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野同人]地狱变》 第1页 [BL同人] 《(文野同人)[文野]地狱变》作者:伊人卧海棠【完结】 在太宰治带他走的那一刻,芥川龙之介曾经想过,也许自己可以过上好日子了。 ||||| #芥川中心,非穿越非重生。 #芥右+立银。 #芥川有多个作为参考的原型: 《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女主角玛莲娜;片山潜;中西功。 ||||| 本文有三个结局,按顺序排列如下: 《竹林中》(HE,cp福地樱痴) 《大象雨》(HE,cp太宰治) 《北岛极光》(TE,cp???)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阴差阳错 文野 搜索关键字:主角:芥川龙之介 ┃ 配角:陀思妥耶夫斯基,太宰治,果戈里,江户川乱步,中原中也,等等 ┃ 其它:all芥,立银 一句话简介:太宰先生,我疼得要命。 立意:娇小身材,白净颈项,沉静贤淑的脸容 第1章 中原中也 多年前,当芥川龙之介刚被太宰治找上的时候,他并不整洁。虽然他目前为止的一生中鲜有整洁体面的时候,但唯独那一刻他希望自己的形象是干净可爱的,最好如同高塔里常年幽闭却永远生着不服黑暗的洁白容貌的公主,这样的话太宰治就是来解救自己的骑士了。然而现实中的自己可是狼狈肮脏。但是,至少,至少,太宰治温柔的笑容和目光能过胜过阴暗的黑夜。黑夜。黑夜给他准备的,只是蟾蜍、黑犬和溺死者。 他不确定太宰治的笑容和目光是不是能称之为温柔,毕竟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看见过温柔的神态哪怕一两秒,所以他从来不知道人类温柔的模样,他只知道面前的男人身形修长美观,面容英俊,笑得悦目,目光里的神采和自己迄今为止遇到的人都不同。他迄今为止遇到的人给予他的目光不是反感就是排斥,再要么就是恐惧。太宰治的眼神和这三类都不沾边,反而有着让他想触碰的不明因素在内,所以他觉得这个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男人,好温柔。 当他对着波縠粼粼的溪水审视自己时,却为自己的面容深感厌恶。这张映在溪面中的脸如吸了毒一般,肌肤因营养极度不良而呈现出浑浊的苍白,眼圈泛着厚重的铅黑,鼻梁骨生得十分挺直,使这张病态的脸显得更加冷漠孤高。如果他果真吸了毒,那么笑出来时,会露出令人生厌的污秽的紫色牙龈吧。如果他果真上了瘾,那么身体会一夜之间转为冰凉并浮肿起来吧。仿佛自己真变成了那副样子一般,他使劲用溪水擦着脸,结果本就稀疏的眉睫被揉乱,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容貌冷峻异常,很容易使人第一眼便对他产生距离感。 这样令人害怕令人生厌的自己,怎么配让这么温柔帅气的人喜欢?芥川龙之介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尽管一路上太宰治尝试和他搭话好几次,他也不敢直视其双眼。 “有点不适应是吧,没关系,这种事还是要慢慢来。” 太宰治并不强求他什么,一番看似无心的话却引得他感动得无以复加。 从未有人问过他什么。从未有人在洞察了他的难过后加上“是吧”这种询问语缀征求他的意见,也从未有人对他笑得那么好看,堪称熠灼似的,对他说“没关系”。太宰治问他,这不是儿戏,不能再反悔了,你不退缩吗? 早在那时,他就已下定决心为这个男人出生入死,却不肯也羞于吐露这番心声半个字。 恰巧那时上界的月光耿耿骤然临于下土,他分明心中喜悦幸福,却还板着一张脸作势不满足。 太宰治就这样将他带回了港口黑手党。 港口黑手党的大楼高耸入云,排排高楼紧列成群鳞次栉比,银白的楼身在烈日澄澄下反着如海边旅人肌肤上的盐结晶般的光。芥川龙之介第一次来到这么宽敞整洁的地方,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太宰治却等不到他适应,逢人便说这是自己刚从贫民窟里捡来的,是我的人。 所有人都觉得,啊,太宰治还从来没有主动带过谁回来,而且这么积极地介绍一个人也是头一次看见,这个芥川来历不简单啊。 于是芥川龙之介成为了众目聚集的焦点,不管他从哪里走过,左右两缘前后两边的人都会看他,有些人只是匆匆瞥过一眼,有些人却长久将目光粘在他身上不肯挪开,从头打量到尾,还有些人打量片刻后转身与旁边的人悄声嘀咕些什么。而芥川龙之介只是盯着太宰治的鞋跟一言不发,木愣地跟在后面行走。 他能做的,只是把倦于世俗言语的暧暗目光深深嵌进太宰治每一步脚印所扬起的细微粒尘里。 “等我一下,有点事。”太宰治像是突然触发到了什么任务,暂时从他身边离开了。 其实芥川对这里一无所知,就算不被嘱咐他也会一直在原地不动等着太宰治的。 稀稀疏疏与他擦肩或与他在同一地方驻足的人还没有停下来讨论。关于他的外貌,他似乎听到了有人说自己看上去很冷很勾引人。关于他的身世,关于他的实力,关于他的病弱体态,他又似乎听到了有人说自己可能有后门,否则一个从未听说过名字的病怏怏的人,怎么会突然得到太宰治的庇护,而且什么也没有做就直接在看重真才实干的港口黑手党里有了个“官位”。很多人在这个组织里奋斗了很多年,都没有芥川突然被捡回来就拥有的这个地位高。换句话说,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成为干部的贴身手下,而且还是手把手教导的弟子。 -- 第2页 大家对于芥川开始潜意识地生出来排挤和不满。 芥川龙之介一言不发。 或轻或重的议论,猜测,推理,甚至是胡编,全都恣意铺洒开来,与他擦肩而过的那些人的影子在地板上径直拉伸,偶尔左右偏旋一些角度,俨然如一个个黝黑到了极致的巨人,从芥川龙之介娇小的影子上无声地踩踏过去。没有五官没有骨骼只是一团暗黑色彩的影子们似乎正一边吞吐着烟卷,一边思考着关于芥川龙之介的什么事情,最后又渐渐走远,消失在了另一头。 芥川龙之介只是静静地站在这里。 “你们这些人是在干什么?每天闲着没有事情做吗?”一声干净响亮的怒斥在耳边响起,芥川不禁将目光转往声音源头的方向。一位赭色头发的男子不知何时立在了他的旁边,左手展翅一样有力地扬起,挡在了芥川面前,“怎么能在背后嚼新成员的舌根呢?有点说不过去了吧,平时你们的上司没教你们这些吗?” 此话一出,只听得那些人有了点慌张,低低地说对不起后就匆匆散开了。 芥川龙之介看向这名男子放在自己身前的左臂,不免失了神。这是在护着我的意思吗?他不太确定。 “你就是他们刚刚说的那位……由太宰带回来的贫民窟的孩子?”中原中也思来想去,觉得在这位新成员面前叫出青花鱼好像不太合适,于是话到嘴边又收了回来,变为了普通的姓氏以称。 芥川没有回话,只是轻轻点了一个头。 “不好意思了,刚才那些人偷偷摸摸,却又明摆着想让你看见他们在谈论你,这样子很让人不爽,我就吼得凶了一点。”中原中也有点烦躁地挠着头发,“里面没有我的部下。我会给他们的上司说这件事的,让他们给你道个歉。” “没事的,其实在下已经习惯这种生活了。”他终于肯开口说话,却只是回应对方回应得淡漠。 他早已习惯这些了。 从出生开始到现在,他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一路打量一路议论。 使用武力则使自己越发在负面标签的精神折磨里难以挣脱,默默忍受却又显得自己没有志气太过懦弱。归根到底,他做什么,在别人眼里都是错。吃米饭是错,喝热水是错,有衣服穿是错,走路与睡觉是错,即使他没有做任何干扰别人的事,别人也总觉得他那般碍眼。打不过他,惹不起他,于是只得三五成群在背后说他小话。分明怕被他听见,却又很想让他看到他们在谈论他,然后笑得嘚瑟阴险。 芥川龙之介那么多年的贫民窟生活,每一天皆是千言咬噬万语蚕食。仅仅只是从一条小路经过,走上十步后回头看去,便有九步那么长的路上都有人在一边偷笑一边窃窃私语,发现芥川龙之介在看他们后,身体动作作势害怕躲藏,神态表情却得意又傲慢。 嘲讽。排挤。孤立。议论。恐惧。 组成他的童年的,是沦肌浃髓的落魄,风霜刀剑的逼迫,和无休无了的孤独。 “小小年纪的,说话倒挺有意思,这种事情怎么能习惯啊?我还不信了,这世上有人会喜欢这样?”像是确认芥川的脑子没有坏掉一样,中原中也指了指自己的脑门位置,“你要学会体谅自己,懂吗?” “体谅自己……” “你刚刚来,我们都不了解你。我们这里可不是吃白饭的人能混下去的,你要向我们证明你不是花瓶,还要平时多和人打交道,这些不是最基本的吗?明白?” “证明自己不是花瓶……”芥川龙之介若有所思,跟着中原中也呢喃学舌,“花瓶……前辈是觉得我很好看吗?” “咦?”完全没料到会被这么询问的中原中也愣住了。他身体战栗了一瞬,支支吾吾地说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应该是吧这些零碎的话,目光都飘忽了一些,口气十分含糊难辨。 芥川龙之介又沉默了下来。中原中也趁他沉默之时偷偷向他的面容瞥去一眼。 后者来这里之前肯定是适当整理过自己的,又或许是太宰治做的,总之他现在不是在贫民窟时那副浑身血泥的狼狈模样了,眉眼里的冷淡此时也被对新环境的困惑和迷茫所代替,不再是那副一看就让人想远离的凶相,看久了反倒觉得,比起凶狠,他更像是脆弱易碎。 那头前端长到肩上的黑发像扇子般在左右脸颊边均匀散开,随着主人转头的动作细若游丝地拍打,当他停下来呈静态时,头发尾梢上几缕的釉白便柔顺地在肩线上展落。色彩渐变,线条优美。鼻子笔直挺翘,侧脸有几分神似地球球花莫妮卡,且双眼皮也生得秀气美观,恰到好处地顺应着眼眶的曲线,在上方盘成一轮半张的弯环,颇惹人心爱。 中原中也的脖颈此时都变得红殷殷的。也许自己该走了,这样实在是尴尬。他于是干咳了两声,想对芥川道别,提醒他道:“你要学会……” 话音未落,一双手从芥川身后伸出,搭在了芥川的肩膀上。于是中原中也立马变脸,暴躁的模样和刚才的温柔判若两人。 “怎么是你?原来你和我的芥川认识啊。”太宰治笑得别有深意。 芥川马上解释说他们是刚刚才认识的,那急于向太宰治证明自己是属于他的人的模样令人不是滋味,至少中原中也听出了芥川对太宰治那浓烈的崇敬。 “这样啊,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认识了,不过芥川是我这边的人,你挨他太近的话会把笨传染给他的,那可就苦恼了。” -- 第3页 “说什么呢?” 他刚想走近一步继续回怼,芥川便插了一句,道:“对不起,太宰先生,让您苦恼了。在下会注意的。” 明明是在说中原中也离他太近,他却要主动道歉,好似是他主动勾引吸引中原中也靠过来一般。中原中也啧了一声,好像见到了什么令人不快的画面,别过了头。话题就这样被芥川恭敬且小心翼翼地掐断,他也没了兴致,随后便离开了。 走了不远,他才想起,他忘了告诉芥川自己的名字。 以及,其实他刚才想对芥川说,你要学会对自己好一点。 -------------------- 作者有话要说: 不管是三次还是二次,都最喜欢芥川了。最近才开始写文野的同人,不知道算不算晚呢,不过我对芥川的喜爱可是有好多年了,自诩算是一个资深芥厨(猛男害羞)。 * 首发2020/12/15。 修改2021/06/23。 第2章 温柔的太宰治 太宰治让芥川龙之介第二天单独来找他,记得千万不能吃早饭。 其实芥川是打算第二天早上开始尝试正常进食的,毫无疑问,过去这些年他没吃过一顿正经的饭菜,尤其是最近几天,他几乎什么也没有沾,且身无分文。他是真的好几天没有吃饭了。不仅如此,暗昼颠倒的作息和提心吊胆的精神压力更是加剧了他身心上的痛苦。他是打算从明天开始好好吃点东西的,从此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有那么一瞬间,真的只是一瞬间,即太宰治发现他并打算带他走的那个瞬间,他是真的想过,也许自己可以过上好日子了。 可是太宰治不给他说话机会,也没有多对他说什么便踏步离去了。望着太宰治那淬入前方阴暗处的背影,芥川只觉得胃部的痛感更加彻骨,仿佛胃里有石子在顺着器官内部的血肉血管硌着他,那种疼痛足以让一个普通人抱腹滚地,活生生疼得五官百窍。可是说到底,芥川并不想在太宰治面前承认说自己普通。 于是他忍下了剧痛,没有在太宰治面前说半个不字。 那天的太宰治似乎笑得比前些天更神秘莫测,他一边理着自己手上的绷带一边说:“怎么了?脸色不太好啊。” “没什么……在那个地方积下了一些小病,不成大碍。谢谢太宰先生的关心。” 伴随着芥川几声明显压着嗓子减下了声响的咳嗽,太宰治弯起唇梢,一张英俊的脸冁然面向他:“之前那个来勾搭你的矮子叫中原中也,你知道吗?” “不知道。”不明白为什么话题忽然转到这个上面,芥川茫然地与太宰治四目相接。 “你觉得他怎么样?” “从仅有的交流来看,他是个心肠很好的人。” “回答得很诚实。嗯,假如是他来教导你,你觉得他会对你很温柔吗?” 芥川龙之介不懂太宰治到底什么意思,明明才是两人开始正式相处的第一天,他就提到假如是别人来教导自己这种话,令芥川心中有些许不安。芥川龙之介下意识认为是自己哪里没让太宰治满意,让太宰治对他产生了不好的印象,于是答话口气中不自主地添了几分紧张与歉意:“我……不会去想那些压根没有真实性可言的事情。” “没有真实性?你这句话等于说你永远不会让中也来管教你。” “是的。仅是与他一面之缘。没有人可以替代您。” “好,记住你这句话。” 太宰治若有所思地站在那里,右手托着自己的下巴,目光没有停留在芥川身上过哪怕一秒。当芥川终于敢在太宰治面前抬起头时,他就注意到了后者虽然在对着他说话,目光却一直没有放到自己身上过。那一会儿,芥川觉得这个亲自把自己救出贫民窟的男人,这个明明昨天还牵着他的手的男人,这个分明正站在自己眼前的男人,竟是离他遥远如斯。虽相距几厘,却天涯如此。 芥川龙之介觉得太宰治好遥远好陌生。 他忽然有了一个很不幸的预感,即自己可能无法履行刚才那句诺言。他可能永远也无法了解太宰治,也无法与太宰治在一起。 这个预感真的很不幸。甚至可以说很令人难过。 他不明白太宰治什么情绪什么意思,他觉得他好像笑的很开心,可对方的言行显然不像开心,他觉得太宰治可能是对自己不满意,可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对方也再未深入表明态度。除了一连串令人迷茫的言语和逐渐腾升上来的不安全感,太宰治什么也没有给他,总是话到一半又停揠,总是笑着笑着又不知道是喜是怒还是何。 芥川龙之介仿佛中邪般木愣地将右手放在自己的左胸口上,分明感觉到了一种堪称悲哀的情感从灵魂深处棹痛而来,以至于连呼吸都混夹了一些悲哀痛彻的余韵。 他感到很痛苦。很难过。很悲哀。 “来,开始吧。别松懈了。”太宰治主动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先来做一些问答……你是了解你的异能的吧?叫什么名字,能说得上来吗?” “罗生门。” “为什么这么命名?” “出生的地方有一扇破败的大门,听说那里原本是一个有钱人家的房子,好多年的颠沛后,只剩下了一些残垣。我们贫民窟的人都叫那扇破门叫罗生门。” 那是他觉醒异能的地方,也是他第一次杀人的地方。这些血腥肮脏的记忆在他本该享受童年快乐的年纪便植入了他的人生,成为他正式作为名为芥川龙之介的异能者的铁证,以此作为开端,彻底宣判了他这一生无法再回到正轨,无法再拥有他渴望的安定与幸福。 -- 第4页 虽然他本来就从未拥有过。 太宰治终于正视他了。娇小身材,白净颈项,沉静贤淑的脸容。太宰治从未见过同龄人中比他更加纤细瘦弱的人,即便以女性身材标准来衡量,他也瘦过头了,肤色白成病态。 他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冷笑,仗着芥川龙之介此时毫无警惕,满载着力道的一脚就这样狠狠落在了芥川病弱的躯体上,一下将他踢出好几米远。如果不是有了一些留情,他会被踢得更远。 这点堪称恶毒的小心思是太宰治打算紧守的秘密,他不会告诉任何人。尤其不会告诉芥川龙之介。 突如其来的攻击让芥川龙之介收到了以往从未受到过的猛烈痛觉,血丝从他嘴角边渗出来,几声即将迸发出喉口的咳嗽被硬生生掐断在其间,能够付之于声的只剩下几点口齿不清的呻/吟,因疼痛而使其听起来像是哽咽。 太宰治正好踢在了他胃的那个位置。他如鳗鲡般颤抖着身躯,想克服这敲骨吸髓的疼痛鼓动双腿站起来,可是如今痛的不只是肠胃了,肝肺脾脏似乎都挤压到粘在一起拧成疙瘩,全然变形了似的,纵使他十指都几乎刺入地面,指甲倒翻皮肉出血也无法再站起来了。只剩下十道手指一样长宽的红痕在地上无力地反射着灯光,盛开斑斓的光彩。 他呼吸微弱,喘着奄奄的气息,用细绵温长可又支吾嘶哑的音色叫着始作俑者的名字。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吗?” “恕在下愚钝……” “好吧,你真是个小笨蛋。”太宰治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又暗了几分,“那我也没有办法了。等你什么时候接得下我的攻击,什么时候能防御,我就告诉你答案。”换言之,在这之前,他都会一直攻击他。 芥川龙之介听出了这层言外之意,也明白了接下来自己将会经历什么。 在太宰治的拳打脚踢之下,芥川龙之介瘦骨嶙峋的躯体很快就充斥了腥甜粘稠的血味儿。若说是出血,其实也只是揍得他嘴中血吐得不停,不至于全身是腥甜味,可是他身体内部也受到了冲击,他自己都能明显感到胃脏器官已经痛得让他生不如死了,很可能出了血,而且他还有一身来自贫民窟的旧伤口,以前他都是简单拿树叶或者卫生纸擦涂几下,甚至直接不管的。 他从未被这么有力地打过,以前也从没有人能伤他至此,所以在太宰治的攻击之下,这些伤口无疑已如紧绷的橡筋般撕拉一声崩裂开来,以至于他全身上下都有股淡淡的腥甜味道,可称之以腥膻彻骨。 他的胃本就因不健康的饮食而缩成了不是正常人胃袋的大小,如今好像又被一拳打得皱缩了一圈,快因伤口的炙热与骨肉的疼痛而凝成一团缩结为泥了。 太宰先生,我疼得厉害。他想说。却又不太敢。 太宰先生,我疼得厉害,疼得要命。 “知道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了吗?” “对不起。” “你是我最讨厌的类型。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觉得心里……”太宰治停顿了一下,“心里不舒服。” 芥川龙之介没能回复,只是将心头那句酸楚异常的求救像用刺骨卡住咽喉一般紧紧卡在了自己的喉口,所以最后付诸于声色的只有几分泄露出来的嗫嚅哽咽。他在地上蜷缩着,目光空洞,一个劲地发抖,像颤颤瑟瑟的蛇信一般。 “穿上。”太宰治不知从何处拿来了一件黑色的外套,“这样回去的路上也有个遮掩,否则又会被别人议论了吧。”他似乎在犹豫什么,话在这里停顿了一下,“大家都在议论你,在排挤你。我知道的。” “没事的。在下习惯了。”芥川抱以昨日对中原中也一模一样的回答。只是现在他的语气如濒死般虚弱,不似昨天。 你不要太放在心上,那些人只是嫉妒你。太宰治本想把这句话告诉他,可话到嘴边又哽住了。 一句飘软轻淡的“习惯了”,听起来如附针锥,刺得人双耳痛出溃疡。他于是狠狠皱起了眉,只留下一句“你是个小笨蛋”,宣布训练结束,便匆匆离开了。 芥川龙之介用仅剩的力气狠狠将黑色外衣揉进怀中,让自己血丝凄凄的脸蛋深深埋入冰凉的褶坑里,并下决心从此决不轻易脱下它。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在网上发表长篇,没想到第一天就会有留言,非常开心^w^ 大家称呼我阿龍就行了。这篇文可能会40w+字,今后路还很长,期待与屏幕前的您一同走到最后~ 第3章 一路向北 那天之后,太宰治一直无法心安入眠。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分明心上没有牵挂,睡梦中却觉得心里空空的。那是一种很难受很酸楚的感觉。明明从未拥有过什么,却觉得好像自己曾经坐拥一切却在一夜之间空空如也了。 这种被突然抽走一切所带来的空洞虚无感,往往比一直空洞着的还要猛烈得令人无法承受。 可能是最近太累了。于是他有气无力地坐入了酒馆,打算今天就在这里喝上一整夜。况且他目前并不想回家。家里也不会有人等他。一个无牵无挂无家室的人,自然是想做什么都不会有顾虑。 令人意外的是,中原中也也在这里喝酒,他也为太宰治的到来感到惊讶。如果可以,太宰治现在不想和中原中也闹腾。太宰治觉得自己又疲累了一分,叫上一杯浓酒,深深叹了一口气。再次令他感到意外的,中原中也竟也没有争吵闹腾的心情,只是沉默着往杯子里倾酒。 -- 第5页 “你还记得芥川龙之介吗?我带回来的那个。”太宰治主动发起了对话。 “记得,上次还在路上看到了,就是那个白皮肤,削肩膀的。” “前几天我偷偷去找过医生,我们这边的医护队都认为他有绝症。他可能活不过二十岁。” “他现在多大?” “十五岁或者十六岁吧。他说自己从来没有过生日,所以不知道哪天出生。” “你爱上他了?” “不要问。” “那你至少也喜欢上了。” “我不太明白……虽然说着担心他病情的话,但又一点也不想温柔地对他。又觉得自己恶心,又觉得自己有道理。等等,惨了,我有点喝多了。”许是已有了点醉意,太宰治此刻说话都有点疯疯癫癫了的样子,“芥川在哪儿呢?快喝得没有力气了。我想他。” 他发出了一声绵长的喟叹,听上去竟显得些许悲伤。 中原中也盯着酒杯壁面上自己那被映射得支离破碎的脸庞,拢起眉头,一座小肉丘便于眉心处僽然堆起。认真的神态出现在他脸上,使他的面容显得更加悦目且带有令人侧目的魅力。 芥川会对这张脸的主人动心吗?太宰治不禁想。 如果我是个丑陋且邋遢的人,出现在芥川面前,对他说,来,跟我走,那他说不定会嫌弃我吧。如果中原中也凭着优秀的外相去接近芥川,芥川会动心吗?那样的话…… “不要再这样对芥川了。”中原中也严肃着一张脸对向他,“我觉得你特别像一种人。” “像什么人?” “像带头支持校园暴力的老师。” “我骂芥川两句还让你着急了?” “保罗笔下的炼金术士有说过,入口的东西并不邪恶,邪恶的是从口里出来的东西。” 中原中也是真的这么觉得。 那群总爱咋咋呼呼的下层成员俨然如校园冷暴力的主要发起人,太宰治身为芥川的负责人,而且还是在知情的情况下,居然选择那样地对待芥川。这和带头支持校园暴力的老师有何区别?精神和□□的双重伤害,任其一方就已经残忍到让人不敢恭维,而芥川……那样纤细病弱的芥川,很可能接下来这一生都将饱尝这种荼毒摧残。 芥川会变成怎样的人?在这种生活环境下,芥川最后会心向何处,归往何方? 中原中也打了个酒嗝,竟是不忍地闭上了双眼,手指吃力地扶住额头以支撑他现在沉重昏晕的大脑。 “同情了吗?这可不像你啊。港口黑手党内部有无数你照顾不到的人,好多如在底层滚爬的人,也没见你每个都关心一遍。就因为芥川好看?因为他的白皮肤,因为他的黑眼睛,因为他的削肩膀?就像林黛玉那样?” 伴随着太宰治的揶揄,中原中也陷入了枯坐深思。这不像他自己吗?他不知道。他搞不明白。他只是想着芥川龙之介。那样的芥川龙之介。纤细的芥川。白得令人心酸的芥川。脸蛋出众的芥川。明明显而易见的脆弱却还要挺直腰板的芥川。 美丽的人。可怜的人。苍白又易碎的人。残忍且些许无情的人。 杯中的酒水底部沉淀着天花板上的倒影。当中原中也放下酒杯时,杯身一时倾塌,那点倒影就如蝶翼上的亮粉般在水波中弥烂翻卷。看着杯底那因反光跃动与水波起伏而交错形成的液光,他又想起了那天在走廊上第一次看见芥川龙之介时的场景。对方好看如画,身影款款。他不舍割下,寝食难安。 随着他的心飞走,杯底的酒光也渐渐呈层叠式模糊起来,一次次水光的聚敛也如潮吞时飞溅的泡沫一般,只开出了一个转瞬即逝的清涟,随后便在波涛颠摇的心潮中垂落泯灭了。 借着酒意的鼓动,本不想和中原中也起争执的太宰治又开始有了些没轻没重,中原中也又是个容易被激怒的,难得安静一下,结果又想打他一顿了。 于是他揪着太宰治的衣领揍了几拳,顺便在酒馆里酣畅淋漓地发了几下酒疯,才觉得自己稍微清醒了一些,便走出酒馆打算回家。他不想今晚在这里烂醉一夜,而显然太宰治今晚是想一直坐在那里的,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他都想赶快离开那里。 “前辈。”一声细若游丝的呼唤从中原中也背后传来,可明显听出声音的主人中气不足,似有病症,“中原前辈。” 中原中也回头后就看见芥川龙之介站在那里。他有点惊讶对方为何会在这儿,但也没有细问。 “你这么晚还不休息?” “睡不着。” “失眠吗?” “夜深人静时候的风很温和,能让在下和小妹安心地联络通话,无人打扰。也能……让在下想起未曾谋面的父母。” “什么?抱歉喝了点酒,后半句我没怎么听清楚。” “没什么。什么也没有说。” 再不回到家他就要撑不下去了,他不想在芥川面前失态。中原中也啧了一声,匆匆给芥川一个告别,想迅速溜走。 “您喝酒了,醉得很严重。让在下护送您到家吧。” “我哪里需要护送。” “只是尽职而为。” 倒也不是没有道理。虽然芥川龙之介是太宰治的部下,可放到整个港口黑手党关系层上来说,中原中也比他的位置高得多,也可以算作是他的上司。一个下属看见上司深夜醉得稀里糊涂走在路上,想护送到家是再正常不过的忠职行为。 -- 第6页 于是中原中也没有再推辞了。 尽管这个解释太正式且冰冷,以至于让他心中莫名不悦。 “您还能辨别清楚家的方位吗?” “北面。” 中原中也息微着醉意朦胧的蓝眼睛,这样回答。 “家在北面。一直往前。” “在下明白了。” 两人一路无话,只是默契地同时保持沉默,并排走在路上。影子偶尔会因主人之间几厘米不经意的挨近而无声无息地贴在一起,那条横在影子之间的细长路面便会在此时被完全覆盖,只剩下彰示着两者悄然相接的一整片阴暗。 然而这种画面每次都只是一个眨眼就能飞掠而逝的瞬间,俄后便依然是那横在中间的空隙以及被拉开的几厘米。 连他们本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个画面。 就算注意到了,他们也不会思考这会不会意味着什么。 中原中也自然是想和他说说话的,无论是出于何种心思,与一个人长久并肩行走又不发一语始终是比较尴尬的事情。可是仔细想想,他并没有任何可以与之交谈的话题。硬要说的话,可能只有一起谈谈太宰治,但很显然这会让中原中也觉得很烦躁很扫兴。 “芥川。”于是,在到家的那一刻,他选择了这样开口。 “还有什么吩咐吗?”芥川龙之介因这一句呼唤而回头,眨了眨那双黑曜石一样的眸眼。 中原中也在翕唇凝目之间与他对上目光。 “没什么,只是想叫一叫你的名字。”他说。 奇怪,为什么没有事情会想要叫一叫他,芥川龙之介不太懂。只是他考虑到明天还要和太宰治训练,自己也是时候回去了,所以并没有多花时间去问中原中也这是为什么。 “路上小心,你这么好看,可别被怪大叔拐走了。”中原中也嬉笑两声,打趣着与他挥手道别。 芥川龙之介更加不懂中原中也了。在他眼里,后者是个隔三差五会提到自己好看,同时不需要任何理由就会去主动关心他人的怪人。通过这几天对干部们零零碎碎的了解,他知道中原中也是公认的一个好心肠的人。真是让他不懂。 不过也确实很好。很好。很温暖。不会让人讨厌。 芥川龙之介回应了他的道别:“告退了。” “晚安。” 那时,芥川龙之介看见他咧嘴笑,两排净齿如冰山。冰山从他唇后拖着悦目的白光升起。非常好看。亦令人非常心安。 非常非常。非常非常。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青春时期,芥川正在经历自己的初恋。当然是帅气温柔的中也啦。 第4章 江户川乱步 忽如其来的绵雨裹挟着些许闷热的夏日气味舒展开来。从医院的高层望去,对面的城市高楼在树色的朦胧与雨烟的泛漫中呈若危若坠的模样,凉风细细伫倚花隙之间,在惊雨声中俯听穿梭,望极了夏天的横愁,默默盘亘,泯灭在无垠的彼方。或许因为才入夏没多久,这场雨让好不容易热和起来的天气又骤然转凉。 落花温柔地飘落在窗前。 芥川龙之介心绪复杂地立在窗边,有些迷茫地凝视着这淅淅的雨幕。 他不太敢相信刚才诊断的结果。虽然他的症状和医生给出的描述是一模一样的。过去的日子他不可能有条件看病,哪里咳嗽哪里发痛从来只是咬牙忍下,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撑过去,纵使心中已对自己身体不好这一事实有了大概的数,可是只要能继续战斗,能继续苟活,他就不会吝啬对自己的这一份心狠,尽情地施展表现它。今日早上他实在咳得有点受不了了,为了不影响太宰治的心情,他还是决定来看看医生。分明是第一次寻医,是第一次尝试向他人求助来治疗自己,却已是最后的健康通碟。 这个时候,听天由命这一选项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我的寿命已经被判定为有限了。也许我只能活不到一年,甚至明天就会突然病逝也不无可能。他意识到了这个不容分辨的事实。现在的死刑已经改为了注射液体,而非以前的枪毙,但据说这种刑法在某些情况下会比子弹更加可怕,受刑者只能静坐在原地一分一秒地数着时间,完全不知道哪一秒哪一刻就会永远地闭上眼睛,最窒息的死法并非是轰地一下天翻地覆万物命伤,而是嘘地一声无迹无息气绝身亡。 现在我的情况也和这种死刑有几分相似吧。芥川龙之介这么想着。 就这样听天由命,静静地等待病逝的那一刻,或许也并不是错误。谁又能说我这个选择有错误呢?我没有朋友,没有父母,死去后说不定还没有人愿意来看看墓碑上写的是什么。只是稍微有些可惜,没有人会为我的死亡而难过,没有人会为我献上哀悼的歌声。哀悼的歌声,必定是凄怆又哀艳吧。有点寂寞。 正当芥川龙之介沉浸在多愁善感中时,身边忽然响起了陌生的询问声音。 “我可以坐在你的旁边吗?” 那人小心翼翼地询问着,芥川龙之介发现自己的旁边确实还有一个空座位,便稍稍向后退,示意那人来坐。那人有一双很罕见的翠绿色眼睛。 “谢谢啦。” 芥川龙之介抬眼点头,示意回应,或许是被绿色眼睛的美观所吸引了,他在点头时忍不住弯起了一个细不可见的微笑,纯净静娴犹如被夜浪翻起来的暗香浮动的一滴。 -- 第7页 “我……”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哭笑不得地摇头,“我还以为你要轻生呢,你把放弃生命四个字写脸上了。” “我吗?” “嗯,不过……”回想起刚才芥川龙之介的微笑,他又咧嘴露齿,给出一个有些夸张的笑脸,“现在看来,你还是有活下去的希望,是我多想了。” 芥川龙之介站在落花零星的窗前,有些诧异地转向这个坐在自己座位上的男子。 “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刚才的话都是对在下说的吗?” “当然了,这里除了我和你以外还有别人吗?”他的语气中带有一些撒娇意味的责备,指了指芥川后抱臂环胸,一脸受了委屈的模样,“我可是因为你让了座位才好心点醒你,见你本性算是纯净,就这么在我眼皮子底下一命呜呼,挺可惜的。” 这男子明明是傲慢又任性的言行神态,却意外的不会让人感到反感,甚至让人觉得他像个可爱的小孩子。 芥川得出了这个结论,对他轻轻点头。 “劳烦您了,真不好意思。” “这……真是窝心,你怎么是这个反应?怎么突然道歉了,你都不好奇为什么我知道你的身体状况吗?一点也不?” “有那么一点。” “你这种敷衍的样子,谁都看得出来你根本不好奇,想随便应付一下也拜托装得像一点。” “在下没能成功敷衍过去,实力有限,实在对不住。” “你是个傻子。”他瞥着嘴嘟囔说,“第一次见到你这种人……你是个小傻子,如果可以我还想听听你的人生经历,究竟是如何这般傻瓜,应该会非常精彩吧。” 说到这个份上,芥川龙之介也不得不开始思索了。面前这个男子是如何知道的,这确实令人匪夷所思,刚开始还想着或许他是医生,可他怎么看都是上学年纪的稚气面貌,穿着也和医生搭不着边,突然对自己说话也是因为想坐座位,不过是个巧合让他们相遇了。他是如何知道的呢,真的是用一双绿眼睛看出来的不成? 芥川龙之介默默转移视线,看向少年那双渐渐翕开的绿色眼睛。 很漂亮的绿色。芥川龙之介是知道这种颜色的。这种颜色象征着勇气,智慧,与高尚。 芥川龙之介此刻表现出了一些好奇,却并未引来对方的解答,于是他只好伫在原地不动与他对视,默契地、无理由地将这个对视延续并加深。 “我能看出来,你会有一段酸甜苦辣的非凡人生。你还能活很久,还能做很多的事情。”仿佛真是在看命似的,他努力眯起了眼睛,仔细地打量着芥川,“你的未来……结局……非同凡响。” “非同凡响?我这种人?” “当然了,我从来没有预言错过。你以后一定会成为拯救身边的人,甚至拯救国家的人物。” 男子粲然而笑,瞳仁里因此砌上几道温和的光亮,并向芥川龙之介轻轻点头。芥川龙之介看到少年的瞳眸里映现出一点跃动的高光,逡巡着勾画那繁美的祖母绿眼纹,仿佛有一只小鱼在那美妙的眼涡里百转千回地游溯。 美丽且神秘。睿智且纯真。怜悯且冷静。 确实是怜悯。芥川龙之介感受到了。不是沉沉入梦忘记一切的睡眠状态下得到的那种幻觉是真实于此的的,传达至骨髓的,沉淀在灵魂深处的怜悯与珍惜。这一刻无声的对视因此而变得极富动感,好像千言万语已于对视中付诸,千思万绪已于两目神飞中倾散。 芥川龙之介犹豫许久,木愣地将右手放在心脏位置。 夏天的薄衣裳使他可以隐约感受到其的跳动。 他不太敢相信,也没有相信的理由,却已有些打算接受这份怜悯,投入这份珍惜的温情浪潮。 “就算病魔缠身,你也能做出许多健康的人无法做出的事。活下去不一定会有你期待的好事发生,但是如果不活下去,就什么事都不会在有了。” “可就算好话说尽,病情也已经得不到根治了,而且医生说……” “医生说,你体内伤痕累累,每个器官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现在医治也已经是悬崖勒马,希望渺茫了。” “正是。如您所说。” 方才领教了一下对方可目见真相的本领,所以现在又被看出来了,芥川龙之介已不会再惊讶。出乎意料的,此时此刻,他完全不在乎被这个人看穿,不在乎一切病痛伤痕被这个人知晓,反而获得了一种如临假释的解脱感。 这着实非常奇妙。他原先是讨厌别人了解自己的。 从他有记忆开始,身边所有人都讨厌自己,所有人都排挤他。他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安静下来,大家都不再说话,只会拿或厌恶或害怕的恶心目光钉在他身上,待他走后又开始闹翻天一样在背后诽谤诋毁他。 外界的冷暴力,以及自身的孤僻清高,倔强另类。这一切的一切,都使得他孤独入骨。 他孤独入骨。也形如槁灰。 就算进入了港口黑手党,这一现象也未改变。至始至终,他都活得形影单只,茫然无助,除了一身悲戚的血腥味与一双写满不符年龄的沧桑眸眼外,他一无所有。他确实是习惯了,可那并不意味着他没有为此伤心过。他也曾哭过。在年纪尚小,不懂为何自己必须活得如此孤单之时,他也曾哭过。 -- 第8页 那时他瘦小得不像话,像一只被虐待得濒死的黑猫一般,蜷缩在一俟阴影中哭泣。只消站起来向前走就是万象奴役的白昼,可他却怎么不敢迈出那朝向光明的一步。待在原处拥有的是孤苦与眼泪,走出去却要迎来比之更可怕的针对排挤、人身攻击、杀伐争夺。他感觉自己活得像有一大把子弹镶进了骨髓里,那痛苦惊世骇俗,任何的手术刀都取不出来。那个时候,他也想现在这样,觉得自己还不如去死算了。 没有人喜欢自己,没有人希望自己活在世上,所有人都想看他狼狈不堪孤独终老,所有人都想杀了他。 阳光淋漓溅在贫民窟的大地上,废墟碎屑折射出火焰样明媚的光芒,同样也散落在世间形形色色的人的眉眼,细腻地描摹每一个受眷顾的孩子的轮廓,在其间舞动流盼。又或许只是,阳光披肝沥胆洒来,却唯独不会降临在他身边。 “别擅自陷入回忆,还露出一副悲伤到不行的表情。”男子有些着急了,“这样也太不尊重我了。”他抿了一下嘴唇,眼神眨眨呼呼地急闪乱飞,心虚了大半天,才看着芥川说,“比如你之前的微笑,就很好看。” “不好看。我长得像吸过毒的人。好丑。” “好看。我不允许你怀疑我的审美。江户川乱步的审美全国第一。当然了,那种明明想哭却又搁不下面子的表情,在你脸上出现的话,就可以用丑陋来形容了……那个样子真的是丑死了。” 这自然是撒谎,是侦探的心口不一。 芥川龙之介的这个微笑十分浅淡,可也饱含心喜,正如冰山只需融化丁点便可引起滚滚的水涨海升一般,那点微乎其微却真真切切的暖意从芥川龙之介的唇角漫至眉心。 江户川乱步看见了那个画面,并且终生都无法忘记。 梨花飘落在窗前,碧眼里的人似近似远,像古画中住在尘香里的微风一样清幽带怨。尘香中渗入了光垢,寂静地飘过来甜血一般的香气,危险神秘,却也美好得令人眷恋。 这个画面,江户川乱步终生都不会忘记。 “您是谁?” “我啊,我是未来会名震全日本的侦探,能看穿一切的人。” “原来如此,确实是能看穿一切……那想必您也看出来了,在下是一个恶人,是效力于犯罪组织的走狗。这样的人,不值得您为之挽留。反正从一开始,在下就已经抱着不得善终的准备,才苟活至今。” “看出来了。” “和这等人物结识,如果未来您想在日本登顶,会对您的名声产生不好的影响。” “名声啊……”江户川乱步这才有了些迟疑与深思的模样,思考了几秒后,他果断地回答了,“但是那和我没有关系。” “我只知道你现在是个绝症在身,产生了轻生念头的病人。”他说,“人在疾病面前是一律相同的,就算是国家首相,天王姥爷,也拿生死病老没有办法。在病痛与死亡面前,不管是谁,都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而我选择了挽留你,只是因为我想选择尊重生命。” “尊重我?” “来做个约定吧。”他对着芥川龙之介笑说,“未来的我们,一定要出人头地!我会成为日本第一的侦探,所有人都会崇拜我,而你,也会成为举重若轻的人物。我们两个要携手走到最后,活到最后,并且在走到最后之前都不会后悔。” 听着江户川乱步的诺言与约定内容,芥川龙之介不免低下了头,似乎是害怕被看出眼里流露出的情绪。 江户川乱步说,尊重我这条的生命。这条从未被任何人在乎过的生命,如今是在被正视着,在被尊重着。他嗫嚅着发出颤抖的嘀咕,皱眉凝目间,那立体的眉骨下又加上了一层阴郁的翳障,倍添孤苦。 他以往那些年所受的创伤的沉重在夕晖下筑起了一堆绳结。这些绳结在晚照逡巡的悲戚中扭拧着他未流出的眼泪和远去的白鸽扇动翅膀的窸窣。他以前生活的世界仿若屠杀场,只有穿透人们躯体的无情武器、暴露在空气中的警惕与敌意、尸体上不断冒出的肮脏血泡,以及比死亡还要恐怖的孤单寂寞。 忽然之间,有人呼唤他,让他不要离开,让他好好活下去。 他听见了呼唤。 这温和的呼唤从血光与痛苦的间隙中砍来,其温存的含义与雄辩的异质性猛烈摇撼着他的身心,将他领向一个充满了希望与可能性的世界。于是,那些血光与痛苦声开始一点点在脑海中泯灭。在这泯灭的过程殆尽之后,他目见了一双充满了真情实意的、美丽到无可言喻的、祖母绿色的眼睛。 其象征着勇气,智慧,与高尚。 夕晖之下落雨寒怆,消失在了暖色调的天穹边境,而他那难以示人的哭泣,则消失在肺部悸颤般的收鼓与喉口溽痛逼人的哽咽里。 明明早就不会受孤单或病痛的影响了,可为何却止不住流眼泪?他不知道。为何尚未开始陷入悲伤,就已堪堪落下泪来?他不明白。 为何这颗心,这可说好了已麻木的心,如今却好似空空如也…… --------------------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是一个转折点。我认为一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年,在得知自己得了绝症一定会死的情况下,心中必有一个对生命的抉择,按照芥川的人生经历和性格,他的选择应该是比较消极的。乱步的出现就是为了拯救这份消极,否则芥川肯定会早早选择安乐死的。 -- 第9页 第5章 怦然心动 从医院回来的芥川心态好了不少。最近他看上了附近一家咖啡店,那里的店老板是一位年过六十的日共,前台上常放着一本厚实的日文版毛选。 在孤独与受排挤辱骂的时光中,芥川龙之介总会坐在前台边阅读这本书,并与这位老同志交流感想,向他谦虚地求问。老同志还会推荐他其他作品。 读到“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时,他不禁产生了忘我的共情与情不自禁的勇气。又读“断头今日意如何,创业艰难百战多”,他又会不禁地产生一种气盛的强烈兴奋,最终又在隅隅低语的月色与雀鸣中把兴奋隐归于对历史的反省,归隐于大自然的悲情的宁静。再读“急雨渡江东,狂风入大海”,他竟忍不住扑簌簌地掉下眼泪来,按捺不住内心的情潮,在此诗下方又接了一首。泪滴把字迹晕染开了。他担心被别人看见,被别人嘲笑他的软弱,看破他那脆弱与多愁善感的本性,于是便立马把眼泪擦干净了,孤单地驮扶着月光以及月光下的小提琴声音回家。 一日,芥川龙之介欲向太宰治讨教一篇小说,便去酒馆寻他。他在外面期盼地望着,却殊不知太宰治已经透过室内的玻璃窗看了他许久许久了。 太宰治的友人织田作之助正巧坐在他旁边,好奇之余,不忘给自己掺上一杯,抿酒细品之间将目光移向了太宰治看往的地方。 窗外站着一个戴帽子的赭发男子,他定睛一看,认出了对方是鼎鼎大名的干部中原中也,虽然他很少和这些身居高位的人打交道,但是基本的了解是有的,像中原中也和太宰治是搭档这种事他肯定知道。既然是在看路过的搭档,那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织田作之助方准备低头,又见一位黑发黑眼的纤细男子走到了中原中也的旁边。太宰治的眼神在那么一瞬间就亮起来了。 “那个人也是你的朋友吗?” “是我的……我捡回来的。名字是芥川龙之介。” “看上去他和中原关系很好。” “或许吧。” 太宰治意味深长地转移了停在芥川龙之介脸上的目光,看向酒杯中乍缓乍急的酒波。酒波流动出隐约的醉香,醉香又滚入水波相撞时溅起的喜花,在光影中娴静地扩散。那里还能隐约窥见太宰治放在桌上的手。他的手在酒水中波动。他打量着自己的手在水中的倒影。 织田作之助沉默无言。直觉告诉他太宰治和芥川龙之介之间的关系没有那么容易理清,可是这又不在他可以帮助的范围内,所以他选择了沉默。 窗外的芥川龙之介不知道听到了什么,慢慢看向他们这里,目光的投向分外准确,也许他就是在问中原中也老师在哪儿也说不定。 中原中也指了指酒馆的窗子,示意芥川说太宰治就在里面,于是芥川小心翼翼地向窗内投来一瞥。低头看酒杯倒影的太宰治错过了与这一瞥相对接的机会,但是织田作之助没有错过。 芥川龙之介那拘谨却满怀期盼的眼神如闪电般迅疾精准地朝织田作之助灵魂深处劈来。 发现太宰治身边坐着陌生的人,芥川龙之介也是一怔,随后便低下了目光,息微着眼中依旧在闪动的平静的晖波。他鬓边的碎发随之温柔地摆动。织田作之助没有作声,静静地与那双雾蒙蒙的浅色眼睛的主人对视。 那双颜色朦胧的眼眸略显排斥地望向织田作之助,仿佛一片扑面而来的薄雾,而他的心则如铅铸的羽毛般以极轻柔同时极有重量的方式被深深裹入其中。男子眼中某种强大的情绪进入了他的身体,将他的一切语言能力全权打碎,只有欲言不得后的碎片在喉中搜刮着的痒痛感。 忽然的,黑眼睛不知为何似有不耐,略移视线。织田作之助猜到了对方是想要太宰治发现他。太宰治早就发现他了,只是不愿意让他知道而已,可惜了他一直站在外面希望引起太宰治的注意,反而显得有些可怜了。 芥川龙之介又朝这边眨了眨眼,这个动作使他的双眼皮如折扇般由内向外款款地舒展开。他那从下巴颏儿到脖颈的线条优美柔顺,无一点脂线皱褶,如一个将展未展的弯环。一代是无法产生出这种线条来的,兴许是他的先辈们也有如此好看的线条吧,大概这是经过了好几代的沉淀才能产生的美。他只用略微移动,那细长和谐的颈项线条看过去就愈发让人移不开眼睛,敞开的干净额头也更显饱满,光润的脖子在日光柔和的光线下几乎反着白贝般的光。 从下巴颏儿到脖颈的线条飘逸着他天生俱来的超于常人的风采。 织田作之助和芥川龙之介又无言地对视了半分钟左右。 现实与梦境的界线极其模糊,且莫名其妙的情思淋漓尽致地施展着魔力。 芥川龙之介有一双很会说话的黑眼睛。织田作之助想这么告诉太宰治。但是他还是决定不说出口比较好。 始终等不到太宰治的注意,芥川龙之介满含失望地背身过去,一边的中原中也倒有些幸灾乐祸地问他怎么样,问他有没有看到太宰治。 芥川龙之介闭上了眼,就差把心情不好四个字写在脸上了,中原中也没办法,只好说,没事没事,太宰不识相,我带你去吃晚饭。芥川龙之介拒绝了他,可是中原中也没那么容易被推开,继续说服他,比如什么你今天应该早过了训练了,该给自己放松放松云云。于是芥川龙之介拗不过,心绪复杂地跟着他离开了这里。 -- 第10页 窗内的织田作之助一边饮着酒,一边用余光瞥着芥川龙之介离去的身影。 而在芥川龙之介跟着中原中也走之后,也并没有如愿去美餐一顿,原因是港口黑手党的首领森鸥外忽然传令说要见芥川。 站在芥川旁边的中原中也觉得很奇怪,或者说觉得很不可思议。芥川现在还没有任何业绩可言,只是太宰治的一个弟子,怎么会突然受到森鸥外的直接召见。狐疑的他在没有经过允许的情况下跟着一起去了,说是在门外等着芥川出来,让芥川不要介意。 出乎意料的,到了森鸥外那处,对方好像一点也不惊讶中原中也的存在,很自然地让他也找个位置坐下来。 “芥川龙之介是吧。”森鸥外发出一声尾音拖长的呼唤,让芥川不自禁地挺直了腰板。 “是。” “让我好好看看你。” 他一只手不停摩挲着下巴,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的模样,脸上的笑容和太宰治那总是摸不透的笑容颇有异曲同工之处,芥川当然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最近组织内很多人说你是……”他笑出了声,停顿了一秒,“说你是个靠色相上位的兔爷。” 芥川深深地低下了头。 “先说明,我肯定不是要买你色相的那位,我是无辜的哦,还请芥川君不要怪到我的头上。” “在下明白了。” “好的,既然你这么懂事,说话简洁,那就结束这个话题吧。”一番打量结束,森鸥外没有发表任何评价,一个模棱两可的“好的”,让人不敢确定这短短的打量之间他对芥川产生的观感印象是好还是差。“再来说说另一件事情,听说你前几天去了一趟医院,不知道诊断结果如何?” “一些旧伤小病罢了。是我还不够强大,所以才被病痛纠缠。” “别这么说,我看人的眼光可是很准的,所以我能看出……”别有用意的停顿,再接上一个短促的轻笑,“能看出你是非常优秀的人。你很有才华,也很有前途。对于这种难得一见的成员,我是不会亏待的,所以偶尔会让你来让我看一看,就当作是对你的关心,你不必过于拘束,更不必害怕我。” “非常感谢您的赏识……” 分明是令人感到荣幸的发言,却引来芥川微不可见的皱眉。 他蹙紧了眉头,捂住口鼻,动作得体地咳嗽了几声。这个病态又尴尬的动作被他演绎得堪称优雅,就连那身躯随着咳嗽而产生的晃动也纤细动人,那肩膀幅度恰当地打颤,浑然动出一种令人心喜的美感。 若非明确得知,恐怕所有人都不相信他来自礼仪教养全部被拿去喂狗的贫民窟。 “芥川君,你这种活法肯定是不能长久的。”森鸥外手撑下颚,手肘搁在桌面上,“这么说吧……精神上的创伤,有时候真的比肉身创伤痛苦无数倍。这点,我相信你是最切身体会的。” “是。” “我不会否认任何一个人的生存方式。你这个人的本性已经被定格了,你决定怎么过下去都不在我的管辖范围内,要选择孤独也是你自己的事情。但是如果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崩溃的吧?人总归是肉做的,需要爱和动力才能活下去,一辈子都形影单只,被没有尽头的孤独包裹,这种日子光是想想就很可怕。”说到这里,他面露微笑,涉世未深的人可能会马上被他那披露出来的温柔骗得无法自拔,“我不想失去你。” 芥川不太明白,首领突然召见自己,口口声声说他舍不得自己,这种事是非常令人困惑的。况且对方为什么知道自己去了医院,明明之前没有半点瓜葛。 他想出了一个可能性。 会是太宰治告诉森鸥外的吗?除了太宰治以外,应该不会有第二个人符合条件了吧。是太宰治告诉森鸥外自己去了医院诊断,告诉森鸥外自己的身体和精神状态……想到这里,芥川龙之介忍不住开始怀疑,太宰治是在关心自己吗?太宰治会关心他吗?太宰治在关心他吗?那样的太宰治,也会关心自己吗?那样每天对自己拳打脚踢的太宰治,从来都对自己不满意的太宰治,任凭自己在酒馆窗外站到天荒地老都不会注意到的太宰治。 太宰先生。 太宰…… “不过看样子你也并不是完完全全的孤单,中也君看上去比太宰在乎你得多。”森鸥外意有所指地看向坐在一边的中也,和后者对视后轻轻嗤了一声。 一句似乎是不经意的评价,把芥川龙之介方才还满布希冀的心给浇得透冷。他不知道森鸥外是不是故意的,可是这句话确实把刚刚还在想太宰治的他拉回了残酷的现实中。这话语中的信息饱含可降服芥川的整个世界的残酷,几乎让他直接陷入崩溃。 他从初次见到太宰治开始、从被太宰治给予新的生活开始,就无时无刻不在为得到太宰治的认可努力着,就算不是在乎也无所谓,不是感情也无所谓,即便那声肯定既刻板又冰凉,他也在满怀热情地期待着,甚至可以说是没有任何条件地期待着。 他用没心没肺的客套寒暄在他人面前将自己的苦难掩饰,安慰自己太宰治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为了在别人面前和自己心中粉饰和太宰治畸形的师生关系,他费尽了平生所有的心机。他心知肚明,就算费尽了所有心机,他也没有摸到太宰治内心的一点门楣,可他依旧毫无怨言地费力费心下去。 -- 第11页 这番被他辛辛苦苦藏起来的疲累和委屈,在森鸥外一句不经心的点醒下被全权揭露,只用一瞬间,就让他的防线土崩瓦解。 他真的真的很累。真的真的很在乎太宰治的想法。同时也真的连太宰治的一个眼神也得不到。 “首领,我请求带他离开。”中原中也发现了不对劲,马上从椅子上坐起来,“他好像不太舒服。” “当然可以。他有点多愁善感了,容易被刺中内心,你记得多多照看他。” “这是自然的。” 中原中也有些心疼地拍了拍芥川的肩膀。芥川刚才被刺激到了,被戳到了痛处。 森鸥外为什么要这么做?是试探吗?试探芥川心中太宰治的分量?试探芥川的底线?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中原中也突然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对芥川龙之介抱着恶意。即使芥川龙之介什么也没有做。只要芥川龙之介站在那里,就会有人去伤害他。明明看上去就是个已经被伤到体无完肤的人了,明明只要好好看看芥川就知道他真的很脆弱很缺爱,这些人还要嫌事不大地去扩大他的伤口。 群众不会对他表现出无偿的善良和关心。 强忍住涌上心头的反感和不适,中原中也上前扶住了芥川龙之介,带他离开了。他有些后悔跟着芥川龙之介来了。 他试探性地去触碰芥川龙之介那灰白的发尾,发现对方没有躲开。有些意外自己没有被拍开手,他小心翼翼地进行着这个动作。 “不要难过。” “没事,我会自己调节的,不用您担心。” “这话说的……我可是会难过的啊。” “前辈?” 芥川龙之介这才缓过神来,看向中原中也。 “什么都自己调节,就没有想过向我求助吗?难道这段日子来,我在你心里没有任何分量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不就对了,可以让你幸福起来开心起来的人,不就在你面前吗?”中原中也对着他温柔地笑,“我们是同事。也是朋友。” 中原中也说这句话时,音色都和平时似有不同,不再是有张力的嬉闹或挑逗,更像是一种会让人瘫软下来的炙火,在脑内燎弄翻舞,虽有欠协调却给人分外撩动情思的温暖感觉。不仅言语如此,中原中也的目光与微笑也似暖火。 被对方这番话所带来的奇特感觉些许震慑了,芥川龙之介涌起了莫名可状的奇妙心境,抬起朦胧的双眼看向他。 芥川龙之介不会怀疑中原中也说这番话时的真心。他知道中原中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们是同事。这是客观的前提。 但是他们也是朋友。这是奢侈的后缀。 “谢谢你……前辈。”芥川龙之介无奈地松下紧绷的眉眼,与中原中也对视,难得地弯起了唇梢,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他的这个微动作。 “你像太阳一样。能遇见你,真的很荣幸。” 被直接了当地夸奖说像太阳一样,中原中也竟一不小心就把脸羞红了,愣在了原处。 这个感谢轻轻柔柔的,却让中原中也的耳垂和脖颈全部翻出了一种蔷薇样的红色,好像这声答谢和这个对视把他的身体浸染红了。 芥川捋开有些挡视线的碎发,笑得艰难,带着些许难以触碰的神圣。日光数束如焚天般顺着他五官的线条痕迹照射过来,又带来一阵逶迤的风,犁开他如海水飞沫一样转瞬即逝的悲苦眼神。可以触摸到的,他微热的呼吸,可以目见到的,他泛着粉光的指甲尖。他那隐隐透着疲惫的倔强目光。他那拉动冰弦一样低迷又不舍的长叹。 中原中也的心脏开始叫嚣起来了。 那颗匍匐于惨白肋骨之下的中心器官开始翻江倒海般急迅地收缩又膨胀。 心动。我在心动。我已经心动了。他恍然之间却又好不意外地明白了这一点。 长相俊美的黑发少年在阳光下对着他若有若无地笑。 他于是怦然心动。 . . . . --------------------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直自称“在下”会破坏一些句子和氛围的美感。 第6章 冲击灵魂 从那天开始,太宰治对芥川龙之介的态度便有了些变化。如果说是大变化倒不至于,依然是言语贬低和拳打脚踢,训练的步骤永远是让芥川攻击他,然后他把芥川打趴下,最后再不停踩芥川。这都是固定的三件套了。这是完全没有变的。只是在一些小细节上,芥川龙之介能明显感觉到太宰治有一些奇怪。 芥川龙之介对异能的熟练度已日愈丹青,那些喜欢说他闲话的人都不得不承认,他的异能非常具有攻击性,只要他开始做出发动异能的架势,所有人都会不约而同地打起寒颤。他还是会受到他人异样的目光,不过现在这些目光中已经有了好一些来自对他实力的恐惧,偶尔他会因此感到得意。 可每每到他对自己有些满意之时,太宰治都会用冷淡地评语刺激他。那些评价非常刻薄,甚至堪称贬低,令人不忍再听。芥川龙之介觉得太宰治的话语如冰疙瘩一样从头到尾淋了他一身,瞬间让他从肌肤到骨肉都感到难受彻骨。 太宰治每次都是这样,对他不闻不问,任由着别人对他评手论足。每次他都尽全力无视那些贬低性的评价,试图只听对他实力的夸奖和认同,好不容易才自己舔舐好心灵的伤口,觉得自己多多少少变强了,而太宰治就恰巧每次都卡在这个时候一把抓开他的疤痕,连肉带血重新撕裂。 -- 第12页 并且,同样的语言,同样的动作,太宰治对他的伤害,远比别人对他的伤害刻骨铭心数十倍。 说不在乎是不可能的。 芥川龙之介偶尔会觉得生活对他真的不公平。 他已经开始有些怀疑太宰治是否真是在为自己好了。原本在他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太宰治的形象,已经开始日复一日地崩塌,而中原中也则开始慢慢进入他的内心,填充着他那因太宰治的形象崩塌而空出来的缺口。 闲着无事做时,他也会等江户川乱步的讯息。即便那都是些诸如哪家的零食特别好吃这种再琐碎不过的事,他也看得非常认真。 “在想什么,想这么入迷?”太宰治居高临下地看着倒在地上的他,“你最近走神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以前的你可是认真得多。” “没有的事……” “没有?那你为什么越来越退步了?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芥川龙之介想解释,解释自己每天都没有松懈,都是那么努力,都想做出成果来吸引太宰治的注意力。可是接下来,太宰治一句“你现在还是完全不能碰到我不是吗”说得他哑口无言。 确实,这么久了,他都无法碰到太宰治的衣角,虽然说太宰治的异能很明显废了他的罗生门,可是就连体术上他也没有优势,毕竟他身体太羸弱了。 这么一想,自己确实没有任何进步的样子。 太宰治静静地看着他的神情变化,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沉默的态度让芥川龙之介反而愈加紧张,为了掩饰,他只有愈发不停地用罗生门攻击下去,用花哨频繁的招式来弥补太宰治欲坚持至终的静寂,这样才不会让他的紧张和不甘显露出来。 “紧张?被我说中了?也对,这是很简单就能想通的道理。”太宰治轻松将手一挥,让罗生门无效化后,对着芥川那流着冷汗的脸庞笑了。 那笑容有一些无奈,不过芥川不知道他在无奈什么。 “无心之犬的内心,也开始渐渐被情感填满了,有点吓我一跳。” 太宰治停了下来,抿了一下嘴唇, “当初你答应过我的。你说,没有人可以替代我。” 芥川龙之介惊讶又不解地看着他,眨巴一双黝黑的眼睛,神态好似在走神在发呆。 也许进港口黑手党的第一天,他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太宰先生您一直是第一。因为那时,他眼中的太宰治就是全世界。太宰治那修长英俊的身影从他苍白枯燥的人生背景中突显出来,于他而言是前所未有的、独一无二的安慰,他愿称之为救赎。 可是如今,他的人生背景中好像不止有了太宰治这一个画面。譬如夜晚的路灯下,中原中也醉着一张酡红的脸,笑着对他说晚安。譬如原本只有系统自带软件和天气预报短信的手机里,多出来的那几张名侦探分享的蛋糕照片。 这些都很简单很常见,却也独一无二。于他而言,亦是一种明亮的安慰。他不会忘记。 所以,问他现在太宰治是不是第一,他可以说,是的,但是问太宰治是不是无法被别人代替,他会犹豫。他承认,自己会犹豫。因为他的信仰已经在崩塌且同时重建的进程上了。 “笨孩子。这种问题也能思考这么久,你真的是学什么都很慢……从来都……” “太宰先生?您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还是太欠教育了。” 虽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但是芥川龙之介知道太宰治生气了,因为太宰治的怒气通过他的拳头传递给了他。通过肉身的痉挛。通过伤口的溃疡。通过骨肉的悲鸣。 这一拳带着太宰治对他训练成果不佳的惩罚,也带着太宰治自己那不为人知的愤怒与破坏欲,只不过在芥川龙之介的眼里,自己挨这一拳肯定是因为前者,哪里想得到还有后者呢。无论太宰治怎么揍他,都是因为他表现不佳。 这种甘愿受罚的心态对异能也有影响,其主人毫无反抗意识,罗生门当然也不会发动。因此这一拳的力道完完全全地扎进了他的肚子里。 好像打得肠胃都有反应了。他那本就脆弱的肠胃开始痉挛抽搐,肚皮上稍有些息宁愈合的伤痕一下子因这一拳而崩裂,无声无息地洇血。 太宰治冷眼看着在地上因痛苦而蜷成一团的芥川。 后者抱腹蜷缩,双肩微颤,那副模样竟洗去了不少平时的凶狠戾气,看上去像某种脆弱的小动物。 “想从我这里得到中也君的那种温柔,是一辈子也不可能的。”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太宰治这种时候要提到中原中也,还要拉出来和自己对比一番。太宰治不会解释,芥川龙之介也不会去想这些在他看来很麻烦的细节。芥川龙之介不想去想这些。他只觉得好痛,好难受。身体是,精神是,自尊更是。 他没有哭,毕竟眼泪这种东西和他不沾边,只是他眼眶边还是泛出了些雾蒙蒙的水汽,那是因疼痛而下意识生出来的,就像一个人打哈欠时眼中会流出一些泪一般,并不是他自己想哭泣所以才流出这些泪滴。 而此时,他用那双泛着水汽的眼睛看向太宰治,目光中有自责,也有些对自己哪里没做好又遭罪的疑惑,这两种情绪使他现在的目光竟有点令人不忍,心生可怜。 “太宰先生。” 一声虚弱如叹息的呼唤。 -- 第13页 太宰治愣在了那里。 对视突如其来。 生着如垂耳兔般的两缕白发尾的少年蜷着身体,将头埋下至膝盖间并侧过一些,眼睛瞥向太宰治。 他用那色泽几乎黑到纯粹的瞳仁望着这个伤害自己的男人,若有若无的泪萤顺着眼眶线条闪动着白光。那精细的眼纹如絮一样轻飘飘地晃动翻舞,刻画出一个个没有具体形状的句符,像一些古诗里吟诵的相思酒,积淀入肠后就心酸地散开,无限地在体内和心中缄默地漫延,令太宰治忽然之间心跳加速不已。 和那双眼对上后,太宰治大脑一片空白,没办法躲开,好似整个人都被吸进了那深幽的黑色瞳虹中。他的心脏在狭小的肋骨空间之中,如血液粘连着血管壁流梭般,湿热又缠绵地跃动了起来。频率浪漫,声响暧昧。 几乎是在心跳开始加速的一瞬间,他就马上把芥川的外套掀了上去,遮住了芥川那双眼睛,以免让自己继续看着它。 他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他知道这种感觉会带给人生新的意义和欢乐,但是他毕竟是个正确不搭边的男人,连他自己都承认了。就算这种感觉是棉花般柔软而温和,这种心跳是那样有活力和情愫,他也会吓得马上躲到很远的地方。所以他选择了这么做。 “我走了……” 太宰治把芥川的眼睛蒙住后,迅速变回了平时的姿态,转身逃去。 插兜的动作使他看上去漫不经心,似乎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宁愿装作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是的,什么也没有发生。 第7章 噩梦漩涡 太宰治在第一次看到芥川龙之介的时候就笃定了自己看穿了他。看穿芥川龙之介并不需要任何功夫,甚至不需要动什么脑子。 芥川龙之介明明活得孤单得要命,却又不会轻易选择死亡,一直在寻找生存的意义。当然也不排除是因为他的妹妹芥川银。所以,自己的出现会让他把生存的意义定为自己,这点也是在太宰治的意料之中。 芥川龙之介不会去掩饰自己的性情与锋芒,毕竟如果他会圆滑的话,也不至于在贫民窟过得那么痛苦。他总是众目睽睽之下对看不惯的人横眉竖眼,口气清高,态度冰凉,说话尖刻,加上他那悲剧的性格,目下无尘的追求,这一切的一切都注定了他只会越活越孤独。 和太宰治这种早已身处孤独之中不同,太宰治早已学会在孤独中吃喝玩乐,没心没肺地插兜一笑,好像什么都不在乎。芥川龙之介却还在孤独的过程之中,还会因为不停添加的孤独与痛苦而产生动摇。他还年轻,还青涩,还天真,还不懂什么是圆滑与精明,直来直去的,受再重的伤害也不知道悔改。 或许当初正是因为看出了他还在孤独的过程中、正是因为看出了他以后还会孤独下去,所以太宰治才选择了牵起他的手吧。 港口黑手党都知道太宰治捡了一个小徒弟回来,黑眼睛,雪白肤,纤细腰,削肩膀,眉眼有些神似莫妮卡,却还要更加俏还要更加柔几分。怪怪的,他一个贫民窟的孩子,什么也没有,居然能被太宰治捡回来,还听说出师后会直接拥有高职位。那左想右想,或许只有芥川龙之介出卖色相这点比较可靠了,否则如何解释他突然得到的这一切? 任谁都能一眼看出不少人在嫉妒芥川,谁都能一下明白芥川是如履薄冰。可即便众人皆知又如何呢?芥川确实不懂得精明玲珑,确实没有人缘,确实目前还没有一点业绩,气质也确实足够让人觉得冰冷。无人可以否认,至少所有人都是首先被芥川那危险的美丽与无神的目光所吸引,而不会首先想到他悲惨的身世与黑暗的过去,所以大家都会先去排挤,而不会先去同情。 大家都心知肚明,包括太宰治也知道这件事。 那个时候太宰治犹豫过,要不要帮助帮助被冷暴力的芥川,但是他最终还是没有选择伸出援手。 他自认对港口黑手党根本不忠心,不会长久待在这里,而芥川一旦离开港口黑手党就真的无处可去了。凭芥川这个性情和身世,就算太宰治真的愿意离开□□后带芥川去别的地方或者流浪,芥川又能适应哪里,又能被哪里所接受呢?只有港口黑手党是最适合芥川工作的地方。如果太宰治有一天真的离开了,芥川就必须要学会面对这个事实,要学会独立与自尊。 所以比起被芥川依赖,太宰治其实更想被芥川讨厌。他希望芥川可以独当一面,可以摆脱自己这个阴影,可以不以他为中心去过属于自己的生活。 他没有选择帮助芥川。无论是芥川被排挤,被语言攻击,被诽谤被争对,亦或是被某些胆大的人弄脏衣服、写下一些恶言的纸条,他都只是在旁边看着,没有插手。 太宰治觉得,自己是为了芥川可以在没有他的日子里活下去,所以才对芥川狠的,所以一切行为都是正确的,都不需要对芥川解释。 太宰治已经完全沉醉在自我美化后的行为表现中了。 同时,他认定自己是那种一旦决定做什么就会坚持到最后的人,不可能爱上芥川龙之介。他怎么可能会有一天去想着对芥川好一点呢?怎么可能。他怎么会……对自己的做法产生动摇呢? 直到现在,太宰治都还记得上次,被欺负到都挂上泪萤的芥川龙之介,细语频频地叫着太宰先生太宰先生,然后用那双雾蒙蒙的眼睛看着他。 -- 第14页 芥川难得显出脆弱模样,双肩竦缩着,不停眨弄那双被泪扎得痒的眼,目光是感到自己丢了大脸后的那种羞愤。他咬牙切齿似是不甘心,却又不得不吸吸鼻子,嘀咕着说抱歉,然后双手掀开黑色外套的衣角,为了不踩到旁边的碎石而一步步小心地向太宰治走来,步态极其缓慢,估计是不想再出糗。 那一瞬间,太宰治突然觉得,一向被他以“需要狠所以不赞同一切优点”这个理由定义的芥川龙之介,粲然绽放出万世难再遇的美感。 芥川龙之介因为得不到太宰治的夸奖而失望地背身离开,那原本只是浮在芥川身上的如乳沫一样的灯晖,顺着芥川的腰部舒展伸直而开始剧烈颤动,在他面庞上每一处落影与身上每一个衣褶中簌簌往回。当他离开那儿时,那晖光便交混了一点浑积的暗灰色,毫无色彩地瘫软垂落于寂寥地墙壁了。 太宰治突然觉得,那抹灯光不能照耀于芥川身上了,真的令人为之悲哀。 就像不能再默默关注着他的自己一样。 真是一个美丽的人,那因为得不到自己认同的目光是那样真切又感人,他太宰治又不是瞎子,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但是他绝对不能表现出一点对那目光的恻隐,因为这会暴露他对于芥川衷情于自己的窃喜。 是的,他在为芥川衷情于自己而喜悦。 不知从何时开始,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这个事实。也许自己是发现得太晚,也许芥川确实是性情迟钝……不,不是也许,是芥川的的确确顽固迟钝,可也确确实实的那般有吸引力。 太宰治忽然理解了为何众人皆知芥川的异能之恐怖还想要去伤害他,忽然明白了为何众人皆知芥川孤独凄惨还会去给他添加伤疤。因为他是那样富有魅力,那样脆弱单纯,那样让人忍不住想要看他更加悲惨的病态美状。 他本不应该贪恋芥川的痴心,却又希望芥川可以一直这样下去。他本来应该一直对芥川实施虐待,但如果不停这样对芥川的话,芥川总有一天会明白他只是在借着训练名义发泄内心深处的矛盾情感。 如果再这样狠心下去,芥川会离开他。 如果不想让芥川离开,那就回应芥川的期盼。 可是回应芥川带来的只会是与他的初心完全相背的后果。 究竟什么才是为芥川好,太宰治自己都开始犹豫矛盾了。 他有时候恨自己为何会与芥川龙之介相遇。若不曾相识,便不会产生心悸想把这个孩子带到自己身边,若不曾相知,便不会在□□生活的腥风血雨之中闪出一点堪称愚蠢的期待。 事情有些脱离他的控制了。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芥川龙之介的眼里有了光芒。以前芥川的眼神完全是空洞又警惕的,如今却渐渐柔软,接了人情味。芥川内心在乎的人已经不止他太宰治一个了,本来太宰治是计划让芥川慢慢学会独立,可如今很有可能芥川比他料想的还要早地离开他。 可是他能怎么办呢?表现出自己希望芥川别分神的私心?还是偷偷暗示芥川自己很介意? 没有人能彻底懂他的心,甚至有时候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的心。当他选择去相信内心最真实的欲想时,他的心又告诉他说,不要一味相信自己的心,因为它有时候会撒谎。 现在到底该怎么去对待芥川,他也不知道什么才是内心的真实想法了,也不知道此刻自己的心有没有撒谎。 有一天,芥川说自己终于接到了森鸥外派给他的任务。这是芥川首次打出业绩的机会,不仅是对他能力的测试,也是对他以后在港口黑手党地位的一次奠基,所以芥川在对太宰治说这件事的时候,神态特别严肃认真。 他刚想说什么,中原中也不知道从哪里跳了出来,对着芥川说:“快点啦,我等你好久了。” 他不禁感叹命运巧合。原来这个任务是让芥川和中也一起出的,这不就是在他的痛处上撒盐吗?很难认为森鸥外不是故意这么做。行吧,那他能怎么办?还能上去勒着森鸥外的脖子让他把中原中也换成自己吗?这显然不现实。 芥川对着中原中也点点头,然后对他说了一句“我走了,太宰先生”,随后便迈开了步伐。 那步伐是充满着喜悦和自愿的,并没有不舍与艰难。 那步伐是迈向中原中也的。不是向着他。 太宰治莫名想起了和芥川龙之介初遇的那个夜晚。他还记得,当时上界的月光耿耿骤然临于下土,芥川的心中喜悦幸福,还不满足。如今灯晖似月一如当初,他看着芥川,心中动摇且酸涩,却怎么也不能诉说。他除了站在原地看着芥川和中也的背影外什么也做不了,他清楚自己的定位,也清楚自己在芥川和其他人眼中的形象。 只是,为什么一定得是中原中也呢?为什么? 因为这个人对你温柔又耐心,所以才这样吗?如果温柔与耐心能渐渐敲开你的心扉,能打开你总对外人警惕的门楣,那从头到尾就没有对你好过的我,是不是从与你相遇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落不得圆满的结局?是不是从与你相遇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我们之间只有刻板的尊敬与单调的在意?或许吧。 芥川龙之介生着皎白的几缕发尾,一袭黑衣,身形纤瘦,而中原中也赭红色身影更是焜耀异常。太宰治在后面看着他们离开,觉得他们的背影就像一个月亮一个太阳。浅淡的黑白与浓郁的橘红。这个发现几乎让太宰治快装笑装不下去了。 -- 第15页 那里本该是我一个人的位置。太宰治不敢把这句心声说出来。 渴望圆满,又拒绝。期待永远,又推却。想着芥川,又否定。爱着芥川,又排斥。动心而诛心,热情又喑哑。 感到已经拥有了芥川。感到拥有他。感到失去他。感到爱他。感到害怕他。感到有时爱他。感到有时害怕他。 于是,此刻的太宰治可以说出世界上最无奈最愚蠢的一句话:我爱上了他,而他有时爱我。 在芥川龙之介与中原中也一同离开的那个晚上,太宰治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进入了一个暗黑的洞窟,并在里面几乎比痛苦还要久长地行走着。 刚开始进去时,他如同巨人那么高大,可在弯下腰进入地洞那一刹那,他就变成了刚刚能卡进洞口的那般大小。随着他在洞里行走得越来越深入,他本人也变得愈来愈小,最后变得如同地面上一弯指甲摁出来的泥痕。 芥川就在这个洞的尽头。 芥川被无数根线绑着手脚,腰,脖颈,呈大字型被吊在洞壁上,他背后的洞壁上画有一轮巨大的红日图案。从洞壁各个方位走进了各种男男女女,太宰治无法具体判断谁是男谁是女,因为他感觉所有人都只是可确定为人形状的一团颜色,他们手持凶器或者对着芥川的耳朵言语攻击,用利器或者手脚来伤害被蜿蜒红线紧缠严绑的他。 无论身上受多少伤流多少血,他也闭着眼纹丝不动,仿佛只是一架挂在那里的木偶。 背后的红日无声无息地转动。 不行,再这样下去芥川会死的……太宰治自诩不会插手他的安危,可是怎么也不至于对方在自己面前快死了都纹丝不动。 太宰治在下面歇斯底里地叫喊着,想让沉睡的芥川醒过来,但他已经缩得只有指甲印那么大小了。 芥川龙之介的血涟涟淋下,每一滴乃至每一滴中的小分粒,对于太宰治来说都如同一只被揉成红肉球的大象从上面坠落。天上下起了大象雨。雨中裹着一股驰神熏魄的火//药味,还流动着一种铁锈的气息,无时无刻不彰显出一股蛀坏般的窒息味道,几乎只吸进片刻就能让人的肺部肿胀紧绷如爆破。 太宰治在肺部即将爆破的虚弱感与体型愈发矮小的失重中不停喊着同一句话:“芥川,快清醒过来!” 太宰治被血腥味与刀光剑影肉皮崩裂的无力感折磨到每呼吸一次嘴里就会冒出血泡,但他依旧甘之如始地接受着这份疼痛,只有每目睹芥川被刺伤一次时,他才会重获痛觉般敲骨吸髓地感知来自心脏顿缩的哽咽与动脉喷张的苦痛。皆饱含死亡的寂寞。 在这比死亡还要恐怖的痛苦终于结束时,太宰治恢复了原本的体型大小,芥川身上的线也融化成了血红色的长河,稀里哗啦地流去了挽留不回的方向,洞壁上画着的红日落了下来,像是一颗热球般滚落在芥川的怀里。 “芥川,疼吗?” 他本想问“你没事吧”,却又难以启齿,觉得这直接暴露了自己的关心。 重获自由的芥川龙之介完全没有看他,只是抱着手中的太阳,仿佛得到了安全感般缩成一团,远远地躲着他。 “这有点不近人情了吧,芥川……” 说不嫉妒那是不可能的,明明一直在喊着你的名字的人是我,那个从墙上蹦出来的太阳给了你什么,物体能比人更有可靠度不成? “太宰先生?” 芥川恐惧地看着他,看着他把自己怀里的太阳抢走却无能为力。 在太阳被太宰治从怀里拽出来的一瞬间,那太阳便遽然化成一滩红水流淌在地面。芥川情绪立马失控,不敢相信太宰治居然杀了自己的太阳,于是仰面号哭,在各个角落寻找太阳在哪里,并不停喊着一个太宰治听不清楚的名字。 “你不是芥川,你是谁!” 芥川不可能有这么失控的情绪,更不可能因为失去了一样物品就哭成这样,这不可能是他所熟知的芥川! 于是太宰治拽住了面前这个芥川的衣领。 他本来只是想要拽衣领,但是梦中的画面一闪,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狠狠掐住了芥川的脖子。 他从死命叫着不要伤害芥川的守护者,变成了想置其于死地的凶手。 “太宰先生……好痛苦……”无数的风刀霜剑都没能让芥川哭泣,如今太宰治只是掐住了他的脖子,就让他堪堪掉下泪来,“太宰先生,我疼得要命……”他以寒怆嘶哑的呜咽继续着这毫无意义又不可终止的求救。 太宰治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吓得赶紧松开了手。 我这是在做什么?我把芥川的太阳毁灭了,还打算把芥川掐死? “芥川……” 随着他这声颤抖的呼唤,大梦初醒,等待他的是因关灯而一片黑暗的天花板。 而刚才在梦中因被他掐住而无法呼吸的芥川龙之介,伴随着他的梦醒,也就这么消失了。 第8章 北极以北 最近没有什么任务的太宰治几乎是无事可做,明明闲着却还觉得自己分外劳累,每当他放松的时候去酒吧,想和老友会会面,织田作之助就说自己没有空闲。用织田作之助给的理由来说就是,我在看书,在研究,勿扰。 行吧。 部下来给他报道一些组织内不大不小的动静,他只是靠在墙边随便敷衍敷衍听过去了。 -- 第16页 “对了,芥川还没有回来吗?” 通报的部下思忖了片刻:“目前还没有他的消息,应该是没有。” 也就是说芥川已经和中原中也单独相处了三天。 太宰治没有表现出任何在意,也没有对这个消息做任何表态,一句轻描淡写的“我知道了”之后就是扬长而去。 他忍不住开始好奇,芥川和中原中也两个都属于脾气不算好的类型,中原中也暴躁易怒,芥川龙之介清高尖刻,可为什么却偏偏相处得很和谐?明明最能讨架打的就是他们两个,为什么他们就从来没有一点肢体上的冲突,甚至连言语冲突都没有?这倒是有点让他感兴趣,让他想要搞明白。 他知道自己和中原中也是两种类型的人,但中原中也能有的,他也能有,中原中也可以做到的,他也能做到,不对吗?可除去训练时间外,芥川遇到他的时候都只有单调的尊敬。除了“先生”“您”“在下”“失礼”外,没有其他词汇再具有感情色彩。 芥川确实尊敬他,可也只有尊敬。没有任何杂质的尊敬,除了此样便再无他样的强烈尊敬,强到不容许任何别的感情出现在芥川对他的印象里。太宰治很明白这一点,也唯独不明白这一点。 他究竟哪里和中原中也产生了巨大的分岔,又究竟是什么时候让中原中也能够接近芥川,以至于他现在已经要被踢出局?明明第一个牵起芥川的手的人是他!明明,明明他都要承认很在乎芥川了……明明…… 他不打算再在这童巅一样的感情土壤中踱步下去了。再怎么踱步得到的也只是这如一座枯山般的悸动,以及其早便夭折的可能性。山顶光秃。山无草木。 而此时,他内心世界的两位主人公还正在外面避雨。 横滨市下雨了。 芥川龙之介觉得这点雨完全不成问题,顶着罗生门就想往港口黑手党跑,被中原中也一把拉了回来,还很生气的样子让他乖乖在这里坐下。这里是公交车站台,现在没有除了他们两个以外的人在,于是便形成了两人挨着坐在空荡长椅上的场面。 对方是自己的前辈,而且还是组织的核心干部,惹了他不开心,芥川龙之介总觉得自己好像做了罪大恶极的事,于是只得怀揣着疑惑拉着脸坐了下来。 “就在这里等雨停吧,雨停了再回去。” “罗生门可以挡雨。” “把罗生门收起来、” “为什么?” “因为,因为,这个呀,当然是因为,呃……烦死了,不想和你这个木脑袋解释!” “对不起,在下会反思的。” “反思反思,每次都说反思,反思的结果就是依然什么都不明白。” 中原中也犹豫了一会儿,而后突然鼓起勇气,将手贴于芥川龙之介的额头,掌心贴着芥川龙之介的肌肤,掌背则朝向自己,然后倾身过去,在自己的手背上轻吻了一瞬。 “不懂得浪漫的小黑眼睛。我真想要批评你一回,却又舍不得。” 无论芥川龙之介如何怄气,又是如何与他闹冷战,说前辈和我意见不合我们还是分道扬镳吧,或者又是如何佯装冷漠不满意,中原中也一定会直接缴械投降,一边把责备的语气慢慢放缓,一边一成不变地在分别时说晚安,梦里见,亦或一边摇头苦笑叹着说,我真是舍不得批评你。 太宰治就不会这么做。在中原中也这里,芥川能接受到被包容被重视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他人生第一次拥有。如果可以,他想永远让这种感觉不离开。 “等雨停了一起去吃饭吧。” “前辈,您刚才还在说雨停了就回去。”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刚才的我不是现在的我。” “前辈,请放弃您的诡辩论!”芥川龙之介坚定地反驳说,“我们应该坚决拥护马克思主义里所阐述的观点,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过去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是一体的,定义我们的不是自己,而是社会!” “……” 中原中也有那么一瞬间,拿一种特别奇葩的眼神看着他。 “马克思主义?” “是的,前辈。” “我是不太懂这些……”中原中也尴尬地别过脸,“这些什么主义呀之类的东西,我的人生中几乎没有任何经历会扯上这些,所以这方面我就不能和你讨论了……” “没关系,前辈,在下可以带领您一起读书,如果您想看小说,在下可以借给您《蟹工船》。” “我们还是换个话题吧。” 芥川龙之介期待的目光瞬间便暗下了,笑容也慢慢地收回。他失落地点头回答道:“就听您的吧。” “嗯,那好……我命令你今天不准提到太宰治的名字。” “可以提马克思吗?” “提倒是可以,但是我听不太懂。” “明白了。” “咳,好的,那么我看看,再给你个什么命令比较好……”中原中也托着腮,佯装努力思索,“那就命令你和我交往好了。” 芥川龙之介发出一声疑惑的闷哼。 这声闷哼有些像肯定的语气,中原中也无法不欣喜若狂。 “你答应了,你答应了!你刚才直接说‘是’了对不对?” “不对,在下很疑惑。” “什么疑惑?有哪里不明白吗?说出来,重新组织一下语言,我一定会解答的。” -- 第17页 “在下想要拒绝。” “为什么啊?因为太宰吗?” “不是,只是感觉这种东西离在下很遥远。” 交往。他品味着这个词,像含着颗橄榄核似的在嘴里滚动。在他浅薄的关于恋爱的知识里,交往就是两个人天天腻在一起,会牵手,会拥抱,还有其他一些细节,他大致能想象出来,但是如果代入自己,他就觉得这不太可能,甚至有些不太正经。 “没事,有些事情就是要慢慢的去了解,才会觉得不再遥远。” “在下不明白这些。” “我可以等你慢慢明白。到时候我再提一次吧。” “再提一次什么?” “交往啊。请和我在一起吧,就是这种话……你这个人,拒绝我就算了,还让我再重复一遍,这么羞耻的事情……” 芥川龙之介用惊讶的目光看向他,因为没想到对方是来真的。如此不经意般简单的陈述,让他无比真实地接收到了对方的真心。他会在中原中也的眼中发现什么?激情如花茎一样修细缓慢地向阳开放?欲说还休的情话在眼中化作伏舞的纹理如焰火般跃动爆炸?愁思像流星划过天穹般神奇且感人?亦或是三者皆有之? “拒绝我之后还要这么盯着我看,也未免太过分了些哈,我也是会害羞的好吧。”中原中也咧开唇齿,笑得尽量自然大方。 芥川龙之介难得脸红了。他还从没有对谁脸红过。他的脸如猝然绽开的红花般,从脸颊处向内侵染又向外延伸,整张脸都转红了。 一个人只要感到紧张或者呼吸困难就会很容易脸红,这是人类再正常不过的情感表现,可是之前十几年他居然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脸红过。只需要一缕洒至肩头的阳光,甚至只需要一句直抵心灵的话语,他就可以感到脸发烫,可是体会到这种暖意他居然花了整整十几年的时光。 他感到自己这副模样真的很耻辱,心里非常不甘甚至有些难过,不免眼圈泛红。双眼皮边角上的红潮比脸颊上的要淡一些。 如果此刻这个人紧张到太阳穴跳动的话,其眼睛周围也会变化成釉红吗?可爱且细微地加深颜色,如雀鸟飞跃之前那几下俏皮灵动的踮脚跳动一般? 中原中也想着这种画面,不禁被这种美好给征服了,刚才告白都没有害羞的他,却在看见芥川脸红后也感到羞涩起来。 “雨怎么还没停啊……”他慌张得随便搭了句话,因羞赧而渗出的手汗在指间隙缝中漫延。 公交车慢慢驰了过来,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暗下,只剩下残阳撩过车身上的雨渍绽放出的层层橙红色在天地中扩散,公交车驰过润滑的地面,发出水花乱舞的稀啦声音,与光圈一同起起伏伏。 “坐这趟公交车离开吧。”他对芥川龙之介说。 “要坐这个吗?”芥川龙之介还没有坐过公交车,如果有机会的话他倒是挺愿意尝试的。 “一直坐到终点,就当观光吧。” “不会找不到路回去吗?” “如果可以一直往北方走,走到完全找不到路回去为止……如果有这种机会,我倒是想试试呢。” 中原中也拉住他的手,带他一起上了车。 方才紧张时出的手汗还没有完全散去,彻骨的热情与微寒的悸动透过肌肤与肌肤的亲昵在双方体内传递。握紧时,中原中也感到自己的手指轻轻陷入了芥川手掌的肉涡,仿佛按进鹅绒一样美妙柔软。 上车后,芥川说什么也不想和他挨在一起坐,因为觉得这样很奇怪,可能因为刚才脸红了,芥川也明白自己会紧张会害羞,所以一直摇着头说坐对面。好吧,中原中也并不排斥他害羞时候的模样,还挺可爱的。 “一直到达最北方……”中原中也看向坐在对面的芥川,“如果可以的话,就好了。” “您是指冰岛吗?” “比那里还要远的北方,北极以北的地方。” “真的会有那种地方?” “一定会有的吧。如果没有的话,总有一天也会被找出来的。” 比北极还要往北,没有存在于任何一个世人的认知中,亦没有在任何一个年代的任何一张地图上出现过的地点。他想去往那种没有人存在没有人打扰的地方。 只不过,他可能会放不下一些世俗情感。 放不下对职位的恪守,放不下对战斗的胜负欲,也放不下现在坐在他对面的芥川龙之介。 芥川龙之介坐的位置是窗边。 他没有再盯着中原中也,而是侧头看向窗面,窗上因此现出了一个清丽的侧脸。 窗子只映射了这位黑发少年的一部分侧脸,却显得愈发美观了。 中原中也的瞳孔在那一瞬间有一些收缩,心脏急促地蹦跳。 此刻,他的灵魂以这颗心脏为运动中心点,一边墙倒垣倾似的卸下防备,一边钟情地喊出了芥川龙之介的名字。 意识到了自己正在被凝视着,芥川龙之介转过头来对他微笑。 和玻璃上反射着的暗色调不太一样,芥川面部呈现出的是无暇的白色,带着些病弱感。当他转面面对中原中也时,因害羞而翻出红色的双腮莹莹生辉。他上身微倾,侧转了一下脖颈,那因此而展露出的颈线柔软优美,不太明显的喉结下跃动着一片极富生命力的暗灰落影,连那背面的脖子上也有一层殷殷可爱的嫩红色。 -- 第18页 当车驰入阴暗的地方,为他的脖颈辅上阴影时,上面的嫩红整齐地暗了下来。 中原中也的心窝已经被玻璃上反射的芥川的影子挖掘一空了。 如果,如果可以前往北极以北的地方,他希望能够和芥川龙之介一起离开。只要芥川龙之介本人愿意,他就可以马上带着他离开,去一个只有他们两个能理解的、只有他们两个能勾勒出其蓝图的、比最北方还要遥远的地方。 中原中也这样想道。 --------------------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芥川已经发现中也和自己不是一路人了。 第9章 一刀穿胃 织田作之助意外地收到了森鸥外亲自会见的请求。一向和高层干部不相来往的他没什么人脉,所以他想不通有什么事情能让森鸥外注意到自己。 森鸥外所在的地方是个空旷到让人平添恐惧的庭室,分明摆张桌子和椅子就能办公的地方,却要弄成那副模样,偌大的空间里除了一椅一人外什么也没有,待久了会令人心渗得慌。 在他踏步进去之前,听到了里面传来的交谈声。正在他想要判断出交谈声的主人是谁时,便听得了森鸥外在里面呼唤了他一声,说他可以进来了。 芥川龙之介从办公室里缓慢地走了出来。 原来刚才和森鸥外谈话的是芥川龙之介,他应该是刚完成了任务来汇报的,正好和织田作之助被传唤的时间有那么几分钟的交差。 走出来的芥川龙之介有些紧张地将嘴唇抿成一条肉粉色的直线,瘦削的肩膀紧张地缩起,衣服肩部的棱角因此变得显眼,皱褶弯曲了起来。 他不认识织田作之助,也不知道这个人和太宰治什么关系,只是看见过他和太宰治坐在一起喝酒。但是毕竟只要有同事这层关系在,谁都可以和太宰治坐在一起谈论事情,所以芥川龙之介现在还没有想到这个人是太宰治非常重要的朋友。 他不知道织田作之助这个人的身份,也不知道接下来这个人会发生什么事情,只是单纯出于眼熟而在擦肩而过时向他掷去一个瞥眼。 织田作之助没有在看他。 他看到的只有这个比自己高出许多的男人的肩膀。 是上次的人。他这么想着,然后收回了目光,踏着不急不缓的步子离开。 织田作之助在门关上的最后一秒前回头了。 芥川龙之介没有在看他。 他看到的只有这个瘦弱少年离开的背影。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这么想。 他没有再看芥川龙之介明显已远离的背影模样,芥川龙之介好像也从来没有看过他,擦肩而过,双目未接,差之毫厘,实为大憾。 不过芥川龙之介并没有他这么用情至深,甚至完全没有把这个小插曲上升到感情的层面。他来见森鸥外,纯粹是因为需要对森鸥外进行报告,结束后很快便回到太宰治那里了。 届时天色已黑。 他想告诉太宰治自己和中原中也的事情。他并不傻,知道这可能不是最佳的抉择,可是如果真的想给中原中也一个靠得住的答案,就必须过太宰治这一关。如果过不了太宰治,不管之后他们是一起还是分开,太宰治都会是他们的心劫。既然这是迟早都会迎来的挑战,那么为何不早些迎接呢?芥川龙之介是这么想的。 被天神杀死的俄里翁在天上蚕食着黑夜的寂寞,封缄着自己的感情与言语,什么也不说,似乎正在等待着他的决定。 “这不是我们的小黑眼睛吗?好一个稀客啊。”太宰治在他们训练的老地方门口站着,阴阳怪气地向他打招呼,姿态闲散地倚在门栏边。 “抱歉,太宰先生,让您久等了。” “不要乱说,我没有在这里等你回来,只是巧合还没有走罢了。” “在下明白了,以后不会再自作多情地去妄想,如您所说。”芥川龙之介向他鞠躬行礼。 这是他在太宰治面前重复了不知道多少次的礼节动作,无论是倾身的角度还是肢体摆动的幅度都完美到无任何破绽可言。银色的光晖溅落在他折下的身躯上。 皓月当空,无里无云,让这时候的夜晚备显空阔寂寥。月光在芥川龙之介身上倾洒,闪烁着复杂的图案,白皙的脖颈上那几滴美丽的凝晖好似钻石文身。 太宰治沉默了。 他怎么开口都不是好。 说其实我刚才在撒谎?那断然不可能。说其他的话题?他和芥川之间早就没有可以聊的余地了。别说是聊,就连普通的关心甚至是嘘寒问暖都不可能了,因为他们之间的联系早就被太宰治亲手搞得稀巴烂。想重建友好已是天方夜谭,想维系联络也为异想天开,唯一证明他们之间还有关系的办法只有拳打脚踢,以及一遍又一遍的冰冷单调的冷嘲热讽。 暴力和欺凌,是现在他和芥川龙之介最亲密的来往了。只不过,承认这一点,会很让人难过。 但也算了,他不怕生活更加难过,无论再怎么难过他也可以笑过去,反正生活都已经那种狗样子了,芥川龙之介只是让他的生活更狼狈而已。 想到这里,太宰治有些哭笑不得地垂下了头。 我好想你啊,小黑眼睛,我的灵魂每时每刻都在回忆你,都在被你所占据,可是你却不打算和我再进一步,只能止于刻板的尊敬和庄重的疏离。 -- 第19页 “太宰先生,在下想对你说一件事。” “什么也别说了。”他把手放在了芥川龙之介的肩。 “前些天,中也前辈他……” “不用说了。” “他说他很喜欢我。” “我不是都让你别说了吗?没有上过学,所以连日语也听不懂是吧?” 芥川被吼得吓了一大跳。他从来没有哪时像现在这般惊吓过。他失语着看向太宰治,呼吸都不敢出了。 太宰治的手指几乎快把他的肩头掐穿个指甲形状的洞,虽然还是一张笑得夸张的脸,可谁都看得出来太宰治的神色不对劲,周身散发出来的气场是愤怒与隐忍。芥川龙之介是非常在意太宰治的心情的,而且他在愤怒与杀气包围的贫民窟长大,怎么可能感受不出来现在太宰治的情绪。 他能感觉到,太宰治现在不是一般的生气,手上的力道也越来越重,掐得他生疼。但他又不敢挣脱,便只是咬牙忍耐了下来。 他咬着下唇,顶着一只肩膀被太宰治抓得流血发麻的疼痛,一字一句地,吐词分外清晰地开口说:“我觉得应该给中也前辈一个肯定的回答,不能糊弄过去……我也……也很想和中也前辈在一起……他对我真的很好,所以我想试着去……” 太宰治双眼一下也没有眨,静静地望着他。 聪明如他,怎么看不出来芥川龙之介打算说什么。他这几天内一直打听中原中也和芥川的消息,回来一看芥川那欲言又止却又坚定下来的神态,他就大致猜到接下来芥川会对自己说什么了。他早有预感,只不过那预感带来的危机感和恐惧性是像纱窗一样模糊不清的,他知道捅破后自己可能会崩溃,所以一直任由这扇刁窗横在中间,脉脉不语。 可是如今,无论他怎么命令芥川龙之介不要再说下去,芥川龙之介都还是要说出来,还是要把这扇纱窗捅破。 “太过分了,芥川……你怎么能对我说出这种话?!” 太宰治收起了笑容,手上那比刚才还要加重的力量愈来愈过分,让芥川龙之介觉得都痛到了骨髓里,觉得他的手和指甲已经要挤碎自己的骨肉,捅断自己的肩膀了。 “太宰先生,可以请您放手吗?真的……”真的很痛。他快忍受不了了。 芥川龙之介强忍着肩膀快被他扭断的疼痛,坚持着最后一丝自尊,不让自己把这份痛喊叫出来。他听到了咔擦一下的声音。有什么东西被太宰治捏断了。 “你太过分了……”太宰治雷打不动地重复着这句话,怎么也不肯放开。 芥川龙之介虽然没有把痛喊出来,可是那噤若寒蝉的肩膀以及几乎快哭出来的表情,无不彰显着他此刻的痛楚。这感觉简直如一刀穿胃,末了还不把刀从胃里拨开,让不停流血的胃袋怀揣匕首可怜地边哭边痉挛。 然而,无论他多么痛苦,都没有引起太宰治的恻隐之心,看他的模样,甚至还有些以芥川的痛苦为乐。 “现在收回刚才那句话还有机会哦,你是看惯了别人脸色的人,应该知道我现在很生气吧?我真的很生气,我的小黑眼睛。” “不,不会收回去的,在下也不明白您究竟在生气什么……您真的,真的就那么讨厌我吗?” 每天对我言语贬低,或是每天打到我根本没有力气爬起来,这些我都可以认为是你的教学方式,都可以认为是我自己还不够强,可是如今,已经连我做出自己抉择的权力都不给了吗?隐忍和受难都可以是性格或者命运的一部分,可是如果把一个人做抉择的权力都剥夺了,那这个人还能有什么性格可言呢?不就是一具僵尸而已了吗? 我可以做先生忠诚的下属,可是永远不可能做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这是对我人格的侮辱,对我这个人存在意义的否定。 这样想着,芥川龙之介觉得他现在真切地感受到了太宰治对自己的感情。 他认为太宰治真的讨厌自己讨厌到了骨子里,甚至有些把他给物化了。 他很讨厌这种被物化的感觉。于是他准备死也不收回想和中原中也在一起这句话。 真的就那么讨厌我吗?这个问题钻骨剜心似的刺进太宰治的大脑和灵魂。 讨厌芥川吗?怎么可能。他什么都知道,无论是芥川努力的姿态,还是那单纯的好胜心,还是受伤后坚强的神情,他全都知道。芥川为了他的一句认同,从进入港口黑手党开始到现在从没有懈怠过一分一秒,就算犯了错,事后也愿苦愿挨,从来没有做过任何职责和追求以外的事情。他教了芥川这么久,深知芥川的一切苦难和委屈,扪心自问,他怎么可能讨厌芥川呢? 在看到芥川龙之介的时候,太宰治会觉得,原来生命中还可以有别的一些东西值得去期待,值得去争取,值得去想念。芥川龙之介那鲜活的、充满真情实意的崇敬目光,强烈又动人,让他再次看到了一个流着干净之血的生命体在眼前活跃运作,让他感受到了多年未有的生活的乐趣与未知性。 拥有无限可能性的芥川。拥有不亚于自己的孤独的芥川。拥有未知性与征服性的芥川。 他难得有了什么非得到不可的追求。可如今,这份追求马上就要葬送在自己手上了,也马上会离自己远去。他藏得太深,而芥川又懂得太慢,哪怕一次也没去深入理解过他。 -- 第20页 不过归根到底,芥川之所以不能理解他,完全是他自己一手造就的。是他自作自受吧。其实他也早就明白,可是依然要嘴硬。 冰冷的月光顺着太宰治的额发滑到下巴尖。太宰治又重新挂上了那张令人生畏的笑脸。 他嘴唇翕合,谈吐之间一边吞咽一边呼出不知其味的液流。 “是啊,我就是这么讨厌你。你有什么资格追求幸福?你为什么会认为自己是有权力选择未来的人?明明是个什么也做不好的蠢货,连小学学历都没有。你一无所有,居然在我面前说出要和别人在一起了这种话,你自己都不觉得羞耻吗?你觉得自己配得上中原中也吗? 劝你还是收回那句话,打消这个念头,因为你没有资格。明明什么也不是还总摆着一张清高的脸,觉得可以自己做主,觉得可以不听我的话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副丑态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讨厌你。 真的,真的,芥川,比真相还真的……我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要讨厌你。” 第10章 樋口一叶 芥川龙之介没有回话,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太宰治的手没有按那么重了,于是他一言不发地挣脱了太宰治。 “生气了吗?想哭是吗?” 芥川龙之介没有回答他。 他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芥川露出过这种眼神。不是被打得身体痛时的,不是被周围的人孤立时的,也不是努力求他认同时的。这眼神比之更加苍白,更加令人感到悲哀。透过芥川龙之介的双眼,他似乎可以看见一座凄凉崩塌的贫民废墟,还可以听见掺揉着雨声的血液流淌声音,甚至可以由此回忆起了他和芥川龙之介初遇的那一天。 那一天也是月光皎练,只有他们两个人在月光之下,没有任何人打扰他们。 从初遇开始,他们独自相处的时光何其多,他们可以互相坦白的机会何其频繁,港口黑手党里没有任何一个人和太宰治的单独相处时间比芥川多,可是他们居然一次也没有好好相处过。如果可以,如果可以,他也希望能回到初遇的那一天。那一天,芥川龙之介如花般微笑,交付终生般搭上他的手掌,没有任何人可以打扰他们,没有任何人可以介入他们之间。 灵魂的诉泣,钻石的冤埋,宿命的可惜。 “这就要走了吗?”太宰治没有伸出手抓住他,但还是开口问了。 芥川龙之介还是什么话也没有说,已然决定离去,其背影投身融入无垠的黑夜。 “然后呢?回到你的太阳的身边?你现在要去找他?”太宰治用仿佛是朋友之间开玩笑的语气说着。分明是悲愤的内容,他却用调笑的态度去付诸于口,显得那么不协调,诡异又心酸,让人莫名想哭泣。 于是芥川龙之介在这时回头看了看太宰治。 太宰治那藏不住的复杂眸光在闪跃。 头顶上的月光角度适当地投来,令太宰治上一秒还意气风发的眼神现在备显凄凄清清,如同夜晚飞舞的夜光虫一般流漾。太宰治确实是个很俊美的男人,其修长的眼睫如秋空中的斜飞雁影。可是他的俊美并不能带给人温暖,不能让人觉得心安,并不属于能给人留下可靠印象的类型,甚至会让人觉得很危险。 月光没有映射到他的当儿,他那凝视着芥川龙之介的神态仿佛平添悲凉。 芥川龙之介第一次觉得太宰治的神态有点悲凉。 太宰先生是不是在想什么?这又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会为失去我而感到悲凉?他并不喜欢我,不是吗?芥川龙之介不明白。 “说点什么啊,部下。”太宰治摊手苦笑。 芥川龙之介没有再回过头,叶粒翻飞拦风乱奏只用片刻就活埋了太宰治咬牙切齿的呢喃。或许并非是声响大小差别之分使他的话语消弭了,只是呼唤之声注定不该在此刻吹响。太宰治恍惚领悟到自己居然在干这种蠢事,眼睁骨栗,于是停止了一切言语,站在那里看着芥川龙之介的背影不再移动。 他再没有像刚才那样叫他,却也没有再没有停下凝视他背影的目光。就如他这几天孤独入骨地在嬉笑之群中等待芥川回来的消息那样。 这次的事件便如此告罄。芥川龙之介没有得到太宰治的好脸色,太宰治也没有得到芥川龙之介的好态度。 没过多少天,芥川龙之介便开始计划往港口黑手党大楼的外面搬了。 他以前住所就在组织的大楼内部,一来是他不想多在起居上花钱,二来是这样可以方便太宰治随叫随到。后者是绝大部分的原因。他住在这里就是为了随时回应太宰治的传唤,可以离太宰治更加近一些。如今,他觉得自己和太宰治已经闹翻,后者讨厌自己入骨,那实在是没必要在这里。住在大楼外面的妹妹芥川银十月半年都等不到他回家,估计也有些想他了。 这日,芥川龙之介正在整理最后的行李,便听见一阵低沉的叩门声响了起来。 他下意识以为是太宰治,毕竟能主动来找他的只有太宰治和中原中也,而中原中也并不知道他的住所在哪儿。可下一秒他就否认了这个猜测。这不是太宰治的气息。 “是芥川龙之介先生吗?” 从门外传来的询问音色来自于一名陌生女性,芥川龙之介思忖片刻后选择了应答。 “是。” -- 第21页 “请问我可以进来吗?” “不用了。” 他能感觉出来者没有恶意。他浸泡在嫌弃的言语与杀气满溢的气场中成长至今,深知一个人如果抱有那种情绪,会散发出怎样令人反胃的气味,他嗅了十多年,谙熟入髓。不过没有恶意归没有恶意,他并不会轻易让人进来自己的住所,所以选择了自己走出去。 门外的女子还在思考不用了是什么意思,两眼一抬,看见的就是突然开门站在她面前的芥川龙之介。 她下意识地吸了一口气,方才还端庄的样子马上乱了套。 “抱歉,我不知道您……” “不打紧。有何贵干?” “初次见面,我叫樋口一叶,是最近才进入港口黑手党的成员。”樋口一叶先报出自己的身份,“这里有一封指明给您的信。是组织内部的人给您的,不是什么可疑人。” 居然会有人给他写信,好生奇怪。且不说写信这种行为需要的关系亲密程度,现在不是已经开始普遍手机传讯了吗?芥川龙之介感到了一种深深的违和感。 “为什么不直接发手机短信?” “对方好像没有您的联系方式。” 那就排除太宰治和中原中也了。从“他”这一称呼中可以判断写信人是一位男性。按理来说关系好到可能给他写信的人,只会有太宰治和中原中也两个,虽然太宰治给他写信几乎是不可能的,可如果发生了这种事也不至于不能接受。 他没有怀疑这个叫樋口一叶的女子。相反的,他还有些觉得樋口一叶身为港口黑手党的人是否太容易被看清,身心都没有任何一点在黑暗中滚爬过的痕迹。她看上去并不适合来这种地方。 不过芥川龙之介没有对这位陌生人多说什么。 他伸手接过了信,低头打量着瓷白色的信封。 樋口一叶站在原处不动,静静看着低头垂目的芥川龙之介。 她几乎是本能地开始双颊飞霞。 正处于日常状态中的芥川龙之介消去了大半部分戾气,五官带来的观感更多是清高冷淡,不会让人心生畏惧。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的他把此刻的愁思苦虑都撮在眉尖,鼻梁山根上方便如此随着他的思想运动蹙出一个轻轻探头的肉结。那双小巧单薄的嘴唇宛如柔美的水蛭环节,鼻梁的线条也十分玲珑笔直,使得他的鼻影色泽更加夺目一样的洁净整齐了。 樋口一叶被这样的男子深深吸住了目光,一刻也不想挪开这双打量他的眼。她一生颠颠刺刺的见了各类传奇人物也算万千,可像这种孤芳萦独式的好看还是稀罕不曾见。 她有些害怕芥川龙之介会突然抬起眼,有些怕被人看见自己这副狼狈尴尬的模样。可是等她一阵眼花撩乱心口难言的心跳加速后,芥川龙之介只将信工整放进衣袋,给了她一句“无他事的话请回吧”,如此地早早打断了她这幼稚可笑的忽然开始的自想恋爱。 樋口一叶呆在门口,空咽冷气,既为芥川龙之介的气息感到回味,又为自己遽然陷入心动而不敢置信。 芥川龙之介轻轻垂下眉睫,漂亮又安静地游移眼神,于是她凝视耽耽,付入沉沦。 这时开始,樋口一叶就已经在心里决定一辈子忠于芥川龙之介,以后要和他一起共事,要努力工作以配得上待在他身边,为他献出忠诚与灵魂。哪怕为了保护他而死,也无碍。 樋口一叶沉浸于思索,一个转身撞上了不知何时出现的太宰治。 她吓得向后踉跄两步,立稳之后朝太宰治恭敬地行了一个礼。 “好看吗?”太宰治问道。 樋口一叶鞠躬的姿势僵在了原地。这一声询问过于冰冷,甚至藏着怒意,让她全身掠过一道痉挛。她抬起头,只见面前的男人神色阴沉,气场极具危险感,好像只要一被刺激就会马上掏出枪来把她给毙了。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把杀气和愤怒写在了脸上,此刻正自上而下俯视着不知所措的他。 “芥川好看吗?”他继续逼问着。 樋口一叶肯定自己没有做过什么得罪他的事情。究竟是什么让这个男人气到如此地步?她对太宰治的名声早有耳闻,这是个劣迹斑斑的男人,参与的犯罪事件不计其数,在整个港口黑手党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而她身为一个刚进来不久的小卒,何曾见过这等位高权重的人物摆出如此阴沉隐忍的愤怒脸色?她做错什么了吗? “我……” “给他写信的人是谁?中也君吗?” “不是。” “那还真是奇怪了,原来他比我想得还要受欢迎吗?居然不止一个人想要勾搭他?” “保守委托人的隐私是我的任务,请先生不要为难我。” “这样啊,那还真是没办法。” 太宰治一秒变脸,瞬间笑眯了眼睛,做出夸张的挠头模样,刚才的危险气场似乎都是樋口一叶的幻觉。他单手插兜,好似闲散不经意,却硬是让樋口一叶感受到了被拿枪抵着喉咙的逼迫感。 “哎,我实在猜不出除了中也君外,还会有谁主动来结识他。我猜猜,是男性吧?这可真是苦恼。如果又是一个像蛞蝓一样黏着他不放的男人,我会很生气的,这位……”他手托下巴,做思忖状,“樋口小姐?” “是。” “芥川还很小,连成年线都没有过,可以拜托你不要乱搭线吗?你知道的,小孩子很容易被拐骗。” -- 第22页 “可是我并没有……” “那就这样吧。”他没有让樋口一叶把话说完整,“你懂得这个道理就可以了。希望你在港口黑手党过得愉快,有机会再见啦,小姐。” 太宰治夸张地挥舞着手臂,好像告别得十分雀跃,那好样子把樋口一叶吓得不轻,赶紧撒腿跑了。 她不能理解太宰治为何会突然问自己这些问题。据传闻,太宰治对芥川龙之介可是拳打脚踢,虐待式的教育,好多人都说芥川龙之介平时把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就是为了遮掩被太宰治打出来的伤口,甚至还有些被子弹打穿的伤痕。可见不止是拳头,子弹头也是给芥川天天喂。 刚才她亲眼见证了太宰治对芥川那可怕的占有欲,这实在令她想不通,他不该是把芥川当破抹布一样随便甩开吗?现在只是别人给芥川写信,他都气得好像自家老婆被别人揩油了一样,莫名让人觉得恐惧,觉得恶心。 樋口一叶对太宰治的印象奇差。 她觉得,如果芥川龙之介是被太宰治每天打骂着,还被他这样自私地监督管控,那真的是太可怜了。 -------------------- 作者有话要说: GB。芥川在本文中是万年右,不会有反攻的情节出现,就算感情线是和女孩子,他也是右位,咳咳(憨憨抱头) 第11章 凛冬来信 “致正在思索这封信来路的芥川龙之介先生: 我很抱歉,其实这些文字根本不需要任何来路。这些由我写下来寄给你的文字没有居心,也没有主人,没有危险性。我知道你是个很警惕的人,眼里总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看着让人退却,却也让人被吸引。我不是什么可疑人,只是我的身份实在没必要在你心中留下印象,因为我本也不打算让我的身份被你记下。 我不知道你会在哪里,你也不会知道我身在何方。或许有些许总是巧合相逢的缘分,却没有延续缘分的理由与资本。所以在动笔写给你之前,我一度怀疑这么做的正确性。你和我是两路人,两条平行线不会相交,就算迈出主动结识的第一步,最后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我明白这一点,并深信不疑。 为什么明知如此还要迈出这一步?可能是因为我本人也在改变吧。随着年龄越来越增长,我发现那些越是老套的道理越是能受得住时间和历史的考验,那些越觉得幼稚可笑的回忆越是能证明我们曾天真无虑过的证据。 啊,不知不觉间我都写了些什么奇怪的东西……我不想在纸张上大幅度地涂抹修改,所以前面这些话没有划去。请原谅。 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无法忘记。 你的眼睛很特别,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要黑,是十分纯粹且富有张力的颜色,漂亮到无法形容,让我难忘。你的眼里没有喜悦,也没有愤怒,没有幸福,也没有悲痛,只是纯粹的黑颜色,令我想起中国的一则成语典故。 你听说过“画龙点睛”吗? 画笔下的龙本来只是一堆颜料和线条,尽管漂亮却没有灵魂,后来龙被点上了眼睛,于是它从画中飞跃出来,去往那无边无际的天穹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很巧的是,你的名字中就有“龙”这个字,所以我总会将你和这个故事联想在一起。 每每想到这个故事,每每想到你,我都会想,如果在你的眼睛里加入人情世故的色调,你是不是也会从画里活过来,飞去没有任何人知道的远方,再也不会回来? 这让我感到有一些难过。请原谅。 抱着想要结识拥有这样一双黑眼睛的你的想法,我找到一位可靠的小姐寄信给你。如若这样的举动没有打扰到你的生活,那我表示荣幸。 凛冬已至,肌沁意凉,望你保重身体,切勿生恙。 关于你的记忆,每在我脑海中浮现一次,就会将我杀死一次。 要我心喜,也要我叹惜。要我庆幸,还要我割弃。 我于是心思焦虑,于是不知所措,于是寝食难安。 或许解铃还须系铃人,和你本人交流能让我好起来,让我的生活回归正轨,让我从这样折磨人的状态中脱身。感谢你能和我相遇,我感到非常幸运,非常想与你结识。 再会。” 芥川龙之介在冷风中确切感觉到了已经是凛冬时节。正如信中所说。 若是他现在身在城镇小道上,应该能看见所有人家的窗边或者天台前伫立的树树花花已全部凋谢,只剩下一地苍白,在袅袅的夕晖中呈现出脆弱的色感。枝芽树干在风雪中噤若寒蝉,寒凉的阳光擦过枝隙杆缝间流注下了低语呢喃,缄默地没入风路过时留下的孤寂。 能听见莺声或者蝉鸣的季节已经消失了,只剩下渐渐老下的落叶残花。其飘落的声响慢慢泯灭在横滨市的某个街头,也不知道又会在何处再次奏鸣。半掩住的楼房内传来说不上名字的余香,是晚饭的香味,是昨晚残留的美梦的感觉,抑或只是人间灯火带来的幻象。被夕阳染成彤红的地平线与街道尽头在彼岸相拥,形成一道在云烟里若隐若现的波。波上袅袅迎着外面空翠的寒山,寒山悄悄亲吻昨夜哭成烟灰的雪,雪溘然散去时似乎跨过山山水水来到这里寻找着谁。 他陷入了沉默枯坐,没有对信的内容做任何表态。 他不会被吸引得非知道寄信人是谁不可,不会被感动到泪眼婆娑,但他也不会内心毫无波澜。樋口一叶不愿意告诉自己寄信人是谁,他无法给予回复,也不太想做出写书信这种事,所以他阅读完后决定把信重归原样。 -- 第23页 他规整地折叠好了信,重新装入信封,然后在信沿处抹上两层透明的胶,手指轻捻信封,来回按压几次信沿处,将其封口。最后,他把信放在了一个只有他自己能找得到的小角落里。 芥川龙之介把自己泡在了刚才翻阅信张间流溢出来的温和气息之中。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如果是中原中也给自己写的就好了,这样的话,他也不会现在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赞美与热情而无措,不会因为这来自陌生人的倾诉而困惑不已。 他有一些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譬如,这个人为何不断说“请原谅”?为什么请求他这种无权影响别人的组织底层走狗?很明显,他不会轻而易举就被一封信感动,也不可能被一些文字简简单单摸到灵魂,只不过是不至于会讨厌这种举动罢了。但也仅限于不讨厌。 究竟会是谁写的呢?他已经完全排除太宰治和中原中也了。 芥川龙之介望着窗外,陷入了起起伏伏的思潮之中。 一道特属于凛冬之间的寒流默默在市内无形延伸。只剩下最后一家咖啡店灯火尤微,照亮了阴暗的长街。 --------------------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应该是黑时mimic相关的那段时期,不是很确定原作中这一段时期是否为冬天,这里剧情需要,所以我设置成冬天了XDD 第12章 狗咬狗 “芥川龙之介先生: 我之前听别人称呼你“那个孩子”,当时我也默认了,现在看来,虽然我不清楚你的具体年龄,但是你应该不算小孩子了。 我有些怀念自己的童年。那是一段并不坎坷的过去,对比你的童年来说,可能我算是幸福无比的吧。正常长大,正常上学。说起来,加入港口黑手党也并不是非得这样不可的选择,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倒是希望自己从来没有加入过。 你呢?你是非得加入不可吗?如果非得加入不可的理由消失了,你还会继续待在这里吗?你在这个组织里面有信任的人吗?就算我现在就退出,我也不会有任何犹豫,不会有人能把我拦下。但是……如果,这个时候,这个时间点,就在这一行,在“不会有人能把我拦下”这一句的后面,又添上“除了你”三个字,会不会显得刻意煽情? 如果你还在这里,那就会把我的心也一起留下。 如果你也离开了,那我会一直在寻找你的路上行走。 如果你还没有想好答案,那我或许会静待答案出现的那一天。 我说得或许不够优美,还请你别因此皱起眉。刻意煽情造作鼓吹,是因为奉献给你奉献得浅显而轻微。” 太宰治被委托了一个新任务,内容大概是党内的资金运转出现了一些问题,已经被证实是内鬼在作祟,需要他找出嫌犯并把流出去的资金全部讨要回来。他不费吹灰之力把任务解决了,比预计得要早上许多,一个人站坐在原地找不到事情做。他啜了口茶水,在空闲中备感到时光蹉跎带来的伤感,不免得多了些消极厌世的情绪。他渐渐意识到了港口黑手党干部这个位置很无聊的事实。 从没有出现过任何有新意和激起他生存欲望的东西。就连这些需要抓捕的人,都近在眼前,只要找个机会揭穿对方内鬼的真面目,然后伸一伸手就可以完成任务了,接下来就是漫长的无所事事。 这时,芥川龙之介的身影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于是他的心变得柔软了。芥川龙之介的声音让他的横膈膜几近悲情地震颤了起来,连带着把他的情绪都导引住了。他真的好想快点回去看看芥川正在做什么,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恨不得长出一双翅膀出来。他有些想看芥川横眉瞪眼的表情了,凶凶的,还有些可怜,远比压抑的任务和闷苦的现实生活美好得多。 中原中也张扬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了。 “在那里坐着没事情干,是打算活生生饿死得了,对吧?”见太宰治看了过来,中原中也笑着对旁边跟随的人大声地说了一句悄悄话,“这人每天都这样插着兜闲逛,拿的钱还不少,芥川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人。” “什么意思?芥川最讨厌哪种人?”他自动无视了前面的话,对着最后半句紧紧追问不放。 中原中也得意洋洋地看着他:“你和芥川的距离那么近,竟然还不知道他的喜好吗?” 太宰治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龙之介不喜欢德不配位的有钱人。” “哈哈。” “他是从贫民窟出生的,我也是在贫民窟长大,所以他对我的好感多于对你的,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底层人民之间的心心相惜,珍惜彼此善待彼此,像你这种人怎么会理解。” “所以呢?你就是来对我炫耀的吗?” “难道不是吗?”中原中也对着他哼出一声冷笑,“上次芥川对我说,他想离开你,去自学考证,做一位为平民百姓谋福利、为人民服务的官员。这是他的理想。我表示大力支持,只是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呢?” “你表示支持他?”太宰治的脸色越来越差,“他才多大,说点不成熟的戏言,你就放任他去,让他走上歪路?看来最近他和你混在一起确实是学坏了,我已经不会再袖手旁观下去了。” “就算他确实还小,那也已经到了早该独立的年龄了,你以为你是他的谁?控制欲也该有个度吧。” -- 第24页 “我是他的负责人。”太宰治露出了一个欠揍的笑容,“对他了解,对他负责,就是我的职责。和你不一样,你是负责让他的生活不至于那么单调,终究只是一道装饰的颜色,必要时涂掉就行了,而我负责的就是他的一切,包括你能不能继续和他相处,也都在我的决定范围内。” 中原中也心知他的挑衅目的,却毫不露出犹豫或者害怕的神色,反而更显兴致盎然:“我觉得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关于芥川的一切,你知道的东西寥寥无几,却对我说什么都知道。你的脸皮厚到了让我瞠目结舌的地步。你不知道他的思想,不支持他的目标,更不打算给他自由。” “给他自由,然后让你们两个谈恋爱?”他咧嘴嘻嘻地回答,“死后去肖想吧。这就是你一直说的平民阶级的友谊吗?让我大开眼界。” “还有更加大开眼界的东西你没有见识过,多的是,你想让我给你具体讲讲?” “悉听尊便。从没被芥川亲口承认过重要性的人,还有哪些见识?我真的很好奇。” “我会全心全意对芥川好的。”中原中也放低了语气说。 “真没想到能从你的口中听到这种话。就算我现在就把芥川叫出来,对着他的脑门开枪,他也会听话地叫着‘太宰先生’,然后跟在我的身后不会离开,你要试一试吗?” “他妈的,你真够恶心,走遍东亚三国最好的精神病院我看都不能救你。” “我就从来没有说过有药能救我。”太宰治心态良好地接受了这一句夸奖。 “滚到一边去,不要挡路,我还有事情做。” “这就放弃对线了?” “时间会证明芥川的结局以及我们之间的胜负,还蛮令人期待的,我也懒得对你说了。” “是啊,确实令人期待,我都想先揍你一顿来冲冲喜了。” 太宰治一边挂着没有温度的笑脸,一边微不可见地咬住了牙关,说出了以笑为饰以狠为刃的话语:“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去找我的小黑眼睛了。没有我,他都不敢先一步吃饭,真让人苦恼,这不是摆明叫我不要离开他半步嘛,唉,他可真是让人不省心。” “真希望你马上去死。” “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太宰治面不改色地站在原地,始终挂着一抹胜券在握的笑容,让中原中也的怒气完全无法消下去。但或许是仅存的理智让中原中也最终放弃了暴力,在那已经挥出来的拳头只离太宰治的面部几厘米之远时,他停顿了下来。 重力引起了力道不小的风流,温热且沉闷,从太宰治的脸颊边有力地冲过,如利刃割破了他的皮肤。血丝从那细薄的切口处颤巍巍滑下,舒徐地在他脸上洇出一道绛绮色泽的痕迹。 “庆幸吧。你捡回了一条命。” 中原中也收回了拳头,斜眼掠过他脸上那道血流,态度不屑,然后利索地挥手背身。一声冰冷的“走”命下,跟随他的人也全都正装挺腰,随着他的步伐一同踏步离开这里了。几人的鞋底来回敲打柏油路面,掷地有声。 “感激不尽。” 太宰治在原地自言自语地呢喃,始终纹丝不动,甚至在血流下来时都没有眨一下眼睛。他只是笑着盯住中原中也的背影,好似在给其送别。 而中原中也已然隐入地平线的另一头。 他那黑色的身影从背面望过去,仿佛已成为即将蓊郁而至的无垠黑夜。 -------------------- 作者有话要说: 修罗场。 侧面反映出了很多东西。 第13章 狗在叫 属于这个季节的雪雨,骤然地以凄寒细碎的姿态倾下。风雨切断了方才空中那片縠皱飘飘的白云,柔肠九曲地唱尽云下人间的那一次次花谢花去,又在花下的余香软尘中渗入地面上朽臭的泥沼里,在消融后又再次在繁华落尽的这个季节循环降临。 樋口一叶站在门口等待着芥川龙之介,后者这次没有自己走出来,轻轻叫道:“进来吧。” 她打开了门。 只见芥川龙之介坐在窗前,静静地望着窗外的雪雨。 经过这几日,樋口一叶发现他是个比较内向的人,传闻中也是如此,都说黑眼睛的龙之介不善言辞,永远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既然如此,他应该会喜欢一个人默默地观望雨雪花月吧。 “今天也是来送信的吗?”芥川龙之介回过头来看她。 她点头,一不小心就和他四目相接。 芥川龙之介回首抬眸之间迎上了室内玻璃灯窗照来的暖色调光,眼中不免亮出几颗跟随灯光角度变换深浅的晖火。可是他的神态却和这种暖色调画面搭不上边,他眼神是那样深情而悲伤,看着他的眼睛,樋口一叶觉得自己处在一个空无一人的宽大黑屋里面,玻璃嗫嚅和人类踏步皆是那么轻飘又刺耳,世界空无一物,而自己则是构成世界如此虚无的虚无体。 于是她也莫名随着他一起感到悲伤虚无起来。 “您不开心吗?” “和你无关。” “十分抱歉……” “但是,”他忽然给出一个转着,嘴角微不可见地上翘,“你也辛苦了。” 樋口一叶受宠若惊地看着他,愣在原地几乎忘记了呼吸。 “之前,在下雨的一个夏天,我站在窗边看着雨,遇到了一位侦探。在下与他约定了一起活到最后,实现各自的目标。在他的激励之下,在下最近已经找到了正确的道路与理想,并打算从现在开始认真求学……”芥川龙之介收回了微笑,继续看向窗外,极其低声地咕哝着,与其说他在和她说话,不如说他在自言自语,“所以现在一看见雨,我就会想起那个人。分明是悲伤和闷苦的雨,却……” -- 第25页 虽然那抹微笑只是一闪而过,樋口一叶却确切地捕捉到了那个瞬间。她还没来及看清楚面前这个人的具体神色,就已经被刚才那一幕冲击得昏眩不醒。 正在这时,一个她不想看见的人突然出现在了门口,伸手拦在了她身前:“早上好,樋口小姐,今天能也来找我家的人吗?” 芥川龙之介和樋口一叶皆是一惊,没想到太宰治会突然冒出来。许是樋口并没有把门关上,所以他直接站在这里也没有声响的缘故。 “太宰先生。” “好伤人心啊,你的表情只有惊讶和怀疑。我来找你不是很理所当然的吗?” 老师找学生确实理所当然,但我和你不是之前才吵过架吗?芥川龙之介把这句疑问咽进肚子里,不敢有违逆和反驳,只是低着头保持沉默。他还以为太宰治再也不会和自己有瓜葛了,可是对方现在正站在自己的房间门口,笑得愉悦,仿佛之前所有的矛盾都是幻觉,一切都还如初见那时和谐温和。 “把信放下你就可以走了。”太宰治对樋口一叶下了逐客令,后者不得不从。显然芥川龙之介并不满足这个决定,有樋口在确实可以缓解一些他的尴尬,但他和樋口两个人都不能对太宰治说不。 “不开心吗?”太宰治问了和刚才樋口一叶一样的问题。 芥川没有说话。 “怎么了?可别告诉我你想对我说‘和你无关’。” “您都听见了。” “不可以吗?” “可以……” “那不就对了?做出这种表情,好像我欠了你什么。” 太宰治向他走来,伸手捏住了他的脸,食指与拇指强硬地摁在他下颏线的地方,好像把玩木偶般把他的脸左右摆弄几番,做出打量的模样:“你没有官员相啊。” 芥川尴尬地抿唇沉默。 “听说你想要退出港口黑手党,去做人民官?” 芥川把目光别得更远了。 “你觉得自己适合去做那种工作吗?” “在下的资历和能力确实还不够……” “看来还不至于到不自量力的地步。” “但是在下会为了这个目标而努力。” “非得离开我才行吗?”太宰治终于忍不住问出口了,“我对你不够好吗?我把你的命捡了回来,吃穿住行都给你包了,你就打算把我丢到一边去当官?这就是你对我的报答方式?” 芥川龙之介被问住了。是啊,他欠太宰治的东西确实还很多,不还清这些恩情,如何能心安理得地去追求新目标?犹豫了半晌,他只得放弃继续谈论这个话题,以免把太宰治再刺激到了。他不得不违心地道歉:“在下以后不会再提这些话了,对不起。” 太宰治先是面无表情,保持沉默,而后满足且十分夸张地笑了出来。之前的神态分明可窥见他的恼怒,芥川龙之介几乎以为他就要抬起手打自己了,就像之前训练时一样,可他却不按常理出牌,不给拳头,反给笑容。 芥川龙之介真是完全不懂太宰治想干什么,也不知道他现在是生气还是非常开心,对自己的回答到底满不满意。 “我就说,果然还是个孩子,没有人引导怎么行呢?”太宰治笑够了后停了下来,眼角甚至还有因笑得太夸张而流出来的水滴,“以后不要再提那些东西了,记得多想想我。” “嗯。”芥川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太宰治怎么突然满口好话,是不是在布置着什么陷阱? “又来了,这种怀疑我的表情。这样很伤我的心。”太宰治在他还处于疑惑的时候,悄悄将手放在他的肩头,“你很伤我的心。真的。” “可是……” “可是什么?” “没什么。” 可是,你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讨厌我,既然如此厌恶我,又怎么会因为我而感到伤心呢?这不是自我矛盾吗?芥川龙之介犹豫了一会儿,选择了把话语咽下去,没有说出口。他觉得自己和太宰治的亲密程度太低,这种话不太适合开口。 想确定自己的地位,并且隐隐感觉到自己拥有地位,却又被如此僵硬的关系所阻隔,于是最终余下的只有钝痛的沉默。沉默偶尔被雨滴爬下窗壁的声响打破,它急促有力地落在玻璃壁上,又以尾巴为重心垂直而下往地面坠落,好似在进行一场不存在挽救的溺毙。此时的他还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 之后芥川龙之介半途接了一回太宰治的班。原本是太宰治的任务,但不知是什么原因,非得要推给芥川龙之介。芥川的资源本来就少之又少,虽然他心中疑惑,但既然天降做业绩的机会,也还是心甘情愿地接下了。 出发之后,与他一同行动的队友忽然开口说:“您果然和传闻中一样。” 芥川沉默了。传闻吗?那就不用问了,多半就是那些说他脾气臭性格冷的,或者说他是靠卖屁/股上位的。 昨天他走在路上,有人在背后骂他是做了变性手术的娼/妓。原因是中原中也为了他批评了几位女成员。这股风波还没有被消下去,反而在背后辱骂毁谤他的人越来越多了。 “或许您可以从中审视到自己被人恶意对待的原因。”对方说,“美丽就是原罪。” 芥川龙之介不可避免地被这句话引起了情绪涟漪,先前他只是斜着眼看对方,这次却因惊讶转过脸去。 -- 第26页 就在他看向对方的一瞬间,一声枪响刺破天心。废址区中掷出了一阵洪亮的回音。在芥川龙之介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对方又朝自己右手臂的位置射了一枪。这是个很明智的抉择,因为芥川龙之介是个肉眼可见的右撇子。 芥川龙之介僵硬地移动着自己的右臂,努力地运动手指关节骨,在各种微妙的痛觉或酸楚叠加并得以显示时,他终于紧紧地用右手握起了拳。同时那从弹孔中满溢出来的血也顺流而下,渗进了他的拳缝。他用左手捂住了自己中弹的侧腹位置。 “你想做什么?”这个人居然知道罗生门还无法防御子弹。 “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如传闻中那样,靠卖屁/股得好处。” 芥川龙之介失去重心般跪在了冰凉的地面上,喘息片刻后,用憎恨至极的目光瞪着开枪的人。 “如果不是你干了这种事,流言怎么会传出来?”对方质问说,“你一定是做了什么,才会让大家都这么议论你吧。既然是真的,而且又不会怀孕,那么让我试一试有什么不可以呢?本来就是个娼/妓了,再多卖一次身,又不会出什么大事情。来,我看看你这个外套该怎么脱……” 杀人的冲动在芥川龙之介的心中沸腾。 他的身体满是弹孔,或愈合或还隐约可见一些痕迹,只是因为这些都来自太宰治,所以他无权有怨言。可如今居然中了这种小人的弹,难道真的是他弱小吗?太宰治对他的鞭策和唾弃,其实都是他应得的?不……受害者真的一定得有罪才可以吗?芥川龙之介无奈地笑了。 他现在呼吸十分困难,只是他在用尽全力不让自己此刻的状态表露出来,自尊不允许。既然要死,那就死得体面一些吧。 “杀了我吧。”他收回了刚才那种憎恶的可怕表情,回归了平静冷淡的神色,只能从他那黑曜般的瞳仁里可看出他不服的逆反情绪。 “为什么不可以先奸后杀呢?哇,近距离一看,你的皮肤真的比女孩子还要白……是因为几乎没有晒过太阳吗?这手感简直是太了不得了……” 该死,恶心的东西,狗操的玩意! 芥川龙之介还从来没有这样骂过人,此刻却咬着牙根开口大骂道。一阵唾骂后,他呼吸困难,接连咳嗽,苹果肌像破碎的彗星尾巴一般上下抽搐。或许是疼痛,抑或只是虚无。最后消弭在涵盖了无数死亡的宇宙中。他的手僵直着垂在身侧,手指甲因过度用力摁按而弯出变形,形成了月牙印并轻轻嵌入掌心。 如果最后的下场是被强/奸再抛尸,那他宁愿现在就自尽。但是他已经尝试发动罗生门自杀了,无果。罗生门的潜意识是在保护他的,他无法使用罗生门伤害自己。他备觉讽刺。 这是太宰治给他的衣服,他因太宰治给的任务而面临死亡,也因太宰治的这件外套无法直接去死,只能承受接下来的折磨。或许这就是命吧。 在对方的手向他伸来之前,他睁开眼睛打算看这世间最后一眼。 然而,在对方的手伸进他衣物的那个瞬间,一道火红色的光闪过。随后,一股隐隐约约的硝烟味从对方身上的弹孔处散发出来。弹孔。这位打算对他进行猥/亵的队友,在一声砰然响起的枪弹飞掠中倒下。 芥川龙之介看着他背上正不停溢出血液的弹孔,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见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抬起头,几乎是胆怯地仰视着这个向他走来的男人。 “太宰先生……” “别说话。” 太宰治冰冷地说着,对着地上的尸体又开了几枪。他尤嫌不够,随之给□□又上好了子弹,动作行云流水,在芥川惊讶的注视下继续朝着尸体开枪,直到第二轮子弹也用完为止,他才把枪收了回去。就算如此,他那眯眼睥睨的动作依然彰显着他未发泄完的杀意。 对方被打成了马蜂窝。 芥川龙之介自认自己是个杀人如麻且见惯了死亡的人,却被此时的太宰治吓到了。他在太宰治身上看到了自己不曾达到过的残忍。他会杀人,可不会虐待别人。他会付出一切完成任务,为此下无数杀手,可不会侮辱践踏已经没有生命迹象的尸体。他的工作就是战斗,可他不会为了单纯的负面情绪的发泄而按下杀伐的扳机。如今他见识到了。 “吓坏了吧,现在什么都好了。”太宰治放下了枪,“我应该早就教你这些的。” 教会他这些?具体是指什么?是指把一个本来就已经死了的人打成马蜂窝吗?对着尸体一阵宣泄和践踏? 芥川龙之介心头颤悸,盯着太宰治,后者径直向他走来,没有回应他的眼神,只是突然地把他抱在了怀里。太宰治那弧度温和的发际,以及鬓角描划出的顺畅线条,显得那样温和柔情,几乎到了让芥川龙之介恐惧的程度。他们从来没有拥抱过,甚至从来没有这么挨近过彼此。 物理上的拉近瞬间变幻成意味不明的神圣,一掌可及的距离摇曳着迷矢香一样的浪漫。莫名的暧昧划破雨雪壮澜的天幕并劫光怒下,从头到脚溅了两人一身。 “我……” “别说了。”他又突然把芥川松开,一阵慌忙地扫视着芥川的身体,“他摸到哪里了?有没有对你做什么?受伤了吗?你有没有被……” “完好无恙,太宰先生,只是衣服领口被扯开了,回去之后在下会修补好的。” -- 第27页 太宰治松了一口气,然后用略带颤动的五指掠过芥川的小耳,用温热的手掌去反复摩挲芥川的脸颊,似乎想将掌心中紧握着的某种物体透过肌肤种入芥川正痉挛的皮肉中。这种物体深深嵌入了芥川的皮肉甚至骨髓,有力地浮出堪称来自太古岩石的的神秘火花,送来一种从骨质表层直染到左心房里的温暖。 芥川龙之介被这种突如其来的温暖震慑得无法动弹。 “小黑眼睛……你这样急我,我该拿你怎么办?你不听我的话。你总是这样,分不清谁才是对你好的,你总是分不清。你不懂,你不明白。我满脑子都是你。一想到你会出事,就心痛到仿佛心脏里的血液全都凝结了……” “您说过讨厌我。” “别说话。” “可是……” 众多疑问,在太宰治接下来的倾身一吻中被吞吃殆尽。 “搞清楚谁才是真正关心你的人。”模糊之中,芥川好像听到了太宰治说了这样一句话,但是他不敢确定。因为这句话的语气好似威胁,冰凉又强硬,和此刻太宰治本人温柔的举止大相径庭。 不知道为什么,不论是拥抱还是吻都不能带给芥川甜蜜感,反而让他倍觉陌生。他不是反感,只是不能理解。他皱起眉头,一点也没有接受太宰治的架势。 太宰治明显感觉到了芥川的被动,却并不介意。他将唇压得更紧,噙着芥川呼出的细微气息,悄悄将其裹合并入这个亲吻里,如一朵玫瑰深情地含着一粒正在消散的雪,用毕生来护送其离去。护送走的并不止是那怀抱的温度和冬日的恶寒,还有玫瑰最后一滴流向它的露水与这辈子最后一句关于爱的呢喃。 太宰先生爱我吗?芥川龙之介陷入了僝愁。如果不是爱,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么向敌人泄露我的弱点的人,应该不是太宰先生?可是排除太宰治,不就只剩下中原中也一个可能性了吗?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回去疗伤。”太宰治又重新将受伤的芥川抱入怀里。 他的力道很强势,显然不打算让芥川轻而易举地推开。芥川受了伤,明显感到之前只是隐隐有些的疼痛变为了他一时难以忍受的剧痛,不能使上力气,只能四肢无力地瘫软在太宰治怀里。太宰治的口气带着责备,却也不失些心疼。 芥川不明白太宰治的这些举动,也不明白太宰治究竟如何看待自己。想弄明白太宰治这个人,那必定是他这一辈子也做不到的事情了。一切正如第一天训练时的预感一般。那天他看着太宰治,太宰治却没有看他,于是他预感自己永远也无法了解并且接近太宰治。一切都如这个不幸且令人难过的预感一般。 芥川龙之介迟钝地抬起了头。他能清晰看见太宰治那线条美观的下颏,能看见太宰治侧脸边的层层绷带。而很遗憾的是,他看不见自己背后已经站在那里许久的中原中也。他看不到后者那藏在帽沿阴翳中的无光眼神。 -------------------- 作者有话要说: 好tm狗血。我想把这一整章都删掉,却……唉,大家就当这一段是几个小屁孩在搞青春校园恋爱吧,他们都还不成熟(憨憨抱头 我有些时候用词用语会很调皮,很直男,大家习惯就好了。 第14章 你瞒我瞒 芥川龙之介回到组织后被第一时间转到了医疗所,在太宰治的要求下,他被注射了全麻,现在正静静地沉睡着。樋口一叶自然是不知道的,她只能料到现在芥川应该在医疗所,因此匆忙地赶了过来。 她不是来看望芥川龙之介的,而是打算告诉芥川龙之介一个秘密。她全都听到了。 之前太宰治对她下了逐客令,她突然想到,万一太宰治要求看信的内容怎么办?芥川应该是会乖乖听话的吧。出于万一的考虑,她打算折回去。正是这个决定,让她听到了太宰治在角落里的通话内容。 芥川已经听太宰治的吩咐出去和队友会面了,而太宰治在电话里对那个人说出了芥川的弱点,告诉那个人罗生门目前还不能进行防御,所以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是教他的人,我当然清楚……他怎么可能一瞬间突然开窍了,他就是个傻子,不会突然就能防御的……放心吧,我保证你不会有危险。没错,到时候只要照我之前安排的那样,对他说那些台词就行了,他肯定会又愤怒又感动的……当然你可以擅自加狠一点,我也不介意,能摸到芥川龙之介的身体和脸蛋,你真的赚惨了。” 听到了这些内容的樋口一叶失语驻足,简直不敢置信。但她强制压下了这股震惊,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响,以免被太宰治发现。之后太宰治还给中原中也打了电话,不过她没太听清楚。她把唇抿成一条肉粉色的弯线,身躯因为这些灌入耳朵的惊人话语而摇颤。 她不在乎太宰治打算处理什么任务,也不在乎芥川需要去做什么,但她不敢相信太宰治居然把芥川的皮相来当作达成目的的手段。芥川的清白在他眼里不值一提吗?可以随便对芥川干什么,这种话太宰治居然说得出口,怎么能说得出口啊?如果芥川真的被践踏了,他也觉得无所谓,觉得正合我意? 她千思万想都想不出太宰治会做到这种地步,也不敢确定自己擅自说出去后会有什么下场。之后她便听说太宰治带着重伤的芥川回来了。 -- 第28页 那中原中也呢?为什么没有和他们两个一起回来? “请问这里是芥川龙之介的病室吗?” “您是哪位?” “我是……” “是芥川的送信人。”熟悉的声音从病室内传来。樋口一叶下意识地后退两步,眼神充满了畏惧与踌躇。 “我和这位小姐有话要说。”太宰治对着一头雾水的医生微笑。对方没有察觉气氛的不对,于是点点头便走进了房间,关上了门,把太宰治和樋口一叶单独留在了外面。 “找他有事吗?” “有。” “信已经送了,还有什么别的事?”太宰治抱臂侧倚在门口,神态慵懒,和她的紧张形成鲜明对比,“樋口小姐,你找芥川的次数是不是过多了,不会是打算倒追吧?” 他明显警告与挖苦的话语伤害了她。她知道自己暗恋芥川这件事情很愚蠢,并且无法告诉芥川真相了,只能找太宰治不在的时候才有可能,现在她得想个办法自然地离开这里。 “知道芥川前辈没事我就安心了。失礼了,告辞。” 太宰治没有任何反应,她觉得自己应该可以无事离开了。 然而,在她已经迈出几步之后,太宰治突然叫了她的名字。 “我确认一下,之前我让你离开的时候,你又回来了一次,对吧?” 樋口一叶面色煞白,强作镇定地挺直腰板,犹豫半晌后点下了头,仿佛正在放下一块实心铅般缓慢而艰难。 “你打算告诉芥川,其实这一切都是我的小心机?为了把他和中也君拆散?” “我并没有这个打算。” “芥川被注射了全麻,现在是无法醒过来的,所以他是听不见的,你可以放心对我说你的真实想法。” 言下之意,这些话不会被芥川听见,医生也是太宰治的人,她是没有选择余地的。 “你喜欢芥川。” “我……” “先别急着否认,我这么说肯定有理由。恋爱中的女人是什么样子,我觉得我是非常清楚的。你骗不过我,樋口小姐。” “那是因为芥川前辈他……” “既漂亮又神秘。既有距离感,又会适当和人接近。既让人害怕,又让人觉得被吸引。”太宰治仿佛背文章般把她的心声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随后在她窘迫难堪的眼神注视下扬起下颏,冷笑一声,踏步向她走去。 他每一步都踏得极其缓慢,却也极其用力,只消一个脚步发出的清脆声响,就能如多米诺骨牌般轻轻一击之下让一个人的性命从头到尾地蹦陷至尽。他可以做到。他是黑手党中令人闻之丧胆的干部,无人不闻无人不服,无论处理何事,小到信息搜寻,大到杀人劫货,他都从不给一个多余的眼神,只会淡然一笑,将自己完成任务的事实轻声道来。这种人远比把情绪写在脸上的暴徒可怕,因为后者只是手段见血,前者却是精神斩灭。 在樋口一叶看来,芥川是后者,太宰治便是前者。 太宰治不会对她生恻隐之心。 “我就直说吧,你和芥川是不可能的,小姐。既然你都听到了,那你应该知道我这么做的理由。” 为了将芥川永远留在你的身边。樋口知道。 “只要我还在,你们就不可能。呃,不对,好像我不在你们也不可能。总之就是这么一个事实,希望你能好好接受,加油!”太宰治笑得没心没肺,把手往她肩膀上一落,看上去好似一位教师在鼓励迷茫且胆怯的孩子。 樋口一叶明白太宰治不仅是在警告,还是在威胁。她明白了,明白太宰治为什么这么做,明白了太宰治对芥川的感情。她以前一直天真地以为是师生关系。 她下意识感到反胃,而且是那种想离他远远的那种反胃。 “好好想想吧,小姐,如果你告诉了芥川,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芥川会因此感激你,从而和你在一起吗?” “不会……” “他有可能觉得你是来挑拨离间,然后一怒之下把你杀了。被罗生门捅成马蜂窝的感觉肯定很痛苦吧?你也这么觉得,是吗?” “是的。” “这么猜测好像显得我很恶毒,那就换个角度猜测吧。假如他相信了你,那他又会怎么做?和我绝交,然后孤单一人在港口黑手党生活?你别忘了,他的一切都是我在负责,甚至连衣服都是我买的。没有我,他连衣服都穿不起。怎么,你希望看到他在港口黑手党里面裸奔?口味还挺清奇呀,小姐。” “我……” “我觉得你应该是个挺聪明的人,希望你能明白,无论是和我断开联系,还是与我作对,最后得到的都不会是幸福。就像你想让一家公司倒闭,因为你讨厌,看不爽,你觉得让公司倒闭是正确的,可是你考虑过依赖这家公司吃饭的底层市民吗?也许这家公司确实让你反感,可这也是无数家普通人赖以生存的饭碗,就因为你认为的正义,而让这些人全部流浪街头……我这么比喻,你能明白吗?樋口一叶。” “明白……” 回答这两个字眼时,樋口一叶已经是几乎颓废又无神地跪在他面前,极吃力地低语应答,像梦呓一样有气无力且杂乱又零碎。 “你和芥川不可能。” “请不要再说了……” “离开了我,芥川就只有寂寞。你就这么告诉他真相,他真的会开心吗?他现在对于我是依赖的,是渴望的,而你却要告诉他真相,打破他的一切希望,你真的觉得那些话是他想听见的吗?你到底是想让他幸福,还是想让他痛苦?” -- 第29页 “请不要再说了!这些我都知道,我都知道的,只是……” “你自以为的正义,最后换来的只有破灭和寂寞罢了。如果真的喜欢芥川,就应该让他幸福,不是吗?就这么维持下去不好吗?又会有什么坏结果呢?” 她的肠胃在抽搐,食道与喉口似乎正在被污水淹没,挤涨得十分难受,充满了呕吐与反胃感。这一切都在告诉她,自己被太宰治的话语伤害到了极点,被太宰治的气场威慑到了痛苦不已的地步。 她喜欢芥川龙之介,或许是因初现时他一个美观的侧颜,又或许是一个赏心悦目的抬眼。这种理由是多么肤浅可笑,她自己也明白,所以不敢告诉任何一个人。她自认卑微,也从不为这份卑微找借口,可被太宰治像这般撕烂伤疤般恶狠狠地揭开,还是不免感到悲伤得想流下眼泪来。 “到最后,你在芥川心目中,顶多只能担任一个可信的传话员。他会欣赏你的效率,欣赏你的真诚,这就是你们最好的结局。你连这个结局都不想要的话,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了。” 正如第一次看见芥川时的想法一样,她现在也保持着这个想法没有变。有些怕芥川龙之介突然抬起眼,有些怕被人看见自己这副小女生一样的恋爱模样。除此以外,她其实还有些怕芥川对她总是冰冷的关于任务的夸奖,甚至是嫌恶与批判,连夸奖都算不上。还有些怕芥川对她永远只有浅薄的认识与欣赏,甚至连欣赏都没有,只有一副不能当饭吃的廉价好心肠。 虽然她是愿意的。 不需要别人的询问,她也会回答一切都是她愿意。不需要太宰治的威迫,她也会为芥川的幸福默默奉献一片忠心。不需要芥川龙之介本人的允许,她也会爱下去。 只不过,她受不了如此隐蔽的卑微感情被这么明说出来,还被如此冷淡地讥嘲与踩踏。分明是她藏在内心最深处的念想,太宰治却仿佛不要她活命般狠狠地揭发,让她在羞耻与悲伤中难以呼吸。 “做正确的选择,樋口一叶。” 随着太宰治一声轻叹,她捂住唇,脑内有一瞬间空白,从灵魂深处传来了一阵令人昏眩的声音,于是她扶住冰凉的地面差点呕吐。那阵声音充满神秘的蛊惑与悲情的浪漫,是像一对自杀的情人在用泪水与冷笑互相安慰时发出的声音,神秘,悲情,又绵长。 她的大脑此刻都充满了这种声音的回响,弄得她头晕耳鸣。在半晌的晕响后,这些声音又由模糊渐渐变得清晰,转变成了刚才太宰治说的那些话语。那些话语在她脑内无法离去。于是她抹去了眼角的眼泪,收起了呕吐的姿态。 “我明白了。我会保密的,太宰先生……” 不需要太宰治的威迫,她也会为芥川的幸福默默奉献一片忠心。不需要芥川龙之介本人的允许,她也会爱下去。 -------------------- 作者有话要说: 总得有人当副车。 第15章 森鸥外 太宰治趁芥川龙之介还在沉睡时翻开了他的手机。芥川龙之介连密码都不设置一个,亏他还在思考该从哪个角度揣测密码,现在看来真是多此一举了。不过仔细一想,确实是芥川的作风,清高冷漠的外表下是一颗不会设防的心。 所有人都认为芥川龙之介很会设防,但那只是表面罢了,芥川比谁都容易被贿赂,只需要一个真诚的微笑和一句鼓励就行了。就算芥川可能不会第一时间被感动,也会在日久之下慢慢被攻破心房,简单到不可思议。太宰治明白,以后会利用芥川这种性情的人绝对数不胜数,虽然芥川用心狠手辣的外表武装自己,但这份脆弱一旦被发现,就定会被利用。比如,之前这位突然发来短信的陌生人。 太宰治盯着手机屏幕上“江户川乱步”的备注,黑了脸色。 他毫不犹豫地把江户川乱步所有短信都删除了。他发现芥川和这个人的短信来往不是一般的多,虽然大多数都是这个人打一大堆文字和表情,芥川只会发只言片语,但实在难以想象惜字如金的芥川竟然会逐条回复。太宰治思考片刻后,把江户川乱步拉黑了,勾选了不再接收信息,一气呵成,这才露出了松口气的笑容。 之后芥川龙之介醒来,太宰治还在查看他的手机。 芥川龙之介感到莫名不舒服,病怏怏地问了一句,您在干什么。 太宰治本来想直接说我在查你的聊天记录,顺便来一句理直气壮的不可以吗,但是一听那病态羸弱的喘气声,竟无法开口。他拿着手机的手开始颤抖了起来,但是他很会克制,也很会隐藏,并没有让这个微动作被芥川发现。 如今收手得到的后果太可怕,他什么都不会得到,得不到同情,得不到理解,得不到陪伴,得不到芥川龙之介,甚至连别人的共情都得不到。共情是人类的基础情绪能力之一,譬如一个身世悲惨的暴徒,无论他暴戾到何种程度,人们还是会觉得他身世的悲惨是无法否认的,正是因为人类拥有共情能力,无关立场和善恶,只是一种本能的氛围理解和代入。若是他现在就收手,告诉芥川这一切,告诉芥川自己真实的内心活动,那么自己可能连芥川的共情都得不到,这简直太狼狈了。 他不想最后是这样。就算结局是死亡,也比这些好太多,他宁愿接受死亡,而且是那种为了心爱之物奋斗之后的死亡,总归是凄美又浪漫的。 -- 第30页 如此一想,太宰治便觉得自己没有做错,至少没有错得太离谱,于是心头舒服了很多。 “你的手机中病毒了,我刚刚才发现的,你看看是不是少了什么?” 芥川接过手机,兜兜转转一圈后发现江户川乱步的短信全部不在了,包括中原中也的也不在了,他和中原中也更多是打电话,短信只有那么一点,居然也消失得一干二净。再翻一翻,通讯录里也只有太宰治的电话号码了。他关上了手机,一言不发。 “怎么了?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丢了吗?”太宰治对着他询问。 他给了一个无力的摇头与叹息:“什么也没有。” “那真是太好了。” “嗯。” 他不想对太宰治多说什么,也知道说什么都没有作用,但他不知道的是,为什么自己非得承受这种对待不可?这也是太宰治给他的试炼吗?这种做法能够试炼他的什么?到底是太宰治一片真心而自己无法理解,还是自己一厢情愿而太宰治以其为悦?他以前从来没有被别人善待过,所以他不太懂什么才是真正的善意,原先他以为中原中也那种就是善意,令他有了想接受的想法,可是如今太宰治又说只有他才是真心的,虽然总是伤害,但那只是没有被理解的好罢了。 到底谁才是对的? 芥川从未觉得哪一个问题有如此难以琢磨。 芥川龙之介感到分外疲惫。他散垂乌发,空漠的眼神环向远方,只留给太宰治一个堪称畸零的侧脸。太宰治想叫叫他的名字,然后假装自然地说要不要一起出去玩之类的话,却因为他这个模样而无法说出口来。 太宰治终其一生都未明白为何芥川龙之介会露出这样悲伤又引人惊羡的模样。他终其一生都未遗忘这个时候的芥川龙之介。未遗忘芥川龙之介倚在映射着斑驳白光的雨幕窗前,用有些疲惫又不肯显露的可怜眼神向远方投去的这个瞬间。 这个瞬间的芥川龙之介,深邃的双眼皮因目光垂下而被拉得平整,后又因抬眼的动作重新弯于眼睫之上,线条漂亮得像一轮袖珍月环,整只眼甚至眼皮与眼睑都熠熠生辉。是一双再纯正不过的黑眼睛。珍宝一样的黑颜色。干净到任何东西都揉不进来的黑颜色。俄罗斯诗人笔下那连带骏马一同赞美的黑颜色。惊人的无暇黑颜色在瞳虹色层上慵懒地流溢滴漫,使太宰治看见后为之无端地想要臣服,无端地感到非得手不可。 要是芥川龙之介从未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就好了。明明应该是芥川把他当成生存意义,为了得到他而奋斗,而事实却是他在为了拥有芥川而积思成痨。这简直不合理,令人发笑,又令人难过。难过在于,他明知这是件很可笑的事,还是停不下来,无法在得到之前放弃,否则他会不甘心到死。芥川的一切都那样致命似的有意思,夺魂似的有生命性,从他的人生中脱颖而出,让他倍觉有挑战性。 要是芥川从未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他就不会变成这副模样,不是吗?芥川这个人真的太过分了,一切都是因为芥川。 这时,有人来敲门,说森鸥外找芥川龙之介有事情。无疑,这一声通报起到了缓解气氛的作用,把芥川从诡异的气氛中拉了出来。 芥川龙之介逃命般离开了这里,匆匆丢下一句告辞,极其敷衍。 此刻,芥川龙之介觉得森鸥外简直像是救世主,所以去见他的时候表情明显比较亲和。 “芥川君看样子心情不错。” “见到您的尊颜使在下心生愉悦。” 森鸥外夸张地哈哈两声,看得出来他还蛮受用的。 “听说之前你中了枪,现在身体还好吗?” “除了有些疲惫外并不大碍。” “你最近好像咳嗽又频繁了。” “小病而已。”芥川还有些诧异,但是想到森鸥外是个医生后便觉得也理所当然,便收回了有波澜的神色。 “还是重视比较好,当然了,要不要在乎这个病情是你的选择。” “不,首领有掌握在下生命的权力,如果首领让在下去医治,在下一定从命。” “掌握你生命的权力不是在太宰君的手里吗?”森鸥外别有深意地挑眉,“你对太宰君是绝对忠心吗?你会不会如他爱你那般爱他?” 芥川龙之介沉默着。 森鸥外为什么这么关心他? “实话不瞒,叫你来,就是想看看你。” “首领?” “听说你中弹,我很担心。像你这种成员,当然是拥有的越多越好。千奇百怪的异能多的是,可是光新奇不够,花哨只能拿来讨视觉追求者的欢心。中也君那种又好看又实用的不错,可他又不能发挥全力,况且,全世界也只有一个中原中也,纵观党内,我认为,只有你有可以接他之位的潜能。我很期待你成长的结果。你可以成为仅次于中原中也的小王,甚至是大王。我对这个预言很有信心喔。” “感谢首领。” 芥川龙之介的脸蛋都被夸得涨红了。他从没有被人这么夸过肯定过,更别说这个人还是高高在上的一党之主。 作为一个领导者,森鸥外真的没有任何对不起芥川龙之介的地方。 “芥川君,你觉得太宰喜欢你吗?如果太宰未来要离开这里,你会不会跟着他一起离开?” “在下太愚钝,完全不明白太宰先生的想法。” -- 第31页 “也对,你是单纯型的。”森鸥外手肘搁于桌案,十指交叉,下巴轻轻抵在指上。 “太宰君是那种越喜欢越极端的人,他其实根本不懂好好地去感受这种情感。他觉得自己是老手,能用轻浮和虚伪把一切都解决,所以遇上不能用轻浮解决的真实情爱后,就会非常幼稚非常笨拙。” “首领。” “太宰君可能已经爱上你了。” “首领……” “我一直在找一个可以让你永不离开我党的人,可就算是我也不明白。你觉得这个人选会是谁呢,芥川?” “这……” “嗯?说吧。”森鸥外这才准许他完整地说完一句话。 “可以问一个比较失礼的问题吗?” “请。” “您如此在乎感情上的问题,不会也要说喜欢我吧?” “啊?” 森鸥外那摆成娴熟美观的撑下巴姿势一下子破相了,饶是他也不免表情呆滞了起来。 “虽然这很失礼,但是因为一些事,在下最近很敏感,希望可以得到您的答案。如果真是这样,会很苦恼。如果不是,请当从未说过。” “芥川……对不起……” 森鸥外捧腹大笑,笑声在空荡的办公室里产生了骚气且沙雕的回音。芥川龙之介还是乖乖站着没有动,任他放纵情绪在那里笑了大半天。他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后,他用左手食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桌面,似乎打算用这种音色代替自己还没有笑完的那一部分。 “不错的问题,芥川君,很可爱,我不讨厌,让我仔细思考一下如何回答你吧……嗯,这么说吧,如果你再年轻一点,或者说,如果时光倒退,我们两个人都更加年轻,那么我一定会喜欢上你。” 芥川龙之介得到答案后松了一口气,完全没有发现再年轻一些的话自己可能就只有几岁的这个信息很诡异。他端端正正地敬了一个礼,好像在说谢谢您不喜欢我,真是感激不尽。森鸥外继续压着嗓门哼哼地笑,愉悦溢于言表。 “真舍不得把你交给群众人民。如果能一直待在港口黑手党该多好。”他说。 --------------------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一个立flag的大师。 第16章 走狗 这几天雨下得很大,始终没有停下来过。芥川龙之介从森鸥外的办公室出来后始料未及地淋了一路。妹妹打电话说他没带伞,要出来接他回去。芥川龙之介拒绝了,说自己会快速回来,等等他便可。太宰治打了通电话过来,芥川龙之介没有去接,任手机铃声叫到完全息宁为止。 他已经搬出港口黑手党了。 沿着横滨的海行走,绕过很深很广阔的海岸线,岸边有一排住房,住房对面有一个小山坡道。因为置于海边,正逢下雨,所以潮湿异常,人烟稀少,坡道侧面为了安全挖了一条深沟,垒着石崖。山坡上的松林和银杏树高耸着,枝叶稀疏,不足以把枝头掩盖,其高度和方向迥异,在家户灯火的辉映下浓淡有致。沟很深,有时候小孩子会不小心掉了下去,却也不慌张,在沟下自顾自地玩耍。 芥川龙之介发现沟两侧的石崖是黧铅色,一点也不脏,反而很美观,沟底也铺上了鹅卵石,还能看见很多淘气的小孩在上面写过的歪歪斜斜的字。这黧铅色的背景竟莫名有些像狄更斯某本书中的咖啡馆。他停了下来,盯着那朵石缝里绽开的紫花地丁。 “原来你在这里。” 太宰治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还没有等他来得及回头,太宰治就从后面压了上来,搂住了他的脖子,让他一下子重心失衡,差点掉进沟里。 “怎么出来后没有回去找我?我在那里一直等着。” 芥川龙之介身上的味道十分好闻,拥抱时候他就发现了,只是稍显淡,非要像这样凑近了才能嗅到,无怪乎之前都没有察觉。 “不知道您在等我。” “别说那些借口了,一点也不能让我开心起来。” “不是借口。” “好吧,好吧,不是就不是。” 太宰治把头埋在他颈间。 这样带着清香飘颻的肌肤接触,让他感到仿佛有一种异常优美愉悦的东西,从唇缝中、口齿间、呼吸道里渗到脑髓中来,脑髓里的细胞都开始震动,分泌出象征着幸福的信息提示因素。任何粗心的、不懂爱的人,在接收到这幸福的信息提示后,也会变得如海棠花借助雨露一样深情温柔。 于是他闭上了眼睛,脸上浮现出一丝真挚的微笑:“我们去洗洗头发吧,前面就有理发店,你的头发都被淋成这样了。”说着,他用手捻起芥川龙之介那白色的两缕发尖,慢慢打着转,“长了不少,该修一修了。” 芥川龙之介扭动了那漂亮的脖颈,回头与太宰治撞上目光。太宰治眼中有雪沫一样清洁至极的色泽,灯光的光点在里面跃动,如煎茶杯中于香郁里浮动的乳泡,整个眼神显得那样真情。那样真情。让他不懂。 他麻木地跟在太宰治后面,和他一起走进了理发店。他不太喜欢这些地方,不过比起洗澡还是容易接受的,毕竟洗头不需要把衣服脱光。 当他坐在镜子前时,太宰治端详了他好一会儿,对着理发师说:“保留头发的长度吧。” 芥川龙之介很想插嘴反驳。他喜欢原先的样子,只是大半年没有理发了,所以头发都到了接近披肩的长度,他是想剪回去的,这种长度对他来说行动不太方便。 -- 第32页 “留着吧。”看出了他的不满,太宰治像是哄他一样,咧开嘴现出两排白牙,对他笑着,“很好看,我想多看一段时间。” “会让您觉得好看吗?” “会。” 如果是以前的太宰治,这个时候肯定会说,难看死了,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么难看的人。芥川龙之介都猜得到。 如果是以前的太宰治,定会如此,可现在的太宰治只是一个陷入了流着蛊毒的爱河的可怜人罢了。不管他多么与众不同,不管他多么标新立异,他始终是个心脏用肉做的人。他自己都承认孤独了,证明他完全能够正常地理解孤独这些情绪。所以归根到底,他也只是一个会因害怕失去而痛哭得如阿拉伯胶树的男人而已。 芥川龙之介于这时忽然想起了森鸥外的那些话,于是他第一次觉得,第一次真真正正地察觉到,太宰治可能是真的爱上自己了。 他曾以为太宰治和中原中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但是现在他发现了这两者的共同点。当面临真实情感泄露的时候,当撕下防备与狠辣的面具的时候,当他们因害怕失去他而不得不用温柔来讨好他的时候,他们的眼神全都是一样的悲情且渴求,像是走狗。 莫名的,他觉得以往心中高大无比的太宰治变得像一个指甲盖的大小,无力又卑微,而且是用无数卑劣手段来堆砌主宰者外表的那种卑微。 因为他根本就没有爱上太宰治。 于是芥川龙之介回答:“等您看够了后就剪掉吧。” 太宰治的笑容有一秒僵滞,随后又马上用一如以往的没心没肺掩盖了过去。 他看出来芥川是假装心甘情愿与他接触,其实内心在生他的气,譬如不同意他和中原中也在一起,譬如他删了他手机里除自己有关的一切东西,等等。太宰治已经感觉到了芥川身上的距离感,也明白芥川心里对于他说的话哪些是作戏哪些是胡编是有数的。但是这些太宰治都不在乎。在乎这些有什么用呢?在乎这些能让芥川龙之介回来吗?能让芥川变回初见那天对他唯命是从的那个芥川吗? 太宰治至始至终都盯着他,笑着对他说话,而他的目光从来没有留在太宰治的身上。只是在太宰治让他笑一笑时,他出于形式上的遵命,看着镜子里的太宰治,呆滞地勾了勾唇梢,露出了一个假得要命的微笑。太宰治似乎很满意,笑得双眼都眯成了月牙,然后在芥川龙之介理发结束准备从椅子上起来时抓住了他的手,轻轻裹住了他脉纹纤细的掌心。 太宰治始终没有别开看着芥川龙之介的目光。 最终,这个瞬间便成了芥川龙之介对着镜子里太宰治的影像假笑、太宰治则一个人孤独地看芥川侧脸的模样。 镜子照出了太宰治此刻的笑容,温柔且美观,而芥川龙之介冷淡的脸颊仿若颠倒一样,黯淡无光。理发店暖色调的灯光加深了彼此脸上的阴翳,也使得彼此的具体轮廓看来有些郁散不清,太宰治与他两手相握的那一帧也掩映在了镜身之外,镜子的大小无法照到手的那个位置,只能看到有些贴近的手臂。 往镜面看去,没有人会想到这两个人其实在默默之中十指相扣。没有人会发现在昏黄且反光的玻璃面壁之下有两只一直没有分开的手。没有人会理解太宰治那与这一帧一同定格在了宇宙维度里的心。 这是一位年纪尚轻却孤傲的黑手党才会有的心,其中多有喜爱,但悲伤、不甘心依旧是主要的情感。而这份悲伤与不甘心,以及伴生而来的依赖与孤独,是独属于太宰治一个人的,所以别人永远也无法理解。 当然,这是别人所无法理解的,而太宰治自己将永不理解的一件事就是,无论他的心思多么复杂深邃,无论他把芥川龙之介想得有多么难以拿下,那也只是他永不得坦言的自作多情罢了。 一切都如《红与黑》中所说的那般,爱情创造平等,但不追求平等。 芥川龙之介只会有时爱一爱他,在特定的一些场所和时间对他尊敬,给他营造一种自己得到了芥川的喜爱的错觉。但他已经在迷恋且迷失的路上走得太远,远到好像要走至宇宙太古,延伸到超越时空意义的另一端,再也没有办法回来。要么就继续装作伤害芥川的高姿态,要么就放下架子乞求芥川不要离开。如果再不选择后者,自己就永远无法把芥川留下来了,太宰治明白。 感到已经拥有了芥川。感到拥有他。感到失去他。感到爱他。感到害怕他。感到有时爱他。感到有时害怕他。 我爱上了他。他有时会爱我。 “感谢您的陪伴,在下先回去了。” “不回家吗?” “已经搬出去了,现在和妹妹住在城里。” “好吧。” 这几天芥川心力交瘁,身体和精神上都有损伤,所以一直是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模样,虽然他已经竭力让自己看上去没有问题了,但是身体状况是无论如何也演不过去的。他的呼吸和话语都略显羸弱,如同哼出几声颤抖的呢喃。当他咳嗽的时候,太宰治借口递手帕离他近了一些。 芥川龙之介有一双黑眼睛。 黑发黑瞳,白肤修颈,纤腰凤眼。一切都是最能显示出东方美的模样,丝毫不偏,让人欣羡。 太宰治真的很喜欢他的黑眼睛,只是从来没有说出来。他想说,你这个小笨蛋,但是开口后又是你这个野狗。他想说,我的黑眼睛,但是开口后又是我怎么瞎了眼捡了你。 -- 第33页 他的心狠舌厉可能已经把芥川伤到灵魂里了,就像玛柳特卡当年在荒岛上开的那第四十一枪一般。玛柳特卡并不是对着爱人深情地呼唤“我的蓝眼睛”,而是对着他的心脏开了一枪,让他魂归故里,在他死翘了后才抱着尸体哭着喊我的蓝眼睛,我的蓝眼睛…… 但是不管怎么说,死了的人都活不过来了。 “我的黑眼睛。” “什么?”芥川龙之介疑惑地看着他,没有听清楚。 “没什么,我在叫你小笨蛋。” “喜欢的话就这么叫吧。” 芥川龙之介往家的方向走了。太宰治趁着两人的路线有那么一截同路,就跟在后面与他一起走。 从后面看,芥川层次叠叠的长衣繁褶,折扇般沉静铺在肩头的发尾,皙如白贝的后颈,甚至于那因背光而挂着一片鸦翅色阴翳的背影,也是那么的,那么的,那么的让人感到幸福与悲伤。 太宰治嚼豆蔻一样慢条斯理地嚼着他的背影。百分之六十是诡异的蔻香在每一寸口腔中蓊郁扩散的逸思萦人,百分之三十五是生吃的菌毒顺着流入五脏六腑的祸根,剩下那微乎其微的一小部分是贪香后可能引起的毁灭性的可能。但太宰治如今已顾不上那些了,也早已没有机会去顾及了。 芥川龙之介走在他前面好几步,影子永远在他影子的前方。两人的影子都在越拉越长,可他的影子长度永远追不上芥川龙之介,只是跟在后面追求着与其的碰头。 然而太宰治不知道的是,此后人生的所有时光中,他都将一直在芥川龙之介身后追赶,只为得到芥川龙之介的回头或停留。哪怕只有一秒。 第17章 欲加之罪 “芥川龙之介先生: 昨天晚上我梦见你了。这几天眼皮一直在跳,直觉也告诉我最近会发生很不好的事情。但是一想到以后可以和你成为朋友,我就觉得这些日子值得挺过去。 樋口小姐说你问及了我的地址,想给我寄回信。我承认,听到这句话时我非常心动,真想马上就和你互送信件。但是仔细一想,我并没有什么私人秘密地址,如果告诉你的话你肯定能沿着地址找出我是谁吧,那样的话,我还挺害羞的。 我最近任务比较紧张,不仅没有和人聊天说地的空闲,也不能好好计划一下怎么招待你,所以之前才说等任务完成后才来找你。如果提早被你知道,那下一封信我该怎么措辞比较好呢?想一想那个画面,竟然觉得心跳很快,有点不太好意思。 还是等一等吧。到时候你希望在哪里见面呢?咖啡店?还是酒馆?你应该不会喝酒吧。我个人比较想去书店,一起去看书也不错,我最近有一本很心仪的书想和你分享。 听说你喜欢小林多喜二,我也有幸去拜读了一番,写得确实不错。 晚安。” 芥川龙之介无论怎么也联系不上中原中也。刚开始他还以为是碰上了对方忙碌时期,后来他觉得是中原中也在躲他。有一次他去了中原中也的办公室,对方的下属居然说唯独不见芥川龙之介。他有点疑惑,不明白自己怎么惹中原中也生气了。他是想要关心中原中也的,想去问问他状况如何,却被堵在门外。那就没办法了。 临走之前,他给中原中也打了电话。电话接通了,只可惜中原中也在电话另一头一直没有开口,保持着沉默,芥川只好主动说道:“前辈,在下马上要走了。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情,我想离开本部静一静,所以接了一个太宰先生给的任务,怕您找不到我,特地来想告诉您。再见。” 中原中也在电话另一头犹豫着,保持着这份缄默。事业上的麻烦,他人的议论与揣测,以及芥川和太宰治带给他的打击,让他现在心情遭到了极点。若是普通的生气,他会通过直接挥拳来发泄,简单粗暴,但是真正愤怒到了极点时,彻底的安静反而是更为有力的表现方式。 他彻底安静下来了。静静地思念着心中的黑眼睛。 黄昏时节。废弃建筑。 自从上次的事件过后,芥川龙之介对枪支和过度静谧的宽敞建筑有了一些反感。他能隐隐约约闻到这栋高楼中酒水和蜡油混合在一起的刺鼻味,还有类似于牛皮纸被烧毁后留下的火灰味道,简直忍无可忍。 迅速解决掉守在进门口的小兵后,他见到了这次任务的主要对象,即敌方首领。在这种宽敞的地方,说话是肯定会留下回音的。对方主动打了招呼,声音在宽敞的室内回荡。芥川龙之介看见了对方被背后夕阳斜投射而变体布光的身影,看清楚了对方慢慢扯开衣帽后露出来的脸容,也感觉得到在回音的作用下对方闷笑呼吸时发出来的声息。 芥川龙之介知道自己赢了或者输了都无关紧要,也没有必须打败首领的义务,就算自己现在直接掉头走人,也不会被任何人责怪,所以此时并没有太大的战斗欲。 从建筑的各种墙缝与玻璃窗上渗透过来的夕晖如光膜,罩在芥川龙之介的身周,铅灰色的粉尘慵懒又不休止地在光膜周围聚敛飞散。他伸出手去触碰这些粉尘,让十指都侵入这柔弱又难得的余温。 “阁下就是传说中的黑衣异能者了。”纪德掀开了衣帽,“港口黑手党有史以来最有名的兔爷,我没有记错吧?我说你是兔爷,你不介意吧?” “不需要对陌生人的评价感到介意。” -- 第34页 “好,能屈能伸,不愧是黑手党里面的兔爷,果然不同凡响,真是当兔爷的好料!兔爷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不过是为了生存的权宜之计罢了,现在的日本社会混乱且黑暗,政府无能腐败,只顾着互相检举,偷奸耍滑,人民浑浑噩噩,被当局者的政治手段垄断了思维路线,经济也停滞不前,各类犯罪组织活跃异常,在这种环境下生存下去,可不能光靠武力。阁下能清楚分析出自己的优点,选择了做兔爷,是能理解的。兔爷又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职业,不过卖卖屁股,又不占社会资源,又不伤天害理,还能造福不少人,所以我对芥川兔爷阁下分外佩服,不仅看穿了这一切,还能坦然接受,何等的觉悟啊……芥川兔爷找我是有什么要事吗?” 芥川龙之介在瞬间就出手了,但还未等罗生门的攻击够到对方的身躯,也未等到对方做出反击,他就看见眼前晃过一道光影,整个人都被挡在了一个高大的背影之后。芥川怒上心头,根本没有心思管这个突然出现并挡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谁,只管往前冲,又被来者拦下了。 “他侮辱我!”他指着纪德吼道,“让开!” “此话非真,是你自己说不介意我叫你兔爷的,怎么还反过来背刺说我侮辱呢?看来你还没有学会忍辱负重,还不够冷静。”纪德反驳说。 芥川连敬语都忘了,也吼了回去:“我一辈子都不会忍受这种侮辱!叫我平静地接受这种屈辱,绝不可能!你还挡着干什么?你又是谁?让开!” “兔爷?”赶过来的织田作之助依然没有选择让开,而是发出了疑惑。 芥川涨红了脸,一个字都无法说出来,咬牙切齿地瞪着他,眼睛瞬间就变得水雾水雾的了。 “就是卖屁|眼的男娼|妓。”纪德解释说。 织田作之助使劲拦住了芥川,让他冷静下来,不断解释说我会替你讨回公道的,你千万不要动杀心。芥川在一番宣泄后也渐渐意识到了,织田作之助可能比自己强,他无法阻止织田作之助的拦挡,不得不放弃。他放弃了,任由织田作之助拦着自己,没有再向前跨步。 但是他哭了。 这是他活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当着别人的面掉眼泪。 “为什么要阻止我报这个仇?如果是你被这么辱骂,你还要忍吗?我不是男妓,也从没有卖过身体,从没有主动去讨好过谁,为什么所有人都要这么唾骂我?到底是因为什么?在内一直说我是男妓,对外也说我是这里的男妓,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两个是一路的人,真叫我恶心!一辈子都不要再出现在我的眼前!滚!” --------------------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织 中 太三个人都注定不能成为芥川的选择。 第18章 分手快乐 任务失败了。织田作之助在那之后没有了消息,芥川也只能怀着一腔悲愤回去。事后去向森鸥报告时,森鸥外有些失望地叹了一口长气,但是在芥川以为他要责备自己时,他又只字未说,只是让芥川好好休息,芥川也只能讪讪退去了。此事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不欢而散。包括中原中也那边,芥川也始终没有破除和他的冷战局面。 芥川龙之介本以为就要和中原中也冷战到底了,谁知森鸥外突然又让他们两个一起去出差,原因据森鸥外本人说,是为了让芥川放松心情,不要拘泥于失败。森鸥外关心的话语直接当面传给了太宰治。时时刻刻都守在芥川身边的太宰治心中不悦,后来听说芥川又要和中原中也一起离开,他当即就怒不可遏了。他的怒火肉眼可见。很难相信一向用没心没肺来修饰自己的他会露出这么明显的情绪波动。 太宰治心中放不下这档事。他做了那么多事情,在芥川心里设了那么多局,森鸥外却能用首领的身份把他的努力全部化为崩溃一亏,这算什么?森鸥外这么阻碍他和芥川能有什么好处?为什么非得和他太宰治作对呢? 太宰治拉住了接下命令就马上动身的芥川。 “别走。” “太宰先生……您这样我很为难。” “那如果我说,不要离开,是我真实的心愿呢?” “您知道的,森先生是我们两个人的上司。违背您的心愿让在下很自责,可是违背森先生的话是大不敬。我尊敬自己的职业。” “就因为这种理由吗?”之前那些就什么也不算吗?我以为那些可以一直巩固到最后,结果在一道突如其来的命令面前,居然是这么易碎,这么虚假吗?不……其实他早就知道这些都是虚假的。芥川对他的服从是虚假的,芥川对他的默认也是虚假的,是他装聋作哑罢,只不过他没有想到这个虚假被戳穿得这么迅速且利落,没有任何前兆与缘由。 “太宰先生到底在难过什么?”芥川龙之介用一种看不理解陌生人的目光看着他,“您也有事情做,不是吗?我们各有职责。” 芥川龙之介皱着眉头,用侧身的角度瞥过他一眼,然后踏着不疾不徐的步子离开。太宰治只觉一位身着黑色长服的人影从他模糊的眼界飘过。 他知道,是芥川从他面前离开了。因为穿着他送的黑色外衣,所以芥川的整个身影显得更加黝黑且瘦长。那身影的侧面轻柔美丽,承接着天花板上昏黄的灯晖,厮酿出亮紫色的反光,顺着衣服纹路流到尾端。芥川的削肩膀和脖颈在单薄衣襟反光的映衬下,像是开放出了一簇簇钻石般的碎花。 -- 第35页 他不会这么罢休的,他要去找森鸥外说清楚,让森鸥外不要再试图插足了,这只会让他对港口□□越来越失望,越来越没有归属感。如果在这里只能畏手畏脚地干得不到好处的背地手段,那他还不如现在就拉着芥川离开这个组织算了。 但是接下来的消息打破了他的计划。织田作之助给他发来了消息,让他来到灾难现场,有些话要对他说。听织田作之助的语气那般悲伤深沉,他也只好先把私情放到一边了。 而另一边,芥川龙之介和中原中也二人也汇合了。 后者不敢直接看他的眼睛,假装低头看手机屏幕,漫不经心地说:“你刚刚受了伤,战斗的事情就交给我吧,你在后面看着就行。” “那在下参加这个任务的意义是什么呢?前辈。” “这你得问首领……” 是啊,芥川参加的意义是什么呢?又是为什么必须得让他们一起?难道说森鸥外故意制造机会,让他们两个解除误会,化解冷战期?这么想着,中原中也犹豫片刻后,主动提出了邀请:“那先去酒馆坐一坐吧,好好谈一下。” “谈什么?” “谈一下你和我。” “嗯……” 中原中也自认为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并且他一直在鼓励芥川走出太宰治的阴影,学会反抗,他一直觉得,就算最后芥川没有接受自己,他也不会自怨自艾。只是在得知自己付出真心和努力后,得到的却是一个没有给他任何余地的冲击画面,让他觉得自尊和信心都遭到了前所未有的践踏。 他不是怨恨谁,而是对自己居然能被伤害到这种地步感到自我嫌弃,感到无地自容。他不再是那个永远都能在芥川面前笑得灿烂的太阳了,他现在是一只被摔在泥淖里的流浪狗。 “在下不会喝酒。”芥川龙之介坐在了他对面,在他把酒放在面前时轻轻推辞道,“如果因酒精误事,可能会给您添麻烦。” “知道了。”中原中也笑得十分无奈,把手伸了回去。从侧脸看过去,他嘴角升起的角度很僵硬,显得那么难过,似乎循环往复的世界终结于此。 “我知道了。”他重复着说,“知道了我在你眼里并不重要的事实。” 芥川龙之介低着头没有回答。粼波澹澹的酒反射着光怪陆离的灯光,摘下他今人沉醉的眸中莹光悄然拥入怀里,在酒杯里缠绕游动。身后吵吵闹闹的酒场浮华场面。如火如荼的空自期望。无中生有的情感。以及他睁开眼后一瞬间传达过来的沉重的思念。 “我之前以为,如果我消失的话,你的生活会出现破绽,但事实证明不是的。你不需要我也能安全回来。”那双因酒精浑积而略显朦胧的眼望向芥川龙之介,一颗如铅铸羽毛般的心开始鸣动,轻盈又深沉,寒冷又炙热。他还没有定下神好好再看清芥川龙之介的脸,就像喝了迷幻剂一样眩晕,一场关于疼痛与麻木的海啸卷袭过来,让他整个人像是漂浮了起来。 “你不需要我也能安全。不需要我也能找到幸福。不需要我也能活下去。” “在下在您开始远离之后,去找过您很多次,都被拒绝了。我并不是不在乎。” “那你为什么还不答应呢?” “您要听实话吗?可能会很伤人心。” “我一直听着。” “好吧。”芥川抬起头来,对着他微微一笑。 他心中的情意瞬间便如一种迅猛的发酵运动般崩塌式地膨胀开了。 “前辈,我们不是一路人。这些日子在下努力地思考过了,也因为您的冷淡和逃避变得冷静下来,反省了很多,之前那些热情也在这段时间内消失完了。” “热情都消失完了?对我的热情吗?就这么一周两周,就可以消失完?我不信……” “事实就是如此。”芥川龙之介哭笑不得地弯起唇角。橘晖通过背光的角度深沉地点于他的轮廓边缘,他的笑容借此迸发出令人共情的光辉。 “而且在下和您在思想和作派上也不合拍……我们走着截然不同的两条路。”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们并不志同道合的呢?” “从太宰先生阻止我们开始。” “他威胁你离开我?” “请不要这样误会。太宰先生的举动让在下非常心寒,在心寒过去之后,在下也完全冷静下来了,冷静地思考这些情感,最终发现我们并不能长久。”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点,真的,芥川,这是我想不到的……” 如果太宰治从未出现,他和芥川是否就能避免这种情况呢?如果太宰治从未存在,他和芥川是否就不会因这突如其来又强硬无比的尴尬而举步维艰,无法继续发展?中原中也扶着额头苦笑,发出了类似于哽咽的声色,给人感觉有了些发酒疯的模样。 “就差一点啊。就差一点,你就答应我了。” “其实差了很多。”芥川也低下了头,没有再抬起来。 “很多。”他学舌着,目光盯着杯底的那一层酒水,“黑眼睛……我的小黑眼睛……你是从贫民窟出来的,对吧?” “是。” “我也是贫民窟的人。我们年龄相差并不大,加入港口黑手党的时间先后也没有隔太远,按理来说我们应该早就在贫民窟里相遇过才对,为什么我们就没有在这之前就相遇呢?为什么没有呢?如果我多留心一下,也许就能发现你了吧,就能在太宰治之前牵住你了吧。可是我却没有。” -- 第36页 “这不是您的错,前辈。您醉了。” “就是我的错。明明可以的,却没有做到,明明应该的,却让其溜走。这就是我的错。” “这不是您可以控制的,前辈,时光不可能退回去了。” 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了。 这时,中原中也看见了一抹如夜间闪电的晖光,在波漾的液面一窜而过,几乎在那一刹那照耀了整个世间。那一刹那的亮光过后,他渐渐模糊的眼界里好像飘起了萤火虫。他在那些萤火虫中看见了如一片废墟的贫民窟的家乡,看见了曾经的那些伙伴,看见了芥川龙之介,也看见了曾经什么也不懂的自己。 杯上又宽又深的水纹丝不动地承受着这片闪光,他从中看出了时间的悲鸣。如果这时候一片巨大的雷击袭来,那么在这间小屋里闪烁的火光会照亮身边的一切吧。宛如他第一次看见芥川龙之介时那抹照亮了他人生的微笑一般。 “我会如以前一样尊敬您,前辈。” “那能得到什么?” “我对您的敬意永远不会消失。” “好吧,但我对你不是同事的感情,你知道的,小黑眼睛,你明明知道,却……” “我的名声很臭,所有人都讨厌我,您却是受人爱戴的干部,所有人都憧憬您的美德与功绩。群众不会同意您和我这种人在一起。群众认为我不配。” “那就把群众毁灭……” 中原中也在话还没有完全吐露之前及时停下了。别说是芥川龙之介,连他自己都惊讶自己居然会说出这种话,这种话光是想想就足以让人余惊难消了。他确实会揍人,会在嘴上说让谁谁谁去死,可从来没有哪一次真正打穿过无辜群众的心脏。他可以不用异能力就把所有人按在地上,可是他并没有这么做过。所以当这句话从他嘴里说话来时,他和芥川都愣住了。 芥川龙之介惊讶地看着他,眼神里带有充满了距离感的敬畏。 “前辈,您怎么能说出这种话?群众或许不是睿智的,或许不是理性的,但绝对是善良的,他们并没有错。” “对不起,当我喝醉了乱说话吧。”他颓废地垂下了头,声音嘶哑,“我每天都看着你被群众伤害,你明明没有做错,却要受到群众的制裁。我只是希望没有那些阴差阳错和障碍,只是希望你不会受伤。” 可是您刚才那些话已经把我伤害了。 芥川龙之介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但是很明显的,不管是他还是中原中也,都已经明白了这句话所呈现的事实。 芥川陷入了一种反省式的检讨。 难道说,善与恶的界限真的几乎没有,爱与恨,生与死,也都是近义词吗?世界上真的可以有完全真心无暇的人吗?那些说着爱着他的人,有朝一日也会因为他不小心说错了话而杀了他吧。想到这里,他头一次觉得失望透顶。他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一切都没有可信度,一切都会在须臾之间化为虚无。包括中原中也。 “对不起。”中原中也在心中、脑海中以及灵魂的每一个角落里,都在对芥川龙之介反复呢喃着这句话。 他反复视图得到芥川龙之介的原谅,反复亲吻对方那透露出神圣气质的漂亮眼角。这些所有浓重的情思、悲切的忏悔和无由的忠诚,将会蕴藏于中原中也每一个看似不经意且短到形同于无的无奈眼神中,而芥川龙之介本人将只能看懂那些眼神中最浅薄的无奈与疲惫,无法读出其中暗含的残酷起因与理由。这个起因与理由即,中原中也很想对芥川龙之介说出的那一句:我爱你。 还没有开始,就已宣告终止,留下一闪而过的永志。还没有经得起推敲的心事,就已不可能相知,唯剩言尽于此的相思。还没有收回那份痴心的惊艳,还没有试试这种感情是不是经得起考验,还未开始爱情哄骗。还没有闪电,没有想念,还未开始互相看厌。回头就当初次遇见,发乎情,止乎礼。 “时间很晚了,就谈到这里吧。”芥川龙之介折身坐起,往门外走去。 他刚踏出一步,中原中也就恍然惊醒一般,喊着“等一等”。 芥川龙之介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但还是选择了继续前行。 突然,在他迈出下一步的时候,他感到一阵眩晕与疼痛袭来,顿觉四肢无力,无法稳住自己的身体。 中原中也发现了他的异常。 芥川龙之介想说“我没事”,但是他竟然头晕眼花到说不出话来,只能哼出嘶哑的低吟。他感到自己恍若被从高塔之巅陡然推下九层地狱,连呼叫都来不及,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连呼吸也不能正常进行了,过度的疼痛与呼吸的艰难使他什么也思考不成,只觉眼前一黑。 “前辈?”晕倒之前他隐隐约约看见了中原中也。 所有的思想与思考都同汗水一起,在中原中也的身影中飞溅四溢消失殆尽,所有感觉都集中在最后这一眼的心酸与无力之上,身体四肢好像在这一刻分崩离析。 “芥川,你怎么了?为什么从来都不对我说,为什么从来都不告诉我你的身体状况?为何什么都不对我说呢?芥川……我带你去医院……”中原中也没有停下过呼唤他的名字,急得连呼唤声都带上了哭腔。 芥川龙之介白净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就像毛姆描写的模样一般,看上去是那么的死。 -- 第37页 那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中原中也感觉,芥川龙之介好像要永远离开他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群众或许不是睿智的,或许不是理性的,但绝对是善良的,他们并没有错。 芥川会一直坚持这个观点直到最后吗? 第19章 蚂蚁土灰 即使冒着这么浓的黑烟,周围的人流还是汹涌不断,让人感觉自己的影子快要被疾驰过身侧的生息给割得七零八碎一般。太宰治站在织田作之助的旁边,目光看向面前不停向天空方向升腾的黑烟。 烟团像一只被肢解了本体后被摧残到变形失色的断臂,怀着近乎粗糙的怨念向他们靠近,用带有点生锈枪械的腥血味扑向他们的嗅觉感应范围。扭曲弯转的汗流开始悄无声息地从他们的额头上出现。 太宰治觉得自己应该是遭遇到这辈子最黑暗的时刻了。 他很可能留不住芥川龙之介,也留不住自己的好友。他一无所有地来到这个世上,又在努力地活了一把之后一无所有地和大家说再见了。他最不想得到的结局已经几近敲定。 几番劝说后无果。织田作之助倔强地走上了复仇之路。太宰治只好决定走强硬一些的路线,希望森鸥外可以允许自己动用部队去营救好友。他立马回到了港口黑手党去见森鸥外。 森鸥外坐在室内。 此刻光照息微,他有一大半身躯都处于阴影中,配上本就是深色调的着衣与发色,使得他在阴翳里显出凶相。只有当他情绪激动时瞳孔收缩,他身上才能出现一点白亮的光。 “我表示强烈同情。”森鸥外面无表情地表态说。 “如果现在行动的话,是有可能挽回织田作的。” “强行把已做出壮烈决定的生命拽回,起到的作用只是践踏这条生命罢了。” “我不能认同。” 太宰治转过身去,但不出意外地在转身那一刻看到了面相他脑门的枪口。漆黑的洞口。钝痛的黑颜色。坟茔的烟尘。生命的火花。他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那次噩梦中暗黑的洞窟,这令他感受到了身为人类的脆弱,同时也感受到了不得不承受这份脆弱的忧悒。 “你想把芥川也一起带走?” “不可以吗?我觉得我有这个权利,毕竟我是他的监护人。” “这种想法还是放弃比较好。”森鸥外冷静地盯着僵在原地的太宰治,冷静得不可思议,仿佛只是在说自己刚刚喝了一口水一样,“芥川的身体状态很不妙。刚才传来了报道,说他现在昏迷不醒。” “他……” “他的精神状态很差,加上天生就思绪敏感,多愁善感,具有忧悒的性情,所以早早就有些抑郁症的现象,我私下和他沟通过,但他……我打算把他送到国外去休养,他的骨肉和内脏都已经积累了过多的伤痛和压力。至于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首领,您要把他送到国外去,让他一个人?” “是的。怎么了,是我表达得不够清楚?” “您不能这么做,芥川他……” “芥川完全可以出国,他离开日本不需要理由,也不需要因果关系,没有任何问题。” “但是!” “我知道的。你舍不得他。但是已经晚了,他现在应该已经坐上飞机了吧。”森鸥外如吟诵诗歌般夸张地给自己的话语加上了伤感的尾音,“太宰治啊,这世上总有你无法得到的人。” 太宰治收起了有明显情绪伏动的神情。他忽然笑了。 “首领,您喜欢他。” “嗯,身为领导者,自然喜欢有潜力的部下了。” “哈哈哈,您知道的,我不是在说这种喜欢。您有意把中原中也和芥川派成一组,是为了分散芥川和我,同时获取芥川的信任,又间接影响了芥川的感情倾向,料到了他最终也不会答应中原中也,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最后您就可以趁虚而入了。” “太宰君今天话有点多,不知道口干了没有,那里有饮水机,你可以去倒一杯热水喝。”森鸥外悠哉游哉地指了指角落处,然后闭上了眼睛,那紧抿的嘴唇与颤抖的睫毛让他看上去像是在哀悼,“芥川和织田君你只能选择一个。现在赶去的话,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是选择去送行好友,还是去联系芥川,就看你自己了。” 太宰治感觉到干涩的喉咙因自己此刻隐忍的情绪而更加发辣发酸。他只能咬唇来缓解这种难受。往前一步,他会迎来织田作行将就木的结局,往后一步,他会承受芥川龙之介命垂黄泉的现实。他再也看不到织田作醒来,也再不会看到芥川龙之介在他面前睁开双眼。 织田作之助会战死,芥川龙之介会因体弱多病而短命。不管他多么努力想把芥川牢牢地关在自己身边,坟墓都是芥川的最后去处。也许多年之后,织田作之助的尸体会和芥川躺在一起,眠栖于同一块石碑下的水泥坑里。再也许,过大半个世纪,他们的尸骨会被人挪到另外一边,为下一位来者腾出茔房。 他联系不上芥川,只能听到无尽的忙音。 这种无法形容的闷流驱动声,令他感觉身处地狱。 而待他赶去敌方本营的时候,织田作之助也已经无法再得救了。 到最后他拥有的东西就是织田作之助那带着颤音的遗言,以及手机里永远不会出现停顿的忙音。织田作之助的生命缩减成了生死簿上几下散漫的笔画,不久之后他的骨头就会凌乱地堆在僵硬的石板之上,等待他人从这堆白色遗物中将骨灰捻出来。 -- 第38页 这一天夜里,他在梦中见到了芥川龙之介。芥川和他隔了一扇门,在里面沉默地坐着,他在一片黑暗的门外静静地站立。 现实中他如何也联系不上芥川,可能后者已经被送上了去外国的飞机了吧。是中国?还是美国?还是俄罗斯?还是西欧那边?他不知道。反正都会离开日本,横跨东边或者西边的大海。 大海。也许以后他要一辈子和芥川隔着一个大海的距离了,甚至可能是整个太平洋也说不定。 一想到这里,他就直接把门推开来。 “为什么不回答我?你的手机被谁藏起来了吗?” “太宰先生?”芥川回过头来,呆滞地看着他,“您在说什么呢?我等你回家好久了。” 太宰治不解:“等我回家?” “辛苦了。”芥川目不转睛地盯着太宰治,仔细观察还能看见他微红的耳根,“需要准备晚饭吗?” “你会做饭吗?” “为了您才学的。” “为什么?” “因为要照顾您的生活。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为什么?”太宰治僵硬地重复着这个问题。 “因为我就在您的身边,不会离开。” “为什么?即使被子弹贯穿,被拳头打晕,你也要留在我身边?不可能。别欺骗自己了,芥川。”他冷笑着把芥川推开,“我没有那么傻。” “您怎么了?迄今为止我不是一直守在您身边吗?留在您身边,对于我来说就像呼吸一样,不需要理由。”芥川龙之介在他的惊讶之中轻轻向他靠近,“我不会离开。” 这次太宰治没有拍掉他抚上自己面颊的手。 芥川的手好冰冷,就像一具尸体一般。真的会有活人的手这么冷吗?这种砭骨一样的冰凉,真的是活人可以拥有的吗? 太宰治目光失神地回握了他。 “我明白了。我也不会离开的。龙之介是听话的好孩子,是我一个人的黑眼睛。” 他明白了,在这里自己和芥川已经在一起了,已经在不知何时许下了不会离奇的誓言。甭管这一切是否真实,也休去想这一切是何时开始,至少目前这个情况就是毋庸置疑的。 “那您等我回来。” “等你回来?”太宰治感受到了芥川把手从他的掌心抽了出来,于是他马上把他的手重新拉住,“你要去哪里?话没有说完吧?” “没有什么好说的,太宰先生。只是出一趟远门,很快就回来了。”梦中的芥川绽放出了一个现实中几乎不可能出现的露齿笑容。 什么远门?你在说什么?上一秒才说了不会离开不是吗?面前的芥川仿佛没有了实体,化成了一团模糊的色团,彻底摆脱了他,轻飘飘地开始远离。太宰治追了上去,睁大眼睛看着慢慢离开的芥川,似是想努力将面前这团模糊的色彩勾勒出一个自己满意的形态。 明明芥川离开得这么缓慢,明明他的步伐那么有力,却怎么也无法缩小他们之间的距离。 芥川的身影渐渐淡化,使面前的玻璃窗赫然映入眼帘。玻璃窗上摇晃着门的倒影。门上写着一排大字,就和百年孤独的末尾所抒写的如出一辙:宛如被蚂蚁慢慢啃死。 芥川,别这样,你连我的话都听不懂吗?太宰治伸出了手,却只能抓到类似于余烬的白灰,和尸体火化后剩余的残渣那般相似,光是看一眼就让他近乎抓狂。 死亡、尸体、残渣、余烬。全都是这些。他颓废地跪坐在地,刚才那些抓在掌心的灰也渐渐地,渐渐地在他脆弱的掌心间流失不见。 黑眼睛。我的黑眼睛。 已经挥发到只剩下头与脖颈的芥川龙之介缓缓扩大了唇角的弧度,形成了一个月牙般的笑容,双眼盖合为一条细腻的线。 “再见。” “活着的时候就不能一直不说再见吗?这种事很难做到吗?”他朝芥川龙之介怒吼着。 芥川龙之介的身体完全变作了一圈圈的飞灰,就像是被蚂蚁啃噬后残留下的痕迹,也有些像是暗灰色的火苗。 他的黑眼睛在顷刻间便悉数化为虚无。 一点点灰土在微弱的光线中呈现出惨淡的暗红,鳗鲡般在寒气中飞旋,飘到他那还保持着紧握手势的掌心中,接着又通过了微不可见的指缝飞向那找不到尽头的苍穹、扑向那触摸不到的银河、穿过红釉色的不知名星球、前往太宰治也不知道在何方的遥远之地去了。 然后太宰治从梦中清醒了过来。 房间没有开灯,睁开眼来也什么也看不见,一片漆黑,只能隐隐看到天花板花纹的路线。 白骨样的月光出现在了窗外。 在看到月亮的那一瞬间,他终于醒悟到了一个事实。 他好像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我把织田作之助内心独白的那一章删了。 第20章 绝命信 “最最最漂亮的小黑眼睛: 对不起。” # 罗生门 第21章 马可奥勒 港口黑手党在织田作之助死亡之后发生了一场不小的变革。首先是芥川龙之介被送去了俄罗斯,紧接着就是干部太宰治叛逃。芥川龙之介在异国他乡收到了这个讯息,得知自己已经升职为游击队队长,而樋口一叶毛遂自荐想成为他的直属部下。他犹豫了一会儿,在电话里放置了一句“随便你吧”,对方便兴奋地手舞足蹈,回复他道:“芥川前辈等我,我马上收拾行李到俄罗斯来照顾您!” -- 第39页 “小声点,吵死了。”把电话与自己的耳朵拉远了一些距离之后,他按下了挂断键。 他根本不想要别人来照顾自己,一旦被以对待病人的那种温柔对待,就等于无时无刻不在强调他是个病号,是个拖后腿的人。一想到这里,芥川龙之介就会陷入暴躁的情绪之中,在病房里摔掉床头的花瓶,或者把进来的医护人员瞪着吓唬出去,一口一个“再靠近就杀了你”。 他脾气像野狗一样又倔又臭又脆弱。怕他不去碰他,他就会在孤苦中化开,鼓起胆子去碰他,他又马上在恍惚间碎掉。说他不可理喻,他会一句话都不反驳你,夜晚的时候一个人望着窗外的月亮,孤单地呼吸。说他情绪失常,需要咨询心理医生,他能直接让你当场睡往坟墓。 渐渐的便没有人来关心他了,尽管有港口黑手党这边的人做了人际关系收买,也再没有人愿意去找他。 樋口一叶来到俄罗斯的时候,芥川龙之介正在病房里焦虑。 “你来得正好。你帮我把风吧,我想离开医院好好静一段时间。” “您说什么?”樋口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离开医院好好静一段时间。”他重复着,还一边说着一边翻出了太宰治送他的外套,不得不说是雷厉风行。 “不要再说傻话了,前辈,您是病人啊,病人不待在医院,又该待在哪儿呢?” “我不是病人。” 那件黑色的外衣简直像是为芥川龙之介量身定做,每一处褶缝都精准贴合了他的曲线。他使用两只手将外衣披在肩头时的动作姿势异常美妙,令观者悦目叹服。或许是不可亵渎的天工,又或许是精心算计的人为,总的来说芥川龙之介的每一动作总给人以美感,比任何语言更富于表现力。芥川回头时冷淡地看着她,那流水一般通彻又冰凉的双眼里面倒映着她沉迷其中的模样。 樋口一叶联想着,就算你胡扯说芥川龙之介祖上有贵族,人们也会觉得你说的有道理。 “您不是病人的话,这世上还会有谁是病人呢?” 芥川龙之介一听,咬着牙说,你走吧,我不需要你把风了。 樋口一叶只能在背后徒劳地盯着他离开的背影,结束了无谓的回想。她的双手颤抖着捏紧了冰凉的床沿。深色的沿边温度冰凉,都比不上芥川龙之介话语如卵石烙着她以至于心痛心麻。 芥川龙之介无非是被戳中了痛处。若他不是病人,全天下还会有谁是病人?他已确诊有肺病,胃也经常痛得他差点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其余的内脏也在战斗中多多少少受了些损伤。依稀记得,太宰治最爱打的地方就是他的胃。无论那个时候他多么倔,多么不服理,太宰治知道,只要朝胃来一拳,他就一定会动都动弹不得,乖乖听话了。只要掀开他的衣服,就能知道有多少新的与旧的创痕,皆来自于暗器无眼的生杀予夺。自从他有记忆开始,就没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是个健全的人。 每到这种时候,他就看谁都不顺眼,总是和别人隔得远远的。之前靠着记忆拔打电话和森鸥外沟通,森鸥外一句淡淡的“你是想太宰了吧,我理解”,他当场砸了手机。 这样也好,暂时不会有人联系他了。本来那部手机里就只有太宰治一个电话号码,被太宰治删得津光。 他不想被当成精神病人对待。他想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作息。 医院楼下有一家精致的饮品店。芥川龙之介第一次经过那里时,记得有五位工作人员在那里忙忙碌碌。第二次他再经过那里时,已经只剩下三个人了,相反的,店里多了一位坐在角落中一动不动的男人。他只是掠过一眼,没有太注意这些变化。今天是他第三次路过这里,店里面已经只有店主一个工作人员了,唯一的顾客是那位总坐在角落中不动弹的男人。其他人去哪里了呢? 还没有等他踏进去,店长便已放下手中的酒杯,微笑着对他示意了欢迎。 芥川走进店里,捂着嘴咳嗽两下后问:“你会日语吗?” “是的?” “没什么。”其实他的俄语并没有多好,不过是临时学了些生活用语罢了,那种东西回头叫樋口去学就行。 “陌生的面孔。”坐在阴翳角的男子忽然发话了。 若不是他这时开口,芥川龙之介几乎以为他就是个装饰玩具,等身玩偶,因为他总是坐在那里,呼吸都好像停止了一般。 “来,坐我旁边。”他异常健谈地伸出了手,浅笑着提出邀请,那模样仿佛不是请他坐下,而是请他跳舞,“如果你能接受的话,我会很开心。” 男子说着一口流畅且动听的日文,听不出任何口音,令他意外。 “在下不会和您AA制的。”芥川皱着眉头说。 “你误会了,我不是和你拼桌和AA制,只是好心而已。”对方无奈地歪头,这个动作使他显得非常委屈无辜。 他坐的位置旁有一架钢琴,芥川龙之介知道,前几天一直有人坐在钢琴面前演奏,那乐声十分牵人,悠扬悲哀,也因此芥川才会注意到这里。可如今,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位隔了几米远坐着并向他发起邀请的陌生人。 “那位弹奏钢琴的先生,不会回来了吗?他去哪里了?” “不知道,今天我来的时候也有点疑惑。”男子朝钢琴那里瞥去一眼,然后又笑着折回来,“你很介意没有音乐吗?” -- 第40页 “不是。” “那钢琴小哥会不会出现就和你无关咯,不是吗?” “是的。” “真好。”男子笑眯了眼,对着他展示出了自己最好看的那个角度。确实,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男子的嘴角弯得恰到好处,再夸张一分就是跋扈,再浅淡一分就是敷衍,一度也偏不得。那完美的笑容带来的观感从眼漫至心头。这让芥川龙之介不得不怀疑他在讨好自己。 “你从日本哪里来?” “横滨。” “喔。”男子意味深长地拉长这个感叹字节,“那可真是一个好地方。” “你是除了‘好’外什么也不会说了吗?”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和你不熟。” “只是因为对象是你,所以我才多说了一些。”他的手肘撑在桌面,手掌拖于腮边,纤长的手指贴在脸颊,“我观察你好几天了。” 男子拥有非常好看的手指与手腕,仿佛是从艾尔.格列柯的画像里伸出来了一般。芥川龙之介看了他一眼,没有回应,只是低着头看向了自己的手掌。方才他咳嗽时有血迹喷溅在掌心,只是他一直捏着拳头,不想被陌生人看见。 还好,出血量不是特别大,比之前几次好了许多。妖异的殷红沿着手心血管命脉的纹路一直爬行蔓延,勾勒出纷乱复杂的生命线抑或是不可告密的其他。 “你受伤了。”男子皱起了眉头,目光动情,好像真的在替他心疼,“痛吗?” “谢谢您的关心。无碍。” “年纪轻轻,真是可怜。” “不足挂齿。” “是了,就像马可.奥勒说过的那般,痛苦是人对病痛的一种生动观念,如果你运动意志的力量改变这种观念,抛开它,不再诉苦,就会消失。你不对病痛诉苦的这一面,我非常欣赏。希望下次看见你时,你能比今天更加健康,更加幸福。” 芥川龙之介手捂着唇,对他放过去了一个略带狠意的眼神。他不以为惧,反以为喜,继续对着芥川笑。他被这么盯着,本来心情非常烦躁,不知为何渐渐平静了下来,或许是男子的目光让他转移了注意力,不再紧揪着那些烦心事不放的缘故。 此时他的眼神因心情的轻盈浮荡而放安心了,眼角萦涨着釉红色的潮,忍不住斜眼偷睛打量男子的脸庞。一定是这里太热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亲老公来了。 第22章 绵绵雪雨 芥川的情绪越来越反复无常了。每当他陷于狂躁中时,他都会去拥有一架钢琴以及一位总爱对着他说情话的先生的那家店。 先生自我介绍说他叫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名字过于冗长,发音也十分别扭,感觉像在念魔咒之类的邪术一样,所以芥川龙之介听一听就过去了,一点也没有记住,看到他只知道喊,喂,喂。陀思妥耶夫斯基说可以叫他费佳,然后又满脸正经地给他说这是俄语对爱称的特色,不介意的话你还可以叫我费多卡,费留尼亚,费久霞,久尼亚,费久哈,费季奇卡,费佳沙。 芥川听了之后回了一个“哦”字,然后继续冷淡地喊他道,喂,喂。 陀思妥耶夫斯基静静地盯着他盯了好一会儿,不知道是在进行什么样的心理活动,也看不出来他究竟有没有对芥川生气。半晌后,他换上了微笑,应道:“嗯,我在。” 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他喜欢看芥川静下来听音乐的神态。 芥川冷笑着问他是什么神态。 他说,漂亮的神态,浑然天成的模样,情真意切的目光,单纯迷茫的思想,以及一颗不知道选择什么的彷徨的心。 芥川没有理他。 等到芥川终于因为坐累了而挪动了一下的时候,才发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目光没有离开过自己。 于是芥川别扭地转过了头,脸有点发烫,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现。 陀思妥耶夫斯基看到这个小动作后托腮一笑,说请他喝点什么。 陀思妥耶夫斯基看着他水润的唇纹之间栖息转动的渍痕,以及发隙和衣褶间辉映的日光,邀请道:“我们来玩扑克吧。” 芥川推辞了他好几天,陀思却好像杠上了一般,不跟店里其他人来往,也不顾其他人奇异的审视目光,总是不停邀请:“我们来玩扑克吧。” 周围的人小声提醒芥川说:这个人玩牌玩得出神入化。 某一天店里只有陀思和芥川两个人时,芥川答应了他。两人面对面坐着,沉默无言地开始了由洗牌到布置规则等繁琐又神秘的流程。 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你随便抽吧。” 芥川随便抽了几次,陀思妥耶夫斯基每次都能准确说出他拿的是哪一张牌。他皱着眉头仔细一想,把牌丢在桌上,没好气地说:“这次让我洗牌。” 很明显,刚才的牌是对方洗的,芥川是怀疑他用了什么障眼法来作弊了。这种没好气的语气听起来倒有点像是被欺负后的委屈。当然芥川是不会承认的。 他认真地洗了一遍牌后,用刚才的方法去考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依旧没有任何差错地全部复述了出来。他咬了咬下唇,一股异常强烈的胜负欲和莫名其妙的羞耻涌上心胸,于是又洗了一遍,让陀思妥耶夫斯基继续。这样来了好几遍,错误率是百分之零。 -- 第41页 芥川龙之介洗牌洗得手累了,抬起头来看向陀思妥耶夫斯基,后者带着一抹耐人寻味且讽刺意味浓郁的微笑端详着他,似乎在等着他的评价。他叛逆心切,把牌扔到对方脸上,抛下一句“不玩了,无聊”,就插着衣兜走了出去。 自从那天芥川把牌丢到陀思妥耶夫斯基脸上之后,接下来近乎一个礼拜,他们在店里相遇都无视着对方,哪怕坐的位置很近也招呼都不打。 至少在芥川眼里他们是互相无视。他是打算无视掉这个人的,所以也没有去观察对方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心态。 无话了一个礼拜左右之后的某天,芥川坐下来没有看见陀思妥耶夫斯基人在哪儿,心想着还是让樋口来接自己回去算了。这时,陀思妥耶夫斯基推开门走了进来,步伐优雅缓慢,徐徐向他靠近,坐在了他对面,然后摊开了一副扑克牌。 芥川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他就拿出一张牌放于面前,展示给芥川看之后又拿回来,把牌的顺序打乱,再随便从牌堆里拿出一张。芥川注意到了他拿牌时的间隙,这个面对面的角度能够在间隙之间让人隐隐看见牌底花纹,只要拿牌的人手稍微抬高一丁点,就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图画印象。不过这个瞬间过□□速,几乎是比秒针的一下颤动还要仓促地从视线内掠过,常人的动态视力根本无法捕捉。 “我只是看到了你看不清的东西。”陀思妥耶夫斯基突然开口说,并收起了牌,抬起头凝视着芥川,等待着芥川的回复。他没有作弊,只是在芥川拿牌换牌时那几乎不能捕捉的瞬间看清并记住了那是什么牌。 芥川抿唇低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说对不起,我冤枉你作弊了,还这么多天没有理你?还是说,对不起,我低估了你? “好的,那我们继续吧。今天换我来洗牌你来猜怎么样?” “感谢你的邀请,但还是免了。”芥川别过脸,“你技巧非凡,我一窍不通。” 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才露出了笑容,看上去有点孩子气:“傻瓜。” 陀思妥耶夫斯基胜利了,拿牌猜牌这种无聊至极单调无比的游戏他能玩得乐在其中,完全是因为有芥川龙之介的参与。愚弄或者说戏耍芥川远比猜牌有意思得多,他知道芥川会觉得他是在作弊,所以他只消冷静一周,然后又温柔地解释说我没有,就可以收获到芥川逐渐卸下的傲气以及一张憋屈的可爱表情。芥川龙之介好像放弃了一般说“我一窍不通”的那个时候,就好像死不认错的小孩子,所以他看着芥川才笑了。因为他这个时候是真的觉得很有趣,很开心。 至少这个笑容没有作假。 “不玩扑克了。我们下棋吧。”陀思妥耶夫斯基从桌下的抽屉里直接拿出了西洋棋子和棋盘。 芥川用一种欲言又止的表情看着他。 他严重怀疑陀思早就准备好了。 “抱歉。不会。” “我可以教你。” “麻烦。” “好吧。”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没有继续争取,直接收了回去,芥川还以为他就这么放弃了,结果他一边玩弄着皇后棋子一边又添了一句:“那明天我带围棋过来好了。” “……” 陀思妥耶夫斯基既对他放纵宠溺,又对他自私任性。 无论芥川把牌丢到他脸上,还是把他的茶酒全部倒在地上让他别喝,他都从来不会说芥川半点不好。他会在钢琴师来上班时特地打电话给芥川说,一起来听一听吧,就算芥川这时候回复他说“你很无聊”,他也会笑眯眯地对芥川说“那就晚安吧”。同时,他要求芥川陪他玩扑克牌,喝他请的酒水,甚至让芥川陪他一起看书,问芥川看完什么感觉,不说出来就不打算让芥川离开。 这就是芥川龙之介有点对他厌烦的原因。 为了不被陀思妥耶夫斯基逼着玩围棋,芥川宁愿待在自己最讨厌的病房里面也不出去了。他静静地坐在医院的窗前,听樋口对他说一些俄罗斯这个国家的特殊之处,和日本有哪些哪些不同啦什么的,还说哪里哪里下雪了,我准备好了外套,前辈我们去看雪吧。 芥川下意识地往远处眺望,看向那家灯火尤微的小店面,觉得陀思妥耶夫斯基似乎今天也没有出现,不知为何心中倍觉低落,失望地摇头拒绝了。 樋口一叶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他一个人靠在角落,除了远山的苍茫和夕阳的余烬外什么也不接受,她也只能默默地站在后面什么也不说。他在看人世间的残像,她在残像的对面静静把他端详。 后来某一天,隔壁病室的老人去世了,听说是寿终正寝。老人的家属打开病房的门叫医护人员来,芥川在这个时候路过,看到老人紧闭双眼被抬出来,而失去了亲属的年轻人们则表情凝重地关上了已空无一人的病房的门。 门在被关上时发出了沉闷的吱呀声,但是不仔细听听不见,因为这一声吱呀被盖在家属门轻轻抽泣的低吟声中不见天日。 然后天空下起了雨。 芥川龙之介不知道为何突感悲伤,想远离这个被刻上了眼泪烙印的地方。 这个时候他首先就想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 于是他趁着樋口不在走了出去,继这么多个日日夜夜之后再次前往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所在的地方。 店门是关着的,刚开始他还以为是没有营业,刚准备转身离开,门就被陀思妥耶夫斯基打开了。芥川龙之介目光复杂地与门口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对视着。 -- 第42页 雨绵绵密密地堆在芥川的发丝之间,于落下的那一刹那绽放出水花,有那么几秒会在路灯下反射出练白色的光,像在他头上坠满了绵绵的一堆雪。雪和灯光笼罩他的身影如水如烟,他便在霞霭般的雨烟中自怜。 他想说什么,但是刚刚张开嘴又停了下来,看着地上的小石子,又抬头看了一下盯着他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等着他开口。 雨点打得他的眼睫毛一颤一颤,他的目光也随之越来越湿润。 “我想你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微笑着,把头上的哥萨克帽取下,轻轻扣在他被淋湿了的头上。 “我在等你。” 第23章 海中火 陀思妥耶夫斯基独自一人在这里等着他。 他犹豫了一会儿之后问:“店长呢?” 这里所有人都不在了,只剩下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一个人,气氛安静得令人害怕。 陀思妥耶夫斯基转身去给他接热水,随性地回答:“在冰箱里。” 芥川接过水杯的手掠过一道痉挛,尽管他面部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这种连称为小动作都不配的明显变化根本逃不过陀思的眼睛。陀思妥耶夫斯基让他坐在那里,然后自己半蹲在他面前,仰视着他。分明是讨好示弱的动作,面上的笑容却是深不可测。 “给你说一件事情,好吗?” 芥川俯视他,握着手中温热的水杯,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在你来之前,我是打算今天把这里所有人都处理掉的。” “是指全部杀掉吗?”芥川眉头紧锁,目光空洞地询问道。 他的头发已多日未经过修剪,额前的刘海长度合适,形状饱满,温和地盖住了他蹙成肉结的眉宇,只显露出了线形美观的眉骨,这样便恰好地替他把透露出情绪的五官部分隐藏起来了。此刻他的心情究竟如何,只能通过眼神与语气去猜测。 “想得到的情报已经搜集完了,我已经厌烦了每天的观察过程,好无聊。”仿佛撒娇一般把尾音扬起来,“没有什么比这个更无聊了。”然后又刻意反转:“在你出现之前,是这样的。” “是吗?”芥川呢喃着,也不知道是在问谁。 陀思妥耶夫斯基对着芥川手中杯子那粼纹层叠的水面笑了。他不看近在眼前的芥川,却看杯中芥川的倒影。芥川通过余光感受到了他的凝视,颀长的脖颈那一片全染上了红色。水面如实映照除了芥川龙之介那有些彷徨的、排斥的、却又充满了期待的眼神。 “不懂。” 芥川很喜欢对陀思说不懂。不管是玩扑克牌,还是平常的聊天,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故作玄虚地对他谈论什么主义啊之类的,芥川都直接说我不懂。 店里客人多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喜欢聊神秘主义,人少了,他就聊共/产/主/义。真奇怪,一架钢琴,以及共/产/主/义。芥川龙之介每次都怀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脑子是不是有点问题,但是又不好直接说出来,毕竟他还是很想听这些话题的。他很享受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同阅读毛选的时光。 陀思妥耶夫斯基知识渊博,广阅东西,言辩文巧,脉思天成,每每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紧紧靠在一起阅读同一本书时,芥川都会深深陶醉其中,虚心接受对方的知识见解,同时也在无言之中仿若约定俗成一般,和对方越来越近。等到已经无法无视这般距离时,他才会扑地一下红了脸,赶忙拉开两人的间隔,生怕再近一些就会两唇相贴了。 芥川不知道的是,如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次又一次出现在他的梦里一般,如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话语与眼神都在他一个接一个的心花思月中路过一样,他自己的身影也会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中盘亘回旋,溅起九曲十回的温情的涟漪,泛出噩梦或美梦竞相缠绕的余韵绵绵的酸楚与情长。在这一片情长中,他们心照不宣地给彼此留下一个个令人心猿意马的包装完美的闪回。 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他的家族往上追溯是坚持唯物主义的红/军,所以他从小就受着又红又专的教育,可能会说出很多话引得芥川不喜欢,欢迎和他一起讨论。这时,芥川会呆呆地看着他,看他英俊的面容,看他神秘莫测的神情,看半天都不说一句话。 或许是为了活跃气氛,这个时候陀思妥耶夫斯基会自己把话题接上:“不过你就此讨厌我也没有关系。最能解救世人的往往是最恶毒的东西,最能害人的也往往是那些自封高尚的东西。时代在进步,手段也要变革,不是吗?如果我先辈的年代就有异能力泛滥的现象,那我现在铁定不会站在你面前,因为若真是那样的话,第二次世界大战就足以让人类绝种。为此我深感荣幸,深感幸福。得亏于此,我现在才能站在你的面前,和你说话,和你一起呼吸。能够出生在世上并遇见你,我很开心……顺带一提,我的祖父是在日俄战争时候死的。你有在听吗?” “没有。” “好的,那我继续说下去了。” 芥川听累了,闭上眼睛靠着椅背就想要睡过去,当然他不是真的要睡觉,只是想让陀思妥耶夫斯基难堪,故意做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尊重你的模样,其实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说什么在做什么,他都有注意到。也不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是看穿了他的小心思,还是真的完全不在乎这些,也没有责怪他,只是轻轻摸着他的脸蛋,如果心情好的话还会轻轻对他一吻,丢下一句“好好休息”,然后便踏步离开了,留下芥川龙之介一个人在空旷的房屋里。 -- 第43页 芥川在他走之后徐徐睁开双眼,无休止地对着天花板发呆。 芥川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每次都这么离开的方式没有表明任何态度,他们两个之间也一般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离开,然后芥川一个人再坐很久才走,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很讨厌芥川先走。有一次芥川收到樋口的消息,说森鸥外对他有事情吩咐,他站起来就想走,被陀思妥耶夫斯基直接摁在座位上,脸色极差地盯着他说:“别走。” 芥川惊讶地看着他。因为被摁在椅子上,所以芥川只有抬起头来仰视他:“为什么?” “要走的话,我现在就让你去和上帝见面。”陀思妥耶夫斯基笑嘻嘻地警告着。 “你该听一听《国际歌》了。” “留下来吧,我唱给你听。” 芥川很无奈。但他没有明着要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对的意思,便乖乖坐下了。 他没有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动过杀心。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偶然一次,他想到这个问题,忍不住问:“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边调动着棋盘上的棋子位置,一边理直气壮头也不抬地回答:“不会的。” “为什么这么确定?” “因为你爱上我了。” 芥川露出了难过的表情:“请不要说这种话。” “为什么不要?” “很没有礼貌。” “抱歉,请原谅我的无礼。我改一种说法。你正在爱上我的过程之中。” “这有什么区别呢?你就这么希望我爱上你吗?” 于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难得地也做出了忧愁的神态,眉眼平添悲伤:“你看,高山在吻着碧空,波浪也相互拥抱……谁曾见花儿彼此不容,姐妹把弟兄轻蔑?阳光紧紧地拥抱大地,月光在吻着海波……但这些接吻又有什么意义呢?要是你不肯吻我?” 芥川狠狠地给了他的肚子一拳。 “代表雪莱消灭你。” “我错了。”他一边捂着肚子,一边苦笑着回答。 这就是芥川和他的日常来往模式。就在一架钢琴面前,再上一杯茶或者一杯酒就可以展开。芥川一直觉得这很奇怪,甚至很诡异,却又总是配合着陀思妥耶夫斯基进行到最后,以至于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动了感情。因为他真的随时随地都会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 现在也是如此。 芥川直接说“不懂”,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没有介意。他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慢慢坐上芥川对面的座位。那旁边不知何时摆放了一架大提琴。 “喜欢莫扎特吗?” “听说过。” “《洛可可主题变奏曲》。”陀思妥耶夫斯基拿起了放在脚边的大提琴,“就是按照莫扎特的风格写成的。你知道作曲者是谁吗?” “不懂。” “柴可夫斯基。”他依旧不介意芥川敷衍的回答,“曲调与莫扎特的作品具有相似性,也完美体现出了柴可夫斯基独特的艺术个性。如果想要了解俄罗斯音乐的话,一定要好好欣赏它。” “没有欣赏的心情。” “不想听?” “不想听别人弹奏。” “那如果是我呢?” “请吧。” “本来想为你拉第二变奏的,但是这一部分需要大提琴与乐队之间的配合,组合成一种互问互答的音乐节奏,一个人是演奏不出这种效果的。这种效果听上去就好像是好友之间在亲切叙谈。我们不是好友,你也不会大提琴,所以我就改变主意了。”他解释着。 “那么现在你所奏的,又是哪里呢?” “第三变奏。”他的手顿了顿,然后睁开眼睛与芥川对视着,弯起了一个堪称痛心的微笑:“浪漫又悲戚的恋歌。” 芥川点点头,没有回答。 “为什么选择这一段变奏呢?”芥川问。 “因为别无选择。” “不会没有选择的,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你早就准备好的选择。” “但是我在选择了这段变奏的那一刻,就再没有了其他可能。” “你可以选择收回你的大提琴。你永远都会有一个选择。” “而我选择了你。” 两人之间又开始了沉默。 沉默并不是毫无意义,有时会在某些特定场合与时间散发出难以言喻的魅力。非要比喻的话,维多利亚·希斯洛普在不久之前就曾比喻过,沉默就像最漂亮脆弱的肥皂泡升到空中时那般,清晰可加,五彩斑斓,可最好还是不要去触碰它。 芥川龙之介静静地坐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对面,听着他拉奏出来的声乐,看着他沉醉其中的神情,再次感到那种烦躁且轻生的情绪被渐渐填平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每次都能够治愈他那不稳定的状态。医生称其为情绪病。只有待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身边,他才能够彻彻底底摆脱病人的身份,成为一个需要温柔话语与情趣娱乐的普通人。 他已经太久没有做过普通人,久到他快忘记了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而他身边的那些人,无论是太宰治还是谁,要么从来都没有尊重过他身为人类的身份,要么就是关系点到即止,不能再继续深入他的世界。 他是黑手党,是杀手,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他得是个人。是人就会需要得到治愈与关怀,否则是活不下去的,没有人能够在整整将近一百年的人生中全部在痛苦中度过,数万个日子中都不需要治愈与关爱的人类是不可能存在的。至少他做不到。 -- 第44页 于是芥川龙之介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眼里却堪堪落下泪水来。他没有抹去眼泪,也没有发出抽泣的声音,只是任其慢慢滑下,像是被夺去了魂一般坐在那里没有动弹。 这时,对面医院建筑的颜色开始变红,须臾之间便灼烧了起来。不知道是谁在那里放了火,也许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干的也说不定,总之火灾就在此时遽然降临。 形成流动式丛林的火海静静切断了城外关山与城内的分界线,两者都在火海的蔓延之中隐隐泛起明亮的赭红色,深深砌入飘着细雨的夜空并将一幢幢厦楼屋墙隐藏起来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丝毫不为所动地拉动着大提琴。两人就坐在靠窗的位置,因此彼此的眼眸都在近在咫尺的火光之下染上了红色。陀思妥耶夫斯基温暖的手心中也跳动着橙红色的光辉,随着他拉动琴弦的动作翩翩起舞。 潮热感不断增强,已经到了不能无视的地步,芥川这才慢慢转过头看向对面,发现整个天空如同含了满口鲜血的鲨鱼,身下就是被其咬杀吞吃的杂鱼群,一起散发出要命的硝烟与血腥气味。雨下得太过于温和缓慢,无法对火势造成实际影响,仿佛命中注定谁都不能阻止这悲歌似的灾害一般,简直就像是微凉海底里绽放的一团火焰。 命中歌。海中火。 陀思妥耶夫斯基扬起了陶醉于音乐中的微笑,用琴弓把颤动的琴弦发出的乐音送往了天心。音色优美,节奏苦涩,旋律浪漫。 陷入微睡的深渊,优雅地微笑赐降死亡。 “能听明白我在音乐里想表达什么吗?” “不懂。” “也对。每次你都会说什么也不懂,但是我一定会继续说下去。你可知道原因?” “因为你无聊。” “不是的……是因为……” 琴息乐毕,他放下了琴弓,与芥川龙之介四目相接,忍不住嘴角徐徐上翘,笑意流上眼角眉梢。 “你是我的意外。”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的留言!许多人都在对陀和芥的感情做推测,但是大家多数都偏向于陀是在欺骗,在耍芥川,害,其实当初我确实有这个打算,把两人之间的感情写成镜花水月,一场骗局,但仔细一想,哪里来的这个必要呢?遂放弃了。 我们为什么要惊动爱情呢? 第24章 两家欢喜 自从上次的事变之后,太宰治就退出了港口黑手党,或者准确来说他是叛逃而去,毕竟和森鸥外有了那样一番对话之后,想要理所当然地说“请允许我辞去这份工作”明显是不现实的,叛逃已经是最优选择。 那天他在梦里见到了会乖巧地依偎自己的芥川龙之介,也见到了在这份虚假中兀自沉迷且至今没有走出来的自己,清醒之后,他便连夜离开了港口黑手党。武装侦探社的社长对他的到来表示欢迎,以前发生了什么都不重要,社员也非常用心地举办着宴会。太宰治在宴会上穿着新衣服,笑得前胸贴后背,不停鼓掌,夜晚时则用那双拍红了的手关掉了灯,木愣地进入了睡眠状态。 可其实想要直接入睡是有难度的。在离开港口黑手党之前,他去找过樋口一叶,试图讨要到芥川的联系方式,虽然联系方式没有如愿到手,但他无意中瞥到了由她进行递接的信件,那封信似乎因为芥川的离国而没有顺利转交出手,所以一直被樋口一叶放在屋内。太宰治一眼便认出来了,信封上那几排整齐的写明接收对象及地址的字迹,和织田作之助的字迹可以完全吻合。 于是太宰治瞬间便产生了一系列联想,他猜测织田作可能喜欢芥川,又因为知道他对芥川的心意,所以为了照顾到他的面子才选择了匿名写信的方式与芥川联系。随着这般联想的产生,一切事件的因缘起源都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一切都茅塞顿开。 奇怪,以前的我怎么就没有发现织田作喜欢芥川呢?我怎么就没有发现呢? 这样一声巨大的怒吼自灵魂深处响起,震得太宰治猛然一弹,几乎算得上是咚的一下,恍如在他的心脏上重重地敲击。他吓得瞬间清醒,在满身的冷汗与满屋的黑暗中独自枯坐。窗外对面的楼房渐渐滋生出颠扑不破的邓辉,稍微波及了一些他这里的亮度,一浪又一浪的浅光如沦肌浃髓一般在他身上撕心裂肺地沸腾翻卷。 冷静了一会儿之后,他又躺了下去,结果马上又在梦里见到了芥川龙之介和织田作之助。两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以及两种日日夜夜卧在他耳茧边的音色。芥川龙之介乖巧地站在自己旁边,织田作之助慢慢从对面走来,然后芥川毫不犹豫地跟着织田作之助走了。可恶啊,是他非常厌恶且非常反胃的画面,但是这个画面中的芥川又偏偏是笑得那么幸福,幸福到所有事物都不能干涉到这两人的相处,除非是他太宰治存心破坏。除非是他太宰治伸出手去把这一切破坏掉,否则没有任何事物都不能阻挠芥川的幸福。芥川笑得有多么自由美丽,就衬得此刻他的呼吸甚至连存在都是多么粗鄙。 他在愤怒与酸苦之中又醒了,冷静片刻后他再一次尝试入睡。这次他在梦中看到的是没有他插足的芥川的生活。 芥川龙之介被织田作之助发现,被织田作之助温柔地牵起手,温柔地抚摸。“这么多年,很不容易吧,来,来到我的身边。”织田作之助对着芥川这么说。芥川感动地扑进了织田作之助的怀里。这时,他们终于发现了站在旁边的太宰治。 -- 第45页 “这位是我的好友。”织田作指了指太宰治。 于是芥川礼貌且冷漠地对太宰治颔首:“您好。” 太宰治忍住了翻涌的心酸,咬牙切齿地回应道:“你好。” 然后便没有了后续,芥川龙之介知道了他是织田作之助的好友,从此之后每次看见他都只是轻轻点头,以示那饱含距离感的尊敬。 每次训练完之后,织田作之助都会带着芥川去吃晚饭。一家温馨的面店,两套一模一样的碗筷,三个互相熟悉又互相陌生的人。芥川训练或者任务失败了,织田作之助就去安慰他,去拥抱他。芥川成功了,织田作之助就会说,你是我的骄傲。于是芥川龙之介为之流下了眼泪。“我想一辈子和您在一起。”他对织田作之助说。太宰治站在旁边一言不发,盯着芥川不放,芥川却看都没有看他一下。织田作之助接受了,拉着芥川龙之介便慢慢走远,无论太宰治站得多么显眼,他们也像完全看不见太宰治一般。 这就是没有我插足的世界吗?这就是没有我之后芥川的生活吗?那我呢?你们都走了,我该到什么地方去才好?我又该寻找谁才能填补这种寂寞?他不禁这么想着,一边艰难地咽下喉口中间那酸涩的唾液,一边对着那两人的背影以及自己和芥川相遇的那一年挥手作别,在挥手作别之时可清楚看见他的思念与软弱散落于夕照之空,唯有落花与羽絮在他身侧徒留。 他心仪芥川长达他几乎整个黑手党生涯,长达几百甚至近千个日夜,长达上万个小时,长达上亿秒,可是芥川和织田作之助天天如胶似漆,留给他的就只有一个连微笑都懒得施舍的颔首点头。他几乎是用生命在爱芥川龙之介,同时也在用生命把自己和芥川龙之介越推越远。如果真的不曾插足过芥川龙之介的生活,那么他就必须饱尝永生不得与芥川相知的寂寞,同时亲眼目睹芥川爱上自己的某一个好友。他必须饮尽永生不得在芥川面前坦白的悲恸,同时亲眼目睹芥川去亲吻别人,甚至与那个人逃去哪个国家成婚。 芥川龙之介和别人在一起了。太宰治看见他身着西装,在众人祝福的掌声与泪水下和对方携手登上婚姻礼堂,整个人显得那么美丽那么惊艳。但太宰治却没有勇气往台上看哪怕一眼。 之后芥川那宝石般的黑眼睛也只会对爱人露出笑意,不会为太宰治露出色彩。芥川眼里映出世间芸芸众生,也绝对不会再映出太宰治的脸。而那双黑眼睛,恰巧是太宰治最爱的那一部分。 我的黑眼睛……明明是我的黑眼睛…… 太宰治第三次从梦中醒来了。泪水从这位公认的近乎无情之人眼中悄悄流下。这时他的四肢已完全失去了力气,也再没有了心情躺下入睡。寒冷的空气随着他的呼吸通过呼吸道与口腔进入身体,近一步残忍地宣告了他的挫败与落魄。他弯腰捂脸,一个人在黑暗中陷入了无助的思念。 室内的灯突然被江户川乱步打开了。太宰治刚刚加入侦探社,还没有定好在哪里买新房子,所以暂时睡在侦探社里,或许是碰巧罢,今天江户川乱步也在这里休息,没有回自己的家。江户川乱步站在门口,疑惑地看向他,试探性地问道:“睡不着?不适应新环境?” “抱影响到你休息了吗?” “你隔三差五就发出惊吓的声音,我在隔壁房间根本睡不着。”江户川乱步把脸皱成一团,“你还要继续睡吗?” “不了。” “你又梦到谁了呀?如果是梦到朋友,我可以出于可怜你和你谈谈心,可如果是梦到我的女朋友,那我可能就想揍你了。” “不是你的女朋友。” “如果当初你没有把我踢出去,那我可能就追到了。”江户川乱步望向了窗外的月亮,“这么说梦见的就是他了,没有错吧?” “对不起。”太宰治无奈地道歉,不过不是为梦的内容,而是为当初截断了他的短信一事,虽然他的表情也不像是真心道歉。 “我们现在是同事了,以后说不定还会成为朋友,但我还是把话说在前面,你和我是情敌这件事是不会改变的。” “对不起。”他重复着。 “好吧,知道就行了,也不用这么紧张。无所谓了。”江户川乱步懒洋洋地睁着眼睛,“其实,这么简单就断绝了联络,只能证明我和他的缘分就这样而已,没有缘分,怎么强求都无用。所以我也不会伺机报复你,你放心吧,我才没有你那么烂。虽然刚开始两天很难受是真的,但是挺过去后就好了,不就是失恋嘛。” “不就是失恋?”太宰治惊讶地看着他,随即又心领神会地平静下来,点点头。 “是的。只要芥川身体平安就好了。” “那么比起你来,我就是烂人了?” “你就是很烂。居然把我的消息全部删了,还拉黑我。你对芥川的占有欲太强,令我不能理解。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拥有过人,所以看到芥川快要彻底得手了,就开始心慌意乱了呀?” “也许吧。” “无所谓了,反正你比我可怜至少十倍,扯平了吧。起码我还有零食可以消遣。”说着,他往自己嘴里塞了一把食物,好似没心没肺地嚼了起来,神态愉悦,口气悲哀,“都可怜。” 江户川乱步说的不无道理。之后两人没有再继续交流,经过一段时间的冷静,他也能顺利入睡不再做那种梦了,只不过他还是对江户川乱步那句分析耿耿于怀。我从来没有拥有过,所以在快要拥有之前就心虚慌乱,结果把芥川放跑了,他悲哀地想着,同时下定决心,以后再遇到芥川时,我一定要冷静下来,这样的话芥川就不会因为害怕而离开,就会永远听我的话了。 -- 第46页 远在俄罗斯的芥川龙之介还并不知道太宰治在想什么。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度过的时光让他几乎忘记了太宰治的存在,他几乎每天都与其通话不断,甚至有过好几次电话费使用超标的情况,让负责财物保管的樋口一叶感到匪夷所思,对着赤字的账本颓然挠头,硬是想不出个所以然。在以前的她看来,芥川确实开始频繁和人通话了,但他并不像是会长久唠叨的人,怎么也不应该出现这方面用费的赤字问题呀? 渐渐开始生疑的她对森鸥外报告了这个问题。 “芥川前辈几乎每天要和同一个人通好几次电话,每天都会出去见面,不过最近几天倒是没有那么频繁了,我问了芥川前辈,他说那个人最近忙于自己的事业,无法每天和他约会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感觉最近的芥川前辈都有些闲起来了。那个人似乎很喜欢芥川前辈。” “有多喜欢?” “我上次看到芥川前辈脸红了,脖颈都烫起来了……对方似乎也是混我们这个道上的人,可我无法阻止他们之间的感情发展,您认为我应该怎么做才好呢,应该听由芥川前辈这样下去吗?” 森鸥外不急不缓地开口说:“港口黑手党在俄罗斯也有一些敌对势力,芥川君算是很重要的一位成员,如果对方是想从芥川君身上打感情牌然后趁虚而入,也能成说。” “我会继续观察的。” “辛苦你了,如果芥川君被夺走了忠诚,那我会很苦恼。”森鸥外挑着尾音强调着,这种腔调让樋口一叶倍感压力与紧张,使她没有拒绝的选择可言。 当天晚上,芥川龙之介久违地又收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电话。虽然只是一个礼拜没有联系,远远不至于涌上久违这一夸张的修辞,可对于以前每天通话数次的两人来说,整整一个礼拜的联络空档确实是令人神思不属,寝食难安。 陀思妥耶夫斯基好似威胁一般询问他:“听说你会毫不犹豫地离开我?” 芥川的神色变得不悦起来:“你从哪里听到的?” “上次你的随从问你是不是用情太深,你说该离开俄罗斯的时候就会毫不犹豫地离开。” “你又窃听。” “不可以吗?” “你没有资格这么做,你不是在下的领导,也不是在下的老师,更不是在下的家属或者监护人。” “只有这些人才有资格窃听你?” 芥川龙之介被堵住了话语,不知道怎么回答,半晌的沉默之后,他回道:“你都听到了,却又不赶过来陪伴,那么你就是单纯在进行流氓行为。” “我最近很忙,暂时不能去你那里。如果你真的觉得无聊,我可以让最近新结识的一位队友来找你。” “又是从哪里勾结上的狐朋狗友呢?”他冷笑道,“一群道貌岸然的臭男人,我不需要。” “这番话让那人听了怕是得委屈。我非常欣赏那人,他性格外向,谈吐幽默,日语也很拿手,你不用担心沟通问题。如果真的想找人说说话,我可以让他来陪伴你。” “不想谈这个问题了。” “好吧。最近情绪安定了一些吗?要不要听睡前故事?我精心准备了好多鬼故事,保证可以吓出心脏病。” “我觉得你比鬼好不到哪里去。” “那也至少好一些,比起恶鬼,你是更加希望我来夜访的对不对?” “镰刀和锤子都备好了,就等着你来夜访,亲身验证这工农阶级的武器究竟行不行。” “我亲爱的黑眼睛的龙之介,请务必当我没说过刚才的话。” “识相。” “明天我就让刚才说的那个人去找你。” “不需要。” “这样做不仅是为了避免你无聊,也是为了照顾到你的安全。你在俄罗斯生活的这段时间一直平安无事,都是因为我在保护你。” “知道是你在保护我……不要有事没事就提起来……”他的话音渐渐转微,不知是出于羞意还是耻意,不知不觉便竦缩起了肩膀,低下了脸庞。因为这一动作,他顺势就看见了衣襟内侧的窃听器。窃听器显而易见,只要他用手指掀开上衣领口,就能马上把这个小小的装置捻起并扔出去,可他却一直没有这么做。 如此容易被发现,陀思妥耶夫斯基其实是早有把握料定不会被取下来的,芥川龙之介心里也恨清楚这一点。想到这里,芥川龙之介内心一阵恼火,低低地咒骂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然而那双伸出去准备把窃听器摘下来的手却踌躇了。片刻之后,他闭上了眼,默默地把手收了回去。被掀开的上衣因此慢慢收拢,无言地把窃听器掩盖了起来。 仿佛看得见芥川的一举一动似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缩回手的瞬间便得意地笑了。笑声穿过听筒传达而至,清晰可闻。 “晚安。” 芥川扶额,疲惫地回了他一句“晚安”,随后便沉沉地睡去。 -------------------- 作者有话要说: 太宰:乌乌想见龙之介(流泪猫猫头)。 芥川:乌乌陀思妥耶夫斯基你怎么还没有忙完(流泪猫猫头)。 ↑ 章题目指的就是这个。 第25章 告白之夜 芥川龙之介次日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说好的地点见到了那位新同伴。后者似乎心有不满,在芥川走过去的时候他还坐在长椅上百无聊奈地晃着腿,双手拖腮,连背影都充满了慵懒与烦躁的情绪。芥川在背后看着他,虽然还没有看见他的脸,但完全能想象出他皱眉作苦脸的模样。一呼唤,果见那人皱眉鼓腮夸张似古时的朱庇特。芥川一下便烦闷起来了,心想,你不给我好脸色,我也不打算做出买账的模样。 -- 第47页 于是他冷漠地上前问候道:“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的果戈里就是您对吗?” “是我。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龙之介?” “请称呼在下的姓氏。” “这样多不亲密呀,好歹要在一起这么久。那我就叫你一声达瓦里希吧。”本来被安排这种差事的果戈里心存芥蒂,陪别人的情人玩乐,怎么看都不是干净荣誉的差事,所以他刚才才有了那般夸张的面部表情。可是在看到芥川的脸之后,他完全变了一番模样,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芥川没有太去在意他态度转变的缘由,依然是秉持冷淡的姿态,和他握手以礼。 果戈里很亲热地对他招手说,我亲爱的达瓦里希,我们去看电影吧。芥川不悦,哪有刚见面就一起去看电影的,况且他对电影这东西不感兴趣,所以摇头拒绝了。果戈里夸张地叹气摇头,跑到路边的小摊给他买了一杯热饮,又说,亲爱的达瓦里希,我们去图书馆吧。东西买都买了,不吃进肚子里就是对劳动人民的不尊敬,芥川无奈地手捧饮料杯,心不在焉地抿一口是一口。接下来果戈里还提了很多建议,例如去红场啦,去爬山啦,去吃饭啦,芥川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个打扮怪异的男人完全是当作约会处理了,只能尴尬地提醒道:“简单一些吧。” 最后两人就只是沿着河堤散步,胡乱聊了些话题,度过了今天。 分手时,果戈里突然作恍然大悟状:“有主意了!” “什么主意?” “我们明天一起下乡去干农活吧。” 芥川颇感受不了地朝他翻了一个白眼。 “怎么啦?不喜欢农务?” 芥川没有理他。 “不喜欢农民?咦,不是吗?那是为什么不答应呢?” “身体不太好。” “好吧好吧,是我错了,是我没有眼色,不会说话,你就别瞪我啦……” 他又逗又哄地去牵住了芥川的手,芥川不耐烦地别过了脸,连眼神都不想给他了,承认自己的羸弱之处对于芥川来说需要花费太多的面子与冷静能力,所以芥川的眼里此刻写满了烦躁。然而在果戈里看来,芥川的双眼更像是才睡醒似的,有些困酣的情态,垂目时那鸦翅一样的眼睫会不听使唤地上下翻动,主人欲要睁眼赶去困意,于是那上下翻动频率也随之微妙地变化了起来,尤其是那顺着漂亮的下睑线缓缓滑开的细长银线更是惹人喜欢,那纤细如眉的上眼廓沉下又上升,带动着晶莹的眸光翩翩起舞起承转合。芥川龙之介用那足以燃起月亮妒意的指甲撩开了遮挡视线的额发。黑眼睛缓慢着翕合的神态带着不可名状的柔软的美。 “如果是哄这双眼睛的主人开心,那我倒是不嫌弃了。”果戈里突然开口说。 “你说什么?”芥川面带疑惑地看向他。 “没什么,夸你呢。” “又没有求你夸。” “我自己愿意夸。” “谁让你愿意夸了的?” “我自己嘛。” “你为什么自己就愿意夸了?” “还不是因为你。” “我又怎么了?” “你没有怎么啊。” “那为什么会是因为我呢?” “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自己。” “你刚才还说是因为我。” “两者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 “哎哟,你这张嘴怎么长的?错了,小祖宗,我现在是受雇来照顾你的,要是没做好,我会被批评惨。你对,你对,都是你对,都是我不好,满意了吧?” “我不是你的祖宗。” “当然不是了,我们国籍都不一样。” “我是你的捞钱树。” “这话就太难听了些,陀思妥耶夫斯基不会因此付给我钱,相反,如果你答应了我的邀约,我真的会付钱带你去。我都是倒贴呀,亲爱的达瓦里希。”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你是……” “我是?”芥川等待着回答。 果戈里故意拖长“是”这一音节,偏头看见了旁边的白桦树,然后转过头来看向他,笑着朝他深情地眨眼睛:“你是一片在我胸口颤动的小叶子。” 事后果戈里被芥川龙之介追杀了大半条街,甚至在电话里还被芥川龙之介红着脸骂。 但是他并没有吸取教训。从那个时候开始,他时常会对芥川龙之介笑着说,你是一片在我胸口颤动的小叶子。说的次数多了之后,芥川的反应也渐渐平淡了下来,不会像刚开始那样红透了脸还吵着闹着要打死他了。不过很可惜,某一天芥川在阅读的时候,突然找到了这个句子的出处,原来是智利诗人巴勃罗.聂鲁达的诗句,根本不是他的原创。 得知了这个事实的芥川不知为何气不打一处来,连续好几天都没有理他,一看到他就横眉瞪眼。果戈里费劲万千心思才让他消气,还说这次我要原创一句出来,芥川还真的就相信他了,等着看他能冒出一句怎样的原创出来,还威胁他道,你不创作几句完整的,在下就不走了。 谁知果戈里自有对付芥川的招数在,他握住芥川的手没有松开,轻轻歪头勾起嘴角,美观的嘴唇线条以及笑起来的眼月牙恰到好处地体现出了他那张俊脸的魅力,他对着芥川一句一句地道来:你纤秀漂亮似一朵轻云刚出岫,初见时我只道你腹内草莽人轻浮,现在才知你原来骨格清奇非俗流,眉梢眼角藏秀气,声音笑貌…… -- 第48页 芥川连听完的勇气都没有,比第一次听他搬弄聂鲁达诗句的时候还要脸红的夸张,给了他一拳就跑人了。 当然,果戈里是个不肯吃教训的。后来芥川从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听说,这也不是果戈里的原创,是把中国一首越剧的词改了一些后的,原曲唱的是一位天生多病的美貌女子,她不仅倾国倾城,一身都是病,还有旷世文才,而且说话尖刻,性情孤傲,思想前卫,很难伺候,知世故而不世故。 说完之后,陀思妥耶夫斯基还补充了一句:“也许果戈里就是觉得你好多地方都和她像,所以搬弄过来了。” “她叫什么名字?” “林黛玉。” 于是乎,果戈里成功领教了芥川龙之介半夜上门拎起锤子大开杀戒的温和,还体验了一回罗生门大怒失控的柔情。直到果戈里给他买了好多无花果,之后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提议说带他出去走走,他的脾气才消下来一些。 至于果戈里为芥川购买无花果的票据,则一直都完好无损地放在芥川那个装饰着斑斑点点呈大理石颜色的床头柜子里,只不过芥川没有告诉任何人。 在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出门之前,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要带芥川去见识一场战争。芥川还真的以为自己要去战斗一场了,特地换上了太宰治送给自己的外套。 这件外套实在不经冷,现在又是俄罗斯的冬季,芥川就算一万个不愿意,也不得不换下,否则他肯定是过不了这个冬的。虽说罗生门是操控外套,道理来讲只要是外套就可以发动,可是用起来最上手的果然还是太宰治送的这一件。 陀思妥耶夫斯基上一秒还笑眯眯地对着他打招呼,下一秒脸色就垮了下来,冷漠地打量了他一圈:“没见过这件衣服。” 芥川不解地看着他:“是以前一位先生送的。” “怪不得这么丑。” 芥川龙之介不悦地瞪了他一眼。就算这件衣服不是太宰治送的,他也喜欢,因为确实很贴合他,是能最大化发挥罗生门威力的一件,所以他很不满陀思妥耶夫斯基如此评价。 “和你无关。”芥川说着就往旁边挪了两步,拉开了和他的距离。 “生气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擅自又向他走来,把刚才拉开的距离重新填补了回去,然后轻轻把自己的外套搭上了他的肩膀,“穿这个。现在可是冬天呀,傻瓜。” “知道,但是这样更方便战斗。” “嗯?”陀思妥耶夫斯基似乎是故意卖萌,歪着头眨巴着那双大眼睛,“我可没说要让你去战斗。” “什么意思?你自己说的,让在下去战斗现场。” “对呀,去看播放战斗现场的电影,不是吗?” 芥川龙之介想发动罗生门,但是看在他好心给自己带外套的份上忍住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是那一副企图萌混过关的样子,无辜地盯着芥川那张脸色糟糕的面庞:“咦,我没说过吗?” “烦,想杀了你。”芥川咬着牙齿,双颊飞霞,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还是被冷风吹出来的。 “我爱你。” “滚。” “好吧不说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信和没由来的热情。那份热情是只对芥川龙之介一个人的,对待其他人陀思要么冷漠要么怜悯。他态度彬彬,气质优雅,甚至偶尔会显得热情且好心,如果是第一次见面,你一定会对他产生非常高的好感。但是久而久之,你会发现你不能再和他相处下去了。因为他并不是对你有好意,而是对你怀有高高在上的残酷的怜悯,以及那种神明对凡人施舍的目中无人的善心,本质来说,那可比普普通通的冷漠更加让人心寒。这确实非常符合他的成长经历,又红又专。 芥川龙之介早就发现了这一点,可他却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陀思妥耶夫斯基会对自己这么特别。有一回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要带他去红场,结果路上遇到了暗袭,他条件反射就想要直接杀掉暗杀者,罗生门已经呼之欲出,陀思妥耶夫斯基却拦住了他。 “不要急,傻瓜。”陀思扬起有别深意的微笑,这么对他说。 傻瓜,傻瓜,傻瓜。这个人怎么总喜欢叫自己傻瓜?芥川龙之介很烦被这么称呼,但是一被这么称呼就没由地消了脾气。 陀思妥耶夫斯基让芥川用罗生门把暗杀者抓住,于是罗生门做绳状牢牢地绑住了犯人。他正在想这个人要耍什么花样,便只见陀思妥耶夫斯基弯下腰对着那个人微笑:“你的枪法很不错,我们交个朋友吧。” 那时,无论是暗杀者还是自诩看清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芥川,都被惊讶到了。你是认真的吗?芥川忍不住问出声来。你和打算杀了自己的人做朋友?如果不是罗生门挡下了子弹,你现在已经是枪下亡魂了。芥川不能理解。 陀思见他震惊的模样,兴致盎然地笑出了声:“怎么了?担心我多了个朋友会冷漠你,所以吃醋了吗?” 芥川狠狠骂了他,叫他滚,然后给了他一脚。 陀思妥耶夫斯基熟练地侧身躲开了。 芥川气鼓鼓地离开了他。 第二天,他问陀思妥耶夫斯基:“你的新朋友怎么样了?相处还好吗?” 陀思妥耶夫斯基拿小刀在苹果皮上画着奇奇怪怪的图案,应道:“哦,他啊,杀了。” -- 第49页 芥川龙之介无话可说了。他不知道如何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也不知道这个时候应不应该去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主动打破了沉默,一改刚才冷淡的口气,对着他露出了愉悦的神情:“因为我思来想去,觉得有你就够了,所以就杀了。对不起啦。” 这件事情让芥川龙之介对他改观了。在这之前,芥川一直以为自己是能理解他的,能够看清他的本质,而这件事情让芥川明白了,自己不过是对这个男人理解了一个大概,甚至可能大概都没有理解到,自己完全被这个男人耍得团团转。他对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无所知,可后者却对他了如指掌。他甚至不敢确定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不是想温柔一点杀了自己所以才频频示好。 不过不得不承认,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相处的时光确实很有意思,无忧无虑。有时候芥川真的觉得,陀思妥耶夫斯基好像已经掌握了自己的心思,能够真正理解自己了。不过他犹豫着不敢向前迈一步,不敢承认陀思妥耶夫斯基已经捕捉到了自己的心这个事实。 “你知道吗?”陀思妥耶夫斯基打断了他的思路,“二战时期,莫斯科还在播放苏德的新闻纪录片。纪录片的画外音说,德国是苏联的忠实朋友,之后你猜怎么着?” “之后苏联把纪录片封了?” “之后不到一个月德/军就打到莫斯科城下了。” “唔,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没事,我知道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摸了摸他的头,“难得遇到这种好日子。” “什么日子?” “最近几乎都看不到战争片上映了,我等了好久。这一部是翻拍上世纪老电影,大家都评论说保留了原作的精华,值得一看,加上这个时代的高画质,绝对还原战争场景。一定非常壮观,你也是这么想的对吧?来见识见识互相厮杀的场景。” “在下见识过不少了。” “你见识的那些只是小鸡啄大米。” “……” 芥川在电影正式开始之前狠狠地踢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几脚,纯粹是为了发泄。后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情不错,也没有躲开,心甘情愿被踢了这几下,腔都不吭,只是在电影院的灯光暗下的那一刻突然说了一句:“还挺痛的。” 电影的内容就是讲述一位普通男子加入军队,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士兵,之后又参加战斗,最后返回家乡的人生经历。总得来说故事线是一气呵成的,没有插叙倒叙这种需要观众动脑子去整理信息的手法,也没有花里胡哨的煽情爱情故事,从头到尾都在表现主角的变化与战争经过,视角也从普通百姓出发,整体是很正式且接地气的,高清的画质让人物每一丝肌肉颤抖所带来的情感起伏都那般真实且明晰。 芥川龙之介自己就是贫民窟出身,且一路从底层爬过来,对于这种主角从稚嫩孩子变为成熟战士的经历可以共鸣。 “她长得好像你哦。”陀思妥耶夫斯基突然指着屏幕上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说。 芥川龙之介咬着牙喊了一句“罗生门”,却只是引来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个摸头。 下一秒姑娘被炸弹炸死了。 芥川龙之介感受到了他的恶趣味,收回了罗生门,扎扎实实地朝他肚子上来了一拳。 陀思妥耶夫斯基捂着肚子,低低地笑了几声,笑得有些断断续续,或许真的是被打痛了,但即使如此他也笑得很愉悦。 电影的故事还在继续。 共/青/团/中央号召青年们去保卫祖国,德/军已经攻到了莫斯科城门,主角义无反顾地决定上前线。 “他不愿意也得去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往嘴里塞了一团爆米花,评价道,“当年战争结束后苏联的男人只回来了0.3%,都死光了。所以你能和我一起看电影真的很幸运。” 芥川龙之介拍掉了他递来零食的手,拒绝了,没有回答。 集体农庄主/席不同意主角去参军,因为大家都走光了,主角也离开的话没有人干农活儿。主角偷偷离开,到共/青/团/区委去提交申请,也被拒绝了。于是主角又去找州团委,结果直接被送回了老家。最后主角去最高层找第一书/记,书/记问他究竟凭什么,他说,祖国就是我,我就是祖国。 芥川没有对这段情节发表意见。 主角去兵役委/员/会报道,坐上了运货列车,到了谢尔柯沃车站,在不远处的射击训练班学习。警卫勤务,纪律条令,地点伪装,化学防护,闭眼装拆狙/击/枪,确定风速,捕捉移动目标,测定距离,挖掩体,匍匐前进,射击技术,原地隐蔽。 上了战场之后,主角的伙伴全部阵亡了。炮/兵/连/长负了伤,主角最好的朋友连忙爬过去救他,一颗炮弹在朋友前面暴炸开,连长死了,朋友的两条腿也被削掉了。大家尽全力地包扎,竭尽全力营救朋友,但是当朋友被担架运送到卫生营时,他却向主角哀求杀了他。朝我开枪吧,求求你了。朋友说。 “他只是失去了双腿。” “灵魂受的伤,是无论如何也补不上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说。 主角的爱人也成为了女兵,但是不久便阵亡了。主角收到了妻子的死讯,才知道他已经是爸爸了,孩子才生下来没多久,妻子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去参加战争的。妻子申请参军时在女儿的小床边上跪着哭了整整一夜。主角看完讯息后默默地把信丢掉了,一句话也没有说,因为他马上要归队。 -- 第50页 抬眼一看,整个地平线都淹没在紫红色的光芒里,那不是一幢房子起火了才映成如此,也不是多幢房子起火了才形成的模样,而是整个城市整个国家都在燃烧。 “如果是异能者爆发了这种规模的战争,那会更加令人难以接受。”陀思说。 “嗯。” “如果这个世界是没有武器与能量的世界,那会是多么幸福美好啊,不是吗?” “那是异想天开。” “但我会让其变成现实。” 芥川龙之介听后看向了他。这是今天芥川第一次主动去观察他。可惜的是,这个时候陀思已经没有在看芥川了。 芥川无言地收回了目光。 战争结束后主角去收尸,战场上到处是散落的尸体,都是年纪轻轻的男人。突然主角看见了一个姑娘的尸体躺在地上。那姑娘长着一头漂亮的金发。收尸的所有人都在这一瞬间沉默了。 “其实……在下觉得,这世界的战争与矛盾是不会停止的,强行追求最完美最统一的结局,得到的也只会是极权主义。” “你的意思是说我在重蹈前苏联的覆辙吗?” “不是吗?你没有看过《一九八四》?” “小说终究只是小说,和现实有差别。” “异能力是人类的进步,或许这种能力确实存在着非同一般的隐患,但是这方面的问题没必要一碗水端平,只有拥有足够的武力,武力与武力之间可以相碰,才能坐下来讨论进一步的和平。” “人类掌握了异能力,生命的价值就更加模糊不清了,因为随随便便就能夺去生命,所以这种能力是罪恶的。” “所以您就一边用罪恶的能力干着杀人的勾当,一边说着救人的理论吗?罪孽的过程换不来真正的和平,就算换来了也只是畸形的。”芥川的口气明显带了嘲讽,“不要学老大哥那一套好吗?” “斯大林只是手段别扭了一些。” “夺去了一万,救下了一千,说到底不过是另一种杀人游戏罢了,自封救世主的杀戮远比单纯的搏斗可恨得多” “原来你是这么看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露出了难过的表情,“我还以为你会被我感动然后答应嫁给我,和我一起搞事业呢。” “我觉得你的额头欠一把镰刀,胸口欠一把锤子。” “错了。” 电影到了最后一段环节。 主角回到了家乡。剩下的那一长段都在运用一镜到底的手法展现战后的国度,之后镜头停在了紫红色的天空,故事完结。之前的画面都是比较壮观的,很具有冲击性,最后完结的几个镜头也应该带有后劲才行,否则接不上之前的表现力。然而很可惜的是最后的镜头没有做到,平平无奇。这可能是电影唯一值得批评的地方了,其他地方都是中上水准。不过按照翻拍经典的标准来评价,确实已算成功之作。 电影院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了芥川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芥川痴呆地坐在阴隅处,仰着脖颈闭着眼睛。半晌后由于脖子开始麻痛,头脑因血液倒流而充血发热,所以他赶紧坐正了身子,避免产生更强烈的晕眩感。 “再也不会陪你干这种愚蠢的事情了。”他说。 陀思妥耶夫斯基微微一笑,不予表态。 --------------------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正文那部电影是我乱编的,现实中没有这个电影,大家不要较真哈。 第26章 心 “太宰先生,有您的快递。”下面传来了呼唤声。在太宰治下楼拿快递之前,坐在前台边的江户川乱步便闻声看了过去。他的目光随着那个牛皮纸颜色包装的包裹移动着,神色复杂,眉头蹙成了一团。 “那是什么?”他问太宰治。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太宰治拿着包裹考虑了片刻,认真端详了半天,确认了没有被布置任何机关之后才拿出了小刀,三两下拆了封,看到里面层层叠叠的物品之后愣在了原处,“信?” 他把信堆放在了桌面上,开始了云里雾里的整理过程。 突然,正在整理信息的樋口一叶听见了一声呼唤。 虽然来之突兀,却清晰异常,她能确定是外头有人在呼唤她。她把桌面上的一堆文件慌乱地藏进抽屉,小心翼翼地将头探出窗外,看见不远处房东立在那里不动,目光迫切地盯着她。她这才恍然想起,或许是因为这个月的房租还没有交,所以才被找上门了,于是她朝对方挥了挥手,示意稍等片刻。对方立马焦急如焚地追上来乞求她不要离开,不要回屋。 樋口一叶狐疑地扫视了周围一圈,没有发现任何人,仔细打量了一下,确定面前的人不是假扮的之后才慢慢打开门走出来。 “樋口一叶小姐,是你吧?我没有找错吧?” “是我没错。” 得到了樋口一叶的抚慰,房东终于调整了呼吸,目光仿佛重新有了聚焦,确定她是樋口一叶后,空洞的瞳仁里有了几点可称之为希望的光。 “是我,不用急,慢慢说。” 樋口一叶趁势频繁地安抚着他,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了,为何一副受到了巨大惊吓的模样。男子眼中的光顷刻间泯灭,只在眼都没来得及眨一下的瞬间便被带着腥臭味的红光吞没。带着仿佛低烧一样沉闷炽热让人颤抖地压迫感,那些红光铺天盖地地溅到樋口一叶的眼角、鼻梁、唇缝、耳廓。鲜血恍如宿命般喷溅到她的身上。她的人中处全是一道道往下流的血液。樋口一叶双眼失去色彩,没有擦拭喷了她几乎满脸的血,颤栗地看着面前这颗方才还尚好却突然被削去了一半的头颅。 -- 第51页 她没有呼吸,亦没有出声,任由疑似脑浆的液体流至她还攀在这个人肩膀的手上,深红粘稠的血粘满了她的手与脸蛋。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 脑袋被削去一半的尸体在她手中滑落,或许是因为她已经失去了按住尸体肩膀的力气。尸体跌落在地时并没有那种僵硬的碰撞声,只有脑浆碎骨一同从打开的头窟中倒出来的声音。稀里哗啦。还保持着完整模样的那团小脑经这一跌也和成了一滩肉红色的稀泥,在地上蠕动了片刻才完全失去声响。 在这一切都结束之后,一个陌生的人影从走廊尽头慢慢现出,徐徐向她走来,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声。 “樋口小姐,如果可以的话……” “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来谈谈如何,芥川?” “我在,首领,请吩咐。”芥川龙之介回应着电话另一头森鸥外的呼唤。 “最近生活还好吗?” “承蒙首领关心,其实在下的情绪很早之前就能稳定了。” “我很想你呢。” “太让首领费心了,为在下这种人物……” “那个名为费奥多尔的人就如此让你觉得亲切吗?” 芥川龙之介不可避免地产生了犹豫。 “对方并不是善人,也是混我们这个道上的,你知道这点还和他日日夜夜粘在一起,这不太妥当,若是你有退出港口黑手党的打算,可以明说出来。” “希望首领能给予在下交友自由。”他偷偷地皱起了眉头。 森鸥外自然是看不见他此时表情的,沉默半晌斟酌之后开口道:“不知道你口中的友究竟交到了什么地步?他让你背叛港口黑手党,你也去做吗?” “这种请求他是不会说的,请您放心吧。”不安的情绪涌上了他的心胸,使他的呼吸紧张了起来。 “但他确实不是我们的朋友,我们是对手,迟早会有敌对的一天,你不能忽视这个可能性,芥川,这些都是你必须面对的东西。” 这些都是我必须面对的东西?他不解地看着手中的信封。 “这些都是你必须面对的东西”,这样一句字体工整的话语赫然写于封面。太宰治在打开这些信的内容之后,仿佛陷入了生命的停滞。江户川乱步的呼唤他听不见,无论如何提醒他快清醒,他都沉浸在这些文字叙述的故事中无法醒悟过来。 “我不知道你会在哪里,你也不会知道我身在何方。或许有些许总是巧合相逢的缘分,却没有延续缘分的理由与资本……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无法忘记……如果在你的眼睛里加入人情世故的色调,你是不是也会从画里活过来,飞去没有任何人知道的远方,再也不会回来?凛冬已至……要我心喜,也要我叹惜。要我庆幸,还要我割弃……我很喜欢你……” 这些再熟悉不过的日语文字此刻恍如被潮水打得厚重的羽镞,万箭攒心式穿透了太宰治的胸膛,他拼命想要逃脱这致命的羽翼,然而身体与感官已开始渐渐失去知觉,不知何处何方才能逃离。 夕晖在玻璃上映出了悲伤昏黄色泽的光,慢慢打在他身上,他的耳朵与眼眸全都灌进了朱红色的夕阳。夕阳仿佛拥有灼烧性能般烫着他的呼吸道,就连文字也能摧残他让他耳鸣眼花。 他确实是知道了织田作之助喜欢谁,但他仅仅只是受到了惊讶,仅凭这点信息不能影响他继续过新生活。然而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织田作之助没有拿那种一见钟情式的情感当儿戏。织田作之助用了多少勇气才从“芥川龙之介”开始下笔,又用了多少绵长至极的情意才续写到“我很喜欢你”,除了织田作之助本人外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太宰治决定勇敢去面对这个沉重且荒诞的事实,并给出一个交代。 他不知道这些是谁寄过来的,但这些确实是他必须面对的事实。他曾用过各种方法追上芥川龙之介,甚至试过卑微如走狗,现在他好不容易打算放弃,就这样怀着遗憾过新生活,可是织田作之助的深情再次提醒了他——不能轻易就放芥川龙之介走。他失去了织田作之助与芥川龙之介。织田作之助比他想得更加爱芥川,甚至比他还要深情认真。织田作之助怀着对芥川的遗憾离开了人世,芥川却只是听说过织田作之助的名字。 为什么呢?为什么芥川可以不负责任就走人?夺走了他人的感情,间接害得别人被敌方组织盯上,付出了性命,然后自己一走了之?这些写给芥川的信就活该一个回复都得不到吗?这些心意居然没有得到过任何回应?就算是为了织田作之助,也不能轻易让芥川逃走。 这些情书,究竟是装着织田作之助的爱情逃向哪个谁也未注意到的角落去了呢?纸与纸那毫米可计的间隙中裹挟着的思念,在哪片坟土泥淖里熠熠曳辉?太宰治不知道。不过至少太宰治明白,只要得到芥川,这一切就能结束了。只要重新让芥川回到他身边來,再也不离开,这些问题也会得到解答。没错,他会这么做。织田作之助是在黑如泥泞的时代中唯一给予过他光明的友人,芥川龙之介是放不下却也没办法的畸形的执着,所以他这么做是没有错的,一切都是为了友人,为了追求,为了执着,其次才是为了自己。 他没有错。 “我没有错!”樋口一叶重复道。 她被迫跪在了冰凉的地面上,双手被绑于背后。她抬头,咬着牙根打量着面前的陌生男子,果断地开口:“我没有做过亏心事,没有对不起你们的地方。我什么也不会说的。” -- 第52页 “我还没有开口,不用紧张。”男子露出了友善的微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 “不用了。”樋口一叶冷笑道,“你就是那个一直缠着芥川前辈的人、” 陀思妥耶夫斯基眨了眨眼,歪头作思考状:“这种说法不太好,我和他是你情我愿的关系。” “在俄罗斯搞同性恋是会判死刑的。” “可以去北欧,我不介意。”他游刃有余地回复道,“冰岛就是个不错的选择,小姐你觉得呢?到时候我们会请你做伴娘的,你是龙重要的部下,我也会优待你。” “请不要用你那张嘴说出芥川前辈的名字。” 软言好语不能得到这个女人的信任,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早有预料的,只是他没想到低估了她对芥川龙之介的喜爱程度。仅仅是对芥川的一个称呼,就能让她敢对未知的强者说出这种话。想到这里,陀思微笑出声,在樋口一叶惊讶的目光中缓缓伸出了手:“有意向和龙一起加入我的团队吗?” “加入你的……” “我需要你们,需要你。” “需要我?” “是的。” 肯定了一声后,他再次重复了一回:“我需要你回来。港口黑手党需要你回来。” “可是……” “可是?我认识的芥川君从不会对上司下的命令报以犹豫。” 芥川龙之介想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总是在挽留自己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总是在讨好自己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总是把自己放在心尖上的…… 他自然会听从命令回去,无须质疑,只是在听到这个命令的那一瞬间,他的脑海中马上推送出了离开之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反应这种画面,这种画面不知为何有力地痛击着他的心。心。普通好友之间会有如此独特而敏感的心可言吗?他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之间的感情真的早已经超出了友情,或者说早已经变为了爱情吗?他顿觉自己刚才说的话如刺在吼,灼得声带甚至呼吸道都发疼。 “我手上有个非同一般的任务打算交给你,希望你能接受我的这份重视。这是一件追捕任务,对象是悬赏金70亿的人虎,具体来说就是能化作虎兽状态的人类。你不用担心找不到悬赏对象,组织的其他成员已经确定了人虎是谁,待会儿就会把信息传送给你,只需要你去进行活捉便可。” “明白。” “好的,那我就挂掉电话了。” “请等一等。”芥川龙之介难得显露出了慌张,“在下不明白,这和您刚才说的背叛好友有什么联系吗?” “联系?” “是的,这是寄给我的,这和你有什么联系吗?”太宰治伸出了手,神态面无波澜,眼神深处却闪着危不可测的情绪。 江户川乱步把抢来的信握得更紧,慢慢与太宰治拉开距离:“这种东西不会给你带来好处的。” “这是我朋友的遗物,是他最后留给我的东西,如果不还给我,我会做出很可怕的事情,希望你能明白。” “你有种的话早就杀了我了。做不到吧?” “这些信意味着他的爱情,它们会指示我应该做什么,这是我最后能为朋友所做的事情。” “什么事情?你是指找个合理的借口,重新去追求芥川,用这个理由去绑架他?” “怎么能说是绑架呢?”太宰治仿佛让步般,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却完全不能让江户川乱步信任他,“我和你不同,你被冷落后马上就放弃了,我可做不到这么看得开。乱步先生,仔细想想吧,我的朋友等待着我完成他的遗憾,只要我做到了,他的心愿就会被满足,他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吧,而且芥川之后也会慢慢爱上我的,我会成为他唯一的依靠,一切都会回到当初最美好的模样,三个人都能得到幸福,这简直是万千之喜,不对吗?” 江户川乱步瞬间睁开了双眼,碧绿色的眼睛装着前所未有的疑惑与畏惧审视着太宰治。在太宰治第一天加入武装侦探社时,他就提醒过福泽谕吉,千万不要让这个人再接触芥川龙之介,这个人内心深渊般的黑暗一面还没有完全褪去,只是暂时被隐藏起来了,而唯一能让这一面爆发出来的开关就是芥川龙之介。侦探社所有人都遵守着这个不成文的契约,不可能会有人主动去破坏,这个故意破坏平衡的人究竟是谁?肯定是社外的人了。 “有人在利用你,这些东西全都是挑起你情绪的手段。”江户川乱步把手中的信狠狠丢在地上,一脚踩上去,不满地撅起嘴,又上去把其他信张抢到手。太宰治杵在那儿没有动作。江户川乱步发泄般胡乱地撕着,然后干脆地挥臂撒开。纸屑正倾洒,如絮翻蝶舞,飞盖妨花,“你看,只要我随便撕两下,就变这样了,就是这么不值钱的东西啊。好好待在这里做个上班族不行吗?非得要再去干扰芥川,再去阻止他和别人恋爱,就像当初阻止他和我一样?” 落下的纸屑从头至脚淋了太宰治一身,可他依然站在那里毫不动弹,与江户川乱步各怀心思地四目相接。两人在此时都选择了保持沉默,以眼神作为对峙的方式进行无言的斗搏。碎纸片在太宰治的身旁荡出一圈圈飞灰,像苍白色的火焰,那些方才还完整的文字所表达的相思都化作了支离破碎,从头至尾,顷刻便悉数作灰烬。唯剩的那一点点痕迹在夕阳中呈现出惨淡的橘红,鳗鲡般飞旋弄舞,最后安静地坠下,无力地在地面上蠕动。当这片刻的蠕动也泯灭后,太宰治目光无神地捧起这堆废屑纸片,一言不发,身体无由地进行一道道的颤抖。时间钻心彻骨一分一秒地流动,时断时续的钟声散落在浮光掠影般的暖色调光晖中,一遍又一遍回唱着那份若有若无的哀伤切骨。 -- 第53页 “只要我成功了,就不会有那些问题。”仿佛世界菀逝,只有他还在用接近于心跳频率的速度在诉说,“只要我成功了,我就是对的。到时候我再慢慢处理这个打算利用我的幕后者。” “你不会成功的,我已经看透了你不会成为他的选择这个事实。你不会成为他的选择。”江户川乱步睁着一双写满了惋惜的绿眸,垂首间眉目蹙成山丘,“他会爱上别的人。” “爱上……爱上别的人?” “你是说,芥川前辈他爱上了你?”樋口一叶不敢置信地仰视着陀思妥耶夫斯基。 陀思妥耶夫斯基面容俊逸,气态优雅,身姿修美,随心般懒洋洋地往皮椅上一坐,便能塑造出令人侧目的悦目观感。他用那双瞳仁细窄的紫色眼睛瞟了她一眼,于无形之中对她施压。 “小姐,你应该是识时务的吧?加入我们之后,你会成为受重用的主要成员,而不是偌大一个黑手党中不起眼的跑腿人物。多么年轻的姑娘,正是黄金年华,你可以得到的待遇其实远不止现在拥有的,你自己也这么觉得,不是吗?港口黑手党并没有重视你,也没有发挥你才能的打算,没有给过好处。你没有任何必要对这种组织忠心耿耿吧?”陀思妥耶夫斯基微微一笑,“如果连唯一贴身的部下也成为我的部下,那么龙就没有任何理由拒绝我了,所以也不用担心和尊敬的芥川前辈分开。非常完美的提议,不是吗?” “我拒……”回绝的话语尚未完全付诸于语言,樋口一叶就被旁边负责束缚她行动的随从狠狠朝肚子上踢了一脚。她被痛觉夺去了约莫半分钟的语言能力,喉咙中发出嘶哑的低吟。在痛楚缓缓退去之后,她艰难地仰起脖颈。 陀思妥耶夫斯基挂着一张胜券在握般的得意笑脸。 “芥川前辈是不会背叛港口黑手党的……就算杀了我,他也不会选择你。” 陀思妥耶夫斯基对随从使了一个眼色,后者点点头,用异能力将刚才的痛觉放大数倍,漫延至她全身,从头皮到脚趾未有一处免于其中。 “真是的,怎么能对这位年轻的姑娘这么过分?”陀思笑得双眼眯成了缝,“还不快松开?” 一把小刀割开了束缚樋口一叶双手的麻绳。本来刚才那一脚就几乎有着冲击到内脏的力道,骤然之间没有任何缓和地便扩大百余倍,漫步她全身,混乱又仿佛耳鸣的苦痛侵掠着她的大脑,其带来的痛楚堪称索命。她紧闭着眼睛,在双手得到自由的瞬间马上抱头,指尖几乎快扣进太阳穴。疼痛剧烈到似乎正要从头到尾改变她肉/体的结构。她实在坚持不住了,发出神经冻僵般的惨叫。 陀思妥耶夫斯基静静地看她挣扎的模样,面无波澜,甚至悠哉游哉地打了个哈欠。 “最后说一次,你似乎对我有点误会,把我当作了强盗,想要把你的前辈强行掠走。其实不是的,非常认真地说,我对他是真心的。没有他,我会死的。我不会把他放走,这么温柔地征询你的意见其实也是在寻找最好的解决方法,如果你还要固执己见的话,别怪我没提醒。活下去的机会就摆在你面前。” 异能者还在将痛觉不断以倍数扩大。樋口一叶感觉自己像是被关进压榨机里翻了好几个圈,仿佛有一双利牙咀咬她的肉,撕啃她的肝肠,同时还有一只皮裂肉干的手捅穿了她的心脏,痛得如同身体被蛇虫蚂蚁钻成了片甲不留的洞眼。她这辈子从未体验过这般急剧至极的疼痛。陀思妥耶夫斯基用实力让她领教何谓万箭穿心与惨无人道。 “真是太可笑了……”樋口一叶的牙齿簌簌发抖。她咬着渗血的嘴唇,吃力地哼出嘲讽的笑声,“芥川前辈的感情就必须得这样发展吗?太可笑了……每个人都用畸形的方式去追求他,表面装成君子,背地里设套陷害……哈哈哈,你不会以为自己的手段很完美吧?正是因为芥川前辈不容易得到,所以你才觉得好玩,对吗?我很想知道,如果最后真的和芥川前辈在一起了,你这个毛子会不会家暴啊?”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面部表情终于有了些变化。显而易见的不悦与烦闷取代了他刚才的笑容,让他暴露出了真实的内心活动。 “动手。” 继续扩大的伤痛折磨着樋口一叶,气味腥浓的鲜血从她的嘴角一路流淌至胸膛。特殊的血锈味随着她的呼吸进入了体内,让她的五脏六腑都充盈着象征半死不活的空气。异能力带来的压力已经摧残了她的肌腱,她再也无法作出任何反抗,甚至连支起身体也无法做到。樋口一叶顽强地与敌人做反抗,不肯弯下腰板,却终究宣告失败,身体如同被洗劫完了血肉骨脉般无力地倒下。 她身下血流粘稠如一片浆糊。她被口腔的血呛住了,剧烈地伏在地上咳嗽,可是这个动作使她的喉咙火辣辣地疼,只能扯出不是声的哽噎。血块刺进了喉口,粘稠腥臭的感觉细腻地漫延开来,她开始起鸡皮疙瘩,头脑昏晕,发出嘶哑的喘息,像是呜咽。 见樋口一叶已成半尸,异能者不急不慢地掏出枪,对准了她的脑门。 她发出一声悲戚的抽泣,眼中逐渐氤氲成片的水雾迅速扩散漫延,将目光所能至极之处全浸染成了支离破碎的冰冷色团。那无法呐喊出的惊慌与哀痛和泪水一同噎在喉中,在不被人知晓的情况下击髓敲骨。 “芥川前辈……” -- 第54页 “芥川……你在感情用事,这不是我认识的你。”森鸥外长叹一声,“目前参与悬赏人虎的一共有三位,这其中就有俄罗斯的一个地下盗贼团,离你并不远。刚才你说你那位先生不是敌人,看来真的是完全没有对他设防。感情用事使你没有考虑到敌人就在身边。” 我真的在感情用事吗?芥川龙之介感到头脑发晕。话已说到这种地步,再傻的人也明白森鸥外是想说明什么。芥川其实也隐隐顺着森鸥外话语中的提示摸到了真相,可还是执着地说着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是敌人请允许我和他来往这种话语。我在帮陀思妥耶夫斯基说好话。芥川龙之介为时已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与那个紫色眼睛的男人的点点滴滴。想起了对方讨巧时会故意双肩歪斜佯装可爱的模样,想起了对方即使被自己打被自己骂也绝不还手温柔地看着自己的眼神。为什么啊,为什么,他怎么会,怎么会忽然把这些全都想起来…… 想起来当初他在灯光葳蕤的屋内靠着钢琴与自己初次相遇的瞬间。悄无声息地来到自己身边。想起来他微微弯腰为自己撑起的那把伞。偶尔还会轻轻把外套挂上自己的肩膀。想起来他回眸时能把自己溺毙的温柔目光。那个时候地上有几朵砸在雨伞边溅出来的水花,雨滴声也猝然变得细腻起来。 芥川踏进了住所的楼层,却被面前血肉模糊的场景震惊到木愣在了原地。森鸥外那在电话中频频作响的提示音渐渐模糊,原本完整的信息传到他耳中只余下音色无法形容的闷流。他很快发现了樋口一叶藏起来的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着一个固定的方位。这是樋口留下来的线索,一定是她偷偷在敌人身上装了跟踪器,来提示他。 芥川龙之介眼疾手快,抓起手机便马上向目的地奔去。 他尽全力奔跑着。即使追到世界尽头,他也要追下去。即使此刻腿要断了,他也会一直向前进。心酸以及由此带来的闷痛麻痹了他对肺部疲惫的感觉。没有起点,没有更久,没有持续,没有结果。奔跑中唯一产生的肉身感觉便是臂肘的僵硬。他只知道自己必须跑下去。非跑不可。仿佛所有令人心肝剧烈的痛楚都在顷刻间行将终了,只有绵绵无尽的记忆残骸还在这里不肯离开,与心中那些远比情话更为悠久的情愫一起旋飞,描绘出无数的往事画面。 画面最后定格于当初他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站在春阑花谢的俄罗斯街道前那个瞬间。 他打开了门。对面赫然坐着他此刻正疯狂思念着的那个男人,以及倒在旁边的樋口一叶。 男人对他的到来毫不意外,方才还眼带杀意,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就变得笑容满面:“终于……你终于来了,请允许我这样说,我对你……” “地下盗贼团‘死屋之鼠’的头目名叫费奥多尔.D……”森鸥外的声音从手机中传来了。 芥川龙之介恍若失了神般缓缓跪在地面,手机从他掌中无力地滑落。围绕着他心的冰块,融化成水和汽,伴着痛苦从胸中向眼眸之间发出来了:“费佳……” 也就是说,芥川会爱上别的人,亲切地称呼别的人,眼里看着别的人?太宰治些许恍惚地站在那里,呆滞地学舌着。 半晌之后,他收回了这种神态,全然不介意般弯起一个坦然且温和的微笑:“没事的。如果芥川真的要这样做,那我直接杀了他和他的新对象就行了呀。” -------------------- 作者有话要说: 搞搞蒙太奇。 第27章 之前从未 芥川龙之介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想要的是什么,他已经不止一次邀请过自己了,可是芥川至今不知道其理由是什么。陀思妥耶夫斯基拥有神秘且强大到无须质疑的异能力,芥川被他吃得死死的,按理来说,就算没有芥川的加入,他的行动也不会产生太多偏差。所以芥川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他想过上千上万种可能,诸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想要他背叛,陀思妥耶夫斯基被其他组织以高筹码收买,陀思妥耶夫斯基与港口黑手党出了矛盾所以利用自己报复。等等。许许多多的猜测,数不胜数的推算,如今全权崩塌殆尽,只因他未想到还有一种可能叫做“自私”。唯独漏了这一点。 陀思妥耶夫斯基想要芥川来到自己身边,只是因为自私。仅仅如此。 那一瞬间芥川龙之介想起了许许多多那些个堪称钝痛的记忆,比如自己在多年前曾经笑得空洞去摸皲裂树皮上太宰治名字纹理的磕痕,然后去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敌军俘虏,结果被太宰治打得流眼泪。而如今这一切都可以被抹消。只要他选择迈向陀思妥耶夫斯基,甚至需要迈出一步,这些就可以全权分崩离析,余下来的只会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那优雅的微笑与温暖的怀抱。只需要向这个男人迈出一步,就能抓住幸福,前往天堂。一步,自地狱前往天堂。一步,带有强烈感情色彩性地将人生定下。 芥川对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无所知,硬要他形容的话,他觉得陀思妥耶夫斯基狠狠欺骗了自己。初遇那天陀思妥耶夫斯基主动请求交流,笑容粲然风貌翩翩,让他那颗长久冰封的心豁然受暖,即便后来得知他是非常危险的人,甚至将自己的性命玩弄在掌内,他也不可避免地被其所吸引,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却在他以为可以付以信任时做出了这种事情。若说是背叛,倒也算不拖泥带水,从此一刀两段,可陀思妥耶夫斯基又偏偏不把羁绊斩得一干二净,偏偏总在攸关之时给予他温柔,又不发一语地让他自己做决定,似乎觉得让他陷于尴尬与不正确的留恋中是很享受的事情。 -- 第55页 “非常抱歉。”芥川龙之介低下了眼,躲开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伸过来的手,“我不能原谅你这样蔑视践踏港口黑手党。” 陀思妥耶夫斯基好像完全不意外,只是有点失望地叹了一口气。没有人比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姿态更优雅,他一只手搭在前额上,像一幅舞蹈的素描:“是我又错了。”他的态度好像并不计较芥川的拒绝,但是芥川不敢轻易相信他表现出来的平静。 “你会原谅我的吧,龙?”他作期盼状,“伤害了你的部下,真是不好意思,但是你也不用太生气,那是异能制造出来的痛感,只要取消异能效果然后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是你的异能吗?” “不是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转过身去,微微弯下腰去触碰已经昏阙的樋口一叶,不知为何刻意停顿了一下,然后略加思索,发出了别有深意的阴冷笑声,“很想知道我的能力吗?” “如果你不想说,那我尊重你。” “真好。”陀思妥耶夫斯基小心翼翼地把他抱进怀里,“我就知道你是最让我心安的那个人。” 芥川缩在他怀里没有说话。 “我要回自己的国家了,这四年很感谢你的照顾。”几分钟后,芥川有些尴尬地推开了他。 “我也会去日本,不用那么着急地推开我呀。”陀思妥耶夫斯基两眼笑成月牙,“一起走吧。” 芥川龙之介从那时就隐隐感受到了不安。他自然是没有权力管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行动的,别说是日本了,就算这个人现在说他要去环游世界,那他也管不着。只是唯有一点让他很疑惑,既然陀思妥耶夫斯基也要去日本,那么他们两个人并不会分开,至少在回到港口黑手党之前他们还是会一起的,那为什么陀思妥耶夫斯基要现在做这些败坏自己好感的事情呢?让自己退出港口黑手党,就真的这么重要吗?他果然还是看不懂陀思妥耶夫斯基。 他开始有点怀疑陀思妥耶夫斯基做这一切只是为了好玩,为了恶作剧心理罢了。 “你不会怀恨在心吗?”他问。 “你是指什么?” “我拒绝了你。” “不会呀。只要你来了就可以了。只要看到你我就满足了。朝闻道,夕死可矣。”陀思妥耶夫斯基用这么一句话堵塞了他所有正欲吐出喉中的言语。 他没有原谅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没有从此开始远离。樋口一叶把伤养好后他们就第一时间登上了回日本的飞机。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机场等着他,在看到他的衣服时收回了笑容:“这么丑的东西不配在你身上出现。” 芥川龙之介已经习惯了,只要自己穿太宰治送的这件衣服,这个人就会用各种词汇来表达厌恶。他不是很懂,这不过是一件衣服罢,一件没有任何声息的什物,何必对其这么抱有仇恨呢?于是芥川龙之介没有理他。 陀思妥耶夫斯基见自己被无视了,马上收回了那张嫌恶的嘴脸,换上了得体的微笑:“原谅我吧。” 芥川斜睨他一眼。 坐在机座上,芥川的书掉了出来。那本来是他路过书店时随便买下来的。促销的人一直围着他和樋口一叶不放,他实在厌烦,就让樋口一叶把这个人打发走,于是樋口一叶把这本书购买了。 他弯下腰捡起来,轻轻拂去封面上的粉尘,陀思妥耶夫斯基朝他这边看过去,在看到书名之后忽然伸出手把书夺走了。 “政治家的自传?” “不是出于感兴趣才买下的。而且主人公也不是政治家。” 芥川把书拿了回来,谁知又被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把抢走了。 他有点生气地撇嘴:“喜欢的话就拿走吧,别一直伸手从别人手上抢了,像盗贼一样。” “我本来就是盗贼团的首领。”陀思妥耶夫斯基朝他作无辜状眨眼。 芥川龙之介认命地不去争辩了,轻轻把头靠在靠背上,闭合了双眼。 “原来是政府的军队。”陀思妥耶夫斯基翻了几页,又嗤笑地合上,“这本自传的主人公很强,你们日本有如此强大的特种部队,我都快被吓跑了。如果我被这种人物追杀,你会救我吗?” “如果连你都无法自保了,那我就更没有办法了。” “也对,我比你有兵力和实力,可以保护你。” 芥川龙之介想说自己不需要任何人来保护,却被陀思妥耶夫斯基抢先了话权:“如果啊,如果真的遇上这种人……这种甩不掉也杀不死的敌人,会让我们阴阳相隔,到了不得不作战根本无法后退的地步,你会希望我和你一起死吗?” “和我一起死?”芥川冷笑,“你可爱惜自己的命了。” “因为现在还能看见你,所以我爱惜自己的生命。” 他的脸不可避免地红了起来:“不必了,谁让你说得这么夸张?真是……该死的终究要死,如果我的命运真的到了终结那一天,就不要强行改命了,就当作是我去赎罪了吧,你就不要跟着一起了……” “你唯一的罪孽就是拒绝了我。” 都什么时候了,一下飞机他们就会分道扬镳,这个人还在说这些。芥川龙之介不以为然,也懒于对这种麻烦的晦涩话进行解析和答复了,沉默地躺在他旁边进入了休憩状态。于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自顾自地讲了下去:“但是没关系,你永远都有机会赎罪,我会跟着一起的。”半晌的寂静之后,他再度重复:“是的。会一起。”仿佛是在对自己进行确认一般。 -- 第56页 他把座椅温柔地放下,而后挽住了芥川僵硬的肩膀,似乎真是想把其护在怀里摁在胸口不让任何人碰一般。芥川在此姿态下偷偷抬眼,侧脸望过去,看见了陀思妥耶夫斯基那双紫色的眼睛。 有那么一瞬间,真的只是一瞬间,他想过对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你一个人活下去就好了。真的只是一瞬间。一瞬间罢了。在那一瞬间,他在脑海里堆砌出了这样的画面:自己的命运走到了尽头,陀思妥耶夫斯基按照承诺来接自己回家,但是自己义无反顾地把他推开了,于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永远如此刻一般英伦年轻,所有人都能够心愿成真寿终正寝,而自己就以死亡的姿态在弥漫着福尔马林味的透明罐里默默注视着这一切,正如刚才他想说的这句话——只要费佳你活下去就好了。 可是他为什么会这么想?他爱上费佳了吗?他心有恻隐吗?他的求生欲还不够强吗?连芥川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一辈子有太多的“头一回”与“之前从未”落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怀抱里。严格来讲,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太宰治是自己除了芥川银之外接触得最久的人,前者甚至比后者时间更长,因为他这四年来几乎每天都只和樋口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两个人相处。 四年。一千四百六十天。三万五千个小时。原来他已经和这个人相处了这么久了。足以千刀万剐抹煞多少雪月风花,能够顾影自怜看尽多少前世今生。他有些反感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阴险是真,尊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高雅也是真。反感他是真,尊敬他也是真。讨厌他是真,想见他也是真。可能会拒绝他是真,更可能忘不了他也是真。 当陀思妥耶夫斯基将他抱在怀里并说我会跟着一起时,他的心中不由地滋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伤感。那种伤感已非单纯地认为是这一幕很悲伤,而是已深入至了对世界的叹息与生灵的顿悟,其中不乏有对他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这病态又浪漫的四年相识史的诉控。用哭是无法发泄这诉控的,更无法排除这伤感,非得把心给呕出来,这种情感运作才会停止。 芥川龙之介在他怀里,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看向他那双亮得出奇的深紫色眼睛。 明亮的阳光透过海浪水花般零碎斑斓的云朵缝隙,爱怜又眷恋地抚摸刻画着他温柔的额角、端正的下颚、挺直的鼻尖。线条温煦而且难捉。色泽壮观而且柔和。芥川龙之介在这一刻明白了一个道理:我绝对会因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亡而哭泣的,甚至说,我会因此而万念俱灰,也不会想活下去了。这个道理何其荒谬与悲哀。 “不要死。”他悄悄呢喃道。 陀思妥耶夫斯基恍然之间听到了什么,有些诧异地低下头看过去,却发现芥川早已闭上眼陷入了休眠,刚才好似听到了他的声音,应该只是错觉。 “睡着了吗?”陀思轻轻问他,得不到他的回应。 芥川龙之介的黑发浓密偏长,触感顺涓,发量优越,如色深墨锦,在明亮的光线下显得光亮照人,似连瀑柔喷五木之香。鸦翅一样的眼睫舒展则娴静扑散,修长内敛,轻闭则阴翳浓重,如黑曜积攒。双眼皮线条鲜明又不显强势凶气,和本人那总是凶巴巴睁着的目光是反其道而行之。气态病弱,性情易怒。动显静美,静放流光。匀白体态,透明肌肤,四肢匀长,清瘦风流。他拥有在打打杀杀之中站了一身血泪的混乱模样,也拥有轻轻一个微笑暖意舒露面靥上勾的罕见瞬间,霞飞眸曳,用手或者领结的一角捂住唇舌,不自觉地笑上目波,抬眼望来,略显羞怯,两腮酡涡。 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这种画面,陀思妥耶夫斯基不禁露出了温和的微笑。片刻之后,那抹微笑中又显出几分冰凉。 第28章 花与爱丽丝 时隔四年,芥川龙之介终于再一次见到了森鸥外。森鸥外故作为难地叹气,轻轻用手指夹着文件卡片,三两下甩到他面前。几张陌生的面孔于纸面加叠,芥川龙之介在看到太宰治的脸之后别过了眼神。 “我怕你会为太宰君放水。” 他敛眉思忖,俄而又转为平稳:“不会有那种情况发生的,首领。” 森鸥外佯作低面,无言地点点头,让芥川龙之介退下。 芥川龙之介心思不安地退出去,在门口看见了立在那儿的芥川银,后者似乎是在等待着他。这不难理解,亲人之间离别如此之久,不能面对面独处交谈一会儿就实在是大伤人情。 芥川银和他一路无话,仿佛只是单纯的上司与下属般,两人的神态都似乎那般冷淡且无神。直到走至尽头的内室,芥川银才忽然开口:“您不该那样说的。”她气息颤抖,面色稔白,双肩耸动着站在他前面,“首领已经在怀疑您对组织不忠了,怀疑您的心思已经从太宰先生身上移到了别人的身上,您那样回答,岂不是印证了首领的猜想没有错吗?” 芥川龙之介这时才产生了一些紧张感。他细细地理着思路。确实,之前森鸥外让他做出选择,并且委婉地批评他感情用事,可是自己依旧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起回来,森鸥外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他有叛变嫌疑。这么说的话,刚才森鸥外提到太宰治,也只是试探自己是不是真的有意倾向死鼠之屋的首领。 他冷哼一声,敷衍地应道:“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的。” -- 第57页 虽然解决起来会很有难度,但是不去面对的话只能等死,一旦森鸥外完全认定他是叛徒,就只能乖乖等待着港口黑手党干部会议商讨以何种刑罚让他去死了。森鸥外很讨厌背叛和走私,而他没有太宰治那种人脉和手段,被处死后根本没有办法。这次人虎的任务必须完成来挽回森鸥外的信任。芥川龙之介难得紧张地这么想。 “请您不要离开好吗?我总觉得您好像随时都要走了……就待在港口黑手党吧。”芥川银好似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断断续续地请求着,那副努力想要留住什么又担心碰碎什么的模样,像极了冬天饮雪水。芥川龙之介也有些愧疚了,虽然在组织里面隐瞒彼此的亲属关系已经是长久以来的默契和不成文的条约,但自己确实亏待了妹妹的期待。 “你……不必使用敬语来称呼我。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 芥川银点点头,却迟迟没有把去掉敬语的称呼叫出口。她张开嘴做出一个口型,然后又慢慢闭上。如此重复好几次后,她终于完整地说出了一句话:“以后也请多指教了。” 离开的这段时间他确实没有顾及到她。小妹怕也是习惯了他的不告而去,也习惯了孑孑一人的黑手党生活,所以即便被丢下了也一个字不说,只是静静地等着他回来。她一直知道芥川龙之介不需要担心,却还是忍不住在卸去了伪装的角落里想起来他。或许是害怕芥川龙之介对她的好感只不过基于亲人与亲人之间的基本修养,又或许是害怕芥川龙之介连这点礼貌都遗忘掉,从此就要走开再也不回头看看她。她尊重芥川龙之介进退维艰的处境,接受芥川龙之介不能对着妹妹说好话的苦心,只不过现在还是忍不住泄露出一点点犹豫,希望芥川龙之介能够留下来,再也不会跑去她够不到的地方多年不回来了。 芥川龙之介亦是理解,知道感情不是说熟络就能熟络的,更何况他和芥川银之间是必须要存在着距离感的,一直在公众面前隐瞒着亲生兄妹的事实。不告而别这么久,不能强求别人对着回来的自己马上就展露出笑脸。 “好。”他轻轻地允诺了,难得地微笑,“辛苦你了。” 芥川银那被面具遮住的唇向下一抿,细眉紧拧,在看到芥川龙之介的微笑时,僵硬的身躯终于有了些动弹,好像长久以来压在身上的重石终于落下。星精般的泪滴裹挟着她眼中倒映的灯光翛翛游弋,无言地旋舞跳跃,如同她的眼里就有一条眠光卧晖的银河。这时刻,周围的一切在这条银河的耀眼之下都备显黯淡。银河倾斜而下,当头灌顶。兄妹两人同样纯正的黑头发在高亮下焕发出曜石般的色泽。 一通突兀的电话打断了他们的叙旧。 芥川龙之介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陌生电话,眉头蹙起,正想挂断,又收到了一则短信:墙后已经被安置了枪手。他一惊,抬头向芥川银背后看去,果然在墙面上看见了一个微乎其微的小孔,孔的位置精准无误,如果有子弹穿透过来,可以正好命中芥川银的心脏。 芥川龙之介眼中闪过愤怒的情绪,被芥川银敏感地察觉了,他马上把情绪掩盖过去,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让她先离开这里,自己要去调查人虎相关的资料。 “您不让我陪着一起吗?” 芥川龙之介用余光瞥着那个小孔,紧张之余不知道如何糊弄过去,只好含糊说:“不要跟着我。” “为什么?” “我不希望你受伤。” 只言片语,让她无话可应。他在说什么,已然化为无需。只用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便可直达内心,只用一个掠飞而过的眼神,便可欠下整条生命。芥川银不知道芥川龙之介这段时间经历了什么,见识过了什么样的人,但此刻她确认了他变得更加可靠了的事实。 芥川龙之介无奈又带着点心有余惊地回头对她微笑,示意她快点离开,下眼睑因此而温柔地弯起来。那是脉脉雨霖后一缕摇颤而秀白的阳光从阒然裂开的云隙间淋下来般的笑容,苹果肌聚起来的细小纹路悄悄像苞蕾一样裹起来,双眼里流露出美好的情绪,像是在给予她美好的承诺。芥川银第一次看见如此温柔的他。于是她全盘接受了,乖乖地走了出去,在临走前不忘了回头看一眼。虽然她不知道芥川龙之介在紧张什么,但他确实需要她离开这里。 “阁下有何贵干?”芥川银出去之后,他脸上的表情马上又变为冰凉,接通了那则陌生电话。 “真是区别对待。”从未听过的声音从电话另一头传来,“现在,走出港口黑手党的大楼,到后面的废弃建筑来。” 芥川龙之介思考了一会儿,冷笑着回答:“你以为我会傻到相信你吗?” “那你以为让那个女人走出去,她就安全了吗?” 他不说话了。 “只能你一个人来。” 从电话里听来,对方的声音十分成熟沉稳,气息平缓,倒很像是一个冰冷地念着日程安排的上班族。芥川龙之介按照电话里面的指示做了,果不其然的,一位衣着正装的男子在那里站着,四周只有他们两个人。男子推了推眼睛,恭敬地朝他敬了一个礼,然后在芥川龙之介的惊讶中念道:“日安,先生,现在我将对您进行全方位的搜查,以确认手中的犯罪证据,如果您不想被抓进政府的牢狱,还请好好配合。” -- 第58页 “装也装像一些。”芥川毫不犹豫地操控罗生门把他腰间的枪打落在地,冷笑着捏得粉碎,“真是政府人员的话,既然已经得到了港口黑手党成员的联系方式,怎么可能不知好歹地单独叫人出来,而且您也不是搜查队成员的装扮吧?” 男子满意一笑:“确实,是很拙劣的谎言,我还以为能逗你玩一玩。这样未免太没有意思了,难得从俄罗斯来。” 芥川敏感地捕捉到了“俄罗斯”这个名词,有些恼怒地咬着牙根,低吼道:“适可而止,费佳。” 男子身躯一顿,木愣了半天后忽然放声大笑,声线一改方才的低沉,变得放肆起来,虽然芥川早有预料这个人在伪装,但还是被这么大的反差惊讶到了。不是费佳。渐渐的,那笑声听起来倒带了一些哭腔,好似在悲伤。 “我没有听错吧?费佳?原来你们已经是这种关系了……”男子大手一挥,便把真实的模样从那件正经西装中释放了出来。 芥川龙之介起先还提起了警惕,条件反射地用罗生门保护住自己,在看见对方的真面目之后顿时松开了警惕的姿态。他心里暗骂了几句,忍不住朝对方掷去一个白眼:“你真的好幼稚。” “我亲爱的达瓦里希,你又朝我翻白眼。”果戈里作哭泣状,“我好想你,思念着你,所以跟过来了,结果你直接给我白眼,还骂我,还背着我跟了别的男人。” “我没有骂你,更没有背着你干那种事情,请不要扭曲事实,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我的颤动的小叶子颤着颤着就颤到别人的怀里去了。” 芥川咬牙切齿地看着他自说自话的模样,用罗生门朝他脸上打过去,因为实在是太欠揍了。他瞪大了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红黑色危险物体,做出夸张的惊讶表情,又在只差不到一厘米的距离之下迅速朝旁边一躲,手臂将白色的斗篷一挥,一扇巨大的玻璃窗便从里面拉伸出来,撞上了罗生门,动作非常游刃有余,以至于芥川龙之介觉得虽然自己的异能力与他擦肩而过,却被他当遛狗一样地玩弄着。罗生门在始料未及的情况下与巨物硬碰硬,有些迟钝,却也把玻璃窗劈成了两半。 果戈里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站直了双腿,满脸欣慰的笑容,腰板挺得笔直,尽显风度,不疾不徐地拍起了巴掌:“如果我移动的是树干,你也能砍断吗?就旁边那个,超级粗的那一棵,我想看一看,为我表演一下嘛!” “别闹了,我很忙。” “我也很忙。” “你每天都在疯,没见你忙过。” “你对我的偏见好大。”他委屈地撅起了嘴,“我要生气了。” “要生气就快生,我不奉陪了。” “这就走了?这么讨厌我吗?话都不回一下。”语毕,一只持枪的手又凭空出现,温热的枪口正抵着芥川的脑门,“倒数三声,我就开枪。” 三。象征着生命进程的倒计时从男人口中有节奏地响起,芥川的瞳孔都缩小了一圈,枪口那真实又烫人的触感活生生的贴着自己的头盖骨位置活跃着,让他无法无视自己马上就要被子弹穿过脑门了的事实。都说人死前会回忆起生前的一切,那一刻,芥川龙之介第一件想起来的事情就是方才小妹那差点流出泪水的美丽双眼。没有让她跟着来,真是太好了。那时,芥川龙之介觉得这真是自己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不过的决定。画面再一闪,他看见了一幕紫红色的天穹。那好像是自己上次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起看的电影中的画面。好像是大结局吧,那个时候他还埋怨过这个镜头没有处理好。再也不会陪你干这种愚蠢的事情了,费佳,自己好像这么对他说过。 二。那个时候,陀思妥耶夫斯基面对他的回复微微一笑,不作评价,嘴角那点翘起来的弧度在荧屏的光晖逡巡下推出一层层冷色调的渐变,而自己则在电影院的黑暗与屏幕周围的光点交接点那里默默地注视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面部轮廓。黑暗与光明之间缄默地相互映射浸沁,滋生出奇妙的亮暗相叠深浅互补,过程浑然天成且极富色观美,让他一辈子都无法忘记。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不知不觉,已经满脑子都是那个人了。如果这位正要夺去自己性命的名为果戈里的人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真的关系不错,他会在这之后对陀思妥耶夫斯基说明一切吗?“芥川龙之介死前在想你呢”,他会这么说吗? 一。“砰”地一声,枪声准时响起,而开枪的人那兴奋的声调居然扬得比枪声都还要高亢一些。 几只咕咕叫的白鸽从枪口中扑翅飞出,直直飞向芥川的眼睛。芥川下意识地闭上眼。稀稀落落的碎花从枪口中扑飞出来,迎面吹了他一身,他在碎花盖面之间抬起一个惊讶的眼神,木愣在了原处,恍若静止。时间绵长又温柔地铭刻着那一瞬间黑发碎花一同扑散、羞面润唇一起飘红的美感。头上的鸽子调皮地啄着他的头发,莫名很痒。 “锵锵锵锵!”果戈里很满意,开心地甚至原地转了两圈,然后把抢丢在了一边,朝他弯腰敬礼,“怎么样?这个打招呼的方式是不是很可爱?” 芥川龙之介忍住没有发火:“突然觉得你果然就是费佳的朋友了。”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这种神经病一样的作风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大相径庭,但却让人觉得莫名很和谐,甚至会让人觉得这两个人很像,就算这个人突然说自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兄弟,芥川龙之介也会觉得挺符合的。 -- 第59页 “NONONO。”他同时摇着头与食指,“我才没有什么朋友。” “看出来了。” “好伤人心,我都要哭了。”他抽泣了几下,“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和你做朋友,不过这个形容要拆开,‘做’和‘朋友’要分开解释,后者是不单纯的,前者是有点色的……” “滚!” 果戈里的眼泪收得比流得还快,一副早有预料的样子,轻轻松松躲过了攻击,又跳到了他的身边:“别这样,心脏受不了。我是特地来帮助你的。” “帮助我?” “你和你的首领闹僵了?” “这个用不着你操心……” “可是这世上只有我会为你操心这个了。” 芥川无言以对。他找不到证据反驳这句话。思考了一会儿后,他面露苦涩地微笑,目光悲切,因近些天消瘦而稍显出轮廓的颧骨线横在鼻翼两段,进行着一种苍白无力的对称。果戈里用右手拂开了他发间的碎花。 “我不知道如何留在这里。” “你想留在这里吗?”果戈里问。 “想。”目前来说。芥川在心中默默补充道。 “好吧,那么,依我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你把你们组织最底层的职工们都集结起来,用无产者联合的力量把你们首领推翻了,把这个党变成为人民服务的党,而不是一人执政的资本主义结构的团体。” “那实在是太理想主义了。” “共|产|党不就应该是理想主义者吗?建设起社|会|主|义的,不正是那些理想主义者吗?” “随便你怎么说吧,反正抬杠和欺骗是你最擅长的伎俩。” “为什么不去实践呢?你的心太脆弱了,应该多锻炼锻炼,就像我一样。” “心?” “是的,心。因为有心,所以会怀念,会陷入相思。因为有心,所以会渴求,会困以局限。因为有心,所以会难过,会囚在罪行。因为有心,所以会畏惧,会止步道德。因为有心,所以会推却,会身不由己。因为有心,所以……我会非常苦于失去你。” -------------------- 作者有话要说: 车车一闪而过。 (这句一闪而过的huang腔其实是后面某个情节的伏笔 第29章 人鱼情歌 “到底为什么他也要参与到这件事情中来?”芥川龙之介问果戈里,“七十亿,不是玩玩而已吧?” “啊?七十亿?”果戈里思考片刻,“你是说人虎吧?对,陀思就是给出这个价的三个人之一。” “无论怎么看都没有这个必要,而且这七十亿是会被港口黑手党收入囊中的。” 果戈里噗嗤一下笑出声,并非嘲笑,而是真心觉得有些幽默,又有些可爱,连连对着芥川点头:“好好好。不过我奉劝你不要太轻敌了,否则吃亏的是你自己。” 芥川龙之介锁起眉头,紧盯着果戈里的脸,等待他下一步的说明。 “人虎有非同一般的自愈能力,无论断手断脚都可以愈合,刀枪不入,就算是被砍成了两半也能愈合,回到人形后又是毫发无损。但是……”果戈里捂嘴嘻嘻地笑,故作神秘地一转话题,“如果你能砍断那棵树,就是之前我说的那一棵,就不需要担心那些了,你肯定能把人虎切成两半的。记得请我吃老虎肉。” “闭嘴,再说风凉话第一个切了你。” “我是诚心夸奖。好过分,超级受伤。再好心说一次,人虎会比市面上流传的更强一些,你可千万别被反杀了,亲爱的达瓦里氏。”他面色一黯,方才玩闹般的模样荡然无存,难得正经了起来,“如果你输了的话,不要犹豫,马上来找我。” “什么意思?” “你自己不也发现了吗?你们的首领对你的信任已经快近乎于无了。你输的那一刻,就是被港口黑手党抛弃的那一刻,你们的首领会直接放弃你的,不信的话走着看,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我这么善良好心,你不能当耳边风。” 他双手合十,作乞求状在芥川旁边把那双大眼直眨,似乎在讨别人夸奖他可爱。芥川有些受不了地别过脸。 “你来帮费佳做宣传的?为什么一定要拉拢我这种人物……你强大到能够毫发无损地通过罗生门,他自己也是诡计多端,根本不需要我。” “因为他是个骗子,你不会真的以为他爱上你了吧?” 芥川的眼里闪过一抹淡影,却也只是转瞬即逝。 “真正愿意拿生命去爱你的,只有我一个。”他忽然这么说。 芥川惊讶地看向他,还没有来得及消化这句话里所包含的信息与感情,就见他风度翩翩地弯腰鞠躬,做出了要离开的姿态,并不给他挽留的机会。果戈里挥袖扬袍,于瞬刻之间从芥川龙之介眼中消失得一干二净。两只白鸽在他离开之后慢慢飞出,不知道是他故意落下的还是不小心将这两只鸽子弄丢了。芥川这次没有被惊吓到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任由鸽子在自己肩上落足。他的思绪不在这种简易的小魔术上面。 不知为何,他莫名有一些心潮低落,不禁垂下了眉目,盯着腿上跃动着的小鸟,一字不发。 当然了,将他视为危险人物的不止是港口黑手党,还有与之相隔不远的武装侦探社。 武装侦探社里迎来了新成员,太宰治此刻也算是老前辈了,顺理成章地担任起了指导新成员的职责。新人是个很容易领悟技巧的孩子,而且性情温顺善良,师徒生活目前没有出过任何岔子。新人中岛敦在来到武装侦探社没多久之后便听说了芥川龙之介这个名字。其实他隐隐约约的就对芥川的脸有个印象,毕竟各大通缉令贴得到处都是,只不过一直不知道具体姓名,当国木田独步拿出照片说这是芥川龙之介时,他恍然大悟,啊,这就是那位…… -- 第60页 “奉劝你不要频繁在太宰治面前提起这个名字。” “为什么?他和这个芥川有仇吗?” “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也不要去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对你提一提就是了。” “好的。” 中岛敦悄悄朝正在沙发上休憩的太宰治抛去一个眼神。已经到了应该起来工作的时间,连闹钟都响了起来,可是太宰治还在睡着。虽然已认识到了太宰治会偷懒的性格,但中岛敦还是上去提醒道:“太宰先生,休息时间过了。闹钟一直在响。” 太宰治懒洋洋地指了指自己的手机:“帮我关一下。” 早就料到如此。中岛敦叹了一口气,拿过了太宰治的手机,按着屏幕往侧面一滑,取消了闹铃,却意外地在闹铃界面消失后的锁屏上看见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锁屏上的芥川龙之介闭着眼睛,半侧过脸。 那长得恰到好处的挺翘鼻子,泛着一点釉红色,好像在嗅着什么般,分明是静止的照片,却让人觉得其带着微小的颤动,映现在中岛敦的眼里。照片是侧脸,这个角度看过去更为皙长的脖颈柔韧地呈现出一个美好的弧度,略有些红色的灯光打在了这张脸上面,好似飞起了一片红潮。红潮透过了男子白皙的肌肤,带着温暖的色泽从他的眼睑和颧骨上飘飘升起,活像北海道的封雪寒峭头在夕晖下赤皎交映的模样。 这副模样,这股热潮,究竟是哪个浪漫且宁静的瞬间被太宰治捕捉下来了呢?中岛敦不禁如此心旌荡漾地思考起来。他再回头看看太宰治,后者似乎没有发现他的动作。他默默地把手机放在一边,假装什么也没有看到。 太宰治入梦已深。船舟倾倒,颠簸异常,太宰治慌忙抓住船沿,观之海面少倾,心有悸颤。友人劝:“是美人鱼所为!”美人鱼倾国倾城,靓绝天下,歌声曼妙,于海面起歌以诱行者,于听者为其蛊惑之时掀桨翻船,杀人于无形之中。“是撞上了美人鱼罢。”众人叹命休矣。 太宰治向远望去。正值凛冬,翠微寒晓,水堆墨绿。浪轻波环,回旋群玉。吹散海禽,怒惊鱼群。海中有一巨石,其深与高非人能测。 一人坐于石上,身姿纤秀,超逸如柳。太宰治为其贮目,玉人亦飞来一瞥,羞开笑靥,鸿影决绝。软香泛尘,花香玉肌。眉目清秀,娟茧袭人。鸟雀稀鸣,歌声流啭。人面鱼尾,轻溜鳞薄。笑向两腮,靥涡轻绽,浅粉清黛,婀娜无双。 “此刀乃传家之宝,专屠海妖水怪之类,吾等性命,托之于君。”友人托宝刀。 太宰治接刀,运船向人鱼驰去。 “一击毙命,犹豫不得。”众人道。 太宰治颔首应允,登上石岸,欲斩此海妖:“妖物,自古以来,不知多少人葬身于汝之歌中?” 美人歌毕,抬眼睨来,徐徐流盼,光华溢目。其姿影清瘦,亦有肉感媚态。臀胯丰腴,尽显风流。薄衫飘艳,吞吐彬婉,香气悄洒。发夹皎珠,耳坠翠石,髻舞琬影,冠凤响音。乌堕微云,懒挟珠玉,莹体休闲,酥裹烟波。美人皑步剪腰,笑之:“料壮士杀不得我。” 太宰治怒:“口出狂言。” 美人频挪烟步,鱼尾摇俏,不胜风情。太宰治一时动弹不得,心知受此妖蛊惑,暗叫不妙。其迎风独立,莎丽罩面,墨发娟娟,轻扬含颏,含笑带嗔,支颐展颜,双眼闪电,娇眨媚眼。盖世之美流于投足。 “壮士心中有我。” 恍如灵魂电击。太宰治轰然惊醒,发现侦探社已经空无一人,只有自己还在沙发中央睡着,连天花板上的灯都是关着的。 是了,江户川乱步受邀去另一个城市破案,中岛敦去为江户川乱步跑腿了,国木田独步与谷崎润一郎他们去完成任务,宫崎贤治去采购,就连制作咖啡的那位先生也陪妻子出门了,大家好像都没有打扰他睡觉的打算,又或者是都尝试过叫醒他却无果。 太宰治大脑死机般愣在原地,感觉自己被鬼压床了。好难受,动不了,还有点头晕目眩的。他记得自己梦见和一大群人坐船去了大海,然后遇见了正在唱歌的美人鱼。对,美人鱼。在鬼怪志传说中,美人鱼通过唱歌蛊惑路过的人,然后让其在被迷惑的时候死在海浪之中,于是海面上飘扬起来的便不再是美妙的歌声,而是美人鱼看见那些人死去后发出的阴险恐怖的大笑。 怎么会梦到那么偏远的传说年代呢?太宰治内心苦笑,依然是动弹不得。他在浑身无力与大脑昏沉之中选择了再次闭上眼睛,因为他现在的状态太过难受,睡意也没有完全得到解决,还被鬼压床了,只能浑浑噩噩地再次闭眼。 他又回到了梦中的场景,只不过这次看见的一切都清晰了很多,甚至都能看清楚梦中虚构的友人的面部神情了。原本是古时装扮也变为了现实中的装束模样,周围人的言行举止也从古老变为了贴近实际,好像是自己突然穿越进了梦中一般,和上一段遥远且有时代距离感的梦有所区别。 “你在犹豫什么?”友人把刀再次往他怀里一推,“只有杀了美人鱼,我们才能从这里过去,才能平安回家。不杀了那条美人鱼,是走不出这片海啸的。” 太宰治受其提醒,不禁想,这是不是也意味着,不在这个梦中杀了美人鱼,就无法从这个梦走出去呢?虽然有些荒谬,但既然是梦,也不足为奇了。他不是很擅长用刀杀人,但是对方是神话传说中的妖魔鬼怪,倒也不需要顾虑那些东西。 -- 第61页 他在友人的帮助下乘风破浪向海中央的巨石驰去,慢慢接近了坐在上面的美人鱼。但是随着越来越接近,他发现坐在上面的根本不是什么美人鱼,而是芥川龙之介。芥川龙之介没有穿他送的外套,孤独地抱膝蜷缩坐在边缘,目光空洞地望向遥远的海平线。 太宰治有些犹豫了。 海妖在哪里?为什么会是芥川? “快,杀了他。”身后好几个友人接二连三地怂恿着。 他愣在那里没有继续行动,就站在芥川背后几步远,却迟迟没有下手。 芥川好似缺少安全感般缩成一团,头埋在膝间,不知为何不停抽泣。 在哭……他在哭啊……我能下得了手吗?刀从太宰治的手里掉了下来。 他做不到。他已经做不到了。如果说刚才他确实能够坚定下来一刀杀死坐在石上的这个人,也许能毫不犹豫地将这把刀捅进芥川龙之介的身体,但现在的他已经做不到了。光是看看芥川龙之介的背影,他就被一种可以在人类胸中激荡的最强有力的感情所支配了。 “杀了他,你想一辈子困在这里吗?”后面的人群中响起了稀稀落落的警告。 “太宰先生。”芥川龙之介双目带泪地回头看他,“您不杀我了吗?” 芥川的声音在这个梦中具有了蛊惑性,就如同摧人性命的美人鱼歌声一般。太宰治恍然醒悟,芥川就是那只美人鱼,或者说这个芥川是美人鱼变身而成的,就是为了让自己心软。 “杀了我吧。是你赢了。” 当芥川龙之介说出这句话时,太宰治又掠过一阵奇妙的心灵悸颤。那声音初听惊艳,再细听更是美妙,带着海妖特有的穿透性魔力。不是女人的娇腔婉转,一点也不尖细,谁也不会将这种声音误听为女子。这声音总是低沉柔和,带着有些虚弱的呢喃轻吟,饱含让人沉醉的美丽与磁性,甚至会让人误以为这声音中充满了爱意。那一刻,太宰治想把迄今凝结在耳朵里的声音全部拂除,只想听海妖那悦耳的妙音。 芥川……这世间还有比从芥川口中说出自己的名字那一刻更美的一瞬间吗?太宰治觉得,人间的谎言好像也从耳朵里消失了。人世间居然有如此像神仙一样让人心动神骇的声音啊,即使只听两三句,也觉得余韵无穷,惋惜不已。 “不。”太宰治认输了。 他把刀丢进了大海,上去牵住了芥川的手,“我不会杀你的,傻瓜,我怎么舍得让你的生命被一刀葬送掉。”被困在这里也好。永远走不出去也好。甚至就在这时候被海浪一下子吞吃掉也罢。他下不了手的,不可能下得了手。一刀捅死芥川龙之介这种事,他一辈子也做不出来。 那无论后面的友人们叫喊得多大声,提醒他提醒得多么具体,他也听不见了。后面的人不断告诉他:你被海妖迷惑住了!但他依旧无动于衷。现在在他心中,全世界都只剩下他和芥川龙之介两个人,再也没有其他生命体存在了。 真没办法,拿你没办法啊,那就一辈子被困在这片海上陪着你吧,活着在一起,一百年后再同时跳入这片大海中殉情吧。太宰治这样想。想和你永远以只有我们两人的状态待在一起,就算你是凭借歌声夺取人性命的美人鱼也没有关系,我会为你酣畅淋漓地唱出情歌里的执着。要是不能够感动你,就用一世一生来同你进行肤浅又深情的对唱对白。来吧,送给你叫几百万人流泪过的情歌,如从未听过誓言,如幸福摩天轮。我对你爱爱爱爱爱那么多。 “太宰先生。” 随着芥川龙之介感动的一声呼唤,太宰治感到自己忽然被刀刺穿了身体。芥川龙之介用海妖的力量把掉落在海水中的刀取了回来,毫不犹豫地捅进了太宰治的心脏。 太宰治看向了怀里的人。美丽的人。恶毒的人。狠心的人。勾引又杀害的人。他攀越不够的高墙、眺望不及的彼方、等不到月儿的黄昏。他爱不起的人。 芥川龙之介冷笑一声,把他推进了海里。 海面上飘扬起来的不再是美妙的歌声,而是美人鱼看见上当的人死去后发出的阴险恐怖的大笑。 海水淹没了他。 他从梦中醒过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真正愿意拿生命去爱你的,只有我一个。” 第30章 我想你啊 樋口一叶等到了芥川龙之介回来,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芥川龙之介却对她说要临时调换,让他和黑蜥蜴一起行动,而他自己则去通信保管处。临时变改这个计划带来的后果是束手无策,但是樋口一叶没有任何抱怨地接受了。 原定计划应该是让黑蜥蜴队里擅长隐蔽的人员去跟踪太宰治,趁太宰治不在的时候让樋口伪装成报案人把人虎带到隐蔽的地方,再想办法活捉。活捉的前提自然是拥有保障打倒所有在场社员的战斗力,即芥川龙之介。现在芥川临时变更了计划,一切只能靠樋口自己了。这样的话就不能随便移动人手,也不能冒险去跟踪太宰治,太宰治是何等人物她心里还是有数的,本来计划跟踪他是因为一切有芥川善后,就算被侦探社发现了动静也不必慌张,现在芥川不在这个队伍里面,就不能擅自暴露底细了。 樋口一叶对着手中少之又少的资料冥思苦想,希望想出比较合适的方案。站在她旁边的银投过来一个提醒的眼神。她记得这个叫银的小伙子,有见过几次,了解不深,不过他的效率在组织内很受好评,很典型的人狠话不多,和芥川龙之介是同一类型。 -- 第62页 只见银拿起旁边的钢笔,撕下一张便签,在上面写上了一句:想不到更好的方案就采用原方案吧。 “可是原方案很多细节都无法填上,光是如何掌握太宰治的行动就已经……” 银又写上:让我去。 樋口一叶惊讶地看着银:“你?” 银点点头,写道:太宰先生没有看过我日常服的模样,不会认出来的。 在樋口一叶狐疑的注视之下,银暂时离开去梳妆换衣了。在一位苗条靓丽的黑发姑娘出现并用娇软的声线介绍说她就是银那个时候,樋口一叶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冲击。 另一边,中原中也在回来的路上看到了芥川龙之介。 后者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他,走路都在思考着什么,眉尖蹙得紧紧。他就有些赌气地想干脆不露出声色,看芥川什么时候发现他,如果没有发现就当没有遇到擦肩而过也不亏。于是他一声不吭地从芥川龙之介前方走过。芥川还是穿着那套黑白色。 传闻中芥川和港口黑手党在俄罗斯的敌对组织有所交集,上下传得沸沸扬扬,可是中原中也还是想去相信这都是空穴来风的,毕竟芥川在组织内被嚼舌根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芥川龙之介的下巴附近就是花边朴素的领子,竖得不高不低,领子从修细的下颏线处开始呈波形收拢,随着褶边温和缓慢地向前放堆叠,波浪形状的弧度圆润丰盈,模样可观,恍如烟波在那细长的脖颈四周飘飖。层层叠叠,飘飘洒洒,渺渺霭霭,雾雾蒙蒙。 “芥川。”中原中也开口道。 芥川龙之介看见他之后,轻声细语地道歉,向他行礼。 “这是准备去哪里?” “二楼的通信保管处。最近几天都会在那里。前辈有什么命令吗?” “身体如何?一回来就要处理人虎的事情,不会觉得累吗?” “多谢关心。” “哦……” 中原中也犹豫了一会儿,提醒道:“很多人说你在俄罗斯和敌人有联系。” “是的。” “不要说什么是的,是的,我知道了,不要说这么无所谓的话,这个真的很严重,你知道吗?说直白点,大家都怀疑你要背叛我们组织了。” 芥川无话,静静地盯着他,与他对视着。中原中也开始焦虑起来了。这绝对是非常不乐观的处境。本来芥川在港口黑手党的那些日子里,就处于孤单无援的状态,没有比较高的地位之前天天活在同事的冷暴力和太宰治的打骂中,武斗派的首领这个位置还是在太宰治走之后才坐上的,那个时候芥川人在俄罗斯,根本没有机会和属下建立起信任,可以说并没有几个属下是愿意为芥川出生入死的,不过是听从森鸥外,只要森鸥外对芥川的信任消失了,他们随时都会倒戈。芥川自己应该也是明白的,明白他现在处境如临深渊这个事实。 况且,太宰治非常聪明,四年前,太宰治不允许中原中也和芥川龙之介在一起,想方设法在他们之间设置了矛盾和隔阂。本来并不至于完全不能磨合,结果森鸥外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居然把芥川送去了俄罗斯,无论当时中原中也怎么请求森鸥外就让芥川留在日本也无济于事。 于是,芥川和他之间在矛盾还未解决的情况下又凭空多出了四年的空白。神仙也救不了他们的关系了,只剩下身份地位给予的交流模板与企图越过阻碍却越不过的尴尬。如果芥川龙之介有什么好歹,他已经不能再像四年前那样想帮就帮了。 “为什么这么冷静?”中原中也松开了眉头,眼中流过了怜惜的情绪,“我很担心你。” 芥川还以为中原中也已经对自己完全没有好感,现在又再次感受到了他对自己的关心,也慢慢地收起了疏远的神情。 “前辈相信我吗?” “相信。”中原中也回答得没有一丝犹豫。 芥川的眼里飘过一抹哀影。 如果中原中也能犹豫一下就好了。犹豫代表了信任的不完整,就算只是一两秒,也足以证明彼此之间是有顾虑和怀疑的,可是中原中也哪怕一瞬间的犹豫也没有。这反而让芥川感到受宠若惊,感到无法承担,感到沉重且难过。毕竟他已经没有热情和精力去把四年前的那段感情重燃起来了,中原中也的好只会让他承受道德负担。 “你也不要那么无所谓了,还是想想办法。他们都说你会倒向那个俄罗斯的,还会跟着一个俄罗斯人走什么的。除了我以外没有人相信你,你怎么可能跟着俄罗斯人走呢?我永远相信你,你也可以找我来寻求帮助……” “前辈。” 芥川打断了他。他在芥川的脸上看到了一个可算是请求的微笑。 “不要再相信我了。”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这句话是承认了那些乌合之众的猜忌居然能不是空穴来风吗?芥川的嫌疑……他一直以来相信一定是污蔑得来的嫌疑,居然没有遭到本人的否定?那他的信任算什么?无论芥川发生什么,或者说芥川的周围发生了什么,他都无条件地站在芥川的一边,而现在,这样不求回报且强烈地信任着芥川的他,居然被芥川本人赶走,被芥川请求说不要再相信了。 “很感谢您的信任。”芥川龙之介转过了身,“但是……您可以试着多一些独立判断,而不是感情用事。如果在下真的离开了,被港口黑手党讨伐,希望至少您能够全身而退。为此,还是早点和在下断绝来往吧,有缘再见。” -- 第63页 芥川每一步离去的步伐就是一次恶毒的击打,就是一次凉骨的心痛。因为那意味着一个他花费了岁月与心血去疼爱的宝藏活生生由宝藏自己在他眼前毁掉了。一次次他捧着受伤的心重新搭建起来,一次次用尽精力与想念,却能被不费吹灰之力土崩瓦解。相较之下,更显他这份对芥川的单纯的心思是多么脆弱又徒劳。 洁白里衣。仙鹤皱褶。凄美笑容。墨黑眼睛。芥川龙之介。这些意象在中原中也的脑中不断闪现着。他竭力捕捉这些出现在脑海中的印象,但它们不停跳动,鸣合相击发出一种有麻痹性的回响,并渐渐地开始从模糊不清变为明晰可见。等到这些影像在他一闭上眼就能目见的漆黑背景上消失时,中原中也又仿佛听见了当年滴落在那辆公交车车身上的雨点声音。 在芥川离去之前,他和芥川的影子还有着无声无息的贴近,那条横在两个影子之间的细长路面会在此时被完全覆盖,只剩下彰示着两者悄然相接的一整片阴暗。然而,随着芥川的离开,两个影子又完全隔离,只剩下那横在中间的跨不过的空隙以及被无限拉开的距离。 看来无论如何也传达不出去了。 “芥川……” 我想你啊。 -------------------- 作者有话要说: 给中芥画上句号。 第31章 天降横祸 樋口一叶偷偷与芥川银进行着暗号互换。樋口一叶在前方对她做手势,但是她有些犹豫,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反而是局促不安地抓着自己的裙角。樋口一叶也没有怪她,只是切身考虑着她现在的装扮,高跟鞋搭配裙子,确实不能完全施展身手。樋口一叶不禁担心了起来。 芥川银按照计划中的行动,成功把侦探社的人引到了小巷里,而樋口一叶则在确认了太宰治没有跟上来后半途加入了他们。如今需要活捉的对象就在前方,在完全没入巷中的那一刻就需要她们立刻行动,一秒都耽误不得,毕竟她们都没有异能力,如果犹豫了的话很大可能性会被反杀。芥川银的身手在港口黑手党远近闻名,只有让她瞬杀掉没有异能化的中岛敦才有可能完成任务。可是芥川银看上去并没有处于最佳状态。 前方的中岛敦和陪同的社员停了下来。 樋口一叶眉头紧锁,手已经放在了配枪上。 在她的手摸上枪把的一瞬间,芥川银也变化了眼神。她已经做好了决定。踌躇与思虑从她的眼中褪去,留下来的只有对目标势在必得的强势色彩。虽然任务结束后可能会让自己的女性身份从此在港口黑手党内曝光,但这毕竟是要代替芥川龙之介完成的任务,她会为此付出所有代价。 中岛敦在巷内看不到任何可疑动静,谷崎润一郎也在那里疑惑,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回头看向身后的芥川银。芥川银本该在他们回头的一瞬间就下杀手的,却被旁边倒下的樋口一叶夺去了注意力。樋口一叶忽然发出痛苦的吟叫,捂着腹部跪倒于地面,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事变惊吓到了。 被她们计划着杀死的中岛敦第一个冲过来,马上把樋口一叶扶起,担忧地询问着:“你怎么了?”那神态与那真挚的双眼,无法让人怀疑他的真心。 芥川银反而不知所措了。经谷崎润一郎提醒她才反应过来,也蹲下身去仔细观察樋口一叶。 樋口一叶的突变化解了本来应该发生在这里的刀光剑影,也暂时消泯了他们之间是敌人这个事实,中岛敦他们甚至都没有发觉到她们的杀气。此刻联系着他们的只是被痛苦纠缠着的樋口一叶。 樋口一叶本想推开中岛敦。她觉得甚是荒谬,就算痛死在这里,也不该让任务目标来关心自己。然而,再次急骤袭来的疼痛打断了她的分心。她惨叫一声,再也顾不得身边正在关心她为她拨打急救电话的人是不是敌人了。切骨的痛觉如涡灭人体的火焰般在五脏六腑中颠荡,仿佛下一秒就要让她如酥酪受暖般软消成一滩绯红色的血水,脊椎仅仅只是轻轻触碰着地面,都像是僵硬的神经串起的线轴一样磕着地面一阵一阵地发疼。 引发她痛苦的不是什么外伤,她的外层皮肉毫发无损,只有内脏在不停地发出伤痛的讯息,难受得仿佛筋骨要粉碎成几百块千疮百孔的灰白纸片,体内的瘀血堆积几乎要使她整个身子都痛得萎缩两圈。 中岛敦急得满头冷汗,看着终于出现的太宰治,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太宰先生,请想想办法救她!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这样了,再这样下去她会出事的。” 太宰治的手放在裤兜里,态度散漫地看着地上的樋口一叶,以居高临下的俯视角度向仿若死尸的她抛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她是中毒了吧。” 樋口一叶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她和这个男人已经太久未见了,可是当年他带给她的威慑还根植在她的灵魂之中。此刻她的眼里除了两个名为眼珠和瞳孔的东西外空空如也,只留下了病态般的伤感与一片粘稠的白。 “不要让她去医院。”远处救护车的鸣声传来,太宰治抓住了中岛敦企图扶她起来的手,“她是黑手党的人,就算医好了也会被抓进牢里的,你这样不算是救她。” “黑手党?”中岛敦愣在了原地。 太宰治对他眨了眨眼:“你没看出她们是来抓人虎的吗?” -- 第64页 中岛敦受到了冲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芥川银出于任务失败的耻辱与对中岛敦的愧疚低下了头,也不打算开口解释。 “避开救护车吧,带回侦探社,我看她应该多半是中了异能力。”太宰治望向远方,“至于我,我会想办法打探出是谁悬赏了你。” 一行人将樋口一叶带回了侦探社,拜托与谢野晶子照看她的伤势,同时也询问了江户川乱步,希望他能看出病情的一些端倪。江户川乱步特地戴上了眼睛,对着床上的樋口一叶左看右看,最后得出了一个并不乐观的结论。 “救不了。”江户川乱步紧闭双眼,“很强势的特异能力,不是皮肉伤的范畴,与谢野应该也没有办法。” 此语一出,侦探社里的所有人,包括坐在病床边的芥川银也不禁面色苍白了起来。 “只要是异能的话,太宰都是可以解开的吧?” 乱步微不可见地叹了一口气:“这就要看太宰愿不愿意救她了。” “也对……” “附在她身上的异能力是可以凭操控者意识传达伤害的,可以瞬发,也可以不定时地折磨她。如果在太宰救她之前,这个异能力就□□作者引爆了,那么她会当场死亡。暂时只看到了这一些,至于更详细的信息,等她醒来之后再问问她记不记得什么吧,也许她能想起来是什么时候被施加了这个效果。” 芥川银自责地看着床上已然昏迷过去的樋口一叶。她觉得这一切都怪她,全都怪她,是她说沿着原计划进行,才让樋口不得不出来作战,如果她同意修改方案,樋口说不定就不会出事了。江户川乱步瞥了她一眼,马上看穿了她的心思,用冷静有力的口吻打断了她的思绪:“和你没有关系,你不必这么愁眉苦脸。” 她有些茫然地看着江户川乱步。 “她早在很久之前就中了异能力,和你,也和我们侦探社每个人都没有关系,不要擅自给自己安上没必要的罪名。你把不属于你的罪恶全拿走了,那真正该得到处罚的犯人岂不就能趁虚而入了?有空担心这个,不如多担心你的家人。” “好的。”芥川银面色苍白地点头,慢慢站起身来,徐徐弯下腰鞠了一躬。 “不过,”江户川乱步摇晃着椅子,“如果你愿意请我吃饭,那我就不介意多告诉你一些东西。” 侦探社的社员们皆是一惊,没想到一向只对自己喜欢的事情抱有热情的乱步会帮陌生人帮到这个地步,而且还是敌方的陌生人。当然,这件事情和他们侦探社无关,就算告诉芥川银,也是他们港口黑手党和其他人的恩怨,他们只是站在旁边听一听罢。加上这两个女子之前还根本没有碰到他们侦探社中的哪一位,所以他们对这两位女子仇意不是很大,即使众人感到惊讶,也没有人表示反对。 “为什么要帮她们这么多?乱步先生,她们是……” “我知道。”乱步打断了提醒的谷崎润一郎,“是黑手党。我倒是不太在意这些。我想这么做,只是为了……” 乱步缓缓睁开了双眼,直直看向了芥川银。后者感到这股接近于炙热的目光,惊讶中身体一颤,疑惑地回应着。可是,她明显感到江户川乱步的心思根本不在她的身上。他虽然两只眼睛看着她,心却早就通过她这个媒介飘到另一个人身上去了。 他的嘴角轻轻一抿,露出了不忍且踌躇的神色,好似通过芥川银看见了一位令他无可奈何的谁。那碧绿的瞳仁中散发出令人倍感难过的昏沉色泽,不知是否是因为天色已完全被夕阳染成昏暗的橙红。“只是为了某个体弱多病的傻瓜罢了。”他说。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对樋口真的好温柔,可能是所有角色中结局最温柔的一个了。 第32章 两拳五枪 而另一边,芥川龙之介并不知道自己的部下出了差错。他想尽了办法把有关人虎的资料弄到了手,一并摆在了通信保管处里。他在一堆资料中寻找着悬赏人虎的人,终于在今天找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字。真的是他,他真的参与了人虎的悬赏,而且给出了那么高的赏金。芥川龙之介看着文件纸上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不知不觉捏紧了纸张边缘。 他的理智告诉他,应该恪守公务,但是他的私情又提醒他,你必须帮助费佳。选择前者的话,他很可能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刀刃相向,可如果选择后者,他一定会被港口黑手党扫地出门。 一声突如其来的门锁扭拧声打断了他的思索。他下意识地提高了警惕,不敢置信地看向那被缓缓打开的大门。 拥有开锁钥匙的人现在全组织都只有他和樋口,就连中原中也之前进来都是要经过他的允许,在这样的条件之下,门怎么会无缘无故被打开?他为眼前的画面感到震惊,却又在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时慢慢收回了失控的神态。是了,如果是面前这个人的话,确实是想进来就一定能进来的。这个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樋口应该在几天前去了武装侦探社,牵制住了里面的社员才对,难道说樋口她们出了什么事吗? 芥川的脑里突然闪现出了方才的一段记忆。方才中原中也才来对自己打过招呼,说叛逃多年的港口黑手党干部由于一时疏忽被逮捕了回来,想要去关押这位叛逃者的地方去看看。这么一想就能想通了,定是中原中也把这个人从地牢里放了出来。他无奈地低下了头。因为他知道,十有八九是中原中也把这个逃犯放走的,如果自己揭发的话,中原中也一定会被严惩,而他自然是不忍心这么做,所以也说不得什么,只能站在原地和门口的男人对视着,一言不发。 -- 第65页 他的外表平静无澜,好似没有任何感想,可那随着粗重的呼吸不断加大起伏弧度的胸口背叛了他,将他此刻的紧张与无措一展无余。他在这窒息的沉默与刺心的重逢中乱了方寸,气息如小舟惊动了湖潭而绽放开的波纹一般,小心翼翼地溅出了一圈圈不安的徙徛。任他如何嘴硬说毫没干系,也在亲自面临这一刻之时露出了脆弱的马脚。 “一声招呼也不打吗?”男人打破了沉默,问道。 芥川这才慢慢开口:“太宰先生。” 芥川于心不忍地把目光瞥去了一边。 太宰治不喜欢他这个反应,故意提醒道:“折腾了这么久,我也好累了,你都不示意一些什么吗?” 芥川有些惊讶于太宰治的冷静与稳重。就算他自诩已经把情绪波动压制到了最小,也不免产生动摇,而太宰治却似乎完全没有受到影响,哪怕只有那么一下。鬼使神差地,他不禁开口问:“您是爱我的吧?” 太宰治站在那里,没心没肺地答道:“是啊。被你看了出来。看来我要藏起来才行了。” “已经发现的东西,要如何才能藏好呢?”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很难过。” “这种话可一点也不像您……我至今也为被您爱着感到不真实。说实在的,您莫不是在爱那种永远得不到的空虚感觉吧?” 太宰治想了一秒。 “比那个还要美好。” “大多数人类都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比爱更美好的了。” “所有事物都比爱更加美好,龙之介。” 说着,太宰治伸出了手,目光直勾勾地看向他手中的文件:“是人虎的悬赏讯息吧?我现在需要这些信息,能给我吗?” “给你后你打算做什么?” “找上面的悬赏人聊聊天。” 芥川龙之介木讷地看着他。他面带微笑,语气温和,却还是无法让芥川得到一丝安抚。于是芥川非但没有向他走近,反而后退了两步。这些资料上有写着费佳的名字,甚至可以说,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个名字现在就在芥川的手指边静卧,手指甲刚刚好指向这个名。那一串长如催眠的姓名字符安安静静地印在白纸上,淡漠地看着芥川和太宰治,不给出任何评价。 不能让他看见费佳的名字,不能把这个给他。抱着更深一步的决心,芥川发动了罗生门,在自己和太宰治之间划了一道三八线。太宰治的笑容在那一刻骤然破碎了。他背着手,熟练地把门锁上,企图把自己和芥川两个人关在里面,芥川和他隔了不小的距离,除了使用罗生门外没有其他方法能够赶上他的动作,于是芥川慌忙地伸出了罗生门想阻止他。 太宰治将手轻轻一抬,毫无恐惧地摸上了利比宝刃的罗生门。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异能力瞬间散成了颓废的细屑,一片荒芜如劫后的灰雪。 芥川紧紧抓住了资料,眼看着门被锁上了,罗生门又不能对太宰治起作用,他只好转过身去,想要破墙逃出。 太宰治的枪口正对着他的心脏:“过来。” 芥川回头看向他,第一眼看见的不是他的脸,而是漆黑的枪弹口。 “不需要害怕。我们和平交易不行吗?只要你向我走来,我就不会开枪。” 芥川龙之介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情难自禁地将思绪带回了四年前。 他确实曾如喜爱神明那般地去喜爱过太宰治。喜爱太宰治的感觉如拜神,而向神明敬拜似乎是人的本能,因为人们知道神是要拿来仰望的,一生的幸福都要靠神明那无情的施舍与冰凉的眷顾。而在喜爱太宰治的过程中,芥川发现自己并没有得到幸福。 这令他感到不可思议,太宰先生是神,为什么敬爱神这种圣洁的事情不仅没有让他幸福,反而让他痛苦不堪?他只知道第一次见到太宰治时就觉得喜欢,至于原因却从来没有思考过,初遇那天是太阳当空还是月儿高悬他都忘了。或许那根本不是喜欢,只是一种执着的探索亦或纯粹的依靠,无论是谁在那个时间点那个场所对他做同样的事,他都会对其产生这种如敬神般的好感。出于本能的好感。自卑的好感。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的好感。讲不出任何细节的好感。 对的,太宰治不是神,只是一个会因为陷入爱情而眼泪泛滥哭成阿拉伯胶树的人类。当芥川明白这一点的那一刻,太宰治就从巨人变成指甲盖大小的可怜虫了。那段回忆,那段确实存在过但又不真实的追随,虽然有些难过,但如今就让其称之为回忆吧,他已经不会对其有任何回想了。 这样抉择下来之后,之前的犹豫和躲避完全消失,冷漠映上了芥川的脸。当这种肉眼可见的冷漠出现在芥川脸上时,太宰治免不了地心头绞痛。但是他很聪明地把这种痛苦掩饰下去了。 “我不会回到以前的,太宰先生。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太宰治暗暗咬住了牙根。 “在结束的那一刻,就意味着我们之间不可能和平交易。您有您想守护的新弟子,我也有我想保护的人,所以我无法向您妥协。” “令我意外,你变得一点也不听话了。” “如果我真的变成狗一般,对您唯命是从,您就不会对我有任何好感了。您只是迷上了在掌握与无法掌握之间徘徊的虚幻感觉。” “既然在你眼里,我只是一个凭感觉对你产生想念的恶人,那么谁才能有资格称之为真心呢?谁才能有资格说自己不是凭感觉,而是真的爱你?”他好似害怕芥川真的说出一个人名般,马上丢下了枪,自言自语地补充道:“除了我,不会再有别人了。过来吧,你看,我只是拿枪吓吓你,不会再有人对你比我更真心更好了。如果真的在一起,我就不会再打你了。” -- 第66页 “不是这样的!”在太宰治话音刚落的一瞬间,芥川马上喊出了一声反驳。那个时候,他的脑海里浮现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深邃的紫色双眼。 太宰治在他反驳的那刻终于收回了温柔的神色,撤销了所有善意的表现。 “你在想别人?太过分了……就这么和我面对面站着,脑子里也全是别的人。” 太宰治此时的模样和当年那么相似。当年太宰治说自己比真相还真地在讨厌着他,说他真的是太过分了。那时的芥川还不懂反抗,不懂为什么太宰治会说到这个地步,所以就傻站着任自己被伤害,还乖乖听话地和中原中也保持了距离。而现在的他不一样了。芥川闭上了眼睛,感觉此刻已经完全蜕变,能做出真正不昧心的选择。 太宰治惊讶地看着芥川果断破坏了墙,毫不留恋地转身,只在转过的那个小巧的角度之间给他留了短暂的没有感情色彩的一瞥。墙外的日光灯火间并无什么明显的渐变,但是能隐隐看出街道上汽车前灯的直线光打入了湿润的地面,微不可见地在各种磕绊石坑中进行着色彩转化。芥川龙之介在这种背景之中站立着。 “有缘再见吧。”他说。 太宰治最后的一点期待也就这样消失殆尽了。他感觉自己的心脏正在被蚂蚁慢慢地啃死。痛死了。真的。比真相还要真。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以往加害在芥川身上的打击全部被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呢?居然能让他在毫发无损的情况下痛成如此。 他忽然笑了,这个笑容莫名显得有些诡异。他挂着这张诡异的笑脸,几乎没有任何时间间隔地捡起了枪,朝芥川的大腿发射了子弹。芥川的空间撕裂生成速度肯定比不上子弹的弹道速度,太宰治如此认真且迅速地开枪,他还没有看清楚动作便狠狠地中了两下。毕竟这可是他的老师。 整整四年没有吃过太宰治的子弹头了。芥川自我安慰地想。 子弹进入了他的皮肉,刺破了脆弱的肌肤,将皮下的白骨贯穿,钻心剜骨。他痛苦地按着受伤的腿,希望能够借此缓解缓解痛觉,却是无济于事。强烈的疼痛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游移呈倍数扩散。 好疼。他在心中暗暗地诉苦着。 他并没有因为中弹而对太宰治产生憎恨,倒不如说,当这颗子弹镶入他的血肉里时,他解脱了一般想:这就互不相欠了吧,你已经惩罚了我,或许我的痛苦能让你得到成就感,这下你应该心满意足了吧。于是他笨拙地站起来,没有对太宰治进行反击,而是倔强地倚着墙壁,依然在试图往墙外逃离着。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太宰治在他背过去时,又再次毫不留情地朝他的背面开了三发子弹。令人恐惧的子弹出膛声在偌大的信息室内急促地连响了三声。芥川龙之介怎么也不会想到太宰治居然会这么做,那一瞬间,他瞳孔骤缩,几乎停止了呼吸。 “为什么?”他机械地低下头,看见了另一条腿上以及腹部、肩头的三个新伤口。伤口呈小如手指的圆形,缓缓地洇出血流。鲜血的颜色昏沉且熠灼,五个弹孔仿若长在肉里的五颗星星。 “太宰先生……”芥川龙之介艰难地发出声音,在倒下之前凄切地呢喃着,“太宰先生,我痛得要命……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第一颗和第二颗子弹损伤了他的行动能力,直直地钻进他的左腿。第三颗子弹将同等的伤害传入右腿。第四颗子弹穿过肚腹,断绝肠胃藕断丝连的缠绵,了结漫漫肠道静默的孤单,卷起内脏的溃烂与血意的疯涌。第五颗子弹亲吻脆弱的锁骨,只差下移些许厘米就能终结心房瓣下那颗正在羸弱地跳动着的器官。他是真的痛。痛死了。痛到流眼泪。 当看到那滴从芥川的眼角落下的泪水时,太宰治第一回如此真切又强烈地感知到这个悲恸的事实,即那个当年因与自己两手相握而笑靥如花的龙之介,已经再也回不来了。 于是他走上前,把倒在地上的芥川拎了起来,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我听说,当年Mimic的首领开枪打中了你的腿,对吗?然后织田作来救你,对吗?因为这样,所以他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对吗?而他,他至死都没有怪过你,都那么喜欢你。因为你,全都是因为你,因为你,无数的生命离开了这个世界,但你却不知自己做过什么,甚至连织田作的心意都……” “您在说什么,完全听不懂。”芥川被他晃得大脑发昏,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了,血液不断从他的体内向外流,太宰治紧紧只是拎着他的衣领就不知道怎么的就糊了一手的血。芥川龙之介的鲜血把他们的脚下淋得一片赤红,而他们则在这一片赤红之中既厌恶又热爱地紧挨在一起。谁也不能把此刻的他们分开 “怎么会听不懂呢?织田作,织田作之助,你全都忘记了吗?” “不记得了,不记得了……请放手……放过我吧,放过我吧,我什么都不知道……” 太宰治在听到他说不记得了的时候彻底愤怒了。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织田作之助结局吗?想要保护孩子们,却让敌人把孩子全部杀光了,想要为孩子们复仇,实际却是让仇人得到了解脱,也搭上了自己的性命,把对芥川的感情埋在心底埋了那么多年,甚至可以说就是为了救芥川才被盯上,到头来却只是换来芥川龙之介一句不记得了。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么做,怎么可以?太宰治噗地一下笑了。他弯起唇梢,扬起了一个完美的微笑,眉头却皱得不能再紧。他的肉壳在笑,眼睛却在哭。看着半死不活的芥川,他用颤抖的哭腔问着,像是自言自语:“怎么可以这样做?怎么可以?” -- 第67页 芥川龙之介痛苦地摇头,不停地说,我不记得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放过我吧。太宰治像是发泄一般冲他打了一拳,在他因为这一拳飞出去时又把他拉回来再次打了一回。 两次拳头的冲力直入脊骨,震到这具脆弱的肉躯。钝痛与无力如滂沱灌顶,从头皮开始溅了芥川龙之介一身。他跌落在了血泊里,仿若死尸般趴在原地无法动弹。他为了挽回仅剩的一点脸面而拼了命使自己不发抖,脆弱的内脏被寒意与疼痛渐渐溢漫,仿佛抽泣般在体内轻微收缩,身体内部受此打击也开始出血,滴在每一寸或血红或肉粉色的肝肠胃脏上。所谓骨断肌烂,血肉相连,哪怕动一下都痛到浑身打颤,哪怕回想一下都是身心俱亡。 太宰治发泄完之后才如梦初醒,不敢置信地看着身下血肉模糊的芥川龙之介,好像刚才做那些事情的人都不是自己一般,脸上写满了惊讶。不,这不是真的,不可能的,我连在梦里都不忍心伤害他,怎么可能做出这些事情? “芥川,你在吗?你在吗?你,你明明在,为什么不回答?不要这样……” 芥川龙之介呈现出接近于死亡的模样,紧紧地闭上了双眼,再也无法对他进行回复。他明明是毫无声息地倒在那儿,看上去却像是在努力地离开这里,努力地把灵魂与肉身一同送往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那姿态真的是非常努力。他离开得非常努力,好像要一去不复返。一切的一切都在此刻没有了声音。一切都沉寂下去,不再长久,只过了一会儿便开始变为陌生且冰冷,之后又迎来满含热泪的重生。 “龙之介,我的,我的龙之介……” 太宰治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哪一刻像此时这般恐惧过。他不敢伸出手去试探芥川的鼻息,生怕探出去的手指得不到回应,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芥川龙之介的呼吸在这个世界上缓缓嘘起。他不敢……不,他甚至想都不敢想。 那是太宰治二十多年来在清绝的孤独与病态的畏怯中唯一一次放声哭泣。 风餐露宿睡在放射物繁多的垃圾场边时,他看着外面的阳光会偶尔悒郁入骨,眼睛瞪得干涩,心墙一边高垒一边倒垣,灵魂既因漠视人间而疮痍万千,又因想融入人间而悲泣流毒。即便如此,他也没掉过眼泪,甚至可以说忘了流泪,不相信流泪。眼泪不能挽回任何东西。太宰治不相信眼泪。 独独这时,他一下子放声大哭了出来。什么面部管理情绪自控他都不要了,丑得像是在号哭亡灵。 “黑眼睛,黑眼睛,我的黑眼睛……” 第33章 钟无艳 江户川乱步扬着自信的笑容,不急不缓地闭上眼睛,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架。他沉默地盯着樋口一叶,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之下慢慢皱起了眉头,手托下巴作思忖状。他发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感叹,然后抬头看向了芥川银,问道:“费奥多尔是谁?” 芥川银不明所以,周围的众人也都在疑惑这个念起来艰涩复杂的名字是在指谁,中岛敦犹豫了一会儿后提道:“说不定太宰先生会知道,要不要问一问他?” “不。”江户川乱步马上否决了,“暂时不要。我也不知道具体原因是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是我确实看见了一个不太吉利的结局。” 江户川乱步感到一缕柔翰的缠绵的情丝敧敧靠上自己的心尖,令他无法不对自己看到的结局生出忧悒。他看见了一座凄凉崩塌的教堂,还可以看见在风雨的揉掺中无情地立于地面的一排排桩子,甚至可以隐隐窥见一双泪流成溪丢魂失魄的黑眼睛。看见了。看见了。看见了。他摸着自己逐渐变得冰冷的肌肤,不安地呢喃起来。他在刚才已经看见了想要看见的一切。他确实已经看穿了一切。可是,若真的是这样的后果,那他宁愿此刻什么也看不明白。 “你看见了什么,乱步先生?” “我……”我看见了我喜欢的人在哭泣。教堂。木桩。大雨。眼睛。爱人。泪滴。 他忽然用力地握住了芥川银的肩膀:“回去看看你的哥哥,快一些!去看看他现在如何了。” 芥川银惊讶于他竟然知道自己的哥哥是谁,一时半会儿还没有作出反应。而当哥哥这个代词从他的口中出现时,也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在指谁。她的哥哥?江户川乱步怎么会突然提到这样一个人物呢?这个人和现在的情况有什么关系吗?为什么会担心这个人? 江户川乱步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整理语言。他该对这些人怎么说,又该说些什么才能让他们明白?他只是想要看一看是谁对这个叫樋口一叶的女人布下了异能,却因果链般的同时顺着这条信息看到了更后面的结果。芥川在哭,在不停地哭,眼泪简直如同溪流一般地在哭。教堂。木桩。死亡。死的人是谁?是芥川吗?不,不是,芥川是在为死者而痛哭,所以死的人应该不是芥川。那又是为什么芥川哭得那么难过?难过到他也跟着一起创巨痛深了。 江户川乱步默默看向窗外,手慢慢地摸上自己心脏的位置。仅仅因为感受到了芥川在悲伤地哭泣,他就无法控制住心疼与想念。 这一切都是缘于一个下午。那天下午和今天这个被太阳染上伤感色彩的下午极为相似。柔和的光晖落在名为芥川龙之介的少年的后颈上,从背面看去,那柔顺的颈线被虚化成絮状,整个颈项都弋动着白贝般的皑皑色泽。下巴颏旁的白边领在微风的撩动下频繁地娟飞,颻出一回回的翳郁波浪,像千只呈弯弧式齐整排列的洁白飞鹤在围绕着他翻舞。 -- 第68页 他在后面看呆了,然后赌气一般地想,一定得和这个人说上两句话才行,否则今天就不走了。于是他随便找了一个借口去和芥川龙之介搭话。一切都好似还在昨天。 千只鹤倏倏翻云,背立盈盈,脉脉经雨。眉儿浅浅描,脸儿淡淡霜,粉泽腻玉搓咽项,临风轻嘘数行。不曾想无意洒下半天风采,看者凭空拾得万种思量。 江户川乱步心知肚明,芥川龙之介不可能喜欢上自己,就连把自己勉强当作有分量的人物也是天方夜谭。他告诉自己不过是对永远不会回应自己的人心动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名侦探大人怎么会被这种事情绊住脚步呢,不要再自己对自己诉苦了。这样持续不断的心理暗示起了一点作用,在芥川龙之介与他断绝了所有来往之间的那些年,他暂时忘掉了失恋的难受,全身心投入了一次次冰冷命案的研究,站在旁边沉默地数着一桩桩人世间的碧离离合。可是,在料想到芥川龙之介流泪的结局那时,他引以为傲的冷静还是土崩瓦解了。 虽然他看到的结局中死亡的人不是芥川,但是芥川的身上也布满了属于死亡的阴湿气息,这就证明在未来芥川还是会死。这一切都会应验吗?他不知道。 樋口一叶和芥川银回去了。 樋口一叶作为芥川龙之介最贴身的助手,自然拥有通信保管处的备份钥匙,这是为了以防万一才能拿出来的。她才刚刚在武装侦探社苏醒过来,就无暇顾及到自己的身体,一心只飞到芥川龙之介身上去了。芥川银守在门口。 她进去时看见的画面就是芥川龙之介在血泊中昏迷不醒。那一瞬间她以为芥川龙之介死了。 她的第一想法就是:我也不想活了。 如果说死在太宰治的枪下就是芥川龙之介的结局,那么樋口一叶肯定自己会疯了一样扑上去杀了太宰治,用至少一千零一颗子弹把太宰治射成马蜂窝。一千零一个弹孔象征着她在远不止一千零一个日夜中对芥川龙之介矢志不渝的爱慕。 芥川龙之介,多么壮美的名字,川水留人,游龙屏飞。龙,龙。世上能有几个人配得上在名字中镶入龙这个字眼呢?可是芥川龙之介却从来没有像游龙般那样自由过,只不过是徒有美得神颤情骇的金鳞,飞舞起来的却不是龙尾浩荡牵出来的飘颻云丝,而是金鳞下被千刀万剐的龙肉晃下来的足以长流千里的血。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她兀自呢喃着。我早就深深爱上了芥川前辈,并且如果芥川前辈有什么万一,我将紧拥这份温暖的认知一同随着他前往阴曹地府。只要芥川前辈在,就算是阴曹地府,我也会跟着纵身跳下去,不会有哪怕一秒犹豫。 前辈,我爱你。樋口一叶终于可以和芥川龙之介说话了。终于可以将自己很想他这些话全部告诉他了。可是如今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跪在芥川龙之介身边发出零碎的呜咽。 她多么希望芥川龙之介能慢慢地回答说,你太吵了,樋口。哪怕是坐起来骂她,打她,她也乐意啊! 她知道的,虽然芥川龙之介刚开始不认同自己,但却在日久夜长之间慢慢认同了她,否则也不会同意她跟来俄罗斯,更不会把这么重要的备份钥匙交给她保管。芥川龙之介的好总是这般。恰到好处的冷漠。刻意放大的残忍。隐晦至极的温柔。 “疯子!”樋口一叶收起了眼泪,一把抓住太宰治的衣领,眼睛瞪得甚至隐隐可见血丝,“我要告诉芥川前辈一切,你做了什么,你究竟是有多么可怕,我要全部告诉他!你不配,你不配!” 太宰治嗤笑一声,在内心嘲讽她的愚钝,并将惊人的悔恨之火化作凄寒的水汽从口中发了出来:“你永远也不会有机会告诉他的。他没有反抗。你知道吗?在我用枪射击他的时候,他一次也没有反抗,他的心依旧是服从于我的。” “你在说什么?” 樋口一叶忽然想起来之前在俄罗斯那时,自己被陀思妥耶夫斯基叫了出去,那个深不可测的俄罗斯男人扬言说自己没了芥川就会死。现在她已经忘记了那时的仇恨了,毕竟芥川龙之介没有因此讨厌陀思妥耶夫斯基,所以她也会跟着抛弃仇恨。现在的她,只想要报复太宰治。不仅是因为以前自己被太宰治利用过,也因为她想让太宰治付出一切代价。于是她忽然笑了。那笑声堪称诡异。 “服从于你?哈哈哈,芥川前辈已经爱上了一个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你得不到的。”虽然她并不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但是至少现在,她希望这个手段狠厉的人能够战胜太宰治,“你什么时候保护过芥川前辈?没有吧?但是芥川前辈之所以四年来能在俄罗斯完好无损地养伤,就是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暗中解决了港口黑手党在俄罗斯的仇家。一个只会嘴上说爱却不停伤害,一个总是在为自己遮风挡雨。芥川前辈会选择前者吗?不,他不会。” 太宰治微笑着,但是目光里却全是惊讶与伤感。他已经拿到了自己想要的资料,自然是看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字。这就是芥川不愿意给他资料的原因吗?这个男人保护着芥川,所以芥川也在保护着他?他们是两厢情愿的吗?樋口一叶说的都是真的? “说起来你不知道吧,那四年芥川前辈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故事。虽然我确实不喜欢他,但是他真的对芥川前辈非常好……你知道吗?他们会去电影院约会,芥川前辈会穿他的外套依偎在他的怀里,他们会在夜晚的街道接吻。” -- 第69页 樋口一叶捕捉到了太宰治眼眸里的动摇。她像是得到了复仇的快感般愈加夸张地添油加醋。 “别说了。” “绝望吧?这是你梦寐以求的吧?这也是你做不到的吧?现在一提起你,芥川前辈的心里就只有创伤和阴影,甚至连阴影都没有了,对你已经失去了一切感觉。” “别说了……” “就算你保护得了人虎,能够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手下抢走你想要的,芥川前辈也不会真心恭喜你。” “住嘴!” “我现在都还记得拜托我送信的织田先生。你根本就是在侮辱织田作之助这个名字!” 太宰治的瞳孔瞬间缩成锐利的针眼般大小,那仿佛抽了鸦片的针尖瞳孔让樋口一叶如被电击,从头到脚打了一阵痉挛。她看到了杀意。身为黑手党的太宰治散发出来的杀意。她差点忘记了,这个男人曾经可是臭名昭著的罪犯,他现在所穿的色调温暖的外衣柔和了其外在形象,乍一看谁都不会以为他曾经是黑手党。 她恍然大悟,自己惹到了不该惹的人。她费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吼出了“你根本是在侮辱织田作之助”这句话,当最后的尾音落下时,那几点奄奄一息的力气便如找到归宿般利落又缄默地遁走告罄了。与此同时,她看见了太宰治手上那把枪的枪口,抵上了自己的脑门。 “希望你来世可以明白自己到底该站在哪一边,樋口小姐。”太宰治仿若默哀般闭上了双眼,动听且充满了磁性的嗓音缓缓说出宣告她死亡的话语。 在樋口一叶以为自己会死于太宰治枪下时,芥川银恍然出现,将刀尖抵在了太宰治脖颈上的大动脉,只要稍微动哪怕一厘米,就能当场了结太宰治的性命。 太宰治好似一个收缩自如的演员,马上收起了刚才阴沉的脸色,把枪收了回去,换上了一张亲和随性的笑脸:“差点忘了还有你了。” 樋口一叶面色复杂地看着她:“不是叫你不要进来吗?” 芥川银的手略微颤抖着,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就是放心不下,只是在看到樋口一叶被枪指着时就忍不住赶了过来。血泊中的芥川龙之介,差点被枪杀的樋口一叶,站在面前的太宰治,这究竟是什么情况?她暂时不能理解。 当年太宰治把芥川龙之介从贫民窟带了回去,相当于是哥哥的救命恩人,之后自己也想要跟着哥哥一起加入组织,但是她身为年纪过小的瘦弱女孩没有被接受,组织的人也说她没有决心,只不过盲目跟着家人罢了,和芥川龙之介差太远。就在她以为就要和哥哥天涯相隔时,也是太宰治同意了她加入港口黑手党。在她眼里,太宰治几乎相当于再世父母。这一切都是太宰先生干的吗?可是他之前还让中岛敦把樋口一叶带回去养伤呢…… 她有些不太能接受自己双眼看到的事实。 “你长高了。”太宰治微笑着对她说,“所以胆子也变大了?打算杀了我吗?” “不是的……” 芥川银的手堪堪停下了,慢慢从他的脖颈边收了回去。 樋口一叶好想说,不要对这个男人心软,可是她隐隐感觉到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又从灵魂深处重卷而来,于是下意识地护住了自己的腹部。她还想要带芥川龙之介回去治疗,不能又因为这股莫名其妙的疼痛倒下。 太宰治扬着手中的资料,炫耀一般从樋口一叶的身边走过。她的手移向了腹部这点也落在了太宰治的眼里。 果然,这个人所中的异能力随时都会有爆发的危险,也就是说,这个女人已经被宣判了死刑,只不过除了施加异能力的本人外,没有人知道死刑会在哪一刻来临。只要掌握到了这一点信息,樋口一叶就根本不能构成威胁。不过一个随时都会向死亡奔赴的可怜单恋者罢了,芥川如果真的遇到了困难,还是只有来找我。他这么想。 她就像是中国历史上那个名为钟无艳的女人。钟无艳的齐宣王只会在需要她帮忙的时候才会来找她,一颗宠爱的真心全在宠妃夏迎春身上。她只能做最合适不过的助手与齐宣王爱情的见证人,与齐宣王彼此了解到好如兄妹一对,却永远不能成为王的爱人。就算是被发现了爱着大王的心思,也只能被大王微笑着坦白说,我不想打破如兄妹般的好关系,不想失去你这么一个绝世好友。 正所谓,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这种女人最后只能对着爱人的背影偷偷地如一个三岁小孩般放声哭泣,任由浑浊的泪水刮过一年比一年显眼的皱纹,最后在爱人回头找自己时又拿起头套盖上满是泪痕的脸,一边被自己烫人的呼吸与咸湿的泪水熏得满脸炯红奇痒难耐,一边笑着说,我在,请问您有什么吩咐吗。 于是太宰治心情愉悦地笑出了声,对着樋口一叶的背影说了一声再见。 什么最贴心的助手,什么魔人陀思妥耶夫斯基,他都胜券在握,他的小黑眼睛最后能够依靠的只有他一个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从战国时代人们的口中流传下来的说法,历来并没有这个说法的史实认证,所以此处只用作典故化用,并没有将其肯定为确切历史。 第34章 贴近我心 芥川龙之介重伤不醒的消息立刻传出,港口黑手党的干部们在会议中谈论了这个问题,所有人都认为应该找另一位成员代替芥川龙之介完成任务,以这种身体状况勉强行动的话,十有八九都会死亡。 -- 第70页 森鸥外的态度模棱两可,只是哼出了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而后睁开眼,问道:“中也君认为如何?” 没有回答的声音响起。 森鸥外终于露出了一个波动较大的表情:“没有来吗?” “听说他现在都没有得到探望芥川的资格。应该是被堵在病房外面了。”尾崎红叶捂唇轻笑,姿态端庄,“看来是那边要更重要一些。” 森鸥外长吁一声,没有表明计较亦未表明宽恕。 确实如此,中原中也在听到芥川的消息时,第一反应是想向芥川谢罪,甚至于芥川要求他剖腹自尽,他也愿意照做。这既不能算背叛组织,也不能算违反森鸥外的意愿,只要芥川龙之介想,他就完全可以这么做。 他承认自己对太宰治不是完全的厌恶与反感,在保存着昔日的搭档羁绊时,又被太宰治将了一军,他就吃瘪地把太宰治想要的信息给抖出去了。就是这样,才害得芥川龙之介被太宰治找上,才让芥川出事。中原中也不敢再继续思索下去。再想下去,在等到芥川给出回应之前,他就已经在乱箭攒心般的自责感中溺毙了。 如果芥川龙之介愿意打他骂他,要求他自残自尽来谢罪,他也不会有丝毫怨言。为博芥川龙之介回盼宛转浅笑释然,他可以上刀山下火海。但是芥川龙之介似乎连付出的机会都不打算给他。那之后整整一个月,他都没有机会去探望芥川,黑蜥蜴那群人没有一个允许他进去。他平时就是个没有干部架子的人,这种时候倒是想把架子摆起来,但又觉得自己确实没有脸去这么做了,于是讪讪地退了出去。 报纸上很快刊登出了通缉犯芥川龙之介疑似死亡的信息,对芥川龙之介暗地治疗多日未有讯息一事妄加猜测,而港口黑手党内部居然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辟谣,或有反驳之声也迅速被压制了下去,抹死于谣言漩涡。很多人揣测说芥川龙之介患了厌食症和抑郁症,还有精神分裂,已经被自己折磨得半死不活了,下半生只能待在精神病院里永远出来不得。 网络上关于这种揣测的报道评论区里全是清一色的遗憾:如果芥川龙之介确诊拥有精神疾病,那估计我们就不能看到他被直接判处死刑的好消息了,真可惜,还能享受到病院的茶饭和活动空间,不就等于变相隐居被保护起来了吗,为什么要得精神疾病啊,他能不能好好做一个脑子没出问题的黑手党,又爆出什么精神病传闻,港口黑手党是故意用精神病的借口保护他吧,让这个人帮忙做了一大堆见不得人的烂事情,欠下那么多命债,隔三差五登上新闻头条,结果转头一句他有精神病就能免死,到时候可别又扯什么他去俄罗斯就是为了治疗精神问题吧,未免太恶心了,没见过比这种更恶心的,早点去死行不行。 再滑下能看到相关推荐,又是另外一种谣传:芥川龙之介其实已经被那个传说中的人虎解决掉了,人虎不愧是市价七十亿的猛兽,祸犬才从俄罗斯回来,就不自量力地去和人虎硬杠,说到底不过是个年仅二十岁的年轻人,对自己的实力和阅历盲目自信了,人虎卖七十亿肯定是有理由的。祸犬被猛虎拦腰咬成两半,上半身和下半身连接不上,于是芥川龙之介就这么活生生痛死了,内脏都被吃了个干净,只剩下一地的肠皮烂肉与还未完全干涸的血洞,壳都没剩下几片。 这一则文章下置顶的热评写的是:听说芥川龙之介有肺病和胃病,总是咳咳咳的,保佑人虎吃了他的肺和胃后不会拉肚子。 中原中也把手机踩成了碎片,顺便把报纸用打火机烧成了灰,不让第二个人拆阅上面如自戕一样的恶心内容。潮化质感的纸张在余烬中迍邅飘零,蠹虫样的火星点子渐渐地吞噬覆没,与其中文字自带的秘密一同于重燃之火中焚化殆尽,只余下刺青颜色的灰屑在外焰边飘飖,并最终在毁灭的重围中旋坠沦降。 之后樋口一叶终于不再对他摆脸色,对他道歉,说不应该之前对他那么无礼,让他去看看芥川龙之介,芥川龙之介无论如何也不听医生的话。她的眼睛都哭肿了,眼球边带着血丝,压抑着哭腔说道:“芥川前辈要离开了,怎么办,他要离开了……我也不想活了……” 中原中也急忙跑去找芥川,却在看到这位令他茶不思饭不想的黑眼睛时吓得差点流下眼泪。他那时才知道报纸上揣测的那些居然是真的。 芥川龙之介患上了厌食症与抑郁症,短短一两个月,就已经瘦到堪称脱相,一米七出头的身高,体重却暴跌至不到四十公斤。那张让无数人牵挂的清丽脸蛋就算是到了二十岁也带着婴儿肥,这一点让他作凶相时也会让人觉得观感上佳,只要是喜欢芥川龙之介,都会觉得他那线条流畅软肉恰当的双颊可爱到不行,微笑的时候还会浮现出那代表着他年轻貌美的苹果肌。可是现在,这一切都看不见了。他的皮肤因长久未见光以及憔悴的关系呈现出病态的尸白,看上去颓败寂寞,远赛那种崩溃一尽还要装模作样抹满漆白化工粉的墟墙。当他看见中原中也时,象征性地扬起了微笑,以示寒暄,然而展露出来的却是僵硬的颧骨以及再也看不出婴儿肥的双腮。 中原中也明白了,他为博芥川龙之介回盼宛转浅笑释然,可以上刀山下火海,却只有在无力挽回的死亡与伤痛面前才能得到这美丽走至尽头的那一瞬间。 -- 第71页 “对不起,是我说的,是我告诉了太宰你在哪里,请你……”原谅我。 中原中也停顿住了。他说不出口。请原谅我这种话他已经说不出口了。在进门之前,他还想着如何对芥川道歉,如何展示自己的诚意,但在切实看见芥川的状态之后,他顿觉自己无法将那些话语说出口。 “您来看望吗?”芥川龙之介面无波澜地问着他,眉目皆是一片死水,“我很感动……樋口花了钱请人来照顾我的日常生活,但是那些人在发现我渐渐没钱了之后就离开了……所有人都在期待我死去,您却愿意担心我。” “这难道不是应该的吗?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中原中也上去扶着他,皱着眉头劝着,“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了,好吗?答应我,不要不吃饭,也不要一口一个死,我会保护你的,有我在。” 芥川龙之介坐在床上没有丝毫动弹,只是用一双空洞的黑眼睛看着他。那深如崖渊的虹膜把中原中也的灵魂都吸了进去。他倍感惊悚地打了一个寒颤,机械地扭动着自己的脖颈,将不敢置信的目光缓缓移向芥川那毫无动静的双腿。 “不,不会吧?”他支支吾吾地呢喃着,笨拙地堆起嘴角与眼边的细纹,形成一个可用难看来形容的微笑,继而更加用力地盖合双眼,唇梢向上几乎是颤动着咧开,以示他笑出来是有多么艰难,“不会的……芥川,你对我开这种玩笑能有什么好处!” 芥川龙之介对他激烈的反应毫无回复,平静地看着窗外:“骨骼碎裂,神经受损,无法恢复,实在是没有办法。如果能用钱解决,在下也不至于苦恼到现在。” “我……” “被子弹以五百七十米每秒的速度穿出了身体,太宰先生连续在那里打了两个洞,出弹伤口直径已经超过了十厘米。幸好不是打在头盖骨上,否则我的脑袋都会被削去一半。真是太好了。” “别说了。” “罗生门在我昏迷的时候被扣留了,他们只允许我穿病服。我不喜欢这样。如果可以的话,能够拜托前辈帮忙买一架轮椅吗?钱……说来可耻,在俄罗斯的时候就存款无几了。樋口一直以来都过于费心,我不想再打扰她,也希望您不要对她说起关于钱的这件事。”他吃力地支颐展颜,嘴角弯起微不可见的弧度,笑意从眉角漫到眼心,“以后一定会加倍偿还给您的。” 中原中也再次审视那双黑眼睛,期待着那里能出现哪怕一丝对人世间的眷恋,只要一丁点就可以了,只要还留有那么一丁点对生命的垂青,他就会拼尽一切把芥川龙之介从绝望的边缘救赎回来,无论付出什么。可是无论他如何去挖掘去观察,那里也不会再出现生命的色彩了。 芥川龙之介的童年时代在贫民窟里孤身一人,苟活于凡尘俗世,在孤立无援中一天天以泪洗面,少年时代则依旧光着脚踩在满是玻璃渣的坎坷旅程上面永不结束,甚至也从未开始,只剩下一个没有任何道路可以通向的出口,垂影孤怜冷暖自知,现在他已经快连战斗下去这一价值都要失去。芥川龙之介可能是真的活不长了。中原中也这才明白。 “我先去帮你借一借医院的轮椅吧。”中原中也认命地说道。 “谢谢。”芥川龙之介在他关门之前,一直用毫无波动的死寂目光看着他,口吻冰冷,“能遇见您真的很荣幸。” 这双黑眼睛曾经对人间万千尘世百种都无差别地投出至真至极的凝睇,无论是敌是友,在那双眼里都会得到一抹清澈分明的倒影。若干年前,中原中也还记得,他分明还用这双黑眼睛对自己投来动人眼神,并在那张俊脸上弯起一抹毫无阴翳的笑,说,能遇见你,真的很荣幸。自那以后,中原中也再也没有看见过那种幸福的眼神在芥川龙之介身上出现过。这双曾因与中原中也相遇而散发出万丈熠辉的黑眼睛早已黯淡,就连取而代之的顾楚与疲倦都如潮吞中聚敛的泡沫,也只是开出了一个转瞬即逝的涟漪,随后便在愈发滋生的淡漠与轻生中泯灭垂落了。 “那一天,整个世界都把我一个人丢在那个通信室的时候,我就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芥川龙之介在把手搭上轮椅时,这么对中原中也说着。 中原中也扶他的手顿住了一瞬。 “你打算去哪里?” “想出去散散心。” “不要说梦话,好不好?你现在出去实在太危险了。” “好吧。我去看看风景就回来了。” 中原中也跟着他笨拙的背影。 芥川龙之介走到门外的阶梯口,低下头半晌,慢慢用右手转动轮椅,想滑下这几阶小楼梯。他纤细的手指不断颤抖,操控方向时偶尔会调反,于是又吃力地倒回来,顺着刚才的方向继续前行。又一次卡在阶前时他犹豫了。一旦摔下去,后果可能比较严重。但是他还是决定滑下去,只不过这次轮胎磕到了扶手底端的基石。先是震动了两下,再是长达三秒的颤抖。他想后退再绕开,找准正确的路线。在几次左右方向不断摇晃后,终于退了回来,然后绕过了可能磕住轮椅的建设物慢慢往下滑。 可惜的是他操控还是失误了,毕竟他从来没有去了解过怎么使用轮椅,甚至可以说他只是听说过轮椅这个名词,换作以前,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和这种东西扯上关系的。轮子一撞上阶角马上向侧边翻。 -- 第72页 中原中也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帮他稳住了重心,同时握住了他的手。感受到自己的手被牢牢握住,他慢慢抬起头和中原中也对视着。他的目光里含有一种隐晦的不甘,以及沉默的愤恨,和中原中也看得见却读不懂的很多很多。暂且可将这些称为心酸。 “我……”中原中也保持着这个对视,机械地用声带跳动将唇边苦涩的空气带动起来,折合成几句简单到心碎的轻吟,“我爱你。”轻吟同时袭向两人的脑海。 芥川龙之介最后看了他一眼,瘦削到看不出原本面相的脸颊抽搐了一下,抿着唇,而后用掌心捂住唇部开始弯着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不知道现在还来不来得及,但是我想有一个弥补的机会。我想贴近你的心,哪怕只有一厘米也行。以后的日子我会寸步不离地守在你身边。求你了。”这是中原中也人生中第一次真正地请求一个人。 芥川龙之介看着掌心里的鲜血,咽了一口带着血腥味的唾沫,慢慢地闭眼,把头转了过去。和那几点流入肺腑融进身心的血一起沉谧了过去。 “真正贴近我的心的,只有心脏周围的肺病病菌。”他回答。 --------------------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想看芥川恢复健康的话,直接看到结局一就可以结束了, 只有这一个结局里芥川会以健康状态活下去。对于想看芥川健□□活的读者们来说,结局一可能就是无限接近于真结局的了(卧倒 第35章 我爱你 芥川龙之介木讷地看着窗外极速驰过的景象,渐渐地换了瞳孔对焦的距离,目光投向窗上倒映的自己。瘦削病态。隐隐若现。并同时随着景物的快速切换暗暗淡下,直至阴云从另一边的天穹眈眈向这里望来,才让窗户上的影像再也找不见。他闭上眼睛回忆着。 之前出来时,他在路上一直沉默,良久之后忽然问起了樋口:“织田作是谁?” 樋口一叶的身躯掠过一道痉挛,小心翼翼地回答说:“是太宰治的好朋友,已经去世了。全名是织田作之助。” 喔,织田作之助。他终于有了些缓缓回升至脑海的记忆了。他想起了之前太宰治一边殴打自己一边提到什么Mimic的首领,织田作来救自己。当时好像确实有一个人来救自己了,还说自己叫织田作之助。仔细一算,那好像也是四年多以前的事情了,时隔多日,对方和自己也只是报过名字的萍水交集,为什么一定得要求他记得这个人呢?芥川龙之介不懂。 樋口一叶扑通一下就跪在了轮椅边,乞求芥川龙之介的原谅,把织田作之助匿名给他送信的事情全部抖出来了。四年前和他一直书信交流的人就是织田作之助,为了信任与尊重,樋口一叶从来没有说出过这个秘密,加上织田作之助逝世已久,谁能想到芥川龙之介会因为记不得织田作之助就落得一顿毒打呢?樋口一叶后悔莫及。不仅如此,她还把当年太宰治逼迫她瞒住的秘密也一并告诉芥川龙之介了。 芥川龙之介看着她满是悔恨与泪痕的脸,半天没有说一个字,目光里全是默然。 他该说什么呢?说,啊,原来织田作之助就是那位凛冬来信的人,我应该为自己错过织田作而后悔?还是说,原来织田作是这样重要的一个人啊,我应该原谅太宰治的怒火?亦或是,我好累,可以不再和这些人扯上任何关系了吗,为什么身为一个不知情者,就算对方死了我也要被牵连到这种地步呢?第三种说法或许太无情了吧。芥川龙之介冷笑了一声。 “前辈……” “不要说了。”他倚在轮椅背上,烦躁地拧起眉结,“烦死了。” “您还好吗,前辈?” “没事。”他顿了一下,“只是疼。” 樋口一叶还以为话题就要这么断绝了,芥川却突然要求道,给我买点什么食物吧,水也行。她像接过圣旨一般地跳起来去购买,她知道,要让患上厌食症的芥川主动说想吃东西是难于登天,医生们都没有办法,只能尝试用点滴输液的方式在他的血管处扎出小洞,然后把维系他生命力的物质运送进那形如槁灰的躯体里。 樋口一叶走之后,芥川看着自己手腕那一圈上密布的针孔,陷入了沉思。 等彻底看不到樋口一叶的身影之后,周围便有些混混模样的人开始往这边靠过来。他们先是不停伸缩着脖子探视着,然后彼此交换眼神,笑得狰狞,对着同伴们点点头,再刻意往芥川的对面一坐,动静颇大。 芥川龙之介看向以嚣张的二郎腿坐姿坐在对面的几人,对他们恶心的目光感到生理性反胃,却又奈何罗生门已经被扣留了,听说现在是在森鸥外的手上,而他最近的表现让森鸥外对他信任颇失,恐怕暂时是要不回来了。他现在只穿了一件医院给的单薄长袖,连外套都不算。换做罗生门还在,他会直接把对自己露出这种表情的人撕成碎片。可是现在,他只能厌恶地皱起眉眼,然后把脸别过去,看都不想看他们。 “真的是他。”“瘦得完全认不出来了!”“不过你看他头发,那种渐变色全横滨都找不出第二个,绝对不会错。”“有道理……” 一阵故意抬高音量的悄悄话之后,为首的人敲了敲芥川龙之介面前的桌子,吼道:“你真的是芥川龙之介吗?说话看看?害怕了吗?”“不用怕,我们是你的粉丝。”“是啊,以前在电视上看见过的那个,那个可以用黑色的衣服变成武器的招数,上新闻头条的时候总会被记者反复播放,你能不能给我们示范一下呀,大名人?”“你的腿怎么了?真的是被人虎咬断的吗?”“你傻?被老虎咬了的话整条腿都飞了,哪里还能存在。我猜啊,是被仇家报复下毒了。”“你怎么瘦成这样了?去抽脂了吗?不会是真的打算去演电影当大明星吧。”“他这副模样演木乃伊绝对拿奥斯卡影帝,还能帮剧组节约化妆师。” -- 第73页 成群结队的俗人们哄堂大笑。其实压根没有什么笑点,但为了让疑似欢乐的氛围传染起来,为了表演效果,他们还特地做出了捧腹和抹眼泪的动作。然而芥川龙之介从头到尾都没有看他们一眼,只是在内心盘算着,樋口怎么这么慢。他们见完全不被芥川龙之介理睬,马上收回了笑声,脸面难看如菜色,恶狠狠地咬着牙,嘴里嘀咕着:残疾人也想摆架子呢,现在全国都知道你是个废物了,还装。 接着,还未等芥川龙之介抬头,便有冰凉的触感从头皮上传来,这一阵寒意渐渐漫延,滴落到额发、鼻尖、下颚,渗入了单薄的衣襟,一路滑上那双已经没有了感觉的双腿。被果汁淋了个激灵。他猛地抬起了头。 “去精神病院待着吧!一条狗。” 芥川不怒反喜,对着他们甩出了一个不屑到极点的瞥眼,然后不急不缓地笑。那张瘦出了颧骨线的脸蛋因此绽放出了一种凄美性的色彩。这可比辱骂还能激怒自尊强的人,尤其是那种没有本事还要给自己增长自尊的人。被激怒的一群人叫嚣着扑了过来殴打他。 他记得樋口一叶给了自己一把小刀,可是他的右手被按住了,无法拿出武器自卫。之前一直依赖异能力的生活让他的肉/体缺陷一天比一天明显。肱二头肌、手肘、手腕都被狠狠地按压着,有一瞬间让他觉得痛到好像手臂也残废了,简直是近乎麻痹般的感觉。 之后就是铺天盖地的拳头与耳光。血丝潺湲地从唇梢溢出来,带着腥甜的气味与鲜妍的姿态,如夕晖倾斜照在湖海上形成的飞红波浪一般,姿态缠绵叆叇,并且颜色偏淡。也许是因为被扇到头偏去一边的原因,血镶进了他干裂的唇缝里,一层又一层,一次比一次腥浓明艳。 芥川龙之介面无表情地承受着他们的殴打,似乎完全不痛。 比太宰治打得轻多了。 “没吃饭吗?”他冷笑着说。 说完后,他马上就被口腔里的血给呛住了,开始剧烈地咳嗽,咳了一两下后又被耳光和拳头扇成了不是声的哽噎,血也因此顺着刺进了他的喉口。粘稠腥臭的感觉细腻地扩散开来。他开始起鸡皮疙瘩,头脑昏晕,发出了嘶哑的喘息。像是呜咽。吞进去的血有点多了后,他很想吐。 终于动静大到了有些路人无法看下去的地步,眼看已经报警了,吃软怕硬的一群人马上跑了出去,生怕被逮到。 他慢慢地拿起了桌上的卫生纸,想擦一擦身上和唇边的血。 好长的指甲。身体流血了。他这样想着。 由于伤口太多,纸张总会刮过裂开的肉/缝,像刀割一般搔着缝里鲜红色的肉泥。染血的卫生纸团萎缩着揉皱成一团被他丢在一旁。他被自己着实荒诞的现在生活和今天才得知的过去真相一并纠缠着,感觉自己如被敲得半死后痛苦地将身体扭曲成一个个滑腻鳞结的响尾蛇。 随便擦了擦之后,他想摸一下自己的脸颊,却在抬手之前猛然失去了重心,伏在桌上,呕出了肉红色的东西。可能是因为呕吐物里渗有血。之前这些堵在胸腔间使他痛苦万分,呕出去后反而没有了痛苦支撑他的感官。 他闭上了眼。 没有人知道他是沉睡还是昏迷。 再也没有人认出他是芥川龙之介。 * 太宰治已经看到了关于芥川龙之介的新闻。他对中岛敦的教导已经到了比较满意的地步。中岛敦本来被港口黑手党的人盯上,却因为芥川龙之介的身体原因,几乎毫发无损地回到了武装侦探社,还救下了一直在黑手党里被压迫的女孩泉镜花,皆大欢喜。 在这之后的一两个月,中岛敦取得了不少令太宰治欣慰的战果。那天,他正在看手中的书籍,就听得一声吆喝:芥川龙之介确诊精神疾病,并且两腿残疾。 太宰治那一天都在想这件事,然后当天就梦见自己和芥川龙之介结婚了。他的小黑眼睛嫁给了他。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毕竟入睡后进入的世界并不听他的话切换场景,所以他认为这一切错都不在自己身上。总之,他就是在这一天梦见了自己永远得到了芥川龙之介。 梦里没有对同性成婚的鄙夷与厌恶,只有弥泛整个天际并在穹天下翻转漾荡的捧花。没有悲恸的童年与艰涩的未来,只有在一路脚踏红毯时用衣角划出的娉袅圆弧。没有刻板的荣耀,只有迟来的荣光。芥川龙之介身材纤秀,姿影优雅,稍有些留长了的墨发刚刚好挽成了极其美观的蓬散发髻。声调各异的赞美声向他们汇聚,姿态万种的花簇于此时此刻浪漫地在他们身畔飞洒滑行。 我的黑眼睛。 他几乎是被自己的笑声震醒了,在醒来那一刻他才明白原来在梦中笑醒完全是可能的,只可惜不是常人所希望的因财富等俗梦成真而笑罢了。 他笑自己的痴迷,笑自己过去的人生中累累的生杀予夺,笑自己竟然如此渴望芥川龙之介可以与梦中的新娘融成同一轮廓。他知道如何让芥川龙之介这小笨蛋高兴,甚至能用尽可称得上斡旋斗智的演艺让小笨蛋惦记自己,可独独这个他永远也做不到。 他能用一个瞬间杀死一个人,却独独不能占有芥川龙之介那双黑眼睛焕发出的哪怕一个爱恋的眼神。 芥川不是他的青梅,他不是芥川的竹马。他们从未日日夜夜不离地走过哪怕一年的春秋,也从未好似神仙眷侣般地打过哪怕一个牵手距离大的天下。芥川不知何时开始已经不如执着于活下去那样执着于他,可是又从没说过毫不在意他。太宰治从不如结识于任何一个好友那样平和又亲切地结识于他,可是又每分每秒都想要去接触他。他从没有为芥川龙之介难平心波,从没有追恨悔过,芥川龙之介从没有为他上刀下火,从没有心潮涨落。他们从没有断绝过表面关系网的电波,却也从没有足够多的理由来延续联络。他没有影响过芥川龙之介的起落,芥川龙之介也没有改写过他的生活。芥川龙之介没有对他想过也未忘过,太宰治却对他烦过厌过最终承认爱着他无法逃脱。深系彼此,又对彼此一无所知。近在咫尺,却与天涯紧紧凝滞。多年相识,写成一段情史,立马变废纸。 -- 第74页 太宰治之后又躺回去,再次进入了梦境里。 他回到了与芥川龙之介第一次相遇的那个夜晚。月光耿耿骤然临于下土。 在那白骨样的月亮升上来之前,他能依稀记起天穹上的各种变幻与色彩渐变。城市的火光不住映射,烘托出高楼大厦上的月亮影像,各种灯光也打在那一团影像上,仿佛真身之后追随着第二个月亮。第二个月亮远比真身更加炯亮,也更加刺眼。 芥川龙之介在月光照到的地方等着他,和初遇那一天一样狼狈又寂寞。芥川在等着他。只有他上前去把芥川带回家,芥川才能活下去,否则一定会死在贫民窟的。于是他上前,二话不说就想要把芥川带着离开。 “您怎么现在才来?”芥川龙之介在被他碰到的那一瞬间叫了出来。 “都是我的错,我来晚了。和我一起回去吧。” “您是爱我的吧?” “怎么了?撒娇吗?” “您是爱我的吧?” 芥川龙之介不管他怎么拽怎么拉都纹丝不动,只是不断重复着一个问句,好像一台念台词的机器人。他只好连连应道:“是的。是的。爱你。想爱你。只爱你。”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一秒之后又继续补充说:“我爱你。” “我也是。”芥川龙之介终于有了些表情变化,抬起一双神采熠熠的黑眼睛,扬起了幸福的笑容。那双眼睛因充盈着美好情绪而美成古今绝色。 太宰治瞬间没有了呼吸。 他的五脏六腑都中酒般瘫醉于那繁美的眼纹中,皮肉在那温情脉脉的目光中如酥酪般受暖而消融,每一根动静脉的跳动都被其掌控着,甚至连那脆弱的心房瓣已经没有了任何阻挡物,就差整颗心都被芥川龙之介的眼神连根带皮给生吞殆尽。 多巴胺促使怦然心动,乙胺造就一往情深,内啡肽维系爱意弥新,去甲肾上腺素决定终生难弃,血清胺让所有是非怨恨都彻底归零。 于是他露出了堪称诡异的笑容,不停地重复着我爱你,同时拉着芥川龙之介的身体,企图让他离开原地跟自己走。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爱你。爱你。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 听说只要连续对一个人说上十次我爱你,那个人就会变傻。 “太宰先生,我站不起来了。放开我吧。求您了。”芥川龙之介经受不住他蛮横的拉扯,露出了有些痛苦的神色。 他定睛一看,发现芥川身下不知何时已经一片血红,两条小腿早已消失,细窄的残骨从膝盖那血肉模糊的切口处延伸出来狠狠扎入了土地里,和无数虫尸树须贴为一体,深深扎植于地下深至两万里。 “你的腿呢,芥川,你的腿呢?”太宰治摇着他的肩膀逼问着。 “生下来就是这样的,太宰先生。我是从树根上长出来的断腿的狗。” “好吧,好吧,没关系,不要怕,不要怕,就算你没有了腿,甚至就算你不是人类,我也爱你。” 太宰治满不在乎地微笑着,不顾芥川龙之介早已被扯得痛苦流涕,依旧执着地想要把他带走。芥川龙之介一只手臂被他拽着,上半身贴在地,把头埋在泥泞的地面上不停地哭泣,求他松手。 “你刚刚才说了你也爱我的,你才说了的。而且我们不久前才结婚了,那个时候你笑得很幸福,看上去真的好漂亮好漂亮。我不允许你这么快就背叛我。” “太宰先生,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刚刚才发生的,你也能忘记?别装傻了,说出这种话不怕我恨你吗?” “不记得了,不记得了……请放手……放过我吧,放过我吧……” 芥川龙之介只穿着单薄的衬衣,衣服早已泥泞不堪,杂乱的碎发中可以瞅见已成深色的血块,细嫩的皮肤上布满伤口,沾有血痕的唇角早已生黑,或许是血粒未经处理他自己也没有去揩拭所以变成了那样。他的眼泪蒸腾为余香绵绵的烟雾,凄凄戚戚地飘向根底万生的树,无声呐喊地对着太宰治哭诉。 太宰治看着他脆弱的模样,已经开始预想将他从这里解放后那美好的二人世界了。于是他站在那里看着芥川龙之介哭泣,灵魂嗜爱如瘾,神情如痴如死。 芥川龙之介血流成河,无论如何也挣扎不开太宰治的手。他另一只手臂的手指陷入了地面,化作了血红色的菌体,指甲脱落成泪水打湿过后的重泥,而眼睛上的那些泪水则早在掉落之前便在观想中吹化成了无形的光点纹波,只剩下空白无形的哀戚。 芥川银不知道从哪里走了出来,哭着求太宰治放过她的哥哥。 太宰治本不想伤害她,只是觉得这件事情和她无关,局外人不要随便掺合进来,便轻轻地把她推到了一边。谁知这一推竟让芥川银被旁边尖若钻头的矮树桩捅穿了心脏,当场就没有了呼吸。芥川龙之介大肆回荡的呼唤被无情地按下深土,每一滴泪水与血液都在几万里之下的窒息之地呼叫着妹妹的名字。 他满手血泪,再也不可收拾地放声痛哭,好像一个得不到爱的婴儿。 “太宰先生,我疼得要命。” 第36章 杀 等芥川龙之介慢慢清醒过来时,樋口一叶还是没有回来。他心里已经有了不详的预感,樋口一叶跟随他已经有好些时日,这是个怎么样忠心且办事迅速的部下,他很有数,否则一向看人眼光很高的他也不会默认她跟在身后这么多年。于是他心头生出一些暧暧昏暗的思绪,不禁开始回想以往的各个细节。 -- 第75页 他早就发现樋口一叶有一些异样了,不知从什么开始,她会隔三差五就露出分外痛苦的模样,那样子,你可以说她正在被绞肉机压榨,谁见了都不会怀疑。可是一旦发现芥川龙之介正在看自己,她就会马上佯装完好,恭恭敬敬地立在那儿,腰板挺得很直,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命令。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追溯回去…… 天色已晚,店主把他赶了出去。 芥川龙之介担心在人流比较拥挤的大街上会引来麻烦,毕竟白天时就是个很好的教训,于是他坐着轮椅慢慢滑进了一个小巷。 樋口一叶还是没有回来,电话也不接。芥川龙之介握着手机,闭上眼,可愈是静下来,头脑就愈晕沉得可怕。八成是被打得有些脑震荡了。他估摸着想。樋口到底在干什么?是被紧急召回组织了吗?还是痛苦复发后在不知为何处的地方哭泣?想到这里,芥川龙之介那本因谴责而紧皱的眉眼放松了。 最后他放弃了,捂着嘴唇咳嗽起来,由于之前喉咙刺入了太多粘稠的鲜血没有清理,所以始终感觉难受,咳嗽起来倒有些像是发出了不甘的哽咽。他一个人在阴隅里蜷缩着,让自己颤抖的黑影默默融入孤栖的今夜,化作一阵哀泣的风嘶哑地躲进人与人之间那几里街道恍然吹过。 “你在这里啊。”似曾相识的音线自巷口处传来。听起来应该是白天那群人。 “妈的,害我们躲警察躲了这么久,这笔账怎么算?” 芥川龙之介把脸别去一边,继续看着自己的手机。这部手机的电话簿曾经第一个名字就是江户川乱步,因为那时他经常打电话或者发短信过来,其次就是中原中也。太宰治的名字在最下面。太宰治从来不给他打电话,但又不允许别人打过来,所以后来被清空了。现在这部手机的电话簿,最上面的那个号码是最近添加的联系人,果戈里。 要打过去吗? 芥川犹豫着,最后还是按下了拨打。 在他刚按下拨打按键时,手机就突然被人拍掉,跺在脚下,发出清脆响亮的撞击声。屏幕破碎的声音隐隐卓卓,像是被敲打至破碎淋漓的玻璃弹珠。 芥川龙之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也有被自己眼中不值一提的蝼蚁威胁生命安全的一天。一想到这一点,他就会被自尊破损这件事伤害至钻心彻骨的地步。他宁愿焚香袅袅地在尸虫阴风之中去拥抱阕无声息的死亡,以火焰皎皎的姿态在一缕来自教堂的梵唱之中触神身死,也不要卑微地对凡尘俗人乞求别让自己离开人世。 “原谅我。”他说。 众人被他突如其来的这句话唬住了,还以为他在启动异能力,谁想几秒的死寂之后什么也没有发生,便再度壮起胆子吼道:“你说什么?没听清,再说一遍?” “原谅我在死亡面前感到欢乐。”他学舌着前几个字重新组织了言语,而后吃力地支颐展颜。 既然不能清洁又高贵地活在这个世上,那还不如死翘翘后跑坟茔里住下来算了。于是他拉大了唇角的弧度,笑得竟显出张狂,与此同时的代价是他的话语愈加零碎不清,每吐一个字都能感到他正在承受着什么无形的压迫力。中间的这些音节话语亦或哀叹喘息,消失到了哪里?在从那部分肌肉收缩并被血块堵塞住的喉间,到那张噙血含泪的唇的这段路上。它们消失在了那里。 随着这样的神态绽放于那张脸儿之上,这群人忽然安静了。 他们不无意外地发现,就算芥川龙之介瘦得脱相了,整个人身上都散发着快要行将就木的死气,却也依旧好看。 墨发黑眼。永恒不变的标准的东方美。永不过时的刻在黄种人基因上的审美。 芥川龙之介的睫毛与嘴唇生得线条鲜明,眉骨优秀,这使得那双镶嵌于眉骨下的眼睛更加端正,连映着的眼界阴影都好看到生辉。除此之外,他的唇线也是那么圆润顺畅,没有一般的薄唇会带来的冷峻感,鼻子挺翘玲珑,双眼皮生得秀气优美。厚重的黑发在传至巷内的玫瑰色夜灯浮映下呈现出深浅不同的阴影分布,深浅交替的阴影间隙之中,偶有须臾流动的银色高光闪跃探出。芥川龙之介忽然抖动了两下鸦翅睫,扇贝吐珠一样睁开了眼睛。眼皮缓缓变化弧度开口朝向与高低位置时,也将那修长鲜明的双眼皮温和地挤现出来了。 无论男女看见后都会心猿意马。 “要不我们先把他操一顿再杀吧。” “这家伙名声恶心,长得倒好,不干一炮总觉得白来了。” “不会觉得恶心吗?” “都什么时代了,你还觉得这种事情不正常?上次我才看见大哥带了一个,叫得比女人还带劲。” “这么一说也对,强了芥川龙之介可比强一百个女人都有价值。” “快快快,我的相机已经拿出来了!” 芥川预感到这伙人又要来之前那一套,看准了自己的双腿残疾,就先过来压住他的手臂,之后这伙人扑上来扒他衣服的动作也证明了他的预感果不其然。 他们扯他的衣服,摸他的皮肤,捏住他的下巴想强吻他。 他趁面前的人注意力在自己的胸前,便用右手忽然从其侧边滑过。动作生涩但有力。之后惨叫声便在这里响了起来,就连血喷涌在地面和他脸上的水渍声也被放大并回响在巷内,被划了一刀的男人倒地并发出抽搐似的呜咽低吟。他看着这个人蜷成一团,目光里全是嘲讽,挑起了双眉。 -- 第76页 芥川的反击真正地激怒了这群流/氓,他们夺走了他的小刀,抓住他刚才出击的那只手,并朝他的脑门打了一拳,嘴里说着下流的污言秽语,又指着地上呻/吟的伤者要他跪下道歉。 温热的血无声无息地透过头皮滑下来,又顺着发旋生长的纹路慢慢滴流,粘稠地碾过干燥的眼皮滴进眼里。芥川闭上了那只被血滴进的眼。牙关咬到发麻,但已经没有了酸麻的感觉,只是形成了这个动作,依靠肌肉记忆保持这个最能止住惨叫哭泣的姿态。 呵斥与侮辱声在耳边断断续续传来,又很快化作了耳鸣中一段缺乏填词的嘈乱。他故意加大呼吸弧度,肺部夸张地收缩扩大,将痛觉一分一秒地呈倍数扩大。不这么做,他会晕过去。因为他已经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思考不了了。这回是真的打出了脑震荡效果。 他宁愿死也不想晕过去,下意识地在争执争取些什么。他自己也不能得出答案了。只是因为有这样的精神残念,所以还算得上是清醒,即使大脑内已开始产生哀鸣,体温似乎也在以柔和到让人悲切的速度与力道流走,他也不想做任何妥协。 他们踢开了他的轮椅,想按下他的上半身,从而使那双失去了肌肉触感的腿弯折出下跪的姿态。命令他下跪的声音在巷里面回荡,虽然是几种不同的声音混在一起,却能几乎毫无违和地重合。 他依旧没有任何服软的回应。 是不觉得痛苦了,抑或只是已没气力去忍受那么多了,所以都化作了麻木。就让它们与血肉骨水结合在一起,如几缕在残香浓灰中的青烟富有毒性,袅袅吹过并揉皱其人不展的眼眉,最后变做飘飘艳艳的泪水沉沦,溘死在一层层的薄血软红里。死在那里。 芥川龙之介用牙齿咬住转角处的墙砖,几乎是以痛到脸都会被撕成两半的状态支撑起上半身,让自己不往下坠。血在口腔里蔓延,弥漫了牙缝与齿贝的正反面,有点甜,带有铜腥味。牙齿不断打颤,失去了受到刺激应有的敏感反应。一切只是为了不向别人弯下自己的双膝。 没有原因与目的。只是说,芥川龙之介可能五马分尸或者尸首无存,也不可能向任何人下跪。这不是他自己的信念亦或谁的认知,更不是他这样不屈服的理由。这是一个定理,一个规则,没有人具有改变或者违背的资格与权力。仅此而已。 “刀拿来!反正他的腿都已经废了,干脆直接给他刺成马蜂窝,看他能流血流到什么时候才死!” “是个好主意。”一道突然的富有磁性的声线响起,“把下半身刺成马蜂窝,嗯嗯,真是不错的方案。” 霸凌者的话语至此止住。他本是想伸出手去接过递来的刀,但是递到他手中的却不是刀柄。他机械地转过头去,看着把枪口抵在自己手心中央的枪,沿着这把握枪的手一路看上去。刚才站在这里的同伙早已浑身鲜血地躺在那里,没有任何一个人看见发生了什么。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奇装异服打扮像小丑的男人。 未等一句“你是谁”从霸凌者的口齿中迸出,男人便诡异一笑,一只手牢牢抓住对方的手不放,另一只手紧紧用枪口抵着其手心,让漆黑的洞口贴着皮肉不断散发出若有若无的热气。 一声枪响鸣起,被枪打穿手心的人马上发出痛苦的惨叫,然而连这一声惨叫都没有告之完罄,就又迅速地被小丑用子弹射穿了心脏。他的身体如同颤抖的鳗鲡般抖动了两下,便瘫倒在地,再也不会醒来。 剩下的人吓得脸都白了,心脏都仿佛停止了跳动。 男人拿枪指着剩下的人,自言自语般问道:“这些人你想怎么处理?是让我杀掉,还是杀掉,还是杀掉?不过你现在的状态应该说话都困难。唉,这可怎么办?像我这么善良大度的人,果然还是放了他们吧……” “杀了。”芥川龙之介打断了他。 他故作没听见地凑了过来,看着解脱之后倒在血泊中的芥川,手放在耳边作侧听状。 “快点!”芥川重复着,咬着不断渗血的牙,分外果断凌冽,“杀了他们,果戈里。 ” 果戈里这才咧开嘴角,满意的笑容浮上脸面,手指重新扣上了扳机。 “如果我被警察悬赏了的话,那可都是为了你。”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好像总喜欢搞一些审核不允许的东西。 第37章 侬(上) “你现在眼睛还能看清楚吗?如果不能的话真是个遗憾,你应该看看刚才那些人的样子。这就是大多数人面对弱势群体和未知力量的态度差别。”未等果戈里出手,那些人便已三五逃窜,只剩下他一个人守在芥川龙之介身边嘘叹,“他们又不想一想,万一我除了开枪外什么也不会,那该怎么办?万一他们一起上可以制服我呢?几个混子冲上来打我,我除了跑还能干什么?况且我还要照顾你。他们输给了恐惧。”说到后面,他的脸迅速换上了失望且疲惫的神色,一边过来扶起芥川龙之介,一边不停地自说自话:“我可是不会为你报警的。” “猜到你不会了。”芥川龙之介在坐回轮椅的那一刻果断拍掉了他的手,看都不想看他一般把脸别了过去。 果戈里不明白,或者说正尝试着分析。他早在芥川龙之介打来的电话突然挂掉那一刻就赶来了,远远地把芥川受折辱的过程几乎看了个遍,到最后真的不得不出马时,才过来伸出个敷衍的援手。芥川龙之介没有选择向港口黑手党求助,在刚才也表现出了极度的自尊,让他忍不住开始思考。为什么不愿意放下自尊呢。是因为面子搁不下吗?还是说这是个把气节观念融入骨子里面的笨蛋?无论是谁,总会有一样事物让其动容并弯下双膝道出乞求,疼痛死亡残疾这些都对芥川龙之介不起效,那究竟什么可以让他的尊严破碎呢?他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 第77页 “跟我走吧。”果戈里伸出了手,“能够治疗你的人,只要我想,随便一抓就是一大把。无论是健康,财富,还是你所执着的力量,我都能全部给你讨回来。跟我走的话不会亏的。” “跟你走?”芥川有些不解地盯着他,“你不也是费佳的棋子吗?” “如果我现在就叛逃,不就可以摆脱棋子的命运了。” “你往哪里逃?” “暂时还不知道,因为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现在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提起我的兴趣。我不想丧失自己,所以无论是什么事,我都不愿意着迷。” “不愿意归不愿意,很多时候人都是身不由己的。” “你说得很对,证据就是我不愿意着迷,却还是无法规避地对你着迷了。” 芥川龙之介第一时间没有回应,只是就着偏过头的姿态慵懒地眨了一下眼眸。一溜血丝便顺着这个动作洑游于他的眼皮与脸颊,再洇出喜花般的模样休止于脚底下。果戈里那富有引诱力的声音与话语在空旷的巷内空间漫延回荡,与若有若无的耳鸣嗡叫一同徘徊于他的耳边。芥川龙之介捂着被晚风吹得略干燥泛红的脸颊,那滚烫的触感提醒着他自己最近几天究竟经历了些什么。他感觉自己马上就在这般羞耻又悲戚的回忆观望中一命呜呼,扑腾着一双恶心巴拉的翅膀飞上那震古烁今的天堂了。他愤愤地握着拳头,不堪地紧闭双眼。 “跟我走吧。”果戈里等着他的回答。 芥川应该会很感动吧,有这么大一块馅饼直接砸在头上,谁不会感动呢?如果是从一无所有回到从前,纵使是顽石,也会露出死而复生的侥幸神态吧,嘴上说着对人生绝望了,一边又用各种手段让自己活下来,用生命维护尊严,可用尊严换取到生命时内心又嗤笑个不停,这就是群众啊。芥川不向港口黑手党乞讨,也不接收任何人的同情,可若是被迫接受我的施舍,会是什么有趣的反应呢?果戈里这样幻想着,忍不住喜笑颜开。 正当他还在傻里傻气地嘻嘻笑时,芥川忽然把手搭了上来。 “您能给我什么呢?” 他被拉回了思绪:“准确来说,我现在除了一副好看的皮囊外什么也没有,不得不承认。” “你好不知羞耻。”芥川略显腼腆地收回了敬称,凝视着他,目光因血沁入眼球而显得十分凄切易碎,“既然你什么也没有,我跟着你走,不是会被饿死吗?而且现在你和我都是通缉单上的常客呢。” “唉,船到桥头自然直吧,至少我愿意努力呀,我可以努力偷,抢,呃,努力赚钱,还可以保护你的名誉,让你一直活到寿终正寝的那一天,即使代价会是我自己的一切,我也会做到的。” “万一被叛了个无期徒刑,确实是可以在牢里活到寿终正寝了。”芥川被他逗得心情好了不少,也不再给他使些冷淡的眼色了,“你有那个偷钱的功夫来养我,不如去劫富济贫的好。” “我试试看。” “又在说什么浑话,你刚刚还在说不会对任何事着迷,我知道我现在状态不好,你也不必这么违心地来安慰我。”他弯起了唇角,手一扬把果戈里的枪丢到了数米远的一边,“不过你这份好心并不令我讨厌。” “那当然了,我最懂你。” 他啐了一口:“不要脸!” 果戈里没心没肺地咧嘴笑,也没有反驳。 他仿佛认命一般瘫软在了轮椅背上。已不再呈现流水式漫溢的血只是僵硬地滴落,触到地面后优美地绽开如生来异香的莲花,随后又在冰冷中软成一滩乌红的淤泥,最终于黑夜的亲吻与凉风的流转中散为灰烬。泪滴顺着精致的面部轮廓与骨节脉络分明的手背潺湲而下,朝四面八方浸润漫延。 果戈里把芥川从轮椅上扶起,然后转过身去把他背在背上,顺便嘱咐了一句“手缠紧一点”,又一脚把轮椅踢到了一边。无人持坐的机械撞上墙壁发出喑哑的震栗声,几下嗫嚅后便再也没有了反应,一边为畸零的自己掩土一边目送着那两人慢慢离去。 “死东西,你不是能传送吗?”如果不是因为芥川现在牙齿疼到张开嘴唇都会牵连皮肉,他肯定会往果戈里肩膀上狠狠啃下去。 “这样更亲密。” “我要杀了你。” “别再闹了,我现在一松手你就会跌在路上没人理。运气好说不定会被人恶意用车撞死,运气差的话就会被人高空抛物直接砸死。头盖骨直接被砸碎开花可不是愉快的经历,反正我不想尝试。如果你想,我可以满足你。” “闭嘴。” “你看,这不是能大声吼出来吗?看来伤好了不少,太好了,那我就松开吧。” “背稳了。” “好吧,就知道欺负老好人,我太可怜了呀。” 芥川觑眼瞄着他,一把扯下了他的帽子。 “扫到我脸了,大骗子。” “别骂了别骂了,心都碎成一百片了。” “大骗子。” 这回果戈里没有再接话,也没有让他把帽子给自己戴回去,更没有在他语言相逼的时候回嘴反抗。而事实上,如果芥川龙之介现在有气力并且健康的话,可能给他的就是直嘲脸面的一拳或者一脚,而不是单纯的一句大骗子了。 芥川龙之介最后朝他的背脊打了一拳,不知是单纯看他不顺眼还是为了惩罚他之前的调戏。打在身上时只能引起一点肌肉下意识的起伏,以及心房内脏几乎形同于无的颤动与回应。这一拳之后,芥川再也没有了任何力气,安静地趴在了他的背上,双手懒洋洋地垂在他的脖颈两边,两根手指轻轻环合捻住了小丑高帽的帽沿,让帽子在手中随着两人的移动不断发生细微的颠摇。 -- 第78页 这时,果戈里忽然开口说:“其实我也知道让你跟着我是不现实的。我不能给你固定的住所,也不能给你干净的钱,更不能让你摆脱追捕。而且我除了杀人和玩魔术外什么也不会,完全不能做一个好丈夫。我不能给你一个完整的家。我不配让你跟着我。” 芥川把头埋在他背头哼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促咛,没有回答。他似乎已经渐渐陷入疲惫与疼痛的漩涡中,慢慢淬入昏睡,包括之后隐隐约约听见的一句“所以我会一直藏在暗处保护你”也不能判定是真是幻。 之后两人都没有了话语,没有了动作,甚至没有了什么复杂的目光。那样寂静,没有声音。因而只衬得现在芥川的几乎多么凄凄多么微鄙。果戈里带着芥川龙之介轻轻趁着昏红路灯的余热漫步,带着他走过这条石子路,又转身一起踏过某个干净的街角,留下如皑皑剪雪样顷刻消融的脚印。 远方夕阳色彩的灯火在地平线处形成毫无偏差的角度,轻照娇笼这条街道,在离他们视野几厘米处如坛酒哗然倾下。街灯游弋。烛火淋漓。路牌反光镜在接收到白色灯光时映照出上百种光谱难以载进的颜色,路过时会在一个恍然间于两人的眉眼处舞动流盼,随腰掠出一条剪剪的纤线。 无论是芥川龙之介那凌乱的衣发在侧头是晃出的弧线,亦或是之前打在果戈里背上如雨点一样无力的力道,都像照着红藻样夕晖的橙红色海绵,细细地推出一圈圈颤栗波动,温和又廖茫,促急而漫长,一圈又一圈,长到可以抵达地平线的另一边。波纹渐次缓下,地平线也开始向更远的彼岸退延。芥川龙之介的手很自然地松开了拳,僵硬而挺得笔直的腰板缓缓放开,如少了脊骨般颓然滑落,在果戈里的背上彻底陷入了睡眠,闭上了那连眼白都染着血红色彩的疲惫双眼。 “做鬼都不跟你走。”芥川龙之介支支吾吾地在他肩头说。 下起了小雨。已经破碎的衣物阻挡不了雨点打在裸露的肩头,芥川龙之介因此打了一个寒颤。他的肩膀在打颤时,动出一种令人心喜的浑然的美感。素浅色衣物的皱褶荫翳也一同跟着扭转了一些角度,偶有迎上灯辉时会开出眩目的反光。那种贴身的衣绸从他圆匀的肩头一路柔顺地将线条流到腰部,颈边轻颻的褶角与斑驳的光影交错活像衣服上有一朵朵碎花在涓流。其静下时也极富摇曳的美感,摇曳时也备显静美的柔态。 只可惜的是,现在的这两人还不知道,这样无忧无虑互相依靠的一幕再度出现在他们的生命中时,已经是下一辈子的事情了。 第38章 侬(下) 芥川龙之介看见太宰治推了芥川银一把。本来只是无心之举,但是芥川银要倒下的地方却突然长出了一个尖锥。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知来历的木桩捧着尖头型的杀人凶器从地底处升腾而起,从芥川银第二根胸椎骨之处直直刺入,胸腔膜一溃千里般哗啦一下就撕裂开来,芥川银生命中最后的这几下一呼一吸都能引起内脏的血液喷洒。 从芥川银身上漫延出来的血与芥川龙之介断腿流下的血很快便出现了融合,带着亲缘命陨宿命意味的血滩和不断滴落的血泪不伦不类地亲吻结合,又在不久之后凝固如彩虹的色彩。当旭日东升的时候,上面反射出一百种光谱的颜色。 自从芥川龙之介回日本以来,芥川银就没有叫过一声哥哥。芥川龙之介一直以为她是对自己有距离感了,如何也没有想到她愿意挡在自己面前,即便失去生命也无所谓。那时,芥川银被贯穿了身体,却蓦地笑了,好像完全没有感到痛苦一般。 “哥哥……小银永远爱你……” 构成这声呼喊的,是一种解脱般的释然与令人动容的真情。 地面上血淖相合,混成红黑相间的腥泥。芥川龙之介颤抖地看着芥川银的血扩散到自己的身边,看着那诡异的红色液面上被割划得五官畸形的自己,刺耳的尖叫声在这个密闭的森林里不断徘徊蔓延,狰狞的面相上滚滚而下的泪水像断了脊骨的蛇一样,以扭曲的姿态滑动着并渐渐地再不能看见。那滚滚而来的波涛,那碧万千顷的大海,只要把手浸入,也顷刻间色泽鲜红! 凶手,杀人犯!芥川龙之介被血腥味熏得头脑发昏,嘶哑尖锐地朝着太宰治怒吼,十指骨骼握得清脆有声。 他的肩膀上下颤动,泪液翻动在眼角,嘴里不断发出嘶哑的哭喊,直至再也叫不出声,好似一边疯笑一边被弹珠塞入了喉咙里,口腔内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眼神黯淡地倒在一边,失血过多以及双腿被切断的疼痛让他已渐渐向死亡靠拢,可他还是希望自己可以动起来,不让刚才因大吼而卡入喉中的血块堵住气管,奈何疼痛已是整个口腔和喉咙壁的肌肉都开始抽搐,无法动弹。 他用最后的力气张口,却只能嘘出一口带有浓烈腥味的甘血。可即使如此,太宰治也只是在旁边看着他,没有回应。略带嘶哑的抽泣好似悲鸣,顷刻便化为柳絮纷飞一样的苦痛思念。柳絮纷飞毕竟不是雪。感觉再也找不回。 伴随着内心的不甘与怒火,他眼前所见的一切开始渐渐模糊,意识开始由被血熏到昏沉变为清醒,仿佛是由梦醒到睁开双眼这一过程般自然又有张力的一种苏醒。他听见了呼唤。四周由芥川银和他的血布满的地狱开始逐渐推送为一幕幕纯白的空洞画面。不,他不能让这场景消失……复仇,他还没有复仇,怎么能醒来…… -- 第79页 “龙,冷静一点。” 温柔又深情的呼唤扑向他的双耳。至于这一声呼唤由怎么样具体的深情构成,芥川龙之介并不明白,然而其一旦入耳便不绝萦回,令他寒颤连连惶惑不已,仿佛自己也是下一秒就会被尖头的树木贯穿心脏切开胸膛的人,只能不听控制地打着颤,嘴唇剧烈翕动却发不出一个音节,只能从喉口扯出零零碎碎的呜咽。 “小银,你在哪儿……” “傻瓜,我怎么会离开呢?你这是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那穿透了小银肚皮和胸膛的满是血浆的树尖、暴露在空气中的蠕动的尸肉与内脏、在小银的尸体上不断冒出的肮脏血泡、外翻的脊骨与因死前未瞑目而没有闭上的眼皮,还有当着他的面推了小银一把造成这一切的太宰治,旁观着小银的死亡的太宰治,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痛死也没有伸出援手的太宰治。 “我的……我的……” “这么大了还会做噩梦吗?没事,别怕了,别哭了,我不会离开的。” 还是刚才那股温柔又深情的呼唤,再次向他的耳边吹来,恍如一阵曼妙声色的芳香扑向芥川龙之介的双耳。其动听与真情无需质疑,极其温柔地在他的耳廓边萦回,在每一寸耳骨与耳纹的间隙里留下无形的烙印,刮起他的伤感与眷恋。这般强烈的感情的波浪尾随着他的灵魂追逐上来,令他不得不于这般温暖的波浪中服软着松开了紧皱的眉眼,睁开了瞳眸。 他在睁开瞳眸之后看见了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紫色眼睛。那紫色的眼睛中映倒出了他的身影,复杂繁丽的瞳纹无声无息地变化。 “我的妹妹被杀了!我唯一的家人不在了!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他冲着这双眼睛的主人哭叫着,泣声消罄之后余下的只有泪水无力滑落叩响的最后一声哀戚。那双紫色眼睛静静地维持着令人动容的温柔,留下袅袅情韵种入了他那脆弱的心律里。 “傻孩子,你在说什么胡话?你只是做梦了。你睡着了,果戈里把你背到这里来的,你都忘了吗?妹妹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就死了。”紫色眼睛的主人用一种如是如来和坦诚付意一起砌合的优美音调驱赶走了芥川龙之介的恐惧。 “费佳?”他看见了紫色的眼睛,看见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看见了窗外运转如旧的淡色长空,“这里是哪儿?” “一切都过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温柔地撩开他凌乱的黑发,“痛苦经历过一次就够了。” “不是的,不是的,刚才我真的……”芥川还没有从噩梦中缓过来,依旧紧抓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衣领不放,支支吾吾地哭喊着,“那是现在世上唯一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人了,真真正正有血缘关系的,从出生开始就一直陪伴着……” “嗯。” “而且我还梦见自己被活生生痛死了,血都全部流光了。” “嗯。” 陀思妥耶夫斯基略带颤抖的五指掠过他的小耳,用温热的手掌去反复摩挲他的脸颊,似乎想将掌心中紧握着的某种东西透过肌肤种入他正痉挛着的身躯中,并深深嵌入骨髓。陀思妥耶夫斯基妥耶夫斯基的手心与目光仿佛浮出了一种堪称太古岩石的神秘火花,送来一种从骨质表层直染到左心房的温暖。 芥川龙之介终于冷静下来了。他抓住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手。抓住了温暖。 “只是梦吧?” “只是梦而已。” “那……果戈里人呢?” “他回司法省了。他现在的身份是司法省斗南的秘书,目标就是把上司干倒然后攀升上去,不能时时刻刻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的。” “我们现在在哪里?” “秘,密,基,地。” 说到这儿,陀思妥耶夫斯基露出了一个有点孩子气的笑容,捏了他的脸颊一把。那脆弱的皮肤很快便露出了一小片釉红的色泽。芥川捂着被捏红的脸颊,急促地呼吸,胸口剧烈起伏:“我……在下……”他已经慌张到有些不知道如何整理自称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极富耐心地说道:“无论你在想什么,都可以告诉我的,我不会嘲笑你。” “什么都不会嘲笑吗?” “是的。” “你用什么担保?” “用这颗心。” 芥川龙之介惊讶地看着他。他没有继续说话,却至始至终用那铺着柔和深紫的双眼凝视着芥川,手掌永远那么温暖地托着芥川苍白冰凉的脸蛋。芥川龙之介最初感觉到的,是一种不同于任何东西的强有力的什么在心中扎根并萌生。像刚才陀思妥耶夫斯基那一声声温柔的“龙”一样轻快地跃出,亦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雄辩有力的目光一样强硬且真实。那颗肋骨下的心脏溽热地收缩又扩张,一次比一次叫嚣得凶猛。当自己那不肯示人的恐惧与脆弱全权展现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面前时,芥川龙之介就知道,之前那些所有坚强的把持都于此刻卸光殆尽了。 “我在想什么?我在想……在想你。”他犹豫分秒后还是承认了。 至于具体原因,他自己也不明白。怕是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随时都无懈可击的温柔,怕是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刚才展现出的真心与意志使他无地自容。当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话传入耳中,那里面蕴含的力量与感情也抵达了他的体内。令他动容。他在想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在思念着陀思妥耶夫斯基。这种思念的情怀带有一种神圣的哀感。 -- 第80页 “果戈里把你说过的话都告诉我了。你们的关系似乎很不错。你觉得他怎么样?”陀思妥耶夫斯基嘴上这么说着,目光却始终是包容的。 “他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 “因为现在我是他的老大。” 芥川尴尬地抿唇,略显心虚地眨了一下眼睛:“不谈这个了吧。” “好吧,为难你了,真是对不住。”陀思妥耶夫斯基摸了摸他雪白的脸颊,“那换个角度吧,你会决心一直跟着我吗?” “我对你的目标并不抱有期待。” “你不期待一个美好的乌托邦?” “从来就没有期待过,真正的乌托邦是不存在的,战争却是永远存在的。” “乌托邦是明日的真理,战争是昨日的手段。” “那你告诉我,你能在那个真理中找到一个完好无缺的我吗?能找到一个没有残疾过的我吗?能够找到一个没有在贫民窟里苟活过、没有在黑夜的街道上被血淹没过、没有差点被强/奸过、没有被这世界抛弃的我吗?你的新世界什么都不是,你什么罪孽也没有清理,那些无聊的东西什么都不是,只会又迎来新的秩序所需要的新的局势。到那时候,你所争取到的一切也不过是罪过罢了。全是罪,一切都是罪。我们的罪孽就在罪孽之中,罪孽就是你的名字,你的王国也是罪孽,你就是罪孽中的罪孽,因为这就在罪孽之中……你撒谎说自己是拯救人于罪之中的救世主,但是把这些人类从罪之中解救出来之后还是罪……为满满的罪孽欢呼。” “你还没有从噩梦中醒过来哩。” “早就醒了。而事实上,这些话只是以你的角度说的,并不是我的角度。因为我是唯物主义。” “这个可以理解,你们东亚没有上帝文化。” “去他妈的上帝,我只信镰刀锤子。无论是人还是物,一旦受过伤,就永远不可能再回到幸福的以前了。放下吧,费佳,然后我们可以……” “但是,已经收不了了。已经不可能停下了,我的黑眼睛的龙之介。我手下的异能者就在不久前偷袭了武装侦探社的社长。” 芥川龙之介这才止下言语,盯着他良久,目光中带着强烈的悲戚,强烈到远非记忆所能追踪。 “你知道刚才我的后半句话是什么吗?” “不知道。” “撒谎。你从来都是什么都知道。” “真的不知道。” “骗子。” “你是我的意外。” 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滚落。 “然后我们就可以用普通人的身份逃到冰岛隐居起来,一起过完下半生。” “为什么非得是冰岛呢?邻近的中国就不行吗?我可以带你去看秦始皇命令修建的长城。我挺欣赏秦始皇这个人物的。” “因为曾经有人说想去北极以北的地方。直到现在,我都认为北极以北那里存在着真正的安宁。” “北极以北不是冰岛。准确来说,北极以北并不存在。” “总有一天会被找出来的。” “好吧。” 陀思妥耶夫斯基犹豫了一会儿,低下了头,修长的刘海带来的那一丛阴霾遮住了他的双目,让他的思绪变得无法用肉眼捕捉。 “我可以选择适当的缓和。”他说,“如果到时候真的失败了,我入狱了或者说被杀了,你就去投靠别人吧。” “非得这样才行吗?” “是的。我说了,已经停不下来了。用这颗心保证,如果成功活下来,我就带你去冰岛看极光,可如果我被杀了,你去投靠另一个可以让你存活的人吧。” “你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要在结局没有出来之前就说这种话?你希望我忍受着你的死讯去跟别的不爱的人生活?” “因为你迟早有一天会忘记我的。” “你让我怎么忘记?你每天都给我打电话,每天都对我甜言蜜语,每天送我东西,带我去游逛俄罗斯的每一条街巷,带我去体验每一件我以前从未接触过的事情,带我去体会我以前从不知道的感情,我该怎么去忘记呢?难道说你其实是不爱我的吗?现在你已经不能退步了,你完全不考虑我之后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去忘记你,怎么去承受这种阴阳相隔的结局?你只考虑到你自己!” “那是因为在这之前我没有想过可以与你走到现在,毕竟你没有正面回应过我。” “你想要的正面回应,此刻就能得到了。” “感谢你的回应,我觉得现在可以把成功的结局考虑进去,并排除可以拆散我们的因素了。” “既然这样,那如果真的成功了呢?” “那你就是王的新娘。” “费佳……费佳,我必须得再一次承认,我真的在想你,每时每刻都在想你。”他顺势跌入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怀中,“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活着的意义很少,需要我的地方也把我驱逐出去了,有时候觉得活着不如死去的好,但我始终有着一点执着……这份执着支撑着我。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已经没有具有意义的战斗可言,曾经,战斗下去是我唯一的生存方式,不战斗就一文不值,战斗这两个字刻在了灵魂,但是现在灵魂已经不值钱了,我在人世间已经没有更多可以失去的东西。除了这颗向往着和平的心。除了你。” “真的没想到你会这么说。” -- 第81页 “少装假了,从一开始你就是抱着想让我非你不可的目的来,结果目的达成了反而要耍赖吗?” “不是的,只是单纯的惊讶。” “那好,你惊讶完了吗?” “完了。” “那就重新来一遍。” “好。” “除了你。” “容我再确认一遍?” “除了你。” “如果太宰治不允许呢?当初他不就拆开了你和那个叫……哎,记不住名字。” “中原中也。” “啊对的,当初他不就拆开了你和那个叫中原中也的人吗?” “你怎么知道的?” “不告诉你。” “少说废话,对于你来说直接回答正题很难吗?” “不难。” “那么,最后一次。” “好。” “除了你。” “你猜我会怎么说?” “滚。” “我不会对你说滚的。” “我是指你再不回答就滚。” “对不起。” “除了你。” “我也是。”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话语刚落的那一瞬间拥他入怀。窗外形状分散的云体透来一道道尖锐而苍白的光,刺过窗身慢慢灌入室内,照亮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半边身躯,在极端的阴亮对比之下,芥川看不清他另外半边脸的眼睛,只是在光晖摇曳与心波浮荡间,也随那云体散开天上亮光般尖锐又剧烈地散开了自己。无论是情绪也好,心里阴影也罢,芥川龙之介想和这摇曳的日光一同绽开。 他已经太久没有被谁触动过,却在此时觉得心里倏地被什么打中,如一根羽毛温柔地坠入溪河划开了纤巧的涟沦一样细微又明烈。他不明白,在暴力、力量、死亡面前,人心都有可能是麻木的,但在一个充满了希望的拥抱面前,却能瞬间获得足够穷尽一生的执着与勇气。痛苦对于他来说来得太直接,幸福去得太洒脱,感动又持续得未免太过长久强烈到可耻。 他脱力般坠落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臂怀里,抓住了他的披风,似是已成废墟的楼院紧紧擎抓着最后一面旗帜,维持尊严那种死抓住不放开。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对他的这个动作给予反应,悄悄把手放在他的肩头。 芥川龙之介再次感到,那颗在希冀与颓落之间碰撞的心已经开始安定下来,之前它还在战栗着于这扑面而来的现实和自己沉溺的过去中游弋,现在它已经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掌心的温度中永远安定了,再也不必如此艰苦地跳跃徘徊。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呼吸与触碰传达来的促使他饱含希望的动力,与此刻他强有力的回应一起形成了一种信念。他的心开始分崩离析隆隆汇成一川旧雨摧涨的大河,一切脉动与河流统统软化成缱绻流转的清水,亦或清水上折射出的粲然夕晖,那样凄怆又壮丽,待那雨过夕下,那颗已软化的心依旧如此鸣啭不停叮咚不止,于河面上或河底下旋出一层又一层一波又一波的水涡。是的,一点也不错。这便是他的心。 于是芥川龙之介猛地钻出了他的怀抱,抓住了他的双臂,仰头直视着他那紫色的眼睛。 “陀思妥耶夫斯基,你就是我的心!” 我的命中歌。我的海中火。 -------------------- 作者有话要说: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 改得更加直白了一些。因为这篇文节奏是偏快偏干练的,基本上十多条感情线最多八十多章全部讲完,会导致一些人物没有处理好感情始终。这次修改我把果芥和陀芥都改得更直白了些,不打哑迷了orz 第39章 地狱变 若是忽略最近频发的恐怖袭击事件,横滨依旧是那个安逸美丽的港口繁市,当然,这也只是对于这个城市的某些组织或者公关而言。普通人依旧享受着身为一流发达国家里的发达城市市民生活,他们需要做的开始是起床与下床,需要做的结束是漱口与入眠。人类形形色色,各有所需,各有所求。 不知哪里来的消息渠道,让芥川龙之介病重残疾并疑似被强/奸的流言扩散开来。先是疑似,再是听说,继之就是,最成肯定。芥川龙之介肯定被强/奸了。流言慢慢地扩大了起来。有些参与进去的人可能对芥川龙之介本身没有恶意,可是这些人在乎的并不是一个人的名声,只是单纯想满足自己背后议论他人的欲望,从众且爱煽风的人性使然。芥川龙之介的名声低到了极点。大家说他性取向歪曲,被路人奸/污,身心不洁,在港口黑手党靠杀人赚到钱之后就跑路,又对港口黑手党敌对组织卖出情报,依偎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怀里做兔爷,当双面间谍。 少数人怀疑着这些谣言,怎么也不信,过激的人甚至直接投稿新闻,坚持着芥川龙之介的清白。这些人多是芥川曾经的手下败将,芥川龙之介清瘦却又坚韧的身影刻在了他们的灵魂里面,当初他们败得有多耿直干脆,现在就坚持芥川清洁的观点坚持得有多么矢志不移。奈何寡不敌众,言语无情,即便人人都知道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中,但是从众依然是绝大多数人类下意识的选择,太过于稀少突出的人往往没有好下场。于是这些想要帮助芥川龙之介的人反而帮了倒忙,又让芥川龙之介被灌上了会蛊惑人心的罪名,在稚嫩孩童的口头相传中成为了一个神出鬼没美丽恶毒的黑眼人妖。 -- 第82页 芥川龙之介不再是人人都愿意为了他而抛掷千金的顶尖黑手党,而是人民们嗤之以鼻的对象,是男女老少都唾弃的肮脏东西,他的存在就是不合理的,正映证了赫胥黎的那句:平淡的真相会被令人兴奋激动的谎言所掩盖。 语言促成了人类从动物进步为文明意义上的人,但也激发了愚昧和系统性的极度可怕的邪恶,它们就像由言语激发的深谋远虑和善良仁慈一样是人类行为的特征。语言让其使用者专注于事物、人物和事件,即使那些事物和人物并不存在,而那些事件并没有发生。语言塑造了人类的记忆,通过将经历转变为符号,将直接的渴望或憎恶、仇恨转化为固定的情感和行为准则。 没有人再在乎芥川龙之介何去何从,没有人再关心他在这个国家是不是无依无靠,没有人去想他到底正在经历怎么样流离又卑微的命运。没有人会忽然就想到说,芥川现在在哪里呢,怎么没看见他。没有人知道他正在与病魔做着怎样的挣扎。满城风雨,语言攻击,无形漩涡,将芥川龙之介无情地吞没。 一切都仿佛刚加入港口黑手党那天一般,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也无视着他,怀念着他,也忘却着他。嘲讽。排挤。孤立。议论。恐惧。他曾形容自己的童年为沦肌浃髓的落魄,风霜刀剑的逼迫,和无休无了的孤独,谁想如今活了二十年,居然是一成不变,他还是这般地活在这个世上。曾经有那么一瞬间,真的只是一瞬间,哪怕只是一瞬间,在太宰治带他走的那一刻,芥川龙之介曾经想过,也许自己可以过上好日子了,可是他却越活越痛苦,二十年后仍然无依无靠,一如诞生那天同样的寂寞。 芥川龙之介以自己所制作的死亡为生命源泉进行着呼吸活动,只有看见陀思妥耶夫斯基出现时,他才会好像一具干尸被注入了一缕延续生命的仙气般,抬起充满了病态的黑眼睛,喊一声:费佳。 事实证明,四年的医疗根本就是放屁。老实说,本来他在俄罗斯就没有真正的痊愈,只是在靠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时候,他会感到一点安心,又由于陀思那些年几乎天天和他在一起,所以大家都认为他好得差不多了,包括他自己也这么认为。但是现在原形毕露,没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就会重新变为一滩死水的状态。 他早上时胸口苦闷,呼吸困难,中午时胃部胀痛,肠胃痉挛,晚上时心如死灰,对月嘘叹。从太宰治教导他那时留下的内脏创伤积累了数年,从没有及时医治,也没有得到过太宰治的在乎,已成旧疾,造成了现在全身的内脏与精神病症。抑郁症使他必须每天服用利培酮,严重的厌食症使他无法进行正常的生理活动,哪怕只是一次普通的出门晒太阳,他也虚弱到没心情抬头接受阳光的恩赐。他的体重依旧轻得吓人,尽管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劝告让他学会了调整,那骇人的数字也没有得到回升。 陀思妥耶夫斯基给他重新买了一件外套,说样式尽力贴近原来那一件了,你试一试吧,有罗生门在,你会有安全感的。他坐在轮椅上,看着窗边盛开的月下美人,病怏怏地喊了一声罗生门,罗生门便慢慢由整齐的布料纹理伸张开,好像被洒了一把海盐的软体动物般凄惨地抖动,轻轻接住了凋落的花瓣。在花瓣飘到罗生门身上时,那微妙的触感传达到了主人芥川龙之介的身心。他感受到了自己对生物的眷恋,以及生物对他的冷淡的呼应,至于生死与爱恨,那是冷淡的呼应结束之后才能感受到的残酷事实。 于是那一瞬间芥川龙之介笑了:等我死了后,请把尸体丢进焚场,火化掉我。我不愿那象征着自己曾活过的温热骨灰被关在永不得开封的雪松木盒子里。我寻求的是黑暗中的尸灰余烬,而不是玫瑰色的绚丽骨盒。 “不会的,坚持下去。”陀思安慰他说,“你不是说我是你的心吗?我还好好活着,你的心还好好的在这里,不会死的。想想冰岛。想想极光。想想生命。” “好。” 冰岛。极光。生命。这三个名词及其背后意味着的感情成为了支撑芥川唯一的动力。前一段日子他还是这样半死不活的,但过了几天,他肉眼可见地开始努力了。他向病魔发起了挑战,向死亡发起了昭告。 冰岛。极光。生命。费佳。只要挺过了这些,就能向往北极以北的地方。北面那里是全人类目前都没有得知过的神秘彼岸,是一穹之下正等待着他和费佳前往的极光。是更加百转千回的一道命运之路。是又一个通往真正安宁的北方。是希望。是生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于是芥川龙之介振作了起来。他会每天与芥川银手机或者纸张通信。得知樋口一叶当初被紧急召唤回去,被勒命离开他后,他也只是嗯了一声,没有表态。芥川银不时慰问他,告诉他港口黑手党的风声。即使他已经被辞退了武斗派首领的位置,她还是在信里称呼他道:您。芥川大人。 芥川龙之介没有介意,他相信等自己痊愈后会回去,与妹妹延续过去多年未照顾到的亲情,到时候妹妹会对自己卸下这些礼节的。芥川银坚持说,就算您不在了,在我眼里,您也是唯一的领导者,我不会认同除了您以外的任何一个人,樋口小姐也在不停地为您求情,希望首领不要放弃您,您不是孤单一个人。 那个时候芥川龙之介觉得,太好了,幸好自己选择了抗争,否则就没有福气看到小妹说这句话了,多么可爱多么真挚的话语啊,这一串日文字符,简直如同有生命的雀鸟在这张信纸上跳动啊。这些雀鸟,唤醒了他对自由自在的天空的眷恋。 -- 第83页 另一边的芥川银在收到回信时,写下回复说:哥哥,小银永远爱你。但是她犹豫了一会儿,又马上把这句话划掉,在后面跟上了下属对上司那种尊敬刻板的回答。写完后,她又觉得,好像没有划干净,依稀能从那一团乱墨中看出来自己写的是什么。于是她小脸一红,把信纸揉成团丢在一边,又拿了一张新纸重新写了一遍。 芥川开始尝试着让生命像阳光滤过三棱镜一样度过,把五花八门五颜六色的苦痛都分解成最简单的白色,正如光能分解成七种原色一样。 他尝试出门去走一圈的第一天就遇到了中岛敦。当然他不认识后者,是后者第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笨拙地操纵着轮椅,不敢抬头去直视任何一个人的眼睛。他感觉全世界都在看他,都在议论他,这般的心理压力让他如坐针毡,酷暑烈焰淋于周身也仿佛六月飞雪。眼看着轮椅就要因为他不看路而撞上电线杆了,路过的中岛敦马上一把扶住了他。芥川龙之介有些意外地抬头。 中岛敦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叫他一声芥川,还是现在疯传的肮脏的畜生,还是太宰治做梦都会呼叫的人?罢了,反正芥川龙之介都是第一次看见他。最终,中岛敦欲言又止多次,只是说了一句:“小心点。” “嗯。”芥川有些不自在地点头。 “前面有斜坡,你要过去吗?我推着你走吧。” “不需要。感谢你的关心。” “可是你这个样子……” “不需要。”芥川执着地重复着,甩开了他的手。 中岛敦不懂,为什么芥川龙之介要拒绝自己的帮助,明明已经到了不被帮助就不行了的程度不是吗?难道说,他宁愿一个人跌在这里,用下巴撑着在地面上爬行,也不愿意被别人伸手搀扶一下?他不求刚才路过的那些人指指路吗?不去拉一个看上去温柔善良的人的衣领乞讨些什么吗?中岛敦胡乱地想些不着边的东西。在他想的这期间,芥川龙之介早就正好了轮椅,慢慢地离开。 下一站他会去哪里?是路过那一带很开阔很开阔的那个河堤,还是停在某座已拆迁了的房前看着满地瓦砾破砖出神?他从哪里来,又是否是与谁走散了呢?中岛敦想不出来。 看着芥川龙之介的背影,他又想起了当初在太宰治手机上看见的那张照片。那张照片上的芥川龙之介,面部胶原蛋白饱满,神色情态静美非凡,肌肤白皙又透着浅红色,整个人都处在温暖的色泽笼裹之中,那张清丽又鲜活的年轻脸蛋,看上去像北海道的封雪寒峭头在夕晖下赤皎交映一样。想到这里,又想到刚才看见的芥川龙之介,中岛敦不知道为何,竟觉得自己有些想掉下泪来。 第40章 狭路相逢 果戈里大老远地从司法省寄了一只鸽子过来,而且还包装成了静物的模样,芥川龙之介觉得这只鸽子能一路不窒息确实是个奇迹。在打开包装的那一瞬间,他又被突然朝脸上扑来的小鸟儿略微惊吓到,有些愣住,马上闭拢了要被鸟爪挠到的眼睛。谁想包装盒里还有一个小小的摄像头,咔擦一下便抓拍到了这个瞬间。 芥川龙之介心知定是这人搞得事,真是一点也不会看脸色,向来只会搞背后这一套,最后突然把令人惊吓的真相呈现出来,每次都能把他吓那么一小跳。他气鼓鼓地隔着电话把果戈里骂了一顿,电话一接通就骂他是蠢货,是大骗子,还评价他这一出是无聊的烂把戏,吼得一个字比一个字大声。果戈里被骂得一个字都回击不了,却不怪他,反而越骂越开心了,异常亢奋地哈哈大笑:“他们说你病得快要死翘翘了,现在看来居然还挺精神的,那我就不用担心了。” “如果是想看我精神如何,何苦用这种讨人嫌的方法?”他有那么一瞬间脸蛋红了。原来果戈里是在关心他,可是他上一秒还在骂对方呢,马上就变脸色夸对方感谢对方,怎么想都放不下这个面子和架子,只好逞嘴皮子的强了。 “哎,甭管什么方法,目的达到就对了,能让你好起来不就已经实现了价值了吗?顺便一说,亲爱的达瓦里氏,我非常喜欢你刚才那个表情,因为我已经太久没有遇到会为我的魔术感到惊讶的人了,我甚至想要把刚才那张照片收藏起来。” “随便你了。”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贴在我办公室里面,把办公桌贴满。” “你……” “还有其他的桌子呀,椅子呀,窗户,花盆,墙壁,甚至电脑和手机,全都贴满。” “你怎么不贴到衣服上面出去走一圈,好好丢个脸呢?” “好建议,我这就去实践……” 他忍无可忍地挂掉了电话。可是,说来也奇怪,骂了果戈里一顿后他觉得心情顺畅了不少,甚至有种胸口堵塞着的情感全都喷发殆尽了的解脱感。于是他握着已经挂断联络的手机,盯着那闪着白光的屏幕半晌,忽然把手机往地上一砸,用那种好似要把手臂也甩断的力道把手机砸得面目全非,方才还映现着他和果戈里通信证明的屏幕倏然间变为支离破碎的模样了。这大骗子,做别的不行,拿来当作我发泄的理由倒是一直有一套的,芥川一边安顿着鸽子,一边暗自地弯起了嘴角。 他主动出门去找陀思妥耶夫斯基,准备到其身边去。陀思妥耶夫斯基最近看上了一个离市中心比较远的咖啡店,无论横滨市大街上发生怎样的意外事件,那里都能不受影响地继续运作营业。这时已经是春季,万艳同盛百芳齐开的季节正是最繁茂之时,满街道都是缤纷的碎花瓣与砖石间悄悄探出头的嫩芽。尘香与花色一同弥泛,花叶顺着枝桠的曲线弯弯绵绵地垂落,于湿软的泥面上柔情弋盼,于水波与莺鸣中委芳流转。散乱在浅溪里的玉兰因风雀跃,随风的抚揉而轻轻摇颤,下方的泓水因此而荡出一圈圈优美且温和的圆,弧度小巧,曲线柔软,将散未散,若往若还。 -- 第84页 陀思妥耶夫斯基看到他的第一眼就面露微笑,起身去扶住他。他顺势倒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怀里。那个时候他想的是,什么世人,什么谣言,什么争论,什么恶魔,可去你妈的吧,全都是狗操的玩意,总而言之,他不干了,如果真的可以活下来,他只想把这一刻维系到永远,随便那些人怎么说怎么写好了。 “我早就感应到你在接近我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说。 芥川不明所以地抬起头仰视他。 “通过可以检测到心跳的装置,我感受到了你正在向我走来。” “什么时候的事情?” “前几天。趁你睡觉的时候偷偷让异能者放进你体内的,我担心直接说出来你会当场和我吵架。” “对身体有什么危害吗?。” “危害可大了,它会让你更加离不开我。” 芥川佯装愤怒地踩了他一脚。 陀思妥耶夫斯基喑哑着低笑,唇角上扬:“我的体内也有,如果真的会侵害你的身体,那么我也会受到同等的伤害。”说完,他坐了回去,轻轻把芥川从轮椅上牵了下来,抱到了自己的腿上,“通过这个感应器,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喏,就是现在,离得很近呢,这种近在咫尺的触感,就好像有两颗心脏在胸腔内存在着一样。不过你的心跳好像比我的要慢那么一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听着别人的心跳声,你会睡不着吗?” “听不到才会睡不着。” 经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说明,芥川也渐渐感到有一种从未接触过的奇特官能于体内升腾起来。这仿若奇迹一般的感触让他红了脸蛋,忍不住将手放在了左胸口的位置。费佳的心跳,确实感觉到了,跳得好快,比自己的心跳要快好多,某种程度上也证明了他比自己的生命力强盛吧,芥川这么想。来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紧张又鲜活的心跳频率,好像把芥川龙之介整个胸腔都跳得热和起来了。“你都没有取得我的同意……”他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说着,说到后面已经变成了叽咕啁啾般的咕哝,应该是说到半途有些后悔自己说了这种煞风景的话,想要通过半途降下声音以掩盖起来。当然,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在这个只有他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相拥的狭窄空间里,无论声音多么细小,都无所遁形。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跳声被感应器放大扩开,缓缓透过心房瓣,植入了他的胸腔肋骨,再经过骨传导流进他柔软的耳蜗,钻进每一寸细血密流的脉管与神经系统,溜进了他的大脑中。心跳声在中枢神经层叠的阴踽里亲吻每一个缄默的脑细胞,之后又感应到他因羞涩而产生了血液倒流大脑发热的现象,便在异常活跃并散发出恋爱气息的细胞沉浮之间盘亘,淬入其中,两相交融。 这就是需要用不知多少倍的显微镜才能目见的神经根基间的难舍难割。这就是生命。 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是感受着彼此的心跳对视着,沉浸在了四目相接的氛围中,似乎随时都会朝着对方的嘴唇吻下去。有一会儿他们感觉,好像只有两人一直在一起,才可以避免被这茫茫弥烂的太空和生死存亡的魔手带走。 此时,在咖啡厅另一头目睹了这一切的太宰治始终无话,默默地拿起了手机。他对森鸥外告发了芥川龙之介,让森鸥外别再犹豫要不要下达对叛徒的追杀令了,芥川龙之介已经百分之一百地背叛,并且已不再具有任何威胁。“现在的芥川,只是一个废物罢了,奉劝贵党放弃他吧。”他在电话里对森鸥外这么说。还未等森鸥外感叹一句你居然会主动给我打电话,他就切断了联络。 森鸥外一个人在电话另一头沉默着,回想着太宰治刚才的话语,心里已做好了决定。 太宰治并没有觉得自己说错了。他想,现在的芥川不是废物是什么?他曾经对织田作盛赞过,说芥川未来可能会成为港口黑手党最强的人,简直就像一把利刃,可现在,这位他口头上的、眼睛里的、心目中的百年一遇的利刃,以残疾并服软的姿态倒在敌人的怀里,和敌方的首领你侬我侬。身为利刃,不事斩首事切花。这让太宰治觉得可笑,甚至可恨。 “费佳。”芥川龙之介终于打破了沉默,轻轻呼唤道。 他抬起一双动情的黑眼睛,看向面前的男人。那双黑眼睛惹人怜爱到了极点,几乎是把芥川龙之介这辈子受过的所有委屈所有艰苦都包含进去,并以凄苦至极却又甜蜜可人的样子喷发出来了。太宰治从来没有见过芥川对自己露出过这种眼神。四年。四年。长达四年,芥川都从来没有用那种眼神看过自己。芥川从来没有对他展示出过脆弱,受多重的伤都只会丢下一句这点程度不算什么,无论受什么伤都不会在他面前诉苦,不会给他一丝关心的机会,甚至不打算给他示好的权力。 芥川从来就没有,从来就没有,从来就没有用这种乞求怜爱的眼神看过他…… 这一定也是梦吧。太宰治这么想着,于是本打算避开的视线又再次直冲冲地盯了上去。他真的对芥川龙之介现在的模样感到恶心。那是一种怎样的模样呢?软弱易碎,羸弱病气,沉迷于不切实际的爱情。那两人愈是相处得自然且甜蜜,就衬得他的心思愈是寂寞且粗鄙。 那个曾经双腿健全的芥川去哪里了,那个杀人如麻的芥川去哪里了,那个不会对除了他太宰治以外的人交出真心的芥川去哪里了?是可恶的魔人对芥川洗脑了吗?是魔人害得芥川沦落成了现在这副模样的吗?是魔人的作战计划让这样沉溺于爱情的芥川诞生于世上的吗?这个人真的是芥川吗?如此脆弱,易碎又没骨气,同时又显得危险并极富吸引力。迷人又恶心。 -- 第85页 恶心…… 芥川对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微笑着,繁密的眼睫投下的阴翳叠在柔软的卧蚕上,使原本就圆圆鼓鼓的卧蚕更加立体了,像米黄色的帷幔上流转着明亮温暖的阳光一般娴静纤美,堪称可爱。 恶心…… 芥川那张瓷白的脸蛋终于有了些血色,形状优秀的唇瓣一翕一合,微笑的时候艳艳有光,红唇翳下悄露白牙,如玫瑰噙雪。真的很漂亮。很漂亮。太宰治在这之前从未见过芥川这种模样。 恶心…… 芥川还在与魔人沉醉于对视这一感情传递活动。他用那双太宰治最爱的黑眼睛将美好的目光投往另一个男人的瞳眸里。仿佛这个目光能活过来似的,芥川那鸦翅一般的眼睫毛上,灯光正力道适当速度和中地摇颠游曳,形成的筛状光网还涓湲着玻璃窗上映来的斑驳反光。看上去就好像芥川龙之介要保持着这种目光,背光逆行,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同飞向那些旁人所不知的记忆,飞向那只属于他们两人的极地,去寻找如水母如仙灵一样自由又浪漫的爱情了。 好美。好恶心。好美。好恶心。为什么这种时候的芥川不是属于他的呢?这本来就是他拥有的东西不是吗?怎么可以这么美丽。原来世界上真的有人能恶心到这种程度啊。想把芥川从头到脚都打包然后一鼓气带走。 分明吸进的是刚才呼出的气,此刻的太宰治却觉得,自己吸进的全都是流感频发的季节里特有的各种堵塞呼吸道的颗粒。这使得他呼吸困难,头脑昏眩,心脏绞动着疼痛的缠绵,凌迟的爱意,与苦涩的思念。 等太宰治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摸上了枪。潜意识告诉自己,他刚才真的好想把陀思妥耶夫斯基从背后一枪射死,然后再朝尸体也射几枪,直到子弹全部用光为止。至于芥川的反应就不用管了,只要陀思妥耶夫斯基死了就万事完美了,接下来只需要把无法行走的芥川打包带走就行。但他终究也只是这么想一想,不能真的这么做。于是太宰治发出一声自嘲的冷笑,把放在枪上的手缩了回去。 陀思妥耶夫斯基对着芥川说了什么,然后便与芥川分别了。芥川的身影没入店门外的街道。太宰治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居然觉得松了一口气。这时,他听到了外面的街道传来一声轰隆,远远看去似乎是有车辆突然爆炸了,但随后围观的人群掩盖住了他的了视野,无法看得真切,只能看见那不断往天心高处攀爬的黑烟。太宰治马上拿出手机按下了重播键。果然,森鸥外没有接。 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定对森鸥外下手了。于是他凭着记忆想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往哪个方向走的,跟了上去。他能想到的最好藏身之处,是这个方向尽头拐弯后的一条死胡同,那里是不少地痞流/氓的藏身之处,一向被人们尽力规避着,生怕进去后就被哪个小混混抓着折辱一顿。 不出意外的,他在巷内入口不远处发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帽子。这顶帽子应该被芥川戴过不少次吧?他意味不明地冷笑了一声,把刚才收回去了的枪拿出来,对着一顶不会给予他任何回复的哥萨克帽射光了所有的子弹,好像这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一般,最后又把这顶帽子丢进了乞丐总爱翻的垃圾桶里面。这一串动作行云流水,好似早便演练过一般,进行得干净利落。剩下的只有垃圾桶里帽子身上那几个卖相寒碜的窟窿,以及空空如也的枪口里缓缓溢出的硝烟。 “你在找你的帽子吗?”太宰治走进巷内更深的地方,看着正在那里翻自己衣服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主动开口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瞥了他一眼,好似反应慢了半拍一样,先是别过头懒得看他,后来又猛地转回来,露出一副哦是你啊的表情。 太宰治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脸上浮现出了可称得意的表情。 “怎么了?你的表情很难看。” “因为你没有礼貌。”太宰治回答说。 “我不想。” “你觉得你是谁,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这是个好问题,关于我是谁,我很难对你解释清楚。”他手托下巴做思忖状,“但可以确定的是,我的回答一定是会引来你的仇恨心的那一种。” “你太看得起自己了。”太宰治又重新把那种连眼睛都眯成月牙缝的笑容挂上脸庞。 “怎么能这么心虚呢,先生?你自己也明知,你最喜欢的东西现在归属于我,那么在你面前我自然是有优越感的了。” “暂时装东西的匣子自认比东西的主人更重要,这不是自以为是,自取其辱吗?” “看来你还是不够坦然啊,也许对于几乎全世界的人来说我有些自以为是,但唯独对某一个特殊的人来说,我是王。” 太宰治的表情管理有一两秒出现了显而易见的崩塌:“不知道这所谓的某个人,具体是指谁?” “这就要你自己好好消化了。” “哦。”他为了掩饰自己频频的情绪破绽,决定重新转移话题,转移到自己想要知道的情报上面,“是你袭击了港口黑手党的首领对吧?” “嗯。” “你回答得毫不犹豫。” “确实。” “告诉我你在社长身下下的毒是什么。可别着急否认,人证物证都是确凿的。” -- 第86页 “那我还有什么好辩解的呢?” “这就是王的态度吗?有气无力的,更是像死刑犯。” “只是用你应得的态度对待你罢了。”说到这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语调稍显提高,嘴角也有些兴奋地向上翘起,“气力的话肯定还是有的,刚刚在咖啡店已经吃饱了,你不是都看见了吗?” 那一瞬间,太宰治确信,他应该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着,帽子也不应该丢掉,然后就可以一枪穿过这个俄罗斯人的身体,再把帽子盖在倒下去的身躯上。最好是盖住脸,因为裹尸布是一定会把脸盖牢实的。 “你是故意的?” “故意的?不,你低估了人类的感情,你自己是个喜欢把感情物化或者危险化的人,不代表所有人都会这样。我会那么做,只是单纯因为我也很爱他。”陀思妥耶夫斯基慢慢地把手移向了左胸口,舒缓地闭上了眼,在感受到芥川龙之介的心跳声之后,他又把手拿了下去,不疾不徐地睁开了双眸,“你看,我和他的心现在是相通的了。” 太宰治的瞳孔几乎是在一刹那就收缩了两圈,他握紧了拳,四肢如同愤怒中的百兽之王的筋骨般僵硬,断断续续的日文字词从他的齿缝间溢出,满含杀气:“见识过名垂日本青史的那些名刀吗?三千世界雪走鬼切,八千流境和道秋水……总有一把,会是我亲手手刃你的那一把!” --------------------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我这个在字里行间疯狂剧透的作风已经能够师从脂砚斋了( 第41章 沙扬娜拉 果戈里送来的鸽子死了。 芥川龙之介有些不敢相信,他每天该喂的喂了,该照料的也照料了,却在某一天早上发现这只鸟儿一动不动,静静地蜷成一个脆弱的圆状。待他试图伸手去抚摸,才发现白鸽的心脏已经停止了作息。这只白鸽在果戈里窒息的包装中都能一路存活,来到自己的身边,却在宠柳娇花般的安逸生活里与世长辞了。芥川龙之介莫名有些后悔没有给这只白鸽留下一张照片,现在即使想要弥补,得到的也只能是这个小小的生命体那孤单畸零的遗照了。 他还记得关于这只鸟的一些细节,第一天遇见它时,他被它突然从盒子里扑腾出来吓了一跳,虽然他为此骂了果戈里一顿,却没有去讨厌这只鸽子,反而异常用心地喂养了起来。白鸽骤然从密闭的黑盒里挣脱而出,展翅俯飞,那模样让芥川感受到了生灵的活力。可是现在这一切都不见了。被死亡扑散了的思念,含泪吻下不羁的时间。 芥川龙之介已经被港口黑手党抛弃,一旦掉以轻心就会被组织里的人杀死,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谈不上什么反击,所以自从上次与陀思妥耶夫斯基见面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出过门。陀思妥耶夫斯基似乎对这个秘密基地的神秘度保有绝对自信,芥川也懒得去想究竟是为何了,除了选择在这里与肺病共度光阴外,他没有别的生活方式。他咯血越来越频繁,肺病已经有些影响到其他的内脏器官。 每时每刻都处于紧张与抑郁中的精神状态让他无法入眠,他已经不记得上次好好睡觉是多久之前了。每睡着一次,他就会被轰炸般的疲劳与痛苦迅速拉入梦乡,然后开始循环无止境的噩梦漩涡,仅仅只是睡着一次,他就能做七八个噩梦,每个梦里自己的死法都不相同。坠入几十万里的深海被海兽吞吃,深海恐惧症带来的无限恐惧让他号啕大哭,在深海之下无止境也无回应地呼唤着太宰治的名字。在黑暗无垠的宇宙中央被絮乱的时空粒子切割殆尽,跨越了萎顿与衰老,由美丽而枯萎,由死亡而永恒,由存活而消遁。每死亡一次他就会感到大脑疼痛无比,便抱着头吃疼地在冰冷的床被里不停抽咽,肩膀一直耸起,身体蜷缩成一团,待抽咽完之后又继续下一次死亡。于是他开始讨厌睡觉,讨厌做梦。 他给自己定了个以十分钟为周期的闹钟,只许自己睡六百秒,然后又醒来,实在坚持不住再继续睡六百秒,又醒来。只有这样做才能规避死亡的循环,才能躲过万箭攒心,躲过深海巨兽,躲过女鬼僵尸,躲过黑暗宇宙。睡眠的严重缺失让他的身体雪上加霜,甚至经常辨别不清正确的颜色与味道,肉色的人脸全都看着是绿色或者蓝色,粉色的花朵全都看着是黑色,甜的食物觉得咸得落泪,辣的食物觉得苦得要命。 他觉得,自己能在每一滴露水与每一寸土地中都感受到生命力的流逝。 胸口闷痛已是家常便饭,频繁到他的精神记不得每一回疼痛的经过,肌肉与骨骼却早就铭记每一回晕眩的细节。每到这种时候,他就会呼吸困难,四肢无力,无法控制好轮椅,常常将脖颈一仰就坠入晕眩,或者轮椅一滑就倒在地上。芥川很讨厌后者。因为没有人会扶他起来。他不是希望有人来帮助自己,只是想重新坐回去真的十分麻烦,不过还好,摔倒一两次或许会难受,摔倒上十次上百次,便已习惯了受伤与寂寞。 他还想着冰岛,还想着极光。只要冰岛还在,极光还在……他常常这样在心里重复着这一句话,以此来激励自己从摔倒的地方重新爬起来。 陀思妥耶夫斯基通过安排手下的人偷袭福泽谕吉和森鸥外达到了挑起争端的目的,听说港口黑手党和武装侦探社已经陷入了争执,大战一触即发,但究竟是个怎么样的结果他就不知道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前段时间还会给他传报纸过来,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音讯,加上他把自己的手机摔碎了,新的手机还没来得及买就因躲避追杀而成了一个妄想,所以他现在可以说是没有任何消息渠道。他根本不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下一步打算干什么,也不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现在究竟安全与否。 -- 第87页 在这种情况下,他只有和这只鸽子相依为命。可现在,连鸽子也不要他了…… 芥川想起来了,果戈里之前还说,这只鸟就是我,我就是这只鸟,愿我与你同在。他觉得肉麻又恶心,又把果戈里骂了一顿。果戈里活得堪称没心没肺,根本不在意,反而笑着继续说,看这只小白鸽,仿佛不受重力影响一样,多自由啊,无忧无虑地旋飞着……我希望未来陪伴你的不是代表我的这只白鸽,而是真正的如同白鸽一样自由的我,以后就可以和你互相依靠着活下去。 芥川那时吃了一惊。果戈里的表现不在他的接受范围内,他知道果戈里其实对自己有情,却也不够勇气去坦白接受和迈进,果戈里追寻着任何情感都无法束缚自己的一种超然状态,为了这种状态,果戈里可能随时都背叛陀思妥耶夫斯基,因此芥川一直觉得自己和这个小丑的交情总有一天会断开。或是自己早早死去了,和他说了永别,也或是他在自己死之前就背叛逃离,从此再也不见面,总之最后的结局肯定是离别,所以芥川从来没有把果戈里的话装进心里,与其说他在和果戈里交流,不如说他是在忍受果戈里的无厘头,想着,快要散了快要散了,再忍忍吧,以此来获得对果戈里的耐心。 和我互相依靠着活下去?和我吗?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如果要追求绝对的自由,那么这一份想要与我一同活下去的渴望,不正是一种情感上的束缚?芥川龙之介不可思议地回想着。他看着小鸟的尸体,小心翼翼地将其捧在手心,然后慢慢向胸口处靠拢,直到这只已然变为一团死肉的小可怜轻轻贴上了自己的心脏,他才停了下来。 在阳光透过玻璃窗流落在白鸽那已萎顿了的翅膀上时,一股已经深至血脉、缠及灵魂的心酸汹涌卷起,澎湃袭来,将芥川龙之介淹没。他被心酸与悲哀所淹没。但他丝毫不打算躲逃。因为他知道,只要他这一生还有一秒是人类,是一个有感情波动的生命体,是大自然的儿子,只要他那骨肉筋脉下还流着铭记这一生所受的一切苦难的血,那他就别想从这股对生灵对自然规律的悲哀之感中走出来。此情自命运结根处滋生,自血肉基骨中奔来。 这只鸟就是我,愿我与你同在。芥川的脑海中飘过果戈里的这一句话语。 “可是你却离开了……”他捧着小鸟的尸体,自言自语地呢喃着。 自由的小鸟,象征着和平与美好的小鸟,从古至今寄托了无数伟人那壮烈灵魂的小鸟,代表着果戈里宁可得不到解脱也要坚持下去的心愿的小鸟……再见,再见,永别! * 外面的小雨淋淋漓漓地贴在大楼的玻璃窗外框上,掀起一层飘飘洒洒雾雾蒙蒙的凉气。芥川银接了一杯热水,小心翼翼地把手贴上杯壁,又觉得有些烫手,慌忙收了回去。她左右环视,确定没有人之后,用两根手指轻轻地捻起面罩的边缘,嘴唇半遮半掩地从面罩盖下来的阴翳中露出,对着温度过高的水面吹着气。 “你在这里做什么呢?”一声呼唤突如其来。 芥川银吓得肩膀耸动了一下,杯子产生了动荡,竟让里面的开水倾倒了些出来,滴在了她的手腕处。立原道造见她这副模样,有些暴躁地上前,抓住了她被烫伤的那只手:“看看你刚才那个样子,可不要说刚才你都没有发现我。” 芥川银看了看他的双眼,阴沉着脸色,目光似是很不耐烦般,僵硬地摇摇头。 “是真的没发现我,还是否认的意思啊?” 她还是摇头。 “真受不了你。如果你刚才真的没有发现我,那我就起诉首领让你退出去,或者直接杀了你,你这么柔弱,又没有警惕心,真的遇到了危险你要怎么办?” 立原道造说着便扫了一眼芥川银的手腕。这只手腕正被他抓在手心里。他忽然发现,这只手腕居然细得惊心。虽然早就发现银的体格十分纤长清瘦,但真的将其手腕握住时,还是忍不住为这样纤细的生命体感到吃惊,简直可以形容为脆弱了。这是每天出生入死从事暗杀的人应该拥有的手腕吗?立原道造心猿意马地思忖着。细长的胳膊因为被立原道造拉伸着,在手肘处微微拱现出臂骨的轮廓,蔚蓝色的青筋乖巧地在前臂与上臂交接处卧躺。这手腕隔着深色的护臂布料,还能看出一块烫伤的红痕。 立原道造在热水的袅袅水雾中凝视着芥川银被雾化了的模糊轮廓。可是芥川银似乎被他刚才那番话惹怒了,两眼一瞪,甩开了他的手,直接把藏在身上的匕首掏出,二话不说抵在了他脖颈的大动脉处。 立原道造现在都还记得,芥川银有一次在任务中,忽然被人夸奖说,你的眉眼很秀丽。芥川银当即就脸红得不行了,立原道造那时还觉得她做作,结果这种情况多来几次,他就发现芥川银是真的不经夸,而且很容易脸红害臊。就算是每天都和她互怼的自己,只要夸夸她,也会引来她霞飞双颊目渡羞波吧,他这么想着。但他总是做不出这种事,说是自尊心作祟,但夸夸共事多年的伙伴哪里会有伤到自尊这么严重,说是面子搁不下,但按理来说脸红的那一位才是真正丢了面子的,他并不会吃亏。可是,可是,可是,即使明白这些,他也始终无法付诸行动。 “你真不识相。”立原道造不服气一样说着。 芥川银像是在思考该不该和他打起来一般,停在了原地,没有了下一步动作。 -- 第88页 “我找你是因为……”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开口了,“芥川龙之介已经退位了,动用武斗组织的权限也因此空置了出来。本来在没有新的人代替芥川龙之介之前,我们应该直接听命于首领,但是现在首领中了魔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毒,生死未卜,所以现在所有的武斗组织都缺少领导者,必须重新选一个人来担任。我知道你一直支持芥川龙之介,反对其他人来……” 话未说完,芥川银便收回了匕首,撤回了进攻的姿势,默默地转过了身去。立原道造知道这时候不应该继续说下去了,便只是看着她的背影拧紧了眉头。 “说说话吧。”良久的沉默后,他开口说,“到底打算怎么办?如果再这样支持芥川龙之介,你可能会被扫地出门。说说话吧。” 芥川银的身躯颤抖了一下。她半侧过身子,显示出一种想回头又犹豫了的情态。 “起码让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只对我一个人说吧,我不会告诉别人。” 这句承诺让她果断选择了回头,刚才犹豫已经荡然无存。她转过身来,眉尖蹙成将行将远的青黛春山一般的模样,透过袅袅水烟与立原道造持续对视着。温水杯中不断腾升出或聚合或分散的浅白色烟气,在游动飘颻间把两人眼中的彼此渐次染成模糊的身影。立原道造认真许诺的目光传达给了她,使得她由刚才的暴躁易怒变得安静了下来。她紧绷着的双手轻轻舒展了,秀美的眼睫像涟漪般不安地抖动。如果可以选择把委屈和苦衷全部说出来,哪怕只是一次,她也愿意去选择,然而、然而…… 他马上明白了她的心意。已经不需要再继续追问下去了,他得到了她的答案。只用一个眼神就能传达一切,只用一句承诺就能付出所有。言语已无需,身躯已成阻。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如此坚持,也不知道她究竟在承受着什么,究竟在担心着什么,但他选择了连同这些未知的疑惑也一并地去接受。 他垂首低目,悄声说:“好吧,真受不了你……我会对别人说你已经不再支持芥川龙之介,只有这样,你能保住现在的职位。否则你也会被冠上叛徒的名号,承受追杀的命运。”一想到芥川银会被追杀,一旦幻想一下那个场景,立原道造的脑海里就会忽然浮现出刚才芥川银那脆弱的细手腕,以及上面那一块烫伤的红痕…… “但是你真心支持的人是谁,我会当作我们两个人的秘密,一直……保管。” 他想说一直保存在心底,却在话溜到嘴边时恍然醒悟,发现这不就是情话的吗,于是又马上替换为“保管”这一个没有感情色彩的名词。这个发现使他内心深处竟然升出了些许害臊,生怕被芥川银看出来。他慌张的神色已经暴露了,口气却还要强装无关,把头深深埋下,又忍不住想要观察芥川银是什么反应,这一连串心虚的动作让他显得不免有些笨拙,活像一头想要跳上蔷薇的大象。 等他终于能够抬起头去直视芥川银时,意外地发现,这个总是阴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的傻子银竟然也有些脸红。这让他感到心跳加速,一股暖意从脚底爬上头皮,几番淋漓后沉淀在心底。心底,心底,沉淀在心底,保存在心底……就是活生生的情话啊。虽然没有被夸奖,但仅仅只是这稍显露头的情感的一角也让芥川银足够难为情了。她的双颊若有若无地染上了霞彩,热水的烟雾扑打在脸儿上,更加深了这一层殷红色,呈现出带有无暇的情感色泽的动人模样。当她因羞涩而侧面过去,耻于直面他时,那脸上的红腮莹莹生辉。 她也像想跳上蔷薇的大象般,为了不让对方看清楚自己慌张的样子,马上上身微倾,略微侧转了一下脖颈,手掌捂着发热的脸蛋,手肘因此而温和地弯曲出了一个圆。那因此而展露出的颈线柔软优美,下巴颏与脖子的交界处跃动着一片极富生命力的暗灰色落影。连那背面的脖子上也有一层殷殷可爱的嫩红色。被铺上阴影时,上面的嫩红便整齐地暗下来,仿佛和她那娇羞的眼神一同在扑闪一般。 这个人怎么突然就变得像花一样了呢?突然之间就从刀刃变成了花朵。 在立原道造眼里,现在这位惊慌失措脸红不已的傻子银十分可爱,令他移不开眼。可他又害怕着移不开眼这个状态,一会儿想永远也不移开眼神,一会儿又想赶紧躲开,心情一上一下的,到底想要什么,他自己都快搞不清楚了。简直不敢相信,他从未有过艺术细胞,从未去认真对待过生活中的美,这样的他,怎么会突然将一个杀手比作花朵呢?可事实是,当她低着脸蛋捂着红颊时,他在脑海中抓到的第一个念头,第一个感受到的温柔瞬间,名为花朵,名为保存,名为感动。 两人都沉默了。他们分明和彼此面对面站着,却没有一个敢看向对方,纷纷把头别向一边,眼神不住地闪躲。既想侥幸地和对方对上目光,又想永远都不和对方把目光对上。因此,他们面对面地无言地站着,没有再说一句话。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回到了当年爱写初恋文学的自己orz 注:“沙扬娜拉”是日语“再见(撒油拉拉)”的音译,出自徐志摩《沙扬娜拉(赠日本女郎)》。 第42章 生死抉择 芥川银在武装侦探社与港口黑手党正式拔刀相向之前,曾经担心过芥川龙之介的安危,或许是她的思绪太过于明显,都可以说是写在脸上了,很快便被中原中也发现。中原中也临时带领着武斗派的成员,从芥川银身边擦过而过时,低声对她说:“如果真的要对芥川下死亡通告,我一定会保护他的”。 -- 第89页 芥川银当时觉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毕竟对方可是中原中也,整个港口黑手党乃至整个横滨市最强的人物,他都说要保证哥哥的安全,那就可以放一大半的心了,哪里还能找比中原中也更强更能打的人呢?然而令她想不到的是,立原道造不久之后就给她带来了一个惊天的消息:中原中也被武装侦探社的人封印到书里去了,现在中原中也去向不明,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在哪儿。 芥川银只觉得大脑的血液都倒流了一趟,差点重心不稳晕眩过去。立原道造吓得赶紧伸出了手,探向了她的腰部,从身盘下方往上面抬起,将她稳稳当当地接住了。他懊恼自己怎么下意识就把手伸出去了呢,正在犹豫要不要抽回手臂之时,芥川银便突然抓住了他的肩膀,轻靠在他怀里,皱着眉头凝视着他。常年一同出生入死的默契让他立马明白了这个眼神代表着什么。 他顿时燥怒起来,吼道:“快打消这种念头吧,你到底是为什么一定要为芥川龙之介做到这个地步?没有人保障他的安全,那就任其去吧,就算他死了,也根本不会影响我们的生活!充其量,我们和他只是曾经的上司和下属关系,虽然我们认同倾佩他是真,但是根本没必要为了他处处和真正的上司作对。放弃吧,不要再……”不要再用这种悲伤的眼神看着我了…… 芥川银的目光更添一层阴霾,还是始终不说一个字,只是静静地与他对视着。饶是他,也不能明白这个眼神到底想表达什么了,他能看到诸如痛苦诸如不舍再诸如不得已等多种令人恻隐的情绪在那双黑眼睛里面,却无法把这些沉重又复杂的情绪付诸成准确的语言。他只感受到了她很难过,却不知道为何。 芥川银那张藏在面具下的嘴唇凄凄地向下抿紧,脖颈微扬,显示出忍住泪意的脆弱神态。风吹起了她修长的额发。从这个角度,他能隐约看见她如扇般线条好看的眼睫毛,能隐约感到其扑朔迷离一飞一降投下的雾霞叆叆。这时他才恍然想到,这个小傻子好像根本没有喉结,那天鹅颈微拱起来,因没有喉结而拉出流畅纤秀的线条,形成起伏温润的曲线,悄无声息地缀上日光的橙红色。 这样的芥川银,这样的小傻子,究竟在想些什么,究竟打算怎么做呢?立原道造不知道,也不敢继续想下去了。不知不觉,他已经像中了蛊一样,总是不知不觉就开始思考着关于芥川银的事情,全心地去观察去欣赏有关她的每一个细节,不知不觉之间…… 芥川银好似做出了什么决定一般,慢慢地把抓紧他手臂的手松开了。先前她是因为害怕与紧张,才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现在她的心已经平静了下来,不再需要了。决绝坚定的内心使她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的高大,无比的美。她很感激立原道造对自己的理解,也很感激这些日子以来他为了保护自己撒下那么多谎,骗了那么多人,走了那么多歪路。 他为了保护自己……想到这里,芥川银的眼眶忽然湿润了。 立原道造还是第一次看见她流眼泪。她总是那样阴沉着脸,总是那样冷漠着眼神,总是那样挺直着腰板,用那不具备异能力的瘦削身躯一次次冲向无情的刀枪火弹,久而久之,银不可能流眼泪这样的认知便植入了他的脑海。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哭呢?怎么会显示出脆弱与慌张呢?立原道造不可思议地盯着她的脸蛋,半晌后,支吾着询问道:“你……真的打算去找芥川龙之介吗?” 芥川银轻轻点头。一滴泪水因这个动作而自她的眼角滑下。 “为什么?” 她摇头,不说话。 “你是不是喜欢……你是不是爱他?我是指,爱情层面上的爱。” 她再次摇头,这次摇头的幅度和频率都加大了不少,以显示出她坚决的否定态度。 “既然不是这样,那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危险去找他?难道说,你和他有其他非常重要的羁绊?” 她点头了。 “那一份羁绊……比你自己的安危还重要吗?” 她与他对视着,再度点头了。 立原道造没有话可说了。好吧,既然这是银无论如何都会投向的选择,既然这是银绝不更改的道路,那他也只有学着去全盘接受,去尊重这一切了。 “好,去吧,我给你打掩护,保证不会让任何人发现你去找他。”他犹豫了片刻,将话语卡在喉口间,吞咽了好几番后才堪堪启唇,接着说下去,“只是,我还想再问你一个问题……会爱着谁吗,你?” 话一说出口,他都想要打自己。多么笨拙,多么拙劣啊,他真正想说的是,你爱我吗,或者说,你有爱的人吗,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这种逻辑不通且语序混乱的胡话。如果芥川银愿意重新给他一次机会,他会深呼吸一次,并站直了身体,凝直了目光,用这辈子还从未用过的认真态度去问她,对她说出这几个令人脸红心跳的单字:你爱我吗? 会爱着谁吗,你?芥川银被这种低劣水平的造句吓到了,立原道造那磕磕绊绊的吞吐也让她不禁莞尔。她当然知道他真正想说的是什么,忍不住为此感到害臊。她一边为对方言语中隐含的情意感到紧张,一边又为自己可以得到这份情意而窃喜,不禁荡起了中学姑娘那种纯情又稚嫩的奇妙心波。在两种强烈的情绪鸣合下,她的脖颈渐次染红了,有一种夕晖从地平线那头层层次次地铺展开来的美感。 -- 第90页 立原道造被她深深打动了。只要芥川银平安回来,他一定会勇敢地说出来自己的心意,说出一直以来藏在争锋相对的假象下的悸动与在乎。于是他握住了芥川银的手,呼吸开始急促,胸口起伏稍显过度,以至于呼吸时领口处的衣边都隐约透得出来。这样紧张地呼吸了半晌后,他终于说出口道:“回来之后,在海边等我,可以吗?有些话想对你说。” 芥川银用另一只没有被他抓住的手捂上飞烫的脸颊,目光闪躲了片刻之后,忽然取下了面罩,迅速踮起脚吻了吻他的脸颊,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一刹那蜻蜓点水般的触感后,又飞快地把脸重新用面罩遮住,仓促地回了一个“好”字,便红着耳垂逃走了。 这一连串动作是那么的快速,以至于立原道造都没有太看清那副面罩下的面容,还没有来得及思考她的声音怎么会如此可爱柔软,就被脸颊上的冰冷湿软的触感给夺去了一切感知能力。 芥川银那羞涩的模样再度令他回想起来。那墨黑色泽的美丽眼纹如海面那因风起皱的一圈圈涟漪,折叠流转中溅出了短暂却姝美的水花,扑散时裹挟的是无数海鸟攀飞上万年也无法攀过的高墙。他摸着被芥川银吻了的那半边脸,默默地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从视野中慢慢的远离。 那些动情的眼神与承诺的声音也如同白鸽般随着她的身影飞了出去,在人群中心向上腾起,仿佛刺破了一个个迷宫,并接着向上、向上、再向高处飞翔,从地面一跃而上,像一片优美的白云,掠过湛蓝的天心,镶入到每一寸苍穹中去了。 * 芥川龙之介又再次于梦境中受到了折磨。他梦见自己被埋首在苍茫的宇宙边缘,天天和黯然无光的行星黑洞一同起舞旋转,每天都在进行着坠落与失重的循环。他隐隐感到胸口的感应器那里传来了温热的跳动,感受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命轨迹,于是伸出了手,试图找到陀思在哪儿,却只能碰到尾端飞火的陨星。他以每秒上万光年的距离单位坠落,一睁开眼就满是正处于自爆运动中的星体。他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升起了,最后降落在了滚热的陨石尾尖,在那里蜷缩起来反复地怔仲不安。 他被闹钟的声响吵醒了,于是有些昏昏然地按下了关闭按钮,却意外地发现闹钟后面的传讯器一直在闪动。这是个小巧方便的装置,果戈里不顾他的反对硬是要安装在这里,说他的手机太不经用了,必须需要什么工具来保持联络。他怀着不安的情绪去触碰它,犹豫了一会儿后按下了按键。果戈里的声音从机器里传出:“你现在在哪儿?还在原来的位置没有动吗?快点离开,不要犹豫,马上走!” 芥川正在惊愕中时,就被接下来的信息差点刺激得无法呼吸。 “陀思妥耶夫斯基被抓到了,他们带着异能特务科的人一起,异能特务科里有一个人拥有读取记忆的能力,他们通过陀思妥耶夫斯基读取到了你的地点,现在可能已经准备去找你了。你……可能会被灭口。” 话音刚落,芥川龙之介就觉得脑海中掠过一阵巨大的酸痛的痉挛,意识当即空白。呼吸停止。他停止了呼吸,胸口隐隐约约发出了冬鸟般短促而孤苦的吟语。 那一刻,他除了“费佳失败了,费佳被抓了,我可能永远都见不到费佳了”这种念头外,已经什么也不再想,也什么都无法去想无法去思考了。除了这个,他什么也不想去管,什么也不希望去面对。 已经来不及了。 他听见了敲门声,也感觉到了窗棂轻颤传来的阴森感。出乎意料的,他觉得此刻的自己竟如此的冷静,冷静到堪称奇迹。他看了一会儿门,打开了旁边的窗户,感受到小雨滴落在脸上的清凉之后,抬头又发现室内没有开灯,于是轻轻按下了灯的开关,最后才慢慢滑动轮椅来到门面前,将门缓缓打开。门外是坂口安吾带领的武装队伍,以及太宰治。 芥川龙之介用平稳到堪称温柔的目光与太宰治对上,将太宰治的身影静静地含入视网膜。 “您好。” 只言片语,惊魂摇心。太宰治意外地发现,芥川龙之介居然对自己的到来毫无反应。毫无反应比嫌恶排挤更加无情。哪怕只是一个惊讶,也能映现他在芥川心里拥有身份,即使形象可憎,也总归是占着个位置。哪怕只是飞来一个不耐的白眼,也能作证他可以鼓动起芥川的心波,而不是一笑而过什么都没留下过。 他突然痛恨芥川龙之介的成长。不知不觉间,芥川已经成熟到不会望着他心酸流泪。但他只得默默承认着后果,漂亮地把这样的结局笑下去。甘于装聋作哑着当走狗,痛苦并快乐着把残缺的感情唏嘘到头。 太宰治看着芥川的微笑,也没心没肺地挤出了一个笑容:“看样子你完全不意外,是在等我吗?” “您多想了。” “那好吧。” 坂口安吾推了推眼镜,向前走一步:“前港口黑手党游击队队长芥川龙之介先生,现在我们将对你施以制裁。”“制裁?”芥川觉得颇为滑稽,不禁露出了嘲讽的脸色。“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供认一切罪行,或者拒不承认。若选择后者,你将会被处以重刑。”“何罪之有?” “魔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对横滨市实行了多次恐/怖/袭/击,公然挑衅政府权力,并且犯下了多桩命案,本就是该处以死刑的严重度。而你身为他的帮凶,以及他的……”坂口安吾停顿了一拍,“你身为他的帮凶,已确认与他有染,视为共犯。介于你没有直接参与他的犯罪行动,所以你可以选择俯首认罪,以此来减轻刑罚。”“减轻了,然后呢?”“你会被送往专门给异能人群设计的监狱里,至于刑期就不在我的知晓范围内了。” -- 第91页 芥川冷笑了一声。这一声冷笑让坂口安吾莫名不爽,不由地皱起了眉:“你被港口黑手党下达了追杀令,港口黑手党已经无法保护你了,如果不老实配合,就等于选择了接受死刑制裁。我们有资格对你进行当场射杀。”“如果你们选择现在射杀我,那便是属于私刑的范畴。” 这次换作坂口安吾冷笑回应:“你太低估我们了,异能特务科有的是能够掩饰痕迹的人才,就算在此对你实施私刑,也不会对我们的工作起任何影响。” 芥川龙之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武装军队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密封的圆,纷纷把枪口对准了他的脑门。太宰治在旁边看着他的神情变化。令人不解的是,他虽然没有了笑容,却也未显露出紧张或者害怕,脸上的表情更像是获得了解脱般的坦然与冷漠。这种认知让太宰治莫名眉头一皱,扬起手臂喊了一声:“都别开枪。” 坂口安吾有些惊讶地看着他,生怕他又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太宰?如果打算包庇他,即使是你,我也不敢保证你能完全脱身。” “这些我当然知道,只是叫你们先别开枪,退下罢了。”他唇角上扬,笑容冁然,顺手拔开了离自己最近的一把枪,引得持枪的人也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他身上散发出了无形的气场,其带来的压迫力竟让所有人都选择了放下枪支,默默地后退,给他让出了路。 芥川也不知道他打算干什么,故作镇定地看向他。 “太宰,这可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爱人。”坂口安吾在后面提醒着他。 太宰治在听到这句话之后,眉尖急促地蹙紧了一会儿,随后又迅速舒平了。芥川龙之介目光空洞呆滞着望着他,不动声细地捏起了拳。这般空洞无物的眼神,让太宰治不禁联想到了前些天看到的芥川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眼神,两者的差别简直是天上地下。当时看到那一幕,他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但其实他是清楚的,那并非是噩梦,也许从其本质上来讲可以归为噩梦,可那毕竟是切切实实发生了的。每每回忆起那个场景,他就感到心脏上长出了一种由心肝俱裂的痛楚在黑夜中聚敛成形的产物,通过梦境中支离破碎的烟波冲向不知何处乃尽头何时乃断处的地带。 即使他自诩是个胆子小的人,有畏惧幸福的情怀,可若是有那个机会,他会佯装无意之举掠过那一幢幢人迹纷呈的大楼,在街香馥郁中回头,只希望心中那个名为芥川龙之介的人能在目及处出现,能只把目光定在自己一个人身上,用仰慕与留恋的眼神永久地垂念于他一个人。这几乎成了他在俗世红尘间唯一的感动与渴求。 他看见的是姿态冷漠到近似麻木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爱人,眼里映入的却是那天在咖啡厅里在灯光葳蕤下备显深情的芥川的脸。他看见的是被处以死刑的逃犯,心里想念的却是那个会违逆他,让他留也不是,追也不是的闹心的芥川龙之介。他站在街头,看着横滨市灯光陆离的高楼大厦,能看上一整晚。左边是流着明光的繁市攘街,右边是柳梢月下的清寒暗夜。他在挡不住的人烟东流中怀念那个当年还喜欢着自己的芥川,在挽不回的白日西残中奢望着会与芥川来一场可以重续缘分的相遇。他没有一刻不想他。 而刚才,当在门口看见芥川龙之介微笑着说“您好”的时候,太宰治真的产生了一种错觉,即,他们已私定终生,只差自己亲手把陀思妥耶夫斯基送往地狱,就可以带芥川回家,他的芥川在这里乖乖地等着他。可错觉终究只是错觉。 他低头看着芥川。芥川抿住两片血色单薄的唇,细软的卧蚕怯生生地在眼睑下浮现出来,那笔直飘艳的唇线一弯,漾出一种傲慢且不屈的神色,让他在瞥见时于心底为之感到惊叹。他想芥川想得发疯。至于到底是想见,还是想要,那已经不重要了。 “是啊,魔人的……”太宰治深呼吸一口气,仿佛在抑制情绪一般。 魔人的?不,永不可能。 太宰治忽然狠下了眼色,动作利落地拿出枪,上好了膛,将枪口举向芥川,亦如以前的岁月中每一次用子弹伤害芥川一样。芥川看着漆黑的枪口,咬紧了下唇,咽了一口唾沫。 “你的命在我手里。”他说,“但是现在,我打算给你一个机会。不要做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了,做我的人吧。” -------------------- 作者有话要说: 稍微理一理原作相关:敦与芥川打败了敌人后也没有找到陀,陀在咖啡厅里坐着,被太宰治和菲茨杰拉德找到,随后以坂口安吾为代表的异能特务科人员到达现场,抓捕了他。坂口安吾的能力是读取残留在物品上的记忆。 第43章 芥川银 芥川龙之介在与太宰治分别后的那几年之间,也并非是完全没有惦记过。他在俄罗斯的病房里喘息,医院被火烧之后又在城郊落房,躲在一间永不得见阳光的屋里。他时常提起太宰治,却是用的毫无瓜葛般平乏无奇的描述语。他说,以前有一位先生。以前,以前,以前。除了以前,他不会再为太宰治添加任何装饰。没有人能想到多年前的记忆残留人物之间有什么过去,也没有人会多嘴去问以前的故事,都是浅尝辄止。芥川龙之介自己也如是。 在主动做出清算与太宰治的瓜葛这个行动时,他就明白肯定会有与太宰治对峙的这一刻。早在多年之前,早在他与太宰治共同漫步在黄昏的横滨市之时,他就认识到了这一个事实,并做好了去迎接的准备。因此,当太宰治说出这种话时,他并没有惊讶与疑惑,反而更多的是觉得,终于来了,果然啊。 -- 第92页 芥川龙之介随手揩去了眼角的泪意,强硬又果断地中断了脆弱情绪的流露。他没有再愁眉苦脸,反而是对着太宰治露出了微笑,坦然地去面对那个随时可能飞出子弹要了自己性命的枪口。这一抹微笑浑然天成,又夹杂着痛切的余韵,闭合的嘴唇静美地横向拉开,瞳仁里漾出有些纵深的笑纹。他的手缓慢地移上左心口的位置,在清晰地接收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跳声时,之前那些尚还存在着的恐惧与紧张便消亡殆尽了。他被感应器所传送的讯息安抚着,那灼人的深切情怀与温柔到让人心疼的跳动撬开了他身心的所有防垒。在防垒一并土崩瓦解的那一刻,他的所有、所拥有与尚未拥有的,直接一并被那个远在另一头的俄罗斯男人尽数夺走了。 感应器告诉芥川,陀思妥耶夫斯基虽然被抓走了,但平安无事,那来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跳依然如斯深情。他的呼吸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跳揉在一起,就像监狱和狱卒,联想到这两者时总是缺一不可。于是,在这一瞬间,他没有丝毫犹豫地给出了真心的答案:“就算这样一直看着你,我的心里也全是费佳,这辈子再也不可能装下别人了。” 太宰治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瞳孔,握枪的手仿佛感染了麻风病一般极不寻常地抽搐着,脸色肉眼可见地在刹那之间便褪为煞白。他无力地瞪着芥川龙之介,身躯进行着轻微的痉挛,始终没有再说一句话,似乎是在等着芥川龙之介改口。但是芥川龙之介没有。他兀自翕动着双唇,让声带进行着嘶哑的摩擦,那声藏在心里的呼喊就这样成为了一团象征着无可挽回的薄雾,在没来得及传达时便已散为灰烬,抑或没入云烟。 他在自己那曾摆放过芥川龙之介照片的卧室阴影里,寻找多年前他的黑眼睛踏进来后留下的早已付之成虚的脚印。他在已永远不会再为别人打开的记忆与心门之前,探觅他的黑眼睛已然远离而去的身影。每天深夜所激起的孤独之中,他都在与这个早已不属于自己的人相遇。他为此丢掉了照片,也封锁了心门,还在那之后严禁侦探社的成员提起这个人,可依然无法将其从自己的脑里或者心中抹去。他愈是在生活的烟熏火燎之中试图扭曲减毁芥川的形象,生活就愈加地以芥川那美丽动人的形象来溺毙他。最后他放弃了,不得不承认一个痛绝千古的事实——他从来都,从来都,哪怕一刻都,哪怕一次也没有停止过…… “我没有一刻不想你,我的黑眼睛……” 他也曾想过,没有对同性成婚的鄙夷与厌恶,只有弥泛的捧花。他也曾想过,没有所谓的童年与身世,只有划出圆弧的衣角与红毯。想过。是的。他承认了。以前做过的那场与芥川成婚的梦,不是他的精神状态失控后造成的意外,而是他真的曾那么想过。曾那么地想过芥川龙之介,想过黑眼睛。他也曾想过,也曾想过,也曾想过啊! “先生,您这么说就太自私了。”芥川龙之介对着他露出了近乎怜悯的凄苦表情,“准确来说,我不是任何人的。” 不是任何人的吗?太宰治仿若癫痫了一样,一边噙着眼泪一边扯着嘴角,露出了堪称畸形的苦笑。怎么可能不是任何人的呢,怎么可能。芥川不就是他的吗,从他发现芥川,收养芥川,爱上芥川的那一刻开始,芥川就从头到脚都是他的了,无论是躯体,还是生命。 是啊,他是他的黑眼睛,那个跟在他身边不会离开的黑眼睛……那个永远还停留在分离之前的龙之介,那个永远不会长大不会飞出怀里的龙之介。当年那个不会反抗自己的小黑眼睛,是不会长大,不会离开的。如同这份记忆在他的心与灵魂中不死一般,黑眼睛是不会长大,不会离开自己身边的。如果真有时光机,倒回那段岁月,他一定会毫无犹豫地向芥川宣示所有权,向芥川表达自己的心境,而不是一个人在海边每日逡巡独荡,一边为芥川的伤口感到心疼,一边又继续扯大芥川的伤口,这样形销骨立持续整整一段黄金时代的人生。 整整一段人生啊,我的黑眼睛。自从失去你之后,我对花香鸟语感到索然无味,对一切都感到落寞虚空,对岁月本身都深觉孤独入骨。我悲伤自己失去了你,我最爱的人。但更悲伤从此失去了一颗再度爱上别人的心,你已将我再度爱上别人的能力夺走,那能力早已随着你那双不再注视着我的黑眼睛一同飞远去,再也不会回来了。如今这番忽显遗憾的回忆与询问,是临阵前的沉思,还是错失后的怀念?不重要了。 太宰治深呼吸了一口气,将惊人的愤恨之火化作凄寒的水汽从口中发了出来:“只要对你好,你就会心动吗?只要这样,就能让你心动,就能让你甘愿献出自己吗?!如果世上每一个人都对你好,每一个人都保护你,那你……你难道打算所有人都爱一遍吗?几年前你也对我说你想和中原中也在一起,现在你又说你心里装的是另一个人,你的爱就这么廉价吗?你……” “不管廉价与否,”芥川龙之介毫无表情波澜地承认了,“至少没有对您开放权利就是了。” 太宰治停下来了。那一瞬间,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便失去了所有,便被夺掠走了一切。他不懂为什么芥川龙之介要这样对他,不懂为什么非得走到这一步才算满意。他曾在尘沙涛滚的刀剑交戈之地独矗倚马,不带任何生存希望地去面对,在功成身退之时咀嚼着战友尽亡的孤独,又在回家路上浑浑噩噩地跟着纵享和平欢乐的人群,品尝无家无伴的寂寞。那种时候,他只能以伤痕斑斑之躯随波逐流。唯独在想到芥川龙之介的时候,他才会觉得自己还有重要的东西没有得到,不能就此停下脚步。 -- 第93页 他在灯红酒绿的城市中走,听见身边形形色色的男女对芥川的各种褒贬论议,每时每刻顿时都想见芥川想得发疯。他多希望……多希望他的芥川能够一直在家门口等着他啊!不是在隔着大海的他国,不是在别人的口中,更不是在魔人的怀里,而是在自己的手心中,在家门口一直等着自己,除了自己以外的人芥川都不会去等候……他多希望是如此,多希望是如此,多希望是如此。 回忆的画面开始颤抖模糊,又或许只是太宰治自己落下泪来。泪水弄舞于眼睫之间,滴落时使得眼帘中酝酿出了各种斑驳的图案。在那一层又一层的情之所钟和一次又一次的患得患失之后,似乎可以望见芥川龙之介那研墨样的黑色玉鬘,再通过泪花洒溅坠地掷出最后一声婉叹,便可分明目见芥川龙之介的脸。冷漠的面色,黑色的眸眼。 他重新稳住了手臂,再度将枪口对准了芥川,不再进行犹豫,手指有力地按住了扳机:“奈何桥上见。”这样说着,他闭上了双眼。 在话音落下之前,太宰治隐隐约约听见了一句呐喊。不是出自他自己,也不是出自芥川,更不是出自在场的异能特务科中的谁,而是出自女性的一句声嘶力竭的呼喊。然而很遗憾的是,太宰治几乎是在听见的同时便按下了扳机,所以当他因听见呐喊的内容而睁眼时,便已经无法再挽回这一切了。那一句呐喊,喊的是…… “哥哥!” 无论是芥川龙之介亦或太宰治,还是以坂口安吾为首的异能特务科成员,全都惊讶到忘记了呼吸。 芥川龙之介本来已经接受了这个结局,已经做好了死在太宰治枪下的准备,却万万没想到芥川银会突然出现在门口,并在太宰治按下扳机的前一秒毫不犹豫地挡在自己面前。经常进行暗杀任务的芥川银拥有不凡的身手,只要她想,她可以一秒内跨越从门到芥川龙之介身边这一段如此短暂的距离,只是谁都没有料到,这样优秀的身手却会为保护芥川龙之介而运用。 她在刚找到这里时,就看到了太宰治那举枪对向芥川龙之介的背影。她发现了那因太宰治的手指按压而微微弯曲的扳机,顺理成章地想了下去,她想,若是太宰治再用力一些,哥哥就会被子弹穿过心脏,就会被杀死……于是,那一刹那,她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思考任何其他的东西,直接选择了冲上去挡在芥川龙之介面前。就连太宰治也没有猜到她的出现,没有想到她会如此抉择。 滚烫有力的子弹将她从前胸的肋骨处贯穿到心脏背后,连同那薄弱的心房膜与细不可见的血管脉络都一同无情地刺破。先是左胸第二肋骨传来了裂开的声音,随后便是心肌被子弹剜开一道肉孔,鲜血在心房内轰然盛开,迅速喷灌并渗入整个体循环会涉及的那些器官内,用最温热的姿态充盈着她所有的心脏胸肺,并宣告了生命终结这一最冰冷的事实。 整个屋子里没有一个人说话,甚至没有一个人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有芥川龙之介,在芥川银倒在自己怀里时机械地低下了头,看向她。从妹妹左胸口的弹孔处不停汹涌的血流染红了他整个手心。他始终微张着嘴唇,惊讶与悲痛的神情仿佛直接雕刻在了他的脸上,让他再没有了任何表情变化,就连瞳孔都好似停止了跳动。 他好想轻轻地喊一声她的名字,哪怕只是一声。可是他已经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了。他觉得自己好像吞了一口被火烤到都快化成液体的玻璃渣,滚烫的玻璃胶液燃销他的气管,冰凉的碎片切剐他的声带,他只有被这些玻璃渣折磨得口腔内满是鲜血喉咙里满是碎骨,却还是只能被卡了满嘴吐都吐不出来。 他扶住了芥川银已完全无法挪动的身体,感受着她的身体因死亡的来临而开始进行的战栗。芥川银被贯穿了身体,却蓦地笑了,好像完全没有感到痛苦一般。她的面罩缓缓滑落,浸满血渍的唇一张一翕,声音几乎是压根未发出的那般细微。 “哥哥,小银永远爱你……” 构成这声呼喊的,是一种解脱般的释然与令人动容的真情。她的声音已轻若蚊蝇,但也依旧铺天盖地般进入了芥川龙之介耳中。她温柔的笑容与真诚的声音让他想起了那只与世长辞的白鸽。芥川银温柔的笑容与真诚的声音如同白鸽般飞了出去,在人群中心向上腾起,仿佛刺破了一个个迷宫,并接着向上、向上、再向高处飞翔,从地面一跃而上,像一片优美的白云,掠过湛蓝的天心,镶入到每一寸苍穹中去了。 芥川龙之介大肆回荡的呼唤被无情地按下深土,每一滴泪水与血液都在几万里之下的窒息之地呼叫着妹妹的名字。可是,任凭他如何哭喊,也阻止不了芥川银的逝去。 未来得及等到芥川龙之介的回复,这个拥有一颗纯洁心灵的少女,这个拥有温柔笑容的、以前只肯叫他敬称的、从来不会坦白说想他说爱他的少女,便已经在他怀里停止了一切心跳与呼吸,如同一缕袅袅盘亘的轻烟,如同一只优雅无暇的小白鸽,消失在此世界,去彼世界寻找安慰了。 第44章 太宰治(上) 世界上不可能有两个人能同时进入一个人生世界,亦不可能一个人有能耐进入两个相同的人生世界。现在正是日本春季的花见时期,形形色/色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生生死死坐满了这个自从二战之后就花完了一切民族精神的国家。 -- 第94页 青春年纪的情侣肩靠肩坐在樱花树下,相贴的肩头无意间承受下了一次次花瓣飘零的嗫嚅与一回回春风徙倚的翳然。冗长的风飞落花声在整个世界徘徊扩散,恩爱的年轻情侣在彼此耳边种下俏皮的喃喃絮语,享受着酥裹春意的情话颂歌在耳边溅打出来的盈盈溺爱,各种颜色深浅的樱花花瓣点点烁烁地在空中交织环绕,以优美的线条形状在天穹中粼粼翩舞。 “许了什么心愿吗?”外面的少年询问着少女。“你离我这么近,应该听到了心跳,肯定已经感觉出我那强烈又天真的心愿了吧。你觉得这里的樱花怎么样?”“不如我家乡那里的好。”“真的?”“真的,我家乡那里的樱花更美,比这里的强多了。”“混蛋,不许你损我面子。”“哪里敢呀,我说这些是因为你适合最美的那个啊。”“好吧,那就信你这一次……”少女双颊羞成娇红,主动贴上了恋人的脸庞,将这份怦然心动的温度切切实实地分享给了他。 这些人都不会想到,就在距他们不远处,一名如樱花般年轻美丽的少女就在刚才孤单又无助地离开在了这个世界上。窗外的少女倚在恋人肩膀咯咯地笑,十指肚都染上了微淡的酒色,那用于醉生梦死的酒液贴在酒杯壁上跃动着如梦似幻的光海水川。窗内的少女卧在家人身边永远闭上了双眼,外面的日光照射在她的尸体上,描出一弯明亮且缄默的曲线,仿佛她只是睡着了,从来没有经历过生死存亡,从来没有经历过疼痛一般。 人们正在寒暄着讨论着今天的天气与美食,芥川龙之介却不得不在狭窄的空间里面得不到应答地呼叫妹妹的名字。人们正在倾听春天的声音,倾听恋爱的声音,倾听希望的声音,芥川龙之介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妹妹的生命气息在苍白的灯光下一点点分崩离析,化为无味的灰烬。人们正在计划着明天要穿着怎么样的新衣服去迎接新的开始新的一天,芥川银的明天却已经定格在了这里,悄无声息又渺如云烟,毫无征兆且无关痛痒,好似鲨鱼舔盐。 你的钉子再也无法完整地打入墙体里,留下一堵窟窿洞数不胜数还小如蚂蚁的墙壁,在那里静静地像流泪一般潮化脱漆,而别人却兴冲冲地买了一堆新钉子,说不定连家都搬到你想都不敢想的地方去了。你饿了,别人的饭多得倒满一座山还把山压到土底下去了。你哭了,别人也哭了,不同的是你是因为伤心痛苦,别人却是因为已经把能玩的都玩遍了,无聊到只能哭一哭来尝鲜。你死了,世上却还有几十亿人都好好活着,明天地球依旧自转,月亮依旧围着地球不会离开,地球不会被撞,宇宙也不会爆炸,死了就死了。你与世界无关,世界也与你无关。会关心你甚至只是注意到你的人少之又少,少到无限接近于能保存上亿年的恐龙遗迹。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运作规律。 灯光纷乱穿花度柳,照得世间尘光郁卧。轨迹改变角度交错,寂寞城市又再探戈。 太宰治先是惊讶到有几秒忘记了呼吸,瞪大了双眼,但认识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后,他慢慢地恢复了呼吸频率,缓缓放下了枪,静静地看着芥川龙之介与芥川银。芥川龙之介的肩膀上下颤动,泪液翻动在眼角,嘴里不断发出嘶哑的哭喊,直至再也叫不出声,几乎没有了类似哭泣的音色,更加像扯着嗓子大叫的同时又不停地呕吐。可即使如此,太宰治也只是在旁边看着他,没有回应。 窗外的世人正沉迷于樱花与爱情,周围的这些人则沉默着看着他们不给出搭理,好像全世界都只有芥川龙之介一个人正处于悲伤中一般,只有芥川龙之介一个人在为芥川银哭泣,在为她的死去而落泪,其他人都觉得,啊,这姑娘谁啊,到底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啊,怎么突然就冒出来了呢,太危险啦,唉,算了吧,反正她是自愿的,一切已无法挽回,也无所谓。 “凶手,你仔细看看!把她还给我,我唯一的家人!我的妹妹……”芥川龙之介一个人哭吼着,让撕心裂肺的呼喊坠入不见光的阴隅,如同被卷入了大海。传达不出去,也得不到回音。偶然在类似于悲泣声的风中听见,也会在顷刻间就吹进人与人之间的街道并遁入角落里,再也无法见,只能从永远触不到的远方传来。悲怨哀艳,凄婉低绝。飘忽不定,却也真实可闻。个人的兴衰,命运的陨落,时代的悲叹。太宰治怎么了,社会怎么了,他不知道。 “快按住他!”坂口安吾敏锐地发现了芥川龙之介情绪的异常,担心下一秒他就会暴走,太宰治或许能免于异能力伤害,在场其他人可就不一定了。 但其实坂口安吾对芥川龙之介根本不了解,他大概知道芥川持有衣服相关的异能力,却没有准确掌握发动的条件。芥川龙之介现在半死不活的身体状况,以及受到妹妹死亡的打击后脆弱无比的精神状态,能保持平稳呼吸已经是求之不易,身上也没有什么可当作罗生门来启动的外套可言。别说是太宰治了,现在就算是小学生都能拿着书包随便往他身上砸并大获全胜。 芥川拼命抵抗着太宰治的接近,在太宰治用手来触碰他时,他甚至发出了好似受伤婴儿般的哭叫,完全不顾在别人眼里他现在就是个精神病人,死都不想让太宰治碰他。众人见后不约而同地想,传言果然是真的,芥川龙之介精神不稳定,随时都会发疯。于是众人看他的目光居然带上了可笑的怜悯。 -- 第95页 “滚!”芥川从来没有这般激烈地抗拒过谁。他如同那些枯枝败叶的尾部上摇摇欲坠的露珠,缩着肩膀瑟瑟发抖,像一只受伤嘤咛的小动物。 太宰治抓着他的手臂,不停地安抚道:“不用担心,去医院里好好待一段日子,会好转的,会好起来的,不管是医生还是我,都不会离开你的,好吗?” “你在说什么,你在说什么啊?”芥川挣扎着,分外惊恐地瞪着他,“我没病,我根本就没病的,我……” “病人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有病了。”太宰治无奈地笑了,伸出手去理他凌乱的鬓发,“好了,既然精神方面有疾病,就算是异能特务科,也不会直接对你动手的,肯定要先送你去医院,所以你现在安全啦……怎么了,还在怕吗?抖个不停,是想要我抱抱你吗?真是完全没长大。”但没有长大便是好的。太宰治最想要的、最满意的、最用尽心机去争取的,就是这种不会长大不会离开只会依偎着自己的状态。 想到这里,太宰治觉得心情好了不少,那些林林总总的事情都不必去计较了。他面色沉重地看着倒在芥川龙之介身边的芥川银,叹了一口气:“生命真的是脆弱啊。”他好似完全没看见芥川惊恐的神情,抚摸着芥川那沾上血迹的脸颊,温柔地眨眼期盼着:“我的黑眼睛的龙之介。” “不要这样叫我。” “我觉得很可爱啊,你不喜欢吗?” “那是费佳专属的称呼。” “费佳是谁?” “陀思妥耶夫斯基。” “啊?”太宰治分明是一副要流下泪的模样,却又因为故作惊讶显得扭曲,反而什么表情都不像了,“不认识。” “你会认识的。” “我不想认识,也没有兴趣认识,完全不想知道,完全不想听。”好似害怕着芥川又要说什么话一般,他赶紧把芥川紧紧抱进了怀里,“我知道的,你是全天下最听话的人,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会听,你都会去做,你是最乖的……以后我就是你唯一的依靠了,我会每天陪在你身边直到你痊愈从医院出来。” 芥川没有推开他,也没有反驳,只是沉默着。 “等痊愈了之后你想去哪里我都带你去,好吗?都说病人出院后要去旅游散散心,你喜欢哪里?中国?美国?英国?法国?还是比较安静一些的北欧那边?冰岛,冰岛可以吗?怎么了,都不说话?难道说,还是更喜欢亚洲吗?印度的话也不是不行,只是那里可能和你的性格不太合得来。还是不说话?还要让我一个个的猜,你这个人……” 芥川龙之介依然沉默着。芥川银身上的血染红了一大片地板,终于停止了扩散。 “我喜欢你呀,芥川。我爱你。真的,真的,比真相还真的……我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要爱你。你是不满意一直被我抱在怀里吗?也对,你是个自尊心很强很不服输的人。只要你肯回答说你也爱我,就算让我当下面那个我也愿意。” 太宰治表面神情平稳亲和,手心却早已布满了汗,死死地抓住芥川龙之介的手臂,无声地透露出了他那卑微到了极点的跪求,好似从巨人一秒之间变成了指甲盖大小的蚂蚁。 “只要你想,我可以被你操,可以叫给你听,我没有骗你,不信的话你看看我的眼睛……我的眼睛里全写着爱,全把爱写在了上面。只要回答说你也爱我就够了,我想要的只有这几个字而已,不过是一个口头上的承诺。我的,我的……我的世界第一漂亮的、残忍的、狠心的、只知道折磨我的小黑眼睛……爱我吧……不能爱我吗?不可以吗?那,不可以的话,只是说一说也行的,你可以选择伪装来欺骗我,只是说几个字,一点也不困难……那么,想我呢?这么多年你都没有想我吗……只是几个字而已,就说给我听听,好吗?几个字而已罢了,几个字而已……明明……明明只是几个字而已啊!” 又是沉默。时光并未在慢火煮炖中一点点让他懂得通情晓意,只让他在人世浮沉中更加晦口难开,仿佛口舌早就已经在凋僻的四季中变得如白垔粉一般惨白斑驳,碾为肉泥,连同口舌间能吐出来的话语也一同连余烬都消泯了地燎穿殆尽。如今这令太宰治日夜肖想的美丽唇瓣不过是一种外壳,从那里面吐出来的连余烬都不是,只有雄辩的块状的沉默。他开始变得对太宰治惧怕,一句话都不想和太宰治说,哪怕只是一个冷哼都不想给。 他慢慢地把脸别到了一边,闭上了眼睛。 太宰治口中似有委屈地嘟哝着“你怎么能不想我”,同时一只手放上了他的肩膀,一只手捏着他的下巴,强硬地要求他把脸转回来。芥川拗不过他。在被他强行捏着下巴把脸转回来时,芥川看见了倒在旁边的妹妹的尸体。那一瞬间,芥川龙之介再也忍受不了了,他像个真正的精神病人一般咬牙切齿地推开了太宰治,这一推就好像用尽了平生的所有力气。推开之后,他无力地向后仰,瘫在轮椅背上,又慢慢地把上半身蜷起来,俨然一副极其缺乏安全感的模样。太宰治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他蜷在那里,痛苦地抱着头,咬得嘴唇皮上都渗出了血,从齿缝之间发出那种快要哭出来的嘶气声。他当然知道如何让太宰治崩溃。 “费佳,救我!” -------------------- 作者有话要说: -- 第96页 我又在剧透结局了,能看出来就是缘分orz(脂砚斋:好家伙给你学明白了 第45章 太宰治(中) 太宰治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就可以让他被可伴随一生的阴影所笼盖,一句不需要多加修饰的呐喊就可以如荼毒的顶尖般坚硬、酷静且干脆,以不会留有任何回转可能的绝对角度楔入并封锢他的精神核心。他的手彻底离远了,拉开了与芥川的距离。芥川暗叹终于安全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悄悄向太宰治瞥去,却为眼前的一幕感到不可置信。 太宰治哭了。 他没有哭出声,泪水一半以优美异常的姿态轻轻沾在睫毛尖上,一半呈点滴式啪嗒啪嗒地滚下。若非亲自目见,芥川龙之介一辈子都不会相信。在芥川对太宰治仅有的一些了解之中,死亡不会让太宰治落泪,单纯的孤单或者疼痛更不会让其落泪,听说就连织田作之助死亡的时候,他也没有滴答滴答地哭个不停,而现在,仅仅因为芥川出于报复心理的一句话,他就涔涔泪意满眼凄怆。 彼时的芥川龙之介还不知道,太宰治早就为了他放声痛哭过一次,且还有不知多少次含着大大小小的心绞之感默默转身饮泣,悄悄地把未开封的泪水如喝冷气般咽下去。 他们静静凝目对视着,只字未说,片语未言。芥川龙之介被太宰治眼中那几乎带有宿命意味的缠绵柔情所吞没。他当真明白了切骨的情思与涡灭的恨意相互交织时是怎样惊喜却又难过,自己该如何对待这种情思,又该将其附带来的仇恨领去何处,他毫无思绪。 幸运的是,窗外传来了不合时宜的响声,将他从这等处境之中解救出来。萧萧瑟瑟的风吹声慢慢逼近,逐渐引起了室内所有人的注意。众人眉头一拧,还未对这种动静做出反应,便见一名身着白衣高帽的高大男子忽然出现在面前,几乎是肉眼不能捕捉的速度。接着,男子在众人反应过来并举起枪支的极短时间间隔之中将芥川横抱起来,大手将披风一阵拂挥,刹那便消失得一干二净,连影子都抓不到哪怕一下,只留下各路人士还在这里或沉默或唏嘘。 “糟了。”坂口安吾迅速反应过来,随手拉了一下太宰治,匆忙地转身作离开状,“刚才的人应该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同党,他既然把芥川龙之介救走,就证明我们不仅把近在眼前的人弄丢了,而且也被他们看到了行踪。我和你还存在着消息网的联系这件事,很可能已经暴露给了他们。”说到这里,他眉头更紧皱一分,一刻也不耽搁地迈出了脚步,不给太宰治应答的机会。 直到这时,太宰治才恍如大梦初醒似的,给出了一些反应。他对着坂口安吾的背影点点头,当作表明自己听进去了的信号,坂口安吾也回了个点头,接收到了这个信息。等到只剩下太宰治一个人的时候,他回过头来看着芥川银的尸体,嘴角不自觉地下瞥,给出了一个深沉复杂的眼神,不知道是在思考些什么。半晌之后,他掏出了手机,开始拨打电话:“乱步先生,你觉得这种情况下我该如何走出下一步?” 江户川乱步那为侦探而造的正直人格与严肃事态上绝不拖后腿的秉性烙入骨髓,这一点完全不需要被置疑,所以即使太宰治之前和他为芥川的事情闹了点纷争,这种情况下他也依旧是太宰治挑来作为同谋的不二人选。听太宰治说明了事情前后经过之后,江户川乱步在电话另一头有一刹那的停滞,那个刹那他微微地睁开了眸眼,但又在不到两秒之内就闭合上了。 “如果你是想要我过去帮助你的话恐怕不能,我现在要去监狱一趟。” “好好的怎么会跑去监狱呢?” “现在不去,也迟早会进去的。”江户川乱步的语气在这里有明显的变化,“谁叫这世上总有人心术不正,狡诈卑鄙,好好的去冤枉栽赃一个正常人,给别人安上违反人理的帽子。”江户川乱步指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利用无知的儿童嫁祸了国木田独步一事。 “所以你打算去监狱救被栽赃的人。我没有意见,只是要提醒你一点,可千万要小心着点政府里的熟人。”太宰治说,“之前我直接对安吾告发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中间没有任何信息传递方,安吾也迅速带领队伍来了,不可能有多余的人知道他们的行踪。况且为了确保异能特务科的信息安全性,以防被敌人趁虚而入,安吾事先也对我保证了他一定会谨慎行事。这种情况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居然能恰好在我们要带走芥川的时候把人救走,就只有一种可能性。政府里有认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奸细。” “我也想过这一点。”江户川乱步接得果断,“而且那一定还是会时刻关注芥川安危情况的奸细。” “说难听点是奸细,说好听点是敌方的间谍。你选择了追查下去,去拯救被栽赃的人,那么你迟早会查到那个人身上的,务必小心熟人。我的意思是,无论是怎样的人,只要是政府里面的,全都要小心。无论是人民口中的父母官,一身正气的政客,还是人设完美的公务员,甚至是你的好朋友,对你有恩的人,你的老相识,都不能完全放下警惕。而且我和安吾站在一起的情景也被那个神秘人看见了。本来还想之后潜入监狱直接找魔人本尊去对峙的,这个方案需要和安吾暗中接应传递情报。除非在这之前就把奸细揪出来,确保不被敌人怀疑我和他会偷偷联系,否则这个方案就需要重新考虑了。” -- 第97页 “这么看来,你并不需要我帮忙。” “不,我需要征求你的意见,你觉得我可以去找樋口一叶吗?” 江户川乱步好像有点不耐烦似的,以心不在焉的口气答了一声,随后便报以长时间的缄默。太宰治也识相地跟着一起保持沉默,不再开口,电话便这样一直以通话状态贴在耳边,闪着频率不变的微弱白光,将若有若无的呼吸声通过听筒推至耳朵。直到他步行走到了海岸边,江户川乱步才忽然开口道:“随便选择她的结局吧。那是你的事情了。” 太宰治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你有什么瞒着我的吗?” “好吧,既然你想知道的话。樋口一叶曾经因为中了异能昏阙过去,在侦探社来休养过。” “这件事我当然知道,还是我让敦把她送过去的。” “但是还有一件事你不知道,我之前一直没有告诉你,甚至都没有告诉侦探社其他人,我的话只说了一半。她应该是以前被可以储存或扩大疼痛感的异能力者标记过,才会时不时疼痛难忍。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想要通过这种手段来掌控她的人身安全,她已经被这种能力标记了,只要那个魔人想,就可以想让她活就活,想让她死就死。她是芥川唯一的心腹,一旦她的性命是掌中之物了,就可以进行下一步。那就是想办法让芥川和港口黑手党断开联系,变得无处可归,只有他一个人可以依靠。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手段肯定没有这么温柔,他不仅让手下给樋口一叶安置了这样的异能效果,还把自己的异能力也附加在上面了。” “也就是说,她被罪与罚掌握着性命吗?” “是,但是目前没有任何人知道罪与罚具体是什么样子。陀思妥耶夫斯基应该早就用第一种扩大疼痛感的异能试探过樋口一叶,最后他发现这个女人有不赖的意志力,同样的痛苦施加在普通人身上或许早就痛死了,但那个女人还是活了下来,忍受着疼痛过日子。所以陀思妥耶夫斯基干脆把罪与罚也施加在了她身上。前一种异能是为了折磨,后一种异能是为了时机一到就瞬杀灭口,以绝后患。” “是这个道理,应该就是通过中间人把异能效果以潜伏状态种植在了人体内,必要时候就引爆。” “所以,只要能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引爆罪与罚之前,调查出樋口一叶身上的异能具体效果,就肯定能知道他的异能力是什么。知道罪与罚的真面目,对于我们来说,真的会补回无比大的优势。” “我知道了。感谢你的提醒。” 江户川乱步不知为何顿觉严寒,战栗了一下,出乎意料地没有对自己执着的名侦探称号表示满意,也没有对太宰治说谢谢你的称赞。他只是垂首不语,机械地握着手机外壳,张开唇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说哪些话语来形容现在的自己。他瞳孔微缩,感到心脏一阵阵抽搐着,眼前发花。良久之后,他深呼吸一口气,手指甲无意中点了一下手机屏幕,发出短暂而清脆的轻响。 海面上泛着粼粼的波光。 景色确是美好,却不能让太宰治跟着心情也好起来。以往心情低落的时候,他都会下意识地去想芥川龙之介,只要稍微想一想,他就能够马上振作起来。他现在都还记得,当年芥川还只有十六岁左右时,刚刚加入港口黑手党,连直视他都有些羞怯,非得要他哄着催着,才肯半是心虚半是窃喜地频繁眨弄双眼,在翕唇凝目之间抬起那投往他身上的目光。于是他就牵着芥川的手向前行。两手相握的那一刻,他瞅到了芥川那因紧张而渗出暖意的手纹以及细嫩的青筋,再往上面一些看,稍微倾斜的俯视角度使芥川的锁骨形成了左低右高的透视视觉,锁骨的线条纤细无害且显眼分明。 芥川龙之介在走到路尽头时对他说,我到家了,明日见,然后便松开了他的手,慢慢地走去了太宰治伸出手也够不到的对面。那如瓷器纹线般柔顺精致的颈线缓慢地放开,小巧的喉结随着嘴唇的翕动而微不可见地上下滚动轮转。光是目见锁骨那皎白的凹陷处与颈线一路拉下来形成的悦目弯环,就足以抚平太宰治一天中所有的肢体劳顿与心灵顽疾。 太宰治早就心服口服地认输了,或许从那一刻起,他便开始心旌飘动了。只要芥川龙之介一出现在他的面前,那沉默的心意与寂静的表白就会弥漫在世上每一个角落,哪怕是在最阴暗的一隅,也羁留着太宰治因不肯轻易放下而造成的无声沦降。 可就在前不久,芥川却对他说出了一句句残忍的话语,这让他就算对着如此优美的海景,想着如此幸福的往事,也无法振作起精神了。那些话无疑是在告诉他,别再想了,你和芥川真的结束了,不会再有任何可能,结束了,天空闪过灿烂花火,和你不再为爱奔波。 在得出这个结论的那一瞬间,太宰治觉得自己什么也无法看见了,方才还在欣赏着的优美海面,已经变为了如同血渍置放一百天之后呈现出的黑黢黢的色彩。不是失去了视觉,而是在接收自己与芥川彻底玩完这个信息的过程之中,由于感官受到的牵扯变动太大,心脏沉闷的跃动声近在耳边,带给听觉的刺激感太过于厚重,以至于他仿佛丧失了听觉以外的一切感官能力。视觉也不需要,嗅觉触觉更是无用,只用听那来自于心脏的钝痛诉泣便可代替一切的视觉触觉嗅觉,甚至能让他看到、碰到、嗅到那些感官本不能感知到的事物。于是,伴随着最后一声异常的心跳,他调整好了情绪,听觉轰然膨胀滋生,与方才稍纵即逝的感官在不知何处的地点相遇了。听觉死死拽住了它们,获得了主权,并全数覆盖,最后完全融合在了一起。在其融合作用之下,他的视觉终于重获新生。再度睁开眼睛时,他看见了芥川龙之介,看见了婚礼殿堂。 -- 第98页 这是未来吗,我这是来到了未来吗?太宰治想。是了,准没错的,一定是穿越到了未来,来到了我和芥川的婚礼现场。之前看见的每一片海面上的粼粼闪光,都是婚礼现场的证婚人,每一只掠过大海的飞禽都是正在吟诵新婚致辞的嘉宾贵客。一定是这样。不会有差错。 芥川龙之介捋捋耳边的碎发,笑得动人,挽起他的手臂,靠在他的肩膀上。于是他轻轻俯身拉住芥川的手,在他耳边如吹奏吟唱般念诵着世界上最动听的情话,芥川扯扯他的衣袖,让他不要再说了,真的好害臊,然后便别过了发烫的脸蛋。芥川较为娇小的双脚落在地面,踩出清脆的声响,在偌大的婚礼殿堂内轻轻徘徊回放,发尾与衣袖随着微风的吹拂上下舞动形若月弧。 太宰治忍不住问:“你是真心的吧?是自愿的吧?”芥川毫不犹豫地点头了。太宰治迟疑了一会儿后又问:“但是你刚才说你的心里全是另一个人。”“不可能的。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可以代替太宰先生。”芥川像是怕他生气一般,口气中带上了些焦急,然后抬起脸蛋看了他一眼。那一眼,恳诚又热烈地告诉太宰治,这是他追寻了一生的情深苦长。他仅有的天真,隐藏的热诚,不渝的情深。太宰治赶紧责备自己,我这是在干什么,怎么可以在婚礼时说这么煞风景的话呢?再陪芥川久一点,再多喜欢芥川一点吧。 于是太宰治不再有任何疑问,牵着芥川龙之介走过了一切婚礼的流程,与芥川龙之介一同从殿堂入口走到最里面,一边走一边让这份爱意膨胀无边。哪管是真是假,反正就是结婚了,就是永远在一起了,太宰治不允许有其他的答案存在。怎么可能会结束,他和芥川怎么可能会就这样结束了,都是危言耸听!即使是用束缚的手段也好,甚至是会让人痛苦的计策也罢,他都不会让这种胡言乱语成真。有些束缚是心甘情愿的牵绊,而有些痛苦也可以成为甘之如始的幸福,不过各取所需而已,他和芥川随时都能重新开始。 太宰治回来了。他又是那个无论受什么打击都能重新振作起来前进的太宰治了。他微笑着看向波光粼粼的海面,再次感到一切都还有希望,为时不晚。芥川龙之介以新娘的身份靠在他肩膀上,红着脸蛋低语说:“没有人可以替代您。”微热的呼吸。柔嫩的触感。蛊惑的芬芳。低迷的婉叹。 太宰治深呼吸一口气,拍了拍芥川龙之介的肩膀,仿佛是在回应芥川的期盼。他丝毫没察觉到自己只有在拍莫须有的一团空气。“谢谢你们的证婚,今天一定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他对着海面上的白色闪光这么说着,开心地笑了声。 --------------------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都是些假事,之后就该写真事了。 第46章 太宰治(下) 略有些咸味的雨水打在绿化带的泥土上,发出潮重的颤音,自地面底端向上卷来。樋口一叶因忘记带伞而急忙找了个空阔的屋檐躲雨,肩胛骨因雨点的拍打而不时发出一阵阵的颤抖。从这里望去距离最近的人家似乎也没有提前了解天气状况,阳台上一盆才刚开出些许的花几乎被雨点打得光秃秃了,可见并非是所有的花都如文学作品中歌颂的那般不屈于风吹雨打。樋口一叶如是想道。 她端详了半晌,眼看着那畸零的枝桠在风卷的游撼之下剧烈地摇动,最后的几片花瓣也不得不飘落下来,缓缓地堕沉入土,幸存的残叶寂寥地跟着风在那里晃脖点头。什么都不会留。只会留有不知从何而起的心寒落寞。她轻笑一声,呢喃着“不见了”,然后便以分秒可数的速度落下泪来。 “你这是触景生情了吗,樋口小姐?”令她不寒而栗的声线骤然从背后响起。樋口一叶迅速擦掉了眼泪,佯装情绪沉稳地回头,给了太宰治一个瞪眼。太宰治完全不介意她那排斥的表现,摸着下巴作思忖状:“你已经知道芥川银死了吧?嗯,看你在听到这句话时的表现,那就是我没有猜错了,看来贵党对于重要成员的实时消息掌握并没有落后。” “你怎么会知道?” “那还用说吗?当然是因为我也在现场了。”他被樋口一叶迅速拿枪抵住了额头,神色却无丝毫的变化,甚至连面部肌肉纹理的颤抖也不曾出现过。 “你?你在现场?她的死亡现场吗?” “回答正确。” “那看来与我第一时间的猜测没有出入了,一定是你杀了她!” “这话语逻辑怎么还会尿道分岔啊。”太宰治见她已隐隐有了些扣动扳机的架势,马上给出一个状似无奈且无辜的笑脸,把双手举了起来。 “不,无论怎么想,你都像是会干这种事情的人,虽然见不到遗体,但是尸检报告我已经听别人说了。她的遗体没有任何反抗的痕迹,这不符合她作为资深暗杀者的身份,多半是熟人作案,而且尸检结果显示是瞬杀,当时我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凶手人选就是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个人……” “不不不,你不能这么想。我来找你,是有要事请求。” “请求?你还真是脸皮厚啊。” “我确实不是脸皮薄的类型,但不至于完全没有脸面呀。你对芥川矢志不渝的爱意几乎人尽皆知,那肯定也会对他的亲生妹妹爱屋及乌,更别说你们还经常一起共事,所以你们女孩子之间的情谊必定非同一般了,如果真的是我杀了她,那我还会脸面来单独见你,请求你帮忙吗?我真的有把握能让你答应帮忙吗?这怎么也说不通吧,你觉得我会这么笨吗?” -- 第99页 她沉默有顷,仔细一想觉得确实没有错,已经准备把抢放下了,但旋即又马上抬起来,重新对准了他的脑门:“那你为什么会在现场?回答我!”“碰巧罢了。”“你以为我会信你吗?”“你不仅会信,而且还会答应帮助我们。”“绝不可能。” “你一个人在这里,是因为你退出港口黑手党了,对吗?”太宰治果断地打断了她,“你见不到芥川银的尸体,所以不肯相信死讯,但是上层不答应你寻找尸体的请求,也不打算为芥川银报仇,更别说进行追悼什么的了。他们只想默默压下整个消息,找个实力与效率都不亚于芥川银的人代替她的位置,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就这样得过且过,糊弄视听,直到所有人都不会再记得再去想这件事。” “就算你猜对了,那又如何?” “你惊讶于这个组织居然如此狠心,先是果断抛弃了芥川龙之介,然后又果断抛弃了他的妹妹,不给任何余地。于是你忍无可忍,就提交了辞职书。” 樋口一叶眉头紧锁,试图通过全神贯注审视太宰治来发现他居心不良的证据,然而太宰治的眼神永远那般游刃有余,不给她任何机会。或许是被一一说中了,她不可避免地产生了犹豫。这一顷刻间的犹豫给了太宰治继续用言语攻破她防线的机会。 “小姐真的认为,森先生会让你就这么平安无事地离开?”太宰治倏然展颜,“我觉得,我肯定比你更了解森先生。你觉得呢?”“你想表达什么?”“表面说着对不起的话,说什么,我真的很抱歉,但是只能这样了,真的真的真的很抱歉,但是转头又干着变本加厉的事情。这是他常见的手段,你也见识过的不是吗?”织田作就是个例子。他在心里默默添上了这一句。 “你是想说,首领他……森鸥外他表面答应我辞职,假装和平,其实背地里打算除掉我?” “孺子可教啊,樋口小姐。” “可是我对森鸥外许诺过,以后就做普通的市民,不会出卖他。” “既然已经抛弃了芥川兄妹,那么再抛弃一个你,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又会对组织产生什么影响?既然不会的话,何不斩草除根,解除一切可能被背叛的后患?刚才就说了,表面应得一声是一声,背地里却暗布杀机,是森先生的常用套路。你已经无处可去了,樋口小姐。但是,如果你选择帮助侦探社,以后你就是我们武装侦探社的一员,只有选择这一条路,你才能活下去,才能见到你最爱的芥川前辈。顺便一说,芥川银的尸体在我手上。如果你答应的话,我会安排人手好好安葬她,让她平静地入土,回归大地母亲的怀抱。作为大自然的儿女,回归泥土是最温柔不过的方式,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你说呢?” 樋口一叶的胸口随着粗重的呼吸而略显夸张地起伏着,如那因小舟惊动了湖潭而绽开的波纹一般,有层次且小心翼翼地进行着频率与幅度的递增。半晌后,她慌忙地别过了眼神,胡乱地左右移动视线,试图遮掩自己眼眶润湿的事实。俄而,她停止了遮掩,任由眼泪往下滚落,拿枪的手无力地垂下,搁至身侧。 见希望近在眼前,太宰治立马紧咬话题,接着说了下去:“况且,你一直被异能带来的疼痛感所折磨着,只要我使用人间失格的能力,你就能从畏畏缩缩躲躲藏藏的日子里解脱了。只需要你答应接受调查,就是一石三鸟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 “调查什么?” “罪与罚究竟是怎样的能力。这对我们来说,不,甚至对整个横滨市,整个日本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情报。只要能把你身上的异能效果测查出来,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谜团就能迎刃而解。” “原来如此,为了对付那个男人,才……”她放松了身板,踉跄了两步,倚在柱子边,露出了无助的神情。然而,无助的神情与细微的哭泣声只是一闪而过。下一秒,她的目光中已满是决意。仿佛是想起了某个人一般,她觉得自己的体内顿时充满了力量与勇气,于是便猛地抬起头,再次将枪口瞄向太宰治,“既然如此,我就更不能帮助你们了。” 太宰治眉头一皱:“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樋口小姐?” “是的,我知道,我比谁都知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其实你也早就发现了吧?芥川前辈是真的爱上陀思妥耶夫斯基了,他想和那个男人远走高飞。” “所以呢?” “我要成全他们。” 他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似的,忍耐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即使他会用罪与罚要了你的命?” “我的命不重要。别说是他了,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吧。没有人会觉得我的命很重要,我早就明白这一点了,你也不用一直编造看重我的生命我的价值这种借口。” “这个……”默吟两秒后,他果断地点头应了,“确实不重要。” “所以,就算我死了,又能怎么样呢?又能……又能怎么样……只要芥川前辈可以幸福,我能够付出我的一切,即使是生命,我也会毫不犹豫地交出去。哪怕是芥川前辈撒谎说他得了病,需要吃我的心脏才能好起来,我也能现在就把我的心脏掏出来献给他,只要芥川前辈可以为此感到开心,为此感到愉悦……就把我的心脏当作流浪狗一样践踏便行了,随便把心脏踢到哪个角落去淋雨都无所谓,甚至说,如果芥川前辈还拿那颗心脏有用,我就会以死尸的状态再次爬起来,跑到垃圾场去把那颗心脏捡回来供奉给他。你知道吗?你知不知道……”她一边扭曲地扯动着嘴角,弯出一抹艰涩又丑陋的笑容,一边泪如雨下,连声音都哽咽到不成声的地步,“当年在俄罗斯,陀思妥耶夫斯基把我叫过去,他的手下用那种可以扩大疼痛感的异能力折磨我……那个时候我觉得,好痛,真的痛死了,太痛了,我这辈子从来都没有体会过那种痛苦。不痛都是撒谎的,怎么可能会不痛呢,我是人啊,我是肉做的啊!但是,但是……芥川前辈赶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倒在血泊里面的我,而是舒服地躺在沙发上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的第一句话也不是樋口你怎么了,樋口你还好吗,你还活着吗,而是颤抖地呼唤说,费佳…… -- 第100页 你知不知道……不,你不会知道的,你不会懂……那个时候,我真的想咬舌自尽。于是我明白了,之前陀思妥耶夫斯基给予我的疼痛再如何钻心剜骨,也比不上芥川前辈那一句费佳带给我的创痛。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已经死了,就已经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活了。没有人问我有没有走出那一天的阴影,也没有人问我是不是心甘情愿当为芥川前辈的幸福而付出的伟大化身。我没有任何办法,没有任何选择。 被一贯地赞许,却不配爱下去。我甘于当副车,也是快乐着唏嘘。 芥川前辈喜欢他,那我也只有藏着一身的伤原谅他对我做的一切。芥川前辈想和他在一起,那我只能付出我自己的生命去成全他们。只要芥川前辈开心,什么都可以。我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干了不为人道的事情,知道他是罪犯,知道他应该去死,但是……但是,芥川前辈喜欢他啊!那我也无话可说了。只要芥川前辈开心,我可以不服法律,可以不管道德,可以不顾苍生。只要芥川前辈开心,什么都可以,只他开心……” 她再也坚持不住地仰头痛泣。太宰治不断地鼓掌笑得忘乎所以:“太厉害了,如非亲眼所见,饶是阅尽百生的我也无法相信,世上竟然真的有卑微到这种地步的备胎!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能把备胎的艺术发挥到这种地步,地上独有,天下无二!我真心地佩服你!” 太宰治在发狂般地笑着,可她只是听到了半途,便无法再听下去了。不是因为她突然变得耳聋,也不是她不想再听下去,而是她被突如其来的疼痛感袭去了知觉。她被这种急遽的感官袭击给包裹攀缠了全身。她想用手捂住剧痛的腹部,却只能做到使劲瞪大自己的眼睛。还未等她在心底生出一阵感叹,想着,怎么又是这样啊,又来了吗,便好似闻得肚子里面的内脏传来爆破性的炸裂声音。她的五脏六腑因为这一下爆破而血流不止,千百条筋骨全都开始合着内脏抽搐的节奏一并发出痛吟求救般的痉挛声。 就算是太宰治也免不了被这突然的变化给惊讶到。他本以为陀思妥耶夫斯基还不至于马上要樋口一叶死,只要再延后稍微一会儿就行了,哪怕只有一分钟都行,却万万没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偏不如众人的愿,就要现在就引爆罪与罚,就要樋口一叶于此刻去死。 樋口一叶在顷刻之间便走向了死亡。仅仅只是在他话音刚落的那一瞬间,方才还衣襟整洁的女子,便马上变作了神仙也救不了的血肉模糊。大量的鲜血从她的体内喷涌而出,根本见不着凶器,也见不着凶手,就是如此戏剧性地喷血不止一命呜呼了。 樋口一叶在完全失去生命力之前,看见太宰治的面部神情由惊讶迅速转为坦然的笑容,用惋惜的口气假惺惺地说道:“真遗憾,早一秒答应的话,我就能帮你解除异能力了,只差一秒,唉,真是世事难料啊……俗话说,死者面前,不存谎言,那么我也把实话告诉你吧。确实,芥川银就是我杀的。你一开始的猜测就是正确的。” 樋口一叶的瞳孔瞬间便剧烈地收缩起来。她用含着无尽杀意的眼神死死地睇视着他,却只是得到他一个完全无所谓的轻笑。千疮百孔的肠肺。皮开肉绽的身躯。连哭泣声也已然无法传达。就像一只在深海屏息洑游的鲨鱼一般,孑然一身地在没有尽头的深黑色地狱里匍匐,背后还拖着沉重酸涩的实物水流,与其他成群结队的鲨鱼保持距离,只能自己一个人在几百万里的深渊被孤独溺毙,魂归于世界底部的故里。 “或许从某种方面来说,我们是同类也说不定,因为你的那句话也是我的心声。怎么说的,让我回想一下……不服法律,对的,不服法律。毫不自夸地说,我也是这样的人,甚至比你猖狂一百倍也不为过。但就算我不服又如何呢?只要我成功了,我就是对的,这句话我还对乱步先生说过。 踩死蚕虫与保护国宝,哪一个更重要一些呢?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们是全日本的敌人,只要胜利了,那么整个侦探社就是国民英雄。对了,还要算上这群老鼠对其他国家做过的大大小小的破坏。可以说我们是同时立了好几个国家的功。到时候全社会的人都会绞尽脑汁编造对我们的赞美之词,所有报社都会以每日头条的待遇来对待我们的战果,所有文人墨客都会编撰各种文章来写作这个故事,所有记者都会想尽办法来采访侦探社的人。这种情况之下,别说是杀了一个芥川银,就算是杀了十个,也不会有人责怪我的。 老实说,港口黑手党所做的每一件事情,本来就是在刀尖上跳舞,谁谁谁任务途中出了意外去世了,别说让外人得知,能不能让港口黑手党内部的人得知都是个问题。因为随时随地都会死去,大家也都是默认了会牺牲才来到这里的,所以死了谁根本没必要去铭记,必要的时候让谁去送死都无所谓,当年的织田作就是……不好意思,差点跑题了……连同事都不会在意,都会被蒙在鼓里,难道还能奢求社会上的其他人为死者讨回公道吗?没有喝彩一声黑手党终于死啦都是不错的了。谁会在意我杀了她呢?就算有个别人在意,也会被那对于我打败了魔人的感恩心所压制下去,于是就装聋作哑,权当不知道。 还是那个问题,踩死蚕虫与保护国宝,哪一个该被拿来当作话题,哪一个才是符合人们价值观的举动?在得到龙之介的这条路上,哪怕我会从无数尸体上踏过去,只要我最后能够成功而归,我就是大众眼中的英雄,就是剿灭了全人类公敌的正义化身。至于我过去做过什么,谁管! -- 第101页 我都能想象到届时各网的评论了,你也是会逛那些交流网站的吧,小姐?路人甲发帖说,不行啊,太宰治杀过芥川的妹妹,这样芥川都能和他在一起吗?路人乙马上回帖说,芥川差点被魔人骗走,你有本事代替太宰治去打败他啊,不过误杀了一个妹妹,能和救下国家救下大众比吗?于是路人甲只能气鼓鼓地把路人乙拉黑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同时也害怕说出哪怕一个字就被支持路人乙的人网暴,于是他干脆从此就再也不唱反调了。仔细想一想,还挺爽啊。 维克多说得好啊,人心是空想、贪婪和企图的瑶池,是梦想的熔炉,是丑恶意念的渊薮,是诡诈的魔窟,是欲念的战场。所以坦白说,我对于芥川银的死并没有负罪感。毕竟我也算是从小就在尸体堆和垃圾堆里长大的了,杀过的人,参加过的犯罪,我自己都数不清,也懒得去数,所以坦然面对枪下亡魂的心理素质我肯定还是会有的。我不会因为她是龙之介的妹妹就感到一筹莫展,就感到失魂落魄。 你看,这不就又回到刚才的话题了吗?我不服法律,不管道德,不顾苍生。你可能会问了,那么,什么样的打击才能让你感到失魂落魄呢?让这样的你,让这样心理素质强大的太宰治感到失魂落魄?好吧,老实说,如果我把所有的法律都挑衅了一遍,把所有的道德都践踏了一回,甚至背叛了整个苍生,也依然得不到我的黑眼睛,那么我可能会失魂落魄,最后含泪自杀。我没有开玩笑。 很恐怖,对不对?失魂落魄意味着失去整个灵魂,落下所有气魄,跟垃圾场里面的污垢塑料袋没有区别,然后一边哭着一边自杀。太恐怖了,就算是谙熟不少死亡方式的我,也不得不承认,这种下场简直恐怖到让人战栗。所以,为了不让这种下场降临到我身上,我一定会得到。一定会得到,一定会胜利。只有得到,只有胜利,嗯,只有胜利,说得好!真是绝世名言!必须得把这四个字刻在灵魂上才行啊,樋口小姐。为什么我可以年纪轻轻就傲视所有人坐上港口黑手党干部的座位?为什么我可以用仅仅几年的时间就创下整个党派前所未有的功绩成就?为什么我从未失败?为什么道上的人都会怕我?就是因为我总会在心里对自己默念这一句话:只有得到,只有胜利,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大概是我还在垃圾堆旁边流浪的时候吧,那个时候我的年龄还没有两位数呢,可没有什么黑手党能够加入的,于是只能在街边乱晃。那个时候我遇到了一个疯子,他自称是百算百中的算命先生,可以看穿一个人的前世今生,从未算错过。于是我忍不住问他,那我前世究竟是什么人,做了什么孽,犯了什么错,才会轮到今世活得这么孤苦伶仃,这么不幸福呢?他说那是因为我前世已经把所有幸福都用光了,所以今世只能孤单,最后一个人老死在路边啦。我问,什么样的生活才能算是把幸福都用光了,难道我的前世是什么首相不成吗? 然后你猜他怎么说来着?他居然说我的前世是成吉思汗!我当时还小,也不太理解,我问他,为什么非得是成吉思汗不可?然后他讲了这么一个故事,说是有一个国王曾说过这样一句名言:人类最大的幸福就是征服你的敌人,追逐他们,剥夺他们,使他们的爱人流泪,骑上他们的马,然后拥抱他们的妻子和女儿! 这个国王当然就是成吉思汗了。这句话简单翻译就是,打败你的敌人之后,把他们当作狗一样去欺辱,掠夺他们的财富,霸占他们的马与武器,然后玩弄他们的女儿和老婆。疯子又是惊喜又是敬畏地看着我,感叹道:您前世就是这么强大又可怕啊!既然这些事对于前世的您来说就是幸福,那么您前世就已经把幸福都尝尽了,所以今世只能孤单老死了。 我当时就捧腹大笑,说他的算命根本不准,已经出错了,然后让他滚出我的视线。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我,问我哪里出错了。你猜我怎么说?我当然是反驳他了。成吉思汗的灵魂难道还能漂过日本海与东海,看准我出生的时机附在我身上不成?这一世我不仅不会孤单老死,还会名声大震,整个横滨,甚至整个日本,都会觉得我这个人简直不得了,提起我就像提起都市传说那般。而事实是,我也确实做到了,不是吗? 所以说那个疯子的话真的很好笑。不过作为讲故事的标准来说,撒谎能力确实不错,所以长大之后我拿到第一笔工资时,第一件事情就是资助他去写小说。做得很对吧?再说了,我可没有那么恶趣味,要去玩弄别人的妻子和女儿。就像我不希望我的妻子给我带绿帽子一样,我也会同样的从别人的角度来尊重这一点。什么?你觉得说到这里,我还算是比较正经?那你知道我还对那个疯子说了什么吗? 嘻嘻,我和成吉思汗的差别就在于,如果是我的话,我会让敌人像狗一样跪在我的脚边,亲自把他的财富宝刀和老婆女儿献给我,然后我再当着他的面把这些东西全部丢了,就跟丢垃圾似的,最后笑一笑,一枪送他上西天。 真无聊。财富。宝刀。美女。虽然我表面会因这些东西兴奋,但其实我知道这些东西都不是长久的,迟早有一天会消失,盲目追求这些有什么用?浪费青春罢了。什么样的钱我没赚过,什么样的美女我没见过,该不会真的有人以为我是那种看到钱和好看女人就扑上去做牛做马的人吧?装装样子而已,娱乐效果,生活总要有些小丑式的笑话源泉。 -- 第102页 没有赚得光的财富,你把这笔钱霸占光了,下一笔钱又会被国家发行出来了,总有你得不到的钱钞在别人手里。绝世美女也总有一天会老去,下一个更美的总有一天会出生,人类的进化注定了审美与发育只会向更高层次迈进,即使这个过程会有障碍与停滞,也不会改变这个大趋事实。所以说,钱也好,女人也好,宝刀也好,需要的时候随便伸手拿一拿就好了,到处都是,随时随地挂一大把带在身上反而会成为累赘,最后害了自己。从这一点来说,成吉思汗还没有我聪明。况且,说到底,能有我的妻子美吗?他可比这些终会腐朽的玩意美上千万倍。 只有得到,只有胜利,其他什么都没有。这就是我从未失败过的根本理由。无论是在港口黑手党,还是武装侦探社,只要是我出面的任务,最后都会以胜利告终。偶尔会遇到困难,也完全不需要放在心上,笑一笑就过去了,因为我知道,最后一定会赢,顶多只是感叹感叹得之不易,然后就欢欢喜喜地领着工资去吃大餐了,根本不需要意外,胜利不过是意料之中。只有胜利。我只容许胜利。除了得手后的战果,其他的我都不会去考虑。宁教我为胜利想出千种歪道,也休教我为落败考虑一种退路。 那个看上去一脸肾虚样根本不能满足芥川的俄罗斯人真倒霉,撞上我这种情敌,我都开始同情他了。你呢?也同情他吗,小姐?啊,早断气了……这也不是我能控制的事情,真遗憾。辛苦你做我妻子的备胎这么多年,樋口小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会把你安葬入土的,大自然的儿女,最温柔的去世方式。永别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好多好多……加了好多好多剧透……orz我尽力了 第47章 月半小夜曲 陀思妥耶夫斯基被捕入狱的第二天。樋口一叶辞退港口黑手党的前一日。 樋口一叶还未掀开店帘,便听得里面一阵哗暄,嬉闹意味的唏嘘声一浪高过一浪,能明显听出里面人群的愉悦。不需要亲自探头去瞧一瞧,都能猜到里面会是怎样的一副欢闹的景象。广津柳浪正巧站在门口,笔直地立于帘边,很快就发现了樋口一叶。平素总是一副高深沉稳模样的老者难得口气中透露了些无奈:“让你见笑了。”“太放肆无礼了,你就这样放任他们喝酒大闹吗?”话语一落,樋口一叶不禁埋怨自己多管闲事。她已经下定决心离开这个组织了,明天便要和这里的所有昔日同伴说永别,他们喝不喝酒,庆不庆祝,亦或说会不会喝太多闹出事,会不会被上层的人责怪起来,都与她何干…… “最近喜事连连,黑蜥蜴也是功绩满满,偶尔满足一下年轻人想要聚会的要求,也不失为进步之举吧。”广津柳浪摸了摸下巴处的胡须,露出了一个不易被察觉的微笑,“毕竟这样无忧无虑,只管一醉方休的日子,可能这一辈子都很难有第二次了。”“是啊。”“你也进来坐一坐吧,无论是十人长,还是以前接触过的同事,基本都在这里。” “只可惜银不在。”不知道是谁听到了他们在门口的对话,忽然冒了这样一句,“那个阴沉的家伙,以往每次都冲在第一个,最先完成任务的一定是他,现在却影子都见不着。”“银还需要你来担心吗?”邻近的人兴许是喝高了,肆无忌惮地往开腔的人头上给了一拳,“别看他瘦瘦弱弱的,一个能打你十个。”“痛死啦,我又没有否认他比我强,只是有些想他了。”“你这话说的,小心立原把你揍回娘家。” “和我有什么关系?”被点名的立原道造迅速跳了起来,像是之前一直在东躲西躲突然被抓出来似的,反而想通过夸张的动作掩饰自己的紧张。 “你们看,这臭小子还想演戏,嗬,真是欲盖弥彰!” “哪里欲盖弥彰了,哪里?” “就你们年轻人的小伎俩,还想瞒过我们这些过来人,呸呸呸,一个人到底是不是喜欢着谁,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透露得出来!” 人群立马发出调侃的唏嘘声,纷纷对着脸烫成红果般的立原道造摆手咋舌,不仅一阵阵起哄重复“装什么呢”“全都透露得出来”这种话,还兴奋地推搡着他企图把他推到人群最中间,让所有人都看看他究竟脸红成了什么样子。看立原道造那尴尬难堪的模样,再看这些个个嬉笑鼓掌的小伙子与面色带光的中年人,谁能想到这群人会是声震全市的地下组织人员呢?也罢,想不到便是最好,现在的他们不是什么杀手,也不是什么黑手党,更不是谁的上司谁的下属谁的同僚,只是想要喝酒想要聚会想要谈天想要过得快乐的普通人而已。哪怕只有这一次,也得捧场嘘闹直到分针于十二时的第一次运转为止。此乐使人忘死,不知祸之将至。 樋口一叶坐在人群边角,眼看着立原道造被推搡到最中间,又两腿发软慌忙推开身边的人,想趁乱之时赶紧逃开,却又被眼疾手快的人抓了回来。此时他已脸红到了脖子根,知道自己再也逃不掉,只能尴尬地站在原地,手胡乱地遮来遮去,却总是藏不住那发烫的耳根。 “你们看,立原脸都红成那样了,还想撒谎说自己不喜欢人家,罚他十杯!” 群众用比刚才更高亢的声音响应着,个个都在加倍,乱哄哄的现场一会儿听得一句“二十杯”,一会儿听得一句“一整箱”,个个都不怕把立原道造喝死一般报着数。眼瞧着这种报酒数的吵嚷不得终止了,不知是谁突然用尖锐的声音吼道:“把立原小朋友喝死在这里,你们替他去娶妻啊?”众人纷纷捧腹大笑,立原道造一个跨步就上去做出要揍作俑者的架势,红着脸,用满是酒气味儿的嘴一直骂个不停。那人立马道歉:“错了错了,不开你的玩笑了。”“我气的是你开我的玩笑吗?”立原道造迅速反驳,“我气的是你开银的玩笑,这一拳是你该挨的!” -- 第103页 被打了一拳的人也不生气,只是捂着肚子承受着,缓过来后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再次道歉。众人见这样的方式起效了,也放弃了瞎起哄,反而是做出严肃郑重的模样,个个都上来对着他语重心长地说一通道理:“老实说,我觉得你眼光不错。银是个好孩子,上回我还看到他蹲在路边看那些野花儿,喜欢花花草草的人,一定是个好人。” “去你的吧,胡言乱语,滚到一边去喝你的朗姆。”立原道造一巴掌挥了过去,被对方轻松躲过,不仅毫发无伤,还对着另外一个人目露凶光,模仿着立原道造刚才的神态与语气,吼道:“你居然开银的玩笑,吃我一拳!”醉醺醺地挥了一拳后又掉头对着后面的人面带爱慕,一条腿下跪,捧着手中的酒杯递了出去:“啊,年轻的,可爱的,强大的银,这是我为你而准备的花,我知道你喜欢花花草草,谨以此代表我对你的心意……” 所有人都笑得前胸贴后背,就连当事人立原道造也被逗得噗一下就笑出声,实在不好意思再看下去。场面非但没有静下来,反而更加喧闹。年轻些的人一边笑一边拍着桌子,年纪稍微大一些的人扶着额头哈哈地看着他们,一边竖着大拇指一边往喉咙里灌入酒液,打了一个酒嗝后又继续哈哈哈地鼓起掌来,文静的人弯唇闭齿哑声轻笑,外向的人仰头捧腹笑得失声,注重仪态的人对着立原道造招手,不嫌事大的人接二连三地排队到立原道造面前,都开始模仿他对着银告白的模样,一个模仿得比一个逼真,同时也一个比一个离谱,甚至还有人直接搬上了莎士比亚的台词,用罗密欧对朱丽叶的告白桥段代入了立原道造和芥川银,看得所有人都拍手称好。“好!好一个罗密欧与朱丽叶!” 饶是心情沉重的樋口一叶都有些被逗得开心了,本还想告诉他们自己明天就会离开,现在已完全没有了这个心思。算了,再也不说了吧,不管明天会经历什么,是死是活,起码当下这一刻只有欢声笑语以及喝不完的美酒。不要破坏这个气氛,不要打破这一瞬间,不要惊动爱情。她默默地鼓着掌,感慨道:“看看你们,跟一群高中生似的,自己谈恋爱不积极,怂恿兄弟倒是积极。”旁边的男人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仰头大笑几声:“我今年都三十多岁了,这下倒好,直接年轻了二十年,好,就让所有人都年轻起来,让所有人都回归青春!立原,现在我们在场所有人都是高中同学了,看在同学们都这么大力支持你,还不去对隔壁班的小白脸告白吗?” 仿佛真的是一群青春年岁的高中生一般,同学们个个心急地催促起来,把教学楼走廊围了个水泄不通,有节奏地在他耳边叫嚷着,用鲜活且感情充沛的声音为他加油打气。所有人都围着立原道造欢呼着:“去告白!去告白!”“在一起!在一起!” “适可而止啊,去就去,我连丢胳膊丢腿甚至丢命都不怕,还会怕说几句话吗?”他焦急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脸颊上眼看着现出愈加厚重的红晕。 “今天就去!” 立原道造犹豫了一会儿,又抬起头:“今天就去。” “可是银现在在哪里我们还不知道呢。”一人提出疑问,“我们应该对他发送过邀请邮件的,难不成偷偷地接了新任务不告诉我们?” “不用担心。”立原道造又喝了一口酒,胆子壮了不少,说话都不磕磕绊绊了,也不打算再逃避或隐瞒什么,“银答应过,回来后就在海边等着我。可能是有什么急事吧,反正他回来后肯定会第一时间就赶去约定地点。我相信,只要我在海边一直站着等,不离开,银就肯定会出现。” “好,大家都记住了,可千万别忘记。等不到你的喜讯,兄弟们可是不打算放过你的啊,死小子,你敢告白失败就等着被罚酒吧!” “都来祝福我们这位帅气又年轻的立原同学,每个人都必须献上祝福,不准逃票!” “我先!” “滚一边去,我先!” “全都走开,我早就想好一大堆新婚祝词了,应该是我先!” 樋口一叶在那里看得真真切切,忍不住为这个场面而惊叹。那个对她摆过不少脸色的立原道造,此时居然显得双目明亮。不是瞳色鲜艳或瞳纹繁美的那种明亮,而是蕴藉着柔情的那种明亮。是因为想到了芥川银,所以那双眼睛才会绽放出光芒吗?经历过无数生离死别的杀手本应是眼白与瞳孔都呈现出无情的灰色调,却在想到什么人时柔化出了雨腻云香的情长,所以才会让觉得双目明亮吗?樋口一叶在这之前从未如此地去思考过。轮到她时,她再次近距离地看清楚了那双明亮的眼睛。 “是你。”立原道造挠了挠头发,“想说什么就说吧,别骂我就行了。我酒喝挺多,现在脑子昏沉沉的,可能会控制不住情绪……” “如果……”她停住了。 立原道造看着她:“如果?” “如果银已经……”“已经?” “不在……”“什么?” “如果银已经死了的话……” “说大声点,人群太吵了。”他皱着眉头,把手放在耳边,微微侧身,做倾听状,“好了,接着说吧,现在听得清了。你刚才说什么如果,什么不在,是吗?”“不是。”“那你说的什么?”“我说,如果银是女孩子,你还会喜欢吗?”“怎么感觉和刚才听到的内容根本不一样呢?”他有些困惑地思忖着,却又转念一想,可能是酒精原因,所以刚才都听糊涂了吧,于是也不再去计较了。 -- 第104页 “我觉得争论这个没有意义。”立原道造没有任何犹豫地回答说,“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小,是高是矮,是美是丑,只要是银这个人站在面前,我都会喜欢上吧。而且性别和长相都是父母给的,我没有资格要求别人强行扭曲,否则就是大不敬了。” “那你究竟喜欢这个人的什么?” “怎么大家都喜欢问这种问题?那种浑身都是缺点的人,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十年半月都不开口说一句话的……神经兮兮,性格也有点阴沉。虽然我从来不觉得这样很麻烦,但总之这些都是缺点……我才不会喜欢这种人到无可救药的地步,那种笨蛋,我亲眼看见过他取个面罩都要缩着肩膀背过去,气死人了,长那么大了居然还动不动就脸红。笑起来居然还有卧蚕……整个队伍里就他一个人笑起来会露两片卧蚕,那就是传说中的明媚可爱吗?耳朵也不好,一句话总要我重复三四遍,每次出任务还要和我吵架,脾气又烂,身板又细,每次都让我觉得是在欺负他一样,只能主动让一步结束吵架了。总是让别人让着他一点。示弱的时候也好可爱啊。唉。” “看来你是真的完全喜欢上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了?说是‘她’也可以吧?反正性别这东西无所谓,有时候我也觉得她好像眉目更倾向于女性一些,而且仔细回想,能够直接明了地证明性别的一些特征,她都在刻意掩饰……哎,反正是银就行了,所以她偶尔会被虫子啊之类的东西吓到往后退,被我护在后面的样子,就像女朋友一样,恋爱就是这样的……我是不是又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完全没有。” “我走了,不说了,该对你们说的都说完了。” 他脸上的表情掠过片刻的紊乱,耳垂处不自觉地飞上两点红渦。他握住了酒杯,把最后的酒一饮而尽。朋友主动给了他一束花,他像是掩饰内心的躁动般直盯着玫瑰花芯处的纹理,片刻也不眨眼睛,就仿佛清晨第一个出现在校门口的小卖部的高中生一般,早早等待到晚晚,只为了等到那个漂亮的白裙子女孩子出现。 樋口一叶最后叫住了他。他回头了。 “以前不熟悉你,所以对你的印象很差,觉得你总是贴着那个绷带在脸上,一点也不像个会正经的男人。我在此对你表示歉意。” “哎,谁没有过偏见呢?无所谓,就算你觉得我像个更差的男人,我都不会放在心上。” “祝愿无论你我的明天都能沐浴在美满幸福的阳光之下。” 立原道造在众人的祝福之下前往海边赴约了。穿过也许下一秒就会来临的黑夜,穿过面前似曾相识的人群,直到只剩下远方若有若无的歌声辙痕跨过黄昏的静谧。他已经能想到届时芥川银的模样了,一定还是穿着方便单薄的衣服,脸上没有太多气色,但看上去还是那样干净又清秀,被自己点穿心思时脸上还是会浮现出羞涩又欣喜的红晕,浑然天成的动人。等他过去的时候,银一定是把那骨节玲珑的十指轻轻交叉着吧,一直等着没事做,就孩子气一样玩手指。银纤细的手指漂亮得像是顺着生长纹理而温柔摊开的芙蕖花。无论银在那自然的交叉动作中蕴含了何种情绪,他都可以在阴翳中准确地捕捉到。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微笑了,仔细地看,那双眼深处,细妙的眼纹正因喜悦而进行着温和的缩放,瞳仁微不可见地闪出了微小却耀眼漂亮的光。非常幸福的样子。像恋爱一样。那般深情又绵长的笑容,就算只是简单地弯一下嘴角,人类也永远无法用工具重现。 银没有出现在约定的地点。没想到你也有迟到的一天,居然让我抱着花在这里孤单地等待,等下可要好好地批评一下你。立原道造一边踢着脚边的小石子一边这么想着,将目光投向前方的海平面,笑意静翰地从眉梢蔓延到眼心。 天黑了,银还是没有出现。立原道造脸上的神情开始有了肉眼不易目见的变化。一位扎着马尾的黑发女子路过,身姿苗条,在路灯隐隐的辉映之下倒有些与芥川银神似。他在看见的一瞬间便迅速地伸出手想抓住她,却又马上认出这不是自己正在等的人,于是又果断地退了回去,不再看一眼,全心全意地继续进行属于自己的等待。 夜深了。他在等待。他有些不耐烦地蹙起眉,却又忽然想到,等待也是约会的一部分,而约会难道不是越长越好吗?不管银到底在干什么,到底在想什么,又打算让他等到何时,他都会选择为银等待下去,日沉月升昼逝夜临占领的只是其他世人的时间,却永不能够占领他这个已选择了不后悔的人的时间。 月光轻轻洗掉了叶隙枝缝中的阴影,在斑驳的叶片间隙中漂泊穿梭,潺潺流动之间悄悄擦过枝桠的棱角泻下来。远方陆陆续续有人往这边走来,或在他身边停顿一下,或毫不留恋地错过一切掠过他,每目见一个人影,立原道造都会想,这次应该就会是银了吧?盼望着能够有一张脸庞在走过路灯那边时呈现出他日思夜想的模样。 下一个定是了吧。数不清多少次的过滤之后,他紧紧盯着昏暗的前方,等待着唯一的那一个出现。 这时,有一个神似芥川银的苗条身影从那边缓缓走来,他有些昏昏欲睡的大脑瞬间打了个颤,马上清醒了。身影站在对面,却突然停住,再也不前进了。他又是惊喜又是烦恼地叹息,想,你终于来了,之前到底干什么去啦,快讲给我听。怀抱着这句幸福且迫不及待的盼言,他深呼吸了一口气,企图把快要从喉咙吐出来的告白封锁在那颗于垩白肋骨下跳动的心脏里。那些告白在心脏的血肉中酥裹满腔柔情,在血管中顺着血液流动往全身每个角落潜游,如滚热的虫子正焦灼地向他的肚腹和四肢蠕动,而后又释然般化成一滩泪水,在他的五脏六腑内旋溅出动情的水花。每一滴都饱含心酸与血汗,每一滴都饱含不容退让的相思。 -- 第105页 但我的心每分每刻仍然被她占有,她似这月儿仍然是不开口,她怎么站在那里,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回答,是看见了什么吗?我分明在这里。他盯着那个站住不动的身影,奋力地眯眼觑视着。半晌之后,人影终于移动了,朝他慢慢走来,于是他也做好了准备,重新摆正了捧花的手势,亦朝人影缓缓走去。而那人影也渐渐在靠近的路灯灯晖之下褪去了神秘的阴翳,变成了能目见的清晰。他停住了,在看清对方陌生的脸庞之后顿觉什么也看不见,眼睛仿若失明,只剩下耳朵还隐约有些感觉,模模糊糊地听到了自己哽咽的声音。 那是今夜最后一个与他相遇的市民。却不是她。 第48章 果戈里 芥川龙之介在天亮之前就醒来了。似乎醒得稍早了一些,天色都还未彻底放亮。他扶着额头从床上起身,除了来自自己的一声惊呼和急促呼吸外什么也听不见。外面尚未完全出崤的旭日还带有一点沙漠一样的昏黄光晕,显得日出之下一切都反而倍显日落之丧。他急促又夸张地呼吸着,冷汗顺着肌肤纹路滴下,流过脖颈时,他倏地坐起身,用手捂住冷汗成淋的脖颈,手指头在上面反复摩挲。 “怎么了?”“我……我梦见我割开了自己的脖子,自杀了。”他迷迷糊糊地应答着,话音落下后才看向询问声的来源处。果戈里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坐在了床沿边,对上他惊恐的眼神:“这不是又活回来了吗?”“真的吗?我还活着?”“还活得好好的,脖子上也没有刀痕。” 芥川不太相信自己居然还没死,不禁看向自己刚才摩挲过脖颈的手指,发现从手指尖到指肚都一干二净,略感惊悚地抬脸。听说地狱的一切都是和现实相反的,左即是右,右即是左,净亦是污,污亦是净,善即成恶,恶即成善,生也是死,死也是生。如若自己果真死了,进入了一切与人间相反的地狱,那么左手和右手应该调换了位置才对。他看着自己左右正常的双手,又继续环视起了四周。檀木香的桌椅。椅上从玻璃窗滤过投下的稀影。牡丹香味的盆栽。衣柜边角的香包。香包上破开的一个角。崭新的壁挂。壁挂旁遮阳的深色窗帘。帘下未砌泡的茶。茶叶洒满的窗棱。窗棱之外隐隐可见的逶迤长空。长空之上不知何时将至的白昼。一切都没有变。左依是左,右依是右,没有任何东西变得相反。于是他失神般呢喃道:“真的还活着。”睡梦中溢出来的泪水随着一个眨眼的动作倏倏掉落。 “如果你出事了,我会被批评。”果戈里把头上的高帽摘下来,用一根手指支撑着帽顶,百般无聊地转起帽子把玩。 “这是哪里?” “随便找的。” “这样……” “只能暂时避一避,养好后就马上逃吧。虽然直白地说出来有些窘迫,但我确实没有钱给你买房子。来,给你看看,我刚刚假冒签的房契。” 芥川看了看纸张上面的字体,看到那像画鸟般胡乱的日文时,顿时破涕为笑,伤感的气氛得到了一瞬间的缓解。 “字好丑。” “这么说让我好伤心。那可是艺术品。” “像画麻雀一样,别人根本看不懂你在写什么。” “鸟嘴就是ka行假名,一只鸟嘴就是ka,两只就是ki,依次类推。翅膀是sa行,数量对应的假名同理……” 果戈里得意地讲解着自己发明的语言体系,再紧张的气氛都不攻自破了。于是芥川也打算先打起精神再说,便自己胡乱地抹着眼睛,试图掩盖自己掉落过眼泪的事实。在他摸到自己那闪烁着泪滴的眼睫毛时,却仿佛看见了妹妹的尸体在眼帘前出现,太宰治哭泣的模样也再次从他渐渐浅淡的记忆板上强势地突显出来。他拧起了眉尖,自言自语般念着:赶紧走吧,趁被找到之前…… 芥川扶着自己的腰腹,手摸索着床头柜寻找支撑点,神色痛苦非常,五官甚至可以说拧在一起。连头盖骨都仿佛在痛一般,肋骨快要折断般的预感涌上脑海,肺叶胀痛难耐。他能接收到内脏每一处传来的、甚至是汗与泪每一次滴落散发出的痛楚。疼痛持续了很久,光是肠胃一部分的扭拧感就能让正常人望而却步,可是芥川龙之介依然坚持住了,一句疼也没有说,至始至终咬着牙没有诉苦。之后芥川忘记自己是如何坠入晕眩的了,或许是手从床柜上滑下来没有稳住的那个时候,又或许是在闭上眼睛感到耳鸣的那一刹那。他重心失常,视野呈逆时针运动方向产生了颠摇,血液的流动也因身体倒转而逆势背行。在天旋地转之间,他只觉眼前一片模糊,后脑勺的疼痛让他不得不怀疑是否摔出了脑震荡。差点忘记自己已经失去双腿了。倒不如从一开始就是个残疾,这样就不至于活到现在会怀念健全的自己。没有得到过,就不会为突然失去而难过,没有去过天堂,就不会为地狱之外的世界感到好奇感到活得不够。偏要让他曾把健康完整体验好,才来猛地把他从天堂踹下来,这算什么意思。 芥川龙之介跌坐在地板上,努力地想要把身子坐正。震耳欲聋的耳鸣声没有停下的架势,让他本就昏沉的大脑更加疲惫不堪,严重的营养不良使他稍微抬起身体就满眼昏花,什么都目不清,只能狼狈地在原地蠕动踉跄,双腿被家具的边棱碰磕出了红青色的印痕,却不能令他接收到丝毫的触感。他跪倒在地上,终于摆正了身体,然后用腰部和臂膀发力,才慢慢地挪回到原位。察觉到果戈里的视线,他没有任何反应,依旧凝目前方,一句话也没有说。额前的细发随着他微小的呼吸动作而悄悄起伏。 -- 第106页 一只手放在了他面前。芥川抬起头看向果戈里,没有回握那只手。 “握住吧,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了。” “你要去哪里?” “藏起来。” “连你也要离开了吗?” “不说这个了。给你说说他们给我安排的计划吧,接下来我会诈死一次,然后栽赃给别人。我会把我的死状放在大屏幕上投放,说不定你也能看到。我精心准备了好久好久,终于找到了最壮观的死法,决定让自己拦腰断成两截,你看到后一定会惊叹的,真实得不得了。” “别这样。” “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老实说,我不否认这些事情全都很危险,而且不讨喜。最后的结局多半是真正的死亡吧,到头来伪不伪装都是一样的。所以你以后不用等我,我不会再回来了。这是最后一次见面。等下辈子我们再无忧无虑地依靠在一起吧,我背人有一手的,一定会把你背回家。” “你的话总让我觉得你似乎隐瞒着什么。” “我无法说出来。但你只要记住一点就行了: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别这样。” “哭了?” 芥川龙之介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起了这个男人。他皮肤偏白,和自己一样显得没有太多血色,但并非是不健康的模样。面部肌肉纹理优秀到没有任何死角,因此无论做出多么无厘头的表情,嘴唇咧开到如何夸张的地步,都不会让他的表情管理出现崩坏,视觉上依然会让人觉得这是一副好面容。意识到自己正在被打量着,果戈里侧过脸,有些狡黠地朝他弯起一抹笑。那张薄唇伴随着表情变化而轻轻弯成半个圆弧的形状。芥川没有再拒绝,把自己的手搭在了他的手上,感受着他那冰凉又柔软的手掌,突然觉得胸口的痛楚强烈到无以复加。 “可以提一个问题吗?” “愿闻其详。” “太宰治是我以前的老师,你刚才应该看到了。当年他从贫民窟将我带回了港口黑手党。” “看到了。他刚才想枪毙了你再自杀殉情,和你在奈何桥上再见,延续前缘。不过说实话,这种缘给我,我才不要哩,况且他长得也没我好看。” “你能不能正经点呢?接下来要问的问题,和他有关。活到现在,多多少少二十年,曾有不少的人对我说他们喜欢我,甚至会说他们爱我,但是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在我最痛苦的时候站出来反对过太宰治。”他抿唇停顿,酸意在鼻尖与喉口黏糊糊地滚动,“所有人都是事后才来乞求说,芥川,请原谅我。如若不原谅他们便是我没有道德,如若原谅他们便是我太过廉价,不值得。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当年的我还什么都不懂,觉得真是自己活该,后来渐渐觉得不太对,身边的人却还要说这是我应得的。只要说一句真的爱我,就可以随便对我做什么。就连死了的人都可以有理由来不让我好过。无论是打我还是遗忘我,无论是伤害我还是突然说爱我,无论是做什么,都会有人说,加害者一定是有自己的理由吧,你不要太在意,应该是你自己也有什么错吧,你千万不要去恨去讨厌加害者。 受害者有罪论大概便是这样了,为什么他们就是不肯承认太宰治做错了呢?好多喜欢太宰治的人,一定要把根源归为我性格不好,拿我的痛苦和悲哀做文章,对我进行无底线的消费和压榨,以达到美化太宰治的目的,让他显得多么善良多么温柔,把他的行径都美化成对我别扭的关心和期盼,显示出他的无可奈何。没有一个人会在乎我是不是真的被打疼了。我也是肉做的,我身上长的都是骨头和肉啊,肯定会有痛觉的不是吗?究竟是我真的有罪,真的应得,还是我这辈子纯属倒霉呢?如今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正确答案是什么了……没有一个人是例外,他们全都是这样,前一秒说心疼,说难过,说共情,转头又缩在一边静静地看着我继续在那里挣扎,等到我把这地狱天堂地府人间都轮着走完一趟,才过来问我,还好吗,我喜欢你,可以和我在一起吗? 是什么理由?是什么理由让我非得被这样对待不可?所有的拳头和子弹都是我该得的吗?只要这样对我,我就能成才,我就能变成全世界都喜欢的好孩子,对吗?如果不这样对我,我就不能活下去,没有资格活下去,是这样的吧?可是挨了这么多打,吃了这么多子弹,为什么还是不肯善待我?该得的惩罚我都没有怨言地照单全收了,连生不如死都不介意,却依然得不到什么。难道说,非得要大声哭出来,放弃所有尊严与底线,才会有人知道我真的很累,真的快不行了吗?看我痛苦,看我难过,真就令人那么惬意,那么快乐吗? 你喜欢标榜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能,通古博今,那么你来回答,这究竟为什么?回答啊!直到现在都不敢相信,但这是实话……活了这么久,遇见过这么多人,愿意勇敢地当着上十甚至上百个人的面站出来,把我从太宰先生的枪口之下拯救出来的……只有你一个人啊!” “大骗子,我真的好舍不得你走。”他再也忍受不住,哽咽出了一声颤音,热泪涌上眼眶,摇头皱眉之间,灼肤的泪水一道又一道地滑落滚动。仿佛是把失去家人的痛苦也一同发泄出来了似的,他跪倒在了床沿,忍住头盖骨要裂开般的疼痛,用近乎于吊丧的可怕声调嚎哭了起来,一边嚎哭一边咳嗽咯血。血与记忆如焰火植种在五脏六腑,连心脏上的每一根血管都充满了悲切的余韵,成千上万种劳顿与创痛积淀在每一寸骨髓与神经。 -- 第107页 窗外的太阳终于完全升起,照亮了整个人间,却没有照亮过哪怕一寸芥川龙之介的身体。阳光不愿在他身上多做探索,最后照落在他身上的只剩下灯晖与冷风掠过零落下来的昭然。日出照在那儿,像是把芥川龙之介和整个人间都隔开了。他寻求着救赎,那里却只有绝望。他寻求着光明,那里却传来了亘古不灭源源不绝的泪与血泊。他不停地哭泣,不停地痉挛着,但愿痛楚能有朝一日在反复折磨自己的过程中磨损一尽。 “很遗憾的是,过去是无法改变的。我们不能改变已发生的历史,不能挽回已成的伤亡。但是有一点,我可以对你保证说……假如当年是我在贫民窟遇到了你,那么我一定不会让你走。换作是我,我会默默地守在身后,把你受过的一切伤害讨回来,再转移到我自己的身上,为了你去把那些伤害都承受下来。” “这有什么作用吗?” “我会把自己塑造成所有人都憎恨的可恶的形象,进而把你放在我的对立面,这样反对我的人就会喜欢上你了,就会理解你。有多少人讨厌你,误解你,我就让多少人来憎恨我。” “说得这么忍辱负重,你肯定是骗我的。” “确实,骗你的。被骗了一次,心情好些了吗?” “多么悲情的故事啊,为什么不就着这个故事继续骗下去?” “因为继续骗下去就坏事了呀,同志。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太宰治会弄死我的,他们对你占有欲那么强,我只是个喜欢玩乐喜欢自由的孩子,才不想惹那么多泥巴。虽然有点可惜,但我们还是下辈子吧。” “根本就没有下辈子和投胎一说,都是自欺自人罢了。” “对啊,就像魔术一样,所有人都知道是障眼法,是有技巧可寻的把戏,但是大家都喜欢。就算这种说法确实很虚幻,但只要能够安抚到现在的心情就不算坏,为何又不尝试去浪漫一把呢?” “浪漫就是你必须得去诈死吗?浪漫就是你必须去离开,去藏起来吗?”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所做的这一切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他突然停止了笑容,用深邃的目光看向芥川龙之介,口吻近乎狠绝地说,“相信我。” 芥川龙之介望着他的眼睛,忽然失语了。事到如今,还有谁是可以去相信的吗?他已经没有勇气去判断了。他试着去读懂果戈里的眼神时,竟觉得自己灵魂里某个暗度思语的角落被其捕捉到了,于是不由地发出了一阵微弱的悸颤。那时,没有人知道为何小丑会伸出双臂,揽他入怀。正如没有人知道为何白雪的怀抱留不住日光一般,正如没有人知道为何情浓的花朵无法拥抱寒怆茕独的冬天一样。起初他因惊吓而呆滞了片刻,下意识生出了拒绝的念头,那准备推开的双手几乎已经使上了力,最后却还是停了下来。温暖的怀抱与狠绝的目光让芥川想起了无风带那静穆的大海。一切都岿然失意,一切都岑寂难言。至于世上究竟哪里会有无风带,有没有真的能够永生永世静若死亡的大海,此时的他并不想去寻找答案。 “我相信你。”他回答。 拥抱他的人没有继续说话,没有选择回复这句话。或许并不是无话可说,只是无风带的海并不具备说话的能力。他们各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也坚信其没有说明的意义。果戈里的手轻轻刮过他娇小的、绝妙的耳轮。 日出终于照耀到了这里,并再次把芥川龙之介拉回了这个人间。 第49章 美丽新世界 果戈里在与芥川龙之介分别之后就马上开始了自己的计划,整个过程毫不拖沓,几乎是在芥川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闻得了他的死讯。芥川不知道那是否是货真价实的死亡,却知道那是货真价实的永别,从相见到永别只需要不到五十个小时。“书”使世人的记忆产生了颠倒,除了那些当事者外,所有人都被植入了与事实相反的认知。 当看到天人五衰是武装侦探社的新闻时,芥川不禁产生了思考。究竟是“书”让客观现实产生了改变,还是人类的认知太容易被误导? “书”所制作的矛盾点只有那么几个,肯定没有办法把武装侦探社以前所做的一切都抹消。只要能有一个人静下来好好思考,便会发现端倪。却没有。只要稍微梳理梳理逻辑,回想武装侦探社成立以来的历史,便会觉得他们是天人五衰这个结论真的很诡异。却没有。只要仔细推敲一番,便会察觉,世人只是看见了武装侦探社穿着敌方的衣服,在镜头前好似是迫害了人命的模样,甚至连他们露脸行凶的过程都没有看到,仅仅凭借那一幕,便断定他们是恐/怖/分/子。 谁敢站出来说,我觉得这不对劲,武装侦探社会不会是有什么委屈,便一定会被归为天人五衰的同伙。 这就是人民群众吗?这就是所谓的民意?民意就永远是对的吗?只要是人民群众都想看到的,就一定是正确的吗?群众想要的究竟是合法合理,还是合群合意?法律究竟是该做民意的导师,还是该做民意的帮凶?人类都是一样的,只想看自己希望看到的,只想从先代入为主的立场出发。 芥川龙之介自认不是武装侦探社的朋友,就算退出了港口黑手党,侦探社也不会和他是一条线上的,所以他不会对这个侦探社产生所谓的共情。可是,如果说“武装侦探社是恐/怖/组/织天人五衰”“把武装侦探社绞死”这种民意真的得到了提倡,结果一定是正确的吗?只是因为人们都这么认为,都这么希望,所以就要这么做?和当年流放苏格拉底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 第108页 芥川龙之介冷笑着关闭了新闻。 这件事某种程度上给予了芥川龙之介一些好处。果戈里从来没有遗忘过他,还在“书”上特意写下了“芥川龙之介是武装侦探社的敌人”这句话。于是随着民意的改变,芥川龙之介一夜之间成为了反对侦探社的勇士,成为了可怜的被害人果戈里的伙伴,果戈里被分尸了,只留下了芥川龙之介一个人孤独地怀念。太可怜。 于是芥川龙之介可以大大方方地走上横滨街道了。以前他连门都不敢出,除了偶尔能淋一淋玻璃窗上反射进来的二手阳光外,他已多日没有见过太阳到底是什么模样。他知道一上街后迎接自己的是些什么。 待他打算去医院检查肠胃,再一次操纵着轮椅出现在横滨市的街道时,一切都变了模样。 那些曾叫着要让他死刑的男人认出他后马上缄口不言,默默地退到了一边,静静地看着他从街道端头滑到最后。女人们曾诽谤说他是权重男人的兔爷,靠卖相卖身在多个组织之间来回滚爬,当多面间谍,现在却只是跟着退到一边,无声地打量着他,从他的黑头发黑眼睛打量到脚底。虽不再说一个字,但目光始终如红烙铁一样要把他的骨头都烫熔化。小孩曾在天真且没品的顺口溜与冷笑话中对他的形象进行造谣与污蔑,如今也不知为何安静了下来,牵着长辈的手,眯着一双还没有完全长开的眼睛,用不知如何形容的诡异眼神注视着他的一切行动。老人曾以他为反例教导子孙,说如果芥川龙之介是我的亲人,那我一定会把他打成半死好好教训一顿,无论年轻人如何朝芥川龙之介身上扔垃圾,老者们都只顾抬着一脸的皱纹旁观默认。现在他们没有对身边的小孩说一个字,也没有了打算上去教训一顿的架势,只是提着塑料袋站在那里不声不吭。 快看,迎面走来的那个人多美,美到不可思议。 那线条美妙的脖颈以完美的曲度向下拉出肩膀的线条,漂亮的锁骨凹陷处里跃动着一点亮度偏暗的太阳光,光点如沁入金色颜料而变色的水珠般极富生命力地在上面聚散拢开。始终有些嘲讽意味的冷淡笑容静静地缀挂在唇角,让他的面相更显清高,令人只能远远地站在一边注视着,不敢轻易靠上去。橙红色的日晖如花蕊落入细软的香榭软土般,微不可见又确而有形地荡漾在他的唇纹之间,看上去就如同嘴唇衔上了香烟的过滤嘴,别有风情的既视感。修长的眼睫间歇地发出切默且富于情调的悸颤,犹似柔情翩翩的合欢树树叶,撩人心怀。纤长的手白皙得令人侧目,手背上的血管脉络宛如小溪一样清蓝,看上去是无比的单薄脆弱,谁见了都会顿生爱怜之心。尽管谁都不会真的付诸行动去爱怜他。 大家都乐意变成莎士比亚笔下那想要亲吻美人肌肤光泽的卑微手套,只要能蜻蜓点水般地贴一贴下颏线就很好。整个横滨因为他的存在而大放光明。只要他愿意看谁一眼,谁就会觉得自己的生命大添光彩。 他到底是谁?有人忽然开口问。 港口黑手党的武斗派首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爱人。武装侦探社的讨伐者。政府警员给出天价赏金的杀人犯。死者果戈里的同伴。敢于和天人五衰战斗的英雄。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横滨市的美丽传说。人们纷纷这么回答着。没有一个人回答说他是芥川龙之介。 这时,那位美丽传说忽然咳嗽了起来,饶是想遮掩也没有办法,旁人都看见他咯出了血。 就在他低头看掌心血的那一瞬间,那因病情而垂目低首的神态,那脆弱到令人不敢置信的眼神,令他整个人显得美到人神共愤。那种看上去摇摇欲坠的病态美冲击让男男女女都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瘦弱到近乎一片死气的模样令老老少少都觉得惊悚却又无害。咳血的样子,犹如饮光的天使。 于是人们一拥而上。 天使,需要我的手帕吗。天使,把血抹到我衣服上吧,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洗了。天使,你需要我背你走路吗。天使,你要去哪儿,我用兰博基尼载你啊。天使,你的腿怎么了,是不是拿腿换了翅膀所以不在了啊,你怎么飞不起来呢。天使,你可以再咳一次血吗,那样子太好看了,我想拍照纪念一下,然后裱起来挂在墙上,留给我的儿子当遗产。 一只白到能清楚看见蔚蓝色青筋的手颤抖着伸了出来,接过了其中一张手帕。 手的主人呆滞地擦拭着挂血的嘴角,眼里掠过片刻的莹白色彩。几滴莹白如撞裂的彗星尾巴一般,用以光年估算的速度急迅地从眼眶处滴落,急迅地消失不见。只不过在地球边界擦过一秒钟的时间。所有的人都在看他,却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等到手帕和手背处都点上了好几滴之后,人们才看懂这急迅闪过的莹白究竟是些什么。 分明是两道热泪。 * 太宰治终于有了一个办法可以让自己也被捕入狱,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面对面地对峙。在决定好作战计划的当晚,他梦见了自己是如何把陀思妥耶夫斯基杀死的。 梦里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和芥川两人在一个阴暗的小屋子里拥吻,芥川委屈地埋在陀思的胸口,述说自己最近经历的一切,而后抬起头,深情地对着陀思喊道:“带我走吧!费佳,救我!” 太宰治就在旁边。 芥川龙之介完全没有管他。 -- 第109页 “傻瓜。”陀思妥耶夫斯基温柔地回应着,把芥川轻轻抱到了床上,开始脱下衣服。 太宰治站在一边看着,已经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了。 芥川从来没有对他说过带我走吧,或者救我爱我这种话,也不会在被脱外套的时候完全没有反抗。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这是不可能的……这怎么可能……芥川心甘情愿躺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下面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啊?!太宰治疯了一般喊叫了出来,却什么声音都无法发出。那两个人不理会他。 床在不停摇晃。 芥川的衣服被陀思妥耶夫斯基丢到了太宰治的脚边。那是他送给芥川的……太宰治颤抖地蹲下去,把衣服捡了起来。 他好像担心衣服从手心中消失一般紧紧抓着不放。只不过在那两人眼中,这件衣服现在只是一件垃圾。 所有肌肉与神经反应都于此刻拂除终结。房间里充满了一种带着焦味的死气,稍微特意嗅一下便觉得呼吸艰难,胸口发闷。陀思妥耶夫斯基牢牢箍住了芥川的腰,而他心心念着的黑眼睛在其身下发出了绵软不断的喘息。他们吻了几次,太宰治的恶心感就上升几层。恶心感上升几层,胸口就痛了几寸。胸口痛了几寸,血浆就流了几升。 他幻想过,即使次次伤害过芥川,他也能把自己与芥川已然为零的情感改写成为温情脉脉的爱,坚信着只要不放弃,芥川就一定会回来。芥川身上可是有我的印记啊,芥川的一切都是我的,就连命也是我从贫民窟里捡回来的,芥川怎么可能忘记我呢,我在他心里是无法替代的,就算我捅他一刀,他也会原谅我的,无论我做什么都会被芥川理解的,对,就是这样,芥川深深地爱着我,所以不用担心…… “我爱你,费佳。” 芥川龙之介伸出双臂环住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脖颈,两臂优美地收紧,用手腕互击腕臂上不知何时戴上的银环,手指跟随着银环发出的音律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皮肤上轻点,一阵阵温柔美妙的清脆鸣响不绝于耳。 “费佳,不要离开我……没有你我还不如直接去死好了。我真的好爱你。” 声音一次次刺痛太宰治的心脏。被单翻出一股股旖旎的波浪,现出一条条深长的褶痕。 太宰治终于明白中原中也的感受了。当年自己强行拆散中也和芥川,故意让中也看到深爱的人被自己亲吻的场面,还在暗自得意。原来自己当年让中原中也受到了那么严重的心理创伤,原来,原来是这种感觉。 他哈哈大笑,甚至笑出了眼泪。笑到快呼吸困难的时候,他倏地收回了大笑的模样,瞬间变化了神态,用一种想要把人五马分尸的恐怖眼神看着床上的芥川龙之介。他左手掏出枪,右手上去抓住了芥川的脖颈。正在交缠的两人这才意识到他的存在。 “为什么要假扮成芥川?为什么?芥川是爱我的,懂吗?芥川人生中最重要的人是我,我在他的心目中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你居然顶着他的脸说出爱别人这种话——为什么,为什么啊?!你凭什么这么污蔑他,你懂什么,你凭什么说他爱的不是我?在他心目中最重要的就是我的认可,他怎么可能抛下我和别人走,怎么可能啊?为什么……我不允许你这样冒充芥川侮辱他——恶心的野狗,恶心的野狗,恶心,恶心,恶心——很恶心你知不知道?!” 芥川龙之介好似不认识他一样疯狂摇头,吓得冒出冷汗,惊呼道:“费佳,救我!” 太宰治在他喊出这句话的那一瞬间用枪直接爆了他的头。鲜血溅上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脸,在血溅上去的顷刻,太宰治没有任何顾虑地用枪朝他的心脏部位开了一枪,只用了不到十秒就杀死了他们。 芥川和魔人当着他的面滚在一起。芥川说爱着那个魔人。芥川居然说爱那个人。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不是我,不是说我是最重要的吗,不是说没有人可以替代我吗。不忠诚的狗,没有存活的资格。 太宰治看向了窗外的天空。世界的颜色变了。在他用仇恨的目光去面对别人时,眼中的世界便改变色彩了。而当他杀了人、杀了人类、杀了自己最爱的人时,他就已经再也找不回自己的天穹了。马可.奥勒说过,痛苦是人对病痛的一种生动观念,如果运用意志的力量改变这种观念,抛开它,不再诉苦,痛苦就会消失。蔑视痛苦,总是感到满足,对什么都不表惊奇,对一切痛楚或宠辱都置之度外,所以其世界是没有色彩的。那些敢于说世界是没有色彩的那些人,究竟是蔑视痛苦,还是将痛苦深深镶入体内以至于早已分辨不清了呢? 太宰治又再次抬眼看了看天空。他觉得自己的天空也要马上没有色彩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死去时倒在了一边,身后床头柜上那一把刀映入了太宰治的眼帘。太宰治犹豫了一会儿后就果断地拿过了刀。他透过刀身看见了脸上沾满这两人鲜血的自己。他咬着牙,强迫自己想起刚才这两个人贴在一起的模样,头脑发痛一片混乱。飞鸟蕴藏在日光焰色中的哀啼。凛风掠过遗下的一阵阵叹息。红与黑相加和成的凶光。此刻愈加敏感脆弱的生命体存在。 他什么也思考不出来,却什么都在思考着,因为什么也想不出来,所以疯狂地想着什么,但也什么都想不到,只是兀自往脑中装填未知的憎恶与急迅的畏惧。 -- 第110页 他用这把武器刺进了芥川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尸体,在他们僵硬且失去了呼吸功能的皮肤与肌肉上划出一道道裂痕,奋力地切开,然后又疯了一样猛力地用刀子把尸块捣碎,不停抬手又下落,反复地用刀子一次次穿透血肉模糊的尸体。 脑浆沿着大脑内部血管与肉壁纹理缓慢有序地溢出来,与刀尖之间拉出了粘稠的丝,浅白色的骨渣落进了只剩一半的小脑缝里,大脑那仿佛肠子一般的纹路中压出脓浆,溅到了太宰治的唇上,在嘴唇皮面坐落出暗紫色的瘢痕。瘢痕中漾出已明显有些变淡的咸味以及开始逐渐可用恶臭形容的血腥味。 太宰治嘶哑地咕哝着,像一个精神病人,把他们的头颅纵向切开,切口十分整齐,以致于被切开时,左右两半还藕断丝连般连着不断低落血汁的红丝,鲜红的脑肠道被捣成一团肉糊,鼓涌而出。红光中、崩塌的窗沿下、窗台边,全是浓稀程度不一的脑浆与模糊不清的尸块。 芥川之前吼出来的那句求救声使得嗓子嘶哑,声带发肿,舌头在脑袋被削开的一瞬间也定格成了扭曲的姿态,随着头颅的掉落而无力地软下,也和在了粘稠的血堆里,分不清身在何方。左右脑不对称的双眼已足以彰显他死前有多么痛苦,以至于眼珠扭歪眼皮外翻,从眼角处流出一大串一大串的血水。混合了眼泪的透白与眼皮肌肉溢出来的红色。溅开的血染红了太宰治的皮肤,也把他手上那把刀染成了通体鲜红。 他愉悦地笑着,用武器刺入了芥川的心脏,拿出来时心脏也一同被扯破,心房壁撕裂,整颗心被剜了出来,看上去似乎还在进行着形同于无的跳动。 这上面居然没有写着我的名字。太宰治终于虚脱般松开了刀子,跪坐在了地板上,不敢置信地捧着手中这颗心脏。 怎么会,怎么会没有……魔人已经死了,那芥川的心上面就应该是我的名字了。难道说还有其他隐患吗?矮人?侦探?小丑?还是织田作? 织田作……太宰治双眼空洞地站起来,心脏从他的掌心掉落,啪地一下在地上摔成了一团浆糊。 织田作已经死了,芥川也死了。他这才恍然醒悟。对啊,死人是不会往心脏里装入谁的,这颗心已经不可能出现任何人的名字了,包括他太宰治在内。芥川龙之介死了,就在刚才—— 太宰治看着这个房间里遍地的血肉,失心般摇着头,简直不敢相信。 他看着自己满是鲜血的双手,拔腿跑了出去,企图在外面的世界——这个美丽的新世界中寻找芥川龙之介的身影,并不停喊着芥川的名字,期待能够如同在黑洞中呐喊一样随时随地得到回应。 可是芥川龙之介不可能出现并回复他。他只得到了满是无用的对称楼阁和怪癖的重复街巷、一个阴暗的石龛里冰冷的土地神小雕像和另一个石龛里徒劳挥霍的献祭品、一个小木窗和另一个木窗一模一样的对映、一轮焦红夕日在凄凉的街道上勾勒出的干涸河面上的晖影。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了夕阳、神像、阴影、对称、缄默、岁月、虚无,以及他的孤寂。 这些东西此刻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可他不想要。他只想要芥川龙之介。就算世界末日,只要芥川龙之介还在,他就甘心也一并化作孤寂或者虚无挥发消泯飘向遥远的月球。可如果世界什么都有,唯独没有芥川龙之介,那么就算月球融化地球爆炸,他也完全无所谓。 能让自己心动的人是芥川龙之介,能让自己后悔又能让自己狠心的人是芥川龙之介,能拥有一双绝美的黑眼睛的也是芥川龙之介。是这个人给了他渴望、贪欲、罪恶、地狱。即使其他一切都毁灭了,独有芥川龙之介还依偎在肩头,那么他依然是会努力活下去的太宰治。假如其它一切都留下来,唯有芥川龙之介毁灭了,那他就不再是这个陌生宇宙的一部分了。 太宰治跪在街头,正对着神像,又笑又哭。笑完了也哭完了,他回到了刚才的房间,毫不犹豫地用刀割颈自杀了。直到刀刃完全割开那层脆弱的皮肉时,他都未曾有片刻后悔,甚至一丝犹豫的迹痕都不曾让其有所浮现。 当真正地选择死亡时,人们往往比任何时候都冷静。 此刻,太宰治冷静下来的结果就是,他认为,自己承受不了芥川龙之介已经死亡的打击,而且还是被自己亲手杀死的打击,这种打击只会随时间的增加一天比一天甚至一秒比一秒更令人悒郁孤独入骨。仿若地狱一变。 他要选择生命从伤口痛处流干殆尽,也不选择孤独从眼泪泪腺里狂飞滥涌。 死亡,或死亡的隐喻,使他变得愈发聪明和忧伤。他为自己朝露般迎向新生的状况感到惊异,却也深感在意料之中。他的第一次新生就是芥川龙之介给的。在港口黑手党的每天每夜他都在人性最丑陋的边缘徘徊,第一次遇见芥川龙之介时,他还以为这也是个会被这种丑陋吞噬的可怜孩子,却在之后被芥川的难以把握与纯正如初狠狠惊艳了,芥川那努力地绽放生命色彩努力寻求着救赎的身影刻入了他的灵魂。一旦无法爱芥川龙之介,他的灵魂就会死掉。 他长达二十多年冰冷机械的生命因芥川龙之介的出现而燃起了鲜活的悸动,想法设法把握住芥川的生活让他仿佛每天都沐浴于美好刺激的初恋。他已经无法从其挣脱。一次对视就是一次生命的交换,一次抚摸就是一次世界的洗涤,一次相遇就是一次宇宙的新生,所以他不后悔为了芥川龙之介殉情。 -- 第111页 啊,爱人,我早已有了准备。 我的每一个举动都可能是最后一次,你的脸庞每次都会在我的梦中半途散去彻底消失,但我的每一个为你而进行的活动以及每一个为你而活泼的思想,都是一次次的放歌,都是不停重复着的甜蜜的回声,都是将在未来屡屡重复的与你相关的预言。一切都如同阿根廷诗人博尔赫斯所撰写的一般。经过世间无数蜚语恶意的反照,我对你渴求的眼神也不会消失。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只发生一次,不可能不留下预兆地转瞬即逝。没有挽歌式的爱情。 爱人,虽然在你被我用子弹所杀之时,我们已经告别,可我认为我们并没有分别。我将跨越生存的篱障,迈向死亡的殿堂,步入那之后的美丽新世界,去与你重逢。 我爱你。原谅我。 # 地狱变 第50章 条野采菊 芥川龙之介盯着手中这张图片已经许久。医生在旁边一边整理着医疗用品,一边笑着问他:“怎么了,被自己的胃吓到了吗?”其实已经问了他好几遍。芥川也终于是看够了,懒得再欣赏下去,便甩在了脚底下。只有医生在乎它是否会被踩脏,慢慢弯下腰将其拾了起来。他看着芥川,无奈地摇头,然后问他以前都是怎么撑过来的,芥川不喜欢被打探隐私,就一直敷衍他,或者直接说和他无关。医生解释说:“我只是关心病人。况且,你是英雄。”“何出此言?”“武装侦探社是企图消灭我们的恐怖组织,你是武装侦探社的敌人,所以你是我们的英雄。” 芥川龙之介失语,沉默稍顷,决定不再将这无谓的交谈继续下去。他伸出手臂,将带来的书籍从床头柜边拿下,搁于膝上,展开后开始了阅读。虽说如此,他却始终没有将文字看进去。他不知道果戈里打算让这场戏演到何时。若是侦探社直到最后都没能获得清白,那么倒霉的社员便会代替果戈里他们去接受社会的制裁,陀思也能顺理成章地出狱,他就能够实现和陀思隐居去冰岛度过下半生的心愿了。然而这个心愿所获得的途径,真的是他能够接受的不成?扪心自问,凭他芥川龙之介的脾性,真不介意用这等又脏又没品的下三滥手段换来的人生?若真是能欣然接受歪手段的人,他就不会硬扛着没知觉的两条腿走到今天。若非如此,就不是他自己了。可若是侦探社得以洗清罪名,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们的罪名便又多了一桩,饶是在死刑基本等于作废的日本,也已经达到了全民公愤不能接受的地步,势必不得好死。这种情况下,他可能一辈子也等不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安好出狱,更别说带他去冰岛了。如果……如果不能在一起,不能去冰岛,那么一直以来支撑着自己不倒下去的信念,不就轰然塌陷了吗? 芥川龙之介深深地感受到了自己想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结成好果的心情。于是他倏然想起了刚才看过的自己的肠胃照片。胃穿孔让那个器官仿佛被钻机打开过一般开了一个黑黑的洞,吃过的东西都从那里哗哗地漏出来,什么都漏没有了之后便把胃液也倒出去。当他盯着照片上黑黢黢的胃孔时,觉得那好像是个小小的宇宙黑洞。当他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时候,便被想要和这个男人远走高飞的心情溺毙了。被溺毙的感觉和盯着宇宙黑洞的感觉如是一出。 这种心情来临得太过奇妙,又有一点荒诞,但他并不想破坏这种奇妙感与荒诞感,并为其神秘的魅力所折服。也许终有一天,他会因太过地去沉迷那神秘的魅力而自掘坟墓吧。这种黑洞一样无尽的、永远不会被世人被社会所认可的爱恋,也许最终会吞噬他。但他却偏不放弃,像是突然充满了勇气,想去那个黑洞里面拼尽全力地尝试一回,交出所有的真心。 他仿佛供奉般地捧着自己的心口。感应器带来的心跳声依旧如初,让他既是幸福又是难过。 “辛苦了。”陌生的声音从门口处响起。未等芥川伸出头去看来者是谁,医生便露出一副遇见故知的惊喜模样,赶紧放下手中的事情,跨步上前欲与来者行握手礼。只听得一声轻笑,这位忽然进来的男子敷衍地拍了拍那只手,一个字也不说,就让医生乖巧地走了出去,把门轻轻地关上:“看的什么书?有兴趣与我交流交流吗?” 芥川龙之介觑视着面前这位陌生的男人,见他如此自然熟练地与自己对话,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以前和这个人认识却忘了,毕竟最近有过好几次轻轻重重的脑震荡,听力和记忆力都下降了不少。可是他思忖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 “您是哪一位?”“是我啊。”男人眯着眼睛笑,满脸欢喜。“抱歉,没有印象了。以前见过吗?”“没有。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他迈出一双长腿,坐在了床沿,自然而然地将腿翘起,“我的名字是条野采菊,来自猎犬,你有听说过吗?”“听说过。”芥川龙之介的记忆在瞬间便追溯倒流,闪回到了当初在回日本的飞机上阅读福地樱痴自传的那一天。 “那我就省去说明的步骤了。加入猎犬,美丽的芥川君。”“有些令人作呕。”“感觉出来了,你的心跳在刚才明显加快了,应该是愤怒。”“并没有……”“打住。”他摇晃着一根手指,轻轻放在了自己的嘴唇上,示意噤声,“这不是征求意见,更不是请求考虑,而是命令,是命令啊,养好身体之后就马上跟我走,明白吗?”他忽地顿住了,惊愕的表情一闪而过,双眼竟睁开了不小的一缝,“你的内脏……”然后又迅速地把惊愕的神情收住,“好吧,看来是等不到你养好的那一天了,不过没有关系,我们那里什么人才都有,自然有开发药剂强化身体的人。坐起来吧。嗯?怎么不动?想让我拉你吗?” -- 第112页 芥川龙之介面无波澜地目视着条野采菊伸出来的手,意有所指地从鼻间哼出一个像是冷笑的音节,短暂而仓促:“看来我这一生过得还挺精彩,港口黑手党,死屋之鼠,天人五衰,天人五衰的敌人,现在马上又要有第五个身份了,是吗?” “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这样的,多面间谍,八面玲珑,全靠一张脸蛋和一身气质,多幸运哪,你会名垂青史的,兔爷君。话说回来,你不介意我这么说你吧?” “哈哈哈。毫不介意。” “不愧是能名扬全国的兔爷,果然与众不同,有气度!我其实也不讨厌这样的兔爷,至少有点气骨,没什么好羞耻的。好了,不废话了,兔爷,坐起来吧。怎么了?哎,怎么又突然小气起来了……都已经是那样的名声那样的身份了,还在意我这样的小人物口嗨吗?”也不知是天生面相如此,还是故意使然,他笑得堪称令人不寒而栗,“逗你的啦,我们的队长还急着要见你,跟我走。” “只要你肯跪下来磕八个响头,就跟你走。”见对方的笑容明显有了些凝固,他不禁冷笑着又添上一句:“都已经是人民的战士,是国家的英雄了,还在意为这样的小人物磕一两个头吗?逗你的啦。” 那如同钉在脸上的笑容终于破裂,条野采菊的表情管理倏然发生了失误,芥川龙之介模仿着他的口气,特意拖长了尾音调,挑起下巴斜视着给了他一瞥,对他究竟是喜是怒完全不想放入眼中。芥川龙之介诶假惺惺地翘起唇角,张开排列整齐的牙齿,让卧蚕如受暖膨胀的酥酪般在双眼下方缓缓隆起,形状好看的苹果肌因笑弧的展现而拉出弯口向上的半环,宛如柔美的水蛭环节。一句“您不介意我这么说吧”,再配以仿佛是真心的哀怨目光,让条野采菊没有可拿来与之对峙的手段可言。 医生温温柔柔地敲了敲门,从外面探进头来,见芥川龙之介先前全是哀怨的脸上,竟展开了一个可称之为柔翰百回的笑靥,于是直打趣说条野采菊和芥川的关系真好,着实让人羡慕。条野采菊赔以微笑,是是否否没有定下半个字。 “走吧。”他只是这么说。 条野采菊推着他走出医院,楼下有另外一位陌生男人在等着他们,看那笔直站在墙边眼都不眨的模样,直觉告诉芥川这个人会比条野采菊好相处得多。男人看了看芥川,敷衍地点点头,毫不拖泥带水地说了“末广铁肠”几个字,便和条野采菊交换了位置,由他来扶着轮椅带芥川前进。 条野采菊在一边夸张地伸着懒腰:“累死了。” “只是推了几分钟吧。”而且这个人真的好轻。末广铁肠在心底把这半句话补了上去。 “我可是才把太宰治抓进牢里就赶过来了,怎么能说只是推了推几分钟轮椅,你这是在擅自扣减我的功劳。” “太宰先生犯错了吗?”芥川龙之介不由自主地插嘴问道。 “他错的可多了去,在这之前,我从未抓过犯了如此多案件的罪犯,若你有兴致,我不妨为你一一列举一番。” “免了,兴致不大。” “也是,犯罪史总不能当玩笑讲,那就是对不起受难的人了,啊,对了,”条野采菊对末广铁肠使了个眼神,“这位病美人之前说要让我磕响头,否则不愿意见队长,你来代替我磕一个吧,反正你很喜欢土下座,这对你来说很简单。” 末广铁肠没有回复,或许是平常就被打趣惯了,所以也没有当真。 恰巧前方是红灯,他们一同停下了脚步,站在一边等待着通行信号的来临。于是末广铁肠就在这个停顿的间隙看向了芥川龙之介,似乎是在向他确认着刚才那句话的真假。芥川龙之介敏感地捕捉到了目光落在自己脸蛋上的精神触感,将那带着戾气的目光横过去,既像是对末广铁肠进行回应,又像是单纯的一瞪以示自己的不耐烦。末广铁肠有些尴尬地抿着下唇,把目光折了回来,瞳仁恋恋不舍地游动,缓慢把黏在他肌肤上的视线一路拔起,堪堪收了回来,唯有余光还在藕断丝连。 他们维持着这种诡异而又雄辩的沉默。 第51章 福地樱痴 芥川龙之介被领到了疑似为司法机构的建筑物內。如此气派庄严的大房屋,似乎让每一个进出的人都兀自显出了威风的模样,芥川龙之介却不知为何分外反感这种玩意,甚至连每一抹于玻璃窗上反吟复吟的面谱人影和高光日晖都厌恶着。条野采菊一众自是习惯并融入了这些,毫无沮丧之色,嘴里哼着莫名其妙的小调子,跨着悠扬的步伐便从警卫眼皮子下信步入内。说是队长福地樱痴想要见芥川,实际情况却是让芥川去等这位传说中的猎犬队长。绕毕一回又一回的滑廊过后,条野采菊指着一扇半掩的檀木色大门说:“等他演讲玩毕之后,就会来找你了。” 门边趴着一位面容乖巧的幼女,看制服样式应当也是猎犬的人物,可是她并没有意识到条野采菊和末广铁肠的到来,或者说意识到了也不想去搭理。她两手抓着稍稍扩出一个小缝隙的门缘,目中闪着耀眼的崇敬光芒,小脑袋不停往里面探视着,嘴里不时念叨说什么不愧是大人,真是太有气势了。芥川龙之介倒觉得,她这副模样很像当年跟在太宰治后面一路胡思乱想的自己,挺欠打的。 “还在看?”条野采菊揶揄着她。 -- 第113页 她眼神迅速犀利起来,朝他瞪去,嘴唇已经张开,似乎是想说些什么。看那口型都知道接下来她将骂点什么了,但她戛然而止,在开口之前便被芥川龙之介吸引走了目光,于是重新把唇齿扭动了一番,将刚才的话语拧碎下去,重新换了副模样。 “你是谁?”她问。 “队长提到过的就是这位。”末广铁肠说。 似乎是因为爱屋及乌,她对芥川也露出了不亚于刚才看福地樱痴那副模样的喜爱目光:“我是大仓烨子,叫名字就可以了,以后你在这里遇到了什么委屈,记得对我倾诉,什么都行,一股脑全部说完,这两个男人敢碰你一下,我定让他们,哼,”她嘴角一扬,秀眉有力地向上挑起,“全家升天!” “感谢。” “烨子小姐的喜恶偏向展露得太明显了。” “滚一边去,条野,让你说话了吗?”她连忙将手搭上芥川的轮椅,手上的力道是和语气面相都大相径庭的温和,“来,你也一起来看看吧,看看福地大人的英姿。” 芥川龙之介被推到了门缝前面,视线正好可对上演讲台那处,把正站在那里慷慨激昂地演说的男人全看进了瞳仁里。虽然是这时候才来,但芥川也大致听出了演讲内容的关键词,无非是宣扬猎犬这个队伍始终坚持为国为民,顺便把自己的功绩大肆传诵一遍,最后再用这些数据来煽动人民群众,请大家务必对他们——或者说对福地樱痴单个人——保持绝对的信任和期待,请所有人支持猎犬拥有独立的军事权力。 福地樱痴声调高亢,肢体动作参入的时机也恰到好处,气势更是自信,堪称磅礴。他背后挂着一面庞大的旗帜。旗帜上绘画着芥川龙之介以前未见过的图案,也许是代表了福地樱痴这个人,也许是代表了猎犬整个队伍。芥川并不关心这一点。庞大的旌旗在福地樱痴拍桌的一掌后便被展开,展开的瞬间让复杂的图案于灯光映射下迸发出金子般的光辉。那光辉转瞬即逝,片刻的伸展后便因没有风的温抚而静默地垂下,方才展翅般的壮观一瞬便烧殆燃尽。可灯光依旧存在着。灯光栖息于旗帜每一寸柔软的皱褶阴影之中,使那不再扬起的图腾依旧炫目。 “果然是盖世英雄的气派吧?”大仓烨子期待地看着他,希望得到他的认同。 但是芥川完全没有赏脸,冷漠地看着福地樱痴,毫不犹豫地回答:“好浓的军国主义气息,说是灭世人猿倒还说得过去。如果说一支特种军队都能随心所欲,拥有军权,独立于其他之外,那么日本就玩完了。” “那是什么?什么主义?”大仓烨子虽然听出了芥川的反感,竟也不跳起来骂他,或许是没有搞清楚他到底在反感什么,好奇盖过了愤怒吧。 “如果您是问我关于这个主义的定义,那么我只能对您回答说,这个就是狗操的玩意,被狗拉出来后变成狗屎,然后再被热衷于这种屎的狗吃掉。” “你是在骂福地大人吗?” “准确来说,小姐,是一种人,不是某个人。” 末广铁肠站在旁边,不免一惊,再次趁无人注意之时把目光粘到芥川的身上去。由于他还扶着轮椅,所以由芥川的瘦弱所带来的轻若飞絮的实感还在他手心中飘忽着。不敢相信那种脏话是由这般看上去十分病气文雅的人说出来的,他不禁又细细地把芥川打量了半晌。涩滞的气色,鲜活的戾气。愉悦的静谧,精妙的体态。 芥川一声冷哼,一个甩手就拍掉了大仓烨子准备扶上来的手:“你们是想让我来听这种洗脑言论,所以才带到这里来的吗?我可不吃这一套,请不要消耗我对贵方本就为数甚少的初见的好感。” “什么嘛,看你好像对我们很反胃的样子,哪里反胃了?你到底哪里不满意了?你不喜欢?”大仓烨子硬是堵了上去。 “是的。” “那你喜欢什么?你说个明白,我才能给你。” “大仓小姐……” “这是聚在一起,准备去哪里啊?”福地樱痴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打断了他们之间的对话。 不知何时他已结束了演讲,迅速摆脱了记者,绕到了后门来。听他这句话,似乎是听到了刚才芥川说了些什么。想到这里,芥川就觉得,干脆连客套的尊敬也抛开算了,反正都全被听到,还装什么。未等芥川先开口,福地樱痴就先夸张地寒暄了一番,他的余光看到了芥川手背上微微向外凸的虬筋,明白了芥川现在心情非常差,于是用手喀嗤喀嗤地抓着发顶,笑得有些尴尬:“你们看,客人都气成这样了,快找个适合谈话的房间,我们都坐下来。” “不必。” “我那里有一把椅子,专门从京都带回来的,若山牧水和河东碧梧桐坐过的椅子,保证你坐上去也能写出一大段俳句来。” “有志贺直哉坐过的椅子吗?”芥川龙之介问。 “这倒难到我了。”福地樱痴的眼神向另外三人扫了一圈,“你们谁有志贺直哉坐过的椅子?” 三人皆摇头。 “抱歉,这不在我们的能力范围内。” “那就不必了,有什么话,就请在这里说完吧。” “那好吧,既然你觉得阴森的走廊比有空调的办公室好,那我也只能尊重你了。”言他咧嘴哈哈大笑,笑完后又似乎正经地拍了拍肩膀,由上至下俯视着轮椅上的芥川龙之介,“芥川君,你可真是单足不出户,凭面乱天下啊。” -- 第114页 芥川下意识后退了些,拉开了和他的距离:“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是说我的存在让日本哪里乱了吗?我从未想过去乱什么,若是天下真的乱了,也是人民自己形成的。” “人民?看来你是对我们猎犬的办事能力有所怨言了,哪里有民怨哪里就是战场,我们为秩序和安危作战到底,从没有停歇过。” 大仓烨子在一旁频频点头,条野采菊眯着眼睛慵懒状倚在门边,末广铁肠一直站在轮椅旁看着芥川,不说话。 “好了好了,看你也不想回答的样子,甚是无趣,我一个老头子也不逗你玩了,没意思。”福地樱痴摸了摸下巴处的胡须,意有所指地盯着芥川的脸。芥川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对,视线准确得令人不敢恭维。福地樱痴突然暧昧地哼了一声,那明晃晃的审查物品意味的眼神让芥川觉得如鬼气袭身,这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意味从眼神演变到逐渐沉重的口气里,并兴之所至地移行开去,“接下来,猎犬会针对最近国家的一些混乱作俑者展开追捕,本来吧,这个行动是肯定会波及你的,但是我的熟人说无论如何都不能动你。他用尽了各种说辞,对我耍了所有的花招,甚至打起了感情牌,只为了让我答应无论如何都不能伤害你,否则就要用性命来和我硬碰硬。这真的很令人不敢置信,若非亲眼所见,我绝对无法相信这竟然是他。一个大男人,愿意为了私情做到这个地步,可以说是已经放弃了尊严和底线吧。我不得不答应。但是我们不能让公众起疑心,说我们猎犬徇私,谁都能下手,唯独芥川龙之介不动一下,这肯定不行的,对不对?你说是吧?我们不能干这破事。可我答应了他,就不能言而无信。于是我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 “让你加入我们。”大仓烨子兴奋地把下一句台词喊出,跑过来想把末广铁肠挤开。 芥川龙之介不懂她为什么这么喜欢自己。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这份热情让他避而远之,于是他向末广铁肠抛去了一个厌烦的眼神。末广铁肠明白了他的意思,本来还打算让位的,马上又站了回去,把大仓烨子想要代替自己的愿望打破了。 “你所说的那个熟人是谁?为什么想要保护我?”芥川问。 “这个当然就是秘密了,如果真的能告诉你,我干什么一开始就用代称不用真名呢?你就权当是自己的风流债,不就行了?不过傻男人,何必再问,反正你有那么多个,多一个又不多!” 芥川对这种调笑没有作出回应,他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十分难堪,脸不禁飞上了一片红晕。 “好了,你们多和新同伴交流交流感情,我一会儿还有个报告会。” 福地樱痴大手一挥,姿态颇为潇洒地作别,引得大仓烨子发出崇拜的叫声,二话不说也跟上去离开了。条野采菊站在原地,默思有顷,似乎是在倾听着什么,而后也踏出了离去的脚步。末广铁肠一个人站在芥川的身边,没有说话。 芥川不禁开始沿着福地樱痴的话往下思索。他不明白刚才那番话中提到的熟人究竟是谁,猎犬里的成员应该已经全部和他打过招呼了才是。大仓烨子肯定不可能,否则未免表现得太明显,而且福地樱痴用的代词是男性他。条野采菊,那更不可能。想到最后一个可能性,他缓缓抬起头往末广铁肠看去。“是你吗?”他问。末广铁肠回以疑惑的眼神,果断地摇头否认。也对,确实也不可能,今天是他和末广铁肠第一次见面。 于是芥川收回了目光,没有再问什么。他轻而易举地就收回了一切坐落于末广铁肠的眼神,后者却因神颤情骇的心绪而无法轻易做到。末广铁肠心绪紊乱地看着他下巴与锁骨之间的那部分肌肤。为什么要看那里呢,要给个理由怕也是强行解释。他觉得此刻心中的感受无法诉诸语言,自己也不打算去探究究竟感受到了什么,只是,当芥川龙之介较为显目地一呼一吸时,下颚会微妙地予以起伏,那一点点的东京已足以表明其主人那令人遐想的情绪波动,极其幽静又极其寂寞。 “那你究竟喜欢什么?”末广铁肠询问道。 芥川投以不解的神色。 “刚才烨子小姐问你喜欢什么,你还没有说出答案。” “嗯。” “不能告知吗?” “倒不是,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我……” 末广铁肠伫立在那里凝视着他,候待着一句回答。他眼中的高光富有美感地闪动着,眼纹随着高光的闪动在瞳仁中央氲成一个个繁美的图纹。末广铁肠对着那双拥有繁美圆形眼纹的黑眼睛,一次又一次地沉湎坠沦。 芥川龙之介好似想起了什么,想要说出口,又忽然止住,只留给了他一些委婉的遐想和一抹忧悒的微笑。他状似埋怨地催促着,心里却全无怨意,甚至因为那抹微笑而在心头生出一点通讯器崩溃时的那种无规律性的持续鸣叫的危险信号。从建筑反光物中浸出来的晖光缓慢且鲜艳地流淌下来,芥川龙之介就站于这样的背景之中。头上高树的嫩叶之间筛下的斑驳光网投在他的身上,连一波波□□都显得缱绻浪漫,脖颈上轻微颤动的光点像是月光印在潭湖中出现的练白色光痕,荷叶边角形的衣领中荡漾着略显阴暗的金光,就连翻折时形成的层次交叠间也折射着丰润悦目的暗金投影。芥川龙之介的身影与嫩叶的投影互衬,形成绝伦,只用风轻轻拂过便能生出非同寻常的撩动感。于是末广铁肠顿觉身体深处翻搅过来一阵甜蜜的倦怠。 -- 第115页 芥川突然想起果戈里了。准确一点说,不是想起,而是他本就无法忘记这个骗子。果戈里在与他道别的时候说过的那些话在他脑海中浮现了出来,令他忍不住说出与之类似的话语:“我喜欢藏。”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我家山猪的10瓶营养液!!看到这里请一定要回一个啊山猪!! 第52章 大仓烨子 末广铁肠对芥川龙之介的话语似懂非懂,芥川却似乎不打算深入地解释下去。两人没有了话题可言,芥川先一步提出了分别。末广铁肠无由地想要多挽留他一会儿,于是莫名其妙地问道:“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吗?”芥川低着头捂着唇,咳嗽了几声,虽然动作轻微,也咯血不轻。末广铁肠想上前安抚他,却被他直接回绝了。他为芥川龙之介饯行。 几天后,芥川龙之介被大仓烨子找上,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为什么,看见芥川的兴奋样子丝毫不亚于见到福地樱痴。芥川龙之介对女性的心思是半点不谙,从小到大遇见过的女性,他就没有搞清楚过哪怕一个的内心想法,也没有想过要去深入搞清楚些什么。他觉着大仓烨子有些吵闹,但性子直爽,言行大气,倒不至于让人厌恶,只是可能会和他的性格合不来。 大仓烨子把他带到摆满了器械和化学试管的房间中。 “你不了解我们猎犬的一些规矩,接下来我对你说明一二。”她坐在了芥川的对面,“每一位猎犬的成员都会接受身体改造。”“打激素。”“虽然实质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但你姑且可以先这么理解着。继续说下去了。就拿我的身体来说,你觉得我的承重上限是多少?”“无缘得知。”“我可以徒手接下飞机。”也不懊恼于芥川的不配合,她自个儿就开始得意地续说了下去,“拿末广那家伙来说吧,他的名字中有一个铁字,可以说是人如其名了。接受过改造的身体,比钢铁更甚,绝对是刀枪不入。既然你也加入了猎犬,那么我们应该也对你进行身体改造才是。” 芥川缄口不言,不以为然地点点头,敛眉斜睨着她,掌心托着下巴尖儿,手肘慵懒地搁于窗棂边上。 “但是刀枪不入的身体也不是白得来的,需要付出非同一般的代价。改造的过程真的非常痛苦,毫不夸张地说,就是把你全身上下的骨肉都给鞭打一遍,把你的灵魂从嘴巴处硬生生地连根拔起,简直五官百窍,和在地狱里走一遭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还要过分一筹。直说就是,你是不可能承受得住那种痛苦的。”她口中咨嗟着,看着芥川那清癯的身躯和空漠的眉目,“就连我,当时都差点死了。条野那小子告诉我,他刚开始见到你的时候,就尝试去倾听了你内脏的活动。你的肺病已经到了现在的医疗水平无法企及的晚期,其余内脏也已经受到了波及。就算不谈内伤,单纯谈肉身,那也是天方夜谭。没有了异能力,随便一个高校的体育尖子生都能把你放倒。所以很遗憾,我和条野他们的意见一致。我们都不同意让你接受身体改造,都认为你无法活着度过那一关。当然,如果你觉得自己可以创造奇迹,可以挺过去,那你也可以试试,我只是把我们的意见告诉你。毕竟,只要挺过去,什么腿啊肺啊胃啊肝啊,一切劳顿都会消失得彻彻底底,你将变成常人难以想象的强壮与健康,这一点肯定还是很有诱惑力的,我们都懂。” “是的。” “那么,你的答案是什么?接受改造,还是拒绝?屈服于现实,还是妄想于奇迹?” 芥川并没有快速地回答这个问题,大仓烨子看他沉默了几秒,便马上咧嘴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来日方长,慢慢想答案吧,烨子会一直等你!你等一下,我去给你泡一杯饮料,独家发明,世界上只有可我一个人会制作。” 大仓烨子一蹦一跳地离开了,芥川龙之介从头到尾都没有发表过任何看法,也没有作出任何有明显情感倾向的反应。他的目光停在了窗外。下面路口的那个咖啡店门前静矗着一架路牌反光镜,反光镜的平面悄悄冥冥地对各种人物的背影进行拉伸,被延伸到变形的人影在某个得到了平衡的瞬间便完全消失不见。一个又一个不偏不倚的映射结束之后,反光镜又如实地倒映出整条街道的寂寞。他望着那惨淡的情形低下了头。零碎的额发随着他低头的动作盖住了双眼。 选择浑身疮痍的健康,还是行将就木的残缺?选择屈服于事实,还是尝试妄想于奇迹?按兵不动,还是放手一搏?想要毫不犹豫地给出答案,不持有任何后悔,那肯定是不可能的。原来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失去了这么多,芥川龙之介这才恍然意识到。 若有所失的感觉渐渐扩散开来,但又因紧跟着那习惯于伤痛的麻木而变淡,只余下一颗时而觉得阵阵钝痛的心,在胸腔中迟缓地蠕进。他抬起头,一群归鸟于地平线处拨雨撩云,以极其华丽的身姿在那里飞旋升落,再把目光稍微侧过一点,即能完整地眺见这片阴云叆叇的穹天。他继续往更远处眺望去。他看见了渡满夕晖的海洋。于是他后知后觉地察觉出了已经入夏,且天降闷雨,这副季景倒是让他想起了当年遇见江户川乱步的那一天。 江户川乱步,对了,我怎么把江户川乱步忘了,或许我可以…… “请品尝。” 大仓烨子出现在芥川的面前,双手前伸,作端状把杯子递过来。在饮料靠近自己的那一瞬间,芥川就突然生出了不详的预感,老实说,饶是几次从生死关门前徘徊,他也未曾这般不安过。饮料的密度似乎不小,液面沉重地晃荡着,漾出了泪渍那种如发低烧般闷热沉濡的气味儿。喝了这个,我可能会死。芥川龙之介毫不夸张地给出了这个评价。 -- 第116页 “不想喝?”大仓烨子露出了失望至极的表情,隐隐可见几分怒色,“那几个臭小子都不肯喝,你也是和他们一样的?你也是这么不识趣的人,也不喜欢我?” “不是的。”芥川接过了饮料,仰起脖颈一饮而尽。这时,他想起了刚才大仓烨子描述身体改造的那些措辞,什么把灵魂连根拔起,什么把全身上下的骨肉都鞭打一遍,他觉得都可以用在此刻自己的感受上面。身体改造真的能比这杯水更恐怖吗?他产生了怀疑。不知道大仓烨子是加了什么材料在里面,这些液体简直非一般的腥辣,恍如炽热的松脂碾着他的胃壁一路沸腾着刮了一圈。 “好喝吗?”她眼中仿佛带上了繁星,仔细盯着芥川的反应,见芥川低着头,看不清神色,不禁疑惑道:“你怎么了?是不是……是不是很难喝?你这是……” “小姐多虑了。”芥川沙哑地打断了她,把她准备伸过来一探究竟的手推开,抬起苍白的脸蛋,艰难地弯出一个微笑,似乎是在安慰她,“很好喝。” “你骗我。” “并非如此。” “你骗我,就是骗我!” 分明是她要逼着芥川喝下去,现在却在达到目的之后变得异常暴躁起来。芥川不明白这是为何,只道自己果然对这种大小姐毫无头绪。大仓烨子气愤地抿紧下唇,以至于显露出地包天的嘴型。她用力地揪住了芥川的衣领,瞪大了眼,太阳穴附近因愤怒而凸起了两道紧绷的青筋:“你不喜欢福地大人,却默认了加入了我们,好吧,这也可以理解,毕竟你现在确实是无家可归了,没有猎犬收留你,你只能去街上要饭。但是其他的你怎么解释?你不想听福地大人的演讲,却不怪把你推过去的我,这是为什么?你不喜欢猎犬,却又不打算离开,也不打算掩饰自己的情感,这是为什么?你明明知道那杯水很危险,甚至可能是毒,我说了,条野和末广都不肯喝,之前也对你强调过他们刀枪不入,连刀枪不入的人都不敢喝的水,这不是暗示得很明显了吗?你拒绝喝,我拿走就是,难道说,你是真的听不出来提醒?你是真的……”她说到激动处,眼里竟溢出了些泪花,她连飞机都能挺胸抬头地接下,却在这种笨拙又愚钝的手段中把情绪给全部倾塌。 芥川龙之介一脸平淡地说:“如果能被毒死,或许就是最幸福的结局了,毕竟我现在都还不知道自己的人生目标是什么。” 她心头莫名焦躁,芥川却依旧仪态不乱,保持住了最开始的那副模样,支颐凝目,把下颚贴于温润漂亮的手心,让其顺着衬托出自己形状娇美的颈线。那形容面貌中传达出的美好与纯粹令大仓烨子动容,在心中唤起类似于悲切的情思,遽然悸动。于是她停止了横眉瞪眼,气愤与暴躁戛然而止。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垂下头别过了脸,微微屈膝,半跪在了轮椅边,像雕塑般一动不动,姿势标准且庄重:“我向您许诺,无论您的回答是什么,都不会向他人透露半个字。我实在忍不住对您感到好奇,从您突然出现开始,甚至从您突然被队友们提起开始,我就忍不住想知道您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可以请您回答我刚才那些问题吗?” “那我倒要先问小姐你了。”芥川说,“你似乎很喜欢我?如若是因为你们的队长所以才爱屋及乌,那未免太荒谬。我并不领福地先生的情,福地先生也只是受他人之托,非真心所为,小姐应该明白这些,为什么还是对我一忍再忍?我也自知对你的态度并不客气。” 大仓烨子没有以言语来回答,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之后又停顿住,如同在没有生命力的鬼蜮星球表面上猝然止步,永远镌刻进了某个单一且永恒的时空缝隙中。她缓缓抬起头,一双洋溢着喜爱的大眼睛对向芥川龙之介的脸,冁然脉脉的笑意与那几乎要从眼角处流出来的浓情彻骨而来,百分真切,万分卓绝。这一切表现都已经代替她本人回答了这个问题。芥川无奈地别过脸去,不予回复。 “只是一个高贵大小姐的任性,任性罢了。”她说。 他有些难过地点头。 “现在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直言快语地?” “当然。” 芥川哼出了一个冷笑:“你在你队长身边生活那么久,都不觉得他不像个简单角色?你对他的好人滤镜未免过于厚了。” “福地大人他……” “让一支特种部队拥有独立权,自己占山称王,到底是怎么想的呢?”芥川打断道,“能看出来,你们敬佩的是他的实力与威望,也许你们在内心深处并不是和他一个思想方向的,但是俗话说得好,问迹不问心,就算你们本心善良又如何?为虎作伥一样会引人憎恨。个人崇拜可不是好事,甚至可以说,神化某个领导对于国和民来说都是只有害没有利,最后伤害到的人,可能就是你们口口声声说的最想守护的人。如若不明白这一点,猎犬也不过是个佩了几枚徽章的流氓组织。领导也是人,会变老,会发脾气,如果你崇拜他到了他发脾气乱说的话也去听从,那以后这日子怎么过呢?至于福地先生,他的所作所为究竟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猎犬,还是为了国家,我与之谋面不久就不轻易下定义,只是内心对他下意识反感。真相如何,就看小姐你自己能不能发现了,你是最喜欢他的,所以最应该用客观的眼神去观察他。言及至此,剩下的就留给你自己思考了。” -- 第117页 大仓烨子兀自组织着语言,组织了好一会儿,却始终不能付诸一词,她一会儿苦笑着想反驳或者辩解什么,却又马上把笑容落下,不停摇头,似乎是正在自我否定。长久的心理活动后,她踌躇万分地咽了一口唾沫。她站了起来,不再半跪在那里,慢慢地背过身去,不让芥川看见她此刻脸上是怎样的神态。 “你走吧。我会履行承诺,不告诉任何人。” 第53章 心读 狱房内开始有了些闷热的感觉,虽然空旷静寥,但依然能让人通过肌肤的感触得知温度在上升。看来要迎来热季了。蜷在角落中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这般想道。监狱里没有空调类的设施,人员也极少,放眼望去对面一排牢房都是空敞的,这一切都使得热气更为明显地朝他裹挟而来。房内的灯光呈暖色调,在这般环境下竟显得像是一团火焰。火焰把狱房照得焜耀耿然,照在他身上的色调也不停往更亮的层次变化。 对面的狱房传来的动静,他缓缓地看了过去。那因紫外线刺激而产生花乱影像的眼帘中,出现了太宰治深不可测的笑容。“看来在这里,你的日子过得还不赖。”太宰治嘲讽他说,“不过以后就得收敛些了,否则被我抓个正着,可不保证你的下场啊。” 太宰治一直以来都像乌鸦等着喝血一般等着这一天,他如愿靠手段被送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所在的监狱。同样的,日本的事态也已经进入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日本现在的情况就是,武装侦探社会被末广铁肠亲自出手逮捕,虽未见过末广铁肠作战的模样,但光听他那最强战力的名号,就知道武装侦探社那群人多半凶多吉少了。这番评价是芥川龙之介给出来的,倒不是芥川龙之介他看不起侦探社。早在上次坐在窗前观望夏雨时,芥川龙之介就做了一个大胆到堪称荒唐的决定,同时也有了一个猜想,他想验证这个猜想的正确性。在末广铁肠和条野采菊准备出发的前一天,他通过大仓烨子的口风得知了他们的所在处,便单枪匹马地去拜谒了一番。 条野采菊正在说着和任务有关的计划安排,一边弯着笑眼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衣服,余光却突然瞥见了芥川龙之介的身影,不免一怔。末广铁肠见他停顿下来,有些惊讶的模样,也看了过来。 “你们要去找武装侦探社?” 条野采菊也不打算掩饰什么,爽快地点了点头:“怎么了?你也想去?” “去倒是不想去,但是却有意愿捎点情报给你们。” 条野和末广两人面面相觑。 “凭借多年来在港口黑手党任职的经验,我对武装侦探社的了解也有一些,不知道可不可以帮助到你们。” 话语的真实度只有一半一半,他有四年都在俄罗斯,并没有和武装侦探社正面交流的经历,芥川自己也知道是在撒谎。条野采菊摸着下巴沉吟了一会儿,显然是对这句话的可信度和芥川的来意作出了怀疑。大仓烨子早就告诉过芥川,条野采菊可以倾听万物,一个人是不是在欺骗,只用听一听心跳和脉搏便能得知,但是他并不害怕,也不后悔。 条野采菊听了一会儿,惊讶地发现他听不见任何惶恐,或者说任何踌躇不前的声音。芥川龙之介的心跳声絮絮答答,有那么些木重,分明是与全世界的人类都无不同的跳动声音,却不知为何竟然地度出了类似于冰弦止偃的哀壮感。这份哀壮与沉重慵慵怠怠地透过了他的鼓膜,去抚摸那软湿的耳蜗去了。就连耳蜗上那肉眼无法目见的精神组织,都在为这几声心跳而恻隐不已。他的听力向来比别人灵敏数倍,于是从声音中感受到的情绪便被这种灵敏的感官扩大化,如瀑袭来。他被这种情绪波及到,慢慢的便觉自己心头也开始泛出了悲切的阵痛,以及阵痛后残存的凄楚余韵。条野采菊不得不放弃去听芥川的心跳,让自己能够从这般强烈的情绪感染中脱身,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你说吧。” “等价交换,我也有需要从你们那里得到的信息。” “我可没有什么值得提供的信息。” “您可是事先就把武装侦探社调查干净了的。”芥川直接揭穿了他装傻的模样,“但是也有不知道的地方,所以等价交换都不亏。让末广先生作证吧,谁背叛诚信,末广先生就可以当场杀了谁。” 条野采菊和末广铁肠都有些惊讶,但马上又调整回了情绪:“你有什么条件吗?” “我们来玩扑克吧。”他说,“你来洗牌抽牌,我来猜您拿的是哪一张。如果一个也没错,就算我胜。” 条野采菊噗地一下笑出声:“这么逞强真的好吗?你把洗牌权交给了我,但我可不是什么不出老千的正人君子,你对自己的视力这么有自信?” “那都无所谓,”他见齿轻微翕张,双唇展开,笑靥吐香而来,方才还有些阴霾的脸已被自信抹满,谁也不知道他究竟从哪里获得的勇气,不知道他刚才究竟想到了什么,他的眼角聚起慢碾细流的笑纹,仿若洗过一遍的清澈眸眼中旋栖着美好的情绪,闪电一般地向着末广和条野劈过来,“反正比你还会出老千的骗子,我也早就见识过了。” 与芥川龙之介的牌局很快展开。 末广铁肠在一旁监视着,虽然他一开始就对芥川很有好感,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偏心一番,但他不能自欺欺人地说条野采菊会在耍小聪明上输掉。然而在结局到来的那一刻,或者说早在过程的进行之中,事实就已经超出了末广铁肠的预料。条野采菊难得如此难看且难堪,瞪大了那双眼色较浅淡的眼眸,若隐若现的青筋像粘在脑门下方的蛆虫,不甘与惊疑使他不停做出齿列相撞的小动作,摩擦出短促的类似于磨牙的声音。芥川龙之介的外表却是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镇定无波,他用手捂住唇齿,轻咳两下后便不无得意地笑出来,眼形也因此睨压成含蓄的月形弯,双手轻轻托起一只桃红色茶杯,呷了一口温茶,再把手端正地摆放在圆润的膝盖上。 -- 第118页 条野采菊用力地摇头,装饰着珠翠耳坠的耳垂上,朴素玉质的光辉有节奏地跳跃着,让芥川龙之介居然觉得这个人看着顺眼了不少。就当下来说。 “原来你是有备而来,特地欺负我。”他无奈地把扑克牌推开了,双手一摊的模样显示出了他放弃的态度。 芥川龙之介摸了一下左胸口,回答说:“我只是看到了你看不清的东西。” “得,不知道你是从谁那里学到的技巧,也不知道你以前和怎样的厉害人物玩过扑克,总之这次算我失策,满意了吗?我可是什么都迁就你了。” “略感满意。” “真没办法,只能自认倒霉,哎,真不该一时恻隐就答应你玩。” “恻隐?您是指怜悯吗?您对刚才的我是产生了怜悯的情绪吗?”芥川看了他一眼。 他不知是尴尬还是愉悦地哈哈了几声,却是不知道怎么接下这句话了。他本想把芥川那没由来的自信与勇气给击垮摧灭,事后再把耍的这些小聪明坦然一笑,权当玩乐玩乐,却没想到一个回合也没能从芥川的手中赢来,反倒把自己给整尴尬了。他看似笑得无奈,接受了这个结局,内心却是慌乱得一塌糊涂,完全未料到会是这种一边倒的极端结果。“说吧,你想从我嘴里得知什么?”他问。 芥川没有急着坦明,不赶不缓地收拾着纸牌撒了一堆的桌面。等到把纸牌全部整齐地摞在手心后,他端坐在那儿,指尖如撩拨水纹湲涟般挑入耳朵上方的发丛之间,带着那簇碎发一起绕着耳廓画了个半圆,将鬓边的碎发挽在了后面,轻轻地贴着耳根的弧线,露出了整只秀似莲萼的小巧耳朵。条野采菊只看了一眼,就把目光迅速如落逃般地扯回来了。 “江户川乱步在哪里?就是武装侦探社的江户川乱步,我想知道怎么联系到他。” “你找侦探社的人干什么?你要背叛我们猎犬吗?” “那便是另一回事了,不在我的作答范围内,您输了,需要兑现诺言,把江户川乱步的所在地告诉我。有末广先生做铁证,方才便说好了,谁背叛诚信,谁就当场被斩于刀下,您忘了吗?” “可是我事先并不知道你是想问这个,信息不对等,这是否有些无理了呢?” “越无理反而就越凄美了,这不是挺好的吗?” 横滨市的太阳干净又明亮,从窗帘的缝隙中如楔子般地敧着进来,投出了一长段工整且棱角平缓的几何四边图形。越无理越凄美,大约是确实,谁又在需要公平的时候讲过理,谁又在需要仁慈的时候洗过自己的心。人人都着迷于满足自己的口味,只顾蒙着眼落力于自己想赢得的结局。沿途一片片都是不给任何情面的双眼,也能讲出一个个让自己开脱的理由来,叫千秋万代都大叹是不该。沿途一缕缕都是梵唱中嗫嚅出来的喟叹,对天界地缘发出问来,面着世上人间都哼出一曲圣洁的悲哀。沿途一步步都是何事都是任何事,谁又会勇敢地为了所谓的道理去对峙,无非一通自保自身的表白,对真相是不著一字,越无理越凄美。 芥川龙之介的眼神伴着飞尘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却没有阳光的那种温暖。 无人能察觉的生灵之音将他停滞的心彻底唤醒。在这颗心重新将跳动声响彻起来的当儿,面前这一束日光一直艳然地盛放着。挣扎的微光,掩映出芥川龙之介满含哀意的面庞。 芥川龙之介这个名字,假名繁多,音节也没重,念起来是拗口得很,果真能成为一次漫长的嚼毒现场。条野采菊的手指掐进了衣袖,指尖扣出弯曲柔软的皱褶,太阳穴间或性地产生跳动。急剧漫延的惶惑感不由分说地笼罩了他。他哼出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老实说,我也一直在找江户川乱步,但是他躲得很深。” “我相信您只是没有尽全部努力去找罢了,只要您拼尽全力,就能得到答案。” “哈哈哈,有意思,你还会讨价还价,有点手段。好吧,福地先生会在傍晚左右回来,如果那时你还没有返回猎犬,我们两个可就没有办法保住你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的不想写打牌过程啊,泪目 第54章 侦探 不知道度过多少回的干涩夏日如期而至,单薄的虫蝉为泫然衰败的落叶亢歌,蛰虫在眯眼的草色中盈盈作响和曲,两相对鸣,面泣喧喧。天地新季,骄阳普照,但始终教人心焦意燥。天地如此寂寞,却是无人见,唯有在红粉散乱中的细风会略略发颤,在去远的过程中留下片刻的温语,随后便一忽儿就不在。风吹起河道上几船空荡无人的复古式小舟,再刮过干涩的堤坝,钻进了堤坝下方那极其偏僻难觅的通道入口,衬得环境更加颓丧煞白。谁也不会料到这个极其难觅且黑暗狭窄的通道中,会有两个人类活生生地站在那里。 江户川乱步深呼吸了一口气,理了理方才在书中世界弄得有些乱的衣领,小心翼翼地把书揣在怀中后,朝着通道尽头叫喊:“坡君,你出来吧。”回答他的,不是爱伦坡的应声,而是一记寒冷的触感,从脖颈上的大动脉位置传来。江户川乱步的双眼微微张开一条缝,用余光看向抵在自己脖子上的刀刃,面色凛然。“你把爱伦坡怎么了?”他问。“这种情况下还临危不乱,第一个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朋友,令在下佩服。”“能找到这里来,你也不赖。”在听到“在下”这个自称时,他愣了一秒,随后便想通了一切,不仅没有了刚才的严肃与担忧,反而挂上了一抹兴致盎然的笑容,口气也放松了下来。 -- 第119页 “你所说的那位爱伦坡,他没有任何问题,只是暂时说不了话。”随着神秘人的话音一落,通道尽头的灯光也亮起。爱伦坡被绑在木椅上,旁边是一张洒满了文件纸的桌子。爱伦坡的嘴被封住,只能时而发出一些抗议的闷哼。“那我就放心了。你的目的是什么?我会一一回答的。”江户川乱步慢慢举起了投降的手势。 神秘人压着嗓子,发出较为奇特的低沉笑声:“这里就是你和爱伦坡的秘密基地吗?”“是。”江户川乱步的回答果断有力,不容任何置疑,准确无误地传到了爱伦坡的耳中。后者不停摇头,挣扎了起来,让木椅一阵阵地喀嗤喀嗤响着,显然是想对江户川乱步传达“不要告诉这个人”的信息,但是江户川乱步丝毫不为所动,反而递给了爱伦坡一个自信且放心的眼神。 “环境还可以,就是太潮湿了,得了风湿病可就不好了。你们打算在这里商议些什么?”“潮湿也不是我们能决定的,除非你善心大发,愿意帮我们解决这个环境问题,那可以考虑一番,至于商议内容,就是如何得知敌人的真实目的,神威的真实身份是什么,我们又该如何去打败他。”“非常抱歉,在下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帮忙解决环境问题,不过还是说回正题吧,你们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已经推理到神威就是政府里的人了,接下来我们在思索如何打入政府内部,抓出那个陷害侦探社的国贼。”“为什么要说他是国贼呢?他确实陷害了你们,可这并不一定要上升到卖国的地步。”“他联合外国的恐怖分子,陷害民间组织,难道还能是爱国行为?”“也就是说,你认为你们所做的一切不仅是为了侦探社,也是为了这个国家?”“是,你没有理解错。”“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请谨慎言行,在下可以马上要了你的命,你确定不改变自己的说辞了吗?”“以毕生的荣誉,以武装侦探社的荣誉保证,决不。”“你觉得侦探社还有荣誉可言?侦探社现在是全国公认的罪犯。”“那是他们被误导了,他们犯了古希腊人的错误!我相信只要有智之士联合起来,就能把人民从这个错误中救出。”“但是拯救的过程会是多么艰辛啊,无论会牺牲什么,你都不放弃吗?”“你问这么多,其实已经被我的措辞和观点吸引了,并且赞同我了,不是吗?” 刀刃缓慢地从江户川乱步的脖颈上移开,神秘人的声音也渐渐沉下,直至完全没有了声息,就连呼吸声都不复存在,仿若失去了一切生命力一般。在爱伦坡的疑惑和惊讶中,江户川乱步放下了做出投降手势的双手。刚才还用刀威胁他的黑衣神秘人也砰地一声,直愣愣地朝后倒去,倒在地上时发出了类似于瓷器碰碎的清脆音响。原来是被控制的假人。江户川乱步蹲下身,看着假人偶脖子上的小型扩音器,陷入了思忖。 “能这么自信地肯定我被您吸引了,确实是您才能拥有的底气。”可称陌生亦可称熟悉的声线从阴暗处响起。 江户川乱步在听到这个声音时,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虽然在刚才,他便有了这个猜想,但真正看到芥川龙之介从阴暗处慢慢现身时,他还是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心潮涌动。上一次见到芥川是多久了?饶是他破了上千悬案,解了上万谜题,也无法将这样一个小小的日期算出个底。芥川龙之介杵着腋杖,趔趄地向前方蠕进,以便能够让江户川乱步看见自己,看清自己。那抹优美的淡淡的纤影静矗于江户川乱步的面前,蕴含着一种恬静的浮萍短聚似的忧愁与物哀。一句“乱步先生”,吐词嗫嚅,回音暗哑,声响凐没的速度远非记忆所能追踪,却足以带着那悲悲切切的思绪咬啮他的心房。 “好久不见。”像是为了缓和这莫名伤感的氛围,芥川龙之介艰难地挤出一个微笑,接着又可能是觉得笑得有些丑,不太好意思,于是他双颊有些泛红,目光慌乱地流转,但最后还是发现了试图转移视线也无济于事这个事实,于是又将目光落回了江户川乱步的身上。 江户川乱步还在如静止了一般凝视着他,一种温热的气息迅速裹着莫名的情愫卷袭而来。很微妙的卷袭,几乎如同雪化无息泪滴无痕。江户川乱步一半为再次见到芥川而欣喜难耐,一半又为芥川如此落魄伤残而钝痛不开。当年他再三地对芥川进行劝说,为的就是能够让芥川好好活下去,活得健康,发现生活的美好与价值,虽然芥川很脆弱,但他依旧希望芥川可以越来越幸福。现在看来,希望之所以能称之为希望,果然是因为这对于祈愿者来说本来就是异想天开。他正在酝酿如何回复,便见芥川的身体似乎踉跄了一下。于是他瞬间大脑一片空白,没来得及考虑什么,就上去想要扶住他。芥川只是拐杖磕到了小石子,毕竟这种地下通道的地面,肯定不是平整的,并不至于摔倒,所以他制止了江户川乱步想凑上来的双手,自己重新稳住了重心。 “谢谢您……我有重要的事情说,我们三人慢慢谈吧,不必过于上心我的身体状况。” 江户川乱步扯掉了封口布,爱伦坡在嘴唇得到自由后夸张地呼吸着,深呼吸几次后马上问道:“他是谁呀,我还以为是发现了我们行踪的敌人,差点就想咬舌自尽来个壮烈殉道了呢,结果你们认识?” “很早就认识了,我没有对你说过。” “这么说他是你的朋友?” -- 第120页 “他是我的,我的……”他割开了绳结,“好了,解绑了,你坐起来吧。他说有要事要讲,最好是我们三个都到书的世界去,这样比较安全。” “这样的话,我的异能力会完全暴露在他眼前,如果他背叛了你,以后我的书内空间可能就不是最安全的藏身地点了。” “看我的态度还不能明白吗?你完全可以信任他。”江户川乱步轻轻地把芥川扶了过来,“他叫芥川龙之介,是一位共产主义者,一位真正的爱国者,一位值得我们信任的、从小到大都没有向压迫与跌打屈服过的反抗者,真正的盖世英雄。” 芥川略有羞赧,那没有任何装饰与打理痕迹的双颊色泽浑然,长脖颈通体雅艳,微微地绯红了起来。他本想让江户川乱步不要这么夸张,却意外地对上了爱伦坡的眼神。那个眼神已经改变了之前的情感倾向,全是信任。爱伦坡信任江户川乱步,因此只是为了情谊,他也会跟着对芥川报以信任,根本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于是芥川龙之介放弃了矫情与推脱。 “之前对您所做的行为多有失礼。”“好好,那也没什么,反正我半点皮肉伤都没有,就原谅你了。我们到书里面去吧。” 江户川乱步将手放在了芥川的面前,手心正对着他,芥川不解地看着这只伸过来的手。 “坡君的能力可以让我们进入书内的世界,那里是绝对安全的。只是穿越进去时可能会有些动荡,我担心你……担心你会跌倒。” 芥川回以感谢的眼神,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却在快碰触到江户川乱步的掌心时停住了。他几度收回又伸过来,不断犹豫着,手指在空中无由地颤抖。爱伦坡打开了书本。于是江户川乱步没有再犹豫,直接抓住了他还在踌躇的手掌,轻轻裹住了他略显娇小的掌心,将他温柔地向自己身边拉近了些,与他一同掉进了绽放出亮白光晖的书页间隙里。猝不及防的吸力强制让芥川失去了支撑,在落地时,他无法自控地向前倒去,被江户川乱步及时按住了肩膀。 “我就说吧,可能会跌倒。” “劳您费心了。” 三人正好处于一个密闭的小房间,头上有一盏较为明亮的灯。室内光线并不差,防盗栏将玻璃窗于视野中割成等长等宽的长方形,规整且沉默的几何图形之间挤挂着一轮素绡般的圆月。 “已经天黑了吗?”芥川看着窗外的月亮,问道。“不是,书内的时间和外界是不同的,这只是因为这一页的情节刚好发生在晚上,所以我们进来时就是晚上了。”“那就好。”他这才松了口气。爱伦坡帮忙将他扶上椅子。他把膝盖上那些紧紧堆在一起的皱褶轻轻推散,让衣裳舒展开来。 “你赶时间?”江户川乱步立马反应过来,略有些担忧地看着他。芥川点头:“如果不在傍晚之前回去,猎犬的队长就会发现我不见了,到时候不仅是我会被质问,包庇我的人也会被连累。”“是包庇你的人告诉了你我们在这里吗?这里如此隐蔽,应该不会被任何人发现才对。”“确实没有人发现,只是有一位可以倾听万物的厉害人士,我和他做了交易,他提供给我线索,所以我知道了乱步先生有一个来自外国的帮手,之后再通过那位先生的帮助来寻找这位外国友人的踪迹,就大致摸到了这里。”“这样的话我们得换基地了啊。”爱伦坡和江户川乱步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做出了这个决定。他们本以为这个地方不会被任何人发现,却没有想到不过是猎犬并没有深入追究,只要肯花心思,使出真功夫去寻找,总有各种手段能够摸到他们的轨迹。 “武装侦探社的其他人还在和猎犬对峙吗?”芥川问。 “我的朋友们现在……”江户川乱步咬了咬牙,“情况不是很乐观。” “有人死亡吗?” “没有。” “那就好。”芥川说,“只要活着就有可能,就能继续走下去。” “除了有人被抓进了监狱外,总体还是蛮活跃的,应该可以继续反抗下去。” “我在神秘人的袒护之下进入了猎犬,对队长福地樱痴有些怀疑,你们觉得这次制作国内骚乱的敌方首领是政府里的人?” “不是觉得,而是推理得到的真相,我们已经肯定是这样了。” “也就是说当下的情况是,政府里面的人在酝酿阴谋?” “大致情况就是,有一批人打算利用异能力这种完全碾压普通人的特权,来满足自己的野心,破坏和平,剥夺平民的权益。” “又要来四十年代那一套了吗?” “并不排除这种可能性,先观望着吧,如果真的有右翼分子要挑起战争,我们除了阻止和反抗外不会有别的选择,反正如果让我去加入右/派的异能群体,那还不如直接把我枪毙了。至于福地樱痴,我认识他好多年,他是和社长不相上下的高手,实力深不可测,确实有统率猎犬的资本。” “不相上下?真实情况如何怕是更加难以预料。福地樱痴似乎想要为猎犬争夺更大的权力,如果他成功了,你们侦探社会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被秒杀也不是没有可能。” “有那么简单吗?不就是一支特种部队,还能随便抽取政府的力量?”爱伦坡问道。 芥川龙之介缄默有顷,而后抬起了头:“愚民的战斗力是很可怕的,远有苏格拉底被流放,近有中国十年文/革,都是我们应该引以为戒的真实对象,真正强大的是政府还是人民,真正恐怖的是法律的冰冷还是民意的盲目?诚然,他不能明目张胆地代表整个政府,毕竟说到底他只是一个队长,从本质上来说不过是特殊点的武警。但如果他能够代表人民,能够煽动民意,不停打磨自己的形象和人设,从而在群众中竖立起自己的威望,鼓起对他的个人崇拜风潮,那么他会是比所有领导者都恐怖的存在。只要他发表演讲,全国上下都听,大家都支持同意,都觉得他是对的,那么他就已经成功一大半了。大家都觉得他是英雄,觉得他不会做错事,觉得他会带领着群众前进,觉得他会保护这个国家,觉得他的一切举止都是为了保护人民。所有人都被这种观点洗脑,那么无论他提出什么要求,都会得到支持。他想让猎犬成为独立的军队,人民说,好,于是就这样独立于管辖之外,可以为所欲为,可以挑战法律与人伦道德的底线。他想让谁死,谁就是人民的敌人。他想实现什么目标,那就会被人民误以为是能带来光辉未来的目标。如果有一天他做错了事,思想拐歪,那这些盲目跟随他的人岂不都成了纵火者?福地樱痴是有问题的,既然有问题就不能姑息,让他在我们眼皮子下搞这种歪门邪道的主义真的好吗?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应该好好观察他,他的脸上写着野心,那种写着野心与占有欲的脸不应当在为国为民的领导者身上出现,况且他还是个为富不仁的资本家,是我最讨厌的那种人。资本主义身上的狗屎味,粘着每一寸皮肉,附着每一滴血液,甚至根植于每一个汗腺细胞里,想装作闻不到那是不可能的。” -- 第121页 “可是刚才乱步君说他和福地樱痴认识很久了。”爱伦坡颇为不解地耸肩,“可以一眼看透一切,居然会这么多年都看不出他的本质?” “这应该不是我能力的问题……”江户川乱步不情不愿地低下头,“应该是感情上产生了偏向,所以才没有正确结论。” 他当然不会对自己的能力产生质疑了,这份信心不仅建立于实力至上,也建立于所有人的认同之上,没有人会否认他江户川乱步的能力之强,可是正如爱伦坡所说,如果福地樱痴真的不对劲,他会这么多年都毫无所觉吗?究竟是芥川的疑心太重,还是他根本就……根本就没有过深入观察福地樱痴的想法?人都是一样,都只想看自己希望看到的,其他的能假装看不到就假装看不到。扪心自问,在福地樱痴笑着对他打招呼的时候,在福地樱痴与社长对坐共饮的时候,在这些时候,他从来都不会想去认真地洞察这个人,不会想去怀疑这个人。这恐怕就是他一直没有发现问题的根本原因吧。 这时,江户川乱步的脑海中闪现出了太宰治曾经说过的:无论是人民口中的父母官,一身正气的政客,还是人设完美的公务员,甚至是你的好朋友,对你有恩的人,你的老相识,都不能完全放下警惕。 现在回想起来,这句话居然有了些对他的讽刺。如若他早在那些年就尝试抛下感情偏袒,去认认真真地洞察福地樱痴一回,选择了公正地对待一切,结局是否就会有所改变?江户川乱步闭上了眼。以往的记忆遽然袭来,曾经那般让人眷恋的温馨场面分分秒秒地倾斜崩坏,与之交叠显现的,是故人那明暗难辨的面孔。他的恐慌与踌躇更加强烈了。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将手指甲嵌入了掌心的肉涡里,扣成了月牙形的印记,随着他一分一秒地运动手指关节骨,那些月牙形的指甲印就更加地明晰。 “乱步先生。”芥川龙之介的呼唤于此刻传来,“您的脸色不太好看……请不要误会,我绝对不是在迁怒于您,也绝对不是认为您没有尽心尽力,责任感是美好的品质,但也会相应的带来沉重的压力。您的责任感和对自身能力的期待太重了,所以只要哪里还不够好就会变得不开心,但其实您在我面前大可不必如此。我们是平等的,我们应该接纳并理解彼此的好坏,然后一起度过难关,不是吗?” 江户川乱步看向了芥川。芥川的黑眼睛始终保持着切默,朝他投来坚定的目光,刚和这目光接触上,他便感觉有无数意味莫测的情愫于心尖处酿出一股股酥麻,从五脏六腑中浸压出来,无声无息地沉淀,对他的精神世界进行着温和的撼动,犹如蜡烛的火苗在人类肌肤察觉不到的细风微雨中猛烈又安静地摇曳,从不戛然而止。这种撼动缓缓地驱逐走了方才的恐慌与踌躇。 窗外的月光缓慢地折射出极切极婉的白晖,密室内的熏香蜡烛一阵又一阵地飘出曼妙的腻香,在他们的身边静酥酥地萦消细散。月光凝在芥川龙之介的唇纹之间,一颦一笑一嗔一怒都能跃动出几点纯美无暇的雪白。这种纯美的颜色给予了他方才不曾有的宁静与坚强,将他从负面的情绪中带了回来,重返人间。重返之时,他已不再畏惧。 “芥川,”他无奈地笑了,“接下来我要说的这句话或许有那么点肉麻,但是……我……哎,别人都认为名侦探是我,我是其他人的侦探,这没有错,但是在我眼里,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侦探,一个让我忍不住放下架子和姿态的侦探,一个总是在影响着我的侦探,那就是你。” 第55章 抹吹扯运 商议迅速告罄。江户川乱步和爱伦坡一致赞同让芥川再观察一段时期,利用如今身为猎犬成员的独有优势,再细细地审视猎犬一回。新的汇合地点已经定好,专属的沟通暗号也被这两位名侦探于顷刻之间制订告毕,只有他们三个知晓的联络电话也保存完好,至于这个小隧道里那些能够证明他们来过的痕迹,则统统被销毁,以绝后患。毕竟他们还是没能够摸到猎犬的底,随时随地都不能对这支特种队的侦查与搜索能力掉以轻心。 “芥川,如果福地樱痴问到了你和我,当然,我是说如果。”江户川乱步一边捻起笔记本的纸页,一边用打火机点燃了其最下面的那一方页脚,“如果他问到了,就按照我说的去做。那样的话,他肯定会露出马脚的,这样也就能证明我们的猜测是否正确了,不能有任何不自然的地方。”“好。”芥川机械地应答着,神似对着教官一次次重复口号的学员。 他的脖颈微向下弯,挨近了一些打火机,黑眼睛一直盯着正在燃烧的纸页和橘蓝相间的焰心,这让江户川乱步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究竟是否为自愿。于是江户川乱步侧过了头,借着火焰散出来的橘红色光圈去打量芥川线条美观的侧脸。那些橘红光晕恍似红日初升时散射的淡晖,因室内若有若无的微风而抖颤不止,怏怏惶遽地在芥川龙之介双眼下方那两片颜色略暗的卧蚕处拍打跳跃,加深了一分其投下的阴翳。阴翳搅着光晕边缘的浅白,仿佛具有生命力般顺着他优美的下眼睑线条呈流状翩转婉涓,形成月牙形的阴影细痕。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吗?”月牙的主人问。“没怎么。”江户川乱步止住了,“什么都没有发生。”“好。” 芥川龙之介又乘坐交通工具火速赶了回去。别的不说,残疾人在公众场合总会受到不少的优待,越是文明先进的国家,这种优待制度就越完善,日本作为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这点倒还值得夸奖,芥川这么想着。 -- 第122页 福地樱痴没有发现他无故离去,也没有发现末广铁肠和条野采菊的异样。条野采菊靠出色的演技随口撒了撒谎就糊弄过去了,一直对他们报以信任的福地樱痴不会过度猜疑一句态度自然的答复。想到这里,芥川又突然思忖了起来。福地樱痴对他们这么信任,坚信他们不会背叛,或许这也是很重要的一点。他在心中默默记下了一笔。  几日相安无事,芥川尽力朝着“拥有精神疾病的残疾人”这个方向在猎犬内大演特演,终于引起了福地樱痴的关注,他决定单独和芥川会面一次。 福地樱痴见他拖着一双没有知觉的腿慢慢打开房门,立马笑吟吟地走上来,把椅子从桌底抽出,示意他坐下。那也肯定是逢场做秀,假如他果真关心芥川的状态,就会上来扶住他,而不是光拉一张椅子,指一指,就站在那儿笑着看他自个儿想办法。芥川很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个信息,再次看向福地樱痴那露出两排牙齿的笑脸。对决已经开始,他的呼吸于不知觉间加快,脖颈处传来骤然一闪的刺痛感,像是有根保险丝在里面忽地跳了闸,提醒着他自己有些紧张的事实。他深呼吸,减缓紧张,轻轻闭上了眼,让视野被黑暗所更替。片刻之后他把眼睛睁开,情绪已调整完毕。 “听说你还没有下定决心是否接受改造,对吗?”“在下对自己没有自信,想尝试相信自己,又没有勇气,却也不打算放弃尝试的念头。”“能理解,我呢,是支持你选择接受的。”他也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了芥川的对面,“大仓应该没有对你说全面,猎犬的身体改造计划并不只限于手术类型,还要定期服用强化剂,你可以先从少量服用强化剂开始,毕竟白白养一个完全没有行动力的残疾人也不太好。”“是。” “芥川,你真是个奇人。”他挠着头发说,“之前有个小伙子给我打电话,就是武装侦探社的那个年轻侦探,你认识他?”“不认识。”“他挺显眼的,总是穿着类似于福尔摩斯的装束,还有一双绿色眼睛。绿色眼睛可不常见哪,见过一次就肯定不会忘的,你再想想?”“绿色眼睛,福尔摩斯。”芥川鹦鹉学舌,喃喃了一会儿后,做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好像是有这么一号人物,很久以前遇到过,名字记不清了。”“江户川乱步。”“啊,对的,是这个名字,有些奇特,在下没有仔细去记住他,但是您一提醒就很容易就想起来。”“他可不是一般的年轻人,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我很想知道。”“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去检查病情时遇到的。”说到这里,他蓦地合上了唇,像是不让什么呼之欲出的东西从喉咙口飞出来一般,用力地咬住了下唇。这个动作使他的下嘴唇被咬出一排若隐若现的牙印,并把色泽划分成了上下两部分,被咬住的那部分略显苍白,另一部分则由于血液被强行挤到那边而呈现出深红。 “他打电话说,听闻芥川龙之介在这里,很想和你见见面呢!你们关系不错呀。”“没有的事。”他保持着这个力道适度的小动作,让自己的神态看上去有些不耐烦,但也不会过度无礼,“是他当初一直站在那里盯着我看,想知道我的名字,还没等我想好怎么回复,他就兀自报上名字了。”“这是好事。”“您是这么想的吗?”“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福地樱痴喀嗤喀嗤地抓了抓自己头顶上的那丛毛发,“一见钟情,对的,一见钟情!看到你,我才知道美丽的真正意义……是这么说的,你被他一眼相中啦。” 芥川龙之介戛然停住了,似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知道怎么回应。 “别急,别急,我和他可是老相识了,眼见着老相识和我的新部下有这么一层关系,我怎么能装作看不见?”他捋了一把胡子,“你对自己为何被看上是一无所知?”芥川闭眼冷哼:“人生过客罢了。二十年后,他自会娶妻生子,不过一场不切实际的邂逅,没必要放在心里。”“二十年?那他的儿子估计都快上大学了。”“我隐隐约约记得,他看上去就像是个高中生。”“哪里,他都二十四岁了。”“原来如此。”“嗯……” 福地樱痴像是确定着什么一般,用鼻息哼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音节,收起了刚才那种不正经的模样,眼神凛冽地盯着芥川。芥川继续保持着那副自然的清冷,看不出任何异样。福地樱痴还在用那种眼神盯着他。恐怕刚才他说的话,福地樱痴是半个字都不信,但又找不出连接不上的地方,说不出哪里该获得质疑,因此只能通过气场压迫,试图让芥川的情绪和表情管理出现破绽。 “请不要这样盯着看,很令人困扰。” 福地樱痴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收回那种压迫力十足的犀利目光,抿了一下嘴唇,似乎是在对什么信息进行着确认。确认完之后,他摸着那一小撮胡子,闭眼默然,心有所思,不再置于一词。俄而,他猛地睁开了眼睛,倏地从椅子上站起,双手背后,开始不安地踱步。那个睁眼的动作是如此富有力道,如此遒然锋利,甚至让芥川觉得他根本不是在打开眼皮,而是在用刀刃对什么东西斩草除根。 “芥川,实不相瞒,我需要你。”福地樱痴在踱到芥川身侧时停下了,“你虽双腿失灵,但素质强大,虽体态病弱,但气场藏而不露,虽端的不便,但灵敏敢言,你比谁都容易受伤,却比谁都坚定强悍。我一直在观察你。你确实一直在忧郁的心理状态中徘徊,但很明显,你没有轻生,也没有贬低自己,你是有目标和傲骨的。所以我认为,没有人比你更适合这个工作。” -- 第123页 “工作?我?您刚刚还在说我是个没有行动力的残疾人……” “条野聪明是聪明,能干是能干,可是太明显了,锋芒随时都露在外面,谁看到他都知道他是不好惹不可信的类型,他根本不会收敛,而且好耍心太重。末广性情刚直,不适合这种需要涂朱抹彩的工作。况且他们不具备你的……某些天然的优点。”福地樱痴自上而下俯视着他,“请你为我们猎犬做一回间谍。我安排了你和乱步的见面,请你务必对他展现出稍微讨好的模样,不要像刚才这样把冷漠表达得太明显。不过你也不能演得太热情,要营造出有距离美的氛围,要让他有些受创伤,也有些受鼓励,有些难过,也有些欢喜。知道怎么做吧?你有一种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气质,但不至于这么极端,要稍微亲切一些,让人觉得若即若离,像在心上挠痒,只要你能发现自己的这个优点,把握好度,就一定能让乱步对你死心塌地,对你茶不思饭不想。到时候,请你一定要套出关键信息,告诉我他最近在做些什么,在通过怎样的方式联系武装侦探社,又打算如何反抗我们猎犬的追捕。” “芥川啊,”福地樱痴用那双大手按住了他的肩膀,“请不要觉得羞耻或者觉得没面子,你也知道,武装侦探社现在的名声并不干净,不得民心,你这是在帮助猎犬,在与恐怖组织作战,在拯救日本。依我的眼光,这个侦探社里,人虎赏金七十亿,但太过年轻,阅历不足,太宰治高深莫测,但现在已被捕入狱,远在欧洲,福泽谕吉身手不凡,但现在已不是他的时代,这个战场也不是他的舞台了,时代的演进和革新还是得看年轻一辈啊!至于其他更谈不上是值得在意的人物,唯独江户川乱步才是这个侦探社最强的人,同时也是最不定的因素。拿下他,你就打败了侦探社最强的男人,就是全日本的英雄!我这一番苦口婆心,你可明白?” 这个情况其实早已经被江户川乱步猜了个九十,所以芥川在他开口之前便有了预料,只不过在这些话语被坦白出来后,他还是产生了心态上的思缠虑结。这样复杂的心态使他的精神世界出现了一个个解不开的死环,只觉越来越心闷,分明没有生理上的不舒服,内脏和肉身的状态都还行,他却还是觉得周围的空气稀薄又闷热,以至于呼吸都开始急促并酸涩了起来,仿佛是呼吸道被掐断成了上下两半,可又并没有断得干净利落,还藕断丝连地在窒闷的喉咙道里一跳一跳地蠕动,难受至极又不得解脱。 福地樱痴的手有力地按在他的肩头,捏紧了他的肩骨。那是一双厚茧横生伤疤遍布的手,掌心托着给人以阴沉感觉的温度,繁杂又显出遒劲的手纹中显现出其主人的身经百战,那不知道对着自己的崇拜者扬起过多少次的笑容大气且具威胁力,向他展现了一个强者足以奴役万象的胸襟与决意。相比起肩膀上的这只手,芥川龙之介自己的手则冰冷又瘦弱,几乎看不出什么血色,通体呈现病态的白。第一眼看去,所有人都会觉得美观,羡慕他居然不需要化妆都如此白皙,但若多看下去,则会觉得他实在太没有生气,基本的营养与健康都得不到保障,随时都会被风吹走,登临丰府,再不看一眼地球。正如《百年孤独》里那位携带着床单飞向天空的美人儿蕾梅黛丝一般,正如画龙点睛那个故事中被点上了眼睛的独龙一样,一旦飞走,便再也不会回到这个人世间了。他指甲里的肉就像是从尸灰堆里翻出来的白色骨渣。 他轻飘飘地点头答应了。 而此时的芥川龙之介还不知道,当福地樱痴的那双手落于他双肩之时,不仅给他布下了最残酷的缄告,同时也决定了他日后必定不得好死的结局。 此后,芥川龙之介很快便在福地樱痴安排的时间与地点处与江户川乱步会面。 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让他们的逢场作戏更逼真一些,江户川乱步居然还打了发胶,刻意做出为约会准备了一会儿的模样,但是做出来的样子又有些笨拙,不过这样才符合他平时那种稚嫩玩乐的心态,反而会消除福地樱痴的怀疑。想要给对方留下好印象又不知道怎么办,于是乱搞一通,可爱又可笑,倒确实像江户川乱步的样子。福地樱痴像之前那样拍了拍芥川的肩膀:“接下来,就交给你们年轻人啦。”芥川知道他是想要警告自己什么。 江户川乱步把那种热情似火却也有些不知所措的恋爱心态演得很像,芥川也如之前说好的那样保持着距离美,让乱步一会儿皱眉不满,一会儿心花怒放,整个人都被芥川牵着走了。等福地樱痴满意地离去之后,他们依然没有放下警惕,使用之前商量好的暗号进行有一搭没一搭的谈话。 直到走至城中心,刻意逛过集市,挑了一家人流非同小可的甜品店,芥川龙之介才换上了警惕认真的神色。爱伦坡在转角处等他,迅速拿准备好的仪器扫了一圈他的身体,把福地樱痴装在他身上的各种微型勘测仪器一并检查出来并丢掉了,随后又装成清洁工的样子,营造出在人流碰撞中无意地把这些碰掉了的模样。迅速地善后之后,他们搭车离去,差不多离那家店有十个公交站点时下车,这才放心地卸下了暗语伪装,进行真实的交流。 “来。”爱伦坡在前方对他挥了挥手。“不能直接进入书里面吗?”“小心为上。如果福地樱痴真的是敌人,那么我的异能力很可能已经被知道了,之前在与之有关的人面前展露过好多次。进入书后不能接触外面的世界,保不准发生什么。” -- 第124页 三人刚进入汇合地点,江户川乱步就马上锁好了门,把芥川扶到了沙发上,紧张地盯着他:“福地樱痴想搞什么?”“他让我当间谍。”“侦查谁?”“乱步先生。”两人都沉默了。接受了事实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叹气耸肩。 “那么可以进行下一步了,查出福地樱痴和神威的关系,他是神威的手下?还是仅有一些瓜葛而已,不足为患?”“还是说,正是神威本人。”乱步接下了爱伦坡的话,“不能无视这个可能性。”“确实。”爱伦坡打了个响指,“侦探的第一准则。”“大胆猜测,小心求证。”乱步接道。“正是。”爱伦坡点头。 “芥川。”乱步看向正在沉思的芥川龙之介,“成为真正的多面间谍吧。” 芥川龙之介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 “我们一直苦于如何打入政府内部,如何在福地樱痴最近的地方好好观察,显然这一点只有你能做到。” “嗯。”芥川这才点了点头。 “你愿意就好。最近几天有什么发现吗?” “福地樱痴对条野采菊他们很信任。”他思考了一会儿后回答,“他对他们的缺点和优点都非常清楚,也觉得自己绝对不会看错他们。如果要继续骗过他,我就必须得到他们三个或者其中一个的袒护。” “他们三个对你是什么感觉?” 芥川停顿了一会儿,面色颇差:“大仓小姐很喜欢我,也能听进去我说的话。” “另外两个呢?” “不知道,不过应该不讨厌我吧。” “芥川,这样不行,不能提供保障。”爱伦坡提醒说,“你现在如履薄冰,仅仅一个人的信任不能保障你的安全。一旦你被怀疑,被排挤,或者出了其他什么意外,谁能护你?就算你不曾失去双腿,不曾丢失过罗生门,恐怕也不能百分之百肯定能打赢猎犬的其中一个,如果他们当中的谁打算除掉你,觉得你有威胁,突然反悔不想包庇你了,揭露你的异心,那么他们就会抛弃你,去选择福地樱痴,你只能双眼一闭等死。这是不行的,你必须让他们也对你上心,甚至得让他们喜欢你,爱上你,明白吗?” 江户川乱步突然喝了他一声:“快别说了。” 爱伦坡乖乖地闭嘴了,他不解地看着江户川乱步,正想问自己哪里说得不对,却在扭头之时看到了芥川那备显伤感的神情,于是没有再说话。芥川一直低着头,没有打断爱伦坡的滔滔不绝,没有插嘴过一个词哪怕一个字。他的眼睫毛不知为何不停抽搐着,贴吻下眼睑。半晌过后,他慢慢地抬首,啼痕凐透,染水的眼睫反吟复吟,醉醺醺地和眼眶线碰了个杯。 “又是勾引?又是卖身卖色相?看来我果然是个廉价的男妓。” 没有人回答他。缓和一会儿之后,他面露微笑,重新整理好了心情,重新换上了谦称:“抱歉,是在下任性了。在下会努力做好这一切,并对两位的选择非常理解,非常支持……祝愿无论你我的明天都能沐浴在美满幸福的阳光之下。” -------------------- 作者有话要说: 抹脸,吹脸,扯脸,运气变脸。川剧变脸四大手法。 第56章 顽石(上) 江户川乱步想要把这次会谈的记录留下来,传到自己的私人电子设备里面,设置成加密文件,但是芥川制止了。当然,芥川也并非是直接让他停下,而是在思索了片刻后才如此请求。乱步和爱伦坡都面带难色地看着他,再三确认。 “芥川,从现在开始你就要过上忍辱负重的生活了,你不能对任何人说真话,但也不能试图乱说假话,知道你真实身份和思想的只有我们两个人和这支笔,如果把这支笔记录下来的商议过程销毁掉,我们两个也不对任何人说,那么整个世界都不会再有人知道真相了。” 芥川犹豫了一秒后点头。 “不后悔吗?若是到时候,无论我们怎么说,民众都不相信你是为了他们才伪装的,可怎么办?你可能会一辈子都得不到清白。” “不后悔。”方才犹豫时,芥川还有些斟酌的模样,但是现在他已经答得干脆无比,“我会尽力塑造好自己该塑造的形象,无论受到怎样的抨击和诋毁,都不会动摇,把这些记录消除,就是背水一战。我不敢保障自己不会半途退缩,消除证物就是在提醒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必须走到最后。就算是我,偶尔也会因为生活太苦而产生犹豫,您自然是不希望我犹豫的吧?所以还是烧掉为好。”他面无表情地把稿纸丢进火堆。他们都没有再说什么了。 “芥川。”烧掉最后一张记录时,江户川乱步忍不住开口道,“对自己好一点。” “怎么了,乱步先生?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如果可以想好起来就好起来,如果凡事都真如愿,那为什么日本还是资本主义国家?” 江户川乱步侧过头看去。芥川只是把唇抿紧了,没有再接着说话。一条笔直柔软的唇痕就在他上下唇并合时浮现出来,胳膊肘内侧突起的扭曲青筋暴露了他不安的情绪,像一溜拱起的碎叶子,颜色干净得让人完全无法讨厌,且感受不到戾气的存在,教人见后只觉那白皙的肘弯似有一对紧皱不开的眉妩攀附上来,很让人爱怜。几乎每个人都会在生气或用力绷紧肌肉时或多或少地突出青筋,这并不罕见,但突出得没有戾气的人江户川乱步还是第一次遇到。他伸出手想把它抚平,把它按回那单薄的皮肉里去。芥川躲开了。 -- 第125页 “您不能这么做……”芥川提醒他。 江户川乱步失语地和他对视,一分一秒地咀嚼着呼吸渐渐酸重起来的难受滋味。他想问的是,我怎么了,我又能有什么不可以做的事,我未娶你未结,我难道没有争取这份爱情可能性的机会吗?他想把这些全都问一遍,却最终是悉数报缄,只得敧墙靠窗佯低面。 他静静地和那双黑眼睛相对,死死将芥川龙之介的脸蛋含入自己的眼中,似乎打算把芥川的脸和自己的视网膜俦搅于一体,然后产生流彩色物质的化学反应。一半在望眼欲穿的心口处被过滤成行难捕捉的灰烬,一半则在神颤情骇的灵魂里沉淀为夺魂消魄的毒液。芥川龙之介的眼皮梢潜着浅淡的红色,眼白稍显模糊,江户川乱步无法从这样的双眼中看清楚自己的倒影,只能隐隐约约从他幽深的瞳虹那处窥出一些倦怠的情态。 “你哭了。”江户川乱步说。 芥川摇摇头。 “你的眼睛周围有点红,眼白也雾雾的,一定是哭过。” 芥川不想回答,别过脸去没有再看他,似乎是不开心了。 “对不起,说错话了。”江户川乱步不得不道歉。 “没事的。”芥川终于把脸侧了回来,好似安慰他一般勾起唇角,给了他一抹僵硬的淡笑,“没什么大不了,我们是朋友。” “是啊,一点也不错。”他捂住了险些发出哽咽声的嘴唇,不让那透露情感流动的戚戚呢喃从喉中飞走,“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芥川点头说:“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的痴心妄想的情思于此刻开出一种凋零似的凄凉。芥川龙之介冷若冰霜,冰霜的翳障在他昏沉的灵魂中留下一片晚照和晚照也已逝去的窸窣的凄怆。 朋友,我对你好心一句算成朋友,朋友,我追你路过一程即可朋友,朋友,我留你寒暄一回就称朋友。彗星破碎都赶不及我对你感到那般稀罕珍重,但那却算不得拥有。菲林都已拆走,昨日最亲的老友已变成今日陌生的某某,我还在原地等着你回头,期待能得到漫长守候该回报到的丰收,你却可还说我们是朋友。你从不出现在我生命中该和朋友玩乐的时候,却还是坚持说和我不过朋友。驳之可复盘戒之可得救,但又不舍得对你层层逼究。朋友当得不够友,上一点的关系又不敢放肆乱吼,只能转身背手躲着你偷偷地一句一句演着走,从未在一起过,却像一条分手后失恋了的狗。也行吧,总好过仅可寒暄的老友,总好过哪一位某某。 他渐渐咧起牙齿,又开始了那种谈及案件谈及推理的没心没肺的神态,嘻嘻哈哈的,好像从未曾对什么东西感到过悲哀。但是芥川龙之介没有理会下去,很快就说了告别。于是他的笑容停下来了。他在努力抑制着不说什么,唇齿相连略略抽动,身体轻微颤抖,一阵不详的哆嗦后只能哈出一道无力的暖流。 他和芥川龙之介挥手说了再见。芥川龙之介说,有消息就迅速通知您,静待下次与您见面。然后便只留给他一个因残疾而迍邅趔趄的背影残像。书籍内的场地是一片狼藉,备显沮丧,颓痕断壁在罡风之下无助地抽泣颤抖,掉落了一地的霉绿与泥黑。 再见。他对着芥川龙之介的背影说。那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芥川龙之介好像永远都回不来了。 芥川龙之介回到了猎犬队中。 再一次见到福地樱痴时,芥川龙之介才和末广铁肠聊完天。那并不是有意为之,他确实是来找福地樱痴时偶遇了末广铁肠,然后倏地想起自己应该抓住这个机会,培养末广铁肠的好感,这才把对方叫住了。意外的是,末广铁肠似乎比芥川想象得还要喜欢他一些,一旦他表现得稍微热情一点,末广铁肠就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搭话了,平常一副刀枪不入的钢铁模样,却连他的一句亲热都不敢接下。芥川在心里默默地冷嘲热讽,没有表现在外。自然的,他不讨厌末广铁肠这个人,他讨厌的是自己,因为他活成了自己曾经最厌恶的模样。但是为了胜利,他不得不把这个模样坚持下去,别无选择。 福地樱痴从办公室出来,游刃有余地搓着自己的手掌,看见芥川和末广在门外笑吟吟地交流着什么,马上喊了他们一声。末广铁肠看过去,对着福地樱痴恭敬地鞠了一躬,待他直起腰看向轮椅上的芥川时,意外地捕捉到了芥川那瞬间暗下的眼神。这个眼神惊人的厌恶与下作。他被这个眼神震惊到了。惊人的愤恨之火在芥川龙之介的双眼中燃烧。 他想确认一遍自己是否看错,可是在他眨眼的一瞬间,火焰便已经在芥川的眼里熄灭了。等芥川再次抬起头时,已全然不见刚才那决绝傲气的样子,只有一片涔涔的水雾在黑眼睛里慵懒地飞散弥漫。这使得那双黑眼睛美到让人一看见就为之无端地想要哭泣,无端地感到悲哀。 末广铁肠伸出了手。芥川龙之介没有给他机会,并不打算解释什么,直接朝福地樱痴走去,不再理他,并果断地关上了门,不带一丝犹豫。 “你和末广在聊些什么?看你们相处得很愉快。”福地樱痴一边擦拭着手指一边问。他似乎是刚才吃了什么点心,正在把手上残留的碎渣揩干。“末广人很好,长相也令人向往。”“看你这话说的,乱步难道不如吗?他还在上学的时候,追求者一大堆,我亲眼见过好几个姑娘被他当着面赶走了。哎,可能是我不懂变通吧,跟不上时代了,也许当年我应该选择劝劝他不要打这么久的光棍。我觉得我应该革新一下恋爱观了,你觉得呢?我想听听你身为一名男妓,啊抱歉哈,你这种被同性包围的男人究竟是怎样的恋爱观,对我刚才说的话如何评价。我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吧?” -- 第126页 “一句也没有,福地大人。”芥川面无波澜地回答着,他惊讶却又毫不意外地发现,自己已经不会再对这种羞辱产生耻感了。 福地樱痴顿了一下。他第一次听到芥川称呼自己为“大人”。不过他很快就接受了,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 “你和乱步相处得不愉快吗?”“不知道如何评价。”“那就好好编一句评价来听听。”“他太闹了。不过确实很会活跃气氛。”“嗯,很中肯的评价。”福地樱痴点头称是,“也就是说,你依然对他没有好感?”“没有那方面的好感。”“好吧,这肯定是不能强求的,毕竟你心里在想什么,只有你自己能知道。”他眯眼笑着,别有深意地朝芥川投去睥睨的一眼。 看来我还是没有获得他的完全信任。芥川在接收到这个眼神的时候明白了这一点,在心底里掬了一把汗。 “我不管你到底喜欢谁,也不管你想要对着谁演戏,只要你能演服乱步就行了,我只有这一点要求。其余的随便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就连我,你也可以试试,万一我爱上你了呢?”说到这里,他捋着胡须,发出了响亮的大笑声,“万事皆有可能呀。” “这种玩笑话……” “这原是玩笑话吗?那就不说了吧。” 福地樱痴说着模棱两可的话语,不给芥川继续展示忠心的机会,也不给他自己留下过度暴露锋芒的余地,匆匆地结束了这一回的对话。 芥川龙之介不得不承认,福地樱痴真的不好对付,主要原因在于这个人似乎没有任何完全的情感,论友情,他对相识多年的江户川乱步这么尖刻警惕,论亲情,他也一直是单身一人,更别说爱情了,也就是说这个人很可能从来没有去喜欢过谁,去真心爱过谁,这让芥川龙之介感到非常苦手。他们的每回对话都开始得恰到好处,也结束得滴水不漏,既不能多进一点,也不能退后一步,只能卡在那里,静待与福地樱痴下次对话的机会。 这样实在是太被动了,掌控权全在对方手里,而他则一点优势占不得,除了把自己扮演得庸俗脆弱一些外,什么功绩都做不出来。必须得换个方法试试,芥川想。 第57章 顽石(下) 翌日,芥川龙之介接受了胃穿孔的外科手术。他从没有过暴饮暴食的习惯,所以会造成胃穿孔的原因基本上是来自于外部力量的打击。大仓烨子在病房外等着他,问他是不是以前胃部被人捶打过或者捅过,或者说吞吃过什么实心重物,长期压迫着肠胃。经这一提醒,芥川也大致知道自己的病是从谁开始从哪时开始的了。他摇摇头,没有回答她。 手术挽救了他的内脏,却没有挽救他的灵魂。胃袋上的洞被填上了,心都好似被什么东西钻了个孔,总是空荡荡的。稍有改善的厌食症与抑郁症又开始折磨他,几乎没有任何征兆,只是油然地产生了一种无可挽救的寂寞与渐次加重的孤独。他又回到了那种不能安然吃饭睡觉的痛苦生活。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没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旁边守着他,也没有果戈里来给他寄鸽子说让鸽子代表自己陪伴他不离不弃。这次是真的没有任何人陪伴他,也没有任何人帮助他了。 头一天,他在夜晚中感到了纷至沓来的空虚与迷惘。突袭而来的惧怵让他无法挣脱,踟蹰于紧张感中不知所措,心脏大动脉开始快速地胀大又急缩,血液流动的速率刹那间加速,不安的感觉由微弱到漫延成灾,几乎快要直接崩毁他。这时,他才恍然大悟自己是有多么想念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果戈里。白昼的熌灼让他可以欺骗所有人包括自身,可以毫无忌惮地声称自己不怕一切,可是黑夜却能让他原形毕现。黑夜。黑夜给他准备的,只是蟾蜍、黑犬和溺死者。亦如和太宰治初遇的那一天。然而可惜的是,已经不会再有如当年的太宰治那般拯救自己于黑夜中的人了,甚至连太宰治也已不再是当年的模样。或许时间是真的恐怖如斯吧。 于是他恍然大悟,发现自己根本不够独立,从小在贫民区就只知道浑浑噩噩,没有生存的意义,被太宰治带回去后,把太宰治当成神,结果却被神明本人伤害得避之不及,后来又以陀思妥耶夫斯基为精神动力,支撑到现在。他这才明白,自己好像从没有以自我意愿生活过,从没有以自发的精神意识为动力拼搏过,之前活的那二十年,几乎算是白活,他没有一秒是作为芥川龙之介本人而努力的。过去的他,只会把精神信仰寄托在某人某物上,然后摇头晃脑地跟在其后,信仰崩塌后就像一个小孩子大吵大闹,好像是世界欠自己的一般。孤独与寂寞吞没了他,紧张与恐惧包拢了他,却没有打败他。从这一刻开始,黑夜不再可怕,孤身一人也不再悲哀。 那时,他本是一个人缩在轮椅上,静静地坐落于黑暗中的一隅,在明白了这个道理之后,他慢慢地滑至窗前,打开窗帘,看向了夜晚中的日本。夏雨特有的闷热依然没有变,瀼瀼不绝的雨涟在落至市民的影子上时被广袤大地的热气焚化为一片湿热的暗灰,默然释化,从远方看去只能看见一团黑暗的色块,好似雨点落下去后完全与人类的影子融为了一体,一同延伸至街角的另一岸。另一岸。最后凌空踏至另一岸的人群前,在人群中转过头,向不知具体为谁的陌生男女走去或走来。 他看着人民,看着街道,看着城市,看着国家,最后看着玻璃窗面上的自己。好像有什么东西失去了。从手指的间隙中溜走了。并且他可以确定,此后的一生中,自己再也无法将这些东西找回来。 -- 第127页 第二天,他正式开始了自己的计划。 白天,作为猎犬成员,他要想尽办法让末广铁肠和条野采菊喜欢上自己,尽全力在猎犬中提高自己的地位,营造一个忠心耿耿、奴颜媚骨、偶尔会特立独行、沽名钓誉、羸弱病态的形象。他主动积极地为福地樱痴提供江户川乱步的线索,欺骗江户川乱步的感情,让知名的大侦探一蹶不振。随后他便开始撰写研究武装侦探社的文章,分析如何从内到外、从上至下、从民心到官意彻底把武装侦探社剿灭。福地樱痴高度赞赏,一度把他写的文章通过人脉渠道发表至横滨市市报的头条,并买下各大社交网站的热门搜索,以使芥川龙之介的勘察报告和思想作派能深入人心,激起人民对相关左翼人士的憎恨与对政府的信赖。 芥川龙之介成为了福地樱痴的私人秘书,一度在猎犬甚至全日本的政府异能武装部队里名气大燥。在拥有了更大权力的同时,他所承担的任务也更加沉重繁多。他多次动用权力,秘密搜查国内反政府党,找出反对福地樱痴的秘密地下组织,然后趁其不备将他们全部逮捕入狱,仅在次日便把处刑结果上交上层,办事效率雷厉风行,几乎把所有对福地樱痴不利的组织势力以风速拆毁,甚至赶尽杀绝,其中武装侦探社位列此类组织榜首。随着权力越来越大,他得到了亲手管理针对武装侦探社的事务的资格。 夜晚,作为芥川龙之介,他利用自己在外人眼里是个抑郁症患者的优势,常以去医院或者散心消愁的借口,偷偷与等候在此的爱伦坡会面,通过爱伦坡的异能力,在书的世界里与江户川乱步交换信息。他将白天得来的政府机密传给江户川乱步与爱伦坡,三人一同商议如何打败敌人,并通过他的情报来分析福地樱痴的真实实力。他将自己逮捕的成员名单交给江户川乱步,让他们能够及时将这些人救走,再通过爱伦坡的异能力从书中拉出等量的死者尸体,伪造文件以假装这些便是反动成员,最后在事态接近暴露的时候通过蛊惑末广铁肠和条野采菊来保身,让猎犬的人对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假装的时候多了,芥川龙之介偶尔会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丢失本心,究竟应不应该这样下去。他佯装对江户川乱步欲擒故纵,又对末广铁肠热情放荡,对条野采菊用尽手段,也不忘对大仓烨子时常打感情牌,有时出于特殊情况,他还需要去勾引其他人,尤其是政府里的中老年男人与三四十岁的贵妇。他在极短的时间内把自己搞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人尽可夫的廉价货。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深夜时,他一定会梦见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比谁都盼望回到以前。以前,只要自己哪里出了差错,陀思妥耶夫斯基就会出现在门口,贴在他耳边说,不要怕,还有我。他怀念在俄罗斯那四年时与费佳一同走过的街道,怀念那穿着费佳的外套度过的皑皑冬天。那个时候,他什么都不用考虑,只需要等待第二天被费佳找上门,问他今天想去哪里约会。置身于那段时光的期间,他不曾觉得这些很稀罕,如今全部失去后,他才明白那些回忆是有多么难得。 梦里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笑着对他说,你会是王的新娘。那细若游丝的承诺,如冰冷又柔润的火苗种在他耳内、脑中、体部。他想用双手捂住脸,却只能任由自己的脆弱神态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面前一览无余。这些日子以来的所有压力,所有苦衷,只有陀思妥耶夫斯基会听,也只有这个人会理解他,会原谅他。陀思妥耶夫斯基用温柔降伏他惶恐无措的手,用真情的吻占据他混乱的大脑,用温暖的怀抱夺取他原有的平稳呼吸,最后用致命的一句承诺攻占他所存在于此的整个身心。那一刻,别说是让他相信陀思妥耶夫斯基,就算让他马上做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他也不会拒绝。 于是芥川龙之介便会继续振作起来,继续干着不能见人的勾当。梦里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给了他勇气,给了他精神支柱,他明白,只有走到最后,取得胜利,才能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成双成对地去冰岛,才能彻底结束这一切。他知道自己已经罪孽深重,知道自己干了很多恶心恶劣的脏事情,但是他知道自己的最终目的是为了什么,知道自己如果半途放弃的话后果便不堪设想。就这样,每当芥川龙之介觉得自己坚持不下去了,他就会在梦里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相遇,得其鼓励,然后继续振作起来,仿佛从没有失落从没有寂寞过一般。 他不能接受猎犬的身体改造,也不能再做什么手术,不能再对自己的病情做任何挽救的行为。脆弱无害的病人形象才能让他顺利地将计划进行到底。如果他没有抑郁症,没有孤僻症,就没有合理的理由避开政府的眼线去找爱伦坡。如果他接受了身体改造,就代表了他有想恢复双腿重新战斗的想法,就不能百分之百地卸下福地樱痴对自己的防备。只要他始终是残缺的,始终是没有战斗力的,那么就算福地樱痴偶尔发现了一些尾巴,也会觉得他根本不足为患,糊弄糊弄就能掩饰过去。只有当他确实病弱到不会引起任何人警惕时,他才能将自己的责任贯彻到底。肺病让他已然命不久矣,他比谁都清楚,所以必须得在死亡降临之前完成一切。哪怕是燃尽最后一丝生命力,也要坚持到底。他必须要舍弃健康,舍弃情感,舍弃个性,舍弃尊严。 芥川龙之介作为猎犬成员,多次剿灭反动势力,为异能特务科的工作顺利进行做出了莫大的贡献,也为福地樱痴的势力扩大做出了间接性的贡献。在此期间,他多次发表激进派的言论与文章,并每次以头条形式占领日本各市的市区新闻。关于芥川龙之介作为猎犬部队里的公交车上位的传言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芥川龙之介的绯闻绝大多数都得到了实锤,人民称他为“长错器官的娼/妓”,其淫/荡、放纵、谄媚、私/生/活混乱、公交车的印象已深入人心,大多数人都觉得他是靠暖/床才得到了权力。 -- 第128页 他带领武装部队逮捕了不少反动派,而这些反动派多数是先进知识分子。愈是聪明的人,愈是知识面广大的人,思想就相对来说愈是独立。这些思想独立前卫的人均认为福地樱痴的思想观念并不现实,且过于硝烟化,似乎想要形成统治的结果,这会把日本甚至和周邻的国家都卷入进去,那么日本也许会如二战时期那般再度陷入无可挽救的深渊。这些知识分子也在努力地对民众进行思想宣传,撰写文章,利用多媒体进行演讲并推广,得到了不少人的支持。芥川龙之介把这些人逮捕之后,迅速动用异能者的手段施以刑罚,造成了他在民众心中的形象恶上加恶的后果,已不光是淫/贱狠毒这么简单。 芥川龙之介成为了铁石心肠的代言人,对他的谩骂与诅咒声此起彼伏,从线上到线下,从未停止过,还有人把A/V或者G/V演员的脸替换成他的模样,然后把这些视频以非法途径传播。 同时,芥川龙之介通过与江户川乱步一众秘密联系,将猎犬和政府当中支持福地樱痴的势力的情报传递出去。其中有但不仅限于政府内所有重要的异能武装部队成员的实力底细、思想作派、所有部队的行动方向、猎犬的人会如何来攻击武装侦探社、福地樱痴的破坏计划等等。芥川龙之介把猎犬的人会经过哪里,会使用哪种攻击方式,甚至于他们会先使用什么招数来下马威,再使用什么招数来绝后路,都了解并分析得一清二楚,然后通过江户川乱步传达给武装侦探社的其他人。在他的帮助下,江户川乱步成功与武装侦探社重逢,福泽谕吉被无伤释放,猎犬追击侦探社次次失败,每次都能被侦探社游刃有余地躲过,每个成员都无大伤,现在他们正准备选一个适当的时机揭竿而起,对试图扩张的右/翼团体进行反抗。 除此之外,芥川龙之介还将政府、人民、民间组织等多方关系的分析成果交给了江户川乱步,并对政府内各派成员进行了详细的观察,对于他们能否被同化有自己的结论,暗地里对这些人进行引导,于无形之中打击并阻碍了支持福地樱痴的势力。他秘密地对民间反动势力提供物质与情报支持,让福地樱痴“远东的英雄”这一称号逐渐开始被先见之士们质疑,形象开始崩塌。他不忘见缝插针,从大仓烨子入手,对猎犬的核心战斗力们进行拉拢,逐步建立起以自己为中心的人际网络与情报系统。通过他的情报,江户川乱步与爱伦坡分析出了福地樱痴的真实身份,以及其妄想成为“人类军”首领从而实现世界统治的真实目的。武装侦探社的每个人都对猎犬的实力底细甚至致命缺点了如指掌,只等芥川龙之介分析出适当时机,便可进攻。 芥川龙之介通过自己的伪装,权力日益攀升,得以参加高层会议。他多次将自己在会议上得来的情报秘密转交武装侦探社,再通过武装侦探社转给埋藏于地下的反动派,相当于让武装侦探社直接旁听了福地樱痴的会议内容。 当然,不可避免的,芥川龙之介的身体负荷几乎呈指数式增加。 他的健康状态一日不如一日,工作量却从未减少过。到了后期,他不得不服用非人性化的强化药剂和激素,否则根本无法支撑起这日日夜夜不间断的谍战与情报战。服用这种药物只能获得暂时的体能,长期以往会带来折寿甚至大脑功能衰竭、猝死的严重后果,但是芥川龙之介别无选择。他不能倒下,哪怕是一秒。如果他松懈了,那么以他为中心的情报系统就会出现紊乱,牵扯到的阶层从上到下,涵盖的成员数不胜数。一旦他有个万一,这些人全都脱不了干系,这些日子以来坚持得到的成果也会功亏一篑。 有一天,芥川龙之介偶遇了末广铁肠,后者主动叫住了他。 “很久没看到你了。”末广铁肠犹豫了一会儿后,开口说道,“最近还好吗?” 芥川龙之介默默地深呼吸,回答说:“好得不得了。” “也是,你的官位越来越大了,不知不觉已经站在了我的上面。”说到这里,末广铁肠的眼中飘过一抹哀影,“现在你是我们的上司了,当然,我知道你有这个能力与头脑,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只是……” “只是什么?” “我有点想念第一次遇到你的那天。” 芥川龙之介有一刹那的犹豫,但是他马上便将犹豫压制了下去。 “那天,你……”他低下了头,“在我看向你的时候,你转过头来,好像是瞪了我一眼。明明很不友好,我却觉得很可爱。被你抓包后,有些不好意思,所以一直没有说话。觉得你分明触手可及,却又不敢上前去。现在你已经不会因为别人偷看而瞪人了,随便牵你的手,拥抱你,甚至更过分的动作,你都不会有反应。所以我有点想念第一次遇到你的那天,那天的你,很……很让人怀念……芥川,其实我说这么说,只是想表明……” 等他抬起头时,芥川龙之介已经消失不在了。 芥川提前离开了这里,不敢再待下去。他所有话语都颓然无力了,如窗上雨露般缓缓地淡化撤离,只剩下一道晶莹如泪的液痕,在余下的雨流叠加与消遁中一次比一次深邃铭刻。他害怕自己泄露,所以提前逃走了。不要心软,芥川龙之介告诉自己。心软后得到的是必死的结局与支离破碎的命运,忍耐后得到的是哀叹的爱歌与完好无损的黎明。他要为了最后这完好无损的黎明献出一切。外人所给予的理解或者名誉一类,他已经完全置之度外了。连生命他都可以不爱惜,还会在意这些吗? -- 第129页 那天晚上,芥川龙之介和往常一样,独自一个人在黑暗中看向窗外的横滨。 今夜也是闷热且浩大的下雨。他的目光向着被雨湿润了的不知延向哪一岸的地面,向着远方那座被剥蚀了的雕像,向着对面楼房底层那隐隐可见的茎苔仓仓的破落台阶,还向着一颗颗在雨滴的反光中流出荒凉式漆白色的街心石,这样凝视着,内心深处那虚无的思念便可以安静地在雨幕中凄寒漫延。漫延,漫延,也不知何时才到达那个人的身边。 他沉默地低下了头,收回了目光。 截止至今,在芥川龙之介的情报功劳与暗中引导之下,武装侦探社已与港口黑手党达成了暂时的合作协议,坐落于港口黑手党提供的绝对安全的地点,彻底躲过了猎犬的追捕。全员完好无伤。 除了江户川乱步和爱伦坡,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这位幕后的情报提供者是谁。 --------------------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我回评论,要审核12个小时以上,甚至三四天都还不显示,阿晋这是要逼着我这个豹子头零充上梁山的节奏_ 第58章 萃如似血(上) 芥川龙之介最终还是被发现了。不过,用发现一词来形容并不太准确,只能说是被怀疑了。 一天,芥川龙之介给江户川乱步拨打了一通电话,当时是港口黑手党接济武装侦探社之后约莫两个礼拜左右。出乎意料的,电话拨通之后并没有立刻传来江户川乱步的声音。按照他们的规则,电话接通后必须要在五秒之内交换暗号,否则情况一定有变,需要立马切断联络。芥川龙之介在那头等待了四秒之后,电话另一头传来了一阵沙哑的咕哝,听不出来是在说什么。他毫不犹豫,啪地一下挂掉了电话。通话超过两分钟就可以定位到对方的位置在哪儿,不过两分钟可以算成是个保险数字,一个对底线的估摸,所以为了绝对安全,他和江户川乱步都是把反应时间缩在了十秒之内的。 他很快便明白了一个事实:我暴露了,或者说被人怀疑了。 到底是哪里有了差错?我能活到想明白错误之处的那个时候吗?芥川龙之介闭上了眼睛。上一次闭上眼是多久了,他也不太记得清楚。说来也有些可笑吧,越到危险的时候,反而越觉得解脱之日近在眼前,心境居然开始渐渐坦然。他闭上眼睛后什么也看不见,可出于过分疲惫与用脑过度,眼前迅速浮现出了一群光怪陆离的斑点和线条无理的花纹。  然而,他突然把眼睛睁开了,睁开的动作十分有力道,任谁看了都觉得这个眼神充满了坚定与觉悟。那些方才还历历显形的图案一忽儿便形影不现,能看见的只有窗外那一方云絮飒沓的天宇。 不行,不能就这么认命了,也不能马上就断定会没救,我必须先确认乱步先生他们是否安全,然后想尽办法为那些和我有关的人员布置一条退路,能保住多少就保住多少。仿佛一道鸣闪着星火的雷电从脑肠中间刺梭而过,芥川龙之介重新拿起了纸笔,重新打开了文件。直到穿着熟悉军服的异能特种兵找上自己的时候,他都没有停下来,工作到了最后一秒。 “福地先生请求见您。”“嗯,知道了。”他的双手被拷上,衣服里的东西全部被清搜殆尽。确认芥川龙之介除了白色单衣和黑色长裤以外一无所有之后,他们给他注射了肌肉松弛剂和麻药。昏迷过去的前一秒,芥川龙之介心里想的是,这个针管好细,钻入血管的时候好像有那么一点疼。 等再度醒过来时,芥川龙之介嗅到了腻糊糊潮乎乎的味道,很快便被这种气味刺激得清醒了不少。他的呼吸道比常人脆弱,这种刺激性的味道一旦被吸入他的肺叶,带给他的难受感不言而喻。轮椅不在了,他现在没有任何能力可以运动,只能一边嗅着正在对他的肺进行刨杀的空气一边跪坐在地面。跪坐,好像是这样的,他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双手被铐住。锁拷被吊在墙壁上,而自己正坐在不知是否干净的地面。或许是药剂的作用还未完全散去,现在他的触觉依旧微弱着,否则也不至于现在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跪坐,或者说是坐着然后倚在墙边的状态。 前方摆着一张瓷白色的桌子,桌上铺着花纹繁美的餐布,椅子皆是崭新。若不是其正对面有一个活生生的人被铐着,称之为高级餐厅配置也不为过。坐在那里的人正是福地樱痴,他对着芥川咧嘴一笑:“感觉还好吗?”芥川没有回答他,他也不恼。“别急,马上让你见见故人。”他站起来,擦了擦手掌,“你一直以来工作辛苦,勤勤恳恳,从不抱怨,我甚是感动,可又不知道送你什么礼物好,所以只能为你联系一下以前的好友,希望能够改善改善你孤单的工作环境。” 房门也正巧被打开,天花板上的灯盏也随之骤亮。一支人数不多不少的队伍有序地走入,走在最前方的人,这倒是出乎芥川意料的,竟是自己以前在港口黑手党的同事立原道造。在看到立原道造的那一瞬间,芥川还有些朦胧的意识便清醒了个彻底。 他想明白了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也想明白了为什么武装侦探社已经被港口黑手党包庇了,自己却还会暴露。现在再仔细一考虑,既然他可以当间谍,那么猎犬也可以派人当间谍。如果不是因为港口黑手党里有内奸,这一切就无法解释清楚。而现在看来,这位内奸是谁,已一目了然。 -- 第130页 可是,他能够对立原道造说什么呢?是责备,还是怨恨,亦或是冷漠?说到底,他就从没有花过心思去了解自己以前的同伴,不知道立原道造到底是从一开始就是猎犬的人,还是半途受贿才背叛,更不知道立原道造究竟是怎样的性格,怎样的身世,怎样的人生经历。现在被背刺一刀,某种程度上也是自己害了自己吧。想到这里,芥川龙之介那方才还有些剧烈的反应便缓缓地褪去了,看向立原道造的眼神只剩下一片中立性的翳然。 立原道造压了压自己的帽沿,开口想说什么,却又始终没有发出一个音节,几回反复多次覆辙,最终只是叹了一口气,放弃了与他交流,默默地退到了旁边。 “噢,我还以为你们的关系应该挺好的,结果挺一般啊。”福地樱痴摇头耸肩。 “我没有朋友。”芥川龙之介音色沙哑地说了一句。他的口气十分平淡,听不出任何波澜。 立原道造看了他一眼,紧锁眉头,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是吗?可是我们这边调查到了不少人物,他们好像都和你关系匪浅,比如说……太宰治?” 芥川有气无力地摇摇头。 “中原中也?” 还是摇头。 “那就奇怪了,既然你在港口黑手党一个朋友也没有,一个家人也没有……你有家人么?” 他没有回答。 “这不成说,你在那个组织一个朋友也没有,一个家人也没有,为什么还要联系他们来和我们猎犬作对?” “我从没有背叛过。” “这么说还是我们这边的间谍报假,我们都冤枉你了?你和港口黑手党已经一点联系也没有,恩断义绝?” “是的。” “好吧,就看看你能嘴硬到何时。” 他频频微笑点头,深呼吸了一口气,在桌子边踱步几遭后,忽然看向了芥川龙之介,目光中意外的有了些不舍:“芥川,说老实话,我很中意你。谁背叛我,都比不上你背叛我那么的让人那么难过。我从来没有像渴望你那样渴望过谁。第一眼看到你,我就想,你真的很有资质,我想用余生所有时光来引导你成为数一数二的战士。” 芥川欲言又止,踌躇了几秒后,他看向了福地樱痴,与后者四目相接。那个时候,芥川有些怀疑了。福地樱痴眸眼中的那些情感,究竟是真的,还是演出来的?那颠摇着的泪花,那象征着心口钝痛的阴霾,究竟是他不遗余力的坦白,还是召之即来的手段? “如果不是因为你的身体病成那样,我一定会倾尽全力地教导你,甚至把我毕生的战斗技巧全都传授殆尽。看到这把刀了吗?非常漂亮,非常威风,是吧?我曾经想过,等有一天,我这一把老骨头即将魂归故里了,一定要在遗嘱里写上‘此刀归芥川龙之介所有’这句话……可是你却背叛了我,辜负了我的信任与期待,不是吗?” “我从没有背叛过。”芥川重复着说。 “立原可是从小就在我们猎犬长大的,他绝对是猎犬最出色的间谍之一,在他十二岁那年,我们就开始为他潜入港口黑手党做准备,怎么,难道我不相信他,反而相信你?”他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拍得囊囊有声。 芥川对立原道造扫过去一个眼神。立原道造看了他一眼,把脸别过去了。 “也好,行吧,既然你一直坚持说自己是清白的,那我就只能用最原始的拷问手段了。”福地樱痴扬起脖颈,看了天花板一眼,有点像是在收束眼泪,等他再度把头低下来时,脸上已换好了不拘小节的笑容,“你应该觉得我所说的故人是指立原吧?那当然没有这么简单。” 他看向了门口,房门也应时地发出了轻微的动静,昭示着接下来会有人打开它的事实。芥川龙之介忽然感到了紧张。不祥的预感彻骨而来,逼将得他冷汗溢出,只用须臾就到了沦肌浃髓的地步。他想要腾坐起身。众多疑窦形成的砭骨感如同雷电一般,使脑神经激烈地跃动起来,细胞与肌肉都开始受热沸腾。随之而来的是不安的情绪,如雷后骤雨一样哗然倾下,卷风来临。 “稀客稀客,能请到您本人,真是太不容易了。”福地樱痴双手做端状上前,对站在那里的人做殷勤状。 还未等那人做出反应,一位金发的长裙女孩便从他背后跳出,异常不悦地挡在了两人之间,俨然一副不准他靠近的样子。 “失礼了。”福地樱痴捋着胡须仰头一笑,“这位可爱的小姐是?” “爱丽丝。我的保镖,我的守护神。”森鸥外也对他扬起了一个找不出破绽的笑容,而后款款地走上前,姿态彬彬地入坐,神态憩意,双手的手肘轻轻往桌面一搁,十指交叉,手背闲适地托着自己的下巴。 “森首领如此信任我们,只派一个小女孩来保护自己吗?” “嗯……倒也不是完全信任,只是按照要求赴约,和平进行交涉,自然不会反应过度,”森鸥外慢慢地弯起嘴唇,形状美观的唇梢一点点向上方推进,划出小段的弧,“只不过外面的那些人,也许就没有我这么温柔大方了。万一他们觉得我有危险,直接冲进来,可不好办。是这个道理吧,大名人?” “那是,自然是这个道理。”福地樱痴抽椅对坐,“那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感谢贵方应邀,我们就直接……啊,对了,还是得先寒暄一番。”他意有所指地看向被铐在角落处的芥川龙之介,“来和故人打个招呼吧,既然你的心还在港口黑手党,那一定很怀念这位大人了。” -- 第131页 森鸥外的眼神有一刹那的变化,但是那抹异样转瞬即逝。他没有开口说话,始终没有看向芥川龙之介。芥川龙之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始终没有抬起头。 见气氛沉默得紧,异常诡异,福地樱痴主动打破并哈哈大笑,说道:“抱歉啦,他有点内向。” “确实如此。”森鸥外闭上了双眼。 “森首领年轻有为,早早便坐上了港口黑手党的领袖之位,肯定眼光高远,一眼便看出来了芥川和立原会有背叛的那一天。那些日子,森首领一定是在装聋作哑,给我们猎犬台阶下。” 森鸥外微笑冁然,情绪不表露于外,未置可否。 “不得不说,我年纪没比您大过多,保养却做得远不如,否则芥川怎么会身在曹营心在汉,念着有个英俊首领的港口黑手党,不肯交心于猎犬呢?是吧,芥川君?” 芥川龙之介依旧没有出声。他的额头忒忒发疼,太阳穴极其不详且频繁地跳动着。他本来是想着,没事,既然福地樱痴要动用拷问的手段,那肯定是因为线索掌握得不够,还不能直接将自己问罪,而且一口咬定自己是和黑手党联络,让港口黑手党救了侦探社,并没有想到自己其实是和侦探社的人一同策划,压根没有和港口黑手党再有过直接接触。福地樱痴现在证据掌握有限,只是处于怀疑阶段,思路也大错特错。接下来,只要自己冷静,决不供认,决不让其套出任何信息,稳重到底,就一定还有复盘的机会。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头脑想得清清楚楚,把思路理得条分缕明,内心却还是无法做到泰然自若。 是因为森鸥外吗?为什么自己要对这个男人感到紧张慌乱呢?他和森鸥外并没有什么可称之为余韵绵绵的回忆,也未有过任何算得上铁泪腥血的爱恨恩怨,仅仅因为森鸥外是港口黑手党的首领,所以自己会产生犹豫吗?或许吧,其实自己比谁都清楚,港口黑手党是全日本最适合自己的组织,就算在这里有过不愉快,有过不如意,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实。猎犬也好,武装侦探社也好,天人五衰也好,甚至只是作为普通的市民也罢,在他的内心深处,这些场所全都比不上港口黑手党。确实,福地樱痴说准了,他的心依然在港口黑手党那里,只是他不敢,也不能将其表现出来。 他已经没有那个资格了。 那一刻,芥川龙之介突然感到凄惶欲绝,心胆俱裂得无以复加,甚至莫名有些想掉下眼泪来。因为森鸥外身为上司,从没有哪一次对不起他,而他身为其部下,却一直都在对不起森鸥外。芥川龙之介的手渐渐脱力,脑门处传来了仿佛被人打了一拳似的痛觉,让人只觉脑浆都开始倒行逆施一般。 “森首领,我们开天窗说亮话,你明知猎犬有追捕武装侦探社的使命在身,却还是选择了包庇他们,这不是个明智的决定。在我眼里,你能让一个犯罪组织合法化地在横滨市生存并活跃,肯定自有手段与心机,定能衡量轻重,怎么会做出这般不明智的决定?难道说,贵党想与猎犬为敌吗?”“是啊,为什么呢?嗯……”森鸥外心不在焉地挑起左边的眉毛,稍作长吟,始终没有给出一句解释。“你我道路不同,一个是自成一派的黑夜党派,一个是隶属于政府隶属于人民的公共机关,按理来说应当老死不相往来,或者拼个你死我活。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秉持互不干扰互相尊重的原则,虽没有白纸黑字,也是不成文的约定。贵党若想打破这种平衡,向我们宣战,请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只不过,做出这个选择,恐怕得付出非同一般的代价。”“这个我还是清楚的。”森鸥外支颐展颜,“福地先生手下的那几位精兵,确实实力非凡,连我方的中原中也这种强者都说他们像怪物。我自会权衡利弊,做出最正确的选择,倒也不必心急。”“好,望森首领选择正确的道路,至于芥川……” “他和港口黑手党已经完全没有关系了。”森鸥外倏地睁开了眼睛。 福地樱痴没有放过这个小动作:“是吗?这个答案,我想,痛苦会让芥川说出来。” 他拔出了方才向芥川展示过的宝刀。刀身略长,使得拔刀的过程缓慢而富有威慑力。 “森首领,你说,双腿没有知觉的人,能第二次感受到腿部残废的疼痛吗?失去听力的人,能感受到耳蜗被刺激的异感吗?失去视力的人,被匕首刺进眼球时,是会觉得单纯很奇怪,还是又一次觉得眼睛要看不见了?嗯,这是个值得亲手实践的问题。” 他轻轻把刀尖搁在芥川的大腿位置,只停顿了一两秒,便开始横向纵向毫无章法地在芥川的腿部切出一道道口子。虽说是毫无章法,但技巧非凡,即使每一道口子的长短和朝向都不一致,也都恰到好处地停在了一定的深度。深度一般,但是能很明显地看见被切开后的肉,带着朱箔般的血,再仔细一瞅还能在稠糊的血红与肉粉之间看到一点白骨。 “听闻森首领有一身不凡的医学本事,那你应该知道,仅仅一把七厘米的管刀,就能刺穿人体,捣烂内脏,肆意妄为。七厘米,还不如一把小学一年级学生用的十厘米直尺长,却能把一个活生生的人搅得血肉模糊,七窍升天,多么脆弱啊,人!” 芥川双腿抖如筛糠,愈是疼痛便愈是反应剧烈,愈是给出反应便愈是让伤口疼痛加倍。他的裤子在眨眼之间便被染得通红,下半部分的身体全是血,一时之间竟看不清他究竟被砍了多少刀,画面可谓触目惊心。血腥味扑鼻而来,从切口的血缝之间溢出来的血滴滴嗒嗒流个不停,把身下的地面淋出一片血滩。他已经痛得分辨不清自己流的是冷汗还是热汗了,成阵的汗水从头皮渗出,顺着眉骨与头发生长的线路滚落出了好几道纹路。在他闭眼的那一瞬间,汗珠接连着碾过了他干燥的眼皮,有力地灌入了他的眼睛。 -- 第132页 他的意识正在接受着极端的摧残,耳鸣也持续不断。随着耳边没有填词的嘈杂鸣叫愈加剧烈,他的冷静也一点点地趋于凐没。但是他没有惨叫,更没有哭。 “如果一开始就不这么做,便不会遭受这种痛苦。”福地樱痴收起了刀,悠哉游哉地坐回了原来的位置,对森鸥外咧齿一笑,“你说是吧,森首领?” 森鸥外没有说话。 “只要芥川不招供,我还有的是手段,毕竟拷问,过程总得多些非人性化,才能有板有眼。” “刚才我就说过了,芥川龙之介和我们港口黑手党没有任何关系。” “确定吗?森首领,你看看他,看看他,真的一点也不心疼吗?” “不心疼。” 穿着清一色军服的人上前,朝他的伤口处泼盐巴和药水,问他招不招。芥川龙之介牙关打颤,坚持说没有背叛过。那些人嘴角一咧,骂道,这个公交车还挺会挨痛,然后便开始了对他的殴打。别说是芥川龙之介本人了,就连森鸥外阅历丰富,也没有见有人可以被拳打脚踢打得那么惨。那头标志性的乌发被血染成红黑相间的模样,末梢的一抹洁白原是那般可爱又鲜明,也被血水浇成了红色,并因为血的稠糊而粘贴成死气沉沉的一团,就像是一片血块在僵硬地晃动。 一点也不心疼吗?福地樱痴再次问森鸥外。 森鸥外闭着眼睛,没有回答。 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他。福地樱痴说。 森鸥外没有睁开。 看来森首领是怕了,怕自己一看到就会动摇,就会心疼,就会忍不住说出芥川与贵党勾结的真相。福地樱痴冷笑一声。 森鸥外不置可否。 “够了!”之前一直沉默的爱丽丝异常暴躁地跳了出来,娇小的手掌拍出了响亮不凡的囊囊声,看她另一只手紧紧握拳的样子,似乎已经一触即发,“别给脸不要脸,早就说了,他和我们没有关系,更没有联络过我们,你还在一直问,一直给我们脸色看!你算个老几?连我都没有用这种态度和林太郎说过话!” “爱丽丝。”与之成反比的,是森鸥外一声无奈又绵长的喟叹,“坐下吧。” “反正医护人员多的是,有异能力的也不少,就算把芥川折磨成半死,也能救过来,继续折磨。大不了就让他复活一趟,比如变成吸血鬼什么的,然后继续拷问他。我可不信,到了这种地步,你们还能憋住不承认。” 芥川下意识地想要集中精力,去倾听他们在说什么,可是随着他被打得左耳一直打鸣,只有右耳还有些感觉,而从头上与发间流下来的热乎乎的血有不少注入了他的耳道,这让他的右耳奇痒无比,且分外闷重。他想要伸出右手去摸这只耳朵,却被人误以为是想要自卫,于是把他的右臂也敲打得无法再抬起来了。他白色的衣服被染得血污不堪,通过布料被撕裂的缝隙可以看见其皮开肉绽的惨状,通过他右臂垂下时的晃荡状态,可以看出应该是脱臼了。那全身上下血肉模糊的样子活像被绞肉机卷进去搅拌了两圈。 “你在干什么?”其中一个人突然神经质地跳了一下,对着另一个正在打芥川的人挥去一拳,“应该先奸后打的,结果你看他现在这个样子,谁还下得去手,真的是亏大了。”“你又不早点说,我还以为你对他的身体没有兴趣,所以也不敢提议。”被打的人捂住那半边脸委屈地回答。“当然有兴趣了,这是被几乎所有的政府上层高官睡过的高级男妓,平常地方能花钱买到?”“确实,还是个有骨气的妓,难得一见。”“他怎么还不招?拿打狗棍来。”“他想致敬一位□□,叫小林多喜二,他想和小林多喜二一样被活生生打死。” 人群一阵哄笑。 “共犭勾!”为首的人狠狠扇了芥川一巴掌,“致敬是吗?知不知道小林多喜二是怎么死的?你连死法也想学?” “共犭勾,死了之后去致敬吧,替我向马克思问好!” 一溜鲜血顺着芥川龙之介的嘴角流下。致敬小林多喜二这种事情,他根本没有想过,但现在他已经没有那个生命力为自己辩解了。他觉得从自己口鼻中一呼一吸漫延出来的气团都是红色的,就连每一个眨眼的动作都是带着腥味的,恍如盖了一层弥漫着殉葬或者祭祀的烛蜡烟灰味的裹尸被。或暗红或明绯色的血液交织成如婚纱的布幔自他身体潺潺流下,内脏也被震动得开始出血,堆在肠胃上,开始影响别的器官运作。萃如似血,似血犹盛。 “他没有和港口黑手党联络的理由。” “芥川没有家人在吗?” “他有个妹妹,确实是在我们港口黑手党。”森鸥外回答。 “这有可能就是他还心系贵党的理由。” “但是她已经死了。” “噢。” 地上恍如死尸的芥川龙之介突然动了一下。 “最后一次提问。森首领,你真的不心疼他?再碰一下,他可就死了。” 森鸥外苦笑一声,犹豫了。 他居然犹豫了。芥川龙之介简直不敢相信。是的,凭借最后的意识,他能感觉到,森鸥外确实是犹豫了。他原以为森鸥外永远不会再原谅自己,对自己只剩下了冷淡甚至厌恶,之前自己被折磨的时候,森鸥外也一直保持着冷静,可是在这最后的关头,森鸥外他……他居然不敢回答了? -- 第133页 为什么?森先生,为什么?为什么不像之前那样,直截了当地回答说不心疼呢?如果你真的犹豫了,真的心疼了,不就等于告诉他们我确实还忠于你吗?这样的话,我一直以来对痛苦和孤独的抗争,一直以来顶着这些情绪坚守下去的成果,不就毁为一旦了吗?森先生…… “哈哈哈,”森鸥外笑出了异常诡异的音色,仔细听能捕捉到一些伤感的成分,“福地先生未免欺人太甚了,到时候可别怪我手下的那群人报复。” “那么森首领的答案是?” “真没办法,好吧,其实我刚才确实……” 森鸥外终于睁开了眼睛,向芥川龙之介投去了一瞥。而就在那一瞥的刹那,他停下了。“实”这一字尚未成声,关于这一字的口型尚未成形,甚至还没有等得及他对芥川龙之介的惨状作出任何情绪感应,他就被此时芥川龙之介的眼神止住了。分明已到了不是死尸胜似死尸的地步,芥川龙之介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动力,对森鸥外投去了一个可撼动灵魂的眼神。示意着决心的眼神绽放在那张被血洗遍了的脸上,焜耀到了鬼神凄怆。 如果可以,我早就坦白说我很敬佩您了,森先生。芥川龙之介想说。如果可以……可以跟随内心去选择港口黑手党,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早就这么做了,但是我不能,我选择了最让自己痛恨的生活方式,默默地藏在黑暗中,后无退路,前无通途。感谢您最后的犹豫,感谢您这一生有那么一天真情实感地心疼过我。我现在都还记得,您说,如果时光倒退,你我都更加年轻,那么您一定会喜欢上我。不要说我的名字,不要说心疼我。请尊重我的选择,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 森鸥外收回了目光,不再看芥川龙之介。他一直保持着“实”这一字的口型,那一句“确实心疼了”就要呼之欲出。停顿了一两秒后,他把微张的嘴唇闭上了,重新组织起了语言。 “是的。”他再次闭上了眼睛,“我从来没有对芥川龙之介心疼过。” 第59章 萃如似血(下) 福地樱痴保持着失语的模样站在原地,方才还自信满满的踱步动作已宣告止偃。灯光朗然在芥川龙之介的身上回度,得到的却不是淋在黑发黑眼中时那娴静且温吞的转动和光闪,而是被无数或干或黏的血块承接下来后的晦暗色彩的层次。 芥川龙之介还没有被打死,但放任不管,他肯定会活生生痛死在这里,或者因失血过多而走向休克,而这一休克过去,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醒来。他因剧痛而不得不喘着无序的呼吸,可是此刻他觉得连呼吸都是痛的,一呼一吸都疼得要命。他已经开始对呼吸这一生存必须的运动感到唾弃与厌烦了。 别人继续拷问他,问,你还不从实招来?但是芥川龙之介已没有任何生之迹象可以来回答这个提问。得不到回复,就只有继续折磨,实在不行,接下来就要放狗咬了。现在的芥川龙之介很可能会血肉尽失然后被拿去喂狗。执刑的人面无波澜地讨论着这些,方才还气势汹汹地蹬上桌子的爱丽丝瞬间腿一软,霍然回座,盯着天花板大叹:“人类的心到底是要怎么长,才可以黑成这个样子啊!” 就在那些人的手碰到芥川龙之介之前,一直沉默的立原道造忽然喊道:“等一下!”见对方被自己吼得停住了,他马上踏步向前,对着那些人扬起了手,挨个给了他们一巴掌。光是听指骨拍在脸颊肉上的响亮音色,就知道这些巴掌打得是有多么强横,凡是挨了巴掌的人无不头晕眼花,嘴角溢血。 “立原,你这是什么意思?”福地樱痴有想出手的意思,但最后只是迈出了半步,没有阻止立原道造。 立原道造像是嫌弃自己的手碰到了脏东西似的,狠狠甩了几下,又佯装喷了几口唾沫,飞速地让两个掌心相互摩挲,以洗净自己的掌心肉及肉上每一寸细长的脉纹。做完这一切后,他对着福地樱痴敬了一个礼。 “大人,我这是在教训害群之马。”见福地樱痴没有阻止他说下去的念头,他继续解释,“您想,我虽然侦查到了有人在暗中帮助港口黑手党和侦探社联合,并顺着摸到了芥川龙之介的通讯线,但是,我们并不能直接断定这个内奸就是他。对方是可以联合黑手党和侦探社这两大组织的高手,可见人脉与信息手段非同一般,既然具备这一条件,那么他做完一切后再随便改一改线索,刻意引导我们找到芥川龙之介身上,这项罪名就能完美嫁祸给别人了,不是吗?” “话是可以这么说……” “您再思考一下,芥川龙之介无论从上到下从内到外,人际关系都不理想,据调查,国内大多数人都是反对他甚至憎恨他的,这种人真的可以和武装侦探社称兄道友吗?况且据我以前在港口黑手党任职的观察,他在黑手党内也是屡次犯错,多次辜负森鸥外的期望,最后直接投奔对家。他以前的老师太宰治每天对他打打骂骂,我还亲眼看到过太宰治对他开枪,子弹钻破皮肉把他的身体打穿。可见他在港口黑手党里的处境也不甚理想,没有人喜欢他。这种情况下,他到底要如何做到不仅与其交换机密,暗中联络,还能让这个组织听其情报引导和老对头侦探社合作?这实在是匪夷所思。倒不如说,芥川龙之介如此招人厌恶,同时又招人嫉妒,很难不认为他是被那个内奸陷害了。他身居要职,绩果累累,又深得您的喜爱与看重,敌人很可能是想要借此机会让他背锅,然后将他铲除。如果真的要把芥川龙之介活生生打死,很可能正中敌人下怀,以后我们就更难找到真正的内奸了,您也会失去一个难得的好助理,实在是不划算。退一万步,如果芥川龙之介确实是内奸,现在经历了这等虐待,想必也无法再生事,只能乖乖躺在病床上了。 -- 第134页 所以我才说,还没有搞清楚真相就开始对他进行殴打的这些人,简直以下犯上,沆瀣一气,对我们的发展没有半点用途,差点就误了大事,全是害群之马!不过是吃白饭的,仗着自己有异能力就觉得超人一等。上层资本搜刮无产阶级的劳作成果,然后每个月分发给他们当奖金,他们却在需要使用异能力杀敌的时候请假回乡,躲在屋舍里吃西瓜,关键时刻只会打自己人,打得比谁都狠。 这种害人害己的官僚产的饭桶,就该被枪毙!” “你之前怎么不说一说这些逻辑道理?”福地樱痴猛力地拍打了一下桌子,而后指着恍如死尸的芥川龙之介,“已经到这种地步了,你却告诉我可能冤枉了他?这能重新来过吗?”“我只是说追着过去后电话另一头是芥川龙之介的坐标,并没有直接说他就是内奸。把他当作嫌疑人带到这里来,然后说要对他动用原始拷问手段的,”立原道造停顿了一秒,“是您自己。”“好吧……”福地樱痴木然伫立,若有所失的模样不知是真的开始反悔还是做做样子。 森鸥外借这个机会马上表明自己中立的立场,顺便许了个空头承诺,表示不光是武装侦探社,只要贵方愿意找我们帮忙,我们也会派出人马。当然了,他并不会坐实这个诺言,不过说着玩玩,明哲保身的举措。自己要做什么,芥川要做什么,他现在已经完全清楚了。临走之前,他不忘当着福地樱痴的面再演了一回,对着芥川龙之介放狠说:“当初我虽有预感你会背叛,却还是希望你能回到我的身边,所以特地联络你来警告,让你离陀思妥耶夫斯基远一点,结果你最后还是没有听话。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经在大街上捅过我一刀,现在还有点痛,今天就算是你替你男人还我的,我以后也不计较了。希望你以后可以搞清楚自己该做什么,有胆色的话,就永远也别反悔。明白了吗?” 到底反悔与否,芥川龙之介已经没有精力做出判断与反思。 耳朵突然听不见了。 眼睛也只看得到窗外树叶的反光。 唯独嗅觉还勉强能运作。使劲龇着牙齿的话可以嗅到白昼的余热,酒水和蜡油混合在一起的溽然,以及牛皮纸被烧毁后残遗下的灰烬。沉淀在湿润且污秽的血泊中的亮白高光,萍聚溃疡,熠灼簸荡,一边进行着寂寞的跳跃一边独自等待着血流的干涸。阳光斜射入室,照得芥川龙之介身影遍体布光,也照得血滩发射出一百种光谱的鲜艳色彩。承受着日光的绿叶背面在一次次的扇扑之间颠摇出瀼瀼的光点,光点的碎片透过树叶子的缝隙洒落下来,摇曳出形状万变且神似浮萍的金色沦涟。 空气的燥热很快让衣料上的血渍变干,芥川龙之介伸出幸存的左手,想把衣物卸下,一直贴在伤口处实在太疼。可是已经来不及。血和汗的渗出使得衣服黏糊糊地扒在皮肤上,然后又被太阳的照射给烘成半干,和伤口处的肉紧紧地粘在了一起,甚至有些布料通过了切口,深深地固定在了血肉深处。要把衣服脱下,就等于把自己的皮给剥掉一层,把布料从骨头左右的深度地方连根拔起。 我可能要死了。芥川龙之介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活了这么久,他第一次有了对自己的性命如此深信不疑的判决。 他颤抖地在地上攀爬,用可以蠕动形容的姿态奋力地前进着,每一个受损的关节都夹着无数粘腻腻的腥甜,移动一下就会让全身神经都开始收缩,仿佛被一只手绷直撕拉,但是他却觉得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最后他终于离开了阳光照射的那一地方,靠上了晦暗的墙角。阴影笼盖他如在他身上泼了肮脏破败的石泥。阴影之外的太阳蹑足向天心攀沿,恣睢的亮光如疾风骤然临于下土,在人世间彳亍。但他再也不能出去。阳光遽然糜集,匝地的树荫喻示着盛夏的生机。但他再也不能见到这种场景。 他已经再也不能见到太阳了。 听说人在死前脑海中会闪过自己的一生。如果真是如此该多好,他何其希望能有机会好好审视自己的人生一遭,看看这二十年究竟做错过哪些,又是否做过什么好事,哪怕只有一件。可是这仅仅二十年的人生该如何闪过呢,如此短暂,稍纵即逝,令他不太明白。然而出乎意料的,当芥川龙之介闭上眼睛后,他在黑暗中被一系列驳驳劣劣絮絮答答的历史碎片所覆没,这些碎片不是自己的人生,也不是哪个人的人生,而是整个日本。 先是刚有人类迹象时。那时连名字也没有,近乎赤条的阿尔泰语系人聚在一起,在北海道蜿蜒的海岸线边执着地奔跑,连沟通都不会就要学会喝血,连路都不会走就要学会追赶。原始住民的生活与我何干呢,说到底灭绝他们的不正是后来的那些日本人吗,我就是灭绝他们的凶手的后代。芥川龙之介想略过这段时期。但愿这段空白却又膨胀得可怕的经历能在人类进化的历史中磨损殆尽。直接跳到各种长长短短的时代。藤原紫式部的时代也好,伤痕累累的战国时代也好,暂且安平的江户时代也罢,亦或是开化光明的大正时代,也或许是黑暗的昭和年间。是历史。是时间的坐轴上一个又一个叠加的点的移动。是从这个战争滑向另一个准备战争的暂时和平的阴翳。那阴翳下栖息的飘零无寄的厌倦与落寞,也随着时光横无际涯的行走变成了千回百转的轻烟,从此再也未在历史长河中出现。 -- 第135页 终究还是一点点地离去了,生命、时代、爱。 时代的残骸在过去里堆积碰撞形成病态的伤痛遗留,歪曲的脚步在伤痛中垂死前进,踽踽而行,带着无可言辩的伤与自命非凡的灵魂去向世界的另一段。不是这里,也不是记忆中的某个地方。其出发点是生命流逝与诞生而促使的世界变动,前往的终止点却是无尽死亡的洋流。一端始于白驹过隙的现在,一端伸向宇宙无垠的太古。 为什么要给予我生命?芥川龙之介想问。当初是谁要给予我生命的,啊,对了,是母亲,是我的妈妈。为什么要给予我生命呢。如果说,活这么长有意义的话,那么在获得意义的瞬间,生命就已经开始有了限期了不是吗?而若迟早必然两断,那么连接自己与这个世界的这条可怜生命线也迟早会变为缺失意义的东西。芥川龙之介忽然觉得一切都无足轻重了。他抓住了生命。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生命的另一头等着他。 这时,他听见了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随着那声呼唤渐渐清晰,他的意识也一点点地聚拢起来,形成若干个微卷的漩涡。一个漩涡生长后又是另一个漩涡的派生,另一个漩涡又同别的漩涡一起剧烈地搅和。 是母亲。 芥川龙之介在杀害人时未曾流下的泪水,在遭千刀万剐时未曾流下的泪水,却在此刻无法控制地溢出,近乎心痛难耐地滚落。 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呢?不,我甚至很想知道,自己当真是被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吗?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为什么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过爸爸妈妈的脸呢?母亲,为什么生下了我之后,要把我丢到贫民窟那种地方去?那个地方真的不是小孩子该待的,我活得好孤独,你是怎么忍心把我和妹妹丢在那里的呢?难道说,我真的是从垃圾堆里面长出来的野狗,天生天养,没有父母吗?他们唾弃我是孤儿,给我起那么多用狗来命名的绰号,说我天生就该当黑手党,天生就该去杀人,可那并不是我自己选择的。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像普通的婴儿那样,一生下来就被接生的人们哄着,然后放出所有的声音大哭一场,就算把这辈子所有的噩运和即将受的委屈都哭得一干二净,也不会有人说我表现得不乖。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想去读书,然后考适合自己的大学,说不定还能教小银功课,她这么温柔文静,到时候在学校里一定会有很多人追求,她想选择谁都无所谓,我只要她可以好好活着就可以…… 逐渐弱下的哭泣声,在空阔的无限城内倾轧回荡,之后又不知从何时开始已无法听见。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烟消云散了。一切都化为这一瞬间决定他日后万劫不复的情感。 芥川龙之介的四肢急剧创痛,被刺破的血管与细胞仿佛在跳跃振动一般,痛感持续着扩大,骨髓筋脉纤纤欲折,皮肤五官颤颤巍巍,心脏肺腑即生即灭,整个人都即将在这夏阳之下吹化成烬。现在的他只不过是处在受污辱、遭恶道和枯萎的生涯尽头,朦胧地从死里抗拒死罢了。 好痛,刚才还一直不痛的,觉得已经麻木了,现在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又觉得好痛了。好冷,明明血流了这么多,流得如此热,裹了身体满满一层,为何却是这么的寒冷。如果我不是芥川龙之介,如果我不是异能力的持有者,如果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是不是就可以在这时候大声哭泣,大声说我好害怕?母亲,真的对不起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而我连一块完整的皮肤骨肉都没能保护好。你当初丢弃我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呢?我记得你明明在我的耳边答应过会回来接我的,这一承诺就是整整二十年啊,为何最后看我一眼的时候还要撒谎呢?你究竟去了哪里啊?只是给我留了一个又长又拗口的名字,就再也没有回来。 都说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如果你从未离开过我和小银,那么我们还是否会是今天这样呢?我不明白……我不曾停止过思考这个问题。母亲,我好想你,我也是肉做的,也是一个人母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啊,现在这个样子,会切身切心无条件地心疼我的,只有亲生父母了吧……每次上街看见别的孩子有人牵有人哄,我都止不住地想你。贫民窟的冬天又饿又冷,冻得我神志不清,我却还是幻想着你会突然出现,然后把我和妹妹接走,永远离开这里。 原谅我在死前才坦白说,在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我是多么地希望你可以出现在我身边,狠狠地骂我,狠狠地打我。要是你能狠狠地打我一顿就好了,然后教诲我说,别人也是有妈妈的啊,别人也有家人的,如果那个人死了,会有爱他的人心疼一辈子的啊!那样的话,我就会去自首,从牢里出来后便再也不杀戮,一边照顾妹妹一边努力地生活。可是,可是,你从没有出现过,从来都没有。没有人教我怎么做人,没有人教我怎么仁慈怎么热爱,大家都骂我,打我,否定我。 我好想你…… 末广铁肠持刀破门而入,不可置信地看着蜷在墙角的芥川。芥川浑身血痕,皮开肉绽地靠在那里,眼睛紧紧地闭着,好像再也不会睁开了。他的身体上有无数道刀痕,有些地方甚至能看见骨头,像被巨大的力量给撕扯开来,血液干涸使得衣服和伤口紧紧地粘合在一起,让伤口处呈现出悲切的红黑色。 末广铁肠跑到芥川的身边,摸到芥川冰冷的皮肤,既想把他抱入怀里,又害怕碰到哪怕一下就会弄疼他。他伸出手去,确认是否还有生存的迹象,却在靠近芥川的鼻息时听到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呢喃。这声呢喃让末广铁肠确信了芥川还并未死亡,在手指感受到芥川脆弱的呼吸时,他居然有那么一瞬间很想要哭泣。他觉得自己心脏里的血液都要冻结了。在看到芥川的那一刹那,他几乎以为自己要和这个人从此阴阳两隔。他再也不想离开自己固定在芥川龙之介身上的目光。如果时光倒流,给他一个选择,在当初看着芥川并被发现时,他不会再把目光收回去。他想看着他、看清他,那么需求并渴望着。 -- 第136页 之前他从未发现,可当芥川满身伤痕出现在眼前时他就开始明白,自己不能失去芥川龙之介,哪怕只是视线别开的顷刻间。因为只用顷刻间,他们就会再次被这世界分散。只用他移开一下视线,两人就会阴阳相隔。他不要分开。他不知道现在才意识到这点算不算太晚,但他知道现在就非得意识到这点不可。 他想开口告诉芥川,啊,对不起,对不起,现在才赶来,现在才懂得,才明白……之前我不懂,现在我懂了。他想将这样的话语告诉芥川龙之介。然而开口时,话语便轻悄悄地趁着那一点微妙的伤感飞走了,再也回不来,就如同此刻更加强大的日光照入室内将他们的身影揉化一般,只有欲言不得后的碎片在喉中搜刮的疼痛。细碎如呜咽的话语从他喉口中磕磕绊绊地响起来:“芥川,芥川,我在……很疼对吗?我现在就带你离开这里……” 他小心翼翼地扶起芥川的身体。芥川习惯性地蜷成一团,膝盖轻轻发抖,蝴蝶骨似有似无地上下伏动,似乎真的要变成蝴蝶,马上便抱着这份有苦难言的沉默飞向世界的另一头了。芥川依然在呢喃着,那声音实在太过于细微,比之细似蚊蝇还要更加地虚弱,仿佛正在一口一口小心翼翼地吐毒。末广铁肠不得不俯下身去听。当贴近芥川龙之介时,他终于听清楚了芥川在说些什么。 一粒眼泪从芥川龙之介的眼角处滚落,滴在了地上的血泊中。 “妈妈……” 第60章 神(上) 末广铁肠把芥川龙之介带去了异能特务科,那里的医疗类异能力者较为集中。不可避免的,芥川在那里听到了关于坂口安吾的话题。他想要轻轻摇一摇末广铁肠的手臂,在其耳边轻声却坚定地拜托说,我们不来这种地方好不好?放任我死吧,我想离开这里,可以吗?但他已抬不起手指,也不想再开口说什么了。每张开嘴唇一次,他的生命力就会从舌面上方与齿缝之间雄赳赳地逃走好一大截。他越来越虚弱,意识却始终保持着一丝奇迹般的清醒,无法彻底晕眩或者休息过去。太痛了。从头皮到脚底,从脑子里到骨髓间,没有一处不是痛的。站着的时候痛到每一寸皮肉都在一边淌血一边悲鸣,坐着的时候骨架仿佛都要支撑不起躯壳一般,痛到只能嗫嚅着往地面蜷缩,然而躺着的时候也是痛的,连每一道自然光线投下来形成的没有生命力的阴翳都好像在灼烧他。他随时随地都痛得无法形容,已经到了连昏死过去的幸福都不配拥有的地步。 病房里的灯光浇下来了。 末广铁肠一直在安慰他说,马上就有医生了,马上就好了,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一直在外面等你。 莫名的,他想起太宰治了。先是想起了家人,想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然后想起了太宰治。当太宰治的脸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时,他不知道自己可以说什么,应该说什么,额头忒忒地颤动着,呜咽声呼之欲出,真心的话实在的话过激的话都有一肚子,却一个字也无法付诸出来。这种时候,如果我说,太宰先生,我疼得要命,他会回答我吗?芥川龙之介这么想着。太宰先生,骨头全都脆弱地露出来了,伤痕多到不能再多了,血也快流得光秃秃的了,可是你却不在我的身边。你从来没有在我哪一次受疼的时候出现在身边过。 芥川龙之介闭上了眼睛。 他卧在床头,感受着闷热斗室的死气,一边忍着钻心彻骨的疼痛,一边回想起了多年前那些有关太宰治的细节。越想他就觉得越像是临死前对人生的回忆,等末广铁肠也出去只留他一个人在室内之后,他就愈发觉得自己快要与世长辞了。他一个人在这里睡着,静静等待着命消体残的那一刻。 窗外的夕阳黯然折下没收了余光,无人来踏的溪河在呜咽声似的流潺中冷落,落花融入水中,悄无声息,却又能在悄然的坠亡中绽放出生命最后的最具美感的一圈涟漪,心胆俱裂地诠释坠落那一秒的寂静。路过的人却不会为这种细小的生命轮回现象而停留,只遗下脚步离去时溅起的雨水和被泥土裹了一回的脚踝。 如果现在我闭上眼睛就这么睡去,再也不会醒来,这个世界上会有为我感到惋惜的人吗?会有人觉得我很值得歌颂,然后把关于我的真相和一切委屈都撰写成史实,贴在网页上面吗?芥川龙之介不知道。如果我死了,那么第二天艳阳高照,照到太平洋海面上的景象,会是怎么样的美丽与壮观?如果我死了,那么明天的花瓣落在水面上,是轻轻被风一拂,还是被人为地重重打下?那会是什么样的景象?他不知道…… 听说罪孽的最后不是流泪,这种说法是真的吗?如果最后的选择不是流泪,那究竟应该坚守住什么,应该等待着谁? 灯突然被打开了。 轻轻的一声。那是人的手指按下照明工具开关的声音。好似运载灵魂的病痛的声音。好似□□在向大地悲伤地约定魂葬日期的回响。风停留片刻后的痕迹由灯光温和地冲洗殆尽。灯光趔趄翩翩,起舞荡起闪烁的光点坠落在他黑檀般的瞳仁里,凭空为他点上了高光与色泽,缓缓流转如菡萏般繁衍盛放毫不休停。立原道造开灯关门,面色复杂地站在他面前:“我知道你现在可能不想看见我。我对你隐瞒了实力和底细,你可能之前一直以为我和银一样没有异能力,只是个普通人吧?” -- 第137页 他是怎样把医护人员糊弄过去的,芥川想不出来。不过异能力者的行为上限确实不能用平常人的上限来衡量,所以芥川也没有做出太大的反应,默认了立原道造的行为。 “我并不是出于对你的同情才给你台阶下,我会这么做的原因,是我确实觉得不能妄下定义,真相说不定还有回旋的余地。在亲自把事情挖出个底之前,在亲自把一切都探究透彻之前,谁也不会知道最后会是什么样子,不是吗?而且我很想知道,”他皱眉,走近一步,“你还记得银吗?以前经常和我一同行动的那个人,很瘦,很安静。她说她想要去你的身边,就留给我这么一句话,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对吗?” 芥川龙之介缓慢地移动着眼球,把视线转移到他的身上,与他一同维持了长达四秒的死寂之后,又慢慢地把视线平行移开了。 “我也很想她。”芥川说。 这番话语比起直接叙述过程要委婉得多得多,却又把无奈和钝痛的情绪传递得多得多。立原道造一下便明白了其中隐含的信息,知道了自己想得到的答案是什么。虽然他有过关于芥川银生死下落的猜想,并且已经做好了得到最坏消息的准备,可直接获取到这一信息时,他还是感到心境沉重,几乎快要把自己一切生命活动都给屏绝完毕了。“为什么?为什么她要做到这个地步?我不明白,我不明白……”芥川银的死讯如怪物般凭借其愈发强悍的打击力在他体内扎根,碾尽了他的肠肝与心房,并将随之而来的震痛直直输送到了他的脑内神经。 他毫不犹豫地掏出了枪,对准了芥川龙之介的脑门,捏紧了枪柄,手指肚准确地搁于扳机。芥川龙之介能清楚地听见他的手臂颤抖引起的器械摇晃声,以及指肚与指节拼命绷紧的细微声色。 “她告诉我,说想去你的身边,想永远支持你,想保护你,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等我再一次遇见你时,你还活着,而她却早就永远离开了人世间,这到底是为什么?如果她真的是为了保护你才这样,那你现在又是在干什么?扪心自问,你对得起她的牺牲吗?扪心自问,你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能让她付出生命?我不明白。告诉我好不好?我真的不明白……” 一阵刮过的大风使得周围一成不变的死相场景有了些许变化,窗外的树木倾尽全力地往侧边下压。 芥川龙之介张开了唇,却无话可付诸,重复了好几遍之后,他才发出了声音:“你知道她是女性了?”“调查了很久,前不久才知道的。”“那你调查出她的真名了吗?”“你说真名是什么意思?她的名字不是一个单字?”“真名是叫芥川银。”“芥川?你们是亲兄妹?” 立原道造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已把手中的枪垂下。方才还对准了芥川脑门的枪口,现在正孤零零地对着地板,无声地诉说。他看向了芥川龙之介。黑发墨瞳,长睫美睑,白肤秀项,纤腰凤眼。像,太像了,那么美好,那么相似,尤其是那双总不愿意让别人探个明白的、神秘的、纯粹的黑眼睛,简直是一模一样。对啊,他早就该发现的,早就该猜出来才对。明明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她,每一个她没有注意到的细小的闪回之间,都在仔细地观察她,看着她,可又是怎么的到现在才想明白这一点。原来不止是芥川龙之介没有深一步地看透他,他也没有深一步地去探究芥川银和芥川龙之介。 他笑出了声,眼睛却不知道为什么模糊起来了。眼前的一切都没有了轮廓线,渐渐地被什么温热的液体沁透了,只剩下一团团透明又空灵的色块。溽热的水滴是那样真实地从眼眶边溢出来,温柔又有力地滚落在他的脸颊与下颏处。 “你爱她?”芥川龙之介看向他湿润的眼睛,“那你会恨我吧,我知道的,也完全可以理解。把抢重新举起来,立原。” “如果死亡可以还清一切,可以实现一切,可以迎来更美好的明天,那么我们也不用如此艰难地为了生存而拼搏了。活着,还能改变什么,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谁能继承你的志愿?谁来代替你把这条路走下去呢,芥川龙之介?” 他仰脖收泪,重新把枪举正了,像刚才那样直对着芥川龙之介的额头中间。枪口重新移回原位,就像坟场周围的死灰得到腥气的号召重新开始翩翩起舞一样。 “我也是有哥哥的人。我不知道应该对你说什么,而且以我们的关系说这种话似乎不合时宜,但是我可以告诉你真心话。如果当时我就在哥哥的身边,那么无论前方是炮弹还是刀锋,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替他挡下去。因为他是我的哥哥,不需要别的理由。小银她……我一直以为她是盲目地崇拜你,喜欢你那杀伤力十足的攻击方式。那时我觉得她没有自己的判断,现在看来,她其实已经选好了路,并且一步都没有反悔。她比我想象的还要坚强,还要独立。我已经得到了答案,谢谢你愿意告诉我。那么,请允许我问一句,你呢?你有答案了吗,芥川队长? 你和我都是间谍,却走了两条不同的路。我是为了替死去的哥哥报仇,为了私情而选择为猎犬卖命,选择欺骗那些真心对我的同事伙伴。你呢?你又是为了什么?和我一样,为了私情,为了亲人?还是说为了祖国?罢了,我也知道你现在的身份是不应该对我说什么的,我并不指望你能回答我。还要走下去吗?走得这么累,这么苦,你还打算走到最后吗?往后走,你可能还会失去更多,甚至会是一些我和你都无法想象到的东西,而那些东西一旦失去,就是永远也不可能寻回来的。白云苍狗,生死无异。世事轮转,人却不知。川端康成的文章中有写过,幸福是短暂的,而孤单却是长久的。人在学会用双脚站立走路的时候,灵魂的病痛就已经开始了。你害怕这份病痛吗?” -- 第138页 害怕吗?芥川龙之介突然觉得答案已经定下了。多么不可思议,在刚坐在这里时,他还在为自己即将死去而进行冥思回想,现在却已经做好了不会有折回余地的选择。之前他在回忆那些往事,怀着追念与悲伤的思绪去进行,只要一闭上眼,生活中的各种细枝末节便会渐次在脑海中推送开来,再遽然膨胀席卷,将他裹入其怀。 沾满血肉的无情刀锋。铺满尸体与血滩的贫民窟。被太宰治击倒在地后因挣扎而上翻的指甲盖。无数的生杀予夺。那些记忆又再次碾他入尘。他被自己梦中的潺潺血涓所吞没,而能够把他从其拉出的力量必须得是来自于自身,因为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这由血泪构成的气卷到底在哪儿,没有人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会想起灾难,是单纯的心灵阴影,亦或是某种正相继迫近的未来予以的呼喊?而事实上,他也确实还沉沦于虚妄的迷惘与莫名的焦虑之中,即使陀思妥耶夫斯基令他有了缓解,那也不过片刻的催眠,只需要打个响指就会让他从中惊醒。想得到彻底的解放,能够依仗的只有自己的选择。 芥川龙之介睁开了眼睛,放松了紧绷的肌肉,只有唇瓣上一排清晰的牙印映证着他方才有过复杂的思绪。 他从回忆的漩涡中脱身而返。过去终已过去,纵使再回想千千万万遍也永远是过去。过去只会因回想的次数增多而愈发流毒溢骨,只会因回想的深度加重而更加戕害剜心。只要看透了生命迟早会化为干瘪之物这一点,那么像这种被利器划得千疮百孔的痛苦也变得无足轻重了。 窗外一只鸟儿从眼前滑翔着离开。 它会去往哪儿? 如果它的生命力有限,它会选择飞到太平洋上空,直到最后一秒,然后坠落下去死在海水之中。如果它的生命力是无限的,那么它会不会战胜太平洋,直跨奔向美洲板块的地方?那里过去后还有一片大西洋,大西洋的最东方郁卧着圣乔治海峡,海峡口岸安置了米尔福德港。静卧于大西洋边缘的海口,休息好之后又跟着大英商船往更深处飞翔。如同当年维多利亚时代的繁盛景象般,在开敞的白帆航船之间栖息翻转一番,然后就一路不停地南下飞渡大西洋,刺入印度海与海岸百折的孟加拉湾,再悄悄往陆地北上,翻过朝鲜海峡,最终又飞回到心爱的故土极东之地来。 一只鸟儿让他看到了生命,让他看完了所有大海与陆地,让他走过了全世界,让他在逆境之中把俯视墓穴的悲痛转为了仰望星光的感情。 以己一身,救赎世人。 白云苍狗,生死无异。天涯孤客,独树人生。在此花落灯熄,未免不是造化。但生之曼妙,活之声色,岂是死能丈量之物?白云苍狗,岂能比之龙泉飞炎?残花怜烛,比之星汉沧海,亦有资者乎? 芥川龙之介直面向了立原道造的枪口:“不会的。我完全可以战胜它。” “好!”立原道造咬紧了牙关,按下了扳机,“如君所愿!” 第61章 神(下) 芥川龙之介松开了镣铐。这个镣铐一直在他的手腕上,刚才还连接着他和病床的桌脚,而现在却已然成为了立原道造的枪下亡徒。我可以控制金属,所以打得比普通子弹准得多,也可以营造镣铐没被破坏的假象。立原道造解释着,并压下了帽檐,把手放到了门把处的位置,上身略倾,做出即将向前行走的准备姿态,手指不免触到了门墙夹隙中那枯枫色泽的绣垢丛。 “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他对芥川说。 芥川龙之介得此助力,继续佯装着被禁锢在原地的模样,等待医疗异能者来抚平自己的伤口消顿自己的疲苦。在行动力得到恢复之后,他未经任何缓和便打算去与江户川乱步会面。末广铁肠一直在等着他,没有离开过。当芥川龙之介的身影慢慢从另一头滑行过来并一步步靠近自己时,他那一直紧绷着的脸色冁然缓下了,方才的忧悒无由地偃息作古。 芥川。他站起来呼唤着。仿佛芥川龙之介位于遥远的彼方,越过运转不休的昼夜与海角天涯的星河,见证了万物的更迭延续与日月的升落祈愿,命中注定一样来到他身边。而芥川看着他,却没有停下离开的步伐。他的心头尖儿瞬间就打了个颤,情不自禁地上去拉住了芥川的手。 “以往你要去哪儿,都是会让大家知道的。”他提醒说。 芥川龙之介只得软下心气,扭动了那皙美的脖颈,回头给了他一个眉菂紧蹙目光霏霏的动人神态。 “请您不要管。” “你的意思是说让我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以往不也是如此。您忍心让在下继续被怀疑被折磨吗?” “自然是,完全不忍心……” 芥川抓住了他那犹豫的间隙,弯起一抹早已锻炼得炉火丹青的谄媚意味的微笑。 “既然如此,就继续包容我,不行吗?” “可是你……”他欲言又止,极其烦躁地拧眉咬牙,在重复着开口又闭上的动作中磕磕绊绊,最终只吐出了一句:“我不是很懂你。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您是指什么?” “我不懂。去找武装侦探社的是你,逼压武装侦探社的也是你。痛骂资本主义与军国主义的是你,给政府官僚当走狗的也是你。厌烦且疏离他人的是你,主动讨好权势人家的也是你。气态清高的是你,手段卑鄙的是你。神秘冷漠的是你,但此刻对着我微笑的也是你,究竟哪个才是你的真面目?我不懂,你也从不告诉我。” -- 第139页 “您为什么一定要想这些?” “因为我想……”他顿住了,“我有权力,因为我,我,因为……因为我有些……” 几番斟字酌句后,他放弃了解释,不再说任何话。他像是对一项重要人物半途而废了似的,挺直的腰板颓然松下,嘴里哈出了一声庄重且无奈到非同寻常的喟然。芥川龙之介没有问他怎么了。气氛陷入了诡异的默然。 半晌的默然之后,末广铁肠蓦地开口说:“因为我有爱情。” “对谁的爱情?” “我藏在灵魂中,不敢把名字告诉你。” “什么才算是爱情?您怎么样确信那真的是爱情,而不是突如其来的好感而已?” “眼睛为他下着雨,心却为他打着伞,这就是爱情。” 芥川有些难堪地把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没有回复一个字。他低头不语,让人猜不透在想些什么,在计划些什么。末广铁肠突然觉得自己握着芥川的那只手掌心上传来了瘙痒感,低头一看,原来是芥川在慢慢地握拳收指。或许是紧张,也或许是感慨,总之这是一个芥川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暴露情绪浮涨的小动作。 芥川的手在他的手中轻轻握拢成拳,他将那只拳头小心翼翼地一捏,然后在芥川的惊讶与无措中温吞地把芥川的五指掰开了,似乎是不想让这只手呈现出紧张的模样。芥川的脸没有红,手掌却莫名地殷红了起来。那肉粉色的手纹里都透出了丰盈的釉红色,红涨程度由内向外以肉眼可见的程度递减,手纹参差的釉红色像被剪开之后散乱下来的酒红色发丝,让人不禁心怀怜爱地想,若是风纹在这只手上转过一圈,这些修细的红印会不会真的如发丝尖般轻飘飘地走呢。 这个人连手心泛红出汗都这么好看。末广铁肠心动神怡地想着。 芥川有些急了,把手用力地抽出来,一边紧张地揩着手掌心那层单薄的汗,一边支支吾吾地说着自己也搞不明白的牛头不对马嘴的话。俄尔,他终于平静了下来,对着末广铁肠微笑。 “只是关系不到那种程度罢了。若是有机会,将来在下会告诉你一切的。” “现在不算机会吗?” “相遇晚了。” “晚了吗?” “如果早点遇见,也许会更亲近,会更了解彼此一些,最主要的问题是……我现在不能完全信任您。”说完后,芥川不再看他一眼,转动着轮椅绕过了他,慢吞吞却也不停滞地背身离开。 末广铁肠深呼吸了一口气:“如果早点遇见,你就会告诉我吗?” 芥川龙之介的背影停下来了。 “明明不是这样,你自己比我更清楚的,却一定要骗我,这是为什么?就算早点遇见,你也不会告诉我的,不是吗?就算早点遇见,你也还是会这么选择,我也还是得不到你的解释。就算早点,就算早点遇见了,也还是不会有任何改变的。对吗?” 芥川龙之介踏离的步数不多不少,刚好凑着了个两位的整十数。如果要末广铁肠现在就追上去,不需要几个秒钟就能追上他,就能再一次将他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然而,仅仅只有十步宽窄的间罅,末广铁肠却突然觉得简直宽过了美国波士顿东边的大西洋,由于太宽太远,所以他连对面的芥川龙之介具体的面庞都快要无从目清了。 芥川龙之介见他没有了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也没有打算再等下去,继续向前方行去,离他越来越远。芥川龙之介离去时,末广铁肠突然觉得自己的灵魂都于心窝处被抽离出来,给揉成一团纸糊丢在垃圾瘘里面了,他这一生,从没有哪时候像现在这样感觉灵魂被抽出来过。只用十步,就能追上芥川了,只用迈十步……就能看到芥川在哪儿了。 伴随着芥川龙之介的完全离开,他的身心被洗劫得空空如也,只余下漫无际涯的顿痛。他垂首瞪目,双眼无光,连腰间佩戴的长刀都似乎感觉到悲哀,快要凭空从他身上掉落了一般。直到这时,他才想,为什么自己就是开不了口把芥川挽留,为什么就是把那十步迈不出呢?明明只有十步而已,只有十步就可以了啊。 他孤身一人站在这里,芥川龙之介的脚步声被他此刻因难过而高度集中的听觉放大到虚夸的地步,那么有力,那么清晰,每一下都让他全身抽搐,让他的心脏如额上因下坠而拉伸延长的汗滴一样进行着慢性变形。 他想要快点从这种生活解脱出来,于是忍不住去找了福地樱痴,试探性地问道,您对芥川会不会太过分了? 福地樱痴正背手矗立,站在落地窗边眺望横滨市的市景,听闻此言后满怀疑窦地转身过来,紧皱着眉头看向他:“过分?我不是很懂你在指什么。他的职位很高,薪水也很足,住的地方也很漂亮,管理的事务也足够有份量,哪里亏待了他?难道说芥川君其实不喜欢这些,心系着别的事物?芥川君在隐藏着什么?” 这一通层层递进的逼问把末广铁肠问得后悔不已,只好赶紧收回刚才的话,解释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只是随口一问,和芥川没有半点关系。 福地樱痴半信不信,睥睨着犀利的双眼,打量了他好一阵,忽地问:“末广,实话告诉我,你是当初负责监视芥川的,现在也和他保持着联系,你说,他是不是隐藏着什么?” “没有。”我在说些什么啊。末广铁肠一边回答一边想,“什么异常都没有。”我在欺骗队长,在背叛恩人。 -- 第140页 退出去时,他在走廊上听见了他人对芥川的议论,言辞不堪入耳,嫌恶溢于言表,甚至预言说芥川龙之介迟早会被反对派刺杀而死。类似的议论其实每日每夜都未停下过,何止是在这里,在全国各地都有可能正在进行着,而其中大部分都能入芥川本人的耳朵,甚至被芥川直接听见。可即使如此,芥川龙之介还是眼都不眨一下地往前走了。他自己听着这些,都不会觉得难过,都不会觉得委屈的吗?末广铁肠不禁想道。 现在他所站的楼层很高,从这里的玻璃窗往外望去,可以看见车水马龙的市景街道。沿海位置通常有许多学生或者情侣沿着散步,只是现在人烟稀少,空气也似乎并不太令人愉悦,而此刻马路上却车影人卓。车马飞掠犹如伏尔塔瓦河汇入大海,工整焕新顺点划线的绿化带木然伫立,剩下无牵无挂的枝干寂寥地停止了伸展,转而步入不知何时才是尽头的休眠。 芥川不见了。 看到这幅景象时,他首先就想到了这一点事实。 他到底去了哪儿,又会在什么时候回来呢。 芥川不见了,我好想他。 芥川龙之介和江户川乱步见面也差不多是这时,天色微暗,沿海地区人烟稀少,市中心却车水马龙。 芥川把这些日子以来的所有经历和得到的情报直言相告,还大胆做了一番推测:“在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福地樱痴说可以复活我,然后继续折磨。如果这句话不是空穴来风,那么他很可能真的有让尸体重新活动起来的手段。比如吸血鬼什么的,这是他的原话。” “吸血鬼?”爱伦坡正在喝咖啡,直接被狠狠呛了一口,“这已经是生化危机的范畴了,简直反人类啊。” “如果坐实了,就不止是被清理这么简单。”江户川乱步说,“猎犬别想再存活了,肯定会被勒令解散,说不定永远也别想再组建起来了。再严重一些,可能还会迎来国家对异能部队的大改革,把所有的异能特种部队都大力整顿一次。这样的话,异能特务科也别想逃过法网,然后牵扯到的组织会越来越多,延伸出去,估计届时又是一场无形的腥风血雨。” “然后又让芥川来顶罪。”爱伦坡看了芥川一眼,“每次遇到这种事情,那些草包就只会让芥川一个人来解决,让他顶下所有骂名和后果。” 江户川乱步若有若无地点头应声,更像是一声叹气。 “是我应该的。”芥川回答,“毫无怨言地承受所有,是我现在的义务。” “可这次实在是有些过分了,我们都没有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江户川乱步终于忍受不住地释放出了烦躁的情绪,“如果没有那个叫立原道造的人,很可能……很可能我就看不到你了!” “已经过去了。” “还有那些没有过去的呢?还有那么多,那么多,数都数不清。他们故意把最棘手的事情全交给你,把烂摊子全部给你一个人,故意把你搞臭,让你被全社会抛弃,就是想看你能够抗压抗到何时,就是想让你精神崩溃,你自己应该也看出来了才对。” “可是我会坚持下去,乱步先生,即使福地樱痴要我就在记者的相机镜头面前脱光衣服,我也会照做。而且,我觉得您可以不必这么在乎我的肉身痛不痛苦了,您自己也知道的,我已经卖了无数次身体,早就脏透了。” “不要说这种话,你这样的话,我们两个人都……不做了,我们换一种方式吧,换另外一种。” “藏到最后一秒,不是您之前认为的第一佳策吗?” “不藏了。”他颤抖的双手按上了芥川的肩头,“我是谁,你是清楚的,我可以试试想出另外一个办法,一样可以取得胜利,一样可以得知情报,以不牺牲你为前提。” “您为什么突然退缩了?” “因为我舍不得你,我怕今晚放你回去,明天早上就听到你的死讯了。” “可是我舍得我自己啊。” 芥川把江户川乱步推开了。江户川乱步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一天被芥川如此有力如此果断地推去一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芥川有点崩溃了,似乎打算为自己的苦楚申冤,用哽咽的音色一句一句对着他吼,把那切默而独傲的自尊,那彻骨而交卒的偏执,甚至是那不知何来的傲慢,都气势汹汹地吼了个干干净净: 你干什么现在才来说有别的办法,等已经走到这个地步,才说舍不得我,和你刚才唾弃的那些想毁掉我的人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你也知道,私人感情可能会导致计划破灭,既然到了这个关头,除了摈弃一切,还能有什么办法,在通往成功的道路上,我们下一步会迎来什么,永远是未知的,为此,谁都可以利用我,都可以不在意我的感受。就这样直到最后不行吗,权当是舍弃自我,跟随圣恩。你忘记了我们之间的约定了吗?确实,你说的也不错,很可能明天早上我就死了,确实很危险,确实有点委屈。委身于不喜欢甚至是根本不认识的人很难,太难了,换作是以前的我,宁愿跳楼自杀割腕自尽,也绝对不会放下身段去干这种事情,但是现在我已经习以为常了。去琢磨别人的脸色也很难啊,学会怎么讨好怎么伪装真的太辛苦了,怎么会这么辛苦啊,一边学着一边在被窝里悄悄地哭。以前我是最不喜欢干这种事情的,不想做什么就去反抗,看不顺眼什么就破坏掉,就算港口黑手党的人会因为这一点而忌讳我,可也至少过得像是自己,而现在过的是什么生活,我简直都不想去形容了,也不想承认现在的我是芥川龙之介。可是不承认不行啊,因为我要走到最后,不是吗?不要同情我,那没有任何意义。您觉得我这个间谍做得合格吗?您觉得合格的间谍应该做些什么?每天都去勾引男人,想尽办法爬上他们的床,想尽办法让他们醉得口吐真言,让他们对我痴迷到甘愿献出情报,如果说这样的行为确实算个合格的间谍,那么我觉得我已经超出合格线太多。我的身体太脏,但是我觉得我还没有迷失本心,只不过我确实已经回不到过去了,这一点有些令人遗憾。 -- 第141页 芥川龙之介和江户川乱步不欢而散。 他在回去的路上听见了鸟鸣。夜色凄凄,草色也寒,只能隐隐听见不知名的鸟对着夜月啾啾啼鸣。会不会是鸟想家了,芥川突然这么想。随着他越走越远,鸟鸣声也就这么愈加寂下,直至完完全全听不见。太平洋在夜幕的逡巡之下推出一层层冷色调的渐变,波光与波光之间缄默地相互映射浸沁,滋生出奇妙的亮暗相叠深浅互补,过程自然且极富色观美。街道上的灯光烛火则无明显的渐变,只有汽车前灯的滚滚歪头偏脑地打入地面,在各种坑坑洼洼中进行着微不可见的色泽转化。 世界还在运行着。 由于这几天芥川龙之介的松懈,情报系统产生了断裂,以武装侦探社为首的反战党原本是因他的情报才能准确无误地避险,才能高枕无忧地商议行动,现在芥川龙之介突然好几个日子没有任何消息和动作,他们不免受了些挫折,被折了些锐气。福地樱痴的队伍钻这个空逮捕了一批活跃分子,多为知名高校的大学生。以此作为导火线,异能军政府与反军政府两派之间的矛盾再度被激化,司法大楼等重要建筑的周围时常有大批人民游/行示威,过激的时候甚至会冲入建筑里面,要求福地樱痴释放被抓捕的学生,停止暴力的施压手段。日本好像突然之间倒退了七十年。 福地樱痴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甩给了芥川龙之介几个字,说:“你去办这件事。” 芥川点头了。 末广铁肠一众虽然尽力而为,可还是无法彻底压下暴动,正在抱怨这事简直没完没了的时候,就听得上头传话说,你们不用再插手这件事了,有人来接替你们。末广铁肠愕然,问是谁来接替。报信的人冷冰冰地回答说,全交给芥川龙之介办理了,处理不好的话我们就可以把他献祭出去,让他一个人代替整个组织受罚,只有这样,猎犬的各位才能毫无损伤地脱身。 “芥川回来了吗?”末广铁肠没来及把话听完就插嘴问道。 “你去找他干什么?”条野采菊拉住了他,“和替死鬼扯上关系的话,我们谁也没办法救你,我和大仓的权力范围是有限的。” “我想去看看他。” 条野采菊皱着眉头,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让他打消去找芥川的念头:“我听出来你的心跳了。别太相信自己的心,末广,你不过是出于新鲜感,觉得芥川龙之介这个人好特殊,好可怜,才产生了想探寻的好奇心。那根本不是爱。坐下来吧,好歹是作为队友给你的忠告。我们都救不了芥川龙之介。” 末广铁肠咬着牙回头看了看他,唇梢短促地勾起片刻,俨然是无奈又愤懑的神情:“你们不会懂的。” 他一边奔跑着,一边回想条野采菊刚才的话。 我怎么可能是出于好奇心才喜欢芥川呢?虽然确实是才陷入这份感情时长不久,但是,心动和思念也是能被制作出来的,也是能被伪装出来的吗?这世上就从没有过把心动称为错觉的说法啊。人偶为什么会只是一堆零件,正是因为它们无法心动、无法思念、无法嫉恨不是吗?而我心动、思念、嫉恨,这不正是我之所以为我的铁证吗?如果连爱恨也必须得被世人制作,也必须得被局外人定义,那这真是太可悲了啊,为什么非得向可悲的命运低头呢?为什么? 末广铁肠疲于思索下去了。 我想和一个人永远在一起,我想保护那个人,即使世人不认同,即使队友都不赞成,但这难道这不是我具有独立意识的证据?难道不是因为我可以支配自己的喜恶?所以,哪来的不可以相信自己的心这一说法呢?虽然我是政府的工具,是人民的奴仆,没有错,但是我有我自己的心情,有我自己的DNA。如果我只是盲目以人民意识为生命,只是当一个历史残余和政治进展的空洞载体,那我为何非要卖命般活上一百年不可?只顾做一尊国家形象雕像,只顾为国家进行生命的维持与繁衍,不就足以表现并传递人民的思想了吗?人民想打仗,那我打就是,人民想倒核废水去破坏生态环境,那我跟着破坏就是——如果真的成了这样,我还要属于我自己大脑和心脏有什么用呢?我具有爱上别人的能力,不是吗?走过繁复曲折的,甚至是不三不四的历史征程,对于一个单纯的政治工具来说,其实并无任何意义。 我……我真的很喜欢芥川,很喜欢很喜欢。该如何去形容芥川,该如何去怀念芥川这个人呢? 芥川从襁褓中就开始饱受人间苦痛,开始学习如何在臭水沟里生存。贫民窟狭小黑暗可又重重如宫,将芥川关起来十多年,除了刺骨的荼毒话语与丑陋的红尘百态外,什么也无法目见。同样的伤害每天重复上千上万遍,同样的孤独从早到晚从未停歇,可芥川龙之介仍然不肯放下那倨傲的态度,不曾在哪怕一个肉眼难以捕捉的瞬间卸下清高的姿态。芥川龙之介的灵魂依旧是孤高且寂寞的。这样的二十年甚至今后还会维持几十年的人生如此僵硬无光,也不能泯灭芥川的真性与灵魂,一颗赤诚之心愣是顶开了尸体堆,在血泊与污淖之中绽开成了花朵的形状。而我自己,在漫长的刀光剑影壑沟峰桥中,也许早已忘了追求什么,初心是什么,又是为了什么坚持至今。我只知道,民要我战,我不得不战,否则就不配活下去。至于是不是所有的民意民愿都经得起推敲,我之前从未去考虑过。 -- 第142页 想到这里,末广铁肠突然自认不如,觉得自己都没有资格站在芥川的旁边了,甚至不配得到芥川哪怕一个眼神中传递过来的垂怜。每当芥川龙之介对他微笑的时候,他都会恨自己的身份与使命不能给芥川一个令人安心的交代。 我想保护芥川龙之介。末广铁肠意识到了这一点。我想要让芥川安全地活下去,活到最后。 就让芥川永远是令人魂牵梦萦的美丽又神秘的小黑眼睛吧,就让芥川永远做横滨市最耀眼的那颗星星。 我就是对着星星吼叫的野狗。 末广铁肠看见芥川在哪里了,就在前方不远处。芥川坐在轮椅上,靠在柱边,脸侧过去,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这使得末广铁肠看不见此刻芥川是怎样的表情。可能又是在考虑如何完成那一桩桩非人性的任务了吧。末广铁肠突然觉得非常非常难过,非常非常,非常非常,以至于咽下一口唾沫时引起的喉核滚动都是那般辛苦又艰涩。 芥川龙之介忽然把脸转了过来,好像是在张望着什么。他润重的黑发拨开半圆形的弧线。那双黑色的眼眸像一脉静水,令末广铁肠心头一悸,只觉纯净明亮的蓝天白云都逊色于此刻那双眼里荡出来的真切哀戚。 他向芥川走去。 那时候他有想过,走上去后,就不要犹豫,直接对芥川说出自己的心声,直接对芥川说我爱你。可是随着与芥川的距离越来越近,他却觉得越来越疲于开口,喉咙越来越重,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更别说开口说话了。也许是紧张,也许是敬畏,或是二者皆有之。于是末广铁肠不得不咀嚼着心肺中的酸涩,打消了呼唤芥川的念头。那一句呼之欲出的话语被咽了回去,软化着他哽咽抽搐的喉道。只要看到芥川龙之介,他就会觉得从心口处到喉咙顶都开始脉脉洇化。 还差十步就可以够到芥川的位置了。芥川依然没有发现他。此刻除了他和芥川龙之介头上那名为太阳的朱箔色天体外,一切都停止了运作,一切都属于早已岿然不动的过去,同时又属于那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未来。属于悄然的黑夜,也属于悸栗的白天。 就在这时,暴动的人群如一条黑河般压了过来,迅速堵满了大楼入口,把末广铁肠和芥川龙之介有力地分离开来。人群高涨的嘶吼声此起彼伏,交通失序堵塞使得街道上正在行驶的汽车纷纷乱套,轮胎极速调转调转擦出的刺耳声音灌入末广铁肠的耳膜。他不知道该做什么,该说什么,分明听着无数的躁动声音,却好似什么也听不见。方才还只有十步的距离,一下子像隔了个海角天涯那样的远。 举着横幅的人群在前方顶着警力的压迫,使劲往前方冲,后面紧跟的有记者,也有无辜被卷入洪流的路人,无数的相机摄像头在空中左右乱晃,分不清究竟是出自哪一位手里,还有人在叫着把芥川抓起来,当场置于死地。那些话语就在末广铁肠的身边响起,不绝于耳。就如同之前他在人烟稀少的走廊上听闻的那些话语一般。 芥川在哪儿?芥川怎么样了?我看不见芥川在哪里了。 末广铁肠想好的告白台词一瞬间就吹化成了一片白骨,融入了人流泥淖,在四季迁移中发酵分化变成烂土了。地上的残花败叶即将成为下一组白骨投入到下一年的泥淖中去。所有的一切都乱套了。所有的一切都和这翻滚沸腾着的暴动人群一样,和他的心一样,和他的期待一样,一经吹拂便飞雪度风一般化作了观想间就可入土的骨头。阳光坠入溃烂的人群之中,如一道悄然掠过的焰火,心肝剧烈地于地面破碎,投入一片腥臭血迹的怀抱。叫嚣着活捉芥川的人和叫嚣着处死芥川的人都还在继续,没有停下来。 仅仅只有十步宽窄的间罅,末广铁肠却突然觉得简直宽过了美国波士顿东边的大西洋。太宽太远,他连芥川具体的面庞都要无从目清了。只用十步就能追上芥川了,只用迈十步,明明只有十步而已……只有十步就可以够到了啊。他这一生,从没有哪时候像现在这样感觉灵魂被抽出来过。 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声尖细的泣吟,似乎在用力地扯开自己的声带,撕成条状再揉裹成一团,变成一颗可握在手心的心脏模样。心脏于五指盖合之间血意翩翩,颤然绽开成猩红的菡萏,凋零着掉入泥淖之间,此生不复盛开。只有心脏崩裂声带离析带来的寂静与落寞依然存在。 他尝试透过人群找到芥川。 芥川不见了。 第62章 烨子 暴动高峰期的那些岁月,芥川龙之介开始每天都给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信,有时甚至会一天写好几封。刚开始都是些粗浅不文的问候或者埋怨,嗔怪他是个煞星,不自量力,蛮横无理,冷血薄情,把能骂的词汇在不失体面的前提之下一股脑儿倒了个干净,当然最后芥川还是会扭扭捏捏不情不愿地对他写道说,死煞星,杀千刀的玩意,你出狱后打算什么时候娶我? 问完之后,芥川又突然觉得自己骂得还不够狠,这个死男人在牢房里吃洋饭睡洋床,说不定还有空调,况且以他的智商和性格,只要有哪怕一个狱友,就定能聊到一起,生活肯定比自己多姿多彩好大一截去了。芥川龙之介绝不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出服软认输的神色,却每每在想到这一点时觉得自己委屈得快哭出来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真是个死玩意,他出狱后我一定要把他摁在地上打一顿,狠狠地打一顿。 -- 第143页 死玩意,你真是我的煞星。放下纸笔后,芥川又撇着嘴角絮叨了几声。他呢喃了好几次死玩意,声音却一回比一回小。为这一切煞好尾后,他又悄悄地添上了一句:大魔头,追我魂索我命的大魔头,我不是一般的想你。 他又回到了那日夜在梦中与紫色眼睛的爱人相见却又不得见的日子。他怀念那短暂的四年里两人在各种枪火的颠仆与形色阴谋的暗袭中耳鬓斯磨,每分每秒都更为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确实向往与他共同去往北极的二人世界。随着生活越来越艰苦,他就越来越向往,这是他唯一的精神动力与希冀了,一旦连这一动力都呜呼哀哉,那么他会果断选择当场去死。这些岁月中,他一日如十年地坐在轮椅上等待,漫长又转瞬地等待,望着窗外的海平线,希望那边可以驶来运送着来自欧洲的赦免罪犯的船。这份等待如大雨旋落沙漠,不会在降水增长之中抚平荒漠的空芜,只会凭借温软湿润的外壳加深那些纵横扭曲的褶沟与坑坟。 某日他忽然记起了藤原紫式部的一首和歌,依稀能背完整。焦急心如焚,无人问苦衷。经年盼待久,犹不许相逢。最后两个字的中间晕开了,形成雪绒毫絮那般细散的墨纹,那是眼泪滴下的痕迹。下一番泪滴打落在纸上,重新点燃了之前纸张上那一点两点的旧泪痕的生命,让其在原地重获新生,继续缠结起来,心酸地向四面八方漫延。 大仓烨子忽然捂着耳朵叫着跑过来,芥川慌忙之中藏起了信纸,回头看向这个不知道又在闹些什么的大小姐,礼貌地问她出了什么事情。 大仓烨子捂住耳朵的手倏倏颤起,漫长又艰难地从耳朵上移开,似乎是在一边挪手一边犹豫着该不该让芥川看见。她那原本白皙洁美的小耳朵被血染成鲜红色,有些已经结成血块粘在耳廓边,显然是一直没有去管伤口。 “小姐您不痛吗?” 大仓烨子刚想说,你看我一直忍着这么严重的伤,就算可能失去听力都不觉得痛,我真是太勇敢啦,结果芥川这么一问,她马上耷拉下了嘴角,眼睛谙谙地闪着水灵灵的情思,用撒娇的语气说:“痛,痛死了。芥川大人,您一定要心疼我。” “这是怎么了?” “可恶,一个死疯子用针对异能力者的枪来怼我,只有这种方法可以阻止部分声波进入大脑。” “是您自己割伤耳朵的?” “是。”大仓烨子蹦跳着坐在了芥川的对面,熟练地翘起二郎腿,傲慢地昂起了自己的下巴颏,精致的吊饰发绳随着她的一连串动作晃出珮鸣玉响般的音色,那样子好像不是在说一道凄惨的伤口,而是在宣扬一件丰功伟绩,“如果有必要,我可以把自己的耳朵直接连根扯掉。” “那太痛了。” “您在担心我吗?放心好啦,对付那种菜鸟,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你看。”她灵活地转了转腰,“我不是平安回来了吗?我回到您的身边来了。还顺便在来的路上买了一根新的发绳,上面的吊饰可好看了,最近很流行呢,怎么样,是不是很潮?” “我没有什么感觉。在我眼里,所谓的潮或不潮,归根到底都是为消费主义服务的。” “哦。”大仓烨子完全没有因为他直白的排斥言语而沮丧,反而毫不犹豫地把新买的发绳扯下,任凭方才还梳成整洁光美的斜马尾凌乱披散,一把将发绳丢进了垃圾桶。 我不需要了。她嘟着嘴唇说。 芥川搞不懂她到底想要什么,到底在想些什么,不过心头遽然对她产生了纯洁的好感。大仓烨子的体能和忍耐度非常人能及,能接下飞机的躯体,怎么会觉得耳朵出血就痛得要死,分明一路流着血蹦哒过来都不觉得有问题,却偏偏要对芥川撒娇说痛死了,这让芥川无法理解,但也不反感。大仓烨子的心胸比他想象得宽广得多,芥川龙之介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看向披散着头发的大仓烨子。她正用手胡乱地抓着发丛,正苦于没有镜子,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形象到底有没有很滑稽,五官都皱成了一小团。她夸张地收缩着肩线,把面庞往玻璃制的水杯壁面旁蹭,试图从那上面的反射里窥见自己的模样,这一动作让她的脖颈线条被牵拉伸展出来,毫无保留地显露出青春的动人的风采,让人可以断定她长大后定是个姿态窈窕端正的美人。她不满地撅起嘴,显露出类似于鱼儿的唇形,倒确实像个未经世事的纯洁又任性的小姑娘。 这样的女孩子为什么会加入军队呢?难道她也是无父无母,所以只能靠这条路吃饭吗?芥川龙之介不禁想。 他下意识地把手伸进了自己的腰包,在里面摸索了一阵。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根黑色的发绳。清一的黑色,没有任何装饰,在随便哪个街边店都能用一个硬币买到整整一大包的发绳。这是小银经常用的那一根。芥川银拥有一头及腰的秀发,为了不暴露女子的身份,也为了任务方便,她从来都是用最朴素最便宜的黑发绳把头发束起来,发绳的颜色也能完美地融入她墨黑的发色之间,不会因为花哨而让人怀疑起来。 对了,樋口也使用过这一根,自从回到日本之后,樋口经常和小银合作共进,很多事情都是她代替自己去和小银共同解决的,她们的关系很和睦。芥川偶然之间看见了樋口使用黑色的发绳,一下就猜出来肯定是小银借给她的,因为这根发绳是他送给妹妹的,是他…… -- 第144页 芥川默默地收紧了拳头,捏紧了这根发绳,这根被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使用过的发绳。芥川龙之介看着大仓烨子那白皙青春的脸蛋,忽然开口道:“不嫌弃的话,用这根吧。” 他一直默默把发绳保存在这里,从未丢失过。明知自己用不上,明知除了自己以外没有第二个人理解其意义,可他就是做不到丢弃它。现在,它将拥有自己的新主人了。大仓烨子那浑然天成的青春少女气息让他想起了自己妹妹,那坚韧执拗的独立性情让他想起了专一不二的樋口一叶,所以他决定把发绳送给她。她让芥川那被沉淀下去的善意与温柔再度回温攀升,出现在了生命里,她让芥川将她认定为发绳的最后一个主人,从此这个地球上不会再有任何人配得上这一赠誉。 由她开始,又由她终结,这就是艺术吧。 “给我的?给我的?居然是给我的吗?”大仓烨子没有问他一个男子怎么随身带着个小饰品,也没有问他这根发绳这么旧。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发绳已经被人戴过好多次,和她刚才丢弃的那一根简直无法比拟,这寒碜的外相哪能出现在一个爱美的小姑娘头上。不过她依然开心地合掌感谢,好像是得到了独一无二的宝藏。 原本是骄横傲气的大小姐,却在肩膀的耸动痕迹与胸口的起伏微波之中隐晦地汲出了些羞赧的神态。只不过那种神态只维持了一阵子,应该是她故意不打算让人窥见的缘故。羞赧的美态只傍依了极短的一忽儿,宛如飞鸟擦过薄云时漂下的一小溜的淡白色影子。她又高兴得到了芥川龙之介送给自己的礼物,又生气芥川龙之介不解风情,这么简陋。不过也算是一片心意,到底还是无法对他做出多么生气的神情,于是她一番斟酌之后露出了一个很自然的笑容,觉得芥川真是奇怪,又奇怪又让人喜欢,忍不住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肩膀,笑着说芥川大人是个傻瓜。 “您觉得漂亮吗?” “嗯。” “是最漂亮的吗?您觉得什么样的女人才是漂亮的?” “爱国的。” “那我就是全日本最漂亮的喽?” 芥川龙之介笑了,先是晃了晃脑袋,无奈又无措,然后点了点头。 “不要以为我在开玩笑,确实,我很想听您夸我,但那句话也不是为了得到夸奖才编的谎。烨子小姐我虽是平常人眼中的小女子,却比谁都爱自己的祖国,比谁都想让社会安定,比谁都敢于牺牲自己。” “我并没有对小姐您开玩笑,我知道您是真正的爱国者。” “如果有一天,烨子真的牺牲了,芥川大人会心疼吗?” “会的。” “可不要骗我。” “真的会心疼。” “芥川大人会哭吗?会为了英勇牺牲的烨子流下眼泪吗?” “不谈这个了吧。” “好吧,只是开一开玩笑而已啦,我一定会活到最后。” 她突然猛力拍桌,从椅子上弹坐起来,抱臂挺腰,站在椅子上俯视着窗外的横滨。阳光照在此刻的她身上,照得她好像一位将军:“芥川大人有梦想吗?您想做些什么丰功伟业出来?我觉得您不是寻常人,绝不是浑浑噩噩过日子的庸人。看样子您也不想告诉我,不过呢,我一直认为,您是为了自己心目中的那个日本去奋斗! 至于我,我的梦想就是,在猎犬里为社会和人民战斗,等把业绩做出之后就去竞选官位。我想当领导,一个年轻又有干劲的领导。我一直想改变一个很无奈的现实:谁规定了恋人当中的哪一方必须被冠上固有名词,又是谁规定了孩子必须跟着男方姓?我讨厌这样,我厌恶这样,厌恶到要吐了,凭什么日本的女人嫁过去要跟着男方姓?她的姓名是亲身父母给的,她的血肉都是妈妈哺育出来的,谁能有资格让她婚后抛弃属于自己的姓氏?她丈夫的父母养过她吗?她的丈夫怀过十个月的孕把她生下来的吗?既然不是,哪里来的脸让女人们跟着他们一家姓呢? 太恶毒了,太过分了,就连日本女人自己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们已经默认了这一点,甚至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去想自己为什么要改姓。为什么冠姓权永远在男人的手上?女人怀胎十月比谁都辛苦,生育本来就是不平衡的,在这十个月里,没有人的付出可以多过女人,没有人的姿态可以伟大过母亲,没有人的光晖可以盖过母性光晖,只有傻逼才会说这十个月里男人比女人辛苦。凭什么冠姓权要直接落在男人手上?凭什么几乎全人类都默认这一点?凭什么女人自己都不去想一想,都不觉得有资格让孩子跟自己姓?这个制度是无色无味的流毒,是无形无影的铐架,是大和民族骨子里隐藏着的服从性的体现,这一点是无法被平衡的……不,可以被平衡!可以被改变!我将改命,我将平衡!天堂有上帝,女人有权力!等我坐上领导位置,我要一步步改革,并为此事业献出我的一生!我的整个生命都属于女性同胞,属于祖国人民…… 而您,您是属于我们这一阵营的,我知道,您是革命派的,您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说到这里,她刚才那雄伟磅礴的气势渐渐消下,锐气慢慢被温情所代替,酥酪般甜腻的红潮从脖子根开始一波又一波地向上涨升,恍如睍暄的红色水波轻轻地洑动于她的下巴颏。天空忽地转浓成了青花瓷的颜色,白帆模样的玉兰花花瓣旋落至檀红的窗台。 -- 第145页 “芥川大人,我很中意您,您愿意接受我的追求吗?当然不是逼迫,也不是道德绑架,您可以慢慢考虑。在看到芥川大人的那一瞬间,我才明白了美的含义。您是我的美神,是我的生命之火,我的心只有三部分,百分之四十九系着人,百分之四十九系着国,只能留下不到十分之一的地方给您,但至少那个地方是只给您一个人的。其他地方挤满了人类,挤满了感情,挤满了责任,唯独这小块地盘,一世只给唯一那人。很窄很小,但不能被取代,除了您就再也没有人可以进来了。烨子愿意永远在这里等待,等待您的答案。” -------------------- 作者有话要说: 哎,我真的好喜欢写有个性的女孩子,这也是我想以芥川为中心写同人文的根本原因之一,因为我发现文野里最突出最重要的那几位姑娘,都是和芥川分不开的:与谢野医生(和立原道造之间的矛盾——立原道造是芥川的同事/部下);大仓烨子(福地邀请芥川进入猎犬,如果芥川真的进入,这两个人是不能没有关系的)。 甚至可以说芥川影响着她们的命运走向:小银、泉镜花、樋口一叶。 如果是以文野里的其他人物为主角,就不能牵扯出这么多可塑性强、故事发挥性强的关系线了,所以才说本文的主角只能是芥川龙之介呀~ 第63章 中岛敦 写给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信一封也没能寄出去,当然芥川龙之介心里也清楚,这些信是万万寄不得的,只能自己写给自己看。情话脏话都只有自己受着,写完后念到可以倒背如流的程度就付之一炬,烧成茫灰。可是最近他丢失了字数最多的那一封信,也许是疲劳过度造成记忆力层面的超负荷,他竟是完全想不起来那封信放在了哪儿。他找了个遍,从坞墙的各种泥脚中寻觅那封无声告白的纸张,不断推测可能掉在了哪儿,最后由于低头弯腰过久而头部昏花,一挺起腰板眼前就是不规则几何体的花斑暗纹与刺亮的孢状絮物,颠动着由上至下颻曳,倒是让他有些出神了。 他顶着斑驳的视野与昏眩的头脑,望着在黑暗中呈现一派黑糊的腥气,不禁开始寻思这样的生活何时才是一个尽头。 福地樱痴单独传唤了他,这次没有了任何一位旁观者,方圆几里都没有人,如此空阔的办公环境让芥川都忍不住疑惑了,究竟为什么如此岑寂,大家都去做什么了。墙上挂上了一副用虬劲草书字体写就的松尾芭蕉的作品字画,芥川之前没有见过,应该是最近才挂上的装饰品。书法家的技巧独特,在熟悉的汉字之间掺入了不少罕见的笔画安排,异常夺目,其态如流水,间杂似苇之字,交错相衬,畅快淋漓,与松尾芭蕉这则狂句倒是配得完美无缺。 萧瑟寒风报晚秋,桐叶飘零封文月。 福地樱痴在他进门时,突然愤懑地敲桌冷哼,橐橐响音拍出的威慑力如波涛般冲着他病弱的身躯逼将涌来,让他不禁加深了几分警惕。“镇压活动进行得怎么样了?最近没见你的动静。”福地樱痴低头背手,目光始终盯着桌上的地图,没有看他,“是不是工作压力过重,需要给你放假?”“完全不重,这是在下的义务。”“既然你的态度还是端正的,那我也宽容一些吧。你要一直保持这个态度走下去,就是要这种态度,历代伟大的政治家哪一个是可以睡够八小时的,谁不是拼着命去搞建设。” 福地樱痴点头赞同,可是眼睛里还是充满了浑浊的愁绪,眉头也始终不见展开,他似乎一直在犹豫着什么,并试图用琢磨地图这一动作来掩盖过去。最终他还是叹出了一口长气,放弃了遮掩,把地图揉成一团,狠狠甩进了旁边的垃圾桶,然后往椅子上一坐,竟有些虚弱样子地软靠在椅背的软垫上,姿态悒怏鬓角皤然,看向芥川的眼神复杂难测。“是你吗?”他问,“内奸是你吗?老实告诉我,无论你的回答是什么,我都不会再伤害你了,芥川。” “您怎么了?” “最近反对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无论派出多少警力甚至武力,都没办法平息下这次的暴动潮流,以前我从来没有发现过,原来成功的路上会有如此多的坎坷,会有如此多绊脚石……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反对我的人?为什么他们的势力越来越大了?看你似乎没有停下过工作,为什么还是不见起色?就不能让这些人闭嘴吗?你让我很失望,芥川,你是否背叛了我,是否对我撒了谎?”他在芥川龙之介的身边缓缓踱回,“我不会再伤害你了,芥川。自从上次那样伤害了你,我就许下了如此承诺,所以你可以放心说实话。” “您所说的不会再伤害,可以再说具体一些吗?”“我会赐你一瓶毒药,让你宁静且平淡地死去。” 就像宋太宗赵光义赐毒给南唐后主李煜那样,芥川龙之介在暗地里嘲讽地想着。但是他外表上依然作出不胜愕然的模样,那模样让人觉得他还对疼痛忌惮有加,骨子里是个贪生怕死的人物:“我从未背叛过您。” “实话?”“实。”“有多实?”“百分之一万五千。”“芥川……” 福地樱痴的手堪堪停在了芥川圆匀的肩头。他的十指不安地抖动着,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天塌下来都不会变色的男人会因为心绪起伏而手指发颤。此刻芥川脸上的惊讶并非演戏,而是真情流露。福地樱痴那落在他肌肤上的手似乎传递出来了情感上的某些秘密,芥川龙之介暂时不能理解这个秘密是什么,可他清楚自己完全没有被这份秘密的流露所打动,甚至觉得比鳄鱼的眼泪还要可笑。 -- 第146页 “抱歉,刚才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你一直以来比谁都吃苦耐劳,我却不停苛责你,对你提要求,无视你的辛苦。你辛苦了,请不要在意刚才我的胡言乱语,这次的事态会严重起来绝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你会原谅的吧?上了年纪,就会说胡话做错事……上次的伤好完了吗?现在还疼不疼?我也是为了大局着想,你能理解的吧?” 芥川龙之介没有回复他。 “芥川,如果我年轻三十岁,如果我不是领导者,不是军人,不是政治家,如果我不是我,那么我肯定碰都不敢碰你,生怕如此脆弱的你就在我的手心中融化。” 芥川龙之介沉默着恭听这一番话,机械地抬起脸来,迟钝地看着他,和他四目相对。他忍不住问,芥川,你听见我的话了吗,刚才那番话,你有听清楚吗,芥川,你怎么始终不肯说话?芥川还是没有回答。他再次叹了一口气,也不再奢求芥川可以开口了。“我需要一份有影响力的反动派代表人名单,你这个礼拜内就得提供给我,还包括江户川乱步的行动,武装侦探社最近的具体状况。”他伸手去摸芥川龙之介的脸颊,出乎意料地温柔,和手掌心那一层粗糙的茧子带来的触感大相径庭,“委屈了你。这是最后一次要你去取悦那些男人了。我向你许诺,这绝对是最后一次。这回一次性成功剿灭那些危险分子之后,再无后患,你就再也不需要这般付出和牺牲。从此以后,你需要取悦的对象就只有自己人了。” 他的手只是浮在芥川的肌肤表面,不敢用力地直接捧上去,如同对待最完美的艺术品,心里装着莫名其妙的敬畏与摇尾乞怜的喜悦。这句表白之后,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保持着诡异的默契,一同陷于缄默直到最后一秒。缄默并非是没有声响。芥川龙之介听出了缄默,听上去像一种埋葬。不断的、且行且止的、生死无异的埋葬。缄默是一种无论千秋万代也会被钟情的独特情怀,所以名为缄默的埋葬万古不断,云散风去时它对酒对唱,天凄地凉时它又可以作为救世主遽明骤亮,可等人醉生梦死时它又陷入了无止境的寂寥。芥川龙之介此生已无数次在各种不同的缄默中奔丧死去,如今恐怕也永远不能脱逃。 他呆呆地念芥川的名字。芥川习以为常地回以一个谄媚示好却也足够无情无义的眼神。这个眼神完全不能称之为含有爱意,分明是友好的,甚至是迫不及待的,可不知道为何总能让人在接收到这个眼神时觉得芥川无比的敷衍,无比的不耐烦。两厢极端都含在芥川龙之介一个眼神之中,两类情感都能在芥川龙之介一个简单的投足之间被诠释得淋漓殆尽,使无数精兵目瞪口呆,弃战下马,令万千英雄武力尽失,竞相卸甲。 他因芥川龙之介的眼神而窥见了无声的卑微和悲鸣,却也为自己拥有这一点卑微和敷衍而获得了畸形的满足感。心酸涌了上来。他噙着这点酸意,打量着芥川龙之介。玲珑悬直的鼻梁较大多西方人少几分戾气,较普遍东方人又多几分端丽,仿若才出生般纯净无暇的线条比之辘轳而成的花瓶线条还要秀美异常。嘴唇动人天然,极富生命力地轻张翕动,仿佛在对人无声地动情续说。光是窥一窥他唇瓣翕动的情态,就会有无数人自作多情地以为他在对着自己说情话,以为他肯定在对自己示好,喜欢上了自己。 于是一向不拘小节的福地樱痴竟显得细腻温情了起来,芥川龙之介下意识地开始害怕,却无从逃离。那双黑眼睛里不可避免地闪出了令人怜爱的脆弱情绪。他温柔地看着芥川的眼角与眉心,似乎打算用目光来深入芥川的眼内甚至灵魂。想在那里游泳。他想在这一汪漂亮到令人屏息的黑色海洋里面游泳啊。他将这个对视不停延长,再延长,直到堪称绵延的地步,还要继续将自己的所有气力与心神都从虹膜处拉扯出来,只为朝贡般献给这一双黑眼睛,像是打算把自己的全世界都交付给他。即使他看不见芥川龙之介的眼里有任何对他的回应。 “待我完成这番事业,成万人之上,就再也没有人可以欺负你。” 芥川抿起嘴唇,有气无力地点头,还是从头到尾一个字也没有说过。 “你可以离开了。好好休息吧。” 福地樱痴无奈地对他挥手。芥川没有任何犹豫,转身就要走得远远的。福地樱痴就突然神经质地喊了一声,又把芥川叫住了,可等到芥川回头看向他时,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的吗?他问芥川。芥川龙之介没有开口,只是向他抛去了一个若即若离的瞥眼,轻掠似飞,飞去如影。当直视那双清澈到无一点杂质的黑眼睛时,福地樱痴的内心仿佛进行了一场堪比核聚变的爆炸。散着致命硝烟味的残火在爆炸之后扩散出一圈圈无形的辐射弧,汇成汹汹其势的热能漩涡,因引力而一点点聚拢,并在灵魂的中央低沉缓慢地盘亘旋舞,吞噬世界于无形之中,凐没宇宙于无意之后。 每当他闭目凝神,便可以看见这场爆炸卷起来的世界残留。他有些犹豫了,但是他并不害怕。他觉得自己可以征服这些残留,可以和这些残留偕老同罪,友好到终。 离开之后,芥川龙之介照本宣科地把福地樱痴的要求复述给了江户川乱步。江户川乱步正在另一头沉吟思忖,芥川龙之介趁着这位名侦探还没有开始任性的发言,决定先说出自己的想法。 -- 第147页 “不要来。”他对江户川乱步说,“我会上报虚假的地址和行动路线给福地樱痴。”“说什么傻话?这样你肯定会被发现的,岂不是自投罗网吗?”“福地樱痴的耐心已经消磨殆尽了,这次他是动真格,想把阻碍他的人扫荡干净。只要把名单一交上去,那些无辜的人会马上被灭口,您肯定也在名单内。给他真实的信息,不就等于让您去送死吗?”“给他假信息的话,等不到他开始行动,你就会被暗中处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也无法做到让您死去。”“听我的,不要对福地樱痴撒谎,把我的行动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吧。出卖我。你只管出卖我就是了,剩下的我自己想办法。”“他会杀了你。” 江户川乱步长吁一口气,也不知道是无奈还是烦躁:“我会躲进书里面的,这样的话我们两个人的命都能保住了。” “那如果书也被破坏了呢?我是指,进入书中世界之后,呈现在敌人眼前的就是钉起来的一叠纸,假如书被破坏了,您会怎么样?是永远也无法再出来,还是……”芥川龙之介顿住了,随即,他一改平静的语调,提高了音量,“不要去,就允许我编造情报吧,我会想办法脱身的,福地樱痴似乎已经上当了,他看我的眼神里有渴望,只要我去和他睡一觉,就多半能逃脱。”“我说过了,出卖我。死也不要暴露,死不承认,我会想办法断后的,你只要死不承认自己的身份就好了。”“我不想失去任何一个人。”“说什么呢,傻瓜?你在说什么呢?难道我就想失去你吗?你只知道自己不想,却一点也不知道我想不想。我讨厌你,我从来没有哪个时候这么讨厌过你,你是个傻瓜。我会带保镖,不用你担心!” 芥川龙之介在听到这句话时,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张干净亲和的少年面庞,由此之故想起了当年在他的生活中一闪而过的那抹善意,虽是不经意之间,可他始终记着那双色彩繁美的清澈眸眼。于是他试探性地问道:“人虎会不会太稚嫩了?”“是年轻了些,但不至于护着书逃走的能力都没有,你也不要太小瞧他,他的上限很高。”“既然连您都认可他,那我是没有资格挑三拣四了。请让我和他通话一次。”“你等一会儿,他之前弄断自己的腿了,现在应该在与谢野那里,我去叫他。” 中岛敦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就被叫去和芥川龙之介通话了,这突如其来的互动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不知道自己和芥川能有什么联系,不知道自己应该以怎样的态度去和芥川对话。 当他接起电话疙疙瘩瘩地问好时,芥川龙之介真是忍不住暗地里翻了个白眼。他简直能想象到中岛敦眨巴着眼睛紧张地左顾右盼的样子,真不知道所谓的上限到底体现在哪儿。中岛敦紧张地问候了他一句下午好,他敷衍地鹦鹉学舌,也道了声下午好。 紧接着,他没有任何拖泥带水地问中岛敦:“你可以手撕大树吗?”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果戈里以前对自己比划过的树木粗细,以语言付诸成具体形状,对中岛敦说明了一番。 中岛敦支吾了一会儿,回复道:“大概率不行。”“嗯。不用等到开战了,你现在就去剖腹自尽吧。”“啊,对不起,对不起嘛。” 中岛敦开始频频道歉,可以说是用尽了毕生口才,又是解释说我只是估个算,只是大概率,又是说我偶尔还是很可靠的,你就放一万个心吧,又是说我只是拘束了一点,没有想让你不开心的意思,对不起嘛,我们不要自尽行不行?那样子好像巴不得把芥川龙之介揉进怀里不停说好话,大有如果芥川最后没有用那冰凉的黑发蹭蹭他并缩在旁边说我原谅你啦,他就决不停下来的架势。 当然芥川绝不会冲着他干出这种事,顶多只会赏他一腚子。 “你再啰嗦就挂了。”“噢,那就不说了吧。”“谁让你不说了的?让你说正事。”“正事……好吧,我知道了。”他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给我时间,我会飞速进步的,一周,用不着,一天就行,你等得及吗?不行的话就一个小时,一个小时我一定会达到你的要求,可以吗?”“口出狂言。限你三天。”“好,我一定会做到的,三天,我记住了,我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努力,直到可以保护乱步先生。” 芥川龙之介不知道他的上限到底在哪儿,倒是感觉到了他的热情和毅力挺没有上限的,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夸奖他还是该损他一通。最后芥川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哼出了一声不置可否的轻笑。虽不至于友好温情,也至少没有恶意。 那笑出来的一声确够明晰地传达给了电话另一头的中岛敦。中岛敦能透过耳边的冰凉话筒感受到堪称柔和的气体颤动。那是芥川龙之介的笑声变化为电流运动声扑到了他的耳廓框缘上。曼妙细微的搔动,只需微乎其微的一丁点便足以摇撼他,以最令人心痒的方式进入他感官的探知范围。 如果能让这个人笑,那就这么让我完全成为笑料,我也是愿意的呀。他甚至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就算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会坚持下去。”他对芥川龙之介承诺说。“嗯。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这不是你单独的战斗。现在我们是并肩作战了,人虎。” 啊,是这样吗?中岛敦切断联络通话之后,脖颈硬如轴线,咔擦咔擦地一扭一扭,慢吞吞地看向脸色铁青的江户川乱步,像卡带的八音盒一样吞吞吐吐地报喜说,芥川他说他和我并肩作战呢,乱步先生,真开心。 -- 第148页 那样子看得江户川乱步一肚子火,一向随和的他头冒青筋,对着中岛敦飞过去就是一腚子:“你想屁吃!” 第64章 藏(上) 雨。 门被封锢且进行了消音处理,福地樱痴对芥川龙之介招手示意。芥川在一众人的注目之下滑动轮椅向福地樱痴靠近,双臂端直前伸,将熬夜敲打好的资料呈上给他过目。福地樱痴接过手后,还没有看一眼,就连连颔首抚颏,赞他尽心尽力,效率非凡,百里挑一。 大仓烨子坐在福地樱痴的左手边,跟着点头称是,但她的语气神乎其神,让人不能洞彻她究竟是否完全认同这一行为。条野采菊依旧闭眼凝神,在保持着阒无声息的状态之下细细听着所有人的心跳。立原道造默默地压紧了帽子,似乎不想让任何人看清楚自己的表情。 末广铁肠坐在芥川龙之介的对面。他抬头看了芥川一眼。 福地樱痴坐了下去,开始了长篇大论,讲述最近的局势,讲述猎犬的状态和义务,最后扬着刚才芥川给他的名单,揉成一团,又深恶痛疾地往桌面上猛力一砸,夸张地深呼吸。大仓烨子赶紧过来抚摸着他的背让他息怒。福地樱痴缓过气息之后,捡起刚才被自己揉成一团的纸张,慢慢地摊开,一边看着上面的名字,一边不停地喃喃说,好,好,好。 “把这些人抓起来,我们需要审讯。审讯的部分就交给条野你了,大仓,你现在就去领队把名单上的人都搜出来。” 大仓烨子迟疑了一会儿,没有第一时间作答。福地樱痴第一次遇到她没有拥上来热情地接受安排的情况,本就燥怒的心态一时之间更加不可收拾,难得对她提高了声量吼道:“听到了吗?”经这一吼,大仓烨子才讪讪地领命离开了这里。 芥川龙之介看着大仓烨子走后留下的空位,没有吭声。 “知道我为什么让她离开吗?”福地樱痴解释说,“因为我绝对信任她,她是最不可能反对我的人。当然,她也是最闹的,我担心接下来她会抗议我的决定,影响事态的发展……你们应该明白我想说什么了吧?” 毛玻璃被雨幕的潮气所浥湿,浅薄的烟霭慵懒贴于窗面,裹成一小卷目不可见的水汽的漩涡。色泽晦暗的外侧窗棱被豆大的雨滴打出一声又一声的呜咽,隐隐可窥见的绿韵在寒风的拽曳与日色的咬啮之中变得备显寂寞且艰苦,冷清又荼毒。 “你们这几个人当中,到底谁是叛徒?” 芥川龙之介低下了头。末广铁肠斜划瞳眸,偷睛觑向他。条野采菊淡淡地笑着,举手说,放心吧,不是我。立原道造模棱两可地点头又摇头。 “承认与否得到的下场肯定不同,所接收到的痛苦也轻重不一,我们当中肯定是出了叛徒,现在我的语气还很温和,是在给台阶下,希望大家可以衡量好这一点,知情的也赶紧说出来,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条野采菊下意识看向了芥川龙之介,可是在视线还没有来得及移过去的时候,就被旁边的末广铁肠拽了回来,捏得他竟觉手臂有些痛。他死咬着下唇,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对末广铁肠的举动做出评价。福地樱痴敏感地捕捉到了他们的动作,向他们掷去一个深邃的审视意味的目光。 “末广,你在干什么?”“什么也没有。” 下雨了。 邻近窗边的那盏吊灯照得部分雨丝银光闪闪,反出清寒色的晖彩。清寒色调的光圈也衬得灯光那般单薄惨白,恍如一脉浮动着的渺霭水烟。末广铁肠在这样的环境之下看着芥川龙之介。雾霭澒蒙映得芥川龙之介的身影孤独似冰川,那种冰川,那种,在地壳的摇撼之下日日食饮着自己的凉骨寒血,在板块与板块之间的夹隙里沉浮摇摆,漂浮不定,一边流着零下一百度的眼泪一边瘫死于海洋里,在骇人的黑暗地底自怨自艾,这种的冰川。芥川是那样姿容上佳,且气场寂寞,微不可觉又细锐入骨的悲哀始终在芥川的周围若有若无地浮动,即使模糊难捉,也确实无处不在。 末广铁肠看着他,静静地看着他,始终没有再说话。芥川也一直没有抬头。 他多么想…… “条野,听一听在座这几位的心跳,脉搏也不能放过,血肉的反应是不会骗人的。如果你虚报信息,我就当场杀了你。” 多么想把芥川周围的这种忧郁与悲哀完完全全拂拭掉…… “不要。”他抓住了条野采菊的手臂。 所有人都惊讶且不解地看着他。芥川龙之介终于抬起了头,将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窗户玻璃上有一溜细小的雨流,随着重力慢慢往下,滑落着,摇撼着,然后彻底地消失了。被打湿的那个地方变得很滑。 “你怎么了?有什么想说的吗,末广?”他们问他。 我怎么了?我有什么想说的?我……他看向芥川龙之介,后者现在已经不再低着头,投向他的目光也不免惊讶,不能理解他的行为。两人不谋而合地撞上了彼此的双眼。长达四秒的互凝之后,末广铁肠忽然笑了。别说是芥川龙之介,就算是共事长达多年的条野采菊和福地樱痴,也没有见过他如此微笑。他总是一副冷静严峻的表情,总是一种铁心肠的作派,总是不会对任何决定报以犹豫和后悔…… 没有人见过他的微笑。而此时,面对着抬头看向自己的芥川,他弯起了自己的唇角,对着芥川献出了此生唯一的一次,也是最美丽的一次,最满富爱意的一次笑容。 -- 第149页 “是我。” 芥川龙之介像个风干的标本一样坐在那里,眼睛死死地钉在末广铁肠身上,与末广铁肠无声无视,一秒也不曾挪开过投向彼此的目光,一秒也不曾。 喉咙突然变得很酸。 眼睛也好像模糊起来了。 因为耳朵听到了此刻这世界上最委婉也最深情的告白。 “叛徒是我。做了这一切的,全都是我。” 所以除了泪花糊出来的水雾之外什么也看不见,除了酸意涌上来的呜咽外什么也说不出来。 芥川龙之介没有说一个字,也没有让打转的泪意涌出来,努力把一切显露出动摇的情绪都收住了。他不知道末广铁肠如何从椅子上站起,不知道末广铁肠如何对着福地樱痴庄重地土下座,正如他不知道为何窗户上的雨点不能永远停在一个地方,不知道为何太阳遇上黑夜就要落下一样。他只记得了末广铁肠那个万死不辞的眼神和人间至真的微笑。 福地樱痴的声音越来越高亢,他指着末广铁肠,一遍又一遍地质问着条野采菊:末广说的是真话吗,是真话吗,有没有在骗我,到底有没有啊!反正我是不信,末广,你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你觉得我蠢到会相信你是叛徒吗?到底是不是真话,是不是,我在问你们,听到了吗!回答我! 条野采菊睁着那双充满了震惊的眼睛,难得踟蹰不已,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说话,条野,我在问你!如果真是他,就果断地回答,如果不是他,那么芥川龙之介和立原道造之间肯定有一个人是,你把这个人指出来……还是说犯人其实是你自己吗?既然不是你,那为什么不肯说话!” “是我,请不要再为难条野了,他只是出于队友情分才迟迟没有开口。”末广铁肠再次伸开双手,撑于地面,缓慢地弓下腰身,朝拜一般致以最恭敬的跪礼,“如果不及时承认,日后必落下污秽贪生的黑点,既然已被揭穿了罪行,倒不如此刻选择勇敢地面对,也不枉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之名。” 福地樱痴放大嗓音:“我不信,我不信!谁操纵着你,谁的手里有你的把柄?你有什么苦衷,快点告诉我!我绝对不信你是那个背刺我的人……” “是我,我从一开始就背叛了你,你让我监督芥川龙之介,我却每回都放走他,就是为了出卖你而不被他发现。我每次都隐瞒芥川龙之介的信息,就是为了利用你对我的信任,被拆穿了就可以把罪名扣在行踪不名的他身上。我借着去抓捕武装侦探社的假象,暗中和他们合作……” 说到这里,末广铁肠犹豫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趁着这个犹豫的瞬间,趁着这个所有人都放空了大脑,没有集中注意力的瞬间,他看向了正凝视着自己没有挪开眼睛的芥川龙之介。 “一切都是我。”他看着芥川的眼睛,重复着说了一遍。 福地樱痴是什么反应,是什么态度,芥川已经不知道了。立原道造是什么看法,条野采菊是什么立场,他也全都思考不进去了。他什么也听不清。耳朵似乎灌满了雨水与潮气,只听得一阵篶呼呼的耳鸣,完全弄不清楚其他人在说些什么内容了。此时此刻,全世界只剩下了他和末广铁肠两个人。 没有人知道在这个对视的瞬间,他们对彼此说了多少九曲回肠的话语,没有人知道在这个屏息的间隙之中,他们到底通过一个甘美凄婉的目光交换了多少信息。早已忘却了时间的意义,跨越了空间的距离,如此温柔地迷失在了这片被泪渍侵染成雾的视野里。 芥川龙之介的十指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衣袖,目光死死地钉在末广铁肠那张微笑冁然的脸庞上,唇角被咬得渗血变形。那如此用力狠绝的咬唇或许是为了不让泪水从眼中倾落,也或许是为了彻底封锁住自己的唇舌,不让末广铁肠这个名字从自己的喉咙里面飞走。 为什么……我什么也无法给你,什么也无法……那一遍又一遍的询问,一遍又一遍的呼唤,卡在喉底中与心尖头,始终没有付诸于声,始终没有产生任何回音。只用一瞬间、一瞬间,就消失在了天长路远的另一个宇宙维度里面。永不再现。 “末广说的是真的吗,条野?若有半个假字,我就先杀了你!” 条野采菊颓着背,尽力想要表现得自然,却依然备显劳顿与无奈,似一株沼泽边的空苇般。末广铁肠对他掷去了一个坚定的目光。他能在随时随地中感知到已无法挽救末广铁肠这一事实,感知到已无法改变末广铁肠的决意这一真相。他感知到了一种异常强大却又悲戚的呼吸与存在。 半晌后,他仰起头,颤抖地回答福地樱痴说:“是真的……” “我会以勇士的姿态死去,剖腹自尽,以赎罪孽。” “是真的……剖腹自尽……”福地樱痴好像突然被什么巨大的力量击中了,彻底颓靠在了椅背边,可见他一直重视一直赞为最强战力的手下带给了他多少震撼与踌躇。 立原道造和条野采菊站在了一边。雨下得更大了,室内有一种湿重的檀香,过分神秘与淡薄。或许这就是眼泪和悲痛染成的祭香也说不定。并不可闻,却通过了心灵上的感触和共鸣使人接收到了这一存在。立原道造和条野采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更没有哭泣过后脸部该有的潮红,可见一滴眼泪也没有流落,但他们的肤色却惨白得非同寻常。他们不约而同地垂首挪眼,不想再看下去,神态中只有疲倦。一种奄奄一息般的脆弱和对世间所有事物的疲倦。也许那眼神连奄奄一息这种心情也厌倦着,就像厌倦了其他任何事物一样。 -- 第150页 “末广,你知道我有多么不忍心。”福地樱痴把装满了毒液的瓷白色小瓶放在了末广铁肠的面前,“你永远是猎犬的最强战力,所有人都会怀念你,到时候我们会说你是在战斗中英勇牺牲,为民捐躯。自杀是最可怜的手段,我很瞧不起自杀的人。人类的自杀可怜至极,引不起宇宙的怜惜,引不起时间的安抚,引不起空间的共鸣,乃至每一夸克的暗能量,每一颗正在相互运动的中子粒,都不过是在看笑话,静待你的灭亡。我希望你可以毫无痛苦地死去,而不是使用剖腹自尽这种方式。” 毫无痛苦吗?末广铁肠看着面前这瓶毒药,没有作出拒绝,慢慢地将其拿至手中,打开了上端的口盖。毫无痛苦……他正在做着心理上的拉锯战,忍不住抬起了头,却在抬头的那个瞬间停顿住了。 芥川龙之介的侧脸映在了雨流潺潺的玻璃窗表面。 芥川龙之介的眼神依然停在他的身上,还以为他在盯着毒药出神,却殊不知他已经透过窗户这一媒介深情地将自己凝视了一回又一回了。那目光中柔翰的切默的情思,轻飘飘地、轻飘飘地、似乎能一举便飞向逶迤的雨天,不知道何时会再飞回来,又似乎化作了浮过三千人世的尘埃,降落尚未落至九垓,将腾尚未腾往青冥。已然化成了生死之外,不知有昨日,更不知有明天。越过了亘古不变的轮回,缥缈轻盈到可以一举步入太虚。几乎能一去不复返。 末广铁肠又似乎回到了和芥川龙之介初遇的那一天。 那一天,芥川龙之介的身影与嫩叶的投影互衬绝伦,在他的心里形成空绝千古的绝美画面。芥川站在离他稍远一些的地方,侧面看向他,笑得美丽而自然,却完全未察觉到这一幕已经定格在了末广铁肠的心里。或许那个时候,微笑着说出我喜欢藏的芥川龙之介,根本不会料到在未来的这一天,末广铁肠会于此地死去,更不会料到那一幕会在他的心中永存,连临死前都在脑海中把那一幕念写得清清楚楚,与他即将走到尽头的生命在这个雨幕中相遇。 我是否就是在那一瞬间跌入了爱河?那一瞬间,是否就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恋情开始的瞬间?那个时候的芥川,说着我喜欢藏这句话的芥川……又是在想些什么呢?可能我这一生都无法知晓了吧。那时的芥川,内心是以何种态度面对我的呢?当他唾弃官府的黑暗又为官府卖命时,他承担的是什么,他想赢得的结局又是什么?当他…… 这些都不再重要了。因为接下来他将饮尽这让人无声溘逝的毒液,这个问题马上就会成为一个不该被揣测的生前传说,在这么多年生命历程的最后一刻于偶然的一瞥中永远地沉睡。 末广铁肠最后看了一眼窗户上芥川的姿影,感觉到自己的脉搏和心腑又开始强烈地跳动了起来,几乎称得上是一无反顾。 我无可再续的缘,我擦肩而过的爱,我早早夭折的告白。我温柔的折磨,我甜蜜的卑微,我愉悦的苦痛,我惬意的悲哀。 多么美好的岁月我们却失去,多么悲伤的结局我们却得知。 末广铁肠闭上了眼睛。在芥川龙之介的注视之下,他没有了任何的犹豫,将瓶中的毒液一饮而尽。 -------------------- 作者有话要说: what a good thing we lose what a bad thing we knew 第65章 藏(下) 室内室外,房里人间,都是如此寒冷,冷空气与人呼出来的气流相互挤压,没由来的滞重跨越了从上至下从外之内的萧瑟挤入进来,扑面而至,比所谓的葬身鱼腹还令人不堪其苦。芥川吸进了一大片刺痛了肺叶的冷气,但他却觉得自己真正吸入了肺腑的,是摹刻于灵魂深处的,如研墨般氤氲不息的悸颤。 他始终看不清楚末广铁肠的脸。芥川龙之介从未见过有任何一个人对自己绽放过如此充满了爱意的眼神。全是温柔的爱意。那里除了爱以外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当然,芥川龙之介也从未像现在这般感到想要哭泣,感到悲伤与遗憾。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美的眼神是为了我这种人?为什么,那么令人心动神移的、那么强烈的、从眼神中迸发出来的爱意,却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坦白? 灯光照得雨点反光如流星,悉数倾泻下来。 流星划过末广铁肠的脸颊,在他的脸上陨落了。 今日之事,不可恶意宣扬,更不可让大仓烨子知道。福地樱痴说着,领着条野采菊和立原道造离开了这里。 芥川龙之介的手僵直着停在了轮椅把手的上方,手指甲因过度用力摁按而弯出变形,形成了月牙印并轻轻嵌入了把手上的软垫里面。 毒药很快发挥了作用,强大的毒素攀上了末广铁肠的五脏六腑,烙残了他内脏上粘结的血管筋脉与肌肉组织,仿若锋利的獠牙般从他的体内最深处开始咬噬,扯出了非同寻常的阵痛感。嘴角边溢出来的血流到了他的下颏边,划出一道腥陋的曲线。比交尾期的蝾螈肚皮还要更加猩红的生命力残留就寓于曲线轨道之中,载着雨幕中的乱梦自体内涌出,缓缓地流下并滴落,准备好随时隐入遗忘与死亡。 待他们的脚步声彻底远去后,芥川龙之介再也无法伪装下去,好像忘记了自己双腿失灵一般,急忙伸出手迈出步伐,想去往末广铁肠的身边。他跌倒在了地上,无法驱使双腿动起来,只有拼命地使用手臂在地上挪移爬行,直到可以听清楚末广铁肠细如蚊蝇的呢喃声。 -- 第151页 “芥川?”末广铁肠发出了不太确定的呼唤。 “我在……”芥川一声又一声地回应着他,接住了他的身躯,在泪水落下来的那一瞬间让他掠入了自己的臂怀。 他在芥川的怀里虚弱地喘息着,所有的内脏都在进行窒命一样的收缩,每一次呼吸的声音都近乎哭泣般令人难过,就连肉眼可见的每一帧躯体的颤抖都是生命行将绝的倒计时表。他已经被打上了死亡的戳记。他就在芥川的怀里,明明是近在咫尺的距离,却又与天涯连得那么那么的紧。 原来生与死的间隔是如此的近,近到只需要交换彼此的一个眼神或者一次呼吸,近到可以用“生死”这一个词语来把整个跨度都囊括殆尽。剧烈的毒性让他痛得声泪俱下,五官歪斜,让他只能在芥川的怀里蜷缩成虾状,头与脚死死勾在一起。 “你……你没有走吗?”“没有走,末广,我一直……一直都没有离开。” 一直都没有离开?小骗子,如果真的是那样,那为什么,我总是找不到你在哪里?末广铁肠微笑着注视着芥川的脸。芥川的皮肤因为熬夜过劳而略显干燥,那不停滚落的温热泪水贴在干燥的肌肤上面,应该会有点疼。 他伸出了手,把芥川脸上的泪水温柔地擦去。 我的美丽又神秘的小黑眼睛,我的横滨市最耀眼的星星,小骗子,爱人,当你重新以这种方式来到我跟前,我可能已经对这人世间抛去了最后一眼。 “芥川,我真的很喜欢……” 灯光淋了下来,照得他们恍如置身清晨。清晨之中升起了一轮温柔的太阳。于是芥川龙之介再也看不清任何。看不清大雨,看不清大雨中的绿韵。 “很喜欢……藏。”他的声音渐渐弱下了,“很喜欢很喜欢,所以一直藏着没有说出来,也一直在藏……” “我知道的,就算你一直藏着不说,我也知道。”芥川龙之介伸出了自己的手,在手指的缝隙之中看见了末广铁肠闭上的双眼。已经永远不会再睁开了。 他如一朵火花稍纵而过,刹那间便在芥川龙之介的怀抱中销声灭息,只留下了火花纵过余下的灰烬。那是生命。生命在光明之中以惊人的壮美姿态怒放,擦出绚烂的光芒。即便只有一秒左右的光阴。从芥川龙之介的目光落到他身上开始直到现在,他终于迎来了比凋零还要残酷的绽放。 纯白色的灯晖仿佛是上帝打开了大气层,来接这个失去了呼吸的年轻生命回家。 * 路灯照入潮湿的地面,为雨点溅出来的水花打上了光。夜晚的黑暗挤进了水花。对冷湿天气敏感的树植物荡下了一堆碎叶,从树上筛落下来的叶片在被风遗弃的半途上化作死灰,静静地蜷在街角荫庇里枯成烂泥,无言地死去了。 江户川乱步把芥川龙之介扶到密室里,让他的身子慢慢倚靠上绵软的床头,以得此短暂的憩息。但是芥川龙之介没有因此而好起来。江户川乱步问他怎么了,他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地呕吐,都最后除了胃液外什么都无法再呕出来了,只能如脱离了肉身的蛇蜕般徒然瘫化,带着大不了一死百了的孤凄模样昏死在床边。 等他再度醒来时,江户川乱步再次询问他发生了什么。他抬头望着天花板,动了动水蛭环节般柔美白皙的脖颈,喉核不安地上下滚动着。 “福地樱痴确认队里有内鬼,已经开始清理了,今天他就……他把最亲近的几个人单独关在一起,我差点就走到死路了。” “你还好吗?” “有人为了保住我,服毒死了。” 江户川乱步握住了他的手,看向他的眼睛。他那哀垂的眼眶线上还滑行着一溜银闪闪的泪线。 “你没有做错。” 芥川龙之介摇头否认,想要挣开他的手,却被更加用力地握住,无法再摆脱。 “听好了,芥川,你没有做错。我不知道你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但如果是遇到了非得死一个人不可的情况,那么我只能说,死的人不是你,就是最有价值的结果。一个间谍的作用赛过一整个师,情报系统上的胜利可能扭转全世界的局势,这可不是说着玩的,是两次世界大战带来的活生生的教训。我知道你受到了很大的打击,这么说可能无情了些,但是你必须马上振作起来,因为我们还尚未成功,不能半途懈怠。” “我头一次觉得这么孤独。” “如果死的人是你,牵连的人有多少?我和坡君会被抓到线索,被暗地里施以极刑,被那些视我们为眼中钉的人报复,武装侦探社会被捣毁,还有其他我们暗中联系和扶持的地下党,所有相关的反战组织都会被异能科里面的右/翼分子抓住并绞死,就像当年的日本特高科绞死日本□□那样。你最喜欢小林多喜二,他就是被活活打死的,下一秒这种死法就可能出现在你的其他朋友身上。你仔细想想,死了你和死了别人,到底哪个更可怕,哪个更值得惋惜?虽然很残忍,但是,芥川。”江户川乱步揩去了他眼眶上那些还未干涩完的水痕,“你没有做错,我永远站在你这一边。就算是到了不得不出卖我的地步,我也希望你能在那个时候毫不犹豫地出卖我,以我的生命换取你的存活。” “心里空空的。” “有我陪着你。” “如果连你也不能陪着我了呢?” -- 第152页 “那你还是要走下去,就像之前你自己坚定的那样,藏到最后一秒。” “我明白了。” 芥川龙之介收起了若有所失的神态,慢慢板正了脸色,好似刚才的失落与怀念全不过是烟香烛气,只要绷紧嘴唇吹一吹或者哈出一阵有力的呼吸,就可以尽数瓦解。他别过了脸,沉默地盯着天花板上的灯盏与其周身的幽明光环。 江户川乱步没有打乱他,没有接着勉强他什么,只是借着那些晖色去勾勒芥川龙之介在橘黄或莹白的光晕中显得有些模糊的轮廓。芥川龙之介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比起以前多了不少亲切与平稳。还有一种完全藏不住的寂寞。 当感知到这份寂寞时,江户川乱步那努力作就的稳重冷静的模样也终于支撑不住了,刚才那执着又近乎可笑的逞强样子已经露出原型,一瞬间就分崩离析。芥川龙之介泪萤扑朔的黯淡眼神击碎了他脆弱的防墙,抓住了他的命脉,噤住了他的抗响,叩问他的心房。芥川龙之介每一次噙泪的情态都能成为鞭击他的缰绳,其虽不能触摸,却能让各式各样七死八活的痛感渗入到骨髓那么深的地方。 那在灯晖的垂怜之下纹刻着几缕太阳色光辉的锁骨是多么浪漫又脆弱,那下颌处被飘动的百褶领口铺上去的深色阴影是多么灵动又悲伤,仿佛在对着江户川乱步娓娓泣诉,一倾衷肠。那对匀圆姝美的肩膀,古埃及时代的人就有的肩膀,神圣罗马帝国每个人都有的肩膀,即使再过十个世纪也依然会是人类身体一部分的肩膀,连接着肩胛骨与锁骨的肩膀,美到让人不自主地开始屏息的肩膀,肌理上的高光洑游翩翩的肩膀,洁美娇慵远赛月光的肩膀,线条似雪情态如霞的肩膀,承载着伟大的人类至美的光。让侦探变成诗人,让海棠花羞惭难当,让日月星辰自认庸常。 “想哭就哭吧。”他对芥川龙之介说,“只有大声哭出来才能停止哭泣。” “眼睛痛得掉不出水来了。” “眼睛痛吗?我看看,哪里痛,是眼球还是眼皮周围的地方?脆弱的却又偏偏多灾多难的小黑眼睛……” “乱步先生还会为我感到心疼吗?” “会呀。” “我多么怕有一天我就不值得了。” “你是真正的英雄。” 芥川龙之介没有再挣扎了,任由江户川乱步检查他的眼睛有没有受伤,握着他的手,并轻轻地搂着他没有放开。在这个世界上,无论他做了什么,无论他犯了什么错或者失去了什么,还会一如既往毫不犹豫地说他是英雄的人,只有江户川乱步一个了。 “现在可以把谁死亡了告诉我吗?” “末广铁肠。” “福地樱痴给毒?” “嗯。” “这样看来,如果不是末广铁肠,可能今天被毒死的就是你了。”江户川乱步扶了一下眼镜,“这是个好机会,利用末广铁肠的死,让猎犬的其他成员进行反戈。你可以根据藏身这么多天的经验来判断可以从谁入手。” “大仓烨子应该是个容易入手的对象。福地樱痴不打算让她知道内幕,就是担心她会闹起来,会产生反动心理。” “很好,我和坡君会想办法编织线索,汇成秘密信息档案,最后你找准机会偷偷地寄给大仓烨子。千万要找对机会,否则她可能还是会选择站队福地樱痴,事得其反,最后为了福地樱痴杀了你。她是一位实力上佳而且可塑性很高的强者,如果能让她知晓一切内幕从而倒向我们,绝对是再好不过的助力。” “我明白了。” “看准机会,制造她和福地樱痴之间的矛盾,最好还是不可缓和的矛盾。队友末广铁肠的死是其一,他们两个人对你的渴望也是其一,不过后者还不够有力,你的重要性在他们的心中还是要次于忠诚和野心的。还是得继续委屈你,芥川,你必须得尽快让他们把你视为最重要的存在,为了你而主动暴露弱点,主动分道扬镳。暴露弱点的时候,就是拉拢猎犬的左/派分子的时候,就是我们这些反战组织掀杆而起的时候,你要一直藏到那时才行。” “明白了。” “再强调一遍,现在你的生命和价值凌驾于所有人之上,不管是谁为了你而死,你都不能产生动摇。” “嗯。” “出卖一切不如你重要的人。” “明白。” “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了。”芥川龙之介摇头说。 “好。”江户川乱步叹了一口气。 他先是一动不动着坐在那里,似乎是在犹豫什么,沉默了半晌后,他尝试着去触碰芥川龙之介。芥川龙之介发现了他的动作,幽幽地问他,您怎么了,乱步先生,还有事吗?于是江户川乱步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把手收了回去,一边佯装低头推眼镜架子,一边重复说没有什么。 那句我爱你几乎就要从喉咙里发出声音来了。现在还不是说出来的机会,甚至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了。 没有了,芥川龙之介不停重复地咕哝说。他让江户川乱步扶着自己,面向着月光楔入的窗户,以最高的土下座之礼跪下。 在浅白的月光巡行之下,一切都显得如焚后余烬般凄美又疲惫。细微的余烬啜饮着来自大自然的光晖,承蒙着来自大自然的怜悯与仁爱,静静地在空气中旋舞,最后无言地飘落并死去了。 -- 第153页 芥川龙之介伸开双手俯首于地,弯下背脊,低下头颅,一面贴吻着大地母亲,一面向生命们——被贪婪与暴戾所引发的争斗夺走了的生命们,献上最崇高的敬意。 第66章 重圆密誓 末广铁肠的葬礼于几日后举行。右势力的媒体团体趁着这几日的间隙对末广铁肠的死亡大加渲染,将他的死亡伪装成了任务期间遇袭遇刺,光荣牺牲,而那些对他进行袭刺的就是反动派。反动派由一个反对武力治理、反对官署异能部队向外国扩张、反对福地樱痴领导的反战团体,被宣传成了一个手持军力心怀恶意的恐怖团体,这一次袭击的对象是末广铁肠,下一次就是福地樱痴,再下一次就可能是更上头的那些人了。 这种媒体宣传与洗脑正合福地樱痴的心意,既让舆论倒向了他们这一边,又让其他对末广铁肠的死亡持怀疑态度的人员将信就信,默认了他遇刺牺牲的说辞,免去了一大堆麻烦,还让武装侦探社等反动团体和反战人士无法再光明正大地露面于社会,大多数人被逮捕,被冠以非法组织之名强制解散,残存的势力也只能被迫转于地下,藏身于阴翳之中。 领头写这些文章的人就是芥川龙之介。 福地樱痴欣喜若狂,大笑着鼓掌说:“手拿笔和纸的人确实有改变世界的可能,冰岛诗人诚不欺我!”从此对芥川龙之介更是疼爱有加,每次都要把芥川带在身边,寸步不离。虽然芥川本人抗议过,但福地樱痴说现在是局势暴动期,你也很可能遇刺遇害,我把你带在身边是为了保护你。于是芥川答应了。 被逮捕的左翼分子达上百人,分普通人和异能者。未成年的在读学生被拘捕关押一个月,停学一年,多次参与过游行与反动的大学生被右/翼异能分子灭口,剩下拥有武装反抗能力的异能者则被关进了异能特务科的地牢,逃出来的仅有两人。地牢中的反战人士里面,宁死不屈最后被秘密施以绞刑的有一部分,被极刑活生生折磨痛死的有一部分,自杀成功的有一部分,最后留下来能套出口风或有用信息的几乎没有,只能一并暗中处理掉。 逃出来的两人想要偷渡前往中国或者美国,在机场被伪装成志愿者的特务科成员从背后偷袭,失去了反抗能力,倒地不起。但由于异能者不同于常人的战斗能力与承伤能力,两人均坚持不依,一时令敌人无从下手。在场的特务科成员中有几位具有暴力倾向,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对两人进行了惨无人道的殴打,打得他们倒地昏阙后又使用电击和药物刺激弄醒,再把他们的身体从地上踢起来,一边踢打一边将铁管往身体里面捅。两位偷渡者被活生生拷打致死,头盖骨被打变形,肋骨几乎全部折断,铁管上的钉子在捅进肚子里的时候挂到了肠子,拉出来的时候把肠子也一起扯了出来。肠子和尸体都被施暴者像甩烂布条一样嫌弃地甩到了一边。 此事引起了不小的社会轰动,一度造成全国范围内的机场停运。 死者的家属多次上诉,警视厅最终将施暴者以杀人嫌疑犯逮捕,将施暴者们送上了法庭。但由于被告方坚持是在不确定偷渡者是否还有反抗能力的情况下动手的,异能力者使用各种超能力来反抗的结果肯定不能用常人的想象力去判断,如果不动手的话很可能死的就是他们自己。最终法庭认为被告方确实本无杀人意图,本心只是自卫,于是只以伤害致死罪和防卫过度判处短期徒刑。被异能特务科里的特高科右/翼/分子暗中操作之后,几位施暴者当天就从牢里出来了。 这次对反战地下党进行的扫荡效果明显,最终死亡48人,被释放9人。剩下成员下落不明。 福地樱痴对芥川龙之介的信任和喜爱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终于有一天带芥川龙之介来到了自己的家中秘密会谈。 “这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带别人来我的家,芥川。”他对芥川龙之介温柔地微笑着,“我的住宅一直被异能力所框护着,除了我以外,全世界没有人知道在哪儿,没有人知道是什么样子,而现在,你变成了唯一的例外。” “荣幸至极。” “不,不,不是这样的,是你让我荣幸啊,你的年轻秀美的身姿……让老旧简朴的住宅变得让神仙都不免欣羡。” “大人不必如此自贬,这毕竟是您的爱居。” “现在也是你的了,你可以随便出入这里,就当作是自己的家吧,不用拘束。” 听闻此话,芥川龙之介不免露出了一抹腼腆的微笑,在福地樱痴看过来的当儿,他便娴熟无比地放大了这个神态的细节,以此来牢牢抓住福地樱痴的眼球。他那浓密的眼睫宁静地向下方弯垂,嘴角的笑弧也同时向上绽开,纤细的眼廓在眼眸眨弄的过程中不断上升又沉下。那种只能在芥川龙之介一个人身上看到的独一无二的情态带来的美感,此时正如春孢一般自然地于四周戈盼辗转,让福地樱痴不自觉地心花怒放,带笑看向他,喜欢得不得了。 “你想要什么?这间屋子里什么都有,资产,现金,宝刀,文献,以及各种被禁令出厂的工具,只要你开口,我马上就送给你。”“哪里需要回馈呢?拿一时之物,迟早有用尽或不需之时,但如果我只求能为福地大人尽心尽力,直到生命的尽头也不离弃,那么恩惠将永伴我身。所以我不求回报,只要能一直尽心尽责,就是最大的心愿了。”他表面上感动得五体投地,内心里却冷静得堪称无情,默默地计划着,接下来得让这个老不死的心甘情愿把所有钱都抖出来,最好还是来路不明的黑钱,拿到手后就马上想办法把他检举了,不,等一等,情绪用事是错误的,不能是马上,否则过于明显,很可能会被拥护他的那些人报复,还是得不露声色地检举他,不能让任何人发现是我…… -- 第154页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福地樱痴开口打断了芥川的思路,“虽然早有预料,但是听到你这么说,我还是不免心有愧意,觉得对不起你……芥川啊,你日日夜夜地为事业服务,如此功劳重大,却又不打算索要任何报酬,让我如何心安?就当作是求你的,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吧。” “这……容我考虑几日,希望到时候许出来的心愿,可以建立在不打扰福地大人的基础上。” “这个时候你心里想的还是我的利益,还是在考虑别人?” 感觉到了对方渐渐伸向自己的手,芥川龙之介沉默地垂下眉睫,没有进行回答,好似默认也好似害怕。 那两排睫毛摇摇颤颤,时而因靠拢盖合而产生弧度小巧的弯曲,时而因蜻蜓点水的点触而抖出蝴蝶展翅般的扑飞的感觉,如一种独立的生命体灵活又羞赧地活动着,纯黑且浓密的情态像是在原本的眼睛上又长出了一层半合着的黑色眸眼。 这么些时日里,芥川龙之介早已把每个派得上用场的或者需要勾引的人喜欢什么拿捏得清清楚楚,就比如现在。福地樱痴就喜欢他睫毛抖颤眉眼依依的样子,或许是因为那种样子可以窥见年轻人独有的美韵,可以安抚福地樱痴一切的悲叹和遗憾,芥川明白,只要自己把这个样子诠释得淋漓尽致,就一定能把福地樱痴一寸一寸地往英雄冢里面活埋。他有多厌恶,有多愤世嫉俗,就必须得表现得有多么淫/荡,多么羸弱。 “我想把所有的储蓄都转到你的名下,那些钱我本来就用不着,是打算当作遗产拿去填充军备,交给军队的,但现在我想全部都给你。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吧,好吗?”“使不得,大人,这已经超出了我可以承担的范围。”“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做这一行的,那么大的数字,确实不可能每一笔都来路干净,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不会让你受到任何牵连,你的账户是不会被突然冻结的。” 真不愧是资本家。他一边在心里吐口水,一边在脸上做出感动得要哭出来的模样,让人觉得如果不是为了守住矜持,可能他会直接往福地樱痴的怀里扑。 “该怎么才能报答您对我的重视呢?没有您,我是如何都不行的。”芥川龙之介无比深情地看着他。 “应该是我要报答你。你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芥川。是谁派你来到我的身边?上帝?算了,那不重要,毕竟上帝是个虚的玩意。一定是我有命眷顾,才能遇到你,你的付出和成果,我都看在眼里。在多次伤害过你,误会过你的情况下,还能如此忠心不二,以前真是委屈了你。”他抚摸着芥川的脸颊,忍不住长叹一口气,“不过正因此,才让我相信,你是天赐给我的礼物。谁能在那么多次死劫后还不离开?谁能在如此混乱艰苦的时刻坚守不背叛?只有你了,芥川。” “无论您怎么对待在下,都是因为您有出于领导者的考虑,不是在下这等小人物可以度量的。” “小人物?不,芥川,你的功绩和实力都十分令人瞩目,我决定向上层推荐你,让你在仕途上更进一步,让你的职位可以配得上你的才能和贡献,绝对不能让你被埋没了。这也算是我的一份礼物吧。” “多谢福地大人的推举,在下一定会以实绩来报答您。” 福地樱痴是个说到做到的男人,果然在这之后就向上层推荐了芥川,动用了关系网,让他走了一次后门。以前芥川虽然也算得上是活动于政坛,但本部还是在猎犬里面,本质身份还是猎犬成员,即异能特种军队里面的军人,而现在他是真的踏进入了政界,把以前的军人身份彻底褪下,成为了政府智库里的一名。 大多数人都对军人参政抱有固有的怀疑和偏见,为了让芥川龙之介在之后的仕途上可以多一把保护伞,可以少一些阻碍,福地樱痴还特地联系了不少部门,让芥川和一位现下的政界红人见面会谈一次。抓住他的心,提升他的好感,以后你的路就肯定能走得很顺利了,福地樱痴这么对芥川说明道。 安排与他见面的政客是一位身材健硕但外相令人不敢恭维的中年男人,对芥川非常满意,第一眼就把视线黏在芥川的身上没有放开过。芥川龙之介只当他也是需要取悦迎合的人之一,随随便便陪陪笑就过去了,至于以后多多关照芥川的事,他也答应得非常爽快。不需要揣摩,也不需要造作,原本以为需要用上的伪装术居然全权告废,攻克下这个男人的难度低到不可思议,虽然这出乎于芥川的意料,但也不失为幸运的结果。 正当芥川为他的庸俗与蠢笨而暗自唾弃时,他突然一转话题,口气竟透露出几分柔情,对着芥川说,你就叫我白鸟吧。 白鸟?芥川尝试性地唤了一声。男人傻兮兮地笑着点头。 “只不过。”男人忽然面露难色,“芥川君让我帮忙,是不是也得相应的,帮一帮我呢?互利互惠,不亏吧?” “在下只是一届新人,您的仕途平步青云,不知道有哪里可以帮上忙?” “唉,是男人,就会有野心啊。现在你可是社会上议论最多的人,关于你的话题日夜不息,全国人民都在关注你的一举一动。你的每一次言行,每一次观点的发表,都能在国内引起不小的风波,况且你背后还有以猎犬为首的顶级异能军团撑腰。如果是这般人物表示要支持我,那么以后我的职位……”他故作费解地摇头挑眉,拖长了尾音,“这件事成了,我也就能对你更加地关照了。你说这是不是互利互惠?” -- 第155页 “是。” 芥川龙之介在听到这番言辞并理解到其中深意时,第一反应是反感的。正是因为有这种通过手段上位的三流政客,才会让制度之下的管理明面干净暗面污秽。 人们绞尽脑汁地制订规章制度,又在绞尽脑汁地寻找规章制度的漏洞,在这些缝隙与漏洞里面怀着侥幸心理肆行乱舞,无形之中又让下一批怀着侥幸心理的人得以跟着钻了进来。慢慢的这些人就会在沽名钓誉之中把侥幸心理也完全丢弃,将曾经一回回的胆战心惊变成一次次的轻路熟道与手到擒来,将以往非人的暗黑行径通过习惯转变成是人的恶毒性情,将诸多的背德行为都老练地隐藏在那些缝隙与漏洞里。由此形成恶性循环。 那方方正正的一隅之地,一旦见光就会暴露其有多么肮脏絮乱,就会将各种各样的死物暴露在人世面前。 俄顷,芥川龙之介又突然转变了想法。他觉着,既然这种人可以利用他来上位,那么他也可以反过来利用这种人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他要把白鸟推到更高的位置,然后向白鸟检举福地樱痴,最后再背刺白鸟一刀,把他的黑幕爆料出来,让他下位。一石二鸟,借刀杀人。 于是他接受了。 “好。”白鸟先是点头痴笑,又突然在芥川龙之介没有发现的间隙中绽放出一个深沉的眼神,“以后就是我保护你了。我会付出一切保护你。相信我。” 一闪而过的絮乱眼神让人无法捕捉。芥川龙之介还没有从那个眼神与那一刹那的温和口吻中反应过来,还没有将这些情绪的影子捕捉到手,就什么也发觉不了了,再度抬起头时,看见的还是对方那相貌丑劣的脸庞和备显愚笨的傻笑。 绝对是错觉,那一句“相信我”的口吻和那个男人是如此相似,几乎能完全吻合,都可以在瞬间就抓住芥川龙之介鸣响的心房。可是二者相差实在太大,要把这位白鸟和其进行对比,都可以说是对那个男人的侮辱了。 于是芥川龙之介没有再多想,权当自己最近压力太大,容易心神不安。而事实上,也确实是他多想了,误以为可以通过那一瞬间的联想把对方定义为可以相信的人。 因为在这之后不久,他就被强|奸了。 他开始为了自己一石二鸟的计划去勾结白鸟,去刻意讨好对方,获取好感,像以往俘虏任何一个男人一样,通过浑然天成的细节和尽其大美的姿态让对方交出心脏。由于之前就有过互利互惠的允诺,所以这一切的接近就更显理所应当了,无任何不合理的地方。 终于,芥川龙之介在自认时机成熟之时把福地樱痴的资产都爆了出去,向如今已呼风唤雨的白鸟检举了他。芥川要求白鸟不暴露检举人的身份,否则就把两人互相勾结走后门的黑幕也抖出去。那时,一向表现平庸甚至有些笨拙的男人忽然从眼里放出几束蜥蜴般的冷光。在芥川还没有来得及对这种冷光做出戒备之时,男人就已经用枪打中了他。 那是大仓烨子提到过的枪,特殊的且极其罕有的科技,专门来剥取异能力者的行动能力,就连体能强悍如大仓烨子,也必须得自割耳肉,堵塞耳道,才能勉强减少这种子弹对身体的影响。 芥川龙之介被击倒在地,连翻身一下都没有气力,半死不活如被曝晒之后轻软干瘪的橡胶。他看到了墙角另一端那里有下水道的框栏,心里想着,即使是爬下水道,即使是去滚垃圾堆,我也要从这里逃出去。他因承受不住身体突如其来的脱力而双手颤抖,连支起上半身哪怕一点点都艰难到苦不堪言。 男人丑陋的身躯压了上来,肌肤相贴的声音是如此的令人感到寒意砭骨。 他被自己最瞧不起最嗤之以鼻的人按在地板上侵|犯,被惨无人道地虐待,象征着身心上的病痛的声响如巨大的石臼一样顿重且恣意地磨损着时间,磨损着他的感知与灵魂。他好想大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字,但如果真的这么做了,无疑会暴露自己的异心,会传到福地樱痴的耳里,自己这么久以来的努力就全都告吹飞灭了。 即使在这种时候,他最先考虑的还是死也不暴露身份。于是他把那句呼之欲出的费佳咽了回去,一边哽咽着承受这股痛苦,一边绝望地喊妈妈。 那原本浮在他身上的,如乳沫一样的暖色调日晖,在这间窒闷可怕的斗室内被迫进行了一次平整的切割。他的衣服被撕碎并丢在了角落,被切割后的黯淡阳光交混了污浊的暗灰色,毫无生机地瘫软垂落在了每一处衣纹与每一个皱褶中。他浑身是伤,几次都差点咬舌自尽。没有谁知道他有多么绝望,有多么想念当年莫斯科红场上方的阳光。 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坐上回日本的飞机。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残疾。那个时候,陀思妥耶夫斯基每天都带着他在莫斯科的街道上闲逛。那个时候,他几乎每日甚至每夜都沐浴在幸福美满的阳光之下。 “妈妈,妈妈……” 他全身上下没一处完好的地方,大腿上流满了血,眼睛哭得红肿,却得不到男人的一丝同情,玩够了之后就像丢抹布一样把他一个人丢在了这里,像是在对他说,你自生自灭吧,反正我玩得很开心。临走时不忘了对他抛去一个冷笑,对他进行嘲讽,你不就是靠这个进入猎犬,靠这个傍上福地樱痴的吗,哭什么,真假。 这个房间里已经没有一个健全的生命体,只是一副对阴冷的地下监狱进行了取材的立体抽象画而已,不具有任何艺术性和意义,只有一种诡异且惊悚的残败感在其中盘亘漫延。烟灰盒摔成了两半。办公桌上面的钢笔和碳素墨水也都滚落到地上了,磕破了玻璃制的外壳,留下一地的碎片。一股股乌黑色的粘稠墨液往外汹涌,从一个硬币大小的水滩开始向外围伸展,直到够到了芥川龙之介的手指。被墨水碰到的时候,他的手指动了一下,然后就再也没有了任何反应,死尸一样躺在地上,黑眼睛一片空洞,几乎快要看不清瞳孔。 -- 第156页 他身上全是由眼泪流过而遗下的液痕,以及腥陋的红白色的浊水,他浑身狼藉,再无任何生命力的表现,原地昏死了过去,俨然一堆被踩踏蹂/躏火化燃尽后溅起来的尸灰肉泥。 他的身躯与心脏或许还在这般迫害中以凄寒细碎的水沫状态存活着,可灵魂已经如水沫蒸发般永远地死寂消弭下去了。就像是经历了屠杀场之后幸存下来的人,就算一口气还吊着,一个灵魂也早就出窍,飞出天际,甚至飞出地球了。而灵魂这东西,一旦飞走,就永远不可能再回来。 夕阳西下的时候,芥川龙之介从昏死中自发地醒过来了。没有人知道他在这期间有没有做梦,有没有在梦里求救过。他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前行,脚底踩上了玻璃碎片也没有什么反应,碎片辗辗烙着脚底皮开血现,以至于不再产生痛觉,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是一种酸麻。 他走到了角落,把破碎的衣服捡起来,收拾好,重新穿上去了。然后他看了看周围,在办公椅的椅背上发现了一件外套,便面无表情地一把抓过来,套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一声不吭地离开了这里。 地上一串殷红的脚印。 -------------------- 作者有话要说: 我超勇的。 第67章 费佳 今夜星辰满天。 芥川龙之介找到了爱伦坡,准备对计划的下一步进行商量。在秘密基地里没有见到江户川乱步,只有爱伦坡一个人。他正在等待朋友江户川乱步的回归,却一直没有等到,倒是看着狼狈的芥川一瘸一拐地走来,吓得不轻。 他把芥川扶到床上,询问发生了什么,芥川却痛得一个字都不想说。他觉得自己的骨架都仿佛在被一只滚烫的大手捏在掌心中,快要把整个骨架都捏到崩散压缩了,四肢疼到好似肌肉错位,从头皮到脑心都是那么的钝痛难忍,腿部不停颤抖抽搐,根本立不稳。 “芥川,你还好吗?”爱伦坡急切地询问着,“需要喝点什么吗?不想吗?那……你想要什么?你说说话啊。” 芥川龙之介仿佛背课文似的,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呆板地说:“我想从清水寺鸟瞰京城的暮景,看看日落时的西山天色。” 还未来得及将爱伦坡的回复听完,他就昏睡了过去。 在被晕眩感席卷殆尽的前一秒,他看见的是窗外的星空。无数的繁星正在自太古的另一端绵延过来,只为临于地球照于人间,这种浪漫又有一丝虚幻的美丽最容易引起文人墨客的灵感,引起感性之人的颓废与热恋之人的慨叹。几条星河光带悄然划过了逶迤的银河,为银河带去了地球上的一次次颓废与一声声慨叹,引得星波云浪都哭了出来,每一波哭泣的涟漪都能把地球撞击轰炸成一片残骸。 星空好美。为什么会这样。被夺去了肉身与灵魂的这个夜晚,居然是个星辰弥漫的美丽夜晚。芥川龙之介感到无限的讽刺与心寒。 只不过他还来不及对这种心寒做出具体的评价,就沉沉地昏睡了,进入了梦乡。梦乡里的他似乎没有受过伤,不仅一点也不觉得疼,双腿还灵活自如。 他进入了一个隧道之中。 凭借着顿重的嗅觉与迟缓的视觉,他初步判定这可能是某个用来紧急逃生的私人密道,只有常年不见光的同时还一次次地藏污纳垢才能产生这种死气与铜腥混交的砭骨臭味。不仅臭味如同瘀血浊泪,还具有一定的坡度。坡度让他的攀爬更加艰难了,也更加让他感到不耐烦,甚至还有些没由来的恐惧与抗拒。 无论怎么向前方望去,无论怎么没日没夜地向出口处亢进,也始终无法寻到一丝光明,就连光明来临之前那种前兆性的影影卓卓的晕影都无法得到,而即使如此,隧道的石壁上居然还长出了不少羊齿类的杂草。简直令人不敢置信,又没有水分又没有阳光又没有土壤,它们却钻过了枯萎与贫瘠的绝望裂隙,于黑暗中誉写出了生殖与繁衍的无尽韵文。 这一切的诡异与不见底都让他开始怯阵了,忍不住想打堂退鼓。要不倒回去吧,还是别在这里爬个没完没了了。 但随即他又改变主意了。 因为他感受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 心脏部位的感应器异常地活跃了起来,越来越有力的鸣响以及越来越清晰的鼓动都在诠释一个事实,即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在前方,只要自己钻出这个黑暗的隧道,就一定能在尽头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相遇。 芥川龙之介一边感受着感应器的跳动,一边被这个称得上喜讯的认知给浸沤完了理智,别说是理智了,可能连整个脑子都被浸毙了,哪里还顾得上刚才的怯弱与踌躇。他用尽了全力向前方爬去,越到深处他就越发现这个隧道的通过难度远超想象,比地球的最深处还要更幽长一分,比宇宙的最暗处还要更阴凉一寸。可那些都比不上此刻他想与陀思妥耶夫斯基见面的渴望。 于是他终于突破了这个难关,在快要筋疲力尽的时候看到了象征着出口的一个圆形的银白色光点。 陀思妥耶夫斯基果然就在出口处等着他。 “费佳!” 他向陀思妥耶夫斯基奔去,对方也准确地将他的身躯接住,用有力的臂膀搂他入怀。 “怎么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富有磁性,沉稳又平静,能让他的心跳与感应器发出来的剧烈喧响变为蝴蝶扇动翅膀一样的轻和。那颠动的跳跃声已不再是噪音,已然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呼唤之下成为了堪比蝴蝶旋舞栖留的春意。 -- 第157页 我?为什么问我,为什么这样问我呢,费佳? 芥川龙之介在他怀里抬起头来,反问他。 只要你愿意,蝴蝶都能从我的身体里,从我的心房中飞出来了,费佳。 你只需要命下,我只用点头并将嘴唇张开,这一场由绚烂的生物扑煽颠摇来备妥的告白,就能展示在你的面前了。蝴蝶飞出来的一瞬间,你就会发现我心底的答案,就会惊异于我藏在蝶翼与花粉檀香中的秘密。也许你用你那出色的观察力早就发现了它,但是你应该还没有亲口听我说过吧。 终于够到光明的此刻,在蝴蝶的拥裹之下,静看,悄悄地静看,你那湿润的脸颊。若我刚才不曾战胜黑暗来到你面前,你还能迎来这场由蝴蝶交织出来的告白吗?刚才的那些黑暗与艰难,好像都烟消云散了。站在你的面前,心脏不断地跳动,声音呈倍数地放大,随着血压上升头脑发热,你的紫色的眼睛也慢慢在眼幕中模糊起来。我看不清了。看不清你。看不清天空。看不清头上浪漫的蝴蝶与星座。因为我的瞳纹已经变成蝴蝶翅膀的纹理图案了。若我此刻并不是在做梦,而是真的与你重逢,那么我应该对你说一些怎样的话语呢? 我给你说蝶纹包拢时的落寞,给你说花粉垂落时刨除的悲哀,给你说悲哀之蝶偎傍在枯萎花瓣时的咨嗟,给你说由蝴蝶好几回转世投生那么长的时间谱奏出的小夜曲的壮澜,给你说那被岁月久久封缄的来自于爱情与大自然的婉叹。 “最近是受委屈了吗?”陀思妥耶夫斯基抚摸着他殷红的眼角。 反正这是梦,而且是他自己的梦,是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人会知道的梦,所以无论怎么表现都好,都是常理可以解释的。于是他半屈下身子,孩子似的拽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衣领,眼中滴出绿水一样的泪珠来。 “等你出狱后,我们就再也不回日本了,好吗?” “为什么?” “想和你走。” “那现在就走吧。” “好。” 陀思妥耶夫斯基拉着他向前走去,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转过身去时,鬓发因角度的原因刚巧露出了一条刀疤。芥川龙之介顿觉疑惑,他怎么不知道费佳的脸上还有刀疤,难道说在入狱这段时期内被谁伤害过吗?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后颈毛发稀少,干净修长,线条十分漂亮,可以领略到一个男人长期仪态高傲地行走而形成的风度。芥川龙之介欣喜不已,因为他发现陀思妥耶夫斯基完全没有变,和他察觉自己爱上他的那天一样俊美且高傲,于是刚才那对刀疤的忌讳就转变成了心疼。 刀疤栖息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耳垂后路的丑陋又畸形的形态实在令他过目难忘,令他遽然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依恋心理。之前他还觉得那条伤疤令人不安,可此刻他只觉得伤疤如同报道上那属于战争与岁月的战痕,完全可以接受了。 于是他颇为情动地把手放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刀疤上面。 他抚摸刀疤的手被陀思妥耶夫斯基轻轻地握住,如同白鸽的翅膀卷住了一团凝云那般。 握住的那一瞬间,似乎就可以捧着云的残屑飞向充满了晓光的蓝天。 “费佳?”他有点紧张地看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心里当然更多的是期待。 那是自然了,一个男人握住你的手不放,依依不舍地看着你,除了准备对你告白并许下山盟海誓以外,还会有别的可能性吗? 芥川龙之介咽了一口唾沫,几乎已经做好了对那句“我爱你”做出回应的准备,还连带把之后以何种姿态跌入对方怀里都考虑好了。诗意一点形容,充满了羞赧与柔软的姿态。没错,羞赧是诗,柔软是诗意。现在芥川龙之介觉得自己浑身都充满了诗意。 而就在他深情地看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等待着后者的告白之时,一把锋利异常的长刀突然从后面捅来,直接穿透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头骨。 刀的距离把握得非常精准,离牵连到怀里的芥川龙之介只有几厘米之遥。 蝴蝶开始一只只地死去了。 芥川龙之介哭着一遍又一遍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字,还是制止不了他的死去。他的躯体堪堪倒入芥川龙之介的怀里,在倒下去的那一瞬间,芥川龙之介看见了在背后站着的太宰治。 太宰治手里拿着一把长刀,鲜红的血不断从刀柄和刀尖流下。月光把影子投在太宰治的后背,那染上了鲜血的长袍衣袖和肩部皱褶,以及袖兜因使劲挥刀而扬起的圆弧形状,都隐约反着惊悚的红光,恍如邪魔附体。 然而,只是捅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头颅一刀,显然不足以让太宰治感到满足。他不顾芥川的恳求与哭诉,将尸体从芥川的怀里夺走,摁在地上,一刀又一刀地划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脸,有时候是从头皮一路刮到下巴,有时候是直接从眉心到后脑勺整个刺穿。大片大片的或於浓或稀薄的血团飞溅不止,一下子扩大并喷散开,把陀思妥耶夫斯基从头到脖子都铺满了。 芥川龙之介爬到太宰治脚边,不停恳求他,试图阻止他,却完全没有作用。太宰治甩开他的手,继续挥刀疯砍,直到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头砍成了一堆肉糊,还是觉得少了些什么,于是又把他的腹直肌麻利地划开,肝胃脾肠一个都没有放过,用刀柄如同捣药那般疯狂地踩跺,直至所有的器官都变了形,混浊不堪的体|液洒了一地,在月光的烘烤之下凝结成黑泥。 -- 第158页 芥川龙之介哭着给太宰治跪下,抓住太宰治的衣袖说:“放过他吧,放过他吧,以后我们都不会再回日本了,你再也不会看见他了,就这一次,放过他吧……” “你对我下跪?!”太宰治不敢置信地俯视着他,“我打你的时候,你不下跪,双腿残疾支撑不起来的时候,你不下跪,和我有关的事情,你宁愿死去活来也不下跪,却因为心疼这个男人而下跪?!你心疼他,你舍不得他?!” “一直,一直都舍不得……”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了太宰治的瞳仁缩小了一圈。那是因情绪极度激烈,心态极度摇撼而造成的瞳孔收缩,下意识地让芥川龙之介感到危险。还未等他对这份危险做出防备措施时,太宰治就毫不犹豫地把刀捅进了他脖颈处的大动脉,把他也一同刺杀至死,以示对他不肯爱上自己的惩罚。 但不知道为何,明明已被砍出了致命的伤痕,血也是几乎呈柱状喷涌而出,他却并没有直接死去,反而意识越加清晰,甚至清晰到了可以感知到血脉破裂后的痉挛与肌肉受伤后的抽搐。 好疼,好疼,大动脉被划断了……芥川龙之介一边在地上爬行着一边想。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问太宰治。太宰先生,我疼得好厉害,疼得好要命,我可能要死了。太宰治没有说话。 “太宰先生,求你了,救救他,救救他……” 太宰治还是没有说话。 他不规则的身躯外轮廓被混杂了血液腥气与污乱呼吸的月辉扯成了几条细白的光线,以至于让芥川龙之介觉得他完全不像一个人类,而是像一团骨头颜色的毒雾。 在爬行到陀思妥耶夫斯基身边时,芥川龙之介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被一刀毙命的伤痛都没能让他哭泣,可此时此刻的他却无法停止泣如泉涌,已无法只是泪珠点点那么简单。 那是一个三岁小孩被夺走了一切般的嚎叫声音,一个农村的寡妇在哭丧队中间哭丈夫的撕裂般的声音。 昔日横波泪,今作流泪泉。 伴随着他的仰头痛泣,橘红色的荧光开始迅急地流转飞闪,把他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影子一点点地吞没融入其中,随后在焰火般的光芒里崩裂析解变成瞬忽即去的火星。他能看见头上的月亮那苍白且微妙的白光。在那白光倏间铺平世界并溅洒人世之前,他闭上了眼,任凭那白光将自己包围,并将自己吞没成了另一道凄寒的白。 哭也哭完了,喊也喊完了,迟到的死亡终于慢吞吞地小跑步着过来了。芥川龙之介这才感觉到了生命力的流逝。等刚才那种强烈的情绪和震撼过去之后,能遗留下来的唯有填不满的空虚与乏力。他躺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旁边,缓缓闭上了眼睛。 之前从他的心口处飞出来的蝴蝶们感知到了主人的死亡,惊慌失措地聚合又分开,忙活了好一阵之后,决定回到出生的地方去。于是蝴蝶们以有形的优美姿态钻回了芥川龙之介的心脏里,带着深婉的花色及余香,顺着气管道一路急促地舞动起来,一边凄切地痉挛一边自己将细薄的翅膀点燃。 赭红与鹅黄的翅膀如硝烟哗然绽开,通过焚火自尽的方式变成一堆蜡油般的粘糊色彩,沿着血管蜿蜒的线路绕了一圈,将涓下的一股股香粉丢在心房瓣里面,再把余香渗入每一根经脉,让经脉被渗透殆尽,最后再采用自缢的方式把自己搞得粉身碎骨,尸体的姿态叆叇曼妙如雪粒飞舞,汇成波澜点点沦涟潺潺的蝶翼之河,直至整颗心脏都被粘稠的蝶河包裹。 直到梦醒之后虚弱地躺在床上,芥川龙之介都还是能感觉到心脏被蝶河淹没的触感残留。 -------------------- 作者有话要说: 可以算是本篇文三个指定官配中戏份最多的那个了- 【三个指:立银 陀芥 ??(秘)】 第68章 喜剧之王(上) 沉睡与醒来之间有那么几秒模糊且沉重的间隔,芥川龙之介在那间隔之中看到了广袤的黑暗,好不容易才看到了一丁点光明的漩涡。他抓住了那意味着生命的漩涡,睁开了眼,在对眼前的景象做出判断之前,他首先接收到的是胃里的翻腾感,于是难受地做出了呕吐的动作。他的胃里面几乎没有任何东西,只能吐出来点粗米块,之后无论再怎么努力,也只能吐出胃液和空气了,可那作呕的感觉始终无法散去,身体痛苦地痉挛着,还是什么也吐不出来。 一杯热水递到了他面前。他接过水杯,出神地望着里面浮荡的水涡,一字未说。 “喝几口热水可能会好很多。”爱伦坡担心地看着他。 他点头。 “乱步先生呢?” “不知道,前几天开始就一直没有音讯。”说到这里,爱伦坡眉头紧皱,即使他的刘海比常人修长且厚实好几分,此刻也挡不住他眼神里面的紧张与猜忌了,“芥川,我觉得乱步君可能出事了。” “什么?” “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我和乱步君关系好如亲兄弟,所以有一种血缘上的相通性。如果你觉得可笑的话,就笑吧,但这确实是我的真实感受,我真的能和乱步君相通共鸣,就像流着同一血脉的至亲,所以我……”爱伦坡一下子就顿住了,赶紧切断了自己的话语。因为他看见芥川本就铁青的面色更加难看了,虚弱得难以恭维,显然是被他这番话所影响了。于是他赶紧打哈哈,一边摆手一边解释,让芥川不要再担心:“我只是随便说一说,抱歉,本来你就身体不太好,我还说这些负能量来急你。” -- 第159页 “没事……” “到底怎么了,芥川?为什么你这么虚弱,这么难过?” 芥川龙之介蜷在床上,把水杯握得更紧了,即使温热的杯壁把他的掌心都烫成了粉红色,他也没有松开。他把一缕鬓发挽到耳后,灯光因此照亮了他白皙的耳肉与漂亮的耳廓线条,包括那耳廓里每一处凹凸的小肉坑上都浮动着曼妙的高光。整只耳朵的形态与细节都清晰地被白光所勾勒出来了,显得那么娇美且脆弱。 他对着杯口哈气,像是在给热水降温,也像是在吸吮记忆的余烬。吹完后,他一边喝着水,一边面无表情地说:“我被强了。”那般温吞吞的语气,没有意想中的格外激越的情感,顶多只能听出飘飘忽忽的讥诮和一些淡然漠然的疲意。 爱伦坡还在那里愤怒地质问着,问他哪里疼,问他遇见了谁,问他为什么会有这种遭遇,他却只是重复着把鬓边垂下的那一绺绺黑丝白尾的头发挽上去的动作。那手腕慵懒且不厌其烦地抬起又下落,时而转个弧时而顿出一拍短促的间歇,就像是在来回翻动余温尚微的骨灰。优雅又悲伤地合棺,高傲又孤独地拾骨。 吼了那么多次还是无果,爱伦坡也知道这种态度或许不利于芥川的心理缓和,于是放弃了,转而使用道歉与劝告,希望芥川龙之介能够把事情的始末如实告诉自己。但是芥川龙之介没有选择告诉他。 芥川龙之介从衣兜里拿出了几张照片,说这是自己在事后特地去拍的,专门去洗出来了,然后恭恭敬敬地递给爱伦坡,似乎在说,你不信的话可以看这些,看了以后你就会相信了。爱伦坡忍无可忍,大声说,问题根本不是这个,然后把他递过来的照片直接拍到了地上,一脚踩在了上面,气氛地揪起了他的衣领。 “你怎么能用那种语气说出这么可怕的事情,你都不关心自己吗?你这样岂不是对我和乱步君的侮辱吗?我们是那样重视你,那样关心你,可是你那种语气,好像在说我们关心的东西什么都不是,这不就是对我们的侮辱吗?” “不是的,您先听我说完。” “没什么好说的,告法庭,现在就去,把那个……” “我觉得这是件好事情。” 爱伦坡因巨大的惊吓而愣在原处,揪住他衣领的手也就放松了不少。他借此摆脱了爱伦坡的手。芥川龙之介一丝不苟地把衣服重新理整齐,再弯腰把地上的照片一张张地捡起来,又面无表情地把上面的灰尘揩去,理成方正的一沓,端端正正地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为这一系列动作煞好尾之后,他又稳稳当当地捧起了刚才搁在床头的水杯,呷了一口温水,十指交叠轻放膝头,唇瓣紧闭眼棱轻动。 “说当时的感觉并不痛苦,那是假的。”他低头看着膝盖上的照片,平静地开口说。那张照片上是他的大腿狼藉不堪的样子,全是淤青和血痕,以及手指印。“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反而比以往经历的每一次痛苦,都要缓和得迅速得完整。现在我已经完全释怀了。”“怎么可能释怀那种事情?别逞强了。”“没有逞强,是真的。” 芥川龙之介抬起头来,对着他绽放了一个凄美的微笑,重新把那些照片恭敬地递给了他。 “把这件事传出去吧。”“什么?”“让更多人知道,最好是让全国人民都知道。不要说是被强,要说是主动靠这个上位,总之描写得越令人作呕就越好。我的形象还是有更臭的余地的。” 星辰没有之前那么蔚为繁灼了,月亮在苍穹中突兀又显眼地显现完全,先前的箕斗之晖已逐渐淡化撤离,留下月亮再次于围绕着地球转动的轨迹中孤零零地重复着散光一举。夜鸟的叫声没有白天的那种浑厚的回音。 灯光落在芥川龙之介的黑发之间,循着发涡的脉线从额前一路流淌到他优秀的颅顶,鬓发窸窣之间的阴影柔和地叠加在暖色调的高光上面,脖颈边缘在灯盏之下镀上了一层紧贴颈线的光膜,呈蜜色一路滑到胸口与锁骨中央交接的部位,饱和程度与深浅层次均让他的每一寸肌理都如水般滴落出一种甜美的倦意与媖娴的情态。 他是真的没有悲伤。爱伦坡看着他,这么想道。沉浸于狭小的负面思绪中的人不可能具有这种至柔至圣的普度众生的美感。 “我想了很多。最近异能特务科和异能军团一直在对我们反战党进行扫荡,我们不仅失去了大多数据点,还因此失去了完整的组织结构,现在已经是七零八落了。人民对我们丧失了信心,看不到我们反战党的希望,越来越低沉,再这样下去,我们就得不到民心的支持了。很大一部分人还在讳忌武装侦探社,对我们持有偏见和排斥。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反战党是真正的爱国党派,真正想要人民过上好日子的党派,成员也几乎都是人民自发加入的,当一个以人民为基础建立起来的组织失去了民心时,这个组织也就玩完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就是这个道理。” “所以你……” “所以我决定了,我要进一步把自己的形象往臭水沟里面丢弃。以前大家只是在造谣我,单纯出于对我的厌恶,没有证据。没有证据的造谣带来的更多是跟风,而不是真正的反对。现在我想把证据让所有人都知道,让他们真正开始反对我,恨我,厌恶我,想驱赶我,然后我再把武装侦探社这些人放在我的敌对面。如果全世界的人都讨厌我,那么他们就会不由自主地对我的对手产生好感,就会下意识偏向于反战党了。” -- 第160页 “芥川。”爱伦坡呼唤他。 “就这么做吧。我会继续藏在右/翼里面,让自己越来越招人厌,成为一个人尽皆知的、可以代表右/翼形象的、人人喊打的恶人,从而衬托出武装侦探社一众的正义与亲民,以此来壮大我党的群众基础。” “你应该先走出心理阴影。” “没有心理阴影。我不会小题大做地去放大那些要死不死的伤痛和叹息。” “怎么会是小题大做?那可是你的贞操和底线。” “我的底线没有这么渺小。至于贞操,那就像是流浪狗,倘使发现的时候已经到了不得不死的程度,那么除了让它安乐死以外也就别无他法了。” “如果这个计划不成功呢?你怎么知道这个计划一定有效?” “坡先生。”芥川龙之介无奈地笑道,“您看川端康成吗?他在一片观赛记录文章里曾经写过:在重视胜负的世界里,不切实际地把英雄吹捧上天,也许是观众的一种嗜好,当然,旗鼓相当的对立也可以招人青睐,观众们也不会希望优势绝对地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所以说,福地樱痴的优势有多么集中多么突出,那些试图通过异能力对世界其他国家进行扩张的右、翼有多么猖狂,就一定会有相对应的对立思想出现。即使是在喜欢安守本分的日本,也绝对会有不少数目的人会选择反对。早在1988年,巴西作家保罗.柯艾略就在作品中提到过了,世界是会讲很多种语言的。这种时候,我以牺牲我自己的形象……甚至可以说,牺牲我自己的一切,来充当反战派和扩张派之间的矛盾导火线,就一定会有人顺着对我的宣泄,上升到对整个右/翼的宣泄,揭露那些被吹捧上天的所谓的英雄。 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当人民对我的愤怒与反感上升到一个地步,他们就会不由自主地把武装侦探社当成朋友了。只用牺牲我这一个就够了。” “人民不会产生质疑吗?” “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大多数时候,一群人聚在一起,是会成为乌合之众的。约恩.卡尔曼.斯特凡松也说过,我们更喜欢赞同而非挑衅,空想而非鼓励,麻木而非奋发,这就是为什么人们选择了民谣而不是诗篇,这就是为什么人们不会比羊有更多的质疑。我们不需要骗过那些有真理在手中的少数人,只需要骗过那些喜欢从众的普通人就成功了。” “那你确定自己不会有被人民杀死的那一天吗?” “等到被杀死的那天我就知道了。” “为什么不先试图处理残局?比如说你的痛苦,比如说那个应该被绳之以法的强/奸犯。” “那得等我死了才能有空去处理它。” “好吧,我会负责把这些照片公布出去的,当作实锤的图证。” “请务必尽全力诋毁我,扭曲事实扭曲到极点,不要让任何人对我有同情。” “好。” 爱伦坡没有再说什么了。他一边记录着,又一边哭了。这是芥川龙之介认识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看见他掉眼泪。 “你曾经说,你只是想为了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去冰岛,才这么做,现在又是什么想法呢?”他抬着一双泪眼,看向芥川龙之介,“如果只是为了去冰岛,根本不需要做到这个地步,不是吗?现在做到这个地步,你真正是想为了什么呢?不在这里的你,又会在哪儿?” “当然是为了祖国了,还记得当初我们达成共识的时候,乱步先生说了什么吗?宁愿直接被枪毙,也不投敌。” “你愿意为了你的祖国付出一切,可是你的祖国和你的人民却永远不会感激你,甚至永远不会知道你为他们做了什么。你爱他们,他们不爱你。” “这是我们无法控制的,就算无奈也只能接受。不被人喜欢,我也没怨言。” “可是,你被自己爱的祖国亏待,被爱的人民从精神上流放,这就意味着你不可能在日本善终了,甚至可能会被赶出去,被自己人害死。换做是谁,这个结局都太残忍了,你也可能不会被平反。你难道不想回归我党的怀抱、不想一直留在祖国了吗?” 你难道不想一直留在祖国吗?芥川龙之介有片刻的沉默。祖国,我的祖国,我的赎世地,我的黄金谷,我的朝圣地,我的安魂所。 “只要能让那些想着扩张侵略、想着统治世界的战争分子滚出日本,我什么都可以做。付出一切却不被感激,总好过什么也不付出却被拥戴。今夜我把自己献给国土,今夜如此,夜夜皆然。” 第69章 喜剧之王(下) 关于芥川龙之介的锐不可当的惡询与似实实虚的讹语纷至沓来,从一个报社到另一个报社,从一个新闻部到另一个新闻部,从一个印刷发行点到另一个印刷发行点。芥川龙之介确实无处不在,芥川龙之介万分不可或缺。从一串词语裁定到一个成句,从一个成句升华成一段结语,词语中至少会有一个承载着病逝,成句中至少会有一个回度着绞刑,结语中至少会有一段复申着捏瘪掐死。 流量与资本开心到当场下跪,决不轻易放过如此十年难得一遇的炒作话题,日复一日地助涨着杂沓的狂热气氛,分外高明地将舆论导向与起止范围控扼于掌心。 话筒的穿音方格里满塞着他们可怜的愉悦,音节的顿挫与颤抖里积滞着他们狡猾的卑屈,文字与标点符号的起笔及落尾里旋荡着他们强烈的饥渴,落尾之后那一声似是如释重负又似是欲求不满的哈叹里则酝酿着他们深刻的悲哀。 -- 第161页 斯特凡松在冰岛三部曲里曾望天泣叹:我们不该写别的,所有的证明,所有的报告和世上所有的信息,都只应表达这一点——我们从不敢写这样的东西,从不描述两个人之间的电流,相反,我们却去讨论物价水平,我们描述外表,而不是上涌的热血,我们不去寻求真相、出人意料的诗行、炽热的吻,而是隐藏软弱,屈从于事实。 哀与乐,冷与热,乱与和,本应对立的要素竟不约而同地冲芥川龙之介一个人逼将而来。 自从不得见光以后,芥川龙之介惊讶却又在情理之中地发现,自己再也不可能因为被侮辱被误解而流泪了,就算将那些文字怼到脸上,甚至将那些写下文字的人拉到面前来和自己坐着聊聊天,痛感与悲愤也仿佛再不会有。也就是那时,他恍然大悟自己小时是多么幼稚多么无知,以往身边的那些男人用在自己身上的小聪明多么卑微多么拙劣,那些男人欺压自己控制自己的方式是多么下作多么丢人。 而如今,这些事情也再不会重现在自己身上了。因为再也没有人可以对他这么做。他现在是高官了,是全民公敌了。再也没有人能让他重返十五岁那年的青春,和妹妹一起躲在废墟旁边拿着断头的粉笔学习认字的青春,还没有遇见太宰治时候的青春。世上没有人能重返青春。阿拉伯居民区正在重建。以色列军备库正在充添。土耳其军队正在动员。冬天来了。昨天零下好几摄氏度。人活得比马要长。 全世界都在提到芥川龙之介,却又好像没有。全世界都在想念芥川龙之介,却又好像没有。全世界都在写就关于芥川龙之介的一切,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写。关于他变成这样之前的生活,关于他的遗憾,他的苦楚,一字也无。 当年圣何塞号大帆船沉到西班牙旁侧的海底,帆船的藏金库在上百年间被海水和泥沙搜刮得一干二净,也没见得有这些资本家和流量的良心这么干净。 不过,他们不能写不想写的东西,芥川龙之介却可以写。世界不写遗憾和苦楚,芥川龙之介却每日每夜都在书写。他积极地为地下反战集团效力,匿名做宣传和组织工作,为他们撰写文章和演讲稿,撰写反战党的遗憾,撰写爱国者的悲哀,撰写历史的像透明之鱼一样的眼泪,撰写渴求和平之人对上苍祈祷禀告时所说的至纯至圣的话语。同时,他也会在主流杂志上投稿一些相关社会学的文章。 当然,他没有让任何人知道这些文章的作者是谁,一切都是以江户川乱步或者爱伦坡的名义发表的。他不能暴露自己。 在此条件之下,他使用理论指导反战党创立了属于自己的集体盟会,并创办了相关刊物,由他本人担任主笔,写下的一切作品都将转入江户川乱步的手中,然后以后者的名义刊登出来。反战党同盟的指导纲领是他亲自写的,只是大家都以为是江户川乱步的功劳。 不过,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先前经历过一次扫荡的反战党个个萎靡不振,现在均被芥川龙之介的文章所鼓舞,开始重新汇集起来。 人民对以芥川龙之介为首的领导者失去了好感,认为芥川龙之介是万人骑的娼|妇,如今异能力已经成为了各个国家的硬实力之一,为什么要让娼|妇来领导日本最重要的异能军团,为什么要让娼|妇管理军政,他已经把我们带偏了,我们的形象都被他毁光了,我们还有救吗,人民如是质疑并控诉道。于是很大一部分人下意识对芥川龙之介的敌人,即武装侦探社一众产生了好感,即使他们不想承认,潜意识里也会把好感倾向于反战党。 被扫荡后支零破碎的反战党又重新组建起来了,并且成员基数扩大了不少。仅一年时间内就在日本发展了多个支部,成员既有异能力者也有普通人,渗透到了日本各个阶层。 形势一片大好。 然而物极必反。 同年十二月,由於反戰的潮流過於高調,異能軍政終於忍无可忍,動用了軍種部隊,對反戰人群進行圍|剿,故技重施,再次以非法組織的罪名對其進行掃蕩。同樣的招數使用第二次效果必定大減,很顯然,這次掃蕩已經不能像上次一样讓反戰人士的党派解散了,反而壯大了對方的勢力,使輿論一步步倒向對方。於是他们這才開始對这些反戰势力產生恐懼,決定使用殺手鐧。 既然走卒殺不光,就把老帥斬了。 異|能|軍|政|府開始捏造罪狀,通過異能力迷惑群眾認知,把本沒有的罪行盖在反戰派的领导级别人物的頭上,再對其進行所謂正當的抓捕。 芥川龙之介被福地樱痴叫去地牢的那个夜晚,就是计划施行的第一个夜晚。是夜晚,但也可以解释为白天。冬日的太阳升起得很晚,太阳的光线还没有逡巡到日本所在的那一半地球平面上。 在前往地牢的路上,他抬头看了一眼雪花纷飞的夜空。 那个时候,他就知道即将迎接自己的是什么了。 江户川乱步在那里等着他们。在他们刚进去的那一瞬间,江户川乱步就抬起了眼,精准地朝芥川看了过来,恰如其分的路线,自不待言的蕴含。 福地樱痴走到狱栏面前,见牢房里的江户川乱步魂不守舍,压根没有注意到自己,半是疑惑半是嘲讽地问,你在看什么呢。 我在看雪花飘落的痕迹,江户川乱步说,你瞧,雪花有了牢狱的漆黑作背景,坠落下来的模样就更加漂亮了,两片雪花之间是沉默,沉默也让我看到了他,他在雪花中走来了,所以我太喜欢雪花啦。 -- 第162页 福地樱痴又问,你在看谁。 芥川尴尬地抿了一下唇。 当然是在看芥川啦,他回答说,而且是悄悄地看着,我在悄悄地看着芥川呢,你不觉得吗? 芥川站在福地樱痴的旁边,无言地低下了头。 事实已经摆在眼前,无法装聋作哑当没发生过,除了面对以外别无他法。江户川乱步被捏造了罪名,被批|斗成恐|怖|分|子一样的存在,被抓到了猎犬管理的地牢里。就算他们不去抓江户川乱步,人民们也会把江户川乱步找出来的,根本无法逃脱。 接下来,江户川乱步只有三种后果。最有可能的,就是被拥有读取信息能力的异能力者读心读脑,读取身上的物品,被迫供出反战党的一切信息。当初坂口安吾就是读取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的物品记忆,从而找到了芥川在哪里。如此一来,江户川乱步就会成为无脸再活下去的叛徒,既出卖了所有同胞,更出卖了自己的灵魂。 第二种可能,江户川乱步会被洗脑,被异能力强制控住身心自由,加入异能军政府,被右|翼拿来以敌攻敌,被迫残害同伴。 第三种,江户川乱步宁死不屈,绝不说一个字,体验无限循环死复一死的极刑虐待,就像当初福地樱痴用刀割芥川一般,或者比那个还要惨无人道也不是没有可能。福地樱痴也深知江户川乱步有多么重要,头脑是有多么精明,肯定不会轻易放过这个人才,所以前两种是优先选择,实在无法控制江户川乱步,就只能用第三种让他生不如死,皮开骨现,肉烂肢离了。 江户川乱步已经远离了被抓捕的危险,无限接近于灵魂的死亡。 乱步先生,乱步先生。芥川在心里不停呼唤着。我该怎么做,该怎么做,该拿什么拯救你?或者说,我到底应不应该救你,应不应该以暴露身份为代价……他闭上了眼睛。 这个小动作没有被福地樱痴发现,他自顾自地对江户川乱步苦口婆心地劝诱,不停说猎犬的好处,不停说军政府的前途,最后打感情牌,叹道: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你一表人才,头脑卓越,无论在哪里都是拔尖的人才,我实在不忍心就这么让你受皮肉之苦,这样吧,我会让人把你偷偷放出来,然后用异能力对你进行一番身心教育,让你从此心服口服地跟随我,也不枉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 江户川乱步一直低着头,没有说话,更没有任何称得上是回应的微表情。半晌过后,他抬头看向福地樱痴,手中的镣铐发出清脆且响亮的钢铁撕拉磕碰的声音。 “我想和芥川说说话。”他说。 福地樱痴捧腹大笑,果断干脆地搂过芥川的肩膀,让他立于江户川乱步的正前方,笑声产生了颤悠悠的回音。 “被关以来,你每天都念着芥川的名字。”他笑道,“你可知道,芥川是我故意派来接近你的,你被他套了多少行踪与信息,又被他如何骗走了心?但那都是假的,一个字都不真,芥川是我最忠心的部下,他自始自终都属于我……们这一边。今天带他来,就是让你打消这个念头,趁早明白这个事实。” 芥川龙之介还没有拿定主意,还没有选好正确的对策,就见到江户川乱步惊讶又悲恸地看向自己,凄切地问:是真的吗? “你一直都在骗我,是吗?”他问。 “狂言呓语!看来你还在执迷不悟,我都告诉你真相了,你还执着如此,何必呢?”福地樱痴说。 芥川龙之介感到双腿仿佛重新拥有了肌肉反应一般,产生了一阵阵温吞的动颤,好似抽筋来临之前那种隐隐约约的酥麻又顿重的滞涩感。 好吧,他明白江户川乱步的意思了。 江户川乱步用眼神告诉了他,现在应该怎么做,他也接收到了江户川乱步未言明的决意。只是,只是……只是,为什么要这样呢,乱步先生,这样对我来说太残忍了,太过分了,虽然我也知道不得不如此。在有意识的每分每秒中,芥川龙之介都在回环屡复地这样问着,想着。 他啼笑皆非地对上了江户川乱步的双眼。 方才那些踌躇与疑虑已然悉数覆没了,犹如在有限的岁月中刚刚开放好了姿态的水花,还没来及体验被滚滚砂石高高举起的荣耀,还没来及感受漫漫水波给予自己的关于生命奥义的起伏,就早早地被折杀了,在一阵哆嗦后于荒洪之中永远地陷入消亡。 “是的,一直都是骗你的。”他回答江户川乱步说。 “没有真心实意地喜欢过我吗?” “没有。” “都是为了接近而接近吗?” “是的。” “第一次带你去西之丸庭院看樱花的时候,你说你活了二十年也没有人带你看过樱花,所以忍不住流泪了,那个时候,你不曾喜欢过我吗?” “没有。” “去年我和你一起去首里,那里曾经是琉球王朝的首都,那里有红瓦屋顶的守礼门,但是入口的木栏和阶梯太不方便了,我背着你一步一步地走上去,进入欢会门,走进首里森御嶽,那个时候,你也一点都没有喜欢我吗?” “没有。” “那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了。”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的,蠢货。” “你说日本第一名侦探是蠢货。但是,即使,好吧,确实,就算如此,我还是选择你。” -- 第163页 “就算我骗了你,你也会选择我?” “会。” “什么时候会选择我?” “永远。” “选择完了之后会做什么?” “把选择交给你。” “等永远也结束了之后会做什么?” “吻你。” “蠢货。” 芥川龙之介指着他,气愤地对福地樱痴说:“他无药可救了,现在就杀了他吧。” 福地樱痴拒绝了。他挥挥手,示意芥川不要再和江户川乱步继续对话下去了,再说下去也是徒劳无功的,不要再和江户川乱步搭话了。 “你还想说些什么,一次性说完吧,结束之后,我就该带你走了。”他对江户川乱步放宽了情面,如此说道。 于是江户川乱步继续看着芥川龙之介,完全不在乎对方会不会回答自己。 “如果让我被迫在你和世界之间做出选择,那我选择你。雪花和你的黑眼睛让我成为诗人。” “你的肩膀是月光做的,但是还要更好看一些。” “我怕……你每次转过头来看我的时候,我都很怕。” 他说。 “我怕我看了你一眼之后,就不再是江户川乱步,就不再是我了。月亮都不敢自恋地说可以让我不是我,月亮都没有权力让我说出这种话。” “因为月亮有缺陷。而你没有。” 芥川龙之介听到这里,无法控制自己情绪的流露,眉头拧得紧紧的。很少有人皱眉头的时候会是如此标准的短八字。杂乱的原生眉峰向眉骨重心的地方碾压,眉尖的地方没有顰蹙得过于用力,只是拢起了一个线条神似白贝轮廓的小肉丘。伴随他的呼吸与眼神的游移,微软的小肉丘如新生白茧般小心翼翼地颤动,苫苫掩掩,气息涓微,风只需要拂过就能引起其柔若无骨的收缩与折动。 原来只是眉心间那个肉丘轻轻一下颤动,就能让一切的躲藏和欺瞒白费心力,无果而终。江户川乱步在这之前并不知道。原来只是五官其中之一那或息或飞的情态,就能让人忍不住想要泪飞如雨,倾洒山川。他不知道。原来只是偷睛一看那锁骨的月光白,就能让地球的自转在无形间慢慢地休停下来。他不知道。 一绺黑发从耳后不经意间垂落到脸颊前面,只是这样的一声几近于无的沓渺的鬓发沙沙,就能让时间倒流回宇宙的开端。从宇宙的开端驰向尽头的太古,从点到点的真默的滑动,从颜色到颜色的富有生命力的环飞,从世界到世界的亘古难解的磨缠。 原来,仅仅只是这样,只是这样,就能让全世界为之改变。他不知道,不知道…… “我从来都不知道的,芥川。”他说。 “其实在福地樱痴派你来接近我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是在骗我,但是我没有说。我喜欢对别人说,你是错的,你好笨,你能不能听我的,你能不能有点长进,但如果是面对你,芥川,我却只会对你说,好,好,好的,你不嫌弃就行,你能喜欢就好。我从来都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对最亲密的人我没心没肺,却对一点也不熟悉的你如此小心翼翼。我不知道为什么。” “你肯定的话语,及其在房间里产生的回音,都能变得比鸿篇文著更重要,你面向我的柔弱眼神比无数的金银财宝都更珍贵,你微笑时的卧蚕比一战前的法国反讨军队还要更有杀害我的能力,你的唇珠和苹果肌比全盛时期的英国海军还要更有影响力。我也……”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在这一切的表白都结束后,在这一切可以有机会告诉你的话语都告罄后,又会发生什么?在雪花停止飘落之后,新的黎明会不会颜色很明丽很厚重?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你能亲自告诉我。 在所有的机会与生命力都耗尽过后,我还能否看见横滨港口前方的海平线,纤细又遥远,就像你那流泪过后闪光的下眼睑一般?如果不曾遇见你,这样一个小小的,存活岁数有限的个体,又哪里会有力量跨过地平线的时刻,浮过海上的寒风,凌虏脆弱的旋律,征服死亡的痛苦,又哪里会有理由非得乘风劫雨东渡远去,去往一切都未知的艰巨又孤独的远方? “我……” 他的绿色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模糊的光晕,因为其思绪已经飘往了过去,飞越万重蓬山,来到了与芥川龙之介相遇的那一天。其实那一天具体是在何时,他是有些不太记得清了的,甚至连当时自己说了些什么都忘了,好像是傻乎乎地笑了吧,也好像是装得很高深在芥川面前撑起面子。 那个时候,芥川还要更加年轻。记忆里,自己和芥川的脸都要更加青春,更加白皙,完全不像经历过动荡沧桑的人。 芥川用那双黑眼睛向自己看过来。还没来得及将芥川当时的神色回忆完全,一直偶然飞过的白鸽就将他的脸遮住了。这是哪一年的青春里遇见过的小鸟吗?为什么会突然闯入回忆里面呢?这是哪一次的同行中哪一回的一幕?两人之后又是走在哪一条街道上将对方凝视,又是在哪一个街口对彼此说了晚安?被白鸽的翅膀遮住的脸,那时究竟是以何种表情面向我的呢?是羞赧的微笑?还是习以为常的沉默?我来不及思考完全了…… 这里,在那动荡青春与此去经年的间隔中,我用我最忠诚的灵魂和最真挚的眼神守候着你和我仅能留下的线索。 -- 第164页 爱像死一样强然。 也如死般带来了解脱。 “我每天都在你的黑眼睛里行走大约四十万千米。”江户川乱步说。 芥川龙之介再也无法忍受了。 他毫不犹豫地抢过了福地樱痴腰间佩戴的枪械,对着江户川乱步连开了四枪。前两枪只是皮肉伤,第三枪稍有接近毙命点,第四枪才终于穿过了心脏,将其成功射杀。 江户川乱步的眼里全是平静与释然。 “上帝知道我有多爱你。” 说完,他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生命消失得那般迅速,比之空气的一颤还要无力还要模糊。生之片段结束得那般果断,比之尘埃的揩拂还要彻底还要无意。天堂的踏入简单得那般不可思议,比之雪花的沉默还要自然还要合理。 人类离世的痕迹如此淡薄,只能余下人九回肠的记忆,子弹在墙上撞击出来的小小的黑色圆形,以及和血泊的扩散一同进行着的缓慢回音。 福地樱痴大惊,问芥川这是为什么,这样实在是太莽撞了,我们就算不能同化他,也能强制读取他身上的情报,太可惜了,太可惜了,他真的很重要啊。 芥川龙之介想要仰起脖颈,以此让泪液顺着下眼线的位置倒流回瞳眸之中。但是为了不被发现异样,他忍住了。他慢慢地转过头,看向福地樱痴,手指缓缓地松开,让枪支掉落在地上,徒剩温热的气烟。 对不起,他说,这个人一直在说胡话骚扰我,我被气急了,一时没有轻重。 当芥川龙之介的目光含泪旋落在自己身上时,福地樱痴就把刚才的苛责和叹惜丢得一干二净了。那些东西,在芥川噙泪的眼睛和含怨的口气面前,全都可以告亡休矣。片刻的争吵在芥川的示软之下于倏忽间吹灰殆尽,吹成宇宙若干的时间轮轴上的一粒砂子,再也不会有飞还的那一天。 他握住了芥川刚才开枪的那只手,意味深长地叹气,说道:“抱歉,我只考虑到自己的计划,却忽略了你的感受,如果是我,一直被敌人面对面地用情话骚扰,也会恨之入骨,直接出手的。我没有考虑到这一点,没有及时阻止他,却在你开枪之后责怪你,请原谅。” “没事的,大人。” “手怎么一直在抖?这是你第一次开枪吗?” “嗯。” “辛苦你了。对于初次开枪的人,后座力的影响是多多少少会有的,以后习惯了就不会颤抖了。” “嗯。” 芥川龙之介麻木地点头应声,好像每点头一次心脏都会被剁下那么一寸似的。 “终于要结束了。”他开心地说,“虽然有些遗憾,错过一个人才,但也并无大碍,能因此摧毁敌方的组织能力,也是一大收获。再见啦。不会再复活了,他。” 不会再复活了,不会再回来了。正如乌云散去后的那片静美的拂晓,情思萦逗地升起来,又极切极婉地于天际消散。消散的东西再也不会回来。 芥川,你看。 他指着窗户外。 海平线那头隐隐升起一长溜孟加拉玫瑰色的光晕,在浮云之上回度散光,一瞬之间就驱走了一切黑暗,如流慧互奔般砸开了黑夜的幕帘,也染开了一整个穹天的光纹。菡萏般细白优美的光点由液滴似的狭小变为水瀑似的广宽,静静地息在天际的另一头,折射着冬隰的曙光。待其聚成可照亮世间所有的光团后,海面也被横扫入昼。人间彻底幸沐日出。 “是喜兆,是喜兆啊。” 他哈哈大笑说。 “幸福欢乐的喜剧结局就要到来了!” 第70章 奇异恩典(上) 莽莽雪纷,倚梦而憩。白沙檐滚,香气之阶。朗朗乾坤,众吻之坟。 芥川龙之介为新写好的文章仔仔细细地押好了页脚,一边整理一边为接下来需要撰写的内容酝字酿文,不曾停止过脑海里的寻词觅句。这些文章全都需要发往友方的独立报社,以爱伦坡的名义在相应的杂志上刊登出来。江户川乱步已经不见了。剩下这一切都只能交给爱伦坡一个人。 自从上次的事件发生后,福地樱痴拨了一部分信息类成员去压镇消息的泛播烂传,拨了另外一部分成员制造假象负责善后,最后还拨了一部分成员时刻巡逻警惕,为相关官员和将兵充当保镖,以免被刺。 芥川龙之介一开始也在保护名单内,但是他深知围在身边的人越多,他就越难与爱伦坡进行会面,最后还是只能使出最恶心又最管用的那一套,向福地樱痴撒娇诉苦,乞求待在福地樱痴身边,不要其他人来打扰他们无言的默契与似是而非的厮守不弃。 没有了军政府安插的保镖与眼线在身边,芥川龙之介暗中煽动了不少民众舆论,向异能特种军释放舆论压力,由于此时大多数人力都在处理江户川乱步的一干事件,军队明显寡不敌众,在这种时而正义时而乌合的舆论战斗方式之下,他们只得被迫将剩余的反战党人改判为无期徒刑,部分被假释或者特设。 借着我方多数成员被释放回归的时机,芥川龙之介决定自掏腰包,暗地里建立了独立报社,来印刷反战党和支持反战的左|翼|人士书写的文章,其中不乏有揭露高位的异能力军政府成员野心的小册子。世袭的政治家与军|国|思想的异能者企图发动战争,以达到统治更多国家甚至全世界的目的。 -- 第165页 这些小册子号召国民支持“反对异能侵外,不干涉他国”的立场,希望政府能将以猎犬为代表的危险异能军组织全部解散,没收他们的武装力量,删除他们可以发动战争的客观条件。 芥川龙之介利用自己深在敌军内部的优势,时常寄给友方一些关于军政府内部不为人知的丑闻恶习的信息,让友方得以在小册子的每一期都能以具体事实揭露,告发官属异能军对反战党实施扫荡、极刑的暴行。此外,在芥川龙之介的帮助之下,文字工作已经一步步深入了政府内,对一些立场摇摆不定的官员和将兵起到了熏陶和训导作用。 印刷发行点一次次被捣毁,却能一次次接受到芥川龙之介暗中的经济援助与情报递交,由此发行点每次都能在资金充沛、地势隐蔽的优良条件之下重建起来。发行人被捕一批又会有另外一批补上,由芥川龙之介暗中提供扫荡军的行动线索,导致敌军的捕捉行动一次比一次失败,无法抓到发行点的具体位置。 针对此事,福地樱痴召集了猎犬成员进行会议,商讨是否对反战党使用真格,采用绞杀的手段。芥川龙之介望着窗外,思考该如何将这个信息散布出去,尽可能地拯救同伴们。如果能一个都不被绞杀那自然是最好的结果,只是…… 大仓烨子的到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这位小姑娘将颤巍巍的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似乎是想要摇动他的肩膀以示强烈的情绪波动,但又因为怜惜心切不想惊动他所以没有这么做,只是扣紧了十指,脸部离芥川约莫两拃远的位置,声调高亢地开口道:“听说人民想让我们猎犬解散,是真的吗?怎么会这样?猎犬成立这么久以来一直是最高实力和最严秩序的代表,不是吗?为什么不感谢我们,反而想要让我们解散?芥川大人……” 芥川龙之介付之一笑,轻轻拨开了她的手:“拥戴和讨伐,是不能兼有的。我们要被人民讨伐了,大仓小姐。” “为什么?我不明白,我不……” 福地樱痴踏步入室,背手立于最上位之前,轻描淡写又气势足够地对她说了两个字:“坐好。” 被强行打断的对话让大仓烨子的内心空出了一个窝。福地樱痴不打算迎合她的脾气,芥川龙之介不打算给她详细简明的阐释,条野采菊不打算在那明彻的笑容过后对她付以真相,留给她的只有一次次的抢白与日渐严密的监视与窥查。 她只觉得身边徒增了一批又一批居心叵测的眼线,除此之外还有来自每一个熟人的不信任,这让她恍然之间倍感寂寞,有一种被抛弃的悲伤,在悲伤的浸沤之下又没由来地产生了一丝莫名的悔恨。自由的悔恨,自由的悲伤。末广铁肠突然之间永世长离,条野采菊突然之间闪烁其词沉默寡言,芥川龙之介突然之间离她比往常还要更远,更远。这种相距迢迢的既视感使得她每一天都心绪凄迷。 又觉得是自己不对,又觉得是错不在自己,又觉得是自己不明白,又觉得是明白人在特意远离自己,又觉得是自己不够达理,又觉得是道理不曾合贴自己,总是有那么些无端的委屈。她由此每日都在极端的利他与利己之间卷绕搏动,在自我牺牲与自我中心之间陶醉凐没,在自我反省与自我满足之间苦痛窥伺,在忠孝与仁义之间翻身覆死。 于是她越来越心烦意燥,干脆把桌子一拍,没有丝毫犹豫,扔下一句“我走了”,就离开了这里,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 连福地樱痴也一时失语了。 条野采菊一看,终于有了个可以独处思考的机会,马上说:“我去瞅瞅她哈。”也就这么一走了之了。 立原道造在外没有到来。 猎犬已经开始分裂了。外部的民众言舆,内部的貌合神离,上层的号令压力,把这个成员本就寥寥无几的小队伍迫害得每天都喘不出一口放松的气,只要是个人都无法忍受这种生活,更何况还是一群思想各异个性独立的人。 面对此时人走茶凉的窘境,福地樱痴也自知无法再一笑了之,饶是他也不知道猎犬是何时变为这样的。原本团结一心的精英队伍,又是内奸,又是反骨,现在已经到了在一起坐着谈话的机会都难得的境地了,究竟是为何?他望天长叹。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此时正坐在他身边。 芥川龙之介内心觉得美滋滋的,竭力把对自己成果的喜悦压制下去,做出担忧的神色,问道:“大人,您为何愁眉不展?” “曾经生死与共,如今四分五裂。物是人非,惹我神伤。” “大人何须多虑,条野和大仓小姐只是内心浮躁,迟早会回到您的身边,不是吗?”芥川稍微靠近了些,“何况,就算全世界都背叛了您,在下也依然不会离开您的身边。” “你也不必来安慰我。” 他情绪低落,显然并不为好话所动。可是芥川龙之介没有就此鸣金收兵。他忽然主动握住了福地樱痴的手,轻弓腰身,作倾下状,以自下而上的姿态仰视着福地樱痴的眼睛,让自己全身上下尽显出服贴与自甘被征服的神色与体态,再用轻如耳语的声音说道:“在下会不离不弃,一如以往。” 他这才有了些抬头,带着怀疑的眼神盯向芥川。 “当真的吗?” “嗯。” “不仅现在是如此,以后也会如此吗?” -- 第166页 “永远。” 他的心脏突然被芥川龙之介咬了一口。 “你没有糊弄我吗?”他再次确认着。 这一次芥川龙之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娴熟且游刃有余地与他四目相对,头略微向下斜倾,手肘轻轻地放在桌面上,掌心拖住向下倾的脸蛋,保持着这个娴静又天真的姿态,对着他弯起嘴角,付以优美温情的微笑。 两条睍睻的半弧曲线自他眼睑下方拱起,由此而升出的两片半月形状的卧蚕白嫩润泽,实在是美到极点,唯有正值开放时刻的百合花才有资本与之互为喻体。卧蚕犹似百合扑簌一下抖开包瓣,怦怦然一片又一片地朝外舒展而开。那般青春灿然又黯黯神伤的生命,如此有力非凡又脆弱易碎的感觉。 他的手掌心摸着自己的脸颊,眼睛里闪露出真挚而深切的情感,浓密的扇睫如黑燕飞掠一般掀起一层云翳,轻悄飞上眼瞤的地方,每当他垂首低眉的时候,那一扇睫毛都会随着眼皮的或息奄或抬升而上下翻飞,那一层云翳都会随着眼神的或娇懒或折闪而不息弄舞。垂首低眉的样子像有黑燕在眼瞤周围起舞。上勾的唇梢在脸面上轻轻点出两个绵软的圆涡。 在福地樱痴还没有缓神之际,芥川龙之介忽然打破沉默,开口说:“从来都没有过。” 他的腹壁开始紧张,情绪开始颓落,心跳开始凝钝,声带开始吁叹,内脏开始伸筋收血,骨肉开始缩箍封颤,血管开始倒行逆施,脑髓开始吸尽沥干。 芥川龙之介的话语不再是话语,而是令人九死无悔的号角,芥川龙之介的眼神不再是眼神,而是可以让人置之死地的冷兵器,芥川龙之介的笑容不再是笑容,而是铺天盖地一样可以降伏世界的滂甘沱霖。 虽然这些日子以来他确实是越来越喜欢芥川了,也意识到自己可能对芥川产生了逾矩的留恋之情,但从来不至于到茶不思饭不想的地步,从来不至于在对视的时候有过被闪电劈成两截的窒息的惊艳感觉。 当他开始想芥川时,他会故意去想想公务,果然芥川就不再出现在脑海了,当他开始想谈及芥川时,他会故意去谈谈事业,果然芥川就不会是想涉及的谈资了,这种拙劣的逃避闪躲方式一直以来都是凑效的,正是侧面证明了他虽喜爱芥川却不至于迷恋芥川的事实。现在功亏一篑了。 这种方式再也不会凑效了。 他被闪电劈成两截了。 我死了。我死了。 他暗吸凉气,默默地念着。 他身为顶天立地的战士的坚守瞬间便土崩瓦解,被黑眼睛磨蚀成为再寻常不过的静待爱抚的呆笨木石。他的心脏跳动到快要把肋排脊骨全都压断冲烂了,心脏肉一股脑儿从压断的肋骨上面倒出去,像是被肋骨张口大呕把心脏呈糊状吐到了芥川龙之介的面前,滩湿摊开腻温膩软,供奉至芥川龙之介的脚底下。 芥川龙之介在他看不见的间隙中向他抛去了一个厌鄙又同情的眼神,只不过他没有看到。 他还沉湎在那甘美备至又十分折磨的情致中,还在试着正视这突如其来的闪电,还没有来得及想好该以何种心情面对,甚至还没有想好应不应该承认现在这个痴傻的人是他自己,而不是被黑眼睛的眼波灌得烂醉后在摇晃的视野中既似二维又似三维的模糊残影。 芥川龙之介只字未说,挺直了腰板就往门外移动,头都不回地离开了,临走时看了他一眼。那一眼极尽胜利的嘲讽与得手的唾弃,但那已不重要,因为他已经被闪电劈成痴呆了,再如何负面情感的眼神,也能在他的心中过滤成极度羞赧可爱的年轻情态。 那暧昧的言语与意犹未尽的一掠之盼,让福地樱痴轻而易举地开始心醉神移,被那种欲说还休的模样彻底淬溺成了个以痛为生,埋葬半截,半生不死。 就在初次见面的那一天,他还在间接性地讽刺芥川龙之介。就在刚接触的那一段时间,他还在为了自己的野心而无所不用其极地利用芥川龙之介,利用完之后还要故意嘲讽对方的皮相。而现在,他已经开始在幻想中对着那张脸蛋吻复一吻,怜而又怜了。 原来撑到最后的阴谋家是芥川,而不是他,福地樱痴开始意识到这一点。但讽刺的是,他觉得自己一点也不责怪芥川,甚至还想噗通一下直接跪着请芥川不要离开。 会议在诡异万分的冷清与毫不刻意的疏离之中落幕,所有人的生活都没有产生改变,除了福地樱痴自己。 自从那天之后,他无法控制自己一天比一天念想着芥川龙之介,甚至是在根本不需要芥川出面的时间和地点,他都要假装不经意间问随从说:“芥川呢?他怎么没有在?”随从说:“此事与芥川大人无关。”于是福地樱痴震怒,指着对方的鼻子说要把他枪毙了,引来一众人围观和劝解,搞得水泄不通,场面十分混乱且滑稽。 福地樱痴带着被刺驾崩的皇帝的姿态向后倒去,被人围拥着,所有人争先恐后地上来接住他,一窝拥着来问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却只知道靠在别人的臂膀上发神经一样反复念着同样一句话:芥川在哪?芥川在哪? 他如同吸食禁贩药片一样敲骨吸髓地想着芥川龙之介,他一整天的情绪全都和想念芥川的具体内容有关,其他任何都无法再干涉到他的情绪。 想到芥川龙之介嘴角边的小圆涡和眼睑下的卧蚕时,他的言行就会变得温柔迟缓。想到芥川龙之介脖梗带香颈项白亮,他就会在所有人都不注意的时候朝幻想中的爱人下跪,跪得心悦诚服,跪得无有差缺。想到芥川龙之介下颏线边的白色衣褶优美地浮动舒张,他就会情不自禁地闭上双眼,在一片闪动着斑驳虚像的黑暗中得到冷静与安然。 -- 第167页 想到芥川龙之介即将来到自己的身边,他那名为痴迷的旌旗就会从体内深处斡旋升起并扎在了心脏肉上,刺进他为之搏动的大动脉,堵住动脉撕裂后在管道里面稠糊暗涌的血流,深深摁在了掌握每一次心跳的精神组织与血液循环。芥川龙之介的声音酿成了甜滋滋的砒|霜,在他的每一滴血与每一个细胞中歌唱。芥川龙之介的眼神延蔓攀长,沿着心脏上的动静脉纹络一路紧缠碾压。眼神的余光就能让他为之所伤,眼神的余韵就能让他屈膝膜拜,乞求魂亡,眼神的一隅就能让他墙倒垣倾,防不胜防。飞眼神芳如影存留,甜美悠缓地弯向他的灵魂之上。窒命般的爱恋带来升空失重气压倒流般的冲击与苦痛,却也同时卷着令人发晕昏聩的幸福与餍足。 他偶尔也会自省,快清醒过来了,不要再去想罢,不去想了,就不会在脑海里出现了。可事实上,就算不会在脑海里出现,芥川龙之介也一定会出现在他的眼前。芥川龙之介在懊热的阳光残温里游回,在喃喃对唱的雀鸟群中欢跃,在缓慢上升的雾雪的螺壳里飞旋,在每一处由月光垂怜洒成的淡白色斑痕里颻曳,在日本的每一道花障与每一场畸雪中堆叠。芥川龙之介随光流转,永不没灭。芥川龙之介尽日不息,无处可缺。 因为全世界都是芥川龙之介,所以他举步维艰,再也不能正常走路。因为芥川龙之介突然好几天没有联系他,所以他非想不可,要死不活,饥渴难捱,却奈何滴水全无。因为芥川龙之介无意间赏赐了他一个微笑,所以他有夜难眠,有花难戴,名为迷恋的病情永远无法突破,再也无法回到以前的生活。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见秋叶,夏见冬雪,触绪还伤。神丹妙药拯救不了他,除非是芥川额头上那盛开的洁白月色,除非是芥川鼻梁边那高傲又薄弱的遮影。天际黎明非但没有让他如临光辉,反而让他瓦解在即,除非是芥川龙之介的声音,除非是芥川龙之介的背影。浩日皎月意味着地球上所有人的生息,却只让他一无所有,触树身死,除非是芥川那漫游的黑眼睛,除非是芥川那沙一般的美颈。 他被芥川龙之介折磨得吟骨萦消,折磨到每天都饱受幻灭之苦,每天都惨死于因芥川龙之介的缺席而造成的盖世孤独,可当芥川龙之介真正来见他时,他却无法做到对其有任何责怪,无法做到诉诸任何心中的苦念。他不心疼凄惶欲绝的自己,却心疼高高在上的芥川。 烟雾般的腰肢,泪水般的身段。 从如此远处到来的芥川,从如此远处被带来。 被带来到我身边。 为什么要让他来,为什么要让他接触到这个人间的尘埃? 我破碎的仙境,我无垠的渴望,我磨碎的梦想,我无尽的苦恼,我疯狂的垂念,我心甘情愿的痴癫,我游移不定的方向,我灵魂的火光,又是浇不熄又是忘不了,越过山刺过海穿过烟,飞行过春天,继之以眼泪,继之以甜蜜得要死的心跳,继之以赞美的回响,继之以无穷苦痛的哽咽的河床。 你为什么要来,你为什么又不在?留我的灵魂在这里一遍又一遍地煽哄着鼓噪无味的声响。 你在每一条时光颤动的缝隙里低徊,那么脆弱那么沉默,我好想拥抱你,可是你却不在,以致花朵纷落,而只有我自己充满悲哀。你在垂直落下的阴暗光线里回荡,夜鸟与星光入对出双,灯火交接迎来送往,灯下阴影分外凄怅,灯边绿箩哭命太冗长。 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要让他哭? 他一碰就化,为什么要碰他,为什么要让他悲伤? 看看我吧,不要丢下我。看我,爱我,不要弃我而去,不要杀了我。看我,爱我,跟随我,拯救我于迤逦的地波。 有那么久啊,有那么长! 我甚至相信你就是造物主,你支配着整个宇宙。 造物之主,敬畏油然。天降甘霖,惧怖消泯。 你就是造物主。你支配着整个宇宙。 不要弃我,不要杀我。 我死了。我死了。 他默默地念着。 第71章 奇异恩典(中) 卧室的窗户朝向一直是芥川龙之介比较满意的,可以望见完整的山峭和光影最美丽的那一段海平线,每天他都会在这一扇窗户面前望上一阵子,一天清晨中最清新的空气会让他的心态得到多少的缓解。 雪从天而降如飘碎的盐,凝眺之下吹过山顶,形成飞檐,淹溺入人影的浪迹萍踪,追寻进海浪的粼粼波辉。雪地的反射衬亮了玻璃平面,靠近的时候能从玻璃面上看见许许多多的映像,这些浅淡无害的映像让芥川龙之介感到了一种生机。 一阵敲门声响了起来,打破了宁静。芥川应了一声“请进”,目光并没有移向门口。他在窗上看见了福地樱痴推门而入的身影,立刻扬起了一个堪称蚀人心肺的微笑,回头呼唤着福地樱痴的名字,用饱含期待之情的柔情语调问道:“您怎么来了?” 福地樱痴呼吸顿窒,心脏乍停,竟语无伦次,和平时那种永远都非一般强势威严的模样大相径庭,连呼吸都散发出状似哽咽的可怜的颤波。他分明无法控制失态,却又死不承认自己正在失态,分明想让芥川知道自己为了他积思成痨,却又在努力不把积思成痨表现出来,以至于形成了这种重复着欲言又止的窘况。 -- 第168页 “昨天是你应该要来的日子。”他说,“但是你一次都没有来。” “没有在下,事务就不能运行吗?” “倒也不是,最后都解决了。” “那么大人是打算责备在下的缺席吗?” “不是的,希望你不要误会。”他踏步上前,将手放在了芥川龙之介的肩膀上,“我只是想,既然你前些日子都没有来,对最近事态的演变可能不太清楚,所以打算亲自来找你会谈一次。” “好的,这就给您倒茶。”芥川龙之介微笑着点头,转身踏步,顺理成章地把那双按在自己肩部的手推开了。 在推开的那一瞬间,福地樱痴的脸上出现了明显的失落的神色,但在芥川从他身边擦过时,失落的神色又有所缓解。那再自然不过的拒绝动作令他悠肠百结,可是那擦肩而过时窥见的线条姝美的侧脸,以及一种距离感特有的令人心跳加速的神秘魅力,又让他忍不住意乱神摇,顿觉目力所及的一切都因芥川的魅力与侧脸而变得美好圣洁了起来,以至于现在他自己都不知道心情究竟是悲是喜是愁是欢了。 “芥川。”他说,“我有个很想问你的问题。” “请说。” “时间流逝如此之快,不知不觉你已经陪伴了我这么久。回想当初,在被人拜托让你加入猎犬的那一天,其实我是不太认同的。” “您为当初答应在下加入而后悔?” “不,一点也不后悔,现在我倒是要感谢那个当初拜托我的人了。因为有他,我才能……”他咬了一下嘴唇,“才能与你共事。” “在下也很感谢那位先生,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但是能在您的身边做事,是在下这辈子的荣幸。” “这正是我现在很想知道的问题,芥川,如果你知道了这个人是谁,你会不会因为感激而答应他的一切要求?那个人真的非常爱你,如果和他相认了,你会从此和他在一起,然后离开我吗?” 芥川龙之介难得没有脱口而出,陷入了犹豫。 他真的能和这个帮助自己的人相认吗? 还记得当年,陀思妥耶夫斯基被困牢里,港口黑手党对他的追杀令没有撤除,加上他没有和江户川乱步会面的条件和机会,所以武装侦探社肯定也不会抛下偏见对他施以援手,更别提那时他的身体日渐病弱,行动不便,身无分文,无家可归。果戈里是最后一个守在他身边的人,可是连果戈里也在那时离开了,再也没有人可以保护他。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神秘人向福地樱痴求情,让他得以加入猎犬,可能就在果戈里诈死并用“书”混淆群众认知之后没多久,他就会被人民们活活逼上绝路,惨死于路边了。虽然猎犬根本并不是他心仪的归宿,但不得不承认,这是唯一可以让他在当时的条件之下存活的方法。 而且,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神秘人的帮助,他根本没有机会切身体会官场的黑暗面,也不会有机会深入内层,得知居然有人想发动战争。藏身的过程真的非常寂寞非常痛苦,但若是再来一次,给他重新选择的机会,他肯定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为了祖国而藏起来吧…… 到底什么时候,我才能和这个救命恩人相认呢?芥川龙之介不太确定。 说起来,不知道果戈里现在怎么样了,他说过自己是诈死,也就是说现在应该还活着。这个时候,果戈里会在哪儿,会在哪个角落里藏身,又是否正在计划着新的什么呢?只要他还安好…… “你果然犹豫了。”福地樱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为了救你于水火之中,不惜抛弃所有尊严向我求情,甚至愿意为此向我跪下。抛去偏见,其实我也非常佩服此人的这份情深,能理解你对他的感激,虽然……”虽然,我还是希望你能选择我。他在心里默默地添上了残缺的这一句,不为人知地进行着委屈的诉说。 我那么地希望着,绝望且希望着,失落且亢奋着,孤栖而心满,颓丧又陶然。日出和日落同样都会呈现出一种玫瑰色,如同蝴蝶的斑,而没有你的玫瑰斑乌暗得让人心疼,有你的玫瑰斑是那么恬然滴灼。 不止是日出日落,不止,不止,远远不止的。还包括了沧海桑田,甚至还远超了万象之中。没有你,明日的太阳就会比断石破铁还要累赘无用,天空就会比废水烂泥还要腻味恶臭,而我,而我,而我…… “芥川,请认真听我说。”他下定了决心,不顾自己突然的靠近把正在思索的芥川吓了一跳,紧紧地抓住了芥川的手掌。 芥川还没有完全从思绪里脱身,只觉恍惚之间面前闪过一道劲风,自己的双手就被牢牢攥住了,福地樱痴的脸也猛然凑近了好几分,这让他下意识地想要向后退,向门外逃离。 “国内有好些人不知天高地厚,借着爱国的名义到处传播我们的恶闻,试图阻止我们前进的道路,破坏日本民众的团结,搞臭我多年来在群众之中建立的伟岸形象……哼,对外还得先安内,如果不把这些人彻底消灭,我们是无法向国外派兵的,肯定会有自称间谍的搅屎棍把我们的消息传到国外,所以必须把这些人一网打尽。我已经向上层请求了资金,专门建立一所学院,来培养属于我们阵营的间谍,以牙还牙,渗透入这些反战党的内部,这些人一个都别想逃。” 说到这里,他一改冷酷凛然的表情,对芥川扬起了一个温柔的微笑。 -- 第169页 “其实战局到现在已经很清楚了,这场属于日本内部的斗争只有两种结果。一种是反战党无法被消灭,我们只能认命了,不得不放弃发动战争的计划……一种是我们把反战党彻底粉碎,再无阻碍,昂首挺胸地把势力伸向国外。老实说,我并不是不会反思,我也常常会思考后路,不得不承认,第一种结果的可能性也是很大的,届时,芥川……” 他把芥川的手握得更紧了。 “届时,我们的下场是不言而喻的。我肯定不会怕结果,但是你呢?你这么脆弱,这么年轻……失败之后,你落在人民手里,会不得好死,我实在是不忍心。所以我想向你许诺,如果真的失败了,我一定会想法设法护得你的周全,让你可以全身而退。请你不必忧虑,只管把心全部交给我,跟随我就足够了。” 芥川心不在焉地点头。 “如果成功了,正如以前所承诺的,我成了万人之上,成了盖世英雄,那么我希望余生都能和你在一起。是的,这么说可能唐突了,但是我可以拿项上人头担保其真心的程度。我非常想念你,芥川,每日每夜每分每秒都在想念,你不在时想念,你在时也想念……我希望你就算有一天能和那位救命恩人相认,也不会因此而离开我的身边,在他和我之间选择后者,和我永远在一起。你愿意吗?我想听真心的答案。” 芥川耻于启齿,因此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复,就只是抿着唇看向他。此时的芥川已经从刚才的走神恍惚中走出,恢复到了以往那种游刃有余的状态,可当他鼓起勇气与福地樱痴对视时,还是忍不住被对方眼中的爱恋之火狠狠地烫到了。 惊人的爱意在福地樱痴的眼中韵转颠摇。火焰般的势头如瀑如爆,在每一寸眼纹乃至瞳虹上的高光圆点那每一瞬间的颤抖之中煽扑狂飞,几乎把芥川烫成化。化的模样既像是被内焰熨成的暖水,又像是被外焰所灼成的一滴两滴极高温的液体残余,总之不外乎是被火焰的裹挟逼迫得不成样。芥川对于掌控住福地樱痴的心这一点是有自信的,可是福地樱痴的眼神痴迷程度和那愿意为了他考虑后路的决心,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和预期,这让他感到无所适从,实在是太不寻常。 或许正是因为其不寻常,所以给彼此都带来了不平衡的失重感,以至于他不想也不敢接受这份感情,福地樱痴本人也不敢去仔细思考这份感情有多么病态。福地樱痴的潜意识里是害怕去深入思考的,他怕自己如果真的得出了无可救药的结论,得出了自己在芥川面前是个败者是个小丑的事实,那么他的一切尊严和骄傲的资本都会分崩离析,他的精神就会被卷入一种无重无力的异空间,给拧较成肢残体亡的不堪模样。 芥川现在只想要离这个人远一点,并不想回答这种令人尴尬的问题。他本来是打算装成身体不适的样子,以用来委婉地把福地樱痴赶出去,但是这一番交流下来,他好像真的有些身体不适了。无需伪装,他的眉眼和呈现出的情态已经彰显出了一种病弱的气质,仿佛听着福地樱痴话语的不是耳朵而是上腹的隔膜,见证着话语里的情感起伏的不是听力而是体力,话语中所造成的不适与困扰并非萦绕着心头与大脑,而是搜刮着心肺以及渴望同心同德的肠道。 他开始胸闷欲吐,呼吸有些不畅通。福地樱痴一看他如此苍白的脸色,竟好像随时就要病逝一般,连忙扶他躺下,急急忙忙在房内找着应急药品。 芥川不想吃药,只想让他走,于是接过热水与药粒之后委婉地说道:“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福地樱痴悻悻而去。 只能把剩下的话语存在心间,等以后有机会再说给芥川听了,或者说,还能再有说给芥川听的机会吗?他是无法对此作答的。他只知道芥川并不想让自己留下来。在如此需要照顾需要关心的时刻,芥川却不打算给予他陪伴的机会。他是看得出这一点的。 在离开之前,福地樱痴向芥川睃了一眼,见清楚了芥川侧卧在床上的模样,并将那副模样以几乎是压按的力道狠狠地揉刻进了脑海里。 芥川龙之介因胸腔闷痛而抿着两片嘴唇,时不时用那不显眼的小尖牙咬上一口,把上嘴唇中间的那颗唇珠咬舐到晃出了美丽的闪光,再配上那被舌尖所濡湿了的模样,竟恍如在唇瓣中间轻轻贴上了一粒小圆珠子。 他的脸颊飞起了病态的蔷薇红,脖颈也因附着一层薄汗而呈现出了晶莹的色泽,白色的褶领把那脖颈突出得更加美了,就连手指与手腕都带着一种柔若无骨的既视感,绵绵脱力地搁在脸侧与额头面上。指甲的外相如苍白的玉石,显然是不太健康的缘故,手背上的血管是备显娴静与无害的浅蓝色,状似某个小世界的地图,态似杨柳堆烟堆叠出的水雾。那手指甲上闪亮的细美线条犹如贝壳内侧的斜纹,反出了竖状的淡光。光随指甲的角度变化而挪移,沿着细浅的指甲纹的线路平行滑动,仿佛是一片压扁了的白色花瓣在他的指甲上旋转曼舞。舞姿美到令人感觉出一种无端的悲哀。 这是福地樱痴所能想象到的病态美的极限。即芥川龙之介呈现给他的感觉。 看到芥川龙之介的膝盖如同受惊般微微弯曲着,看到素色的衣角贴着芥川龙之介的身体线条一伸一卷着,看到那下巴颏处的汗珠游过了锁骨,游过了胸口,顺着更下部位的肌理纹路滴落,没入衣衫里头,留下一道莫名美艳的汗渍亮痕。 -- 第170页 只要看到这些细节,他的脸上都会扭动出一种难以明言的痛苦。这种痛苦充塞着身体的每一个细胞甚至是每一个分子原子,让芥川因病态而愈显隽秀非凡,让福地樱痴的脸变得像是阿的平药片的黄象牙颜色,比起芥川来反而更像一个病人。 这些试图成为王者成为赢家的男人,总是想要震古烁今,想要千古长存,想要得到能把世间男女都比下去的美人。芥川龙之介气质清冷,性情孤傲,姿影难捉,同时体态纤弱,鬓似病潘,腰如病沈,谁不希望斩尽顽敌,将这样的人永远捆在自己的身边?尤其是对那些专|制强横的男人来说,效果更为明显。他们坚信自己会得到上帝的眷顾,得到美人的垂怜,无论经历什么最后都一定会作为天选之子满载而归。艰难困苦,吾主相随,风霜雨雪,圣光同在。余生便可有芥川龙之介常伴于王座,那般浑身风雅,遍体雪白,黑鬓墨鬘,眼饧骨软。 光是这么美美地妄想一番,便能让他们甘心儿死、死。 -------------------- 作者有话要说: 陀思妥耶夫斯基/太宰治:你念我身份证号得了。 第72章 奇异恩典(中下) 芥川在床上回想着福地樱痴的话。他一想到福地樱痴居然说要询求真心的答案,就倍觉讽刺。他在不为人知的背后咬紧了牙,在细声微语之中强忍住了可以展现出自己真实想法的眼泪。 这颗真心从来都没有改变过,但可以说给谁听?有说给谁听的权利和资格?早在还未太过涉世的时候,他就已经选择了勇敢地把真心话说出来,对太宰治说自己想和中原中也在一起。事实证明,鼓起一切勇气坦白后得到的不是美满的结果,而是一段无疾而终的初恋和充满毒言恶语的青春。现在也依然没有任何改变。 如果刚才对福地樱痴诉以实话,坦白说,无论你做什么,我都只会选择费佳一个人,那么福地樱痴会做出怎样的表情呢?芥川不禁有些报复心理地想象着。不过也只能限于想象了。 感应器正在平静地运作。 算一算时差,那一头正是夜晚,加上如此平静舒缓的心跳声,现在费佳应该是在睡梦中吧。他这么想着。我的这颗深深牵挂着的心……我的心啊,答应我,不要在这时念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字,即使真的想念到无法自拔。不要让他们读出这个写在心上面的名字。不要让他们把爱人的名字读出来。 我不需要太阳。只要还活着,我就会继续如此选择,哪怕我的选择不被任何人所理解,哪怕需要欺骗全世界,甚至要欺骗自己,要隐藏多少秘密多少崎岖巧妙地度过这一生。费佳无伤的消息便能安抚我的心,国旗就是我的太阳。 我心甘情愿坠入无限寂寞的黑夜,只为能让众生沐于永远幸福的白天。 曾与江户川乱步来往的密信至今保管完全,字迹那般有力鲜活,每每回顾,都让芥川龙之介觉得仿若本人就在眼前。那字迹看上去就像是非现实的事物,那在纸张上留下来的是一位热衷于真相之人的企待,一位殉身于人道主义的勇士的礼赞。 正如法国作家挚爱的以英雄悲剧落尾的小说那般,人道主义的光辉在最后那一句来自作者的喟叹之中得到了崇高的致敬,永世长存,江户川乱步的生命也如是宣告了结局。 乱步先生,您嘱咐我的任务我都做到了,不知道您在那个世界是否看得真切?在这里已经藏了不知道几百天,您为我感到骄傲过吗?若是现在可以触碰到您,您会为我的努力而绽放微笑吗?这个冬天格外严寒,午后恰逢凉雨,在雨伞之下,思慕着曾经与您相遇的那个夏季。那个夏季阵雨温热,雨中人也是那般年轻。 要是明天不下雨该多好。 我始终没有喜欢上在雨中眺望窗外,没有喜欢上四季的更迭与大雨的孤单,若是此刻您就在身边陪伴着我,又会在雨幕中对我说出怎样的话语呢?窗户被雨滴打得不停摇晃,当雨落的痕迹终于也被日出所灼灭时,那留下了一颗颗乳白色水渍的玻璃表面,又会是怎样的呢?鱼沈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以前我还不明白,现在却已完全明白了这份孤苦。 在不停晃动的声响中,做了一个回到了更久以前的不会实现的梦。 在之后的某一天,芥川龙之介找到了爱伦坡。这一次会面比以往每次都要艰难,任何一个细节出了差错就会导致两人当场毙命。 身居高位的右|翼军人和政客们绝不允许地下左|翼团体的存在,现在已经开始不顾人道不顾宪法也不再找任何理由了,镇压活动依然在进行着,焦灼万状且日益悖乎人理。他们始终在宣传上把反战党描述为反社会的阴谋集团,并且一旦逮捕党员和普通民众中的支持者,就会毫不手软地施以酷刑。 在去见爱伦坡的路上,芥川龙之介看见了一位双腿不便的母亲,和他一样需要拐杖或者轮椅才能正常生活。扫荡小队把她从屋里拖出来的时候,她的手里还死死拽着拐杖,像是与其无法分开,而她在反抗的过程中也确实不曾放开过拽住拐仗的手,一次次试图通过拐杖重新站起来,希望这个无生命的物体能够支撑起自己这个有生命的肉身。 母亲绝望地呼唤着小孩的名字,扫荡小队一直威胁说再不投降我们就开枪了,奈何母亲根本不在乎他们是否开枪,他们也被明确规定了不能按下扳机,于是最后用枪托把那个女人活生生地砸死了,把她的后脑勺锤成了一个明显的下凹瘪形。 -- 第171页 芥川龙之介站在一边凝然不动,直到那位母亲脖子以上的部位都成了一团肉糊,再也不会有站起来的可能性,他才对那些犯人挥了挥手,用不咸不淡的玩笑语气说:“别把事做绝了,小孩还是要放生路的。” 那些人连连躬背哈腰,唱和一般地夸道说您真是太善良太温柔啦。芥川龙之介笑着点头,慢慢地离开了。 但芥川龙之介不知道的是,那两个小孩在被送往军队之后,无意中被福地樱痴发现了。福地樱痴觉得这两个小孩已经记住了杀母仇人们的脸,既然他们亲眼目睹了母亲被捶打的全过程,那么很可能会把这些画面和动作刻在神经反应里,一辈子都记得清清楚楚,长大成人后肯定会来找芥川龙之介报仇。于是福地樱痴认为小孩不宜收留,派人暗中把他们闷死并抛尸野外了。 在两个孩子的尸体被野兽啃食的时候,芥川龙之介还在与爱伦坡会谈。秘密见面的地点肯定不会光鲜温暖,又正逢冽冬,本已冰凉鞭骨,此刻更是顿觉恶劣到了痛不可耐的地步。 爱伦坡伸腰收颏,不得已之下提出建议说,我们来放一首《Amazing Grace》吧,听着听着,严寒与苦痛就都无关紧要了。 于是嘹亮且沉重的吟唱之声响了起来,赞颂的歌声补白填空一般填充了空旷寒冷的斗室,或许只是心理作用,也或许真是天降甘霖,死亡竟于此永久消逝了,生命也同等地于指缝之间漂散,只有神祗在这里永生,被鲜血枯染的几世几劫都在此刻得到宽恕与融解。万物总有属于自己的结局,无论怎样的发展都会有其该有的幕尾,告别的远方是到来之际的欢呼,相逢的终点是未来之上的凝光。死亡本来就在众生的想象以外,痛苦在实际降临之际并不被考虑进众生的罪过之中。一念不生,万缘俱寂。 奇异恩典,如此甘甜,我罪竟已得赦免。 我曾迷途,而今知返。 神之恩典,教我敬畏。 神之恩典,免我忧惧。 “小心。”芥川龙之介对爱伦坡说,“现在福地樱痴也想玩谍报战了,他培养了精英间谍队伍。日本怎么说也是人口上亿的,再培养出条野采菊和立原道造那样的间谍根本不是问题。乱步先生遗留下来的线索会被他们运用到极限,现在他们已经开始到处搜捕和乱步先生生前有关的人物了。” “我知道,他们不仅搜捕,还想对我们进行封杀,听说现在凡是和乱步君沾上关系的人,连米都买不到了。” “放心,我会一如既往对大家进行物质援助,不会让哪怕一个人饿着。” “不,芥川,我想和你商量的就是这个。”爱伦坡按住了他的肩膀,“我希望你停止这样大规模地提供资金援助,也不要再管我了。” “为什么?” “正如你所说,人口上亿的国家,就算是派一只狗去乱刨个二十四小时,也能刨一个天才出来。既然敌人已经开始动用谍战手段,开始地毯式搜索,那么我们的安全是没有保证的。你每天支出那么多钱,别说是警惕度高的眼线了,随便一个路人都会觉得不正常,到时候被查出来你是为了我们才付出这么多,你会被那些人怎样对待?我都不敢想象了……” “确实是这个道理。”芥川龙之介点头赞同,垂首思忖了片刻。 “为了能让你被敌人充分信任,我前些天对武装侦探社的社员说了,是你开枪把乱步君射杀的。现在武装侦探社对你非常仇恨,听说现在他们上街都是人手一把刀,只为了在遇见你的时候可以把你捅死。我把他们的表现都散播了出去,特意加重了对你的贬低言辞。” “非常感谢。” “这样下来,只要你自己不会露出马脚,右|翼那边就不会再有人怀疑到你头上来了。” “我会坚持藏下去的。” “我相信你。只是有些委屈你了,你会一辈子都背上残害乱步君的骂名。” “习惯了。” “就是要有这个决心。以后不要再管我的安危了。敌人只要顺着乱步君生前的线索,就有找到我的那一天,这是肯定的……我很小就失去了父母,独身子女,无亲无故,在日本也只有乱步君和你这两个朋友,我的一切行动都和你们有关。为了让你的藏身行动顺利坚持到最后,请迅速切断和我的一切联络,不要留下任何能证明我们关系的线索。” “我明白了。” “相应的,今后我会在公众面前表现成对你非常厌恶,非常憎恨的样子,可能会深深伤害到你……希望你能理解。” “当然能理解了,坡先生。”芥川龙之介弯起一抹坦然的微笑,“无论您做什么,我们都是朋友,这些行为的根本原因我都是心知肚明的。非常感谢您愿意在这条路上陪伴我,一同在这条鲜红颜色的道路上前行。” “你还是不够成熟啊,芥川,志同道合的人总是自愿汇聚在一起的,哪有强求的志同道合一说?既然是自愿的伙伴,是合道的同志,就不需要虚浮的感谢。如果你视我为一同反战、反军|国、反民族败类的同志,就请不要在未成功之前轻易说感谢。你是我和乱步君的希望,坚持走到最后,就是对我们而言最大的回馈。” “我还是有些担心您,如果您出事了怎么办?” “当初乱步君出事的时候你是怎么做的?” -- 第172页 “宁让他以英雄之名殉死,也绝不让他以国贼的身份苟活于世。” “那么你已经知道该怎么办了。” 芥川龙之介停顿了一秒,然后点头了。 “好的。” 又沉默了片刻之后,他摇了摇头:“可是,不能让其他同志饿着。日本不是中国,不是美国。那些被记入黑名单的同志们现在被全国范围内通缉追捕,人民不敢卖东西给他们,这样怎么撑得住?” “何止呢。”爱伦坡冷笑一声,又叹了一口气,“有些人已经被赶出住房,无法就业无法进入社会了。当年麦克阿瑟对日共赶尽杀绝,也是用的这一招。” “不能这样下去。” “这个问题你就不要担心了,你自己都是如履薄冰。现在这种困境,只能靠同志们的精神力了,撑过黑暗,总会迎来黎明的吧。” “精神力?在下不能认同您的说法。”芥川龙之介眉头紧缩,目光异常强硬坚定地看着他,“大家都是肉做的,没有谁是超人,没有谁是超级英雄。请坡先生最后再协助一回,把需要保护的人员名单交给我,我会保证每一个人的安全。” “刚才都说了,这样做的话会暴露。” “这样吧,从现在起,我会表现成荒淫无度、极尽奢侈的模样,如果所有人都认为我的作风就是挥金如土,认为我时刻披金戴银,那就没有人会奇怪为什么我总是会花出一大笔资金了。” “如果你非要这么做的话……” “就这么做。” “好吧,但是也不要保护过度了,大家都是意志顽强的人,并不是不能适应清贫,只要别让同志们无家可归无饭可吃就足够了。” “我会拿捏好度的。” “辛苦了。”他终于点头,“交给你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有参考日共|党史。 参考资料: 《日本共|产|党的社|会|主|义|理论探索与实践研究》 《尾崎秀实与中|日|战|争|时代的东亚》 第73章 奇异恩典(下) 一百四十四英寸雨量的降水飘飞浪行蹚雾前进,一分钟也不曾停歇地倾泻到这个港口城市的每一座屋顶上。凭倚屋梁意图避雨的行人成群成排密麻无隙,犹如一堆凑拧在一起的念珠。二尺金鳞的小鱼儿潜入了投影在水盘里的灯光。风把窗口边的植物树叶吹翻了面。有点冷了。微觉轻寒。 爱伦坡翻出了迄今为止一切和芥川龙之介有关的纸面文件,芥川龙之介则一边打趣一边把这些文件都焚烧了。 如果是小林多喜二在这里,他肯定会形容横滨的雨就跟纳豆抽的丝一样哩。芥川龙之介笑着说。但如果是海明威在这里,他会把这场雨形容成虚无,满满的虚无,是为明净之地,又是满满的虚无,呜呼,呈上一杯威士忌,为满满的虚无欢呼。爱伦坡一边帮芥川递着文件,一边应着他说。 “这下没有任何资料可以证明我和您的关系了。”芥川说。 “也没有任何资料可以证明你对反战做的贡献了。”爱伦坡补充说。 芥川没有回答。 “真的有些想喝威士忌了,帮我拿一罐吧,芥川,在那边放着。” “我们还听着《Amazing Grace》呢,上帝允许您这么做吗?” “上帝可不知道罐装威士忌是啥玩意。” “也对,几千年了,上帝还是没有变。” “但人类是会变的。” 把所有文件销毁之后,芥川龙之介与爱伦坡道别。 别后没有多久,关东一带发生了大地震。 芥川龙之介参与了从军队里挑选出救援队伍的志愿活动,因此得以亲临地震后的现场。当时正是夜晚。因为他的名声实在是太臭了,为了引起不必要的讨论和麻烦,也为了不影响救援活动的进展,他只有默默注视着这一切,暗中提供帮助并传递消息,不能抛头露面。 他独自一人藏在阴暗的角落里。 在月光之下,他蓦地想起了当年在俄罗斯的时候,曾无意中接触到了物理学的书籍,因为没有去正规学校上过学,所以他对上面讲述的知识非常好奇,忍不住对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费佳,你看,书上说,假如没有摩擦力,物体就会不停息地做匀速运动或者永远保持静止。那时,陀思妥耶夫斯基轻笑出声,像是哄小孩似的捏了一把他的鼻尖,然后开玩笑地说,假如没有摩擦力,自转的离心力就会把地球上的一切东西都统统甩到宇宙里面去。说完后,陀思妥耶夫斯基看着他懵懂眨眼的样子,笑了一整天。 真的吗,费佳?自转的离心力会把地球上的一切东西都丢到宇宙空间去?我没有上过学,你就不要骗我了,那种画面实在是太孤独太可怕了啊,为什么要把这么残忍的画面告诉我呢? 落点与时空坐标都是各式各异的,甚至能否幸运地在宇宙空间中劫后余生都不得而知,或许早在被地球抛弃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是一具白骨,亦或退代反古变成粘在月球表面的一个肉黄色的坑疙瘩。岑寂无言的白骨于宇宙中无声无息地翻转前行,那姿态像是在等待着谁,非常非常努力,努力到让人想要落下泪来,只是不知道在泪终于掉落的那时,是否可以如愿找到你在什么地方?真的是在等吗,是的话又是在等待着何人呢?芥川龙之介自己也不知道。这恐怕也是全世界的人都无法知道无法理解的地方。 -- 第173页 明明作为被地球抛弃的腐烂离骨是什么也记不起的,什么也无法去想,却那般执着地在某个地方寻找或者等待,似乎是出于本能一般。本能地在等待着谁,从内心里渴望并祈求着,不需要任何人知道,甚至自己都可以搞不明白,仿佛早在自己这个生命诞生于世之前就已经开始等待了。即便会被永久困在宇宙无边限无单位概念的时空轴里,即便会永久锁在星球明暗的更迭交替中被一次次地分形解体又一次次聚而歼之,也似乎完全无所谓。根本无所谓啊。那种东西。 五百年后地球磁场扭转,亿年后太阳变成白矮星,千亿年后白矮星将整个太空陷溺殆尽,再亿年后所有白矮星都被黑洞吸纳涡灭,再兆亿年后黑洞把宇宙充塞得片甲不留,唯余中子星与中子星互相盘亘摩擦生出微乎其微的能量,可能会使恒星再度开始燃烧。亿兆亿年后,宇宙终结。在天诛地灭之后,在共俎而亡万事休矣的接下来,有那么亿兆亿亿亿分之一的可能性宇宙会重启,人类与人类可能会再度相遇。应该是美国的一位作家说过吧,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无论是智力的高低还是种族的不同,都不如病痛和健康的差别来得复杂。 无论男女老少,贫富贱贵,肤色族种,在天灾面前,所有人的本质上都不过是在宇宙所施舍的千万亿兆亿亿亿分之一再分之一的可能性之下得以诞生的独一生命体而已。 好冷啊。夜晚的风有点大。月光也没有神采。感觉已经过去了大半年。可其实依然处于冬天。永恒的冬季已经袭来了。人就是这样死的吗? 在这之后,芥川龙之介向福地樱痴念读地震现场的观察报告。 “东京死伤12463人,东日本桥路一带塌陷严重,水天宫前急需拨款重建。” “那就拨款支持重建工程吧。”福地樱痴头也不抬地回答说。 “整条副都心线轨道和都宫浅草轨道都不能正常运行了。” “那就停运吧,你选几支异能军警队伍去维护现场秩序。” “新宿御苑内的樱花和百合树都被摧毁了,倒在地上,无法看到空中的樱花。传法院通受到余震波及,江户时代下町的景色有些看不太清了。茨城死伤1654人,临海工业带受损严重。横滨死伤8246人,埼玉县死伤2467人,数字为保守估算,具体还待最新报道。神奈川死伤4641人,千叶死伤1973人,群马死伤954人,栃木死伤1349人,森林毁坏40%,玩具城站有大量塌陷处。余震波及的地方有福岛,重伤3854人,长野1263人,山梨1434……2434人……抱歉……前桥2649人,有一处古代墓葬遭摧毁,疑似为前桥的天神山古坟。宇都宫3543人,静冈6579人,新潟8701人,爱知1564人,山形8461人,宫城7342人……浅草雷门前的红色纸灯笼倒下了,明治神宫的御苑南池旁的菖蒲田……我们的菖蒲花……荒山神社市区毁坏严重……横滨的华侨区,海洋塔……陆标大厦……净光寺……对,对不起……” 他停下来了,深呼吸一口气。 “对不起……” “怎么了?我刚才听到你念的声音,差点以为是哭了。” “抱歉,呛到了。”他赶紧背过身去,咳嗽了几声。 “那就继续念吧。之前不是趁地震慌乱期抓出来了好一批造反的人吗?现在情况如何?” “我方特务得知反战党准备在热海召开全国代表大会,现在异能特务科已经把会议上所有的党代表和相关支持群众尽数逮捕。” “干得好。” “怎么处理他们呢?” “结果了。” “但是,福地大人,他们已经全部是重伤状态了。” “毙了。” “一共有一百八十多人。” “毙了。” “有二十多位女性。” “也毙了。” “还有九位未成年,其中有一位刚刚上初中三年级。” “统统毙了。起来造反,绝不宽恕。” “好的。” 芥川龙之介弯腰曲颈,在纸上画了几笔,做好了记号之后又抬直了背脊,继续念了起来。这些名单上的人他都是认识的。每一个在印刷笔画之间横亘而行的剐心的眼神,每一帧在对面反光镜面上闪回的映像,每一句孤单着探摸回响的叫唤,甚至于每一寸翻肠搅肚的沉默,都是对生命与圣意的最诚恳的祈行。 当他念到爱伦坡的名字时,忽然就停顿下来了,似乎是在为这一段祈行画上最后的讫点,如同在死者入殓之后还得再掩土送终一段并为墓穴插上十字架那般。他头一次知道,原来念汉字的成本是如此的高,可以耗去一整天甚至一整年的情绪与精力,可以耗去每天早晨第一件想起来的事情。 还没等福地樱痴询问,他便冁然一笑,露出了一排玉粳般的牙齿,启舌弄唇之间发出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福地樱痴问他说,你怎么啦,好像心情不好的样子。 “大人,这个爱伦坡没少诋毁过在下。” “有这等事?” “他写过好多文章对在下含沙射影,属实该死。” 福地樱痴点头微笑:“你放心,他是属于极刑的那一批,我也对他的名声有些耳闻,不该留他。” “这样的话……” “怎么还是愁眉苦脸的,你还想要什么吗?说给我听听。” “此人是江户川乱步的挚友,在下想要报之前的那些仇怨,所以想出了一个主意。他还不知道江户川乱步已经死了,如果在下把江户川乱步的头骨拿到他面前,逼得他不是半死也得半疯掉,不是最好的复仇手段吗?” -- 第174页 “不敬英雄之死,非君子所为。” “嗯……抱歉……”芥川拧眉咬唇,颇为不满地低下了头,移开了凝视他的视线,默默地拉开了和他的距离,“是在下不懂事,心胸狭隘,所以说错话了。”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他下意识地做出了拉扯的动作,不希望芥川就这么离自己远了,可还未等他的手够到芥川的肩膀,就被芥川躲了过去,反而把距离拉得更开了。 “难道不是这个意思吗?在下知道错了,以后不管是什么流言飞语,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怎么辱骂我,怎么憎恨我,甚至还计划要暗杀我行刺我,我都默默忍受着好了,都全部接收下来,好好学会怎么尊敬他们!” “错了错了,不忍,不忍,我们不忍了。”福地樱痴赶紧握住了芥川的手掌,没有再给他躲避的机会,好一句软一句地哄着,生怕让他受委屈,“我怎么样都可以,唯独你不能难过啊。” “怎么就难过了呢?在下不过是在学习怎么尊敬仇人罢了。”芥川龙之介咬牙回斥着,眉眼间洋溢的全是伤心的情绪,连被握住的双手都止不住可怜地颤抖起来了,“那个所谓的侦探,死前的最后一秒都还在骚扰我,还在对我死缠烂打,现在他的朋友也在和我过意不去,我却还要学会尊敬他们,学会做一个君子。好吧,一切都是我心胸狭隘,是我癖性恶劣,都是我……” 那专等着他的注目的委屈泪珠欲滴还收,那精美的眼眶缘线镶满了水色银痕,面颊也因为泪水的溢出而涨出红潮了,从漂亮的双眼皮开头直到眼角的棱线外廓都被染上了浅粉的颜色。此等丽容,跃然入眼,让福地樱痴把手握得更紧了,生怕芥川会因为不满意而再度拉开与他的距离。 “我的错,不要生气了,都是我的错。”他呵呵痴笑着,“你还有什么要求呀?都一起说了吧。” “说了也没用。” “有用,当然有用,你做什么都依你。” “都依我吗?之后无论我怎么做,都是我自己的事情。” “都依,我都答应你了,又怎么会把话收回去呢?只要别把那个美国人折磨得太惨不忍睹就行了,否则不好向上面交差。” “这个在下心里还是有数的。” “如何?现在开心了一些吗?可还满意?” “勉强好了一些……” “贪心的小黑眼睛。” 芥川龙之介微微欠身,将肩颈稍往前倾,以蜻蜓点水般的情态依靠在对方的肩头,末尾洁白的鬓发在他靠过来时产生了一漾一漾的浮动,飘来了曼妙的芳香。芥川为了不让落到面前来的头发遮挡住视线,便用手指将眼边的发丝捻紧了,鬈曲一圈撩到了耳根后面,态比香云纱,色绝绞缬染,那红润的指尖擦过白色发尾时产生的鲜明色感乃至一瞬间的微弱光闪都十分美丽,让正在凝视着他的福地樱痴被那转瞬即逝的湍急伏波所包围。 他倚在福地樱痴的身边,左手在后者的掌心中时不时地颤动两下,仿佛正在害怕着什么,让人忍不住意欲赴死,只为了可以保护他,因而甘愿被踩蹬捣碾变成一粒人类渣滓。 他的脉搏在我的手中有规律地跳动,时而感觉得出,时而如消失不见,如此令人心弛神往,令人倍感幸福。福地樱痴这么想着,手便牢牢地攥住芥川再也不动了。 芥川龙之介的黑眼睛因为之前有泛出过泪水,所以还有些朦胧的模样,仿佛在瞳虹外还有一层灰蒙蒙的外胚层质,这浅淡层质的围裹把这双黑眼睛衬得更加要人命了,墨黑的眼色和墨黑的头发互相辉映,让人无端地想要为之落下泪来。 能够诞生出拥有这种黑眼睛的人物,日本真是不可思议啊。现在的年轻人放着如此美丽如此纯洁的黑发黑眼不要,总想学西人去整成五颜六色的奇怪样子,不会欣赏这么纯粹无染的东方美,也是时代在快进带来的恶果之一吧,但那些从古至今被冠上过地球最美之名的人儿,从东方的玛德胡瑞、艾西瓦娅,到西方的阿佳妮、莫妮卡,谁不是黑头发呢?福地樱痴悲情地叹息着。 没有见识之前还不相信,如今见识了才知道,原来真的有人能凭借美丽让观者觉得整个国家都变得了不起啊。 福地樱痴答应了芥川龙之介的一切请求,但是不顾芥川的反对硬是安排了一位保镖,唯有这点他不能退让。 “我不能没有你。”大仓烨子受召进来时,他正握着芥川的手,如此宣誓说,“除了你,我别无所求了。” 等到离去很久之后,实在无法忍受一路无话的窒息感,大仓烨子才用哽噎的语气喊了喊芥川龙之介的名字。 芥川大人。 一个后缀,一个姓氏,如此明了,如此简短,却无法付诸于斯多葛派的坦然,无法被付以理论化的勇气。 大人。 升起了再次开口之后落下的回响的余烬。 余烬在泪迹斑斑的穹天来回攀援,最终挥洒在了云絮折叠之间形成的细微色差之间,消散于云絮垂落的轻盈神韵之中,黯淡于无形。 大人,我无法相信您竟然会是那种人。她说。 芥川龙之介没有搭理她。 大人,您不打算解释什么吗?她接着问了。 这次芥川龙之介没有沉默,但是只回答了一句话:“没有解释的必要。” -- 第175页 沉默被她理解为心虚与默认,于是她也不再说话了。 她的全部热情,一切理想,所谓的人生目标,以及为这个社会而感到肝肠寸断的缘由,为自己的活法感到冤屈不平的根源,都在这一瞬间死干净了。 芥川龙之介将她的变化看在眼里,默默地转移了视线,没有补充一个字。 没有再获得任何理解与清白的必要。反正唯一一个会毫不犹豫地肯定我是盖世英雄的人,已经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了。 或许真如约恩所说的那般,如果有人预计到大地会在迈出下一步时消失,雪会垮掉,取而代之的是空气、悬崖和跌落,那么攫住他或她的那种绝望几乎无法让他人理解。 芥川龙之介看向在夜色中呈现出暗蓝色泽的海面,切切实实地感觉到,虽然在黑暗中大海永远不会变成白天的颜色,但它在微妙地改换着颜色深浅与波浪裹卷的形状。而牢狱内的色层改换却无法拥有这般灵活之处。白峻的光照在市内磕碰,能够撞入光怀里的事物只有破了一个角的毛玻璃和晖彩凄寒的镍。 一轮淡蓝色的滚烫月亮悬在中天,坠下来的毛毛沙沙的光点在不安的岩块上面迸破碎裂,溅出雪青色的石粒,而玫瑰便如此从石粒的边角处喷薄而出,出来后粘着在太平洋的海平面,在海浪的翻腾之间滚动出丁零当啷的音响,又被鱼群的尸体封存成一堆液态的凝蜡,最后销声匿迹俯就海底,和泰坦尼克号的腥红色甲板融合为一,活成一颗由有机反应演变而来的大疙瘩。 爱伦坡在听到动静的时候与黑夜一同苏醒了。 他的双臂被吊挂在上,通体干黄色,成片的伤口已经在寒冬的干燥刺骨中溃烂殆尽,再也没有办法愈合,而最新一两天才添上的伤口还在化脓发绿的过程中,只要一走近他就能清晰地嗅到腐烂发霉的气息,恍如在闻一块虫蛀蚁啃的烂木板。 大仓烨子第一次亲眼见识到被拷打逼供的受害者,不由地大惊:“现在这个时代怎么还能用这么没有人性的手法?难道以往每个抓捕的人都会被这么对待吗?” 芥川龙之介付之一笑:“是的,每个人都会被这么对待。” 爱伦坡抬起双眼,朝芥川龙之介脸上吐了一把口水。他不紧不慢地把脸擦干净了。 爱伦坡始终都是以厌恶排斥的眼神看着他们的,即使是在芥川龙之介以江户川乱步为茅之时也不曾松口,大仓烨子顿时觉得寂寥了。 敌人如此刚强,我方如此窝囊,敌人如此不屈,我方如此野蛮,可偏偏她又无法理解不支持我方的这些人是什么思想,谁有这种想法,说明谁就是有害的。她有点抵触,有点动摇了。 “芥川大人,您不能伤害他。”大仓烨子见芥川龙之介准备掏枪,连忙挡在了爱伦坡的前面,“不折不挠,君子也,不卑不亢,志士也,不低不怨,血性也,不叛不离,仁义也,不服不屈,英雄也。您不能如此不尊重这位先生。” 芥川龙之介不耐烦地咋舌,用强制手段令人把她拖了出去,还说了一句违令则斩。 “违令则斩。”爱伦坡笑着学舌道,“你越来越有官威了,芥川。如果我们反战失败了,你要不要选择将计就计,就这样一辈子活在政府里面呢?这样的话你就是胜利者了,不用担心安危,太宰治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拿你没有任何办法,你有钱有权,从此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不要再说话了,坡先生,您的伤真的太严重了。” “我只是在关心你……为我放一曲《Amazing Grace》吧。” “我不想待在这里。”芥川龙之介播放着歌曲,“我想守护我们久已肃清了的来自低级世界的污物的净土。” “后辈长大了,都会模仿格林厄姆说话了,下一届诺贝尔文学奖等着你,不过小心不要和格林厄姆一样失之交臂了哦。” “坡先生,安静听音乐吧,再开口的话……” “不,芥川,就是这个时候,我觉得,才非说不可。” “您的唇边在溢血。” “那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从来都不是牢房内的血迹和泥土,而是牢房外的天空和杜松子酒。刚才好像有只鸟拍着翅膀飘过去了,不知道我有没有看错?啊,用中国人的话来形容这般场景这般心境,大概就是白云映水摇空城,白露垂珠滴秋月吧,虽然不是秋季,有些遗憾。如果是把这个遗憾弥补上去来形容的话,中国话又会是怎样来形容呢?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是这样吗?但是用日本人的话来形容,又是另一种说法了。你们日本人会说这是水银石榴生清辉,镜盘里见明月影,或者说是,花虽芬芳终需落,人生无常岂奈何。 太阳好像升起来了,芥川。” 芥川龙之介看向了窗外。旭日于地平线处喷薄而出,藏青色的山坡线条在光晕的渲染下有一种往海底陷溺的既视感,缓慢地坠入了波纹澹澹的海湾。星星和雪花消失了,浅蓝色沿着载浮载沉的地平线徙倚挪移,飘飘艳艳,此般风致,何等光明。 可惜光明只能在固定的二十多个小时内于地球表平面向东方延伸几十千米,剩余的千米之余始终位于一息尚存的黑影里,等到下一回光明轮转而至时,又总是会有另外一半再次坠入黑影中,向黑暗之崖一径往前,向死亡之海来去乘鸾。 -- 第176页 奇异恩典,如此甘甜。 人生在世,已逾千年。 齐聚吟颂,神之恩典。 “芥川,在离开之前,我有一个问题。” “请问吧。” “以前你对乱步君说他是你最好的朋友,这句话是真心的吗?” “是真心的。” “他真的很爱你。” “嗯。” “除了你,他没有对任何人产生过和爱情有关的感觉。” “是在下的错。” “不,我不是在责备你,我只是想劝劝你。永远别让爱你的人等太久,芥川。” 芥川龙之介闭目合眼,缓缓地点头了。 “接下来就用那把枪把我的心脏贯穿吧。资本主义剥削人的手段和这群军|国疯子拷打人的手段都一样恶心,我想和这些手段说再见了。” “坡先生……” “怎么啦,大美人?怎么还流泪了呢?” “我为您感到不公平。知道您牺牲的人活在压迫之下,明天的新闻头条会被各种流量各种戏子占据,真正的勇士却只能死在阴暗的牢房中,这太不公平了,坡先生……” “我还以为你在哭什么呢,这一点也不值得你为我哭泣,把眼泪收起来吧。” 他说, “我一点也不迷恋这个世界,我准备奔赴的另一个世界比这个世界更重要。但我也不会畏首畏尾地走向天堂。 我丝毫没有动过犹豫的念头,相反,我的内心深处还涌起了一种罕见的快意,我马上就要和好兄弟重聚了,也将为你的反战之路奉上最后的贡献,指明最后的方向,就像西班牙的古老谚语所说的那样——夜色之浓,莫过于黎明前的黑暗。 我将为完成我的天命而死了,我将为我们的事业死去,而敌人却还没有完全消灭,就在门外的地方,就在这里,正是由于如此,我才需要你来到我的身边,将精神和灵魂传承下去…… 灵魂,世界之魂,科埃略的文章也必当如是吧,不用多久,我将成为世界之魂的一部分。 当寒冬也终于过去,当霜冻也归于融解,富士山锉平入土,只剩下没有了警戒线的日本海与太平洋,以及世界的尽头,这个时候你就会觉得一切都不再重要了。什么都不会再具有力量。除了思想。 思想是不怕子弹的。 子弹。子弹。子弹?子弹算是什么?那种才刚刚从襁褓中突围而出的小钻头,一下子就虚弱到连尾烟都无法拖起来了。火光是来自于生命的信号。从生杀予夺的古代,到炮火横飞的近现代,从法国大革命到巴黎公社,从新航路开辟到英国工人革命,从敦刻尔克大撤退到盟军的霸王行动,从秋收起义到红|军长征,从米骚动到七十年代末大量日本左|翼青年饮恨终生绝望自杀,究竟有多少人如同膛中子弹一般? 这世上有那么多人的命运,就和这颗即将打入我心脏里的子弹一样,还未来得及见证穿透一个生命的胸膛之后迎来的结局,还未来得及体验时代的铁血腥泪给予子弹的破敌的使命,还未来得及从起始之地飞到终结之处,就只能死于熄火后那一瞬间的坠落,在卑污的脚印和泥沙堆间长眠不醒。 我始终相信着,我们的所知所学,与其说是出自于生存与死亡,不如说是出自于一首赞美诗里所颂扬的思想,出自绝不做奴隶与废物的决心,出自战斗这一选择所带来的希望,出自战斗过程中巨大的相互背叛。在思想的疆域深处,在这令人崇高和邪恶的意识深处,某个地方仍然栖留着一道闪烁的微光,它拒绝熄灭,拒绝屈从于沉重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死亡。 思想,没错,不会错的,就是思想!时间和生命都永远无法跨越的唯一东西,就是思想! 来,开枪吧,芥川。永远别让爱你的人等太久。 达瓦里希,理想永存。” 芥川龙之介不是第一次开枪。他已经不再是上次那个会双手发抖的芥川龙之介了。 于是他点头,举起了手中的枪,打出了人生中最干净利落的一颗子弹。 他没有再喊爱伦坡的名字,也没有再说任何的什么,就像克努特不想让潮水到来而喊叫一样,他不想喊叫,是因为不想看到一种潮水的到来。这种潮水名为昼恐夜慌,名为孤独与绝望。 永远别让爱你的人等太久,芥川。他在心里默默复述着。然后,天啊,子弹就在这前几秒便迸出了弹膛。那么一瞬间,爱伦坡就永远闭上眼睛了。血泊缓缓地漫延到他的脚下。一眨眼的功夫,他的鞋尖就沾上一些腥红色了。至于那句别让爱你的人等太久,究竟是一百年前说给他听的,抑或是方才爱伦坡离开之前对他说的,他已经有些分不清了,同时也不再重要,正如他即将向永恒的孤独奔去,而无关是奔向以前还是现在一样。 从此这个世上便再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了。 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人还在流血,还在受伤,血流满了地面,营造出了一种湿漉漉的死亡。芥川龙之介知道,一百年前,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降生在这个世上,根本不知道死亡的对面会有什么,今日他想追寻的东西依旧在对面,等待着他去寻求。而最终的真相,一定能让他再度与某个人相遇。与他相遇。这一预感已经抓住了他。其尽头即是他自身,其根源则是日本。他无法望见他自身。 -- 第177页 今天一过去,爱伦坡的尸体就会被斑点覆盖,而他将继续藏在这里。于是血泊漫延得更快了。先是到脚边。两秒之后绕到了脚跟后面。流了差不多有一米多宽,一米多远。此时距离日出完全升起已经过去了一分钟。然后世界消失了。 芥川龙之介瞬间便跪在了血泊中,仰头嚎啕大哭起来。是仿佛可怜人忽然没有了泪腺所以只能长大嘴唇闷吼的那种大哭,是只能空自在胸腔内积怨的那种歇斯底里的那种大哭,是五脏六腑在痉挛着融化的那种大哭。 他不停地痛哭,似乎打算哭得比天长地久还要长久。陪伴着他哭泣的还有一直延伸的血液以及名为Amazing Grace的赞歌。奇异恩典,惶惶如昼。回眸远眺,旭日初升。仰望吾主,终获永生。 哈利路亚,齐声咏赞。 -------------------- 作者有话要说: 【注】 ①起来造反,绝不宽恕:法国大革命的保皇派口号。 ②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无论是智力的高低还是种族的不同,都不如病痛和健康的差别来得复杂。 ——[美]菲茨杰拉德 第74章 三国演义 邱赫尔贝格有一言于世曰,我们的思想,仿佛是天上的浮云,时刻变幻着轻飘飘的身姿,今天显得非常可爱,明天变得异常荒唐。 在社会上颇具名声与影响力的反战先驱,爱伦坡先生,已获悉被芥川龙之介虐待至死。芥川龙之介,何等残酷恐怖的人物!不,他不配被称为人!他就是没良知且满怀着优越感的狗!甚至连狗都以同他类比感到受辱!在这个步向了文明的二十一世纪,居然还会发生被虐待到活活失去呼吸与心跳的惨案,简直令人发指。人民会赞同吗?人民会纵容吗?答案不言而喻。 在一个早春的凌晨,几位曾经为芥川龙之介充当过护卫的异能军人的尸体被发现在野外,他们的死因是引起了人民的公愤。 尸体的头被砍了下来,堆满了血垢的脖颈边写有一行血字:庸官赶尽之日,国家重立之时。头条文章对此事件的配图是路易国王被砍头。死者们的下半身被脱了个干净,一眼就能看出被棍状物狠狠捅穿过下|体,肛|门被烧烂了,呈黑红色,场面惨不忍睹,旁边同样有一行血字:这就是跟从男妓的下场。 芥川龙之介再也不能走在大街上。人民随时准备着将他手刃并抛尸野外。 冬天终于过去了。春天很美。芥川这样悲伤地想着。 在一次会议上,芥川龙之介遇到了强|奸过他的白鸟,后者正坐在他的正对面。不过白鸟好像在故作不认识他。会议并不正式,发起者是异能特务科,汇集在这里的也都是在政坛上有话语权的异能持有者,来自各个党派,包括无党分子也是有的,也没有个统一领导人,所以谈话的方式相对来说比较自由。 大家正在商议日本异能力文化的发展路线,以及该如何看待多个重要异能军种与部门被人民要求解散的问题。在座不少人把话题扯到了芥川的身上,并提起了几个月前的反战党员爱伦坡被他虐待致死这一事件。 场面突然就热闹起来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谈自己的意见,仿佛在比赛谁的嗓门能扯得更洪亮似的,甚至加上了肢体语言,手舞足蹈噼里啪啦叽叽喳喳没完没了。不过还是能大体听出来,多数人都认为芥川的做法是错误的,是导致现在的风气欲发极端的主导因素之一,芥川龙之介应该在此作出检讨,给大家一个交代。 就在这时,白鸟突然发话了。 “各位先不要如此下结论。”他站了起来,扬起了得意的笑容,“我们都不是事发当时的目击证人,都不能证明芥川是施暴者,不是吗?” 众人不解,认为他是在袒护芥川。 他连忙摇手道:“非也,我不是在强行说理,只是希望大家多考虑一个可能性。毕竟我们这位引得满城风雨的红人,不仅红,还是个大美人哩,万一爱伦坡在绝望之际,突然见他走来,生得肤白貌美,决定破罐子破摔,就要强|暴他呢?” 众人哄堂大笑。 “大家想一想,爱伦坡已经知道自己快死了,既然如此,还不如趁没死的时候享受享受,眼前就有百年一见的好看人,怎么能不赶紧享受一把?这个心理,我没有分析错吧?中国诗人海子有写过这么一句诗:看见美丽的你,石头竞相生病。连石头都会因美丽而得病,何况一个活生生的人,对不对?大家说有没有可能?万一芥川是出于自卫,才失手打死了别人呢?” 掌声如雷骤起。 “乡亲们,同胞们,我们应该佩服爱伦坡的勇气!香港的时尚评论人黄伟文先生都填过词说,谁人如何激进,亦不及我为你那么勇,望着是万马,千军都直冲。写得多么浪漫!写得多么动情!爱伦坡先生为了能不带遗憾地离世,能潇洒干脆地撒手人寰,居然如此勇,哪怕望着是臭名昭著的蛇蝎美人,哪怕前面是千军万马,都要狠狠冲!我们应该好好向他学习!有了这份精神,谁还会怕死亡,谁还会怕子弹!” 在场的人全体起立,掌声旷久不绝。 白鸟在铺天盖地的掌声之中笑着坐回了座位。 芥川龙之介从头到尾都没有抬起过头,没有说过一个字。 会议在混乱中结束。领导批评了大家一顿,要求写下检讨并公之于众。结果此事才过去一天,一篇名为《你绝对想不到有这么多人睡过他,小编都惊呆了!》的文章霸占了各网热榜,维持了长达十五日不下榜的魔幻记录,其内容声情并茂,图文兼备,有理有据,无懈可击,空绝千古,用词用句可谓之兴來神来,天然入妙,不可凑泊,最后呼吁人们切不可堕入淫|欲的深渊,以芥川龙之介为反面教材,永远不忘初心,永远珍惜自己的气节,这段升华不知让多少阅者潸然泪下,拍手叫好。 -- 第178页 没有人知道,在灯火通明的那个夜晚,芥川龙之介孤单地躲在被窝里,悄悄地哭了。黑夜无法照亮他的眼泪。 大仓烨子写了一封信给他,大意是她想出国一趟,暂时离开这里,去参加或见识各国各地的女权运动,希望回国后可以为日本的此方面发展尽一份力量。 芥川非常支持她,却在准备提笔回信时顿住了。 他的名声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配与她书信来往,甚至在信件寄送过程中还可能被仇恨他的人做文章,对大仓烨子的名声也不利。她是要做领导者的人物,要带领女同胞去反抗的人物,名声对她来说是再重要不过的。为了保护她的理想和仕途,芥川龙之介最终放弃了回信,将信藏起来了。 世界忽然由守候的空气构成。大仓烨子守候着他的消息直到深夜,每分每秒都不曾停止过守候,却是无果,只能孤单地坐上了离国的飞机。 临走之前,她在电话里留言,哭泣着,一哽一咽地说:“我真的太对你不起了,因为直到最后,我都没有理解你的变化和行为。还是以前的那些年代好……那个时候的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都会直白地对大家说出来……现在你是否已经丢失初心了呢?我可以看懂那一年的你……还是初遇那一天的芥川好……” 那天是春季真真正正到来的一天。一年又这么过去了。三百六十个天,他只学到了窝藏怨恨,弃绝挫折,和如何一步步变老,只收到了眷写在泪污横陈的信纸上和用虚言封印的悲怆的真相以及国家悲凄的诉苦。 他还在继续写文章,只不过现在要把文章发表出去更加艰难了,可能写好十篇也只能成功发表一篇,并且还要眼睁睁看着作者一栏被打上佚名这两个汉字。他整理着手稿,按照时间顺序一张一张地翻阅,看着自己愈加美观工整的字体和愈加悲伤的笔触,不禁暗叹还是文字专情。 文字比他更早地写就于已知的或者未知的年代,比他更迅速地熟习人性的悲伤,比他更加地谙尽于生死的线络与文脉。 就在芥川龙之介以为从此就要一直踟蹰不前时,事情又迎来了新转机。 立原道造外出长久,终于回来,不久后就带着条野采菊来找他了。 立原道造将自己这些天在外的经历和思想成长都向条野采菊说明了一番,条野采菊那本就隐隐探头的退队想法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了,那迫不及待的样子,让人觉得如果可以一个勺子挖到世界末日,他就会马上行动并挖到中国去。 “综上所述,条野先生决定当一回昭和越狱王,用‘一个勺子’挖到中国去,为此,我们需要你的帮助。”立原道造解释说。 芥川觉得此事有些异想天开了,不禁蹙起了眉头:“昭和越狱王的下场是又被抓回去坐牢了。这个史实我觉得二位需要了解一下。” “我们要越的监狱不一样。”条野采菊笑着说,“他要越的监狱是非人性化的法律制度,我要越的是非人性化的势力压迫。从最后的结局来看,昭和越狱王确实已经越狱成功了,而我呢,则还需要贵人拉一把。希望芥川君可以放下和我在生活细节上的不合,再三思考一番。我真的很需要离开猎犬,离开这样的军政府,纵观上下,只有你才能帮助我。” 芥川冷笑着回道:“为什么说只有我呢?条野先生,请您搞清楚,我就是军政府的代表人。” “不,你不是!在我面前,就请不要再隐藏了,芥川队长,我这次回来,绝对是与你成为同一战线的,你不必用欺骗别人的那一套来欺骗我。”立原道造立马插嘴道,“自从上次末广君的事件发生后,我就离开了军政府内部,直到现在才回来,因为情绪久久无法安顿,所以我也一直拒绝接收相关的消息……现在我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也完全醒悟了过来。我和条野先生都对现在的军政府状态感到心寒,并且也深知我们所效忠的机构和单位由右|翼把控的事实,只是一直隐忍着,现在我们无法再忍受了……条野先生想前往中国,那里是一片红色的圣土,无|产|阶|级在那里会得到大多数人的尊重,共|产|主|义和人道主义也会在那里得到最纯洁的共情,或许那里有我们一直寻求的答案,请你……请您务必帮我们这一次。” “那你有没有想过,也许现在我已经完全忠心于上级,和以前的自己划清界限了呢?” “您怎么会?”立原道造松开了脸色,扬起一抹微笑,“如果您真的成为了右|翼分子,就不会在条野先生真心相告时,特地提醒他您现在的身份了,不是吗?而且我始终相信,银爱了一辈子的男人,一定有值得永远去敬爱的理由。从出生到死亡都一直陪伴在身边,一直观察着您的女人,亲妹妹,都这么说了,那难道还会有假吗?” 芥川龙之介失语了。他不知道如何回复这番话。也不知道是不是条野采菊有意为之,忽然就开口破除了这个尴尬的场面:“原来立原是你的妹夫呀,我第一次知道。” 立原道造一听这么直白的话语,脸立刻就红透了,耳根子翻上一股红潮,连肩膀的色泽和眼睫的每一下象征着心虚的颤抖都蒙上了羞涩的情调。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忙需要你协助,如果你愿意的话。”条野采菊说,“最近韩国的邪|教恐怖活动又频发起来了。当然,我并不是说他们平时就不频发,只是相对来说。我有个亲戚的孩子在韩国留学,还有几个好友也在那边,为了保证他们的安全,需要把他们接回来。” -- 第179页 “在下记得您并不喜欢韩国。” “可是我的朋友和那些学生们有什么错呢?”条野采菊扬起了喜悦的微笑,“况且,我很喜欢T-ara。” “T-ara被韩国网民声讨了,可能离解散不远了。”立原道造一边翻着手机一边说。 条野采菊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那双堪称十年难得见一现的双眼瞬间就怒睁而起:“为什么?” “雅虎一下就知道。你可以从此弃暗投明,和我一起喜欢少女时代。” “闭嘴,你这个娱乐界的异端!” “再吵下去我就拒绝帮忙了。”芥川冷着脸色看着不停争论的两人,已做出了赶人出门的架势。 “好的,我们再也不吵这个了。话说,既然你这么个说法,就证明已经答应帮助我们了,对吗?现在我们三个人是同伴了?” 芥川假咳一声,佯作不满状面向条野采菊,神态拿捏得非常严峻:“如果你们表现不错的话。” “唉!我该如何去形容你呢?我的天呀,怎么会有你这么美丽又善良的人?”条野采菊马上跑过去开始了他的演讲,“我宣布,夜里不睡觉,是恶意的犯罪,而白天看见你的面容后还不爱上你,则是对死刑的挑战!看见了你,我才知道,原来多么深刻精确的人类理智,居然可以在此种情感的熏陶下变得如此怪异迷乱,变得如此萎靡不堪! 我对你的真挚,如同永恒迷恋着的2乘2,亘古相挽着多情的4,我和你,这世界上最热烈的一对情人,就如同2乘2永远不会背叛4一般不离弃。你的眼神就如同那偶然溜进方程式里面的不可解的无理数一般,让我怦然动念,用尽浑身解数想解答出来,却只能在意识到自己的无知和无力之后倏然离开。而你的笑容,那在海鸥形的琼鼻之下弯起来的浪漫的嘴唇线条,则无法被归入任何方程式,每个数学家都会在试图解出方程式的途中熏然猝死。你的脸庞轮廓像正弦曲线一般,先是由人类的智慧进化而出,再由最精妙最壮美的线条形式勾画而来,每一寸都包含了人类十几个世纪以来的思骋如飞,每一点都见证了历代数学伟人们的真知灼见。谁不为你那脸庞的线条所拜服,谁就是不喜欢数学!虽然不喜欢数学的人确实很多,但不拜服于你的人却几乎没有。 只要能看着你,我就会变得如同算术平均数一般幸福满足。你让我度过了从零到无穷大的积分化,你让我从结巴的白痴变成了情话满囊的莎士比亚,你让我不断突破自己,不断得到升华,就如同数学研究之中不断将无穷大打破,然后演算归为方便简练的微分一样。 唉,上次我听别人议论说,你就和藤原紫式部笔下的光源氏一样美,和紫之上一样风貌绝代,哼,真是对你的侮辱,我不同意!把源氏和紫姬拿去和你比,就像把石墨拿去和金刚石对比一样愚蠢,把强盗拿去和医生对比一样可笑!石墨和金刚石虽然都由碳原子构成,但却具有全然不同的原子排列方式,相比起来,石墨就是土鳖,而金刚石却是无比纯净无比永恒无比耀眼的白雪公主!而拦路抢劫强盗和外科医生,他们虽然都手持利刃,都要割开活人的喉咙,可他们一个是为了犯罪,一个是为了救人,而且他们身上的符号也不同,前者是带-号的,后者是带+号的。 你纯净明了如水晶般的三段论推理,你的每一句话语对于我来说都含有一个作为隐函数的谎言。如果你赏我一个眼神,我就能生活,如果你不赏,那我就原地自杀。我的生命力是和你的活动密不可分的,就像是飞机的运动和飞机的速度,当速度等于0时,飞机就不动。白天时,你是绯红色的牡丹,国艳带酒,夜晚时,你是贡黄色的牡丹,天香染袂。我的眼神所能及处是X轴,我的心思所能想之物是Y轴,我的灵魂所能付与的范围是Z轴,而你就站在X轴、Y轴、Z轴的重心,沿着X轴,我走向你位于的坐标原点。你那般神秘难测,如泰勒体系一般有规律地且难以解答地向我飘来,你那般娉娉袅袅,如需要考虑函数极限的函数真值一样,如果把我对你的爱写成L,而把你无限的美丽写成D,那么Lf(D),换而言之……” “你学癫了?” “他那不叫做学癫了,他是看扎米亚金的小说看多了。”立原道造在旁边一边看戏一边解说道。 “而事实上。”条野采菊眯着眼睛笑,“你们两个人说的都有道理。” “撵出去。” “好嘞!” 立原道造押着条野采菊连滚带爬地离开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注】 ①昭和越狱王:白鸟由荣。被评为“昭和越狱王”、“超人”、“只要他想走就没有监狱可以困住他”。因为多次神迹般的越狱经历,日本甚至为了他修改了法律。他曾经只用一根吃饭的勺子挖地道,并成功从监狱逃脱。 第75章 急雨渡江东 在芥川龙之介的帮助之下,条野采菊如愿离开了日本。芥川龙之介欺骗福地樱痴,成功让福地樱痴以为条野采菊的离开只是出于接送亲戚的孩子,出于放松身心。自从上次的机场志愿者突袭事件发生之后,全国上下的机场和港口都被异能军严格把守着,有各式各样的特异能力可以检测出入者的身份和出境入境的目的,如果不是有芥川龙之介的特别允诺,条野采菊可能这辈子都别想离开。 -- 第180页 当然,这个谎言也很容易拆穿,只要稍加心细,顺着事件的伏线去探摸,就会对条野采菊心生怀疑。芥川龙之介对此十分清楚,所以一刻都不敢放下警惕,始终替条野采菊把着关,替他收拾残局,替他瞒天过海,与之所牵扯上的诸般事务也开始接连向芥川龙之介袭来。 芥川龙之介的生活再次被如林的责任和负担所逼压了。 立原道造在见识到这一点之后,发誓永远相信并跟随他。在听闻了芥川对藏身经历的坦白后,立原道造一时之间竟冷汗涔涔,如果当初他没有选择犹豫,没有选择从福地樱痴的刀下将芥川解救下来,那么如今的境况会是如何呢,他不敢去细想。 他准备将芥川龙之介的事迹向同志们公布出来。 一日,他夜会了芥川,将自己在外数月的行动一一向芥川交代了。 原来,在消失的这段日子里,他并没有完全沉浸于茫然与悲伤之中,已经开始通过自己的谍报能力与地下党联络了。他与部分地下党及反战的左翼青年联络匪浅,早就在芥川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便已加入了坚决反战的地下党组织。 他所在的那一小组大约有十多二十多位成员,都是与他联系最密切且关系最深厚的。他本来打算带领着小组并入共|产|党,但现在的日共老龄人员占据大多数,年轻血脉太少,已经在当年美国资本主义的迫害之下没有了锐气和动力,且没有实权和武装可能,异能人才填充比例更是小得可怜,让一群中老年的普通人士去与顶尖的异能力军人武装对决,比用鸡蛋碰石头还要更加荒谬更加无望,所以他只好放弃这一计划,徒呼奈何。 因此,他准备对这些成员公布芥川的事迹,让芥川来代替他进行领导,让芥川来对该朝何方前进这个难题进行解答。 而这一切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我要被平反了。芥川龙之介呆坐在桌旁,望着天花板,这般想道。 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平反时的场景,也无数次幻想过自己的冤屈被洗刷殆尽后会是怎样的结局,幻想过一切都宣告完罄一切都迎来结束的下一秒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也思考过退出舞台后的自己是平静地加龄增岁并寿终正寝,还是含冤被千刀万剐最终含笑长辞。这些画面他早便在心底停停演演了万个回合。可真到要迎来之时,他却一直沉默着,面无波澜,无法做出任何反应了。 立原道造问他是开心还是惊讶,对过去的经历是荣幸还是后悔,他什么也没有说。他闭目合眼,始终如一地盯着天花板,始终如一地沉默着。在沉默之中,他可以肆意回忆这段人生以来所有难以忘怀的时刻。 第一次失恋的时候,酒杯里的人影渐行渐远,微风吹拂,在微风拂尽的那一刻,看到了中原中也的面孔,那面孔好像立刻就要消失不见。第一次遇见江户川乱步的时候,被对方柔情的辞藻给淋湿了,所以无法再一心向死。第一次遇见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时候。依旧是那么地想要触碰,想要驻留。他都记得好清楚。如果不是因为希望光临于此,他都不会知道原来自己可以全都记得如此清。 在一阵浓郁且反常的镇静过去之后,他才开始慢慢地期待起来了。或许春天真的来了罢。他没由来地打开窗户对月长吁,只不过这吁叹的声音充满了无限的遐思,充满了难以宣之于口的释然,也充满了温情脉脉的余韵。过了许久,他才宛如从这令人为之困乏的遐思之中脱身出来。 月影在松隙柏痕之间小心翼翼地鼓吹着夜晚的凉气,灰尘将西风响于绿波之间的低语搅拌着月意一遍又一遍地听。也听云雀闲散时的啼鸣,也听森林的尖顶刺入云堆里的沉静,还听落花坠地的短叹之中有多少个送气的辅音。 几日之后,立原道造带来了好消息。 小组内的同志们获悉了芥川忍辱负重的藏身事迹,无不声泪俱下,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非常愿意处于他的带领之下,现在只差让同志们与他会面,来对他一诉中肠了。 那一瞬间,芥川龙之介觉得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他终于要获得理解与知晓了,从今以后,他再也不是孤单奋战。 他顿时觉得,这世间的所有人都是可爱可亲的,所有事物都是值得去期待值得去珍惜的。他已经不知道穿过了多少唯见阴影与废墟的街道,已经不知道掉落过多少潭唯余哀愁与蹂瞒的黑沼,如今终于迎来了太阳升起,迎来了阳光前来照亮他的头顶如点起一座高塔。 此刻,他的心情宛若越过了艰险高山之后看见了袅袅含香的炊烟一样,宛如在渴死的前一秒看见了终点的日出地平线一般。 出发之前,立原道造突然面露难色:“您的衣着……” 此时的他穿着宽袖牡丹白外衫,微露小箭翎状碎纹领黛蓝色里衣,阴影较浅的绉绸如微风摇曳般横向弯折排排铺开,束腰丝带的打结处整齐地叠织着灿放之中的荷花瓣纹。 他换下了这身衣着,用雪花膏把脸上的淡妆抹掉了,又回到了当年在港口黑手党任职时的模样,妆粉全无,通体素色,晕眉淡散,黑发慵垂。 他就要向光明的结局迈去了! 这晚的夜色尽皆美丽。 这一个晚夜没有吻别。 当听说芥川龙之介即将出现时,所有人都露出了死人忽地从棺材盖边将头探出来的那种奇异的活灵活现的神情,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一位英雄以后就要每日每夜与他们共同作战。而当芥川龙之介确确实实地出现在大家面前之时,所有人的神情又从活灵活现变成悲辛痛绝了。 -- 第181页 那姿影何其隽秀而短暂,那双足留下的轻波脚踪如纤纤碎碎的白糖铺成的一般,何其甜蜜而易散,那拢紧的眉尖总是洇染着对人对世的揪心的哀怜,飞逝的眼波之窝辅以冷落的关河,而压抑着的低迷悲叹则缀以残照的墟楼,以至于残照和关河都一起为之而紧张,为之而贪婪。 所有人都为他潸潸泪下,对他的命运与伟大性进行了无止境的追询,然后赞美声在旋即之下便充斥了整个天地之间,赞歌沥沥宛如华盖。 这些赞美他的歌声直接脱口吟出,自然入妙,恍如天外来音,何其沓渺。 芥川龙之介的人生翻然改变。 刚开始,这些群众只是对他感到分外同情分外敬爱,尤其是在知晓了他的事迹之后,更是觉得他伟大无比,觉得他的灵魂是前所未有的高尚,他是那般美丽又悲惨,大家都应该怜惜他,于是群众们不免如咽如泣地开始了对他的无限追捧的旅程,在旅程之中频频将眼泪诉陈。 后来,他们突然知道了,原来眼泪不止可以用来赞美与感动,也可以酝酿出无穷的芬芳,酝酿出手到擒来的希望。 因为有芥川龙之介在。 只要同志们有所欲求,有所哭诉,芥川龙之介都会全心全力去完成。他无法不去完成。这些人可是在寄希望于我啊,我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了,现在是我在带领他们,如果我不做到,那么他们该怎么办呢,而且,这些人现在是世上仅有的知道我身世的同志啊。芥川龙之介总是这么提醒着自己。 责任与道德感使他强行把疲惫不堪的身体转化成金刚之躯,使他强行把负重能力有限的器官转化成铁石,强行把布满了红斑狼疮的心脏转化成一块永远不会害怕病痛的死咸鱼,然后又任凭群众那散发着兽光的期待眼神把咸鱼摧垮成更加死气不堪的黑铅块,等到不能为群众服务,不能为群众所利用的时候,再把黑铅块变成彻底死透了的金子,在群众对死者的讴歌之中将金子永埋沙底。 这些群众也发现了,芥川龙之介确实无所不能。缺钱可以找他,他手上捏着无数资本家的心,只要他给一个眼神,就会有一大帮有钱人排着队来送钱给他,所以物质条件不够时就去找他吧,绝对能得到满足。缺乏安全感可以找他,他会提供给大家敌军的情报和线索,能保证大家不被抓捕。缺乏生命保障可以找他,他可以为了大家去欺骗福地樱痴,甚至去欺骗整个军政府,直到可以确信不会再有带着极刑工具的扫荡军找上门来为止。 缺物资,缺人际,缺饭吃,缺精神动力,缺知识才能,缺指导路线,缺工作,缺住所,缺女朋友,甚至缺血了,需要输血,都可以去找芥川,芥川一定会答应下来的,而且一定会迅速办妥,一定会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血献出来。 芥川龙之介,无所不能! 于是芥川龙之介又开始了服用激素药物的生活。这种药物会折寿。上次食用这种药物还是刚与江户川乱步开始合作那段时间。 长久的服用让他多多少少产生了些抗体,所以不至于有初次尝试时的过激生理反应了,于是他也渐渐忘记了这种药物的恐怖性,又开始习以为常地使用它。 因为他真的太忙了。 他要回应所有同志的期待,答应所有同志的请求,照顾所有同志的生活,还要为那知道自己事迹的那一群体竖立榜样,随时随地要表现得像个拯救世界的盖世英雄,否则就是对不起大家,就是在欺骗大家,就是在摧毁大家的信仰,当然了,他的本职还是间谍,所以他依然得一边唱红脸,一边唱白脸,每天在不同的人群面前表演,在不同的场景露出不同的神态,穿不同的衣服。 将他围困住的事物多到恐怖,多到如同从陈醋里爬生出来的蛆。 有时候他真的觉得自己就要活生生累死了,但是他不能对任何人说。 他一辈子都不能诉苦了。 怀着对他的感恩戴德之心,群众越来越坚信他无所不能,坚信他就是一切的希望,他心甘情愿地为每一个人无底线地服务,他就是能引导能拯救所有人的盖世英雄。 而英雄怎么会累倒呢?死亡和疲惫可不属于英雄。 在大多数人眼中,英雄就是最高尚的那批人。因为他们高尚,所以他们应该是心甘情愿忍受一切的,他们生来便是要忍辱负重的。他们必须生来如此,必须心甘情愿,否则就是对群众的背叛,就是对人民的不忠。 一旦他们抱怨苦累,就证明他们自私且缺乏意志力,不配被大家所敬仰,一旦他们穿得好看点吃得好一点,有点钱花,就证明他们贪婪低贱,不配被大家所歌颂,一旦他们失败出错,就证明他们之前的一切功绩都是徒有虚名,德不配位,不配被大家所铭记,反而应当成为反面教材,被联合起来抵制驱除。 一个人若是盛装打扮出门,那么只要溅上一丁点儿车轮带起来的泥浆,都会引来人们的侧目与指点,人们会议论他是多么邋遢,多么不修边幅,可当一个人穿着普通衣服上街,即便身上有许多泥点,人们也不会注意,因为普通衣服有没有污点都是普通的,不会触犯到人们的利益,也不会引起人们那畸形的在卑微与欣羡之中夹带着优越与苛刻的心态。 芥川龙之介一次次证明了他确实无所不能,证明了他所做的指示都是正确的,群众们在这之前从未享受过的舒适又安全的待遇,以及之前从未感受过的强烈正义与热血,也随着芥川龙之介的领导而慢慢在他们之中出现。 -- 第182页 于是群众将他神化了。 芥川前辈就是全世界最美的人,全世界的人都应该喜欢他,都应该爱他,都应该无条件地崇拜他!谁不崇拜,谁就是不支持我们全组织!那么,我们就有权利联合起来绞杀掉这个不愿意崇拜芥川前辈的反动分子!芥川前辈的美丽可以战胜一切,可以让无数英雄豪杰弃战下马,让无数可怕的敌人都为之缴械投降,再也不愿重返战场,不信的话你亲自去看,看看芥川前辈是不是能把那些男人骗得团团转。 芥川前辈的智慧和毅力可以让我们坚持到战争的最后一刻,芥川前辈从没有倒下,无论他要做什么,从来都是马上办到,不费吹灰之力!我们应当将芥川前辈的语录、思想、行为准则都记录下来,撰写成小册子,当作我们的指导纲领和日常行为规范去效仿,去遵守,去致敬!按照这个小册子上的记录,我们也可以筛选出哪些人是站在我们对立面的,从而对这些人进行打击! 打倒反对芥川前辈的恶|党,打倒反动分子,打倒所有和军政府沾边的人!从今以后,我们的生活就可以永葆光晖,就可以一往无前,再无难关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十分现充,所以我一直没有关注这篇文的数据,今天突然被小师妹通知说点击量破十万了,一时之间思绪纷纭,不知该如何撰写作话内容,只能在此对大家道以浅薄的谢意。 对于大家来说,这篇文意味着什么呢? 我争取明天或者后天把第一个结局一次性发上来,这个结局算是个if吧。到时与诸君不见不散^ ^ (PS:最近这几章可能会比较枯燥,大多数都是记叙,可能会比较深沉,可能是因为在写作的时候,我自己也共情了,心情非常沉重,喘不过气来了吧…… 第76章 狂风入大海 芥川龙之介的身体状态终于达到了极限,无限制累积起来的压力与疲惫在某个时间点集中爆发了出来。以往这些象征着负面状态的琐碎事物都被人无视了,就连芥川龙之介本人都觉得没有任何大碍,觉得可以挺过这一切,可事实上,没有负重极限的肉身在这个世间是不存在的,除非现在就去死。只要成为尸体,就可以无止境地承担负重了。 事情发生得非常突然。立原道造在某一天忽然对芥川说自己要去见武装侦探社,因为有某个非见不可的人。 “您还记得当初我对您说过的话吗?我说过,我也是有哥哥的人。”立原道造眼中的伤感情绪随着话语的推进而渐次入深了,“当年的我,就是为了给哥哥报仇才加入猎犬。前不久,我获悉了武装侦探社的地点,也和成员进行了联络。” “你要去复仇?” “我不知道……”他犹豫着,又是乱飞眼神,又是抿唇叹息,“但是我知道,我必须和当年那个负责哥哥伤势的女医生见上一面,无论是选择武力还是和平,这一面都是必须见的。” 芥川龙之介能够理解他的选择,毕竟这是他当间谍这么多年以来的最终目的,了解哥哥死去的真相并且为之复仇,这是支撑着他度过孤独岁月的精神动力,如今实现这一切的机会终于来临了,不去和那位女医生见面的话,就相当于多年来都白白生活虚度时光了。 不过立原道造还是比较冷静,为了安全起见,他把与武装侦探社约定见面的地点告诉了芥川,一旦有意料之外的事态发生,武装侦探社会伤害到他,那么芥川可以使用自己的方式来解决,要不要选择帮助他,选择救他一命,就看到时候芥川如何去抉择,同样的,如果立原道造到时候丧失了理智,芥川龙之介有权去阻止并开导他。这些都是立原道造本人请求的,因为他不敢肯定武装侦探社会不会对他动用武力,也不敢肯定自己会不会恨上心头做出一些冲动的事。 送走立原道造之后没多久,芥川龙之介就病倒了。 庞大的病痛与疲劳如同一颗消声炸弹在体内沉默着引爆,赫黄色的硝烟刺尘所带来的残温在他的心脏周围袅绕不散,从里至外徐徐地扩散开来。昏死过去的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血液滚烫灼人如煮沸的食油,筋脉紧绷异常如定型的腊和硫磺,内脏溢出的血则如同熔化了的残酷的铅水,四肢如同沉重潮流之中那成对成群却仍旧孤独入骨的礁石,只不过,他的眼神,他的悄悄的眼泪,又如同什么一般呢?可惜,他来不及形容出来了。 他终于弯下了腰身,败给了自己,欠身弯向了纤瘦日子的死亡。 如果那些日共的老前辈们还健在,如果片山潜、尾崎秀实、中西功、佐尔格都没有去世,那么他们会如何看待今天的日本呢?他们会对我说些什么?芥川龙之介不禁这么回想着。他们会如何评价,会如何指示,如何选择呢?当这次的经历完全过去,我还能有再次睁开双眼的机会吗?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今夜的横滨依旧被繁星与灯光所堆满了,可人心却好似仍然空空如也。 窗外的天空忽然渗入了一道飘来荡去的白光,宛如满月的倒影在潭面荡回一般在那地平线的边缘舒卷徘徊,但并未完全显现,只是微露晖尖,稍顷便散陈殆尽了。 白光的残余在潋滟的云烟之间牵系,几番澌流酝酿,似乎正在拔奏天上的烟与地下的穂的疑问。拔奏出来的细微歌咏与凡世人间的距离是几万亿光年,时空差距则为几万亿个地球加上太阳系,以致没有任何人可以听见此刻正在进行着的星光没灭与星体崩裂碰撞的声音。那歌咏连完整的一曲也未形之终了,便已经在又一颗行星的残影中模糊掉了,连带着宇宙所有的运作也一起迅速黯淡下来,只剩下远方无数光年之外的奚落云烟亦或某个星球上的重重火山在不断怀念,在不断等待,在不断离远。 -- 第183页 闻说芥川龙之介一病不起,敬仰他的群众们无不痛彻心扉,在病房外等待着医生的诊讯。 医生说:“他的情况实在是太不乐观了,很可能撑不过今晚。诸位最好就像中国夸骨埋香的典故那样,开始做送葬美人的准备吧。” 群众们方寸大乱,来自泪水的酸痛与来自冷汗的惧怵自声带抽搐的轻颤之音中倾泻而出,瞬间便泻倒形成了关于命运的最强音。 “没有了芥川前辈,我们可怎么办啊?” “芥川前辈不在了,以后我们该如何行动,该如何生存啊?” “除了芥川前辈以外,还有谁能拯救我们呢?还有谁能帮助我们?” 医生又说:“病者确实有许多陈年旧伤,恐怕非一时半会儿能给出确切解答,但也不必如此消极,还是有痊愈希望的。” 群众们喜极而泣,赶忙掏出纸张与手帕在脸面上乱抹一通,觉得应该把泪水鼻水都揩干净了,转头一看,环顾彼此,又开始乌七八糟地给对方的脸擦拭,直到所有人都对自己的状态感到满意为止。 “太好了,果然天不绝我们呀!” “这下我们的行动又可以有保障了,又可以有饭吃有路走了!” “芥川前辈以后也会一直保护我们,一直为我们而无私奉献,实在是伟大啊!” 医生接着说:“不过失败的比例始终还是大于成功的比例的,请诸位不要情绪过激,应当权衡进退,理性面对结果,并准备好药物费用与手术费用等。” 群众们敛容收笑,不禁又遣情伤,纵情泪色,远望驰思,离绪萦怀。 过不多久,医生又传来了消息,不再多言,只对他们说了一句话:“不乐观。” 群众们笃定了凶多吉少的结局,但依旧抱有一丝的希望,极力按捺住心中日渐形成的鲜活的感伤,努力把这股感伤化作一种对充满了希望与神之庇佑的世界的美好瞻仰。 之后,关于芥川龙之介的病情消息再一次传来了。这是最后一次。医生只字未说,只是叹气不止,将手背在腰后,仿若不忍般别过了眼神,惆怅又心虚地踏步离开了。 群众们这才肯定了芥川龙之介是必死的,最后的希望也终于告吹归尽了。在病房之外,他们哭泣着议论今后该如何是好,该如何面对芥川前辈即将死亡的这一残忍事实。 “芥川前辈是不会死亡的,死亡不属于英雄,就算他的肉身已经失去了生命力,但是他伟大的灵魂会于世不朽,永远照亮我们前进的方向!” “没错,芥川前辈就算是死去,也依然是心系民众,心系各位的,就连在死亡的前一秒,他也依旧在为我们而奉献!” “一定是如此,芥川前辈死前奉献到底,死后也将化作英明之魂,如同活佛一般一直保佑我们,在暗中祝福我们!” “说得真好!为此,我们难道不应该收起眼泪,为芥川前辈可以毫无痛苦地死去而祈祷、而高歌吗?我们难道不应该祈祷芥川前辈幸福地逝去,为他唱起颂歌,从而让他在死后也无怨无悔地看着我们、庇护我们吗?我们难道不应该为芥川前辈的死亡尽一些绵薄之力吗?” 大家一致称好,被这番言论感动得无以复加,泪水抹都抹不完,个个都挂着眼泪开始行动起来了。 他们在芥川龙之介的手指上系了一根红线,红线连接着上方垂吊着的药液袋,并在线头一端挂了一个铃铛。如果芥川龙之介有了动静,那么铃铛便会作响,如果他永远不会再醒来了,那么铃铛也就永远不会有人为形成的反应了,同样的,如果芥川龙之介在死前醒来了一回,那么当铃铛声彻底消泯的那一刻,也就是他成功升天的时候。 人们在他的病床边祈祷着,歌唱着,赞颂着,希望他早点死去,快乐地死去,以便在死后可以化作神圣的精神象征永远守护着他们。这些祈祷芥川龙之介赶紧死的歌声直接脱口吟出,以其濒死的文字之火包裹着病床上的芥川龙之介,歌者的眼睛深处燃烧着千般万般的红色霞光,清脆的歌声如枯叶绕着芥川龙之介而旋转,简直是歌者钟情,听者沉迷,自然入妙,恍如天外来音,何其沓渺。 群众如同让水蛭和斑蝥给血液进毒的患者放血一般,让喉咙放出充满了期待之情的歌声。 月亮溢散晖色如灭烛般满是凄寒的光。窗外的落花犹似坠楼的人。黑夜已不知不觉地降临。是夜使得这般吟唱越加苦涩。 在场的人等候着芥川龙之介去死,不在场的人期待着芥川龙之介去死,病床旁的人幻想着芥川龙之介的死,病床以外地点的人筹备着芥川龙之介的死,不爱芥川龙之介的人渴望着他死,爱芥川龙之介的人比渴望还要渴望他死,芥川龙之介不爱的人们都在等着他的后事,而芥川龙之介心心爱着的人们则在他的病床边祈祷他可以一往不返,直至到死,了此平生,顺利升天。 啊,愿这磅礴又凄美的太平洋及太平洋的水沫可以将这祈祷的歌声送至海底岩层的泥缝,送至万里火山的浆岩,送至流鱼的黯淡的腮间,送至阔叶树枝的裂痕里面,啊,希望芥川前辈可以开开心心原地升天,希望芥川前辈可以撒手人寰之后永存于人民心间,希望芥川前辈可以死后成佛保佑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送至秋叶的惨败物的尘埃,送至飞鸟的攀升的啼啭,送至长云的难辨的絮端,啊,肮脏就是干净,干净就是肮脏,极善就是极恶……送至无形的气层,送至此刻隐于黑云后的阳光辐射线,送至地球每一寸所能至的任何一个层面,啊,佛祖纵常在,可怜非现实,拂晓人声寂,朦胧梦里逢…… -- 第184页 全世界都在响应并一齐歌唱着这番祷词,这世上一切都在叫芥川龙之介的名字。世界在以他回应。他是芥川龙之介。是唯一。是英雄。是神。是魔鬼。是世界。也就是说,一言以蔽之,他什么也不是。 突如其来却也足够幽静的铃铛声响了起来。群众没有注意,而是更加投入于祈祷与歌唱之中,以至于完全没发现床上的动静。 清脆的铃声加在了歌声之中,让歌曲更加神秘动听了。歌唱死亡的福音被铃铛的音响染色且加倍,倍增于一边洒洗一边堆叠的夜,如是在这一时刻令人看见人性,如是在这一瞬间令人洞穿一切,如是泪水在眼眶边缘摇曳,如是在这一个晚夜没有吻别。 铃声又响起来了。 芥川龙之介隐隐约约清醒了过来。 可爱的群众们正在我身边欢歌。大家正在欢歌,大家正在祈祷,大家正在希望我的死。希望我的死……希望我……希望……希望我可以…… 泪水从他的眼眶边缘摇曳下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注】 ①有借鉴契诃夫的《变色龙》。 ②急雨渡江东,狂风入大海: 无|产|阶|级革命家、农民|运动大王——彭湃,一生为农民解放而奋斗, 后被敌人押往刑场之时,农民们纷纷来看热闹,觉得有人要被砍头了十分好玩,起哄嬉笑不止,浑然不觉将被砍头的这位人物至死都在为他们的生活而战斗,于是彭湃伤心欲绝,脱口吟出了这首悲壮至极的绝命诗:“急雨渡江东,狂风入大海。生死总为君,可怜君不解。” # 结局一 第77章 竹林中【结局一】 所有人都入睡了,或许是唱累了祷告累了罢,此时夜色已深,他们作为守夜者静静地睡在对面的墙边。即使他们已经停下了歌舞,但是芥川龙之介依然能听到一阵阵的响音。来自夜晚与人群的无数颗滞重有余的心在葚为幽长的寂静之中鼓动,在间或响起的铃铛声伴奏之下,如管弦乐般在宁静的病房内鸣响,充满了斗意与旋律的美感,仿若一种神圣的语言。 芥川龙之介面无表情地从床上坐起,一点点顺过了床头边的拐杖,撑着它走下了床。他在黑夜中自下而上地俯视着睡着的人们。地上有月光。窗外有长天。 有好几个人都是穿着衣袋位于胸前的衬衣款式,隐隐可见烟盒从衣袋口探出头来。他轻轻地将烟从其中一人的衣袋中取出,且很幸运地在同样的位置找到了打火机。现在已经是春天,离夏季不远了,所以床单等用品都换成了较薄的款式。太好了,这样的话烧起来也会更容易,天助我也。他的脸上浮现出了得意的笑容。 香烟,打火机,被单,薄窗帘,备用的装满水的水盆,还有通电的插座,可以说是十分够用了。 点开打火机的那一瞬间,黑暗的房间内遽然腾起一点暖色调的光晖,在这点不停跃动着的光晖之下,芥川龙之介忽然觉得无比心满意足,甚至还有些诡异的精神矍铄,以至于心绪异常活跃,思路异常清晰,而这一生中,在这一刻之前,在这一抹火光出现之前,还从未有过任何一刻的心灵震撼可以如此搅扰到他的生活和他的选择。原来仅仅只是黑夜中那来自打火机的小火光,也能派生出如此长久且剧烈的哀伤。在这之前,他还从来不知道。 究竟是什么力量支配着他,让他做出现在的事情呢?是复仇心理还是同情心理?是强烈的激情还是希望与信仰在破灭崩塌之后带来的畸形的勇气?不重要了。那些不过是一个天真年轻人的动荡青春的结晶,或许其过程是刻骨铭心和摧肝裂胆的,但是该丢就丢该藏就藏,还是得回归现实,怀念一会儿意思意思就足矣。 过去的一切希望和信仰,现在的芥川龙之介已经什么也感受不到了。他现在心如死灰。 火渐渐烧了起来。 铃铛声也随之愈加频繁和响亮。 在哔哔剥剥的火花声音和铃铛声音夹杂的间隙之中,芥川龙之介拨通了电话号码。就在他的手机连通之后,有一个人已经清醒了过来,刚开始还有些云里雾里,可是逐渐刺鼻的火烟味让他迅速警惕起来了。 这时,他看见了坐在床边缘阴笑的芥川龙之介的身影。 “是你!” “是我。”芥川龙之介歪头应声着,舌头往左撇,轻轻顶着左边的脸腮,让他的左脸颊鼓起来了,显得那么孩子气,那么灵俏迷人,且一眼望过去十分无辜无害。 “你想放火烧死我们?” “不可以吗?” “这里可是医院啊!还有那么多人……”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他不解地眨眼。 这个动作彻底激怒了对方,还未等他说出下一句话,那人就愤怒地扑了上来。 芥川只觉眼前一道身影闪过,随后便是对方那堪称穷凶极恶的眼神朝自己直直射来。就在一瞬间,两人的距离便只有咫尺之遥。对方紧紧箍住了他的脖子且咆哮不止,或许是过于愤怒和激动,忘记了一切逻辑和思考能力,以至于在吼叫之中时不时口齿不清楚,从喉咙中发出来了类似于蛇信子在摇颤伸屈之间形成的嘶嘶声。 “卑鄙无耻的小人!我们是伟大的革命家,是前途无量的知识分子,将来日本异能界的革新都得靠我们!可是你却想趁大家不备之时谋害我们这些英雄!你不能做到为革命去死,不肯为我们前进的道路做出贡献,甚至还想致我们这些核心人物于死地!你不是英雄,不是党的成员,更不是人!你是法|西|斯畜生,资本家养的男妓!谁都可以睡你,谁都可以利用你,你害人无数,罪无可赦!出于对你的同情,我们才寄希望于你,希望你可以为群众做出贡献以弥补罪孽,却没想到你根本不愿意牺牲自己!我原本以为你是可以做到为党而付出生命的!你这个卑鄙的畜生,万人骑的娼|妇!你是个……” -- 第185页 “我是,然后呢?” 他找到了机会,使劲让对方的手被迫放松了一些,呼吸得以缓和。或许是被他的回答惊讶到了,对方一时也没有想到赶紧加大力道掐他。趁着对方震惊发愣的时机,他赶紧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他一边喘气一边大笑,紧紧握着手机,手机屏幕还显示着通话中几个大字。 “然后呢?”他重复着这句话,笑声越来越放肆且诡异,令人不寒而栗,“就算全医院的人都被烧得津光,我也不会有任何事!但是如果我有一点不测,你们所有人都得给我陪葬!哈哈哈哈哈……知道为什么吗?” 话音刚落,他的表情立刻从猖狂变成了柔软,口气也变得堪称委屈哀伤,而这病弱温顺的语态与若有若无的抽泣声,就连不认识的人听了也会闻之生怜,更何况此刻位于电话另一头的人。 “福地大人,您都听到了,有人诋毁我,攻击我,甚至打算掐死我,让我死在这里,我好想您,想和您一起回家……” 见识到这一幕的人被吓得不轻。火势已初显劣端,而芥川龙之介在电话挂断之后也开始面露苦色,他的呼吸道及肺部本来就受不得刺激,显然刚才的那番对话已经让他花费掉了所有逞强的能力,但是清醒的人只会越来越多,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要亲手杀了他,离他最近的一个也从震惊之中慢慢走出来了。 现在完全就是打赌,赌福地樱痴愿不愿意为了他而放弃名声,放弃理智,如果赌输了,那么在这里被杀死他也只有认命。他已经闭上了眼睛。对生的疲惫与对信仰的绝望让他下意识选择了放弃。 “你在撒谎,你说的一个字都不是真的!你骗了所有人,你对军政府的人撒谎,又对我们这些反军政府的人撒谎,我们所有人都被你骗了!你为了自己,什么都做得出来!” 有人一边使劲掐着他的脖子一边怒吼着。 这个人或许没有说错。谎言是襁褓,欺骗是安眠曲,组合起来就是生命。所有人都在欺骗他,所以他也无时无刻都在欺骗别人。欺骗与谎言给了他生命。他爱着。声称以爱为运作原理的人世间,除了冬天的冷风外无人愿意来光顾的破落街道,经历的每分每秒以概念为寄生体的时光或者说青春,他全爱着。 我是个热爱生活天天向上的好公民,他这么想。我全部都爱着,唯独不爱自己。因为我不是世界,只是世界的一份子,并且我的世界不在这个世界。我的世界在世界之外。没有人爱我。 想到这里,他扬起了一抹堪称解脱的笑容,也不再挣扎了,做好了被人活活掐死的准备,同时也确实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困难,生命力正在流逝。 刺刀的声音忽然传来。紧紧掐着他的手一下子就松开了,也带来了他的瞬间清醒。他一边捂着被掐过的地方咳嗽着,一边坐了起来,眼睁睁看着那个刚才还在掐自己的人向侧面倒去。已经死亡了。是一击毙命。 福地樱痴抽出了尸体身上的刀,只是停顿了一秒,便转身对室内其他人挥刀相向,将背影留给了芥川龙之介。福地樱痴泄愤一般将所有人乱刀砍死,甚至会毫不犹豫地砍下其四肢,被砍下的部位经过火烧没一会儿就丢失了原本的肉色,逐渐成为触目惊心的恶心,但这样并不足以熄灭凶手此刻的怒火,那果断地抬起又落下的持刀的手臂从未停止。 有些死不瞑目的人会在地板上抽搐一会儿,这一阵阵的抽搐代表着生命尽头的肢体反应以及他们的愤怒不甘。七零八落的尸体横陈散乱在火光熠熠的病房内,压着骨沾着血,也许在几十年的分解反应之后会成为大地土壁上的一滴黏稠臭水。 芥川的咳嗽声引来了福地樱痴的注意。 他这才收起佩刀,将芥川揽腰单手抱起,另一只手则握住了刚才用于通话的那支手机,直接一把捏成了碎片,以免留下证据和马脚,然后他低头对芥川轻声提醒道:“搂紧我。”再抱着芥川从窗口一跃而下,离开了此处,仿佛刚才这里发生的火灾与人命案完全与他们无关。 而在舆论界也确实如此。 即便无法掌控住全国每一个人的嘴,福地樱痴也完全可以让他们无罪可判,继续在属于他们的秘密家园里你侬我侬。 芥川好像真的受到了惊吓,脖子上面的掐痕也始终没有散去,在一片雪白之中分外显眼,福地樱痴想去触碰那块淤青,芥川会下意识防范起来,不让人靠近。他只好一遍又一遍耐心地哄着,安慰着,用手去抚摸芥川的脸颊,以示自己绝对没有恶意。 芥川慢慢地接受了他,也遗忘了刚才的窒息感与痛苦,一声不吭地靠在了他的胸膛前,依在他的怀里。 “福地大人……”芥川一边下意识地颤抖着肩膀,一边请求说,“可以请您想办法医好在下的腿吗?” “怎么啦?” “不想再拖着残疾之躯给您添麻烦了,想要以后健康平安地待在您的身边,走在您的步伐后面。” “当然可以了,我早就说过你可以选择治好自己,只是这么久以来你都不给个回复,我还以为你习惯了这么生活,所以也就不好意思再在你面前提前话了。”福地樱痴欢喜异常,“听到你的选择,我很幸福……这么多年来,在这之前,不,在这之后,就算搭上余生的所有时光,我也不会再有能像这一刻如此幸福的时候了……” -- 第186页 芥川龙之介忽然就意识到了这个叫福地樱痴的男人能够成为盖世英雄的原因。千古一帜的英雄血脉在他身上流淌,与生俱来的强大与不可落败的使命与他同在,这些都是芥川龙之介梦寐以求的东西,他曾为了这样的血统、强大、使命而不断地攀爬挣扎,几乎赔上了所有的青春与心血,只为了别人可以肯定一下他,可以告诉他这是正确的,他没有选择错误的道路。可是,在彻彻底底被现实打败的那一刻他才认命又悲戚地明白、才又不忍又急愤地理解:自己赔上这一切试图堆砌出来的强大形象赝品,终是敌不过一个从未得到过的体贴拥抱甚至只是眼神,只需明白他的苦楚,愿意去理解并接纳他,他就会感动到无以复加。 没想到以前自己觉得无比艰难的愿望,现在居然可以如此简单。 是啊,如此简单,以前的他干什么那么偏执去争取去努力呢?只需要给个眼神,别说是他人的认可和力量,就连代表了血统、力量、权力的人,也能完全为他所有,不是吗?资本家的男妓这种说法更是无中生有,只要他想,就可以成为正统的妻子,得到合法的结婚证明,而堂堂正正的夫人怎么会是卑鄙低贱的妓呢? 想通了之后,他再无任何顾虑,乖巧地回抱着对方,象征着警惕与排斥的肩膀颤抖也渐渐消宁了,剩下的只有彼此真挚的眼神与心满意足的表白。 “我想永远和您在一起。” 于是芥川龙之介与心爱的男人终成眷属,这场发生在医院的纵火案和虐杀案件也找到了合适的替罪羔羊,一名无辜的在场人做了芥川龙之介的替死鬼,没有任何人的利益受损,皆大欢喜。 此事便以如此幸福美满的结局拉下了帷幕,除了引起治安的修顿加强以外整个事件结束得非常平静无奇。这并不罕见,微不足道的小事有时会引发出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反之,轰轰烈烈的壮举也往往会以无声无息的寂寞结局告终。 在立原道造与武装侦探社准备接头会面的前一天夜晚,芥川龙之介把立原道造约到了一个寂静无人的竹林中。 芥川龙之介说自己对他的复仇心理有一番话要说,也有新的安排与计划,虽然事出紧急,但是无论如何一定要在他出发之前叮嘱完毕。立原道造很是奇怪,为什么非得要到这么偏僻的地方谈话不可?之后芥川解释说最近的纪律管制越来越严格,眼线无处不在,害怕在以前那些地方谈话会有被发现的风险,所以才约来了这里。 立原道造依旧疑惑,却也一时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来推脱,也找不到话语中的明显漏洞,他进而又想到,前不久发生了医院纵火且数人被杀的惊天案件,城内的治安巡逻确实又加强了几分,志愿者其中有很多从异能军人队伍中选出来的人物,确实随时都有可能遇见,芥川的担忧是有一定道理。于是他放下了戒备和疑惑,跟着芥川走了。 “您是想说什么呢?”立原道造内心充满了不详的预感,眉头始终没有展开,又因为他想对芥川保持微笑,所以形成了类似于苦笑的别扭表情。 芥川龙之介对他微笑了:“再靠近一些吧,有悄悄话要告诉你。” 那与芥川银有五六分相似的眉眼绽放出了温润的情态,让他瞬间就放下了戒备心。 他不仅放下了戒备,还有些责怪自己。我怎么能对银的亲生哥哥产生怀疑呢?当初如果我多尊敬他一分,多了解他一点,就不会放手让银一个人去找他了,银也就不会出事。都是我的偏见,都是我的错,才让银丢失了年轻美丽的生命,有了这个教训,自己还不对芥川龙之介报以完全的尊敬和信任,要是银知道了一定会难过的吧? 想到了银的面容,想到了她的声音,立原道造突然心头变得柔软了。他感到自己的双眼触到了芥川银的身影,而那眼眸所触到的感觉是痛楚与思念,仿若是一只小鸟的心房正在眼里跳动。 他的眉头展开了,微笑着靠近了芥川龙之介。 “立原啊,我是想劝告你。” “您想劝告什么呢?我会洗耳恭听的。” “你有没有发现,凶手是自己最亲近的人这种戏码,不仅在艺术作品中经常出现,在现实生活中也比比皆是。” “确实如此……” “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我不太清楚,请您明示。” “因为和一个人关系越近,就越容易对这个人放松警惕,相反,关系越冷漠警惕性就会越高。警惕越高越安全,越低越危险,所以很多人最后都是被亲近的人所伤害。”说到这里,芥川龙之介忽然对他露出了一个苍白的微笑,“所以对亲近的人要加倍敌视才行啊,立原。” 话音刚落,一枚沉重的实心铅球就突然从树上急速砸下来,正中他的脑袋,把他砸得满头鲜血。他痛苦地叫了一声之后便倒地不起,头发与整张脸都被染成了鲜红色。 芥川龙之介立刻从轮椅上坐起,走近查看,却发现立原道造居然没有直接被砸死。虽然睁开双眼对他来说十分吃力,可他依旧艰难地半张开了眼睛,惊讶地看着芥川龙之介。 芥川并不知道立原道造是在惊讶他的双腿好了,还是在惊讶他居然会做出这种事,老实说,他也并不想知道立原道造到底在惊讶什么,他只知道立原道造还没有死透。于是他用双手搬起了旁边那颗已经沾上了血污的铅球并举了起来,准备直接朝立原道造的脑门砸去。 -- 第187页 但是他并没有如愿以偿。在打算砸下去的那一刻,他突然感到了一种不可逆的强势力量在与他进行拉扯,试图把他的手重新举回去,而这股力量正是来自于手中这颗铅球本身。 芥川龙之介这才恍然大悟,自己竟一时疏忽忘记了立原道造的异能力,刚才可以偷袭成功完全是利用了对方没有戒备,可是现在…… 立原道造顽强地与痛苦做着拼搏,忍痛做出了最后的反抗,试图让芥川龙之介手中的铅球重新回到头顶,并朝着芥川龙之介自己的脑袋落下去。他成功了。芥川龙之介本就不是体能强势之人,就算立原道造现在几乎濒死,他也不可能凭一双手胜过非常理可言的异能力。 铅球重新回到芥川龙之介的头顶了。 芥川龙之介知道自己不能松手,否则球就会直接朝自己的脑袋掉下来,可他也知道,接下来立原道造会强行让铅球狠狠落下来报仇,自己会被反杀,一切都只是因为他忘了把立原道造的异能力考虑进去。他在内心里无奈地笑了。 好吧,都是我咎由自取。这么想着,他自认失误,也就没有再继续挣扎了,已经完全做好了被反杀砸死的准备。 时间突然静止了。 铅球没有掉下来。 与他拉扯着的强势力量骤然消失殆尽。 芥川惊讶地看向了地上满脸鲜血的立原道造。 立原道造把异能力收回去了。 来自眼泪的光芒自立原道造的眼睛之中升起。 芥川看不明白那点泪光中蕴含的情感,因为这是他有生之来第一次看见立原道造流泪。 不过他明白一件事。 立原道造舍不得杀他。 哈哈哈,是我赢了!他仰头大笑,笑声在竹林中不断扩大并回荡。 他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实心铅球往立原道造的脑门砸去,一下又一下,不知为何越砸越兴奋,力气越用不完一般,直到最后把立原道造的脸砸得面目全非,还把脑袋整个砸成了令人作呕的肉糊才罢休。 立原道造的脑浆形成了一滩脓水,混合着月光的闪烁和周围不知从何而来的悲鸣之音,愈显惊心动魄,血滩中反射出的夜空呈暗红色,时时可见几只落单的小鸟,在血光飘忽之中成为烟缕般寂寂回环的苍白光芒,哆嗦着归往未知的另一方,只剩下静默的天空孤单地环绕着这片方才发生了惨案的衰残竹林。 暧暧黑夜悄悄将咸苦味道的深蓝色泪滴置于天舱中央,置于生命之烛火的兰烬上方,置于诸般天穹之蓝与血肉之红中,释出悲伤、野生的气味。 事后,芥川龙之介根据立原道造说出来的情报,在其打算和武装侦探社会面的地点安插了好几支异能特种部队,埋伏的队伍们在约定好的时间内一拥而上,成功抓获了正在等待立原道造的侦探社全员。 侦探社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被暗地里残忍地虐待,两名成员竟活生生被虐待至死,身上的肉被一片片剁下,其余存活的人均被枪毙。 武装侦探社是民间的反政府势力第一代表,芥川龙之介凭借自己的计划一举抓获并剿灭殆尽,顺利升官多阶,直接凌驾于政府的风云人物白鸟之上。 经过这么久的拼搏,芥川已经将官府这一套谙熟于心了,这些饭桶就如同蝗虫那样挤满了政府机关,从同胞的身上榨取最后一滴油水,最后像洪水般涌进政法中心去充当讼棍,以此发一笔横财,再扬扬得意地改一改自己的言行举止,换一身装束,就可以大摇大摆地走上食物链的最顶端了。 芥川龙之介利用此时自己的身份地位,安排人员半夜突袭,把白鸟抓获到了自己面前。 面对这位曾在得志时期毫不留情地践踏自己的男人,芥川龙之介本想用福地樱痴的方法去虐待,却始终没有按捺下心中的仇恨与悲愤,忍不住一枪直接打穿了白鸟的身体。 白鸟痛苦地倒在了地上,血泊以倒地之处为中心逐渐扩散开来。 芥川冷笑一声,对旁观者们下达了不可声张的命令,可还未等说完,他就隐隐约约听到了几声突兀的呼唤。 白鸟痛苦地在血泊中抽搐着,嘴唇中不时发出哀戚的呢喃,眼中充满了饱含冤屈之情的水雾。芥川龙之介忍不住弯下腰去仔细地侧耳聆听他在说什么,却不可思议地发现他居然是在重复地念着自己的名字。 “龙之介……我,我……” 深情至极的声音进入到芥川龙之介的耳朵里了。 芥川龙之介几乎忘记了呼吸,停愣在了原处,眼中不由自主地扑簌簌落下泪来。 因为他这一辈子都没有听过这般深情入骨的声音。 血泊中的白鸟用最后的目光吮吸着他的面孔,眼中竟没有一丝恨意,似乎早已做好了被他手刃的准备,心中反而充斥着满足,眼神中溢满了解脱般的幸福,如此入情似梦地朝死亡滚去。在听到这一声声呼唤之时,芥川龙之介被汹汹涌来且带着爱情意味的情感之海所撼动,一时之间竟无法思考,无法言语。 天地万物和他的灵魂之间的通道顿时被来自爱情的呼唤所斩断了。以至于他什么也无法再听见,什么信息也无法再接收,只能听得那巡航于泪渍的酸味之中的披戴着苦涩与牵挂的声音,只能接收那来自于灵魂震撼的一抹被弃的悲伤讯息。 “龙之介……”血泊中的人用最后的力气呼唤了一声。 -- 第188页 这声呼唤让芥川龙之介的心脏绞痛不止,简直是寓别情于音间,见悲愁于字里,比方才的那阵情感撼动还要更加地感到难过,他甚至觉得此时倒在血泊中的不是自己的仇家,而是自己命中注定的爱人。 但他最终还是从难过之中走出来了。 望着还在抽泣呢喃的白鸟,芥川怒火中烧。 罪该万死的强|奸犯,你不配叫我的名字! 于是他拿枪抵住了对方的太阳穴,彻底结果了这一条生命。事后他依旧不满足,对着白鸟的尸体连开数枪,把尸体打成了马蜂窝,这才满意地停手。 他把白鸟和立原道造的尸体一起埋在了那片隐蔽的竹林中。 他抬头望了一眼月亮,忍不住深呼吸了好几回。 多少年,多少个日子,走过不知多少个无数人死无全尸后埋骨的精神圣堂,又走过不知多少个只剩下黑白残壁与虫噬断垣的地方,如今我终于走到了此刻,走到了今天!无数被利益所蒙蔽的人们已经在日本列岛上走了不知几千年,在这个充斥着进化、充斥着进化带来的极端与畸形的世界,一代又一代的人往来如梭,来不可遏,去不可止,而作为其中一个时代一个时间段的个体,我根本不能够改变什么! 战争在世界各地无休止地爆发,国家成立又解体,集团合并又独立,大海死去又呼吸,百宝箱打开又沉去,坟墓挖好又填土完毕,这明明是不可阻止的发展过程!而以前的我居然妄想凭借努力阻止战争的发生,甚至想联合群众去反抗专|制愚昧的右|翼政府,简直可笑至极!从现在起,我会从一个残缺的胜利走向另一个完美的胜利,而知道我真实身份的人,江户川乱步、爱伦坡、立原道造,已经全部被我亲手解决,根本不用担心有人会揭穿我,来影响我以后的生活! 小银死不瞑目,和立原道造两情相悦却不能成真,如今我杀了立原,成功让妹妹与爱人团聚了!从今以后,我有享受不完的富足荣誉,有永远不会丢失的健康,还有爱我入骨的伴侣,我甚至还亲手杀死了强|奸犯,杀死了无数恶人,为这个社会做出了力所能及的贡献! 我成全了小银的爱情,从此不欠小银任何东西,更不欠祖国任何东西! 竹叶的边缘完全是晶莹的白色,而其上方则是卑污的晚风与尘埃。在更高更远的地方,芥川龙之介可以看到日本海,那被中国大陆、朝鲜半岛、日本岛三方所拥簇着的无言的海洋,此刻显露出了一种冷涩的同情与矩形的纯粹,几乎完全融入了彼岸,融入了灰色的月光。 灰色月光的来源,即那大半个月亮,正停泊在明灭难寻的山层之间。 在月光的铺洒之下,他终于安顿好了两具尸体,然后心满意足地走出了竹林中。 【Happy End 竹林中 完】 第78章 ハーフムーン.セレナーデ 所有人都入睡了,或许是唱累了祷告累了罢,此时夜色已深,他们作为守夜者静静地睡在对面的墙边。即使他们已经停下了歌舞,但是芥川龙之介依然能听到一阵阵的响音。来自夜晚与人群的无数颗滞重有余的心在葚为幽长的寂静之中鼓动,在间或响起的铃铛声伴奏之下,如管弦乐般在宁静的病房内鸣响,充满了斗意与旋律的美感,仿若一种神圣的语言。 芥川龙之介用手扶住了床沿,轻轻按住了胸口处,开始一口一口地咯血。他已经尽力压制住了咳嗽的音响,却依旧无法阻止这种低沉嘶哑的号音自喉咙中喷咳出来,每咳嗽一次他就觉得喉咙里被尖刺戳穿了一次,阵痛难忍。医生说他的血是从支气管中出来的。最后看了一眼水盆里那一缕缕花岗石石纹般的游移漂浮中的血丝,他也没有精力再去想其他的了,喟叹一声后躺回了床,闭上了眼帘。 兴许是痛觉如此,他在入睡的过程中依旧觉得喉咙刺痛,根本无法休息,血块仿佛还在脖子里敲叩滚动,咳嗽的念想以及呼吸燥热的苦难简直难捱按捺。出于各种一觉之念的原因或者一瞬之间的巧合,他突然很想放火把这里的人都杀了,至于自己能不能在火灾之中顺利活命下来,那已不重要,只要能够借火之手放肆屠杀成功就已心满意足。 于是他面无表情地从床上坐起,一点点顺过了床头边的拐杖,撑着它走下了床。他在黑夜中自下而上地俯视着睡着的人们。地上有月光。窗外有长天。有好几个人都是穿着衣袋位于胸前的衬衣款式,隐隐可见烟盒从衣袋口探出头来。他轻轻地将烟从其中一人的衣袋中取出,且很幸运地在同样的位置找到了打火机。 火烧起来了。呼唤他的声音也随之响起。立原道造推门而入。这已不是第一次,他那控制金属的异能力能让他自由出入几乎一切地方,平常人根本无法将其阻止,芥川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他突然出现在面前,此时却还是因余惊未消而颓然坐下。 他失魂落魄地倒在了床脚边。打火机从他的手中掉落。杀人放火的念头在他脑中几已成形,践实这一念头的动作亦走笔至此,可立原道造的呼唤与到来仿佛闷头一棒,让他瞬间清醒,宛如一粒顽石偶尔投陷入了他踟蹰的波心,沦涟汩汩将水纹呈非封闭式的椭圆形状一圈圈地向外晃移,就如同这一声呼唤将他原本思想中的阴霾一圈圈向地体外向天际推离掉了,他是在梦里,在灾祸之中,他的负心,他的伤悲,他的灵魂那蹉跎的银波,渐渐飘散渐渐褪净渐渐归一,去到了他本人现在不应该去且去不了的地方。 -- 第189页 “我把他们杀了。”他坐在地上,目无光彩地说。 立原道造缓过神来,不知道是应该先询问怎么回事,还是应该先解决现场。他一时心急,只好选择第一时间从脑海之中冒出来的那个选项,即先带芥川龙之介去安全的地方。 “我是来找您有事说的,在外面看见火光,真的很担心……” “是我放火的。”他的眼睛依然没有神采。 “不说这个了,我们先转移地点吧。”立原道造赶紧把他搀扶了起来,然后眉头紧缩,看向房间里这些还不知死神已然降临的人,“我会处理好这件事情的,不会让您受伤……请您放心吧。” 此时的芥川龙之介意识极其模糊,加上场面纷乱事故复杂,他一时也没有精力与心思细细思考这句话的背后意味着什么,而事实上他也确实很快便昏晕了过去。等他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他完好无事地躺在了家里。火灾一事也迅速上了新闻报道,报道内容只字未关联到芥川龙之介,甚至芥川龙之介就是火灾第一时间发生现场的当事人一事也全然未提,连他曾经去过那家医院的记录也无法再找到,反而是立原道造成为了纵火的最大嫌疑人,现在正接受调查。没过多久,他的嫌疑又被洗清了,因为找到了一个很合适的替死鬼。 等到芥川龙之介恍然大悟的时候,立原道造才一脸失魂落魄地出现在他眼前,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芥川龙之介想问他很多问题,诸如,为什么要替我挡枪,为什么宁愿让自己背上杀人放火的罪名,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但在对上立原道造那双可令鬼神凄怆的无神眼睛时,他选择了沉默,什么也没有去问。 “今晚是我和武装侦探社约定的日子。”他说着,把一块被强行扭拧成了圆形的实心铁交给了他,“这是我用异能塑形成这样的,如果它回归原貌,就证明我出事了。当然,您可以选择无视我,就算出事了也无所谓,您需要休息。” 芥川龙之介也很希望自己能像他说的那样好好休息,却不能如愿。他根本睡不着觉,以往还能出去散散心,但他其实是借散心之名去与爱伦坡秘密会面,而现在即使他要出去散心,也没有故人可以相见。 他对福地樱痴说最近身体状况很不错,已经恢复了不少,又对那些受令照顾他的人撒谎糊弄,才摆脱了所有人的视线。他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抚额急喘,按心咳嗽,脸色如漂洗过的遗骸残骨一般惨白,竭力想使自己喘过气,胸部因为深呼吸过度而夸张地鼓胀起来。床脚边的水盆里漂浮着织物般的血丝。眼泪因剧烈的咳嗽而涌上了他的眼睛。他病入膏肓,命意已决,肺叶永远都活在病态的体细胞与血管丛之中,仿若在硫磺火中倍受煎熬。 按照之前的计划,他现在已经完全改变了生活方式,每天都活在穷奢极欲之中,但实际上他根本没有那么多钱。他的钱全部暗地里拿去帮助其他需要钱财的人民了,其额度远远超过他现在的职位收入,而福地樱痴并不喜欢奢侈,适当的精致会让福地樱痴无法把持,但过度的铺饰就会让其心生反感,因此芥川不会从福地樱痴身上无休止地捞取油水,否则迟早有一天会失去福地樱痴的喜爱。这一切都让他不得不靠欠款来维持披金戴银的表象。 就在前几天,他还在写信向白鸟借钱,最后谈判失败,他又一次被压在身下施虐。他实际上已经身无分文了。靠出卖身体得来的钱也很快被压榨得干干净净,真正留给他自己的一分都没有。听闻他闭门不出,又闻说他秘密住院,那些平时找不着影的债主们顿时鱼贯而出,纷至沓来,争先恐后,嬉皮笑脸地给他递来了一张张写满了天文数字的账单。写给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信曾经丢失了好几封,现在还是没有找到。费佳会给我回信吗?他想道。没有人在他的身边。他不停地咯血。 星帆点吻着深暗霜蓝色泽的天穹,有如白蝶与黑蝶燕婉情浓,反衬交互,迹影扑飞,黑蝶如涓滴夜水的长河,无心地沿从天幕的线条涴淌绕过,亦如白蝶无心地将彩霞般的影儿磨入地面上那柔软的倒影面一般。倒影中的影儿藏匿起了那萎缩的夜歌的元音,元音中醉魂酥骨的清脆短节偏爱延续夜歌的冷意。 凌晨时候,那块由立原道造送来的铁块慢慢地变形了,从拧巴的圆形缓缓地摊开变正,变成了原本的长方形。芥川龙之介瞬间便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他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将装血的水盆藏了起来,随后便出发去往立原道造所在的方向。 立原道造现在已经是意识低迷的状态了,肯定受伤匪浅,否则不至于连维持异能表象的精神力都丧失掉,不过幸运的是,能力的痕迹并未完全在这块特殊的黑石上消泯,它依然会间或发出怦怦然式的抖动,尔后朝异能力的来源方向悄无声息地偏过头,这让芥川得以知道立原道造的正确方位。 等芥川找到立原道造的时候,后者已经瘫倒在了血泊中,几近昏死,只有嘴里那微乎其微的咕哝声以及不时扑闪的眼睫昭示着他还留有一些生命力的事实。武装侦探社围绕着立原道造,几乎全员都在。除了江户川乱步。手持大刀的女医生涕泗横流,对着立原道造悲愤地哭吼着。 芥川并没有选择第一时间就现身暴露自己。从他们谈话的内容看,他们似乎把立原道造当成了害死江户川乱步的凶手之一。 -- 第190页 立原道造的公众形象也不太干净,人们普遍认同他和芥川是关系颇佳的同事,而在江户川乱步死亡之后第二天,他和芥川两人交谈甚欢的内容就上了新闻,社会上的人一致认为立原道造也是参与者,于是武装侦探社就打算用这个方法把立原道造引出来,为江户川乱步复仇,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把芥川龙之介本人也引出来。 而他们的运气确实不错。 芥川龙之介抬眼望了一眼天空。 再不救立原道造,他可能就死了。 芥川龙之介缓缓闭上了眼睛。 在闭上之前,那悄悄冥冥地嵌入了枯萎的春花残枝之影的墙垣占据了他的视线。夜晚的风花灌进他的衣领之中了。朝西微斜的纤小枝影在墙面醉舞,略略打横的月光沿着他的衣褶曲线整齐地晃动着苍白的目光的影子。他的身影也愈发在墙上现形了。他主动发出了声响,向围成一团的人群移去。听到了动静的人们无不警觉起来,手持武器的人皆是胳膊一颤,手指陡地就绷紧了,在看到芥川龙之介的身影之后,武器从他们那双绷到酸麻的手中无端地滑落。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双眼挂着眼泪的女医生,她似乎名叫与谢野晶子,江户川乱步曾经对芥川提过她。与谢野晶子看见他之后,有一瞬间竟忘记了呼吸,无法做出反应,刀从她手上掉落时掷于地面的回音在黑夜中吠叫,神似野畜的悲嗥,回环复往,浑浊异常。 芥川龙之介知道他们对自己恨之入骨,必须趁他们还未回神之际赶紧说点什么,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否则他们肯定会秒杀掉自己。于是芥川龙之介慢慢滑动着轮椅,走近他们之后举起了双手。这一举动也让将枪口对准了立原道造脑门的宫崎贤治放下了枪支。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本想以自我介绍开头的,但这些人日日夜夜都想着将他碎尸万段,恐怕连他的生辰八字都背得一清二楚,自我介绍就显得有些多余了。于是他举着双手,直接了当地开口说:“你们不能伤害立原。” “凭什么不能?”与谢野晶子驳斥他,“在残杀乱步先生的时候,你们两个有想过不能伤害吗?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放纵姑息,天理难容!今天你们两个人都要为此而付出代价!” 话音刚落,在场的人都进入了战斗的状态,仅仅一瞬之余,芥川龙之介的眼帘面前就已是尖刀密布。 在与谢野晶子准备落刀之时,一只手却忽然抓住了她持刀的那只手臂,阻止了她的动作。 众人回头,惊讶地看着不肯松手的中岛敦。 “冷静一下吧,他已经举起了双手,显然还有话要说,我们不妨听一听,也许真的很重要呢?” 芥川龙之介向中岛敦抛去了一眼。 中岛敦在对上那个眼神之后迅速地把视线逃开了。 “还能有什么好说的……两个杀人凶手,天天干着伤天害理的事情,都是港口黑手党出身,结果真面目都是政府的走狗,把港口黑手党卖得干干净净,简直就是不忠不义不仁不善的败类!乱步先生以前居然喜欢他这种人,我们和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芥川龙之介想起了刚得知立原道造也是间谍的那一天。如果不是立原道造愿意出头救下自己,他早就在那个密室中被活生生地折磨死了,根本不会有面临这一天的机会。 这条命是他欠立原道造的。 在这般满载着生命回响之音的追忆以及决心的敲定之下,他不免联想到了自己的妹妹。在那段与芥川银短暂的通信时光之中,他就已经看出了芥川银对立原道造有奇妙的好感与恻隐之心。这份恻隐是柔情且甜蜜的,这份好感更是经过了时间浑然天成的塑造与阅历纤尘不染的育养而成。如果小银知道了我的选择,应该也会感到幸福吧。他在别人看不到的角落中微笑了。 他觉得自己的妹妹是多么可爱,多么勇敢啊,而妹妹看上的男人又是多么年轻有为,多么身世悲情,他不由地想要请求这两人的原谅了。 妹妹啊,原谅我的自作主张吧,我没有得到你的亲口允诺,更没有得到旁观者的见证与祝福,就如此任性地把你交给了别人,把你嫁出去了。我把你嫁出去了。这一枝在墙角落摇晃的残花的影子是那样的让人触绪还伤,我请求它做你的伴娘。这日暮途穷的境遇确实令人无计可施,令我感到终宵无望,可我却依然执意让这无望的背景来做你的伴娘。这来自残月的一次绵长的颤抖是多么艰难地抑制着悲叹,多么痛心地守候着最后这一抹黯淡的希望,这残月更是那般如同我心头的寂寞,可我依然请求它们来见证你成为今夜的新娘。 今夜一过,你将不再是一个小女孩,不再是一个永远只能跟在我后面的小姑娘。告别青春的白云,拥抱蹉跎的岁月。因为每个人都是孤单地在这个世上拼搏,所以爱与被爱的温柔才如此的让人感到珍惜。 原谅我,妹妹,今晚我把你嫁给了他。 一粒锐利的小石子攥着乌黑的圆形的影子落入了凝固着的视野里。回忆的影像逐渐褪去。黑夜依旧如是。立原道造那濒危的生命等待着他的决定。他理解了岁月的这一刹那的闪回。 于是他开口了:“立原一直是在背后支持你们帮助你们的英雄,你们不能伤害自己人。” 武装侦探社的所有人都沉默了。 -- 第191页 “乱步先生和坡先生一直有一个幕后的朋友,你们应该听说过。就是这个幕后人写文章为你们侦探社正名,为你们争取到了港口黑手党的庇护机会,为你们提供物质上的援助,为你们策划前进路线和行动规划……这个幕后人为你们提供了几乎所有的情报,否则你们早就被一网打尽了,你们不能恩将仇报。” “你是说,立原道造就是这个幕后人?” “是。” “怎么可能!这根本……” “他早在被福地樱痴挖掘进入猎犬那时就开始了计划,为兄长报仇只是一个借口,因为这样就能让大家以为他对你们侦探社恨之入骨,从而避免别人将这两者联想到一起。他其实早就不恨你了,与谢野小姐。” “那你呢?” “我知道他对异能军政府不忠,但是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的人脉很强大,我想着掌握住他的把柄就能从他身上捞钱,这样就能两头得利了。两边都是我敛财的工具,只不过立原道造和我关系稍微好一些,我觉得他罪不至死,人又年轻,所以才站出来告诉你们真相。” “哈哈哈,确实,你是个每天穿名牌货用奢侈品的败家子,为富不仁的臭东西,这个解释倒说得通,看不出来你居然还有基本的人性。不过,他刚开始和我们会面的那阵子,可是一直坚持为你说话,不准我们辱骂你,这和你的供词有所出入。既然他这么伟大,那又为什么要选择和你这种畜牲混在一起?为什么要选择为人渣说好话?你倒是给个解释啊!” “他是我的妹夫。” “枪是我开的。”宫崎贤治难得露出迷茫困惑的无助样子,瞪着手中的枪支,难以将完整的句子诉之以口,“也就是说,我刚才……刚才我……杀害了恩人?” 心理素质稍强如国木田独步一众,已经扶起了血泊中的立原道造,开始商量如何治好他了。芥川龙之介默默退去了一边。立原应该永远也不会知道今天晚上芥川说了些什么。 中岛敦靠了过来,哭笑不得地长叹一声:“太好了,没有造成灾祸。原来你并不是福地樱痴的人,只是利用他,我非常高兴。” “为什么觉得这种事很高兴?”他换上了冷漠的谦称,“在下和你没有半点交情。” “当然是有的啊,比如我们通过电话,也在街上遇见过。” “好多宾馆的前台服务小姐也和在下通过电话,那就是交情吗?” “可是,这两者根本不能当作类比啊,你怎么能用这种例子类比你和我呢?这对我来说太不公平了。” “没有交情,哪来的公平可言。” “你还拜托过我,对我有所期望。” “我对你没有任何要求。没有要求,就不会对你有期待,更不会等候你什么。没有等候,就自然不会去好好地感受你口中的交情。感受都不会有,何谈能理解彼此能有所交流。连这点基础的感情都无法建立起来,彼此只是总是擦肩的偶遇和点到为止的回头,那就注定没办法天长地久。你对我一无所知,我也对你没有兴趣。”说着,他稍微睁大了一些那双美丽的眼睛,似乎在吸引中岛敦去细细观察,“你仔细看看,有魔鬼住在我的眼睛里。” “我看不见魔鬼,我只在这只眼睛里看到了我和你自己。” “那么你看到的那个我就是魔鬼了。” “不是的。” “那还能是什么?” “是我的眼里住着有你,而你现在正看着我,所以我眼中的你的身姿就这样映进你的黑眼睛里了。” 芥川龙之介沉默有顷。沉默过去之后,他问道:“你喜欢我?” “显而易见。” “好吧,那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让你离开福地樱痴。” “离开了之后呢?跟着你生活吗?” “虽然这么说可能有些不自量力,而且为时尚早,但我可以肯定地回答,我一定会努力上进,好好照顾你的。” “别折磨自己了,我爱的只有钱,喏,看到我身上这件衣服了吗?光是组成这件衣服的一根织线,就能让你打工大半辈子,你拿什么来照顾我?” “芥川,你不能这样衡量一个人的价值,金钱毕竟是身外之物,而且我们两个人都很年轻。” “对啊,你真的很年轻,亏你还记得自己是个特别年轻的小伙子。你的人生最多才过了不到五分之一,往后说不定还能遇到比我更好看更讨你喜欢的人,到时候你就会把我和那个人进行对比,觉得我态度恶劣,刚愎自用,总是一副世界第一的高傲模样,真是惹人嫌。你会觉得我和那个人比起来真是高下立判,于是就会更加爱这个真正适合你的人了。而我呢,如果这个时候选择了跟你走,那么迎接我的就是容颜老去,被你冷落,拖着一身的病,在咳嗽和咯血中死去。” “不会这样的,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芥川方才想为他展示里衣背面那华丽的材质,因此一只手捻起了衣服的领口,朝他视线的方向翻了过去,现在他还保持着这个手势,无意中露出了锁骨一片的肌肤,离中岛敦的距离十分近。 他略微歪着头,那碎瓣型的秀长鬓发从两耳前方流畅地垂下来,塑造出了一种黑燕倾斜着从那洁白的肌肤上掠过的轻巧的美感。形状美丽的卧蚕在他的眼睑下方划出一道恰到好处的弯弓形,以令人怜爱的慵懒姿态软绵绵地卧在眼睑线下边,甜蜜到快让人因此陶醉了。 -- 第192页 仿佛是受到魔力的牵引一般,中岛敦很想低头去吻他。如果这时不选择表明,那么以后很可能就没有机会了。芥川龙之介那有些飘忽扑朔的目光与神色变化,似乎也是在耐心地等待亲吻的降临,可是在中岛敦明显表现出来这种想法时,他就很快便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并抬直了脊背,让中岛敦只能无果而止。这种事一旦放弃了就难以又折回来,始于冲动,耽于狂热,又息于缄默。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芥川龙之介,芥川龙之介也终于选择了认真地打量起他来。芥川龙之介发现他的眉梢上凝聚着深情。 “不要再喜欢我了。我老了。” “你才二十来岁。” “可我却觉得已经老得比二百岁还要离谱了。” “老的是天空,不是你。” “不要再喜欢了,行行好,先生,这样做对您和在下都没有好处。您如果执意要追求我,那么您会得到什么呢?您会得到一个整天多愁善感、横眉瞪眼、眉头不展的抑郁患者,得到一个心高气傲、目下无尘、讨厌受到任何委屈、肉身下贱却还要追求灵魂孤高的神经质,得到一个每天咯血昏晕的肺病病人,得到一个迟早会病逝会变丑的少年老成的人,得到一个没有轮椅和别人的搀扶就不能出门的残疾人。除此之外,您还会收到无数条冲我而来的欠款单,无数追来的高利贷,还有无数想杀掉您从而独自占有我的男女,他们排着队等着您对我厌烦的那一天。您连二十岁都没有,扪心自问,您真的有能力和责任感能承受这一切吗? 福地樱痴的钱数不胜数,他能养活我,可是您连自己都养不起,你们根本不能相提并论。我需要钱,我喜欢吃香的喝辣的,喜欢穿能衬托出我的黑头发与白皮肤的衣服,喜欢穿能勾勒出腿部和腰部曲线的衣服,您真的能买给我吗?您根本不能。我就是这么难伺候,就是这么拜金腐朽,随便您怎么说吧。 您看上了我的什么呢,无非是脸蛋和青春的资本吧,但是您有没有想过,肺病会让我痛得五官扭曲,会让我躺在床上一边哭泣一边痛吟,那个时候您还会觉得我好看吗?您还会觉得我有新鲜感吗?就算我幸运至极,不会因病早逝,那我也迟早会人老珠黄,会长皱纹,会身材萎缩。 我快乐的时候比悲伤还要难过,得志的时候比失落还要颓废。我不会开怀大笑,不懂如何逗别人开心,我喜欢一个人看书写字,没有人愿意做我的朋友,有无数的男人冲着我的青春与钱财而来,最后都因为受不了我而离开了,他们在我得意时趋合,在我失意时纷散,我该如何确认您不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呢? 我每天要花掉不知道多少万,光是吃药就停不下花钱,您的积蓄能让我吃上几片药呢?我会在跟随您之后的第几天就因为得不到医药救助而病逝呢?您这么年轻,外貌也不差,正是恋爱的好时机,不要再把心思花在我身上了。我不配被爱。我每天都在病灾中苟活。我孤单如隧道。就此别过吧,有缘再见,感谢您的善意,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好难受,我有点呼吸不过来了……我……” -------------------- 作者有话要说: 【注】 ①《ハーフムーン.セレナーデ》:昭和歌姬河合奈保子自己作曲并演唱的歌,后授权给中国重新填词,由李克勤来演唱,名为《月半小夜曲》。 第79章 铁血丹心(上) 时隔半年,大仓烨子乘船归国,期间世事轮转,风云变幻,各类组织团体分分合合,难择强弱。以立原道造的叛逃为节点,猎犬名存实亡,无限接近于解散,除去福地樱痴外还存在的人员只有大仓烨子一个了。 身在国外的条野采菊参与到了将异能力教育机构变左的任务之中。很多居心不良的上层会假装培育异能人才之名,在这些教育机构里面暗中建造庞大的间谍机构,而条野采菊便潜入了这些间谍机构中,通过中国的亲信直接将日本的间谍培育机构的信息交给上海的共|产|党。 与此同时,立原道造被爆与武装侦探社联结多年,真实身份是反对派的核心人员,多年来潜伏于福地樱痴的身边,身份暴露后连夜投靠了武装侦探社,离开了政府。 立原道造与武装侦探社装扮伪造之后去接机,偷偷将大仓烨子接到了侦探社内,并把这一切都告诉了她,希望她可以做出选择,要么当战争派,现在就和他们恩断义绝,要么当反战派,和他们一起反抗打算卷土重来的军国主义。 直到这时,萦绕在大仓烨子心头多年的疑团才得到解释。 “也就是说,我一直以来推崇的对象,就是害死队友们的罪魁祸首?我无法理解的那些芥川的行为,都是他不能告人的义务?还有我曾经相信的那些,其实都是我在犯错,在自作聪明?我以为是芥川他变了,走了歪路,却没想到,原来一直以来,都是我一个人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只有我一个人什么都不知道,对吗?”她说,“原来我从始至终都是一个人。” 立原道造见她情绪不对劲,正欲安慰,却又想到,一味的安慰能有什么作用,就算安慰她说她没有为虎作伥也是自欺欺人,倒不如斩钉截铁到底,态度不要如此犹豫,对谁都好。 于是他严肃地提醒道:“你还有机会。过去的你确实是被瞒在鼓里,福地樱痴有意一直对你输送极端的价值观,把虚假的真相呈现在你面前,你以前会帮他做那么多事抓那么多人,也不能算成你全部揽罪。” -- 第193页 “你的意思是说,我现在应该投靠你们,就像芥川那样,一直耐着心躲藏,直到时机到的那一天再公开我的真实身份吗?” “这是你现在唯一的出路了,不要忘了你自从出现在公众视野开始就一直是福地的左膀右臂,你身上的色彩在人民眼里已经定型了,而人民是不会轻而易举改变立场的,如果你突然说自己改变了,从善了,人民只会觉得蹊跷,甚至觉得滑稽,觉得可恶,你的性命也会不保。唯一能洗白你的名誉的方法就是,对人民说你其实是伪装成这副模样,你的伪装是为了人民的解放,为了人民的安全,只有这样,人民才会接纳你。” “但这难道不是对人民撒谎吗?这难道不是在利用人民的善意和底线吗?迟早有一天真相会被公开,到时候人民知道我是为了活命和洗白才把自己的形象悲剧化、伟大化,那么人民又会怎样惩罚我呢?” “这我也没有办法,正确来说,没有任何人有办法,但这条路是目前唯一可以算得上正直、安全的路了。” “我的形象和色彩已经被定型了,你刚才也说过。我已经无法回头了。” “不,还有机会……” “没有了。”她打断了立原道造,一向明澈的双眼此刻看不出任何情绪色彩,“你觉得我可以拯救,可以洗白,但你却没有想过那些被我害死的人。你们用计把我洗白了,瞒下了真相,把我以前热衷于祸害的行径给美化、悲剧化,那么那些被我害死的人又该找谁申冤呢?我以后该如何心安理得地活下去?我真的不会每天晚上都被噩梦惊醒吗?答案是否定的吧。” 立原道造沉默了。她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半晌的沉寂过后,她站起了身,感觉到了因长久身心疲惫营养不良而带来的晕眩感,同时也隐隐觉得双眼有一阵阵的酸痛。 这里是日本。是横滨。是港湾附近。是她之前乘船离开日本的那个路口。是那个曾让她与芥川龙之介分别的路口。是她自作聪明地写下对芥川龙之介进行质问与苛责的信件的地点。她不知道现在到底是当下还是半年前,但她依稀想起方才被武装侦探社接回了这里,可是转念又一想,如果真的是当下,那为何她能听见来自半年前的对芥川哭诉的声音?或许早已不是现在,早已不是半年前,又或许是两者相较替换得到的时间线,半年前缺了什么,现在的她就应该自觉地去把缺失的东西补上。补缺的过程应该被称之为什么她不清楚,何时完成也不知道,但她清楚的是,芥川龙之介一定也会在补缺的过程中等着她。 “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她看着窗外,深呼吸了一口气,“这是我能为你们做的最后的事情。” “你想做什么?”立原道造心头升起了不祥的预感,连忙上前拉住了她,“不能做傻事啊。”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傻事,但是请至少满足我最后的这点需求。”她拉开了距离,“这是我最后的不会被军方所操控的善意。其实我的内心深处,还是希望自己可以成为一个英雄……真是讽刺啊,我原以为我每日每夜都在为平民大众工作,都在为受难的女性发声,却没想到我已经直接或者间接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让他们死不瞑目。得知了这一切后,我还能放纵自己如此罪恶地活下去吗?不,我不能。再见了。芥川在哪里?芥川大人现在在做什么?我马上要动身了。动身之前,我想见他最后一面,就算不能告白,我也想真诚地对他致歉。你知道他在哪里吗?我想去见见他。” “我知道他现在的住宅位置,但是能不能见到他我不敢保证。” “没关系,等不到的话离开就是。” “好,我送你过去。” 她出发了。 她和立原道造坐在的士车上,眼睛看向窗外那些飞掠疾驰的繁乱影像。车辆驰过了横滨的边港。那里有许多涂着工厂标志的待发轮船。的士路过了被藏在大型建筑后面的垃圾场。那里有大量的集装箱。路边做小生意的妇女盘起了头发,气喘吁吁地在门外与门内来回奔波,一分钟内就抹了四五次汗水。 接着车辆还路过了一处隐蔽的贫民窟。无论一座城市有多么繁华,也总有被压迫被淘汰的一个角落,资本从来都是靠压榨别人踩上位,存在繁荣富贵就一定会存在被这些繁荣富贵给吃干抹尽了的受苦人,马克思的理论至今都不过时。如果战争袭来,这些无家可归的人该怎么办?如果非得要和国外的异能势力产生武装竞争,那么这些和异能力八竿子打不着的普通人民,又是为何必须得受特殊人群所带来的罪孽?芥川出生的贫民窟应该还要更脏更乱一些,她这么想。 她突然流泪了。 “立原,你以为刚才我是在说胡话吗?其实我说的每个字都是真心话,我的内心确实是存在英雄情节的,就算现在我的认知和信仰都崩塌了,我也无法一下子就改变本性……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自己可以成为一个英雄。” “你已经是了。” “我不是。在福地樱痴眼里,我是他的一颗随叫随到的棋子,在芥川眼里,我是一个幼稚又喜欢炫耀的小姑娘,在人民眼里,我是一个为虎作伥助纣为虐的民族败类。就算我现在做出了有利于大众的事情,我过去的人生轨迹也不会再改变了,这段黑暗的历史将永远成为定义我这个人的第一标准,无论是谁,都会首先从我作恶的行径开始评价我。以后的史书会怎么记载我呢?我不敢想了。” -- 第194页 “不……辩证看待的精神确实大多数时候都敌不过群众感性与好恶分明的本能,但这种精神和价值观却永远不会消失。能够决定人民未来的不是过去,而是当下的所作所为。史书可能不会写下你的名字,春秋史册只记载可延传千年的要事,但是你所能做的功绩永远不会消失,后人会需要这一份功绩。” “这就是你们现在在做的事情吗?” “是啊,异能力者的出现确实是才不久的事情,但是这种人只会越来越多,当一类人拥有了其他人不具有的强势力量与特殊权力,人与人之间就会产生等级分化与强弱竞争,阶级的矛盾是无法被化解的,譬如资本主义和无|产|阶|级,譬如异能力者和普通大众。而当下就有以福地樱痴为代表的人想利用异能力去搞征服,搞扩张,妄图实现统治,可这真的是特殊能力的正确用法吗?钱的本质只是交易工具,可它能成为杀死无数人的凶器,不也是同理吗?异能力说白了只是人类的进步与潜力的无穷性,以后会越来越多,可如果被别有用心的人拿去利用,就会成为伤害无辜人民的凶器。” “照你这么说,如果我的事迹也被后人拿去歪曲,拿去利用,被别有用心的势力拿去欺骗大众,让大众走向歪路,那我该怎么办?” “那并不是你的错误。你做过什么错事,做错事的根源是什么,你又为国家做过哪些值得肯定的贡献,历史都会一一见证并给出公正的反馈。瞒得过今朝,瞒不过后代。历史虚无主义终会得到制裁。”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得到这一份反馈呢?芥川的反馈又什么时候能到来?他为了阻止福地樱痴,为了反战派的发展壮大,为了人民的生活与安全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没有一个人喜欢他,所有人都在骂他,这一份属于他的反馈又什么时候能到来?” “这个啊,我想,等人民真正过上了好日子,等正义战胜了邪恶,等资本主义的丑陋面目终于暴露,或许我们这些人就能得到平反了吧。到时候大家就会明白,原来我们这些人所做的事情都是权宜之计,都是为了后世的发展。只有等好处真正降临,人民才会肯定这种行径的正确性。得到一种主义的好处才会为这种主义说好话,哈哈哈,这不是所有国家所有人的通性吗?” “我们想要的为民为国的结局,我们想赢来的好处,真的可以实现吗?” “如果所有人都怀疑这条道路,那么这条道路就不能走到最后。你没有看到,不代表不存在,你没有证明,不代表不正确,现在没有,以后也一定会实现。日共的前辈们前后与日本|帝|国|主|义与美国资本主义死战,他们全部牺牲甚至惨死了,而直到现在他们想实现的共|产|主|义都没有在日本实现,反而越来越黑暗越来越压抑,但这可以成为否认他们功绩和功绩意义的理由吗?难道他们没有为国际共|产作出贡献、没有被中国的苏联的同志们肯定吗?片山潜建立日共真的是没有意义的吗?中西功每天出生入死把祖国军队的情报传给中国八|路|军,还不被中国人知道,不被日本人理解,每天要承受辱骂和死亡的压迫,但我们可以说他的事迹是不光荣的吗?现在我们已经踏上了前辈们的道路,难道我们可以说存在永远的黑暗吗?人类难道不是一种进步的生物、难道不是一种挨打后就会反思疼痛的生物吗?我相信后人会明白这些,会给所有死在建设道路上的人一个肯定的评价。前辈们想建设的社会,一定会在未来实现。” “我想建设一个女性也得到该有的公正的社会,可现在看来这条道路还实在太远,我也应该先把这件事放在脑后。你觉得,这个社会也终会到来吗?” “用阿拉伯人的话来说,在沙漠里,很多人都会渴死在椰枣树出现在地平线的时刻。这个渴死的人很可能就是你,你会死在绿洲的前半公里,同样的,很多英雄也会死在黎明之前。可这并不能阻止绿洲的诞生与黎明的升起。” “我愿意为了这片绿洲和这抹黎明而牺牲。” “是的,这就是建设路上必不可缺的人,这就是盖世英雄,这就是你。” --------------------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都在阿晋的和谐边缘试探…… 第80章 铁血丹心(下) 大仓烨子在立原道造的带领之下来到了芥川龙之介阁下门口。夜景淡霖脉脉,泪迹斑斑的天空好似来自于古老坟茔的苍凉的寂寞,夜鸟唱鸣的余韵仿佛手腕的脉搏和心脏的跃动,月光淋洒下的微粒颗物组成的灰白色河流凌空起舞,月儿本身却那般既近且远地倚在装载了无数失眠之意与蓊郁之影的夜晚,不清不浑无法捉摸,闪闪竟耀的星光反倒更加柔和皎洁,仿若一把反光的晶莹的宝刀。芥川就在靠近门口之处。她远远地看着他。 客厅的拉门敞开着,这让她能够清楚地芥川的身影。拉门上铺满了种种景物经由了月光而显得愈发深幽的光影,芥川略显慵懒地靠在拉门旁边,若有所思地看着拉门上的灰黑色影像,由于角度的关系,她看着芥川的身影始终是被遮掩了一部分,一眼望去就好像是芥川躲进了拉门上的清美的影画之中,态似余波流转,好比翠燕藏莺,影如云霞蒸蔚,远赛珠帘隔燕。脸型优越的脸蛋上镶嵌着一对比蜜饯还让人觉得甜津津的黑珍珠。他的光彩已经把未着灯的厅室给整个照亮了。天空比海洋上的孤帆还要脆弱,各道阡陌比山丘下的枝木还要深情,她的记忆则比这池边的月色还要平静,还要孤单。这黑夜是如此揪心着旋转,这双眼睛是如此暗度漂泊,那粉碎的流进了池塘的星星在她的眉间画下了一个哀悼的白色短字,让人惊觉星星竟是如此想要从这里逃离。 -- 第195页 啊,一小时未见心肝你的面,觉得过了足足五百年!我的生活从此充满了憎恨,从此充满了悲哀,自问能否把这无聊的人生过完。 啊,再见吧,可怜的漂泊的眼睛!见过了他的容面,你们就已经再也没有作用可言! 夜更深的时分,她裹上了一件用于保暖的大衣,继续在门口守望,守望了很久,想看看芥川会不会出来,就算是为了更近一步看清这抹月色,他也是有可能出来的。她还想再看他一眼。可惜,芥川龙之介从头到尾都没有出来。 她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白天到来时,她正式回到了福地樱痴身边工作,而芥川龙之介因为病情的原因这段日子都被勒令不得管公务,所以平常坐满了随从的办公室现在只有她和福地樱痴两个人了。福地樱痴对她的态度很一般,没有问她最近生活如何,只是问她为什么今天才来报道,她应该下机之后就立马赶过来的。福地樱痴真的没有耐心了,眉头始终没有展开过,开门见山地问她:“有人拍到你被疑似武装侦探社的人拉走了,你怎么看?” 大仓烨子直接一问摇头三不知,不停含糊过去,一是她也不打算掩盖自己心不在焉的事实,二是也不觉得此刻是闹翻的正确时机。 福地樱痴渐渐的受不了她这种态度了。他最近太过心烦意燥,急于开战出兵,每天忙于调兵遣将之事,结果这个关头芥川的身体突然一病不起,已经到了必须考虑早逝后果的地步,一向心爱芥川的他又怎么可能完全视而不见,即便战争的事务已经堆得他喘不过气,他还是打算把芥川的事情也兼顾上。无独有偶,芥川的事情都还没有解决,敌方势力又不知道为什么屡屡从对峙中逃脱,肯定是自己这边的核心内部出了内奸,这下可好,内奸的事情又降临到他的头上了,上次是末广铁肠,这次又会是谁呢?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太阳穴都会跳。在这种心态之下,而且还是在不排除大仓烨子就是内奸的情况下,他肯定不会给出太好的脸色。 “你既然否认这件事,又是为什么现在才来?被拍到的人不是武装侦探社的人,那又会是谁?如果是栽赃你,那你长时间在国外,又是如何引得人来栽赃你了?你觉得这都归咎于谁?” 福地樱痴丝毫不掩饰戾气,还不等她想出个好回答来,他就长叹一口气,故作遗憾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依我看,你可能还未适应现在的格局,不如去学校当个小老师,以后有机会再回来吧。” 这里的学校自然是指以前建立起来的异能教育机构,那里明面上是给特异能力人群一个适合他们自己的教学环境,其实上暗地里有一个庞大的间谍机构,教师和其他工作人员基本上都是上层安插来的眼线,要把教育成果反馈给上级,不能接受思想教化的“异类”就要第一时间清除。把大仓烨子安排到那里,不仅是借她的强大来培养出更多人才,也是对她的一种监视,如果能排除她是内奸的可能性,再把她调换回来也不迟。 大仓烨子答不上话,也没有那种圆滑机警的劲,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处理,只能点头接令了。等到临走前的晚上,没有了旁人压逼她,挤兑她,她慢慢地思索斟酌才想通。 她想,我不能就这么走了,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这种教育机构,但那里一定是进去后就会举步维艰的地方,连呼吸都得被别人观察着,我又不擅长掩饰,一向作风直率乖张,一定会被盯上,到时候还会连累立原这些好朋友,那样的话可就糟透了,好点的结局就是永远不能回到军队里,坏点就可能被小人陷害至死,无论哪种结局,我都不会再有和福地樱痴正面对峙的机会了,不,我不能就这么离开。 于是她下定了决心,再次去找了福地樱痴。 福地樱痴懊恼地问她怎么还不动身,她抿着唇想着该如何开口解释。为了自己的面部表情和眼神活动不被深入揣测,她故作自然地低下了头,显示出一副失落难过的模样。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福地樱痴没有趁她三缄其口之时继续连问逼压,这不符合他的作风。 她抬起了头,发现福地樱痴不知道在看桌面上的什么,居然把背后展现了出来,整个人是毫无防备的样子背朝着她。那一刻,她的心头涌现出了一股燥热异常却又足够有序有力的冲动和热情。她不知道这是上天给她的机会,是那于一微秒内疯狂颠摇从而实现的侥幸又必然的命运线,还是说这是她用光了一辈子积的德换来的机会,但无论如何,她不能错过这么绝佳的时刻。 福地樱痴在看桌面上的相片。 芥川龙之介在紧小的框壳之中若有所思,似乎格外多情善感,唇瓣之间悄无声息地张开一条缝隙,玫瑰色的舌苔隐约可见,优美的唇纹在那绝妙的唇瓣上画出细微纤短的线条,就像琥珀质感的光泽之于美人鱼的鱼鳞一般照影惊心,缺一不可。无可挽回的青春的余韵,如练的月光前的碧离离合,以及此刻莫名而来的冲动和感奋,这一切都在芥川龙之介美丽的嘴唇上映照,都在那两片唇瓣上凝聚盘结,在那玫瑰般的唇珠的色泽之中得以融合,得以见证。 白日微灼,天云舒卷。当黎明靠岸,横滨的码头格外感伤。 她没有再犹豫,赤手空拳就向没有防备的福地樱痴袭去。 福地樱痴敏感地感受到了杀气掠过,赶忙转过身来躲了过去,虽然有所预料,但还是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果然是你背叛了我!” -- 第196页 她先是不答,直向他攻去,他赶紧抽出刀来挡在身前。 大仓烨子没有多问,她隔着映照出人脸的刀锋死盯着他的双眼,用上了她能想到的一切肌肉线条变化形式用一切愤怒情绪的溃烂表达,在脸上开出了一个算得上是义愤填膺时才会有的表情:“你没有资格看他!” “这就是你恩将仇报的理由?” “不,那不是恩!我足够年轻,也有毅力好好读书上学,就算你不曾把我招入猎犬,我也有属于自己的出路,也有成才的路径,你把我招入队内,让我们所有人接受惨无人道的人体强化计划,并不是什么恩重如山的好待遇!你害死了我的队友,还打算害死更多的无辜人,心术不正,罪不可赦!我不承认你是我的恩人!” “你是说末广吗?”他不屑地大笑几声,“那是他自己背叛在先,叛徒注定不能得到好下场。” “叛徒应该是你,你背叛了像我这种无知之人的憧憬与信任,是背叛了人民,杀人不眨眼,是背叛了人道主义,想重蹈二战覆辙,重拾法/西/斯的行为,妄图把国家重新卷入黑暗的时代,则是背叛了祖国!” “你这是在寻死!” “一点也没有错!” 大仓烨子一众都是福地樱痴亲手带出来的得力部下,彼此之间都在熟悉不过,加上猎犬队内人人都会采用的药物强化政策是不会有偏颇的,无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会得到同样的强化效果,在这一点上他得不到比大仓烨子更优越的条件,他深知那种吊儿郎当的回击方式对抗不了她,只能动用真格,迫不得已还必须得把未曾示众的本领和手段拿出来才行。果不其然,论肉搏与战斗技巧,他并不能完全压住大仓烨子,只能用上这把不到万不得已不见人的宝刀了。 那个时候,福地樱痴难得感慨一次,他突然想,如果末广铁肠还在,如果谁都没有死,谁都没有离开,我们还至于落到这个境地吗?他是铁面无私,是坚毅非凡,可这并不代表他无情到了极点,他的无情更接近于不会感情用事,比如说,不管他再爱芥川,他都不会为了芥川丢下自己的身份去过普通人生活。他也会有属于一个人类的情感波动,会思念着芥川的身影,偶尔还会怀念所有同事队友都还在的日子。想到那个风光无限、万人敬仰、无一缺失的猎犬小队,想到所有人都对他们羡慕对他们信任的曾经,他也难过了。他并不是对所有部下队友都没有留恋。 可惜,时间是世界上唯一不会倒流的东西。 他轻松侧过身躲过了的大仓烨子,在对方还没有来得及收回刺拳这个动作时就抓住了对方的手腕,然后狠狠地向内一捏,一时之间便听得骨肉错位撕裂的响声,咔擦咔擦地响起来。这是人的肉身发出来的受伤讯息。大仓烨子很快就接受到了来自右手腕骨断裂的痛觉,然而,还未等她发出一声痛吟,她的整只右手就已经被连皮带肉连筋带骨地扯了下来。断裂的右臂血柱呈喷状飙射而出,汹涌异常,把脚下的大半个地面都染成了一滩触目惊心的红色,血滚流到地上后向四方漫延,把她跪在地面上的膝盖也染成了腥味十足的血红。她的脸色随着血的流淌而愈来愈难看,混乱又仿佛耳鸣的嗡嗡杂声侵掠她的大脑,让她除了没有尽头的痛苦与无力外什么也无法感知。她紧闭眼睛,左手抽搐地放在孤零零的右肩膀上,一边尖叫一边使劲按压,指尖几乎快扣进了臂根上隐隐若现的青筋,发出两个泣不成声的字节后,她又只能继续因疼痛而低吟呜咽。 福地樱痴的神色在额前碎发投下的阴影中变得黯淡难寻。没有人知道他这个时候的心情是什么。 “这只是一个警告,我们还有复原的机会,只要你现在收心,可以以后去锻炼左臂,继续跟在我身边,我保你平安无事……”其实他自己也清楚,叛逆是一种不会被轻易抚顺的东西,能被轻易抚顺的就不叫叛逆,只能叫心血来潮。当反叛的意识出现在脑里,除非真要钻骨剜心半死不活,否则很难根除,就算因痛苦的威慑而掩藏起来,这份意识也不可能完完全全在一个人的心里消失。因为叛逆是一种精神,精神就当是刻在灵魂中的东西。没有叛逆精神的人,不懂得抗争的人,根本不需要痛苦的威慑,轻轻松松就能镇服了。很显然大仓烨子完全不是能被镇服的人。他也知道不可能再复原,此刻这么说也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安慰安慰自己罢了。 大仓烨子的声音有些抽搐,因此笑声也有些诡异。她用抽搐的大笑声音回答了他。站着半刻后,他看见大仓烨子正在控制同样有些抽搐的左臂,试图撑起身体站起来。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又抓起了她仅剩的左臂,说了一句“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后,使出力气捏她的关节骨。她能明显感觉到他捏的地方升起了一股令人难受的热气,似乎快要直接爆炸开来。 她用尽了所有身法与气力摆脱开了这一抓捏,勉强算是保住了左臂,但是明显精力状态更下一层。而且,更不容乐观的是,超时未注射强化剂的危害开始渐渐呈现了,她的身体已经开始被反噬,先前便有了征兆,只是福地樱痴的攻击让这种反噬效应受到了刺激,开始了丧心病狂的加速。 “你还有机会。解药就在我手上,你明知我们猎犬的身体改造是定期就要去维持的,何苦来反抗我呢?最后的结局竟是这么悲惨,我都不忍了。”他向大仓烨子伸出了手,给她最后一次机会,“改过自新吧,再不服用解药,你就会被完全反噬了。” -- 第197页 她闻言,终于敢放开手臂去看自己现在的样子了。血泊上的影像很昏浊,但是能看清楚大致轮廓。她的右半边几近毁容,眼睛也烫得厉害,估计没一会儿就要失明了,现在只能尽全力撑起身体站起来,可是剩下这只眼看到的一切都是那么摇摇欲坠模糊不清,左臂的皮肤也开始有了些渐渐浮现出来的异斑,像是一个个黑色的小窟窿,除了一片红黑外看不到一点肉色。因为内脏也开始被腐蚀,所以她的嘴角边流出了一缕鲜血。 “你自己也说了,你足够年轻,还可以随意操纵自己的年龄,有这么大把的好时光,做什么不可以,非要当叛徒!” 她哈哈大笑:“你说得对,我整个一生才不过这么一小段,而你已经活了好几十年,单论这个,我在你面前什么也不是。我的人生,首先是对人世间正常寒暄,但是寒暄结束后告别就即刻开始了。好像是谁说的来着,村上春树还是谁吧。如欲制止,此其时也。就在刚才,我明白了,一切都是等价交换,不会有白白流失的东西,你赐毒给末广,换来了我替他来复仇,末广会乖乖喝你给的东西,但我不会!我用我余下所有的人生换来与你的一决胜负。你和我杀过的人都数不胜数,我要付出的代价现在就迎来了,你也必须等价地付出去,而那个让你付出代价的人,正是我!” “你可知刀剑无情,这把刀穿过你的心脏你就会立刻死亡,根本不会再有选择的机会!” “哈哈哈,全他妈的是放狗屁!老娘手挡飞机都不怕,会怕这么一个斤把重的白片子吗?”她狰狞着一张脸,爬向了他的脚边,故意把脖子往刀上靠,“砍啊!杀了我!有本事就一刀把我的头砍了,法/西/斯杂种!砍啊!” 福地樱痴最后的不舍已经被耗干净了。相片框里的芥川还是没有动静。 他没有选择一刀穿过大仓烨子的心脏,而是趁着药物反噬她的时机不断地折磨她。她的头发一片血污,早就散乱了,黑色的发圈在血泊里被洗成了鲜红色。她的皮肤枯萎了,肌肉皱缩了,生命力流干的躯体里面架着一堆交错的被毒素染成焦黑的烂骨。大仓烨子不得不承认,自己很有可能会被乱刀砍死。她受过无数的伤,可唯一能称得上有点痛,而且还是勉为其难可以称为痛的时候还是上一次挖耳肉的时候。想起耳肉,她就自然而然地把听觉放机敏了些。当她去刻意放大听觉时,意外地觉得听见了以前不曾听见过的声音。那会是什么声音呢?是肌肤裂开的嘶叫,亦或是身躯不得不接受不敌对方这一事实的诉泣,又或者只是自己精神上的不甘心的狂怒而已?她不能呼吸了。 福地樱痴靠近一些来确认她的死亡。 她在福地樱痴背后的窗户上看见了白亮的天空,看见了最后一抹阳光。唯濒死之人才能看见的生灵的微小痕迹在天际游移,以烧焦的厘米状态在眼幕之上勾勒出崎岖的纹理。天空是一副白蒙蒙的远景。望着这番远景,她的心头涌现出了一股燥热异常却又足够有序有力的冲动和热情,就像之前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可以主动对福地樱痴出击,可以选择殉道一般。 于是她强忍住了剧痛,挺直了腰板,跪坐在原地,闭上了双眼。在福地樱痴惊讶的注视之下,她将头往后一仰,毫不犹豫地把左手插进了自己的腹部,剖开了肚腹之后将内脏一把扯出来,然后一边骂一边把内脏丢在了他的脸上,直到完全断气为止,才彻底倒在地上,再也没动静了。 天空是一副白蒙蒙的远景。飞鸟一步又一步地铿锵而上,直达令人晕眩的白天。这种亮到令人晕眩的白色,倒是让她想起国旗了。无疑,她这辈子最熟悉的白色便是国旗上的白色,全世界所有爱国的人都不会反驳自己熟悉国旗的颜色。这白天就好像是祖国的国旗!白天的尽头渐渐染出一道浅蓝色的边缘。那道蓝泛着一种无力的苍白,顺着云朵模糊的边缘线慢慢滑开,染出一种浓墨样的暗色调,载着最后的日光里若有若无的昏黄,在一种奇妙的散射运动下迅速弥泛了整个天穹。 她突然觉得自己的意识并没有因为死亡的到来而逝去,明明已经死亡,却再度拥有了意识。她想到了几年前,刚得知芥川要加入队里,觉得一个小家庭又多了一名成员。那个时候她的笑容不是假的。她想到了海岸线东边的太平洋。太平洋,太平洋,闪动着美丽的海光,如宝石的蓝一样漂亮,一样难求。从寸草不生的孤岛到海光粼粼的太平洋要经历多少个春秋。她的心产生了奇妙的灵颤,一如多年前一开始被芥川龙之介的美打动之时。至于这是准确的记忆断片,还是时间与空间的瞬间扭曲带来的错觉,她已经无从判断了。 那些她爱着的、她还来不及去爱的人民与民族伟人们,似乎伸出了手,来带她去往到她还留恋着的未遭狠劫的国土。这片由回忆和深情化成的黑暗又一路漫延,吞噬了她的全身,最后在到达她的心脏时迸发出了一道照亮全世界的光。生/命/之/光,即人们常说的死亡。她伸手,步入了那片光中。 她化作了飞鸟铿锵而上,化作了微风直达白昼,扑向了那片如国旗般美丽的天穹中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稍微了解一下日本的生麦事件,就知道这一章我又参考了(卧倒 第81章 采蘜 -- 第198页 雪出古道,风住尘香,冬下人间。自大仓烨子刺杀事件发生之后,福地樱痴的身心状态愈发不佳,他虽有意不让人看出自己这一难得的软弱,但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他的失魂落魄与心不在焉产生的蝴蝶效应愈发明显地出现了。时常有人建议,他还会故作逞强地大骂一通,拒绝药物治疗,一再强调自己没有任何不对头的地方,害得来建议的人个个都讪讪离去,一而再再而三的,本就不算强烈的善意就这么被啄食殆尽,最后便再也没有人去关心他,去建议他了。 各方人士之中,对福地樱痴心存不满的人并不少,虽然大多数都只是在内心里落井下石几句,也没有在明面上想忤逆他的,但是人多总事奇,还真有人开始计划趁他虚弱之时把他拉下来,方便自个上位,把福地樱痴赶出军门。于是便有好几人私下联系了芥川龙之介,希望可以通过收买芥川龙之介来拉福地樱痴下位。 福地樱痴一向宠爱芥川,只要是芥川的要求几乎无所不允,哪怕是要天上的星星,摘不下也得给芥川造一个人工的出来,这般高调且带着故意炫耀意味的关系怎么可能还会有人不知道,按理来说应该不会有人傻到去让芥川背叛福地樱痴才对,可是这一众人之间有人对芥川债台高筑的事知其一二,想着芥川喜银爱金,傍着福地樱痴到底来还不是为了钱,便觉得可以通过帮芥川抵债来拉拢。如果失败了,芥川敢说出去就等于承认了自己奢侈无度,债条累累,如果成功了,最爱之人离去肯定能对现在的福地樱痴起到雪上加霜的效果,此选择可算得上是稳赚不亏。只是他们没有料到,原以为芥川答应的可能性占大,真等他们上门拜谒时,芥川却是一秒犹豫都没有,直接拒绝并赶人出门了,还异常愤怒地骂道:“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三流狐狗烂人?也配来求我人情,也配来踩我门前的地!” 众人不敢随意招惹,又不想白白受了这个委屈,不禁呸了一口,在心里回骂道:为了钱去卖屁/眼的便宜货色,还真想给自己粉饰一个专一正直的人设了,敬酒不吃吃罚酒,真欠收拾。又想起了芥川离去时那高傲的姿态,那堪称奇美的容颜,那轻蔑的眼神,更是恨到了骨子里。 之后此事暴露出来,福地樱痴听说芥川毫无犹豫地选择了自己,心中更是涌出了一股甜蜜甘美的情思,对芥川爱之更甚,他甚至觉得自己的眼神每每捕捉到芥川的身影一次,那种充满了感性色彩的翩翩逸思就会如同悸动的香气般成团卷来,长凝不散。等芥川的身体终于好些了时,他去见芥川,说一定要给芥川准备一个价值连城的礼物。 芥川正好奇想问是什么,他又马上改口道:“不,价值连城实在是太低廉了,这种形容词不能配你,应当给你备一份无价之宝才行。” “无价之宝得是什么?在下实在是想知道。” “就目前来说,我想让人给你画一幅画。” “有些新奇。是什么样的画呢?” 福地樱痴仰头一笑,温柔地抚摸他的肩颈:“暂时没有定好,总之一定得是一幅美人画,要把你身上好看的地方都画活,否则不能叫无价之宝。” “我已经病得脸色苍白了,没有好看的地方。” “哪里,我是想让画家画更久之前的你,谁不想记录自己更年轻的时候呢?那个画家得要画出你这美丽的鼻子和脸型,柔美的黑发也得描得像真实的,眼睫毛也要精细……” “如果我是画家,听着这么多要求,我直接甩笔走人了,钱拿不到几枚,又要受人使唤,反正我是不干。” 他好笑地看着作不满样的芥川,并不觉得被顶撞拆台有什么不好,反而心里更加欢喜了:“真正心甘情愿接这种活的艺术人士,在拿笔的那一刻,追求的就不只是奖赏和夸赞了,肯定会有很多人为了刻画你而踊跃报名的。” “这些要求也太繁琐累赘了,比如说这个眼睫毛,有什么好画的?”说着,似乎为了证明没什么好画的可言,他刻意用指尖轻轻地拂过左眼的眼睫毛,“又不长,又不够密。” “你的要求这么高,这还不叫长吗?看,你的上睫毛都已经够过了黑眼珠,在眼球的白色部分和下眼睑那边都投下一片阴影了……” 他的脸颊上倏地就飞起了一片红晕。福地樱痴涡灭于他那温馨的魅力里面。 这是他们最后的一次柔情蜜意。 企图收买芥川不成的那些人,见自己不仅被狠狠骂了一通,没有捞到好处,还被莫名其妙曝光了收买行径,一时之间成了众多旁观者的笑柄,便一直怀恨在心。福地樱痴在知道之后的第一反应也不再是迅速镇压解决,而是选择了去安抚芥川龙之介。于是,在福地樱痴还未来得及去追究时,便有好一帮人靠着四处搜集来的芥川龙之介的黑料去上诉,他们指出猎犬内有奸细,但绝对不是大仓烨子,一定另有其人,控告福地樱痴无条件袒护芥川龙之介,导致他们一直无法对其进行调查,他们要求把芥川龙之介视为重点嫌疑人,铁了心要把芥川龙之介拉去坐牢。 一瞬之间,芥川所有得罪过的甚至根本没有得罪过的人全都过来告他,贪赃卖/淫杀人蹂瞒欠债营私出卖情报等等罪名及有力的证据都供了出来,无所不用其极,凡是能挨着一点边的罪名,根本不用管合理与否,给芥川龙之介安上就行了,反正他的人生早就已经满是无可挽回的污点,还差这一桩两桩吗? -- 第199页 福地樱痴想方设法把芥川救出,奈何此时的他已明显不得势,权力正被慢慢瓜分,威严也不再是万能的了,只好使用金钱这一下下策。然而除了福地樱痴以外,没有一个人打算让芥川有好日子过,福地樱痴给司法省大量金钱,其他几拨势力就合起来拿出更多的钱,非得要让芥川龙之介死。 最终,芥川龙之介被判到了白鸟的势力范围,那里的异能相关法都是白鸟在管。白鸟随便挥了挥手,没有把芥川龙之介判死,而是把他送去了遥远的北海道,与这些争得你死我活的派系迢迢相隔。 像这种单个人的主意决定一桩大事件走向的例子并不奇怪。异能力在社会上出现的时间并不长,先只是个例,后来才演变成大量人都拥有这项能力,而这前后距离现在也不过几十年。对于这类人,大众所知极少,一个确切的、完善的、专门为异能力服务的、能得到异能与非异能人士共同认可的法律体系只是一个画大饼的蓝图,根本无从下手,就算日本已经算得上是异能力文化领先的国家,也仅仅还处于摸索和试探阶段。在这种背景之下,权力可只手遮天的白鸟随便把芥川发落了,也没有相关的法律可以作为依据来证明他做错了,包括给异能力罪犯建造的刑罚措施和牢狱,除了东京与大阪这种城市做得较为有板有眼外,其他地区大多数都是随便搞个样子给别人看的。芥川龙之介现在所在的北海道地区便是如此。 北海道的冬季十分寒凉,狱门前的雪堆积数厘,政府没有抽资金来这里改善监狱条件,因此芥川龙之介所处的环境极其恶劣。牢狱里爬满了青虾的咸水沼泽般的反胃味道,芥川的伙食时常被扣押,还要随时随地忍受工作人员的辱骂欺凌,并且这里全是性情暴戾的罪犯,经常聚在一起打架,他们不仅抢他的饭菜,对他辱骂殴打,还迫不及待地想扒光他的衣服,看看他的屁/眼是不是黑色的。 刚开始他喜欢用入睡的方式来逃避现实,一旦入睡便会自动关闭所有感官功能,在这期间他不需要承受任何痛苦,他甚至觉得世间最美之事莫过于睡眠了,他可以在这一片被迫性的静默背后感受到烛光的明灭以及侵晓的温和。可自从发现有人趁他睡着时剪了一撮他的头发之后,他便再也不敢擅自入睡了。每当芥川龙之介濒死时,就会有专门预备的医护人员赶来把他治好,然后继续把他关在那里,就算芥川本人不想要医治也无法阻止这兼顾了救济与虐残的恶性循环。 他们锁住了芥川龙之介房里的那扇窗。锈啃痕啮的樊笼锁住了他的窗,箍住了窥伺在外的阳光,朱泊遮断了凝望,留下夜风如故人幽咽在窗棂上,留下灯影如顽石枯等在小楼旁。 直到有一天,监狱明令不得有人不尊重芥川龙之介时,他的生存环境才得到些微的缓解。上级明说了,如果有人碰芥川龙之介一次,那个人就会被特殊照顾一次,众人只得听从。施暴者们是轮椅拐杖面前的暴君,钱誉禄威面前的顺民。饶是芥川龙之介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福地樱痴应该已经快山穷水尽了,他自己更是一分钱都拿不出来,也没有所谓的人脉,所有人都恨他厌恶他,怎么会突然让他获得好待遇呢?他还没有来得及想出这个疑问的解答,便听说了有人要来探监。 工作人员忽然找到芥川龙之介说有人来见他。 芥川狐疑不已,还在想可能会是谁,就听得旋律夸张且高亢的音乐越来越接近。这音乐品味一听便知来者何人。换做以往,芥川龙之介会直接叫这人赶紧把音乐关闭,但现在的他却觉得这音乐堪比神曲仙乐,旋律清澄又沉重如同单一的血泪的一滴。用正播放着这支音乐的人最喜欢的比喻方法来叙说的话,那意味着久逢故人的脚步声急徐错落亦如美妙音阶的凝合与散落,意味着出狱在即的眼神与微笑亦如泰勒和麦克劳伦的合成和弦构成的水晶般的清澈福音。衰减变动形成的灿蓝色的忧伤小夜曲。如同行星的光谱分析一般的弗朗和费乐谱。 立原道造心酸难忍:“听说您过得不容易,哪想实际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令人心寒!” “你们怎么在这里?条野不是在国外吗?” “其实早就偷偷回来了,只不过知道的人寥寥无几,国内环境比我想象得很要压抑,这也是迫不得已的。”条野采菊关掉了音乐,“我们是买通了关系才进来的,能待的时间很短,只能迅速把情况向你说明了。我和立原决定把你救出来。” “怎么个救法?福地樱痴都快赔光所有了,换来的结果却还是不变,你们如何救得了?” “这就不得不佩服作为间谍的可塑造性了。思来想去,我们决定用你拯救我们的方法来救你。我把一些可以证明我是内奸的线索安排好了,也在立原那里放了很多可以证实的纸面和电子资料,虽然都是我们伪造的,但绝对能骗过所有不动脑子的人。” “也就是说……” “是,我要让所有人都认定我是内奸,这样的话他们就不能再以内奸的嫌疑来怀疑你了,你也可以通过举报我这个内奸而获得赦免。” “但是这样做的话,你的下场会比现在的我还要凄惨可怕,条野。” “我和立原已经全部想好了,细节都处理得万无一失。计划就是,让白鸟他们以为我这里可以找到锤实你是内奸的证据,毕竟他们可是一直想给你安一个可以当场杀死的罪名呢,肯定都会跑来我这里疯狂寻找的。我和立原早便在自己身边制作了可以证明你清白的线索,就连武装侦探社的人都没有找出破绽,那些人肯定看不出来的。他们根本没有确凿你是间谍的证据,你还没有完全暴露,他们只不过是出于对你的憎恨和偏见罢了,当他们把想要搜寻你、调查你、刁难你的愤怒发泄完之后,心态就会好上不少。等他们静下来后发现,原来思考的方向没有错,只是结果有些出入,真正该被抓该被杀的人是我条野采菊,而不是你,好像也在情理之中。这时候你和立原再趁热打铁,一起来举报我,这样你就能得救了,也能继续在敌人的核心内部做间谍工作。” -- 第200页 “这对你来说不公平……” “哪里不公平了?”他坦然一笑,眼睛眯成月牙形,“再这样下去,你这个病罐子不得被活活折磨死呀?用我的命来换你的命,用我提供的机会来换你继续藏身的机会,哪里不好啦?” “我求生的想法微乎其微,我自己都不珍视自己的生命。” “那么,在你毫不珍视生命价值的时刻夺走你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可言?好了好了,别难过了,就这么定了,你这个月肯定能出狱的,到时候为我掉两滴眼泪,也算是不负今生相遇相识的缘分,我也就满足了。再说,你不也帮我越过狱吗?现在我不过是报答你的恩情罢了,善有善报可是真理啊。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芥川。” 条野采菊拿笔写下了秘密的联系方式。芥川龙之介看着他起笔运转结笔收尾。 不到一分钟就能全权理解的文字却好似初次翻阅,分明是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征服掌握的信息却足以改变整个世界,足以捕捉到思想的每一寸感发幽微,足以将来自一首悲情诗的线索从未知之处悠然不尽地带回。花朵不胜依依的温柔就寓于文字段落的妙结旁边,神颤情骇的心跳就封存于词句文本的凡语里面,来自古老之吻的情意就取自于字词信息的韵调之中。对你以及这个人世的思念亦在其间。 条野采菊与芥川龙之介握手告别。 -------------------- 作者有话要说: 花事至菊而尽,故曰蘜,蘜是菊之本字。蘜者,尽也。 禁中例,于八日作重九,排当于庆瑞殿,分列万菊,灿然眩眼,且点菊花灯,略如元夕。——宋《乾淳岁时记》 第82章 神威 一个月过后,芥川龙之介被领出了监狱,回到了原位。条野采菊被抓起来审问,被行绞刑牺牲了。 条野采菊生前与立原道造一直在进行预测与勘察,如今战乱已经发生,不可能再平白无故地回退到和平时期,他们在反抗战争最重要的阶段之中受到了一个重要的任务,也就是探明福地樱痴接下来的领兵战略方向,而若要得出正确结论,则不可避免地需要在福地樱痴本人身边探知情报,可是他们两个已经被明确打上了反战的身份戳记,再去见福地樱痴只恐怕会被他毫不犹豫一刀砍死。这就是他们必须救出芥川龙之介的根本原因,只有芥川龙之介可以让这个任务继续下去。 战争已经到了一个关节点,对于究竟是南下还是北上这个问题,福地樱痴必须迅速做出抉择。选择南下的话,北边的俄罗斯是个不可控的危险因素,俄罗斯作风强势且实力硬派,若是面临韩国这种对象倒还可以选择暂时糊弄过去,撇在旁边不管,直接绕过之后再处理就是了,可现状就是福地樱痴必须把俄罗斯的态度考虑进去,如果俄罗斯的异能科不愿意和日本谈成互不干涉的合约,那就肯定会对在亚洲进行特异能力扩张的日本进行阻挠,甚至攻打,还有可能在日本的异能军攻略其他国家的时候忽然杀出来,给他们闷头一棒。选择北上的话,一碰到俄罗斯的利益,那就肯定是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直接武力开火。国际上针对异能力人群的战争法等都没有出台,异能的武装权都是独立出来的,这也是为什么普通人组团武装会被法律制裁,异能力人士却可以组成武装侦探社并在同类之间开战的根因,所以到时候和俄罗斯的异能科打起来的话,各国的非异能力政府单位是没有权力管的。 究竟是南下还是北上,是决定这场战争走向的最重要分歧点,芥川龙之介再次回到了福地樱痴的身边,可以零距离地观察并分析,最后再由立原道造及武装侦探社一众进行整理和判断。反战党普遍认为福地樱痴可能会选择北上,所以早早便开始往北边动员,可是芥川龙之介却认为福地樱痴会南下,而且会直接绕过韩国,因为韩国有美军里的特务科扎驻,到时候触犯到了美方利益会吃不了兜着走。韩国和日本不一样,日本的异能力文化发展优先于美国太多,美国的异能科也自知被日本碾压,所以在异能力的军事方面没有干涉日本。 最后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芥川龙之介的情报小组预测完全正确。各国收到了密探归国带来的预警,福地樱痴的行动被精准预料,不仅没有偷袭成功,反而被杀了个措手不及。至此,福地樱痴在军界的巅峰时代进入了序幕,一步步走向没落。 以白鸟为首的强者陆续崛起杀来,开始干涉原本由他独/裁的权力范围,他的号令发下去也开始遭到不少强势的反对,地位和名号渐渐被架空,几乎每天就会传来一次战势不妙的消息,而且最无可辩驳也最理所当然的一件悲伤事就是,他确实已经过了可以安然坦笑地接受加龄增岁的年景,开始步入只要是人类就没办法避躲的晚年了。他再次带着被刺驾崩的皇帝的姿态向后倒去,可这次再也没有人来接住他。就在这时,芥川龙之介过来将他扶起,令他扭过头来直视这双黑眼睛。黑眼睛的主人垂发飘拂,那天鹅颈之美丽,让他多日以来苍白不已的脸终于有了些血色,让他顿重的心火再度获得了生气并燃烧了起来。他宁愿被掐死在芥川龙之介那如洋葱球根般玉白的肤理里面,也不愿饮恨闷死在乌暗且失利的权力场之间,爱情是盲目的,也许爱情对自己都没有自信,但却能绝对准确地抓住每一个支持的眼神和鼓励的字眼。 -- 第201页 他以前一直呼风唤雨,所以从不知道落败失势的无奈和痛苦,从来都如鱼得水,所以从不知道抱负无路的愤怒和寂寞,如今这些强烈的负面情绪一齐涌上他的心头,除了以芥川龙之介为寄托还能让他涎着皮脸再苟延残喘一些时日外,再没有任何别的办法能让他度过这段黑暗的时光。他不忍别离却又须要别离,几千零几个昼晚都在悬崖撒手与卷土平复之间徘徊巡行,害怕自己在反复的那一夜又忽然对芥川的面容回首贪上一睃眼,又害怕自己在沉溺流连的那一天却依旧对名利和野心进行怀念,既不想念着战局的时候对芥川梦想眠思茶饭不安,又不想对着芥川的时候还觉得志向未成,心中不平,于是又开始徒添慨叹。 后来随着时间演进,他最终选择了芥川龙之介。他已经无法再改动局势了,有他无他,这场战争也注定会是扩张派的失败,他的下场都不会变,至少还能活到迎来下场的前一个夜晚,可是如果没有了芥川龙之介,那他便只有每分每秒都在垂念与悲辛里面煎熬腆过,活不到太阳升起的明天。 他拼搏一生,费尽心机和手段,在各种水深火热之中挣扎攀升,直到开始白鬓生皱的这一天,却只得到了空荡荡的办公室里的公事例行、沿着太平洋海岸的曲线飞掠行走的时序更迭、书桌边角上与日累积的垢泥、在墙上颤抖的断尾的蜥蜴、凌晨一点钟时候被罡风推开轩窗的孤凉,以及日落时分水泥路上最后一抹的与地平线重合的暗橘色光线。他不甘也不愿接受这样的结局,可人们大多数都无法理解却又必须接受的一件事就是,不甘不愿的心态到达了一种极限甚至极端偏激之后,往往就会自觉接受折辱,甘愿着闷着忍受下来,这就和恐惧的极致表现往往为暴怒是同一个道理,所以最后他就选择了躲在芥川龙之介的膝枕之上,一边满怀着不甘,一边又甘心着什么也不做。 只有芥川龙之介那蔷薇色的圆润膝头可以治愈他被权潭禄淖感染出来的痢疾,只有芥川龙之介那温雅的同时又充满灵气的谈吐举止才能让他放下各方势力的压迫,出去之后他就必须面对无可挽回的局势,面对所有人要求他来承担责任的指控,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好像一坨在泥巴里面待命的煤炭,又脏又卑微,浑身上下都散陈着一股永世惩罚的气味,可如果是在芥川龙之介身边就不同了,现在在他的心目中,芥川龙之介已然圣华,是他唯一的精神食粮与支撑动力,人间和芥川龙之介相比就是壤霄之别,没有了芥川龙之介他就生不如死。 而其实上,他这个过度依赖芥川龙之介这个美丽形象的毛病并不是一日促就的,这个毛病并不是他突如其来的大转变,而是他长久以来在芥川面前心安理得地自卑自怜而酿成的,这个毛病早就是他那威风形象背后的一个不为人知的小残影了,所以事到如今变成这般强烈到病态的模样毫不奇怪。芥川龙之介就是他的遁世之所,他一度认为只要抱着芥川龙之介就会永远幸福且平安,千军万马杀不死他,就算打败了他的军队,他也能苟延残喘,可如果芥川龙之介不爱他,抛弃他,他就马上声泪俱下,恨不得一死了之了。 赫拉斯科夫写诗言:和你亲近甜如蜜。写得这么甜蜜且纯洁,可这首诗的题目却是《离别》。福地樱痴害怕芥川龙之介会离开他,哪怕芥川龙之介只是随口说要去买一包食用盐,他也恨不得哭着拽着芥川龙之介的衣角让他不要走,芥川龙之介一次也没有说过要离开,他却觉得距离和芥川龙之介分别已经过去了整整有五百年。 他说要为芥川吟诗一首,却奈何怎么也想不出优美的诗篇,正当他慢慢构思时,芥川突然说白鸟找我有事,可能是又抓到了什么把柄,于是他顿悟时不待人,这时候再不直接表白就再也不会有企待爱情的机会,只好将心声最直白刻露地倒出来,从后面紧紧抱住了准备出门的芥川龙之介,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口吻才能打动怀里的人:“我好舍不得你。”芥川用异样的目光扭头过来看向他,试着慢慢掰开他的手:“我只是出门应酬一番罢了。”“他是我们的敌人,是迫害我们的人,他叫你去,能是给你好处吗?”“可如果我不去,他就会迁怒于您。”“我爱你。” 芥川龙之介难得留步多看了他几眼,因为相处这么久以来,这是福地樱痴第一次明明白白说我爱你,在以往的福地樱痴眼中,无论情感多么浓烈,直接表白都是十分耻辱十分丢他这个男人的脸面的。 后世的史书会如何记载这一段对白,又会如何叙述这一桩情案呢?也许在那些传播者与书写者眼里,这些都是可用调笑暧昧的语言哈哈一过去的,无论此刻的福地樱痴多么情深意重,也只会成为史料上娱乐性的一笔,又或许会引出多家辩论,一个认为福地樱痴确实是动心了,一个认为据记载福地樱痴不近财不近色,而且两者年龄差可以当父子了,怎么想都是胡言乱语,于是,最后的真相究竟如何,就在时间长河各种微末的裁截与宏大的塞填之中渐渐模棱两可了。一想到这里,福地樱痴就倍觉光阴不饶人,匆匆忙忙活了一生竟一无所获,光是坐在窗前看看旭日东升,就觉得时日不久了。这样日渐跟不上所需的身体素质与悲观的心理状态让他堕落了,一代勇猛之将竟然一病不起,他也再没有心思去服用那些激素,迟早有一天也会像临死前的大仓烨子一样面临反噬的残酷事实,可现在他也觉得无所谓了。 -- 第202页 果然,正如他内心那不详的预感一样,芥川龙之介走之后再也没有回来,白鸟借审问和调查之名把他隔离了起来。他和福地樱痴的再一次见面,也就是人生中最后的一次见面,是在监狱里。 日方的扩张派和右/翼异能军团的所有动作都被芥川的情报小组预测准确了,进攻的势头被彻底扼杀,加上有芥川这个在敌人内部核心的情报系统仍然活跃着,日方的败势已经再明显不过。反战党势不可挡,共/产/主/义/左/派力量终于在日本胜利了一次,一直推到了司法省,芥川龙之介被捕。 被捕之前,立原道造给了芥川龙之介一个预警,预警只有三个字:向西去。 也就是说,到中国去。条野采菊的亲信们几乎都在中国,他们愿意接纳芥川龙之介,如果芥川龙之介现在就被反战党抓了,那么以后他不仅不能再传递情报,还会被残忍地报复,毕竟他还没有被平反,反战党里除了立原道造,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都恨他恨到了极点。但是芥川龙之介拒绝了向西去的建议,因为他知道这个以自己为运转枢纽的情报系统有多么重要,如果坚持到最后一秒,就能传递信息到最后一秒,可如果现在就卷铺盖走人西去,就只能偷偷摸摸地过完余生,在学堂里隐姓埋名,给中国的友人教书上课了。 与福地樱痴分别后,芥川龙之介执意坚守不离开,持续将军政府的动向向反战党汇报。此时距离接到向西走的警告,芥川龙之介已经坚持了八个月多没有离开工作岗位。后来反战党推到了司法省,白鸟将芥川龙之介的线索和方位卖了出去,这一在敌人核心的重要情报系统迎来了最后几个小时,在多年的不离不弃之后终被捣毁。 芥川龙之介又开始了苦不堪言的监狱生涯。由于臭名昭著,而且动乱的高发地也不时会转移,他先后蹲了好几个城市的监狱,这也是为什么福地樱痴短时间内无法找到他在哪儿。 在辗转颠沛之中他的身体愈发无法支撑,癌细胞在内脏壁上攀援糜集的速度及频率远超他能够通过仰望天边明月来抚慰内心的时间,月儿完满高悬于中天的机会都那样难全,怎生为性命完结而准备的礼赞进行得如此迅快。也许是发现了他被病情折磨得疼痛难忍的模样,反战党的人抓住他之后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把他处死,而是打算让他一直在牢里过着,因为一辈子在凄凉的牢狱里孤独地仰望着一隅四角的方形蓝天,远比直接被枪毙迅速离开人世要痛苦得多,况且肺病带给他的疼痛也比子弹更恐怖,他们自然是要芥川龙之介生不如死的,直接枪毙了芥川龙之介反而便宜了他。那天夜晚,芥川龙之介无法入睡,无意中听见了两个看守的对话,他们说,所有党员都认为死刑太便宜芥川龙之介了,应该等战争结束后让他被所有同志审判,让他被拉出来公开行刑。 于是芥川龙之介明白了一个事实:他肯定会不得好死。 此后因为缺少预警和情报传送,反战党出现了一些损失,但是扩张派的战败局势已定,异能特务科里狼狈为奸的几个部门也被全部清洗,异能军军权已经慢慢落到了左翼组织的手上。胜利近在眼前了,就算芥川龙之介被关在牢里也能准确得知,因为胜利的表现以及蝴蝶效应已经开始波及到了监狱,就连过去喜欢刁难他苛刻他的狱卒们也难得善良了一回,没有再天天对他打骂了,而是每天把笑容挂在脸上,不时开心地念叨说,我们要赢了! 只是,在这梦寐以求的胜利来临的前夜,芥川龙之介却难得感伤了一次,难得地有了些犹豫。 他悄悄地流泪了。 同样是间谍,同样是忍辱负重,同样是为国为民,也同样是做过很多无法被人理解的事,区别就在于,立原道造他们可以成为人民百姓心目中的悲壮可敬的英雄,在人民的拥戴中寿终正寝,而我却只能在监狱里被癌细胞催逼着往奈何桥前行,拖着一只行动不便的腿,驮着苍白的月光与有口难说的委屈死去,就算不死在牢里,我也会被自己人凌迟,我也知道在这最后才来动摇非常可笑,用佛教的话来说,就是我佛心不够坚定被邪魔趁虚而入了,可即使明白这个道理,我也无法不感到悲伤,无法不感到孤独寂寞,我要离开的人生满目苍凉啊! 就在这时,一道腥味悠悠缓缓地飘来,刺眼的亮光由一条细缝状迅速扩散,被光钻入的那面墙则整齐地让出个大缺口来,宛如合页门。他在剥裂的光斑中辨识出了福地樱痴的身影,而那些不久前还絮絮不止的人早已横尸在地,魂归故里了。 福地樱痴拿着一把还在滴血的长刀,摇摇晃晃地走到芥川龙之介的面前,在芥川龙之介惊讶的目光中抹了一把眼睛,揩了揩溅到了眼周围的血。他喘着粗气看向不明所以的芥川,眼神好似在阅读一封语短情长的情书一般。还未等他开口,芥川就朝他吼道:“这种时候你还来找我干什么?敌人已经打到你家门口了!” “是的,你说的一点也没有错……报复的时刻已经来临,可我爱你。” “快点离开吧,你不应该来这里,我已经没有救了。” “有救的。”他拉住了芥川龙之介的手,掰开了他的手指,将一个装满了药液的小瓶子放在了他手上,“猎犬早就已经解散了,专门为我们猎犬研制强化剂的人员也全都……这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瓶强化剂,他们之前一直在劝我服用,但是我出于倔强总是丢在一边,现在看来,我没有使用真是个明智的决定,因为它可以救你……你身体病弱,一次用极少量便足够了,虽然它只是一种暂时性的手段,但足够让你继续生活十年。” -- 第203页 “如果给我,那你也撑不了多久的,看看你的皮肤……反噬已经开始起作用了,你自己也明白的,不是吗?” “这只能算是我自作自受了,当初采用身体改造的方案,就是我践踏了队友们作为一个普通人的人性,妄想把他们变成永远不会受伤不会疲惫的战斗机器,结果最后自己却死于反噬,这大概就是大家常说的因果报因吧。” 芥川龙之介没有再多说什么了,也知道再说都是无用话,况且他已无多余的精力去进行争辩,只好握紧了手中的药瓶。 他叹气道:“就算如此,我也无法突破这个牢狱,最后也不过是多坐十年牢罢了。” “我爱你。” “这是前言不搭后语,请不要再重复了。” “我只是想对你说明,我肯定会付出一切让你平安离开。”他从衣兜里拿出一张白纸和一支笔,迅速地画了一个简易小地图后递给了芥川龙之介,“这座监狱我很熟悉,地下有个很少人知道的隧道,知道的人都至少是我这一辈的军人了。在以前打仗的时候,我和队友在这里一起躲避过突袭队。你按照上面画的路线,可以进入这个隧道,直通港口附近,运气好的话可以遇到走私商人,走私商人是只看钱不看身份的,他们不会管你是谁。我这里还有些钱……你可以逃去安全的地方。” 芥川龙之介沉默了。他突然有些不敢想象,如果福地樱痴知道了自己从头到尾都是假情假意,那会是怎样的场面。这个关头,他觉得已经没有必要隐瞒。 “其实我是……” “这把刀给你。”他把手中的刀递出,“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就勇敢地拔刀吧。” “我……” “我与你同在。” “您真是大错特错了。”芥川摇着头,不忍地别过了脸,“从为了救我而踏进这里的那一刻开始,一直错到现在,为什么非得要这样不可呢?我不喜欢这样的爱,而且我的真实身份其实……” “请不要这样说,你可以不喜欢,但是请不要这样否定它。不要否定别人的感情。我,芥川,我……我不是个文化人,却有大胆的浪漫感,我总是想送给你一些诗,一些画,总觉得你会喜欢,可又如何都表达不出来,所以直到如今还是只能简单地对你说我爱你,而事实上,比起爱你,我觉得我更可能是生病了。你是个多病的人,应该知道生病的感受,那就是我爱你时的真实感觉。我痛苦,是因为我比你老太多了,等我已经骨架萎缩的时候,你却顶多只能算中年而已,一想到我老得动不了了,只能躺在床上看着你慢慢离开我,我就觉得比吃了败仗还要无奈,还要痛苦。我一边痛苦着,又一边不想你离开,一直拽着你不想你走,可是,芥川,可是,最终我还是决定让你离开,因为我更希望你活下去。 我生病了,我的小黑眼睛,如果你过去也曾生过我这样子的病,那么你就会知道现在窗外的月亮是什么样子,可以成为什么样子。你就会发现,就会了解那白玉色的、透明的、甜美又冰凉的银子,你就会惊觉,原来空气是温馨的玫瑰色的,路上的行人都是有生命力的,都是可以去爱的!石头开始呼吸了,钢铁开始柔软了,太阳开始温和了,月光开始甜蜜了,而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因为我生了病,因为我真的很爱你。 带着我的宝刀和讯息离开,不要,不要说对不起,用你那色泽耀眼如宝石、情感纯粹如湖水般的黑眼睛再看看我,让我在那瞳孔的阴影缝里居住最后一次,然后离开监狱,去寻找自己的结局吧。真希望我的刀可以代替我陪伴你一直到家门口。” 第83章 王的新娘 这是一支押送牢犯的运输队,现在正朝目的地前进。运输队的行动速度比较缓慢,天色已有了些昏沉之意却依旧距离目的地尚远。队伍已经行至了廖无人烟的边境区,地形广阔平坦,迎面正对着的山峦的轮廓可以被清楚地洞见,不过清楚的只有形状,具体是怎样一座风景的山,是怎样一种连绵法的山峦已经层次不清,无法阐述准确,只能透过那黑苍苍的廓理大致认出其蜿蜒的脉路是向东。繁星格外贴近于眼前,山峦皱裂层次不一的影子如同氧化后变成乌黑色的血迹瘢痕一般。今日的夜晚十分清寒。领路的人忽然朝队里叫唤:换道了,向左转! 犯人们向左边的岔口走去。左边这条路要窄上许多,且因方向背光,比其他地方还要阴暗几分,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能靠前面的那些人打开手电筒照明。 这时,不知是谁叹了一句:“这条路就跟一个黑暗的隧道一样。” 于是芥川龙之介进入了一个黑暗的隧道之中。 凭借着顿重的嗅觉与迟缓的视觉,他觉得这条隧道果然符合福地樱痴的描述,很明显就是战争时期挖来躲避袭击的,只有常年不见光的同时还一次次地藏污纳垢才能产生这种死气与铜腥混交的砭骨臭味,不仅臭味如同瘀血浊泪,还具有一定的坡度。坡度让他的攀爬更加艰难了,也更加让他感到不耐烦,甚至还有些没由来的恐惧与抗拒。无论怎么向前方望去,无论怎么没日没夜地向出口处亢进,也始终无法寻到一丝光明,就连光明来临之前那种前兆性的影影卓卓的晕影都无法得到,而即使如此,隧道的石壁上居然还长出了不少羊齿类的杂草。简直令人不敢置信,又没有水分又没有阳光又没有土壤,它们却钻过了枯萎与贫瘠的绝望裂隙,于黑暗中誉写出了生殖与繁衍的无尽韵文。这一切的诡异与不见底都让他开始怯阵了,甚至产生了打堂退鼓的想法,如果不是因为只有走出这个隧道才能活命,他才不会一直在这里无止境地攀爬。 -- 第204页 一切都结束了,是我的队友们赢了,是我的信仰胜利了,爬出这里后,我就可以等待费佳来接我,永远离开这里了,立原一定会对费佳手下留情的,毕竟他知道我那么爱费佳……他深呼吸了一口,重新整理好情绪后继续向前方爬行。或许是因为思念的深切与呼取的强烈,他居然觉得,即使身在异国,他也能在此刻感受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心脏部位的感应器异常地活跃了起来,越来越有力的鸣响以及越来越清晰的鼓动都在诠释一个事实,即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在前方,只要自己钻出这个黑暗的隧道,到达希望之地,就一定能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相遇。 芥川龙之介一边感受着感应器的跳动,一边被这个称得上喜讯的认知给浸沤完了理智,别说是理智了,可能连整个脑子都被浸毙了,哪里还顾得上刚才的怯弱与踌躇。他用尽了全力向前方爬去,越到深处他就越发现这个隧道的通过难度远超想象,比地球的最深处还要更幽长一分,比宇宙的最暗处还要更阴凉一寸,可那些都比不上此刻他想与陀思妥耶夫斯基见面的渴望。 他在心里不断呼唤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字,不断悲叹。 陀思妥耶夫斯基听到了这声叹气。 许是一路以来沉默着也十分无聊,他便忍不住开口接话了,轻笑道:“比隧道还黑暗的可是人的心。” 那人冷哼一句,用充满了妒意的语气回复他说:“做出那么绝望的语气做什么?同坐牢这么多年,大家都知道你在外面有个特别漂亮的女朋友,正等着你回家呢,这一出国境你就自由了,可以回去接新娘子了,可我们这些人呢?什么也没有。你比我们幸福太多了。” “新娘子……”陀思妥耶夫斯基魂不守舍地学舌着,不置可否,没有再继续交谈下去,似乎是被这句话引出了回忆,正在思念着谁。 当年,这座欧洲的牢狱里关了许多臭名昭著的罪犯,可是古有名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首先被赦免的罪犯就是太宰治,因为前不久从日本传来了捷报,反战党已经成了赢家,武装侦探社是大功臣,而太宰治身为武装侦探社的一员自然会受到来自社员的救助,在这些人民英雄的共同洗白之下,太宰治被判为以功抵罪,欧方应尊重侦探社的诉求,把太宰治送回去。同时受到了重新判决的还有陀思妥耶夫斯基,不仅是因为立原道造东奔西走努力帮他减刑,还因为他确实已经坐满了之前的有期徒刑刑期,而且这些年他在监狱里一直被以太宰治为首的人群监视牵制着,无法随意妄为,扩张派的行动从前中期开始就已经没有他的参与了,他在这场左右之战中并没有沾上过分的罪泥,所以继太宰治被释放之后,他便跟着这一批刑满了的外国囚犯一同出发,送回各自该回的地方去。按照规定他应该被送回俄罗斯,至于下场如何,就是他自己的国家该管的范围了。俄罗斯人的事俄罗斯自己会处理,轮不到西欧人去管。 陀思妥耶夫斯基有贫血在身,武警们格外关照他,比起别的犯人身边最多只安插一个武警来,他的前后左右几乎都没有空档。直到行至深夜,所有人都有些疲惫了,打算先过夜歇息,这才稍微放松了一点对他的监视警惕。 或许是囚困多年的阴郁已经得释在即,又或许是那象征着回乡之望的国境线只有咫尺之遥,此时的囚犯们心绪纷繁,各有所思,各有所念,有的人甚至支吾半天竟无语可诉,无言可倾,却奈何胸中情印连绵,杂乱不断,以至于只能沉默着哽噎,半夜三更时才忽然哑着嗓子抽泣着说,我好想你,妈妈。陀思妥耶夫斯基至始至终都只是冷漠地观察着身边的人,没有对他们的言行发表任何意见。 队伍走到了一座凄凉崩塌的教堂面前,在附近暂时住脚过夜。教堂前的空地里插了一排排木桩子,据说是以前的地主立在这里的,现在还没有来得及清理。半夜里下起了毛毛雨,桩子在风雨的揉掺之中无情地挺立于地面。 一名压着帽子遮住了具体长相的武警向陀思妥耶夫斯基靠来,问他怎么没有睡觉,是不是想赶紧回家结婚了。陀思妥耶夫斯基那一成不变的冷淡面容这才有了些变化,他微笑着把目光投向了空芜草木的山巅之上那残留着的轻淡月晖,看着那孤立的一个山尖被洒洗成灰白的颜色,仿佛是去年岁末的一面埃尘未拂的旧镜子,镜面之上错落起伏的山线与云轮注入了模糊的亮度与可视感,在顶峰的积雪之上泛光流转,流注成一条条惹人神伤的暗色调的边缘线。 陀思妥耶夫斯基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语气开口说道:“如果可以现在就娶,那我早就娶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富有磁性,沉稳又平静,能让芥川龙之介的心跳与感应器发出来的剧烈喧响变为蝴蝶扇动翅膀一样的轻和。那颠动的跳跃声已不再是噪音,已然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呼唤之下成为了堪比蝴蝶旋舞栖留的春意。芥川龙之介幻想着出去之后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对话,回忆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声音,觉得内心充满了幸福。久而久之,之前那些痛苦与恐惧便全部泯灭消失了,只剩下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声音在他的心灵里回荡。 啊,他不禁这么想着,结束了,是时候好好地过日子了,到时候我该怎么对费佳开口,怎么对费佳总结这些年的生活呢?告白的语言几已成形,就好像是蝴蝶扇动翅膀一样的声音,费佳,你只需要命下,我只用点头并将嘴唇张开,这一场由绚烂的生物扑煽颠摇来备妥的告白,就能展示在你的面前了。蝴蝶飞出来的一瞬间,你就会发现我心底的答案,就会惊异于我藏在蝶翼与花粉檀香中的秘密。也许你用你那出色的观察力早就发现了它,但是你应该还没有亲口听我说过吧。 -- 第205页 终于够到光明的此刻,在蝴蝶的拥裹之下,静看,悄悄地静看,你那湿润的脸颊。若我刚才不曾战胜黑暗来到你面前,你还能迎来这场由蝴蝶交织出来的告白吗?刚才的那些黑暗与艰难,好像都烟消云散了。站在你的面前,心脏不断地跳动,声音呈倍数地放大,随着血压上升头脑发热,你的紫色的眼睛也慢慢在眼幕中模糊起来。我看不清了。看不清你。看不清天空。看不清头上浪漫的蝴蝶与星座。因为我的瞳纹已经变成蝴蝶翅膀的纹理图案了。若我此刻并不是在做梦,而是真的与你重逢,那么我应该对你说一些怎样的话语呢?我给你说蝶纹包拢时的落寞,给你说花粉垂落时刨除的悲哀,给你说悲哀之蝶偎傍在枯萎花瓣时的咨嗟,给你说由蝴蝶好几回转世投生那么长的时间谱奏出的小夜曲的壮澜,给你说那被岁月久久封缄的来自于爱情与大自然的婉叹。 “为什么要婉叹?”他问。 “因为我是不配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回答,“如果你也经历我这种人生,童年无父无母,过着红专的教育生活,青少年的时候有一种热情且胆大的抱负,结果为了这个抱负错失了本来已经握在手心里的人,最后蹲好几年监狱,出来时一无所有,那么你就明白我为什么婉叹了。如果真有时光机,那我希望可以从一开始就绝不辜负那个人的任何。只可惜没有啊。” “你还年轻,还有日子过。”他口气冷淡地安慰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听不出什么真情实意,便也没有去在意这些寒暄的只言片语了。就在这时,对方语气突然急切转变,一种得意忘形的嚣张情绪溢散而出,并不停发出轻如耳语的蒸汽呲呲般的诡异笑声,在黑夜天生便捎带起的阴森气氛之中格外令人不安。 “而事实上,魔人,”刀刃从他手中现出,“你也确实要迎来日子的终点了。” 终点近在眼前。芥川龙之介明知感应器不会跳动,却依旧感觉第二重心跳音在左胸腔内愈渐声隆,为了找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命迹影,他像伤患般穿行于最后一段黑暗之中,直到忽然明了他其实早已在多年之前便寻得。 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生活的时光简直如同做梦,梦里他常常因不能获得一场应得的恋情而泪若雨下,云上似乎在回应他心愿的那几秒流星格外驱驰飒沓,楼屋栉比之间投下的人与人之间身影相磨得幻象连环承转,人与人之间那几段贯穿于千秋万世的缘生缘往不知何时才能为他而来。从情场失意、患得患失到逐渐走出心结、逐渐变得勇敢独立,从青涩茫然到坚韧却也孤单,那转变的四年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陪伴着他度过的。 他愿意走出这条隧道之后就嫁给他。 即便是从此一直藏掖着在角落中过日子也没有关系,或许所有人都不喜欢他们,以后他们需要一直在阴隅中啃噬着痛苦的阴气而过,在这布满了槁味灰絮的人世间目睹不消止的聚散合欢,在隐蔽的爱情中升华十年如一日地怦然心动,即便一直如此也毫无关系,只要他们可以一直触碰到彼此的轮廓,可以一直陪伴彼此的起落。 “这么大的起落,感觉如何?”反光凛然的刀尖正抵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脖颈。 陀思妥耶夫斯基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惊吓到了,不过他从来都冷静且仪态优雅,过度的惊讶表情并没有出现在他的面孔上,甚至还很有心机地让人觉得他完全预料到了整个事件的发生。他迅速从恫吓中脱身而出,用余光瞥向周围。之前这些人被他理解为正常入睡的表现如今也显得有些不寻常了,这个持刀的人很可能是有备而来,化装已久,至少目前看来根本不会有人醒来阻止这个人。 “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太宰治笑着摘下了帽沿宽大的警帽,“不杀了你,我是不会回日本的。你让我怎么原谅你?嗯?你对我们的社长下过毒,陷害过我的队友害他蹲监狱,趁我不在芥川身边的时候把他抢走,还伤害甚至践踏我的家乡……只要你一天不死,我就一天无法过得舒坦。” 冷静已经无法作为缓解当前局面的武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得不承认现在的处境不容乐观,他的手上还戴着手铐,行动不如太宰治灵活,身体素质也不能占到优势,手上更是没有任何兵器,相比起来太宰治的手中却有一把长刀,不仅如此,最高下立判的就是,他的罪与罚无法对人间失格的持有者起作用。说是不容乐观已经是非常含蓄的说法了,准确来讲,太宰治现在完全可以一刀宰了他。 想通了这个逻辑之后,陀思妥耶夫斯基笑了,自然坦然地别过了头,没有把目光再放在太宰治以及那把刀之上,而是再次移向了那几层模糊的接天的山峦。眼前的教堂凄凉崩塌,隐隐可见在风雨的掺揉中无情地立于地面的一排排桩子,而且,不知是否是幻觉,现在的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隐隐窥见一双泪流成溪丢魂失魄的黑眼睛。芥川龙之介就在那里。不,不是在那里,而是芥川龙之介早就于他的生活痕迹中无处不在了。 焦糊质感的阴影群落栖身于网般的夜空之中,细雨反复微下又反复急收来回复沓,就如同线断缘绝后惊慌而逃却依旧不忘频频回头的对鸟一样,风颸的停泊与飘落皆是那般轻细温和,不忍亦不满地捣开如霞光旋展而开的月色,仿佛离情萦怀一般,让今夜只有这发出了磷光的月亮填满了山中,让今夜只有这漫舞的薄雾盈盈不散进入人的心胸,让今夜只有这一道道悲叹着的痫苦的缓荡紧系的河流,让今夜只有这么一个颤抖的无助的影子在月亮远远之外孤独着扭动,让那一双在他灵魂上沉睡着的美丽的黑眼睛在异国之处哭着念着独倚在这失眠的天空。 -- 第206页 这个晚夜已停留太久。月辉在河水的心坎之中渐渐生凉。河中的斑月照出了我的影子。这抹流动的影子会送我至何方?水泥地在脚下变小变轻,以至于可以直接用手指撷取了。风雨中的木桩渐渐变得高大了,从泥淖的嘴巴里升到天上。教堂倒转过来了。无数的蝴蝶自草茎之上腾然起飞,然后变成了蝶油。太宰治手中的那把日本刀在月色之下的反光也跑了出来,直接跳到了他的眼睫毛上面,在睫毛上开始更加明亮,也哭得更加伤心了。而这一切都肇因于他心中的那位黑眼睛。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再也不能和黑眼睛重逢了。 这是永别之夜。 多么宁静的夜景啊,此刻只有他和凶手两个人。 他不能呼吸了。 我不能呼吸了。在明显看到出口处的光线时,芥川龙之介无法遏制住自己的情绪,感到一阵心酸甚至窒息,肋骨变得跟剐心的贴条一样,压着他的心以及正在心里面运作着的感应器,让他相思灭顶,肝肠寸断。我不能呼吸了,他想。 因为我马上就可以和费佳再见了,我终于可以如愿做世界上最幸福的新娘,那时候,那时候,我应该和费佳去哪里?我应该偎傍着他的肩膀跟随他去哪儿呢?这世上有这么多的国家,有这么多的地点,天!在这一刻来临之前,我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地感觉到这个世界竟是如此美丽多彩!每一个国家每一种文化都那么独一无二无可或缺!我可以和费佳一起去很多以前没有去过的地方,就像当年他最喜欢带着我去俄罗斯那些陌生的地方游览一样,国境线以外的景观,太阳以西的世界,究竟可以丰富成什么样子呢?那蓼汀花淑的内蒙古草原,那缠绵不尽的树林,那在树下映射着橙红色夕霞的明澈水流,那在水流中挣扎着的涤绿色的苜蓿草,那来自苜蓿草的一次次随着水流规律而进行着的缠宛凄侧的颤抖,当它们终于死于炙晒死于颤抖倒下于岩缝,那些就住在旁边的积水蘋花,又会对这种死亡说些什么,会想些什么,会变成什么样子的呢?一想到费佳可以带我去探索这些问题的答案,我就觉得这辈子从未如此幸福过!那一条条纵横着的通向四面八方的小径,纷纷指向梦思眠想的故乡的山里,指向大草原独有的成片的羊队和牛群,如果可以,我真想问问那些骑过马放过羊的中国少数民族的人们,当月色来临,在凉白的月光之中骑马下山,沾了一身的花根草泥,心中究竟会想一些什么事情呢?我只知道在月光中骑马而行,那晚的月色一定会十分美丽。还有那充满了马黛茶气味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我多想看看这座城市的沉沉入睡的神态,多想看看星星为它祈之愿之时是怎样的深情情态啊!还有那著名的深邃又绅士的马德里,听说那里的历史悲情壮阔如被沉船压折的珊瑚,可又同时优美浪漫如珊瑚之上的水滴。还有罗马,对了,还有罗马,那曾被推倒于历史的无沫之浪之中的罗马,伟大精彩如海中火的罗马,无数现代文明之源的罗马,现在去那里的话,我还能找到那些凝滞住的伟大的痕迹吗?还有,还有,还有,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了,费佳,来自思念与希望的浓烈的情香已经渗满我的心脏啦……快看,我已经触碰到出口了! 芥川龙之皆终于走出了隧道。 外面如此明亮。 只可惜夜晚却如此黑暗。望着这与明亮白昼截然二类的黑夜,他有了些疲意,不免感觉到了些眼枯唇燥,于是他慢慢地合上了双眼。 太宰治问他还有没有遗言,他没有直接了当地回答,而是对天长坐,许久后才低低地叹息说:“龙飞走了。” 话音刚落,太宰治就没有再给他任何机会,直接用那把利刃贯穿了他的左胸膛。他倒下的声音很轻微,就算是在丁点声响都会被无限扩大的黑夜,也不会显得聒噪响亮。 太宰治微微欠身,看向地上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后者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面容那般平静温和,沉默地躺在地面做着有关于芥川的慕情的美梦。于是太宰治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即便是已经死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相貌依旧是那么俊美白皙,就连嘴角的红血缓缓涓滴的模样也足够美观。 就是这张脸,芥川就是每日每夜都看着这张好看的脸,看了整整四年,所以才会彻底地抛下他,假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并不这么神俊非凡,假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个没有任何地方比得上他的人,那么他就不至于失去他的黑眼睛,更不至于体会在表白时还要听爱人大喊让费佳救他的痛苦。当年芥川龙之介拒绝他并呼喊陀思妥耶夫斯基名字的那一幕再度从他脑海中浮现,突破了原本已被淡化撤离的背景板,又一次有力且不容人忽视地重现出来。太宰治咬着牙,强迫自己忍着痛苦继续回想那些画面,头脑一片混乱。飞鸟蕴藏在月光冷色中的哀啼,临风掠过遗下的一阵阵叹息,红与黑相加和成的凶光,此刻愈加敏感脆弱的生命体的存在。他什么也思考不出来,却什么都在思考着,因为什么也想不出来,所以执着地疯狂地想着什么,但他是什么都想不到的,只是兀自往脑中装填未知的憎恶与急迅的畏惧。 只是捅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刀,显然不足以让他感到满足了。这是唯一的清光他毕生之悔恨的机会,他自然不会让其在简单的一刀之下便落幕。 他再次拿起了手中的利刃,一刀又一刀地划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脸,有时候是从头皮一路刮到下巴,有时候是直接从眉心到后脑勺整个刺穿,大片大片的或於浓或稀薄的血团飞溅不止,一下子扩大并喷散开,把陀思妥耶夫斯基从头到脖子都铺满了,直到整个头都被砍成了一堆肉糊。但是太宰治还是觉得少了些什么,于是又把他的腹直肌麻利地划开,肝胃脾肠一个都没有放过,用刀柄如同捣药那般疯狂地踩跺,直至所有的器官都变了形,混浊不堪的液体洒了一地,在月光的烘烤之下凝结成黑泥。先是肠胃。再是肝肺。最后是心脏。然后世界就这么消失了。 -- 第207页 -------------------- 作者有话要说: 用了前不久我自己创新出来的一种蒙太奇写法,在修改《心》这一章的时候我就试用了一次,感觉蛮好玩的XDD # 结局二 第84章 大象雨【结局二】 芥川龙之介在爬出隧道伊始笑得无法自控,无法控制住此刻充盈了整颗心的期待与希望。因为他过于爱,过于怀念,他甚至想着,这些积滞于心的情感难以为诉,已全付诸于具体形态,化作了他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念乘风化雨四处弥散,只是不知道何时才能去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身边。他爱,他怀念,他迫不及待,但是,天!他爱,他怀念,怎样的句子啊! 忽然,在视线陡然转为耿亮的那一瞬间,方才还因为长久爬行而加速加紧了的心跳反应有了明显的缓和。芥川龙之介忍不住感到疑惑,笑容瞬间便收折敛起。他一边调整着呼吸,一边惊讶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左胸口处。他的心跳还是正常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没有那种双层叠加的重量感了,声音也突然不再甜蜜,跃动的幅度也突然不再充满热情了,也就是说,就在刚才那一瞬间,安置在心房旁边的感应器停止了运作。这就意味着感应对象已经没有生命痕迹了。 芥川龙之介在感应器报废的那个刹那还以为是自己过度劳累产生了错觉,不由地死死抓住了自己的心脏部位,期盼着它会在这股人为之力下重新开始搏动。“费佳?等等,这个心跳……不该是这样的心跳,不该啊!费佳,费佳……”但是他无论尝试多少次,无论使上多大的力气,得到的也只是一个因失去了运作原理支撑而完全报废的沉默器械,接收到的也只是这个器械颓然跌落贴在内脏壁上的冰凉。 感应器消下了所有的声音。这让此刻他的心跳显得如此孤单寂寞。世界消失了。从这一刻起,这颗装在他心中快有十年之久的感应器便永远不会再发出两相和鸣的喜音,余下的只有单独一方的心脏拨奏而起的悲嗥。陀思妥耶夫斯基永远不会回来接他了。芥川龙之介意识到了这个残忍的事实。在此感应器十分冰凉。在此心跳声十分静默。可是,他才刚刚把自己嫁出去啊!就在刚才,在隧道里,在黑暗中,他就把已经把自己嫁出去了,地下道就是他的婚房。芥川龙之介跪在地上,双手伸开,仰天痛哭。被病情不断折磨的伤痛都没能让他哭泣,可此时此刻的他却无法停止泣如泉涌。那是一个三岁小孩被夺走了一切般的嚎叫声音,一个农村的寡妇在哭丧队中间哭丈夫的撕裂般的声音。 这时,当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话语再度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如果我被杀了,你去投靠另一个可以让你存活的人吧。 但我可以投靠谁,我应该去哪儿,我应该怎么在没有你的世界上存活呢,我的爱人?他一边哀号他的丈夫一边想。我的光明,我的不能与我终成眷属的爱,我用什么来悼念你,用什么来寻找你的所在地?如果换做是你,现在体会着永别之痛的人是你,你会选择什么呢?我应该就这样选择殉情,选择合法消亡,选择与你一同远去,还是怀着对你的思念继续活着?芥川龙之介深呼吸了一口气。 赤红色的梦自山面吹来,再度飞入他的余息之中,吹起这一团红梦的是这么多年来愿意为了一抹烛火便犯生命之危的革命的风,这风曾让他奄奄一息地抓住舷缘难以为继,曾让他几度都差点无法感受到防波堤的声音,无法感知到上岸的可能性,但是他依旧在这种风的搜刮之中努力拼搏了这么多年,努力一次次征服了以生活这一浮躁词汇为名的短暂又富含意义的时间,他来,他去,他征服,他噬穿过死亡,背叛过脆弱与平庸,这样的他会因为这一秒之间的变故便向人间屈服吗?答案是否定的吧。 芥川龙之介颤颤巍巍地重新立直了腰,努力收起泪水,用沾满了泥灰的手粗鲁地去揩拭已经湿热无比的脸颊。站起来吧,我,他下定决心想,我不知道费佳究竟发生了什么,如果他是被人所杀,难道我可以什么也不做就去殉情吗?难道我可以在不为费佳报仇的情况下安心选择死亡吗?不,生活还要继续,还有残局需要处理,还有仇人没有找到,家仇国恨没有报,誓不折腰服死亡,站起来吧,费佳也一定是希望我活下去的,不是吗? 再见费奥多尔再见,再见陀思妥耶夫斯基,我对你那暗紫色的甜美的情吟如同你那暗紫色的眼睛,死亡的神性一点点变得广大,我的情吟却一步步走入死寂,但是,但是,费佳,费佳这一声我是叫得甜蜜蜜,再见费奥多尔再见,不恨天涯孤树行役苦,只恨刚才这一阵吹响我求生之念的风不能吹我去往你所在的旧古,再见费佳,最后一次对你如此若情似梦低吟浅唱地称呼。 芥川龙之介选择了继续生活下去,选择了这一份突如其来的格外添加上来的躲藏。 反战派胜利了,完全反扑了扩张派,现在全国都处在战争遗留问题的动乱之中,异能特务科也正处于改革换面的过程,立原道造根本无暇管他,就算立原道造真的管了,那么在这个敏感又特殊的时期,立原道造肯定会以包庇芥川龙之介的罪名受到判刑的。现在面向芥川龙之介的最大问题就是大清洗,上台的反战派要对以前那些搞过扩张行为的异能党进行全方位的清洗,包括支持过扩张派的人也在名单范围内。不需要质疑,芥川龙之介一定是名单上的头等罪犯,他已经被全国范围内通缉了,无论走到哪里都有时时刻刻准备着逮捕他并上交新异能科的人,一旦被抓住,他的下场肯定是比之钻骨剜心还要过之而无不及。 -- 第208页 这次他再也藏不下去了。 想要把他五马分尸的人无处不在,就连从流浪狗的脚步印旁边刮过的尘子都是脔割刀把的冷兵器锈味,竖着背骨翻阅篱墙前去幽会的花猫看见他都会如功臣勋将般迫不及待地怒叫几声,在浅白月光之下愈发苍老的墙纸皴裂出来的条纹是他被千刀万剐后的狰狞惨样,一旁的树木被这惨样吓得愈发往里蜷缩,在投于地面之上的阴影块里面弯成一团黑绿色的浆糊,引来匿于角落的蟋蟀蛰虫个个唱起了歌颂凌迟熏蒸的民歌。他躲在巷角落,蹲在树杪影子的约莫一厘米深处旁吞木啃土。夜深了,靠在墙角边入梦,他在梦中仰望着陀思妥耶夫斯基那美观的下颏,轻轻弹着陀思妥耶夫斯基披风上的墙粉灰尘,月光则因搜肠刮肚也无法找出适合此景的词句而不得不沉默着,在两人眉目传情产生的眼波之上调皮地跳起了舞。 在第十天的夜晚,他终于倒下。 他的身上除了福地樱痴给的刀以及缓解病情的强化剂外空空如也,可是他宁死也不要当掉这两件物品,相信它们具有它们该有的意义与作用,而这种意义与作用绝不是在被当掉与赎走的过程之中得以实现。 就在这时,许久未见的太宰治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向他伸出了手。整整一个国家,整整上亿的人,什么都无法帮助到他,谁都想要让他死,他哪里都无法躲下,但即使如此,也永远存在一个例外。只有太宰治愿意帮他,愿意收留他。 他身体里装的是空无的肠胃,身旁便是僵死的老鼠,头上是喑哑的罡风,皮肉下方连着一根根疲朽的骨头,眼里灌满了空洞的道别的影子,吸进气管里的是理想主义不起作用之后的遗弃物,喝进嘴巴里的则是偶尔从脏污的短而宽的管子里喷出来的哭泣之水。而与这些成反比的,就是抱着他躲过了今天这一波搜捕的太宰治。 太宰治光鲜亮丽,衣着整齐,温柔地摸着他那瘦得快凹下去的脸颊,虽神情沉稳冷静,但是心疼与喜悦却在卷绕的瞳纹的纹线上时隐时见。太宰治柔声细语地对他说道理,鲜红色的舌头如同小团火焰在两手包拢之间跳跃一般于齿列中间闪动,分外有压迫感:“以后我就是你唯一的依靠了。你身体不好,有病在身,我会想办法医治你,每天陪在你身边直到你痊愈为止。现在只有我才能救你了,只有我才愿意收留你,如果不答应我,那你今晚就得死在垃圾堆边了。跟我走吧,我会保护你。” 芥川没有推开他,也没有反驳,只是沉默着。 “等痊愈了之后你想去哪里我都带你去,好吗?你喜欢哪里?中国?美国?英国?法国?还是比较安静一些的北欧那边?冰岛,冰岛可以吗?算了,一时之间答不上来也很正常,来,还是先找个地方让你避一避吧。” 芥川实在虚弱到话都无法说出口了,也无法站稳,太宰治让他靠在自己的右肩上,带他回了家。那里确实是非常隐蔽的地方,能够暂时躲过搜捕,且太宰治机警异常,人脉强大,哪怕有一点值得怀疑值得警戒的动静也能马上作出十全的应对准备,迅速带着芥川龙之介离开,前往下一个安排好了的藏身地点。 除非太宰治主动出去暴露芥川龙之介的地点,芥川龙之介现在可以说是非常安全了。 人身安全得到了保障之后,下一个需要考虑的问题便是生活质量。 太宰治之所以如此自信且如此尽心尽力地把芥川龙之介藏起来,根本原因是他认为自己可以把芥川龙之介感化。时过境迁,他也不再是以前的太宰治了,早就在当初他便无数次地反思过,也无数次地计划过,只不过那时候芥川根本不是他的,根本不是他可以抓住的人,所以无论给出多少种反思思路,无论做出多少次歇斯底里的努力,芥川都不会垂顾于他任何。现在局势动荡,芥川已经是非他莫属,除了他以外没有人可以让芥川活下去,所以现在他就可以拿出以往那些反思的成果,可以实践以往那些增添多次删改无数的计划了。 他坚信可以用时间来俘获芥川龙之介的心,用时间来证明自己的诚意,用时间来让芥川龙之介完全适应自己。在他的认知中,时间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兵器,此兵器打穿了无数人类那不曾向命运低头过的腰板,渗透了无数种命乖运蹇的存活或者死亡,把存活最终分解成朽木,把死亡最终贬谪为粪土,久远到长生不老秦始皇,稍近到九千九百魏忠贤,全都在此兵器的致命一击下失去了理想的延性与生命的光泽,而如今他不过是打算让芥川龙之介对他重拾爱慕,这难道是时间不能完成的吗? 也就是说,太宰治是认认真真想和芥川龙之介过日子的,而事实上,前一段时间这种日子也确实能够过下去,除了芥川龙之介对他爱理不理外基本上没有遇到什么大难题。可是这种日子没有过多久,他们之间的矛盾就渐渐突显出来了。 太宰治和芥川龙之介之间有一个无法调和的矛盾,有一个让他们永远无法同心同德的根本原因,即对待这种日子的态度。太宰治的目的是慢慢将这种略显冷淡的生活过渡成习以为常,过渡成芥川对他产生依赖,正如多年前他把芥川捡回港口黑手党一般,他坚信芥川是个有奴性根的人,日复一日定能让芥川重新依赖他崇拜他。但是芥川之所以跟着他走,唯一原因只不过是除了跟他走外其他方式都活不下去而已,芥川真正想要的是继续活下去,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希望看见的,所以只要另一个人也能够让他留成活口,那么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抛下太宰治跟着另一个人离开。 -- 第209页 太宰治是为了驯服他,而他是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这就是他们不能和睦的根本原因。 太宰治花了很长时间做心理挣扎,才接受了芥川已经被别人上过很多次了的事实,他知道如果因为这一点就嫌弃芥川的话肯定又会让芥川跑掉的,因小亏失大利可不是他的做法,所以最后即使他万般介意也不得不微笑着说那不是什么大问题。 可就算他不介意,芥川也不可能不介意,只不过芥川介意的不是肉身上的贞洁,而是心灵上的所属的唯一。在芥川龙之介看来,他现在不需要为了大义而出卖身体了,他以前曾以此为资本做情报买卖无数次,但他知道那是为了最终的胜利,他的灵魂仍然是洁净的,如今身体掌握权已经归为己有,想不想珍惜是他自己的事了,他不想和太宰治上床,那太宰治就没有权力强迫他,否则和强|奸犯没有区别。太宰治拥有正常的性需求,在芥川宁死不从的态度面前,无从释放的需求就只能转化为日渐增生的腻烦感与甘苦自知的埋怨。 其次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他们两个志不同道不合。 太宰治总是对芥川说,我知道你很苦,我知道你很累,我非常共情你,也很心疼你,但他根本不知道,芥川龙之介从来都是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太宰治对他的这些年几乎一无所知,共情不了他这么多年的转变与成长,对于芥川有何所思有何所想也不打算花时间好好去感受一回。他无法理解芥川那独独向他而生的冷淡与孤僻,就像芥川龙之介也无法理解现在的太宰治怎么不打自己不骂自己了一样,他们对彼此的认知都停留在多年以前,所以对彼此的苦衷与感受只能停留在知晓的表面,永远不能深入其中成为知音。 因此,即使有吃有穿了,即使有人保护有人照顾了,即使有床睡有钱花了,芥川龙之介却依旧觉得无比孤单寂寞,只能通过思念陀思妥耶夫斯基来拖延思想上的麻木枯竭与情感上的自寻短见。 太宰治不希望他看的书他就不能看,不希望他了解的时事他就无论如何都无从了解,他想读一篇文章,太宰治却认为这篇文章思想拐歪,对他有弊无益,并认为正是因为这些东西看多了所以他才越来越多愁善感,情绪也愈加悲观脆弱,甚至影响到了性情上的叛逆乖张,再看下去他们两个人还要怎么过日子,还要怎么保持这份得之不易的默契与共识?他希望芥川龙之介是这个样子的,那么一旦芥川龙之介产生了会变成另种样子的苗头,他就会费尽心力把苗头拨干杀尽。 芥川想起了以前在夕阳下的咖啡馆里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同阅读讨论的日子,忍不住哭泣了。 他吃着太宰治的,穿着太宰治的,住着太宰治的,完全靠太宰治养活,寄人篱下的卑微与低下使他不能同时也没有资格抱怨,只有夜深时候趁着太宰治睡着了才能悄悄地流泪。 他安全了,但是得不到安全感,他如愿活下去了,但是得到的却不是圆满。 他开始渐渐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珍惜之情,有时候甚至会自残给太宰治看,太宰治觉得他无病呻吟,就像个没有小学毕业的中二病一样,靠自残和卖惨博取关注度来满足虚荣心,笑一笑就过去了。芥川龙之介从癫狂中慢慢恢复理智,看着之前自己因为精神失常而拿刀在皮肤上割出的伤口,看着还隐隐约约有些外渗之势的血痕,一个人在深更半夜的时候枯坐于窗前,静待夜晚把这脆弱的皮肤和伤口都过渡成晦暗的颜色。 他想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他是王的新娘,而太宰治却说他是无病呻吟的野狗,再也忍不住,对着月亮捂面痛哭。 太宰治不会心甘情愿每天都去做粗活,芥川龙之介是个吹吹就倒的美人灯,他们只好秘密聘请一些吃苦耐劳的人,清一色的聋哑人士,除了来做饭打扫外不能做任何事情,也无法做到散播任何有关芥川龙之介的消息,当然,如果男主人心情好的话会特例允许他们负责一回芥川的饮食。太宰治本来是只想家里只有他和芥川两个人,之所以到了不得不聘请劳动力的地步,只不过是因为一瓶无足轻重的酒。 有一天,太宰治忽然想到要在进行午餐时加上两瓶冰酒,恰巧芥川龙之介要从楼下的饮品店经过,他嘱咐芥川买了酒后上楼拿给他,但那时芥川已经走过饮品店有了一段距离,并且芥川认为太宰治离店的距离要比他离的距离近得多,太宰治应该自己下楼去买。他认为自己的想法没有任何问题,只不过他没有对太宰治说明,也没有表达自己不想买酒的意愿,挂掉电话后就再也没有给过太宰治消息了。他在海边看着天色想念故人,太宰治一个人守着没有酒水点缀的餐桌直至黄昏。 回去之后,他们吵了整整一个晚上,吵得邻居都无法睡觉,无论来劝告几次他们都还是在无休无了地争辩,都认为自己才是最委屈最应该被哄被迁就的那个。 太宰治问他为什么只是一瓶酒而已都不肯买,问他为什么让自己等了整整一个下午。 芥川龙之介反问他:明明你距离更近,你行动更方便,我腿不好,你下一趟楼要花的时间可能只有我的一半,自己动身就这么不情愿吗,没有命令到我就这么难以接受吗? 太宰治指着他的腿说:我每天都在照料你,你的腿明明已经好了那么多却不肯走,出门走几十步都不行,这么废我要你有什么用? -- 第210页 想哭的冲动瞬间就涌了上来,芥川龙之介试图通过咽唾沫这种动作来压制泪意的汹涌,哽噎着问:你带我回家就是把我当东西用吗? 太宰治气得表情管理差点失控,本来有理的都一时说不上理了,几乎是吼着一样对他说:我在谈买酒的事情,你偏要扯到怎么看待你这种层面上,刻意挑起对立吗?承认自己做错了,以后不会再这么做不就完了吗?这有什么委屈的,你在外面玩一下午,我一个人坐在这里等你,你的眼里没有我和这个家,却反问我是不是把你当东西看,那你为什么不问问你自己是不是只把我当提款机看啊?我的作用就是养你?以前的你是不会这样的,以前你比谁都努力认真,那么拼命地想讨好我,夺得我的欣赏,怎么成了现在破罐子破摔的样子,是跟着别人养尊处优习惯了,被别人养久了就忘根了,一点也不想动,什么都只想着让我递到你嘴边是不是?别忘了我还有个身份是你的老师,你在老师面前这么懒这么娇气,我没有打你已经很仁慈了知道吗?高中生都能打暑假工赚好几千,你连赚一个子的能力都没有全靠我养活,还不懂感激,凡事都要先高高在上地谈个条件,我不是那种包养小年轻的干爹,也不是任劳任怨一直舔的提款机,过了十年备受宠爱的日子已经很足够,你也该醒醒了,好好想想自己是谁,该做什么才正确! 他停顿了一会儿,深呼吸了一口气,调整好仪态之后又提高了一些音量:你觉得你跟寄生虫有什么区别! 声音突然从地球上消失了。冬天变成了静默的颜色。芥川龙之介从头到尾都低着头,没有回半个字。 他发泄完毕了,说光了所有想说的话之后也冷静了不少,看向芥川龙之介,后者却还是一直低着头,令人看不清脸色与表情。由于刚才说了很多过分的话,他也放不下架子迅速就转变成好态度,所以没有明白地问芥川你怎么了。他犹豫了一会儿,慢慢弯下腰去看芥川龙之介的脸。 一滴透明的晶莹颜色自芥川龙之介的眼眶处迅速闪落垂下,掉在手背上了。手背上的那块皮肤因此变得很热很滑。 那天晚上,太宰治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但他没有发出动静,只是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陷入无止境的乱心的静默。约莫半夜时,本来也是没有动静的芥川龙之介突然将手举于空气中,似乎是想要抓住什么,泣不成声地对着天花板诉说。 费佳,不要不说话,费佳,你的沉默让我孤单,但是,好吧,但是我也不反感你的沉默,你的沉默遥远动人似星子,富含魅力似古诗,所有人的沉默都是会让我觉得孤独的,唯有你的沉默让我觉得我正在被爱,你的不在让我觉得心痛,仿佛你已经死去一般……你在哪里?在哪一条街道上的哪一簇人群中间?难道我想你爱你是不应该的,因为你不会再出现,不会再回来?可为什么又要让我当年遇见你,在我年幼心伤,在我觉得真爱很遥远之时?那本总是在夕阳之际被我们一起打开的书丢失了,我再也没办法找回它……我孤独的梦透露出了我是有多么渴望此刻你在活生生地爱我!费佳,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于是太宰治在这些日子以来的处心积虑与敏感悒郁中明白了,自己费劲一切心机夺得的美丽的黑眼睛、攻讦斡旋换来的徒有肉壳而无真心的芥川龙之介的身体、尝试改变态度改变相处模式来让其不白费的努力,带回家的也只是芥川龙之介那象征失望与疏远的叹息与哭啼、那一声声在半夜三更的梦里响起来的甜蜜又痛心的费佳、以及一句代表着永远无法接纳太宰治的: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从此芥川龙之介一病不起。 芥川龙之介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呈倍数式地衰弱,甚至有时候会一夜之间白了大簇的头发,无论太宰治以什么方法去弥补,以什么言辞去证明当时只是他怒上心头的胡话,都已经没有用了。太宰治千方百计想让芥川原谅自己,想让芥川说句话理理他,想让芥川明白自己还是爱他的,只是还没有适应同居生活,难免霸道了些。换作是青春年代的芥川龙之介,或许会把这些话当真,并以此作为活下去的动力,但是青春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太宰治无法改变马上就要失去芥川的事实,芥川被太宰治折磨到彻底没有了求生欲,而那些负责照顾生活起居的仆人,知道芥川龙之介已经必死无疑,且再也没有能抽出来的油水利润来分给他们,便纷纷收拾行李连夜离开,早早便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芥川龙之介最终病倒于恶劣的风雪之中。 这一次,强化剂再也没能救活他。 太宰治回家时发现了异常,赶紧来到床前问他身体如何了,他病怏怏地抬起双臂,对着太宰治微笑着恳求说:“太宰先生,抱抱我。”他腰如病沈,面露死色,嘴唇干白得让整个嘴唇轮廓都模糊了,几乎快和这苍白的脸蛋浑然一体。此时的太宰治再也没办法笑着说芥川只是无病呻吟了,再也没办法想着第二天芥川自己就冷静了所以置之不理,他无法再保持那种带着优越感的冷静了。 他用力抱住了芥川龙之介,从肌肤相贴的触感中得知了无力回天的事实。 “我爱你。”他抱着芥川说,“黑眼睛,我的小黑眼睛,当你走入我的世界或在我的世界里休息,我对你一见钟情,从第一次看见你开始我就是那么地渴望你,每天都想见到你,那时我每天都责怪你,都贬低你,其实我是撒谎啊,当你沉默或言语,当你行动或文静,当你在我身边,当你不能在我眼前……” -- 第211页 芥川没有推开他,也没有反驳,亦如之前答应被他带走,亦如多年前,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再沉默了。他给予了太宰治一声来自于血肉被贯穿的回应。 太宰治只听见了类似于拔刀出鞘的声音,然后便突然觉得从胸前传来了雷闪电击般的刺痛感,而就在上一秒,他还在因为芥川龙之介贴于自己的胸怀之中感到满是甜蜜,仅仅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甜蜜就翻然改变成痛苦了。 他松开了芥川龙之介,不敢置信地低头看向这一把从后贯穿了自己身体的刀。 他自然是不认识这把刀的,但芥川龙之介却对这把刀无比熟悉,对于芥川龙之介来说,这是让福地樱痴得以劈开牢狱救他而出的刀,是陪伴他爬过了黑暗隧道的刀,是同他一起感知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死讯的刀,是在必要之时毫不犹豫地勇敢拔起的刀。 “为什么?芥川,为什么要这样做……”血不可控制地自胸口处漫延,“你知道我怕痛的……你知道我怕,你知道的不是吗!” 他想向芥川龙之介要一个答案,但是很明显他的速度在死亡之下,芥川龙之介在被他松开的那一瞬间便已经颓然倒于床上,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回到了那些死去的同志们那里,回到了大地母亲怀抱里去了。 他捂着伤口,踉跄着走到了家门前,打开了门。外面的光线瞬间便照进来了。阳光之外的昏沉颜色顷刻间便被病态白式的昼辉洗噬一尽,唯见刺眼的反光与模糊的云线在天地之间滋生往返晃出一圈又一圈深浅不同的亮白。太宰治摇摇晃晃地走向门外,希望可以跨越过和血流速度一致的生命流逝的速度,哪怕只是越过仅仅一秒他都能够接受,在期间,所有的对过去的留恋与对失败的不甘全部静静泯灭了,余下的只有寿命被迅速沥干吸尽的过程中产生的冷静,以及过程结束的那一秒间突然涌上来的心酸寂寞。 在这片冷静与寂寞之中,他突然想起了在十八岁那年牵着芥川龙之介的手一同回家的那个下午。那个时候,他还从来没想过要杀了芥川银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也从未想过要让芥川龙之介走。 他想起了当初带芥川回家时说过的要保护好芥川的誓言,想起了两人吵架时芥川滴落的委屈的眼泪。他还没有来得及道歉,还没有来得及赔偿那次芥川的委屈。现在他永远也不会有机会了。 于是,太宰治在生命力彻底灰飞凐灭之前,在死亡的潮黑彻底吞没自己之前,突然放声痛苦了起来,并且再也走不动了,倒在了血泊之中,毫不在乎以这副狼狈又无助的模样告别人世,俨然如一个做错了事之后来不及悔改所以流眼泪的小孩:“黑眼睛,我的小黑眼睛……我走不动了,背背我……” * 当日,太宰治的尸体被发现于街道上,沿着血迹及其他死者身上可查的线索,刑警一路找到了躺在床上并且病死于此的芥川龙之介,虽然找到的时候已经是冰冷的尸体了,与他们最初想抓活口的目标相差甚远,但也能算做抓捕完成。 如果带回去的是活人,估计大多数人都会赞成对芥川龙之介实施公开极刑,毕竟异能力的法律条文并不在适用于普通国民的刑法书里,而是在个人话语权过重导致权力失衡的司法省里,只要他们赞同,那么无论公开惩罚在二十一世纪听起来多么不人性,也能堂堂正正地获准通行。 只不过现在情况略有复杂,带回来的不是芥川龙之介这个活人,而是尸体,无论对他做什么都得不到除颜色不健康的血肉以外的东西,这就会使得原本赞同公开极刑的有些人会产生动摇。 商讨了好几天后,这些昔日满口和平反战仁义善良的反战党决定还是用最简单的方式来解决,看投票后的票数情况来安排尸体,若是赞同已经死了就勿追究的人数更多,就把芥川龙之介的尸体送回他的家乡埋了,即那个又穷又乱的贫民窟,若是赞同就这么死了太便宜必须继续处刑的人数更多,就不管他是死是活都继续行刑。 最终结果是后者胜利了。 约莫一百多个男女亲临现场。 芥川龙之介的尸体被无数根线绑着手脚,腰,脖颈,呈大字型被吊在墙壁上,旁边则有一位正义的青年对台下的人们宣读,一只手拿着纸稿,一只手握紧了麦克风: “扩张派的领袖人物之一,罪不可赦的右党成员芥川龙之介,用恶贯满盈来形容他都远远不足以!我党著名的成员之一,江户川乱步前辈,曾经与他来往匪浅,奈何他不仅没有在江户川前辈的劝告下从善,反而恩将仇报,将前辈残杀于地牢之中!他勾奸结恶,几乎所有为大众所知的扩张派成员都是他的挚友,在他的指挥之下,不知道有多少反战的志士遭杀害,不知道当初我党转为地下时经历了多少次惨无人道的扫荡!他卖|淫无底线,几乎把贪污疾奢等罪都犯了一遍,坏事做尽,我党成员无不为与这种人同一国籍而感到羞耻!此人是我党反击路上最大的敌人之一,现在我党终将其捕获!如今清扫已进行到最后关节,芥川龙之介是最后一位头等罪犯,在此我党将对其实行真正的民主化的刑罚,由在场的人民们来主宰他的下场!愿从此异能科再无黑暗,愿我党秉持初心,永远坚持和平反战,对芥川龙之介这种神鬼共愤的人物绝不手软!愿我国前途无限!” 激情澎湃的声音经过麦克风的扩大化扑入台下的人群里,人民们的兴奋与迫切都在这声音的传递与扩散中汹涌腾升,主观上的情绪与客观上的引导完美契合恰似晶盐溶入水中。 -- 第212页 人民义愤填膺地指责说:芥川龙之介虽然最喜欢卖屁股,但是他卖的对象都是些什么?都是些富甲天下的资本家、功夫盖世的军人头领、容貌绝等的帅气男人,这证明了什么?证明他无比爱慕钱财与外相!但是我们能用钱与外貌来断定一个人吗?我们能说长得不好看的比起好看的就一定不如吗?不!我们应该注重一个人的内在,注重一个人的内涵!这个婊|子只喜欢勾引长得帅的有钱人,根本瞧不起下层人士,完全看不到我们这些朴实无华的大众人民!难道长得不帅的就不能被睡,就应该被嫌弃吗?不!内在美才是高于一切的!我们应该脱光这个势利虚荣的婊|子的衣服,让他知道只看外在这种行为有多么肤浅,有多么低俗恶心! 人群迸发出了响亮的应和与鼓掌声,于是一百多个男男女女自各个方位爬上台阶,兴奋地扒光了芥川龙之介的衣服,手持凶器对着芥川龙之介的耳朵言语攻击,用利器或者手脚来伤害被蜿蜒红线紧缠严绑的他。无论被如何肆意地羞辱肆意地抚摸,无论受多少伤流多少血,芥川龙之介也只是和皮肤上的疮口尸斑一同保持着绝对的沉默。 芥川龙之介的血涟涟淋下,每一滴乃至每一滴中的小分粒都如同一只被揉成红肉球的大象从上面坠落。天上下起了大象雨。雨中裹着一股驰神熏魄的火/药味,还流动着一种铁锈的气息,无时无刻不彰显出一股蛀坏般的窒息味道,几乎只吸进片刻就能让人的肺部肿胀紧绷如爆破。 人民们在肺部即将爆破的虚弱感与承重愈发过度的脱离中不停地呐喊,不停地相应,不停地侵犯,不停地攻击。他们喊得声嘶力竭,被血腥味与刀光剑影肉皮崩裂的无力感折磨到每呼吸一次嘴里就会冒出血泡,却依旧甘之如始地接受着这份疼痛,只有每目睹芥川龙之介受伤一次,他们才会重获痛觉般敲骨吸髓地感知这份得到了满足的破坏欲并由此获得更大的破坏的动力。 在这比死亡还要恐怖的行刑结束时,芥川龙之介身上的线融化成了血红色的长河,稀里哗啦地流去了挽留不回的方向,在所有线都融化完毕之后,大象雨终于停了,天气开始转晴,亮白色的太阳光线戳破了因方才的大象雨而簇生的乌云,把整个天地间都照得无比白净,所有的血污都在红日的降落之下一扫而空。因为线都化了,所以芥川龙之介倒在了地上。只有芥川龙之介倒地的位置有一滩分外浑圆的鲜红血,其余地方都是清一色的裹尸布般的白,自天上往下看就仿佛是日本的国旗一般。 来自人民的亢声欢呼空绝千古,奋然吟出,自然入妙,响彻人间: 罪该万死的民族败类终于被肃清! 看,犯人已经倒下了! 如今我国少了一大祸害,迎接我党的必是一片希望与美好! 看,这日出如此美丽,这象征着我国必定拥有光明的前途! 人民的未来必定是美丽无比的,必定是风光无穷! 【Happy End 大象雨 完】 -------------------- 作者有话要说: 不说阴阳话了,诚实点打个预警: 这个结局真的很恶心。 结局三 第85章 北岛极光【终】 芥川龙之介在爬出隧道伊始笑得无法自控,无法控制住此刻充盈了整颗心的期待与希望。因为他过于爱,过于怀念,他甚至想着,这些积滞于心的情感难以为诉,已全付诸于具体形态,化作了他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念乘风化雨四处弥散,只是不知道何时才能去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身边。他爱,他怀念,他迫不及待,但是,天!他爱,他怀念,怎样的句子啊! 忽然,在视线陡然转为耿亮的那一瞬间,方才还因为长久爬行而加速加紧了的心跳反应有了明显的缓和。芥川龙之介忍不住感到疑惑,笑容瞬间便收折敛起。他一边调整着呼吸,一边惊讶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左胸口处。他的心跳还是正常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没有那种双层叠加的重量感了,声音也突然不再甜蜜,跃动的幅度也突然不再充满热情了,也就是说,就在刚才那一瞬间,安置在心房旁边的感应器停止了运作。 这就意味着感应对象已经没有生命痕迹了。 芥川龙之介在感应器报废的那个刹那还以为是自己过度劳累产生了错觉,不由地死死抓住了自己的心脏部位,期盼着它会在这股人为之力下重新开始搏动。“费佳?等等,这个心跳……不该是这样的心跳,不该啊!费佳,费佳……”但是他无论尝试多少次,无论使上多大的力气,得到的也只是一个因失去了运作原理支撑而完全报废的沉默器械,接收到的也只是这个器械颓然跌落贴在内脏壁上的冰凉。 感应器消下了所有的声音。这让此刻他的心跳显得如此孤单寂寞。世界消失了。从这一刻起,这颗装在他心中快有十年之久的感应器便永远不会再发出两相和鸣的喜音,余下的只有单独一方的心脏拨奏而起的悲嗥。陀思妥耶夫斯基永远不会回来接他了。芥川龙之介意识到了这个残忍的事实。 费佳死了,可是他才刚刚把自己嫁出去啊!就在刚才,在隧道里,在黑暗中,他就把已经把自己嫁出去了,地下道就是他的婚房。芥川龙之介跪在地上,双手伸开,仰天痛哭。被病情不断折磨的伤痛都没能让他哭泣,可此时此刻的他却无法停止泣如泉涌。那是一个三岁小孩被夺走了一切般的嚎叫声音,一个农村的寡妇在哭丧队中间哭丈夫的撕裂般的声音。 -- 第213页 眼观着这轻薄的白暮被白鸽的泪所铺满,眼观着这泪的扑满摧煞了柔肠肺肝,眼观着太阳光变成了泼在白衫上的发臭烛油,眼观着这突如其来的寂寞等不到任何什么,只能朝朝独归夜夜孤候,他多么希望此刻能有一股清醒的风从耳畔通过,只需要通过即可,然后让他从真相的残酷中脱身,能够走出这份悲痛之中。让风强势地通过,但不要这么快地带走我,他这么想着。 他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迈出了那双行动不便的腿,形同尸骸地向前迈进了。他觉得此刻的双腿有些细微的甜蜜的疼痛,因为他曾在青春年岁用这双腿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起走过那么多路。忍冬的刺光塌然垮下了可囊盖天下的晖影,晖影用那腥陋的色泽将他的精神力刮垢磨尽,令他此刻失去了抵抗的动机,失去了,于是一颗被血疮所损耗的心深深渴望着殉情。 失去了抵抗意识的芥川龙之介很快便被抓捕,或许是因为他被抓以来表现还较为乖巧,没有激起过大的私恨爆发,所以前面几天的牢狱生活还算平静无奇。再没有了以羞辱他为欢的歪徒邪卒,也没有了令人度日如年的条件过分恶劣的特殊单人牢房,虽然只不过是相较以前的条件好上一些,但也足以让被折磨得骨销血蚀的芥川龙之介感激不已了。 到了该对他下最终判决的日子时,他被押着一瘸一拐地走出了监狱。 直到这一刻,他都还在以为自己要被押去执行死刑,或者是更加残忍无情的酷刑,但他觉得自己可以接受这一切。他已经对平反不具有任何期待了,也不再觉得委屈,觉得不甘心,他所有的深约婉重的感情都随着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起行当灭绝,以死讯的方式结束自己所有的活跃了。此刻,他甚至觉得死刑使爱情变得无比壮丽,使性命与不为人知的光荣一起延续了下去,要么就在死后让灵魂万寿无疆,要么就活下去却让心灵早夭襁褓,要么就虽死犹生,要么就生不如死。 他被带到了白鸟的私人办公室。 白鸟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窗外的人群冬景,在即将转身过来时把噙着的烟果断地掐灭了。把冒烟的火点拧死完毕之后,他随手把烟准确地弹入了脚边的垃圾桶,扬起脖颈对天哈出一口韵音绵永且形状明晰的热气。等他转过身来看向这边时,芥川龙之介能明显感到烟味已经淡了许多,至少不是那种闻上一闻就觉得自己的肺正在被蹂踏糟践的程度了。 白鸟用小人得志的眼神看着他,问道:“你觉得仅仅只是枪刑,或者注射液体,会不会太过温柔了一些?” 芥川龙之介一点也不意外这个结果,他早就做好了无缘接受干脆的死刑只能承担凄惨的凌迟的准备,所以此刻他的脸上完全没有惊讶与恐惧,甚至可以说平静得过于诡异。他唯一在意的事情就是,面前这个人就是目前日本的领导者,这是多么令人感到不甘,感到愤怒,感到无奈,他和同伴们一直努力到死亡的前一秒,这才刚刚解决了一个困难,就必须得面对下一届领导者也是个人渣的事实。扩张派或许已经被夺走了所有权力,或许已经扫除干净,但是决定国家走向的下一代也同样是祸国殃民的恶徒,这种人必将让国家在未来又陷入另外一种动乱之中,可即使他知道这些,他能预料到这些,甚至于他现在就在会酿成这般恶果的人面前站着,却再也不能做什么,不能再为国家奉献了。这是现在唯一让他感到悲伤难过的事情。 不知道白鸟是否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竟捧腹大笑起来,连连摇头说:“我就知道,对付你这种罪人不该用那么简单的方式。既然你还打算赖在国内不走,还放不下自己的事业,那我就把你送出日本吧。” 所有人都被惊讶到了,包括刚才还十分平静并甘愿承受一切后果的芥川,此时也不可避免地用极其震惊极其不解的眼神看向了白鸟。其他在场的人纷纷开始抗议,又是说这算哪门子刑罚,又是问他在想些什么。 白鸟不慌不忙地开口解释,嘴角挂起了一抹嘲讽的笑容:“就这么简单地消灭芥川龙之介,又能有什么作用?说白了不就是能让恨他的人得到发泄吗?然而发泄完之后呢?对现在的日本有什么实质上的帮助吗?相反,我们现在还没清扫完毕,如果直接就把他的头砍了,那么保不准激起他那些余党的愤怒和反抗。别忘了大战刚过不久,那些反战的左/派都是以少胜多的,至少有三分是靠运气翻身,权力都还没有坐稳,又要处理刚上台必须改革的关键时刻。在这种时期,如果敌人满怀斗志与仇恨又扑回来,我们真的能保证没有损失吗?好吧,就算你们都不怕损失,但是这种损失是可以避免的,能避免为什么不避免呢?既然芥川龙之介还这么想在日本兴风作雨,那么我们就把他赶出日本,除掉他的国籍,让他再也不能回国,再也不能拥有祖国的国籍,这样不仅能让他连最后一丝在国内作乱的能力都没有,还能腾出手来对付现还在苟延残喘的余党。这难道不是万无一失的做法吗?”说完,好似挑衅一般对着芥川龙之介询问,“如何?喜欢这个结果吗?很适合你,对吧?” 次日,一位外形颇奇的陌生人以送他出国的名义来到了他身边,此人五官有些西人味道,且发色呈左右对称两种,看得芥川龙之介以为他是来偷偷灭口的杀手,不禁心生警惕。陌生人没有对他的这份警惕发表意见,也没有做任何失格逾矩的小动作,一路上沉默少言地将他护送了出去。 -- 第214页 芥川龙之介这才明白一切都是多虑的,白鸟竟然真的只是要把他送出日本,其他什么都不打算做,这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有一种莫名令人感到难过的猜忌萦回于胸。 他问这位陌生人:我即将去往的地方是哪儿? 对方先没有回答,而是在临走之前回头看了看他,慢悠悠地吐出一个简短的地点名词:冰岛。 芥川龙之介如愿在战争结束之后去往了冰岛,却并不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起的。但是芥川龙之介顾不上为这一点感到寂寞,因为在寂寞之前还有其他更多的情绪并排共列地在他的心胸与脑海里沸腾着,譬如对这位送他去冰岛的人的身份的疑问,譬如对白鸟的这一切行为的揣测,譬如对这座总存在于他的理想之中但是之前还从未来过一次的北岛的期待,等等等等,诸如此类,不胜杂举。 他怀着想对这些疑问给出一个回答的心态,在冰岛继续生活了下去。 在冰岛他是举目无亲的,对于他来说,这个国家就是一个再没有了谎言与躲藏的美好净界,他再也不必畏首畏尾地过日子,虽然从靠日语生活转为靠英语和冰岛语生活,但那也没有对他产生太大的负担,他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沟通方式。这里没有病态的爱情,没有压抑的高帽,没有畸形的文艺作品,没有令人感到空漠的时间与被纱窗屏绝了的月光,这里有的是全世界最高的作家数量比例,有的是一座座流于悠悠绿韵之下的温泉,以及直线距离与此时身在之地最近的班蓝色的极光,这一切都让芥川龙之介感到不可思议。 他依然为不能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起来到这里而感到遗憾,为不能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厮守而感到悲伤,但现在他多了其他可以减缓这种遗憾与悲伤的方式,在来到冰岛之前,他觉得只有通过殉情甚至死刑才能根除这种遗憾与悲伤,如今他可以选择丰富多彩且未知神秘的生活,可以选择在这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国家学习并工作,如果他有多余的时间,还可以坐下来对着广袤的天空与若隐若现的极光提笔写文,为那不能替爱人举行的葬礼佐以文采飞扬的妙境,为那些以前就想写但来不及写的故事作出如湖水白银般的晶莹的声韵,为自己的人生营造出比明月还要优美比炮火还要悲壮的诗情。 他可以在文章与诗歌中与死去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共舞,且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让他们两个从这场舞蹈中停下来。 芥川龙之介在这里重新开始了交际与劳作,在这里得到了善待,人们对他那少见的东方美人的面孔产生了温柔的好奇心。他那几乎透明的玉白肌肤吸引着踌躇满志的年轻画家,那幽幽发散着的迷人的慵倦情态吸引着灵感突发的诗人作家,那纤巧如娥秀长如虬的颈项以及病怏软沈的身材则吸引着所有心生怜爱的人。 他的生活突然充满了善心与值得探索的意义,他甚至头一两年都没有服用强化剂几次,依然可以生活得较为健康,这或许也和他的心态有关。好一段时间内,出现在他身上的顶多也只是小病小灾而已,没有太过严重的影响。在此期间,他甚至用新学会的语言写了一本中篇小说,颇受好评,收到了不少热情读者的来信回馈。这在一定程度上提供给了他继续创作下去的动力。 三十岁左右那年,立原道造终于有了消息,而且还是用私密联络账号发过来的,说是因事务以及政治敏感的原因,不能亲自过来找他,但是心中一直很惦记很想念他。 立原道造现在成为了异能科里唯一能够和白鸟抗衡的大人物,他也非常厌恶白鸟的为人作派,费尽心思想让白鸟下台,并认为此人不下台必有后患,芥川龙之介回复了立原道造的这条消息,并认为立原道造的想法很对,给予了鼓励。 立原道造年轻有为,许多人都曾试图用政治联姻的名义来招他为婿,尽管那些姑娘要长相的有,要钱财的有,要本事的也有,但是他全部都拒绝了,至今依然是单身。他经常对芥川龙之介分享一些心里想法,尤其是对芥川银的想念和追忆,这成了芥川龙之介渐渐放平心态安心赴老的原因之一。 芥川龙之介没有预料错,白鸟的真面目开始渐渐显露出来了。 这个人心术不正,吃喝嫖赌样样都沾,在这期间不知道又有多少像当初的芥川一样被他玷污了的人,实在是可恨,人民群众对他的反对声音也愈来愈强烈,可他依旧恶习不改。不仅不改,还变本加厉。在他的政策之下,日本的异能界于战乱之后又迎来了好长一段风气畸形的时期,可以说他比起之前的福地樱痴来讲,只是在用另一种方法祸害国民而已,现在国内甚至都没有几个人在乎芥川龙之介的去向了,一心扑在反对并诅咒白鸟的事业上面。白鸟转移了人民对芥川的憎恨。 这些是立原道造告诉他的消息,他也偶尔能从冰岛的新闻报道上看到一些。他不知道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但不免产生了悲叹之情。 他想,自己以前那么努力,那么付出,就是为了祖国可以重新获得光明,从战争的阴影中解脱,可是现在他一走,祖国又马上掉入了另外一种阴影里面,这是否说明他之前的努力都是白费的?难道他那么多年的藏身都是没有意义的,都是无法避免黑暗时代来临的吗?他当初是否做错了,是否选择了徒劳的一条道路呢?一个恶魔赶走了,还有下一个恶魔等着上台,难道他真的花光了所有青春却只干了一堆白活吗?芥川龙之介不知道如何判断。 -- 第215页 他仰天长叹,在那从日出的玫瑰色渡染成白昼的亮白色的天空上方,看见了一只气球正在冉冉上旋,不知道是哪个没有握紧气球绳的小孩放走了的,还是说它的主人并不是不小心松开了指头,而是可以让它满载情思地飞走的吗?它是打算遇风则殒,还是决意要飞行过整个没有喝彩之声的生命,直到再也不能飞起为止?想了一想,芥川突然觉得这多半是故意被放走的气球了,否则为何不在之前放,偏偏选择了日出之时起飞?很明显是为了光源,是为了能够被注视着一路载浮载沉,腾飞远去。如果这枚气球可以飞到生者达不到的地方,那么它会把我的疑问带给费佳吗?这枚气球,会是能带给我这些问题的答案的那一枚吗?那气球线打的是什么款式的结?会是一只蝴蝶吗? 四十年之后,芥川龙之介等来了答案。 时间的消逝仿若遇水就溶的盐巴,芥川龙之介带着不可抗拒的易朽的速度走向了老年。对于他来说,四年是多么像一天,十年更是短过半个礼拜,公元前的他太小,公元后的他又太老。 岁月让他变得白发驳纵,眼角轻垂,长达接近五十个春秋溯转的光阴使他的棱角消磨殆尽,骨架如同烈日下苦吟痛颤的水洼一般整圈整圈地进行着萎缩。曾经的他风鬟雾鬓,教人羨妒,如今也只不过是一个鹑衣百结、印堂黧黑、胡子斑白的老人罢了。 衰老使他愈加频繁地陷入惆怅。他有时候会觉得,除了人类以外,一切生物都能永葆青春,因为它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衰老。花瓣掉落的速度依旧以秒速单位计算,石卵上的绿苔依旧是去年的青葱的情态,似乎从来没有经历过死亡一般,即便是终老于斯,明年长出来也还是老之前的那张脸。 八十岁那年的春天,他在出门不久后听见有人用日语呼唤他的名字。 他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听见有人用母语叫他,以至于他竟对自己的名字感到陌生,感到如冰块的冰心处溢出来的淡蓝色水清般刺骨地滴在了脑门中间,使得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回头,而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惊吓一般颤抖着苍老的身躯,慢慢地看向声源之处。 呼唤他的人向他慢慢走来。他用残年之眼打量着来者的身影。 “你不记得我了吗?”对方长叹一口气,“也难怪,本来以前我们的来往就是少之又少的。” 芥川龙之介疑惑地看着他,问他是不是找错了人。 他无奈地微笑:“你没有认出我,但我认出了你。我认出了你那双如同疾病中的酒精般的黑眼睛,唯有这双眼睛,是绝对不会骗人的……如果你愿意,就像二十岁当年那般,叫我一声人虎吧。” 芥川龙之介一听,这才反应过来面前的人竟然是中岛敦。只不过在他的认知里,中岛敦只比他小一两岁,如今也该是步伐蹒跚的老人了,可面前这位自称人虎的男子看上去远远没有那么老。 看出了芥川的不解与怀疑,中岛敦竟笑得有些羞涩了,挠着头发解释说:“我的异能是变成老虎,这种异能让我的体能增强了好几倍,相应的也延缓了我的衰老速度,其实我的真实年龄也和你一样呀。” 芥川龙之介抿起了那张已紧细成一条缝的嘴唇,慢吞吞地开口告诉他:“你看上去最多四十岁,就好像永远都是年轻的。” “你也完全没有老。” “不,这次我是真的老了……我已经八十岁了。” “老的是天空,不是你。我依旧觉得你是全世界最美的人,就如同我第一次看见你的面容时的感想一样。你是我们横滨市的美丽传说,是横滨市最耀眼的星星。” “虽然我很感谢你的夸赞,但是如果你千里迢迢来到冰岛,就只是为了对一个即将步入坟墓的老人说几句这样的话,就未免不太好了。” 中岛敦背手叹气,做了几乎有半分钟的心理准备,才犹豫万分地说:“我之所以现在才来找你……哎,当初我只知道你是被白鸟送出了国,却对你去了哪里一无所知,也找不到任何线索,全世界范围内寻找你,可是,地球实在太大了,整整五十年,整整五十年啊!我才能有幸与你再见……回日本吧,芥川,回到祖国去,大家都在等着你。” 回日本?难道过去这么久,人民都还在对他的死亡感到执着吗?芥川龙之介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然而,还未等他整理好语言,中岛敦就继续说了下去:“我们一直误会了你几乎半个世纪,可幸好最终得知真相了。人民都认为你是真正的英雄,都在期盼你的回归!我相信你是一位真正的爱国者,即便是寿终正寝,你的内心深处也是希望能归于祖国国土的吧,我想代表广大人民,对你,不,对您发出真挚的邀请,欢迎您回到祖国的怀抱!所有人都在等着您,都在盼着您的答案!” 这是怎么回事?时隔五十多年,怎么大家突然就得知真相了?他什么也没有做,也没有心思去为自己争得清白了,打算就死在异国他乡,这种情况下,之前还对他深恶痛疾的人怎么会一下子就欢迎他回国?难道是立原吗?可是立原没有对他提过这种事情啊,那到底是谁…… “那位迫害您多年的罪魁祸首白鸟,已经被洞悉了真面目,您也不必再害怕了。”中岛敦说到这里,狠狠地握紧了拳头,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在这之前,谁能想得到,原来你之所以受尽凌/辱,都是为国为民而忍辱负重,你之所以被误解为肮脏浪荡,都是白鸟一个人在强迫你、玷污你,再让大家误会你的清白……你之所以做出那么多令人记恨的行为,都是白鸟在利用你,他才是一切的始作俑者,你是为了夺得白鸟的信任与情报才……简直是可恶到人神共愤!不过已经不用怕了,芥川,放心吧,黑暗的岁月已经过去,人民已经了解到了一切内幕,对罪魁祸首采取了应当的制裁,也对你表示深深的理解与同情!你再也不必受到那般的压迫与诽谤,你用自己的真心获得了应得的平反与尊重,令所有人都为之动容……” -- 第216页 芥川龙之介这下彻底失语了。 中岛敦究竟在说些什么?白鸟确实以前强迫过他,但是早在这之前他就已经是身败名裂了,毁了他清白的也远远不止白鸟一个人,他也是有意让自己被搞臭的,怎么会全变成了白鸟一个人的罪行了?而且他是自甘伪装,自甘承受污蔑,从来都不是白鸟主动利用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之前为了藏身获得情报所做的一切无奈之举,他之前那些没有被理解、没有被知晓背后心酸的行为,突然全成了是白鸟一个人的阴谋…… “包括以前壮烈牺牲的那些前辈,他们的身世也都被了解,你和他们的交情也公之于众了。他们的葬礼都在家乡举行,人民为他们创作了无数的诗词作品,现在只有你还在异国他乡,我们都在想念你,都在等着你回家啊!” 在芥川龙之介的注视之中,他从衣兜里拿出了一封略有些皱褶的信,递了过来。 “这是……” “在临刑之前,我们让白鸟对你写了一封道歉信。他对你造成的伤害实在难以估计,一封道歉信可能微不足道,完全不能补偿,但我们已经尽力而为了,毕竟他早就被处死,在死人身上肯定是无法再捞出其他赔偿的。” 芥川龙之介把信打开了。 写信人的字体非常熟悉。 “白鸟的下场可惨了,不过这也是他活该,你想知道他是怎么个死法吗?” 像画鸟般胡乱的字体,被他嘲笑过的丑陋又幼稚的字体,让人看不懂的如同画麻雀般的字体,奇怪又滑稽的字体,曾经在他最伤心的时候让他破涕为笑的可爱的字体。犹如河水般注入了他那谙尽了悲苦的焦干的心,犹如一条崭新的生命般让他这条已然老朽的生命重获了年轻。 刚开始,他在这封信中看到了一切答案,看到了一切生命,但渐渐的,他能看到的就只有被泪花焐湿了的模糊景象了。 透过这模糊的泪花,他看见这一张简单的信纸上有无数只白鸽在起舞。而极光在此来临。在极光透过他的手流落在这些白鸽的翅膀上时,一股已经深至血脉、缠及灵魂的心酸汹涌卷起,将他淹没。他被心酸与悲哀所淹没。 “我想,作为第一受害者,你对他的死状一定是愿闻其详的,他后来被拉去了……” 此刻,他多么想寻找一个地方来藏住这双泪水涌出的黑眼睛。 “芥川?你怎么了?怎么突然……请不必伤心,现在所有同志同胞都知道你的委屈了!请不必……” 分明已经满八十岁了,他却哭得丑态百出,好像还没有满十八岁一般。泪水带来的水渍染湿了他眼角与嘴角边的皱纹。 “大骗子……你居然骗了我长达五十多年啊!”芥川龙之介痛哭着抱住了这封信,并将信狠狠地揉入了怀里。 他已经得到四十年前的答案了。 并且他认为,这是自己这一生中得到过的最有意义的答案。 * 【五十年前 日本司法省】 “你终于来了,再晚一点儿就赶不上送我去死刑的好时机了。” “请谅解一下我吧,现在是非常时期,路上到处都是清扫人员,一不小心就会被判成扩张派的余党,我可是一路上都提着心吊着胆过来的。” “好吧,那我也不乱开玩笑了,认真点对你道个歉。只可惜,我无法回报你这个人情。” “算了,也不必这么说,毕竟现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已经死了,天人五衰解散,我的家也早就被拆了,除了帮你做些事传些话以外,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有什么别的作用。” “看来你的残念很大,还在想着你那个赌场啊?” “我以前以为赌场会是我唯一的归宿,唯一的家,但现在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才是归宿了,也不知道以后该做些什么。” “你对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在真诚地向你询问这些问题。” “你想要我的建议吗?那么我会告诉你,接下来你应该接手我的位置,在我死之后把该继承的东西继承下去。” “你这个回答反而让我越来越困惑了,我直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你必须得死?难道你不能选择逃避,不能选择为了活下去而隐瞒吗?” “我隐瞒了呀,只不过我不是为了自己的存活而隐瞒,而是为了某一个人的存活而隐瞒。” “你是说芥川龙之介?” “芥川龙之介,以及像芥川龙之介的这种人。” “你把他送去了安全的地方,让他远离了如今动乱的日本,而且送往的地方还是他最想去的冰岛,这难道不是已经仁至义尽了吗?而且当年跪着让福地樱痴收留他到猎犬里的人也是你,你已经付出得够多了,为什么还要继续朝死亡迈步?” “仅仅只是让他安全还不足以,不仅要让他活到寿终正寝的那一天,还要洗刷掉他的冤屈,保护他的名誉,让他得到平反,即使代价会是我自己的一切,我也会做到的。” “可是,他也不过一个渺小的人类,不管他能否得到平反,日本也还是会照日本的路发展下去,不管他过得是否清白,那也无法影响到全人类的命运,他已经没有什么影响力和价值可言了不是吗?但是你不一样,你花了这么多年,坐到了如今的位置,你现在是举重若轻的人物,你完全可以为建设一个更美好的社会继续奋斗,完全可以选择继续活下去,没有必要为了芥川龙之介就付出一切。” -- 第217页 “你还是太年轻啦,看待事物太过于理想,不过这也可以理解,毕竟你才诞生没几年,阅历是不够丰富。” “可是,你自己也对芥川龙之介说过,□□不就应该是理想主义者吗?我觉得你可以活下去,没必要死,难道我的想法犯错了吗?” “如果所有人都是你这种想法,那么从古至今如此多的冤屈,各国各地那么多的忍辱负重的牺牲者,难道不被平反不被尊敬也是没关系的吗?我是对他说过这么一句话,但我还有下半句话,看来你没有记完整。□□不就应该是理想主义者吗?未来会建设起美好社会的人,不正是那些理想主义者吗?我问你,按照你说的继续为建设社会奋斗,可如果那些曾经为社会拼搏过的人却不被重视,不被铭记,不被平反,那这个国家还有救吗?这个国家的国民还有血性可言吗?连自己民族的英雄都不尊敬都不了解的国家,真的能达成你所说的美好吗?芥川龙之介爱他的国家,爱他的信仰,而我爱他,并且现在我是唯一可以让他得到平反的人,难道我不应该第一个站起来对他进行袒护吗?难道挽回他的名誉和他应得的平反结局不是我理所应当的义务吗?” “我不是否认你这种行为的本质,可能是我刚才没有表达清楚,我只是认为你没必要做到不得不死亡的地步,你完全可以寻找另一种能够让他得到平反、得到尊敬、同时自己也能活下去的方法。” “这已经是见效最快的方法了。” “把自己搞臭,把仇恨转移到自己身上,从而让大众因为恨你所以暂时遗忘芥川龙之介?” “不,远没有这么简单。” “那我就有点不明白了,你可以对我具体说明一下吗?” “我用伪装的身份把猎犬里的那个条野抓起来的时候,你不是也在现场吗?那个叫条野的人用的是什么方法,你不是在我旁边看得一清二楚吗?” “条野采菊之所以成功把芥川龙之介救了出来,是因为他精心布置了许多的线索让别人产生误会,他伪造出来的那些都是很令人信服的,而你,难道你还能让所有人相信芥川龙之介其实是被冤枉的吗?在这个所有人恨他厌恶他的时机?在将他视为该死的牲畜的人民群众之间?” “怎么不能?” “你……” “我会默默地守在他的身后,把他受过的一切伤害讨回来,再转移到我自己的身上,去把那些伤害都承受下来。这也是我现在正在做的事情。我把自己塑造成所有人都憎恨的可恶的形象,进而把芥川龙之介放在我的对立面,这样反对我的人就会喜欢上他了,就会理解他。有多少人讨厌他,误解他,我就让多少人来憎恨我。” “现在盲目跟风的愚民已经少了很多了,你骗不到那些聪明人。” “你这句话本身就是对我做法的赞同,因为活在仇恨中的人本来就是愚蠢的。不管是不是聪明,只要用仇恨的目光去看待一个人,甚至去看待一个国家,那么就算是博士生就会用负面滤镜去评价对方。因为恨到了骨子里,因为讨厌到了看见就反胃的地步,所以觉得无论对方有什么优点都是假的,无论对方有什么特色有什么有趣之处,也全都是不值钱的,只要有一点和自己不一样,这个人或者这个国家就是恶心的该骂的。这种人还会觉得别人不跟着自己一起恨真是匪夷所思,甚至觉得不跟着自己一起的人全都是该被打死的败类,奇怪,我都这么恨了,这个人已经到了值得被如此恨的恶劣程度了,怎么还会有人不跟着我一起排斥呢?同理,只要这些人对我如此憎恨,那么我身上的罪名就是不需要理由的。人都是只想看自己希望看到的东西,他们希望看到我更加讨厌,更加惹人烦,所以就算一项罪名有些莫名其妙,根本找不到足够的证据证明,但只要是安在我身上,他们就会觉得没有任何问题。仇人是不需要刻意找被仇视的原因的。” “所以你觉得,就算之后人们突然发现芥川龙之介是无辜的,罪魁祸首都是你,都是因为你,人们才会误会芥川龙之介……就算这个所谓的真相来得如此突兀,人民也会因为想看见你死而选择相信吗?” “是的。还包括条野采菊等一众人,我可以同时把当年所有被冤枉的勇士们的真实事迹公开出来。” “那好吧,我无话可说了……不过,就现在看来,即使我有话说,也无法再劝住你了吧。” “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莎士比亚说得好啊,今天死了,明天就不会再死了。” “莎士比亚明明说的是今年和明年,你背错了。” “那是因为莎士比亚的生命长度单位是年,而我的生命长度单位是天。” “那么……那么,在你死后,我又该做些什么呢?就是刚才你说我应该接手你的位置继承下去,可我不太明白我该继承的是什么。就像你说的,我是被造出来的人,只不过才诞生了几年,我对一切都还那么的迷茫,这样迷茫又无知的我,该如何继承你?又该如何理解你所说的这个继承?” “哎,如果我的家乡还在,我就一定会邀请你去一次,去过之后你就会得到答案了。可惜我的家乡已经四分五裂啦。” “俄罗斯不是好好的吗?” “我的家乡是苏联,我出生的时候还没到1991年呢,我是以苏联人的身份出生在这个世上的,只不过到了上学年纪就突然变成俄罗斯人了而已。” -- 第218页 “既然如此,那还有其他办法能让我得到刚才这些问题的答案吗?” “这么对你说吧,我让你接受我的位置,是因为这份工作不能后继无人。芥川龙之介是独一无二的,但是这个世界上绝对不止一个芥川龙之介。假设这些人都不存在,假设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愿意为了国家、为了和平、为了共产国际、为了坚守反战的号音……假设没有一个人愿意为了这些而战斗,没有一个人愿意为了这些去做间谍或者其他工作,没有人愿意去忍辱负重,去甘愿承受误会与辱骂,那么国家会成为什么样子?世界会成为什么样子?我们是无法得知的。因为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早在我们出生之前这世界就没了。” “你是说,我应该和你一样,去为那些应该得到善果却没有得到的英雄们争取?” “尽力而为吧,也不一定非得学我,我这个人又任性又跳脱,什么都照着我的学,那你不得明天就被毒打一顿呀?反正死的是我,活下来的是你,要怎么做以后都随便你了,我只是给你讲讲道理,和你聊天,对你略有一些影响罢了。要得到真正的归宿和满足感,归根到底还是得靠自己的亲身实践,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途径。以后的路你自己看着走吧。” “是,你确实对我产生了影响,或许我可以学着你一样,教导出更多愿意站出来发声的人,教导出更多敢于牺牲敢于说出真相的人……” “那就完全是你自己的事情了,如果你真的想把这个当作理想,我也不会反对。” “你不会嘲笑我过于理想,过于说大话吗?” “哈哈哈,又绕回来这句话了——□□不就应该是理想主义者吗?如果放眼全社会连一个敢于做梦的人都没有,那这社会多半没救了。” “这是我的理想,我很感谢你报以尊重,所以对于你为了芥川龙之介而付出一切的决定,我不会再说什么了……我不得不承认,你说得很对,我应该在此对你表示感谢,表示理解,甚至表示尊敬…… 理想是永存的,达瓦里希!永别了,果戈里!” 【The End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