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宿之苏黎》 归宿之苏黎by掬然 第1章 年夜(上) 半梦半醒间,苏黎惶然惊醒,随着一阵紧过一阵的心悸,胸口熟悉的窒痛感渐渐清晰起来,全身被魇住一般,丝毫动弹不得,苏黎感到自己似乎是睁开眼睛了,因为有一团团明暗变幻的光影不停在眼前翻涌着。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在一瞬,视线又被黑雾凝聚遮蔽。苏黎虽越发喘不上气,但他的神志慢慢清醒起来,身体的控制权也恢复了些许。 心中竟是异常平静。 默数着节奏,他一次次尝试着一点点调整呼吸,一遍又一遍,终于,眼前的黑雾散去,窗外光怪陆离的霓虹灯投射进来,他看到小喵掺着杂色的白毛脑袋一动一动,正努力舔舐自己紧攥住胸口衣襟的手。 再次努力慢慢集中精力,果然,手背有些湿热的触感。 又过了一会儿,小喵焦急的喵喵声缓缓清晰起来,间或,窗外传来一阵阵烟花炮竹炸开的声响。 是了,现在应该仍是除夕夜。 距离他顶着父亲的震怒,母亲的不满,几乎是落荒而逃般,离开餐厅,恍恍惚惚回到自己卧室,可能并没有多久。 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反锁住房门,他便人事不知了。 或许并不只是他的幻觉,隐约记得,当时苏旭似乎是嗤笑了一声。 他的窘迫,竟能如此令他开心么? 为什么? 他以为,在这个家里,他和他一直相处得还算融洽,至少,和别的兄弟并没有什么不同。 也是,从小到大,他一直是被所有人厌弃的那一个。 别家的兄弟应该是怎样的,他又如何知晓呢。 小喵发觉他醒了,咕噜咕噜撒起娇来。 苏黎唇角微翘,似乎是做了一个微笑的表情,颊边却有一串泪珠滑落,悄无声息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他看着小猫,心道:我还有你。 就这么静静地躺在卧室的地板上,他尝试着去分辨手腕上手表指针走动的声音。 心悸和窒息感让他很难集中注意力。 好想睡,但不是现在。 这座地处中南的省会城市,冬季严寒,市政却并没有集中供暖,自空调普及以来,家家户户几乎都是靠空调制暖。 他现在所处的房间在昨天之前还是备用客房兼储物室,住进去以后才发现空调是坏的。到处冰寒刺骨,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久无人居的,腐朽的味道。 读大学之前,他和苏旭都住在这栋三层独栋别墅的二楼,两个人住一间套房,有各自独立的卧室,共用一个卫生间。 学校所在城市的宠物店,但凡能找到联系方式,又看起来靠谱的,他都联系过了,可没有一家春节放假期间接受宠物寄养。 他不得已才把小喵带回家。 回到家的第一晚,苏旭说自己猫毛过敏,大半夜的,将苏黎连同小猫一起推搡出去,锁在门外。 苏母正好经过,听到动静,埋怨地看了他一眼,说你弟弟身体一直不好,小时候有过哮喘的症状。看到保姆闻声赶来,她是极爱面子的人,没有继续说下去,直接让保姆去三楼给他收拾了一间客房住。 空调坏了,电热毯一时半会没找到备用的,他就抱着小猫,将就了一晚。 第二天,保姆把他房间的电热毯撤下来,铺在客房的床上,看样子,这个寒假,或许,不止这个寒假,在这个家里,他都将在这个客房落脚了。 可能是因为春节将至,保姆一直没有联系到空调维修人员。第三天是除夕,保姆放假回家了。他自己上网搜到相关品牌在这个城市的维修电话,用手机拨号,没有打通。 所以他现在不能睡过去,冬夜,实在是太冷了,至少,他要躺在床上,还得盖上棉被,最好,能有力气将电热毯也打开。 跟着手表的滴答声调整呼吸,他觉得自己似乎又恢复了些许身体的感知力。 因为他感觉到,他的胸口,不知是不是心脏的位置,窒痛感愈加强烈了。按照以往的经验,这种程度的发作,随时都有可能将他再次拉入黑暗。 为了不睡过去,他强迫自己事先在脑海中将撑坐起身这个对此时的他来说,艰难到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动作,慢慢拆解开来。 而后,一边不住和自己说话,一边像一台年久失修的机器般,一点一点的,按照心中预演的那样,先是抬起手腕,连带着肘关节弯曲,手掌慢慢接触到到床尾的实木框架。 现在,我知道,是的,你已经力竭了,可你只需再微微侧过手掌,抓住床柱 对,这并花不了什么力气,你之前不是做得很好吗?这一定比上一个动作简单多了,然后,你还可以稍作歇息 看啊,你不是已经做到了吗,苏黎,接下来,就只剩一个动作了 于是,他咬住下唇,将全部注意力倾注到抓握床柱的那条手臂上,一个用力,将自己挪到床面上。 可还是很冷呀。 苏黎心想。 再一次,他坠入黑暗。 第2章 年夜(下) 苏黎以为自己会死,但他还是醒过来了。 他的心脏是真的出了问题,上学期在校医院体检时查出来的,校医让他去大医院做进一步检查,似乎很严重。 室友说,他哥哥得的就是那种病,以现在的医疗水平,除非心脏移植,手术无法根治,只得静心修养,慢慢吃药吊着。发展到后期,随时都可能迎来死亡。 他一直拖着没去医院,辅导员问起的时候,他只说已经去过了,不是心脏病,只是急性焦虑证罢了。 是的,从很小的的时候,他便一直被诊断为急性焦虑症。 那是一种在他父母眼中很矫情的,令他难堪的病。 其实,从有记忆以来,每一次发病时,他都忍不住担心自己会死。 像他这种不合时宜的人,就这么死了,万一人真的有灵魂,让他情何以堪。 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不知道别的人有没有单纯地惧怕过死亡。也许,对于真正直面过生死的人来说,令他们恐惧的,大都不是死亡本身吧。 比如他自己。 假如他现在死在家中,一定没有人及时发现,那么他的灵魂,说不定就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慢慢出现尸斑,一点一点腐坏。然后那个倒霉的保姆,在七天假期结束后,打扫房间时,就要看到一滩不堪入目的烂肉了。 许能因着空调坏了,房内寒凉,非常幸运的,七天时间并不足让尸体腐烂。 可她仍是会尖叫的吧。 有一次,不记得他又犯了什么错,想来,应是和苏旭有关,否则苏父不会如此暴戾,竟迁怒地将他养的一只小狗一把掼下三楼,摔在一楼花坛中,当场毙命。 那是一只雪球一般,温温软软的小狗,口鼻中不住有血液涌出,原本黑宝石一般,神气活现的双眼黑洞洞大睁着,至死都未及反应出究竟发生了什么。 保姆看到了,大叫出声,听起来有些凄厉。 倘换成是他的尸体,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味道,出现在这个家,或是任何一个不合时宜的地方,都将是一件害人害己的事。 他的灵魂,或许在火化前,都将一直禁锢在那具不堪的尸体内,还能看到人们提起他时,各种或嫌弃,或鄙夷,或嘲笑,或冷漠的眼神。 就如同每一次发作时,那些如影随形的,来自于至亲的眼神。 这种感觉单单是回忆起来,就让他齿冷心寒,痛彻骨髓,羞愧到不能自已。 苏母有时会失控,指着鼻子骂他矫情,苏父心情好的时候,会列举一系列新闻、杂谈,条分缕析地和苏母解释他表演的动机,说他看到双胞胎弟弟苏旭因生病受到了额外照顾,于是,潜意识装病以博取更多关注,很多小孩子都这样,说不定并不是故意的,让苏母消消气,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苏母听了,只是冷笑,说他潜意识里,都不想让父母省心。 苏旭小时候体弱多病,有一年除夕夜高烧不退,直烧得满嘴胡话,全家兵荒马乱,连夜直奔医院急诊。 哪知道,小儿子病情还未稳定下来,大儿子又捂着胸口倒地不起。 一系列检查下来,不出意料地,和他之前每一次发作就医后的检查结果同出一辙。 只见那位年轻医生推了推眼镜,轻咳一声,说未发现器质性健康问题,怀疑是急性焦虑症,委婉地建议家长应多给予孩子关爱。 苏母顿时奔溃大哭,说你亲弟弟都烧成肺炎了,做哥哥的掺什么乱呀,你这孩子好狠的心。 苏父为下海经商,年初刚辞了公职,事业将将起步,年根资金周转困难,正一脑门子官司,当场暴怒,若非被在场的小护士及时劝阻,又心系小儿子病情,当即就要赏他一顿好打。 一直折腾到后半夜,苏旭的病情才堪堪稳定下来。 苏黎躺在病房外的长凳上,依旧全身麻木,呼吸维艰。 值夜班的几个小护士路过,对他指指点点,嗤笑连连。 隐隐约约的,他听到她们在小声讨论他装病的来龙去脉。道这么小的孩子,都被识破了还能继续演下去,居然还挺像那么回事。 苏母留在病房照顾苏旭,苏父出来完善入院手续,此时恰巧路过,闻言,原本就不曾熄灭的怒火再次熊熊燃烧起来,抬脚将苏黎揣翻在地。 之后的事,他几乎没有记忆了。 苏黎中学后偷偷攒钱买了一些心理学书籍,用书中的话说,对于一些令人极度痛苦、不堪回首的往事,大脑可能会出于保护的目的,选择性进行遗忘。 后来听邻居说,那年寒假,他们兄弟二人,一个肺炎,另一个肋骨骨折,双双住院。 那一年,他恰满六岁。 是了,差点忘了,除夕,是他的生辰。 他于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降临于人世,苏旭不知怎么,被他的脐带绕颈,几近夭折,历尽千难万险,出生的时候,已是旭日初升。 苏黎自嘲地想,似乎每一年的除夕,他都要经历一些波折。 或多或少,都与苏旭有关。 许是因他在娘胎里吸收了原本属于苏旭的养分,令他先天不足,降生时又险些害他丢了性命,给他幼时的体弱多病埋下诸多隐患。他欠他的,合该加倍奉还。 第3章 求生(上) 接到苏黎电话时,李轩柏正在异国机场的候机大厅,准备转机前往纽约。 作为享誉全球的心理专家,他每年都需集中腾出一段时间,连续飞至好几个国家,应邀出席一系列世界范围的学术研讨会。 苏黎外公王永煜临去世的那几年,曾将苏黎接到身边抚养。 那时的苏黎还在读小学,精神状态已经非常不好,自闭,抑郁,失眠,厌食。王老爷子托关系联系到李轩柏,以重金聘请其为外孙进行心理治疗。 经过密集的治疗,苏黎的情况慢慢有了好转,甚至在有段时间,连急性焦虑症的症状都不再出现了。 王老爷子祖上世代簪缨,有一个庞大的家族,战乱时举族迁到海外避祸,直至如今,本家的大多支系仍然定居海外。 王老爷子这一支于局势稳定后回国发展,恰逢新政策接二连三出台,凭借家底颇丰,又有海外资源,乘着这股子东风,问鼎东南地区首富十数载之久。 父母早逝,身为王家这一支系的长房嫡孙,王老爷子继承掌家大权时还很年轻,几乎一生都在为家族殚精竭虑,不敢稍有懈怠。 或许是因早年将全部精力都投注于事业,对子女疏于管教了,王老爷子共有四子三女,要么资质平庸,要么好逸恶劳,竟无一人能堪重任。 苏黎的母亲,王婉清,本是王老爷子第二女,年轻时执意嫁给苏父,枉顾家族利益,以一种近乎惨烈的方式破坏了几年前王家为其定下的婚约,致使王家与另一个大家族交恶。因此,被王老爷子逐出家族,甚至连姓名也被从族谱中划去了。 王婉清是个得过且过的人,自小没什么上进心,更不愿吃半分苦。因是女儿身,王老爷子便由着她的性子不学无术。 这样一个含着金汤匙出生,被家族千娇百宠着长大的女人,一旦脱离家族,嫁给普通工薪阶级,身无一技之长,自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只得在家相夫教子。 人间又何曾有她少女时代肖想出来的那种完美爱情呢?在感情方面,王婉清很早就失望了。 离开出入均有仆从相迎的环境,不再有锦衣玉食,周围清一色全是些为一日三餐奔波劳碌的人,尤其在丈夫刚刚创业的那些年,柴米油盐酱醋就是她生活的重心,早上一睁眼,不自觉就开始算计一天的开支,算来算去总是捉襟见肘。 巨大的心理落差,让她把生活几乎过成了一盆乌七八糟的狗血,本就有些娇纵的性子,也愈发不可收拾,总是阴晴不定,直至后来丈夫创业成功,重拾富贵,才有所收敛。 可能因为小儿子打出生起便体弱多病,命中了王婉清不多的慈母心,对于小儿子,她毫不吝啬地给予了自己几乎全部的关爱与呵护,但对待大儿子,就如同她对待生活那样,有时漫不经心,有时歇斯底里。 王老爷子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早些年说一不二,与王婉清断绝关系后,当真与之老死不相往来,并严令王家这一支所有人都与其划清界限。 但在王老爷子临去世的最后那几年,苏黎成了这段关系中,唯一的例外,他甚至被接到王老爷子身边悉心教养。 但即便如此,王老爷子在遗嘱中,也仅是给这个外孙留下一处房产,并且待其年满二十五周岁,才能够继承。 今年除夕,苏家闹得如此难堪,便是因着这处房产。 这栋位处帝都的房子,据说地段颇佳,以帝都现如今的房价,可谓是寸土寸金。 王家今时不同往日,因为一些原因,自王老爷子去世后,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迅速没落。 若是搁从前,这处房产对于王家来说,自然算不得什么,但如今的王家人,却对此颇有些想法。有好事者不惜违背王老爷子临终前的嘱托,借着一些由头将此事透露给了王婉清。 苏黎今年十八岁,遵照遗嘱,尚不曾亲眼见过那处房产,便因此受到了至亲的责难,甚至被定性为心怀叵测,自私狭隘。 当年,通过李轩柏,王老爷子得知这个小小的孩子在潜意识里一直觉得自己孤独无依,不容于世,有强烈的自毁倾向。于是很早便为他准备了这样一处远在帝都的栖身之所,意在给予他一份保障和期许,告诉他天地之大,哪怕努力过后,此处依旧只有人情淡漠,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处独属于他的归所。 在苏黎的想象中,那是一个小小的、温暖的房子,是希望和生的彼岸。因为有它的存在,在外公去世后,他才能咬牙度过一次又一次的痛苦和不堪。 他对它,有一种近乎迷信的执念。 外公叮嘱他不要告诉家人房子的事,二十五岁之前,不可以去看那栋房子,要试着好好和家人相处,每年过年都要回家 他都一一照做了。仿佛不依言行事,那个救命稻草般的,小小的容身之地,就会立即不复存在。就像小时候偷偷听母亲对苏旭讲过的,某个童话故事中的那条小美人鱼般,化作海里的泡沫,永远消失不见。 他不敢让自己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失去它的可能。 尽管总是收效甚微,直至这个除夕,他一直都在竭尽全力地缓和自己与至亲的关系。 或许,他生来便不是个令人愉快的人吧。 他刚将亲自下厨烧的那几道菜端上桌,还未坐定,几乎没有任何铺垫,苏父很突兀地直接提出,让他和苏旭共享那所房子。 他本应默默忍下,事后再择机问明原委,好好和父母谈一谈。 然而,可能因为那房子于他而言太过特殊,事情又发生得如此始料未及,他仿佛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竟是言辞激烈地顶撞了回去。 局面一发不可收拾 苏黎第二次醒来的时候,不出所料地发起了高烧,心悸不曾有片刻缓解。 恋耽美 归宿之苏黎by掬然(2) 他感觉这次发作和以往大不相同,说不定真的会死。 他不能现在死。 他用了很长时间,挣扎着将自己调整成靠坐的姿势,盖上被子,掏出手机。 每一个动作之间都有长时间的间隔。 靠坐着缓了许久,待窒息感消散了一些,手机屏幕上的字也不再模糊到无从辨认,他打开通讯录,找到李轩柏的名字,勉力按下通话键。 大洋彼岸,李轩柏接起电话。 李叔叔救我 他感觉,那声音时断时续,虚弱到几不可辨,同时,却又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淡然,好像在很久之前,便已拼尽了濒死者最后的生念。 第4章 求生(下) 王老爷子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早些年说一不二,与王婉清断绝关系后,当真与之老死不相往来,并严令王家这一支所有人都与其划清界限。 但在王老爷子临去世的最后那几年,苏黎成了这段关系中,唯一的例外,他甚至被接到王老爷子身边悉心教养。 但即便如此,王老爷子在遗嘱中,也仅是给这个外孙留下一处房产,并且待其年满二十五周岁,才能够继承。 今年除夕,苏家闹得如此难堪,便是因着这处房产。 这栋位处帝都的房子,据说地段颇佳,以帝都现如今的房价,可谓是寸土寸金。 王家今时不同往日,因为一些原因,自王老爷子去世后,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迅速没落。 若是搁在从前,这处房产对于王家来说,自然算不得什么,但如今的王家人,却对此颇有些想法。有好事者不惜违背王老爷子临终前的嘱托,借着一些由头将此事透露给了王婉清。 苏黎今年十八岁,遵照遗嘱,尚不曾亲眼见过那处房产,便因此受到了至亲的责难,甚至被定性为心怀叵测,自私狭隘。 当年,通过李轩柏,王老爷子得知这个小小的孩子在潜意识里一直觉得自己孤独无依,不容于世,有强烈的自毁倾向。于是很早便为他准备了这样一处远在帝都的栖身之所,意在给予他一份保障和期许,告诉他天地之大,哪怕努力过后,此处依旧只有人情淡漠,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处独属于他的归所。 在苏黎的想象中,那是一个小小的、温暖的房子,是希望和生的彼岸。因为有它的存在,在外公去世后,他才能咬紧牙关,度过一次又一次的痛苦和不堪。 他对它,有一种近乎虔诚的执念。 外公叮嘱他不要告诉家人房子的事,二十五岁之前不可以去看那栋房子,要试着好好和家人相处,每年过年都要回家 他都一一照做了。仿佛不依言行事,那个救命稻草般的,小小的容身之地,就会立即不复存在。就像小时候偷偷听母亲对苏旭讲过的,某个童话故事中的那条小美人鱼般,化作海里的泡沫,永远消失不见。 他不敢让自己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失去它的可能。 尽管总是收效甚微,直至这个除夕,他一直都在竭尽全力地缓和自己与至亲的关系。 或许,他,生来注定,就不是个令人愉快的人吧。 他刚将亲自下厨烧的那几道菜端上桌,还未坐定,几乎没有任何铺垫,苏父很突兀地直接提出,让他和苏旭共享那所房子。 他本应默默忍下,事后再择机问明原委,好好和父母谈一谈。 然而,可能因为那房子于他而言太过特殊,事情又发生得如此始料未及,他仿佛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竟是言辞激烈地顶撞了回去。 局面一发不可收拾 苏黎第二次醒来的时候,不出所料地,发起了高烧,身上燥热难耐,四肢僵冷,浑身的骨头缝都酸涩得不行,心悸亦不曾有片刻缓解。 其实在换房间的第一晚后,他就一直有些低烧,还好他有随身携带常用药的习惯。 那是一个成人巴掌大的药盒,一共两层,一格一格的,分别装着不同种类的药。因怕有人问起,还掩人耳目地贴着一个维生素的标签。 苏黎期末时刚得过一场重感冒,因被一些事情耽搁,还未来得及补充新药,退烧药就只余一日的量了。 本来将那些药吃完以后,热度虽没怎么退,却也不大有升高的趋势了,哪知再生变故。 他感觉这次的发作和以往大不相同,说不定真的会死。 他不能现在死。 苏黎用了很长时间,挣扎着将自己调整成靠坐的姿势,盖上被子,掏出手机。 每一个动作之间都有长时间的停顿。 靠坐着喘息了许久,窒息感似乎又缓解了一些,手机屏幕上的字不再模糊到无从辨认。 他打开通讯录,找到李轩柏的名字,勉力按下通话键,整个过程,手都在不停颤抖,眼前的房间开始扭曲旋转,头痛欲裂。 大洋彼岸,李轩柏接起电话。 李叔救我 那声音时断时续,虚弱到几不可辨,同时,却又蕴含着一种近乎诡异的冷静淡然,好像在很久之前,便已拼尽了濒死者最后的生念。 第5章 狭路 自古以来,帝都最不缺的就是权贵。 在帝都各种大大小小的权贵圈子里,钱昊越是近十来年,绝大多数人公认的太子爷。 苏黎和钱昊越,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原本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处去。却偏偏阴差阳错地,来了那么段于千万人之中,擦肩而过的戏码,或者说,这两个生活在不同维度的人,一直到余情散尽,分道扬镳,都不曾真正触碰过彼此。 苏黎曾以为此生再也不会见到钱昊越了。 可生活往往充满戏剧性,偶尔还相当狗血。 李轩柏早些年举家迁居到了海城,工作室也随之搬了过去,那天他接到电话后着实吓得不轻,无奈远在异国,大过年的,不好麻烦旧日的下属,只得匆匆联系了江省安城的一位故友。 这位故友当即将此事交托于自家一个能力出众且办事妥帖后辈。 这小辈名为朱双林,当时正在充当一位远房堂弟的导游兼司机,陪堂弟及其朋友去看一块正在竞标的地。 这简直堪称是苏黎生命中最最无巧不成书的一天。 倘若换一个人遇到这种事,比如朱双林,以他的性格,近期可能会去买几张彩票检验一下运气。 这位朋友,居然是帝都圈子里鼎鼎大名的钱昊越。 而那位堂弟,正是苏黎的表弟朱旸。 一个是苏黎的前男友;另一个,则在不久前刚刚插足于苏黎与钱昊越之间,挤走前任,成功上位。 听到苏黎的名字,朱旸当即表示要一起去看看。 他像一只踟蹰不前的小兔子,一双大眼睛偷偷瞄钱昊越,故意含着些怯生生的味道,待后者回望过来,又立即变成了一只娇滴滴的粘人小猫咪,悄悄挠了挠对方的手掌心,见钱昊越没有避开,眼睛当即弯成了两个小月牙。 听地址,应该就是我表哥。昊越你知道的,从小到大,他总是他小心地观察着钱昊越的神情,看到他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转而道,也许,苏黎表哥这次是真病了,对吧? 除了那一下皱眉,钱昊越始终没什么表情,这时稍点了下头:既然这么巧,去看看吧。 朱双林从这二人的话中咂摸出了点不同寻常的味道。 他挠挠头,暗暗决定以后还是尽量少掺和朱旸的事。 他这个堂弟,是王老爷子的长女,王婉宁的独子,不久前刚满二十岁,正在帝都一所比较著名的艺术类院校读大二。当年为了他能进这所学校,王婉宁拖了不少关系,砸了大笔银子。 王婉宁夫妻早些年子嗣艰难,近四十岁才得了这么个儿子,自然宝贝得不行。 那时的王家虽已远不及从前,但仍是江省数得上号的商贾之家。 朱旸小时候是个十足的纨绔,有一种拿真金白银才能浇灌出来的娇纵跋扈。后来王家势微,慢慢学会了巧言令色,惯于攀高踩低。 朱双林一直就不大看得上朱旸,好在交集不多。这次是朱旸听闻安城有几处即将开标的土地和他有些关联,不知怎么和朱父说的,还正过年呢,他就这么被自家老爹遣了出来。 行至半途,外公又打来电话,嘱托了苏黎的事。 匆忙抵达目的地,习惯性地先按了按门铃,出乎意料的,门居然被从里面应声打开了。 得知苏黎的的确确居住在此处,朱双林下意识思忖莫不是自家外公被人消遣了,那个叫苏黎的,家中明明有人,对外人喊什么救命? 考虑到外公那暴脾气,朱双林决定亲自将事情梳理清楚。 几乎无论身处何时何地,在人前,王婉清都是妆容精致,衣衫得体的。 此时她站在门内,打量来人:请问你们是? 看到朱双林身后的朱旸,她眼底的疑惑更甚,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你这孩子,是有什么事吗? 朱旸扬了扬下巴,走到前面,正待开口,突然听到钱昊越的声音问:苏黎在哪? 那声音清冷,语气再如何波澜不惊,也透着长居高位者那种不容反驳的气势。 王婉清不由自主答了,眼见钱昊越的身影消失在一楼楼梯口,这才反应过来,她竟在自己家中,被一个年轻人左右了。 思及此处,不禁有些懊恼,狠狠瞪了朱旸一眼,迁怒道:苏黎这是又想干什么! 朱双林刚刚也有些被镇住了,想来,他们老朱家在安城,那也是数一数二的人家,平时接触到的,也大多是非富即贵的人,但朱旸的这位朋友,年纪轻轻便能有此种气势,是那种在他所接触到的圈子里,不能轻易见到的人物。 据说华夏国有几个颇具传奇色彩的大家族,无论朝代如何更迭,都始终长盛不衰,权势滔天。 若有人说钱昊越就生长在那样的大家族,朱双林一定会立即深信不疑。哪怕告知人是朱旸那个戏精。 朱双林本就是个长袖善舞的人,加上衣着价值不菲,谈吐沉稳不凡,一向挺能唬人。三五句话,便将王婉清的怒火浇灭了大半。 他正盘算着如何将此间的事圆过去,忽听楼上轰然一声响动。 在几个人错愕的目光中,钱昊越怀里打横抱着一个人,冲了下来。 第6章 还不起 苏黎彻底恢复清醒时,春节就只剩下尾巴了。 期间,他并非完全没有意识,对周围所发生的一切,有些断断续续的印象,模模糊糊的,他似乎看到了钱昊越的脸。 他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半靠半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全身上下连着各种叫不上名字的仪器。 很累。 连呼吸都累。 他看到点滴瓶中的药水,正从高处,一滴一滴,有条不紊地落下,顺着一条透明的细管,缓缓流进他的血液。 稍稍大口吸气,心脏处还是会有撕裂般的痛感,但已恢复到能够忍受的程度。 倒是手腕扎着滞留针的地方,像是被开了一个大洞,阵阵刺骨的湿寒,自那处蔓延至全身。 他其实一直都挺害怕扎针的。 很小的时候,有一次输液,遇到一个新手护士,连续被扎多次都没找准血管,手背很快乌青一片。 苏母得体地微笑着,让他换一只手,那护士又扎了几次,终于成功。 正输液时,苏旭不知怎的突然不小心被点滴架绊倒,装药水的瓶子摔在地上,玻璃渣碎落一地。 苏黎手背上的针头被一股大力拽飞了出去。顿时,血流如注。 看到苏旭摔得不轻,苏父苏母顿时各种兵荒马乱。 没人再有精力去关注苏黎。 见苏黎醒了,护工按响了床头的传唤铃。 好几个医生和护士鱼贯而入。 检查身体的,记录数据的,调整仪器的彼此之间配合默契,近乎天衣无缝。 中午的时候,护工以为他睡熟了,小声和一个小护士聊八卦。 说自己这次的雇主来头不小,当初病人入院抢救时,连正在休假的院长都亲自出面了,并且相当神速地,一支在心脏疾病临床治疗方面非常有名的专家团队,连夜来到安城的这家医院,全权接手了病人的后续治疗。据说,这个团队是从坚国直接乘专机抵达的,随机带来了不少当今世界上最前沿的医疗设备。 苏黎慢慢回忆起昏迷前的诸多细节,他当时竟是拨通了李轩柏的电话。 现在想来,那可能是一种身体在濒死状态下,潜意识的自发行为。 在他认识的人里,李轩柏是除外公以外,唯一一个在他生病时给予过他帮助,且不会令他难堪的人。 中断治疗后,多年不曾联系,他其实并不知道那个电话是否能够打通。 当天下午,朱双林来探病。 苏黎见他神神秘秘地解开大衣的几颗扣子,一个小猫脑袋立即从中探了出来,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苏黎,有些可怜兮兮的,喵呜叫了一声,挣扎着想要扑上去。正是小咪。 小祖宗,快别叫,朱双林做贼心虚地朝空荡荡的门外看了一眼,将小咪朝衣服里按了按,被发现了咱哥俩儿都得被撵出去。 说着,他上前两步,将小咪凑到苏黎没扎针的那侧手边,仔细避开夹在他手指上的监测夹,连说话都小心翼翼的,仿佛眼前之人是个一碰即碎的搪瓷娃娃:这小崽子鬼得很,那天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藏到我车里的。 苏黎勉强抬手,摸了摸小猫。这么个简单的动作,竟让他有些脱力。 谢谢。 隔着呼吸罩,他听到自己声如蚊呐。 见有护士进来,朱双林淡定自若地重又藏好小猫。趁护士给苏黎换输液用的药水,将那天发生的事,按照钱昊越的交代,简单讲述了一遍。 那天闹那么大动静,几乎半个安城有头有脸的人都被惊动了。他现在已经知道钱昊越的身份了。 自从莫名其妙成为那位在安城的临时跟班兼助理,自家老爹高兴得像捡到宝一样,不住嘴地感慨了好几次,说就咱老朱家这运气,在安城那真是独一份儿。 苏黎听到钱昊越的名字,长而密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他的唇形状完美,还残存着些许淡淡的紫绀色,情急之下,微微开阖着,竟发不出什么声音,不多一会,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朱双林赶紧按那位的吩咐,说他父母被自己找借口搪塞过去了,还不知道他重病的事,自己已代他向李轩柏致谢,无需他再操心,学校那边也提前请好了假,至于治疗费用,有他入学时经学校统一投过的医保,完全不必操心。 苏黎当即猜到,这些话应当是钱昊越让他转述的。 学校的医保,又怎么可能赔付国外医疗团队的诊金呢? 他知道他生病时最不能面对的是父母至亲。 他知道他高考时曾拿命来拼,去远方读大学对他来说是一种救赎。 他知道他怕给别人添麻烦,最害怕亏欠别人。 他,一向很能洞察人心。 然而,这一欠,他又欠了他的。 在这段关系中,他欠他的,始终是他还不起的。 他们本不该再相见的。 不知为何,哪怕已经猜到了事情的真相,朱双林的那些话,还是让苏黎紧绷的神经开始慢慢放松,眼皮立即似有千斤重,慢慢低垂下来。 他以口型又道了一声谢,似是累极了,扇贝般的双睫缓缓覆在下眼睑上,投出了两片阴影,显得肤色愈发苍白,近乎透明。 朱双林摸了摸鼻子,轻手轻脚退至门外,悄悄带上病房的门。 他刚刚转述的那番话,真假掺半。 他的确得了吩咐,和苏黎父母说他只是受寒高烧,不知为何,这家人态度一直冷漠敷衍得紧,自始至终,连自家孩子在哪就医都不曾问起,更甚者,在苏黎入院的第二天,那一家三口,竟按原计划飞至南方度假去了。 恋耽美 归宿之苏黎by掬然(3) 他似乎有些明白,躺在病房里的那个少年,为何在生死关头,舍近求远,甘愿冒着生命危险,也不向家人求救了。 第7章 复发 苏黎一直恢复得很慢。在医院躺了两个多月,由护工搀扶着,才能勉强走一小段路。 更糟糕的是,他感到自己那些厌食、抑郁、失眠的症状又一次卷土重来,甚至愈演愈烈,慢慢竟有些遮掩不住了。 外公去世后,他的精神状况一度很不稳定,那些症状就曾有过一次较为激烈的复发。那位跟随外公多年的老管家帮他联系了李轩柏,但不久后他回到苏家,被迫中断了治疗。 其实那时苏父的事业已颇有所成,家里条件甚是不错。 不知为何,苏父对那些劳什子的心理治疗,一直抱有强烈的偏见,王婉清更不会为了大儿子的小事,忤逆苏父的意思。 李轩柏曾多次亲自登门拜访,为了说服苏父,费劲唇舌,甚至表示愿意免费为苏黎进行心理治疗。 但苏父始终不为所动,后来干脆闭门谢客,再不肯见那位姓李的神棍。 在苏父心里,那些虚无缥缈的所谓心理疾病或治疗,简直是吃饱了撑得没事干。 抑郁?小孩子有什么好伤春悲秋的,无非是为了引起大人的关注装出来的,不行就打一顿,万万不能给他惯出毛病来;厌食?那更是无稽之谈了,挑食还差不多,还真把自己当少爷了,好么,不吃就饿着,饿狠了没什么不吃的 李轩柏实在没办法,择机为苏黎列了一些心理学相关书目,让他有机会悄悄找来看,无论什么时候,但凡有需要,一定要及时打电话给他。 苏黎最怕麻烦别人,因此,除了今年过年时实在病糊涂了,多年来,从未主动联系过李伯轩。 好在那些年,可能因着外公的关系,他有强烈的求生欲,愣是靠着自己那些蹩脚的心理暗示,蒙混挺过了好几次发作。 精神每每到了崩溃的边缘,他都不停地自我催眠,告诉自己,等考进外地的大学,找一份稳定的兼职,一切都会变好的。 或者是,等到了二十五岁,有了独属于自己的家,一切都会变好的。 然而,在心脏出问题之后,在内心深处,开始出现一个声音,时不时对他冷笑,提醒他,一切都不会变好了。 我知道,他自嘲地想,可那又如何呢? 等他有了自己的家,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他就可以紧闭门窗,再也不面对任何人,任何事了。 思及此处,他又有了抵御一切病痛的气力。 只需挺过二十五岁,就可以彻底放松下来了。 中间的这些年,并不算太漫长,不是吗? 等他拿到外公留给他的房子,就有了一个,独属于他的地方。 他住在里面,想怎么样,便怎么样。 在那里,无论他做些什么,多么不堪,都不会被人看到,遭人嫌弃了。 也再不会给别人造成困扰,再不用给谁增添麻烦。 到了那个时候,他就再也不必强迫自己进食,也不用再打针吃药。 他不想喝水时,就一滴也不喝,对,一滴也不喝。 他还要给自己置办一张大床,就像在外公家睡过的那张一样,铺上洗得干干净净,晒得暖暖香香的被褥,躺上去,身体立马就能陷在松松软软的触感里,全身都被太阳的味道包裹住,有一种懒洋洋的惬意。 他会感到很安全,从身到心,全部都能放松下来。 他不会告诉任何人他的住址,或者干脆伪装一个自己出国深造的假象。 然后,他就再也不用为了怕精神崩溃,无时无刻都在紧绷神经,严阵以待了。 他再不必不停地给自己加强心理暗示,苦思冥想各种能够暂时说服自己的理由,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了。 好与不好,谁在乎呢? 他太累了。 只要意识存在,每一秒都累。 他疼怕了。 苟延残喘的每一次呼吸都痛。 躺在那样一张大床上,他终于可以随性放松自己的精神了。崩溃就崩溃吧,他没力气再继续苦苦挣扎下去了。 忍不住想割手腕的时候,他也再不用因为怕被人发现,勉强撑起一身疲惫,爬起来给伤口消毒,包扎,然后还要擦掉室内的血迹,将沾血的衣物、被褥等偷偷清洗干净,有时伤口感染了,还得强迫自己去医院医治。 那一切都令他乏力、难堪。 但当他有了属于自己的地方,他一个人的地方。 他就是安全的。 他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痛快地,一刀割下去,肆意割下去。 然后平静地看着那道翻卷着皮肉,丑陋如嘴唇一般的伤口流血,结痂。 任由自己的血随便弄脏衣服,被褥与地板。 只要他想,他可以顺着那道刀口来回再割几次。 割断动脉血管也没关系,伤到筋骨也没关系。 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就算哪天不小心死掉了,也不会给其他人增添烦扰。 估计要很多年之后,他的尸体才有可能被人发现。 待那时,再没人能以肉眼分辨出那一具白骨究竟姓甚名谁,就算人死后真的有灵魂,他也没什么可难堪的了。 第8章 寄生(上) 朱双林接苏黎出院的那一天,苏黎趁人不备,坐到了他那间独立病房阳台的水泥护栏上。 他一直没恢复什么体力,也不知是怎么爬上去的。 只见他背对病房,虚虚靠着一侧墙壁,双腿悬空,脚下,是二十七楼的高度。 他就那样安静地坐着,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对周围的声音没什么反应。 他那身蓝白相间的病号服,时不时被风吹得鼓起,身体瘦得有些脱型,看起来有些摇摇欲坠的,好像随时都有可能跌落下去。 朱双林顿时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正犹豫着要如何反应,就见苏黎似乎是体力不支般的,突然晃了晃,朝后慢慢仰倒。 那一刻,他的身体被瞬间激发出了从未有过的敏捷,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就接住了那个轻飘飘的冰冷身体。 与此同时,火气噌得一下窜了上来,惊魂未定,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冲苏黎大声喝问了些什么。 眼前之人的目光终于从虚空中剥离出来,慢慢看向他,很是疑惑的样子。 又过了一会儿,似乎是听明白了自己目前的处境。苏黎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愈发惨白,羞愧尴尬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他不住地道着歉,求朱双林不要将此事告诉其他人,右手攥着左胸的衣襟,越收越紧,指节煞白。 护工刚才不在病房,这时刚好回来,发现苏黎似是又犯了心脏方面的毛病,赶紧按铃叫来医生。 一系列检查之后,医生说苏黎这次只是轻微发作,建议在医院多观察几天,确定没事了便可正常出院。 他这种情况的心脏病,假如发作得不是很严重的话,医院能做得十分有限,只能靠静养,所以回家休息也是一样的。 朱双林还是将这件事向钱昊越一五一十汇报了。 按照金主的吩咐,他锁紧门窗,收好一切可疑物品,在医院不错眼地守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将苏黎接到城郊的一栋别墅,除护工外,又请了两个护士,三个人一起轮班照看他。 在苏黎住院的那段日子,钱昊越一直都不曾在他面前露面。 再次见到他的时候,苏黎戴着鼻氧,靠躺在一张式样古朴的黄花梨摇椅上。 已是六月,椅面上却仍铺着一层厚实保暖的软垫,苏黎拥着盖在身上的那条羊绒毯,一只手的手背上打着点滴,手机被他松松握在另一只手上,不知何时已经黑屏了。 他有些失神地望向客厅那面巨大的玻璃水墙。 有一棵石榴,将满树火红的花朵,透过玻璃水幕,投射出一大片明艳的色块,映在他脸上,给他苍白的面颊,晕上一层淡薄的血色。 半晌,苏黎像是突然被什么惊醒了,低头去看手机。 钱昊越走近:你在做什么? 这时,苏黎才发现有人进来了。 抬头看到钱昊越,他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恍如隔世。 沉默了一会,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生生将视线从钱昊越身上移开,情急之下,一时间,竟有些磕巴。 背,单词。 他说着,为了证明什么似的,慌手慌脚地按亮手机屏幕,展示给身前的人看。 钱昊越皱了皱眉,看到那单词页面有IELTS的字样,冷声问:你要留学? 没,随便看看。 苏黎垂下眼睛,不敢看他。 其实他背单词,一方面是为了转移注意力,避免自己陷入某种莫名的衰颓。 另一方面,他们专业的研究生院,每年都有出国名额。假如能争取到出国的机会,对他想做的事,会有一些帮助。 他身体不好,精力越发不济,如今又休学半年,只好早做准备。 钱昊越紧盯着苏黎,没有说话。 虽一直低垂着双眼,但苏黎仍能感觉到那人锁定自己的视线。 他像一只懵懂无措的幼兽,突然误闯巨龙领地,茕茕孑立,被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威压所笼罩,显得愈发孱弱无依,不堪一击。 只见他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就往后躲。 身下的摇椅随着他的动作,缓缓摇晃起来。 凌晨雷电交加,第一道闪电划过天空时,他当即被大亮的天光惊醒了,心悸感随之而来。 而后那每一阵轰隆隆炸响的闷雷声,都像是直接砸在了他的心脏上,几乎每一次,都能将那个脆弱的脏器撞飞出去。 那种感觉太过真实,好像心脏真的随时会被震出体外。他不得不将胸前的被子堵在心脏的位置,压得紧紧的。 不多会儿,心脏又开始间歇性绞痛,有一阵没一阵的,不大能喘得上气。 就这样默默忍受了一夜。 期间,值夜的护士进来查看他的情况,被他佯装安睡蒙混过去了。 直到早上,他起身去卫生间的时候,突然晕了一下,磕破了额头,才被人发现是犯了心疾。 临近中午,自出院那天一直没降下去的低热开始慢慢上升。 此时,随着摇椅晃动,他感到头晕欲呕。 钱昊越上前一步,一把稳住摇椅。 第9章 寄生(下) 你想干什么? 听出这清冷声音的主人似在竭力压抑怒火,苏黎不由一窒。 顷刻间,那些埋葬在心底的记忆碎片化作无数寒冰利刃,在他胸口盘旋呼啸,肆意翻搅起来。 慌不择路般,他下意识想解释晚上的事:我不知道自己是真病了,还是而且,并不严重 他本就气虚不济,情急之下,说到最后几乎发不出什么声音,似乎是岔了气,弱声呛咳起来。 他说的是实话。 从幼时起,每逢巨雷,蛰伏在他体内的急性焦虑症便会发作。昨夜,他以为又是如此。甚至相比之下,那种程度的发作远不如以往严重,完全在可以忍受的范围。 假如知道是心脏的毛病复发了,他也不敢佯作无事。 对于钱昊越,他还是有几分了解的。所以,他知道,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既然钱昊越出手了,那么,在身体调养好之前,自己是万没有办法离开这里的。 于是,自始至终,他都尽全力配合治疗。 早一点离开,便可少一些亏欠。 他从身体到精神,糟糕得几乎无可救药,单是活着,尚且需要仰仗他人。 他感觉自己越来越像是那种让很多人鄙夷的寄生植物。他厌恶这样的自己,厌恶到潜意识想毁灭自己。 感觉额前一阵暖意,苏黎看到是钱昊越在伸手拨自己的刘海儿。 他额头上,有一处早上磕出的新伤,当时破了不浅的一道口子,流了不少血,看着有些吓人。 他扭头欲躲,却听钱昊越冷哼一声,轻而易举便将他控制住,一把揭开那块覆在伤口上的纱布。 那处磕伤被医用胶水细心处理过,可以看出,那位家庭医生技术极好,待消肿之后,可能都看不大出什么明显的痕迹。 苏黎却感觉周身的气压越来越低。 钱昊越面沉如水,声音更是冷得吓人:你就这么想死。 那个字,如同一个开关,从看到钱昊越起便开始惊悸的心脏猛然紧缩了一下。 他终于再也忍受不住,双手挣扎着狠狠按向胸口。 手机掉落在地上。 输液的针头被扯歪了,顿时,那冰雕玉琢般的手背上滑过一道刺目的殷红。 他没想死,他怎么能死呢。 他一直那么努力地活着。 一无所有的独行者,早已习惯了风餐露宿,栉风沐雨,对他来说,有片瓦遮头,能暂且栖身,都是一种奢望。 温暖舒适的房间,呵护备至的温暖怀抱,真真是不敢想象的天降神迹。 钱昊越之于苏黎,在最开始的时候,便是这样一种奇迹。 那一年,苏黎刚转学,在苏旭就读的那所寄宿式贵族学校读高二。十五岁的少年,苍白而沉默,全心扑在书本上,在学校那群二世祖的圈子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对于那些家境优渥,从出世起便注定锦衣玉食、一生无忧的少年来说,苏黎是名副其的异类。像他那样的异类,遭受排挤,原本就是稀松平常的事。 当时,暑假档的一部电影,捧红了高原地区的某座边远小城。据说,每年九月、十月,是那里最美的时节。 十一假期,苏旭和班里十几个要好的同学,结伴前往那座小城,要去看看那个所谓的水蓝色星球上最后一片净土。 因王婉清的缘故,苏黎被迫同去,以便照顾弟弟。 下了飞机,少年们坐进家里提前安排好的几辆越野车,一路向西。 到达目的地之前,在某段人迹罕至的公路上,苏黎再次成为众人恶作剧的对象。这一次,他被刻意遗忘在一个简陋的自助加油站。 他只穿了一件T恤,没带手机,外套和行李都在车上。 大概,苏旭并不知情吧。 或许,待苏旭发现他不见了,便会回来找他。 渐渐地,等到了晚上,那个地区昼夜温差极大,苏黎感觉自己里里外外都被冻透了,控制不住地,一阵一阵发着抖。 除了加油站有点微末的亮光,周围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偶尔,从遥远的,未知的地方,传来几声似乎是野兽的嘶吼。 他环抱住自己,尽可能将身体蜷缩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苏黎迷迷糊糊失去了意识,断断续续地,做了一个简短的梦。 梦中,他又变成了那个小小的孩子,不知怎的,被遗弃在一望无垠的冰天雪地中,全身僵冷,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死掉。 当他在绝望的边缘徘徊时,外公如天兵神将般,突然降临,脱下大衣,包裹住他,将他捡了回去。 那件大衣上,带着外公的温度,还有一种,令人感到无比幸福的味道。 紧接着,他们出现在一个充斥着暖黄色灯光的小屋里。外公抱紧他,坐到壁炉边的一把摇椅上。他头枕在外公胸口,听着那宽阔结实的胸膛内,强健有力的心跳声,身体被炉火烘得暖融融的。 再后来,外公的脸逐渐变幻,苏黎眼前,慢慢出现了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庞。 那是他生平所见过的,最精致华美的一张脸,像是由人类历史最伟大的艺术大师反复测算后,精心雕琢而成。骨相,比例甚至五官的每一个细节,无一处不完美,以至于显得有些不真实,仿若神祇。 待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靠在那人怀中,身上,盖着一件剪裁考究的风衣。 车内,暖气开得很足。 那人似乎有些热,鬓边微微沁着汗珠,如同几滴晶莹剔透的清露沾着无暇白玉。 恋耽美 归宿之苏黎by掬然(4) 见怀中人醒了,以手背轻轻试了试苏黎额上的温度。眉目微垂,细密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眸子。朝阳透过车窗玻璃,在他弧度优美的剪影上,渡了一层柔光,给人一种温柔的错觉。 他的声音磁性动听,有一种清冷的韵律感,让苏黎不自觉想起,外公老宅内,那一园于第一场冬雪过后,初绽的寒梅。 我是钱昊越,你叫什么? 车窗外,是飞速流转的光年。 第10章 名片 钱昊越似乎很忙,一直很少去看苏黎。 自苏黎的身体状况稳定以后,更是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上个月,自觉身体已经将养得差不多了,苏黎收拾好行李,准备搬回寝室。还未走出院门,便被管家礼貌地请了回去。 看来,想要离开的话,还得等见到钱昊越之后,当面提出。 期末的时候,苏黎回学校参加了考试。 因养病期间一直没丢下书本,所学的,又是他擅长的专业,所以还算顺利。 钱昊越找人跟学校方面打了招呼,只要他期末考试通过了,便可以直接升大二。 最后一门考试结束后,苏黎顺便回了趟寝室。 他一向没多少私人物品,寒假时带了一个不大的行李箱回家,寝室里就不剩下什么了。 他回那里,是为了找一张名片。 那是他兼职家教时,一个学生的母亲硬塞给他的。 那位母亲名叫黄清,是国内一家知名时尚杂志海城总部那边的总经理。平时经常飞国外,在国内时,也主要待在海城。 去年休假回帝都期间,黄清见过苏黎一次,恰巧她有位圈内好友的公司,计划拍一部公益题材的微电影,其中有一个角色,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导演是大神级别的牛人,年少成名,很多人努力了一辈子难以望其项背。这种人,多少都有些个性,比如这位,竟将整部片子都搁置下来了。 她见到苏黎的第一眼,就觉得他非常适合那个角色,于是便给了他那张名片,邀请他前去试镜。 隔壁寝的范瑶,有位混时尚圈的姐姐,耳濡目染之下,比这栋宿舍楼的其他小学究们,多了解了那么一些娱乐圈常识。 相当偶然地,范瑶看到了那名片,顿时大呼小叫。苏黎这才知道,名片上的秦钰,是一位非常有名的导演,虽然还不到三十岁,但那几个在国际上颇有含金量的奖项,已经全拿了一遍儿。 作为T大校友,黄清深知这所国内最顶尖的高等院校课业有多繁重,听女儿说,苏黎竟利用课余时间,接了好几份家教,自然而然地,猜测他家境不富裕,甚至有很大可能急需用钱。 见苏黎只是礼貌性地收下名片,显然对试镜兴趣缺缺,黄清便将薪酬待遇方面,着重介绍了一番。 事实上,苏黎有T大的招牌傍身,一对一的家教找起来很轻松,几份工资加在一起,除支付学杂费用、满足日常开销外,还有些剩余。 当时的他,因对物质方面欲望极低,所以并不缺钱。 以苏黎的性格,若不是因为特别的缘故,是永远都不可能拨打名片上这串号码的。 然而,现如今,他欠了钱昊越那么多,甚至越来越多,却始终没能力偿还。 仅仅是前段时间,因了那场病,就不知钱昊越在他身上花费了怎样一笔巨款。 直到今天早上,他仍住在钱昊越的宅子里,饮食起居,无一不精细,吃穿用度,均价值不菲。 单在金钱方面,他就已欠下了一个,令普通人无法想象的数字,想尽快偿还的话,接再多家教,也只是杯水车薪罢了。 他犹豫再三,拨通了名片上的电话。 那个号码通常是秦钰的助理在用,听闻是黄清推荐的人,试镜的事,很快被定了下来。 苏黎不愿细说自己休学的事,这几天考试,大家都来去匆匆,偶尔遇到室友,提及此事,只简单说自己生了场病,并没有被追问。 今天回寝室,他特意选了室友不在的时段。 但离开宿舍楼时,却遇到了王孟。 王孟今年读大二,算是苏黎的学长,打老远就开始很热情地跟他打招呼,邀他同去J大,听一个据说很有意思的导演的讲座。 苏黎和王孟,同为T大物理系学生,却是在J大相识的。 钱昊越安置苏黎的那栋宅子,离T大和J大都不算远,为避免专车接送,身体状态不错时,苏黎常以锻炼为由,慢慢徒步至J大蹭课、上自习。 T大的学生证,通常,是可以直接刷进J大的。 有一次,J大好像在举办什么活动,外校的学生一概不准进入。 苏黎正准备原路返回,就见一个戴黑框眼镜的高大男生,推着辆单车走过来,先是看似很熟稔地跟他打了声招呼,然后轻车熟路地想通过门岗。 不出苏黎所料,那个男生被保安拦住了。 T大的,男生晃了晃手中的学生证,一直都能进的。 保安面无表情:你进去干什么? 男生笑,语气中颇有些得意:陪女朋友! 保安居然侧了侧身,示意男生可以进了。 那男生一边说着感谢的话,一边伸长胳膊将苏黎一把拉至身侧,指了指他手中的学生证,揽住他肩,一副哥俩好的样子,将他也顺了进去。 我也是T大物理的,有次来这边陪我家女神上课,咱俩见过一面,记得不?见苏黎一脸茫然,那男生赶紧补充道,就鉴赏苦绛珠魂归离恨天,病神瑛泪洒相思地的那节课。 苏黎微微颔首。 当时,老师刚在黑板上写下那句话,就听一个男生脱口而出道:从长期来看,我们都将死去。 顿时,教室里鸦雀无声。 那一刻,教室内有很多人意识到,曹雪芹和凯恩斯,这两个来自不同领域的人,穿越浩瀚的宇宙,在此间相遇了。 临下课的时候,老师走到那位同学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们这一代人非常不容易,但还是要清醒而悲观地活下去。 看苏黎的表情,那男生意识到他可能认错了人,摸了摸鼻子,无奈道:凯恩斯的那句话不是我答的。 苏黎不禁有些赧然。 我叫王孟,男生笑容灿烂,朝苏黎伸出一只手,幸会。 你好,我是苏黎。 苏黎犹豫了一下,刚抬起手,便被那个叫王孟的大男孩牢牢捉住,很正式地握了握。 王孟此人,虽时不时热情得有些过头,但处事却极有分寸。比如,他从来不会谈及别人的私事,哪怕这个人是他最铁的哥们儿。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哪怕在苏黎精神状态还非常不好的那段时间,也不大排斥与他的接触。 从记忆中回过神来,见王孟正一脸期待地看向自己,苏黎略微顿了顿,问:哪位导演? 去看看也好,他并不想回去得太早。 就是那个秦钰,听说他最近正好在帝都附近取景。 秦钰?苏黎有些惊讶。 也许,这位导演正是此时他口袋里,名片上写的那个人。 明早的试镜,正是安排在离J大不远的一个地方。 第11章 夜未央 秦钰不说话的时候,文质彬彬,看起来更像是一位学者,然而,部分和他接触过的人,往往觉得他性格乖张,十分不好相处。 事实上,在认可的人面前,他通常表现出一种简单的挚诚,尤其在谈及影视相关时,总是单刀直入,一针见血。 除了J大那个讲座散场后的偶遇,早在一年前,秦钰就见过苏黎。 那时,苏黎高考刚结束不久,已确定被T大录取,他提前来到帝都,原本是准备找钱昊越的。 在此之前,他们已有整整一年未联系了。 在一起的日子,钱昊越总是给他一种错觉,让他觉得,自己是被别人珍而重之,放在心尖上的。 极度缺爱的人,于这人世间未曾有任何倚仗,在情感上,就如无根之萍,随波逐流,经年的冰寒早已入骨,往往,不自觉地,贪恋一切有温度的东西。 对他来说,钱昊越给予他的关爱,就似一个即将溺亡之人,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身处绝境时,面对那唯一一丝希望,鲜有人可以抵御那种诱惑。 即使明知一切皆为虚幻,出于本能,他仍不可抑制地抛却理智,缺陷越深。 遇到钱昊越之前,有关情爱,苏黎没有任何概念。 钱昊越说喜欢他,问他愿不愿意成年后和自己在一起,自然而然的,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应允了。 很小的时候,苏黎便读过那部家喻户晓的《小王子》。他隐约感觉到,就如同书中,小王子驯养狐狸那般,不知不觉间,钱昊越已成功驯养了他,成为他生命中独一无二的存在。 刚来到帝都,有好事者故意将他引至暗处,巧遇了钱昊越。 苏黎当即便知道了,在钱昊越的生活里,自己和这世上,其他千千万万的狐狸,并没有什么不同。 有那般绝代风华的人,就算在天之骄子的世界里,众人也都唯他马首是瞻。 他身边那么多人,早已没了他的位置。 没有惊动钱昊越,苏黎在帝都一处规模不小的画廊,找了一份暑期工。 有一回,因口语出众,且有不浅的绘画功底,苏黎被老板选中,作为助理之一,在一个国际性大型拍卖现场对接工作。 中场休息时,他不小心割伤了手,正在卫生间清洗血迹,秦钰恰从隔间推门而出。 秦钰视力极佳,洗漱台附近的灯光又设计得恰到好处,柔和而细腻,通过镜子,他能清楚地看到苏黎脸上各种细微的表情,乃及,那双清透的眸子里,稍纵即逝的诸多情绪。 惊鸿一瞥。 以一种天赋型导演特有的直觉,那一刻,秦钰断定,眼前的少年,就是多年前,他曾买过版权的一部微电影剧本里的男主角。 这个漂亮灵秀的少年,甚至不需要任何演技,因为他分明就是故事中的那个人。 或者说,冥冥之中,那个名为《夜未央》的故事,便是为他而写的。 但当时,因了一些仓促的缘故,秦钰错失了他的男主角,甚至都未来及留下只字片语。 也许,缘分本就是一种玄学,兜兜转转,总能令世人以某种既定的轨道,彼此相逢,亦或是错失。 不曾想,一年后,命运居然让秦钰再一次遇到了苏黎。 秦钰压根没同苏黎提及黄清口中那部片子的试镜,确切的说,一经苏黎同意,他立即搁下了其他一切工作,集中了两个月时间,紧锣密鼓,完成了苏黎所饰演角色的拍摄部分。 第二年暑假,《夜未央》在坚国上映,好评如潮,几乎没什么悬念,获得了第85届斯堪纳金狮奖真人短片奖。 近些年,斯堪纳电影节这个奖项的获奖作品,在评选时往往偏重于影片的文艺性与学术价值,面对国内以普通受众为主导的买方市场,一向没什么热度。 《夜未央》却在国内火得铺天盖地,并且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这个结果,不单因为国际上类似获奖作品的演员鲜有符合国人审美的东方面孔,《夜未央》填补了这个空缺,拔了头筹,占得先机,更得益于国内外相关利益集团不惜成本的宣传造势。 有心人按图索骥,寻着各种蛛丝马迹,发觉秦钰似乎有意将工作重心转至国内。 对国内观众来说,《夜未央》最广为人知的两幕戏,分别在开头和结尾,均为主人翁蔚连躺在公寓的浴缸中,ge腕zi尽的场景。 尤其是开头那一幕 暗夜无垠的死寂中,霓虹灯迸发出七彩光晕,透过窗缝,沉寂在一双出神凝望虚空的眸子里。 鲜xue自少年莹白的手腕缓缓流出,一股一股,裹挟着逐渐流逝的生命,于水中无声绽放。 素白的衣边在水里悠悠舒展,沉沉浮浮,慢慢洇上层层殷红,犹如地狱入口,浴xue而生的雪莲。 鲜血妖冶的殷红与灰白黑的底色,少年眸底残破的绚烂与那种静待生ming终结的空寂,美丽与毁灭,新生与si wang 在极具颠覆性的极端对比与冲击之下,镜头中的蔚连,漂亮得令人惊叹。 那种美,脆弱而生动,宛如清露晨流,新桐初引,惹人爱怜,让人惊艳。 一时间,在国内观众,尤其女性群体当中,苏黎拥有了相当高的知名度。 他是以英文名Jasper出现在那部电影的演职人员名单中的。 因为钱昊越的关系,苏黎的隐私一直被保护得很好。 除了Jasper这个名字,公众对他几乎一无所知,在各大主流媒体的讨论以及坊间八卦中,他经常被推测为家世显赫的外籍华裔。 《夜未央》之后,整整一年,Jasper就像人间蒸发了似的,一次都未出现在公众的视野中。 令世人费解的同时,Jaspe这个名字,再次被蒙上一层神秘面纱。 《夜未央》结尾,因为感到自己仍然被这个世界需要着,蔚连重又燃起了对生命的希冀,最终得到了救赎。 而在现实世界中,蔚连的镜头刚拍摄结束,当晚,苏黎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 在影片拍摄过程中,秦钰的引导,让苏黎渐入佳境的同时,使他产生了大量负面情绪。 各方面的超负荷运转,令大病初愈的他,身体和精神,持续处于崩溃边缘。 其实,这种状态,他并不陌生。 从小到大,他经历过不止一次。 每次,他都尽可能伪装得若无其事,默默忍受。 这一次,苏黎硬是撑了整整两个月。 拍摄甫一结束,他感觉自己一直紧绷的那根弦啪得一下挣断了。 就那么躺在浸满血红染色剂的冰冷液体中,睡着了似的,消无声息地,失去了知觉。 第12章 钱逍 钱昊越和苏黎确定关系以后,依然不常见面。甚至在一些比较特殊的日子,也不大能见着。 去年,拍摄《夜未央》之后,苏黎在医院住了一月有余,期间,钱昊越和他确定了恋爱关系。 大部分时间,钱昊越是真的忙,家族的产业,自己的事业,钱家在他这一辈,有嫡系血脉的只有两个人,除了他,另一个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 大哥从政,他经商,两个人从小就都被按部就班地,以既定的轨道培养。 因为一些心理因素,苏黎病情一直反复。 同钱昊越确定关系当晚,像往常一样,夜半时分,他从噩梦中惊醒,只是这一次,张开眼睛,发觉自己正被揽在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里,钱昊越的声音于耳畔说:我在。 这两个字,对苏黎来说,仿佛有一种近乎于魔法的力量。 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日子里,他的身体状况竟渐渐好了很多,甚少发病。 大二寒假,苏黎住的地方,搬进了另外一个人。 那是一个三岁多的男孩,管家尊敬地称他为小少爷。 那孩子五官精致得近乎完美,虽然稚嫩,但能看出和钱昊越长得十分神似。 很迷你的一个小人儿,穿一身剪裁考究的小西装,一进门,径直走到苏黎面前,冷着奶声奶气的声音,面无表情,微微颔首:你是苏黎? 虽为问句,语气却是极为肯定的。 如此这般,苏黎感觉这小孩儿和钱昊越愈发相像了。 他有些想笑,竟也真的低笑出声。 小家伙似是有些懊恼,尽可能不露声色,只淡淡皱了皱那几乎和钱昊越一模一样的眉。 钱昊越很早之前便出了柜,钱氏家族当时的掌权人是他的爷爷,经过同老爷子的一番长谈,钱昊越同意遵照家族的安排,为钱家代孕一个嫡系血统的孩子。 与钱昊越初相识的时候,苏黎无意中见过那孩子的照片,钱昊便同他简单解释了孩子的身份。 恋耽美 归宿之苏黎by掬然(5) 那张照片中的钱逍,还是一个小婴儿,可能提供卵子的母体有稍许欧美血统,小婴孩儿的五官较为立体,很像那些年在女孩子中非常流行的一种精致逼真的玩偶娃娃。 从眼前这个小男孩儿脸上,依稀还能分辨出的照片中那个小婴儿的影子。 面对犹如Q版钱昊越一般的小男孩,苏黎内心深处最柔软的角落,仿佛被轻轻剐挠了一下,自潜意识里,生发出了一种无法言说的亲近之感。 于是,他极其罕见地玩性大发,模仿这小孩儿之前的语气,淡淡问:你是钱逍? 小孩儿眉头皱得更紧了些,顿了顿,而后像英国绅士一般伸出手,动作行云流水,十分标准。 我是钱逍。 毕竟是钱世家族培养出的孩子,即便只有三岁,也已隐隐有了一种不容小觑的气势。 然而,钱逍委实还太稚嫩,加之漂亮得出奇,单就外貌而言,简直就是一个精致的人偶娃娃,越是一本正经,越是显得童趣可爱。 实在不忍心让这样一个孩子有哪怕一丝困扰,苏黎立即收起玩心,像对待平辈那样,很正式地同小孩握了握手:我是苏黎。 钱逍的小眉头这才舒展开来。 当天夜里,雷阵雨同天气预报播送的那般,如期而至。 苏黎正戴着鼻氧,靠坐在卧室的床上看书。 忽听几声低微的响动,似是有人在试探性地敲门,夹杂在风雨声中,隐隐约约的,不十分真切。 他刚说了句请进,那声音便戛然而止。 半晌,门被从外面轻轻推开了窄窄的一道缝隙。 一个小小的身影,就那么静静伫立在门外。 他那双清亮的大眼睛,带着些许犹豫,透过门缝望向苏黎。 苏黎又说了声请进。 小孩儿怔了怔,这一次,竟是侧身欲走。 此时,轰隆隆一阵雷声炸响,闪电划过天际,外厅的窗帘显然没有拉上,原本灯光昏黄的走廊,瞬间被照得犹如白昼。 苏黎能清楚地看到,钱逍那卷翘浓密的睫毛,受惊似的颤动了一下。 就像是脆弱的蝴蝶被惊动时,煽动欲飞的翅膀。 他强忍着心悸的不适,摘下鼻氧,慢慢起身,打开门,将那个小小的孩子抱了进来。 尽管已尽可能放缓了速度,这一系列动作还是令苏黎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几乎是踉跄着倒回了床上。 天旋地转中,他感到有一双小小的,热乎乎的,柔软的手,尝试着帮自己重新戴上了鼻氧。 窒息感慢慢有所缓解,又过了好大一会儿,视野复又清晰起来。 这时,苏黎发现,钱逍正缩在自己怀里,除却他隐隐透着奶香的小身子还有些别扭的僵硬,以及那即将溢出双眸的浓浓担忧,举止神情,都和其他害怕打雷的普通小孩子,寻求至亲庇护时,相差无几。 第13章 安全感(上) 哪怕在言行举止上有超越年龄的老成持重,说到底,钱逍也仅是个三岁的孩子,甚至,比之同龄段的其他孩子,更加缺乏安全感。 表面上,这个孩子,从出生以来,便被按照家族继任者的标准培养,实则,不过是个嫡系xue脉的载体罢了。 毕竟,他仅仅是择优质luan zi dai yun的产物,并非由sheng父同其pei ou自然yun yu所出。 在得到父亲认可之前,并非不可替代。相反,倘若不能令家族满意,随时都有可能被更优质的孩子所取代,以至于沦为弃子。 种种端倪,从钱逍的名字便能窥出一二。 在钱氏本家,钱逍这一代的孩子,皆排在筠字辈。 钱昊越的大哥与其发妻所出的那个新生的长女,便叫作钱筠臻。 而钱逍,已堪堪四岁,名字中却依然没有筠这个字。 不知为何,苏黎总觉得,正处于懵懂之年的钱逍,对于所有的这一切,洞若观火。 经过雷雨交加那夜的相拥而眠,钱逍对苏黎,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孺慕之情。 这个幼小的孩子,开始以自己的方式,试探性地一步步侵入苏黎的生活。 极度缺爱的人,尝到哪怕一丝甜头,那久旱的龟裂心田,便似逢了一场春雨,很容易就开始忽视理智,渴望得到更多。 有时候,看着钱逍,苏黎会想到幼年发病时,那个孤独无助的自己。 苏黎禁不住想要给予钱逍很多很多爱重。 普通人家的父母和孩子,究竟是如何相处的,他自己从未亲身体会过,于是按照记忆中外公照顾他的点点滴滴,依样画葫芦,摸索着,极尽所能地,对钱逍呵护备至。 不知钱逍向外人表现出的那种淡漠疏离,是否源于潜意识支配下对父亲的刻意模仿。 毕竟,想要得到父亲的认可,几乎是他与生俱来的本能。 及至两个人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处了近半个月,在苏黎面前,钱逍渐渐开始表露出三岁孩童应有的情态,甚至偶尔,不经意间,还能展现出一种原本被极力掩藏起来的活波明朗。 自中学住校以来,除却因外公遗愿,每年春节必须回去的那几日,苏黎鲜少归家。 对此,苏父和王婉清不仅不曾过问,甚至连只字片语的客套也无,仿佛这个儿子原本就是家里多余的那一个,他不回去,反倒落得清净。 自去年春节之后,苏黎不再主动联系家里的人,两边便几乎断绝了往来。 眼见着春节再一次临近,苏黎越来越不敢去想家里的事。 不料,春节前几日,很意外的,苏黎接到了王婉清的来电,竟是特地叮嘱他务必回家过年的。 即便一时间难以改变语气中那种习惯性的公事公办,但仍能听出,这一次,王婉清是诚心想让他回去的,甚至为此,言语间还带着些隐晦的威逼利诱。 这委实令人费解。 放下手机,苏黎返回书房,看到钱逍摊在地上的那几本书,已被人整整齐齐码在了小几上。 旁边,摆着他常坐的那把躺椅。 这些书,都是他最近常读的。 他走过去,发现最上面的那一本,明显被夹了什么东西。 抽出来一看,居然是往返帝都和安城的机票。 突然间,苏黎似乎想到了什么,只不十分确定。 直至除夕当天,他乘飞机抵达安城,接机的朱双林有意无意向他透露了一些事情,他这才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似乎在钱昊越的默许下,他底下的人做了些什么,间接促成了此次相聚。 第14章 安全感(下) 那日,来接机的,除了朱双林,另有其他几个人。 钱昊越名下的一个集团企业,在安城新设立了分公司。 那几人,除了分公司的高管,还有两位是江省某两个重要机关的领导,职级不是很高,但由于所处位置十分特殊,都是那种放眼整个安城,无论是哪个圈子里的人,见了都需得礼让三分的角色。 在某些方面,钱昊越对苏黎,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纵容,知道他不喜欢应对此种场面,在不干涉他自发社交的前提下,几乎将他守护得滴水不漏,远远隔离在世外桃源般的澄澈无垢中。 所以,即便有了心理准备,眼前的情境还是让苏黎有些意外。 哪怕是沾了钱昊越的光,他一个刚成年的普通学生,被以这样的阵仗接机,多少还是有些尴尬的。 好在朱双林确实有条三寸不烂之舌,在场的也尽是些长袖善舞的人,只几句简单寒暄,便将局面过度到了一个令大家都舒服自然的场境里。 毕竟是除夕,春节前的运输高峰已基本结束了。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分公司新开的一处度假山庄,位处安城政府近些年刚规划整合的新区,交通本就便利。 一路畅行无阻,一行人很快来到了目的地。 刚驶进山庄正门,便见到有一群人,正站在入口附近,似乎已恭候多时了。 旁边停着十来辆车,其中三辆,正是苏父公司里最好的商务接待车。 除了苏父和王婉清,以及苏家、王家那几个混得尚能上得了台面的远、近亲戚外,其他几人,苏黎也觉得有点面熟,大约是苏家社交圈子里的那几位比较有分量的人吧。 在场的最不乏明眼人,单从下车的细节,他们很快就已分辨出,所迎接的这十来个人里,苏黎是被众星捧月的那一个。 苏父和王婉清顿觉十分有面子。 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就算一直不甚亲近又如何。 听着旁人吹捧的话,两个人嘴上谦逊客套着,心中很是得意。 乍一见到苏黎走近,王婉清习惯性地想呵斥几句,话临到嘴边,却突然被苏父悄悄捏住了手,一个急刹车,硬生生又憋了回去。 只见她脸色变了几变,迅速调动面部肌肉,生硬地挤出了一个还算和蔼的表情,竭力维持住,向苏黎笑了笑,柔声道:好孩子,累不累? 蓦的,苏黎顿住了。 从记事以来,眼前这个女人,他的生身母亲,似乎从未对他说过什么关怀的话,更何况是以这样的语气。 他几乎认不出她了。 他多年未曾直视王婉清的眼睛了,此情此境,在钱昊越为他促成的这个母慈子孝的氛围里,他的生母正看向自己,眸子里,透着种说不出微妙。 可能王婉清自己也觉得别扭,未待苏黎回话,便假装整理鬓发,借势侧头,与一旁的人寒暄去了。 之前,苏黎只是没有安全感,这一刻,面对眼前极具戏剧性的这一幕,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可能,早已没有家了。 第15章 除夕 苏黎独自进了房间。 他尽可能平稳着自己的呼吸,摸索着关上房门,就近坐在门厅的沙发上。 他的手微微颤抖,拿出手机,点开钱昊越的对话框,指尖在语音键上停留了好一会,终是上滑取消了。 直至手机屏幕慢慢暗淡下来,自动锁屏,他才对着空气,叹息般地说了一句什么。 隔了半晌,他突然按住胸口,急喘了一口气,缓缓向一侧倾倒。 这时,叮地一声,手机的黑屏应声而亮,显示有一条语音消息进来了。 压下即将冲出喉咙的咳嗽,他勉力伸手触在快捷键上。 苏黎,你在哪?我去接你。 是钱逍的声音。 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咳嗽,钱逍脸色煞白,血色退尽。 待咳喘稍稍平复,他轻轻触碰那段语音,又反复听了几遍。 唇角堪堪上扬,眼中刚刚咳出的水痕渐渐凝实,汇聚成大滴的泪珠,缓缓划落。 钱逍又发来一条语音信息:你不舒服了? 在许多方面,他简直就是钱昊越的翻版。 他常以笃定的语气说出问句,钱昊越亦是如此。 这时,苏黎的状态已是十分不好,唇色都开始有些发紫了。 由心悸引发的一阵一阵憋闷的疼愈演愈烈,已逐渐转变为强烈的绞痛。 感觉自己随时都有可能失去意识,他勉力回复了一个卡通表情。 他鲜少在手机APP上聊天。 可能觉着自己格格不入,说什么都不合时宜吧。 因为钱逍喜欢找他闲聊,害怕小孩也觉得自己无趣,苏黎特意下载了好几个卡通表情包。 钱逍几乎在第一时间便下载了同款以作回应,见到他的时候,却故意皱起小脸,做出一副你怎么如此幼稚的无奈表情。 他并不知道自己刚刚发得是什么,感觉钱逍似乎也发了图片过来,等了一会儿,汇聚在眼前的大团黑雾并未如期散开,反而将他拉扯进无止境的天旋地转中。 手机跌落之前,他下意识伸手抓握了一下,居然触到了一条新的语音信息。 彻底陷入黑暗之前,隐隐约约,苏黎听到有声音在问:你看到容西了? 仍是钱逍,奶声奶气,故作沉稳。 但这一次,他似乎很是紧张。 原来,那个依偎在钱昊越身边,同他携手步入钱家老宅的翩翩少年,叫作容西。 这一天,仍是除夕。 不出所料。 苏黎醒来时,眼前是清一色的白。 果然,他又住进了医院。 不远处,茶几上的果盘中有一把水果刀。 视线在刀刃上停驻了好一会儿,才被强制移开。 苏黎看到钱逍正躺在一旁的陪护床上,小身子微微蜷缩,睫毛颤动,眼球在眼睑下来回转动,十分焦急似的,不知梦到了什么。 大约是累坏了,一时半刻,再强烈的不安都不能令他挣脱梦境。 无论在平日里表现得如何早熟,说到底,钱逍终究只是个稚嫩的幼童。 室内暖气开得很足,盖在身上的羊毛毯早已被小孩踢开,只余一角搭在腹部,随着呼吸一鼓一鼓的。看起来,萌萌的,暖暖的,有些像小猫。 小猫 蓦地,苏黎顿住了。 他想起了小喵。 几个月前,又一次肺部感染之后,医生说他不再适合养有毛的宠物,于是,他便拜托朱双林为她另寻了一处稳妥的归所。 明面上是为了遵医嘱,其实,是因为怕自己注定不能陪她走到最后,不如趁其年幼,尽早为她换一位更合适的主人。 然后,她会慢慢忘记他吧。 现如今,钱逍每每见不到自己,总会十分不安。就如同曾经的小喵。 终有一日,钱逍也会将他淡忘的吧? 可能,他再一次高看自己了。 钱逍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余生漫长,有关他的内容,最多只占数帧,一晃而逝,根本来不及深刻。 曾渴望拥有另一个生命的倾心陪伴,能够相互依偎,彼此慰藉。所以,苏黎收养了小喵,不自觉被钱昊越吸引,极尽所能想对钱逍好 是不是他又一厢情愿了? 小时候,苏母常训斥他,有时,会说他喜欢给自己加戏。 也许,他当真做过许多一厢情愿的事。 他曾以为,自己能通过努力改变些什么。 他觉得,自己对苏旭好,至少,他也一直是把他当哥哥看待的。 这次回家,苏旭也同他说,他还真会给自己加戏。 像是身体被触动了什么开关。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他便恍恍惚惚改签了机票,慌不择路地逃回了帝都。 那一刻,他是那么地渴望见到钱昊越。 他想证明些什么。 亦或者,潜意识里,他更想给自己一个理由,一个让自己彻底死心的理由。 尽管不知道那个人叫容西,隐隐约约,其实,他是知道有那么个人的。 钱昊越身边的人,老早便有意无意向他透露过那个人的存在。他们一向不喜欢他,语气中,颇有些欲盖弥彰的幸灾乐祸和乐见其成。 他们说,那个人是钱昊越的竹马之交,和他门当户对,不能更相配了,并且,钱家老宅那位,一直有意促成这桩姻缘。 如今,他亲眼见到了。 这次,可以断了一切不该有的念想了吗? 第16章 此刻良辰 他真是英俊如神祇,眼睛如寒潭般深邃,肌肤细致无暇,黑发浓密而富有健康光泽,虽总被打理得一丝不苟,却并不显刻板,相反,仿佛因沾染到了他独有的气质,每一根都被赋予了最完美的弧度,高瑞,清逸,出尘。就这么静静立在那里的时候,单就外表来说,他有些像欧洲神话故事中所描述的远古之神。他确实拥有贵族血统,他的祖父和母亲,分别出生于欧洲两个极富盛名的古老家族。 那一刻,苏黎正在海城机场排队办理去往洛杉矶的登机手续。 他独自在坚国求学已有两年,期间,一次都不曾回华夏,同钱昊越,也从未有任何联系。 钱昊越犹如神兵天将般突然出现的时候,苏黎蓦的被一种惊天动地般的震撼感给笼罩住了,顷刻间,呼吸停滞,一丝意识被冥冥之中的某种神秘力量抽离出身体,超然物外地想:他是我此生所见到的最完美的人。 那时,是早上七点,前几天就一直在下雪,机场大厅空调开得很足,伪装出一派春意盎然。 恋耽美 归宿之苏黎by掬然(6) 苏黎排在一位化着浓妆的女士身后,她已经为她随身携带的大包小包争吵了近半个小时,苏黎头天晚上本就没有休息好,今天又起得太早,未来及吃早饭,几乎有些站不住了。 恍惚中,他根本不知道那场争执是什么时候结束了,直到窗口办理登记的男职员将他唤醒。 您还未选座位,一,四,还是九?他说:您选一个。 钱昊越刚刚的出现仅在超然的一瞬。 苏黎的视线被纷杂的人群牵扯混淆着,很快便遍寻不到他的身影了。 九,苏黎心不在焉道,随即又摇了摇头,不,四。 男职员的目光离开电脑屏幕:您确定是四吗?见苏黎点头,解释说:华夏人选这个数字的不多。 就如同因着某个典故,西方人很多不喜欢十三一般,在华夏语中,四和死谐音,故而不少华夏人忌讳这个数字。 根据多年养成的习惯,苏黎最常选九。这次,他尚仍沉浸在刚刚那个单方面的偶遇,为了冲破某种桎梏似的,潜意识故意让他选了四。 男职员将证件和登记卡交还给苏黎,提醒说因为大雪,所有航班都延误了。 据说,这是近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 走向候机厅,苏黎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他开始在每一个大厅,搜寻钱昊越的身影。 几乎每一个地方都塞满了人,大厅,走廊,楼梯每一处都被人安营扎寨。地上随处能看到行李和幼童,偶尔,还有一、两只穿着精致小衣服,装扮得类人的宠物。 有位年轻母亲,正隔着大玻璃,指点机场上那些停在雪中,纹丝不动的飞机,对怀里哭闹不止的孩子讲着些什么。 假如和城市的联系彻底中断了,这座半透明的建筑,就会犹如被顽童随意丢弃在狂风暴雨中的玩具模型,很快被积雪淹没。 这个联想令苏黎胸口憋闷,他自嘲地苦笑了一下,支着行李箱,慢慢步出候机厅。 所有的饭店,便利店,甜品店甚至奶茶店,无一不排起了长队。大部分店铺很快因为饮食售罄,被迫关门歇业。 苏黎只买到了一小块巧克力蛋糕,坐在餐厅的妆饰柱后面,强迫自己一口一口吃着。身侧,店员开始往空出的桌子上放椅子。 近两年,他按部就班地见心理医生,身体也调养得不错,没有再持续恶化,虽不比常人,独立应对最基本的日常生活还是没有问题的。 突然,他从一面镜子中看到了自己。 那是一个单薄的少年,坐在最后小半块蛋糕面前,苍白木然,乏善可陈。 他所乘坐的航班本应于早上九点起飞,最后延误到了晚上八点一刻。 夹在人流中走到自己的位置,苏黎一下愣住了。 就在他的邻座,钱昊越正坐在那里。 他完全当他是陌生人。手里放着微型商务笔记本,微微低着头,一直在操作着什么。 飞机起飞之后,他向空姐要了一杯水,告诉她不要在飞行过程中叫醒他。声音清冷,礼貌而疏离。 可能因为上位者特有的气场,空姐下意识有些紧张,迅速为他调好温水,静立在一侧,待他放下杯子,又立即躬身接了过去。 中途,因气流的缘故,机身突然颠簸了一下,那小半杯水险些顷到在苏黎身上。 苏黎下意识抬手去挡,于是碰到了另一只手。 那是钱昊越的左手,指节修长,骨形完美。 触感是如此的熟悉。 它沉稳敏捷,迅速扶正了纸杯。 谢谢谢。 苏黎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大脑一片空白之余,居然还注意到了,那只手的任何一根手指上,都没有戴戒指。 钱昊越礼貌性地微微颔首,面上仍是淡淡的。 若非看到他眸底慢慢洇出的那一抹危险,苏黎差点真以为眼前只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只见他拉下遮光板,躺在座椅上,仿佛立刻睡着了,并且在余下的十二小时零七分钟的飞行中,几乎没发出一点声音,甚至连姿势都未改变一下。 不知这是不是钱昊越第一次乘坐经济舱,也许是因为他雷霆万钧气场,使他的身材显得愈发高大挺拔,相较之下,周围的一切出奇的狭小逼仄。 尽管后排没有人,座椅业已被最大限度伸展开,却还是无法妥善安放他那双健硕笔直的长腿。 苏黎这次是临时有事才迫不得已回国的。 近些年,因着秦钰的关系,他陆陆续续接了一些专业性和艺术性较强、受众非常有限的拍摄工作,攒了一笔钱,不多不少,刚好能够在坚国一处临海的公墓拥有一席之地。 他精心挑选了一年有余,终于找到了那样一个地方。 那儿四季如春,靠山临海,繁花似锦,不时有海鸟自眼前划过,叫声婉转。 真是个美丽的归宿。 只是永生永世都这样孤身一人的话,终究还是太寂寞了。 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他以为自己同钱昊越,早就彻底结束了。 没想到,再次见到他的时候,胸口某个苟延残喘的脏器,居然仍会莫名悸动,就像宿疾即将发作了似的。 原来,过往种种,早已是跗骨之疽,如影随形,令他永世不得忘怀。 以往,钱昊越被亲近的人激怒时,总会这般沉默寡言,外人几乎看不出什么端倪,被针对者,却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自己的灵魂正被这世间最最极致的冷酷鞭挞拷问。 苏黎觉得自己犹如一个屡教不改,犯错时被家长当场抓包的小学生。 以防万一,他提前吞服了几片药。 他可不想在这个人面前发作。 晚餐时间过后,灯光熄灭,开始播放无声的电影。 近十年来最大的一场暴风雪过去了,机翼滑翔在群星之间,夜空清澈,寂静而无垠。 此刻,睡在身边的这个人,仿若这世间唯一一个能让他感受到自己存在的证据。 鬼使神差,他把座椅也调到同他一样的高度,如此,他们便好似躺在了同一张双人床上。 说起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睡在一起。 光线昏暗,随着两个人的呼吸,明明灭灭,在他们脸上投下婆娑光影。 这个世界,仿佛就只剩下了他和他。 此刻良辰,如罂粟般迷醉了苏黎的理智。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放任自己沉醉在感情的泥淖里。 因为他想将这一刻的记忆,深深印刻在自己的灵魂深处,然后在那一天最终来临的时候,能够随着他一同埋葬在他的归宿里。 他便可以假装自己来这世间走的这一遭,并非全然一无所获。 一夜失眠,苏黎的眼光总是不可抑制地看向钱昊越。倒是提前倒好了时差。 后来,迷迷糊糊的,他感觉自己约么睡了个把小时,醒来时头痛欲裂,飞机已开始降落。 广播正提醒着陆时,他看到身边的人张开了眼睛。 只见钱昊越扶正座椅,把他请空姐为他盖上的毯子放到了一边。穿外套时,衣摆自苏黎的头顶略过。 这时,机舱门正好打开,苏黎听到他说了声借过,然后抬脚离开。 仿佛就在顷刻间,消失在了加州那燃烧成一片血红的晚霞里。 自始至终,都未曾看他一眼。 苏黎向着他离开的方向,轻轻道了声再见。 这便是永别了吧,他微微笑了一下。 第17章 归宿(上) 和钱昊越分别之后,苏黎直接转机去了杉城,然后连续换乘三次火车并一次长途巴士来到临近杉城的顿尔亚多。 那是座临海的小镇,常驻人口稀少,尽管风景别致,气候宜人,但由于地理位置太过于偏僻,游客十分有限。 每年固定几个时间段,会有为数不多的资深攀岩爱好者,从世界各地慕名抵达小镇,沿着西海岸最大的那一处礁石山攀爬至顶峰,俯瞰整个彬州海最壮美的海景。 不同于杉城附近其他海滩,顿尔亚多绵延一英里的海岸线遍布着很多处形态各异的大礁石群,细腻的白色沙滩被嶙峋的峭壁所环抱,仿佛铁血硬汉环抱着心尖上的柔美爱人。 那里海水清澈,沙滩柔软,潮涨潮落,浪涛拍击礁石,或急或缓,时而呈雪崩山啸之势,卷起巨浪滔天,时而像情人间的爱抚呢喃,无限深情缱绻。 顿尔亚多的最南边,是一处极为和缓的山地,顶部很是平整,面积也十分宽裕。早在二百多年前,那里便是当地原住居民的安息之所。传说,第一个被埋葬在那里的人,是一位印第安公主。 近几十年,那儿渐渐被开发成了一个公墓,尽管管理十分现代化,但其中原始的自然风貌仍然被较完整地保留了下来,数量不算多的墓碑在其间随意分布,布局、式样同小镇古色古香的建筑风格以及居民淳朴的生活作风和谐相衬,相得益彰。 早在几十年前,坚国的人口老龄化便已十分严重,近些年,新生儿的出生率更是再创新低。富足的生活环境、成熟的学术氛围令人们思想先进,眼界开阔,为这片土地孕育出了多元化的生活方式。发达的医疗条件,在不断延长人均寿命的同时,也使这个国家出现了一大批孤独的老人。 所以,坚国的很多公墓都有较为成熟的丧葬服务体系。具有永久居住权的居民,仅需购职一块价值不菲的墓地,每年按时缴纳相关的维护费用,在离开人世的那一天,只要遗体是在合同约定的那几个国家,便能有专业人士为其收敛入葬。 顿尔亚多的地理位置偏僻如斯,墓园却也是有那种丧葬服务的。 很偶然的,苏黎在一本冷僻的旅游杂志上看到了顿尔亚多墓园的照片和简介,他当时就有了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心底有一个声音,一直在不间断地暗示他些什么。他知道,那里,就是他的安息之所了。 于是,他当即请了一礼拜假,几经辗转抵达了那个墓园。 生平第一次登上那处面朝大海的缓坡时,苏黎深刻地意识到,自己这个背井离乡的游子,从今往后,再无归期了。 他背靠着一颗古老的苍天大树缓缓坐下。 树影婆娑,和缓而清新的海风顽童一般,慢慢揉乱了他的发,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来。 是的,这儿,就是他的归宿了。 真真切切存在的,没有人会去剥夺的归宿。 苏黎的空墓,是一处微微隆起的半圆形土堆,只在前面简单竖置起一块古朴的石碑。 那个石碑,由镇上的工匠纯手工打磨而成,靠近了仔细去看的话,甚至是有些粗糙的。 这一回,是苏黎本月第二次来到这个地方。 自倾尽所有买下这方寸之地,每当精神濒于崩溃的边缘,他便想立即奔赴此处。 这里,才是独属于他的空间。 他喜欢就那么静静地蜷缩起身子,靠坐在自己未来的坟墓上,阖上双眸,任海风拂面,涛声入耳。 如此待足半日光景,他的情绪总是能得到很好的疏解。 他以前最怕人会有灵魂,因为他怕他猝然长逝之后,灵魂会被迫禁锢在他自己腌臜的遗体中,继续忍受不堪。 他这一生,对那种无能为力,遭人嫌弃的感觉充满了恐惧。 所以,只有这里,才是他内心深处,最终的,最稳妥的安身之所。 也是如今,他安全感的全部来源。 这次回国,他特意请李叔叔帮忙,提前做好了遗嘱公正。他想将外公留给他的那处位于帝都的房产留给钱昊越。他想着,只要他能活过二十五岁,他便不再亏欠他什么了。 然而,他很快发现,最近这两年,钱昊越仍在持续不断地给予他的家人,甚至是朋友诸多便利。 他已然还不清了。 经历过飞机上的那场久别重逢,突然间,他不再想着两清。 苏黎发现,自少年时相遇那一天起,及至此时此刻,自始至终,自己都是倾慕他的。 钱昊越于他,有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吸引力。 他觉着,能在这个世间,欠上钱昊越些什么,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也许,如此,他便像是也与这个世界产生过某种牵绊了,勉强算得上是切切实实到了这个人间行走了一场。 尽管钱昊越给予他的,并非他曾经自以为是的爱重。 然而,钱昊越却也从未欺过他,负过他,不是么? 从来没有承诺过,又何来的辜负? 说到底,自己是个多么贪心的人啊,刚刚找到了归宿,不再身若浮萍,心如惊弓之鸟,就开始贪恋这人世间的温度了。 苏黎自嘲地笑了一下,缓步走向了他的归宿。 第18章 归宿(下) 苏黎自嘲地笑了一下,缓步走向了他的归宿。 临近目的地之时,他瞬间怔住。 只见紧靠着他墓碑的地方,竟是多出了一座崭新的石碑。 这两个墓碑的材质和款式,几乎同出一辙,就连碑面上那些粗糙的刻痕,都像是出自同一位工匠之手。 且不说这个公墓地广碑稀,每一个坟墓周边都有一处相当大的独立空间,就算是那些临近大都市,寸土寸金,碑石密集的公墓,若非夫妻、亲眷,也是万万没有人会将新坟紧贴着安置在不相干的陌生人的旧坟之侧的。 苏黎有些无措,他微微定了定神,一边默数着节奏强迫自己平稳住呼吸,一边缓步转到了那两个墓石的正面。 眼前的景象,猛然间,将他定在了当场。 因为那座新起的石碑上,赫然正刻着钱昊越三个字。 且这三个字,与旁边那块石碑上的苏黎二字相互呼应,字体和高度,均是别无二致。 就如同,那里未来将会埋葬的,本就是一对相守了一世、携手了一生的尘世伴侣。 他感到自己的心脏突的一紧,紧接着,开始不成章法地狂跳起来。 苏黎。 这时,自他身后,突然传来了那个熟悉的,独属于钱昊越的声音。 苏黎彻底石化了。 就连这两日,一直盘亘在他胸口,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的憋闷感,也像是随着他的灵魂,晕晕乎乎飘到了九霄云外。 再多的误会,都不是你不告而别的理由,但从前的事,已不那么重要,咱们可以暂且揭过 那个声音,依旧磁性得动人心魄,就连每一处字与句之间停顿,都仿佛盈溢着非凡的魔力。 现在,我只问你 此时,这个魔法般的声音,正带着他的主人所特有的威压与气息,一步一步,向他逼近。 最后,那声音停驻在苏黎耳畔,伴随着一呼一吸间的热流,一字一字,重若千钧。 同时,苏黎被一个霸道的怀抱牢牢锁住。 他的身体最熟知的那个气息和温度,开始透过薄薄的衣料,在他冰寒入骨的肌肤上逐渐蔓延开来。 在冰天雪地里冻久了的人,身体早已麻木,乍一接触到热源,都会有一种烧灼般的痛感,即便那是这个世界上最最柔软的温暖。 苏黎下意识开始挣动,半晌,没有挣脱,便不再动作了,只触电般,微微打了几个颤儿。 恍恍惚惚,他听到那个声音说:苏黎先生,你是否愿意作为终身伴侣,同钱昊越先生一起,在两个人的墓碑上,刻下彼此的姓名,并冠以夫妻之实?从此以后,在神圣的婚约中共度余生 那声音略微停顿了一下,换成法语,紧接着道:不论祸福,贵贱,疾病还是健康,都彼此相爱,彼此珍视,直至死亡 法语属于印欧语系、罗曼语族,发音独特、优雅,温和而富有韵律感,被英国王室认为是贵族的语言,是全世界公认的最浪漫、最动听的语言。 苏黎的法语,是来到坚国之后陆续修习的,如今,他已能熟练使用法语,与他法国的同学进行日常交流。 恋耽美 归宿之苏黎by掬然(7) 这,还是苏黎第一次听钱昊越说法语。 仿佛正有一个个富有韵味的音阶自他口中优雅璇身,跳跃而出,独具匠心地织就了一首优美的字符曲,有些像山涧间涓涓的溪流,宁静又悠远。 他的声音本就磁性动听,法语发音又极为纯正,特有的小舌音r,微微颤抖着,在字里行间缓缓流淌,乍听起来,有些类似于汉语中轻巧的呵,带着一种贵族式的,优雅的性感。 这样一种语言,即使是在与爱人耳鬓厮磨之时,于他耳畔喃喃道出,也都只会让人感受到圣光笼罩下的深情缱绻,不会觉着有哪怕一丝的不端重。 无论你是否愿意,我,钱昊越,都向神郑重起誓:我愿意与苏黎先生缔结婚约,成为终生伴侣,从此刻起,无论疾病或健康、贫穷或富裕、英俊或失色、顺利或失意,或任何其他理由,都爱他,安慰他,尊敬他,照顾他,接纳他,对他永远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紧接着,苏黎感到自己左手的无名指,正被人缓缓套上一枚指环。 他似有所觉,迅速阖上双眼。 当即,有泪盈于睫,悄然滚落。 果然,下一刻,一个霸道却又不失温柔的吻,轻轻落到了他的唇畔。 (正文完) 感谢亲们陪伴,《归宿》完结,长篇《西生》不见不散,挺好看的!还有个《冰唇》,长篇虐心小言,跳坑愉快哦~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