《冰淇淋桶》 第1页 [无CP向] 《冰淇淋桶》作者:写文的尼罗【完结+番外】 第一章 :一位难说重要与否的角色 二霞不是这个故事里的主角,但这个故事是从她身上开的头,所以她就成了一位不可回避的人物。至于做不做主角,二霞女士毫不介意,因为她胸中一直存着自己的一段心事,这段心事是如此的招人思量,以至于她对于外界的花开花落、云卷云舒,都不甚挂怀。 再说回到故事本身——故事开始于午夜时分,当时二霞正在一条小街上,和流氓皮氏对峙。为什么说是流氓皮氏呢?因为当时骚扰二霞的乃是皮家的一对双胞胎,二霞本不是这天津卫的人,老家在附近的文县,在她十五六岁那年,皮家搬来成了她家的邻居,两家之间仅隔一道竹篱笆。 皮氏双胞胎那年十八九岁,一起盯上了如花似玉的二霞,加之二霞无父无母,独自抚养着一个弟弟艰难度日,孤苦无依的,越发让双胞胎心痒难搔,若不是碍着二霞之弟是个身大力不亏的愣头青,他们早就将二霞其人攫走了。 后来二霞之弟离奇失踪,皮家二人立刻行动起来,恨不得顺着篱笆缝隙里伸进嘴来,追着二霞嘬上一口。二霞吓得连夜收拾包袱,披星戴月的搭乘火车逃来天津卫,本意是要投奔亲戚,找个安全些的落脚之处,哪知下了火车一寻,才知道那位亲戚早已搬去了南边,而皮家双胞胎紧随其后追赶了来,兵分两路对她围追堵截。二霞始终也没能分清双胞胎谁是谁,反正当时把她堵在街上的那一位,肯定姓皮就是了。 流氓皮氏深爱二霞,一定要让孤女二霞跟他回家,从此一生一世受他照顾。见二霞不从,皮氏伸手就去抓了二霞的腕子,想要用强。二霞吓得嗷一嗓子,向后夺手,夺不动,于是抬脚就去踢他大胯。皮氏纵身一躲,她不但踢了个空,还被他顺势捞住了脚脖子。二霞半壁江山失守,吓得魂飞魄散,越发叫得热闹,偏偏那街僻静,附近连个路过的巡捕都没有。流氓皮氏扯住了二霞的一手一足,正要弯腰将她扛走,哪知街头忽然传来了洪钟一般的男子声音:“住手!” 皮氏和二霞一起觅声望去,就见街头薄雾苍茫,路灯黯淡的灯光下,缓缓走出了一个颀长的身影。那身影高人一头,西装革履,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拎着一只小桶,路灯光芒在他的银框眼镜边缘上一闪而过,看不清他的五官,只依稀见他鼻梁峻拔。 二霞终于盼来了人,慌忙又喊了一声“救命”,而皮氏见这人戴着一副眼镜,一望便是个摩登少爷的模样,便不放在心上,扛了嚎叫着的二霞转身就走。而那人见这边真要强抢活人了,当即甩开长腿跑出几步,然后借力一跃而起,一脚就蹬向了皮氏的后背——蹬高了,正中皮氏肩上的二霞,踹得二霞哇呀一声惨叫。而那人知错便改,落地之后又使了个扫堂腿,扫得皮氏向旁跌倒,二霞也随之跌了下去,和流氓摔成了一团。 皮氏这回遇上了劲敌,也来不及管二霞了,爬起来怒问:“老子抓媳妇回家,管你什么事?” 那人扭头望向二霞:“你是他媳妇吗?” 二霞哭哭啼啼的抬了头:“不是不是,他是流氓,缠了我一路了,先生救救我啊。” 那人转向皮氏:“骗我?” 然后他上前一步:“你是看我好骗吗?” 话音落下,皮氏还没说什么,他先一拳把皮氏击到了路旁阴沟里。那阴沟半人来深,里头全是腐臭淤泥,臭气比屎还恶,皮氏入沟之后滚了一身,精神立刻就崩溃了,起身扒了沟沿爬上来和那人拼命。那人也没想到沟泥如此之臭,眼看皮氏将要上来了,他情急之下,抡起手中的小桶,一桶敲中了皮氏的额头,将皮氏敲了下去。 皮氏品格坚韧,起身再爬,再被桶敲。就在此时,远方隐约响起了警哨声音,那人向着街尾方向望了望,口中说道:“不好,巡捕来了。” 二霞这时已经直立起来,向他迈了一步:“来了正好,让他们把这坏人抓起来。” 那人答道:“不好,要是把我也抓去就糟了。”说着,他问二霞:“我要逃走了,你逃不逃?” 二霞哪敢独自留下,当即答道:“我也逃。” 他听了,拎着小桶,撒腿就跑。二霞拎着一个从家里带来的小包袱,拔脚就追。追了一条街,又追一条街,从来没这么狂奔过,累得胸口疼痛,一颗心差点从喉咙里蹦出来,一度几乎不想追了,可是今晚这一场英雄救美实在是太像一出传奇大戏的开幕,又让她实在是舍不得就这么退场。 终于,他在一扇小黑门前停了下来。 掏钥匙开了黑漆小木门,他进了去,门没关,给她留着。门内是个小小的院子,一侧有花,一侧有树,勉强可算一座迷你的花园,园内矗立着一座二层大洋楼,楼上楼下全黑着灯。 她有点怯,虽然她父母在时,也是殷实的人家,但还是比不得这住洋楼的阔少。然而正是因为身份相差悬殊,让整件事情看起来就更像一出传奇的戏文了。 他开了洋楼后门,进去之后先扳开墙上电闸,让各处电灯一起放了光。她跟着进了去,一时间也看不明白楼内的格局,只跟着他向左一拐,进了一段短短的走廊,走廊左右共开了三扇门,对应着三间屋子。 他就近进了一间,她停在门口,就见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套桌椅和一张床,桌椅和床都是崭崭新,灯光雪亮,灯泡也是崭崭新。 -- 第2页 他站在屋子中央,先低头看了看周身上下,然后把手里那只小桶放到了桌上。转身面对着二霞,他说道:“你家在哪里?等天亮了,我送你回去。” 二霞垂下了头:“我……我没有家。本来就是因为家里没了亲人,我才来了天津想找亲戚,哪成想亲戚也早搬走了,我扑了个空。” “怎么来之前不打听清楚了?” “我也是一时着慌,没来得及。刚才那个流氓……他和他兄弟本是我家乡的邻居,我就是为了躲他们才跑来天津的,哪知道他们竟然追了过来……” 他点点头:“也就是说,你没有地方可去?” 二霞扫了他一眼,见他也就是二十多岁的年纪,斯文冷峻,站有站相,简直就是一位男性的佳人,便有些脸红:“我不会赖在这里的,等过了今夜,我就去找间客栈安身。您若是知道哪里有招女工或者女佣的地方,那就更是救了我了。虽然我没有什么本领,但谋生的力气还是有的,只要能够自给自足就够了。” “我不知道。”他答:“我也不建议你去住客栈,那地方太乱,什么人都有,有的客栈根本就是大烟馆,里头除了流氓就是野鸡。一个流氓你都打不过,要是闯到流氓窝里,那更完了。” 二霞感觉他讲话十分坦白,可见他是个率真的男子:“是的……我也知道……我只是没有办法……” 说到这里,她忽然一惊,因为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忽然贴着她的小腿蹭了过去。低头看时,她就见一只大花猫走来,伸头向房内看了看,然后无声无息的又走了。 “府上有猫呀……”她方才吓得眉目失色,有点不好意思,低声搭讪了一句。 他漠然的扫了门口一眼:“不认识,不是我的猫,我也是今天刚搬过来。” 她应和道:“怪不得,屋子里看着很新……您一个人住这么大的一幢楼?” “不。”他一摇头:“只有这三间屋子归我,楼下其它的房间归别人。二楼整层都被一家报馆长租了去,租了二十年。” 说到这里,他想起了礼貌,问她:“你渴不渴?” 二霞以为他要招待自己,连忙推辞,不料他随即又道:“花园里有自来水,渴了就去喝。这里没有炉子,没法烧水,但自来水是干净的,可以喝。”他又一指靠墙的光板床:“饿了有饼干,你自己吃。” 二霞看见了床板上堆着三个花花绿绿的铁皮圆筒,想必就是饼干。她饿是不饿,但确实是渴得很,于是弯腰轻轻放下包袱,她想走出去喝点水。 可未等她迈步,他忽然对着桌上小桶一弯腰,随即又慌里慌张的拎起小桶,举到灯下仰头细看。 她看他变了神情,连忙问道:“怎么了?” 他扭头看她,轻声答道:“我的冰淇淋桶坏了。” 他又补充道:“打那个流氓的时候,打坏了。” 她忍不住走进来,仰头去看那桶——是个天蓝色的小木桶,带着亮闪闪的金属提手,桶沿横架着一副同样亮闪闪的金属齿轮和杠杆,下方连着一只密封着的金属圆筒。 小木桶的桶底扒了缝,是肉眼可见的一道大缝。而他双手捧着桶,轻轻的翻转过来一倒,又稀里哗啦的倒出了几样小零件。 他放下小木桶,先是捡起零件往里试,怎么试也找不到那零件的来历;又拎起了桶,使劲摁那桶底,想要把它摁严实,然而还是不成,一松手就又是要裂缝。 二霞没吃过冰淇淋,但是听说过那东西,这时便问:“这是用来摇冰淇淋的?” 他咬着牙,还在拼命的摁那桶底:“嗯。” “它是不是很贵重?您是为了救我才把它弄坏的,只要我赔得起,我明天就再买一只给您。” 他不看她,只对着冰淇淋桶使劲:“我不要新的,我只要这个。” “这个是特别的好吗?” “这是我娘买给我和我爹的。”他答:“现在他们都死了,只给我留了这只桶。” 二霞一时没了主意,只感觉自己是万分的对不起他。而他摆弄了那桶片刻之后,忽然留意到了她还在一旁,便诧异的看了她一眼:“对面的屋子里也有床,你去睡吧。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 二霞点了点头,又低声说道:“对不起。害您弄坏了这么重要的遗物。” “不关你事,是我自己不小心。” 二霞低头向门口走了几步,忽然回头又问道:“先生,您救了我一回,我还没有请教您的贵姓大名呢。” 他已经从她那里收回了目光:“我姓傅,傅西凉。” 二霞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他的提问,只好主动告诉他:“我姓梅,名字是‘落霞’两个字。” 他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嗯。” 梅家的二姑娘,落霞女士,乳名二霞,见他满眼睛里只有一只冰淇淋桶,对自己是爱答不理,好好一个英雄救美的开头发展到了现在,莫名其妙就变得什么故事都不是了。 无可奈何之余,她只得提起包袱,低头走去了对过的空屋子里。空屋子里确实是有床,然而也只是光板床,没有被褥,睡它比睡在地上舒服不了许多。 这一夜,二霞睡得周身酸痛,冻得几乎感冒。 天明时分,她拢拢头发,推门出来,就见对面屋子依然开着门,傅西凉伏案而睡,把脸埋进了臂弯里,冰淇淋桶经了他的彻夜修理,已经由立体变为平面,满满铺了一桌子。 -- 第3页 第二章 :西凉与燕云 傅西凉朦胧醒来,望着桌上这一堆零件和木板,欲哭无泪。 他那一双深邃眼眸有点近视,听见窗外有稀里哗啦的水声,便扭过头去望了一眼,看见了一条不甚清晰的人影。从零件堆里找出眼镜戴了上,这回再看,看见了昨夜救回来的那个什么霞。什么霞已经梳好了头发,不知从哪里找出了一只铜盆,如今把铜盆放在后院里的一把破椅子上,正在弯腰洗手巾。 见不是贼人,他放了心,收回目光,也无意再多看异性半眼,心里对她甚至有些怨恨,因为若不是半夜为了救她,也不至于把冰淇淋敲得桶底拔了缝,桶底若是不拔缝,他也不会把它修成一大摊。 他又想如果这一摊再也组装不起来,那么自己就没有冰淇淋桶了,自己就什么都没有了。 想到这里,他摘下眼镜,又趴下去,把脸埋进了臂弯里。有点想撒尿,但是心灰意冷,懒怠去,宁愿憋着。 楼上起了隐约的声响,想必是报馆开了门了,隔着两道墙,忽然又传来了咣咣凿墙的巨响,应该是燕云也搬进来了。一想到燕云,他心里也要难过,楼下整层,除了进后门向左拐的这一小截走廊和三间屋子,其余全是燕云的。燕云说他若不是听说西凉没有安身之处了,连这三间屋子都不会分给他。他起初有骨气,不肯要,宁可穷极了去睡大街,还是旁人劝他该要,因为说起来这整幢楼原来都是傅老爷子置下的产业,他要也不是要燕云的,要的是自家父亲的,不丢人。 但最让他悲伤的还是冰淇淋桶,钞票、房子、遗产、官司……他从来都没有搞明白过,糊里糊涂的穷了也就穷了;但心爱的冰淇淋桶是一目了然的,而且他心里还知道一件事:燕云会修这东西。 但他不肯和燕云说话。燕云这个人实在是太坏了。 * * 二霞洗脸梳头,又活动了一番,感觉周身筋骨松快了好些,整个人又活了。 她有了一点闲心,这回在太阳底下举目打量这座洋楼。洋楼虽然只是二层,但是举架高大,房屋轩敞,看起来是一幢很有气派的大建筑。一根自来水管贴着外墙伸到楼侧,支出一只水龙头,水龙头下的地面上扔了半截胶皮管子。 楼上关着窗户,楼下以后门为界,后门右侧的各间屋子也全关着窗户。阳光射入门内,她这才发现门内靠右砌了一堵墙壁,墙壁太白了,一瞧就是新刷的白灰,或许是一堵刚砌的新墙。而后门明显开得偏左,所以左边就只有这三间,右边则是长长的一排窗户。 二霞看得诧异,心想若说这三间是他租的呢,那犯不上还要为了租客现砌一堵墙,况且这座洋楼看着这么阔,主人也不应该穷到要招租客;若不是他租的呢,他又是如何占据了这座洋楼的——往多里说——八分之一? 摊贩的叫卖声顺着晨风传过来,不远,应该就在这附近。她从包袱里翻出了自己的全部财产,整钱全都贴身放好了,留下一点零的攥在手里,想要出去买点吃喝,自己吃一些,给傅西凉吃一些。 轻轻开了院门,她走了出去,虽然不知道这里是哪个租界,但是环境还不错,道路两旁要么是楼房,要么是齐整的砖瓦房子。寻寻觅觅的走过了一条小街,她如愿买到了大饼油条肉包子,还想买点热豆浆,但是没有锅,没法买。顺路多走了几步,她停在了两扇黑漆雕花的大门跟前,看见了这座洋楼的正脸。 大门大敞四开,正有搬家的往里运送家具,还有人抱着一块小招牌走到大门口,要往门旁悬挂,二霞认得字,看那招牌是金字黑地,写的是“安乐侦探所”,而大门另一侧已经有了一块半旧的大招牌,白字黑地写的是“长舌日报社”。 她看了这日报馆的尊名,差点笑出口水,不料一辆汽车“嘎”的刹在了门口,又吓得她几乎被口水呛到。汽车前后一起开了门,副驾驶座上跳下来一名青年,落地之后立刻撑开一把黑伞,高悬在后排门外。而两人从后排座位上跳下来,其中一人穿着长袍,戴着墨镜,梳着偏分,在伞下大步流星的往前走,另一人紧随其后,说道:“……说是社长您诽谤了他的名誉,还说要来砸了咱们报馆……” 戴墨镜的抬起一只手,止住了后方那人的话:“怕什么!咱们报馆哪一年不要对外火并几场?告诉他们,要打就打,老子奉陪!” 说完这话,他已经进了院内。楼房左侧建造了水泥楼梯,直通二楼。二霞见他们上楼去了,没什么热闹可看,便转身要走,哪知这时旁边又走来了一人,问她道:“小姐,我看你在这里站了好一会儿了,是有什么事情要找侦探所里的人吗?” 二霞见这人西装革履,也是一位阔客,便有些怯,连忙摇头:“不是,我只是看看这楼房的正面样子。” 那人淡淡一笑:“这房子也没什么稀奇,怎么会让你特意停下来细看?” 二霞看他好像还有点怀疑自己的样子,便坦白道:“我昨夜遇了难处,是住在楼后的那位傅先生救了我。我刚才出来想要买一顿早饭,顺路就走了过来。” “你昨夜住在傅西凉那里?” 二霞当即回答:“是的,傅先生那边有空屋子,收留我住了一夜。” “嚯,”那人轻声感叹:“原来他也懂得风度。” -- 第4页 二霞听他口风不对,再看他这个人,见他体态停匀,面无血色,虽然也是眉清目秀,但有病容,像戏文里病恹恹的白面书生。 “您认识傅先生?” “哦,他是我弟弟,从小就不成器,把手里的钱挥霍了个一干二净,落到了无家可归的地步。我实在是可怜他,所以分了三间房子给他,让他能有个安身的地方。” 二霞听了,暗暗吃惊:“您也是姓傅的呀?” “是的,我也姓傅,傅燕云。” 二霞回头看了看大门旁新挂的招牌:“您是做侦探的?” 傅燕云略一沉吟:“本来并不是,不过现在闲来无事,做做也无妨。”说到这里,他也问道:“还未请教小姐的芳名。” “我姓梅,梅落霞。” “啊,真是个美丽的名字啊。” 二霞有点不好意思——其实这美丽的名字从来也没人用,她身边的人只喊她的乳名,她排行第二,就是二霞,前头还有个姐姐,幼年夭折了。 傅燕云又道:“梅小姐若不介意的话,就请进来坐坐吧,正好我也想了解一下西凉那边的情形。梅小姐若能讲给我听,就省得我自己走过去了。想必你也能看得出来,我和他的关系并不算好。” 二霞认为傅燕云至少不是个流氓,便跟着他走进去了,且与他做了长达一个小时的长谈,得知了许多傅家密辛,真堪称是不虚此谈。 原来傅家那位新近去世的老太爷,一生走南闯北,乃是一位快意恩仇的好汉,而且人品风流,善于繁衍,走一路生一路,好比他家的嫡长子傅西凉,就是他在甘肃那边混差事时养出来的,在西凉之前,他还在江南一带结下了几段孽缘,留下了傅建邺和傅江宁。但这二位虽然年长于傅西凉,但属于是私生子,和亲娘长年生活在长江流域,所以在傅家处于一个似人非人的地位。 再说当年,傅老爷子在甘肃只短暂的发了一年小财,然后就携西凉离去,要往京津寻找新的生财之道,结果半路在山西大同那边收养了傅燕云——傅燕云的亲生父亲乃是他的挚友,这挚友遭人寻仇,几乎被仇家灭了门,只有傅燕云当时被奶妈子抱出去玩,逃过一劫,最后被傅老爷子收养了去。再往后,傅老爷子继续东奔西走的发财,又在东北留下了一个儿子傅辽东,傅辽东之母纯粹是被傅老爷子欺骗了感情和肉体,恨透了这个男人,所以傅辽东尽管姓傅,但由母亲一人抚养,从没到傅家来过,傅老爷子死了,也没人想着去通知他一声。 除此之外,傅老爷子还曾有过远渡重洋的经历,据说是在英吉利和个金发碧眼的洋婆子养出了个小女孩傅英吉,但这位傅英吉比傅辽东还神秘,从未露过面,所以傅家其余人等,也便当她是不存在。结果在傅老爷子出殡当天,京城又跑来了一位傅京华。 建邺、江宁、西凉、以及京华四位少爷,在让傅老爷子入土之后,便开始打起了家产官司。燕云不跟着掺和,傅老爷子看他是挚友的遗孤,早已提前给他分了一笔产业,所以他可以坐在一旁,笑看风云。 这场官司打了几个月,傅西凉跟着忙活一场,最后是什么也没落到手。 “他从小就不精明。”傅燕云告诉二霞:“也可能干脆就是有点傻。梅小姐看呢?” 二霞想起了那一桌子的冰淇淋桶,没说什么,只笑了笑。笑过之后才问:“那他对您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您分了房子给他住,这不是一片好心吗?” 傅燕云道:“他对我有些妒忌之心,因为我们年龄相仿,从小一起长大,但我处处都要压他一头,我们的父亲也偏爱我些,随着年龄渐长,他又受了些奸人的挑拨,就和我生分起来了。” 二霞点了点头:“原来是这么回事。”她真心实意的说:“这多可惜,本来是好好的兄弟,也不为了什么大事,就这样坏了感情。” “我也很遗憾。”傅燕云道:“但他的头脑和牛差不多,想和他讲道理,也讲不通。梅小姐将来若是肯留下来了,还希望能帮助我劝一劝他。” 二霞听了,有些惊讶,也有些无奈:“我哪里能够留下来呢?” 傅燕云方才已经问清了二霞的来历和情形,这时便问:“难道你还要回家乡去吗?” “家乡我是不敢回的了。就是为了在家乡呆不住,我才跑来了天津卫呀。” “不知道西凉那里要不要人帮忙,若是需要的话,我看梅小姐不妨暂且留下来,一是解决生计问题,二是还可以受西凉的保护,不至于又受坏人的骚扰。只是这好像是让梅小姐给西凉做丫头一样,似乎是对梅小姐太不恭敬了些。” 她笑了:“傅先生,您称我一声梅小姐,难道我就真是一位千金小姐了?我在家也是要做家务活的,如今若能凭这一身力气谋生,也算是我有本领了。只不过西凉先生好像并没有要雇佣女仆的意思……” “你不要管他。只要你不嫌他是个孤身的青年男子就好。当然,在这方面我倒是可以打包票,西凉虽然性情粗鲁、头脑粗疏,但真是一个正派的人。至于如何留下来,我教给你……” 他正要教,楼上忽然响起一声暴喝:×你妈! 然后就是一片万马奔腾,脚步声音呼哩呼嗵的滚过去。傅燕云向窗外扫了一眼,随即告诉二霞道:“不要怕,是编辑先生们下楼打群架。” -- 第5页 第三章 :日子 二霞吃了一大惊:“报馆里的先生们,不都是读书人吗?怎么还会打群架?” 傅燕云显然已是见怪不怪,起身走去拉拢窗帘,不看外面的乱相,同时告诉二霞道:“人确实都是读书人,只是全被他们社长带坏了。不过你也不必怕,这群架并不是常有,最多一两个月打一场。我们不要受他影响,继续谈话。” 然后他就很细致的向二霞传授了一番。二霞记下了,起身欲告辞,可是楼前的叫骂声此起彼伏,正出于开战的前夕,她有点不敢走。傅燕云起身将她领去了一间窗户冲着后花园的房间,推开窗户,请她踩凳子逾窗而出。 二霞落了地,傅燕云也探身向外望了望,二人就见傅西凉正坐在水龙头旁,膝盖上放着一只开了盖的饼干筒,正在面无表情的咀嚼。咀嚼片刻,他喉结一动,咽了饼干,然后拧开水龙头,俯身凑过去喝一大口自来水。 傅燕云低声说道:“梅小姐,你看他那个样子。” 二霞看了,虽然和他没有什么私交,但是也觉心酸。 傅燕云又道:“那就拜托你了。” 然后他将头一缩,关了窗户。 * * 二霞走到傅西凉跟前,说道:“傅先生,别吃那个了,我这里有包子,虽然不太热了。” 傅西凉一直在出神,此刻如梦初醒:“你没有走?” “我出门买东西吃去了。”她答道:“您也知道,我是无家可归的人,走……又能往哪里去呢?” 傅西凉从她手里接过了一纸袋包子:“那你就待着吧,反正我这里也有地方。” 然后他一口一个包子,又吃上了。 二霞心里有数,先是回房也饱餐了一顿,然后找来一把破笤帚,将各间屋子扫了一遍,把有数的几样家具全都擦得放光,只没动他那一桌子冰淇淋桶。 收拾完了三间屋子,她在走廊尽头发现一扇白漆木门,原来里面是个小小的卫生间,还安装了抽水马桶。这好极了,她想,至少她如果真留下做女仆的话,不必去给主人倒马桶了。 * * 下午,二霞出门,从铺子里买来了两床被褥。 傍晚,二霞又拎回了一口小铁锅、一捆青菜和一篮子鸡蛋。把小铁锅架在三块石头组成的炉灶上,她煮了一小锅鸡蛋汤。傅西凉应该不是真傻,因为一边喝着她的热汤,一边问道:“你是不是打算留下来、不走了?” 二霞被他说中心事,有些羞涩:“您若是需要人帮佣,那我就留下来,工钱您看着给,不给也成,只要有饭吃、有房住就好。您若是不需要的话,那您的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也应该趁着没走,尽量的为您做点什么。况且,这也不费什么力气。” 傅西凉又问:“你一个月要多少钱?” “您看着给。” 傅西凉从怀里掏出一只皮夹子,打开来看了看,二霞也瞧见了,皮夹子里还有不薄的一沓钞票。 他从中抽出一张来,递向了她:“一个月五块,先给你这个月的。” 她心中暗喜——这可不能算少,好些个做久了的老妈子,一个月也只能赚个两块三块,因为主人家管吃管住。 走过来接了钱,她道谢一声,而他又抽出几张钞票放到了桌上:“这是三十块,你拿着,明天出门看看该买什么就买回来。你今天破费了,花了多少,也从这里拿回去。” “是。” 傅西凉对于“过日子”一事,是满心的茫然,如今把钱给了二霞,心里倒是一阵轻松,仿佛有了倚靠。心里一痛快,他喝了半锅热汤。 * * 翌日清晨,二霞出门买早饭,见傅燕云那边还有工人出出入入,便找来一位面善的,和对方谈好了活计的内容和价钱。 吃过早饭,她把冰淇淋桶装进了一只布口袋里,然后和傅西凉合作搬动家具,她占据了走廊尽头顶小的一间房,这房子的窗户是冲着前院的,傅西凉从来不肯进来,可能是怕瞥见傅燕云的身影,正好给她住。 余下两间屋子,一间放了床和柜子,是傅西凉的卧室,一间放了一副桌椅,姑且算是会客之所。 下午,那面善之工人,带着一个徒弟,推着独轮车来了,独轮车里高高的垒了红砖。工人与徒弟合力,在后花园一角——挨着水龙头那里——砌了个灶。看着倒不算是有碍观瞻,因为那里也长了一棵粗壮扭曲的海棠果树,值此四月,那树枝叶繁茂、探出绿色的爪牙,掩映了后花园的一大角,顺便也就遮挡了那处炉灶。 如此又过两天,傅西凉的家变成了这个样子: 一进后花园的黑漆木门,左手边是绿茵蔽日,绿荫之内盘踞着一尊红影,正是红砖所砌的炉子;右手边栽种了花草,因为还没到开花的时候,所以乍一看也看不出品种。过了花草再往右,又有两株很秀丽的小梧桐树,二树之间拉扯一根绳子,绳子上晾着傅家洗好的一切,包括傅西凉的内裤和袜子,都在这里迎风招展。而脚下则是一条直通楼房后门的青石板路,二霞每天都要扫它几趟,把青石板路和两边土地扫得界限分明。 二霞这时已经对傅西凉没有了任何绮思,那一夜由“英雄救美”引发的种种联想,现在看来,也只是她当时受了极大惊吓、导致思维有些混乱。如今她拿钱办事,为傅西凉所出的每一分力,都会有所回报,让她心中十分舒畅。 -- 第6页 可如果傅西凉成了她的男人——姑且这么假设一下——那她难道还能因为自己给他搓了三双袜子、而伸手向他要钱吗? 到了那个时候,因为她和他是一家的亲人,她就又得任劳任怨的伺候他了。 在这之前,她已经任劳任怨的伺候了她弟弟七年,说句无情的大实话,她也真是伺候够了。 * * 傅家的伙食很不错。 二霞对得起那五块钱工钱,不额外再占傅西凉任何便宜,所以傅西凉自认为也并没有给她多少菜钱,但她买了又买、吃了又吃,始终不竭。院角的炉灶有两个灶眼,一个灶眼上坐着一壶热水,另一个灶眼则是动辄放上一只大砂锅,砂锅在一缕小火苗的支撑下,咕咕嘟嘟的炖着,可以从早上一直咕嘟到中午。鸡鸭鱼肉那热腾腾的香气袅袅上升,渗透二楼窗缝,引得一位临窗而坐的编辑先生推开窗扇,也不说什么,单是望着下方那只大砂锅发呆。偏偏常在香气最浓郁的时候,傅家的女仆又揭开了另一只锅盖,正是旁边灶眼上蒸着的大米饭也熟了。 女仆从房内搬出一只小桌和一只凳子,在树荫下放好了,然后捧出一摞大海碗,先从饭锅里盛饭,雪白的米饭反射阳光,热汽都成了七彩色;再从砂锅里盛肉,是牛肉,炖得筋头巴脑都是软颤颤的;最后又端上了一碗菠菜汤,菠菜很多,很绿,汤很清、很淡。 这时,什么都不干、胃口却很好的傅西凉先生走了出来,在桌前坐下,端起大碗,开吃。 二楼的报社职员们躲在窗后,痴痴的看着傅西凉把一桌子的大海碗全部吃空。本来到了中午时分,人就要饿,看了楼下这一场表演之后,他们几乎集体发作低血糖。双手哆嗦着拧好钢笔,众人一涌而出,往附近的小馆子里觅食去了。 * * 傅西凉一天三顿饭,顿顿有凉有热、有稀有干,应时当令的蔬菜瓜果是一样不落,吃饱了就坐在房里修他的冰淇淋桶,如此过了五天,他感觉不妙,看那桶已经零碎得不能再零碎,只怕再修下去,就会化为齑粉。 无可奈何,他收了手,结果又变成了完全无事做。论学问,他是中学毕业,但是只读到了中学二年级,毕业证是花钱托了校长弄回来的。以他的文才,出去谋事是绝无可能,凭他的体格,给人当个保镖或者打手倒是绰绰有余,但谁家招保镖或者打手,也不会当街立个招聘的牌子,他上哪知道哪里需要他这一类的人材去? 所以,他一时无措,只好在家干坐,吃他那一皮夹子的老本。平时跟二霞也没什么可说的,谈不拢,对于旧友们,他也不愿招揽,因为屋子太寒碜了,让人看见了没面子。 到了第六日的下午时分,大晴的天气,他吃完了三海碗打卤面,正坐在海棠树荫下吹凉风,半掩着的黑漆院门忽然被人推开了,一人匆匆闯入,见了傅西凉后,开口问道:“请问您就是傅先生吗?” 傅西凉站了起来:“我是。你是谁?” “太好了!”那人一步迈到傅西凉跟前:“傅大侦探,终于找到你了!” 傅西凉稍微的明白过来:“你是不是要找傅燕云?” “哦?难道您不是?” 傅西凉重新坐了下去:“出去,走前门,前边那个才是傅大侦探,我不是。” 那人哦哦答应着,立刻扭头离去。结果不出两个小时,又来了一位找傅侦探的,又被傅西凉打发去了前门。 第二天中午,傅西凉正在吃饭,找傅侦探的又来了。 把这第三位也打发走了之后,傅西凉扭头去看后门右侧的那一排窗户,窗户紧闭,窗帘低垂,可见这几间屋子里全没有住人。 二霞正在晾衣服,见状就问:“怎么啦?味道不对?” 他摇摇头,小声问道:“他的生意很好?” 二霞擦了擦身,端着空盆走过来,压低了声音说道:“等会儿我过去看看,想必是好?” 他转向前方,思索了片刻,然后答道:“别去。” 二霞问道:“你不愿意让我和前头的傅先生搭话呀?我不去问他,就到他家大门口看看。” “不是。”傅西凉答道:“不要打草惊蛇。” 傍晚,天要黑不黑的时候,又有人从后门进来了,手里拿着一张报纸,报纸上印着“安乐侦探所”的广告。 那人对照着广告上的地址,推门而入,朗声问道:“请问,傅侦探是在这里吗?” 前方的窗户一开,有人探出身来,压低声音说道:“小点儿声!傅侦探在这儿呢,你想找我干什么?” “我是——” “嘘,别叫!进来说话。”然后那道人影一扭头:“二霞,把门关上,别让别人进来。” 院子里起初一直响着“哗啦、哗啦”的单调水声,这时水声停了,那人只见一条黑影从树后闪出,走到他身后关了院门,上了门闩。夜风吹来,送过一阵咯吱咯吱咀嚼骨头的声音,那人觅声望去,就见院子另一角蹲着一只极大的野猫,野猫目光如灯,龇牙咧嘴,正在吃半只死老鼠。 那人心中发寒,有点想走,然而前方的傅侦探紧盯着他,低声又开了口:“来啊!还等什么?” 第四章 :大侦探 傅西凉把那人叫进了客厅里。二霞也不刷锅了,连忙擦手送了两杯热茶进去,然后出来继续刷锅。 -- 第7页 傅西凉一直是在傅老爷子身边成长,享受大少爷待遇,不似那几个在外头长大的私生子,一直活得很有危机感,吓得头脑都发达了许多。他是无须头脑发达就可以安享尊荣的,除了燕云之外,也没谁欺负过他。 傅燕云给他的评语是一个字“傻”,二霞和他朝夕相处了一个礼拜,倒是没看出他傻,只是觉得他吃饱了就呆坐着,一点正事不干,可以算作是没出息。 傅西凉被傅燕云刺激得有些厌人,人们怎么说他,他全不在意,反正有钱吃饭的时候就吃,现在皮夹子明显变薄了,那他就要想法子弄钱。 侦探到底是干什么的,他不太清楚,但是小时候听傅燕云读过一本侦探小说,略有一丝了解,仿佛他是能做,故而此刻对着来人,他问道:“你想找我办什么事?” 那人尚未开言,先向四周扫了一眼。家具太简单了,但是房子本身很不错,让人感觉傅侦探还是有实力的,应该不会打着侦探的旗号做那骗钱的事。低头又瞥了报纸一眼——没错,地址也对。 “傅先生,我是代我们老爷来请您的。我们老爷是有件家务事,不方便托知情人来办,所以想请傅先生出手,为我们解决这个难题。” “家务事?”傅西凉问道:“是要让我到你家去做家务吗?” “不不不,那不成了找男仆了?是……”那人面露难色:“傅先生若是有意,还是请和我去家里一趟,让我们老爷和你面谈,如何?” 傅西凉答道:“你稍等一下,我去去就回。” 说着他起身出去,走到了刷锅的二霞身边,小声询问:“他说他家老爷找我去办他家的家务事,什么是家务事?” 二霞拎着个刷锅刷子,直起了身:“我们那里说起谁家闹家务,就是指家里打起来了,好比两口子打架,那就叫做闹家务。” “那是他家老爷请我过去帮他打太太?” “那不能,应该是有别的事。他请你去了?” “请了。” “那你过去看看也行,不能办就回来,权当是散步了。要不然吃完就坐着,也不利于消化。你看你上次还吃三碗面条呢,今晚就只吃了两碗。” 傅西凉想想,也对。转身往回走,走到后门时扭头看了一眼,看见那只大花猫正在咔嚓咔嚓的咀嚼,也不避人。 他回了客厅,对那人说道:“我去,什么时候去?” 那人起了身:“现在就走,可以么?” 傅西凉从椅背上拎起西装上衣穿了上:“走。” * * 傅西凉和那人一前一后出了黑漆院门,在门口拦下一辆洋车,一辆不够,想要再拦一辆,然而下一辆洋车死活不至,二人无法,只好挤上一辆洋车,很亲密的出发了。 洋车夫得了双倍车钱的许诺,弓腰探头向前钻着跑,直跑了四条大街,才停在了一户大宅门前。那人先下了洋车,付了车钱,傅西凉也下来了,举目一望,看墙是墙,看门是门,没有做出任何分析。 那人手拍门环,敲开大门,然后领着傅西凉走入门内,绕过影壁,穿过一重院子,再一拐弯进入跨院,最后那人停在一间房前,伸手挑起帘子:“傅先生,这里是我们老爷的书房,您请进吧。” 傅西凉进了去,就见这间屋子灯光明亮,四壁挂满了刀剑笙箫以及西洋画,堪称是琳琅满目。而前方摆着八仙桌和太师椅,一人站了起来,含笑向他一点头:“傅侦探,欢迎欢迎。” 傅西凉上下打量了此人,先看此人身量苗条,面如冠玉,一根胡茬子都没有,似乎是还年轻着,但是两颊松弛,眼角和嘴角也都有些耷拉,又像是有了些年纪。 “是你请我来?”傅西凉试探着问。 “没错,傅先生先请坐。” 隔着一张八仙桌,傅西凉和他各自落座,双方又攀谈几句,傅西凉得知这位老爷姓薛,名叫薛如玉,在京津两地都有产业,算是一位富贵人物。傅西凉问他:“薛老爷有什么家务事想要让我来做?但说无妨。” 薛如玉迟疑道:“唉……其实也是有些说不出口……” 傅西凉等了一会儿,见他迟疑不止,便也有些懵:“那你还说不说?” 薛如玉又叹一声:“唉,还请傅先生不要见笑才好啊。” 傅西凉告诉他:“你放心,我从来不笑话人。” 薛如玉看了他一眼,然后开始低声讲述自家的这一桩家丑。事情说起来也简单:他怀疑自己的四姨太红杏出墙,可是没有证据,以至于他胸中燃烧起猜疑之火,那火已经燃烧了两个多月,让他是十分的焦灼痛苦。 “她又没有犯法,也没有偷了我什么财物,我总不能去让警察调查她,况且家丑不可外扬,纵然她当真不贞,此事也绝不可以闹大。所以我想委托傅先生来为我侦探一番,看看这个贱人到底是不是不老实。” 傅西凉出发之前已经做了准备,这时便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了一只小本子和半截铅笔头。将本子打开来摊在八仙桌上,他握了铅笔头,问道:“请问贱人——就是府上四姨太——的名字和年龄?” 薛如玉见状,拉开了八仙桌下的一只小抽屉,取出了一张小照片给了他:“这个就是她,她娘家姓柳,名叫笑春,哈哈笑的笑,春天的春。” 傅西凉在本子上写下了“哈春”二字,又问:“她平时都爱做什么?常见什么人?” -- 第8页 薛如玉答道:“谁知道她平时都做什么,反正从早到晚在外面跑,问起来就说是去看电影和听戏。” 傅西凉又问:“你没派人跟过她?” “她机灵得很,家里这些人,她又都认得,怎么跟呢?跟不成的。”说到这里,他抬眼盯住了傅西凉:“傅先生,我再问一句,像你这样的职业侦探,都是要为主顾保密的吧?” 傅西凉回忆了那本侦探小说里介绍的侦探规矩,随即向他点点头:“是,我不会出去讲你的坏话。” “不坏的话也不能讲——整件事情,全都不能讲。” 他诚心诚意的向薛如玉又一点头:“你放心,我不骗人——” 说到这里,他想起自己根本连傅侦探都不是,不由得一阵心虚,没能把话说完。 薛如玉看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自以为懂得他的心思,说道:“如果最后查明我家老四是清白的,我付你四十元;如果老四确实是不干净,那我要你捉奸捉双,拿出证据给我,我付你六十元。” 傅西凉把铅笔头往小本子一夹,合拢本子揣回怀里:“可以。” 薛如玉看着傅西凉,倒是没多想,因为面前这位青年长得很有威严,派头十足,至多也就是侦探的水平不高,应该绝不会是什么居心叵测的歹人。 * * 傅西凉从薛宅告辞,独自走回了家。 走到半路,他在一家洋行的橱窗前停了下来。洋行灯火通明,橱窗四周也围了霓虹彩灯,橱窗里是个白漆货架,分出高高低低许多格子,格子上展示着舶来的各种小玩意儿,其中有一只小蓝桶,正是家庭里用来摇冰淇淋的机器。 他仰头看着冰淇淋桶,发现现在出产的冰淇淋桶,颜色都变得深了些,不再是那种晴朗的天蓝。不过也许是灯光的影响,他想明天白天再来看一看,看看现在的冰淇淋桶是不是真的变了颜色。 家里那个旧的实在是修不成了,他简直都不敢再碰它们,只怕自己一碰,它们就要挥发一些。 第五章 :西凉确实不傻 傅西凉一路回忆着侦探小说的内容,一路走回了家。到家之后,他好睡一夜,翌日起了个早。 吃过二霞预备的两碗豆浆、三根油条以及四个油滋滋的肉馅饼之后,他擦嘴漱口、洗手出门。站在路边,他打算拦一辆洋车,结果未等他站稳,正有一辆洋车悠悠的过了来。他扭头一看,看那车夫眼熟,而那车夫扶着车把,也看着他,一边看,一边放缓速度,直至停步:“先生,早啊?” 傅西凉问道:“你认识我?” 车夫是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个子不高,但是匀称结实,衣服和洋车也都洁净:“我昨晚在这儿拉过您和一位先生,你们二位一起坐了我的车,好家伙,累死我了。” 傅西凉想起来了——此车夫十分善跑,昨天拉了他们两个人到薛宅之后,并没显出要死的样子,拿了车钱之后,便很淡然的昂首走了。 “那你现在还累不累了?”傅西凉问。 “不累了。”车夫冲他一笑:“睡也睡了吃也吃了,早不累了。我这是今天早上刚出车,先生要不要坐?” 傅西凉迈步走去,一抬腿上了洋车:“走。” 年轻的车夫扶住车把,回头笑问:“先生上哪儿去?” “你向前跑,我给你指路。我先雇你半天,半天给你一块钱。” 车夫一听,挺愉快,当即颠开了富有弹性的步伐:“好嘞!” * * 傅西凉乘坐洋车,来到了薛宅附近。 原地转了一圈,他发现自己运气不错,薛宅所在这条胡同的胡同口,开了一家牛奶铺子,铺子挺亮堂,里面摆了几副桌椅,和奶有关系的食物全都卖,甚至还卖热咖啡。 他进了去,拣靠窗的位子坐下了,要了一碗乳酪,一杯咖啡,如此慢慢的吃喝了一个小时,他不时摸出薛如玉给他的那张小照片,要把相片上的女子容貌记在心中,又隔三差五的望望窗外,希望可以等到那个女人出胡同。 咖啡是一小杯,乳酪也不禁吃,一个小时之后,他又点了一块蛋糕,一杯奶茶。 一个小时之后,他饶是控制着吃,还是把这两样也吃光了。抬手叫来伙计,他问:“你这儿有咸的吗?” 伙计被他问得一愣。他指了指桌上的杯盘:“全是甜的,太腻。” 伙计顺势去看桌面,结果看到了他放在手边那张小照片,登时目光一直。 他也留意到了,连忙把那照片往口袋里收,而那伙计俯身下来,放轻了声音问道:“您是在等柳小姐吗?” 傅西凉瞪着伙计,心知自己可能是有了奇遇,但是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他记得薛家四姨太确实是姓柳的,大名就叫做柳哈春。如果她在外偷着风流的话,自然可以自称是柳小姐,不过万一这胡同里另有一户柳家、人家有个真正的柳小姐呢? 伙计见他目瞪口呆,宛如吓了一跳,便贴心的微笑道:“您别怕,柳小姐常来照顾我们,也常赏些差事给我们。她昨天吩咐了我,说是今天上午您会过来,让我给您递个口信,说今晚还是在老地方见面,您可千万别误了时候。” 傅西凉怔怔的“嗯”了一声,心想这不是见了鬼了?是伙计认错了人?还是薛如玉昨夜走漏了风声? -- 第9页 那伙计又等了半分来钟,见傅西凉单是愕然的看着自己,完全没有给自己打赏的意思,不由得十分扫兴:“您还吃点什么吗?” “不吃了。”傅西凉掏出钱来付账:“吃不下了。” 因为他最后还是给了伙计两毛钱小账,所以伙计回嗔作喜,恭送他出了大门。他走到门口,却又回头问道:“柳小姐现在在家里吗?” 伙计答道:“她家老爷最近犯了疑心病,柳小姐让您可千万别到她家门口去。” 傅西凉一听这话,基本确定了柳小姐的身份,这才走到胡同外的树荫下,找到了那名闲坐乘凉的车夫。 蹲在车夫面前,他从怀里取出那张小照片,说道:“你今天什么都不要做了,就坐在这里给我盯着胡同口,一旦看到了这个女人,就记在心里,回头告诉我。” 车夫看清了照片,问道:“那您呢?” “我回趟家,吃点咸的。” “您要吃咸的不用回家,街对面有个卖水煎包的铺子,就是怕您嫌脏。” “我还想上厕所。” “您是要拉还是要尿?撒尿的话,您看那边墙根,背对着大街直接尿就行。拉的话就往脏土堆后边蹲,我这儿还有手纸,给您两张?” 傅西凉顺着他的指示,望了望墙根和脏土堆,最后决定还是回家。 * * 傅西凉没有再雇洋车,因为昨晚他算了笔账,发现囊中已经过于羞涩,而薛如玉那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给他结账。 好在他身大力不亏,玩儿似的走过四条大街,在家中那洁净的卫生间里解了个手。二霞又火速给他煮了一碗热汤面,让他啼哩吐噜的吃了解腻。 擦了擦脸,梳了梳头,他一身轻松的出发,再次见到车夫时,车夫正在吃大饼当午餐。见他回来了,车夫说道:“没见着照片上的那个女人出胡同。” 傅西凉再次蹲到了车夫面前:“你下午也不要走了,我雇你一整天,给你一块五毛钱,行不行?” “半天一块,整天一块五毛?” “干不干?” 车夫心中算账,极快的做了决定:“干。那现在已经过了半天了,您先给我一块?” “不给,万一你拿到钱就跑了呢?” “您看,”车夫笑了:“我像那样的人吗?” 傅西凉答道:“谁知道。” 然后他站起来:“你继续看着这里,我到周围转一圈去。” 车夫仰头问道:“先生,我能不能换个地方坐坐?您瞧我在这胡同口守着,总有人来要坐我的车。我不拉人,又不走,看着也挺怪的,刚才过来个巡警,直打量我。” 傅西凉正要说话,不料一辆汽车忽然驶来,刹在近前,扬起一阵沙尘。车门开了,一个西装青年跳了下来,三步两步的跑进胡同,进了那间牛奶铺子。 沙尘落在了车夫的大饼和口中,车夫啐了一口,骂道:“操!” 傅西凉也被扬了一脸灰,但是他没言语,而是向前走了几步,往牛奶铺子那边望了望。偏巧这时铺子开了门,那青年红着脸走出来,这回像是心中笃定了些,不跑了,步伐很轻快的走回到了汽车上。 傅西凉看这人的衣着和自己类似,心中一动,暗想难道那伙计要等的人,其实是他? 如果是他的话…… 傅西凉忽然一拍车夫的肩膀:“别吃了,你拉我去追那辆汽车。” * * 今天风和日丽,春意喜人,大街上十分热闹,再先进的汽车也开不出速度,只能在人窝里向前慢慢移动。 车夫拉着傅西凉,跟着汽车小跑,跑了一趟惠罗公司,在公司门口等了半个小时,那青年出来上汽车,又去了旁边的糖果行。从糖果行里拎着一只糖盒子出来了,他又去了鲜花店,买了一束百合花。 最后,在傍晚时分,汽车把他载到了一座二层楼房的大门口,楼房上挂招牌,正是“春心大饭店”五个大字。青年独自进入饭店,那汽车却是不再停留,直接开走了。 傅西凉也下了洋车,从怀里摸出那只小本子,他翻开来,第一页写得是薛家四姨太的名字,第二页还有字迹,是薛宅的电话号码——他昨晚忘了问薛如玉,还是他走到大门口时,薛如玉又派人追过来告诉他的。 车夫小跑了一下午,并无疲态,还有力气打量傅西凉:“先生,您追着个男的跑了一下午干嘛?您认识他?” “我不认识。” “那您这是……” “不告诉你。” 车夫又问:“那咱们是还要在这大门口等下去吗?” 傅西凉正在沉吟,一阵香风忽然吹拂而来,引得他和车夫一起扭头行了个注目礼,就见一辆洋车摇着铃铛跑了过去,车上坐着一位花团锦簇的女子,正是照片上的薛家四姨太。那四姨太在春心大饭店门口下了洋车,袅袅的踩台阶走了上去,饭店大门外的左右门童见了,连忙提前打开了两扇玻璃大门。 四姨太进了饭店,并未停留,直接走楼梯上了二楼。而她刚到二楼,傅西凉也迈步上了楼梯。 及至傅西凉走到二楼之时,就只看到走廊里一扇房门一动,已经严密的关闭了。 他看见了那门的位置,但是没有看清房间的号码,正想过去细看,后方的饭店茶房已经追了上来:“先生,先生,请留步,请问您是要找哪一位?” -- 第10页 傅西凉没回答,转身和那茶房下了楼去,走到楼下前台了,才答道:“我看你这里环境还不错,想打电话叫朋友过来。你这里的电话能不能用?” 茶房一听,立刻答道:“可以,您这边请。” 摘下电话机的话筒,傅西凉一边盯着楼梯口,一边要通了薛宅的号码。 第六章 :打响第一炮 傅西凉一个电话打出去,不过二十分钟,薛如玉就赶过来了。 他果然是个阔人,汽车开来了两辆,跟班也有四五个。进了春心大饭店之后,薛如玉一眼看见了前台旁的傅西凉,便一招手,把傅西凉招到了眼前,很镇定的轻声问道:“人在这里?” 傅西凉答道:“已经上二楼了。” “你看准了?她真是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看准了。” “好,头前带路!” 傅西凉转身就往二楼去,茶房见了这么一批人马,连忙上前招呼,薛如玉还是一派淡然,甚至是挺和气,告诉茶房道:“我们上去找人。” 傅西凉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甩开茶房,又跟上来了,便径自上楼,走到了那间客房门前:“到了。” 薛如玉走过来站住了,先是怒视门板,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抬手欲敲。可在手落之前,他忽然向后一退,耳语似的告诉傅西凉:“你直接把门给我踹开。” 傅西凉也放轻了声音:“那我会不会被巡捕抓走?” “门钱我赔,谁会抓你?你踹!” 傅西凉原地活动了两步,紧接着飞起一脚,只听“咣”的一声巨响,那木板房门不但门锁崩坏,合页也断了一个,东倒西歪的打了开。而薛如玉放眼一望,就见房内摆着一张大床,他的四姨太坐在床边脱了高跟鞋,蜷起一腿将脚蹬在床沿,正在低头抠脚。浴室内原本是有水声的,如今也骤然停了。 这声巨响吓得四姨太一哆嗦,及至抬头见了夫君,她越发的变脸失色,慌忙站起来,把两只脚插进高跟鞋里:“老爷,你——我——” 薛如玉转身先扶门,他的一个跟班留在外面阻拦闲杂人等靠近,余下几个跟班跟了进来,其中一人帮助老爷把门板重新对回了门框里,将闲杂人等的目光也一并切断。与此同时,浴室门开了,一名裹着浴袍的青年冲了出来,见此情形,也愣在了原地。 薛如玉将青年打量了一番,然后冲向四姨太,扬手就抽了她一个嘴巴:“贱人!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四姨太被他打得向后一倒,一屁股坐回了床上。抬手捂了半边红脸,她转动了两只含泪的美目,一转就转到了傅西凉身上。其余几张面孔她要么认识,要么眼熟,只有傅西凉是完全的陌生,所以她脑筋一转,就明白了。 “老爷,你原谅我一回吧,我也是一时糊涂,往后、往后我再也不敢了。” 薛如玉怒道:“糊涂?你说你是糊涂?呸!我看你就是天生的下贱!枉我当初怜你,花了大价钱把你从堂子里赎出来。没想到你是这样的贱坯,放着好人家的太太不做,非要出去找野男人轧姘头!” 四姨太呜呜的痛哭:“老爷,全是我一时走了邪路,我对不起你,你打我吧,罚我吧,我不怨你!” 薛如玉吼道:“你有什么脸来怨我?我告诉你,今天我先扒了你的皮,再把你那个奸夫送去巡捕房,好好的让他扬一扬名!”说着,他一挥手:“给我打!” 几个跟班一拥而上,要去抓那奸夫,而薛如玉走到四姨太跟前,左右开弓又打嘴巴。四姨太猝不及防,又挨了几个脆的,回头看心爱的青年正在和薛家的跟班搏斗,双拳难敌四手,眼看着已经落了下风,便是心中一急,露出了真面目,对着薛如玉的手背便是一挠:“姓薛的,你还没完了?” 随即她愤然而起:“你当初赎我是为了怜我么?你无非是看我有几分姿色、带在身边出风头罢了!你是为我花了钱,可我不也给你做了姨太太吗?一个买一个卖,各取所需,你怎么给我做恩公做起没完了?” “你个忘恩负义偷汉子的,还有理了?” “我没汉子,自然要偷汉子?” “你放屁!你没汉子,我又是谁?” “你算哪门子的汉子?你私底下干的那些事,还非要逼着我说出来吗?” “我干什么了?” “你偷我的衣裳穿!” 此言一出,房内立时静了,连奸夫和跟班们都停了拳脚。薛如玉涨红了脸,手指着四姨太直颤:“胡说八道!你这淫妇竟然信口雌黄、诽谤丈夫!” “谁诽谤你了?我都怀疑你之所以娶我回家,就是因为我高大些,不像你前头那几个黄脸婆子,个子全都没个蚱蜢大。你还抵赖——我问你,那天夜里你在我房里过夜,半夜起来做什么去了?你照镜子照得挺美的吧?” 薛如玉的声音低了些:“一派胡言!” 四姨太说得来了精神:“我看你我不妨各退一步,大家都糊涂些得了。不是我说,你想再找一个像我这样大度的女人,也难,换了别人,早把你那点破事宣扬的满城都知道了。” “好哇,你还敢威胁我?” “我威胁你?我可没有威胁你,我是实话实说罢了!不信你脱了裤子给大家看看,看看你穿的是不是我那条粉内裤?你脱,你脱呀!” -- 第11页 说到这里,她扑过去撩起薛如玉的长袍,伸手就要扯他的裤子,旁边的跟班、奸夫、侦探全都一动不动,一是听呆了,二是也很好奇,想要看看薛老爷的内裤颜色。薛如玉一边躲闪,一边要将四姨太推搡开,哪知道这四姨太青春年少,身强体健,推开了又扑上来,竟然无论如何都甩不脱,还被她又挠了两把。同时她那嘴里也不干不净的,大意是说薛如玉不是个男人,买她回去只是为了摆设以及偷她衣裳等等。薛如玉大吼几声,居然压不住她的尖嗓子,只好转变话风,说道:“还闹?还闹?还嫌丢人现眼不够吗?” 四姨太这才停了下来:“你不来抓我,也演不出这样丢人现眼的一场好戏。” “混账!还不赶快给我滚回家去!” 四姨太抬手理了理头发:“回就回!”然后她回头对那青年说道:“绍钧,我今天要是一去不复返,那就说明我是被姓薛的害死了,你可记得要给我报仇啊!” 绍钧颤抖着看她:“春!你和他脱离关系吧!” 四姨太惨笑了一下:“他为我花了一万五,只怕我这辈子是——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了。” 说完这话,她收回目光,狠盯了傅西凉一眼,随即昂首迈步,先走向了门口。堵着门的跟班连忙将门板搬开,放这一干人出了去,只留绍钧一人在房里发怔。 二楼没什么人,但楼下的人可就多了,薛如玉顶着那些刺一样的目光,硬着头皮往前走,又往茶房怀里扔了几张钞票:“房钱,加上门钱。” 不等茶房回答,他已经出了饭店大门,然而袖口一紧,他扭头望去,发现是傅西凉拽住了他的袖口。 “嗯?”他疲惫的反问。 傅西凉答道:“给我六十块钱。” 薛如玉反应过来,摸出皮夹子,直接抽出一沓钞票递给了他:“活儿干得不错,记得要保密。” 傅西凉接过钱,数了数,发现是八十:“给多了。” “多的算是赏钱。” “谢谢你。” 薛如玉对着傅西凉,失魂落魄的站了片刻,也不说话,也不走。傅西凉看着他,也不便先离去。二人对着愣了一会儿,薛如玉忽然轻声问道:“傅先生,你听了那贱人的一番胡言乱语,是否也会对我产生误会?” “没有。”傅西凉答道:“你爱穿什么穿什么,反正又没穿到我身上。” “你会不会认为我是个怪人?” “怪倒是够怪的。” “当然,我并没有这种古怪的癖好,全是那个贱人在诽谤我。” “不管你们,我要回家了。” “好的,再会。” 傅西凉不管薛家如何收场,转身几步跑到了自己那辆洋车跟前,先拿三块钱给了车夫:“送我回家。” 车夫站起来,接了钱:“哟,怎么还翻倍了?” “人家多给了我二十块。” 车夫看他坐好了,乐颠颠的拉起洋车上了路:“先生,您到底是干什么的啊?” “我是……”他有点犹豫:“侦探。” “嚯!”车夫不太明白侦探是干什么的,于是又问:“那您明天还出不出门了?您要是出门的话,我早早就到府上门口等着您去。” “不出了。”他说:“我也不是天天都有事做。” “那我平时就在您那条街上的街口等活儿,您要是用车,到那儿找我就好。您也看见了,我这车干净,还新,我跑得也够快,而且处处都加小心,绝对不会出事。” 说到这里,车夫忙里偷闲,又回头冲他一笑:“我叫来宝。您在街口一问,都知道我。” * * 来宝这一天以坐为主、以跑为辅,天还大亮着就收了工,而且收入比平时翻了三倍,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一路对傅西凉谈笑风生,说了两车的好话。 傅西凉到家之后,迎面看见二霞,又给了二霞二十块钱:“今天赚了八十。” 二霞十分惊讶:“这么多?你都干什么了?” “捉奸去了,运气好,一下子就捉住了。” 二霞“哎哟”了一声,有心细问问,又有点不好意思,只好转移话题:“上回给的菜钱还没花完呢,这回又来了二十。” 傅西凉对菜钱不感兴趣,只说:“你要保密,别让别人知道。”说着他望了望属于傅燕云的那一排黑窗户:“尤其是不能让他知道。如果知道我靠着给人捉奸去赚钱,他会爬到楼顶上举着喇叭笑话我的。” “不至于吧?” “至于,他损透了,我永远恨他。” 第七章 :侦探后遗症 傅西凉临睡之前数了数钱,数完之后,没什么想法。 他现在还有一百六十多块钱,拿他先前的眼光来看,这就是一笔小钱,少得不值一提。但是他家这位女仆几乎不大花钱便能拎回来两捆青菜或者一块肉一尾鱼,若是以她那种活法,这些钱又足够他活到过年的。 他也搞不懂这物价到底是怎么回事。傅老爷子风流不羁,领着他过活的一直是他娘。他娘比他爹早走了三个月,而在那之前,他一直是他娘面前的一位伸手大爷,没钱了就要,花了多少也从不记账、没个准数。 等到爹娘先后归西之后,他火速的穷了下来,到底是怎么穷的,也还是糊涂着。有人曾经劝他去向燕云求援,燕云脑子够用,可他一想到要和燕云打交道,立刻就痛苦得连穷都不怕了,直接就想死。 -- 第12页 把重新丰满了的皮夹子掖在褥子下面,他睡了,睡着之后做了个梦,梦见薛家又闹起了幺蛾子,薛老爷穿着旗袍来找他,说他家四姨太又在兴风作浪;紧接着薛家四姨太穿着西装也来了,原来她是个男的,薛老爷是个女的,双方原本互相都瞒着,后来因为春心大饭店的那一场大闹,两人闹开了,索性各自回归了本来面目。四姨太披着卷发,嘴唇上留着两撇胡子,跑到他房里和薛如玉吵架,薛如玉在他床上坐着,忽然脱了高跟鞋,低头看脚面,说丝袜脱了线,叫二霞过来给他补一补。他在梦里看着,十分恼火,心想你们两口子打架,到我家里闹什么?又对着窗外的二霞连连挥手,不许她搭理薛如玉,同时又急得很,因为这两个人哇啦哇啦吵个不休,楼上报社一定要听到了,燕云也一定要听到了。 他急得一头大汗,忽然又觉天摇地动,猛的睁开眼睛,他看见了二霞。 二霞见他被自己晃醒了,连忙小声说道:“外面来了一位女客,看着是位太太,要立刻见你呢!” 他坐了起来,揉揉眼睛:“嗯?” 二霞将一把温热毛巾递给了他:“前头的燕云先生也来了。” “啊?” “燕云先生和那位女客好像还不是一路的,看着两个人似乎也是刚认识。” 傅西凉连忙擦了把脸,然后伸腿下床,趿拉着拖鞋走到窗前,将窗帘拉开一线向外窥视——一看之下,他如遭雷劈。 院内站着两人,一个身材秀颀,是傅燕云,另一个袅袅婷婷,是薛家四姨太柳哈春。院门外还有一人探头缩脑的张望,正是车夫来宝。 将窗帘捏拢了,他回头问二霞:“他们两个怎么会凑到一起去?” 二霞反问:“你认识那位太太?” “我昨天捉奸捉的就是她。” “那她是登门找你算账来了?会不会是她丈夫休了她,她要讹你?燕云先生听说了,所以跟来劝劝?” “他不可能有那种好心。”他转身出门,冲进卫生间洗漱,二霞在后头追着问:“那要不要请他们进来坐坐呢?” “不请!” * * 十分钟后,傅西凉一边系着白衬衫的纽扣,一边大步走了出来。走出之后,他忽然毛骨悚然,下意识的回头向上一望,他就见二楼的窗户全开了,长舌日报社的职员们一起低头看着下方。他正上方的那扇窗户属于黄金位置,窗子正中央探出一人的身体,那人发型偏分,戴着一副蓝色墨晶眼镜,正是社长。 一团乌云无声无息的从墙头落入院内,连那只大野猫都来了。 傅西凉无计可施,硬着头皮走到那二人面前,对傅燕云是一眼不看,只盯住了薛家四姨太,等她先开口。 薛家四姨太化妆化得粉面桃腮,此刻对着他一抬尖下颏,她拖着长声问他:“傅大侦探,还认得我吗?” 傅西凉答道:“认得,你是薛家四姨太。” 四姨太的樱桃红唇一抽抽,面露狰狞之相,扬手就甩了他一个嘴巴子:“你好大的胆子——啊!” 傅西凉冷不防的挨了一记耳光,未做思考,抬手就扇了回去。四姨太挨了他一巴掌,怒不可遏,又去抽他,他挨了第二记耳光,脑筋尚未转动,右手已经再次挥了出去。 二人你一掌、我一掌,对着抽嘴巴子。楼上楼下一时间全看愣了,还是傅燕云先反应过来,连忙出手隔开了二人,又呵斥傅西凉道:“弟弟,你的风度呢?怎么可以殴打女士?” 傅西凉后退一步:“不是我要打她,是她先打了我!” 他那几巴掌打得轻飘飘,四姨太的面孔并未受创,还能继续做出种种愤恨表情:“对,是我先打了你,我打的就是你!你是哪里的小贼,打着傅先生的旗号招摇撞骗,来找老娘的晦气!” 傅西凉看她怒发如狂,不由得困惑起来:“你怎么了?薛如玉回家又打你了?还是把你休了、不要你了?” “哼!”她冷笑一声:“你想得美啊!休我?他舍得吗?我告诉你,我回去就和他开了谈判,当天就谈好了,昨天的事情一笔勾销,往后谁也别提。” “那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要不是你这小贼给他煽风点火,我又怎么会在外面丢那么一场丑?事情传开了,我往后还怎么出去见人?” “难道这还能赖到我身上?是我让你去偷情的?” “不是你的话,谁知道我偷不偷?” “可也不是我要去调查你的,是薛如玉花了钱雇我。我根本都不认识你。” “不认识我都能对我下这种毒手,你说你是不是脏心烂肺坏透了肠子?” 傅西凉听她一句人类的道理都不讲,急得张口结舌,嘴唇都哆嗦:“你、你要气死我啊?” “气死你是便宜了你。要不是杀人偿命的话我早要了你的狗命!姑奶奶十三岁出来混世界,怕你这种小王八蛋?往后薛如玉要是再找哪个狗腿子算计我,也请那条狗腿子看看你这个榜样,看看他算计完了之后,还有没有命继续活着!” 二霞在门口站着,舌头在口腔中动了动,唇齿已经上了润滑油,骂街之语存在嘴里,随时可以喷射出来与那四姨太一战。不过,她又想,主人和客人吵嘴,没有做丫头插言的份。旁观者瞎热心,有时候反倒是添乱。 -- 第13页 院子里,四姨太还在铿铿锵锵的骂人,眼看傅西凉被自己骂得嘴巴一张一合,像鲤鱼似的,她心内稍舒,伸出尖尖食指,指着他的鼻尖说道:“我告诉你,今天这顿臭骂,是你自找的。你为了薛如玉那六十块钱,爬到姑奶奶头上动土,这就是你那六十块钱的代价!还有你刚才打姑奶奶的那几巴掌,姑奶奶也全记在账上了,你是好小子,等着将来咱们再算一笔总账!” 话音落下,她仰起脸,看见了楼上那副蓝色墨镜:“看什么?你们是干什么的?” “敝人乃是长舌日报社的社长葛秀夫。这位女士方才言辞犀利、飒爽英姿,实是不凡,不知在下可否有这个荣幸、得知女士您的芳名呢?” “芳你奶奶个腿儿!缩回你的王八壳子里去!” 然后她昂首挺胸,转向傅燕云,声音柔和了些:“傅先生,您是个好人,我刚撒野也不是冲着您撒的,您别往心里去。骂了这么一场,我心里也舒服多了。放心,我知道他是您弟弟,不会让您为难,骂痛快了我就走。” 扭头对着傅西凉啐了一口,她转身真走了,正好门口就是来宝的洋车,她一抬腿坐上去,很快便是走了个无影无踪。 二楼的葛秀夫缩回头去,楼下的二霞走出来,贴着墙边走,没敢打扰院中二人。 院中现在只剩了傅燕云和傅西凉。傅西凉面红耳赤,气得呼呼直喘,忽然抬手摘下眼镜,他用胳膊擦了擦眼睛。 傅燕云看着他:“哭了?” 他问傅燕云:“你是故意把她带过来的,对不对?” “想要迁怒于我吗?其实并不是我故意,是她早上跑到我的侦探所里意欲大闹,结果我们三言两语的这么一谈,这才发现她是找错了对象。原来你背着我,自己在后院里偷偷做起傅侦探来了。” 说到这里,他一笑:“弟弟啊,你这算是自作主张的加入了我的侦探所吗?” “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是那个人自己走到我家里来找我的,他说他找傅侦探,那我正好也姓傅,我也可以做侦探,我没有骗他。” “弟弟啊,你看你还嘴硬。” “我也不是你弟弟!是我爸爸收养了你,又不是我收养了你。现在爸爸死了,我也不认识你了!” “你可以不认识我,但你一定知道人家找的傅侦探就是我。明知道是我,但你不说,你冒充我,你出去给人捉奸,遇上了个女刺儿头,结果还连累了我。” 说到这里,他不说了,只是含笑看着傅西凉。傅西凉听到这里,却是扭头就走,一直走到了房内,紧接着又出了来,手里多了一只皮夹子。 从皮夹子里数出八十块钱,他把钱往傅燕云胸前口袋里一掖:“赚的钱都给你,我不占你的便宜,你也少夹枪带棒的数落我。” 傅燕云用两根手指从口袋里夹出钱来,原地转了一圈,看见了那处灶台,便走到灶台前,把那钞票放下来,用一只粗瓷大碗压了住:“唉,弟弟,我怎么忍心要你的辛苦钱呢?你为了这点钱,也算是忍辱负重了,还挨了几个嘴巴。若是咱们爸爸还活着,见了今天的情景,该有多么的难过啊。” 傅西凉忽然走向傅燕云,伸手将他推了个踉跄。不等他站稳,傅西凉又是接连几推,一鼓作气把他推出院子,然后咣当一声关了院门,又弯腰捡起门闩杠了上。 * * 翌日上午,傅西凉院子里这一场好戏,登上了长舌日报的副版。 到了下午,傅西凉的院子里来了好几拨人,都是来请他去捉奸的。薛如玉家也派来了人,质问他为什么泄露薛老爷的隐私。傅西凉百口莫辩,楼上二楼一排窗户全开着,长舌日报社全体同仁一起探出上半身,好似二层楼上长出了一排人形蘑菇。 傅西凉这一天没吃什么,而且憋气窝火,当晚就发起了烧,烧得做了噩梦,梦见傅燕云听闻他病了,便亲自来照顾他。有外人的时候,傅燕云装得像个好人似的,没有外人了,就叽叽咕咕的说些冷嘲热讽的话气他。他在梦里动弹不得,话也说不出,只能干听着对方甩闲话,气得一颗心怦怦跳,眼泪都流到鬓角里去了。 第八章 :西凉怎么办? 长舌日报社添油加醋,把柳笑春大闹傅西凉一事演绎成了一个全新的故事,先是登上了副版头条,然后报社里的记者又亲自出门调查了一番,回来摊开纸笔,更换众角色的姓名,傅西凉改为郑东暖,柳笑春改为叶喜秋,薛如玉改为霍白石,又往其中增加了几个配角做叶喜秋的情夫,洋洋洒洒写了十几万字小说,在报纸上日日连载。 人人都知道长舌日报社靠不住,但是人人都不介意跟着多看几段真假未辩的桃色新闻。薛如玉急了,亲自来找长舌日报社的社长葛秀夫交涉,愿意奉出一笔金钱,换长舌日报中止连载。哪知葛秀夫志趣异于常人,不爱钱,就爱嚼舌头传闲话外加造谣生事,几乎就是有瘾。蹲在英租界内的这二层楼上,他自掏腰包,租房置物雇人,组成了一家结构周密的报社,想骂谁就骂谁,甚至还筹划着要开设一家电台,让人每天定时向听众诵读日报内容。 薛如玉和葛秀夫讲道理,讲不通,于是发作脾气,放出豪言,要找人过来砸了长舌日报社。然而葛秀夫的社长办公室里放着手枪和大砍刀,众编辑们的办公桌下藏着斧子,负责看门和烧水的工友腰间都悬挂着短棒,这样的阵容,焉会怕砸? -- 第14页 薛如玉久闻长舌日报社的大名,也知道他们不怕砸,故而再次改变战术,决定打官司告他去。葛秀夫一听,更不怕了,他每个礼拜都有新官司,早麻木了。 * * 薛如玉让葛秀夫气得肝颤,但是回到家里,却是和四姨太柳笑春讲了和。柳笑春对他恩威并施,先是闹、骂,向他阴阳怪气的放冷箭,等见他又要翻脸了,这才缓和了神色,拉着他的手说起了知心话,还把她衣橱的小钥匙给了他,告诉他:“你这傻子,我虽然在外面交了几个朋友,我对你的心意可是从未变过,外面的男子天好,我也没想过抛了你跟着他们去。我这样一个年轻不知事的人,都能把持得这样坚定,你这活了四十来年的人,却和我分了心,我真是白和你好了一场。你自己说,你对不对得起我?” 薛如玉感觉她逻辑不对,但是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想要质问她“你偷汉子还有理了”,但又知道话一出口,接下来就必定又是一顿吵。而他已经吵腻了。 柳笑春又用手指为他梳理头发:“好啦,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往后我的屋子里,你想来还是可以来——谅你也舍不得不来。”然后凑到他耳边:“除了我,谁还能这样的惯着你?你那几个好太太要是知道了你这爱好,她们敢去找半仙来给你驱邪,你信不信?” 这话倒是说进了薛如玉的心里,他沉吟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是愿意给你一个新机会,只是长舌日报那个姓葛的太可恨,是他不肯给我们两个机会。” “别管他,那种人你越搭理他,他越得意。况且他毕竟还没有指名道姓,我们糊涂一点,脸皮厚一点,混到他那故事结束就好了,是不是快结束了?” “应该是。”薛如玉答道:“已经写到了我和你闹离婚这一段。” “我们什么时候闹过离婚?” “编的么。他们嘴里哪有一句真话。” 柳笑春明眸一转,清了清喉咙,转身走到一旁坐了下来:“我们倒也罢了,听说你找的那位侦探,也被他们写到报纸上去了?” “嗯,有他。” “他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没去找葛秀夫说道说道?” “听说他病了,这些天一直是卧床不起,想必是没有找。春妹,你不要怪他,他是个不相干的人,无非是收钱办事罢了。” 柳笑春微微一笑:“我怪他干什么?若不是你撺掇他,他又不认识我,当然也不会跟踪我。只是我前些天曾经登门闹了他一场,现在想想,倒是有点过意不去,你若是有生意,就再给他介绍一桩吧。” “我哪里有这种生意,一个你还不够我受的?” 柳笑春噙着笑意,抬眼望着窗外日影:“你那个三表哥家里,不是正乱着吗?” “胡说,三表哥家里是闹鬼,他们家已经派人到龙虎山请天师去了,不知道天师现在下没下山,如果下山之后能坐上津浦线特快列车的话,再有个十天就该到了。” “我的傻哥哥,世上哪有那么多的鬼?我看都是人在装神弄鬼。再说也没人真让他捉鬼,无非是让他趁机再混几个钱罢了。” “那我给三表哥打个电话,把傅侦探介绍给他。三表哥要不要用他,那是三表哥的事,我就不管啦。” “嗯。”她含着笑容,乖乖的一点头,心想老薛那三表哥一家,堪称是满门刁恶,定会让姓傅的有进无出。敢打她的脸?等死吧他! * * 薛如玉给三表哥打去电话,提到了有位傅侦探,做事靠谱得很,值得一请。 三表哥名叫李白蕖,家中的情形有些类似前一阵子的傅家,也是老爷子忽然病逝,留下了无数的钱与人,唯独没留遗嘱。但李家各房较为友爱和体面,依旧是个较为太平的大家庭,没有闹分家,更没有打官司。 李白蕖接受了如玉表弟的建议,抽时间前往了安乐侦探所找傅侦探。一进安乐侦探所的大门,他就点了头——前方的洋楼很有气派,可见这位傅侦探至少不是个穷鬼。 及至进了门,原来这侦探所里有着好几间办公室,除了傅侦探本人坐阵之外,手下还雇佣了几名侦探,也有端茶递水的杂役。他和傅侦探谈了几句,双方开始发现不对劲:他要找的是傅西凉,而面前坐着的这位,是傅燕云。 傅燕云不抢傅西凉的生意,笑微微的给李白蕖指明道路,请他去见傅西凉。道路有两条,一是出了大门兜个圈子,绕到后门;二是直接跳窗户进后院。李白蕖想了想,有点怕被人误认为贼,故而出门坐上汽车,让汽车把自己送到了后门去。 后门半开半掩,他拍了拍门,结果一下子把那黑漆木门彻底的拍了开。站在门口放眼一望,他就见院内花草葱茏,右手边两株梧桐树,树间扯绳,绳上搭着绿白花点子短裤、白色衬衫、以及两双洋袜子,这几样一起随着春风轻轻飘动,左手边是一棵扭曲老树,枝叶之后立着几根竹竿,竹竿上搭了个半成品的房顶,似乎是处未完工的凉亭,亭下却是灶台,灶台两个灶眼,眼上坐着一只砂锅,一只铁锅,全都在咕嘟咕嘟的炖着。一个姑娘若隐若现的坐在灶台下,正低头忙着什么,并未听见门响。 再往上看,二楼一排窗户全开着,窗后人来人往,吵虽不吵,但看着眼乱。靠边一扇窗后坐着个青年,一手握着笔,正呆呆的望着楼下,但是并非看那姑娘,而是盯着那两口锅。 -- 第15页 李白蕖一看,这分明是个过日子的人家,哪里是什么侦探所?立刻就怀疑自己是进错了门。然而这时那姑娘忽然站了起来,一眼看见了他,而楼内也走出一名青年,青年也看见了他。 那青年好像是刚睡醒, 看着他发了会儿怔,还是那姑娘先出声问道:“先生,您找谁呀?” 李白蕖答道:“请问这里是否有一位傅侦探?傅西凉侦探?” 青年开了口:“不捉奸。” 李白蕖一愣:“啊?” 那姑娘翻译道:“您找他是要做什么?他不干那给人捉奸的活儿了。” 李白蕖这才明白过来:“哦,不是不是,是别的事。” 那姑娘扭头去看青年,青年终于开了口:“你确定找的是我?不是前面那个?” “我找的就是傅西凉先生——您是吧?” 那青年来了一点精神:“请进来谈。” * * 李白蕖其实不太想进,更愿意原路返回,再和傅燕云谈一谈。但来都来了,问也问了,扭头就走也不大好,所以只好耐着性子,进了傅西凉的门。 进门之后,他对傅西凉的印象有了一点改观,因为房内还是很整洁的,傅西凉的女仆轻手轻脚的送上茶点,茶的品质也很不错。 对着傅西凉,他直说了来意,一边说,一边暗暗定下主意——横竖是调查一场,索性就多花几个钱,把傅西凉和傅燕云全请了去。 他怎么看都感觉傅燕云更有智慧一些。单请一个傅西凉的话,只怕最后一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还不如不费这个事。 他心里想着,嘴上说着,眼睛看着傅西凉。而傅西凉凝神听到最后,问道:“也就是说,确实不用我去捉奸?” 李白蕖皱眉答道:“这和捉奸没有关系嘛。” “是傅燕云让你来找我的?” “是。” 傅西凉盯着桌面,心想燕云的一言一行,都有个缘故在里头,想必是自己上回出了丑,他看热闹看得十分过瘾,所以这回故意把委托让给自己,表面上看着是好意,其实是想让自己再丢一回人。 “哼!”他想:“难道我真就一件事情都做不成吗?你未免也太小瞧我了!” 想到这里,他告诉李白蕖:“好,我干。” 第九章 :联袂 对着傅燕云和傅西凉,李白蕖说的是家里最近不太平,总有人装神弄鬼的捣乱,但这装神弄鬼的到底是何人,却是始终找不出。先前他已经报过巡捕,可是家里一没死人二没失窃,追究起来几乎可以算作是没出事,所以巡捕来了两趟就不再来了。 两个姓傅的都认为李家是有人在心怀叵测的做恶作剧,这自然算不得什么凶险的案子。故而这天早上,傅西凉起来之后,很坦然的便要往李家去。二霞问他:“李先生管不管午饭?中午是做好了等着你,还是我把饭给你送去?” 傅西凉被她问得一怔:“他家不至于让我饿着吧?” “难讲,上次你去薛家,不就是中午特地跑回来吃的吗?” 傅西凉略一沉吟:“算了吧,别等我,也不用给我送饭,如果李家不管饭,我就去下馆子。” 二霞答应下来,正好院门外响了汽车喇叭,正是李家的汽车来接他了。 他出门上车,一坐下来就后了悔——旁边是傅燕云。 傅燕云向他慢慢的一点头,眼神和语气都像是在万牲园逗猴子:“早上好呀,弟弟。” 傅西凉扭开脸,对着车窗低声答道:“我不是你弟弟。” 傅燕云“嗤”的一笑,停了一会儿,又开了口:“建邺和江宁是不是已经回上海去了?知不知道他们和京华最后是怎么分的钱?” “不知道。” “说是一人至少弄了十万?” 傅西凉不回答。 “弟弟,你看你,照说傅家财产的大头都应该归你才对,结果你有事不同我商量,遇事又不肯向我求援,最后落到了这样穷困潦倒的境地,真是令我叹息。” “你快要乐死了吧?” 傅燕云很轻的笑了两小声:“倒也没有。” 汽车在大街上飞驰,傅西凉沉默了良久,心里有个问题越膨越大,终于胀得他忍不住主动开了口:“你怎么想起做侦探了?” 傅燕云扭头看他:“问我啊?” “废话!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不是问你难道是问狗?” 前方汽车夫听傅西凉将自己开除人籍,暗暗翻了个白眼。而傅燕云答道:“我是想要借着这个职业的便利,调查一些事情——我自己的事情。” 傅西凉终于找到了机会,转过脸来面对了他,要用最毒辣的语言刺伤对方的心灵:“调查你亲爹亲娘为什么会在自己家里被人乱刀砍死?” 哪知傅燕云面不改色:“对啊,弟弟,你还是很了解我的嘛,不枉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我没有白白的照顾你,我们果然是心有灵犀。” “去你娘的,你哪里照顾过我?”傅西凉继续说毒辣话:“再说那又有什么可调查的?死都死了,骨头都变成土了。” “唉,闲着也是闲着,不妨查着试试。”他盯着傅西凉:“要不然我也没什么事做,你知道,咱们爸爸生前对我特别偏爱,提前派了一注财产给我。我若是计划得好,此生大概都是衣食无忧,如此每天饱食终日,不免精神空虚,想要找些事情做。不像弟弟你,手停口停,虽然辛苦一点,但是体会不到这一方面的痛苦,也不能不说是一种安乐啊。哈哈。” -- 第16页 * * 汽车缓缓在李宅大门外停了。 这两名侦探是李白蕖以私人身份请来的,所以如今站在门外迎客的人,也只有李白蕖一位,又有几个半大孩子,是李白蕖那些来看热闹的侄子侄女们。 两名侦探先后下了汽车,一个高些,昂首挺胸,怒气勃勃;另一个矮些,面色和悦,只是额角红了一片。原来傅燕云平时没机会和傅西凉见面,已经连着一年多没有欺负过他,今天同车而来,一时间忍不住发作嘴瘾,最后招来了对方一记老拳,幸而他及时一躲,让那拳头擦着额头挥了过去。 李白蕖没留意到傅燕云那一片红,忙忙的请二位侦探进了大门。李宅乃是一座极大的老宅,李氏在这宅子里已经繁衍了五代,房屋都已经显出了破败,铺地的青石板也多碎裂。 向内走了两进院子,又拐了几个弯,李白蕖停在了两扇紧闭着的红门外,说道:“就是从这里开始闹起来的,起初是巡夜的男仆说夜里经过这里时,听见院子里有女人哭声,可是进去一瞧,却又没人。过了些天,又有了门窗开合的声响,像是被风吹的一样,可那些天夜里也没有风,纵然有风,这门窗都是紧闭着的,也不至于被风吹开了呀。到了这半个月,闹得越发凶了,竟然有人说自己在这里见了鬼,二位傅先生,你们想想,这种话若是传出去了,还成什么体统?” 傅燕云打量着那两扇红门,问道:“那鬼是什么样子的?” “说是一身白袍,满脸头发。” “是头发长到脸上去了,还是脸被头发遮住了?” “应该是后者,否则的话……”李白蕖想象了一下,当即大皱眉头。 傅燕云又问:“那这鬼是只在夜里闹?还是不拘时候、随时会闹?” “夜里。”李白蕖立刻答道:“从来没有听说白天闹鬼的,不过……”他又有些犹疑:“自从这里变得不干净开始,白天也没人敢进来了。上次二房的老五不懂事,白天溜了进来,结果回去就上吐下泻,害了一场病。” “这一院房屋,先前是做什么用的?” 李白蕖答道:“原来住着家里一位老姨奶奶,三年前死了。” “老姨奶奶是寿终正寝?” “算是,她有心疾,一夜睡下去后,梦里就过世了,虽然也是因病而亡,但一是有了些年纪,二是没有受什么痛苦。” “老姨奶奶之前呢?这里住没住过别人?” “老姨奶奶在这里住得最久,她活着的时候,这里也很太平。若是问她之前的人……”李白蕖想了想:“她之前似乎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人。” 傅燕云点了点头,然后问傅西凉:“你还有什么可问的吗?” 傅西凉的头脑里空空荡荡,一个问题都没有,只对李白蕖说道:“我今夜就埋伏在这院子里,一旦见了鬼,就把他抓住。” 傅燕云问道:“明晚如何?我想回去做些准备。” 傅西凉不看他,对着虚空回答:“你干你的,我干我的,用不着和我商量。” 傅燕云笑眯眯的,不以为忤,又对李白蕖问起了话:“李先生,我可否和府上那些见过了鬼的人谈一谈?或许那扮鬼之人也曾留下过蛛丝马迹,普通的人不在意,我却是能够察觉的。” 李白蕖答道:“可以是可以,但我还是要重申一次,我家里并没有闹鬼,闹的是人。” “那是自然。”傅燕云微笑道:“我也是讲科学的人。鬼神之说,我是从来不相信的。” 李白蕖一转脑袋,一眼叨住了远处两个躲躲藏藏的身影:“毓华,毓秀,你们过来,傅先生有话想问你们。” 两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结伴跑了过来,全是穿绸裹缎的少爷模样。二人好奇的打量着傅燕云和傅西凉,而李白蕖又道:“你们两个不是成天吵着见过鬼吗?给两位傅先生说说吧,到底是怎么见的?” 两个男孩子瞄了李白蕖一眼,然后一起摇头:“也没看见什么。” 傅燕云将双手搭上两个男孩的肩膀,带着他们走出了几步,然后笑道:“你们当着……”他算了一下:“是三叔吧?” 两个男孩子一起点头:“是。” “当着三叔的面,不敢再说那些见神见鬼的话了,是不是?” 两个男孩子一起嘻嘻一笑,显然,李白蕖在李家说话是有些分量的,而他们都已经因为说神说鬼、受过了李白蕖的教训。 傅西凉站在后方,看傅燕云和那两个半大孩子废话连篇,心里非常的不理解,又想既然是夜里过来抓人,那么白天显然是无事可做,不如早些回家睡一觉,吃饱喝足睡够了,也有精神熬夜。 于是他对李白蕖说道:“既然是夜里干活儿,那我现在先回去了。等到天黑之后我再来。贵府有没有后门让我走?我想悄悄的过来,免得把那鬼吓跑了。” 李白蕖连忙答道:“有,这我可以安排。傅先生也可以在舍下休息一日,这里的房屋有的是。” 傅西凉摇摇头,还是想回家,回家可以脱光了盖着被子睡,睡得舒服踏实。 况且若是自己留下来不走,燕云也不走,那么也许未等天黑,自己就被燕云气死了,或者把燕云揍死了。 * * 傅西凉告辞离去,傅燕云见状,也要走。李白蕖派了汽车送他们回去,傅西凉紧靠车门坐着,右手攥拳头堵了嘴,静等着傅燕云挑衅,等得太久了,他开始下意识的去啃手指头,啃食指上薄薄的肉,不狠,但是无意识的啃了又啃,在食指指背上留下了清晰的牙印。 -- 第17页 终于,汽车开到那扇黑漆木门之前,停了下来。 他正要推门下去,冷不防傅燕云忽然问道:“香吗?” 他愕然回头:“啊?” 傅燕云对着他的右手一抬下巴:“看你一路啃得很有味儿,出门前卤过了?” 傅西凉反应过来,气得一步下车,摔上车门回家去了。 第十章 :气人 傅西凉到家,说睡就睡。二霞在外轻手轻脚的活动,把劈柴顺着墙根码齐了,上面用油毡纸苫好,又在老海棠树这一侧的墙角底下种了几簇小葱。下午她挎着篮子出了去,买回了两尾鲫鱼和一块豆腐,等傅西凉傍晚起床之时,红烧鲫鱼已经出了锅,豆腐汤也盛出了一大碗,又炒了一盘青菜,切了一碗酱牛肉,端上一小碟炸花生米。 傅西凉坐在海棠树下,抄起筷子开吃,吃着吃着,仰头向上望了一眼。正上方的窗户关闭了,玻璃后头贴着一张人脸,正是那个长期窥视傅家伙食的报社职员。 傅西凉收回目光,嘀咕:“天天看。” 二霞一边忙着手上的活儿,一边低声回答:“可不是。” 然后她又问傅西凉:“你几点回来?用不用我留着门?” “不用。”傅西凉答道:“我今夜不一定回来。” 二霞又问:“我看今天你上汽车的时候,车里还坐着燕云先生,这回是你们两个一起去办差?” “他是他,我是我。” “燕云先生既是能开侦探所,想必是有些本事和经验。你夜里出门在外了,多看着点燕云先生的样儿,既别冒冒失失的自作主张,也要多留个心眼儿,别让燕云先生拿你当了枪使。” “看谁也不看他。” 二霞一听这话,就不能再劝了。而傅西凉吃饱喝足,收拾利落,见天已黑了,便推开院门往外走,结果刚一出门,就见门外停着一辆白色雪佛兰小汽车,后排车门开着,傅燕云坐在车里,冲着他招手:“弟弟?” 傅西凉后背一凉,尚未到达李宅,已有见鬼之感。冷着脸装没听见,他转身往街口走,想要找洋车,然而傅燕云的汽车缓缓开动,紧贴着追上了他,车门没关,门内继续传出傅燕云的幽幽之音:“街口现在没车了,你要么上我的汽车,要么走到李家去。” 傅西凉举目一望,发现街口确实是没有等活儿的洋车,但是走去李宅也不是不能接受,况且这个街口没车,也许下个街口就有车了呢。 所以他板着脸,对身边的汽车是一眼不看,随燕云唠叨去。 三秒钟后,车内伸出一双手,骤然将他拖入车内:“上来吧你!” * * 傅西凉对于自己的武力向来十分自信,所以对傅燕云全无防备,猝不及防之下,竟是着了对方的道,被对方弄上了汽车,后脑勺还在车门框上狠狠撞了一下。 他最恨傅燕云不尊重自己,此刻又气又痛,立刻就想捶死对方,然而傅燕云这时说道:“我白天回了李宅,瞒着李白蕖,又和那两个孩子谈了谈。” 傅西凉没反应过来,攥着拳头问:“啊?” 傅燕云坐正了,扯了扯西装袖口:“那两个孩子,叫什么毓秀毓华的,我看他们像是不敢当着李白蕖的面说实话,所以下午设法把他们叫了出来,一人给了五块钱,他们就什么都说了。” 他扭头望向傅西凉:“你信不信鬼神?” 傅西凉依然攥着拳头,但是忘了捶人,还仔细考虑了一下傅燕云的问题:“我不信。” “不信了好。”傅燕云答道:“因为那两个孩子说,李家是真的闹了鬼。你若是个信的,到时候吓得大呼小叫,只怕会在李家给我添乱。” “我既不相信有鬼,也不相信小孩子的话,尤其是不会相信你。你就是故意想要吓唬我,让别人看我的笑话。” “随便你怎么想。” 汽车驶过大街,直奔李宅。傅燕云沉默片刻,忽然又开了口:“酸不酸啊?” “嗯?” “一直攥着拳头,你手酸不酸啊?” 傅西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又扭头看了看云淡风轻笑眯眯的傅燕云。 然后他一拳捣中对方的肚子,揍出了傅燕云“呃”的一声大叫。 汽车瞬间刹了住,忠心耿耿的汽车夫望向后视镜:“老板,用不用我现在为您报仇?” 傅燕云捂着肚子,蜷成一卷,隔了半晌才说出话来:“不必,我还没死,可以亲自报仇。” 汽车夫这才再次发动汽车,继续奔赴李宅的后门。 * * 在李宅的后门,傅西凉和傅燕云再一次见到了李白蕖。 李白蕖并不声张,和二傅轻声交谈了几句之后,便回房休息,力求不惊动那装神弄鬼之徒。而傅西凉见自己甩不脱傅燕云,只好认了命,自己埋头向前走。走出几步之后,旁边的傅燕云伸手挡了他一下:“弟弟,狗屎。” 傅西凉借着月光,看到前方路上确实有屎,连忙绕了开。眼角余光扫着傅燕云手里的一只帆布提包,他试图按捺下好奇心,然而还是没按住:“你带了什么?” “降妖除魔之物。” “我在好好的问你,你能不能好好的回答?!” “嘘,不要在月下嚎叫,会变成狼狗的。” “少拿那些屁话骗我,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 第18页 然后他加快速度,火速走向了那两扇红门。傅燕云拔脚跟上,二人一前一后,几乎是同时抵达了门外。 傅西凉面对那紧闭着的两扇红门,不做他想,伸手就推。可就在他那手掌即将贴上门板之时,就听“吱嘎吱嘎”一串锐响,两扇红门竟是自己开了。 银白月光照亮了院内情形,只见院子空旷,破败荒凉,铺地的石板全被野草拱裂了缝,正房门窗黑洞洞的敞着,窗扇随风开合,那风穿过院子一直吹到人脸上来,竟是分外的阴冷。 傅西凉本来是一点都不怕的——他不信鬼神,加之又被傅燕云气得心烦意乱,方才简直是憋着要找鬼打一架,可是此刻停在门口,他心里犯了嘀咕。 周遭很静,因为附近的几院房子无人敢住,李宅的人声和灯光都和他们隔了几重高墙。傅西凉正在犹豫,忽然感觉“如芒刺背”,回头一看,他看到了傅燕云。 傅燕云拎着帆布提包,正盯着他。 他脑筋一转,心想自己是老老实实的在家睡了一天大觉,可傅燕云却是没闲着。他既是能跑回李宅见那两个孩子,自然也会再做别的手脚。看他如今的姿态,分明是等着自己先往里进,可是真有好事的话,他早抢占去了,焉会留给自己?看他站得那么稳当,兴许他早就知道了这院子里有玄机,就等着自己进去给他趟雷呢!自己先进去丢人现眼,他再出来力挽狂澜,最后名和利都是他的,自己白忙活一夜。 “你以为我真傻吗?”他心中暗想。 想过之后,后退一步,他向着大门内一伸手:“你先请。” 傅燕云当即摇头:“不,还是弟弟先请。” “我不急,你先进。” “这不巧了么?我也不着急。” 傅燕云越是不肯进,傅西凉越是起疑心。将双臂环抱到胸前,他在门旁站稳当了,想的是敌不动、我不动,倒要看看你是在耍什么阴谋诡计。 傅燕云看了他这个造型,弯腰放下帆布提包,一屁股在包上坐下了。 阴风顺着敞开的院门向外徐徐吹送,傅西凉站得无聊,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发现指针停了,就又是上发条调时间,又是把怀表贴到耳朵上听。 傅燕云看着他:“坏了?” 他冷淡的回答:“我自己会修,用不着你管。” “噢,”傅燕云点点头:“好极了,了不起。” “你少对我阴阳怪气,我是不会再理你的了。” “哟,那我可真是伤心至极。” “你根本就没有伤心!你那哪里是伤心的样子?” “伤在心里嘛,表面上当然是看不出来!” “你就是拿我当个傻瓜对待!” “没有没有,你绝不傻,还会修表呢。”说着他向傅西凉一探头,小声问道:“真的会吗?” 傅西凉看着他,被他这一席话闹得也不知道是怒还是悲,只觉得脑子里轰轰乱响,几乎快要失去理智:“当然不会!” 傅燕云微微一笑,缓缓点头:“哦……” 傅西凉第一个念头是痛殴傅燕云,打痛快了为止,但这里不是汽车上,而傅燕云虽然不似他那般孔武有力,但是身手也很不错,尤其是步法灵活,擅躲擅逃。自己在这开阔之处和他战斗,恐怕能从这里一直追到李宅大门口去。 揍他不合适,但也决不能再和他共处在这红门前。为了避开这个冤家,他揣起怀表,拔腿就走,一口气走了七八步,他骤然停下来,发现自己竟是已经闯进了院子当中。 下意识的回头望去,他发现院外地面洒着一片月光,燕云不见了,燕云的帆布提包也不见了。 又是一阵阴风从脑后吹来,将两扇红门“咣当”一声吹了上。 第十一章 :孰真孰假 傅西凉走回到红门前,将一扇大门拉了开,伸头向外望了望——燕云确实是不见了。 他吹着凉风,莫名其妙,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害怕,反正到目前为止,除了燕云之外,倒是没见过别的什么妖魔鬼怪,而燕云此刻也消失了,此地堪称是前所未有的肃静。 “跑了?”他想:“我刚一走路,他就站起来跑了?跑得这么快?” 但这也不是不可能,燕云从小就灵巧,有点身轻如燕的意思,饶是他身强力壮、腿长手大,那些年捕捉燕云也一直是很困难。 想完了燕云,他再想自己:“本来就打算是各干各的,现在那个坏东西跑了,正合我意。接下来就是找鬼,找不到是我没办法,可若是连找都不肯找,就是我不对了。” 傅西凉不想白占任何人的便宜,所以想到此处,打定主意,扭头就直奔了身边的东厢房。推门向内走了一步,他随即又退了出来,这才意识到自己今夜出门,至少应该带两支蜡烛或者一盏马灯照明才对,要不然房内太黑,简直就是伸手不见五指。 浑身上下的摸了摸,他从裤兜里摸出了一只打火机,还是他富贵时代残留下来的物品。拇指挑开打火机的金属盖子,再一摁机括,他摁出了一朵小火苗。凭着这豆大的一点光源,他再次进入东厢房,哪知又有一道蛛丝飘然而落,正好落在了他的眼镜上。 他连忙低头摘了眼镜,把镜片往身上蹭了蹭。忽然感到前方似乎有一道白影闪过,他连忙抬头去看——没看清,戴上眼镜再看,前方黑沉沉的,还是夜深如水的景象。 -- 第19页 “看错了。”他想:“也可能是野猫。有花野猫,自然也有白野猫。” 满屋里走了一圈,他推开了房内的两扇木窗,让月光照射进来。重新揣好滚烫的打火机,他正要出门检查西厢房,却听头顶上忽然传来了一声冷笑。 他登时僵在了原地。 今天白天的时候,他提起鬼来是不怕的,甚至认定了是有人装神弄鬼,恨不得立刻将鬼捉拿归案。可此一时彼一时,此时夜深人静,空中一轮冷月,地面一股阴风,再配上这满屋子飘拂的蛛丝,让他无法不胆寒,连小时候听燕云给他讲的那些鬼故事都想起来了。鬼是什么样的?李白蕖说是一身白衣一脸头发,而燕云嘴里的鬼更有细节,撩开一脸头发之后,还有青面獠牙七窍流血,令人不堪直视。 想到这里,为了避免和鬼直视,他把眼镜摘掉,插进了胸前口袋里。 然后睁开一双中等程度的近视眼,他仰起头,开始往房梁上看。朦朦胧胧的,他看见房梁上似乎是探出了一张白脸,正在俯视自己,自己若是眯眯眼睛,还能看得更清楚点,但是不必了,他害怕。 拽过靠墙的一张破方桌,他一抬腿踩上去,伸手就去抓那张白脸。哪知那张白脸向后一缩,将手一伸,却是甩出了一个绳圈。傅西凉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那绳圈套住了脖子。 他虽然还是没明白过来,可也知道这是勒脖子的东西,自己万万不能被它勒住。于是在那白影拽着绳头跳下房梁之时,他也纵身一跃,一手扒住房梁,一手抓住了一段绳索,同时就觉绳子被那鬼影坠得紧绷,可见那鬼至少也有百十来斤的分量。 他灵机一动,把力量运到那攥着一段绳索的左手上,他将扒着房梁的右手一松,整个人登时向下一沉,凭着体重的优势,将绳索另一端的鬼影又拽了上去。 一根房梁挂着两个人,一个升一个降,就在双方即将相撞之时,白影向前挥出一道寒光,傅西凉下意识的抬了右手一挡,将那道寒光挡在了咽喉前。与此同时,那白影一击未中,松手落地,转身就翻窗跳了出去。 傅西凉也落了地,一边摘下脖子上的绳圈,他一边低头去看右胳膊——小臂衣袖裂开了个口子,原来那道寒光乃是刀光,若不是他方才及时一挡,现在已经被鬼割了喉。抬头再看窗外,他见那道白影分明是逃进了正房。 紧接着,他听到了一声公鸭嗓风格的惊叫。 一叫之后,那白影从正房之中扑了出来,连滚带爬的向外飞跑,一口气跑到大门口,却发现大门不知何时被人从外面锁上了。白影疯狂的拍打大门,傅西凉见机会来了,立刻也狂奔出门,揪着后衣领将那白影摁在了地上。这回他戴好了眼镜,视野清晰,见这白影果然是套着一袭白袍,也果然是披头散发、看不见脸,和李白蕖描述的那只鬼是一模一样。 “跑?”他气喘吁吁的蹲下来,伸手去拨对方的长发。狂呼乱叫的鬼自然是不值得一怕的了,他想要瞧瞧这鬼的真面目:“看你还往哪儿跑!” 白影在他手下翻腾挣扎,扯着公鸭嗓子狂呼乱叫:“有鬼!真的有鬼!” “是有鬼。”傅西凉加快了手速,想要尽快从乱发之中找到对方的人脸:“就是你!” 说完这话,他后脖颈一凉,有人凑到他的耳边,尖声细气的问道:“那我呢?” 他登时扭了头,就见一张惨白之脸近在咫尺,那脸皮开肉绽、五官狰狞,眼洞殷红,唇露白骨,长发丝丝缕缕的被血污沾上面颊,一只青灰色的枯瘦手爪缓缓抬起,尖锐指甲轻轻一戳他的脸,同时怪声又响起来了:“那我呢?” 傅西凉就怕亲眼看见什么恐怖的景象,所以方才特地摘了眼镜和鬼搏斗。哪知道白影从头到尾就只是一袭白衣和一些头发,看清看不清都一样。而面对着眼前这个不堪入目的厉鬼,他倒是提前把眼镜戴上了。 于是对着这张疯狂的面容,他倒吸一口凉气,然后惊吼了一声:“啊!!!” 那鬼毫不动容,反而是姿态僵直的左右晃起了脑袋,晃了两三下之后,只听“咔哒”一声轻响,鬼脸向前脱落,耷拉到了傅燕云的胸前。 伸出青灰色的嶙峋怪爪,那怪爪的各个关节藏着机括,他操纵着爪腕的几根杠杆,让那尖利手指落上傅西凉的头顶,抓挠了几下:“摸摸毛,吓不着。” 傅西凉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一刻心中什么想法都没有,就只觉着灵魂紧贴着天灵盖,差一点就要出窍,一颗心猛的蹿起老高,不知道蹿去了哪里,也再没有落下。依稀感觉身边有些动静,他扭过头,见那白影已经从自己手下挣扎起来了,这回终于找到了他的脸——这张脸制作得也很有水平,口歪眼斜,面颊麻麻赖赖,好似癞蛤蟆皮拼的,大半夜的若是真看见了,也够把人吓出尿来的。 傅燕云操纵爪子,一爪子勾住白影的长发,连头带脸一起扯了下来。白影这回露出了真面目,竟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少年瑟瑟发抖——和傅西凉一样,他在理智上也知道世上无鬼、天下太平,可刚才被躲在正房里的傅燕云给狠狠吓了一跳,如同受了强烈的刺激,一颗心跳得失了控。 傅燕云却是乐了:“小兄弟,你好呀,我们又见面了。” 少年继续哆嗦。 傅燕云问道:“你是叫毓秀吧?毓华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这里扮鬼?毓华是管什么的?” -- 第20页 他用爪子拍了拍毓秀的脸:“你说实话,我放你走,明天见了你家大人,我可以只拿着你这身白袍和这套假发去交差,就说扮鬼的人跑了,我没抓到。” 毓秀颤栗着喘了一阵,同时看清楚了傅燕云的装扮。 傅燕云的衣着,在本质上还是西装革履,但是他在西装之外又穿了一半的红衣——只有前身,没有后身。 红衣里面可能是絮了一层薄薄的丝绵,能够保持自己的形状,领口、胳膊、腰间、大腿都缝了细细的线绳,可以把这前半部分的红色长衣捆绑在他身上,至于那张鬼脸,似乎是和红衣相连为一体,也似乎是另有机括,可以轻松的戴上或摘下。 毓秀看清了,也想通了,没料到自己竟然着了如此粗浅的道,气得立刻就咬了牙。藏在袖子里的手攥紧了一把匕首,他向着傅燕云凑了凑,同时做出了惊慌失措的神情:“我、我、不干我的事,全是他们逼我……我还是个小孩子啊……” 他一边说话,一边蓄势,同时盯着傅燕云的咽喉,看它被那张鬼脸挡了住,自己若是出手,须得找好角度才行。 然而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声呻吟,他和傅燕云一起扭头望去,只见傅西凉低头看着自己的右小臂,右小臂血淋淋的,血珠子顺着他的手指头往下滴。原来毓秀在东厢房里的那一刀,并不只是划破了他的衣袖,也豁开了他的皮肉。但他当时并未感到剧痛,所以只以为没有负伤,直到方才觉得手湿,愣怔怔的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已经渗了半袖子的血。 傅燕云也看见了,立刻问道:“怎么搞的?” 傅西凉答道:“他用刀划的。” 傅燕云转向毓秀:“是你?” 毓秀看出情况有变,当即哭丧了脸,想往后退:“我当时是吓昏了头,不是故意的……请原谅我这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吧……” 傅燕云没理他,只问傅西凉:“还有别的伤吗?” 傅西凉摇摇头,灵魂还在天灵盖那里打转:“没了。” 傅燕云转向毓秀,自言自语道:“不懂事的小孩子……” 随即他站了起来,背过双手解开后腰的红色线绳:“你说你是个小孩子,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我。众所周知,合法殴打别人家小孩子的机会是很难得的,我好不容易才遇上了一回,当然不能错过。” 弯腰把腿弯和脚踝的线绳也解开了,他甩开身前这半套红衣,一脚就把毓秀踢得平地起了飞。 第十二章 :疑云重重 傅燕云先追着那孩子踢了几脚,听孩子哭得太响,就将那孩子摁住捂了嘴,武松打虎似的骑着那孩子打。那孩子不肯坐以待毙,瞅准机会挥出匕首,哪知傅燕云早有防备,向后一仰避开刀锋,然后起身对着那孩子握刀的右手就踩,皮鞋底子差点把孩子的手跺进石板缝里去。而这半大孩子正处于一个变声的年龄,声音时粗时细,又时常哭得走腔变调,听着确实是像鬼叫,所以他连哭带闹的挨了一顿暴打,一个救兵也没喊来,周围反而是更寂静了。 傅西凉在一边看着——也只能是看着,傅燕云打得已经是够细致的了,有点要把那孩子拆了的意思,他要是也挽袖子上阵去揍,未免有点不像话:两个二十多岁的大人,围殴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 眼看着这孩子抱着脑袋已经不动,傅燕云停了下来,也是累得气喘吁吁。掏出手帕擦了擦汗,他先弯腰捡起地上那把匕首,朝着傅西凉一递:“拿好,这是证物。” 然后他又望了过去:“血还在流吗?” 傅西凉接了匕首,低头看了看右臂,没看出什么来:“好像是不流了。” 傅燕云弯腰抓住那孩子的衣领,把他拖到了院内的一座青石花坛之前,让他靠着花坛坐正了,紧接着转身搬来一块石头,在那孩子面前坐了下来:“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孩子嘴里掉了一颗牙,顺着嘴角淌血,说起话来也是含含糊糊哭唧唧:“你打我……我要回去告诉我娘……你不过是我家雇来的侦探……你敢打我……” 傅燕云答道:“打不打的不重要,还是讲讲你为什么要扮鬼吓人吧?谁支使你这么干的?” “没人支使我,我自己喜欢,吓人好玩儿。” 傅燕云不说话了,只是打量着他。他等了片刻,见这侦探眼神不善,便抬袖子抹了抹嘴血和鼻血,试探着想要起身:“我要回去睡觉了。” 傅燕云一把将他搡了回去:“谁许你走了?” 然后站起身来,他又踢了这孩子一脚:“起来,给我介绍介绍你这几间鬼屋,介绍得好了,我把你交给给你三叔,如果介绍得不好,我就把你绑到你二叔跟前去,让你二叔发落你。” 那孩子登时一惊,张着嘴睁着眼看他,而他低头望着对方,皮笑肉不笑的从鼻子里“嗤”了一声。 * * 孩子——毓秀——东倒西歪的爬起来,领着傅燕云参观了这一院房屋。 各间房屋都安装了些简陋的机关,作用全是吓人一跳,但挑大梁的角色还是毓秀,毓秀年少,身形轻巧苗条,而且从小就爱登高上远,格外适合扮演飘来荡去的女鬼。 “假发和鬼脸是毓华做的。”他和毓华是亲兄弟,但是此刻自身难保,所以也管不得毓华了:“是三叔让我们干的,我负责装鬼,毓华负责别的。” -- 第21页 “把风?” “有时间他就来给我把风。” “还有没时间的时候?” “他要考中学,有时候夜里要补习功课,就没时间了。” “那么今夜呢?” “今夜就没来。” 傅燕云落后了他半步,瞄着他的后影问道:“你三叔的目的是什么?” 毓秀摇了摇头,带着哭腔答道:“我不知道,我和毓华就是图个好玩。” “图好玩还带刀?” 毓秀撇了撇嘴:“我、我只是拿它吓唬吓唬人,我不是故意划伤那位先生的。是那位先生先来抓我,我慌了神,才随手那么一挥……”他又哭了起来,染得白袍袖子血泪斑斑:“我胆子很小的,我还是个小孩子啊……” 刚哭到这里,他被傅燕云反剪双手押了住。这让他一愣,挣扎着回头去看:“你干什么?我什么都说了,你怎么还抓我?” “送你去见你三叔啊。” 毓秀一听,这才稍微放了点心,由着傅燕云将自己押过院子,走向了大门。傅西凉方才一直在院子中央站着,傅燕云向他使了个眼色:“弟弟,腿没事吧?” “没事。” “那好,去把大门踹开。门外让我顶了一根木杠,很细的,你一定没问题。” 傅西凉当即走去踹门,但是木杠想必也没有那么细,他连踹了三脚,又用上了肩膀猛撞,才把两扇红门撞了开。 门外依旧是只有一片月光,傅燕云又道:“弟弟,刚才我看西厢房有个脸盆架子,架子上有只铜盆,你拿出来。” 傅西凉依言行动,果然拎出了一只破盆。 傅燕云继续指挥:“用你手里的匕首敲盆,记得用右手拎盆,用左手去敲,受伤的胳膊不可以乱动。” “敲它做什么?” “当锣。”傅燕云又道:“你还要边敲边喊,就说我们捉到鬼了,鬼就是家里这位毓秀少爷。” 毓秀一惊:“你不是说要带我去见三叔吗?” “骗你的。我不这样讲,你又怎么会说实话?” 毓秀急了,又要挣扎:“你是大人,怎么还骗小孩子?” 傅燕云笑了一声:“你算哪一路的小孩子,心肠又坏,长得又丑,套上面具是一脸的癞皮,摘下面具是一脸的疙瘩,这么大的年纪了,除了嗓子哪里都没发育,以后一定是武大郎转世,连个肯给你戴绿帽子的老婆都讨不到。还好意思自称是孩子,也不想一想,谁会怜爱你这样的孩子?连你三叔都不心疼你,大半夜的派你出来装神弄鬼,明知道我们兄弟今夜要来,也不让你躲一躲,结果让你被我揍成了一只烂酸梨。我看毓华就比你高明得多,长得也更有几分人样,怪不得他能坐在屋子里复习功课,你就只能熬夜蹲在房梁上当女鬼。瞧着吧,往后如果再有了这样冒险受罪的差事,还得是派给你。因为你这样的孩子,活着死了分别都不大,你三叔这么干,也算是物尽其用,要不然岂不是白养了你一场?” 傅西凉一边依着傅燕云的指示,声若洪钟的敲盆呼喊,一边看着傅燕云对毓秀嘀嘀咕咕。傅燕云云淡风轻的长篇大论,声音不大,然而字字句句都咬得清晰,全送进了毓秀的耳朵里去,听得毓秀整个人都呆了住——他毕竟是以着少爷的身份长大的,十三年来也算是活得娇生惯养,自我感觉一直相当良好,从来都只有他对着别人淘气的份儿,哪里受过如此猛烈的人格侮辱?他又是愤怒想骂,又怀疑傅燕云所说的全为真实,因为自己今年脸上确实是开始长了疙瘩,个子也确实是没大见高,家里的小丫头搭理毓华不搭理自己,毓华要考中学,家里就给他请家庭教师,而自己成绩那么差,却是无人管…… 毓秀的精神受到强烈刺激,在几分钟内开始怀疑人生,一段路程走得深一脚浅一脚,浑浑噩噩的,连怕都忘了。 而李宅各房也风闻家里三老爷今夜请了侦探来捉鬼,起初隐约听见那院子里鬼哭狼嚎,众人面面相觑,各自心惊,全都不肯第一个出来看热闹。及至又听到有个大嗓门喊着捉到鬼了,并且那鬼还不是陌生的歹徒,就是家里的淘气包毓秀,便立时将一颗恐惧心揣起,将一颗好奇心掏出,从少爷小姐到杂役老妈子,全涌了出来看热闹。 李白蕖也出了来,心里又是慌乱,又是纳闷,因为那两个姓傅的是他请来的,如果查到了什么内容,那二人也应该先来向他汇报才对。可是那两个家伙怎么自作主张的乱叫起来了? 他手忙脚乱的披了长袍,要去抢在众人头里,将那两个姓傅的截住,一出院门才发现似乎全家都没睡,连他父亲遗留下来的两个老姨太太都颠着小脚跑出来了。而一道青光从他身边掠过,他定睛一看,发现是他年近半百的二哥撩起长袍,从前方斜蹿了过去。 * * 李白蕖慢了半步,看见傅燕云时,傅燕云已经和李二爷说上话了。 李二爷起初见了侄子毓秀的惨相,第一反应是问傅燕云一个伤人罪,可傅燕云立刻就捏着傅西凉的衣袖,向众人展示了他负伤的右臂,又高举了那把匕首,讲述自己是如何的应李三先生邀请前来调查闹鬼一事,又是如何的当真遇了鬼,如何和鬼搏斗,如何的撞破了毓秀扮鬼,毓秀又是如何的凶恶残忍、居然持刀伤人云云。 “府上这位少爷,”他答道:“也不知是如何教养出来的,真是让我大开眼界。总之这件闹鬼的疑案我已查明真相,我身为侦探的任务,也已经完成。至于幕后之人,这位少爷一口咬定是府上的李三先生,但这样的话我也很难相信,因为就是李三先生把我请来查案的,难道他是故意要演一场贼喊做贼的好戏给——给谁看呢?” -- 第22页 说到这里,他换了话题:“那座院子里,被这位少爷安装了许多机关,诸位若是有兴趣的话,可以现在就过去看一看,只是进院之后还请处处留神,免得受伤。” 然后他转向李白蕖:“李先生,除了谈好的价钱,医药费你也是要付的。我弟弟被府上的少爷砍到血流成河,今夜就要去医院打破伤风针。” 李白蕖心乱如麻,又想傅西凉的袖子上是有血,可怎么就血流成河了?那血还没有毓秀脸上流淌得多呢! 结果他只迟疑了这么三五秒没回答,傅燕云就带着李家各房人马,浩浩荡荡的往那红门院子里走去了。 第十三章 :饱受折磨的灵魂 李白蕖看出来了:傅燕云似乎知道得不少。 毓秀被李二爷拽到了身边去,他现在摸不到那孩子,有话也无法细问。慌忙抓住身边的一个小丫头,他让她赶紧回房去取自己的钱包。及至他随着大队人马走到那两扇红门前时,小丫头追上来了,他便也连忙一把拽住傅燕云,将一卷子钞票塞进了他手里:“傅侦探,辛苦你了,也很抱歉,让这一位傅侦探受了伤。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我们李家的家务事,不必再把你们卷进来了,你们还是去看医生要紧。” 傅燕云接过钱,微笑道:“也好,那我们就告辞了。”然后他转身走入院内,在那黑暗处低头捡起个什么东西卷了卷夹在腋下,走出来又到院门旁的草丛里弯下腰,从里面翻出个空瘪瘪的帆布口袋。对着周围众人点点头,他很和气的解释道:“此乃我个人的物品,并非府上少爷用来闹鬼的道具。现在诸位可以进去了,若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问那位少爷。” 然后他一拽傅西凉,顺着来时道路走向了后门。 * * 傅西凉来时,目标明确,就是来捉鬼的,除此不做他想。 可是忙活了小半夜之后,他失去了目标,只收获了一些疼痛和一脑子浆糊。 他什么都没看明白,拼命想也想不清楚,燕云一定是比他多知道了些什么,可他要问都不知从何问起。懵里懵懂的坐上了燕云的汽车,他低下头,就见自己的右手几乎要被血糊成了红色,小臂痛得像被烈火烧了一道。 他活到这么大,从未受过这么严重的伤,自己看了都怕,但是因为怕燕云笑话自己,所以他咬紧牙关忍痛,坚决不出一声。 傅燕云先吩咐汽车夫开维多利亚医院,然后也低头凑近了去看他的右臂:“疼吗?” 他摇摇头,因为咬着牙,所以神情是异常的冷峻:“不疼。” 傅燕云移动目光看了他的脸:“哦……” 汽车开了片刻,傅西凉忽然感觉有些头晕,一个问题缓缓浮上心湖,这个问题是如此的重大且急,以至于他不得不主动向傅燕云开了口:“喂。” 燕云扭头看他。 他迟疑的发了问:“你说……我会死吗?” 傅燕云正色答道:“不知道。” 随即他又问傅西凉:“有没有什么遗产要留给我?” 傅西凉摇了摇头:“没有。” 傅燕云靠着车门斜坐,专心致志的盯着他,看他会不会半路吓哭,结果是没有哭,只在医院门口下车时吸了吸鼻子。 医生剪去了他半截袖子,给他清洗了伤口。伤口能有一巴掌长,血虽流得吓人,其实不深,但保险起见,医生还是给他缝了三针,又请他走到屏风后头去,脱下裤子挨了一针。这破伤风针十分之痛,他从屏风之后走出来时,人都瘸了。 他不用燕云搀扶,自己瘸着行走。燕云拿着一卷绷带和一瓶药水,不紧不慢的跟在一旁,看他没了父母和钱之后,还真是有了明显的长进,起码意志坚强了许多,虽然还是没脑子。 傅西凉一步一痛,尤其是这破伤风针之痛,牵扯着神经,以至于他挪出医院大门之后,站在汽车跟前足足停了五六秒钟,直等那股子痛劲儿过去了,才试探着弯腰坐上了汽车。坐上汽车不久,他又感觉不对劲,摘下眼镜看了看,发现自己今夜捉鬼之时,一度把眼镜放到了胸前口袋里,不慎将眼镜腿压歪了。 他低下头,想把眼镜腿掰正,右手又不敢使劲,想用两个膝盖把眼镜夹住、再用左手去掰,然而眼镜是个精巧物件,也受不住他那双膝的一夹。 他正是走投无路,旁边忽然伸过来一只手,将那副眼镜夺了过去。 傅燕云举起眼镜看一看,把眼镜腿调了调,再举到眼前看一看,再调一调,然后从裤兜里掏出手帕擦干净了镜片,把它递到了傅西凉面前。 傅西凉接过眼镜戴了上,傅燕云问他:“还合适吗?” 他答道:“合适。” “楼上的葛秀夫送了我两张眼镜公司的优惠券,明天你到我那里去拿。” “我不要。” “我还可以给你讲一讲李家的逸事。李白蕖所付的酬金,我们也要分一分。” 傅西凉这回没言语,因为确实是很想拨开心中的迷雾,应该属于他的那份钱,他也没有理由不拿。 汽车停了,原来已经到了傅宅后门。傅西凉推开车门,横着往外挪,先让右脚在地面踩踏实了,再往外抽左半边身体。试着劲儿的站直了,他走到门前,拍了拍门环。 门内无人回应,院子里也一点亮光都没有。他又拍了几拍,心想二霞一定是睡沉了,这也没什么,自己翻墙也是一样的能进去。可燕云的汽车一直不走,他又不好意思当着燕云的面爬墙。 -- 第23页 他刚想到这里,后方就传来了燕云的声音:“你那位女仆,没有给你留门?” “是我没让她留。” “那你从我那里跳窗户过来?” 傅西凉回过头,刚要说话,院内却是有了动静,正是二霞披着衣服提着马灯出来了:“谁?” “我。” 二霞连忙上来开了大门,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敲了多久了?要是知道这么早就能回来,我就再等一等了。”然后她瞧见外面汽车里的傅燕云,立刻拢拢头发,打了招呼:“燕云先生。” 傅燕云冲着她点头一笑:“梅小姐在这里生活得还习惯吗?” “习惯。”二霞连忙回了个笑:“西凉先生又和气又厚道,我在这里是处处都好。” 傅燕云说道:“好就好,没事可以到我那里坐坐,若有了什么困难,也可以随时过去找我,不要客气。” “太谢谢您了。” 傅燕云冲着她摆摆手,然后欠身关了车门。二霞对傅燕云很尊敬,提灯站在门口,先目送汽车远去了,然后才一边关门上锁,一边转向了傅西凉:“咦?” 她这才发现他少了半截袖子,多了半臂绷带。 “这是怎么了?”她吃了一大惊:“你受伤了?你都干什么去了?没跟着燕云先生吗?” 傅西凉答道:“我是捉鬼去了,让鬼划了一刀,但是不是真鬼,是个小孩装鬼,可让他装鬼的人又好像是请我过去捉鬼的人。” 二霞看着他,没听明白。他也看出了二霞的困惑,但他比二霞更困惑:“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简直好像做了一个噩梦,现在头还很晕。” 二霞连忙把他引入客厅,这回扭开电灯再看,她发现他右裤腿上都是滴滴答答的血点子。 “我的天。”她又是一惊:“你这是淌了多少血?头晕是不是失血过多闹的?” 傅西凉在椅子上坐下了,眼望周遭都是熟悉的景象,面前这位女仆也是熟悉的面孔,一颗心才缓缓落回了胸中。 “不是,是吓的。我从小就有这个毛病,受了惊之后会没精神,睡一觉就好了。” “是那装鬼的小孩吓唬了你?” “是燕云。”他没精打采的回答。 二霞听到这里,还是感觉莫名其妙,因为燕云先生看着十分体面——就算不体面,以他那个岁数,以今晚二人出门办案的这种情况,也不是燕云先生搞恶作剧的时候。可傅西凉现在明显是失魂落魄,脸色也很坏,她哪里还能对他刨根问底? 小跑着进了傅西凉的卧室,她给他展开了被褥,又给他端进去一脚盆热水。接下来的事她就不能再管了,想管都不能管了,因为毕竟是男女有别,她又不是他买回家的贴身丫头。 * * 傅西凉上床睡觉,连着做了个五六个噩梦,梦里全是妖魔鬼怪,都是燕云假扮的。他在梦里又怕又气,又惊又怒,一头接一头的出汗,滚得枕巾都潮湿了。 翌日中午十二点多,他醒了,这回终于是神魂归位,重新拥有了思考的能力,只是微微的有点发烧,食欲也不大好,嘴里没味。二霞给他预备了好几样饭食,有甜有咸,有稀有干,他全不想吃。怏怏的洗漱穿戴了,他喝了几口水,告诉她道:“我到前头去一趟。” “去见燕云先生?” “昨夜的酬金全在他那里,我现在去拿我那一份。我还有些话,想要问问他。” 二霞对他察言观色:“有话好好说,别吵架。” “不吵。”他答道:“我没精神,吵不动了。” 第十四章 :解惑 傅西凉不情不愿的往燕云那边走,一边走,一边就感觉脚下发虚,虽然穿得很单薄,可头上还是一阵一阵的出汗,连太阳光都是异常的刺目,把整个世界都照耀得白花花。右胳膊在起床时本是不疼的,因为在洗漱穿衣时出了力气,现在也又疼起来了。 “不吵。”他心里对自己说:“都已经是各过各的了,还吵什么?就算他挑衅,我也不理他。” 自己规劝着自己,他进了这套宅子的正门,也不肯抬头细看一看这座建筑,匆匆的便往里走。迎面有人拦住了他:“西凉先生?” 傅西凉认出对方正是昨夜跟着傅燕云的那位汽车夫,便说:“我找他。” 汽车夫一愣:“他?” 紧接着反应过来:“哦,请跟我来,老板在这边。” * * 在一间顶宽敞、顶明亮的大屋子里,傅西凉见到了傅燕云。 这屋子方方正正,里面摆了几样考究的红木家具,除了办公所需的写字台之外,房屋一角还单放了一套桌椅。傅西凉进门时,傅燕云正坐在桌前吃午饭。抬头见傅西凉进来了,他没起身,只拿起充当餐巾的白手帕擦了擦嘴:“吃了吗?” 傅西凉没多想,直接摇了摇头:“没吃。” 傅燕云道:“那怎么不早些来?我都吃过了。” 傅西凉面孔一红,差点恼羞成怒:“谁要来吃你的饭了?我不吃是我不想吃,又不是我没饭吃!” “为什么不想吃?是府上女仆的厨艺不够高明,你吃腻了?” “是我发了烧,吃不下。” “怎么会发了烧?严重吗?”他转身抬起一只手:“过来让我摸摸。” “用不着,不严重。” -- 第24页 傅燕云放下手,恍然大悟:“哦,看来就是你小时候常发的那种烧——”他微微一笑:“都这么大了,还是这样吗?” “这和大小有什么关系?你戴着鬼脸吓唬我,难道还不许我发烧吗?” “大人这样的很少,通常都是小孩子怕惊吓,所谓丢了魂,说的就是这种情况。要不然你今夜再来一趟,我给你收收魂?我前些天买了一本民间奇术杂谈,上面记载了好几种收魂的方法,都非常的有趣。” “好,继续。” “继续什么?” “继续胡说八道。我今天不舒服,没力气和你吵,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我由着你说,看你能不能一直说到天黑。” “那我倒是很愿意,”傅燕云站了起来:“毕竟我们很久都没有畅谈过了。” 然后他走到门口,叫工友进来收拾了桌上饭菜,又抽出一张钞票递给了对方,低声吩咐了几句话。 等到房内的残羹全被搬运出去了,桌面也被抹拭洁净了,他关门开窗,放了放房内的饭菜气味,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悠悠的喝了两口。 然后走到橱柜跟前,他打开玻璃门,回头对着西凉招了招手:“来。” 傅西凉警惕的看着他,虽然不知道他这声呼唤的用意,但是出于直觉,绝不肯去,不但不去,还向后退了一步,让后背靠了墙。 傅燕云从橱柜里掏出了绷带和药水:“给你换药,你不换吗?不换伤口会发炎的哟。” 随即他用下颏指点方位:“坐到桌边去,把袖子挽起来。” 傅西凉不能拿着自己的伤口赌气,只好依言坐了过去。天气热,他又不是出门走长路,所以穿得简便,只在衬衫外面套了一件青缎子马甲,解开袖扣就能把袖子挽到胳膊肘。 傅燕云拖过一把椅子,坐到了他的对面,又往桌上摆了药水、绷带、镊子、棉球、以及一把雪亮的小剪刀。 握着小剪刀剪开了傅西凉右臂上的旧绷带,他一边用镊子夹起棉球,蘸了药水给他涂抹伤口,一边闲闲的说道:“是不是有很多话想要问我?” 傅西凉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实话实说:“是。” “先换药,换好了再告诉你。” “李家的事情很复杂?” “是很复杂,所以想要讲给你听听,让你也知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说完这话,他往傅西凉的伤口上轻轻缠了两圈绷带,再剪下三条医用胶布,将那绷带粘贴了住。这时有人敲了敲房门,是侦探所的工友来了,那工友提着一只小铁桶,桶里放了半桶冰,冰上镇着两碗乳酪和两瓶橘子汽水,是工友刚从街口的番菜馆子里买来的。 傅燕云把乳酪和汽水放到了傅西凉跟前,又把一只小勺子投进了碗中,随后自己走到写字台后坐下来,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李家的事,还是昨天下午偶然遇见葛秀夫,从他那里听了些李家密辛。” 他没劝傅西凉去吃去喝,但傅西凉知道起码乳酪肯定是自己的,因为燕云最讨厌奶气哄哄的东西,从来不吃这些玩意儿。 傅燕云继续说道:“葛秀夫说李家的人全都与众不同,他家是这么个情况……” * * 傅西凉一边吃乳酪,一边听傅燕云说话。 原来傅燕云昨天下午回李宅去见毓华毓秀那两个小崽子时,还没看出那二位少爷有何异常。会面结束之后,他回了家,正赶上葛秀夫闲来无事,下楼过来和他攀谈——起初这整幢楼都是被葛秀夫租了去的,但他的报社小而精,像一台齿轮严密的机器,占据一层楼已经足够,所以傅燕云过来和他打商量、想要收回一层楼开侦探所。 他当时立刻就答应了下来,之所以答应得如此痛快,并不是乐于收回一半的租金,而是认为日报社与侦探所简直就是一对天作之合。事实也证明了他所想不错,现在他的记者足不出户,单是把头从窗口伸出去,每天就能截获好几条勾魂摄魄的绝妙新闻。 葛秀夫对傅燕云的侦探所很满意,对傅燕云本人也很满意,唯独没有摸清傅西凉的路数,但是对于傅西凉家的一日三餐,虽然吃不到,闻着也很满意。所以这日的午后,满意的葛秀夫下楼到傅燕云的办公室里做客,两人谈着谈着,就谈到了李家闹鬼一事。 葛秀夫出于好意,告诉傅燕云道:“他家的案子,你随便查一查就算了,不要介入太深。” 为何不要介入太深?因为李家这一整个家族都是乱七八糟,外人不很清楚,葛秀夫却是略知一二。若问到底是怎么个乱法?李家的三爷,就是前来请侦探到家捉鬼的李白蕖,和他的大嫂有染,大房的两个孩子,据说都是李三爷的种。那么李家的大爷呢?大爷生下来就有软骨病,长到最后也就只有一只坛子高,瘫在床上动不得,大爷的老婆全是花钱买来的,头一个在李家过了几年,自尽死了,隔了几年又买了一个小的,李三爷偷的就是这位小大嫂。 大房的两个男孩子全是三房的,这事李家上下都知道,但是没人管,而李家的二爷因为争家产,又和三爷成了死敌。李二爷也不是善茬,关起门来抢男霸女,去年还弄死了家里一个小丫头。至于其余几房,也都专门出产各种缺了大德的人材。总而言之,李家的人若是出了门,彬彬有礼,言语斯文,看着都不赖,但是回了家关起门,整座李宅就像养蛊似的,各人全都露出毒虫一般的真面目。这种人家的家务事,自然是不便介入太深。 -- 第25页 傅燕云当时听到这里,心中便是一动,因为想起方才所见的毓秀毓华,就正是大房的少爷。 “所以当我在院子里认出那孩子之后,就一下子想到了李白蕖。李白蕖一口咬定家里没闹鬼,李白蕖的儿子却说家里真有鬼,十三四岁的孩子了,什么都懂,为什么非要和他父亲反着来?若说他和他父亲有仇,可据葛秀夫所讲,李白蕖一直很照顾大房的三母子,比对待自己的妻儿还上心,李白蕖应该就是那两个孩子的靠山才对。事出反常必有妖,也许这一切都是个阴谋——李白蕖的阴谋。你我也罢,李家其余的看客们也罢,都是他的工具,不过这阴谋究竟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当然,不知道也无妨,反正我们昨夜已经把事情闹开了,这就可以证明我们不是李白蕖的同党。” 说到这里,傅燕云拉开抽屉,拿出一只信封:“酬金我们五五分成,这是你的一份,再多给你二十块钱,可怜见的,挨了一刀,拿回去买糖吃吧。” 傅西凉立刻向他怒目而视。 傅燕云含笑又道:“这里还有亨得利的两张优惠券,你去配眼镜的话,可以抵十块钱。不要推辞,这是葛秀夫送我的,可我不像他那样喜欢戴墨镜,留着没有用,丢了又可惜。” “那你当初别要不就得了?” “我弟弟用得上嘛。” 傅西凉从傅燕云那里收回目光,不看他了,低头继续吃乳酪。这乳酪和冰是一个温度,他一边吃,一边想起了自己的冰淇淋桶,想着想着,忍不住又看了傅燕云一眼。傅燕云说完了话,正在摆弄一只打火机,让那打火机在他五根手指间来回的翻跟头,怎么翻也不掉,是一双十分灵活的手,一定能够修好那只冰淇淋桶。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开口求援——不能和燕云修复感情,燕云的坏都是即兴的,一旦他和燕云的来往多起来,受他捉弄的苦日子可能就要来临了。 “以后不许再扮鬼吓我。”他说。 “昨夜并不是我故意为之,我本打算先放你进院,把鬼引出来,假如真有鬼的话,然后我再进去瓮中捉鳖。可没想到你的动作那么快,我刚翻墙进去换好行头,你就把那孩子打出了东厢房。结果那孩子正好直奔了我去,和我打了个照面。看那孩子的反应,似乎那身行头比我自己认为的更恐怖,于是我就生出了一点好奇心,想要看看你对它的反应。” “我的反应,让你很满意吧?” 傅燕云抿嘴微笑,笑了一会儿,才答:“也有一点后悔,如果知道你那时已经受了伤,就不会再把你吓到发烧了。” “撒谎!你这是后悔的样子?你直到现在都还在笑!” 傅燕云向后窝进椅子里,笑出了声音。 * * 傅西凉吃了两碗乳酪,吃得五脏六腑清清凉凉,体温也降了下来。 拿着钱回了家,他让二霞火速给他炒了个蛋炒饭,煮了碗酸辣汤——总而言之,吃点咸的。 第十五章 :半日时光 二霞来了这些天,冷眼旁观,认为傅西凉并不像燕云先生说得那样傻,真傻子不会有他这样接二连三往家里拿钱的本事,至多也就是不那么精明罢了,另外还有点孩子气,但是这也很正常,一个二十多岁的、先前不曾顶门立户、吃过辛苦的年轻人,自然是不会很老成。 再说燕云先生,对待傅西凉的态度是有些轻佻,但有的人天性就是如此,一辈子都爱瞎胡闹、没正经,可心地并不坏,也不会存了心的去害人。这三间屋子不就是燕云先生匀给他白住的吗?他让人划了一刀,不也是燕云先生连夜带他去的医院吗?他自称昨夜出门,好似“做了个噩梦”,可见是没干什么大事,兴许还给人家燕云先生拖了后腿,然而今天从燕云先生那里回来,人家不还是分给了他一沓子钞票? 二霞之所以看见了那一沓子钞票,是因为傅西凉说完要吃蛋炒饭之后,忽然想起了裤兜里的信封,掏出来撕开封口看了看,就从里面抽出了二十块钱给她。她莫名其妙:“怎么又给我钱?” 傅西凉也是莫名其妙:“不给你给谁?” “买米买菜能花多少钱?你可好,给了又给,有钱就给。”说到这里,她也是知道这位主人不会挑自己的理,故而探头往信封里看了一眼,又问:“这回这么多?” “价格是燕云定的,他要的多。” “燕云先生一看就是嘴头子利索的人,要是你能和他合伙,能省许多的心,还不至于吃亏。” “我才不和他合伙。” 二霞就知道他会说出这句话,也不在意:“这回受了伤,就好好的在家里养着吧,反正钱也够花的了。” 傅西凉这回倒是同意:“是得养着,我胳膊疼。” 二霞漂泊在这天津卫里,孤独无依,全靠着傅西凉这位主人,才有了安身之处。傅西凉看起来年轻力壮,人高马大,可她来了没多少天,他已经发了两次烧。他一发烧,二霞就害怕——这么大个子的一个病人,原来又是个娇气的少爷,她可怎么伺候?她只认得周围这几条街道,真要是病大发了,她连医院的大门朝哪开都不知道,又该怎么办呢? 所以,她暗中颇希望傅西凉能和前头的燕云先生搞好关系,万一哪天他又生了病受了伤,自己处置不了,也能有脸去燕云先生那里求援。如今看着低烧已退、食欲复苏、且没有在前院和燕云先生打起来的傅西凉,她心情愉快,不由得就和他多说了些话,正说着,楼上“吱嘎”一声响,是有人撞了桌椅的声音。她抬头看了一眼,没留意,转身走去炒蛋炒饭去了。 -- 第26页 把饭和汤全端上了桌,她感觉像是少了点什么,眼角余光一扫,发现是楼上窗口少了往日那个观众。那人天天看她做饭吃饭,她以为他只是比较馋;偶然一天他不见了,她也没往心里去。 傅西凉吃饱喝足,回房就睡。二霞将一切都收拾停当了,然后才坐到灶台旁,将自己那一份午饭端了出来。她的午饭也是蛋炒饭和酸辣汤,饭和汤做好了,先捡好的盛给傅西凉,余下的她留着自己吃。 吃了两口,她下意识的一抬头,结果发现二楼窗后那个馋人又回来了,正红着眼睛在看自己,一见自己抬了头,那个馋人立刻又把头缩了回去。 二霞没出声,低头继续吃,虽然感觉怪别扭的,但是人家只是看看而已,也没有别的非分之举,自己挑理也挑不出。 * * 二霞在院子里想东想西,连吃带喝。傅西凉睡得又长又沉,所以也没人支使她做事。她在灶台旁坐着,抬头看看天,天上有个竹制的亭子顶,由几根笔直秀丽的木柱支撑着,可以算作一个简易的凉亭,是她前些天建议傅西凉搭的,要不然一旦有了风雨,就没法子在这露天的灶台前做饭了。 竹子、木头以及工匠也都是她自己从市场找来的,拢共也没花多少钱,看着还怪好看。 二霞消食、乘凉,欣赏亭子顶,看院子里含苞待放的花,又回首往昔、展望未来,计算着自己一年能攒多少钱……渐渐进入了一种心旷神怡的状态,几乎不知今夕何夕,更不知楼上正有一人,为自己伏案而悲。 此人今年三十岁整,名叫费文青,负责长舌日报副版的“异土逸闻”专栏,每天的工作是翻阅一些外国报纸,摘取上面的奇闻异事——譬如某大洲的妇人生下了妖怪,某大洲发生了人兽之恋等等——翻译成中文,截取最为耸人听闻的几段,编辑成为一篇文章。 费文青的窗下一直是一片荒凉寂静,虽然后来一楼开了侦探所,一度又砌墙又装潢,但也没热闹到他那里去,直到某一天,忽然来了一主一仆,在这后花园里烹饪起来。 费文青虽然貌似成天只盯着那两口锅,其实视野宽阔,早已暗中将二霞和傅西凉也一并纳入。起初他认定了二霞和傅西凉有一腿——以那两个人的岁数,以那两个人的容貌,就算各自有夫有妇,只怕都要私偷一番,何况都是自由自在的孤男寡女。夜里把门一关,谁知道他们都干了什么? 费文青怀着成见,情绪复杂的窥视后院,然而窥了些天之后,他渐渐否定了自己,因为男女之间若有私情,那藏是藏不住的,尤其后院这二位没人管,更是无需隐藏。可二霞和傅西凉不但从来不曾打情骂俏,甚至干脆就是各忙各的,无事都不说话。 “难道……?” 费文青暗自猜想,胸中燃起了一朵希望的小火苗。 孰料火苗燃得正旺,楼下二位今天中午忽然变得亲密起来,也不知道在说什么,长篇大论说了那么久,他拼命的听,只依稀听见二霞埋怨傅西凉“总给她钱”,而傅西凉说“不给你给谁”。 费文青单方面的失了恋,撞开椅子起身就走。走了片刻,忍不住回了来,想要再看楼下那冤家一眼,结果又被冤家发现。他不能再在这窗前坐着了,他要逃离这个冤家的世界,可手头还有一大堆报纸没有翻译完,他若是现在走了,专栏晚上开了天窗,那凶恶的社长也许会当头给他一棒子。 费文青无可奈何,含泪翻译文章,到了下午四点多钟,还未完工。窗外传来“嚓啦”一声大响,正是他的冤家开始炝锅炒菜。他向外瞟了一眼,隔着泪光,也没看出炒的是什么菜,就见那个冤家身段苗条,动作伶俐,手持一柄锅铲正在锅里翻动。 “唉……” 他收回目光,继续伏案疾书,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辞职,往后再也不来这个伤心之处,可这个念头也就只持续了一瞬间,因为长舌日报社的薪水太高了。 写两行,叹一声,再写两行,他探头一望,见楼下一荤一素两样炒菜已经出锅装盘,他那冤家又洗出了一笸箩带壳毛豆,连着一把花椒大料咸盐,一起煮进了小铁锅里,兴许是要留着晚上晾凉了当零嘴吃。 费文青写到六七点钟,才交了稿子。又饿又乏的站起身,他预备着下班回家,不防楼下忽然起了一阵骚乱,紧接着有人咚咚咚的跑了上来,冲进了走廊对面的办公室里。 他也走了过去:“怎么了?” 他那同事挤在窗前,很兴奋的回头告诉他:“楼下侦探所出事了!说是来了个小孩,拿石灰粉撒了他们老板。” “啊?那然后呢?” “然后、然后……”他那同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是他们老板一直防着那个小孩,那小孩刚掏出石灰包,他们老板就 ‘噌’的一下子从窗户跳出去了……” 他想象着傅老板跳窗户的情景,感觉十分滑稽,一边哈哈哈,一边给费文青让了个观景的地方:“你看,你看,看见他们老板没有?就是那个一后背白灰的。” 费文青和众同僚一起探出身去,就见那位一贯衣冠楚楚的傅老板站在当院,果然是被撒了一后背的石灰粉,但是风采不改,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楼下乱哄哄的,有人围着傅老板看他受没受伤,有人跑出去喊巡捕,还有人从楼里押出了个半大孩子,那孩子穿得不赖,满头满脸都缠着绷带,看着应该是个伤号,不知道为什么会带伤作战、单枪匹马的跑过来袭击傅老板。 -- 第27页 长舌日报社里的众人,虽然是为了赚钱而来上班,但论本质,也都是志同道合的长舌人士,楼下侦探所一有热闹,他们连班都不下了,专心致志的围观,直到天将黑的时候,傅老板回房换过了衣服,巡捕也过来押走了那小刺客,报社全员才心满意足的四散回家。 二霞提着一盏马灯来看望傅燕云,进门的时候有些瑟缩,因为怕自己来的不是时候,会招人烦,然而傅燕云并无烦恼之相,对她还是那么的和蔼可亲:“梅小姐?欢迎,请进来坐。” 二霞说道:“听说您这儿刚才出了点乱子,您还好吗?没伤着吧?” “多谢惦记着,我这里是虚惊一场,完全没事。是西凉让你来的?” 二霞笑了笑。 傅燕云也微笑了:“他没让。” 二霞连忙解释道:“我们刚才听见这边乱哄哄的,我说我来看看,西凉先生也没阻拦。” 然后她预备撤退:“您没事就好,我这就回去告诉他一声。” 傅燕云点点头:“好,辛苦你费心。” * * 二霞告辞离去,临走时还从傅燕云那里得了两块钱。在言语和态度上,傅燕云对她彬彬有礼,一口一个梅小姐;在实际行动上,则是绝不肯让她白出半分力气,不会让她顶着“梅小姐”的虚名空跑一趟。 二霞对傅燕云有点讨好的意思,因为感觉傅西凉有了这个哥哥,他自己既多了个靠山,自己也可以少担些责任;傅燕云对二霞也是非常的笼络,因为感觉这样洁净伶俐好心肠的女仆实在难得,若是换了个不尽心的老妈子过来和傅西凉作伴,恐怕傅西凉现在已经三餐不继、头上生虱了。 第十六章 :春风暖阳 傅西凉听了二霞的报告,得知前院并没有什么人被石灰粉迷瞎了眼睛,便放下心来,预备睡觉。 二霞没见过这么能睡的,自打中午从前院侦探所回来之后,他是吃饱就睡,睡醒再吃,吃饱了又张罗着睡,就算是个婴儿,满月之后也不该还有这么多觉了。殊不知傅西凉在近一年来,一直就没度过舒心的日子,先是娘病了,后是爹病了,然后娘先没了,不久之后爹也没了。接二连三的受了若干场刺激之后,他恍恍惚惚的,若论痛苦的程度,似乎也并没有撕心裂肺,倒有点像是陷入了个迷梦里,成天的睡也不是正经睡,醒也不是正经醒,糊里糊涂的就熬到了今天。 今天,在没有和燕云大闹一场的前提下,他赚到了人生中的第二笔钱,这第二笔加上前头的第一笔,首先,暂时解决了他的生计问题,其次,证明了他也有点本领,至少不像燕云说得那样不堪。 两件事加起来,让他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不是喜悦,也不是感慨,只像是周遭一切又都变得真实起来,而他浑浑噩噩的熬了那么久,精气神全闹了大亏空,非得狠狠睡上一天一夜才够。 二霞眼巴巴的看着他,好像还想和他再聊两句,但是他已是无话可说。关门闭户脱了个一丝不挂,他钻进被窝里,心里静静的,眼睛一闭就又睡过去了。 * * 翌日清早,傅西凉醒了。 晚春时节,外面比房里更舒服,所以二霞总把一张小方桌摆在后花园里,让他坐在春风暖阳里吃饭。他这边吃着,她端着一盆洗好了的衣裳,走到那两株梧桐树间要晾。“刷拉”一声抖开一件大衬衫甩了甩,她劝道:“等吃饱了,你也到前头去看他一眼,好不好?”再抻开几只大袜子,搭到晾衣绳上:“也不是为别的,为的是显着咱们讲礼数嘛。”袜子的数目不对,她又弯腰在盆里翻找:“权当是出门散散步了,是不是?” 傅西凉言简意赅的回答:“不去。” 二霞把袜子从盆底找出来了:“唉。” 傅西凉握着筷子回了头:“但是你要去。” 二霞一听,感觉也行:“成,那我去,燕云先生问起来,我就说是你派我过去的,看看他好没好些。” “谁管他好不好。我是要你到他那里把我的药拿回来。我胳膊上的伤得天天换药,要不然会发炎的。昨天回来的时候,我忘了带它了。” 二霞听了,嘴里答应着,心中不以为然。等晾好了这几件衣服,她打扫打扫衣襟,利利落落的出门要药,又暗中做了决定,打算还是以着傅西凉的名义,去对傅燕云做一番好言好语的慰问。 二霞走了,傅西凉吃饱了,因为怕二霞回来又要唠叨,故而躲进了客厅里。在桌前坐下来,他先将右臂上的绷带扒开一角,向内窥视了两眼,感觉里面的情势还是有些可怕,便不看了,转而从卧室床底拎出一只提包,从中倒出了一桌子的冰淇淋桶。 正襟危坐的面对着这一桌子零件和木片,他用左手摸着下巴,心想应该从何下手呢? 他开动脑筋,全力思索,想得额头上都见了汗,正是入神之际,窗外忽然响起了二霞的声音:“傅先生,我回来了。” 傅西凉向来不干涉她,反正他已经吃饱了,她是爱回来还是出去逛,都随便她。 哪知这女人再次开口,放出了个晴天霹雳:“燕云先生也来了。燕云先生对你不放心,亲自过来给你换药了。” 窗户没有关,傅西凉闻声扭头望出去时,就见傅燕云提着一只画了红十字的白漆小木箱,已经走到了院子中央。 -- 第28页 他大惊失色,起身就往外跑:“停!” 他堵在门里,傅燕云停在门外,二人相视,傅燕云微微仰脸看着他,看了片刻,忽然一笑。 二霞看他二人对峙不动,以为自己领傅燕云回来是领坏了,正在发慌,傅西凉这时却又有了动作。他抬起双手落到了傅燕云的肩膀上捏了捏,然后顺着胳膊一路捏下来,连对方的两只手都抓起来扒开看了看掌心。捏过了胳膊,弯腰再掀对方的衣襟,检查对方的裤兜,再顺着两条裤腿捋下来,一直检查到了脚踝。” 外头的二霞没见过这样的待客之道,但是又没资格指教主人,只能是心里着急,嗫嚅着问道:“这是在做什么呢?” 傅西凉答道:“搜身,谁知道他身上藏了什么。”说着他站了起来,再次直视了傅燕云:“你没有带什么坏东西吧?” “你不是检查过了吗?”傅燕云低头看了看自己,然后抬头问他:“要不要我把鞋也脱了给你看一看?” 傅西凉后退一步,给他让了路。傅燕云向内走去,第一眼就看见了客厅桌上那一桌子冰淇淋桶,登时走了进去:“哟,这不是——” 话没说完,他饶有兴味的将桌面诸物细看了看,又问:“怎么会坏到这个地步?是被砸过了?” 傅西凉拎起提包,将桌上的一切往提包里收:“不用你管。” 桌面有了空当,傅燕云把手里的医药箱放了上去:“扔了吧,再给你买个新的。” 傅西凉三下五除二的装满了提包:“我不要。” “买个一模一样的。” “就算一模一样,新的也不是旧的。” 傅燕云在桌边坐下了:“既然是这么念旧,怎么还要一直记我的仇?我不是你的旧哥哥吗?” 隔着一只桌角,傅西凉也坐下了,左手开始去解右手的袖扣:“我早已经对你寒透了心,我不认识你。” 然后他把右袖往上挽:“从小到大,你一直以欺负我为乐,有你这样的哥哥,我也真是见了鬼!” 把袖口挽到了胳膊肘上,他对着傅燕云一伸右臂:“原来我好声好气的和你说话,求你别再和我胡闹,你全不听,还嘲笑我,现在我也不会再理你了。” 傅燕云剪开了他的绷带,用棉球蘸了药水给他涂伤口:“疼不疼?” 他摇摇头:“不疼。” 然后他扭开脸,望着窗外继续说道:“以后我们还是一刀两断吧,我见了你就生气。” “别动,要缠绷带了。” “哦。” 傅燕云用小剪子剪下三条胶布,将那缠好的绷带固定了住:“好了。” 然后一边收拾桌上器具,他一边抬头去看傅西凉:“昨天听说我受了袭击,你怕没怕?” 傅西凉垂眼盯着桌面一点,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傅燕云锁好箱子,站了起来:“不用怕,就算再有刺客要来报复,也只会先去杀我,不会找到你这里来。”他一笑:“我树大招风,门口挂着招牌呢。” 傅西凉认为他说得不对:“我怕的不是这点。” “不是这点,是什么?” 傅西凉不回答,傅燕云等了片刻,问道:“怕我会死?” 傅西凉虽然是无比的烦他,但确实是没有盼着他死的意思,可也不想实话实说,怕燕云蹬鼻子上脸,又要来骚扰他。毕竟双方住得是如此之近,燕云的地盘上还有直通后花园的一排窗户。若是夜里燕云悄悄潜入自己这边,往自己的枕边放一只癞蛤蟆,或者往自己的被窝里塞一只假骷髅,或者往窗外挂一条白床单装鬼,或者造半条假蜈蚣塞进自己的鼻孔,或者往自己的水杯里投一包黄连…… 这么一想,他就紧紧的闭了嘴,坚决不作回答。 傅燕云还有别的事,无暇在这里久坐,这时拎了医药箱往外走,经过他时抬了手,在他头上狠狠胡噜了一把。他愤然而起,瞪他背影:“少碰我!” 傅燕云没回头,只挥了挥手:“明天见。” 第十七章 :乱相 二霞不理解傅西凉为何对傅燕云如此无礼,隔着窗户听了几句,也没听明白,要说傅西凉纯粹是记恨傅燕云当年的“胡闹”呢?她又认为傅西凉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性情,没理由记仇记到这般程度。 等傅燕云走了,她状似无意的问道:“你和燕云先生,小时候是不是爱打架?” “能打架倒好了。”傅西凉告诉他:“我宁愿挨他的打。” 然后他对二霞多说了几句——嘴笨,说得颠三倒四,而且是从三岁那年开始说起,说到五岁时,发现工程量太大,如此一年一年的挨着说,说到中午也没个完,于是直接跳到了十三岁,十三岁的端午节那天,燕云让他喝雄黄酒,说是不喝就会被五毒虫子咬,他不听,也不喝。结果在他睡午觉的时候,燕云用纸折了半截蜈蚣,纸是光滑的黑色铜版纸,原本是外国杂志上的广告页,被燕云撕下来剪成一条一条,折成蜈蚣的一节一节,再用胶水粘好,还搓了无数的小纸棒,插在蜈蚣关节里当腿,腿硬硬的,刺刺的,和真蜈蚣腿一模一样。 燕云把这半截蜈蚣插进了他的鼻孔,然后躲到隔壁屋子里。而他呼吸不畅,憋醒了,抬手一摸摸到了脸上的蜈蚣,当场吓得发了疯,狂呼乱叫着就冲了出去——天热,睡觉的时候什么都没穿,十三岁的半大男孩,就这么光着屁股,一路怪叫着跑过了一进院子,把全家人都吓了一跳,当时还有亲戚家的两位表姐前来过端午节,二位表姐看清了他的一切,吓得连节都不过了,当天下午就告了辞。 -- 第29页 “我爸爸当时不在家,我娘用戒尺打了燕云两下,但是那又有什么用?”他垂眼望着地面,语气中满是无奈和苍凉:“据说他爸爸对我爸爸有什么知遇之恩,他在我爸爸面前又总是装成好孩子的模样,他还很会读书。我说他欺负我,我爸爸都不相信。” 说到这里,他闭了嘴,没什么可说的了,说多了也是无聊,反正一件一件都是不大不小的恶作剧,而且大部分他都已经记不清楚了。 二霞听到这里,也是沉默,同时决定往后不再去劝傅西凉和燕云先生修好。她自己就是从糟糕生活中走出来的,知道那些细微琐碎的恐惧和烦恼,天长日久的累积起来,会是有多么的折磨人。燕云先生若是还对这个弟弟有心的话,那就请他自己设法弥补感情去吧。 * * 这一日,清清静静的过去了。 到了第二日上午,后门右侧的窗户中开了一扇,傅燕云侧身坐在窗台上,手边放着打开了的医药箱。傅西凉站在窗外,伸着胳膊等他给自己换药。而上方的窗户忽然开了一扇,露出了一张煞白的脸:“二位傅先生,早上好呀。” 傅西凉闻声抬头:“葛——社长?” 傅燕云双手正忙着,不便探身出去正视葛秀夫,只口中回应了一声。而葛秀夫趴在窗前,探出半身,右手的食指中指夹着一支雪茄,姿态颇优雅的深吸了一口,然后闭了嘴唇,七窍喷烟。傅西凉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见他唇红齿白、鬼气森森,在屋子里还戴着墨镜。 紧接着,傅西凉又想起来:自己也和葛秀夫打过几次照面了,但是竟然一直没有见过他的眼睛。 葛秀夫这时开了口:“燕云兄,我昨天没来报社,听说前晚你差点着了个小孩的道?” “就是李家的那个李毓秀。”傅燕云答道:“你的话果然不谬,李家的人,确实是招惹不得。” 然后他又说道:“你可以把这件事情登到贵报上去,倒是一桩好新闻。” “当然不会放过你。”葛秀夫吸了一口雪茄,仰起脸吐了个烟圈:“想不想知道此事的后续?” 傅燕云贴好了三条胶布,停手答道:“兄台若是肯讲,那我自然是乐于恭听。”随即他把傅西凉向旁拽了拽:“老兄,雪茄先放下吧,烟灰都落到我们头上来了。” 葛秀夫转身把雪茄撂到了窗台上,然后低头向下,闲闲的讲了起来。原来那一晚,李家的毓秀怀着满腔凄楚悲怆的情绪,携着一包生石灰和一把快刀,要把那条毒蛇一样满口喷射毒液的傅侦探杀了泄愤——他平日里闲来无事的时候,也很爱弄点什么活物,躲起来将其剥皮剔骨或者大卸八块,所以胸中怒火一起,他很自然的就想到了一个“杀”字。 他到了侦探所,先是装成楚楚可怜的样子,说是自己在家受了大人的教训,特地来向傅侦探道歉,并想向傅侦探倾吐心内烦恼,让傅侦探帮一帮他这个可怜的少年。哪知道傅侦探是个坏透了肠子的,他演得那样情真意切,傅侦探却只是看着他冷笑,终于笑得他绷不住了那张假面,一怒之下投出了石灰包,然而他的石灰包刚刚出手,傅侦探已经跳窗户逃之夭夭,他自己则是先被人摁倒在地搜出快刀,后让巡捕用绳子捆着牵了走。 李毓秀气得死去活来,恨得磨牙霍霍,在巡捕房里一直坐到了后半夜,他三叔才过来交了保释金,将他领回了家里。到家之后,家中无一人安慰他,他兄弟毓华还冷飕飕的甩闲话,说他干什么什么不成,吃什么什么不剩,真是个废物。 凌晨时分,他忽然起床,摸到毓华床前,对着毓华连扎了不知道多少刀,因为恨毓华没有挨打,没有挨骂,没有蹲巡捕房,更恨毓华有家庭教师,考试能考甲等,面孔还白净,不长红疙瘩。 毓华惊醒,和他搏斗了一番,最后只剩下一口悠悠之气,被送去了医院抢救,如今还是生死未卜。而天色大亮之后,李宅门外又有贵客降临,正是来自龙虎山的天师到了。 李家众人不知道这位天师是否正宗,反正是李二爷花钱请的。天师进门之时,李家已经乱成一锅粥,大房和三房依然护着毓秀,都不同意报官,李二爷则是另有高论,认为毓秀这么小的孩子,先是装鬼,后是伤人,还一口咬定是他三叔指使的他,简直就是胡言乱语、丧心病狂,只怕是被什么妖物附了体。为了毓秀好,也为了李家全家族好,很有必要请天师来给毓秀驱一驱邪。 天师是坐卧铺列车到的天津,一路吃得既饱,睡得也足,堪称是精神焕发。听了李二爷的命令,天师摆开场面,立刻就用蘸了朱砂的大麻绳子把毓秀捆成一团吊起来了。 “据说已经吊了一夜,现在还吊着呢。”葛秀夫说道:“都说李二是故意的,要么驱邪,要么报官,李三当然不肯报官,只好眼看着李二祸害他儿子。” 傅燕云对李家的事情不是很有兴趣,倒是对葛秀夫的本事深感惊讶:“葛兄,你怎么对李家了解得如此清楚?难道李家有你的眼线?” 葛秀夫笑了一声:“我不认识李家的人,这都是听柳小姐说的。” “哪个柳小姐?你的新女朋友?” “现在还不是。”葛秀夫躲在墨镜之后,笑得嘴角弯弯:“还要再等等看,目前还难讲。”紧接着他回答了傅燕云的问题:“这位柳小姐,你也是认识的,就是那个曾经大闹令弟的小泼妇。” -- 第30页 “哦……”傅燕云想起来了:“是薛家的四姨太吧?” “没错,薛如玉的四姨太。薛如玉和李白蕖是表兄弟,所以柳小姐对李家的事情很知道。” 傅燕云若有所思的向后一靠,倚着窗框想了片刻。片刻之后,他向上说道:“她毕竟是个有夫之妇,以兄台你的才华和相貌,何必要和那样的女人有牵扯呢?” “闲着也是闲着,”葛秀夫回答:“况且是她来牵扯我,不是我牵扯她。你知道的,我向来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从不牵扯别人。” “当然。”傅燕云躲在楼下窗内,憋着笑说:“葛兄是风流才子。” 风流才子说到这里,因为烟瘾发作,很想吸雪茄,又怕烟灰飘落到傅西凉的头上,傅燕云要挑理,故而缩回身去,安心去吸。 等到楼上关了窗,傅燕云站起身,见傅西凉还仰头望着楼上发怔,便一扯他:“想什么呢?” 傅西凉的脑子里,一次基本只能装一件事,此刻他心里全是葛秀夫,所以暂时忘了自己和傅燕云的恩怨情仇。此刻低头看了傅燕云,他小声说道:“他连眼睛都没有,还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傅燕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有的有的,他眼睛还是有的,没有眼睛还了得?”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他怪模怪样的——” 傅燕云笑得连连摆手:“他是没办法,他有病,不能晒太阳,眼睛也怕光。再说他这个样子也不算难看,女人不是都爱白面小生么?正好,没有像他那么白的了。” “柳哈春要和他谈恋爱?” “你是说薛家四姨太?那也不能算是恋爱,他们凑到一起找乐子罢了。” 傅西凉感觉此事十分奇妙。而傅燕云止住了笑,也看出了他在思索,便问:“想什么呢?你也想要谈恋爱了?” “不是。”他摇头答道:“我在想上次柳哈春来时,还曾经大骂过葛秀夫。结果现在……” “人的想法是会变的嘛。”傅燕云拎起医药箱,忽然问道:“端午节快到了,要不要一起过?” “不要,我自己过。” 说完这话,他见傅燕云还在看着自己,就伸手关窗,把傅燕云关到了窗户那一边去。 第十八章 :春之心 薛宅,内宅东跨院。 柳笑春一见薛如玉进来了,立刻问道:“怎么样怎么样?” 薛如玉皱眉答道:“你怎么这样热心?好像他家不是我的亲戚,而是你的亲戚。” “你的亲戚不就是我的亲戚?”柳笑春走过来挽了他的胳膊,把他往沙发上领:“你这个不识好人心的,我关心我夫君的亲戚,难道还关心错了?” 薛如玉认为她绝无此种善心,纯粹就是爱听别人家的倒霉新闻罢了,但近来他和这位四姨太之间还算和平,关起门来对她嚼嚼舌头也无不可。 “三表哥这回可是了不得了。”他叹了口气,心情有些沉重。他也知道李家满门邪恶,照理说,是犯不上和这样的家庭做亲戚的,但他和李白蕖从小相识,到如今已有二十多年的交情,这二十多年来,他俩一直是只谈风花雪月,从不涉及经济道德,薛若是落了难,李绝对袖手旁观;李若是闹了穷,薛也绝不相助一分,两人二十年如一日,除了吃喝玩乐不干别的,友谊纯粹得好似金刚石一般,感情比绝大多数结发夫妻还要好些,连拌嘴之事都没有。 在沙发上坐下了,他从柳笑春手中接过了一杯茶,抿了一口:“三表哥在他家大房那里有两个儿子,你知道吧?” 柳笑春在他身旁也坐下了:“知道,不是一个杀了另一个吗?” “医院里的那个就不用说了,现在是家里的这个,这个好像也要不行了。” “还吊着呢?” “放下来了,但是有点晚,说是一直昏迷不醒。” “那还不往医院里送?” “三表哥自然是想要送那孩子去医院,但别人不许,怕巡捕说李家是关起门来施行私刑、打出人命,倒时候全家都脱不开干系。现在双方正在闹,大房的那个女人,就是他家后买来的那位小大嫂,说是已经疯了,也要操了刀子杀人呢。” 柳笑春听到这里,柳眉一挑,妙目一转:“那李家就这么关起门来自己闹,没有追究傅侦探的责任?” “这和姓傅的有什么关系?” “我倒不是说这事和他有关系,我是想你三表哥家全不是吃素的,傅侦探没去之前,他家只是闹鬼而已,傅侦探去了一趟之后,立刻出了血案,以你三表哥全家的风格,还不得找他讨个说法?” “瞧你说的,我三表哥家又不是地痞无赖,哪能随便的找个人就缠上呢?况且人家作为侦探,那一夜探的也很明白,装鬼的就是三表哥那两个儿子嘛。” “那你三表哥难道不知道是他的儿子装鬼?” “是这么回事,三表哥是一边宣称家里没鬼,一边支使那两个孩子使劲的闹鬼,他又从外面找侦探回家捉鬼,真实目的是要让侦探这个外人,证实家里是真的有鬼。这里头虚中有实,实中有虚,为的是营造一种气氛,最终吓得各房同意分家搬家。但是他家二爷从头到尾就没信他那一套,他家二爷当初张罗着从龙虎山请天师回来,也是要给他捣乱。” “分家就分家嘛,用得着费这个事?” -- 第31页 “他想要李家老宅,让其余几房拿钱走人。他得了确凿的消息,英国人想买他家老宅那块地皮,盖百货公司。” “他想得美,就算别人搬走了,以他家二爷那个别扭劲儿,也不会搬呀!” “二爷留下也可以,老宅一人一半,他可以卖掉自己那一半,百货公司再稍微挪一挪,就算二爷不卖,地皮也够了。况且若是有这等好事,他家二爷也没理由不卖。” 说到这里,薛如玉一拍手:“几十万的大财没发成,先搭进去两个儿子,你说这事闹的——” 柳笑春向后一靠,没再搭茬,心想姓傅的那小子还真是有几分狗运气,居然在李家出入平安,自己倒是白白给他介绍了一单生意。 她第一次复仇,是直接前往傅家兴师问罪,结果挨了几个嘴巴;第二次她采取迂回战术,意图借刀杀人,结果是姓傅的不但没被杀,反而赚了钱。 在一个男人那里接连遭遇两次失败,这对她来讲,真堪称是亘古未有之耻。但她是位越战越勇的坚强女性,绝不容许世间还有自己无法征服的男子。 翘着二郎腿,她盯着脚趾尖挑着的那只绣花拖鞋,试着回想那小子的模样——前两次和他相遇之时,都是气急败坏的状态,从未仔细的审视过他,以至于现在回想起来,她对他最深的印象就是高大,而且应该是还很年轻。 想过了傅西凉,她瞟了薛如玉一眼,心想:“老东西。” 把他打服了,是一种征服,把他收服了,也是一种征服。 * * 柳笑春本就是个不安于室的人,如今心念一动,立刻就盘算起如何能和傅西凉第三次相遇,结果主意尚未成型,她先在跳舞厅里偶遇了葛秀夫。葛秀夫还认得她,并且不记她那一骂之仇,主动和她攀谈起来,结果又被她骂了一顿。骂到尾声之时,柳笑春说道:“你不是会写吗?不是会编故事吗?你把我今天的这一段话也编进去好啦!就说我柳笑春骂了你葛秀夫的祖宗十八辈,你写吧!” 葛秀夫叫来侍者,给柳笑春要了一杯鸡尾酒:“骂我的人多着呢,凭你这几句话,还没有资格做我新闻里的女主角。” 然后,他请柳笑春跳了第一支舞。 柳笑春犹豫了一番,本不想招惹葛秀夫这样的刺儿头,但一转念,她又记起了他就住在傅西凉的楼上,自己和他建立一点交情,将来兴许有用。 于是,她伸出一只玉手,搭上了葛秀夫的玉手——葛秀夫比她更白。 * * 柳笑春无心插柳柳成荫,在征服傅西凉之前,先征服了葛秀夫,但这又并非意外之喜,因为第一,她和葛秀夫出来游玩了两次,始终没有见过对方的眼睛,她简直怀疑此人即便光屁股上了床,也要戴着墨镜行事,这可真是够怪的,而且他看得见自己的眼神,自己却看不见他的,也很有被动之感;第二,葛秀夫活得天怒人怨、太招人恨,以至于他无论到了何处,都随身带着至少两名保镖。柳笑春出来是找乐子的,但和葛秀夫走在一起,她总有会被乱枪打死的危机感;第三,葛秀夫此人难缠,如今在一起玩,已经是不大好玩,将来玩腻了,恐怕更是难甩。 柳笑春刚迈出了征服的第一步,就踢到了葛秀夫这位难描难画的奇人,越是思索,越是心情忧闷。忧闷到了这一天,她打算独自出门,散一散心,且于清静之中重新筹划,想想如何才能迈出征服的第二步。 她如今还没有汽车,但是雇了个包月的洋车夫,只伺候她一个人。今天风和日丽,她很舒服的坐在洋车上,吹着春风要往公园去。 车夫攥着车把,正专心致志的向前跑,忽听后方传来了柳笑春的声音:“停。” 车夫立刻收了脚步,回头望去,却见四姨太昂了头,正在眺望道路对面。 “太太,您要换地方吗?”车夫问。 柳笑春不耐烦的“嘘”了一声,看见道路对面走着一人,正是傅西凉。 道路一侧是红墙绿树,傅西凉穿着一身浅色西装,短发剃得两鬓泛青,笔挺鼻梁上架着一副银框眼镜。左胳膊夹着一只扁盒和两本书,他没什么表情,是在专心致志的走路。 柳笑春定定的盯着他,就见他面貌斯文冷峻,身材高大威武,堪称是难得一见的伟岸青年。个子既是这样的大,那别的什么自然也是大的了。 想到这里,她吞了一口唾沫,心头燥热起来。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她抬手一招,娇声唤道:“嗳——” 她没来得及说出后头“傅先生”那三个字,因为口中澎湃的程度超出了她的经验,她刚一张嘴,口水就顺着嘴角流了下来。而街道对面的傅西凉闻声抬头,也认出了她。 他初次见她,她是坐在床边抠脚,隔了许久再见,又清楚的看见了她垂涎三尺。他虽然没有洁癖,但也感觉此种景象令人无法忍受。所以慌忙收回目光,他加快速度往前走,走了两步,感觉还是不安全,索性小跑起来,一路跑回了家。 第十九章 :求爱大作战之失败篇 二霞正在院子里栽花,忽见傅西凉一路喘着跑回了来,便是惊愕而起,挓挲着两只泥手问道:“这是怎么了?半路遇上燕云先生、又和他怄气了?” 傅西凉反手关了黑漆院门,然后答道:“不是。” -- 第32页 “去过医院了?” 傅西凉的气息渐渐平顺下来,告诉她道:“去过了,也拆完线了,医生说伤口长得挺好,让它继续长着就行了。” “既是没有遇见燕云先生,那你怎么这么早就跑了回来?不是说中午要在外面下馆子吗?” 傅西凉走到房前那张小方桌前,把手里的两本新书和一盒子拼图放了下来:“本来是这么打算的,谁知道回来路上遇见了那个柳哈春。这个女人真是坏,隔着一条街喊我看她流口水,故意的要恶心我。我还吃什么?我什么都吃不下了,赶紧跑了回来。” 二霞听了,惊愕的程度更升一级:“那么个花枝招展的漂亮人儿,会干这事?” 傅西凉摆摆手,不肯和她继续讨论。 二霞又道:“那你也不用跑啊,震着伤口可怎么办?光天化日的,她还敢再扑上来打你不成?” “她蹭我一身口水也够我受的。” 说完这话,他脱了西装上衣,自己走进房内挂了上。西装崭新笔挺,料子虽是一般的薄料子,但款式相当好,而且去年做好了没有穿,今天是第一次上身。上午他焕然一新的走出门时,自己都觉着自己神清气爽、十分潇洒。 这身西装,连料带工加起来,得值个几十块钱,而他现在手里一共也没有几个几十块,所以不用旁人嘱咐,他自己就知道了珍惜衣服。 二霞隔着窗户问他:“那中午还是在家里吃?我什么都没准备,给你煮碗面条?” 他摇摇头:“不饿,不吃。” 然后他进入卧室,把那条裤线锋利的新裤子也脱了,换上了一条家常的斜纹布长裤。走出来坐到门口的小方桌旁,他把新买的两本侦探小说翻开来看了看,没看出什么意思,于是将书摞到一旁,将那盒子拼图倒在了桌上。 他半晌不出声音,二霞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见他拿出了修理冰淇淋桶的劲头,正在拼那一桌子小木片。 如此又过了一个多小时,二霞看他刚刚拼出了一个角,便劝他道:“歇歇吧,总那么低着头,不累么?” 他心不在焉的哼了一声。 二霞解开围裙,把袖子放下来,然后拎了一只铁皮饭盒,轻手轻脚的推院门走了出去,打算给他买些点心垫垫肚子。傅西凉没理会,还在一片一片的对比木片上的图案。 他并非文静内敛的性情,但是很喜欢一个人鼓捣点什么,小时候爱搭积木,大了喜欢拼图,对待这两样游戏,他有着超凡的耐心,一玩起来就忘了时间,胸中也不再有别的思绪,单只是无忧无虑、心旷神怡,连院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他也无知无觉,直到一缕陌生的香风从鼻端拂过,他才抬起了头。 然后他霍然而起,变了脸色:“是你?” 柳笑春方才虽然当街失态,但她存了一点自欺欺人的侥幸之心,认为傅西凉未必就会看清了自己的口水,他之所以落荒而逃,也许只是因为上回挨了自己的一场暴骂。而今日自己和他既然是相遇了,就该遇出个结果才好,要不然将来还得另找借口,才能登他的门。 她是雷厉风行之人,在大街上盘算完毕,立刻命令车夫调头,直奔了傅宅。下车将那黑漆院门推开一线,她向内望去,就见傅西凉正坐在院内独自摸骨牌,和方才相比,他换了一身舒适的便装,看着更为可亲,若是上前投入他的怀中,必能隔着衬衫贴上两块温暖胸肌。 抽出手帕擦了擦嘴角,柳笑春推开一扇院门,向内走了一步,静等着他发现自己。 等了一分多钟,她见傅西凉根本没有抬头的意思,于是向内又走一步,再走一步,三步两步就走到了桌前,这才发现他摆弄的不是骨牌,是一堆花花绿绿的木头片子。而他这回终于抬了头,却又是大惊失色,差点把身后的椅子撞翻。 “是我。”她微微一笑:“别说你已经不认得我了,我不信。” “你怎么又跑到我家里来了?”傅西凉感觉她简直是欺人太甚:“我这些天可没再捉过你的奸,上回你打了我几个嘴巴子,我也全打还给你了,你还来找我干什么?” “嘴巴子的话你还好意思说?一点都不知道怜香惜玉。”她见傅西凉张了张嘴,仿佛是要和自己较真,连忙将那一页翻了过去:“好啦好啦,我也不是过来找你翻旧账的,我只是想问你,你刚才为什么一见了我就要跑?难道我是妖魔鬼怪,会吃了你?” “因为我不想看到你。” “为什么不想看到我?” “因为你不讲卫生。” 柳笑春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登时脸红气结:“我不讲卫生?我哪里脏了?”随即她点了点头,冷笑了一声:“好,好,我懂了。你是高贵的大少爷,我是人家拿钱从堂子里买回来的姨太太,你自然看不起我。只怕在你的眼里,我不只是脏,我还贱呢,是不是?” 说完这话,她头脸发烧,眼中也泛了泪光。傅西凉看她又要翻脸,也急了:“你吵什么?你敢说你在大街上没有流口水?我看得清清楚楚的,你还犟什么?” 她的红脸更红了一层:“哪有那种事,你看错了吧?”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也不干我事。现在请你走吧,我还忙着呢。” “这就要撵我了?” “本来也没欢迎过你。” -- 第33页 “那我如果说,我是来同你讲和的,你欢不欢迎?” “不欢迎。” “不怕我一直恨着你?” “谁管你。” “好,这话可是你说的,往后我可就是你的仇人了,我白天骂你,夜里恨你,看你怕不怕。” 她每一句话里都带着个搔人魂魄的软钩子,略解半分风情的男子听了,都要心软意活。孰料傅西凉连这半分风情都无法消化,在他眼中,她就是个混不讲理且污言秽语的化身。而凭着他的智慧,他灵机一动,竟也想出了制敌之法:“不走是吧?” “怎么?你要抱我出去吗?那可不成,我可是要叫的哦!” 傅西凉转身走到后门正前方,仰头喊道:“葛社长!你的新女朋友来了!劳驾你把她带走好不好?” 二楼一排半开半掩的窗户,“哗啦”一声全开了。迎着闻声而出的一溜脑袋,他又大喊了一声:“葛秀夫!” 一扇窗后的编辑左右退下,给葛秀夫让了位置。葛秀夫面对着柳笑春的方向,饶有兴味的唤道:“小泼妇?来了怎么不来找我?” 柳笑春没想到傅西凉会来这么一手,这证明了他对自己真是毫无情意。心中一酸,眼中一热,她昂首怒道:“难道全天下我就只认识你一个男人,只要出了门就一定是找你?你叫谁是小泼妇?你娘才是小泼妇!还不赶紧把你的狗脑袋缩回去,仔细姑奶奶脾气上来了,把它砸个稀碎。” 紧接着她转向傅西凉——横竖今天是注定了大败,她索性也豁出去了:“还有你,你个大傻子二愣子,连句人话都听不懂,活该要挨老娘的臭骂!” 傅西凉听了她这番妙语,也动了气:“我不和你好,你就骂起我来了?你还讲不讲道理?我凭什么就非得跟你好?” 就在这时,黑漆院门开了,傅燕云探身向内看了看,微笑问道:“怎么吵成这个样子?在街上都听见了。” 傅西凉没言语,不想向他告状,更不想向他求援。而柳笑春回头看见了傅燕云,这一次她没有出言不逊,因为心里记得这位燕云先生是个好人,她又没疯,哪能逮谁骂谁? 傅燕云又道:“柳小姐,请到我那里去坐坐吧,西凉不懂事,还是孩子脾气,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你要是和他一般见识的话,就白白气死了。” 柳笑春原本已经是僵在了这院子里,一点可下的台阶都没有,如今傅燕云这话算是救了她,她瞪了傅西凉一眼,转身走向了傅燕云,心里又气又乱的,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傅燕云抬头向二楼的葛秀夫使了个眼色,然后顺势望向傅西凉:“今天去医院了吗?” 傅西凉被柳笑春闹了个七颠八倒,好在这句话足够易懂,让他可以回答:“去过了。” “医生怎么说?“ “说没事。” “还顺路理了个发?” “是。” “理得不错,是在哪家?” “新开的,叫亚琪亚。” “明天带我去一次,仙宫理发店人太多,一等就是一个小时。” “好。” 其实是不好的,但是他现在忘了自己应该“不好”,随口就答了一个“好”。 第二十章 :杂谈 傅燕云刚把柳笑春领走,二霞便拎着一只铁皮饭盒和一个纸包进来了。 她出门随便买些点心,本不该在外耽搁这样久,只是走到一家点心铺子时,看见门外有人排队,再一问,得知这家铺子做红豆饼是一绝,而接下来马上就将有新鲜红豆饼出炉,这些人都是掐着时间过来买饼的老主顾。 她一听便站住了,等了又等,也随大流买了一包,结果这就耗费了许多时间。等她拎着纸包和空饭盒走回来时,还未到院门口,就听见家里声音不对,有一男一女正在嘈嘈。停下来侧耳再听,她听明白了,立刻跑去前院寻找傅燕云——若论实力,她也有自信能和柳笑春一战,虽然她不像她那样善骂,但道理总是会讲的,嘴皮子也够利索。但她心想大姑娘站在院子里和人吵架,终究不是体面事情,再说那薛家四姨太的嘴那么野,万一喷出了一些不堪入耳的脏话,自己自然也要灰头土脸。所以自己不能轻易出马,如果燕云先生不在家,西凉又已正式宣告溃败,那时自己再出嘴也不迟。 结果她跑到前院之时,燕云先生刚好从外面回来,手扶车门站在路边,他也在一脸狐疑的听着后院声音。二霞只和他一对视,都没说话,他就直接开了口:“走,过去看看。” 二人快步走向后院,刚到门外,就听见傅西凉质问柳笑春“我凭什么非得跟你好?”二霞不知道傅燕云是怎么想的,反正她自己是犯了嘀咕,心想柳笑春是来找他“好”的?她想和他怎么个“好”法?既是想和他好,方才怎么又骂上了? 存着一肚皮问号,她等傅燕云把柳笑春哄走了,才进来对傅西凉察言观色:“怎么啦?” 傅西凉答道:“她骂我。” 二霞又问:“她来找你干什么?” 他气哼哼的回答:“不知道,莫名其妙,岂有此理。” 二霞一听,决定不再和他费话,但又非常的想知道实情,于是下意识的抬头向上看了看——上面一层楼,大概全是知情人。 方才看热闹的报社职员们,已经都随着他们社长缩回头去了,唯有靠边的一处窗口,还向外探着个脑袋,正是那个馋人。但二霞从来没和楼上的男子们说过话,现在当然也不好意思贸然相问,所以看了他一眼,就低头忙别的去了。 -- 第34页 而费文青感觉二霞像是要和自己说话,心头立时一惊又一热,两只眼睛都放了光,哪知道她随即又去找盘子盛起了什么红豆饼,便在红豆饼那甜香的热气味中垂了头。 他已经开始为了未来的恋爱而省钱,连午餐费都减少了三分之一。钱是确实攒下来了,但是一个“爱”字,又当如何出口呢? * * 二霞给傅西凉端来一盘子滚烫的红豆饼,又给他煮了一碗鸡蛋汤,然后开窗关门,让他自己坐在客厅里,吹着风慢慢吃。红豆饼烤得确实是好,皮酥馅大,她给自己也留了两个。 在柳笑春走后,傅西凉也萎靡下来,此刻他无精打采的咀嚼着饼,心想一个人好端端的坐在家里,也会忽然被人找上门来骂一顿……为什么要找我呢?为什么要跑到我家里来骂我呢?她到底要干什么?她以后会不会隔三差五的就闯进来找我的麻烦?要是那样的话,我就把她扔出去……可是……绅士风度……去他妈的绅士风度,谁欺负我,我就扔谁! 想到这里,他感觉头脑发晕,太阳穴发胀,就捏着半只饼,伏在桌上闭了会儿眼睛,可饶是闭了眼睛,耳边依然隐约萦绕着柳笑春的尖声,好似她那具流口水爱抠脚的肉身虽离去了,但灵魂又蹿了回来、还在继续骂人。 当然,后来据傅燕云证实,此刻骂人的正是柳笑春之肉身,并非柳笑春之灵魂——她在前院,使性子又把葛秀夫小骂了一场。 再说现在的傅西凉,本来是想闭目养神,结果不知不觉的竟是打了个盹儿。 不知过了多久,他自己醒了,抬头看时,就见窗外满院都是金黄阳光,二霞和傅燕云站在海棠树下,二霞背对着他,正听傅燕云讲话,也不知道傅燕云都说了些什么,就听二霞压低声音,不是“哟!”就是“啊?”,很惊讶似的——不是惊恐,就只是惊讶,语音中还带着点笑。 傅燕云偶然一抬眼,看见客厅里的他已经坐起来了,便对着二霞一点头,然后迈步走到窗前,含笑问道:“人家要和你好,你怎么不和人家好?” 他右手捏着饼,左手摘下眼镜,用手背揉了揉眼睛,然后重新戴好眼镜,感觉自己的目光变得锐利了些:“我一没打她二没骂她,登门挑衅的也不是我,还想让我怎么好?” “柳小姐想要的不是这种好。” “那她还想怎么样?” “如果我说她是想和你交个朋友呢?” “没有挨骂的瘾,不交!” 然后他放下那半块饼,起身要去上厕所。等他出了客厅,傅燕云回头对二霞说道:“你不要看他憨头憨脑,他还很有一点女人缘呢。他十五岁那年,就被他同学的一个表姐看了上。他个子高,十五岁的时候看起来就很像大人了,那个表姐先是给他买糖,买汽水,请他吃点心,还带他到公园玩了两回,后来就领他去饭店开了房间……” 傅西凉这时回了来,正好听到这一段,立刻冲了过来:“不对!是她——你说这些干什么?你少讲我的事!” 傅燕云对着二霞,笑了起来:“那个表姐说自己有一只通了电会发七彩光的八音盒,要在黑屋子里看才好看,他就跟着人家到饭店里找黑屋子去了。” 傅西凉怒道:“你还说?!” 二霞在心里问:“后来呢?” 傅燕云仿佛拥有读心之术,告诉她道:“后来我在饭店大堂把他截住了,要不然后患无穷,那位表姐的二哥当时是个督军,权倾一方,这种事情一旦闹出来了,人家要他负责、娶了那位表姐,只怕我们家也不敢不娶。那表姐当时得有……”他想了想:“二十七八了吧?”又一指傅西凉:“对他说自己是十七,他还真信了。” 二霞一时忘情,问出了声:“后来呢?” “后来他就退学了,不好意思再去学校了。读书读了好些年,最后落了个中学肄业。” 他意态悠闲,说个不休,气得傅西凉从窗内要推搡他:“我有毕业证。” 傅燕云提前一躲,让他推了个空,躲闪之余还能继续讲述:“我们爸爸托人情,给他买了一张中学毕业证,要不然面子上太不好看。” 二霞听了傅西凉这些事迹,简直不知道如何接话,而傅西凉在房内说道:“当年要不是你到处讲我的笑话,我也不至于退学!你快滚吧!往后再有一千一万个人过来骂我,也用不着你管了!” 二霞也不声不响的走了开,不再去做傅燕云的听众——方才她听得好奇兼入迷,忘了傅西凉的心病,直到傅西凉翻了脸,她才猛的回过了神。傅燕云那嘴已经够会揭短的了,自己若是再在一旁捧场,岂不成了帮着他欺负傅西凉? * * 傅西凉这一天,过得很不愉快。 直到天黑之后,他扭开电灯伏案读书,读了半个多小时,才渐渐把柳笑春其人给忘了。 与此同时,在城市另一端的薛宅,薛如玉走进东跨院要休息,却是被个小丫头拦了住,小丫头说道:“老爷,四姨太说了,今晚不让您进来睡,让您到别的房里休息去。” 薛如玉问道:“她这是在闹什么?白天家里有谁和她吵嘴了?” “我们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反正四姨太下午回来之后,就一直带着气,瞧着挺不高兴的。” 薛如玉向小丫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悄悄走入院内,就见房内窗帘敞开,灯光雪亮。他那青春年少的四姨太卸去了首饰与华服,穿着一身桃红衫裤,侧对着窗户坐在桌旁,一腿伸长在地,一腿蜷起来,脚后跟蹬着椅子边。桌上摆着一大盘卤鸭翅,一大盘什锦拼盘,又有半瓶白兰地。此刻四姨太掀开红唇,呲着贝齿,正在啃鸭翅膀,啃着啃着,端起酒杯吱喽一口,然后把酒杯往桌上一顿,低头“哈——”的吐出一口长气。 -- 第35页 薛如玉不知道她是受了什么刺激,但是看她的造型和吃相都不善,便扭头走出东跨院,另找屋子栖息去了。 第二十一章 :理发记 傅燕云坐在办公室里,正在喝他清晨的第一杯咖啡,写字台对面坐着一位中年先生,姓丁名志诚,是他的秘书兼会计。丁先生经验丰富、业务娴熟,先前在他岳父的贸易公司里做到了很高的位置,后来因为去年和他太太闹离婚,不但失了职业和财富,还被他大舅子全城追杀,这才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暂且隐居进了安乐侦探所里。 丁秘书向傅燕云做了一阵汇报,忽然抬头望向窗外:“那是不是令弟?” 傅燕云回了头,就见院门口走来一人,正是傅西凉。 起身推开窗户,他大声喊道:“弟弟,早啊?” 傅西凉听他这样扯着嗓子喊弟弟,感觉非常的窘,也并不想承认自己是他弟弟。因为怕他继续再嚷出什么好的来,他咬牙切齿的向他做口型:“出来!” 傅燕云抛下丁秘书,出门走到了傅西凉面前:“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傅西凉反问:“不是你让我今天带你去理发店吗?” “这么早就去?” “只有上午人少,下午人就多了,你不是不喜欢等?” 傅燕云笑了:“难得你有心,还记得我不喜欢等。” “不就是因为你不愿意等,才让我带你去找新理发店的吗?这怎么能算我有心?我没有心。” “我是在感谢你呀,弟弟。” “我不用你感谢我。昨天你帮我赶走了柳哈春,今天我带你去找理发店,我们扯平了。” 傅燕云带着他向外走了几步,忽然问道:“你叫柳小姐什么?” “柳哈春啊。”傅西凉扭头看他:“她的名字就叫柳哈春,你不知道吗?” 傅燕云愣了愣,随即笑着点头:“哦,是的,我想起来了。” 紧接着他换了话题:“路远不远?要不要坐汽车?” “不远,我昨天是走着去的。” “好,那我也走,走吧。” * * 傅西凉一路无语,不给傅燕云攻击自己的机会。如此走过了两条大街,傅燕云看见了前方理发店的幌子,走近了再看招牌,只见招牌是天蓝的底色,上面写了白色的花体字,正是“亚琪亚理发店”。 “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进这家店里理发了。”傅燕云说:“招牌漂亮。” 傅西凉欣赏着那块蓝天白云的小招牌,这回忘了警惕和戒备,很痛快的点了点头:“嗯。” 然后二人拉开玻璃门进了去,店铺不大,果然清静,只在角落里坐了一位烫发的女客。傅燕云由伙计引到了空位上落座,从面前的大镜子里,他看见傅西凉在门旁的长椅上坐下了,便对理发师说道:“就剪他那个样式,别剪太短。” 理发师回头看了一眼,笑道:“那位先生我有印象,他的头发也是我理的。” 由着这句话,傅燕云和理发师谈了起来。而那理发师很对得起一元钱的理发费,对着傅燕云的脑袋精雕细琢,琢个不休。 傅西凉早知道等人理发是桩漫长无聊的差事,提前做了准备,这时就从怀里掏出薄薄一本侦探小说,埋头开始阅读。这回时间就好打发了,他读一会儿,抬起头,看见傅燕云已经理发完毕,正要起身去洗头;再读一会儿,再抬起头,傅燕云已经洗好头发坐回了原位,理发师正在牵扯电线,要用当下最为先进的电吹风机给他吹干头发。 在轰轰的机器响声中,他又读了一页,读完这页就不读了,因为理发师一手拿着梳子,一手攥着生发油瓶子,已经把傅燕云的短发收拾妥当。傅燕云起身走到了傅西凉面前,弯下腰问:“好不好看?” 他是正经的提问,傅西凉看着他,便也如实的回答:“好看。” 傅燕云笑了,一边笑一边直起身,向伙计付了费用和小账。傅西凉跟着他出了理发店,正要回家,却听他又说道:“这里好像离露西亚很近,来都来了,索性吃完了午饭再回去。” “现在还没到吃午饭的时候。” “已经十一点了,也不算很早。” “我不和你吃。” “我们去吃烤面包,已经两年没有吃了,你说会不会已经关了门?” “没有关,开得好好的。” “是吗?我记得他家的生意也一般。” “没有关就是没有关,我上个月还去过一次。” “真的?”他一拽傅西凉的袖子:“我们去看看。” 傅西凉见他不信,就和他穿过一条小街,钻进了一条很偏僻的巷子里。巷子深处开着一家白俄馆子,名叫露西亚,店里的菜品只有几样,然而样样都做得别具风味,他家的面包出炉之时,香气能够弥漫整条巷子。 傅燕云在读中学的时候,偶然发现了这家馆子,就常带傅西凉过来——不是傅家伙食不好,是傅家的厨子做不出这个滋味。那时他十六七岁,傅西凉十三四岁,二人时不时的过来占据一间雅座,挑爱吃的点上一桌,然后放下门帘,如狼似虎的对着大嚼。当然,傅燕云是嚼不过傅西凉的,傅西凉自从过了十二岁之后,饭量就真和老虎差不多了。 如今傅燕云故地重游,加之此刻不是饭点,店里没人,所以他又坐进了熟悉的那间雅座。直接拿起菜牌子,他问傅西凉:“饿不饿?” -- 第36页 傅西凉只是想让他来看看这家馆子是不是真的没关门,根本没有和他共进午餐的意思,但是糊里糊涂的跟他走进来之后,因为不好意思扭头再出去,这才不得不坐进了雅座里:“不饿。” “等会儿看你吃不吃。” 傅燕云招来侍者,点了软果糕,奶酪馅饼,牛排肉串,酸黄瓜,以及本店最有名的烤小圆面包和罗宋汤。 傅燕云不急于吃,傅西凉也不动手,直等侍者把菜上齐了,傅燕云才起身放下门帘,坐下来说道:“我们有多久没坐在一起吃饭了?” 傅西凉答道:“一年多。” 傅燕云端起大玻璃壶,倒了一杯果子露,欠身端到他面前:“一年零九个月啦,弟弟。” 然后他坐回原位,看着傅西凉:“有志气,说要和我一刀两断,就真的和我一刀两断了。” “你以为我是说着玩?” “可我们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忽然一下子分开了,谁也看不见谁了,你不想我吗?” “不想。” 傅燕云把一支小叉子放到了他手边:“吃吧,我们边吃边聊。” 傅西凉用小叉子扎起一块软果糕,咬了一口:“不聊,没什么可聊的,反正无论我说什么,你都当是放屁。” “现在我肯听了。” “我不信。” 傅燕云沉默片刻,忽然说道:“前年冬天,江宁和建邺到这边过年。他俩在你跟前,是不是说了我很多坏话?” 傅西凉看了他一眼,没回答。 傅燕云笑了一下:“如果前几个月有我在你身边,江宁、建邺和京华最多分走十万,我绝不会让你吃这么大的亏。” 撕了一小片面包送进嘴里,他又道:“证据和律师我都提前找好了,一直等着你来找我,没想到等来等去,你就是不来。我主动去找你呢,你又无论如何都不肯见我。” “你是不是又想说我傻?说我中了江宁和建邺的离间计?随便你,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我是宁愿没有钱,也不想见你。一看到你,我就会想起你欺负我的那些事,就气得心里难受。” 傅燕云有一搭没一搭的撕着小面包:“你说这句话,我倒是没法反驳的。这一年零九个月里,我时常回想往事,有时候也觉得不可思议。不怪你记恨我,有些事情确实是我做得过了火。”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他:“我总当你还是个小孩子,不讲面子,也没有羞耻心。其实你已经长得这样大了,要不是家里出了变故,你今年都该张罗着讨老婆了。” 傅西凉没想到他能说出这番话来,出乎意料之余,又怕他是故意的在拿话逗自己,所以索性不回答,只一口一口的咬那糕吃。那糕是齁甜的几小块,也不禁吃,三口两口就没了。 傅燕云把一盘奶酪馅饼向他推了推:“给我个机会吧。” 他抬起头:“什么机会?” “你再原谅我一次,好不好?” “不好。” “我会改。” “我不信。” “你不用现在就信,可以先看一看,如果觉得我没有骗你,你再信我也不迟。” 傅西凉低头看着那盘子馅饼,没了主意。是信还是不信?按经验来讲,是不可以信的,可万一这回他说的是真心话呢?燕云对他向来是真真假假,而他看不透他。 傅燕云这时忽然又换了话题:“要不要喝点酒?” 他心中立时警铃大作,然而傅燕云随即又道:“你没有酒量,还是不要喝了,我自己喝一点。” * * 傅西凉吃了一个馅饼,甜得发昏,转而去吃咸的。牛排肉串放凉了,滋味大减,但罗宋汤还是热的,他吃了半篮子烤小圆面包,喝了两份汤。傅燕云吃了几丝面包,喝了几口汤、半杯威士忌,也饱了。 二人结账出门,往家里走。傅西凉忽然生出一种错觉,仿佛是时光倒流,自己还是个小孩子,和燕云一起出门玩,那时的燕云比他高出一头,还没有后来那么坏。 傅燕云喝了半杯威士忌后,有点脸红出汗,在外顶着太阳一走,更热了,于是脱了西装上衣,用手指勾着衣服后领,一边走一边将上衣抡圈,还断断续续的吹了几声口哨,是流行歌曲的调子。 傅西凉心中狐疑,停下脚步:“你刚才是不是又在骗我?” 傅燕云也停了:“何以见得?” “我看你好像很高兴。” 傅燕云笑了,这回把衣服搭上了臂弯:“你肯与我和好,我自然十分高兴。” 傅西凉记得自己似乎并未正式同意和他和好——难道实际上是同意了? “你最好是没有骗我。”他说:“我刚才已经想好了。” 傅燕云饶有兴味的看他:“你想什么了?” “如果你今天还是在戏弄我的话,我就把你的腿打折。” 他盯着傅燕云的眼睛:“玩心眼儿,我不是你的对手。你说的话是真是假,我也分辨不出。但我不能永远受你的欺负,你再招惹我,我就把你的两条腿全部打折。” 傅燕云似乎是凉快了些,展开上衣穿了上:“这个……” “不信你就试试看。你也知道的,我从来不骗你。” 第二十二章 :端午节(一) 傅西凉要回家,傅燕云说道:“急着回去干什么?跟我去趟侦探所吧,我给你留了点好东西,你去拿上。” -- 第37页 傅西凉不大想去,也不贪图他的好东西,但还是下意识的问了一句:“是什么?” 傅燕云想答“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又想逗他“不告诉你”,可是两句话到了嘴边,他改了口:“走,我带你去看一看。” 这句回答听起来更像是一句指令,而且是极容易执行的指令,傅西凉便跟着他在傅宅附近拐了弯,往前门去了。 他二人走到大门口,正好赶上了葛秀夫下汽车。一名随从照例为他擎起一把黑伞,而他站在伞下,没有先向傅燕云致意,而是负手而立,将傅西凉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才道:“燕云兄,令弟果然是雄姿英发、器宇不凡,敝人确实不及。” 傅燕云冷不防听了这么一句评语,不由得也扭头看了傅西凉一眼,然后对着葛秀夫笑道:“老兄,你又何尝不是品貌风流?而且我可以为他打包票,他绝对无意去做你的竞争对手。” 葛秀夫也是笑:“无妨,无妨。” 然后他就在随从的簇拥下往二楼去了。傅西凉看着他的背影,莫名其妙的被他夸了一句,甚至也不太确定他那句话是不是夸。 “什么竞争对手?”他问傅燕云:“我和他竞争什么?” 傅燕云带着他走到了院内的一小片树荫下,站住了:“你到底懂不懂柳小姐的心意?明不明白那天她为什么登门闹你?” “明白,她想和我和好。我不同意,她大概是面子上挂不住吧,就恼羞成怒,骂起人来。” “是想和你和好,还是想和你好?” “不是一个意思?” 傅燕云拍了拍他的胳膊,笑了:“你可怎么办?我的傻弟弟。” 傅西凉盯着他:“我又怎么了?” “实话告诉你吧,她是看上你了。” 说完这话,他观察着傅西凉的神情,决定再加一句:“她爱上你了,想和你找黑屋子看七彩发光八音盒。这回明白了没有?” 傅西凉登时皱了眉毛,一是往事不堪回首,二是想到自己实在是不爱柳哈春,那么柳哈春上回虽是污言秽语的走了,会不会在接下来的哪一天里,又骂骂咧咧的再找上门来?自己是懂她的意思了,她又懂不懂自己的意思呢? 傅燕云又道:“她虽然是爱上了你,但同时还吊着个葛秀夫。昨天我把她劝过来时,葛秀夫也下来了。他身为柳小姐的情夫之一,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并不拈酸吃醋。但我刚才还是向他表了表态度,万一哪天他要吃醋了,也别吃到我们头上来。” 说到这里,他笑起来:“我总认为他那个日报社,武德过于充沛,在城里可以办报,拉出城去也能剿匪,实在是——犯不上得罪他。” 然后他又看傅西凉:“想什么呢?” 傅西凉忙着思考,竟是没有听见傅燕云方才讲的这几句闲话。他想为了避免柳哈春再来袭,自己有必要向她阐明心迹,可这话应该怎么对她说呢?说他是会说的,难的是“对她”这一部分,因为他是万万不愿意再见她。 这时,一簇人从二楼下了来,他一抬头,又看见了葛秀夫。葛秀夫拎着一只大手提箱,正往院门口走。 “他是她的情夫。”他想:“他一定能见到她。” 紧接着,他拔脚走到了葛秀夫面前:“葛社长。” 葛秀夫站住了:“西凉先生。” “你是不是经常能见到柳哈春?” “柳——啊,是……” “我有几句话,想劳烦你转告她。” “可以,西凉先生请讲。” “你告诉她,我已经知道了她爱我,但是很抱歉,我一点也不爱她。她也不用给我看什么好东西,我也绝对不会和她上旅馆开房间。也请她往后千万不要再到我家里来,如果她再敢到我家里骂人,我就把她扔出去。最后祝她幸福。” “嚯!” “就是这些,别的没有了。谢谢你。” 葛秀夫摸着下巴:“老弟,不至于如此无情吧?那个小泼妇虽然是泼了点,但也算是个美人,总得来讲,她这个人至少是——还可以吧?” “不可以。” 葛秀夫饶有兴致的发问:“那她到底是哪里不入你的眼呢?” 傅西凉闭了嘴,摇摇头。现在他单是想起“柳哈春”三个字,脑海中便会掠过一双脚丫子和一串哈喇子,以及刺耳的一片尖声大骂。但他不便对着葛秀夫讲她的坏话,因为柳哈春并没有去抠别人的脚,也没有把口水蹭到别人身上,她很讨厌,但还不算坏蛋。 向着葛秀夫又道了声谢,他转身走向了傅燕云。而傅燕云望着葛秀夫,就见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嗤”的笑了一声,连墨镜都遮不住了他满脸的啼笑皆非。 傅燕云从葛秀夫脸上收回目光,心里有点难过。他并未试图向傅西凉传授语言艺术,只带着他向楼内走去,又问:“这一年零九个月,你是怎么过来的?” 他这问题问得太笼统,傅西凉采取了最简单的答法:“就是这么过来的。” 傅燕云无声一叹,不敢去想傅西凉在这一年零九个月里受过了多少嗤笑——就是葛秀夫那样的笑法,摇头晃脑,“嗤”的一声。 傅西凉方才把该说的话说尽了,此刻倒是心中清净,十分坦然,认为自己已经解决了一个大问题。进了傅燕云的办公室,他得到了一罐绿茶,两件衬衫,一打洋纱袜子。 -- 第38页 他本能的不想要,可傅燕云问他:“不是已经原谅我了吗?怎么还不肯要我的东西?” “我自己会买。” “那也没见你给我买过什么。” “我……” “衬衫是你的尺码,你如果不要,我留着也没法穿,袜子也是一样。你把它全带上,如果还是想和我生分,不肯白要我的东西,那以后再买点什么补给我,也是一样的。” 他嘴上说着,手上忙着,把那几样东西装进一只大牛皮纸袋里,往傅西凉怀里一送。 然后退了一步,他靠着写字台半站半坐,又说道:“以后如果有了要和别人交涉、谈判之类的事情,记得过来找我,我替你去说。” 傅西凉抱着牛皮纸袋,忽然问道:“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没有,你刚才讲得很明白。” 傅西凉的声音低了些:“我看见了他在偷偷的笑。” “他笑你也是应该的,以他的眼光来看,你等于是放着便宜不占,把一个送上门来的美人推了出去,这当然是很滑稽、很可笑。” “爱笑就笑吧。”傅西凉答道:“反正我早习惯了,他们笑他们的,我活我的。” 他抱着牛皮纸袋,转身要回家去。傅燕云送他到了大门口,结果又见到了葛秀夫。葛秀夫并不急于出发,一直在研究怎么把大手提箱放进汽车的后备箱里,见傅家兄弟走出来了,他对着傅西凉点点头,然后今天第一次真正看清了傅燕云:“燕云兄,理发了?” 傅燕云含笑点头:“对。” “发型不错,哪里剪的?” “仙宫。” “仙宫我简直不敢去,人太多,等不起。” “上午还好,你早点去,就不用等。” 傅西凉扭头看了傅燕云一眼——傅燕云,以及他的父母,以及他认识的其他许多人,都很爱撒谎,无缘无故的也要撒谎,说一句平常的话,也常是半真半假。他观察揣测了许久,也没有得出其中的法门和规律。 但他并没有因此钻了牛角尖,那些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最终是全被他抛开了。也正因为他总是轻装上阵,所以即使是在几乎一无所有的境地里,也照样吃得下饭、睡得着觉。 * * 傅西凉回了家,告诉二霞自己已经在外面吃饱了。 二霞接过了他怀里的牛皮纸袋,拆开衬衫的包装纸盒,仔细看了看衬衫的料子和做工,又用手指捻了捻袜子,发现两样都是上等好货。 烧了一壶开水沏了绿茶,她心里想:“虽然缺德了些,但毕竟是个亲人,还是比外人强。” 把茶水端进房里,她问傅西凉:“端午节,要不要请燕云先生过来吃顿饭?” 傅西凉正在摆弄新的拼图,听了这话,他抬头说道:“不要。” “还是不要?” “不要。” 二霞答应着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又听傅西凉说道:“他那个人是——给他三分颜色,他就要开染坊。所以我现在还不能对他太好。如果过了半年,他还是这样,我才能相信他是真的改过了。” 二霞一听,认为他这话说得也有道理,便心悦诚服的点了头:“好,那我下午就去买糯米和粽叶,粽子里面放不放红枣?” “随便。” “那我买些蜜枣?剔了核的那种。” “随便。” “别的呢?还想吃什么?” “没什么,你看着办吧。” 二霞等的就是这句话,有了这句话,她就可以放开手脚的好好过节了。端午节近在眼前,她不能再等,下午要先去肉铺订一个猪头,订完了猪头再说糯米和枣的事,还得再买些红豆,包些豆沙馅的粽子。五毒饼倒是不必急,反正点心铺子里总有卖。 * * 下午一点多钟,二霞挎着一只空篮子,篮子里放着一条布口袋,欣欣然的出门去了。 傅西凉很清静的玩拼图,读小说,睡下午觉,睡到傍晚时分,他在半梦半醒之间,就听二霞在外面呀呀大叫,那个叫法似曾相识,有点像是——他想了想,猛然想起来了——像是那夜遇了流氓的叫声。 他立刻起身冲了出去,却见二霞张牙舞爪,正在弯腰捕捉地上的一条活鱼。这鱼大得惊人,刚从篮子里蹿了出来,如今正在地上跳跃,二霞对它是一扑一个空,再一扑又是一空。眼角余光瞟到傅西凉抬脚要来踩鱼,她情急之下,用肩膀将傅西凉向旁一撞,然后火速抄起院角的一只大木盆,将那大鱼扣在了盆下。 然后她气喘吁吁的直起身,告诉傅西凉:“我买了一条大胖头鱼,留着过节吃……没见过这么大的鱼,有了这鱼,就不用订猪头了。” 第二十三章 :端午节(二)之情海生涛 二霞请傅西凉摁住那只盆,然后自己火速冲入房内,端出了一只头号大洗衣盆。拧开水龙头放了半盆水,她回来蹲下,让傅西凉将盆掀开一条缝,然后自己伸手进去,狠狠抓住了那条大鱼。 将大鱼捧起来投入到了那一洗衣盆清水里,她洗了洗手,忽然想起来门口还有个人,连忙起身跑了过来,对着门外那人笑道:“丁先生,多谢你了。” 傅西凉闻声望去,发现门外一侧站着个青年,那青年自己还认识,正是傅燕云的汽车夫,对方肩上扛着一只很沉重的大布口袋,大布口袋他也认识,二霞买米买面全用它装。 -- 第39页 青年——大名叫做丁雨虹——下午奉命出门跑腿,回来的路上遇见了二霞。二霞当时为难极了,因为一条布口袋已经被糯米、白面、几色豆子、红枣蜜枣等等填得沉甸甸紧绷绷,而篮子里又有一条大鱼在和她拼命。 丁雨虹见过二霞好几次,一眼就认出了她,正好此刻又是无事一身轻,所以立刻就上前帮她扛了布口袋。二霞看他也眼熟,问他:“你是在燕云先生那里开汽车的人吧?” “没错。”丁雨虹告诉她:“我从小就爱鼓捣机器,那时候还想着长大要进工厂做工程师呢,没想到后来成了个开汽车的。也行,汽车也是一种机器么。” 然后他问二霞:“你呢?你家里不是这儿的吧?” “你怎么知道?” “因为啊,你是个大姑娘了,如果你家在这里,就算你的家庭需要贴补,也不会让你出门到别人家里帮佣,尤其那户人家里只有一位少爷。而是会找户人家,让你嫁人。” 他没说卖姑娘的话,只说是嫁人,反正给老头子当小老婆,也算是一种嫁人。二霞听了,笑道:“不愧是在侦探所做事的人,说话也有侦探味儿了。你猜得对。” 二人如此谈了一路,虽然路途短暂,但二霞已经知道了丁雨虹今年二十二,开汽车这项本领,是在专门学校里学出来的,上头有一个大哥,家里还有一位老爹。老爹领着大哥开了个什么作坊,生意不大,但是衣食无忧,他当初想去学习开汽车,家里也供得起学费。 二霞平日守着傅西凉生活,也没个可以聊天的人——和傅西凉说话,他是有问必答,答完拉倒,多一个字都不给她,她若是上赶着和他闲谈,又怕他嫌自己唠叨。如今和丁雨虹一路走一路说,心里倒是十分痛快。如今从丁雨虹接过了布口袋,她心中有些惭愧,因为丁雨虹走了一头的汗,照理说,应该请他进来喝杯水才对,可这毕竟不是她自己的家,傅西凉越是厚道不管事,她越是得自觉。 幸而,丁雨虹还要赶时间回侦探所复命,所以没让二霞再次为难。向着傅西凉和二霞道了声别,他快步的往前院走去了。 关好了两扇黑漆院门,二霞也抬手抹了把汗:“亏得有人帮了忙,要不然简直回不来了,全是那条鱼闹的。” 傅西凉想去仔细的看鱼,可盯着二霞身边的那只布口袋,他从丁雨虹那里得了一点启发,问道:“你要把它往哪儿放?” “拎到灶台那里去,我得先把豆子拿出来泡上。” 傅西凉一弯腰拎起布口袋,拎书包似的就把它拎到了灶台前,然后走到水龙头前蹲下来,开始看鱼。二霞见了他那轻飘飘的一拎,心中不禁感慨:饭没白吃。 走到了那凉亭似的厨房下,她伸了伸筋骨,结果一抬头,又和二楼那个馋人打了照面。那馋人也又像个露了马脚的贼人一般,猛的缩回了脑袋。 “看早了。”她漠然的想:“豆子没有烀,鱼也还活着呢。” * * 费文青握着钢笔,五内如沸。 他终日高踞于二楼一角,将二霞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本以为只要排除了傅西凉这个劲敌,二霞这个女子就必入自己彀中,只不过是自己不知道如何开这个头罢了。没想到在这平平无奇的一日里,二霞身边居然出现了新的男子。 那男子,他上楼下楼时也见过多次,虽然只是一个卑微的汽车夫,比不得他是大学毕业的斯文先生,但偏是这号人,最容易和人家的太太小姐发生绯闻。今日初次见面,他就已经给二霞扛了一袋子米,简直无法想象明天他又要干什么。 眼睛盯着稿纸,费文青心想:“这这这这这……” 把心一横,他伏案疾书,写得眼发花、手出汗,早早完成了今天的工作。把稿子交给了主编,他随便编了个谎,提前下班,走了出去。 他没有直接回自己所居的公寓,而是在街上逛了逛,一边逛,一边想心事。忽然停了下来,他转过身,望向了街道对面的一排店铺。 店铺之一开着玻璃门,挂着五彩灯,乃是一家鲜花店,店内店外全是花,买到了一定的金额,还免费赠送两个花球。 “可惜花球那东西放不得,要不然第一次送她鲜花,第二次送她花球,分两次送,岂不是更为经济?”他想。 一阵香甜之气顺风袭来,他的目光滑过花店旁边的书店,看见了书店旁的稻香村。由着稻香村,他又思考:“是送她一束鲜花呢?还是送她一些麻花呢?她是一名女仆,想必是贫穷的,也许对她来讲,麻花更为实惠。不过也曾见到她拿了那个傅先生丢下的小说翻看,翻了一页又一页,看了半天,可见她大概有一点知识,应该也能领略鲜花之美。或者两样都买,但是第一次见面,就又送鲜花又送麻花,会不会把她惯坏了,以后不停的向我要东要西?那我怎么供得起?我的钱可都是我熬心血熬出来的啊,且不提那十几年的寒窗苦读,就说我如今每日对着报纸呕心沥血,连蒙带编的翻译,又是多么的伤神呢。” 费文青呆立路边,想得深远,最后再次把心一横,决定还是两样都买,而且不买麻花,直接买个什锦礼盒,样子既漂亮,里面又是什么口味的点心都有,让她能尝个遍。鲜花还是少买一点,买一小束,意思意思也就够了。 他终于盘算妥当,决定后天就来买,因为明天是端午节,他摸不清傅家的形势,万一后院的傅先生和前院的傅先生要一起过节,前后院一团热闹的打成一片,那自然不是他向人家女仆告白的好时机。 -- 第40页 * * 傅家的西凉和二霞,并不知道正有费氏心心念念的研究着他们。 傅西凉搬了个小板凳,坐下看鱼,看了一个多小时,还看。忽然感觉二霞似乎说了句什么话,他回头问道:“什么?” 二霞答道:“我说,我明天给小丁先生送一串粽子,就当是谢他今天帮我扛了米,好不好?” 傅西凉重新望向了鱼:“好。” 二霞又道:“晚上得把鱼端进房里,别让那只野猫叼了去。” 傅西凉披着一身金红色的夕阳余晖,再次回头:“端到谁房里去?” 二霞被他问愣了:“都行,别让猫叼去就行。” 傅西凉端起盆就进房去了,一直把鱼送进了自己的卧室,侧身躺在床上看鱼。那鱼很闲适的在头号大洗衣盆里游游转转,而傅西凉从来都没这样近距离的仔细看过大活鱼——原来他是个少爷,没有进入菜场和厨房的机会,在公园里倒是看过湖水里的鱼,然而那鱼都陌生,不像盆里这条,是自己家的,十分亲切。 * * 入夜之后,傅西凉脱衣服钻被窝,和床下的大胖头鱼共度一夜。 他这一夜睡得很好,直到日上三竿之时,才睁了眼睛。睁了眼睛向下一望,盆没了,跳下床跑到窗前,他就见二霞手起刀落,“咣”的一声将那胖头鱼的大鱼头剁了下来。 他连忙穿了裤子披了衬衫,推开窗户问道:“杀了?” 二霞本是忙得兴高采烈,如今见了他,才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早上她是悄悄进了傅西凉的卧室,把那大胖头鱼端出来的。她先前根据种种蛛丝马迹,感觉傅西凉睡觉好像是脱得比较光,所以只要他在卧室里,无论昼夜,她从不随便往里进。 “杀了。”她答道:“这鱼太大了,一锅都炖不下。” 傅西凉有些怅然,但也说不出什么来,因为这鱼买回来就是要杀的。 他悻悻的走去洗漱,而二霞把鱼炖进锅里,又将煮好的粽子拎出一串,快步跑去前院给了丁雨虹。丁雨虹收了她的粽子,给了她一个香荷包:“我嫂子做给我侄子的,也给了我一个。我这么大的人了,哪能戴这个?你拿去挂在房里吧,能香好多天。” 二霞惦记着锅里的鱼,接了香荷包走了。费文青正在对面办公室里和同事闲谈,从窗口目睹了楼下的交易,宛如遭了雷击,面红耳赤,半晌说不出话来。 第二十四章 :端午节(三)之天下大乱 费文青认为自己不能等到明天了,兴许明天楼下的汽车夫就要和后院的女仆私定终身了。 中午时分,他离了报社,午饭也无暇吃,一路连走带跑,先去买了早已相中的一束鲜花,然后进入稻香村,挑那最贵的礼盒,装了满满一盒子苏式点心。 “拼了,不过了!”他一边看着伙计装盒子,一边怄气似的掏钱包。心中又怀了一腔酸楚的柔情,含嗔带怨的想起了二霞:“冤家,你以为你花的是谁的钱?”然后自问自答:“这还不都是咱们两个的钱?” 一手拎着大礼盒,一手握着那束鲜花,他看时间已经有点来不及。快到下午办公的时刻了,长舌日报社虽然薪水丰厚,但社长是不会白让他们舒舒服服拿到钱的,想要迟到早退的偷懒?须得问问社长手中的刀枪棍棒是否同意。 于是,虽然路途并不很远,但他还是叫了一辆洋车,快马加鞭的赶到了傅宅后院。 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心跳如鼓擂,两只手哆嗦得厉害,后背的汗水几乎浸透长衫。对着那两扇黑漆院门,他做了个深呼吸——不行,还是哆嗦,于是更深的吸了一口长气,然后“呼——”的吐了出来。 院门一开,二霞拖着一竹筐菜根鱼骨粽子叶之类,也出来了。 她是打算把这筐垃圾拖去远处的脏土堆,哪知刚一出门,扑面先来了一口热气。她慌忙向后一退,这回再看,越发惊讶:“哟,你不是——” 她强行咽下了“馋人”二字。 费文青也开了口:“你认识我吗?” “你不是楼上的那个——” 二霞再次咽下“馋人”二字。 费文青感觉自己好像是笑了笑,但是心慌意乱的,也不确定:“我姓费,双名文青,就在你们楼上报社里做事,做编辑。” 二霞点点头:“哦,你是来找傅先生的吗?” “不不不,我是来找你的。今天是礼物节,我来送你一些端午。” “啊?” 他把鲜花和礼品盒子往二霞怀里一塞:“这个礼拜天,如果你放假的话,我们一起去公园划船好不好?逛完了公园,我们再一起去吃饭,嗯……去番菜馆子里吃大餐,然后再看一场电影。” 二霞一边用腿挡着身边那只竹筐,生怕它翻过来洒上一地,一边把鲜花和礼品盒子往费文青那边推:“不不不,我不能收你的礼,费先生你有话好说,你把这些拿回去。” 费文青心知只要把礼物送出去,自己的爱情故事就有了下文,所以眼看二霞拼命的要把礼物往自己怀里搡,他立刻连退几步,说道:“二霞小姐你不要客气,我是完全没有恶意的。我们礼拜天再见。” 然后他转身就跑,二霞要追,那破竹筐又立不住,她一走,竹筐就得倒。转身先把鲜花和礼品盒子放到院内,她拖着竹筐先走,及至连筐带垃圾一起扔了,她才快走回来,捡起了门槛里的那两样礼物。 -- 第41页 对着礼物想了一想,她走到楼下,仰起头去看楼上,楼上静悄悄的,不知道是日报社下午尚未开始办公,还是因为今天过节,都下了班。 她想好了,这礼物自己绝不能要,无论如何都得立刻退回去,即便是退得晚了,恐怕都要惹人闲话——为什么先收了再退?是不是心思也活动了?也对人家男子有意了? 虽然这是陌生的都市,并没有左邻右舍嚼她的舌头,但她想自己也犯不上为了一盒子点心惹嫌疑。只是对于楼上那个世界,她一直有些怯,首先,那楼上一整层的屋子里,全是男人,这就让她有点不敢贸然往上走;其次,楼上还存在着一位葛社长,对于葛社长的形象和排场,她一直是望而生畏的。 她犹豫了片刻,又想起了燕云先生,但也不敢去支使燕云先生替自己上楼还礼物。 傅西凉见她站着发呆,便走过来问道:“你怎么了?” 二霞压低声音说道:“楼上那个天天看咱们吃饭的人,刚才来了,送了我这些,还说礼拜天要带我去公园。公园我是不会去的,这些东西我也不能要,可他刚才已经跑掉了,我在想他是不是要回到这楼上呢?我得把这些东西还给他呀。” “他追求你?” “不知道……” “他爱你?” 二霞刚要忸怩,忽然想起面前的人是傅西凉,便终止忸怩,正色答道:“他爱不爱我我不管,反正我是不爱他。我现在的日子过得挺好,能一直这么过下去,就比什么都强,我不想别的。” “那你就去还吧。” “我没上楼去过,有点害怕——害怕他们那个葛社长。” 傅西凉拿过了她手里的鲜花和礼品盒子:“那我替你去还。” * * 傅西凉绕到前院,走入大门。 天气晴热,楼下的窗户全开着,傅西凉目标明确,直奔楼房左侧的楼梯,却不防窗内忽然有人唤道:“弟弟,懂事了啊。” 傅西凉停在半路,闻声望去,就见傅燕云站在一扇窗内,正向着自己微笑:“我正要去看你,没想到你先来了,还学得这样有心,带了礼物登门。”说着,他连连招手:“进来,我刚搬来了一台电风扇,我们一起吹吹风。” 傅西凉答道:“礼物不是给你的,是给葛秀夫的。” “你给他送什么礼?” 傅西凉摇摇头:“不对,说错了,也不是要给葛秀夫,是要给葛秀夫的一个编辑。这是那个编辑送给二霞的,二霞不喜欢他,不要。” 然后不等傅燕云回答,他已经走向左侧楼梯,几大步登上了二楼。 这报社虽然是居于二楼,没有大门,但是也在楼梯口安排了一名工友担任门房。他拦下了傅西凉,问他找谁,傅西凉知道费文青的方位,不知道费文青的名字,答了个乱七八糟,听得那工友瞠目结舌。 最后二人面面相觑,工友不敢贸然放他进去,因为有违报社规定,怕社长吃了他;但又知道他是楼下傅老板的弟弟,而且他还长得人高马大,所以也不便把他撵下去。权衡一番,工友有了主意,好声好气的问他:“要不然,您直接去跟我们社长说?” “好。” 工友如蒙大赦,立刻向内一指:“那间就是我们社长的办公室,社长已经来了一阵子了,就在办公室里呢。” * * 傅西凉进了长舌日报社。 报社里挺安静,但是一直回荡着一片嘤嘤嗡嗡,低语之声此起彼伏。他停在一扇房门前,抬手轻轻敲了敲,无人回应,再敲一敲,他用的力气稍微大了些,房门自己开了。 门内是一间朝阴的小屋,阴得空气泛蓝,几乎有些冷。屋子里放着写字台和大沙发椅,靠墙摆着一整面墙的金属文件柜。写字台旁又有一张躺椅,葛秀夫一动不动的瘫在躺椅上,虽然仍是戴着墨镜,但看他这种状态,可知他是正在睡觉。 傅西凉站在躺椅前,唤了一声:“葛社长?” 人家正在睡觉,大喊大叫当然是不妥之举。可他也不能放下礼物一走了之,故而弯下腰,他又唤了一声:“葛社长?” 紧接着,他缓缓的歪过脑袋,目光透过墨镜腿,他想要趁机看看葛秀夫的眼睛。 侧着看,看不出什么,只能确定葛秀夫确实是有眼睛。 他换了个角度再看,这回看见了葛秀夫的眼皮和睫毛。 然后他深深的俯下身,想要透过对方那深蓝色的两片水晶镜片,再看一看对方双眼的全貌。 葛秀夫叹了口气:“你是想吻我吗?” 傅西凉猛的直起了身:“你醒了?” 葛秀夫打了个小哈欠,睁开眼睛坐了起来:“醒了,本来也只是想小睡片刻。” 傅西凉有些脸红:“我并不是要吻你,我只是想看看你的眼睛,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你的眼睛。” 葛秀夫抬手摘下了墨镜,仰起脸来:“请看吧。” 傅西凉一看,发现葛秀夫这两只眼睛不但很正常,甚至还挺好看,眼尾长长的扫出去,可算是一双凤目。 “你的眼睛没有病?”他问。 葛秀夫重新戴上了墨镜:“我倒是没什么大病,只不过是对阳光过敏,怕晒太阳,皮肤怕,眼睛也怕,不得不保护着。” 说着,他打量了傅西凉:“琢磨我很久了吧?” -- 第42页 傅西凉点了点头:“是。不过我今天不是为了琢磨你才来的,我来是要送还这两样礼物。你手下有个编辑,想要追求我家的二霞,这礼物就是他送过去的,二霞托我把礼物还给他。” “他是谁?”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的窗户正对着我家的院子,他总是看我们吃饭。” 葛秀夫点点头:“我知道是哪间办公室了。礼物放下吧,等会儿让他自己来拿。” 然后他手扶膝盖,一挺身站了起来:“请坐,我们一起谈一谈,正好我这里刚到了苏门答腊的咖啡豆,我送了一些给燕云兄——你在你哥哥那里喝没喝到?” “没有。”傅西凉随即又说:“不用费心招待我,我不想喝咖啡,我要走了。再会。” “慢!我和燕云兄一见如故,是好朋友,他的弟弟就等于是我的弟弟,你第一次到我这里来,我哪里能够不招待你呢?况且我们也不是无话可谈,至少,可以谈一谈柳小姐。” “那就更不能谈了。”傅西凉刚才已经向后退了一步,如今又退了第二步:“我不想谈她。” “傲慢。”葛秀夫微微一笑:“不想谈就不谈,我请你谈你都不谈。你哥哥都摆不出你这么大的架子。”说完他一摁桌上的电铃,叫来一名工友,紧接着拉开抽屉,取出一包咖啡豆让工友拿了去。 然后他转向傅西凉,继续说道:“我已经把你那一番话转告给了柳小姐。想不想知道她是什么反应?” “不想。” 葛秀夫一皱眉头,正要说话,哪知忽有一名保镖推门冲了进来:“社长,不好啦,老太太来了!她说您大端午的也不回家过节,眼里完全没有她这个娘,她要过来揭了您的皮!您还是快想法子撤退吧!” 葛秀夫勃然变色:“我撤——我往哪儿撤?” 他往窗外一望,就见院外果然已经停了一辆锃明瓦亮的大红汽车,车门开着,两个胖壮丫头搀扶着一个妇人下了来,那妇人倒是不惧阳光,一张面孔涂脂抹粉,搽得比他还白,正是性如烈火、人比花娇的葛老太太。 葛秀夫回过头,盯住了傅西凉。 * * 二霞等着傅西凉回来,正等得着急,忽听楼上哗啦一声开了窗户,垂下了一根长绳,傅西凉拽着绳子,三下两下的落了地,然后向上伸出双手,做了个拥抱的姿势。而楼上又有一人抓着绳子踩上窗台,背朝着窗外要往下溜。看那身影,正是葛秀夫社长。 二霞一惊:“这是怎么啦?” 傅西凉仰头轻声说道:“跳吧,我接着你!”然后扭头告诉二霞:“葛社长他娘要揭葛社长的皮,葛社长很害怕,就逃到我们家里来了。” 这幢楼房举架高大,二楼的高度和人家三楼差不多。葛秀夫向下溜了一段,然后松手一跳,正好被傅西凉扶了住。抬头见保镖已经将绳子收上去了,他稍微放了点心,迅速钻进了房里去。 第二十五章 :端午节(四)之雷霆之母 葛秀夫进了傅西凉的客厅,就见这客厅里也没什么陈设,最醒目的是一套桌椅,桌子上摆得满满登登,一部分是天蓝色的木板木条,一部分是银光闪闪的金属部件。 他没看出那些都是什么,也无暇看,单是抬头望向了天花板。隔着一层天花板,他嗅到了他娘的杀气。 * * 葛老太太活到今年五十八岁,半生经历可用两个字来形容:厉害。 她在娘家做姑娘的时候就厉害,她爹她娘对她是惹也惹不起、躲也躲不起,只得恭而敬之的相待。而她虽然年纪小小便悍名远播,但因家资巨富,自身又是一位标准的美人,故而也很顺利的嫁了人,所嫁的葛家也是体面的人家。 她父母想女儿如此凶悍,到了婆家和人家硬碰硬,说不定要受多少磋磨。想到这里,这一对父母不由得流了些泪水,给女儿多多的送了陪嫁,意思是让葛家人看在金钱的面子上,能对女儿多担待些。 结果到了葛家不出一年,这位女儿便将葛家上下全部降服,重新建立了葛府新秩序,捎带手的把婆家几个小叔子、娘家几个亲兄弟也全控制住了。葛老爷身为她的夫君,更不必提,此生莫说纳妾,连根妾毛都没摸过。 葛老太太此生一共生养了三男一女,前头两个男孩,老大葛立夫,老二葛隽夫,都是健健康康的好孩子,老三是个女孩,生下来没多久就夭折了,及至到了葛老太太三十岁那年,葛秀夫降世,葛老太太算是自己给自己造了个克星。 首先,葛秀夫给葛老太太带来了极大的精神折磨,他是冬天生下来的,起初一切都好,结果养到春天可以抱出门了,就闹起了严重的皮肤病,葛老太太被夭折的老三吓着了,怕老四这条小命也要玩完,故而带着他四处求医问药,花了无数的心血,吃了无数的辛苦,差一点就要远渡重洋到欧洲去瞧病,最后还是在葛秀夫五岁那年,才由一位英国大夫确定了这孩子的病症。那大夫说这样的病不稀奇,但是绝大多数都不严重,甚至轻到自己都不察觉,像葛秀夫这样的情况,也实在是罕见得很。 葛老太太从未听说天下还有这样的怪病,一个人竟是不能去见太阳。连天日都不能见,那这辈子还能做什么事业? 无可奈何之余,葛老太太只好认命,甚至已经提前向立夫和隽夫做了交待,让这两个儿子发誓,等自己百年之后,他们兄弟两个一定要继续将弟弟照顾到底,不许亏待了他。并且还把兄弟二人的手抓过来,用簪子一人扎了一下,挤出鲜血,让他俩一起发了个血誓。 -- 第43页 立夫和隽夫的性情随了父亲,温和理智,对于这位母亲,也早已双双认命,所以全都乖乖的挨了扎,也一起发了誓。 葛老太太又道:“你们弟弟这辈子是只能坐在家里白吃饭的,比不得你们都有前途,将来我多分他几个钱,你们也不许闹。” 立夫和隽夫怕再挨扎,当即痛快的又做了保证。 葛老太太办完了这个手续,然后就收下心来,预备拿老三当个病秧子养着。结果,她老人家越养越感觉不对劲——首先,老三精力过人,淘气程度约为同龄孩子的三四倍,在屋子里根本待不住,动辄就要跑出去,晒得满身红斑水疱再逃回来;其次,他既是精力过人,却又被母亲和病痛一起牢牢束缚着,天长日久,憋得他有点心理变态的意思,具体表现就是不甘寂寞,总想在家里兴风作浪。葛老太太在外也算是一位女界领袖,家中总有客人登门,客人一到,葛秀夫就来了精神。甲客的话经了他的嘴转达给乙客,能在字句基本如实的前提下,变成完全相反的意思。乙客的反应落在他的眼中,他回头再对甲客如实一说,实情经了他那语言艺术的加工,又会再次改头换面。 如此几个来回之后,甲乙二人就能在葛家厮打起来,而这一年,葛秀夫才十二。 葛老太太一生快意恩仇、豪气干云,没想到养出这么一个坏儿子,行径简直和阴沟里的老鼠有一拼。她气急了,要对坏儿子用家法,几场家法用下来,她又有了新发现:这儿子和他两个哥哥不一样,这儿子的性格……好像有点像她。 从葛秀夫十二岁开始,葛老太太亲自对他施行教育,葛家从此就没消停过。眼看葛秀夫如此不驯,葛老太太怒发如狂,决定揍他——一时恨极了,想要活活打死他,一时冷静下来,想他此生活得处处受限,连点阳光都享受不到,又怜他痛他。 在这样的情感矛盾中,葛老太太作为一名性情中人,便是时而把他吊起来用鞭子抽,时而将他搂抱着疼。午夜梦回,葛老太太柔肠百转,并且也感觉到了自己的柔肠百转,所以是一边忧郁苦闷,一边被自己的忧郁苦闷所感动,自己都觉着自己是个了不起的母亲。请看自己大半夜的有觉不睡,坐着叹气,这母爱还不够深沉伟大么? 如此又过了些年,葛秀夫到了十七八岁的年纪,学会了出门冶游。葛老太太怕他在外晒死,又关他不住,便趁夜带了几个家丁冲进他的卧室,将他绑了起来,意思是要狠狠打他一场,打到他动弹不得。葛秀夫这些年在他娘那里挨的打,千手观音来了也数不过来,挨到了这一夜,他先是一声不吭的忍着,等到他娘看他老实了,给他松了绑,他起身就将他娘推了个大跟头。 然后冲进葛老太太的屋子里,趁着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他抡起一把硬木椅子,开砸。 葛秀夫于十八岁这年,和母亲正式开战,到了今年,战争正好持续了十年整。他们母子二人,性格类似,相貌类似,凡是天生的特质,都几乎是一模一样,双方实力不相上下,所以战况呈胶着之势,一直不分胜负。葛秀夫的劣势是不便捶打亲娘,真动手了只能回避;葛老太太的劣势是不便暗杀亲儿,开火之时也无法发挥实力。 葛家的这些内情,傅燕云有所耳闻,傅西凉则是一无所知,但他小时候也挨过他娘的打,所以倒是很能理解葛秀夫的情绪。葛秀夫仰头看天花板,他也跟着仰头看天花板,结果刚一抬头,就听见楼上传来了一阵尖声:“葛秀夫!你给我滚出来!” 这一嗓子高亢锐利,全然不像一般老太太的口吻。葛秀夫听了还没怎样,傅西凉却是心中一惊,下意识的攥住了葛秀夫的胳膊——这一嗓子里,藏着一种熟悉的恐怖。 葛秀夫扭头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再次仰头望向了天花板。 这回,他们又听到了一串滚地雷般的大响,响声源于楼房的另一侧,就是社长办公室的那个方位,仿佛是什么家具倒了。 * * 二层楼上,长舌日报社的全体活物,包括刚从厕所里走出来的费文青,全部屏住呼吸,靠墙站了。 葛老太太虽然年近花甲,但依然是身量挺拔,满头黑发,两道眉毛扯得老高,一个嘴唇涂得鲜红,正称得上“浓妆艳抹”四个字。跟着她的两个丫头,都生得高大白胖,两个丫头之后是两名青年,也都是威武雄壮的面貌。 葛老太太这些天本来都不大想起这个儿子了,今天端午节,她在家中众人的恭维下,喝了几杯小酒,忽然勾动心事,想起了自己在这世间的唯一劲敌。 她越想越气,越气越恨,又确定了葛秀夫就是在这日报社里,所以如今见他对自己避而不见,便是恨得不知如何是好,定要请他尝尝老娘的辣手。站在走廊里一声令下,她先让四名手下将那社长办公室砸了个稀烂,因见那办公室里还放着个很漂亮的大礼盒,可见这儿子过节过得还挺热闹,她便让丫头将那礼盒拎出来掼在地上,细细的踩烂。而费文青远远望着,就见那礼盒十分眼熟,礼盒踩烂了,里面的点心露出来——连点心看着都是同样的眼熟! 砸过了办公室后,葛老太太见葛秀夫还是不露面,简直让自己下不来台,便是越发的恼火,揪来看门的工友问:“葛秀夫呢?” 工友连连摇头,结果挨了正反两个嘴巴。 -- 第44页 下一个被揪住的是主编,主编一脸懵懂,太懵懂了,于是葛老太太相信他是真的不知情,饶了他。 将厕所也检查了一遍,她又赏了会计一个耳光。会计莫名其妙,因为葛老太太对他根本就是什么都没问。殊不知是葛老太太见过他和葛秀夫同行,所以恨屋及乌,今天也请他吃了一掌。 一边高声痛斥着这个逆子,她一边在走廊里缓缓而行,将那办公室一间一间的翻找。如此走到了走廊最尽头的一间屋子里,她忽然瞧见屋内有个大个子靠墙站着,气质一看就和旁人不同,不像这里的职员,倒仿佛是逆子常带的那两个保镖之一。 她走到了大个子面前。 大个子眼观鼻、鼻观心,直挺挺的背手站着,随葛老太太如何审视,坚决的一动不动。而葛老太太对他看了片刻,忽然伸手从他身后一掏,掏出了一截绳子头。 “这是什么?”她问大个子。 大个子对葛社长忠心耿耿,耷拉着眼皮沉着脸,拒绝回答葛老太太的问题。 而葛老太太冷笑一声,牵着绳子头,扭头望向了身旁那扇半开半掩的窗户。 窗外是个有花有草的小世界,一个青年正小跑着往里进,一直从后门跑进了楼里。 “下楼。”葛老太太发了话:“真当老太太是吃素的了?我肠子里爬出来的,还能逃得出我的五指山?” 第二十六章 :端午节(五)雨过云收 一路跑进傅西凉家中的青年,是丁雨虹。 他进门看见傅西凉,立刻松了口气:“我们老板只见您上去,没见您下来,担心得了不得,让我赶紧过来瞧瞧您到没到家。”然后他转向葛秀夫:“葛社长,我们老板也猜您可能是到这儿来了,他说让您先不要露面,等老太太的气消一消了,他会上去劝劝她老人家。” 葛秀夫竖起一根食指:“嘘。” 他刚嘘完,就听窗外“哗啦”一声,黑漆院门被葛老太太的高跟鞋踹开了。 * * 这院门内的景致,一望就可知是一户过日子的人家,所以葛老太太认定此地不是龙潭虎穴,那逆子定是慌不择路逃过来的。而房内众人见了葛老太太的真身,心脏皆是一蹦。二霞畏惧葛秀夫,原本还犹犹豫豫的在门口站着,这时后退一步进了房,房内的丁雨虹见老板低估了葛老太太的战斗力,也觉不妙,立刻悄悄的往外挪,要回去给老板通风报信。而葛老太太看准了楼房后门,当即杀奔过去,同时连名带姓的唤她儿子:“葛秀夫!你这天打雷劈没心肝的东西,我看你还能躲到哪里去!你就是钻进耗子洞里了,我也要拿水把你灌出来!你就是飞到树上去了,我也要拿杆子把你捅下来!我就不信这世上没了王法,容得下你这样的逆子横行霸道!” 这话说完,她已经进了门,丁雨虹也贴边溜了出去。 门内房屋也无所谓格局,顺着走廊一拐弯,她就看见了头一间屋子里的葛秀夫和傅西凉。傅西凉无需介绍,一眼就认定了葛老太太和葛秀夫的关系——母子二人共用了一张脸模,虽然一个是女一个是男,但是有着类似的轮廓。 他并不怕葛老太太这张脸,但是实在无法忍受她的声音。他一直感觉她这叫骂之声刺耳刺心,似曾相识,方才忽然想起来了——葛老太太骂人的腔调,和那个柳哈春是一模一样。 葛老太太那高昂尖锐的嗓音,那凶悍狂暴的语言,再加上那拿人不当人的劲头,对于傅西凉来讲,实在是太富有刺激性。白天听葛老太太一席话,效果约等于他夜里见了燕云扮鬼。所以对着葛老太太抬了抬手,他下意识的想要把她推出去。 葛老太太一眼叨住了房内的逆子,只用眼角余光扫到了旁边的傅西凉。傅西凉生得人高马大,所以她以为他也是逆子的保镖之一。逆子都不是人了,逆子的保镖更是不值一顾的走狗,所以她直接冲到葛秀夫面前,抬手就要抽嘴巴子:“混蛋东西,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葛秀夫冷着脸,抬手一挡她的巴掌,然后扭头就要走,葛老太太叫道:“哎呀!你这个不孝的东西,还打起你的娘来了!来人,把他抓住,我要押他去见官,让官府治他的罪!” 她喊着“来人”,但是并未等丫头和随从上前,便二次出手,又要去打葛秀夫的脸。葛秀夫连退几步,被身后的桌子一挡,当即向后仰了过去。傅西凉眼看着他那后背就要拍上自己的冰淇淋桶,吓得两大步冲到了母子之间,背朝着葛老太太,他企图把面前的葛秀夫拽起来。而葛老太太没想到一条走狗还敢拦着自己打儿子,气得攥起一只棱角分明的老拳,一拳就凿到了傅西凉的肩胛骨缝里去。傅西凉疼得哼了一声,向前一扑,在把葛秀夫压倒之前,双手慌忙扶住了桌子两边,撑住身体给葛秀夫留了一点空间,嘴里又说:“桶,桶。” 葛老太太叫道:“你说什么?你还想捅了我?好,葛秀夫,这是你的人说的话,大家可都清清楚楚的听见了!你去拿刀子吧,你拿刀子来把你的亲娘捅了吧!” 葛秀夫双脚站地,上身后仰,又不是擅长铁板桥的功夫高手,哪能保证后背不贴桌面?而且也不明白傅西凉到底是要捅谁。唯独门口的二霞忽然醒悟过来了,慌忙跑到了傅西凉对面,隔着桌子抓住葛秀夫的双肩,用力向上一托,不让桌上这一摊零件挨他的砸。葛秀夫被傅家女仆连托带推,当场和傅西凉来了个心贴心,他不明所以,但是也没敢动弹,因为傅西凉手撑桌边咬着牙,正用后背承受着葛老太太的铁拳——他不敢躲,一旦躲开,葛老太太会把葛秀夫摁在桌子上捶,他那一桌子冰淇淋桶必然不能幸存;也不可以反攻,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打老太太。 -- 第45页 就在这时,一人快步走了进来,走得很快,言语却是和缓的:“老太太,今天是个过节的好日子,您应该怎么高兴怎么来才对,为了谁生气都是犯不上啊。” 葛老太太闻声扭头一看,停了拳:“你是那个——” “傅燕云。” “对,就是他楼下的那个——” 傅燕云刚才一进门,就见傅西凉俯身护着葛秀夫,而那老太太正砸墙似的猛捶他的后背。他第一反应是傻弟弟是受了葛秀夫的欺骗、被葛秀夫当了盾牌,第二反应是不能再让葛老太太这么打下去了,就算傅西凉的后背能承受,傅西凉的精神还不能承受。万一他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忽然转身把葛老太太拎起来摔在了地上,那可如何是好? 所以对着葛老太太一笑,他说道:“对,我就是上回为您和葛社长做调停人的和事佬。那次您和葛社长在报社楼下发生口角,走过去劝和的人就是我。” 然后他又道:“老太太,这里乱得不成样子,人在这里是冷静不下来的,还是请随我出去坐坐吧。这么大的儿子,在社会上又是颇有声望的人,您在外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留,回头消了气再想想,岂不是要后悔?况且葛社长再怎么不对,您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他一直是受着,也不说什么,恕我直言——”他笑了起来:“在当今这个年头,就算是个孝子了。” 葛老太太对傅燕云印象颇深,因为此人年纪不大,眉清目秀,以葛老太太的眼光来看,可以说是一位标准的美男子——现在受了西洋的影响,都流行什么“高大”,葛老太太对此嗤之以鼻,认为男人还是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匀匀称称的才叫好,显着灵动风流,比那群高头大马强得多。又不是要去做苦力,长那么高大做什么? 除此之外,他和她那个邪门的逆子不同,总有一副闲闲的腔调,仿佛是玩世不恭,一开口却又透着精明和气,在葛老太太年轻之时,这也是一种高贵的风范。加之葛老太太知道他虽然是个侦探,但是家里有些资产,并不指望着这个职业吃饭,这便使他的形象又增添了一层金光。 对待这样美好的一位燕云先生,又听了人家通情达理的一席话语,葛老太太忽然想起自己也是个女子,攥着的拳头便放下了,同时还略微的有了点不好意思。 傅燕云看了傅西凉一眼,又对二霞使了个眼色,然后向着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老太太,这里是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处了,如不嫌弃,请到我那里坐坐吧。我正好还有一事,想要向您请教。” 葛老太太向外走去:“燕云先生是青年才俊,什么不懂?还要请教我这个老太太?” “是有关国债的事情。您的消息一直是十分灵通的,听说下个月国债要大涨?” “不要信,那都是烟雾弹。”葛老太太昂首前行,背影还留存着几分年轻时的秀颀:“你手里若是有国债,这个月就全部抛掉,一分不要留,因为……” * * 在前院的侦探所里,傅燕云用苏门答腊的咖啡招待了葛老太太,并认真的和她讨论了二十分钟国债问题。葛老太太有个表弟,做官做到了省督理的地位,所以葛老太太的消息,不是一般的灵通。她若不是今天过来打儿子,傅燕云还真没机会弄到这第一手的情报。 与此同时,后院的傅西凉放开了葛秀夫,弯腰从桌子底下拎出一只手提包,开始将桌子上的玩意儿一样一样的往包里放。 葛秀夫全须全尾,算是虚惊一场。回头望着傅西凉的背影,他说道:“多谢你。” 傅西凉无缘无故的挨了顿打,气得什么都不想说,隔了好一会儿,才背对着葛秀夫开了口:“你娘和柳哈春,一模一样!” 葛秀夫一愣:“是么?” “连声音都是一模一样!怪不得你喜欢柳哈春,原来是因为她像你娘。可你娘这样的娘又有什么可喜欢的?你疯了?” 说到这里,他猛然回头:“你也走吧!我快要被你娘气死了!” 葛秀夫答道:“现在我不能走,等燕云兄来报平安了,我再回去。” 然后,他又问道:“刚才,你是想保护我吗?” “不是,我是怕你们弄坏了我的桶。” “哪里有桶?” “桌子上不全都是吗?” “那是个桶?” “是个冰淇淋桶,放了冰块就能摇出冰淇淋的桶,只不过是被我拆开了。” 葛秀夫看看桌上剩下的几样零件,看看傅西凉的手提包,最后看了看傅西凉。傅西凉小心翼翼的把最后一样放进包里,然后拎包去了卧室,将其收到了床底下。 二霞不愿和葛社长共处一室,所以跟了过去,小声问道:“疼不疼?” 他回过头,简直是欲哭无泪:“疼,怎么不疼。那老太太特别有劲,专往我的骨头缝里打。” “那……”二霞想起葛老太太那个德行,也很来气:“买点药酒,给你揉揉?” “不用,药酒有怪味。我想趴着歇会儿。” “也好,可是那个葛社长还在客厅呢。” “谁管他。” 二霞见他趴在床上了,心里把这事从头到尾捋了一回,越想越是憋气——你们母子要打就回家打去好了,跑到我们这里撒什么野?现在老的心满意足,走了,小的安然无恙,待着,就只有自己家的这个挨了一顿好拳头——老损贼,不要脸的,打别人家的儿子真是不心疼,还专往骨头缝里下狠劲。 -- 第46页 * * 二霞压着怒气,走出去忙活她那两口热锅——好家伙,胖头鱼都要炖碎了。 她费了好大的劲,把那鱼较为完整的盛进了大瓷盆里,然而看着还是不大好看了,好在气味还是香的。斜前方传来声响,她闻声望去,就见后门右侧开了一扇窗户,燕云先生踩着窗台跳了过来。 傅燕云攥手杖似的攥着一把黑伞,落地之后对着二霞,他先指了指后门:“还好?” 二霞小声回答:“打得不轻,趴着呢,都要气死了。” 傅燕云点了点头,转身进门,片刻之后,葛秀夫撑着伞走出来了,二霞不理他,他也目不斜视的出了院门。 而傅燕云独自走进卧室,进门一看,果然见到傅西凉长长的趴在床上,整张脸都埋进了枕头里。 他不出声,只走到床前停住,然后俯下身来,用食指顺着傅西凉的脊梁骨,一路缓缓的划了下去。 划到后腰,如他所料,傅西凉痒得猛然一挣,抬起了头。 第二十七章 :端午节(六)之父母之命 傅西凉吃了个闷亏,气得精神萎靡,抬头瞪了傅燕云一眼,便又把脸埋回了枕头里。 傅燕云收回食指,顺势拍了拍他的后腰:“别睡,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起来和我说说话,等消了气,就不困了。” 傅西凉摇摇头,不肯起。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葛老太太的余威,令人心悸,不如暂且躲到梦里去,反正他睡一觉醒过来,也照样是会消气。 傅燕云见状,索性一歪身坐到了床边,往他的腰侧抓了一把,痒得他先是一笑一扭,后是回头怒视:“别碰我!” 傅燕云掀起了他的衬衫下摆:“别动,让我看看你都伤到了哪里。” “不知道,整个后背都在疼!” 傅燕云把衬衫向上一直掀到了他的肩胛骨:“嗯,葛老太太是个练家子吧,好这拳头,捶得你是红一块、紫一块。你是什么时候洗的澡?” “我昨天洗的。”傅西凉又要回头:“我不脏。” “你在哪里洗的?” “澡堂子。” “我刚想起来,这楼里是有热水管子的,连着锅炉和热水箱,只要自己肯烧水,在家里也能洗。天气这么热了,一洗澡就往澡堂子里跑,未免有些麻烦。我以后每天晚上让所里值班的人烧一次水,够你和梅小姐用的就行了。梅小姐是怎么洗的?” “我知道。”傅西凉答道:“她总是等我睡觉之后,自己躲进卫生间里去洗,烧一壶热水,端个大洗衣盆。” “你不是已经睡了?怎么还知道?” “我那时候是刚刚关灯躺下来,还没有睡着呢。” “那你怎么知道人家是在洗澡?” “她那里哗啦——哗啦——水声响个没完,而且第二天头发就会变得蓬松一些。” “梅小姐好不好?” “好。” 傅燕云笑了笑:“我看她也不错,这也真是机缘巧合,偏偏你在搬来的头一夜,就从街上救回了她。像她这样实心实意待你、模样又干净伶俐的仆人,实在是难找。你和她好好的相处,不要使性子气走了她。” “我们从来不生气,她从来不惹我,我也不惹她。” “很好,有了这么一个人,我也可以少惦记你些。” “不用你惦记,也不用你管我。” “不能不管啊。”傅燕云用手指在他的脊背上轻轻的敲:“爸爸私底下和我说过好几次,说是把你托付给我了,让我这辈子一定要管你到底。” 傅西凉又回了头:“真的假的?” 傅燕云反问:“我会拿咱们爸爸的话开玩笑吗?” 傅西凉趴了回去,有点相信。 傅燕云盯着他,随他去想,横竖自己这回是当真没有骗他。傅家老夫妇养育傅西凉这个儿子,经历了好几段心路:在傅西凉来到人世的头十年,傅老太太的喜悦自不必提,傅老爷子也是十分满意,因为第一、这孩子能吃能喝从不闹病,令人省心;第二、这孩子五六岁时,就已经显出了相貌堂堂的潜质,前途必定不可限量;第三,这孩子似乎还颇有几分内秀,淘气的时候固然淘气,但坐下来搭起积木,或者蹲下去看起虫蚁,也能一静一两个小时,深沉到这般程度,真是连大人都办不到;第四,这孩子品质好,有胡搅蛮缠闹脾气的时候,但是从来不鬼鬼祟祟的捣蛋撒谎,是个天生的坦荡君子。 十年之后,傅家老夫妇心里开始敲了鼓——傅西凉十年如一日,已经长到这么大了,还是能吃能喝,还是相貌堂堂,还是搭积木看虫蚁,还是坦坦荡荡的不会撒谎。 傅西凉十一岁时,傅老爷子自我安慰:“这孩子只是天性纯良厚道罢了。” 傅西凉十二岁时,傅老爷子自我安慰:“这孩子只是不老成、尚未学会那些少年人的把戏罢了。” 傅西凉十三岁时,傅老爷子自我安慰:“痴儿多福。这都是老天爷安排好的,燕云那孩子倒是精明得很呢,但是父母早亡,论福气,他不及西凉的百分之一。” 傅西凉十四岁时,傅老爷子终于按捺不住心慌,扪心自问:“这可如何是好?我都这般岁数了,又能管他多少年?” 傅西凉十五岁那年,被傅燕云从饭店大堂截了回来。傅老爷子看着墙一般高的儿子,终于承认了儿子确实是个问题。 -- 第47页 如果燕云是个姑娘,这个问题就不成问题了,儿子傻一点,但是少奶奶能够顶门立户,那么日子也能照样的过,而凭着他老人家对燕云这些年的养育之恩,凭着燕云放学一到家就找西凉,他也相信燕云会同意这门亲事,正好年龄也合适,女大三,抱金砖。甚至他现在就可以把亲事操办起来,儿子喜欢看什么七彩发光八音盒,那一口气买它十个,让他和他媳妇关起门来尽情看去吧! 可燕云实实在在不是个姑娘,所以这个问题,就还是一个问题,且有无解之势。 从傅西凉十五岁开始,傅老爷子就一直琢磨着给他娶媳妇——丑的不行,丑媳妇太委屈了儿子,可美貌与智慧并重、且与傅家门当户对的姑娘,又犯不上找个缺心眼的丈夫,尤其还得对女方知根知底,因为像傅西凉这样的丈夫,谋害起来真是太容易了。 傅老爷子一边琢磨,一边在家谆谆的教化儿子,让傅西凉知道自己决不可与任何女人到任何旅馆开房间,否则后患无穷。而爸爸会给他找一位好少奶奶的——不要急,再等等,爸爸一定给他找。 如此琢磨到了傅西凉二十岁,傅老爷子没有琢磨出任何成果,于是思维分了个叉,一边继续寻觅佳媳,一边又盯上了傅燕云——他的终极目的是找个合适的人接替自己、照顾和保护儿子,若是仅从这个终极目的着眼,那么其实燕云和佳媳的区别也不算大,燕云也可以照顾西凉,也可以保护西凉,只不过他是个小子,不能和西凉睡觉养孩子罢了。 傅老爷子如果有女娲的本领,必会立刻将燕云回炉返工、捏成女的。可既然是捏不成,傅老爷子便从实际情况出发,几次三番的找燕云谈心,谈得十分动情,意思是让燕云做自己的后盾,以后多管着西凉,就算他将来有家有业了,也不能只顾自家、忘了这个兄弟。 密集的找燕云谈心那一年,傅老爷子是四十八岁,身体没什么大病,估摸着自己至少可以再活二十年,把西凉管到四十岁,二十年内怎么着也能给西凉找到少奶奶了。如果少奶奶是个好样的,那么西凉终身有靠;如果少奶奶不行,那么二十年后就请燕云接班。 傅老爷子的这一趟心路历程,傅家上下几乎全知道,就只有傅西凉无知无觉。如今听了傅燕云的话,他趴在床上想了又想,忽然说道:“爸爸不知道你欺负我的那些事,知道了就不会这么说了。” 傅燕云又顺着他的脊梁骨往下划:“爸爸一直以为我只是喜欢和你闹。” 傅西凉又是一扭,随即背过一只手,在后背上画了一道横线:“只能到这里,不能再往下,再往下就会痒痒。” 傅燕云的指尖就划到了那条横线为止:“其实就算爸爸不说,这也一样是我的责任。你想我除了你,在这世上还有亲人了吗?”他顿了顿,轻声说道:“一个都没有了。” 傅西凉趴着,听着,不言语。 傅燕云又道:“你我之间的关系,是不容商量的。无论好歹,都是最亲的兄弟。如果我不管你,或者你不认我,那么爸爸的在天之灵都不会同意。” 他轻轻拍了拍傅西凉的后背:“是不是?” 傅西凉坐了起来,把衬衫往下一拉,心里觉得不大对——你使劲的欺负我,我还非得认你?可燕云又是“亲人”,又是“兄弟”,又是“在天之灵”的说了一通,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让他又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再揪着燕云较真。 而且真较起真来,他也一定说不过燕云。 有人敲响了房门,敲了两下,二霞推门进来,向傅燕云笑道:“燕云先生,您等会儿就留下来吃饭吧。”说到这里,她有点不好意思:“都是我自己做的家常便饭,手艺不好,只要您别嫌弃……” 傅燕云点头答道:“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二霞得令,又见傅西凉平平静静的坐着,面色如常,越发放了心。扭头跑回灶台前,她打叠精神、先将炒好了的几盘菜端进客厅——一看见那条胖头鱼就遗憾,本来是多好的一条鱼,结果炖成了这样。偏偏今天还要招待燕云先生,燕云先生会不会怀疑她平时也爱这么乱炖一气、糊弄西凉? 如此一想,二霞几乎心虚起来。 * * 为了显着桌面好看,二霞抢时间,又拌了一盘子又白又绿的素什锦端上去,且问燕云先生喝不喝酒,喝的话她就去买。燕云先生一听这话,起身出门,翻窗户回了他的地盘。几分钟之后,他拎着一只礼品篮子回来了,篮子里有一瓶葡萄酒,余下的是系着花绳的苏式粽子。粽子一类食物,傅西凉吃得有限,傅燕云这粽子是专拎过来给二霞吃的,除了粽子之外,还给了她十块钱过节钱。给的时候,他不说这是赏钱,只是向二霞道辛苦,说她费了心、不容易。二霞接了钱,心里暗笑,心想我还准备为了他多巴结巴结你呢,你倒先替他笼络起我来了。 * * 傅燕云吃了一些鱼,半碗饭,喝了一杯葡萄酒。 红着脸放下筷子,他笑眯眯的,见二霞端来了一大盘樱桃和桑葚。 楼上有些响动,像是在搬家具。傅西凉抬头看了一眼,然后说道:“我今夜一定睡不好,上次柳哈春来闹我,我夜里就做了噩梦。” 傅燕云笑了:“那就跟我回家,我带你睡。” -- 第48页 “用不着。” 傅燕云拣了个樱桃吃了:“你还没去过我现在这个家吧?不妨去看看,房子很不错。” 紧接着,他追问了一句:“去不去?汽车是现成的,现在就可以出发。” “不去。”傅西凉答道:“半年之后再去。” “为什么要等半年?” “不告诉你。” 第二十八章 :新委托 一夜噩梦之后,傅西凉彻底过完了这个端午节。 第二天,他上午无事做,中午来了个找傅侦探的,说是家里的猫丢了,问侦探肯不肯帮忙找猫,找到了给十块,找不到不给钱。傅西凉掂量了一下十块钱的价值——仅从“钱”这个角度而论,他感觉十块钱少得简直等于没有,但若是把十块钱交给二霞,他眼前又现出了无穷无尽的炖肉、炒菜、鸡蛋汤以及红樱桃。 干了两次活儿、负了一次伤之后,他已经坦然的以傅侦探自居,加之闲着也是闲着,所以他就跟着人家出了门,傍晚时分才回了来,还真找到了人家的猫——那猫是只鸳鸯眼波斯猫,论其貌美的程度,若是托生成人,便是一位绝代妖姬。这家的老太太不差钱,就爱猫,视此猫为心头宝,今早冷不丁的丢了,老太太差点急得厥过去。而傅西凉来了一调查,发现那猫是被隔壁邻居家的一条大洋狗拐了去,他就是从那家的狗窝里把猫掏出来的。 老太太一痛快,赏了傅西凉三十块钱,不是轻飘飘的钞票,是三十块雪亮的大银圆,拿红纸包成一条,看着格外喜人。傅西凉携着银圆告辞离去时,老太太拄着拐杖站在院子里,已经开始朝着邻居指桑骂槐;邻居一家也借着训狗,有来有往的回应起来了。 * * 傅西凉自从挨了葛老太太的铁拳之后,肉体和心灵都有些受伤,一看见老太太闹脾气就害怕,所以走得飞快,半路不停,一门心思的往家回。那一卷子银圆被他揣进了裤兜里,随着他的步伐,很有力的敲打着他的大腿。 如此走到了家门附近,他放缓了脚步,因为看见了葛秀夫。 葛秀夫穿着一袭青衫,负手立于保镖的黑伞之下,墨镜镜片也是两片泛青的水晶。见傅西凉望着自己越走越慢,有要停的意思,他便抬起一只手,向前招了招:“贤弟,来。” 傅西凉不知道葛秀夫是否又是带着麻烦来的,但对方既是出声召唤了,他也不能不理人家。于是向前又走了几步,他停在了葛秀夫跟前:“你没事了?” 葛秀夫答道:“我没事了,你呢?” “我后背疼。” “要不要带你去看医生?” “不用,过几天就好了。” “很抱歉,让你无端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也不怪你,是我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你娘这么凶。” “若是想到了呢?”葛秀夫审视着他,皱眉一笑:“会不会就不管我了?” 傅西凉心想这怎么回答呢?当然是不会管,我又不是傻瓜,为什么要替你挨打?但是这样的话可不可以直接说?对着燕云当然可以有什么说什么,但葛秀夫是陌生人,而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一见了陌生人就要说错话。 葛秀夫看他沉吟不语,便问:“是不是就不管了?” 人家都看穿了,那还考虑什么?傅西凉点了点头:“嗯。” “你说这样的实话,不怕我不领你的情?” “我没想让你领我的情。” “也不想和我交个朋友?” 傅西凉当即摇了头——他这些年所受的家教里头,重点之一就是“在外不可乱交朋友”。傅家老夫妇对此条戒律十分重视,因为怕儿子长得身大力不亏,再被人贩子骗去卖到美洲当苦力。 葛秀夫这两天做了一点调查,对傅西凉了解得更深入了些,这时就微微的向他探了头:“我很有名的,交我不白交。” 他的态度很和蔼,没再发出那种“嗤”的怪笑,加之还是楼上的近邻,所以傅西凉对他也很讲礼貌:“谢谢你,但是不用了。” 葛秀夫挺直腰背,微微一笑:“好,还是那么傲慢,我葛某人都自己送上门来了,你照样敢不要。” 然后,他将藏在身后的另一只手伸了出来:“给你个玩意儿,如果这个你也不肯要的话,那我就当你是故意不给我面子了。” 傅西凉低下头,看见了一只孔雀蓝色的冰淇淋桶。 这桶他也不想要,要了没用,他又不是急着找冰淇淋桶摇冰淇淋吃。然而葛秀夫又开了口:“再不要我就生气了。你怕不怕我生气?你哥哥是怕的。” 他的语气轻松,声音里带着笑意,很像一个活泼的好人,所以傅西凉略一犹豫之后,伸手接了那桶,同时扭头看了院门一眼,心里是非常的想回家。 葛秀夫顺势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就对了。我和燕云兄是好朋友,燕云兄的弟弟,就等于是我的弟弟,你哥哥的好朋友,也等于是你的哥哥。” 不等傅西凉反应过来,他换了话题:“干什么去了?” “找猫。” 紧接着,他做了补充:“帮别人找猫,可以赚钱。” “找到了?” “找到了。” “赚了多少钱?” “三十。” “真是不少。什么猫这么值钱?” -- 第49页 “波斯猫。” “但是这样的好生意,只怕也不常有吧?” “从来都没有过。” “那么做完了这单生意,接下来呢?还有事情可做吗?” “没有了。” “我有个委托要交给你,你想不想接?” 傅西凉听了,深感意外:“什么委托?”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明天你到我办公室里来,我们详谈。” 傅西凉又想起了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找燕云?” 葛秀夫向他一笑:“这点事情用不着燕云,你就够了。明天上午十点,我们办公室见——”他指了指傅西凉的鼻尖,半恼半笑似的压低了声音:“不要让我等,我的时间很宝贵。” 然后他放下手,带着保镖转身走了,走出十几步后,他回了一次头,见傅西凉已经进了院子,便是鼻孔出气,又“嗤”了一声。 * * 二霞听闻葛秀夫为了报昨日之恩,送了傅西凉一只冰淇淋桶,心里挺高兴,因为傅西凉动辄就摆开阵势修桶,修得天翻地覆,他和桶看着都怪可怜。现在有了新桶,他就不必再受那修桶的罪了。 哪知道她一眼没留意,傅西凉把这只新桶也给拆了。傅西凉手边预备了纸笔,记录了拆解步骤,本意是要把这桶的结构研究个透,然而不知道是哪一步出了差错,拆完之后再也安装不上,于是到了夜里入睡之时,他的床底下又多了一口袋冰淇淋桶。 * * 翌日上午,傅西凉进了长舌日报社。 守门的工友知道他要来,直接将他领到了社长办公室门口。门是虚掩着的,他抬手敲了两下,听见里面传出了一声“进来”,这才推门走进了这间阴森森的小屋。 办公室里几乎没变样,靠墙那一排金属文件柜扛得住刀砍火烧,自是安然无恙,写字台曾被两个丫头合力掀翻,但也只是把台面上铺着的玻璃板摔成了粉碎,买块大玻璃板重新铺上就行。唯一的新货是一张躺椅,旧躺椅想必是昨日未能幸免,被砸得粉身碎骨了。 葛秀夫坐在写字台后,穿着一身黑色长衫,居然没戴墨镜,以至于傅西凉看着他愣了愣,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房间:“是你吗?” 他答道:“不是我。” “你怎么把眼睛露出来了?” “你不是挺爱看的吗?” 傅西凉当真又看了看他的眼睛,也不是爱看,纯粹只是因为这双眼睛不容易见,属于奇景,所以只要遇着了,就不能不在意。 葛秀夫用目光一扫墙上的挂钟:“很好,时间掐得很准,我就知道你是个认真的人。” 然后他转向傅西凉:“看够了没有?” 傅西凉心想这有什么看够看不够的,它不过是一双眼睛,看一万次也只是一双眼睛,又不是一本小说、一部电影,头一遍看不懂,需要反复的读。 葛秀夫从写字台上拿起一副褐色镜片的墨晶眼镜,低头戴了上——他常年躲在有色镜片之后窥视世界,习惯了这种敌在明、我在暗的感觉。偶尔以真面目示人,就感觉鼻梁眼睛那一溜冷飕飕的,仿佛少穿了一件衣服、露了些不该露的肉,有点不安,有点含羞,还有点刺激。 如果面前站的是别人,那他不会来找这个刺激,毕竟安全第一,而他的神秘也是他的铠甲之一。但他对傅西凉倒还信得过,傅西凉属于脑子里缺根弦的天真赤子,看着似乎没什么思想,应该也尚未生出害人的心眼。 戴好墨镜抬起头,他听见傅西凉问自己:“你要让我做什么事?” “简单。”他答:“我要你为我盯一个人。” 傅西凉听到一个“盯”字,马上就联想起了薛如玉家的那些个破事:“我不捉奸。” “和奸情没有关系,我只要你为我记录这个人晚上到家之后,夜里是否还出门,如果出门的话,是几点钟出门、几点钟回来。你把时间看准了,记下来,上午过来向我报告。我雇你一个礼拜,每天给你三十块钱。” 傅西凉有些诧异:“就这?” “就这。” “这么简单的活儿,你不用花钱雇我,随便派个人过去就能干。” 葛秀夫摇了摇头——越是简单的活儿,越是容易被人糊弄了事。而他这一次需要找一个不会撒谎的老实人,拿出天大的耐心,给他做一份最精准的记录。 第二十九章 :金钱之浪 傍晚时分,傅西凉开了工。 二霞悄悄的劝他:“用不用再去问问燕云先生,这活儿到底该不该接?听着虽然是挺容易,可俗话说得好,知人知面不知心,而那葛社长成天戴个墨镜,我们连他的面都不大知道。今天下午,日报社差点又和人打起来,我怎么感觉葛社长更像个大混混呢?” 傅西凉在那夜拎着冰淇淋桶走过来之前,已经往这里搬过两趟家,屋子里看着空荡,其实柜中饱满得很。他方才从柜子里找出一只牛皮邮差包,此包工料俱佳,方方正正的很能装,他往皮包里放了一副纸笔,一盘蚊香,一盒火柴,一只铁壳水壶,一把折扇。听了二霞的话,他不以为然:“不问他,我自己干。” 二霞知道他是要出去值夜班,所以打开一只饼干筒,从里面掏出两摞完整的大饼干,用白纸包好了,也放进了他的皮包里:“我是想燕云先生见多识广……” -- 第50页 傅西凉低头把皮包扣好,斜挎在了肩上。二霞瞄着他的脸色,声音越来越小,等她不言语了,他才低声说道:“要是处处都指望燕云的话,那我也不在这里住了,我知道燕云能够养我一辈子。可是我不愿意,原来我自己有家,他欺负我,我还能和他打一架,打得烦了,还能和他一刀两断。现在我没有家了,如果还处处靠着燕云,万一他以后再欺负我,我可怎么办呢?” 他坐下来,弯腰紧了紧鞋带:“燕云心里是喜欢我的,可他也看不起我,他总认为我是个傻子。但是我觉得我也没那么傻。” 他抬起头看二霞:“你看呢?我傻吗?” 二霞连连摆手,摇头摇得一脸头发:“你要是傻,又怎么会几十几十的往家里赚钱?你要是傻,那我还靠着你穿衣吃饭呢,我更傻了。燕云先生平时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你也别往心里去。有的人就是那样,嘴损,有好话也不肯好好的说,对待家里的亲近人,嘴上更是没个把门的,什么难听说什么,其实心眼并不坏。” 傅西凉站起来,跺了跺脚,感觉自己周身上下都收拾利落了,说道:“不用给我留门,我得天亮才能回来。” “太困了就打个盹儿。” “不行,我答应了葛秀夫,一定替他看到天亮。” 说到这里,他转身出门去了。院门外停着一辆黑色的小汽车,汽车夫是葛秀夫的手下。 * * 汽车走大街串小巷,胡同越串越窄,直到前方实在是钻不进去了,才终于停了下来。 傅西凉下汽车进胡同,按照白天葛秀夫的说明,直着往里走——里头没有路灯,两边又好像都是人家的后墙,墙内也无灯光,偏偏今夜还是阴天,天上星月皆无。 他摸索行进,走着走着,前方出现了一棵拦路老树。有树就对了,他原地来了个向右转,伸手再摸,摸到了两扇院门,门环都卸了,门轴也提前浇了水,所以推门之时并无声音。 进门之时,他被那老门槛子绊了一下,差点摔了个大马趴。但接下来的道路就平坦了,正如葛秀夫所说,这是一所荒废许久的空宅,他尽可以放心大胆的往里走。尤其空宅周围的邻居都是社会中的上流人士,巡捕来回溜达得勤,所以这幢宅子空得纯粹,乞丐们也不敢溜进来搭窝。 往前走,经过两进院子,进入后花园——别回头,继续走直线,后花园很小,花园后门旁有一间小门房,那里就是他的目的地。 很顺利的,傅西凉找到了那间小门房。门房里站着一把椅子,躺着一张散了架的桌子。他把椅子拎到玻璃窗前,掏出手帕擦了擦椅面上的灰尘,然后面朝窗户,坐了下去。 窗户是老式的小格子玻璃窗,窗外是一排树木,树木之后是路灯,路灯照着一条新铺的道路,道路对面也是成片的房子,房子还都不坏,只是各家建造之时,全没个规划,所以除了窗外这条平路还算稍宽之外,房子之间的过道曲里拐弯,羊肠子似的,简直不能算是真正的胡同。 把肩上的牛皮邮差包摘下来放在脚边,他弯腰取出纸笔,一手攥着一个小本子,一手握着一截铅笔头,眼睛望着窗外斜前方的一扇红漆大门,开工。 直挺挺的坐了半个多小时,窗外、路上、以及道路对面的大门前,莫说人,狗也没来一只。蚊子倒是飞来了几位,围绕着他嗡嗡嗡。于是他蹲下来,从皮包里拿出了蚊香和火柴。 他是个招蚊子的人,夏夜睡觉离不得蚊香,今夜出门之前,他忽然福至心灵,找出蚊香装进皮包里,如今果然用了上。眼看蚊香那一点橙红色的火头亮得稳定了,他起身坐下来,继续向外望,不时的掏出怀表,借着窗外灯光看看时间——这怀表一度消极怠工,有点欠修的意思,被他摁在桌上捶了两拳,又好了。 十二点钟,一辆汽车驶来,将个大胖子送到了红漆大门前。胖子穿着长袍马褂,滚滚的进了门去,汽车驶离。 傅西凉当即在小本子上记下了一笔。 凌晨三点多钟,汽车又开来了,红漆大门一开,两人送了大胖子出来,大胖子将自己塞入汽车,汽车再次驶离。 到了五点多钟,傅西凉起身挎上皮包,在晨光之中出门走直线,一路走回了前院门口。前院门外停着一辆洋车,他先看准了四周无人,然后才推门出来,坐上了洋车。 洋车是葛秀夫安排的,无需他开口,车夫自动的就拉着他回了傅宅。他无精打采的坐在车上,倒是没有困得死去活来,但是非常的饿——他在清醒的状态下,若是超过四小时不进食,就一定会饿。可在那黑屋子里坐了一夜,他不但没吃什么,甚至连水都不敢多喝,因为屋子里没马桶,出去尿呢,又怕错过窗外的动静。 在傅宅大门外下了洋车,侦探所静悄悄的,还没到开门的时候。他直接上二楼进了长舌日报社,社长办公室虚掩着门,葛秀夫倒是已经到了。 他敲敲门,进了去,也没看出这葛秀夫是刚到还是没走,因为他站在脸盆架子前,正把一条毛巾丢进了水盆里,额头鬓角的头发全是湿的,显然是刚洗了脸,他那大写字台上放着一托盘的面包牛奶,想必也是他的早餐。托盘一旁的玻璃烟灰缸上,还架着大半截雪茄。 闻声转向傅西凉,这回他莫说墨镜,连长衫都脱了,身上只剩了小褂和长裤。一边挽起雪白的袖口,他一边上下打量着傅西凉:“辛苦,昨夜怎么样?” -- 第51页 傅西凉从皮包里掏出了小本子,把那有记录的一页撕下来给了他:“你看。” 葛秀夫接过那张纸,一面看,一面走到写字台后坐下来,将那张纸夹进了一本硬壳簿子里:“很好,累了吧?” 傅西凉如实答道:“有点累。” 葛秀夫琢磨着纸上的信息,有点走神,忽然察觉到了房内的寂静,他抬起头,见傅西凉站在写字台前,正看着自己。 他以为是自己没戴墨镜的缘故:“还没看够?” 傅西凉一愣:“嗯?” “你不是在看我吗?” “我是在等你给我钱。” 葛秀夫“哦——”了一声,拿起手边的墨镜戴了上,然后拉抽屉要拿钱,却听傅西凉又问道:“你有银圆吗?” 葛秀夫抬起了头:“什么?” 傅西凉比划了一下:“银圆,用红纸包着的那种。” 葛秀夫饶有兴味的看着他:“为什么一定要银圆?钞票揣着不是更容易?” 傅西凉也说不清楚原因,只是昨天揣着那一卷子银圆走回家时,裤兜沉甸甸的,更有赚了钱的感觉。而他平时给二霞十块二十块的,二霞也没有怎样,昨天他把三十块现大洋往桌上一放,二霞见了,立刻就笑道:“呀,发财了。” “银圆……”他思索着回答:“显得比较多。” 葛秀夫哑然失笑,拉开了抽屉:“银圆我有,但都是散装的,没有红纸包着,还要不要?” “要。” 葛秀夫从抽屉里抓了一把银圆,同时抬起头,就见傅西凉微微的俯下身,已经伸出了双手来接——很大的两只手,手背皮肤细嫩,手指也修长,是两只养尊处优的大手,郑重其事的捧成了一只碗。 他将一把银圆放进了“碗”里,然后故意问道:“数一数,够不够?” 傅西凉低头看着手中的银圆,嘴唇微动,一五一十的默数。葛秀夫盯着他,感觉非常的有意思——这么一副雄壮强健的体魄,这么一身威严神气的皮囊,却是包裹了一个傻里傻气的灵魂。 这时,傅西凉数完了,抬头告诉他:“十七,还差十三。” 葛秀夫又从抽屉里抓了一把,放入他的手中:“再数数。” 傅西凉垂眼继续数,数得太认真了,以至于面无表情,有那么片刻,看起来几乎像个冷峻深沉的大人物。忽然一抬眼,他告诉葛秀夫:“数不清,不数了。” 然后他直起身,把这一小捧银圆揣进了裤兜里。把手也插进裤兜里晃了晃,他晃出了沉甸甸的一串钱响,再一晃,又是一串钱响。 葛秀夫关了抽屉向后一靠,就见这位徒有其表的伪大人物也不知羞,晃得裤裆里风吹浪打。他很怀疑傅西凉会这么自得其乐的一路晃到大街上去,再被巡捕以有伤风化的罪名逮走。 第三十章 :夏日静长 傅西凉又累又快乐的晃着裤兜回家去了。 他在银圆的碰撞声中进了院门,二霞一夜没睡安稳,如今迎出来见了他,她先是一惊,还以为他在一夜之间学了坏——或者说是开了窍——如今要对着自己耍流氓了。 定睛再看,她把心放回了肚子里——没事,方才是她看错了,他晃的是他裤兜里的东西,不是什么别的。 及至傅西凉进了房,“哗啦”一声撒了一桌子的银圆,她彻底的松了口气,同时又很纳罕:“怎么你赚钱就那么容易?出去一趟就能带回来好几十。” 傅西凉听了这话,却是提出了一个问题:“那你为什么一个月只赚五块钱?” 二霞心想你就给我五块钱,我可不就只赚五块钱?但是这话不必说,因为真要细究起来,五块钱的工钱已经不能算少。 所以,她就向他解释道:“因为你还管了我的吃和住,吃和住也是要算钱的啊。” 傅西凉受了葛秀夫的启发,也想要个抽屉专门用来放钱,然而家里竟然一个抽屉都没有,于是他拿来了一只空的饼干筒子,将里面的渣子倒了倒,然后把今天这三十,加上昨天那三十,一起装进了饼干筒子里。 把饼干筒子往窗台上一放,他告诉二霞:“以后没钱了,你就自己来拿。” 二霞吓了一跳:“那哪行?” “总给你钱太麻烦了,而且葛秀夫就是这么放钱的,他有个抽屉,给我钱的时候就拉开抽屉,抓一大把。” “不行不行,你快把它收起来。” “不用收,家里只有我和你,又没别人来。” “你就不怕我抱着这一筒子钱偷偷跑了?” “不会,你少骗我。” 二霞见他这样信任自己,心中感动之余,决定不再和他费话。早饭是已经预备好了的,她先让他吃着,自己则是跑出门去,到最近的一家大杂货铺里,买了个带小锁头的钱匣子。捧着钱匣子回了家,她把六十块银圆掏出来,一枚一枚的码进钱匣子里,然后合盖上锁,端着它进了傅西凉的卧室,踩椅子将它放到了立柜顶上,又在四周摆了几只纸盒子作掩护。 她想自己可不能随着傅西凉胡闹,傅西凉的便宜,自己也决不能占分毫,一是做人要讲良心,不能做那缺德的事,二是也不敢——前院还有一位燕云先生呢。她对傅西凉尽心尽力,燕云先生自然是会善待她;可她若是敢不老实,她想燕云先生也一定饶不了她。 -- 第52页 会在租界地方开侦探所的人,且能和楼上那位可怕的葛社长称兄道弟,必定不是善茬。 傅西凉看见了她的所作所为,十分不解:“那你要拿钱的时候怎么办?” “我踩椅子上去。”她登高上远,忙了一头的汗:“这可是钱啊,哪能随便一放?” 她下地站稳当了,仰起脸又看了看柜顶:“嗳,感觉都不一样了,怪不得都说钱能镇宅呢。原来我总觉得这屋子里家具少,有些空,现在好了,不觉得空了,满满登登的。” 傅西凉记住了她爱银圆这件事,但是忙着吃早饭,腾不出嘴,没工夫理她。 * * 傅西凉吃饱喝足,洗漱擦身,然后走进卧室,倒在床上就睡了。 二霞一把锁头锁了院门,拎着布口袋去买米。买米的时候排了会儿队,站在她前头的两个人,也是两户人家的女仆,互相认识,一边排队一边发牢骚,说主家是如何如何的苛刻,活计是如何如何的繁重,男主人是多么的好色不要脸,女主人是多么的蛮横不讲理,家里的少爷小姐们还全是活猴崽子,他妈的自己伺候主人打牌伺候到天亮,就他妈得了两毛钱赏钱。拿了两毛钱还不能睡,还得弄些饭食去喂饱那些个活猴崽子们!然后还得送活猴崽子们上学!一家子真他妈全不是人做的! 二霞悄悄听了一路,等到扛着半口袋米走回家时,她暗暗下了决心,以后还要对傅西凉更好一些。 * * 二霞到家一进门,就发现傅西凉那卧室里有人。她放下米袋子跑到门口一看:“哟,燕云先生来了?” 说完这话,她向旁挪了一步,不去正视床上那光着膀子的傅西凉。 傅燕云察觉到了,便扯过毛巾被,往傅西凉身上搭了搭:“先来敲了你们的大门,没有敲开,只好走了窗户。” 然后他转向二霞,微微一笑:“怎么还在睡?” 二霞轻声答道:“不是睡懒觉,是昨天熬了一夜没合眼,今早才回来。” “他夜里干什么去了?” 二霞怕把傅西凉吵醒,嘁嘁喳喳的说话:“楼上的葛社长给了他一份差事,说是让他在一间空屋子里坐着,看街对面的宅子里有没有人来,有人来就记住,回头告诉葛社长。看一夜给三十块钱。” “还有这事?他怎么没告诉我?” 二霞不知道“他”指的是谁,于是试探着问:“谁……告诉您呀?” “西凉。” 二霞闭了嘴,心想燕云先生那么精明个人,对着这个弟弟,心里却是一点数也没有。只不过是端午节一起吃了顿饭,他就以为弟弟又和他是一条心了。真不知道究竟是谁比较傻。 傅燕云略一思索,不再追问。抬手拍了拍傅西凉的胳膊,他说:“这得睡上一整天吧?” “大概是。” 傅燕云站了起来:“今夜还去?” “说是要去一个礼拜。” 傅燕云点了点头:“既是这样,那我就回去了。这里请你多费心吧。” 然后他被二霞恭送出了大门,独自走回了侦探所。坐进他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他想葛秀夫这是在捣什么鬼——是捣鬼?还是只想给西凉一个赚钱的机会,作为一种报答? 葛秀夫对傅燕云一直颇为友爱,傅燕云闲来无事时,也很愿意和他谈谈趣闻轶事。但在另一方面,他又始终感觉葛秀夫这个人“不好”。 这个“不好”,不是说葛秀夫抢男霸女、杀人放火。葛秀夫以风流才子自诩,坏也不会坏得那样简单粗暴。傅燕云认为他是有恶意——一种因为自己活得太委屈、太压抑、太遗憾,从而唯恐天下不乱、恨不得自己封了自己是褒姒,想要点燃全世界的烽火、博得自己一笑的恶意。 傅燕云摸不准葛秀夫的用意,有心不许西凉再去,可是一转念,又对着自己摇了头。 不能那么干,自己现在全顺着他,他还对他别别扭扭的记着仇,自己若是指手画脚的管起他来,只怕他一气之下,又要和自己一刀两断。他的头脑与众不同,没有那么多枝枝蔓蔓的思想和感情,说断就真的能断,别有一番冷酷和无情。 “看着吧。”他自己对自己说:“不省心。” 对于葛秀夫,他也很有意见。垂眼望着桌上的一封请柬,他想:“雇我弟弟做事,怎么也不和我打声招呼?不像话,是不是逼我动用你家老太太?” 葛老太太端午节与傅燕云相谈了半个来小时,意犹未尽,今晚在家里大请客,先派人给燕云先生送了一份请柬。因为傅燕云先前和葛家没什么交集,老太太怕傅燕云不好意思登门,还特地又给他打了个电话,让他务必到场,话里话外还透了点别的意思,仿佛是要给他介绍女朋友。 葛老太太这番“意思”,倒是发自真心。在她的心目中,傅燕云的形象堪称经典,处处都符合她这一生的审美观。可惜她今年已经五十有八,虽然精力依然旺盛,妆容依然精致,但和傅燕云实在不是一辈的人,而且葛老爷那个老东西也还没有死。 她和傅燕云是注定无缘了,可心里痒痒的,又不舍得放了他,于是想要亲手给他配个对儿——这其中似乎也有一番微妙的、玫瑰色的快意。 望着请柬出了会儿神,他忽然欠身一拍桌上电铃。不出半分钟,他的随从丁雨虹跑过来了:“老板,您要出门?” -- 第53页 他把丁雨虹招到跟前,低声吩咐了几句。丁雨虹听了,说道:“明白,我悄悄跟着西凉先生,看他夜里到底是去了什么地方,半路闲事不要管,也千万别被他发现。” “对。” * * 傅燕云在楼下琢磨,葛秀夫在楼上琢磨,各有各的忙碌。唯独傅西凉这边夏日静长,二霞很寂寞的自己坐着,没什么事做,于是就想想自己的人生,想那个同父异母的、不知跑去了哪里的弟弟,想来想去,也没得出什么结论,只感觉糊里糊涂,又出了一身的汗。忽然回头往窗内看了看,房里那位还睡着呢,毛巾被早滚没了,光溜溜的,就只穿了一条短裤。要是到了傍晚他还不醒,她可怎么进去叫他? 二霞不好意思对他细看,于是转向前方,摇了摇蒲扇,等太阳下山。 第三十一章 :夜遇 满院斜晖的时候,傅西凉睡醒了。 怔怔的坐起来,他睡出了一身的大汗,楼上有呼朋引伴的声音,是长舌日报社的职员们正在下班回家,稍远一点有商贩的吆喝,似乎是在卖大黄杏。扭头望向窗外,他看见二霞站在灶台前,手持了一双长筷子在锅里搅动,锅里白气腾腾,看着就热,让他食欲全无。 他懒洋洋的起身前往卫生间,卫生间里装着水管子和花洒,他本来打算冲个冷水澡,清醒清醒,哪知道拧开水龙头一放水,冷水里却又藏了一条热的芯子,再放一会儿,更热了,他这才想起来:燕云说过,每天晚上会给他烧一次热水,够他和二霞两个人用的。 水漫金山的洗了一场,他出了来。有了昨夜的经验,他没有特地再换上出门的衣服,只穿了家常的斜纹布裤子和白衬衫,因为直挺挺的一坐一夜,还是怎么舒服怎么来比较好,反正也没有人看他。 二霞在院子里摆了小方桌,他坐下来,发现原来二霞刚才煮的是面条。热面条被她送到水龙头下过了凉水,用大海碗给他盛了两大碗,卤子也预备了两样,用小瓷盆盛着端了上来,一样是西红柿鸡蛋的,另一样是尖椒肉末的。在他埋头拌面的时候,她又把一盘子凉拌豆腐、一盘子猪耳朵丝摆到了他面前。 白天她沏了一茶壶茉莉花茶,往里少放了一点白糖,早晾凉了,这时取来了他的铁壳水壶,给他满满灌了一壶,怕壶漏水,又将盖子狠狠的拧了又拧。 她专心致志的忙,他专心致志的吃,二人连话都不搭一句,仿佛一起进入了甚为高妙的禅定境界。 与此同时,傅燕云这个俗世之人,怀着一肚皮的心思,迈步走进了长舌日报社。 从上午到现在,他一直打算见见葛秀夫,也不是要开门见山的质问他什么,纯粹只是想给对方相相面,看看对方的邪恶之气最近是否满溢。如果葛秀夫看着挺正常,那没的说,他闲谈几句就下楼,赶紧到葛府赴宴去,顺便再和葛老太太谈谈国债和股票;如果葛秀夫看着像是要成精,那就不能再让傅西凉赚他那三十块钱了。 葛秀夫行踪不定,一会儿来了,一会儿走了,一会儿又来了,亏得傅燕云手下有人,盯得住他。此刻他掐准时间,进了葛秀夫的社长办公室——这办公室朝阴,白昼时分都阴得发蓝,如今到了这夕阳西下的时节,越发阴暗得好似一处洞府。葛秀夫坐在写字台后,开了一盏绿罩子小台灯,正伏案忙着什么。闻声抬头望向傅燕云,他随即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燕云兄,你不去么?” 傅燕云问道:“去哪里?” “我家里不是给你送了请柬?” 傅燕云随手拉过椅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消息这么灵通?我还真当你和家里断了联系。” 然后他一眼扫过去,发现葛秀夫居然是在做手工——写字台上摆着一张裁好的大红纸,纸上放了一摞银圆,旁边立着一瓶胶水。葛秀夫想用红纸把那摞银圆包裹成卷,然而银圆和红纸都不听话,卷子裹得很不漂亮。 “这是在做什么?”傅燕云问道:“有钱放起来就是了,存起来也行,何至于费这个事?” 葛秀夫也笑了:“我也是闲着没事,弄着玩儿。” “像个老派的财主,银圆用红纸裹着,金条用红手绢包着。” 然后傅燕云换了话题:“我等会儿去府上赴宴,你有没有什么话要交给我?” “没话。”葛秀夫向后一靠,笑叹了一声:“你也知道,我算是葛家的家门之耻,能和家庭老死不相往来、别连累了他们,就算我是个孝子了。不过我要另外嘱咐你一句,老太太要是给你介绍女朋友,你可千万别应承。你要是接受了她领来的姑娘,接下来恋爱不恋爱、结婚不结婚,可就全由不得你了。” “这是你的经验之谈?” “No,”葛秀夫掏出手帕,擦了擦手上的汗:“老太太没这个机会。” 傅燕云向前挪了挪椅子,将银圆直直的垒好,然后将红纸裁成合适的尺寸,三下五除二的就将银圆包裹成了一卷,再往红纸接缝处点了两点胶水,头尾也平平的叠好粘牢。 把红纸卷子往葛秀夫面前一放,他起了身:“现在不要碰,等胶水干了再收起来。今晚见了老太太,我会再劝劝她老人家,冤家都是宜解不宜结呢,何况你们是母子。何况,我说句势利眼的话,府上的老太太可不是一般的老太太,仅从实际的利益而论,你也没必要和她硬碰硬。对不对?” -- 第54页 葛秀夫笑道:“燕云兄,你说的都是好话,可你这种理性和涵养,我实在是学不来。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傅燕云转身离去,走到门口时,又想起了一件事:“葛兄,我那个弟弟,办事着三不着两的,未必靠谱。你要是不满意的话,可以随时来找我换人。” “好。”葛秀夫向他点头:“我是不会和你客气的。” 傅燕云下了楼,赶时间又去了后院一趟,然而扑了个空,傅西凉已经走了。 * * 傅西凉轻车熟路的走到了那间小门房里,点燃蚊香,坐了下来。 他静静的注视着窗外,虽然椅子又破又硬,虽然蚊子还是奋不顾身的要向他扑,但他还是挺愉快。夜是不白熬的,熬过之后就有钱拿,拿了钱就有饭吃,就能活着。活着的话…… 往后他就想不下去了,因为脑海里从未存在过“意义”“哲学”“价值”之类的字眼。 他没什么理想,也没什么使命,活着就是吃饭、睡觉、看小说、玩拼图。如果饭菜比较合口,睡了不做噩梦,清醒的时候不会被燕云捉弄,那就可以称作是幸福人生了。 一辆汽车开到斜前方的大门前,熟悉的大胖子下了来。他立刻从裤兜里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然后埋头记下了一笔。 等大胖子进了门,他就又没了事。弯腰从皮包里拿出水壶,他拧了一下,没拧开,把纸笔放下来,用力再拧,居然还是拧不动。扯起衬衫一角包住壶盖,他气运丹田,正要调用真正的力量,哪知身后咯吱一响,门房的破门居然开了。 他当即回了头,就见门口立着个花里胡哨的人,形状和体积都很像一枚枣核。而那人显然也没料到房内坐着个傅西凉,惊得向后退了一步,正好让月光照了头脸,于是傅西凉看得更清楚了——对方是个小姑娘,披着卷发,穿着一身鼓蓬蓬的洋装,太鼓了,衬托得她是头也小脚也小,堪称两头尖。 葛秀夫先前讲得很明白,这宅子是荒宅,房东已经出洋去了,所以这个两头尖一定和他一样,都是不速之客,绝无资格将他驱逐出去。 和两头尖对视了片刻,他对她不感兴趣,无话可问,而她站着只是喘气,也不言语。窗外街上忽然跑过了一道人影,这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转向前方正要细看,身后又是“咯吱”一声,竟是两头尖忽然迈步进了来,并且关了门。 人影跑了过去,紧接着又跑了回来,像是在找什么。两头尖“嘘”了一声:“不许出声。” 傅西凉望着前方,心想我本来也没出声,出声的明明只有你。 他等着看那人影还会不会再跑过窗前,而那两头尖靠墙站到了他的斜后方,借着窗外射进来的灯光和月光,悄悄的审视了他。他穿着宽松的衬衫和长裤,衣服似乎是很洁净,领扣和袖扣都没有系,两只裤脚也各自挽了一圈,是去年很流行的装束,再往上看,他两鬓剃得泛青,也是今年时髦的发型。黯淡光芒照出了他的面孔轮廓,他轮廓清晰,偏于清瘦,下颌骨那里有着流丽的线条。 他的反应和姿态都令她惊异,几乎怀疑自己是误入荒宅、见了幽灵——不不不,幽灵不大好,听着像闹鬼一样,精灵吧,她感觉他几乎像是一个大号的精灵,只是服饰过于摩登了些,摩登精灵。 轻轻的清了清喉咙,她开了口:“你是什么人呀?怎么会在这里?” 摩登精灵盯着窗外,梦游似的回答:“不告诉你。” 两头尖抬手抚胸,感觉他这句回答很有一种清冷的诗意。等了片刻,她见精灵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便主动又道:“是有人追我,我才慌不择路、逃到这里来的。” 傅西凉这次回了头,克罗克司的镜片反射了灯光:“你也遇到流氓了?” 她愣了愣,随即摇头:“不是,是我家里的人……” 傅西凉一听这个“家”字,当即想起了葛家母子。别人家的家务事可是万万管不得的,他的后背现在还是红一块紫一块呢。 所以,他很漠然的转向前方,不问了。 两头尖靠墙站着,因为越是品味,越感觉他不对劲,不由得发了奇想,几乎怀疑自己是真的遇了鬼狐灵怪。如果鬼狐灵怪在古代是穿着古装见人的,那么现在摩登一点也很合理。 “那个……请问……”两头尖浮想联翩的又出了声:“你……是人吗?” 傅西凉一直在等着她走,哪知她不但不走,还出言不逊。但他此刻有责任在身,不便为了私事争执,况且和柳哈春相比,她已经算是文雅的了。 心平气和的转向她,他决定和她讲道理:“我是先来的,你是后到的,要走也是你走,我不应该走。” “啊?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为什么还骂我不是人?” “你误会了……” 傅西凉看着两头尖,就见她的卷发是乱糟糟,洋装的图案也是乱糟糟,还点缀了大量的花边和珠子,看着实在是闹眼睛,便移开目光,不再理她,继续去拧他的水壶盖。 两头尖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向前迈了一步,伸出了手:“是不是你拧得反了?不介意的话,让我来试一试吧。” 傅西凉略一犹豫,随即把水壶递给了她。而她一手接住水壶,一手握紧壶盖,只猛然一扭,那壶盖便松了扣。 -- 第55页 第三十二章 :一对璧人 傅西凉见了两头尖这一手,十分惊讶,轻声说道:“你可真厉害。” 两头尖将水壶和壶盖都递还给了他,有点羞涩:“不是我厉害,是你拧反了。” 傅西凉对于这些个瓶盖们,素来都是随缘而拧,有时候方向对了,一拧便开;有时候方向错了,百拧不开。此刻从两头尖手中接过那两样,他又道:“谢谢你。” 两头尖答道:“不客——” 一个“气”字未出口,她忽然抬手掩了嘴,而隔着窗外几棵树,一道人影又蹿了过去。 傅西凉看明白了,把声音放得更低了些:“你怕他?” 两头尖背靠着墙,点了点头,从鼻孔里哼出了猫叫似的一声“是”。 傅西凉又问:“他就是你家的人?” “他是我爸爸的随从。我……我刚才在汽车上,和爸爸发生了争执,我一赌气,下了汽车要走,结果爸爸就派了那个人追我,要抓我回家。我乱跑了一气,跑到这边时,看到电线杆子下面用铁链拴着一架梯子,就爬着梯子翻墙进了来。”说到这里,她向旁挪了一步,藏在暗处向外又望了望,见那道人影跑得远了,这才继续说道:“我不想乖乖的被他抓回去,横竖是已经和爸爸闹翻了,我这次一定要闹个结果出来。否则的话,我这一生都完了。” “你不回家?你要离家出走?” “也许吧,我做得出来。” 傅西凉倒是明白什么叫离家出走,他上小学时,有个同学闹过离家出走,走的时候带了一包袱的行李,以及一书包的小蛋糕,还偷了家里三块钱。总而言之,走的是有吃有喝,只恨行李太重,没走多远就累得歇了下来,后被家人擒回,揍得三天没来上学。 对于离家出走一事,傅西凉的印象是麻烦和沉重,什么都得带着,但是这四个字却也解开了他心中的疑惑,看着对方那热热闹闹鼓鼓囊囊的一身,他问:“你把行李藏起来了?” “什么?” 他指了指她:“你不是要离家出走吗?你把行李藏到衣服里去了?” “啊?” “你,鼓鼓的。” 两头尖沉默下来,片刻之后方答:“这是我的……肉。” 傅西凉“哦”了一声,感觉对方这个长法有点奇怪,但是无所谓,和他没关系。 房中静了一会儿,两头尖女士重打精神,继续说道:“为了挽救我一生的幸福,我一定要抗争到底。” 傅西凉刚才以为她已经说完了,没想到还有下文,随口重复了一句:“一生的幸福?” “嗯。”她微微的叹了一声,不知为何,很想对面前这个陌生的男人倾诉一番。黑夜、逃亡、空屋、神秘、偶遇、隐藏……奇幻罗曼司的种种要素已经齐全,她感觉自己只要一开口,便能摁动一段传奇故事的开关。 当然,最最要紧的一点,是面前的陌生男人长得实在是清新脱俗,气质和做派还非常的像精灵。如果这里坐着的是个狗头蛤蟆眼的货,那前面的所有要素便要瞬间作废,她也可能暂停抗争、扭头回家去了。 一声叹过,她决定开讲。 原来这位两头尖女士,姓聂,双名心潭,乃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千金小姐,虽然个头不大,其实已经到了婚配的年龄,于是她爹出于政治联姻的目的,就亲自给她寻觅了一位佳婿。 佳婿和聂心潭堪称是一对璧人,聂心潭素日揽镜自照,端详着自己肩上的这个脑袋,认为此头肤如凝脂、柳眉杏目,再配上下方这具玉体,真是一位丰满玲珑的绝代佳人;而她那位佳婿生得一张粉面、眉清目秀,整个人好似一块很瓷实的白年糕,也认为自己不是一般的英俊。 除了二人的相貌都足以登上年画之外,他们的身高也相仿,傅西凉若是站直了,聂心潭的头顶能和他的乳头齐平,聂家的未婚夫穿上皮鞋,也可逼近他的肩头。 外人看他二人,简直是没有这么般配的了,但二人本人却是忿忿不平,互相都觉得对方辱没了自己。聂心潭说未婚夫是个地缸,未婚夫称聂心潭是个树墩;聂心潭自己生得娇小,极想找个高大威武的丈夫,未婚夫和她志同道合,也愿娶个高挑颀长的妻子。但和她相比,未婚夫额外有个优势——他是男子,就算正妻不如人意,将来还可以纳一位高个子的姨太太,甚至可以明公正气的纳好几个。而聂心潭最多只能偷个情。可她也是光明正大的一个人,也不比那地缸差什么,凭什么地缸可以纳妾,她就只能是“偷”? 聂心潭不想做贼,也不想和一只可恨的地缸厮守一世,所以在悲剧发生之前,她开始了闹。 如今她已经把她母亲那一派闹服了,敌人只剩下一位无情的父亲,父亲听闻了她的威力,对她避而不见,于是今夜她得知父亲要出门,便提前钻进了父亲的汽车中——她爸爸平时喜欢坐副驾驶座,因为面朝着挡风玻璃,视野宽阔。 她蜷缩着藏在后排,等汽车上了路了,才忽然冒出来,要和她父亲开谈判。汽车夫和她父亲差点让她吓得出了车祸,而谈判的结果是她气冲冲的跑了下来,而他父亲派了汽车夫把她捉拿回去,自己因为赶时间,则是亲自开着汽车走掉了。 掐头去尾的,她将自己的烦恼诉说了一遍,讲得倒是很明白,傅西凉全听懂了,心里有点纳罕,因为从他十五岁起,傅老爷子就张罗着要给他娶媳妇,但是始终没有媳妇可娶,所以见了面前这位有婚可结的小姐,就感觉怪新鲜的,不知道人家是怎么找到的结婚对象——满意不满意的另说。 -- 第56页 而聂心潭见他好奇的盯着自己——先前一直都没好奇,如今忽然好奇了,这是什么意思?是确定了自己是个落单的美女、心猿意马要做坏事了?还是钦佩了自己的智慧和勇气、要换一副全新的眼光来看待自己了? 这时,傅西凉忽然说道:“你还是回家去吧,夜里外面很危险,有流氓,会把你抢走的。我有事情要做,也不能保护你。况且你什么都没带,也没法离家出走。” “你说得都对,只是我怕今夜我这样灰溜溜的回家去,爸爸更不会怕我了。” “他本来也不怕你。” “倒也是。那你说我到了家之后,又应当怎样做才好呢?” “我不知道。” “唉,你的婚姻之路,一定不会像我这样坎坷吧?” “我没有结婚。” “那我换个说法,换成 ‘爱情之路’,如何?” “我也没有爱情。” “怎么会?我不信。” “我没撒谎。” 这时,斜前方的宅子忽然开了大门,那个大胖子圆圆的滚出来,径直钻进汽车里走了。傅西凉连忙掏出怀表看了时间,然后低头在小本子上记了一笔。聂心潭在一旁瞧着,心中一动,心想你记我爸爸做什么?你究竟是个什么人? 心思转了几转,她换了话题:“你不会是要在这里坐上一整夜吧?” 傅西凉答道:“是。” 她继续说道:“你不肯说你是什么人,也不肯说你在做什么,那我问问你的职业总可以吧?反正从事同一种职业的人有成千上万呢,你就算告诉了我,也不算泄露了什么秘密,对不对?” 傅西凉想了想,答道:“我是个侦探。” “呀!那岂不是好像福尔摩斯一样了?” “不,完全不一样。” “做侦探怎么样?是不是很刺激?” “不,不是挨骂,就是挨打,还有一次差点被狗咬。” “这么危险?那不如换一行好了。” “我什么都不会,就只会做侦探。” “你太谦虚了,我看你的样子,你应该是个既聪明、学问又很好的人。” 傅西凉抬头环顾四周:“不是的。这里太黑了,你没有看清楚。” 然后他面朝窗外,又没了话。 * * 天光微明之际,聂心潭又累又困,而且原本也没有离家出走的打算,加之约摸着全家上下应该快急疯了,又确定了面前这个侦探没有再理自己的意思,这才悄悄撤退,踩着傅西凉那把椅子,翻墙出了去。 傅西凉又等了一会儿,等时间到了,才沿着来路离开荒宅,坐上洋车回了去。 因为在后半夜喝了半壶茉莉花茶,所以他此刻倒不是很困,只是面条不顶事,早消化没了,让他饿得要命。饿归饿,责任归责任,他尽管在经过早点摊子时,恨不得一头扎进人家的馄饨锅里去,但在下了洋车之后,他还是强压下狂野的食欲,先上楼去了葛秀夫的办公室。 办公室内的光景,类似昨日清晨,只不过葛秀夫这回已经洗过了脸,坐到了写字台后。傅西凉一进门就先看了看他,看他有没有戴墨镜——今天戴了,那就再看看他今天的墨镜是什么颜色。 傅西凉在眼镜店里都没见过那么多款式的墨镜。 葛秀夫正捏着长杆火柴点雪茄,也抬头看了看傅西凉。今早的傅西凉看起来有些狼狈,裤子和衬衫全是皱褶,而且带着一点新鲜的汗味,近了再看,还能看见他两鬓的发茬挑着汗珠。 傅西凉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这么多汗——其实是饿出来的虚汗。向着葛秀夫问了声好,他照例从皮包中取出小本子,撕下有字的一页递了过去。葛秀夫一手夹着雪茄,深吸了一口,一手捏着那一页,扫了一眼,然后放下雪茄,将那一页夹进了一本硬壳簿子里。 “好,辛苦了。”葛秀夫向他一招手:“来,我给你钱。” 傅西凉微微俯下身,两只手也预备好了,等着接钱。然而葛秀夫一摇头,又一招手:“不,到我这里来。” 傅西凉绕过写字台,走到了葛秀夫跟前。 葛秀夫一转椅子面对了他,一手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个硬邦邦的红纸卷子,向他一递:“特地给你包的,看着还不错吧?” 傅西凉接了那沉甸甸的红纸卷子,忍不住一笑,认为包得是很整齐,红纸也光滑厚实,比丢猫老太太给他的那一卷子银圆更好。把红纸卷子揣进裤兜里,他伸手进去又晃了晃——银圆真有分量,坠得裤兜都成了流星锤。 然而葛秀夫忽然抬起手来,隔着裤兜压住了他的手:“不要这样。” 他一愣,低头去看葛秀夫。葛秀夫没抬头,只隔着裤兜又拍了拍他的手,轻声说道:“不要这样晃,看着不雅观。” 然后仰起脸,他望向了傅西凉。 傅西凉又愣了两三秒钟,猛的反应过来,登时红了脸,连忙把那卷子银圆掏出来,装进了自己的皮包里。这回是丢人现眼被抓了个现行,他饶是已经不在乎旁人的嗤笑,这回也闹了个面红耳赤。好在葛秀夫这回并未嗤他,不但没嗤,还故意压低了声音说话,既阻止了他继续丢人现眼,也没让外面的人听了见。 傅西凉认为这是一种好意,对于这样的好心劝告,他当然要做出回应。于是嗫嚅着开了口,他告诉葛秀夫:“我以后不晃了。” -- 第57页 话音落下,他肚子里叽里咕噜,很响亮的鸣叫了一串。 葛秀夫向后一靠,重新拿起了雪茄:“饿了?” “是。” 葛秀夫对着写字台偏了偏下巴:“那有面包和牛奶,吃吧。” 傅西凉摇摇头:“我回家吃。” “怕我给你下毒?” “不是。我吃了,你吃什么呢?” “我不饿,你吃吧。别急着回家去,我还有话要问你。” 第三十三章 :遗憾与天真 傅西凉原本无意去吃葛秀夫的早饭——自己家里又不是没有,吃人家的做什么?况且他也相信二霞为他准备的早饭,一定比面包牛奶丰盛得多。 但葛秀夫又说了一句“我还有话要问你”,这就让他没法走了。身为一名侦探,他有责任回答雇主的问题,没有拿了钱就万事不管的道理。 于是看看葛秀夫,再看看那一托盘牛奶面包,他一时没了主意,腹中又传出一串叽里咕噜,头上也又渗出了一层虚汗。 葛秀夫打量着他:“去坐下吧,我们边吃边谈。” 傅西凉决定听他的劝,可是转身走到了写字台对面,又想到了一个新问题:“我要洗手。” “盆里有水,洗去吧。” 傅西凉走到脸盆架子前,用香皂洗了手,然后回到写字台前坐了下来。面前的托盘里摆着三片面包,一杯牛奶,他拿起一片,咬了一口,就感觉这面包真是香甜极了,似乎也没怎么吃,盘中就只剩了一片。 葛秀夫一边吸雪茄,一边审视着他和他的吃相。他显然是饿狠了,但吃相也并不狼狈,可见从小是受过管教的,管得不错,所以长大之后即便是没人管了,也不走样。 收回目光,盯着雪茄上的橙红火头,他开了口:“西凉贤弟。” 傅西凉抬起头:“嗯?” “你说一个人活在世上,是好,还是不好?” 傅西凉答道:“有时候好,有时候不好。” 他答得很痛快,于是葛秀夫立刻又追问道:“那你说是好的时候多?还是不好的时候多?” 傅西凉这回想了一想,一想就想到了燕云身上去。不过燕云也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的捉弄他,总有不捉弄的时候,也有对他好、陪他玩的时候。家里父母呢,虽然父亲一见了他就叹气,但母亲对他总还是温柔的。至于外面的人——外面的人里,有一些欺负过他,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他已经记不大清楚,而且他也不在乎。很多欺负了他的人,也都被他揍回去了。 除去了“人”之外,他身为一位少爷,在衣食住行上也一直是享福,至少是不大受罪。 所以想到最后,他就告诉葛秀夫:“好的时候多。” 葛秀夫垂眼盯着雪茄的火头:“那么现在呢?你认为此时此刻算是好、还是不好?” 他不假思索的点了头:“好。” 葛秀夫抬眼端详了他:“一夜没睡,饿成了这个样子,还好?” “你给我钱了嘛。”傅西凉简直不理解葛秀夫此问从何而来:“饿了可以吃饭,吃饱了再去睡觉,睡醒了不就好了?” 葛秀夫对着雪茄火头吹了口气,感觉傅西凉这几句回答颇有一点禅意:“看来,你对眼下的生活,是很满意的了?” 傅西凉含着一口牛奶,无暇回答,于是只向他点了点头。 葛秀夫重新吸起了雪茄,这回心里想的是自己。他的人生底色,就是一片阴沉的蓝,若说最大的人生感慨,便是遗憾——遗憾,太遗憾,他那天生过剩的精力和热情,足以支撑他在这个世界上走南闯北、在这个社会里纵横捭阖,然而伞大的一块黑布遮盖了他,他总得躲避着天日,一辈子都是在一小块阴影里打转。 他是被自己的疾病束缚住了,而他看傅西凉也是一个囚徒,傅西凉是被他的头脑限制住了。看傅西凉的言谈举止,显然是不大正常,可若说他是个纯粹的傻子,又有点委屈了他。或许有人会用“天真”一类的可爱字眼来形容他,但葛秀夫认为傅西凉绝不仅仅是天真——天真的小孩子,他是接触过的,他们可不是傅西凉这个样子。 天真的小孩子见了他,向来只会乖乖的溜开、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口。 是天生的一种缺陷导致了他的“天真”,正好他年纪轻轻,相貌堂堂,人们对他第一眼看过去,出于爱意,也宁愿相信他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他是“天真”。 可这又是多么扭曲、多么悲哀的一种天真啊! 有好些个意思,他听也听不懂,说也说不出,无可奈何,无计可施,只能这样简单而又“天真”的活下去。 葛秀夫想到这里,感觉自己和傅西凉同是天涯沦落人。傅西凉都这么“天真”了,还压不住他骨子里透出的傲慢,试想他若是拥有一个健全的头脑,又将会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一天的学都没上过,全家都当他这辈子只能是个混吃等死的废物,从来不肯对给他任何的栽培和指教,结果他自己弄出了个神憎鬼厌的长舌日报社。试想他若是拥有一具健康的身体,又怎么会活成这样如鬼似魅的德行?他兴许早已走上大路,成了个可以呼风唤雨的厉害角色。 遗憾,太遗憾,他不但自己遗憾,也替傅西凉遗憾。 * -- 第58页 * 傅西凉咽下了最后一口面包,见葛秀夫长久的沉默,便主动开了口:“你还有话要问我吗?” 葛秀夫忽然用食指叩了叩桌面,那意思是让他抬头注意,然后深吸一口雪茄,仰起头吐了个又白又圆的烟圈。那烟圈缓缓的上升扩散、变得浅淡稀薄,这时,他又吐出了第二个烟圈,让这第二个烟圈正正好好的穿过了第一个烟圈。 这是他的绝技,一般人学不会。他给柳笑春表演过一次,柳笑春说他闲出屁了,并建议他立刻滚到街上去卖艺。这回他又给傅西凉表演了一次,结果傅西凉先是仰着头看,后是站起来看,看得愕然,直等两个烟圈全散为虚无了,他才回过神来,向着葛秀夫很惊讶的一笑。 他感觉葛秀夫像个魔术师。 葛秀夫气定神闲的看着他,对于自己的表演,他相信傅西凉的情绪确实就只是惊和笑,而不会脸上惊着笑着,同时腹诽自己是闲出了屁。 他对天真的小孩子没兴趣,他看傅西凉是个成熟了的病人——非常奇异的一种病,就和自己的过敏症一样罕见。 “吃饱了吗?”他问傅西凉。 “没饱。” “我再让人端一盘子过来。” “不用,我回家吃。”他把身上的邮差包正了正,又道:“谢谢你请我吃早饭,还吐烟圈给我看。我走了,再见。” 葛秀夫点点头:“好,去吧。” * * 傅西凉完全没有察觉到葛秀夫那深邃而复杂的思考,肚子里有了那三片面包和一杯牛奶打底,他大步流星的走回了家,结果刚一进院门,二霞就迎了上来,小声告诉他:“燕云先生来了,带了小丁先生,让小丁先生给咱们钉上了一层纱窗,还装了一扇纱门,这么着又能通风,苍蝇蚊子又全进不来,多好。” 傅西凉向前一望,果然看见两扇窗户全开着,窗内绿蒙蒙的多了一层纱窗。 二霞又道:“小丁先生回去了,我把燕云先生留了下来,请他在我们这里吃早饭。”因为这是自作主张,所以她得向傅西凉细做解释:“一是赶上饭点了,饭都摆在那里,不好不让一让人家,再说人家为咱们又出钱又出力的,招待人家吃顿早饭也是应该。你说呢?” 傅西凉倒是没什么意见,燕云要吃什么就随他吃去好了,反正自己今天又带回了三十块,加上之前赚的那些,简直是有点阔,燕云要吃宴席也够了。 二霞又道:“我这就把早饭端上去,你等着吧。” 傅西凉没说什么,径直走进客厅,迎面看到了傅燕云。 傅燕云坐在桌子后头,正好对着门口。向着傅西凉一笑,他说:“弟弟,回来啦?” 傅西凉把斜挎着的邮差包摘下来随手一放:“回来了。” “累不累?饿不饿?” “有点累,不饿。” “怎么会不饿?大概是饿过劲了。” “不是,我刚在葛秀夫那里吃了一点面包,所以才不饿。” “是的,我听说了,你现在在帮葛秀夫做事——”傅燕云忽然反应过来,又是闲闲的一笑:“怎么想到在他那里吃早饭了?家是这么的近。” “他听见我饿得肚子叫,就一定让我吃。不过我只吃了三片面包,不饿了,也没饱。” “怎么只给你三片面包,葛秀夫好小气。” “不是他小气,是他一顿饭就只吃三片面包。他说自己不饿,把他的那份早饭给了我。” 傅燕云点了点头:“哦……” 二霞这时送了早饭进来,早饭预备了好几样,包子、油条、晾凉了的甜豆浆,这些是从外面买回来的,她又自己凉拌了三碟子小菜,煮了两碗肉丝面,倒也热热闹闹的摆了一桌子。 傅燕云用小勺子搅着碗里的甜豆浆,忽然问道:“葛秀夫对你怎么样?他若是有不好的地方,你告诉我。” 傅西凉咽下嘴里的肉丝面,答道:“他挺好的。” “嗯?”傅燕云微笑着看了他:“前些天不还对他不以为然,说他 ‘连眼睛都没有’吗?怎么这么快就改观了?” “他有眼睛,我看过了。” “你看过他的眼睛了?” “看过好几次了,他的眼睛挺好的,没有病。” “是你无意中看到的,还是他特地让你看的?” “他让我看的。他知道我想看,就让我看了。” “稀奇。”傅燕云从鼻子里往外笑了一声:“我和他认识了这么久,我都没有见过他的眼睛,还以为他是要将神秘主义贯彻到底,没想到对着你,他倒是随便得很。” 随即,他又问道:“除此之外呢?你认为他还有什么好处?” 傅西凉抬头直视了他:“刚才在他那里,我把银圆放到裤兜里晃着玩,他小声告诉我不要晃,看着不雅观。” “什么银圆?” 傅西凉放下筷子,起身从皮包里翻出了那个红纸卷子,放到了傅燕云面前:“就是这个,三十块钱。” 然后他重新坐了下来,拿起了筷子:“他没有笑话我,也没有大吵大嚷、让别人过来看我。” 说这话时,他狠狠的看了傅燕云一眼,显然是又想起了旧恨。而傅燕云拿起那卷子银圆看了看,心中暗暗升起了个问号: 傅西凉是个弟弟,又不是个妹妹,葛秀夫为他花这份心思,意欲何为? -- 第59页 第三十四章 :沉思与愤怒 傅燕云喝了两口甜豆浆后,拿起手帕,擦了擦嘴。 起身绕到了傅西凉身后,他摸了摸对方那汗津津的短发。他是几岁来到傅家的?是四岁多,不到五岁的时候。他的记忆中还留存着一些极久远的碎片,仿佛是有人曾经笑着逗他,说他是个“小机灵鬼”。 有人逗着哄着的时候,他都已经是个小机灵鬼,一朝成了孤儿,来到了个全然陌生的家庭里,他更是要火速的成长,仿佛在一瞬间就什么都懂了,什么都看清了。 那个时候的他,在这新天新地之中,急欲给自己抓一个亲人。大人们不会受他的抓,能被他那两只小手抓住的,就只有一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动辄还要窝进奶妈子怀里吃奶的西凉弟弟。 他爱这个弟弟,总是抱着他,守着他,有一年过年的时候,傅老爷子问他和傅西凉喜欢什么,意思是要给两个孩子买些礼物、乐呵乐呵。傅西凉噙着手指头,呆头呆脑的回答不出,而他突发奇想,捧着傅西凉的脑袋吻了一下,说“我最喜欢弟弟”。 周围的大人们都笑了起来,都是很高兴的样子。 他由此得出了一个结论:想要在这个家庭里受欢迎的活下去,不喜欢弟弟是不行的,一定要喜欢。 其实他一直很喜欢傅西凉,可是“自己想喜欢”与“一定要喜欢”两者似乎是一对对头、无法共存——你让我“一定要喜欢”,那我还就偏偏不喜欢了;可若说我已经不喜欢了,心里却又时不时的还喜欢。 这一对无可调和的矛盾,已经让他够别扭;而傅西凉平日所受的那些偏爱,让他看着也很眼红。理智上,他知道亲爹亲娘偏爱亲儿子,乃是天经地义之事,没有比这更合理的了,但是…… 但是,西凉得到的爱也实在是太多了。 所以,他总是忍不住要捉弄他一下、欺负他一下,傅家全体都当傅西凉是个孩子,傅西凉都长得人高马大了,还是个孩子;他一方面对此不以为然,另一方面未能免俗,也总以为傅西凉还小——还小,所以丢人现眼是没什么的,光着屁股跑一圈也是无所谓的,小孩子的面子当然不值钱,小孩子的愤怒也只是个笑话。况且他对他一直只是闹着玩,他心里始终知道自己对这个弟弟有多亲——弟弟这样高了,热得满头汗,他也照样吻得下去。 他没想到西凉恨他恨得这么认真。 在过去的一年零九个月里,西凉竟然当真没有想念过他,这也是他没想到的。 右手搭上傅西凉的肩膀,他沉吟着说道:“别那么轻易的下结论,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是个实心眼。花言巧语的坏人多着呢——” 傅西凉忽然转过身来,用筷子尾巴向上指了他。 他一怔:“嗯?” 傅西凉直视着他的眼睛,正色说道:“就是你。” 然后转回身去,他埋头继续吃面。 傅燕云反应过来:“我不是已经改了?” “你还好意思说别人,你自己就是花言巧语。我一生气,你就挑好听的说,等我不生气了,你又惹我。” “改,”傅燕云顺手捏了捏他的肩膀:“我还有什么毛病?你说出来,我全改。” “我现在想不起来,想起来了再说。” “好,慢慢想,想到了就告诉我。但对于葛秀夫这个人,你一定要留些戒心。那是个专门惹是生非的主儿,唯恐天下不乱。就算他对你没存坏心,你和他走得近了,也容易受他的牵连。” 傅西凉推开面前的空碗,转过身来:“那你为什么还要和他交朋友?” 傅燕云低头看着他,笑了:“因为我花言巧语,也是个坏人。” 傅西凉心想你还好意思说? 不过他现在吃饱喝足,困劲上来了,实在是无力再和傅燕云纠缠。起身走去卧室,他从柜子里拿出一条短裤,然后晃晃荡荡的进了卫生间,半闭着眼睛冲了个凉。 最后湿漉漉的走出来,他进了卧室,见傅燕云坐在床旁,便道:“我要睡了,你不走吗?” “你睡你的,不用管我。” 傅西凉躺了下去,感觉此情此景有点像小时候——大夏天的,自己睡在凉席上半梦半醒,燕云在一旁坐着,或者是在读书,或者是在摆弄着什么。 燕云没有他那么多的觉,不像他似的,总也睡不够。 他感觉此情此景有点美好,即便闭了眼睛,视野里依然闪过了旧日暖黄的阳光。 不过让他重回旧日、重做幼童,那他却也不愿意。那时候他一点力量也没有,一点办法也没有,时常被燕云耍得团团转、气得哇哇哭。不像现在,现在他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职业,还有了自己的钱。 还有,燕云也知错了。 想到这里,他很满意的入了梦乡,梦乡空荡荡,没有一个梦。 * * 傅燕云在傅西凉身旁坐了一阵子,读完了一张自带的报纸,然后才离去。 二霞进入卧室看了看,见傅西凉睡得很沉,便轻轻关门退了出去,顺便带走了傅燕云留下的那张报纸——那是今天最新的一期长舌日报,二霞幼时读过几年书,看看通俗的报纸新闻是不成问题。这些天来,因为楼上就是长舌日报社,她暗暗好奇,偶尔便也买张长舌日报来读一读,结果发现此报确实是富有魔力,一天不读就想,读完之后又有点犯恶心,好像整个灵魂都被报上的文字玷污了。所以二霞只要是早上买了报纸回来,中午必定将其撕成几片,用来引火点炉子,务求在天黑之前将其烧光,免得它夜里作祟。 -- 第60页 此刻在个阴凉地方坐了,她打开这份报纸,先是欣欣然,因为报纸是白来的,省了她三个铜板;后是渐渐皱了眉头撇了嘴,因为读到某地有妇女被一条色胆包天的蟒蛇卷了走,三个月后该妇女逃回家中,生了一窝活蛇。文章细细描述了妇女从遇蛇到生蛇的过程,好像一直拿着纸笔在一边旁观似的。 读完了这一篇故事,二霞感觉有点不可忍受,于是翻过来换了一版,这一版上印的倒都是人间之事,可惜又全是丑事,似乎是有两方在这报纸上打笔墨官司,已经打到了污言秽语的程度。二霞读了一段,头昏脑涨的放下报纸,有种失贞之感。抬头看看天光,刚到中午时分,傅西凉还在睡,所以中午不用做饭,自己对付一口就成。 这时,院门被人敲响了,敲得轻轻的,响两声,停一停。二霞答应着跑过来开了门,还以为是燕云先生,结果一开门,她傻了眼:“哟,你是……楼上的费先生。” 费文青穿着笔挺的长衫,太阳大,心里热,烧得他面如重枣:“二霞小姐,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二霞这几天确实是没看见他:“我、我挺好的。” “那么,明天就是礼拜天了,你……你能放一天假、和我一起到公园里去吗?” 二霞吃了一惊:“我已经把礼物退回去了呀?是我们傅先生送上楼去的——你没有收到?” 费文青听到这里,忽然想起了那只惨遭葛老太太蹂躏的礼盒。他当时就感觉那礼盒十分眼熟,当时就有了不妙的预感。 “我没有收到。”他回答。 二霞短暂的慌了一小会儿,现在已经想出了对策:“费先生,实在是对不住,一定是我们傅先生那天办事没办完,被葛老太太一闹,就把后文忘了。请你原谅我,你的礼物我不能要,我也不能和你去逛公园,等会儿我就去按照原样再买一份,回来还给你。” 不妙的预感化为现实,费文青连连摆手:“不不不,不要这样,不用你赔,那只不过是一点小东西,没就没了,你不要和我客气。” 他一边听着自己慷慨的推辞,一边有些恍惚之感,仿佛灵魂已经出窍,正在一旁看着自己机械的向她摆手、说话。 他见自己的行为还是体面的,来的时候很客气,走的时候也很客气,一点也没有气急败坏的样子。走着走着,他在路旁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也不嫌烫屁股。灵魂这时回了体内,他抬手摸了摸脸,脸滚烫的,手却很凉。 他现在心里空落落的,欲哭无泪,无泪了好,要不然弄得涕泪横流的,等会儿回了办公室,让人看见了也不像话。爱情这个东西,说起来是虚无缥缈的,可一碰上去就是杀人不见血,他这辈子都没尝过这种难过劲儿——难过得他虚弱疲惫、头都抬不起来了。 幸而,他心中还立着一根更沉稳、更结实的支柱,能够支撑着他不倒下去,这根支柱便是他那丰厚的月薪。一想到自己虽然没有摘下那朵爱情之花,但璀璨的金钱之花依然怒放着,而且自己在求爱之路上只损失了一个礼盒和一束鲜花,存折上的老本儿未受丝毫撼动,他便神魂归位,觉得人生还没有糟到底。 做了个深呼吸,他站起来,继续往日报社走,走了没几步,迎面来了个蹦蹦跳跳的小子,正是那个丁雨虹。丁雨虹用网兜拎着两个西瓜,似乎是认识他,迎面冲着他点头一乐,然后继续蹦跳着走了,方向正是那两扇黑漆院门。 他回头看了丁雨虹一眼,心里想:“贱人。” 这两个字不是骂二霞,是骂丁雨虹。二霞天天活在他的眼皮底下,他确定她是个好样的,全是这个汽车夫坏。这小子一个月能挣几个钱,就敢这么西装皮鞋的打扮?还不是要扮个风流潇洒的样子,去勾引人家大姑娘?这样的货色,教育好了是条公狐狸精,稍一堕落,就是个诱骗妇女的拆白党! 想到这里,费文青加快了脚步,决定趁着午休的时间,回去写篇稿子,编个汽车夫勾搭良家妇女引发血案的故事。他是只负责翻译外国报纸的,这样的稿子不归他写,但他写出来了,主编若肯使用,也会额外给他一笔稿费。 “反正已经是失败了!”费文青想:“不如设法从这失败中再赚一点钱!” 第三十五章 :为了全人类 费文青在楼上如何奋笔疾书,姑且不提,只说楼下的二霞坐在房内,不敢动窝——傅西凉往桌子上放了一卷红纸包着的银圆,放下之后他好像就忘了,燕云先生也没说什么,于是那钱就一直放到了现在。二霞有心把它收到钱匣子里,但钱匣子在傅西凉那卧室的立柜顶上,而傅西凉此刻睡得光胳膊露腿,就说男子的肉不值钱、不怕看吧,可是那么一床明晃晃的肉色,也还是让二霞不敢在卧室里久留,况且又搬椅子又登高的,也怕惊醒了他。 不收,那就只好先那么放着,她也就不敢贸然出门往远了走,怕来个贼人,将那三十块大洋偷了去。长日漫漫,她枯坐着,燕云先生派丁雨虹送来了两个西瓜,她切了一个,把另一个泡进了凉水里。 万幸,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燕云先生可能是没什么事,又来了。她有了机会,赶紧出门,在外干了两件事,一是买了些菜和肉,二是去那顶大的点心铺子里,买了一篮子最贵的好点心。有了点心,还差一束鲜花,她思索了一番,没买花,因为听说花是有寓意的,如今给人送花,不是求爱,就是探病,都不合适。 -- 第61页 最后她站在果子摊前,买了几斤漂亮的大水蜜桃。 把这些东西拎回家去,她先找地方放置了点心和桃子,然后自己洗菜择菜,预备晚饭。傅西凉自从接了葛社长的差事之后,白天睡觉,晚上值夜,她一算,发现他每天等于是少吃了一顿饭。平时无事在家的时候,他除了一天三顿饭之外,还时不时的能吃些零嘴,睡前若是肚里空,还会再来一顿夜宵。现在可好,白天只是睡,夜里只是熬,多一口都没得吃了。 于是二霞决定给他做些管饱的硬菜。将一口沉甸甸满登登的砂锅往灶眼上一放,她又点火咕嘟了起来。 楼上渐渐有了喧哗之声,是日报社要下班了。二霞揭开锅盖看了看,见傅燕云还在卧室里没出来,便抽空拎起篮子和桃子,悄无声息的溜了出去,直过了二十多分钟,才空手回了来。在这二十分钟里,她避开傅宅门口的人群,在一条小路上追到了费文青,并将自己手里这两样,硬塞到了他的手里。费文青又惊又窘,先是两样全不要,后来接了那只点心篮子,说自己不爱吃水果,让她把桃子带回去自己吃。但是她心想还都还了,何必还要还一半留一半、让自己欠他的人情?别说现在手里宽松,就算穷得没饭吃了,这桃子自己也不能留。 二霞定下主意,几乎是和他撕扯了一番,最后趁着他一时落了下风,扭头就走,一路小跑的回了来,回来之后先看砂锅——还好,还咕嘟着呢。 * * 暮色苍茫的时候,傅西凉醒了。 他没有立刻起床,因为傅燕云在他后脖颈上发现了一只大红包,想必是只毒蚊子咬出来的。傅燕云善于处理他身上的一切问题,一见他醒了,便动了手,用指甲将那大红包狠狠挤了一番,直到挤出了血才罢。 一边挤,傅燕云一边想说:“讨老婆那么费劲,蚊子们倒是都挺爱你。” 但是话到嘴边,又被他憋了回去。 那大红包原本是鲜灵灵热烘烘,肿得都发硬,经了他这一挤,明显的见了蔫。傅西凉抬手摸了摸,告诉他:“不痒了。” 傅燕云掏出手帕擦了擦手:“就凭我这手绝技,你也不能离了我。要不然,你这个夏天怎么过?” 傅西凉坐了起来,睡眼迷离的回答:“我忍着。” 傅燕云在他头上胡噜了一把:“放着现成的哥哥在这里,何必忍着?” “你要是还气我,我就宁愿忍着。” “不气了,不气了。” 傅西凉没精神和他拌嘴,直到洗漱冲凉之后,才算清醒了些。二霞已经把饭菜端上来了,一个砂锅里是红烧蹄髈加五花肉,两个盘子,一盘是清炒丝瓜,一盘是凉拌什锦,还有一大碗黄瓜蛋花汤。二霞请燕云先生吃饭,然而燕云先生平时饭量就不大,进了夏天之后,更是有点要绝食的意思,饿得身姿飘逸,下巴都尖了。 二霞见燕云先生不肯赏光,不吃,只好作罢,转而拿起大碗,结结实实的给傅西凉盛了一大碗饭。傅西凉是坐下就吃,米饭约莫吃了小半锅,砂锅里只剩下了些零零碎碎,两个盘子吃去了一盘半,最后又喝了一大碗汤。 燕云先生见了他这个吃法,食欲忽然又来了,但是桌上已经不剩了什么。二霞想给燕云先生再炒个菜,燕云先生不用她忙,自己盛了小半碗饭,泡了点汤,吃个三口两口也就饱了。 天黑了,门外的汽车也来了。傅燕云和傅西凉一起出了大门,傅燕云拍了拍他的后背:“去吧,凡事留神,自己多长个心眼。给人家办事,能办则办,办不了就算了。毕竟是安全第一,我们没有什么非赚不可的钱。记住了没有?” 傅西凉转向他,点点头:“记住了。” 傅燕云看着这个傻吃闷睡的弟弟,笑了笑:“明天早上,我再来看你。” 傅西凉也直视了他:“你不用来。” “为什么?还在记恨我?不想看到我?” “不是,我回来得太早,而且回来了就是吃饭睡觉,这有什么可看的?” 然后,他思索着又说道:“我也不用你对我好,只要你能忍着别欺负我,我就谢天谢地了。” 傅燕云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欺负了他,竟会让他如此耿耿于怀——他回首往昔,依然感觉自己只是和他闹着玩。不过此事不必细究,弟弟既是要这么说,那他听着就是了。 * * 傅西凉上车、行进、下车,大步流星的走进了那间充当瞭望哨的门房里,虽然一路都是黑,但他走得熟了,进门之后直接就找到椅子、坐了下来。 紧接着是点蚊香、拿纸笔,还有薄薄的一本书,名叫《侦探小子奇遇记》。此书的作者是个无名氏,所写的这本书也毫无名气,但傅西凉很喜欢,因为书中无论是写人还是写事,全都是掰开揉碎了细细的写,前因后果讲得很明白,让他读得心中顺畅。不像别的故事,常有一个人丢来一个眼色、另一个人就恍然大悟的情节——这是怎么办到的? 他完全不能理解。 还有一个女人欲语还休,绝对是一个字都没说,可追求她的男人就瞬间明白了她的心意和苦衷——这样的情节,他也永远是看不懂。 看不懂的书,全被他丢掉了,他向来不肯折磨自己。 此刻带了这本奇遇记,他也不是要在这黑屋子里读书,太黑了,根本看不清字,况且他还有他的任务,不是来玩的。只不过是长夜无聊,坐得难熬,他想要有一件熟悉的、喜爱的物件来给自己作伴。 -- 第62页 手指一摩挲着那打了卷的书页,他就感觉自己离家还不算很远。 然而摩挲了没有五分钟,身后房门一开,他回了头,通过身形,认出了聂心潭。聂心潭一手扶着门框,这样深夜出行,本来也是惴惴不安的,如今见了房内的傅西凉,她松了一口气,这才把心放回腹内,暗想:“不虚此行。” 然后她款款的进了来,轻声说道:“傅侦探,是我,聂心潭。” 傅西凉看着她,简直不知道她穿的是什么,就见她身上披挂得左一道珠链、右一缕流苏,肩头鼓着人头大的泡泡袖,竟有一点筋肉虬结的样子,越发显得头小脚小。 而聂心潭见他怔怔的望着自己,分明是看得呆了,便在得意之余,也有一点羞涩:“不认识我了?怎么一直盯着我?” 傅西凉答道:“我认识你。我在看你的衣服。” 她柔声说道:“我的衣服全是我自己亲手设计的。外面的衣服都太俗气了,今年流行什么款式,就一窝蜂的全做什么款式,一点新意都没有。” 傅西凉见了她,就好似见了一个令人困惑的故事情节,理解和欣赏都是不可能的了,除了将其抛去脑后,别无他法。 于是他就转向前方,沉默着背对了她。 聂心潭站在后方,确定了自己昨夜的奇遇并非一场梦,世上真有这么一位傅侦探,而且他也一如自己记忆中的形象,还是那么的高傲、冷峻。 为了此刻的相见,她今天费了无数的事——以她的身份,当然不能在天黑之后独自乱跑,所以先对着她那母亲扯了个谎,说自己心情不好,要去女同学家里散心。她昨夜在外躲了大半夜,回家又是大哭大闹,她母亲被她吓得骨酥肉软,如今哪里敢拦?况且那女同学乃是聂心潭的老同学,那女同学的家庭也是富贵的体面人家。 聂心潭成功的独自走出家门,半路找了家咖啡馆,进去坐了一个小时,又借了前台的电话打回家去,说是今晚要在同学家住,不回去了。 放下电话之后,她算是得了自由,当即出门叫了一辆洋车——一是想要再见一见那精灵一般的神秘侦探,二是看看侦探对自家父亲到底存了什么心。父亲给她弄了个年糕似的未婚夫,自是万恶无疑,但这个老头子也有好处,就是善于钻营、很会搂钱。父亲若是遭了暗算,谁还来供着她做千金大小姐去?若是失去了千金大小姐的身份,丢掉了在上流男子之中择偶的资格,那么她娇美的容颜、高尚的品德、以及超凡脱俗的艺术品位,岂不是要全然浪费? 她感觉那简直将是全人类的损失。 故而,为了自己,为了家族,为了全人类,她今夜克服了无量的黑暗与蚊虫,又奔了过来。 第三十六章 :淘气 傅西凉双手压着腿上那本《侦探小子奇遇记》,面朝窗外,和聂心潭无话可说,也不想看她。 他越是不搭理她,她越感觉他孤高冷酷,别有一番动人心魄的魅力。天天夜里都奔过来和他相会是不现实的,今夜这样的谎言,明夜再用恐怕就要失效了,可若是就这么放了他,她又不甘心——就算跟他发展不出什么罗曼蒂克的故事来,那么能够和他共处一室,尽量的多看看他,也是好的。 他不是合乎她的理想和审美,他是完全超出了她的理想和审美。 静静的站了片刻,她走到了昨夜所站之处,盯着他的侧影问道:“又要在这里坐一整夜吗?” 他点点头。 她蹙起眉尖,很同情似的笑叹:“唉,那我可没法子陪你了。” 他这次扭头看了她一眼,然后转回了前方:“没让你陪。” 她感觉他这句话说得像耍小性子一样,几乎有些娇,便越发来了兴味:“我想,你不会明夜还要来吧?” “来。” 她娇声点评:“天啊,你也太辛苦了。”随即调门一转,换了郑重的语气:“说到你的职业,我倒是有了一个想法。” 傅西凉没听出她的想法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所以继续保持了沉默。 她等了一会儿,发现他完全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只好主动把话说了下去:“我想雇佣你,为我调查一个人,可不可以?” 傅西凉扭头告诉她:“我白天还要睡觉,没有时间。” “那你总不会每天夜里都要过来熬夜吧?你这一项工作,总有结束的时候呀。” “这倒是。” “那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呢?” 傅西凉把两只手藏到奇遇记下,暗暗的算了算数目,然后答道:“再过四天。” “那我就四天之后,再来请你好啦。” “可以。” “只是,我到时又应该到哪里去找你呢?” 傅西凉弯腰低头,用奇遇记垫着小本子,将自己的地址写下来、撕给了她。 她低头看了看那张纸,屋子太黑,看不清楚,所以暂且将它珍重收好,又道:“想不想知道我会请你做什么事?” “想。” “说出来你不要笑话我。我是想请你去调查调查我的——不,和我没有关系,我是想请你去调查那个我根本不能承认的、所谓的未婚夫。在没有正当理由的情况下,我想和他和平解除婚约,恐怕是不可能的了。但我听说他那个人素日拈花惹草,品行极坏,还和人家的姨太太有染,所以我打算抓他的把柄,把他干的那些丑事公之于众,到了那个时候,恐怕就算我不说什么,我的家庭为了面子,也不会将女儿嫁给那样一位丑闻的主角了。” -- 第63页 说到这里,她抬手轻轻的一掩口,问傅西凉:“呀,我是不是太坏了?” 傅西凉摇摇头:“没有。” “真的吗?不是哄我?” “不是。” “谢谢你这么支持我。” “我没有支持你,我还什么都没干。” “可是你已经同意帮助我了,我就提前先谢过你嘛。” “随便你。” 然后他再次转向前方,给了她一个线条流畅的剪影。他的鼻梁挺而直,配着一副边缘流动着银色光芒的眼镜,看起来不但是有思想,而且还是深邃不可测的思想。聂心潭痴痴的望着,就感觉心跳加速、血液升温,自己那一具肤如凝脂的玉体将要像一大块奶糖似的,一边散发着甜香,一边缓缓融化,最后淌个满地、不可收拾。 不由自主的抬起手,隔着一层层的亮片、水钻、缎带以及真丝乔其纱,她摁住了心口,有那么一瞬间,生出一种冲动,想要做个坏女人。 好在一瞬间过后,她的理性和矜持占据了上风,又将那种放纵的冲动克制了住。 傅西凉这时忽然问道:“你是又和你爸爸吵架了吗?” “今天没有。”她答道:“他不敢见我,连家都没回。” “那你不要学他。”他正色说道:“你爸爸肯定不会被流氓抢走,你就不一定了。” “我只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平凡一人罢了,又没什么出众之处,偶尔走一次夜路,大概也不会引起歹人的注意。” “不,你很出众。” “我不信,我哪里出众了?” “你看起来好像一棵圣诞树一样,似乎全身藏了很多宝贝。” “呃……” 他真心实意的劝她:“你快走吧。” * * 聂心潭走了出来。 她心情摇摆,一会儿感觉自己是被傅西凉撵出来的,一会儿又认为傅西凉真诚善良,驱赶自己也是出于一片好心。 不过无论怎么说,她已经得到了他的联系方式——一段罗曼蒂克的戏剧,这就要张开大幕了! 走到了半路,她忽然又反应过来:忘记盘问他为何监视自家父亲了。 “算啦!”她自己对自己说:“老头子都在宦海沉浮几十年了,什么不懂?就算要找人为他操心,也轮不到我。我只是个刚读大学一年级的小女孩子罢了。” 这么一想,她就将双手插进洋装口袋里,迈着两只穿了硬跟凉皮鞋的小脚,咯哒咯哒的走掉了。 * * 清晨时分,傅西凉一如既往,进了葛秀夫的办公室。 葛秀夫窝在椅子里,正在一边吸雪茄,一边看一份稿子,墨镜没有好好的戴,顺着鼻梁滑到了鼻尖。见傅西凉来了,他没有出声打招呼,只抬头看着他,缓缓的一眨眼。 因为他这回又露了眼睛,所以傅西凉习惯性的盯了他两秒钟。盯过之后,傅西凉停在写字台前,说道:“他昨夜没有来,一整夜都没来。” 葛秀夫点点头:“没来也正常。” 因为那个大胖子没来,导致傅西凉无事可记、两手空空。所以看着葛秀夫,他有些迟疑:“他没来,你还给我钱吗?” 葛秀夫答道:“给,当然给。” 他便照着昨天的样子,绕过写字台站到了葛秀夫跟前,等着接钱。 葛秀夫放下了稿子和雪茄,一边转向了他,一边伸手拉开抽屉,从中掏出了个红纸卷子,向他一递。 他接过去看了看,发现今天的银圆包得不大漂亮,昨天那个红纸卷子是个光滑笔直的圆柱体,今天这个就不大直,红纸还有折痕。葛秀夫能够开报社,一定是个聪明的人,没想到聪明人做事也不是总能做好,也是有的时候好,有的时候不好。 这让他得了一点心理安慰。 低头收好那卷子银圆,他忽然听见葛秀夫问自己:“你笑什么?” 他一愣,随即意识到自己确实是在微笑。可自己又是为什么而笑呢?明白了,他告诉葛秀夫:“今天包得不好。” 葛秀夫摘下墨镜,放到一旁:“笑话我啊?没关系,可以笑,这是小事,我不在乎。” 他听了这话,含笑思索了一会儿,却是说道:“谢谢你。” “谢什么?谢我给你钱?这是你应得的,不用谢。” “不是,谢谢你让我笑话你。” “这也值得一谢?” “我一直没有机会笑话别人,总是别人笑话我。” “我也笑话过你,你还记不记得?” “记得。” “当时笑完了你,还有下文呢。我把你那原话对柳小姐说了,结果你猜怎么着?她没说你的不是,反倒是又把我骂了一顿。他妈的。” “你生气了?” 葛秀夫仰起脸:“我的样子看起来像是生气吗?” 傅西凉认真的望着他,看他脸上倒是没有明显的怒色,但他方才所讲的又绝不是什么好事情,他还骂了一句“他妈的”。 “我不知道。”他如实回答。 葛秀夫和他对视了片刻,随即一笑:“我没生气。让那么漂亮的小娘们儿骂两句,是个乐子,有什么可生气的?”他向后又窝回了椅子里:“哎,跟我说实话,你想不想娘们儿?” 世上有千千万万的女人,于是傅西凉问他:“想哪个?” -- 第64页 “也不是想哪个……我换个问法,你有没有喜欢的女人?” “没有。” “一个也没有?” “没有。” “等忙完了这档子事,想不想和我出去玩玩?” “玩什么?” “玩女人嘛。” 傅西凉有点懂了,但是还未全懂:“怎么玩?” “就是到那些……”他抬手做了个手势,想要找两个合适的词:“销金窟啊,温柔乡啊……” “我懂了。”傅西凉告诉他:“我不去。” “为什么?”葛秀夫饶有兴味的看他:“我给你出钱,我给你找人,找个好的。” “不,会得杨梅大疮,把鼻子都烂掉。”他说:“燕云带我去医院看过得了那种病的人,吓死我了。” “找个干净的。”葛秀夫笑眯眯压低了声音:“找个处女。” “不。”傅西凉索性向后退了一步:“我才不去。我对我爸爸发过誓,这一辈子都不会去那种地方。” 葛秀夫若有所思的看着他,看了片刻,欠身拍了拍他的胳膊:“你说得对,你是个好孩子,以后也要这样,别受了别人的勾引。人这个东西,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对于那些坏的东西,干脆就别沾边,离它远远的,省得被它诱惑。” “那你刚才还勾引我?” “我以为你喜欢嘛。” “我不喜欢。” “不喜欢了好。我就喜欢你不喜欢。” “可是……”傅西凉思索着又问:“既然你也知道那些都是坏的,为什么你还要去玩呢?” “好奇嘛,我是个爱新鲜的人,什么都想看看,什么都想试试,等新鲜劲儿过了,就不大去了,去也是为了应酬朋友,坐坐就走。”说着,他挽起了一条袖子,向傅西凉露出了一条雪白手臂:“放心,我是干净的,没有任何脏病。” 然后他站了起来:“用不用我再脱两件,让你检查检查我身上有没有什么疮啊痘的?” 门外传来了傅燕云的带笑之声:“好极了呀!” 随即房门一开,傅燕云笑微微的走了进来:“葛兄穿着衣服是风流才子,脱了想必也是别有风采。正所谓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今天我正好也来瞻仰瞻仰。请吧,我的兄台。” 葛秀夫瞬间拿起墨镜戴了上,再将雪茄插进嘴里,最后下意识的拿起了手边的那叠稿子——拿起之后愣了愣,他又把稿子放下了:“你是怎么进来的?” 傅燕云慢悠悠的踱了过来:“贵社的门房,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就直接走过来了,没想到这一来,还得了一场眼福。”说到这里,他对着傅西凉一本正经的一点头:“葛社长必定是相当的白,那个词怎么讲的来着?”他又转向了葛秀夫:“ ‘冰肌雪肤’,对吧?” 葛秀夫躲在墨镜后头,吸了一口雪茄,然后七窍生烟的一笑:“燕云兄,你这个做哥哥的,比你弟弟还淘气。” 第三十七章 :不省心 傅燕云听了“淘气”二字,依旧是笑眯眯:“我弟弟可是个老实的,若论淘气,这屋子里也就只有你我二人能够淘一淘了。” 说完这话,他上下打量了葛秀夫,目光像刮刀似的在对方身上刮了一个来回:“再者,我与葛兄也是常做静室长谈的,可怎么就没见葛兄对我如此奔放过呢?可见葛兄待我情薄啊!” 葛秀夫,因为够凶够恶,因为做坏人做得风生水起,所以已经很久都不曾被人那么玩味似的“刮”过了。如今对着面前这个人模人样的滑头,他轻轻一咬口中的雪茄,也笑了一声:“燕云兄既是对我有意,那往后我们两个也多亲近亲近。” 傅燕云这时正了正脸色:“不开玩笑了,我问你,你们的正事谈完了没有?” 葛秀夫面朝着傅燕云的方向:“上来找弟弟的啊?急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他。” “你是不会吃了他,但他饿了一夜了,我有点担心他会吃了你。”然后他转向傅西凉:“你家的二霞把早饭已经预备好了,见你比平时回去得晚,所以托我上来看看。” 傅西凉没觉着自己在楼上耽搁的比平时长,当即掏出怀表看了看,结果发现怀表又停了。 怀表既是停了,那他就怀疑自己或许真的和葛秀夫谈了太久,而且他也确实是饿。所以对着葛秀夫,他开口说道:“我不看了,我相信你没有病。我要回家了,明天见。” 葛秀夫没看他,只勉强的一点头:“明天见。” * * 傅燕云上前拉着他弟弟的手,牵马似的把他弟弟牵走了。 葛秀夫独自坐在办公室里,半天缓不过来这一口气。他原本和傅西凉聊得是多么愉快,傅西凉那病态的坦诚几乎让他童心大发,如果傅西凉是他的人,那他真敢脱光了在傅西凉面前跑两圈——在傅西凉面前丢人现眼是没关系的,横竖他最多就只是笑一笑,大概连腹诽都不会有。 更糟的是傅燕云看见了他在傅西凉面前没戴墨镜,这事到底是怎么个糟法,他也讲不清,反正就是感觉太糟,简直比光着屁股被傅燕云堵在屋子里还要糟。 “他妈的。”他想到了傅燕云:“这只狐狸,偷偷的溜上楼听门缝,做侦探做到我头上来了。” 他早就知道这只狐狸对他弟弟情深义重,听闻他弟弟家财散尽、无处安身了,他先是张罗着要接弟弟回家去住,弟弟没搭理他;他又在楼下收拾了几间屋子,请弟弟到这边来住,他弟弟那时候对他似乎是深恶痛绝,还是没搭理他;他在楼下叮叮咣咣的砸墙砌墙,隔出了独立的三间屋子和一截走廊,这回不知使了什么招法,把他弟弟弄来了,但做弟弟的还是连个照面都不和他打——直到近些天,不知道那只狐狸又放了什么魇人的邪屁,兄弟两个才好起来了。 -- 第65页 他正想得入神,外头忽然有人轻轻敲了房门:“社长?回事。” 他抬了头:“什么事?” 房门被人推开了,门口站的是报社里的门房,门房陪笑道:“社长,府上的二爷来了,要见您呢。” 葛秀夫盯住了门房:“你刚才干嘛去了?” 门房被他问得一愣:“我、我、我就去了趟厕所,没到别处去啊。” “我二哥上来你知道拦了,对着别人你就瞎了眼?” 门房立刻出了冷汗,但是不敢辩解。长舌日报社从职员到工友,有一个算一个,薪水都比别家高出一大截子,但是这钱不白拿,除了要兢兢业业的做事之外,偶尔还要承受社长的雷霆怒火。上个月有位编辑办事不力,被社长薅住头发,摁着脑袋往桌子上连撞了好些下。 对待斯文的编辑先生,社长尚能使出如此辣手,对于他这位皮糙肉厚的门房,社长一旦怒了,还不得直接给他放放血?所以门房审时度势,决定只出汗,不说话。 葛秀夫现在没工夫收拾他:“让二爷上来吧。” 门房领命退去,门外随即响起了一串皮鞋声音,正是葛秀夫的二哥、葛隽夫来了。 葛隽夫的相貌酷似父亲,整体约呈长方形——长方的脸儿,长方的身材,五官和品格都十分端正,“人品端方”这个词似乎就是为他而造的。 除了相貌之外,葛隽夫的性情也和父亲类似,需要敷衍就敷衍一下,需要凑合就凑合一下,对于人间事务不是太动感情,所以即便是对着那样的母亲,也照样能够活得心平气和。 葛秀夫对于葛隽夫没什么宿怨,也没什么兄弟之情,因为从小到大,葛隽夫从来没救过他。他都快被他娘打断气了,他那两个哥哥,以及他爹,照样像没事人似的,连劝都不劝一句。不知道他们是太怕他的娘,还是确实是对他不关心。 葛隽夫进了门,唤道:“老三。”然后环顾四周,看了看这间办公室。 葛秀夫问道:“起大早跑过来,有事?” “老三啊,今天要不要回家去看看?” “回去找死吗?” “娘今天出门走亲戚去了,说是要明天才回来。爸爸从上个月就开始咳嗽气喘,一直不见好,昨天还悄悄的念叨你,说是你从正月十五之后就没再回过家,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悄悄念叨还能让你们听见,可见老爷子气足得很,没什么事。” “老三,别这么说。其实全家谁不知道你的委屈?那时候连亲戚们都可怜你。可是没办法嘛,我们命里摊上了那样的一个娘,谁敢和她硬碰硬呢?不要说我们做儿子的,就连爸爸他这辈子——也不提爸爸了,就说咱们姥姥和姥爷,还有几个舅舅,看到咱们娘回娘家了,不也都是连大气都不敢喘吗?” 说到这里,葛隽夫搬过椅子坐下来,摆出了要长谈的架势,葛秀夫连忙一摆手:“得了,你也不用对我唠叨,我下午可以回去一趟。但我得再确认一遍,你真不是老太太派出来骗我回去的吧?家里没给我预备了天罗地网吧?” “老三,我看起来有那么无聊吗?” “难说。” * * 葛秀夫和葛隽夫在二楼翻旧账,一个进攻,一个防守,姑且不提。只说二霞摆好了早饭,正打算再切个西瓜,忽见傅燕云带着傅西凉回了来。二人进门时的姿态有些怪,傅燕云的右臂蜷起来,右手和傅西凉的左手十指相扣,连带着把傅西凉的左胳膊都夹了住,好像生怕他跑了似的。 她一惊,还以为他们两个在外面又闹了矛盾,可是再一看二人的脸,傅燕云面色如常,傅西凉则是几乎有些快乐,瞧这个态度,又应该是没什么事。 傅燕云进院之后松了手。傅西凉摘下邮差包,先吃了三块西瓜,然后擦了把脸,坐下来开始吃早饭。 他认为这是一个很美好的清晨,首先是又到手了三十块钱;其次,和葛秀夫说话也是一件快乐的事:他和别的陌生人说话,经常是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不是他自己困惑,就是对方困惑。但是和葛秀夫在一起,他感觉自己的思想和语言都很清晰顺畅,身心堪称舒服。 他想葛秀夫大概是一个活泼好玩的人,因为燕云进门之后,也和他说笑了好几句——燕云让他对葛秀夫要有戒心,不要轻易的相信葛秀夫,可他自己见了葛秀夫,不也是笑眯眯? 还有第三,第三是他饿了就有饭吃,而且是很丰盛的一顿饭。 傅燕云没说什么,由着他吃。直等他睡到床上去了,才对着二霞,叹了口气。 二霞察言观色,陪着小心问道:“燕云先生,怎么啦?” 傅燕云扭头对着卧室窗户一抬下颏:“不省心。” 傅西凉继承了傅老爷子的部分特质,真的是让人不省心。 傅老爷子并非天生阔绰,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穷小子,这么穷还没耽误他在大江南北四处的繁衍,凭的就是他风流潇洒、文武双全。 傅老爷子除了智慧和本领之外,把自己身上的这点好玩意儿,能遗传的全遗传给了傅西凉。傅西凉刚过十四岁,就显出了几分招蜂引蝶的天赋。 少年傅西凉的言谈举止虽是异于常人,但乍一看上去,并没有傻里傻气的憨样,反倒是因为生得清瘦高挑,不苟言笑,远远一望,别有一番孤高的气质。傅家对于这位少爷很舍得花钱,十四岁的孩子就能打扮得西装革履,到最高级的外国理发店里剪头。有时候傅西凉穿戴好了,目不斜视的走路去上学,连傅燕云这和他朝夕相处、将他揉圆搓扁的人见了,都觉得他有股子倜傥的帅劲儿。 -- 第66页 那时候他是读男校,同桌是个小白脸。小白脸没事就拉着傅西凉到学校后山的草地上坐着,坐着干什么?什么都不干,就是干坐。 除了这个擅坐的小白脸之外,还有个高年级的学生,主动来找傅西凉交朋友,然而不知道是他没说明白,还是傅西凉没听明白,总之这位学长最后是被傅西凉捶了一顿,打得鼻青脸肿。学长的爹找到学校要个说法,当时傅老爷子不在家,还是傅燕云出面,负责了善后事宜。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杂七杂八的小事——都不大,说起来似乎全是不值一提,可家里若是没人管着傅西凉的话,哪一件小事都足以让他走入歧途。所以等傅西凉在十五岁那年退了学后,傅家反倒是暗暗的松了一口气,反正也不图这个儿子将来有什么作为了,从今往后若是能够把他平平安安的养在家里,也好。 然而事实是即便把他养在家里了,也还是不省心。他都长到这么大了,依然是不省心。 第三十八章 :各人皆有情 傅燕云叹气完毕,把二霞叫到客厅里,低声说道:“自从他认识了楼上的葛秀夫之后,我就一直不放心,刚才我上楼去,正听见葛秀夫在办公室里和他说话,你猜说的都是什么?” 二霞当即问道:“什么?” 傅燕云把声音放得更轻了些,对着隔壁卧室的方向一使眼色:“葛花言巧语的,要勾搭着他去嫖。” “啊?” “亏得家里早早的就教育过他,他自己心里也有点数,这一次算是没有受葛的蛊惑。可是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谁知道下回葛还会对他耍什么花样?”说到这里,他又是一叹:“梅小姐,不怕你笑话,我这个弟弟,头脑实在是不如人,偏偏又还有几分人模样,有人专门就爱撩他这样的,拿他耍弄着取乐。” 二霞没出声,心中缓缓浮现出了一个“你”字。 傅燕云又道:“我原来也有这个毛病,但我和他是自家人,再闹也无非就是闹着玩罢了,外人哪里会有这种分寸?哪里会管他的死活?” 二霞心想:“这倒也是。” 想过之后,她思索着开了口:“要是这样的话,能不能劝他就别再去了?本来这么天天的熬夜,熬久了也伤身。” 傅燕云犹豫了片刻,最后却是摇了摇头:“这话我不好劝,现在在他眼里,我还是个坏人。但是你可以试一试,劝得成了,自然是最好,如果劝不成,你也替我留意着他,一旦感觉不对劲,就立刻到前头去找我。” “好。”二霞一口答应下来:“您放心,我记住了。” 傅燕云转去卧室,又看了看傅西凉。傅西凉已经睡沉了,枕边露出一本薄书的一角。他将书抽出来看了看,是本翻旧了的《侦探小子奇遇记》。 把这本书塞回他的枕下,傅燕云又摸了摸他的短发,不知怎的,心中灵光一闪,忽然意识到了这样一个现实: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了,已经有钱有家了,再也不用寄人篱下的设法取悦谁了,对于西凉,也无需“一定要喜欢”了。 他先是一惊,随即直起身,如梦方醒似的,长长的吁出了一口气。 真好,真轻松,仿佛是卸掉了肩上枷锁,也仿佛是除去了心中芥蒂。他恨不得把傅西凉拖起来捧了脑袋,对着他头顶心的发旋再亲一口——没有观众,不是表演,就只是他最喜欢他、要补给他一个真心诚意的吻。 * * 傅西凉睡得十分甜蜜,胳膊腿儿全都长长的伸着,睡得软绵绵,几乎是在梦乡里美妙的飘荡。然而一双手擒住了他,不是拽他的胳膊,就是扳他的肩膀,也不知道是要把他扶起来,还是要把他捞上去。一个脑袋气咻咻的围着他盘旋,听喘息是燕云,燕云烦死人了,他气得一胳膊抡起来,打球似的将那个脑袋抽了出去。 然后他倒伏下去,重新沉入了安静的黑暗世界里。 * * 傅燕云红着半张脸,走了出来。 二霞手扶着笤帚,一抬头看了他:“哟?” 傅燕云指了指自己的脸:“他趴着睡,我怕他喘不过气,想把他翻过来,结果他急了,闭着眼睛给了我一下子。” 不等二霞回答,他不以为然的一耸肩膀,出门走了。 二霞这才明白过来:傅西凉梦里打人,给了他哥哥一个嘴巴子。 * * 日影移动,转眼就到了下午时分。 葛秀夫回了家,发现他娘果然是出了门。而葛老爷只不过是略微的有点热伤风,见老三回来了,葛老爷振作精神,把老三叫进房里,先是问问他那报社如今经营得如何,问过几句之后,进入了正题,原来他对这个老三是有事相求:几个月前,他出门听戏时,偶然迷上了一个女伶。 “只是欣赏她的艺术而已。我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能想什么别的?”他向老三解释。 他并没有亲自捧角,一直是躲在幕后,只出钱,不出人,那十七岁的女伶感激他的厚意,私底下就和他秘密的见了几次面。结果问题出来了:有家小报记者,不知如何得到了这个消息,竟要以此威胁那个唱戏的女孩子,说是如果她不怎样怎样,那他就要将这个消息公之于众,让人都知道她背地里和葛老爷有一腿,看她还有什么脸面再登台。 葛老爷心想这桩新闻一旦闹出来,那女孩子的脸面姑且不提,首先自己的性命就难保,于是便想起了老三——养儿如羊,不如养儿如狼,他把闲杂人等支走,偷偷给狼开了一张两千块钱的支票,这两千块钱狼怎么用,他不管,也不问,他只要那个小报记者彻底闭嘴。 -- 第67页 葛秀夫揣起支票,出门站到廊下,见一个小丫头双手捧着一只大纸袋,正小心翼翼的往葛老太太独居的屋子里走。小丫头见了他,停下来唤了一声“三少爷”,他走过去,随口问道:“这是什么?” “是照片。”小丫头告诉他:“前天老太太不是大请客嘛,拍了好些照片,昨天洗出来一些送出去了,其中有几张拍得好的,老太太挑出来,让照相馆再洗一份,自己留着做纪念。这不,照相馆的伙计刚把新照片送过来了。” 葛秀夫看那纸袋鼓鼓囊囊:“这是洗了多少?” “就三张,镶了银框子了,所以占地方。” 葛秀夫一见他娘,就又惊又怒,恨不得和他娘拼命,不见他娘,却又对老太太的生活有些好奇。伸手拿起纸袋子打开来,他从中抽出了三只巴掌大的银边雕花相框,相框里已经放了照片,头一张是几位太太的合照,第二张是葛老太太坐着,一手领着一个胖墩墩的小孩子,及至看到第三张,他怔了怔。 第三张的照片上,只有一个傅燕云。傅燕云侧身坐着,仿佛是忽然听到了摄影师的呼唤,临时扭头正视了镜头,连表情都还未来得及做。拍得倒是很清楚,傅燕云虽然没表情,但也可以算作是一张严肃的正照。 “老太太怎么还留了个男的?”他问小丫头。 小丫头才十二三岁,正正经经的告诉他:“老太太说啦,这不比电影广告上画的那些个人物好看?有看那些的,不如看这个。这还是个身边的真人,画报上那些全是假的。” 葛秀夫把相框塞回了纸口袋里,哼了一声:“老太太兴致不错。” 然后揣着支票,他头也不回的顺着长廊走了。回到日报社,他在大门口遇见了傅燕云,二人很友好的相视一笑,他问道:“脸怎么了?” 傅燕云答道:“没事,撞了一下。” 他又问:“照片收到了吗?” “你说前天宴会的照片?昨晚府上派人送过来了。” 葛秀夫看着他,一想到自己的老娘竟然留了他的照片当画看,就感到了一种轻微的恶心。 万幸,凭着他娘的年纪,对于傅燕云,她大概也就只能是看看而已、不会再做他想了。 * * 葛秀夫下车上楼,派人去银行兑换那张两千元的支票,然后坐下来向外打出电话,追查那个小报记者的身份。空气中隐约增添了一点肉香,不用问,必是傅西凉家的那个女仆又在后院炖起来了。 第三十九章 :快乐 接下来的三天,平安无事。 傅西凉夜晚出门,清晨回来。葛秀夫在头两天,显得有些意兴阑珊,每次只拉开抽屉给他抓三十块散装银圆,到了第三天,忽然又有了闲心,递给了他一个歪歪扭扭的红纸卷子。 傅西凉接了红纸卷子,问他:“你前两天是不是很忙?” 葛秀夫反问:“为什么这么说?” 傅西凉一边将红纸卷子收进自己的邮差包里,一边回答:“因为你昨天和前天都没有给我包。” 葛秀夫看着他:“你是这么想的?” 傅西凉点点头,把红纸卷子收好。 葛秀夫告诉他:“明天还给你包。” 傅西凉道了声谢,告辞离去。下楼时想到葛秀夫所说的“明天”,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值夜这个活儿,真是不好干。头两天的夜里,他当这是一场战斗,为了那三十块现大洋的战利品,还能拿出拼命的劲头,拼到第三天就有点拼不动了——夜太长,蚊子太多,那个大胖子还动辄就不来,他独自坐在浓黑的夜色之中,不知怎么回事,先前从燕云那里听来的、后来被他忘怀了的鬼故事,又在他脑海里还了魂。第四夜和第五夜,都是这样极度的无聊、兼极度的恐怖。 夜里全被占据了,白天就只能是睡觉,小说读不成,拼图也玩不成,没有任何娱乐,没有笑的机会,他简直像是无处藏无处躲,即便是夜夜带着《侦探小子奇遇记》一起出门,也还是感觉孤独无依,仿佛自己稍微熟悉了一点的那个世界,又崩溃了。 “受罪。”他想。 其实自从他母亲去世之后,他就开始受罪了,一直受到了那一夜救回二霞。二霞刚来的时候他也还是受罪,来了几天之后,他对她这个人看惯了,对她做出的饭也吃惯了,而且一直没有人再来骚扰他,夜里关起门来也很安静,他才渐渐感觉好过了些。然而又闹起了穷,逼迫得他不得不冒充了傅侦探,但“冒充”是他自己决定了的,如何跟踪柳哈春也是他自己计划了的,他心里有数,不慌不乱,所以倒是还好,不算受罪。 为葛秀夫熬七天夜,也是他自己决定了的,可这熬夜的滋味,他事先真是没想到。悻悻的走回家里,对着二霞预备的那一桌子饭菜,他把胳膊肘横架在桌面上,俯身将脸埋进了臂弯,半晌不动。 二霞见了他这个姿态,十分眼熟,再一回忆,想起来了:她初来的那一夜,他将个完整的冰淇淋桶修成满桌都是,第二天早上就是这样趴在桌子上。 “怎么啦?”她走到一旁,手扶着膝盖俯身看他:“是夜里不舒服了?还是葛社长说你什么了?还是饭菜不合口味?” 他抬起头,摇了摇:“都不是,是我有点累。” 二霞看着他,就见在六天的工夫里,他明显的见了瘦,脸色也不好,六天前他顶着太阳随便晒,面孔是很健康的麦色,现在不但变成了苍白,而且还有点白里透青,一点血气都没有。 -- 第68页 “要不然今夜就不去了?”二霞劝他:“又不是没饭吃,咱们不赚他那三十大洋了。” “不行。”他说:“都答应人家了。” 然后他站起来,又说:“我不饿,我不想吃饭了,我去睡觉。” 二霞听了这话,心中一惊,因为上回傅西凉被那个柳小姐大骂一顿之后,就是先绝食、后发烧,连着病了好些天。 燕云先生早上没事就会过来坐坐的,偏偏今早没有来。她跑到院门外左右望了望,确实没有燕云先生的影子,于是她一把锁头锁了大门,又跑去了傅宅前门,看见了正在路边擦汽车的丁雨虹。丁雨虹听闻她找自家老板,便很热心的告诉她:“今天上午都甭找了,我们老板昨晚有事,坐火车上北京去了,说是今天就回来。可就算是今天能回来,最早也得下午才能到。” 二霞无法,只得匆匆回了来。这回隔着绿纱窗往傅西凉那卧室里一看,她那颗心脏再次往下一沉:傅西凉已经睡了,上床之前不但没洗漱,甚至连衣服都没脱,直接就滚到了床上去。 二霞看到这里,再次拿出大锁锁了院门,自己跑到附近的药铺子里,买了一盒仁丹,一样专治感冒伤风的解毒丸,一样专治心神不宁的安神丸。她自己从来不闹病,也不知道这三样药买得对不对劲,管它对不对劲,先预备着吧。 * * 中午时分,二霞站在楼门前的阴凉处,低头看那解毒丸的用法。刚才她过去摸了摸傅西凉的额头,已是微微的有些热。这解毒丸有两种吃法,一是直接吞药丸子,一是用水把药丸子化开,喝那药汤。她捏着一粒药丸子嗅了嗅,气味倒是不苦,想必是怎么吃都可以,但傅西凉睡得那么沉,自己硬把他摇醒了给他吃药?会不会反倒成了折腾他? 她正犹豫着,楼上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二霞。” 她闻声抬起头,看见了一张雪白的脸,脸上戴着一副墨镜,墨镜片上映着她的自己小小身影:“葛社长?” 葛秀夫探身出来,问她:“你家西凉先生呢?” “他……睡了。” “把他叫醒,等我过去。” 说完这话,他也不给二霞回答的机会,直接缩回了窗内。二霞托着药丸子,反应过来,登时有点生气,心想人家熬了一夜,现在睡得好好的,凭什么你让叫醒就叫醒?他投靠你做奴才了?不叫! 两分钟后,葛秀夫来了。 从前门绕到后门这么一小段路,他也照样带了一个给他打伞的保镖。他自己看着就已经不像善类,那保镖更是生得横眉怒目,所以二霞见了他,又是带着气,又是有些怯。他进了院子,先是原地转了一圈,看了看那貌似凉亭的简易厨房,看了看墙角种着的几丛葱蒜,看了看道路另一侧的大片茉莉、月季、三角梅,边角处还立了几株蜀葵。花后是两株梧桐树,树间扯着晾衣绳,绳上挂着一件白衬衫,两只袜子,梧桐树下放着个小板凳,板凳上晾着一双白色的大号网球鞋。 将这一切都看够了,他的目光又落回到了亭下的灶台上,心里说:“万恶之源。” 确实是万恶之源,这位女仆成天的不是炒就是炖,她在楼下只要一制造出香气,楼上便会人心浮动,整层楼都弥漫着要下班的气氛。 然后他问二霞:“你家先生睡在哪间屋子?” 二霞抬手指了一下,因为实在是有些怕他,所以想拦又有点不敢拦:“他熬了一夜,刚睡踏实了……” “没关系。”葛秀夫向前迈了步:“人逢喜事精神爽,我给他带了个好消息。” * * 葛秀夫进了傅西凉的卧室。 以他的眼光来看,这间卧室可真是太简陋了,只摆了几件家具,一样装饰品都没有,好在还算是够洁净。傅西凉蜷缩在床上,脑袋藏在枕头下面,手臂也是蜷缩着的,连枕头带脑袋一起抱了住。 葛秀夫从未见过如此苦恼的睡相,伸手硬将枕头拽了开,他唤了一声:“西凉贤弟?” 傅西凉哼了一声,有了知觉。睁开眼睛看见葛秀夫,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揉了揉眼睛再看,葛秀夫没有消失,还在。 “葛社长。”他昏昏沉沉的打了个招呼。 葛秀夫拖过一把椅子,在他面前坐了:“有件好事,想不想听?” 他点了点头。 “我给你的委托,提前一天结束了。” “什么意思?” “你自由了,今晚不用再去给我熬夜了。” 说到这里,他将一个红纸卷子放到了傅西凉面前:“但是该给你的钱,我还是会给你。” 傅西凉愣了愣,猛然坐了起来:“我再也不用去那间黑屋子了?我夜里可以在家睡觉了?” “当然。” 傅西凉瞬间清醒了过来——受罪受到头了! 他快乐到了狂喜的程度,索性伸腿下了地,然而站起来之后又不知道要去做什么,所以就只是对着葛秀夫微笑。葛秀夫问他:“不睡了?” “不睡了。”他很痛快的回答:“夜里可以睡,白天就不睡了。” 随即他拿起床上那卷子银圆,又递向了葛秀夫:“这钱我不要。今夜不用再去受罪,已经是够好了。只要别再让我去那间黑屋子,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那么难熬?” -- 第69页 “难熬得都没法说。”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告诉了我,也许我就会早些结束我们的合作了。” “我已经答应你了,不能半路反悔,况且有钱可以赚,也不是白受罪。” 葛秀夫拿起那只红纸卷子,向他晃了晃:“真不要?” 他答道:“无功不受禄,我真不要。” 葛秀夫站了起来:“委托是我要提前结束的,不管你的情形如何,总之是因为我,让你少赚了三十块钱。这样吧,中午我请客,我们一起出去吃顿午饭,如何?” 他用红纸卷子指了指傅西凉:“不许拒绝,一定要去。这样的大太阳天,我冒着犯过敏症的危险来找你出门,你敢说半个 ‘不’字,我都一定要生气。” 傅西凉不是很想出门,可人逢喜事精神爽,出去一趟似乎也行。他不肯白吃别人的,拎起自己的邮差包打开来看了看,他确定了早上所得的三十块钱还在,便对葛秀夫说道:“我请你。” “都行。”葛秀夫说道:“谁请谁都是小钱,我们又不要开什么大宴会。” 他是这么的和蔼亲切,又是这么的好说话,让傅西凉也不由得来了兴致:“那你等我,我要洗个澡,还要换身衣服。” 葛秀夫走到他面前,用手背蹭了蹭他的下巴:“还得刮刮脸。” 他也摸了摸下巴,然后高高兴兴的回答:“我知道。” * * 半小时后,傅西凉洗了澡,刮了脸,梳了头,换了一身浅灰色的西装,天热,上衣穿不住,脱下来搭在臂弯,领带和领结也不需要了,白衬衫的第一粒扣子也得解开。 站在大太阳地里,他仰头望了望蓝天,有劫后余生之感,仿佛是刚从那黑夜囚牢中九死一生的逃了出来,终于又回到了这个阳光明媚的明亮世界。 前方院门开着,院外停了一辆汽车。葛秀夫怕晒,已经先坐上了后排座位,车门开着,葛秀夫朝着车外的他招了招手。 于是他带着微微的汗意,又饿又快乐的走过去上了汽车。 第四十章 :烈日灼人 汽车发动起来,驶上大街。 傅西凉自从坐上汽车之后,便被窗外风光吸引去了注意力,侧身扭头面朝着车窗,他兴致勃勃的盯着那一闪而过的红墙绿树,红墙绿树就已经是很好看了,然而上方还有更美的蓝天白云。他将车窗打开了一半,这条街道很洁净,所以空气也是干燥而又清新——空气像棉被一样,也被阳光晒透了。 他快乐,快乐得简直要发昏,闭起眼睛时,会感觉整个人都有点轻飘飘,纵然是坐着,也仿佛随时可以倒下去或者飞起来,睁开眼睛就好了,树在墙外,车在街上,他在车里,人和景各居其处,全都稳稳当当,没有哪一个是错了位的。 真是一个好世界。 足足有十分钟,他沉迷于窗外这个久违了的好世界,忘了身边还坐着个葛秀夫。 葛秀夫斜倚着车门,隔着一层墨镜镜片看看这,看看那。傅西凉的坐姿略微有些佝偻,因为个子比一般人高,腿也比一般人长,在这一般尺寸的汽车里,他没法由着性子伸展开来。一件浅灰色的西装上衣被他搭在臂弯、抱进怀里,以他这个紧紧的抱法,等不到下汽车,笔挺的衣服就要被他抱出褶子了。 葛秀夫对着他,既无法谈什么抽象的问题,也无需使什么攻心的策略。欠身将那件西装上衣从他怀里拽出来抖了抖,他将它搭在了座位上:“西装要这样放,你总搂着它干什么,怕它跑了?” 傅西凉被他这一句话唤回了神。扭过头看看上衣,再看看葛秀夫,他答道:“对,我忘了。” “不只是忘了衣服吧?是不是连我也忘了?” 傅西凉答道:“是。” 他不想再看外面了,看过瘾了,而且看久了也会眼花缭乱,更加的晕。将两条小臂横撂在前方座椅的靠背上,他俯身枕了臂弯,侧过脸来,改看葛秀夫。葛秀夫待他一直不错,最初不认识他时,曾经嗤过他一回,但是后来就再不嗤了,大概是熟悉了他,而且接受了他。 这么一想,葛秀夫和别人就正好是反着来。别人初次见了他,对他会是先存几分客气和敬意,以为他是个什么不可小视的人物,要一直等他说错话了,出乖露丑了,才开始从鼻孔里嗤出两道冷气来。 他到底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说错了哪句话,只能是多加小心,然而加了小心也没用,也还是要说错话。唯一可行的办法只有少说、或者干脆不说。所以现在即便是在家对着二霞,他无事也是不开口。 想着自己的心事,他望着葛秀夫,又出了神。葛秀夫这边也开了车窗,热风扑啦啦的吹进来,掠过了他苍白的脸,也拂乱了傅西凉后脑勺几丝短发。 面无表情的和傅西凉对视了片刻,他在风声与市声中忽然问道:“怎么一直看我?” 傅西凉有个问题想要问他,可是话到嘴边,又有些犹豫,怕自己只得到一声敷衍,甚至是得到一句谎言。 葛秀夫抬手摘了墨镜。墨镜是他和世界之间一层有色的帐幕,现在他移开了这帐幕,直面了傅西凉:“有话就说,我不喜欢吞吞吐吐的人。” 傅西凉依旧枕着臂弯,侧脸看他:“我们算是朋友吗?” -- 第70页 葛秀夫听了这话,倒是有些意外:“你认为呢?” “我在问你。” “我认为算。否则这大热的天,我又不是有求于你,何必非要请你出来吃饭?” 傅西凉认为葛秀夫答得有道理,于是快乐而又眩晕的向他一笑。葛秀夫重新戴上了墨镜,也笑了:“和我交朋友,你愿意不愿意?” 傅西凉点点头:“愿意。” 然后他又告诉葛秀夫:“自从退学之后,我的朋友就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这是实情,他的朋友全是他在中学时的同学,他所在的那个班里,有三分之一的学生认为他是缺心眼,有三分之一的学生认为他是神经病,余下的三分之一对他则是没什么意见。因为他虽然隔三差五就会表现得十分冷漠、刻薄、无礼、傲慢,但是若有那个耐心和涵养透过表象细看,又会发现他其实是个厚道的老实人,对于很多小事都不计较,尤其是有钱,请起客来十分慷慨,有时候从他手里骗几张钞票花花,只要他哥哥不知道,就没什么事。 然而后来傅西凉退了学,他的一部分朋友们没胆上门去占他的便宜,于是弃他而去,另一部分朋友又都是肯上进的好孩子,求学的求学,留洋的留洋,还有继承家业结婚生子的,谁有功夫再去陪着他看小说、玩拼图、或者坐在电影院里,把一部无聊片子翻来覆去看上两三遍? 他有时候会很寂寞,很想找个人说说话,可是找不到这样的一个人。家里和他年龄相仿的是燕云,燕云和他的同学们一样,越长大越忙碌,总有各样格式的正事要做,偶尔忙里偷闲的停下来看看他,看了还不如不看,一开腔就气人,他宁愿自己待着。 葛秀夫也是个大忙人,所以他并未奢望对方能花时间陪自己玩。两个人能够像今天这样出门兜兜风、吃吃饭,就已经是很好了。 葛秀夫这时又说了话:“但我这个人是很小气的,你既然和我交了朋友,就不能再和别人要好。你同不同意?” 傅西凉答道:“不同意。” 葛秀夫有些意外:“不同意?” “我办不到。” “为什么?” “我们未必永远是朋友。如果将来你不理我了,难道我还要继续和你好?” 葛秀夫含笑盯着他:“不忠诚的东西。” 傅西凉听他批评了自己一句,话不是好话,但神情和语气都是和蔼的,声音也带着笑意,于是推测他是在对自己开玩笑。开玩笑是没关系的,朋友之间哪能连句笑话都不许讲?只要没恶意,怎么都好说。 汽车拐了弯,阳光透过车窗照射进来。葛秀夫拉上了深蓝色的窗帘,他自己也被光影染成了深蓝色。傅西凉突然好奇起来:“如果晒一下,你会怎么样?” 葛秀夫将一只手从窗帘下方伸出去,搭在了车窗下框上。 片刻之后,他将手缩回,伸到了傅西凉面前。傅西凉就见他那雪白的手背上起了一层小米粒似的点子,凑近了再看,发现那是一片片极小的水疱。 傅西凉用手指肚轻轻摸了摸那一层水疱:“疼吗?” 葛秀夫收回了手:“这种程度还不会疼。” “那要是让你一直晒下去,晒上一整天,你会疼吗?” 葛秀夫盯着他:“那我会死。” 汽车这时缓缓停了,傅西凉直起身向外望了望,看见了法国饭店的招牌。这家饭店不算十分豪华,但一楼的餐厅很有名,中国菜法国菜全有,全做得好。此时饭店门口停满了汽车,隔着饭店的落地大玻璃窗一望,就见餐厅的大厅里都坐满了人。葛秀夫没急着下汽车,让汽车夫先进去问问是否还有空位。汽车夫领命而去,傅西凉在汽车里坐久了,有点憋闷,便也推门下了去。 葛秀夫等了一会儿,没见汽车夫回来,于是下车站到了傅西凉身旁。傅西凉回头看了他一眼,忽然弯腰从车里拎出了自己的西装上衣,展开来撑到了他的头顶。葛秀夫抬头看了看:“怪模怪样的,这是干什么?” “你不是怕晒吗?” “怕我被晒死在这里?” “当然。” 葛秀夫笑了起来,刚要告诉他车里有伞,可是毛骨悚然的猛一哆嗦,他忽然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在他的头脑反应过来之前,他的身体已经瞬间一转,一头扎回了车里。上车之后他又伸出手,狠狠一扯傅西凉的手:“上车关门!” 他这一扯力大无穷,傅西凉猝不及防,顺着力道一屁股坐进了车里,与此同时,一道寒光贴着车门劈了过去,正是一把斧子砍了个空。 葛秀夫一边大喊“来人”,一边俯身要从座位底下掏枪。傅西凉看见了车外有人挥斧而至,又听见了葛秀夫在大声喊人。可是车里除了葛秀夫和他之外,哪里还有第三个人? 他一急,竟是转身抱住了葛秀夫,随即耳畔又是寒光一闪,他下意识的回了头,就见斧子刃只差一点点就要贴上自己的耳朵,之所以会差了那一点点,是因为葛秀夫从自己肩上伸出了一只手,及时攥住了对方的斧子柄! 到了这个时候,他也明白过来了——这把斧子,是来杀人的! 他一反应过来,就不用葛秀夫再和那人僵持了。在后排座位上翻了个身,他一脚将那人踹得飞了出去。随即下车走到那人跟前,他对着那人又是接连几脚。那人哀鸣着,先是蜷缩了身体,后是挣扎着要逃。而傅西凉在极度的惊惧之下,使出了对待坏同学的手段——他俯身一手抓住对方的衣领,一手抓住对方的腰带,然后把这个人高举起来,向前方狠狠一掼。 -- 第71页 那人被他掼到了几米开外的马路牙子上。在刺耳的一嗓子惨叫声中,他喘息着走回车门前,眼前有些发花,身体也有些哆嗦。 打到这种程度就可以了,人没有杀死他,他也不能打死人。 这时,葛秀夫下车了。 葛秀夫向前看了看那刺客的惨状,又抬头望向傅西凉。傅西凉自己没觉得怎样,但葛秀夫看他已经是面无人色,满头满脸都是汗珠子。抬手摸向他的耳朵,葛秀夫是想确定他是否无恙,但傅西凉刚刚受了大惊,葛秀夫这么一碰他,他竟是猛的一抖,同时发出“呵”的一声。 葛秀夫一言不发,探身进车,先是捡起刺客脱手落下的斧子,后是抄起了座位上的一把黑伞。 然后直起身,他一甩手,甩开了那把黑伞。一手擎着伞遮掩了自己,一手拎着斧子,他走到那名刺客跟前,抡起斧子就砍了下去。 第一斧子砍下去时,傅西凉只是看——他那时还不知道葛秀夫要干什么。 等到葛秀夫第二次举起斧子时,他大喊一声冲了上去,抱住葛秀夫就往后拖:“不能杀人!杀人犯法,要偿命的!” 第四十一章 :灵魂出窍 傅西凉饶是一直在打哆嗦,力气也还是大。他先是搂了葛秀夫的腰往后拖,见葛秀夫不听自己的话,弯腰向下一斧子又砍了个血花四溅,便急了眼,索性直接抱起葛秀夫转了个圈,让他离了脚下那个狂呼乱叫的血葫芦。葛秀夫的汽车夫这时也从饭店里冲出来了,一边狂奔一边拔出手枪,他和傅西凉一起将葛秀夫和那刺客分隔了开。 葛秀夫喘着粗气,没再挣扎。站稳之后转过身,他用斧子拨了拨挡路的汽车夫。汽车夫立刻向旁挪开一步,留出道路,让他把斧子扔到了刺客身上。 撑着伞原地转了一圈,他面无表情的环顾了四周,煞白的一张脸,溅着血点子。 然后他告诉汽车夫:“你留下,等巡捕。” 汽车夫见怪不怪,立刻答应了一声。而他回头望向傅西凉,忽然一笑,同时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傅西凉怔怔的看着他,此刻已经哆嗦得很明显。 他见傅西凉不懂,于是直接拉起他的手,领着他走向了汽车。 先拉开后排车门,他松开傅西凉的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手掌向上挪到傅西凉的后脖颈,他用力的向下一摁、向里一推,把傅西凉硬推了进去。 摔上后排车门,他绕到前方,收伞坐上了驾驶座。发动汽车驶离法国饭店,他没事人似的开上了大街。 “我们换个地方。”他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摸索着找到了烟盒和火柴,给自己点了一根烟。把烟叼进嘴里,他双手猛打方向盘,一个急转弯拐入了一条小路。 傅西凉看着他的后侧影,自认为是很清醒的,但是又有些恍惚:“去哪里?回家吗?” “换个地方吃饭。” “还吃?”他摇摇头:“不吃了。” “干嘛不吃?”葛秀夫回头看了他一眼:“说好了的。” 看过之后,葛秀夫改了口:“带你去我家。” “去你家干什么?” “给你换身干净衣服。” 傅西凉低下头,视野摇晃了一下,可即便是摇晃,他也看见了自己胸腹部的血迹——不是他的血,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 对着血迹愣了一会儿,他抬起头,发现葛秀夫身上也有血,自己大概就是从他身上蹭到的。 “我家里有衣服,我回家换。”他说。 葛秀夫用力吸了两口烟,然后打开车窗,把余下的半截香烟扔了出去:“不怕你哥哥看见?” 傅西凉隔了一会儿,才答了一个字:“怕。” 其实是不必怕,可又确实是怕。他每次和人打架,都是燕云出面为他善后;他还有一次和人打进了巡捕房,燕云把他保释出来,接下来的几个月就像得了尚方宝剑一样,对他“奉旨嘲讽”,连嘲带损。家里人怕他在外闯大祸,所以全站在燕云那边,还嫌燕云骂得不够狠,恨不得让燕云把他教训得刻骨铭心、从此永远弃武从文。 因为他的身量和力气都太容易打出人命了。 他不怕燕云,如果燕云再敢欺侮他,他就打折燕云的腿。不怕,一点也不怕,只是他现在累了,困了,打不动了,而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不打还是不打为好。 于是他又给了葛秀夫一个字:“好。” * * 葛秀夫的家,称得上是富丽堂皇。 房子是一幢巴洛克式的三层小洋楼,内部铺满紫红色的波斯地毯,所有的窗户全垂着曳地的双层窗帘,一层是沉重遮光的绸缎,一层是轻薄透光的白纱。鉴于葛老太太在金钱上对这个逆子应该不会太慷慨,所以可见他实在是一位敛财的高手,经济来源不会只有一家报社。 汽车驶入大门,葛秀夫在楼前下了汽车,绕到后方为傅西凉打开了车门。傅西凉现在有点呆——他甚至都察觉到了自己的呆,因为灵魂出窍的感觉又来了,如果没有天灵盖罩着,那他怀疑自己的灵魂简直会飞上天空、涣散开来。顺着车门望出去,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你娘在家吗?在的话我就不去。” 葛秀夫伸手拽他:“这是我自己的家,没有别人。” 傅西凉这才想起来:葛老太太那回大闹报社,似乎就是因为葛秀夫总不回家。 -- 第72页 随着葛秀夫那一拽下了汽车,他糊里糊涂的走了进去,又糊里糊涂的坐了下来。葛秀夫在他的肩膀上摁了摁,似乎是个安抚的手势,然后便走到隔壁去打电话,打了好一阵子才回来。 回来之时,他已经恢复了往昔的精气神。左手攥着一条湿毛巾,他一屁股坐在了傅西凉对面的沙发椅上。 摘下墨镜放上一旁的小茶几,他大喇喇的向后一靠,然后扭过脸去,望向了一面靠着墙壁的大穿衣镜。 对着镜子,他一边用力擦去脸上的血点子,一边望向了镜中的傅西凉。傅西凉弓腰坐着,两只胳膊肘架在两个膝盖上,双手十指交叉着垂在腿间,一头凌乱短发已经被汗水彻底浸湿。 擦净了,看过了,他起身丢下毛巾,脱了外衣。挽起袖口凑到傅西凉跟前,他仔细检查了对方的衣服——西装上衣没了,应该是丢在了法国饭店门口;衬衫本身也不算脏,就只是蹭了两抹手指长的血迹。 他方才想让傅西凉换身干净衣服,收拾利索了再回去见人,可是到家之后才想起来:自己的衣服可是不合傅西凉的身材。 现派人去百货公司给他买一套回来,是个法子,但是不能保证能够买回一模一样的衬衫。傅西凉这件衬衫是高级货,领口和袖口全用银丝线绣了隐蔽的花纹,而且已经穿得半旧了。 “脱了。”他说:“让人把血迹洗一洗,现在天气热,一晒就干。” 傅西凉点点头,抬手去解纽扣,然后起身脱了衬衫,把它交给了葛秀夫。葛秀夫刚接过衬衫,他便坐下去低了头,又恢复了先前的姿势。 把衬衫交给仆人去洗,葛秀夫这回坐到了傅西凉的身边。傅西凉仿佛是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别人家里打赤膊,他盯着地面,打着哆嗦,一滴汗顺着他短到泛青的鬓角往下淌,一滴汗顺着他清晰的脊柱沟往下淌,还有一滴汗滑过他的脖子,落进了他的锁骨窝里。 葛秀夫盯着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吓着了——他的神经显然是不那么结实。吓着了应该怎么办?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应该怎么办?他向来胆大包天。 于是一扳傅西凉的肩膀,他让对方面朝了自己,然后张开双臂拥抱了他。 傅西凉向后躲了一下,没躲开。而他发现傅西凉依旧是抖,便缓缓的收紧双臂,要用自己的力量,镇压他的颤栗。 傅西凉没有再躲,只问:“你为什么要抱我?” 葛秀夫的手指抓进了他的肉里,在微微的疼痛中,他艰难而滞涩的思索,试图猜测对方的心情:“你害怕了?” 耳边响起了葛秀夫的声音:“我是怕了,你怕不怕?” 他把下颏抵上了葛秀夫的肩膀:“我也怕。” 他又问:“那个人是来杀你的吗?他为什么要杀你?” 葛秀夫告诉他:“我的仇家很多。” 傅西凉说是怕,可是回忆起方才的情景,回想起那些寒光和鲜血,似乎又像是和那些情景之间隔了一层纱幕,画面模糊,感官也钝,并没有惊惧欲绝,只是不敢闭眼睛,一闭了眼睛,就要灵魂出窍,就要昏睡过去。 所以还是回家比较好,回家可以放心大胆的大睡一场。然而葛秀夫又正紧紧的拥抱着他——想起来了,葛秀夫正在害怕。 于是学着燕云的样子,他抬手拍了拍葛秀夫的后背:“你别怕。到家了就不用怕。” 葛秀夫抬起一只手,看自己潮湿的掌心。这屋子并不热,然而傅西凉还在出汗。他哪里来的这么多汗? 忽然松手向后一仰,他转而捧住了傅西凉的脸,隔着咫尺对他细看。傅西凉的脸色坏极了,而且面颊滚热,再摸他的额头,额头也是滚热。 “你病了?”葛秀夫问他。 他垂下沉重的眼皮:“我没有,我只是有点困。我还是回家吧,我回家去睡觉。” 葛秀夫不听他的。 让他独自在沙发上坐了,葛秀夫起身离去,很快的拿回了一片西药和一杯水。 “退烧药。”他把药和水给了傅西凉:“吃了就好了。” 傅西凉吃了药,喝了水。葛秀夫让仆人端来了水和毛巾,然后一边拧毛巾,一边又道:“我已经订了饭菜,马上就到。” 傅西凉摇摇头:“我不饿。” 葛秀夫走到他跟前,开始给他擦那汗湿了的短发,擦过了短发,洗洗毛巾,再给他擦脸,擦脖子,擦前胸和后背。他是如此的高大结实,又是如此的细皮嫩肉,态度则是十分的自然平静,随着葛秀夫摆弄,可见他曾经活得养尊处优,而且是从小到大被人伺候惯了的。 葛秀夫擦去了他上半身的热汗,然后坐到他面前,问道:“和我在一起这么危险,你还要不要和我交朋友了?” 他略一沉吟,随即答道:“我……我要考虑一下,明天再告诉你。” 葛秀夫点点头:“好,考虑吧,我等你的答复。” 第四十二章 :话术 葛秀夫非常的想请傅西凉吃一顿饭,外头吃不成,那就回家里吃。然而傅西凉一脸病容,刚出门时的精气神也没了,还发了烧,葛秀夫让他多喝几口水,他都摇摇头、不想喝。 什么都不想,只说累和困,要回家睡觉。葛秀夫要带他上楼去睡,他却又不肯——自己的情况,自己知道。他这一睡兴许就要睡到明天早上去,如此漫长的一觉,当然还是睡在自己家里更好。 -- 第73页 他一定要走,甚至已经站了起来。葛秀夫只好让人拿来衬衫给他穿了上。衬衫已经洗干净了,在太阳底下晒了一会儿,也已经是干得差不多。傅西凉直到现在也没意识到西装上衣丢了,昏头昏脑的随着葛秀夫往外走。葛秀夫从家里找了两个人,一个当汽车夫,一个当保镖,他自己陪着傅西凉坐在汽车后排。 汽车开到半路,葛秀夫忽然问道:“今天的事,要不要告诉你哥哥?” “哪件事?是你带我出来吃饭?还是我们被人用斧子砍?还是我到了你家里做客?” “全部。” 傅西凉反问:“你怎么想?” “我想还是不说为好。” 他不解释,答完就看着傅西凉,等对方的下文。而傅西凉缓缓的一点头:“那就不说。” 确实还是不说为好,燕云有时候喜欢小题大做。 * * 汽车停在了那两扇黑漆院门外。 葛秀夫说道:“好好考虑一下我们的问题,我等你的答复。” 傅西凉实在是眩晕得撑不住,视野是摇晃的,动作也有些失控。他知道葛秀夫所说的“问题”是什么,然而发不出声音回答,只能扭头看他一眼,表示自己知道。看这一眼的时候,他脸上有一种颤抖的、将要崩溃似的神情。 然后他提起一口气,推门下车回了家。进门之后他看见了二霞,二霞迎上来问了他一句什么,他没听清,也不想听。径直走进卧室里,他想自己终于到家了,终于可以好好的睡一觉了。 他抬手解纽扣,脱了衬衫,脱了长裤 ,脱了鞋袜,最后脱了内裤。弯腰展开一条毛巾被,他赤条条的躺下去,盖好被,闭了眼睛。 二霞在门口站着,大吃一惊,还以为这位世间难寻的好东家忽然疯了。连忙关了卧室房门,她扭头往外跑,想要去找那位恐怖的葛社长,问问葛社长对傅西凉都做了什么事,怎么好好的一个傅先生出去一趟,回来就连人都不认识了?三步两步的跑到大门外,她见汽车已经开走了,便回头找锁,锁了院门又跑去了前院,看燕云先生回没回来。 第一趟去,燕云先生没回来,隔了半小时再去,还是没回来。二霞隔着纱窗往里看,见傅西凉盖得还算严实,便溜进卧室摸了摸他的额头——还好,不算热,至多是发低烧。 又过了两个多小时,楼上的长舌日报社起了哄哄之声,正是已经到了他们下班的时候。二霞又进去摸了摸傅西凉的头——不好,热度起来了。 她用凉开水化开了一丸解毒丸,但又怕这药不对症,因为也怀疑傅西凉是中了暑。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她再次锁门冲出去,又到附近的药铺子里买了两副藿香正气散。 拿着药冲回来,她手忙脚乱的开锁推门,一进门就见右前方的窗户开了一扇,傅燕云从窗台上轻轻巧巧的跳了下来。 傅燕云穿了一身湖蓝格纹的新西装,头发打了发蜡,梳得一丝不乱。形象漂亮,心情应该也很漂亮,脸上笑微微的,然而落地之后一抬头,他看到了变脸失色的二霞。 他刚才一回到侦探所,就听人说后院那个女仆今天来了好几趟,说是要找他,但是没说有什么事。他认为二霞不是惹是生非的性格,也许是西凉派了她来找自己,所以直接就跳了窗户过来。此刻看着二霞那跑得通红的一张脸,他心中一凛:“西凉怎么了?” 二霞可算是看见了他,心里一有了主心骨,两条腿就软了:“发烧了。” “高烧?” “不算高烧,有点热,不是特别热。” “那应该没事。” “不是,热是不很热,但好像已经烧糊涂了。” 傅燕云一听这话,愣了愣,随即扭头就推门进了屋子。 * * 傅燕云站在床前,弯腰看着傅西凉。 二霞跟着他进了来,一路走一路说:“……以为他是这些天熬夜熬的,本来想等他睡醒了,给他弄点吃的,兴许就能缓过来,没想到楼上那个葛社长忽然来了,硬把他叫了醒……和葛社长出门的时候,看着倒是高高兴兴的,也挺有精神,可是一回来就不行了……” 傅燕云的手掌一直压在傅西凉的额头上:“睡得还算安稳。” “不是啊……”二霞红着脸告诉他:“他一进来,我就迎上去了,可他好像没看见我似的,直接走了进来。当时这门全开着,我就站在门口,离他那么近,可他还像是不知道有我一样,竟然一下子——一下子全脱了。脱光之后上了床,他躺得规规矩矩的,还给自己盖好了毛巾被,可就是不看我。您说这不是糊涂了么?” 傅燕云也严肃了起来:“知不知道他和葛秀夫出门是干什么去了?” “好像是吃饭……我听葛社长说了请客的话。。” 傅燕云直起身,轻声说道:“我问问他去。” * * 傅燕云在二楼没有找到葛秀夫,门房说葛社长下午是回来了一趟,但没久坐,来了又走了。 回到傅西凉的卧室里,他见二霞愁眉紧锁,便安慰道:“这没什么,他原来也爱发烧。可能就像你猜的那样,他是这些天熬夜熬的。昨夜没睡,今天要睡又被葛秀夫叫了出去。” 二霞嘴上答应着,心里犯嘀咕,总怀疑傅西凉是被葛秀夫吓着了。以她的眼光来看,葛秀夫即便什么都不干,单是往那儿一站,就足以让人绕行。 -- 第74页 傅燕云又道:“你悬了半天的心,现在可以去休息了。我留下来守着他。” 二霞听了,看了看窗外天色。天还亮着,但是马上就会一层一层的黑下来。燕云先生能守到什么时候呢?自己又应该几点过来接班呢? 傅燕云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又是一笑:“今夜不用你惦记着,我留下来,不走了。” “您不走是行,可是没地方给您睡呀。”二霞说:“就算要打地铺,家里连床厚褥子都没有,打地铺也硌得慌。” “不用打地铺,我和他挤一挤。” “会不会不够睡?他这么大的个子。” “我把他往里推推,能躺下就行。” 傅燕云这番话算是救了二霞:“那您吃晚饭了吗?” “吃过了。” “西凉先生半夜要是醒了,想吃什么喝什么,您就敲我房门,我起来给他做。” 傅燕云听了这话,有些感慨,点头说道:“好姑娘,谢谢你。” * * 二霞把客厅的桌子搬进了卧室,又端来了一大壶凉开水,两只玻璃杯,白天买的那几样丹丸散也全拿了过来。 然后因为毕竟是男女有别,所以一见燕云先生没了吩咐,她便退回了自己那间小屋里,再不露面。 傅燕云把傅西凉往床里推,推到没法再推了,才洗漱脱衣,穿着衬衫和短裤躺到了一旁。现在还没到他睡觉的时间,所以从枕头底下抽出《侦探小子奇遇记》,他仰面朝天的举着书,翻开几页看了看。隔着一层毛巾被,傅西凉的身体热烘烘的贴着他,忽然放下书躺直了,他和傅西凉比了比长度,感觉在过去那“一刀两断”的小两年里,傅西凉似乎又长高了一点。 侧身用胳膊肘支起了身体,他又仔细看了看弟弟的脸。 * * 傅西凉不知道自己白天把二霞吓了个魂飞魄散,也不知道傅燕云此刻每隔十分钟就要试试他的体温。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人在梦乡,单是在黑暗中有来有去的思考着他的问题。 “还要不要继续和葛秀夫做朋友呢?”他想。 从安全的角度来讲,当然是最好不要。可人无完人,世上本来也没有完美的朋友。好比他读书时的旧相识们——有一个对他很殷勤,鞍前马后的跟着他,课间一定会陪着他上厕所,没尿也跟着,但是此君非常的馋,总要他请客吃饭,每隔两天就要下馆子吃一盘冰糖肘子。傅西凉对于冰糖肘子没什么兴趣,被他缠得有点烦,后来索性每隔两天就给他几块钱,让他自己吃去。 还有他的同桌李沛霖,人是好人,替他收拾书包,帮他写作业,他打篮球的时候给他抱着衣服,但是也有怪癖,酷爱拽着他到学校后山的草地上静坐,害得他有一次被毒虫咬了屁股,在家趴了一天。 诸如此类的朋友,还有许多。和他们相比,葛秀夫不算是特别的麻烦。况且葛秀夫对他也不错,双方离得还近,如果想见面的话,朝着楼上或者楼下喊一嗓子就行。只要别让燕云知道今天闹刺客的事,燕云应该也不会反对——他记得燕云常和葛秀夫谈笑风生,这就足以证明燕云对葛秀夫至少是不烦。 葛秀夫还有个问题是性情太凶,居然敢抡了斧子砍人,不过他也曾经打架打进过巡捕房。 “他不是很好。”他在梦里,自己对自己说话:“但是我也不好……” 后头的话,是即便在梦里也说不出口、不能承认的,最多只能在脑海深处一闪而过:“……我脑子有问题。” 一想到葛秀夫有病,自己也有问题,两个“不好”的人凑到了一起,他就认为这也挺有趣。翻身面对了另一侧,他换了几个姿势,感觉有些奇怪——床似乎是变小了,以至于他一动便要受阻。 奇怪到了一定的程度,他忽然醒了。 睁开眼睛,仰起脸来,他看见了靠着床头半躺半坐的傅燕云。 现在是午夜,但傅燕云晚睡惯了,现在也还精神着。放下手中的小说,他垂眼望向傅西凉:“醒了?” 然后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傅燕云一边摸一边又道:“要是有照相机就好了,把你现在这个样子拍下来,洗成一张大照片挂在墙上,看你往后还怎么好意思对我充硬骨头。” 傅西凉低下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胳膊正搂着燕云,自己的腿也正骑着燕云。燕云从腰往下,全被自己箍住了。 傅燕云向前欠身,结结实实的拍了他一巴掌,想再戏谑他两句,可又感觉他这赤裸的全貌不可直视——他确实是比两年前又长大了一点,完全是个大人了。对着这样一具彻底成熟了的身体,开什么玩笑都仿佛是有些秽亵。 所以他就只叹了一声,听着像是无可奈何,在叹傅西凉的不知羞。 嘴上叹着,心里却又是欣慰的,甚至是受宠若惊。傅西凉都长到这么大了,都恨他那么久了,在他跟前还会理直气壮的不知羞。他不知道这是因为傅西凉对他依旧有感情,抑或只是习惯成自然,反正他很喜欢他的不知羞。傅西凉方才像小时候夜里梦魇时一样,把手脚全缠到他的身上,抱浮木似的紧紧抱着他,这也让他很满意。 傅西凉这会儿醒透了,抬头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发烧,睡得人事不省,睡前还把自己脱了个精光。我不管你谁管你?难道让人家梅小姐过来看你的光屁股?” -- 第75页 傅西凉只记得葛秀夫送自己回了家,往后的记忆便是一片空白。放开傅燕云坐起来,他倒是感觉自己周身挺轻松,只是渴得要命。下床走到桌前,他自己倒了一杯凉开水喝了,然后打开衣柜,找出一条短裤穿了上。 傅燕云手里拿着书,眼睛盯着他看,忽然说道:“你过来。” 他走了过去。 傅燕云又道:“转过去。” 他依言转了身,背对了傅燕云。 傅燕云摸了摸他的后腰。方才他看傅西凉后腰上印着隐约的两抹红,像是被人抓出来的指痕,但是凑近了细看,又感觉不像,自己背过手随便挠挠痒,也能留下这样的印迹。 “跟我回家吧。”他忍不住又拍了傅西凉一巴掌:“家里什么都有,比这里强得多。” “不。”傅西凉走到桌边,又喝了一杯水:“我在这里住得挺好。” “都病了三场了,还叫住得挺好?” “我生病都是有原因的,和这个地方又没关系。” “那今天发烧又是为了什么?” “因为——” 他顿了顿,才答:“我太累了。” 傅燕云收回目光,盯着书页,闲闲的又问:“下午和葛秀夫出去了?” 他端着水杯,背对着傅燕云:“嗯。” “说是吃饭?” 傅西凉不知道他是从哪听来的,但是保险起见,顶好是一个字也别多问,一个字也别多答。所以他就又给了他一声“嗯”。 “谁请的客?” 傅西凉随口答道:“他。” 傅燕云琢磨着这个“他”字,半晌不言语。而傅西凉听了“吃饭”之后,忽然感到了饥饿。胃里装着两杯清水,水袋似的汩汩响着,让他越发感觉腹内空虚,需要立刻吃点什么。 大半夜的,他不能再去骚扰二霞,所以自己翻出了饼干筒子,坐下来捧着饼干筒吃了起来。傅燕云瞥了他一眼,翻了一页书:“这是多久没吃饭了?饿成这个样子。” 他咽下饼干,算了算:“上一顿还是昨天晚上。” 傅燕云合拢小说,伸腿下床,走过去又是一摸他的额头,然后夺下了他手里的饼干筒子:“别吃这个了,我们出去吃点夜宵。” 他有些犹豫:“是不是有点太晚了?” 傅燕云一笑:“早了也就不是夜宵了。”然后他朝着傅西凉的头上胡噜了一把:“走吧走吧,葛秀夫不招待你,我招待你。” 第四十三章 :夜宵与刀光 傅西凉探身进了立柜找衣服,找着找着,他的动作一停,想起来自己今天好像是丢了一件西装上衣。可惜了,那身西装还很新,款式他也喜欢,不过最近手头比较宽裕,可以照着原样再做一身。 他继续找,找衬衫,找袜子,拎出了一套浅蓝西装。现在他心里除了一个“饿”字,没别的心事,所以想到马上就要出去吃夜宵了,就也挺快乐。 他弓着腰坐在床边穿袜子,燕云看他这个姿势和两年前一样,和十年前也一样。 他穿好了,洗了把脸,然后和傅燕云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感觉不对劲,走到半路想起来没戴眼镜,于是回头又去找眼镜。其实他的视力并不很坏,不戴眼镜也绝不至于把饭吃进鼻子里去,但他向来活得一板一眼,对于身边的一切细节,也要尽量看个清清楚楚,否则会有迷茫之感。 傅燕云在院子里等着他,看他跑进去又跑出来,天上有月光,地上有灯光,将他照得很清楚。他单手插进裤兜里,几大步来到了傅燕云面前,然后抽出手拍了拍裤兜:“我带了钱包,我请你。” 傅燕云刚还看他平肩长腿,几步路走得风流倜傥,实在是有股子来历不明、而又确凿无疑的男子魅力,没想到他随即就欣欣然的向自己拍起了钱包,原来本色未改,还是先前那个傻小子。 “你请我?”他转过身,和傅西凉并肩向外走去:“请我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 “我说了算?” “对。” “那你跟我走,我知道一家广东馆子,通宵开门,味道不错。”然后他又看了傅西凉一眼:“怎么忽然高兴起来了?” “刚才忽然想到今晚不用再出门熬夜,可以随便的睡觉,睡醒了去吃饭,吃饱了继续睡,自由了。” “如果以后葛秀夫又有了这样的差事找你,你还去不去?” “应该是不会去了。”他思索着回答:“除非是那时候我很穷,需要钱。” “穷了就来找我。”傅燕云说:“哪怕头一天我们互相打破头了,第二天你发现自己没了钱,也不可以和我怄气,照样要来找我。等你拿到钱了,把生活安顿好了,再继续恨我也不迟。” “我不。”傅西凉摇了摇头:“我办不到。” “对我还要那么讲面子?” “你要面子我也要,我为什么不能讲?” “这么要面子,刚才在我身边还睡成那样?” 傅西凉停了下来:“睡觉和面子有什么关系?我连觉都不能睡了?睡觉也算丢人?” 傅燕云拽了他一把:“不丢人,睡得好,像个小宝贝儿似的,光着屁股呼呼睡,管他对门是不是住着大姑娘呢。” 傅西凉又停了步:“二霞看见了?” 傅燕云扭头告诉他:“差一点就看见了。” -- 第76页 “到底看没看见?” 傅燕云答道:“没看见。” 傅西凉这才放了心,跟着傅燕云继续前行,走到路口叫了两辆洋车,直奔惠东楼。 * * 惠东楼是去年新开业的广东馆子,上下两层,夜越是深,越显得它灯火通明,楼内杯盘交错之声不停。傅西凉没来过,傅燕云却是轻车熟路,进门之后先问伙计楼上还有没有雅座,结果如他所料,果然是没有了,惠东楼的生意实在是太好,莫说楼上的雅座,就连楼下大厅里都坐满了人,只在门口附近还有一张空桌,这空桌方才也有客人,这会儿才刚刚空下来。 挨着门就挨着门,傅燕云实在是想让傅西凉尝尝这里的点心,所以不挑剔,有座就坐。伙计忙得头上直冒热气,双手奉了菜牌子过来。傅西凉刚要伸手,傅燕云一手抓住了他的手,一手接了菜牌子:“我来点,你等着吃就是了。” 傅西凉缩回了手,静等着他向伙计点菜。傅燕云点得快,菜也上得快,以广东点心为主,热热闹闹的摆了一桌。傅燕云抽出垫着杯盘的小纸片,把筷子擦了擦递给傅西凉:“吃吧,别吃太饱,回去了还要睡觉。” 傅西凉夹了一只虾饺吃了,傅燕云看他嚼得若有所思,像有心事,便问:“想什么呢?” 他抬了头,一时间忘记了自己已经是个自立门户的大人,也忘记了今夜这顿饭是他请客。他对傅燕云说:“我刚才看见菜牌子上还有啤酒,我想喝半杯凉啤酒。” 他没有酒量,平时最多也就是天气热时喝点凉啤酒,凉啤酒也是难得一喝,有时候一次喝两口,有时候一次喝半杯,一年加起来,总量也超不过两三杯。 “刚退了烧,喝什么啤酒。”傅燕云说:“还是喝点粥吧。” 傅西凉只好作罢,很失望的夹了一只烧麦。 及至吃了个半饱了,他心中一动,忽然意识到了自己已经今非昔比,为什么还要处处受燕云的管? 傅燕云不大饿,只吃了小半碗面,但是一直有意无意的瞄着傅西凉。傅西凉那边动作刚一停、眼睛刚一亮,他立刻就察觉到了对方那股子要造反的意思。当即抬手向伙计要了一杯凉啤酒,然后他对着傅西凉一笑:“现在肚子里有点心垫底了,你可以喝一点,但是最多半杯。” 他一句话就缴了傅西凉的械,傅西凉也笑了笑,感觉燕云确实是在往好里变,如果他能一直这么好下去的话,这个哥哥就还是可以要。 冰镇啤酒送上来了,是满满的一大杯。傅西凉端起来喝了一大口,然后很痛快的吁了口气。傅燕云依然盯着他——他从小到大,有了好吃的好玩的,从来都不知道让人。若是别人来要,他也肯给;可若是别人不开口,他就会理直气壮的独占。傅燕云当年因为这事教训过他几次,可他明显是不理解,有一次甚至委屈得哭了起来,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成了小气鬼。 傅西凉这时抬起头,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直勾勾的和他对视了片刻,傅西凉端起手边的啤酒杯,伸长胳膊放到了他面前。 “我不要。”他心中五味杂陈:“我不爱喝这个。” 傅西凉这才把啤酒杯又端了回去。 在嘈杂的人声中,傅燕云向前探了探身,有话想要问他,不料远处一桌忽然有人呼唤了他,他闻声回头,就见一人站了起来,正满脸堆笑的向自己连连招手。 此人乃是他一位场面上的朋友,不敷衍是不行的,所以他对着傅西凉做了个手势,让他自己慢慢吃,自己起身走了过去。 傅西凉知道傅燕云的朋友很多,所以也不在意,一手握着筷子,一手扶着啤酒杯,他望着面前这十来个碟子,不知道接下来该吃哪一样。这家馆子的滋味是很不错,就是环境不好,太乱了点,整幢建筑都是轰轰的,充满了人声,让他微微的有些烦躁。 端起啤酒杯,他打算再来一大口,然而就在这时,侧面楼梯口呼啦啦涌下来一大群人,皮鞋底子无秩序的踏着木地板,让这大厅乱上加乱。他下意识的扭头望去,就见一队凶神似的黑衣大汉从二楼下了来,中间簇拥着一张煞白的面孔,竟然正是葛秀夫。 葛秀夫戴着一副漆黑墨镜,穿了一身黑色西装,左手拎着一支黑漆手杖,右手捏着一顶乳白色的巴拿马草帽。一边匆匆下楼往外走,他一边抬手将帽子扣到了头上。 傅西凉从来没见过他穿西装,此刻便是惊讶的看着他,看得出了神。而他下楼走到半路,也发现了门口那桌的傅西凉。 脚步放缓了一瞬,他随即继续前行,在临近门口时停下来,一把抓住了傅西凉的右腕:“这里危险,你跟我走。” 他这一下子抓得非常狠,指尖直接抠进了傅西凉的关节骨缝里。傅西凉疼得手指一松扔了筷子,随即被他拽了起来。 身不由己的向外踉跄一步,傅西凉扭头喊了一声“燕云”。 就在这时,隔着一层楼板,楼上吵闹起来了。 傅燕云隔着半个大厅望着傅西凉,想要立刻冲过去把他拽回来,然而大厅里的食客也纷纷站起来了——不但站起来了,而且也要纷纷的往外跑了。 在周围七嘴八舌的疑问与惊呼声中,他火速分析出了这么一个结论:今夜惠东楼二楼来了两拨大混混,摆酒开谈判。看这个形势,必定是谈崩了! -- 第77页 可你们他娘的爱崩不崩,临走时把我弟弟薅去了做什么? 二楼滚下来了两个惨叫着的人,掌柜的没敢拉警铃,领着伙计退到了一旁,大厅里彻底乱了,傅西凉也已经被葛秀夫拽得没了影。傅燕云往前走——前方都是人,根本走不动,幸而他这一阵子没少跳窗户,所以当即来了个向后转,从一楼窗户翻了出去。落地之后放眼一望,他就见一辆汽车从自己面前飞驰而过,车窗挂了一半窗帘,正是葛秀夫的汽车。 他拔腿就追,一边追一边怒吼:“葛秀夫我操你娘,你把我弟弟放下来!” 第四十四章 :一车鸡毛 傅西凉一坐进汽车里,就反应了过来:“又有人来杀你了?” 汽车猛的向前蹿了出去,葛秀夫一边用力摔上车门,一边眼望前方答道:“差不多。” 傅西凉当即问道:“那你把我拽上来干什么?我自己会逃,而且还有燕云,你把燕云落下了。” 葛秀夫将手杖架在大腿上,双手将其横握了住。扭头凑到傅西凉面前,车外的霓虹灯光在他的镜片上一闪而过:“我没时间回去接他了,你放心,他自己知道怎么走。” 话音落下,后方传来了傅燕云的怒吼:“葛秀夫我操你娘,你把我弟弟放下来!” 傅西凉立刻回了头,葛秀夫也是一愣,因为傅燕云这人一贯是温文有礼、和蔼可亲,在山里遇见老虎都能寒暄一番,仿佛集人类美德于一身,从来没听他这么破口大骂过。 傅西凉看过之后,伸手抓了葛秀夫的手臂:“停车,你人多,用不着我保护你,我和燕云一起走。” 葛秀夫想起傅燕云和傅西凉的双方关系,又想起自家老太太和傅燕云的单方关系,权衡了一瞬间之后,他一横心,发了话:“停!” 口中说出了一个“停”字,他同时再次攥住了傅西凉的手腕。在刺耳的刹车声中,他打开车门向外一推,等了两秒钟。 两秒钟后,傅燕云像枚炮弹一样,一头轰进了车里。 然后他并没有拽出傅西凉,而是在轰入车内的一刹那间便伸出手关了车门:“走!” 汽车夫陪着葛社长出生入死惯了,对于形势也有自己的判断。早在车门关闭之前,便已发动了汽车。 不走不行了,后方街上已经开了枪战。 傅燕云在中学运动会里当过三年的短跑冠军,饶是短跑冠军,可因为方才心急如焚,因为知道身后的子弹不长眼、跑得几乎豁了命,所以此刻歪坐在汽车里,他还是喘得说不出话来。侧身向旁靠着前方的座椅靠背,他一边瞪着葛秀夫大喘,一边抬手指了指葛秀夫的脸。千言万语的咒骂,全在这一指里头了。 葛秀夫抬手握住他的手指,压了下来:“抱歉,我不知道你也在惠东楼,还以为那里只有西凉一个。” 傅燕云咽了口带着血腥气味的唾沫,终于是缓过了一口气:“你走你的,带他干什么?” “怕他接下来不知道跑,会受误伤。” 傅燕云摆了摆手,决定不和他扯:“前头找个地方,放我俩下车。” 傅西凉方才一直是回了头向后看,这时转向葛秀夫和傅燕云,他说道:“后面的汽车,是不是在跟着我们?” 葛秀夫答道:“没事,是我的人。” 话音落下,他忽然也回头看了一眼,随即倒吸了一口凉气:“怎么回事?” 下一秒,汽车夫一打方向盘拐了弯:“社长,不对,那不是咱们的汽车!咱们的人没跟上来!” 葛秀夫盯着后方车灯,嘴里喃喃骂了一句。 傅西凉也跟着他向后看:“这辆汽车也是来杀你的?” 葛秀夫含糊的哼了一声。 傅西凉转向前方,嘴里咕哝了一句:“好多。” 葛秀夫喃喃说道:“所以要让你考虑考虑么。” 傅西凉扭头看他:“我已经考虑好了,我——” 葛秀夫忽然抬手,用一根冰冷的食指抵住了他的嘴唇。目光直视着汽车后方的车灯,他轻声说道:“先不要告诉我,现在时机不对。” 然后他转向前方,指挥汽车夫道:“前方左拐走小路,大家一会儿一起下车,先躲一躲。” * * 葛秀夫的汽车往小路里钻,后方的追兵们却是时而紧咬、时而落后。葛秀夫忽然抬起双手将傅西凉和傅燕云的脑袋往下一摁,自己随即也俯下了身。在零零碎碎的枪声中,几粒子弹贴着车顶飞了过去,副驾驶座上的保镖则是立刻打开车窗,伸出手枪向后还击。傅燕云深深的弯下腰,偏过了脸去看傅西凉,然而中间挡着个葛秀夫,他看不见傅西凉的脸。 就在这时,后背有了温暖的触感,是一只热手落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他背过手,摸到了傅西凉那只大而细嫩的手。 惠东楼内的嘈杂人声会让傅西凉烦躁不安,零星的致命枪响对他反而没有构成太大的刺激。拍过了傅燕云之后,他又拍了拍葛秀夫。一个是亲人,一个是朋友,他的意思是要哄哄他们不要怕。葛秀夫有了感觉,扭头看看傅西凉,傅西凉和他对视了片刻,然后抬手揽住了他的肩膀,给了他一个单手的拥抱。 傅燕云看见了弟弟那紧紧扣住葛秀夫肩头的手指,恨不得一根一根的给他掰开。可此刻不是妄动的时候,他实在是不敢抬头。 -- 第78页 于是伸出一条手臂,他也搂住了葛秀夫。 葛秀夫看了看另一侧肩头上的手,随即缓缓转过头来:“你干什么?” 傅燕云的手臂加了力气:“学我弟弟。” “噢——”葛秀夫拖着长声:“承蒙厚爱,不胜感激。” 傅燕云抬起另一只手,用食指指肚一点葛秀夫的嘴唇:“嘘,现在时机不对,不妨改天再谢。” 隔着漆黑的墨镜镜片,他感觉葛秀夫先是把眼睛一瞪,随即眼珠子一转,对自己翻了个极大的白眼。 这时,汽车驶入一条僻静小路,靠边停了。 前方保镖跳下车来,转身打开后排车门。傅燕云会意,立刻先下了去,紧接着是葛秀夫和傅西凉。没有路灯,只有月光,月亮被乌云围绕着,所以那月光也是时有时无。 葛秀夫攥着手杖,转身轻轻敲了傅西凉一下,说了句“跟上”,然后便一马当先的跳下路基,一边用手杖抽着及膝的荒草,一边向前走去。傅燕云摸到了傅西凉的左手,轻声问道:“怕不怕?” 傅西凉答道:“不怕。” 傅燕云右手和他十指相扣,又蜷起右臂,将他整条左胳膊都夹了住。傅西凉因此紧贴了他走,走着走着,忽然问道:“葛社长为什么一直打那些草?” 傅燕云刚要回答,前方的葛秀夫已经开了口:“打草惊蛇。” 傅燕云作了补充:“怕这草里藏着蛇。” “想起来了。”傅西凉答道:“书里写过。” 如此走了一阵子,一行人上了路基,横穿了一条马路,然后又是打草惊蛇的前行。这回他们前方除了荒草和杂树林子之外,多了一片断壁残垣,是一片房子拆了一半。 葛秀夫停下来,转过身:“这里离汽车够远,应该安全。”他在一个树墩子上坐下了:“接下来就等着吧。” 傅燕云问道:“这得等到什么时候?” “天荒地老。” “葛兄未免过于风趣了。” 傅西凉没听明白他们的对话——单听言辞,像是开玩笑,可语气中又似乎带了怒意。 就近在半截残墙上也坐下了,他刚刚睡足了一觉,肚子里又有了几块点心垫底,所以感觉还可以。发现傅燕云正看着自己,他抬起头:“嗯?” 傅燕云发现他的右手一直蜷在腹部,似乎拿着什么,便低了头细看:“什么东西?” 傅西凉也跟着他低了头,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还端着那杯啤酒——已经泼洒得只剩了小半杯。 “啤酒。”他告诉傅燕云。 傅燕云不再多说——没什么可说的了。 傅西凉坐了一会儿,见傅燕云一直没看自己,便悄悄端起啤酒杯,仰起头又喝了一口。 含着那口啤酒,他一扭头,看见了葛秀夫。葛秀夫离他不远,抬头面朝着他的方向,想必是在看他。和葛秀夫面对面的愣了片刻,因为葛秀夫一直是不说话,所以他只能开动脑筋,拼命的分析和猜测。 最后,他把手里的啤酒杯递了出去——杯中还剩一个杯底的啤酒。 葛秀夫不明显的愣了愣,随即接过杯子,仰头干了杯,然后将杯子向身后草丛里一扔。 傅燕云冷眼旁观,旁观至此,终于是忍无可忍:“我很好奇,你们二位是什么时候要好到这般程度的?” 傅西凉答道:“昨天下午。” 傅燕云又道:“那你对着现在这位被仇家追杀到了废墟里的葛社长,又是作何感想?” 傅西凉反问:“感想?” “对,我们先是被卷入了一场枪战,后是莫名其妙的跑到了这里喂蚊子——对于导致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葛社长,你认为他怎么样?” “哦,太帅了。” 傅燕云大吃一惊:“啊?!” 葛秀夫也瞬间抬头,震得墨镜都往下滑到了鼻梁中间,守在一旁的汽车夫和保镖也双双望了过来。 傅西凉扭头看着葛秀夫:“你穿西装很好看。原来你穿长衫,看起来总有些奇怪,有时候像个算命的,有时候像个大混混。” 葛秀夫说道:“见笑了,其实我穿长衫,只是想要假充斯文。” “原来如此。”傅西凉点点头:“没看出来。” “既是那个穿法不大成功,那我往后不妨也效仿燕云兄、摩登一点好了。” “随便你。” 第四十五章 :笑谈 远远传来一声巨响,“砰”的一声,像是撞车了。 葛秀夫立刻站了起来,傅燕云心中则是不停的翻动着念头——要不要领着弟弟自寻出路? 留在这里自然是危险的,可周围一片黑暗,也不知道葛秀夫那些仇家已经追到了什么地方,万一一上马路就迎头碰上一群,那不等于是自杀? 弟弟是被葛秀夫在众目睽睽之下拽上汽车的,自己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追上去的,人们会不会以为自己是葛秀夫的同党? 再说,就算自己敢走,可葛秀夫肯放人吗?他会不会怀疑自己要把他的行踪卖掉? 在傅西凉身边挤着坐下了,他把一只手搭上了对方的膝盖。弟弟平时怕惊怕吓的,一个柳笑春都能把他骂得大病一场,结果到了这黑漆漆的荒郊野外,听着远方的枪声和巨响,他反倒还挺镇定,大概是因为那枪声和巨响都和他隔着一段距离,没有劈头盖脸的直冲向他。 -- 第79页 这个不省心的东西。读书的时候就爱交些着三不着两的朋友,现在更进一步,看上了个大混混。葛秀夫的这个气质和肤色,夜里扮鬼都不用化妆,然而傻小子对他开口就是盛赞:太帅了! 如果倒退十年,傅燕云会揪着傅西凉的耳朵踢他几脚,直接逼着他和葛秀夫绝交。反正全家都知道他“最喜欢弟弟”,对弟弟他总是有着操不完的心、着不完的急。这样一心为弟弟着想的好哥哥,就算动了拳脚,也依然是“打是疼、骂是爱”,没人挑他的理,还要夸他的好。 然而现在这一招行不通了。 这时,夜风送来了轻声的呼唤,有的喊“葛社长”,有的喊“葛老板”。那声音大概都是葛秀夫所熟悉的,因为他精神一振,立刻就站了起来。 又过了两分钟,葛秀夫这一行人趟过长草,回到了汽车跟前。汽车没事,但是距离汽车几十米外,有两辆汽车撞在了一起。前方一辆是方才的追兵,现在车尾瘪了,车头抵着一棵老树,也瘪了,前后车门全开着,几人滚在地上呻吟。后方一辆的车头顶着前方一辆的车尾,应该是有备而撞,所以车虽坏了,下了车的人却都没事,有的拿枪指着地上滚着的那几位,有的跑过来看葛秀夫。葛秀夫简单问了几句,傅燕云在一旁听着,连听带猜,认为是这么回事:葛秀夫今夜在惠东楼和仇家开谈判,提前埋伏了人手,预备谈不成就开打;而葛秀夫的仇家和葛秀夫心有灵犀,在惠东楼外也布置了伏兵。最后的结果,就是仇家在惠东楼内九死一生,葛秀夫在惠东楼外九死一生。双方彼此彼此,谁也没落了好果子吃。 葛秀夫刚一确定了自己的“生”,马上就恢复了精气神,回头对傅燕云说:“燕云兄,很对不住,是我连累得你和西凉冒险受惊,连一顿饭都没有吃完。现在太平无事了,不如我们换个地方坐下来,让我招待招待二位,一是向二位赔礼,二是给二位压惊,如何?” 傅燕云哼了一声:“葛兄,我认为你还是饶了我们吧。” 葛秀夫移动目光:“西凉,你的意思呢?要不要再和我一起——喝点啤酒?” 傅燕云立刻扭头去看弟弟,月光之下,就见他弟弟眉目清冷,神情肃穆,满脸的深思熟虑,看着极富智慧,堪称在场人中最为沉着冷静的一位。 抬手推了推眼镜,他弟弟开了口:“还是不去了吧,每次和你去吃饭,都会被人追杀,可我现在有点跑不动了。” 傅燕云暗暗记下了“每次”二字。 等傅西凉话音落下,他随即补充道:“确实如此,我也是很多年都没有这么冲刺过了,现在亟需回家休息。” “既然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葛秀夫说道:“我先送燕云兄,再送西凉。” 傅燕云一摆手:“今夜让他到我家里去,送一趟就够了。” 傅西凉向他摇头:“我累了,想回家。” 傅燕云当即反问:“我那里不是家?” 随即他察觉到自己语气生硬,立刻又解释道:“正好我还有几件衣服要给你,你过去带上,天亮之后再跟我一起回侦探所。” 傅西凉现在有点无可无不可的意思,加之也不想和燕云斗嘴,所以就点头上了汽车。 他刚钻进去,葛秀夫也坐上去了,等傅燕云反应过来时,后排只给他留了一个靠边的空位。 * * 葛秀夫这辆汽车,方才疾驰一路,几乎冲出了城。如今汽车夫驾驶汽车原路返回,开了好一阵子,才把傅燕云送回了家。 傅燕云先下了汽车,而在汽车的另一侧,傅西凉也推开了车门。葛秀夫心想双方刚刚一起出生入死了一番,他又是孩子式的头脑,对自己也像是有种别样的好感,受了这样的刺激,临别之时应该会对自己依依不舍,哪知道傅西凉抬屁股就要走,比他还“片叶不沾身”。 不过下了汽车之后,傅西凉弯腰又向车内看了看他,并说:“再会。” 他的两边嘴角一翘,同时抬起一只手,幅度很小的摆了摆:“再会。” 葛秀夫已经脱了险,自己和燕云也是安然无恙,一切都只是一场虚惊,无需再多思量,所以傅西凉直起腰,目不斜视的绕过车尾,跟着傅燕云走了。 夜挺静,他心里也挺静。 * * 傅燕云住着一幢英国式的红砖二层小洋楼,房子有些年头了,但是工和料都很好,傅燕云把它买下来之后,又做了一番整修,主要是重新铺设了水管和下水道,把古旧的木制门窗也全换了新的。 开门的时候他没多说,因为傅西凉现在和他分家分得很清楚,他怕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对,又要让他想起“你家”“我家”之类的旧话,再翻了脸要走。 进门之后是一条直通前方的走廊,天花板悬着小吊灯,灯光明亮,下方木地板也是擦得光可鉴人。门内这一块方寸之地虽然逼仄,但是左手边开着门,门内便是安装有大落地窗的宽敞客厅,客厅隔壁还有餐厅,餐厅对门还有一间空屋,放张床进去就可以充当客房。二楼的格局更好一些,方方正正的一共四间房,还有玻璃门直通露台。 “进来吧。”他不急着让傅西凉坐,先领着他楼上楼下的看了一圈,又特地告诉了他卫生间在哪里,热水和冷水怎么放。傅西凉一边走,一边连着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告诉他:“这里有家的气味。” -- 第80页 气味是原来那个家里的,窗帘、地毯、家具的色彩,也是原来那个家里的。床单是一种细密柔软的浅色棉布,他俯身摸上去,触感还是原来那个家里的——他睡这种床单长大。 傅燕云本打算先安顿他躺下,然后趁着他困得糊涂,再巧妙的将他拷问一番,倒要听听他是怎么和葛秀夫那个东西混到了一起去。哪知道他反复抚摸着一小块床单,半晌不肯移动。 “别看了,喜欢的话,等会儿就让你睡这张床。” 傅西凉的动作停了,然而还是不抬头。隔了一会儿,就在傅燕云要低头去看他时,他忽然一手摘下眼镜,另一只手用袖子一蹭眼睛。 傅燕云连忙凑近了问他:“怎么了?” “我想回家。”他低声回答:“我想家了,原来的家。” 傅燕云叹了口气:“谁让你当初和我怄气、不来找我?现在哪里还有家?那个家早让江宁京华他们卖掉分钱了。上个月我从那边路过,新房主把房子拆得只剩下个架子了。” 傅西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忽然难过起来,难过到站都站不住,只能跪下来扑在床上,把脸埋进臂弯里。傅燕云在一旁坐了,一下一下摩挲他的后脑勺:“别哭,我就知道那个家你一定保不住,所以这不是又给你造了个新的家?” 傅西凉在他的手下拼命摇头。 傅燕云又道:“不哭了,去洗个热水澡吧,这房子里有浴缸,洗完了澡,就在这张床上睡觉。” 他向傅西凉发出了明确的指令,傅西凉果然不假思索的抬了头,虽然还抽搭着,但是出于习惯,他站起来走向了门口。想家归想家,难过归难过,可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而且燕云也已经催促了他。 傅燕云跟着他,不知道让他深切思念、并为之落泪的“家”,究竟只是那座让他从小住到大的老房子,还是生活在老房子里的那个曾经兴盛的家庭。 如果是前者的话,那自然是令人心寒。可心寒也没办法,心寒了也照样要管他。 * * 在卫生间里,傅燕云给了傅西凉一块浅蓝色的新香皂。 傅西凉生平第一次看见浅蓝色的香皂,浅蓝又是他爱的颜色,所以低头看着这块香皂,他的眼泪渐渐干了。 又过了二十来分钟,他已经坐进浴缸里,很认真的用香皂搓了自己一脖子泡沫。 傅燕云侧身坐在浴缸边沿,感觉时机到了,便闲闲的开了口:“怎么想起和葛秀夫玩起来了?” “他挺好玩的。” 说到这里,傅西凉抬头去看傅燕云:“我没有朋友了,我想要个朋友。” “那也犯不上找他。” “别的找不到。” “你找那个李沛霖去。” “李沛霖去年就上德国留学去了,学哲学。” “记得还有个常来找你的……叫什么来着?你说他特别馋的那个……” “他不见了。” “怎么会不见了?” “他赌钱,输了很多,被开赌场的追债,听说一直追到了他家里去。后来他爸爸给他还了债之后,就送他回老家了。” 随即他解释道:“不是杀了他,是真的送他回老家了。他爸爸学孟母三迁,但是自己没迁,只把他迁了,说是老家在乡下,没有大赌场。” “你还认识赌徒?他没向你借过钱吧?” “借过。借过好几次呢。” “你给了他多少?” “一分没给。” 傅燕云笑了:“怎么会一分没给?” “我舍不得。” “不是和他要好吗?” “他总向我要钱,让我有点烦。况且爸爸和你都说过,赌局是个无底洞,我不想让他拿我的钱往无底洞里扔,最多只能给他买个冰糖肘子。” 傅燕云听了,不知为何,感觉这番话很好笑,自己笑了半天。笑够了之后,又想起了一位:“还有个细高挑的那个——总和你换小说看的那个——” “他也不见了。” “怎么又不见了?” “他和他表妹私奔,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你还有这么浪漫的朋友?” “有,就是他。” 傅西凉想了想,又道:“他表妹就是隔壁女中的,我们都见过,和他很般配,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两家不许他们结婚。” “你还会看人家般配不般配?” “当然。他考试是倒数第一,他表妹在女中也是倒数第一,而且他们两个长得都很难看,这不是很般配吗?” 傅燕云一边笑一边点头:“是的,这也是一种般配。” 第四十六章 :闹着玩 傅燕云细细问了一遍,发现傅西凉在这两年里,旧友们“全军覆没”,不是远渡重洋了,就是自身难保了,也有继续过着太平日子的,但是都已经过了那个围着傅西凉蹭吃蹭喝或者结伴淘气的年龄,没法、也无意、再和傅西凉做朋友了。 “那么梅小姐呢?”傅燕云问他:“你也可以和梅小姐做朋友嘛,梅小姐虽然身份是个女仆,但是为人和气,模样也好,言谈举止更是聪明伶俐,难道还不够资格和你交朋友吗?” 傅西凉摇了摇头:“我不想和她交朋友。” “为什么?她其实对你不好?你不喜欢她?” “不是,她对我很好,我也喜欢她。可我不想和她交朋友,我也不想和她说话。” -- 第81页 “为什么?” “因为她太聪明,我不敢和她多说话,我怕说错了。” “什么意思?她私底下嘲笑过你?捉弄过你?” “都没有。” “那你还挑人家什么理?” “她心里什么都知道,只是嘴上忍着不说。” 傅燕云心中一动:“你看出来了?” 这是个极其要紧的发现,因为傅西凉对于别人的反应,向来是什么含义也看不出来。如果这一点是他看出来的,那就证明他这两年真是有了长进。 然而傅西凉随即告诉她:“她有时候和我说话,说着说着就不说了,自己干别的事情去了,那样子和原来咱们家里的人一样。所以我就猜出了她的心思,她一定是感觉我胡言乱语,和我说不通,才忽然闭了嘴。” 说到这里,他低下头,声音也低了些:“她实在是对我好,所以我不想让她在心里想我古怪,想我是个傻瓜。我希望她对我什么都不要想。” 傅燕云回身从毛巾架子上拿下一条毛巾,递给了他:“我懂你的意思了,你是想给梅小姐留下一个好些的印象,怕她在心里偷偷的嘀咕你,对不对?” “是。” “那就说不通了。梅小姐再精也精不过葛秀夫,你怎么就不怕葛秀夫呢?” “他应该不会在肚子里说我坏话。” “凭什么他就不会说你的坏话?论起说坏话造谣言,他可是一等一的行家。” 傅西凉被他问住了,良久之后,才答道:“我感觉他不会。况且,如果我将来发现他不好的话,再不理他就是了。” 他这句话,傅燕云倒是很信——在交友一道上,傅西凉一直是有着一种冷酷的理性,好就好,不好就不好,向来是快刀斩乱麻,当真是离了谁都能活。 盯着傅西凉,他微微的叹了口气:“和他在一起玩,有意思吗?昨天下午刚让人追杀了一场,没隔几个小时,夜里又来了第二回 。你不害怕?” 傅西凉摇摇头,于是傅燕云明白了:昨天下午,也就是在他刚和葛秀夫交上朋友的时候,他们当真是已经历了一次险。怪不得明明说是请客吃饭,结果他却是空着肚子回的家,还发了半夜的烧。 “哪有专门带着朋友玩命的?我看他就是拿你当个打手使唤。” 傅西凉猛的抬了头:“不是。” “那你说说他都有什么优点?你看上他什么了?” “他对我好。” “他对你都干了什么好事?领着你吃喝嫖赌了?” 傅西凉当即站了起来:“没有!” 傅燕云被他甩了一脸的水,连忙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好好好,没有就没有,你给我坐下,好好的把澡洗完。”紧接着,为了防止傅西凉越想越怒,他发出了明确的指示:“耳朵后面好好洗一洗,然后转过去,我再给你搓搓后背。” 傅西凉被他打了个岔,只好一边歪了头洗去耳朵后面的泡沫,一边怒道:“你少管我。最爱说我坏话的人不是别人,就是你!我和葛秀夫随便出门吃顿饭,你就说我是吃喝嫖赌。” 说到这里,他停了手,抬头怒视傅燕云:“我根本连吃都没有吃!” 然后他在水里转过身,给了傅燕云一个后背:“你总是怀疑我做坏事,总是对我评头论足。” 他等着傅燕云回敬自己一句“这还不都是为了你好”,由着这一句话,傅燕云再历数自己种种的缺心眼和不省心,句句在理,字字珠玑,全是自己错,全是燕云对——如果接下来真是这样的话,那他起身穿上衣服就走。 然而燕云一言未发,只是从水里捞出毛巾,给他擦起了后背。他静静的等了一会儿,听燕云还是不言语,便忍不住回了头去看对方。浴室里水汽蒙蒙的,他又没戴眼镜,看燕云就有些模糊,而燕云摸了摸他的头,向他一笑:“以后不说了,我改。我都说过要改了的,怎么刚才忽然又忘了?” 他一软和,傅西凉的怒气便也立刻散了,沉默着转向前方,他凝神呼吸着此地的空气。 他太爱这里的气味了,除了那块香皂香得比较新鲜之外,其余全是旧日的气味,真不知道燕云是怎么制造出来的。 又过了十几分钟,在他围着浴巾出水之时,他忽然反应过来:这其实就是燕云的气味。 他幼时和燕云睡一张床,大了和燕云住一间房,他的生活里处处都是燕云的衣服,燕云的用具,燕云的毛巾和梳子,后来燕云到了十八九岁的年纪,开始爱美,房间里又多了燕云的发蜡和香水。 他每天就在这气味中睡去,又在这气味中醒来。 “去吧。”傅燕云这时对他说:“现在我洗,你先去睡。” * * 傅西凉躺在那张铺着浅色棉布床单的大床上,身上的浴巾解下来了,换上了一条毛巾被。 他闭了眼睛,但是不舍得睡,要清醒着享受这里的床单和气味。 傅燕云洗漱完毕,一边系着睡衣纽扣,一边走了进来:“睡了?” 他“嘘”了一声,不让傅燕云出声。傅燕云关了天花板上的吊灯,只留了一盏昏暗的小壁灯,这回把声音放低了些:“捣什么鬼呢?” 他一动不动,依旧闭着眼睛:“我这样躺着,就好像回家了一样。你别说话,一说话就不像了。” -- 第82页 傅燕云听了,便轻轻的走到大床另一侧,靠着床头坐了上来。 如此过了片刻,傅西凉忽然翻了个身,把脸埋在枕头里,做了个深呼吸。 傅燕云忍不住笑了起来:“在过瘾吗?” 傅西凉不理他,吸到极致了才翻回来,长长的吁出了一口气。傅燕云忽然起了促狭的心,一把将他头下的枕巾扯出来,团成一团往他脸上一捂。 他没反抗,因为肺活量很好,不怕憋气。而傅燕云侧身用胳膊肘支撑了身体,心里掌握着度,一旦感觉他要挣扎了,便稍微松松手,给他透一口气。等他差不多缓过来了,再下手继续捂他。 傅西凉十三四岁的时候,傅燕云偶然发现了这个玩法,感觉很有趣,傅西凉相信燕云不会捂死自己,故而也肯奉陪,结果有一次被傅老太太发现了,傅老太太认为这是非常危险的游戏,把傅燕云狠狠训斥了一顿。 傅燕云领受教训,不敢再玩,后来也就把它忘了,直到方才见了傅西凉把脸往枕头里埋,才冷不丁的又想了起来。手掌隔着枕巾捂了傅西凉的口鼻,他低头问他:“怕不怕?” 傅西凉被他摁着,只能微微的摇一摇头。怕当然是不怕的,不过是闹着玩而已,有什么好怕?但在燕云松手前的那几秒钟,确实是窒息得有点难受,让他闭着眼睛皱了眉头。等到枕巾一松,他喘息着扭过头,有点不想玩了,然而燕云的手跟过来,耐心的等他喘过几声之后,便又再次捂住了他。 他软绵绵的仰卧着,心想如果燕云一定要这样闹着玩,那就随他玩去吧。燕云今夜不算坏,所以自己也要对他好一点。 * * 傅燕云玩了很久——这回没人管他了,他也对着傅西凉胆大妄为了一次。 傅西凉的动作越来越小,最后干脆是没了反应。傅燕云唤了他几声,发现他竟是已经睡了。 手攥着枕巾悬在他的鼻端,傅燕云忽然想自己若是运足了力气摁下去,凭他怎么反抗都不放手,那么今夜过后,世上就没有傅西凉这条生命了。 他总觉得傅西凉活得不容易,连累得自己也跟着他不容易。 他没有为傅西凉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也不曾为他舍生忘死的牺牲过。他为他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微小的、细碎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非常平淡。 可结果是他在某一天回首往昔时,忽然发现自己的人生没什么值得一念的内容,自从来到傅家之后,他的成长之路一帆风顺,做什么都是不成问题,唯一的问题就只有傅西凉。他甚至感觉自己的人生主业就是解决傅西凉这个问题,其余一切都只不过是顺势为之。 起身跪坐起来,他一手托起傅西凉的后脑勺,一手将枕巾铺回到了枕头上。然后下床关了壁灯,他摸索着躺上床,长出了一口气。 真该睡了,再不睡,天都要亮了。今天的话没说透,明天还得接着说。 第四十七章 :回家去 傅西凉一觉睡到了下午一点多钟,饿醒了。 他晕头转向的爬起来,先是找衣服穿——没找到,傅燕云闻声进来了,告诉他二楼没人,直接把他推进了卫生间里洗漱,卫生间连着浴室,所以他还顺便又冲了个凉。 这回他精神了,端端正正的坐在浴室椅子上,他昂头向后仰去,下半张脸糊着白色的香皂泡沫。傅燕云手捏着剃刀,刀刃刮过胡茬,刮得嚓嚓作响,傅燕云心想他哪里长得都很好,连胡子都长得很好。 由着胡子他想到了发育,由着发育又想到了成熟——二十多岁——人高马大——哪里都长得很好了——然而没老婆。 难道就这么一直熬着他?似乎不人道。那么自己继承傅老爷子的遗志、继续给他说亲去?难。难就难在他傻又不傻,他有他的思想,有他的逻辑,而且现在已经变得很不听话。 如果真是个傻透了的白痴,反倒又好办了。 还有,假设自己走了大运,当真成功的给他说了个还过得去的媳妇,那接下来如果他和太太如胶似漆了,自己会不会嫉妒? 傅西凉的心里容不下太多的人和事,如果装了太太的话,势必就要把他往外挤。可他一直在傅西凉心中占据着很重要的一席之地——被痛恨也算是一种占据。 从小就“最喜欢弟弟”,弟弟整整一年零九个月不理他,他就得一直厚着脸皮去找、去哄。二十年前他给这个弟弟把尿,二十年后他给这个弟弟刮脸,至于二十年间所出的那些个力气,就不必算了,算不清楚,没法算。 现在让他往外退、退成傅西凉的一个平常亲戚?那他受不了、办不到。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傅西凉和太太谈不拢,成了一对冤家。 这种可能性显然更大,一旦真走到这一步,那就更糟糕了。傅西凉讨厌起一个人来,可以是相当的蛮横冷酷,到了那个时候……争吵……离婚……赡养费……万一两口子打了起来……万一那时已经弄出了孩子…… 傅西凉的事,显然就是他的事,所以他想了一圈之后,决定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看傅西凉那样子,好像熬得也不很痛苦,平时也没听他惦记过男女之事,可能是当年被杨梅大疮吓着了。 刮去最后一抹香皂泡沫,傅燕云一边去冲洗剃刀,一边让他再洗把脸。 然后领他回了卧室,傅燕云取出了两条薄长裤和两件衬衫给他,长裤无甚特色,衬衫的款式却很时髦,一件是蓝白条纹配着纯白的领子和袖口,另一件是浅蓝色,领子和袖口也是纯白。 -- 第83页 把提前预备好的短裤和袜子也扔给傅西凉,他说:“过两天再带你去做两身西装。” 傅西凉说:“不用你带,我自己去。” “我给你出钱。” “我有钱。” 说到这里,他忽然抬了头,来了几分兴致:“我想做一身葛秀夫那样的。” “他昨夜穿的那一身?” “对。” “那好看?” “好看。” “好看个屁,像要出殡似的。” 傅西凉穿了裤子,站起来系裤腰带,同时仔细的审视了傅燕云:“你现在是不是不喜欢葛秀夫了?” “原来和他关系还行,可现在他招惹你,我就不高兴了。” 傅西凉选了那件蓝白条纹的白领子衬衫穿了上,一边低头系纽扣,一边嘀咕:“反正我的朋友在你眼里就没有好的。” 傅燕云忽然笑了:“你就不能拿我当你的朋友吗?我多好,又能陪你玩,还能照顾你。” “你要是我的朋友,我早打折你的腿了。天天气我。” “不知好歹,没有良心——尺寸合不合适?” 傅西凉在他面前转了个圈:“合适。” 傅燕云从柜子里又托出一叠内衣裤:“这些放到隔壁,隔壁是你的房间。” 傅西凉一愣:“我没说要搬过来。” “我也没说,只是先预备着,你想家了,就随时可以过来住,住个几天住腻了,那就再回去。我不管你,你随便,好不好?” 傅西凉这才放了心。而傅燕云往隔壁去了一趟,回来之后先是招呼傅西凉下楼去吃饭,后是随口问道:“昨夜在汽车上,葛秀夫让你考虑什么?” “考虑要不要和他交朋友。” “这么尊重你的意见?”傅燕云冷笑一声:“他对他那些情妇们都不会这样通情达理,还说他不是在戏弄你?” “没听懂你的话。我又不是他的情妇,他对情妇怎么样,和他尊重我有什么关系?” “他和情妇之间无非是个玩的关系,他找你显然也只能是为了玩,否则还能图什么?巴结你提携提携他?” “莫名其妙,交朋友为什么不能是为了玩?” “好了好了,我不拦你。但是在这两个月里,不许你再和他出去。这一点你答应不答应?你敢不答应,我就把葛秀夫他娘弄过来,细细的把葛秀夫拆一遍。” 傅西凉登时站了住:“你太坏了。” “对对对,谁都好,只有哥哥坏,哥哥最坏了。” 傅西凉继续向前走,心中倒是没有怒意。燕云不许他和葛秀夫一起出去,当然是怕他再次遇险。其实不用燕云说,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 * 傅燕云,因为平时在侦探所的时间更长,回家就是睡觉,所以只雇了一个早来晚走的老妈子打扫房间。招待傅西凉的饭菜,是他打电话从附近馆子里叫来的。 傅西凉这回总算是安安生生的吃了个饱。傅燕云坐在他对面,说道:“等将来你搬过来了,把梅小姐也带上。我看她干净得很,厨艺也不错,能当个管家兼厨子,到时候一个月再给她涨几块钱。” 傅西凉答得不假思索:“好。” 他自己是个怡然自得的单身汉,所以也没想过二霞以后也许会需要一个丈夫。他认为他和她会永远生活在那个小院里,最多也就是搬个家。他赚钱,二霞管家——二霞买东西似乎是不用钱的,因为如果他不主动给她钱,她就永远不会向他要。有一天早上他回家来,半路经过市场的时候,看到一个破衣烂衫的老妇人在捡地上的零散菜叶,当时看得他心里一惊,真怕自家的菜也是二霞捡回来的。 但是到家之后向她一问,她说不是捡的,真是买的,只要肯起早去市场,挑那正当季的青菜,每天吃多少买多少,真的花不了几个大子儿,就是肉贵了点,鱼也不贵。 想到二霞,他感觉自己应该回家了,反正迟早都是要回去的,不如早点回,早回去了还可以多玩一会儿——拼拼图,看看书,到了傍晚不那么热的时候,在院子里坐一坐,听听虫鸣。 * * 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傅西凉回家了。 他拎了一只很大的帆布口袋,里面装着他脱下的旧衣服、带上的新衣服,一只旧枕头,两盒英国皇家糖果公司的水果糖,他一盒,二霞一盒。 二霞本来“大隐隐于市”,在这洋楼的后花园里过着她的田园生活,没想到这两天形势陡变,先是傅西凉病倒,后是傅西凉和傅燕云一起失踪。有傅燕云陪着,她料想傅西凉不会出事,但独自坐在家里,她确实是一阵一阵的犯心慌。 她总觉得傅西凉这人当初是从天而降的,既是能够突然出现,自然也有可能突然消失。可傅西凉若是真消失了,那她可怎么办呢?抬头看看立柜顶上的钱匣子,她没有得到任何安慰,一颗心始终是悬在喉咙口。 于是窗外院门刚一响,她就立刻就冲了出去,正好看见院外开走了一辆白汽车,而傅西凉焕然一新的走了进来。 “哟。”她笑了,打量着傅西凉身上的新衬衫,看这件衬衫挺奇怪,穿在傅西凉身上却又挺好看,让人联想起晴朗时候的蓝天白云。 她没说出什么来,就只是高兴。傅西凉也无话可讲,只告诉她:“我回来了。” -- 第84页 然后提着那只帆布口袋进了客厅,他把口袋倒了个底朝天。衣服是要留给二霞去收拾的,他只拿了那只枕头,又说:“燕云让我给你一盒糖。” 二霞笑着摇头:“我不吃,你吃吧。” “我也有一盒。” 二霞听了这话,才把那盒糖拿起来了。 傅西凉走去卧室,把枕头放到床上,然后高举双臂,伸了个懒腰——还是自己家里好,虽然房间不大,家具也少,但是很自在,二霞从来不批评他,这也让他感觉很安全。 二霞进来要放衣服了,他便端起一盒子拼图走回了客厅。“哗啦”一声将一盒子木片倒在桌上,他坐下来,对着盒子里附带的图纸,开始寻找第一片拼图。 他很快乐,一边拼,一边低低哼着爵士乐的调子。二霞抱着衣服从门口经过时看了他一眼,想要告诉他今天上午来了一位女客,指名要找傅西凉侦探,然而见他正在自得其乐,又不舍得打扰了他。 将他穿过的衣服泡进洗衣盆里,二霞打算先做晚饭。今天一天没心绪,家里已经没有了菜,她打算趁着傅西凉没事吩咐,赶紧出去买点回来。然而提着篮子一开门,她迎面遇上了个大块头。 大块头虎背熊腰,横眉怒目,正是葛秀夫的随从之一。堵在二霞面前,大块头开了口,声音却是意外的温柔:“那什么,二霞,你家傅先生回来了吗?” 二霞后退一步,有些无奈——现在除了傅燕云还肯叫她一声“梅小姐”之外,日报社和侦探所的诸位人士们全都认准了她是二霞,开口就唤她这个小名。 “啊……刚回来了。” 大块头浓眉一弯,虎目一眯,冲着她一笑,更温柔了:“我们社长请他上楼过去谈谈呢,都等他大半天了。” “哦……那我去告诉他一声。” 大块头又问:“买菜去啊?” “是……对。” “有买米买面的活儿,你要是搬运不动,就想着找我。反正我这人身大力不亏,体格特别棒。” “这……谢谢。” “客气什么,咱们是近邻嘛。再说我平时闲着也没事,一个光棍儿,又不是那拖家带口的人。” 二霞听他话风不对,当即扭身进院:“你等着,我向我们傅先生说一声去。” 第四十八章 :酒意 葛秀夫躺在写字台旁的躺椅上,略微有点犯困。从昨早到此刻,他只在今天上午打了个盹儿,饶是他的精力旺盛过人,此刻在这办公室里待得久了,也不由得有了睡意。 躺得不太舒服,因为西装太合体了,裤管和袖子箍着他的胳膊腿儿。平时他穿宽松的长衫或者长袍,身体在衣服里可以随便的活动,向来不受这个束缚。 所以想来也是奇异,也是令人要隐隐的有些难为情——他这向来放浪不羁的狂人,居然为了傅燕云他弟弟的一句赞美,搔首弄姿的打扮起来了。 其实就算他对那小子打扮出花儿来了,又有什么用?什么用都没有。可他实在是放不下昨夜傅西凉对他发出的那一句赞美。一想起那句“太帅了”,他就不由得想笑,就不由得想让那家伙看看自己今天这一身新行头,听听他又会对自己做出何等评价。 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音,他听出那是傅西凉来了。 * * 傅西凉带着阳光的热度,走进了葛秀夫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还是一片蓝阴阴,葛秀夫侧过脸,垂眼望向了门口。而傅西凉进门之后,也果然是低头盯住了他。 双方对视片刻,他忽然一挺身站起来,摘下茶色镜片的眼镜往写字台上一扔,然后走到了傅西凉面前:“帅不帅?” 傅西凉仔细审视了他这一身笔挺的茶色西装,干脆利落的一点头:“帅!” 葛秀夫凑近了他,压低声音:“特地为你穿的。” 傅西凉认真的看了他:“为什么?” “你不喜欢吗?” “是你穿又不是我穿,我能有多喜欢?” “我没说我的衣服,我说的是我自己。”他抬手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胸膛:“我葛秀夫,你喜不喜欢?” “当然喜欢。” 随即他又道:“我还有话要告诉你,昨夜你不让我说,现在我能说了吗?” 葛秀夫微微一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傅西凉犹豫了一下:“那我也还是再说一遍吧,万一你猜错了呢?我要说的就是我考虑好了,我愿意和你交朋友。” 葛秀夫转身走到写字台后坐下来,然后对他招了招手:“你过来,坐下谈。” 傅西凉见他那里没有多余的椅子,便自己拖了一把过去,在他面前坐了下来。葛秀夫弯腰把手伸进写字台下,往深处摸索了一番,最后拎出了一只水淋淋的冰桶。桶里的冰块已经融化大半,冰水里泡着两只玻璃酒瓶,一只是普通形状,另一只更精致些,是细脖大肚子。 “你要哪一种?还是全来点?”葛秀夫问他。 傅西凉认出那只普通瓶子里装的是啤酒,当即摇了头:“我不喝。” “昨夜能喝,今天就不能喝了?” “昨夜是和燕云在一起。” “怕我是个坏蛋,趁你喝醉把你卖了?”他随即记起了傅西凉的特点,所以立刻补了一句:“放心,这么崭崭新的一个小朋友,我可舍不得卖。” -- 第85页 他一边说,一边拉开了写字台下的小抽屉,从一堆雪茄盒子里翻出了一把半旧的折叠刀,刀子打开来,刀背带个豁,正好可以用来开瓶盖。自顾自的开了那瓶啤酒放到写字台上,他又抄起了那瓶香槟,低头用刀子去削那瓶颈上的金色锡箔纸。 傅西凉说道:“我真的不喝。” 他看了傅西凉一眼:“这不算酒,我一直当它是汽水。”他连削带撕,除掉了那层锡箔包装,然后一边拧开瓶口的安全阀,一边抬头又问傅西凉:“你想怎么开?” “什么?” “要不要 ‘砰’一下?” 傅西凉在家里见过燕云开香槟,他有点怕那突如其来的一声“砰”,但这一声又比较难得,毕竟家里也不是天天开香槟,而不开香槟的话就听不到。 “怕”和“难得”凑在一起,让他有点兴奋,有点恐慌。起身绕过椅子靠墙站了,他抬手预备着要捂耳朵:“那就砰一下。” 葛秀夫用拇指摁着瓶口的软木塞,轻轻摇晃着酒瓶。抬头直视了傅西凉,他忽然低声笑问:“让我喷一次好不好?” 傅西凉给了他一个疑惑的表情。 他把瓶口对准了傅西凉——这是他在“万花丛中”常玩的一种游戏,有时候会连开许多瓶香槟,就为了喷得他那些女朋友们围着他又惊又笑、又逃又叫。丝绸旗袍湿漉漉的贴在那些身体上,所有的凹凸都被强调,所有的线条都更曼妙,即便是隔着一层有色镜片望出去,风景也照样会刺激得他心花怒放。 因为香槟在他手里向来是派这个用场,所以方才手指刚一搭上冰冷细长的瓶颈,他就骤然来了灵感。盯着傅西凉那张英俊面孔,他的灵感很汹涌,几乎快要转化为一种冲动:“开瓶的时候,香槟会喷出来,让我喷你一次,好不好?” 傅西凉听懂了,当即摇了头:“不好,我这件衬衫是新的。” “衬衫值什么,我赔你一件好了。” “不行,我喜欢这件。” 葛秀夫想了想,将已经对准了傅西凉的瓶口扶正,然后站了起来:“那好,今天放过你,我们换个方向。” 傅西凉抬手捂住了耳朵,紧张的注视了葛秀夫的双手。他等着葛秀夫像燕云一样缓缓的旋转瓶塞,小心控制着角度和力道,最后“砰”的一声拔下瓶塞之时,瓶口洁净,只会腾出一团隐约的酒汽。 然而葛秀夫一手攥着瓶颈,一手抄起那柄折叠刀,一刀削飞了瓶口木塞。在那放炮似的一声“砰”中,香槟瓶口射出了水枪般的一股激流,一直穿过整间办公室、直打到了房门上。 傅西凉“哎”了一声,以为他是出了大失误,可他握着酒瓶转过身来,却是向着他抿嘴一笑。 这是一个傅西凉从未见过的笑容,他笑得微微眯了眼睛,笑意顺着眼尾流淌:“怎么样?好不好玩?” 傅西凉也说不上这好不好玩——新奇倒是很新奇的,但写字台、地面以及房门上都洒了香槟酒,这又像是一种破坏。 他喜欢秩序,不喜欢破坏,可他和葛秀夫第一次出门吃饭就遭遇了刺客与谋杀,第二次会面又是在乱枪之中逃了半夜的命,以至于他感觉葛秀夫本身就是一种破坏的象征。葛秀夫把一瓶香槟开得像火炮和水枪一样,当然也算正常。 将酒瓶在写字台上一顿,葛秀夫拄着它向前走了两步,踢开了写字台旁挡路的椅子。然后单手举起酒瓶,他用瓶口一蹭傅西凉的下巴:“来一口?” 傅西凉用手指轻轻扶了瓶颈,然后低头垂眼,微微嗅了嗅那香槟的甜气。随即推开酒瓶,他向葛秀夫摇了摇头。 葛秀夫收回手,嘴对着瓶口仰头灌了一大口,然后将瓶口直接贴上了傅西凉的下嘴唇:“来一口。我都喝了,你也要喝。” 傅西凉犹豫了一下,接过酒瓶抬头喝了一小口——非常非常的小,几乎就是舌尖尝了一点滋味,嘴唇蘸了一蘸酒液,然后便把酒瓶递还给了葛秀夫。 葛秀夫接过酒瓶,又喝了两大口,随即走回写字台前,把那瓶啤酒往傅西凉的方向一推:“你喜欢这个?” 傅西凉摇了头:“昨夜已经喝了一次,今天不能再喝了。” 葛秀夫一撇嘴:“岂有此理,昨夜喝的早尿出去了,和今天有什么关系?” 傅西凉见过太多想要哄他喝酒的人,所以听了这话,连心都不动。 葛秀夫又道:“我十七岁就开始跑出来玩,要是按你这么算,那我下半辈子应该做和尚了。” “我们不一样。” 葛秀夫点点头:“是不一样,但也差不太多。”他把香槟酒瓶往写字台上一放,向傅西凉抬起了空着的两只手:“你不喝,我也不喝了。不是我不能喝,是因为你不肯陪我喝。” 傅西凉若有所思的沉默片刻,最后答道:“再过两个月,我陪你喝一次。” “为什么非要再过两个月?” “不告诉你。” “不是敷衍我?” “不是。” “那好,我等你两个月。记住你欠我一顿酒,两个月后,要连本带利的还我。” 傅西凉在满室酸甜的酒气中,向他一笑。 * * 夕阳西下的时候,傅西凉下楼回了家。 他走的时候是高高兴兴,回来的时候也依然是哼着爵士乐。在客厅里坐下来,他心旷神怡的吃了三大碗过水打卤面,然后就搬了椅子坐在院内,听夏虫鸣叫。忽然俯身向前一扑,他双手扣了一只大蝈蝈。 -- 第86页 捏着蝈蝈的长腿,他走到二霞跟前,说道:“你帮我拿着。” 二霞有点怕这昆虫,但他从来也不曾向她提过什么要求,所以她硬着头皮,将那蝈蝈捏了住。 傅西凉拔了一些野草,理成一绺一绺,编了个经纬稀疏的小笼子,将那大蝈蝈装了进去,拎入卧室。 洗漱过后,他关闭房门,点燃蚊香,然后枕着他从燕云那里拿来的旧枕头,在虫鸣声中进入梦乡,一觉睡到了翌日上午。 醒后他欠起身,先去看蝈蝈,结果发现蝈蝈已经死了。大概是夜里距离蚊香太近,被熏死了。 第四十九章 :秀夫与燕云 二霞一边往豆浆里放糖,一边告诉傅西凉:“想起来一件事,昨天咱们这儿来了一位小姐,说是要找傅侦探,听说你不在,就走了。” 她先把豆浆端到傅西凉面前,再把一篮子油条送过来。傅西凉问道:“是什么样的小姐?” “没看清楚。当时院门开着,她只欠身露了个脑袋进来,一听说你不在,院子都没进,直接就走了。”二霞想了想:“年纪不大,挺好看的一张小肉脸儿。” 傅西凉摇摇头:“不认识。” 二霞又用大盘子给他端了一摞牛肉馅饼,牛肉馅饼是从外面买回来的,她自己给他熬了些稀粥。傅西凉前些天熬夜熬得元气大伤,如今总算回家安稳下来,胃口立刻恢复了先前的规模。二霞有时候感觉他像个大锅炉似的,甭管投进去多少食物,都立刻会在他的腹中化为乌有。尤为可气的是他往日吃了那么多,未见他胖;稍微少吃了几天,立刻就瘦。而他一瘦,二霞就有点心虚,怕燕云先生挑理。 燕云先生对她好极了,隔三差五就给她赏钱,而且从来不说那个“赏”字,给钱的时候只会向她道辛苦。燕云先生越是宅心仁厚,她越是有些怕他,不怕别的,怕自己办什么事情没办好,会对不起人家燕云先生。在她这里,燕云先生的一皱眉,抵得过旁人一顿海骂。 傅西凉在房里吃着,她趁着凉快,在院子里支起一块板子,给傅西凉熨了熨刚晾干的长裤和衬衫。等她把这些衣服叠好收回立柜里,傅西凉也吃完了,吃得出了汗,于是跑去卫生间里哗啦哗啦的洗,洗得满地是水,于是二霞又得紧跟着进去四处的擦。好在擦完之后就可以清闲些了,因为傅西凉接下来就是坐在桌前读小说或者是玩拼图,直到午饭之前,都不会再劳动她。 后院是这样的忙碌,前院人来人往,也是要足足热闹一整个早晨。傅燕云在大门外下了他的白色雪佛兰汽车,没急着进去,先吹着清凉的晨风,和他那位中年的丁秘书谈了一阵闲话。闲话谈到末尾,又来了一辆黑汽车,汽车里下来了葛秀夫。傅燕云一眼叨住了他,当即抛弃秘书,走上前去:“哎呀葛兄,看你西装一穿、领带一系,真是别有一番风采,实在是太帅啦!” 葛秀夫正匆匆往里走,冷不丁的听了他这一嗓子,先是惊讶,后是尴尬:“谬赞了,不敢当。若论英俊潇洒,还得数燕云兄。” 傅燕云拐着弯的“诶”了一声:“兄台实在是过谦了,昨晚我在这楼下坐着,隔着一层楼板,都感觉葛兄那个方向光彩照人呢。” “我昨天下午就走了。” “余晖。”傅燕云正色说道:“那就是葛兄的余晖。” 葛秀夫一边想抡起伞柄抽死他,一边哈哈笑了:“幽默,燕云兄是真幽默。”然后加快速度,上了楼去。 他早就听闻傅燕云这人嘴损,但是先前没领教过。楼下侦探所刚开业时,他见这个傅燕云风采不凡,貌似人中龙凤,不由得就对他高看了一眼,双方无事时凑到一起闲谈一番,也算谈得来。加之他这报社的房子当初是从傅老爷手里租下来的,租金相当合适,而这个傅燕云又正是傅老爷的养子,所以细论起来,双方还有点旧关系,并不完全是萍水相逢。 然而自从他认识了傅西凉之后,这个傅燕云就开始变得阴阳怪气了。如果傅西凉不是个弟弟,是个妹妹,那葛秀夫还能理解——可能是怕自己成了他的妹夫、委屈了他的妹妹;也可能是他打算要把妹妹留下当老婆,横竖双方没有血缘关系。 但这傅西凉他千真万确是个弟弟啊! 当然,弟弟和弟弟也不一样,傅西凉若是个宛若好女的娇嫩小白脸,傅燕云怕他被人当兔子诱骗了去,也算情有可原。可一个这么大个儿的、二十多岁的弟弟,至于让他这么藏着掖着的不许人看吗?把傅燕云和傅西凉摆在一起,明显是做弟弟的气势逼人,非要从中挑一个有资格做兔子的,那也只能是傅燕云自己。 从道理而论,葛秀夫不知道傅燕云和自己较的到底是哪路劲;但从人情而论,他又模模糊糊的有点知觉——傅燕云对这个弟弟太上心了,似乎是当年傅西凉不省心,傅老爷子不着家,傅老太太又是个柔弱的妇道,以至于傅燕云不得不对傅西凉“长兄如父”,为他耗费了大量心血。 人这东西就是这样:成天的琢磨什么,就容易迷上什么。迷在什么上头,就容易死在什么上头。从傅燕云那时拆墙砌墙的举动来看,他对傅西凉似乎就已经到了“迷”的程度。 “没一个正常的。”葛秀夫暗中点评傅家兄弟。 同样是不正常,他看傅西凉就是同命相怜,看傅燕云则是欠抽。他是不会放弃傅西凉的,傅西凉的缺陷和他自己的疾病凑在一起,似乎发生了某种化学反应,合成了一种奇异的快乐。 -- 第87页 而他需要快乐。 至于这个傅燕云,自己先和他继续敷衍着,一边敷衍一边找机会抽他。也可能自己和傅西凉玩上十天半个月就玩腻了、散伙了,若是那样的话,则是更省事。 他有确凿证据,傅燕云昨天晚上又去拜访了那个浓妆艳抹凶神恶煞的五十八岁女人——恨她,不愿称她为娘——且和该女人谈了半个多小时的股票和政界逸闻。老太太乐得嗓门都嫩了,宛如十八,见人之前还往头上戴了一层假发壳子,伪装成青丝尚且浓密的样子。 傅燕云既是有门路和老太太谈股票和逸闻,自然也能顺便再谈点别的,比如往自己头上泼点脏水,煽惑着老太太再跳出来找自己的麻烦。 因此,目前不可轻举妄动。 * * 傅燕云到所里坐了片刻,处理了一些杂务,然后跳窗户去了后花园。 楼后一片安静,二霞坐在灶台旁,正握着半截铅笔低头记账,见燕云先生来了,她连忙起身招呼。傅燕云问她:“西凉呢?” “出门剪头发去了。” 这话刚说完,那两扇黑漆院门一开,傅西凉进了来。 他穿着浅蓝色的衬衫,领子硬挺雪白,走起路来颇有腔调,目不斜视,不紧不慢,一步一步的向前走直线——太不斜视了,一直就直盯着前方一点,所以直到进门之后,才发现了院子里的傅燕云。 傅燕云打量着他:“去亚琪亚了?” 他点点头。 傅燕云又问:“手里拎着的是什么?” 他高抬了手给他看:“蝈蝈笼子。” 傅燕云走了过来:“蝈蝈呢?” “还没有捉。” “那还不如买两只,这院子里能有什么好蝈蝈,你捉的一定不如人家卖的。况且夜里蚊子还多。等着吧,明天我给你弄两个好的。” 傅西凉听了这话,点头“嗯”了一声,走过去把那两个蝈蝈笼子放到了窗台上。二霞在一旁看着,有点怕野猫把笼子叼了去,但是转念一想,又感觉不能。游走在此地的那只大花野猫,因为又机灵又知趣,一贯只抓老鼠,从不祸害东西,所以在这院子里口碑极佳,楼上楼下的这些人,谁见了它都不赶。楼上日报社尤其欢迎它,因为屋子里全是纸张书籍,最怕耗子作乱。 傅燕云伸手摸了摸傅西凉那个剃得发青的后脑勺,然后一甩手上的汗:“下次我们一起去,剪完头发顺便去吃露西亚。” 傅西凉在窗台前回了头:“我现在就想去。” 傅燕云精神一振,感觉傅西凉有点想向自己要吃要喝的意思:“想去就去。” “还想喝点香槟。”他随即补充道:“就一杯。” 傅燕云笑了:“一杯当然是没问题。” 然后他立刻就要跳窗户回去,让丁雨虹开汽车过来。太阳太大了,傅西凉可以若无其事的顶着烈日来回走,但他没兴趣受那份罪。 可是未等他动作,丁雨虹自己从大门跑进来了。看了傅西凉一眼,他凑到傅燕云耳边,嘀嘀咕咕的耳语了半天。 傅燕云听到最后,不动声色,只匆匆告诉傅西凉:“弟弟,我有点急事,改天再去吧,好不好?” 傅西凉方才已经做好了出发的准备,冷不丁的听了这句话,失望得连话都答不出。倚着窗台半站半坐的,他只垂了眼皮一点头。 傅燕云无暇安慰他,带着丁雨虹扭头就走。 他确实是有点急事,说来这急事应该归傅西凉管,但傅西凉的事归根结底还是他的事,所以他对傅西凉干脆一字不提,免得他跟着乱着急。 傅燕云一忙就是连着五六天,若问忙的是何事?说来简单,傅辽东的娘在奉天后知后觉,终于收到了傅老爷的死讯。 从二十岁那年生下了傅辽东之后,她就拒绝再见傅老爷这个负心汉——说是不见,其实想见,可是心中恨死了他,骂他三天三夜都骂不完他的罪恶,把他千刀万剐了都不解恨,所以又是不能见、不敢见。 她恨着,熬着,等着,以为自己总有和他算总账的那一天,等得老了也不怕。哪知道傅老爷负心到底,居然不声不响的自己死了。 于是她杀奔天津,要刨了负心汉的坟。 这不是一种比喻,她从娘家带来了好些个人,镐、锹、绳子、杠子以及锛凿斧锯也全预备好了,不但刨坟,还要开棺,不知道是要把傅老爷拖出来鞭尸,还是将其火化成灰、顺风扬了。 为了阻止傅辽东之母刨坟,傅燕云忙得直上火,而且也绝不敢让傅西凉露面,因为傅西凉和傅老爷貌似兼神似,他怕老太太一时失了智,抓不着死的抓活的,再把傅西凉也刨了。 老太太悲愤得恨不能把傅老爷从九泉之下掏出来撕碎,对待负心汉这个养子,当然也不能轻饶。饶是傅燕云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也差点被这位老太太扒了一层皮。 * * 再说那一日,傅燕云一去不复返。傅西凉没喝到香槟,也没吃成露西亚,中午只好留在家里,吃了二霞给他做的卷饼和小米粥。 到了下午,炎热寂静,二霞将房内房外收拾利落,自己悄悄回屋打盹去了。他独自坐在客厅里,面对着纱窗摆拼图。 摆着摆着,他忽然一抬头。隔着绿蒙蒙的纱窗,他看见自家的院门开了,一大团什么东西移动了进来。 -- 第88页 这一团东西能动,看形状却又绝不是人,所以他心中一惊,当即站了起来。 这时,那一团走到院子中央,试探着发出了声音:“请问……傅侦探今天在吗?” 第五十章 :心潭三尺浪 傅西凉站在门口,直勾勾的瞪着院中来客,心里猜出了她是谁——她是聂心潭。 除此之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他看着她,因为怎么看也看不明白,所以就感觉自己的脑筋好似打了个结,思路也全被堵了住。 这是他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看清楚她的面貌,感觉她这个人应该分开来看。单看上面那个脑袋,是没有问题的,正如二霞所说,是挺好看的一张小肉脸:两道柳叶眉,一双杏核眼,亮晶晶的一只小红嘴唇,圆脸蛋粉馥馥的,披散着绵羊尾巴似的烫发。 可掐去脑袋再看,傅西凉感觉就没法看了。 他简直不知道她穿的是什么,还是根本没穿什么,只见她从脖子往下就陷入了一大团白纱之中。白纱经了特别的裁剪和缝纫,一团一团的蓬着,既像是巨大的一团香皂泡沫,又像是一只巨大的白色花球,四周伸出她的胳膊和腿——有这一大团白纱衬托着,胳膊和腿都显得很细,另有两只小小的脚,穿着精致的白色圆头皮凉鞋,鞋头缀着一朵软颤颤的白色大绒花,随着她的步伐一抖一抖。 傅西凉是需要逻辑的,因为怎么样,所以怎么样,总要说得通,才能让他那脑筋顺畅的运转下去。如今面对着院中这一大团聂心潭,他像台卡了壳的机器一样,停了,愣了。 而聂心潭举目望来,也是心旌摇荡。 原来“傅侦探”不是她在午夜荒宅所误入的一场幻境,世上当真有着他这样的一个人。 夜里的他一直只肯给她一个黑暗的剪影,以至于她只能在接下来的一次次午夜梦回中,自行去想象他的细节。然而她越是想象,越是迷茫,感觉他的真实面貌正在自己的脑海中飞速淡化,越是拼命抓,越是抓不住。若不是她那母亲把她看管了起来,苦求她再闹脾气也不要在夜里往外跑,那她兴许等不到如今,早就趁夜再次和他相会去了。 午后阳光直射下来,光芒如刺一般穿过她的视野,在这蓝天烈日和绿树鲜花之间,傅侦探高大挺拔的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的直视着她。阳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几块光影,越发把他渲染成了一尊雕塑——哎呀,那姿态真是高傲死了,冷酷死了。 聂心潭一直认为自己坐在家里为他做白日梦,在客观上,可能是已经大大的美化了他。哪知道如今见了他的真身,才知道自己居然是想象得还不够、美化得还不够。 热血立时上涌,把她的粉脸蛋染成了红脸蛋。 和傅西凉对着怔了片刻,她先回过了神。迈动了那两只相当精巧的小白脚,她走到傅西凉跟前,决定先开口。 与此同时,楼上的葛秀夫正站在主编的办公桌旁翻一份稿子,无意间一扭头,看到了后花园里那位奇异的来客。阳光太烈,他不敢向窗口凑得太近,但也已经看得真切——这是何方神圣?身上穿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看完了身体,再看脑袋,葛秀夫用稿纸掩住了下半张脸,稍微来了点兴趣。 这时,聂心潭已经走到了傅西凉跟前,她那甜美的声音乘着热风,吹拂到了葛秀夫的耳中:“怎么一直看着我?天一亮就不认识我了?” 葛秀夫抬起稿纸挡在额头,往窗前凑了凑。 甜美的声音又来了,带着一点羞涩的笑意:“真不认识了?难道我看起来和夜里不一样吗?” 葛秀夫心中暗想:“嚯!” 而傅西凉盯着聂心潭,脑海中正有两股念头交战,一个念头是“就人论人”,先问问她这一身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一身泡泡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她又为什么要穿成这个样子跑出门来?另一个念头是“就事论事”,别管人家穿什么戴什么,只问她有何贵干。 最后,他决定就事论事:“我认得你,你是聂小姐。” 聂心潭笑了:“很高兴,能在傅侦探心中留下印象。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二次来。” “不知道。” “那一定是府上的女仆没有告诉你。上一次来,我可是扑了个空呢。” “想起来了,她告诉过我,可我不知道那是你。” “傅侦探呀,我是带着委托来的,你不打算请我进去谈吗?” 傅西凉一听“委托”二字,当即记起了自己的职业和身份,当即侧身让了道路:“请进。” 然后他进了客厅,先把一桌子拼图收进一只扁纸盒里,然后搬过一把椅子放到了桌前:“聂小姐,请坐。” 聂心潭走入房内,好奇的环顾四周,心里略微有点不是滋味,因为她看傅西凉宛如一位大号男性仙子,然而仙子的起居环境实在是毫无仙气,目光往窗外一望,她又发现院子一侧居然还砌了炉灶,炉灶上用一块白布苫盖着锅碗瓢盆,院角还长了一排相当茁壮的大葱。 傅西凉这时又走了出去,敲了敲二霞的房门:“要茶。” 房内的二霞一下子就醒了,答应着赶紧下床开门,根据经验,她猜出傅西凉定是又来了生意。她比傅西凉更有正事,经过客厅时,饶是那么的想看聂心潭的服装,但还是强行压下好奇心,快步张罗茶水去了。 -- 第89页 傅西凉回到客厅,客厅门后的墙壁上钉了木头挂钩,挂着他的皮制邮差包。他从包里掏出了一个小本子,一支铅笔。拿着这两样走到桌前,隔着桌子,他在聂心潭对面坐了下来。 将小本子翻到新的一页,他手握铅笔——忽然发现铅笔尖不知何时断了。 “抱歉。”他对着聂心潭一点头:“请再稍等一下。” 聂心潭的目光随着他转:“哦,没关系的,我不赶时间。” 他攥着铅笔走了出去,片刻之后,聂心潭看到窗口露出了他的一条胳膊。悄悄起身走过去望了望,她发现他正在削铅笔。 忽然察觉到了窗内的她,他扭过头说道:“马上就好。” 这时,二霞用托盘端着两杯茶进来了。她午饭前冲了一大壶浓浓的茉莉花茶,如今倒出两个半杯,再往杯子里倒些凉开水一冲,就是两杯清凉的花茶。 她恪守女仆的职责,虽然对聂心潭好奇得要命,但还是只偷偷扫了对方几眼,便夹着托盘退了下去。聂心潭走回桌前坐下,看了看那两杯茶——还行,细白瓷的茶杯外凝着水珠子,可见是提前冲洗过,还算卫生。 端起茶杯小小的啜饮了一口,她闻声回头,见傅西凉拿着铅笔走了回来。冲着他眯眯一笑,她说道:“你好认真。” 傅西凉在她面前坐了下来:“不认真的话,就什么都做不好。” 握着那支尖利的铅笔,他在纸上画了一笔,试了试笔尖,然后抬头面对了聂心潭的头部:“我记得你是要我去调查你的未婚夫吧?” “所谓的未婚夫罢了,我才不承认他和我有关系。” “那到底是是、还是不是呢?” 聂心潭感觉他这个问法挺有意思:“是。” 傅西凉直视着她的眼睛:“事先声明,我不捉奸。” 聂心潭的面孔立刻红上加红:“我当然也不会……他又不是我什么人,我才不屑于……我只是想掌握证据,让我家里人知道他的真面目。否则的话,我家里的人一味的回护他,一口咬定那些话都是流言蜚语。” “是不是不用捉奸?” “是。” 傅西凉点了点头:“他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住在哪里?” 聂心潭伸手往下一掏,掏出了一张折了两折的粉色信笺:“他的情况,我都事先写下了。他名叫程绍钧,年龄和我相仿,样子嘛,反正和一块年糕差不多就是了。” 傅西凉回忆了一番,感觉自己此生从未在街上见过哪个人像年糕,一个像年糕的人该是何等模样,实在是无法想象,故而又问:“有没有照片?” 聂心潭背过手又一掏:“照片也是有的,但是很抱歉,这时我从家中偷偷拿出来的,到家之后还要放回去,所以只能请你看一看,不能够留给你。” 傅西凉从她手中接过了照片,照片有个六七寸大,照的是一位神色俨然的西装青年。傅西凉对着照片看了又看,看得满心疑惑:“这也不像年糕啊。” 他抬了头又问聂心潭:“这人看着不是挺好的吗?” “不好。”聂心潭不假思索的摇了头:“最讨厌那种长相,一点棱角和线条都没有。” 傅西凉认为她若是挑剔这位未婚夫的人品,那还可以理解,可挑剔长相就很没道理。出于好心,他问她:“会不会是你审美观有问题?” 这话要是换个人来说,聂心潭最轻也得请他吃一记白眼,但仙子先生——据她的经验来看——似乎是向来不会考虑他人的感受,有什么说什么已经算是他热情,更糟糕的是他在无话可说的时候,真就会忽然的一言不发。 “如果说我审美观有问题,”她给了他一句俏皮话:“那为什么我看你傅侦探又很英俊呢?” 傅西凉思索了片刻,感觉这确实是一种矛盾,令人想不通。 想不通就不想了,他很自然的换了话题:“你是只想让我监视着他,还是想要抓他的把柄,让我找到他做坏事的证据?” “都要。”聂心潭告诉他:“我想让你做我的眼睛。我虽然是和他订了婚,但他究竟是怎么个坏法,我并不了解。所以我想先请你为我盯住他,如果这期间他干了什么坏事,请你立刻告诉我,我再决定要不要揭露他的真面目。” “我只能白天盯他,夜里不行,夜里我要睡觉。” “那是自然,夜里他也是要睡觉的呀。” “那你打算让我盯他多久?” “先盯个十天吧。” “可以。” 她刚要问傅侦探是如何收费,哪知道傅侦探先开了口:“怎么付账?” “我们是十天之后一起算总账呢?还是按日结算?” “听你的。” 聂心潭杏眼一转:“按日好啦,反正我现在是放暑假,闲着没事,每天过来一趟也很容易。” “一天……”傅西凉迟疑了一下,决定漫天要价:“三十?” 聂心潭不差钱,当即一点头:“好。” 然后傅西凉拿着照片,又认真的看了半分多钟,把上面那名青年的面貌印在了头脑中。 把照片递还给了聂心潭,他说道:“我明天就去找他。” 聂心潭接照片时,手指触碰到了他的指尖,心中又是一荡:“可以。我还有一个要求,就是请你一定要为我保密。如果让那个家伙知道了我找侦探调查他,他可就占了理了。” -- 第90页 “我知道。” 聂心潭将照片往身上一揣,也不知道是揣进了哪里:“请问,我是不是应该提前付你一天的酬金呢?” 傅西凉感觉自己要高了。原来要赚三十块钱,得为葛秀夫熬一整夜,那受的是什么罪?如今白天出去转一天,也能赚三十块钱。而且他白天闲着没事,本来也是会出去转一转的。 他心里算着账,没有立刻回答。而聂心潭见了他的样子,当即伸手又是一掏,这回从身上掏出了一只巴掌大的绣花小挎包,挎包垂着细细的银链条。打开小挎包,她从中数出三张十元钞票,送到了傅西凉面前:“喏,我先预付给你一天的钱。” 傅西凉收了钱,站了起来:“谢谢。” 聂心潭看他像是要送客,不由得也站了起来,可是又恋恋的不想走。望着窗外的阳光,她故意轻松的吁了一口气:“嗳,总算是办完了这一件事。对了,现在时间还早,要不要我带你到程家附近走一走、让你认一认路?” 傅西凉盯着她:“我和你?” “对呀!”她笑了,把那只绣花小挎包往下一揣,小挎包瞬间消失无踪:“这是和我有着极大关系的事情嘛,所以我不介意多出些力气。” 傅西凉当即摇了头:“我不——” 他的意思是不想和她出门同行,因为感觉丢脸。聂心潭不是美丑的问题,如果她只是丑,那他不会在乎,二霞这两天缝了一件褐色花纹的小布衫子,穿起来像只蛾子似的,他都完全不介意。 聂心潭长得绝对不丑,她的问题是形象太奇怪,奇怪到已经超出了美丑的范畴。傅西凉一想到自己和一大团白色泡泡在街上同行,就难为情得不能忍受。 但是说完这两个字,他猛的又想起了“绅士风度”四个字。 当年因为他对于男女一视同仁,跟谁说话嘴上都没个把门的,燕云恨不得扒开他的耳朵,把“绅士风度”四个字啐到他的耳朵眼里去。 所以他当即换了说法:“我不——想去。” 他没说原因,就只说自己不想去。聂心潭有些失望:“为什么呀?嫌热?” 他闭了嘴,只点点头。 * * 聂心潭无可奈何,只得告辞离去。 傅西凉礼数周到,一直送她出了大门。正好有洋车过来,她坐上洋车,对着傅西凉扬手道别。傅西凉也挥了挥手:“再见。” 然后他转身走回院内,走到半路,心有所感,停下来抬起了头。 他看到了二楼的葛秀夫。 葛秀夫侧身倚着窗框,其实是有事在身,早就该走了,但是对于傅西凉房内的故事又实在是很好奇,想要看到这场会面的结局,所以一直等到了如今。饶有兴味的俯视着傅西凉,他忽然微微一笑。 傅西凉看着他,想起他是自己的朋友,于是也一笑。 葛秀夫等着他呼唤自己——他是“天真”的人,虽然是被迫的天真,但身上确实是有孩子气,见了喜欢的朋友,没理由不亲近。 然而傅西凉只是高兴看见他而已,看过了,笑过了,便心满意足的回房去了。 有事在身的葛秀夫在窗前又等了片刻,什么都没有等到,便下楼办他的事情去了。下楼时讪讪的,有一点点碰了壁的感觉。 第五十一章 :傅侦探的滑铁卢 这个下午,傅西凉收起了拼图,开始为他明日的工作做计划。 他面前摆着纸笔,稍远一点的桌角处放了一摞侦探小说。把小说里关于跟踪和监视的情节截取下来,再加上自己当初为薛如玉捉奸时所得的经验,他琢磨得出了神,直着眼睛盯着门板,半天不动一下。 二霞知道他又得了一份一天三十的生意,所以轻手轻脚的预备晚饭,怕打扰了他思考大事,一边忙活,一边暗暗的也纳罕,心想这可真是没处说理去,也没见他有什么出奇的本领,怎么一出手就三十?别人想一次赚个三十有多困难啊,可在他这里,那三十块钱就像有灵了似的,前仆后继往他怀里跑。 可见他确实只是怪,不是傻。怪就怪吧,世上从来都不缺少怪人,许别人怪,就许自己怪,何况他那个怪法也不讨人厌。 * * 傅西凉进行了一下午的脑力劳动。 吃过晚饭之后,他早早的睡了。翌日清晨起了来,他在临出门前告诉二霞:“我走了,傍晚回来。等燕云把蝈蝈送来了,你用笼子装好蝈蝈,放到我房里去,别让太阳把蝈蝈晒死。” 二霞连连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傅西凉挎上自己的邮差包,出大门走了没几步,正好看见了一辆洋车。他看着那车夫,感觉很眼熟,那车夫看着他,也是嘿嘿一笑:“傅先生这么早出门啊?” 他想起来了:“来宝。” “对。”来宝挺高兴:“您还记得我?” “刚想起来的。” “您出门吗?出门的话我拉您。”来宝向后示意:“新擦的车,干净着呢。” 傅西凉抬腿登上洋车,然后一边调整坐姿,一边把程宅的地址告诉了来宝。来宝高高兴兴的攥着车把上了路,因为他是吃饱喝足刚出车,精神和体力都正足着,而且他拉的这车是他近来攒够了钱、自己买下来的新车,不是从车厂子里赁来的旧货。自己拉着自己的新车,车上还坐着个很体面的客人,他感觉这趟买卖不错。 -- 第91页 片刻之后,程宅到了。 傅西凉下了洋车,正要掏钱,却听来宝问自己道:“您今天还要不要包天?您要是包天,我就在这儿等着您,您什么时候坐,我什么时候走。您一天给我两块钱就行。” 傅西凉心想:“给你一块五你也干。” 但他现在手里宽裕,也就不肯再和车夫讨价还价,加之根据上回捉奸的经验,他认为自己也确实是需要一辆洋车,故而对着来宝点了头:“那就两块。” 来宝得了这话,就不再拉活了。在街口树荫下停了洋车,他把车篷拉下来,自己躲进去乘凉。而傅西凉独自沿着一条小街走进去,数着门牌号,他找到了程宅。 程宅是座中等大小的宅院,单看大门,倒也看不出威风来。傅西凉将门牌号对了对,确定了此处正是自己的目的地。 然后根据经验,他扭头四顾,想要找个落脚之处,牛奶铺子也行,咖啡馆子也行。 可是没有。 程宅对面,也是人家的住宅。 再往远走几步,有家裁缝铺子,有家杂货铺子,还有一家不知道是卖什么的铺子,全不是可以让他久留的地方。如此一路走到尽头,他调头往回走,一路走回了路口,走过了来宝,走到了道路对面。道路对面,正对着十字路口,开了一家面包房,面包房里靠窗摆着一排火车位,可以供客人坐下来吃。 他进去坐了下来,点了一杯冰淇淋。在等冰淇淋的时候,他扭头望向窗外——窗外,正对着他的那条小街上,临街一排房屋,其中便有程宅。可从他这个角度望出去,是看不见程宅大门的,除非那个程绍钧会步行出门,而且还专朝着面包房这个方向走,才有可能让他发现。 连傅西凉也认为这不大可能,自己坐在这里,就等于是撞大运。冰淇淋上来了,他用小勺子尝了一口,没有奶味,也不大甜,完全就是一杯比较细腻的冰碴子。 * * 傍晚时分,傅西凉回了家。 他这一天过得相当痛苦,而且一无所获。程宅一直关着大门,周围又没有他的安身之处,他围着程宅打了好些个转,午饭也没吃,腹中只装了些冰碴子,一遇太阳全化为汗。刚一到家,还没等他把邮差包摘下挂上,聂心潭领着女伴来了——她没有进院门,嫌院内的灶台和大葱会影响仙子的形象,宁愿只伸进去一个脑袋,问道:“劳驾,请问傅侦探回来了吗?” 傅侦探闻声而出,顶着一脑袋汗,面色很凝重。一见了她,就掏出了三张十块钱的钞票:“给你。” 聂心潭一愣:“要给钱也是我给你呀,你怎么反倒给起我来了?” “我今天没有找到程绍钧,什么都没做,不能白要你的钱。” “噢,是这么一回事啊。”聂心潭笑了起来,且笑且伸手往裙摆的皱褶中一掏,掏出了一把洒着香水的小折扇,打开来扇风兼掩口:“但是我认为呢,你今天的遭遇,也是常有的事情。因为一个人是可以连着一整天都不出门的,连着两整天也不稀奇,这并不能算你办事不力。”然后她合拢折扇,用折扇去挡傅西凉的手:“你暂且不要把钱退还给我,我们是预付款,你因为今天不顺利,现在把这三十块钱给了我,可我因为明天还要劳你大驾,又得把这三十块钱再预付给你,这不麻烦吗?” 傅西凉一想,也是,便把钱收了回去:“如果明天还是不行,那我再把钱给你。” “看不出你还是个急性子。”聂心潭笑道:“我劝你不要急,我虽然不懂这一行,但是看过小说也看过电影,我认为这是一项很需要耐心的工作,急于求成是不行的。” 说到这里,她怕傅西凉知难而退,和自己解除合作,便不再多说,直接向他挥挥折扇道了别。 挽着女伴走出半条街后,她才用力摇晃了女伴的胳膊:“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俊美无俦、天下无双?” 聂心潭有钱,女伴和她认识多年,在她身边一直扮演侍女的角色。她从聂心潭口中听到的傅侦探,简直就是九天仙子下凡尘,但她亲眼看到的傅侦探,则只是一个红头胀脸满脑袋汗的大个儿青年——长得是不错,但确实还在人类的范畴之内,说话也没什么水平,开口就是谈钱。 不过她深知聂心潭的审美观严重跑偏,这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己犯不上说实话给她添堵,毕竟她今天下午刚赠送了自己一身上等衣料,还给了自己一张鞋票,拿去鞋庄里可以换一双价值十元的女鞋。 于是堆起一脸笑容,女伴连连点头:“是是是是是,你的眼光,那还说什么?只是——”她把话题拽了回来:“你当真不要程绍钧了?” “岂止是不要,简直都烦死了。看他那副德行吧,没有三块豆腐高,像只地缸似的,还有脸挑剔我。” 女伴也是见过程绍钧的,认为程绍钧本人很是正常,个头正常,模样也正常,不知为何,在聂心潭眼中竟会如此不堪。要是能把程绍钧给她,她就一定要。 但是考虑到实际的利益,她还是未作点评,再次换了话题。 * * 聂心潭且谈且走,暂时不提。再说傅西凉白白的在外面耗了一天,耗得身心俱疲、情绪低落。送走了聂心潭之后,他回房找了一圈,然后出来问二霞:“蝈蝈呢?” -- 第92页 二霞正忙着给他盛饭:“燕云先生今天没来。” “可他不是说了今天给我两只好蝈蝈?” 二霞见他还认真的质问起自己来了,不由得有些无措:“我也记得他是这么说过,但今天他真是没过来。” 傅西凉站在原地,半晌过后才嘀咕道:“骗我。” 二霞已经把饭送进了客厅桌上,出来时听见了这两个字,便劝他道:“兴许是他忙,一忙就忙忘了。” 傅西凉认准了自己今天会有所收获,然而一无所获,认准了自己会得到两只好蝈蝈,然而蝈蝈也没有。在一种天地颠倒的错乱感中,他气哼哼的回房吃饭,吃完就睡。 * * 第二天清晨,傅西凉在街口找到来宝,又出发了。 他再次进了那家面包房,选择了昨天坐过的位子。面前摆着一杯冰淇淋,他把左胳膊肘支在桌面上,歪着脑袋托着腮,朝着窗外发愣。 有了昨天的失败垫底,他现在心里很悲观,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守株待兔、大海捞针。吃过了冰淇淋,眼看到了中午,他又点了三只甜甜圈做午饭。 这面包房里只卖一种浇了巧克力的甜甜圈,天气热,巧克力融化得一塌糊涂,如果用手拿着吃,手脏得就不能要,用叉子扎着吃,此地又只提供一种用来扎水果吃的小叉子,也挑不起那大甜甜圈。 傅西凉看着这一盘子甜甜圈,感觉自己简直是走入了绝境。 就在这时,面包房的玻璃门开了,有人径直走到玻璃柜台前,问那店员如何订制奶油蛋糕。傅西凉闻声抬头,心中一惊——来客好像就是那个程绍钧! 他已经看过了照片上的程绍钧,如今又盯住了眼前这个活的。这个活的瞧着似曾相识,举止尤其是眼熟,可他又并不认识姓程名绍钧的朋友…… 忽然吸了一口凉气,他想起来了:这不是柳哈春的情夫之一吗? 自己当初为了调查柳哈春,曾经跟踪过他大半天! 就在这时,程绍钧转身出去了。等他付了账追出来时,程绍钧坐上汽车,早已走了个无影无踪。 程绍钧这一去,就没再返。 * * 傍晚,傅西凉回了家。 他今天回来得晚了些,二霞告诉他,说是聂小姐已经来过了,见他还没回来,便告辞离去,说是家里有事,明天再来见他,还给他留了三十块钱。 他见了钱,因为受之有愧,所以不觉快乐,反觉沉重。再一问蝈蝈——燕云先生和蝈蝈今天还是都没来。 “不要他的了。”傅西凉说:“明天送来也不要了。” 二霞一直没把蝈蝈当回事,认为那无非就是个玩,况且大夏天的,从哪儿还弄不来一只草虫了?那有什么值得惦记的? 没想到傅西凉对这两个虫儿还真上了心。 一边往房里端饭,她一边用目光溜着傅西凉的脸色。傅西凉本来就不是那种和蔼可亲的长相,如今面沉似水,看着简直有点吓人。 第五十二章 :男朋友 第三天,傅西凉早早的又出门去了。 他是这么想的:如果今天还是一无所获,就把程绍钧和柳哈春的关系告诉聂心潭,算是交差。聂心潭一共给了自己六十,因为自己终究是提供给了她一些情报,所以留三十,退三十,和她终止合作。 想是这样想,然而同时又是很沮丧、不甘心,因为先前他一直是成功。 “薛如玉那一次,是很顺利的,当天捉奸,当天完工。”他自己默默回忆着:“后来到李宅捉鬼,虽然挨了一刀,但是也赚了一笔。然后是找猫、到荒宅里值夜班,也都很成功。凡是可以赚到的钱,最后全到手了。” 所以他这一次不愿、也不敢打退堂鼓,生怕这会是自己侦探生涯失败的开端。如果侦探做不下去了,那么还能做什么呢?自己摸了摸自己的胳膊,那么结实,隔着衬衫都能看出肌肉的线条,倒是可以去码头扛大包,但据他所知,做苦力赚的钱,未必够自己吃的,当然也就没法再雇二霞做女仆。洁净的好衣服也不能穿了,干活干得不好,还会被把头用鞭子抽。 受不受罪的姑且不提了,他首先就受不了那个气。到了那一步,要么去跳海河,要么去找燕云,吃燕云喝燕云的——可燕云对自己好一阵歹一阵的,自己不还是要受气? 这么一想,退堂鼓就还是打不得。 又想起了他爸爸生前说的的话:靠墙墙倒、靠人人跑。自立自强,才是人生正道。 这话是在他十四岁之前他爸爸常教导他的,十五岁之后就再也不提了,大概是发现以儿子的情况,乖乖的活在家里就比什么都强。从安全的角度而论,还是不要自立自强为好。 * * 傅西凉思来想去,最后是抖擞精神,决定把这项委托继续进行下去,一直进行到进行不下去为止。 哪知道他这壮志立下了不到半天,他的车夫来宝先出了岔子:天气热,来宝中午喝了太多的凉水,把肚子喝坏了。 他给了来宝一块钱,又从邮差包里拿出一瓶仁丹,给来宝倒了五粒。来宝千恩万谢的吃了仁丹,然后半死不活的拖着洋车回家去了。 街上的洋车多着呢,没了来宝也不耽误他回家。所以他回到面包房里,继续坐着看大街,又暗暗藏了一点希冀——程绍钧昨天已经是亲自来订蛋糕了,那么今天蛋糕做好了,他会不会又亲自来取呢?” -- 第93页 到了下午,果然是有人来取蛋糕,一共来了三位,一个半大孩子,两个老妈子,进来之后没有自报家门,全是拿着票子取货。他绝望的看着他们,认为自己现在就已经走到了“进行不下去”的地步。 随即他想起了燕云,燕云聪明,手下还有几位专业的侦探,燕云和他们加起来,一定比自己的办法更多。可燕云对于他的事业,向来是有点不当回事,曾经告诉过他:“我们没有什么非赚不可的钱”。 他怕自己跑去向燕云求援,燕云会一边笑眯眯的劝他收手,一边再爱不释手的摩挲他两把,好像他是燕云心爱的一匹好马,一条良犬,或者一个小宝宝。 他从不怀疑燕云对他的爱,但在燕云身上,爱与可恨是并存的。 由着燕云,他又想起了蝈蝈。燕云向来有办法,说要给他弄两只“好”蝈蝈,那弄来的蝈蝈就一定会很出奇。然而燕云显然是说完就忘了,再有办法,不给他使,他就连只蝈蝈腿都摸不到。 二霞应该是没猜错,燕云这两天一直没露面,大概是真的有事在忙。自己不便为了两只蝈蝈和他怄气,可是……都答应了的……而且是他主动说的……又不是自己向他要…… 傅西凉费了一点力气,硬把蝈蝈从脑海中驱逐了出去。 事分轻重缓急,而蝈蝈当然是得往后头排,大不了过几天他自己去买一对好了,还是应该先想正事。 对着面前一盘子吃剩了的面包,他叹了口气。窗外的天色已经黄了,他站起身,预备回家。 可是未等他迈步,天边滚来一串闷雷,天光立刻就暗了,并且打了闪电。 * * 傅西凉又坐了回去。 两只胳膊肘支在桌上,他端端正正的垂头坐着,用双手捂了两只耳朵。店员走出玻璃柜台,到店铺尽头的墙壁上接电源开电灯,回来时好奇的看了这位客人一眼,就见他垂眼盯着桌面,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在炸雷响起的那一瞬间,会皱一下眉头。 傅西凉确实是讨厌突如其来的巨响,不过只是讨厌而已,心里不慌,因为夏天的大雨都是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哪知他又失了算。倾盆暴雨哗哗下个不休,等到雨过天晴之时,晴空已是夜空。但他依然不在乎,他又不怕走夜路。 付过了面包的账,他推开玻璃门,站到了面包房外的台阶上。路灯已经全开了,面包房的霓虹招牌也亮了,灯光照在台阶下的一片大水上,竟然是波光粼粼。 于是他是再次失算——大街变成大河了。 大雨洗去了热气,湿而冷的夜风吹透了他的蓝白条纹衬衫,让他打了个寒战。此刻街上没人,也没洋车,什么都没有,就只有面包房外、霓虹灯下的一个他。 所以当一辆黑汽车乘风破浪而来之时,车内的葛秀夫透过挡风玻璃,一眼就看见了他。 汽车夫得了命令,当即放缓速度,在面包房外慢慢停了下来。葛秀夫打开车窗,探出头来,没说话,只是看着傅西凉一笑。 傅西凉很惊讶:“葛社长?” 葛秀夫推开了车门:“上来。” 傅西凉感觉自己像是个被困孤岛的人,而葛秀夫的汽车就是一艘救命的轮船。低头看清了地面,他走到最低一层台阶停下来,然后弯腰一大步迈进了汽车里。 一屁股跌坐在葛秀夫身边,他这一步迈得十分成功,鞋和裤脚都是完全没有湿。关上车门坐正了,他扭头望向葛秀夫,很高兴:“谢谢你,你来得正巧,我还以为我得淌着水走回去。” 葛秀夫探身向外望了望:“你一个人跑到这里做什么?” 傅西凉心思一动,忽然问道:“葛社长,你是很聪明的吧?” 葛秀夫坐正了,一挑眉毛:“我想我还可以。” “那我遇到了一个问题,你可不可以帮我出个主意?” “请讲。” “我想调查一个人,可他总是不出门,让我没办法调查,这怎么办?” “你又有活儿干了?” “是。” “是谁找的你?” “我不能说,我要为她保密。” 汽车夫这时发动了汽车,光影在葛秀夫的脸上一闪而过:“那我换个问题,你要调查的那个人是谁?这个能说吗?” 这倒是可以说的,程绍钧又没有请他为他保密。于是他就向后指了指:“他姓程,叫程绍钧,家就住在那条街上。” 葛秀夫重复道:“程绍钧?”随即回头看了一眼,笑了,重新靠回了座位里:“他啊。” 傅西凉问道:“你也认识他?” 葛秀夫告诉他:“我谁都认识。不过这人没什么问题,你想调查他什么?” “就是看看他每天都在做什么。” “那和我上次给你的活儿差不多。” “是,可我找不到他。” 葛秀夫扭头看他:“你找他几天了?” “三天整。” 葛秀夫忽然歪了歪脑袋,仔细审视了他:“你是不是晒黑了?” 他点点头:“是。” 葛秀夫盯着他,即便车里是这样的暗,也能感觉到他的肤色已经从前些天的苍白变成了麦色。他摘了墨镜再看,又看到他的衬衫没系领扣,邮差包的皮带勒歪了他的领子,领口朝着自己这边敞着,脖子和肩膀之间似乎也晒出了一道隐约的界线。 -- 第94页 “这么热的天气,整天的在外面找人,够辛苦的。”他说。 “辛苦倒没什么,问题是找不到。” 葛秀夫抬手敲了敲前方汽车夫的座椅靠背:“调头回去。” 然后他告诉傅西凉道:“我给你想个办法,你就能找到了。” * * 葛秀夫的汽车在大街上调了头,然后继续乘风破浪、飞驰而去。不出片刻的工夫,它在一座院子里停了。 傅西凉推门下车,环顾四周:“这是你家,不是我家。” 葛秀夫也下了汽车。将墨镜往西装胸袋里一插,他答道:“回的就是我家。”说着,他指了指傅西凉的鼻尖:“今晚为了你,耽误了我一场盛会。” 然后他迈步向楼内走去,傅西凉莫名其妙的跟了上,随着他直接进了一楼的大客厅。 葛秀夫一边走,一边脱了西装上衣,往迎上来的仆人怀里一扔,随即指了指沙发:“坐,我先打个电话。” 傅西凉坐下了,就见葛秀夫也坐到了斜对面的一只单人沙发上,沙发旁是一只红木雕花小电话桌,桌上放着一架金光灿烂的电话机。葛秀夫坐下之后不干别的,先抄起话筒要通了一个号码。 一手握着话筒,他用另一只手打开了前方茶几下的小抽屉,一边从里头摸出了一只雪茄盒子,一边对着话筒说了话:“老冯……今晚我不能去了,不要等我……我当然知道是庆功宴……路上遇见了个朋友,有点事情……什么他妈的女朋友……”他一边说,一边抬头把雪茄盒子递向了傅西凉,并且向他微微一笑:“这回这个是男朋友。” 傅西凉看了他的动作,不明所以,但还是把雪茄盒子接了过来。葛秀夫顺势拍了拍他的手背,继续打电话:“不不不……别等我别等我,我心领了……不是要紧的事,我能开到半路又折回家吗?行行行,算我亏了你,明天,明天我去府上赔礼……” 傅西凉看着他,就见他对着话筒欢声笑语了一大串,发出了大量无意义的嗯嗯啊啊,做了无数次的推辞和解释,最终才挂断电话、放回了话筒。 脸上的欢笑瞬间退了潮,他向后窝进沙发里,重重的叹了口气。 然后望向傅西凉,他的面色渐渐和缓,重新透出了一点笑意:“你好啊,我的男朋友。” 第五十三章 :酒池 葛秀夫发现:单独面对着傅西凉时,自己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可以很快乐的不知羞耻。 含笑盯着傅西凉,他见他向自己摇了头:“不是。” “怎么不是?”他反问回去:“你不是我的朋友?你不是男的?” 傅西凉发现他原来是不懂,便解释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谈恋爱,可是又还没到订婚的程度,才说这个男人是这个女人的男朋友。男朋友是这个意思。” 葛秀夫坐正了,朝着他的方向探了探身:“不管它在别人那里是什么意思,我们论我们的。我高兴叫你男朋友,谁管得着?” 傅西凉笑了笑,不惊讶,因为葛秀夫向来是无法无天,此刻只是说两句任性的话,已经算是今晚情势太平、气氛温柔。葛秀夫那一句“谁管得着”,他听着也有亲切感,因为在过去的两年里,他也常对自己讲类似的话,以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态,进行自我安慰。 所以,他决定不再和他犟,只说:“随便你。” 葛秀夫起身坐到了他身旁,再次向后一靠。抬眼望向了他宽阔的背、端正的肩,后颈麦色的皮肤,以及显然是新剃的、短得只剩一层青色发茬的半个后脑勺。 他抬起一只手,张开五指,将手掌贴上了面前的脊背。隔着一层衬衫,他感受到了他那背部肌肉紧绷和暖热。 谁还没有个后背呢?谁还没有个体温呢?可就因为他看傅西凉与众不同,所以连这小子的身体和温度也别有了一番意味。 对着傅西凉轻轻拍了拍,他叹息似的呼出了一口气:“男朋友。” 他说出这三个字,无非是由于感觉好笑而重复了一遍。然而傅西凉应声回了头:“嗯?” 他见傅西凉还真认下了这三个字,越发的来了兴趣:“西凉,我问你,你是我的男朋友,那我又是你的什么人?” “朋友。” “不,你是我的男朋友,我也是你的男朋友。” 傅西凉犹豫了一下。 对着外人,很多话都是不可明说的,如果拿葛秀夫也当外人的话,那他现在就只能是一言不发。可他对着人,偶尔也会有话想说——不是有什么大事相谈,就只是想说话,想被人听见。 所以,他决定把心里话说出来:“男朋友真的不是男的朋友,你把它的意思搞错了。你自己错了,我随便你,你还要我陪你一起错。” “不管它,错就错!” 这句回答依旧是熟悉的葛秀夫式,听着别有一番蛮横和痛快。于是傅西凉看着他,再次决定不和他犟。葛秀夫是个很有趣的好朋友,他怕自己太较真,说出了什么气人的话,会把他惹恼。 不较真,那就承认了他也是自己的男朋友。承认一下子倒是没什么的,但是接下来呢?接下来又该谈什么了?对了,他是为了葛秀夫的办法才跟过来的。于是他毫无过渡,直接换了话题:“你现在可以为我想办法了吗?” “可以。”葛秀夫答道:“但是要劳驾你给我点支雪茄。会吗?” -- 第95页 傅西凉向他晃了晃手里的雪茄盒子:“我会。我爸爸原来抽雪茄,我给他点过。” “很好,”葛秀夫向前探身,和他并肩而坐:“现在给我点一支。” 傅西凉当即打开雪茄盒子,盒子不小,里面除了雪茄,也有格子安放火柴和雪茄剪。葛秀夫盯着他的手,见他又认真又笨拙的把雪茄剪套在了手指上,那是一双和他身材完全匹配的大手,线条修长,年轻细嫩,指甲修得短而洁净。很慎重的剪去了雪茄两头,他又划燃了一根长杆火柴。一手捏着火柴,一手拿着雪茄,他将雪茄一头凑近火苗,忽然察觉到了葛秀夫的目光,他便抬眼看了对方一眼,看过就算了,因为要把全副心思放在雪茄和火苗上。 葛秀夫则是一眼不眨的盯着他,盯得几乎有些出神。 眼下的气氛有些异样,先前为他干这个活儿的人,都是他的女朋友们。千娇百媚的女朋友们骤然变成了傅西凉,这让他生出一种错乱之感。手掌缓缓滑过傅西凉的腰,触感陌生,抬手再揽了傅西凉的肩膀,他想要找一个合适的姿态来对待傅西凉。 结果他这一揽打扰了傅西凉,傅西凉一边凝神观察着雪茄,一边一晃肩膀,低声说道:“别碰我。” 随即竖起雪茄,他吹了吹雪茄头,吹出了一朵橙红色的火光。转身把雪茄送到了葛秀夫嘴边,他说:“你吸一下。” 葛秀夫就着他的手,低头张开嘴咬住雪茄,轻轻吸了一下。 他摇摇头,收回雪茄,继续凑到火苗上转着圈的烘烤,然后再次把它送到了葛秀夫面前:“再来一次。” 葛秀夫便也再次低下头,把嘴唇凑到了他的手边。 他盯着雪茄的火头,眼看火头这回随着葛秀夫的吸气而均匀亮起来了,这才甩手熄灭了火柴。 把火柴梗扔进烟灰缸里,把雪茄剪收回盒子里,他自认为是大功告成。葛秀夫把雪茄递向了他:“尝一口?” “不要。” “这么大的人了,烟也不吸、酒也不喝,要当一辈子好宝贝儿?” 他确实是不吸烟。傅家在不自觉间对他采取了禁欲式的教养法,怕他吸惯了香烟之后,会进一步的再吸点别的什么,毕竟鸦片烟馆满街都有,不如干脆断绝了他的念想,让他那张嘴除了吃喝和说话之外,再也不派别的用场。 他不想做葛秀夫眼中的好宝贝儿,感觉做“好宝贝儿”有些丢脸,所以辩解道:“酒我会喝,你见过我喝啤酒。” 葛秀夫连连点头:“是了,幸亏你多少还能喝点儿,否则我简直没法子招待你了。” “你不用招待我,只要能帮我想出办法就够了。” 葛秀夫抬手叩了叩太阳穴:“办法已经在这里了。你不就是想找程绍钧吗?那在程家大门口是堵不到他的。他自己弄了个外宅,一个月也回不了几趟家。” “那——” “外宅的地址我有,一会儿给你写下来。明天你到那边去溜达溜达,应该会有收获。如果还是见不到这个姓程的,你再来找我。” 傅西凉这些天几乎被这个问题活活折磨死,如今听了葛秀夫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他反问道:“这么简单?” “你以为能有多难?”葛秀夫向他吹了一口烟:“在我这里,很多问题都不成问题。你看我是不是一个很好的男朋友?” 傅西凉忍不住微笑了:“谢谢你,我真高兴。” 葛秀夫张开双臂:“那抱一下。” “为什么?” “这么好的男朋友,难道不要抱一抱?” 傅西凉想了想,然后向后一转,俯身搂住他用力抱了一下。然而下一秒,就在他要松开手直起身时,葛秀夫忽然抬胳膊勒住了他的后脖颈。 微微扭过头,葛秀夫对着他的耳朵说道:“我还要你陪我喝一杯香槟,补我今晚的庆功宴。”察觉到了傅西凉要挣扎,他紧接着又道:“你不可以拒绝,不可以拒绝你的男朋友。我是这么的喜欢你,我对你是这么的好。” “那……”傅西凉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我就喝一杯。” * * 葛秀夫放下雪茄,出去一趟,拎回了两只冰桶。 傅西凉站了起来:“我只喝一杯。” 葛秀夫把冰桶往茶几上一放:“知道,剩下的全是我的。”然后他问傅西凉:“你吃没吃晚饭?没吃的话,我们现在去吃。” 傅西凉这一天没正经吃什么,但是此刻也没有食欲。他打算陪葛秀夫喝完一杯香槟之后,就回家去吃二霞的晚饭。 心头的一块巨石终于被移开了,他预备回家之后先去沐浴更衣,然后轻轻松松的坐下,吃上很多很多,把这三天的亏空全补回来。 所以,他告诉葛秀夫:“我不饿。” 一名仆人这时端着托盘进了来,往茶几上摆了两盘切好的水果,放了两只亮闪闪的高脚香槟杯,然后无声无息的退了出去。 葛秀夫从一只冰桶里拿起了一瓶香槟,轻轻摇晃着,抬头望向了傅西凉:“今天一定要喷你一次!” 他这句话说得低而有力,每个字都像是一粒子弹激射而出。傅西凉很不理解他这是哪一路的执念,单是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衬衫。葛秀夫见了他的举动,当即又道:“难道在你心里,我的快乐还不值一件衣服?” -- 第96页 傅西凉闭口不答,因为在他心里,葛秀夫的快乐,和这件衬衫的价值还真是差不多。不过葛秀夫刚刚帮他解决了一个大问题,而他无以为报,所以应当慷慨。 想通了这个理、算好了这个账,他便把心一横,告诉葛秀夫:“来吧。” 然而葛秀夫并没有急着“来”,而是稳稳当当的坐下去,开始慢条斯理的去除瓶口的包装。 傅西凉也在他跟前坐下了,低头旁观了一会儿。眼看着瓶口的软木塞已经露了出来,他微微的有些紧张。而葛秀夫这时停了动作,向他抬起了头:“不许躲。” 傅西凉点点头:“好。” 葛秀夫看着他,看了片刻,忽然又道:“眼镜摘掉吧,也可以闭上眼睛。” 傅西凉做了深呼吸,端端正正的坐好了,然后摘下眼镜、闭了眼睛。 葛秀夫站起来,走到了他面前。手指转动着瓶口木塞,他这回的动作温柔了些,拔下瓶塞时,只发出了轻轻的一声“砰”,酒液泡沫也并没有漾出来。 然而用拇指堵住瓶口用力晃了几晃,他随即调转瓶口,对着傅西凉开了火。 冰冷的香槟酒瞬间喷上了傅西凉的额头,他惊得向后一躲。葛秀夫当即上前一步,让酒液扫射过了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唇。他惊得急了,抬手去挡,挡不住,转而想要堵住瓶口,可是胡乱的向前一推,他只让酒瓶瓶底抵住了葛秀夫的腹部。 香槟流进了他的眼睛里,他睁眼闭眼全是模糊,甚至还感觉到了刺痛。抬袖子用力抹了一把,袖子是湿的;领口胸襟一片冷飕飕,也是湿的。 他是如此的惊恐,如此的不适,以至于他急了眼,起身向前就是一搡。然后捂着脸弯下腰,因为依旧是睁不开眼睛,所以他竟是慌得呻吟了几声。 葛秀夫被他搡得踉跄后退了一步,也没有想到他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望着他愣了一秒钟,他随即放下酒瓶,转身跑出去拿回了一条湿毛巾,手托毛巾凑到傅西凉跟前,他一边给他擦脸,一边说道:“别怕别怕,我在这里。没有关系的,擦干净就好了。” * * 傅西凉冲了眼睛,洗了把脸。 返回那间大客厅后,他戴上眼镜,在这个重新清晰起来的世界中,渐渐镇定了下来。 葛秀夫在他的斜对面坐下了,皱着眉头向他微笑:“对不起,我刚才过火了。” 傅西凉沉着脸看他。 葛秀夫饶有兴味的看着他,很愿意看看他的另一面:“你想让我怎么赔礼?” 傅西凉收回目光,望向茶几,忽然起身拎过另一只冰桶,拿出了桶里的香槟酒瓶。 然后他坐下来,把酒瓶放到大腿上,自己埋头处理着瓶口的锡箔包装。不恨葛秀夫,不恨,和葛秀夫根本还谈不到爱恨这样深刻的大字眼,他纯粹就只是生了气——闹了脾气,就得发一发脾气。 使用蛮力扯开了安全阀,他捧着酒瓶拼命的摇了好些下,然后起身一步走到了葛秀夫面前。葛秀夫被他困在了一架单人沙发里,作势要起:“想报仇吗?” 他单手把葛秀夫推了回去。 然后他给了葛秀夫一声开炮似的“砰”! 葛秀夫先是惊呼了一声,随后就侧身蜷缩在了沙发里,一边抬手护着脸,一边哈哈的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傅西凉把一整瓶香槟都倒在了他的头上,然后将空酒瓶往茶几上一顿。他依旧笑着,一边笑一边挣扎着坐了起来。伸舌头舔了舔湿漉漉的嘴唇,他向傅西凉一指自己的脸:“我现在的滋味好极了,要不要尝一下?” 他现在的情形比傅西凉更狼狈,同时却又那么兴奋快活,一点不悦的颜色都没有。傅西凉的怒气和香槟一起倾泻出去了,见他一味的只是笑,忍不住也笑了笑,决定原谅他方才的过火。 葛秀夫用手抹了把脸,然后低头看看手指,又舔了舔指尖,咂咂味道点点头,他欠身伸手一转茶几上的空酒瓶,看了看酒瓶上的商标:“新牌子,尝着还真不错。我再去拿一瓶,我们好好的喝一杯。” 第五十四章 :昨夕如梦 葛秀夫换了一身衣服,一边系纽扣一边走进房内。抬眼望着留声机前的傅西凉,他就见对方站得身姿笔挺,染了酒渍、压出皱褶的条纹衬衫,依旧能够被他的肩膀撑出棱角和线条。 一手端着一杯香槟,一手拿着一张唱片,傅西凉低头辨认着唱片封套上的文字说明,看过一张放下来,他抿了一口香槟,又拿起一张,神情是心不在焉的冷淡。 葛秀夫真不知道他这股子冷而傲的腔调是从哪里学来的,傅燕云当然不是这样,傅燕云无论是在山里见了公老虎,还是在葛府见了母老虎,都有本领谈笑风生;傅老爷似乎也不是这样的,在葛秀夫的印象中,傅老爷那人很正常,气质和形象也就和一般的老花花公子差不多。 傅西凉一定是听见他进来了,但是不抬头,单是入神的认着那唱片封套,好像是赖怠理他,也好像是在这里很熟悉了,所以神经松弛,随心所欲,不再和他见外。 他也无所谓——对着傅西凉,他连“男朋友”之类的话都说出来了,还有什么可矜持的?他之所以喜欢傅西凉,不就是为了他们彼此相对时,可以肆无忌惮、百无禁忌吗? “有没有喜欢的?”他问傅西凉。 -- 第97页 傅西凉答道:“我看看……太吵的不喜欢。” 然后他又换了一张唱片。 这里不是葛宅的大客厅了,大客厅的沙发和地毯全被他们泼洒了香槟酒,已经不适宜坐,所以他们来到了这间小起居室。小起居室里有舒适的座椅,有摆了琳琅古董的多宝格,墙壁贴着漆皮印花纸,挂了几幅银框子油画,还有一架大留声机,机器上方昂着一朵金灿灿的大铜喇叭花。 傅西凉很珍惜的小口啜饮着香槟酒,因为正如葛秀夫所说,这瓶香槟滋味很好,而他一共就只能喝一杯。 他原来也有很多张唱片,留声机也有三台——旧的并没有坏,洋行里又有了舶来的新品,所以只好把新的买回来,和旧的放在一起。唱片虽然多,但是常听的只有几张,都是非常柔和的乐曲,其中有一张是舒伯特的《摇篮曲》,听得最多。 可后来唱片、留声机、摇篮曲和他的家一起,莫名其妙的就全不见了。 从第一张看到最后一张,他没有找到摇篮曲。没有那就不听了,他怕随便拿一张唱片放上去,黄铜喇叭花里会传出刺耳的调子。 直到这时,他才扭头望向了葛秀夫。 葛秀夫把衣服换了,头发和脸也全擦过了。这间起居室的吊灯特别亮,照得他面孔雪白、凌乱短发湿漉漉的向后掠过去,短发、眉毛和眼珠全是漆黑。上下打量着傅西凉,他抬手轻轻一扯对方的领子:“脱了吧,洗好了熨一熨,过会儿就能穿。” 傅西凉摇了摇头。他记得自己上次曾在那间大客厅里打过赤膊,不过那个时候他是神思恍惚,而今晚他先是从葛秀夫那里得到了“办法”,后是对着葛秀夫出了一口怒气,此刻的他是既愉悦,又清醒。 所以他不肯脱衬衫——他是来做客的,哪有客人在主人家里脱光膀子的?于情,不好意思;于礼,也太失礼。 况且酒渍不是血渍,不必瞒人,回家再洗也不迟。 “不难受吗?”葛秀夫又问他。 他说:“还好。” 葛秀夫抬手做了个手势,想要和他开一个玩笑——和肉体有关的玩笑,然而话到嘴边,又忍了住,因为傅西凉极有可能会听不懂,如果听不懂,那么自己就得向他解释,但这种笑话是不可解释的,一旦解释了,就容易变成一串相当无聊的污言秽语。 况且,可以陪着他开这种玩笑的人太多了,他没必要非在傅西凉身上找这种随处可得的乐子。 葛秀夫转身从桌上拿起了一瓶香槟——方才倒出一杯了,如今只能算是冰冷的大半瓶。举瓶仰头连灌了几大口,他痛快的长出一口气,然后看着唱片,突发奇想:“会跳舞吗?” 傅西凉当即摇了头,这次回答时,语气有些羞赧:“不会。” “我教你?” “不用教。我学过,但是……”他想给自己的“不会”找个原因,可是情急之下找不到,最终只好还是实话实说:“学不会。” 不是不曾学,是真的学不会。第一位教他跳舞的是他的中学同桌李沛霖,结果李沛霖的新皮鞋被他踩得开了胶,大脚趾头肿了一个礼拜;第二位教师是那位不堪再提的、诱他去黑屋子里看七彩发光八音盒的姐姐,他也没饶了姐姐那两只玉足;最后一个是燕云,燕云有一天忽然来了闲心,教他跳华尔兹,教了大半天,起初还是好声好气的哄着他学,哄着哄着没了耐心,开始连教带损,说他是榆木脑袋驴蹄子,最后的结果是他急了眼,在二人搂着转到床边时,一下子推了燕云一把,让燕云在床上摔了个四脚朝天。 不只是学跳舞学了个一无所得,他十六七岁时在家闲着无事,还跟家中看门护院的武师学过两年功夫,学得也是一塌糊涂,然而凭着“一力降十会”,后来居然成绩斐然,在拳脚招式全记不住的情况下,能把那武师压在身下捶得直叫。 他就是会打篮球,打篮球的时候一直是出风头。 葛秀夫不知道他那些历史,所以不能理解:“怎么会学不会?”他从那一摞唱片中抽出一张放上留声机,然后对着傅西凉伸出了一只手:“我教你。” 傅西凉向后退了一步,很坚决的拒绝献丑。还有一点:现在葛秀夫是他唯一的朋友了,他也不愿意伤害这唯一的朋友:“不。” 葛秀夫笑着向他勾了勾手:“来吧。” “不。”他说:“我真的不会跳。” 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他甚至将空着的那只手插进了裤兜里,生怕被热情的葛秀夫拽了去。但葛秀夫并没有逼他的意思,抄起酒瓶又灌了几大口,在一种隐秘的狂欢气氛中,他将唱针搭上了唱片。 音乐声音立时响了起来,他转向傅西凉:“我跳,你看。”然后一举酒瓶:“谢谢你看我,干杯。” 傅西凉对着葛秀夫举了举杯,然后就见葛秀夫回身放下香槟,抄起了另一只酒瓶。 葛秀夫领着他来到这间屋子时,不止是新开了一瓶香槟,还带了一瓶威士忌。仰头喝了一大口威士忌,他开始随着节奏跳起了水兵舞。傅西凉高高的站在他面前,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端着香槟杯,而他在对方的视野里扭、转、跳跃,像个撒酒疯的卖艺人,身无长物,能够拿出来展示的,就只有自己。 他仿佛是终于找到了专属于自己的那名观众。 他的观众已经看着他笑了起来,于是他气喘吁吁的跳到了他的观众面前,把对方手中半空了的酒杯倒满。他的观众垂下眼,嗅了嗅续进杯中的威士忌,结果被他拍了一下,他说:“你看着我。” -- 第98页 他的观众很乖,立刻就抬眼重新望向了他。于是他满意的换了张唱片,又扔下手中的空酒瓶,让仆人再送上一瓶新的。 * * 葛秀夫不知道自己今夜到底出了多大的洋相。 喝光了那一瓶威士忌后,他的记忆就成了不甚连贯的一些片段。一个片段是他醉得两腿发软,跳着跳着摔了一跤,傅西凉在一旁笑得弯下了腰;一个片段是他和傅西凉互相依靠搂抱着,很艰难的往楼梯上爬;还有一个片段是傅西凉趴在他的大床上,把脸都埋进了枕头里,他昏昏沉沉的扳他的肩膀,让他翻过来睡,结果他闭着眼睛坐起来,一胳膊抡到了他的头上——知觉是迟钝的,没有感觉很疼,只是震了一下。 等傅西凉重新趴下之后,他茫然的找了一圈,没找到合适的安睡之处,只摸到傅西凉后腰那里有个凹陷下去的弧度,正好可以放自己的脑袋。 他便躺下去放好自己的脑袋,睡着了。 * * 翌日清晨,如同心有灵犀一般,两人几乎是同时醒了。 傅西凉睁开眼睛,在一波接一波的头痛中,对着眼前陌生的情景发了会儿呆。后腰那里热烘烘沉甸甸的,他用胳膊肘支起上半身,回头去看,正好看到葛秀夫也睁了眼睛。 葛秀夫枕着他的后腰,好睡了一夜。 二人面面相觑,一起想起了昨晚之事。葛秀夫欠起了身,问他:“醒了?” 他说:“我头痛。” 葛秀夫坐起来,打了个哈欠,然后下床拉开了外层厚重的绸缎窗帘,让那晨光透过白纱照入房中。傅西凉说头痛,他亦有同感。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他揉出了针扎似的一下锐痛,疼得他哼出了声。 傅西凉也下了床,满头短发全睡得立了起来,抓起枕边的眼镜戴了上,他看着葛秀夫,问道:“你怎么了?” 葛秀夫反问:“我怎么了?” 傅西凉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你受伤了?” 他连忙走到墙壁上的镜子前照了照,就见自己左太阳穴上赫然一片青紫,竟然像是淤伤。抬手试着按了按,他疼得又哼了一声。 他想了起来,对着镜子说道:“是你弄的。夜里我想让你好好的躺着睡觉,结果你回手给了我一下子。” 傅西凉有些慌:“那……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葛秀夫回头向他一笑:“我当然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是你的男朋友嘛,你怎么会舍得故意打我?” 傅西凉听他这样通情达理,暗暗的很感激:“你知道就好。” 然后,因为感觉自己蓬头垢面,从领口还往外散发着一股子一股子酸不酸甜不甜臭不臭的气味,而且脑袋里一直是昏昏的痛,所以他又说道:“我想回家。” “吃过了早饭再走吧,正好我也要去报社。” “不。”傅西凉几乎是要求他了:“我难受,我想回家。” * * 葛秀夫派出汽车,先送了傅西凉回家。而在傅西凉离去之后,他独自坐在一片狼藉的客厅里,沉沉的思索:“我昨晚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又有些悚然:“我没有真的脱光了在他面前跑两圈吧?” 摸了摸裤腰带,他稍微放了点心——应该是没有。 而在天光大明之时,傅西凉也下了汽车,推开了那两扇黑漆院门。 他无缘无故的彻夜不归,害得二霞一宿没睡。前半夜,她双目炯炯的坐着,还只是干等,等到了后半夜,她开始不由自主的思想——思来想去的,脑海里浮现的全是恐怖画面。 傅西凉不是那早出晚归的职员,也不是本分稳当的手艺人或者买卖人,他所做的那些事情,本身就是带有危险性的,要不然凭什么一天就能赚三十? 二霞怕他被人害了,死在外头。 后半夜,最黑的时候,她擎着一支蜡烛,抖抖索索的出门绕了个圈子,走去了傅宅前院。前院一片漆黑,侦探所和报社连一个值班的人都没有,于是她抖抖索索的又回了来,回到房内继续胡思乱想。 如此想到了天亮,就在她五内如焚、感觉自己将要“不行了”的时候,忽然听见了窗外大门响。慌忙起身跑出去,她见傅西凉已经走到了院子中央。 她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就见他头发趴下一撮、立起一撮,脸上没什么血色,眼镜有点歪,领子也被邮差包的皮带勒得有点歪。昨天出门时给他熨的长裤,现在全是皱褶,蓝白条纹的衬衫前襟,也干涸着一片一片的褐色污迹。 她看着傅西凉,傅西凉也呆呆的看着她,也没什么话可说,只道:“我想洗澡,我还头痛。” 她问:“你这是……让人劫了?” 他摇摇头——然而发现不能摇,一摇就晃得脑仁疼:“没有,我昨天去了葛秀夫家。” “夜里也是在那儿住的?” “是。” “那怎么弄成了这样?”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衬衫前襟:“这是洒了酒。我昨晚在他家里喝了酒,喝醉了,就没回来。” 二霞问到这里,就不能再问了,再问就像是盘问了。一颗心落回肚子里,她立刻开始生火烧水,捎带手开始和面擀面,要给这酒后的人煮碗面条。早上卫生间的水管子里没有热水,所以烧好水后,她先给他兑了两大盆温的。 -- 第99页 她这边面条都出锅了,他还没有洗完。院门口又来了人,是丁雨虹。丁雨虹敲敲门,走进来,先向二霞笑着打了招呼,然后问道:“我们老板让我过来看看你和西凉先生,还让我问你有没有需要用人出力的事儿,有的话就告诉我,我给你干。” 二霞也向他笑了笑,倒了杯茶走过来端给了他:“倒是没什么事……燕云先生忙什么呢?怎么连着好几天没见他?” 丁雨虹一口气喝了半杯茶,然后告诉他:“是有事,但是我跟你说了,你可别告诉西凉先生。”不等二霞承诺,他已经继续说了下去:“傅家老爷子有个老相好,刚听说傅老爷子病逝了,就跑来了天津,要把傅老爷从坟里刨出来。” “啊?” “老太太娘家在奉天有势力,据说傅老爷子近十年一直不敢出山海关,就是因为她家。还说老太太为了傅老爷子这个人,受了一辈子委屈,所以这回她是带着人拼命来的,不是撂狠话,是真要刨。” “啊?” “我们老板刚去见老太太的时候,老太太不搭理他,说他是傅家的养子,指名要见傅老爷子的亲生血脉。那哪能让她见?那老太太又高又膀,万一脾气上来了,就算没把西凉先生怎么样,挠他一把他也受不了哇。” “那怎么办?” “没办法,我们老板就围着老太太转呗,差一点给老太太下跪,昨天上午才总算是和人家搭上话了。” “噢……” 丁雨虹一口气把剩下的半杯茶也喝光了:“西凉先生也没事吧?” “他……”二霞略一思索,认为自己该说的还是得说:“他也没事,嗯……他昨夜到葛社长家里,喝了一夜的酒,刚刚才回来,但是……没什么事。” 丁雨虹压低了声音:“跟葛秀夫喝去了?” “他是这么说的。” “跟那种人喝什么啊。” 二霞字斟句酌的问:“葛社长那人是不是……不大好?” “这话我也不好说,反正要是我有兄弟,我不会让他去交那样的朋友。” 然后他把茶杯还给二霞:“我知道了,这就回去告诉老板。再见!” 扭头走出几步,他又折了回来:“忘了句话,老板让你这几天多费些心,还让我替他谢谢你。” 第五十五章 :二霞想 丁雨虹走了,二霞收了心,用筷子将那面条挑起来晾着,等傅西凉洗完了澡,那面条也就不再滚烫的了。 傅西凉吃了这一碗温吞吞的热汤面,还是头晕头痛。昨晚在葛秀夫家里的情景,现在想来像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梦,人在梦中的时候是很快乐的,可那梦中的一切都实在是陌生,偶尔进去冒一次险还可以,玩够了之后就还是回家更好。 关起门,开了窗,他把衣服一脱,往床上一躺,在熟悉的气味中又睡了。 二霞自己凑合了一口面条,然后进入自己那间小屋子里和衣而卧,悄悄的也睡了,睡前心想燕云先生对傅西凉的评价很准确,确实是不省心。 * * 傅西凉睡到中午,起来撒了泡尿,然后回来继续睡。睡到下午,他热醒了。 无可奈何的走出来,他进了客厅呆坐。二霞给他送来一盘子西瓜,以及一张纸:“楼上葛社长派人给你送来的,就是这么一张纸,上面写了个地址。” 他接过那张纸看了看,然后又向外望了望。院子地面被太阳晒得白花花的,似乎有热气往上升腾,整个世界都有了波光。 昨晚的暴雨没有留下丝毫痕迹,他现在喘气都是热的。 所以还是明天再去寻找程绍钧的外宅吧。 这么一想,他定了主意,安安生生的坐在家里出汗,吃西瓜,撒尿。二霞跟他干的事情差不多。到了傍晚,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候,二霞进院子做了一顿打卤凉面,让傅西凉先唏哩呼噜的吃饱,然后自己也来了一碗。 再吃过两轮西瓜之后,二人分头去睡,这一天就算是过去了。睡到半夜,外头下了一场暴雨,将那热气浇下去了些。凌晨的时候非常凉快,二霞睁着眼睛躺了一会儿,心里想了无数心事,想到最后就想起了傅西凉,心想这叫什么事呢,自己和他竟然过得还挺好,每天都是舒心畅意。 会不会是自己常年伺候弟弟,伺候出习惯和经验了?好像也不是,和弟弟在家里作伴过日子时,天天烦恼,日日糟心——弟弟和她是同父异母的关系,小时候和她也不亲,后来家里父母都没了,才认了她这个姐姐做亲人,但也不是很把她往眼里放,因为打小就听大人说过,姐姐是外姓人,迟早是要嫁走的,他才是将来的一家之主。 父母在时,家境已经是从殷实走向了贫寒,父母没了,剩下的大小两个孩子只能坐吃山空,所以日子更是一天不如一天。她由此练出了一项绝技,能够以着拆东墙补西墙的手法,一边用最少的钱把生活维持过去,一边还能勉强维持着基本的体面。家里的几件首饰和几样摆设,以及换季换下来的几件衣裳,在她家和当铺之间来回流转,一会儿手头紧当出去了,一会儿弄到钱又赎回来了。亲戚来做客是看不出她有多窘的,她总留着一身待客衣服,家里也一直存着一套细白瓷的茶具,招待客人时,也沏得出一壶热茶,摆得出一盘点心。其实关起门来,她家成天只吃咸菜疙瘩和棒子面饼子。隔两天弄到了一些咸菜疙瘩之外的食材,她掂量个不休,恨不得把那点玩意儿做出花来,又要滋味好,又要营养够,又要尽量显得多。 -- 第100页 弟弟越长越大,吃得越来越多,还得总给他改衣服添衣服,逼得她恨不得无中生有。她从一家裁缝铺子里接了些缝纫活儿,夜夜从黑缝到明,也还是赚不来几个大子儿,有时候穷极了,心中一愤,也想去卖力赚钱、给人家当女仆去,然而冷静下来一想,还是迈不出那一步——她躲在家里吃咸菜疙瘩,虽然自己苦,但走到人前去,人们还当她是个小家闺秀;可她一旦跑到别人家里当了丫头,那身份就一落千丈、没身份了。想要嫁人都找不到上等人家了。 她的亲戚、邻居以及所有相熟的人们,提起二霞都挑大拇指,说她不容易,是个好姐姐,但是赞美之余——她看出来了——他们也在等着她为弟弟做出更大的奉献,以便彻底成就她这“好姐姐”的美名,届时传为本县的一宗美谈,岂不妙哉? 但她实在是没什么可奉献的了,再奉献就只能是把自己卖了。 二霞活到这么大,总是殚精竭虑,总是拆了东墙补西墙,总是一边维持着小家闺秀的体面,一边偷偷的在家腌制大量的咸菜疙瘩,偶尔买点肉,全被弟弟抢去吃了。弟弟认为自己在长身体,且是家中的顶梁柱兼继承人,理所当然的该多吃肉;而姐姐是个姑娘,谁家正经姑娘是馋嘴的? 二霞饿,馋,想睡个懒觉,想出去逛逛,想痛快的吃一回枣泥糕,想了好些年,一样也没办到。她必须得长姐如母,必须得爱弟弟、养弟弟、嫁了自己好用彩礼给弟弟娶一房媳妇,或者先设法给弟弟娶一房媳妇,再把自己嫁了换彩礼。 所以她有时候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特别的无情自私,因为她近两年居然时常感觉自己奉献得够了——对着那人高马大的弟弟,她没有什么欣慰之爱,就只是感觉“够了”。 再说得明白赤裸一点,就是她抱屈了,自觉着吃亏了,有怨气了。 后来,这个弟弟不听她的话,伙同县里几条茸毛未褪的“好汉”出门闯世界,一下子闯了个无影无踪,而她也被皮家那两个小流氓逼迫得逃到了天津卫。弟弟究竟闯到哪里去了,她不知道,反正她是误打误撞的进入了一个新世界。 她对这个新世界相当满意,这个新世界里没有她的亲人,和她最亲近的傅西凉也只是她的东家,她的雇主。她所出的每一分力气都有价值,换回了她的吃、她的住、她一个月五块钱的零花。她可以理直气壮的不必“爱”傅西凉,可正因为是可以不爱,她反倒又慷慨有情起来,愿意为他操心熬夜,愿意为他省钱算账,并且没牢骚、不委屈。 枣泥糕也可以随便吃了,一旦能够“随便吃”,很快也不馋它了。 “对着自己的亲弟弟斤斤计较,对着认识了没多少天的外人倒是好得很。”她翻了个身,闭了眼睛,自己点评自己:“什么人嘛!” 点评完毕,她在雨后的凉意中,继续睡了。 * * 翌日清晨,二霞梳洗完毕,一边把鬓角的碎发往耳朵后头掖,一边走进了院子,就见外头是个凉快的阴天,看着倒不像是会再下雨。 过了一会儿,傅西凉也出来了,也同样是先看天。二霞问他:“今天还出去?” 他睡足了觉,神清气爽:“出去。” 二霞当即去准备早饭,给他买了一大块枣儿切糕,因为这东西瓷实,吃了顶饿。 他把一整块枣儿切糕全吃了,又喝了一碗青菜蛋花汤,然后开门出发,结果一出门就看见了来宝。来宝笑嘻嘻的向他打招呼,他问:“你好了?” “好了。”来宝告诉他:“就是那些凉水闹的,回家躺到晚上就好了。今天我带了一壶凉开水,这总喝不坏我了吧。” 傅西凉坐上了洋车:“那走。” 来宝问清了地址,然后就抖擞精神上了路。拉着自己的洁净的新洋车,载着一位同样洁净、看起来同样很新的体面客人,又确定了自己一天肯定会有两块钱的收入,来宝迎着小风嗖嗖的跑,心情非常的好。 跑了好一阵子,来宝根据经验,在一处胡同口停了下来:“傅先生,到了。您说的那个地方,就在这胡同里里头。我是像原来似的停在这儿等您?还是把您拉进去?” 傅西凉下了洋车:“等我。” 来宝答应一声,找僻静地方停车坐着去了。而傅西凉站在原地,就见前方这条胡同十分之窄,不过地面倒还不很崎岖,应该是近期铺过,附近也没有大脏土堆,环境不能算坏。再看胡同里的房屋,虽说有新有旧,但也都是结结实实的正经房子,没有凑合的。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还可以”的地方。 他向内走了进去,一边走一边数着门牌号。胡同本来就窄,半路还靠边长了一株垂死的老柳树,只给胡同留了一人通行的空儿。不过就在这老柳树之后,他找到了自己的目的地。 然而面对着目的地,他上看下看,看得愣了。 这里确实是有一座小院儿,院门半开着,门内没有影壁,院中情景一目了然:几间屋子全锁了,只有一间厢房还开着门,静静的没有一点人声。 后退一步再看看门牌号——没有错,就是这里。 他正在纳闷,隔着柳树忽然传来了两人的声音,先是男子说话:“你要拿什么就快拿,我已经把该搬的全搬走了,等会儿走时把大门一锁,就算他们马上杀过来,也拿不到你我在一起的证据。” -- 第101页 然后是女子的声音越来越近:“烦死了,这和做贼有什么区别?我闲疯了?没人要了?陪你玩这些官兵抓强盗的把戏?早知道就不该来你这里,现在让我为了一副耳坠子,又要担惊受怕的跑来一趟。” 傅西凉寒毛直竖,因为听出了那是柳哈春的嗓门。 他立刻就要逃,可前方胡同还很长,他一跑就会向柳哈春暴露自己的背影,但是不逃也不行—— 他一步迈进了院子里,然后因为柳哈春的声音已经乘风而来、近在耳畔,所以他慌不择路,一转身又进了那间开着门的厢房。 第五十六章 :十分可怕 傅西凉一进厢房,就意识到自己进错了。 厢房一共是两间,外间只摆了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无处藏人,里间倒是摆得满登,有一张还铺着床单被褥的黄铜大床,有一只立柜,还有一副梳妆台。柳哈春的声音已经逼近到院门口了,他不敢往窗外望,只在心中估量了一下那立柜的尺寸,随即就地一滚,滚进了那黄铜大床底下,又慌慌的往下拽了拽床单,将床底情形遮掩了住。 他的心怦怦跳,脸上一阵一阵的发热,感觉自己单是今天听到了柳哈春的声音,回家就得发一晚上的烧。这个女人太可怕了,他仿佛预感到将会有一波接一波的尖锐声浪直刺自己的大脑,而柳哈春的本领显然不只是骂街。 所以,绝对不可以被她发现。 侧卧着盯了床单缝隙中的地面,他悄悄抬手捂了口鼻,不敢发出一丝声息。 太可怕了。他想:太可怕了。 就在这时,高跟鞋滴滴哒哒的叩击着石板地面,他微微的动了一下,知道柳哈春是真进了院子。隔着一层窗户,他听见柳哈春又发了话:“没那个本事学人家置外宅,就别跟着凑热闹,乖乖回家娶你那只滚地雷少奶奶就得了,结果你还贼心不死,还非要拉着我不放手!” “春,你也别说这样的话激我,等你拿完耳坠子了,我可以找个地方向你发誓。我程绍钧一生一世就只爱你一个,我非你不娶。” “滚你娘的蛋吧,难道你不知道我是薛如玉买回去的女人?” “只要你发一句话,我就敢去和薛如玉谈判。” “你有那个本事,不如先去跟你那一对老爹老娘谈一谈,让他们别像抓贼似的四处抓你,连累得我也跟着东躲西藏!” “春,你别说了,我的心里也很不好过。眼看着我们的爱巢就这样失去了,我简直找不到言语来形容的我的心情。” “找不到就歇会儿吧,别放那些酸不拉唧的鸟屁了!” 这最后一句话,距离傅西凉只有咫尺。 他紧紧的捂着嘴,就听柳哈春站在梳妆台前,哗啦哗啦的拉开所有小抽屉,忽然停了动作,她说:“找到了,这可是钻石的呢。” “那咱们就走吧,他们正在满城的找我,万一——” 这话没说完,院门“哗啦”一声被人踹了一脚,随即响起了一个妇人的响亮喉咙:“就是这儿了,把门堵上,别让孽障和那个骚狐狸跑了!” 房内响起了两声惊呼,傅西凉听见柳哈春原地顿了几步:“绍钧,这可怎么办?是不是你家的人找过来了?” 程绍钧的声音也打了颤:“快藏起来,让他们以为我们已经搬走就好了。” “藏?” 立柜响起了“吱嘎”一声,随即响起了两人的纠缠声音,程绍钧说“快进柜子里去”,柳哈春说“我这双鞋跟太高,进去直不起腰”。程绍钧告诉她“那就弯着腰”,她气得骂了一句:“你傻吗?我弯着腰,柜门就关不上了!” 下一秒,她跑到大床前,撩起床单一角,一骨碌就滚去了床底。与此同时,程绍钧站进立柜里,也已经顺利的关了门。 * * 柳笑春看着傅西凉,惊得双目圆睁,睁得太大了,上下两圈黑睫毛都分了家。 她在一秒钟前滚入床底,结果刚翻过身来,就和傅西凉打了照面。她是大睁着眼睛,傅西凉双手交叠着捂了嘴,眼睛瞪得也不小,而且吓得连呼吸都停了一瞬。 柳笑春一边看着他,一边将两道细眉一皱,意思是“你怎么在这里”。但傅西凉是读不懂旁人表情的,只回应给了她满眼的惶惑。 这时,柳笑春又把亮晶晶的红嘴唇薄薄一抿,两条眉毛压下来,意思是“这回你可又落到老娘的手里来了”。 傅西凉看她五官乱动,不知道她意欲何为,越发的惊恐。偏偏就在此时,院子里热闹起来,骂人的骂人、砸门的砸门,这边厢房开着门,来犯者们反倒不把它往心里放,只将那几间正房当了主要目标。 就在这时,柳笑春忽然扯开他的衬衫下摆,然后将一只手贴肉伸了进去,开始恶狠狠的摸他。 他打了个激灵,下意识的往后一缩,想要立刻滚出去逃命,可有人“咣啷”一声踹开了这边的房门,已经骂骂咧咧的进来了。 进来了不只一个人,先是乱哄哄的四处看,然后一脚踹翻了梳妆台。有人说:“是不是已经走了?” 随即响起了一个妇人的大嗓门:“走得倒是够巧的,是不是家里有人给那孽障通风报信了?” 有人唤了声“太太”,低声下气的劝太太息怒,然而太太偏不肯息,怒道:“ 不要说那种废话,什么儿子大了就打不得,我是他的娘,我今天要他死,他就不能活!家里给他定下的名门闺秀,论家资也配得过咱家,讲摩登也是念大学的女学生,结果他可好,居然硬是看不上人家,闹得聂家对咱们也有了意见,好像我们全家串通一气、欺负他家未出阁的小姐一样!” -- 第102页 “大少爷原本是最懂事的,全是那个狐狸精勾引得他走了邪路。” 妇人一跺脚:“所以我今天一个都不放过、全要打死!” 床底下的柳笑春翻了个白眼,继续往傅西凉的胸膛上摸。她的人生信条只有两样,一是尽量的弄钱,一是尽量的找乐。男人怎么在她身上找,她就怎么在男人身上找。管它接下来会不会挨一顿好打呢,反正现在傅西凉摆在眼前,能摸一把是一把——年轻小伙子和老家伙是不一样,皮肤多么紧绷、多么滑溜,还在匀匀的颤,是这小子吓得在打哆嗦呢! 她狠毒毒的向他一挑眉毛,意思是我就摸了你了,你又能怎么样?嫌弃我呀?嫌弃你也忍着吧! 这时,立柜里传出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 * * 程绍钧这个喷嚏,实在是打得没办法。 这立柜是房东留下来的,里头原本就是一股子樟脑味,柳笑春来了几次,每次都说熏得慌,所以又往里面喷了许多香水,所以程绍钧站进柜子里刚一关门,就后了悔。 气味刺激着他的鼻腔和喉咙,他拼命的忍,又是屏住呼吸,又是吞咽口水,可喷嚏这东西焉是能忍住的?一个大喷嚏打出来,他知道自己完了。 不等人抓,他主动的推开柜门走了出来:“得了得了,我跟您老人家走就是了,这不是咱们自己家,您吵什么?左邻右舍都听见了。” “呸!”程太太见儿子居然做出这样贼一般的行径,越发气得头上冒火:“ 你还怕丢脸?程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你还怕丢脸?”然后冲到立柜前往里看:“那只骚狐狸精呢?” 程绍钧压抑住心跳,故意满不在乎的回答:“她早不来了,没看我正准备要退房搬家吗?要走就快走吧,这里家具都是房东的,您要是再砸两样,我还得给人家赔钱。” 说完这话,他率先要往外走,想把自家母亲引出去,好让柳笑春有机会逃生。程太太这回除了男性家丁之外,还带了好几名身大力不亏的仆妇,而他的春生得那样婀娜秀丽,嫩腿宛如自己的胳膊,小腰只有那么一掐,哪里禁得住那些胖壮泼妇们的捶打? 然而程太太站在房内没有动,目光从门口重新向内扫去,她最后盯住了那床单曳地的黄铜大床。 忽然迈步走到床边,她弯腰一掀床单,向着床底望了过去,随即暴叫一声:“好哇!你原来是在这儿藏着呢!”叫过之后又是一怔:“嗳?你又是谁?” 傅西凉先前不知所措,还想要藏在床底蒙混过关,所以一直忍着柳笑春那只狂野之手。如今见自己蒙混不过去了,他索性一翻身从床底下滚了出来。柳笑春紧接着也出来了,抬手掸掸肩上的一缕轻灰,再理一理蹭乱了的卷发,她最后把手指送到鼻端嗅了嗅:“太太,你一口一个狐狸精的骂我,可也不想想,我如果是狐狸变的,你儿子又是个什么品种的四脚爬?” 程太太刚要骂回去,程绍钧慌慌的挤了上来:“春,他是谁?” 这句话刚问出去,他忽然一拍大腿:“我认出你了!薛如玉又派你捉奸来了?” 傅西凉连忙摇头:“不是,和薛如玉没关系——” “你和薛如玉是没完了吗?春都和薛如玉挑明了,他怎么还要干这些鬼鬼祟祟的事?” 傅西凉是绝不可以供出聂心潭的,只能一味的摇头:“不是薛如玉。” “你这叫私闯民宅懂不懂?这种行为等同于盗贼你懂不懂?”程绍钧气得伸手指他:“你这是犯法你懂不懂?” 傅西凉张了张嘴,想争辩都不知从何辩起,而且自己也觉着自己理亏。柳笑春这时打开了程绍钧的手:“别揪着那些鸡毛蒜皮不放了,有那个工夫,还是管管你自家的老娘吧!你没断奶就乖乖回家吃奶去,别拖着你娘出来轧姘头!姑奶奶不接女客!” 程太太怒道:“好你个——” “我什么?”柳笑春转向程太太,将头一昂,将胸前两座峰向上一挺:“程太太,你是良家妇女,就要有个良家妇女的样子,不要和我这堂子出身的吵。别等着我甩你一脸不好听的,让你这有身份的太太下不来台!” “哎呀这个狐狸精,还降服起我来了?”程太太转向程绍钧:“你给我抽她!” 程绍钧低下头:“我不,我爱她。” 程太太听了这样罪恶的言语,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当即像犯恶心似的,从喉咙里哕出了“哎呀”一声:“给我打!全都打死!” 她身后的仆妇们立刻挽了袖子要上前,少爷当然是不能打的,要打就只能打狐狸精。柳笑春见势不妙,呲溜一下躲到了傅西凉身后。傅西凉看出她是想拿自己当肉盾,拔腿就要往外走,房内众人倒是顾不上拦他,他是走到院子里时,被巡捕堵了住的。 原来这胡同口就是巡捕房。程绍钧素日和柳笑春在这里神神秘秘的相会,一看就不是正经夫妇,已经是令邻居们犯嘀咕,如今程太太又挟风雷之势杀了过来,进了院子又踢又打、又吵又骂,邻居们便越发心惊,以为这是一场大规模的捉奸。 奸近杀、赌近盗。邻居们不能等着真出人命,所以早早的派了仆人跑去巡捕房报了案,而巡捕们出了巡捕房,跑个十来步就赶到了。 片刻之后,巡捕们将傅西凉、柳笑春、程绍钧全押了走。程太太一看就是位有身份的妇人,故而巡捕们对她更客气些,没有押她走,而是请她走。 -- 第103页 第五十七章 :营救行动 傅西凉背靠墙壁站着,双手背在身后,一直不敢抬头。 他不想面对眼前的情景。 他、柳笑春和程绍钧被关在了一间牢房里。牢房三面是墙,一面是顶天立地的一排铁栅栏,栅栏正中央有一扇小门。 程绍钧倚着栅栏,面无表情的发呆。柳笑春占据了牢房里唯一的一把椅子,坐下去后不但翘起了二郎腿,还从随身的小皮包里取出了一片留兰香口香糖,剥开糖纸送入口中,有滋有味的咀嚼。 栅栏外是一片狭窄的空地,空地一侧的房门锁着,门外隐约传来程太太的声音,是本巡捕房的副捕头正在向她问话。副捕头见程太太风姿绰约,皮肤和刚出锅的白年糕有得一拼,眼角连皱纹都不大见,便发生误会,以为她是程绍钧的正妻,毕竟在那些家庭包办的婚姻中,有些妻子年龄较大,看起来确实是会像丈夫的老姐姐。 结果双方三言两语的一谈,副捕头才得知程太太并非程绍钧的太太,而是程绍钧之父的太太,不由得失笑,程太太先是不明所以,后来反应过来,也是不知该恼、还是该笑。又因那副捕头只有三十多岁的年纪,生得浓眉大眼,一口白牙,十分富有男子魅力,所以程太太宽宏大量,决定饶恕他的误会。 既然程太太是程绍钧的母亲,那这场骚乱就和一般的奸情案子还不一样,更应该算是做娘的管教儿子,家务事而已,算不得什么。副捕头停止审案,同意让程太太领着儿子回家去,然而程太太恨透了那个不争气的孽障,不肯带他,故意要留他在那牢房里吃吃苦头。 副捕头见她执意如此,便亲自送她出了巡捕房。望着程太太那略显丰满、贵气四溢的背影,副捕头挠了挠头,心想程少爷是不必管了,可是剩下的那两个呢?一个是别人家的姨太太,另一个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这二位又当如何处理? 副捕头思索着走入牢房,隔着一层铁栅栏望进去,他一皱眉头,心想这三位倒都是人模人样的,又暗中格外用力的看了柳笑春一眼,活到这么大,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 柳笑春不怕看,只是觉得麻烦,因为今天闹进了巡捕房,必得搬请薛如玉来保释自己。而薛如玉虽然没有明确的告知过她,但她也明白他的意思:要玩你给我偷偷的玩,不要把绿帽子公然扣到我的头上来。你不要脸,我还要脸。 所以今晚回了家,怕是又要有一场大闹,自己免不了还得劳心费力,灌他两壶迷魂汤才行。 想到这里,她溜了傅西凉一眼,傅西凉正巧也望向了她,她当即抬起右手,张开蔻丹鲜红的尖尖五指,对着他作势一抓,吓得他立刻又低了头。 然后她翘起手指,顺便检查了自己早上新涂的红指甲,心中同时点评:“什么都好,可惜是个傻子。” 紧接着她又想:“还是想个办法,对老薛是能不惊动就不惊动,毕竟现在还没有找到更好的下家。绍钧那样的少爷崽子是靠不住的,而老薛除了爱偷穿女人衣裳之外,没有别的大毛病,对自己也够大方。离了他想要立刻再找一个好的,恐怕也难……” 副捕头这时看了一圈,决定先审那个来历不明的大个子。可是未等他开口,一名巡捕走了进来:“捕头,有电话找您。” 副捕头便先接电话去了。 * * 傅西凉长久的靠墙站着,慌得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对于巡捕房这个地方,他所有的知识都来自于燕云。若干年前,燕云把他从巡捕房里领回家后,曾经细细的对他讲解了一番,吓得他当场就哭了起来。 燕云说一个人进了巡捕房,想再出来就难喽,十有八九要留在里面蹲大狱,和很多很多的囚犯睡一张硬板大铺,囚犯里面什么人都有,坏的,脏的,有传染病的,全贴在一起睡,想翻身都不能够。睡到天不亮,就要被鞭子抽着起床做苦力,一天只能吃一顿糠窝头,吃得慢了还会被人抢走。你说你知道错了、想要回家?门儿都没有!你再也回不了家了,家里的人你也再见不着了。什么唱片啊,篮球啊,小说啊,拼图啊,逛公园啊,下馆子啊……全都没有你的份了。一言以蔽之:你完了! 燕云这一番话,烙印似的烙进了他的灵魂深处,他直到现在也不知道这番话中有多少真、有多少假,但他既然是在少年时代选择了相信,如今便无法再不信。他甚至都不必推测得太远太恐怖,单是想到自己今晚不能回家洗澡吃饭,不能躺到熟悉的床上睡觉,就已经是悲从中来、不可忍受。 他得找燕云来救自己,可燕云已经连着好几天没露过面了,而他连燕云那间侦探所的电话号码都不知道,他上哪儿找燕云去? 他又想就算燕云把自己救出去了,接下来也还会有新的难关。进巡捕房终究是件丢脸的事情,燕云会不会又要大骂自己?这一骂又得骂上几个月?不能想,不敢想。 而就在他五内如焚的时候,柳笑春忽然起身,摇晃着铁门大喊了起来。程绍钧一惊,问道:“春,你干什么?” “当然是想法子从这鬼地方出去啰。” “你别急,我会带你一起走的。” “你自己先走出去再说吧!”然后她继续尖声大叫:“巡捕先生!我要打电话!可不可以打个电话呀?” -- 第104页 一名巡捕推开房门:“不许吵,你打电话干什么?” “找人保释我啊!”柳笑春向着他一挑眉毛:“难道留在这里等你给我养老呀?” 这话若是换了别人说,巡捕非得给他一棒子不可,但柳笑春说了就没事,年轻的巡捕被她刺了一句,心里还挺高兴。拎着一大串钥匙走过来开了门,巡捕勉强板着脸呵斥她:“不许胡说。” 柳笑春将腰一扭,游龙似的扭了出去。进入办公室抄起电话机,她方才想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那人把她捞出去一定容易得像玩似的,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找得到他。 一手握着听筒,一手环在腰间,她摆了个电影明星的姿势,要通了一个号码:“喂,你们葛社长在吗?” 等了一会儿,她又道:“我是柳笑春,你去让他来听电话,就说我有急事找他。” 而在柳笑春打出电话的同时,来宝坐在傅宅的后门口,正端了一茶缸子凉茶痛饮——他要累死了。 傅西凉一行人被巡捕们押出胡同时,当时在胡同口乘凉的来宝眼见形势不对,拉起洋车扭头就跑,一口气狂奔回了傅西凉家。跌跌撞撞的进了院子,他的意思是向傅家那个女仆通风报信,让女仆再去想法子寻找傅家人。因为他有个印象,总感觉傅西凉有亲戚住在附近,应该能帮得上忙。 结果他一进门,正好遇见女仆在和一位西装先生说话,他顾不得客套,喘着嚷道:“不好了,你家先生被巡捕抓去了!” 女仆和西装先生一起一惊,西装先生向他迈了一步:“他干什么了?为什么被抓去了?” 来宝拼命摇头:“不、不知道。他今天坐我的车,说是要去找什么人,后来、后来我就看见他被巡捕押走了。” 女仆听得变脸失色,一开口,声音都走了腔调:“燕云先生,那您快去瞧瞧吧。” 傅燕云这些天忙得心力交瘁,昨天半夜才回了家,今早挣着命起了床,强撑着来看傅西凉,哪知对着二霞还没问几句话,这个面熟的小车夫带来了一个噩耗。 他脑子里轰然一声,整个人都微微的一晃。连忙站住了,他对二霞做了个安抚的手势,然后开始盘问来宝,问过几句之后,他跳窗户回了侦探所。万幸,来宝所说的那家巡捕房他知道,他和里面的一位副捕头有一点浅浅的交情。 他怕傅西凉在里面受罪,所以慌忙先给副捕头打去了电话,请他对自家弟弟善待一点,暂且别打他别骂他,然后放下电话,叫出汽车,直奔巡捕房而去。 他的白汽车刚走了没有一分钟,葛秀夫慢悠悠的也下了楼。 第五十八章 :乱 柳笑春自从出去打了电话,就再没回来。 放下话筒之后,她拧身在旁边的椅子上一坐。带她过来的年轻巡捕拎着一串钥匙,犹犹豫豫的想催她回去,哪知她忽然向他睫毛一扇、眸光一转,那巡捕就像踩了电门似的,周身都酥麻了。 柳笑春问他:“有水吗?渴死了。” 巡捕冷着脸告诉她:“不许乱动,坐这儿等着!” 然后他走了出去,趁旁人不备,悄悄取出自己抽屉里的一只玻璃罐,罐子里是他娘在家给他制作的蜂蜜橘子酱。他往玻璃杯里舀了两大勺子,再冲上半杯凉开水,搅一搅,端回去给了柳笑春:“喝吧。” 柳笑春尝了一口:“嗯,味儿还不错。”然后又一瞟巡捕:“挺会享受啊,坐在凉快屋子里,喝着橘子水儿。” “有了案子不就得出去了?在外面一跑一天也是常有的事。” “怪不得晒得这么黑。” 年轻巡捕的两边嘴角不住的往上兜,是不由自主的要笑:“我不晒也是这么黑。” “小名是不是叫铁蛋?” 他不好意思了,黑脸通红:“不是。” 然后他给她拿了把蒲扇,让她自己扇风。她换了个舒服的坐姿,一边扇着小凉风,一边喝着蜂蜜橘子水,开始对着黑里透红的小伙子扯淡,扯得满屋子巡捕都不办公了,脸皮薄的伸着脖子旁听,脸皮厚的则是凑上前去,也想找机会向她搭搭话。 与此同时,牢房里只剩了程绍钧和傅西凉两个人。 程绍钧愤懑了一阵,回过神来,开始打量傅西凉。傅西凉像个被罚站的学童一样,背着双手靠墙站着,低了头看不见脸。 “哎,”程绍钧开了口:“你到底是为什么会藏到我家床底下?你知道我和春今天会去?” 傅西凉还在回忆燕云对蹲大狱一事的描述,吓得三魂七魄已经不剩了什么。怔怔的抬头看了程绍钧一眼,他茫然的想:“真的不像年糕。” 程绍钧虽然确实是和他的肩膀差不多高,但是体态匀称,服装也合身,单独站在那里,看着也挺顺眼。 由着年糕,他想起了二霞早上常给他买的枣儿切糕,由着枣儿切糕,他又想起了家中的一切,包括楼上白天的嘤嘤嗡嗡声,包括那只飞檐走壁的大野猫,包括他放在立柜里的衣服,挂在门后的邮差包……全是细细碎碎的情景和事物,可他就是在这些情景和事物中活下来的,如果失去了它们,如果真的蹲了大狱,他想,那自己就只好去死。 程绍钧这时又说了话:“你装哑巴也没有用,你和我们不一样,我们闹的是家务事,而你是千真万确的私闯民宅。你不老实交代,我就把这事报告巡捕,让他们审你。” -- 第105页 傅西凉自己吓自己,已经是吓了个魂飞魄散,但在心底深处又隐隐藏了一份希冀,希望自己只是胡思乱想,希望燕云那些话只是骗自己。哪知道程绍钧不开口便罢,一开口就是火上浇油,直接给他定了个私闯民宅的罪名,还要叫巡捕过来审他。 他背在身后的双手攥成了拳头,感觉自己像枚炸弹,满腹都是剧烈膨胀着的恐惧,只要再受一丁点的刺激,就要爆炸了。 然而就在这时,程绍钧向他走了两步:“派你来的到底是不是薛如玉?如果是的话,那你告诉他——” 后头的话没说完,因为傅西凉一拳挥到了他的脸上,他“嗷”的一声捂脸倒地,蜷缩成了一团。 * * 巡捕房里的欢声笑语太响亮了,谁也没有留意到牢房这里的一声嗷。 响亮到了一定的程度,忽然又静了下来,因为门口走来了一位挺体面的西装先生。副捕头看见了,起身迎了上去:“傅老弟,来得好快。” 傅燕云和副捕头寒暄几句,问了问案情,正要请他带自己去见傅西凉,不料一旁忽然响起了个清脆嗓音:“燕云先生?” 傅燕云闻声望去,认出了柳笑春:“柳小姐?” 柳笑春站了起来,神情是难得的严肃:“你病啦?怎么变成这样了?” 傅燕云如今的模样,和她记忆中的形象有些出入。她记忆中的燕云先生是位标准的东方式美男子,样貌是相当的有款式,可如今门口这人脸色苍白,眼窝发青,眼珠子全是红血丝,一张面孔瘦得都没了肉。 她对傅燕云的印象很好,虽然和他只谈过两次话,但他给了她一种“上等”的感觉。对着傅燕云,她会感觉文明和礼貌是美好的,讲道理也是能够讲明白的。 迎着柳笑春的目光,傅燕云明知道弟弟这回进了巡捕房,其中和她必有关系,但是不动声色,只一点头:“多谢柳小姐关心,我不是病,我是苦夏。” 柳笑春“哦”了一声,随即又道:“这回是你弟弟自己送上门来的,可不赖我啊!” 傅燕云向她微微一笑:“没事的,我这就去看看他。” 副捕头刚要领他往牢房的方向走,不料大门口呼啦啦的又进来了三人。为首一人戴着一副深蓝墨镜,斜后方紧跟着一名保镖,另有一名保镖转身面朝门外,正在收伞。副捕头“哎哟”一声,连忙唤道:“葛社长,有什么事您打个电话不就结了吗?这个天气,怎么还亲自过来了?” 葛秀夫答道:“佳人有约、不敢不来。”紧接着他放低了声音,问副捕头:“我那位女朋友,是在这里吧?” 副捕头明白过来:“那位柳小姐是吧,在在在,她就在——诶?” “诶?”过之后,副捕头立刻给嘴刹了闸,心想柳小姐要是你的女朋友,那牢房里关着的那位程少爷又是谁呢? 他正是不知从何问起,结果葛秀夫一抬头,忽然发现了前方的傅燕云:“燕云兄?巧了,咱们有日子没见了吧?” 傅燕云看着他,在前一秒种里,脸上是没表情的,一秒钟过后,他勉强点了点头:“可不是,有日子没见了。” “燕云兄,你最近忙什么呢,怎么清减了这么多?天热气燥,还是要多多保重身体才好啊。” “我在忙什么,葛兄消息灵通,应该知道。听说葛兄最近也是没闲着?” 葛秀夫一笑:“我什么时候闲过?” “天热气燥,葛兄也该多多保重身体才是。”然后他转向副捕头:“劳驾,我这就办手续把他带走。” 结果他这话刚说出口,牢房里就接连传出了两声惨叫。外头的几个人愣了愣,慌忙一起走了过去。 * * 隔着一层铁栅栏,傅燕云看见了站着的傅西凉,和躺着的程绍钧。 程绍钧方才挨了一拳之后,忍痛爬起,继续对着傅西凉讲法律。傅西凉自认为是犯了法,最怕的也是自己犯了法,他一个人站着不动,都要被这“犯法”二字折磨得死去活来,结果如今来了个程绍钧,站在他面前不停的逼问他,他私闯民宅是犯法,做贼为盗也是犯法,打了程绍钧一拳使其受伤,更是犯上加犯、法上加法。 他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惊恐到了一定的程度,终于是蛮性发作,又给了程绍钧两拳。 这两拳全都打在了肉厚之处,可也足以让程绍钧疼得滚在地上大喊大叫。但他并没有讹谁的意思,忽见牢房里进来了人,他认为自己这副形象有碍观瞻,便又忍痛爬了起来。 副捕头如今已经不把他们当成罪犯,此刻就一边打开牢房小门,一边问道:“怎么回事?你们两个怎么还闹起来了?” 程绍钧怒道:“他打我!” 副捕头问傅西凉:“你打他干什么?” 傅西凉根本没听见副捕头的问话,抬头看见了牢房外的燕云,他一弯腰出了牢房门,径直就朝燕云走去——走着走着,却又不走了,因为看见燕云抬头直视了自己,神情是冷的,眼睛是红的。 “不——”他很艰难的从喉咙里硬挤出了声音:“——不怪我。” 葛秀夫这时从门口向内探头扫了一眼,随即一惊:“西凉?” 傅西凉抬头看了他一眼,此时此刻,和他没什么话可说。 现在不是聊闲天交朋友的时候了,他看燕云似乎是生了大气。燕云这回一定又要骂人了,他绝望的想:大概要骂很狠很狠、很久很久了。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受? -- 第106页 蹲大狱的阴影飘过去了,新的乌云笼罩了他。 而葛秀夫站在门口,见傅西凉一脸惶恐、僵在原地,而他哥哥傅燕云沉着脸一言不发,好像还要给他一个下马威,便是不以为然的一笑,挤进来拉起了傅西凉的手:“好孩子,怎么啦?背着我干了什么坏事,怎么混到了巡捕房的牢里来?” 他一边说,一边牵着傅西凉往外走。傅西凉身不由己的迈了步,走到门外走廊里,却又不走了,因为燕云还在屋子里。程绍钧不肯白挨三拳,吵着一定要让傅西凉付出代价,他程家的少爷可不是好惹的! 傅燕云听了程绍钧这番恐吓之语,像猛的回过神了似的,骤然又活泛起来,先对副捕头说话,后对程绍钧说话,说完了再找副捕头说,一会儿讲情,一会儿讲理,双方讲了个不可开交。说着说着,他忽然来了一句:“我弟弟脑子不好,还请你们多担待——” 话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傅西凉就在门外,当即向后回了头。 傅西凉果然是在门外,正在走廊里靠墙站着。抬头看了傅燕云一眼,他随即把头又低了下去。 旁边有人抓住他的手,攥了攥,他知道那是葛秀夫。对待自己这唯一的朋友,他认为自己有必要解释一句:“我不是傻子,我只是有点笨。” 葛秀夫笑了一声:“没事,傻人有傻福,你看我多喜欢你。” 他没反应,因为胸中充满了恐惧情绪,已经无暇去顾友谊。况且他早就知道葛秀夫喜欢自己,这不是稀奇的消息。 一阵香风袭来,正是柳笑春听闻这边热闹,自己走了过来。嘴里嚼着黑脸巡捕上供给她的英国奶糖,她在经过葛秀夫时,往他脑门上戳了一指头:“一叫就来,算你有良心。” 然后她低头看见葛秀夫正紧握着傅西凉的手,便是眉毛一动:“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又有了交情?” 葛秀夫用另一只手拉了她一下:“来来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新交的男朋友。”随即他又转向傅西凉:“她呢,是我旧交的女朋友。你们两个拉拉手,以后见面不要再吵了,好不好?” 柳笑春抽出手:“别扯了,还男朋友呢,亏你说得出口。你既然是有了男朋友,那往后就别找我了,赶紧和他结婚吧,趁着年轻,三年抱俩。” “可惜我生不出来,要不然你帮帮忙?” “去!”柳笑春啐了他一口:“回家找你娘帮忙去!” 说完这话,她挤到门口向内望去,虽然不知前情,但是听了几句,也明白了个大概。因为同情燕云先生,所以她喝了一声:“绍钧!差不多得了。男人打打架有什么了不得的,至于让你闹个没完吗?快别干那让我瞧不起你的事了!” 程绍钧就服她,她一发话,他立刻就不敢吵了。抬抬胳膊踢踢腿,他感觉还是疼,但只是肉疼,应该是没受内伤。 副捕头被程绍钧和傅燕云吵得发昏,如今听程绍钧哑巴了,他登时松了一口气。傅燕云又讲了几句赔礼道歉的软话,然后和副捕头一起回到办公室,先是象征性的交了点保释金,再在那保释的单子上签了名字。 忙完了这一切,他转身出门,见傅西凉依旧靠墙站着,而葛秀夫和柳笑春站在一旁,正在交涉着什么,好像是柳笑春让葛秀夫把程绍钧也一并弄出来。 他无力多说,只向着傅西凉伸出了右手。 傅西凉慢慢的抬头望向了他,目光随即又缓缓落上了他的手。 垂头迈步走过来,他将自己那只汗津津的左手,搭上了傅燕云的右手。傅燕云反手和他十指相扣,转身将他的左胳膊往自己怀里一带。 右臂蜷起来,右手抓着他的左手,右胳膊夹着他的左胳膊,他像要和傅西凉连体似的,将人夹出了巡捕房。 第五十九章 :竭虑 傅西凉被他哥哥拽上了汽车。 前方的丁雨虹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发动汽车上了路。 傅燕云向后靠去,闭了眼睛,然而右臂依旧是铁硬的蜷着,右手也依旧是力大无穷的攥着。 他能感觉到傅西凉的目光——他隔一会儿就要看过来一眼,那目光是懵的、怯的。他还能感觉到他想说话,但是因为自己一直闭着眼睛不言语,所以他糊里糊涂的、慌里慌张的、也不知道应不应该开口。 再后来,他发现傅西凉开始试探着往车门那边挪,想要远离自己,甚至还想从自己手中抽出手去。于是他哼了一声,收紧了手指。 终于,他听见傅西凉问自己:“我是不是没事了?” 又问:“我是不是可以回家了?不会蹲大狱了?” 这回他给了他一声“嗯”。 “你说明白一点。” 他睁开了眼睛:“是,没事了。” 然后他看见傅西凉松了口气,紧绷着的肩膀随之向下一塌,是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虽然一条胳膊还在傅燕云那里,但他还是向前一扑,俯身把额头抵上了前方的座椅靠背,做了个埋头的姿势,后背全是汗,衬衫湿成了半透明,一大片一大片的贴着他的脊背。 傅燕云盯着他的后脑勺,心想柳笑春都知道问我一句“你病啦”,葛秀夫都看出我瘦了许多,他与我这样近在咫尺的坐着,却是一句不提。 想到这里,他重新闭了眼睛,抓住一切机会养神,抓不住的就算了。 -- 第107页 * * 白色雪佛兰汽车缓缓停在了那两扇黑漆院门外。 来宝已经拉着洋车走了,二霞心想人家是靠着时间和力气赚钱的人,总在自家门口耗着也没意思,加之今天傅西凉必定是不会再出门了,故而自作主张,从钱匣子里给他掏了两块钱。 如今一听见汽车响,她连忙开了院门跑出来。及至见到傅燕云从汽车里牵出了傅西凉,她心里登时一松快,说了一句“谢天谢地”。傅西凉也唤了她一声“二霞”。 一进院子,傅燕云松开了手,见楼门前放了一把椅子,他径直走过去,要虚脱似的一屁股坐了下去。 傅西凉还在看他,看吧,他想,看你能看出个什么来。 他知道傅西凉几乎没有察言观色这项能力,向来是什么都看不出。 这时,傅西凉贴着他的边,走进了客厅屋子里喝水。眼看二霞也进来了,他小声问她:“燕云怎么了?” 二霞不知道他问的是哪方面:“他怎么了?” “他看着怎么有些怪?” “怎么怪了?” “就是……模样变了,不像他了。” “你是不是看他瘦了?” 傅西凉回忆了一下,发现燕云确实是瘦了。但是在此之前,不知为何,他只觉得他整张面孔都变得非常锋利刻薄,并没有想到他是瘦。 二霞向窗外望了望,然后小声说道:“燕云先生这几天遇到了一件挺糟心的事,没看他瘦了那么多吗?听说就是被那件事折磨的。好容易昨夜刚刚把事情办出眉目了,结果今早过来瞧你,又听说你被抓去了巡捕房——你在巡捕房害没害怕?挨没挨打?” “吓死我了。没挨打,是我打了别人。” 二霞一听这话,就知道他又“不省心”了,有心替燕云先生诉诉辛苦,但是又想自己没有接到燕云先生的命令,不便把那件糟心事详细说出,所以只道:“你这几天好好的吧,那三十块钱就不赚了,坐在家里避避风头,也避避暑。我去问问燕云先生要不要吃点什么,你说他瘦成那个样子,会不会纯是饿的?我记得他原来吃得也少。” 由着燕云先生那鸟儿一般的胃口,她想起了傅西凉的饭量——真是两个人的饭,都让他一个人吃了。 * * 二霞走了出去,问燕云先生饿不饿,饿了的话,她去做饭。 傅燕云摇摇头,又向她笑了一下:“不饿,觉不出饿,想吃都吃不下。” “怎么会吃不下?是觉得没滋味,还是犯恶心?” 傅燕云答道:“有点反胃,可能是这些天热的。” “中暑了?” “也没有中暑。”傅燕云又向她笑了笑:“你看我这不是挺好的?” 二霞为了脸面,没有说自己对于挨饿一事素有研究,只道:“那就是饿的。人饿得太狠了,反倒会吃不下。这可不成,您等着我。” 然后她端起了一只小铁锅,匆匆的跑出去,到最近的一家小饭馆里买了一小锅白米粥。端着一锅温吞粥小跑回来,她盛出一碗送到了傅燕云面前:“您强忍着吃半碗,吃了半碗您再看,感觉就不一样了。” 傅燕云忙了这许多天,也没谁管过他的饮食,只有丁雨虹老张罗着给他买点什么吃,但听他不要,也就罢了。此刻接过了那只小碗,他垂眼看着那白嘟嘟的米粥,一横心喝了一口,然后强忍着咽了下去。 咽下去之后,他定了定神,像喝药一样,又喝了第二口。 一口气喝完了一碗粥,他把碗递给二霞,有点五内翻腾的意思,简直不敢说话,可是屏住呼吸忍了几分钟之后,那股子翻腾劲儿就过去了。 二霞让他慢慢消化那一碗粥,自去预备午饭。傅燕云继续在门口坐着,难得有这样凉爽的阴天,也难得正经的吃了几口粮食,他稍微恢复了一点精神。 绿纱窗后有窸窸窣窣的声响,是他那惊弓之鸟一样的弟弟在活动。他回头唤道:“出来坐坐,外面舒服。” 傅西凉出来了,见傅燕云占据了院中唯一一把椅子,便在门前的水泥台阶上坐了下来,一条胳膊贴着傅燕云的小腿,头垂下来,也将要蹭到傅燕云的膝盖。 傅燕云垂眼看他:“副捕头说得不清楚,你再给我讲一遍,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傅西凉如实讲了起来,从聂心潭一直讲到了程绍钧。傅燕云一边听,一边看着他那汗湿了的衬衫,有心不管他,又实在是替他难受,所以等他话音一落,便告诉他:“把衬衫脱了吧,晾晾你的汗。” 傅西凉不假思索的解纽扣脱衬衫,在院子里光了膀子。结果傅燕云盯着他的胸膛,又“嗯?”了一声:“谁挠你了?” 他低下头,也发现了自己胸膛上的几道红印子:“应该是柳哈春弄的。她不是特意要挠我,是指甲太尖,刮的。”他抬手搓了搓那痕迹:“没有破皮,不疼。” “她怎么会刮到你这里?你在外面脱衣服了?” “我没有脱。是我和她藏在床底下时,她忽然掀了我的衬衫摸我,摸我的时候刮出来的。” 灶台后的二霞立刻抬了头,傅燕云则是又问:“她都摸你哪里了?” 他对着自己的上半身画了个大圈:“就是这里。” “她要摸你就让她摸?” “我怕程绍钧他娘发现我,所以没敢躲。” -- 第108页 傅燕云叹息一声,转向了二霞:“听见没有?亏他是个小子,他要是个丫头,现在没爹的孩子都能养一炕了。” 说完这话,他一皱眉头,自悔失言,因为二霞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自己这话讲得太粗太野。 二霞也确实是不便附和,于是以缺少葱花为借口,搭讪着走到院角拔葱去了。 傅西凉听出他说的不是好话,于是警惕的望向了他:“你是要骂我了吗?” 傅燕云俯下身,直视了他的眼睛:“我骂了你,又怎么样?” 傅西凉答道:“你敢骂我,我就打你。” 话一出口,他心里别扭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也不知道这句话是怎么蹦出来的,这应该是几个月之前存在他心中的念头,但是现在燕云已经改好了,这句话已经过时了。 可他怎么偏在这时又把它说了出来? 院角的二霞停了拔葱的动作,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而傅燕云低头看着这个弟弟,忽然“嗤”的笑了一声,伸手摸了摸他潮漉漉的短发:“好,好,我的弟弟要打我了,很好。” 傅西凉任他摸着脑袋,嘴里咕噜了一句:“我说错了。” “没关系。”傅燕云依旧摩挲着他的脑袋:“你就是真打了我也没关系,这就是我的命,我认了。” 第六十章 :善后 傅西凉说错了那一句话之后,因为没有招来燕云新一波的嘲骂,反倒有些茫然无措。 于是出于本能,他抱着膝盖垂着头,彻底闭了嘴。 二霞一想起他方才所说的“我就打你”四个字,便要心惊。有口无心也没有这么说话的,有那么一瞬间,她真怕燕云先生会翻脸。 从来不翻脸的人,偶然翻上一次,会有惊天动地的效果——反正二霞一辈子都不想看见翻了脸的燕云先生。 万幸,燕云先生不但没翻脸,甚至连气话都没说一句。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整个人看着都令人心酸起来,仿佛是像他这样的精明伶俐人,心中也藏了一份绝望。 二霞看了那冒着热气的饭锅一眼,然后低下头加紧的剁肉馅。燕云先生吃饭和咽药差不多,请他好好吃一顿怕是不可能了,她打算给他煮一碗肉丸子汤,家里有丝瓜,再加点丝瓜进去。他是喝汤也罢,是汤泡饭也罢,反正唏哩呼噜的干它一碗,总比纯饿着强。 丝瓜丸子汤先出了锅,端到客厅桌上晾着,然后把饭锅从灶眼上端下来,再给傅西凉炒个菜。傅西凉就坐在楼门前的台阶上,堵门坐着,一动不动,要多碍事有多碍事。二霞和他过惯了,根本没指望他会有眼力见儿,端饭端菜都小心翼翼的绕着他走。 * * 午饭虽然只有一菜一汤,但燕云先生很赏脸,用汤泡饭,又吃了一碗。 胃里有了这一碗热饭,他的面颊有了血色,嘴唇也红了。拿起一块西瓜又吃了两口,他忽然对二霞说:“我打算带他到我那里住几天。” 紧接着,他补充道:“他在巡捕房打了一位程公子,今天回来的时候,双方是讲和了,可我怕等那小子到家之后改变主意,还要找他算旧账。我也不能总留在这儿守着他。” 二霞听了,感觉有理:“那好,我给他收拾几件衣服带上,平时我在家里就把大门一锁。” 傅燕云向旁一指:“有事直接跳窗户去找我,如果我不在的话,你在侦探所随便抓个人告诉他也行,反正他们都认识你。” “是。” 傅燕云给了她二十块钱:“这点钱你先花着——”他忽然又想起了一个问题:“夜里你一个人在这里睡觉,会不会怕?如果害怕的话,也可以和他一起住到我那里去。” 二霞对燕云先生的家是挺好奇,可是不好意思真去,所以干脆利落的摇了头:“不怕。我看这里总有巡捕巡逻,挺安全的,不怕。” 傅燕云又道:“等会儿到我那里去拿一把大铁锁,夜里你把大门锁好。” 二霞又答应了一声,转身走去给傅西凉收拾衣服。照说收拾与否,她应该先问傅西凉的意见才对。但傅西凉低头对着面前一大碗饭,一直是个垂头丧气的样子,一看就是没什么意见。 就在这时,院门响了,门口传来了一个甜美的声音:“请问,傅侦探在吗?” 傅西凉下意识的直起身向外望去,看到了一大团衣服。傅燕云问道:“又是谁?” “是聂心潭。” 傅燕云向他做了个手势,让他坐着别动,然后自己转身走了出去。 * * 聂心潭并没有期望着能在这时找到傅西凉,只不过是前两天一直闹天,让她不得出门,心中对仙子十分思念,而今天凉爽,她正好要到这附近买些东西,便是顺路走来,想要问问傅侦探晚上大概几点回家。 哪知道进门之后,她没见到傅家那位女仆,也没见到傅侦探本人,迎出来的却是一位陌生的先生。陌生先生快步走来,向她浅浅一躬:“请问,您就是聂小姐吧?” “噢……我是。请问您是……” “敝人是傅西凉的哥哥,傅燕云。” 聂心潭望着傅燕云,一时间不知道先说哪一句话才合适,只觉一颗心砰砰直跳,同时暗想:“咦?这个也好!” 那位清冷孤高、欠缺人味的仙子之妙,自是不必提了,仙子之兄白着面孔、黑着眉眼,五官的线条十分清晰,眼睛下面两大片青晕,相貌很有一点哥特风格,堪称是富有病态美。 -- 第109页 “哦……”她心里有些乱:“原来如此……” 傅燕云不等她说完,直接又道:“聂小姐的委托,我已经知道了。请原谅,舍弟今天无法见人。” “他在家里?” “此事说来话长,我也是刚把他从巡捕房里保释出来。他受了很大的惊吓,现在正在房里休息。” “天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请你快快的告诉我。” 傅燕云环顾一圈,没有找到可以待客的地方,于是说道:“聂小姐,若不介意的话,请您和我到我的侦探所里坐一坐吧。您想要调查的事情,今天已经有了真相。” 聂心潭被仙子之兄的病态美迷了住,糊里糊涂的就跟着傅燕云走了。出门兜了个圈子,她最后进了傅燕云的办公室。 两人隔着一张写字台相对落座,等工友送来了茶水,傅燕云端起一杯欠身送到聂心潭面前,然后坐下来,直入正题,将今天那场闹剧细细的讲了一遍。 聂心潭双手抓着裙摆,先还有着闲情逸致,一边倾听,一边欣赏傅燕云。听着听着,她变了脸色,因为发现程绍钧比自己想象得更恶劣。 听到最后,她的声音都轻了:“那么……傅侦探有没有为我保留下了什么证据?就是那种可以证明那个——奸情——的证据?” 傅燕云摇了摇头:“物证是没有的,人证倒是有的是,但都是程家一方的人,他们又怎么会配合您、去证明程绍钧的不端呢?如果直说您私下请过侦探去调查了他,那么恐怕又会显得您心机深沉,在舆论上,有理也容易变为没理。” “那我怎么办?”聂心潭六神无主的望着傅燕云:“我总不能坐以待毙啊。” 傅燕云思索了片刻,末了微微一笑:“我不知道您现在去做,是否还来得及——如果程绍钧还被押在那处巡捕房里的话,您不妨过去花点钱,把他保释出来,再送他回家去。” 聂心潭听了,若有所思,对着傅燕云眨巴杏核眼。 傅燕云又道:“但是您不要一个人去,要从府上找个可靠可信的人陪着您,最好再开上一辆汽车,以便将程少爷从巡捕房直接送到家中、交给程家的人,譬如他的母亲程太太。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程绍钧还在巡捕房里、没有被那位柳小姐带走。” 聂心潭一边思索,一边缓缓的点头。如此点了四五下,她忽然挺身而起,先从裙摆皱褶中一掏,掏出了个花里胡哨的皮夹子,打开来从中数出了一沓子钞票,往写字台上一放:“傅先生,这是我答应付给傅侦探的酬金,本来说好了雇他十天,现在虽然没到十天,但是我要知道的已经全知道了,所以我还是全额付款,劳烦您转交给他吧,也请他好好的休息,等我忙完了这件事情,再来看他。” 然后她将皮夹子往裙摆里一藏,转身便是匆匆的走了。 傅燕云拿起钞票数了数,十元一张,一共二十四张。将这一沓子钞票抖了抖,他想起了自己这些天在傅辽东之母那里所遭的罪。 弟弟不愧是爸爸的亲生儿子,饶是十窍里通了九窍,一窍不通,照样身怀“余威”,能让聂心潭这样的富贵小姐主动掏钱、供奉与他。也没看他干什么实事,只见他误打误撞的胡闹了一场,两百多块就到手了。 还有那个柳笑春。 还有那个葛秀夫——葛秀夫上午在走廊里说什么来着?什么男朋友?是他嘴瓢了?还是自己听错了? “很好,”他点点头,自己对自己说:“这才住过来几天?男的女的全齐了。我要是把他扔在那三间屋子里不管,过个一年半载,会不会凑出一群妖魔鬼怪开大会?” 起身把钞票往裤兜里一揣,他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找出一只插着钥匙的钢制大锁头,然后跳窗户回了后花园。 * * 傅燕云回到这三间房里时,二霞刚对傅西凉嘱咐完毕。 她向来恪守本分,不肯对着傅西凉指手画脚,但是今天实在是忍不住了,这才坐到他跟前,小声说了些话,无非是让他这几天在燕云先生家里好好待着,如果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那就干脆什么都不说,如果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就立刻向燕云先生认个错。燕云先生要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他也别往心里去,因为燕云先生既是瘦成了那个样儿,必定是累得很、烦得很,人到了那个时候,往往是没有好脾气的。 她说着,傅西凉听着,一边听一边穿上了一件洁净的浅蓝色衬衫,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提起二霞给他收拾出来的一只手提包,他听见燕云进来了,抬头看了他一眼,因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所以谨遵二霞教诲,干脆一言不发。 傅燕云自从吃了一碗汤泡饭和几枚肉丸子之后,长了不少精神。把那把钢制大锁头给了二霞,他随即一拍傅西凉的肩膀:“弟弟,走了。” 第六十一章 :命运 傅燕云领着傅西凉回了家。 他进门时,家中那个早来晚走的老妈子正在楼下擦地板,于是他直接带着傅西凉上了二楼。二楼共有四间很方正的屋子,其中一间是他的卧室,卧室隔壁的屋子也放了大床,是他留给傅西凉的房间,余下两间,一间布置成了书房,另一间里放着两只大立柜和四只老式的大木箱,暂且算是一个储物之所。 傅燕云故意不做指挥,让傅西凉自己看着办。而傅西凉拎着手提包犹豫了一下,又偷偷瞄了傅燕云一眼,最后去了属于自己的那间卧室。 -- 第110页 他总感觉燕云今天看起来寒光凛凛的,像是一把锋利的刀。所以出于本能,出于经验,认为自己还是离他远一点比较好。 在这里临时住个几天,等到天下太平了,自己还是回家去。家中的一切都是他的老相识,而这里只是座陌生的房子。房子里惟有气味和燕云是熟悉的,可燕云方才又被他得罪了。 把提包放在门旁地上,他走到椅子前坐下了,看了看面前那张铺着细棉布床单的大床。 床单美极了,是浅蓝的底色,印着一片片白色的雪花。他望着床单出了会儿神,忽然察觉到燕云正在门口看着自己。因为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所以他立刻又不安起来。 他这大半天都在做惊弓之鸟,已经惊得快要不能忍受。为了能够得到一根安全的树枝栖息片刻,他起身低头走过去,当着傅燕云的面,把门关上了。 关了房门之后,他回头看看这间可爱的屋子,轻轻的吁出了一口气。 门外的傅燕云正在看他对这间屋子的反应,看到半路,忽然吃了个闭门羹。他不怪傅西凉,傅西凉在受了刺激之后,表现往往会比平时更坏一些,像是情急之下原形毕露。他会给他时间镇定下来,正好接下来自己也还要出门再办点事。 于是,隔着一扇房门,他提高声音说道:“我出去一趟,晚上回来。你乖乖的待在这里,不许出门。” 门内传出了一声“哦”。 傅燕云转身下楼,临走时嘱咐了楼下的老妈子两句,让她帮自己看着楼上的弟弟,别让他随便往外跑。 然后出门坐上汽车,他又跑到傅辽东之母那一边去,从外围搜集了一些新消息。昨天他就感觉老太太那股子同归于尽的精气神将要耗尽了,口风也松动了些,今天来了再一看,他得知老太太已经派人去裱糊铺子订了纸人纸马,说是要烧给负心汉——这话倒不是骂傅老爷,傅老爷子的本人确实是姓傅名德,表字?瀚。 傅老爷在这方面有点后知后觉,是直到了中年时候,才发现自己这个字取得有问题,但是欲改已晚,因为已在社会上行走多年,傅?瀚这个名字已经叫开了。 既是肯给傅?瀚烧这些个东西,看那意思,老太太应该不至于再要刨坟掘墓、将他鞭尸了。傅燕云坐在汽车里,有好半天的工夫,不言不动,也不许丁雨虹出声。 一颗心悬得太久了,他需要时间,让它一点一点的落下去。 还不只是悬心,还要承受情绪之浪的冲击。 他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什么样的性格,反正他是天生的就很会敷衍,可是对着傅辽东之母,他竟会一阵阵的敷衍不下去。 这几天,他是一边对付着她,一边怜悯着她。 傅辽东之母,娘家姓周,从辈分而论,他得尊她一声老太太,其实老太太并不真老,也就是个中年的妇人,生得高大白胖,不知道是后来胖起来的,还是一直这么胖,反正即便是胖,也依旧看得出她五官端正,眉宇间有英气。 周老太太娘家有势力,而且不是那很重礼教的人家,家里老人们都认为活人——尤其是自家的活人——比名声和面子更要紧。周家的姑娘弄出私孩子了,说起来自然是丢人现眼不好听,但是问题不太大,至少是没有姑娘的命大。 所以周老太太在娘家照样占据着一席之地,没人为了那个私孩子去逼她走绝路。但周老太太为了守住那个孩子,这半辈子也是活得灰头土脸,一生一世都没了光彩耀人的机会。至于她心中的苦楚和仇恨,那就更不必提。 唯一支撑着她活下去的信仰,就是有朝一日的“算总账”,就因为未来迟早有一天会和傅?瀚算一笔总账,所以她这些年所受的一切折磨都会是值得的,都将是有偿的。她并不是独自在无望的挣扎,这些年、一桩桩、一件件,她总有一天是全要讲给他听的。 她等着他的懊悔、惭愧、钦佩、以及眼泪。 然而他不声不响的先死了。 她在奉天听了他的死讯,信,又有点不信,但只当自己是信。及至那天站到了傅?瀚的坟前,她看着那高大的墓碑,知道自己不信不行了,一口血便喷了出来。娘家的几个侄子惊呼着拥上来扶她,她亲生的儿子傅辽东在一旁站着,看他娘又吐又哭,十分好笑,便哈哈的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他笑够了,但是看到他娘坐在地上嚎出一种怪声,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他一个舅舅过来掐住了他的脖子,他似乎最怕被掐脖子,那个人高马大的舅舅掐了他一会儿,再松开手时,他呼呼的喘着,就不笑了。 傅燕云当时站在一旁,望着那情那景,毛骨悚然,几乎发抖。 傅辽东有病,生下来时看不出,长到三四岁时才被人发现了不对劲,现在也有十七八岁了,打扮起来是个白白净净的少年,然而人事丝毫不懂,高兴了就笑,不高兴就打他的娘,现在还打不过,再过几年大概就打得过了。好在他家还有几个舅舅,舅舅们也都有孔武有力的儿子,总有人能镇得住他。 傅西凉比傅辽东强出了一千倍、一万倍,有傅辽东比着,他简直就是非常的健康,非常的正常。但傅燕云还是后怕——如果老天爷分给他的不是西凉,而是辽东,那么他的人生又将落入何等境况? 那简直是不堪想象。 他又有了这样一个猜测:养父在两个女人那里所生的孩子都有问题,而且两个孩子的问题在某些方面,还有一点点相似,那么这些问题,会不会是养父遗传给他们的? -- 第111页 傅燕云不懂遗传学,但是记得傅老爷好像有个叔叔,是个疯子,活到三十多岁就跑丢了。 不懂,不了解,不知道,他只确定了这样一个事实:为了避免新的悲剧发生,也为了防止自己活活累死,他不会再为西凉考虑婚姻之事了。 他怕傅西凉繁衍出新的病孩子,他不能管完了大的再管小的,这个大的就已经够他操劳一辈子了。 所以此事到此结束。 * * 傅燕云未能摆脱周老太太对他的影响,心中还是不时的有些情绪涌动,但神经确实是松弛下来了。 他很快又感到了饿,饿得甚至等不及回家,直接就近找了一家小馆子,和丁雨虹进去吃了一顿。 丁雨虹对傅燕云有些崇拜,一见偶像恢复进食了,他比自己吃了还高兴,哪知偶像随即又给了他一个喜讯:等到把自己送回家之后,丁雨虹就可以直接下班了,明天还可以再放一天假——两个人全都歇一歇,也让周老太太那边静一静。 这几天丁雨虹开车载着傅燕云,也是没少骚扰周老太太,硬是把老太太那一团杀气给消耗光了。 * * 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傅燕云回了家。 进门之后,他对着门口的老妈子,先是抬手向上指了指,轻声问道:“怎么样?” 老妈子受了他的感染,也压低了大嗓门:“一直没动静。” 傅燕云点点头,给老妈子放了工,然后自己迈步走上了二楼。停在傅西凉的卧室门前,他慢慢推开了房门,就见傅西凉正在床上睡觉,衣服裤子全脱了,身上只剩了一条短裤。 他盯着傅西凉看了一会儿,心里涌动着酸楚的热流,仿佛床上这个人是他独自造出来的一样。 一切分岔路都被堵塞了,一切可能性都被断绝了,不会再有人来接他的班,他将别无选择的带着傅西凉活下去,不管傅西凉同不同意、领不领情。 西凉是他的命运,一如辽东是周老太太的命运。 * * 关门下了楼,傅燕云见老妈子还没有走,便又让她再去买些水果回来。 老妈子得了额外的赏钱,很乐意跑这一趟。而傅燕云走进客厅坐下去,看看天色,看看地板,拿起茶几上的杂志翻了翻,然后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他感觉时光如水,正在自己身边缓缓的流淌,水波温柔,被阳光照耀成了金黄色。 第六十二章 :今年今日 傅西凉一觉睡到了天黑。 他醒过来,先是有点慌,因为借着窗外的灯光和月光,他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很陌生,随即他清醒过来,想起了这是燕云的家。 他没有找到电灯开关,于是摸黑下床,直接走去拉开了房门。门外的走廊里倒是亮着电灯的,只是静悄悄空荡荡,所以他伸出头去,小声唤道:“燕云?” 楼下传来了燕云的回答:“醒了?下来吃饭。” 他向外走了两步:“楼下有人吗?” “只有我,没别人。” 他这才放了心,走楼梯下了去。傅燕云站在客厅门口,仰头看他,看得无可奈何,因为他赤着两只脚,周身上下依旧是只有一条短裤。 无可奈何之余,也有一点快乐和安慰,因为他对着外人还是讲规矩、有羞耻的,之所以到了这里就脱得肆无忌惮,是因为他还当燕云是旧日的燕云、这里是他旧日的家。 家里没厨子,晚饭是从附近馆子里叫来的几样,都是他和傅西凉爱吃的菜。傅燕云本打算今晚坐下来,安安生生的大吃一顿,可马上就发现自己失了策:下午不该和丁雨虹吃那顿饭的,那顿饭不早不晚,他还没少吃,结果现在胃里还是满的。面对着热热闹闹的一桌饭菜,他最多也就能喝下两口汤。但是大热天的喝汤也难受,所有他挑来拣去的看了片刻,最后干脆没动筷子,就只吃了两口西瓜。 傅西凉垂着头,想问问燕云为什么不吃饭,可是话到嘴边,又瞻前顾后,怕问错了。 没滋没味的吃了半碗饭,他有点想回家,想和二霞一起待着。要是在家的话,现在天都黑透了,吃饱喝足之后,就该洗洗睡了。 傅燕云看他放下了筷子,依然像是手足无措,便告诉他:“上楼洗澡去吧,水都烧热了。架子上有只蓝色的玻璃杯,杯子里插着一支蓝色的牙刷,那是你的,你自己用。” 傅西凉“嗯”了一声,起身上楼去了。傅燕云抬头看着他的背影,就见他那脊背在灯光下亮晶晶的,是方才吃得出了一层薄汗。 对着餐桌又坐了会儿,肚子里还是没能腾出空儿,他没办法,只好将餐桌略收拾了一番,然后也上楼去了。 * * 傅西凉腰间围着一条浴巾,手里拿着一条毛巾,一边擦头发,一边从浴室里往外走。走到门口时,他和傅燕云来了个顶头碰。 傅燕云也在等着洗澡,听他在浴室里开了门,就走了过来。 他此刻是打着赤膊的,手里攥着一条洁净的短裤,傅西凉往外出,他往里进,走廊的电灯关了,浴室灯光斜斜的照上了傅燕云,斜得刁钻,正好照得他身上明一块暗一块,在光影的渲染下,他身上最微小的起伏都被强调到了夸张的程度。 偏偏傅西凉正好抬头看向了他。 一看之下,傅西凉吓得吸了一口凉气。 -- 第112页 傅西凉眼中的燕云,颧骨下面两个大坑,眼窝也是两个大坑,肋骨一根一根的支出两排,腹部——腹部是个更大的坑。 他看燕云瘦得好像一具骷髅! 傅燕云急于洗澡,见傅西凉堵在门口,看着自己不动,便催促道:“去吧,等会儿给你开电风扇。” 傅西凉答应一声,依言走了,走回了自己的卧室。放下手里的毛巾,他坐在床边,先是想起二霞曾说燕云瘦,燕云不吃饭,而今晚的燕云也当真是一口饭都没有吃,燕云是真的不吃饭。 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娘,娘在病逝前的一个礼拜里,也是什么都不吃,也是瘦得面颊凹陷下去,眼窝也凹陷下去。 爸爸也是这样的。 他们临死前,对他都是特别的慈爱,而今天他被巡捕抓进了巡捕房,燕云把他保释出来之后,也没有骂他。 他后来说错了话,他不仅没有发脾气,还摸他的头发,还笑。 傅西凉把自己所想的这一切重新捋了一遍,再捋一遍,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燕云可能是生了什么病,也要死了。 他立刻站了起来,左右看了看,然后走去打开了自己拎来的那只手提包,从几件衣服里掏出了那本《侦探小子奇遇记》以及两盒拼图。把这几样放到床上,他坐下来,伸手摸了摸它们。 可它们是这样的小、这样的少,他从它们身上得不到安慰。 他又想燕云也生病了,燕云也要死了。 恨燕云和燕云死是两件事,他可以怄气怄到一辈子都不见燕云,但他不能接受燕云死去。 从小到大,这个世界上总是有燕云的,即便他一年零九个月不见燕云,燕云也还是存在着,这也依旧是个有燕云的世界。 他已经失去了父母,失去了他住了很多年的老房子,失去了他用惯和看惯了的一切小玩意儿,只剩下了一只冰淇淋桶,还被他修成了一堆碎片,看着不再像桶。 他已经失去得够多了,他已经是退无可退了。如果燕云也要消失不见,那么这个世界就将变成一个完全陌生的新世界。这怎么可以?这让他怎么受得了? 外面的浴室门开了,燕云趿拉着拖鞋走了出来。 傅西凉的耳朵动了一下,抬起头望出去,他看见燕云穿着短裤,一边歪着脑袋擦耳朵,一边从门口经过。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燕云那侧影薄得要命。 燕云都走过去了,他还直勾勾的盯着门口。盯了足有两三分钟之后,他缓缓起身,走向了燕云的卧室。 * * 傅燕云盘腿坐在床上,正低头拨弄那擦得半干的短发。凉快了半天之后,热浪又袭了来,而且是闷热,洗完了澡立刻又要出汗,头上湿漉漉的更是难受,他恨不得效仿狼狗甩甩头,甩出满头的水珠子。 察觉到傅西凉走进来了,他停了动作抬起头,心想这是装哑巴装不住了,想来找自己说说话了,正好,自己趁机套一套他的话,问问葛秀夫那“男朋友”三个字到底是冲谁说的。 可是未等他出声,傅西凉已经在他跟前坐下来:“燕云,你怎么这么瘦?” 傅燕云一愣:“嗯?” 他正要低头看看自己到底有多瘦,傅西凉又开了口:“你是不是要死了?” 然后他一头撞进了傅燕云的怀中。 傅燕云这一阵子连闹心带苦夏,确实是十分见瘦,具体表现就是皮肉都薄了,前胸后背全是骨头。傅西凉一额头撞上他的胸椎,他身不由己的向后一靠,脊梁骨又撞上了黄铜大床的床柱,疼得他险些当场闭过气去。慌忙忍痛坐稳当了,他低头去看怀里的傅西凉:“这话是从哪儿听来的?谁说我要死了?” 傅西凉没办法回答,他感觉自己已经被巨大沉重的悲伤掩埋了,埋到了最深处,一口气也吸不进,一句话也讲不出,唯一能做的动作就是挣扎。他挣扎着搂住了燕云的腰,拼命的把头往燕云的怀里拱。 他潮湿的短发刺着燕云,他潮湿的睫毛拂着燕云,他还不想这样提前的哭,所以在将要哽咽出声的时候,就使出浑身的力气狠狠勒住燕云,好似周身一起紧绷起来,眼泪便会被阻住。 傅燕云起初不明所以,单是骨头疼痛,并且怀疑自己会被他的手臂勒成两截。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于是一手平伸抓住了床头栏杆,他先是设法稳住了自己,然后用另一只手一下一下抚摸了傅西凉的头发,柔声哄道:“别怕别怕,我是不会死的……我也没有生病……”柔声渐渐变了调子:“轻点儿,轻点儿……别这么顶我……你个混蛋给我往后退一退,我没病死先被你顶死了!” 吼过之后,他怕自己再一次刺激到傅西凉,所以连忙又和缓了语气,虽然感觉自己的胸椎将要被弟弟的额头抵裂,两排肋骨也将要被弟弟勒断,整个人——连着床头——也都要被弟弟活活压进墙里,但他单手抓着床头栏杆,还是强撑着坐正了身体。刚洗的澡,又出了满头满身的汗,胸腹一片全是湿的,是他弟弟无声流出的涕泪。 “弟弟啊,”他轻轻抚摸了对方的后脑勺:“我真的没有生病,我瘦是我饿的,我最近事多、心烦,不爱吃饭。往年夏天我不是也会瘦?我也不可能死,我只比你大三岁,现在还年轻着呢,还能再活很多很多年。” 说完这话,他垂眼看着傅西凉的头顶,心中忽然一热:“你怕我死?” -- 第113页 那个脑袋在他怀里上下点了点。 “舍不得我?” 回应给他的,又是两下点头。短发磨蹭他的胸膛,又热又痒。 他笑了笑,很艰难的欠身低头,在那头顶的发旋上亲了一下,说道:“谢谢你啊。” 然后一滴眼泪落到了那个发旋上。 “我以为你永远不懂。”他的声音有些哑,但依然是笑着的:“我以为不会有这一天。” 然后他不挣扎了,很难受的背靠着坚硬床头,他将一只手搭在傅西凉的后背上,拿出无限的耐心,等傅西凉自己哭泣够、自己抬起头。 第六十三章 :大热天、各自忙 傅西凉听清楚了傅燕云的话,但是情不自禁,涕泪也不自禁,两条手臂和一个脑袋也不自禁。 他拼命的拱着燕云、顶着燕云,全然忘记了早在好几年前,他的个子就已经超过了燕云。燕云被他拱得歪斜了身体,亏得一只手始终抓着床头栏杆,还能勉强维持坐姿,不至于被他揉搓得翻下床去。 咬紧牙关忍了许久,他实在是忍不住了,腾出了另一只手,试着拉扯傅西凉的手臂:“松一松……听话……太紧了,松一松……” 结果傅西凉在他怀里不满意的尥了个蹶子,两条胳膊把他勒得更紧了。 他不敢再动,那只手也从傅西凉的胳膊上移了开。傅西凉跪趴在了床上,现在把整张脸都埋进了他的腹部——清早出门时刮的脸,现在入了夜,下巴已经透出了新的胡子茬,粗粗的、刺刺的、辗转的摩擦着他的皮肤。* * * 不知道是过了多久。 傅西凉的呼吸渐渐平稳下去,一下一下的抽噎也慢慢停了,勒着燕云的两条手臂,一点一点的松弛开来。 他这是终于哭够了。 两只胳膊肘撑起上半身,他抬了头,面孔哭得一片狼藉:“你说你不会死?” 傅燕云抓紧时间坐正了身体:“当然,好端端的我死什么?我还这么年轻。” “你没有骗我?” “我骗你做什么?” “别问我,回答我。” “我没有骗你。真的没有骗你。” 傅西凉直视着他的眼睛,对着燕云,他纵算没有灵感和直觉,还有经验。他熟悉燕云撒谎骗人恶作剧前的嘴脸,而现在燕云迎着他的目光,看起来并不是要使坏的样子。 他点点头,放了心,起身要回卧室睡觉。围在腰间的浴巾早蹭掉了,他赤条条的往外走。燕云让他“等等”,然后自己也伸腿下了床——刚站起来时,腰是弯的,肩膀是歪的,好像整个人都被傅西凉拆开来又装了上,然而装完之后多出了几样关节和骨头。 一点一点的恢复了人形,傅燕云推着他走去浴室,给他擦了把脸,自己则是重新冲了个澡。电灯光下,他低了头,就见自己肋下一片一片的红,胸膛腹部也是一片一片的红,走到镜子前回头再看看后背,后背也是一片一片的红。 “我自己是活得好好的,可是刚才差点被你弄死。”他告诉傅西凉,说完之后,又笑了笑:“要是换来个骨头脆的,那完了,直接就得魂归离恨天。” 然后他招了招手:“你也来冲一冲,瞧你哭得这一身汗。” 傅西凉草草冲了冲,然后水淋淋的走回了傅燕云面前。傅燕云和他对视了片刻,见他单只是呆呆的站着,便叹了一声,扯下干毛巾,将他全身擦了一遍。 擦到最后,他放下毛巾出去了一趟,回来时向他抖开了一条短裤:“弟弟,穿上点儿吧,这么大了。” 傅西凉摇了摇头:“不穿。” “这是真丝的,又轻又薄,穿了就像没穿一样。” “不要,屁股会出汗。” 傅燕云苦笑起来:“你爱脱,我还不爱看呢。” “谁管你。” “嗯?刚才不还在抱着我哭吗?现在就不管我了?” “你又不会死。” “我不会死,你就不管我了?” “不管。” 说完这话,傅西凉迈步要往外走。刚刚压抑着抽泣了一大场,他哭得昏昏沉沉,加之已经确定了燕云不会死,所以他心里也没了心事,正好可以无牵无挂的去睡觉。 傅燕云跟了上去,推着他的后背,把他推去了自己的卧室。 对着大床打开了电风扇,他蹲下来,一边整理电线,一边说道:“今夜你在我这里睡。” 傅西凉在床尾坐下了,低头看他摆弄电线:“那你呢?” “我当然也是在这里睡。”他拍了拍傅西凉的小腿:“你躺上去,看看这风是不是直吹着你?” 他转身上床躺下了:“是。” 傅燕云将那电风扇挪了挪:“这回呢?” “这回不了。” 傅燕云把电线理好,贴着墙角放了,然后起身关灯,只留了床头一盏小壁灯。 他在傅西凉身边躺下来——浑身疼,躺也得试着步儿的慢慢躺。电风扇在床尾那边嗡嗡的吹着,风也是暖风,但总算是让房内空气流动了起来,不再那样憋闷。伸手摸了傅西凉一把,他摸到他已经消了汗,皮肤光滑干爽。 “弟弟啊。”他唤他。 然而他弟弟呼吸深长,已是入了梦乡。 他仰面朝天的思索了一阵,忽然忍痛坐起来,下床走到了墙上挂着的月份牌前,用笔在今天的日期上画了个圈,然后把月份牌摘下来,收进了一只专装重要文件的小抽屉里。 -- 第114页 做完了件事,他躺回床上,也睡了。 * * 翌日上午,日上三竿的时候,傅西凉还在睡。 傅燕云在电风扇的嗡嗡声中醒了一次,睁开眼睛抬头看了看,见天下依旧太平,便躺下去又闭了眼睛。 与此同时,外界烈日如火,该忙的人已经全忙起来了,包括二霞。 二霞本想着今天也睡个懒觉,可是夏天不是个适合睡懒觉的季节,加之人这东西很奇怪,越是可以随便的睡懒觉了,越是勤谨清醒,二霞今早几乎是和公鸡一同起了床。 起床之后,她慢悠悠的梳洗穿戴了,然后扫了扫院子,给花儿浇了浇水,收了晾衣绳上的衣服。忙得感觉有些饿了,她出门到附近的小摊子上,喝了一碗冰豆浆,吃了几根油条,以及一碟子咸菜丝。 趁着早上凉快,她吃饱之后擦擦嘴,沿着大街向前逛去。大小铺子都已经陆续的开了门,对于那大玻璃门锃亮的高级洋行,她很好奇,但是自惭形秽,有点不敢往里走,只敢进那平易近人的店铺。 溜达到了十点多钟,太阳开始正式的晒人了,她回了家。回家时带了两枚玻璃发卡、一扎五彩头绳、一卷经纬稀疏、相当便宜的花布、一包枣泥糕,一袋五香瓜子,以及一只沉重的西瓜,腋下还夹着一份长舌日报和一份都会晨报。晨报是正经报纸,算是长舌日报的解药。二霞读完长舌日报之后,常有自己并非身在人间之感,这时就需要读一份晨报缓解缓解,要不然那个难受劲儿半天过不去。 她一进院门,顾不得别的,先把西瓜放下,又想放一盆凉水,将这西瓜泡一泡。可是未等她进房找盆,楼上忽然传下了一个声音:“二霞。” 她一抬头:“葛社长?” 葛秀夫躲在窗后阴影里,只露出了戴着墨镜的上半张脸:“西凉呢?” 二霞对待葛秀夫,特别的像个女仆,恭敬有礼,并且严肃:“西凉先生去燕云先生家里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准,应该是要住上些天。” 葛秀夫“嗯”了一声,在阴影中隐去了。 二霞松了口气,继续去找凉水泡西瓜。将西瓜泡了上,她回房嗑瓜子看报纸,同时思考着中午吃什么。 太自由了,而且手里还有钱,她一想就要心花怒放。 然而在读完了长舌日报上所登载的一桩凶杀案之后,她终止了思考,感觉自己中午应该是吃不下什么了。 下午,天最热的时候,又来了一位客人——聂心潭。 聂心潭大概实在是热得无可奈何了,不得不暂时放弃艺术,屈尊穿了一身凡人的粗服,结果是整个人细了两围,体态秀丽了许多。一手擎着一把小阳伞,一手疯狂摇着一把小折扇,她问二霞:“傅侦探在吗?” 二霞答道:“他现在不在,您要是有急事,您告诉我,我回头转告他。” 聂心潭又问:“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好说,他到他哥哥家去了。” “听说他昨天在巡捕房受了惊吓,后来没事了吧?” “多谢聂小姐惦记着,后来他就没事了。” 聂心潭想了想,末了将小折扇猛扇了几下:“我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是想过来好好的谢一谢他。既然他如今不在家里,那我就改天再来吧。对了,若是方便的话,请你转告他,还有他哥哥燕云先生,就说我昨天办得很成功,感谢他这些天出的力气,也感谢燕云先生的好计策。” 然后她翩然一转,钻进那蒸笼似的汽车里,一路开回了家中。 到家之后,如她所料,家中各派还在嘈嘈的乱吵。回忆起昨日之事,她微微一笑,悄悄溜回了自己房中。 昨天下午,她受了病态美先生的启发,出了侦探所立刻回家,路上还不知道应该回家找谁呢,结果到家一看,发现那可靠可信的人选已经自己送上门来了。 此人便是她那刚刚回了娘家、正预备着和嫂嫂等人打上半宿小牌的三姑。 聂家三姑并没有读过几年书,但是头脑中有一些朴素且顽固的人生宗旨,譬如聂家的人和别家的人打起来了,因为她自己是聂家的姑娘,所以不管有理没理、一定要帮自家;如果聂家的女人和聂家的男人打起来了,因为她自己也是女人,所以不管有理没理,一定要帮女方。 聂心潭见了这位热心肠的、帮亲不帮理的三姑,当即将嘴一撇,做出那要哭不哭的样子,也不做解释,拽了三姑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问:“三姑你是不是坐汽车来的?是的话你就带我坐你的汽车走,再晚一点就来不及了!” 三姑被她吓了住,以为她在外面惹了什么乱子。及至汽车开到半路,三姑才弄懂了前因后果:说是聂心潭中午出门闲逛,结果看见巡捕从胡同里押出了一对男女,男的是程绍钧,女的是程绍钧的姘头。她怎么知道女的是他姘头?她本来也不知道,是旁边看热闹的人讲闲话、讲出来的。而且除了那一对狗男女之外,程家太太也进了巡捕房,似乎是程家太太来找儿子回家,结果和那狐狸精闹了起来,闹得太凶,才吓得邻居报了巡捕。 “三姑,”她目光炯炯的问:“您说,我能和那样的男人结婚吗?我们能和那样的人家做亲戚吗?” 三姑,因为聂心潭姓聂,且是女的,故而直接一拍巴掌:“不能!” -- 第115页 姑姪同心,其利断金,聂三姑这辆汽车便气势汹汹的杀奔巡捕房去了。 第六十四章 :聂小姐的婚姻问题 在到达巡捕房前,聂心潭的心脏一直是在狂跳,不怕别的,就怕自己已经来迟一步。 香汗淋漓的冲进了巡捕房,她开口一问,得知程绍钧尚未被人领走,胸中登时如同拂过了一阵清风,累也不累了,热也不热了,整个人都来了精神头,连表情都丰富了。对着镇守巡捕房的副捕头,她心中喜悦,脸上愠怒,小肉脸的两边脸蛋子往下耷拉着,她三姑的相貌和她颇有相似之处,所以如今陪着她一起耷拉。 再说那程绍钧,先前差一点就可以随着柳笑春同走了,可他又要面子,又讲骨气,在牢房里听柳笑春为了让那个什么葛社长把自己保释出去,对着葛社长打情骂俏,一边骂一边连连的飞眼儿,那葛社长一看就是个老油条,她越是对着他使劲,他越是不肯给她一句痛快话,故意东拉西扯的占她便宜。 他看到自己的春,平时是那么烈的性格,那么野的嘴,如今为了自己这个不中用的男人,要忍辱负重的敷衍那匹姓葛的流氓,便是心如刀割,忍不住叫道:“春,你别求他,我又没有犯法,巡捕房总不会关我一生一世,你等着我,我迟早是会出去的。好像是最迟明天早上就可以走了。” 柳笑春横了他一眼:“你别吵,烦死了。” 他沉默了不到半分钟,实在是被柳笑春这有情有义的脾气感动得没法,所以忍不住又叫了起来:“春,不要,请你不要再去求他。我听到你说的那些话,真是恨不得揉碎自己的一颗心啊!” 此言一出,外面那匹流氓“嗤”的笑出了声,而柳笑春脸上则是红一阵白一阵——她之所以肯和程绍钧长期的相好,爱的就是程绍钧这份诚恳和浪漫。先前和她周旋的都是薛如玉或葛秀夫之流,程绍钧在她眼中是非常的“新鲜”。可他此刻不合时宜的大讲肉麻话,也真让她有了丢人现眼之感。 眼看他鹅似的伸着脖子望着自己,分明是还要继续说,她气得一跺脚:“那你就自己待着吧!” 然后她扭头便走,经过黑脸巡捕时抬手向他小小的挥了挥,算是告别。葛秀夫也一边笑一边跟上了她,二人瞬间溜了个无影无踪。 副捕头无法,也不锁程绍钧了,只让他自己愿意站就站、愿意坐就坐,想给家里打电话、找人来接自己回去也行。 程绍钧也不想在这种地方久留,所以很认真的思索起来,想要找个合适的人选前来保释自己。进巡捕房可不是什么光彩事情,顶好是悄悄的进来,悄悄的出去,所以,他得找个能够保守秘密的可靠之人。 他思来想去,正是犹豫之时,聂心潭和她三姑来了。 聂心潭既有保释的资格,也有保释的金钱,所以让程绍钧恢复自由是不成问题。而程绍钧万没想到她会从天而降,双方骤然相见,真是分外眼红,互相看对方都是不堪入目、没个人样。程绍钧不领她的情,拔腿就要走,结果被聂三姑一把攥住了腕子——想走?门儿都没有哇! 事情的最后,就是聂心潭和聂三姑合力将程绍钧押上汽车、送回了程家。 程太太坐在家中,正看着钟表,打算再过一个小时就去巡捕房接那个孽障回家,哪知道孽障竟是自己回来了,身后跟着自家的准儿媳妇,和亲家家里的三姑奶奶。 准儿媳妇见了她,不但没有热乎劲儿,连礼貌都不讲了,开口便是冷冰冰的一声“伯母”,然后说道:“伯母,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程绍钧既是想要自由恋爱,并且已经和人家的姨太太姘居在一起了,你又为何要给他包办婚姻,硬要让他娶我呢?这奸情闹得都进了巡捕房了,你们一家子还要沆瀣一气串通起来,瞒我们、骗我们——怎么?难道我聂家的人都是瞎子?都是傻子?还是你看我聂心潭活该到你家里,忍受那些下三滥的肮脏事情?给个偷人的姨太太当替补?” 说到这里,她停了停,粉脸冷得将要凝霜,再开口时,她的语速慢了,咬字也狠了,一字一顿的告诉程太太:“伯母,我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程太太懵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事会闹到聂心潭的眼前去。而聂心潭继续说道:“该怎么退婚,请你家去和我家商量。若是做长辈的还要打马虎眼、和稀泥,那就别怪我自己去登报发声明了!” 然后她转身走了,聂三姑落后一步,对着程太太大皱眉头:”没有见过你家这样教育儿子的,连装装样子都不肯,一边张罗着要娶儿媳妇,一边纵容着儿子在外面开小公馆,亏得这次是被我们撞见了,要不然我们的姑娘过了门,这账怎么算?到底哪头算是程绍钧的家?唉呀!” 聂三姑一边发牢骚,一边追着侄女也走了。程太太挽留不及,只得回头去问儿子:“她是怎么找过来的?” “我哪知道。” 程太太想了一想:“怎么就那么巧,你活到这么大,头一回进巡捕房,偏偏就让她赶上了?会不会是她早听说了什么风声,派人盯了你的梢?” “我哪知道。” “那个床底下的大个子是什么来头?他会不会就是聂家派出来跟踪你的?” “那个不是,那个是薛家的。薛如玉原来就派他抓过我们一次,我认得他。” -- 第116页 “薛如玉?就是那个狐狸精的男人?” “对。” “他知道那个狐狸精和你好?” “知道。” “他不管?” “敢管!敢管春就不和他过了!” “春个屁!”程太太气得又起了高调:“世上哪有这么无耻的男人,连自己的姨太太都管不住!他要是能管得住那条狐狸,你又怎么会被那只狐狸迷成这个样子?我真是恨不得撕碎了他啊!” “太好了,请去撕。” 程太太当场抽了儿子一个耳刮子:“你还说这种没心没肺的话?你的少奶奶没了呀!” “没了可太好了,我看了那块树墩会做噩梦。”他翻了个白眼,故意的气他娘:“我晕树。” 程太太今日奔波一场,先是被柳笑春那只狐狸怼了一场,后又听了聂小姐这一番冷飕飕的狠话,而这罪魁祸首站在她面前,还要满不在乎的和她犟嘴。她越想越气,忽然从一旁桌上的掸瓶中抽出鸡毛掸子,对着程绍钧就要抽。 程家一时大乱,姑且不提。只说聂心潭带着三姑回了家,三姑不消她的吩咐,便将程绍钧今日的所作所为讲了一遍——先讲了一遍,因见后到的听众越来越多,所以喝了杯茶,抖擞精神,又讲了一遍。哪知话音落下不久,第三批听众又来了,因盛情难却,所以三姑再饮一杯,三次开讲。 聂太太是个老实嫂子,见了三姑奶奶的行为,她不言语,心里也不反对,想着若是真能把这门亲事退了,也行。要不然两口子没结婚就互相恨成了这样,真结婚了,还不得直接在洞房里打起来? 聂三姑一边讲,一边派人出门去把聂老爷找回来。聂老爷倒是好找,一找就找着了。到家之后见了三姐,聂老爷听明白了前因后果,却还是有些迟疑——他本来也不是欣赏程绍钧的为人,这场婚姻完全只是政治联姻。看表面,成亲的二人是聂心潭和程绍钧,但是论本质,更像是聂老爷和程老爷要结婚。 尤其是他最近仕途不顺,前些天他夜夜密谋于暗室,本是打算做一个大动作、兴风作浪一番,哪知他的政敌不知向他派出了多少眼线,不单是知道了他白天去过哪里、做过什么,也掌握了他夜间出行的时间以及目的地,甚至是精确到了几时几分。长舌日报社那个葛秀夫还派人给他送来了一份他的日程记录、以及对他那“大动作”的详细报道稿。 稿子现在还只是稿子,可如果他还敢轻举妄动,稿子就要变成铅字、登上报纸了。 所以,十分不得意的聂老爷,很想和比较不得意的程老爷立刻结为精神上的伉俪、以便共渡难关。 对着三姐,聂老爷侃侃而谈,自以为很有理,并且认为男人没有不花心的,即便小的时候不花心,老了也必定会花。程绍钧在结婚之前就开外宅、偷人家姨太太,无非是症状提前出现了而已,不算大事,无伤大雅。 聂老爷若是聂老太,那这番话兴许真能打动三姑。可惜聂老爷实实在在是个男人,所以三姑站稳立场,直接啐了他一脸唾沫。 于是,几乎是与程家同时,聂家也闹了起来。 聂心潭留了个心眼,先请三姑和自己的娘去打头阵,自己暂且躲在房中保存实力。结果第二天她到傅侦探门口溜达一圈回来后,发现自己的大姐聂心湖回娘家了。 聂心湖比聂心潭大了四岁,二人长得酷似,但聂心湖甘于庸俗,对于艺术毫无追求,什么时髦穿什么,毫无自己的主见,所以看着就比聂心潭漂亮不少,是个丰满的美人儿,可惜红颜薄命,嫁了个风流多情的丈夫。那丈夫感情充沛,四处播撒,但是金钱匮乏,只能动辄回家向太太索取,太太敢不给,他就请其尝尝自己的风流之拳。 聂心湖和他厮打了几场,被他踹得流了一回产,春天的时候独自搬去了一院小房子里,算是和那丈夫分了居。如今听闻妹妹的婚姻也出了变故,她连忙含着两包热泪,来安慰自己这苦命的妹子。 姐妹相见,手握着手,都有无尽的话要说。及至听到了聂心潭要退婚,聂心湖却是悲观的摇了摇头:“二妹,这事说着容易,做起来却难啊。你有没有想过退婚的后果?” “后果?”聂心潭眼前立刻闪过了仙子和病态美二位先生,差点把一排牙全笑出来:“那……就再找一个自己爱的呗!” “唉,男人都是一个样,哪那么容易找到一个你爱的、又真心待你、不会变心的呢?” 聂心潭感觉自己的笑容有点要收不住,故而装着抠那床单上的花边,扭头背对了姐姐,暗中噘了噘嘴,嘬了嘬腮,免得那嘴一味的咧下去。 将表情调整好了,她回答道:“找不到就一个人过。反正凭着家里给我的嫁妆,也够我一个人花上好些年了。” “你还存着这样的心思?” “我这样想怎么了?我并不是鼓吹独身主义,我也向往爱情,想找一个真正所爱的男子共度一生,如果找不到的话,那自然是我的悲哀;可如果因为找不到,就随便的一嫁,最后闹得一辈子都不幸福,那岂不是更悲哀了?我得两害相权取其轻呀!” “不是那样简单的。” 聂心潭扭头望向了姐姐:“那你的意思呢?” “我觉得,还是应该再看看程家的态度,如果程绍钧肯真心的悔改,不妨再给他一次机会。” -- 第117页 聂心潭听了不顺耳,把嘴一撇:“你自己都过成那个样子了,还好意思给我的婚姻做指导呢。” “我又怎么了?我和你姐夫虽然吵吵闹闹,但说起来终究是夫妻,我走到哪里都是有夫之妇,是他的正牌太太。一个女子,终究是要有个家的啊!” “别说了,听了烦。” “我这都是好话,你现在仗着自己是年轻的姑娘,全凭着性子闹,将来有你吃亏的时候。” “呸!你才吃亏呢!瞅你那倒霉德行!” 聂家的二三四姑汇聚一堂,在大客厅里围剿聂老爷,聂太太还是不声不响,但是给几位姑奶奶预备了上好的茶水和点心,还让厨子晚饭多加几个菜,再去馆子里买几样好的。 聂家姐妹则是在房里吵了起来,聂心湖十分伤心,认为妹妹之所以不尊重自己,完全就是因为自己在夫家不招人爱。一个女人,在丈夫那里都得不到疼爱,又怎么能怪别人看不起她? 聂心潭也十分恼火,认为姐姐都活成那个熊样了,还劝自己结婚,真是其心可诛——兴许就是嫉妒自己,想让自己也弄个好色无耻的地缸做丈夫,最后落到和她同样的田地里去。 如此闹到傍晚时分,聂心湖没吃饭,哭着走了。 晚饭吃到一半,程老爷程太太联袂而来,带着礼物,要向聂家赔罪。聂老爷已被他那二三四姐吵懵,面对着程老爷和程太太,都没了表情。双方交谈了几句之后,他才渐渐的回过神来。 只和程老爷交谈了几句,他便感觉到了轻松。而就在气氛渐渐好转之时,聂心潭走到隔壁,听了一会儿墙根,忽然高声叫道:“爸爸,我不爱程绍钧,程绍钧也不爱我,您又何必还硬把我们凑成一对怨侣?我绝不会让您牺牲了我的幸福,我绝对不可能同意!您觉得程家好,您自己嫁过去吧,我和妈不会留您的!” 聂老爷冷不防的听了这一席话,十分尴尬。 如此又吵闹了两天,聂程两家在城内几家大报上发了声明,程绍钧和聂心潭从此正式解除婚约。 聂心潭乐得腰上的肉都在颤,感觉自己宛如新生,瞬间拥有了全世界、以及全世界富有姿色的男子。人生道路千万条,她自由了! 程绍钧原本腰间也有不少的肉,自从爱上柳笑春之后,为了配得上高挑纤细的爱人,他少吃少喝,硬是将一身的肉饿去了许多,所以此刻虽然无肉可颤,但他快活的程度,一点也不比聂心潭低。 他也自由了,接下来他将排除万难,继续和春将那爱情之路走到底。至于聂心潭的爹有多高的地位,聂心潭的嫁妆有多丰厚,他才不在乎,他心里只有一个春。 “啊,春!”他在心中幸福的叫。 第六十五章 :他们俩 傅燕云给丁雨虹放了一天假,自己也在家里补了一天的觉。他睡,傅西凉蜷缩在他身旁,也睡。 睡过了一天又一夜之后,他不能睡了,起早要往侦探所去,还得再探探周老太太那边的情形。悄悄的下床走去洗漱,他不想惊醒傅西凉,然而洗漱完毕走回卧室时,他发现傅西凉还是醒了。 傅西凉睡得满床打滚,如今是横趴在了床上,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只露出了额头、眉眼和半截鼻梁。微微偏着点儿脸,他的黑眼珠朝着傅燕云的方向往上看,仿佛是有些什么用意,又仿佛只是茫然迷离。总而言之,眉眼之间是个魅惑的形势。 傅燕云看着他,简直是拿他没办法。他确定傅西凉绝对是睡昏了头,现在还没有醒透,然而他似乎是有一些天生的姿态,让他在半梦半醒之间依然可以小露“余威”。 似乎两年前他还没有这样,两年前的他还像个成长太快的大毛孩子,这两年是他成熟起来的两年,傅燕云错过了。 这时,傅西凉又清醒了一些。仰面朝天的翻过身去,他毫无保留的晾在了傅燕云眼前。 傅燕云移开目光,将一条短裤放到了他手边:“白天总得穿一件了吧?” 他慢吞吞的抬手拿起真丝短裤看了看,然后又放了下:“不穿这个,这个像是透明的一样。” “你不是怕热?” “那也不要它,万一被老妈子看见了,那多丢脸。” “我嘱咐过她,她白天不会上楼。” 傅西凉依旧是摇头——横竖都是要屁股出汗,那为什么不穿一条真正的短裤呢? 傅燕云不管他,从橱柜里翻出一盒未开封的新发蜡,转身回了浴室梳头。及至梳好了,他回到卧室,坐在床边,低头一粒一粒的系那衬衫纽扣。身后的傅西凉又已经换了方位和姿势,他把一只赤脚蹬上了傅燕云的后背,然后是另一只。大脚丫子,一步就把那面后背走到了头,于是只好后退重走。 傅燕云被他蹬得前后摇晃,忽然侧过脸说道:“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就爱这么干?我早上起早上学,坐在床边穿校服,你就在我身后这样走路。” “记得。” “哦,还记得?我还当你只记得我的坏处。” “好处坏处全记得。” “那后来怎么还不理我?” “因为你的坏处太多了。” “那现在呢?现在好不好?” “现在很好。” “很好?” “很好。” 傅燕云系好最后一粒纽扣,站起身来整理袖口,往床上看了一眼,然后似笑非笑的扭开脸,还是有些看不惯。 -- 第118页 对着镜子穿戴完了,他对着傅西凉说道:“我走了,你好好的待在家里。饿了下楼去吃饭,闷了可以玩点什么,但是不许出门,记住了没有?” 傅西凉还是有点犯困,闭了眼睛连连点头。 傅燕云向窗外望了望,见丁雨虹已经把汽车停在了自家门口,这才下了楼去。 在侦探所坐了一个上午,他下午又去周老太太那边看了看,发现那边还在等着裱糊匠,照说糊些纸人纸马用不了多久,可周老太太忽然发现现在这个年头儿的裱糊匠,除了纸人纸马之外,还会糊纸汽车、纸洋楼、纸洋式家具、乃至于纸的电话机和留声机,于是她临时给裱糊匠加了活儿,要再给负心汉糊一个现代化的家。阴间的负心汉贪图她那个家舒服,兴许就不会再往别处跑了。 傅燕云见了周老太太这个劲头,确定她是真不会再刨坟了,便撤退回了家。 进了家门之后,他直接上了楼,在自己那间卧室里找到了傅西凉。 上楼的时候,他已经让双眼做好了准备,准备去直面弟弟那高大惊人的裸体,哪知道停在卧室门口向内一望,他就见傅西凉穿着汗衫和长裤,正跪在床边摆拼图。 傅西凉没想到傅燕云会回来得这么早,抬头对着门口唤了一声“燕云”,他又对着燕云笑了一下。 他向来不大有表情,傅燕云见了他的笑容,心中立刻有了感触。走到傅西凉身旁,他看了看床上的拼图:“白天出门了?” “没有。” “那怎么穿得这么整齐?” “下楼吃了一次饭。”他捏着一片拼图停下来,向他仰起脸做解释:“老妈子是女的,我得讲绅士风度。” 然后他低下头,继续拼他的拼图。 傅燕云脱掉西装上衣,挽起衬衫袖口,在他身旁席地而坐。向后仰过去背靠了墙壁,他扭头望向傅西凉的后背,望了一会儿,他抬起手,顺着对方的脊梁骨缓缓往下划,划到后腰就停了,从上往下重新再划。 傅西凉一丝不挂的时候,他觉得他那样子“触目惊心”,不可直视,想方设法的劝他穿上点儿,如今傅西凉穿得严密了,他却又手痒起来。 这时,傅西凉忽然向后一坐,和他肩并了肩:“我刚才想起了二霞。” “想她什么?” “想她现在正在干什么。” “别想了,这几天就算是给她放个假。” “嗯。” “还想没想点别的?” 傅西凉扭头看他:“想什么?” “想没想你那位好朋友?” 傅西凉对着前方摇了摇头:“没有。” “怎么没有想?你不是很喜欢他吗?” “喜欢是喜欢的,但是没有想。”他停了停,又道:“也许过几天就会想了,现在还不想。” “葛秀夫都陪你玩了什么,让你这么喜欢他?” “我不说。” “他让你保密?” “不是,我是怕你会骂我。” “我不骂你。”他向着傅西凉一笑:“只要不是作奸犯科、吃喝嫖赌就好。” “那就还是不能说。” 傅燕云盯着他:“为什么?” “因为喝了两杯香槟。” “喝完了呢?” “喝完就醉了,睡了。” “怎么睡的?” “趴着睡的。” “在哪里睡的?” “葛秀夫家。” “自己睡的?” “和他一起睡的,他也醉了。” “他还会醉?” “会,他喝了两瓶那个——那个——威士忌还是白兰地?忘了,跳舞的时候摔了好几跤。” “还跳舞?” “嗯,他会跳,跳得还很好。燕云,你会不会跳?” “我当然会,我不是还教过你?” “不是那种转来转去很无聊的舞,是扭来扭去的。” “他还扭来扭去?” “嗯。” “怎么扭的?” 傅西凉抬手做了个手势,想要比划着形容,可随即又发现自己形容不出、也比划不出。开动脑筋想了想,还是无法措辞,于是自己笑了:“反正他很灵活,我学不来,我不会扭。” “他好还是我好?” “不一样。他是朋友,你是燕云。” “把我和他放在一起,让你选一个最好的,你会选谁?” “怎么又问我这样的问题?你原来都问过我很多很多次了。从小到大总让我选,选错了你就生气,真是烦人。我知道你是想让我选你,那我就选你,可以了吧?” “不高兴了?” “没有。” “不是说我烦人?” “烦人也没有办法。” “因为总不能把哥哥扔了啊,对不对?” 他点点头:“对。” 随即他向前一扑,又趴到了床边:“不要对我说这种孩子话了,听着真是幼稚。我怎么可能把你扔掉?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你自己有腿,扔掉了也可以再走回来。” 傅燕云往他后腰上戳了一指头:“等会儿去露西亚吃晚饭,好不好?” 他一哆嗦,登时回了头:“再喝一杯冰镇香槟。” “可以。” 他当即开始收拾床上的零碎拼图,刚往盒子里装了几片,就又被傅燕云戳得一扭。背过右手在后腰上方横着一画,他给了傅燕云一个界线,然后继续抓了拼图往盒子里放。 -- 第119页 * * 出门之前,傅西凉洗了把脸,梳了头发,把凉快的汗衫脱了,换了衬衫和西装。傅燕云倚着门框站着,目光静静的随着他转。他显然是心情很好,一张脸一直是笑微微的。心情好而平静的时候,他的行为既严谨、又有条理,一样一样按着顺序做,有章有法。 傅燕云说:“穿着汗衫出门也没关系,怪热的。” “不要。”他说:“像个拉洋车的。” 然后他戴好眼镜,抬手对着镜子拨了拨头顶头发。他那个脑袋剃得很考究,既得将后脑勺和两鬓一起推得奇短,又得显得时髦潇洒、不可以像个愣头青,只是不能持久,每隔十天就得过去剃上一次。 “好啦,”傅燕云盯着他:“可以了,很漂亮了。” 他挺直腰,低头又扯了扯西装下摆,然后转身走到了傅燕云面前。 嘴角翘翘着,眼睛闪亮着,对他来讲,这就已经算是兴高采烈的表情:“走?” 傅燕云翩然一转,先迈了步:“走。” 走到楼梯中段时,发生了一点小骚乱,傅西凉从傅燕云的右胳膊下硬抽出了手臂:“不用你领着我,我又不会走丢。” 傅燕云告诉他:“我这叫爱不释手。” “夹得我一胳膊汗。” “谁让你穿得左一层右一层?下楼把上衣脱了吧,只穿衬衫出门就足够了。” “我不。”他指了指自己身上的浅灰色西装,西装料子挺而薄,浅灰底色上印着细线方格:“这是一套的,我不想只穿一半出门。” “怕上衣在家会想裤子?” 傅西凉扭头看了他一眼:“你又说这种荒谬的话。”然后他一边走一边脱下上衣,搭上臂弯。一步迈下最后两级楼梯,他转过身给傅燕云看:“这不就行了?” 傅燕云手扶着楼梯扶手,停了脚步看他,看他那样子简直是令人心痛——那么高大,那么挺拔,一股子逼人的帅劲儿,然而此生可能是白帅了。 第六十六章 :露西亚之晚 傅燕云自己开汽车,载着傅西凉前往露西亚。那露西亚大隐隐于巷子深处,想在门口停汽车是绝不可能,所以傅燕云颇费了一点周章,在一条街外停了汽车,然后和傅西凉一起溜达了过去。 这个时候,太阳已经往西走,天光微微有了几分傍晚的颜色。傅西凉走在路旁的柳树荫下,步伐不紧不慢,一条手臂上搭着西装上衣,一条手臂随着步伐前后摆动,摆动的幅度和步伐一样稳而匀。 这样的步态是训练出来的。他幼时说话说得晚,傅家人说这叫“贵人语迟”,走路也走得晚,结果这仍然是一种贵气的象征,傅家人认为这意味着傅西凉此生都将活得安闲、不必奔波。但是这位吃奶贵人成天走得连滚带爬,动辄摔得哇哇大哭,也不是事,尤其贵人满了三岁之后,肢体有了力量,索性不走了,开始连滚带爬的直接开跑,跑起来的姿势和走兽有得一拼。 到了这个时候,傅家上下就不再提什么贵不贵的话了,全体上阵管着傅西凉,其中傅燕云因为和他朝夕相处,所以成为了主力,专盯着他如何走路。傅西凉刚一抬腿,傅燕云便提前吼他:“慢点儿!”又拍他的后背:“挺起来!” 傅西凉被他吼得心惊肉跳,不敢不改,结果改得成绩斐然,竟是习得了一种颇有风采的步态。此刻他便是这么缓缓而行,一路走去了露西亚。 这时还没到晚饭的饭点,露西亚里面没什么客人,所以他们如愿占据雅间,坐到了他们的老位子。在这里点菜是点不出新花样的,傅燕云也无需征求傅西凉的意见,直接点了奶酪糕,蜜糖饼,土豆沙拉,红烩牛肉,烤羊肉串,以及本店的名品:烤小圆面包和罗宋汤。侍者用蹩脚的中国话告诉他,说是店里新来了很好的黑鱼子酱,于是他又要了两份黑鱼子酱和一瓶冰镇香槟。 把菜牌子还给白俄侍者,傅燕云让侍者先上甜品,又对傅西凉说道:“点多了。” 傅西凉没回答,心里想:不一定。 然后他转过身,将臂弯上的西装上衣轻轻放到了旁边的空椅子上。解开衬衫袖扣,将袖口挽至肘际,他将两只胳膊肘架上桌沿,双手十指交叉着抵住下巴,他看着燕云,深吸了一口气。 傅燕云盯着他:“你要干什么?” 他答:“等着开饭。” 如此过了十来分钟,侍者端上了第一道甜品,傅西凉抄起刀叉,当即开饭给他看。 小块的奶酪糕,傅西凉一口一个,一个也没给傅燕云留,一边吃一边感觉自己好像是忘了点什么事,及至吃到蜜糖饼了,他忽然反应过来,叉起一块放到了傅燕云的盘子里。傅燕云点点头,连着说了两个“好”字。 傅西凉看了他一眼:“你要吃什么就自己吃好了,为什么一定要等我分给你?” 傅燕云用叉子扎起蜜糖饼,咬了一小口,然后才答:“因为这样——” 傅西凉早就听过他的答案,所以无需等他说完:“显得我对你有感情,显得我爱你。” “对喽。” 侍者这时候推门进来,端上了一大盘土豆沙拉。傅西凉把盘子朝着傅燕云一推:“你先吃吧,你吃剩了我再吃。” “为什么?” “我怕一会儿忘了分给你,你又要挑我的理。” 傅燕云笑了起来,感觉弟弟也是怪可怜:“不挑不挑,你好好的吃吧。” -- 第120页 这时侍者加快了上菜速度,桌面立时又摆了个满满登登,香槟也来了。傅燕云开香槟时,傅西凉放下刀叉,稍微紧张了一下,但傅燕云手里的香槟是温柔的,并没有“砰”的吓他一跳。 傅燕云给他倒了一杯,他不急着喝,先吃,等到吃得桌上不剩什么了,才端起香槟杯子,配着黑鱼子酱慢慢的品尝,可饶是慢慢的,一杯香槟还是很快就见了底。 他很想再来一杯,却又知道燕云十有八九不会给他。他也不再是那厚脸皮的小孩子了,不想端着空杯子追着燕云要。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唇,他并未不满,因为自己是有家的,实在想喝的话,可以买一瓶回家去,关起门来喝个痛快。 这就是自己有家的好处,哪怕它只是从侦探所里分隔出来的三间屋子。有了这个家,他就有了个转圜的余地,对燕云也有了好脾气,不再那么容易气急败坏。 不料就在这时,燕云忽然欠身给他又倒了半杯。 “就是这些。”傅燕云说:“再多可就没有了。” 他很惊讶:“不是只能喝一杯吗?” 傅燕云坐下来,向他笑了笑:“你现在是大人了,可以多喝一点点。而且今天有我在你身边,真喝醉了也没事。” 他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我刚才想,等回家了,我要买一整瓶,喝个痛快。” “我们现在不就是正住在家里?” “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家。” “是我们的家。” 傅西凉垂眼望着杯中的香槟酒液,答道:“我还要有一个我自己的家。” “还是恨我?” 他摇了摇头:“我不恨你,你现在对我很好,我不恨你。” “那为什么还要和我生分?不想让我一直照顾你吗?” “因为……”他沉吟了一下:“原来有人照顾我的时候,我什么都不懂,像个傻瓜。可是自从没了家之后,我觉得我变得聪明了点,学会了不少的事。” “哦……”傅燕云笑了笑,有点不是味儿:“要自立自强了啊?” 他一点头:“对。” 傅燕云也抿了一口香槟:“想法倒是好想法,只是……” “只是什么?” 傅燕云从桌上捏起了香槟酒瓶的软木瓶塞,向他晃了晃:“如果你只有这么大就好了。” “为什么?” “那我就把你贴身装进衣兜里,想你的时候,就把手伸进去摸一摸。” 傅西凉疑惑的看着他:“嗯?” “没什么,和你开玩笑而已。记不记得小时候我给你读过一个故事,叫做《拇指姑娘》?” “记得。” “我也想要一个瓶塞弟弟,可以带着到处走。” “你又在胡思乱想了,我怎么可能变成瓶塞?” “开个玩笑嘛。” “我还以为你真的想把我变成一个瓶塞。” “我哪有那种本领?” “所以我才说你是胡思乱想。”他仰头喝光了最后一小口香槟,然后抄起餐巾擦了擦嘴:“我吃饱了。” 傅燕云问道:“要不要再坐一会儿?” “不坐了,你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听得我脑子里乱七八糟,而且这里也有点热,我们出去走走,吹吹风。” 傅燕云推开房门,叫来侍者结账。可等侍者将账单送上来时,傅西凉忽然伸手拿过账单看了看,随即掏出皮夹子,从里面抽出两张钞票递给侍者:“不用找了,剩下的是你的小账。” 小账给得很大方,所以侍者立刻还了他满面的笑容。 傅燕云起了身,也微笑着:“弟弟能请我的客了。” 傅西凉从身旁椅子上拎起西装上衣,重新搭进了臂弯:“早就想请你了。” “早?有多早?” “就是你说你要给我买两只好蝈蝈那一天。” “我说过要给你买蝈蝈吗?” “说过,但是并没有买。你骗了我。” “我补给你,明天就给你买。” “不用,我自己买。” “明天一定补给你。” “用不着。” 二人且说且走,出了露西亚。傅西凉喝了香槟,有些脸红,晚风吹拂着他汗湿了的短发,感觉很凉快。生平第一次用自己赚的钱请了燕云吃露西亚,他心里也很痛快。 走过一条街,他们找到了汽车。汽车关门闷了这许久,车内已经热得好似蒸笼,傅燕云先打开车门坐进去了,傅西凉扶着车门站在外面,想等热气散一散再上去。 这条大街十分热闹,两边都是大铺子和洋行,他很快乐的东张西望,忽然见到几十米外的一家饭店门口,有人下了汽车,正被保镖簇拥着要往饭店里走。 傅西凉不见他时不想他,但是忽然见了他,也很高兴。而葛秀夫这时似有所感,也扭头望了过来。 于是傅西凉抓起左臂弯的西装,当成手帕高高举起,用力的挥了好多下。 葛秀夫笑了,特意停下来,也向他挥了挥手。他挥得那样热烈,让葛秀夫以为他对自己是有话要说,接下来他应该会跑到自己面前。 他站在饭店门口,等着傅西凉。傅西凉站在汽车门外,等着热气散尽。二人微笑着对望了片刻,傅西凉忽然听见傅燕云发动了汽车,便弯腰上车关门,走了。 葛秀夫一愣,简直感觉自己是被傅西凉玩弄了感情。 -- 第121页 转身继续走向大门,他嘴里嘀咕了一句:“他妈的。” 第六十七章 :残酷爱情故事 傅燕云一边开汽车,一边问道:“见了他就那么高兴?” 傅西凉答道:“好久没见了。” “怎么就好久没见了?你忘了他那天也去了巡捕房?” “那天没顾得上看他。” “我也没顾得上,就听他在外面说什么男朋友女朋友的。谁是他男朋友?” “我。” 傅燕云登时毫无笑意的笑了一声:“这是怎么论的?他又不是个大姑娘,怎么还认你做起男朋友了?” “因为他没有常识,以为男朋友就是男的朋友。我告诉他不是这样的,但是他认为无所谓。”他转向了傅燕云:“我忘了他当时是怎么说的了,就记得他回答得很洒脱。” 傅燕云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又问:“那么,你是他的男朋友,他又是你的什么人呢?” “当然也是男朋友。难道会是女朋友?” “难讲啊。” “为什么难讲?难道你以为他其实是个女人?他是女扮男装?” “我倒也没有那么眼拙。” “我可以打包票,他绝对是个男人。” 傅燕云不动声色的溜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脱他裤子检查过了?” “这还用检查?他的胸膛是平的嘛。把他和二霞放在一起,狗也看得出他是男的、二霞是女的啊!” 傅燕云一打方向盘,拐了弯:“总感觉他这话说得不正经,有点像是占你便宜。” “反正我的朋友在你眼里全都不好,连李沛霖都不好。” “我确实是感觉李沛霖也不大对劲。倒是那个馋嘴的赌徒好一些。” “他天天找我借钱,你还说他好?” “赌徒借钱至少是合乎情理的,天天拽着你坐草地就很奇怪了。” 傅西凉感觉自己和他说不明白,所以打开车窗吹着晚风,不理他了。傅燕云开着汽车,有点忧心,但是忧得不很严重,因为傅西凉不是标准式的傻瓜,面对着外界的陌生人,同一种亏他一般不会吃两遍。 * * 傅燕云和傅西凉到家不久,就变了天,下起了大暴雨。 这场暴雨持续了半夜,第二天城里都发了河,四处全是又湿又冷。傅西凉无所事事,盖了毯子睡觉——不睡也是无聊,在燕云这里,他的活动范围只有二楼这四间屋子,楼下白天有个陌生的老妈子,他感觉不自在,所以无事不肯下去。 他有点想家了,那个家虽然比较简陋,但窗外就是绿树和鲜花,伙食也更好些,燕云家没厨子,不是买着吃,就是让老妈子做点什么凑合一顿。更要紧的是:在那个家里,他是一家之主,二霞不管他,他也不管二霞。 而在这边,他什么事都得听燕云的。 若论熟悉和亲切的程度,那是那边胜过这边。从他拎着一只冰淇淋桶彻底搬过去到现在,已经过去了许久。 “还是得回去。”他缩在毯子里,闭着眼睛想:“等燕云晚上回来了,我就对他说。” 哪知尚未等到晚上,傅燕云下午提前回来了。 傅燕云上楼进了卧室,直接把睡眼惺忪的他扶了起来。弯腰直视了他的眼睛,傅燕云正色说道:“弟弟,醒一醒,现在家里有了一件要紧的事情,等会儿需要你出面。” 他懵懵懂懂的看着燕云,不知道家里能有什么大事,竟会需要自己出面。而傅燕云本拟着对他隐瞒到底,让他尽量活得无忧无虑,可看如今的情形,显然是隐瞒不住了。 傅燕云上午又去见了周老太太。 周老太太今日起了个绝早,已经在负心汉的坟前将那些纸活儿尽数焚化,几乎是给傅老爷烧了一座城过去。在坟前哭过诉过了,她叫来傅燕云,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她想见见傅?瀚的后人——养子不算,她要他的亲生血脉。 活的傅?瀚是见不着了,那么见见和他血脉相连的至亲也行,也许能从他的儿子身上,还找寻到一点点他的痕迹、他的气味、他的影子。 她实实在在是、太想他了。 老太太只有这一个要求,见过了就走。而傅燕云对着周老太太,周旋和敷衍的言辞全已经说不出口——老太太来的时候,恶狠狠的,精气神十足,还完全不像个老太太,结果这才过了几天?她那头上已经见了白发。 “行。”他一横心,对着老太太说道:“您想见,那就见。只是我还有话,要事先对您讲明。我这位弟弟,他——他脑子也是有点——不大灵光,您和他见了面,他若是有了无礼的举动,说了什么冲撞您的话,你可千万别和他计较。” 周老太太张开嘴,呵出了一口绝望的凉气:“他、他也像辽东似的?” 傅燕云回答得很艰难:“他比辽东弟弟——要好一点。” 他怕自己刺激到周老太太,不敢说西凉比辽东好了成千上万倍。 周老太太先前一直认为自己是命苦,如今听了傅燕云的话,她怔怔的站着,忽然感觉自己更像是陷入了一个诅咒。 在那个负心汉跟前,她连惨都惨得不出众,她就只是被他祸害了人生的好些女人之一。 而傅燕云嘱咐完了周老太太,匆匆回来继续嘱咐弟弟。他没提老太太要刨坟的旧话,只说她是咱们爸爸原来的一个红颜知己,就像江宁的娘一样,就像京华的娘一样。 -- 第122页 傅西凉听到这里,问道:“她是要来分遗产吗?可是我已经没有了。” 傅燕云答道:“和遗产没关系,她就是看不着咱们爸爸了,所以想要看看咱们爸爸的儿子,就是你。” “她自己不是有一个爸爸的儿子吗?” “想要再看看别的。” “真不是要来找我打官司?” “绝对不是。” 傅西凉放了心:“那行,什么时候看?” “再过一会儿就到。” 然后傅燕云继续对他絮絮的讲,告诉他等见了老太太,不能喊阿姨,伯母也不对,更不能叫姨娘,应该怎么称呼呢?傅燕云自己也是左思右想,一边思想,一边拽了他起床洗脸梳头。他倒是起得很痛快,因为窗外忽然亮堂起来,正是天空放了晴了。 * * 在这个很晴美的傍晚时分,傅燕云把周老太太一行人迎接进了家中。 周老太太把傅辽东也带了上,想让他认认自己的哥哥。她知道辽东并非只有这一个哥哥,但这个哥哥和别的不一样,这个哥哥是负心汉家里的嫡子,和“别的”相比,总像是更正宗些。 因为带了傅辽东,所以她又带上了傅辽东的二舅,以及一个总跟着她的老妈子。二舅身大力不亏,专治傅辽东,老妈子则是伺候傅辽东伺候得经验丰富,和二舅配合起来,会有刚柔并济的效果。 周老太太受了傅燕云的嘱咐,进门前以为自己会见到另一个款式的辽东,孰料下了汽车向内一走,她就见楼门前站着个西装革履的高大青年,身形挺拔,颇有一种凛然的英姿。及至走到近前了,高大青年彬彬有礼的向她一鞠躬:“晚辈西凉,向老太太问安。” 然后他直起身,又一抿嘴,给了老太太一个假笑。 周老太太抬眼盯着他,看他活脱脱就是一个小负心汉,一口气堵在胸中,她的眼睛便模糊了。 攥着手帕摁了摁眼角,她回头对着傅燕云说道:“这小子会长,像他的爹。” 傅燕云点头附和:“是的,大家都这么说。” 傅西凉这时侧身让开了道路:“老太太里面请。” 周老太太一眼一眼的看着傅西凉,恍恍惚惚的迈了步,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那客厅里去的,只记得自己一路走,一路问那西凉的话——那孩子随着她走,有问有答的,比她家里的那些个侄子们斯文多了。这么好的孩子,傅燕云为什么会说他像辽东? 进入客厅之后,她回过了神,不急着落座,先回头拉起了傅辽东的手:“来,辽东,过来认认你哥哥。” 傅辽东不肯上前,而且表情很痛苦——他夜里睡不着,天亮的时候想睡了,他娘又生拉硬拽着他去上坟烧纸,坟上有人敲锣念经吹喇叭,震得他头痛欲裂。他非常的恐慌,此刻几近崩溃,可他娘又死命的攥了他的手腕往前拽,攥得他骨头都要断了! 没人知道傅辽东的所思所想,众人就只看见他忽然大叫一声,跳起来就要去打周老太太的头。众人一惊,傅西凉不假思索,一把就将老太太扯到了自己的身后:“不许打人!” 他这一下子用力过猛,差点把周老太太抡到了沙发上。眼看傅辽东还要朝着周老太太扑,傅西凉后退一步,背过一只手把老太太护到了自己身后:“你别打她,老太太不能打!” 周家二舅这时已经冲上来掐住了傅辽东的脖子,那老妈子也赶紧跑过来,把两个棉花球塞进傅辽东的耳朵眼里,又掏出个黑布缝的眼罩,罩了他的眼睛。 暂时隔绝了外界的刺激,又被二舅掐了脖子,傅辽东渐渐安静了下来,然后被他那二舅押了出去。 傅西凉则是放下手,回过了头,告诉周老太太:“你别怕,没事了。” 周老太太歪坐在沙发上,仰头看着傅西凉。隔着一层泪光,他模糊得只剩了轮廓——和他爸爸一模一样的轮廓。 扭头望向一旁的傅燕云,她颤抖着开了口:“如果辽东是这样的,我这辈子……也算是有了一点甜头……”她一手抓住了傅西凉的手,一手狠抓了自己心口:“如果我的儿子是这样的……我也认了……” 她心痛,痛得喘不过气、说不出话。傅西凉低头看着她,有点摸不清头脑,也不大能够体会她的心情,但是出于礼貌,他用另一只手从裤兜里掏出手帕,递向了她,见她只是狠狠扭绞着心口那片衣襟不放,并不肯接手帕,而眼泪又已经淌了满脸,便俯身给她擦了擦泪水,然后再次将手帕递向了她:“你自己擦。” 傅燕云则是有些慌,因为周老太太那个样子很像是要发作急病。但周老太太忽然“哇”的哭出了声音,扭绞着心口的那只手也松开了。 * * 周老太太抓着傅西凉的手,嚎啕大哭了一场。 哭过之后,她渐渐的平静下来,整个人似乎都瘦了一圈。傅西凉被个陌生老太太紧紧的抓着手,又听她撕心裂肺的哭个不休,也是十分难熬,但该忍的时候就得忍,所以他呆呆的望着窗外,耐着性子强忍。 听得周老太太哭声渐歇了,他扭头去看身旁的燕云,想问问他自己还得再忍多久,然而未等他出声,燕云手疾眼快,先捂了他的嘴,让他只来得及在燕云的掌心里唔了一声。 幸而周老太太在彻底止住了哽咽之后,就松开了他的手。 -- 第123页 哭过了的周老太太平静下来,还怪不好意思的,有心立刻告辞,可又舍不得傅西凉。傅西凉是负心汉在这人间的唯一“遗迹”,虽然是他和别的女人生的,但因那女人是他的正妻,而且无论是论年纪地位,还是论先来后到,那女人都是确定无疑的要排在她前头,所以她对傅西凉体内的另一半血液,并不排斥。 舍不得傅西凉,但是又无法,只可惜他不是个小孩子,他若是个父母双亡了的小孩子,那么她会把他带回奉天去抚养。他是个大孩子,她也愿意带。 于是,她试探着问:“孩子,你想不想跟我到奉天去玩些天?那儿也热闹,好玩的好吃的多着呢。” 傅西凉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我不去。” 周老太太也自悔失言,感觉自己方才那话说得像个拍花的拐子,有点不合适。 * * 日暮时分,周老太太心潮澎湃、百感交集的走了。 把周家一行人送走之后,傅燕云回到客厅,几乎是瘫在了沙发上。傅西凉也在一旁坐下了,心中有很多疑问:“她为什么忽然大哭起来?” 傅燕云无力回答——每次和周老太太打过交道之后,他都会是特别的累。 傅西凉自己想出了答案:“大概是她一看见我,就想起了爸爸,就哭起来了。” 傅燕云点点头:“嗯,差不多。” 傅西凉又道:“那个就是傅辽东吗?傅辽东是个疯子?” “他……是。” “他娘是不是也有点疯?” “为什么这么说?” “她说哭就哭,哭的时候还那样抓着衣服,看起来太奇怪了。” 傅燕云听了这话,忽然也有点想要哭一哭。对着傅西凉淡淡一笑,他说:“她不是疯,她是悲哀。她想再见咱们爸爸一面,想和他拉拉手、说说话,可是办不到了,永远都办不到了。” 然后他又问道:“你想不想爸爸?” 傅西凉答道:“原来有时候会想起他,这几个月都没有想。” 傅燕云低声告诉他:“弟弟啊,你记住,以后要是有人问你想不想爸爸和娘,你就直接回答一个 ‘想’字,这样显得你有情有义,有孝心。” “我记住了。” 第六十八章 :大鸟出笼 天气乱了,傍晚的时候刚见晴,入夜之后又下起了雨,中雨转小雨,小雨再转中雨,淅淅沥沥、哗哗啦啦,没个完。 傅西凉对傅燕云说自己明天要回家去,傅燕云不置可否,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催促他趁着今夜凉快,早些洗漱睡觉。 傅西凉乖乖的洗了,想到自己来了这几天,还没在自己的卧室里睡过觉,又想起那卧室床上铺着浅蓝底白雪花的床单,那颜色和图案实在是可爱,便告诉傅燕云,说今夜自己要一个人睡。 傅燕云还是不置可否,自顾自的沐浴更衣上了床。仰面朝天的枕着双手,他望着黑暗的天花板,一边想心事,一边等待。 等了片刻,房门一开,傅西凉摸黑回来了。 那间卧室除了床单漂亮之外,其余全是陌生得一无是处。他躺在那陌生的环境里,竟是躺得满心恓惶。如今回到了傅燕云身边,他被那熟悉的气味包围着,像是得了某种疗愈一样,心情忽然又好了起来。 他白天睡得太多了,现在完全不困。用两只胳膊肘支撑起上半身,他深深垂下头,凑到傅燕云跟前喃喃的说话。傅燕云侧过身来,伸手摸了摸他的肩胛骨,两片肩胛骨此刻正高高的支着,像是两只未发育成的秃翅膀。 傅西凉被他摸得痒了,小小的换了换姿势,将翅膀收了回去,然后继续呢喃。傅燕云偶尔回应一两声,是不大热心的样子。 两人嘀嘀咕咕了一阵子,傅西凉忽然坐了起来,带着气说:“我不管你,反正我想走就走!” 然后他向后一倒,要和傅燕云颠倒着睡。傅燕云拍了拍他的脚背:“回来吧,我可不敢这么和你睡,怕你半夜蹬着我。” 他把两只脚向上一缩:“我不会蹬你的,我睡着了就不动了。” “得了吧。傅燕云说:“好像我没和你睡过似的。” 房内静了三五分钟之后,傅燕云又向他伸了手:“回来吧,我都听你的还不行?你这么躺着我是真不敢睡,忘了那一年夜里,你差点把我下巴踢歪?” 手伸出去没有回应,只好无力的落了下去,落下去之后,一根食指悄悄的伸出来,冲着前方一勾,指尖触到了温暖的肉,是傅西凉的脚心。 勾了两下之后,傅西凉痒得忍无可忍,挺身又坐了起来。 把两只脚压在屁股下面,他跪坐在大床中央,一时间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想要对傅燕云怒目而视,屋子里又太黑。正在他犹豫之际,傅燕云忽然起身搂了他的脖子一转:“过来吧你!” 傅燕云使了个让他身不由己的巧劲儿,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是背对着傅燕云侧躺了下去。傅燕云摸了摸他的头发:“好了好了,别闹脾气了,明天我带你一起走。” 他说:“这还差不多。”随即一挣:“别搂我。” “你就凑合一点吧,全世界除了我之外,还有谁乐意搂你?况且夜里这么冷,毛巾被又这么薄,搂着你还能暖和点儿。” 傅西凉也承认今夜确实是冷,所以不再挣扎,并且还往后挪了挪。 -- 第124页 傅燕云问道:“你干什么?” “你贴着我,贴着我就不会冷了。” 傅燕云贴着他躺了一会儿,不但不再冷,甚至还微微的出了一点汗。 “冬天你一定要给我搬回来住。”他说。 傅西凉这时有点困了,含糊的问:“为什么?” “省煤。床上放一个你,一冬天能省两车煤。” 傅西凉闭着眼睛,半梦半醒的哼了一声。 * * 翌日清晨,天放了晴。 傅西凉坐在椅子上,仰起头枕着椅背。傅燕云肩膀上搭了一条毛巾,捏着剃刀给他刮脸。 他弯着腰,凝神盯着刀锋:“弟弟啊,以后不高兴了可以对我发脾气,但是绝对不可以不理我,不可以把哥哥扔了不管。” 傅西凉转动眼珠盯着他看,因为不敢动,所以只“嗯”了一声,表示自己记住了。 傅燕云又道:“哥哥对你多好啊,你小时候,给你擦过屁股,你长大了,又得给你刮胡子。” 傅西凉心想我自己也能刮,是你一定要给我刮,你嫌麻烦不干不就得了?可因为还是不敢动,所以他没反驳,只又“嗯”了一声。 傅燕云继续说话——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此生只需要“照应”着傅西凉即可,等将来双方成家立业了,再继续照应着他的家庭,免得他“遇人不淑”,或者两口子都是糊涂蛋、一起把日子过到沟里去。 然而现在形势变了,轻描淡写的“照应”二字已然不够,他得对他担负起百分之百的责任。 所以策略也得改变,他恨不得往傅西凉的头脑里打一个烙印:“哥哥为了你,直到现在还是有业没家,没关系,照顾你是第一位的,哥哥最喜欢你。” 傅西凉只是“嗯”,等傅燕云刮下最后一刀,抽下毛巾给他擦干净了脸,他才起身说道:“燕云你今天好啰嗦,一直说个不停。” “不只是今天啰嗦,以后我也要啰嗦,一直啰嗦到你把这些话全都印进心里为止。” “可是我已经记住了啊。你说一遍我就记住了。” 然后不等傅燕云回答,他自顾自的走去收拾了行李,把衣服叠好装进手提包里,再把《侦探小子奇遇记》和两盒拼图放到衣服上面。回到傅燕云的卧室,他打开立柜,在放着床单的那一格上下的嗅,嗅来嗅去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气味,于是把大床上铺着的床单拽下来叠好了,也塞进了手提包里。 傅燕云站在门口,一边系衬衫纽扣,一边看他忙活,发现他能把大床单叠成一个小方块,手艺还挺好。 又过了二十分钟,丁雨虹把汽车开过来了。傅燕云和傅西凉坐上了汽车,傅西凉望着车窗外的晴朗晨光,非常高兴,高兴到主动握住了傅燕云的手,又转过头,向着傅燕云笑了笑。 傅燕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那天那位聂小姐来了,说是你办事办得不错,拿出了二百四十块钱,让我转交给你。钱我放在办公室了,等会儿拿给你。晚上要是不下雨的话,我去接你,咱们找地方买蝈蝈去。” “不买了。”他说:“我已经不喜欢蝈蝈了。” 傅燕云没再多说。等到汽车开到了侦探所大门外,他先下车进去,拿了钱出来给了傅西凉,然后让丁雨虹把傅西凉送去后门。 * * 傅西凉下了汽车,抬手摸了摸面前的黑漆院门。院门锁着,于是他拍了拍,大声喊道:“二霞!” 院子里立时传来了“嗳”的一声,二霞早醒了,只是没来得及开大门。连忙拿了钥匙跑过来打开大锁头,她拉开院门,仰脸看着傅西凉,直接就笑得露了白牙:“回来了?” 傅西凉答道:“回来了。” 二人的寒暄到此结束。二霞接了他手里的手提包,又问:“早饭吃了吗?” “吃了。” 二霞转身把手提包往房里送,而他站在院子里,看看院子里那几棵被雨水冲洗得崭新的树,感觉那树叶绿得真是美极了,大花野猫从墙头一翻而下,没了踪影。 而二霞在房内窗前打开手提包,一边为他取出衣物,一边不住的抬眼看他。 二霞想他了。 在他离开的头一天,她关起门来,确实是尽情的享了一场清福,可是从第二天起,她就发现那清福的滋味变得有些淡了。 平时傅西凉在家时,她在做完了家务、喂饱了傅西凉后,躲进自己的小房间里歇一会儿,或者吃点什么,或者看看长舌日报,最多能歇一两个小时,可在那一两个小时里,她会是特别的惬意,特别的快乐。 现在把一两个小时里的惬意和快乐分散到二十四小时里,惬意和快乐的滋味全被稀释得品不出。美好的滋味淡了,寂寞的滋味却浓了,夜里尤其是怪吓人,侦探所里无人值班,楼上日报社也动辄是全黑,她有时候吓得恨不得彻夜开灯睡觉,可是又怕费电、舍不得。 又因为白天黑夜都是自己一个人,可以随便的凑合,所以这几天她也没吃什么正经饭。傅西凉若是再不回来,她也要和燕云先生似的,饿得瘦了。 “我和他有缘。”她含着笑,暗暗的想。 * * 二霞检查了他那一提包衣物,把该洗的全泡进了盆里,有条床单,看着挺干净,闻着又有人的气味,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由着这条床单,二霞联想起他上回从燕云先生家里带回来的那个旧枕头,于是不等傅西凉发话,她直接把这条床单铺到了他的床上。 -- 第125页 她在卧室铺床单,傅西凉坐在客厅里数钱。他面前放了一沓子十元一张的钞票,一堆小面额的零票子,以及一匣子银圆。 将这些钱一五一十的数了两遍,他把一共五百元的钞票放进了钱匣子里,和二霞喜欢的银圆锁在了一起。把钱匣子放回立柜顶上去,他揣着八十块钱,出门理发去了。 * * 坐在亚琪亚的理发椅上,他低着头,等着理发师给他剃后脑勺。 理发师感觉他这个脑袋形状非常之好,脑袋上所生的毛发乌黑浓密、软硬适中、也是非常之好,所以一边剃,一边向旁边的青年传授技艺:“……这里要有个过渡,要这样慢慢的剃上去,不能留台阶,不能有棱子,手一定要稳……” 那青年曾是他的得意高徒,所以讲到这里,他就起身让了位置:“你来试一试。” 傅西凉登时抬了头:“不行。” 理发师陪笑道:“先生,他手艺好着呢,去年已经出师了,也是这店里的理发师。” “手艺好就不跟你学了。” 理发师被他堵了个哑口无言,只好笑呵呵的站回原位,继续给他剃头。这位客人不是个好说话的,所以理发师理得格外用心,怕他挑理。 * * 昂着个很精神的脑袋,傅西凉出了亚琪亚,皮夹子里还有七十九块钱。 他像只出了笼的鸟,晒着太阳吹着风,沿着大街慢慢走。走着走着,他抬手捂了耳朵,因为路边一家绸缎庄锣鼓喧天的,似乎是在宣传什么减价大酬宾。 走过了绸缎庄,又走过了一间面包房,他在街角的玻璃橱窗前停了脚步。橱窗里摆着一辆锃明瓦亮的自行车,橱窗玻璃上贴着一张大广告画,画上印着各种牌子的自行车,旁边还用粗笔写了价格。 不知不觉的放下双手,他先是看了会儿那辆新自行车,然后抬头望向了那张大广告画。 然后他叹了口气——钱不够,如果想买那辆最好的话。 倒是可以买次一等的,但是又有点看不上。 在橱窗前看了半个多小时,他转身走了。 想要的东西得不到,他有点沮丧,但是还算平静。他知道自己过日子就是这样的,若想要什么有什么,那么只有两条路,一是让时光倒流——自己原来家里有四辆英国自行车;二是去向燕云要。 但他想自己是这么大的一个人了,伸着手去向人家要东西,终究不是有脸的事情。所以还是算了吧。 直到现在,他才有点明白了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失去了多少。 第六十九章 :大礼 傅西凉到家时,二霞已经在灶台前忙活起来了。 自打傅西凉一到家,她就忽然觉出了饿,而且是这也想吃,那也想吃。傅西凉刚一出门,她挎起篮子也直奔了菜市场。等傅西凉回来时,她已经将花生米炸好了,黄瓜丝也切好了,一勺热油浇进一碗底的调料里,她把拌凉面用的酸辣汁子也预备出来了。傅西凉这边一进门,她那边就往开水锅里下了面条。 等傅西凉擦完了汗,喝过了水,她也把午饭摆上了桌。午饭简单,一样是她从外面买回来的黄米凉糕,一样是自家做的酸辣凉拌面,知道傅西凉不大能吃辣,所以只给他放了一点点辣椒,意思意思而已。 她正要出去拿筷子,院门一开,丁雨虹来了。丁雨虹给她拿了两瓶黑汽水,笑眯眯的告诉她:“我们老板让我送过来的,说是你一瓶,西凉先生一瓶。” 二霞接了汽水瓶子一看:“哟,怎么是黑的?” “新鲜吧?这是洋汽水,叫可口可乐,原来咱们这儿没卖的,只有上海有。今天我们老板让我去馆子里给他订午饭的时候,听我说馆子里卖这个,就让我又去买了两瓶,给你们送来。” “那你替我谢谢燕云先生。”说着她拿出一瓶向前一递:“我不喝这个,你喝吧。” “我喝过了。你尝一尝,挺好喝的。” “我不喝它,黑药汤子似的。” “那我喝一半,你喝一半。” 说着,丁雨虹接过汽水瓶子,直接用牙齿咬开了瓶盖:“给你。” 二霞有点怕这东西,笑着摇头:“我不要。” 丁雨虹仰起头喝了两大口,两大口就去了半瓶:“我喝一半,你喝一半。” 二霞感觉自己不能再拒绝了,这才接过汽水瓶,分成几口把它喝光,喝完之后想要点评一句,但是尚未开言,先打了个嗝儿。心里一害臊,她也忘了自己本来要说什么了,只道:“那我这就回去啦……”她向后望了一眼:“我们那儿正等着开饭呢。” 丁雨虹向她又是一笑,然后扭头跑开了。 二霞也笑盈盈的转身往回走,顺路拿了筷子进房,告诉傅西凉道:“燕云先生给你送了一瓶汽水。” 傅西凉点点头:“嗯。” 二霞把筷子给了他,又找出酒瓶起子,给他开了瓶盖:“晚上想吃什么,你告诉我,我下午给你做——你想不想吃肉?” 傅西凉喝了口汽水,再次点点头:“想。” 二霞领了旨,立刻开始筹划晚餐内容。而傅西凉坐在客厅里,不动感情的吃了四块黄米凉糕,两大海碗酸辣凉拌面,最后喝光了那一瓶可口可乐。 二霞进来收拾碗筷的时候,偷偷瞄了他几眼,感觉他像是有点不高兴——他高兴的时候都未见得能有个笑模样,不高兴的话就更是严肃迫人。二霞不由得心中不安,还以为他是嫌午饭太简单、吃得不顺口。殊不知傅西凉只是想要自行车而不可得、有些沮丧罢了。 -- 第126页 独自坐在客厅窗前,他沮丧了能有一个多小时,后来渐渐的过了劲儿,加之天气是那般的晴好,窗外简直就是鸟语花香的风景,所以他来了精神,又有点坐不住了。 二霞没敢进门打扰他,人在院子里,用刷锅水浇花。浇着浇着,她感觉头顶上有人在看自己,端着小锅一仰头,她瞧见了那副墨镜。 墨镜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墨镜下面的嘴说了话:“霞,西凉回来了吗?” 二霞听了他这个简要的称呼,暗暗的一咧嘴,但是又不敢反驳——她实在是有点怕他,别说他叫她霞,他就是改口叫她虾,她也得受着。 端着小锅犹豫了一瞬,她实话实说:“回来了。” “让他上来。” 二霞“哦”了一声,转身走到那绿纱窗前,小声说道:“楼上葛社长听说你回来了,让你上去。” 傅西凉这才想起来:自己头顶上还有个很好玩的朋友呢! 立刻起身走到院子里,他仰起头,对着二楼喊道:“葛社长!” 窗后立时现出了一副墨镜:“西凉。” 傅西凉一见了他就高兴,抬手向他用力的挥了挥。葛秀夫微微一点头,没有笑,心想我是不会再受你的骗了。 傅西凉又道:“我上楼去看你。” 墨镜上方的两道眉毛动了一动——这回居然是真的? * * 傅西凉上了二楼,直接走向了葛秀夫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还是那么的蓝阴阴,葛秀夫坐在写字台后,简直不知道该以何种姿态去面对傅西凉。傅西凉推门进来了,进门之后没急着往里走,而是停在门口,歪着脑袋仔细看了看他,然后告诉他:“我回家了,前几天我在燕云家里住。” “怎么搬到了他那里?” “因为我在巡捕房里打了架,他让我避避风头,等事情过去了再回来。” 葛秀夫向他招了招手:“我还当你那个醋精哥哥要把你藏起来了呢。” 傅西凉“嗯?”了一声,同时绕过写字台,走到了他跟前:“醋精?” 葛秀夫向他仰起了脸:“你知道吧?他不喜欢你和我交朋友。” 傅西凉想要看见他的眼睛,于是抬手摘下了他的墨镜,放到了一旁:“我知道,我所有的朋友他都不喜欢。” 葛秀夫向他缓缓一眨眼:“那你是听他的话?还是继续和我好?” “这件事我不听他的。”傅西凉答道:“要是听他的,我就一个朋友都没有了。” “那你为什么连着这么多天都不来见我?上次在街上见了面,你也不过来和我说一句话?” 傅西凉被他问住了——为什么这么多天不来见他?因为自己去燕云家里了啊!难道还要为了见他特地回来一趟?为什么在街上见面不和他说话?在街上见面还需要说话吗? 他完全不懂葛秀夫这句问话的意思,但对于这样的朋友和这样的“不懂”,他堪称是经验丰富,以至于他无需苦思冥想,直接问道:“我得罪你了?你生气了?” 葛秀夫刚要否认,可是一转念,故意答道:“是的,我生气了,你怎么办?” “我哄哄你?” 葛秀夫深感意外:“你想怎么哄我?如果哄得不好,那我还是要生气的。” “我给你买礼物。” 葛秀夫越发的意外,没想到他还会这一手:“你想给我买什么礼物?” “你想要什么?事先声明,不可以超过二十块钱。” 葛秀夫强忍着没有笑出声音:“我要什么你就买什么,这未免太容易了,怎么显得出你对我是用了心?我不说,你看着办。” 傅西凉直起腰,先是上下打量了葛秀夫,然后抬头环顾了整间办公室。葛秀夫舒舒服服的窝在椅子里,含笑盯着他:“看什么呢?是看我喜欢什么?还是看我缺少什么?” 傅西凉不理会,依旧是看,看到最后,忽然说道:“我知道了。” 然后他扭头就走,葛秀夫连忙追问:“干什么去?” 他在门口惊讶的回了头:“去给你买礼物啊。” 葛秀夫挥了挥手:“好,去吧,什么时候回来。” 他想了想:“一个小时。” “好,我等你。” * * 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葛秀夫因为对傅西凉的礼物太好奇,所以对于其余的一切都是心不在焉。 时间过去了四十分钟之后,他开始每隔两分钟抬头看一次挂钟。主编夹着一沓稿子过来和他谈正事,主编说十句,他能听进去一句。正在他有口无心的敷衍主编时,房门一开,傅西凉抱着一只大纸箱子,从门口挤了进来。 葛秀夫当即站起来:“老陈,我有急事,你有话明天再说。” 主编老陈见了傅西凉怀中的那只纸箱,感觉若从体积而论,确实是人家的事情更大,便夹着稿子退了出去。 葛秀夫摘下墨镜,也起身走了过去:“你这是买了个什么?” 傅西凉把大纸箱子往地上一放,掏出手帕擦了擦汗:“很好的礼物,你一定喜欢。” 然后他弯腰打开纸箱 ,从里面抱出一只相当豪华的地球仪。这地球仪之大就不必提了,支架乃是黄铜打造,也是金光灿烂,更特别的是它那下方不是普通底座,而是一只四四方方的胡桃木盒子,盒子外面伸出一只摇柄。 -- 第127页 傅西凉把地球仪放到了写字台上,然后转身挪开纸箱,拉来了葛秀夫。让葛秀夫和自己并排站到了写字台前,他说:“你看。” 他缓缓摇动了那只手柄,蓝阴阴的办公室里,大地球仪闪闪烁烁的亮了起来,原来地球仪里安装了一只小灯泡,摇柄一转,灯泡就亮。 “这样,”他轻声说:“你夜里也可以看它了。” 葛秀夫从来没有放眼世界的愿望,白天都从来不曾看过地球仪一类的玩意儿,夜里更是不会有这种雅兴。面对着傅西凉所买回来的这件大礼,老实讲,他有些懵。 抬手揽住傅西凉的肩膀,他扭头看他的侧影:“这是怎么想起来的?给我买地球仪?” “我觉得像办公室和书房这类的地方,应该有地球仪,但是你这里没有。” 随即,傅西凉直视了他的眼睛:“你喜不喜欢?” 葛秀夫点了点头:“很喜欢。” “是不是也不生气了?” “这么好的男朋友,我怎么舍得生他的气?” “你是在说我吗?” “当然,男朋友我只有你一个。” 然后,葛秀夫向他一笑:“看不出来,你还知道哄人。” “当然知道。” “原来你都哄过谁?” “朋友。”他想起了往事,告诉葛秀夫:“我读书的时候,谁要是生了我的气,我就买礼物送给他,他收了礼物就会继续和我好了。” 葛秀夫扳他的肩膀,让他转身面对了自己:“往后不用你给我送礼,看我不痛快了,你给我两句好听的话就行。” “那还不如让我继续送礼。”傅西凉说:“我嘴很笨,不会说好听的话。” “我教你。” “我学不会。” “学得会。”葛秀夫向他迈了一步,伸手掐住了他的腰。 虎口卡在他的腰侧,手指贴着他的后腰,他痒得一扭,随即要躲,然而葛秀夫呵斥了一声:“别动!” 说完这话,葛秀夫自己先不动了——不动的话,就不是那么的痒。 傅西凉低头看看他的手,抬头再看看他的脸。他双手暗暗运着力气,问道:“西凉,我手里握着的,是什么?” “我的腰。” “不对。”葛秀夫摇了摇头:“是我的枕头。” 傅西凉想了起来:葛秀夫确实是枕着自己的后腰睡过一夜。 “你说,”葛秀夫教他:“是你的枕头。” 他感觉这话莫名其妙,但不是什么污言秽语,可以模仿:“是你的枕头。” “什么是我的枕头?” “我的腰。” “连起来说。” “我的腰,是你的枕头。” 葛秀夫轻轻吁出了一口气,然后在一种奇异的刺激性中笑了起来。笑了一气之后,他抬起一只手,搭上了傅西凉的肩膀:“我什么时候还能再用用我的小枕头?” 傅西凉看了看这间屋子,没有床,只有一张躺椅:“如果你想枕着我躺一会儿,可以下楼到我家里去。我家有床。” “不如晚上你跟我回家。” “不,我不喜欢在别人家里过夜。上次是喝醉了。” “那就再醉一次。” “不,我好几天没回家了,今夜要好好的在家睡一觉。” 葛秀夫一皱眉头:“那我可就又要生气了。” “你生气我也没办法。” “不买礼物哄我了?” “已经买过了。” 葛秀夫笑着向他一扑,在拥抱他的同时,顺势拍了拍他的后背:“我这个男朋友啊,是一点儿也不肯惯着我。” 傅西凉任葛秀夫抱着,然而心思并不在葛秀夫身上。扭头望向了写字台上的地球仪,他伸手将它转了一下,然后用指尖点中了上面的一点:“我们就在地球的这里。” 葛秀夫冷不丁的听了这句话,话虽平常,然而仿佛含有一种特别的浪漫和清冷,让他骤然感觉自己方才的戏谑之语乌烟瘴气、很不上等。 放下双手转向写字台,他俯身仔细看了看:“这么一看,我们简直小得什么都不是。” “放在宇宙里,地球也小得什么都不是。比它大的星星有千千万万。”说到这里,他忽然扭头问葛秀夫:“如果今夜天上没有云,我们一起看星星好不好?” 葛秀夫愣了愣:“哦……行。” 第七十章 :这个傍晚 傅西凉见葛秀夫不再生气,而那办公室里又是不住的来人,乱哄哄的,便告辞下楼去了。 他走大门回家去,傅燕云站在窗前向外望,见他又往楼上日报社里钻,便是叹了口气。他这个弟弟,虽然是不擅经营人类的感情,但是对于感情还很需要,小时候因为交朋友,受过不少欺负。稍大了些后,他掌握了一些收拾朋友的技巧,该哄的哄,该揍的揍,倒是不再那么容易受欺负了。不过朋友也都是长了人心的,他满心里只装着一个自己,寂寞无聊了才找人玩,自己玩高兴了就不理人,有些孩子自尊心重,被他冷落了几次之后,就不理他了,他再给人家买钢笔、买糖果,人家也不肯要了。 如果傅西凉上楼找的不是葛秀夫,而是个本本分分的普通人,那他不会因此悬心,甚至也不会嫉妒,因为在傅西凉那里,朋友好似一次性的,消耗量很大。 -- 第128页 可他这回看上的,偏偏就是葛秀夫。 而问题又不在于他看上了葛秀夫,而是葛秀夫为什么也肯同他好?只是为了戏弄他?不至于,葛秀夫是个大忙人,应该没有那么无聊和闲。和他谈得来?那更是笑话!傅燕云认为葛秀夫和西凉根本就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生物,比鸟和鱼之间的差别还大。 傅燕云一想起“男朋友”那三个字,就有些刺心,很怕葛秀夫有点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嗜好——原来倒是没看出过什么痕迹,葛秀夫身边向来是只围着一大群乱七八糟的情妇。不过也难讲,他这位弟弟有点招蜂引蝶的天赋。柳笑春再怎么放荡风流,也不会扯开一个男人的衣服就摸,然而对他就摸了,当时的情形还是他们正躲在床底下避难。 他又想傅西凉现在刚二十出头,少算一点,就算他能帅到四十岁吧,那也还有小二十年的光阴。 “小二十年。”傅燕云想,然后叹了口气。 他晚上想要喝点酒,散散心,不便当着弟弟的面喝醉,怕弟弟有样学样,所以还是自己喝、或者找别人喝去吧。 * * 二霞的砂锅又咕嘟上了。 傅西凉推开院门进了来,吸了吸气,随口说了一句“好香”,然后进了屋子。二霞看他神情和悦,几步路走得也很有精神,这才终于放了心,暗想:“看来中午确实是没吃好。” 为了弥补中午对他的亏待,二霞连炖带炒,连切带拌,晚饭是有荤有素、有凉有热。傅西凉现在心里已经暂时除去了自行车的阴影,站在桌子前,他问二霞:“为什么今天吃得比较好?” 二霞说:“这不是好几天没回来了嘛,今天刚到家,应该好好的吃一顿。” 傅西凉点点头,坐下开吃。中午那碗面条的滋味有些怪,也说不上是好吃还是不好吃,现在这些饭菜才是熟悉的味道。一口气将满桌饭菜吃去了十之七八,他吃出了汗,起身走去洗澡换衣服。而他刚洗完,就听见外面二霞说话,正是燕云来了。 他走了出去。傅燕云站在院门口,对着他微笑招手:“弟弟。” 他应声而去:“燕云。” 傅燕云负手而立,问他:“晚饭吃了吗?” 他岂止是吃了,简直是撑得有些犯困,所以站在傅燕云面前,他懒怠回答,直接一掀衬衫下摆,露了肚子给他看。 他是个没肚子的人,吃饱了也不显饱满。傅燕云也看不出他到底是吃没吃,但是根据他的行为,可以猜测:“已经吃完了?够早的。” 他放下衬衫,还是有点犯困。 傅燕云问他:“既是已经吃完了,那我带你去买蝈蝈,好不好?” 他立刻摇了头:“我不去。” “真的不喜欢了?” “真的不喜欢了。” 傅燕云一笑,把背在身后的右手向他一伸,右手手指勾着两根线绳,线绳下端各吊着一只拳头大的蝈蝈笼子,笼中的蝈蝈全是威风凛凛的大家伙。 “就知道你不会和我去,我下午提前派人去买回来的。”他看着傅西凉:“还要不要?不要我就拿走送别人去了。” 傅西凉不说话,只是笑,一边笑一边伸手从他手指上摘下线绳,拎着蝈蝈笼子扭头回了屋子。二霞见他有了蝈蝈忘了哥哥,干脆的把燕云先生丢在了院门口,便看不过眼,走过来笑道:“燕云先生,请进来坐吧,家里有西瓜,我这就去切。” 傅燕云摆摆手:“不了,我这就走。”然后他指了指二霞,露了个坏笑:“只是你要没觉睡了,蝈蝈那东西夜里能吵死人。当年我和他在一间屋子里住,那时候我还上学呢,他抓了只蝈蝈养在屋子里,吵得我整夜失眠,因为蝈蝈和他打了好几架。” 紧接着他又补充道:“那时候我还打得过他。” 二霞也笑了:“我不怕,夏天总是少不了要听草虫儿叫,没他的蝈蝈,院子里也有蛐蛐。” 傅燕云又道:“梅小姐,辛苦你了。” “不辛苦。”她有点不好意思,真心实意的摇头:“一点儿也不辛苦。平常人家过日子,每天不也都是做这些事?这不叫辛苦。况且人家过日子还要操心劳神呢,我只出点力气就够了。” 傅燕云向她点点头,然后告辞离去。二霞站在门槛子里,探头目送着他远去。霞光照着燕云先生的背影,她望得出神,心里只感觉十分的安宁恬静。 就在这时,她忽听身后传来了一声低沉的呼唤:“霞。” 她一哆嗦,慌忙回头,就见不知何时走来了一名彪形大汉,看那虎背熊腰的身形,看那横眉怒目的面貌,正是葛秀夫身边的保镖之一。 保镖先生微微弓着腰,背上扛了两把扣在一起的藤制躺椅,定定的看着二霞,他柔声说道:“霞,有日子没见了哈。” 二霞差点立刻关了大门。手扶着一扇门板,她张口结舌:“你——” 大汉又道:“我奉我们社长的命令,下来往这儿送两张躺椅。” “啊?” “正好我也顺便过来看看你。你是不知道啊,我成天跟着我们社长,忙得很,一点闲工夫都没有。社长他别人信不过,就看我忠诚可靠,说我有出息,上个月还给我涨了薪水。其实我一个单身汉,又不是那花天酒地的人,有点钱就够我用的了。” “哦……” -- 第129页 “你是不是没看出来?其实我可是个老实人呢。就是因为太老实了,所以现在还是光棍一条。” 二霞退了一步:“你等等,我去问问我们先生。” 不等大汉回答,她扭头就跑,一口气跑进了屋子里,告诉傅西凉:“楼上的葛社长,派人给咱们送来了两张躺椅。” 傅西凉正在观察蝈蝈,听了这话,抬头问她:“为什么要给我送躺椅?” “不知道啊,所以我还没让他进门呢。” 这话刚说完,院子里有了响动,她扭头一看,正是保镖先生自作主张,已经进门把躺椅放下了。 傅西凉走了出去,问道:“为什么给我送这个?” 保镖向他陪笑回答:“我们社长说这躺椅是夜里用来看星星的,让我提前送过来。” 傅西凉明白了,认为自己没有再说话的必要,就扭头回了屋子,把二霞留在了门口。那保镖看着二霞,压低了声音:“霞,我走了,再会。” 二霞是个讲礼数的,对谁都是好声好气。但是面对着这位自来熟的保镖,她决定效仿东家,往后一退,也来了个一言不发。 等保镖走了,她才走去问了傅西凉:“楼上的葛社长,夜里要来看星星呀?” 傅西凉答道:“是。” “星星还不是在哪儿都能看,他为什么非要到咱们这院子里来?” “因为我一个人看星星太寂寞。” “那……要看到几点呢?用不用准备一顿夜宵?” “不用了,我只想看看星星,没想和他吃饭。” “那……到时候我就等在我的屋子里,你如果想要茶要水的话,喊我就行。” “嗯。” 二霞松了口气——她一直很怕直面葛秀夫,能躲开还是躲开为好。葛秀夫和葛秀夫的手下唤她为“霞”,她听着也很瘆得慌。 * * 傅西凉本以为自己是不喜欢蝈蝈的了,可是两只蝈蝈摆在眼前,他又对它们来了兴趣。 从院子里折来一根草茎,他对那两只蝈蝈撩拨了半天。或许是天气不够热的缘故,蝈蝈们始终不叫,倒是凶得很,将他那根草茎啃噬不止,还想咬他的手指头。 如此玩到了天黑,他终于有些腻了,这才放好蝈蝈笼子,起身走进了院子里。仰起头望了望天,他很满意——这是个万里无云的夜空,他一眼望出去,找到了好几颗熟识的星星。 把那两张躺椅在空地上并排摆好了,他先躺了下去。 二霞是个干净人,不管白天在院子里怎么煎炒烹炸,晚饭后一定将案板灶台狠狠擦洗一通,该扔的垃圾全部扔掉,院子里莫说恶气,甚至连烟火的余味都没有。夜风微凉,风中就只有青草和花朵的气息。 这时,院门开了。他低头望过去,看见了葛秀夫。 葛秀夫单手拎着一只冰桶,进门之后,回头对着外面的人做了个手势,然后关严了院门,上了门闩。 转身看见了躺椅上的傅西凉,他并没有动,而是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才迈步走向了他。 冰桶里的冰块和酒瓶相撞,随着他的步伐,一步一响。他始终不知道傅西凉最喜欢什么,所以只好又带来了两瓶香槟。 走到傅西凉跟前,他在另一张躺椅上坐下了,顺手放下了那只冰桶。抬手摘下墨镜插进胸前口袋里,他俯身凑到傅西凉跟前,忽然一笑,抬手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小枕头?我的小枕头?” 傅西凉望着他:“你是在叫我吗?” “当然。” 傅西凉也笑了一下,因为感觉他的语气里只有笑意、没有恶意,所以那应该只是个亲昵的外号。 葛秀夫又道:“既然你不肯到我那里去,那就换我到你这里来。如果看星星看得太晚,我睡在你这里了,你得管我。” “可以。”傅西凉说:“这里还有两间屋子,够你睡的。” 然后他看到了冰桶里的两只酒瓶:“你带了香槟?” 葛秀夫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伸手从冰桶里抽出了一把银色短刀。对着傅西凉一转手腕,葛秀夫给他挽了个银光闪烁的刀花。冰冷刀尖一抵傅西凉的咽喉,他问:“杀了你,怕不怕?” 不等傅西凉回答,他已经收回了刀。拉起傅西凉的一只手,他把刀柄塞进他的手中:“逗你玩的,刀没开刃。” 傅西凉握住了那把刀,看了看:“我知道你是在逗我。我们是好朋友,你杀我做什么。” 然后他把短刀递还给了葛秀夫:“我认识这个,这是香槟刀。燕云在家里用过它,连着劈碎了两只酒瓶,声音大极了,碎玻璃还划破了他的手,非常可怕。” “我不会。”葛秀夫看着他:“我和你哥哥不一样,和我在一起,你什么都不用怕。” * * 葛秀夫吓唬傅西凉,一手攥着酒瓶,对着玻璃瓶口作势挥刀要削。然而短刀在半路转了向,他以一种非常巧妙利落的手法,只用刀尖把那瓶塞硬挑了出来。 然后他把酒瓶举向了傅西凉:“给你。” 傅西凉本来已经紧张得起身站到了一旁,并且捂住了耳朵。惊魂未定的伸手接了酒瓶,他见葛秀夫又来了一场漂亮的虚张声势,无声的开了第二瓶香槟。 把香槟刀往冰桶里一扔,葛秀夫告诉他:“我总怀疑全天下只有我会这一手。” -- 第130页 傅西凉仰卧回了躺椅,把酒瓶放到了一旁地上。 葛秀夫又道:“我如果是个穷小子,我就去伺候别人吃喝玩乐,给他们烧烟、开酒、把门口……”说到这里他笑了起来:“我照样能发财,你信不信?” “我不知道。” “能。”他也仰躺下去,望着天说:“应该能。” 然后他伸手拍了拍旁边的傅西凉:“不要对别人讲我刚才的话,人家听了,要笑我下三滥。” “好。” “你也说点什么,说什么都行。” 傅西凉扭头看着他:“我想说,你不要怕别人笑话你。” 这话倒是出乎了葛秀夫的意料:“为什么?” “因为你的名誉本来就不好。” “嗯哼。”葛秀夫深深一点头:“也是,人家恨我恨得都来杀我了,我又何必还怕人笑话?” 他又拍了拍傅西凉:“说得不错,再来两句。” “不说了,我要看星星。” 第七十一章 :星空之下 傅西凉仰望着夜空,目光在天幕上一寸一寸的慢慢走。看着千百光年之外的繁星,他感觉自己的整个心胸都变得清冷、宁静、辽阔。 他不知道自己沉默了有多久,直到听见葛秀夫在自己耳边说了话:“考考你,认得那个星星吗?” 他顺着葛秀夫高抬的手臂望过去,他娘对他说过那颗星辰的名字,所以他认得:“牛郎星。” “不是,是它两旁的那两颗。” 这回的答案是燕云当年教给他的,他说道:“那是牛郎和织女的孩子。” “那么……”葛秀夫换了一个方向:“那颗亮的呢?” 亮的他也认识,他从一本天文书上读过它的介绍:“天津四。” 葛秀夫又换了方向:“那边,那边那颗有点红的。” “大火。” 葛秀夫没问住他,倒是有些意外,因为在此之前一直以为他所说的看星星,只不过是在夏夜乘凉的时候随便望望天。 “我也喜欢看星星。”他对傅西凉说:“小的时候,白天家里根本不允许我出去玩,我只能是昼伏夜出。”他笑了笑:“夜猫子似的。” 傅西凉望着星空,原本是并不关心他曾经有过什么样的生活、曾经像过什么样的动物。可在短暂的出神过后,他忽然反应过来:葛秀夫不是别人,是他如今唯一的朋友,不止唯一,还很好——他在朋友最多的中学时代,也难得交到这样模样既顺眼、言谈又有趣的好朋友。 燕云当初怎么说的来着?如果想和一个人长长久久的交朋友,就不能只把人家放在心里喜欢,也不能只在想起人家的时候才喜欢。那是活人,不是玩具,不是买了回来就永远属于你。 于是从星空中收回目光,他扭过头,想要陪葛秀夫谈一谈:“后来呢?” “后来就长大了,长大了就好了,一切都好了。” 傅西凉望着他,先是不说话,后来从躺椅旁的地面上拿起了那瓶香槟,把酒瓶伸到二人之间:“那祝贺你。” 葛秀夫一怔,随即将自己那瓶也抄起来,和傅西凉碰了一下:“谢了。” 然后他仰头灌了一气,傅西凉收回酒瓶,也喝了一小口。 葛秀夫放下酒瓶,定定的盯着他:“哎,小枕头,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玩意儿?” 傅西凉立刻想起了车行橱窗里的那辆自行车,但是不打算提。在这一方面,燕云对他也有教诲,他知道这样的话一旦说不好,会被误会他是在向人索要,会丢人现眼。 “没有。” “有了可以告诉我,我送给你。” “没有。” “别答得这么痛快,你再想一想。衣服啊,手表啊,戒指啊……什么都可以要,你想换个房子、来辆汽车都没问题。” 傅西凉感觉葛秀夫抓住一个问题追问不休,有点啰嗦,便给了他一个干脆彻底的答案:“我什么都不要,有你这个人就够了。” 然后他转向上方,继续看星星。 这回他没能藏住语气中的不耐烦,葛秀夫听出来了。 像被将了一军似的,葛秀夫一时无话可答,只抄起酒瓶,又灌了一大口。 * * 傅西凉躺在凉爽的夜风里,希望可以看见一颗流星。但他等了又等,最后只等来了一些蚊子。 蚊子一来,这星星就算是看到了头。他坐起来,就见旁边躺椅上的葛秀夫闭了眼睛,竟是已经睡着了。 “葛社长?”他唤了一声。 葛秀夫呼吸深长,没有反应。 他起身迈了一步,踢翻了葛秀夫躺椅边的空酒瓶。静夜之中,香槟瓶子倒地的声音也像是巨响。他慌忙向后退了一步,随即望向二楼——二楼一片漆黑,早没人了。 于是他小心翼翼的绕过躺椅,走到院门前,开门向外看了看——外面也没有葛秀夫的汽车和保镖。 重新将门关好,他回头望着葛秀夫,想了起来:葛秀夫说过,如果他看星星看得太晚、睡在这里了,自己得管他。 走回躺椅前,他弯下腰又唤了一声:“葛社长?” 葛社长依然是沉睡不醒。 傅西凉一手托了他的后背,一手托了他的腿弯,把他拦腰抱了起来。转身走入楼内,他随即发现了问题:屋子确实是还有两间,但是床只有一张,自己该把葛秀夫安置到何处呢? -- 第131页 他先进了客厅,想把葛秀夫往桌子上放——没真放,只比量了一下就知道不行,这桌子连二十年前的葛秀夫都放不下。 桌子太小,他便缓缓弯腰下蹲,把葛秀夫放到了地上。地上倒是够他睡的,傅西凉把他平平的摆端正了,连胳膊和腿都一并捋直。 然后站起来低头看着他,傅西凉还是感觉不对劲——自己回卧室睡床,把最好的朋友放在客厅地上,这应该不是待客之道。而且葛秀夫这么直挺挺的往地上一躺,也让他联想起了停灵。 所以他俯身再次抱起了葛秀夫。 转身走进卧室里,他停在床前,正要把葛秀夫往床上放,可就在那要放不放之际,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重要的大问题。 他把双臂往上抬了抬,把头往下低了低,将脸埋进葛秀夫的胸口,仔细的嗅了嗅。 葛秀夫身上有淡淡的烟草味,有淡淡的香水味,还有一点甜丝丝的香槟味,仿佛还有一点新书的油墨气息。把这样的葛秀夫放在床上,床上原有的气味就一定会改变。 那可不行。 转身再次把葛秀夫放到了地上,他走过去打开立柜,从里面翻出了一条新床单,展开来苫盖在了床上。苫盖之前他忍不住弯下腰,把脸贴在床单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旧床单和旧枕头全被盖严实了,他这才又抱起了葛秀夫,把他放到了床上。 这回总算是对得起朋友了,可他站在床边,又发现了新的问题:葛秀夫是有床可睡了,但自己呢? 他把葛秀夫往里推,这床的一侧是靠墙的,所以他把葛秀夫也推得靠了墙。然后自己和衣躺下,他背对着葛秀夫侧身而卧,朦朦胧胧的闭了眼睛。 五分钟后,他一翻身,咕咚一声滚到了地上。 晕头转向的爬起来,他这回面朝着葛秀夫躺了,结果片刻之后,他忍不住翻了个身——这回还好,一条腿先下了床,及时的脚踏实地撑住了身体,只让他在半梦半醒之时吓了一跳。 他无可奈何的坐了起来,连个倚靠都没有。想要往后挪一挪去靠墙,墙壁光滑,比靠着那铁栏杆的床头更舒服,可从床头到床尾,不是葛秀夫的身,就是葛秀夫的腿。 坐着思索了一阵,他忽然起身,第四次把葛秀夫抄了起来。 随即做了个向后转,他在床边坐下来,向后挪,一直挪到有墙可靠。把葛秀夫横放在自己的大腿上,他缓缓欠身伸手,解开自己的鞋带,脱了鞋蜷了腿。 这回他就舒服多了。 坐稳当了之后,他重新托抱起了葛秀夫的上半身,让他枕进了自己的臂弯。抱整个儿的葛秀夫,对他来讲都不算艰难,这回只抱半个葛秀夫,更是轻松得很。一个脑袋一点一点的垂下去,他又犯了困。 葛秀夫这时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西凉,力气不小啊。” 傅西凉含糊的“嗯”了一声,已经把头低到不能再低:“你醒了?” 他困得抬不起头,喃喃的又道:“床上睡不下,你回家去吧。” 葛秀夫早就醒了,只是心里好奇,想要看看傅西凉会如何安置自己。此刻窝在对方那热烘烘的怀抱里,他伸出一条胳膊,环住了傅西凉的腰——单是松松的环着而已,环住了就不敢再动,因为知道那一带是傅西凉的痒痒肉,而傅西凉在睡糊涂了的时候一旦受惊,极有可能给他一下子。 侧耳倾听着傅西凉的呼吸声,葛秀夫听出他是入睡了。 总这么窝着有点难受,但是大动作又可能招来傅西凉的拳头,所以葛秀夫只能一点一点的变换姿势,同时也有不可思议之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躺进了这样一个危险的怀抱里来。 第七十二章 :海伦 傅燕云晚上和一位老友喝了半夜小酒,他这位老友姓白,比他年长了两岁,说起来是个显赫世家的公子,其实家中情形一言难尽,复杂乱套得都没法说。 傅燕云虽然富有理智,但有时候琢磨傅西凉琢磨得太深,也爱钻个牛角尖,实在是钻得走投无路的时候,他就来和这位白公子谈谈。白公子家中“侯门似海”,常年在海中潜游,什么怪鱼没见过?对于傅燕云那点人生烦恼,公子的意见是:不算什么。 白公子上一辈有六个叔叔,六个叔叔和他的父亲齐头并进,各自弄了五六个姨太太,姨太太们也不闲着,逐年的繁衍,并且不分家,嫌分家不好听,有损祖宗名望,就这么关起门来乱哄哄的过,一天能吵八百架,互相的争抢、使坏、永远都是隔墙有耳,全家几十年如一日,昼夜不停的上演豪门风云录。白公子之母算是有本事的,能够把儿子送进上等的洋学堂里读书,虽然送进去时,他已经比同班同学大了两岁。但他有好些个兄弟还在家里跟着账房先生读古书,读得已经和文盲差不多——正经的鸿儒身价太高,请不起。 白公子在那么个家中存活到如今,莫说身经百战,身经万战都有了。若是能让他清清静静的独占一座小洋楼,领着个和他同心同德的兄弟过活,那他真会活活乐死,要是能那么过一辈子,就算他享了清福了。 “我自己出钱,往房里装了一台电话机,”他哭笑不得的对傅燕云讲:“第二天怎么打也打不通,出去一看,线让人剪了。我们家就是这样,谁也看不得别人好,我常年过的就是这种日子。你要是感觉委屈,咱俩换换?你那弟弟我见过,仪表堂堂,挺好,没看出傻,我乐意带着他过,你搬我家去,替我当白二少爷。干不干?” -- 第132页 傅燕云垂眼盯着酒杯,被他说得笑了,而人这么一笑,就把愁绪给笑散了。 然后二人由着家庭,又谈到了婚姻,傅燕云道:“这个我就不必谈了,你倒是可以好好的筹划一下。” 白公子摇了摇头:“我也不必谈了。你别以为我深受大家庭之苦,就向往一夫一妻的小家庭。不向往,什么都不向往,我简直就是有点厌人,只想一个人待着。” 傅燕云看了他一眼:“那今天让你出来陪我喝酒,还真是难为你了啊。” “你当然知道我不厌你。” “承蒙厚爱,受宠若惊。” 白公子知道傅燕云是在扯淡,所以也不在乎。他确实是“厌人”,但也确实是喜欢和傅燕云见面——不知为何,他一看见傅燕云这个人,就会联想起文明、摩登、现代化、二十世纪之类的字眼儿,和他那个停滞在前朝旧代的大家庭形成鲜明对比。和傅燕云坐下来聊上那么一会儿,会让他感觉到自己仍然是青年。 夜里十一点多,傅燕云回家睡觉。睡到三点钟,他渴醒了,起床喝水,一边喝一边回想着自己昨夜和白公子的谈话,想过一遍之后,他笑了笑,也感觉自己是小题大做。白公子为了拥有一部私人的电话机,恨不得养一条狼狗捍卫他的电话线,和白公子相比,自己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万般皆是命,不提旧事,不说未来,只看此时此刻,他想自己已经算是幸运儿。 这么一想,他忽然觉得有些愧对弟弟,眼前同时浮现出了对方那双清炯炯的眼睛,那双眼睛直直的望着他,等他的命令或者教导,从小望到了大,直到现在也还是那样的眼神,也还是没有变。倒是他那一副心肠,百转千回,数不清打过了多少次退堂鼓。 想到这里,他不睡了,走去浴室洗漱更衣,想要立刻见到弟弟。弟弟现在一定还在睡觉,睡觉也不行,睡觉也要见。 * * 三点四十分,傅燕云进入侦探所,所里静悄悄的,他还是渴,所以先去办公室,喝了一杯凉开水。 三点五十分,他跳窗户进了后院。院子里也是静悄悄的,他不想惊醒二霞,所以轻轻落步,无声无息的进入楼内,直奔了傅西凉的卧室。 卧室虚掩着门,他推门迈进了一只脚。 瞪着房内那张乱腾腾的床,他隔了足有半分多钟,才让另一只脚跟了上来。 床上睡着两个人,一个长长的趴着,是傅西凉,另一个背靠墙壁蜷缩着,头勾下去枕着傅西凉的后腰,不用看他的面貌,一瞧肤色就认得出他是葛秀夫。 傅燕云盯着那张床,向内又走了一步。 傅西凉睡得正沉,衬衫卷到了肋下,一只脚穿着袜子,一只脚光着。葛秀夫脸贴肉的枕着他,一条胳膊伸出来搭上他的屁股,一条腿蜷起来骑着他的大腿。二人契合得挺巧妙,虽然全睡得无形无状,但是这一张床还真把他们承住了。 傅燕云望着这二人,感觉像是幻觉,歪了脑袋换个角度再看,不是幻觉,床上确实是有着这么俩人。 后退一步,再退一步,他出了卧室,关了房门。偏巧这时,他身后开了门,蓬着头发的二霞走出来,对着他的背影惊呼了一小声。 他立刻做了个向后转,先是向她“嘘”了一下,然后低声问道:“葛昨夜来了?” 二霞此刻头没梳脸没洗,简直是无颜面对燕云先生,只能垂头回答:“是,说是来陪西凉先生看星星。” “看星星?什么星星?” “就是天上的星星。” “看完了就睡这儿了?” 二霞昨晚躲在房中、等候差遣,等着等着就睡着了,所以如今也是不明就里:“他睡这儿了?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傅燕云又对她“嘘”了一声,然后走去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拧了一把冷毛巾。 转身走回傅西凉的卧室,他单手拎了一把椅子放到床前,然后伸手拍了拍葛秀夫。 他的手又湿又冷,啪啪的拍在葛秀夫的热脸上,葛秀夫一个激灵就睁了眼睛。这时外头已经亮了天,葛秀夫望着眼前的傅燕云,由于过于惊愕,竟是发了呆,一边发呆一边下意识的紧了紧手臂,将那抱了满怀的东西又往怀里收了收——直到他顺着傅燕云的目光望下去,发现自己的左手正扳着傅西凉的胯骨。 他立刻松了手,并且以手撑床,坐了起来。心情类似三年前被一位情妇的丈夫捉了奸,但三年前的那一次他无所畏惧,而三年后的这一次,他面对着傅燕云,略微的有点慌了神。 虽然他就只是佝偻着在这张小床上凑合了一觉,根本不存在任何奸情。 “燕云兄。”他开了口。 傅燕云没回答,只欠身递给了他一个冷毛巾卷儿。 他接过毛巾卷儿,打开来擦了把脸,水珠子甩到傅西凉的后腰上,傅西凉睡得并不舒服,所以略受刺激,便哼了一声,也慢慢睁开了眼睛。扭过脸看见傅燕云,他没精神打招呼,只缓缓的一扇睫毛。 这回,傅燕云终于说了话,对象是葛秀夫:“我说,他前几天还只是你的男朋友呢,怎么昨夜你俩就入了洞房了?” 葛秀夫手攥毛巾看着傅燕云,发现这人的嘴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可他毕竟是傅西凉的哥哥,看着傅西凉的面子,他还不便翻脸。 -- 第133页 从床尾挪下地去,他绕到床前,在床边坐了下来:“昨夜陪着西凉看星星,一不留神就睡了过去。” 低头用手指揉了揉眼角,他再次抬头,面对着斜前方的傅燕云:“西凉就和我自己的弟弟一样,你怕什么?” 这时,傅西凉侧过身来,用胳膊肘支起了上半身,倒不是听出了谁的言外之意,纯粹只是趴得累了,想要换个姿势。 他那衬衫从上往下蹭开了三枚纽扣,领口歪斜着敞开,一侧肩头露了出来。他还是困,一个脑袋不住的往下一点一点,两只眼睛却又向上直盯着傅燕云,目光被两道斜飞的眉毛压着,仿佛有点野蛮的醉意,但傅燕云只扫了他一眼,就知道他那全是空壳子花架子——他就是没有醒透。 重新望向葛秀夫,他答:“你这个比方打得不对,我就这么一个弟弟,他成不了你的。” 葛秀夫盯着他:“燕云兄,我一直认为你对我有误会。你是不是以为我对令弟居心叵测?” 傅燕云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不回答。 葛秀夫从胸前口袋里抽出墨镜,打开镜腿戴了上。重新面对了傅燕云,他低声说道:“如果真居心叵测,他早完了。”他拍了拍身旁的傅西凉:“不要说他,只要我想,你也完了。” 然后他站起身,把毛巾往傅燕云怀里一扔,转身走了出去。 傅燕云正襟危坐,随着葛秀夫扭过头去,一直看到葛秀夫走出房门。 葛秀夫向他撂了句狠话,这反倒让他放了心。咬人的狗不龇牙,他更怕葛秀夫方才对自己和颜悦色。 转过头再看傅西凉,他见傅西凉晃了两晃,向后一倒,倒成了个仰面朝天。 高举双臂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他随后松弛下来,又闭了眼睛:“你刚才是把他气走了吗?” 傅燕云答道:“差不多。” “他会不会气得和我绝交?” 傅燕云也不想对他话里藏刀,但有时候又真的是情不自禁:“怎么?你和他入洞房还入出感情来了?” “入洞房?”他喃喃的出声,像是在说梦话:“错了。男的和女的结了婚,才能入洞房。我和他都是男的,我们不能入洞房,没有这种说法。” “要是有这种说法,你是不是就会和他入一入了?” 傅西凉沉默了片刻,仿佛是在思考。片刻之后,他翻了个身,背对了傅燕云:“我应该是和你入。” “为什么是和我?” “没有别的人了啊。况且老王和张妈也都这么说。” 老王是当初傅家的门房,张妈是傅西凉的奶妈子,伺候傅西凉一直伺候到他十六岁,才离开傅家告老还乡。傅燕云听得来了兴致:“他们是怎么说的?” “说你要是个姑娘,爸爸就会让我和你结婚,可惜你不是。” 傅燕云忽然问道:“如果我是个姑娘,你愿不愿意和我结婚?” “也可以。” “看来你还不大满意?” “你总是管我,还总是训我,要是和你结了婚,就要永远受你的气。但是你对我也有好的时候——随便吧,我不知道,我听你的。” 说完这话,他又换了几个姿势,终于得以独占了这张床,他现在简直是舒服得要命。连翻带滚的,撕撕扯扯的,他将身下那条床单拽起来扔到了地上,然后把脸埋进枕头里,深吸了一口气。 随即他发现气味不对,多了一丝香槟的酸甜气,连忙又嗅了嗅枕旁的旧床单——没错,当真是串了味了。 但是无妨,他有办法。睡眼朦胧的转向床外,他说:“燕云。” 傅燕云起身坐到了床边,伸手给他理了理衬衫下摆:“什么事?” “你脱了衣服上来,陪我再睡一会儿。” “滚你的蛋!” “快点儿,我好困。” “困你就睡!你还想上半夜——” 傅燕云想说的是“你还想上半夜一个、下半夜一个?”,但是话到嘴边,硬憋了住,一是这话确实不雅,二是生怕自己启发了他。 而傅西凉听他语气如此之凶,便也不肯再求他,自顾自的翻身给了他一个后背,自己睡了。 第七十三章 :岂能罢休? 葛秀夫独自坐在阴森森的办公室里,胳膊肘架在椅子扶手上,他双手十指交叉,上身微微前倾,盯着前方虚空中的一点。 他感觉自己简直是陷入了一场荒诞的滑稽戏里去。他花了大量的感情和心思给一个傻小子——没有错,说他傻不算冤枉他——然后在完全清白无辜的情形下,被傅燕云羞辱了一顿。 他当时甚至无法辩解。怎么辩解?告诉傅燕云我确实是没有睡了你弟弟或者被你弟弟睡了? “睡”这个事,对他来讲是个太容易解决的问题——太容易了,太唾手可得了,太随心所欲了,以至于在他这里,“睡”和排泄成了同一类的行为,平常,痛快,不可或缺,但也肮脏。 用这么个字眼去概括他和傅西凉的关系,他感觉自己和傅西凉全受了玷污,他是非常的愤怒。 愤怒,却又只能是憋气窝火,傅燕云不是草芥蝼蚁,他没法子无声无息的让他消失。若是公然的开战,可原因又是什么?因为他搂着人家弟弟睡觉、被人家在凌晨时分揪起来损了一顿? 这原因他说不出口——不是占不占理的问题,纯粹就是说不出口。他要是因为这事去追杀傅燕云,全社会的人都要一起捂了嘴笑他。 -- 第134页 傅西凉若是个女性的美人,或是男性的名伶,这话还好说一点,至少听着还算合乎情理,为了争夺美女或者名伶和人大打出手,可以算是他冲冠一怒为红颜。但傅西凉那个体格,那个形象…… 他感觉一般的人——无论男女——只要和傅西凉腻歪在一起,看着都有点像是在偷汉子。自己真要是为了傅西凉开战,那么旁观者嘴上不说,心里也想不出好的来。 不打,憋气窝火;打,又怕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要不然就硬气一点,不要傅西凉了,免得傅燕云总要像只毒蚊子一样,伸着长吻过来刺自己一下。 可是…… 他向前挪了挪椅子,把一只胳膊肘架上写字台,顺势以手托腮,歪头望向了斜前方那座大地球仪。 伸出另一只手,他缓缓转动了地球仪下方的摇柄,让这颗星球闪闪烁烁的亮了起来。 没想到那傻小子还说中了,自己竟是当真在这黯淡屋子里看起了发光的它。轻轻的吸了一口气,他回忆起了那一段光滑、紧绷、温暖的小枕头。 眼睛盯着地球仪,他心里想:“打不成,还可以谈嘛。” * * 傅燕云走到院子里,看见二霞正在收拾院子。院子里放着两张躺椅,被二霞靠边摆了,躺椅旁的地上还扔着两只酒瓶子,一只空瓶子是倒着的,另一只还立着,几乎就是全满,但是一夜没盖瓶盖。二霞见傅燕云出来了,便问道:“燕云先生,这酒放了一夜,是不是不能要了?” 傅燕云弯腰拿起那瓶香槟,仔细的看了看,然后把它递给二霞:“是,不能要了。” 二霞倒了那酒,继续扫院子。傅燕云回头看了纱窗一眼,向旁走开了些,叫来二霞盘问了一番,盘问到了最后,并没有得到什么惊人的情报,他发现葛秀夫昨夜竟然真就只是来看星星的。 可这就更透着奇怪了。 二霞说道:“燕云先生,早饭就在这儿吃吧。” 他心不在焉的点点头:“好。” * * 清晨的光阴不禁过,二霞随便一忙活,就忙活到了六点来钟。 而在她预备早饭的同时,傅西凉也睡醒了。原来他不知道世上还存留着“家”的气味,有张床便能睡,后来在燕云身上,他发现那温馨的气味尚存,就变得挑剔起来。 如今床单枕头都串了味,他躺着总感觉不能放松,所以睡着睡着便不睡了。懒洋洋的下了床,他先是走去撒尿,然后晃着回来,说道:“燕云,我浑身疼。” 傅燕云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一直在盯着傅西凉出神,听了这话,他放下腿坐正了:“怎么会浑身疼?” “可能是累的。” “你夜里干什么了、累成这样?” “床上睡不下我和葛秀夫,我只好抱着他靠墙坐着,一直坐到我睡着。” “他就让你那么抱着?” “他不知道,他先睡了。”他皱了皱眉头,走回床前又趴了下去:“腰也好疼。” 傅燕云哼了一声:“你自找的。那是个什么宝贝,还用你整夜的抱着?” “不是我愿意抱,是我没地方放他。” “院子里不是有躺椅吗?你把他放躺椅上不就得了?” “躺椅是在院子里的,总不能让他在院子里睡吧?” “你就不会把躺椅搬进来?” 傅西凉愣了愣:“对啊,我忘了。” 傅燕云叹了口气,起身走到床边坐下:“哪里最疼?” “腰,还有肩膀。” “给你揉揉?” “腰不能揉,会痒。” “葛秀夫枕着就不痒了?” 他背过手,指了指自己的腰侧:“枕着不痒,不碰这里就不痒。” 傅燕云顺着他的脊梁骨向下一滑,指尖划过后腰,结果立刻被他打开了手:“这样也不行。” 傅燕云往前挪了挪,伸手揉按了他的肩膀:“真是劳苦功高,抱葛秀夫抱得浑身疼,我还得过来给你解乏——”他停了手:“我就纳闷了,那么个鬼头鬼脑的东西有什么可抱的?” 傅西凉抬起头,给了他一个侧影:“我不是说了嘛,不是我想抱,是没有地方放!” 然后他趴了下去:“再说他怎么鬼头鬼脑了?我看他挺顺眼的。” 傅燕云继续给他揉肩膀,揉了一会儿,问道:“还有哪儿疼?” “大腿也疼,膝盖也疼,还有点头晕。” “是不是还想睡?” “不想睡了,睡不着了。” “昨晚喝了多少酒?” “就喝了一口香槟。” “怎么没多喝点儿?” “不想喝。” “他没对你劝酒?” “没有。”他又朝着傅燕云的方向转过了脸:“你放心,他没有勾搭我去吃喝嫖赌过。他要是想哄我去做坏事,我早和他掰了。我再怎么喜欢他,如果他对我不好,我也是不会和他好的。” 傅燕云一下一下揉按着他的肩膀:“有些坏,可不是单凭一双眼睛就能看出来的。” “正好。反正你总骂我没有眼力见儿,你们用眼睛一看就明白的事情,只有我全看不懂。现在好了,大家都看不出来,我们扯平了。” 傅燕云对着他的后脑勺皱眉头:“胡说八道,什么谬论。” -- 第135页 * * 傅燕云把傅西凉从床上唤起来,等他洗漱完毕了,和他一起吃了早饭。 然后他回侦探所里处理公务。他运气不错,招来了一群得力的手下,身边的丁志诚秘书更是一位全才。说起来他是所里的老板,其实他也在暗暗的对着丁秘书等人学习。 所里今天有点官司要打——一位侦探上个月接了个案子,一位阔太太雇了他去跟踪丈夫,想要找到丈夫不忠的证据。那侦探高大英俊,身强力壮,恪尽职守,白天跟踪先生,晚上面见太太,对太太做一番细细的的汇报。如此忙活了一个多月之后,该侦探没有找到先生出轨的证据,反倒是把自己汇报到太太的床上去了。忠于婚姻的先生听闻此事,气得头顶冒火,立刻就要向太太讨个说法。再说那太太——太太先前一心一意和先生过日子时,看先生是个迷人的宝贝,生怕外界的狐狸精们将其攫了去,可是自从床上有了侦探作陪之后,太太再看先生,就换了一副眼光,具体是如何换的,姑且不提,反正结果是现在她看这个先生,就感觉他活着也行,死了也行,和谁私奔了也行,她将完全尊重他的个人选择。 先生得了过量的尊重,气得想要杀人。但这夫妇二人都是文明人士,灵魂虽欲杀人,但肉身绝不动手,单是吵,吵急了又对簿公堂,那侦探逃脱不了干系,也被一并告上了法庭,而侦探毕竟是侦探所的人,所以傅燕云不能装不知道,该管的还是要管。 傅燕云为了这位手下,忙活了小半天,下午还忙里偷闲的回了趟家,把床上的枕头床单全撤下来打了个包袱。这是傅西凉吩咐他的,让他一定要在天黑之前把新的床单和枕头送过去,不送过去就不行。 “不行”二字说得硬气得很,仿佛这床单枕头是傅燕云欠他的,他是个豪横的债主子。但傅燕云知道自己偏偏就最吃他这一套。他任性也罢,撒野也罢,耍混蛋也罢,都可以,都好说,只要别再来那招一刀两断就好。 匆匆回了侦探所,他让丁雨虹把那个包袱送去后院,自己叫来丁秘书,又和丁秘书谈了谈那一场官司。 丁秘书是见过世面的人,原来没和太太离婚时,在岳父的提携下,办过不少大事。去年丁秘书忽然遇到了十九岁的真爱,和太太闹了离婚,从准大人物瞬间沦为穷光蛋,还差点被大舅子弄死。但丁秘书无怨无悔,如今在侦探所附近的一所公寓里租了两间房,白天上班,晚上回家陪伴真爱,每月所赚薪水倒也够花的。 傅燕云无事的时候,很愿意和丁秘书聊聊天,因为丁秘书的言谈举止都颇有可取之处,讲论当下之事,也很有些独特的见解。傅燕云认为若不是丁秘书人到中年忽然为爱痴狂,自己未必有机会能和这么一位准大人物随意的长谈。 然而对着富有内涵的老丁没说几句话,那个给他开汽车兼跑腿的小丁敲门进来了。 丁雨虹给他送来了一封帖子。而他看着那封帖子,半晌没言语。 帖子是葛秀夫下给他的,请他晚上出来,双方谈谈。 放下帖子,他抬手向上指了指,问丁雨虹:“他们社长在楼上吗?” 丁雨虹立刻摇了头:“不在,我上午看见他走了。” “看准了?” “肯定准,他那么大的排场。” 第七十四章 :一番长谈 傅燕云打发走了两位姓丁的,独自看着桌上这份帖子。 说不怕是假的,虽然在理智上,他感觉葛秀夫对自己应该还没有恨到动刀动枪的地步,但问题是他有理智,葛秀夫呢?葛秀夫现在有没有理智? 在当初二人的和平岁月里,虽然他和葛秀夫也时常能够坐下来谈笑一番,并且挺谈得来,可在本质上,他们始终是两种人。葛秀夫急了眼是可以做亡命徒的,他不能,他惜命,他看好勇斗狠的人都是傻瓜。 如果这一场鸿门宴的核心就是西凉,那么带上西凉或许是个办法,不图西凉能帮什么实际的忙,只是想让葛秀夫有所顾忌。可如果葛秀夫都肯为了西凉杀人放火了,他这个做哥哥的,又怎么可以带了弟弟去赴险? 他想自己如果真拿了西凉当盾牌,那什么都不必讲,自己直接就已经失去了和葛秀夫谈判的资格。 所以,此事要与西凉无关。 自保的方法还有几个,最简单的一条路,就是搬出葛老太太那尊大佛。想到葛氏母子的仇恨,他下意识的冷笑了一声,然后否决了这条路。因为这么干太不体面、丢人现眼。 他很理智,但是理智的法子此刻看来,忽然变得全都那么不上台面。 如此思索到了最后,他扭头望向窗外。时光真是易逝,天光已经有了一点暮色,若是有胆去赴宴的话,现在就该准备出发了。 重重的“唉”了一声,他双手一拍写字台,站了起来。 “妈的让我干这种事,”他一边自己嘀咕,一边走去红木柜子前打开柜门。蹲下来伸手摸进柜子最深处,他拽出了一只连着皮套的手枪,同时继续自言自语:“想我一介书生……” 他撩开西装下摆,要找地方藏匿这把手枪,话也没说完,因为想起自己连大学都没进,也算不得什么真正书生。他读书容易,反倒不大将学业当一回事,养父对他也是足够的慷慨和信任,甚至以着赌的心态,提前转移给了他一部分财产,防的是有朝一日江宁和建邺要来和西凉抢,一旦西凉这一方败了,也不至于一败涂地,燕云手里还能有些不为人知的、谁也甭想惦记的老本儿,可以继续养着西凉。 -- 第136页 傅老爷子想象中的“抢”,是要有一个漫长过程的,是即便儿子不精明、也照样有胜算的。他万万没想到,他的西凉先是把燕云踢出了局,然后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被他其余的亲儿子们抢了个一无所有。 * * 日落时分,傅燕云按照帖子上留的地址,在惠东楼外下了汽车。 他没有带人,连丁雨虹都被留在了汽车里,因为葛秀夫若是铁了心的要和他翻脸,那么他再多带几个保镖也是无用——他终究算是这社会中的一位文明人,而葛秀夫论本质,则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混混。那家长舌日报社,更像是葛秀夫对于全人类的一场戏弄,先前他穿着长衫,扮文人才子,以社长自居,也像是一种恶作剧。 掌柜的见了他,连忙领着个伙计迎上来,亲自引他往楼上去。他问“葛社长来了没有”,掌柜的赔笑答道:“葛老板刚到,正等着傅先生呢。” 傅燕云不再多问,一边上楼,一边观察着两边情形。惠东楼的二楼素来有些江湖气,租界里的“大哥”和“老头子”们常会选在此处说事。现在二楼没有什么异常,一路向内走去,他开始看到了一些熟面孔,但人数也并不算多,葛秀夫平时出门也要带上这么些人。 走到最靠里的一间雅间门前,掌柜和伙计停了步,门口的彪形大汉伸手推开了门。 傅燕云走了进去,就见雅间宽敞,正中摆了一张圆桌,桌上酒菜齐备。葛秀夫坐在桌后,面朝门口,戴了一副浅蓝镜片的水晶眼镜。天花板正中悬下一盏光芒灿烂的小吊灯,灯光之下,依稀可以看清他的双眼。 雅间之内,目前就只坐了他一个人。 身后的房门无声关闭了,傅燕云望着葛秀夫,姑且不做表情,先等他的态度。 这时,葛秀夫站了起来,向他微微的一躬身:“燕云兄。” 他也一笑:“葛兄。” 葛秀夫以手抚胸:“你这一声葛兄,让我松了一口气。” “不至于吧?”傅燕云说道:“葛兄是个大忙人,百忙之中还要设宴请我相谈,要惶恐也是我惶恐,葛兄何需紧张?” 葛秀夫抬手一指傅燕云:“我怕你那张嘴。自从我和西凉交了朋友,你就成了我的冤家,见了我没一句好话,哪一句都能把我怼个跟头。” 然后他绕过桌子,拉起了傅燕云的一只手:“来,往里坐,今天这屋子里只有你我两个,咱们就谁也别端着了,有什么说什么吧。” 傅燕云随着他走过去,挨着他坐下了:“葛兄本来是个痛快人,结果在我这里受了那么多不痛快,说来也是我做得不妥。我先向葛兄赔个礼,赔完了礼,我再讲讲我的苦衷,我相信以葛兄的为人,会体谅我。” 葛秀夫抄起手边的洋酒瓶子,见傅燕云有沉吟之态,便拍了拍他,等他望过来了,这才倒了一个杯底的威士忌,仰起头一饮而尽。 对着傅燕云亮了杯底,证明了酒中无毒,他另取一只新玻璃杯,倒了大半杯放向傅燕云面前:“我们边喝边谈。” 傅燕云看了他的举动,心中暗暗有些纳罕,发现他今晚和往日不同,今晚的他仿佛是很认真、很诚恳。 葛秀夫有诚意,他便也以诚相待,抬手接了酒杯:“我和葛兄认识了这么久,还没有坐下来一起喝过酒。” 葛秀夫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我们不是酒肉朋友。”随即抬头对他一笑,从眼镜上缘射出两道目光:“我们是耍嘴皮子的扯淡朋友。” 傅燕云也笑了:“诚然如是。” 葛秀夫向他举起酒杯:“干一杯?” “现在干了杯,你今晚就算是白请我了。”傅燕云告诉他:“我是一杯倒,没有葛兄的海量。” “那我干杯,你随意。” 然后葛秀夫仰起头,一口气干了杯中酒。 傅燕云看着他,也喝了一大口。 葛秀夫放下酒杯,抄起筷子夹了一筷子菜吃了,然后一边咀嚼,一边又给自己满了一杯,同时嘴里嘀咕:“你喝一口,我干一杯。他妈的什么世道,我还得巴结你。” “葛兄,”傅燕云虽无醉意,但是面孔开始隐隐的发烧:“你就别为了一口酒发牢骚了。你知道这些天为了你,我担惊受怕了多少回?”他伸手一抬葛秀夫手中的酒瓶瓶口:“够了,我们先说正事,说完了你再喝。” 葛秀夫倒是听劝,把酒瓶放到了一旁:“我知道你为什么担惊受怕,你不相信我。” “我没法相信你。你自己说的,你是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结果——远的不提了,就说昨晚儿——昨晚儿你大半夜的不睡觉,跑过去陪我弟弟看星星。葛兄,劳驾你自己说,你陪别人熬夜看过星星吗?” 葛秀夫刚要开口,然而傅燕云没给他机会,又说了下去:“而且你和西凉交朋友这件事,本身就透着奇怪。试问你原来交过西凉这样的朋友吗?” 葛秀夫反问:“西凉这样的人满大街都是?我想交也得有啊!” “我倒是还能找到几个,我有个朋友,家里两个傻弟弟,天一热就光着屁股往外跑,葛兄若有兴趣,我可以从中介绍一下。” 葛秀夫皱了眉毛:“又来了又来了,傅燕云,管管你那张嘴,你说这话到底是要骂我,还是要骂西凉?” 傅燕云抿了口酒:“我既然是来了,就得把我的意思讲明白,怎么明白怎么讲,哪怕葛兄听着逆耳,该说的话我照样要说。西凉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养父,生前曾经百般的嘱咐过我,让我一定要照顾西凉到底。结果他刚认识了你葛社长,就先见识了一场恶斗。他可没有你我的机灵,生死关头,他可能知道跑,也可能会吓得呆了,傻站着等死。你知道他从小到大,为了让他少打架,为了让他见了危险能绕着走,我们全家费了多少口舌和心血?” -- 第137页 葛秀夫听着,没言语。 傅燕云又道:“然后,你又把他领到府上喝了个酩酊大醉,他活了二十多岁,从来没有大醉过,为什么从来没有大醉过?还是因为我这么多年一直在看管着他,我怕他尝到了醉酒的甜头,从此会拿喝酒当个乐子。你以为他能有多少自制力?你愿意看见他变成一个烂醉如泥的酒鬼?喝酒伤身之类的话暂且不提了,就说以他那个体格,如果撒起了酒疯,谁能制得住他?反正我对他是打不过,我还不能不管他。” 葛秀夫张了张嘴,但最终还是沉默,要等傅燕云先把话说尽。 傅燕云看出了他的意思:“葛兄,我这个弟弟长得人模人样,半傻不傻,看着不讨人厌,有时候偶尔说两句傻话,听着还挺有趣,你大概是看他新鲜,所以愿意带他玩玩。可是——恕我直言——你总有玩腻了的时候,你玩腻了,可以甩袖子就走,反正你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但我弟弟若是被你带坏了,他这辈子就完了。他这辈子归我管,他完了,我也完了。” 葛秀夫歪着脑袋,斜眼看他:“我有那么坏吗?” 傅燕云一动不动的看着他,一言不发。 二人对视片刻,葛秀夫笑了一声:“你今天把话说得很明白,但我还是感觉你有点小题大做。我看西凉主意大得很,没你想得那么傻。你把他当成了个小孩子,可他不是小孩子。他只不过是和我一样,先天的带了点病,麻烦,不过不严重,只要平时多加些小心,就也能长命百岁的活到死。” “所以你想怎么样?是继续带他躲枪子儿?还是继续带他喝大酒?我刚才那些话是白说了?” 葛秀夫摆了摆手:“别动气,没白说,这两样我都不会再带他干了。可怜天下父母心,我可怜你。你乐意接你家老爷子的班、继续给他当爹,我有什么办法?我劝你你又不听。” “好,你肯可怜我,就算我们没有白做一场邻居。” “别急着乐,我话还没说完呢。我肯可怜你,你也要相信我。你要相信我对西凉只有善意,没有恶意。我希望以后我还是可以和他做个朋友,一起看看星星或者月亮什么的。” “然后俩人再搂着睡一觉。” “你不会真以为我对他有什么非分之想吧?” “我不管你到底怎么想,我只问你,如果他长得牛头马面的,你昨夜还搂他不搂?” “你放一百个心吧,我占不了你弟弟的便宜,你弟弟他就不是那肯吃亏的人。真是见了鬼了,你怎么就认定了他是个没断奶的小宝贝儿?” “他一个人没法活,你说他没断奶,我也同意。” “他怎么就没法活了?他在后院儿不是活得挺好的吗?” “我们家的官司,难道你不知道?你知道我们爸爸这辈子给他挣下了多少家业?他只要有半点头脑,也不会落到那个小后院儿里去。如果我不给他三间屋子安身,你想想他现在会沦落到什么境地?” “被我捡回家去?” “别开玩笑,这是正经问题。” “没开玩笑。想让西凉活活饿死,恐怕也难。柳笑春现在还惦记着他呢,别看那个娘们儿攥钱攥得紧,真遇着喜欢的男人了,她也舍得往外贴钱。” 傅燕云当然知道傅西凉那胎里带的“余威”,但是此刻他绝不可以附和葛秀夫:“葛兄,这就是你我的区别。你可以拿他当个乐子说笑,但是我不能,我不能想象出一个落魄的西凉,再把他安排给随便的一个什么男人或女人,让他靠着别人一时的喜欢和施舍活着。” 葛秀夫听到这里,点点头,从桌上的香烟筒子里抽出了一支烟,自己划火柴点了火:“燕云兄,你对令弟真是有点魔怔了。” 他深吸了一口烟,继续说道:“这样,我们各退一步,我不会再连累西凉冒险,也绝不会让他染上任何不好的嗜好。你呢,也不要一味的魔怔个没完,不要拦着我找西凉。我确实是挺愿意见见他,和他说说话。和他说话很轻松,我喜欢。” 然后他望向傅燕云:“不反对吧,燕云兄?” 傅燕云盯着葛秀夫,葛秀夫现在正微笑着,但是已经笑得有些不耐烦。 今晚葛秀夫能心平气和的坐下来、又是听他长篇大论,又是对他说软话、做保证,已经算是罕见的温和宽容。所以虽然谈判的结果还是不能令他满意,但他也不敢再有什么咄咄逼人的动作了。 葛秀夫这时拍了拍他的肩膀:“很好,看来是不反对了。” 然后他向傅燕云举起了酒杯:“有误会没关系,我们可以谈,谈开了就还是好朋友。好朋友,现在我们应该干一杯了吧?” 傅燕云叹了口气,端起了那半杯酒:“葛兄,记住你今晚说的话。这也不是个能立字据的事,你能不能说到做到,就全凭你的良心了。” “那你看我有没有良心呢?” “有,不多,一点点。” 然后他一碰葛秀夫的酒杯,仰头干了杯中的威士忌。 葛秀夫也一口喝光了杯中酒,然后说道:“别光喝酒,你也吃点儿。现在这个时候,西凉吃没吃呢?要不然我派汽车过去,把他也接过来?” “不行,上回在这惠东楼,你已经连累过他一次了。” “我又不是天天被人追杀,今晚儿肯定没事。” -- 第138页 “算了吧你。” 第七十五章 :可爱 喝威士忌,傅燕云只有一杯的量,但在葛秀夫连着向他干杯的情形下,他不敢、也不便随意得太彻底,所以一口接一口的,他断断续续的又喝了一杯。 喝到这种程度,就真是不能再喝了。他背靠椅子坐着,头脑还清醒着,但是面颊已经烧得绯红。抬头看着葛秀夫,他的眼神发直,整个人也有点晃。 葛秀夫见了他的模样,决定今晚不再劝酒,到此为止。虽然今晚这场谈话的结果是双方“各退一步”,不算完美,但傅燕云的态度确实是够真诚。正如他先前所料,这家伙对他弟弟,当真是有点魔怔。 傅燕云这个花言巧语之徒这次没有藏掖,有什么说什么,连自己的魔怔也一并向他坦白。就冲着傅燕云这个态度,他今晚也不能再说什么了。 况且说也没用,傅燕云显然已经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 与此同时,傅燕云对葛秀夫亦有同感,他看葛秀夫今晚也是足够的真诚,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西凉,起码在此时此刻,他是认真正经的,所谓的“各退一步”,也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而非即兴的敷衍、或者一时冲动。 既是如此,那么傅燕云也就只好暂且接受这个结果,虽然不很如意,不算完美,但是没办法,葛秀夫王八吃秤砣,铁了心的非要和西凉好,他又能怎么样?难道他能抠着葛秀夫的王八盖子,将其扔进河里冲走? 葛傅二人今晚看对方都是真诚的大王八,心中除了无奈,还是无奈,并且都认为对方吞了秤砣,自己再多说也是无益。傅燕云不能再喝,葛秀夫也吃饱了,于是双方联袂离席,同时恢复了先前近邻的友谊。 出了惠东楼,傅燕云要回家去,但葛秀夫拽住了他,认为自己还得对他多负一点责任。傅燕云面颊如火,被夜风一吹,是前后左右的晃,而他那个汽车夫是个毛头小子,看着令人实在不能信任。葛秀夫心想傅燕云这个人貌似温文尔雅,其实比较刁,万一今夜回家的路上出了什么事,譬如翻进了沟、摔断了腿,事后极有可能讹上自己,到时候扯着一张破嘴对他弟弟胡唚一通,指不定还要惹出什么是非。 他认为傅燕云不会讹诈自己的钱,但极有可能趁机泼自己一头脏水,放些什么自己逼他喝酒、害他受伤之类的歪屁。 这么一想,他就决定亲自送傅燕云回家。 傅燕云在那烟气腾腾的饭店雅间里,感觉还不是很醉,出来吹了几股清新的小凉风之后,反倒酒劲上头,快要瘫坐下去。葛秀夫让丁雨虹在前方开车带路,然后把傅燕云推进了自己的汽车。 丁雨虹的汽车打头,葛秀夫的汽车在中间,葛秀夫那群保镖的汽车殿后,三辆汽车驶过两条大街之后,缓缓的停了。中间那辆汽车的车门一开,葛秀夫扶着傅燕云下了来。 傅燕云在那晃晃悠悠的汽车里,越坐越想吐,下车之后脚踏实地了,那股子难受劲才减轻了些。葛秀夫让他扶着车门缓了一会儿,随后请他上车、继续前行。他摆摆手:“不行……上去我还得吐。” “燕云兄,”葛秀夫被他折腾得大皱眉头:“你看你这点儿出息。” 傅燕云扶着车门弯着腰,无力反驳,只剩了喘气的份儿。 葛秀夫无可奈何,只得扶起了他,带着他向前慢慢走,想让他散散酒力,等过了这一阵,想必就会好些。傅燕云靠着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跟着他走,走着走着,两人一起停了下来。 他们看见了前方的傅西凉。 傅西凉站在一家店铺的玻璃橱窗外,店铺已经关了门了,但玻璃橱窗里还亮着电灯。他穿着整洁的衬衫长裤,单手抱着一只纸袋,纸袋里露出了小枕头似的一只大面包。标枪似的笔直站立了,他像雕塑一般望着橱窗,一动不动。 葛秀夫扭头对着傅燕云竖起一根食指:“嘘。” 然后他架起傅燕云,走向了傅西凉。傅西凉始终是没察觉,他和傅燕云都走到橱窗跟前了,傅西凉还在望着橱窗里的那辆自行车出神。 葛秀夫笑了:“西凉?” 傅西凉一哆嗦,猛的转过了身,及至看清了眼前的两个人,他先是愣了愣,随即问道:“你们和好了?” 傅燕云有些窘,不想让傅西凉看见自己的醉态。葛秀夫则是笑问:“刚才看什么呢?” 傅西凉答道:“没什么。” 随即他又问了一遍:“你们和好了?” 傅燕云勉强站直了,就听葛秀夫说道:“好了,你哥哥同意我们继续交朋友了。我往后再去找你玩,他也不会再生气了。怎么样?你高兴不高兴?” 傅西凉当即望向了傅燕云:“真的吗?” 当着葛秀夫的面,傅燕云只好点了头:“真。” 葛秀夫又道:“为了感谢你哥哥的通情达理,我们还在惠东楼喝了点酒。你还记不记得惠东楼?” “记得,我第一次看你穿西装就是在惠东楼。” “这次太晚了,没有叫你。下次我们三个一起喝,来个不醉不归。” 傅西凉笑了,摇摇头:“不,喝醉不好。” 葛秀夫抬起一只手,本来是想要拍他一下,但是手抬到半路,又落了回去:“对,你说得对。那我就听你的,我们到时候少喝一点,不要醉得像你哥哥这样。” -- 第139页 傅燕云虽然周身无力,恨不得挂在葛秀夫身上,但头脑和耳朵全没失效。听了葛秀夫的话,他心里想:“这个王八蛋还消遣起我来,难道我是自愿喝了两杯威士忌?” 这时傅西凉凑到了他面前:“你喝醉了,为什么还要在外面走路?前面不是你的汽车吗?” “我在汽车里闷着,难受。” “那你要走回家里去吗?” 傅燕云抬起头望了望:“这里离你那儿是不是挺近?” “是。” “那我今夜就到你那里去,不回家了。” 傅西凉又将傅燕云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转向葛秀夫,把怀里那只用纸袋包裹了一多半的大面包捧了出去:“你吃不吃面包?” 葛秀夫一怔:“什么?” “燕云不能坐汽车,又不能走路,我只能把他背回家去。可我如果要背着燕云,就没有手抱面包了。如果你要,就送给你。” 葛秀夫答道:“不用你背,我带了人,让他们背。” “不。”傅西凉依旧保持着送面包的姿态:“燕云终于肯承认我的朋友了,我心里很高兴,所以今晚要对他好一点。” 然后,他向葛秀夫一笑。 葛秀夫听了这话,也笑了,单手接过了那只大面包。傅燕云旁听至此,颇想发些议论,但是张嘴试了试,最终还是没敢出声——不敢乱使劲,稍微乱动一下便会晕得不知天地。 感觉到前方有个脊背在等着自己了,他向前一趴,然后轻飘飘的腾了空。傅西凉对得起自己吃下的每一口饭,背着傅燕云直起腰,他仿佛背的不是个大活人,只是一床虚腾腾的小棉被。 转过身又看了看他那位得了承认的好朋友,他一时间忘了那辆令他魂牵梦绕的自行车,只感觉人生烦恼又少了一个。 “我走了,”他说:“再见。” 葛秀夫捧着面包,跟上了他:“别再见,我陪你再走一段路。” 傅西凉答道:“好。” * * 傅西凉一快乐,反倒无话可说,单只是孜孜的走。葛秀夫跟在一旁,隔三差五的扭一次头——傅燕云趴在傅西凉的后背上,侧过脸枕着一边肩膀,两只眼睛朝着他半睁半闭,也不知道是看他还是没看他。 在这么两道朦胧目光的笼罩下,葛秀夫也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于是走到下个路口时,他便一碰傅西凉的衣袖:“今晚就陪你到这里,我回家去了。” 傅西凉转身面向了他,又仔细的看了看他,一想到他是自己的朋友,便感觉他与众不同、很珍贵,也许比别人的朋友都更好。 他腾不出手向葛秀夫告别,可又不愿这样扭头就走,情急之下,他朝着葛秀夫走近一步,然后低下头,用额头轻轻一顶对方的额头。 然后他又说道:“再会。” 说完了这两个字,他才继续向前走了。 丁雨虹发动汽车,跟上了傅西凉。而葛秀夫抱着面包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像是见了一些星光,或者是吃了一块糖。 “可爱。”他搂着面包上了汽车,心里想:“很可爱。” 第七十六章 :待兄之道 傅西凉背着傅燕云往家里走,傅燕云沉甸甸的趴在他的后背上——沉甸甸,但是没有压迫感,一点也不累。 他想燕云变得越来越好了,燕云小时候都没有这样好过,所以自己也要对燕云好。停下来把燕云向上托了托,他继续走。刚才对着橱窗里的自行车出神时,他还感觉自己有点穷,现在不穷了,现在他拥有了一个可爱的好朋友,背上驮着一个热烘烘的燕云,家里还有一个二霞等待着他,他岂止是不穷?他简直是有些阔。 那只大面包,本来也是他要买给二霞的。 今日傍晚出来散步时,他偶然想起了葛秀夫,由着葛秀夫,又记起了燕云传授给他的交友之道,再由着交友之道,他想起了二霞——二霞在报纸上看到了小酥肉的菜谱,今晚便试着给他炸了一盘子,居然一次成功,而且是非常成功。 他独自吃了一盘子外酥里嫩的小酥肉,一口都没留给二霞。吃完之后擦擦嘴,他心满意足的出门散步,都走出老远了,才从葛秀夫开始,一路拐着弯的想到了二霞和小酥肉。来而不往非礼也,他一旦想起了二霞的好,便决定按照燕云的教诲,立刻报答一下她。 他当时是溜达到了露西亚附近,于是便多走了几步路,去露西亚买了一只新出炉的俄式大面包。这大面包经了厨子的改良,又香又甜,比一般的点心更有滋味,他想二霞一定喜欢。但是遗憾得很,大面包被他半路送给了葛秀夫。 背着傅燕云进了自家院门,他看见了院内的二霞。二霞正在一大片月季后头晾衣服,扭头见他回来了,而且还背着个黑黢黢的人形,便连忙端起空盆迎了上来:“这是……燕云先生?燕云先生怎么了?” 燕云先生心里头清清楚楚,只是周身无力。他在二霞面前素来都是个有理智、有风采的形象,如今这么烂醉如泥的趴在弟弟后背上,他很不好意思的缩了缩,有点没脸见她。 傅西凉这时答道:“他没事,只是喝醉了。” 说完这话,因为心情很好,所以他比平时又多说了一句闲话:“我今晚在露西亚,给你买了一只大面包。” 二霞听了,意外之余,受宠若惊,同时又很纳闷,因为傅西凉穿得单薄,从上到下就只有两个裤兜,那只大面包让他藏到哪里去了? -- 第140页 傅西凉随即就给了她答案:“但是半路被我送给葛秀夫了。” 二霞一时没忍住:“不是给我的吗?” “因为要背燕云回来,没办法拿,就送给葛秀夫了。” 二霞哭笑不得的点了点头——她和他相处日久,已然修炼得处变不惊,无论他说出什么话来,她都能听得心平气和。傅西凉平时在家除了吃喝,几乎不大开口,有时候看着简直像是和她不熟,所以听到他今晚能够想着给自己买面包,即便是面包的味儿都没闻着,但她也觉欣慰。 傅西凉又道:“明晚我再去给你买。” 二霞很痛快的一点头:“好。” 她还想再说一句“那我提前谢谢你”,但是又没说出口,因为感觉这话和傅西凉不搭配。傅西凉一定不稀罕她这么一句没滋没味的客气话,她满嘴淡话的敷衍他,也对不起他那一份要给她买面包的心意。 嗅着空气中的酒味,她又问傅西凉:“要不要给燕云先生煮点绿豆汤喝?说是绿豆汤能醒酒。” 傅燕云这时勉强开了口:“不用,梅小姐不必为我费心,我这就去睡觉,睡一觉就好了。” * * 傅西凉把傅燕云背进了卧室里。 他昨夜从葛秀夫身上得了一些经验,这回没有直接把人往床上放,而是背对着椅子弯下腰,让傅燕云滑坐到了椅子上。傅燕云半闭着眼睛,眼皮沉重,全睁睁不开,也不敢全闭,因为一旦彻底闭了眼睛,在黑暗中便会有漂浮颠倒之感。 面朝前方垂着头,他依稀看见傅西凉转身面朝自己,俯下了身。 双手握了自己的肩膀,傅西凉试探着歪过脑袋,慢慢凑向了自己的面颊。 他吓了一跳,还以为这家伙中了什么邪,然而对方的鼻尖一触他的滚烫面颊,他发现傅西凉就只是嗅了嗅自己的脸。 然后,停留在双肩上的那两只手,挪到了他的衬衫领口。 夏天天热,他领口的第一粒纽扣本来就是解开的,但是傅西凉现在又解开了第二粒。扯开领口埋下头去,傅西凉又深深的吸了两口气。 最后单膝跪到了他的面前,傅西凉扶着他的大腿仰起脸,漫无目的的、笼统的又呼吸了一番。 站起来看着傅燕云,他叹了口气:“燕云,你怎么一身怪味?” 傅燕云颇为艰难的开了口:“被葛秀夫熏的。” 傅西凉扭头看了看自己的床——下午刚刚铺好的、一张十分平整馨香的好床。当时打开床单包袱时,他发现里面还裹了一件燕云的汗衫,现在那件汗衫也被他絮窝似的围在了枕头旁。 看看自己的床,再看看傅燕云,他忽然转身走了出去。傅燕云瞄着门口,不知道他又要做什么怪。 不出片刻,他弓着腰回来了,背上扛着一把倒扣着的躺椅。 傅燕云登时抬起了头:“你干什么?” 傅西凉答道:“给你睡觉用。” 傅燕云反应过来,气得一跺脚:“敢?!” 他这一声“敢”,吼得中气十足。傅西凉一哆嗦,头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先扛着藤椅退了出去。而傅燕云气得向前倾身,两只眼睛也睁开了:“混账东西!我在你这里混得还不如葛秀夫了?” 傅西凉把躺椅放回院子里,走了回来,被他吼得有点愣头愣脑:“是你说的躺椅也能睡……你一身的怪味……” “葛秀夫香?” “他也不香……” “不香你还搂着他睡?不分亲疏、吃里扒外的东西,白疼你了!” “我没有……” “还犟嘴?!” 傅西凉僵在他跟前,沉默片刻之后,说道:“那我要给你洗个澡。” 傅燕云一想到他居然想把自己往躺椅上放,心里就一阵阵的冒火:“那就洗!” 傅西凉上前帮他脱了西装上衣,傅燕云忽然想起自己腰间还别着一把手枪,便连忙推开傅西凉,自己低头把带着皮套的手枪摘了下来。摇晃着站起身,他见屋角放了一只方凳,便走过去,将手枪放到了方凳上。 傅西凉盯着他看:“燕云,你怎么还带了手枪?” 他是见过手枪的,好些年前,租界里一度不太平,闹出过绑匪夜闯深宅的大案。傅老爷子便往家里雇了几个保镖,买了几支手枪,前门后院还养了三条大狼狗。 傅燕云一手扶墙站稳了,一手指着手枪,回头告诉他:“明天我就把它带走,今夜先放在这儿。你绝对不许碰它,听见没有?” 傅西凉答道:“记住了。” “一旦走了火,就会打死人。” “我知道。” 傅燕云这才挪回来,昏昏沉沉的瘫回了椅子上。 * * 傅西凉一个人在家时,二霞这里忙忙,那里坐坐,很是自在;可是燕云先生一来,她就像是被上了夹板似的,不敢随心所欲了。 她非常的尊敬燕云先生,在燕云先生面前是特别的想要个好,所以不肯像往常一样,在院子里大喇喇的坐着摇蒲扇。燕云先生既是不需要她的绿豆汤,她便回了房去,悄悄的待着。 待了没多一会儿,房门被人敲响了。她答应着站起来,正要去开门,却听门外传来了傅西凉的声音:“二霞你不要出来,我要抱燕云去洗澡,燕云没有穿衣服。” 她立刻答应了一声,同时仿佛听见门外的燕云先生也恨了一声。轻轻走到门前侧耳再听,她听见燕云先生正在埋怨傅西凉大叫大嚷,暴露了他没穿衣服的事实,而傅西凉不服气,认为自己有必要提前知会二霞一声,因为二霞是女的,如果开门看到了燕云的光屁股,那么大家就都会很害羞,除了自己。 -- 第141页 燕云先生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消失,只留下了一丝恼羞成怒的余韵。 第七十七章 :新生意 傅燕云坐在一只方凳上,低头看着傅西凉。他已经洗过了头脸,身上也打过香皂、搓过冲过了。傅西凉洗他洗得很卖力气,让他一度以为这个弟弟真是嫌弃了自己,但是如今再看他给自己洗脚时的这个架势,又不像是真嫌。 傅西凉无论是自己洗还是给人洗,全能洗出个水漫金山。此刻他盘腿坐在地上,从头到脚全湿透了,衬衫大片的贴在身上。双手捧着傅燕云的一只赤脚,他全神贯注的给他打香皂、搓泡沫,再从水盆里捞了毛巾给他擦洗。 傅燕云看他拧毛巾拧得干脆利落,便想这一定是他近一两年内学来的本事,原来家里有人伺候他,他几乎是什么都不会。 “行啦,”他说:“我不脏,随便洗洗得了。” 傅西凉答道:“不行,我怕你把我的床躺串了味。” “糊涂东西,既然那么喜欢我的味,搬回去跟我一起住不就结了?” “谁和你一起住?刚才又训我。” 然后他抓起傅燕云的另一只脚,继续的打香皂、搓泡沫,连擦带洗。傅燕云盯着他,感慨万千:“没想到,你现在都能照顾我了。” 傅西凉抬头说道:“洗完了,全部洗完了。” 傅燕云扶墙站了起来:“去把你的短裤给我拿一条。” “你直接走回去就行,反正走两步就到了。” “我这个样子怎么走?” 傅西凉水淋淋的起身出门,傅燕云挽留不及,就听他在走廊里又拍了门:“二霞你现在也别出来,燕云洗完澡要回房了,但他还是没穿衣服。” 二霞的声音随即响起:“嗳,我知道了。” 傅燕云坐在蒸腾水汽中,叹了口气,本来酒劲儿已经下去了不少,现在重又面红耳赤起来。 傅西凉转身走回,见他坐着不动,以为他还是醉得起不来,便俯身搂住他的腰,拔萝卜似的一挺身。他猝不及防的向前一栽,等到反应过来时,已是被傅西凉扛回了卧室。 傅西凉浑身滴水,不便在卧室内久留,进门之后将傅燕云往床上一扔,摔得傅燕云七荤八素。未等他挣扎着爬起来,傅西凉将一条短裤扔到了他的脸上,匆匆说道:“你自己穿吧,我也要去洗澡了。” 傅燕云抬手接了短裤,歪在床上,又叹一声。 * * 傅西凉沐浴完毕,敲门给二霞解了禁,然后便回房关灯,预备睡觉。 今夜并不算热,窗外挂着的那两只蝈蝈笼里,蝈蝈叫得也不甚热情。傅西凉躺上了床,动了动,感觉燕云很碍事,就转身把他往里推了推。推过之后宽敞了,他仰面朝天的伸胳膊撂腿,又摸黑脱了短裤,抬手把短裤往床头栏杆上一挂。收手的时候顺势抓起了围在枕畔的汗衫,他用汗衫捂住脸,深深的吸了一口长气。 傅燕云背靠墙壁,盯着他看:“有那么过瘾吗?” 他轻声答道:“有。” 然后他又解释道:“我一闻到这个味儿,就犯困,就想要躺下来,睡一个长长的觉。” 翻身背对了傅燕云,他选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预备入睡。傅燕云当初和他是常年的同床共枕,经验丰富,床大一点自然睡得舒服,床小一点,也能和他巧妙的挤一挤。此刻他蜷缩了要往后拱,傅燕云便面朝着他打开怀抱,尽量多让出一点空间给他。 傅西凉迷迷糊糊的说:“燕云你不要搂着我,热。” 过了一会儿,又道:“别把手放到我腰上,痒。” 黑暗中响起了“啪”的一声脆响,是傅燕云给了他一巴掌:“那你说我这条胳膊该往哪里放?背到身后去?” “我不管。” “你往前挪一挪,我快要被你拱进墙里去了。” “再挪就要掉下去了。” 傅燕云欠身伸手摸了摸:“还有这么大的一片地方,怎么会掉?往前去!” “还有腿呢。” 他往下摸了摸:“这么小的床,你还想蜷成一团睡觉?把腿给我伸直——好家伙,又脱了?” 傅西凉伸直双腿,往前挪了挪:“燕云你真是烦死人了,以后不许你再来我家里睡觉。” 傅燕云欠身看他:“那你还去不去我家睡觉了?” “我可以去,我不烦人。” 傅燕云鼻孔出气,向后一躺,结果后脑勺撞了墙,疼得“哎哟”一声。 * * 一夜过后,天光大亮。 傅燕云睡眠少,先醒了,醒了之后就立刻坐了起来,因为傅西凉是个俯卧的睡姿,而自己夜里大概是被他挤得没奈何,竟是在不知不觉间趴上了他的后背。 他被这个睡法吓了一跳,生怕自己会压得傅西凉窒息。慌忙伸手试了试对方的呼吸——还好,没事,呼吸稳得很。 伸腿轻轻下了床,他先从床头栏杆上摘下那条短裤,给傅西凉穿了上,又往他身上搭了一角毛巾被。 然后穿好了自己的衣服,将那把手枪也重新藏回腰间。他开门去了卫生间,用傅西凉的毛巾草草擦了把脸。卫生间早已不是昨夜那个发大水的狼藉模样,也不知道二霞是什么时候收拾的,此刻这里头是清凌凌的洁净,地面干爽、一尘不染,贴墙的白瓷砖全都擦得放光。 -- 第142页 二霞已经醒了,正拎着喷壶给花浇水。忽然一抬头,她看见醒了酒的燕云先生走了出来,便是打了个招呼。燕云先生见了她,点头一笑:“梅小姐醒得很早。” 二霞笑道:“夏天人有精神,想睡懒觉也躺不住。”随即又问:“您早上爱吃什么?我这就去准备。” “不了。”傅燕云指了指自己:“趁着还早,我先回家换身衣服。” 二霞答应了一声,心里有点失望。她很希望能给燕云先生吃点什么,然而燕云先生身轻如燕,已经翻窗户走了。 * * 二霞浇花,扫院子,出门买冰豆浆和油条馅饼回来,把泡在盆里的衣服洗了晾上。这时候傅西凉已经醒了,在卫生间里洗洗涮涮。等傅西凉出来坐下吃早饭时,她进了卫生间再收拾。 自从来到此地,她也跟着傅西凉一起使用这个卫生间。她怕自己招人嫌,所以对于卫生间是格外的用心,洗手池和抽水马桶全被她擦得白玉一样,连瓷砖缝隙都要天天刷一刷,通风的小窗昼夜开着,还自己掏钱买了一束线香,不是便宜货,是贵的那种,隔三差五的就点一支放在窗台上,给这地方增添一点香气。 她有她的心事,想完这样想那样,先前在家里做好姐姐做惯了,自由之后也不肯放松,筹划的也都是具体的事,从劈柴柈子的价格一路想到了如何修补纱窗上的一个窟窿眼,然后又琢磨起了傅西凉那间蓝白条纹的衬衫,好好的衬衫,统共也没穿几次,但是前襟染了几块褐色污渍,怎么洗也洗不掉,这可如何是好? 而傅西凉喝着豆浆,吃着油条,心里则是很清静——不是快乐也不是悲伤,就单是没什么事,很清静。 吃饱喝足了,他坐在客厅桌前,把两只蝈蝈笼子摆在了面前。 二霞给他送了一大杯茶,他一边慢慢的喝,一边用一根草茎撩拨笼中的蝈蝈。撩着撩着,他放下草茎,摘了眼镜看看镜片,发现眼镜旧了,镜片有了极细微的划痕,戴着还不如不戴看得清楚。但他牢记着自己双眼有点近视,既然是近视,就应该戴眼镜,哪怕是戴了还不如不戴。 将镜片擦了擦,他重新戴好,然后暂时放下蝈蝈,起身去拿来了自己的皮夹子,数了数里面的钞票,又从皮夹子的夹层里找到了两张眼镜公司的优惠券。 揣好皮夹子,他走到院内告诉二霞:“我出去了。” 二霞看看太阳:“这大热的天……” 她没能留住傅西凉,因为傅西凉吃得一身力气、寒暑不侵,一贯是既不怕晒太阳,也不珍惜白脸子。 像个远足的学生似的,他昂首挺胸的出了门,一路走去了优惠券上印着的那家眼镜公司。优惠券抵十块,他自己又掏了七十二,照着旧眼镜的样式,配了副一模一样的新眼镜——旧眼镜也是在这家公司里配的,当时是这里最贵的款式,如今也还是最贵。 收好了零钱和取眼镜所需的小票,他沿原路返回,走到半路,他停下来,看见前方有家咖啡馆,馆子门口放了一只立式招牌,招牌上画着蛋筒冰淇淋的图案,还写着“内有冷气”的大字。 他进了咖啡馆,点了两份冰淇淋,然后自己在个靠窗的位子坐了下来。 片刻之后,招待端上了一盘橘子牛奶双色冰淇淋,又用白纸片垫着手,给他送上了一只蛋筒冰淇淋。 这咖啡馆做生意倒是实惠,蛋筒冰淇淋握在手里,沉甸甸的。他腰背挺直,垂眼坐着,一口一口慢慢吃,吃得面无表情。咖啡馆的玻璃门被人推开了,晃得门上风铃发出一串轻响,他没在意,因为正在忙着纳闷,纳闷这冰淇淋怎么这么大? 然而前方紧接着传来了一声喜悦的惊呼:“傅先生?好巧呀!” 他抬起头,看见了聂心潭。 刚咽下的一大口冰淇淋,冰得他脑子里一阵锐痛,所以他先顿了一下,然后才答:“聂小姐。” 聂心潭本来就打算这几天去找他,没想到会在这里偶遇,真是又惊又喜。眼看仙子连吃冰淇淋都吃得那样清高孤傲,她一把抓住身边女伴的手腕,低声从嘴角里挤出话来:“昨天我说的就是他,你看你看你看,我是不是没有吹牛?是不是超凡脱俗宛如仙子?” 她的女伴是个憔悴女子,身穿一身鲜红鲜红的连衣裙,足蹬一双鲜红鲜红的高跟鞋。顺着聂心潭的目光望过去,她正好看见仙子张开仙嘴,咔嚓一声咬下了一大口蛋筒。 “这么年轻……”女伴也掌握了说话不张嘴、只从嘴角出声的技术:“会不会缺乏经验?” “不会不会,我的问题就是由他解决的,你看解决得多么彻底?” “这倒也是。不过……” “你不妨先去和他谈谈,如果对他不满意,他还有个哥哥,也是做侦探的。嘻,和他完全不一样,另有一番风采。要是连他哥哥你都看不上,那说明你审美观有问题,不配做我聂心潭的朋友。” “心潭,我都要烦死怕死了,你怎么还美上了?” “没什么,我只不过是乐于助人罢了。一想到可以帮助你解决问题,我就十分快活。” “看出你快活了。自从恢复了自由身之后,你是天天快活。” 聂心潭一拽红衣女伴:“别废话了,快跟我来吧!你再啰嗦下去,他吃完就会走掉了。” “请他等等不就得了?” -- 第143页 “不好说,他一贯我行我素,很冷酷的。” 第七十八章 :陆女士其人其事 傅西凉见聂心潭带着个一身红走向自己,因为不明所以,所以采取了静观其变的态度,也不说话,就单是注视着她。反正她今天的衣饰依然算是平凡,和一般炎夏里的女孩子们穿得差不多,看着还不至于让人精神错乱。 而聂心潭迎着他的目光,就感觉自己一步一寒,简直是正在走入他眼中那个清冷的世界,直到拉着女伴在他面前坐下了,才发现是咖啡馆里开了冷气机。 “傅先生,”她向着他嫣然一笑:“我这几天一直计划着登门去拜访你,如果我们不是在这里偶遇的话,或许今天傍晚我就要去你那里做客了。” 傅西凉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要向你道谢呀!” “不必,你已经付给我钱了。给了钱就不用谢。” 聂心潭就爱听他这一套欠缺人情的语言,感觉其中别有一番诗意:“傅先生,你这一次对我的帮助,简直不是可以用金钱能衡量的。不,那简直不是帮助那么简单了,那简直就是对我的拯救。你拯救了我整个的人生。” 傅西凉没听明白,于是抬眼看她的脸,想要根据她的表情做一番猜测。这是他开动脑筋的时候,直直的盯着聂心潭,他的头脑和冷气机一样转得呼呼作响。而聂心潭迎着他的目光,只觉周遭的一切都消失了,女伴、招待、冷气机、玻璃柜台……统统消失、一样不留,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了他那一双清炯炯的眼睛,还是个双眼皮。 这时,傅西凉说了话:“我没听懂。” 她听见自己发出了缥缈甜蜜的声音:“没听懂也没关系,我只想要你知道,我很感激你。” 傅西凉答道:“不客气。”然后放下了手中那只空空的蛋筒——冰淇淋的部分已经被他吃光了,剩下的蛋筒没滋没味,不值一吃。 把那盘双色冰淇淋端到自己面前,他捏着小勺子,见聂心潭还在痴痴的望着自己,也不说话,也不走,情形十分奇异,便再次开动了脑筋。 这回开动脑筋的结果,是他把面前这盘双色冰淇淋推向了她:“给你吃?” 随即,他把勺子也送过去,搭在了盘子边沿。 聂心潭回过神来,立刻红了脸,连忙把盘子又推了回去:“不不不,要请客也是我来请你,怎么能要你来招待我呢。不要为我们费心,快请自用吧。” 傅西凉一听这话,便舀起一勺冰淇淋自己吃了。聂心潭叫来招待,要了两杯冰镇橘子水。然后再次面对傅西凉,她问道:“傅先生,你最近忙不忙?” 傅西凉摇摇头:“不忙,没事做。” “那我若有新的委托想交给你,你肯不肯接呢?” 傅西凉有些紧张:“又要调查程绍钧吗?” “嗐,和他没有关系,他已经是一堆与我渐行渐远的粪土罢了,不止和他没有关系,和我也没有关系,你这一次的委托人——”她抬手一拍红衣女伴的肩膀:“是我这位表姐。” 侧身面对了表姐,她向着桌子对面一伸手:“现在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傅西凉侦探。”随即转向傅西凉,她再次一拍表姐的肩膀:“陆蕴人,陆女士。不要听我唤她姐姐,其实她和我同龄,只比我年长了五个月而已。” 傅西凉望向陆蕴人,正色说道:“你好。” 陆蕴人把头一低,小声答道:“你好。” 聂心潭又开了口:“傅先生,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对于我这位表姐,你的第一印象是怎么样的?” “印象?” “对。” 傅西凉略一思索,随即答道:“红红的,像个新娘。” 陆蕴人登时看了他一眼,而聂心潭愣了一下,紧接着点头答道:“你这样回答也有道理,这也的确是她的特点之一。” 傅西凉知道自己是回答错了,于是问道:“我应该有什么印象?” “她是一个憔悴的女子,是一个正落在恐惧之中、受着折磨与威胁的女子。也正是因此,她才亟需你的帮助,要你救她脱离苦海。” 这时,陆蕴人低低的清了清喉咙:“心潭,你又像作诗似的讲话了,听的人犯糊涂。还是换我来说吧。” 抬头望向傅西凉,她惨然一笑:“傅先生,你看我穿得像个新娘子一样,却又是一副悲哀丧气的样子,是不是感觉很奇怪?我愿意告诉你实情,只希望你不要笑话我才好。” “你放心,我从来不笑话别人。” 陆蕴人深吸了一口气,刚要酝酿情绪,不料招待端着托盘走过来,送上了两杯冰镇橘子水。她也是走得热了,这时便檀口微张,衔住麦管,气运丹田,嘬了半杯。酸酸甜甜的冰镇橘子水入了肚,她越发的有了精神,神情也是越发的哀怨:“我近来怀疑,有人要杀我。” 傅西凉小小的吃了一惊。 陆蕴人继续说道:“我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也无法呼救求援,无可奈何,只能自己处处小心,担惊受怕的一天天活下去。可俗话说得好,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敌在暗,我在明,真怕哪天我一时疏忽,便会遭了他们的毒手。也正是因此,我才穿成了这般模样。听人说,女子死的时候若是穿着红衣,死后便会化为厉鬼。” 傅西凉听到这里,连冰淇淋都不吃了。 -- 第144页 陆蕴人还在往下说:“我这等于是做了两手准备,项羽不是说了么,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能活,大家就一起好好的活,不能活了,我就闹鬼,大家一起见阎王爷。” 傅西凉虽然只在教室里坐到中学二年级,但也感觉她那句诗好像用得不大对,而且项羽也没说过这话——可是又不很确定,所以保险起见,没有纠正。 聂心潭说道:“蕴人,我们现代女子,要有明亮勇毅的性情,不要总发这些死啊活啊的哀叹。况且人死之后能否变鬼,也是悬案,万一变不成怎么办?” 陆蕴人叹了一声,没有话讲。 聂心潭又道:“看你那个没出息的样子,还嫌我讲得不好呢,你不也是说了个不清不楚?还是让我来吧!” 然后她抬头面对了傅西凉,开始讲述陆蕴人其人其事。 原来她这位表姐,虽然家世和她类似,在娘家时也是一位娇生惯养的小姐,但陆家没有聂家那样的新风,聂家的老爷四处的活动,在政界纵横捭阖,聂家的孩子也都入洋学堂,学新知识,全都有些现代的风貌,连最懦弱糊涂的聂心湖,在挨了丈夫的拳头之后,也知道搬家闹分居。 陆家则是过着百年如一日的生活,和上一辈相比,陆蕴人唯一的不同便是没裹脚,长到十七八岁时,便嫁去了白家做少奶奶。 她所嫁的这个白家,在前朝曾经也是书香门第、官宦世家,繁衍到了至今,一代不如一代,几乎将白府繁衍成了个白蚁窝,一窝人关起门来吃老本,成天盯着别人的嘴,总觉着别人多吃了一口,自己便少吃了一口,终日怨气冲天的吵闹。所以起初说起陆蕴人和白家结亲,人人都以为是陆家高攀,及至陆蕴人真过了门,才发现自己是落进了龙潭虎穴里。 她嫁的丈夫,是白家三房的少爷,这位少爷对于陆蕴人没有任何意见,也没有任何兴趣——他根本就不喜欢陆蕴人这个款式的女人,他爱的是大姐姐。 丈夫不大理她,也不大回家,她是结了婚就开始守活寡,婆婆本拟着儿子有了媳妇,就会收心回家学好,哪知道这媳妇一点作用都不起,既没勾回儿子,也没养下孙子,白娶了! 老太太一生气,立刻宣称自己病倒了,陆蕴人身为新媳妇,自然是要前去侍奉。老太太没饶了她,昼夜的支使她做这做那,坚决不许她连着睡足两个小时,颇有要活活熬死她之意。她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能有什么主意?熬到那苦极了的时候,她便含着眼泪,往婆婆的药罐子里投了些许黄连。 药这东西的滋味,本来就不会甜美,但是那婆婆活了半辈子,也还没喝过这般恶苦的药汤。捏着鼻子喝了两回,老太太苦得哇哇呕吐,叫大夫过来换了药方再吃,因为熬药的依然是陆蕴人,所以新方子也还是那么的苦。而老太太喝了这许多黄连水,免不了要有些上吐下泻的反应,最后的结果,是陆蕴人这位婆婆养了一个月的病,减了十几斤的分量,虚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陆蕴人虽然一出手便把婆婆治了个半死,但是既未幸灾乐祸,也没心惊胆战,认为自己只是做了一点该做的小事而已,不值一提。若依着她的意思,她更想上孝公婆、中敬丈夫、下抚儿女,过那和和美美的日子,可公公已经长在了堂子里,婆婆不许她睡觉,丈夫更是连影儿都抓不着,她除了自叹命苦,还有什么法子? 她在白家熬到去年,自认为是个可怜的苦命女子,每日怯生生的含着一点眼泪,见了人也不大敢说话,其实她婆婆暗中看透了她的本质,见了她也不大敢说话。 而在去年夏天,她那丈夫携三位大姐姐在夜里开汽车兜风,一不留神翻到了山下,等早上被附近的乡人发现时,乌鸦都已落在四人的尸首上面开了饭。 陆蕴人这下真守了寡,身边也没个一男半女,留在白家也没意思,便收拾出了十只大皮箱,以及自己的全部嫁妆,哀哀切切的向公婆告辞,含泪回了娘家——她那眼泪,好似傅西凉的眼镜,未必有什么实际的用处,但是总在脸上占据着一席之地。 照说走到了这一步,她虽然顶着个小寡妇的名头,但实际上也和聂心潭差不多,成了一名自由的女郎。然而未等她享受自由的生活,陆家忽然又出了大事:陆蕴人之父陆老爷,忽然留下一封书信,说是自己过够了这红尘里的生活,如今儿女全长大了,自己也将老了,已是无用之人,所以便要避世远遁——你们权当我死了,陆家留给你们,爱怎么样便怎么样吧!只要记得奉养你们的母亲就是了。 陆老爷究竟是遁去了何处,无人知晓,陆家报了警,登了寻人启事,也全无效。如此过了两个多月,陆蕴人的两个哥哥开始嘀咕:父亲既是决意远走,做儿子的也不能把他抓回来,况且也无处可抓。既是如此,不如就遵了父亲的意思,该分家分家、该过活过活吧! 说到分家,他们一起望向了陆蕴人——父亲没留遗嘱之类的文书,而按照如今的法律,真要分家产的话,妹妹虽是出过嫁又守寡的女儿,但也是要给她一份的,而且还会是不小的一份! 陆家的两位少爷动了心思,先是劝妹妹回白家,从白家过继个小孩子当成儿子抚养,将来白家分家产,少不得要给她一份。陆蕴人含泪听着,权当是屁;又说妹妹已经得了嫁妆,没理由再来分家产,陆蕴人含泪听着,仍当是屁;又说妹妹若是肯承诺此生不嫁,只守着老母亲过活,便可算她是陆家的人,分她一份,否则是决不能分;陆蕴人含泪听着,还是不松口,反正眼泪也不值钱,她是没事就淌上几滴。 -- 第145页 陆家兄妹僵持到了如今,不分胜负,见了面还挺和气,大哥二哥三妹叫得响亮,但这一个月里,陆蕴人出入之时总感觉不甚对劲,仿佛总有两道目光在窥视着自己。 陆蕴人的特点,是对人类不抱希望,什么都敢怀疑,什么都敢相信。一旦感觉到了不对劲,她就先想到了自己那两位哥哥。而她虽然心生疑窦,却也没有声张,只对聂心潭吐露了心事——她一直挺喜欢聂心潭这位表妹,因为聂心潭活得热烈、任性、肆意,而且头脑一直敞开着大门,也和她一样,什么都敢怀疑,什么都敢相信。 果然,聂心潭听了她的猜测,没有大惊小怪,也没有说她犯了什么失心疯疑心病,而是直接给她出了主意,要带她去找一位傅侦探。 第七十九章 :人来人往 聂心潭将陆蕴人的情形,讲述了一番。陆蕴人一直听着,及至聂心潭讲述完毕了,她才小声又补充道:“我之所以这样想,也不只是因为他们与我有了矛盾,我上个月还偶然听到了一个秘密,便是我二哥在外欠了一笔赌账,被债主子追得已是焦头烂额,亟需一笔巨款还债,否则就要不得了。至于大哥那边是否太平,我就不知道了。爸爸刚失踪了两个月,他们就急着分家,我总怀疑全是那笔债务闹的。” 然后楚楚可怜的抬头看了傅西凉一眼,她小声道:“不知道这一点发现,对于傅侦探是否有用处……” 傅侦探看着她,答道:“不知道。” 她一愣,但是转念一想,发现人家说得也有道理——一切调查都没开始呢,谁知道哪句话有用、哪句话没用? 于是她继续说道:“听心潭说,傅侦探是很有本领的,如今我的情形,已经是讲述过一遍了,但不知道傅侦探愿不愿意接受我的委托、保住我的性命呢?” 傅西凉答道:“我愿意。” 随即又问:“你打算给我多少钱?” “只要你能为我查明真相,真相大白之日,我会付你——两百元,如何?” 傅西凉垂眼盯着盘中的双色冰淇淋,暗暗的心算了一番,算到最后抬起头,答道:“三百。” 聂心潭用胳膊肘悄悄一杵陆蕴人的胳膊,然后冲着傅西凉一笑:“没问题,三百就三百。” 陆蕴人瞟了她一眼,然后也点了头:“那就三百吧。” 傅西凉又道:“你说的那两道目光,常出现在什么地方?” “就是在外面走路的时候,出门进门的时候……” “家里有吗?” “家里好像是没有……我一直是和家母住在一个院子里,平时在家里也没什么谈得来的人,白天我不是自己一个人坐在房里,就是过去陪着家母谈谈闲事,做做针线,也不大出那个院子。” “那你习惯什么时候出门?” “这也没个准儿,但是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从现在起,可以每天都出来走一走。或许这样的话,傅侦探就有机会找出那藏在暗中的歹人了。” 傅西凉忽然想起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如果最后查明,并没有什么人要杀你,那你还给不给我三百块钱?” “我要的是真相,只要傅侦探给我的是真相,我就一定如约付款。”说到这里,她看了看聂心潭:“我这样子是不是有点口说无凭了?用不用先付一笔定金?” 聂心潭也没主意——她不似陆家表姐这般谨慎,当时每天都是提前付款,完全没想过定金一事。 傅西凉摇了摇头:“不必。” 陆蕴人又问:“那么,要不要签一份合同?或者立个字据?” 傅西凉思索了一瞬,再次摇了头:“算了,那种字据我不会写。”随即他抬头看陆蕴人:“你应该不会骗我吧?” 陆蕴人被他问得一愣:“那自然是不会。” “不会就好,我相信你。” 陆蕴人听了这话,倒是来了一点兴趣:“您为什么会相信我呢?” “因为你是聂小姐的表姐。” 聂心潭认识了他这么久,在他那里连点好脸色都没得着过,如今忽然得了这么一句话,乐得她心花怒放,一时失控,笑出了“叽”的一声。 傅西凉又道:“明天上午十点钟,你出门走走。我到时候会远远的跟着你。如果你身后真有坏人的话,我就会发现。” 陆蕴人点点头:“好,明天上午十点钟,我记住了。那么接下来就辛苦傅侦探了。” 傅西凉扭头望望窗外,外头是个大太阳天,明天如果不下雨的话,想必也是这样的热,这样的天气出门,自然是受罪的,但是没办法,不受罪就得受气,虽然燕云最近已经洗心革面,不再给他气受了。 看过了天气,回过头再去看人,面前的两个人一起叼着麦管,正在吸橘子水,这当然也没什么好看的,所以他抬手叫来招待,打算结账走人。结账的时候,他又想起了绅士风度,所以顺便付了那两杯橘子水的钱,然后对着面前二人说道:“我要走了。”又额外对陆蕴人一点头:“明天见。” 聂心潭也站了起来:“不再坐会儿吗?” 他答:“不。” 然后他直直的走了出去——出了门之后他停下脚步,转身推门又回了来,问陆蕴人:“请问府上的地址是哪里?” 陆蕴人说了自家的住处,同时心中暗暗庆幸,因为看这侦探有点着三不着两的,也不知道他是傻头傻脑还是心不在焉,好在自己还一个大子儿都没给他。 -- 第146页 她是不会为了男子的姿色去花钱的。在白家做了几年的媳妇,她别的收获没有,见识可是没少涨。白家的姨太太们常有不老实的,贴钱养汉的也颇有人在,据她观察,即便是在出卖色相这个行当上,男子也比女子要价高、下手狠。而自己的钱是花一个少一个,可不能耗费在这上头。为了防止自己意志不坚,她干脆将欲念从源头掐断,完全不想那个“男”字。 横竖是从结了婚就开始守活寡,她也习惯了。 * * 傅西凉记下了陆宅的地址,然后离开咖啡馆,打算回家去。明天就又要开工了,趁着今天无事,应该养精蓄锐,好好休息。 但是走到半路,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对二霞的承诺,便临时拐了弯,直奔了露西亚。 露西亚一天烤两回面包,中午一次,傍晚一次,他正赶上了中午这一炉。平时烤这面包的人,乃是露西亚的老板兼厨子,老板有个十五岁的儿子,负责在厨房打下手兼学艺,终日的和他父亲怄气。今日这炉面包是儿子的手笔,为了显示自己与父不同,该儿子将那面包从小枕头做成了中枕头,还往面团里放了许多的葡萄干。最终面包出炉,尺寸惊人,老板见了都说不出话来——因为做的都是周围老主顾的生意,所以又不便随意的涨价。 于是傅西凉中午到家之时,怀中便是抱了一只半人来高的大面包。 二霞站在院子里,午饭打算做打卤凉面,大热的天,似乎只有吃些过了水的凉面条最痛快。如今卤子已经做好了,面条也摆在案板上,就等着他回来了再下锅。傅燕云也来了,并且答应了二霞的邀请,同意留下来吃她一碗面条。 两人站在院内树荫下,一边闲谈,一边等着傅西凉,好容易把傅西凉等回来了,又一起被他怀中的大面包吓了一跳。傅西凉从面包后头歪着脑袋,辨清道路后走向了二霞:“给你面包。” 二霞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哟,还有这么大的面包?”面包的香甜热气直冲向她,她又是想笑,又是不好意思:“可真是开了眼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 傅西凉答道:“我也没见过。” 二霞抱着大面包,欢喜之余,也有不安,因为燕云先生正在一旁看着呢。燕云先生现在对傅西凉也算是相当不赖了,可傅西凉连颗糖豆都没给他买过。 傅燕云看着那巨大的面包,也有同感,但是不肯细想,只上下打量了傅西凉:“大热天的不在家待着,又跑到哪里去了?听说你吃完早饭就走了。” “我去配了一副新眼镜。” 傅燕云依着往昔的习惯,说道:“票子给我看看。” 傅西凉不假思索的掏出皮夹子,取出了那张小票递给傅燕云。傅燕云低头一看价格,便问:“买的什么牌子?怎么这么贵?” “德国蔡司。” “那也用不了这个价儿,他们是不是没给你打折?” “店员说如果用了优惠券,就不能打折。” “听他们胡扯。”傅燕云把票子还给了他:“下回我带你去,少说能再打个九折。” 傅西凉放好票子,低声嘀咕:“那也便宜不了多少。” “不是为了省那点钱,为的是不当冤大头。”说完这话,他一边带着傅西凉往客厅里走,一边问道:“明天我要去趟北京,想不想和我一起出门玩玩去?顺便去西山住几天,避避暑。” “我不去。” 傅燕云立刻望向了他:“为什么不去?” “我明天有事。” “你能有什么事?” “赚钱的事。” 傅燕云进了那间充当客厅的屋子,拖来一把椅子坐下了,抬头看他:“你要干什么去赚钱?” 傅西凉理直气壮的回答:“做侦探呀!” “做——” 傅燕云管着自己的嘴,压着性子又问:“那这回你要办什么案子呢?” 傅西凉在他对面坐下来,倒是有一说一:“聂小姐的表姐说有人要杀她,让我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人要杀她。” 说到这里,他看着傅燕云:“没了。” 傅燕云当即开始措辞,想要劝他打消这个念头。先前他只不过是干点捉奸的买卖,都已经是干得够热闹,不是被柳笑春打上了门,就是把自己搭进了巡捕房,如今他不知悔改,还更进一步,查起了杀人案——这还了得? 可是未等他想出合适的言语,葛秀夫来了。 葛秀夫进院之时,二霞放下了大面包,正忙着往开水锅里下面条,忽然感觉身后来了人,她连忙回头去看,就见葛秀夫擎着一把黑伞,一边往房内走,一边在经过自己之时,朝着自己的方向一点头:“霞。” 她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开口,葛秀夫已经收伞进房去了。 和二霞一起没反应过来的,还有房内的傅燕云。傅西凉见葛秀夫来了,倒是挺高兴,也没说什么,单是转过头看着他,等把他看清楚了,才又向他一笑。 葛秀夫没料到傅燕云在,但是在也无妨。把黑伞倚着门框放了,他走进来,先是唤了一声“燕云兄”,然后站到了傅西凉面前,弯腰去看他的眼睛:“喂。” “嗯?” “想不想和我出门玩玩?天津城里太热了,咱们去北京,到西山上住几天,如何?” -- 第147页 傅西凉摇摇头:“真巧,燕云刚才也要带我去西山。但是我有事,不能去。” “去吧,难得我有这个闲工夫,你有事也把它往后放放。” 傅西凉依旧是摇头,因为已经认准了要自己赚钱去买自行车,没有出门避暑的闲心,况且也已经答应了人家陆小姐。 葛秀夫见他摇头摇得这样坚决,便是一笑,声音也低了些,有点呢喃软语的意思:“那我一个人出门,多寂寞啊。” 傅西凉想到了一个主意:“你可以和燕云去,你们一起到西山避暑去吧,还可以泡泡温泉。” 葛秀夫一想到自己和傅燕云去泡温泉,兴致立刻全消,并且忍不住扫了傅燕云一眼。傅燕云方才听了弟弟的话,不由得想象了自己和葛秀夫同游西山的情景——单只是想象了一瞬间,便也忍不住要翻白眼,而且也不由得扫了葛秀夫一眼。 二人相视一眼,随即各自将头扭开。葛秀夫直起身,用食指和中指一夹傅西凉的鼻梁:“罢了,你哥哥也是个忙人,我不打扰他。你若不去,我也不去,我陪着你一起受热,好不好?” “不用你陪,你陪不陪我,我都是一样的热。” 傅燕云见了他那轻佻的动作,立刻就想开口说他两句,可是门外又来了人,是他的跟班丁雨虹。 丁雨虹是较为从容的走进来的,进院之后还和二霞打了个招呼,看了看二霞做的什么卤子。待到进了客厅,他也是安安然然,只不过有话没当面讲,而是俯身凑到傅燕云耳边,小声说道:“老板,那个孩子又来了,闹着要见您。” 傅燕云扭头看他:“孩子?什么孩子?” “就是上次对着您扬石灰的那个孩子。” 傅燕云吃了一惊:“李毓秀?”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走腔变调的呼喊,正是李毓秀那正在变声的大嗓门:“傅燕云你别躲着我!我知道你在里头呢!你放心我不杀你,你给我出来!” 第八十章 :小崇拜者 傅燕云一阵错愕。 他早把李家的人和事都忘到脑后去了,万没想到自己和那个恶毒的崽子会有缘再见。连忙起身带着丁雨虹走了出去,他想把李毓秀拦在院门外——就算这个崽子这回没带石灰,但他万一冲进来往二霞那锅里撒把沙子,也够人受的。 他出门之前摁了摁傅西凉的肩膀,让他乖乖留在房里,随后快步出门穿过院子,然而还是慢了一步,因为院门敞开着,一名少年已经抬腿跨过了门槛。 李毓秀这个年纪,长得最快,隔一阵子不见,就要变个模样。傅燕云打量着他,就见他似乎是高了一点,先前那个小少爷式的分头改了寸头,衣服裤子——即便是放在夏天——也显得有点短,面貌倒还是那个面貌,脸上也依然点缀着几个红疙瘩。 以着鹰隼一般的目光,他死盯着傅燕云,盯了好一阵子,才从牙缝里恶狠狠的挤出了话:“姓傅的,你还认得小爷我吗?” 傅燕云迎着对方那两只鹰眼,一个耳光就抡了过去。 李毓秀猝不及防,被他打得跌倒在地,他弯腰揪着领口拽起李毓秀,一脚又把他从门里踢飞到了门外。李毓秀“啊呀”一声跌坐在地,傅燕云迈步上前,冲着他的胸膛又补了一脚:“他妈的小王八蛋,上次我没有和你算账,已经是给足了你那野爹的面子,你他妈的给脸不要脸,居然又找过来了!”他抬手一招:“小丁,打电话报巡捕房!” 丁雨虹答应一声,立刻要走,不料李毓秀紧盯着傅燕云,却是冷笑了一声:“傅燕云,心狠手辣,不愧是你。可是你别急着逃,我这一趟来,不是找你报仇的。” 结果傅燕云又给了他一脚:“跟我讲报仇?你也配。说吧,巡捕和你那位野爹,接下来你打算投奔哪一位?” “我全不要。”他忍痛爬了起来,仰起头直视了傅燕云:“我就是来找你的。” “找我干什么?” “我比较欣赏你,打算认你做个干爹,往后咱俩一起办大事。” 傅燕云扭头看看丁雨虹:“他说什么?” 丁雨虹也是愣眉愣眼:“他好像说……要认您做干爹。” 李毓秀看了他们那个大惊小怪的样子,叹了口气:“我原本打算拜你做大哥,但是怕你不肯,所以才决定抬举抬举你,让你做我的干爹。” 傅燕云问道:“你多大了?” “我上个礼拜满了十四,周岁十四,虚岁十五。” “那你知道不知道我多大?” “你?反正……就二十多呗。你要是肯做我大哥,那更好。要不然让人知道我认了这么年轻的一个干爹,我也没面子。” “你是不是被那个什么天师把脑子打坏了?” “没有,我清醒着呢。” 无论李毓秀说什么,傅燕云看他都是一条小毒蛇,所以不肯让他在弟弟门口久留。转身回了院子,他告诉二霞:“回去办点事,午饭不用等我了。” 二霞生平第一次看见燕云先生动手打人,惊恐之余,心内五味杂陈,关怀的话也讲不出了,单只是点了点头。 * * 傅燕云把李毓秀领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在写字台后坐下了,他没给李毓秀让座,直接问道:“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毓秀答道:“也没什么,就是我在家里活不下去了,要自己出来讨生活。” -- 第148页 “怎么就活不下去了?” 李毓秀斜着眼睛看地面,摆出了小混混的造型:“他们怕我,不管我了。” * * 李毓秀要面子,不想对着傅燕云实话实说,又没有临时编出完美谎言的本领,所以就把话讲得断断续续。但有一点是真的:他在家里,确实是活不下去了。 他的兄弟,毓华,在医院里躺了好些天之后,保住了一条性命,但是吓出了心病,在他面前不能提“毓秀”两个字,一提他就要发狂。 李家的那位小大嫂,即毓秀和毓华的娘,一度被此事吓得精神错乱,后来缓过来了,认定此地不可久留,便不顾李白蕖的阻拦,一定要带着孩子回南边娘家去。可问题又来了:毓秀毓华不能会面,她一个妇道人家,又当如何是好? 思来想去的,她最后把心一横,决定只带毓华。毓华虽然也淘气,但终究还是个正常孩子,甚至还像是粒读书种子,养他总比养毓秀那个会杀人的小畜生强。 她一有了这个念头,立刻便付诸于行动——她也看出来了,李家整个家族都有些邪门,她这个月再犹豫,下个月就不知道有没有命走了。 于是把毓秀交给了李白蕖,她收拾了金银细软,李白蕖念着旧情,又悄悄给了她两千块钱,送她和毓华登上了南下的火车。 把这对母子送走之后,李白蕖回到家中,继续内斗。英国人要买李家老宅的地皮盖百货公司一事,终究还是走漏了风声,所以现在李宅的内战日趋白热化,李白蕖在金钱的感召下,已经化身为铁血战士,除了战斗之外,别的一切全顾不上了。 而李毓秀在他娘吵着要走的时候,还没感觉怎样,他娘让他留下来跟着三叔过日子,一旦将来各房真分到钱了,有他这个大房的少爷在这里,他们也不至于一分不给大房分。至于为什么留他不留毓华,因为毓华受了重伤,身体太弱呀。 他听了,当时是完全相信的。 他是直到他娘带着毓华上了火车走后,自己回到家里,才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怀疑自己好像是中了亲娘的计。亲娘带毓华跑了,不要他了。 大房的太太走了,又没留钱,仆人见势不妙,也都各自开了溜。李毓秀每天到三叔那边吃饭,三婶带着几个孩子,见他如见邪祟,但是又不肯像对待邪祟一样的敬畏他,连点好饭都不给他吃,有时候干脆就说已经吃过了,不管他。 他空占着邪祟的地位,却无邪祟的待遇,不但得不着什么祭品,甚至连剩饭都不能管饱。他没办法,跑去找三叔要钱,然而三叔现在待他也不似先前那样温柔了——李白蕖其实是更爱家里这位小大嫂,他养下的这些孩子里头,也顶数毓华最聪明,结果现在因为毓秀,他的爱人和爱子全都离他远去了,所以他没法再爱毓秀。 于是,李毓秀身为李家长房少爷,独自住在空荡荡的一院房子里,无人打扫,房内火速变得脏乱不堪,院内砖缝中杂草长了多高,如果他不出门,那这院门就永远无人推开。 他气,恨,在院子里杀了两只野猫,宰了一只伤了翅膀、自己掉下来的大斑鸠,剥了四只大蛤蟆的皮,把鲜血抹了满脸,自己都觉着自己足够邪恶,然而邪恶不能当饭吃,而且烈日暴晒之下,动物的尸体很快就腐烂出了臭气,熏得他一阵一阵想吐。 院墙上又有野猫经过,他看了一眼,但是已经无意出击——如果不能让人对自己生畏的话,不能让人为自己忧愁的话,那么杀来杀去的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需要一批惊慌失措的观众。如果没有观众捧场,他就不想顶着烈日和受伤的风险去抓野猫了。 从野猫身上收回目光,他有些晕,感觉自己要饿死了。 在最痛苦、最无望的时节里,他忽然想起了那个伤他最深的男人,傅燕云。 他的不幸人生就是从遇见傅燕云那一夜开始的,在那一夜之前,他只是个顽劣的小孩子,每天和毓华结伴淘气,也从来没想过去恨毓华。 傅燕云用最刺心、最恶毒的话骗他、骂他,还往死里踢他、打他。他揣着石灰粉找上了他的门去,结果又是失败,他是在傅燕云的冷笑之中被巡捕押出去的。从巡捕房回了家之后,他落进天师手中,又差一点被活活的折磨了死。 呵,傅燕云。 他邪恶,傅燕云更邪恶,他狠毒,傅燕云更狠毒。 他欣赏了他,他崇拜了他。昏昏然的坐在阳光和臭气中,他在饥饿中想着傅燕云,想要离开这个家,去和傅燕云一起做坏事。 他足足想了半天一夜,到了今天早上,他从他娘的房里找出了半罐红糖,用勺子一勺一勺挖着吃了。有了点力气之后,他自己拎水洗了个澡,又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自从没了饱饭吃之后,他反倒是长了点个子,刚入夏时添置的单薄衣裤,现在全变小了,袖子都露着腕子,裤子也成了吊脚裤子。 他感觉自己这个形象很蠢,但是没办法,又想夏天大家都是随便的露肉,或许穿成这样也不会太引人注目。 鞋子也有些顶脚了,好在大脚趾头还没有把鞋头顶出窟窿来。 将脸上的几个痘子挤了挤,他鼓足勇气,走出家门,自觉着像个见了天日的小鬼,一路走去了傅燕云的侦探所。 傅燕云不在,一个小子将他盘问了一番,然后就要走,说是要出门为他去找他们老板。他不信任那个小子,怕他其实是要去向傅燕云通风报信,让傅燕云躲着自己,所以一路跟踪出来,一直跟进了傅西凉的院子里。 -- 第149页 此刻站在傅燕云的办公室里,他不在意办公室内的精致摆设,那不稀奇,他家也有,他偷眼看的是傅燕云那个人。傅燕云端坐在写字台后的椅子上,头发和皮肤黑是黑、白是白,一身西装也是穿得那么漂亮服帖,整个人看着又得意、又洁净,不像他这样,衣服裤子全都小了,肚子里只有一些红糖,嘴里——下排最靠里的那个地方——还少了一颗大牙,是那一夜被傅燕云打掉的。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他告诉傅燕云:“你爱信不信。” 傅燕云点了点头:“那我不信,滚吧。” “我从来没服过任何人。现在我说我服了你,那这话就一定是我发自真心。今天你给我当干爹,以后我给你养老。我说到做到!” 傅燕云耐下性子听了半天,最后听了这么一篇告白,也是有点哭笑不得:“给我养老啊?” “对!” 傅燕云确实是有点不耐烦了,而且并不是那种博爱的人,尤其是没兴趣为了小坏种动感情。 “你没那个荣幸。”他向着门口挥了挥手:“还是给我滚吧。” “如果你不收留我,我就去自杀!我就吊死在你这侦探所门口。” 傅燕云弯腰打开写字台下的抽屉,从里面掏出了一盘白棉线编成的绳子,往写字台上一扔:“去吧。” 李毓秀上前一步,拿了绳子就走——走了半天,就在傅燕云打算跳窗户再去傅西凉那儿看看的时候,他回来了。 把绳子扔回写字台上,他说:“大门口没有拴绳子的地方。” 傅燕云站了起来:“仔细找了吗?” “仔细找了。” 傅燕云抄起那盘绳子,将它折了几折,攥住两端又扯了扯。 迈步走到李毓秀面前,他一绳子抽上了对方的脸:“小王八蛋,你是没地方死了,偏偏要死到我门前来?”又一绳子:“想要找我的晦气,再让我给你收尸?” 然后薅着衣领把他拖出办公室,拖过走廊,拖出楼门,傅燕云直接把他搡到了大门外。松开手抹了抹他那失了型的领口,傅燕云低头掏出钱包,抽了一元一张的钞票,往他口袋里一掖:“去,买点东西吃饱肚子,然后就给我滚回家里去,不许再来这里。我没工夫哄孩子玩儿,你再来捣乱,我就送你去巡捕房。” 李毓秀看着他,一边看,一边抬手一抹鼻血——他娘关怀了他十几年,他认为是理所当然,他三叔原来爱他护他,他也不当一回事。现在傅燕云这个大魔头给了他一块钱吃饭,他却是受到了极大震撼。 他认为傅燕云是自己在这世间的唯一救星,他打自己嘴巴、踢自己、拿绳子抽自己……全都没有关系,这是他们邪恶之人之间的交流方式,傅燕云打他打得越狠,他越当对方是自己的同类、知音。 他们这些游走于人世间的魔头,如果通情达理有话好好说,那就不对了,那就太庸俗了;如果傅燕云看他是个没饭吃的孩子、因此对他生出了怜悯之心,那也失了腔调和身份了。 他越是狠毒无情,他对他越是心服口服。 揣着那一块钱,他说:“我是不会放弃的。傅燕云,这个爹你是当定了!” 傅燕云皱着眉头看他:“你要是不听话的话,那就把钱还给我,自己找个地方饿死算了。” 他当即后退了一步:“不。” 因为怕傅燕云上来抢钱,他扭头就跑。 第八十一章 :黄雀在后 傅燕云感觉李毓秀这个崽子疯得不轻。 把丁雨虹叫过来,他嘱咐了几句,让丁雨虹这几天留意着大门,不许再放那小子进来。然后他快步走回楼内,跳窗户回了弟弟的地盘。 弟弟这边正在热火朝天的吃打卤凉面,他进了客厅一瞧,差点将鼻子气歪——楼上那个无耻之徒还没有走,傅西凉坐在桌前专心吃面,坐的是一只方凳,无耻之徒和他背靠背的坐着,屁股下也是一只方凳。一边说话,无耻之徒一边舒舒服服的往后靠着,拿他弟弟的后背当靠背。 葛秀夫以为傅燕云这一走就不会回来了,所以预备好好享受这轻松的午后时光。傅燕云进门时,他歪了脑袋枕着傅西凉一侧肩膀,正在讲述去西山会有多么的好玩。傅西凉不为所动,但是如果葛秀夫愿意说的话,他也愿意听。 结果就在此刻,傅燕云进了门。 葛秀夫一挺腰坐正了,感觉非常扫兴。傅燕云看了他一眼,却是一笑:“葛兄如果对西山实在是念念不忘,那我带葛兄去一趟也是可以的,正好顺便泡泡温泉,也让愚弟我瞻仰一下葛兄的玉体。”又扫了葛秀夫一眼:“何其白也。” “那就不必了。”葛秀夫感觉傅燕云讲话简直是恶心人:“大家都忙。” 然后他决定告辞。傅燕云那张嘴是肉做的,他没办法,若是铁打的,那他非得摁住傅燕云,将对方那张破嘴焊上不可。 如果傅燕云不是傅西凉的哥哥,那么即便是肉做的嘴,他也要穿针引线、将其缝上。 太他妈的讨厌了! * * 葛秀夫走了,傅西凉也吃饱了。 傅燕云且不说话,等二霞将碗筷收拾下去了,桌子也擦干净了,他才关起门来,独自坐到了傅西凉对面。 他明天是有非去北京不可的公务,又知道弟弟现在主意正得很,不会乖乖的推掉那份生意,自己除了明天速去速回之外,就只能是再多嘱咐弟弟几句了。 -- 第150页 他怕傅西凉听得心不在焉,所以这回特地坐到了傅西凉的正前方,两人脸对着脸,膝盖抵着膝盖,他还将傅西凉的两只手也拉扯过来、双手捧着握了住。 然后他开始说话,先说自家“没有非挣不可的钱”,无论何时都是“安全第一”;再告诉他:“真进了巡捕房也不用怕,各处的巡捕房里,哥哥都认识人,只要得着了你的信儿,立刻就能把你保释出来。保释出来了,也不会骂你——上次不是就没有骂?” 傅西凉凝神听着,不住的点头,一边点头,一边直直的看着他的眼睛,这就不只是用耳朵听了,还要用眼睛观察,生怕漏了他的言外之音。 这对傅西凉来讲,是件辛苦的事情,饶是辛苦了,也还是做不好。傅燕云见他看自己看得那样紧张,那样努力,那样眼巴巴,心中骤然泛出一波柔情,只觉得这样也很好——带着弟弟一辈子这样过下去,自己好好的说着,他好好的听着,就已经是很好。 把这一番话说尽了,他问傅西凉:“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 他站起来,用双手捧了傅西凉的脑袋,眼角余光瞥见二霞还在灶台那边忙碌,便飞快的弯下腰,在他头顶心的发旋上吻了一下。 傅西凉知道这是燕云喜欢他的表示——有时候燕云实在是太喜欢他了,就会亲亲他的头顶心,不过这个行为无章可循,他也不知道燕云为什么有时候会忽然“太喜欢”自己。不过没关系,燕云的思想总是很复杂的,动作也总是很敏捷的,他向来跟不上他的趟。 跟不上就不跟了,这似乎也不是什么太要紧的问题。 * * 傅燕云还有事务在身,嘱咐过了傅西凉,便回了侦探所。 二霞用大盘子往客厅里送西瓜,见傅西凉闲闲的坐着,像是心情不错,便问:“燕云先生这就走了?” “走了。” 她试探着又问:“燕云先生平时那么和气,原来也会打人呀。刚才门口来了个半大孩子,一言不发往里闯,结果燕云先生一脚就把他给踢出去了。” “他当然会打。”傅西凉的语气很平淡:“小时候我在外受了欺负,都是他出面去打。如果我不听他的话,他也会偷偷的打我。” “是吗?真是看不出来。” “等我长得比他高了之后,他就不打了。” 他怕二霞听不懂,又解释道:“打别人的话,我可以自己去打,打我的话,他打不过我。所以他就不打了。” “哦……”二霞无话可答,只能含糊的笑:“真是看不出来……” “是,”傅西凉表示同意:“小时候我说他打我,没人信。” 然后他转身面朝桌子,开始吃西瓜。二霞意意思思的,还想再说几句:“你认不认识那孩子是谁家的?他是怎么得罪的燕云先生,让他见了那孩子就要打?” “我没看清楚,好像是李家的孩子,就是找我去捉鬼的那个李家。那孩子坏极了,我胳膊上这一刀,就是那个孩子划的。” “哦……” 傅西凉以着公事公办的语气说话:“所以燕云打他是对的。燕云应该打他。” “只是怕打得狠了,人家的大人会来找麻烦呢……” “燕云有办法。”他咬了一口西瓜,显然是没打算再为此事动半分的脑筋,只告诉二霞:“燕云向来有办法。” 二霞听到这里,认为自己可能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就不再问了。独自走出门去,她还回想着那个燕云先生打孩子的情景,感觉十分不可思议。 * * 傅西凉吃西瓜,闲坐,斗蛐蛐,摆弄他的拼图……也不出声,一混就混到了傍晚。 吃过晚饭,洗洗涮涮,他早早的睡了。翌日上午九点钟,他出门走到街口,坐上了来宝的洋车。来宝见了他,乐得简直想给他一个吻——这半个月,白天死热的,大街上的人明显见少,来宝自己也被晒得打蔫,要么是没有活儿,要么是有活儿也拉不动。连着好些天了,他一天就只能对付个几毛钱,因为中暑,还在家里干躺了三天。进项一减少,他这会过日子的人,简直连饭都不大舍得吃,所以今天见了傅西凉,他登时便是大喜,知道自己又能见着成“块”的钱了。 然而傅西凉又和他讲起了价:“包天,一块钱,跑不跑?” 来宝有些吃惊:“我的先生,原来不都是两块钱吗?” “原来我的主顾和我是按天算钱,所以我和你也是按天算钱。现在变了。” 到底是怎么变的,他也没说,来宝等了等,看他确实是没了下文,自己又不便追问,便是一点头:“行,一块就一块,您上来吧。” * * 来宝想的是,在傅西凉这儿拉包天的活儿,其实赚五毛都值,因为也不怎么卖力气,跑得少,等得多,自己找个阴凉地方一坐一天,少赚点也合理。 没想到,傅西凉今天活动起来了。 他先是把傅西凉拉去了一户宅院附近,等了片刻,等出了一个一身大红的——也不知道是大姑娘还是小媳妇,反正那头发连剪带烫的,是不梳辫子也不盘发髻。 这个一身红,家里有包月的洋车,出门上车就走,来宝须得依着傅西凉的指示,等人家走一会儿了,再远远的追上去。而在来宝不紧不慢的追踪之时,又有一个小些的身影,在后方追上了来宝。 -- 第151页 那是李毓秀。 李毓秀昨晚从傅燕云那里得了一块钱,挨了一阵子的饿之后,他不但长了点个子,也长了点智慧。拿着那一块钱,他并没有胡花,只买了几屉包子填饱肚皮,到了今早,他又装了一肚皮烧饼。 有了这两肚的主食垫底,他增长了许多力气,早早就赶去了侦探所大门外,想要堵傅燕云——现在他心里除了傅燕云之外,也没什么别的了。 然而都等到侦探所人来人往了,他还是没有见着傅燕云的影儿。心思一转,他想难道他又跑到楼后那个院子里去了?难道他是住在那里的? 于是他立刻兜了个大圈子,掩人耳目的跑去了那两扇黑漆院门附近,这回又埋伏了片刻,他看见院门一开,傅西凉走了出来。 “诶?”他想:“是他?” 他认得这个大个子,不确定他的身份,但是脑海里有个印象:他好像是傅燕云的弟弟。奇怪,好大的一个弟弟,和哥哥一点都不像。但傅燕云既然那一次会和他一起到自己家里来捉鬼,昨天又是从这座院子里走出来的,便可见他和他这个大个子弟弟关系密切。找不到傅燕云,找他弟弟也行,也许跟着他弟弟,就能顺藤摸瓜的找到他了呢! 他还记得自己曾经抹了那大个子一刀,所以加了天大的小心,又要跟得紧,又要够隐秘,免得被那大个子回赠一刀。 第八十二章 :果然有发现 陆蕴人在劝业场那一带下了自家的洋车,让车夫回家去,因为她是要慢慢的逛,不便将家里的洋车一占占半天。而她虽然面容哀怨,但逛起街来还是一把好手,平时一闲下来,便要将各家洋行以及百货公司检阅一番。 她一下车,傅西凉也下了车,来宝这才有了喘息的机会。傅西凉让来宝在附近找个地方等着自己,然后望着人群中的一身红,慢悠悠的跟了上。 李毓秀也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盯上了人群中的大个子——方才他追着来宝跑了一路,累得差点把心蹦出来。 而陆蕴人在此地流连了大半天,下午时分,坐上一辆洋车回家去了。傅西凉眼看着她进了家门,这一路也并没有发现什么诡异的目光,无可奈何,只得给了来宝一块钱,让他把自己拉回了家去。 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傅西凉一无所得,还搭上了一块钱的车钱。单手托腮坐在桌前,他悻悻的逗弄着那两只蝈蝈。 二霞坐在房内,也有些惆怅——她这一天没吃别的,就只吃那只大面包,面包是好面包,但是一天三顿只吃它,也还是有点受不了。可大夏天的,什么食物都不能久放,非得尽快把它吃光了不可。 * * 入夜之后,傅西凉睡了。 睡到半夜,他又醒了。房内的两只蝈蝈今晚忽然亢奋起来,竟是鸣出了铿铿锵锵的金石之声。他被它们吵得不可忍受,便将两只蝈蝈笼子全送去了院子里,然而还是吵;他把它们挪到了绑着晾衣绳的梧桐树下,以为这样总算是远离自己了,可回房躺下去一听,依旧是声声刺耳。 凌晨时分,他忍无可忍,走出去将蝈蝈笼子打了开,向外一甩:“滚蛋!” 将两只蝈蝈甩了个无影无踪,这回终于清静了。 回房睡了不到一个小时,二蝈又叫了起来,但是傅西凉这回已经再无办法——蝈蝈的真身不知道藏在了院中何处,找不到了。 * * 这一夜傅西凉穿梭出入,虽然是被那一对蝈蝈闹得几乎是彻夜未眠,但是翌日清晨吃饱喝足看,他还是照着原计划,又出门坐上了来宝的洋车。 而因为傅燕云昨天没有赶回天津,所以李毓秀今早在侦探所的大门外空等了一阵之后,便也转移阵地,在傅宅后门外那条街的街口又跟上了来宝的洋车。 上午十点钟,陆蕴人梳洗打扮完毕了,出门再次前往劝业场,好像那一片的买卖都是她的似的,她相当仔细的一家家逛过去,从珠宝店里的上两千元的珍珠项链,到小摊子上一块钱一颗的假钻石,她全研究了个遍。 傅西凉远远的看着她,除了她之外,也看她身前身后的行人,如此跟到了中午,陆蕴人进了一家咖啡馆歇脚,傅西凉正犹豫着要不要也跟进去,忽见前方的胡同里走出一人,那人停在路边,翘首做了个眺望的姿态,一张面孔正是朝着陆蕴人那背影的方向,并且不是望一眼就算,而是直到陆蕴人进门了,他才抬手摁了摁头顶的大草帽,转身走回了胡同里。 傅西凉不确定这人看的到底是不是陆蕴人,但陆蕴人在咖啡馆里一坐一中午,这段时间里她总应该是安全的,所以临时拐弯进了胡同,他向内走了几步,就见那人推门进了一户人家,原来他的住处就在这胡同口附近,出门走两步就能上大街。 站在原地思索片刻,他并未做出一环扣一环的周密分析,但是也有了主意。走出胡同在街旁站了,他等着陆蕴人出咖啡馆——这个戴草帽的如果真有嫌疑的话,那么他既是能如此精准的掐时间走出来去看陆蕴人的背影,可见今天绝不是他第一回 偷窥。既然不是第一次,大概他对陆蕴人的活动习惯也已经有了一些掌握,等会儿陆蕴人走出来时,兴许他还会再把脑袋伸出来看一次。 到了那个时候,他就把他抓住,当然,极有可能会抓错,但是对于“抓错”这个情况,他也已经想出了对策。 -- 第152页 他定定的站着,晒得头痛,可因为已经决定了要做这件事,所以头痛也忍着,一直等到陆蕴人出了咖啡馆。 陆蕴人早知道了他的存在,但是只做不知,装着一肚子冰镇汽水,她慢悠悠的往回踱,经过傅西凉面前时,也是目不斜视。 而傅西凉扭过头,就见附近探出一顶草帽,果然是那个家伙又出来了! 他一声不吭,抓了那家伙的衣襟就往胡同里推,那人惊呼一声,踉跄着连退了好些步,后背直接靠了墙。走在外面街旁的陆蕴人听了动静,先是一收步伐,停在原地,随即做了个向后转,不声不响的也钻进了胡同里:“抓到了?” 傅西凉一手摁着那人,一手摘去了对方的大草帽:“不知道是不是。” 然后他低头看了看那人的面貌,发现对方竟是个挺富态的小老头。后方的陆蕴人则是一惊,上前一步唤道:“爸爸?!” 傅西凉回头问她:“这是你爸爸?” “对。” “他不是失踪了吗?” 陆蕴人望着那个小老头,也是又惊又疑:“对呀,爸爸,您这两个月是跑到哪里去了?” 小老头——陆老爷——从傅西凉手中拿回了草帽,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我这两个月……一直是大隐隐于市来着。”他往身旁一指:“就住在这儿。” 陆蕴人打量着父亲,见他穿着一身粗布短衣,一点富贵气象也无,便立刻开始了种种想象,低声问道:“爸爸,您是不是欠了债,怕债主子找您,所以躲到了这里来?” 紧接着,她自己推翻了自己:“不对,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您要是真欠了债,债主子早找到咱们家里去了。” 然后她再次追问:“爸爸,难道是您两个月前被绑了票,后来自己偷偷逃了出来藏身于此,还没来得及回家?” 随即她再次推翻自己:“也不对,没有绑匪向我们讨要赎金呀。” 她伸手晃了晃陆老爷:“爸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是自愿闹失踪的,还是有人逼迫了您?” 陆老爷答道:“我是自愿的。” “为什么呢?” “也不为什么,就是不想在家里待着了。” “是您嫌我这个守寡的女儿回了娘家吗?” “胡说!你知道爸爸向来是最喜欢你,当初和白家结亲,是我糊涂,现在那个小畜生归了西,正好是放了你,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嫌你?” “那是妈惹了您?” “你妈本本分分,也没的说。她没有惹过我。” “难道是因为我两个哥哥欠了赌债,您生了他们的气?” “他俩欠了债?还是赌债?” “您不知道?” “我不知道啊。” “那看来也不是为了他们。”陆蕴人又看了看父亲,一阵心酸:“看看您呀,怎么穿成了这个样子?” “图个舒服嘛,”陆老爷唤着女儿的乳名:“三妞,这两个月,我隐居在这劝业场附近,感觉是从未有过的自由。有时候太热了,我还会光着膀子在街上走,那感觉真是奇妙极了,简直像是与天地融为了一体。” 然后他上下打量了女儿:“你又是怎么回事?怎么穿成了这样?” 陆蕴人随便淌了两行泪,答道:“我是吓的。您是从未有过的自由了,我却是苦了。” 陆老爷见唯一的女儿落了泪,心里一阵难受,说道:“走,走,到我的家里去说——”随即想起了前方还站着个傅西凉,便伸手一指他,同时问女儿:“你现在也自由恋爱了?也好,也好,古诗有云,人生有爱直须爱,莫待老成黄花菜。现在的男女既是流行这个,你也不妨凑个热闹,不要束手束脚的过一生,最后像爸爸这样,满心都是遗憾。” 陆蕴人拭泪答道:“爸爸,您别乱说,他是我雇来的侦探。我们有话还是进门讲吧。”然后回头对着傅西凉一点头:“对不住,让您见笑了。” 傅西凉问道:“我也要进去吗?” 陆蕴人略一犹豫:“还是请进来吧,如果跟踪我的那人真是爸爸,那我今天就可以向您结账付款了。” 傅西凉一听这话,当即跟上了这对父女。而就在他进院之时,胡同口又探来一只脑袋,正是李毓秀。李毓秀实在是热得受不了了,一狠心,买了一支冰棍。冰棍冻得铁硬,他那舌头刚一舔上去,就被粘了住,扯也扯不下。 手持冰棍、抻着舌头,他好奇的望着胡同里那扇大门,因为舌头粘得很痛,所以他索性将两片嘴唇也吮上冰棒,想要用自己的热力让其融化。哪知这么一吮,嘴唇也粘到冰棍上去了。 于是手持冰棍,抻着双唇,他鬼鬼祟祟的也钻进了胡同。 第八十三章 :从天而降 傅西凉进了陆老爷的院子,就见院内青砖漫地,摆了一口大白瓷缸,缸里浮着一片荷叶,游着两尾鲤鱼,缸旁搭了个凉棚,棚下放了小桌小凳,以及一张躺椅。 陆老爷进院之后,先关大门,然后才让女儿和侦探一起进了正房——房屋都不大,刷得四白落地,墙壁上无字无画,家具也只有简单的几样,够用而已。仅从物质方面的条件而论,这里不能算是一处避世的安乐窝。 但陆老爷显然是对于处处都满意,见女儿进房之后东张西望,便道:“我这两个月就住在这里,清清静静,非常的好。” -- 第153页 陆蕴人问道:“这好在哪儿呢?要什么没什么的。” “好就好在这儿要什么没什么。”陆老爷答道:“你看,屋子这样布置,显然是不大对劲的,不像个过日子的人家,但我偏偏就是要这么住,谁能管得着我?” “在家也没人管您呀,您是一家之主。” 陆老爷摇摇头:“不,说是不管,其实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我,更像是一种不管之管。打个比方吧——”他低头一甩脚,把脚上趿拉着的布鞋甩飞了,赤脚站在了地面上:“在家我若是光着脚丫子到处走,全家上下就一定要犯嘀咕了,也许还会疑心我精神错乱。但是人活一世,我又为什么不可以光着脚走一走呢?还有,我若是把屋子里的家具全搬出去,想要在这空空落落的环境里生活一段时间,你们也一定要劝阻我了,你们的妈,自然更是要对我啰嗦个没完。而我呢,活到这般年纪了,为了这点子事和全家嘈嘈,说起来还像是我精神有问题,只怕你们的妈还要搬出你们的舅舅来盘问我,看看我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呢,还是存了什么心事,必要把我这个问题解决掉,才能放心。” 陆蕴人略一想象,随即答道:“这倒也是。” “你是同意我的?唉,在咱们家里,爸爸也就和你还能谈一谈。”然后他转向傅西凉:“这位侦探先生,你听了我方才的话,大概也是在暗暗的惊讶吧?” “没有。”傅西凉答道:“你随便,我不管。” 陆蕴人又问:“可您这是怎么想起来的呢?先前我可没听您提过这方面的话。” “我呀……”陆老爷坐下了,望着窗外似笑非笑:“我也是忽然起念。两个多月前,我有个老朋友从南边搬家回来,他比我小两岁,姓阮,那时候咱们家还有家塾呢,这个小阮就投到咱们家,成了我的同窗。我们那个时候,不爱念正经书,喜欢偷着读小说,什么西洋小说东洋小说,全读,当时我和小阮就商量,说将来要当个绿林好汉,劫富济贫、行侠仗义,后来长大了两岁,发现我们自己就是富,不便自残,所以改了主意,又想去做个探险家,再到大洋上找片新大陆,再后来呢,发现冒险家也不是好当的,太平洋海岛上还有吃人的土著,被人吃了可犯不上,所以就想再退一步,做个旅行家吧,天南海北的走一走,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也不失为潇洒一生。” 傅西凉听得入了迷,陆蕴人问道:“后来呢?” “后来,小阮他爸爸给他在南边花钱买了个官儿,小阮二十多岁那年就当官去了。我呢,在家待着,这不一直待到了现在。没想到小阮回来之后,我去看他,谈起旧事,他居然还都记得……嗳呀,转眼间我们都已经过了半生,再想起小时候的旧话,真是百感交集啊!” “那您是打算和我这位阮叔叔再一起出门潇洒一番?” “嗯,都说好了,打算去趟桂林,都说桂林山水甲天下么,我这辈子哪儿也没去过,小阮也没去过桂林,我俩打算结伴过去瞧瞧,看看到底是怎么个甲天下。” “后来呢?” “后来说完这话的第二天,小阮发作脑充血,现在在家瘫着呢,就只有眼珠子还能转一转。” “所以?” “所以,我想我不能再等了,我这辈子不是当儿子,就是当丈夫,当完了丈夫,又开始当爹,虽然不曾光耀门楣,但也一直谨言慎行,总算把家业守了住。多少亲戚旧友,改朝换代之后便是坐吃山空,现在落得个家破人亡。我没有,我一直是关起门来,小小心心的过日子,不曾挥霍过什么,也不曾亏待了谁。现在你的哥哥们已经成家立业了,你呢,也终于是守了寡了——不要嫌爸爸这话难听,对于你的婚姻大事,我早就悔青了肠子,现在能够趁着年轻离了白家,反倒是好事。我看外面大街上,常有青年男女挎着膀子挨着走,有人说他们有伤风化,我看没什么,你乐意的话,你也可以挎一个出去走。到了我这个年纪,你想挎也没得挎了。” “爸爸,挎不挎的都是小事,且不用急。只是您如果想去桂林,那就去好了,何必非要闹失踪呢?” “我想做一只老鸟,不想当个老风筝,纵是飞到桂林了,还有一根线被家庭牵着。” “您不惦记我们吗?” 陆老爷面露难色,迟疑了一下才答道:“我就是想换个活法,我此生没有什么嗜好,也没有做过半件出格的事,就只是在两个月前,忽然很想换个活法。” 陆蕴人点了点头:“爸爸,我懂了。我会为您保密,只是您在自由之前,得先把您留下的问题解决。” “什么问题?” “大哥二哥已经吵着要分家了,我说家产我要占一份,他们不肯。现在我们虽然还没有撕破脸,但是关系也已经变得很紧张,偏偏在这个时候,爸爸您又偷偷摸摸的总跟踪我,我不知道是您,还以为是哥哥们分钱心切,对我起了歹意。” 陆老爷看着她:“我哪里 ‘总跟踪你’了?我还是三天前在胡同口看见了你的影子,发现你常在中午从这里经过,才忍不住掐了时间出门,想要看你一眼。” “您没跟过我回家?” “我怎么会做那种事?”陆老爷大皱眉头:“再说我也不敢呀,万一被咱家的门房看见了怎么办?” 陆蕴人立刻望向了傅西凉:“傅侦探,错了,不是家父,看来是另有其人。” -- 第154页 傅西凉有些失望,但是强打精神抬起了头,不肯让她看出自己的失望:“那我明天继续跟着你,直到找出那个人为止。” “可是我今天来了爸爸这里,万一被那人看见了,会不会暴露爸爸的住址?” 傅西凉听了这话,却是转向了陆老爷:“你这里有没有后门?” * * 这院子有后门。 傅西凉独自走出后门,然后兜圈子走回了胡同口。 他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四面八方的看,看着看着,他停下来,看见胡同口外的街道对面,有个人坐在马路牙子上,正直勾勾的盯着胡同里。 傅西凉看了看他,然后不动声色的向前迈了一步,这回他已经临近了胡同口。小心的向前探头,他也望向了胡同里。 胡同里——就在陆老爷家门口——站着个半大孩子。那孩子一边呲溜呲溜的吮着一支冰棒,一边微微低头,把两只眼睛翻成三白眼,瞪着对面马路牙子上那人。看那架势,这二位似乎已经互相打量多时。 傅西凉缩回脑袋,心想那不是那个谁吗?他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难道是跟着我来的?为什么要跟着我?因为燕云打了他,他打不过燕云,所以又想过来给我一刀? 那可是没门儿! 他目前的工作毫无进展,与其如此,不如先解决了这条危险的小尾巴。两只拳头攥了攥,他打算冲进胡同抓住那个谁,问问他是意欲何为。 然而未等他行动,马路牙子上的那位先站起来了。 大步流星的穿过街道,那位走到了李毓秀跟前,说道:“你是陆家大爷找来的吧?滚,滚回去告诉你家大爷,就说我是陆二爷花钱请来的,只要陆二爷不发话,这笔买卖就还归我,轮不到你个小崽子过来呛行市!” 李毓秀听了个莫名其妙,但因此人语气蛮横,所以他下意识的就要张口骂人,哪知他这边话未出口,傅燕云那个大号的弟弟忽然冲了过来,一把就将那人摁倒在地——摁得狠极了,那人只发出了“呃”的一声,整张脸便全被他摁进了土里。起身一脚踩住了那人的后脑勺,傅西凉又一把抓住了李毓秀:“你也别想跑!” 李毓秀看他面色十分不善,吓得冰棍都落了地:“我是好人!” 傅西凉回答:“去你的吧!” 下一秒,李毓秀原地起飞,被他顺着墙头扔进了陆老爷的院子里。 第八十四章 :覆灭记 陆老爷和陆蕴人方才见侦探先生忽然走后门出了去,也不知道他是要干什么,正坐在房内紧张兼疑惑,忽听院内扑通一声、哇呀一嗓,正是有人惨叫着落了地,便是连忙起身出门,想要看个究竟。 结果就在这父女二人一同挤出房门之时,院门又是咣啷一响,他们立在正房门口的台阶上,就见那位傅侦探单手拖着一个人,气势汹汹的闯了进来。把手中这人往地上一搡,傅侦探先是狠狠踩了他一脚,踩得那人痛呼出声,随即转身关闭院门,上了门闩。 傅西凉认为这两个人都是有价值的,但到底是怎么个价值,还没想明白,而在他想明白之前,这二位一个也别想逃。眼看那个李毓秀爬起来了,他伸手要去抓他,李毓秀见他又扑过来了,吓得魂飞魄散,拔腿就跑,然而还是慢了一步,被他抓住了后衣领。抓了后衣领也得跑,幸而天热,他外面这件褂子是敞着怀的,奋力向前一挣,他从自己的褂子里逃了出去,露出了贴身的汗衫,以及别在腰带上的一把匕首。 陆老爷和陆蕴人见这半大孩子带了刀,登时一起后退了一步。而傅西凉一见那把匕首,新仇旧恨立时全被勾动,迈开大步纵身一跃,他一下子将李毓秀扑到了身下。随即起身压住了这孩子,他武松打虎似的咣咣两记重拳,险些将李毓秀的灵魂捶出肉身。 李毓秀也看出来了,傅燕云这个大号的弟弟,各方面都和野蛮人差不多,自己对他是什么都没法讲,也什么都讲不起,只能赶在被他打死之前,哇哇的嚎叫“我是好人”。 嚎了两声之后,他忽觉身上一轻,原来是傅西凉夺去他腰间的匕首、站了起来。他心中一喜,暗想这人人性未泯,大概也不忍活活打死自己这个小孩子。 未等他暗想完毕,他再次腾空而起,被傅西凉扔进院内的大白瓷缸里、和鲤鱼作伴去了。 再说傅西凉一顿乱拳打服了李毓秀之后,转身又去面对了剩下那位。那位是个中等身材的汉子,领教过了傅西凉的身手之后,他自知打不过这小子,于是摆着混混的谱,一脸土的站起来对着傅西凉晃:“兄弟,行,你厉害,这回算我失了手。” 傅西凉回头看看陆老爷,陆老爷当即向前走了一步——没穿鞋,硌脚,赶忙回房趿拉了布鞋,然后小跑着过了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傅西凉问那人道:“什么陆大爷陆二爷的,你自己说。” 那人一摇头:“我不能说。” 傅西凉说道:“你不说,我就打你。” 那人冷笑一声,一弯腰躺在了地上,抱着脑袋蜷了腿:“行,打吧,你有本事就把老子的嘴打开。” 他这么一躺一说,傅西凉反倒是有些茫然。而陆老爷听到这里,先是问傅西凉:“你这是抓着了一个?” “是。” “这么快?” 傅西凉解释道:“我刚才想绕到胡同口,看看那里有没有可疑的人,结果就遇上他和那个小坏蛋说话,说什么他是陆二爷请来的,小坏蛋是陆大爷找来的,他还想把那个小坏蛋赶走。” -- 第155页 他又说:“我感觉陆大爷和陆二爷就是你的两个儿子,你认为呢?” 陆老爷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居然真敢起这样的坏心,登时后退了两步,被及时赶来的陆蕴人搀了住。陆蕴人身为一个娇娇怯怯的小女子,听了这样消息,如何承受得住,未等陆老爷开口,她的眼泪已经下了来:“天哪,怎么惨事都落在了我的头上,我这是什么样的命啊。”然后含泪望向傅西凉:“傅先生,劳你为我问个清楚,他们两个到底是想拿我怎么样。”说着抽泣了一声:“我再给你添二十,你就放心的……打吧。” 傅西凉答应了一声,但是低头看着地上这位,又不知道如何下手——以他先前的斗殴经验,一方都倒在地上蜷成一团了,另一方就无论如何都不便再打了,再打就叫打死狗,打赢了也不光彩。 试探着往地上踢了一脚,他踢出了地上那位的不满:“嘿!爷们儿,你是没吃饭吗?” “早上吃过了。”他说:“午饭没有吃。” 地上那位听了这番回答,特地抬头看了看他,然后抱着脑袋又躺了下去:“狠狠的来!我要是哼一声,我是你孙子!” 傅西凉听得一头雾水,低头问他:“你到底在说什么?” 陆老爷这时站直了,对着地上发问:“你知不知道你干的都是什么事儿?你帮着我一家人自相残杀, 你缺了大德、做了大孽,还以为自己是好汉?” 地上响起反问:“你谁啊?” “我是他们的爹?” “你不失踪了吗?” 陆老爷一时哑然。 “你当爹的都不管儿女呢,让我管?” 陆老爷继续哑然。而众人身后的大白瓷缸里,李毓秀水淋淋的站起来,从缸中试探着迈出了一条腿。迈出去之后,他停下来等了等,见“他”弟弟正和那一老一少的两个人说话,没有转过身再来毒打自己的意思,便将另一条腿也迈了出来。 他现在想起傅燕云,已经只用一个“他”字代替。 一边悄悄的爬出大白瓷缸,他一边也听清楚了前方几人的对话内容。及至他双脚落地站稳了,就见“他”弟弟对着地上那位又踢了一脚。地上那位被他踢得平移了小一米,然而依旧哈哈大笑:“痛快!痛快!再来一下!” 可“他”弟弟没有再踢,而是抬头问那一老一少:“他是不是有神经病?” 未等老头回答,他忍不住先开了口:“那个……你不懂道上的规矩啊?” 傅西凉扭头望向了他。 他认为“他”弟弟是个毫无品味的野蛮人,想必也不会领略自己的邪恶之趣。对于这种力大无穷的野蛮人,他便得灵活应对,不但不能死在他的大拳头下,还要和他拉上关系,顺藤摸瓜,顺着他,摸上“他”。 虽然是想明白这个道理了,但是面对着傅西凉,他还是有点打颤:“你要是把他打得受不了、求饶了,你就赢了;你要是办不到,他就赢了——你真不知道啊?” 傅西凉摇摇头:“不知道。” 李毓秀又道:“我倒是有办法治他,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用我。” “你和他不是一伙的吗?” “不是不是不是,我根本不认识他,是他忽然跑过来对我说了一堆怪话,我还没反应过来呢,就被你扔进来了。” 傅西凉想了一想,答道:“那你来试试吧。”又对陆氏父女说:“如果他把人打死了,你们作证,和我无关,让他自己去杀人偿命。” 陆氏父女听了,发现这位侦探甚是奇异,一阵糊涂一阵精明,实在令人捉摸不定。 * * 因为陆氏父女同意作证,所以傅西凉便依着李毓秀的言语,让陆老爷找出了一捆绳子,把地上那位五花大绑了起来。 地上那位这时隐隐有些发慌了,但是精气神不倒,绝不说半句软话。 李毓秀劳烦傅西凉把这人拎进了一间空厢房里,然后又向傅西凉讨回了自己那把匕首,跟陆老爷要了半截蜡烛。点了蜡烛进了空厢房,他关了门。 这回,终于到了他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蹲在那人面前,他抽出匕首,在那火苗上反复烧燎着刀尖,那人见这个崽子一身邪气,还不住的翻着白眼冲自己冷笑,便是彻底的惊慌了:“你要干什么?” 李毓秀放下匕首,刀尖触到地上残留的几丝草屑,烫出了一股子青烟。 向着那人挪了挪,李毓秀忽然出手,三下两下就把那人的裤裆给撕开了。 “嘿嘿嘿嘿。”他怪笑四声,拿起匕首,重新把刀尖伸向了火苗:“你有没有吃过铁板烤毛蛋?” * * 李毓秀和那人也就在空厢房里待了十分钟,那人便是全招了。 那人自诩是条铁打的好汉,这回哪怕是被傅西凉打得骨断筋折了,也绝不会供出自己背后的主顾。但他没想到傅西凉这一派不讲武德,居然要对他下那样恐怖的毒手——那他就实在是没法忍了。 李毓秀则是意犹未尽,他就乐意看别人在他的邪恶之举下吓得瑟瑟发抖,短短十分钟,他还没看够呢。 那人夹着双腿跪在院子里,断断续续的做了坦白,陆氏父女一听,都有肝肠寸断之感——这人确实是陆二爷雇来的,而陆二爷和陆大爷是一伙的。陆二爷欠了巨额的赌债是不假,大爷在外的饥荒也不少,所以兄弟二人一合计,都打算立刻分家,先把债还了再说。 -- 第156页 分家好办,可妹妹难办。真让他们为钱把妹妹宰了,他们也是办不出的,所以二人就决定演一场戏,先雇人将妹妹绑架,再出赎金将妹妹赎回来,等到分家的时候,就说妹妹那一份钱已经用来买命了,想必妹妹也说不出什么来。而那赎金无非是左手给右手,最终也逃不出他们的口袋。 雇人的是陆二爷,可陆二爷所雇的这位,效率极低,跟了陆蕴人好些天,一直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陆大爷因此警告了他,说他若是再这么磨蹭下去,就不用他了,换人! 他心里放了陆大爷这句话,已是有些不痛快,今天他在劝业场将陆蕴人跟丢了半天,再找到她时,就只见了她那红影子进了胡同内的一户宅子里。他正打算过来研究研究这个地方,不料一个小子溜进胡同,竟是抢在他头里先研究上了。而那小子褂子单薄,被风一吹贴在背上,正好显出了他后腰那把匕首的形状。 于是,他认准了这半大孩子是自己的对手,便不由分说的走过去,和那孩子撕扯起来——最后的结果,是他挨了一顿好打,被吓得魂飞魄散,新做的一条裤子也变成了开裆裤。 第八十五章 :携款归家 真相一时大白,陆老爷就没法再继续化身老鸟、大隐隐于市了。 他又惊又怒,悲愤之余,又很后怕。让傅西凉把地上那个开裆裤看住了,他回房往家里打电话,把那两个儿子全叫了过来。 陆大爷和陆二爷忽然得了父亲的消息,十分诧异,及至按照地址赶过来了,他们见了院内情形,心里登时明白过来,一起软了膝盖,跪了下去。 陆老爷先前看着那么和气,合着也有脾气,对着两个儿子,他一人正反抽了十个大嘴巴,又嚷着要去报官,要抓他们去蹲大牢。陆蕴人站在一旁,嘤嘤哭着,忽然感觉有人戳了自己的胳膊一下,便是回头望去:“傅先生?” 傅西凉问她:“我的事情办完了,可以走了吗?” 她含泪点头:“傅先生,辛苦你了。” 傅西凉看着她:“不客气,请你给我钱。” 她连忙带着傅西凉走回房内,背着院中众人的耳目,打开了自己的红色小漆皮包,同时暗想心潭表妹介绍来的这位傅侦探,确实是有点运气,也没见他有什么雄才大略,然而贼人自会主动撞上他的拳头,这也是一种天赋,不服不行。 “我给你交通银行的本票吧。”她说:“我没有带那么多的钞票。” 傅西凉答道:“行。” 她随身就带着本票本子,这时撕下三张一百元的给了他,又单数出了二十块钱:“这是我方才答应给你添的……打人钱。” 傅西凉接过本票,低头看了看,然后说道:“我认识本票,但是没用过。如果拿它去银行兑不出钱来,我就回来找你。” 陆蕴人听他说话这样直白,有点尴尬:“好,那是自然。” 然后他接了那二十块钱的钞票,又道:“谢谢你。” 陆蕴人轻轻的吁了一口气:“这一关总算是度过去了。只是不知道接下来会是如何收场。其实我倒是愿意分家,分了家就能自己当家了,更自在些。” 傅西凉思索着,想要和她把天聊下去:“我也喜欢自己当家,但是要有钱才行。” “可不是。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得把钱攥进自己手里。要不然心里发虚,哭都哭不出眼泪来。” 傅西凉听到这里,就不知道如何答复才好了,只能对她“嗯”了一声。 陆蕴人往窗外望了望,又道:“傅先生若是想走的话,现在就可以自便了。我家里的这场闹剧,还请您一定要为我保密才好。” 傅西凉答了一个“好”字,然后转身出门,绕过院内的陆氏三父子,走大门出了去。 * * 傅西凉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就近找了一家交通银行,进去兑了本票。 很顺利的拿到了三百块钱钞票,他把钱装好,走出了银行大门,却见斜前方站着个落花流水的身影,正是李毓秀。 李毓秀现在怕傅燕云,也怕他,但是对于两者,怕法不同。 他,因为力气太大,加之一直寡言,令人摸不清他的思想,所以在李毓秀的眼中,他和狮子老虎差不多——没格调,没品味 ,不是个知音,但是无比凶猛,不可招惹。 犹犹豫豫的,他跟上了傅西凉:“你看你都上银行了,那女的肯定给了你不少钱吧?” 傅西凉不理他。 他跟在傅西凉身边,感觉自己好似一只可怜的小兔:“分我点儿呗?” 傅西凉心如磐石,一个子儿也不想给他。 他哭丧了脸:“我刚才毕竟也帮了你的忙,帮忙之前还糊里糊涂的被你打了一顿。就冲着这些,你也该给我个仨瓜俩枣的啊。” 傅西凉一抬手,吓得李毓秀往后一窜,落地之后再看,原来他没打算挥拳,只是解开了衬衫袖扣。 把袖子挽到肘际,傅西凉向他一伸右臂,显露出了右小臂上的一道伤疤。随即放下袖子,他一边系袖扣,一边继续向前走去。 他壮起胆子,又追了上:“我是划了你一刀,可我后来也没落着好哇!就因为这一刀,我挨了你们兄弟多少顿打?你哥哥前天还揍了我一顿呢,你看我这脸上这道红印子,就是你哥哥拿绳子抽的。” -- 第157页 傅西凉答道:“这是对的。” “对——”他一时无语,感觉这话跟他说不通,于是换了题目:“我妈不要我了,我三叔也不管我了。我都三天没吃饭了。” 傅西凉看见了远方阴凉处的来宝,加快了脚步。 他在一旁紧追慢赶:“你分我个两三块也行啊,要不然我非活活饿死不可。” 傅西凉扭头看了他一眼,心想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李毓秀见他有了反应,以为他终于动了怜悯之心,殊不知世上的好些情绪,都不是他自觉生出来的,而是从傅燕云那里学来的。 如果他先前不认识李毓秀,现在听说这个半大孩子要饿死了,便会依着燕云的教导,施舍出去一毛两毛的零钱。但他现在已经认定了李毓秀是个小坏种,而他无需怜悯坏种。 于是,他一边感觉李毓秀的言语莫名其妙,一边比较怡然的走到来宝跟前,坐上了洋车:“回家。” 来宝答应一声,拉起洋车就上了路。李毓秀愣了愣,有心要追,可追了两步便又停了下来——胯骨刚才撞在大白瓷缸的缸沿上了,撞得挺狠,现在一跑就疼。 “我白说啦?”他对着洋车的后影大喊。 又叫:“那我就找你哥去!” 抬手在嘴边围了个喇叭,他急了眼:“二叔!” 洋车拐了个弯,跑没影了。 * * 傅西凉拿着本票向陆蕴人告辞时,还没觉得怎样;换了钞票走出交通银行时,内心也没有什么感触;他是在洋车上坐了一阵子之后,才慢慢的回过了神。 钱到手了!三百二十块! 皮夹子被他放在了西装上衣的内袋里,他抬手摁了摁,一颗心开始兴奋得怦怦大跳。 市面上最好的、能够让他看得上眼的自行车,这回近在眼前了! 先前他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看什么都是平常,现在那样的岁月已经结束了,前些天他看那辆自行车,简直就感觉它是可望不可即。 可望不可即的自行车忽然“可即”了,而且全是凭着他自己的力量,没有靠着燕云,他便感觉那快乐像大浪一样,一波一波的冲击着自己的神经,以至于他要紧绷了身体垂下头去,怕自己会忍不住忽然跳起来,也怕自己会失控的笑出声音。 来宝在那两扇黑漆院门前停了,一边擦汗一边回头,以为他是回来要拿什么,没想到他下车之后,直接递给了他两块钱。 来宝愣了愣:“傅先生,您这是收工了?” 他点点头,嘴唇抿成了一条微笑的弧线:“嗯。” “这么早?”来宝看着他手里的两块钱:“还多给了我一块?” 他依旧是点头。 来宝接了钱,忍不住也笑了,不是为了钱笑,是受了傅先生的感染。傅先生一直在很努力的憋笑,而且还真憋住了。 “您是不是上午遇了什么喜事啊?”来宝问他:“瞧您这么高兴。” 傅西凉答道:“是。” 然后他抛下来宝,转身推门进了院子。院内的二霞一见了他,立刻笑道:“呀,回来得正好。”随即回头对着绿纱窗说话:“真是巧,不用您找,他自己回来了。”然后又告诉傅西凉:“燕云先生刚来,在卧室里歇着呢。说是赶半夜的火车回来的,早上八点多下的火车,一夜没怎么睡。” 傅西凉微笑着“嗯”了一声,迈步走入了楼内。推门进了卧室一看,屋子里果然是有个傅燕云。 傅燕云脱了外衣,穿着衬衫长裤,正枕着双手躺在床上。见傅西凉进来了,他没起身,只说:“下火车之后先回家换了衣服,现在全身都是干净的,不会躺臭了你的床。” 傅西凉看着他,深吸一口气,随后呼了出去——顺便将心房中过剩的快乐也呼出了一些,否则他就真的要跳起来了。 搬过一只方凳,他在床前坐了,低头对着傅燕云笑。 傅燕云和他对视了片刻,忽然一挺身坐了起来,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你怎么了?” “我高兴。” “有了什么好事,让你乐成这样?” 傅西凉又做了个深呼吸,想告诉他,可是话到嘴边,忽然改了主意,想要再等一等,等自己把自行车骑回来了,直接让他看。 傅燕云盯着他,问道:“你是不是得着了什么好东西?” 他点点头,可是一想到自己还没有得到,便又摇了摇头。 傅燕云知道自己没猜错——他早就发现了,和对人相比,傅西凉对于“物”,往往会有更汹涌的感情。天天跟着他玩的朋友和他闹掰了,他满不在乎,仆人打扫屋子时把他的东西弄乱了,他却会气得大闹不止。 “是什么好东西,你给我讲讲?” 傅西凉答道:“现在不说,等到手了再给你看。” “好。”傅燕云也笑了:“看你能憋到什么时候。”然后又问:“你那个差事,干得怎么样了?” “结束了。” “这么快就结束了?”他饶有兴味的问:“赚到钱了?” 傅西凉继续点头,而且立刻想到自己应该算一算账,把钱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用来买自行车,另一部分做积蓄。但他算起账来向来是有点笨,燕云见了也许会笑,所以这事还不能当着燕云的面做。 想到这里,他把傅燕云的两条腿往地上拨:“你出去,出去一会儿。” -- 第158页 傅燕云累得要命:“又干什么?” “你别管。”他不由分说的拽起了傅燕云,一路把他往外推,推出去之后关了门,插上了插销,然后转身把窗帘也拉了起来。 踩凳子取下了立柜顶上那只钱匣子,他开始算账,用铅笔在纸上列式子,一笔一笔认真的算。而傅燕云走去客厅,坐下来等了片刻,见隔壁始终是不开门,便走回去,隔着房门问道:“还不开?再不开我可回家去了。” 门后传出他弟弟的声音:“先别走,快算完了。” “你算什么呢?” “不告诉你。” 第八十六章 :对你好 傅燕云腰酸背痛,非常想躺下来伸伸筋骨,然而他弟弟将门窗关得死紧,长久的不出一声。 他在客厅坐了一会儿,心想实在不行,就还是回家去,反正他之所以急三火四的赶回来,无非是担心弟弟,怕弟弟赚钱不成、又捅了娄子。现在他这份担心显然已是没有必要,那还留在这里受什么罪? 于是走到了卧室门口,他说道:“我真走了啊。” 房门一开,他弟弟晃着顶天立地的大个子,红着脸站在了门口。 傅燕云看着他的红脸,看着他短发上挑着的汗珠子,一时间有些懵,以为他方才关起门来,是干了什么自娱自乐的好事——但自娱自乐也该有个契机才对,哪有到家之后没说几句话,忽然就来了兴致的? 而傅西凉方才开动脑筋,大算一场,因为结果令人喜悦,所以一颗心还在乐得怦怦跳,跳得他面红耳赤直出汗。一手握着门把手,一手伸向傅燕云,他说:“给你。” 傅燕云低下头,就见他递给自己的竟是一张十元钞票——非常非常崭新的一张钞票,新得四角尖尖,所以他不是用手随便拿着的,而是用拇指和食指捏着的。 傅燕云自认为对他十分了解,但是这回也没看懂他的举动:“这是做什么?” “给你钱。” “为什么给我钱?” 傅西凉告诉他:“这是里面最新的一张。” “哦……”傅燕云有点明白了:“你觉得这张最好,所以要送给我?” “对。” 傅燕云“哎哟”了一声,也用两根手指捏着接过了钱。接过了钱了,又越过傅西凉的肩膀向内望了望:“现在能进去了吗?” 傅西凉侧过身:“能。” 傅燕云的西装上衣还搭在床头,他走进去,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皮夹子,那皮夹子打开来,分了两层,他把里面的零钱整钱全放到了一处,腾出一层专放那张钞票。一边用指尖抹平新钞票的四角,他一边感慨:“弟弟都能给我钱了。” 然后他抬头向着傅西凉一笑:“这钱我怎么舍得花?回头我把它裱起来,挂到墙上去。” 傅西凉答道:“不要。” “不要?”傅燕云逗他:“钱是我的,我说了算。” 把上衣重新搭在床头,他在床边坐下,抬腿躺了下去,又对着门口招了招手:“过来给我讲讲,你是怎么把钱赚到手的?” 傅西凉坐回了床前的方凳上,开讲,前头如何跟踪那一段讲得比较乱,傅燕云听得有点糊涂,但是那一段也不重要,最后他力克二敌那一段倒是讲得很明白,傅燕云含笑看他,听着听着皱了眉头:“那小混蛋又找到你这里来了?” 傅西凉答道:“我是一分钱都没有给他。” “不给他,也不要理他。”傅燕云告诉弟弟:“以后他再敢来纠缠你,你就立刻告诉我,我去对付他。” 傅西凉正要回答,窗外传来了二霞的声音,二霞也怕自己扰了他们谈话,所以是试探着开了口:“午饭已经好了,燕云先生也留下来吃点吧。” 燕云先生终于赏了光,笑呵呵的走出来,足足吃了她一碗饭。二霞现在对他已经怕过了劲儿,见他今天这么给面子,心里也十分欢喜。 及至吃过了午饭,傅西凉看着二霞,心想自己已经对燕云“好”过了,是不是也要对二霞好一好呢?对人好总是没有错的,既然是想起来了,不妨就对她再“好”一下。可是应该怎么好呢?应该给二霞点什么呢? 他想了一会儿,忽然问她:“你吃不吃双色冰淇淋?” 二霞一愣,没看出家里哪有冰淇淋,但是依着本心,她答道:“吃。” 他回房找出纸和笔,坐下来写了那家出售双色冰淇淋以及蛋筒冰淇淋的咖啡馆地址,然后拿出两块钱,放在纸上。 出门把这两样往灶台上一放,他说:“你自己吃去吧。” 然后他扭头走回了房去。二霞张了张嘴,隔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想要道谢,可他已经进了门。燕云先生还站在门口,微笑着向她做了个手势,那意思是让她拿起钱,自己收着吧。 二霞拿了钱,有点不好意思,而且因为该谢而未谢,所以心里还怪惦记的,好像自己欠了傅西凉点什么。 * * 傅燕云从他弟弟那里得了十块钱,先是高兴,乐着乐着,又是百感交集。 百感交集,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他只能是倚着门框站着,看他弟弟吃饱喝足,冲了个凉,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而他弟弟忽然留意到了他的目光,便是回头问他:“你怎么还不走?” 未等他找出理由,他弟弟已经下了逐客令:“你走吧,别看我。” -- 第159页 他不想走,结果被他弟弟连人带上衣一起推出了楼门。他已经不记得傅西凉上次和他动手动脚的嬉闹是什么时候,忍不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傅西凉也笑,一边笑一边把他抱起来塞进了那扇通往侦探所的窗户里,然后还把窗户掩了上。 傅燕云并未和他纠缠,因为确实是很累,需要找个地方好好躺一躺。 而傅西凉如愿赶走了傅燕云,也很满意。回房把钱揣进口袋里,他出门走向街口,见来宝还在,便又坐上了他的洋车。 * * 口袋里有了钱之后,傅西凉反倒从容了。 这一下午,他将几家大的自行车行全逛了个遍,不但问了价格,还问了人家打不打折。这回有了比较,先前玻璃橱窗里的那一辆就不算稀奇了,他挑挑选选,最后定了一辆英国凤头的车子。这车子漂亮极了,车身全是最上等的烤漆,灯光一照,亮晶晶的,只是交了钱也不是当时就有现货,还得再等一个礼拜。 他宁愿等。 买了自行车,还得给自行车配个车铃和车灯,车锁也得有。若是买个便宜些的车子,这些小零碎都会随车附赠,而越是昂贵的自行车,越是什么都不给,一切都得自己花钱另配。 这是他没有想到的,偏偏这份钱还不能省。 到了天擦黑的时候,他回了家。皮夹子出门时还是鼓鼓囊囊的,现在已经成了空瘪的几层皮。客厅墙上被二霞挂了个月份牌,他走过去,数了数哪天去取新自行车,然后用笔在那个日期上画了个圈。隔着一层绿纱窗,他听见二霞问自己吃什么——吃面条也行,吃炒菜蒸米饭也行,要是两样都腻了,还可以做卷饼、熬米粥,想吃什么就做什么。 但他并不想吃什么。 这些天他先是想着自行车,后是想着钱,一味的劳神,得了钱之后又为自行车奔波了大半天,一边奔波,一边思考、比较、算账,观察店员,判断对方说的“不打折”是真不打折,还是撒谎骗人。 如此忙到了现在,他简直是累得发昏。 * * 傅西凉什么都没吃,早早的上床睡了觉。 他不吃,二霞也不做饭了,回房继续对付那只大面包,拿出愚公移山的劲头吃它。面包刚拿回来那天,她切一大块给傅西凉吃,傅西凉不要,后来琢磨着可以分给丁雨虹一些,可丁雨虹也一直没来,她又不好意思巴巴的跑到前院给他送去。过了一天之后,面包成了剩面包,她想给也给不出手了,只得自己吃。 吃了一气之后,还是没吃完,她喝了一杯水,然后关起门来,也清点起了自己的体己。 她的工钱,说好了是一个月五块,这五块是净落下来的,因为吃住都不要钱,而且吃得很好,住得也相当不赖。但这五块钱还是小头,大头是燕云先生给她的赏钱——有点由头就给她一回,每回都是十块打底。 别人家的仆人,伺候主人打牌跑腿,伺候好了,熬一整夜也未必能落到一块钱,能得个几毛都挺美,她可好,一点多余的力气都没出,就能十块十块的接钱——你说这可上哪儿说理去? 她是一分的错钱都不花,能攒的全攒起来,今天从傅西凉那儿得了两块钱,也要一并收好。花两块钱跑出去吃冰淇淋?她可没长那么富贵的嘴,热极了买根冰棍吃吃,就已经是够享福的了。 钞票用头绳扎起,银圆用手帕包好,她捧着她的财产,心想要是能够永远这样就好了,要是能这么过一辈子就好了。 第八十七章 :思想 大清早的,傅西凉站在二霞面前,问她有没有治蝈之法。 那两只蝈蝈前夜不该放,当初它们在笼子里吵,至少还在掌握之中,可如今蝈入院子,正如鱼入大海、鸟归山林,任谁也捉不着它们的影儿,就只听它们在窗外彻夜的大叫,声音好似两片锯条在互相的刮。即便二霞的窗户不朝着后院,她夜里也听见了二蝈那卓尔不群的鸣声。 傅西凉从未养过这样雄壮的蝈蝈,睡眠都被吵成了零碎的一段一段,早上起床看见了二霞,他因为再无别人可问,所以就对二霞问了一嘴。 他平时不言不语的,偶尔向她求援一次,她还挺愉快,很愿意为他多出一点力气。站在傅西凉跟前,她说:“我想想法子,实在没法的话,我就去买点药虫子的药。” 傅西凉睡眼朦胧的点点头,趁着蝈蝈现在安静,回房又睡去了。他昨天把钱赚到了,也花光了,如今不但身边无事可做,心里也是无事可想,不睡觉做什么? 睡到日上三竿的时候,他起了来,连早饭带午饭一起吃了,然后赶在下午最热的时候出了门,去眼镜公司取了他的新眼镜。 新眼镜乍一看上去,和旧眼镜是一模一样,漂亮就漂亮在了它的那份崭新上。他戴着新眼镜往回走的时候,心里想等自行车骑回来了,不能对燕云实话实说它的价格,一旦说了,燕云必定又要断定他买得贵。虽然燕云说得总是对,但在高高兴兴的时候,他不爱听他的教训。 半路进了一家书店,他在里面浏览了片刻,没什么可买的,于是买了一本小字典。书店角落里立着个架子,上面展示着一盒盒的扑克牌,盒子上印着西洋女人的照片,周身只着寸缕,手臂、乳房、大腿统统露着,卷发也像是一种斗篷,披散在粉红的肩膀后头。他拿着字典,站在架子前看了一会儿,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是烦躁,也仿佛是恐惧——恐惧着一些未知的、陌生的、很令他困惑的、他完全无法处理的存在。 -- 第160页 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父亲说话不算话,说要给他找少奶奶,结果没有找到就死了——不知道是此事太难、没来得及完成,还是根本就没上心,只是随口敷衍敷衍他。 那时候都找不到,现在更没戏了。有戏也不行,他昨天清点过了自己的积蓄,如果只是他和二霞两个人过日子的话,那没问题,能够支撑很久,可是如果再来一个人的话,就难说了,屋子只有三间,也不够住。 而且先前都不认识她,忽然就朝夕相处的住到了一起去,想来也是令人不安的事情。 还有,两个人刚见面,是不知道能否发展出感情的,他有时候和人交朋友,起初还好,越交越感觉对方讨厌。如果他感觉一个人讨厌,那简直是一刻都不能和对方共处。 他是这样的性格,而如果少奶奶看他是缺心眼外加神经病,那也很难办。他又不能和她打一架,不能打女人。如果是燕云就好一些,燕云是男的,而且跑得很快。问题也出在燕云是男的,燕云如果不是男的,一定就会嫁给自己了。不嫁给自己嫁给谁呢?但燕云有时候也很讨厌,今年才好些了,今年几乎是一点也不讨厌了。 他又想如果燕云是女的,大概双方的关系就会反过来了,听谁说过的?夫为妻纲,燕云是妻子,就该听自己这个做丈夫的。但是…… “还是算了。”他想:“我又没他懂得多。” 想到“算了”二字,他的思考和想象一起告一段落,转身走去柜台,给字典付了款,然后仿佛寒暑不侵似的,目不斜视的走入了那大太阳下。 他走出了没多远,一人快步跑进书店,直奔了那一架子扑克牌,随便挑了三盒拿去付款,然后带着扑克牌横穿马路,上了路边停着的一辆黑汽车。从副驾驶座上转过身,他把扑克牌向后递去:“社长,就是这个。” 葛秀夫接了扑克牌一看,“噗”的笑出了声。 方才他的汽车慢悠悠经过,他在车里憋得气闷,打开车窗透了透气,结果透过书店敞开的玻璃窗,看到了窗旁站着的傅西凉。 他本来想顺路载傅西凉回家,可是叫停了汽车之后,他望着傅西凉,就见他看着一副背对窗户的木架子,也不知道上面摆了什么东西,他的脸上一无喜悦、二无好奇,而是非常严肃的盯着看——也不伸手触碰,就单是看。 他来了兴趣,想要瞧瞧他到底能看到什么时候,结果是比他想象得更久,结束的时候也毫无预兆,忽然转身就走了。 掂了掂手里这三盒扑克牌,葛秀夫感觉这事怪有趣,就像傅西凉那个人一样有趣。 他好像已经连着好几天没有去看他这位小朋友了,不过心算了一下,他又发现其实也没有“好几天”那么久,两天而已。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 * 傅西凉正走得心无旁骛,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短促的汽车喇叭,立刻靠边回了头,不料那汽车也贴着他放缓了速度。车窗开着,一只手从下垂的蓝色窗帘中伸出来,握住了他的手。 他先是一惊,随即笑了:“葛社长。” 葛社长不露面,只露出了一只手,抓着他的手悠悠的摇晃。汽车这时停了,他也停了,把葛秀夫的手拽下来送回窗帘后,他说:“太阳很晒。” 隔着那层窗帘,葛秀夫的声音响起来:“回家去?” “对。” “那上来,我也是去报社。” 傅西凉摇了头,在这件事情上,他有经验:“不,车里太闷,我宁愿走。” 窗帘后静了静,随即传出回答:“闷不用怕,我给你解解闷。” “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车里热。” 窗帘后传出了一声笑叹:“其实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连着两天没见你了,有些想你,想和你一起坐一段汽车。” 傅西凉恍然大悟,拉开了车门:“你早说嘛。” 葛秀夫向旁挪了挪,给他让出了位置:“确实,这回是我没把话说清楚。”他向后一靠,含笑看着傅西凉:“有时候我会忘了你是你,把你当成别人。” “会把我当成谁?”傅西凉问他:“我长得和谁很像?” “不是。”葛秀夫答道:“你和任何人都不像。” 紧接着他换了话题:“这两天怎么白天看不见你?” “有事,不在家。” “忙什么呢?” 傅西凉张了嘴,想要回答,可是一想到又要从头说起,就感觉很麻烦——昨天已经对着傅燕云说过一次了,说得他口干舌燥,而且说得也不怎么好。 于是他告诉葛秀夫:“说来话长,还是不说了。” 葛秀夫端详着他,看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已经由浅麦色变为了深麦色,似乎还瘦了一点,面孔的轮廓更清晰了些,令他想起了一些遥远的风景,比如凌晨时分的雪山险峰,有清冷峻拔之感。虽然他的肤色是温暖的。 从他手里拿过那本小字典,他翻了翻,抬头问道:“前两天忙,今天还忙不忙了?” 傅西凉摇摇头:“不忙了,忙完了。” “我们晚上出去玩玩?” “玩什么?” “看戏好不好?” “什么戏?” “女人跳舞、男人打架的戏。” 傅西凉有些犹豫,看戏是有风险的事情,因为有的戏可能会很无聊,但是在家里坐着也挺无聊。 -- 第161页 “好。”他向葛秀夫回答。 “别让你哥哥知道,他要是知道了,一定捣乱。” 傅西凉亦有同感:“我记住了。” 葛秀夫依然盯着他,盯得饶有兴味,自认为知道他欠缺了什么,但是不清楚他还留有着什么。 他很愿意把这个问题搞清楚。 第八十八章 :地下世界 傅西凉回到家,发现家里多了一只鸡。 这鸡是丁雨虹送给二霞的,丁雨虹早上在外面遇见了买菜回来的二霞。二霞和他闲聊天,说自家院子里闹了蝈蝈,自己有心往草地上撒些杀虫子的药,可又怕误伤了那只大花野猫,那猫可是一只仁义的好猫。 丁雨虹听了,灵机一动,中午跑回家去,给她抱来了一只小母鸡,意思是要采取一物降一物的自然之理,让小母鸡去吃了那两只大蝈蝈。他怕小母鸡飞起来祸害二霞的灶台,还用剪刀修了修鸡翅膀的长羽毛,让小母鸡飞不起来。 傅西凉见了小母鸡,虽然感觉这鸡有些秃相,但并不嫌弃,还问二霞:“等它把蝈蝈吃了,还要把它还回去吗?” 二霞对他察言观色:“还也行,不还也行。” 傅西凉没回答,心里想的是对这秃鸡再观察观察,如果不讨厌的话,就把它留下来。 * * 下午,傅西凉没做什么,主要的工作就是吃西瓜和撒尿。等太阳落下些了,他站在门口,看那只鸡在花丛中低头一啄一啄。大花野猫站在墙头,也低头看着那只鸡,二霞认为这猫是通人性的,就站在墙下仰头告诉它:“这鸡是我们养的,你可不能吃了它啊。” 说完了野猫,她又问傅西凉:“晚上吃点什么呢?” 傅西凉摇摇头:“什么也不想吃。” 二霞以为是自己这些天做了太多顿打卤凉面,让他吃腻了,忽然想起燕云先生曾说过傅西凉爱吃乳酪,便小跑出门,从附近的牛奶铺子里买了三碗奶酪,那奶酪用小瓷碗装着,全都摆在冰上,瓷碗外面挂着一层霜雾。 傅西凉吃了三碗乳酪,来了精神,问她:“看见燕云了没有?” 二霞也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时候的事,只好笼统的回答:“今天没见着,好像是晚上有事要出门吧……小丁说他之所以要赶在中午回家抱鸡,就是因为晚上没工夫,要开汽车送燕云先生。” 傅西凉放了心:“好。” “好?” 傅西凉转身回房:“今晚不想看见他。” 二霞有些惶恐:“燕云先生……又惹着你啦?” “没有。” * * 黑色汽车缓缓停到了那两扇黑漆院门外,葛秀夫抬腕看了看时间,发现自己到早了。 这时太阳已经彻底落山,他终于可以放心大胆的将车窗开到最大,吹吹凉爽的晚风,又低头给自己换了一副眼镜,这副眼镜的镜片是浅灰色的,夜里戴着更合适些。 这时,院门一开,傅西凉走了出来。 天光黯淡,路灯又是刚刚亮起来,他只看得出傅西凉穿了一身浅色西装,西装笔挺,人也精神。 从内向外推开车门,他欠身招了招手:“西凉。” 傅西凉走过来,弯腰上了汽车,带进来一股浅淡清新的香皂气味。他歪了脑袋审视着傅西凉,见他显然是刚刚打扮过一番,衣服不见一丝皱褶,下巴刮得也很干净,头顶的短发甚至还有些潮湿。抬手扶着前方座位的靠背,他调了调坐姿,路灯光芒斜照着他的手背,显出皮肤细腻的质地——很年轻的两只手,几乎嫩得带了孩子气。 “穿得——”他抬起手,那手在空中犹豫了一下,随后摩挲了傅西凉的后背:“真漂亮。” 傅西凉扭头看他:“不是说去看戏?看戏当然要穿得整齐一点。” 他笑了:“不整齐也无妨,我看的戏,并不高雅。” “没关系。”傅西凉认真的告诉他:“太高雅的我也看不懂。” 他含笑注视着他,手掌停留在了他的肩胛骨处。带着这么一位仪表堂堂的小朋友出门,他简直不知道应不应该自傲。 若是携着美丽的女朋友出门见人,那他自然是面上有光,可若是带着一位在风采上足以盖过了他的男朋友呢?那么他是继续“与有荣焉”?还是要嫉妒? 葛秀夫检讨了内心,发现自己没有嫉妒。 因为他和傅西凉不是竞争的关系,如果可以的话,他更希望傅西凉成为自己私人独占的小朋友、小枕头、小秘密。方才看到傅西凉穿戴得衣冠楚楚,他感觉自己仿佛也跟着增了几分体面。 “只是……”他轻轻的收回了手,心中自问:“旁人见了,会怎么想?” 随他们怎么想吧,他的小朋友曾经开导过他:不用害怕别人笑话你,因为你的名誉本来就不好。 仔细想来,确是真言。 * * 傅西凉兴致勃勃的望着窗外,心里怀疑葛秀夫是要带自己去看话剧,或者歌舞表演,因为只有这两样最合得上白天那一句“女人跳舞、男人打架”。看话剧他有点吃不消,最怕看的是滑稽戏,因为绝对看不懂,台上又总要引得台下哄哄乱笑,看歌舞还好一点,如果是曲调温柔一点的独舞,就更好。 然而汽车最后并未驶去什么戏园子或者电影院,而是停在了一处平常人家的大门口。副驾驶座上的保镖跳下来,为他们打开了后排车门,他回头看葛秀夫:“这里不是演戏的地方。” -- 第162页 葛秀夫答道:“是,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他没有动,因为这地方怎么看都和戏剧二字扯不上任何的关系,困惑的看着葛秀夫,他忽然怀疑对方是骗了他,骗他来到了什么下流龌龊的地方。他读中学时,身边有一位早熟而又好色的同学,那同学满嘴流油的向他描述过一种私窠子,看大门是很正经的人家,其实门后一间间的屋子里全是暗娼,三块钱就可以挑一个泄泄火。 当时听了那番话后,他立刻就和那位同学断了交往,怕被对方传染了杨梅大疮。 这时,葛秀夫像是看透了他的心事,向他笑了笑:“放心,害不了你。” 傅西凉转向车门,弯腰下车,决定无条件相信他。 葛秀夫随即也下了来,而那两扇大门后头似乎藏了窥视的眼睛,他一露面,门后的人便将大门推开了一扇,陪笑唤道:“葛老板,您来了。” 葛秀夫哼了一声,迈步进门,轻车熟路的往里走,走了几步之后,他停下来回过头,拉起了傅西凉的手:“别怕,我领着你。” 傅西凉一边跟着他走,一边看着左右——左右黑黢黢的,也看不出什么来,似乎只是空房。 穿过这一进院子,半路又有仆役模样的人迎上来,将葛秀夫一行人引入一间房屋。他懵里懵懂的随着葛秀夫进了去,就见屋子里居然开了个楼梯入口,看那楼梯的走势,分明是直通了地下。 “还要走吗?”他问葛秀夫。 葛秀夫仰起脸,凑到他耳边低语:“这是个好玩的地方,你不要怕。我们快点走吧,再晚一晚,表演就要开始了。” 他真是一步都不想再迈,可是都走到这里了,忽然要打退堂鼓,又会显得自己不近人情。想交朋友就不能太任性,只顾自己痛快是不行的。 况且——他看了葛秀夫一眼,心里对他还是很喜欢、很相信。葛秀夫既是让他“不要怕”,那他就继续走下去吧。 于是,他就随着葛秀夫迈下了台阶。 * * 楼梯旋转向下,居然通到了一座地下大厅。 说是大厅,其实大得有限,空气还算通畅,四周是阶梯式的观众席,围着中间一片擂台。擂台一侧摆了两架屏风,屏风后头坐着助兴的乐队。 席上已经坐了许多的观众,男女皆有,而且全是穿绸裹缎的富贵人物,也有几张西洋面孔。其中一排空了一串座位,葛秀夫依旧拉着傅西凉的手,领着他穿过过道,往那排座位走去。沿途有人回头向他打招呼,不是唤他“葛社长”,就是唤他“葛老板”,一边招呼,一边顺势望向傅西凉,不知道这是何方神圣。 傅西凉低着头,随葛秀夫走向了那排空座,坐了下来。那些目光好似无形的箭,他在这陌生恐怖的地方,受着那样陌生恐怖的注视,真如万箭穿身一般。但他愿意为了葛秀夫忍下来——能忍就忍一忍,做人不可以太任性,燕云说的。 身下的椅子也不舒服,是单薄梆硬的劣质椅子。他不敢随便抬头,只试探着朝葛秀夫的方向瞟了一眼,葛秀夫倒像是坐得很舒服。察觉到了他那惶恐的一瞟,葛秀夫以为是自己冷落了他,便向他凑了凑,又在暗中伸过手臂,小声笑道:“搂搂我的小枕头。” 傅西凉甚至都没有感觉到痒,如果葛秀夫现在掐他一把,他也不会感觉到疼——他从头皮开始往下发麻,麻得知觉都迟钝了。 就在这时,擂台一旁的乐队忽然演奏起了欢快乐曲,一队高大的舞女,穿得和扑克牌盒子上的美女画差不多,排着队的跳上擂台,咚咚咚的跳起了大腿舞。 傅西凉被那乐队的第一声震得一哆嗦,抬头望着满台翻飞的大白腿,他心想今晚就是看这个吗?这要看到什么时候?鼓点一下一下仿佛是敲在了他的心上,从他的心脏一路震颤到脑髓。他的视野有些摇晃,单手摘下眼镜,他在手背上蹭了蹭眼睛,然后重新戴上眼镜,然而视野依旧是模糊的。 葛秀夫盯着他,想要看看他对满台荡漾的肉浪有何反应。在今天之前,他一直以为傅西凉的头脑里没有情欲,是个灵魂上的阉人。 没有情欲,是可以的,横竖在他这里,情欲的问题是如此的不成问题,已经平淡得和吃喝拉撒一样。 如果还有情欲,也很好。傅西凉本人是异常的,所以他的情欲一定也是别样的。 或许,会是他想象不到的形式。 傅西凉摘下眼镜,蹭了蹭眼睛,再带上眼镜。这一套举动让他笑了笑,以为傅西凉是看得来了劲,还嫌看得不够清楚。可是盯着对方又看了一会儿,他发现有点不对。傅西凉垂下头,已经是对擂台一眼不看,并且前后小幅度的摇晃着身体,像是无聊的孩童,以一个重复的动作自得其乐、打发时间。 擂台上那“女人跳舞”的环节热烈的结束了,乐曲声音暂停下来。傅西凉抬起头,发现葛秀夫果然是个好朋友,一点也没有欺骗自己——两个筋肉虬结的大汉走上台来,要表演“男人打架”了! 他笑了一下,想起聂心潭曾经穿过一件衣服,左右两只大泡泡袖,看起来就好像台上大汉的身姿。一边笑,他一边回头对葛秀夫说:“是表演摔跤。” 葛秀夫也是笑着看他:“你说他们两个,哪个能赢?” “我不知道。” “你随便说,你说谁我押谁,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 -- 第163页 他依旧是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你随便挑一个。” 他望望台上,说道:“那就选那个高的吧。” 有仆役端着盘子,弯腰低头的在座位间穿行,葛秀夫抬手打了个响指,把那仆役叫到跟前,然后将一沓钞票扔到了盘子里:“买那个高的。” 仆役立刻答应一声,傅西凉扭头看着他,就见他也没做什么记录,也没给葛秀夫什么凭证,托着钞票便退了下去。他正纳闷那仆役怎么记得住谁押了谁,不料四周众人忽然呐喊起来,那声浪又把他吓了一跳。 他这才发现,是擂台上已经开打了。 * * 擂台上全是血。 一高一矮两名拳手还在缠斗,大厅内的热度不知上升了多少,人人都亢奋,人人都嚎叫。在这一类的地下拳赛中,打出人命是常有的事情,上一场打死了人,仆役当着观众的面擦擦台上的血,舞女们便要照常蹦跳上台,为观众们打发这中场休息的时间。越是往后看,男人们打得越凶,女人们穿得越少。 葛秀夫对傅西凉始终是捉摸不透,所以故意的想要刺激刺激他,倒要看看他爱什么、怕什么。而且他自己是喜欢这个的,他希望傅西凉也喜欢。 然而在一波高过一波的声浪中,傅西凉垂下头,再次前后摇晃了起来。 台上的拳赛非常难看,根本不能算是表演,就只是两个人在打架,而且是互相往死里打。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更可怕的是所有人都在大嚷,嚷得像山崩一样,像海啸一样,连一秒钟的清静都不肯给他。 葛秀夫没有骗他,一个字都没有骗,所以葛秀夫是好朋友。他不应该只顾自己,扫了好朋友的兴致,可饶是他已经抬手捂了耳朵,那哄哄的声音还是要一浪一浪的拍打着他。他无意识的前后摇晃着,想要想些别的事情,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把这场女人跳舞男人打架的表演熬过去……想什么呢?什么都想不了。他的头脑一胀一胀的发昏,他什么都想不了。 有人在拍他,摸他,往下拽他捂耳朵的手,凑到他面前对他喊话,是葛秀夫。葛秀夫把他带到了这么可怕的地方,让他受这么大的罪,他生气了,想要对葛秀夫发脾气,可是葛秀夫没有给他机会,葛秀夫把他搀起来,带着他向外走去。他走得天旋地转、东倒西歪,上楼梯时一脚踩空,还差点摔了一跤,幸而葛秀夫及时的扶住了他。及至上了地面,他挣脱了葛秀夫的双手,捂着耳朵向前快步疾行,走到半路被葛秀夫硬拽了回来,原来此地的入口和出口不是一个,汽车早已开到出口去等着他们了。 * * 直到坐上了汽车,傅西凉才放下了双手。 他还是心慌意乱的难受,双臂搭上前方座位的靠背,他俯下身,把脸埋进了臂弯里。 葛秀夫看着他,勉强一笑:“那个地方,是不是吓着你了?” 他感觉很累,方才为了抵御声浪,为了逃回静夜,他已经耗费了全身的力量,现在只能轻声回答:“那里太吵,吵得我头痛。” “我是想看看你会不会喜欢——” 他没让葛秀夫说完,直接就在臂弯里摇了头:“不喜欢。” 葛秀夫想起他下午曾经把自己伸出车窗的手送回车内,因为太阳很晒。自己的病,他全知道,也一直记得,可自己却拿他的病做起了试验。他从家里出来时,特地洗了澡,换了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为了和自己一起去看戏,结果最后却是这样痛苦和狼狈的逃了出来。 看着傅西凉的后脑勺,他说:“对不起——” 然而几乎是与他同时,傅西凉也说了话:“对不起。” 他问道:“怎么是你对不起我?” 傅西凉强打精神,直起了腰:“因为我怕吵,扰得你也没看完。现在我要回家了,你喜欢看就回去继续看吧。” 然后他伸手就要去开车门,葛秀夫连忙一把抓住了他的腕子:“干什么去?” “回家。” “你怎么回?” “走回去,或者坐洋车。” “走什么走,你刚才站着都打晃,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走?”说着,他伸手去揽傅西凉的肩膀:“你过来,到我这儿来——”他把傅西凉揽到自己跟前,抬手摸了摸对方的头发:“摸摸毛,吓不着。” “燕云也爱说这句话。” “今晚的事别对燕云说。” “嗯。” 他掏出手帕,想给傅西凉擦擦汗。傅西凉侧身面朝着他,因为太高,所以被他搂得佝偻了腰,一张面孔因此离他很近。车外的灯光照耀进来,正好照清楚了他的额头,他的眉毛,他睫毛的投影,他挺拔的鼻梁,他整张雕塑品似的脸。 他一点一点的擦着,摘了他的眼镜,连他的眼角眉梢都擦到。手指隔着一层手帕,他摸清楚了傅西凉的骨与肉。 “还是觉得很对不起你。”他重新给他戴上了眼镜,对着他微笑:“怎么办啊?” 傅西凉看着他,摇摇头,意思是没关系。 他放下手帕,直接用双手捧了对方的脸:“你罚我吧。” 傅西凉依旧是摇头。 第八十九章 :真面目 傅西凉很疲惫,很沮丧。 沮丧,是因为他方才又丢了人现了眼。别人都能好好的坐下来当观众,唯独他不行,他硬把葛秀夫闹得离了场。先前当他接连丢人现眼的时候,他的脸皮会厚一些,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洒脱,不怕人笑话,但是他这几个月过得很顺,他赚钱,交朋友,遇了险也能化险为夷——好日子过得久了,出乖露丑的时候少了,他便变得又讲起了面子。一旦哪天没了面子,就受不了,就要沮丧。 -- 第164页 偏偏身边陪着的又是葛秀夫,他先前对葛秀夫,一直说的是自己只不过有点笨。 他已经没了思来想去的精气神,只觉得一切都被自己搞砸了,头也还是在一胀一胀的疼痛着,唯一的出路就是回家去,回到他又安静又安全的屋子里去。 然而葛秀夫挨着他,看着他,搂着他,捧着他,不肯让他自己走,也不肯送他回家,还不住的问他话,似乎是承认自己错了、如何向他赔罪之类的问题。这问题真是莫名其妙,葛秀夫根本就没有错,为什么要向自己赔罪?所以他没法回答,他只能是对着葛秀夫不停的摇头。他还想捂住葛秀夫的嘴,让对方安静一会儿,可是不能那么干,那样太无礼了,他要是总那么随心所欲的无礼下去,就一个朋友都不会有,燕云说的。 傅西凉的脑海里充满了声音、情绪、以及思想的碎片,让他几乎崩溃。葛秀夫看着他,虽然猜不出他的所思所想,但也看出他是受了刺激,被刺激得呆了、乱了。 他当然不能放这样的一个傅西凉回家,所以问道:“带你到我家里休息一会儿,好不好?” 傅西凉依旧是摇头,然后再次抬手捂了耳朵,整个人也向后靠去,低头闭了眼睛。 汽车周遭是静的,但是远一点就有了街声市声,听得清清楚楚。葛秀夫看着他的举动,有点明白了——他是怕吵,他要安静。 * * 葛秀夫就近找到了一个安静的去处。 没有比这里更近、更安静的了。更好的选择是去他的家,但是那就稍嫌远了一点。 去处是年初新开业的太平洋饭店,一共四层楼,一楼是名声很响的大餐厅,从二楼起全是客房。葛秀夫在这里包了一间房,所以扶着傅西凉下了汽车之后,他无需在前台停留,听差见了他,直接就迎了上来,为他引路开门。傅西凉糊里糊涂的被他带着走,也看出这里是饭店了,但是没有精神多想,而且葛秀夫是男的,男的应该就没问题,一起到饭店里开房间了也没问题。 晕头转向的,他进了三楼客房。客房分成里外两间,外间摆着桌椅沙发,像是一间小客厅,里间则是方方正正的大卧室,卧室开门,通着阳台。 这里的确是安静了,听差退出去关了门之后,几乎是一点声音都没有,阳台冲着饭店后花园,纵然是开着门,也只能传入一点风声和凉意。 傅西凉站在卧室内的大床前,一头栽了下去。 栽下去之后抬起头,他摘了眼镜随手一放,然后往下一趴,又蜷起双臂,把脸再次藏进了臂弯里。 他会好起来的,只要让他安安静静的歇一会儿,他就能缓过来的。 然而葛秀夫单膝跪在床边,就是不肯让他安静。 葛秀夫是好意,因为看出了他是在受罪,那好意就更是源源不断的汹涌涌出,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抚慰他才好。他刚趴舒服了,葛秀夫便来扳他的肩膀,想为他脱了西装上衣,让他松松快快的躺着。 他不耐烦的哼了一声,一晃肩膀,想要把葛秀夫晃开。结果葛秀夫忽然又歪到了他的另一侧,问他要不要吃点什么,楼下的餐厅很好。 他又哼了一声,感觉葛秀夫很气人。 葛秀夫没有得到他的回应,终于沉默下来。用一侧胳膊肘撑起了身体,他歪着脑袋,顺着傅西凉的后背往下看,看他后背的线条从肩膀向下一路收紧,收到后腰改为起伏,两条长腿直得如椽。 然后目光往回收,他又盯住了对方的后脑勺。 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像是顶级的,问题全出在这个剃得很精致的脑袋瓜里。他摸了摸对方的短发,忽然很想看看傅西凉的脸,看看他现在的神情和反应——给他喝一点真正的酒,让他尽快醉倒睡去,会不会让他好受一点? 酒是现成的。 他想到便做,起身走出卧室,很快便端着一小杯白兰地回了来。这回坐到了傅西凉身边,他俯下身,拍了拍对方的后背:“西凉?” 西凉强忍着烦躁,不动。 但葛秀夫以为他只是懒得动,所以拿出了格外多的柔情和耐心,凑到了他耳边哄着呼唤:“小枕头?小宝贝儿?” 然后扳了他的肩膀:“起来,把它喝了,喝了会舒服点。” 傅西凉恍惚的想:“他是我的好朋友。” 这时,他的好朋友又推搡了他:“好孩子,听话。” 傅西凉感觉自己脑子里有一根弦,“铮”的断了。 断了弦的傅西凉一跃而起,向着那个声音的来源奋力一推,推得葛秀夫直接从床上跌到了地上,白兰地洒了一身,酒杯也脱手滚出老远。坐在地上的葛秀夫一愣——除去家里那位老娘不提,他都多少年没有挨过旁人的拳脚了? 他懵了,下意识的站起身说道:“你妈的——” 他刚一出声,傅西凉摇晃着站起来,冲着他挥出一拳,这一拳打中了他的胸口,让他向后直接飞到了阳台上。一骨碌爬起来,他抬手一蹭嘴角,蹭下一抹鲜红,是方才那一摔磕破了嘴唇,低头啐了口唾沫,唾沫也是红的。 “你打我?”他抬头问傅西凉,有点难以置信:“你他妈疯了?” 傅西凉站在床前,怔怔的看着葛秀夫,脑筋同时一点一点的转着,知道自己方才是打了葛秀夫——忍了又忍,结果还是失败,他甚至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如何打的,但可以确定自己真是打了。 -- 第165页 打了葛秀夫,打了自己唯一的好朋友,打得他都见了血。 怎么办?没有办法,只有经验,经验就是转身离开,从此失去这个朋友。 于是低头绕过大床,他连眼镜都忘了带,直接就要开门。葛秀夫见了他的举动,连忙飞扑过去,赶在他前头关了卧室房门:“你干什么?” 他心中又乱又悲,只想逃离,于是伸手还是要去开门。葛秀夫索性用后背抵住了门板:“打完了就想跑?” 他无法面对葛秀夫,也无法回答葛秀夫,只想开门、走出这里。 而葛秀夫见他听不懂人话似的,一味的只是要去开门,便冲着他的肚子踢了一脚:“他妈的我没让你走!” 傅西凉被他踢得向后踉跄了一步,疼痛让他有了下意识的反应——他又和葛秀夫打了起来。 葛秀夫提前扭上了房门的暗锁,这回不怕他跑,可以专心致志的和他缠斗。他个子虽大,然而并不笨手笨脚,是把打架的好手,颠三倒四的时候也还是力大无穷。但葛秀夫也不是吃素的,瞅准空当欺身而上,他使了个巧妙的招数,将傅西凉的一条胳膊反绞到了身后,同时顺势向前一撞,把傅西凉撞得趴上了大床。 不等傅西凉反击,他已经跳上床跪下来,用一只膝盖狠狠顶住了对方的脊梁。这是一种擒拿之技,通常打到这般程度,便已分出了输赢。然而傅西凉不懂,他还要狂乱的挣扎,一挣扎就牵扯得关节剧痛。而葛秀夫气喘吁吁的低头看着他,看他一边疼得呜咽出声,一边还要奋力挣扎,再这么挣扎下去,他一定会自己弄伤自己的筋骨。 所以一把抓住他头顶的短发,葛秀夫迫使他昂起头,然后凑到他耳边大吼了一声:“别动!” 傅西凉被他这一嗓子震得明显一颤。 他随即把声音放低了些:“不动,不动就不会疼……”他试探着松了点劲,见傅西凉这回似乎是把自己的话听了进去,便继续松手:“好孩子,好乖乖……你怎么能打我呢?我是你的好朋友啊……”他俯身去看傅西凉的脸:“你不认识我了?” 然后他看见傅西凉缓缓移动眼珠,大梦初醒似的,看了自己一眼。 他彻底松开了双手,转身坐到了傅西凉身边,抬手又一蹭嘴角——嘴角还在流血,眼镜也早打飞了,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伤,反正衬衫已经只剩了一半的纽扣,也不知道是怎么撕扯的。 傅西凉也坐了起来。 他看着傅西凉,傅西凉倒是比他更体面些,衣服还是衣服,裤子还是裤子,脸上也没挂彩。垂头坐在他身旁,傅西凉望着地面一点,一言不发的望了许久。 大打大闹了一场之后,他现在清醒了不少。 他没有勇气去看葛秀夫的脸,只用眼角余光扫到了对方的一只手,雪白的一只手,蹭着鲜红的血迹,全是他打出来的。 挪到床边下了床,他站起来,左右看了看,没找到眼镜,没找到就算了,反正他没了眼镜也看得清路。迈步走到门前,他转动门锁想要出去,然而不知道那暗锁是什么结构,他转了两下,门没有开。 葛秀夫看着他的背影,开了口:“又要走?” 他背对着他,不知道如何回答。 葛秀夫又问:“这回走了,往后你还见不见我?” 他摇了摇头。 葛秀夫本来只是想拿话激一激他,没想到他摇头摇得这么痛快,心中也泛起了些别样的滋味:“要跟我一刀两断?” 这回,他点了点头。 “原来和我那么好,现在说断就断?” 他高高的站在门前,不答也是一种回答。 葛秀夫也下了床,走到了他身边:“没有舍不得?以后也不想我?” 傅西凉低声答道:“想几天就不想了。” 他盯着傅西凉,发现这小子没开玩笑、是认真的。 于是他把问题又问了回去:“为什么和我一刀两断?” 傅西凉听了这个问题,倒是有些惊讶,不由得扭头注视了他:“因为我乱发脾气,打了你。” “我也打了你。” “我先动的手。”他重新又垂了目光:“是我没理。” 葛秀夫听到这里,却是笑了一下:“朋友之间打了架,就要一刀两断?” 他嘀咕道:“那还能怎么样?” 葛秀夫挤进了他和房门之间,把两只手背到身后,然后向前一倾:“还要这样。” 傅西凉惊得后退了一步,因为葛秀夫竟然是贴上了他的胸膛。两只手抬了抬,他望着前方,困惑的问:“干什么?” 葛秀夫答道:“给我一个拥抱,我就原谅你。” 傅西凉犹犹豫豫的再次抬手,用双臂轻轻环住葛秀夫:“你还肯做我的朋友?” “用点力气,我又不是纸糊的。” 他收紧双臂勒了葛秀夫一下,然后放下双臂,他再次问道:“你还肯做我的朋友?” 葛秀夫站直了,看着他的眼睛回答:“当然。” 他梦游似的轻声说话:“别人被我打过之后,就都不肯再理我了。” 是不能再理他了,因为那些“别人”都是正经人家的普通孩子,没有葛秀夫这一身铜皮铁骨,也没有葛秀夫那样出生入死的人生经验。而傅西凉发脾气发昏了头的时候,几乎就是狂暴,对人是劈头盖脸往死里打。见识过了那样恐怖的、不可理喻的傅西凉之后,谁还愿意和他继续交往? -- 第166页 “我不会。”葛秀夫告诉他:“我喜欢你。” 傅西凉抬手,用手指肚蹭了蹭他流血的嘴角:“现在还喜欢?” 他疼得吸了一口凉气,然后答道:“朋友打架而已,打完就完了,不算什么,不耽误我的喜欢。” 说着,他又是一笑:“一打就散的话,也不是真喜欢。” 傅西凉看着他,看得疑惑茫然,不知道他这一番话是真是假。而他推着傅西凉向房内走去,且走且问:“你可以再休息一会儿,等缓过来了,我们下楼去吃夜宵。” 傅西凉没说什么,走到床边低头看,看见床单上有点点血迹,不是他的,是葛秀夫的。 他抬头说道:“对不起。” 葛秀夫摆摆手:“没事没事。”然后弯腰从地上捡起了自己的眼镜,举起来看了看。 他确实是还有些眩晕,葛秀夫方才也让他休息,他便坐在床边,又躺了下去。身边一沉,是葛秀夫也上了来,葛秀夫背靠床头坐着,低头扯了衬衫一角擦那浅灰色的水晶镜片。擦完之后戴上看了看,擦得够干净、挺满意。 这时,傅西凉翻身趴下,又抬手扯了扯葛秀夫的袖子。 葛秀夫扭头看他:“嗯?” 他背过手掀起自己的西装下摆,然后用手背一打自己的后腰。 葛秀夫愣了愣,然后笑了,一边笑一边挪过去,躺下来枕到了他的后腰上。 第九十章 :莫名其妙 葛秀夫枕着傅西凉的后腰,傅西凉侧脸枕着自己的手臂,双方静静的躺了好一阵子。 越是静,越是久,傅西凉越是清醒,人一清醒,理性便回来了,感情也回来了。忽然把脸换了个方向,他低头望向了葛秀夫。 葛秀夫扯开了衬衫衣襟,正在查看自己的伤——本来也没在乎过这些伤,只以为是平常的碰撞,可是越躺越感觉皮肉疼痛,扯开了前襟这么一看,他才发现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蹭的,胸膛和腹部全红了一大片,有的地方都蹭破了皮。怎么蹭的呢?想起来了,傅西凉打得他一度趴了地,他情急之下想往前爬,结果被傅西凉摁了住。那时候他的衬衫前襟就已经是敞开着的了,傅西凉将他摁着向旁一推,让他前胸腹部的皮肉狠狠蹭过了粗糙地毯。而他那身皮肉向来是连阳光都不见的,苍白而薄,一蹭就蹭出了皮肉伤,现在甚至丝丝缕缕的渗了血。 察觉到了傅西凉的目光,他抬起头,苦笑着骂了一句,又敞开怀给他看:“你个小王八蛋,差点把老子的奶头蹭掉!” 傅西凉收回目光,很愧疚,很惶恐,想要再向他道一次歉,又不知道说什么样的话才合适,只知道一句“对不起”,然而方才似乎已经讲过好几遍了。葛秀夫望着他,嘴唇有伤口,身上还是鲜红的一片一片,别的地方还有没有伤?不清楚,他只记得自己是由着性子乱踢乱打了一通,使出了浑身的力量,直到打痛快了为止,不痛快了也停不下来。 然而葛秀夫还是原谅了他。 他用胳膊肘撑起了身体,垂头看着床单,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说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人家都知道,就他不知道,他力不从心到了一定的程度,几乎委屈起来,然而委屈了也无用,委屈了也还是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能。 葛秀夫起身挪到他跟前,低了头去看他,看着看着,噗嗤一笑,伸手去抹他的眼睛:“我还没哭,你先哭了?” 傅西凉仰起脸看他:“下次如果我再发脾气,你就跑出去把门锁起来。不用管我,我……我过一会儿自己就好了。” “原来有人这么干过?” “是。” “谁啊?” “燕云。” 葛秀夫笑了:“我不学他。这次是我没准备,等我以后有了准备,咱们再单打独斗一场,还指不定是谁要逃呢!” 然后伸出手,他用食指和中指一夹傅西凉的鼻梁:“要不看你是我的小枕头,刚才就把你的胳膊卸下来。” 他的语气是如此的满不在乎,甚至带着笑意,让傅西凉也跟着他松懈了神经。而他含笑注视着傅西凉,后背其实是有冷汗的。 他方才并不是故意的说大话逗人笑,如果真有充足的准备,他确实是有制服傅西凉的自信,可生活不是擂台,他不可能随时都有准备,而傅西凉却是随时可能发作暴怒。 他的天真是病态的,他的危险却是真实的。 但是这样也很好,他本来也不希望傅西凉在天真之上再加一层柔弱,活成一条任人宰割的、没有骨头的可怜虫。 危险了才好,难驯了才好,若不如此,也不配得他葛秀夫的青睐。 用手指又一刮对方那道神气的高鼻梁,他随即张开手掌,摸了摸傅西凉的面颊。 傅西凉抬起一只手,把他的手捂了住。 傅西凉的手比他的手大了一号,袖口缩下去,露出了腕子上一道黑白分明的界线,腕子往上连着手背,全被晒成了润泽的麦色。 他向下歪了歪,靠着床头坐舒服了,低头和傅西凉对视。如此对视了片刻,傅西凉忽然跪坐起来,膝行到他面前,俯身拥抱了他一下。 他的拥抱向来是短暂的,传情的意味很少,象征的意味更大,仿佛这就只是一种礼仪,抱过了一下便要松手。 但葛秀夫这回猛的搂住了他。 -- 第167页 他周身还发作着傅西凉施加给他的疼痛,客房一片狼藉,也全是方才那场战斗留下的遗迹。在这样的情形下强行搂住了他、不许他起身,简直等于是一种冒险。 他玩命似的搂紧了他,倒要看看他会作何反应。 然而傅西凉没有反应,只是弯腰任他搂着。过了一会儿,见他还是不肯放了自己,而自己这样长久的弯着腰探着头,又实在是吃力,便试探着用两只手撑了床,头和肩膀都不动,只从腰往下使劲,慢慢的抬腿横跨,让自己一点一点的骑上了葛秀夫的大腿。 这回跨坐下来,他就可以比较端正的向前俯身了。 葛秀夫扭头看他,小声的问:“干什么呢?” 他答道:“没什么,你抱吧。” “可以一直抱下去?” “可以。” “抱一夜也可以?” “不可以,会太累。” 葛秀夫笑出了声,顺势拍了拍他的后背。而他侧过脸枕着葛秀夫的肩膀,忽然看见了藏在枕畔的眼镜,便伸手拿过来,单手将其戴了上。 新眼镜的镜片透亮极了,他眼前一清楚,心里也跟着更明白了些。把今晚的事情从头到尾又捋了一遍,他简直感觉不可思议——他打出了葛秀夫的血,然而葛秀夫依旧是他的好朋友,好到要紧紧的抱着他,好像他打人还打出理了似的。 原来世上还有这样的朋友。 这是一个新发现,新得让他有点坐不住,想要立刻回家告诉燕云。葛秀夫察觉到了他的不安分,于是终于松开了双臂,握住他的肩膀,将他稍稍推开了些:“来精神了?不想躺了?” 他点点头。 葛秀夫又问:“那我们一起下楼吃饭去?” 他摇了头:“我还是想回家,吃饭可以明天再来。” 葛秀夫低头看了看自己:“也是。我这个样子,批一片挂一片的,人家餐厅大概也不欢迎我。” 傅西凉见他同意了,立刻抬腿下了床。葛秀夫也挪到床边,伸腿下去站了起来,一边站一边哎哟哎哟——一条腿被傅西凉压麻了,另一条腿没事,但是胯骨一动就疼。 抬手理了理头发,又扶了扶眼镜,他低下头把衬衫前襟往中间对了对,不行,纽扣缺得太多,怎么着都是敞胸露怀,他无可奈何,只好裹紧了外层的西装上衣,反正凑合着不露肉就是了。 傅西凉则是一眼不眨的盯着他,想要为他做点什么,又不知道如何做,所以就单只是看。 一边哎哟,一边把自己收拾得勉强利落了,葛秀夫对着傅西凉一摆头:“走?” 傅西凉答道:“走。” * * 葛秀夫带着傅西凉快步下楼,一边下一边将双臂环抱在胸前,想以尽量正常的形象离开此地。越往下走,越能听见热闹声音,全是源于一楼的大餐厅。其实他是有点饿了的,如果不是此刻形象不雅,那他非带傅西凉进去饱餐一顿不可。 虽然嘴唇很疼,胸膛和腹部更疼,一侧胯骨也非常疼,但是挨打不耽误他吃饭,若是没有这样的胃口和心胸,在他那个家庭里,他也长不出这么结实的好体格,早饿成病秧子了。 他的保镖一直坐在大堂内的长沙发上,一抬头见社长下来了,当即站了起来。葛秀夫脚步不停,只抬起一只手向他做了个手势,那保镖便立刻出了大门,去找汽车夫开汽车过来。 葛秀夫抱紧了自己,继续往下走,不料他刚走到大堂,一侧的红丝绒帷幕下走出了一人。帷幕之后便是餐厅,那人显然是酒足饭饱走出来的,冷不丁的见了葛秀夫,他登时站了住:“老三?” 葛秀夫停了下来,就见这人西装革履,面貌端方,竟是他大哥葛立夫。 葛立夫吃得相当饱,见了这位三弟之后,先打了个小嗝,然后才道:“你怎么老不回家呀?” 葛秀夫跟自家这几位至亲,都没什么可说的,这时便潦草的一点头:“啊,大哥,有日子没见了。” “岂止是有日子,都半年多了,爸爸那天还念叨你呢。” “他念叨我干什么?捧戏子又被人抓着了?” “嗐,老三,话不能那样讲,不过也差不多,是这么回事……” “大哥,改天再谈吧,我急着走。” 说到这里,他回头抓起傅西凉的手,想要赶紧摆脱这位大哥,然而就在这时,葛立夫身后又走出了两位西装先生,其中一人谈笑风生,且走且说:“葛二先生这样讲就太客气了,若说消息灵通,也不是我本人灵通,还不是多亏了——” 话到这里,没了下文,因为那人抬了头,正是傅燕云。而傅燕云身边跟着一人,面貌同样端方,正是葛秀夫的二哥葛隽夫。 葛秀夫万没想到自己会在此地遇到傅燕云,更没想到傅燕云和自己的两个哥哥混到了一起去。他瞪着傅燕云,傅燕云也瞪着他,二人如此相视了几秒钟,本来是还可以继续这么互相瞪下去的,但是傅西凉忽然走上前来,挡住了傅燕云的视线。 傅西凉抬手搭上了傅燕云的双肩,低头说道:“燕云,我今晚有了一个新发现。”他见傅燕云不肯乖乖听自己说话,还要歪头去看葛秀夫,便用手一抬对方的下巴:“你看着我,你听我说,我在葛社长那里,有了一个新发现。” 傅燕云抬胳膊把他向旁一拨:“你等等。” -- 第168页 然后傅燕云向前迈了一步,看了看面前的大堂,以及大堂里往来穿梭的听差,又扭头看了看那直通二楼的楼梯口。 扭头对着葛立夫,他问:“这里是太平洋饭店吧?” 葛立夫答道:“当然,我们不是刚从餐厅里出来?” 他又望向了葛秀夫:“你和西凉是从楼上下来的?” 葛秀夫环抱双臂:“对,怎么了?” 傅燕云回头再问傅西凉:“你说你在葛社长那里,有了一个新发现——你发现什么了?” 傅西凉走到了他身旁,先是看了看葛秀夫,然后对着傅燕云答道:“我发现葛社长不会生我的气,我……我……”他有点不大敢说自己和葛秀夫打了一架,因为燕云向来反对他对人动武,所以他脑筋一转,换了个说法:“我都把他弄出血了,他也还是没有生气。” 傅燕云听了这话,有点不敢深想:“什么?” 与此同时,葛秀夫也抬手一指傅西凉:“诶,话可不能这么说——” 他手一抬,没了纽扣的衬衫立刻和西装外衣一起敞了开,他实在是白,前胸上的一片片红便是红得刺目骇人。 他连忙收手拢了衣服,而傅燕云指着他,又问傅西凉:“那也是你弄出来的?” 傅西凉有些惭愧,但是当事人都原谅他了,所以他惭愧得有限,主要还是愉快。 他愉快的对着傅燕云点头:“是我弄的,我的力气比他大,但是他也很厉害。” 傅燕云转身对着葛立夫和葛隽夫说道:“二位,请看看你们这位好弟弟,都干了些什么龌龊事情。” 葛立夫和葛隽夫都懵了,而葛秀夫一听傅燕云又要喷粪,当即怒道:“你给我闭嘴,我什么都没干!” 傅燕云立刻转向了他:“葛秀夫!我在惠东楼是怎么对你说的?你在惠东楼又是怎么答应我的?你个下流胚,你还有脸对我说话?!”说到这里,他怒从心中起,声音不由得高了一个调门:“我好好的一个弟弟,全他妈让你给勾搭坏了!” 然后他冲上去就要打葛秀夫,葛立夫和葛隽夫见势不对,慌忙上去拦他,拦着拦着,感觉还是不对,好似葛家兄弟合伙欺负人,于是兵分两路,一个拦傅燕云,一个拦葛秀夫。 傅西凉站在一旁看着,感觉这一切都是莫名其妙,燕云好像是误会了什么。但现在先不必急于解释,燕云发起脾气来,那嘴噼里啪啦的,只有他说人的份儿,没有人说他的份儿。所以可以等一等,等燕云说够了,自己再说。 他又想葛秀夫也有哥哥吗?葛秀夫的哥哥看起来都比较笨,方头方脑的,还是燕云比较好一点。 他又想燕云还在说,真能说。说的都是什么?明明是自己打了葛秀夫,燕云怎么还骂葛秀夫欺负了自己? 确实是莫名其妙。 第九十一章 :祸水 葛立夫和葛隽夫一起发了懵。 他们和葛秀夫虽然确实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但是差异极大,几乎类似两个物种。他这弟弟平时从来不回家,只将一些恶名——如同臭气一般——丝丝缕缕的吹拂入家中,所以葛立夫和葛隽夫不很清楚三弟弟在外到底都干了些什么事情,就只知道他仿佛是一直兴风作浪,一般的混混也比他要本分些。 基于这样的印象,葛氏兄弟分头行动,葛隽夫挡着傅燕云,葛立夫拦着葛秀夫,二位葛先生忙得一头汗,傅燕云那嘴一直没闲着,言辞有力、铿铿锵锵,字字句句全像子弹一样发射向葛秀夫,葛隽夫在没听明白之前,就已经感觉到了他的理直气壮。后来隐约听明白了,他心中一惊,不由得看了傅西凉一眼,看过之后,对傅燕云这一席话,一方面是越发的信了几分,另一方面又是有些不以为然,因为傅燕云那弟弟昂首挺胸的站在一旁,站得非常镇定,非常稳当,一张脸似笑非笑的,甚至连多余的表情都没有,看着不止是没心没肺那么简单,简直就是一位标准的、无情的、正在看好戏的花花公子。若说自家老三勾搭了他弟弟,那有可能,若说他弟弟原来冰清玉洁,全是被他家老三勾搭“坏”了,那他不信。 而在另一端,葛秀夫一手拢着衣襟,挣命似的要向傅燕云扑。葛立夫气喘吁吁的抱着他:“不行,老三,有话说话,这么打起来成了什么样子?” 葛秀夫回头杵了他大哥一记胳膊肘:“我不是打他,我是要让他闭嘴——你听听他放的都是什么屁?” 说完这话,他见傅燕云气得几乎狰狞,两片嘴唇一张一合,还在痛斥自己下流无耻,显然不是凭着事实和道理可以弹压,于是灵机一动,推开葛立夫拉起傅西凉,扭头就往大门外跑。 傅燕云活到如今,心里装着的人,就只有一个傅西凉。他都恨不得把这弟弟变成一只瓶塞、贴肉放着,生怕他被坏人勾搭了去、污染了去。哪知道怕什么来什么,他越是养兰花似的护着傅西凉,越是会有个葛秀夫从天而降,要把这盆兰花搬去他乌烟瘴气阴森森的洞窟里。 那股子滋味没法说,比他自己吃了亏更难受一万倍。眼看葛秀夫拽着傅西凉要逃,他推开葛隽夫,拔腿便追,葛隽夫慌忙向他伸出一只手,结果只觉指尖冷风一掠,他已经冲到饭店门外去了。 葛隽夫没想到傅老弟轻功盖世,飞贼都是他孙子。和大哥葛立夫对视了一眼,兄弟二人心有灵犀,立刻也追了出去。 -- 第169页 等他二人赶到门外之时,葛秀夫已经松开了傅西凉。站在傅燕云跟前,他咬牙切齿的低声说话,葛隽夫停下来,就听他恶狠狠的骂傅燕云:“你这条疯狗,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傅燕云瞪着葛秀夫:“你他妈的真要脸就不会干这种下流事!” “我他妈的什么都没干——”他回头看了傅西凉一眼,把傅西凉往远推了推,然后转向傅燕云,继续咬牙切齿,只是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是你弟弟今晚发疯打了我一顿。” “他好端端的在家待着,怎么就打到你身上来了?说破天了也是你这个下流胚带我弟弟上饭店开房间——啊,好朋友,知道我弟弟什么都不懂,所以特地跑来教他这个了,是不是?” 葛秀夫让傅燕云气得发昏,抬手指了指对方的鼻尖,他说道:“疯狗。”然后抬手对着两位哥哥一招:“你们也过来,咱们非找个地方把这事情掰扯清楚了不可,你俩今晚就当我们的见证。” 葛立夫答道:“也好也好,要不然大家就先一起到咱们家里去?回家慢慢说?” 葛秀夫嗤之以鼻:“我不回去,回去请那位看热闹吗?” 葛立夫这才想起来:老太太今晚儿也在家呢。 葛秀夫这时说道:“那就到我那儿去吧,到我那儿去说。” 傅燕云道:“没人去你那个污秽的魔窟。” “你他妈的——” 傅燕云没让他骂完,直接说道:“到我家去。就这么定了。西凉过来。” 傅西凉走到了他跟前——不是站到了他的身旁,而是停在了他的面前,微微低着头,仔细观察他的神情。而葛秀夫对着傅西凉叹息一声:“乖乖,你打我一顿我不在乎,可你刚才那几句话,真是害了我了。” 傅西凉扭头看他:“但是你依然不会离开我,对不对?” 葛秀夫笑了笑:“是——” 傅燕云这时开了口,语气冷冰冰:“下贱东西,滚回你自己的汽车里去!” 葛秀夫从鼻子里呼出两道冷气:“傅燕云,今晚你迟早会向我道歉。” 然后他先回了自己的汽车。葛立夫和葛隽夫在一旁看了看情形,因见大堂里聚了不少看热闹的观众,也感觉灰头土脸,所以匆匆也上了汽车。唯独丁雨虹先前一直在对面马路牙子上闲坐,忽见老板出来了,要现去找汽车开过来,所以傅燕云和傅西凉需要等待片刻。 傅西凉这回站到了傅燕云身旁,问他:“燕云,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傅燕云连解释都没法解释,只能回答:“你自己想。” 结果就在这时,前方暗处走出了一个半高的身影,却是李毓秀。 李毓秀依旧觊觎着傅燕云,这两天一直设法跟踪着他,今晚跟踪得比较成功,眼看着他和两个人进了太平洋饭店。 他现在自惭形秽,无颜进入那纸醉金迷的场合,故而藏在门外附近,心想等傅燕云一旦落了单,自己便要再和他搭几句话。 至少,得让他知道自己帮过他弟弟的忙,让他领情。 对着傅燕云这位偶像,他不肯傻头傻脑的直接露面,而是提前调整了表情,极力要让自己显得与众不同、足够邪恶。很努力的牵着眼周肌肉,他给自己翻出了两只三白眼,从黑暗中缓缓走到饭店门外亮处,随即以着阴险的语气开了口:“干——” 傅燕云上前一步,一脚把他踢没了,只余“啊呀”一声惨叫。 当真是踢没了,大门台阶一旁挖了个坑,是水道处为了更换新水管而挖的,坑旁立了个牌子。傅燕云看了李毓秀就烦,所以像踢一只野狗一样,把他踢出了自己的视野。傅西凉在一旁看着,因为对李毓秀实在是毫无兴趣,所以看过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这时,丁雨虹把汽车开过来了。傅燕云拽着傅西凉坐上汽车,直奔家中。 * * 汽车行驶途中,傅燕云问傅西凉:“说说吧,说说你今晚到底都干了些什么事。不许害臊,不许撒谎,全要讲到,一句也不许落。” 傅西凉侧过身来,从今晚和葛秀夫一起去看女人跳舞、男人打架开始,一直讲到了方才二人下楼、遇见傅燕云为止。 傅燕云起初是皱眉听着,越听越不对,最后扭头问傅西凉:“就这些?” 傅西凉点点头:“就这些。” 然后他问傅燕云:“我在饭店里说错话了吗?” 傅燕云一时气结:“你——” 傅西凉又道:“你都同意了我和葛秀夫交朋友,现在又生气。” “我——” 傅西凉向后一靠,街边的霓虹灯光照射进来,将他的面孔照成一种柔润的粉红色,眼镜边缘也是闪过流光溢彩。给了傅燕云一个笑微微的侧影,他说:“我不管你,反正我是很快乐。” 傅燕云缓缓窝进了车门和靠背的犄角里,斜眼盯着弟弟,他抬起左手,将大拇指抵住了下嘴唇。 他小时候有个恶习,情绪激动的时候会对着左手大拇指使劲,不是啃它,就是吮它,长大些后知道了美丑,便自己主动的改掉了。但是此刻盯着弟弟那个沾沾自喜的得意侧影,他下意识的露出牙齿,用力啃了啃指甲——随即反应过来,立刻把手放了下去。 他恨不得把衣服脱下来团成一团,捂死这个小混蛋。 现在他怎么办?等他下了汽车,又当如何面对葛秀夫? -- 第170页 他做人一贯谨慎得很,总是周密,总是占理,结果今晚一时气急,一时暴怒,冲动大发了。 但是不能沮丧,不能服输,他得趁着汽车还没到家,赶紧从自己的“无理”中硬找出些“有理”来。决不能让葛秀夫那个刁恶之徒占据上风! 想到这里,他又扫了弟弟一眼,他弟弟察觉到了,轻轻的朝他一偏脸,目光像是生了翅膀,翩翩的滑翔向他——然后便栖息在了他的眼角眉梢上,安宁的不动了。 这不是傅燕云第一次看见他流露出这种眼风,没人教他,他自己胎里带的,长到了一定的年纪,自然就会了。 所以傅燕云拿他简直是没办法。 而傅西凉凝神看着哥哥,想从他脸上寻找一些情绪的蛛丝马迹,但是看了片刻,一无所获,就只见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于是睫毛向下一垂、眼珠悠悠一转,他面朝车窗,不看他了。 看不懂的就不看。 第九十二章 :心虚气短 丁雨虹把汽车开到了傅燕云的大门外。 傅燕云还窝在车门与靠背的犄角里,简直是不想下车去面对葛秀夫——不便承认自己是不敢,只能说是不想。 但是事在人为,话在人说。他用左手大拇指抵着下嘴唇,一双眼睛看着傅西凉,心中则是把整件事情又翻来覆去的掂量了一遍。 然后他做了个深呼吸,一挺身坐起来,伸手推开了车门。 后方传来了开关车门的砰砰之声,正是葛家三兄弟也络绎的下了来。葛立夫与葛隽夫还是第一次登傅燕云的门,偏偏又是在这样的一个尴尬情形下,兄弟二人做惯了养尊处优的体面先生,此刻并肩站着,简直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恨没有翅膀,不能从这尴尬境地中直接飞回家去,甚至想着若是母亲在场就好了——他们那刁蛮的老母亲有着万夫不当之勇,只要母亲在,那么他们就还是两个三十大几、四十来岁的小男孩,就可以安全的一路退回到家里去。 扭头又看了三弟弟一眼,他们一起无声一叹。成年的见不着这弟弟一面,没想到偶然一见,就要陪他丢这么大的脸。这事若是闹开了,以后有人向他们问起来,他们可怎么回答呢? 傅燕云站在汽车外,没有正眼去看葛秀夫。葛秀夫拢着衣襟站在车旁,对他也是一言不发——他那样的人,这个时候竟会一言不发,可见他也许已经是愤怒到了新的程度。 用眼角余光瞄着葛秀夫,他见傅西凉也下来了,便走向大门,自己掏钥匙开了锁,又对葛立夫和葛隽夫说道:“见笑了,平时我也就是夜里睡觉的时候会回来,所以家中简陋得很,也不大像个家。” 葛立夫和葛隽夫一起有口无心的应答了几句,见他这院子里确实是没什么人气,及至进入楼内再看,房子倒是一幢好房子,家具也是应有尽有,然而又太整洁了,全是打扫完毕后便再无人碰触的样子。 于是葛立夫和葛隽夫继续没话找话的闲谈,认为傅燕云应该娶亲,家里有了一位贤内助,再添个小孩子,自然就会另有一番光景。傅燕云听了,对着傅西凉的方向一抬下巴:“两位葛兄,试问哪位贤内助,能容得下这么一位不省心的小叔子?” 两位葛兄没听懂,因为傅燕云和他弟弟显然是没有同住,再说就算小叔子不成器,又碍了嫂子什么事? 傅燕云请他们进客厅坐了,家里没有茶,但是老妈子傍晚下工时,给他留了几暖壶的开水。他沏了一壶热茶,找出茶杯,用托盘托着送入客厅,这就算是他尽了待客之礼。葛大葛二两位先生并肩坐在了长沙发的一端,长沙发左右各摆了两只单人小沙发,则是被傅西凉和葛秀夫占据。傅燕云看了看这个格局,然后走到葛秀夫跟前,坐了下来。 “说说吧,”他看着葛秀夫:“你是迷上我弟弟了?还是故意的想拿他找乐子?口口声声的要和他交朋友,难道你不知道你这个朋友最怕什么?还是我得罪过你,你记我的仇,所以故意要找他解恨?” 葛秀夫往后一靠,眼镜滑到了鼻梁中段,他懒怠扶,从镜框上缘射出目光:“怎么着?方才把事问清楚了?知道西凉那话是什么意思了?现在怕了?想要转移话题了?” “我只问你为什么带我弟弟去看那种玩意儿!” “不为什么,消遣而已。” “如果没有你的消遣,还会不会闹出今晚这场丑闻?” “今晚本来没有任何丑闻,一切都很好,我和西凉也很好,我们马上就要离开饭店、各回各家。丑闻是你制造出来的,是你像条疯狗一样冲出来,一句人话也听不懂,开口就是乱咬乱叫!” “你若不去招惹我的弟弟,我咬一辈子也咬不到你的头上来!大腿舞,黑市拳,这是他能看的吗?你到底想要教他些什么东西?你到底想要把他刺激到什么地步?” 葛秀夫扫了傅西凉一眼,心想看来他是把这一段也交待了,而且交待得还很细致。这倒也正常,论套话,他当然不是傅燕云的对手。 傅西凉则是抬头看了看傅燕云,心中有些紧张,怕他当着葛秀夫那两位哥哥的面,又要大讲自己弟弟脑子有问题之类的话。 “那两样再刺激,也比不过你今晚在太平洋饭店的那场表演。”葛秀夫盯着傅燕云说道:“燕云老弟,别再东拉西扯了,还是讲讲你刚才当众泼了我一身的脏水、现在怎么给我擦干净吧。” -- 第171页 傅燕云心想我若是能给你擦干净,又何必东拉西扯? 一旁的葛隽夫旁听至此,忽然说了话:“也就是说,我家老三和令弟其实是……没有什么,是吧?” 傅燕云回头答道:“若说有,是我冤枉了他;若是没有,也不准确。他从见了我弟弟的第一天,就勾搭我弟弟去嫖,然后就是追着我弟弟交朋友,今晚索性带了我弟弟去看什么大腿舞——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存了什么心思。” 葛立夫打了个哈欠:“会不会只是他们志同道合——” 葛隽夫连忙瞪了他一眼:“大哥你是不是困糊涂了?” 葛立夫自悔失言,登时闭了嘴,也确实是挺困,因为平日习惯了每晚十点钟上床入睡。 傅燕云看着二葛:“不可能是志同道合。”随即又望向了葛秀夫:“我这句话,你也不能不同意吧?” 葛秀夫嗤笑一声:“翻旧账也没用,你得解决我的问题。你像一只疯狗一样让我在大庭广众之下彻底丢了脸,现在你这条狗得把这份面子给我找回来!” 傅燕云挨了葛秀夫的骂,然而心里发虚,没敢还击,方才也确实是他莽撞了。如果面子这东西能找回来的话,他是会找的,可问题就在于怎么找?回太平洋饭店,当众再给葛秀夫道个歉? 这时,葛隽夫看了看大哥,然后犹豫着又开了口:“如果只是一场误会的话,那我们两个还是……撤吧?” 葛立夫立刻点了头,此地的空气不仅尴尬,而且沉滞,令疲倦的他几乎窒息。他平时从未从老三这里得过任何好处,如今又凭什么要为他受这个罪、和这个辱? 傅燕云不再需要这二位做见证,所以立刻同意,还亲自起身送了他们出去。 等他独自走回来时,他发现客厅里少了个傅西凉,就只剩下了一个葛秀夫,葛秀夫的眼镜也摘下来了,扔在了茶几上。 傅燕云看着他,他也看着傅燕云。双方对视了片刻,葛秀夫忽然说道:“要是下得了手的话,你是不是就会把他劁了?” 傅燕云愣了愣,随后明白过来,没有回答。 葛秀夫又道:“人这东西,关是关不住的,迟早是要跑出去,迟早是要全知道。他能早早的遇见我,是他的福气,结果你这个倒霉哥哥,还不肯替他惜福。” “有我在,他不需要别的什么福气,我也能让他一辈子都不跑,一辈子都什么也不知道。这对他才是最好的——让他少受罪,平平安安的过完这一辈子,就是最好的!” 然后他坐回了原位,继续说道:“你懂什么?你无非就是看他挺特殊,挺新鲜,你没给他操过心,你也没给他收拾过那些没完没了的烂摊子,你以为我这么对待他只是为了省事。可我告诉你,这不是为了省事,是为了让我和他都能活下去!” “我懂。”葛秀夫告诉他:“我刚刚因为他的几句话,被你骂得全天津卫都听见了。” “倒也没那么夸张。” “那你是低估了你那张吐不出象牙的狗嘴。”他看着傅燕云:“狗东西。” “那你想让我怎么样?我们现在再回太平洋饭店去?” “想给明天的新闻再加些料?” 傅燕云自知是不得不面对这个问题了,正是不知如何是好,傅西凉忽然回了客厅。 他已经脱了西装上衣,也换了一双拖鞋。双手捧着一只小金属箱,他见傅燕云回来了,便说道:“我要用药水给他擦一擦,他的伤在渗血。” 然后他把那只小金属箱放到了茶几上,金属箱上画着一个红色的十字,是个医药箱,平时就放在卧室内的抽屉里,是傅家过日子的必备品——倒不是有谁特别爱受伤,单只是提前预备着,有备无患。而傅燕云尽管是早已自立门户了,但是从小养成的习惯没有变,傅家原本有的,他这里也都有,所以傅西凉一找就找到了。 弯腰把医药箱放到了茶几上,他转身俯视着葛秀夫。葛秀夫和傅燕云之间的剑拔弩张和他没有关系,反正他们向来也不大和睦,而且现在已经平静的坐下来了,并没有再打作一团,这样就算不错。燕云方才那样愤怒,不知道毛病是出在看跳舞打架上,还是在上饭店开房间上。如果是前者,那就没什么,反正那种地方他这辈子只去一次,以后绝对不会再去;如果是后者,其实也没什么,因为葛秀夫是男的,不是女的。 心思在这件事上一掠而过,他俯身敞开了葛秀夫的前襟,葛秀夫方才已经给他看过一次了,现在便是向后一仰,把那渗了血珠子的几片殷红伤处显露出来,又问傅西凉:“全是你弄的,心疼不心疼?” 旁边的傅燕云答道:“肉麻话就省两句吧,他从来不会替别人疼。” 他答得很准确,所以傅西凉便是沉默着转过身,先是单膝跪下去,打开了那只医药箱。小箱子里面整整齐齐的码着药瓶、药棉、绷带、以及常用的几种西药,傅西凉从中取出一瓶药水,几只棉球。拧开瓶盖,他倒出一瓶盖的药水,随即捏了一只棉球,蘸足了药水。 起身转向葛秀夫,他说道:“你不要动。” 然后弯下腰,他用棉球轻轻擦拭葛秀夫胸膛上的大片擦伤。葛秀夫是没有动,但那棉球吸了过量的药水,傅西凉轻轻一挤,药水便一路流淌下去,有些流到了葛秀夫的肋下,有些低落到了沙发垫子上。傅西凉抬手去看,结果药水又顺着他的手指,流进了他的袖口。 -- 第172页 傅燕云忽然起身,接过了他手里的棉球:“我来。” 第九十三章 :忍气吞声的燕云 傅燕云接了棉球,回身对着瓶盖挤了挤药水,然后俯下身去,不看葛秀夫的脸,只看葛秀夫的伤。 葛秀夫的伤是纯粹的皮肉伤,皮被磨去了一层,起初看着只是泛红而已,红着红着就渗了血,而且会是火辣辣的疼。葛秀夫起初想让狗东西滚远一点,但是一转念,又想让他伺候伺候自己也无妨,横竖这个狗东西罪孽深重,虽万死不能辞其咎,他乐意干就让他干。傅西凉的手艺他确实是信不过,这小子捏着棉球擦过自己的伤处时,手直打颤,说不准哪一下子颤得狠了,就又要让他一疼。 擦到一半,傅燕云直起腰,告诉傅西凉:“上楼去卧室,就在放医药箱的那个抽屉里,有大卷的宽纱布,拿一卷下来。” 傅西凉答应一声,转身去了。傅燕云换了个新棉球,蘸了蘸药水:“等会儿你把衣服脱掉,我用纱布再给你包一层。” “怎么变得这么好心眼儿了?” 傅燕云低头看他:“因为葛兄此刻玉体横陈、我见犹怜。” “恶心人的话能不能少说两句?” “我尽量。” 然后傅燕云向他做了个手势:“劳你把扣子全部解开,否则下面我擦不到。” 葛秀夫低头解了仅存的几粒衬衫纽扣,敞开了前襟。傅燕云见他连衬衫都蹭上了斑斑血迹,便是叹了口气:“葛兄好涵养,被西凉伤成了这个样子,还能心平气和的继续和他交朋友。” “他又不是故意的。” 傅燕云蹲了下来:“你对别人也是这么宽容吗?” “你要不要试一试?” 傅燕云伸了手,动作依旧是轻柔的:“你不了解他,你以为你懂,其实你不懂。你认为我囚禁了他,我剥夺了他的快乐——” 说到这里,他停下动作,摇了摇头:“不是的,我只是想要保护他。保护他,也保护我自己。” 然后他继续擦拭对方的伤处:“如果保护得好,那么他就能够维持现状,他现在看着是不是挺好的?我看着是很好。” 葛秀夫听到这里,放低了声音:“就这么维持下去?一辈子让他坐在家里当和尚,连口荤腥都不给他尝?” “不能尝。”傅燕云斩钉截铁的回答:“一口都不能尝,让他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不知道就不想,就不馋。” “这么干不人道吧?” “我陪伴他,保护他,让他比较舒服的活下去,不要变成疯子傻子,最后能有善终,这就是最大的人道。” “少他妈给自己树牌坊了,我看你疯得不轻。” 傅西凉这时回了客厅,手里托着一卷绷带:“燕云,绷带没和医药箱在一起,是在上层的抽屉里,你让我白找了半天。” 当着傅西凉的面,傅燕云不便和葛秀夫继续深谈。起身伸手接了绷带,他随口说道:“我记错了。” 然后他放下棉球,擦了擦手,又对葛秀夫说道:“站起来吧,脱掉上衣。” 葛秀夫起了身,有些迟疑,因为他是在人前连眼睛都不露的人。但上身几乎是被蹭去了两大块皮,又确实是需要治疗和包扎。 短暂的迟疑过后,他起身脱了外衣和衬衫,同时留意着傅燕云的动静,这家伙胆敢再说一句恶心人的话,他就回手抽他一个嘴巴。西凉在也没用。 万幸,傅燕云这回是只动手,没动口。 他张开双臂,一边任由傅燕云扯着纱布裹缠自己,一边说道:“你他妈的一发神经,害苦了我了。真会选地方,哪儿热闹你跑哪儿发疯。” “我可以登报声明,就说是我误会了你,我愿意向你道歉,挽回你的名誉。” “好主意,问题是谁会信?谁又愿意信?” “那你说应该怎么办?我会全力配合。” “我说——”葛秀夫低头一看,忽然怒道:“你他妈的在拿我开玩笑吗?”他一指自己的左胸:“我是左边有伤,你把我右边也缠上干什么?” “缠上不是更对称?” 葛秀夫气得真想抽他:“我又不光膀子出去见人,你跟我玩什么对称美?” 傅燕云那绷带是从他的左肋开始向斜上方缠,缠过了左胸之后继续向上直至右肩,然后绕过后脖颈,兜回来再缠向右胸。平心而论,手艺是相当不错,绷带缠得不松不紧、平平展展,在葛秀夫那里,能值十个响亮的大嘴巴。 傅燕云认为对称是有必要的,一是看着顺眼,二是能让绷带缠得更稳,不至于片刻之后就走形滑落;然而葛秀夫认为傅燕云简直是给自己缠了一副奶罩,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拖着飘飘摇摇的半截绷带,他想给傅燕云一脚,傅燕云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他抬起来的那条腿:“老实点吧!现在你可不是我的对手。” “去你娘的!我连西凉都不怕,我怕你?你先是给我惹了天大的麻烦,现在又拿我寻开心。为了西凉我一直忍着你,我看你是忘了老子是谁了!” 话音落下,他拔腿就去追傅燕云,傅燕云向后一退,退到了沙发后:“葛社长请你自重,你给我坐下!” 葛秀夫答复他:“我坐你奶奶个腿儿。” 然后他开始绕着那一长两短的三只沙发追逐傅燕云。傅燕云本就理亏,又是在自己家里,当然不能和他真打,只得逃为上策。二人你追我赶,跑得客厅里咚咚响,正是都要累出汗时,客厅里忽然响起了一阵笑声。 -- 第173页 他们停下来,就见傅西凉不知何时坐下了。 他坐得腰背笔直,翘着二郎腿,右手端着茶杯,左手在下方端着茶碟。微笑着看看傅燕云,再看看葛秀夫,他抿了一小口温茶,随即说道:“继续。” 然后,他兴致勃勃的又笑了一声。 二人立时泄了气,自己都感觉自己方才像两只上蹿下跳的猴子。 * * 傅燕云坚持认为绷带就该这么缠,否则随着葛秀夫的动作,用不了半个小时就会滑落成一圈纱布条子。但是他也可以体谅葛秀夫的顾虑,所以又派傅西凉上楼去,将自己的衬衫取下了一件。 他和葛秀夫身量相仿,葛秀夫穿上他的衬衫,再将纽扣从上到下一系,也就显露不出绷带的痕迹了。葛秀夫刚才追逐傅燕云时,步子迈大了些,本来一侧胯骨就疼,现在更疼了,但是没敢说出口,不纯粹是怕羞,也怕傅燕云一时兴起,再给自己缠出一条内裤。单手拄着后腰,他忍痛向前挪了两步,又扭了扭脖子,发现傅燕云那个缠法倒也有理,那绷带像件小背心似的包裹着他伤痕累累的上半身,确实给他增添了几分安全感。 咬牙向前又迈了一步,他停在了电话机前,抄起了话筒,把电话打去了长舌日报社。 傅燕云不知道他意欲何为,就听他对着话筒说道:“对,带个能写的——谁都行——赶紧过来,这里的地址是——”他扭头去看傅燕云:“地址。” 傅燕云报了地址,又听他原样转达给了电话那一端。等他挂断电话了,傅燕云问道:“你要往我家里招什么人?” “报社里的人。”他一瞪傅燕云:“看你也没有善后的本事,只好我自己来了!” 然后他一步一跛的走回沙发前坐下来:“再给我弄点吃的,我要饿死了。” * * 傅西凉被傅燕云赶上了楼。他说自己不困,不困也得上去。 然后傅燕云让丁雨虹跑腿,去附近的馆子里买了丰盛夜宵,烟和酒也没有忘。未等他这边忙完,一辆汽车来到门前,车门一开,长舌日报社的主编老陈带着费文青下了来。 费文青原本只是日报社中的普通一员,并非陈主编手下的得力干将,是葛秀夫今晚忽然打电话找陈主编,不但让陈主编“赶紧过来”,并且还得带个“能写的”。陈主编当时正在报社,天都黑了,早过了下班的时间,一时也抓不到哪个“能写的”,唯独费文青晚上自学法文,因为嫌在公寓里开灯费电、点灯费油,喝热水费炉火,所以便留在明亮的办公室里,打开书本潜心学习,打算等到困倦了,再溜达回公寓去睡觉。哪知道他正学得心旷神怡,主编忽然闯入。他起初还以为是自己占报社便宜,被主编抓了现行,心中大惊,然而主编不但没挑他的理,反而还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口中连说:“好,好。”随即便将他拽了走。 糊里糊涂的下楼上了主编的汽车,他没敢多问,片刻之后,他糊里糊涂的又跟着主编下了汽车,进了一幢洋房,这回却是看见了楼下侦探所的傅老板。 陈主编对着傅燕云打了招呼,傅燕云也不多说,直接把他们领进了餐厅。 餐厅挺宽敞,天花板上吊着水晶吊灯,四壁摆着玻璃橱柜,一半柜子是空的,一半摆了亮晶晶的餐具,正中央是餐椅餐桌。陈主编和费文青进门一看,就见满桌的酒菜之后,坐着他们的社长。 社长戴着一副浅灰镜片的有色眼镜,穿着一身白色衬衫,衬衫熨得板正,纽扣也系得严谨。左手夹着一支烟,右手握着筷子,社长先是往嘴里送了一筷子菜,紧接着放下筷子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放下酒杯之后又从果盘里捡起一粒樱桃扔进嘴里。舌头在嘴里动了动,他一扭头吐了核,抬手抽了一口烟,再往烟灰缸里掸了掸烟灰。 陈主编和费文青见了社长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全都自叹不如。而未等他们叹息完毕,社长已经喷云吐雾的开了口:“来得够快。” 陈主编向前走了两步,低声问道:“社长,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我听您在电话里似乎很急。” 葛秀夫点点头:“是很急,坐下说。” 陈主编拉过一把椅子,在一旁坐下了,费文青自动的站到了一旁,同时就见葛秀夫抬手用香烟指了指一旁的傅燕云:“这狗东西,今晚在太平洋饭店骂了我一顿好的。如果我没估计错的话,明天这事就得上报。” 陈主编意意思思的看了看傅燕云:“傅先生骂您什么了?” “他说我带他弟弟上饭店开房间,还说我勾引他弟弟,被他弟弟操了。” 陈主编大吃一惊:“啊?!” 傅燕云也一皱眉头:“你不要把话说得这么不堪入耳好不好?” 葛秀夫向他一点头:“比你文雅。” “我可没说这些话。” 葛秀夫冷笑一声:“你意思就是这个意思。” 然后葛秀夫低头喝了一口汤,继续去看陈主编。陈主编已经迅速进入了工作状态,正色问葛秀夫:“那么这事到底是……有没有呢?” “当然没有。要是有的话,这狗东西还能这么乖乖的招待我吗?” “那社长的意思是——”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是肯定收不回来了。读者爱看什么,你我都很清楚,辟谣发声明也未必起作用。为今之计,只有我们先下手为强,一边把水搅浑,一边掌握舆论先机。” -- 第174页 “但您是我们的社长,我们写您的新闻,这——” “没关系,尽管写,不但要写,还要写得狠,要比别家的报道都更耸人听闻,让人们看了我们的报道,就没兴趣再看别家的。等他们的目光都被我们抓住了,那接下来,我们就说什么是什么了。” 陈主编思索了一阵:“是的,那么我们现在就开始行动,趁着印厂现在还没有开工,我先打电话给排字房,就说我们要换稿子,让他们等一等。” 葛秀夫挥挥手:“快去快去。”随即又对傅燕云说:“带他去打电话。” 傅燕云叹了口气,领着陈主编去客厅。费文青不敢和社长同处一室,所以也悄悄的跟了上。 第九十四章 :办公现场 陈主编往排字房里打了电话,葛秀夫还不放心,又派了一名保镖赶过去,代表自己驻守排字房,又让傅燕云找来纸笔,正好餐厅对面有间空屋,费文青在领会了主编和社长的意图之后,便进入空屋,以一只小板凳为座,以一只椅子为桌,埋头写了起来。 对他来讲,葛社长和陈主编都属于大人物一流,生平第一次如今近距离的为大人物效力,他紧张之余,又很兴奋,加之他平日独自负责“异土逸闻”专栏,每天阅读大量西洋小报,专门翻译各类人兽相恋、妇女产蛇之类的新闻,在这方面堪称是博闻强识,脑子里很有存货,所以下笔如有神,写满一张稿纸便送去餐厅呈给社长和主编,自己则是回来继续写下文。 送出去第三张稿纸时,葛秀夫没让他走。将这张稿纸浏览了一遍,葛秀夫站起来,用稿纸“唰”的一抽他的脸:“耸动,耸动,你他妈的知不知道什么叫耸动?写得这么轻描淡写你是怕吓着谁吗?”他坐下来,把稿纸往餐桌上一放,用笔在第二行下画了一条波浪线,然后将稿纸朝着费文青一扔:“从那往下重写,快!” 费文青弯腰捡起稿纸,小跑着回了空屋。对于社长,他确实不敢写得太肆无忌惮,但是现在看来,社长本人并不欣赏他的分寸。 抬手擦了一把热汗,他运笔如飞,开始采用无中生有的写法。这回没了顾忌,写得反倒是更顺畅了,一张稿纸一张稿纸的接连送出去,他让社长读得直点头。 随着葛秀夫点头次数的增多,傅宅的空气有了微妙的缓和。傅燕云先被他当成仆人使唤,支使得滴溜乱转,现在看他稍微消停一点了,便走到了餐厅外,轻轻的吁出了一口气,同时就发现葛秀夫这人极富存在感——他唯一的肉身确实是坐在餐厅里,但他制造出来的乌烟瘴气却可以弥漫整层一楼,这乌烟瘴气里含着他的热力、气味、情绪、声音,他不只是无处不在那么简单,他甚至是影响进了人的心里和脑里。 但傅燕云现在又不敢把他撵出去。 趁着葛秀夫现在暂时收了神通,他惦记起了楼上的弟弟。傅西凉方才是被他硬赶上楼的,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入睡。听见葛秀夫还在餐厅里对着他那个老陈高谈阔论,他悄悄迈步上楼,走过一段小走廊,然后停下来,将自己的卧室房门推开了一线。 卧室里一片昏暗,只在床头墙上开了一盏小壁灯,把细棉布的蓝床单照成了黑色,也给赤身的傅西凉镀了一层黯淡的金黄。 他侧身一动不动的躺着,但傅燕云看出了他并没有睡,因为两只赤脚正在有一搭没一搭的互相蹭着,不是这只脚的脚跟蹭过了那只脚的脚背,就是那只脚的脚趾划过了这只脚的脚掌。 他在无意识出神的时候,常爱有些小动作,傅燕云一直管着他,从小管到大,管得他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恨不得将他重塑一遍。但似睡非睡的时候蹭脚丫子应该不算大事,这一点可以不必管了。 就在这时,傅西凉忽然坐了起来:“燕云。” 傅燕云本来已经预备下楼,没想到还是被他发现了。推开门走进卧室,他问:“洗过澡了?” 傅西凉回答“洗了”,随即又问:“葛秀夫在干什么?他不走了吗?” “他有点事,忙完了就走。” “你们在喝酒?”他听见了葛秀夫向傅燕云要酒杯。 “我没喝,是他喝。” 傅西凉点点头,然后仰了脸看他:“我也想吃。” “你也饿了?” 傅西凉拉了他的手,要让他摸自己的肚子。傅燕云摸了一下便抽出手,心想弟弟的肚子确实是瘪了,应该给他弄点什么吃,但楼下被葛秀夫祸害得一片狼藉,已经没有完整洁净的食物可以端上来,让小丁去馆子另给他买些回来?可以倒是可以,但又怕兴师动众,再把葛秀夫招上来。葛秀夫方才忙着善后,似乎是暂时把自己这个弟弟忘了。 这么一想,他便小声告诉傅西凉:“楼下没什么可吃的了,葛秀夫还招来了报社里的两个人,闹得乱七八糟。”他推傅西凉:“还是睡吧,睡了就不饿了。” 傅西凉有些失望,躺下去闭了眼睛。傅燕云想给他找条内裤穿上,可楼下忽然又传上了葛秀夫的呼唤,而他这回理亏在先,也就只好忍气吞声,乖乖的下了楼去。 走入餐厅见了葛秀夫,他问道:“又叫我有什么事。” 葛秀夫抖了抖手里的一叠稿子,然后把稿子交给陈主编:“你亲自去,从头到尾都给我盯住了,绝对不能出半点纰漏,明早我一定要看到这份稿子见报。” -- 第175页 陈主编接了稿子,面色严肃:“社长放心,我这就出发,等亲眼看见报纸印出来了,我再回家。” 葛秀夫拍拍陈主编的胳膊,又对一旁的费文青说道:“辛苦,写得不错。” 费文青连忙垂下双手,向前一躬:“不敢当,社长谬赞了。” 然后他随着陈主编向傅燕云告了辞,走了出去。 房内一时静了下来,葛秀夫慢悠悠的吸着烟,把整个方案又在脑子里检查了一遍,待他认定到目前为止、没什么纰漏了,才抬头望向了傅燕云:“第一步就是这么走了。” 傅燕云拖来一把椅子,坐了下来:“那么第二步呢?” “第二步的方向我已经有了,但是到底怎么走才漂亮,我还得再想想,想好了告诉你。” 然后他站了起来:“我躺会儿去,你给我听着电话。” “电话?” “印厂开印之后,老陈会往这里打电话,给我报个信儿。” 说完这话,他扭扭脖子,晃晃肩膀——晃大发了,牵扯到了胯骨,疼得他一皱眉头。把手里的半截烟往烟灰缸里一摁,他抬头望向傅燕云:“去,给我找张床。” 傅燕云问他:“在沙发上凑合一下,可不可以?” “楼上没床?” “西凉已经睡了,你就不要再上去打扰他了。” “我睡我的,不打扰他。” 傅燕云实在是不愿意放他上去,所以虽然理亏,但还是坚定了态度:“只有沙发,爱睡不睡。” “怎么着?伺候了我一晚上,伺候得来脾气了?” 傅燕云转身向外走:“我去把沙发整理一下。” * * 傅燕云把长沙发上的靠垫全移了开,只留下一个放平了当枕头。 自己躺下去试了试,他感觉还不错,只是长度太有限,两条腿要架在沙发另一端的扶手上,但如果只是想伸伸腰、躺一躺,也足够了。 起身走回餐厅,他正要叫葛秀夫过来,然而站在门口一望,他发现葛秀夫不见了,连忙后退出去望望两侧——还是没有。 结果就在这时,葛秀夫从楼梯上慢悠悠的踱了下来。下楼之后回头看见傅燕云,他似笑非笑的招了招手:“过来。” 傅燕云走过去,随即被他揽住了肩膀。二人头挨着头,成了个亲密的姿态,他就听葛秀夫低声的问自己:“你弟弟知道别家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是不会光着屁股和他哥哥同床共枕的吗?” 葛秀夫又用力搂了搂他:“劝你还是先把自己劁了吧。我看他心里清静得很,全是你一个人闹得欢。” 然后从鼻子里哼出了几声笑,他松了胳膊。 傅燕云瞪着他,脸上颜色不定,开口说话时,声音也是不稳:“你——你又动了什么龌龊心思?你是不是办报纸办坏了脑子?他从小就是这么睡——夏天又热——他也有他的屋子,什么同床共枕——” “你以为我动了什么心思?”葛秀夫微笑着看他:“你想到哪里去了?” 傅燕云闭了嘴。 葛秀夫抬手一指天花板:“小可怜,什么都不知道。” “你想让他知道什么?他又能知道什么?他只不过是长成了个大人的样子,其实他还是个孩童,我是——我不得不照顾他,他也需要我的照顾——” 说到这里,他脸色转冷,忽然镇定下来:“我自己的弟弟,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轮不到你老兄来管。” 葛秀夫又一拍他的肩膀:“老弟,恕我直言,你显然是有点精神变态,当然,不算严重,我刚才若不是上楼看了一圈,也不会发现你还有这样的症状。” “如果把你放在我的位置上,只怕你也正常不到哪里去。” “是么?”葛秀夫想象了一下,结果是摇摇头:“我没弟弟妹妹,也没小孩子,我想象不出来。” “想象不出来就给我闭嘴,滚到沙发上去睡!” “嗯?脾气又来了?” “你去不去?不去的话就滚蛋!我像个大丫头似的伺候了你一晚上,接下来你需要我做什么,我也都会做,难道这还不够?如果你还不知足,以为从此可以压我一头、可以对我们兄弟之间的关系品头论足,那可真是打错了算盘!” 抬手指了指葛秀夫的鼻尖,他低声又道:“你别逼我。” 一搀葛秀夫的胳膊,他把对方架进客厅,往长沙发上一摁,然后自己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了,一侧是葛秀夫,另一侧是电话机。 “睡吧。”他说:“我等着电话。” 葛秀夫慢慢躺了下去,长出了一口气,然后说道:“挺好。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我今晚在你这儿,也算是看见了一道奇景。” “那我是不是该向你收点费用?” “要是天天有的看,我也不介意办张月票。” “看我还是看西凉?” “主要是看你,毕竟你这一款也是少有。看西凉用不着花钱,西凉是我的——”他笑了起来:“男朋友。” “亏你说得出口!” “我对西凉是什么都说得出口,反正我知道他不会笑话我。” “但现在你的听众是我。” “你也没关系,反正对着你,我无论说与不说,你都一样是有意见。” 紧接着他又说道:“对不住啊,耽误你夜里搂着弟弟睡觉了。”然后扭头望向傅燕云:“睡觉的时候,你也是那么个脱法吗?” -- 第176页 “我当然不是!闭嘴!不许再问这些令人作呕的问题!” “现在你知道我听你放那些什么玉体之类狗屁时的感觉了?你说我的时候不是说得很快活?” 傅燕云低头看着地面,不言语。 过了片刻,葛秀夫又想到了一个新问题:“哎,你也被他这么暴打过吗?” 傅燕云对着地面,隔了一会儿,才反问道:“你以为我的好身手是怎么练出来的?难道我看起来像个尚武之人?” 话音落下,电话铃骤然响起,正是陈主编打了电话过来报信,说是印厂那边一切顺利,请社长勿再挂念。 第九十五章 :烟幕弹 午夜时分,那电话铃声响得震心。葛秀夫还是胯骨疼,起身费劲,所以是傅燕云接了电话之后,将话筒一直送到了葛秀夫面前。电话线的长度有限,葛秀夫手握话筒,探身向外歪着脑袋说话,待到他和陈主编通话完毕了,这才挪回原位,长吁了一口气。 傅燕云转身放好话筒,然后扭头盯着葛秀夫:“今夜忙到现在,算是可以告一段落了吧?” 葛秀夫一点头:“嗯。” “那你是不是也可以回家去了?” “想撵我走?” “不敢。只是再熬一会儿,天都要亮了,难道你不困吗?” “我不困。”他答:“我是越到夜里越精神,白天在办公室里打个盹儿就够了。” “厉害。”傅燕云说道:“可惜我不像葛兄这样天赋异禀,葛兄爱躺尽可以躺下去,我却是要去休息一会儿了。” “去吧。”葛秀夫挥挥手:“我再想想接下来的新闻怎么发,不要打扰我。两个小时之后记得起来给我预备洗澡水和衣服,我不回家了,直接去报社。” 说完这话,他没等到傅燕云的回答,扭头一看,见对方正瞠目结舌的望着自己,便道:“伺候够了?又不服了?不服也得服,你欠我的。” 然后他再次挥挥手:“好丫头,去吧,三爷夜里不用你伺候,咱们明早儿见。” 傅燕云决定“服了”,不再和他争那口舌上的高低。可就在他运力起身、要往外走时,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音,随即便见傅西凉走到了客厅门口。 傅西凉是被楼下的电话铃声吵醒的,在此之前他睡得也不踏实,因为身下的那张大床有些奇异——那张大床满是燕云的气味,当傅燕云也躺在他身旁时,那么它简直就和他从小到大睡过的那几张大床一模一样,要多亲切有多亲切;可一旦燕云不在,那么这张大床,连带着整间卧室,又像是个完全陌生的所在,即便是燕云的气味,也无法让他松弛。 所以他这半夜一直是半梦半醒,及至楼下铃声一响,他便慢慢的睁开了眼睛。 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表,侧耳又听了听门外的声音,他感觉自己像是听见了葛秀夫在说话,于是起身下床之后,他先找出长裤和汗衫穿了上,又抬手用手指捋了捋头发。 一边将汗衫下摆扯开展平,他一边出门,觅着声音走了下去。起初走得还很小心,不知道楼下是否还有陌生的客人,及至下了楼了,他在残羹冷炙的气味中,发现就只有客厅里还有人,走到客厅门口再看,他心中生出了满意的情绪——家中已经没有了什么陌生人,有的只是燕云和葛秀夫。而且燕云和葛秀夫显然又“好”了。 他们两个素来是一阵好一阵坏,几个小时前还在互相的大骂,现在又很和平的坐到了一起。不知道他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回事,仔细问问当然是也能问清楚,不过他没有那种兴致。 他睡得不沉,依旧是饿,与其躺下硬睡,他更愿意和那两个人在一起。一个是好哥哥,一个是好朋友,让他联想起了自己曾经拥有过的一对泥娃娃,是很精致的工艺品,放在两个花团锦簇的盒子里,并排摆在一起,一望便令人欢喜。 这时,傅燕云走向了他。 傅燕云最近本来感觉日子不错,妄念和希望一并打消了,他守着傅西凉,心中满是认了命的安然,安然到了清静快乐的境界。哪知道今夜忽然来了个葛秀夫,这个无耻之徒大放厥词,对他发表了一车的高论。他听了对方那些言语,简直感觉像是被迫服了毒,不但自己的身心受了毒害,自己和弟弟的关系也受了污染。如果再让对方评论下去,恐怕他这幢房子都要发出腐朽邪恶之气。 所以此刻见了傅西凉,他没有欢迎的心情,只想让对方赶紧回到楼上继续睡觉去。哪知道就在他走到傅西凉跟前、将要开口说话之时,傅西凉忽然抬胳膊一搂他的脖子,把他搂到近前,然后俯身歪头,凑到他的领口深吸了一口气。 傅西凉这么干,一是高兴,高兴得想向他撒个欢,二是楼下全是酒菜气味,而且还是剩了冷了、不大好闻的酒菜,所以他想给自己的鼻子找个庇护所,让自己的鼻子香一香。可傅燕云刚被葛秀夫说出了一肚皮心病,正是百口莫辩的时候,如今忽然受了弟弟的袭击,葛秀夫没说什么,他自己的心病先发作了。 气急败坏的,他抬手先抽了傅西凉一巴掌,随即一边挣扎一边呵斥:“干什么?放手!从哪里学来了这种轻浮的样子?” 他是胡乱的打了出去,结果这一巴掌正好抽到了傅西凉的脑袋上,抽得还挺响,打得傅西凉一愣。 愣了一秒钟之后,傅西凉冷了脸,将傅燕云狠狠一推,然后扭头便走,咚咚咚的跑向了楼上。 -- 第177页 傅燕云被他推了个踉跄,扶着墙才没有倒,心里也知道是自己不对,若是换了往日,他是最喜欢弟弟和自己亲昵的,最喜欢看见弟弟在自己面前不知羞的,但是今夜…… 葛秀夫先是见识了傅西凉的疯狂,现在又见识了傅西凉的脾气,然而感觉还是很好——傅西凉的好处并不只在于他的皮囊,并不只在于他那股子病态的冷淡与天真,也在于他的危险和难驯。 如果他是个笑呵呵的、召之即来的、好心眼儿的傻小子,那就没什么意思了。 所以忍痛站了起来,他追着傅西凉出了客厅,经过傅燕云之时,也没忘了再刺他一下:“下次假正经的时候,记得提前通知他一声,否则人家不知道,没法儿配合你。” 然后他微笑着快步走出去,走得太快了,牵扯到了胯骨,于是笑着皱眉,哼了一声。 傅燕云独自站在门口,直着眼睛看地面,看了一会儿,他忽然捂了嘴一弯腰,紧接着冲了出去,直奔卫生间。 他想要呕吐,可又吐不出什么来,肠胃只是翻江倒海,还是中了毒的症状。 * * 天亮了。 二霞挎着篮子往外走。傅西凉昨夜没回来,兴许是又到燕云先生家里去了,也不知道今天会不会回,不回也好,因为那只小母鸡还未剿平蝈患,夜里那两只蝈蝈还是叫得震天响,不知道是不是鸡太小的缘故。 她到菜场买了这一天要吃的青菜,肉就不买了,天气热,放不住,如果傅西凉今天回来了,临时出门再买也不迟。挎着菜篮子停在一名报童面前,她照例买了一份长舌日报和一份都会晨报,充当她这一天的精神毒药和精神解药。 吹着清凉的晨风,她往家里走,走到半路忍不住,把篮子往胳膊上一挎,抽出长舌日报展开来,想要先扫一眼过过瘾。今天的头版头条有大新闻,在街上就听见报童挥着报纸大声的喊,但那报童嗓门太亮、语速太快,她也没听清他喊的到底是什么。如今打开头版,她就见头版标题换了一种特别的字体,笔画特别的粗,一笔一笔像刀子似的,下方又配了一张照片,照得是一座洋楼的大门,下方小字写的是“太平洋饭店”。 “杀人了?”她心想,开始读那正文。 越是读,她越是走得慢,读完头两段之后,她抬起头,琢磨了一番,忽然冒出一句:“哎哟我的天妈老爷!” 然后她挎着篮子就往家里小跑,一口气跑进了院门。见傅西凉还是没回来,她也顾不得收拾菜,坐在院子里就读起了报上新闻。读完了长舌日报,她又拿起都会晨报——都会晨报的头版头条也是这条新闻! 把都会晨报的头版头条也读了一遍之后,她抬起头,定了定神,发现两篇新闻说的仿佛是一件事,然而细节又很不同。 这条新闻——也可称之为丑闻——的主要内容,按照长舌日报的写法,是记者昨晚经过太平洋饭店时,忽见自己的社长葛秀夫正与旁人发生争执,记者好信,上前一看,发现那揪住社长大骂不止之人,竟然就是某某侦探所的老板F君,这F君本是社长的近邻兼挚友,为何忽然在大庭广众之下翻脸伤人?记者按捺不住,便放弃了傍晚这一段闲暇时光,进行了一番走访。因社长并未下令禁止,所以自己出于记者的职业道德,便冒着失业的危险,将自己走访所得的绝密消息公布于众,一解诸位的好奇之心。 接下来,这记者挥洒笔墨,以着一惊一乍的写法,写他们的葛社长如何通过F君结识了F君之弟,此弟风华绝代,值得一两千字的描写,令社长一见魂销,百般的追逐奉承,终于在今晚得偿所愿,和该弟弟进入太平洋饭店开了房间,欲效仿古人,共享那抱背之欢、分桃之爱。哪知F君素与社长交好,兼之是以侦探为业,消息灵通,早已潜入太平洋饭店,正好捉住了社长以及其弟。F君与社长亦有一番秘密的情谊,如今见此情形,不由得拈酸大怒,幸而周围尚有旁人在场,劝住了二人,才未酿成大祸。记者最后只见社长和F君兄弟共乘了一辆汽车离去,今晨也未见社长前来办公,想必昨夜三人必是发生了激烈的谈判——写到这里,笔锋一转,转向了下三路,那记者开动脑筋,进行了几千字的想象,文辞香艳,十分敢想。 都会晨报的新闻,好比一人捉了谁的奸,只会抱着奸夫淫妇的衣服跑到门口大喊,哪比得上长舌日报这篇文章,那记者娓娓道来,写一段,评一段,想象一段,细节又丰富,读着分外真实可信。 二霞虽然不认得英文字母,但一读就读出了那必定是燕云先生,F君之弟就不必提了,当然就是傅西凉——他昨晚出门时也确实是上了那葛社长的黑汽车。 二霞非常茫然,心里也很慌,虽然知道长舌日报一贯胡说八道,但这一天还是没吃什么。 这一天,傅西凉也还是没有回来。 第二天,二霞早早出门,买回长舌日报和都会晨报。 长舌日报上登载了昨日新闻后续,二霞一读,读得整个人都呆了住——昨日那位记者,自称经过了一日一夜的调查,又得了炸弹一般的新消息,不敢独享,要立刻公布天下,以报答诸位对长舌日报的厚爱。 这炸弹一般的新消息,便是和社长春宵一度的F君之弟,其实是个亦男亦女的阴阳人,私下里已与社长交好许久。而社长也并非爱好男风,只不过是思想解放,不拘小节,只要对方差不多是个女的,便可与其恋爱。现如今,社长与F君之弟——或者称为F君之妹——已是如胶似漆、情比金坚,断然不能再分开。但F君为了维护家族名誉,绝不肯承认自家弟弟其实是个妹妹,定要棒打鸳鸯,故而前晚才那般激动,堵着饭店大门大骂自家社长。如今社长已经连着两天没有露面,据记者的独家小道消息,社长已经决定向F君提亲,正式迎娶其妹。但是这幢姻缘是否能够结成呢?本记者还将继续追踪报道,敬请诸位读者阅读明日的长舌日报。 -- 第178页 二霞读完了这一篇,实在是忍耐不住,绕到前门,找到了丁雨虹。对着丁雨虹,她还有点不好意思直接问,犹犹豫豫的说:“我家西凉先生一直没回来,是不是……在燕云先生那儿呢?” 丁雨虹见了她,很高兴:“你来得正好,省得我去找你了。”然后掏出十块钱给了她:“我们老板让我转交给你的,说这几天西凉先生不回去了,辛苦你好好看家,这是给你的伙食费。” 二霞接了钞票,因为心里有事,所以并无发财的喜悦:“那个……你听没听说过那个新闻……”她把胳膊底下夹着的报纸递向他:“就是这个……” 丁雨虹接过报纸,看了一眼便递还给了她:“假的。他们社长这两天一直躲在我们老板家,他们报社里的人一天过去一趟,我亲眼看见他们坐在一起编新闻。” “他怎么会躲到了燕云先生家里?” “是这么回事,我们老板那天晚上看见葛社长和西凉先生在一起,以为葛社长是要带着西凉先生学坏,就不由分说的把人家臭骂了一顿,后来发现是骂错了。但是,你也知道我们老板那嘴,什么不好听骂什么,当时周围还围了那么多人,葛社长不就背了黑锅了嘛,那人家当然不干。”他一指报纸:“这些东西都是烟幕弹,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写,可他们是专门干这个的,大概其中必有个道理。等着吧,明天还有,说是长舌日报这几天卖得好极了,印厂昼夜不停,就专门印他家的报。” 二霞放了心:“噢……” * * 放了心的二霞,立刻就觉出了饿。 回家自己做了顿饭吃了,她将那十块钱收好,然后便无所事事的闲着,静等天黑。天黑之后便是天亮,她便能看到长舌日报释放出来的第三枚烟幕弹了。 第九十六章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傅西凉想回家,傅燕云不敢让他回。 他是没有读报的习惯,但傅燕云怕旁人把报纸送到他眼前,或者向他走露了风声。不知道他能否理解什么叫做丑闻,反正面子他是知道讲的,傅燕云那晚打了他一巴掌,结果他就生了两天的气。 傅燕云嘴上不说,心里有点怕,旁人怄气是伤人又伤己的受罪,但傅西凉不然,他气到了一定的程度,会直接把那个人从自己心中剔出去。 傅燕云就已经被他剔过一次了。 他想好好的哄一哄傅西凉,可葛秀夫又赖着不走,当着葛秀夫的面,他现在对弟弟简直是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生怕又招出对方的高论。而葛秀夫之所以不走,倒也并不是故意的要给他添堵,而是在分析过了现状之后,认为在这施放烟幕弹的头几天里,自己还是尽量保持神秘为好。他自己的家,平日时常有人来往,不算神秘,还是傅燕云这里好。傅燕云这个家真是隐秘极了,往常连傅燕云本人都不大回。 第二篇新闻发出去之后,葛秀夫吃完午饭,和陈主编以及费文青坐在了傅宅的大客厅里,讨论明天新闻的内容。傅燕云见他们谈得正酣,便走上楼去,进了卧室,打算趁此机会,赶紧把傅西凉哄好,免得他的愤怒从量变转为质变。 他进门时,傅西凉正背对房门躺着,因为家里多了个葛秀夫,所以他现在白天穿得很整齐,衬衫长裤袜子,一样不缺。听见燕云走进来了,他感觉很烦,闭了眼睛只做不知。 傅燕云厚着脸皮,硬着头皮,在他跟前坐了下来:“还睡?” 他闭着眼睛回答:“走开。” 傅燕云俯身凑向他,低声说道:“我当时是被葛秀夫闹得发昏,心里又憋着气,才对你发了火。哥哥这一阵子改得这么好,只不过是一时气急、做错了一件事,前头的好处就全不算数了?” 傅西凉依旧闭着眼睛:“气急了你怎么不打葛秀夫?” “当时如果是他忽然搂了我的脖子,我也一样会打他。一个人急了眼了,哪里还会想那么多?”傅燕云伸手摩挲了他的后背,又向他低声的耳语:“哥哥向你道歉,这就让你打回来,好不好?” 傅西凉睁开眼睛,其实还是心情不好,但是不想再和傅燕云纠缠。推开傅燕云坐起来,他下床找到眼镜戴了上:“原谅你了,走开。” 傅燕云起身走到了他身后,知道他是心里有气,也是真烦自己。可若是就这么走了,他意意思思的,又有点意犹未尽、舍不得。 抬手搭上傅西凉的肩膀,他自己都觉着自己有点赖:“弟弟啊——” 傅西凉转身一抡胳膊,将他的手臂打了开。而他尚未站稳,已经被傅西凉推得仰面朝天、躺在了大床上。 没等他反应过来,傅西凉单膝跪在床边,俯身一把卡住了他的脖子:“再敢欺负我,我就——” 他艰难的从弟弟手下挤出声音:“打断……我的腿。” 他说得没错,所以傅西凉听他说完,便是点了点头:“对。”然后松开手、起了身。 傅燕云随之起身,抬手摸了摸喉咙,微微的有些痛,人也有些喘:“行,还算厚道,我还以为你要掐死我。” 傅西凉告诉他:“杀人要偿命。” “如果不用偿命呢?” 傅西凉往外走:“那也不杀。” 傅燕云跟上了他:“为什么?” 傅西凉走向卫生间,要去撒尿:“杀了就没了。” -- 第179页 “没了不是更好?省得天天欺负你。” 傅西凉站在抽水马桶前,解开了裤扣:“不行。” 傅燕云分析着他的神情和语气,一颗心轻轻的向下飘落回了原位。傅西凉尿完了,系裤扣,冲马桶,洗手擦手往外走,经过他时,被他抓住了一只手。 傅西凉扭头看他,就见他歪了头,抬手指了指一侧领口:“来吧,祖宗,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傅西凉甩开了他的手:“不要了!” * * 傅西凉认为傅燕云这回是意图造反,想要对自己练练脾气,但是自己才不吃他那一套,成功的把他镇压了住。 总而言之,自己这回是大获全胜。既是大获全胜,那还有什么可说的?没什么可说的了。 心情一好,他的兴致也来了。跑到楼梯中段向下望去,他听见葛秀夫还在和那两个人说话。说着说着,有人进了门,是丁雨虹。 丁雨虹仰头看见了楼梯上的傅西凉,先是向他点头致意,然后探头望望客厅里,又小声向上问道:“西凉先生,我们老板在吗?” 傅西凉扭头呼唤:“燕云。” 傅燕云快步跑了下来,丁雨虹见了他,立刻说道:“老板,那钱我给二霞姑娘了,她在家待得挺好的。还有就是……”他又望了客厅一眼,同时把声音压到了极低:“葛社长他家的老太太派人过来找您,说让您有工夫就去葛府一趟,老太太说了,她是帮理不帮亲,无论出了什么事,都会为您做主,不会让您受了委屈。” “葛——”傅燕云一时哑然,不由得也往客厅里望了望,葛秀夫一手夹着雪茄,一手拿着稿子,正对着他那两名手下比比划划的说话。 收回目光,他告诉丁雨虹:“如果葛家再来人,就说我一直没去侦探所,你也不知道我在哪里。” 丁雨虹立刻点头:“是,我知道了。” “现在你去休息,晚上五点之后过来。” 五点之后,家里的老妈子就下了工。往日傅燕云回来就是睡觉,用不着支使任何人,但现在家里多了个葛秀夫,那事情就多了:葛秀夫基本不大睡觉,但是每隔四小时一定要吃饭,除了早饭可以糊弄一下之外,其余哪一顿都得有酒有菜,以及水果。丁雨虹一到傍晚就过来充当杂役,主要的任务是开着汽车出门,去附近的馆子里买吃买喝、运送回来。 丁雨虹领命而走,抓紧时间睡觉。他走后不久,陈主编和费文青也告了辞。葛秀夫走出客厅,见傅西凉和傅燕云一高一低的站在楼梯上,便问:“你俩好了?” 傅西凉反问:“什么?” “你不是不理他吗?现在和他站到了一起,是不是和好了?” 傅西凉答道:“是的,好了。” “怎么好的?” “他向我道了歉。” 葛秀夫恍然大悟的一点头,然后转向傅燕云,笑问:“磕了几个?” 傅燕云反问:“你什么时候滚蛋?” “再过两天就滚。”然后他又问道:“想不想提前看看明天的稿子?” 傅燕云一听这话,脸都绿了:“完全不必。” “写得不错,我自己都爱看。” “葛兄好胃口。” 葛秀夫听了这话,忽然正了正脸色:“你今天有没有再吐?” “没有。” “也是,吐过头几天,就不会再吐了。” 然后他转向傅西凉:“你哥哥在害喜。” 傅西凉本是站在高处,这时便俯下了身:“嗯?” “你哥哥有孩子了,我的。” 傅西凉看着葛秀夫——看了能有几秒钟,然后摇了头:“不会,我哥哥是男的。” “男的也能。” “绝不可能。”傅西凉笃定的说道。 “不信你问他自己。” 傅西凉还是摇头:“你不要骗我,我不喜欢别人骗我。” 而傅燕云捂着嘴,扭头就往楼上卫生间里跑。自从那一夜听了葛秀夫的厥词之后,他无缘无故的添了一种反应,就是一听葛秀夫胡说八道,就犯恶心——不是作态,是真的作呕。葛秀夫要是再不滚蛋,他就要重新瘦回前些天那个形销骨立的模样了。 * * 一夜过后,报童在街边叫卖起了新的长舌日报。 二霞这回是抢着买才买到的,因为此事已经成了市面上顶热火的话题,导致长舌日报供不应求,报童抱着报纸一上大街,转个圈的工夫便要卖光。傅西凉不回家,二霞也不用天天买菜了,从馒头铺里买了一屉包子,她靠边走在街上,一边走一边打开了报纸,看了两行又有点舍不得看,折起报纸一路小跑,跑回了家里坐下来,慢慢细细的读。 在这第三篇新闻中,那作者又有了新发现,原来阴阳人的那位不是F君之弟,而是F君本人。F君本人和葛社长私下交好了几个月,如今已是珠胎暗结,那知葛社长喜新厌旧,移情向了F君之弟,这才引出了F君在太平洋饭店里的那一场大闹。如今双方已然开始谈判,截止本稿登报之时为止,葛社长和F君兄弟依旧是不见踪影,报社本月的发薪日已近,若是到了那时,社长仍然未归,那可如何是好哩? 读完这篇新闻,二霞拿起包子,咬了一口,心想这是哪路人才编出来的呢?自己即便是做梦说梦话、也说不出这个内容啊! -- 第180页 “到底是城里,”她想:“什么样的奇人都有。” * * 二霞吃了一天的包子,一夜过后起早出门,手里端着个小搪瓷盆,决定换个样儿,改吃油条和豆浆。但在此之前,她先预备出几个铜子儿,报童刚一上街,就被她捉住买了份长舌日报。 把报纸折好收了,她去那小摊子上买油条和豆浆,一边等着摊主往她的小搪瓷盆里舀冰豆浆,一边就听几个人围坐在一张桌旁,一人拿着长舌日报,眼睛盯着报上文字,口中叫道:“告了,告了!”同伴询问“什么告了”,那人递了报纸给人看:“傅燕云把葛秀夫告了。说葛秀夫——上面怎么写的来着?诽谤,对,诽谤。” 同伴说道:“我早就没信过,这报纸上面写的玩意儿,看着就是图一乐,哪有真的?” 那人收回报纸,拿起油条咬了一口:“我也是图一乐,看热闹呗。” 同伴又道:“长舌日报,听这名儿就不正经,上面能有真东西?” “真东西是没有,但是好看啊!为了这份报纸,我连着起好几个大早了。” 二霞听到这里,端了豆浆油条,匆匆走回家中。坐下来打开报纸,她低头读去,只见今日果然又有了新内容,正如摊子上的那位食客所说,就是傅燕云把长舌日报社以及葛秀夫全告了,要为了自己和自己弟弟的名誉、和他们打官司。 第五日,长舌日报的头版新闻没再提此事。 第六日也没提。 到了第七天,重磅新闻又出来了,合着这里头还有一个关键人物一直没出场,这关键人物就是此刻仍然下榻于太平洋饭店的京城名旦琉璃彩。 这琉璃彩年方二十,生得袅袅婷婷,虽是男儿身,但面若好女,扮相相当不错,只是唱功略次,但也不是他不下苦功,是先天的条件有限,就是那个水平的嗓子。京城有几个老斗,很肯捧他,他便活动了心思,接受了天津一家戏园子的邀请,打算趁势到这边来打出字号。而为了绷住自己这名旦的身份,他不惜花钱,住进了豪华的太平洋饭店。 天津卫的事,他不大懂,单只是等着登台——戏园子经理有点说话不算话,见他到天津了,又想在钱上克扣他,他不能受这个欺负,宁愿有戏不唱,等班主和经理把戏份钱谈明白了再说。反正他在饭店里也不是干闲着,本地也有几位爱他的戏迷,都是阔大爷,逐日的登门来陪他玩笑。 结果等着等着,他把自己等上了报纸。 长舌日报是这么说的:葛社长那一日所谓的“携F君之弟开房间”,其实另有内情,内情是葛社长开房间为的是琉璃彩,而琉璃彩见葛社长久候不至,便招揽去了F君之弟——此弟这回也不是风华绝代了,记者换了个写法,改称他为“高大伟岸之青年”,结果高大伟岸之青年进房不久,葛社长也来了,双方便是争风吃醋,发生了冲突。F君见弟弟鬼鬼祟祟的进入太平洋饭店,心中生疑,追踪而来,误以为是葛社长带着他弟弟嫖戏子,这才污言秽语的当众大骂不休。 至于珠胎暗结一事,并非妄言、也有来由。那琉璃彩虽然自称男子,其实身体不男不女,只因以着女子身份登台唱戏,更为不易,所以才以男子自居。至于他是否真怀了某人的骨肉,记者没有确凿的证据,不敢妄言,也不知道葛社长与那骨肉是否有关。 先前有关傅家兄弟的报道,因为过于荒诞,所以人人心里都有了个印象,已经当它是长舌日报添油加醋的扯淡——别家报纸或许不扯淡,但是淡而无味,又没兴趣看。直到如今新闻里有了琉璃彩,众读者才精神一振,感觉这回的故事不但越发的出了彩,而且也合乎逻辑,十分可信。那什么“F君”“F君之弟”,听着陌生,读着拗口,谁也不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哪像琉璃彩?叫着脆生,听着痛快,而且戏园子门口也正挂着他的广告。姓葛的为了捧戏子和人起了冲突,也不算什么异事,这事年年都有。他那一路假充斯文的混混,如果不抢女人、争戏子的话,闲着干什么呢? 太平洋饭店的门口立刻涌来了各家的记者,全想采访采访琉璃彩。琉璃彩人在房中坐,一场戏都未唱,一个铜板都没赚到,糊里糊涂的先成了阴阳人,还珠胎暗结——倒是真火了,全天津卫的大街小巷都知道他琉璃彩了! 琉璃彩想要出名,但绝没想出这样的名,这不是招人爱的名声,这时招人笑的名声,他等于是莫名其妙的就出了大丑。这让他还有什么脸登台? 他气,他哭,他要发动自己的力量反击,他要召开记者发布会。但班主出去打听了一圈,回来劝琉璃彩还是算了吧,因为听闻那姓葛的来者不善,办报只是他的副业。 琉璃彩不敢得罪地头蛇,只好作罢,但是也没有立即返京,因为又有不少嗜好特殊的阔佬,听闻他是个阴阳人,便要前来对他赏鉴一番。琉璃彩起初还辩解,后来几乎说破了嘴,又不能见了人先脱裤子。 从这一日起,长舌日报这篇连载新闻就进入了新的篇章,人们全盯着琉璃彩下一步的行动,火速的将什么“F君”抛去了脑后。傅燕云打官司状告葛秀夫一事,也没了下文。 第九十七章 :借宿最后一晚 从投出第一枚烟幕弹那日算起,已经过了八天。 转机是从第七天开始的,第七天琉璃彩在新闻中登了场。一切都在按照葛秀夫的计划进行,但他当时并未立刻得意,他是等到了第八天晚上,确定舆论之风确实是已经转了向,才彻底长出了这一口气。 -- 第181页 虽然是费了许多的力气和心血,但是不管怎么说,他的名誉确实是保住了,算是险伶伶的全身而退。在电话里听过了陈主编的最新汇报之后,他放下听筒,抬头望向了傅燕云。 他在傅宅住了八天,熬得傅燕云明显见瘦,下巴都尖了,和他自己形成鲜明对比——他是个愈战愈勇的人,越是到了焦头烂额之际,他越是亢奋,越是能吃能喝,丁雨虹动辄就要半夜开车出门给他买雪茄和巧克力,烈酒之类自然是更不能少。所以进行了一场为期八天的战斗之后,他反倒是神采奕奕,气色相当不错。 对着傅燕云微微一笑,他说:“如果明天还是这个形势,我就可以露面见人了。” 傅燕云抬手鼓了三声掌。 葛秀夫又道:“今晚我请客,我们好好的吃一顿,庆祝一下。” “不必了吧?我没有亏待你,你哪一顿吃得都不错。” 此话不虚,家里没厨子,他天天从馆子里给葛秀夫叫菜,葛秀夫的饭量算不得大,但是一天不知道要吃多少顿,吃的时候挑挑拣拣,譬如吃芦笋炒虾仁只吃虾仁,吃葱烧鲫鱼只吃鱼肚皮,余下的就全剩了不吃。傅燕云很看不惯他这副做派,认为这是一种暴发户式的粗野和轻浮,而且据他观察,葛立夫和葛隽夫也没有这种恶习,这个葛老三确实是家族中的一个异类,不怪葛老太太捶他。 看不惯他,更是怕听他说话,他似乎是铆足了劲要报先前的“玉体”之仇,但是对他又并未施行什么人格上的侮辱,而是像个魔鬼似的,释放出些邪恶的黑雾,顺着七窍钻入他的脑海和心房,翻搅着,污染着,直至让他颠三倒四、不知如何是好,甚至都摸不准自己应该如何活着才对。 因此他毫无和他“庆祝”的兴致,唯一的愿望就是请他尽快滚蛋,好让自己清静下来、把心事捋一捋,以便继续把太平日子过下去。 然而葛秀夫一定要和他反着来:“所以我才要请一次客、以示感谢嘛。”抬手又一指傅燕云:“虽然是你先欠了我。” 说完这话,他走出楼门,叫来了驻守在此地的保镖,让保镖去惠东楼订一桌酒席。 * * 酒席送来得很快。 惠东楼的伙计挑着大食盒,一盒一盒的往餐厅里送,转眼间就热热闹闹的摆了一桌子酒菜。 傅西凉方才一直坐在客厅里玩拼图,葛秀夫这时便先将他叫了过去。等他在餐桌旁坐下了,葛秀夫在后方用双手握住了他的肩膀,俯身凑到他耳边说道:“我刚刚解决了一个大问题,现在很高兴。” 傅西凉一歪头,轻轻撞了他一下,表示回应。 葛秀夫低声又问:“小枕头,你愿不愿意陪我一起高兴?” “愿意。” “那我们等会儿一起喝点酒,我喝白兰地,你喝香槟,好不好?” 傅西凉对着前方点点头:“好。” 葛秀夫拍拍他的肩膀,直起了腰:“你哥哥呢?” “他在楼上。” 葛秀夫转身走到门口,对着楼梯方向喊了一声:“燕云贤弟?” 他没得到回应,因为燕云贤弟正在检视楼上的房间,根本没听见。这些天来,葛秀夫一直是睡在傅西凉的卧室里,虽然每天统共也睡不了几个小时,但还是将这屋子住得一片狼藉,床头盘子里摆着一大堆枇杷皮,地中央扔着东一只西一只的袜子,浅蓝底白雪花的床单也被他用烟头烫了几个窟窿。亏得傅西凉还没在这屋子里过过夜,对这卧室没感情,否则他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向弟弟交待了。 推门走出去,他这回听见了葛秀夫的呼唤,叫得还挺亲:“燕云?” 他不想回答,决定直接下楼,结果楼梯走到一半,葛秀夫从餐厅里向外迈了一步,喊得不耐烦了:“云你怎么还不下来?开饭了!” 他赶紧迈开大步下了楼梯,怕葛秀夫再嚷出更亲的称呼来。结果等他走入餐厅之后,劈面又是一个雷:“丫头变小姐了?下楼吃个饭还得让我三催四请。” 傅燕云看着他,看了一眼,然后扭开头,对着别处做了个深呼吸,心想这个混蛋明天就能滚蛋了,自己只要能熬过今晚就好。既然是有了盼头,那就多忍耐、别计较,谁让自己欠了他的呢。 葛秀夫这时对他又招了招手,让他到近前来坐。他强打精神走过去了,见桌上摆了好几瓶未开封的洋酒,便拿起一瓶看了看。葛秀夫看他无精打采的,抬手一拧他的面颊:“能不能别给我甩脸子啊,云?” 傅燕云烦得翻了个白眼,而他转向傅西凉,又开了口:“你哥哥这张小脸儿还挺嫩的。”说着他伸出手,用手背蹭了蹭傅西凉的下巴:“比你嫩。” 傅西凉答道:“当然,燕云是小白脸。” 葛秀夫坐下来笑问道:“听谁说的?” “都这么说。” 傅燕云望向葛秀夫:“你有完没完?我这些天兢兢业业的伺候你,给你换药,给你包扎,管你的吃,管你的喝,你现在穿的戴的也全是我的,你在报上把我写成那个样子,我为了配合你演戏,我也不要脸了,我全同意。就算我那天嘴上无德,连累了你,现在我也应该赎完罪了吧?” 葛秀夫立刻说道:“行了行了,我不说了。你也别闹脾气,气大伤身。” “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 第182页 “坐下吧,别这么横眉怒目的,你不吃,孩子还要吃呢。” “你他妈的是不是要疯?拿我开玩笑开上瘾了?” “我说的是西凉,不是你说的西凉还是个孩子?”葛秀夫冲着他笑:“你以为我说的是什么?” 傅燕云叹了一声:“我把我方才的话收回,不是你要疯,你没问题,是我要疯了。” 傅西凉听着他们的谈话,听得似懂非懂。看看葛秀夫,又仔细的看了看傅燕云,他最后问葛秀夫:“你是不是又在取笑燕云?” 轻轻拍了拍葛秀夫的手背,他说:“不要这样。” 葛秀夫凝视着傅西凉,见他直直的望着自己,是以着很认真的态度,对自己讲正经事。 一翻腕子握住了傅西凉的手,他笑微微的放轻了声音:“好,男朋友发了话,我当然要听。”然后扭头对着傅燕云说道:“饶了你了,坐下吧。” 傅燕云就近坐下了,和傅西凉分列在了葛秀夫的左右。疲惫的撩了对面的傅西凉一眼,他心中有些感触,没想到这个弟弟还能在葛秀夫面前回护自己。 他这些天动辄便和葛秀夫互相损一通,有时候几乎要吵起来。傅西凉一直是“不关己事不开口”,偶尔看看他们,神情也类似是在看耍猴,纯粹只是瞧热闹。 葛秀夫自己开了白兰地,又给傅西凉开了一瓶香槟。倒了半杯白兰地放到傅燕云面前,他说:“今晚高兴,你陪我喝。” 傅燕云端起杯子就灌了一大口。 “慢点儿喝,”葛秀夫很细致的倾斜酒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自己什么酒量,自己不知道吗?” “一醉解千愁。” “要愁也是我愁,你骂完了我就夹着尾巴逃到我身后去了,你愁什么?” 傅燕云仰头又喝了一口:“是不是我在太平洋饭店错骂了你一顿,这辈子在你这里都抬不起头?” “换了别人,自然是的。不过你和别人不一样,我对你总要法外开恩、网开一面。”说到这里,他对着傅燕云点了点头:“你啊,可怜见儿的,这八天也不容易。” 傅燕云听到这里,端起酒杯灌了第三口。葛秀夫见了,对傅西凉说:“让你哥哥别只喝酒,也吃点菜。” 傅西凉抬眼望向葛秀夫:“他听见了,不用我说。” “他听见是他听见,你说是你说。”他对傅西凉笑了笑:“有些话,就算他听见了,就算他早知道,该说的你也要说。这不叫废话,这是关怀。” 傅西凉问傅燕云:“他说得对吗?” 傅燕云犹豫了一下,随即点了头:“对。” “那你别只喝酒,也吃点菜。” 傅燕云什么都不想吃,但又舍不得放过弟弟这句话,于是抄起筷子,夹了一点菜丝送进嘴里,没吃出味儿来,也不知道是什么菜。 葛秀夫也吃了一口,然后伸手拍了拍傅燕云的肩膀:“对不住,老弟,我有点亢奋,每次做成了一件事之后,我都会亢奋,我都想痛痛快快的大玩一场,但你这里没什么可玩的,我这些天又不便出门,没办法,只好玩你。不能玩西凉,西凉是我的好朋友,我不能欺负他,而且也怕他打我。如果他打了我,我势必要还手,如果我还了手,你作为西凉的狗腿子,一定要帮他打我。你俩一起上阵,我肯定不是对手。我犯不上为了个玩去挨顿好打。” “呵,你倒是坦诚得很。” “我又没藏什么坏心眼儿,为什么不坦诚?” 傅燕云把酒杯往桌上一顿:“老兄,你已经坏得冒泡了。” “不至于吧?我一直认为我对你还可以,就算要骂我,也轮不到你先来。”他想了想,随即噗嗤一笑:“现在打头阵的,应该是那个什么琉璃彩。哎,你看没看过琉璃彩的戏?” “没看过,我不懂戏。” “哪天去瞧瞧他?” “绝不,我没脸见这个人。” “他要恨也是恨我,和你没关系。” “那也不去,我没那个兴趣。” 葛秀夫转了个方向:“西凉,你要不要——” 傅燕云又重重的一顿酒杯:“敢?” 傅西凉举起一只彩色玻璃杯,对着灯光仔细看它的颜色与光影——他原来都不知道燕云家里还有这么漂亮的杯子。 葛秀夫和傅燕云在一旁嗡嗡的说着什么,他无意去听,也不感兴趣。他只要他们两个坐在自己身边就好,很多时候,他只是喜欢看见他们,看见了就够了。 * * 葛秀夫和傅燕云从头嗡嗡到尾。 傅燕云喝了大半杯酒,以及一碗热汤。傅西凉则是一直在欣赏那只杯子,基本没吃什么。 将半醉的葛秀夫架进了那间卧室里,傅燕云把他往床上一搡,然后原地转了一圈,暂时拿这间卧室也没办法,只端走了床头那盘子将要腐烂的枇杷皮,再弯腰把地上的几只袜子捡起来,走了出去。 把这两样处理了,他回了自己的卧室,一进门就感觉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整洁,清静,他弟弟长条条的趴在床上摆弄玻璃杯,连趴都趴得那么规矩。 翻出一套洁净的汗衫短裤,他沐浴更衣,也上了床。 傅西凉翻了个身,房内的吊灯已经关了,他把玻璃杯举向了床头那盏壁灯,隔着杯子看那彩光:“你又吐了吗?” -- 第183页 “听见了?” “听见了。” “我没事,也没有生病,全是让葛秀夫闹的。等他明天走了,我就好了。” “你确实是没有怀孕吧?” “说什么屁话?” “我也知道你不可能怀孕。但葛秀夫天天说,我又有点拿不准了。” “他无非是扯了几天的淡,你就拿不准了?你也是上过学的人,书都读到哪里去了?这样荒谬的话,亏你说得出口。” “我只是问问。” “问得新鲜!” 傅西凉翻身背对了他:“这么凶,明天我也走。” “你急什么?” “回家有事。” “你有什么事?” “不告诉你。” * * 凌晨时分,傅燕云睡得正熟,忽然感觉有人拍打自己,便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 眼前一片黯淡,窗外射入淡淡的青光,是天要亮未亮。一人弯腰站在床边,面孔煞白,笑微微的,正是葛秀夫。 他吓了一跳,立刻就要坐起来,然而葛秀夫单手摁住了他:“不动。我要走了,多谢你这些日子的招待。” 用另一只手向旁一指,他悄声说:“给你弟弟也盖上点儿吧,夜里怪凉的。” 然后顺势举手小幅度的挥了挥,他又说道:“再会。” 第九十八章 :自行车 傅西凉被一泡尿憋醒了。 他闭着眼睛起床去撒尿,回来之后眼睛睁开了,隔着窗帘,也看不出外面的天色,感觉似乎是个大晴天。 转身一头扑到床上,他打算再睡一会儿,可眼睛看过了疑似的大晴天之后,就不肯再安安分分的闭进黑暗里去了。他翻了几个身,侧过脸去看燕云,燕云听见了他的动静,梦呓似的喃喃:“再睡会儿吧,葛秀夫凌晨的时候走了……总算是清静了。” 葛秀夫走了倒是没关系,傅西凉昨晚就听过他说要在今天走。他走,自己也要走,他走是忙他的事,自己走是为了去取自行车。一想到那辆锃亮的自行车,他忽然心花怒放,睡是绝对睡不下了,就这么起床也不甘心,再一次盯住了燕云,他用胳膊肘支起身,往燕云跟前一凑。 傅燕云立时睁开了眼睛,有那么一瞬间,简直是没敢动,后来放了心,原来傅西凉是和他冰释前嫌,又把鼻尖拱进了他的颈窝里,深深的吸了几大口气。吸过之后他埋头停了停,将那气味消化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燕云,醒醒,你送我回家吧。” 傅燕云低声咕哝:“不急,再躺一会儿。” 傅西凉往上挪了挪,将下巴对准他的面颊,低头就是狠命的一蹭。 傅燕云早就承认这个弟弟是“连胡子都长得很好”,这好胡子平日天天挨刮,不得露头施展威力,如今它趁夜生出一片泛青的胡子茬,照着傅燕云的面颊结结实实的一蹭,疼得傅燕云大叫一声。一声没叫完,傅西凉没轻没重的又给了他一下子。 挨了这两下子之后,傅燕云没法再睡了。哈欠连天的起了床,他没睡足,但这是很好的没睡足,因为当葛秀夫住在隔壁的时候,他的主要问题是睡不着。 “你那个家有什么可急着回的?”他问傅西凉:“又不是有老有小等着你。” 傅西凉打开立柜,蹲下来从最下层找衣服,同时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有供出自行车的事,只说:“有一只鸡。” “怎么会有一只鸡?” “你给我买的那两只蝈蝈,太吵,被我放进了院子里,没想到它们没有走,反而是在院子里继续吵,这回想抓都抓不回来了。二霞就弄了一只鸡,想让鸡吃了它们。” “哦?还能这么干?”随即他想了想:“鸡把蝈蝈吃了吗?” “等会儿回家就知道了。” * * 傅燕云沐浴更衣,把傅西凉送回了家。 今天是晴,然而不热,算是绝好的天气。他们下车之后一进院门,就见二霞迎了出来。傅西凉见了二霞,也没给她一个好脸,只跨过门槛站了住,郑重其事的告诉她:“我回来了。” 二霞停在两步开外的地方,看着他笑,但也没说出什么热情的话来,只道:“你回来啦。” 傅西凉看见她笑,便也跟着一笑:“鸡呢?” 二霞伸手一指:“花底下卧着呢,都长大了。” 傅西凉看了一眼,见鸡确实是卧在一株花下,便挺满意,又对二霞说:“我饿了。” 二霞立刻答道:“我给你买两碗馄饨去。”说到这里,她才顾得上去看了傅燕云:“燕云先生也在这儿吃点吧,卖馄饨的馆子特别近,我快去快回。” 傅燕云方才一直旁观着弟弟和二霞,发现他俩之间有一种奇妙的和谐,仿佛是互相无话可说,又仿佛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对着二霞一点头,他接受了对方的邀请。二霞像怕他反悔似的,立刻就端着两只小搪瓷盆出了门。她很乐意留燕云先生吃点什么,燕云先生今天的气色不大好,看起来有点像她第一次和他相见时的样子,苍白,带着点病容,但是精神头还不错,比他前些天“苦夏”时的面貌强一些,那几天他瘦得都要脱相了。 她又想傅西凉可算是回了来,再不回来的话,她一个人在家里过日子,自在得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吃不吃也没人管,睡不睡也没人管,都快把日子过黄了。傅西凉像是她的夹板,能够不松不紧的把她规范出个形状,也像是她的锚,有了他牵扯着,她就不得不脚踏实地的忙碌起来,忙得心思少了,饭量大了,夜里躺上床伸个懒腰,舒服得不得了,一觉能睡到大天亮,天亮之后上街买菜,再偷着弄两份报纸,留着下午没事的时候回房关了门看。 -- 第184页 * * 二霞去买馄饨,傅燕云则是跟傅西凉进了他的卧室。傅西凉四处看了看,见一切都是旧模样,没有丝毫的变动,便挺满意。 “燕云,”他忽然问:“你会不会修冰淇淋桶?” 傅燕云坐在床边,被他问得一愣:“冰淇淋桶?” “就是那个天蓝色的木桶,里面有个金属筒子,外面有个手柄——想没想起来?” 傅燕云恍然大悟:“就是被你拆碎了的那个?” “对,你会不会修?” “这个……”傅燕云略一沉吟:“我不知道,你把它给我,我带回去看看。” 傅西凉蹲下来,从床底下拖出了两只手提袋:“这是两个冰淇淋桶,一个是天蓝色的,是我自己的,还有一个是孔雀蓝的,是葛秀夫后来送给我的。天蓝色的那个,你见过,已经被我拆了,这个孔雀蓝的,也被我拆了。” “他还给过你冰淇淋桶?” “给过。”他打开手提袋,给傅燕云看:“这两个都给你,你可以先研究研究这个孔雀蓝的,这个比较新,坏得不严重。把它的结构弄清楚之后,就能修这个天蓝的了。” 傅燕云看着这两袋子玩意儿,哭笑不得,可因知道他弟弟的性格与怪癖,所以还是点了头:“好,我尽力吧。修得好是最好,修不好也不许闹。” “我知道。” 傅燕云又道:“拆成这个样子……既然是想修,怎么早不找我?” “那时候很恨你,没法找。” “看来现在是不恨了?” “那还用说?” 然后他起身望向窗外:“二霞回来了。” * * 傅燕云吃了一碗馄饨。 馄饨滚热的,吃得他额头见了汗,吃过之后坐在椅子上,他胃里没再翻江倒海,很有余力的消化着这碗馄饨,甚至让他感觉自己还能再来半碗。而傅西凉见他坐着不动,便问:“你是不是该走了?你不要办公去吗?” 傅燕云答道:“我是得去忙一忙了,这八天——唉!” 傅西凉站了起来:“那你就走吧。” 傅燕云仰脸看他:“又要撵我了?” 傅西凉转身走去卧室,将那两只袋子提过来放到他脚边,然后把他拽了起来:“快走吧,我不想留你了。” * * 傅西凉不由分说,将傅燕云和那两只袋子一起逐出家门。 傅燕云对此没什么意见,反正他也确实是不能在傅西凉那里久留。所里这些天全靠丁秘书主持,他也不知道堆积了多少事务等待自己处理,所里那位勾搭了阔太太的侦探,八天前还卷在官司里未脱身,也不知道现在那官司出没出结果。 傅燕云走后十分钟,傅西凉也出了门。 他吃得饱足,穿得整齐,晒着太阳,吹着凉风,一路走去了自行车行。结果到了车行一看,他那辆昂贵的自行车已经到货了,车灯也到了,只差了个车铃,店员向他赌咒发誓,说是车铃明天上午一定会到。 他十分的惊讶,十分的沮丧,几乎像是被迎头打了一棒。自行车少了车铃,就不能算是完整,而他不愿意骑着一辆不完整的自行车回家。店员这时有了主意,说就算是今天车铃到了,您也还得给这自行车办个执照和号牌才行。既是车铃未到,那今天就不如先去办这两样,把这两样东西办妥了,明天车铃一装,直接骑着上街玩去,那多痛快?当然,办这两样的前提,是您得骑着自行车过去接受检查,但是车行里有一辆现成的样车,咱们推着样车过去,一样可以办执照,再把号牌拿回来,安装到您那辆新车子上不就得了? 傅西凉暂且不理会店员,单是拼命的对自己讲道理:赶火车都有迟到的呢,运送车铃的货轮凭什么不可以迟到?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的,所以才说世事难料,任性也没用,发脾气也没用。事已至此,还是把能解决的问题先解决了吧,解决一样是一样。” 在心里自言自语了半天之后,他对着店员点了头:“好,那就先去办执照。” 店员立刻跑去和经理打了招呼,然后推出店内的一辆凤头牌自行车,带他前去办了执照和号牌。 事情办得很快,他中午便空着两只手回了家。这个时候,他的心情已经好了许多,蹲在院内看着小母鸡,他认为自己今天表现不错。现在只希望时间快快的过去,明天早些到来。 * * 翌日上午,傅西凉又出了门。 这回他一边在路上走,一边不许自己高兴,还在心里不停的告诉自己“还没有到,还没有到……” 心里嘀嘀咕咕的,他走到了自行车行,结果就见昨天领他去办执照的那名店员蹲在店内空地上,正在解他那辆自行车上包裹着的软布和硬纸,银光闪闪的车把上,赫然已经安装了一只凤头原装的车铃,车铃同样也是银光闪闪。而除去了包装的车梁,烤漆没有一丝瑕疵,也是漆黑锃亮。 傅西凉看着自行车,深吸了一口气。 * * 半小时后,傅西凉骑着自行车,在店员的恭送之下,离了自行车行。 又过了二十多分钟,他风驰电掣的拐入一条窄些的街道,在侦探所的院门外一捏手闸——没有发出刺耳的吱嘎声,自行车轻轻巧巧的就刹了住。 -- 第185页 一脚踩着脚蹬,一脚踏在地上,他扭头对着院内,一叠声的大喊燕云,然而跑出来的却是燕云的秘书丁志诚。丁秘书在楼下坐了这许多天,从来都没听过老板他弟弟这么扯着嗓子喊过,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而傅西凉见了他,又问:“燕云呢?” 丁秘书告诉他:“上午刚出去了,下午能回来。” 老板他弟弟立刻变了脸,坐在自行车上想了一想,他一扭车把,蹬进了院子,仰起头又对着上方大喊:“葛社长!葛社长!” 二楼立刻探出了个脑袋:“西凉先生,我们社长今天还没来呢。” 西凉先生一听,原地来了个向后转,骑出大门兜了个圈子,到了自家那两扇黑漆院门外:“二霞!” 还是二霞好,二霞一喊就出来了,出来了之后还特别捧场,对着他的自行车先是“哟”了一声,随后便弯了腰细看,仿佛不能相信似的:“这是你买的?” 他对着她一摆头:“上来,我带你溜达一圈。” 二霞相当乐意,让他等一等,自己快走回去梳了梳头,又火速脱了身上这件颜色与花纹都类似蛾子的衣裳,换了件颜色鲜艳的小花衫子。弯腰掸了掸裤腿和鞋面,她拿起钥匙和大锁,小跑着出了来。 锁好院门, 她侧身上了自行车的后座。 * * 二霞生平第一次坐自行车,暗暗的很兴奋,刚坐上去的时候,感觉这座儿很结实,也放得下自己的屁股,应该能坐得舒服。哪知道傅西凉一骑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车子不时的会拐弯,一拐弯就要倾斜一下,吓得她简直不知道怎么使劲才能不出溜下去,隔三差五碾过路面的小石头,还要颠她一下。凉风飕飕的从她面前掠过,她吓坏了,老觉得自己要被惯性甩飞,又不好意思去搂傅西凉的腰——街上全是人,她饶是规规矩矩的什么都不做,傅西凉这样骑车载着她飞驰过去,都已经招来了两边行人的注目。 要是街上一个人都没有,谁也不看他们,她就敢去搂他。 熬过了惊心动魄的十几分钟之后,二霞对着他的后背说:“回去吧,锅里还炖着菜呢。” 傅西凉答应一声,调头回家。二霞在一次颠簸中坐歪了,后座的一根金属条正好硌了她的尾巴骨,她忍着痛,不敢动,也还是不好意思说。 第九十九章 :骑士 傅西凉在家吃了顿午饭,然后便推着自行车,兴高采烈的又出去了。二霞坐在水龙头旁洗碗,洗着洗着,隔着一幢楼,忽然听见了傅西凉的呐喊:“燕云!燕云!” 她也是第一回 听见他这么大的嗓门,登时停了动作抬起头,随即又听见了他的第二声:“葛社长!葛社长!” 这两声呼唤似乎都是没下文,然后他也没动静了。 * * 傅西凉有点生气,因为燕云和葛秀夫都不在。平时他们爱在不在,他才不管,可今天不是寻常日子,他今天亟需让他们看看自己的新自行车。这自行车和以往他拥有的任何一辆都不同,这辆是他自己赚钱买的,一般人想买这么一辆车子,千难万难,甚至需要攒几年的钱,可他想买一下子就买了,这岂不是有点了不起? 然而除了二霞,谁也不来捧他的场,全跑了! 他生气,决定自己兜风去,今天一整天都不再找燕云和葛秀夫。可是那气并不持久,他只骑过了两条大街,就又快乐起来。这车真是好车,骑着轻快,运转无声,车铃也是清脆的双响铃,一拐弯上了一条柏油路,他这回放缓了速度,因为道路两边的树木伸展枝叶,搭出了一道林荫走廊,午后阳光透过枝叶缝隙照射下来,投了满街星星点点的光斑。 他感觉这景象很美,于是骑得越来越慢,甚至想要停下来专心的看。然而就在他欲停未停之际,树后忽然窜出一人,那人面红耳赤,喘得乱颤,回着头往前窜,差一点撞上了傅西凉那自行车的前轮。傅西凉连忙一捏车闸,随即扶着车把单脚踩地,俯身伸手去护前轮:“哎!” 那人转过头来,原来是个花枝乱颤的大姑娘,剪着很时兴的男式短发,鬓角碎发掖到耳朵后头,显出一张红彤彤的鹅蛋脸。看清了傅西凉的模样后,这姑娘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先生救命,有坏人要抓我!” 傅西凉直起腰:“流氓?” 对方拼命的点头,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的含了泪:“差不多。” 傅西凉一指身后:“上来。” 这姑娘面孔红,穿得也红,连滚带爬的往车子后头跑,令傅西凉想起了陆蕴人。感觉到身后向下一沉了,他当即蹬车上了路。 这回事关大姑娘的安危,他可不敢再继续慢悠悠的看风景,双腿运力弓起了腰,他使劲一蹬,让那自行车像离弦箭一样直蹿了出去,结果就听后方“哇呀”一声,竟是他蹿得太猛,让后方的大姑娘顺着惯性向旁一歪、摔了下去。 他回头看见了,连忙停下来:“你别侧着坐,骑在后座上就不会掉了!” 大姑娘倒是听劝,也不羞涩,抬腿就骑了上来。傅西凉这回再蹬,蹬了几下就听路旁远处有人呼喊,不知道喊的是什么,反正语气不善。身后的大姑娘呜咽一声:“先生,这可怎么好?他们追过来了!” 傅西凉答道:“你抱住我,我要加速了!” 然后他开始猛蹬。这自行车也没个声音,嗖一下子就从两排树影中掠了过去,只留大姑娘的长衣下摆随风翻飞,在绿荫之中留下一道红影。 -- 第186页 * * 傅西凉穿大街过小巷,风驰电掣的回了家。 他原本想把这大姑娘送去巡捕房,让巡捕来保护她,但他实在是被燕云吓出了心病,心中盘桓了半路,最终还是没敢靠近那个地方。好在他骑得足够快,早把那些恶徒落在了城市另一侧,一时半会儿的,他们应该找不到这里。 在那两扇黑漆院门外停下来,他也累出了汗,腰那一圈出得更多,因为被大姑娘的两条胳膊勒了一路。低头扯开了对方的两只手,他回头说道:“这里很安全,你走吧。” 大姑娘下了自行车,抬左手一掖鬓发,抬右手一抚胸膛,还是个惊魂甫定的样子:“走……我不是这里的人,也不认识这里的路,我又该往哪里走呢?” 傅西凉看着她,心想我已经救完你了,接下来还要送你回家吗? 这时候院门一开,二霞拖着个脏土筐要出去扔垃圾,忽见傅西凉和个陌生人站在门口,便是一愣。傅西凉见她望向了自己,便解释道:“她也在路上被流氓追,我救了她。” 见二霞还看着自己,他认为自己这次猜中了她的心事,所以又告诉她:“我们不要她。”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二霞一听就听明白了,真是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而那大姑娘一头雾水,因见门后是个很齐整的院子,仅看这个院子,虽然不能判断主人的品格,但至少说明住在里头的是正经过日子人,此地不会是什么龙潭虎穴。所以对着傅西凉,她又道:“先生,可否让我进去喝一杯水,歇一口气?我现在心中乱得很,简直不知道接下来如何是好。” 这个要求显然是不算无礼,二霞也挺同情对方,连忙拖着脏土筐让开道路,又将大门彻底打了开,让傅西凉能把自行车推进来,垃圾也顾不得倒了,她先去洗手,倒了两大杯茶水端上了桌。然后出来对着那大姑娘,她说:“你别害怕,坏人再坏也进不到这里来,你先进去喝口茶,总能想出个办法……” 她起初是看着大姑娘的脸说话,越说那目光越往下走,目光越是往下走,声音也越是往下低,因为忽然发现这大姑娘好像不是个大姑娘,因为咽喉那里隐约鼓了喉结,胸膛也是极其平坦——不是干瘦,不是单薄,纯粹就只是平。 她看出了不对劲,但是又不知道该不该问。傅西凉这时锁好了自行车,走进客厅里喝茶,见那大姑娘也羞羞怯怯的进来了,便把余下那一杯向她一推,又问:“你家在哪里?” 大姑娘双手捧杯,啜饮了一小口:“我是从京城过来的。” 傅西凉说道:“那我给你几块钱买车票,你自己回家去吧。” “不是呀……”大姑娘蹙起两段眉尖,哀怨的摇头:“我到天津是来唱戏的,如今戏没唱成,还得罪了人,还和我们班主闹翻了,如今纵然是回了京城,又能怎么样呢?事情还是完不了局啊。” 傅西凉听了这话,一点好奇心都没生,只想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如何做,才能在保证她安全的前提下,把她请出去,或者说,把她赶出去。 这个小院和三间屋子里,只可以有他和二霞两个人,再多一位都碍眼,把燕云放在这里都显突兀。 低头想了想,他问道:“你都干了什么事?为什么会戏没唱成,还得罪了人,还和你们班主闹翻?” “我?说起来真是冤死活人,我干了什么?我什么都没干。您若是常看报纸的话,想必也会听说我的故事。我、我的艺名叫做琉璃彩。” 绿纱窗外的二霞动作一停,耳朵长了好几尺。 窗内的傅西凉则是老实回答:“不看报纸,不认识你。” 琉璃彩好容易见了一个不认识自己的善良先生,几乎想哭,心想他既是不认识自己,想必也不会对自己有什么先入为主的坏印象,自己对着这样的人诉诉苦,兴许是能得到同情的,也兴许是能得到帮助的。 于是他坐下来,先掏出一条水红丝帕,拭了拭眼角泪痕,然后哀哀切切的说道:“先生,是这么回事,我本是在京城唱戏的人,这次来天津,也是头一遭,本想要一炮打红,唱个名声出来,哪知道这城里有个大混混,和人打笔墨官司,有了脏水无处泼,就看我好欺负,泼到了我的头上来。我好好的一个人,硬被那大混混栽赃陷害,说我是什么不男不女的阴阳人,害我沦为了人家的笑柄,臊得躲在饭店里,连门都不敢出,谈好了的戏园子,也不敢登台了。我想着,人在屋檐下、不敢不低头,悄悄忍着吧,总有他们说腻了的时候,哪知道那大混混太欺负人了,前几天坏了我的名誉不算,昨天又给我下帖子,要请我去吃什么饭。呸!什么吃饭,当我不知道他们的花花肠子,无非就是拿我当成一块烂泥来踩,踩烂了不算,还要让我腆着笑脸伺候他们,让他们拿我当个婊子取乐。” 泪珠子成串的滚落下来,他一哽咽,声音粗了些许:“气死我了。我不肯去,班主怕我犯倔、连累了整个戏班子,竟然帮了他们逼我。我不管,逼我也不去,就不去!结果、结果那大混混嫌我扫了他的面子,骂我给脸不要脸,方才还派了人来抓我……” 他哭出了声:“落到了他手里还能有好下场?我一急,就顺着饭店后门跑出来了。” 然后将水红丝帕折了折,他相当响亮的擤了鼻涕。擤完之后瞄了傅西凉一眼,自悔失态,有点不好意思。 -- 第187页 傅西凉从头听到尾,感觉乱七八糟的,于是做了决定:“那我还是送你去巡捕房好了。” “那不行呀!”琉璃彩急了:“您把我送过去了,到时候巡捕房不还是得把我送回我们班子里去?我就等于是白逃了。” “那你等会儿坐火车远走高飞吧,让谁都找不到你。”他给他出了主意:“我可以给你买一张津浦线的火车票,让你从头坐到尾。等你在南京下了火车,天津的大混混当然就抓不到你了。” 琉璃彩听了他的妙计,欲哭无泪:“我一个人上南京干嘛去啊。” “也对。”傅西凉点头思索:“你是个姑娘,一个人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城市,也同样是不安全,也许会被人拐走卖掉。” “呃……我倒不是个姑娘。” “已经结婚了?” “也不是,我……其实我是个男子。”琉璃彩又撩了他一眼:“难道先生没有看出来么?” 傅西凉抬头望向琉璃彩,这才发现他确实是有男相,只是打扮得含糊,那个发式是男女皆宜的,穿的长衫鲜艳轻薄,脚上也是一双绣着花的缎子鞋,声音又娇柔,乍一看上去,认为他是女的,就看他是女人;认为他是男的,就看他是男人。 “你真是男人?”傅西凉问。 “当然。”琉璃彩答道:“只不过我自小唱戏,所以——” 未等他答完,傅西凉已经大大的松了口气,同时顺手丢开了“绅士风度”这副枷锁。 站起来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他对琉璃彩说:“那你就走吧,我不管你了。” 琉璃彩吃了一惊:“知道我是男的,就不管我了?” “对。” “可我现在也不能走呀,万一在大街上又遇见了他们,那我可怎么办?先生,请你行行好吧,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呀。” 傅西凉有些犹豫——燕云只教导他要对女子讲绅士风度,可没说对男人也要讲。但琉璃彩这一款的又该怎么算?算他是男的?还是算他是女的? 他自己忖度了一番,末了决定采取折中之法:“那你到院里坐着去吧,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第一百章 :琉璃彩的待遇 二霞从小到大,看戏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得清。在她眼中,“戏”本身就已经堪称是陌生和奇异,唱戏的人更是带有几分神秘色彩。远远的看着琉璃彩,她好奇到了害羞的程度,又想把人家瞧个仔细,又怕被人家发现了目光。 琉璃彩坐在楼后的一片阴影里,鹅蛋脸已经由红转白了,低头垂着长睫毛,他目前没了主意。下一步如何走,也不知道,横竖是不能真就这么一去不复返,迟早还是得回班子里,但是何时回、怎么回呢?难道真要对那大混混低头吗? 对于这个问题,他现在还给不出答案。 微微的扭过脸,他用眼角余光扫了那绿纱窗一眼,窗后一直有人在来回的走动,就是那个救了他回来的年轻先生。年轻先生蹬自行车驮着他逃的时候,真是不惜力气,让他还以为自己是遇见了古道热肠的侠义之人,哪知道一到家门口,侠义之人就有点变了脸;及至进门说了几句话,侠义之人毫无同情之意,对他越发冷淡,待到最后得知了他乃是男儿身,侠义之人彻底抛弃了侠义,居然不顾他的死活、想要直接把他撵走。 琉璃彩真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年来,见了他的人中,有对他鄙夷的,有对他谄媚的,也有对他想入非非、垂涎三尺的,但像这位先生的态度,他实在是第一次见——他对他好像也没什么意见和情绪,就单只是烦他。因为就只是烦,所以他最好是彻底滚蛋,次好是滚出他的视野,让他能够眼不见、心不烦。 琉璃彩从来没想到自己还有这么招人烦的一面,本来心里就悲愤难过,这回又添了惭愧和懊恼。欲走,不敢走,欲留,人家还不给好脸,简直是要活活的难死他。 这时,傅西凉走出来了。 傅西凉出来之后,扭头看了看鸡——无论什么东西,一旦为他所爱,且归了他,在他眼中便有了不凡的光彩。这小母鸡虽然带有几分秃相,但因为是他家的鸡,所以他出来进去的,便总要看它一眼。 一眼看过去,他也瞟到了一旁的琉璃彩。 这让他皱了皱眉,随即转身走到了琉璃彩跟前:“你起来。” 琉璃彩站了起来,以为他终于是有话要对自己说了。 哪知他弯腰抽出他身后的方凳,扭头看了看四周,然后走去梧桐树后,将方凳一放:“你在这里坐。” 他莫名其妙的走了过去,不由自主的捏了嗓子,发出娇声:“为什么要坐到这里来呢?” “这样我就看不见你了。” 他又红了脸:“我到底是有多讨人厌,让你看都看不得我?” “你不讨人厌。”傅西凉说:“我只是不喜欢让陌生人到我家里做客。” 说完这话,他见琉璃彩仰脸看着自己,一边看一边忽闪着两只大眼睛,不知是何用意,又像是被灰尘迷了眼睛,又像是在对自己使眼色。 疑惑的盯着琉璃彩,他继续说道:“你一定要躲到我家里,我也不能把你推出去,万一你一出门就被大混混抓去了,虽然抓的不是我,但我也——” 他刚想说“我也不会高兴”,但是一转念,忽然想起了琉璃彩是个男人,而自己对陌生男人不必讲绅士风度,也没有任何保护的义务。如果琉璃彩真的被大混混抓走了,他心里——他仔细感受了一下——其实是无所谓的。 -- 第188页 不过这又有悖于燕云素日对他的教导,燕云一直让他做好人,让他要懂人情、要有人心,实在做不成,装装样子也行。 脑筋转了一圈,傅西凉最后便是什么也没说,自顾自的转身走了,出门理发去了。 琉璃彩盯着他的背影,回想着那句他说了半截就再没说下去的话,便是撇嘴一哼,心想自己还真当他不识美色呢,现在看来也不过是凡人一个。这不?自己只略施小计,向他飞了几个眼儿,他就连甜言蜜语都讲起来了,讲还没讲完,想来这家伙可能真是个老实人。 这么一琢磨,他又看见了生机,并且增添了几分自信。 楼上一直嗡嗡的,分明是有着不少人一直在低声说话,他抬起头,透过梧桐树的枝叶望了望,没看出楼上是个什么所在,反正楼下肯定就只是一户人家,因为两棵梧桐树间拉扯着一根晾衣绳,绳上还搭着衬衫、短裤和袜子呢。 而且还有一只鸡。 * * 傅西凉去理了发。 理完发回了家,他对坐在树后的琉璃彩一眼不看,只问二霞:“燕云回来了吗?” 二霞被他问得一怔:“不知道呀,我现在过去看看?” “不看,不管他。该在的时候不在,不该在的时候总来。” 他步行来回,走出了一身的汗,这时便进去冲了个凉,换了身衣服,然后趴到床上,翻起了他的《侦探小子奇遇记》。琉璃彩坐在梧桐树后,等着他走出来,没话找话的和自己搭讪,等啊等啊,一直等到这户人家都开了晚饭,还是没有等出他来。 傅西凉对他爱答不理的,导致二霞也不敢私自款待他。把两盘热菜、一盘凉菜、一大碗汤、一盘豆馅凉糕,一大碗白米饭端上桌去,她先尽着傅西凉吃,约摸着傅西凉吃到八分饱了,她对于剩饭剩菜的量有了个估计,这才小声问道:“那个琉璃彩还在树下坐着呢,要不要也给他点饭吃呢?” 傅西凉答道:“随便。” 说完这话,他继续吃,待到吃饱喝足了,他推着自行车,又出了门。 二霞拿了一只白瓷大碗,先盛了大半碗饭,然后用筷子拣那盘子里还有些形状的炒菜,整整齐齐的夹进碗里,力求看着新鲜洁净。另取了一双筷子,她捧着大碗走去了梧桐树下。 在她眼中,琉璃彩和电影明星是一样的,将那连菜带饭的一大碗捧出去时,她紧张得很,也不敢看他:“您也吃点吧,这都是……干净的。” 琉璃彩虽然貌似一位美丽的娇娥,其实本质是个大小伙子,而且是个常年练功、不少出力的大小伙子。今天他从早上就开始糟心,一整天不是哭闹就是逃跑,基本没吃什么,到如今冷静下来了,怎么不饿?一手接过大碗,一手接过筷子,他见筷子刚刚洗过,还带着水珠,便把筷子往袖子上一擦,然后端着大碗就往嘴里扒拉了一大口,且嚼且道:“谢谢你了,妹妹。” 二霞见他食欲如此之好,心里倒是颇为安慰:“没汤了,我再给你端杯水过来。那个……你也别上火……”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怕让楼上的人听见:“都知道报上写的那些都是编的,大家都是看个热闹,没人真信……” 琉璃彩对着这个好心眼的女仆,因为并未想要得到女仆的钱和爱,所以大大方方的露了真面目,一伸脖子咽了一大口饭,他也放轻了声音:“那他们全拿我开玩笑,我也受不了哇。”紧接着摇摇头:“唉,什么都甭说了,反正我今年就不该来天津。” 抬筷子头指了指大门,他小声又问:“这家里就只有你和他?” 二霞点点头,开始预备撤退——有不少的人,在得知了这家里只有她和傅西凉两个人后,便开始不拿好眼神瞅她。 琉璃彩又问:“他是少爷,你是丫头?” 二霞换了个说法:“我是他雇来的女仆,管洗衣服做饭收拾屋子,一个月五块钱。” “他没家呀?” “有个哥哥,不一起住。” “他那人是不是脾气有点怪?” 二霞怕琉璃彩对傅西凉有什么误会,再惹得傅西凉不痛快,故而直接告诉他:“是。” * * 琉璃彩和二霞聊了起来。 二霞是读过长舌日报的人,面对着琉璃彩,她好奇之余,又是心中有鬼,没敢报傅西凉的姓名,更不敢说他就是“F君之弟”,一边聊一边又不住提防着楼上,怕那位葛社长忽然伸出头来。 她认为琉璃彩今年确实是不该来天津,连逃都逃得这么不妙,如今他头上随时出现大混混,身后楼内大概正坐着F君,而F君之弟等会儿就会回来。只有他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还在端着大碗往嘴里扒拉剩饭。 * * 傅西凉坐在了侦探所大门旁的马路牙子上,身后人行道上停着他的自行车。 他实在是很想再来个人看看他的新自行车——非得今天才行,过了今夜就是第二天,自行车就算不得是崭崭新了。 他想得没了办法,只好采取了守株待兔之法,不管来的是谁吧,反正今夜他一定要等来一个。 结果就在天色微黑之时,一辆白色汽车从街口拐进来,越开越慢,最后停在了他面前。车门一开,傅燕云跳了下来:“弟弟?” 傅西凉仰头看他——终于等来一个了,他又高兴,又生气。 -- 第189页 傅燕云这一天忙得如同陀螺一般,还前往葛府,感谢了葛老太太前些天对他的关怀。虽然忙成了陀螺,但他心情舒畅,宛如新生,仿佛是从一团黑雾中逃了出来,又见了太阳和蓝天。 伸手摸了摸弟弟那个新剃的时髦脑袋,他笑着又问:“怎么自己坐在这里?要以身饲蚊吗?” 傅西凉抡起胳膊,狠狠打了他的小腿一下。 傅燕云疼得一躲,随即回到傅西凉面前。背着双手俯下身,他笑微微的看着对方:“怎么了?从哪儿生了气回来,要拿我来撒气?” 傅西凉看他还是无知无觉,无可奈何,只好抬手向后一指。 傅燕云抬眼一看:“自行车?” “我买的。”傅西凉告诉他:“我自己买的。” “买它做什么?” “我喜欢。” 傅燕云十分诧异,因为从来没发现傅西凉喜欢自行车。察觉到傅西凉正在眼巴巴的看着自己,他当即起身走到自行车跟前,拨了拨车铃,拍了拍车座,跨到后座上往下压了压,又仔细检查了车漆和链条。 自己骑了上去,他围着傅西凉绕了一圈,最后一捏手闸,抬腿下车。 “很识货啊!”他对傅西凉笑道:“车子不错,够结实,样式也好。花了多少钱?” 傅西凉怕他埋怨自己不会讲价、是冤大头,所以只含糊的回答:“三百多,不到四百。” “这么贵?人家买自行车才花了——” 傅西凉起身抢着说道:“有便宜的,最便宜的不到两百,可是我不喜欢。” 傅燕云不说了,只问:“买了自行车,手里还有钱吗?” 傅西凉答道:“有。自行车是可买可不买的物件,我不会用我的积蓄去买它。否则穷得没饭吃了,还得再把它卖掉。” 然后他走到自行车前,抬腿跨了上去:“你也上来。” 傅燕云对着汽车里的丁雨虹做了个手势,让他开着汽车先回去,自己则是坐上了自行车的后座:“你想带我上哪儿去?” “随便逛逛。” 他蹬着自行车上了大街,因为傅燕云也搂了他的腰,所以他猛的想起了琉璃彩。对着前方,他说道:“燕云,我今天救了一个人。现在我不想救了,可是他又不肯走。” 晚风呼呼的吹过来,傅燕云只听见了断断续续的几个字:“什么?” 他提高声音,重新又说了一遍,然而傅燕云还是没听清:“你今天干了什么?” 傅西凉不说了,由着性子先骑,等到骑得痛快了,才靠着路边停了下来,回头说道:“我今天救了个人,是个唱戏的,叫琉璃彩。” 第一百零一章 :助人为乐 傅燕云听了傅西凉的话,登时从后座上跳了下来:“你救了琉璃彩?” 傅西凉看了傅燕云的反应,先是点点头,然后问道:“他很有名吗?你也认识他?” 傅燕云记得自己和葛秀夫似乎曾经当着他的面,提过琉璃彩三个字,但看他的表现,显然是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戏子,尤其是琉璃彩那样的男旦,十有八九都是连卖艺带卖身,这样的人可不能往弟弟身边久放。不用他干别的,他随便开口飞出两句污言秽语,都可能引发出某种了不得的后果。一个葛秀夫已经够人受的了,但葛秀夫在弟弟面前——据他观察——还是有些分寸的,并没有恶劣到底。可那些男伶们又懂什么?他们自小生活在那种乌烟瘴气的环境里,知道什么是分寸? 傅燕云对伶人们有些了解,知道他们无论男女,对外都是千娇百媚的美丽人物,恨不得要到个风华绝代的境界,其实关起门来背了人,可以是非常的狠毒、非常的粗野。 傅燕云看不起琉璃彩这一路的人。 看不起他们,但也犯不上欺负他们,而且平心而论,琉璃彩也真是遭受了一场无妄之灾,而这灾祸还和他们兄弟有点关系。所以一边和傅西凉并肩往回走,他一边又问:“你到底是怎么把他救回来的?” 傅西凉有一说一,不但讲述了自己是如何救回了琉璃彩,还把琉璃彩对他发的那一套牢骚也复述给了傅燕云。傅燕云听了,心如明镜,暗想这个葛秀夫也真是拿人不当人,为今之计,只有是采取釜底抽薪之策,自己去劝葛秀夫收手,放琉璃彩一条生路,再让琉璃彩赶紧回京城去。 想到这里,他告诉傅西凉:“我有办法了,现在上车,我去把那个琉璃彩带走。” * * 傅西凉把傅燕云驮回了自家。傅燕云坐在后座上,一路上心里一直在打鼓,很怕琉璃彩若是知道了自己这“F君”的身份,会迁怒于自己,再指着鼻子将自己骂一顿。顶好是尽量的瞒着他,但能否瞒得住,又是两说。 然而进门一看,他们没有看到琉璃彩,再一问二霞,才得知那琉璃彩吃饱喝足之后,长了不少的精气神,在傅西凉这儿又没什么好待遇,便冒险出了门,也不知道他是想要回他的戏班子里去呢,还是想要到别处探探风声。 她问了,他没说,好像是他自己也没个准主意。 家里少了个碍眼的不速之客,傅西凉很觉满意,也用不着旁人帮忙了,转身就让燕云回家。傅燕云放了心,也确实是想要回家——白天嘱咐老妈子把楼上楼下彻底收拾一遍,也不知道收拾得怎么样了,他得回去瞧瞧。 -- 第190页 * * 兴致颇高的,傅燕云回了侦探所。 汽车出了一点小毛病,所以他没让丁雨虹再送自己回家,而是让他直接把汽车开去车厂子修理,明天中午再直接从车厂子开汽车到侦探所即可,正好也算是给丁雨虹放半天假,丁雨虹这八天过得也不容易,时常是大半夜的捞不着觉睡,熬得眼睛都眍?了。 打发了丁雨虹,他自己坐洋车回了家,路上想起弟弟竟能凭着一己之力买下一辆自行车,不由得也是百感交集。倒退些年,谁敢想到弟弟会有今天的本事? 倒退些年的傅西凉,头脑不如现在聪明,脾气也不如现在温和,有时简直就是愚顽暴戾。而他身为家中“最喜欢弟弟”的人,也被弟弟折磨得阴晴不定,有时候柔情万千,整夜的搂着他睡,当他还是两三岁大的小宝贝儿,有时候则是冷酷无情,故意的要请他吃些苦头,作为一种隐晦的、不为人知的惩罚与报复。 好在那些颠倒混乱的日子都过去了,他们总算都平平安安的长大了。 长大了,也和好了,而且是比原来更好。 在街口下了洋车,他想要独自散散步,溜达回家去。抬头看了看夜空中的大月亮,他叹了口气,然后开始掏钥匙。 空荡寂寞的家真是不招人回,但弟弟现在显然是无意搬过来住。其实弟弟这样做是对的,他也知道自己管得多、说得多,有时候有些啰嗦,有时候也有些烦人。 停在大门前,他低头去看锁孔,不料就在这时,道路对面“唿”的冲过来一个人。他反应快,脑筋还没转过来,身体先转过来了:“谁?” 那人停在了他的面前:“我。” 他依然紧绷着神经,认出了面前这家伙是李毓秀:“你还活着?” 李毓秀这回没有向他展示三白眼,而是上下打量了他,打量了几个来回之后,才说了话:“你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 傅燕云一听,就知道这是一位长舌日报的小读者,而且读的不是连载,否则问不出这个问题来。对待这一类小坏种,他莫说慈悲之心,甚至连基本的耐心都没有,直接就挥了挥手:“滚蛋。” 然后他转身继续找锁孔、要开门。 李毓秀从他的后脑勺往下看,他生得颀长,并非肩宽背阔的雄壮体态,有些事情便不能够一目了然。若说他是男的,没有问题,可是隔着西装上衣都能看出他是一捻细腰,女的才有小细腰呢。然而若说他是女的,胸脯又太平,屁股也不够大。 “你是女的也没事,但是你得告诉我,别让我傻了吧唧的追着你认干爹。”他正色说道。 傅燕云感觉这小子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很邪门,也懒怠理他。 李毓秀看他已经将钥匙捅进了锁孔里,马上就要开锁进门,自己今夜若是不把谜底揭开,下回的机会就不一定是在何时。所以趁着傅燕云转动钥匙,他忽然冲上去,一手死死搂住傅燕云的腰,一手掏向了他的胯下。傅燕云一惊,正要扯开这小子的手臂,哪知道李毓秀先松了手,并且松手之后扭头便逃,一路飞奔着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傅燕云骂了一句,低头看了看,又感觉了一下,感觉自己没什么事,这才开门进了去,心想这笔账应该算在葛秀夫头上,葛秀夫是个邪了门的大王八蛋,李毓秀是个邪了门的小王八蛋。 他进门之时,李毓秀还在狂奔,生怕傅燕云追上来给自己一顿好打。但即便挨了打也是值得的,他摸准了,傅燕云确实是男的。 男的就男的吧。 * * 傅燕云回家检查房屋,姑且不提,只说他走之后,傅西凉和二霞坐在院子里,开始吃西瓜,小母鸡溜达过来,笃笃的啄那西瓜皮。二霞今日得见名伶,有些兴奋,平时从来不多说一句话的,今天忍不住也开了口:“原来他们下了装也好看。” 又说:“原来他也跟我们似的,该吃吃该喝喝。我还以为他长得既然像个姑娘,饭量就也和姑娘一样呢,其实不是。” 又说:“他说话也好听,细声细气的。” 傅西凉感觉二霞很吵,说的又都是他不感兴趣的话题,便扭头看她——不说话,只看她。 二霞立刻不敢言语了。院内一片寂静,只听见二人嘁哩喀喳的啃西瓜。一鼓作气吃了一整个西瓜后,二霞起身把西瓜皮扫进了脏土筐里,打算趁着天还没黑透,赶紧去把这一筐垃圾拖出去倒了,顺便再买几盘蚊香回来。 她对傅西凉说了一声,拖着脏土筐出了院门。傅西凉洗了手脸,然后搬小板凳坐到大门旁的院墙前,欣赏自己那辆靠墙站立着的自行车。 抬手抚摸着自行车的车梁,他含着充沛的感情,当它是个活物,在心里对它说话。他说:欢迎你到我家里来。 他又说:“你好帅啊!我会好好对待你的。” 忽然起身跑进房内,他随即又回了来。把一本《侦探小子奇遇记》放在车座上,他快乐的一笑,在心里说:“认识一下。” 轻轻拍了拍书,他对书说:“虽然你比较小,但你是先来的,你是哥哥。”又拍了拍车后座:“你大得多,但你是后来的,你是弟弟。” 他笑了起来:“就像燕云和我一样。” 抬手拿下了书,他坐回了小板凳上,低头看自行车的链条,想它是自行车的肠子。 -- 第191页 正在他自得其乐之时,院门开了。他以为是二霞回了来,然而扭头望去,他傻了眼——琉璃彩。 琉璃彩也瞧见了他。含羞带愧的立在门内,他抬手掖了掖鬓角碎发,垂头说道:“对不住,我实在是不认识路,心里又怪怕的,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去……所以……” 他所说的都是实情,傍晚吃饱了之后,他确实是勇气充沛,想要打破这个局面,走出去寻觅转机。可寻觅到了如今,他在街上兜兜转转的,见了个面目略凶恶些的人,便要胆战心惊,怕那是大混混派出来抓自己的坏蛋。而且他平时以名伶的身份出面见人,穿得柔艳一些不算什么,但是如今迈着两只脚走在大街上,不用旁人说,他自己都觉出自己有点怪模怪样。 如此转到天黑,他六神无主的,便想还是回了那户人家为好——也不知道那户人家姓什么,但是那家人少、事少,唯一的女仆和蔼可亲,唯一的先生虽然脾气怪,但至少不是流氓。还有一个问题亟需解决,便是他已尿急,然而这这一带全是整齐体面的街道,总有巡捕走来走去,他又不熟悉地形,竟然连一个可以让他偷偷撒尿的墙根都没找到。 因着以上种种的原因,他便又回了来。进门之后,他对傅西凉说了半句话,本意是勾着傅西凉主动询问自己为何返回,哪知道傅西凉正在心中和自行车畅谈,他冷不丁的进门搅了局,傅西凉看着他,哪里还想管他的死活,唯一的念头就是把他推出去。 傅西凉皱眉看着他,不言语,所以他等了片刻,又道:“我想……解个手。” 傅西凉哼了一声。 他实在是感觉尿泡要爆炸,便颠着小碎步快走进楼。这里的地形他倒是熟悉了,此刻便直奔了卫生间。 傅西凉愣怔怔的坐在院子里,心想这怎么办?燕云走了这么久,肯定是已经回家去了。 这时,他的后方传来了一声呼唤:“西凉。” 他立刻起身向后转,看见了二楼的葛秀夫。葛秀夫站在窗内,向他招了招手:“听说你白天过来找了我两次?”他俯身趴上窗台,探出身去:“有什么事吗?还是想我了?” 傅西凉走到窗下,仰起了脸:“燕云回家了,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葛秀夫点点头:“没问题,我现在正闲着呢。说吧,想让我干什么?干什么都行,谁让你是我的——”他向下探了探身,做了个无声的口型:“男朋友。” 傅西凉笑了笑,心情好了些:“那你下来。” 葛秀夫抬腿就踩上了窗台:“那我可下来了?” 他本意是要逗逗傅西凉,这洋楼举架极高,二楼的高度堪比人家的三楼,他当然不敢真跳。 傅西凉也连连的摇头:“不行不行,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让你下楼走过来。” 他索性蹲在了阳台上,手扶窗框向外探身:“那多费事?还不如——啊!” 他光顾着说,忘了脚下窗框不平,鞋底忽然一滑,整个人立时向窗外扑了出去。傅西凉上前一步张开双臂,只听“嗵”的一声,葛秀夫结结实实的扑进了他的怀里。 冲击力让他向后踉跄了两步,他吓懵了,两条胳膊死死的收紧,勒着怀里的葛秀夫。葛秀夫也吓了一跳,但在一瞬间之后便回过了神:“我没事,西凉,我没事。” 傅西凉放松了手臂,握住葛秀夫的肩膀,他低头仔细看了看对方,这时候才感觉到心脏在胸中怦怦的跳。 葛秀夫也看出他是被吓着了,便是一笑:“怕我摔死了啊?不会,这个高度,运气最差也就是摔断了腿,况且还有我的小枕头接着我。” 傅西凉说道:“以后如果没有我在下面接你的话,你可千万不要跳。” 葛秀夫点点头:“好。” 傅西凉又道:“你这么重,别人接不住你的,只有我可以。” 葛秀夫一边笑,一边抬了手,轻轻一捏他的脸:“瞧我这个小男朋友,多么的有情有义啊。” 傅西凉打开了他的手:“我在好好的对你说话,你记住了没有?” 他正了正脸色:“记住了。” 傅西凉扭头看看,见琉璃彩还没有出来,便拉着葛秀夫向内走去:“现在你要给我帮忙,我家里来了一个人。” 葛秀夫随他迈了步,而二楼原本探出了好几个惊惶的脑袋,但见社长安然无恙,还和楼下那位黏黏糊糊的谈笑上了,便又一起知趣的缩了回去。 第一百零二章 :回嗔作喜 琉璃彩长长的撒了一泡尿。 撒过了尿,他意犹未尽,见这卫生间雪白洁净,还有点香气,对于自己这前途未卜的人来讲,实在是个可遇不可求的妙处,所以转身脱裤子往下一坐,他又清了清腹内存货。 在哗啦啦的冲水声中,他一身轻松的起了来,这回他从头到脚没有难受的地方了,但还是不能就这么出去。拧开水龙头,他洗了洗自己的水红手帕,对着镜子细细的擦了擦脸,漱了漱口,把头发也整理得一丝不乱。 对着镜子飞了个媚眼儿,又龇牙照了照牙花子,他在确定了自己依然是明眸皓齿之后,这才直起身掸了掸长衫前襟,推门款款的走了出去。 往外刚走了一步,他看见傅西凉进了楼。 他停下来,自己知道自己是风姿楚楚,正打算这么楚楚的说几句好话,请这位年轻先生再收留自己一夜,哪知道年轻先生身后又跟来一人。而年轻先生对他招了手:“你来。” -- 第192页 琉璃彩不明就里,眼看傅西凉已经带着那人先进屋子了,自己来不及细问,只得也轻移莲步,水上飘似的飘了过去。 客厅里是开了电灯的,琉璃彩进了门,羞羞怯怯的抬头看了陌生来客一眼,看过一眼之后,他心里敲了小鼓。 他几乎是在一个封闭的环境中长大的,自懂事起就是练功唱戏,除了这两样不干别的,小时候还偶尔能溜出戏班子玩一玩,略显出几分姿色之后,便彻底没了自由,所以今天一上大街他就发了懵,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可外面的世界他虽然不了解,外面的人他却是没少见,他那嗓子实在是一般,他的名声,他的钱,他的人缘,都是他从外面那些人身上奉承敷衍来的。对于“人”这个东西,他有他的眼力。 所以他一眼就看出了葛秀夫和傅西凉是两路人。别看葛秀夫西装革履,鼻梁上架着紫色水晶眼镜,手腕上带着欧米茄金表,斯文之余又透着有钱,可他身上有匪气、脸上有煞气,似乎并不只是一位摩登洋派的阔少爷。 而且琉璃彩看不见他的眼睛,单只见他似笑非笑的朝着自己这边——这也令人很不自在。 正在他发慌之时,傅西凉往桌前搬了一把椅子,然后摁着那人的肩膀,把那人摁得坐了下去。 琉璃彩认为傅西凉如果对那人不是足够的熟识和亲昵,便绝不会摁得如此自然——那一摁的动作是坚决的,显然是不怕冒犯了对方;然而双手抓着对方的肩膀,他摁得很有控制,又像是加着小心的将对方安顿在了椅子上。 然后望着琉璃彩,他开了口:“这是我的好朋友,他是个很有办法的人,也许能够帮你的忙。” 琉璃彩嗫嚅着,向葛秀夫的方向点头致意。傅西凉又搬来了两把椅子,一把放在葛秀夫对面,是琉璃彩的座位,另一把放在了桌子另一边,归自己坐。 和琉璃彩一起落座了,他又问琉璃彩:“是你说?还是我说?” 他这话问得没头没脑,琉璃彩便是迟疑的溜了他一眼,含糊答道:“您说……也好。” 傅西凉便转向了葛秀夫:“他是个唱戏的,名叫琉璃彩,不是姑娘,是个男的。我今天在外面把他救了回来,他说有个大混混骂他是阴阳人,今天还派了人要来抓他——”说到这里,他停了停,发现这句话无法说完,便问琉璃彩:“抓你做什么?” 琉璃彩垂下头,当着面前这陌生人的面,喃喃答道:“还不是要欺负我?” 傅西凉再次转向葛秀夫:“你有办法吗?燕云是有办法的,但是他来的时候,偏偏琉璃彩出门去了,燕云就没有等,回家了。可是没想到,他刚才又回来了。” 葛秀夫含笑点头:“我知道燕云的法子是什么。” 然后他对着琉璃彩开了口:“我认识你,你一进门我就认出来了,看过你的照片和海报。” 琉璃彩轻轻的答应了一声。 “现在你再说说,抓你那个大混混,叫什么名字?” 琉璃彩怯生生的回答:“他叫葛秀夫,是个开报社的。” 傅西凉在一旁“嗯?”了一声。 葛秀夫笑了起来:“这不巧了么?你猜我是谁?” 琉璃彩缓缓抬起了头,心中生出了不妙之感:“您……是……谁呀?” 葛秀夫只是笑,一边笑一边上下打量着琉璃彩。一旁的傅西凉开了口:“他也叫葛秀夫,也在楼上开了一家报社。” 琉璃彩立时起身退了一步,几乎将椅子撞翻。傅西凉见他如此惊恐,连忙站了起来:“你别怕,应该不是同一个人,他——他挺好的。” 琉璃彩听了傅西凉的话,几乎有了一点相信,然而葛秀夫随即也发了话:“没错,他说的就是我。天津卫还能有几个葛秀夫,不就是我一个嘛。” 随即他望着琉璃彩,又是一笑:“说你给脸不要脸,还真没冤枉你。我好心好意下帖子请你的客,你躲什么?” 琉璃彩如坠冰窖,嘴唇颤着,双腿僵着,答不出话。 葛秀夫又道:“赶得早不如赶得巧,看来你我还是有缘。那我就不另给你下新帖子了,咱们这就走吧?” 琉璃彩六神无主的满屋里看了看,随即两步走到了傅西凉身后:“先生你救救我,我不能跟他走,跟他走我就完了。” 傅西凉低头问葛秀夫:“你要欺负他吗?你想怎么欺负?” 葛秀夫欠身抓住他一只手,温柔的荡了荡:“你是好孩子,别问这些事。” 傅西凉又问:“你为什么要欺负他?他得罪了你?” 后方的琉璃彩带了哭腔:“我要是有敢得罪他的本事,也不会受他的欺负了。葛社长,葛老板,求你行行好,权当我是个屁,把我放了好不好?我们这就离开天津,往后再也不来了,好不好?” 傅西凉没理琉璃彩,只问葛秀夫:“你到底为什么要欺负他呢?是因为他长得不男不女、有些奇怪吗?”回头看了看琉璃彩,他又对葛秀夫道:“全是头发和衣服闹的,其实他不奇怪,他剪剪头发就好了。” 葛秀夫说道:“你不懂,我这不是欺负他,我是要抬举他呢。听说他上了我的报纸之后,过去看他的人不少,名气反倒是更大了,我就有点好奇,想要看看他是何方神圣。我是这么想的,这回他确实是因为我吃了挂落,如果他是徒有虚名呢,大家热闹热闹,我再给他几个钱,权当补偿就完了;如果他名不虚传,识情识趣,真把我伺候高兴了,那我就再捧一捧他,虽然我对捧角向来没兴趣,但我家里有懂行的人,再说捧角这事不就是花钱嘛,给他找个好场子,做几身好行头,再在报纸上鼓吹鼓吹,齐活儿!” -- 第193页 说完这话,他望向了在傅西凉身后探头缩脑的琉璃彩:“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你以为是什么?怕我调戏了你?怕我——” 当着傅西凉的面,他把后头那露骨些的言辞咽了回去,转而说道:“唱红天津卫的机会,我双手送到了你面前,结果你不要,你还跑。我骂你给脸不要脸,冤枉你了吗?” 琉璃彩慢慢的从傅西凉身后走了出来,红着脸轻声说道:“葛社长,您别动气,我并不是故意卷您的面子,实在是我这些天吓破了胆子,也不是怕您一个,我现在是……”他想要抽出手帕拭泪,可是忽然想起手帕打湿了,晾在了卫生间里没带出来,便一甩袖子,用袖子垫了手,轻轻一触眼角:“……见了谁都怕。您想吧,我本是想来唱戏的,可是台没登成,反倒是先登了报纸,我哪经过这些呢?这些天我一直是心慌意乱,又是害怕,又是委屈,又是没主意,要留不敢留,要走,来天津一趟花了好些钱,若是就这么回去了,非得欠债不可,所以还不甘心走,心里的苦水,流都流不尽。这个时候我昏了头,做错了事,您就原谅原谅我吧。我不靠着您可怜我,还能靠着谁呢?” 说完这话,他向前走了两步,对着葛秀夫做了个女子式的请安:“葛社长,全是我年轻不懂事,惹了您不痛快,我给您赔不是了。” 傅西凉站在一旁看着,看得有些糊涂,不知道那个吓得张皇失措、赖在自家不走的琉璃彩,怎么忽然又成了犯错的一方,要给葛秀夫赔礼道歉。 葛秀夫问琉璃彩:“这就又跟我好起来了?不怕我出门之后翻脸不认人?” 琉璃彩抿嘴一笑,对着葛秀夫忽闪长睫毛:“不怕。凭您的能耐,您一根手指头就把我碾死了,用不着费那个事。”然后他抬手一抚心口,长出了一口气:“您可把我吓死了,一颗心现在才落下来,现在还跳得厉害呢。” 葛秀夫反问:“怨我?” 他很俏皮的一歪头:“不怨您,怨我胡思乱想,误会了您的一片好心。空口赔礼不算赔礼,我想请您送我回饭店去,再让我来做个小东,先请请您,您肯不肯赏光?正好我那儿现在没别人,我们也自在些,要不然人一多,他们胡乱开起玩笑来,我也怪受不住的。” “改天吧。”葛秀夫说:“我现在没那个兴致了。” 琉璃彩上前一步:“那就明天,明天我不见客,专在饭店里等您。”他随即微微一噘嘴:“说好了,别让我傻等,不来可不成。” 葛秀夫挥了挥手:“去吧,明天再说。” 琉璃彩抬眼望向傅西凉,心里还记得他方才曾经对着葛秀夫回护过自己,虽然那几句话说得莫名其妙,听着牛头不对马嘴的,但管他说得好不好呢,反正意思是那个意思,意思就是要让葛秀夫别再欺负自己。 当着葛秀夫的面,他不便对傅西凉太亲热,只能规规矩矩的鞠了一躬:“也谢谢您了,只是我扰了您一天,还不知道您的尊姓大名。” 葛秀夫说道:“用不着知道,他不是出去玩的人,对你没用。”然后又挥了挥手:“去吧去吧,滚蛋吧。” 琉璃彩见葛秀夫对自己像是有些烦,立刻退了出去。转身走进院子里,他见二霞托着一盒子蚊香站在院子里,脸上带着一点紧张的忧色,分明是一直在听房内的动静,便是向她一笑,小声说道:“逃过一劫,没事了。” 二霞点头:“那就好。” 琉璃彩也记着她的好——她除了给了他一大碗饭菜之外,后来还给了他一大杯挺好的茶水,一个大香瓜,和一碗樱桃,要不是肚里装了这些东西,他也不至于在大街上尿急。 对于这些不带目的的好意,他最敏感,记得也最牢。他如今还不敢在院内久留,所以只匆匆的告诉这位女仆:“你等着,要是在天津唱不成就算了,只要能登台,我就给你送票。” 二霞刚说了一句“不用”,他已然转身走了出去——得赶紧回饭店调整身心,再布置布置,一旦葛秀夫明天来了,就必要将其笼络住。如果能有了姓葛的当靠山,往后就谁也不用怕了。 * * 客厅里,傅西凉坐下来,问葛秀夫:“你是个大混混?” 葛秀夫向后一靠,坦然答道:“不是。” 又说:“别听那个戏子胡说八道。我是个开报社的,怎么会是大混混?” 然后又摇头晃脑:“我应该算是个文人,偶尔和人打打架。就算我是,文武双全吧。” 第一百零三章 :不如游玩去 葛秀夫既是来了,便在傅西凉这里厮混了一阵。有他在客厅里,二霞连大气都不敢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怕他,其实他在这院子里向来是挺和气,一般不搭理她,偶尔搭理她一次,十分亲切,开口就是一个“霞”,唤得她一愣一愣。 在卫生间里,她发现了琉璃彩落下的水红手帕。小小的拧开水龙头,在无声无息的细水流下,她用香皂将那手帕搓了一遍,拧干晾了出去。这手帕轻飘单薄,像片绯云似的,观赏性大于实用性,别看不实用,想必还挺贵。二霞心想他明天若是回来拿呢,正好给他;他要是不要了呢,也不能就这么扔了——这可是名伶用过的东西啊! 她仍然当琉璃彩是个大明星。 与此同时,葛秀夫和傅西凉在客厅里正说得有趣。葛秀夫问傅西凉:“你都不知道我到底是干什么的,就敢和我交朋友?” -- 第194页 傅西凉反问:“交朋友还得知道你平时到底干什么?”他想了想,摇摇头:“太麻烦了,我嫌费事。” “那么,万一我是个惹是生非的主儿,你和我交朋友,不怕受连累吗?” 傅西凉再次反问:“还 ‘万一’什么?我不是已经受过了吗?” 葛秀夫笑了:“倒也是。” 傅西凉又道:“你喜欢和别人打架,那没关系,反正我原来也常和人打架。可是我不想让你再欺负别人,受欺负的滋味很难受,我原来就总受欺负。虽然欺负的人全被我打进医院里去了,但我的心情还是很不好。而且琉璃彩和大姑娘差不多,你欺负他就等于欺负大姑娘,很没有绅士风度,等于丢人现眼。” 葛秀夫被他说得连连点头,一边点头一边笑:“好好好,你说得对,我全听,我往后不欺负琉璃彩了。” 傅西凉又道:“燕云最讨厌没有绅士风度的男人。” “燕云倒不用管,我有没有风度他都讨厌我。” “我看他现在对你还可以。” “那可能是他认命了。” 傅西凉忽然站了起来:“还没有给你看我的自行车。” 他也跟着起了身:“什么自行车?” 二人一起走到了院子里,傅西凉指了自行车给他看:“我买的。”他扭头看葛秀夫:“全是我自己赚的钱。” 葛秀夫把眼镜往头上一推,凑近了细看:“发财啦?”然后回头对着傅西凉一笑:“还挺识货,花了多少?” “四百二。” 葛秀夫拍拍车座,一拨车铃:“可以,钱没白花,是好东西。”一转身坐到了车后座上,他想起了件事:“记得有天晚上,我和你哥哥喝醉了往回走,半路遇见你站在街边看人家橱窗,看的是不是就是这辆自行车?” “稍微有点不同,这一辆更好些。” “那时候就想买了?” 傅西凉点点头。 “但是那时候钱不够?” 傅西凉笑了,还是点头。 “钱不够也不说,宁可自己憋着,等攒够了再买?” 傅西凉继续点头。 葛秀夫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孩子,有志气,我从十八岁离开家之后,就没再花过家里一分钱。”说到这里,他噗嗤一笑:“不过我也不敢把话说得太硬气,我舅舅借给我不少,我不能算是白手起家。” 他的舅舅和他的叔叔对他都不错,明里不管,暗中扶持,仿佛在这种行为中暗藏了某种无法言说的感情。扶持他,就等于和葛老太太做对,他们全受着老太太的压迫,尤其是舅舅们,一辈子都是无处可逃,自己都不知道家里这个老姐姐怎么就这么逼人,以至于他们连反抗的念头都不能生。 所以他们对待葛秀夫,是能帮就帮一把,帮了葛秀夫,等于是变相的报复了葛老太太,说起来还是他们好心肠,怕葛老太太拉不下面子疼那逆子,所以主动的替葛老太太花钱费力,老太太还得领他们的情。 傅西凉想要载着葛秀夫出去兜一圈,可天实在是黑透了,蚊子又多了起来,出去也没趣味。葛秀夫在后座上坐了一会儿,忽然说道:“接下来你手里没活儿了吧?” “没有。” “我最近也没什么事。想不想跟我出去玩几天?” “又去西山?” “不是,趁着天气还热,咱们上北戴河住几天。现在火车方便得很,一天好几趟,买两张包厢票,一点也不挤,舒舒服服的就过去了,多好。” 傅西凉做了个思索的姿态。 葛秀夫方才本是突发奇想,可是说着说着,说得自己来了精神:“我二舅在那儿有海滨别墅,我们正好住进去,比住饭店更好,再把我家里的厨子带上。” “别人过去都是为了海水浴和晒太阳,可你最怕的就是晒太阳,游泳也没法游。” “我可以坐在遮阳伞下,看着你游,看着你晒。”葛秀夫站了起来,抬手捧了傅西凉的脸,小声笑道:“我要把我的小枕头晒得热热的,晒得黑黑的。” 傅西凉却是面露难色:“可我不知道燕云会不会同意,他不许我到河边和海边玩。” “这你不用担心,他要是同意,那最好,他要是不同意,我也有办法。” “那……”傅西凉又问:“可以把燕云也带去吗?” “带他做什么?不怕他管你?” “我这两个月总是和他在一起,已经习惯了。如果连着几天看不到他的话,可能会有点想。” 葛秀夫把两条胳膊搭在了傅西凉的双肩上,想了想,感觉也行。傅燕云烦他,但他并不烦傅燕云,偶尔刺激对方一下,还是个乐子;一旦西凉闹了脾气——发疯打人的脾气——还可以让傅燕云上阵抵挡一番。傅燕云在这一方面,显然是经验丰富,应该不至于像他似的,险些蹭丢一个奶头。 “也行。”他直视着傅西凉的眼睛,压抑着笑意:“但是你得听我的安排,听了我的安排,我就能让燕云乖乖的跟上我们,一起去北戴河。” 说到这里,他又问道:“你去没去过北戴河?” “去过,中学一年级的暑假,燕云带我去的。” “感觉如何?” “燕云烦死人了。” * * 一夜过后,风平浪静。 -- 第195页 水红帕子晾干了,被二霞叠好收了起来。傅燕云早上过了来,和傅西凉共进早餐,喝了一碗馄饨,吃了半个烧饼,然后跳窗回了侦探所办公。所里那位因与阔太太有染、被人家丈夫告上了法庭的侦探,经了傅燕云的奔走,终于从官司中全身而退。此人名叫孟山河,论个头,和傅西凉有得一拼,论体格,比傅西凉更粗壮些,生得是剑眉星目、直鼻权腮,以哪朝哪代的审美观来看,都是一条威猛的好汉。这孟山河回到侦探所,一是来向老板道谢,恨不得给老板跪下磕一个,二是向老板辞职,因为阔太太和她的丈夫这回是彻底掰了,掰了之后依旧是阔,所以他便无需再吃辛苦当侦探,要到阔太太那里做阔先生去了。 这孟山河对傅燕云感激得了不得,坐在办公室里,他对傅燕云诚诚恳恳的谈了许久,临近中午时才千恩万谢的告了辞。 傅燕云在办公室里对付了一口午饭,下午又和葛立夫与葛隽夫会了面。这二位先生领了葛老太太的旨意,要和傅燕云商量着往一家贸易公司里入股,葛老太太认为傅燕云是有头脑、没机会,而自家两个蠢材儿子是有机会、没头脑。双方这么合作一下,正好合适,自己还能顺便和傅燕云多见几面,享受享受对方带来的男性美,也让自己那垂老的心境之中,能够再绽放出几朵青春的小花。 * * 傅燕云忙,葛秀夫也忙,唯独傅西凉无所事事。 他每天准时出门,骑着自行车四处游荡, 傍晚回家吃饭,冲凉,睡觉,日复一日,心里没什么心事,也不想什么。 这天傍晚,他刚一回家,就见二霞迎了上来。二霞捏着一张红票,笑吟吟的告诉他:“下午琉璃彩来了,嗬,这回可不是上回那个样儿了,坐着汽车来的,身边还有跟班儿。他给咱们送了一张包厢票,是礼拜天晚上的,让咱们一定要去呢。” 傅西凉说道:“我不喜欢看戏,戏园子里又闷又吵,我受不了。” 二霞脸上的笑意立时一僵,然而傅西凉随即又道:“你自己去吧。” “那……我也不能一个人占一个包厢啊。” 傅西凉想了想,有了主意:“那你找燕云的汽车夫好了,正好我看你挺爱和他说话的,他还送了我们一只鸡,也算是有交情。” 二霞登时满脸通红:“我没有……我没爱和他说话……” 傅西凉对于她的红脸和辩解毫无兴趣,打断了她的话:“一会儿吃什么?不要打卤面,天天打卤面。” “不是面条,”二霞连忙告诉他:“我炸了小酥肉,炒了个豆角,拌了一盘凉拌三丝,还买了绿豆糯米糕,汤就是三鲜汤。好不好?” 傅西凉满意的点点头。 二霞炸小酥肉颇有天赋,虽然没炸几次,但成品已经出神入化,所以她意意思思的,又问:“用不用请燕云先生过来一起吃?我看燕云先生在咱们这儿胃口还好些,这两天都见了点儿胖。” 傅西凉找地方停了自己的自行车:“你去看看吧,看他回没回家。” * * 二霞颠颠的兜圈子跑去前院,结果看见燕云先生人在办公室,正隔着窗子和外面的葛社长说话。 她没敢上前打扰,转身回去见了傅西凉,说燕云先生正忙着呢,自家还是先吃吧。 傅燕云并不知晓自己错过了一顿晚餐——他刚才用一张纸擦拭写字台面的墨水痕迹,打算擦净了就下班走人,哪知道身后敞开的窗户外,忽然传来了葛秀夫的声音:“云你还在?” 傅燕云捏着纸,回了头。就见葛秀夫冲着自己一点头:“好极了,等我。” 然后他走正门进了来,进门之后又道:“我还怕我来晚了,赶不上你。” 傅燕云咽了口唾沫,先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肠胃状况——还好,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五内翻腾的征兆。 “找我有事?” 葛秀夫走到他面前,侧身靠着写字台半站半坐:“最近忙吗?” “不……太忙。” “那就是不忙。有没有兴趣跟我出去玩玩?” 傅燕云皱眉看着他:“我?跟你?玩去?”随即站了起来:“没那个兴趣, 你自己玩吧。” 葛秀夫看他要走,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诶?我话还没说完,你跑什么?不只是你,还有西凉,咱们一起去北戴河小住几天?” 傅燕云叹了口气,扯开了他的手:“葛秀夫,你是怎么想的?我怎么可能和你一起去北戴河?还 ‘小住几天’?难道那八天我还没有和你住够吗?” “就当是陪西凉了,西凉还是很喜欢我的。” “没门儿,不去!我和西凉都不会去。但我倒是很希望你去一去,要不然你成天在我窗外走来走去的,对我多少是个刺激。我刚吃了这么几天饱饭,你就不要再让我呕吐了好不好?” “这么不赏面子?” 傅燕云看着他,不说话,请他自己琢磨。 葛秀夫和他对视片刻,笑了,一边笑一边站起来:“也罢,请你去你不去,等将来我上了火车了,你可不要眼馋追上来。” 说完这话,他转身走了。傅燕云松了一口气,怕他忽然又想起什么话来恶心自己,所以赶紧出门,逃似的离了侦探所。 第一百零四章 :长跑冠军 因为傅西凉明确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去看琉璃彩的戏,所以二霞犯了难:自己去呢?总觉得有点不像话,前去看戏的女子,就算身边没有伴儿,也会有老妈子之流跟着,绝不会独自迈着两只脚、单枪匹马的走进去。 -- 第196页 那么当真去找丁雨虹?感觉还是不对劲,问题依然是出在她这个女子的身份上——大姑娘似乎是不应该拿着戏票、去请外面的年轻男子去看戏。 她感觉自己简直是被“大姑娘”这个身份束缚了住。眼看着明日就是礼拜天,她情急之下,有了主意。 设法找出了丁雨虹,她说:“我得了一张戏票,还是包厢票,本来是人家送给我们西凉先生的,西凉先生不要,给了我,可我要它也没用呀,我又不懂戏。所以我把它给你吧,要不然一过明晚就过期了。”她把戏票递向丁雨虹:“听说全是挺好的戏,还有琉璃彩呢。” 丁雨虹接了票,问道:“你自己怎么不去看呢?琉璃彩我知道,现在可红了。” 她笑着摇头:“我没看过……没看过也就不想看。还是你去吧,听说一个包厢能坐好几个人,正好你还能请请你家里人的客。” 丁雨虹低头看了看那红票子,然后捏着它抖了抖:“真给我啦?” 二霞以着赌一把的心态,点了点头:“那还带逗你的?当然是真给你。” “那这票就是我的啰?” 二霞笑了:“没错,是你的。” “我对它说了算?” “对。” “你不会反悔?” “不反悔。” 丁雨虹笑道:“那好,二霞,我刚刚弄到了一张包厢票,明晚咱俩看戏去呀?” 二霞红了脸,想要笑,又忍着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该摆什么表情:“还带这么干的?” “就这么定了。正好明天是礼拜天,我们老板说好了,明天肯定给我放假。你也回去跟你们西凉先生说说,让他晚上放你出去看一场戏。到时候我去接你,咱们两个一起上戏园子。” 说到这里,他掏出怀表看了看:“我得回去了,下午还得送我们老板出门。说定了啊,咱们明晚儿见。” 不等二霞回答,他一路蹦跳着跑了。二霞转身走上来路,在拐了一个弯之后,她也小跑起来——不是急着回去,就是随便的那么一跑。明媚阳光透过路旁枝叶洒落下来,有洋车和自行车从她身边路上飞驰而过,极远处有锣鼓声响,据她所知,应该是一家布店在举行什么大酬宾。 她觉得这个城市好大,好新鲜,而自己也是这么的自由,这么的年轻,还攒了不少的钱,还能像那些摩登女学生一样,和同龄的摩登男子一起去看戏,看的还是最红的琉璃彩。倒退——不用久,就算半年吧,她也绝想不到自己此生还有今天呀! 快乐是一团光和风,在她胸中激荡灿烂。一路小跑回了家,她见傅西凉又骑着自行车出门逛去了,便跑回自己的小房间,检视了自己的几身夏布衣裳。若是和那些阔小姐们的衣饰相比,这几身衣裳全拿不出手,但她想这就是我的本色啊,做女仆的人,成天洗洗涮涮的干活,不穿这凉快利索的衣裳,难道去穿绸裹缎?真穿上了也不光彩,反倒成了笑话。 “嫌我土气,我也没办法。”她想:“反正我就是这样的人。” 但是可以买双新鞋,她脚上这双样式还行,质量不好,穿着穿着就走了形,而且鞋面洒了油点子,刷也刷不净。 越是边边角角的地方,越显一个人的本质,二霞不肯身上穿得像荷花瓣似的,脚上穿一双油渍麻花的旧鞋。趁着傅西凉没回来,她打算这就出门去趟鞋庄。 然而走到院子里,她一眼看见晾衣绳上挂着的衬衫袜子全干了,便忍不住走过去,先把这几件衣服收了下来。叠衬衫的时候,她心里涌动着一股柔情。她不知道旁人,比如燕云先生,是怎么看待这个弟弟的,反正在她这里,她总感觉傅西凉对自己有一种纯粹的依赖和忠贞。 说主人对仆人忠贞,简直是找挨骂,她自己听着都不对,可若让她换个说法,她又找不到更合适的字眼儿。总而言之,伺候了傅西凉这许多天后,她生出了一种感觉,感觉傅西凉是自己的。 是自己的什么?还是说不清楚。是自己的兄弟?是自己的亲人?不明白,说不准。反正她伺候傅西凉伺候得挺来劲,给他洗内裤袜子的时候从来不嫌,擦卫生间刷马桶的时候也还是不嫌。这里头没有什么脸红心跳、浮想联翩的成分,她对他这样有感情,竟仿佛只是因为他认准了她,离不得她。 想不明白就先算了,还是买新鞋要紧。她轻快的走了出去,心想这回得买双素净颜色的鞋子,城里不时兴那太艳的鞋面,女学生还有穿白鞋的呢。 一个小时后,二霞拎着一双新鞋和一网兜香瓜回了来。傅西凉也回来了,透过那一层绿纱窗,她看见他正和楼上那个葛社长坐在桌前,低声谈着什么。如果来的是燕云先生,她必要挑两个好香瓜洗一洗切一切,用盘子端上去,心态有点像上供,燕云先生若是肯赏脸吃上两块,便等于是神仙显灵、收了供品,够她乐一阵子的。 但葛社长就算了。不是舍不得,是她觉得葛社长未必看得上那几块香瓜,自己到他跟前还打怵。 在院子里等了片刻,葛社长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单是对着傅西凉嘁嘁喳喳。二霞想了想,心说不管你吃不吃了,我得给他吃点。 于是接了自来水,洗了香瓜,她挑了三个顶香的,切成块掏了籽,干干净净的装进白瓷盘子里,然后隔着绿纱窗,小声问傅西凉:“你吃不吃香瓜呀?” -- 第197页 傅西凉向她抬了头:“吃。” 葛社长也抬了头:“霞你再沏壶茶过来。” * * 二霞把香瓜和热茶全送了进去,结果葛社长嫌茶太热,没法喝,掏了一张五元的钞票给她,让她去买几瓶冰镇汽水回来,剩下的就是她的跑腿钱。 二霞挎着篮子出了门,片刻之后回了来。她是从附近一家冷食店里买的汽水,店里最好的汽水是山海关汽水,两毛钱一瓶,她买了一篮子八瓶,也才花了一块六。 “剩下三块四,就全是我的了?”她心里琢磨。 收葛社长的跑腿费,她总是有点不安。又想:“做仆人做到我这个份上,也算到头了。一不吃苦二不受气,还成块成块的得赏钱。” * * 葛秀夫喝了两瓶冰镇汽水之后,便起身站到了傅西凉身后。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拿香瓜吃,他同时盯着傅西凉手中的纸与笔。 傅西凉很兴奋,右手紧紧的握着葛秀夫的钢笔,屏住呼吸,一笔一划的写信。这封信将是这场恶作剧中的重要工具,他从来都没有成功的捉弄过燕云,这回有了葛秀夫出谋划策,大概会成功一次了。 如此写满了一页信纸,傅西凉放下钢笔,甩了甩手心的热汗,回头问葛秀夫:“真的能行?” 葛秀夫把空盘子放到桌上:“绝对没有问题,我这几天一直派人盯着他,他明天去哪里干什么,我是能够确定的。” 傅西凉又说:“我有点怕他会发脾气。” “没事。”葛秀夫笑道:“他发你也发,你镇得住他。” 傅西凉点了点头,也认为自己应该能镇得住燕云——不过也难说。 “如果燕云没赶上火车,那我也不去了。”他回头又道。 “他赶不上火车,也不耽误咱们走。”葛秀夫说:“这一趟他赶不上,他总赶得上下一趟。大不了等咱们到了北戴河之后,等他一天就是了。” “万一他一生气,不来了——” “不可能,知道你跟我去北戴河了,别说有火车,就算没火车,他四脚着地也要追过来。”说到这里,葛秀夫一笑:“他一天到晚魔魔怔怔的……” 说到这里,他笑而不语,不说了。 * * 这一夜,风平浪静的过去了。 翌日上午,依然是风平浪静。傅燕云早上和中午都没露面,下午来了侦探所,和他的心腹干将丁志诚秘书讨论入股贸易公司一事,谈到了下午五六点钟,傅燕云开始犹豫:是和丁秘书出去下个馆子呢?还是跳窗户过去和弟弟共进晚餐? 他还没定下主意,二霞来了。 二霞今天把头发梳得溜光,穿着一身素净的衫裤,脚上穿了一双同样素净的新鞋。羞答答的走到傅燕云跟前,她给了他一封信:“西凉先生让我交给您的。” 傅燕云接了信,感觉莫名其妙:“他没事给我写什么信?有话直接过来告诉我不就得了?” “他下午出门了,让我看准时间,等到了晚上五点半,再过来给您送信。” 然后她看着傅燕云,又问:“您有回信给他吗?” 傅燕云看了她的打扮,一笑:“要出门啊?” 二霞低了头:“不是……” 傅燕云答道:“我也用不着回信,你有事就去吧。” 二霞答应一声,转身走了,一出大门就开始跑,一口气跑回了自家门口,她正好遇见了丁雨虹。 丁雨虹上午理了发,此刻上穿雪白的白衬衫,下穿一条裤线笔直的卡其色长裤,足蹬同样雪白的帆布鞋,已经提前叫来了两辆洋车,洋车就停在他身旁。 二霞放缓了脚步,故意用平常的语气问道:“这么早?” 丁雨虹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这还早?再迟一点戏就开场了。” 二霞进门找出大锁头,锁了院门。傅西凉知道她今晚要出门看戏,特地嘱咐了她该锁就锁,不用给自己留门。二霞以为他是要去燕云先生那里住,也没多问。 然而二人一起做了个深呼吸,红着脸做出很镇定的样子,各自坐上洋车,一前一后的往戏园子里去了。 再说傅燕云这边,他一边和丁秘书继续闲谈,一边撕开了那信的封口,从中抽出了一张折好的信纸。展开信纸定睛一看,他先是变了脸色,后是站了起来:“我操!” 丁秘书一惊:“怎么了?” 他抬头望向墙壁上的挂钟:“我弟弟跟着葛秀夫上北戴河去了!六点十分的火车!” 丁秘书心想你那么大个弟弟,又不是那么大个妹妹,他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呗!大夏天的去北戴河,这不是及其合理的举动吗? 然而未等他开口,傅燕云已经转身冲了出去。 * * 丁雨虹今天放假,汽车停在汽车房里,汽车房的钥匙在丁雨虹手里。 傅燕云出了大门,直奔街口,在街口坐上了一辆洋车。但这礼拜天的傍晚,街上车多人多,那洋车夫又几乎是一位老者,不是他自己跑不动,便是前方堵着车马、让他无法跑。傅燕云坐了片刻,就感觉自己浑身的肉都在颤,并且仿佛已经看见了弟弟被海浪卷走。 忽然起身跳下洋车,他往车座上扔了一块钱,然后瞅准人群中的空隙,开始一路往前钻着跑。终于突破了这一段喧闹街道,他看了看路旁等活儿的洋车,有心再雇一辆,可是一转念,还是算了——他若是急了眼,一般的好车夫未必跑得过他。 -- 第198页 他开始向前狂奔,一口气跑到了火车站。看到那卖月台票的窗口前排了老长的队伍,他几乎眼前一黑。这时候已经到了六点钟,他额外花了点辛苦费,托那排在前头的人给自己多买了一张月台票。有了月台票开路,他继续狂奔上了月台。就在这时,一列火车喷着蒸汽、鸣着汽笛,缓缓的开动了。 他脑中轰然一响,有那么一瞬间,几乎陷入了茫然。可他忽然看到了那火车前方——很远的一节车厢——开了车窗,有人探身出来张望,正是他弟弟! 傅西凉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傅西凉。有了目标就好办了,他和火车比着赛跑,一路疾冲向了傅西凉所在的窗口。眼看他将要和那窗口齐平了,傅西凉忽然狠命的向外一挣,探身出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将他拎起来就往车窗里拖。他猝不及防,惊叫一声,上半身已经被傅西凉拖进了窗内。 他开始挣扎:“脚、脚卡住了……” 可他弟弟哪管他的死活,单是对他生拉硬拽,非得一下子把他弄进车厢里不可。傅燕云只觉右脚一凉,这回人倒是彻底进了来,只是右脚的皮鞋掉在车外、再难寻觅了。 他瘫坐在地上,连累带吓,面无人色,单只是喘。他弟弟欢天喜地的站在他身后,弯腰捧着他的脑袋深吸了一口气。他弟弟的好朋友坐在对面床边,深吸了一口雪茄,然后俯身将一口烟喷向了他:“欢迎加入我们的海滨之旅。” 傅燕云依旧是喘,自己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清晰得像是一只拳头在捶。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来,他也不知道自己等会儿是应该先骂谁,还是先揍谁。 第一百零五章 :火车上 傅燕云坐在地上,依旧是喘,喘着喘着,忽然抬腕子看了看。 他那西装衣袖里露出一圈雪白浆硬的衬衫袖口,袖口敞开着,是他方才跑丢了一枚翡翠袖扣。 看过之后,他放下手,又看了看自己的右脚。 他是个讲体面的人,下午出门时虽然不是要见什么贵客,但还是打扮得衣冠楚楚,不但皮鞋擦得锃亮,领带结也打得端正饱满,又因为领带是墨绿暗花的颜色,所以还特地搭配了一对翡翠袖扣。 现在可好,鞋丢了一只,袖扣也丢了一枚,领带更是几乎歪到了脖子后头去,头发本来就乱了,被他弟弟拱了一鼻子,越发是乱上加乱。风从车窗外吹进来,越吹越急,正是火车加了速度,已经是正式上路。 他不能老这么在地上坐着,抬手抓了窗前小桌的桌沿,他借力起身,后退一步坐上了床边。等到气息稍微平顺些了,他终于开了口:“两个混账!” 然后他直视了对面床上的葛秀夫:“肯定全是你出的主意!” 紧接着扭头怒视他弟弟:“你个傻子,他说什么你就听什么!” 他弟弟穿着单薄长裤,丝质衬衫,衬衫下摆束进裤子里,两只袖子也都挽到肘际,看起来清凉利落,真是个要出门度假的样儿。长裤和衬衫全是前几天他从百货公司里给他买的,顶贵顶好的料子,为得是能让这个混账东西凉凉快快的过夏天,别热出一身的痱子来。买回来之后没见傅西凉穿过,他还以为是这两样不合弟弟的意,哪知道混账东西是要把新衣服留到今天凉快呢! 傅西凉现在也确实是挺舒服——方才不舒服,方才一直在担心燕云会赶不上火车,如果赶不上的话,他和葛秀夫就有了分歧:他的意思是如果没有燕云同行的话,自己就下火车回家;但葛秀夫认为大可不必,燕云赶不上这一趟,也一定会坐今晚八点的另一趟列车追上来。而他也知道自己的做法不大合适,因为葛秀夫带了好些箱行李和好些个人,上车下车没那么容易,是件兴师动众的大事。 所以自从和葛秀夫上了火车之后,他便是等得坐立不安,待到火车马上要开,上车送站的人都络绎下车了,月台上还不见燕云的踪影,他便感觉五内如焚,煎熬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葛秀夫看他似乎有点死去活来的意思,正打算起身安抚安抚他,哪知道他探身向外一看,燕云来了! 经了方才那一场煎熬之后,现在的傅西凉心满意足,甚至也不再在乎燕云会不会大发雷霆——反正他是如愿以偿了。 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出门旅行过,他是真的想去北戴河,不去北戴河,去别的地方也行。可旅行有个弊端,便是他一定会因此落进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去,而在陌生的环境里待久了,他会不安、会难受。 但是有了燕云在身边,这个问题就不成问题了。 燕云会凭着自身的气味、热度以及声音,为他营造出一个熟悉亲切的小世界。他想出去看看新鲜景儿,就去看,想四处的逛一逛,就去逛,看得腻了,逛得累了,转身一头便能扎回他的小世界里去,堪称是进可攻、退可守,只有快乐,没有痛苦。 这包厢里是相对着摆了两张上下铺,他靠了床尾栏杆坐着,腰背笔挺,很得意的翘着二郎腿,欢喜得想笑,但燕云正虎视眈眈的瞪着他,据他判断,此刻应该是不宜笑,所以垂眼望着地面,他以面无表情为主,只在美得忍不住时,才似笑非笑的抿一抿嘴,看着无情冷淡,相当的不是东西。 他这个可恨的德行,差一点就招来了傅燕云的一巴掌,但傅燕云知道罪魁不是弟弟,主谋是对面的葛秀夫。他不能放着主谋不打,却打自己的弟弟。 -- 第199页 可是葛秀夫也打不得,能打他早打了。 抬手把转了向的领带结转回来正了正,他对葛秀夫点了点头:“你好手段。” 葛秀夫一笑:“因为我懂你。” 傅燕云不再理他,对着地面说道:“下站是塘沽吧?下站跟我下车回家。” 傅西凉望向了他:“不。” “那我自己走。” “不。” “不听我的话了?” “当然。”傅西凉告诉他:“如果听了你的话,我这趟不就玩不成了?” 傅燕云被弟弟堵得没了话,停了片刻方道:“回头我抽时间,带你去一趟北戴河。” “我不想只和你去。”傅西凉说道:“你有时候有点烦。” 傅燕云提高了声音:“那你自己跟着他去不就得了?还特地给我送什么信?怕我闲着无聊,专门遛我一趟?” “我又怕我在外面会想你。” 傅燕云再次哑然。 哑了一分多钟,他指了指自己,转而质问弟弟:“我这个样子怎么和你去北戴河?我简直是连路都没法走!” 葛秀夫开了口:“衣服我有,鞋也有,一会儿给你开箱子拿一双。”他起身走过去,伸脚和傅燕云那光着袜底的右脚比了比:“你我身量差不多,脚的大小也差不多,你的衣服我全能穿,我的鞋,你应该也没问题。” 然后他坐了回去,伸手往烟灰缸里掸了掸烟灰:“其实论模样,我们两个更像兄弟。有没有兴趣认我做个义兄?我亏待不了你。” 傅燕云听到这里,终于忍无可忍,口出恶言:“滚你的蛋!” 又宣布:“到了塘沽我就下车,我不管你们了!” * * 天黑透了的时候,火车到了塘沽。 傅燕云没能如愿下车,因为被傅西凉合身压在了床上,从停车一直压到了开车,毫不容情,差点把傅燕云压得背过气去。等火车再次出发之后,傅西凉才起了来。 葛秀夫走去隔壁包厢,让包厢里的随从们打开了行李箱。拎着一双新皮鞋回了来,他弯腰把皮鞋往床前一放,然后探头看了看床上那仰面朝天的傅燕云:“喂,你还好吗?” 傅燕云忽然抽搐着咳嗽了一声,这才算是把这一口气喘了上来。 抬手推开葛秀夫那个脑袋,他摇摇晃晃的坐起身,伸下双腿脱鞋穿鞋,同时无可奈何,只能认命。脱下西装上衣挂到板壁衣钩上,他想了想侦探所里和家里,心中又是一阵庆幸:最近两边都没什么事,只要到站之后给葛隽夫发一封电报,让他们不要以为自己突然失踪了就好。 葛秀夫被他推了一下,但是并不介意,依旧是兴致勃勃:“现在好了,你除非跳车,否则哪儿也去不成了。接下来干什么?该吃晚饭了吧?” 傅燕云摇摇头:“你和西凉去吃,我再歇会儿。” 葛秀夫的心情实在是很不错,一听这话,他转身走到床边,一把牵起了傅西凉的手:“走,我们两个先去。” 傅西凉起身跟他走出去了,傅燕云坐在包厢里,就听他一出门便停了住,小声问葛秀夫:“我们吃饭的时候,他会不会逃走?” 葛秀夫回答:“外头全是荒山野岭,又是夜里,他不敢逃。” “万一……” “放心,如果他真跑了,我负责给你把他追回来。” 二人说到这里,一起走了。傅燕云弯腰捶了捶自己的大腿,心想这叫什么事呢? 然后他又坐了下去——两条腿不由自主的打哆嗦,是傍晚跑得太猛了。 * * 这趟列车是专往北戴河去的,车上都是有钱有闲的避暑之人,设了不少的卧铺和包厢。如今过了饭点,餐车里已经清静下来,葛秀夫和傅西凉找了个洁净位子坐下了,侍者送上菜单,葛秀夫打开看了看,点了几样菜,两瓶汽水,一杯白兰地。 在等菜的空当里,葛秀夫对着傅西凉低声笑道:“怎么样?我估计得不错吧?这回他老实了,你也满意了。” 傅西凉点点头:“是。” “我出了这么好的主意,你怎么感谢我?” “你说。” “让我说就没意思了。” 傅西凉垂眼望着桌面,思索了一会儿,然后眼皮一抬,眼珠子随之悠悠一转,向他射了目光:“等到了北戴河再说吧,现在我又能为你做什么呢?” 葛秀夫明知道他纯粹只是没想出答案,可又不能不觉得他这一抬眼和这一句话像是含义无限。有趣,哪怕傅西凉的言行只是一层假象也有趣,何况他还知道在那假象之下,也有一颗真心。 他正要说句笑话,却见傅西凉一抬头,身后同时响起了脚步声音。他回头望去,就见餐车里走进了两个中年男子,领头一位面如冠玉,穿着湖色印度纱长衫,后头一位穿着蓝色纺绸长衫,看着也是一位体面的老爷。 葛秀夫只识得这二人中的一位,傅西凉却是两个都认识——穿湖色长衫的那个是薛如玉,薛如玉身后那个蓝的,是他的三表哥李白蕖。 他对薛如玉和李白蕖都是完全的没兴趣,加之薛如玉身后活动着柳哈春的阴影,又听说李白蕖是满门邪恶,所以他自顾自的低下头,决定忽视他们。 葛秀夫倒是对着薛如玉一点头:“薛先生。” 薛如玉知道自家的四姨太在外头和葛秀夫有点不清不楚的关系,但他有把柄被四姨太攥着,想管她也管不了,只能含糊着装傻。如今对着葛秀夫,他有些尴尬,又不便得罪这一类人,所以也是点头致意:“葛社长。” -- 第200页 然后他看见了葛社长对面的傅西凉,如玉的白脸上又是一红,赶紧背对着那一桌坐了下来。他三表哥李白蕖不认得葛秀夫,但是认出了那个低着头的傅西凉,心里也有心病作祟,所以一声没言语,也悄悄在表弟对面坐下了。 二人从侍者手里接过菜牌子,低声研究点什么菜,聊着聊着,他们那股子别扭劲儿慢慢退了,于是点完菜后,他们开始闲谈家务事。薛如玉劝道:“表哥,不是我说,别人怎么想是别人的事,你身为他们的爹,还是一碗水端平为好,不该你这边全家热热闹闹的睡包厢,撵那孩子一个人去坐二等座。你这么干,他不会领你一毫的情,只会恨你偏心眼儿,你信不信?” “我也是没办法。”李白蕖低声道:“能带他过来,已经是很不易。你表嫂说那孩子是狼崽子,都不许他靠近她。” “那给他买张卧铺票也好啊。” “回去再说吧,回去给他买张卧铺票。” 第一百零六章 :春也在 餐车的厨子手艺相当不错,饭菜滋味胜过了一般的馆子。 葛秀夫虽然也饿了,但绝对吃不过傅西凉。端着一杯白兰地,他向后靠去,很有耐心的等着傅西凉吃完,这个时候,他忽然和二霞产生了同感,感觉傅西凉的肠胃像个小型的蒸汽锅炉,你就尽管往里填送燃料吧,送多少烧多少,产生的动力让他能一把将傅燕云从车窗外薅进来。 他心情好,所以耐心也无限。等傅西凉吃饱了,他问:“还要不要再喝点什么?” 傅西凉摇摇头,随即回头叫来侍者,又要了一条夹心面包和一瓶汽水,面包要用纸袋装好。 葛秀夫问他:“要当夜宵吗?餐车能一直开到半夜,饿了再过来吃就是了。” 夹心面包都是现成的,侍者立刻就将两样全送过来了。傅西凉拿着它们站了起来:“不是我吃,是带回去给燕云吃。” 葛秀夫让侍者把账记到自己那间包厢名下,然后也起了身:“怪不得他爱你,看你对他多好。” 傅西凉答道:“我对他不好,他也会爱我。” 葛秀夫又抿了一口酒,放下了酒杯:“为什么?” 傅西凉迈步向车厢出口走去:“因为他就是这样的。” 说完这话,他出了车厢,随即猛的后退一步,见了鬼似的瞪了前方来客——前方来客穿着一身藕色软短旗袍,头发烫成一朵香云,正是柳笑春! 柳笑春冷不丁的见了他,也是一愣。葛秀夫这时走了过来,见此情形,倒是精神一振:“亲爱的,你也——” 柳笑春将一根食指竖到唇边,用力的“嘘”了一声:“别胡说八道,仔细让老薛听见。” 葛秀夫果然压低了声音:“你怎么有兴致陪老薛出来避暑了?难道是良心发现,怕老薛被那一摞绿帽捂出痱子?” “去你的,我又不是陪老薛去龙潭虎穴,有的玩我为什么不玩?他不带我来我还要来呢。” “那你那个绍钧不得伤心?” 柳笑春小声答道:“快别提那位了,要不是他逼得紧,我这趟也不会非来不可。成天的闹着要跟我结婚,谁受得了?” “那你就跟他结嘛,反正也好了这么久了。他对你要是能明媒正娶,不比你给人当小老婆强?” “我嫌他穷。” “程家还可以吧?” “程家的钱归他爹管,他敢对我明媒正娶,他家立刻就能断了他的钱,用不了一个月他就会变成个穷小子。到了那时候怎么办?难道要我拿钱养着他?”她“嘁”了一声,嗤之以鼻:“要养汉我也不养他呀!” 她扭头看向躲到了一旁的傅西凉:“养个你还差不多。” 葛秀夫倒是挺爱听柳笑春说话,感觉这女人随便抛出三言两语,都能演绎成一篇很招人看的文章:“噢,这么一比,还是老薛好。” “老薛么,”她将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一转,从鼻孔里呼出两道气流:“虽然也一般,但是还可以。” “要不要考虑跟我?” “不敢,怕你把我给卖了。” 说完这话,她又看了傅西凉一眼,同时问葛秀夫:“你俩是一起的?” “对。” “怪了,你俩怎么会混到一起去?又不是一路人。” 葛秀夫笑道:“有缘千里来相会嘛,不是一路人也无妨。” 柳笑春一撇嘴,转身走到了傅西凉面前:“你躲我干什么呀?怕我吃了你?” 傅西凉一手抱着夹心面包的纸袋,一手拎着那瓶汽水,后背紧靠着板壁。在火车行进的隆隆声中,他不愿再提自己上回在她那里所受的惊吓与欺负,因为提起来便是说来话长,而他不想和她多讲半个字。 于是,他只沉着脸,低声说道:“因为你太下流了!” 柳笑春到了如今,也看出他不是用“傻小子”三个字可以概括,他似乎有种难以形容的古怪,根本就是异于常人。但她不在乎,她一不打算讨他的好,二不打算谋他的财,他怪就怪去,反正今天她既是遇见了他,就不能轻易的放他过去。 伸出一根纤纤玉指,她对着他的胸膛一划:“就下流。” 她那指甲尖尖的,涂了鲜红蔻丹,用力的划下去,感觉说不上是痛还是痒。傅西凉被她划得一哆嗦,对她又是恼、又是怕、又是没办法,索性用汽水瓶拨开她的手,迈步向前推开车厢门就走。 -- 第201页 柳笑春在傅西凉这里从来就没得过好脸,而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搞的,对着他也不大要脸——可能还是因为他太古怪,以至于她对他另有了一个标准。 葛秀夫这时说道:“别招惹他,他不懂你这一套。” “懂你那一套?” 葛秀夫笑了:“想什么呢?他是我的朋友,正经朋友。” “看出正经来了,也没法不正经,他比你高了半头,你往他身上一爬,整个儿的就是个猴上树。你俩要是调换一下位置呢,他又……” “得得得得得——”葛秀夫哭笑不得:“你快给我打住。他刚才那句话没说错,你这娘们儿确实是下流。”他皱着眉头,忍不住笑:“亏你想得出来。” 柳笑春想想自己刚才那句话,也笑了:“我就是这样,想也想得出来,说也说得出口,所以往后别想着占我便宜,我这张嘴可不饶人。” 然后她抬手一打葛秀夫的肩膀,扭着细腰推开餐车车厢的门,找她的老薛去了。 葛秀夫站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回头又看了看她,然后向前进入包厢车厢的门,追向了傅西凉。 * * 傅西凉回了包厢,进门之后,把夹心面包和汽水放到了窗前小桌上:“燕云,我给你买了面包。” 傅燕云在这床边坐了半天,一是休息,二是想心事。在和葛秀夫朝夕相处的那八天里,他因为饱受对方的言语刺激——还不只是刺激,葛秀夫对他简直是连刺激、带窥探、带分析、带评论,恨不得钻进他心里翻江倒海,以至于那八天他的反应好似害喜,最终元气大伤,瘦了好些斤。 如今他已经上了贼车,一旦到了北戴河,必定又要重演那八天的情景,如果自己再由着性子绝食和反胃,后果不堪设想,单是瘦回去倒也罢了,怕的是会病倒——一旦真病倒了,那怎么办?弟弟是不会照顾病人的,葛秀夫应该不会将他扔到一旁不管,可他一见了葛秀夫就头疼。如果成天对着葛秀夫,他最终极有可能殒命海滨。 这么一想,他心中便隐隐燃起了求生的斗志之火,认为自己该吃还是得吃,不想吃也要吃。 还有一节:他前些天虽是被葛秀夫刺得心乱如麻,但一个人不能总这么乱下去,乱着乱着就乱麻木了,就没那么乱了。 所以瞥了那夹心面包一眼,他说道:“你吃得满嘴流油回来了,让我坐在包厢里啃干面包?” 傅西凉一听这话,连忙掏出手帕擦了擦嘴,随即告诉他:“嘴是干净的,我吃完饭就擦过了,没有流油。” 然后又说:“对,面包就是给你吃的。” 傅燕云反问失败,只好闭嘴。站起来走了几步,他那两条腿还是有点不听使唤,扶着床栏站稳了,他问傅西凉:“餐车里人多不多?” “不多。” “过来陪着我,我去餐车吃。” “我不去。” 傅燕云万没想到他竟然会如此无情的拒绝,简直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什么?” “餐车里有柳哈春,我不去。” 葛秀夫往床上一躺,伸了伸腰:“确实是有。那娘们儿跟有瘾似的,专爱撩他。我先躺一躺,你要是腿软走不动,等会儿我带你去。” 傅燕云想了想,扶着床栏挪回窗前,从纸袋里拿出了那只沉甸甸的夹心面包。 “先凑合一口。”他想:“过一个小时再去正经吃一顿。” * * 傅燕云总怕自己营养不足,无力应付接下来的北戴河之旅。但事实是他吃了那一只大号夹心面包之后,便撑得发了昏,完全不必再去餐车补充一顿了。 这时已经是夜里十点多钟,他先去车厢一端的盥洗室里洗漱了,然后回了来,看了看包厢里的床铺。他累得腰膝酸痛,照说应该睡在下铺,可如果睡在下铺,他一翻身就会看见对面床铺上的葛秀夫。 这么一想,他便弯腰脱鞋,爬梯子上了上铺。 葛秀夫的随从这时端来了两盆热水,让葛秀夫和傅西凉在包厢里洗脸刷牙,不必再往盥洗室里去。等这二人洗漱完毕了,傅燕云告诉傅西凉:“不要脱了,就这么睡吧。” 傅西凉躺到了他的下铺:“嗯。” 葛秀夫锁了包厢门,关了电灯,摸黑找到了自己那张下铺。他也累了,躺下之后就闭了眼睛。 闭了一会儿,他也不知道自己睡没睡着,反正忽然就醒了过来,正好看见傅西凉下床起身,转向了上铺的傅燕云。 手臂越过上铺矮矮的一段围栏,他先是拉扯傅燕云,后是探头过去,像是在傅燕云的脖子那里掏着什么。傅燕云哼了一声,显然也是刚刚被他闹醒,发出含糊的声音:“干什么?” 葛秀夫以为傅西凉是在梦游,可傅西凉随即就做出了清晰的回答:“燕云我睡不着。” “睡不着也得睡……”傅燕云困得眼睛都没睁开:“否则明天没精神……” 但傅西凉就是怕明天自己没精神,所以此刻才要折腾傅燕云。方才他一直有事做,一直在忙,心中除了快乐没别的;如今熄了电灯,四处也寂静了,他才察觉到此地那令人不安的陌生。 伸手掏了一阵,他踮起脚,竟是把脑袋越过围栏凑向傅燕云,深吸了两口气。 傅燕云起初是不想动,随他吸去,可随即又意识到这是在火车上,对面还躺着一个不知是睡是醒的葛秀夫。 -- 第202页 “好了好了……”他翻身面对了傅西凉,抬手去摸他的头和脸,又轻声说道:“这里不行,这里是火车上,等下火车安顿好了再说……” 傅西凉单手抓住他的衣领,硬把他拽到了围栏前,然后把整张脸都埋进了他的领口。 在“家”的气味里,他渐渐镇定了下来。抓着衣领的手指缓缓松了开,他抬起头,无目的的又唤了一声:“燕云。” 傅燕云又摸了摸他的短发:“我在这里,睡吧,明天就到北戴河了。” * * 凌晨时分,傅西凉醒了。 葛秀夫睡得少,比他醒得更早,但是躺在床上懒怠起来。看见傅西凉睁了眼睛,他便抬手招了招。 傅西凉起了来,走到他这边坐下。他小声的问:“是不是在火车上睡不好?” 傅西凉扭头看着他:“还好。” “撒谎。”他说:“我都看见你半夜起来闹你哥哥了。” 傅西凉有点不好意思,因为知道别人不会像自己这么多事,睡觉也会成为难题。 葛秀夫又朝着对面上铺一指:“他香?” 傅西凉这回点了点头:“嗯。” 葛秀夫笑了,一边笑一边坐起身,穿了鞋站起来。走到傅燕云跟前,他踮了踮脚,感觉还差了那么一点高度,便回身搬来了一只方凳,结果踩上去一看,又高得过了分,以至于他须得抓着围栏,来个深深的大弯腰。 低头凑到傅燕云跟前,他也嗅了嗅。傅燕云隐约感觉面前覆下一片阴影,便喃喃说道:“别闹,白天别闹,等到了晚上再说,今晚我带你睡……” 说到这里,他感觉不对,猛的睁开了眼睛——随即又猛的坐了起来:“你?” 葛秀夫轻轻巧巧的跳下了椅子:“别怕,我只不过是听西凉说你通体芬芳,嗅之令人沉醉,所以一时好奇,没忍耐住。” 傅燕云气得咬牙切齿:“葛秀夫啊葛秀夫,你让我说你什么才好!我昨天跑得一身大汗,又在这不干不净的床上滚了一夜,我他妈的可能芬芳吗?” 葛秀夫回头告诉傅西凉:“他确实是一身的汗味,熏死我了。” 傅燕云怒道:“那倒也不至于!” 第一百零七章 :旅途终点 这一趟专开北戴河的列车,车上满载着前去游玩避暑的乘客。既是会有闲情去洗海水浴和晒太阳,便可见车上大概都是有钱有闲的阶级,所以这列车上最次的座位也是二等座,所载的乘客数目有限,并不是那乱哄哄的普通列车。 一夜过后,到了翌日中午,列车到了北戴河站。先前车上一直不乱,结果到站的时候乱了,轻手利脚的摩登男女自顾自的往外挤,先生和少奶奶们则是又要指挥老妈子照应小孩子,又要命令仆人向外扛行李,咳嗽气喘的老太爷拄着拐棍堵了整条过道,而一些个豆大的淘气孩子又趁机乱窜,又有几名军官模样的青年吆五喝六的向外混撞,也不知道是哪位武将的副官。 葛秀夫暂且不急,站在包厢门口向外望,要等这一波汹涌人浪拍出去了,再从容的往外走。傅燕云一手摁着胸前领带,一手向上推着领带结,同时环视四周,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落了下。上午他正正经经的吃了一顿饭,吃得挺饱,所以现在的气色和精气神全不错,只是双腿酸痛,还是因为昨晚跑得太猛,累着了。 傅西凉站在葛秀夫身后,也在向外张望着。这个包厢里,因为有着傅燕云和葛秀夫,所以对他来讲,宛如一只保险箱。他向来畏惧汹涌的人声人浪,但如果是藏在保险箱里做旁观者,感觉就会好得多。 葛秀夫忽然拉起了他的手,回头又对傅燕云唤道:“云,走了。” 傅西凉向外迈了一步,忽然停下来也回了头:“我的眼镜?” 傅燕云见他果然是没戴眼镜,连忙转身去看他那张下铺的枕边,结果就在这时,傅西凉从胸前口袋里抽出眼镜,单手戴了上:“找到了。” 傅燕云抬起头,目光顺势一扫窗前桌面,发现桌面上扔着一只扁扁的雪松木盒子,是葛秀夫的雪茄盒。一把抄起盒子,他转向门口:“你不要你的——” 话问到一半,他发现葛秀夫已经和他弟弟走出去了。而一名虎背熊腰的西装大汉一手拎着一只大行李箱从包厢门前经过,经过之时冲着房内的他一点头:“傅先生。” 傅燕云也一点头,认出了他是葛秀夫的保镖之一,好像是叫什么强,模样长得和凶神差不多,其实人挺和气,一开口慢条斯理的,有股子娓娓道来的劲儿。 追着这位大汉,傅燕云拿着雪茄盒子也出了包厢。有了这大汉开路,他完全不受任何挤,轻轻松松的便下了火车。 脚踏实地了之后,在一簇簇的人群中,他找到了站在一摞箱子旁的葛秀夫和傅西凉。大踏步走过去,他把盒子递向葛秀夫:“不要了?” 葛秀夫“哎哟”一声,接了过来:“我早把它忘了,还是你细心。”然后把盒子递向了正在弯腰放箱子的大汉:“强你收起来。” 强挺温柔的“嗳”了一声,双手接过雪茄盒子,蹲下来将一只行李箱打开一条缝,将盒子塞了进去。 傅燕云看了看四周的情形,随即拉起傅西凉的手,连着胳膊往自己臂下一夹:“站直了,不许晃。” 傅西凉刚才又有点要现原形,高高大大的站不安分,很有节奏的来回晃。被他哥哥夹住了一条胳膊之后,他镇定了些,不晃了,然而镇定了没有两分钟,忽然有人远远的唤了一声“燕云”,他觅声望去,不得不暂时松开了弟弟:“老白?” -- 第203页 原来远方站了一男一女二人,男子是他的同学兼挚友白公子,女子是白公子的小妹。白公子和家里人没话讲,也就是和这个小妹还有几分亲情。上个月他跟着傅燕云买债券,赚了一笔小钱,便和小妹瞒着家里,悄悄的溜了出来玩一趟。 傅燕云走过去和白公子寒暄,临走时交待葛秀夫:“你夹着他,别让他晃。” 葛秀夫答应了一声,但是没学傅燕云的样,而是和傅西凉并肩站了,左手握住了傅西凉的左手,右手搂住了傅西凉的腰。傅西凉做了几个深呼吸,并且自己管了自己,不许自己乱动。 他刚把自己安顿好,一道藕色的花影飘了过来,正是摇着小花折扇的柳笑春。这回是薛如玉与李白蕖两家结伴出游,薛如玉只带了她,李白蕖却是拖家带口,上下火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她素来不以薛家的主妇自居,没有兴趣帮李太太拎行李和抱小孩子。火车一停,她连自家的行李都全丢给了老薛,自己伶伶俐俐的先扭了下来。 此刻打量着葛秀夫和傅西凉,她一边扇风一边问:“你俩干嘛呢?这么搂着不热吗?” 葛秀夫笑道:“没办法,小男朋友,我不能不多关照些。” 柳笑春上回在巡捕房里听他说什么“男朋友”“女朋友”的话,一直只以为他当时是即兴的扯淡,可是此刻一扫他那双手的位置,她发现葛秀夫左手握得结实,右手搂得服帖,像要把那大个子搂进怀里似的,若不是真存了几分关切与喜爱,绝搂不出这个效果。 用扇子骨一磕下巴,她心里想:“你来真的?” 又想:“我先看上的,他给截去了?可他截去了又有什么用?表演猴上树?这傻小子能让他上?况且人家还有个精明的哥哥呢,人家哥哥也不会让吧?”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的一扭头,就见傅燕云匆匆的走了回来。一见傅燕云,她整个人都挺得直了些,将那一身的曲线收了收:“燕云先生?你也来了?” 傅燕云站了住:“柳小姐?”随即他解释道:“我哪里是——是他把我弟弟带过来了,我放心不下,所以——” 他不愿意让外人误会自己和葛秀夫是朋友,又不便实话实说,所以答得吞吞吐吐。柳笑春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一定又是这个家伙使坏。”她用折扇一指葛秀夫:“这家伙坏透了。” 她骂人并不只是骂,还要配着生动的语气和表情,时常是让那挨骂的不但不生气、甚至还挺美——葛秀夫现在笑眯眯的就挺美。 约摸着薛如玉快要下来了,她向着几人道了别,风摆荷花似的摇曳而去。傅燕云掏手帕擦了擦汗,望向葛秀夫:“我们怎么走?去海滨是不是还得再坐一趟火车?” “不坐了。”葛秀夫答道:“出站,站外有汽车接我们。” “汽车会不会太慢?” “慢也慢不到哪里去,而且清静,咱们三个在后排一坐,多么自在。” “那我宁愿走着过去。” “这话我倒是信。昨晚见识过了,你确实是脚力惊人。” 傅燕云皱了眉头看着他,看了几秒钟后,一点头:“好,那就坐汽车。” 葛秀夫对着身旁保镖下令:“出发!” 这一行人就此离去。月台上依然乱着,柳笑春在一根柱子旁站了,遥望着薛如玉帮李白蕖拎手提包。薛李二人二十年如一日,一直维持着极其纯粹的浅薄友谊,因为各自都确定了自己从对方那里绝对捞不到一毫好处,对方从自己这里也绝刮不走半个铜板,所以内心充满了安全感,一点宿怨都没有,只要一想起对方那个人,心中便会涌出许多美好的回忆,譬如一起吃,一起喝,一起赌,一起逛堂子等等。 她百无聊赖,正看着薛如玉发呆,身边忽然跑来了个气咻咻的活物。她扭头一看,认出对方是李家那个狼崽子李毓秀。 李毓秀前几天时来运转,在饿得潜入厨房偷剩饭时,偶然被他三叔兼父亲撞了见。李白蕖先前忙着和骨肉至亲们战斗,忙得都忘了这个儿子,这些天李家的战火终于平息,交战几方发现再斗下去就只剩下抡刀互砍了,便恢复理性,决定谈判,把卖老宅的钱分一分,然后各自成立小家庭去。 也正是因此,李白蕖才有了闲心带妻儿前来北戴河避暑,也有了多余的感情,能够怜爱了李毓秀——这个夏天,李毓秀的个子蹿了起来,袖子和裤腿全都短得吊着,露出的小臂和小腿瘦成了骨头棒子,大脚趾头还把鞋头顶了个窟窿。 李白蕖一动感情,李毓秀就得了两身新衣服和一些零花钱,自己跑去小馆子里吃了好几顿大鱼大肉。这回出门去北戴河,他也打扮了一番,上穿短袖衬衫,打着领结,下穿西式短裤,配着及膝的长袜和皮鞋,是大号学童的装束。一口气从二等车厢狂奔过来,他在柳笑春身边停了,气喘吁吁的往出口看:“那是傅燕云吗?” 柳笑春见的坏人多了,并不认为李毓秀坏得特殊,他问她就答:“是。” “他也来了?” “来了呗。” “他不坐火车去海滨吗?” “都出站了,想必是不坐啰。” 李毓秀收回目光,也不去帮他三叔搬运行李,只和柳笑春站在一起,不是因为柳笑春特别的美丽,只因为他认为柳笑春是个堂子出身的坏女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和自己一样。 -- 第204页 而且他也感觉出来了:柳笑春没拿自己当回事,自己在柳笑春那里不是怪物,就是个平常的半大孩子。 这时,柳笑春忽然用小折扇向前指了指:“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没看你爹都累得狗喘了吗?还不赶紧过去帮他扛一件?” “他不是我爹,他是我三叔。” “得了吧,谁不知道你家那点破事。赶紧过去表现表现,别像个桩子似的往我这儿一杵。你把你爹哄好了,往后有你的好处。” 李毓秀低头站着,不动,站了一会儿,向前走了,从李白蕖手里接过了一只藤箱。 第一百零八章 :海滨别墅 傅西凉侧身面朝着车窗,耳边响着的是车声、风声以及鸟鸣声。 路是土路,算不得好,但是因为连着几天都是大晴天,路面干燥,汽车跑得倒也顺畅。离了那喧嚣混乱的火车站,呼吸着带了咸味的潮润空气,他望着车外那一掠而过的树与花,心中重又快乐起来,真感觉自己是“出来”玩了。 葛秀夫守着另外一侧车窗,也是兴致勃勃的向外看风景,偶尔向汽车夫问几句话。汽车夫和汽车都是他二舅家的,整个夏天就驻扎在北戴河,负责接客送客。他二舅上个月过来住了一阵子,前天刚走,所以别墅里是要什么有什么,进去就能直接住,都不必等着仆人再收拾,连厨子都有。 傅燕云坐在中间,右手搭在腿间,左手捻着右腕的翡翠袖扣。事已至此,他心里反倒清静了,想自己能在这里休息几天也不错,既来之、则安之么。否则还能怎么样?扛着弟弟跳车跑回天津去? 所以在确保弟弟不会被海浪卷走的前提下,他打算珍惜这几天的光阴,散散心,吹吹风,去找白公子闲聊一聊。另外就是——横了葛秀夫一眼——别再和这家伙起什么冲突。自己最近在他面前有点落下风,起了冲突也无胜算,况且这回又是住在他二舅的别墅里,从人情礼貌的角度出发,也应该对他客气一点。 想到这里,他转向了弟弟的方向。望着弟弟的后影,他忽然有些感慨:“记不记得我们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来的了?那时候你还是个孩子。” 他弟弟做出回答:“看,松鼠!” 傅燕云贼心不死,又道:“你那时候还没有我高。” 他弟弟头都不回:“天上有鹰!” 傅燕云终于闭了嘴,有些寂寞,心想:“牛头不对马嘴。” 随即肋下一痛,他扭头望去,是葛秀夫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子。葛秀夫问他:“伤心了吗?” 他把对方的胳膊肘搡了回去:“我感觉非常的好。” “那看来是习惯了。” “你以后也会习惯。”傅燕云说:“不过我是没办法,你是自找的。” “我倒不像你这么悲观。” “当然,你也没有我的责任。” “你的责任是比我多了些,但是也没有你想的那么重。” 傅燕云呼出了两道冷气:“你懂什么。” 葛秀夫感觉傅燕云身上有点苦修之人的气质——其实可以不必那么苦的,但他乐在其中,越苦越有滋味。对于这一类别有嗜好的人,他没法劝,劝也劝不通。天气这样的晴好,远方已经隐约看见了一抹海蓝,多么美的时节和世界啊,傅燕云却是非得赶在这时,抚今思昔的感慨一番。 结果是他热脸贴了冷屁股,他弟弟忙着看松鼠和鹰,根本就没听见他感慨的是什么。这不是活该么? 汽车有些颠簸,几乎将后座三人颠成一团。葛秀夫挣扎着坐正了,问汽车夫:“这段路怎么没人修一修?” 汽车夫答道:“本来这路还行,是上个礼拜下完雨后,有大卡车往海滨运烟花,把路压坏了。” “运了多少烟花,把路压成这样?” “也不是烟花的事,是这路就不禁压,禁不住大卡车来回跑。”汽车夫也被颠得乱蹦,自己忍不住笑:“好在这段路不长,您挺一挺,开过去就到别墅了。” * * 汽车夫所言不谬,汽车驶过了这一段路后,果然便是进了个新的天地,不但道路平整了,道路两旁的草木经过修剪,也都有了款式,并且林立着各色店铺,店铺全是西洋风格,招牌印着洋文、装着彩灯。洋车向前飕飕跑着,一群金发碧眼的男女骑着自行车,嘻嘻哈哈的从汽车旁经过。 傅西凉望着他们的背影,想起了自己的自行车,不由得微笑起来,同时又感觉有点对不起它,因为没有带它同行。别的自行车可以和主人一起兴高采烈的向前疾驰,它却只能独自停在家里。 由着自行车,他忽然又想起了一个人,回头对傅燕云说道:“二霞还不知道我出了远门。” 傅燕云反问:“现在刚想起二霞来?” 他点点头:“嗯。” 傅燕云答道:“不用你管。这里一定有邮局,下了车我就往天津发电报,让侦探所的人过去告诉她一声就是了。” 说这话时,汽车已经拐了个弯,路边一侧是海,一侧便是各色别墅。在这条道路上又行驶了一阵,汽车停在了两扇铁栅栏门外,大门早敞开了,仆人正在内外穿梭忙碌,一个专门留在这里负责看房子的老仆人迎了出来,管葛秀夫叫“秀少爷”。秀少爷每年夏天都来,老仆人年年都会看见他,他也每回都会很大方的给老仆人一些赏钱,赏得老仆人对他都有了感情。 -- 第205页 秀少爷一行人坐了两辆汽车,后一辆照例是装着随从和行李,老仆人不管后一辆,只看前一辆,不知道秀少爷今年夏天又会带几个女朋友过来。孰料后排左右车门一开,一个女的也没看见,倒是钻出来两个男的,紧接着副驾驶座上跳下一名保镖,将一把黑伞撑到车门前,让秀少爷自己也下了来。 对着老仆人打了个招呼,葛秀夫见老仆人面露茫然之色,并且忍不住向远处张望,便道:“甭找了,这回没女人让你过眼瘾啦。” 老仆人因为过于困惑,所以都没来得及回应这句戏谑之语,及至秀少爷照例往他怀里扔了两张钞票,他才回过神来,从秀少爷身上找到了几丝旧日的风采。 手接钞票道了谢,他连忙引领秀少爷一行人进入别墅,同时偷眼看了看那俩男的,看过之后,依旧是不得要领。如果说他俩是取代女朋友来的呢?看着不像,实在不像;如果说他俩是秀少爷的正经朋友,那么女的又藏到哪里去了?没带女的?不能够哇!秀少爷来是干什么的?不就是为了玩才来的吗? 老仆人如何困惑,姑且不提。只说三人进了别墅,这别墅有了些年头,但修缮得勤,所以看着虽然不新,但是各处设施洁净完好,楼上楼下皆有现代化的盥洗室和浴室,通着热水管子,十分便利。楼下除了客厅餐厅,还有小起居室和书房,以及一间打牌的屋子。楼上则是四间卧室,两间朝着后院,两间对着大海,仆人今早将寝具全部换过,窗户也一直开着,让整层二楼都是凉爽明亮。 葛秀夫走进一间朝海的卧室看了看,问道:“我要一间,余下一间给谁?你还是西凉?” 随即他回了头,见傅西凉不在房内,便对着傅燕云低声说道:“放放手吧,我这都是好话,没有那么大的弟弟还搂着睡的。” “难道是我愿意?” “我看就是你愿意,你是拿他当主心骨呢。” “胡说八道。” “别急,我问你,假如你弟弟有一天远走高飞了,用不着你管了,你怎么办?你打算接下来怎么活?” “我忙得很,难道还怕我没事做吗?” “对,你还可以娶妻生子,比如到我家里去,让老太太给你介绍一位阔小姐,让你再高升一步。” 傅燕云跟他犟上了:“对,没错,可以。” “但那些事又都是可做可不做的,做也行、不做也行。是不是?”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要是没了西凉,你心里也就没什么非你不可的大事了,你心里就空了。人的心里如果空了,活着就没意思了,差不多也就要完蛋了。” 傅燕云看着他,皱着眉毛。 片刻之后,他问葛秀夫:“那你说我要怎么办?能放手我早放了。” “我哪知道,我又没你这毛病。” “我有什么毛病?问题不在我这里,在西凉那里。如果西凉是完全正常的,我当然不会这样。” “是,是,辛苦你了。白天管你弟弟的闲事,夜里还得搂你弟弟睡觉。海边比天津凉快不少,夜里想着给你弟弟盖上点儿,反正你睡着了也看不见什么,就别老让人家整夜晾着了。” “你这个下流坯——”他回头看了看,确定了弟弟不在自己身后:“这种肮脏玩笑你到底要开到什么时候?” “开到我解了恨为止。”葛秀夫笑了起来,对着傅燕云点点头:“当初嘴巴不是厉害得很吗? ‘冰肌雪肤’什么的,还想让我脱了给你看看。你现在还想不想看了?想的话今晚你留下来,我请你看个痛快。” “我随便损你两句,结果你记到现在。好,你记吧,你要是能记一生一世,我就服了你。” “一生一世倒也不必。”葛秀夫溜达到了窗前:“我感觉着,再过几天就差不多了。” 然后对着窗外,他“嚯”了一声。傅燕云听他声音有异,不由得也走了过去,就见院门外的道路边停了一辆汽车,车门开着,门前站了一胖一瘦两位小姐,二人一起面对着傅西凉。胖的那个连说话带噘嘴带跺脚,瘦的不住的拉扯她的衣袖,仿佛是正在劝。傅西凉微微躬着点身,做了个凝神倾听的姿态,听着听着,瘦的先上了汽车,一边对着傅西凉笑语,一边拉扯那个胖的上车。傅西凉抬手扶着车门,等胖的一坐进汽车里,就立刻关了车门。 汽车开走了,傅西凉转身往回走,葛秀夫探身向他喊道:“西凉,上楼。” 傅西凉仰起脸,看了他一眼,然后走入楼内。 转眼的工夫,他上来了,见了傅燕云便说:“我在外面看见了聂心潭,她和陆小姐在一起,她要气死了。” 傅燕云听了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倒也能够理解:“那是聂小姐?我看着也像她。” “她今天穿得像一只水母。” “不许背后说人坏话。” “没说坏话,我说她像水母。” “说人家样子像水母,难道还是好话?” 话音落下,傅燕云感觉自己语气有些凶,便换了话题:“她为什么气死了?” “因为她早上接到电报,她家里让她今天一定要回家。” “但是她不想回?” “是。她是上个礼拜来的,本来打算在这里住满半个月,但是她家里人出尔反尔,欺骗了她。” -- 第206页 “也许是家里出了什么急事,不许褒贬人家的家庭。” 傅西凉随口说了几句闲话,还不是自己想说,是傅燕云问了才说的,结果连着得了两个“不许”。高高的倚着门框站立了,他看了对方一眼,心想燕云这么没好气,会不会是又和葛秀夫拌了嘴? 反正他们就总是拌嘴。燕云说葛秀夫不是好人,葛秀夫说燕云是——是什么来着?醋精?但是总得来讲,问题不大,偶尔拌拌嘴是没关系的,他和燕云不也总是一时好了、一时恼了? 从傅燕云脸上收回目光,他望向了葛秀夫:“什么时候可以去海边?” 葛秀夫向后靠着窗台:“现在下楼吃午饭,吃完午饭就去。”然后直起身迈了步:“今晚让你睡隔壁那间卧室,早上起床就能看见大海,好不好?” 他立刻转身走去隔壁看了看,随即回了来:“好。” 重新望向傅燕云,他见他脸上还是阴有多云,便绕到他身后,握了他的肩膀往外推他:“你要是非得给我脸色看的话,就到卧室里去吧。” 傅燕云被他推了个莫名其妙,身不由己的往外走去:“啊?” “你一到海边就烦人,我不想看见你。” 傅燕云这才明白过来,但是已经拐弯进了隔壁卧室。转身握住门把手,他探身向外问道:“那你今晚还要不要我了?” 傅西凉正要下楼,听了这话,停下来略一犹豫,紧接着答道:“再说。” 葛秀夫一把将傅燕云从门内拽了出来:“芳邻,别拿乔了,人家不会惯着你的。” 第一百零九章 :最后的静夜 傅燕云独自一人,出了邮局。 这时已经到了暮色四合的时候,海边这几条道路上早早亮了电灯,四处皆是露胳膊露腿的摩登男女,空气弥漫着懒散与狂欢的意味。 他下午挺忙,吃过午饭之后,先是沐浴更衣,洗去一身的汗味,然后和傅西凉去了一趟海滩。傅西凉不喜欢到那人多的地方,要到一处怪石嶙峋的岬角上去看海,傅燕云怕他掉下去,或者被那石头绊个头破血流,所以不许他去,自己另找了一小块僻静海滩,那块海滩被两个岬角夹了住,面积狭窄,不招人来,但是距离别墅并不算远,正适合傅西凉在那里自娱自乐。 这花了他不少的工夫,然后他赶时间去了邮局,往侦探所里发了电报,将所里的一应事务都交给了丁志诚秘书,且让丁秘书再向梅小姐知会一声,请她安心看家。邮局里人很多,他为了发这封电报,排队又排了好半天。 出了邮局之后,他抬头看了看路牌,又回头看了看邮局大门外钉着的门牌号,发现此地距离白公子下榻的饭店不远,自己很可以溜达过去,和他共进晚餐,顺便谈谈。否则明天不知道会是什么情形,他不敢确定自己明天是否还有这样的闲工夫。 反正今晚是可以安然度过的,他可以打包票,保证弟弟绝不会在那一小块无人海滩上被浪卷走,况且葛秀夫也会在——他出发来邮局时,别墅里的仆人已经开始往海边搬运沙滩伞和沙滩桌椅。葛秀夫手下的那个“强”也跟去了,“强”一手拎着一保温桶的冰淇淋,一手拎着一只冰桶,桶里放着汽水和啤酒,以便葛社长可以在沙滩伞下连吃带喝。 这么一想,他便拐了弯,数着门牌号码,找白公子的饭店去了。 * * 傅西凉用一把花匠用的短柄小铁铲,在这块偏僻的沙滩上掘坑玩。 往他身后望,过了一片乱石滩,再走过一片略荒凉些的沙滩,然后才是沙滩伞林立的热闹所在,伞下伞外、滩上海中,活动着花花绿绿的人影。傅西凉不愿成为那些人影中的一员,但是很高兴听到他们全都嬉闹在距离自己不远不近的地方。海风把他们的快乐都吹拂过来了。 铁铲嚓嚓的插进湿润细沙,将它成块成块的挖掘出来,不费力,很轻松,铁铲插入细沙时有微妙的、令人愉快的手感。他越挖越来劲,跪在沙滩上,俯身把头探入坑中,要进一步的深挖。 葛秀夫坐在稍远处的沙滩伞下,身上裹着一条绣了金龙的墨蓝色浴袍,赤脚踏在沙子上,脚旁放着拖鞋。两名保镖坐在更远一点的路边阴凉处,正忙着打扑克牌,乍一望过去,只见他们穿得凉快,为了输赢斤斤计较,也看不出他们两个是保镖。 太阳西斜了,将海水染了一层红。傅西凉“投身其中”,将那坑挖了半人来深,直到坑底渗出了海水。手扶坑沿向上抬起了头,他微微有点眩晕,感觉这太好玩了,他简直可以一直这么挖下去。 向后退了退,他打算把这坑再扩大一些,太好玩了,他想,太好玩了。 一边想着“太好玩了”,他的右手一边又下了铲子。左手忽然向后一甩,他吓了一跳,因为方才自己的右手失了准头,差点铲上了左手的手背。 万幸,人还没反应过来,左手先反应过来了。 铁铲边缘闪着银光,锋利程度抵得过一把钝刀。若真是铲上了,后果不堪设想。他定了定神,心想自己一定是乐大发了,得意忘形。高兴过头了的时候应该怎么办?有办法,他抬起沾满了细沙的左手,用掌根狠狠一击自己的额角。小时候他在外面撒欢撒得失了控时,燕云就会这么狠狠的打他两下子,打散他的好兴致,打到让他发脾气,非常的有效。 -- 第207页 现在燕云不在,他就代替燕云教训自己。低头继续挖了几铲子,他跳进了坑中,继续往深里挖,如此挖了一会儿,他抬起左手,又给了自己一击。 葛秀夫望着他,起初只是看热闹,看他那尚且白皙的脊背如何从白变红,又如何被阳光从红里烤出黑来。他自己是一点阳光都不能晒,所以格外喜欢观察旁人的日光浴。往年来到这海滨度假的时候,他有时候见了那晒得黑而匀的人,简直恨不得伸手摸人家一把,但此举又不可行,随便去摸陌生的人,当然不妥,说起来好像是他耍流氓。而对于熟识的人,譬如和他同游的女朋友们,他又不肯说这个话。尽管他知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要他拍出足够多的钞票,必有女人肯牺牲自己的细皮白肉,把自己晒成个黑里俏、再供他赏鉴。除了女朋友之外,他的那些个保镖们若是得知了此事,大概也会愿意赚这笔钱。 不肯说,不好意思说。平时怎么野调无腔都好意思,偏偏一提到这个话,就不好意思了,仿佛此话关乎他的隐私,讲给谁听都不合适,都像是自曝其短,唯独可以告诉傅西凉,因为相信傅西凉听见就是听见了,知道就是知道了,不会转过身再去进行深刻的思考,不会因为他这句话而琢磨他、分析他、议论他、嘲讽他。 忽然留意到了傅西凉的异常举动,他弯腰拿起了那倚着桌腿的黑伞,起身趿拉了拖鞋,撑开伞走了过去:“干什么呢?” 傅西凉先前挖得入神,早把他忘了,如今站在半人多深的坑里,他面对着前方葛秀夫的两条腿,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失了态,不由得有些窘、有些羞。 葛秀夫蹲了下来,伸手摸了摸他那泛了红的左额角:“对自己也下这么狠的手啊?” 他低下头,因为下午出来时就预谋了要大玩一场,所以没戴眼镜。睫毛垂下来,在红彤彤的面颊上投下了隐约的影子。 葛秀夫又抬起手,拂去了他额角的沙子。他那眉眼鼻梁的轮廓都深刻,脸偏于窄,是个很有思想、很有灵魂的相貌,只在面颊还留存着一段柔润的线条,表明了他其实还很年轻,脸上还藏着一点孩子气。 “你哥哥在场的时候,我看你很少说话。”葛秀夫忽然说道。 傅西凉放下了铁铲,双手捧了干燥的细沙,让沙子从指缝流下。葛秀夫观察得没有错,他是一次只能应付一个对象,哪怕再多来半个人,他都会不知道和谁说、说什么了。 在人群中,他总是沉默的。 葛秀夫这时又道:“你转过去,让我看看你的后背。” 他依言转过了身,让葛秀夫看自己那被晒成了赤金色的后背。一只手掌抚上了他的脊梁,葛秀夫终于如愿以偿。 那皮肤滚烫的,一片片的沾了细沙。他说:“差不多就回去吧,当心晒伤。” 他说:“现在已经不晒了,我再玩一会儿。” “回去吧。”葛秀夫说:“我累了。” 傅西凉想了想,双手撑着深坑的两边向上一跃。半人多深的坑,渗了半坑的水,他将一只泥水淋漓的脚蹬上地面,决定听葛秀夫的话。 “燕云呢?”他又问。 葛秀夫站起来,望了望海滩边的道路:“谁知道他跑哪儿去了。放心,他丢不了。” * * 晚上九点多钟,傅燕云回来了。 他步伐轻快,手里拎着西装上衣的领子,一边走,一边将上衣抡着圈,显然是心情不错。 每次和白公子交谈过后,他的心情都会不错。在今晚见到白公子之前,他被葛秀夫说得心烦意乱,并且感觉自己的人生中除了弟弟也就没什么别的了,所以弟弟的一切问题都是他的问题。但白公子对于他的人生另有看法——白公子并不认为他是自寻烦恼,而是认为他烦恼得十分合理,一个人活在他那个位置,理所当然该有那些烦恼。 因为古语有云:长兄如父。哥哥既是精明有能耐,那么平日多照应着点不精明、没能耐的弟弟,这乃是理所当然之事。谁家都是如此,这负担是傅燕云活该肩负的。要做好哥哥,就得受着这个。好在他那弟弟不是花天酒地的纨绔之徒,就算完全靠上他了,也不至于吃穷了他。这就已经算是他幸运,因为若是老天爷给了他一个吃喝嫖赌、惹是生非的弟弟,他也得照样接着。 傅燕云被白公子说得哑口无言,片刻之后,才道:“我不在乎为他花钱出力,可我心里也是时时刻刻总装着他,一时都放不下。不瞒你说,我简直是——只要他在我家里住的话,我夜里都要带着他睡觉。” “因为你总当他是个小孩儿嘛。”白公子告诉他:“但是这也不算什么。令弟论年纪,不过是二十出头,还年轻得很,加之他自身不是少年老成的人,所以细论起来,或许就好似一个十几岁的孤儿,你身为他的哥哥,多疼爱他一点也是应该的。否则他父母早亡,你这唯一的亲人对他再漠不关心,那他岂不是很可怜?于情于理,你也不该如此啊。” 傅燕云接二连三的抛出问题,白公子接二连三的给出回答。二人畅谈到了最后,傅燕云的一切问题都被白公子说得不成了问题,而且说得句句有理,让傅燕云听得入耳入心。 因此二人分手之后,他便抡着上衣、吹着口哨,轻松愉快的走了回来。 进了别墅,上了二楼,他见三间卧室全黑着,唯独靠里那间朝海的屋子半掩着门,透出灯光来,便走过去先敲了敲门,然后将门轻轻推开。 -- 第208页 房中大床上,一横一竖躺着两个人,竖着的那个是他弟弟,他弟弟周身上下只穿了一条短裤,趴在床上已经睡了,横着的是葛秀夫,葛秀夫枕着他弟弟的后腰,正在仰面朝天的吸雪茄,身边放着一只玻璃烟灰缸。 听见傅燕云走进来了,他没起身,只斜了他一眼:“怎么才回来?还当你让鲨鱼叼去了。” 傅燕云答道:“顺路见了个朋友。” “吃饭了吗?” “吃了。” 走到床头看了看傅西凉,他问葛秀夫:“怎么睡得这么早?” “累的。”葛秀夫答道:“他下午在海滩上挖了好些个坑,最深的那个半人多深,都能把他装下。你说这得多费力气?” “那你就让他回房睡去好了,让他趴在你这里做什么?” 葛秀夫吸了一口雪茄,向上吐了个烟圈:“我俩感情好,分不开。” “别扯淡了,那你去隔壁睡,反正两间屋子差不多。” “我再躺会儿。”他说道:“瞧他晒得像条大黑鱼似的,我看着还怪新鲜。这一晚上我没干别的,一直是这么躺着,想要蹭蹭他身上的阳光。他知道我的意思,所以也早早上了床,趴得一动不动。”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他对我倒是好的。” 傅燕云看着他:“怎么像是有点可怜?” “下午看着海滩上那些人玩得那么热闹,我确实是有点委屈。” “其实那也没什么意思。你看看我,让我去玩我都不去,弄得满身沙子,晒得浑身皮疼,有什么趣味?” “我要是你我也不去。浑身没有二两肉,何必还要脱光了现眼。” “呵,难道兄台的体格十分健美?” “肯定是比你结实,要不然那天在太平洋饭店也制不住他。” “不要再提那天了。” “确实还是不提为好。”葛秀夫道:“一想起那天,我就奶头疼。” “那个也不要再提了,又不是什么光彩事情。你到底去不去隔壁?” “我再躺会儿。”说到这里,他想起了一句话:“明晚不要出去了,明晚我们在后花园里烤肉,顺便看个热闹。” “热闹?” “我们隔壁的隔壁,是个退了职的大帅,他从京城那边的炮庄里订制了好些烟花,明晚是他小姨太太的生日,他要在他家院子里放一场烟花。”他抬手比划了一下:“不是一般的烟花,是特制的,得用小炮往天上打,难得一见。他还下帖子请咱们这些邻居过去,但我想还是算了,反正方圆几里地都看得见,不如在家看着舒服,西凉也能更自在些。” 傅燕云记了起来,隔壁的隔壁确实是一座崭新豪华的大别墅,房前堆着假山、砌了喷泉,房后也是一大片郁郁葱葱的林木,规格与众不同。 “用炮打……”他沉吟着问:“会不会很响?” “响也响不了多久。”葛秀夫说:“大不了到时候你捂着他的耳朵就是了。” 傅燕云点了点头,见葛秀夫实在是没有要走的意思,便转身去了隔壁卧室。经了白公子那一番开导之后,他感觉自己的心胸豁达了许多,暂时可以先把弟弟寄存到葛秀夫那里去了。 * * 午夜时分,傅燕云睡得正沉,忽有一双大手从天而降,将他推得平移至床边。他醒了过来,回头望去,就见一个大黑影子收拢羽翼,栖息在了自己方才睡过的床上。 “回来了?”他含糊的问。 大黑影子躺了下去:“嗯。” 这一声“嗯”,来得十分清晰。傅燕云听他似乎是挺清醒,便抬手开了床头台灯,翻过身来看他:“既然是已经睡了,就一直睡到天亮好了,大半夜的还折腾什么?” 傅西凉躺好了,两只眼睛睁得亮晶晶:“燕云,我还没有告诉你,昨天下午很好玩,可惜你不在。” “不是有葛秀夫吗?” “他怕晒,没法和我一起玩。” “好好好,现在睡吧,睡醒了再继续玩。” “我睡不着。” “那你醒着吧,我要睡了。” “等会儿再睡,燕云你看我黑不黑?” “黑——怎么又脱了?” “只有屁股还是白的。” “是,看见了,穿上吧。” 他翻了个身,对着傅燕云喁喁低语,越让他睡,他越不睡。傅燕云陪他聊了一会儿,忽然坐起来脱了充当睡衣的汗衫,转身扔向了他:“给你,这回可以睡了吧?” 然而他还是不肯睡。 到了最后,傅燕云的困意也消失了。 他侧身靠了床头半坐半躺,用团成一团的柔软汗衫去捂傅西凉的口鼻。 傅西凉捏着一片贝壳,举在昏黄灯光里反复的看,看它的纹路,看它的颜色。他当然相信燕云不会闷死自己,所以毫不紧张,燕云许他呼吸,他就呼吸,不许他呼吸,他就不呼吸。 他看着贝壳,傅燕云看着他,心里很感激白公子。葛秀夫动辄便把他形容成个鬼迷心窍的疯子,是白公子的一席言语,把他对傅西凉的感情重新又合理化了。 “明天晚上看烟花。”他说。 傅西凉答道:“我知道,葛秀夫说过了。” 第一百一十章 :暗藏 翌日上午,傅西凉没能再去那片沙滩上掘坑,因为肩膀和肩胛那一片全都疼得很,是昨日下午晒得太狠,把皮肤晒伤了。 -- 第209页 对于此种情形,别墅中看房子的老仆人颇有经验,只看了傅西凉那后背一眼,就断定是没有事,疼也不会久疼,只不过接下来,肩膀和后背应该都会脱一层皮,脱了皮就彻底好了。 没有事归没有事,但傅西凉终究是要因此受点小罪。傅燕云对葛秀夫说道:“看你干得好事。” 他说这话时,是在自己的卧室里。他站着,傅西凉赤膊坐在床边。葛秀夫一进门就得了这么一句评语,然而也不在乎,只一甩拖鞋上了床,盘腿坐到了傅西凉身后:“没想到他也是个怕晒的,我看那边沙滩上有的人从早晒到晚,也没事。” “那是晒惯了。你不要看他人长得大,其实他细皮嫩肉,哪扛得住昨天的大太阳?” 葛秀夫一听这话,索性向前一倒,侧脸贴上了傅西凉的黑脊梁——黑、热、干燥,接下来势必是要脱一层皮,脱了这层皮后,或许就不会这么黑了。 趁着还没到脱皮那一步,他又在这阳光炙烤出来的痕迹上蹭了蹭。而且不是用手,是用脸。傅西凉轻轻的“啊”了一声,是疼的,不过想到葛秀夫喜欢这样,就忍了住、没有躲。 傅燕云大皱眉头,也是强忍着没有伸手把他拖开:“葛兄,你慧眼如炬,有没有分析一下你自己这个德行,算不算疯呢?” “我当然不算。”葛秀夫笑着坐正了:“我是怎么想就怎么干,赤诚坦白,没你那么多弯弯弯绕绕的别扭心眼儿。” 傅燕云不以为然的一笑,昨晚经了白公子的开导,他现在心中条理分明,已经可以不再受葛秀夫的干扰和蛊惑。把一件衬衫扔到傅西凉怀里,他说:“穿上,等会儿我带你出去逛逛。”然后又问葛秀夫:“你去不去?” 葛秀夫扭头望向窗外,窗外又是个响晴薄日的好天气:“这个太阳,我可不去。” “那好极了。” * * 傅西凉跟着傅燕云出了门,四处的走走看看。 街边开了一家冷食店,店门口竖着大沙滩伞,伞下摆放着桌椅,海风习习,倒不算热。傅西凉和傅燕云在那大伞下坐了,傅燕云要了一瓶汽水,傅西凉要了一盘冰淇淋。一边吃冰淇淋,他一边问傅燕云:“我的冰淇淋桶修好了吗?” 傅燕云有些心虚——根本没修。 “别急。”他回答:“那两个桶我看过了,很不好修。回头我找个木匠过来瞧瞧。” 傅西凉信以为真,点了点头。 二人吃过之后,起身付账。正在要走未走之时,街上来了一位窈窕佳人,却是柳笑春。柳笑春先见了傅西凉,双眼一亮,正要使坏逗他,哪知道他身后随即又转出了个傅燕云,这让她立刻正了正脸色——她对燕云先生一直怀有着一个极美好的印象,所以在燕云先生面前,她也愿意做个美好之人,至少是正正经经的有个人样,别丢人现眼的出洋相。 双方站住,谈了几句闲话。柳笑春问他们住在哪里,一听答案,她让地图在脑海里转了转,随即笑道:“那我们是前后的邻居呀!” 傅燕云说道:“是么?我记得他家的后花园外,似乎是一大片野玫瑰,没有像样的道路。” “有,是条小石板路,道路两边是长了许多的野玫瑰,全是刺,还堵了老薛那座别墅的小门。老薛的园丁昨天晚上把那野玫瑰砍去了些,总算是能让那小门打开了。”然后她来了兴致:“您听没听说今晚会有烟花看?” “听说了,这倒是借了人家的光。” “可不是,我们来得巧了。老薛和他表哥要到人家家里去看,我不去,一个烟花,又不是电影,难道近个一里地,就能看得更清楚了?” “确实如此。” 柳笑春也是来吃冰淇淋的,可因为和燕云先生谈得愉快,莫说吃,甚至连坐都忘了坐。她看燕云先生和一般的男人大不一样——燕云先生从不高谈阔论,口中所说的都是平常事情,态度也总是诚恳和谦逊的,可又不是那种用力过猛的老实头,而是悠然的,闲闲的,仿佛他是从个充满爱与和平的世界中走出来的人,刚走出来不久,身上那股子好味儿还没散尽呢。 还有一点,就是燕云先生一表人才,柳笑春虽然是个务实的人,看男人向来是一眼看进他的存折里去,但若是能够和燕云先生这样的男子多聊一会儿,纵然不占便宜,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她正要再来两句,结果一旁跑来了个汗涔涔的毛头小子,正是李毓秀。 李毓秀今天依旧是衬衫短裤的打扮,穿得不坏,只是跑得面红耳赤,顺脖子流汗,原本是新剪的三七分小分头,经了长途颠簸,导致刘海分久必合,湿漉漉的全贴在了额头上。气喘吁吁的盯着傅燕云,他说:“你在这儿呢?” 柳笑春吓了一跳:“你这臭小子是什么时候跟过来的?你不是和你爹到海滩上去了吗?” 李毓秀忙里偷闲的回答一句“我才不跟他去”,紧接着继续盯了傅燕云。傅燕云从裤兜里掏出一块钱,递给了他:“去,去店里买几根冰棍。” 李毓秀不明所以,糊里糊涂的进了那冷食店,一边买一边望着门外,怕傅燕云跑了。五分钱一根的奶油冰棍,他买了四支,拿着零钱出了来,他把冰棍和零钱全递向了傅燕云:“给、给你。” 傅燕云指了指旁边的桌椅:“我不要,你坐下自己吃吧,吃完了再买。” -- 第210页 “我找你不是为了要冰棍吃。” “还是吃吧,也让我清静清静。” 然后他对柳笑春说道:“柳小姐,失陪了,趁着上午凉快,我带他再向前走走。” 柳笑春不能强留他们兄弟俩,只得含笑道别。傅燕云先走了,傅西凉紧随其后,从她身边经过之时,她表面不动声色,实则暗中出手,朝他屁股掐了一把。 这一下子掐得不疼,所以傅西凉没有惊呼出声,只是莫名其妙的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加快脚步,追上了他哥哥。 柳笑春终于使坏成功,心里挺得意,向前一回头,她发现自己面前多了一根冰棍:“干嘛?” 李毓秀说:“给你一个。” “我不爱吃这玩意儿。”柳笑春说:“我去喝杯果子露。” 然后,她上下打量了李毓秀:“我看你对傅燕云还挺巴结的,他当初不是让你吃了不少苦头吗?” 李毓秀答道:“我这叫好汉爱好汉、英雄惜英雄。” 柳笑春听他吹牛吹得乌烟瘴气,便不耐烦的“嘁”了一声,进冷食店喝冰镇果子露去了。 * * 傅燕云和傅西凉中午回了别墅,结果刚进门不久,就有薛家的仆人奉了四姨太之命,送来了两篓子大梭子蟹。 柳笑春对于男子,素来是一边敢骂敢打,一边又舍得施些小恩小惠,让男子感觉自己在她眼中与众不同,她对自己是动了感情的,是“美人巨眼识英雄”的。 如今也是同样,两篓子大螃蟹对她来讲,不算什么,但葛秀夫看了螃蟹,就挺高兴。仆人说的是“请葛先生和两位傅先生吃”,所以傅燕云感受到了她的好意,也挺高兴。只有傅西凉比较淡然,因为对螃蟹没什么兴趣,甚至是有点怕。 篓子很大,螃蟹也是个顶个的肥美,蒸熟之后一只只垒起来,盛了几大盘子。傅西凉尝了一口就不吃了,留下傅燕云和葛秀夫相对而坐,埋头拆螃蟹。傅燕云始终不抬头,因为葛秀夫吃什么都是连吃带祸害,他实在是看不惯。葛秀夫不是他弟弟,他又不能管。 吃螃蟹吃了好一阵子,吃足了之后,傅燕云洗手擦脸,回房去见他弟弟。他弟弟原本躺着发呆,躺得很沉静,坐起来见他回来了,也很愉快。及至他走近了,他弟弟抽了抽鼻子,脸上忽然露出了难以置信似的神情,因为发现傅燕云一身海鲜的腥气,完全变了味。 变了味,几乎也就等于变了半个人。傅西凉面对着这个变了一半的哥哥,几乎暴怒,开了门就要往外走,不要他了,要找葛秀夫去。傅燕云一边嗅着自己的双手,一边叫住了他:“别去了,他也是这个味儿。” 傅西凉停下来,气得用后背向后一撞墙:“我真是没法活了!” * * 傅燕云向葛秀夫要来了一瓶酒,用酒搓手,反复的搓,搓完了手,再低头用酒擦洗下半张脸。用过了酒,换上茶叶,又搓一番。最后洗了个热水澡,洗的时候也没少打香皂。 如此折腾了一场之后,他换了衣服走出来,就见自己耗费了不少时间,天光都不那样明亮了。 葛秀夫见了他,问道:“折腾完了?” 他累得简直没话说:“嗐!” “后花园里已经预备好了,我和西凉现在就下去烤肉。”他对着傅燕云一抬下巴:“等你。” “不是刚吃完螃蟹吗?” “西凉只吃了一口,我也只吃了几口。我们现在都正饿着呢。” “可我刚洗得这么——” “没事,下去烟熏火燎的玩一场,夜里回来继续洗。反正你是乐在其中。” 傅燕云刚要反驳,葛秀夫已经下楼去了。 * * 从仆人把烤肉炙子和简易炉子运到后花园,到用木柴生起了火,到把厨子切好的牛羊肉放上炙子,葛秀夫一手操办,直忙到天黑,才吃上了第一口。 他是以玩为主,以吃为辅。他弟弟站在一旁跟着凑热闹,也不嫌熏得慌了。 傅燕云恨不得咬这弟弟一口,而傅西凉一抬头,见他哥哥下楼来了,便笑微微的走过去,往他哥哥嘴里塞了一块肉。 身后的仆人牵了电线过来,在附近树上挂了几盏电灯,将这一片地方照得通明。傅燕云向前望去,发现柳笑春说得不错,后花园的尽头敞开了一扇小铁门,门外是一片踏平了的野玫瑰,越过花木便上了一条小街,小街对面立着一带院墙,开着后门,想必便是薛如玉的别墅。一名仆人出了薛家的后门,三步两步的跑了过来:“秀少爷,我去问过薛家四姨太了。她说她嫌这烟呛人,等这边烤完了,收拾干净了,她再过来坐坐。” 葛秀夫点点头,对傅西凉说道:“不管她了,我们吃我们的。” 话音落下,忽然传来一声闷闷的大响,正是“隔壁的隔壁”发射了第一枚烟花。那烟花弹飞到空中,噼里啪啦的爆成了漫天星星。葛秀夫仰头望了一眼,看这烟花不算精彩,低头又见火势不旺,便蹲下凑向炉门,想要看看是不是要添木柴。 然而就在他蹲下去的一瞬间,烤肉炙子忽然爆出一蓬冲天的火星,惊得旁边那捂了耳朵的傅西凉往后一躲,而半蹲了的葛秀夫先是向前一晃,紧接着半路转弯扑向了地面。 在那满天密集的爆炸声中,他大喊了一句,谁也没有听清楚,傅燕云站在炉子的斜前方,先是看葛秀夫举止有异,随即又见一道火光划过夜色,正中了那简易炉子的炉门。炉子迸着火星倾倒下去,摔出了满地的烟尘和火星。 -- 第211页 是子弹,傅燕云感觉,那好像是子弹! 他惊呼一声,上前一把拉起傅西凉,扭头就往楼里跑。跑出几步之后,他感觉有人冲进这后花园里了,有人在这烟花声响的掩护下,要开枪杀人了! 他不敢回头,凭着直觉冲入别墅后门,冲进去之后,他依旧是凭着直觉,侧身向后一抓,拽进了一个葛秀夫。葛秀夫的左肩中了弹,整条左胳膊都是鲜血。靠着傅燕云,他先是回头喊了一声“强”,然后喘息着说道:“快走快走,别留在这儿,那个烟花——” 话刚说到这里,他只听得“咣”的一声,别墅前门已经被人从外关上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夜色迷宫 在那一声门响传来的同时,傅燕云听见葛秀夫倒吸了一口气。 三个人挤在后门口,“强”那一群人也不知道此刻是在楼内还是楼外。傅燕云没经过这一路的惊魂记,他从小到大一直是在都市里过着太平的少爷生活,他只见识过记录在书页和报纸上的兵灾匪患,他本人也没有遭过强盗和蟊贼。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他那抓着葛秀夫左臂的右手已被鲜血浸得黏腻湿滑。左手领着的傅西凉倒还貌似镇定着,或许他只是还没反应过来,他还不知道他现在应该害怕。 烟花在空中接二连三的爆炸开来,傅燕云依稀听见前门那里传来了仆人的惨叫,而他虽是刚从后花园跑进来的,但如今前路不通,他便下意识的又回了头,想要看看自己能否带着两个人穿过后花园,走后门冲出去。然而葛秀夫忽然开了口:“上楼,楼上有枪。” 与此同时,傅燕云也听见了后花园里的枪声。 葛秀夫挣开他的手,说是要上楼,却是弯腰跑向了前方走廊。傅燕云先是不明就里,拽着傅西凉追上去一看,就见葛秀夫单手打开了嵌在白灰墙壁上的一扇小木头门,门内是一排大小电闸。葛秀夫喘息着看了看,见电闸上没有任何标志,便是忍痛咬牙,从左向右一路扳了过去。整幢别墅一片一片的黑暗下来:先黑了的是大小两间厨房,然后是大客厅,然后是盥洗室,然后是起居室和书房……及至葛秀夫扳下最后一只扳手,连前院和后花园里牵扯着的电灯都一起熄灭了。 黑暗降临的过程,短得几乎只是一瞬。葛秀夫仿佛没有意识到自己左肩受了枪伤,对着傅燕云和傅西凉一招手,他随即冲向走廊尽头的楼梯。 傅燕云连忙拽着弟弟跟上了他。陌生的脚步声就响在他们后方,显然是突如其来的黑暗让敌人们也小小的乱了套。可是随即就有人朝着他们这个方向冲了过来——是肆无忌惮的狂奔! 这个时候,傅西凉忽然反应过来了。 他最怕的是没有经验,对于任何剧变,只要有了经验,他就不会懵懂到底。斧子的寒光和惠东楼的枪战从他脑海中闪过,他当即从被傅燕云牵着跑,改为了推着傅燕云往楼上冲。一口气将傅燕云推上二楼了,他转身向下迈了一大步,一手抓住楼梯扶手稳住身形,他伸长了另一只手,往下方的黑暗中用力一捞,捞中了葛秀夫的右臂。 咬紧牙关转了身,在一声枪响中,他顺着惯性奋力一甩,把葛秀夫直接扔上了二楼的楼板。葛秀夫摔得滚了几滚,爬起来便往他的卧室里冲。傅燕云眼看傅西凉也冲上来了,先牵了他的手,然后才追着葛秀夫也进了卧室。 他进去时,楼下响起了强的呼声,强这回不温柔了,山呼海啸的喊社长,还有几个粗喉咙随着强一起喊,喊着喊着,呼声中有了惨叫。而葛秀夫从床头柜里翻出一把手枪,弯腰跑到窗前微微抬头,窗外是亮的,夜空被烟花照耀成了五光十色,他看见了院门外停了三辆汽车,还有黑衣人络绎的跳下汽车往院子里冲,有的是走正门进入楼内,有的是绕路冲向后花园。已经有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道是不敢动,还是已经被打死。 敢在这种地方开枪战,能让下了台的前大帅打掩护,这样的场面不会再有第二次。敌人显然已是孤注一掷、今天要让他非死不可了。 葛秀夫倒退几步直起身,抓起了屋角的电话话筒听了听。 一点声音都没有,电话线也断了。 楼下的枪声忽然激烈起来,这么激烈也没盖过烟花的爆响。葛秀夫的耳朵动了动,忽然快步走到门口,背靠墙壁站了住,又对着傅燕云急促的说:“你们躲到床底下去,不要——” 话没说完,一个脑袋伸了进来。葛秀夫当即举枪抵了对方的太阳穴,可就在他手指即将勾动扳机时,那人发了声音:“社长?” 葛秀夫当即一抬枪口:“强?” 强的声音有些哆嗦:“社长您和我走那边楼梯下去,这地方不能久留,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 葛秀夫转向了傅燕云:“你们也跟我走。” 傅燕云问道:“还有手枪吗?” “没了。” 傅燕云骂了一句,随即说道:“那就快走!” 葛秀夫当即转身和强一起跑了出去。 先前所有人都认为二楼格局简明,除了盥洗室和浴室之外,就是四间卧室,如今落在黑暗中了,他们才忽然发现二楼也乱,四间卧室全开着门,盥洗室和浴室也开着门,两端全有楼梯,另有玻璃门通往小露台。 傅西凉紧跟着傅燕云,平心而论,他没很怕。 -- 第212页 他只是感觉枪声震耳,可又因为这只是枪声,不是语言,其中没有蕴含着任何信息,无需他做任何的领会和分析,所以对他来讲,就只是单纯的响,单纯的震,不似那喧嚣的人声令他崩溃。 走着走着,前方楼梯口有人上来了。 他们立刻就近躲藏,傅燕云慌不择路,一闪身进了一间朝着后花园的卧室,进门之后回头一看,他登时吓得灵魂出了窍:一直紧跟着他的弟弟,不见了! 他不知道傅西凉方才和他只差了一步——就因为那一步之遥,傅西凉没追上他,只好学了他的样子,向旁躲进了浴室里,并且顺手锁了房门。 浴室高处开着一扇通风的小窗,傅西凉够不着,但是发现了一只长腿圆凳,于是踩着圆凳上去看了看,这回倒是看到窗外了,但是也没看出什么眉目,甚至连东南西北都没能辨清。 门外骤然爆发了一阵枪响,这回真是近在咫尺了,甚至有子弹穿透门板、打碎了墙壁瓷砖。傅西凉惊得几乎是跌了下来,踉跄着扶墙站稳了,他想这里不安全,自己还是得换地方,一边换地方,一边找燕云。 想到这里,他向前看了看,黑暗中没有什么趁手的武器,伸手向旁一摸,他摸到了一把长柄木梳。 “这个不行。”他想,把木梳放了回去,然后扭头垂眼,看见了自己方才踩过的那只圆凳。 这是一只很结实的圆凳。 于是弯腰攥住一条凳子腿,他直起腰将那圆凳倒拎了起来。门外的枪声忽然又停了,为什么停了?不知道。反正停了很好,他在安静的环境中,仿佛是会更聪明些。 背靠着门旁墙壁站住了,他向旁伸手,一点一点的拧开了门锁。 这样就不至于一开门便被人一枪打死,《侦探小子奇遇记》里的神探就是这么干的。 浴室房门无声的开了,他嗅到了浓重的血腥气。讨厌,他想,今天的一切都是臭烘烘,连燕云都跟着凑热闹、也臭了一次。地上起起伏伏的躺着人,是死人吗?见了死人应该怎么样? 可怕,应该感觉可怕,单是感觉还不够,还应该大叫一声才更好,要让人看见你的感觉,看见你的怕,这样才显得你是正常人,你有健全的感情。 但是现在大叫也许会引来子弹,现在不适宜大叫,所以他不大叫也不能怪他。 想到自己可以不必大叫,他隐约感到了一丝轻松。侧脸紧紧贴了浴室门旁的墙壁,他看见走廊前方站着一个人,坐着两个人。两人之一是葛秀夫,他的白皮肤在这个五色斑斓的夜里格外刺目。 “好。”他想:“找到一个算一个。” * * 葛秀夫知道自己完了。 他的手枪里已经没了子弹,他的人也只剩了一个强。强方才后退的时候被尸首绊了一跤,结果他又被强绊了一跤。二人现在一起坐在了地上,面前是举枪的黑衣人。 “谁派你们来的?”他问:“兄弟,让我做个明白鬼吧。” 黑衣人连面孔都蒙了黑布,没有表情,更没有语言,枪口对着葛秀夫的眉心,他往勾着扳机的那根食指上运了力气。 他不认识葛秀夫,完全只是奉命杀人,顺便享受一下猎物濒死之前的极度恐惧。两只眼睛盯着葛秀夫那张惨白的脸,他在黑布面罩之后狞笑了一下。 可就在这一瞬间,他发现葛秀夫的神情忽然一变。 下一秒,一只沉重的硬木圆凳挟着疾风抽上了他的太阳穴。他被抽得几乎是飞撞向了走廊墙壁,而未等他落地,傅西凉在黑暗中估量着他的大概位置,使尽全力又抽出了一凳子。 黑暗中响起了凳子腿断裂的喀嚓声,伴随着一声无法言喻的碎裂闷响。血点子斜斜的喷溅了傅西凉半张脸,他这回可真是使了劲了,攥着半截凳子腿,他对着葛秀夫喘了两口粗气。 天上爆开了一朵牡丹形状的烟花,傅西凉俯身仔细的看了看葛秀夫,窗外的红光射入走廊,将他那染了血的半边脸照亮了一瞬。 “你还好吗?”他问。 葛秀夫张了张嘴,要答未答,伸了手想去抓他,然而他自顾自的直起了腰:“好就好。那我要去找燕云了。” 葛秀夫身上的枪伤已经不止左肩一处,他一直在流血,流到了无力起身。手在半路抓了个空,他扭头追着傅西凉说话:“别去,楼里还有他们的人……你别……” 傅西凉抬手捂了捂耳朵,不是拒绝的意思——傅西凉根本就没有听见他那嘶哑的低语,只不过想试试捂了耳朵,能否阻隔外界的声响。 有的烟花是无声的,单只是绚烂;有的则是好似一串鞭炮,在绽放之前会一路的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是比人们七嘴八舌的交谈声音好一点,可如果一直噼里啪啦个不休的话,也很令人生气。 “燕云。”他想。 他转了几个圈子,进了几间屋子,然而没有燕云,到处都没有燕云。 他心中的声音大了起来,大到了震耳欲聋:“燕云!” 第一百一十二章 :猩红玫瑰 傅燕云发现自己是一步错、步步错。 他那时候就不该放开弟弟的手,他只在找路的时候放开了那么一刹那,然后弟弟就不见了,就消失在黑暗中了。 于是他就找,躲着枪声和人影一点一点的找,怎么找也找不到傅西凉,甚至也没有看见葛秀夫。糊里糊涂的,他进了二楼的小露台,露台围着栏杆,对着后花园,台子上空空荡荡,一目了然。快步走到栏杆前向外望了望,后花园这回倒是寂静了,能看到的除了花木,就只有几具尸首,以及倾倒的炉子,燃烧着的木柴从炉门里被摔出来,散了满地小火苗。 -- 第213页 “那些人呢?”他想:“这条路可以走了?” 就在这时,他身后的玻璃门起了响动,他猛然回头,就见一名黑衣人举枪快步走进来,对着他便直接开了火。 但他的动作更快——他走投无路,不假思索,抬腿便从栏杆上翻了下去。 这时,傅西凉无声无息的拐了过来,正好看见了傅燕云在栏杆上一闪而过的身影。 他脑子里轰然一响,他想:“燕云!” 黑衣人冲向栏杆,打算向下再补一枪。然而在他冲过去时,傅西凉也冲过来了。 傅西凉是合身向他扑过去的,他在察觉到后立刻想要转身还击,然而身体刚转到半路,便被傅西凉撞了个结实。 傅西凉使出了全部的力量撞他,他身不由己的向旁一倾,被一股子巨力压迫向了石头栏杆。左臂骨头狠狠的和石头相击了,他疼得惨叫了一声,右手想要举枪杀人,然而没来得及。因为傅西凉感觉他很碍事,恨他不许自己立刻探身去看燕云,所以就薅着他的头发往石栏猛的一磕,然后在他第二声惨叫中,把他高举起来越过栏杆,大头冲下的掼了下去。 随即向下望去,他就见傅燕云仰面朝天的躺在地上,旁边是那个黑衣人。黑衣人一动不动的趴着,头下漫出了一滩血。 “燕云?”他这回出了声,声音嘶哑,几乎发不出,仿佛他在此之前曾经狠狠的呐喊过一场。 唤过一声之后,他抬腿跨过栏杆,跳了下去。 这别墅的举架也高,他跳之前看准了地面,又加了小心,可落地之后还是震得脚踝疼痛,疼得他一屁股跌坐了下去。坐下之后随即爬起来,他爬到了傅燕云跟前:“燕云。” 他先前一直不甚怕,仿佛和这凶险场景之中还隔着一层膜,可如今望着傅燕云,他忽然感觉到了这世界的真实。 自己刚才差一点就死了,燕云也差一点就死了。燕云用胳膊肘向后支起了身体,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他,为什么会是亮晶晶的眼睛?是泪光吗? 是泪光。 燕云唤他:“弟弟。” 他想燕云一定是害怕了,抬起染了血的两只手,他去摸燕云的脸,去给燕云擦泪,他告诉燕云:“你不要怕,我能救你。” 然后他想搀扶燕云起来,可燕云刚站起身就闷哼一声又跪了下去。他不知道燕云是怎么了,但这也难不住他。弯腰把头伸到燕云面前,他说:“你搂住我的脖子,我抱你走。” 傅燕云搂了他的脖子,他俯身一手抄起了对方的腿弯,随即站起身,又将傅燕云向上托了托,然后跑向了花园后门。 后门半开半掩,他冲出去后停了停,忽见斜前方开了一扇小门,门内站着柳笑春和李毓秀,两人全正目瞪口呆的望着他。 他立刻跑了过去,柳笑春和李毓秀连忙向后一退让了路,而他进门之后看见了一把躺椅,便弯腰将傅燕云放了上去。傅燕云望着他,一边望一边抬手抓住了他的衣襟:“弟弟……” 傅西凉看他活着,不但活着,还活得挺好,全身没有血也没有伤,这才彻底放了心。 烟花弹腾空而起,爆炸成了遍布天幕的一朵猩红玫瑰。傅西凉背对着那朵硕大无朋的玫瑰,忽然俯身抱了他哥哥一下。 他是不喜欢拥抱的,葛秀夫喜欢,他不大喜欢。但是今天他要抱燕云一下,因为燕云显然是害怕了,他要给燕云一个安慰。 抱过之后,他松了手。双手握住傅燕云的肩膀,他说:“你等着我,我去把葛秀夫也带过来。” 傅燕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不行!他已经把我们连累得够苦了,你不要去,不要管他。” 傅西凉回头看了看,然后扯开傅燕云的手,直起了身。 他想的是两幢别墅之间只隔了那么窄窄的一条路,自己满可以快去快回。而且楼内现在也静下来了,乱开枪的黑衣人大概已经死得差不多了。 去看看,如果葛秀夫还活着,就把他也抱回来。如果葛秀夫死了,那就死了吧。 一边想,他一边转身大踏步的走出小门。傅燕云一跃而起、想要追他,可是右脚刚一落地,便又在剧痛之中跌坐了下去。 他怒吼的声音没能追上傅西凉的步伐,他急了,踉跄着向外连滚带爬,可李毓秀这时上前死死抓住了他,怕他一出去就是送死。他一边挣扎一边低头望向了自己的右腿,右腿是直的,骨头应该没有断,然而他站不住,他追不出。 柳笑春这时忽然上前关闭小门上了门闩。然后在门旁蹲下来,她透过门缝向外观察。 * * 傅西凉穿过后花园,再次进入楼内。 傅燕云认为他是回来送死,但他不能同意。他这一回目标明确,就是来搬运葛秀夫的,而且还不是非搬不可,如果葛秀夫已死,那他就不管了。 当然,最好还是不要死,因为他喜欢葛秀夫。 进门之后,他背靠着墙壁,慢慢的横挪入内。楼下似乎真是没什么人了,他轻手轻脚的上了二楼,二楼也还是老样子,横七竖八的躺了满地尸首,让他想起了自己死去的父母。 让他熟悉的、并且已经死了的,就只有他的娘和爸爸了。他如果联想,也就只能联想到他俩。 忽然背靠墙壁停了下来,通过前方一扇敞开的房门,他看见夜空中爆开了一朵蓝色的烟花——起初蓝得十分浓艳,但绽放之后便浅淡下来,一度褪成了一种明亮的浅蓝。 -- 第214页 好看,他想。他还想继续看下去,但现在绝不可以任性,现在他要去找葛秀夫。 于是继续向前横挪,挪着挪着,忽然有一只手攥住了他的脚踝,他听见了一声微弱的呼唤:“西凉。” 他连忙蹲了下来,从两具尸首之间托抱出了葛秀夫。 葛秀夫血淋淋的,身上的衬衫已经看不出了本来颜色,但他确实是还活着。看着傅西凉,他气咻咻的张了张嘴,同时颤巍巍的抬起右手,抓住了傅西凉的衣领:“救我……” 他喘出了微弱的哭腔:“救我……我不想死……” 傅西凉答道:“我就是来救你的,我抱你去柳哈春家。” “不行,不行……”他惶恐的摇头:“太近了,不行……”他死死抓着手中的一角衣领:“他们这回是要对我斩尽杀绝……我得走……离开这里……”一股鲜血从他嘴角漾了出来,呛得他咳嗽了一声:“我谁都不能相信了……我只相信你……陪我一起走,不要离开我……” 傅西凉低头问他:“你要去哪里?要去火车站吗?” “你抱我下楼……去汽车房……强在那里找汽车,我们冲出去……” “你到底要去哪里?燕云还在柳哈春家等着我。” “先别管燕云……他是安全的……”他喘息着说话:“先救我,西凉,先救我,我怕,我不想死……” 傅西凉感觉自己现在和他说不明白,说不明白就不说了。伸手托了他的腿弯,他像抱傅燕云似的抱起了他,然后轻轻落步,一点一点的走向了楼梯口。他的一角衣领依然被葛秀夫的血手攥着,葛秀夫大睁着眼睛,嘴唇微动,像是念念有词的自语着什么,但傅西凉完全听不清楚,而且忙着走路,也没想听。 * * 下楼,拐弯,走到走廊尽头。走廊尽头开着一扇木门,傅西凉往外走,正好遇见了要往里进的强。 强也像个血葫芦似的,见了傅西凉,他一愣,随即低头告诉葛秀夫:“社长,汽车钥匙找到了。” 随即他转身走向了汽车房。说是汽车房,其实只是楼侧的一个棚子,能为汽车挡挡风雨。强打开后排车门,先让傅西凉抱着葛秀夫坐了进去,然后自己也上了驾驶座,将那汽车钥匙插进了锁孔。 傅西凉有些疑惑,低头想要问葛秀夫“你到底要去哪里”,然而葛秀夫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葛秀夫断断续续的送出气流,说的还是那一句:“不要离开我”。 一边说,他一边转动眼珠,朝着强的方向斜了一眼。 他不是对着傅西凉装可怜,是濒死的恐惧让他的疑心病来了个总爆发。他是真的怕了,真的是谁也不敢相信了,包括这个到目前为止还算忠诚的强。今夜忠诚,兴许明早就会为了利益把他卖掉,而他不知道敌人究竟对自己下了多么坚决的杀心,是不是已经到了自己不死不休的程度。 谁也不敢信,只信傅西凉。傅西凉或许会嫌恶他,或许会抛弃他,但永远不会出卖他,不是傅西凉品格高尚,是他不会、他不能。 品格是靠不住的,承诺也是靠不住的,和人性有关的一切全都靠不住。最保险的还是“不会”和“不能”。 这时,前方的强回头说道:“社长,我要发动汽车了。” “快开……”葛秀夫咈咈的说话,送不出声音,至少还能给他口型:“冲出去后,不要回头。” 强望着前方,做了个深呼吸,随即猛的一拧钥匙,发动了汽车。葛秀夫的右手使了劲,试图拽得傅西凉低头弯腰:“小心流弹。” * * 一辆苹果绿小汽车横冲直撞的飚出了别墅大门。 门外停着的三辆汽车里还有人,他们是负责堵门与善后的,不管楼内的战况。绿汽车忽然冲了出来,这三辆汽车内的人先是愣了愣,而等他们反应过来、拔枪要对着车尾射击时,绿汽车一个急转弯,已经消失在了路口。 第一百一十三章 :葛老太太 海滨别墅的大血案,是在午夜时分才彻底闹开了的。 在那之前,是柳笑春第一个打电话报了警,警察先是只来了三位,进门一看场面就懵了。及至到了凌晨时分,海滨这一段道路已被封锁,附近的警备队也派了大队人马过来。 附近的各户人家,包括薛如玉和李白蕖,都已经吓得筛了糠,敢出门的只剩了柳笑春和李毓秀。柳笑春和李毓秀结了伴,一起到医院里去看望傅燕云。 傅燕云是今天早上才住进医院里的,起初柳笑春和李毓秀看他站不起身、走不得路,都以为他是跳下来时崴了脚,可后来又感觉好像不是崴脚这么简单——傅燕云的右腿确实是直的,没有弯折变形,但是整条腿都肿胀了起来,崴个脚能崴成这样? 薛如玉,依着本心,是什么闲事都不想管,但柳笑春既是把傅燕云招进来了,那么事已至此,他也同意顺水推舟,救条人命、做个人情。他可以容留傅燕云在自家别墅里养伤,但万万不敢冒险再去送傅燕云进医院——谁知道现在外面还有没有杀手和刺客啊! 于是柳笑春和李毓秀一商量,俩人把傅燕云抬上了汽车。 傅燕云坚决不走,因为他弟弟一去不复返,楼内——据说——也未找到他弟弟和葛秀夫的尸首。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弟弟给了他无尽的希望和折磨。凌晨的时候,在经过了警察几轮盘问之后,一个年轻巡警背着他进入别墅,让他楼上楼下的又亲自搜寻了一遍。 -- 第215页 他弟弟确实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 * 柳笑春早上把傅燕云送进医院,上午回家歇了会儿,吃了午饭,下午又去了医院,想的是横竖自己现在没事,对于可怜的燕云先生,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况且她无非也就是坐着汽车多跑几趟而已,真遇上了出力气的活儿,身边还有个小跟班李毓秀,总而言之,累不着她。 下午的傅燕云躺在病床上,右小腿已经打了石膏。经过医生诊断,他那右小腿虽是没有真正骨折,但离骨折也已不远,是比较严重的骨裂。人家骨折了的人怎么休养,他就也得怎么休养,否则后患无穷,因为这伤落了残疾的,也是大有人在。 可他又怎么休养得住? 柳笑春也知道他休养不住,所以来时不止带了一篮子水果,还给他带来了最新的消息:“警察又查出新线索了,那别墅当晚少了一辆汽车,都猜葛秀夫当时是开着汽车逃了,现在指不定是藏到了什么地方。你别急,葛家也不是就葛秀夫一个人,现在找他的人多着呢,不差你一个。” 傅燕云上午那阵几乎要急疯了,疯到现在,他稍微冷静了些。对着柳笑春惨然一笑,他只说了一句:“我弟弟没他那么精明。” 柳笑春默然了几秒钟,然后说道:“燕云先生,你得这么想,如果在他开车逃了的时候,你弟弟已经那什么了,那他犯不上带着尸首逃,你弟弟那么大的个子,他哪里扛得动?可见你弟弟当时肯定还好好的活着呢。当时既是没事,后来也就肯定不会有事。葛秀夫可不是伸着脖子等挨刀的主儿,在天津的时候他不就遭过好几次暗杀?可哪回是真杀成了?他命大得很,主意也多,如今一定是藏到什么秘密的地方去了,也可能是搬救兵去了。” 傅燕云喃喃的重复了她的话:“救兵……” 他忽然强挣扎着坐了起来:“柳小姐,劳您给我找一份纸笔,我要拟两封电报,辛苦您帮我把它发到天津去。” * * 傅燕云往侦探所发去了一封电报,往葛府发去了一封电报。 他这封电报是去迟了的,葛老太太早在这天上午,便已得知老三那个逆子在北戴河出了大事。 当时葛老太太打了一夜的麻将牌,躺到床上正要补觉,忽然得了这个消息,她一挺身就坐了起来:“谁要杀那个畜生?” 通风报信之人凑到她跟前,喁喁的低声汇报。葛老太太凝神听完,随即伸腿下了床,不睡了,开始骂:“这个畜生!成日的在外兴风作浪、招灾惹祸,自己封了自己是人物,什么热闹他都敢跟着掺和!早知道他长大之后是这么个东西,当初就该一副药把他打去马桶里!” 房内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一个大丫头悄悄的走去隔壁浴室,给她拧了一把热毛巾送上来。葛老太太擦了把脸,精气神全涨上来了,一个电话打去了她那做省督理的表弟府中。 督理表弟对她向来是极度的服从,因为当初表弟年轻落魄时,葛老太太这位表姐慧眼如炬,看出表弟不是个平庸角色。虽然那时她已结婚,但还是以着赌徒的心态,偷偷从自己的嫁妆里取了五万元借与表弟,就押这表弟是个盖世英豪。 表弟从那往后招兵买马、大展宏图,才有了今时今日的事业和地位。这番恩情几乎等于再造之恩,但是葛老太太平时从来不提。她不提,督理表弟也不提,双方素日只像是普通的亲戚,但此刻葛老太太一个电话打过去,督理表弟立刻就行动起来了。 放下电话之后,葛老太太让丫头过来给自己梳头,同时又开始骂:“混账东西!真是我上辈子的冤家,二十八年来没让我省心过一天!等这次找回来了,我直接拿绳子把这个孽障勒死!” 到了下午时分,葛老太太已经弄清楚了此事的来龙去脉:原来那头天打雷劈挨千刀的孽障兼畜生,早已不满足于坐在报馆里造谣生事嚼舌头,不但通过他二舅结识了租界里的青红帮老头子们,还和政界人物勾结连环,做些魑魅魍魉的行径。 葛老太太也不知道这个逆子是怎么想的——他白天出趟门都费劲,难道还想抛头露面的混个官儿当? 总而言之,逆子这一年上蹿下跳,没少给他背后的大人物当打手和喇叭。大人物的政敌们被他逼急了,所以这回要对他斩尽杀绝。 杀小虾米没意思,杀大人物又怕后果不可收拾,拿他开刀就正合适,既能削弱对方的势力,又能敲山震虎、杀鸡儆猴。但这家伙一直是出了名的不好杀,如果怎么杀都杀不死,那就不但不起任何作用,反会沦为对方的笑柄。 他已经被人盯了许久。在天津城里时,他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戒备森严,令人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所以暗中的眼睛只能继续盯着,直到发现他要离开天津。 直到这时,合适的机会才来了。 实情当然复杂得多,但是砍去一切枝枝蔓蔓,主要的原因就是这么一点。 得知了此事的来龙去脉之后,葛老太太又额外得了些消息:这头孽障兼畜生,简称孽畜,还不是独自跑去北戴河的,随行的还有傅燕云和他弟弟——主要是他弟弟。 对于这个弟弟的情形,众说纷纭,有人说这弟弟是有点疯,有人说这弟弟是有点傻,还有人说这弟弟不疯也不傻,就是自小挨揍挨得太少,惯得没个人样,脾气十分古怪。总而言之,和他哥哥完全是两路人。 -- 第216页 两路人不两路人的姑且不提,问题是孽畜对那小子十分倒贴,还说什么那小子是他男朋友。 “他奶奶的!”葛老太太心想:“玩得还挺花花!” 据说这回是孽畜拐了那小子一起去北戴河,而傅燕云——当然是个最正经、最上等的优秀青年——认为不妥,追了过去,结果兄弟二人一起受了连累,仿佛是全都受伤住进医院里去了。 * * 葛老太太昨夜打了一夜的牌,白天一觉没睡,天黑之后还是一躺不躺,等待督理表弟的回信。葛隽夫也和他二舅一起启程往北戴河去了,葛立夫和葛老爷是全家最无用的人,负责留下来看家过日子。 午夜时分,督理表弟打来电话,说他抓来了一个姓聂的,乃是敌方阵营中的重量级人物。葛老太太当即出门去了表弟府中。表弟家里挖有地牢,葛老太太在牢房里见了姓聂的,发现对方果然富有重量,体态和球差不多。 想到他和那些杀孽畜的人是一伙的,葛老太太走进地牢,对着聂氏胖脸便是一掌:“野狗操的!我家老三若是有了个三长两短,老太太就把你全家都活撕了喂鹰!” 姓聂的挨了个大嘴巴,但是没敢吭声——其实他一直不赞成实施如此激烈的暗杀行动,但他自己说了不算。他能做的只能是在得了消息之后,赶紧把自家那个女儿从北戴河叫回来。 眼角又扫了葛老太太一眼,他恨不得再退一步。这老太太,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老太太,反正脸搽得粉白,眉毛挑得老高,嘴唇涂得猩红,目光狠得好似小锥子,扎人是一扎一对血窟窿。 令他胆寒。 第一百一十四章 :活着就好 傅燕云发出两封电报后的第二天,葛隽夫一行人先到了北戴河,而在天津那边,电报中的一封到达了侦探所,得了消息的丁雨虹便火速收拾行装,也上了火车。 葛隽夫一直以为医院里躺的是傅家两兄弟,没想到来了医院一看,只见到了傅燕云一人,再一问,他心中连连叫苦,只能是一边骂老三,一边找老三,一边又安慰傅燕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才好,人家弟弟逃都逃出来了,好心好意的又冒险回去救老三,结果老三带着那位弟弟逃了个无影无踪。别说傅燕云那样的爱弟之人,像他这样平时根本想不起老三的二哥,现在心里都慌慌的。 慌归慌,该办的事还是要办。别墅那头的残局归二舅处理,葛隽夫只管找自己的老三和傅家的老二,如此找了一夜过后,丁雨虹到了。他见丁雨虹是个伶俐的小伙子,精神头也足,便以丁雨虹为主,自己又派了个随从给丁雨虹为辅,让他把傅燕云带回天津去。此地这间医院他看了,总感觉这里不是什么正经医院,治个晒伤或者头疼脑热是没问题,可傅燕云是伤筋动骨,在这里躺着实在不是长久之计。 傅燕云不想走,但周围的所有人都劝他走,柳笑春告诉他:“我还得在这儿再住几天,我替你看着。你弟弟在那房子里找不着你,自然就会跑去找我,到时候我让他自己回天津去不就得了?”随即她严肃起来,又道:“燕云先生,您可不能再犟了,您看您这是什么脸色?您还一直发烧,发烧就说明那伤治得不好。” 傅燕云此刻确实是“面无人色”,发烧发得面孔泛红,红中又透出虚弱的青。听了柳笑春的话,他欲言又止,微笑了一下,嘴唇苍白干燥,裂了口子。 李毓秀站在一旁,这时忽然说道:“我也跟你一起回去。” 傅燕云已经没有精神再理他了。柳笑春回头看他:“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李毓秀答道:“我在这儿呆得没意思,还不如回去呢。再说我也没有凑热闹,我不是白蹭他一张火车票,我也能照顾他。” “你能照顾个屁。瞧你那个小样儿,你是能背他还是能抱他?” “这两天的尿盆是谁倒的?” 柳笑春被他问住了。 * * 在葛隽夫那名随从的帮助下,丁雨虹把傅燕云搬运上了回天津的火车包厢。 李毓秀到了北戴河,也依旧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三婶和三婶的孩子们对他是又怕又厌,他三叔忙着和薛如玉吃喝玩乐,也不理他。他无事时只能跟着柳笑春,可柳笑春又太年轻太漂亮了,而他也已经长成了一个大男孩。 他天天跟着柳笑春,心中渐渐生出了一些别样的滋味,感觉自己还是离她远点为好,要不然人家还以为他看上这女的了呢。 他觉得这一类的事要是让人看出来了,就会很丢面子。 此地既是无一物可让他留恋,他便厚着脸皮,硬跟着丁雨虹挤上了火车,凭的是他会给傅燕云倒尿盆,他这两天既有功劳也有苦劳,他们给他买张火车票也是应该。 傅燕云和丁雨虹都没有和他计较——实在是顾不上搭理他了。 * * 到了天津之后,傅燕云直接住进了一家德国医院。 海滨别墅那一夜的血案,已经上了报纸,但写的却是这一户人家在别墅中存放了大量的烟花,本想夜里燃放,哪知保存不善发生了爆炸,炸伤了几人。 没有阴谋,没有屠戮,没有他消失了的弟弟,一切恐怖的真相全没有。他想这也许是一种博弈,博弈的一方是葛家,另一方是谁?不知道,那位退职大帅应该会算一个。 -- 第217页 对他来讲,还是蒙在鼓里更安全,有的时候,单是一个“知道”,就足以把他推入某一个阵营中、成为了另一个阵营的敌人。 而他对这样的阵营之战没有兴趣。他只想和他弟弟一起体面的、太平的活下去,活到老,如果弟弟还能死在他的前头,让他独自闭眼的时候再无牵挂,那便是他的完美人生了。 * * 又过了三天,葛老太太亲自前来德国医院,探望了傅燕云。 葛老太太之所以过了三天才来,并不是她对傅燕云减了感情,是她实在是分身乏术。这三天里的葛老太太化身为了一位战士,势要和聂氏身后的势力战斗到底。而她并不只靠着督理表弟一人,她手里还攥着四通八达的许多人脉,所以她须得开动脑筋,将这些人脉和力量全都调动起来,对着敌人们排兵布阵。 见了傅燕云的惨相,她挺心疼,但她不会像一般慈祥的老太太那样对他嘘寒问暖、看他吃什么药、嘱咐他如何休息。她只简单的告诉傅燕云:“找到那个王八羔子了。” 傅燕云登时望向了她:“您是说……” “说起来我都不信,没法信!你猜他和你弟弟跑到哪儿去了?” 傅燕云的眼睛里有了亮光——只要不是在阴曹地府,在哪儿都好,在哪儿他都能找到他们。 老太太没有吊他的胃口,紧接着就给了他答案:“跑到上海租界里去了!说是那个混账东西折腾得只剩了半条狗命!” 傅燕云算了算从北戴河到上海的距离,几乎怀疑是葛老太太说错了:“可是……这怎么可能……” 葛老太太也很纳闷,但是并未自我怀疑,因为她也是个能折腾的。如果她像孽畜一样受了追杀,她也能一口气蹽出两千里。 傅燕云这时又问:“也就是说,我弟弟他还活——他平安无事?” “没事。”葛老太太说。 说过之后,她忽然想起了“男朋友”之类的话,便瞟了傅燕云一眼,又道:“没丢胳膊没少腿,但肯定是受了不少罪。那混账就是个天魔星下凡,跟他在一起混,能混出什么好处来?等你弟弟这次回来了,你得好好的管管他。” 说完这话,她没得到傅燕云的回答,扭头望去,却见傅燕云正在抿着嘴微笑,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抬眼望过来,依旧是微笑着,但总是笑着看人也不好意思,所以他移开目光,移开之后又移回,随即像是承受不住了葛老太太的注视一般,一边摇头一边以手扶额,害羞似的弯腰垂眼、笑出了“嗤”的一声。 葛老太太没见过这样生动羞涩的傅燕云,见他喜孜孜的憋不住笑,她忍不住也笑了,不是往常那样嘻嘻哈哈的放声大笑,是她十七八岁做姑娘时、无声的偷笑。 * * 葛老太太不是胡说八道的人,傅燕云相信她的话。 弟弟既是活着,他便也活了。活了的他环顾四周,这才第一次看清了自己所处的环境,和自己身边环绕着的人。 李毓秀那个小坏种还混在他这里,干些跑腿端水倒尿盆之类的杂活,反正是能不回家就不回家,宁愿在医院走廊里睡长板凳;把他搬来搬去的人是孟山河,孟山河自从成了阔先生之后,现在有的是闲工夫,听闻傅老板出了事,他立刻就赶了过来。当初为了他的官司,老板没少费心;现在他不用费心,他只要出些力气就可以了,而他有的是力气。 其余细致些的活儿,则是全归了丁雨虹。丁雨虹已经连着好些天没去侦探所,每天出了家门就是来医院,在医院守到天黑再回家睡觉。 周围的人对他都不赖,连李毓秀看着都不那么可憎了。 坐起来吃了一顿饱饭,他一边吃,一边想弟弟,想弟弟这回一定遭了大罪。但是活着就好,活着就比什么都强。遭了这一场大罪之后,他应该也能得些教训,至少不会再拿葛秀夫当个宝贝。不知道葛秀夫如今伤势如何,愿上帝垂怜他,让他不要被弟弟打成死狗。虽然此事难讲,因为弟弟发起脾气来,颇有几分天地不仁的意思,视万物为刍狗,不会因为他是葛秀夫就不捶他。 吃着吃着,他回忆起过去的那七天光阴,一时间百感交集,脸上笑着,嘴里嚼着,眼前模糊着。 “活着就好。”他又想:“我的宝贝儿,活着就好。” 第一百一十五章 :鸿雁传书 二霞坐在客厅桌前,桌上摆着一份都会晨报,面前摊开了一个本子,本子是她买了些厚实白纸,自己用针线订成的。这份报纸上有个专讲饮食学问的专栏,每期都会刊登一样菜谱。二霞想自己既然是认准了要靠着做女仆谋生了,那就得干一行、爱一行,况且艺多不压身,多长些本事总是没有错。 所以,她把这一期期的菜谱剪下来,全贴在了本子上。傅西凉不在家,如今正好是她看着菜谱实践的好机会。 想到了“傅西凉不在家”,她一边收拾剪刀和胶水,一边有些怅然,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月份牌,心想这回走得可真是够久的了,已经有了半个月,他怎么还不回来呢? 正当这时,她听见院子里有响动,往窗外一望,却是丁雨虹推开大门进来了。 这也是个让她纳闷的人——那天看完了琉璃彩的戏之后,俩人都是欢欢喜喜的回了家,第二天傍晚他来看她,双方还是那么的要好,可忽然有一天,这人就不见了,连声招呼都没打。 -- 第218页 二霞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而且可以确定自己没有得罪过他。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可因她并未在丁雨虹那里损失什么,双方一直是也只是朦朦胧胧的好,连那层窗户纸都没有戳破,所以她失落得有限,口中也说不出什么来。 以着这般的心情过了几日,如今冷不丁的见了丁雨虹,她走出去,真是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你——好几天没见你了。” 丁雨虹也冲她一乐:“我那天走得太急,没来得及告诉你。” “你出远门啦?” “我上北戴河去了。”他说:“我们老板和西凉先生出事了,这些天我忙得什么都顾不上了,也忘了过来告诉你一声。” 二霞的神经在一瞬间就绷紧了,她紧盯着丁雨虹,想要立刻从对方脸上寻找些端倪出来:“出什么事了?” “出大事了,要不然我怎么会现在才过来?” 二霞忽然生出了不妙的预感:“那、那我们西凉先生——” “听说是没有生命危险。” 二霞听这话不像好话,整个人都僵在原地动弹不得:“那他人呢?” “四天前得的消息,说是人在上海,具体是在上海的什么地方,我们老板还得再打听。”丁雨虹看了看她的脸色,立刻又补了一句:“你放心,肯定打听得到。就算我们不找,葛家的人还要找。西凉先生是和楼上那位葛社长一起走的。” 二霞后退一步靠了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 * 丁雨虹对着二霞长篇大论,将这些天的事讲了一遍。 二霞听得像是做了个噩梦,梦醒之后依然心有余悸,而且也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真醒。不幸中的大幸是燕云先生没有大碍,虽然受的那伤也够重,但是不会要命,而且也已经住进了顶高级的医院。有了燕云先生在那里,她就有了主心骨,不至于慌成一只没脚蟹。 可是西凉呢? 抬头看了天花板一眼,她恨透了楼上那个葛社长——你要跑你就跑,你拽着他做什么? 二霞当初坐了几个小时火车逃来天津,都感觉像是在冒险闯世界。至于上海有多远,她连想象都想象不出,只感觉那简直是和异国差不多。 所以对着丁雨虹,她试探着又问:“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吧?” 这话是废话,她一出口就察觉到了。丁雨虹倒是没有笑话她,陪着她一起皱眉头:“不知道呢,还是得先把人找着,找到人就什么都知道了。” “燕云先生那里客人多不多?我也想去看看他,客人多的话我就不去了。” “没事,你想去就去,我带你。” 二霞一听这话,连忙回屋找了锁头,锁上院门就和丁雨虹往德国医院去了。 * * 傅燕云在医院顶楼住了一间单人病房。二霞进门之后抬头一看,看见了一位很严肃的燕云先生。 傅燕云手拿着一封信,见了她只潦草的一点头,唤了声“梅小姐”;而她事先准备了一整套动听的问候之语,可如今一开口,问候之语竟是自动消失了,她又慌又硬的直奔了主题:“西凉先生他……他还是没消息吗?” 傅燕云低头撕开了手里的信封,手有些抖:“来得正好,葛家刚派人送来了他的信,他把信寄到葛家去了。” 然后他从信封里抽出了一沓信纸,信纸折了两折,看着是格外的厚。展开来看向第一页,他见开头写道:“燕云贤兄大鉴:音候虽疏,殊殷遐想。流光如驶,倏已半月。近想起居安吉,为颂为慰。” 傅燕云看愣了,心想这是他从哪里学来的腔调?他写信向来是这么文绉绉的么? 再往下看,文风陡转,出现了大白话,劈头便是一句“我现在真是恨透了葛秀夫”。 随即又写:“在轮船上的时候我简直恨不得他死掉。但我知道,我这样想是不对的,所以我只想了一次,后来就再没这样想过。” 他似乎认为燕云应该知道他所遭遇的一切事情,所以根本没写事情经过,单只是写他自己的感受与情绪。傅燕云只能连读带猜,推测他在那一夜之后的遭遇——仿佛是他糊里糊涂的坐着汽车和葛秀夫冲出了海滨地带,他一直以为是要去火车站,可结果是他上了一艘小轮船。 到了这时,他单方面的认定了葛秀夫是要坐船回天津,这自然是很合理的,哪知道小轮船走啊走啊,走进了茫茫的大海中,最后是把他们送上了一艘大轮船。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彻底傻眼了。 “葛秀夫说要离开什么 ‘势力范围’,要离开北方,去南方,进租界。”他在信中写。 他在一小一大两艘轮船上熬了七天,受了无尽的罪。 “我想死,葛秀夫让我先不要死,等他死了我再死。我相信了他,因为他流了很多很多血,他一直在发高烧,什么都不吃。他还很疼,疼得不能站,不能坐,不能躺,我只好一直抱着他,他说我抱着他他就会疼得轻一点。可他欺骗了我,他没有死。没死当然是好事,但欺骗就是欺骗。” 写到这里,他忽然换了话题。 “你记得每个月要给二霞五块钱,别让她没饭吃,也别让她走掉,让她好好的看家,我以后还是要回去的。让她把我的自行车推到我的卧室里去,不要让它受到风吹日晒,推进去之前要把它擦干净,别让它弄脏了我的卧室。” -- 第219页 落款写了个“弟西凉”三字,这封信便这么结束了。对于傅燕云的情况,他是一句没问。 傅燕云不挑他的理,单是乐得发昏,又把写二霞的那一段指出来,让二霞自己看。二霞一个字一个字的读完,看看燕云先生,也笑了。 “见了这封信,”傅燕云说:“我这颗心才是真落下了。” 他长出了一口气:“吃亏肯定是吃亏了的,葛秀夫完全就是把他拐骗了走,看信上的意思,是要在路上拿他当苦力使唤。但他若是能够吃一堑长一智,也好。” 又道:“他是个实心眼儿的孩子,那一夜逃都逃出来了,又冒死回去找葛秀夫。姓葛的怎么忍心这样摆弄他?葛家老太太对葛秀夫的评价,真是准确得很,我看骂得还太轻。” 欠身伸手敲了敲右小腿上的石膏,他说:“不知道这个东西什么时候能拆,这几天已经是完全不疼了。要是没有这个伤掣肘,我现在就可以去上海把他带回来。” 二霞笑道:“人没事就好,您也别急,我听说您是骨折?” “骨裂,好得会更快些。” 二霞点了点头。 这一日离了医院,她回家先把自行车擦净推进了卧室,然后出门去了附近肉铺,和肉铺老板做了一番商量。翌日凌晨——其实还没到凌晨,是后半夜——她便摸黑走去肉铺,买回了顶新鲜的肉骨头来。以她的经验,那附在大骨头上的肉和筋,比纯粹的大块肉更香。不都说吃什么补什么吗?那她就给燕云先生补一补,让他快快好起来。 肉骨头放进大砂锅里,从天色墨黑一直咕嘟到了上午八点多钟。这时那肉早都炖得脱了骨,她把骨头捡出来扔了,连肉带汤装进保温桶里,自己出门坐洋车去了德国医院。 从医院回来之后,她顺路又买了一只小母鸡,半夜磨刀霍霍,把鸡杀了炖进锅里。 自家那只小母鸡,她没敢动,怕傅西凉回来闹脾气。 第三天,她像伺候月子似的,给燕云先生送去了一保温桶炖鲫鱼。 第四天,她早早的又去了,这回拎来了黄豆炖猪蹄和小米粥,还包了一纸包红糖,预备着燕云先生想喝甜粥。 燕云先生吃了三天,气色明显有了好转。此刻见二霞拎着保温桶和饭盒进了来,他先是道了声辛苦,然后说道:“又来信了,没想到他还是个能写的。” 二霞忙问:“这封信上是怎么写的?说没说他什么时候回?” 燕云先生听了这话,却是皱了眉头:“不好说。” 确实是不好说。在信上,傅西凉说自己“忍无可忍”,决意回家,连列车时刻表都买好了,已经将从南到北的这一段路线研究透彻,而且做好了精神上的准备,就算火车上同时有一千一万个人在嘈嘈,他也会捂着耳朵忍住。总而言之,非回不可。 然而葛秀夫不让。 他和葛秀夫吵了一架,葛秀夫拿酒泼了他一脸,他把葛秀夫搡了个跟头,葛秀夫爬起来抽了他一个嘴巴。刚抽完葛秀夫就愣了,他也愣了,愣过之后,他打算还击,可是看到葛秀夫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只能弯腰扶墙站着,便又没好意思出拳头。 不出拳头就出门,反正他也没什么行李,直接往火车站去就是了,然而结果还是没走成,因为葛秀夫把门一关,给他跪下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西凉在异乡 傅西凉拎着一只方凳,顺着楼梯往下走。楼梯是窄窄的木板楼梯,木板腐朽陈旧。傅西凉大概是它们有生之年里承载过的最沉重的活物,所以他一踏上来,木板们便要吱吱呀呀的唉声叹气。 像是要被他踩死了。 身后传来了葛秀夫的声音,是在呼唤他回去,先是说“好了好了,我不喝了”,见他不回头,便又道:“坐会儿就上来,别让我下楼去找你。” 他不理睬,继续下楼。 下楼之前,葛秀夫干了一件让他生气的事,葛秀夫身上受了三处枪伤,虽然伤的都是皮肉,但是足够严重,在小轮船上,强用刀子从他大腿上剔出了一粒弹头,还拿针线给他缝了好些针。 到了上海之后,他去医院看了医生,医生给他开了药,让他好好休养,不许喝酒。医生把话说得很明白,他也是当真想要尽快恢复健康。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两天又喝起来了。 不是什么借酒消愁,就是馋,就是想喝。 傅西凉看得很生气,不知道他为什么明明是一心要往东走,落实到行动上,却又偏偏往西去。这个道理他想不通,因为想不通,所以更烦了,烦得不想再看见他,宁愿自己下楼坐着去。 他如今住在一座老洋房的二层楼上,这里的房租贵,葛秀夫那一夜逃出来时身上又没带多少钱,亏得身边还有个强,强的金怀表和金戒指全被葛秀夫拿去换钱了,强因此一无所有,别无选择,只能继续忠诚的跟着社长,等待社长东山再起,如果社长不会情急之下把他也卖了的话。 他们住的是里外两间小屋,强在外屋睡,他和葛秀夫在里屋睡。屋子小倒是没什么的,他自己的家也小,可他受不了的是屋子里永远乱糟糟,一是因为房东留下的家具本身就是乱糟糟,二是因为有葛秀夫,葛秀夫像只动物似的,随便絮个窝就能住,絮完了就那么放着,从来不知道整理。 屋子墙壁也很薄,这老洋房类似一间立体的大杂院,左邻右舍住着不同的人家,从早到晚总是热热闹闹,午夜时分也会有孩子哭。 -- 第220页 厕所和水龙头是公用的,厕所分为男女两间,男厕所的门一直是坏的,经常是他在里头尿到一半,就有陌生人开门进来、蹲起了坑。 这样的日子,强能忍受,半死不活的葛秀夫也能忍受,唯独他度日如年,痛苦得简直不想活。他也知道自己只是不习惯,可他为什么一定要习惯呢?他自己是有家的啊! 所以他只盼着葛秀夫快些好起来,好起来就可以回家了。可葛秀夫天天喝酒的话就不会好得那么快,甚至伤情还会出现反复。所以他一看见葛秀夫端酒杯,就气得脑子里轰轰响、要爆炸。为了避免自己失控伤害到葛秀夫,他只能是拎着方凳躲出去。 * * 这老洋房当初大概是个体面人物的宅子,前后开门,房屋本身并不是方方正正的建筑,设计得颇有一点艺术美。但现在是绝谈不上什么美了,前门破败,后门那一溜靠墙搭了好些个棚子,棚子下面堆着些垃圾似的杂物,其中挨着后门的两个棚子之间空了一小块,这一小块空间放什么都不合适,唯独可以放傅西凉。他盯住了这个地方,每逢感觉自己要疯的时候,便下楼把方凳往这个空儿里一放,然后自己往方凳上一坐,把自己很妥善的安置在了两堆垃圾之间。 他对这两堆垃圾还是比较满意的,因为它们虽然貌似肮脏,其实不臭,基本就是两摞破木头板,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腐烂的迹象。他和它们坐在一起,感觉倒还舒服一些。 抬手摁了摁胸膛,他摁出了一点轻微的声响。西装上衣的内袋里放着两封燕云的回信。燕云说自己现在还不能来上海接他回家,因为那一夜跳楼时,摔裂了右小腿的骨头。 “还记不记得你常对我说的气话?”燕云在信中对他说:“结果一语成谶,我当真是差一点就断了腿。” 燕云又说:“你的话这样灵,以后回来了,对我可要多说些好听的。” 他很珍视这两封信,不是珍视信中的内容,而是把信本身当了宝贝,因为它代表着他远方的家,那种白底蓝格的信纸,也是他从小见惯了的。 从这两封信上,他似乎能嗅到一些亲切的气味。 这时,前方路上走来了一位艺术家。 这艺术家住在一楼,屋子宽敞方正,算是楼内的头等房间。若从租金而论,这位艺术家的经济状况应该还不错,要么是他的家里有钱,要么是他的艺术值钱。 艺术家前几天走后门回家时,偶然发现了两堆垃圾之间坐了个人,这人不是临时坐下歇脚的,而是正襟危坐,仿佛是拿“坐”当了一件正经大事。定睛再看,艺术家又是一惊,发现此人仪表不凡,西装皮鞋以及眼镜一看便是昂贵的上等货色,头发也乱得与众不同,若他没有看错的话,此人原本是剃了个非常考究的时髦发型,但显然是有日子没打理了,所以才长成了如今这个德行。 艺术家很纳闷,不知道这个怪人是从哪儿来的。 从那往后,他便留了心,每次出入之时,都要朝那两个棚子之间多看一眼。不留意不要紧,他这么一留意,发现这人竟是经常出现,每次都是坐在一只旧方凳上,不说话,不看人,也没表情,就单是垂眼坐着,但是也有变化:他那穿得板板正正的一身西装是一天比一天的脏了,人也是一天比一天的瘦了,还有他的脸,他的脸上总是添伤,不是撞了一块红,就是破了一块皮。 艺术家摸不清他的来历,但如果他能年少二十岁、回到一个幼童的年纪,那么艺术家就可以认定他是个被人贩子拐骗出来的小少爷了。 他现在看起来也还依然像是被人贩子拐骗出来的,可他是这样的高大,又动辄一个人在外头坐着,如果真是被拐骗出来的,那他不会逃么? 艺术家也悄悄观察过他的居所,他显然是有同伴的,同伴之一是个一脸横肉的彪形大汉,除了大汉之外,房内还有别人,但那人神秘莫测,从未出过房门。 艺术家越是观察,越犯嘀咕,终于有一天忍不住,主动上前和他搭了话:“今天的天气真是热得很啊!” 他像没听见似的,根本连头都没有抬。 艺术家想了想,换了纯正的国语,将那句话重新又说了一遍。傅西凉这回抬头看了他一眼。 傅西凉不认识他这个人,也不关心这里的天气,不想听见任何声音,也不想回答任何问题。 所以漠然的低下头,他没搭理艺术家。 艺术家后来又向他搭讪了几次,因为也没听他和那位彪形大汉说过话,所以暗中猜测他是个哑巴。 天天猜着,天天看着,艺术家已经渐渐习惯了每天出入之时能看到傅西凉。这天他捧着一纸包蟹壳黄烧饼走过来,经过傅西凉时,忽然听见他腹中咕噜了一声,堪称是名副其实的“腹鸣如雷”。 艺术家没听过如此响亮的饥饿,几乎想笑。扭头再看傅西凉,他见傅西凉的脖子上多了两道抓痕,西装穿得服服帖帖,前襟洇着一片污迹,看起来像是被凌虐了的。 艺术家想起了和他同居的彪形大汉以及神秘人,忽然感觉他像是陷入了一个魔窟里。但他对外界一直是个冷酷的封闭态度,艺术家也没办法帮助他,只能从纸包里拿出一只烧饼,走过去递给了他。 傅西凉确实是饿,现在正是他吃饭的时候,他不吃不是他不想吃,是他被葛秀夫气得没法吃。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只小圆烧饼,他顺着烧饼向上看,看见了艺术家那挺长的头发和挺风流的面孔。 -- 第221页 “给你。”艺术家慢慢的说话,对他做口型:“你吃。” 他若是对着傅西凉长篇大论,傅西凉一定会听不懂。对傅西凉来讲,外界已经颠倒混乱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他除了尽量的封闭感官、隔绝刺激之外,别无他法。 但是此刻周围很静,艺术家又只给了他两个最简单的词,他便似懂非懂的明白了些。 “谢谢。”他说。 然后他接过那小而脆的烧饼,咔嚓一口咬下了半个,随即把余下半个也填进嘴里,他感觉这烧饼好吃极了,便伸手从艺术家怀里抽出纸袋,放到腿上打开来,拿出了第二只烧饼,低头又是咔嚓一口。 艺术家一愣,倒不是心疼那些烧饼,纯粹就只是发了愣。忽然感觉头上有目光直射,他立刻抬了头,就见一张煞白的脸在窗玻璃后一闪而过。 随即楼内响起了咚咚咚的脚步声,正是有人快步跑下了楼。彪形大汉从后门出来了,笑容可掬,给了艺术家一张五元钞票:“抱歉让您见笑了,这是我们赔您的点心钱。” 艺术家还是没反应过来:“这倒不必……那也不值什么钱……” 大汉把钞票硬塞进了他的口袋里,越发的客气了:“应该的应该的,您别推辞。” 艺术家感觉非常的窘,一边推让,一边忍不住又往上看了一眼,就见窗户后头始终站着个人影,而视线向下落回到了那个青年身上,他看见那个青年对于周遭一切都是视而不见,单是低着头在吃烧饼,吃得还挺小心,因为那烧饼酥脆掉渣,所以他是一手托着纸袋,一手拿着烧饼,一边吃,一边用纸袋接着渣子。 艺术家忽然有些难过——他对于这青年的情况还是一无所知,可在这一刻,就是感觉难过。 * * 傅西凉吃完了一整袋的烧饼,感觉自己要渴死了。 于是他拎着方凳上了二楼,走到公用的水龙头前,放下方凳,拧开水龙头,先是洗了洗手,然后双手接了水,低头大口的喝。 他喝了很多的水,喝足了。直起身从裤兜里掏出手帕,手帕也很脏,叠成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方块。用这个小方块擦了擦嘴,他望着前方污黑的墙壁,茫然了片刻,随即想起来了——想起来身旁有个方凳,方凳是自己的,要带上。 拎起方凳转过身,他看见了葛秀夫。 葛秀夫一度严重失血,一度疼到昏厥,他肉里的子弹是强用刀子挖出来的,他的伤口是强用水手缝衣服用的针线缝合的,他还在轮船上连续发了一日一夜的高烧,烧糊涂了的时候他也还在心里警告着自己,警告自己决不能睡,决不能死。烧刚退下来,他就逼着自己喝了一大碗稀粥,喝不下也要喝,他这辈子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时不我待,他没有闲工夫当病秧子。 所以,他的伤是真的,他的精气神也是真的。 和傅西凉对视了片刻,他忍痛慢慢的走过来,拉起了傅西凉的手,转身领他回了房。他走在前,傅西凉走在后,他隐隐的有些怕,怕傅西凉忽然抡起方凳砸死自己。 那一夜惊魂,加上那一段旅途,再加上这两间屋子,他知道自己这回真是把傅西凉折磨狠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所爱的人 葛秀夫把傅西凉领回了里间卧室,然后从水盆里拧了一条毛巾,走过来给他擦了把脸。傅西凉坐在床边,一手拿着眼镜,任他擦着,没有表情,也没有话。 葛秀夫垂头看着他,心里也算着自己的一本账。 他起初抓了傅西凉不肯放,确实是因为他不敢相信强,他之所以会一鼓作气逃进上海租界,也正是因为他害怕对方的力量深不可测、要对自己斩尽杀绝。 到了上海之后,他依旧是疑神疑鬼,谁也不敢联系,只给他二哥葛隽夫发了电报,结果双方这么一来一回的通了消息,他才发现原来是自己太惊恐、太悲观了。 以着相当冷淡的语言,他让二哥向母亲转达了自己的谢意。 而当葛隽夫拿着电报走到母亲的房外、隔窗向她复述了三弟弟的言语时,他们母亲也当即隔窗下了懿旨:“让他死外头去!” 葛隽夫听了,私自将懿旨截下,只告诉葛秀夫:“母亲她老人家让你自己保重。” 哪知葛秀夫和葛老太太之间似乎存有心灵感应,他一看到葛隽夫这句话,就知道老太太在家定然是没说出好的来。自己好心好意的向她致谢,结果她的答复的原话让二哥都无法重复,世上哪有这样好歹不知、铁石心肠的母亲?自己也真是贱,当初就不该给她赔什么好话!难道没有她出手,自己就真死了不成? 葛老太太和葛秀夫,走出去都是场面人,对于外人都能有个容让,唯独互相痛恨,恨成一团乱麻、难解难分。他们从此又是谁也不理睬谁,全靠葛隽夫在中间传信和斡旋。 天津那边的问题,还没有彻底的解决,葛老太太还要和仇人们再战三百回合、分出个胜负方罢。因为尚不确定事态将会朝着什么方向发展,所以葛秀夫如今倒是先不要露面为好,况且他那一身的枪伤,无非只是刚刚愈合了伤口而已,距离痊愈还早,现在想要赶两千里路回去,恐怕也难。 葛秀夫起初恨不得隐姓埋名,身边存折印章全没有,没了钱也只能受着,这两天得知风头过了,自己又有了命,而且不劳他自己设法,葛隽夫就先给他汇了两千元钱,所以他这几天在窝里一拱,是肉也有得吃,酒也有得喝。而且就在傅西凉方才在楼下怄气的时候,强把第二张汇款单子也送上来了,这回是傅燕云行动不便、托葛隽夫又给傅西凉汇了一笔两千。 -- 第222页 手里攥着四千块钱,葛秀夫此刻让强把小屋里的残羹冷炙全端了出去,然后俯身望向了傅西凉,一边从他手里拿过眼镜,给他戴了上,一边小声说道:“西凉,我知道你这些天受了委屈。你为了我,受了很大很大的委屈。” 傅西凉扭开脸,心里漠然的想:“烦人。” 葛秀夫抬手轻轻触了触他脖子上的两道血痂——傅西凉早上对着墙角坐着,一只蚊子在他周围萦绕,他抬手挥了几次,始终是没能将那蚊子赶走,就忽然急了眼,对着自己的脖子狠抓了一把。 他想傅西凉对自己一定已算是情深似海,因为自己不用练出傅燕云那样的飞毛腿,也照样在傅西凉身边活了下来。 傅西凉若是当真发起疯来,凭他现在的体格,十个他都被打死了,但傅西凉强忍着,强忍着,有时候心烦意乱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外面的天气又不适宜下楼出门,就会对着墙角捂了耳朵独坐。有一次坐着坐着,他忽然用一条床单将自己的两条腿和椅子腿绑到了一起。葛秀夫问他在做什么,他用仇恨的目光瞪了回去,让葛秀夫滚。 半个小时之后,在左邻孩子嚎啕、右邻搓麻将洗牌、楼下放留声机、街上有人高声骂街的情形之下,他因为自己把自己绑到了椅子上,行动不便,不能冲着葛秀夫发泄自己的邪火,于是一头撞向了墙壁,吓得葛秀夫连忙冲上去抱了他的脑袋,结果被他一口咬了胳膊——隔着衬衫袖子都咬出了血。 当时他说:“我要回家。” 然而葛秀夫不能就这么放了他走,葛秀夫想和他在一起。 让他留下来,就得给他一个好环境,至少是不能总让他坐在两堆垃圾之间找清静。他从收到了第一笔两千元起,就开始筹划着换房子,强这几天终日的在外奔波,为的也是找房子。然而找得并不顺利,强以着葛秀夫给他的标准,几天内看了好几处房子,感觉都不满意。 要是自己找的话,就是得多费工夫。但也有不费功夫的法子——不但不必费工夫,甚至也不必花钱,那就是直接搬到葛家在上海的宅子里去。 葛家在上海有一处相当漂亮的花园洋楼,是葛老太太五年前做主买下的,有点像是老太太在外的一处行宫。 葛秀夫虽然姓葛,但是因为母亲的缘故,和葛家简直就是有仇。这房子和葛老太太的关系十分密切,所以他是宁愿睡大街,也不想去享受母亲的豪宅。葛隽夫曾经劝他搬过去住,他怀疑这建议的后头有母亲的授意,所以更是不肯——他看这授意不是善意,而是一种幸灾乐祸的施舍。 他不在乎接受施舍,穷极了是可以坐在街上要饭的,但他要饭也要不到她的门上去。 但是现在看着傅西凉这一脸新新旧旧的伤,他决定不再和她犟。 “我们要搬家了。”他对着傅西凉微笑:“这回我们要搬到一个好地方去。” 对于他的话,傅西凉现在是连一个字都不肯信。 “不信啊?”葛秀夫一转身,在他身边坐下了:“等你过去看见了就信了。到时候我们拍几张照片寄给你哥哥——”他抬手搭上傅西凉的肩膀:“衣服也全换新的,还要去理发,再一起去吃大菜,当然,我不会再喝酒了,我听你的话,一口都不喝。”随即他向着门口一抬下巴:“强已经去见房东了,把钥匙往房东手里一交,咱们立刻就走,反正也没行李。” 傅西凉扭过脸,狐疑的看着他,依然是不信。 可是在傍晚四五点钟的时候,强打电话从车行叫了一辆汽车,葛秀夫当真是带着他下楼上车,走了。 葛秀夫脸上一直是微笑着的,直等傅西凉在他前头坐进汽车里时,才无声的叹了口气。 十八岁那年离开家,和那女人斗了十年,从来没服过软,结果今天服了软,住到她的房子里去了。 * * 葛老太太这处“行宫”,是座西班牙式的三层楼,红顶白墙,落地大窗,像是童话画报里的房屋。看房子的几名仆人生平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三爷”,也都十分敬畏,因为据他们听闻,三爷连老太太都能克制,可见他也许是非人的刁恶。 这三层楼里除了仆人之外,就只住了葛秀夫、傅西凉和强。傅西凉得到了一间附带浴室的卧室。刚搬过来的这一夜,他洗了个澡,然后反锁了门,拉拢窗帘,只开了一盏壁灯。 坐在床边,他先是侧耳听了听,又左右看了看。 没有声音,没有视线,这回真的是清静了,真的是安全了。 于是站起来,他低头解开浴袍带子,把浴袍脱下来扔到了床上。 迈步走去拽了拽房门,又将窗帘重新拉了拉,他这回一弯腰,把短裤也脱了。赤条条的站在屋子里,他做了个深深、深深的呼吸。 他在房内的抽屉里翻到了纸笔。在桌前坐下来,他握着一支铅笔,低头写下了第一行字:“燕云贤兄大鉴:音候虽疏,殊殷遐想。流光如驶,倏已半月。近想起居安吉,为颂为慰。” 写完之后,他抬头甩了甩手,心想写信的规矩也真是累人,每次开头都要先写这么一篇废话。但是不写又不行,因为在学校里上国文课时,先生就是这么教的。 写完了开头这一段,他低头再次落了笔:“我搬家了。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上午还住在一个非常糟糕的地方,晚上就搬进了很好的房子里。葛秀夫也变得好了起来,晚上没有喝酒。” -- 第223页 停笔想了想,他继续写道:“你在上一封信里说要派小丁过来接我回家,现在不必了。葛秀夫说再过两个月,等他养好了伤,就和我一起回去。你也要把这句话告诉二霞,让她安心等我,不要让她以为我不回去了、再到别人家里做女仆。我还要让你把我的书邮寄给我,就是我枕头底下的那本《侦探小子奇遇记》,还要两盒拼图。再给我的自行车拍一张照片,我下午看见别人骑自行车,就想起了它。也要你的照片。这个房子里有照相机,等明天我去理了发,也会拍照片寄给你。我想你一定很想念我,前些天我在很难受的时候,也曾经特别的想念你,现在舒服多了,就不那么想念你了。” 写完了满篇大实话后,他在落款处留下了“弟西凉”三个字,然后折好了这张信纸。坐在桌前想了想,他忽然将信纸展开,在下方空白处补了一行字:“我要你的枕头、床单、衣服。” 将信纸沿着方才的折痕,他折到一半,动作停了停,却是再次将信纸展开,又补了一句:“你的腿好了吗?如果已经好了,便不必再邮寄上述物品,你自己过来就好。” 这回真是把话说尽了,他第三次折好信纸,放下铅笔,心满意足的上了床。 * * 这封信在翌日上午套上信封,然后穿过千山万水,到达了傅燕云的桌面。当时傅燕云的桌面很热闹,摆了满桌子的冰淇淋桶——傅西凉把它们拆得太碎了,傅燕云面对着这么一桌子零碎,颇有点老虎吃天、无处下口的意思。倒是这封信拯救了他,让他暂时可以理直气壮的离开那一桌子零碎。 他是头天下午收到的信,第二天中午就和二霞会合,二人就这封信商议了一番,然后各自忙碌。 第三天下午,丁雨虹开着汽车,把二霞带去了傅燕云家中。傅燕云还要再过三天才能拆去右腿的石膏,但精神头已经全回来了,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抓着楼梯扶手,他连悠带荡的单腿上下楼,确实是轻功盖世,看着比二霞还更灵活些。 二霞把《侦探小子奇遇记》和两盒拼图带来了,昨天丁雨虹用照相机给她、傅燕云、自行车、小母鸡全拍了照片,在照相馆里加钱选了加急,所以今天也拿到了洗好的照片。二霞衣襟上别着一根大针,将傅燕云的枕头、床单、几件汗衫叠整齐了,先包一层细布,再包一层雨布,再用针线将接缝处全部缝紧,尽量让里面那几样保持密封状态。 她做针线活时,和傅燕云神情相似,都是有点哭笑不得的样子,感觉这活儿不便示人,得偷着干,但同时又暗暗的很快活。 像是在制作一枚巨大的糖果,送给他们所爱的人。 ——本部分完 【番外if线:任性的灰眼睛】 本故事接正文第一百一十章 内容,由海滨别墅被袭一段开始。 第一章 :夜色迷航 在隔壁的隔壁,一枚绿色的火流星拖着长长的尖啸,被小炮发射到空中去了。 火流星升到了最高处,先是噼里啪啦的爆炸成了漫天星辰,后是所有星辰一起绽放,照耀得半边天幕都璀璨起来。 葛秀夫向上扫了一眼,不认为这算稀罕景儿,宁愿蹲下去看看炉火,炉火一直不够旺,不知道是火没烧好,还是柴和炭有问题。 然而就在他蹲下去的一瞬间,烤肉炙子忽然爆出一蓬冲天的火星,惊得旁边那捂了耳朵的傅西凉往后一躲,而半蹲着的葛秀夫先是向前一晃,紧接着半路转弯扑向了地面。 在那满天密集的爆炸声中,他大喊了一句,谁也没有听清楚,傅燕云站在炉子的斜前方,先是看葛秀夫举止有异,随即又见一道火光划过夜色,正中了那简易炉子的炉门。炉子迸着火星倾倒下去,摔出了满地的烟尘和火星。 是子弹,傅燕云感觉,那好像是子弹! 他惊呼了一声,上前一把拉起傅西凉,扭头就要往楼内跑,哪知道他刚冲出一步,猛的就觉身后袭来一道强光,那强光带着无穷的力量,炮弹似的轰向了他们。这回逃是逃不过了,他下意识的转了身,意思是要将弟弟抱进怀里,纵是血肉之躯什么都挡不住,那么两个人抱成团一起走,也总比死得东一个西一个强。 然而未等他出手,傅西凉先张开双臂扑向了他。他猝不及防的被傅西凉搂在怀里,然后便和傅西凉一起向前飞了出去。 那一道强光正中了傅西凉的后背,隔着弟弟的胸膛,他都感受到了那股子骇人的力道! 后花园里的一丛花木挡住了他们,傅燕云翻滚落地,落地之后爬起来,先去寻找弟弟。不祥的预感已经压迫得他喘不过气,他怕自己会只能看见半个弟弟,甚至连半个都没有,从此世上就没了弟弟这个人。 什么都是可能的。 就在下一秒,他看见了趴在前方的傅西凉。 傅西凉一动不动,然而周身完好无损,从头发丝到脚趾头,一样不缺,甚至身上也没有灼烧和爆炸的痕迹。傅燕云慌忙冲过去跪下来,伸手去摸他的后背:“弟弟?弟弟啊!” 他确定弟弟的后背方才受过一道强光的冲击,他怕弟弟会是貌似无事,其实已经伤筋断骨。然而手掌触及他的后背,他却是立刻一抬手。 他感觉自己像是受了针刺。 这当然是错觉,所以他伸手又摸了第二次,结果这一回,他的手干脆就是自己弹了开。 -- 第224页 这是触电的感觉,而且电流不弱。 更奇异的是,他在他弟弟后背上摸到了一滩湿滑的胶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总之冰凉的,滑溜溜的,绝对不是鲜血。 不是鲜血就好! 他来了精神,弟弟的后背他不敢再碰,他就抓住了傅西凉的一条胳膊,弯了腰往肩上一搭,然后转身朝着后门,生拉硬拽的往前爬。天上的烟花一朵接着一朵,爆炸之声不绝于耳,身后一片混乱,他听见了葛秀夫正在高声呼喊他的保镖。这个时候绝不可以起身,起身就会成为子弹的靶子,好在后门已是近在咫尺,他三爬两爬的就拖着弟弟进了去。弟弟高大沉重,昏迷不醒,后背还不知道蹭了些什么东西,让他无法触碰。扶着弟弟在门内靠墙坐了,他匍匐着伸出头去,想要确认葛秀夫的死活,哪知道未等他找到葛秀夫的人,一团黑影从门旁滚了进来,正是葛秀夫迂回的独自逃过来了。 空中光芒一闪,傅燕云一边往后让路,一边看清了他那渗了鲜血的左肩。而他连滚带爬的滚进门来,先是回头唤了一声“强”,紧接着对傅燕云喘道:“快走快走,那个烟花——” 话刚说到这里,“咣”的一声,别墅前门已经被人从外关上了。 与此同时,后花园里爆发了一阵枪声。 葛秀夫惊了一下,随即弯腰凑到傅燕云耳边:“人是冲我来的,现在我去扳电闸,你带着西凉趁黑往楼上去,我们躲一刻是一刻。”紧接着他望向了傅西凉,又是一惊:“他怎么了?” 傅燕云恨透了他:“我也不知道,反正是托了你的福。” 葛秀夫不再言语,东倒西歪的就要往电闸那边跑,可他刚迈出一步,整幢别墅内的电灯忽然一起闪烁起来。客厅方向传来了清脆的爆炸声音,是大吊灯上的十几枚玻璃灯泡一起碎裂,客厅瞬时陷入黑暗。 随即那爆炸声音扩散开来,起居室和书房黑了,盥洗室黑了,大小厨房也黑了。后门门廊上的灯泡碎成了飞溅的玻璃渣子,傅燕云抬手一挡,脸没事,手背被灯泡碎片划出了一道血痕。 最后,连前院和后花园里牵扯着的电灯也黑了。 傅燕云抬头望向葛秀夫,同时一把将傅西凉拖进了自己怀里:“怎么回事?” 葛秀夫也是摸不清头脑:“不知道。” 前门方向传来了枪声和仆人的惨叫声,傅燕云眼看形势不妙,架起傅西凉就往楼梯口走。确实是走投无路了,只能是上楼去,躲一刻是一刻。 傅西凉毫无知觉,两条腿软绵绵的拖在地上,没有丝毫力量,偏偏个子又大,让人顾得了他的头、顾不了他的尾。傅燕云急了,连背、带拖、带拽,硬把他搬运过一段走廊,来到了楼梯口。 葛秀夫的左肩几乎是在往外涌血,已经染红了整条左衣袖。右手抓紧了傅西凉的一条胳膊,他想要帮傅燕云一把,然而一道火光擦身而过,将那硬木楼梯扶手射崩了一角。 碎木四溅,正是已经有人追上来了,已经摸黑对着他们开枪了! 他们一动就会暴露行踪,不动又是彻底的等死。傅燕云靠墙站在楼梯口,死死的搂紧了弟弟的上半身。现在顾不得去恨葛秀夫了,他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要死一起死。 然而就在这时,黑暗中忽然响起了滋滋啦啦的电流声音。 暴露在外的脸和手都感到了细微的刺痛,楼梯拐角处的窗户外,有烟花的光芒一闪,在那瞬间的明亮中,傅燕云看见了葛秀夫那一脸的惊愕神情。 葛秀夫正瞪着他那只搂着傅西凉的手。 他不由得也低下了头,在新一朵烟花绽放出的红光之中,他看到弟弟后背正在渗出大量半透明的胶质,就在他这低头望去的几秒钟里,那胶质宛如有生命般,已经将他和傅西凉的下半身包裹了住,同时又向四面八方蔓延,一部分顺着走廊席卷向前,另一部分则是缠上了葛秀夫的双腿。 电流声音越发的响了,他们的头发直竖起来,心脏慌得狂跳,略一动作就会引出空中的一道电光。 空气变得凝固沉滞,他们像是陷入了一团蓄势待发的雷暴云中,云中此起彼伏的爆开一团团微光,在这闪烁不定的光明中,一粒子弹破空而来,然而不知是由于空气奇异的浓稠,还是未知的力量作祟,傅燕云和葛秀夫亲眼看见了那颗子弹由疾转缓,最终竟是悬浮于了半空。 它再前进一尺,便会掠过葛秀夫的鼻尖、射入傅燕云的左眼。 傅燕云盯着弹头,虽然心慌到了欲呕的程度,虽然略微一动便要和空气擦出一串火花,但他还是想要歪一歪头,避开那粒子弹。 可就在这时,葛秀夫忽然低语了一声:“西凉。” 他当即转动眼珠,斜下目光去看怀中弟弟,却是正赶上他弟弟缓缓抬起了头。 又一朵烟花在窗外绽放了,在明亮的蓝光中,他看见他弟弟的银框眼镜早已歪得一侧上了额头、一侧滑到面颊。但他弟弟似乎毫无知觉。 他弟弟依旧柔弱无骨的由他搂抱着,头颅以着别扭的姿势向上昂起,睁开双眼仰视了他。 银灰色的胶质从他弟弟的眼眶向外流淌,泪水一般瞬间流淌了满脸,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球也成了一色的银灰,仿佛是黑眼仁白眼仁全被打散了,他的整双眼睛、整个头颅、整具身体都已被那银灰色的胶质填了满。 -- 第225页 傅燕云瞪着他,不能相信,不能理解——他银灰色的眼球中闪烁着无法言喻的微光,是极度遥远、极度寒冷的微光,仿佛来自于另一个世界,来自于另一个时空。 这不是他弟弟了,这不是傅西凉了! 他惊惧欲绝,心脏狂跳到了濒死的程度。忽然重新死死搂住了傅西凉,在电流灼过皮肤的痛苦中,他感觉自己像是搂住了一团雷电。 最后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他想:“不是也要。” 黑暗中凭空爆起了一团又一团的光球,照亮了别墅内众多黑衣人的身影。他们刚刚按照计划冲入楼内,还未真正开始行动,便发现自己仿佛是一脚踏入了鬼门关。 别墅的前后门都关了,他们被困在了一个自成一统的世界里,有的光球在他们面前爆发,让他们失去视力,失去知觉;有的光球在他们体内爆发,直接洞穿了他们,毁灭了他们。 * * 海滨别墅的前后院门全关了,两层楼的窗户也全漆黑着,只偶尔闪烁一下,闪的也是黯淡光芒,而且一闪即逝。 后来,便是长久的沉寂,连那微弱的闪光也彻底消失了。 * * 柳笑春看够了烟花,旁边的李毓秀又一直撺掇着她去葛秀夫那里做客,她便回房梳了梳头发,补了点口红,亭亭的走了出来。 走了两步之后,她停下来扭过头:“你也去呀?” 李毓秀答道:“我过去看看傅燕云。” “你没事总看他做什么?” 李毓秀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低声答道:“我告诉你了,你可不能跟别人说。” “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好像我稀罕对别人嚼你的舌头似的,爱说不说,不说我就不带你。” 李毓秀本来也没想从她那里得到什么承诺,早在说那句话之前,他就已经相信她了。 因为他自己是坏孩子,她也是个坏女人。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其实也不为什么。”他说:“我就是觉得他特别强,我服他。” “那人家乐不乐意搭理你啊?” “他应该是……”他的声音低了下来:“不乐意。” 柳笑春不以为然的“嘁”了一声:“癞皮狗。” 然后她自顾自的向前走去,李毓秀连忙跟上。二人出了小门,穿过石板小路,走到了葛秀夫那边的后门门外。 后门关着,柳笑春抬手敲了敲门,无人应答。后退一步举目再看,楼内也全黑着灯。 “怪了。”她说:“怎么没人了?” 李毓秀猜测:“会不会是也到那个大帅家里看烟花去了?” “不能呀!葛秀夫晚上还让我过来吃烤肉呢,没说要出门做客呀。” “可能是吃饱了之后去的?” “连仆人都一起去了?灯也全关了?” 李毓秀摇摇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柳笑春也是一头雾水,但是对于未知之事,她向来不会贸然插手。 “不管他家是怎么回事吧,反正咱们总不能破门而入,那不成贼了?”她对李毓秀说:“得了,白来一趟,咱们回吧!” 第二章 :远道而来的神 凌晨时分,柳笑春拢着睡袍跑进卧室,慌里慌张的去推薛如玉:“老薛,别睡了,快起来看看,外头出大乱子了!” 薛如玉朦胧着一双睡眼坐起来:“啊?” “可了不得了!好像是死了好多人!我刚才解手的时候就听外面乱哄哄,跑出去一看,看见巡警正用担架往外抬人,那么多的人。” 薛如玉这才伸腿下床,往上提了提粉红真丝蕾丝内裤,抖开睡袍也穿了上,一边系衣带,一边开门出了去:“不会吧?这种地方是最安全的,怎么会出那种事情?” “不信你自己去看!” 薛如玉刚走出去,就见走廊那一头的卧室也开了门,他表哥李白蕖穿着短裤汗衫出了来:“表弟,外头街上是怎么回事?” “你也发现了?”薛如玉脚步不停:“我们快去看看。” * * 薛如玉和李白蕖踩着凳子,越过墙头往外看,柳笑春在下方扒门缝,李毓秀也出来了,也想看热闹,但是见他三叔在场,便躲在远处、不肯上前。 三人一起看了片刻,发现门外并未尸横遍野,人是抬出来了不少,可都无血无伤,仿佛就只是昏迷不醒。 如此看到最后,她直起身,说道:“这些人怎么全穿着一身黑,有的脸上还蒙了黑布?” 薛如玉跳下凳子:“必是刺客。” “这都是什么不值钱的刺客,一次派出来这么多?再说也没听见个响啊,他们是怎么刺的?拿针刺的?” 说到这里,她猛的想起了昨夜之事,登时压低了声音:“会不会是冲着葛秀夫去的?昨夜他家里早早就黑了灯,看着很不寻常,我当时还纳闷呢。” 薛如玉压低声音:“你昨夜去他家了?真是岂有此理!” 柳笑春小声咬牙回答:“谁去他家了?我无非是路过的时候瞅了一眼。我现在行得正坐得端,你反倒先给我泼起脏水来了?你再说?你再说一句,我当你表哥的面扒了你!” “你这刁蛮的东西,我不和你拌嘴。不管外面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我们都回房去,等到外面彻底太平了,再开大门。” -- 第226页 * * 左邻右舍大多都如薛家一般,有的是从门缝向外窥视,有的胆大一些,开门出去细问端详。如此到了天大亮时,薛家别墅的仆人出去一圈,回来做了如下汇报:“说是那些黑衣人真是刺客,还带了毒气弹呢,但是使毒气弹的时候没使好,把自己给迷晕过去了。葛先生他们也都熏晕了,比那帮刺客醒得早点儿,也都没什么事。我还听说,他们已经收拾好了行李,说是不敢留下再玩了,今天就回天津去。” 这一番汇报乍一听上去,倒也合乎逻辑,再想追问细节,仆人便是一问三不知了。 与此同时,两辆黑汽车从门外路上飞驰而过,直奔了火车站的方向。 * * 两辆汽车还是来时的内容:前一辆坐着葛秀夫和傅氏兄弟,后一辆载着保镖。若说变化,也有,便是走得仓皇,行李落下了许多,使得汽车随之轻快了许多;以及保镖死了两个,所以后一辆汽车内的死里逃生者们也都坐得松快了些。 他们始终是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记得是闹了刺客,可未等他们开始还击,就糊里糊涂的昏迷了过去,再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 保镖们心有余悸而又莫名其妙的望着前方,透过挡风玻璃,他们能够依稀看见前方车中的情形。 前方汽车的后排座位上,端端正正的坐着三人。 * * 葛秀夫和傅燕云各自靠窗坐了,夹着中间的傅西凉。 他的左肩被子弹蹭了一下子,蹭得皮肉豁开了一道,如今经过了简单的缝合和包扎,已经不再渗血,单是火烧火燎的疼。 好在他不是那么的怕疼。 傅燕云则是根本没受伤,这一点是他自己反复确认过了的。 唯一出事了的人,是傅西凉。 傅西凉单手拿着他的银框眼镜,此刻是垂目而坐,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在他和傅燕云早上一起苏醒之时,傅西凉坐在楼梯台阶上,便是这样的神情,这样的姿态。那时候他和傅燕云都有些懵,懵到怀疑夜里所发生的一切都是梦。 傅燕云一边唤着“弟弟”,一边爬起来去摸他看他。葛秀夫见傅西凉状态有异,也忍痛起身挪了过去,然而就在这时,傅西凉忽然抬头望向了他们。 用一双混沌的、闪烁着微光的银灰色眼睛望向了他们。 他们惊骇得一起僵了动作。 与此同时,那双眼球中的银灰色胶质忽然流转成了两个漩涡,漩涡越聚越小,渐渐留出了两边的眼白,渐渐聚成了两只浅灰的眼仁,漩涡中心色呈深黑,则是瞳孔。 看了看这边的傅燕云,又看了看那边的葛秀夫,这双灰眼睛的眼皮缓缓向下一合,再缓缓向上睁开。 清澈的灰眼仁加深了颜色,眸色酷似了面前这两个人的眼睛。 傅燕云试探着,又唤了一声:“弟弟,你——你还认不认得我是谁?” 灰眼睛注视着他,同时发出了傅西凉的声音:“请稍等,很快就要找到你了。” 傅燕云小心翼翼的再问:“你在找什么?” “找你。” 随即他又开了口:“找到了,你是燕云,原来是我最恨的人,现在是我最爱的人。” 他眨了眨灰眼睛:“请问燕云是个什么身份?” “是我的名字。” 灰眼睛恍然大悟:“噢,是名字。你们都有名字。” 傅燕云和葛秀夫对视了一眼,葛秀夫问道:“那我呢?你知不知道我的名字?” 灰眼睛不假思索的回答:“问得正好,我刚刚读到了你这一段。你的名字叫做葛秀夫,是本地穿西装最帅的男人。” 葛秀夫扭头向傅燕云使了个眼色,轻轻清了清喉咙,又问:“那么,你又是谁呢?” “我是西凉。” 然后他又问面前二人:“西凉是非常年幼的人类吗?” 葛秀夫迟疑着回答:“也不算是非常年幼了……” “那他的头脑为何空空荡荡?” “这个……” 傅燕云这时忽然问道:“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是远道而来的一个……神。” “你胡说!你把我弟弟怎么样了?我弟弟他现在还活着吗?” 灰眼睛抬起右手食指,横在鼻子下面,呼哧呼哧的用力喘了几个来回,然后放下右手,抬头回答:“显然活着。” “可你不是我弟弟!你快从我弟弟身体里滚出来!” “我不!” 傅燕云猛扑上去,抓了对方的衣领:“你给我出来!你还我弟弟!” 灰眼睛瞪着傅燕云,两人之间的空气中瞬时闪烁了一朵火花。火花倏生倏灭,一路噼里啪啦的燃向傅燕云,可就在那火花即将灼上傅燕云的双眼之时,葛秀夫忽然一把推开了傅燕云,又道:“有人来了!” 确实是有人来了,但那人的目标并不是他们 ,而是紧闭着的楼门。刚刚醒来的强面对满楼横七竖八的黑衣人,惊惧之余推开楼门,开始四处的呼喊社长。楼门开了,院门随后也开了,过路的巡警见势不妙,也一边问一边走进来了。 葛秀夫审时度势,低声说道:“全都躺下,躺下装晕,否则我们没法解释这个场面。” 傅燕云为了弟弟心急如焚,但是一时无法,只得依言躺了下去。而傅西凉——灰眼睛——先是看了看这东倒西歪的二人,然后起身挪下台阶,在楼下这块平地上也躺了下去,正好躺到了傅燕云身前。 -- 第227页 前门那边的喧哗声音越来越大,是巡警们怀疑楼内死伤甚多,不敢擅入,张罗着要去请巡长过来。强和两名保镖还在楼前楼后的跑着喊社长,不知何时才能找过来。傅燕云静静躺着,忽然低了头:“你干什么?” 灰眼睛向他仰起了脸:“呼吸。” “那你吸我干什么?” “这完全是你弟弟残留的意志,与我无关。” “邪祟!你把我弟弟还给我!” “我不。” “你到底把我弟弟怎么样了?” “我要借他的躯壳一用,已经请他暂时沉眠。”随即他吭吭咳嗽了两声。 葛秀夫“嘘”了一声。傅燕云抬手一摸脖子:“你又在干什么?!” “没有什么,只是忽然流了一些口水。”然后他呛得又咳嗽了两声。 远方响起了强的大嗓门:“在这里!我听到声音了,社长他们是在这里!” 第三章 :非常任性 傅燕云素来不信鬼神,可是眼见为实,他不知道除了使用鬼神之说之外,还能以什么科学理论来解释发生在弟弟身上的异事。 他弟弟正端坐在他身边,是他弟弟,也不是他弟弟,他弟弟没有那样一双诡异的灰眼睛,他弟弟的灵魂也许当真还在沉眠,也许已经…… 他不敢深想。 灰眼睛不是他弟弟,又是他弟弟。他忽然摸索着抓住了对方的左手,那手大而细嫩,掌心很热,手背有些粗糙,是前天下午挖沙子时连磨带晒、没缓过来。 这是他顶熟悉的、从小握到了大的、他弟弟的手。 紧紧握着那只手,他想自己一定要为弟弟把身体夺回来,一定要把那双灰眼睛驱逐出去。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灰眼睛“啊”了一声。觅声望去,他就见灰眼睛扭头看向自己:“你弄疼我了!” 他不明所以:“我怎么弄疼你了?” “你把我的手弄疼了。” 傅燕云低头望去,依然是莫名其妙——他是握得紧了些,但又不是什么大力士,何至于就把他“弄疼了”?对于傅西凉,他向来都是这样的握法、这样的力度,傅西凉从来也没闹过什么意见啊! 葛秀夫这时忽然发了话:“你怕疼?” 灰眼睛当即转向了他:“不是我怕疼,是人类的身体怕疼。现在他在沉眠,没有知觉,当然只能由我来替他承受痛苦。” 然后他转向前方:“没想到这个燕云如此毒辣,只因为我暂借了西凉的身体,他就要使用酷刑来折磨我。我真想把他杀掉,让他灰飞烟灭,可是这个念头刚一出现,西凉的意志就想醒来干涉我,让我根本无法使出力量。真是令人遗憾。我应该设计一个复杂的计谋,让别人去杀掉他——”说到这里,他忽然转向了葛秀夫:“我看你是个很好的人选,你经常和燕云争吵,还说燕云是醋精。请问你有没有兴趣为我杀了醋精?” “我……没有说过吧?” “说过。”灰眼睛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我在西凉的记忆中读到了。” 葛秀夫扭头望向傅燕云,低声说道:“大敌当前,那些都是小事。” 傅燕云抬手摆了摆:“你不必说,我全理解。” 灰眼睛趁机收回左手,并且用两条大腿将左手夹了住:“大敌指的是我吗?你们一定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 葛秀夫瞟了他一眼,又面朝着傅燕云,用目光一扫前方正在开汽车的保镖:“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等我们上了火车再商量。” 傅燕云当即点了头。 * * 车上三人一路无话,到了火车站后,保镖们将两辆汽车停到了妥当地方,然后便去排队买票。 片刻之后,这一行人通过检票口,上了月台。傅燕云重新握住了灰眼睛的手——他依然不知道这灰眼睛到底是一团什么物质,但他知道自己得好好的保护弟弟的身体,弟弟将来醒过来了,还要再活上几十年呢! 灰眼睛不让他握,他一定要握,灰眼睛停下来直视了他,两道火花噼里啪啦的燃烧向他,然而烧到半路便无端的消失了。 傅燕云被那两道火花吓得毛骨悚然,但是不肯退缩。他发现了:这灰眼睛拥有着智慧和理性,或许自己可以和他讲讲道理,把弟弟的身体“谈”回来。 但在讲道理之前,自己必须和他势均力敌,否则单凭他早上那一声接一声的“我不”,便可看出这个东西——即便不是异常的邪恶——至少也是非常的任性。 如果可以肆意妄为,那他是绝对不会乖乖讲道理的。 和灰眼睛对视了半分多钟,他问:“可以走了吗?” 灰眼睛抬手做了个手势:“再等一下。” 因为火花总是燃烧到半路便熄灭,所以这回他俯身低头凑近了燕云,想要缩短双方的距离。灰眼睛的黑瞳孔中聚起两个光点,火花再次跳跃在了两人之间,然而几番闪烁之后,又消失了。 傅燕云沉着脸看他,是无所畏惧的冷淡模样,其实衬衫后襟已经被冷汗浸湿、大片的贴在了脊背上。而他眨了眨眼睛,说道:“奇怪呀,难道我也变成弱小的人类了?” 说完,他抬起了自己的右手,竖起了食指。 傅燕云见识不妙,慌忙要拦:“你干什——” 他是一边问,一边要去打开对方的手,然而还是晚了一秒。一道火花击中了那根食指的指尖,灰眼睛随即爆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喊,左手攥着右手食指蹲了下去:“哇呀呀呀呀呀!” -- 第228页 月台上的旅客们一起望了过来,傅燕云正要俯身去看弟弟的食指,葛秀夫却是忽然一扯他的衣袖,带着他后退了几大步。歪歪头凑近了他,葛秀夫低声说道:“他好像是非常的怕疼。” “没错。” “那我们能不能利用这点,把它逼走?” 傅燕云想了想:“是个法子。” 随即他又道:“在火车上就不要试了,别让他顶着西凉的脸丢人现眼。下车之后直接到我家里去,我们速战速决。”又横了葛秀夫一眼:“你也要去,这事你逃不了干系!” 葛秀夫答道:“我不会逃,就冲着西凉说我是本地最帅的男人,我也不会逃。” 然后他补了一句:“这个东西好像没什么心眼儿,路上我们哄着他点儿,别激怒他。” 傅燕云听了这话,没言语,迈步走到灰眼睛跟前,他弯腰去扳对方的脑袋:“让我看看。” 灰眼睛顺着他的力道仰起了脸,傅燕云就见他面红耳赤,热汗竖流,涕泪横流,受了伤的右手食指被他噙在了嘴里。傅燕云抓了他的右腕往外一扯,这回看见他的食指了——指尖起了个小小的燎泡,除此之外,再无大碍。 “事实证明……”灰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忍住了一声哽咽:“我的力量还是在的……”他忍不住哭了一声:“所以你最好对我……”他忍无可忍的往傅燕云怀里一扑,“呜”的一声嚎出了下文:“……放尊重点……” 傅燕云用双臂环住了他,把他硬拖了起来:“你给我小点儿声!你不要脸,我弟弟还要脸。” 他正和这个哭得东倒西歪的灰眼睛纠缠,葛秀夫忽然跑过来,推了他们二人就走:“快走快走,前面吹哨了,可以上车了。” 二人一起夹了灰眼睛往包厢车厢去,保镖们没看明白这是什么情况,但也紧紧的跟了上。一行人一边走,一边感觉空气有异,从先前的凉爽潮润变得异常干燥,动作之间衣物摩擦,能够听见噼噼啪啪的电流声音。月台电灯在这大白天里,也由近向远的闪烁开去。 旅客们留意到了这样的异象,纷纷的抬头议论。葛秀夫回头看了一眼,随即加快速度,和傅燕云夹着灰眼睛一路小跑。跑到包厢车厢的门口时,傅燕云先人一步跳上火车,从车门口双手抓了灰眼睛的胳膊往上拽,葛秀夫留在车外,从下方单手往上推灰眼睛的屁股,二人合力,一鼓作气的将他搬运上了火车。 傅燕云累得直喘,一边喘一边再次向外伸手,把葛秀夫也拽了上来。 葛秀夫上车之后站稳了,扭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肩——左肩已经渗出了点点血迹。 “云啊,”他咬了咬牙:“实不相瞒,我也要疼死了。” 傅燕云答道:“你死有余辜。若不是你把他拐来了北戴河,他也不会遭此大难。如果他回不来了,那我就先杀你,再自杀!” 葛秀夫答道:“这话我信,现在我什么都信。” 这时灰眼睛噙着手指头走了过来,含糊问道:“你们又要吵架了吗?” 傅燕云和葛秀夫一起扭头看他,看他明明就是西凉,却又不像西凉。 眼神不像。 * * 火车开了。 如今的北戴河,是来的客多,走的客少,包厢票价昂贵,所以车厢更是空荡。 傅燕云站在盥洗室的水龙头前,一手捏着灰眼睛的右手食指,一手调节着水龙头下的水流,用那冷水缓缓冲洗指尖的燎泡。灰眼睛侧身面对着他,一边把右手交给了他处理,一边将左小臂横撂上了他的肩膀。俯身埋头在臂弯里,他的肩膀一抖一抖,还在断断续续的抽泣。 傅燕云任他依靠着,耐心的冲洗着,同时也暗中观察着。他从未遇过这样的难题,但难题未必就一定无解。 他向来聪明。 至于昨夜那些刺客的来头,接下来又当如何善后,那就不是他应该考虑的事情了,他现在只需要对弟弟负责。 他挤也要把弟弟体内那些灰色的古怪玩意儿挤出去。 第四章 :痛史 灰眼睛用冷水冲了一阵食指指尖,燎泡还在,但不再是那么锥心刺骨的剧痛。 他回到包厢,斜躺在床上,两条腿长长的拖到床下,胸前口袋里露出半截眼镜。 他没有戴眼镜的习惯。 傅燕云一边擦手,一边在窗前坐了下来。葛秀夫侧身躺到了对面的下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了一支烟,他若有所思的一边吸烟,一边盯着前方的灰眼睛。 灰眼睛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看起来很虚弱。但那只受了烧伤的右手搭在肚子上,葛秀夫发现那枚燎泡已经只剩了一点淡淡的红。 抬头望向傅燕云,他扯线似的一扯对方目光,把对方那两道目光扯到了灰眼睛的指尖。 傅燕云盯着他的指尖,眼看着那最后一点点红淡化、消失。 这时,灰眼睛一睁眼睛,坐了起来。 葛秀夫往地上弹了弹烟灰:“右手好了?” 灰眼睛低头看了看指尖:“好了。” “既然有这个本事,刚才为什么还要鬼哭狼嚎?” “因为疼啊!” “那你运气不错。”葛秀夫用烟卷指了指自己的左肩:“你看我,直接被子弹蹭去了一条皮肉。你昨夜要是上了我的身,现在怕是要直接疼死了。” -- 第229页 “我这一次的运气确实很好。”灰眼睛低下头,缓缓抚摸了自己的大腿:“多么好的身体。” “原来还有运气不好的时候?” “有。”灰眼睛停止自摸,抬头答道:“我试过很多具身体,试过像西凉这样年轻的人类,可他们都不肯乖乖的睡过去,总是要和我抢身体,我想往东,他们想往西,最后我们就会被别的人类视为疯子,逃不了一顿好打,有的时候还会被关起来。” 葛秀夫吸了一口烟,慢条斯理的捧着他说:“那就换个老的?” “那就更糟糕了,不用人打,他们自己就已经很疼。腰,腿,筋肉,骨头,全都疼。” “那你就给他们治一治嘛,你刚才不是治好了你手上的燎泡?” “没有用,治好了又会疼。他们太老了。而且即便是这么老,他们的意志也常常不听话,也还是要和我抢。” “意志……”葛秀夫咂摸着这个词,做了个恍然大悟的姿态:“也就是说,这人太有头脑和主意了也不行,你想找个没心眼儿的。可那也容易啊,找个痴傻苶呆的不就得了?” “你虽然是个人类,但我看你对人类毫无了解。”灰眼睛正色说道:“一个痴傻苶呆的人类,根本不可能活得不疼。” 葛秀夫在喷云吐雾的一笑:“那找个小的,刚出娘胎的,什么都不懂,身体又是崭新没毛病。” 灰眼睛听了这话,却是叹了口气:“你这句话,勾起了我的伤心事。我确实曾经钻进过一个婴儿的身体里,是刚刚出生的婴儿。可我刚刚彻底占据了那具身体,还没能够行动自如,就有一个人类走过来,把我抓起来,扔进了水桶里——” 他摇了摇头:“这是我到这里之后,最痛苦的一段回忆。” “后来呢?” “后来我大闹一场,逃了出去。” 葛秀夫垂眼盯着香烟火头:“闹到了什么地步?” “烧秃了一座山。” 葛秀夫一挑眉毛:“声势不小啊。” “当然,我可是一位天神啊!” 葛秀夫重新抬了眼:“那您是从哪层天上下凡来的呢?” 灰眼睛双手扶着大腿,兴致勃勃的向前探身:“说不清楚。等今晚天黑了,我指给你看。” “好,多谢。”葛秀夫又问:“听你说人话说得很好,你下凡到我们这里,也有一段日子了吧?” “很久很久了。” “那么这些日子里,您除了附体和闹脾气之外,通常都是仙居何处呢?” “没听懂。” “你住哪儿?” “唉,没地方住。如果我落在地上,人类就会当我是脏东西,要把我铲走,我只能一直飘在天上,装成一朵乌云。” “那你这些年天天飘着,也辛苦了。” “啊,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我辛苦,你真是人美心善。” “不敢当,不过是有那么一点点同情心罢了。只是你常年飘着,不寂寞吗?有没有伙伴?” “没有伙伴,也不寂寞。我会随风而行,一边飘,一边向下看风景。所以我对这个星球非常了解,堪称是一位人类通。” “哟,了不起。恕我直言,其实你原本就已经活得非常潇洒飘逸,完全没有必要钻进人类的肉体凡胎里去,受这样那样的罪。” “我不想永远飘下去。”灰眼睛说:“据我这么久的观察,我看这里不错。我打算占据这颗星球,以后哪儿也不去了。” “喔!雄心壮志呀!了不起了不起,可那你就更应该保持一点神秘的色彩,才能震慑人类嘛。” “唉,美人,你说得容易,一朵乌云能震慑谁啊?我又不能降下一个雷把他们全劈死。人类太多了,以我的力量,连十分之一都无法消灭。” “不不不,不要这样称呼我,我不敢当。” “是的,我看你也没什么美,全是西凉说你帅。” “西凉还说我什么了?” “他还说你风趣可爱,喜欢对他动手动脚。” 傅燕云吸了一口气,像是要蓄势开腔,然而葛秀夫提前向他做了个手势:“小事,别打岔。”随即又对灰眼睛开了口:“那你现在这样,也还是谁也震慑不住啊。” “我打算以着人类的面目,混进你们之中,然后再凭着我的力量,征服你们。” 葛秀夫从裤兜里掏烟盒,给自己续了一支新烟:“那你是打算一个一个征服呢?还是怎么着?你这么怕疼,万一遇上个厉害的,抽你一个嘴巴子,就够你哭半天的。等你缓过来,他早跑了。” “我早有计划。”灰眼睛答道:“一个一个的全部征服,当然很难,要征服就征服人类中的大人物。我征服了大人物,被大人物们征服了的人类,也就全都要臣服于我了。”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葛秀夫和傅燕云,忽然问道:“你们是大人物吗?” 傅燕云答道:“不是。” 葛秀夫也附和道:“绝对不是。” “那你们就快去变成大人物,然后再被我征服。” “你看我们两个,能当什么大人物呢?” “一个当皇帝,一个当皇后。” 葛秀夫深吸了一口烟:“这个这个……我们实在是办不到。能不能换一个?” “那就一个去当国王,一个去当总统。” -- 第230页 “这个……还是办不到。” “那你们能办到什么?” “你从西凉那里应该知道我们的情况,我是个开报社的,他是个坐在报社楼下混日子的。” 灰眼睛看看葛秀夫,又扭头看看傅燕云。 然后他问这二人:“你们为什么都这么没出息?” 傅燕云忽然答道:“那你就放了西凉,另找个有出息的去吧!” “我不!”灰眼睛向他一晃脑袋:“我找不到!” 说到这里,他的一只灰眼睛忽然亮了一下:“我有办法了。你们虽然没出息,但是我可以帮助你们啊!我帮你们变成大人物,然后你们再臣服于我,不就可以了?” 傅燕云道:“不必了,我们都是烂泥扶不上墙,还是请你另请高明吧。” “不要谦逊。”灰眼睛的另一只眼睛也亮了一下:“西凉说你非常聪明。” 然后他躺了下去:“等我成为了地球之主,就把身体还给西凉。” 傅燕云说道:“我要先确认西凉是安全的,然后才能和你合作。” 灰眼睛向上睁着眼睛,沉默了片刻,然后答道:“等天黑吧。我答应了西凉,天黑之后会和他一起看星星。” 然后他望向了窗前的傅燕云:“西凉是个温柔的人,他说只要我给他讲很多有关星星的故事,他就肯把身体借给我用一些天。他还让我记得每天都要喝水吃饭,好好照顾他的身体,不要让他生病。” 他又说:“西凉很喜欢看星星。” 傅燕云和葛秀夫一起望着他,不知道昨夜傅西凉和这个灰眼睛是做了何等的交流,以至于灰眼睛此刻提起“西凉”二字时,灰眼仁中竟是流转起了银色的光辉。 “昨夜西凉听说了我的来历之后,他给了我一句令我永恒难忘的回答。那句回答让我想起了我曾经漂流了万年的宇宙,好亲切,好温馨,几乎让我幸福得闪光。” 傅燕云当即问道:“他说什么了?” 两只灰眼睛一起亮了一下:“他说, ‘听起来是很神奇,但和我没关系。’”。 “这亲切温馨在哪里?” “黑暗,寒冷,有宇宙的气味。” 上半身躺在床上,下半身拖在地上,灰眼睛枕了双臂当枕头,两条腿翘了二郎腿:“我说过,我是个人类通,人类的事情我全了解。如果以后我真的成了地球之主,我就要像一个真正的人类一样,和西凉结婚,我们才是真正的同心同体,并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辉,直到这颗星球爆炸。我们还可以繁衍生息,养一大群孩子。” 傅燕云听得快要背过气去:“这怕是不能吧?” “能,我能。” 说着,他抬起一只手,掌心向上。银灰色的胶质从他的手掌中飞速渗出,颤巍巍的悬浮闪光,最后聚成了悬浮着的一团银灰色光芒。 “这是我的一部分。让它与我分开,自行滋生壮大,用不了多久,它就会生出智慧了。”然后他扬手抓住那团光芒:“但是现在我不要生,我已经够虚弱了。我们是越大越强,现在我小得只剩了这么一点点,简直是可怜,怎么还能再分出去一团?” 那团光芒在他掌中湮灭,他重新把那只手垫到后脑勺下。 葛秀夫这时坐了起来:“弟妹,看到你这样心平气和,我也放了心。这样就对了,你喜欢西凉,我们也是西凉的亲人,所以我们无需剑拔弩张,什么话都可以拿出来谈嘛。” 傅燕云怒道:“不要胡说!都到了什么时候了,你还有闲心开这种玩笑?!” 灰眼睛扭脸看他:“难道你不同意这门亲事?” 傅燕云刚要回答,然而葛秀夫那边向他抛来了一个眼色,又对他做了一个“哄”字的口型。 他这才勉强压下烦恼和恐惧,改了话风:“婚姻大事,岂可儿戏。还是要按照我们人类的规矩,坐下来仔细的谈一谈才行。以后——闲了再说吧。” 第五章 :在那遥远的地方 借着出门解手的机会,葛秀夫把傅燕云叫出了包厢。 在车厢尽头的无人处,他埋怨傅燕云:“老弟,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平时损起我来,你那张嘴不是很伶俐吗?怎么到了紧要关头就傻了?那个灰眼睛,不管它到底是个什么吧,反正显然是没什么脑子,对于这样的货色,你就得捧着它、哄着它,万一哄好了,也许都能直接把它哄走。你和它较什么真呢?万一你把它说翻脸了,他一个雷劈死你,那我——我也没办法,是吧?” 傅燕云叹了口气:“你说得对,可我——” “我知道,你是关心则乱。你要是非乱不可的话呢,那就请你把嘴管好,自己憋在心里乱,别总让我给你打圆场。好不好?我的肩膀疼得很厉害,你摸摸我的头,头也在发烧,我不是铜皮铁骨,我现在也很难受,你就别再给我添乱了,好不好?” 傅燕云点了点头:“好。” “好”字说完没过两秒钟,他又开了口:“你不能理解我的心情,我都无需看它,只要一听见它用西凉的声音胡说八道,就——就——” “我理解,理解,我也感觉非常的怪,但是要忍。” 傅燕云一时无言,单是站着,片刻之后才道:“虽然我们这一次全是受了你的连累,但还是谢谢你现在能够陪着我。” 葛秀夫一笑:“那如果火车一到站我就跑了呢?” -- 第231页 “那你就自求多福吧。如果西凉有了三长两短,你知道我会做什么。” 葛秀夫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镇定。” * * 傅燕云把葛秀夫的话听了进去。 回到包厢之后,他见灰眼睛还在那么一半床上一半床下的躺着,上半身躲在上铺床板的阴影中,两条长腿翘着二郎腿,则是快要翘到对面的下铺上。 他站在床边,先是想西凉从来不会躺得这样无形无状,他塑造不出这么“野”的一个弟弟。随即又想如果一切都滑向了深渊的话,如果弟弟当真回不来了的话,那么自己又当如何? 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他也就只能抓住这个灰眼睛,灰眼睛至少有着弟弟的面目、声音、身体,至少还能供他回忆、重温、纪念、缅怀。 这时,灰眼睛一边看着他,一边缓缓的收回双腿,翻身蜷缩到了床上。 傅燕云没说什么,坐回了窗前,葛秀夫随后进了来,也躺回了先前那张下铺。 包厢里静了片刻,傅燕云忽然又开了口:“你干什么?” 床上的灰眼睛抬起头:“我看看我。” “要看等到没人的时候再看!” 灰眼睛莫名其妙:“我看我自己,又没有看你。” “看自己也不行。要做人就得守人类的规矩。” 灰眼睛倒是听劝,低头把裤子提了上去,然后背对着众人,躺着不动了。 * * 天黑了。 傅西凉变成了灰眼睛,傅燕云介于要疯未疯之间。 葛秀夫承受着枪伤之痛,面对着这么两位旅伴,并且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已经逃过了追杀,所以也没有兴致再去餐车大吃二喝。 他让强去餐车买回了面包香肠汽水,尽数放在窗前桌子上,然后自己在傅燕云对面坐了下来:“吃吧。” 傅燕云转过脸去:“弟——你——来吃晚饭。” 床上的灰眼睛依旧蜷缩侧卧着,不言不动。 傅燕云走过去看了看,发现他闭着眼睛,竟像是睡了。 他这么一睡,就从灰眼睛又变回了傅西凉。傅燕云以手撑床,先是低头定定的看着他,看了片刻,俯身下去,和他贴了贴脸。 然后直起身,他长出了一口气。葛秀夫盯着他看,就见他转身望了过来:“你的烟在哪里?” 葛秀夫对着自己那张下铺一抬下颏:“自己找。” 傅燕云从枕边找到了一只赛银烟盒和打火机。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叼住了,他拿起打火机,摁出了一朵小火苗,低头将烟吸燃。 随即他开门走了出去。 葛秀夫摇摇头,认为傅燕云这个人太脆弱。事在人为,人自己先不行了,还怎么能够做事? 打开一瓶汽水,再将一根香肠夹进面包里,他一口咬下去,同时就听床上有了动静。一边咀嚼一边望过去,他就见灰眼睛翻身坐了起来。 双脚踩在地上,他直视着前方,仿佛是有些懵。抬手摸了摸短发,他顺势用手指将几缕乱发理了理,紧接着低下头,从胸前口袋里抽出了那副眼镜。 打开眼镜腿,他将眼镜戴上,抬头望向了葛秀夫。 保持着这个坐姿,他歪了歪头,很仔细的看了看葛秀夫,然后起身走到他面前,抬手摘下了他那已经滑落到了鼻梁中段的墨镜。 这回微微弯了腰,他直视了对方那双眼睛:“葛社长。” 葛秀夫咽下了一口面包:“你……西凉?” 他将墨镜腿折叠了,放到桌角:“是我。” 然后他移动目光,发现了葛秀夫左肩的血迹:“你伤得重不重?” 葛秀夫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你回来了?现在是你?” 傅西凉点点头,又问:“你伤得重不重?” “那个灰眼睛呢?” 傅西凉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他在我的脑子里。”紧接着再问:“你伤得重不重?” “我没——” 话未说完,葛秀夫心念一转,陡然改了内容:“重,怎么不重,那一枪差点把我的肩膀打飞了,当时是血流成河,差一点就丢了命。你哥哥恨我连累了你们,也不肯给我好脸色,我真是可怜死了。”说着,他拍了拍傅西凉:“你和那个灰眼睛商量一下,这几天多出来陪陪我,好不好?” 傅西凉答道:“好。” 葛秀夫仰脸望着傅西凉,这才意识到自己虽然一直说着“事在人为”,一直让傅燕云“镇定”,其实自己是没办法的,其实自己已经存了最悲观的念头。 否则就不能解释他此刻的感情——他死死攥着傅西凉的手腕,心中有狂喜,有恐惧,看傅西凉是死而复生,是还魂,是已经失去了、如今又寻回。 傅西凉被他攥得有些疼,但是忍着,由着他攥。黑眼睛隔着一层玻璃镜片,他端详着对方。 葛秀夫这时又问他:“那灰眼睛是怎么对待你的,你有没有受苦?” “没有。”他答:“我只是睡了一觉。” 然后他环顾四周:“燕云呢?” 葛秀夫站了起来:“对,燕云,你等着!” * * 傅燕云正站在车厢连接处,吹着夜风,借烟消愁。冷不防葛秀夫忽然跑过来,牵了他就要往回走。他被对方拽了个趔趄,随即快步跟了上:“怎么了?” -- 第232页 葛秀夫头也不回:“西凉回来了。” 这话说完,他们也已经走到了包厢门口。傅燕云愣了愣,推开葛秀夫冲进门内,就见傅西凉坐在窗前桌边,正在剥那面包外层的蜡纸。闻声转过脸来,他唤道:“燕云。” 傅燕云看清楚了他的黑眼睛:“弟弟?” 他收回目光,对着手中的面包“嗯”了一声。 燕云喊他,他便回答。燕云没有多问他一个字,他便也不会向燕云多说一个字。燕云大踏步的走过去,一把将他搂到了身前,他的反应是放下面包,向后仰头挣扎了一下:“眼镜。” 傅燕云稍微松了松手,他趁机抬手摘了眼镜。这回转身正对了傅燕云,他说:“现在可以抱了。” 顺势向前把脸埋进了燕云的胸怀,他用力做了个深呼吸。傅燕云俯身死死的搂着他,一边搂,一边六神无主的看看四周,看看窗外,眼睛睁着,耳朵竖着,毛骨悚然,仿佛是警惕得发了神经,随时提防着有人来抢。 傅西凉任他抱着,过了两三分钟,才奋力抬头,推开了他:“好了。” 傅燕云这才移动目光,紧盯了他的眼睛。 他有话要说,然而一开口便是语无伦次:“弟弟,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葛秀夫替他把话说完:“以为你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傅西凉转过身,继续去剥那面包上的蜡纸:“他是不是没有对你们讲清楚?我不是死了,我只是睡了。我睡的时候,把身体借给他。” 傅燕云给他开了一瓶汽水:“可不可以不借给他?” 傅西凉摇了摇头:“不可以。” “他威胁你了?” “对。”他咬了一口面包:“他说我如果不借就杀了你们,我说如果他杀了你们那就更不借。”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没有再说话。” “再然后呢?” “再然后,他忽然给我跳了一支舞。” “他还会跳舞?他不是——一大滩吗?”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跳的,反正我只看到了一道星光在转。”傅西凉抬手,比划了一个自上向下的螺旋:“就是这样,围着我转。” 傅燕云的目光扫过葛秀夫:“怎么都这么喜欢给你跳舞?” 葛秀夫撩了他一眼,因为可怜他被那个灰眼睛折磨得半疯,所以决定装聋,不和他一般计较。 傅西凉继续说道:“后来我们谈妥了,我允许他在我这里住一年,这一年里,白天是他,夜里是我,他每天都要给我讲一个他们星球的故事,还要给我跳一支舞。就是这样。” 随即他抬头望向了傅燕云和葛秀夫:“他没有告诉你们吗?” 傅燕云拉过一只方凳,坐了下来:“他不是这么说的。他……他简直就是胡说八道,说什么要当地球之主,还要……” 傅西凉伸手去拿香肠:“还要和我结婚。” “对。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没有同意。”傅西凉把香肠夹进面包里,然后喝了一口汽水:“但我心里还是有点高兴,从来没有人说过想和我结婚。” 傅燕云现在不敢挑他的毛病,耐心的问:“既然是高兴,为什么没同意?” 傅西凉答道:“我没看上他。” 然后他一口咬下半截面包,一整天都没吃什么,他现在饿得不轻。咀嚼到了半路,他抬手用掌根一击自己的额头。见傅燕云和葛秀夫都盯着自己,他解释道:“他不高兴了,在我的脑子里吵个不停。” 话音落下,他忽然弯腰低头露出痛苦神情,随即抬手狠狠又是一击,厉声喝道:“安静!” 保持着这个姿势,他停了片刻。 慢慢的直起腰,他重新拿起了面包夹香肠,告诉面前二位:“我不是对你们发脾气,我是在吼他。” 傅燕云的脸上有了暴雨转晴的趋势:“你吼得住他?” “是他不占理。现在身体是我的,我正在和你说话,他不该吵我。”随即他又道:“他这个吵吵闹闹的劲儿,有点讨厌。” 从昨夜到现在,傅燕云终于笑了一下:“比我还讨厌吗?” “不是一路,各有各的讨厌。” “没良心啊,我这一天为了你,差点儿活活急死。” “我知道。” * * 傅西凉吃了三人份的面包和香肠,喝了两瓶汽水,去了一趟卫生间,又进盥洗室洗了把脸。神清气爽的回了包厢,他想起了一件事。 关了包厢电灯,他走到窗前,说道:“他让我指他的家乡给你们看。” 然后他打开车窗,向外望了望,最后对着南方的夜空一指:“那里。” 傅燕云和葛秀夫一起凑了过去,看了又看,末了缩回脑袋面面相觑,不只是没看出什么,甚至连颗清楚些的小星星都没能找到。 “那儿有星星吗?”葛秀夫问。 “那里有一个星团,名字叫做鬼星团,只是离我们太远了,天气又不好,所以看不见。” “既是这么远,”葛秀夫问:“那它又是怎么到咱们这儿来的呢?” “星球爆炸,把它崩过来的。” “不合理啊,”葛秀夫说:“要是能把他从那么远的地方崩到这儿来,那得是多大的爆炸?真有那么大的爆炸,他未必有命来这儿,应该早就被炸死了。” -- 第233页 “没炸死,炸碎了。”傅西凉答道:“他说他原来很大很大很大。” “很大是多大?” “整颗星球上流淌的,全是他。” 葛秀夫现在对一切都是见怪不怪,听了这话,只“噢”了一声。 傅西凉又道:“他也不是从鬼星团直接飞过来的,他是在爆炸的时候穿过了一扇门,门那边是鬼星团,门这边是太阳系。” 傅燕云忽然问道:“那可不可以请他原路返回呢?” 傅西凉摇摇头:“他说他找不到那扇门了。” 傅燕云闭了嘴,心想:“他妈的。” 第六章 :西凉与灰眼睛 这是一个多云的黑夜。 傅燕云舍不得让傅西凉躺下睡觉,但灰眼睛白天已经折腾了一整天,夜里若是再不睡,他怕熬坏了傅西凉的身体。傅西凉是讲道理的,傅燕云既是说得有理,他便乖乖躺在了下铺床上——论感觉,感觉是很精神的,可身体又确实是疲惫,如果闭了眼睛硬睡的话,也能入睡。 傅燕云坐在床边,低头咬着新买回来的夹心面包。傅西凉这短暂的返回救了他的命,虽然他还是完全的不信任那个灰眼睛,还是不知道事情未来会发展到哪个方向去,可他现在脚下有了余地,心里也让出了个空儿,这个“空儿”让他透过了一口气,也让他能咽下了口中的夹心面包。 夹心面包吃了一半,他忽然从裤兜里掏出了葛秀夫的打火机,向着前方床上一扔:“给你。” 葛秀夫吃完了,这时已经侧身躺了下来:“你用吧,我还有。” 傅燕云摇了摇头。烟他会抽,但是没瘾,怕自己成天喷云吐雾的夹着烟,弟弟会有样学样。方才他是愁极了,愁得不知道怎样排遣才好。现在那股子愁劲过了去,他也就用不着这些玩意儿了。 葛秀夫对于傅燕云的认识,是一个台阶接着一个台阶的往上跨,最初时他和一般人一样,看这家伙是个青年才俊,且有一种怡人的气质,对他的印象相当不错;后来发现此人言语毒辣、行如鬼魅,一开口便要发射明枪暗箭,实在不是个好东西;再后来,他又感觉此人的的刻薄和偏激都是一种变态的反应,是个痴错了方向的痴人;到了如今,他看着面前这位艰难吞咽干面包的傅燕云,心中只余同情——不能再为难他了,也不便再批评他了,他这辈子注定了就是这个活法,说什么都是无益。 把打火机往枕头底下一掖,他说:“你也睡吧,火车后半夜到站。到站之后咱们兵分两路,我去找我二舅,你带着他回家。放心,我对你们不会甩手不管,可昨夜闹出了那么大的乱子,我差一点就被人堵在别墅里要了命,现在回来了,不能不先去告诉二舅一声。忙完了我直接去你家,记着给我留门。” 傅燕云被面包噎着了,直着眼睛看人,说不出话。葛秀夫见他没意见,便打了个哈欠,闭了眼睛:“别忘了啊。” 傅燕云起身走到桌前,喝了口汽水,把嗓子眼里那口面包顺了下去,想说“我还得给你留门?”,但是回头看看,见葛秀夫已经很安稳的闭了眼睛,似乎要睡,又想到他带着伤,而且一直在发低烧,便咬了口面包,没有说。 * * 傅西凉似睡非睡的闭了眼睛,察觉到傅燕云从外面走过来了,便将身体伸直,后背靠墙,尽力给傅燕云让出了一溜容身之处。 傅燕云刚出去草草洗漱了一番,这时见了傅西凉的姿态,便先在床边坐下了,然后回头轻声问道:“会不会太挤了?要不然我还是到上铺去睡?” 傅西凉没睁眼睛,只反问道:“你不是舍不得我吗?” 傅燕云一时哑然,随即起身关了电灯,回来躺了下去。伸展身体的时候,他舒服得叹了口气,把一句回答也顺势叹了出去:“是舍不得啊!” 对面的葛秀夫忽然在黑暗中开了口:“西凉。” “嗯?” “你问问那个灰眼睛,有没有什么神通能把燕云变成女的。要是能的话,就赶紧把他变了,变完了大家都省心。” “好。” “好什么好,不要听他胡扯!” “葛社长说得也有道理。” “还说?!睡觉!” 他这句话的语气不好,傅西凉不爱听:“你少管我。” 傅燕云立刻也自悔,侧身向上挪了挪,他一手扳着傅西凉的后脑勺,让对方靠近了自己的领口。 * * 在火车轰隆隆的行进声中,在熟悉温馨的气味中,傅西凉睡了。 先是睡了,随即又醒了,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悬浮在了一片黑暗中。 说是悬浮,其实不甚准确,因为他此刻无形无色,甚至连灵魂都不是,就单只是一团意识,单只是知道自己正存在着。 这时,黑暗中又出现了一团银灰色的光芒。 他没有耳朵,但是感知到了那一团光芒的呼唤:“西凉。” 他想象着自己开口做了回答,结果黑暗中果然就响起了他的声音:“我回来了。” 然后他的声音再次响起:“你答应了的,现在要跳舞给我看。” “当然。”银灰色的光团发出活泼的声音:“当然。” 光团拉长成为一条光带,闪烁着绚烂的花火,自上向下螺旋着旋转。傅西凉认为这样美丽的光芒足以照亮自己,黑暗中便当真浮现出了他那张在旋转光带前忽明忽暗、缤纷斑斓的面孔。 -- 第234页 看了一会儿,他忽然说道:“可是这个上次已经看过了。” 螺旋光带中传出了反问:“换一个?” “换一个。” 光带一端如蛇一般游向了傅西凉,掠过他的面颊,绕过他的肩膀,围着他穿梭游动,宛如有了生命的彩虹。傅西凉笑了,伸手想去抓他,一念生起,他便真有了手。 一抓抓不到,二抓还是抓不到,指尖没入光芒之中,会有麻酥酥的触电感觉,不疼,只是有趣,只是好玩。他想要摸爬滚打的追逐它,于是在一刹那间,流转光芒之中出现了他那用来摸爬滚打的完整躯体。 他自由极了,快活极了。 他是个笨拙的人,练功夫凭的是力气大,打篮球凭的是个子高,学别的就全不成,那么多人教他跳舞,他学到最后还是要踩人家的脚尖。他自己也自卑,早早的就学会了藏拙,好在是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一动不动的时候看着还更体面些。 但是在这里,在这个神秘的黑暗世界里,他不必再藏拙了,他可以想怎么手舞足蹈、就怎么手舞足蹈了。 没有人看得见他,没有人管得着他。 他追逐着那团光,追逐了许久,最后有些厌倦了,这才停下来:“不跳舞了,你该给我讲故事了。” 光芒聚拢成了一只球,略一沉吟,发出声音:“我曾经见过这样一颗星球……” 随着他的讲述,黑暗中当真浮现出了一片红色的大地,地面燃烧成了猩红颜色,岩浆顺着沟壑横流。 傅西凉聚精会神的听,这故事里没有人情世故,没有阴谋诡计,就只是对一颗炙热星球的描述。这让他听得非常顺畅,非常痛快,心中又是喜悦,又是清静。 讲完了这一篇星球的见闻记,银灰色的光团闪闪烁烁:“好了,请你沉睡吧,现在轮到我苏醒了。再会。” 傅西凉没言语,心里很舍不得就这么睡去,然而当初也确实是和对方约定好了的,每天都是跳一支舞、讲一个故事。说话应该算话,不可以做不讲理的事情。但是…… 但是,傅西凉扭头看了看四周——这是一个没有燕云的世界。 没有燕云,也没有其他的人,他无论是好是坏,都不会被人管理、被人教训、被人捉弄、被人嘲笑…… 他无论怎么活,都是安全的! 想到这里,他缓缓扭头,重新望向了前方那团光芒:“不行,你还要再给我跳一支舞,再讲一个故事。” 光团一闪:“为什么?” “因为我还想看、还想听。” “可是我们都说好了的——” “这是我的身体,我说了算。” “你怎么可以——” “你不答应,我就不睡。” “我要扼杀掉你的意志!” 他先是强行钻进了自己的身体,如今又要扼杀掉自己的意志,傅西凉立刻认定自己是受了欺负,而他向来不会乖乖的受欺负。怒火让他生出了大打出手的冲动,反正他是那么的高大有力,他是那么的有胜算。 “高大有力”四个字刚一出现在他的脑海,他的躯体立刻大了一倍,把那团光芒衬托成了个小小的糯米团子。光团见他目露凶光,不由得有些惊惧,一边闪烁着增大,一边说道:“你敢不听我的话,我就去杀了燕云!” “你杀燕云的时候我会有感觉,我不让你杀,你就杀不掉!”傅西凉答道:“燕云也告诉我了,你白天试过要杀他,没成功。” “那我就烧掉燕云的房子、汽车、衣服。我知道,对于人类来讲,财产就和生命一样重要。” “那我就让燕云在你清醒的时候,好好的打你一顿。反正我睡着的时候不知道疼,疼的是你。燕云说了,你非常非常的怕疼。” “你太邪恶了!” “谁管你。” “我不会和你这样邪恶的人类结婚了!” “本来也没看上你。” “我可是一位天神啊!” “没个人样。” “那你还逼我跳舞给你看?” “因为你好看。” 光团像颗愤怒的心脏,一收一缩的搏动了片刻,最后忽然蹿起来,拖着长长的光尾,彗星一样围着傅西凉又转起来,且转且说:“原来被我附体的人类,根本无法和我交流。好不容易遇到了一个不畏惧我、肯和我交朋友的人类,却又是个满口谎言的坏蛋,这可如何是好?如果我杀了他,这具身体也会死亡,我就只能飘回天上做乌云;如果留着他,又要天天跳舞给他看。留着他的身体、只扼杀掉他的意志呢?也很难,他的意志十分顽强,而且据我翻看,他的记忆中也没有什么惨痛的往事,让我无法找到弱点让他精神崩溃。唉,这可如何是好?” 在傅西凉面前转了个圈,他又说道:“我还是趁着现在这具身体能用,快些混入人类中间、征服几个大人物吧!到了那个时候,我就可以仔细挑选一具更好的身体——”他悬浮在了傅西凉面前:“你当真不想和我结婚吗?你不会后悔吗?我可是个天——” “继续跳,不要停。” “我可是个天——” “别说话,吵死了。” * * 后半夜,葛秀夫睁了眼睛。 他在睡前就反复叮嘱了自己要早起,如今果然是准时的醒了来。夏季天亮得早,窗外已然透入了黯淡的青光,门外也响起了轻轻的人声,是隔壁的保镖们也醒了。另有专为包厢车厢服务的茶房,这时也逐间的敲门过来, 提醒客人别误了站。他的强在外头挡了茶房,不让茶房敲社长这间,因为还没到立刻下车的时间,到了该敲的时候,保镖自己会敲。 -- 第235页 这让葛秀夫很满意:强长得人高马大,拳脚工夫相当不赖,同时却又是心思细腻,像个很懂事的壮丫头。一强二用,雇他不亏。 揉着眼睛坐起来,他望向对面床铺,见傅燕云贴床边躺着,险伶伶的,只要略微一翻身,就一定会滚到地上去。傅西凉低头睡着,睡得还很沉。 从枕边摸到墨镜,打开镜腿架到了头上,他扭头看了看左肩,然后伸腿下去趿拉了鞋,起身先走到桌前喝了几口水,随即回了来,拍了拍傅燕云:“云,醒醒,快到站了。” 傅燕云睁了眼睛,果然是差一点就翻下了床,亏得葛秀夫站在床前,挡住了他。 葛秀夫欠身又去拍傅西凉:“西凉,你也醒醒。” 西凉没醒。 葛秀夫换了说法:“灰眼睛,醒醒?” 还是没反应。 * * 火车到站了。 因为傅西凉始终不醒,所以最后是强把他背了下去。 第七章 :一石四鸟 下了火车之后,葛秀夫直奔了他二舅家,强则是送佛送到西。把沉睡不醒的傅西凉放到了一辆洋车上,他自己不坐,在旁边跟着跑,一边跑一边加着小心,怕傅西凉一头栽下来,随时预备着出手扶人。 强是葛秀夫的人,不是傅家的人,所以傅燕云既感谢他出的这份力气,更感激他的那份细心。到家之后,他先赏了强二十块钱,然后让他到餐厅里坐着休息。 老妈子先前得了信,知道傅先生是去了北戴河度假,家里没了人,所以这些天她也歇了工,导致傅宅如今清锅冷灶,要什么没什么,还是强自己走去厨房,接了一壶自来水烧上了。 傅西凉躺在客厅里的长沙发上,依然是不醒,让傅燕云昨夜刚放下的心又提了上来。蹲在沙发跟前,他先是摸了摸弟弟的短发,又用拇指蹭了蹭弟弟的下巴。两天没刮脸了,下巴已经是一片铁青,手指肚蹭过去,砂纸似的。从他胸前口袋里抽出眼镜,傅燕云回身把眼镜放到了茶几上,免得压坏。 等他转回来时,傅西凉忽然一抬眼皮,露出了一双清澈的灰眼睛。 灰眼珠转向傅燕云,他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傅燕云面对着那双灰眼睛,既有放心,也有失望:“是我家里。” 灰眼睛当即起身下地:“好极了。” 然后他低头撩起西装下摆,伸了手就要解腰带。等傅燕云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抓着裤腰,连外裤带内裤一起退到了膝盖。傅燕云慌忙去拦:“干什么?” 他边脱上衣边理直气壮的回答:“西凉说到了燕云家里,就可以全脱光。这些衣服让我又热又难受,还磨得我肉疼。” 傅燕云一弯腰给他提了上:“在这里不能脱。” “西凉说可以。” “他没说清楚,你听我的。” “可——” “上楼,上了楼再脱。” 灰眼睛提着裤子,还是那么的听劝,原地转了一圈:“怎么上?” 傅燕云领他上楼去了浴室,花了好大一番工夫,终于把他洗刷洁净。擦着两只湿手,他正要去卧室立柜里给他找身干净衣服,忽听楼下有了动静,连忙下去一看,却是葛秀夫到了。 葛秀夫是独自一人走进来的,右手拎着一只小铁皮箱。进门之后,他对着楼梯上的傅燕云一点头,随即轻车熟路的拐进客厅,把小铁皮箱往茶几上一放:“刀伤药。” 然后单手抚上西装纽扣,他一边解扣子,一边转向傅燕云:“他呢?” “在楼上。” 上下打量着葛秀夫,傅燕云感觉对方这个架势有些奇异,不像是来问候的,也不像是来帮忙的,倒像是进了一家澡堂子,要先脱了松快松快。 这时葛秀夫单手脱了西装上衣,往沙发靠背上一搭,然后手指顺着领口一路捻下去,把衬衫的纽扣也全捻开了,同时接着方才的话题继续问道:“他醒了?” “醒了——你怎么也脱了?” 葛秀夫先不回答,右手捏着衬衫的左领口,他皱着眉头咬着牙,小心翼翼的脱出了左肩。 这一个动作就让他疼得喘了粗气,放下手停了停,他熬过那股子剧痛了,这才伸手敲了敲身旁茶几上的小铁皮箱:“劳驾帮我换换药,伤口捂了一天一夜,都他妈快臭了。” “你不是很不欣赏我的手艺吗?” “你手艺没问题,你是审美有问题。”葛秀夫一点一点的试着劲儿,让左胳膊从袖子中抽了出来。然后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他摘下墨镜往茶几上一扔,抬头冲着傅燕云笑了一下:“趁着你还没变成个小娘们儿,赶紧让你再伺候我几回。” 傅燕云决定不搭理他。 走过去打开小铁皮箱,他看了看,发现里面药品齐全。葛秀夫说道:“我没回家,这箱子药是我从我二舅那儿拎过来的。这回的乱子真是闹大了,二舅让我回家找老太太设法。你知道吧,我有一位了不得的表舅,老太太在他那儿有面子,说一不二。” “那你什么时候回去?” “回个屁。” “怕老太太给你一顿嘴巴子?” “第一,她极有可能真给我一顿嘴巴子,我已经挨了一枪了,犯不上再回去找一顿打;第二,就算她不给我嘴巴子,她拿八抬大轿请我回去,我也不回。” -- 第236页 “赌气比命还重要?” “对喽!”葛秀夫对着他深深的一点头:“这口气就是比我的命还重要。我宁可在大街上被人乱枪打死,也不回去求她。” 傅燕云无意点评葛家的母子关系。俯身把所需的药水、棉球、纱布、绷带全摆出来了,他握着一把小剪刀走过去:“我开始了,你别乱动。” * * 葛秀夫疼得仰头望天,一阵一阵直翻白眼,但是咬紧牙关,绝不出声。 傅燕云皱着眉头,该擦拭擦拭,该上药上药,最后缠绷带时,他给葛秀夫缠了个单肩小背心。葛秀夫很不理解,喘息着质问:“我是肩膀有伤,你包我的肩膀就是了,为什么非要再给我添一件裹胸?上回给我缠了一副奶罩,这回又来这一套,你是有瘾还是怎么着?” “上回已经被我缠过一次了,这次你怎么还是这么没常识?单缠肩膀缠得住吗?不满意你可以把它拆下来!” 葛秀夫摆了摆手,正要回答,忽听门口有人走来,扭头望去,他“嚯”了一声。 来的是灰眼睛,灰眼睛坐在浴缸里,等着傅燕云给他送衣服来穿,久等不至,急了,便“哗啦”一声从水中站起来,迈出浴缸走下了楼。 起初他是一步一个湿脚印,走到半路,湿脚印没了,但身体和发梢还淌着小水珠。停在客厅门口,他看了看葛秀夫,灰眼珠横转,又看了看傅燕云。 傅燕云见了他这模样,连连挥手:“上去!不许光着屁股下楼!” “是你不给我衣服。”灰眼睛向前走去,一直走到了二人面前:“我的时间很少,我不能一直坐在水里等你。” 傅燕云的动作停了一瞬:“你的时间很少?” 灰眼睛想起西凉的所作所为,连带着也不想正眼去看傅燕云了:“是的,很少。” 傅燕云紧跟着问:“有多少?” “不知道。” “你要走?” “换了你是我,你也会想走。”随即他望向了葛秀夫:“美人,你的服装真是别致。” 葛秀夫尴尬得几乎脸红:“不不不,别这么叫我,让人听了笑话。这也不是我的衣服,我不是受伤了吗?这是绷带。” 灰眼睛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我还有一个问题,这里是燕云的家,燕云是住在这里的,我是燕云的弟弟,我也可以住在这里,可你呢?你也住在这里吗?” “我是打算留下来住些天。” “但你并不是我们家里的人,为什么也到我们家里住?” “是这么回事,我自己是有家的,但我最近得罪了个人,他想杀我,我暂时又不是他的对手,所以想到燕云这里躲几天,避避风头。” “有人要杀你?” “对。” “那个人,很厉害?” “厉害,不厉害我也犯不上躲到这里来。” “是个大人物?” 葛秀夫掂量了一下:“算得上。” “好极了。”两只灰眼睛一起亮了一下:“他在哪里?我现在就去征服他。” 傅燕云登时抬了头,葛秀夫也是一愣:“他……我也说不好他如今是在什么地方,这得调查。” “那就快去调查,我等你的消息。” 傅燕云连忙转向葛秀夫:“你少拱火。他自己作死不要紧,可他现在用的是西凉的身体。” 葛秀夫向傅燕云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同时问灰眼睛:“你打算怎么征服他呢?他身边可是有人有枪。一声令下,十几条枪一起开火,能把你这身体打成筛子。” “笑话,我怎么会怕人类的武器?” “哦,了不起。那么假如你成功的征服了他,接下来你又有什么打算呢?” “我要让这个大人物给我找一具更好的身体。” “不要西凉这个了?” “不要了,西凉总是逼我跳舞给他看,实在是令我烦恼。” “也不想和西凉结婚了?” “他说他看不上我,还说我没个人样。” “啊?哈哈哈,西凉这个脾气……也真是不应该啊,你做天神的,大人有大量,就……多原谅他一点吧。” 一边笑,他一边扭头望向傅燕云,一挤眼睛。傅燕云会意,也觉得是又见了新的生机。 他正要顺藤摸瓜,再对着灰眼睛刺探一番,哪知道葛秀夫忽然又扯起了闲篇:“我说天神先生,不知道西凉有没有对你提过,凭你的本事,你能不能把燕云变成女的?” 灰眼睛答道:“他提过了,但是我没办法,我不是魔法师。” 葛秀夫对着灰眼睛点了点头,目光自下向上顺势一扫,然后扭头对傅燕云笑道:“也好,要不然你这个小身板,怕是要受罪。” 傅燕云冷着脸,只翘了翘嘴角:“下流胚子,你这回找了他给你当枪使,心里满意了吧?” “不要说得好像是我利用了他一样。这是一石三鸟的办法,我逃过一劫,他换个更可心的身体,西凉也能恢复正常,西凉一正常,你也正常了,这岂止是一石三鸟?简直是一石四鸟。就这么定了,我现在就去调查那帮人的行踪,咱们争取速战速决。” 第八章 :西凉好大的胆 这一天过得很快。 葛秀夫和灰眼睛在客厅里大声密谋,打算先干大人物、再干大事业。灰眼睛对于人世和人事,有着非常片面和肤浅的了解,但还不能说他是一无所知,有时候甚至还有点见多识广的意思,所以葛秀夫和他还能有问有答的商谈下去。 -- 第237页 三顿饭吃完,到了入夜时分。 傅宅前后各停了一辆汽车,车内坐着带了手枪的保镖,一车是葛秀夫自己的人,另一车是他二舅派给他的。强独自住在一楼的客房里,客房里只有一套桌椅,要什么没什么,所以强只能打地铺。强对此倒是没意见——在社长面前,强向来也不敢有意见。 葛秀夫直奔二楼,直接开门进了自己上回住过的那间卧室。卧室里收拾得很整洁,床上铺着平平展展的蓝底白花细棉布床单,他从裤兜里掏出烟盒和打火机往床上一扔,然后一屁股坐到床边,两脚一蹭脱了皮鞋。 加着小心向上抬了腿,他挺舒服的躺了下去。 隔壁传来喁喁之声,应该是西凉“回来”了,否则傅燕云发不出这样温柔的声气。对着灰眼睛,傅燕云的态度一直是有点难拿,似乎对灰眼睛好也不是、不好也不是。 不像他,他心里就有数得很。灰眼睛是灰眼睛,西凉是西凉,他心里分得很清。他对灰眼睛谈不上感情,但是现在也不打算过去看望西凉。他是乐观的,他有自信能把灰眼睛满意的打发出去,对于西凉,对于人生,对于一切一切,他心里老存着四个字:来日方长。 所以他现在不和傅燕云抢。傅燕云是孤注一掷的赌徒,把全部身家押到了一人身上,神经兮兮的,可怜兮兮的,禁不得一点风吹草动。 扭头看了看左肩的绷带,绷带还是那么的平整服帖,一点也没移位。 懒怠再下地去关灯,他直接闭了眼睛。 * * 葛秀夫睡了一觉。 他是睡会儿就够。醒来之后坐在床上,他环顾四周,房内没什么可消遣的玩意儿,连副扑克牌都没有。伸舌头舔了舔嘴唇,他闲得五脊六兽,左肩是不大疼了,心灵却又有些空虚。伸腿下床找到拖鞋,他趿拉着拖鞋溜达了两圈,这么一动弹,不只是心灵空虚、嘴也空虚了。 轻轻推开门,他走了出去。二楼走廊没开电灯,但他先前在这里住过八天,楼上楼下早已走得轻车熟路,闭着眼睛也能溜达下去。无声无息的走去一楼的餐厅,经过客房时,客房房门欠着一道门缝,门缝里传出强的鼾声。 他开了餐厅的灯,弯腰去看四壁的玻璃橱柜,记得自己上回曾在这里留下好几个半瓶白兰地,不知道傅燕云有没有给他留着。傅燕云那时候对他深恶痛绝,也许不会给他留,但那几瓶酒都是他倒进酒杯里喝的,并没有嘴对着瓶口直接灌,客观的讲,他应该并没有把自己的讨厌传染给酒瓶子。 找了一圈,他嘿的笑了一声,在橱柜角落里,还真找到了一个半瓶,并且是沉甸甸的大半瓶。 掂量着那半瓶白兰地,他直起身又四处看了看,想要给自己找点下酒菜。厨房不必看,傅家没厨子,厨房永远是清锅冷灶,想看的话只看餐厅就行了,但餐厅里也没什么,餐桌上只摆了一只雕花小玻璃盆,盆里盛着大半盆白杏,还是下午他派人买回来的。 把酒瓶子往玻璃盆里一放,他用右手端起了玻璃盆,盆很有分量,单手端着有点悬,于是他将玻璃盆的另一边卡上自己的胯骨,就这么一步一扭的上了楼。 及至回了自己的卧室,他把玻璃盆往床头柜上一放,自己脱鞋上了床,靠着床头坐下来。双腿夹着酒瓶子,他拧开瓶盖,仰头先喝了一口,随即扭头拿起一枚白杏咬下一半,鼓着腮帮子一边咀嚼一边欠身拿过烟盒和打火机。 拇指一摁机括,盒盖“啪”的一声弹开,他扭头吐出杏核,把一支烟送进嘴里叼住,点燃之后深吸一口,然后左手夹着烟,右手举起酒瓶子又是一口。 白兰地、香烟、白杏,他轮番享用着这三样,正是愉快,忽听隔壁起了响动,仿佛是傅燕云被惊醒了,含糊的说了句什么。 他没当回事,举了酒瓶继续痛饮,一口酒刚下肚,他猛的听见了一声狂叫——傅燕云的嗓门! 他吓得一哆嗦,登时呛着了,一边咳嗽一边就听隔壁传出啪啪两声脆响,然后是傅西凉的哭喊与言语——是傅西凉的声音,但不是傅西凉的语气。 从那啪啪两声开始,隔壁就乱起来了。 葛秀夫慌忙下了床,攥着酒瓶就往外走,可刚迈出一步,房内的电灯便噼里啪啦的闪烁起来。他不懂电学的知识,但是下意识的抬手用酒瓶一磕墙上的电灯开关,感觉此刻还是断了电更安全些。这回把一只耳朵贴上门板,他就听隔壁也开了门,有人扑通扑通的往外跑,边跑边哭嚷:“是西凉让我试的……全是西凉逼迫我……” 灰眼睛能把话说得如此可怜,可见是傅燕云那边占了上风,他放了心,开门向外走了出去:“你们——” 话没问完,因为就在他走出来的那一瞬间,正赶上傅燕云探身出门薅了灰眼睛的短发,猛的将灰眼睛扯了回去。 薅头发倒是合理的,因为灰眼睛现在一丝不挂,除了头发也没什么可抓扯的。问题是出在傅燕云那里,可葛秀夫又没有看清,并且怀疑自己是一时眼花、有了幻觉。 他感觉自己方才所看见的傅燕云,是一手伸出来抓了灰眼睛,一手环在胸前拢着睡衣,对襟的睡衣拢了一半敞了一半,拢着的一半鼓鼓囊囊,敞着的一半衣襟一飘,里面仿佛是有团白影随着他的动作一颤一甩,但是未等他看清楚,傅燕云已经摔了房门,并且咯噔一声,扭了暗锁。 -- 第238页 隔着门板,又传出了一顿拳打脚踢的闷响,他听见了傅燕云咬牙切齿的低声:“如果你不是他,我现在就掐死你!” 灰眼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是他让我试一试的……我说我不会,全都是他……” 又来了一声清脆的“啪”,听着非常像一个大嘴巴子:“你现在就给我把它变回去!否则我没法活,你也得死!” 这话说完,房内安静下来。葛秀夫向前迈了一步,裤管和衣袖全都摩擦出了火花,这让他不敢再动。停在隔壁卧室门前,他缓缓探头去听,耳朵擦过门板,又是触电似的一麻。 这样的环境让他十分不适,仿佛心跳和血流一起失了控,心慌意乱得不知如何是好。出于自保的本能,他想要后退,可是周遭环境陡然一变,空气骤然又恢复了方才的宁静和清凉。 门后传出了大声擤鼻涕的声音,擤了又擤,正是热闹,孰料又来了“啪”的一声,随即传出了灰眼睛愤怒的质问:“怎么又打我?” “你让那个混账东西马上给我醒过来!” “哦。” 短暂的寂静过后,葛秀夫再次听见了灰眼睛的声音。平心而论,灰眼睛的声音——在挨过了打之后——听起来感情还更丰富些。 灰眼睛说:“他知道你生了气,不肯醒来见你。” “他还知道怕我?” “他说他不是怕你,他是烦你。” 葛秀夫这时抬手敲了敲门:“云你怎么了?你和他怎么还打起来了?” 云没回答,灰眼睛委屈得不得了,忍不住开了腔:“我说我不是魔法师,西凉一定要我再试一试。” 葛秀夫心中一惊:“你对他干什么了?” 房内响起了傅燕云的怒吼:“没你的事,滚去睡觉!” 葛秀夫的心思和脑筋一起转了起来,随即轻而急促的敲了门:“燕云你出来,我有话问你。” * * 傅燕云开门走了出来。 走廊里虽是黑暗的,但他背后卧室里开了一盏小壁灯。灰眼睛四仰八叉的躺在大床上,直勾勾的向上望着天花板。 葛秀夫打量着傅燕云,就见他那睡衣没系纽扣,露出了中间一线平坦匀称的胸膛。 他抬起右手,用酒瓶瓶口一挑对方的衣襟。 傅燕云抬手一挡:“不用检查,已经好了。” “也就是说……”他沉吟着问:“我刚才没看错?”随即又用酒瓶子在胸前比划了一下:“那俩……” “没了,闭嘴。” 葛秀夫的目光往下走:“那俩是没了,可是这一位——” 傅燕云随着他的目光低了头,随即会意,登时一皱眉毛:“这一位没有变,一直都是老样子!” “噢……” “你噢什么噢!论起来罪魁祸首就是你!要不是你夜里在火车上胡说八道,西凉也不会异想天开,更不会有今夜这些破事!我——我刚才醒过来的时候看见我自己——我吓得头都要炸了!” 他恶狠狠的压低了声音:“我还以为我变成了怪物!” “好在只是虚惊一场。” “虚惊一场?说得轻巧,你要不要亲自尝尝?” “那俩都变没了,我上哪儿尝去?”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不是你让我尝尝吗?” “我是让你尝尝变成怪物的滋味,你想尝什么?” 葛秀夫看着傅燕云,看着看着,忽然“嗤——”的一声笑了,越笑越是激烈,笑得转身背靠了墙壁,笑得整个人背靠着墙壁往下蹲,整条走廊里全是他嗤嗤嗤的笑声。 傅燕云垂眼看着他,一边看,一边抬手将睡衣纽扣尽数系了上。 然后弯腰伸手抓住葛秀夫的领口,他把对方拎了起来。 葛秀夫笑得腿软,在他手中直晃,他用力的把葛秀夫往上擎,又用双手扶了他的双臂:“站好,听话,站好。” 然后对着葛秀夫那张嬉皮笑脸,他一拳挥了过去。 葛秀夫连人带酒瓶一起跌在了地上,他摔到左肩,疼得叫了一声,酒瓶也在地板上摔出了一声闷响。 这两声让傅燕云心里稍微痛快了一点。转身推门走进卧室,他一边走,一边让攥拳的右手垂下去,张开五指活动了一下。 这只手今夜挺辛苦,捶完了这个揍那个,关节都泛了红。 葛秀夫躺在地上,还是笑,直等到笑够了,才在黑暗中爬了起来。抬手在鼻子下面一抹,他蹭下了一点鼻血。用袖子又擦了擦鼻子,他弯腰捡起了地上的酒瓶,酒瓶里还留着一点点白兰地,他仰起头,把那最后一点点控进了嘴里。 意犹未尽的吧嗒吧嗒嘴,他回头望向了那间卧室紧闭着的房门。 没想到那个灰眼睛还会这一手,他一直以为那家伙就只会无差别的攻击人类。 这启发了他,他心里像汽水冒泡似的,咕嘟嘟又冒出了新主意。 第九章 :同去同去 翌日清晨,葛秀夫下了楼,在餐厅里看见了傅燕云。 餐桌上摆着面包、牛奶和一玻璃罐草莓酱,是强买回来的简易早餐。傅燕云已经吃了半片面包,手边还剩着半杯牛奶。单手拿着一份报纸,他本是正在看新闻,听见葛秀夫走进来了,他纹丝未动,只朝着门口扫了一眼。 葛秀夫仔细的盯了他一会儿,末了问道:“真没事了?” -- 第239页 “不许再提。” 随即又向前扫了一眼,他冷着脸说:“笑也不许。” 葛秀夫含笑回头,向上望了望:“西凉没给你个解释?” “他没回来,灰眼睛也睡了。两个全躲起来了。” 葛秀夫转身想走,但迈出一步之后又退了回来:“你也应该原谅西凉,那么大的一个小伙子,硬是不给人家讨老婆,他能不病急乱投医嘛。” “还是先管管你自己吧,你到底要在我家里躲到什么时候?” “快了。”葛秀夫答道:“不会扰你太久。” 说完他转身要走,结果迈出一步之后,又退了回来:“我说,你这么急着撵我,是不是想等我走了之后,你们三个好关起门来玩一场大的?” 傅燕云霍然而起,捂着嘴就跑了出去。葛秀夫被他撞得向旁一晃,就见他一头冲进了盥洗室。盥洗室的房门一关,门后传出了作呕之声。 葛秀夫连忙转身上了楼,怕傅燕云清空了肠胃之后,会出来找自己算账。 * * 葛秀夫上楼之后,见傅燕云那间卧室虚掩着门,房内有些窸窸窣窣的动静,便推门走了进去。 他进门时,坐在床边的大个子转过脸来,向他睁开了一双灰眼睛。他定睛一看,就见灰眼睛的整张脸都有些肿,一侧面颊上还印着红中带紫的四道指痕,可见傅燕云昨夜当真是吓得不轻,下手都没了轻重。 二人对视了一瞬,灰眼睛随即扭开脸:“人类这种东西还是毁灭掉比较好。” “稍安勿躁。昨夜打你的是燕云,你把我也一并毁灭了,岂不是有点不讲道理。况且你和西凉也确实是过了火。你想,你若是把他弄得不男不女、又变不回了原样,那么接下来让他如何生活?他这辈子不就完了?所以这实在不是个可以开玩笑的事情,他发发脾气也是应该的。” “那都是西凉逼我做的。” “西凉呢?” “西凉不肯醒过来。” “怕他哥哥教训他?” “他没这么说。” “应该就是这么回事,你也看到了,他哥哥十分的——” 灰眼睛替他描述:“凶猛。” “嗯,差不多。所以你也就别坐着了,我们赶紧去征服一两个大人物,你也好早些换个更好的身体。” “没错。”灰眼睛点点头:“无论是西凉的灵魂,还是西凉的哥哥,都坏得令我愤怒。如果有一天我要毁灭全人类了,记得要把账算在他们两个的头上。” “何必毁灭了呢?全毁灭了不就太冷清了?你听我说,别和傅家这两个较劲,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活人满街跑,这个不好,我们换个好的就是了。现在你把衣服穿上,我下楼吃点东西,然后我们立刻着手办事。”他拍了拍对方的后背:“天神老弟,你就放心听我的吧,我这儿别的没有,主意有的是。” 灰眼睛指了指肚子:“我这里有些疼痛,可能是饿了,也要吃东西。” “那就一起去。” “可我有些怕,燕云在楼下。” 葛秀夫摸了摸下巴:“这倒是,实不相瞒,我也有点怕。” * * 葛秀夫虽然怕,但心里敲着小鼓,他还是独自先下了楼。 灰眼睛可以在楼上躲一刻算一刻,他却是不行——他有好几个电话要到客厅里去打,况且也已经到了换药的时候,换药这个活儿他自己干不了,非得向傅燕云求援不可。 楼下静悄悄的,他直接进了客厅,沙发上长长的躺着个人,正是傅燕云。傅燕云枕着一只靠垫,面色苍白,神情不定。见葛秀夫走过来了,他没有动,单是抬眼射出两道目光,目光里藏着针,葛秀夫再敢胡说八道,他就要给他来个万针穿心。 然而葛秀夫这回很正经,在沙发旁俯下身来,他很客气的和他打商量:“贤弟,劳你的驾,现在给我换换药好不好?”不等傅燕云回答,他低声又道:“多谢了啊。” 傅燕云抬起手,五指张开罩住了葛秀夫的额头,用力往后一搡。 葛秀夫被他搡得向后退了一步。 傅燕云坐起身,叹了口气:“把你那个药箱子拎过来。” 葛秀夫当即转身去找药箱子,而傅燕云给他换药已经换出了经验,用了不到十分钟,便给他缠出了一件雪白崭新的单肩小背心。葛秀夫又向他道了谢,然后一边穿衬衫,一边说道:“楼上那个已经醒了,被你吓得不敢下楼。你上去看看他、给他吃一颗定心丸吧。其实坏也不是他坏,他懂什么?” “是西凉坏。” “也不能说是西凉坏,如果他是拿你取乐的话,那当然是他不对,但他不是要取乐,他是想娶媳妇。如果你真变成大姑娘了,他大概真能讨了你做老婆。不过话说回来,你给他当了那么多年的哥哥,他对你怎么下得了手?你要是让我回家娶了隽夫或者立夫,那我肯定是万难从命、宁可自宫。” 傅燕云喉结一动,捂嘴就走。 葛秀夫找地方坐下来,扯着电话线将电话机搬到大腿上,开始往外打电话。等傅燕云走回来时,就见他歪在沙发上,已经把两只脚架到了茶几上:“二舅你听我说,我说的这个不是请神上身,您是知道的,我向来不信什么鬼神之说……科学原理?我哪知道什么科学原理,反正这一招我已经试验过了,肯定有效果就是……我没喝醉,我清醒得很……您老人家就信我一次吧……” -- 第240页 傅燕云迈步上楼,片刻之后,把灰眼睛领了下来。二人往餐厅走时,就听葛秀夫还在打电话:“不,不,帮手太多反倒不好,这事在前期最好是办得人不知鬼不觉……我当然能安全进去,我身边不是有高人嘛……对,对,照片我来负责,照片一到手,接下来您就派人来取……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 结束了和二舅的通话,他抬头望着窗外想了想,随即又要通了第二个号码,在等待接通的空隙里,他回头大喊了一声:“强!” 强从客房中溜出来,快步走进客厅,随即出门上楼,把他丢在卧室里的烟盒和打火机拿了下来。这回叼上了烟,他来了精神,越发的大谈特谈。客厅里只坐了他一个人,但他源源不断的向外释放着声音、情绪、热力、烟雾…… 客厅里只坐了他一个人,整个客厅全都是他。 与此同时,隔壁餐厅里,傅燕云一边小口啜饮着一杯牛奶,一边说道:“你告诉西凉,我原谅他了,今夜让他回来吧。” 灰眼睛背对着他坐着,面朝着门口,有点无法直视傅燕云这个“痛苦的源泉”,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不要西凉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你来到这里是做什么的?做你自己的事,不要跟着他胡闹。” 灰眼睛还是不敢、也不想正视傅燕云,所以依旧面对着门口,同时伸手摸索着桌面,想要拿一片面包吃。傅燕云见他越摸越偏,便从面包篮子里拿出一片,送到了他的手里:“我的话你听见了没有?” 灰眼睛答道:“听见了。” 傅燕云把面包篮子往他身边一推,又把一杯牛奶放到了他跟前:“全部吃掉,否则西凉会饿。” “嗯。” 灰眼睛收回手,将那面包撕了一小块送进嘴里,不吃肚子痛,吃的话,这种重复机械的动作又十分无聊。他很想和傅西凉商量一下,让他醒来自己吃饭。可在那个黑暗的意识世界里,西凉与日俱凶,也许根本不会体谅他。 他正想着,后方的傅燕云忽然抬手叩了叩桌面,同时发出了不耐烦的声音:“吃!” 他吓得一抖。 * * 这一天,灰眼睛度日如年。 葛秀夫一直是打电话,不是打电话就是抱着电话机发呆,甚至都没吃什么,一整天就只喝了几杯牛奶和烈酒。 灰眼睛只好和傅燕云坐在一间屋子里,傅燕云基本不理他,但隔三差五就会盯着他出一阵神。灰眼睛和傅燕云相对而坐,一坐几个小时,就感觉四周有古怪的力量压迫而来,让他恨不得从天灵盖蹿出去,重新化为天边的一朵乌云。 如此到了傍晚时分,傅宅门外来了个人。此人穿着一身哔叽长衫,单手拎着一只皮箱,一路低头疾行,直到进了傅宅院门,被保镖带进楼内了,才抬头松了一口气。 葛秀夫闻声走出来,一见这人,挺惊讶:“怎么又是你?” 费文青这回孤身前来,本来就心虚胆怯,如今听了社长这声疑问,便是一慌:“您……不喜欢我?” 话一出口,他立刻感觉自己言辞不当,连忙又补充道:“是陈主编派我来的,说是您这边需要人手。若是我不合适的话,我这就回去,请陈主编再换一位?” 葛秀夫方才给陈主编打电话,让陈主编派个得力之人,没想到陈主编这回未能准确的揣摩社长之意,只想着费文青上回写稿子写得漂亮,所以这回就又打发了他过来。 葛秀夫上下打量着费文青,嘴里嘀咕着:“我是想要个记者……” 回头望向墙上钟表,他暗暗一算时间,随即抬手向内招了招:“来不及了,就是你吧。东西都带来了?” 费文青当即弯腰去开箱子:“全带来了,请您过目。” 葛秀夫蹲下去,见箱子里放着两只柯达牌口袋相机,三支手电。相机倒也罢了,葛秀夫见那手电中有两支是需要手摁发电的自发电手电筒,只有一支可以安装干电池,便是一皱眉头:“怎么不全带电池手电?” “社里原本一共有三支电池手电,刚才一检查,发现坏了两支,就只剩了这一个。” 葛秀夫拎起那支手电,拨动开关,四处的照了照:“电池全是新的?” “全是,陈主编亲自换上的。” “照相机也都会用?” “会。” “知道今晚该干什么?” “陈主编已经交待过了,要我负责跟着社长走,社长让我拍什么,我就拍什么,一切行动听社长指挥,绝对不可大惊小怪。” 葛秀夫拍了拍费文青的肩膀:“很好,我现在开始喜欢你了。” 随即起身上了楼,他走到傅燕云的卧室门口,倚着门框伸进头去,微微一笑:“天神老弟,来吧,到你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灰眼睛和傅燕云一起站了起来。 灰眼睛这时已经穿戴整齐,他向门口走去,傅燕云紧随其后。葛秀夫见状,抬手一拦:“你也去?” 傅燕云反问:“他用的是西凉的身体,我怎么可能不去?” 第十章 :大人物 葛秀夫带着灰眼睛、傅燕云、费文青和强一起走后门出去,掩人耳目的坐上了一辆黑汽车。 强负责开汽车,费文青坐在副驾驶座,余下三人坐在后排,葛秀夫和傅燕云夹着中间的灰眼睛。灰眼睛在傅西凉这里,乐不抵苦,所以此刻兴致勃勃,对于自己的新身体十分向往,葛秀夫要去做一件胆大妄为的奇事,也很兴奋,唯独傅燕云心事沉重,乐不起来。 -- 第241页 灰眼睛这个人,或者说这个活物,有想法,没脑子。想到了什么,就敢去做什么。这么一个活物,遇上了葛秀夫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冒险家,傅燕云很怕他们会连累了自家兄弟。 汽车静静的往前开,开着开着,经过了一处大宅院,院墙外头每隔两米就有荷枪实弹的士兵站岗。隔着相当远的一段距离,汽车围着大宅院转了两圈。傅燕云感觉不对:“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什么姓聂的人家?他不就只是一个政客吗?家里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排场?” 葛秀夫答道:“不是。我下午改了主意。姓聂的说破天去,也不过是人家手下的一个小虾米,要是放到先前,我的本事有限,当然只能对他下手;但现在有了天神老弟助阵,我就可以直接干一票大的了。” “那么……”傅燕云直到这时才知道他已经变了主意,一颗心登时悬了起来:“这里头住的又是哪尊大佛?” “想知道?”葛秀夫随即摆了摆手:“还是不知道为好,免得吓着你。” “你倒是体贴得很。” “疼你嘛。” “谢了,可我现在没那个闲情陪你扯淡。说,你到底要去对谁下手?” 葛秀夫笑了一声,同时抬手向着车外的院墙一指:“这里头现在正住着叶烈真。” 傅燕云扭头瞪着葛秀夫——怕什么来什么,这回是真上了贼船了! 葛秀夫倒是没糊弄灰眼睛,这个叶烈真手握重兵、权倾一方,确实是个名副其实的真大人物。 欠身一拍他的膝盖,葛秀夫说道:“贤弟,我比你们谁都更怕死,今天既是来了,就说明我很有胜算。”然后收回手一揽灰眼睛的肩膀:“我原来是想过和他们硬碰硬,但是天神老弟昨夜在你那里小露一手,给了我新的启发。放心吧,我也很讨厌打打杀杀那一套,我爱和平。”他一歪脑袋,又问傅燕云:“你呢?你爱什么?” 傅燕云答道:“我爱我弟弟。” 葛秀夫扭头问灰眼睛:“你呢?你爱什么?” “我爱地球。”灰眼睛随即补了一句:“我恨人类。” “也恨我啊?” “除了你,美人。” 前方的强这时回了头:“社长,把汽车停在这里行不行?” 葛秀夫当即往窗外望了望:“可以。”然后对着灰眼睛和傅燕云一挥手:“走!” * * 葛秀夫打头,身边跟着两组人马,一组是傅燕云和灰眼睛,另一组是强和费文青。 汽车停在了黑暗的犄角旮旯里,他们下了汽车之后,又向前走了半条街,才望见了前方那院墙下的卫兵。 这条街十分僻静,偶尔走过一两个行人,见那卫兵们站得杀气凛凛,也都躲到街道的另一侧,靠着边快快的走过去。那围墙对着大街开了一扇后门,门外又溜达了两名端枪的卫兵,一见有人走得近了,便厉声呵斥,提前把人吓走。 葛秀夫起初也是靠着边低头走,等他走到了那扇后门对面之时,他腿一软,忽然摔了一跤。后方的傅燕云等人立刻上前去搀扶他,唯独灰眼睛站在一旁,对他不闻不问。而后门外的卫兵们望过来,见这几个人不是西装革履,就是长衫革履,看那服装的款式与价格,似乎不是那帮可以随便臭骂的平民百姓,而且和自己这边还隔着一条街,便咽了口唾沫,没有出声。 空气干燥,燥得让人有些难受,略动一动便要摩擦出火花来。几名卫兵抬手摸了摸脸,脸上痒痒,手掌摸上去,摸出了一串刺痛的噼里啪啦,吓得他们都一哆嗦。 就在这时,路边的路灯忽然一起熄灭了。 先是墙外的路灯,后是墙内的电灯,后门通的是后花园,花园一片挨着一片,渐次的向深处黑了下去。门外的两名卫兵回头向内望去,一人嘀咕:“怎么回事?大帅住这儿呢,它也敢停电?” 另一人笑了一声:“管电的要掉脑袋了。” 话音落下,附近两侧的卫兵忽然发出了惊呼,两名卫兵应声回头,只见自己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这人面目模糊,脸上只有一双灰眼睛是明亮的。 下一秒,整条街上凭空爆起了一团又一团的光球,而那两名守门的卫兵只觉眼前强光一闪,便倒下去失了知觉。 他们倒下了,几乎是在同时,他们左右两侧的同袍们也倒下了。无数光球像是活泼的生灵,争先恐后的跳跃进了后花园,门房“咵”的一声开了门,一名副官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摔在了地上,手里攥着的手枪摔出了老远。 灰眼睛站在后门口,回头向着街道对面招了招手。坐在地上的葛秀夫一挺身站起来,拔腿就跑了过去。 在后门口停下来,他低头看了看地上那名副官:“老弟,能不能把他弄醒?我需要一名向导。” 灰眼睛转身走过去,对着地上那人踢了一脚。 那人呻吟一声,睁开眼睛抬起了头,随即变脸失色,把手伸到腰间摸枪:“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擅闯大帅府?” 葛秀夫答道:“兄弟,劳你带个路,带我们去见叶烈真。” 副官没摸着枪,再往门外一望,见门口已经躺了两位,府内又断了电,连整条街的路灯都黑了,便知这些人皆非善类,必是有备而来。可他是在叶大帅筹办的军事学校里学习过的,不但习得了一身文武艺,而且有着忠君报国的思想,对于大帅,最讲忠诚。所以听了这些歹人的话,他当即将头一昂:“想让我出卖大帅?没门!” -- 第242页 话音落下,一道闪电直劈下来。一秒钟的强光闪烁过后,副官重新露出面目,军帽破破烂烂,头发焦了一层,面孔也变成了烟熏火燎的颜色。哆嗦着面对了葛秀夫,他向外呼出了两道黑灰:“大帅应应该是在在在书房房里……” 葛秀夫打断了他的话:“带路。” 副官猛的打了个立正:“是!” 然后他恢复了战战兢兢的姿态,沿着石板路往花园深处走。 园子里花木葱茏,然而一片寂静,唯有点点光球在花木之间漂浮闪烁,让此地仿佛并非人境。偶尔也会遇到人,但那些人全都是无知无觉的倒在地上,甚至还遇到了一支十多人的巡逻小队,小队横七竖八的躺成了一片。 副官领着他们,走到了后花园内的一处小院里,院门内外的卫兵也都昏迷在地,那副官战战兢兢的一指厢房:“大、大帅应该就在在那屋屋子里……” 葛秀夫凑到灰眼睛跟前,低声说了句话,然后直接推门进了厢房。 半分钟后,他探身出来,对着灰眼睛一点头。灰眼睛当即冲着那名副官一挥手,从虚空中挥出了一枚光球,然后朝着葛秀夫走了过去。 那光球在副官面前爆开,副官随即倒地,再次失去了知觉。 将要陪着副官一起昏迷的人,是费文青。费文青感觉自己此刻所见的一切情形,都无法用常理解释,几乎怀疑自己是陷入了一个噩梦。强也发了懵,但是懵得有限——强就只会练功夫和过日子,没什么科学知识,对于世间常理,也懂得不多。反正他是跟着社长来的,社长都没慌呢,他一个保镖慌什么? 傅燕云这时走过来,一手拉着一个,领着这二位也进了厢房。 厢房分成里外两间,黑暗中也看不清楚室内模样,只能听见葛秀夫在里间出了声。 他先是对着灰眼睛说话:“你昨夜是怎么干的,现在就照样再来一次——不必解纽扣,太费时间,直接把他的衣服扯开。” 然后他冲着外面轻声唤道:“费文青,手电,要那个用电池的。” 费文青在噩梦之中忽然得到了社长的呼唤,整个人像是有了着落一般,立刻就答应着走了过去,且走且从长袍之中掏出了一支沉重手电,双手奉向社长的方向。葛秀夫接了手电,一摁开关,摁出了一道光线,同时说道:“预备相机。让你拍照你就拍,不许怕,不许抖,一定要拍清楚,拍糊了我回去剁你的手。” 费文青一边点头,一边接二连三的做深呼吸,一边掏出了小照相机。葛秀夫又道:“强你去门口望风,云你过来帮忙,天神老弟手笨。” 此言一出,蹲在地上的灰眼睛用力一扯,扯得纽扣四散崩落:“我才不笨,这不是全开了?” 葛秀夫当即调转手电光线,向下一照。傅燕云也跟着望了过去,只见地上躺着个双眼紧闭的男子,这男子是中等个头,穿着长裤衬衫,赤脚穿着拖鞋,再看面目,傅燕云有了疑问,轻声询问葛秀夫:“叶烈真这么年轻?” “当然,他也就比我大个两三岁,要不然报纸上怎么夸他是少年英豪?” 傅燕云低头再看,就见这个叶烈真生得剑眉直鼻,曾经大概是个娃娃脸,现在面颊消瘦的没了肉,只留下了一点娃娃脸的轮廓,嘴是薄薄的红嘴唇,两边嘴角的走势都是向下,以至于他饶是昏迷不醒,看着依旧是严厉刻薄、很不好惹。 叶烈真的面孔虽然瘦削,身体却是强壮,衬衫前襟撕扯开来,胸膛坚硬饱满,腹部肌肉一块卯着一块,看着简直就是铁打的体格。葛秀夫把墨镜往头上一推,对着傅燕云连连招手:“云你过来,你勒住他的脖子,一旦他醒了,你就给我往死里勒,别让他爬起来,也别让他出声。”随即一指费文青:“准备拍照。”最后一拍灰眼睛的肩膀:“开工。” 灰眼睛跪下来,跪稳当了,然后伸出双手,覆上了叶烈真的胸膛。 起初看上去,没有任何异常,他就单是让掌心和对方的胸膛紧贴。直过了三五秒后,才有银灰色的胶质渗透出了他的掌心,渗透进了叶烈真的胸膛。手指用力抓了对方的皮肉,他开始缓缓抬手,随着他的动作,他掌下的胸膛也随之隆了起来。 忽然抬了头,他问葛秀夫:“这样可以了吗?” 葛秀夫一直在紧盯着看:“你把你的——一部分——留在他的身体里了?” “没有,只是在他的身体里打了个转,让他发生了一点变化。” “你昨夜也是这么干的?” “对。” 葛秀夫想了想:“能不能再大一点?要让他想藏都藏不住。” 灰眼睛点了头:“能。” 如此又过了三五秒钟,葛秀夫发了话:“这回够了。” 然后伸手把费文青拽过来,他说道:“天神老弟,你让一让,让他拍照片。”又伸手拍了拍傅燕云:“你也往后退,别让他拍到你。” 费文青头脑一片空白,只剩了一点本能。这点本能让他对着地上的叶烈真摁动了快门。如此拍了几张之后,葛秀夫把手电给了费文青,自己接过照相机亲自去拍,拍过几张之后,感觉还是不行:“天神老弟,你能不能让桌上那盏台灯暂时亮一会儿?这手电的光太暗,拍不清楚。” 灰眼睛依然是点头:“能。” 葛秀夫指挥费文青:“去,把他裤子也给我扒下来,不用全脱,脱到膝盖那里就行。” -- 第243页 台灯闪烁着亮起来了,房内一时无声,只回响着啪啦啪啦摁快门的声音。忽然对着费文青一伸手,葛秀夫说道:“换相机 ,我再拍他一卷。” 费文青连忙将另一只小照相机奉上。 * * 半小时后,葛秀夫一行人沿着原路返回,走过那一条黑暗的小街,坐上了自己的汽车。 傅燕云靠着车门向外望,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葛秀夫污染了——自己竟然给他打下手、做这种龌龊事情。一想到叶烈真清醒之后会有的反应,他因为过于同情,所以提前就替叶烈真痛苦起来。 灰眼睛有些疲倦,身体不由自主的要往傅燕云那边靠,但是想到傅燕云的可怕,他又管住自己,转而靠向了葛秀夫。 葛秀夫很得意,得意的吹起了口哨,吹的是流行歌曲的调子。 前方的强还能照常驾驶汽车,强身旁的费文青则是直着眼睛望向前方,静等着自己从噩梦中醒来。 第十一章 :天神之变 晚上十点多钟,这一行人到了家。 进门之后,葛秀夫将一只照相机给了费文青,让保镖立刻护送他去见自己的二舅,等费文青走后,他进入客厅,又立刻往自己的报社打去电话,陈主编今天没回家,一直守在办公室里等他的命令。 对陈主编细细嘱咐了一番之后,他挂断电话,然后找出了自己那只铁皮医药箱。从照相机中取出胶卷,他用纱布将其包裹了几层,再剪下一大块医用胶布,然后走去餐厅跪趴下来,用胶布将那卷胶卷粘贴到了橱柜下面。回头看见傅燕云正站在门口望着自己,他解释道:“多藏一份,有备无患。” “藏到我家里?” “先藏着,等我能回家了,我再把它带走。”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 葛秀夫站了起来:“今夜把照片洗出来,明天就去和姓叶的开谈判。我总不能让他白杀我一回,要谈就一路谈到他姥姥家去,让他认得我是谁。” “你去谈?” “我不去,让我二舅他们出面。当初我得罪叶烈真也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为了他们效力。” 傅燕云知道葛秀夫不安分,听了他的回答,也不惊讶,只是一阵阵的纳闷,不知道葛秀夫那边的战火,为何会糊里糊涂的烧到了自己家里来。想起叶烈真,他心里又是一阵难受——叶烈真杀伐征战,绝非什么温柔博爱的善人,但傅燕云没吃过他的苦头,今夜对他是第一次见,只看他本是一条体面的硬汉,结果被葛秀夫祸害成了那个样子。 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胸膛,他在心有余悸的同时,忍不住又替叶烈真痛苦起来。 葛秀夫继续吹起口哨,吹了几声,忽然扭头问傅燕云:“我那天神老弟呢?” “在楼上,说是累了。” “他还会累?” “我不知道。” 葛秀夫望着前方墙壁,出了会儿神,紧接着向傅燕云一招手:“你说我要是借着天神老弟的东风,索性直接干他一票大的,会怎么样?” “会死。” “嗯?” 傅燕云抬手向上指了指:“你别忘了,他虽然没脑子,很听你的话,但他也随时可能消失。你现在让他把你架起来了,架到九霄云外那么高了,万一他忽然撤了梯子,你除了粉身碎骨、还有第二条活路吗?” 葛秀夫拉开一把椅子,坐了下来:“我也不是想让他直接抬举我,我是打算先让叶烈真把该办的事情全办完了,再让他上叶烈真的身,到了那个时候,我白得一位听话的大帅,不是也挺好的?” “叶烈真应该不会像西凉那样肯把身体让给他。他不是说过么,很多人不肯像西凉一样沉睡,试图和他争抢身体,最后就变成了旁人眼中的疯子。” 说到这里,他略一停顿,又道:“我当然是很希望让他离开西凉,我对叶烈真也没有任何感情。如果你对风险不介意的话,那我赞成你让他到叶那里去。” 葛秀夫压低声音说道:“这算什么风险,要疯是叶烈真疯,又不是我们疯。” 随即他抬头注视了傅燕云:“我二舅已经查清楚了,在海滨别墅要对我斩尽杀绝的人,就是叶烈真。而且他杀我并不是他看我是个劲敌,他杀我是为了杀鸡儆猴,是为了警告我身后的人。又要杀我,又看不起我,这他妈的就太可恨了!” 他一咬嘴唇:“饶不了他。” 然后环顾四周,他问傅燕云:“家里还有酒吗?” “这个时候你还喝酒?” “我又不往醉里喝,少喝两口,压压心慌。” “你还会慌?” “我又不是吓得发慌,我是激动,激动得心慌。” 傅燕云对着正前方的玻璃橱柜一抬下颏:“下边柜子里有,自己找。我要去休息了,要是半夜叶烈真杀了过来,记得自己出去受死,不要连累我们。” 葛秀夫冲着他一笑:“你这个嘴。” 傅燕云不理会,转身上了楼去,也不知道今夜弟弟会不会回来,他总觉着自己对待弟弟还算可以,但弟弟在他面前,时常又会出现类似炸毛的反应,好像已经被自己压迫出了心病似的。 无论回不回来,他都要把房中的那个弟弟安顿好,给他洗洗澡,换身干净衣服,让他可以躺下来歇歇筋骨。 -- 第244页 推门进了卧室,他忽然一惊。 他弟弟——不知道此刻到底是谁——仰面朝天的瘫在地上,周身全被银灰色的胶质糊了住,而那胶质还在源源不断的向外涌出,仿佛他弟弟已经化作一个人形的泉眼。 就在他惊住的短暂片刻里,他听见他弟弟艰难的发出了声音:“放了我吧……我只是想出去……休息……我不会……逃走……” 然后他弟弟又开了口,语气陡然一变:“谁信你。” “我是……真的……” “我要把你装起来,放到枕头下。” “好……好……” 银灰色的人形拖泥带水的站起来,直挺挺的原地打了个转,然后走向门口,拐进了隔壁。傅燕云慌忙跟去,想要说话,然而因为过于惊骇,声音和气息全堵在了喉咙里,一时竟是发不出声音。 隔壁现在是葛秀夫的卧室,床上乱摊着枕头和毯子,床头放着一大碗烂白杏,地上全是杏核和烟头,枕边还扔着一只三星白兰地的空酒瓶。 那银灰色的人形立在床边,傅燕云站在一旁,就见那银灰色的胶质似有生命一般,自动的流入了那只空酒瓶里——能够包裹了整具高大人形、并且还在持续向外涌流的胶质闪烁着微光,居然奇异的尽数流入酒瓶、没有满溢。 而那高大人形渐渐露出了五官面目,渐渐显出了本质肤色,傅燕云看得清楚,这回床边的弟弟,睁开的是一双黑眼睛。 这回这个站立着的人,是傅西凉! 傅西凉抬手在眼前扶了一下,是下意识的要扶一扶眼镜,但是扶了个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前口袋,胸前口袋里也是空着的。 那就姑且算了吧,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了一只瓶盖,然后拿起床上那只酒瓶,将瓶盖拧了上。 装过白兰地的玻璃酒瓶现在变成了银灰色,偶尔闪一闪光,仿佛是一朵微型的、含着雷电的乌云。傅西凉把它揣进了衣兜里,同时察觉到了傅燕云那抖颤的目光。 他心虚,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何等发落,想一想都是可怕,所以决定不抬头,不看他,低着头往外走。他往外走,傅燕云跟了上来:“弟弟,是你吗?” 他“嗯”了一声,急于找到自己的眼镜,要不然总觉得脸上少了一样东西。眼镜倒是好找,他回到傅燕云的卧室,一找就找到了。拿起眼镜戴了上,他一回头,又和傅燕云来了个顶头碰。 傅燕云堵住了他:“别躲,我有话要问你。” “要是骂我的话就别说了,不想听。” “不骂你。那个灰东西没有对你转达我的话吗?我说过,我原谅你了。” 傅西凉这才望向了他:“真的?” “当然是真的。” “以后生我气的时候,也不会拿这件事骂我?” “不会,绝对不会。” 傅西凉狐疑的上下打量着傅燕云,没料到他会是如此的宽容。他自己都感觉自己是闯了弥天大祸,如果不是那个自称为天神的灰东西执意要离开他,那他一定还要继续在那个黑暗的意识世界里躲下去。 迎着傅燕云的目光,他忽然有些手足无措。把衣兜里的那只酒瓶放到了身旁的五斗橱上,他将双手插进口袋里掏了掏,找不到第二件可做的事情。而傅燕云望向那只酒瓶:“他出来了?” “嗯。”傅西凉答道:“刚才他说他很累,没有力气再给我讲故事和跳舞。我有点不高兴,对他发了脾气,结果他就从我身体里流出来了。” 傅燕云抬手握了他的双臂:“也就是说,你又是你了?” “嗯。” “他和你没关系了?” “我也不知道他和我还有没有关系。”他垂下眼皮,似乎是有些黯然:“燕云,我好像只能和葛秀夫交朋友,除了葛秀夫之外,别的……都不喜欢我。” 傅燕云直到这时,才是真正反应过来了。 他抬手去摸傅西凉的头脸,摸得慌乱,碰歪了傅西凉的眼镜。傅西凉刚要抬手去扶,又被他一把拥了住。 傅西凉高,须得特意弓了腰才能被他搂进怀里,一边任他搂着,一边抬手扶正眼镜,傅西凉被他抱得有些窘——夜里睡觉时被他抱一抱很正常,但是两个人这么站着,燕云平白无故的用胳膊勒了他不肯放,这就让他感觉不大自在。 不自在,但是也高兴,因为心中一块巨石落了地,燕云并没有因为他的胡闹而生气。他想燕云大概是想念自己了,因为自己这些天白天总是不在,想念的话就可以抱,即便他总得一直弓着腰,并且有点窘。 低头将下巴抵上燕云的肩膀,他顺势扭过脸,凑向燕云吸了吸气。哪知燕云忽然抬手扯开衣领,然后一摁他的后脑勺,把他的下半张脸都摁进了自己的领口里,把他的眼镜又撞歪了。 于是他一边呼吸,一边不动声色的抬起手,重新又扶了扶眼镜。 而傅燕云仰起脸望着天花板,微微张开嘴,喘息得有了声音。 傅西凉呼出的热气一下一下扑着他的颈窝,直到此时此刻,他的心脏才跳得轻快了,他的血液才流得通畅了。 然而就在这时,有人从外推开了房门:“云——” 傅西凉抬起了头:“葛社长。” 傅燕云也松开双手转过了身。葛秀夫愣了愣,随即笑了:“西凉?回来了?” -- 第245页 傅燕云抢着说道:“回来了,而且是彻底回来了。” 葛秀夫一怔:“什么意思?” “你的天神老弟,从他体内自己流出来了。” “还有这事?为什么?” 傅西凉开了口:“因为我和他相处得不好,他讨厌我。” 葛秀夫刚要宽慰傅西凉几句,可随即又意识到了一个天大的问题,这问题一出,让他的声音都轻了几分:“那么接下来,谁来保护我呢?” 傅燕云伸手从五斗橱上拿下了那只酒瓶,向他一递:“你的天神老弟全在这里,你快带着它到你二舅家去吧。” 葛秀夫接了酒瓶一看,就见那酒瓶里先前还有光芒流转,自己这么一接到手里,光芒却是彻底熄灭了。 “老弟……就这么一点?” “你老弟神通广大,千变万化,大起来可以淌得满地,小起来也可以缩成一瓶。去吧,这回我不会再干涉你了,请和你的天神老弟干一票大的去吧。我今晚给你打下手,必定受了你的连累,但是我也无意和你再算账。等到天一亮,我就带我弟弟离开天津,游览一下我国的名山大川,大概春节前回来,希望那时候你已经在这瓶天神的护持下,由葛社长变成了葛大帅。好了,话就说到这里,请滚蛋吧,古德拜。” 葛秀夫这一盘计划的大前提,便是他拥有了一位威力无穷的天神老弟。如果没有这位天神,他不会亲自出面去复仇,更不会直接对着叶烈真下手。 他万没想到天神老弟会——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忽然热爱自由、放弃了傅西凉的身体。对着手里这瓶天神,他不由得慌了神。 他想傅燕云有一句话没说错,自己现在确实是得赶紧投奔二舅。傅燕云不过是租界里有俩钱的小阔佬,他那点势力干什么都不够。趁着主动权还在自己手里,自己得赶紧走! * * 葛秀夫揣着天神老弟,叫上了强,匆匆走出后门。后门那车保镖是他二舅派来的,他直接钻进了那辆汽车里。 汽车绝尘而去,二十分钟之后又回了来。 葛秀夫进门上楼,在浴室里找到了傅燕云和傅西凉。傅燕云正在给傅西凉洗头,傅西凉坐在浴缸里,是一头的泡沫,傅燕云坐在浴缸边,是两手的泡沫。 “租界外面的路全被叶烈真封了。”葛秀夫倚着门框,皱眉一笑:“我没走成。” 第十二章 :意图逃之夭夭 傅燕云现在顾不得葛秀夫的死活了。 关起卧室房门,他打开一盏小壁灯,歪在床上和傅西凉说话。傅西凉照例打着赤膊,因为隔壁住来了葛秀夫,他怕自己起夜的时候会撞见对方,所以穿了一条短裤。 傅燕云看他是个失而复得的宝贝,侧身用胳膊肘撑了床,他以手托着头,垂眼望着下方的傅西凉。 “真是不知道怎么样才好。”他低声的说话:“想要善待他,可一想到他不是你,我这心里就犯别扭,可若是对他不好呢,又心疼你的身体。” 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但心情是甜蜜的,是名副其实的苦尽甘来:“这几天的日子真是难熬,好在总算是都过去了。” 傅西凉仰面朝天的躺着:“嗯。” 傅燕云又问:“你这几天过得怎么样?有没有怕?” “没有。”傅西凉转动眼珠,看了他一眼:“挺好玩的,像是做了一个……神奇的梦。” “好玩?”傅燕云抬手拍了拍他的脸:“在哥哥身上做那么大的恶作剧,当然好玩。”随即向下低了低头,傅燕云又问:“我就纳闷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不是说以后不会再提了吗?” “你给我讲讲,如果那个灰东西真变成功了,你想怎么着我?” 傅西凉一个翻身趴在床上,把脸埋进了枕头里,不理他。傅燕云伸手扳他肩膀,他抬手抓住枕头两角,越发用力的把脸往深处埋去,坚决不肯抬头面对傅燕云。傅燕云抓住他头顶的短发,轻轻拽了拽:“起来吧,不是要骂你。你藏能藏到什么时候?这不憋得慌?” 傅西凉稍稍抬了点头,闷声闷气的说道:“那你不能再问。” “好好好,不问了,起来吧。” 傅西凉扭脸看他,扭过脸时,傅燕云无端的心惊了一下,怕望过来的会是一双灰眼睛,但是定睛一看,他放了心,再一次有了苦尽甘来的甜蜜——眼珠子黑得很,一丝灰色都不掺杂。 “燕云……”他迟疑着开了口:“当时……那个……是什么样子?” “什么?” 他实在是难为情,答不出,只抬起一只手,在傅燕云胸膛上摸了一下。 “不是不许提了吗?你不让我问你,你倒问起我来?” “我没有看到。他说变好了就回来叫醒我,可他回来的时候,已经被你打过一顿了。” 傅燕云回头看了看房门,房门锁得很严。盯着壁灯又想了想,他皱着眉头,有些脸红:“这怎么说呢?” 忖度了片刻之后,他欠身一摁电源开关,关了壁灯:“没什么可说的,睡吧。” 傅西凉翻身面对了他:“好看吗?” “好看?”傅燕云拉过毯子盖了上:“能吓死你。” 傅西凉见傅燕云像是认真的要睡,便也跟着闭了眼睛。这几天可以供他遨游变化的那个黑暗世界不见了,他纵是闭了眼睛,也还是沉重的躺在这张气味熟悉的大床上。 -- 第246页 他几乎是有些失落,也有一点“入宝山空手归”的感觉。忽然又想起了自己的婚姻问题,可除非燕云变成了女的,否则这个问题就是完全无解。先别管人家看不看得上他,首先他一想到自己需要去爱上个什么人,便有千难万难之感。 回首往昔,他最近的一次怦然心动,是对着车行橱窗里的那辆凤头牌自行车。 一想到自行车,他说了话:“燕云,我明天可以回家吗?” “不要回。”傅燕云在黑暗中开了口:“葛秀夫这回捅了个天大的娄子,明天我就带你离开天津、避避风头。” “葛秀夫又干什么了?” “别问,听了脏耳朵。都是些龌龊事情,和我们没关系。” * * 翌日上午,傅西凉下了楼。 傅燕云恢复了生机,在昨夜和今晨,将这弟弟悉心洗刷了两次,他是没法子把傅西凉的肠肠肚肚翻出来,否则为了消除那个灰东西的痕迹,他真能把弟弟的五脏六腑都用香皂搓一搓。 傅西凉被他洗得皮肤泛红,下巴刮得干干净净,短发也是一丝不乱,而且还穿了一身笔挺的新西装,脚上皮鞋也是新的,皮质是舒适的软皮,适合让人比较体面的长途跋涉。 迈步走进客厅,他看到了沙发上的葛秀夫。 葛秀夫有着莫测的睡眠,傅西凉也看不出他是熬了夜,还是刚睡醒。竖着满头乱发,他弯腰坐着,盯着茶几上那只色呈银灰的酒瓶。忽见傅西凉来了,他抬起头,而傅西凉站到他面前,也低了头。 双方都不说话,而是先仔细的互相看了看,看的也不是对方的脸色或者气色,纯粹就只是看,看风景似的看。 “还是这么着对劲。”葛秀夫先开了口:“前几天看着灰眼睛,我总感觉十分古怪,又像是你,又不是你。” 他答道:“燕云也这么说。” “燕云呢?” “他正在楼上收拾行李,要带我出远门玩去。” 葛秀夫笑了:“带不带我?” “不带你。他说你闯了大祸。” “知不知道我闯了什么祸?” “他不肯告诉我,说是听了会脏耳朵。” “那我也不说了,免得你哥哥发威,现在就把我推出去。” 傅西凉移动目光,望向了茶几上的那只酒瓶,心想:“那是我的。” 说好了是他的,说好了要把酒瓶放到枕头底下的,可是昨晚燕云把酒瓶送给了葛秀夫,他糊里糊涂的失去了它。 葛秀夫这时又道:“今天这个天气出远门,苦了你了。” 他回头望向窗外,就见方才还只是阴天而已,现在空中却已乌云密布,大风呼呼的刮过庭院,是大雨欲来的光景。 对于自然天象,他没什么可说的,于是转向葛秀夫,他提了建议:“你要不要上楼去洗个澡?洗洗澡有精神。” 葛秀夫站了起来,顺手把那只酒瓶揣进了衣兜里:“你给我洗吗?” “我不能给你洗,我怕把衣服弄湿。”他答:“但是我可以站在浴室外面陪你。” 葛秀夫点点头,向外迈步要走,孰料一步迈出去后,他猛的晃了一下。 傅西凉连忙扶住了他,他靠着傅西凉站住了,先是定了定神,然后说道:“一夜没睡,头有点晕。” 傅西凉搀着他往楼梯走,一边走,一边小声问道:“你是因为闯了祸,所以才不睡觉吗?” “是,愁得睡不着。”他靠着傅西凉往上走,且走且拍了拍衣兜里的酒瓶:“这东西怎么一直没有反应?死了?” “不知道。” “这玩意儿要是死了,我也没法活了。” 傅西凉看了他一眼,随即压低了声音:“我能救你吗?” “嘘,快别说这话,要是让你哥哥听见了,敌人没杀过来,他先把我掐死了。” 话音刚落,楼上走下一人,此人上穿深蓝色西装上衣,下穿灰白色西式长裤,西装敞着怀,露出里面的浅色条纹衬衫和花领带,正是精神焕发的傅燕云。葛秀夫站住了:“嚯,贤弟,要去夏威夷结婚吗?” 傅燕云抬手摸了摸打了发蜡的乌黑短发,坏天气也影响不了他的意气风发:“去哪儿不是问题,问题是要先远离你和你的天神老弟。” 然后他侧身经过葛秀夫,下楼去找皮箱。片刻之后,他拎着一只空皮箱上来了,见傅西凉背靠墙壁,直挺挺的站在浴室门口,便问:“怎么站在这里?” 傅西凉答道:“陪他,他在洗澡。” 傅燕云冷笑一声:“你一醒过来,他也变得娇嫩柔弱了,洗个澡还要人在门口守着。” 浴室内传出了葛秀夫的声音:“贤弟,你还是忧郁一点比较可爱。” 傅燕云上前敲了敲房门:“葛三小姐,我要借用你门口这位骑士去帮我收拾行李,不知可以否?” “快夹着你那张破嘴给我滚蛋吧——等会儿,你的剃刀在哪里?” “架子上,自己找。” “找到了。” 傅燕云拉起傅西凉进入卧室,指着床上的衣物与各色什物,问他有没有什么是一定要带的,没有的话可就要直接装箱了。 傅西凉正在沉吟,浴室房门一开,葛秀夫的声音又传了出来:“贤弟,劳你再给我找一身干净衣服,顺便帮我换换药。” -- 第247页 傅燕云叹了口气,然后对着门外吼道:“来了!” * * 傅西凉把衣服一样一样的往皮箱里放,先放大件,然后再把小件见缝插针的往边边角角里塞。傅燕云这回没有拿着绷带对葛秀夫大缠特缠,只用纱布蒙了他左肩的伤口,四周用医用胶布粘了住。葛秀夫一边穿衬衫,一边问他:“这就完了?你是不是在敷衍我?” “能够敷衍你,已经算是我涵养惊人了。” “那你带着西凉这么一走,这个家就扔给我了?” “是的,但是房屋在你手里若有任何损坏,都要让你赔偿。” “万一我死了……” “那也无妨,我已经为这幢房子买了保险。就算你和房子一起被叶烈真用炮轰了,我都不怕。” 然后他指了指立柜:“里面的衣服全归你穿,我不要了。” 葛秀夫一边提裤子,一边问他:“你真走啊?” “难道是我在吓唬你?” “我还当我们日久生情,你会舍不得丢下我一个人。” “就算是日久生情,凭你这左一场右一场的作死,我们的感情现在也该破裂了。”他弯腰拎起身旁的皮箱,对着葛秀夫轻轻巧巧的一点头:“离婚了,拜拜了。” 然后他转身走出去,一边走一边喊弟弟,让弟弟把雨衣和雨伞都拿出来。可他随即就发现傅西凉一动不动的停在了楼梯中段,听闻他下来了,傅西凉一抬手臂,做了个阻拦的手势。而他向下望去,就见大门旁的窗户外人影幢幢。 下一秒,大门轰然一声,被人从外撞了开。 在数名黑衣护卫的簇拥下,一名西装男子拄着一支黑漆金箍手杖,走了进来。 他的姿态奇异,整个上半身都是臃肿僵直的,无法挺胸也无法弯腰,只能凭着手杖保持平衡。抬头翻着眼睛望向楼梯,他的目光类似鹰隼,同时又因为呼吸困难,憋得面孔紫胀。 他不认识楼梯上的两个人,傅燕云却是在大惊之下,发出了声音:“你?” 叶烈真立刻盯住了他。 第十三章 :同情心 傅西凉不认识楼下这些人,但见对方杀气凛凛、来者不善,而且那种杀气似曾相识,他先前在葛秀夫身边见识过不止一次。 他想这一定就是葛秀夫所捅出来的那个“天大的娄子”了。可顺着下方那人的目光回头望去,他又发现那人正在直盯着燕云,而燕云一言不发的回望过去,也不动,也不问。 就在这时,因着方才那轰然一声门响,葛秀夫也快步走了下来。 停在二楼拐角处,他对着下方情景先是怔了怔,随后却是一笑:“叶大帅,有效率。我还以为我得先去问候你呢,没想到你先找过来了,这让我多不敢当?” 叶烈真依旧微微弓着腰。移动目光望向葛秀夫,他点了点头:“葛三,人人都说你邪,我不信。今天我算是见识到了,你他妈是真的邪。” 然后他艰难的转身,伸手从旁边黑衣护卫的腰间拔出手枪,对着葛秀夫就扣动了扳机。 手枪枪管安装了消音器,这一枪并没有打出惊天动地的动静。葛秀夫早在他转身之时便已有了不妙的预感,此刻纵身向旁一跃、躲避开来。而楼梯中段的傅燕云下意识的一歪头,子弹射中楼梯扶手,破碎木屑擦着傅燕云的面颊飞过,落到了傅西凉的头上。 傅西凉是直到此刻才反应过来,可这时无论是惊呼还是躲避都已经没必要了,所以他保持着笔直的站姿,只抬手从头上摘下了那片木屑。手里捏着那片木屑,他被忽然迈步下楼的傅燕云挤得一晃。 傅燕云一边走,一边抬手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叶大帅,你别——我知道你——但是稍安勿躁——” 他也不知道怎么措辞才合适,当着这许多人,真相是一点也不能触及的,可浮皮潦草的安慰又太无力。他也畏惧着叶烈真,但在畏惧之上,他对他更有同情,甚至是想要帮他、却又使不上力。 叶烈真拎着手枪,再次转向了傅燕云。从第一眼看见这个人开始,他就发现这人的眼神不对,这人眼里有话,而且都是怜悯和焦虑的话。 若说他和葛三是一伙的,这个眼神不对;若说他和葛三不是一伙的,可他显然又是个知情人。 傅燕云迎着对方那冷硬的目光,下楼之后站了住:“叶大帅,你的那个问题是能够解决的,但在解决之前,请你们双方务必冷静下来。冲动无济于事,尤其这里是租界,你们如果大动干戈,除了把事情闹大之外,双方都不会有任何好处。其中还要数大帅你更为吃亏,你想和葛秀夫赛着丢脸吗?葛秀夫一定是无所畏惧的,他最不怕的就是丢脸,你跟他比这个,你能比得过他吗?” 叶烈真问道:“你是谁?” “敝姓傅,傅燕云,这里是我的家。” “你和葛三是什么关系?” “我和他没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他会住到你家里来?” 傅燕云忽然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拎着一只皮箱,便向叶烈真将皮箱一提:“实不相瞒,我是个开侦探所的,我们在同一幢楼里办公,他的报社在楼上,我的侦探所在楼下,我们的关系仅此而已。也正是因为他受人追杀、投奔到了我这里,我怕受他的连累,这才刚刚收拾了行李,要和我弟弟一起出趟远门,躲个清静。请叶大帅不要疑心我和他有多深的交情,更不要以为我是他的说客,只不过现在你们全都聚到了我的家里,我为了自保,所以希望可以从中斡旋,既保全他的性命,又解决大帅你的问题。他活着,你好了,你们双双的走出我这个家门,这就算是我大功告成。从此你们再有什么复杂的纠葛,再怎么斗怎么杀,便都与我无关了。” -- 第248页 叶烈真盯着他:“你能斡旋?” 傅燕云回头看了看拐角处那被打出了豁子的楼梯扶手,又向前看了看叶烈真那臃肿僵硬的上半身,然后叹了口气:“如果大帅肯信任我的话,那就请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试一试吧。” 说到这里,他听叶烈真喘出了嘶嘶的声音,仿佛已经是憋得痛苦不堪,便又说道:“楼下人太多了,大帅可以到楼上休息一下,喘口气。” 叶烈真又用力的深吸了一口气,因为缺氧,他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支撑着身体的手杖也直打晃。把手枪往身后的护卫怀中一扔,他决定相信这小子一回。 向前走了一步,他又是一晃。傅燕云简直无法想象他此刻会是何种感受,见他连站都站不住,便放下皮箱伸手搀扶了他,又抬头对着上方吼道:“葛秀夫,听没听到我刚才的话?现在滚回你自己的卧室里去,我不叫你你不许出来!”然后转向了傅西凉:“弟弟,过来帮把手,这个家伙——这位大帅——好重。” 傅西凉立刻小跑下来,想和傅燕云一左一右把叶烈真夹上去,然而楼梯狭窄,容不得三人并排同行。傅西凉嫌傅燕云碍事,索性挪到叶烈真身后,双手插进他的腋下,合到胸前一搂一勒,打算拔萝卜似的把他拔起来,再直接把他抱上楼去。哪知道他刚一勒,他怀中的叶烈真骤然痛呼了一声,紧接着抬起胳膊肘就要往后杵他:“你他妈的放手——” 傅西凉猝不及防的挨了一胳膊肘,疼得不假思索,收回右手就捶了他一拳。这一拳结结实实的捶中了对方的后背,只听“刺啦”一声,叶烈真的西装里面响起了布帛撕裂之声,傅西凉那勒着他胸膛的左胳膊就觉一软一热,似乎是瞬间就被什么东西弹出来裹了住。 叶烈真登时变了脸色,而比他更惊的是傅燕云。傅燕云一步退到了傅西凉身后,不由分说的往上推去:“走走走走走,快!” 傅西凉被他催得莫名其妙,胡乱拔起叶烈真,他一边上楼一边回头辩解:“是他先打的我——” “我知道我知道,走走走走走。” * * 在傅燕云的催促和推搡下,傅西凉像一阵风似的,把叶烈真卷进了他们的卧室。 进房之后,傅燕云先关严房门,再扭上暗锁,然后走去拉窗帘开电灯。傅西凉也感觉这个什么大帅确实是沉重,偏偏大帅还不老实,刚一进门就要挣扎,结果皮鞋鞋跟向后踢中了他的小腿,他疼得一踉跄,当场和大帅摔成了一团。 晕头转向的坐起来,他正想怒视大帅,然而在看清了叶烈真之后,他忽然困惑的歪了歪脑袋。 叶烈真也坐起来了,西装上衣敞着怀,衬衫扣子崩开了一串,露出了里面鼓鼓囊囊的一大堆布条,布条之间又露出了几线紫红颜色。 傅西凉盯着叶烈真的胸膛,因为实在是没看明白,所以跪了起来,欠身伸手,用食指勾开了其中一道布条。 他感觉自己的指尖仿佛是触碰到了肉——潮湿的,柔软的、被勒成了紫红色的,肉。 肉是两团,高高的隆起,满满的,颤颤的,拢不住,要四溢。 傅西凉感觉这很奇异,不合道理。向前膝行一步跪坐下来,他开始拉扯那一道道一堆堆的白布条子,那布条应该是由衬衫撕扯而成,撕得宽一条窄一条,有的还带着纽扣。一鼓作气将那布条子全扯开了,他双手抓着叶烈真的衬衫两侧衣襟,对着面前情景,他摇了摇头,还是感觉不对,不合理,不可思议。 有人快步走过来,弯腰拽下了他的手,又拉拢了他对面那两片衣襟,要去遮掩那波浪起伏的、紫红斑斓的肉。他扭头望去,认出来人正是燕云。 一个转身,他把脸埋进了傅燕云的腹部。 方才所见的一切和他的认知起了冲突,他受了刺激,不是好的刺激也不是坏的刺激,就单是刺激,单是令他想要隔绝五感,想要沉入一个极暗极深的所在,让他静一静、缓一缓。 傅燕云俯下身,一手抚着他的后脑勺,同时环顾四周,想要找点什么给叶烈真遮一遮。而叶烈真单手撑在地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然后抬头问傅燕云:“你不害怕?” 傅燕云也不肯直视他,不是怕,是不忍心——葛秀夫扔炸弹把叶烈真炸碎了,他都不至于这么不忍心。 叶烈真忽然抬手抓住傅西凉的后衣领,将人往自己怀里狠狠一拽:“别躲,我都不怕,你怕什么?过来,给老子看,看仔细,看清楚!你们想靠这招治我?没用!我姓叶的从来不怕这些歪门邪道!” 傅西凉冷不防的被他拽得向后一仰,后脑勺正好砸上了他的胸口,砸了人的不疼,挨砸的也不疼。可傅西凉只觉后脑勺一热一软,随即便是毛骨悚然,立刻挣扎着要坐起来。 叶烈真单手抓着他的后衣领,垂眼看着他,看出了他不是一般的惊惶,但心中压抑着无边愤怒,故意的想要找个人来发泄发泄。傅燕云见识不妙,也急了:“叶大帅你干什么?我是好心帮你,你怎么还折磨起我弟弟来了?” 叶烈真抬眼看他:“你为什么这么好心帮我?” 傅燕云用力扯开了他的手,扶起了傅西凉,然后回头告诉他:“因为我是第一个受害者,当时我可没有你这么好的精神头,当时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死。” -- 第249页 第十四章 :和事佬 傅燕云坐在床边,虽然感觉每一个字都是难以启齿,但是低头对着地面,他还是很艰难的从头说到了尾。 从灰眼睛出现的那一夜到现在,该讲的事情他全讲了。他弟弟则是坐在他的身后,一直捂着耳朵背对着他。 叶烈真坐在床前的一把椅子上,手里挥着一把折扇,正对着自己的前胸猛扇——他的体质类似傅西凉,新陈代谢比较旺盛,怕热不怕冷,而昨夜自从他清醒过来之后,便立刻将自己里三层外三层的五花大绑起来,以至于他在惊惧欲死、怒不可遏的同时,还另有一层隐忧,怕自己忽然中暑昏迷过去。 傅西凉不肯看他,一看他就忍不住想要发疯;傅燕云也不大敢抬眼睛,因为感觉叶烈真这模样太像一出惨剧。但叶烈真的神经显然比他强悍得多,听他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叶烈真沉默了片刻,末了答道:“听着不像人话,但是我也没有选择,不信你我还能信谁?你看着总比葛三更像个人。” 傅燕云鼻子出气,心想这人也是有点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自己好意同情他,他却话里话外的还是要把自己归入葛秀夫一派。 这时,叶烈真“哗啦”一收折扇,欠身用扇子敲了敲傅燕云的胸膛,然后把折扇往腿上一放,伸手又隔着衣服捏了两把:“真和原来一样?一点变化没有?” 傅燕云答道:“若不是和原来一样的话,我现在也不会还有闲心来管你们的闲事。但我说这话的意思,并不是要替葛秀夫打包票,只不过是讲一讲我的情况,也好让你放宽心,不要搞得精神崩溃。” 叶烈真向后一靠,重新甩开了折扇:“我是不会崩溃的。在发现了这个情况之后,我就立刻做了三手准备。能变回去,当然是最好;如果变不回去,就秘密的请医生过来,把这两堆肉切掉,权当是做个手术;如果不能切、会出人命,那我就对外宣称我这些年一直是女扮男装,正好我爹当年也是行伍出身,我就说我替父从军,堪称是当代花木兰,顺便混个女界领袖当当。” 傅燕云,虽然是很不想抬头正视现实,可听到这里,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了叶烈真一眼,心想怪不得人家能当大帅呢,自己和人家确实是比不了。自己那一夜的第一反应是掐死弟弟然后上吊,人家叶大帅却是一下子预备出了三手准备,不愧是位少年英豪。 叶烈真这时又道:“既然如此,那就让葛三快点过来,把我这个问题解决掉。先前那小子没少对我捣蛋,专给我的对头们吹嘘鼓噪,我杀他也不算冤枉了他。可是事情发展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我杀了他,我完;他不解决我的问题,他也完,双方僵在了这里,我又不占上风,那就只好后退一步了。” 他盯着傅燕云:“我把话说到了这个程度,算是足够坦诚了吧?” 傅燕云对着地面一点头:“算。” 然后他要出门去找葛秀夫,可就在他起身的那一刻,叶烈真忽然一手抓住了他的腕子,一手伸上他的胸膛,隔着衬衫又仔细的摸了一回。 傅燕云无可奈何,只得忍耐,同时又想到了一个问题:“我去拿一条毛巾被,给你遮盖一下。” 叶烈真放下了手:“不用,葛三无非就是想让我没脸见人罢了,可我偏不在乎。” 傅燕云心想这人也真是够犟的,不用拉倒。 可在他转身走到门口时,后方的叶烈真又开了口:“那个谁,你还是把毛巾被拿来吧。” 傅燕云半路拐弯,打开立柜,捧出一条叠好了的单人毛巾被,转身送到了叶烈真面前,然后单膝跪在床边,他拍了拍傅西凉的肩膀。等傅西凉捂着耳朵回过头了,他做了个手势,让傅西凉跟自己一起走。 叶烈真一边抖开毛巾被,一边问道:“干什么?” “让我弟弟到隔壁去。” “不行。”叶烈真把毛巾被往身前一搭,然后从被子下面举起了一只手,手里握着一支黑沉沉的袖珍手枪:“留下一个陪着我,我怕你们耍花招。” 傅燕云一把将那手枪摁了下去:“收起来,别吓着他!” 说完这话,他才意识到自己摁下去的是枪,而且是叶烈真手里的枪。 他这才知道了害怕。 然而叶烈真并没有调转枪口给他一粒子弹,而是一言不发的垂下了手。 因为从开始到现在,傅燕云对他不曾流露过丝毫的轻佻和嘲讽,对他就单是同情与怜悯,单是忧心忡忡。叶烈真不知道这人是纯粹的好心肠,还是怕自己大发雷霆,会害得他跟着葛秀夫吃挂落,但是总而言之,傅燕云看起来非常像是传说中的君子。他不大好意思对着君子显露野蛮一面,君子既然是对着他的手枪急了眼,那他就卖君子个人情、把手枪往下藏一藏。 傅燕云松了口气,对着叶烈真点了点头:“多谢。” 叶烈真一摇头:“不客气。” 傅燕云又想再去安抚傅西凉几句,不料傅西凉放下双手,先问了他:“你说完了?” “我说完了。现在我去叫葛秀夫过来,你留下来。” 傅西凉听了这话,答应了一声,重新背对着叶烈真坐了,再次垂下头去。 傅燕云趁着此刻房内太平,赶紧开锁推门走了出去。 * * 傅燕云不敢让弟弟和叶烈真相处太久,因为这二人——据他来看——似乎都随时可能大发其疯。把两桶炸药放在一起,实在是令人心惊。 -- 第250页 所以不过五六分钟的工夫,他就带着葛秀夫回了来。 在和葛秀夫进门之前,他先停下来,严肃的打量了对方:“等会儿见了叶,你能不能保证自己绝对不会笑?” 葛秀夫答道:“我尽量。” “也就是说,还有笑的可能?” “当然不是我想笑,我现在哪还笑得出来?可有的时候——你也知道——我怕我会控制不住。” 傅燕云转身正视了葛秀夫:“站稳。” 葛秀夫当即站稳了:“然后呢?” 傅燕云铆足了全身力量,正反抽了他两个大嘴巴。这两个嘴巴子响亮极了,抽得葛秀夫脑袋左右一晃,墨镜都歪了。傅燕云扶住了他,这回盯着他的墨镜镜片,问道:“现在还想不想笑了?” 葛秀夫抬手捂了脸,摇摇头——两侧面颊都被打麻了,他现在连表情都做不出,还顺着嘴角流了一点口水。 傅燕云掏出手帕,给他擦了擦嘴角,然后转身推门,领着他走了进去。叶烈真抬头望过来,发现傅氏兄弟和这个葛三似乎当真不是一路。傅氏兄弟全都穿得整整齐齐,配上楼下那只皮箱,看着确实是个要双双出门的样子,而这个葛三穿着松松垮垮的衬衫长裤,赤脚趿拉着拖鞋,头发仿佛是洗过之后没有梳,蓬松且乱。 二人互相都是久仰大名,但私下相见却还是第一次——昨夜那一场不能算。 叶烈真射出目光:“你就是葛秀夫?” 随即他将对方上下的打量了一遍:“嗯,名不虚传,真他妈白。” 葛秀夫在他对面坐下了, 由于被傅燕云抽得面颊麻木,说话有点费劲,口中那用来还击的俏皮话就在嘴里多停留了一会儿——这么一停留,再那么一琢磨,他最终闭了嘴,发现有些话说出来只能图个一时的痛快,没有任何实际的裨益,还是不说为好。 哪知道叶烈真并不肯轻易的放了他,忽然欠身摘了他的墨镜向旁一扔,叶烈真说道:“在我面前你装什么蒜。” 葛秀夫露出了眼睛,心中相当不悦,抬手擦了擦嘴角,他在确定了自己没有流口水之后,弯腰捡起墨镜,重新戴了上:“我可以在你面前装蒜,不只是装蒜,只要我想,我什么都可以装。因为我不是你门下的食客,我们的关系,是敌人的关系。” “我已经把你摁在这里了,是死是活都是我一句话的事,你还有资格做我的敌人吗?” “你还有资格做人吗?” 双方静默了片刻,葛秀夫又道:“叶大帅,我们之间有话好说,但前提是你要尊重我。你可以在心里把我骂得一文不值,但在表面上,请你对我讲礼貌。上次在海滨别墅,你想拿我的性命去敲山震虎、杀鸡儆猴,这就让我很不高兴。” “消消气。”叶烈真盯着他:“通过你个人的努力,你现在已经成了我天字第一号的仇人。” “那很好,”葛秀夫点点头:“我深感荣幸。” 低头舔了舔嘴唇,现在是他动脑筋的时候,他非常的想来一支烟,可惜过来时忘带了。 然而就在这时,他面前出现了一包刚开了封的骆驼牌香烟,顺着烟盒望上去,他就见傅燕云问自己:“要不要?” 他抽出了一支,笑了:“你是我心里的虫儿?” 傅燕云没理他,转身把烟盒送到了叶烈真面前,见叶烈真摇了头,才把烟盒和打火机一起往他身边一扔:“烟已经有了,接下来我再去给你沏一壶茶。我对你唯一的要求,就是请你拿出理智来,和叶大帅和平的解决问题,不要在我家里开战。” “谢谢你啊。”葛秀夫低头给自己点了一支烟,深吸了一口,又一边用烟卷指着傅燕云,一边对叶烈真说道:“是个好人。” 叶烈真不置可否,但是心中对傅燕云其人的印象渐渐清晰了些,目前看来,应该至少是不坏,最显情义的是他方才在门外对葛秀夫低声说的那一席话,以及紧随其后的两个嘴巴。 隔着一道房门,他听得挺清楚。那一席话和两个嘴巴,既顾及了葛秀夫,也顾及了他叶烈真。 而傅燕云借着沏茶的机会,伸手一拎傅西凉的衣袖,不动声色的将这个弟弟弄出去了。 第十五章 :一对欢喜一对愁 傅西凉跟着傅燕云下楼进了餐厅。 傅燕云站在玻璃橱柜前,正要去找茶叶,冷不防身旁的傅西凉说道:“燕云,对不起。” 傅燕云一边拧开茶叶罐的盖子,一边扭了头:“嗯?” 傅西凉垂头答道:“我不知道我让你受了那么大的罪,还把你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怪物。” 然后他伸出手,像揉一处淤伤似的,揉了揉傅燕云的左胸,又揉了揉傅燕云的右胸。揉的时候,脸上有一种悲哀和怜惜的神情。 傅燕云这才反应过来:“你说的是那件事——我没什么,我只变了一下子,就又变了回去,没受他那份洋罪。” 随即他转身走到餐桌跟前,揭开茶壶盖,往壶中茶斗里倒茶叶,自己忍不住又是一笑:“再说我比他还是要漂亮些的——也是没来得及那么折磨自己,如果当时没能立刻变回去的话,大概我也会把自己勒得红一道紫一道。” 傅西凉跟了过来:“以后我再也不会对你做这种试验了。” “还有以后?”傅燕云看了他一眼:“我告诉你,那瓶天神往后全归葛秀夫,不许你再靠近它。你就老老实实的和我做一辈子凡人吧。” -- 第251页 傅西凉有些迟疑,但迟疑到了最后,还是一狠心,点了头:“我知道了。” 然后他松了口气似的,伸手又拍了拍傅燕云的胸膛:“幸好变回去了,还是这样比较好。” 傅燕云忽然来了好奇心:“假如我当时没变回来,往后也变不回去了,你会不会怕我?会不会躲我?” 傅西凉盯着桌面一点, 很认真的思索起来。直等傅燕云已经拎起暖壶倒好开水了,他才答道:“不会。” “为什么不会呢?” “燕云就是燕云,变了样子也是燕云。”他扬手在空中做了个手势:“还可以 ‘啪’的拍一下。” 傅燕云把茶壶和茶杯往托盘里放,且放且答:“嗯,我看你是缓过来了,还想 ‘啪’的拍一下。我能让你拍吗?” “当然能。” 傅燕云不再和他扯淡,端着托盘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就见自家 门内门外站满了神情肃杀的黑衣人,强在客房门口探头缩脑,傅燕云停下来,低声告诉他:“目前还没事,你们社长正在楼上和叶大帅谈判。” 强小声回答:“后门也让他们堵住了,不知道外面那两车人有没有去搬救兵。” “应该打不起来。” 强稍微的放了点心,回了房去。傅燕云先是想把傅西凉留在强这里,但是转念一想,还是不放心,于是回头叮嘱弟弟跟紧自己,他端着大托盘上了楼去。 他回到卧室里时,房内已经换了一副光景:叶烈真搬动椅子转向了窗台,一手拢着胸前的毛巾被,一手攥着一把折扇;葛秀夫也弯腰站在一旁,正紧盯着窗台上的一只银灰色酒瓶。听到门响,二人一起回了头,葛秀夫抬袖子擦了把汗:“西凉,这东西怎么一直没反应?你和他交情深,你来叫他一声?” 傅西凉走了过去——特地绕开叶烈真,站到了葛秀夫跟前。低头将那只酒瓶拿到了自己面前,他拧开瓶盖,对着里面说道:“喂!你休息好了没有?” 瓶子里暗沉沉的,没有任何回应。 傅西凉忽然一拍窗台,大声喝道:“起来!否则我就吃了你!” 傅燕云怕他真举了酒瓶往嘴里倒,连忙放下托盘赶过来。与此同时,酒瓶中的银灰色胶质一动不动,已经暗成了黑色。 傅西凉把食指伸进瓶子里搅了搅,随即被傅燕云一手夺去酒瓶,一手拽开了他的手:“不要碰他。” 傅西凉看了看自己的食指,食指干干净净。扭头对着傅燕云,他的情绪有些低落:“你看,他不理我。” 傅燕云知道他的底细,心想就凭你这个撒野耍蛮的真面目,任何稍有智慧的生物都不会理你。拉着他向后退了几步,他说:“不要打扰葛社长和叶大帅,人家在办要紧的事。” 傅西凉心想我也没有要打扰他们,是他们叫我过来帮忙。但是当着外人的面,他不便和燕云较真,燕云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把酒瓶重新放到葛秀夫面前,傅燕云见叶烈真没什么意见,便领着傅西凉悄悄撤退了。 * * 葛秀夫的额头见了汗。 他甚至也把手指伸进瓶口里搅了搅,指尖没入胶质的时候,会有触电般的刺痛感觉,他忍着痛,搅一搅,戳一戳,瓶底朝天的往外倒,手上忙活着,嘴上哀求着,他对着酒瓶嘀嘀咕咕:“我的天神老弟,今天早上你还闪过一次光呢,现在到了找你救命的时候,你怎么就彻底没反应了?”他用力的晃了晃瓶子:“这里头不会是你的遗体吧?” 叶烈真起初是跟着他一起看酒瓶,可因为酒瓶一直是没有任何动静,所以在良久的观察之后,他一扭脸,改看葛秀夫。 窗外电光一闪,紧接着跟来了一声炸雷,大雨点子随即砸在了外侧的水泥窗台上。电闪雷鸣将叶烈真那张瘦削面孔照得忽明忽暗,明的时候显出杀气凛凛的浓重眉眼,直鼻梁和薄嘴唇都让人联想起刀锋,暗的时候则是面目完全模糊,成了个幽不可测的黑影子,只有两道目光依旧是清晰锐利的,火焰一般灼烧着葛秀夫的侧影。 葛秀夫那面色已经苍白到了一丝血色也无的程度,两边面颊上的巴掌印子却是红肿浮凸、越发醒目,仿佛是叶烈真用目光给他留下的灼痕。 他感觉叶烈真的理性和耐心都已经消耗到了穷尽的边缘。 右手抖颤着将小半截烟卷摁熄在了窗台上,他回头拿过烟盒,抽出一支新的叼在嘴上,可再摁打火机时,手里出汗,手指打滑,连摁几次都没摁出火苗来。 叶烈真忽然出手夺过了打火机,然后打出一朵小小的火焰,送到了他的面前。 “别慌。”叶烈真盯着他:“还没到你归西的时候。” 葛秀夫低头凑过去吸燃了烟,然后扭头继续研究那只银灰色的酒瓶。 他没理会叶烈真,现在礼不礼貌已经不重要了,他知道自己已是将死之人。 * * 因为楼下全是叶烈真的人,所以傅燕云没有再下楼,而是和傅西凉进了二楼的露台。 露台不大,一半伸出去,一半凹进来。他们坐在凹处的两把椅子上,看外面风雨琳琅,街边柳树在大风大雨之中枝条滚滚。 两人起初都不说话,后来傅西凉望着风雨,忽然忍俊不禁似的笑了一下。 傅燕云问他:“你笑什么?” -- 第252页 傅西凉举手对着虚空一拍,嘴里发出一声“啪”。 傅燕云明白过来,也笑了,抬手轻轻一拍他的后脑勺:“调戏我啊?” 傅西凉没回答,依旧是笑,越想越好笑,笑到最后向旁一倒,合身靠上了傅燕云,又哎哟哎哟的捂了肚子。傅燕云很久都没见过他这样大笑过了,忍不住也跟着他笑,但是笑得忧心忡忡,不住的要回头往楼内看。 楼内一直没有动静。 * * 葛秀夫起身走过去倒了一杯茶,一仰头喝了。 扭头吐出一节茶叶梗,他回到窗台,举起酒瓶,做了个深呼吸,然后仰起头就往嘴里倒。 他这回是豁出去了,宁可被天神老弟寄生,从此一身二心。毕竟活着是第一位的,他得先活下来再说。 然而那银灰色的胶质凝固在了酒瓶里,随他将酒瓶底朝天的举起来又倒又晃,瓶中胶质连一丝荡漾都不见。 叶烈真一直盯着他,一直不说话。直等他摘下墨镜向旁一扔,把一只眼睛贴上瓶口向内窥视了,才忽然开了口:“你的神灵,失效了?” 葛秀夫攥着瓶颈,猛的往窗台上一磕。酒瓶立时碎裂,银灰色的胶质流淌了满地,他蹲下去摸、去抓,不顾玻璃碴子扎手,双手试图去捧,然而依旧是无用,那东西稠嘟嘟的,一捧起来便要从指缝中漏出。 叶烈真看到这里,把蒙在胸前的毛巾被扯了下去。 低头看了看自己,他望向了地上的葛秀夫:“抬头。” 葛秀夫停了动作,但是没有抬头。当灰眼睛在的时候,他亢奋,他无畏,他由着性子异想天开为所欲为,他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先前是何等的疯狂。 和自己昨夜的所作所为相比,当时一枪毙了叶烈真都算是理智之举。 叶烈真用折扇敲了敲他的头:“抬头啊,看看你的作品。” 他抬了头,目光从叶烈真胸前一扫而过。叶烈真即便没了束身的布条子,行动依旧是笨拙艰难。一手攥着椅子扶手稳住了身体,他弯腰瞪着地上的葛秀夫,知道这小子把事情搞砸了,知道自己的希望破灭了,知道自己接下来无论走哪一条路,都将是千难万险、生不如死。 攥着椅子扶手的左手手背爆出了蜿蜒青筋,他的太阳穴也搏动出了青紫血管。骤然伸出右手抓住了葛秀夫的头发,他直起腰垂下眼,把对方的脸狠狠摁进了自己胸前那堆不可思议的软肉之中。 五指扣住了对方的后脑勺,他垂眼盯着胸前这个碾转挣扎的脑袋:“看啊!这是你一手造出来的,你不打算仔细看个清楚?” 葛秀夫的双眼口鼻全被彻底的壅塞封闭了住,一丝气也吸不进,一点声也发不出。在全然的黑暗和窒息中,他抬手要去抓对方的眼睛,结果随即被叶烈真的另一只手攥住了两只腕子。他激烈的扭动,疯狂的打挺,双脚对着地面又踢又蹬,然而地上满是银灰色的胶质,他接二连三的只是打滑。 叶烈真不为所动的垂眼看着,看这具畸变了的身体在逼死自己之前,先成了葛秀夫的坟墓。 葛秀夫的反抗越来越弱,叶烈真想,快结束了。 可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那银灰色的胶质发出黯淡光华,活物一般顺着葛秀夫的双腿流淌向上,一路蔓延了过来、包裹了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