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反派非要给我生崽崽》 第1页 《失忆反派非要给我生崽崽》作者:昭崽【完结+番外】 文案: 咸鱼半生的腹黑总裁一朝穿书,成了丰国首富的病弱庶子,许暮舟。 原本被大夫诊断只有半年寿命的许暮舟,奇迹般的活了下来,还在路边捡到了一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失忆美人。 美人一心报恩,哭天抢地的要以身相许。 某个夜晚,庄白钻进了许暮舟的被窝。 许暮舟:孤男寡男,不合体统。 庄白:不嘛不嘛,恩公,人家要给你生小娃娃! 许暮舟:......我不理解。 许家大院,暗流涌动,嫡亲的兄长,要逐他出家门;继母生的弟弟,看不惯他活着。 只有庄白跟他说:他们不爱你,我爱你。全天下不疼你,我疼你。舟郎,我们生个娃娃吧。 几经拉扯纠缠,万年不开花的铁树居然冒出了一点心动的苗苗,许暮舟向庄白求了亲。 婚礼前夜,“新娘”无故失踪,遍寻不见。 五个月后,再度见到未婚的男妻,那人却已变成残害忠良、滥杀无辜,人人得而诛之的一代恶王,沈毅。 与此同时,沈毅的小腹也挺起了一个不小的弧度。 【温润腹黑美人攻&狠厉深情,前期失忆王爷受】 【食用指南】 1、互宠,1v1(攻受都有其他角色的箭头,但cp不逆不拆) 2、受中期有一段追夫火葬场 3、生子文学,有副cp,HE 内容标签: 强强 生子 情有独钟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许暮舟,沈毅(庄白) ┃ 配角:很多 ┃ 其它:生子文学,追夫火葬场 一句话简介:再狠辣的恶王,也会为美人折腰。 立意:立意待补充 第一章 男妾 谁叫你今天要与别人入洞房!还要与别人同床共枕! 丰国最富庶的地州夏梁郡,今日有一桩喜事,全国首富的庶出孙儿许暮舟,即将纳妾。 只道这许二公子双十年华,尚未娶妻,却要先纳一个妾室了。 而且这个妾室,还是个男人。 许宅,宅内,三三两两的仆从来往擦肩,婢女们洗衣浇花,与平时的日子并无两样。只有二个被指定的小丫鬟,在那西侧的厢房内,象征性地贴了几个喜字,往那床铺上撒了一把铜钱和红枣。 与娶妻不同,依照规矩,纳进门的妾是不能拜堂的,甚至新娘子的花桥都不能从那正门进入。 许宅的众人对待此事的态度,是不轻视,自然,也不重视。 正房的卧室里,今日纳妾的主角,许家二公子许暮舟,正换上备在床头的喜服,对着妆台的镜面整理头发。 锃光瓦亮的铜镜里,倒映出台前之人倾世绝俗的容颜,螓首峨眉,眉端入鬓,杏眼杏唇,肤如凝脂,指若水葱。 叫人无端联想到那锦画中的玉面观音。 许家二公子容姿倾城,这是夏梁郡人尽皆知的事,加上丰国历来在男欢女爱之事上,没有那么明确的界限,只要心中有情,无论男女,皆可向心仪之人求爱。 而这「心仪之人」,自然也不论男女。 所以自从许二公子到了可以婚配的年纪之后,许宅的门槛便被那络绎不绝的求亲之人几乎踏破。 每年都得修补。 哎,说起许二公子今日纳妾之事,也真不知叫多少人碎了心。 “二哥哥,让我来替你梳头吧。”身后冒出一个人来,自顾自的从许暮舟手里抢走了木梳,而后捧起许暮舟如瀑的青丝,一下下的轻轻梳动。 仿佛是对待一件珍宝般小心翼翼。 哎。这人不高兴的时候,就会故作腔调的叫他「二哥哥」,还一贯的自说自话。 许暮舟叹了口气,他也拿他没什么办法。 “嘶..”头皮一疼,许暮舟倒吸一口凉气,从铜镜里望着那个人的脸,语气无奈:“你是不是故意的?” “哼。谁叫你今天要与别人入洞房!还要与别人同床共枕!”庄白的嘴巴噘得老高。 庄白是两个月前被许暮舟从田埂的路边捡回许宅的。 捡回来时,庄白满身血污,额头破了好大一个口子,身上发着高烧,状况凄惨。 许暮舟猜测也许是被仇家追杀所导致的。总之他无法扔着不管,便将人带回了许宅。 然而,他心中疑惑却似乎不能得到解答了,因为他捡回来的人除了记得自己名叫「庄白」之外,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似乎就是传说中的失忆症。 许暮舟看庄白孤身一人、无处可去,又怕他这般不明不白的情状出门后遇上仇家,保不齐连帮助他的自己也会搭进去,就把人暂且留在许宅了。 令许暮舟想不到的是,这一留,似乎就给自己凭空留出了一条小尾巴。 庄白也许由于失忆的缘故,总是战战兢兢的,像一只对周围环境不安的动物,只有跟着许暮舟才能心安。 因为是许暮舟把他带到这里的,犹如雏鸟破壳时第一眼看到的活物一般。 或许也因此,庄白对许暮舟也有着近乎狂热的占有欲,若说今日纳妾一事,许宅众人皆不放在心上,那么庄白便是那唯一一个在乎的人。 他噘起的嘴巴几乎可以挂个醋瓶,“听说那扈公子眼带桃花,气若谪仙,浑身还有异香萦绕。” -- 第2页 “等下二哥哥一进洞房,肯定被迷得骨头都酥了。” 这话中的酸味儿可以直接提出来酿醋了,真叫人牙根都酸倒一片。 不过许暮舟却意外的觉得挺受用,他笑眼一弯,美丽勾人心魄,带着三分无奈:“你明知我不会那么做。扈清涟是我长兄送来的人,我还不至于那么蠢。” 戌时一刻,吉时已到,新郎该踏进洞房了。 许暮舟推门而入,看到坐在床边的新娘。因着是纳妾,喜服不能穿正红色,所以扈清涟的衣裳颜色有些偏粉,盖头倒是红的,上头还绣了鸳鸯戏水的图案。 周围空气中确实有一股奇异的香味,但若说「异香萦绕」,就有些夸张了。 这分明只是涂了香粉,亦或抹了香膏所制造的气息,就和二十一世纪人们喷洒的香水作用差不多。 许暮舟是一名穿书者,四年前因失足坠楼而意外穿越到了一部史书当中,纵横商场总裁一霸,成了丰国首富许自山家中孙辈里,最不受重视的庶出孙儿。 许家老爷子有个怪癖——对迷信的信奉简直已经到了痴狂的地步,他坚持只有「拥有好姻缘」的孩子,才能继承家业——据说是受了一个不知名半仙的蛊惑,但这位半仙,却谁也不曾见过。 近来老爷子旧疾复发,可能是感觉自己大限将至,便又将这「分家」的旧事重提。 于是他那一向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待人和善的长兄许修雨,就在这个节骨眼儿,贴心的给他送来了一名男妾。 也就是眼前的这个人,扈清涟。 执起喜称,轻轻一挑,红盖头被揭了起来,房中灯烛摇曳,光影交错,扈清涟露出了脸来,即使烛光暗淡,也难掩骨子里的冷华。 冰肌玉骨,确是个标致的美人。 “眼带桃花,气若谪仙。” 许暮舟脑子里回响起庄白的声音,不由地拿眼前之人与庄白做起了对比,嗯,果然,若说眼带桃花,那还是庄白的眼睛更胜一筹。 “公子,妾..可要妾身服侍您宽衣?”扈清涟的声音很好听,如清澈的山泉淙淙,低头不敢看人的模样也羞艳的秀色可餐。 他将偏红色的喜服向下拉了拉,似是有意要露出更多的肌肤来。 说来也有趣,这泛着粉调,甚至是有些艳俗的衣服,穿在扈清涟身上,却只显得艳而不俗。 就连他脸上涂着的脂粉,也不会叫人觉得男人涂脂抹粉古怪,反而有锦上添花之用。 看来他这长兄选人,是真的花了心思,下足了功夫。 “新婚之夜,怎可叫新娘子劳心,我自己来。”许暮舟微微一笑,眼含秋波,明眸皓齿,竟是比床边盛装打扮的扈清涟,还要美上三分。 只是这许二公子虽美,却一点也不显得柔弱,与坊间传闻中的形象似是相去甚远。 甚至,他那明眸善睐的笑意里,隐隐透露着一股坦然自若的淡定,似乎一切都尽在掌握。 许暮舟自己将喜服的外袍解了下来,里面是一身常服,又起身去开窗,嘴上一边轻松闲聊,“今年秋老虎来得晚,眼见都快秋收了,夜里还是这么热。” “清涟,开窗通通风可好?” 扈清涟暗自一愣,没想到这许二公子开口就唤他的名字,口吻还如同相处多年的老友一般,倒叫他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 “..呃,嗯..公子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无需过问妾身的意思..”扈清涟思索了片刻,才缓缓答道。 他很谨慎,生怕自己露出破绽。 许暮舟站在窗边望着他,眼神有些复杂,但从扈清涟的角度是看不出来的,因为许暮舟掩饰得很好,“清涟,你好像很局促?” 扈清涟心头一紧,双手微微握起了拳,无声的摇了摇头。 大公子跟他说这许家老二软弱无能,没有主见,就是个外秀中干的草包枕头。而且还身患重病,随时两眼一闭就翘辫子了,要他见机行事,尽自己所能抓住许暮舟的心。 没错,扈清涟就是大公子许修雨专门塞给二弟的人。 扈清涟出身花街柳巷,因为貌美而居花魁之名,被那许大公子赎了出来,并要他以男妾身份待在许暮舟身边。 不是光待着而已,还需以各种手段牢牢笼住许暮舟的心,最好能叫许暮舟和其他那些男人一样,爱他爱到无法自拔。 而他们家老爷子一向厌恶风月之人,如此一来,这桩姻缘便怎么也算不得「好姻缘」了。 许暮舟也就自然失去继承家业的机会。 许修雨的如意算盘可谓打得啪啪作响。 但此刻扈清涟却遇到了问题,怎么眼前这个许暮舟和说好的那个「许暮舟」不太一样呀? 且不说与「软弱无能、良善可欺」的气场完全不同,就连「体弱多病」这一样表露于外在的,也丝毫看不出来。 他只觉得许暮舟身体康健,精神奕奕,哪里像是随时要翘辫子的样子了? 突然碰见与想象中的目标全然不符的人,扈清涟难免心志产生了波动,陷入慌乱。 而这一切,许暮舟都看在眼里。 吹了一会儿晚风,许暮舟把窗户关上,走近床边,伸手轻触扈清涟松垮的喜服的领子,两手一提,将人裸?露出的肌肤重新盖住。 许暮舟动作轻柔,看起来就像是担心人着凉一样,分明是充满关怀的动作。 -- 第3页 但扈清涟也不是傻子,他能读出这个举动背后「划清界限」的意思。 以及,告诉他「你想勾引我的事情,我都知道」。 但许暮舟嘴上只是笑意盎然地说:“秋日夜里的晚风终归是凉的,清涟怎么也不跟我说实话,明明汗毛都冻得竖起来了,衣裳还是要好好穿好的。” 扈清涟这才惊觉,虽然这段日子是秋老虎,但从今晨起天气就转凉了,外面的风哪里还是热的? 他是太紧张了,根本没注意到许暮舟说了错话。 ..又或者,这许二公子,是故意这么说的? 作者有话说: 庄白是主角受!庄白是主角受! (别站错,鞠躬 第二章 索赔 “昨夜拜托过你的。莫要忘了。” 那之后,扈清涟就没怎么开口说话,他怕自己多说多错,基本都是许暮舟问一句,他答一句。 出乎扈清涟意料的,这位许二公子十分健谈,言辞间使人如沐春风,仿佛他不是来入洞房,而是来交朋友的。 比如方才,许暮舟问他籍贯何处,扈清涟有些捉摸不透这个人,不敢轻易回答,仔细想了想大公子给他伪造的身份文牒,确认不会出错,才缓缓答道:“籍贯湘南云水镇。” 许暮舟非常自然的点了点头,压根儿看不出来他究竟有无思考。 他只是夸赞湘南云水镇是个好地方,还说那里的一道「蟹鱼五珍脍」享誉全国,问扈清涟有空之时能不能做来尝尝鲜。 扈清涟的籍贯虽然是假的,但「蟹鱼五珍脍」却是一道湘南名菜,的确全国有名,会做的人不在少数。 而扈清涟自幼当家,对自己的厨艺很有自信,再说家主开了口,他这个做妾的自然也没有说不的道理,便应承了下来。 眼看月至中天,合该就寝。 扈清涟极力摆出娇媚的姿态,想服侍许暮舟上床休息。 但说来奇怪,尽管许暮舟一没有明确推拒,二不曾刻意疏远,可扈清涟对此人种种示好的体贴之举,却都被他巧妙的化解了。 绕指柔无用武之地,许暮舟的防线一步也没有溃退,倒是扈清涟不知不觉中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了。 等他回过神来,两个人已经合衣而眠,虽是在一张床上安睡,却分别盖了两床被子。 许暮舟闭目养了一会儿神,到了大概亥时的时辰,从床上起了身,披上外袍,推门而出。 庭院中的秋海棠被月华镀上了一层银光,夜风有些凉,吹在脸上却也很舒服。 走过长廊,在廊口的尽处看到一个缩成一团的身影。 许暮舟知道是庄白,不紧不慢地走过去,“不是关照过你,不要过来了么?” 一听是许暮舟的声音,庄白欢喜地转过身来,却一见许暮舟披在身上的喜服,嘴角又垮了下去,那衣服真是刺眼得很。 “哼,你和别人同榻而眠,我哪里还能睡得着!不来你门外等着,你让我去哪儿呢?” 庄白闷闷的嘟囔。 许暮舟轻叹了口气,并没有接着庄白的话说,只是坐到廊下的石凳上,指了指自己的外套:“房里没有别的衣裳,只能穿这个挡风。” 庄白细细回味了一下这句话,笑意又忍不住在脸上绽开。 许暮舟这个人就是这么坏,揣度人心,明察秋毫,谁要是心情不好,他总是立刻就能瞧出原因,也能轻易让那个人笑出来。 只要他想的话。 不动声色、又带着一点捉弄人心的坏,这样的许暮舟,叫庄白打心底里喜欢。 选了个贴着许暮舟的石凳坐下,庄白凑过去,一手杵着下巴,眨了两下眼睛,“地里庄稼坏死的事儿,明天便是约好的赔钱日了,宗叔让我来提醒你一声。” 庄白的眼睛生得十分好看,是典型的狐狸眼,眼下围了一圈厚厚的卧蚕。 刚把人捡回来时,许暮舟看着庄白的脸,「这个人一定很狡猾」的念头在心底油然而生。 不怪许暮舟以貌取人,若说庄白这张脸上的「好看」有十分,那其中浑然天成的狡黠便占去五分。 但他一笑起来,又格外甜美。 用许暮舟的话来说,那就是一只贪心的狐狸。 “那你再替我转告宗叔,就和之前说好的一样,从库存里拿出银子,务必每一家农户的损失都全部如数赔偿。”许暮舟徐徐说道。 如水的月色笼罩下,他的超然和从容,似乎又被放大了好几倍。 庄白撇了撇嘴,脸扭向一边:“我不去。” 许暮舟轻轻叹息,又摆了摆手,作势就要站起身来,“好吧,那我自己去。” “哎哎哎,我去我去!”庄白跳起来,凑到许暮舟面前,“哼,你总是有办法治我。” 许暮舟知道他还在为纳妾这件事闹脾气,虽然细究起来,庄白似乎并没有为此事闹别扭的立场,但许暮舟却也懒得细究了。 “那你得给我补偿。”庄白得理不饶人。 许暮舟:“什么补偿?” “..嗯,一时想不到..”贪心的狐狸露出狡黠而甜美的微笑,和右边嘴角一个浅浅的梨涡,“先记在账上。不许赖账。” 庄白正要走,许暮舟又叫住了他,“明日若有什么意外发生,这院子里的事就先拜托你照顾了。” 许暮舟有种不好的预感。 -- 第4页 话说,许暮舟是四年前意外成为「许暮舟」的。原本的许家二公子是个身娇体弱的病秧子,所有为他看过病的大夫,都说他不可能活过十六岁。 加上这孩子是父亲许焕酒后与一丫鬟云雨而降生的,身份本就不光彩,身体还不好,家里便将他从京城送到了夏梁郡。 说是京城人多嘈杂,不适合小孩子养病,夏梁郡山清水秀、民风质朴,是养身体的好地方。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许家嫌这洗衣丫鬟生的庶子累赘,给他找个好去处自生自灭罢了。 只有许家老爷子算是良知未泯,给孩子在夏梁郡置办了个大宅子,以及好几处田地。 穿书者穿越过来之时,许暮舟正是十六岁,也不知为什么这少年竟然打破了郎中们的预言,活得好生生的——否则一穿过来就死期将至,可以称得上史上最悲催穿书者。 只是许宅的日子过得苦哈哈的,全宅上下就一个书童,和一个管家模样的教书先生,其余没有一个佣人,洗衣淘米、擦窗擦地都得亲手做。 前世本是商业奇才的一代霸总,看不下去这般暴殄天物,那良田百顷摆在那里,田地的主人是怎么可以这么穷的? 于是他号召了附近的许多农户,将田地承包出去,搞了个「外包制」,让农民们来自家的田地种田,丰收的粮食和粮食贩卖换来的银钱,他与农户们五五分成。大家有钱一起赚。 很快,这样的经营模式吸引了更多的农户和农商,许宅的生意也就越做越大,银库丰硕的同时,名下田产也越来越多。 现如今,夏梁郡几乎80%的田地归属于许暮舟名下。 不仅如此,前年南方发大水、闹洪灾,无数乡民北迁逃难,夏梁郡自然也有大量难民涌入。 这其中就包括了无数刺绣技艺高超的南方绣娘。 许暮舟一面广布粥棚,救济灾民,一面诚邀绣娘们入伙自己的生意,在夏梁郡搞起了纺织业,效果非常可喜。 说是许暮舟一手缔造了现在夏梁郡男耕女织的商业图版和富足生活,一点不夸张。 许宅也终于请得起佣人了,而且因为主人的大方,大家伙都喜欢来这里做工。 原本一切都在安好的发展,不想近期就发生了一件坏事。 秋收临近,却不知什么缘故,许氏名下的田地千顷,竟有九成以上的部分出现了土壤变质、庄稼坏死的情况。 一年到头精心培育出来的庄稼,是农户们的心头血,也是来年一整年赖以生存的救命绳。 出现这种情形,农户们自然是哭天抢地,纷纷要向许暮舟讨个交代和赔偿,而许暮舟身为夏梁郡田地产业的领头羊,亦必须承担这个责任。 所以他打算从自己的金库当中拿出钱来,每个农户亏损了多少银子,他就赔偿给每个人多少银子。 好在这四年来挣的钱足够多,只是买下农户们过去一年的亏空,不成问题。 重点是,这好端端的,农田里的土壤怎么会突然变质? 许暮舟用小拇指想都知道这其中因由必不简单,而具体会复杂到怎样的程度,与哪些人相关,目前凭空猜测不出。 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也正是因此而生。总之许暮舟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他总感觉明天除了农户们上门索赔,还会有别的事情发生。 一语成谶。 第二天一早,到了约定的时辰,许宅大门外乌央乌央的聚满了人,大家拿着当初签订的契约和各种票根,排着队上门讨债。 宗叔已经从库房里取来了足够的银票,带着几个小厮,挨个给农户们赔钱。 也许正由于许宅赔偿的态度好,众人也渐渐从愤怒和惶恐中脱离出来,仔细想想,虽然今年出了这种事,但来年还是想跟着许暮舟做事。 毕竟这样好的东家,打着灯笼也难找。 许宅前面是一条深巷,眼下全挤满了人,农户们窸窸窣窣,就算不是有意高声喧哗,听起来也是嘈杂吵闹的。 忽然,嘈杂之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脚步声。许宅大门外走进几个身着衙门官服的官差,为首者,点名要许暮舟跟他们走一趟。 这一遭突如其来,砸得在场所有人鸦雀无声,无论是上门索赔的乡民,还是许宅里的佣工。 唯有许暮舟像是早有预料一般,从容地自书房里走了出来,面带笑意,仿佛官差们是来接他去衙门踏青的。 “我同你们去。” 贵公子出门,身边总得带个小厮,衙差们不会阻拦,他们只负责把县太爷要找的人带过去。 许暮舟带上了阿鸢,就是那个书童,从小跟在他身边,一路从京城跟到了夏梁郡,人长得虎头虎脑的,看起来有些傻气。 按理说,一家之主被带上官衙,这事非同小可,过不了多长时间便会被传遍大街小巷,议论纷纷,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而许暮舟身为这个「一家之主」,临走前总得跟一大家子人交代点什么,他却只在走过庄白面前时,侧身说了一句:“昨夜拜托过你的。莫要忘了。” 撂下这句话,许暮舟便随着衙差出了门,他的背影颀长,步伐庄重又轻松,远远看去,会叫人有种步步生莲的错觉。 再说许宅这头,大家撑着给所有农户发完了补偿的银票,待最后一名农户转身离去,宅院里的人就撑不住了。 -- 第5页 他们都是夏梁郡这个小地方土生土长的人,从来也没遇到过官差抓人的事儿,此刻,惊惧和彷徨的阴云包裹了每一个人。 好像他们这座许宅马上就要分崩离析了。 就连招进来的老管家宗叔都面带菜色,银票一发完就不知该何去何从了。 “别都哭丧着脸了,搞得跟许暮舟再也回不来似的。”庄白去搬那些个摆在门前的桌椅,为了给乡民赔钱,这些都是从库房里搬出来做临时置物之用的。 现在庄白要把它们都一一归位。 “对了宗叔,从现在起,你派两个人紧紧盯住西厢房那边。”庄白又摇了摇头,“算了,我去。” 第三章 公堂 若有这种万一,我便活撕了他们。 西厢是扈清涟住的侧室,宗叔脑子转不过来,不明白这么要紧的时候,庄白去盯着那新进门的男妾做甚。 庄白一面大步流星的朝那边走去,一边勉强耐着性子跟宗叔解释道: “田地里的庄稼坏死是近半月以来的事,那位被大公子送进许宅大门,也是近半月以来的事。昨日他才进门,今日许暮舟就被官府带走了,从时间来看,未免太巧合了些。” 庄白的语气很急,倒不是他对宗叔不耐烦,而是许暮舟被带走,他心头焦躁得很,像有好几双手同时在挠。 宗叔恍然大悟,但转念想想又觉得不对,就算时间重合,也不能说明那扈氏必然与这些事情有关,再者,扈氏好歹也算是他们的..小夫人? 轻易怀疑,总归是不好。 但这庄白公子气势汹汹的样子,宗叔又不敢开口劝阻。 庄白用眼尾扫了一眼,老管家的顾虑看得一清二楚。 “宗叔,你且放心,正是因为无法证明扈清涟和这些事情有关,我们才需好好盯着他,看看这关联到底有还是没有。” “许暮舟关照过我,我想,他也会是这个意思。” 少倾,庄白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而且我不会把扈清涟怎么样的。” 我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他不成?庄白有些气鼓鼓的想。 到了西厢房之后,庄白让人在这院中的秋海棠树下摆了一张桌子,一把躺椅,然后让宗叔记得派人把一日三餐送过来。 在许暮舟回来之前,他就打算定在这院中了,一刻不移的盯着扈清涟。 这不是庄白胡闹,而是他必须这么做。扈清涟出现的时间实在太巧合了,必须要搞清楚他在农田毁坏这件事中究竟扮演怎样的角色。 因为他是大公子送来的人,若此事与他有关,便几乎可以断定,许家老大许修雨就是这幕后的黑手。 反之,黑手另有其人。 鉴于许氏兄弟之间的关系,本就如平静海面下的暗涌,厘清扈清涟的位置,更显得尤为重要。 昨夜许暮舟说过拜托他的话,其中必定也包含了这层意思。 庄白坐在那躺椅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西厢房内的动静,这间房只有一扇窗户,而且门窗都在靠近长廊的同一侧。 庄白略略思忖,扈清涟进许宅的门不到一天,且从昨晚戌时起,到今日早晨,许暮舟都和他共处一室,若他有什么异动,必然逃不过许暮舟的眼睛。 而他若要同外界有什么联络,又不可能凭空做到,所以只要在这院中一直盯着,总能捕捉到破绽。 突然,西厢房的门「嘎吱」一声从里面打开了,扈清涟自里面跨出来,他想出一趟恭,结果一抬头便和庄白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扈清涟吓了一跳,不是很明白庄白坐在那里干什么,“..公子,您是官人的..朋友?您为何坐在那里?” 扈清涟甚至都不晓得庄白的名字,只知道这人似乎和许暮舟的关系蛮好的。 庄白不是很想搭理他,“..赏花。” “..” 扈清涟点点头,转身朝毛司的方向去了,不一会儿又回来。直到他再次进门的时候,发现院中那位公子仍是恶狠狠地看着自己。 扈清涟仔细想了想,想不通是为什么。 把门关上时,还因为那人的视线太过灼热,扈清涟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冲人点了点头。 庄白一时也生出疑惑,这「新媳妇」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到了中午,宗叔送来饭菜,看庄白实在脸色不好,不敢擅做主张,战战兢兢询问,这小扈公子的饭食,是自己送进去,还是庄白另有安排。 庄白蹙蹙眉纠结了一会儿,摆摆手道:“还是您给他送进去吧。”我可不想老是看见那张脸。 宗叔露出无奈的笑,两撇八字眉旁挂着薄薄的汗珠,心说庄白公子对他们许宅的家主,当真是情义非凡呐.. 当天夜里,庄白确认扈清涟已经熟睡后,唤了两个事先知会过的小厮,暂时代替他在这院里盯梢。 而他自己则快步往许宅的后园去了。 许宅后园栽种了许多花草,单论景色的话,比正堂和前院更加色彩斑斓,园中最东侧的角落里,有一间小小的木屋,庄白就是直奔这木屋而来的。 一推开门,庄白单刀直入、不多废话:“裴先生,调查可有结果?” 木屋内坐着两个人,一个是负责掌灯的宗叔,另一个便是庄白所称呼的「裴先生」。 全名裴云初,当年带着八岁的许暮舟从京城远至夏梁郡的,正是他。 -- 第6页 温柔清秀的相貌,踏实稳重的性格,在穿书者尚未将许氏生意做火之前,偌大一个许宅,只能靠裴云初在外面做教书先生的微薄收入勉强支撑。 所有淘米、烧饭、洗衣、擦地的活儿,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包了,还懂一些医术,这次田间出了怪事,他也第一时间取了土壤来彻夜查验。 很难让人不感叹,这世上还有裴云初不会的事吗? “有。田地里被人撒了药物,致使土壤变质,庄稼坏死。”裴云初也长话短说,“但这药物的毒性并不剧烈,只要多下几场雨,冲刷几次也就消散了。” 庄白眯起眼睛,目光染上了锐利和深邃:“果然是「自己人」干的。” “自己人?”宗叔抬着一盏袖珍的油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在田地里下毒,显然是为了破坏庄稼,造成颗粒无收,农户人人亏本的后果。其目的,正是要陷许暮舟和许宅的生意于困境。” 庄白字字珠玑。 “但是,既然打的是这个主意,又为何不干脆把农田药死,偏偏只用那毒性不强的药物呢?总不至于在做坏事的时候,还好心的为许暮舟着想吧?” “理由只有一个,这下毒之人,也是要靠农田维系生计的其中一人,这样的人又能够出入田地而不被任何人怀疑,当然只有「自己人」了。” 庄白很快圈定了范围,“若想找出这个人是谁,我看,只需要排查所有与许氏合作的农商便可。” 这事发作的突然,手段却干脆利落,没有留下明显的痕迹,显然是早有预谋的。 而这种「预谋」,普通农户又怎么谋划得出呢? 庄白大胆推测,是有个躲在暗处的幕后黑手在挑起事端,而幕后黑手选的合作对象,也不会是寻常农户,大抵是在夏梁郡尚算有头有脸的农商吧。 宗叔醍醐灌顶,觉得庄白说的有理极了,立刻掏出随身带着的小册子,记录下重点,以便之后行事。 写着写着,突然又担忧起来:“家主去了那么久,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那县太爷是不是个讲理的人,会不会动用私刑?” 宗叔没经历过上堂的行程,被自己的想象吓了一跳。 裴云初脸色黯淡了些,似是不太爱听这种话,“休要胡说。天理昭彰,既是公堂问话,又怎么动用私刑?” 宗叔心中没什么底:“..那,万一呢..” “没有这种「万一」。”庄白的神色变得狠厉,仿佛在那一瞬间忽然换了个人似的,“若是真有,我便活撕了他们。”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且说许暮舟随那些官差往县衙的方向走,走了小半个时辰,便到达了县衙门前。 门边有一条粗圆的锁链,锁链的尽头拴着一只皮毛乌黑、青面獠牙的狼犬,看起来就是一头凶恶的庞然大物。 因那县太爷张秀才是个爱狗如命的人,据说家里养了一院子的狗,连着县衙门前也要拴一只。 这厮还偏爱大型犬类,说是放只狼犬在县衙门前,可以驱邪镇祟。 而在许暮舟眼中,这条恶犬比旁人眼里的「庞然大物」还要庞大上好几倍。 这狗也有趣,似是晓得自己在许暮舟眼中的「特别」,别人进出它都安安静静的趴在地上,偏偏许暮舟来的时候,冲着他狂吠起来。 许暮舟一阵恶寒,感觉腿脚有些不听使唤。 他刻意偏过脸,不去看那狗子,一面还要装着镇定,端着架子往里走。 偏偏就有那不识时务的二愣子,非要在这个时候挡到他身前,还大喊:“没事的少爷,我来保护你!” 阿鸢知道他家少爷怕狗,此刻挡在许暮舟身侧,似是马上要与那恶犬展开一场激战。 许暮舟只觉得牙疼,维持着滴水不漏的笑容,笑面虎一般:“快闭嘴。” 进了衙门的公堂,只见除了县令和一众捕快,堂上只有一个看起来五旬左右的老汉。 许暮舟一走过去,老汉便对他怒目而视。 看样子,这就是张县令今日要请许暮舟到公堂走一遭的原因了。 猜得不错,正是这名老汉今晨击鼓鸣冤,一状将许暮舟告上公堂,说自家小孙女儿因为吃了许暮舟名下的「大棚蔬菜」,整个人上吐下泻,快要病死了。 他这个做爷爷的,救不了孩子的命,只能状告许暮舟这个罪魁祸首,求县太爷做主。 “当初,许二公子要大家跟着他种「大棚蔬菜」,我们连听都没有听说过,根本不知道那东西是个什么,大家伙都不赞成。” “是许二公子坚持言说「大棚蔬菜」千好万好,能叫我们不饿肚子,还能挣钱。结果现如今,我家小孙吃了那东西,都快被害得没命了!” “求县令大人做主,把那害人性命的东西赶出夏梁郡!” 李老汉说的声泪俱下,痛哭流涕,又黑又深的皱纹都盛满泪水,着实叫人心痛。 而他说的「大棚蔬菜」,确实是许暮舟带着农户们一同做的其中一个项目。 许暮舟面露慈悲,待得李老汉心绪平复了一些,才温声向张县令开口:“草民真是愚钝,不知那菜蔬竟会害人性命!张县令可否容草民问几个问题,以便过后补偿。” 许暮舟双眸低垂,恍若仙子跌落凡尘,凄凄惨惨的模样叫人生怜。 -- 第7页 饶是张秀才这般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榆木脑袋,都忍不住放柔了声音:“你问吧。” “敢问李老汉,你小孙女儿今年几岁?” “四岁。” “那您今年几岁?” “你问这个做什么?” “孙女儿何时就的医?” “昨日卯时七刻。你什么意思?怀疑我老汉说瞎话?我找的镇上的黄大夫,他可以作证!” “她吃了哪几样菜蔬,导致这般病况的?” “那菜场中挂着你许氏招牌的摊车里买回的小南瓜和青色甜椒。” “哪个菜场?” “城西斜奉街街口的菜场。” “那里的摊车提供青色甜椒和橙色甜椒,为何买青色的?” “家里人就喜欢吃青色的,你什么毛病?” 许暮舟温和的笑了笑:“斜奉街的摊车可从来没有出售过橙色甜椒,李叔叔莫不是记错了?” 第四章 故人 故人相见,分外眼红。 李老汉脸色大变,汗如雨下,却还强撑着嘴硬:“我..我就是记错了!摊车上东西那么多,哪能一样样记那么清楚?” “再说..老汉也是因我小孙女儿的病情,急糊涂了,这..这也不是什么大错吧!许二公子,别是觉得这样就能推脱责任..” 话越说到后面,李老汉越没有底气。 毕竟他一介平农,本该按照计划把许暮舟告上公堂、大伤其元气的,却反被对方摆了一道,心绪大乱。 高座之上的张县令自然也看出来了,只是该走的过场还是得走,他派了两个捕快随李老汉回家查探,看小姑娘病情的来龙去脉究竟如何。 而在此期间,许暮舟便得暂时留在衙门,待得一切查清楚,无罪之人自会被释放。 许暮舟款款行了个礼,先夸张县令明察秋毫、处事公正,继而问道:“只是无罪之人会被释放?” 这话多少是有些明知故问了,座上的县令听得懂其中言外之意,于是便答:“无罪之人释放,诬告他人有罪之人,自也惩处相应的罪责。” 一旁的李老汉已是吓破了胆。 随后,许暮舟二人受官差引路,被安置在了县衙后堂的一间厢房之中。他是夏梁郡的名人,在证实罪责之前,自然受到优待。 就是这衙门里的厨师不怎么样,送来的饭食没一样合许暮舟的胃口,他只喝了热汤,勉强挑了几口尚算精细的菜,剩下的都给了阿鸢。 别看阿鸢精瘦,吃起来饭来绝对是一把好手,风卷残云般将两份饭全吃了。 阿鸢自有记忆起,就跟在许暮舟身边做书童,年纪比许暮舟小上个三岁,不久前刚满十七。 而许暮舟也在刚穿越过来的时候就发现了,看这孩子吃饭,会让人有一种被「疗愈」的感觉。 今天也不例外。 阿鸢一边鼓着腮帮子,一边望向自家少爷,好像看穿了许暮舟的想法似的,突然露出了一个大大笑脸: “我有好胃口,是因为跟在少爷身边。反正少爷什么事情都能解决的!” 真会拍马屁。许暮舟一面轻叹着摇了摇头,一面又挺受用。 大概三个时辰过去,外头的天色暗下来了,阿鸢趴在窗边,摇头晃脑地看向许宅的方向,“..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 许暮舟勾起嘴角,笑容平和,“有庄白照顾,无碍。” 他很放心庄白的能力,否则也不会临走前特意与庄白多说那一句,倒是另一件事叫他更为忧心。 今日公堂上的李老汉,显然是受人指使,而指使他的这个人,又极有可能是来自京城的某位故人。 “故人?”阿鸢不明白许暮舟的意思,“还是京城来的?” “傻样。那公堂之上你没有仔细听吗?李老汉开口便唤我「许二公子」。” 阿鸢这才反应过来,对啊,虽然大家对许暮舟是全国首富许自山的第二个孙儿这件事心知肚明。 但在夏梁郡,大家更为熟知的,还是「许宅家主」这个身份的许暮舟。 所以众人一般都只称呼「许公子」,亦或「许家主」,开口称呼「许二公子」的本地人,李老汉是第一个。 但他一介瓜农,为何如此与众不同呢? 必定是背后指使他的人叫惯了「许二公子」,李老汉也没有注意,不知不觉中也养成了这个习惯。 而会管许暮舟叫「二公子」的,只有原先京城许家的那些熟人。 “阿鸢,准备准备吧,怕是很快便会有故人来了。”许暮舟用厢房里的茶炉烧水,给自己沏了杯茶,气定神闲的一口饮下。 许暮舟的算计,一般来讲不会出错,他说很快会有故人来,这故人便已经在即将到来的路上了。 只不过在相见之前,许暮舟他们先要能从衙门公堂里出去。 被关了三日,李老汉小孙女儿重病事件的始末尚未查清楚,然而在第四天的清晨,官差却来传话,说许暮舟他们可以出去了。 细问之下,果然是有人保释。 衙门里的规矩,在案子没有水落石出之前,身带嫌疑之人是不能离开府衙的,除非有人作保。 而这作保之人也不是谁都能当的,需是有头有脸、身份足够贵重者才行。 许暮舟这次是面子大了,岷州知府亲上张秀才府衙的大堂,为其作保。夏梁郡以及周边数个郡县小地皆属岷州的范畴。 -- 第8页 这岷州知府郑有道,正是张秀才脑袋上距离最近的顶头上司,且这郑有道为官多年,政绩颇丰,有口皆碑,广受爱戴,他说的话,底下的人都是愿意听的。 于是许暮舟就被提前释放了。 反正李老汉是诬告,本来也没他什么事,还原真相只是时间问题。 出了县衙的大门,空气都似乎更加清爽了,金秋时节,凉风习习,大门的两侧堆满了清扫的落叶,还有一片被风吹起,正巧落进了许暮舟的手掌。 “汪汪汪——” 门口拴着的恶犬一个劲儿冲着许暮舟叫唤,如果没有铁链捆着,肯定下一刻就会撞入许暮舟的怀抱。 那许暮舟估计会当场去世。 “少爷,你看那狗子的尾巴都快摇断了,大约是很喜欢你吧。您可真是人见人爱,狗见狗也爱。” 阿鸢这孩子一脸纯真,再阴阳怪气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听起来都带着纯粹的善意。 许暮舟眉头挑了挑,很像是抽筋了,但他现在无心跟阿鸢这崽子斗嘴,只想尽快逃离。 然而没走两步,被街边的一个小贩叫住了:“您是许二公子么?” 真新鲜,怎么好像突然之间管他叫「许二公子」的人变得随处可见了?许暮舟从容地点点头。 “哈哈,我就猜是您。方才有两位贵人托我给您捎话,说他们在城南的梦玉居摆了酒菜,请您过去吃席呢。” “两位贵人说,只要有一个比那花魁娘子还漂亮的公子从这衙门里走出来,就让我把话托给他。看来我还真没认错人。” 这小贩开朗,瞧着是个新面孔,应该是迁居夏梁郡没多久,只能凭他人口中的描述认出许暮舟。 但这番描述嘛,许暮舟听着还不赖。 一炷香时间后,他带着阿鸢如约到了梦玉居,在二楼坐北朝南的雅间里,见到了等候他多时的两位故人。 故人相见,可叹之事总是格外多。这其中一位,身着质朴的长装,年纪已过四十,正是亲身作保,将许暮舟从县衙里提出来的岷州知府,郑有道。 许暮舟出身京城贵商之家,丰国的皇帝都指盼着许家的财富,因而许家的孩子即使身处外地,也总会多受些照顾。 郑有道对许暮舟就挺照顾的。 另一位可就更熟悉了。十二年过去,当年不及半个人高的小肉团子长得长身玉立,面容还是和过去一般讨喜,左侧还有一颗可爱的虎牙。 只是浑身上下的纨绔之气也和从前一样,以前是小纨绔,现在成大纨绔了。 这便是许暮舟在京城的弟弟,许轩阳。 父亲许焕与原配妻子生下长子许修雨,后来原配因病去世,许焕续了弦,又同继室有了一对儿女,其中的儿子正是许轩阳。 由于中间隔了个庶出的许暮舟,所以许轩阳只能排行老三。 但他子凭母贵,许焕对其继室贺氏用情极深,如珠如宝,连带着她生下的儿女也分外宠爱。 许轩阳在家中算得上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骄纵惯了,从小养得一身纨绔的毛病,文不成武不就,最会仗着一张讨喜的脸耍嘴皮子。 人缘倒也挺好的。 从前许暮舟不受重视,在京城的主宅里老被欺负,只有许轩阳和他妹妹双檀和其他人不同。 好歹会冲许暮舟露个笑脸。 所以现在许暮舟坐在席间,也冲他三弟堆了笑脸。 “二哥哥许久不见,别来无恙。我这刚到岷州界内,立刻就听说你出了事儿,正好郑兄要来夏梁郡办事,我便同他一道赶来。” 许轩阳刚接手了家里的一些生意,此次貌似是奉父命前往岷州,结果听说了许宅名下千顷良田损毁之事,好像挺严重的,想着过来看看。 一到夏梁郡,又听闻许暮舟被押进了衙门,“二哥哥,这一桩桩一件件听得我是惊心动魄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暮舟嬉着挑不出错处的笑脸道:“无妨,那庄稼坏死的亏损,我已用家里的存银填上了,上公堂嘛,也是误会,全都解决了。三弟弟不要忧心,省得我就该愧疚了。” 许轩阳爽朗一笑,“哥哥说哪里话,你自小体弱,家里人都挂心着呢,咱爹爹也是,那我这好不容易来一趟,还不得好好关心关心你嘛!” 许暮舟面上表现得备受感动,心里却在冷笑。 家里人都挂着心?那十二年来怎会不闻不问?尤其他那个爹,老爷子至少给他买了宅院和田地,许焕可是一分钱没出过。 许轩阳嘻嘻哈哈的,蜜罐里泡大的孩子或是察觉不到亲情缺失的忧伤,一个劲儿的夸许暮舟会做生意。 还说自己天资蠢笨,连父亲都不指望他能有什么作为了。 他凑到许暮舟身旁,下巴搭在哥哥肩上,一手轻轻扯了扯人的袖摆,十足的撒娇样:“二哥哥那么会做生意,教教我嘛!我要跟着你学!” 一旁的郑知府看人家兄弟相聚,和乐融融,自己好像有些多余,加上近来又有烦心事,不由地垂头叹气。 许暮舟问他怎么了。 郑有道只说这夏梁郡与世隔绝,现在外头都乱成一片了,两个多月前,朝中的辅政大臣之一,摄政王沈毅失踪,沈王府出动了一批又一批的人手,却没有找到丝毫的踪迹。 如今幼帝刚刚登基,朝政不稳,北燕狼庭又虎视眈眈,西面的凉国也跟着搅和,丰朝可谓内忧外患。 -- 第9页 这个节骨眼儿上,摄政王又不见了,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章 回家 真实的公主抱,虚假的修罗场。 对于那位传说中的摄政王,许暮舟并无多少了解,他只知道自己穿越的是一部史书,而这部史书记录了丰国王朝的兴衰。 历史类书籍嘛,只忠于史实,鲜少文学润色,也就不存在什么正派反派,皆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罢了。 若硬要选一个反派,那便非这位摄政王沈毅莫属了。 残害忠良,草菅人命,玩弄权术,操纵幼帝,祸乱朝纲,总之坏事是都做尽了,落得个人人得而诛之的下场。 最后也确实被成长起来的幼帝,一刀斩了首。然后丰国覆灭。 许暮舟很清楚这些史实,只不过这些事情要发生的话,大概还得有个五六年呢。 他已经想好了,趁着现在的太平年华努力挣钱,到时候丰国覆灭,他就带着许宅那一家子人迁居到别的地方去。 总之待在这个世代,只要不跟沈毅那个恶王产生牵扯,避开煞星,平安顺遂也不难求。 许轩阳也对那失踪的摄政王没什么兴趣,并不接郑知府的话,只顾着问许暮舟:“二哥哥,前些时候,大哥不是给你送了个男「佳人」么?怎么样,哥哥的床笫生活过得可还好?” 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大谈「床笫」二字,可见许轩阳是真的不觉得羞耻。 不过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倒也让人觉得合情合理。 只是把郑有道听了个大红脸,像他这种磊落知礼的正人君子,哪里受得了这般孟浪的话,恨不能把耳朵堵上,心里默念一百遍「非礼勿听」。 话是这么说,但再端庄的正人君子也有好奇心。 老实说,对于许暮舟纳了个男妾这件事,郑有道百思不解很久了。尤其人还是许家大公子送的,便更令人不解了。 难道许家老爷子和许暮舟的父亲,居然赞成此事的吗? 虽说丰国不讲究那么多世俗的繁文缛节,但许暮舟毕竟是家中的儿子,一般的父辈会主动让儿子娶男人吗? 郑有道恪守君子本分,即使心中有疑,也绝不失礼的问出口。 许暮舟反倒认为没什么不可说的,杏唇轻启:“是因我自有体弱多病,换尽了郎中也看不好病,便有那江湖术士,说这是我体质偏阴,阳气不足的缘故。” 阳气不足便要「补阳」,与男人成婚也是补阳的一种。 只是他那大长兄比较心急,还不待他正式婚配,先塞了个男妾入门。 看许轩阳一副意味深长的八卦模样,许暮舟也还以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当然好!大哥挑的人,自是人中极品,吃过一次便食髓知味了。” 郑知府大汗淋漓,真是想不到,许家的两个年轻人,都是一样不相上下的奔放呐。 一顿席终于吃完,郑知府和许轩阳各自还有正事要办,许暮舟也该返回许宅了,一出门便是三四天,他其实也牵挂着家中的情况。 一跨进大门,正见宗叔站在院中,身旁两三个小厮,宗叔似是在交代他们些什么。 许暮舟继续走近,宗叔回头一看,竟是自家家主毫发无损、全须全尾的回来了!八字眉往下一坠,激动的老泪纵横。 这架势,就跟许暮舟原本是一去不回似的。 许暮舟无奈地笑笑,等老管家哭完,才温声问道:“这几日家中可有什么特殊情况?” “没什么特殊的..”宗叔用手绢擤了擤鼻涕,“..呃..若非要说的话,也有一桩..” “何事?”许暮舟瞧宗叔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 宗叔努力的组织了好几次语言,最终还是泄气的指着西厢:“家主,您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难怪宗叔开不了口,在那西厢院内,庄白搬了个躺椅,身上裹了床浅色的绒毯,闭着眼睛,静静睡着。 他周围似乎有某种奇特的危险气场,尽管人已经睡着了,也没有其他人敢轻易靠近。 除了裴云初也坐在不远处的一方石凳上,专注于手中的写写画画,见许暮舟进来,两人目光相接,用眼神打了个招呼。 “..家主,你看,就是这么个情况..”宗叔指着躺椅上的庄白对许暮舟说:“自你离去之后,庄白公子就定在这西厢院里,哪也不去。夜里也不睡觉,说是必须得盯着..盯着那位..” “生生熬了三天,今儿个早晨,眼看总算是熬不住了,这才堪堪睡了一会儿..我们都想劝他去房里休息,可没人敢开这个口呀!” 宗叔急得冒泡,但是许暮舟不在时的庄白,莫名有一种类似凶猛野兽的气质,他想做什么,无人敢拦。 而且宗叔了解庄白对家主的情意,西厢这里住着「新夫人」,即使宗叔绝非有意这么想,却也难免寻思到「争风吃醋」上去。 宗叔被自己脑中混乱的想象吓住,更不敢轻易掺和其中了。 许暮舟深深叹了一口气,他不仅拿庄白没办法,也拿这一大家子人没办法。弯下腰来,轻轻伸出双手,一手揽住庄白的后背,一手勾住人的腿弯。 连着绒毯,将庄白打横抱起。 宗叔被他这举动惊了一下,就连远处的裴云初也直直看了过来。 -- 第10页 许暮舟用口型对他们道:“你们不是劝不住么?干脆我直接带他回房里睡吧。” 宗叔点点头,像是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而裴云初则垂下了眼眸,默默偏过了脸。 这时,西厢房的房门打开,扈清涟抬眼看到了院中的情景,这方面他有些后知后觉,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许暮舟和他那个朋友之间,好像有点不一般的关系。 他快步走过来,想问问许暮舟这几日是到哪里去了。 尚未来得及开口,许暮舟冲他做了个口型:“嘘——我先送他去房里安睡,有话且回头细说。” 望着许暮舟走远的背影,扈清涟有些莫名其妙,他始终弄不清状况,只好问一旁的宗叔:“这是怎么回事?” 在宗叔眼中,这就是「小夫人」怒火中烧的质问呀,他匆忙摇头:“我,我,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庄白身长八尺左右,体格不算宽厚,平时瞧着是偏瘦的那一类,但此刻抱在怀中,许暮舟才发觉,庄白的体魄竟是这般结实。 一看就是勤于锻炼的人。 从西厢到他住处的路不算长,但一路抱过来,许暮舟也挺吃力了。 进了房门,正要将人放到床上,怀中之人却在这时睁开了眼睛,“..嗯..?少爷,你回来了..?”庄白自睡梦中醒来,说话隐约还带着鼻音。 他素日里喜欢叫许暮舟「少爷」,因为他被许暮舟捡回来时,第一次真切的看这个人的脸,旁边的阿鸢就是这么叫的。 庄白觉得这两个字挺好,他愿意管一见钟情的男人叫「少爷」。 “我回来了。事情都解决了,把我告上公堂的老头儿是诬告,等衙门收集齐证据,就能结案了。” “这是个良机,说不定此番能顺藤摸瓜,拿住幕后黑手的把柄。” 许暮舟已经筹谋好了,李老汉诬告不成,反而暴露了幕后指使者是来自京城之人的信息,这样送上门来的破绽,不好好利用就太暴殄天物了。 庄白明白这层意思,但他现在不想听许暮舟高明的锦囊妙计,只是专注地看着面前的人:“我怎么会在这里?” 明知故问。许暮舟无奈的叹息,“当然是没人敢把庄公子从那西厢院的躺椅上叫起来,只好我把你带到这里来咯。” 许暮舟刚把人放到床上,身体还没完全直起来。而庄白则趁着仰躺在床榻上的姿势,顺势搂住许暮舟的脖子。 强迫人坐在床边。 然后像一个撒娇耍赖的小孩子一般,凑近许暮舟的脸:“这是你招惹我的,来了就不许走了。” 许暮舟瞧着庄白,越瞧越像只狡猾的狐狸。 “你好像没有什么损伤。”庄白挂在许暮舟肩头,热切的目光一寸一寸仔细的扫过美若莲中观音的男人的脸颊和全身。 许暮舟不禁笑道:“怎么了,你还盼着我哪里有损伤?” 庄白坦率的摇头:“不,幸好你没有。不然我就把那些人都活撕了。” 许暮舟的眼神掠过一丝闪烁,他也开始专注地看着庄白:“有时候,你真的不像是你。” “什么呀?”庄白贴着许暮舟,语气笃定,“我不是我,那我还能是谁?” 许暮舟挑眉不语,意思是,谁知道呢? 庄白捕捉到许暮舟神情中的一丝疏离,有些不太满意,放肆的凑得更近:“少爷可还记得,先前说过要给我补偿的。” “你想好要什么了?”许暮舟自然记得。只要庄白的要求在合理范围之内,他都会答应他的。 “嗯。”庄白点点头,“我要你陪我去看山下的灯火会。” 夏梁郡的地形地貌其实很有特色,群山围绕着一片谷地,最繁华的城镇便是建立在中间的谷地之上。 谷地边缘是大片的农田,而围绕谷地的群山之下亦有人居住,依山旁水,不仅能赏优美的景色,山下的人们更会隔三差五举行灯火会。 把象征美好祝愿的纸船放上蜡烛,摆进山涧的溪流里,据说这样就能得到山神的祝福。 纸船如星光点点,纵横排列、随波而去,在夜色里美得惊人。 山下的小镇还会有灯市,卖的一般都是乡民们自制的小物,和上头鳞次栉比的城镇风味不同。 再说了,这山上城镇里有规模的商户,十有八?九是许宅名下的产业,逛起来只会很没意思。 许暮舟言而有信,当日下午便去向裴云初请示,说晚上要与庄白一同去山下游灯会,万望批准。 ..呃,至于他为何要向裴云初请示,明明自己才是一家之主,一来,庄白是他捡回来的,到目前为止,仍然算是个「来历不明」的人。 他们一般不让庄白外出,尤其在白天,怕惹来麻烦。 二来,这十二年来是裴云初又当爹又当娘的,把许暮舟拉扯到现在,许暮舟心中敬重他,做任何要事之前,都会请示。 作者有话说: 1,关于身高:庄白180cm。 2,宗叔,脑补帝。 第六章 夜游 舟郎,我们生个娃娃吧。 裴云初还是坐在西厢院内,正是方才许暮舟回来时看到的那个位置,一动没动。 面前的石桌上摞着几本簿子,都是裴云初写写画画的内容,现在写完了,便整齐的堆在一边,手上多了几件衣物,正在缝缝补补。 -- 第11页 许暮舟认得出来,那些都是裴云初的旧衣,洗得已经发白了,但保存的一直很好。因为裴云初衣服穿惯了就很难换,尤其是贴身的衣物,换了新的浑身难受。 以前许宅还穷的叮当响,许暮舟的衣服,也是靠裴云初缝缝补补得以维持。 后来生意做大了,想要多少新衣服就能换多少新衣服,许暮舟也没有认衣服的习惯,崭新的也能穿。 裴云初知道许暮舟是个断舍离果断干脆的人,也不会要求他把旧衣服留下来,扔便扔了。 话说回来,裴云初虽然自己习惯穿旧衣,却很乐意看到许暮舟穿上好看的新装。 “刚回来,什么正事都不做,先出门玩一趟?”裴云初低着头,不去看现在已经比自己高出好多了的小鬼。 只关注手中的针线。 许暮舟怕得要死,赶紧赔笑脸,一边给裴云初捏肩捶背,“我就是做了正事回来的。一时贪玩,想下趟山嘛..” 裴云初斜眼看他。许暮舟最怕这种表情:“是我的主意,你别怪庄白。求你了..” 许暮舟像一只柔软的动物一般蹭在裴云初肩头撒娇:“我知道裴叔叔心最软了..你就宠宠我嘛。” 自己养大的孩子,最知道怎么讨自己欢心。 裴云初还是没有看许暮舟的脸,只是声音平平地道:“去吧。” 过后又补了一句:“但是要阿鸢和你们一起。” 许暮舟自然是满口答应,然后又在裴云初面前装了一会儿乖,又是端热茶,又是嘘寒问暖的,到了晚膳时间才离开。 但是裴云初很清楚,许暮舟对灯火会一类花里胡哨的活动是没什么兴趣的,让他去逛这个,他应该会更愿意待在房里看一会儿账本。 必然是别人邀他去的。 裴云初揉了揉酸胀的双眼。事实上,为了许暮舟的事情起早贪黑,彻夜未眠的,又何止庄白一个。 晚上,太阳落山,晚霞也收走了最后一片光羽,夜色里只剩繁星和乡民们家中的微亮烛光。 许暮舟和庄白都换了衣服,脱去平素穿的考究锦服,换上素净的布衣,许暮舟头顶的束冠也取了下来,两个人皆做山下平民的打扮。 但即使如此,天生的好相貌似乎也并未被折损半分。最珍贵的明珠,不会因为放置的位置从华贵锦盒变成路边的杂草丛,而失去光泽。 阿鸢看了看那两位,又看了看自己,对着镜子轻骂了一声:“老天爷真是不公平!” 自山路往下走,路上杂枝横生,泥路崎岖,幸好让阿鸢打了灯笼,才不至于一脚踏空。 不过这个过程中,许暮舟倒是发现,庄白在夜晚视物的能力似乎还蛮强的。 顺利到达灯市,庄白先拉着许暮舟到人群里逛了一圈,乡民自己做的纸花灯虽然谈不上精致,但是作为逛一次灯市的纪念,还是很值得买的。 一开始许暮舟嫌这幼稚,不肯把可爱花哨的小灯提在手里,禁不住庄白软磨硬泡,最终是妥协了。 庄白挑来挑去,还专门选了一盏小白兔花灯塞进许暮舟手中,而他自己则提了盏金鱼灯。一白一金,俩灯并行,莫名和谐。 灯市里零食也多,庄白挑了糖炒栗子和糖葫芦串儿,他其实不喜甜食,这些都是给许暮舟拿的。 许暮舟这厮,永远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淡然模样,却在一些奇怪的小细节上,意外的别扭。 比如他爱吃甜的,却固执地认为不能在人前表露出来。 庄白很体贴,只是自己在小摊贩上挑了东西,递到许暮舟手里,别的什么也没说。 一只手只拿得下一串糖葫芦,许暮舟另一只手提着花灯,所以就给他捧着糖炒栗子,等许暮舟吃完一样,再慢慢吃另一样。 盛情难却,许暮舟也就没有拒绝庄白的好意,摆出既来之则安之的神情,一板一眼地啃起糖葫芦来。 务必保证一口一个,绝不吃一半留在外面,糖霜也不能沾到嘴巴。 庄白笑意盎然的走在旁边,似乎看许暮舟吃东西,比他自己吃还要甜。 许暮舟也问过他有无什么零食想吃,庄白努力想了一下,最后却摇了摇头,说自己什么都能吃,也就没有什么特别想的了。 “你倒是好养活。”许暮舟忍不住调侃。 结果庄白却好像很喜欢他这句调侃似的,反过来说:“那好啊,你养我!”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旁若无人的并肩往前走,只是苦了后面的阿鸢。小孩儿捧着一袋子临出门前少爷给的零花钱,买东西吧也不知该买什么,不买吧,跟在后面又备受无视。 你们眼中就只有彼此!能不能稍微看看我呀!阿鸢有苦说不出。 眼看自家少爷和庄公子一同走上前方的石桥,桥下便是潺潺溪流,载着烛光的纸船就从这里经过。 明暗绰约的烛影,和荡漾的粼粼波光,衬得石桥像仙桥,桥上的人亦如一双谪仙。 阿鸢不懂什么文绉绉的话,只觉得少爷和庄公子很般配,就像..金童玉子? 想到这儿,阿鸢的脑筋突然转了个弯——庄公子好像是个「坤泽」吧?这样一来,连子嗣的问题都不用担心,这..应该算得上是好姻缘的吧。 阿鸢兀自替少爷操心起真正的终身大事,却不知他少爷这边,居然也在说着相同的话题。 -- 第12页 只闻在那石桥上,庄白贴在许暮舟身侧站着,用只够两个人听到的声量说:“许少爷,我们生个小娃娃好不好?” 短短十三个字,叫许暮舟恍然想起他刚捡到庄白的那个时候。 一个失去记忆的人,对周围的一切都警惕而防备,却在许暮舟靠近时主动的黏过去。有那么几天,许暮舟走到哪,庄白就跟到哪。 一天夜里,也不知庄白怎么摸进许暮舟卧房的,总之就是爬上了床,钻进了他的被窝。 许暮舟自梦中惊醒,还以为是有什么歹人要害自己性命,一睁眼,只看到小动物似的庄白窝在他旁边,拽着他的一只胳膊。 “孤男寡男,不何体统。”许暮舟保持镇定,“你还是回自己房间去吧。” 庄白却道是:“不嘛不嘛,恩公,人家要给你生小娃娃!” ..我不理解。许暮舟一整个无语凝噎,只当是体谅庄白伤到了脑子,行为异常也情有可原。 然后他把人提了出去,并严令禁止庄白再半夜偷摸进房。 庄白也很听话,许暮舟不准,他就再也没偷偷进去过了。只是他对「生个小娃娃」这件事似乎特别执着。 后来知晓许暮舟十二年来过着怎样苦楚的生活,以及许家复杂的人情冷暖,庄白又对许暮舟说过一次:“他们不爱你,我爱你。全天下不疼你,我疼你。舟郎,我们生个娃娃吧。” 而眼下,在这灯影幢幢的白石桥上,庄白再次提起,他的表情真挚,一点不是开玩笑。 许暮舟看了一会子庄白的侧脸,并不急于回答好与否,而是淡淡的问道:“为什么这么执着?” 庄白对自己的情义,许暮舟是了解的,也没有一丁点怀疑,但是庄白总是想同他生育一个孩子,却叫许暮舟觉得非同寻常。 面对心仪之人,追求、相恋、成婚,最后或许会有一个孩子,庄白却跳过了前头所有步骤,只对拥有后嗣展现出热情,许暮舟实在不能不多想想。 庄白陷入思绪,认真考虑了片刻,没想出个什么所以然,脑袋里一片空空,他只能凭着本能,判断自己想要个娃娃。 “我想不出来。我也不晓得为什么。就是想给你生个小崽子嘛!”庄白倒是诚实,笑容里也带着理所当然的放肆。 许暮舟叹了声气,没再接着追问。 这个话题就这么揭过去了。 忽然,庄白看到远处零零散散的几个人影,东张西望的,分明时不时交换眼神,表面却装作不认识。 身上穿着粗布衣,面相却绝不似夏梁郡本地人,他不由地犯嘀咕:“最近夏梁郡难道涌入了许多外人么?” “也许吧。”许暮舟同样也注意到了,他想到郑知府说起的那件事,“听闻近段日子,外间乱的很,似乎朝廷中的某位大人物不见了踪影。” “是么?那看来他们是到这里来找人的。”外间人的事,庄白没什么兴趣,看了两眼便将视线移到了别处。 与溪涧相连的湖泊之上有几叶扁舟,庄白眼力好,看到那小舟之上皆是一对对举止亲昵的男女。 看起来应该是互通心意的有情人。 庄白心头一热,偏头对许暮舟道:“我们也去荡舟游湖,好不好?” 许暮舟吃完了最后一颗糖炒栗子,往远处看了一眼,也不知他看清那些个小舟上头的情况没有,总之他轻声应承道:“既是答应要给你的补偿,我言而有信,便都随你。” 庄白从怀里掏出几粒碎银,转眼便走到了岸边,与那船家的老板包下了一叶小舟。 许庄二人先后踏进船篷,一人执一支木桨,交替划水而行,湖面上漾开涟漪。小舟便在那月色下,随心飘摇。 阿鸢买了一只烤猪蹄,坐在岸边等人,一边遥望着远方的船,一边觉得自己孤零零的好可怜。 早知道,就不该听裴先生的,不应该跟来! 也不晓得少爷和庄公子会在船篷里聊些什么,阿鸢郁闷地杵着下巴,心里打定主意要尽快养一只猫——少爷不喜欢狗,以后再遇三人行,好歹有猫相伴。 不知他人苦的许庄两个,湖上游行小半个时辰,得回去了,归家太晚的话,裴云初会生气。 就在小船停靠水边时,许暮舟打算起身上岸,庄白借着出船篷的一瞬间的黑暗,轻轻在人左边脸颊上啄了一下。 第七章 下套 史上最和谐「情敌」关系。 自许暮舟和庄白赏灯游湖归来之后,许宅里迎来了两桩大事。 一是针对许暮舟的诬告,已被衙门证实,那李老汉的小孙女儿根本不是因服食大棚蔬菜而致病。 真正的致病原因,是有人刻意给幼女下药,想以此将黑锅推到许暮舟头上,至于下药之人是不是李老汉,还有待查证。 捕快们只找到了他近日收到一大笔外来之财的收据。 左右诬告之罪是成立的,几经审问后,李老汉招供,他这么做确是受人指使,而那个指使之人,正是同许宅合作的大户农商之一,刘成。 当初许暮舟提出「农田外包制」,带着一批农户挣了钱,随后便陆续有农商加入,这刘成就是其中之一。 而且还是最早的那一批。 刘成是三年零六个月前移居夏梁郡的,之前是在更北边的一处城镇做买卖,生意小有成就,在许暮舟的计划初初走上轨道时,刘成这个级别的农商算得上是头一档的中流砥柱。 -- 第13页 从时间上看,这场处心积虑的谋划,竟是从那么就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可是..这老刘,他并不是京城人士呀..”宗叔的八字眉在疑惑的时候会更加下垂。 李老汉招认的头一日,宗叔才从家主口中得知,那指使李老汉的幕后主使,应是个住在京城里的「故人」。 这刘成的籍贯是北边的庶都,甚至连京城都没去过一次。显然不符合条件。 许宅后园的小木屋里,算上家主和书童,总共五个人分坐其中,像开圆桌会议似的,每人面前放一本簿子和笔,共同探讨近些日子以来的一连串怪事。 “他确实不是。”许暮舟温言,一语双关。 “因为他也是那位幕后主使布置在我们这边的一枚棋子,他越和京城没有关联,便越有利于他隐藏。” “这可是人家精心思量过的。” 许暮舟笑盈盈的端起手边刚沏好的铁观音,饮下一口,仿佛他不是在分析危险的阴谋,而是在给大家念一则动听的睡前故事。 按理说,既然李老汉已然招供,那衙门把那刘成提上公堂审问一番,自然也就知道诬告许暮舟的理由是什么了。 说不定就连千顷农田庄稼坏死的事儿都能顺道查清楚,也就彻底还许暮舟一个清白。 没想到这刘成好似会未卜先知一般,四五天前就拔腿跑了,留下一家子一问三不知的妻儿和老人。 还有第二桩「大事」,许宅良田损毁、亏损上万两银子的事,传到了许家老爷子的耳朵里。 据说是许暮舟那位长兄,许修雨告的状。 老爷子在病中,还没来得及生气,倒是许暮舟的父亲许焕大发雷霆,说是山高路远,无人约束,孩子在外头做了错事,丢了许家的脸。 还派出了跟在身边多年的副手,火速赶来夏梁郡,意在管教孩子。 若不是夏梁郡太远,老爷子又正在病中,许家离不开人,许焕八成会亲自跑一趟。 许暮舟接到口信的时候,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那一别十二载的父亲,自打他离开家门之后从未给过只言片语,倒在这个时候做出一股「子不教,父之过」的悲痛劲儿来。 不可笑么? 许暮舟再一次嗤笑出声,然后对阿鸢和宗叔嘱咐道:“京城离得远,大概得有个五六日路程吧,准备接待客人。” 旁边庄白对许暮舟那混账父亲的动向充耳不闻,只当那是疯马牛发了病,他关心的,是谁在对许暮舟不利: “许修雨是怎么知道的?夏梁郡和京城确实山高路远,若无人刻意通传,仅凭这边陲小城里吹起的野风,真能一路刮到京城去?” “而且时间还如此之短。” 庄白一针见血,而在他犀利言辞之后,木屋里的众人,默契的陷入了沉默。因为大家都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一个人,扈清涟。 他是许修雨送来的人,虽然不知道具体目的是什么,但充当「通风报信的耳目」这一点,若说没有这重打算,谁信呢? “可是自从他入门的那一晚起,时刻都在我们的监视之中,根本没有通风报信的机会,甚至,扈清涟连西厢院的门都没怎么出过。” “他该如何向京城的大公子传递消息呢?靠意念?”裴云初一本正经的讲了句冷冷的玩笑。 “也不一定是他。”许暮舟再饮下一口茶,“只不过他看起来最「像」而已。这个,我们还需要求证。” 阿鸢眨眨眼睛:“怎么求?” 讲到这里,就不得不提昨日白天里发生的一件趣事。 且说庄白与许暮舟夜游归来,临上岸前还索取了香吻一枚,本是心满意足,回家后一心扑在为许暮舟找出幕后黑手之事上。 想不到这种时候扈清涟会突然来找他。 庄白也震惊得很,说实在的,扈清涟现在是许暮舟名正言顺的妾室。 而他却半个正经的名分也无,庄白看不惯扈清涟,无论这人什么时候来找他,他一概当做不可理喻。 耐着性子问人有何贵干,扈清涟开口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我想向你讨教,如何才能抓住许官人的心。” 庄白差点没被口水呛着,又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但是扈清涟这般严肃认真的样子,说的绝对是真心话。 “你我好歹也是情敌,向我讨教?你确定要向我讨教?不觉得找错人了么?”对许暮舟的情义,庄白不打算藏着掖着。 但扈清涟不以为然:“我本来也只是给人做妾的,又不会影响到庄公子什么。” “..” 扈清涟如此有自知之明,倒叫庄白一时想不到话来反驳。 “如若你觉得不够郑重,我可以拜你为师!” 扈清涟的脸藏着一股冷艳的贵气,凤眼秀丽,眼尾又仿佛沾着媚丝,皮肤冷白,天生便是一派高岭之花的模样。 也难怪花街柳巷会将他奉做头牌,而那些出入风月的男人会为他如痴如狂。 如此一个俊秀佳人,就算给人委身做妾,也必是饱有心机、手段百出的狠角色——寻常都会这么想。 但是此时此刻,庄白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竟觉得面前的扈清涟,浑身冒着傻气。 扈清涟浑然不觉。他不在意许宅的其他人如何看待自己,他拿钱办事,到这里来的目的就是勾引许暮舟。 -- 第14页 可是许暮舟和他之前遇到过的所有客人都不一样,这个男人像是一团雾,他看不清、拿不准。而庄白似乎正好是许暮舟的情人,扈清涟就想着讨教几招。 庄白扭头便跟许暮舟说了这件事,许暮舟哭笑不得。 “啧,你是不是又想出什么损招了?”裴云初太了解自己带大的孩子,许暮舟露出这般莫测高深的笑容,必定心里正酝酿着阴谋。 许暮舟很满意裴云初对自己的「夸奖」,不负所望的笑道:“我想将计就计。” “什么意思?”庄白迅速抓住了要点,“你是想我去教那位,教他怎么「勾引」你是吗?” 这话里的火药味儿之重,在场人都听得出来,庄白一张俊朗的脸仿若喝了十年精酿的老陈醋一般垮了下来。 醋味在狭小的木屋里飘荡,人人都被酸得不敢说话。 宗叔情节最严重,不知他又想象到了什么恨海情深、剑拔弩张,现在恨不能变成一只鸵鸟,寻个地洞就钻下去。 齐人之福不易享,宗叔只希望家主陷在两边拉扯之中时,莫要牵连到无辜的自己。 阿鸢稍微淡定些,裴云初则是低头不语。 然而最淡定的还是许暮舟,他直直望向庄白的眼睛,轻声道:“非也。不是勾引我,而是那个幕后主使之人。” “扈清涟是绝佳的诱饵,我们要做的,是布置一个引那人入彀的圈套。” “你尽管去教他吧。我会全力配合的。” 许暮舟言笑晏晏,摆出那样好看的笑容,叫庄白的怒气也发不出来了,只是不高兴地嘟囔了几句: “哼。教他怎么勾引你?你先教教我吧!我还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不成!” 庄白越是不满意的嘟囔,许暮舟的笑意就越深,而且他毫不掩饰,坏心眼的很。 晚膳时分,许暮舟端坐书房中翻看账本,倏地,门外传来了几声扣响,接着扈清涟便端着一碗色泽莹润、鲜香扑鼻的汤面走了进来。 这是「蟹鱼五珍脍挂面」,扈清涟刚从锅里捞出来,还热气腾腾的。他向庄白取经的第一课,庄白只跟他说在饮食上下点功夫。 扈清涟忆及许暮舟跟他提过的蟹鱼五珍脍,便亲自下厨做了一顿晚膳,考虑到这道菜味道相对重些,配着挂面吃滋味最好,扈清涟就这么做了。 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给他提出建议的庄白,其实一次厨房都没下过。 ——庄白也不懂得什么「勾引」男人的诀窍,想着要留住男人的心,就得先拴住他的胃,便随口说了一句在饮食上下功夫。 左右许暮舟说他会配合。 “清涟,你怎么自己端晚膳进来了,这些事,叫小厮们做就好了。”许暮舟伏案执笔,顺着脚步声抬起头来,好像一点也不知道扈清涟会进来的样子。 扈清涟靠近桌边,“官人上次说起的「蟹鱼五珍脍」,清涟一直放在心上,今日得空,官人也在家中,便做与官人尝尝。” 许暮舟看了一眼盛放面碗的托盘,上头摆了一双银筷和白瓷的汤匙,看得出来,扈清涟是个做事细致的,“辛苦了,闻着好香啊,想不到清涟你的厨艺这么好。” 扈清涟立在一旁小心观察,只觉得许暮舟大口吃面,吃得还挺香的,心中思索着该如何与他更亲近些。 “清涟啊,你到咱们许宅来,是不是太委屈了点儿?”不想许暮舟主动开了口,面上一片关切之色。 扈清涟也做出情真意切的模样:“怎会委屈。你是清涟的救命恩人,清涟怎么报答你都是应该的。” 作者有话说: 小扈,事业脑,天然,笨蛋美人。感谢在2022-04-03 17:03:59-2022-04-04 17:58: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章 入彀 一个爱吃醋,一个爱看他吃醋。 救命恩人? 说起来,许暮舟和扈清涟此前的确有过一段交集。那是一个月之前,许暮舟受人相邀,去镇里的一家酒楼吃饭。 刚一踏入酒楼的大门,便听闻一阵优美的琴音飘扬。许暮舟不大懂音律,只听邀他吃饭的那位员外盛赞这古琴之音甚美。 还说音如其人,这弹琴者,必然也是个美人。 许暮舟没有过多留意,事实上,弹古琴、弹古筝,还是弹琵琶,在他耳朵里听着都差不多。 然而吃完饭出了酒楼,却在楼后的巷子里遇见了混混抢劫。被抢的不是许暮舟,而是一个背着古琴,戴着蒙面斗笠的年轻男子。 员外一见那把古琴就说这人必定就是方才楼中奏乐之人,上去就要打抱不平。许暮舟看他倭瓜似的短粗身材,怕过去就会被揍傻。 便拦住了人,自己掏钱,打发了那帮混混。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原本这事儿许暮舟没放在心上的,现在一想,当时他帮扶的那个人肯定就是扈清涟了。 “「救命之恩」太言重,我只是出了几十两银子而已。”许暮舟不敢居功,“再者,若说最该谢的,也应当是赵员外。” “对了,清涟,你入门之时,好像没见你带琴呀。若非你那绝妙的琴音,赵员外也不会生出怜悯之心,我看啊,那把琴就该珍藏起来。” 扈清涟弄不清这个男人的态度,好像是疏离的,但又似乎..愿意和自己亲近,说亲近吧..却又带着点若即若离。 -- 第15页 洞房那晚的交集,许暮舟仿佛是知道自己接近他是另有目的的,但他的态度却一点也不防备,甚至,现在还关心起自己的琴来.. 扈清涟拿不准这个男人的心思。 只能老老实实的有问必答:“那时候我身负巨债,琴便拿去抵债了。” 扈清涟当初流落风尘,便是因为家道中落,背上了巨债,不得不委身青楼。只不过他原先怎么也算是世家公子,规矩就是卖艺不卖身。 许暮舟略略思忖,看来初见之时,扈清涟就是被向他讨债的混混缠住,这才可以轻易拿钱摆平。 “清涟,听说你精通音律?”扈清涟在花街柳巷贯负盛名,许暮舟也有耳闻。 扈清涟低眉顺眼:“「精通」不敢当,只不过略懂得几样乐器罢了。” “马上要到十五了,我们这院儿里没人会使乐器,每年赏月之时他们又嫌无趣。这回总算有指望了。” 许暮舟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且不说他自己,裴云初可是练得一手好琴艺,就连阿鸢也能用木笛吹几支小曲。 “可是..妾身的琴不在身边..我观这大院里,似乎也没有乐器呀。” 许暮舟璀璨一笑:“这有什么关系,买一件回来便是了。”他起身从后面的书柜里拿出一个锦盒,又从锦盒里翻出一张类似银票的东西。 “镇上琴行的老板与我情同手足,上次给了一张「票券」,用这个去买琴,七折优惠呢。清涟,送你了。” 扈清涟双手捧着所谓的「票券」,有一点点的受宠若惊。 这些日子他待在许宅,根本没有出门的机会,许家大公子让他通报许暮舟的一举一动,他也无法完成。 此番外出买琴,或许是个传信的好机会。 扈清涟一口应下,还不忘问许暮舟自己什么时候可以出门。许暮舟只是温和的勾了勾嘴角,说只要他想,任何时候都行。 待得扈清涟走后,许暮舟书房的门口便多出一个人影,但这个人却只定定站着,赌气似的不愿意踏进房去。 许暮舟抬眸看了一眼门前露出的一小片影子,不由地提起一个微笑:“秋夜风凉,待在外头易感风寒。” “还是进来坐坐吧。” 庄白跨过书房门槛时,特意加重了脚上的力量,踩得房里「咚咚」两声,瞧着是很生气了。 “我都听见了,哼,「救命恩人」。”最后四个字被庄白念得格外重,几乎可以算是咬牙切齿,“二哥哥真是个助人为乐的好人呐,这全天下,你究竟给多少人当过「救命恩人」?” 毕竟庄白也是伤势危重,被许暮舟捡回来救活的,一开始,庄白就是以「报恩」之名黏在许暮舟身边。 现在他听到扈清涟竟然也是要报恩,气不打一处来。 许暮舟被庄白嗔怪的眼神瞪着,不慌不忙,笑意甚至更深了几分,“哪有在救命恩人家当别人耳目的?岂非是恩将仇报。” “一个月前的那场巧遇,我猜,是许修雨特意安排的吧。” 在方才回忆往事的时候,许暮舟早已一边盘算过了,那时候扈清涟出现得巧,那场恶霸讨债的戏码,应该是故意演给他看的。 连那几个混混,应该也是许修雨买来配合演戏的罢了。 为的只是寻一个理由,让扈清涟名正言顺的「自愿」入许宅做男妾报恩。 “再说了,当时一心见义勇为者,是老钱呐,若说要受人报恩,也是老钱首当其冲哇。” 许暮舟言外之意,扈清涟他们,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庄白当然也知晓这个道理,但明白事理是一回事,心中不快又是另一回事,他还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那不好说啊,二哥哥生得这么勾人,万一人家小扈就在你与钱员外中,只看到了你呢?” 许暮舟无奈的挤了挤眉,“你这是在..夸我?” 两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你一言来我一语,看似是庄白兴师问罪、无理取闹,但氛围亦莫名和谐。 许暮舟这个人也挺奇怪的,看着庄白像一只炸了毛的狐狸,他又给人安抚着顺顺毛,并且十分享受这个过程。 他站起身来,从书桌后的椅子走到了窗边的椅子,离庄白更近了些,“许修雨在老爷子面前告我状的那个消息的来源,究竟是不是扈清涟泄露的,很快也就见分晓了。” 庄白知道他是故意给扈清涟创造单独外出的机会,以测试扈清涟会如何给许修雨通风报信。 可是,即使知道了扈清涟确实在给外头传递消息,又如何确定他具体是给谁传递的呢? 除非派人一路跟踪着,在他写下传信后见机截下。但许宅众人之中懂得追踪之术的没有几个,扈清涟也不是傻子,一发现有人跟着,自然不会再继续传信了,这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许暮舟深觉有理,然后故作神秘地说:“不过,我有秘密武器。” 庄白坐到许暮舟旁边的椅子,手肘杵在红木椅的扶手上,托着脸,他看许暮舟并不打算解释所谓的「秘密武器」,也就不多问,只是说:“蟹鱼五珍脍好吃么?” 许暮舟逗他:“配面是挺好吃的。” 庄白不中他的套,“洞房的第一晚你就跟人家提这道菜,总不会是为了今日饱一饱口福吧?反正我是不信。” 庄白聪慧,他知道许暮舟不会无缘无故提起一道菜的,必定有所图谋。 -- 第16页 而许暮舟也不瞒他:“你可知,将我带大的裴云初裴叔叔,故乡也是湘南云水镇。” “什么意思?”裴云初的籍贯也是湘南云水镇,这庄白倒真的不知。 “湘南有一道名菜,「蟹鱼五珍脍」,是由一名居住云水镇的厨师自己开了酒楼,继而私家菜品广受好评而闻名全国的。” “但是这道菜的菜谱,其实是出自隔壁小镇的土方,那名厨师迁居云水镇,将菜谱也带了过去。然而世人只知这菜肴是云水镇的酒楼所出,约定俗成中,便把这道菜当成了湘南云水镇的代表。” “世人不知根由,一传十十传百,有此误解,情有可原。不过,云水镇本地人,可是万万不会弄错的。” 庄白听懂了,扈清涟的籍贯是伪造的。 许暮舟从小跟着裴云初一起生活,对于湘南的事情,了解得算是七七八八,其中就包括云水镇里「蟹鱼五珍脍」的故事。 扈清涟进门的那一晚,他之所以不经意间提起这道菜,自然不是为了饱口福,而是试探扈清涟的身份中有几成是真的。 然而扈清涟对「云水镇的蟹鱼五珍脍」这个说法毫无反应,许暮舟便确定他的籍贯是假。 既然籍贯都是假的,那扈清涟是许修雨故意送进许宅的一只「内鬼」,便确凿无疑了。 事实上从一开始,扈清涟就已经踏入许暮舟设置的圈套里了。 “许少爷真是老谋深算,老奸巨猾呀。”庄白嘴上这么说,望着许暮舟的眼神却透露出一股深深的欣赏。 许暮舟轻轻颔首,算是认下了他的这句夸奖。 “可那农商刘成的事,你又预备如何?”自许暮舟被传唤上了公堂,庄白就一门心思扑在了寻找给农田下药之人的事情上。 许宅众人不懂追查,庄白便一样样教他们。首先,刘成是地地道道的农商,和做药材生意的人并无往来,那么他所配的药,必然是从镇上的药店或医馆里买来的。 其次,由于所做之事并不光明正大,他肯定不敢一次购置全部药材,那必定就是每个铺子分开买的,裴云初已经把毒药的成分整理出来了,拿着药单,一家一家店铺问过去,一定能够找到蛛丝马迹。 好在夏梁郡的药店和医馆数量不多,一间间找过去,也费不了很大功夫。 皇天不负苦心人,如此这般的打探之下,果然从各个店铺里搜集到了刘成手下之人分批购药的字据。 而且这些药材串联起来,刚好拼凑出毁坏农田、破坏庄稼的那种毒药。 “现如今是铁证如山,刘成赖不掉的。可惜他跑了。”庄白故意盯着许暮舟,“这更说明他做贼心虚。” “也有可能,是有人提前给他递了风声。”许暮舟接话,继而也看向庄白:“多谢了,为我的事这么费心。” “哼,那你就记住我对你的好。”庄白嘟囔道。 第九章 家法 战损许少爷—— 许暮舟将大家伙搜集来的刘成的完整罪证上交给了衙门,加上之前李老汉的招供,以及刘成提前开溜的种种事迹,几乎可以盖章定论他就是毁坏良田千顷的罪魁祸首。 张秀才下了指令,要府衙的捕快们全力追捕刘成。 只是这夏梁郡地处偏僻,周围都是荒山野岭,荒山野林又四通八达,追踪一个只身逃跑的人,并非易事。 许宅里的几个人也围聚一桌,正说起这事儿,许暮舟云淡风轻的笑了笑:“或许我们能助张县令一臂之力。” 庄白脑子里已经想出了无数种追踪的路线——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在这种事情上,似乎格外得心应手。然而乍一听许暮舟的话,讶异道: “我们?你指的应该不是这个屋子里所坐的人吧,不,追踪一个窜逃者,需要调度大量人手,整个许宅的所有人都算上,也不够。” 庄白分析的自然是对的,但许暮舟完全胸有成竹:“我们有秘密武器。” 这是许暮舟第二次提到「秘密武器」,庄白也被他弄得有点好奇了。不过庄白依然没有开口问,想来是时候未到,等时候到了,许暮舟自然便会自己说了。 宗叔也非常自觉的不去多嘴。只有裴云初眼神复杂地低下了头来。 这时,外间奔来一个小厮,气喘吁吁的,看上去有些惊慌失措。“家主,外头来人了!说是京城来的!带着好大的阵仗啊!” 京城? 许暮舟想了想,先前他父亲确实传信说要派身边的副手远赴夏梁郡,只是许暮舟估测着,怎么也得四五天的路程,就没着急安排接待。 这才第三日,人就到了,也不知道为何赶得那么急。 “宗叔,你且带几个人去迎一迎。”许暮舟嘱咐一旁的宗叔。 “哎。”宗叔正准备起身,来通传的小厮便一脸为难道:“..家主,门外的来人..说是要您亲自出去..” “还说他不会进咱们院里,要您去门口见他..” 裴云初眼皮一跳,有不好的预感。 许暮舟只觉得这要求倒挺稀奇,一别十二载,父子俩一面没有见过,莫不是他这父亲的副手还挺思念他的不成? 他心中调侃。 表面上却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襟和手袖,打算带着宗叔等人出门迎接。 裴云初赶紧跟上去,语气有些着急:“我和你一起去!” -- 第17页 庄白也想一起,许暮舟却不忘温声叮嘱他:“你待在里面,门口人多眼杂,你出来可能不安全。” “..我..”庄白本来想说「我不要紧」,但转念一想,确实还是不要添乱的好。 便改口道:“好,那我等你回来。” 出了正堂,很快走到大门口,虽然尚未亲眼看见,光是听那浩荡的声势,便知外面阵仗非凡。 一行十多个人,许焕的副手连俅走在最前面,中间围着一座四人抬着的轿撵,上头却没有坐人,而是放着一尊不知是什么的器物。 这器物之上还盖着明黄色的布巾。 就连夏梁郡这般边陲小地的百姓们都知道,通常能用明黄色布巾盖住的器物,多半是重器。甚至,有可能与皇族相关。 加上连俅这帮人,身着小镇百姓从未见过的锦衣华服,一看就是京城来的达官贵人,大家便一边不敢靠的太近,一边不由自主地跟着看。 许暮舟跨出大门时,看到的正是这番景象。 他仔细辨别了一下,凭借着已经有些模糊的记忆,在人群中认出了他父亲的副手连俅。 再一看,连俅的左右竟然还站着两个人,郑知府和他三弟弟许轩阳,俩人脸色都不是太好看,许轩阳还挤眉弄眼的一直朝他使眼色。 自从许轩阳到了夏梁郡,时常邀许暮舟出去吃酒吃茶,跟在后面嚷着要学做生意,兄弟二人来往也就变得密切了些。 现如今看到许轩阳给他使的颜色,许暮舟心知情况不妙。 他上前一步,笑对连俅,恭恭敬敬道:“连叔远道而来,舟车劳顿,委实辛苦,不如进院子休息一下,我叫大家伙儿给你沏刚采集来的铁观音喝。” 但连俅显然不是想领情的样子,“二少爷犯了错事,怎的还有这般好兴致?可知您的父亲知晓此事时,多么的生气和寒心?” “错事?” 许暮舟已经明了了,定是许焕听说了农田之事,深觉丢脸,勃然大怒,誓要狠狠惩治他这便宜儿子一遭,连俅就是替他来跑这一趟的。 但许暮舟仍然维持着一丝不苟的微笑:“连叔指的,是农田损毁、庄稼坏死的事吧。此事确是暮舟多有疏失,不过,也是有人恶意下了毒手。” “证据已经上交张县令的公堂。请连叔放心,也转告父亲大人,暮舟今后一定多加防范,保证下不为例。” 许暮舟认错和保证的态度堪称世间典范,可是这连俅似是一点也听不进去,说不好,还觉得他在狡赖呢。 “连叔,二哥哥说的都是真的!你就跟爹爹说,让他不要乱发脾气!”一旁的许轩阳跟着帮腔。 连俅看了三少爷一眼,语气和蔼道:“少爷莫要口无遮拦,凡事有因有果,老爷怎会「乱发脾气」。” 这般鲜明的态度对比,总算叫许暮舟切身体会到,什么是亲疏内外、区别对待了。 看来家养的孩子和放养的,终究是不同。 连俅是许焕的心腹,他待人接物的态度,自然也就是许焕的态度。 少倾,连俅让人将那尊用明黄布巾蒙着的器物抬了过来,“老爷交代的事,身为下属的自然务必办妥。” 一边说着,一边揭开了那方黄布,露出了布下器物的庐山真面目。 那是一根金鞭,据说是当年许家老爷子出钱出力,帮助先皇和丰国度过了一次汹涌的经济危机,救了举国上下无数人命。 先皇感念许自山的恩情,御赐一把金鞭,说是见金鞭如见他本人,只要不是关乎国本之事,皆可先斩后奏。 后来这把金鞭就被供奉在许家祠堂之中,当做镇宅之宝,也做「家法」之用。此次老爷子在病中,许焕主家中事,便让连俅带着这样东西过来了。 “二少爷,你此次所犯错事,按照家规,理当受上三十鞭。奉老爷之命,我且代为执行。” 连俅也算明人不说暗话,作势要当街鞭打许暮舟。 这金鞭结实,挨上一鞭子都疼得不得了,何况三十下?那必然是皮开肉绽,十天半月下不了床了! 裴云初猛然向前一步,挡在许暮舟身前,护犊子般的将人护着,“真相尚未水落石出,怎可草率责罚?方才已经说了,证物已然提交公堂,这本不是暮舟的错。” “连先生若是不信,大可将张县令请来,亦或请几位查事的捕快,一问便知。” 裴云初据理力争,连俅却也不落下风:“连某人只是完成老爷吩咐的事,而老爷最生气的,是二少爷自己捅了窟窿,却得用家里的钱财填补。这是确有其事吧?” “无论公堂上是何结果,老爷管教少爷,也只是家事,怎可混为一谈呢?何况,公堂上这不也还没有定论么?” 连俅掏出一方丝巾,仔细擦拭了双手,然后垫着明黄布巾,将那金鞭执起,“先皇御赐金鞭在此,谁若斗胆冲撞,便是不尊先皇,不敬当今天子。” 此话一出,在场的民众百姓噤若寒蝉,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许宅的家丁和仆从亦然,大家听到「当今天子」几个字,都瑟瑟的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宗叔吓得皱纹都更深了几分。而庄白,也在宅院中,远远看到了这一切。 只有裴云初一副置生死与度外的模样道:“正因在天子脚下,更当顺应天意,明察秋毫,我朝历代圣上严明治国,吾等不该延续?” -- 第18页 “唯有以圣上之明意为鉴,才不负我大丰臣民之名。” 裴云初言辞凿凿、掷地有声,没有一个字是不占理的。 但显然连俅不吃这一套,毕竟金鞭在手,有先斩后奏之权,裴云初说得再有理,也是犯了皇家尊严。 连俅的眼神开始有些不耐和危险。 “连叔,莫听他的,你知道的,裴叔叔陪伴我长大,总归有些护短,人之常情,你别跟他计较。” 许暮舟一把将裴云初拉到了身后,自己站在了最前面,直面连俅:“惹父亲大人生气,是我不好,做儿子的,自然愿意领受惩罚。” 将青色的外罩取下,递给宗叔拿着,许暮舟往那门口一跪,端端正正的,脸上瞧不出一丝抱怨,“连叔,请吧。” 连俅正要动手,被郑知府抓住了手腕。 郑有道本不想管人家家事,但实在看不过眼,劝道:“算了,父子之间何至于如此严酷?再说就算要打,也不能当街打,这么多人看着,给二公子留点颜面呀。” 但这劝阻并不起作用,许焕是铁了心要罚,连俅也是铁了心必须执行。 一下,两下,三下..二十九下,三十下。 三十鞭时间不长,转眼就过去了,在此过程中,许暮舟只是直直的跪着,背后皮开肉绽。 第十章 养伤 他好爱他。 直到金鞭停下来,许暮舟一声也没吭过。一开始,围观的一些乡民还不忘窃窃私语,到了后来,大家便都不说话了。 一整条狭长的街巷中,只听得见鞭子落在许暮舟身上的声音。 家法执行完毕,金鞭上沾了一层厚厚的血迹,连俅用随身携带的上好丝帕小心地擦拭。看起来,这把鞭子可比跪在地上的许暮舟贵重多了。 许暮舟稍微杵了杵地,自己挺直了背站起来,满额的冷汗顺着鬓角流下来,嘴唇也失去血色。 唯有一脸悠然的淡定没有变化。 宗叔和裴云初都急忙想上去扶他,但是看见那鲜血淋漓的后背,又都不敢贸然触碰。 许暮舟伸手拿过宗叔挂在胳膊上的自己的外罩,不紧不慢地穿起来,嘴上轻道:“多谢父亲大人的教训,儿子会永远铭记于心。” “连叔,事情办完了,想来你也不打算进我这院里坐坐,就不远送了。” 许暮舟因为身上在冒虚汗,两边的碎发都浸湿了,嘴唇有些颤抖,但声音却保持得十分平稳,他不愿在连俅面前露了怯。 “二少爷好自为之。”好在连俅也确实无意走进许宅,省得大家互相膈应。 连俅一走,郑有道和许轩阳去送他,许宅门口的人群也便散了。许暮舟转身跨过门槛,两边小厮连忙把大门关上。 一直站在远处的庄白飞奔过来,也不顾周围许多人看着,轻轻捧了捧许暮舟的脸,给人拭去了一点额角的汗水。 许暮舟冲他笑了一下,尽管笑意从容,却也能看出许暮舟是在勉力支撑了。 “宗叔,快去请大夫!”裴云初喊道,许暮舟是他自己省吃俭用也不能给人委屈着养大的孩子。 看着许暮舟的后背,即使隔着青衫,也在不停的渗血,裴云初只觉得自己的心头也在滴血。 宗叔三步并作两步的往门口跑,“哎,我这就去!” 庄白和裴云初一人扶住许暮舟的一边胳膊,撑着他走。庄白望着许暮舟苍白的侧脸,语气放的很轻,温柔得要滴出水来:“真想抱抱你,可是碰到伤口的话,你会疼。” 许暮舟捏了捏庄白的手心,他没有太多的体力去说「来日方长」,但是两人手的温度相互浸染,已然是最好的安慰。 到了卧房,照顾许暮舟面朝下的趴在床上,庄白立刻拿了铜盆,奔向厨房去打热水。 而裴云初则拿了一把剪子,把许暮舟后背的衣服从中间剪开,“..这种时候还逞什么强,一点也不会照顾自己..” 裴云初捏着许暮舟最后穿上的那层青衫,语气虽然带着责怪,但眼神里满是痛心。 他太了解自己带大的孩子了,表面温和自在,云淡风轻,实际却最是争强好胜,无论何人何事,绝不低头示弱。 今日连俅是奉他父亲的命令前来执行家法,当着街头巷尾那么多人的面,许暮舟一定是被打疼了,但越是疼,他便越要做出无关紧要的样子。 明明背上已经鲜血淋漓,却还要在连俅眼前,完完好好的把外罩穿上,动作平淡的就像是被蚊子咬了一口。 裴云初知道,这也是许暮舟无声的宣示——家法和父命能算得上个什么?打便打了,打可以认,但打过之后,他也依旧不会放在眼里。 这孩子,一贯是如此。 庄白抬着铜盆进来,裴云初嘱咐他关门关窗,万不可让风进来。庄白便反手合上门,又仔细检查窗户,恨不能连木框上的一条裂缝都立刻缝上。 裴云初取来布巾,沾湿了温水,轻手轻脚地给许暮舟清洗伤口。 背部的伤情惨不忍睹,血肉横翻,血痕交错,有一些被打碎的衣服的碎屑还混在皮肉里。 裴云初用一把小镊子,一点一点的将这些异物挑出来。碎屑黏连着血肉,镊子镊出来时,已是被鲜红的血水染透了。 虽是清理伤口必经的一环,但这番举措,却也着实叫人疼上加疼。 许暮舟犟得很,头朝里偏过去,固执的一声不吭。 -- 第19页 倒是庄白的一颗心像是被大火烧着似的,又闷又酸又疼,他蹲在床边,攥着许暮舟床头的床幔,不由地絮道:“..轻一点..轻一点..” 这种感觉真是奇怪,就仿佛你心尖尖儿上最柔软的那个部分,已经交到另一个人手里去了,他受到一点伤害,你也跟着疼得不行。 “你真是害死我了。”庄白一边说,一边也用一块布巾给许暮舟擦拭脖颈和手心里的汗。 没一会儿,宗叔带着大夫匆匆赶来。 大夫查看了许暮舟的伤势,说幸好只是皮肉伤,不会危及到根本,只是创伤面太大,十天半月也不见得能够养好。 总之就是要静心养复。 “大夫,那会不会留下疤痕呢?” 这句话是庄白问的,他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许暮舟那细皮嫩肉的,留下疤痕太可惜了。 他想要把他护得好好的,一点风雨也不要沾染,光洁滑嫩的身体,自然也是保持如初最好。 可惜大夫说伤口能调养愈合就不错了,不留疤属实是不着边际的奢望。 给许暮舟涂了金创药,大夫又开了内服外敷的各种药单,嘱咐许宅众人今日夜里务必好好看护,病人可能会有一点发烧。 只要热度不是很烫人,也不必紧张,若是有什么其他的状况,再及时通知他。 老大夫留一撮长长的胡子,说话慢条斯理的,开药问诊都很麻利。结束之后宗叔周周到到的把人送了出去,还付了一笔丰厚的问诊费。 至于许暮舟卧房这头,裴云初和庄白都在照顾,今日夜里是最关键的一晚,房里必须得有人守着。 庄白手里拿着帕子,三不五时的给许暮舟拭去脸上的汗珠,嘴里还温柔地嘟囔:“没事的,大夫说你没事,马上就会好起来的。” 他的动作轻柔的像在对待一个脆弱的婴儿,“这是最后一次,以后我不会让任何人伤你了..管他什么御赐的皇鞭。” “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 庄白不是信口开河,而是郑重的承诺。虽然谁也说不清楚,他这股笃定的底气到底哪里来的。 裴云初看着庄白的动作,一边收拾自己的药箱,许暮舟在床上,现在已经睡着了,就算是脸藏在枕头那一面,裴云初也能想见人的脸色不好。 他怎么会不想也在房间里陪着呢? 哪怕要他守上几个通宵也没问题,就像许暮舟年幼时身体脆的像张纸,随便发个烧都宛如要一命呜呼了。 裴云初就整日彻夜的守着,但是现在看着庄白,却只能走过去跟他说:“太多人挤在这里,对他不利。你陪着他吧。” “有什么事情,再出来叫我们。” 那一晚,庄白守在许暮舟身边,一下没有合眼,又是给人擦汗,又是整理被角,时不时还轻碰碰人的额头,试探体温。 深夜里许暮舟是有一阵发热,庄白立刻用提前准备好的偏温凉的水打湿帕子,给许暮舟垫在额头。 还怕他缺水口渴,拿棉花球蘸了温水,小心翼翼地涂在许暮舟的嘴唇上。 “这嘴唇生得真好看。”庄白依着许暮舟,把脸也蹭到枕头旁边,“要不是你现在睡着..我可就要亲亲你了。” 不过到底也没亲。只是守了一晚上,到了临近清晨的时候,也趴在床头眯了一会子。 再次醒来时,是听到了外间隐隐约约的吵闹声。 庄白先看了一眼许暮舟,确定人呼吸顺畅、热度平稳,正安心睡着,才放下心来。接着推开了门,打算出去瞧瞧。 门一开便看见前院的阿鸢,眼睛又红又肿,像是一对大核桃,大约是哭了好久了吧。手里还祖攥着一封书信似的东西,用另一只手抹眼泪。 庄白走过去,听到宗叔正劝慰阿鸢。 孩子应该是因为昨日不在许宅,少爷受人欺负的时候没有陪在身边,而深深自责。 又不能进卧室看看少爷状况如何了,一半自责,一半担忧。 庄白走到阿鸢旁边,低声说道:“放心吧,他现在一切安好。夜里有一点发烧,眼下都平复了,好好睡着呢。” “真的?”小孩儿泪眼朦胧,一张脸也哭得跟花猫似的。 “嗯。”庄白点点头,继而指着阿鸢手里的那封书信:“这是何物?你要交给他的?” 细细扫了一眼,这书信的信封上,有「尤氏琴行」的标记,庄白心中大概有了定论。 阿鸢乖巧地把书信往他面前一递:“..是,这是少爷要我找来的东西,原本应当亲手交到少爷手里的,可现在..庄公子,那我便给你,等少爷好些了,你再转交少爷吧。” 庄白接过这封信,好好折叠了一番,放入衣袖中,脸上若有所思。 他没有接阿鸢的话,而是把人稍稍带远了些,在小孩儿耳边问道:“许暮舟所说的「秘密武器」,是你,对不对?” 阿鸢瞳孔一缩,像是被狠狠吓了一跳,随即冷静下来,看着庄白望着猎物般镇定的眼神,知道多余的挣扎是无意义的,便点点头,“..对..” 第十一章 揭秘 好像一对新婚夫夫哦。 从看到「尤氏琴行」标记的一刻起,庄白就猜到了许暮舟口中的秘密武器,这是这个跟在他身边多年,身体瘦得像棵豆芽菜,平时做事还有些毛手毛脚的小书童。 昨日一整天,许宅里都见不到阿鸢的人,因为他从清晨起就被许暮舟派出了门,一共需要完成两件事情。 -- 第20页 第一件,跟踪扈清涟。扈清涟拿了许暮舟给的琴行票券,选在昨日出门买琴,而那家琴行,正是「尤氏琴行」。 当然了,阿鸢不懂追踪之术,所谓「跟踪」,也并非他亲自去跟。 这就有些说来话长。当初阿鸢跟着许暮舟一道来了夏梁郡,家中贫苦不说,他的少爷还因为体弱多病,时常受到同年纪孩童的欺负。 阿鸢一心想要保护他的少爷,但他的体魄,甚至比许暮舟还要瘦小。 打架这方面是指望不上了,阿鸢只得另辟蹊径。 由于要贴补家用,幼小的阿鸢需要到镇上的许多地方做工,当过酒楼的杂役,给富贵人家收过泔水,帮街坊四邻照顾过襁褓中的婴儿。 如此复杂多样的经历,让阿鸢累积了好多的人脉,尤其是镇上吃不起饭的小乞丐们,以及不务正业的地痞流氓。 别看阿鸢长得傻气,但其实,人不是一般的机灵。 也很有做孩子王的潜质,那些同样贫苦的半大孩子,不知为何,都挺爱跟在他后面。 后来许暮舟就地取材,利用这些广布夏梁郡的小鬼,打造了一张别样的「关系网」,而关系网的中心,便交给了阿鸢。 所以跟踪扈清涟,根本用不着阿鸢亲自出马。 昨日上午,从扈清涟踏出许宅的第一步,街上的小叫花们就盯上了他。一路走到琴行,每一步都落在小街小巷的「耳目」眼中。 只见扈清涟在尤氏琴行订了一把上好的古琴,然后跟老板要了信封和信纸。 写完信后,放在了琴行的信篮中,到时驿站回来收信,再一齐往外发出。 扈清涟在信上写了许暮舟和许宅的近况,都是要向许大公子传递的消息。只是他没想到,自己前脚刚出琴行,后脚书信就被阿鸢的小弟们截下了。 这只是第一桩事,自家少爷安排给阿鸢的任务,还有第二桩。 追踪刘成。 任何一个地方,只要当地的叫花子们集结成了体系,每时每刻能够接收到的信息,是衙门和捕快难以想象的。 正如同刘成的事。这厮甫一出逃,阿鸢手握的「关系网」便行动起来,目前已然得到了可靠消息,他是向东行进,朝东南方的一座边城跑去了。 听阿鸢一五一十的说完,庄白点点头,这与他先前的猜想也八九不离十。 只不过,他还剩最后一个问题:“阿鸢,你家少爷说你是他的「秘密武器」,应该不仅仅是因为你交友甚广吧?” “哎,庄公子,什么都瞒不过你。”小孩儿深深叹了声气,从衣服的最里边摸出一个机关盒子来。 “五年前遇见个落魄江湖人士,给他买早饭的前,他便给了我这个盒子。” 这是一个制作精巧的机关木盒,小小的一方,贴身带着亦很方便。里头藏了十多种暗器,在危急关头,是可以救人性命的。 不止如此,阿鸢还向那名江湖人士讨教了几招真功夫,这些年来勤学苦练,不说克敌制胜,在关键时刻带他家少爷逃命是没问题的。 老奸巨猾的许暮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 他说阿鸢这崽子长得笨,就算有歹人图谋不轨,也不会对他有所防备,所以这个「扮猪吃老虎」的角色,他来当正合适。 庄白把小盒子还给小孩儿,“怪不得许暮舟总是带你在身边,那日下山夜游,裴先生也要你与我们同去。” 裴云初自是知道阿鸢这般深藏不露的。 “害,这说起来,五年前那个人,还是裴先生救的呢。”阿鸢对庄白不加隐藏,“他自然是都知道了。” 自那之后的一个月,许暮舟都在静卧养伤。 许宅也因此格外宁静,大家都不约而同的保持静默,生怕搅扰了家主养伤。 除了中间许轩阳来过几趟,每次都大包小包的拎许多养身补品,许宅这偌大的生意,许暮舟暂时顾不上管,便让裴云初分出一部分托付给三弟弟照料。 给许轩阳吓得,生怕自己天资愚钝,会把哥哥的生意搞砸了。 一晃,已经到了深秋,许暮舟可以起身活动时,窗外已是凉风萧瑟,中秋节也错过了,旁边的庄白提溜着一件厚外罩,要亲眼看着许暮舟穿上。 “外头下过好几场秋雨了,凉的很,你一个多月没出屋门,不仔细保暖,要着凉的。” 庄白的一双狐狸眼,专注时就仿佛眉眼含情,又带一点挑逗的意味。他提着大氅过来,轻柔地给许暮舟披在了身上。 又给人理了理衣襟和袖口。 阿鸢也在房间里,他本是来帮着服侍自家少爷的,但现在却是被这房里二人的一幕幕,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少爷..你和庄公子..你们..”阿鸢努力地想要描述,“好像一对新婚夫夫哦。” 许暮舟的眉眼恢复了神采,瞥人的时候都更添美意了,他笑道:“小鬼,怎么,你还亲眼见过「新婚夫夫」是怎样的不成?” 庄白倒是挺喜欢这个形容的,“没辙呀,你家少爷不肯跟我生小娃娃,阿鸢,你也帮我劝劝他呗。” 许暮舟无奈,他实在拿庄白没办法:“你们两个怎么一唱一和的?” 不怪阿鸢一唱一和,他是真的为此事挂心..毕竟,老爷子给他家少爷的最后期限,仅剩最后一个月了。 这事儿,还得从许家老爷子的迷信说起。 -- 第21页 他听了江湖半仙的话,认定子孙中拥有「好姻缘」之人才能继承家业。 可是,这孙子辈中,只有老大许修雨已经成家立室,剩下的许暮舟和许轩阳都尚未婚配,那又怎有「好姻缘」一说呢? 老爷子想了个辙,给两个小的划定了婚期,如若超过这个期限还未找到良人,便视作没有好姻缘。 也就失去继承家业的机会。 许轩阳今年十七岁,距离老爷子划定的限期还早得很,但是许暮舟时日却不多了。 所以阿鸢才这般心急。原本少爷捡到庄公子时,离最后期限只剩四个月,这来来回回一耽搁,又卧床休养了月余,这下子剩下最后一个月了。 本来许暮舟压根不曾把这所谓「限期」放在心上,也从没做过那继承家业的白日梦,左右自己的生意也不小,不缺那点家产了。 阿鸢觉得少爷所思有理,便也没太在意这个,可是现在有了庄公子,怎么看两个人都是天作之合,天赐的良缘。 那若这样也要错失机会,未免太冤了。 阿鸢怎么想,怎么不服气,便寻思少爷赶快跟庄公子把事办了,从此和和美美,皆大欢喜,真是世间之幸事。 许暮舟一向拿阿鸢当亲弟弟疼,小东西的心思自是能看出来的。 但姻缘情爱这种事,是急不来的,要他为一个继承家业的限期草草娶亲成婚,绝无可能。 那样太蠢了。 至少,他得先把扈清涟的事情先解决掉。 思及此,许暮舟抿唇轻笑,庄白那般爱闹脾气的性子,若是不将扈清涟的事先行处置好,只怕以后都要家宅不宁了。 是夜,许宅后园的木屋内,一群人又围聚桌旁,开始家族会议。 小木桌的正中央放着阿鸢从尤氏琴行截下的书信,许暮舟指着那信道:“内容我已经看过了,这封书信,如一开始所料,是寄给许修雨的。” “信中详尽记录了自扈清涟入门后,咱们院里发生的所有事。” “不过也可以确定,农田损毁导致亏钱之事,并非扈清涟向许修雨通风报信的。因为,他那日,甚至不知我为何会被唤上公堂。” “李老汉诬告于我,是刘成指使的,扈清涟不知道这事儿,说明刘成应该不是许修雨的人。” 宗叔听得糊里糊涂:“家主,这是啥意思?” “意思就是,给你们家主暗中使绊子的人,大抵有两波。一波以扈清涟为首,背后指使者,是你们大公子许修雨。另一波以农商老刘为首,也正是他们造成了农田损毁之事。” “但刘成也是被指使的,而他身后那个人,才是最大的危险。”庄白一边接话为宗叔解释,一边帮许暮舟提了提衣领。 夜里凉,他得让许暮舟顾好身体。 旁边的裴云初不知是不是看到这一幕,眼神有些闪烁,偏过头站起身,“夜深了,我去给大家煮些宵夜吧。” “少爷,那既然书信已经在我们手里了,下一步该如何呢?”阿鸢问道,“还有那个刘成,他躲在边城的一家农院里,要通知官府吗?” 许暮舟会心一笑:“做得好。不过,刘成先放一放,也不必通报官府。扈清涟的这封信也要留着,待他露出破绽,这便是最有力的要挟。” 第十二章 引诱 说不清,是谁引诱了谁。 许暮舟心里的小算盘,又开始拨弄得哗哗作响了。 这天,阿鸢来给他送了一份密函,不知道里头是什么,只见得这密函的外壳包裹十分瓷实,厚厚的一本,应该是书写了不少内容。 密函的头一页纸上,隐约写着「红花会」三个字。 这红花会是一个江湖门派,听说开宗创会之人,是一个雌雄同体、阴阳融合的神人。而此门派中人,个个精通魅术,传言有吸人精气之能。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红花会被正统的江湖门派视作最阴暗的外门邪派,为正派人士所不齿。 红花会门下还养着无数培养杀手的组织,这些组织多半开设于见不得光的场所,最常见的,便是以青楼做掩。 许暮舟大略翻了一翻,很是满意。 许宅,西厢院中。 扈清涟推开院门,缓缓走进了自己的居所,他刚从许暮舟的书房回来——晚上亲手做了饭菜,给许暮舟送了过去。 一个月前的某天,他拿着尤氏琴行的票券去买琴,折返之后才知道京城来了人,而许暮舟也因被责罚而受重伤。 扈清涟心里非常清楚,这是许大公子在老爷子面前告了状的结果。可是,他也有些想不通,这许修雨到底是怎么得到这个消息的? 明明自己就还未来得及向他言明呀。 不过转念一想,扈清涟又不愿意管多余的闲事,许修雨和许暮舟要怎样争斗,是许家自己的事。 他拿了「勾引」的钱,就只做勾引的事便罢了。 扈清涟这几日也感觉到变化,许暮舟几乎每晚都来他房中,虽然两个人只是合衣而卧,但关系明显是亲近了不少。 前些日子许暮舟和庄白大吵了一架,把院里所有人都吓得不轻,自那之后两个人便没有再说过一句话,见了面也生分得很。 这对扈清涟来说,或许是个好时机。 许暮舟到他房里来时,他总是挖空心思的给人做饭。 -- 第22页 做了几次之后,许暮舟便是连晚饭都不在正堂里吃了,每每要到这西厢院来。哪怕晚膳时间错过了,再晚些也会如约而至。 然后扈清涟就会给他做宵夜。 许暮舟还调侃过:“清涟啊,你的手艺这么好,再这么下去,我的五脏庙离不开你了可怎么办?” 在那花街柳巷中,时刻都要面对欢客们下流的调戏和调侃,扈清涟的心就像一块严丝合缝的石岩,任尔东西南北风。 但却不知为何,许暮舟莞尔一句撒娇似的撩拨,竟叫扈清涟有些真情实感的脸颊发烫。 大约是这许二公子的一张美人面,实在能够荡人心神吧。 这再坚硬冰冷的山岩,也怕春风化雨般温软的柔情攻势。 接着,扈清涟发现许暮舟似乎是读过不少的书,天文地理、人文民生,都能头头是道的聊上几句。 两个人坐在榻上,到了该歇息的时间,却也不做「闺中正事」,靠在床头谈天说地。 自从家中败落,家人离散之后,扈清涟许久没有体验过这般的温馨与畅快了。 他心下有些愧疚,但也记得该做的事情,不能不做。找了个话头,扈清涟跟许暮舟聊起了许宅的生意。 相谈甚欢,扈清涟想不到许暮舟居然邀他一起去自己的书房看账本。于一个商人而言,账本就是他的命根子,许暮舟还说“清涟你这么聪明,正好来帮帮我,免得那么多的账目,我总要一个人看”。 扈清涟把这般情形写在信中,寄给了许修雨。 大公子欣喜若狂,心说这煞费苦心安排的「美人计」总算是奏效了!把扈清涟夸耀了一顿,而后嘱咐他再接再厉。 许修雨的目标,是扈清涟成为许暮舟的心腹,时不时在人枕边吹吹耳旁风,如此不仅能叫许暮舟丧失继承家业的机会,更能通过扈清涟将其操控。 但是这个目标不易完成,扈清涟想来想去,还是需要借助一些外力。 这天晚上,扈清涟早早浸了沐浴,用香粉和香膏把房里染得芳香无比,仿佛置身花海,闻一闻都很醉人。 又从衣柜的最深处掏出一个小小的圆形盒子,白银外皮,半个手掌心大小,揭开盖子,里面放着一粒黑乎乎的药丸。 这是扈清涟被赎身时,顺道从青楼里带出来的。 花街柳巷中的男男女女,总是懂得如何让欢客流连忘返,而这微小的一粒药丸,也正是其中一种手段。 扈清涟将药丸分割下一小半,泡入许暮舟平时爱用的茶盏之中,沏上热茶,不一会儿药丸便融化在了水里。 而他,则静待许暮舟到来。 一炷香时间后,刚饮下一口茶水的许暮舟觉得头有些发晕,“糟糕,大概是这几日看账本看得太狠了,现在头晕眼花的。” “清涟,你就在我眼前,但我看你也看出好几重人影呢..” 扈清涟走过去托住许暮舟的手,温凉的触感,会叫现在浑身发热的许暮舟感觉舒服。 “..清涟..你好香啊..”许暮舟被他的男妾扶着往床上走,一边走,一边觉得身旁之人异香怡人。 扈清涟温柔地提醒:“官人,小心脚下。”其实他心里清楚,这是那小半枚药丸在起作用。 他们楼坊里的这种药,只需一点点,便能使血气方刚的男子发热情动,甚至产生幻觉。 所以许暮舟会以为他身带奇香。如今在许暮舟眼里,扈清涟应该就像一个充满诱惑力的迷人的旋涡。 许暮舟倒在床上,伸手想扯扈清涟的衣衫,扈清涟却是吓了一跳,像只受惊的兔子一般,一步蹦得好远。 他其实并不想跟许暮舟产生肌肤之亲,因为「卖艺不卖身」始终是扈清涟不可动摇的原则。 “..清涟..清涟..” 许暮舟看上去已是全然的意乱情迷了,一直低声呼唤着扈清涟的名字。 扈清涟努力平复着胸膛中砰砰乱跳的心率,这毕竟是他第一次做这种不光彩的事,他轻轻走过去,蹲在床边:“清涟在,官人,你想要什么?” 按常理来说,此时此刻,许暮舟应该会向他倾吐衷肠、诉说浓情,扈清涟再予与一些安慰,许暮舟便彻底沉沦温柔乡中。 如此往复几次,许暮舟想不痴迷于他也难。 但叫扈清涟万万想不到的是,许暮舟半醉半醒之间,囫囵地念着三个字:“..红花会..清涟,红花会..” 扈清涟大惊!瞬间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强忍着心神不宁,冷声问不清醒的许暮舟:“官人,「红花会」是什么?你怎会知道这个名字?” 许暮舟稀里糊涂的,眼皮都睁不开,也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一边忍着燥热,一边从怀里拿出一本硬壳簿子。 扈清涟接过来,才翻开头一页,便如同见了鬼一样,双瞳紧缩,面无人色。扭头看向床上的许暮舟,眼神想一支淬了毒的暗箭。 是起了杀心。 手边没有可致人死命的毒药,扈清涟从平时日日用的梳妆台下,取出了一把匕首。 这短短的小刀,镂花的刀鞘上还镶着一颗红宝石,扈清涟双手颤抖地握着刀柄走向床边。 床榻上许暮舟的睡颜安稳清丽,毫不设防,扈清涟心虚的下不去手。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这样做的..”但是一想到自己的真实身份有可能会暴露,扈清涟又只能快刀斩乱麻。 -- 第23页 西厢房里沉寂了片刻,然后只见扈清涟闭着眼睛,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手起刀落,竟是捅向了自己的腹部。 「嗖嗖」两声,似是有什么看不清的利器突破了窗户纸,就在扈清涟的刀尖要刺中自己时,准确击中了他的手腕。 咣当一下子,匕首掉落在地。西厢房的门也被撞开,几个小厮扑门而入,将已经脱力的扈清涟制在了地上。 他们都是许宅的家丁,看样子是在外头埋伏了很久了。 平素照顾许暮舟起居的那个瘦小的书童探了个头进来,伸手往地上扔了一根粗粗的麻绳,说话时的表情人畜无害:“各位,先用这个把扈公子绑起来,再检查一下他身上是否藏有其他利器,别让他伤了自己。” 家丁们就地取材,把扈清涟捆绑在了房里的一把红木椅上。绳端系了死猪结,不可能挣开。 而就在这个过程中,扈清涟看到躺在床上的许暮舟自己睁开了眼,没事人似的坐起身来,全然不复方才的迷乱和狼狈。 “..你..” 扈清涟反应过来了,这是许暮舟精心排演的一场戏!每一个戏中的情节,都是为了引他陷入现在这般逃无可逃的绝境。 许暮舟整理了一下鬓发,坦然的站起身,找了个扈清涟附近的椅子坐下,淡淡道:“看来,虽是出身红花会,但你的良善之心却未泯灭。” “冲你方才的「不杀之恩」,扈清涟,我也还报你一次活命的机会。” 许暮舟拿出随身携带的,扈清涟向京城传递的书信,在人眼前晃了晃,“你和许修雨究竟有怎样的交易?一五一十的说出来。” 第十三章 威胁 反正动动手,又不会有小娃娃。 扈清涟目不斜视,心如死灰,许暮舟的问话只当是没听到,也不可能向他和盘托出。 现在的他,整个就是「问话没用,要命一条」的状态。 “还挺有职业道德的。”许暮舟也不着急,既然书信起不到逼问的效果,那就换一样东西威胁。 只见他拿起掉落在地上的密函,指尖轻轻敲了敲,“扈公子讲道义,不肯说,那..如果我将你的另一重身份公之于众呢?” “扈公子会不会考虑配合?” 打蛇要打七寸,这个道理许暮舟太明白了。果然,他话音刚落,扈清涟的神情就一阵剧变。 因为这所谓「另一重身份」,是扈清涟最怕被外人所知的死穴。 扈清涟原本出身世家,祖上三代都是文官,不说大富大贵,但在当地的地郡中,也是有头有脸,饱享清誉的人物。 然而,因为当年的摄政王沈烨一手兴起的一场文字狱,扈清涟的父亲被安上了洗不去的污名,扈氏一族也受牵连,成年的男女几乎都被斩了首,而扈清涟则因为当时只有十岁,逃过了一死。 却也被罚流放边关,世世为奴。 发配流放的路上,偶遇沙尘,黄风呼啸席卷,押送的队伍给冲散了,扈清涟跌入一处岩穴中,侥幸存活。 后来他如行尸走肉般在那荒漠里乱转,遇见了一队打扮奇特,看不出男女的江湖人士。 这帮人说跟他们走,能保他活命。扈清涟直觉他们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没有别的选择,便跟着去了。 之后那帮人给他造了个新的身份,虽然名字没有换,但活着的扈清涟却已是脱胎换骨。到了花街柳巷,他就得入乡随俗,学了许多狐媚子的招数,以笼络欢客为生。 待得年纪再大些,他就成了青楼的头牌。 而这些名为「青楼」的风月之地,背后却也是红花会的分属组织培养杀手的地方,扈清涟自然也得跟着学。 可他到底是厌恶这种生活,找了个机会,制造了一场「假死」逃了出来。继而来到夏梁郡的酒楼,带起面罩,成为了卖艺不卖身的琴伎。 许修雨替他赎身,让他来勾引许暮舟时,是打死也想不到自己所找的这个人有这般复杂的身世经历。 不过现在,这些东西被许暮舟给翻出来了。 红花会手段凶残,而对待叛逃者的手段,更是常人难以想象到的恐怖。 所以只要许暮舟把他另一重身份公布出来,扈清涟就会生不如死。 “听说红花会的叛徒,下场都很凄惨。是不是真的呀扈公子?”许暮舟看得出扈清涟的动摇,并打算加以利用。 扈清涟两眼打直,仿佛已经失去了生机,“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 许暮舟笑:“这你不必操心,我自有秘密武器。” 扈清涟再度陷入沉默,不想受许暮舟威胁,也怕再次落入红花会的魔爪,心想着,赶紧寻个机会,自我了断吧。 许暮舟知道他一心求死,自是不会放任:“放心吧,我只是想听一听许修雨与你做了怎样的交易,让你接近我又是有怎样的目的。” “我不会对他不利的。毕竟,许修雨是我长兄,留他活着、为我所用,远比要他的命,有价值得多。我是个商人,你知道的。” “这封信在这里,已是铁证如山。”许暮舟继续晃动阿鸢为他截来的那封信,“其实并不需要通过你,我也能胁迫许修雨。” “只要我把这封信往老爷子面前一呈,许修雨的阴谋就会败露,那样会是什么后果?身败名裂?被逐出许家?许修雨一定怕极了,会乖乖跟我合作。” -- 第24页 “而我尝试劝你,则是因为真心想保你一命。” “我不想把你交给红花会,这一点,我可以保证。当然了,扈公子,这得建立在你愿意同我好好合作的基础上。” 许暮舟一通舌灿莲花,恩威并施,让扈清涟冰冷如面具的脸,有了一丝松动。 看样子有戏。 许暮舟没有放过这一丝松动,但他也明白,这个时候穷追猛打不是上策。所以他站起身来,打算走出房间,让扈清涟一个人静静。 攻破一个不肯合作者的心防,正是讲究张弛有度。 出了西厢房的门,许暮舟对阿鸢道:“我看他也不是穷凶极恶之徒,且善待些吧。” “好的少爷,我们不会亏待扈公子的。”阿鸢拍了拍胸脯。许暮舟是可以离开了,但是阿鸢还要带着家丁们守在这里。 接着,小孩儿指了指西厢走廊的尽头,挤眉弄眼的:“少爷,庄公子在那里等你呢..你快过去看看,别叫人家等心急了。” 人小鬼大。许暮舟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许暮舟一步一步走到长廊尽头,总觉得这一幕似乎经历过,扈清涟的花轿入门的那一晚,庄白也是在这里等他。 不同的是,那晚庄白是气鼓鼓的坐着,而今夜,他则站在石阶上举目望月。 “今晚的月亮圆吗?”许暮舟走到人身边,朱唇轻启。其实他一抬头就能看到那月儿,今天不是十五,天上挂着的,是一弯白白的银角。 庄白侧目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俏皮,故意不答他的话,“事情办完了?” “办完了。”许暮舟点头。 “顺利吗?” “顺利。” 庄白笑意斐然:“那就好。” 许暮舟觉得奇怪,自己这可是刚从扈清涟的房里出来,而且为了唬住对方,还不得不饮下那明知放了迷药的茶水。虽说没出什么真格的事儿,但庄白现在这样的淡定,也怪稀奇的。 庄白看得懂许暮舟的心思,一偏头,有些骄傲的说:“你真当我吃他的醋呀?那只是我知道许修雨要对你不利,扈清涟是他的棋子,我不喜欢罢了。” 许暮舟饶有兴致的盯着他,一副洗耳恭听他接下来的话的样子。 庄白跟许暮舟对视的一阵,最后还是双手抱胸,嘴巴噘得老高,“好吧,我承认,吃醋也是有的。” 就像喝醉的人总爱说自己没醉一样,醋坛子也总要当自己没有吃醋。 两个人在这朗月清风的夜幕下站了一会儿,庄白发现许暮舟的脸色还是不大好,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这应该是扈清涟下的那种药的药效太强的缘故,尽管许暮舟已经提前服下解毒剂,也无法完全清除药效,总有一部分残留体内。 这场「下药引诱」的大戏,是许暮舟精心编排的,在查到扈清涟的另一重身份后,他就预计,扈清涟可能很快会对他使用这种手段。 让裴云初提前制作了解毒散——一般性的迷药都能抵挡个七七八八,而许暮舟也一直把这解药带在身上。 前面进西厢院房门之前,许暮舟推门之时便闻到屋内飘着与平时不同的香气,心下判断,扈清涟应该是要行动了。 便借着关门的时机,服下了随身携带的解毒散,因而在喝下扈清涟沏好的热茶后,许暮舟并不曾迷失心智。 那些意乱情迷,都是他配合扈清涟刻意表演出来的。 可惜,这人再怎么心有七窍,再如何八面玲珑,也挡不住身体受药性驱使。 刚才许暮舟用那三寸不烂之舌同扈清涟对峙,看似运筹帷幄,掌控一切,其实也是强撑着装出来的效果。 体内情动燥热,磨人得很,许暮舟只能强行不去在意。 这会子庄白可不会让他这么逞强,一本正经道:“去你房里,让我帮帮你吧。” 许暮舟考虑了一下这所谓的「帮」,究竟是怎样「帮」,然后一向波澜不惊的他,竟然难得的红了耳根。 “我说你啊,能不能别这么胡说!”许暮舟无奈极了。 庄白却不以为意:“我哪有胡说?我是认真的。就让我帮帮你怎么了,反正动动手,又不会有小娃娃。” “..”许暮舟扶额。 庄白这家伙,有时候像是故意的口无遮拦,自己还一点不觉得有错。比如现在,偏偏许暮舟还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他。 那一晚,庄白非要跟着许暮舟进卧房,足足待了半个时辰才出来。也不知道他们俩在房间里做了什么。 总之许暮舟身上迷药的余毒,是全部都解了。 第二天,许暮舟在书房里看账本,阿鸢欢欢喜喜地跑过来,跟他说扈清涟愿意合作了。 许暮舟一点不意外,好整以暇地合上账本,抬腿朝西厢院走。 扈清涟要求与许暮舟单独相谈。许暮舟便让其他人都退出门外,只身和扈清涟详谈。 最终,两人互签订了一纸契约。扈清涟答应将所有事情向许暮舟和盘托出,而许暮舟则必须保证,不会做对许修雨性命有损之事。 其实扈清涟根本没见过许修雨几面,谈不上什么感情,但毕竟是他出钱为自己赎的身,总也有恩情。 许暮舟自然是一口答应,白纸黑字的跟扈清涟定了承诺。 只是他不知道,并不是他强有力的胁迫使扈清涟改了主意,而是他昨天那句「真心想保你一命」,多少触动了扈清涟的心弦。 -- 第25页 第十四章 联合 许少爷,一个被经商耽误的下棋小天才。 许暮舟要扈清涟配合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许修雨写信。至于为什么许暮舟不自己写,是因为扈清涟到底是许大公子亲自安插过来的人。 彼此间的信任是不同的。 如果许暮舟自己提笔,只怕许修雨会觉得他故弄玄虚,不会轻易相信。 信的内容也很简单,开门见山,说他们的计划已经被许暮舟识破了,而且现在还有把柄落在他手里。 基本上就是把现实中发生的情况,加上些许润色,寄往京城。 自然,信的最后,许暮舟也不忘提条件,他要许修雨今后按照他的指示行事,否则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他就拿到老爷子面前。 亦或是京城的公堂上。 左右许修雨的前程和未来是经不起这般折腾。 立竿见影的,这信甫一捎到京城,许修雨就吓破了胆,飞快地给许暮舟回了书信。称自己这个做兄长的,实在对不起弟弟,求许暮舟海涵原谅。 还说许宅农田损毁的那件事,他是在家中仆人私底下议论的时候,偶然听见的。 一时猪油蒙了心,向老爷子告了黑状,真是千不该万不该。 只要许暮舟愿意放他一马,要他配合着做什么都可以! 甚至,许修雨还想把自己身边的亲信派到夏梁郡来,好让许暮舟无论任何事情,都可以都人直接对接。 被许暮舟严词拒绝了。乖乖,许暮舟专门以扈清涟之名与这位通信,也是考虑到掩人耳目的问题——大家都知道扈清涟是许修雨安插的眼线。 这位可倒好,直接让身边亲信赶过来,那不相当于告诉别人,他们兄弟俩私底下联络过了么? 这像布的局尚未开始摆,倒先打草惊蛇了。 许暮舟就回了他八个字「保持现状,莫露马脚」。 庄白见了这回信,犀利的感叹:“这许家大公子还真是个蠢包,下人议论的话也听。就不想一想,下人们是怎么得到的消息么?” “夏梁郡天高水长,若非有人刻意要把这话传到他耳朵里,又怎会那么刚好就能听见议论呢?” “分明摆了扈清涟这颗棋子,自己却不懂得如何善用。” 庄白话说的不好听,却是毋庸置疑的实话。许暮舟的这位长兄,生得一副聪明相,读书、做学问也不算差,但就是在「攻于心计」这方面,一点不像是许家的人。 “可惜老爷子纵横一世,什么样的好名声都享受过了,却没把自己最偏疼的长孙教好。” 许暮舟的神色,夹杂着一点微妙的黯淡。 “许修雨要是能有老爷子的一成,现在也不会那么容易被我们牵制住了。” 说着,许暮舟想起了一些往事。 话说,许暮舟的父亲许焕,是许家老爷子许自山的第二个儿子,长子死后,许焕理应代替兄长,扛起传承家业的重任。 但是这父子俩却是合不来。 许焕到了婚配的年纪,许自山给他选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或许是表达对父亲的不满,许焕对这位原配夫人礼待有加、相敬如宾,却未曾给过真心。 夫人身体不好,生下儿子许修雨,两年后便因病去世了。 许焕在丧期满后,续了一个继室,两个人如胶似漆,琴瑟和鸣,但却也惹得了老爷子的不满。 许自山那堪比八头牛的倔脾气,只认定那逝去的原配黄氏是自己的儿媳妇,却不认后来的贺氏。 然而许焕又只对贺氏生的一双儿女用心疼爱,老爷子怕许修雨吃亏,便多把孙儿带在身边,亲自教导许修雨读书识字,还请了最名贵的先生上课。 因而许修雨读书倒还挺成器的,从小就端得一股文质彬彬的气质。就是不知这「算计」和「谋略」上,怎么就没学着老爷子的一星半点。 这孙辈中,许修雨也是最有机会被选为继承人的。但现在看来,在这商场上,他大概也只能永远做个外强中干的公子哥儿罢了。 许暮舟讲完这些往事,越讲越有些轻飘飘的落寞,分明是在讲许家的事情,可他作为一个局外人般的讲述者,竟是一点也不突兀。 庄白看不得许暮舟这个样子,身体往人那边靠,“我早就说过了,他们不疼你,我疼你。无论你想要多少,他们欠你的,我都能给你补上。” 这只贪心的狐狸,总是这样底气十足,让人相信,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会给你撑着。 ..虽然..对于庄白这股野蛮生长的底气,许暮舟还是持有「它到底是怎么来的」的怀疑态度。 但是用来安慰人,还是蛮中听的。 “也就只有你,总会说这种大话。”许暮舟伸手点了点庄白的鼻尖,动作轻柔得像一阵微风。 庄白放肆的往他身上靠:“是不是说大话,你且看着。反正来日方长。” 两个人就这么在月下靠在一起,轻嗅着属于彼此身上的气息。那一刻,许暮舟丝毫不怀疑「来日方长」这四个字。 觉得他和庄白,总有的是时间。 再说回与许修雨合作的这件事上。 检验庄白的承诺,可以来日方长,抓出那个在暗处针对许暮舟的始作俑者,却是迫在眉睫。 因为许暮舟已经等不及想跟他算算账了。 叮嘱了许修雨不要打草惊蛇后,许暮舟再次找上扈清涟,说是要向他询问一些关于江湖中三教九流的帮派的事。 -- 第26页 比如有哪些组织,是只要给钱,就能办事,不问因由,且干净利落的。 扈清涟有些发懵,不明白许暮舟这个时候要问这个做什么,而且提到「给钱就能办事」,扈清涟只能想到红花会。 “哎哟,扈公子,把红花会的人招来,你也不能答应吧?”许暮舟开始施展撒娇大法:“恳请你再好好想一想,只要能雇佣到人,多少钱都不是问题。” 扈清涟有些抵挡不住,绞尽脑汁地思考了好一会儿,终于想到一个除了红花会以外,同样符合许暮舟要求的帮派,黑手帮。 这是个小帮派,规模不及红花会十中之一,但是在黑市上却享有盛名,因为这黑手帮里的人,就是以「有钱能使鬼推磨」出名的。 许暮舟相当满意,立即叫阿鸢按照扈清涟所说的联络方式——在木板上画一只画眉鸟,去那地下黑市集里雇人。 如果说许暮舟与那藏在暗处的始作俑者之间你进我退的博弈是在下棋,那么这黑市里雇佣一人,便是许暮舟在彻底围剿对方的布局中,添置的最后一步。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吧,这最后一步棋,可谓货真价实的「贵重」。 阿鸢带着三百两的银票走了一趟,却是无功而返,小孩儿蔫蔫的回来,垂头丧气:“少爷,那帮人可真是狮子大开口,说是办一趟差,起价五百两。” “这不是明抢呢嘛!” 许暮舟倒是满心欣赏的态度,从屉子里又拿出一沓银票,“有本事的能人异士,都是矜贵些的。” “我再添上七百两,你告诉他们,我买他们两趟差。” 买人出差刚过了三日,许宅这头开设了一场盛大的晚宴,专程请了夏梁郡最贵的酒楼里的大厨,做了一桌子好菜。 因为许暮舟的三弟弟许轩阳今日生辰,这孩子从小在家里千恩万宠,这还是第一次在这么远的地方度过生辰。 加上近来两兄弟之间走动又多,许暮舟觉得自己该尽一尽身为兄长的责任,给弟弟操办一场生辰宴,再准备一份厚礼。 许轩阳被迎接入门时,看见许宅上下竟是张灯结彩,好好装饰了一番。 要知道,夏梁郡不比京城,张灯结彩不是说做就能做的事,何况许宅一向是不铺张的。 可见二哥哥对他生辰之事的上心。 许轩阳感动的泪眼汪汪,拽着许暮舟的袖子,糯唧唧的说感谢。 他今天穿了一身鹅黄色的锦服,戴一件毛绒绒的兔毛披风,本就稚嫩的娃娃脸,更显幼态。 许暮舟看着这三弟弟的脸,突然觉得像回到了小时候一般。 入了席,许轩阳对桌上的菜色大加赞许,扬言自己今晚食指大动,肯定能吃下三碗饭。 许暮舟让人给他盛了饭,一面和煦的笑着:“一定要多吃点儿,等下二哥哥还有一份生辰贺礼要送你,补充了体力,才好接纳惊喜呢。” “二哥哥你又夸张了!”许轩阳总是没心没肺的快乐着,“每年生辰,爹娘都说要给我惊喜,却也不似你这般要我补充体力的!” “难道,你要送我一份「别开生面」的大礼?” 许暮舟夸他聪明,“正是如此。” “好哇!这倒叫我好奇了!我一定要看看是怎样的「别开生面」。”许轩阳一边说,一边猛地扒了几口饭。 席间兄弟俩有说有笑,许轩阳提及父亲交代他在夏梁郡要做的事情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近期也该返回京城了。 “二哥哥,你上次跟我说,要我派人到这边来接管生意的事,我有好好放在心上哦!等我回去,一定立刻就办!” 之前许暮舟确实向许轩阳提过,自己一个人打理这么繁杂的生意忙不过来,想要三弟弟来搭一把手。 第十五章 对峙 幕后黑手,原来是你! 临近晚宴结束,许暮舟还把许轩阳带进了书房,说是有生意上的事情要与他相商,顺便,把生辰礼物给他。 许轩阳屁颠儿屁颠儿的跟着来了,这还是他第一次进许宅的内堂,之前只是在外厅喝过茶。 他这三弟嘴甜得很,一路上就在夸许暮舟眼光好、品位佳,内堂里的装潢和修饰让人赏心悦目。 许暮舟也不客气,种种夸奖,照单全收。 直到进了书房,许暮舟要把生意上的一些麻烦事拿出来说说,许轩阳才停下了夸耀,做出庄严肃穆的样子,等着二哥哥道来。 许暮舟拿出一个账簿,递到许轩阳手中:“今年可能是有些时运不济,要不就是夏梁郡的风水变了,这千顷的农田竟出现同时损毁、颗粒无收的怪事。” “弟弟若是真的愿意来帮我,可得做好准备,来年不知会怎么样呢。” 许轩阳清澈的眼眸眨巴了一下,好像在努力理解许暮舟的话,“二哥哥先前不是说..这是遭奸人荼毒么?以后多加防备,就不会出现这种事了。” “哈哈哈,再说,父亲要我学做生意,这再艰难的事儿,也得学着管不是?不然他真要当我是个草包了!” 许暮舟目光沉静如水,思绪万千的模样:“「多加防备」?可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家贼,更加难防。” “..二哥哥..怎么突然说这么严重的话?”许轩阳神情有些彷徨,“你这样,我都害怕了..” 顿了一会子,许轩阳又道:“二哥哥是在说大哥的事吗?” -- 第27页 “你知道大哥的事儿?”许暮舟做出疑惑的表情。 许轩阳老老实实地说:“..嗯..我听我娘亲说过,大哥哥给二哥哥选了一位男妾..一开始我以为是大哥哥关心二哥哥的起居生活,二哥哥又在夏梁郡这么偏远的地方,身边应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后来,娘亲说..没有这么简单..” 那贺氏的意思,是这男妾,乃是许修雨放置于许暮舟身旁的一副耳目。 倒还有几分一语中的的意思。 许暮舟拿起茶炉上的茶壶,给自己和三弟都沏上一杯热茶,漆黑的瞳仁盯着壶中倒出的水,叫人看不透他的想什么。 “是啊,母亲说的没错。”许暮舟恭恭敬敬的称贺氏为「母亲」,“原本我还百思不解,为何远在夏梁郡发生的事情,没过几日便传到了长兄的耳朵里。” 看来,这与那副耳目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啊。许暮舟是这个意思。 许轩阳也挺难过的,好似不愿看到两位哥哥相互疑心、算计,剑拔弩张。 他劝道:“大哥这些年..或许是因着我的缘故吧,跟父亲的关系一直不好,日子过的不舒心。加上大哥这性子急躁些,有些事情思虑不清,二哥哥..你多多包容他..” “毕竟家和万事兴,大家都是至亲手足,还是和气生财最好。” 许暮舟一边饮下一口茶水,一边暗暗看向许轩阳,眼神里全是难以言喻的深邃。 面前这个少年,他口口声声的规劝,太情真意切了,简直是入木三分。 加上一张白白净净的娃娃脸,让人忍不住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 还好许暮舟是个精明的商人,“「性子急躁」?三弟弟很是了解咱们大长兄的心性呐。” 许轩阳的一双笑眼,弯出乖巧的弧度:“那当然,我们从小生活在一起,爷爷说兄弟手足之间要互爱互助,我都有牢牢记住哟。” “所以,你也很清楚,如果咱们大长兄听到一些有人故意散播的风言风语,那个急性子,怕是不会考虑别的,先去老爷子面前告一趟黑状再说。” 许暮舟平静的直视许轩阳的眼,继续道:“然后你就安排下人,在大长兄会经过的长廊,亦或门边,故意高调议论我在夏梁郡发生的事。” “哦不对,三弟弟心思缜密,一定嘱咐了他们不能太「高调」,要叫长兄认为是自己偶然听到的。” “啊?” 许轩阳一副懵懂的样子,显然没有听明白许暮舟在说什么。 就像幼时在学堂里上课,先生要他回答问题,他也是这般傻傻瞪着眼睛。 但许暮舟不是学堂里仁慈的先生,不会因为堂下学生装傻充楞,做出无辜的模样,就放过他。 “其实呢,有一件事情我想向三弟弟请教,那刘成在我许氏名下的田地里撒了猛药,但他原是最早一批与我合作的农商,为何要做这般损人不利己的事?” “背后是否有人指使?而这个指使的人,又会是谁?” 许轩阳自然是感觉到二哥哥的态度有了极大变化,和进书房之前,简直判若两人。 但他也不急,反而平心静气的帮着许暮舟一起思忖:“为何不会是他一时脑子糊涂了,做了坏事,兴许并没有背后指使之人,而且那位刘成自己也很后悔呢?” “又或者..非要说有的话..既然大哥给二哥哥送了男妾,说不定..” “不不不,兄弟之间要互相信任,我不愿这么想。” 许轩阳猛地摇头,看上去就是一个全心全意信赖自家兄长的好弟弟。 许暮舟干脆顺着他的话说:“没错,我也觉得另有其人。而且这个人,还距离我很近,甚至,就近在眼前。” 他就差把「许轩阳就是幕后指使之人」的话直接说出口了。 许轩阳也听懂了,到了这个份上,也没有回避的余地了。他仿佛是非常痛心疾首,眼眶里渗满泪水,委委屈屈的抿着唇。 好似被自己一心仰慕崇拜的哥哥伤了心,还强忍委屈不言说。 许暮舟不吃这一套,三弟弟不言说,他很乐意帮帮忙:“刘成是你的人,早在三年多以前,他从老家迁居至夏梁郡,投入我许宅门下,就是你安排的。” “我不清楚你有怎样的目的,大概,是想在我门下产业中,分一杯羹?” “或者,干脆吞并,占为己有?”许暮舟的眼神罕见的变得冰冷,“否则,你也不会让刘成在农田里下药,造成这么大的损失。” “然后看准了时机,借许修雨的口,在老爷子面前告我一状。” “你怕我看出来,而此时,正好扈清涟又来了,你顺水推舟,想把这一切推到咱们大长兄身上。将来我若要追究,也会变成我和许修雨的私斗,而你,作壁上观,渔翁得利。” 话至此处,许轩阳也顾不上伤心委屈了,转而一脸愤恨和难以置信,像一只被逼急了的兔子,不愿意别人把如此罪恶的黑锅往自己身上扣。 “二哥哥,你怎可如此无端揣测?你有凭据么?你不能瞧我好欺负,就轻易污蔑我呀!” “你说的那些子虚乌有的事,我听都没听过!见都没见过!若我如你想的这般厉害,爹爹又怎会老骂我不成器?只怕爹娘都要高兴死了!” 许暮舟不疾不徐,冷眼再次打量这十二年不曾见过面的三弟弟。 -- 第28页 昔年白净又可爱的肉圆子,今日却以天真无暇的讨喜皮囊做掩,内里藏着精于算计的蛇蝎之心。 这种人,许暮舟本是不讨厌的,因为和他自己,多少有些异曲同工之处。 但偏生许轩阳是容不得他,毒蛇吐着信子要咬人,他便只能下狠手,先将那蛇打死。 “三弟弟太谦虚了。如果你想让父亲母亲为你骄傲,我自会将你所做的这些事情整理一份卷宗,寄到京城去。” 许轩阳似是被踩到了痛脚,一下扑到许暮舟面前,狠狠砸了一下桌子,咬牙切齿:“二哥哥为什么非要胡搅蛮缠?我有哪里惹你嫉恨?” “莫不是二哥哥在这夏梁郡日子太过孤苦,便不满爹娘对我的疼爱?那我愿意代爹爹向你道歉,不该这么多年来把你一个人放在这儿。” “那你是不是也可以放过我?别再胡说八道了!” 许暮舟的三弟,不仅是个算计的行家,这诛心也是一流好手。 在这一点上,他们两个倒确实很像亲兄弟。只听许暮舟缓缓道来:“许修雨向老爷子告我的状,说我事农亏了钱,用家里的银子填补亏空。” “三弟弟怕是不知道吧,这确实是「家里」的,但却不是京城的许家,而是夏梁郡许宅的库存。” “你来夏梁郡的第一日,在酒席上问起此事,我对你撒了谎。可是好奇怪呀,后来传到大长兄那里的,却是我谎编的这个内容呢。 而这话,我只跟你说过。” 许轩阳狠狠顿了一下,继而抬起头来,不复方才的镇定自若,脸色十分难看。 当初许暮舟并不确定许轩阳就是幕后主使之人,只是多年未见了,防人之心不可无,便随口说了句谎,刚好也测试一下。 结果,这一试,还真试出了三弟弟的庐山真面目。 “不妨再与你多说几句,三日前,我托人去了一趟南面的边城,在一户农院里,找到了刘成。” “人已经被带回了夏梁郡,现在嘛..应该已经在公堂上接受审理了。你说,刘成是否经得住拷问,不把你供出来?嗯?” 第十六章 礼物 这是许暮舟为三弟弟精心准备的生辰贺礼。 许轩阳从小是个饱受宠爱的孩子,但是这种情况,只存在于他父母在他身边的时候。 再长大些,许轩阳就渐渐明白到,他们家虽然是皇城贵商,父亲虽然是当家的,但是他们许家的情况非常复杂,而家中说了算的,其实一直是年迈的爷爷。 老爷子不喜欢他的母亲,连带着也不喜欢他,无论父亲对他如何偏爱,在明面上,以及外人面前,他都永远被他的兄长,也就是许修雨,压过一头。 小时候去学堂,大家总夸许修雨文德兼备、品学兼优,一看就是读书的料子。 而他,从小顽劣些,不爱看书,在课堂上也坐不住,便总被旁人讥笑,说他们兄弟果然不是一个娘生的。 更有甚者,私下议论他的母亲是狐狸精,狐狸精生的孩子,也不会是什么好人。 许轩阳是属兔的,每个长辈见了他,都说他白净乖巧,真就跟只小兔子似的。 可是谁也想不到,这只兔子的胃口和野心,一点不比尖牙利爪的猛兽少。 后来许轩阳学会了装乖卖巧,装傻充愣,他发现这好像是他的优势。与此同时,原本所有人都给予厚望的长子许修雨,表现出了短板。 在做生意这方面,许修雨可谓全无天赋。偏偏他们许家就是行商出身。 这让蛰伏在一边的许轩阳,生出了「我何不取而代之」的心。 无巧不成书,就在许轩阳下定决心,四处寻找机会时,偏远的夏梁郡传来消息,说许二公子在那边的生意风生水起。 而且用的还是一套谁也没听说过的经营模式。 许轩阳心生一计,若他能把许二的产业占为己有,那将来和许大争锋之时,不就更有底气了? 反正他那二哥哥气虚体弱的,大夫都说是个短命人也。 于是他便买通了一名农商,安插在了许暮舟门下,静待时机。 而这时机,一等便是三年余,终于等到许修雨按捺不住,给许暮舟送了男妾,许轩阳心里明白,时候到了。 只是那刘成太蠢,本来许轩阳的计划正顺利进行着,他非要自作聪明,找了一个李老汉,想让许暮舟在进退维谷之中更雪上加霜。 谁知被许暮舟三言两语给轻松拆穿了。 偷鸡不成蚀把米,刘成把自己「内鬼」之名拱手暴露,许轩阳一面痛骂他蠢,一面只得帮助他提前逃走。 否则许轩阳自己也免不了被牵一发而动全身。 可惜,这一切还是暴露了。看着眼前的许暮舟,许暮舟也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许轩阳心一横,从腰间掏出一把小刀。 一不做二不休,冲着许暮舟的心脏刺了过去。 没有别的办法了,他这二哥哥大抵是不会放过他的,不趁现在放手一搏,便只能坐以待毙了。 然而,许暮舟却是一点也不慌张,甚至连茶盏都没有放下,仿佛这把小刀的刀尖对准的不是他一样。 眼看马上就要红刀子进白刀子出了,书房屋顶传来「咚」的一声。 好像有一道快得叫人看不清的黑影从天而降,肉眼来不及捕捉他,便先看见一道银寒的剑光乍现,不偏不倚的正正抵在了小刀的尖端。 -- 第29页 也就是许暮舟心窝子前的位置。 许轩阳被这局势的变化吓住,有些懵然地抬起头,还没看清持剑之人长什么模样,只与那双如夜色般深沉寂静的眸子碰撞了一下。 便让人封住了穴道。 全身八大穴,以指尖内力贯穿,人就动不了了。 安坐在红木椅上的许暮舟,先瞧了瞧黑衣剑客,有举头看了看自己的屋顶,好家伙,斗大的一个窟窿。 他一边拿茶碗的盖子拨弄茶叶,一边用心疼自己钱包的语调:“孔先生真是不走寻常路啊,我以为你会从窗户进来的。” 黑衣剑客知道许暮舟是在和自己说话,但人就像他身上的夜行衣一般,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而黑夜是不会说话的。 许暮舟不出意外的没有得到回应。 而这时,书房的门从外面被打开,阿鸢和宗叔带着家丁们一拥而入,把许轩阳捆了起来。 考虑到这毕竟是三少爷,大家还贴心的没有用粗粝的麻绳,而是换成了柔软的丝绸。还找了一块崭新的布巾,塞进许轩阳嘴里,怕他咬舌自尽。 看到这一幕,影子般的黑衣剑客突然开口:“我已经封住了他的穴道,只要不解穴,他是无法咬舌自尽的。” 孔夜倒不是为了什么别的,只是他不喜欢有人质疑他的做事成果。 黑衣剑客竟然是会说话的!而且他的声音,竟是意外的空灵,与其深沉如夜幕,冷漠如刀锋的外表极不相符。 这家伙身上带着股杀气,他一开口,小厮们的布巾刚塞到一半,被这剑客盯一眼,背上汗毛都竖起来了,霎时是不知该继续塞,还是拿出来。 许暮舟走了过来,只不过好像他不是来管这件事的。 他稳稳站在许轩阳面前,被点了穴道的人,耳朵还是能用的,所以他打算揭开今日生辰之宴的最后一个谜底: “我说过,要送三弟弟一份「别开生面」的厚礼,我不喜言而无信,承诺过要送的东西,必要稳稳当当送到才行。” 许暮舟的意思,这场他筹谋已久的揭露与对峙,正是他送弟弟的礼物。 许轩阳目眦尽裂,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的话,许暮舟应该已经被千刀万剐了。 可惜这最后的结果,只是许轩阳被许宅的家丁绑起来,带到了一间空着的客房,明日一早,也许就要移交公堂。 而那块堵嘴的布巾,让许暮舟这么一打岔,最终还是塞到三少爷嘴里了。 “..哎..” 望着那三公子被绑走的身影,又想到不久之前,一大伙人还在正厅里用生辰宴,宗叔忍不住长吁短叹。 这京城来的公子哥儿心思可真复杂,他曾一度以为,三公子是家主远在京城的那个家里,为数不多的好人呢.. 不过,“嘶,既然家主是要跟三公子扯破脸皮,为何费心弄个生辰宴呢?”宗叔想不通。 阿鸢挑了挑眉,做出放低音量的样子:“嘘——别叫少爷听见。我觉着吧,这就是少爷的坏心眼而已。” 许暮舟站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但他只是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毕竟阿鸢说那么大声,他想听不见也不行。 孔夜默默看着这屋子里发生的一切,那个叫许暮舟的男人让他感到不舒服,生得一副比女人更姣好的面容,行事作风却处处奸诈。 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却仿佛只是一张画皮的面具。玩弄人心的手段,实在不是孔夜看得上眼的,左不过是个由内而外的奸商罢了。 “你可真是恶劣。”孔夜淡淡道。 许暮舟非常有自知之明,黑衣剑客目视前方,看起来并无所指,但许暮舟知道他这个时候该对号入座:“多谢夸奖。” 三日前,许暮舟让阿鸢拿着一千两的银票,去黑手帮雇佣「能人异士」。 因为许宅里的人,都不可能做到在短时间内,长途跋涉,进入另一个城镇,把一个试图逃窜的人抓回来。 而许暮舟又不打算通知官府,因为报了官,也就相当于提前通知许轩阳。 他们只能暗中行事。 而这位黑衣剑客,就是那足足一千两换来的人。 阿鸢刚回来时,许暮舟问他雇佣的人是个什么模样,小孩儿形容的神乎其神,说是个神秘的剑客,戴着黑色的斗篷,就连身上的那把剑也用黑布包着。 浑身上下被杀气笼罩,十步以内无人敢靠近,若是不幸靠近了,身体就会一阵一阵的发寒。 而且还看不清脸,整个人就像一道纯黑的影子。 刚开始,许暮舟也觉得阿鸢太夸张了,但是现如今,他亲眼观察过孔夜之后,也就理解了小孩儿。 怎么说呢,孔夜人如其名,穿着一身毫无杂质的黑衣,人也像被一圈纯粹的夜色围绕,叫人看不真切。 长发高高的束在脑后,只有脸和脖颈,以及手的皮肤裸?露在外,颜色很白,却让人感觉像冷铁一样。 修长的凤眼,薄如刀片的嘴唇,棱角分明的脸颊,总的来说是个俊朗的人。 许暮舟用一千两银子买他两趟差,一趟是捉拿刘成,另一趟便是在今天晚上,做一夜许暮舟的护卫。 所谓兔子急了要咬人,狗急了会跳墙,把许轩阳逼到绝路,许暮舟也担心他会对自己下杀手,想鱼死网破什么的。 许二公子惜命得很,自然要把护卫之事,布置清楚。 -- 第30页 从结果来看,他那一千两银子,没有白花。 再说官衙那边,张县令手下的捕快挺能干的,一天的功夫,就让那刘成签字画了押,承认农田损毁、庄稼坏死是由于他撒了毒药。 还有那李老汉上堂诬告,也是刘成收了刘成的钱财。 而这一切的背后,还有一个真正的主谋,京城贵商许家的三公子,许轩阳。 许暮舟的清白总算是得以昭雪,一时间,许暮舟在夏梁郡的口碑更上一层楼,明明不是他做的事,他却为了不叫农户一年的心血付之东流,而用自己的钱买下了全部亏损。 按理说,这亏损,该是那幕后黑手承担才对。 作者有话说: 划重点:孔夜,是后文会上线的副cp中的攻。 第十七章 昭雪 新的危机正在接近!! 许轩阳陷害同族兄长之事,在夏梁郡传开,要求许轩阳赔偿农户所有损失的呼声越来越大。 甚至,还有那实在气不过的,日日往府衙门前跑,呐喊着要许轩阳一人做事一人当。 搞得张秀才也很头疼,他目前只能处置刘成,而许轩阳是京城出身的贵人,他也不好就地审判,怎么着也得等这三公子回到京城,由京城那边做最后定夺。 但是若是人回去了京城,夏梁郡的民怨又不好平复。 进退两难。 许暮舟帮他想好了对策。刘成招认的第二天,许暮舟就亲自动笔,整理了一份案卷,把良田之祸的来龙去脉全部写了个清楚明了。 还附上了书信一封。 两样东西,都是要寄往京城,交到大公子许修雨手里的。 没过多久,京城那边就传来消息,大公子许修雨再次向老爷子许自山检举,说自己先前错断了,农田折损之事,不应怪在二弟许暮舟头上。 并把老三许轩阳陷害二哥、嫁祸大哥的所作所为,通通抖了出来。 而且证据确凿,农商刘成的供状白纸黑字,不得不认。 说来也离奇,这许老爷子本来病得天昏地暗的,听说了老三做的这些事情后,就像服用了什么灵丹妙药一样,忽然病就好了。 身体硬朗亦如从前,一从床榻上起来,便是要肃清门户。 老爷子做事从不拖拖拉拉,一开口就是取消许轩阳继承家中产业的资格。 莫说是做当家家主,这般品性,将来分家产的时候,许自山一个子儿都不想留给他。 许轩阳的生母贺氏,一听这个消息,当场昏厥了过去。 许焕想把儿子接回来,他思及夏梁郡偏远,只要人接回来了,那里的民意再沸腾,也折腾不出太大的水花。 久而久之,老百姓也就慢慢淡忘这件事了。 好在现今京城中还无外人知晓此事,哪怕是再也不能继承家业,好歹许轩阳还能安安稳稳的活下去。 许焕多年攒下来的家本,也够孩子下半辈子过活了。 这番爱子之心,当真是用心良苦啊。 然而许暮舟怎会轻易善罢甘休?他既为揪出幕后黑手费心筹谋了那么多,自然也是铁了心要反击到底的。 许修雨是孙辈里的大公子,虽然在「算计」的天赋上略显平庸,但人长那么大,京城里的人脉还是累积了许多的。 许暮舟让他选几个靠得住的心腹,用「茶余饭后的悄悄议论」之姿,把许轩阳做的事情,顺口传播出去。 就像不久前,许轩阳利用下人的议论传话一样。 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许少爷,你可真够坏的。”傍晚,庄白和许暮舟一起坐在后园的屋顶上,看天边的落日和绚烂晚霞,“不过,我喜欢。” 庄白怀里抱着一盅糖水,是今日裴云初新熬制的,在带过来之前,庄白还特意又用热水温了一遍。 晚秋天凉,许暮舟的身子骨,是所有人都揪心的易碎瓷器。 现在四下里无人,许暮舟不用担心偷喝糖水被别人看到。 接连好几日来他都忙着拿下许轩阳的事,没空和庄白像现在这样两个人待着,许暮舟轻轻舀了一匙糖水,嘶,好像格外的甜。 “你要我来这儿,究竟是有什么事呀?”许暮舟望向庄白的脸,“不可能是纯粹来看晚间风景的吧?” 一炷香前,小厮传话,说庄白邀许暮舟到后园一趟。 许暮舟跨过后园的半拱门,看见庄白坐在屋顶上,墙边支着一把长梯,而庄白旁边的空位上,还放着一个圆形的软垫。 一看就是特意准备好,且等候多时了。 许暮舟再一想,这几日他忙得连轴转,可是庄白好像也没有闲着。他与许轩阳针锋相对时,庄白不在,就连那场生日宴,也未曾见到庄白的人影。 一定是做别的事情去了,而现在找他过来,想必是「别的事情」已经忙出了成果。 庄白不婆婆妈妈,伸手指向了对面群山的山头:“如果有人想要监视许宅,选对面那个山头最好,或者镇上东北面新建起的那家客栈。” 这话乍一听很是没头没脑,但是许暮舟并不着急,耐心地等着庄白说下去。 “夏梁郡近来涌入的外来乡民越来越多了,宗叔都说上街采买时,随处可见陌生面孔。” 夏梁郡是边陲小地,又四面环山,除了本地乡民,以及相邻的小城里偶尔迁居的人们,极少会出现新面孔。 -- 第31页 大批量的涌入,则更是鲜见。 庄白这几天就是在忙这件事。 他接着说:“那一日,你我夜晚泛舟,就曾提过生面孔,但是一个多月过去,情况似乎更严重了。” “我让阿鸢调查过,无论是山下,还是外面的镇上,陌生住户都在大量增多,就连客栈里住店的客房,都说是供不应求。 你说,这正常吗?” 许暮舟忽然歪了个重点:“阿鸢怎么那么听你的话?这小混蛋。” 庄白努努嘴,意味深长的模样,“阿鸢的心思..你不清楚吗?只是有人不想跟我生小娃娃,故意装不知道罢了。” “时候还未到。” 时候还未到?所以只要时候到了,他就会做这件事情了么? 此时此刻的许暮舟,神色中似乎突然多了一些郑重。这也是他第一次正面回应这个问题,“庄白,你信我,我们的事,我一直有在好好考虑。” 庄白倏地脸颊一红,偏过头去不敢看人。 真是要命,许暮舟这个人,平时嘴上端庄得很,谁能想到,一说这种难为情的话,他才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那一个! 庄白却恰恰相反,素日里什么没谱的大话都敢说,许暮舟一认真起来,他倒浑身红得像个熟透了的虾米。 一阵晚风吹过,两个人的发丝都被轻轻拂动着,发端与发端之间,亦隐隐相接,犹如结发那般。 “外乡人涌入夏梁郡,是从何时开始的呢?”庄白被撩动的心绪尚未平复,只好说回正题,这样,心才能跳的不那么快,“据我所看所闻,是从你向黑手帮雇佣买差开始的。” 庄白不会空口胡说,自从许宅同黑手帮有了接触之后,他便隐隐感觉到,这整个宅院,似乎都开始被人「尽收眼底」。 被紧密监视以及隔墙有耳的感觉,他太熟悉了——尽管他记不起来这其中的缘故。 “还有那个黑衣剑客,”庄白直话直说,“他有问题。” 许暮舟朝四周望了望,表情十分悠然,他完全赞同庄白的话,因为他也是这么想的,“杀鸡焉用宰牛刀。不过是去边城捉一个刘成而已,许轩阳也不通武艺,就算狗急跳墙,也作不出大风浪。” “黑手帮何必派那么一个功力高深莫测的人来呢?我打赌,像孔夜那种级别的剑客,莫说两趟差,就算只是让他去镇上买个包子,要价也不止一千两。” 庄白点点头:“你会赌赢的。我让阿鸢问过,光是他随身带着的那把剑,在黑市集上,便是五千两起价。” “山外有山。你雇佣人家来保护你,可又怎知,背后没有更大的买主,雇他来要你的命呢。” 许暮舟的重点又偏了:“那小鬼头真的很听你的话!” 庄白无奈地叹了口气。许暮舟平时老爱端着,但在他面前,似乎也会有孩子气露出来。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庄白一面无奈,一面又觉得高兴。 见庄白轻声叹气了,许暮舟又变回运筹帷幄的样子,“没关系的,只要孔夜不离开,总有机会再出现的。” “到时候,无论他有怎样的目的,他都会自己告诉我们的。” 孔夜在制伏许轩阳后,算是完成了雇主的任务,便自顾自的消失了。但是现在看来,应该还会有再见之时。 许暮舟心中这么预计着,自然也就不着急,抽出空来先把他三弟弟的事儿彻底解决。 且说那「顺口传播」的方法很有效,一传十十传百,很快,许家三公子对两位兄长做的恶事,传遍了京城大街小巷。 人人痛骂他缺德,并为许暮舟和夏梁郡无端遭受祸害的乡民百姓叫屈,要求许轩阳赔偿所有损失,并且许家要还许二公子一个公道。 随着许修雨手下之人不断的推波助澜,许焕为保住许家颜面,专程请出家法,让副手远赴夏梁郡,当街给许暮舟一顿毒打的事儿,也同样传到了京城百姓的耳朵里。 这可算是惹了众怒。大家都为许暮舟愤愤不平,指责许焕枉为人父,许三公子此番,才真正是叫许家颜面尽失。 也真正能称得上一句「子不教,父之过」。 总之,许轩阳那连个雏形都还没来及有的名声,已经是彻底毁坏了,日后即使他回到京城,怕也只能呆在家里,但凡出门做事,便是寸步难行。 许焕的声誉亦是大打折扣,坊间百姓们甚至开始流传,当初许老爷子不把家业交给许焕,只让他当一个挂名的「当家」,是老爷子慧眼如炬,知道他不堪重任。 第十八章 绑架 许暮舟和庄白被绑架了。 “老爷子断了许轩阳继承许家家业的念想,现如今,是许修雨帮着打理许家事务。”庄白提了一桶清水过来,嘴上一边和许暮舟闲聊着。 裴云初在后园小木屋的旁边,新开辟了一方花圃,里面也种了各种草药。 自从农田被下药之后,裴云初痛定思痛,决心更下功夫研究医药。尽管许暮舟劝他说,坏人若想做坏事,你把医书吃了也阻止不了他。 但裴云初还是觉得自己多用心些,更踏实。 今个儿中午,裴云初用新栽培的草药煮了药膳,晚秋时节易生病,吃几顿药膳对身体好。尤其是许暮舟,这药膳更多是为他煮的。 然而许暮舟怕苦,又最不喜欢中药味儿,撒娇耍赖的不想吃,把裴云初惹生气了,于是就被罚来打扫花圃。 -- 第32页 不清扫至一尘不染,就没有晚饭吃。 庄白自请来陪他,两个人你打水来我浇花,你扫地来我擦台,一边侃着闲天,倒是一点也不累。 许暮舟用葫芦瓢舀了一瓢水,小心翼翼地给花圃里的土壤浇上,“老爷子最看好的,原本就是我那大长兄,许家现今这种局面,少不了老爷子的扶持。” “不过他肯定也比谁都清楚他那好大孙的秉性,也不会真的把事情都交给他。” 庄白觉得好笑,露出嘴角边的梨涡:“这表面上看,许修雨自然是最大的赢家。但是回过头来,他不也得听你许二少爷的话么?” “奸商。”庄白说这两个字的时候,语气暧昧。 许暮舟一直认为,身为一个商人,被别人以「奸商」形容,也不失为一种最顶级的夸赞。 他高高兴兴的收下,一面又看向这花圃里的种子,新的赚钱思路应运而出:“之后,我们也做鲜花生意吧。” 反正许轩阳那糟心事已经解决了,许修雨以后也不敢来添堵,赔了那么多钱的银库,应该充实充实了。 “鲜花生意?”庄白没听过这个词儿,正想问问是怎么回事,鼻子里却飘进一股香味。 这个气味叫人感到不舒服,“你有没有闻到一股香气?像是一种..浓烈的花香..” 庄白话音刚落,脑袋已经有些昏昏沉沉了。 许暮舟也没好到哪儿去了,四肢无力,身体不由自主的往下沉,眼前的景象被拉成了好几个重影。 一定是这股异香导致的。这不是花香,而是迷药! 可是..待在自己家里,为什么会有迷药呢? 许暮舟抓住还没丧失的最后一丝意志,努力思考。而在他的眼皮实在支撑不住,闭合起来之前,他看到了一道黑影。 ..应该是孔夜..虽然知道他们势必还会相见,却不想再见得会这么快..这是许暮舟彻底躺倒前,脑子里最后想的东西。 好像也没过多久,他和庄白去花圃打扫时,是晌午一刻,现如今看天色,最多也就晌午三刻的样子。 许暮舟使劲眨了眨眼,眼皮酸胀的厉害,眼珠子前像被糊了一层黏着的雾气,缓了好久,视线才逐渐清晰。 想要伸手揉揉眼,却发现双手双脚都被绑着。 许暮舟心中一惊,左右一看,庄白躺在他旁边,和他一样,都被绑着,而他们置身其中的这个地方,是一个陌生的小木屋。 从对面的窗向外看去,这间破旧简陋的小屋应是位于环绕城镇的群山的半山腰的位置。 屋里没有其他人,不知道把他们两个绑到这里来,是为哪般。 “庄白,庄白,醒醒,庄白!” 许暮舟手臂不能动,只好凑近庄白,用自己脸,去蹭庄白的脸。现在情况不明,他要确认庄白的生命周全,而且两个人最好都保持清醒。 庄白原本现在一片黑暗里,隐约听得耳边有人在叫他,是许暮舟的声音。 他顺着这个声音,好像也感觉到了许暮舟身体的温度,然后慢慢睁开了眼。只是一看到亮光,他便感到头疼欲裂。 “庄白..你怎么样?”许暮舟看得出人似乎很难受,询问的声音,柔的像春风里的一片柳絮。 “..没事..你别操心。”庄白立刻舒展开眉头,冲着许暮舟的方向笑了笑。 他现在,应该是吸入迷药后的不良反应,眼睛暂时瞧不得强光,只能闭目调节头上的痛楚。 许暮舟直起身体,直接坐到庄白身边,让庄白靠在自己肩上,然后再撑着人,靠到一旁的木墙上。 也就在这时,小木屋的门忽然从外面被推开,身着墨色玄衣的剑客走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只野鸡和好几条活鱼。 许暮舟不着痕迹地往庄白身前挡了挡,继而跟黑衣剑客打招呼:“孔先生,孔少侠,我们又见面了,真是有缘分。” 孔夜并没有答话,只是略微颔首,算是回应。 接着,这位沉默寡言的剑客从墙角取来了一捆木柴,搭在小木屋的中央,又把野鸡和活鱼用树枝串起,掏出火折子,点燃了木柴,开始烤肉。 许暮舟注意到墙角处还有一块青石板,上头摆了一排盐巴、白糖、胡椒粉一类的调味品。 “看不出来啊,孔少侠还是个精于生活之人,住在这干瘪的小屋里,实在太委屈了。既然您并不打算离开夏梁郡,何不与我直说?” “我一定空出我们院里最上等的客房,给孔少侠居住。” 本来孔夜是不想搭理许暮舟的,但在听到「不打算离开夏梁郡」几个字时,他朝这边看了过来。 眼神里好像在说,你为什么会知道? 许暮舟粲然一笑,做出耐心为人解答的样子:“像孔少侠这般的剑客,一千两银子,怕是不够你一只脚踏出门的钱吧。” “竟然屈尊来为我这无名小卒处理家事,想必,是有更要紧的事要做吧?” “这间小木屋虽说破败,但屋内却是纤尘不染,定是近期有人居住的缘故,而且你的包袱里又带了那么多调味料,那墙角柴火的成色,也新鲜得很。孔先生,在这里暂住的人,不是你又能是谁呢?” 孔夜还是闭口不言,只是深深打量了许暮舟,先前只觉得这人是个攻于心计的奸猾商人,这下子,倒发现这人心思格外细致。 -- 第33页 “我看,你暂时也不会对我们下狠手,那我能请教一个问题么?您为什么把我们两个绑到这儿来?” 许暮舟问。 孔夜只管翻烤自己手里的鸡肉和鱼肉,面对许暮舟的问询,惜字如金:“不是我绑的你们。” “孔先生,你看你捆绑柴火所用的麻绳,与我和许二少爷身上的,一模一样,你怎能说不是你绑的呢?”庄白的头痛稍好些了,自然而然的加入了许暮舟与孔夜的对话。 孔夜眼皮抬也不抬,“我是说,给你们下迷香的人,不是我。绑确实是我绑的,因为中了那种迷香的人,可能会出现神志错乱,不可自控的情况。” “捆起来是怕你们自伤。我是在救你。爱信不信。” 你?不是你们。许暮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处称谓上的不同,不过眼下的情况,不适合细究这种小问题。 他还要顾及更重要的:“我相信孔少侠的话,对我们使用迷香的,是另有其人。可也实在奇栽怪也,这药效发作,不过几个瞬间的事,怎么孔少侠刚好就能来得及「救」我们?” “莫非,你一直隐藏在我许宅外面,时刻注意着院中的状况?” “这可不是我出钱请孔少侠做的事,也不大好意思享有这份殊荣呢。” 许暮舟心中有了盘算,假设孔夜的话是真的,便意味着对他们使用迷香的,是另一拨人。 可是这帮人既然有这本事无声无息地闯进人家家里,又为何只下迷药,而不是正面对决? 而且,他们是怎么确定他和庄白在花圃那个位置的? 看来,庄白说整个许宅都正在被人「尽收眼底」,此话一点也不虚,甚至,那些盯着他们看的人当中,还分作好几股不同的势力。 庄白跟许暮舟一唱一和:“这份殊荣未必是给你的。既然下药的是别人,而孔先生又从「别人」手中救下了我们,那孔先生到这夏梁郡一趟的目的,说不定,就是同那个「别人」作对呢。” “孔先生是黑手帮弟子,而能够使用那种高级迷香的,定也不是常人。” “这当中,莫不是还牵扯了江湖帮派之间的纷争?” 孔夜目光一凛,一记闪着寒光的眼刀飞了过去,但庄白却是一副不动如山的神色。 黑衣剑客知道这两个人是在配合着套他的话,刀尖上舔血的日子过了那么些年,孔夜很清楚,遇到难缠的对手,沉默不语便是上策。 只见孔夜站起来,给地上的两个人松了绑,然后烤熟的山鸡一人一半塞到了许暮舟和庄白的手里。 还有那四条烤鱼,也两两分开,一人给了两条。 “原来,孔少侠这是给我们烤的?”许暮舟有些意外。 孔夜用提前蓄在木桶里的清水洗了手,又用干净的布巾擦了好几下,语气冷冰冰的:“你们在这躺了两天,最好是多吃点。” 第十九章 暗箭 暗箭伤人,庄白受伤。 “两天?”许暮舟和庄白互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震惊。 他们失去意识之时是晌午一刻,现在最多也就晌午三刻的样子,实在难以相信中间过去了两天。 孔夜好像是看出了他们的疑惑,竟然主动开口解释道:“让人意识全失的昏睡两日,也是你们所中那种迷药的药效之一。” “而且,清醒之后,中毒者通常会有头痛欲裂的情况。”孔夜看了看庄白,符合这种特征。 又看了看许暮舟,眼神非常冷漠,但语气却有些意味深长:“你好像没有这种情况。” 确实没有。许暮舟想了想。 “也许是我幼年生病太多了,药也吃的太多了。是药三分毒,身体里处处是毒素,别的毒就挤不进来了吧。”他信口胡诌。 转而又正色地问道:“那我院中的其他人呢?那些人给我和庄白下迷药,是不是也会对其他人出手?” “这个你可以放心。”孔夜走回柴火堆边,拿了一张小木凳,坐了下来,“江湖也有江湖的规矩,你家中的其他人与他们的目标无关,他们不会多此一举。” 许暮舟反应迅速:“所以你知晓他们的目标是什么喽?” 孔夜顿了顿,薄唇一抿,不再多言,只是一双深沉的眼眸,带着一点厌烦的情绪望向许暮舟。 仿佛是在说:吃你的烤肉吧,怎么连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许暮舟咽了咽口水,做出为难的模样,“你特地给我们烤了食物,我很感谢。可我也不敢吃啊,万一你在里面下毒了呢?” 孔夜起身往外走,似是不想再跟许暮舟待在同一空间,再次把门合上之前,留下了一句:“我说过,我是来救你的。你爱信不信。” 走出去之后,孔夜反手又把木屋的门关上了,屋里又只剩许暮舟和庄白两个人。 “他在外面,应该是在盯梢。”庄白突然开口道,“一般江湖中那些武功高强的人,他们不需要寻常人那么多的睡眠,就算没有遮风避雨的地方,也可以直接找棵树的树杈子,当做暂时的栖身之地。” “这么做还有一个好处,视野开阔,方便他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所以如果我们现在开门的话,应该会看到那位孔先生,躺在门前那棵树的树杈上吧。” 许暮舟听得津津有味,望向庄白侧脸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件璀璨生辉的精品工艺,“你怎么知道这些?” -- 第34页 庄白眼尾上挑,也还以许暮舟同样的深情,只是眼光,稍微也有些寂寞:“我也不知道。这些..似乎是刻在我的脑海里,想起来的时候,可以拿来用。” “..可我,想不起来他们为什么会在那。” 迷失了记忆的人,犹如脱离了枝头的落叶,亦或沧海中飘零的孤舟,找不到自己的根,也看不清来时的方向。 其实挺难受的。 不过许暮舟并不急着安慰庄白,只是问他:“那你的脑海中,可还刻了别的?” 庄白不是软弱到需要许暮舟温言软语、细致安慰的娇花,当做没有听到,将这份难堪揭过去,是最好的慰藉。 许暮舟比任何人都了解这一点。 “你看孔先生,他的皮肤很白,几乎没有血色,”庄白坦然接受了许暮舟的体贴,“像极了一个常年不晒太阳的人。” “有一些江湖组织培养杀手,便是将小小年纪的少年人,放置于常年不见天日的石室或洞穴中。” “这样做有两个好处,一来掩人耳目,组织地点不易被人发现;二来,淬炼那些少年的心性。多年的不见天日,他们便只能专注于习武,心志承受不住的,自然活不下来。” “因而,依我看,孔先生必是在这种绝境中,踩着同批师兄弟的尸骸,走出一条血路的。” 许暮舟被庄白说得悄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庄白却无比的平静,好似这种同门厮杀、明枪暗箭,都像烧菜时要放盐一样不值一提。 他心底似乎有一种对此感同身受的本能,促使他开口说道:“如此这般的「培养」,听来残酷,但也许这世上,还有比这个,更严苛百倍的一条路呢。” 许暮舟小小啖了一口烧鸡,肉质细嫩,炙烤得也恰到好处,他让庄白也尝尝,这孔夜的手艺还真不错。 这色香味俱全的,可不像是一双提剑杀人的铁血之手烹饪出来的。 庄白知道许暮舟是不想再继续方才的话题,便也贴心的不说了。 两个人比肩而坐,用鸡肉和鱼肉抚慰自己的辘辘饥肠。庄白不挑食,只要能够果腹,任何食物都能迅速吞咽下肚。 许暮舟就麻烦一些了,不仅口味挑剔,吃东西的时候还不肯用手,只能一点一点咬下来吃,嘴唇和手指上,都不能沾染油渍。 小木屋里又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孔夜提溜着几个葱油煎饼和一笼雪白可爱的小笼包子进了门。 放在许暮舟和庄白的面前,让他们自己分食,说这是今日的早餐。还说早餐用过之后,他们就该回许宅去了。 许暮舟有些怀疑:“当真能回去了?那帮给我们下药的人,难道没有在外头监视着?若是监视都有,难道会没有埋伏?” “监视会有,埋伏可能也会有。但那又怎样?总不能永远待在这间屋子里不出去了吧。”孔夜语气淡淡的。 他这副冷漠而无谓的腔调,叫许暮舟一时无话可说。 因为就算孔夜说了什么不可理喻的话,你也不可能真跟他计较,不然反倒显得你比较蠢.. 在这一点上,孔夜这种独特腔调,还挺占便宜。 “再者,他们对你的监视,绝非这一日两日,你一直也没怎么样。反正出去之后,你们紧跟着我便是了。” 孔夜不管说什么,都散发着一种「理所当然」。 也许这就是踏着尸骸,杀出血路的杀手,浑然天成会有的气质吧。 许暮舟不想跟顽石硬碰硬,这种时候以柔克刚是上策:“孔少侠,你会护我们周全的,对吧?”他放软了声音。 孔夜没有理会,只是沉默地走出门去。 许暮舟赶紧拉着庄白跟上,“你不说话,那就当你是默认了哟?多谢孔少侠相护之恩。” 三个人走到林中,这深秋里的树林,枝叶都光秃了,雀鸟筑的旧巢也露了出来,秋风萧瑟,已经隐约沾了一点早冬的寒凉了。 许暮舟不小心踩到了一截枯枝,发出「咔嚓」一声。 这才让人惊觉,一路走来,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太过安静了。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突然,天上凭空落下一张网来,像是渔民用的渔网,只不过这渔网的每一个绳结处,都竖着牛毛般细小不可视的银针。 黑衣剑客背在身后,一直用黑布包裹的长剑瞬间弹鞘而出,孔夜足尖点地,右手持剑,几个旋转便将那渔网劈成碎屑,犹如泥土般零落在地。 而这一切,快的像阵风,比那扑在脸上的秋风,凌厉得多。 这时,许暮舟正面朝向的北方,不知怎的,又飞出一把羽箭来,锋利的箭头,根根对准了许暮舟的命门。 孔夜把许庄二人护在身后,长剑从侧面扫了一圈,所有的白毛羽箭皆被拦腰斩断。 然而顾得了一边,顾不了另一边,他们正后方的矮丛中,只闻「咻」的一声,一支通体灰黑,又断又细的暗箭,正正朝许暮舟后心的位置射过来。 孔夜在前面腾不出手,眼看那支暗箭几乎贴在了许暮舟后背的皮肉上,庄白也不知哪里来的劲儿和速度,一个箭步便跃到许暮舟身后。 从背后抱紧许暮舟的肩膀,两个人身体贴着身体,一起往下坠着蹲了下来。 庄白是铁了心为许暮舟遮挡,那支细小的暗箭没有刺中他的后心,但还是从左肩上划了过去。 -- 第35页 空气里甚至还飘散着一丝箭身带着血珠划过,残留的血腥味。 庄白左肩处的衣服,晕开了一大片红色。 许暮舟在那一刻几乎明白了什么是「肝胆俱裂」,他转身把人圈在怀里,发现庄白的前额和脸颊,迅速布满了汗珠。 嘴唇也开始泛紫,一看便是中毒之相。 而那四面八方的伏击,不知为何,突然又消散了。 孔夜跑过来,检查了一下庄白的伤处,然后立刻封锁了人上半身的几处大穴,他对许暮舟道:“箭上有毒!我封住了他的几个穴道,毒素不会那么快扩散,要尽快医治。” “..箭上有毒..我知道啊!”许暮舟似是失去了平时的淡定与悠然,把庄白搂在怀中,语气激烈又急躁。 看向孔夜的眼眸中,甚至还有迁怒:“你不是说护我们周全的吗?” 许暮舟一张观音似的美人面,孔夜以为他只是攻于心计,不想会在那双流盼生光的眼眸里,看到森然的怒意。 “对,对不起。”虽然这严格来说一点不是孔夜的错,但在自己手中出现如此纰漏,孔夜亦难以接受。 许暮舟把庄白抱起,心态似是已经调试平复,“回许宅。” 第二十章 赴邀 许少爷为爱只身入险境。 许暮舟抱着庄白往自家院子里奔,门口的小厮正伸长了脖子张望,一见家主的身影,激动的大喊起来。 莫名消失三日,许暮舟知道家里人肯定都急坏了,但他现在顾不上回应小厮的急切,只能略点了点头,然后大踏步走进内院。 裴云初这几天来,除了睡觉和如厕,恨不能吃饭都在大门边吃。许暮舟那么一个大活人,说不见就不见了,裴云初怎么可能不担心。 简直是心急如焚。 一见心心念念的人回来了,冲上去想检查一下是不是全须全尾,然而却见许暮舟怀里还抱着一个人。 “他这是怎么了?”裴云初看庄白的样子不太好。 许暮舟一边往房里赶,一边迫切道:“我们被人暗算了,他为了救我,捱了一箭,那箭头上有毒。” 裴云初也不好再多嘴问别的,走到许暮舟前面,替他打开庄白的房门,“快把他放床上,脱下衣服检查一下伤口。” 在许暮舟后脚进门的,还有孔夜,他不喜欢走门,直接从侧边的墙一跃而入。 家丁们都畏惧这位黑衣剑客,但看家主都没有阻止他的意思,大家也就放任不管了。 许暮舟把庄白平平稳稳的放到塌上,继而看见人的脸色非常不好,许暮舟用袖子给人擦了擦汗,问道:“怎么样?是不是很难受?” 其实不必庄白回答,看他模样就看得出来了。 但庄白还是握住了许暮舟的手,不皱眉头,同时勉强笑着:“还好了,只是擦破一点皮,能有多严重。”说话的声音却是带着喘息和颤抖。 裴云初给庄白剪开了衣服,孔夜当仁不让的上去查看,很快得出结论,“我知道这种毒,中毒者,心口会有被烈火焚烧之感。” “全身骨骼、关节痛痒,如千万只蚂蚁噬咬。” “虽说这种毒短时不会致命,但中毒者往往会因为忍受不了痛苦而自毁。” 怪不得庄白的脸色这么难看! 许暮舟心口闷痛,也仿佛被千万只蚂蚁啃噬着似的。他反握紧庄白的手,感觉到人掌心的滚烫,“你傻不傻呀?替我挡什么呢,弄得现在自己这么难受..” 庄白回看他,眼神温柔,却也像是带着「你才傻呢」的嗔怪,“我说过的,以后不会让任何人伤你,我要说话算数的呀。” 许暮舟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轻柔地抚摸了一下庄白的额头,犹如一个小心翼翼的吻。 继而他站起身来:“这种毒要如何才能救治?” 既然是江湖帮派用的毒,寻常的药物和郎中十有八九只能束手无策,许暮舟的时间经不起浪费,多耽搁一分,庄白就会被这种毒性多折磨一分。 他是背对众人而站,但孔夜也知道,许暮舟这句话是在问他。 “除了特制的解药,没有别的方法。”孔夜一五一十的说。 许暮舟忽然转身扯过他的领口,把人拉到自己面前,眼里有几根突出的血丝:“你老实告诉我,那帮人是什么人?江湖帮派?黑手帮的对头?红花会?” 听到「红花会」三个字时,孔夜的瞳孔一缩,许暮舟便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他继续道:“他们的香粉我领教过,那一日,将我与庄白药倒的异香,药力更是强了百倍。暗箭伤人,还在箭头上淬毒。” “江湖虽大,怕也只有红花会会使用这种手段吧。” “我先前不明说,是不想掺和你们的事情,也给自己留一线。但现在,他们伤到了我的人..” “孔夜,黑手帮和红花会之间究竟有怎样的纷争,我管不着。只是,我现在要去红花会拿解药,希望你能替我引路。” 夏梁郡短时内有大量生人涌入,许宅又陷在多方势力的监视中,孔夜潜藏许宅附近,并在危险关头救了自己和庄白。 虽然眼下还不好说到底是不是「救」。 但许暮舟可以断定的是,那不知名的几股势力中,至少有两方是分属红花会和黑手帮的。 而且这两个帮派之间不和。 -- 第36页 具体有这样的恩怨纷争,许暮舟凭空猜测不出,但他知道,两方在江湖上都排得上名号的帮派,不会那么闲,没事来盯着他这名不见经传的许宅。 一定都是有所图谋,而且这「图谋」的目标,还极有可能是重合的。 简单来说,就是黑手帮和红花会可能都想和许暮舟建立「合作」关系。 这么说好像有些太看得起自己了。许暮舟挑自己的毛病。也许,说他是一颗不知为何缘故,黑红两帮都想利用的棋子,更贴切些。 孔夜没有开口应答,但他心里清楚,许暮舟猜的都是对的。 这位许二公子,还当真不是个简单的奸商。 黑衣剑客心中对许暮舟的看法,正逐步发生转变。而这种转变,自然没有逃过许暮舟的眼睛,这也恰恰证实,他又猜对了。 就在这时,阿鸢跑了进来,手里举着一枚三角银镖,银镖其中一角上,还穿插着一张纸笺。 “少爷,你快看这个。这是我在房前柱子上发现的银镖,看起来,被钉上去的时间并不长。” 许宅院中每间房屋前头都有两根刷了红漆的圆柱,阿鸢方才出去打水,以做为庄白清理伤口之用,回来时却看见了这枚银镖。 镖体轻薄,刺入圆柱却极深,可见发射暗器之人内力深厚。 最要紧的是,阿鸢来回一趟这么短的时间,竟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将银镖钉在那里,而不引起任何人察觉。 此人功力深厚之余,必定也对许宅了若指掌。 许暮舟扫了一眼纸笺,上头说解药已经备好,只要许二公子到镇上东北面新建的那家客栈见面一叙,便可将解药取走。 纸笺的右下方,有红花会的署名。 “少爷,我跟你一起去!”阿鸢知晓,为了庄公子,自家少爷是不可能不赴邀的,只能请缨跟随,力求多替少爷挡去一些危险。 许暮舟却不打算让他跟,“那里必定高手环伺,若是我有危险,你跟我去,也只是多一个人陷入危机而已。” “何况咱们院里现在离不开人,庄白我还要托你照顾呢。你且安心留在这儿吧。” 小孩儿嘴巴微张,还想说些什么,未及开口,耳边先传来了庄白的声音:“..许暮舟..这是个圈套..去不得的!” 胸口如有烈焰焚烧,烧得他喘息之间越来越凝重,最普通不过的呼吸,对庄白现在来说却像是受刑。 四肢百骸痛痒难耐,稍微动一动,痛苦便会加剧。 难怪中了这种毒的人,最后大多会自毁。制毒者,原本就是把这当做折磨人的刑具的。 但是庄白的忍耐之能和心志之坚,似乎超强于常人,只有许暮舟要为他而涉身险境,会更动摇他的意志。 那张纸笺摆明了就是鸿门宴的请帖,许暮舟走进去,便会是泥沼深渊。庄白宁愿强忍痛苦,也不想他放在心尖尖儿上的人有任何损伤。 而他心尖上的这个人,却带着晏晏笑意,轻抚了一下他的耳垂,跟他说:“不会有事的,你等我回来。” 裴云初本有一肚子的叮咛,但见许暮舟深深望向庄白,两颗如明镜的瞳仁,也只倒映着那一个人的影子。 便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能统统咽回去。 小半个时辰后,许暮舟到达了那家新开张的酒楼,望星楼。然而这并不是普通酒楼,而是有雅妓招待的另类青楼。 孔夜跟着许暮舟一同进来,面对楼里的此情此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许暮舟便知道,黑衣剑客一定是在与红花会的交手之中,已然见惯了。 他们走向三楼拐角处的一间雅房,这里是纸笺里约定的地方。 一进屋子的门,脂粉香气扑鼻而来,混杂着鲜花和果蔬的气味,也不知这香料是何人调制的,闻起来确实怡人。 屋里有一面大大的铜镜,正中的圆桌上,放着一个小玉瓶,上头还贴心的标了字迹——断心肠解药。 「断心肠」应该就是庄白所中之毒的名字了,倒是挺贴切的。 许暮舟拿起小玉瓶,塞进袖子里,一边在那桌前的圆凳坐下,“阁下既然如此大方,解药置于桌面之上,大抵是看许某人一个病秧子,成不了气候,便也不为难我了。” “那许某就恭敬不如从命,收下了。” 这间雅房应是有两个隔间相连,中间以一条淡粉色的帘帐隔开,而帘帐后面亦端坐着一个人,只是看不清相貌。 “这解药本就是给许公子准备好的,许公子既赏脸赴约,自是可以随意拿去。而且,我还可以跟公子保证,这货真价实就是公子需要的解药。” “回去之后,无论公子是想救治什么人,都可放心大胆使用,无需疑虑。” 这个人的声线有些奇怪,辨不清雌雄,“只是在下有一事想问问许公子。公子只身赴邀,连自己家中的人都不带,却为何要与他一道呢?” 帘后之人所指的「他」,自然正是孔夜。 第二十一章 条件 你总得让我把终身大事办了吧! 许暮舟做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杏唇一张一合:“并非是我要与他一道,而是他自己非要跟上来,轰都轰不走。” “阁下,你说这夏梁郡的道路也不是我家的,旁人要往哪里走,我也管不着呀。您若是不喜欢,大可叫手下之人将他赶出去。” -- 第37页 “正反这望星楼,也是卧虎藏龙,高手如云。” 许暮舟这是早已想好了说辞,他这么惜命的人,只身赶赴鸿门宴,身边自然要带一重保障。 孔夜武功高强,与红花会又是对头,是充当这重保障的最佳人选。 只是许暮舟不能明着带,至少在现在这个阶段,他不能让红花会认为他选了黑手帮这边站。 他需要红黑两方互相牵制,他才能获得最大限度的安全。所以他放任孔夜跟着自己。正巧也试探一下,孔夜的功夫和红花会的人相比,彼此都几斤几两。 帘帐后头的那个人似乎是被他这种放任的姿态,弄得有些不大高兴,但又不好表露于明面上,只好怪声怪气的说: “许公子做事出人意料,伶牙俐齿也名不虚传,将来的前程,不可限量。” 这人虽然不悦,但也只能任由孔夜随意站在房里,没有放毒,也没有放暗器,更没有手下之人围上来。 可见,这黑衣剑客的确不是池中俗物,且那红花会,也不敢轻易得罪黑手帮。许暮舟心中默默盘点。 粉帘后的人接着道:“蜗居在这小小一个夏梁郡,实在太可惜了。许公子,你本应去更广阔的天地施展才能才对呀。” “阁下终于说出重点了。” 许暮舟对帘后之人的这番说辞一点也不惊讶,反倒是像一直就等着他这么说似的,“解药你不可能白送给我,一定会有条件。” “干脆就直说了吧,您想让我去哪方「更广阔的天地」施展才能呀?” 帘后人嗤笑,笑声阴恻恻的:“许公子真是聪明人,和聪明人打交道真是省心。” 许暮舟不以为然:“阁下也很聪明,但跟你们红花会打交道,莫说省心,命都不太够用吧。” “反正我是一根废柴,不会武功,从小缠绵病榻,您想叫我来,大可让手下高人直接将我提来便是,何必又是放毒又是暗箭伤人的?” “这该不会是红花会的惯例吧?”对方已经提出条件了,许暮舟深知这种时候需要适当的态度强硬。 因为他手里什么谈判的筹码都没有,只能叫对方打心底里觉得他这个人不好对付,才不会一味的被牵着鼻子走。 然而,帘后之人大抵也是个狠角色,只听他大大方方的笑着承认:“这是一个下马威。” “许公子,再聪明的一条狗,面对棍棒乖乖听话,却也比不过直接教训他一顿,叫他从此心生畏惧,以后也就省功夫了。你说我说的对吗?” 许暮舟从容的笑了笑,长眉比平时更加舒展,“我这个人连狗都怕,阁下竟还为我费心筹谋一个「下马威」,只怕起不到恐吓的作用,反倒让我体会到您的关爱呢。” 雅房里唇枪舌剑,针锋相对,让孔夜这般只喜动手、不爱多言的剑客都感受到了无形的压迫力。 红花会的人阴险狡诈是常态,三寸之舌颠倒是非黑白,但他现在侧眼看了看许暮舟,忽然觉得这浑身上下都是心眼儿的奸商,意外的要强。 嘴上是一点不肯落下风的,听起来,竟还有几分爽利。许暮舟的牙尖嘴利,似乎也不是件坏事。 “是,一点不错。如果许公子肯入我红花会,我们可以破格让你成为京城第四十八堂的堂主,到时,京城会有一处大宅子,堂口上百名弟子听你调配。” 帐帘后头的人似是拿出了一个粉扑子,又拿过一个小盒子,不知里面是胭脂还是水粉,轻轻蘸了蘸,往脸上扑。 嘴里还不忘说道:“这,怎能不算关爱呢?” 监视、放毒、暗箭伤人,纸笺传书把许暮舟叫到这里,做这一切的目的,对方已经全部说出来了。 虽然动机不明,但他们交换解药的条件,正是方才说的,要许暮舟去京城。 “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许暮舟问。 帘后人答:“哦?那你是不想拿解药回去救人了么?而且许公子应该清楚,我这里,可以随时取你性命,还有你院子里的人,每一个,杀死他们,就跟修剪掉一朵枯萎的残花一样简单。 你没有选择。” “为什么是我?” “你是可塑之才,我们上头做主的人,很欣赏你。” 这说法倒稀奇,许暮舟接着问:“「上头做主的人」?是谁?” 帘后之人道:“心急什么,等你到了京城,说不定就能见到了。主人不喜欢我们提他的名字,不过若是你想见他的话,他大概会赏脸来一趟的。” 话说到这个地步,许暮舟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识时务者为俊杰,“去京城,做堂主,具体做哪些事情呢?该不会烧杀抢掠的坏事,都退给我吧?” 帘后人掩口笑:“许公子放心,我们全会上下,数千弟子,都只有一个目标。诛杀恶王沈毅,以及他沈家的党羽。” “这可是替天行道啊。” 诛杀恶王?那恶王沈毅究竟多「恶」,许暮舟并不了解太多。他自穿越伊始,就栖身于夏梁郡这个边陲小镇。 这里就像一个远离外界是非喧嚣的桃花源,你若问乡民们摄政王沈毅的事迹,他们知道的可能还比你更少。 许暮舟只记得那本史书中,关于这位恶王的记录,也只有寥寥几笔,总之十恶不赦的沈王爷最后是被斩了首。 也算是恶有恶报了。 -- 第38页 他只是觉得奇怪,那沈毅不是失踪、下落不明了么?说不定已经死了。 怎么红花会的人说起诛杀他来,却还恨得像看着一个站在眼前的仇人。难道,外界到现在还没有找到那恶王的尸体? 亦或,红花会手中有他还活着的证据? 许暮舟一边往家里走,一边随性的思考。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念头来,也许那沈毅的失踪,便与红花会有关? 可是他们一个高居庙堂之上,一方地处江湖之远,怎么会结仇结怨的呢。 真真是复杂。 不过这些也与他许宅众人无关。许暮舟已经在为以后做仔细打算了。红花会的人没有给他留余地,京城第四十八堂的堂主,他是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了。 既然是被赶鸭子上架,他也只能水来土掩,见招拆招了。 那粉帘后头的人还给他划定了限期,说是最多有十天收拾行装、交代家事的时间,十日后,便要启程上京。 许暮舟无语凝噎,最后只跟那人说了一句「你总得让我把终身大事办了吧」。 回到许宅,许暮舟第一时间奔向庄白的卧房,轻轻扶起人的上身,让庄白靠着自己,一面打开小玉瓶的瓶塞,从庄白的嘴角,将解药喂进去。 这解药是糖浆状的,颜色近似蜂蜜,闻着也有些馨香。 庄白是被折磨惨了,全身的关节都肿胀着,头发和里衣都全湿了,裴云初他们想给他换身干衣服都不行。 因为碰不得,一碰,庄白身上痛痒便会更加加剧。 这解药果然是真的,帘后之人并没有骗人。 吞下解药之后,情况貌似就好些了,但也不可能如此立竿见影,许暮舟扶着人又躺下,让庄白静静的休息。 他坐在床边,目光似笔,一点一点细细的描摹塌上之人的眉眼和轮廓。 庄白的眼睛特别好看,由于现在没有睁开,狡黠的狐狸眼平添了一丝沉睡的乖巧;鼻子也很好看,鼻梁挺拔,中间还有一个小小的驼峰。 许暮舟扪心自问,第一次见面时,他并不觉得这人多好看,反而只感觉到侵略性。 但是现在,似乎是越来越顺眼了。 他不是一个轻易交付感情的人,意外穿越之前,三十多年的铁树从来没有开过花,因为商人需要多疑心,久而久之,就看谁都隔着层窗户纸了。 但庄白是个例外。从许暮舟把他捡回来开始,他就一副没了许暮舟活不下去的样子,怎么都得跟着。 那时候许暮舟甚至会暗自疑惑——他是不是没有我就不行了? 然后无心的铁树,就被这只贪心而热情的狐狸,生生刨出一朵小花苞来。许暮舟心里下了决定,等庄白睡醒,他要跟人正式求亲。 不过在此之前,他得先把扈清涟的事料理完。 说来也巧,许暮舟这厢正这么想着,那厢扈清涟就到外面找他来了。 自从真实身份被许暮舟揭露之后,扈清涟就一直待在西厢院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自己也很迷茫,整个人陷在一种「不知何去何从」的无力之中。 好在许宅的家丁都待他挺好,一日三餐,好饭好水的供应着。 扈清涟又生出愧疚,这次,他是真的想要报答许暮舟了。 结果就在此时,他听说许暮舟和庄白被红花会的人伏击了,于是和许暮舟刚一见面,扈清涟就立时问道:“红花会为何会向你们下手?莫非是..我的缘故?” 第二十二章 求亲 许少爷讨媳妇儿—— “不,现如今看来,红花会监视我这个许宅,是蓄谋已久的了。”许暮舟想起帘后人说起的所谓「主人」。 红花会这样庞大的江湖组织,头顶上的主人,又得是怎样搅弄风云的人物。这样的人,是不会轻易邀约陌生人的。 从庄白第一次说起许宅外头有监视,至今,也不过四五天时间,这是不足以让一个首脑大人物,选一个人送出堂主之位的。 太草率了。 所以许暮舟猜测,许宅落入红花会监视的时间,远比自己先前想象的要长。 “也许在你来之前,他们就已经对这里了如指掌了。”许暮舟宽慰了一下扈清涟。 只是这般宽慰,似乎是起了反作用,扈清涟脸色骤变,像被狠狠吓了一跳。 毕竟他是红花会的叛逃者,思及自己竟然在仇敌眼中,浑然不觉地走进许宅这座已经被环伺多时的牢笼,怎么可能不毛骨悚然。 不过许暮舟跟他说:“以红花会那帮人的手段,不可能不知晓你的存在的,如果他们想「清理门户」的话,你早已活不到今日了。” “说明他们应该是不想管你。亦或,是要管更重要的事。” 扈清涟听许暮舟这一说,似乎也确实有理,便稍微安下了心。 紧接着,他听到许暮舟再度开口:“清涟,我需要你配合我做一件事,请你务必答应。” 扈清涟怔了一下,想说这大公子许修雨现如今都不闹腾了,自己还有什么是可以帮到许暮舟的么? 过了两天,许宅中传出一个消息,家主刚进门不久的男妾身染恶疾,不治而亡。 这当然是假的,只是随着扈清涟假死的消息传出,他与许暮舟之间的关系与名分,也就自然消失了。 说来,扈清涟自己都觉得好笑,他今年才刚满十八岁,却已经是假死过两次的人了。 -- 第39页 许暮舟跟他说,他这个「男妾」的名分,本是起源于一场阴谋,如今阴谋消散,一切便该回归正轨。 从今往后,他不再是罪臣之子,不是红花会座下青楼的头牌,也不是许宅家主的男妾,天地悠悠,他可以只做扈清涟了。 “你自由了。”这是许暮舟说的。 然而,从重重禁锢中陡然脱离出来,扈清涟内心油然而生的,并不是开心。他问许暮舟,那自己应该去做什么? 许暮舟笑着推脱:“我不是心灵导师,你可千万莫问我。我自己还有一件要紧事没想好怎么办呢。” 扈清涟一头雾水,正想问许暮舟何为「心灵导师」,人却已经跑出西厢院了。 许暮舟平时走路端方悠哉,也端着架子,但今天,脚步却快活得像一匹林间的鹿儿。 只见他长腿跨过前后院相连的走廊,看到裴云初和阿鸢坐在前面的院子里,直直奔过去,衣摆带起一阵微风。 等走到教书先生和小书童面前时,许暮舟的发丝已经有些凌乱了。 现在是秋末,眼见着就要进入冬季,早晨的太阳也不再那么暖和了,照在人的脸上也不生热。 但是许暮舟却是满脸的容光焕发,朝阳映在他的脸上,将他本就滑如凝脂的皮肤,衬得更和通透的美玉一般。 阿鸢问他:“少爷,咱们院里是有什么好事儿么?很少见您这么高兴呢。” 许暮舟却不答他,只叫他去弄几根狗尾巴草来。搞得阿鸢云里雾里。 然后他家少爷才慢悠悠道:“你小子福气旺。你心中挂念之事,说不定,还能赶上最后限期呢。” 阿鸢回味了好一会儿,才琢磨出少爷所谓「最后限期」,不就是老爷子给他划下的成亲最后期限吗! 所以少爷是要和庄公子..小孩儿一阵狂喜,还不及喊出声来,便听到少爷又跟裴先生撒娇,说自己要两套新衣裳。 裴云初的一双眸子颤动的厉害,身体也在不住发抖,他竭力克制着。而许暮舟也因为满心装着喜事,没有一点察觉。 日子就这么又过了两天,庄白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了。这次毒药的折磨,也算是叫他吃了苦头,服下解药后,一睡便是整整两天。 其间他几度迷迷糊糊睁开过眼睛,但是身体的疲惫很快又将他拖回睡梦。 到了后面,庄白的身体其实已经没有病痛了,只是一直与梦境纠缠。他似乎在梦里看到了尸横遍野的战场,听到了万军同哭的哀伤。 他像身处在金色的牢笼之中,周围全是豺狼虎豹泛着猩红色的视线。 他梦到自己骑马狂奔,那是一个暴雨如注的阴天,马蹄子一滑,他们一起从高耸的土坡上滚落而下,一头撞在了山石上.. 庄白顿时惊醒,四个月以来空白如纸的脑袋,似乎因为这次毒发的刺激,一些被他遗忘的记忆跃然纸上。 他坐起身来,想跟着这些蛛丝马迹深入回忆,却是徒劳无果。继而他发现,自己身上的里衣已经被换过了,而且袖口和衣领处,还大出许多。 应该是他昏睡时流汗过多,柜子的几件里衣来不及清洗轮换,许暮舟便给他拿了自己的里衣换上。 上面还沾着许暮舟的气息,庄白蜷起身子,把脸埋进衣服里,心头甜丝丝的。 第二天一早,庄白起了床就要找许暮舟。这几天许少爷鬼鬼祟祟的,总是不露面,仿佛是在故意躲着他。 庄白不喜欢被动,既然许暮舟不来见他,那他就去找许暮舟。 关于红花会的事,他也听说了。真是见鬼,为何这红花会会要许暮舟去京城做什么堂主,这其中的水一定很深,庄白自然是不放心的。 问阿鸢吧,这孩子也含含糊糊的,嘴里没句准话儿,庄白隐隐觉得许宅里有怪事,不禁更加忧心了。 正有些心烦,却不想许暮舟就宛如会读心一般,自己找到了他面前。 而且今日的许暮舟还穿了一件新衣裳,墨绿的长衫打底,白色的纱织外披,上头用银线绣了几朵流云的图纹。 看起来,应该是许氏绣庄绣娘们的杰作。 许暮舟的头发不似平时那般严格的束冠,只是随意的向上扎了个髻子,周围的青丝垂落,一派闲适而优雅的气质。 庄白轻轻捋了捋人鬓边的碎发,狐狸眼里满目含情:“你可真好看。” 许暮舟拉着他的腕子,要带他出门,而另一只手上捏一根狗尾巴草,看上去有一点奇异的滑稽,庄白不解:“这狗尾巴草是做甚的?”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许暮舟讲究做事留一线,极少展露出强势的姿态,但那天拉着庄白上山的那一路,却是将人的手腕紧紧握着,丝毫不曾放松。 庄白一向觉得许暮舟的手好看,白嫩修长、指节分明,便也任由他拉着自己,还有意的调整自己的步调,要跟许暮舟一致。 他们是黄昏之前出的门,许暮舟时间把握得相当准,两个人走上山头时,夕阳还未完全落山,天空尽被一片绚烂的彩霞浸染。 而很快天黑之后,又会看到漫天的繁星。 许暮舟应该是提前布置过,这一方光秃秃的山包上,有一张藤蔓和布巾编织的吊床,一个圆圆的石桌,两张躺椅,还有一个干花制成的花架。 庄白惊疑地看向许暮舟,因为许暮舟平素只爱看账本,任何字画佳作放在他面前,他都提不起一点兴趣。 -- 第40页 但眼前却突然出现了这样一番美景,若说是许暮舟授意布置的,叫庄白怎能不惊讶。 “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么?”许暮舟知道庄白心里想什么,他语气中带几分小小的骄傲,“我平时只看账本,并不代表我不浪漫。” 庄白没来得及开口问他「浪漫」是何物,只见许暮舟坐到石桌上,将手中狗尾巴草对折了几下,投入进了手工活计当中。 看着满天嫣红的霞光,庄白忽然想起了红花会,胸中有些郁闷:“都是为了给我拿解药,你才会被红花会的人威胁。” “他们要叫你上京城,京城风云际会、步步杀机,谁知道会发生怎样的事..” 许暮舟点他的鼻尖:“笨,哪有像你这样把黑锅往自己身上揽的。他们胁迫我,是势在必得,否则那支暗箭,一开始就不会对准我了。” “是你帮我抵挡,我才逃过一劫。但,是祸终究逃不过的。” “不过今个儿,我们不谈这个,所有不开心的,都不谈。”许暮舟把庄白的左手拉过来,将狗尾巴草编成的圆圈,套进了庄白的无名指。 庄白不懂这是何意,只听耳边许暮舟的声音道:“红花会的人给我十天搬家的限期,你知道我跟他们说什么吗?” “我说,总得让我把终身大事办了吧。”许暮舟的话语,温柔似水。 气息掠过庄白的耳尖,把耳朵染红了一大片,继而庄白的眼睛睁大了些:“..你,你是说..” 许暮舟又拿出一支玉簪来,托在手中,举到庄白眼前,“裴叔叔说,这是我娘留给我的最后一样,也是唯一一样东西。不值什么钱,但我娘嘱咐他,一定交到未来儿媳妇儿的手上。” 第二十三章 相合 水到渠成,干柴烈火。 那是一支小巧的白玉簪子,确实不值钱,在夏梁郡这样的小地方,也随处可见。庄白却郑重的接过,放在手中轻轻摩挲。 许暮舟又指着他无名指上的草环,抑扬顿挫道:“这个呢,是我从一个地方听说来的风俗。一对爱侣成婚之前,要以一个指环做为信物。” “套上指环之后,便是锁住了彼此的一生。可是夏梁郡没有打造这种首饰的,就只好我自己做一个。” “我让阿鸢准备了好几根狗尾巴草,练习了好几次,今日这个,编得最成功。” 许暮舟的眼睛漂亮,但出乎庄白意料的是,当许暮舟的眼睛充满专注的柔情时,更是摄人心魄的好看。 庄白感觉自己陷进去了,轻拿轻放的将那支玉簪揣进怀里,“许少爷这是在求亲吗?想我做你相公?先说好,东西送出去就不能往回收了。” “以后你要我也不会给的。” 许暮舟从后面轻轻抱住庄白,双手搂住人劲瘦的腰,调笑:“我知道啊,你是小气鬼,拿走的东西,哪里可能还回来呢?” 庄白反身勾住许暮舟的脖颈,让人的脸靠近自己,两个人鼻尖贴着鼻尖,他似乎坦然的认下了「小气鬼」这个称呼,只是问许暮舟道: “那,许少爷,是愿意跟我生小娃娃了?”上扬的语调,带着几分可爱的挑衅。 许暮舟故作沉思,“只要你是真的愿意,生一屋子,我应该..也能养得起。” 许暮舟其实不喜欢小孩子,但也谈不上讨厌。他认真思考过,庄白那么执着于生个娃娃,那么让他跟别人生,如不跟自己生。 “此话当真?八尺男儿,说话算话,不许狡赖。” 许暮舟耸耸肩,意思是,你看我什么时候狡赖过。 庄白捧住他的脸,狠狠在脸蛋上嘬了一下:“你这细皮嫩肉的,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既然话说开了,许暮舟的回应,便也比之前热情得多: “只是想这么做么?” 庄白被许暮舟含蓄又直白的言外之意拨动了一下心弦,死死勾着人的脖颈,脚步往身后的吊床挪去。 许暮舟由着庄白移动。临近吊床边时,也不知有意无意,两个人的足底磕绊了一下,就那么纠缠着,双双摔了进去。 “吊床,躺椅。”庄白仰面朝天,手指勾卷着许暮舟垂落下来的发丝,声音低的只够两个人听见:“许少爷那么聪明,这些,不会是你故意准备的吧?” “那不如..就地..正好山川草木做个见证。” “而且这山头也寂静,不会有人打扰我们的。” 这种话,确实也只有庄白说得出来。许暮舟时常觉得庄白身上带着一股兽般的野性,他分明知道很多话不得体,但他就是要说。 也许,很多事,也明知不能做,但他就是敢做。 许暮舟拿他没什么办法,只好把人揽进怀里,彼此枕着对方一起一伏的呼吸,温存了好一会儿。 那么狭窄的一张小吊床,也非得紧紧贴在一起才好。 不过当天晚上,他们就把山头上未尽的事,在许暮舟的卧房里,认认真真的补上了。 水到渠成,干柴烈火。不知道一晚上折腾了多久,总之翌日清晨,两个人都起晚了。 庄白是不睡懒觉的,许暮舟多年来也习惯早起,阿鸢每天会准时准点的给他把早膳端来。 但是那一日,小孩儿迟迟等不到人,只能凉了的饭食拿去热,热好的却又放凉。 等他家少爷和庄公子一起从卧房里出来时,都可以直接用午饭了。 -- 第41页 随即阿鸢发现,这两个人皆是脸色红润、春光满面,看来,那一刻值千金的春宵的确养人。 许暮舟和庄白这事儿,算是定下了,整个许宅都为此欢欣不已,却也正在这时,外头传来一个消息,说是许三公子许轩阳,在被运送回京城的途中,跳崖了。 在许暮舟拆穿许轩阳种种阴谋的第二天,许宅一众家丁便将许轩阳送上了公堂。 但张县令不好审讯定罪,只能跟刘成口供对了对,然后把人和供状一同送往京城。 可是谁知,许是想到自己此番已是身败名裂,即便回到京城,也是落得个永远抬不起头的下场,而许轩阳心气又高,就在返京途中,路过山野断崖之时,随意寻了借口下马车。 继而纵身一跃,从那山头跳了下去。 那山崖太高,官差无法深入探寻,驻扎等了两天,周遭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虽然没见到尸体,但大抵也是尸骨无存了。 只能传信回京城,向许家报丧。 听闻许轩阳的母亲贺氏,自此便重病在床,起不了身。而父亲许焕,亦如一夜之间苍老十岁,白发丛生。 还好家里有老爷子撑着,许自山大病初愈,宝刀未老,儿子一蹶不振,他便将所有生意,一手握起。 不过,这个消息对于京城的许家,或是晴天霹雳,但于夏梁郡的许宅而言,便只是风轻云淡的一件过耳之事罢了。 他们现在要忙着准备家主和庄公子的喜事,这才是重中之重。 红花会留给许暮舟的时间不多,转眼已经过去五天了,他要在接下来的五日里跟庄白把亲成了。 因而许暮舟看了好多方案,自己也试拟了几个,宗叔甚至把夏梁郡的一干民间风俗全搬了出来,恨不能让家主体验个遍。 许暮舟比较务实,“咱们时间少,走不了那么多的过场,还是小办一场,一切从简吧。” 他想来想去,丰盛的酒宴是摆不了了,采买一些必需品,他和庄白正儿八经穿一次喜服,在院子里摆一桌简单的酒菜,是最可行的选择。 左右庄白跟他说,自己不在乎这个,两个男人家家,何必那么繁琐。 庄白只在乎能不能跟他在一处罢了。红花会要他上京当那劳什子堂主,许暮舟问了庄白意见,庄白只道他去哪,自己就跟他去哪。 不过是京城而已,以后许暮舟做堂主,他就做堂主相公好了。 反正他是不能同许暮舟分开。 庄白这股胡搅蛮缠的底气,也叫许暮舟安心了不少,两个人的新婚比蜜甜,就像身上涂了浆糊似的,几乎时时刻刻黏在一起。 吃饭睡觉,同进同出,一起讨论婚事,许暮舟看账本的时候,庄白就在旁边看闲书,亦或练字画画,还有帮许暮舟研研墨。 甚至在浇花的时候,一边商量今后生下的小娃娃该叫什么名字。 “许少爷,你说,咱们那么多次了,中了没有?”庄白拿一个大火钳,一边翻松花圃里的泥土,一边肆无忌惮的口出狂言。 旁边还有正在洒扫院子的女侍和家丁呢! 不过许暮舟现在经历得多了,已经非常淡定,既然庄白问,他便认真答:“这种事情急不来,只能顺其自然。” “不过我们可以多来几次,广撒网,重捞鱼,总有一次会中的。” 庄白觉得他说的有理,两个人便是一拍即合,夜夜纵享鱼水之欢,水乳交融,为了开枝散叶的明天,共同努力。 这让许暮舟都隐约担心自己吃不消,庄白许是想要尽快生下一个自己的孩子的执念太深,胃口也出奇的大。 许暮舟寻思着要去求一求裴云初,让裴叔叔多做些好的,给他补补身体。 结果鲜美可口的补品没有,裴云初只给他准备了药膳,还说这个也能补身体,哪里虚了就能补哪里。 其实,倒也不是裴云初不愿意给许暮舟准备可口的饭菜,只是许暮舟的身子骨,始终是他最牵挂的一块心病。 幼时的许暮舟,被各家郎中诊断为活不过十六岁的命,侥幸活过了。但是后续给他看诊的大夫,却又说可能活不够四年。 许暮舟有幸又挺过来了,可是裴云初却无法不提心吊胆。 尽管许暮舟跟他保证了很多次,说自己现在的身体很结实了,不会随便一命呜呼的,裴云初也不放心,时不时要逼人吃一顿药膳。 然而许二少爷从小嘴就刁,平日里的菜色都要挑三拣四,更别提喝药了。 小时候一听喝药就得哭,好不容易哄着喝完,又委委屈屈的闹着要吃蜜饯果子。长大成人后倒是不闹了,但也同时想出了各种各样逃避苦药的方式。 不过,今天的许暮舟比以往老实,乖乖把裴云初炖的药膳粥盛出来喝了几碗。可能是马上要成家立室了,不能太耍小孩脾气。 但是剩下的那几盘菜,许暮舟是打死不吃。 他可怜巴巴的望着裴云初,似乎是在说,我今天有乖哦,粥都喝了,你怎么忍心再逼我呢..? 这时,庄白把那几盘抬到自己面前,用筷子一下一下夹到碗里,完全尝不出苦味似的吃起来。 一边说:“算了,裴先生,我来替他吃吧。” 裴云初愣了愣,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道:“..你,你也不能太惯着他了。” 庄白倒觉得还好,左右不过吃顿饭的事,谁吃也都差不多。许暮舟那娇皮嫩肉的小样,吃不了苦的也正常。 -- 第42页 只是他对自己吃苦的耐力,多少也有些惊叹,简直像是吃惯苦头的了,再苦口的药也能一口闷。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四章 亲人 狐狸家族,兄弟相见。(倒v开始) 人生第一次成亲, 许暮舟这才知道当一次新郎官,要费多大的功夫。主要也有他不愿意敷衍的缘故,虽然时间所剩无几,他也想要给庄白和自己一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仪式。 好在他身边还有帮手, 不至于事事一个人操心。 婚礼当天宴席上需要的菜色, 有宗叔和裴云初包揽选择与购置, 新房和宅院里的装潢装饰, 阿鸢带着家丁们替他张罗。 许暮舟眼下最要紧的, 是赶紧和庄白去试喜服。 还好镇上的布庄和绣坊大多都在许氏名下, 现成的衣料和衣裳式样皆可提前匀出来,然后绣娘们再赶赶工, 大抵是能来得及的。 如若许暮舟不是东家, 没有这层身份的便利, 寻常定喜服, 都得一个月后来取了。 不敢耽搁, 许暮舟携庄白一同到绣坊试衣, 两人皆披上了正红色的喜服。因着许暮舟比庄白高上两寸, 相同式样的两身衣裳, 许暮舟的便要大上一号。 许庄二人从试衣里间走出来,虽然身上只是光秃秃的, 尚未刺上绣线的单调红衣, 但这两个人穿着, 却是极好看的。 阿鸢想不出什么夸赞的话,只也扯了一匹红布裹在自己身上,铜镜里一照..有些滑稽。 “清水出芙蓉, 天然去雕饰。”庄白后退了几步, 方便把许暮舟的整个身段完全放进眼里,“许少爷的娘亲,实在太厉害了。” “以后,但愿我们也能生这么好看的小娃娃。”这句话,庄白是在许暮舟耳畔悄悄说的。 尽管穿着的是红衣,但为了试衣方便,许暮舟脑袋上并没有带多余的修饰,和那一晚在山头上一样,只用了一根黑绳束发。 正因黑发简洁,更显红衣明亮。 这也算是一种另类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了吧。 反正在庄白眼里,许暮舟就是全天下最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芙蓉一枝花。 “孩子的心性得像你,当小魔头是不会吃亏的。”许暮舟捏了捏庄白的脸。 庄白的皮肤与许暮舟相比,要显得粗糙一些。许暮舟这身细皮嫩肉,是从小体弱,在房子里躲出来的,而庄白,则像是经历过风吹日晒的。 然而,夏梁郡中有那么多务农的佃户,在田地里经受风吹日晒的少年人,许暮舟见得太多了。 庄白明显不属于这一类。 这几日坦诚相待,翻云覆雨,许暮舟发现庄白右手的拇指与虎口处,都长着薄薄的茧,拇指指腹与食指、中指的指尖,也有不同程度的硬茧。 这只手,应该是常年持握兵刃,以及提笔写字的手。 庄白的肩部、背部,甚至腿弯处,都有着深浅不一的疤痕,摸起来,触感有些特别。 许暮舟一时猜不出,究竟怎样的一个人,才会同时拥有这些特征。 而且年岁还只有十八十九——先前裴云初为庄白查看伤势时,通过人身上骨龄判断的。 不过许暮舟也不想猜,事到如今,庄白到底是什么人,与他们的婚事相比,实在一点也不重要。 一旁的绣娘们,看这两个人站在一起,也齐声称好。而且听说这是东家和「老板娘」,都纷纷愿意无偿承包刺绣的活儿。 众人的热情,似乎也给许暮舟和庄白的婚事多添了好几分喜气。 从绣坊里出来,距离午膳时分还要小半时辰,该回家了。这次庄白是在白日里,和许暮舟大大方方一同出门的。 许暮舟想着,他们马上也要去京城了,左右也免不了抛头露面,那出门就出门呗,不必再有意躲藏了。 而且庄白出门来也挺高兴的,许暮舟瞧他高兴,自己心里也就高兴。 路过一家糖炒栗子的小贩,锅炉里滚烫的板栗甜香,不讲道理的往人鼻子里钻。 庄白侧目看了一眼许暮舟,只见人目不斜视、站姿笔直,仿佛全然不曾闻到甜味一般。 庄白蹭过去,在人耳边亲昵:“等一等,我去给你买一包。” 就在这买回来几步路的过程中,庄白撞到了一个人,对方可能是一不小心脚底打滑,当街摔了个屁股墩。 庄白抬头一看,这是个身着素衫的少年人,年纪应该跟阿鸢差不多大,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娃娃脸,脸颊圆润但下巴尖细小巧。 怎么说呢,这种相貌,叫人无端联想到狐狸。 尤其少年人的那双眼睛,活脱脱一双年幼狐狸崽的眼眸。 只是这只狐狸的眼型幼圆些,眸子干净清澈,如果是狐狸,那也是极少见的清纯一类。 庄白看到少年的脸时,不知为何,一股怪异的「熟悉」之感溢满心间。而那一屁股坐地上的少年人,也死死盯着庄白。 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许暮舟走过来,先不着痕迹的把庄白往身后护了护,然后去扶那少年起身:“真是抱歉,小公子没摔坏哪里吧?” 这少年很是面生,许暮舟可以肯定,绝不曾在夏梁郡见过他,且观其身上的衣服,虽然颜色素净,但布料名贵。 比许氏布庄里定价最高的布匹,还要贵上数倍,甚至十数倍。 -- 第43页 他大抵不会是因为喜欢素色而着素衫,而是为了掩藏身份,不引人注目,特意选了这样的衣服。 少年扭头看了许暮舟,明显惊讶了一下,许是觉得这男人好看。继而借着许暮舟的力,自地上爬起,“无妨无妨,是我的疏失,撞到了那位公子,合该我道歉才是。” 许暮舟赶紧顺着人话说:“街上人多,接踵擦肩之间,难免磕磕碰碰,公子别放在心上。萍水相逢,咱们就谁也不说抱歉了。告辞。” 今天不是赶市集的日子,街上的人并不算多,许暮舟已经看出来了,眼前这位小公子与庄白相撞,十有八九是他故意为之。 直觉不对劲,许暮舟拉住庄白的手,想赶紧离开。 偏偏还不等走远几步,便听后头传来少年人的声音:“庄白。” 庄白与许暮舟的步伐同时一顿,那少年又走过来,冲着庄白道:“公子长得,很像我的一位朋友,不对,应该说,是一个亲人。” “我看公子就觉得面熟,公子没有这种感觉吗?” 庄白说不出话来。此时此刻,他的脑子像一个被扔进水中的木盒,铺天盖地的潮水向他围聚而来,木质的外壳可以抵挡一阵,但是潮水顺着缝隙流淌而入,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莫说开口回应少年,他现在甚至需要努力克制自己,才能堪堪站稳。 许暮舟把庄白拉过来,让他贴近自己身边,一边若无其事地与少年交谈:“这么凑巧么,小公子的那位亲人,也叫「庄白」?” 少年人露齿一笑,那上挑的眼角,顾盼神飞的模样,确实和庄白笑起来时有几分相似。 “不,他不姓庄,「庄白」是他的字。而他的全名..是另外两个字。”后面半句话,少年是望着庄白说的。 尽管庄白的脸始终垂着,眼睛也一直盯着别处。 “而我呢,姓司,单名一个衡字,「衡阳雁去无留意」的衡。我跟我的那位亲人,自小一同念书,从前他记我的名字,就是用的这句诗词。” “不过我看我是认错了,我们十数年的情义,如若迎面相撞,他不会不认得我的。”少年嘴上说着错认,话里却又包含言外之意。 许暮舟顺杆下:“有理,小公子一定是认错人了。血缘至亲的事,还是要慎重些的。” 说完,扯着庄白就想跑。 小少年没想到这个看起来端庄有礼的漂亮男人这么滑头,泥鳅一般逮着空隙便开溜,堵得他一肚子话还没说完。 “哎哎哎,且慢!等一等!” 少年也急了,眼看许暮舟拉着庄白走远了好多,他也只好不管不顾地追上去,他想扯住许暮舟的袖子,迫使人停下来。 结果一道黑影闪过,少年手抓了个空,整个人还仿佛撞上了一道铜墙铁壁,撞得他稚嫩的额头生疼。 抬眼一看,面前站着一个全身裹着黑衣的人,怀中还抱着一把长剑,那剑也用黑布裹着。 司衡顾不上与人起冲突,他要赶紧追上庄白! 然而试来试去,无论他往左边走,还是右边走,这个铜墙铁壁似的瘦高男子就是能正正挡在他前面,像能移形换影一般。 司衡气不打一处来:“这位侠士,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请你不要挡住我的去路。” 方才是为了与庄白相认,又不想在街市上闹出太大的动静,司衡才装出乖巧模样。如今竹篮打水一场空,还被人阻拦去路,少年人在王府里养出的一身骄矜的贵气忍不住要发作了: “否则,你碍我要事的后果,只怕阁下难以承担。” 可惜刀头舔血、石头心肠的孔夜压根不吃这一套,“护他周身安全,是我现如今的使命。” “若有人非要试探,恐怕才是难以承担后果。”孔夜的声音,仿若冰冷山泉滴落坚硬山岩上,碰撞而出的动静。 而且一边说着,孔夜一边还亮出了一小截长剑的剑锋。 这样一来,反倒是司衡被那一瞬间的寒光吓了一跳。 作者有话说: 关于身高:许暮舟,186cm(比他媳妇儿大概高两寸)。 关于狐狸家族:沈毅,纯正狐狸相。司衡,类似小型狐狸犬。 第二十五章 迷途 记忆恢复的前夕。 回到许宅之后, 庄白有些心神不宁,正厅里用午膳时,放在桌下的另一只手紧紧拉着许暮舟。 像是一样宝贝的东西,若是不紧紧攥住, 就会从手头消失不见。 许暮舟感受得出身边之人的不安, 原本庄白只是拽着他的衣摆, 后来许暮舟把筷子放到了左手, 一面用不熟练的左手吃饭, 一面右手牵着庄白。 吃过了午饭, 许暮舟送庄白回房间,说是看他精神不好, 毒伤初愈, 也不知道那阴毒的玩意儿会不会留下什么隐患。 “你要好好睡一觉。”许暮舟将人送到床边。 其实他心里很清楚, 庄白现在的不安与紧张, 与之前的毒伤毫无关系, 只是为了安庄白和他自己的心, 胡乱找个借口。 庄白靠着床头坐下, 见许暮舟似是要走, 慌乱的扯住人的衣袖,把人拉到自己身前, 然后紧紧抱住了许暮舟的腰: “你别走!” 许暮舟双手轻轻抚摸着庄白的手, 嘴上轻道:“我没有要走啊, 傻样,我去把房门关上。” 庄白这才犹豫着松开了胳膊,“我不想你走出去。谁知道你这一出去, 我还能不能再看见你。” -- 第44页 许暮舟坐到他身边, 把人揽入自己怀中, 下巴轻轻贴着庄白的头顶:“你这是「婚前焦虑症」,就是说,人在成亲之前,常因心情焦躁而情绪不宁。” “大多数人都会有的。等你我拜完了堂,你便会痊愈了。” “当真?”庄白被他逗笑了,“世间竟还有这种症状。” 但事实上,许暮舟和庄白自己,都知道这根本不是什么婚前焦虑,庄白的不安,完全源自上午遇见的那个少年。 “你以前说过的,你有时会觉得我并不像「我」。”庄白贴在许暮舟的颈窝边,吮吸着许暮舟的气息,能让他稍微平静些。 他接着道:“万一你是对的..万一,我真的不是「我」..怎么办?” 许暮舟也不知该如何开解,只能把人搂得更紧些,像哄小孩子一样哄道:“那你也跑不掉的,我会牢牢抓住你。” “也套用你以前说的话,「这是你招惹我的,来了就不许走了」。” 庄白会心一笑,把脸埋进许暮舟怀里,觉得许暮舟的声音真好听,“真的么,你当真会抓住我?” 许暮舟从上到下,顺着抚摸庄白的头发:“真的。” “我相信了。那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一定要抓住我喔。”这是庄白睡着前,跟许暮舟说的最后一句话。 在许暮舟为他掖好了被角,轻轻关上房门离开之后,庄白就陷入了梦境。 在梦里,他见到了那个叫司衡的少年的脸,只不过,梦中的人似乎是个小孩子,四五岁的模样。 前面有一座书斋,看起来也像个学堂,里面坐着一个与司衡年纪相仿的孩童。 现在已是下学时刻,别的学生早已一哄而散,只有这个小儿,还不知疲倦地提笔温书。 小儿腰背挺得笔直,执笔姿势端正,写字横平竖直,笔法有力,不像是这么点大的孩子能书写下来的。 也不知是下了多大的苦功。 偶尔会把墨汁蹭到手上,但他毫不在意,随手掏出一卷竹简来擦一擦,擦完又随手把竹简扔地上。 因为他给自己划定了功课,今日必须识得二十个生字,背记十句诗文,否则便不回家。 司衡这孩子,被家里惯坏了,明明是个男孩儿,却比这京城里出了名的刁蛮闺女还要骄纵几分。 他心里不太服气,因着方才先生夸他那初次见面的表哥是块肯努力读书的好材料,将来必成大器。 “我叫司衡,娘亲说,以后我要在这里和你一起念书。”司小团子鼓着脸嘟囔,其实心里暗暗念道,有什么了不起,我一定能读书读得比你厉害。 只顾写字的孩童,稍稍抬起了脸,问:“哪个衡?” 恰巧不日前,司衡刚刚学会写自己的名字,他提笔蘸墨,在纸上流畅地写了个「衡」字,表情里有一丝小小的得意。 “衡阳雁去无留意的「衡」,我记得了。”那个孩子说完后,继续低头练字。 司衡听不懂诗词的意思,只觉得他有那么一点点的厉害,趴在人家桌边:“那你呢?” 孩童亦提笔在纸上写了两个字,庄白。 这两个字好认,司衡奶声奶气地念道:“庄,白。不对呀,你肯定不叫这个名字,我娘明明说你姓..” “这是我的字,我的名字复杂,你肯定不会念。”孩童毫不自觉的说着伤人的话,继而又在纸上写了大名。 “喏,我的名字是这两个字。” 可是..是哪两个字呢?庄白知道这个孩童就是自己,但他在梦里睁大了眼睛,却怎么使劲也看不清白纸黑字写着什么。 然后他又梦见了自己和司衡打架。 司衡小时候总是不服他,处处招惹,可庄白即便幼时白白净净的像个小玉人儿,干架也一点不是吃素的。 绝不因为司衡年纪小而丝毫手软,两个人看似打架,实则司衡独自挨揍。 司小团子被打得鼻青脸肿,哭唧唧的回家告状。当天晚上,那另一个孩童便被严厉的父母好一顿收拾,还被罚在祠堂跪了一夜。 第二日,司衡提了一大篮子美食,蹑手蹑脚地溜进祠堂,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掉,上气不接下气的道歉求和。 说自己再也不寻衅挑事,还把那整整三层都塞满了点心的食篮推到人面前:“表哥,娘亲让我带吃的来跟你赔礼道歉。” “你是不是一晚上没吃东西了,我故意多拿了一点来!” 司衡一点也不讲究摆盘和携带之道,只顾量多,点心全都挤得歪歪斜斜,有的甚至碎得掉了渣。 好在那另一个孩子全不挑食,只要是能够果腹的东西,他都可以拿起来就往嘴里送。这好像是这孩子的父亲定的规矩。 自那之后,两个孩子好像就再也没有打过架。司衡甚至心甘情愿的做起了表哥的小跟班,不知道是不是那一架被彻底打服了。 一开始,孩童并不喜欢司衡跟着,因为他不喜欢爱哭的人。 “男儿有泪不轻弹,以后你不准再随便哭了,不然我不跟你玩。”他曾这么对司衡说过。 然后..小团子似乎就真没怎么哭过鼻子了。 梦至此处,庄白醒了过来,他睡了半个多时辰,现在午睡时间结束了。靠在床头,心情平静了许多,脑子里也不混混沌沌的了。 虽然从前的记忆还不足以拼凑完整,但他现如今能够确定,他认识司衡,所谓「亲人」,司衡并没有说谎。 -- 第45页 但是,心中这种通透的平静,其实更让庄白不安。与其说他的困顿消散了,不如说是他别无他法,认下了。 心中隐隐有一种预感,假若他真的想起自己是谁,他和许暮舟的缘分,也就到尽头了。一这么想,心里就疼得喘不过气。 而另一头的许暮舟,对此毫不知情,还正在厅堂里,与一大圈人商榷他和庄白的婚事,以及他们去了京城之后,许宅该如何安置。 许暮舟并不打算放弃夏梁郡的产业,毕竟这是他一点一滴积累,一砖一瓦打造的,付出过无数心血。 只是他这东家离开了,总也得留个人打理。所以许暮舟打算把宗叔留下。 一来,宗叔年过四旬,从未离开夏梁郡,出过远门,性子又朴素,陡然让他去人多繁杂的京城,许暮舟担心人无法适应。 二来,许宅需要一个看顾的人,宗叔在这儿当了几年管家,熟门熟路,许暮舟放心得过他,正是最好的人选。 只不过光有看顾打理还不够,还得安置个主事之人,但又该选谁呢? 裴云初和阿鸢必定是要跟他走的,不会愿意留下,而且许暮舟自问也离不开这两个人,因而那主事之人,许暮舟还需要好好想想。 这几日来他的脑子就没停下来歇息过,后天就是婚礼的日子了,他得在此之前安排好一切。 如此便可把那一日空出来,留给自己和庄白。 而这一天晚上,许暮舟上床睡觉后,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感到身后有个活物窸窸窣窣的蹭了上来。 和他们刚遇见时一样,庄白又偷偷开了他卧室房门,悄无声息地摸了进来,然后钻进了他的被窝。 上一次许暮舟说孤男寡男不合体统,把庄白请了出去,而这一次,许暮舟却只是纵容着,轻轻翻过身,揽庄白入怀。 本以为庄白定会不老实,上下其手的胡搅蛮缠一通,却不想人竟这么老实,什么也没做,只是窝在许暮舟旁边,团成一团。 “你怎么又偷摸进来了?嗯?”许暮舟摸着庄白的脑袋,庄白的头发意外的偏软,许暮舟非常喜欢。 庄白没有抬头,他平时总是近乎贪婪的盯着许暮舟的脸看,今夜却只是一个劲的往人被子里蹭,声音闷闷的:“没什么,就是想挨着你。” 许暮舟笑:“随你吧。反正洞房之前我们有一整天不能见面,现在先见见也好。” 第二十六章 知返 庄白跑路了。 许暮舟所说的洞房前一日不能见面, 是宗叔跟他说的成婚习俗,在正式拜天地、入洞房的头一天,新郎新娘是不能见面的,都要独自待上一整天。 裴云初也说确实有这么种传统, 于是许暮舟便也遵从了。 正好用这婚礼前的最后一日, 把许宅今后可以托付的主事之人定下来, 只是这事儿确实很伤脑筋, 思来想去, 许暮舟也未找到合适的人。 就在这时, 一个出乎他意料的人,敲开了他书房的门。 扈清涟, 许暮舟虽说是精于算计, 但他也怎么都算不到, 扈清涟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还说可以帮他照顾许宅, 除去后顾之忧, 让他安心上京。 若是其他人说这种话, 许暮舟一定会把他的动因、目的, 盘算个通透彻底, 但是扈清涟,却似乎没有这种必要。 他为人处世太过简单, 心里也装不住什么事, 他说的话, 还是值得信的,只是许暮舟无法不惊讶罢了。 扈清涟却一本正经道:“我是红花会旧人,比起其他人, 略谙一些应对之道。他们已经盯上你了对不对?就算你去了京城, 许宅也会长久处于他们的监视之中。” “你放心让院里其他人去应付吗?” 确实不放心, 这也是许暮舟为何纠结踌躇的原因之一。 但..“你是背叛者,不怕他们把你碎尸万段?”许暮舟问道。 扈清涟顿了一下,兴许是想到了那个画面,身体一哆嗦,然而嘴上强撑着继续说:“如,如若他们会杀我,那无论是谁,都有可能难逃厄运。” “何况他们好像已经放过我了..虽然不晓得是什么缘故,但..红花会行事果决,从不做折头之事..” “应该不会再来杀我了。” 许暮舟想了想,觉得蛮有道理。 而且当初他要留扈清涟,是因为许修雨的那层关系,不管怎么说,扈清涟都算是他攥在手里的一个把柄。 将来他去了京城,仍是需要一个能牵制许修雨的把柄的,免得许修雨到时候再找麻烦。 “你放心吧,我幼时学过数算,算账不是难事,我能替你顾好那些生意。”扈清涟继续毛遂自荐,“再说,如若院里有什么事,我便传信与你就是了。” 这个决定,扈清涟亦是思忖了许久才下定决心的。 其实许暮舟已经借给了他足够的盘缠,要放他远走高飞,但扈清涟不想走,也不知道该走去哪儿。 自从家破人亡的那一日起,他在外漂泊了八年,直到前段时间所有身份被许暮舟拆穿,他竟在拘禁自己的许宅里,感受到了一丝奇异而久违的归属之感。 也许是许宅上下所有人,即便知道他是别有目的之人安插来的「耳目」,却也待他很好。 在许宅过的几日,胜过做红花会座下青楼头牌的无数年。 就冲这个,他也是真心想要报答许暮舟。 -- 第46页 许暮舟花了一刻钟的时间盘点,觉得这样安排的确没坏处,便敲定下来。扈清涟这个人吧,只要不是杀人和勾引嫖客的勾当,其他事情上,总的来说还算是个聪明人。 心头大石一落,许暮舟浑身轻松,伸了个懒腰,等着明天做新郎。 喜服已经送来了,就搁在他床头的梨花木柜子上,上面还有一颗花球,明日要绑在身前。 寻常男婚女嫁,男人绑花球,女子蒙盖头,但他和庄白都是男子,自然是两个人都要绑花球了。 本来按说庄白是他「男妻」,合该蒙盖头,但许暮舟觉得不好,他当庄白是自己的伴侣,但不会当他是自己的「妻子」。 其实许暮舟也藏了坏心眼,他让阿鸢取衣裳时,顺便也在那绣庄里讨了一张红盖头,就放在枕头下,明天一进洞房,他就要庄白盖上给他看看。 就给他一个人看。 庄白一定不会拒绝他,会大大方方的戴上盖头,然后他该用喜称将盖头揭开,但庄白或许不会静静等着,而是自己将盖头掀开。 四四方方的红盖头,掀开一个角,庄白的脸便会露出来,那双有神的眼睛,自然就带着贪心与狡黠,直白的盯着他。 许暮舟喜欢庄白用那种眼神看自己。 想到此处,许暮舟端起方才沏好的热茶饮下一口,他竟是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看来这洞房前一日不能见面的传统,确实有它源远流长的道理,因为近在咫尺,却偏又分开两地,思念起来才会格外窝心。 许暮舟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赶紧过到明天。 而庄白这头,阿鸢来给他送拜堂要穿的喜服,庄白打眼一看,只觉得那红色明艳得像血,灼热得人眼睛刺痛。 他偏过头,多一眼都不敢再看。 阿鸢当他这是害羞,便拉人站到那铜镜前,轻手轻脚地拿起红衣,放到庄白身前比划,“庄公子你瞧,这红色多衬你呀。” “刚才少爷已经试过了哟,虽然少爷不大喜欢我这么说,但我还是要不违心的说一句——少爷穿这身衣裳,真美得跟天仙一样!” 庄白可以想象那个画面,而他一想到许暮舟,语气就不自觉的放轻放柔:“他穿这个,那必然是顶好看的。” 阿鸢冲他挤眉弄眼,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嘿嘿,那好不好看的,明天就见到了。庄公子再忍耐一晚上。” 庄白点了点头,直到阿鸢出了房门,他才把喜服规规整整的折叠起来,放在床榻上。 两边床幔一拉,他便可以不去看了。 与此同时,许暮舟在书房这边,收到了宗叔呈进来的一张图纸。草纸薄薄一张,风一吹便要飞出去老远,宗叔用一方玉镇纸压着。 这是望星楼的跑腿小二送来的。 自那日望星楼一会之后,许暮舟和那位藏身粉帘后面的人士,三不五时便会联系一次,大多都是那帘后人提醒许暮舟时间所剩不多,要他尽快收拾行装。 许暮舟只给他回了一次信,信中问那京城里准备的大宅子,几进几出,具体布局是个什么样。 所以望星楼的小二今日才送来这张草纸。看来是那人嫌许暮舟烦,故意用了嘴廉价的草纸,可是图却画得十分精细,可见这帮人对他们的主人是敬畏有加。 毕竟许暮舟是那「主人」钦定的堂主,底下人再不满,也不敢随意发泄。 许暮舟不管这些,他要看宅子的布局图,只因为满心想着与庄白将来的生活,一时兴起,就想看看今后要居住的地方是个什么样。 从图上看,这名副其实是个「大」宅子。 今后就算生上十个小崽子,应该也足够住。这么想着,许暮舟又忍不住笑。 裴云初是爱花草之人,将来必定也会在那宅子里开辟一大片花圃,春暖花开之时,许暮舟便和庄白带着他们的小崽子,在花圃里闲逛。 或许,他们还会饲养几只动物,只要不是狗,是猫、是鸟、是牛、是马,都可以。 再过几年,他们说不定又会回到夏梁郡,在这桃花源一般的山水里,每天一同看日升日落,相守春夏秋冬。 然而许暮舟一点也不知道,他这一日所沉浸的幻想,在第二天,便会被无情的打破成支离破碎的齑粉。 那一天,路过许宅的人都会听到里面锣鼓喧天、吹吹打打,而且大门上还挂了红灯笼,贴了喜字。 也不知是这许宅里的谁办喜事,乡民们近来也没听说许宅要办喜事,但瞧这架势又不像是开玩笑,大家纷纷驻足观望,一知半解。 结果这望着望着,院里的吹打之声突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声的寂静。 乡民们更搞不懂了,哪有办喜事还半路停下的?难道这还真是一次提前的演练么? 大家搞不明白,自然也就散了。只是那许宅的大院里,人人如堕冰窖,尤其是家主许暮舟。 只见许暮舟一身大红的吉服,花球一丝不苟的系在身前,头发也精心梳理,看起来更比平时还要俊美数倍。 他站在门前,正等着他的「新娘」一同前来拜天地,拜高堂,但这吉时已经到了,却不见庄白的影子。 众人以为是庄白贪睡误了时辰,让阿鸢去请,结果小书童人没请出来,倒是自己吓得一脸惨白。 “..少..少爷,庄公子他..他人,不见了。”人精似的小孩儿,眼下说话都不利索了。 -- 第47页 许暮舟像是没听懂这话的意思:“什么叫「人不见了」?” 阿鸢拨浪鼓似的摇头,示意自己说不清楚,“少爷,还是你..亲自去看看吧..” 一院子的敲锣打鼓戛然而止,许暮舟快步走向后院庄白的卧房,刚才阿鸢出来的急,门没关,许暮舟便直接踏了进去。 然而这房间里,全然看不到庄白的身影,甚至曾经有人居住的痕迹,都几乎被抹了个干净。 不知道庄白是如何做到的,现在这个卧房,就如同一间崭新的客房。 除了床幔被拉上了,许暮舟将那帘子一掀,里面平平整整的放着喜服和一颗花球。 许暮舟再一看,旁边的桌台上,一支成色普通的玉簪子静静躺在那。 那支庄白说「以后你要我也不会给的」玉簪子。 第二十七章 寻找 老婆丢了,魂儿也丢了.. 许暮舟发疯似的到处找, 从庄白卧房里的衣柜、床底,到窗台外的墙下,只要是能躲藏的地方,一处也没有放过。 仿佛庄白是在跟他玩捉迷藏一般, 趴在地上的时候, 大红的喜服沾到了灰也顾不上。 全院人只能跟着找, 只是别人找过说没有的地方, 许暮舟也不信, 非得自己再找一遍。就连后厨烧水的锅炉下, 许暮舟都钻进去刨了刨。 如果不是烟囱太细太窄,决计藏不进人去, 许暮舟必定也要爬一遍试试。 脸颊沾上了烟灰, 发髻也被灶台挤得凌乱, 身前红红火火的花球, 变成了灰头土脸的黑球。 但一向讲究又爱干净的许暮舟浑然不觉, 只是如同没头苍蝇一样一间房一间房的找下去。 每打开一扇门前, 许暮舟的眼睛都会亮一下, 就好像庄白会在里头坐着似的。但随着看见门后的一次空空如也, 许暮舟的眼神,又会暗淡一次。 阿鸢从没见过他的少爷这个样子, 大气不敢喘一下, 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 直到整个许宅的每一寸地皮都被踩遍了, 依旧不曾寻到庄白半个人影,许暮舟才停下来,强迫自己冷静思考。 “不在家里, 那就只能是在外面。昨天阿鸢给他送过衣裳, 那时候人还在, 后来也没人见他出去过..” 许暮舟语速极快,语调又轻,应该是在分析给自己听,“夜里!要消失且不引人注意的话,只能是在夜里!” “一夜之间能走多远?他一定还在夏梁郡!去镇上找!” 说罢,许暮舟起身便要往外跑,同时吩咐阿鸢:“叫你的那群「秘密武器」,在整个夏梁郡的外围找。山里,树林里,田地里!每一寸都要找!” 阿鸢一边点头称是,一边提醒许暮舟,要出门的话,至少先把喜服脱了。 许暮舟一把将衣袍摘了下来,随手扔在地上。 从晌午到半夜,许暮舟回来时萧瑟的冷风都已将他的身体吹得冰凉了。 立冬已经过了,夜里的风越来越冷,许暮舟往外跑时压根没顾得上多加件衣裳,现在人灰头土脸,裸?露在外的皮肤也给冻红了。 可是他的身后却是空无一人。走遍了小镇,乡民们都看到了他满脸沾着烟灰,心急火燎找人的狼狈模样。 然而,并没有寻到庄白。 裴云初一下子心疼得红了眼眶,把抱在臂弯里的大氅给人披上。 明知道现在是冬天,出门也不带件厚衣裳,一点也不会照顾自己!裴云初心头火起,想要埋怨许暮舟几句,但看人这失魂落魄的样子,又舍不得了。 许暮舟满心都是庄白的事,刚消停了片刻,又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一惊一乍:“望星楼!只有红花会能够无声无息地把人劫走!” “我去望星楼找!”说罢便又想夺门而出。 裴云初实在看不下去,狠狠将人拦住,“别折腾了!你明知道不会是红花会。他们没有劫走庄白的理由呀。” “从始至终,他们要找的人都是你呀。迷香、暗箭,再到让你去做堂主,即便他们想劫,那也是劫你啊!跟庄白有什么关系,他是自己走的。” “..你也这么想过了的,对不对..否则,去镇上时,你就已经去过望星楼了,何必现在再跑一趟。” 毕竟是自己带大的孩子,裴云初怎会不了解许暮舟。盘算、筹谋,是许暮舟做每件事情前必不会落的准备。 因而他去镇上的时候,不可能没有想过去望星楼找人。 之所以不曾走进去,就是因为许暮舟心知肚明,庄白不会是红花会的人劫走的。他们明天便要启程上京了,红花会又何必整这一出。 但许暮舟没有办法,必须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也许他亦需要一个借口,用以掩盖「庄白是自己走的」之事实。 “..但是,云初..我得找到他啊。我答应过他的。”许暮舟眼睑低垂下来,纤长的睫毛在眼下铺出一层薄影。 裴云初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人揪着,难受得喘不上气来。 许暮舟幼时不爱叫他叔叔,反而是以名字相称,说是因为看他像大哥哥,一点也不像「叔叔」。 裴云初便也由着孩子去了,他并不在乎称谓,若是能与许暮舟相处如朋友,他也是高兴的。 然而随着许暮舟渐渐长大,读书、知礼,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许暮舟管他叫起「裴叔叔」了。裴云初心里五味杂陈。 -- 第48页 尽管,许暮舟偶尔也会唤他的名字,但那一定是许暮舟很难过的时候了。 裴云初强迫自己平复心绪,慢慢走到许暮舟旁边,拍了拍人的后背。十二年来,许暮舟情绪低落时,裴云初都是这么安抚他的。 只是..似乎在庄白出现后,裴云初已经许久不曾走近许暮舟身边了。 “子时都过了,就算再要出门,也得等明日天亮吧。”裴云初轻言细语,“即便你可以折腾,也要顾及咱们这一院子的人,总不能大家都跟你一起折腾。” “别太心急,正如你所说,庄白一夜之间走不了多远,一天的时间也走不了多远的。” “你不是已经让阿鸢带的那些孩子们盯着了么,一定能找到他。你先去屋里暖暖,别生病。” 许暮舟进了屋,宗叔赶紧抬了一个燃烧着的暖炉过来,还让小厮去后厨端姜汤。 可是许暮舟却只是人在屋里,魂儿不知道去哪了。 他不喜欢生姜的味道,平时让喝姜汤,就跟要了他的命似的。但眼下,许暮舟捧起白瓷碗,二话不说,一饮而尽。 唉,这情爱便似一把刀,刀刀要人性命,谁都躲不过去。 但这也不怪许暮舟,新娘子在拜堂当天跑了,任谁是这新郎,都得疯魔。何况许暮舟表面不显山露水,其实所有人都知道,他对庄白用情极深。 那一晚,许暮舟坐在正堂里,一下没有合过眼。 裴云初知道自己劝不动,便也不浪费口舌,只是默默在旁边陪着。 他眼看许暮舟方正地坐着,双手握拳,不知疲倦的盯着窗外,似乎盯得久一点,天亮就会早一分。 许暮舟的心性如此,任何事情不动声色,心急了就虐待自己。裴云初纵使不看他的手掌也知道,此时此刻,许暮舟的手心,一定被他自己的指甲抠得鲜血淋漓。 终于,捱过了三个时辰,天色微亮了。 许暮舟站起身,抬腿便往门外走,今日,他打算亲自去夏梁郡的外围找。可惜还没有走到大门口,先看见了不速之客。 一个身着紫衣,戴着挂有帘纱的斗笠,长发如瀑,身形不高不矮,辨不清男女的人物,带着两个手下,堂而皇之的进了许宅。 活像他们才是这里的主人。 许暮舟与此人不曾打过照面,但迎面而来的这股泛着果香的脂粉味,倒是挺熟悉。 这就是那日望星楼雅房中藏在帘幕后头的人。 两个手下人似乎管他叫「江头儿」,昨天是十日限期的最后一天,今日合该上路前往京城。 但他们却没在约定的地点见到许暮舟,于是亲自上门提人。 只不过现在的许暮舟,根本管不着他们任何想法,一门心思旨在寻找庄白。 紫衣人抓住许暮舟的手臂,语气冷得能叫人冻出一身鸡皮疙瘩:“许公子莫要挑衅我们的底线,我望星楼中人,可不是善男信女。” “今日许公子你是必须上京城的,无论你丢了什么人,都容不得你去找。” 左右两侧的家丁们吓得瑟瑟发抖,生怕这江湖人士大开杀戒,结果许暮舟甩开了紫衣人的手,一副不怕死的样子。 “我就是要去找。要么你弄死我。反正这于你而言,不过是抬抬手的事。” 许暮舟知道这人不敢动手,他这副孱弱的身子,动辄便是断手断脚,但即便如此,紫衣人口中的「主人」,依旧指名他去做堂主。 想来,那位主人一定不想手下给他带回一具尸体去。 “你也别想着威胁我。你敢动我院子里的人,我跟他们一起死。到时候,你的「主人」应该不满意这样的差事吧。” 话音未落,许暮舟有恃无恐地踏出了门。 那江头儿似是被许暮舟捏住了痛处,一时气急败坏,虽然不敢下重手,但也想教训这嚣张的男人一顿。 但还没等他再度触碰许暮舟的衣角,一柄黑色的长剑挡住了他手掌的朝向。 是孔夜! 许暮舟一见孔夜,双眼发亮,仿若见到了救星:“你一直藏在暗处注意我这院子的动向,每次都出现的如此及时,你一定也看见他了对不对?” “他”指的自然是庄白。 可惜孔夜只道:“我的职责,只是注意你一个人的动向。你许宅人那么多,我看不过来。” “可那天是晚上,他一个人行动的!不需要你眼观六路。”许暮舟说话急躁起来。 孔夜并不改口:“我不曾看见。” “撒谎!”许暮舟扯住黑衣剑客的领口,“你武功这么高,怎么会不曾看见!” 结果孔夜一反手揪住了他的衣襟,把人往空地上拖:“你不要发疯了,到现在还不清楚么?你要找的那个人,不是一般人,他能够躲过我的眼睛,就像那次在生死关头替你挡下那一箭一样!” 第二十八章 生病 急火攻心,吐出一口血来.. 上次在林中遇袭时, 孔夜就觉得奇怪,红花会的暗箭是对准许暮舟的,庄白却能在千钧一发之际,飞身过去抵挡。 普通人是根本做不到的, 甚至连一般的武者亦很难做到。这需要扎实的功底和常年习武。 可是在庄白的外表中, 全然看不出这些, 当然, 这其中也有他失去了记忆的缘故。但若论他从前是个怎样的人, 孔夜只能说绝不一般。 -- 第49页 不过因为孔夜的职责只是护住许暮舟的命, 旁的事,他不想费神多嘴。 许暮舟却不信:“胡说!他不是一般人, 那能是几般的?他是我未过门的人, 我只认这个。” 孔夜瞟了一眼许暮舟, 眼神复杂。 他自问, 在这件事上, 他已是知无不言, 也绝没有一个字在胡说, 许暮舟这七窍玲珑心的奸商, 当真连这种简单的道理都辨不明白? 非也。他是嘴硬,自己骗自己。 一个原本谁都糊弄不了的人开始自我欺骗, 那大概也无人能将他叫醒。 许暮舟还是一个人跑去夏梁郡的外围山野中, 一步一步的找, 这一找,就没日没夜的连续了三天。 终于,他的身体支撑不住了, 第三日回家之时, 还尚未进得家门, 便一口血吐出来,昏厥在了宅院门前。 吓得阿鸢三魂去了两魂半,赶紧叫其他小厮过来,一同将少爷抬了进去。 经过大夫诊断,许暮舟的性命是无虞的,就是身体过劳,急火攻心,才会吐血。 许暮舟这一病,也去不了京城了,只能躺在许宅里养病。 好在那红花会的顶头「主人」似乎对他格外迁就,听闻人病了,便说不必急着上京,待得养好了身体,再入京不迟。 也正在这时,丰国又传出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举国上下皆因此事而纷扬沸腾。 ——失踪了四月之久的摄政王沈毅,平安归来。先皇驾崩,新帝继位,北燕、西凉虎视眈眈,朝廷内政分裂飘摇。 沈毅这一归位,本就风云莫测、摇摇欲坠的大丰朝堂,局势便更加复杂了。 而且说来也巧,这沈王爷刚一回来,前后不足两日,红花会便遭遇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创击。 也不知是不是沈毅的八字与红花会相克。 京城的三个分舵,以及舵下八十五个分堂,险些被人连锅端。红花会常居于京城的弟子,损失了半数以上,可谓元气大伤。 如此一来,许暮舟就更不需要急着进京了,红花会自己的修复与重建都要花费不少时日,自然没空来催促他了。 “红花会不是江湖上顶厉害的帮派么,竟然能将他们重创至元气大伤,也不知是何人下的手。” 自从自家少爷被强制选中去做堂主,阿鸢便一直关注着京城的动向,夏梁郡山高水远,但沈王归位这件事是举国皆知的。 边陲小地也能听到传言。 至于红花会,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帮会,数年间壮大为江湖上首屈一指的大帮派,虽然多被武林中人唾弃,但也被不少江湖人士打心底佩服。 走南闯北的人聊闲天,多少都会提一嘴红花会的新闻。 被阿鸢带的那帮孩子们听到了,自然也就进了阿鸢的耳朵。这会子,阿鸢一边给他家少爷端着蜜饯,一边讲道。 许暮舟这一昏倒,在床上躺了快一个月。 当时真是把所有人都吓得魂飞魄散,尤其是裴云初,许暮舟年幼时那几次险些活不下来的记忆,又回到了他眼前。 从前,他不分昼夜的守在这孩子身边,现在也还是一样。 直到许暮舟醒过来,裴云初才背对着他,声音和肩膀都微微发颤,艰难地开口道:“..算是我请求你,以后好好爱护自己的身体..” 许暮舟吐过一次血后,身体比较虚弱,裴云初按照大夫开的补血补气的方子,认真仔细的给他煎药。 药汁很苦,但许暮舟倒是意外的服药顺畅。 也许是心里的苦更苦,这药就尝不出苦了。 不过阿鸢还是贴心的在少爷每次喝药时,端着蜜饯等在一旁。只是裴云初提醒他:“暮舟身子还没好,外头那些烦心事,且先不要说了。” 阿鸢乖乖点头。 但其实许暮舟并不在乎,应该说,无论外间的烦心事,还是家里的开心事,对现在的他来说,都是过耳云烟。 庄白一天寻不见,他这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症状,怕也一天不会好。 可惜上天在这件事情上,似乎就是有意为难。巴掌大点的夏梁郡,就算把周围的山野和田地都算上,也凑不出多大的地方来。 庄白失踪的时日不长,他们也在第一时间遍地寻找,但就是一根头发丝也找不见。 许暮舟也让阿鸢把范围扩大到临近的几个郡县和城池,这将近一个月过去,仍然杳无音信。 许暮舟也总算想清楚了,这种情形,庄白必然早已脱离夏梁郡及周边地界,虽然不知他是如何办到的,但是.. 庄白嘛,能办到也不奇怪。否则许暮舟也不会不由自主的被他吸引。 那一日,许暮舟靠在床边想了很久,最终决定要上京城。但他现在的身体就像一个又薄又脆的瓷盘子,上路的话,必然会拖后腿。 要尽快养好才行。 阿鸢问他:“少爷,你为何又想要去京城了呢?咱们不寻庄公子了?” “当然要找。”许暮舟望着窗外,声音轻飘飘的,但语气却斩钉截铁,“就在去京城的沿途找。” 小书童不明白,出了夏梁郡,庄公子有可能去任何别的地方,为何少爷要沿着上京的路找呢? 但抬眼看到裴云初的眼神,阿鸢自觉地住了口。 许暮舟也没想着解释一二,只是专门抽出空来,让孔夜为他诊脉,还问孔夜:“孔少侠是江湖中人,武艺又这般高强,可知道什么能让人的身体,在短时间内增强的法子?” -- 第50页 “比如..气功之类的?” 孔夜却深深看了许暮舟一眼,神色凌厉又疑惑,“江湖武林,确实有身患绝症者,经过内力的疏调,被打通奇经八脉而存活下来的先例。” “但是这种情况太少了,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且那输送内力之人,必得是当今世上的绝顶高手。我万万达不到那种境界。” “而且..我看你也不需要内力辅助,你的奇经八脉非常强劲,甚至胜于一般的武者。” 孔夜替许暮舟诊脉之后,发现此人的血脉畅通康健,尤其是心脉,按说,一个久病体弱之人,有刚经历吐血伤了元气,心脉不可能如此强劲才是。 而且许暮舟周围大穴,仿佛都有一股混元的真气流转,根本轮不到旁人对他使用「气功」。 然而,许暮舟不是一个曾经常年缠绵病榻的人么?他的体格、四肢和皮肉,都能证明这一点。 不管怎么看,许暮舟孱弱的身体和他体内至纯至刚的真气,都不应共存一体才对。 或许也正因如此,中了红花会施放的迷香后,许暮舟才能清醒的那般快,庄白受迷香影响头痛欲裂,他却跟没事人一样。 “我的筋脉还不够弱么?”许暮舟望着窗外,一阵北风吹过,似是下雪了,“难道非要我的心脏停止跳动,才能和我的「病躯」相匹配么。” 孔夜抱着佩剑,靠着床边而站:“我曾听说,从前无数郎中替你看病,都说你活不过十六岁。但是后来,你却为何又活了下来呢?” 孔夜对许暮舟其他家事不感兴趣,但他体内真气的来源,却叫孔夜有些在意。 这说明许暮舟不是一个简单的商人,他背后藏着谜团,而这谜团,或许正是他被红花会看中,要他入会做弟子的原因。 许暮舟依旧看向窗外,“那你又为什么要来监视我?” “我与黑手帮从无恩怨过节,只不过是买你们一趟差而已,为何你就潜藏在我这许宅不离开了?” “你说你是为了护我活着,那这后头又是什么缘由呢?你是黑手帮弟子,听命于帮中安排,那黑手帮又是听命于谁呢?” “孔少侠,若要问的话,我也有一肚子的困惑。可你不会回答,我也只想维持互惠共赢的关系。刚才的问题,下次别问了。” 也托这次与孔夜相谈的福,许暮舟知道自己竟算得上是某种意义上的「天赋异禀」,便也不必再多休养,他打算即刻启程上京。 带着阿鸢和裴云初,雇了一辆简陋的小马车,三个人一同上了路,孔夜自会在后面跟着。 他们虽然出发得急,但行进得极慢,原本那小马车晃晃悠悠的就走不快,从夏梁郡到京城,怎么也要花上个一月有余。 沿途还要找人,拉扯耽搁下来,足足走了两个半月,才终于到了京城。 此时已是隆冬时节,整个京城银装素裹,街道上铺着厚厚的积雪,从城门口一进去,就能看到繁华的街市。 两三层楼高的酒楼随处可见,就连街边的小摊小贩,也比夏梁郡县城里正经的店铺看着富贵。 许暮舟举目四望,轻轻扫视一圈,他好歹在京城住过八年,但如今想起来,却仿佛前世之事了。 作者有话说: 关于感情线:裴云初对许暮舟有箭头,两人没有感情线。 第二十九章 进香 远远的看一眼。 近来的京城并不太平, 据说,这是摄政王沈毅重新回到朝堂的缘故。 失而复返了一趟的沈王,也不知那失踪的四个月里经历了什么,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 沈毅这算是第二次「新官上任」, 一来就大刀阔斧, 为整顿内政, 下了几剂猛药。 先是抄了几个权臣的家。 沈家先祖是开国功臣, 家中有万事皆可先斩后奏,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护国长剑供奉。沈毅的父亲,又是先皇钦点的摄政王。 如今子承父位的沈毅, 想要铲除几个权臣, 甚至都不需要经过幼帝首肯。 那些个大臣锒铛入狱, 统统被斩了首, 家中九族亦被株连, 除了年纪尚小的孩子免除一死、流放边塞之外, 其余全部斩杀。 先前几次在与北燕零星作战时, 叛国投敌的将领被抓了回来, 沈毅大手一挥,连带着跟随他们的全部士卒, 杀无赦。 马上就要过年了, 都说瑞雪兆丰年, 但今年的大雪中,却藏着人心惶惶,和杀孽深重的血腥味。 沈毅少年老成, 京城中人对这个名字敬畏又惧怕, 仿佛是「煞神」的另一代名词。 也不知许暮舟他们恰巧赶在这种时候来到京城, 这运气是算好还是不好。 红花会给他们准备的大宅子,许暮舟也总算是亲眼见到了,只是这心境不复当时,便也懒得装点规划了。 与裴云初、阿鸢一起清扫了院子里的积雪,随意添置了一些家具,一人选了一间屋子,就这么住下了。 这宅子甚至连个挂在门楣上的名字都没有,裴云初提起的时候,许暮舟随口答道:“没名字就没名字吧,咱们可以管它叫「无名居」。” 自从庄白不见了之后,许暮舟过日子的态度,开始颓唐。 虽然他之前也不是很有情趣,可至少夏梁郡那座宅院外的「许宅」两个字,还是愿意写一写的。 如今这座无名居,倒是像极了一处不必花钱包住的客栈。 -- 第51页 裴云初从不勉强许暮舟,只是自己简单把院子布置了一下。现在是冬天,不好栽花种草,他便去郊外移植了两株红梅过来。 院子里的亭台、长廊再一打扫,总算有一个敞亮的「家」的样子了。 阿鸢每日从菜场买菜回来,交给裴云初制作一日三餐,比起边陲小地,京城的肉蛋菜蔬都丰富了不少,烧制出的口味亦更好了。 现在裴云初不再逼着许暮舟吃药膳,而是尽力变着法儿的给他做些可口补身的家常小菜。 可尽管如此,许暮舟也只是表面上回应着欢欣,裴云初知道他的内心仍然一点也不快乐。 这也难怪,他们这一路走来,花了两个半月,而庄白的下落,仍是石沉大海、毫无头绪。 许暮舟又怎么高兴的起来? 这一日,阿鸢还是和来时的路上一样,天色微亮便换好了衣服,要出门去帮他家少爷打听庄公子的下落,却被许暮舟拦住了。 “到了京城,就不必日日出去找了。何况京城之大,若要挨家挨户问,只怕要永远问不完了。咱们等着就好。”许暮舟是这么说的。 阿鸢不明白:“等?等什么?” 小孩儿迷糊了,他们来京城的这一路上都在寻找,怎么到了目的地反而不找了? 许暮舟却只是似是而非的答道:“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或许他会自己露面。 后面这句话,许暮舟没有说出来。 而这一等,又将近一个半月过去了。今年的年节来的早,年关刚过,新春佳节便紧跟着来了。 京城的百姓们赶年货、逛市集,可真是十个夏梁郡都赶不上的热闹。 只不过在年关未正要过去之前,那摄政王沈毅,又抄了一个官员的家。这抓人,下狱,斩首,又是弄的血流成河。 似乎连新年的风,也因此沾染上了肃杀的血腥。这欢欢喜喜的年节,也因为沈毅,蒙上了一层阴影。 听说皇室每年都有在年节初二去寺中上香的惯例,由皇帝亲自带领,满朝文武百官跟随,在那卧龙寺的高台上,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每到这个时候,百姓们也会纷纷走出家门,上街围观。 运气好的,抢到距离高台近的位置,还能把那皇庭中人看得更清楚。只是今年沈毅在年节之前闹了那么一出,众人对他褒贬不一,许多人便也开始排斥见到他了。 至于无名居,大门一关,外头那些是非纷扰,便也被关在了外面。 裴云初自己剪了几张窗花,象征性的在门窗上装点了几下。 桌上摆着五六样家常小菜,这正是三个人今年除夕之夜的年夜饭,阿鸢还说想到了从前,刚到夏梁郡的时候,他和少爷还有裴先生,就是这么过年的。 许暮舟叫他不要伤春悲秋,还让小孩儿把他特意留出来的一份饭食,端到院子里去,说这是给黑衣剑客准备的。 这不免令人觉得诧异,许暮舟今夜的心情,似乎格外好。 还说两天后便是大年初二,到时卧龙寺的进香大典,他们也去凑凑热闹。 乖乖,要知道自从到了京城,许暮舟几乎就没怎么出过门,日日待在书房里,裴云初都怕他闷出病来。 这可是他头一次如此积极主动的要出门呀!阿鸢又是惊喜,又是讶异:“少爷,你怎么突然就想出门了?那皇帝上香有那么好看吗?” 许暮舟敲敲他的脑袋,“「合适的时机」,也许马上就要等到了。” 两天后,超乎半数的百姓都上了街道。更有甚者,夜里就跑到皇家车马会经过的路段上等着。 只为抢占一个视野开阔的前排位置。 许暮舟带着阿鸢也出门得早,只不过他是看准了进香高台附近的位置,直奔而去。 一炷香之后,周围人逐渐多了起来,距离进香大典开始的吉时还差小半时辰之时,整个京城的街道已经是人山人海。 许暮舟无意间听到旁人议论,说从前的进香大殿才当真热闹非凡,自从沈毅承接摄政王之位后,观礼之人是越来越少了。 “这位大哥,我这刚到京城,人生地不熟,听闻今日陛下进香,便来凑凑热闹。可你方才却说观礼之人越来越少,这是何缘故?” 许暮舟仗着面容姣好的优势,笑盈盈地与旁边闲聊的老大哥搭话。 人家看他面善,便也愿意同他说几句,“害,还能是何缘故,”老大哥凑到他耳旁:“当然是畏惧沈王爷了。” 许暮舟也跟着小小声:“为何畏惧沈王爷?” 老大哥一听他这话,就知道他这「刚到京城」的话不假,否则怎会连大家畏惧沈毅都不知道。 且说这沈毅吧,十五岁接替了父亲的位置,今年春天,该满十九了。短短四年时间,几经沙场。原本已经濒死的朔锋营,在他手上,又重新活了过来。 甚至更胜从前的战力,全然被磨砺成一支攻无不克、踩尸踏骸的肃煞之师。 于朝政上,沈毅也是雷霆手段,搅弄风云,杀人如麻。 四年前,老摄政王沈烨战死北燕边关之时,北燕狼庭、西凉,包括历来不涉纷争的南楚,都觉得丰国完了。 连丰国人自己都这么觉得。 是年仅十五岁的沈毅接过护国长剑,在北燕铁骑已经接管丰国为求和而送出的两座城池,却屡屡挑衅犯境之后,亲手斩下对方将领的头颅,才震慑了狼庭。 -- 第52页 沈毅也因此一战成名。 “哎,沈王爷呀,他是我大丰的少年英雄,只是他的为人..实在太狠了些。”老大哥似是有诸多感慨。 “有他坐镇皇城,边关诸境便能消停些,但是这京城里,却也几乎每天都在死人。大家都怕极了他。” “可他一不在,很多事又乱了。就拿王爷失踪的四个月来说,边关战事又起,朝中主战、主和两派闹得不可开交。” “大家又盼着他回来。这个风雨飘摇的时代,也许当真只有身上带着煞气之人,才能镇得住了。” 许暮舟默默听着,没有发表多余的话。 很快,雷鼓响了三下,吉时已到,进香大典就要开始了,皇城的车马已从宫廷门口出发,浩浩荡荡的往卧龙寺走。 幼帝坐在最高的车驾上,距离太远,看不清五官,只能分辨出是个清秀的孩童。可是这孩子的脸色有些苍白,被明黄的龙袍一衬,更显病态。 自卧龙寺下轿,一直走到高台之上,举手投足间,不似一个帝王,反而有点唯唯诺诺的。 他的两侧走着两个人,正是年幼陛下的左膀右臂。一个是腰背稍显佝偻的总管大太监,姓金,人称「金千岁」。 额前两绺花白的发须,被新年的北风一吹,若有若无的动了两下。 而另一个..靛青色的长袍,袍上绣九蟒图纹,玉冠束发,长身而立,静静站在那里,也像有肃煞之气围绕,叫人不敢逼视。 这就是满朝文武和举国百姓都惧怕的摄政王,沈毅.. 可这人看在许暮舟眼中,却是他心心念念、魂牵梦萦的另一番熟悉又陌生的模样。 “..这..少爷!”阿鸢也惊呆了,“那是..!”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章 有孕 怀孕。五个月了。 那分明就是换了身贵重衣物的庄公子!就算隔得那么远, 就算束发的方式与先前大不相同,但阿鸢仍然可以一眼认出来。 因为站立的习惯,和人身上的气质,是怎么也换不掉的!阿鸢胸中砰砰乱跳, 心想连自己都可以认出来, 他家少爷肯定更可以! 只见许暮舟的眸子是止不住的颤动了一下, 但他不似阿鸢激动, 表现得还算平静自然。 “大哥, 敢问一句, 这沈王爷除了单名一个「毅」字以外,可还有其他小字什么的?”许暮舟问。 老大哥疑惑地看了看他, 像是在说「你怎么连这个都要问」, 一边答道:“小摄政王, 姓沈, 名毅, 字庄白呀。” 虽然这也算是许暮舟意料之中的事, 但亲耳听到的时候, 还是免不了震惊。 原来, 他的庄白,真的就是沈毅, 沈毅真的就是庄白。 许暮舟作为穿书者, 在穿越之前从不关心历史, 是意外穿书后,才勉强想起自己曾经囫囵吞枣的看过这本野史一次。 他只记得这里面有一个下场凄惨,堪称反派的恶王, 沈毅, 却不知道这沈毅的字就是「庄白」。 他身边也无人想起。一来, 夏梁郡远离京城,不知道沈王爷字庄白的人,可能当真不在少数。 就算知道,也不会把他从荒野里捡回来的失忆男子,轻易与叱咤风云的摄政王对上。 更何况这世上姓庄的人亦不少,还不兴人姓庄名白么。 许暮舟厘清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知道是阴差阳错的遇上了个大乌龙,正哭笑不得,忽听得耳边阿鸢疑惑的声音: “庄公..呃,沈王爷,他,是不是胖了点呀?” 旁边的老哥皱了皱眉,十分无奈的样子,心说这两个人确实是刚来京城的无疑了,“连这都不知道。” “沈王爷他呀,是怀有身孕了!算算日子,该有五个月了。” 高台上那个身形修长的人,虽然有长袍遮挡,但腹部确实有明显的膨隆,腰际..好像也粗圆了一点。 许暮舟望着沈毅身前的那一弯弧度,整个人定在原地,如遭雷击。 再说进香高台上的这头,年幼的皇帝朝天地敬完了香烛,之后便该轮到他左右两侧的人。 金千岁和沈毅纷纷踏前一步,一人取三支香烛,拜了三拜后,一同插香烛进面前的青铜大鼎。 由皇帝起头,文武百官共同向天地跪拜,观礼的百姓也跟着闭目行礼。至此,进香大典便算完成了。 沈毅从地上起身时,右手虚扶了扶自己的肚子,他现在身子不大便利,跪拜和起身,都比旁人稍慢些。只不过沈毅不愿露怯,就算迟缓,也只是迟缓一点点。 起身之后,仍然站得笔直。 又一阵北风吹过,那大鼎中的香灰,被轻轻拂动了一层。 隆冬时节,天气一日比一日严寒。 “陛下,进香大典既已结束,陛下也该起驾回宫了。”金千岁托起小皇帝的手,慢悠悠的带着人往高台之下走。 路过沈毅身边时,似是朝他的腹部有意无意的看了一眼。沈毅迎着老太监的视线,脚步没有后退,只是用宽大的衣袖,掩了掩肚子。 皇城车驾即将折返,幼帝先是牵着金千岁的手,一小步一小步地走下那高台一百零九级的石梯,直到最华贵的大轿前。 金千岁矮腰伏地,让年幼的陛下踩着自己的腿登上轿撵。 沈毅的车驾是紧跟小皇帝后头的一班,看时候差不多了,沈毅也不紧不慢地走下了高台。 -- 第53页 只是还没下至平地,他的身子突然顿了一下。沈毅不着痕迹的摸了摸腹部,心说是肚子里的小家伙翻了个身吧。 自从这孩子能折腾出动静开始,沈毅就知道他力气很大,且极爱动弹,有时候不经意的一踢,便能把人弄出一身冷汗。 不愧是我的孩儿。沈毅这么想着,脸上的神情一派柔和,只是他刻意偏着头,旁人看不到。 仅仅那么一瞬,他便又恢复了冷酷狠厉的恶王模样。 待得回到沈王府,已经到了该请平安脉的时候。从前沈毅只当自己的身体是铁打的,从不费事要医官来看,但自打知道肚子里有了孩子后,便不敢在这件事情上马虎。 医官说怀孕之人的脉象每一天都不一样,因为腹中孩子的变化每一日都不同。沈毅生怕小崽子出一点差错,也就不厌其烦的每日看诊了。 他不信任御医院的其他医官,眼下为他诊脉的王平,是跟随沈家多年的医官。 “王爷身体康健,孩子在腹中的长势亦极好。”王平切脉之后,脸上神情还算满意,“只是王爷要注意饮食,孩子若是在胎腹中养得太好,于将来生产也不利。” “什么意思?”一说对小崽子不利,沈毅立时紧张了些许。 王医官倒是很淡定:“王爷虽是坤泽之身,但产道相比于女子,更细更窄,原本生产就要更辛苦些。” “如果孩子在胎腹中养得太过健壮,恐有难产的可能。这对您,以及腹中的小世子都是不利的。” 王平一面说着,一面双手在沈毅的腹部按了按,发现腹中孩子的头围相对较大,所以他才要提醒王爷注意饮食。 “不过王爷现在不必紧张,小世子方五个月,只要之后少进些滋补的东西,平衡调养就好了。” 沈毅悬着的心总算落下,下意识的又抚了抚肚子。 他想起自从知晓有孕后,自己的确是什么滋补吃什么,生怕亏了孩子,小家伙便长得不好。就连初期孕吐极严重的时候,也忍着难受硬吃。 看来之后是不能这样了。沈毅点点头:“我知道了,有劳王兄。” 王平走后,沈毅才伸手揉了揉微微泛着酸胀的后腰。今日进香大典站立和行走的时间有些久了,腰就不舒服。 从塌上抽了个软垫,垫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沈毅本是从小被父母磨炼着长大,房中的床榻和椅子,一应是坚硬的木制,从未有过垫软垫子这一说。 但是他如今身子越来越重,伏案处理公务,一坐便是好几个时辰,要是不多靠几个垫子,早晚有一天要起不来床。 沈毅想的很通透,亏待自己的身子,也是亏待腹中孩子的身子,于是他让小厮置购了一马车的软垫,摆在府中每一个硬的坐处。 在这方面,他是很识时务的,没有什么非得端着的架子,不像某人.. 沈毅惊觉自己又心有旁骛了,连忙打住思绪,打算把桌上呈递的公文和卷宗,一一翻开来看。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他腹中又传来响动,许是他如此久坐,弄得小崽子也不舒服了。 沈毅放下笔,耐心的安抚着自己的腹部,脸上是他沈王府所有人以前都不曾见过的温柔之色。 司衡端着安胎药进来的时候,恰好看到这一幕。司衡有些不高兴,一边把刚热好的药汁端到沈毅面前,轻轻放下,一边努努嘴。 每每看到他表哥对肚子里的小东西这般好时,司衡都不太高兴。倒不是他不喜欢表侄儿,而是他总觉得,沈毅是在透过肚子里的小东西,看着另外一个人。 遥想自夏梁郡回京,不到两个月,沈毅便被诊断出有孕,刚开始时,每日都要吐个昏天黑地。 偏偏这个时候,由于沈毅才复位不久,朝堂上下盯着沈家和朔锋营的豺狼虎豹趁机发难。 沈毅要承受头三个月胎气不稳的辛苦,还要与新仇旧恨周旋,一步也退不得。没过多久,人便瘦了一大圈。 司衡看了挺心疼的,便劝他打掉孩子。 但沈毅执意要把孩子留下。甚至连束腹都不愿意。旁人劝他,这种时候若是被朝中与他们相对立的党派知道他怀孕的消息,难保人家不会趁虚而入。 沈毅却说:“无论怎样,他们都会趁虚而入的,不是已经趁虚而入这么多年了么?” “沈家需要一个孩子,我必须把他留下。而且要昭告天下他的存在,左右藏是藏不住的。” 然后待三个月一到,胎气稳固了,沈毅就大方宣告了自己怀有身孕的事实。 可是司衡却很清楚,他表哥虽然嘴上振振有词、头头是道,但就算沈家是需要血脉继承香烟,也不必非要在这个时候呀。 身为摄政王,娶个妻子生个孩子,能是什么难事?即便表哥不信任任何人,要以自己坤泽之身诞子,那将来随意找个男宠不就行了。 他分明是因为腹中之子有夏梁郡中那个叫许暮舟的男人的一半血缘,才非要把这小崽子留下不可。 不愿意束腹,也是生怕伤了孩子一分一毫。 表哥分明就是放不下!把对那个男人的情谊,也一同倾注到腹中小崽子身上了! 这叫司衡作为旁观者,怎能不感觉别扭和不自在。 可他表哥又不准人提,在夏梁郡独自回到他们临时驻扎的小营帐后,表哥就一次也没有提过那个男人。 -- 第54页 仿佛对自己来说,那个男人从来不曾在这世上存在过一般。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一章 斩情 挥慧剑,斩情丝。但是..真的能斩断么? 除了送安胎药以外, 司衡还要向沈毅呈递一份卷宗,是关于对京城中红花会的四十六个据点进行剿灭的后续军情。 “你这次出手快、准、狠,红花会伤筋动骨,够他们休整个小半年了。” 沈毅回归之后的第一件事, 正是清缴红花会。沈家的眼线遍布京城, 虽然红花会藏的也隐蔽, 但架不住沈氏手下的兵干练。 就连守卫皇城的御林军, 也被沈毅暂时调动而出, 针对红花会的四十六个据点, 若干暴露在外的分堂,发起猛攻。 连夜便拔除了半数以上的聚集地点, 而剩下的一半, 只能抱头鼠窜, 战战兢兢的躲到地底不敢出头。 足够红花会消停一段时日了。 “放心吧, 不会威胁到你那宝贝疙瘩了。”司衡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因为即便沈毅嘴上不说, 司衡也知道他这么急着拿红花会开刀, 也是为了许暮舟。 沈毅抬起头来, 他好像对这般话题很敏感, 但又表现得不那么敏感,总之, 他是不喜欢司衡这么说了。 “我做这些, 是为了我自己。红花会是那老阉人一手培植的江湖势力, 原本就是为针对沈家的,我自然不能容他。”沈毅靠在椅背上,尽量让自己的腰肢舒服一点。 而后继续道:“我死里逃生, 沈家军上下人心不稳, 他们必然以为我们不敢轻举妄动。但其实, 这正是一个出其不意的好机会。” “剿杀他半数以上的弟子,正好也能振奋军心,我们不亏。” 红花会是五年前于江湖上横空出世的帮派,没有人知道那所谓头顶上的「主人」究竟是谁。 大家也决计想不到,这个人,正是五岁便进了宫廷,从先帝时期就随侍左右,二十五做了总管大太监。 如今年逾五十,早已在朝政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宦官,金千岁。 金千岁掌握了几乎整个皇宫内庭的势力。 就是这老太监不知道为什么,非是和沈家过不去。 老摄政王沈烨在时,金千岁就与他处处不合,沈毅子承父位之后,这「不合」自然也转嫁沈毅身上了。 现如今幼帝继位不久,尚不堪大用,丰国的政权,一半在沈毅手中,剩下一半则以金千岁马首是瞻。 但若说自己的军队,金玉贤一个人,自然比不过沈家几代人的积累。 但这部分的硬实力又是不可或缺的,所以他只能在江湖势力上动脑筋。 于是金千岁创立了红花会,亲手扶植了一批忠于自己的武者和能人异士。 因而红花会将「诛杀恶王沈毅」当做宗旨,便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沈毅一早知道诛灭自己是这帮人崇高的目标,沈氏也不会坐以待毙,打从红花会在京城悄悄壮大初期,沈家的眼线便一直明察暗访。 四年过去,积沙成塔,沈毅失踪之前,沈氏所做的充足准备,便已足够把红花会打至元气大伤了。 所以沈毅这么说也没错。 只是司衡不认同。 跟金老贼斗法,是他沈庄白继承父位后一直在做的事,红花会只是金玉贤诸多势力中的一样。 按照沈毅的作风,要出手便必得斩草除根,绝不会打到一半,放任他们苟延残喘。 之所以这么急着出手,不就是因为红花会盯上许暮舟了么?红花会中步步杀机,而许暮舟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还体虚病弱的人,被召到京城来,岂非只有死路一条? 司衡自问是顶了解沈毅的,他电光火石般出手,一来挫了红花会锐气,二来也是为许暮舟暂缓燃眉之急。 说不定还想那个男人能趁此时机,带着一家老小远走高飞呢。 “之前的事情,只是一次意外的错误。”沈毅也能一眼看穿他小表弟的心思,只不过他这话与其说是对司衡讲,不如说是讲给自己听。 “错误理应更正,迷途的人也会回到正轨。” “我生来要走这条路,便永远都会走这条路,多余的干扰和弱点,通通都不需要。” 从决心离开许宅的那个晚上,沈毅便已经决定挥慧剑,斩情丝。 他的路是注定孤独而凶险的,旁人不必卷进来,否则造成无谓牺牲不说,可能还会拖累他的脚步。 司衡一向伶牙俐齿,但也一向是说不过沈毅的,这会子沈毅态度坚决,他就更说不过了。 其实司衡是一万个赞同「挥慧剑斩情丝」是最好的选择,他甚至恨不得沈毅从来就没有遇到过那个男人。 可这已经遇到了不是?瞧沈毅对腹中胎儿患得患失的劲头,那「情丝」,当真能斩得断? 司衡从书房里出来,尽管他一肚子不吐不快的话,但他也知道,即使他大着胆子质问了,沈毅也不会同他争辩的。 他表哥就是这种人,一旦决定了的事,旁人说再多,他也只会当放屁。 何况沈毅现在的身体,司衡也不敢轻易去烦他,只能嘟着嘴、叹着气走出来,打算回自己房间去。如今西北边又在闹山匪,他们摄政王府每日要处理的公务堆积如山。 然而还没走出两步,司衡就听到廊下传来一个声音:“你以后,能否不要再在堂兄面前提那件事了?” -- 第55页 司衡有些莫名,转身问:“提哪件事?” “提那个男人的事。”叫住司衡的,是一个身形细高,面容灵秀的少年。少年的眼尾稍稍向上扬着,乍一看有些狐狸眼的意思,但仔细看又不大像了。 这少年姓沈,名唤景和,是沈毅的堂弟。小时候因为父亲的关系,一直居住在远离京城的小城里,众人只当他们是摄政王氏族的远房亲戚。 还说他们一家子,是沈氏一族中存在感最薄弱的一家子。 少年幼时体弱多病,后来双亲离世,沈烨夫妇看孩子可怜,便将他接到京城,住在沈王府中,与沈毅、司衡一起读书。 许是沈景和自来体弱的缘故,沈烨夫妇对他多有怜惜,也叫沈毅多多关照他些。 所以一向待人接物不算热情的沈毅,独独对这个堂弟温和有加,凡事也都护着他、让着他些,叫司衡都眼红得很。 明明司衡的年纪还更小些,凭什么表哥对沈景和那么好! 大约也因为沈毅对自己这份独有的厚待,让生性敏感、内向的沈景和也深深依赖上了他,甚至产生独占的欲望。 所以沈景和一点也不想听到有关那个男人的事,“那个叫「许暮舟」的男人。他不过是堂兄失忆流落之后,碰到的一个莫名其妙的意外罢了!” “这本来就是一个荒谬的错误!你还老提它做什么?你没看到堂兄也极厌恶听那个男人的事吗?” 司衡顿在原地,愣神了片刻,觉得自己被人莫名其妙的发了通火。 不过沈景和平日里是出了名的彬彬有礼,跟谁说话都轻声细语的,骤然暴躁起来,大抵也是被他堂兄失踪的阴影搞怕了。 毕竟沈毅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那四个月里,沈景和是痛苦反应最严重的人。 司衡想了想,也不愿跟他吵架了,只道是:“我也不是非要给庄白添堵,可是..他现在这般情状..你不觉得不大好么?” “他根本没有真心放下,他对许暮舟有情,又觉得自己负了他,亦有愧..什么事情都一个人扛着,这样下去,迟早会不对劲的。” 沈景和走到长廊边,用力砸了一下廊下的梁柱,非常愤怒的样子:“谁说堂兄对那个人有「情」了?他说过,那是他失去了记忆,一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已!” “堂兄是为雄途伟略而生的。他亦说过,大业不成,他便不会停下脚步,你忘了吗?” “他怎么可能对一个原本就不该出现的人动情?我不许你这么想堂兄!” “他现在所做的一切,打击红花会也好,怀孕生子也罢,都只为了他自己!还有他的抱负。和什么许暮舟没有关系!” 好一通劈头盖脸,司衡真是没想到,往常安静的跟只猫儿似的沈景和,急眼起来,竟是这般气势汹汹。 可是司衡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就算景和不认同他的话,也不必这么气急败坏吧! 他又不是个出气筒! 司衡脾气也上来了,没好气的撂下一句:“那我跟你打赌,庄白就是对许暮舟情难忘怀!怎么着吧你,哼。” 无名居里的许暮舟,丝毫不知道摄政王府中此刻正因为自己而掀起了一场对赌的轩然大波。 他还沉浸在今日听说沈毅已经怀孕五个月的震撼中。算算日子,沈毅腹中的孩子,只有可能是他的,他当爹了! 许暮舟只觉得他必须要立刻见到庄白..呃,沈毅,可是摄政王府不是他们这般平民百姓说进就进的,只能等沈毅自己出来。 就像这次进香大典,许暮舟知晓这是皇城的大事,沈王爷大概也会出现,所以他便提前去等着。 结果果然确认庄白与沈毅就是同一个人。 他让阿鸢出去打听打听,看这摄政王近期还有什么外出的行程。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He以后,许暮舟认真端详沈景和的画像,提问: 你为什么对这个堂弟如此偏爱呢?莫非你就喜欢「病弱」这一款?(对沈毅看上自己的动机表示怀疑) 沈毅:……有可能是。 许暮舟:……「怜弱」体质? 沈毅:但是你最好看,我也有可能是「颜控」。 第三十二章 糖香 街头相见,相见无言。 话说来京城一个半月了, 许暮舟虽然几乎没有出过门,但他其实也没闲着,忙活了两件事。 其一,与红花会有关。不管怎么说, 许暮舟好歹是这第四十八堂的堂主, 手下一百多名弟子听他调遣——尽管经过突如其来的洗礼之后, 只剩三四十人了。 许暮舟还算有良心, 这么多人的吃饭问题, 他总得解决。 所以他就让那三四十个人, 做起了「跑腿」生意。京城富贵人多,平日里想要个什么小物件, 亦或忽然嘴馋了想吃一口哪家小店的饭食, 自己没空出门, 派小厮去买又得等待许久。 这时候, 如果有轻功卓绝的武林人士送货上门, 岂不美哉? 原本这四十八堂的一干高手, 没人愿意去做这码事, 认为许暮舟是在把他们当猴耍。 结果这项生意的火爆远远超乎他们所有人的想象, 一天便可入账十几两雪花银,在这个修复重建的节骨眼儿, 这般可自给自足的收入, 如雪中送炭。 很快, 第四十八堂成了红花会在京城中最富有的分堂。其他堂下弟子,都纷纷抢着要加入。 -- 第56页 而这第二件事,便是要阿鸢做起老本行, 在京城也建立一个自己的「情报网」。 阿鸢原本以为京城地广人多, 自己又是新来的, 这活儿一定不好干。却不想竟是意外的顺利。 京城人多,意味着混混、流氓和小乞丐也就多,他们自己就三五成群的拉帮结派,给有钱人当眼线。 什么消息都打听得到,只要肯花钱。 阿鸢就是从他们口中探知,下个月的下旬,皇城中的凤芜郡主所招的新婿入门,到时,郡主会在皇城外的酒楼设宴。 “只是不知具体是哪座酒楼。”阿鸢回来跟许暮舟汇报:“听说凤芜郡主是皇城中少数与沈王爷关系交好的皇亲。” “郡主新婿过门这种事,若是设宴的话,庄..摄政王应该会去的吧。” 许暮舟沉思了一会儿,也没答这件事,反而是跟阿鸢说要在京城里发展自己的人脉。 “既然他们有自发的「眼线」组织,你便去分一杯羹吧。” 又一个月过去,冰雪总算消融,冻结的河水也恢复了畅流,尽管天气仍是冻人得很,但京城已经迎来了春天。 沈毅腹中的孩子已经足六月了,如今肚子隆起的愈发明显,再宽大的氅袍亦难遮住。 好在沈毅本来也没想遮掩,旁人的眼光,他历来是无所谓的。 司衡和管家付逍棠在帮沈毅挑选今日赴宴的衣裳,付逍棠说郡主为新婿办的宴席,去的话,应当穿着颜色亮丽些的衣服。 司衡又说颜色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宽松厚重,好尽量叫人不去在意沈毅的肚子。 沈毅在一旁阅看案卷,听到此处,抬起头来:“太过贴身和厚重的衣物,对我腹中胎儿不好,避开这个类别便是。” 司衡偷偷叹气,心说他表哥还真是孩子好,便万事都好,对自己都没这么精挑细捡过吧。 回头一看,正好见沈毅用没握笔的另外那只手,轻轻抚着肚子。自从胎气坐稳,胎相也有所显现之后,他表哥便养成了这个习惯。 今日是凤芜郡主新婚之后的宴席。以凤芜郡主的地位,皇城中所有年轻的皇亲国戚,几乎都要尊称她一声姑姑,沈毅他们几个也是一样。 且这位姑姑善骑射、懂兵法,领兵出征之时,也是叫敌国军队畏惧的将领,许是身上有好多相同特质的缘故,她与沈毅,一直很聊得来。 如今她新婚之宴,只对皇城里的几个人送了请帖,沈毅正是这其中之一,因而他自百忙中抽出空来,必要去赴凤芜姑姑的宴。 沈景和与司衡也都想跟着去。 倒不是他们也都跟凤芜郡主交好,而是这两人从小都爱跟着沈毅,跟到现在都习惯了。 偌大一个摄政王府,那么多未处理的公务,总得留个人看家。 两个人便为此暗暗相争起来。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每每遇到这般「二择其一」的情况,两个年纪小的,都有「争宠」的嫌疑。 沈毅看不下去,便亲自指定道:“行了,景和跟我去。” 司衡气不打一处来,“吼!又是他跟你去,庄白你就是偏心他!”其实司衡也不是真心怨怼,只是小孩子脾气随口胡说。 最近的一次赴宴,正是司衡与沈毅同去的,轮也该轮到景和了。在这种公断上,沈毅从来不会偏向于谁。 但是每每被司衡如此抱怨,沈景和内心都会抑制不住的欣喜。尽管他也知道堂兄选他随行,并不存在偏袒,但司衡的嫉妒,却让他由衷的高兴。 就好像他真的享受着堂兄的「偏心」一样。 沈景和把这些见不得天日的心思藏在心底,沈毅一点也不知道。他只带着景和,一同坐上车驾,前往赴宴的酒楼。 这栋酒楼是凤舞郡主的私人产业,平时也会向平民开放,要摆宴席时,这里便是最好的相聚场所。 宴席设在第三楼,这楼层之间,相连的楼梯较高,楼道也比较宅,景和想扶着沈毅上去,却是被沈毅拒绝了。 他抬头挺胸,步伐稳健的走到第三层,甚至连气息都没有乱一丝,不看肚子前头的弧度,全然不像有孕之身。 “庄白,到这边来坐。”沈毅一露面,凤芜郡主便看到了他,并让人坐到离自己身边最近的一个位置上。 而郡主的右侧,则是她新婚的夫婿。 凤芜郡主成过两次婚,第一个夫郎带兵出征,死在了战场上,而这第二个,她便选了今年考上文职的新科状元郎。 只是毕竟是第二次成亲,远不能像第一次那般举行盛大的婚宴,于是她便只宴请了一圈私交甚好的亲友。 宴席上,还有丰国第一猛将胡伯志,胡大将军。当年先帝病危,钦点辅政大臣,除了老摄政王沈烨,便是胡国将军胡伯志了。 现如今丰朝政权、军权分离,近乎全部的掌兵之权,便是握在胡大将军手中。 凤芜郡主先叫人上了一盅燕窝,摆在沈毅面前,是专门为他准备的。“庄白,我看你这肚子养的还不错,补品什么的都有按时吃吧,回头我再让人送一箱血燕燕窝去你府上。” “够你用到生产了。”郡主又问,“对了,你这头是几个月了?” 沈毅谢过郡主的好意,一边答道:“六个月。” “那算算日子,这孩子应当在那春末夏初的时节降生。挺好的。我还记得当年你娘怀胎十月,结果你这个小子磨人,痛了她整整三天才肯出来。” -- 第57页 “但愿你肚子里这个,能让你少吃些苦头。” 凤芜郡主在沈烨夫妇生前,就与沈家走的很近,当年沈毅从娘胎里出来,还是个小团子时,十来岁的郡主便见过他。 而沈毅听郡主说起自己亲娘的旧事,脸上也会露出鲜见的动容,虽然,一瞬间也就过去了。 这时,外头郡主的随从前来传话,说是宫里来了人,还带了一马车喜庆的贺礼,要祝贺郡主新婚之喜。 「宫里人」,凤芜郡主一听便知是金千岁手下的那几个总管太监,她一口回绝:“我这请帖都未送与他,又怎么好意思收人家的礼?” “你去告诉他们,不管是阉人的礼,还是阉人的人,我这里都不欢迎。” “金千岁那么喜欢监视我,今日这宴席上都有谁,他应该也知道得很清楚,不必拐弯抹角来试探。膈应人。” 老摄政王沈烨与金千岁不和,凤芜郡主是沈家这一边的,自然也跟金大总管不对付。 今天是她的喜宴,却没有给金千岁送请帖,已是郡主表明了态度。自家人的家宴上,不谈国事,更不想被阴魂不散的人打扰。 估计金千岁自己心里也是清楚的,却还是要派人来走一趟。 这并非他闲的没事做,而是他有意告诫凤芜郡主和前来赴宴的所有人,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尽在我的掌握之中。 一个时辰过去,夜幕浸染了天空,凤芜姑姑的宴席也至尾声,沈毅从那酒楼里下来,小厮去牵马车的功夫,他在路边站了会儿。 忽然,旁边有一阵一阵暖融融的糖香飘来。 这味道..好像是糖炒栗子? 沈毅本是不喜欢吃甜食的,但现在他已经习惯了在闻见糖香时回头看。 这一看,便瞧见了一个穿着小摊贩衣物的少年,在距离酒楼二十步之邀的地方,支了一个糖炒栗子的小摊车。 不止糖炒栗子,还有冰糖葫芦。 而这摊贩少年的身旁,站着一个如同从玉面观音的画像中走出来般的男子。 即使夜色如墨,没有足够的光线衬托他的脸,他周身却也仿佛有一股清水出芙蓉的绝俗之气,之要他站在那里,眼里就容不下旁人。 “冰糖葫芦酸甜可口,正适合有孕之人食用。”许暮舟站在小摊车边,眼睛不曾看向来人,但话却是对他说的,“沈王爷,要不要尝一串呢?” 阿鸢死死盯着摄政王的表情,只见他眼睛里好像有一刹那的震动,但立马又消失了。 隔着夜色看不真切,阿鸢只知道沈王爷是带着一脸并不认识他们的神情,从摊车前走过。也没有回应少爷的话。 倒是他身后一个没见过的华衣公子顺便走过来,留下了一句「不必了」。 “少爷,庄..沈公子是不是想起了以前,却又把我们给忘了呀?”阿鸢嘀咕道。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三章 试探 夫夫过招,招招致命。 究竟是不是记起了从前, 又忘掉了现在,许暮舟也怀疑过,可是之前苦于无法与摄政王见上一面,所以不得而知。 刚才倒算是见上了, 可是时间太短, 沈毅表现得又太自然, 许暮舟一时也分辨不出沈王爷几乎就写在了脸上的「不认识」, 到底是装的, 还是真的。 “是否又把我们给忘了, 试一试便知道。”许暮舟看着沈王的车驾渐渐走远的影子,喃喃道。 阿鸢不明白:“怎么试探?” 而此时此刻, 扬长而去的摄政王的马车里, 气氛相比来时, 似乎隐隐有了一点点微妙的变化。 沈景和自来心思细腻, 尤其对于沈毅的情绪变化, 稍有风吹草动, 他都能立刻觉察出来。 只要他想的话。 “堂兄, 方才在路边与你说话之人..他是谁呀?”景和的语气轻细而讨巧, 只要他一开口,或多或少的都能惹人怜惜。 只是沈毅现下有些疲惫, 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疼惜谁了。他侧着身, 并不面朝景和:“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罢了。又不是什么人。” 一个普通的路边小贩, 能有那样的气质?这话沈景和并没有问出口,他极擅察言观色,且体贴, 既然沈毅的声音已经有些倦怠了, 他便不会再去烦人。 只不过.. 他刚才匆匆看过街边的那个人一眼, 上马车后,又悄悄从后窗望了一眼。 那真是一个十分美丽的男人,沈景和不得不承认,不夸张的说,他生平所见的男子当中,就没有比刚才那个人好看的。 但沈景和心里却没来由的感觉不舒服,甚至是对那个人产生敌意。 明明那只是个与他完全不相识的陌生人。 “唔..” 这时,旁边的沈毅身体动了动,应该是腹中的孩子踢腾了一下,他不由地撑直了腰肢,腹部往前挺了挺。 沈景和立刻凑过去,看到堂兄用手轻轻捂着肚子。好像从上马车开始,他堂兄肚子里的小家伙就不太消停,连续闹了好几次。 只是刚才踢的那一下似乎特别重,叫沈毅一时也忍不住,额间更是挂上了汗珠。也不知孩子是踢到哪里了,会这么疼。 因为关心堂兄的身体,沈景和特意向王医官讨教过,根据王平当时告诉他的常识,腹中胎儿的状态,是与孕体当下的情态息息相关的。 -- 第58页 也即小家伙闹腾得凶,很有可能是沈毅本身心绪不平所致。 心绪不平?他堂兄历来坚定,视所有外在干扰为无物,金千岁阴谋阳谋耍了一大堆,也被他堂兄纯粹当成个屁给放了。那又有什么事情,能轻易叫他心绪不平? 思及此,景和几乎是自然而然的又想起了刚才见过一眼的那个男人。 马车行至摄政王府,沈毅早早回了房,卧榻休息。小崽子实在闹的有点厉害,他怕孩子有什么问题,只叫管家端了碗安胎药来,喝完便睡了。 沈景和与堂兄告别后,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街边遇见的那个男人的影子,罩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 他越想便越感觉胸口酸闷得难受,犹如被人痛击了一拳,愤怒的闷气发泄不出。 他来到南院,敲开了司衡的房门。 司衡伏案做事一晚上,已经有些困得慌了,结果这一开门,看见景和脸色煞白的站在门口,吓得顿时睡意全消: “景和?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呐?是不是病了?我让老付找王平来给你看看吧..” 司衡还没来得及付诸实践,先被沈景和打断了话:“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司衡一头雾水,话说的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堂兄..他在夏梁郡遇到的那个人,他腹中孩子的..另一个亲生父亲..”这几个字似乎格外刺痛沈景和,“那个,叫许暮舟的人。” 司衡本是奇怪,这好端端的,景和为什么又自己提起许暮舟,他上次不是还因为这个发了通脾气么? 不过看人这状况,司衡也不计较了,顺着他的话答:“我在夏梁郡待了十四天,先是从那里的乡民口中得知,许家的家主,好看得不像凡间之人。” “原先我也觉得是他们夸张,山野乡民,见过的人少,一个略有姿色的人便拿来当天仙,也是有的。但我跟许暮舟打过照面之后,发现乡民们所言,居然是真的。” 那时候沈毅失踪,几乎全天下都在找他,沈家派出去的探子,说是在夏梁郡的乡野里,疑似看到沈王爷的身影。 司衡便带人远赴夏梁郡,为了不引人注目,还特意乔装了一番。 然后便是那一场在街市上的「偶遇」,也正是那一次,司衡与许暮舟打了照面。百闻不如一见,当时他就被许家家主的容貌,小小震撼了一下。 沈景和不断地想起不久前遇见的男人,一个模糊的背影,几乎就要和司衡所描述之人融为一体。 “他是做什么的?”沈景和又问。 司衡略想了想,“商人?他还挺有手段的,在夏梁郡那样的小地方,也能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不过也难怪,毕竟是许自山的后人。” “只是,他虽然姓许,却全然不受许家的重视。大概..许自山和许焕,只当他是个弃子吧。” 许家是皇城贵商,他们家的传闻,旁人多少都听过一些。尤其司衡从夏梁郡回来后,更是马不停蹄的就把许暮舟从前的身世查清楚了。 沈景和的脸色恢复了一点:“难怪堂兄不要他。行商之人,任他再有手段,至多,也只是不愁吃穿,看起来光鲜些罢了,终究成不了大事。” “他跟堂兄不是一路人。生意做得再大,金千岁那般的老狐狸,若是三更想要他的命,他岂能活命到五更?” “弄死他,便如同弄死一只蝼蚁一般容易。” “..”司衡静静听着,也找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这么说,是没错..可,庄白若真就着了他的道,放不下他了呢?” “不会放不下的!” 沈景和斩钉截铁:“堂兄需要的,是能够与他并肩同行的人,而不是扯后腿。” “对于他,堂兄心中或许有愧疚,但也仅此而已!再过一段时间,自然就全部放下了。” 司衡看沈景和心绪起伏比较大,就知趣的闭嘴,不去打扰他。其实司衡打心底里,认为沈毅待许暮舟不一般。 虽然跟景和打赌也是一时的气话,可他不觉得自己判断有误,沈庄白根本就放不下许暮舟,这越放不下,便越是会折磨自己。 第二日,沈毅和他左膀右臂的两个弟弟,共同围坐书房之中,商讨西北边山匪的事。 你一言我一语,正讲至热烈之处,管家付逍棠进来,说是门口有位稀客递了名帖,想要入府拜会摄政王。 沈毅最近并没有邀约什么客人,心下有些疑惑,便问是谁。 而付逍棠回答的语气,颇意味深长:“贵商许氏,许自山的嫡长孙,许家这一代掌事的大公子,许修雨。” 沈毅的脸色果然有些变了,右手不经意地抚上了肚子,“你可有问他,此来是为了何事?” “问了。”付逍棠祖上几代皆是为沈家办事的,而他本人,则历来是个能干的管家,“他说,是有一桩绝好的生意,想与皇庭合办。奈何金公公管得严,见不到皇帝陛下的面。” “便想通过王爷府上,看看有无门路。” 这话说得倒通透,一来点明了合办双赢的好处,二来毫不掩饰自己寻找门路的私心,还把这种私心说的很无奈。 最重要的,是特意带上了金千岁。 这分明是有人借许修雨的口,在跟他说,沈王府和金玉贤势如水火,我都知道了。 -- 第59页 沈毅领会了这一层意思,却也还是平静地叫付逍棠回绝许修雨:“你且跟许大公子说,门路有的是,但沈王府从未参与过皇家行商之事,他还是找其他人,更合适。” 少倾,付逍棠打发了许修雨,但书房中坐着的另外两个人,神情皆是若有所思。 尤其是沈景和,活像刚才被打发走的人是他。 司衡稍好一些,他只是不明白,这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的许家人,怎么会突然上门,还要跟他们谈什么生意? 沈毅低头写字,看不清表情,只听他说:“他是来试探的。” 无名居这边,许修雨才一被打发回自己家里,就修书一封,派人送往那座没起名字的大宅子。 书信上详细记录了他上摄政王府求见,而后被打发回来的全部过程。这是许暮舟要求他这么做的。 没错,许修雨今日之所以会去沈王府,也是许暮舟一手给他安排的活,许大公子也弄不清楚自己究竟做的是什么事。 但许暮舟说他不必问,照做就是。 而许暮舟拿到那封详细的长信以后,只草草扫了一眼便搁在了旁边。阿鸢在一旁糊涂得紧,心说就算少爷一目十行,也不可能这就把信看完了吧。 然而,许暮舟并不需要看完书信,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庄白,或者说沈毅,他没有「又把我们忘记」。”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采访:关于景和同学说您「扯后腿」这件事,您本人怎么看呢? 许暮舟:胡说!我分明就是「前腿」! 第三十四章 登门 阿许追过来,沈毅不接招.. “当真没有吗?”阿鸢不懂自家少爷的笃定是从何而来,“少爷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这是许暮舟试探沈毅的手段。让许修雨找上门去,本来也不是指望真的通过摄政王府跟朝廷做什么生意。 许修雨是现如今许家掌事的大公子,他上门提议合作,属于有充分的理由, 以及够格的身份, 按理说, 沈毅是不该见也不见便回绝的。 更何况, 许家和摄政王府远日无怨、近日无仇。 但沈毅还是这么做了, 这无异于告诉许暮舟, 他是因为别的原因而不愿面见许修雨,而这「别的原因」还能是什么呢? 自然是他知道许修雨现在是听从于许暮舟的, 也即, 在许宅里的那段日子的记忆, 他并没有遗忘。 阿鸢恍然大悟, 想说少爷真是好聪明啊!可转念一想, 又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可是, 假若沈王爷接见了大公子呢?这就能说明..他把我们忘了吗?” 无巧不成书, 就在阿鸢提出困惑的同时, 京城另一边的摄政王府里,也有人问了相同的话。 ——司衡说:“那庄白你大可把那许大公子招进来, 如此, 许暮舟不就打错算盘了么?” 你不了解他。沈毅心里道, 嘴上只说:“他是不会打错算盘的,让他那长兄前来拜会,只是第一步, 即便我见了人, 许修雨也一定准备了若干个问题等着问我。不知道问到哪一步便会露馅了。” “以许修雨那蠢钝的脑子, 是想不出这些的,必定是旁人教的他。” “其实,从许修雨前来拜访的一刻起,我并没有忘记他的这件事,就注定藏不住了。” 沈毅看得非常清楚,决策也无比正确,“还不如直接回绝了他。” 这样相当于沈毅明示许暮舟,自己无惧于他看出来,或者说,是无所谓。 许暮舟的试探,成功了如何?失败又如何?跟他沈毅无关。 不过,能想出让许修雨做这试探之石的损招,沈毅不知不觉中,心底还是冒出几分奇妙的欣慰和熟悉之感。 因为许暮舟还是那个许暮舟,你不知道他下一刻又会打什么样的小算盘,这股藏在美丽外表下的奸诈劲儿,曾经叫沈毅深深痴迷。 曾被沈毅痴迷之人,此刻正坐在自己无名的庭院中,一面饮着小书童刚沏好的热茶,一面看着裴云初拿着几支花枝修修剪剪。 做派淡然自若,心里已经有了谋算:“既然他确实还记得我,那我便必得去见他一面了。” 许暮舟这里所指「见面」,自然是面对面可以坐下来商谈几句的相见。 “无论他有什么理由,苦衷也罢,受人胁迫也好,这婚礼上消失..他总得给我一个解释的。” 庄白这一消失,也带走了许暮舟大半的喜乐,虽然现如今已经过去半年之久,但是被人抛弃的滋味,锥心刺骨,历久弥新。 许暮舟一想起来,眼色亦忍不住黯淡。 阿鸢见少爷表情不好,赶紧嬉出一张笑脸:“少爷,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庄..沈公子对你的情义,我们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当初不也是沈公子要跟少爷在一处的么,现在肯定也不会变!” “他一定是有什么苦衷!你去见了他,大家把话说开,就能和好啦!不过..少爷你要怎么「见」他呀?” 第二日,摄政王府外,又有稀客降临。 只不过这次的来人,可比先前的大公子许修雨金贵多了,此人上门,沈毅甚至是没有回绝的余地的——许家老爷子许自山,亲自登门拜访沈王府。 这当然也是许暮舟的计策了。 他让许修雨把昨日所说的,要与皇庭合办的生意,整理成册,交给老爷子过目,再言说没有门路之苦。 -- 第60页 老爷子是最疼这大孙子的,许修雨掌事以来,第一次承接与皇室的生意,若是能做成,许修雨这「当家的」也算能立稳脚跟了。 因而许自山决计愿意为此登一次沈家的门。 至于许暮舟自己,此时穿着一身简洁的布衣,乔装做账房模样,跟在许修雨后面。 倒不是他的真面目见不得人,而是他为了面见沈毅,算计到了许家老爷子头上,但他从夏梁郡来到了京城之事,并未知会过许家。 他也不想与现在的许家再生牵连,所以乔装打扮一通,能省去不少麻烦。 只是..许暮舟可能不知道,他的这张脸,与他父亲许焕年轻时,属实有六七分的相像。 照理说,就算时隔十二年,老爷子也该一眼便看出蹊跷。可是许自山就是跟完全认不出似的,看着长孙带来的这个面生的账房,一点反应也无。 其实这般情况,也顺利得有些超乎许暮舟的预料,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若老爷子质疑,自己这「账房」该如何应对的说辞。 但他急于见到沈毅,也顾不上纠结老爷子的态度了。 只见那摄政王府的管家,把他们一行人请进府中,安置了正堂大厅的位置,而摄政王沈毅,就在那里等着他们。 时隔半年,再一次这般近距离的见到那个人的脸,纵使许暮舟早已做过心理准备,但是心头的悸动,还是强烈到他无法忽视。 暗暗盯着沈毅探看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人隆起的肚子上。 相识之初,庄白便胡搅蛮缠的把「生个娃娃」挂在嘴边,谁知道这娃娃现在是真有了,但他和孩子爹的再次相见,竟会是这般情状。 沈毅的肚子似乎是动了动,他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 而这一幕看在许暮舟眼中,却竟是叫他这曾经万年不开花的老铁树,心里温热的发软,想摸一摸那处看起来可爱又饱满的突起。 然而沈毅的神色,却是无丝毫变化。 许暮舟就站在许修雨的椅子后边,离沈毅那么近,他分明也已经看见了,却是视若无睹,只客客气气地问老爷子道: “爷爷怎么亲自来了,真是折煞晚辈,若有什么事情,叫人传话一声,理应晚辈登门拜访您老人家才是。” 许自山是丰国的大功臣,先帝在时,本给他加官进爵,他却不愿领受,因而到现在为止,许家除了「贵商」之名,没有实际的官封。 大家称呼许自山,也只能唤他许爷爷,无别的称谓。 许老爷子倒是个自来熟,原也和沈家没什么交集,现在却是拿沈毅当忘年小友一般:“还不是为了我家修雨的事儿。” “老头子就是操心的命。沈王爷现在还不懂,这过段时间应该也懂了。哈哈,做长辈的,都是这样。” 沈毅不由地用衣摆掩了掩腹部,隐约感觉老爷子意有所指。不过从许自山脸上,倒什么也瞧不出来。 这时,许暮舟身为账房,代替许修雨走到了摄政王跟前,手捧一简文卷:“上回想是王爷事忙,我家大公子错失了与王爷相见的机会。” “可是大公子用了心思的构想,还是想请王爷看上一看。” 许暮舟话里有话,他哪里是在说许修雨,分明是在说自己。 由于乔装改相的缘故,不熟悉许暮舟的人,一时自然是认不出的,但仔细一看,发现端倪亦不难。 坐在沈毅这一侧的司衡和沈景和,眼神都不差,一来二去也看出这账房不对劲。 似乎..难道是许暮舟? 两人皆是一惊,司衡是惊讶许暮舟竟然来到了京城,甚至现在还站在他们摄政王府里! 至于景和,心绪就复杂太多了。 “大公子此次想做的,是「跑腿」生意。此种想法新颖,乃前无古人之巧思,为了方便王爷和皇帝陛下阅看,已经整理成卷。” “只是这其中多细节,不知王爷可愿听在下为您说道一二?”许暮舟变着法儿的争取同沈毅单独说话的机会。 许老爷子在这时开口:“诶,不懂事的,这京城中处处人多眼杂,若是要说与摄政王听,也该去那无人的后堂。” “这样,老朽和沈王爷,才都能放心呀。” 许暮舟诧异,他是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老爷子会在这时候插一嘴。虽然用意尚不明确,但只论结果的话,应该算..帮了他一把的? 沈毅脸色还是一成不变,看起来不是想跟这「账房」单独去后堂的样子。 这时,沈景和站起来接过许暮舟手中文卷:“许爷爷的思虑有理,即使在日日居住之地,亦当小心隔墙有耳,咱们京城中人,真是不习惯也得习惯了。” “只是许爷爷在这儿,堂兄身为一家之主,怎好抛下贵客,不如就由我与这位管账先生去后堂,把所有事宜商议清楚?” 许暮舟这身份,是没有选择权的,只能等着沈毅做决断。 而沈毅仿佛深思了片刻,露出了今日这次相见中,第一个笑容,但这个笑容却是叫许暮舟感觉陌生。 沈王爷或许是想告诉他,现在在他面前的,不是许宅里失忆的庄白,而是杀人无数、雷霆手段的摄政王沈毅。 沈毅从沈景和手中把文卷拿过来,又随手搁置一边,嘴上说:“都不必去了。我会将这书卷转呈陛下。只是我府上众人皆不懂生意之道,还是谁都不要牵涉,这样最为保险。” -- 第61页 “自然了,我也不会看。”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五章 枯等 等待与决断。 沈毅把那份文卷留了下来, 待得许家人走后,在书房里将文卷打开,果然,里面有夹层。 除了确实是呈递给皇帝的许修雨亲笔所写的, 有关于「跑腿」买卖的构想外, 还有一张类似书签一般的东西。 那么精心的夹在竹简之中, 沈毅一看就知道, 这是许暮舟放在那里给他看的。 “这许二公子也是奇了, 信笺就这么大咧咧的夹在书卷里, 万一庄白你根本就没有翻开来看,这东西岂不是直接呈到陛下面前去了?” “他也真敢。” 沈毅把那小小的书签捏在手心里握了一会儿, 却并不看上头的字迹, 而是正面朝下、背面朝上的扣在了桌上。 嘴里轻道:“我这不是看了么。” “..”司衡顿时语塞。好吧, 看来庄白和这许暮舟四个月的时间没有白相处, 许暮舟是料定他会看的。 沈毅走到窗边的一个方椅处坐下, 似是有些疲惫, 他现在的身子, 起身、坐下时, 都难免显得笨笨的。 他的脸朝向窗外,平静的声音飘过来:“我不想看信笺上写的什么, 司衡, 你看吧。” 这倒是司衡怎么也没想到的。尽管从小到大, 他跟沈毅之间也算是亲密无间,但他表哥主动让他阅看自己的信件,这还是头一次。 沈毅的性子不拘小节, 但对私有之物却是看得极重, 就像划分了领地的兽, 别人是一下都不能碰的。 呵呵。司衡在心里冷笑。他历来是有自知之明的,他表哥现在让他来看信,肯定不是因为无间的信任。 而是沈庄白不敢看许暮舟亲笔写下的字迹,可能是怕信中有许暮舟情真意切的伤痛之语吧。 司衡这么想着,一脸「也没什么好办法了」的无奈,伸手把那信笺拿起。而这时,旁边的沈景和面色阴沉而凝重。 好在许暮舟压根不是个多愁善感之人,信笺上没有凄凄楚楚的殇情,只是简单的写着两句话。 “..他说..两日后,在护城河边的猎场,想..跟你见一面。”司衡转述的语气也颇有些为难,“他还说,他知道你不会派人捎口信,所以他那一天都会在那里等你,等到你去为止。” 护城河边的猎场,原先是皇家出游狩猎之地,后来修建了更大的围场,这个场子便荒废了。现在只是为出门踏青的富贵人士提供一个歇脚之地。 许暮舟选这个地方,也是极为沈毅考虑了。 自古朝廷中有权有势的人,都免不了几个分庭抗礼的对手,何况摄政王那么招人恨,盯着他的人一定到处都是。 何况那晚许暮舟在凤芜郡主的酒楼外扮作小贩时,见有几个衣着华丽的太监,带着一马车的物件,中途想进那楼中。 结果却被郡主的手下严词回绝了。许暮舟当时就觉得不对劲。 所以他才选了护城河边的猎场,即便沈毅的车驾出现在那,反正那里也是皇亲国戚和王孙贵族常去之地,不至于太扎眼,亦或引来祸端。 司衡的话音落地,见沈毅望着窗外没有反应,便问道:“那庄白,咱们,去吗?” “不去。”沈毅脸上的神情瞧不见,只能从声音判断他态度里的决绝。 司衡长长舒了一口气,“太好了,我真怕你会脑筋不清楚。” 司衡作为亲自把沈毅从夏梁郡接回来的人,沈毅对许暮舟的情意,他看得要比其他人都清楚。 当时在夏梁郡的郊外,见到只身走入军营的沈毅时,司衡真怕他会脱口而出一句不想做摄政王了,要去和许暮舟双宿双飞。 “哎,我真是没想到,明明庄白你都帮他把路铺好了,他大可趁乱带着许宅里的人远走高飞。” “可他为什么还是进京来了?”司衡有些埋怨,心说庄白这情丝本来就斩不断了,这许暮舟现在还追过来,这不难上加难了么? 他们的处境已是水深火热了,现在只能眼看局面越来越乱。 “..智者不入爱河,看来此言非虚呀。”司衡长吁短叹,“这许二公子也是个情种。庄白,你还说他聪明,我看也挺傻的。” 沈毅还是看向窗外,不再回应司衡的话。 两日后,已经开春了的日子,草木繁花都冒出了一点点嫩绿的芽影,其实前阵子还有些倒春寒,但今天,似乎天气格外的好。 许暮舟带着阿鸢,一大早便来到了他信笺中所说的猎场,在外围的一个白石凳子处坐下,静候人来。 裴云初也一同跟来了,手里提着给许暮舟准备的外袍,还有一个大大的食篮,许暮舟说要在这等上一整天,总不能饿着肚子,裴云初便把午膳、晚膳,以及应付嘴馋的细碎吃食,都备好了。 原本许暮舟是只带了阿鸢的——他不好意思让裴云初陪他一起在外面吹风。 但裴云初执意跟来,阿鸢问为什么,裴云初只说是不放心。可具体不放心什么,他却没细说。 一行三人坐在这猎场外头,等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从清晨到黄昏,从朝霞到晚霞,裴云初准备的吃食,一样一样被吃光,春风吹到夜里,也变得凉了。 场子里人来人往,但许暮舟递了信笺的那一个,却始终没出现过。 -- 第62页 看着少爷坐在冰凉石凳上的身影,发丝和衣襟,都被风吹得凌乱了,阿鸢心疼得不行,心中也生出一股怨怼的怒火:“少爷,我们是不是认错人了?” 许暮舟明白小书童的意思,他语调平缓的回道:“那你觉得我们有认错么?” 阿鸢细想想,进香大典上,隔得那么远,他都能一眼认出那就是少爷的庄公子,又怎么会有错呢? 可他也万万接受不了眼下的结果:“可是庄公子不会这么对少爷的!” “他现在是摄政王。”许暮舟淡淡说了这么一句,也听不出他是个什么意思。 阿鸢一肚子怨气,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裴云初拍了拍他肩膀的动作阻止了,只听裴云初的声音温柔平和: “夜深了,回家去吧。” 许暮舟勾唇一笑,只是笑不达眼底,一看就不是由衷的:“再等等,说好等一天的。少一分、少一刻,都不算数。” 裴云初知道许暮舟的性子和作风,他看似万事留一线,但也很有些死心眼的固执,可以说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所以他也不再多言,就静静陪在旁边,左右也只差小半个时辰,这一日就过去了。 但裴云初也晓得,这一日过去,这一整件事却还没有过,他无能为力,只能问许暮舟:“他不会来的,你心里非常清楚,对不对?” 许暮舟没有否认。 裴云初在夏梁郡,做的虽然是教书育人的活儿,但眼下之事,他也教导不出什么解决之法,因为只有许暮舟能做这个决断。 所以裴云初问:“那你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天上恰好飘过一片黑云,遮住了笼罩在许暮舟脸上的月光,使他的表情湮没在暗影里,“我再去见他一次。” 许暮舟答得迅速,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应该是早就想好了:“这一次,我会做个了断。” 了断的日子来的很慢。 沈毅自有孕之后,出门的次数便减少了许多,他知道有无数的人,想要他的命,为了好好护着肚子里的小崽子,待在府中是最好的选择。 除非有非踏出府门不可的要事。 又过了大半个月,这要事还真来了。刑部最近接手了一桩大案子,涉案之人极多,其中还不乏好些个朝廷要员。 刑部尚书不敢管,只好沈毅亲自审理。他身为摄政王,掌朝中一半以上的政权,这刑部,便隶属他的管辖范围。 禀明了年幼的皇帝陛下,沈毅便踏上了去刑部之路,这次跟他一同出门的,是沈景和。 景和人聪明,心思缜密,做事牢靠,凡事想的也周全,一般遇上重大的要紧事,在两个弟弟中,沈毅还是会让景和做副手。 只是沈毅万万想不到的是,这一趟去刑部,案子审理的倒并不艰难,最麻烦的事,竟然发生在他出了刑部之后。 京城的刑部,坐落在一条深巷之中,沈毅他们又是从后门出来的,想要走到巷口,坐上车驾,必然得经过这条巷子。 而这窄巷前头,却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许暮舟。他身旁还跟了一个书童模样的少年,这少年身上还背着一个素净的包袱。 “这旁边便是刑部大牢,阁下最好是不要挡路,免得最后作茧自缚,害了自己。”沈景和一见许暮舟的面,便想快步走上去,把人拦开。 却被沈毅一把拉住:“别靠近,他身边很危险。” 沈毅毕竟是曾经要和许暮舟拜堂的人,他知道沈景和若是在这个时候走过去,怕是难逃阿鸢的机关暗器。 何况,孔夜还不知道在附近哪里藏着。 沈毅自己提步往前走,高隆的腹部,使他的走路姿势有些微妙的不同于从前,但他也没有刻意遮掩或展露,而是平平常常的来到许暮舟面前。 “许二公子,是有话要说?”沈毅说道。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十六章 玉碎 听,是心碎的声音.. 许暮舟的目光在沈毅的腹部流转了片刻, 开门见山:“你腹中的孩子,是我的?” “是。”今日许暮舟脸上情态,与前些日子都不同,于沈毅而言, 甚至还有几分陌生。想来, 许暮舟也许是想通了吧, 要来跟他做个了断。 沈毅心底, 竟然升腾起一股诡异的解脱之感, 而这种感觉, 还伴随着宛如将心尖尖上最细嫩的肉一点点撕开般的烈烈的疼。 他本以为,在决定离开的那一晚, 已经体验过最疼的感觉了, 没想到天外有天, 疼外也有更疼。 可是从他的表面, 确实分毫蛛丝马迹也瞧不出。倒是沈毅还饶有闲情逸致的, 把这深巷的四周打量了一番, 最终, 眼睛在旁边刑部的屋檐上停了下来。 “为什么会消失?”许暮舟又问。 沈毅似乎是有问必答, 只不过面上一派无所谓的神色,叫人觉得他只是偶然心情好, 勉强奉陪一下眼前这心急的人:“我没有「消失」, 只是「离开」。’” 离开。沈毅的意思, 是说这一切都是自己主动且故意而为之。不给许暮舟留一丝幻想的余地。 许暮舟当然是听懂了,“好,那你为什么要「离开」呢?前几日才答应了我的求亲, 而那一天也正是你我的婚礼, 你一个人走了, 难道不该告诉我是何缘故?” “何况,我们也说好的,第二天便要启程上京。就算你要回京城,也不必急于这一天呐。” -- 第63页 沈毅笑了笑:“一起上京城?我是摄政王,阁下却..你我天差地别,如何「一起」?” “那你为何答应我的求亲呢?”许暮舟也拼命控制着自己,他真是没想到,上辈子自己远离了一辈子的情爱,这辈子好不容易动次心,就被弄得这么狼狈。 “那时候我还没有想起前尘往事,还不知道自己是谁。” 既然是做决断,该说的、不该说的,沈毅全都倒出来:“后来我想起来了,就反悔了。” “反悔..?”许暮舟气笑了。 沈毅无所顾忌,继续道:“是的,我反悔了。这桩婚事门不当户不对,也会遭天下人非议,于我有何益处?只会是拖累罢了。” “这京城中,早有一位门户与我沈家相配的名门贵女曾与我指腹为婚,待得时机成熟,我自然要迎她进门。” 许暮舟一时无心去分辨沈毅话中真假,他的一颗心,现在抖得跟筛子似的,只能追问道:“那你为何留下我的孩子?” “因为我沈家需要有人后继香灯。”沈毅对答如流。 许暮舟嗤笑:“你这岂非与刚才的话矛盾?你不是怕拖累吗?门不当户不对之人的孩子,不会拖累你么?不会遭天下人非议么?” 沈毅一双狐狸似的眼睛,看向许暮舟时,再也没有先前那般专注的甜蜜,而是冷冰冰的侵略之意,“你这身皮囊,倒还算是件好东西,我承认,我是喜欢。” “所以就向许二公子借个种罢了。何必非要我明说呢?” 许暮舟只觉得气血上头,但后背脊柱的部分又冒着森森的凉意,整个人冷热交加,冰火两重天。 他第一次感受到被人激怒至此的感觉,看着眼前的恶王沈毅,他几乎想伸手掐断这个人的脖子。 但是许暮舟还算理智尚存,莫说他动手赢不过沈毅,旁边就是刑部,他不想作死。 沈毅也在这时候再次四处扫视一番,不知道在看什么。 许暮舟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是一支成色普通的白玉簪子,许暮舟捏在手里,簪子上还留存着他的体温。 “这是我娘留给儿媳妇儿的,当初你接过它,说以后就算我要,你也不会还我。” 许暮舟把簪子捧到沈毅眼前:“沈王爷可还记得?” 沈毅轻轻接过,眼睛看也不看,“我这种人说的话,又怎能信得?”说罢,手一翻,白玉簪子掉落在地,碎了。 碎成了两截。 玉簪子脆生生的,碎裂的时候只有「叮铃」一声,如果忽略掉眼下情形,这声音倒还蛮好听的。 只是许暮舟的心也随着这悦耳动听的声响,碎成了两瓣,他也算是死心了。 不过很奇怪,这心一死,许暮舟反倒是不那么激动了。他优雅地蹲下来,轻巧的把那断成两截的小簪子拾起,一边道: “曾经有人跟我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一定要抓住他。我想信守约定,但「消失」的人,或许是抓不住的。” 许暮舟用小帕子包裹住那两截碎玉,重新揣进衣襟,眼眸如平静水面,映出沈毅的样子,“这是我那还未过门的爱人之物,不该交给沈王爷的,我认错人了。” 他又拍了拍小书童的肩膀,阿鸢红着眼眶,把身上的包袱解下来。 那素色的包袱,一将裹布扯开,里面竟是喜艳艳的大红色,许暮舟把大红色扯出来,见了全貌,才知那是两身崭新的喜袍。 沈毅对这两身喜袍是眼熟的,毕竟其中一件,他亲身试穿过。 “多谢沈王爷指点,原本这赶工制成的衣服,手法粗糙,衣料也不够金贵,我还舍不得扔。” “现在才知道,是着实没有留着的必要了。”许暮舟寻找似的到处看了一看,刚巧不远处的街对面就有一家小饭庄。 小饭庄大门的右侧墙边,立着几个泔水桶,看起来应该是存放秽污和废物的地方。 许暮舟走过去,手一抬,两件喜服落在了泔水桶里。 他还让阿鸢留了张字条,和二两银子,说是废弃之物没地方扔,劳饭庄主人费心,帮忙处理一下。 而后,便走了。今日他是来做了断的,目的已经达成了,该断的都断了,剩下的一切,他全抛在了脑后。 带着阿鸢,回他们的无名居。 而正在这时,这家小饭庄的二层,正对他们方才所站的深巷的位置的雅间里,有一双视线将他们所有的举动尽收眼底。 此人一边喝着小店里上好的烧酒,一边看满脸挂着不屑的无谓之色的沈毅登上座驾,这人点了点桌角,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厂公,咱们在这儿坐了半个时辰了,这酒都没了,要不要叫老板再给您上一盅?” 一个打扮成官家小厮模样的小太监,对他身边这个坐着喝酒的,被称作「厂公」的人说。 厂公姓侯,叫侯于然,是近半年刚被金千岁提拔为东厂厂头的,今日沈毅来刑部审案,这厮便跟了过来,还专门挑选了一个视野开阔的位置。 只不过他原本只想盯着沈毅的,没想到机缘巧合,竟还看了这么一场好戏。 侯厂公饮下最后一小杯烧酒,笑道:“不必了,这么有意思的一出戏,咱们还是早日回禀千岁大人,叫他老人家也乐一乐。” 皇庭之中,金千岁刚用了午膳出来。他现在是照顾幼帝全部衣食起居之人,从早朝起,便随侍皇帝左右,自己吃饭前,也要先哄了幼帝午睡。 -- 第64页 这侯厂公在金千岁常用的香室等候,一般接见外客,金玉贤都是用这里。 老太监一进来,先把外裳摘了,略显佝偻的身形便露了出来,不过他腿脚倒是很利索,稳稳进了香室,便开始燃香。 这是金玉贤的习惯,他似乎对香薰有着超乎常理的痴迷,不管在哪里,总要把浑身从头到脚都染得香香的才行。 “说吧,见本公,有何事?”金千岁一边点燃香炉,一边问道。 “属下是来向公公禀报一件有趣儿的事。”侯于然长话短说,把今日上午在刑部旁的深巷子里发生的事,绘声绘色的讲了出来。 还不忘调笑许暮舟可怜,被「借了种」又弃之不顾,这放在天下哪个男人身上,不是奇耻大辱,“我若是他呀,怕要找个没人的地方一头撞死。” “免得活在这世上也是受辱。” “哦?”金千岁也来了些兴致,“看来这摄政王,还真是没心肝的。沾了这皇家的血脉,大抵都会无情吧。” 侯于然笑:“谁说不是呢?大人,这许暮舟痴心错付,只怕是要恨死沈毅了,那咱们以后可以放心用他了。” “先前还怕他和沈毅藕断丝连,这会子,该死心塌地的为红花会做事了。” “只是可惜他的利用价值,似乎也减损了大半呢。” 金玉贤执起烹好的茶炉,给自己倒了口清茶,也给新提拔的厂公添上一杯,嘴里问:“此话怎讲?” 侯于然理所当然道:“这许暮舟在沈毅眼中,连一粒砂灰都比不上,只怕沈毅为了自己的声誉,还巴不得他早死呢。如此,我们不就无法用许暮舟牵制他了么?” “愚蠢。”金千岁无奈地啐骂了一声,“本公让这许暮舟来做红花会的堂主,谁说是为了牵制沈毅?这沈庄白比他爹还疯,本公本就没指望什么能牵制他。” “选许暮舟,自是为了别的事。” 侯于然聪明的不多追问,只注重眼下之事:“那大人,许暮舟都到京城这么久了,您为何一直放着他不管,还任由他几次三番去找沈毅呢?” 第三十七章 用意 苦命小情侣.. 金千岁脸颊两端都是褶子, 又抹了粉,一笑起来,便有一种森然的诡异:“这痴男怨子的戏码,不瞒你说, 本公也爱看。” “沈庄白在那夏梁郡时, 是与许暮舟定了亲的, 难道你不好奇, 这许暮舟在咱们摄政王心中, 究竟占几斤几两?” 金玉贤这人恶毒而扭曲, 最见不得旁人神仙眷侣、和和美美,若是一对恩爱伴侣落到他手里, 他不会一把子给人拆散, 而是把其中一人逼到死角, 再以此要挟和折磨另外一个。 若是能叫他们互相背叛、出卖, 那便是他最喜闻乐见的了。 难得这许暮舟和沈庄白看对了眼, 他当然要猫戏耗子一般将人放养, 看看这两个人究竟会互相折磨到哪一步。 不过, 看戏只是一方面, 金千岁做大到今天这个地位,可不是看戏看来的。 “自然了, 这也决定了许暮舟此人, 本公, 究竟是留他,还是去除他。”金千岁慢条斯理的又说。 其实,许暮舟这个许家的病弱庶子, 在金千岁眼里, 可算得是老熟人了。从他被家里放弃, 迁居夏梁郡开始,金千岁便有意无意的关注着这孩子。 从前许暮舟就是条病得半死不活的废柴,直到近几年,他才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在那夏梁郡里把生意做得像模像样。 这叫金玉贤生出了招揽之心。 有意思的是,金玉贤尚未找到合适的时机安排人手,这许二公子自己先招惹上了红花会。 更有意思的,是他自己惹上了还不算,竟还搭上了一个沈庄白。 当时夏梁郡那头的人传回口信,说是疑似找到了失离的摄政王,金千岁还不信,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于这老家伙而言,当真是天助我也。 然而这白送到手里的一步妙棋,还未等金千岁想好如何物尽其用,沈庄白又回到了他原本的位置。 再然后许暮舟也跟着进京城来了,金玉贤正好看一看这人到底能不能用。 虽然根据他这几年来的观察,许暮舟算得上是个可用之才,但若他与沈毅纠缠不清,甚至倒向沈王府,对付红花会。 那即便此人再如何可用,金玉贤也留不得他。必是手起刀落,把人宰了。 好在就目前的形势看来,许暮舟的命还可以留着,只不过金千岁这老东西是不会这么轻易放下戒心的。 他寻思着,要给许暮舟安排些事做。 “小猴子,你刚才不是说我一直放着许暮舟不管许久了么?事到如今,我想我可以去见见他了。” 金玉贤从香炉里挖了一小匙香薰,放在鼻端底下,深深闻了一闻,对侯于然道:“你且着人去安排吧。” 再说沈毅这头。 在那刑部旁的深巷子里,他虽是风风光光的把前来跟他讨要情债的「前夫」打发羞辱了一顿,登上轿撵时也是一派不可一世的无谓。 好像是在昭告世人,不过是一介草民的痴心而已,他摄政王沈毅,想玩弄便玩弄了,想糟蹋也就糟蹋了。 谁耐他何呢? 结果回到沈王府,甫一迈进大门的门槛,沈毅就撑不住了。腿软得根本踩不住地,若不是景和紧紧跟在后面,眼疾手快的扶住了他,非一头栽地上不可。 -- 第65页 周围的家仆赶紧围了上来,正在指挥大家洒扫院子的付逍棠见情况不对,扭头让身边的一个小厮快去请王医官。 而他自己则快步走过来,同沈景和一起,一人支撑沈毅的一条胳膊,把人搀扶回了里卧。 回到卧房的沈毅的状况也不好,一进房中,便伏身抱着洗漱用的玉罐子和铜盆,狂吐不止。先是吐得撕心裂肺,后面没什么东西可吐了,便是呕酸水。 再后来只能干呕。 司衡端着一碗温水,想说等沈毅舒服点的时候,给人漱漱口。然而沈毅一沾到水,胃里那股反冲的劲儿便又上来了,又只能伏在盆边继续干呕。 七个多月的肚子挺在身前,沈毅还不敢太用力窝着,免得把孩子压坏,只是也许他这番呕的太惊天动地,让小家伙也不舒服。 小崽子在肚子里动的厉害,沈毅心急得想让自己平复下来,可是直冲脑门的吐意又不是他能控制的。 司衡在一旁看得也心疼坏了,却也只能给他表哥拍拍背、顺顺气,“..没事吧庄白,你怎么样?” 他表哥难受成这个样子,司衡还只在人有孕的前三个月见过,可那时候是胎气未稳,正是害喜会严重的时候。 今日这阵势,比那时候也算有过之而无不及,司衡心里升腾起隐隐的忧虑。 司衡关切的话音落下,可是回应他的,只有沈毅一声接一声的「..呕..」。 没办法,沈毅也想说自己没事,但他说不出话来,一开口便是止不住的干呕。 王平来的时候,所见便是这番情景。王医官赶紧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小瓶子,放在沈毅鼻下,让人闻了闻。 沈毅确实感觉舒服了一点,但胃里的那股翻腾劲儿仍然没有过去。 王医官又给沈毅把脉,说他这是急火攻心,加上长期积攒的郁结之气,这心绪波动一大,便集中发作了出来。 现在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等沈毅自己把这於浊之气全部吐出来,他再开药调理。 “不能现在就开药么?”沈景和急切,“我是看堂兄实在难受得紧。” 王平把裹着银针的小袋子拿出来:“现在把药煎来,王爷服下也还是会再吐出来。景和少爷不要心急,若是王爷太过难耐,我会为他施针以减轻症状。” 沈毅却好像并不在乎服药或者施针,待稍稍缓过气来,便扶着腹部,问王平:“..我这样会不会影响到它?..我感觉它动的好厉害..” 胸口酸闷,加上被刚才的干呕磨得上气不接下气,沈毅这会子说话,只能说一段,停一段。 声音听着也虚弱得很。 “王爷这般惊动心神,怎能不影响到腹中胎儿。只不过王爷素来身体强健,把孩子的体魄也养的很好,不至于有什么大碍。” 王平宽慰他。 沈毅紧绷的精神总算松缓下来一点。 “这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不就是去刑部审案一趟么?怎么会弄得这么严重?..莫不成,是那老阉狗又作了什么妖?” 庄白心志而强大,什么事情能把他激成这样?除了金千岁那老贼蓄意找茬和陷害,司衡一时想不到其他的可能。 沈景和犹豫了一下,最终神色复杂道:“倒也不算,是许..” 后头两个字还没蹦出来,便被沈毅打断了:“怎的不算?方才刑部的墙后,必定有金玉贤的耳目。不止..周围也有。” 与许暮舟对峙的过程中,沈毅始终留了一份心用以观察周边的动静。 虽然他没有瞧出眼线具体的位置,但以他多年跟金千岁周旋的经验,必定是有人在看着他和许暮舟的。 “而且方才,我与许暮舟在巷子里吵了许久,按理说,刑部的人早就惊动了,可是没有一个差役出来。” “这符合常理吗?” 其实,沈毅早就有所察觉了,被他握在手里的六部官员,在他这次回来后,这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了些变动。 就拿今日要他去刑部审理案情一事来说,就算是牵涉到朝中要员,也不至于到非得他亲自出马的地步。 但人家刑部尚书偏就把自己的胆小怕事摆在台面上,哭诉的一番话亦是合情合理,沈毅还不能不亲自去管。 否则他放任不管,这案子便会被草草了事,想定的罪名定不下来,那些个吃皇粮不做事的废物官员也只有「从轻发落」四个字罢了。 但若他伸手管,这受人憎恨的「恶王」之名,又要被浓墨重彩的记上几笔了。 这般布局,只可能是金千岁的手笔了。 不过也没办法,沈毅失落流离了四个月之久,六部中的人,也不知被金千岁渗透了多少。 而那老东西的势力,也不知道究竟壮大到哪一步了。 “呃嘶..”沈毅正想这些事情想得出神,突然肚子狠狠动弹了一下。 仿佛是他肚子这小崽子在提醒他不要思虑过重,偶尔也要记得自己现如今「孕夫」的身份。 沈毅摸着自己的肚子,即使隔着里衣和被子,他能仍然能够感受到掌下的温热。 他那一番翻江倒海之后,喝了王医官开的安胎药,然后便一直卧床休息,公务、杂务,这一晚都暂时交给景和跟司衡。 只是沈毅虽然躺在床上小憩了几次,却每回都睡不安稳,因为..他总是在梦中见到许暮舟。 事实上,从他离开许宅的那一晚上开始,一连好几个月,他日日都会梦见许暮舟。 -- 第66页 每每梦见那个人,他心尖上那一团最软的肉,都会酸胀到无以复加。所以他总是睡不好觉,也许那时候害喜的状况严重,也跟这个有关。 但是到了天亮时分,他又舍不得从梦里醒来,只要多贪睡一分,他就能多看那个人一会儿。 后来情况好一些了,沈毅便以为自己可以逐渐淡忘,无论是夏梁郡中那个世外桃源一般的许宅,还是桃源的主人。 作者有话说: 许暮舟+沈毅,是苦命; 许暮舟本人,是倒霉催的o(╥﹏╥)o; 许暮舟to沈毅:惨是你惨,倒霉是我倒霉。 第三十八章 现身 沈毅:我老攻好像要跟我作对了…… 天知道那夜去赴凤芜姑姑的宴席, 在酒楼旁的街边看见他,沈毅心头当即便是一抽,也可能正是因为如此,惊了胎气, 肚子里的小家伙狠狠踢了他一脚。 沈毅当时是接着夜色, 生生忍住了, 这才没有露馅和露怯。 其实, 当时他见到司衡之后, 所有的前尘往事便很快想了起来, 可是命运弄人,那偏偏是在他和许暮舟婚礼的前一天。 他也不是没想过和许暮舟坦诚, 甚至干脆带许暮舟一起走, 可是就算他勉强能把许暮舟带出来, 那那一大家子的其他人怎么办? 那时候的整个许宅, 都在红花会的监视之中, 恢复记忆的沈毅, 自然能猜到这是金千岁的阴谋。 虽然老阉贼具体想做什么, 还不得而知。 金千岁手下的人都不是饭桶, 像孔夜那般无声无息藏匿,却又能随时现身的高手绝不在少数。 否则他们又如何能轻易在许宅中喷洒迷香, 且避开所有人的视线, 简直如同自己家中一般来去自如。 沈毅甚至不能确定, 他和许暮舟各自的卧房房顶上,会不会有人在偷听。 稍有风吹草动,这帮人会立刻下手无情。 他们没有兵防, 没有部署, 若是他贸然地做什么举动, 说不定会带害了所有人。就连许暮舟和他自己的命,可能也保不住了。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人在夜间离开,是唯一可行的上策。 只是如此一来,他便是做好了今生再也不见许暮舟的准备。 原本以为打击了红花会,许暮舟就可以趁乱带着所有人逃走,远离是非和杀机,谁想到许暮舟还是到京城来了! 今日在深巷里见到许暮舟,沈毅大概晓得这是他最后一次来见自己,什么难听就捡什么说。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几乎是抱着自暴自弃之心,才能顺畅的将那些混账话说出口。 沈毅又摸了摸肚子里的小家伙,心说幸好你还在。当时身边所有人都劝他打掉孩子,沈毅自己也知道这不是一个把孩子留下来的好时机,可是他怎么舍得呢? 这是他和许暮舟共同拥有的血脉呀。 “今天吓着你了吧。”沈毅跟腹中小崽子对话,温柔似水,“是爹爹不好,以后我不会再这样了。” 沈毅今日这番昏天黑地,虽说没伤到孩子的根本,但动了胎气是免不了的。王平跟他说若是多来几次,孩子就要保不住了。 给摄政王吓得,心里满是后怕。 可是一想起许暮舟,他又忍不住发愁。今日的了断,可使许暮舟暂时安全,但悬在金玉贤身边,这种安全又决计不会长久。 沈毅满心都是许暮舟,而京城另一边的无名居里,许暮舟却是一派已经与过去决断了的泰然之色,端坐在庭院中的石凳上。 裴云初给他烹煮好了爱喝的茶水,还放了几盘香甜松软的小点心,许暮舟吃下几块,再饮一口茶。 生活似乎是愉快的不得了。 在他回来之前,裴云初还担心此去与沈毅的决断,会叫许暮舟伤心,没想到许暮舟倒是挺正常的,甚至正常得有点不大正常。 唯有一边的阿鸢始终是咽不下这口窝囊气,眼睛红肿得像一对炒熟了的核桃,小孩儿生气地嘟囔: “怪我!我当初就不该撺掇着少爷去和庄..去和那个人亲近!少爷对他不好吗?咱们所有人待他不好吗?” “他的命都还是咱们许宅救回来的!还说要结亲呢,结果是被人彻头彻尾的玩弄罢了!” “恩将仇报。”阿鸢只要一想起当时一心认为许庄二人天下最般配的自己,就窝火,就反胃,恨不能一把将过去的那个自己掐死。 裴云初拍拍阿鸢的肩膀,让小孩儿莫要这般激动,一面宽慰道:“我们谁都不能未卜先知,所以谁都不要怪自己了。就算没有你的「撺掇」..” 你的少爷,也会和庄白走到一起的。 这后半句话,裴云初没有说出来。 裴云初是最了解许暮舟的,当初庄白一出现,许暮舟的目光就被吸引了,这不是任何人推波助澜能促成,亦或阻止的。 裴云初在一旁看着,心里澄澈如明镜,只是他不想真的点破,因为这样于他而言,太残忍了。 “罢了,反正现在断干净了也是好事,最多大家老死不相往来嘛!少爷,不如咱们回夏梁郡去好了。” 阿鸢也算是被沈毅伤了心,觉得这京城实在没什么好的。许家人对他们不管不顾,摄政王又是这副德行,真是叫人心寒。 许暮舟冲小孩儿柔和的笑了笑,“傻瓜,事到如今,哪还回得去啊。” “什么意思?”裴云初也不理解。 -- 第67页 “如果会这么轻易便放我们回去,那当初为何非要我来做这莫名其妙的堂主呢?个中因由到底是什么,谜底还未揭开。” “有人特意把我们叫到这儿来,又特意不现身露面..不过,我想应该是快了,怕是马上就会有大人物来找我。” “我们都把准备做做好。”许暮舟虽然极力笑着掩饰,但面上还是隐隐透着疲惫。所以他干脆做出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仰头将茶水饮尽,叫人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不过他的嘴就像开了光,没过几天,这「大人物」当真找上门来了。 几个红花会的弟子,敲开了无名居的门,叫许暮舟出来,有给他的眼睛上蒙上了一条厚实的黑色布巾,几乎透不过光线。 然后一左一右的把人架住,带上了停在门口的马车。 许暮舟不熟悉京城,没办法通过方向以及周围人声喧闹的程度,判断出这马车是往何处行驶。 但是就声音的杂乱程度而言,大概能知道,这是从城中走向郊外。 大约小半个时辰,许暮舟终于重见天光。只是坐在他对面的这位人物,实在让许暮舟有些不敢确认。 他四处看了看,发现自己应该是置身于一栋宅院的香室之中,四四方方的小隔间,只有左侧墙面的高处,有一扇小天窗。 而这房间里,除了他和眼前这位大人物,没有旁人。对了,这香室中所燃的熏香,倒是许暮舟不曾闻过的独特味道。 就是气味有点太浓烈,叫人不住的想打喷嚏。 “许二公子,爱饮茶,凑巧,咱家也是。今日备下的是雨前龙井,二公子要不要尝尝?” 金玉贤收腿端坐于许暮舟桌对面,瘦削的脊背佝偻着,两绺花白的发须垂下,发丝的尖端,轻轻扫过矮桌的桌面。 金千岁这烹茶的手法,倒是熟练而有条不紊。 许暮舟接过茶盏,轻轻嗅了嗅,对好茶叶的欢喜之情溢于言表,只是嘴上却说:“真是没想到,这红花会的主人,竟然是千岁大人您啊。” “这便难怪了,红花会从创立至今,不过五年余,但这壮大的进程,却抵得上旁的门派十年之久了吧?”许暮舟鼓掌称赞。 金千岁笑问:“二公子这是夸咱家呢?” 许暮舟端起茶盏,再饮一口,一派享受之姿,“在下是钦佩。” “那二公子可愿为咱家做事?”金玉贤笑眯眯的,他今天似是因为不在皇宫里的缘故,没有涂脂抹粉,这一张脸长得倒也算周正。 能看得出年轻时俊俏的影子,只是现在脸上无二两肉,皱纹、褶子堆在一起,一笑起来,就阴森森怪瘆人的。 许暮舟也真诚的笑应:“千岁大人说的哪里话,我现在身为红花会第四十八堂的堂主,本就是您的属下,自然做什么,都是要为大人效犬马之劳的。” 金玉贤一脸深信不疑的神情:“那太好了,咱家最近呢,确实有一件烦心事。” 这件事和沈家有关,确切的说,是与凤芜郡主有关。 自上一年与北燕边境的军队打过一仗,双方暂时和谈之后,丰国的京城中就始终北燕细作偷闯入境的风波不断。 凤芜郡主向皇帝建议,加固京城以及周边多地的城防,不仅建起兵防高塔,更于城中广建茶寮。 说是为守护城防的将士们提供休息、歇脚之地。 城中百姓也能跟着受惠。 “可为将士们搭建歇息之地,便将茶寮建于城门周边就是,为何这京城中的街市,三步五步修建一处呢?” 金千岁像被人欺负了的可怜虫一般抱怨:“这分明就是郡主要广为安插自己的眼线和兵卒,想将这偌大的京城一手遮天。然而凤芜郡主背后,便是那摄政王。” “依二公子看,这会否是摄政王授意她这么做的?” 许暮舟不答,反而从容问道:“不知千岁大人可信得过我?” 金玉贤为许暮舟添茶水,“怎会信不过呢?” “我先前与那沈王爷,有些摆不上台面的牵扯,如今已是恩断义绝了,我真担心大人不晓得,还因此信不过我呢。”许暮舟知道金千岁是在试探他,于是自己把话说开。 然后继续道:“若是大人信得过在下,在这个问题上,在下倒是能为大人献上一计。” 作者有话说: 关于金千岁和沈毅的综合实力(智力+武力+势力)排序: 金千岁>沈毅; 沈毅+许暮舟>金千岁 第三十九章 麻烦 孕夫容易受针对。 金千岁要他说来听听, 许暮舟便侃侃而谈:“此事归根结底,是摄政王那头的人想要抢占京城的地盘,那千岁大人便将他们尚未抢去的部分收为己有即可。” “说来容易,可真要「收为己有」, 又该如何做呢?”金玉贤问。 许暮舟言笑晏晏:“在京城中创立属于千岁大人的品牌, 继而广开连锁店, 使京城的商户纷纷前来加盟。” “而且大人的「品牌」, 最好是以酒楼饭店的名义。这样一来, 不仅能将城中现有的商户的地皮直接拿来用, 还能让千岁大人狠狠赚一笔。” 关于开连锁店的具体方案,许暮舟已经想好了。 首先, 挑一个金千岁信得过的人, 以他的名义先开一家品牌店。不能打金玉贤的名头, 因为他与沈家在朝中的党争, 从来没有摆到过明面上。 -- 第68页 打造一家品牌店, 准备足够的资金, 摆出要做行业老大的气势, 再做出招揽的姿态, 自然会有大鱼、小鱼、小虾米前来投诚。 金千岁觉得这个想法新奇而怪诞,不禁问:“何谓「品牌店」?咱家手下之人, 也无精于烧饭做菜, 亦或开店之道的。” “完全不需要精通此道, 只要有足够的银子造势即可。”许暮舟故弄玄虚,继而耐心地给金千岁解释了。 靠金钱造势,雇佣若干拨人, 在每天的不同时段出入店家, 务必营造出门庭若市的氛围, 借以打动和吸引路过的百姓。 久而久之,大家就会相信这是一家犹如天神下凡般势头强劲的名店,再花钱请人小心宣传宣传,短时间内,这个「品牌」就算是打造完成了。 之后做出扩张之势,让周边的小门店都心生畏惧。 这时候该给颗甜枣吃,做出诚心邀约盟友,共同经营,有钱大家赚的姿态。 本就心怀畏惧的小商户们,是顶不住这种诱惑的,必然纷纷加盟。 “这也就是我所说的,所谓「连锁」店的基础。”许暮舟说罢,将茶盏中的雨前龙井,一饮而尽。 金玉贤虽说听得也一知半解,但他还是饶有兴致的听从了许暮舟的建议。 没过多久,京城中便出现了「孙氏连锁店」,一应的全是酒楼和饭店。而且规模还在不断扩大,越来越多的商户想要加入。 京城中好几个街区皆是遍布连锁饭店,相应的,金千岁的眼线和人手也就有了更多的容身之处。 甚至这也能为红花会的重建,提供极大助益。 「孙氏」是取侯厂公的一个远房表亲的姓氏,表面上与金千岁一点关系也无,实际却全由东厂掌控。 而许暮舟呢,则胜任管控全局的大老板一职,很快,「许老板」的名头,也算是传开了。 可是许暮舟有自知之明,这金千岁分明听的是他的建议,但却宁愿选用侯厂公表亲的姓氏挂名,一来是这人好掌控;二来,也是并不信任他。 否则,直接用「许氏」之名就是了。 金玉贤嘴上说着「怎会信不过呢」,心中却一刻也不曾放下怀疑和戒备。尽管他这次,怎么也算给金千岁解决了一个大麻烦,立了不小的功劳。 任何事情一分为二,有阴阳两面,许暮舟这一手,是给金千岁解决了麻烦,但于沈毅和沈家身后的人而言,可是添了大麻烦。 凤芜郡主修书一封,寄到了摄政王府上,说是抢占京城的计划受阻,金老贼的人手在迅速扩大,眼看就要后来居上了。 真是想不到那老东西竟还有这么一手。 沈毅却很清楚,金玉贤虽也心狠手辣、足智多谋,但是这种路数的法子,不会是他想出来的。 只有可能是另一个人。 “是许家二公子吧。”站在一旁的沈景和耳聪目明,即便沈毅什么也没说,他也猜到了。 景和虽是嘴上贬低许暮舟,但心里浓浓的威胁感,仍促使他私下里调阅了许暮舟在夏梁郡的所有经历。 许暮舟做过的每一件事,只要是记录在案的,沈景和现如今都了熟于心了。但他心中的不安却并没有因此而削减分毫。 反而更加扩大了。 因为看的越多,他便越能知道,许暮舟似乎不是他所想的那般..一个寻常的商人.. “只是他这般为金千岁出谋划策,岂非是倒向那一头了?”沈景和似是真诚地发问,但语气却是意味深长。 沈毅自然听得懂他的意思,却只是不甚在意的笑了笑,“他本来就是红花会的堂主,红花会又是金玉贤那一边的,何来「倒向」一说?” “那老阉狗是铆足了劲儿,要给我们找不痛快,相比街市上的事,我们还是多想想朝堂上的麻烦该如何化解吧。” 沈毅一边说,一边用手中毛笔的笔杆,不着痕迹的悄悄抵了抵太阳穴。 随后挺了挺肚子,他现下身孕快八个月了,这在案边稍微坐得久一点,都会腰酸背疼,两条腿的腿根也是麻的,非得时不时自己捏一捏,舒缓一下才好。 然而这眼前的局势,偏是容不得他舒缓。 自他从「庄白」重新做回「沈毅」之后,积压四个月之久的各种公务、杂事,都以最快的速度处理完毕了。 但是越处理到后边,沈毅越是隐隐感觉到不对劲。 刑部的各大案卷中,似乎多出了许多糊涂账,一些不是他审理、判定的案子,也给添加在了卷宗当中。 且这添加手法还极其高明,若非仔细研读,寻找从前的资料前来对照,是很难发觉的。 然后沈毅顺理成章的发现,当他想要寻找资料时,有些东西,早已被人提前损坏、销毁了。 可谓死无对证。 若非刑部当中有人里应外合,这是很难做到的。 而近来一段时间,总是三不五时的有人去那京城的各大衙门口击鼓鸣冤,说是摄政王判下冤假错案,草菅人命。 这些苦主甚至同时写了万民书,要求彻查冤案,更要滥用职权的摄政王还老百姓一个公道。 朝堂上那些文官也跟着起哄,甚至要沈毅登堂,当朝对质。 把沈毅烦得不行。自从随幼帝一同参与了进香大典之后,考虑到自己身子不便,以及为腹中的小崽子规避危险,沈毅便请了朝假。 -- 第69页 待到将腹中孩子平安诞下后,再恢复上朝。 只因他该处理的公务一件也没有耽搁,或者疏漏过,幼帝准了他的请奏,别的文官言臣也不好说什么。 这下子算是逮着机会了,一向看不惯沈毅的朝臣们,自是要借题发挥的。 沈毅自己也知道,在他选择留下小崽子的那一刻,将来他大了肚子,那些仇恨、敌视,甚至盼着他死的人,难保不会趁虚而入。 司衡把今日送来的奏章文卷整理了一下,发现绝大多数,都是要求沈毅上朝对质的,“庄白,你打算怎么办?这朝堂,你上是不上?”司衡字里行间全是忧虑。 沈毅休息够了,继续提笔写字,“自然是要上的。” “可他们明摆着是想折腾你,既然你都已经避开风头了,不如就避到底,等你身体好了,再对质不迟。” 司衡实在担心沈毅会在来回的路上,遭遇什么不测和意外。 毕竟这般逼迫人的困境,想也知道,必是金千岁那狗贼的杰作,那谁知道他会在哪里下毒手。 沈毅走出摄政王府,还是太危险了。 “谁说不迟。”沈毅摇了摇头,“现如今他栽赃于我的那些子虚乌有之事,尚只是发出了个苗头。” “若是任由它生长,不理会,很快会变作参天大树,到那时再想将它斩去,便是为时已晚。” “趁现在我尚有辩白、自证的时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沈毅看司衡面色不悦,宽慰他道:“放心吧,我又不是纸糊的,出门一趟不会散了架。那些个老匹夫,以为这种时候便可向我发难,是他们大错特错了。” 翌日清晨,沈毅早早起了身,经过简单的梳洗,又变成了平日里人人畏惧的摄政王。 只是这蟒袍朝服实在是紧了,沈毅不同意束腹,临时让付逍棠用针线又改大了好几寸。 登上车驾,准时来到了皇城,路上也没遇见什么意外。 这满朝的文武官员,谁也没料到,近三个月没有露过面的沈毅,今日会跟众人一同上朝,手中还捧着一摞折子。 就连宝座上的小皇帝,也是一脸的惊讶,还说小舅舅这样的身子,合该多休息才是,怎可上殿劳心费神。 沈毅的胎腹有些前倾,明明未足八个月,却已是圆润如一颗饱满的水滴,坠在身前。看起来危危险险的,也难怪幼帝惊慌。 唯有立于幼帝身旁的金玉贤神情自若,甚至看见沈毅上殿之时,他还笑了出来,仿佛他一早便预料到沈毅不肯吃亏,也不会坐以待毙。 小皇帝要给沈毅赐座,沈毅婉拒了,只和群臣同一样,立身站在朝堂之上。 待得其他的朝务一一议完,沈毅才翻开自己手中一摞折子的其中一本,打算和那些要跟他对质的人,正面交锋。 却在这时,与他共同站在群臣最前端的秦太公,忽而开口:“庄白啊,陛下和这满朝的同僚,都顾念你的身子,要说什么也不急在这一时,你在朝堂上站了这许久,不如先回去吧。” 第四十章 对质 有人的醋坛子打翻了—— “真是奇怪, 这几天呈到陛下面前的折子里,满朝的同僚,着急要我到这殿上对质者,不在少数。” 沈毅凝视秦太公, 狐狸似的眼眸中, 透出危险的气息,“秦太公似乎也提了好几次呢吧, 怎么这会子倒让我先回去了?不免叫人觉得太公表里不一呀。” 秦太公被激得一哆嗦, 破口想骂沈毅血口喷人。 但沈毅手中又捏着奏章, 里头全是太公的字迹,自己写了什么, 自己最清楚, 无可抵赖, 秦某只能闭了嘴。 “陛下, 依臣看, 此事还是一次说清的好, 免得日后冤得臣百口莫辩呐。”沈毅恭恭敬敬做了个请奏的礼。 一旁的言官不乐意了:“摄政王狂放, 一向是开口便无所顾忌。但这满朝文武, 为「万民书」之事,向陛下上书者众多, 大家都是一片好心, 想把事实真相弄清楚。” “又不是专程针对摄政王的, 王爷要为自己辩白是理所应当,但也不必将所有上书之人都打成冤枉您的罪人吧。” “再者,那些冤假错案未经核实, 怎的就成王爷「百口莫辩」了?王爷日日处理公务繁多, 这一时的疏漏, 怕也难免会有的。” 沈毅目光凛凛,一记眼刀剜了过去,顺便笑道:“这位台谏想是新被选用提拔的,本王尚想不起你的名字。观你这言之凿凿的模样,纳谏的次数应该不少。” “在陛下面前参本王的奏章都在这里,台谏来认认,哪一桩哪一件是你写的。既然是登堂对质,那便从你开始好了。请。” 沈毅长手一伸,把折子递到那名言官面前,人也跟着走近了几步。直吓得那新上任的台谏不敢抬头视人。 世说摄政王沈毅身带煞气,叫人不敢逼视,看来是所言非虚。 那小小言官被沈毅的气势一压,哪还敢张口妄言半个字? 朝堂上其他人也被震慑住了,无人再敢单独站出来,只敢你一言我一语,群声附和,说摄政王应以探查真相为重,而非以强权压人。 结果沈毅还真就拿了真相出来。 只见他依照排列好顺序的折子,朗声念道:“三月初十和十五,秦太公上奏,说本王在朗州徐氏贪赃官银、以私盐谋利一案中,无视徐氏妻子呈上的自白书,以及可证徐氏无罪的证据。” -- 第70页 “私刑处死徐氏及其同胞兄弟,以致徐氏妻子投状无门,只得上京城的公堂门前含冤。” “秦太公,我方才所念的,是您亲笔写下的奏疏,没错吧?” 被沈毅锐利的眼神盯上,秦太公顿时心虚:“..这这这..启禀陛下,老臣也是听闻那徐氏的妻子在京兆府尹的门前闹得太厉害,她口口声声称事关摄政王,而摄政王又关乎朝廷脸面..” “老臣这才管上一遭闲事。” “老臣只是希望真相水落石出,莫污了摄政王和朝廷的声誉,绝无要与摄政王为难之意啊!陛下明鉴!” 这秦老头子怕是隐退凤阁时日太久了,这般不禁吓。沈毅心中嗤笑。他这才敲打几句,人已经吓得自乱阵脚、自报家门了。 不过也难怪,沈毅手里握着真凭实据,想来秦太公也知道诬陷会被拆穿,干脆自己退一步,明哲保身。 “太公若是见不得疾苦,又爱操心闲事,其实大可派人去刑部翻翻案卷,这朗州徐氏的案子,是两年前判下的,但主审此案之人不是本王。” 沈毅不打算让此事轻松过去,他今日来,便是铁了心要发作的,“而恰恰,正是接管这徐氏之妻击鼓鸣冤的人,京兆府尹孟秋佟。” “大水冲了龙王庙,向主审之人伸冤。呵,这难道是巧合么?” 当然不会是巧合。沈毅心下一清二楚。 就算当初的案情里确有冤屈,只怕也早就被人用金钱和权势摆平了,然后在这个节骨眼,用作向他发难的一步臭棋罢了。 至于这别人主审的案子,为何会记录在他沈毅名下,更是要好好彻查的。 这之后,沈毅便一桩桩一件件的,将莫名记在他头上的糊涂账当堂算了个清楚。 那些弹劾他的言官文臣,似是以秦太公为首,这太公一垮,剩下谁也不敢在他面前多讲一个字。 沈毅如今虽是带着近八月的身孕,但浑身凌厉如利刃的气势,丝毫不减。 这帮人以为摄政王躲在府中养胎,再管朝堂上的事,必定心力不如从前,却没想到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好像怀孕不怀孕,于他一点影响也没有。 沈毅抬脸望向金千岁,这次,换他笑看对方了。 退了早朝,沈毅从恢弘的大殿中走出去,上午的晨阳照在他身上,泛起暖意。 他抚摸了一下肚子,在心里对腹中胎儿道——那大殿阴冷,冻着你了吧。还是外头好,春暖花开,晒着太阳也暖和。 肚子里的小崽子这时才动弹了一下,仿若是对他的回应。 小东西平日里好动,但今天许是知道父亲上朝堂是有要紧事,乖得不得了,一点也没有添乱。 沈毅的心软成了水,其实他倒希望小崽子别那么乖巧,它越是乖,沈毅心里的愧疚,就越是化不开。 见王爷在那石阶上顿住,随行的付逍棠还以为沈毅身体不适,连忙上前探慰:“王爷,该回府了..您..可是身上不舒服?回去后请王医官来瞧瞧?” 沈毅摆摆手,“别大惊小怪了。我,只是想到了一个人。” 哦?想到一个人?谁能令你一想起来,就顿在原地出了神?付逍棠腹诽,不过嘴上聪明的没有说出来。 他扶沈毅踏上轿撵,准备打道回府。 付逍棠历来是个能干的管家,不仅府上内务样样管得好,就连外务,也能帮上沈毅许多。 这次朝堂对质,那些能够驳斥泼在沈毅身上的污水,让他得以自证清白的一干铁证,皆是沈毅列了名目,付逍棠去找寻、搜集而来的。 他们主仆二人,一早便开始做这件事了。可以说,沈毅筹谋了这许久,就是等着事发的这一天呢。 那帮言官文臣一头撞上来,算是撞进了沈毅了下怀,至于这些人分别都是谁,沈毅也都一个一个的记清楚了。 而且沈毅为了最大限度的掩人耳目,甚至连司衡和沈景和都没有告诉。 他们是摄政王的左膀右臂,一举一动都太容易被人察觉。 这一顿折腾下来,原先不觉得,直到坐上轿撵,沈毅才觉察出一点疲倦来,朝堂上的站立还是其次,主要这孕中多思,确实挺伤精神的。 沈毅揉了揉左边的太阳穴,继而揭开轿撵右侧厚重的帘幕,想要透透气。 结果这一揭,竟是揭得自己心中猛地一抽,连带着肚子里的孩子都狠狠踢了一下。 沈毅挺了挺腰,扶住侧腹,分明被闹得一身冷汗,但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嘴上愣是一句声都发不出来。 因为刚才从他轿撵旁走过的,正是许暮舟。 不止是许暮舟,还有他身边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只是一眼的功夫,沈毅来不及看的多仔细,仅是草草瞟见了两人的侧影。 只一个侧影,足够他看出那个姑娘皮肤白皙,气韵灵秀。 沈毅也顾不上应该不应该,心下虚跳起来,撑着后腰,调整了姿势,矮身伏在轿撵床边,偷偷往外看。 已经走过去的许暮舟和那位女子,从背影来看,几乎就把「金童玉女」挂在了身上。 那个姑娘身材高挑纤细,长发及腰,衣着和配饰都简洁而讲究,举手投足间,都充满一股娴静之气。 必是高门贵女。 且这女子与许暮舟衣着的颜色,皆是朦胧的淡紫,远处看起来,就像是相处多年的一双爱侣般和谐。 -- 第71页 许暮舟双手提着新鲜的菜肉蛋蔬,姑娘伸手接过一个篮子,侧头同许暮舟说了几句。 仿佛是两人为了今天晚上的一顿好饭,购置了大包小包的食材,结伴自市场闲逛而回,而心疼相公的妻子,也想分担一部分的重量。 沈毅只觉胸口像被一只铁掌紧紧拧着般酸痛。 一时连太阳穴的疲倦,和腹中胎动都感受不到了。原来,看见许暮舟走在别人身边,竟是叫他这么难受。 沈毅勾起嘴角,唯有自嘲。说到底是他负了许暮舟,而许暮舟那副模样,又是极招人稀罕的。 即便有一个温柔娴静的姑娘出现在他身边,沈毅自己又有什么立场心酸呢? 与摄政王的轿撵撒身而过的许暮舟,并不知道沈毅的视线就在身后,他远远看见了摄政王的车驾,本是不想从这走的。 奈何这条街市是回程最近的路,从别处走,难免绕远路。 何况双檀回许家大宅,也是走这里最方便。 “二哥哥,今日多亏遇到你,改日,我一定请你去全城最好的酒楼喝酒。”许双檀的眸子清澈有神,十二年不见,模样变了不少,但心性依稀还是从前那般。 许暮舟无奈地摇头:“妹妹的好意我心领了,只可惜我这酒量,怕是还不如你。”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一章 对面 意外相见,醋味飘香。 “二哥哥酒量不佳?无妨, 那我就请你去吃菜。” 两人走到无名居前,许双檀将菜篮子递还给许暮舟,也未久留,带着随身的侍女往许家方向走了。 许暮舟是在去新加盟的连锁店收账的路途中遇见许双檀的。 家里最心爱的儿子没了, 只能妹妹去管哥哥落下的生意。 说是生意, 其实也就是烂摊子, 尤其许轩阳身败名裂, 以前要好的断绝来往, 不好的落井下石。 因着儿子的缘故, 许焕现在都不敢随意出门了,怕被人戳脊梁骨。 许双檀是爹娘捧在手心里长大的, 许焕在教导她时, 所费心力, 并不比用在许轩阳身上的, 逊色分毫。 因而小姑娘在经商方面, 也算是学了好几手手段。今日是去以前的旧店子里收租, 但那些个商户却打着厌弃许轩阳的名头, 硬耍赖不交钱。 许双檀试图晓之以理, 却被那几个混蛋强势打断,险些被打一顿赶出门。幸好遇见了街对面的许暮舟。 许暮舟把人救下, 才发现这竟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小妹。家里人习惯管她叫「双儿」, 从前许暮舟也这么叫。 双檀妹妹, 小时候也曾是真心待许暮舟好过的人。却因着许轩阳的关系,许暮舟多少对许双檀存着戒心。 不过,这个妹妹的性子, 倒是与他印象中相差无几。 几句话下来, 跟小妹相谈, 许暮舟并没有感觉到那时与许轩阳久别重逢的隐隐的不适。 ..这是不是说明,即便是同一个娘胎出来的,妹妹与哥哥,也未必便是同一类人..? 然而许暮舟没有奢侈的空闲来思考这个了,金千岁又给他安排了一件事,五日后,要启程去往西北边的凫山。 路程倒是不远,自京城出发,马车行进个两天就能到。只是听说那地方现在正闹山匪之患呢,也不知道金玉贤具体想让他去干什么。 其实,自从上次与金千岁见过一面后,许暮舟浑身便被一种绷紧了的危机感充斥着,似乎..自己正陷在有人精心搭建的棋局陷阱之中。 而且越陷越深。 现如今,他只能乖乖依附于金千岁,人家让他做什么,他就认认真真去做。识时务者为俊杰嘛,如此,至少短时间内能保住小命。 只不过许暮舟瞧金玉贤这人危险,他这小命能保一时,怕也保不住一世。 仔细想想,今年他可能是犯太岁了吧,被自己马上要过门的「媳妇」甩了不说,还被硬生生拽进了京城这弱肉强食、举步维艰的生死场。 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许暮舟破罐破摔的想着。 这次去西北凫山,他打算也要裴云初一起跟着。阿鸢心想总得有人看家,便说少爷和裴先生一同上路,自己留在家里。 许暮舟敲他的脑袋瓜:“傻兮兮的,你们俩都跟我一起走。” 阿鸢和裴云初本人都被许暮舟这个决定弄得有点摸不着头脑,因为通常来说,相比外出露面,裴云初都会是留在家里的那一个。 许暮舟突然要两个人都跟他去,实属反常。可是问了他,他又不明说,也不知道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就这么一晃过了五天,许暮舟带着两个身边人,跟着东厂侯于然的车队,按部就班的,行进到了凫山境内。 许暮舟千算万算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沈毅! 里面是山匪盘踞的地界,外头的人不敢轻易入内,只在周边的山野扎营。谁知道,就在许暮舟他们安顿的东山的对面,就是摄政王带人安营扎寨的西山。 两处山头只相隔一个山涧,轻轻一个箭步就能跨到对面去。 所以看得也特别清楚。许暮舟分明见到沈毅站在对面山头的平地,身前的肚子已经垂坠得很明显了。 沈毅身边的士卒大概也是体谅他身孕辛苦,临时搭建了木椅让他歇息。 “看见了吧,人家那头舒坦。这凫山外围啊,就东西两处山头能暂时安顿一下。”侯于然发现许暮舟眼角瞟着对面,便跟他搭起了话: -- 第72页 “摄政王抢先我们一步到,所以,西头就被他们占了。” 金千岁要许暮舟来凫山,没说要做什么,只是派了侯厂公与他同行。说是保驾护航,其实也不过就是监视罢了。 许暮舟收回视线,没有接侯于然的话,只转身和裴云初一起去山涧取水了。背过身的时候,他才回想刚才的画面。 ——沈毅挺着那么大个肚子,来这里做甚?虽说这两边山头并不高,但于沈毅现在的身子而言,也不可谓不艰难吧。 毕竟也是自己的骨血,许暮舟即便在心里笑自己多管闲事,却也忍不住悬着心。 只是,他这多余的「悬心」,在摄政王眼里一文不值。不过两座山头遥遥相对而已,刚才瞟了一眼,他这心里就乱了几分。 可人家呢?怕是只会觉得碍眼吧。 不过这次许暮舟想错了,沈毅甚至是在许暮舟瞟向自己前,更早一步看见他的。 沈家军来得早,他们这次是奉命治理凫山的匪患。确切而言,不是「奉命」,小皇帝下的旨,意思是谁能成功治理匪患,便是大功一件。 以凫山为首的西北这片地方,可算得上是整个丰国最特殊的地域。北接北燕,西临西凉。 但这个地界,却因地势崎岖陡峭,瘴气纵横,自丰国建国以来,就没有派兵驻守,亦或管理过。 久而久之,成了荒无人烟的边境。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山匪和流寇都不约而同的对这片土地青眼有加,他们聚集于此,分地而治,竟是成了一个脱离朝廷管辖的逍遥之境。 山匪流寇越聚越多,烧杀抢掠也越来越肆无忌惮,这时候朝廷反应过来想管,却已是有些迟了。 沈毅就是来解决这个问题的。 可沈家军刚刚安置下来,沈毅还什么布置都没安排,却是先在对面看见了许暮舟,他心下当即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可他是领军的主位,是沈家军的主心骨,不能让任何人看出内心的波澜。 于是沈毅便偏过了头,一眼也不再往对面看去。 “怎么东厂的人也来了?”司衡一眼认出侯厂公,“晦气。这凫山的匪患,不就是金千岁跟陛下提的么?” “利用满朝文武施压,逼得庄白你不得不亲自过来整治。好了,你带着沈家军来了,他又把东厂的人派过来干什么?” “不是纯粹恶心人嘛!”司衡实在是恨透了金千岁和他手下的一干太监。 这次的事情,原本怎么轮也轮不到身孕足有八个月的沈毅来治理。 但金千岁就是有本事撺掇着满朝文武,号丧似的号西北的匪情已经混乱到不能不治的地步了。 又说胡大将军手中的重兵,要用以国防,不能轻调。 这不明摆着言下之意是要沈毅来管么?毕竟丰国上下,也就沈毅和胡将军分别掌有军队。 可沈毅人已经到了,金玉贤又把东厂的人弄来,意欲何为呢?总不至于是怕摄政王懒散偷闲,特来督监呢吧? “此次整治凫山匪患,用的是「争先」之名。陛下并没有明令谁来做。”那老东西的心思,沈毅亦是心知肚明: “这就是金玉贤高明之处。先逼我带兵前来,却不打算把这「治理」的功劳,真的让给我。” “若是他的人在我之前想出整治山匪的法子,他岂不就是占了大便宜,既能揽功,又顺便让朝臣们更有理由,说我沈家军办事不利。” 沈景和在一旁写写画画,自沈毅接下幼帝的这份旨意开始,他也就翻阅了不少关于西北的书目和图卷,以及点兵之策。 力求想个整治的好法子,为堂兄分忧解劳。 所以听到这里,景和有些不开心地抬起头道:“堂兄放心吧,他们的人,怎么可能在我们之前想出法子?” “就算真的有法子,阉人所思所想,也未必比咱们好。” 沈毅短笑了一下,点点头。 他认同景和的话,那帮东厂的太监,能顶个锤子用?但山对面,却并不只有「阉人」呐。 思及此,沈毅又不经意的找寻起许暮舟的身影,没在对面的山头见到人,他的视线流转,终于在两山之间的山涧处看到了许暮舟。 他和裴云初去山涧取水,已经走到了最深处,可是常年被水浸泡的石面又湿又滑,还长着青苔。 裴云初一个没踩稳,险些一头跌入涧中。幸好许暮舟及时扯了他一把,裴云初向后倒去,靠进了许暮舟怀中。 不过也只是一瞬,裴云初立刻弹开,转身整理自己沾湿了大片的衣摆,一张脸通红。他不敢让许暮舟看到,便让人别管自己,先去取水。 许暮舟举头望了望今天的天气,又想着没带换洗的衣服,便温声嘱咐道:“把衣服弄弄干,可别着凉了。” 虽是稀松平常的关怀,瞧在沈毅眼中,却是叫他心口泛起密密麻麻的酸意。沈毅不知不觉的握紧了手掌。 从前在许宅时,他便知裴先生待许暮舟的情义非比寻常。真是好奇怪,分明只是揽一下而已,但却相比那一日见到的那个姑娘,更叫沈毅震动。 作者有话说: 第四十二章 碰撞 终于吵起来了!! “庄白, 你看什么呢,这么出神?”司衡发现沈毅心不在焉,便出声提醒道。 但事实上,沈毅视线的朝向那么明显, 而那山涧底下, 此时又只有一个许暮舟罢了, 司衡和沈景和怎么会不知道沈毅在看什么。 -- 第73页 “哦, 没什么, 下头有人取水, 发出声响,我便看一看。”沈毅回答的倒是镇定, 随即眼神也收了回来, 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 司衡不想为难庄白, 便也将此事揭过去了, 然而一旁的沈景和..却是若有所思。 他是出了名的心思细腻, 想法也多, 沈景和很快意识到, 对面的东厂太监是成不了气候的, 所以才会也派许暮舟与他们同行。 金玉贤这是把许暮舟当智囊团使了? 虽然上回争抢京城地皮的事儿,老东西靠着许暮舟的计策, 最终跟摄政王府在战果上平分秋色, 但是这次是收复山匪。 这般要靠用兵和战术之事, 他就算再怎么懂得赚钱和投机取巧,也难奈何吧。在这件事情上,景和一点也不惧与许暮舟比较。 甚至他内心还有点期待。 他似乎已经预想到许暮舟这个智囊团束手无策, 而整个东厂来的人大败而归的情景了。 夜晚, 沈景和去找沈毅, 共商整治之法。此次这个难题,其实不好克服。 盘踞在凫山一带的山匪流寇,虽说战力自不比正统的沈家军,但他们熟悉地形,而这一片地域又易守难攻。 若是沈毅采用强攻的话,拿下肯定最终能拿下,可是付出的人力、物力,却远远不是收复这帮草莽所产生的益处能比的。 入不敷出,得不偿失。 收服的匪徒流寇,又不可能纳入军编,而且一番作战下来,沈家军不知道会承受多少折损,万一就是有人正巴不得他们大伤元气呢? 但西北值边关要地,又不能真的放着这帮山匪不管。 可是强攻不值得,智取也是谈何容易。 莫说沈景和觉得难,就连沈毅也一时拿不定主意。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两方人马都已经在凫山扎营两天之久了。这二十四个时辰里,沈家军这头,关于战术的商议就没停过。 几个将领围聚一处,始终找不出一个最可行的法子。商量到最后,出兵强攻都是避无可避的手段。 沈毅深觉滑稽,他尸山血海里涅槃而生的朔锋营,竟然要把战力用在攻打这些个不入流的山匪头子和他们的寇兵身上吗? 若是他家老头儿还活着,只怕又要把他痛打一顿,再关还几天祠堂禁闭了。 就在沈毅左右思量,最终决定出兵时,外面传来军报,说是东厂的厂头侯于然带人深入贼窝腹地,要与山匪谈判。 这消息一来,沈家军这边的人无不笑掉大牙,“那帮草莽悍匪连朝廷的话都不听,会听他小小东厂的三寸不烂之舌?” “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沈毅却满脸严肃,似是不这么认为:“那他们为何能够进入腹地呢?东厂那几只三脚猫,如何能够破开匪徒的防守?又如何能在这崎岖山路之中,准确找到腹地核心?” “显然,是山匪内部之人引他们去的。那这匪贼为何为他们引路?必定是侯于然提出了和谈,而这和谈的条件,是山匪流寇们极愿意接受的。” 沈毅点到即止,没有把更深层的话点破。 因为他也算是了解侯于然这个人,榆木脑袋一个,被金玉贤看中,无外乎是身手还算不错,以及一颗无比忠诚的心。 他能给那帮油盐不进的悍匪提什么满意的条件?笑话。如果真的有这种「条件」,那也只会是许暮舟出的主意。 沈景和好似能看透沈毅心中所想一般,带着些道不清的意味,轻声开口:“这帮悍匪皆是穷凶极恶之徒,曾经朝廷也数次想要招安,丰厚的条件,不是没有开出过。” “可他们是狮子大开口,贪得无厌,根本无法满足。” “就算东山上的人..当真有什么锦囊妙计,却真的能叫这些人听话吗?我不相信。堂兄,我们就等着他们「和谈」失败而归吧。最终的胜利,一定会在我们手上。” 沈景和的嘴也像开过光,只不过这「光」是反着开的。 他头天晚上刚说完这话,第二天一早,东山那边又传来捷报,说是经过一整夜的恳谈,掌管凫山中心腹地的瞿风寨,与侯厂公顺利达成共识。 将来愿与朝廷和睦共处,甚至欢迎朝廷的军官前来安营驻扎,双方握手言和。 而这瞿风寨乃是凫一众匪贼中规模最大、人数最多,亦是办事最狠的顶头老大,领头羊接受和谈,剩下的小蛐蛐自然也不敢出头违背。 沈家军这边的将领,人人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怀疑这瞿风寨的寨主就是金千岁精心安排的人,这一遭「清匪」,正是人家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呢。 “真是小人心度君子腹,堂堂摄政王手下扬威立万的沈家军朔锋营,怎的如此接受不了失败!” 侯于然和谈成功后,率众人又撤回了东山头,正好与西山头的沈家军面面相觑,听得对面说坏话,便洋洋得意的口头回击了去。 还冲一旁的许暮舟挑挑眉:“暮舟,你说是吧?” 许暮舟当然不会驳斥和拂逆侯于然,加上他又看了一眼山对面,发现所有将士、兵卒都盯着这边,唯有沈毅侧身靠坐在小木椅上看书,漫不经心的。 许暮舟也突然没来由的一阵火起,便附和道:“厂公所言极是。所谓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陛下此次的旨意,名为「争先」,意在有能者便拔得头筹。怕是陛下也想不到,竟还有输不起的。” -- 第74页 沈家军的将士历来看金千岁手下的阉人就不顺眼得很,双方新仇旧恨,直接被许暮舟这几句话给点燃了。 只听对面骂道:“你是哪里来的宵小鼠辈?以为攀上了阉人的高枝,便可一步登天,目中无人了?” 好在沈家军的军卒全都训练有素,「刀枪不能刺向自己人」的军纪悬在头上,否则怕是早一步跨过这边的山头来,将东厂的人暴打一顿。 只不过这些人说话,也着实难听:“噢,我认得他!这不是许家那个庶子嘛!原来现在是同阉人狼狈为奸了,怨不得许老爷子当他是个祸患,扫地出门呢。” “我看长得也不像是个坏人,怎的生这么一副坏心。这得是祖上缺了多大的阴德。” “行了!都住口!”司衡急切切的挡在两个山头中间,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他看了看许暮舟,总觉得许二公子是把私人感情带到公事中来了,而沈庄白又定在那边不管,留剩下一圈不知情的人上火吵架。 这事儿怎么看,怎么可笑。 相比司衡,沈景和就淡定得多,“厂公和许二公子莫要见怪,我们这边的将士们,也不是存心要与二位过不去。只是..这凫山的山匪,朝廷几次招安都无功而返..” “而二位一出马则顺利拿下和谈,这难免叫人觉得吃惊。二位可否赐教,您们是如何与那瞿风寨的匪头约定的?” 尽管沈景和说的是侯于然和许暮舟两个人,但他的眼神,却只瞟向许暮舟的方向。 许暮舟能感觉到,这位他并不认识的年轻贵公子,对他一直保有莫名的敌意。 自然了,对于冲自己保有敌意之人,许暮舟也不会有什么好感,“公子是在套我的话?无妨。我可以将我与瞿风寨主商定的和谈条件告诉你。” “不过,这场「争先」,说到底是侯厂公这边赢了。待我说完,对面自视甚高的各位将军士官,可否为方才的妄意揣度,向千岁大人,和侯厂公,道歉?” 许暮舟没有提及自己,他心里很清楚,现如今他能为金千岁挣得一分颜面,便能多保证自身一分安全。 以及..确实也有一点公报私仇的含义。 沈景和一时不敢应承,因为这事关沈家军的颜面,但他若装傻充愣,周围这么多东厂的人听着看着,岂不是更丢脸? 他抬头看了一眼对面嘴角噙笑的男人,第一次觉得,许暮舟,确实有他过人之处。 “好。”就在情势一度陷入僵局之时,沈毅忽然出声了。 他站起身来,腹部的弧度,壮观的挂在身前,叫许暮舟看了,下意识想去扶他一把。 但沈毅仍是站得笔直,看许暮舟的眼神,仍像看一个只见过几次面的陌生人:“许二公子的要求有理。我沈家军也不是无礼之人。” “若你真能讲出个所以然,证明你们不是自导自演,本王便代表所有将士,给诸位道歉。” 见沈毅这副模样,许暮舟不悦,也摆出轻松看戏的样子,拿沈毅当陌生人:“于沈王爷而言,这凫山一带,是一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出兵攻打的「收益比」,是一点也不划算的。” “所以在下就苦苦思索,有没有什么办法,是能叫凫山的山匪们,自愿归附的呢?” 沈毅问他:“什么办法?” 许暮舟笑说:“收买。”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三章 偏爱 夫夫战火蔓延,阿许是被偏爱的人儿。 沈毅仿若是听到了一个好笑的笑话,“收买?朝廷数次招安,岂非不是「收买」之意?甚至还曾提出赐予那些个山寨寨主以朝廷的官衔。” “不可谓没有诚意,条件也足够丰厚,可他们仍然不愿意接受。现在许二公子几句话, 便可令他们回心转意?” “这叫人如何信服呢?”沈毅笃定的样子, 怎么看都像是胜券在握。 许暮舟却毫不在意, 装作听不出沈毅语气中挑刺、挑衅的意味, 恭恭敬敬回了话, 只是语调里也带着阴阳怪气: “沈王爷是衔着金汤匙出生的人中龙凤, 不曾经历生活的疾苦,自然不会知道这般山匪草寇之流, 最需要的是什么。” 沈毅不悦, 冷脸问道:“那你说是什么?” “当然是钱了。”许暮舟嘴角稍稍上扬, 像是在嘲笑对面的人, 你怎么连这样简单的事都不知道。 “钱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出身卑苦之人, 谁能拒绝白花花银子的诱惑?否则你以为他们为什么在这儿当土匪?” 许暮舟逐渐放肆起来的口吻惹得对面将士不满, 但他视而不见, 反而生出几分享受之意,“朝廷给的官衔是好, 可沈王爷认为, 这山里的人, 有几个是真会为官的?” “只怕是一戴上高高的乌纱帽,便会错漏百出,然后被心狠手辣之流的人毫不留情的除去。” 这「心狠手辣」, 自然暗指的正是沈毅这恶王, 不过除了泄一口私人的怨气之外, 许暮舟倒也没有说错。 凫山里的山匪,虽不懂得为官之道,但个个脑子都不蠢,接受了朝廷的收编,以草莽之身为官。 必将成为异类,那些本就吃皇家粮食的官儿,能看得惯他们?只怕到时候是失了当土匪的前路,也在朝廷里混不下去。 匪徒们不会干这赔本的买卖。 -- 第75页 沈毅略想了想,承认许暮舟这说法有理。可是,如果加官进爵都无法实现「收买人心」,那许暮舟又凭什么收买呢? 送钱吗?就算把国库里的钱银全拿出来,又能养活这人口庞杂的匪贼窝子多长时间? 随便想一想也知道这是个看不见尽头的无底洞。 许暮舟修长而秀丽的眉峰,微微向上挑了挑,做出一副虚心的样子,不让别人看出他的得意,“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 “要让各山寨的弟兄们甘心归附,必要先让他们过上好日子。这凫山一带是个好地方,与两大边境接壤,土特产也多。” “何不开辟一条道路,一路连通到中原,沿途贸易往来,而路这边的尽头,便让凫山众人自己当家做主,自己操持经营。” 其实所谓「当家做主」,里边也藏了许暮舟的小心思。 据他观察,这凫山的山匪分作好几个山寨,且山寨之间,隔三差五也会发生一点小冲突。 所以更要放手让他们自己争夺资源——买卖经营得好的山寨,自然获得更多利润,如此便有良性竞争,无需朝廷施压,他们自己就会努力奋斗起来。 只不过..虽然设想很美好,但这其中最要紧的一环,现在还欠缺着。 沈毅也想到了,于是故作好心地问:“可你所谓「建设」的这笔本钱,从哪里来呢?” “还有,在西北与中原之间打通一条连接的路,说的容易,这笔开销,又从哪里取得呢?” 沈毅嚣张的气焰虽是恨得许暮舟想在他脸上打一拳,但许暮舟到底不是个意气用事之人。 就算真的把这可恶的摄政王绑起来打一顿,也抹杀不了他确实正在为钱发愁的事实。 他粗略盘算过,想要在凫山一带打造一个基础的经济体,所需要的本钱,就算把他在夏梁郡的所有家当和产业全部卖掉,也难足够。 更何况方才谈判之时,瞿风寨寨主索要的银钱,直接比上述该要更翻一倍。 反正许暮舟是拿不出这么多本钱的,筹钱的事只能交给金千岁了。 只是许暮舟又担心,若是金玉贤也拿不出这许多的银子怎么办?那最后,是否还是需要依靠沈毅的军队? 如若这场争锋当中,金玉贤最后还是败了下风,他还会不会有好日子过? “看来,侯厂公、许二公子,二位与那瞿风寨寨主的「和谈」,只是堪堪开了个头吧?”沈毅摸清了情况,笑得张弛有度。 但言语间的高傲不羁,却是不变的:“如此看来,本王的「道歉」,一时半会也用不上了。” 许暮舟跟着阴阳怪气:“沈王爷别心急嘛,今日用不上,兴许明天就用上了。谁说得准呢?” 沈毅盯着许暮舟看了两眼,未再言语,留下了一个不屑的笑容,转身走回了自己的营帐。 这侯厂公在旁边看了半天的戏,也不知存了什么居心,只在许暮舟耳边似是惋惜的说道:“暮舟啊,世间多情总为无情伤。” 许暮舟顺势做出一副可怜隐忍的模样,“厂公说的对。所幸咱们千岁大人是个性情中人,无论待那一位下属,都是真心的。” 侯于然满意的点点头。许暮舟也松了口气。 他现在没功夫去管什么多情无情,只知道自己和沈毅闹得这么僵,算是为能好好活下去,又增添了一点筹码。 而西山头这边,沈毅刚转身回了营帐,稳稳坐下,继而端起矮桌上煎好的安胎药,趁热喝了下去。 这次赶到凫山来,沈毅特意带上了王医官。他现在月份大了,每日看诊安胎更是马虎不得。 因而即便王平身为医官,随军而行可能会跟不上进度,沈毅也不嫌麻烦,把自己惯骑的宝马借给他,也一定要把人带上。 而且出门在外,不留一个信得过的医者专程守着安胎的药物,沈毅也实在不放心。 诚如司衡所说,沈毅对腹中孩子的重视和珍视,是过去见所未见的。司衡见沈毅饮下药汁,递上一条白绢给人擦拭嘴角,一边说着: “许暮舟方才说的,应该是实话吧。若非他提出的条件诱人,瞿风寨也不会与他们和谈。只是我听他那个点子,实在神乎邪乎的。” “我看呀,这收复凫山山匪,最后还是要靠我们沈家军。” 沈毅却摇了摇头,“其实,我倒是希望他们真能拿下。出兵强攻,于我们实在太不划算了。” “这或许也是金玉贤那老阉狗算计中的一环。他是算准了,就算东厂和谈失败,也有我们殿后。但只要出兵,我们必然承受折损,这正是他乐于看到的。” “..可是..”司衡忿忿的,“这样我们不就输给他了..” 沈毅语气极其平静:“我也不想输,但是,我一个人口头上的认输道歉,若能换沈家军不费一兵一卒,于我、于金玉贤,也说不好究竟谁占便宜了。” 司衡还想说,可是外界对沈家军的风评呢?被东厂抢了功,多不好听啊。 这个沈毅也想过,但即便他们花费极大的代价,打下西北,外界便会说他们的好话么?左右摄政王和沈家军的名号,已经被诟病这么多年了。 司衡被说服了,唯独沈景和仍是闷闷不乐的,他对沈毅道:“可我不想堂兄向他低头。” 营帐中的其他将士,自然而然的将这个「他」,想作了金千岁。 -- 第76页 “就像堂兄方才在外面说的,那个天马行空的想法,需要一大笔运作的本钱。现如今国库空虚,金玉贤再有通天的本事,也拿不出那么多银子呀。” “他们只是嘴上说的好听。真到了紧要关头,还是得靠堂兄指挥沈家军,方可力挽狂澜。” 景和从小就拿沈毅这个堂兄,当成世上最厉害的人崇拜,他这份热切的心思,沈毅有时候也挺无奈的。 沈毅便半是认真,半是安慰道:“不错,景和说的对。两手准备亦是要做的,以防到时候东厂的人不顶用,倒叫咱们措手不及。” 其实,沈毅之所以希望东厂真能争气,将和谈顺利结成,这其中还有一重心思。 只是不能在明面上摆出来。 而这自然是为了许暮舟。 若是许暮舟这个「智囊团」提出的办法失败,金玉贤这种疯子,会拿他怎么样? 好在许暮舟这个人,也许是倍受上天偏爱的。他想出来的「收买」西北的主意,头一天还不知道去哪筹集本钱,没过几日,这钱,竟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一趟运送钱银的镖车从京城驶向西北,由金千岁特意指定的高手亲自运送,和沿途接应。 镖车上安置了若干个宽大的铁皮箱子,而这些箱子里,则装着超出瞿风寨寨主索要的本钱三倍的银子和银票。 甚至打通西北与中原连结路线的钱,也一并悉数奉上。这背后的金主还说,若是钱不够用,尽管再叫他送来。 这般阔绰的金主,自然不会是金玉贤了。 莫说金玉贤,便是纵观整个皇城,这般富有的公子王孙、皇亲国戚,也找不出任何一个。 偌大的丰国,普天之下,也只有一人有这样的财力。 只是许暮舟也很费解,这个人为什么会出手帮他一把。 第四十四章 道歉 沈毅的低头。 若要问这位神秘的金主是谁, 其实连许暮舟自己都快忘了,他来自一个富可敌国的贵商之家,有一个手握巨财的爷爷。 许自山的富有,不止是在丰国境内, 哪怕是放眼全天下, 东西南北, 没有哪个国家是不羡慕的。 只是许暮舟怎么也想不到, 这十二载未互通有无过一句消息的亲爷爷, 会在眼下这样急需真金白银填补的节骨眼儿, 如天外飞仙般,及时帮了他一把。 就连裴云初也对此惊叹不已, 甚至觉得这突如其来的馈赠, 不免叫人心生几分害怕:“走出许家的门, 都快十三年了。” “如今我们在凫山办的事, 又跟许家没有关系, 怎么老爷突然不惜血本..这其中, 会不会有什么蹊跷?” 虽然许自山为西北之事拿出来的钱财, 与许家的财富的相比, 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更遑论「血本」了。 但裴云初他们脱离许家太久了,谁还会特意去记得许家老爷子究竟多么富有。 如果说, 当初从许家离开, 从京城去往夏梁郡的三个人里, 谁对许家的怨恨最深,那一定是裴云初。 许暮舟那个时候太小,还不懂得为自己成为「弃子」的悲惨命运而心怀怨恨, 但裴云初是个大人, 他会把许暮舟的那份怨, 一同带上。 许暮舟宽裴云初的心:“京城的来信里说了,是千岁大人发布了筹集银钱的消息,老爷子多半是看在千岁大人的面子上吧。” 但许暮舟心里知道,这种说法站不住脚。因为许家老爷子是出了名的不涉朝政、党争。 否则以许自山这样的身家,必是党争内斗的任何一方都会极力争取的人,怎么可能远离纷争,独善其身。 可是..现如今许暮舟金千岁这边的人,老爷子这么一出手,岂非是要倒向金千岁这边阵营的信号? 老爷子的本意或许并非如此,但..至少外人看来,他已经选了边站。 许暮舟也猜不透他这亲爷爷的意思。 他只是蓦然又想起,那时他借许修雨之名,推着许自山上摄政王府登门拜访,那时候老爷子就似乎有意无意的帮扶过他。 那时许暮舟一心装着沈毅的事,便未曾深思细想。 现在转头再回忆起来,许暮舟好像隐约可以找到一根无形的绳子,把这一切的事情串连起来。 他隐隐的明白,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巧合。 不过无论如何,许老爷子这一出,也算是给许暮舟撑了腰,他所提议的计划有钱落实,面对金玉贤也能交差了。 只是有人欢喜有人忧,摄政王和金千岁是对立惯了的,金玉贤洋洋得意了,沈毅心里能好受么? 这西山山头的沈家军,个个气得横眉竖眼,满心窝火,都快憋死了。而沈毅呢,他倒并非是介意自己面子上不好看,而是许自山这一掺和,竟是叫他也有些心焦了。 运送银钱的镖车,快马加鞭,一天的功夫,这震撼整个凫山山匪的大笔雪花银就送到了西北境内。 侯于然和许暮舟,领着押车的镖师,继续把装钱的铁皮箱子引到山里的中心腹地去,亲自交到了瞿风寨寨主的手上。 和谈,也就算是功德圆满了。剩下的便是许暮舟所说的凫山一带的「经济化」建设,以及开辟连通西北和中原的贸易之路。 这不是个简单的过程,至少开头的前期,需要有人全程盯着。 所以许暮舟自告奋勇,表示愿意在西北多停留一个月,待得一切步入正轨,再行回京。 -- 第77页 然而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情没办。 这日清晨,许暮舟叫人从山寨里抬了两三块又宽又厚又长的木板,搭在相对的东山头和西山头之间,自己则稳稳当当地踩了上去,缓步走到了对面。 现在收复西北之事算是基本解决,沈家军无用武之地,听说沈毅他们也将不日返回京城。 许暮舟怕摄政王忘了约定,便亲自走了过来,在帘帐门前恭敬的请人出来:“沈王爷马上就要离去,在下也不好送王爷一程,只好口头上送送了,万望王爷不要见怪。” “对了,在下也得提醒王爷一声,王爷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当日沈家军的将士们一时不查,冤了千岁大人和侯厂公的清誉。” “王爷许诺过的道歉,还希望王爷可千万没有忘了。” 既然匪患顺利化解,侯于然自是安然的等着沈毅饯行「道歉」的承诺,可是却迟迟没有等来。 侯于然又急又气,生怕沈毅说话不算话,扭脸拍拍屁股走人,但他又极好自己「厂公」的面子,不肯自己去讨。 许暮舟便又聪明的站了出来,表示愿为侯厂公将这一声道歉讨来。只是许暮舟言语之间,「许诺」和「忘了」几个字,咬得比其他字句重些。 或许许暮舟也是在为自己讨要道歉吧。 沈毅走了出来,没有正眼看许暮舟,而是直接从他身边掠过,眼睛望着山对面,“许二公子费心了,本王没有忘。” “金千岁是多么重要之人,对重要之人的承诺,本王历来不会忘的。” 沈毅似乎也故意将「重要」二字吐得格外重些,言下之意,是那些被他抛在脑后的承诺,都是不值一提的。 许暮舟看沈毅换了身行头,衣裳的颜色更素净了些,浅色的衣裳不比深色,将人八个多月身孕的身形,衬得更加突出了。 他身前的肚子,真真像极了一颗巨大的水珠,将堕未堕,感觉随时可能掉下来。 许暮舟只是仔细观察了沈毅的身形,至于他说了什么,许暮舟早已左耳进右耳出了。反正事到如今,他还能指望摄政王嘴里说出什么好话么? “既然沈王爷如此信守承诺,那,请吧。”许暮舟伸出右臂,做了个「请」的姿势,而山头的对面,侯于然趾高气昂的仰着头等。 沈毅正要抬步,司衡骤然开口,他果然还是不想看到沈毅在那帮东厂阉人面前受辱。 “你们好歹也有相处四个月的情分!你..你就..” 司衡毕竟是沈毅的表弟,凡事自然是偏袒沈毅的,这种情况下,难免怨怪许暮舟。但他也清楚,是沈庄白负人家在前,现在又有什么好怪的呢。 果然,许暮舟只道是:“相处四个月的情分?公子你记错了吧,哪里来的情分?” “许二公子说的是!哪里来的情分。堂兄现在只不过是饯行当日向侯厂公许下的承诺罢了。” 沈景和也是斩钉截铁,仿佛就是要一口咬定沈毅和许暮舟之间,根本没有所谓的情分,“司衡,别再说了。” 司衡安分的闭了嘴。而这边的沈毅,一步步向东边山头走去,眼看就要踏上那几块木板。 但沈毅这时的身子太重,用肉眼看,总觉得那几块木板忽然显得单薄了,可能会撑不住他。这时候,许暮舟还是说话了。 “厂公,摄政王现如今的身子不一般,还是不要让他踩上那么危险的地方。免得有个什么万一,你我要受怪罪,还连累了千岁大人。” 沈毅肚子里的孩子,也是许暮舟的血脉,自己的孩子若是陷入危险之境,做父亲的究竟是不能无动于衷。 侯于然换上一个体谅的笑容,转而请沈毅留在原地。 沈毅欣然接受了侯厂公的好意,立身站于西山头的平地上,伏身向侯于然鞠了个礼,嘴上道: “那日我手下将士出言不逊,冒犯了金千岁和侯厂公,这自然是本王治军不利的过失。理应向二位赔罪。” “金千岁不在此处,还望侯厂公代为向他转达。” 沈毅尚是摄政王世子之时,便是全京城最骄傲不羁、怒马的少年,十五岁承袭王位,更是一身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不可一世之气。 这全天下都惧怕的摄政王,居然给自己低头道歉,侯于然这一世都不算白活了。 做了这么久受人欺辱、白眼的太监,现如今真是吐气扬眉。 侯于然甚至有点飘飘然。 让沈毅不必多礼,至于这份歉疚,自己定然如数转达千岁大人。 隔天,远在皇城内室的金玉贤便接到了飞鸽传书,这信,自然是侯于然传来的。 信中详细叙述了沈毅向自己与东厂众人矮身鞠礼,低头道歉的事,惹得金千岁大笑不止。 “哎呀,自从这沈庄白接了他爹的位置,快四年了,本公唯有今天是最高兴的。”金玉贤的喜悦溢于言表。 他起身走到木屉前,掏出一个极精致的小盒子,里面放了他平时都舍不得用的南海株香。 点燃一小截,金玉贤一张又老又皱的脸,露出了由衷的微笑。 可见沈毅做摄政王,是真真给他找了不少麻烦,这厮年纪不大,却是个极难对付的狠角色。 “看来本公的眼光还是顶好的,许暮舟啊许暮舟,他这一来,接连让沈毅吃了两次亏,确实是个可用的人。”金玉贤似是对许暮舟的办事成果很满意。 -- 第78页 一旁给他捶腿的小太监问:“大人,那您是打算重用许二公子了?” 金玉贤却又摇头:“还差一件事没办。办了,本公才放心。” 第四十五章 阻拦 挺着肚子去阻止.. 话说许暮舟独自留守西北, 带着裴云初和阿鸢住进了瞿风寨的后院,瞿风寨寨主为人厚道,给他们好吃好喝的招待着。 至于那东厂的人,在和谈结束没几天时, 也调头回了京城。取而代之的, 是一队红花会的人手。 说是为许暮舟三人身在异乡的安全考虑, 其实许暮舟很明白, 这只是换一批人来贴身监视罢了。 金千岁还是不信任他。 或许, 该说金千岁谁也不会信任, 只是独独对他,戒心更是强上了好几倍。 许暮舟为了不去触这千岁大人的霉头, 每天都安安分分的, 为凫山建设鞠躬尽瘁。很快, 他的努力也便有了成果。 原本鸟不拉屎, 乌烟瘴气的凫山一带, 开始有了烟火气。土匪们都将手把手教他们买卖、交易的许暮舟奉作大善人。 许暮舟当然不敢居功, 每每都只把「千岁大人才是真的活菩萨」这话挂在嘴边。 只是尽管他如此谨小慎微, 该找上门的祸事, 也依然会如期而至。 且说沈毅这头,从凫山回来后, 又一个月过去, 他这身孕已经足有九月了, 距离医官为他计算的产期,只剩下半月不到的时间。 现在沈毅的身体是真的沉重了,明明之前也没有感觉这么累的。也许是凫山之行折腾了一顿的关系, 回来之后, 沈毅的腿脚就有些发肿, 腰背也酸痛的厉害。 如今的摄政王,当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他打算在顺利把孩子生下来之前,不再踏出王府的门半步。 只是公务仍然不能落下,于沈毅而言,怕只有真正躺在床上生产那天,朝政公务才能稍稍抛开吧。 “王爷,您让我留意之事,已经有了消息。”付逍棠端着安胎药进来,嘴上说着有消息,两手却全然空空。 看来,这「消息」是只能口述的:“红花会近段时间,京城以外的弟子,都在往骈州聚集,说是要搞什么「英雄小会」。” 这是半个月之前,金千岁就放出的消息。 借红花会的名义,说是要在江湖上举行一个英雄小会,所选之地是北边的一个小地方,骈州。 金千岁此举的目的虽然暂时不明,但并不耽误沈毅觉得反常。 不为别的,就说沈毅现如今临盆之期将近,金老贼却不来他跟前找麻烦了,和前两个月的态度截然相反。 沈毅能不怀疑么。 他当然不会相信是金玉贤突然脱胎换骨转了性,只可能是在筹划某样更大的阴谋。 所以沈毅嘱咐付逍棠留心,而由付逍棠经手管理的沈家暗线,也确实传回了消息,而且这消息还有点骇人。 ——红花会的人,往骈州的无极山庄里,运了为数不少的火药。无极山庄,便是金千岁要开英雄小会的地方。 “王爷,呃..有一件事..我想还是应该跟您说..”付逍棠见沈毅陷入沉思,又念及他们王爷现在的身子特殊,不想人再伤神,能干的管家原本是不打算说的。 但是他们王爷的眼线众多,就算自己瞒着,也难保别处不泄露,还不如尽早知道的好。 “何事?你说便是。”沈毅心下生疑,因为付逍棠极少这般吞吞吐吐。 付逍棠叹了一口气,认命般道:“这无极山庄的英雄小会,原本请的都是武林人士,但不知何故,红花会第四十八分堂的堂主,许暮舟,也在邀请之列。” 此话一出,沈毅猛地抬起头来,眼睛重重盯着付逍棠,示意人继续说下去。 “这许堂主不涉江湖之事,按说是不该掺和的。且红花会的众多分堂,也没有别的分堂堂主受邀请。” “..这..难免叫人觉得奇怪。”付逍棠小心地观察着沈毅的脸色。 事实上,自从沈毅死里逃生、重归王位之后,付逍棠便一直觉得自家王爷同以前不一样了。 尽管王爷表面上掩饰得极好,但是付逍棠知道,他心里,多装了一个人。 本来付逍棠也拿不准,那个叫许暮舟的男人,在自家王爷心中,究竟有多重的分量。 但事到如今,付逍棠不能自欺欺人,他家王爷对那个男人的重视,远比他想象的更多。 就比如现在,沈毅神情虽无太大的变化,但右手的拳心已是捏紧了的,又撑着桌角挺了挺腰,脸色不善:“这是鸿门宴。他不能去。” 无名居这边,许暮舟刚回京城,便听得上头的「主人」,要派自己前往骈州,参加那劳什子英雄小会,许暮舟听都没听过。 但是金千岁要他去做的事,他有拒绝的余地吗? 许暮舟很快摆平了心态,做出一副顺从的样子,对前来传话的红花会弟子温声说道:“「主人」之命,我这做属下的,自然听从。” 许暮舟可能不知道,凤芜郡主在京城广建茶寮,为沈氏充当耳目,这其中有一座,恰好就在无名居的斜前方。 相隔一条窄街区的距离。 所以许暮舟决定要去骈州赴会的消息,转眼便传进了沈毅的耳朵里。 少年老成、处变不惊的摄政王,此时此刻,心中没了淡定,因为他清楚金玉贤为人,绝非是你做小伏低、逆来顺受,就能让他放过你的。 -- 第79页 否则,以许暮舟近来为他立下的功劳,已经足够他将许暮舟视作心腹。但金玉贤没有这么做,还把人往火药堆里派。 “他不能去!”沈毅从小就看着父亲和金千岁斗了那么多年,自己也和跟他斡旋近四年之久。 仅凭直觉,他也知道这场鸿门宴,许暮舟万万去不得! 原先沈毅想着,只要不再跟自己沾上关系,许暮舟至少能安全一段时间,可是没想到,这「至少」,竟然会这么少。 沈毅突然觉得心里有些发慌,右眼皮也隐隐抽动起来..他上一次心生这般不好的预感时,还是四年前,他的父母领兵战死在北境边关的时候。 “逍棠,你去替我准备一下,我现在要出门。” 胸口被那阵不祥的预感裹挟得隐隐作痛,肚子里也好像抽动了几下,但沈毅却仿佛没有感觉到似的。 他满脑子都是要去阻止许暮舟骈州赴会。 “王爷..您是要到许二公子的居所去么?..可是,这样妥当么?金千岁的人手必然是将那居所监视得死死的,您若去了..” “..这数月来的费心筹谋,不就白费了吗?”付逍棠所指筹谋,自是沈毅在外界所有人面前,狠狠斩断自己与许暮舟牵扯的情丝。 现在全天下都以为许暮舟是个被人借了种的倒霉蛋,在那心狠手辣的摄政王眼中,他不过只是门前水坑里的一滩烂泥,路过了都会脏了脚。 但沈毅这一去,岂非亲身力破谣言? 然而沈毅只是撑着腰站了起来,恨不能立刻就出门去,一边道:“那又该如何?难道我眼睁睁看着他去死么?” “左右无论派谁去阻止他,只要是从沈王府出去的,都逃不过金玉贤的眼睛。这阉贼此次怕是下了杀心,这仍是一种试探,试探许暮舟,试探我。” 若不想金玉贤试探得逞,唯有不管许暮舟的死活。 但沈毅自问做不到。那是他从山崖坠马,醒来之后所见第一眼便放在了心尖儿上的人,若能不管不顾,他也就不必那么苦心疏远了。 “去备车吧,现在是黄昏,也不必刻意避开哪一处眼线,就和平日里出门一样。” 沈毅仔细想了想,黄昏之时最好,既不像白日里那样容易引所有人注意,又不似夜间行动,带一股心虚的刻意。 他亲自上许暮舟的门,即便金玉贤立马会听到风声,但也会因对他的忌惮而不敢妄动。 如此,也许就可以为许暮舟争取更多逃走的时间。 所以沈毅必要亲自去见许暮舟,他不敢把这件事交给其他任何人来做。 与其同时,许暮舟正带着阿鸢和裴云初一同坐而饮茶,偶然听到门被扣响,阿鸢起身去开门。 小孩儿真是做梦也万万想不到,这一开门,见到的,居然是摄政王沈毅在外面。 “沈王爷?” 阿鸢这一声惊呼,自然是引得许暮舟和裴云初双双往这边看过来,两个人脸上皆是讶异。 只不过许暮舟反应得快些,马上又恢复以往平静如水的温润神色,客客气气地跟沈毅打招呼:“稀客呀。怎么摄政王竟有空光临寒舍。” 沈毅披了一件深褐色的斗篷,身前的肚子实在隆得老高,身边只跟了一个管家模样的人,丝毫看不出摄政王的架势。 阿鸢在门口,大门半开着,他正犹豫是不是要让沈王爷进屋去。 这样的身子站在门外,好像太辛苦了些,但是这人先前对待自己少爷之恶劣,又叫阿鸢没办法不记恨。 “本王前来,自是有要事要与许二公子相商。”沈毅先开了口,神情有些不同寻常。 阿鸢还在犹豫,许暮舟开朗的声音传来:“阿鸢,且让沈王爷进来吧。我也好奇,究竟怎样的要事,能劳沈王爷贵足临贱地。” 作者有话说: 一个浅浅的预告: 接下来沈毅会误以为许暮舟死了,然后就是喜闻乐见的追夫——(作者也等的好累啊o(╥﹏╥)o哭哭) 第四十六章 私心 夫夫疑似争吵—— 沈毅走进院子里来, 黄昏的霞光铺满天际,落日的余晕映在许暮舟的脸颊,和他身上淡青的薄衫上,实在好看得叫人晃神。 可沈毅却不敢多看两眼, 他走近了几步, 停站在白石桌旁, 开门见山的沉声问:“几日之后的骈州无极山庄, 你要去?” 许暮舟做了个「请」的手势, 示意沈毅可以在阿鸢空出的石凳上坐下, 却并不回答沈毅的问题,“消息真快呀。沈王爷的耳目, 大可不必浪费在我身上。” “免得我都要替王爷不值当了。” 许暮舟从旁边的茶盘里拿出两个空的茶杯, 给两位客人蓄满茶水:“今儿个泡的是解热的清茶, 就快立夏了, 燥热得很。” 眼看面前的这个人, 彻头彻尾只拿自己当个贵客, 沈毅觉得胸口憋胀得几乎无法喘息。 也许许暮舟当他是仇人, 亦或像在凫山时那样阴阳怪气, 沈毅都能好受点。但他又比谁都清楚,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也没脸难受。 “那是鸿门宴, 许二公子这样的聪明人, 不应该看不出来的。”沈毅也没有坐下,而是与许暮舟分站石桌的两边。 当然了,许暮舟倒的茶水, 他也不会端起来喝。 “看得出来?我应该看得出来什么?”许暮舟笑问,“我身为红花会第四十八堂的堂主, 受邀同去江湖同行齐聚的盛会。何来鸿门宴一说?” -- 第80页 “沈王爷还是要慎言呐。否则,我就要以为,你是特意来挑拨我与千岁大人的关系了。” 沈毅望着许暮舟,眼神深邃了些:“那他为什么只派你一人前往?” “我一心为千岁大人做事,大人自然也多提携。怎么,这在摄政王眼里,竟然是怪事吗?” 许暮舟心平气和,还不甚疑惑地看了沈毅一眼。 沈毅上前一步,语气有些急了,“你当真认为他会这般厚待你?” “不,应当说你当真认为只派你一个人去,是种「厚待」?” 许暮舟似是更加疑惑了:“那不然该是什么?” “千岁大人跟您沈王爷之间的过节,我一介小民,实在是不清楚。也不该我去弄清楚。沈王爷若是对大人有成见,不如去找他面对面解决。” “别把旁人卷进来了。” 许暮舟将沈毅对自己说的话,当作金沈两派的恩怨纷争,以及成见。 沈毅来不及多做解释,他也不信许暮舟真的不懂他话中真意,只是再上前几步,想拉住许暮舟的小臂。 然而手刚伸出去,便顿在空中,沈毅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握住了许暮舟的手腕:“你赶快离开吧。现在还有机会。” 其实在来到无名居的这一路上,沈毅已经想好了,他会在城外布置一小队人马,护着许暮舟他们远离京城。 顺利逃出去之后,也会在后面的每一处必经之路安排接应的人手,一直送许暮舟他们走到天边去。 只是这布置安排,此时此刻不能当着许暮舟的面说出来,毕竟这个院子必定都被金玉贤的耳目包围得死死的。 许暮舟看着沈毅放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掌,本来想甩开的,但又看沈毅现在的身子,光是站着就感觉摇摇晃晃的了,踌躇了片刻,还是任由他拉着。 只是嘴上没闲着:“沈王爷,你肯定是怎么事情搞错了。千岁大人待我那么好,我现在吃喝不愁,不日还可能功成名就。” “我为什么要离开?我可不是那么不识好歹的人。” 听许暮舟把「不识好歹」四个字念得格外重,沈毅有些绷不住了,用力将人一把拉向自己,两个人几乎脸贴着脸: “你真当他是大善人?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在前面放了个火坑,你也不要命的往下跳吗?” “许暮舟,你真傻还是装傻?” 许暮舟语气一沉,脾气似乎也被沈毅激上来了,冷冷看向沈毅双眼,“真的,装的,又与沈王爷你有什么相干?” “我们很熟么?除了您腹中这个借了我的种孕育而成的孩子,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交集么?” “沈王爷还是赶快回去吧。省得在我这院子里待久了,又给王爷惹来非议,拖累了您。” 许暮舟一边说着,一边将自己的手轻轻抽了出来。 茶壶里的水凉了,许暮舟要给炉子添一把新火,再烧一壶热水泡茶,“沈王爷若是不想出我这院子,也可以坐下来,大家吃茶聊天儿,说点开心的事。” 许暮舟这是客套话,沈毅当然也不可能再留下去。 待得沈毅和管家走后,在一旁目睹一切的裴云初,低声问许暮舟道:“摄政王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何他说你不能去骈州?” 许暮舟井井有条的收拾了茶具,像是没听到裴云初的声音一般,只说先进屋去。 其实他自然是听到了,但有些话,还是尽量在屋子里说。 “或许他是对的。”许暮舟说话声极小,只够围在他两侧的裴云初和阿鸢听到,“此去骈州,大抵就是一场鸿门宴。” “那少爷你就千万别去了!”阿鸢瞪大了眼睛。 许暮舟拍拍他的脑袋,“傻瓜,我若是不听他的话,他自然有的是法子治我。”这个他,指的自然是金千岁。 “且不说我们几个的命,光是远在夏梁郡的那一大家子人,哪一个不是手无寸铁、任人宰割的。你以为,我们来了京城,红花会就不会盯着他们了吗?” 不过说来也怪,许暮舟一直料想,那金千岁终有一日,会拿许宅那一屋子的人来威胁他。 但时间过了这么久,他在和扈清涟的通信中,却始终没有听到这回事。好像拿一屋子人,小日子过得挺开心。 圈在那一片桃源里,不必理会外头险恶的纷扰。 许暮舟既是替他们高兴,又免不了生出疑惑。 红花会的人到现在也没有动他们,难道是因为金千岁真就这么好心么? 若是比疑心重,许暮舟自问不会输给谁的。金玉贤不信任他,他也不信任金玉贤。 至于沈毅..或许他今日跑这一趟,是出于好心的。但许暮舟顾虑太多了,就连沈毅这个人,也算是他众多顾虑的其中之一。 无名居外,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沈毅观许暮舟态度坚决,知道是劝不动了,他也不能真的让人把他绑起来,连夜送出京城。 然而他坐在马车里,心头无一丝松活之感。付逍棠看王爷这个样子,不免担心起来。 苦口婆心的要沈毅保重身体,说是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腹中小世子考虑。 沈毅产期将近,现在坐马车的时候,两腿都无法并拢,非得大大的岔开,否则挤着肚子,腹中的小崽子便要闹腾。 说好在平安诞下孩子前,不再踏出府门一步,但一听许暮舟性命受威胁,还不是将说过的话全抛脑后去了。 -- 第81页 付逍棠叹息着摇了摇头。 “逍棠,”也不知沈毅是不是瞧见他摇头的动作了,突然出声喊住了他,“你务必替我去办一件事情。” 三日之后,许暮舟已经来到骈州地界,他身着一袭浅米色的袍子,头束玉冠,走在街上飘若游云,玉树临风,惹得路人纷纷驻足回眸。 只是这气质飘然出尘的公子旁边,竟还跟着一个怀抱长剑,裹着黑衣,浑身上下只有墨色的黑衣剑客。 黑衣剑客冷面如冰,修长的眼睛像是能用目光杀人,路过之人总会有点怕怕的。 因而许暮舟如此受人瞩目,也少不了身边这位剑客的功劳。 “孔少侠,怎么这会子,你兴现身走我旁边了?”孔夜练的是暗卫的功夫,许暮舟一直知道此人跟在自己身边,只是不知藏于何处。 然而这一进骈州城的城门,孔夜竟是不藏了,直接与许暮舟并肩而行,许暮舟自然是觉得奇怪。 “你瞧瞧,因为你,这街上老百姓看我的眼神也变得奇怪了!” 孔夜毫不在意许暮舟的怨怪,只道是:“我的职责,是保护你的安全,自然得跟着你。” “而现在进了骈州城,马上便要到无极山庄了,那地方会聚集多少高手,无从预知。但是在那些人面前,「隐藏」是没有意义的。” 所以孔夜干脆现身,以许暮舟护卫的身份跟他一起进那无极山庄。 许暮舟故作恍然大悟之态,“哦,原来如此。不过孔少侠,我怎么觉得..你的话,好像变多了些?” 孔夜也不否认。 他现在看许暮舟确实不似之前那般厌恶与不适了,因为这一路,从夏梁郡到京城,孔夜逐渐发现许暮舟不单单是个奸商。 他似乎,也确有可取之处的。 心态一换,再与许暮舟对话之时,也就没有那么惜字如金了。 两个人来到无极山庄,许暮舟出示了英雄小会的邀请帖,门口小厮分别打量了他和孔夜,显然已经看出孔夜暗卫的身份。 但这几个小厮却仍然像没看出来一样,把两个人一同放进去了。 许暮舟先在这山庄里休息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中午,英雄小会正式掀开序幕。这第一眼,许暮舟就见到了一个老熟人。 第四十七章 危局 羊水破了.. 宽大的青石板桌, 左右两侧分坐着许暮舟并不认识的江湖人士,但从气质和衣着来看,应该都是帮派首脑一类的人物。 而这青石板桌的上座,竟是许暮舟的一位老熟人。时隔九月有余, 这还是许暮舟第一次见这个人的真面目。 那次在望星楼, 此人藏在那粉色帘幕的后头, 催促许暮舟进京之时, 他又戴着一顶挂有帘纱的斗笠, 一张脸藏得是严严实实。 许暮舟之所以能够认出来, 除了听旁边的弟子唤此人「江头儿」之外,也有一股泛着果香的脂粉气息的功劳。 “许公子, 许久不见了, 别来无恙。”江头儿的真面目, 和他的假面也相差无几, 都是阴阳难分, 雌雄莫辨的,“哦, 不对, 应该叫许堂主。” 许暮舟选了最末端的一个空椅,自如地坐下, 笑着客气:“江师兄莫要折煞我, 您比我入门的早, 是我尊敬的前辈呢。” 江头儿笑了一下,继而跟在座的各位江湖人士,介绍许暮舟这名红花会的新弟子。 但许暮舟看着江头儿方才的那个笑容, 总觉得是皮笑肉不笑。 只听此人又说:“此次群英小会, 邀诸位武林同行前来一聚, 也是为了向大家宣布一件事。” 江头儿的右臂往许暮舟的方向一摆:“许堂主,不日也将成为红花会的舵主,今后,不仅是我,诸位都得称一声「许舵主」了。” 许暮舟眉间轻轻一抖,抬眼向江头儿看去。 而那边的人,却也是好整以暇的微笑着,仿佛就等着他看过来呢。这一趟骈州之行,果真是不简单。 许暮舟现在也对江湖之事有一些了解了。现如今的武林,其实已被红花会征服了近半之数。 剩下的江湖正派,皆奉影江盟为首,视红花会为邪门歪道,永不屈服。 事实上,这次英雄小会,就是将武林当中支持红花会的门派首脑聚在一处,用以给整个武林震慑,彰显红花会超绝的地位。 谁知这其中还有他的事,许暮舟亦是猝不及防的头次听说。 “江师兄,您是在拿我寻开心吗?我可做不了舵主的呀。再说,会中已有三位分舵舵主,也没听「主人」提起过,还要有第四人呢。” 许暮舟赶紧撇清。虽然他是为金千岁办成了两件大事,但也不至于堂主就升舵主。 他仍然认为自己是无功不受禄,受禄必有妖。 没想到那江头儿却道:“师弟说的没错,三个分舵,分别有一个舵主就够了,因而也更显主人对你的器重。师弟,主人许你的,是总舵舵主之位。” 在座的武林人士皆是一惊。 许暮舟也觉得自己听错了。 正等着江头儿把话解释清楚,却不想这厮话锋一转,望着许暮舟身旁的孔夜说道:“时常跟在许舵主身边的另外两个人呢?怎的这次不见他们的身影?” 许暮舟晓得江头儿问的是裴叔叔和他的小书童,但他摆出一副自己也不知他们在哪的样子,“请帖上只写了我一个人的名字,师兄要问他们两个做甚?” -- 第82页 “你是在防备?你不信任红花会?”这江头儿雌雄莫辨的脸,皮笑肉不笑的时候,总带着几分阴邪的诡异。 许暮舟举手喊冤:“江师兄的欲加之罪,不也正是不信任我?” “正因主人的信任与器重,师弟你才能有破格成为总舵主的机会。”这倒不是江头儿胡说,红花会自创立以来,便只有三个分舵舵主之位。 据许暮舟猜测,这江头儿大抵就是那三位分舵舵主其中之一。 三个分舵主直接听命于上头的「主人」,而这中间,确实从不曾有过总舵主一说。 若是金玉贤真想提许暮舟做这总舵主,在红花会中,便可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确是难得的殊荣。 但于许暮舟而言,谁知道是福是祸。 这会子,江头儿遣散了一众武林门派的首脑,独留许暮舟和孔夜在这议事的大堂之中。 江头儿坐到许暮舟近旁的位置,那股脂粉味亦扑面而来,他说:“主人这般的信任,你可不能辜负了。” “怎样算得「不辜负」?”许暮舟平静从容,“是要我把手无缚鸡之力的身边人,都交到你们手上,任由你捏住他们的性命,这便是「不辜负」?” 局外人一走,大堂里的气氛变了,许暮舟隐约知道,这下子才算进入正题,也即,金千岁指派他到这无极山庄里走一趟的真正目的。 “几条人命算得了什么,只要你真心顺服,也没人会把他们怎么样。许你总舵主之位,你自然也要回馈主人一些东西,这才说得过去。” 江头儿死死盯住许暮舟:“不是么?” 许暮舟却一点也不紧张,笑意盈盈的,“我的命不是已经被你摁在这里了么?我反正是逃不掉的,有没有其他人,又有什么差别?” “江师兄这般找茬的话,应该不是主人教你说的吧?千岁大人不会这么蠢。” “你..”一早知道许暮舟口齿厉害,可是在自己的主场里,江头儿怎能容忍他这般嚣张,他激愤地伸出右手,五个手指的指甲尖端陡然变长,势要捏住许暮舟的喉咙。 却是被孔夜出鞘的长剑挡住。 江头儿露出可怖的笑意:“不要以为有黑手帮的剑客护着你,你就高枕无忧了。许暮舟,不妨告诉你,这无极山庄下边有一层密道,密道里现在铺满了火药。只要我一声令下,你便只有死无全尸。” “这位剑客,也救不了你。” 这是要让许暮舟乖乖听话的意思,许暮舟当然明白,嘴上却明知故问:“那我还有选择吗?” 江头儿靠近他耳边:“没有。就像你上回来望星楼求药时一样,只有一条路可走。” “好吧,那你想我做什么?乖乖去当总舵主,你的顶头上司?那我还真是占大便宜了呀。”许暮舟眨眨眼。 江头儿拿出一把匕首,“主人不喜欢黑手帮,许舵主不如先把你身旁的这个剑客杀掉,就算是投名状吧。” 许暮舟接过匕首,掂了掂,还挺沉的:“就这么简单?” “当然不止。” 江头儿的笑容开始变得有些微妙的得意,但他越是得意,面容便显得越是阴森可怖:“正式入红花会之人,都需先经历一件事,名为「净身」。” “斩去俗根,也就清了心中杂念,再行修炼红花会中的独门武学。怎么样,未来的总舵主,这便是主人要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金玉贤的意思,自然是要许暮舟完全顺服于自己,不留任何一丝反水的余地。 若是许暮舟照做,他便许人前途无量,若是许暮舟不肯,那再有用的可塑之才,也可随手毁掉。 许暮舟先前有过疑惑,这金千岁一个老太监,凭什么跟两代摄政王沈氏斗得如火如荼,今天总算受教了。 原来若论狠辣,他可比沈毅有过之而无不及呀。 但许暮舟仍是跟没事儿人似的,抬头问道:“若是我不听话,你是不是立刻就会除掉我呀?” “那当初,又为何非要让我从夏梁郡来到京城?兜这么大个圈子,岂非白费功夫?还是说,你们已经另寻了一个..” 许暮舟话音未落,脚下地面震动起来,随之,无极山庄中传出一声巨响,整个骈州城都晃了三晃。 通红的火光,一直烧红到天边去。 很快,这般足以举国震动的消息快马传回了京城,而摄政王府,甚至是比幼帝的御书房更早接到传书的地方。 司衡捧着奏疏,手足无措起来,不知道要不要递到沈毅屋里去..庄白的产期就在这几天了,王医官特意嘱咐过,要排除一切杂事,专心静养。 可即使司衡拦下奏疏,沈毅也能在自己的书房里,接到暗线的飞鸽传书。 就在沈毅取下信鸽脚边的信笺,轻轻捻开,看到纸上写着「无极山庄,炸作废墟平地」几个字时,心头狠狠一抽。 接着,腹底便传来密密麻麻的细痛。 沈毅的胎腹,竟是被这一抽,抽破了羊水。 付逍棠眼睛尖,看出自家王爷身上不对劲,再一看地上一滩深色的渍迹,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扭头喊门口的小厮去叫王医官。 而沈毅,却像全然感受不到自己身上的变化般,只顾拉着付逍棠的胳膊,一个劲说:“..我让你调至骈州城的亲卫军呢?” “「炸为平地废墟」是什么意思?..人手不是派过去了么?为什么还会出这种事呢!” -- 第83页 沈毅那日要付逍棠办的事,便是将沈家军中属于他自己的一支专属亲卫,连夜调到骈州去,将那无极山庄团团围住。 这支亲卫队与其他兵卒不同,战力更强,且极擅隐藏,本是专门负责守卫摄政王安全的。 现如今北境战事有死灰复燃的苗头,别的军队调动不得,沈毅只能把自己身边这队人马派出去。 与此同时,现在整个摄政王府全然处于守卫空置的情状。 “..让他们再去确认..去废墟里找!”沈毅攥着付逍棠的手劲极大,但声音里却带着颤抖:“..还不一定呢..怎知这不是有人故意误传..他不一定就..死了..”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八章 临产 崽崽出生,好一顿折腾。 王医官很快赶了过来, 而他赶到时,沈毅已经被架到了床榻上,被陡然来临的破水,折磨得满脑门汗。 王平检查了一下沈毅胎腹的状况, 发现他这应当是急产之兆, 羊水破了, 产道却还丝毫未开。 孩子急着下来, 胎腹硬得像一块石头, 这情形有点麻烦。 沈毅捱过一阵产痛, 见王医官神情不对,攥紧了床褥问道:“王平,..是, 是孩子状况不好吗?” 王医官将银针包拿出来, 备在一旁, 继而又开一张催产药的方子, 要人立刻煎了来, 一边安抚沈毅的情绪: “小世子状况很好, 胎位也正, 只是他现在急着出来,王爷的产道却未打开。我已命人去煎了催产药, 王爷服下之后, 有助于开产。” “只是..这样会比较辛苦, 王爷你要忍耐一点。” 按理说,若是产穴开的慢,便扶人起来走两圈, 有助于产穴开启。但沈毅的羊水破得太早了, 且腹中胎儿位置本就靠下。 若是站起身来, 羊水便会快速流光,孩子也会被卡住,那便是难产了。 因而王医官只能嘱咐沈毅平躺着,减缓羊水流失,再开催产的药,且这催产的剂量还不小,然后让沈毅喝下。 若是开产的速度还是慢的话,便只能以银针刺穴之法强行助产,但那实在是非人的痛苦,王平也不愿意他们王爷承受。 不过话说回来,他们王爷为什么会突然破水的呢?明明胎位靠下,容易出现急产,王医官早就千叮万嘱要平心静气的休养。 这是受了什么刺激? 面对不遵医嘱之人,身为大夫,心里难免不悦,王平想要质问沈毅以及沈毅近身的几个人。 但看他们王爷咬着牙,分明痛得想要挣动,却为了不让羊水流出,强行忍着,实在疼的厉害时,至多挺一挺腰。 沈毅这副模样,叫王平将几乎脱口而出的质问,又咽了回去。 “..不要紧..我也不怕辛苦,你就..务必替我把孩子保住了!”沈毅话刚说完,一阵产痛再起,他转过脸,把痛呼埋进枕头里。 待得这阵疼痛也终于过去,沈毅缓过气来,对旁边的付逍棠道:“给我一块布巾,..我不想咬断舌头。” 产室里不宜聚集太多人,司衡和沈景和又都是连亲都没成过的少年,自然是被赶出了卧房,只能在隔壁房间待着。 司衡心里又是慌又是怕,他方才搀扶沈毅进卧房时,就被沈毅痛苦的模样惊了一下。 印象中,他的表哥从来都是强大而恣意的,几时这般脆弱不堪过。 而且尽管不置身同一间屋子里,沈毅隐忍的喘息,和实在忍不住时的偶尔几声低吼,都叫司衡毛骨悚然。 沈景和则是像热锅里的蚂蚁,在这屋子里来回踱步,看得本就心里害怕的司衡更加眼晕。 司衡很想叫他停下来,想说自己娘亲当年生妹妹时,父亲在隔壁房里也是这么转的。可是沈庄白腹中的孩子有亲生父亲,看着景和在这转,司衡老觉得怪怪的。 就这么过了一整天,沈毅也足足痛了一整天,他服了催产药后,产穴开始打开了,但也仍是抵不上孩子往下走的速度。 王医官让他忍着不要用力,可是本就磨人的产痛,在催产药的加持下,更是痛得人死去活来。 沈毅的长发和里衣已经全湿透了,床褥和枕巾也被他攥出了裂缝,感觉到孩子向下走得已经非常明显,几乎就快掉出来了。 “..不行..他,他要出来了..”孩子的头颅卡进盆骨,腰像被人斩断了一般,痛得没了知觉,沈毅已经无法再逆着本能忍耐了: “我,..我忍不住了..” 但是现在产道仍然没有开全,胎儿下来,头便会卡住,很危险。沈毅提起一口气,对王医官道:“..王平..给我扎针。” 银针刺入穴位,刺激着产道迅速张开。效果虽是显著的,但这也无异于分筋错骨,饶是沈毅这般忍得疼的人,也禁不住惨叫出声。 不过最折磨沈毅的,除了身体之痛,还有焦躁而忧虑的心绪。 自从看到骈州传来的信笺后,沈毅心中便一刻也不曾放下许暮舟。 即使身陷惨烈的产痛之中,他也留出了一半的心思,要等许暮舟的下落。 说来也巧,这时候,再次从骈州城飞来的信鸽,掠过沈毅卧房的窗台,飞落到了隔壁的书房。 沈毅先前让驻守骈州的亲卫队仔细搜寻许暮舟下落,这次的信笺,应该就装着搜寻的结果。 司衡接过白色的鸽子,将信笺抽出来一看,脸色骤变。 -- 第84页 而沈毅听到了信鸽过窗的铃声响动,知道是有消息了,便大声喊道:“司衡!是不是有消息了?..你们不要瞒着我..你过来!” 司衡惊慌失措的把信笺往袖子里一藏,调整了一下面容,随手扯了一张另外的草纸,折了折捏在手上。 一见司衡进门来,沈毅便像霎时不知疼痛了一般,冲着那边喊:“许暮舟呢?许暮舟呢?..他怎样了?你告诉我..” 沈毅这一激动,又惹得王医官生气:“还分心管什么别的!王爷,你现在是在生孩子!” 这时候的沈毅,相比一天前,简直憔悴得不像同一个人,司衡心里一紧,赶忙冲过去,扒在人床边,晃动了一下自己手里的纸张: “你别急,你别急。许暮舟好着呢,你的亲卫军已经找到他了。等你平安把孩子生下,就带他来见你,这样行了吧。” “..真的?..”沈毅的语气也不好分辨他究竟是信了,还是不信,但至少听到许暮舟活着,他身上都能好受点。 司衡故意嘟着嘴,做出不高兴的样子:“怎么,我还会骗你不成?庄白,你想想也知道,金玉贤那老阉狗,就算要毁掉山庄,也不可能连自己的人都炸吧。” “这肯定都是阴谋,是金玉贤故意让人传话给你听的。” 司衡的话,听着似乎蛮有道理,沈毅的心也就安定了一点。 而这时,王医官也说沈毅的产道已经开足了,可以用力将孩子娩下了。 又折腾了近半个时辰,终于迎来一声婴儿微弱而娇嫩的啼哭。 “是个姑娘!”王医官把洗干净了的婴孩抱到沈毅跟前,“恭喜王爷,是个顶漂亮的小姑娘啊。” 虽然这刚生下来的孩子,一般都跟皱皱的小猴子一样,但沈毅怀得好,姑娘胎气足,一张小脸圆嫩柔滑,在襁褓中都能看出是个顶好看的美人胚子。 尤其是一双眼睛,和红红的小嘴唇,简直是和许暮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沈毅瞧着这小小的女儿,心里软得化成了水。 只是他现在太累了,没有力气好好亲一亲抱一抱自己的孩子,只待奶娘将孩子抱下去喂奶后,沈毅把司衡唤到床边。 司衡以为是沈毅身上有哪里不舒服,连忙凑了过去。 结果沈毅撑着最后的力气坐起来,面对司衡,却突然出手如电,一把将司衡藏在袖子里的信笺抢了出来。 他早就看出司衡拿在手上的那张纸条是假的。 然而这真正的信笺一展开,映入眼帘的则是白纸黑字一句话——无极山庄已被炸毁,所到之处,无人生还。 沈毅忽然感觉嗓子里泛起一股腥甜,身子一抖,竟是直直喷出一口血来。 刚生下孩子的摄政王,心气大动,昏死了过去。 话分两头,且说那日许暮舟与那江头儿在无极山庄的大堂里,你一言我一语,正言辞交锋正至激烈之处,突然一声巨响。 接着,整个山庄开始晃动起来,地面更是被一道火光冲破,热浪袭来,摇摇欲坠的天花板也有碎石落下。 孔夜发现事情不妙,拽住许暮舟的胳膊,要拉着人跳出窗去。 然而这江头儿却是出手阻拦,明明他自己也在火药爆炸的包围中,不想着逃命,倒有种要跟许孔二人同归于尽的架势。 孔夜只得出剑,与江头儿打斗起来。 “你快跑啊!”孔夜大喊。 许暮舟很是感念黑衣剑客的相护之情,但他能怎么跑?能跑到哪儿去? 眼看三人都即将被火舌吞噬,被坍塌的山庄活埋,千钧一发之际,西侧的那扇窗户,被一阵强劲的内力冲破。 一道青色的身影,如电般闪了进来,浑厚的内力罩住许暮舟周身,然后一只手提住了他的后领,把人想提小鸡崽儿似的提了起来。 而另一只空闲的手,则出掌打向了缠斗中的两人,把那江头儿击得飞出老远。 再一看,许暮舟已经被这人提着飞出了窗户,孔夜紧随其后,而江头儿则陷进了倒塌的山庄中,只留一片火海,人却不知死活。 许暮舟看了一眼方才用真气护住自己的人,只见这人半披的头发,仅用一根黑色的绳线系着,好不潇洒的模样。 若说许暮舟也曾经幻想过,那种武功高强、超凡入圣的潇洒的世外高人究竟会是什么样子,那么现在提溜着他的这个人,便似乎就是最好的答案。 作者有话说: 第四十九章 影江 以为老攻死了,好难过.. 骈州城小, 不一会儿,这青衣高人便把许暮舟和孔夜带到了城边的一片树林处,林中有一条小溪,许暮舟蹲坐在小溪边。 他现在是灰头土脸, 衣冠不整, 还有点头晕耳鸣, 毕竟生平第一次离火药那么近。 无极山庄的地板被爆炸的冲击掀开之时, 许暮舟的双脚就站在上面, 现在想想, 真是彻骨的后怕。 若非有高人相救,他现在怕是已经被烧成一堆焦炭了。 而现在, 那位救他出火海的高人, 正掏出自己随身带着的金创药, 给孔夜治伤。 方才从火海里逃出来时, 孔夜一则为了殿后, 二来轻功也不及青衣人高, 跟在后面时慢了一点, 左侧肩部, 被烧穿了一片。 许暮舟掬了一捧清凉的溪水,往脸上一洒, 让自己平静下来, 然后起身去帮青衣人的忙。 -- 第85页 好在孔夜伤势不重, 青衣人给他上了药,简单包扎了一下,许暮舟给这位高人打下手, 进而一边道: “前辈的救命之恩, 许暮舟没齿难忘。前辈可否告诉我您的名字, 也好将来报答您恩情之时,不找错人。” 这青衣高人去小溪边洗了一把手,随意地将手上水珠甩了甩,然后如移形换影一般,突然又凑到了许暮舟面前。 明明刚才,两人之间还隔着数十步的距离呢。 “小鬼,你想套出我的来历么?哼,就不告诉你。”这青衣人长了副端方公子的模样,行为举止却透着孩童般的稚气,或者说,幼稚。 但不得不说,因为这人一派仙风道骨,将这种幼稚,又镀上了一层逍遥。 “那..让我猜一猜好不好?如果我猜对了,你就要答「是」,不能说谎。”许暮舟换了一种方式。 而不出意外的,青衣人觉得这样的玩法有意思,便一口答应:“好啊,你就猜猜看。” 许暮舟看了看身上缠着纱布的孔夜,小心翼翼但又胸有成竹地开口,“黑手帮,你和黑手帮有关系。” 青衣人似是惊了惊,信守承诺的点点头,“没错。但是这太笼统了,你还能不能再猜出点别的?” 现在也说不清是谁在探谁的底了,不过许暮舟想的很明白,自己的底细,人家这世外高人必定早就一清二楚了,所以也不必顾忌这许多。 “我说你和黑手帮有关系,并不是指你是黑手帮的弟子,甚至,不会是帮主。”因为黑手帮就是个收人钱财、替人办事的简单组织。 规模甚至不到红花会的三分之一,而眼前这位高人,在火药引爆之时只身闯入险境,除了武学精湛之外,必然也是对红花会的这次计划有所了解的。 换句话说,青衣人所处的位置,大抵是能与红花会相抗衡的,如此,就绝不会是黑手帮。 “你应该是黑手帮上面一层的人,也许,黑手帮还要听你,或者你身后的组织之调遣。”许暮舟尝试着说出一个答案:“..影江盟..?” 青衣人一笑,拍手叫好:“难怪红花会要抢你去做堂主。” 红花会抢我去做堂主,当真因为看重我吗?我看不见得吧,否则又怎会随手丢弃。许暮舟暗自腹诽。 嘴上却只问:“那我猜对了,前辈可否告诉我您的名讳呢?” 青衣人大手一挥,“师道青。” 彼时,许暮舟还不知道师道青正是武林现今第一大帮派,影江盟的代盟主,只知此人武艺超绝,影江盟出身,必定不同凡响。 “小鬼,你是怎么猜到的?”师道青挑动了两下灵活的眉毛,笑看许暮舟,“你不通武学,我们影江盟又没有什么标志,你怎么知道我是影江盟的人呢?说给我听听嘛!” 许暮舟正踌躇着如何解释,旁边的孔夜先开了口:“他不是猜到的,而是重重算计、试探出来的。” 师道青歪了一下头,杵着下巴,不太明白。 而许暮舟则是叹了口气,无奈的承认:“孔少侠,就不该让你随意跟着我的,现在你都这么了解我了。” 诚如孔夜所言。 骈州城的这一场群英小会,本是金千岁为许暮舟安排的最后一次试探。 若是许暮舟通过考验,便在那些个江湖门派的首脑面前,正式给予许暮舟红花会总舵主之位。 反之,则利用火药爆炸,顺手将许暮舟除去。 但焉知这不是许暮舟的试探呢?或者说,是许暮舟顺水推舟,利用红花会创造的这个机会,引出黑手帮背后的人来。 事实上,自从孔夜莫名成为许暮舟暗中的护卫之后,许暮舟没有一天不好奇这黑衣剑客究竟是奉了谁的命令。 以及,保护他这么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病秧子,又是为了怎样的目的?难不成是单纯的好心么? 终于,金玉贤设下鸿门宴,许暮舟知道这是那老太监给自己下的最后通牒,但同时,也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黑手帮是跟红花会作对的,如若红花会对他布下杀机,那黑手帮大抵不会坐视不理——否则他们也不会派孔夜这样的高手随身保护他。 然而黑手帮的战力不比红花会,硬碰硬只会一败涂地,那么在这种时候,隐藏在黑手帮背后的那只大手,便该浮出水面了。 所以许暮舟什么都不做,只让自己随波逐流,以案板鱼肉之姿,顺从地走进红花会的圈套。 那一晚,沈毅来劝他逃走,许暮舟不肯,一来是为夏梁郡许宅众人的性命;二来,也是想探知真相。 他是赌了一把,利用隐藏在黑手帮后面的江湖势力与红花会的抗衡,来赌一次自救。 若是输了,便粉身碎骨,若是赢了,那就像现在这样,留着自己这条小命,坐在这潺潺溪水边,看着晌午的太阳。 至于裴云初和阿鸢,现在应该在许家的宅院里。决定要来骈州的那一晚,许暮舟就让他们趁着天色未亮之时,改头换面,溜到许家后门,去找许双檀。 他双檀妹妹心善,应该会将他们收留在许家。 而只要许老爷子一天不咽气,许家的大门,就算是金玉贤也不敢擅自踏入一步。 “不过..先前我是真的没有想到,黑手帮竟然是影江盟的分属。”许暮舟讲完了自己的全盘算计,又虚心的卖起乖来。 -- 第86页 毕竟,在这种江湖老前辈面前,他不宜太突显自己,“只是我看这次受邀前来的那些门派首脑,几乎都是不愿归顺影江盟的。” “前辈你的功夫又这般出神入化,想着只有师出影江盟是最有可能的,便随口猜一句。没想到瞎猫碰到死耗子。” 师道青收下了许暮舟的谦虚,“你这小鬼可真会拍马屁。” 继而又凑到许暮舟跟前,仔仔细细的端详,然后看着许暮舟的眼睛道:“呃..我以前是不是在哪见过你呀?” 许暮舟被师前辈这没头没脑的一句问话,弄得有些迷糊,而与此同时,他并不知道在京城那边,自己已经是个「死去」的人了。 沈毅吐血昏厥之后,一口气睡了两天,王医官说他这是身子亏虚,加上气急攻心,昏睡过去其实也算是好事。 只是这刚出生两日的小小婴儿,找不到亲生父亲的怀抱,光是靠奶娘和其他仆从的照顾,并不能让孩子舒服。 小姑娘从第二日中午便开始哭,以至于沈毅在梦中也听到孩子啼哭,这哭声听得他心碎。 心头一抖,醒了过来。 沈毅一坐起来就要找女儿,付逍棠赶紧把小姑娘抱到他身边来。沈毅伸出双臂,稳稳把孩子接过,轻轻抱在怀里哄着。 看着只够他两个巴掌那么丁点大的女儿,鼻子、眼睛都哭得红红的,沈毅只觉得心上像是在被凌迟。 说也奇怪,小姑娘一沾了父亲的怀抱,就不哭了。乖乖睡了过去,嘟嘟的小嘴微张着,小鼻子在喘息间一起一伏。 “她真是好聪明!还知道认人的。”司衡趴在床边,像看一只新奇的小动物一般看着自己外甥女。 是啊,她是我和许暮舟的女儿,怎么会不聪明。沈毅抱着自己刚生下来的小姑娘,神态尽显柔情,但眼睛却是哀伤的。 他分明是透过小姑娘的模样,看见了许暮舟。 付逍棠将刚炖好的人参鸡汤搁在桌上,叫着景和少爷,一同出了王爷的卧房,只留司衡在里面陪着。 付管家是想,王医官嘱咐过要王爷务必静养,他们一大堆人在里头,难免扰了王爷心神。 而司衡少爷呢,心思单纯些,留他在里面照顾,王爷不会有压力。 “司衡,是我对不起他。” 司衡盛了一碗鸡汤,放一把小勺子,端到沈毅跟前,沈毅却好像没什么喝汤的胃口,嘴里轻声道。 “自从遇见我,他身边发生过一件好事么?我就不该出现在夏梁郡的,不该出现在他生活里,我害死他了..” 沈毅小时候,被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神棍算过命,说他命硬,且命里带煞气,会克死人。 当时的摄政王夫妇自然只当这人放屁,乱棍打了一顿,扔到了大街上。 但是年幼的沈毅却一直记着这件事。 现在他回过头想想,突然觉得那人说的也没错。他的三个亲生弟妹都没活下来,双亲四年前身死沙场,现如今..许暮舟也.. 作者有话说: 第五十章 归来 夫夫再次重逢。 “别胡说了, 庄白。”司衡把鸡汤往床头一搁,又把已经睡熟的小外甥女抱到旁边的摇篮里,意图让沈毅专心喝汤。 “在荒山遇伏,落马坠崖, 又不是你愿意的。” 司衡很清楚一年又两个月前发生的那件事, 当时, 北燕边境的一队骑兵突袭丰国国线, 西凉的兵马也跟着掺和。 胡大将军领大军坐镇前线, 而沈毅则率一小队人马, 往西边边境的后方奇袭。边边角角的战事来得快去地也快。 不多时,北燕又收回了挑衅, 三方熄战。 没想到, 沈毅和他率领的这一队兵马, 没在与西凉的交锋中折损, 却在返程途中误入荒山迷境, 在那浓浓的大雾中走散了。 落单的沈毅更是遭遇伏击, 敌在暗我在明地奔逃了一路, 天上还偏偏下起瓢泼大雨, 战马股间中箭,马蹄子一打滑, 沈毅便从山崖上摔了下去。 这才被许暮舟捡到。 “许暮舟..是无辜..但你也不要什么罪过都往自己身上揽, 毕竟..”司衡黑葡萄般的眼睛, 竟也蓦然犀利了些,“你是因何坠崖,伏击是何人所设, 不是轻易都能猜得到的么!” 没错, 这个答案不难猜, 即便尚未找到实证,沈家这边的人也都清楚,能这么做的,普天之下,也只有宫墙里的那位「千岁」一人。 “我们要振作一点,难道庄白你不想给许暮舟报仇吗,如果连你都倒下了,那这大丰不就变成那阉贼一个人的天下了!还指望谁去扳倒他!” 沈毅笑了笑。他当然不能倒下,也一定会报仇。 只是,就算他一剑斩了金玉贤又如何,许暮舟也回不来了。如果可以重头再来,他还是希望许暮舟从来不曾捡到过他。 司衡从小和沈毅一同长大,沈毅在意那神棍为他算过命的事,司衡也大约知道一点,他只能宽慰到: “别瞎想那些有的没的。表哥。你看我跟景和,我们不都活得好好的。” 沈毅生完孩子的第三天,可以下地走动了。 这一下地,沈毅便打算穿上朝服,恢复上朝。被王医官和付管家拼死赖活的拦住了。 别说没出月子,他甚至都还没开始坐月子,就想着上朝,这不纯粹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嘛。 沈毅被身边人强行扣在府上,拉扯间大家各退一步,最终决定让摄政王待在府里,安心静养十五日,也算坐了半个月的月子。十五日之后,再放他去上朝。 -- 第87页 然而就是这短短十五天,也有人见缝插针来找茬。 听闻幼帝收到他小舅舅诞下长女的消息,便精心准备了贺礼,本是求着金千岁带他出门,上摄政王府一趟,亲问的。 但金千岁怎会同意,只以「陛下出宫,危险丛生」为由,把幼帝留在宫里,然后派了自己手下三个管事的太监,带着满车贺礼,到摄政王府走一趟。 因这是以皇帝陛下的名义,沈毅即便不想与这帮阉人打照面,也不好将人拒之门外。 终是迎了进来。 没想到这三个太监一进内堂,便有意无意的提起骈州,还带了一份骈州刺史上呈皇帝的奏疏,当中详细写了无极山庄被炸作废墟的全部细节。 这一看便知不是巧合,而是金千岁特意让手下太监把这东西带来,专门给沈毅看的。 那晚沈毅不管不顾地跑到无名居去拦人,金玉贤便知铁血无情的摄政王,竟也不是铁石心肠嘛。 那这许暮舟被碎石活埋,又葬身火海的盛况,他当然要让沈毅看一看了。毕竟往人伤口上撒盐,也是金玉贤最喜欢的事情之一。 “大人让我们给王爷报喜,前些日子,死皮赖脸惹王爷不快的那人,现如今已是尸骨无存了。” 来送礼的太监们,欢声笑语,一边看着沈毅逐渐惨白的脸色,一边更加得意洋洋:“摄政王威仪,又在沙场中淬炼出煞气,必是有天上的杀神护佑,那不知趣的小子,怎么还敢来惹?” “当真是死有余辜啊。” 金玉贤是极擅诛心的,他手下太监讲话的字里行间,无不暗含许暮舟是被沈毅的煞气克死之意。 “不错,本王是惹不得。” 沈毅起身走到供奉护国长剑的香台前面,沉沉的一声「噌」,将长剑抽出,再反手一扫,将那三个太监的其中两个的头颅一同斩下。 滚热的鲜血撒溅了一地,甚至喷进了唯一留了活口的那个太监正端着的茶盏之中,吓得此人惨叫一声,失手将茶盏扔了出去。 「咣当」一下摔得粉碎,茶水和血水混杂一处。 沈毅用明黄色的布巾擦拭长剑的剑身,一边道:“回去给金玉贤报丧,就说这两人是死有余辜。今后他再派人上这摄政王府,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本王保证,一个活口不再留。滚回去吧。” 这唯一的活口,屁滚尿流地跑了。付逍棠带人收拾内堂,看着两个太监的尸身,深觉晦气,“王爷,咱们小郡主刚来这世上不到十天,这见血的事,是不是不大好呀?” 沈毅不以为然:“无妨,血气鲜红,就当是给我女儿临世的喜庆,添一捧热气吧。” 也许是这热气儿当真添到位了吧,当天晚上,小姑娘吃奶都吃得特别起劲,睡得也很好。王医官说这是极好的现象。 只是金玉贤这头,就不似这般乐观了。 听说两个下属被沈毅斩断了头,金千岁气得将香室里的东西全部砸的粉碎,一提沈毅的名字,便是咬牙切齿、双眼猩红。恨不能将其拆骨啖肉。 直至沈毅被府里人准许,出门上朝后,在那朝堂之上,沈毅也能针刺般阴狠的目光,牢牢盯在他身上。 沈毅也丝毫不怯,反而是金玉贤激愤又怒恨的神色,叫他感到几分快意。 下了朝堂,未出宫门,沈毅被抄近路而来的金千岁拦住去路,四目相瞪,气氛焦灼。 先是金玉贤半眯着发黄的眼珠,阴森森道:“沈毅,你敢杀本公的人,本公会让你给他们偿命。” “是他们冒犯我护国长剑在先,本王杀了他们亦是合情合理。”沈毅看向金千岁的眼神,亦是凌厉得可怕。 若说要比谁更想用眼神杀死对方,沈毅一定不会输。 不过,那两个太监,倒确实不曾对护国长剑不敬,但这事发生在摄政王府里,沈毅说有,那便是有。 再说那护国长剑,本就一品以下官员,可先斩后奏,斩杀两个小太监,简直是杀鸡用牛刀。金玉贤也不敢说什么。 “要本王偿命?本王才是要你血债血偿。”沈毅所指的血债,自然是无极山庄中丧命的许暮舟。 金玉贤也晓得,他正想踩着沈毅的这个痛处,再落井下石一番。却不想此时,皇城的大门口,奔进一个来寻沈毅的年轻人,金玉贤也认得,是司家的小公子。 司衡跟一支离弦的箭似的,飞奔了一路,终于看见沈毅的身影,正要冲过去,把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告诉他表哥。 跑到近处,却见那老阉人也在,司衡不得不停住脚步,看也不看金玉贤一眼,只凑到沈毅耳旁耳语道: “庄白你可知,许暮舟没死!他活得好好的!已经回京城了!现在正在他那座没有名字的大宅院前头呢!” 沈毅望向司衡,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生怕自己听错了。司衡亦明白他的惊疑,继而用力地点了点头。 一瞬间,什么金玉贤,什么朝政和党争,都被沈毅扔到了脑后,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摄政王的身份,心里只剩下唯一一个强烈的念头——许暮舟还活着,他现在就要去见他! 沈毅走出宫门后,被独自剩下的金千岁难免困惑。 而这时,金玉贤在城中的眼线,自然也受到了消息,一个小太监快步来向他禀报。 金千岁听闻也是一惊,随即眼神变得阴鸷,对那传话的小太监道:“传令下去,备车,本公亦要出宫去看看。” -- 第88页 “对了,看顾好陛下。” 从皇宫到北市街的路,沈毅从来没觉得竟是这么长。坐在马车上,却是老也走不到。 沈毅已经心急得无法等待了,他真想此时此刻就见到许暮舟! 司衡在他耳边道:“你的许二公子还真是神奇,无极山庄整个都炸塌了,他竟是没死!不仅没死,他现在还成了影江盟的盟主!” 沈毅这会子脑子里装不进别的东西,他知道司衡方才的话要紧,但分不出心思去考虑,他浑身上下,都在为想要见到一个活生生的许暮舟而轻微发颤。 终于,马车听了下来,沈毅一掀帘幕,确然看到正前方立着一个人影。 穿着浅色的粗布衣服,但是一点也掩饰不住他出尘的气质,沈毅不会看错,那就是许暮舟! 只要不是化成灰,沈毅就能认出来! 他探出身体,开口想唤那个人的名字,却又一时语塞,话到嘴边,退缩了回去。 然而,就在这退缩的片刻工夫里,另一个人走到了许暮舟面前,伸出双臂,扑进了许暮舟怀里。 沈毅睁大了眼睛看着,身体也僵住了,僵得没办法动弹。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护夫宝上线—— 第五十一章 三方 护夫宝上线—— 且说许暮舟靠着世外高人的保护, 侥幸自无极山庄的灾祸中活了下来,师道青也不要他什么回报,只要他随自己上东边的青州一趟。 影江盟的总舵,就设在青州的碧落岛上。 这一去, 便是半个月。也不知在那碧落岛上发生了什么, 一回头, 许暮舟就成了影江盟的盟主。 身为前任代盟主的师道青, 还像一位尽职尽责的大护法一般, 跟着他回到了京城。而这宗师级的高手, 在旁边这么一杵,也不用担心任何魑魅魍魉近身了。 不过影江盟虽是武林第一正统, 内部却是穷得一清二白, 根本不比红花会, 区区分堂堂主, 都能直接配个京城北市街的大宅子。 许暮舟若是指望着盟里的钱, 当真是连好一点的客栈都住不起, 所以他只能先等在无名居前头, 否则裴云初和阿鸢找不到他。 一炷香前, 许暮舟随意在路边寻了一个小贩,给了人家一两银子, 让小贩往许家捎话。 原本合该他亲自去接人的, 但他又实在不想靠近许家大院, 只得委屈裴叔叔和阿鸢自己走过来了。 然而他没料到的是,自从骈州出了事,红花会的人便不断在京城中散布风言风语, 话里话外都是第四十八堂堂主身死的消息。 裴云初和小书童自然也都以为他是死了, 半月以来皆是愁云惨雾, 尤其是裴云初,直接大病了一场,人也瘦了一大圈。 再一见面,裴云初便是满脸的病容。 但当看到自己养护长大的孩子大难不死,活生生站在面前时,裴云初眼里的光仿若新生,不及多想,一把抱了上去。 “..裴..裴叔叔?”许暮舟感觉到紧紧抱着自己的人浑身在轻轻颤抖。 想来,裴云初历来是个情绪不外露的人,尤其是在许暮舟面前,这还是第一次,许暮舟见他情绪起伏如此剧烈。 不过,与生离死别、天人永隔相比,再剧烈的心绪,也显得渺小了。 许暮舟心里生出几分愧疚,伸手轻拍了拍裴云初的背:“没事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连根眉毛都没掉。” “对不起,我也很想跟你和阿鸢保平安的,但是影江盟的信鸽,它不认识京城许家的路。” “我以后会改进的。裴叔叔,别生气了。” 沈毅远远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而许暮舟也听到街口有马车车驾的声音,转头一看,正好看到摄政王露了半个身体在车帘外面。 眼睛往下移,发现沈毅身前膨隆的肚子已经消失了,算算日子,孩子确实也该瓜熟蒂落了。 只不过还没等许暮舟疑惑沈毅的车驾为何会出现在北市街街口,另一队车马,也浩浩荡荡的紧随其后。一时间,小小的北市街,竟是别开生面的热闹起来。 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和金千岁,外加一个号令武林的江湖第一武学正统的盟主,可谓三方汇集。 北市街上的其他小老百姓,自然是吓得不敢出门,纷纷紧闭门窗,恨不能连耳朵也一并堵起来。这些个大人物说的话,谁敢听进耳朵里。 小贩和商户也纷纷收摊和打烊,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宽阔的街道,只剩下了这三方的人。 金玉贤率先走下车驾,佝偻着身体,迈着碎步,气势倒一点不比谁低一头。走到许暮舟近处,先是打量了旁边的师道青一番,苍老的嗓音,讲话细细的: “影江盟朱盟主的师弟,百年难遇的习武奇才,当今天下五大宗师位列第一,在朱盟主死后接任影江盟盟主之位,却不愿真做盟主,只以「代盟主」自居。” “暮舟啊,仰慕强者是人之常情,但你毕竟是红花会的堂主,和影江盟的人混在一起,不大好哇。” 许暮舟满面轻笑的上前一步,把阿鸢和裴云初护在身后。 语气像是在跟金玉贤聊天似的:“红花会的人和影江盟混在一处是不大好,但影江盟的人就该和影江盟混在一处。” “千岁大人,您说我说的对么?” “原先听说你成了影江盟的盟主,咱家还不信。”金千岁故意做出失落之态,“现在看来,竟是真的了。” -- 第89页 “暮舟啊,你是要背叛咱家了。咱家许你红花会总舵主之位,你不要,却非要去揽影江盟这个烂摊子。你是要与咱家为敌呀。” 金玉贤有一点好处,许暮舟最喜欢,那就是他的威胁恐吓,从不藏着掖着,红花会的那几个头目,应该也是把这套作风,学了个十足。 而许暮舟现如今有了师道青这重保护伞,也算是在本有的从容里,更添几分底气,“总舵主之位?” “金千岁指的,不会是在那无极山庄里,若我不屈从,便要一把燃了火药,将我炸死的「厚待」吧?” “那在下是万万无福承受。师前辈救了我的命,我与影江盟之间亦有合作可谈。千岁大人,一颗被您丢弃的棋子,何来「背叛呢」?” “左不过,是「求生」而已。” 许暮舟似乎是有意将「合作」两个字,说得格外重些,而金千岁也的确像是被这两个字勒住了脖子。 倏地皱起一张老脸,咬牙切齿道:“许暮舟,你莫要太得意,你将我手下分舵舵主害死一事,很快会找你偿命的。” 虽然是自己命人埋的火药,也是自己设下的鸿门宴,但如今手下分舵的舵主江头儿已经化作焦炭,而许暮舟还活蹦乱跳的站在这。 金玉贤便理所当然的,把人命债记到了许暮舟头上。 他指了指旁边的无名居所,阴毒的丑态尽显:“本公给的这座宅子,你还敢住么?” “京城的任何一间客栈,你还敢走进一步吗?许暮舟,你吃饭、睡觉、做梦时都不踏实。别以为师道青能护着你,只要你还在京城,本公便会让手下的人,如厉鬼一般缠着你。” “红花会的叛徒,都是要上刀山下油锅的。哈哈哈..对了,这其中不也有你的功劳么?” “是你替本公将这京城的大半地皮收入囊中的!” 金千岁狂笑起来,许暮舟虽不会被他吓到,但也知晓金玉贤此言,是有他的道理的。 毕竟影江盟的弟子和人手,并不常驻京城,靠着一个师道青,解决不了衣食住行这些细碎的小事。 而京城是金玉贤的势力范畴,只要他们待在这儿,确实难保不在细小处被趁虚而入。 就在这时,在远处静静当了一遭听客的摄政王,蓦然发声:“许盟主,可以住到本王那里去。” 堂堂摄政王,除了摄政王府,沈家在这京城中,自然也还有许多处地产和宅院,收拾一座条件好的出来,供许暮舟几人居住,简直是一件小的不能再小之事。 就连小厮和仆从,沈王府也能一应给配个齐全。 而且沈毅自己家的佣仆,自然是安全可用的,金玉贤纵使占去京城一般的地盘,也只是一半而已。 对这另一半,又能奈何呢? 金玉贤没想到沈毅会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掺和一脚,只听得沈毅继续道:“天子脚下的京城,又不是金千岁一个人的。” 沈毅自车驾中跃下,稳稳踩在地上,继而一步一步的,也朝许暮舟走去,走至于金千岁差不多位置便停下。 而这一停,也促使面对面的三个人,巧妙的形成了一个三角的模样。 但若许暮舟依从沈毅的提议,住到沈家去,这三角之形,不就有两边合二为一,而金玉贤,会成为那唯一被剩下的一角。 金玉贤当然比谁都明白,因而他阴沉沉地盯着沈毅:“沈王爷当日,只把许二公子当做一根路边的杂草羞辱,怎么这会子,又给人提供方便了?” “如此反复无常,只怕要让天下人,当摄政王是个出尔反尔的小人呢。” 沈毅却一点也不在乎,“我这种人说的话,如何能信得?” 这句话许暮舟听着耳熟,沈毅摔碎玉簪的那一日,他也听沈毅说过。 “许盟主,如何?本王的宅子,绝不会比金大人的宅子差。不如这样,既是招待贵宾,那便由得许盟主选,许盟主看中那一座宅院,那也算是它的福气。” 沈毅故意做出财大气粗之态,语气却不失礼貌。 且他一边说着,一边向许暮舟这边多跨进了一步。 身处这般局面,抛开其他不谈,光是为了自保,他也应该毫不犹豫的站到沈毅这一头来。 许暮舟不会感情用事,他当机立断的也往沈毅身侧挪了一步,仿佛两个人是站在了同一阵线。 如此,金玉贤便知道,在这场赌局中,他是输了,输得非常彻底。给别人设的鸿门宴,却只损失了自己的一名重要下属。 还使得沈家和影江盟走到了一起。 金千岁只得收拾收拾回皇宫去,一切再从长计议。 第三方走了之后,留下几乎并肩而立的许暮舟和沈毅两人,气氛不似先前的同仇敌忾,而是顿时尴尬起来。 沈毅也不似面对金玉贤时的强势与跋扈,而是缓缓偏过头,不敢直视许暮舟的脸,“那..许二公子..可愿与我回家?” 作者有话说: 第五十二章 后悔 追夫第一步,诉衷肠。 “不, 我是说..”沈毅立刻又改了口,“本王诚心相邀,许二公子,可愿去住沈氏名下的宅子?” 许暮舟回头望了望无名居, 在看不见的四周, 必定围满了红花会的眼线, 而他刚才又当着金玉贤的面, 与沈毅结成了同盟。 这下子, 除了听从沈毅的安排, 也没有别的选择,许暮舟遂答道:“沈王爷一句相邀, 已是许某人的三生有幸。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第90页 许暮舟客客气气, 礼数周全, 但这般生疏的态度, 却是叫沈毅心底泛起阵阵刺痛。 但是没办法, 沈毅在心里自嘲活该。都是报应。 沈毅先是把许暮舟一行四人带回了摄政王府, 方才他说要让许暮舟自己选定居所, 说到做到, 沈毅还真将沈氏名下在京城的宅子,全部摆了出来。 总共十来处, 一一摊在许暮舟面前, 供君抉择。 这叫摄政王府里的众人都惊掉了眼, 小厮之间甚至讨论起来,说这将自家的所有房产交到对方手上的事,不是只有求亲时才会出现么? 王爷又不是要娶王妃。虽然被王爷带回家里的那位公子, 却是人间少有的美貌。 只是..大家都觉得有几分面熟, 不知道是在哪里见过。 那时候摄政王府的仆从们还未反应过来, 这位许公子,分明就和他们刚来到这世上不满一个月的小郡主,是惊人的相像。 许暮舟其实也不晓得哪栋宅子好,在这摄政王府里坐着,也实在叫他如坐针毡。 毕竟,他和沈毅是已经了断过的,说来也不怕人笑话,那日刑部旁的深巷一别,他表面上平静洒脱,但背地里,却是为放下这段感情,活活脱了层皮。 为免自己生出不该想的念头,许暮舟伸手随意点了一套宅院。 而沈毅呢,竟是在他随手指完之后,又把人请上自己的车驾,亲自送到宅子那边去。 “少爷,”阿鸢的小脸上布满愁容,他好像也有和许暮舟同样的烦恼,“咱们去住沈王爷的宅院..是以什么身份呐?” 之前自家少爷苦苦寻爱的种种,阿鸢都记着的,因而现如今又算是什么情况,小孩儿有点弄不清。 许暮舟拍了拍小书童的肩,“拥有共同敌人的「合作伙伴」,这般身份。” 这话,自然也飘进了同坐一车的沈毅耳朵里,这简直是钝刀子割肉,叫人浑身都泛着闷痛。 待得亲自把人全都送进宅院,沈毅也没有折返,只是在大门前的长廊等着,他有些话,想单独跟许暮舟说。 但是许暮舟,却似乎不大有空闲。 一进宅院,师道青就兴致勃勃的把里外每一间房都逛了个遍,然后说这王侯将相住的地方就是与普通人住的不同。 原本碧落岛的亭台楼阁也算精致,但与这儿一比,便是景美有余,舒适不足。 师道青缠着许暮舟要挑房间,并以「救命恩人」的名头,抢到了第一个挑选的先机。 等到每个人都选了满意的住处,时间也过去蛮久了。 许暮舟发现沈毅还等在门口,便提步走过去,一派温润板正的模样,只不过,全然不是沈毅熟悉的那个样子。 “沈王爷,您能将宅院借给我们居住,许某不胜感激,只是我们也不好白吃白住您的。想来这个院子是不便宜,不如您将伙食、住宿的费用一并算算。” “许某按月交付。王爷意下如何。” 许暮舟是真拿自己当了沈毅的房客,先前红花会的那座无名居,他都从未想过缴费。 “..不必了..”他是高高在上的摄政王,会缺许二公子这零星月付的房钱么?然而沈毅嘴上却只是说: “但是,如若付我房钱能叫你心里舒服的话..我会收下的..” 许暮舟点点头。两个人面面相觑,无话可说。 沈毅本就站在门口,这会儿显然是该走了,因为许暮舟总不可能还留他吃饭。但好不容易等到单独说话的机会,想说的总要说出来。 只听沈毅道:“你能平安回来,真好。” 沈毅的声音极轻,仿佛是在熟睡之人的耳边轻语,生怕吵醒了对方。身体虽是正对许暮舟,眼神却是躲闪的。 不可一世的摄政王,此时只觉不敢面对眼前的人,一点摄政王的架子也看不出来。 而许暮舟则是看着他,沉默着一言不发。 沈毅心想许暮舟定是不愿再跟自己说话,正要留下一句「告辞」,暂且先不打扰他。然而沈毅转身还未走出几步,还是听得后头传来许暮舟的声音。 “王爷且慢。我有几个问题,想向王爷请教。” 沈毅立刻又转过身来,狐狸似的眼珠子小心翼翼的看在许暮舟身上打转,却又不敢真的望向人的脸,只是好好等着许暮舟问话。 这般模样的摄政王,竟是有一丝丝的..乖巧? 可许暮舟的神色却并无变化,现如今似乎无论沈毅怎样的情状,许暮舟也只剩下满眼的静默无波。 “骈州城内,包围了无极山庄的那一队精兵,是王爷派出去的?”许暮舟道。 许暮舟也是跟着师道青去了一趟青州才晓得,无极山庄的那场鸿门宴,影江盟早就得到了消息,且调动了整个黑手帮的成员,早早混了进去。 在火药引爆的前一炷香时间内,黑手帮的弟子已经和红花会布置于山庄内的人手展开激战。 因而师道青方可踏至山庄内部,在千钧一发之际,把许暮舟从鬼门关抢出来。 但是影江盟也有失算之处——红花会布置的人手,远比他们预料的要多。其实这倒也不是「失算」,更可能是金千岁先头放的就是假消息。 除了红花会本帮弟子外,金千岁甚至在骈州城里,也安排了类似军队的人手。只是这帮人并不着统一的战服,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 -- 第91页 可是战力丝毫不弱,一看便是经过严苛操练的,且人人手执的刀剑,皆是锋利无比,多半是经由为朝廷打造兵器的工匠之手批量锻造的。 金玉贤似乎是早就预料到影江盟会出手一般,将自己这些年私下培养的野军都派出来了。 也许也是想趁着这个机会,重挫影江盟的锐气。 结果还不等这帮野军趁乱动手,另一支战力强于他们数倍的精锐之军便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反倒把这帮野路子杀了个七零八落。 同时亦解了黑手帮弟子被困之危。也让许暮舟他们可以安然逃脱,不受追击之扰。 事后,许暮舟思来想去,那支精锐之军,大抵只可能是沈毅派过去的。至于他为何要这么做,许暮舟不想深思。 也是怕自己想错。 沈毅点点头,许暮舟却没有接着问下去,转而换了个问题:“孩子..已经出生了?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是个姑娘。”沈毅提到小崽子的时候,嘴角上翘了一下,“很健康。哭得比别人大声,吃奶也吃得比别人多。” 光是这么几句话,许暮舟脑子里,竟然已经勾勒出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的模样,他心里软了一下。 但表面仍是无波无澜。 又是一阵静默。只有晚间风吹树叶的声音。这会子已是初夏,天黑得晚,但是再过半个时辰,月轮也就该升上来了。 许暮舟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做这些?” 许暮舟的意思,自然是指,两个人既已一刀两断,沈毅又为什么把沈家的宅院拿出来,收留他们这些外人。 莫不是因为摄政王大方好客?亦或急着拉个盟友,共同对付金玉贤。 “我后悔了。”沈毅抬眸,深深看了许暮舟一眼,又偏过脸去,“从我以为你死在无极山庄开始,我便后悔了。” “其他什么都不打紧,你还活着,就最好了。” 与此同时的皇城之中,香室里才换上的新器具,又被金千岁砸了个粉碎。 短短一个时辰,在金玉贤身边伺候的小太监,感觉他们千岁大人头上的白发,似乎又多了许多。 金千岁这次是气大了。本想收了许暮舟,再顺带给影江盟一击重创,而影江盟的恢复之期,正是红花会壮大之时。 到时候红花会成为江湖霸主,一个半死不活的影江盟落在他手里,不是由着他金千岁肆意玩弄么? 可是谁知道,不仅没有把许暮舟收归旗下,甚至连杀他之时都失了手,相反自己的损失了一个分舵的舵主,以及无数弟子丧生火海。 就连悉心栽培的编外野军,也被沈毅的亲卫之兵斩杀了大半。 金玉贤能不气白了头发么!一招不慎,满盘皆输。他简直都快吐血了。 见千岁大人气愤至此,侯于然亦是心疼,想劝慰几句。还没等他开口,金玉贤先行破口大骂:“都是沈毅这颗煞星!” “本公早晚有一日,要把他剥皮抽筋,碎尸万段!” 按说,金玉贤这次的计划,本可万无一失,立于不败之地的。可他算错了一样,那便是沈毅待许暮舟的深情,远远超乎了他的意料。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三章 讨好 追夫第二步,日常生活的关怀。 摄政王沈毅, 一代恶王——尽管这般坏名声,十有八九得算金玉贤故意散播的功劳。 就连金玉贤也认定了沈毅的铁石心肠,区区一个许暮舟,他是信了沈毅不屑把人放在心上。 所以在听闻沈毅的亲卫队出现在骈州城时, 金玉贤差点没从仰椅上蹦起来。 该死!就是算差了这一步, 弄得现在赔了夫人又折兵, 倒叫沈氏占尽了上风。 而占尽了上风的沈毅, 兴致并不高昂, 从许暮舟那里回来后, 他只是到女儿的房里例行查探了一番。 发现小姑娘已经喝了奶睡熟了,便亲了亲女儿的额头, 继而又进书房。今日尚未处理的公务, 已在桌上堆起了高高一摞, 看起来又是要忙到半夜了。 “堂兄!”沈毅尚未跨入书房的门, 先被身后的人唤住了, 是沈景和。 “桌上的那摞公文, 是我整理过, 放在那的。堂兄一会儿只需批复就好。” 皇帝年幼, 尚不能独立批阅奏章,即便送进宫去的折子, 也都是被筛选过的小事, 且幼帝还需在金千岁的陪同下批阅。 因而朝中要紧的折子, 一般都是直接送到摄政王府来的。沈毅也会一个字一个字细细地看。 只是偶尔,他也需要人辅助。比如先前沈毅失踪的那四个月里,以及临盆和产后昏迷的那几天。 都是沈景和承担起了阅看公文的重任, 而且一次也没出过差错。 相比司衡有时的粗心大意, 和毛手毛脚, 沈毅是极放心景和这个弟弟的。所以当景和对他说「堂兄可否留些时间,听我说些话」时,沈毅自然会顺着他: “好,你想说什么?” 沈景和的脸色,却是不大好看,沈毅能看得出来,他似乎在努力压抑着自己,“堂兄今日,为何会将许暮舟带回来?” 沈毅很吃惊,他没想到景和如此这般郑重的找他,开口竟会是问这个。 只听景和又道:“是因为公事?还是..为了私情?” -- 第92页 如果说这话的是司衡,沈毅必定扔下一句「小屁孩就不要多管闲事」,然后不再管他。 但是沈景和在沈毅眼中,到底是有些不同的。 他这堂弟从小就不爱说话,总一个人闷着,身体也不好,沈毅和沈毅的父母,都拿他当一颗脆弱的小白菜似的对待。 所以一向的优待也成了习惯,沈毅在面对沈景和时,会多几分耐心:“是因为私情。没什么好隐瞒的。你和司衡都应该知道吧,他是我女儿的另一个父亲,我们..本该是拜过堂的。” 沈毅这话说得坦然。 按说,他是不必跟沈景和讲到这个份上的,只因他觉得景和的心思重些,有时他也拿不准这堂弟究竟在想什么。 为免景和胡思乱想,他便避开拐弯抹角,有话直说了。 不料沈毅自以为的坦诚,却仿佛狠狠戳中了沈景和的痛处一般,他突然暴跳如雷:“可是堂兄,你不是已将那旧情舍下了吗?” “你从前也说过,你是为心怀大业而生的,不会陷入凡俗的小情小爱里。你忘记了?难道,你真要为那个人就改变吗?” “他值得吗!” 沈毅还从未见过沈景和这般歇斯底里的模样,方才提及许暮舟时,他甚至从景和眼中,瞧出了一点不知从何而来的,深入骨髓的恨意。 这般可怖的仇恨,放在他这文弱安静的小堂弟白净的脸上,尤为的令人震惊。 “不是我为他改变,而是从遇见他开始,他就改变了我。原先我也以为,一段萍水相逢的感情,没什么割舍不下的。” 沈毅这时候的话,也说不清是在讲给景和听,还是讲给自己听。 “但是当我收到他的死讯之时,景和,哀莫大于心死,你能明白么。所以我想清楚了,我要他活着,最好能活在我身边。” “景和,我以前是说过,只要大业有成,肝脑涂地,在所不辞。直到现在,这一刻,这一点也不曾改变过。将来也不会。” “如果你是担心这个,其实大可不必。” 沈景和被沈毅轻描淡写的「大可不必」四个字,狠狠噎住了。在他听来,就仿佛是堂兄在说,这是我家的事,外人不必多嘴。 后来,沈毅还是走进了书房,而沈景和悄悄在他堂兄的院子外面站了许久,像一只被扔掉的动物。 沈景和别的感觉没有,唯有他堂兄的那句「哀莫大于心死」,他却像是切身体会到了。 在那之后,景和旧疾复发,沈毅只好先派人将他送至京城郊外的一座别院,安心静养。 至于沈毅本人,自然还有更要紧的事情得做。 自打邀许暮舟几人住进了自己宅院之后,沈毅就把府里最好的几个厨子派了过去,许暮舟的一日三餐,沈毅都会精心写了菜谱,要厨子们照着做。 尽管分开了这么久,许暮舟的口味,他都牢牢记着。他还吩咐厨师务必将素菜都切细些,荤菜中的肉,要将肥肉去掉。 许二公子挑食,饭菜要做得细致。 给司衡看得是一愣一愣的,沈庄白自己用膳几时这般上心过?就连对他那刚出生不久的小女儿,也不见这么精细。 而沈毅这般藏在各种小事里的讨好的小心思,许暮舟自然看在眼里,只不过他并不为此感到高兴。 那些沈毅命人特意做出的膳食,许暮舟是一样没动过,全都进了阿鸢、裴云初和师道青的肚子。 师道青不知内情,还说许暮舟太挑剔,人家做什么菜他都不爱吃。 而许暮舟这些日子以来的伙食问题,还是和以前一样,让裴云初给他开小灶,或者叫阿鸢去街上买几个烧饼应付一下。 许暮舟是在跟自己较劲。沈毅可以轻易说出「后悔」两个字,他却没办法接受沈毅的后悔。 这不是报复,而是他在商海沉浮二十多年,早已是一颗不会开花的铁树,偏偏有人扣开了他的心门,又狠狠将这扇门摆了一道。 许暮舟自问本就没有多少信任人的天赋,一无所有的庄白他会相信,但是坐拥半个天下的沈毅,焉能信得? 不过许暮舟着实不懂得把事情做绝,以沈毅的性格,既然每日为他布置菜品,一定也会例行向厨子询问他的用饭状况。 许暮舟特地关照了那几位大厨,让他们不要把他其实「一口没吃沈毅安排的菜品」这件事,如实向他们王爷汇报。 随意扯几句谎话,蒙混过去便是。 至于沈毅那泼天的手段,到底会不会当真被瞒过去,许暮舟便操控不得了。 这天晚上,裴云初在小厨房里给许暮舟熬鱼汤,许暮舟站在一旁的菜池边,两边衣袖用一根白色长带打横系着,身前戴个围腰,帮裴云初洗菜。 虽然他是许家流放在外的孩子,但是跟着裴云初的这十多年,二公子也算是过着金贵的少爷生活,十指不沾阳春水。 平时洗菜、切菜这般在厨房里打下手的活,都是阿鸢做。 今日许暮舟心血来潮,非要来帮裴云初的忙,而这帮忙的结果,就是裴云初一会儿要放进鱼汤里提味的大葱,都叫许暮舟切得歪歪斜斜。 裴云初只能叹气,心说这祖宗乖乖在外头等吃还好,进了厨房便是越帮越忙。 只不过..裴云初一向是了解许暮舟的,那向来是个坐得住的人,吵着进厨房,只代表他心中有事,非得做点什么,方可发泄焦躁。 -- 第93页 “摄政王又派人送东西过来了是不是?”自从住到这座宅院以来,每日来送吃穿用度之物的人,就没停过,一应是摄政王府的仆从。 摄政王府里出来的,无论哪一样,自然都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但是仆从们每送来一次,许暮舟便会焦躁一分。 “若有哪一日,无论沈王爷送何种东西来,哪怕他人就站在你面前,你亦能处之泰然,而不是刻意回避..”裴云初面对炉灶,不将自己的神情对许暮舟泄露一星半点,“那便是真正放下了。” 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许暮舟能真正放下沈毅。 一来,沈毅伤许暮舟至深,裴云初不可能不怨恨,二来..也因为这么多年来,裴云初深深藏在心底的,那么一点点见不得天日的私心。 想到此处,裴云初又开始厌弃自己。 不敢再跟自己带大的孩子共处一室,借口盐不够,要去库房拿一点,裴云初落荒而逃。 结果一跨出小厨房的门,朝右一转,蓦然撞进一个宽阔而结实的胸膛。 师道青像是做坏事被撞破的小孩一般,吱哇乱叫,两只手乱摆:“对不住!对不住!我绝对不是在蹲墙角偷听!” “只能怪云初你熬的鱼汤太香了!勾的我嘴馋。”任谁也想不到,堂堂影江盟代盟主,当今武林高手榜第一人,竟是个贪吃又自来熟的主儿。 从住到同一座宅院的第一天,师道青便自顾自地管裴云初叫起了「云初」,仿佛他们是相识多年的老友一般。 似乎是因为他发现裴云初做饭的手艺特别好,只不过这人只给许暮舟开小灶,叫师道青不满:“不公平不公平!我也要吃宵夜!”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多年以后,在师道青自告奋勇,要给裴云初做一顿晚饭,却最终炸了厨房之后,许暮舟给裴叔叔写了封信:看,还是我好吧-至少我不会炸厨房qaq;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四章 奇缘 追夫第三步,洗手作羹汤。 裴云初被这一惊一乍的武林高手弄得有些失语, 随即退开一步,让出小厨房的门槛,“鱼汤有一锅子,够两个人分呢。” 眼看裴云初又要往外走, 师道青忙又出声:“两个人?云初你不吃么?” 裴云初只是摇了摇头, 匆忙转身朝后面的库房去了。师道青努努嘴, 扭脸一看许暮舟绑着袖子的模样, 觉得甚是好笑。 然后又把许暮舟切出来的歪七扭八的葱段嘲笑了一番。许暮舟无语地搁下菜刀, 骂他为老不尊。 别看世外高人师道青年轻力盛的样子, 其实已经快到五十而知天命的年纪了。 只是武学宗师气血通畅,胳膊腿又勤于锻炼, 加上师道青这人玩心又重, 看起来便跟二十多岁似的。 正在两个人说闹之间, 裴云初端着盐罐子进来, 师道青忽然像有一道闪电穿过脑海, 灵光乍现, 激动地拍了拍许暮舟的肩膀: “小鬼小鬼, 我想起来我是在哪儿见过你了!” 这话, 于他们在骈州城外见面时,师道青就说过。只是当时许暮舟对着师道青的脸左看右看, 也看不出任何脸熟的意思。 师道青自己也想不起来, 遂只能将这当做错觉。 但方才, 裴云初捧着盐罐,跨过门槛的一瞬间,师道青便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雪夜, 他藏在鸡棚里, 也正是有个人端着热粥, 救他于濒死之际。 原来,许暮舟和师道青还真是多年前就见过面的缘分,只不过许暮舟当时,还是个病入膏肓的八岁孩童。 十三年前,裴云初带着八岁的许暮舟,和少爷的小书童,从京城远赴夏梁郡。 旅途遥远,舟车劳顿,加上水土不服,本就体弱的许暮舟,几乎是一到夏梁郡便病得起不来床了。 连日的发烧,无论换多少个大夫,开多少帖药,都不见好转。 诊病的大夫都说这孩子的病气已经侵体太深,劝裴云初不必再白费功夫。偏偏当时还是隆冬大雪的时节,裴云初守着床榻上的孩子,满心绝望。 不想在某一日深夜,裴云初被后院的一阵异响惊醒,还以为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家里进了贼,亦或强盗。 结果只是在鸡棚里,遇见了一个半死不活的男人。这男子似是嗜血,将裴云初悉心养护的鸡群全杀了,弄得整个后院鲜血淋漓。 不知道的,怕要以为是发生了什么惨案。 裴云初自是被惊得七魂丢了六魄,却也只能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不清楚男人的来历,不敢把人扔出去,以免招来灾祸。 只得端来一碗,本是为吃不下东西的许暮舟熬制的白粥,指望着男子吃了东西,恢复体力,能自行离开。 谁成想时隔十三年,有着一饭之恩的两个人再次相遇,而当年鸡棚里的那个濒死之人,正是如假包换的师道青。 许暮舟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忽而想起,那时孔夜替他把脉,说他体内充斥着一股深厚而明澈的内力,护着他的心脉。 还说这世间,确有身患绝症者,经过内力的梳调,被打通奇经八脉而存活下来的先例。只是这输送内力之人,必得是当今世上的绝顶高手。 绝顶高手?许暮舟转头看向师道青,心说,高手不就在这儿么。 “所以..是你救活了我?”不需要师道青点头,许暮舟几乎已经可以完整的推测出当年情景。 -- 第94页 但身旁的青衣人仍是轻轻点了下头,随即又摇头:“不不不,我们俩算是互救。” 当年师道青年少轻狂,仗着自己武学天赋超乎常人,便不加节制、不讲章法的修炼,终因过于沉溺,而走火入魔。 影江盟当时经历大战,师道青大开杀戒,却越是杀红了眼,越是控制不住心魔。 为了不连累师门手足,他趁夜出逃,不知疲倦地越过一座又一座高山,一心想着自生自灭。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在一个雪夜里落到了一户人家的后院,他抵挡不住鲜血的诱惑,便杀了人家的鸡,拿来充饥解渴。 一阵心魔激荡,师道青以为自己要死了,却被有人的一口热粥,续住了一口气。 师道青清清楚楚的记得,雪夜里的那个人,面朝自己,背后是月亮铺在那人身上的荧光。那一幕,他深深记了十三年。 随后,屋子里跑出一个瘦得跟白萝卜干似的孩子,许是因为醒来后身边找不到人,便呜呜哭着,声音细地像猫儿一样。 师道青一眼看出这孩子是病入膏肓。 在施与他白粥的这个人跑过去保住孩子哄之前,师道青先一步跃至这孩子身边,掐住了人的脖子。 把裴云初吓得差点晕厥过去,其实他只是在摸孩子后脖颈上的血脉,以及检查周身穴道的情况。 然后他说:“我有一个法子,或许可以救他一命。不过看上去会有些凶险,你可愿信我?” 现在想来可笑,当时师道青竟是以为这病弱的小萝卜头是裴云初的儿子。 “于是你就把走火入魔的功力过度到了我身上,”事情的经过,几乎与许暮舟的猜测别无二致,“让那内力的邪性与我体内病气对冲。” 师道青竖了个拇指:“聪明。这叫以毒攻毒。” 其实那时候的师道青,也不确信这法子能不能奏效。不过瞧着眼前许暮舟这生机勃勃的样子,他这以毒攻毒之赌,应该是赌赢了。 世事无常,随时随地都可能遇到奇妙的缘分。 只是再次相见时,许暮舟早已和从前那般脆弱的孩童模样判若两人,师道青莫名觉得脸熟,却一时记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冲着这样的缘分,师道青提出要许暮舟认自己做师父,“你不曾练过一日武功,却已拥有了我半生积累的内力。不该叫我一声师父吗?” 许暮舟心说从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可你方才也说了,咱俩是「互救」,你也不算施恩于我。” “凭什么叫你师父?” 师道青不服:“你个小没良心的,这么快就忘了,那骈州城里,无极山庄之中,是谁舍生忘死,把你从鬼门关里拉出来的!” “这还不算有恩于你吗?不值得你叫我一声「师父」么?”师道青振振有词,“就连跟在你身边伺候的那个小孩儿,按说也该认我做师父的。他那几招拳脚,还有一个机关盒子,都是我给的。” 师道青是在说阿鸢,“不过,我瞧他乖巧,就不占他便宜了。还是让你这小子做徒弟吧。” 那时候,阿鸢确实也和师大盟主打过交道,但走火入魔、劫后余生的师道青太邋遢磕碜,和眼前这个风流倜傥的世外高人,也实在对不上号。 后来阿鸢晓得这件事时,还吃了一大惊呢。 至于师父、徒弟这层关系,许暮舟前后思量,虽然不知道师道青这般突发奇想是从何而来,但反正他叫一声师父也不吃亏。 江湖路远,背靠师道青这棵大树,他们所有人都好乘凉。左右师父保护徒弟,是理所应当的事儿,他也不必时刻觉得亏欠,想着还人情了。 于是许暮舟便开始人前人后,甜甜的管师道青叫一句「师父」。 沈毅第二次来这座宅院时,很快发现了这一点。不过他现在的身份尴尬,根本不敢多嘴去问。 甚至他发现,原本这听雨苑——许暮舟他们现如今居住的这座宅院的名字,里头欢声笑语,他一来,欢笑便戛然而止。 沈毅不禁想,在他们眼中,现在的自己,大抵应该算是不速之客吧。 不过他也并不在意这个,他知道是自己愧对许暮舟,若是易地而处,他身边的那帮人,莫说只是停下欢笑,只怕对方一靠近摄政王府,就会被乱棍棒打,再扔到大街上。 “我今日来,是有一件要紧事..需与二公子当面交谈,多有叨扰,望各位见谅。”沈毅一边说着,一边揭开了手里的食篮。 他今天特地带了个食篮来听雨苑,就是因为这篮子里装着他亲手做的核桃糖片。 沈毅自然知道自己命人做的饭食,许暮舟一口没动过,他明白此事无法勉强,但也实在想让许暮舟哪怕就吃一口呢。 于是他寻思着干脆自己做吧,然后自己送过去,面对面坐着,或许许暮舟会给个面子呢吧。 摄政王洗手作羹汤,堪称千载难逢的奇观。沈毅特意选了一样许暮舟爱吃的甜食,让府上大厨手把手做了示范,最终磕磕绊绊做了一份成品。 卖相还不错,和外头卖的虽然有些差距,但也八九不离十。 可是沈毅还是命人在外头买了一包核桃糖片回来,只将自己做的这些,穿插放入其中。 司衡问他为何非要多此一举,沈毅只道许暮舟眼睛尖,必定一眼就能看出这小食不是外面买的。 -- 第95页 “我怕他知道是我做的,就不肯吃了。” 司衡摇头叹气:“可你这歪歪斜斜的,和外头规整的放在一起,不是更明显了么?”庄白你是不是变笨了。 后面这句,司衡暂且没说出口。 沈毅仔细地又把包装糖片的油纸重新扎好,眼眸低垂,“这不打紧,和外头的放在一处,这不就没理由不吃了么..”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如果这一天的晚上,许暮舟和师道青微信私聊,许暮舟:说实话吧,你到底为什么要做我师父(O_o)?? 师道青:笨  ̄へ ̄。云初是你叔叔,我如果跟你做兄弟的话,不就差辈儿了么╭(╯^╰)╮! 第五十五章 剖白 摄政王走心剖白,总有煞风景的来打断! 沈毅盘算的很好, 可惜许暮舟是铁了心不接招。这核桃糖片摆在面前,毕竟是摄政王亲手带过来的,无论出于礼数,还是迫于威严, 大家都纷纷拿起一片吃着。 而许暮舟则一眼看出了沈毅的手艺混杂其中——若非出自他本人之手, 沈毅断不可能将别人做的混进来。 沈毅就是这样,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哪怕只是非要许暮舟吃一口他送的东西的这般小事。 许暮舟看得出这是出自他的真心, 只不过沈王爷的真心里, 也流露出浑然天成的狡黠。 从前许暮舟是爱他这份狡黠的,但现在, 许二公子只是在众人取食的动作后面随波逐流, 而且每每都巧妙避开了沈毅亲手做的糖片。 沈毅放在里头的小心思, 几乎都进了阿鸢和师道青的五脏庙。 而这一切, 沈毅自是一点一滴看在了眼里。他心头再次泛起密密麻麻的针扎般的刺痛, 胸口也有些酸闷。 许暮舟真的很懂得怎么治他。 这时, 师道青竟不知有意亦或无意的说了一句,“徒弟呀, 你是不是不喜吃甜食,怎么就吃这么一点。” 明明是在说许暮舟, 但却是沈毅的脸色变得难看了几分。 许暮舟晓得师道青只是一句调侃, 便也只笑了笑, 转而问沈毅:“沈王爷说今日是有一件要紧事,不知,是何事?” “骈州城火药爆炸之事, 立案了许久, 却是查不出任何线索。朝廷重视此事, 关于火药的来源、如何运输,又为何爆炸,来龙去脉,必得查个水落石出。” 沈毅此来,当真是带着正事的,只不过..他是为了正事来寻许暮舟,还是为了见许暮舟,寻了个正事的借口,便耐人寻味了。 “刑部追查半月之久,毫无头绪,正巧许二公子是无极山庄的幸存之人,本王..便想问二公子,一些事情。” 虽是冠冕堂皇的正当理由,沈毅在对许暮舟道出时却是半垂着脸,不敢完全抬起头来。 这般模样,哪里还有半分桀骜不驯的恶王的影子。 “沈王爷不必客气,既是朝中大案,于公于理,您想知道什么,许某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许暮舟却倒是宁愿沈毅维持他恶王的姿态,毕竟草民面对摄政王,是不会有亲近可言的。 “..好..”沈毅自嘲的想了想,至少他还愿意因着公事,跟自己少几分客气,还要强求什么呢? 他收敛神情,正色道:“当时二公子身在无极山庄之中,可知这火药,是谁引燃的?” 沈毅话音方落,师道青便挑了挑眉,一脸吃惊和玩味。因为他们刚从无极山庄逃出,第一次回说起火药爆炸之事时,许暮舟也问了相同的问题。 师道青朝许暮舟眨了一下眼睛,意思是,你俩还怪默契的嘛。 许暮舟拿他这顽童般为老不尊的师父没辙,无奈的翻了个白眼,想起骈州城里的事。 那铺满了无极山庄下层密道的火药,究竟是谁引燃的,这确实是个大问题。当时,许暮舟与那江头儿正唇枪舌剑,两人话未说完,地底便传来爆炸的震动。 许暮舟和江头儿面对面离得极近,火光乍现之时,他分明也在江头儿脸上,看到了震惊和猝不及防。 尽管后来那厮发疯般强扯着他,想同归于尽,但至少,引燃火药的命令,并非江头儿所下。 “山庄之中,可有比那江头儿身份更高之人?”沈毅双眸半眯,像是在问许暮舟,亦像是在自己思考。 “没有。”许暮舟端起茶盏浅饮一口,“至少,在我所能看见之处,没有。江头儿是红花会分舵的舵主,而红花会又不设总舵主。只要当日金千岁并未亲去骈州..” “应该就没有比江头儿更能做主的人。” 当日前去参加英雄小会之人,虽皆身为帮派首脑,却也都是心甘情愿归附红花会的帮派。据许暮舟观察,无一不是唯唯诺诺,对江头儿言听计从。这样的人,会胆敢私自引燃火药么? 再者,金玉贤疑心病重,除了绝对信得过之人,应该是不会将火药布置的消息,让旁人知晓的。 “而且,”沈毅接了许暮舟话,“据骈州返回的线报,参与英雄小会的每一个帮派,皆因爆炸而有轻重不同的伤亡,无一例外。” “若真是他们其中的哪一家,私自引燃火药,那至少,会先把自己人撤出来。” 许暮舟抬眼一看,正巧沈毅也在看他,两个人的眼光蓦然相接,只一瞬,他们都看透了对方所想。 没错,既不是江头儿下令,也不是其他帮派的私自行为,金玉贤更是在那一天里都待在皇城,一步不曾踏出,那么火药的引燃,就极可能是除此之外的第三方所为。 -- 第96页 其实沈毅早在许暮舟前往骈州之前,便收到了红花会私运火药的线报,他知道这是金玉贤的命令。 而火药又与其他物件不同,来源不难追查。沈毅今日的目的,是想借许暮舟的亲身经历,确认事实是否如自己所想。 若当真还存在一个浑水摸鱼的第三方势力,那事情就太复杂了。 而这个,恰好也是许暮舟想要确认之事。 “就算不是那江头儿点的火药,也未必就不是那阉贼的指令啊。”师道青质疑,“金玉贤疯狂了半辈子,说不定那个死在无极山庄的紫衣小贼,只是一颗没什么用的棋子。” “没了也就没了。谁知道他不是在计划什么更大的阴谋。” 师道青所言,倒也不是没有道理,火药的突然爆炸,的确有可能是金玉贤故意为之,以折损一位分舵舵主为代价,换取更有用的东西。 可是..“不对,金玉贤疯狂归疯狂,但他绝对不傻。你们仔细算算,事情发展至今,他得到了什么好处?” 许暮舟设身处地的为金千岁想了想,然后发现他实在亏本亏的淋漓尽致。 “我想,不止是我们,只怕金玉贤才是现如今这世上,最想知道火药是怎么引燃的人了。” “所以,王爷不妨借力打力,想来金千岁那头,也正拼命调查呢。” 沈毅偏头看着许暮舟说话的样子,眼睛里尽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以及一点点收控住的柔情。 那份柔情,分明是在说,时隔这么久,你还是像我印象中的那样聪明。 “不过,以金玉贤的行事作风,他若是查不出因由,或者说是令他满意的答案,那么在如此惨败的情形下,谁也说不准他会做什么。” “许二公子是灾祸中的幸存者,千万要小心。说不定,金玉贤会反过来咬你一口。”沈毅今日跑一趟听雨苑,也是为了讲出这句忠告。 他现在的心境,几乎是草木皆兵的。任何有可能伤害到许暮舟的事,沈毅都不允许发生。 许暮舟也赞同沈毅的担忧,但对于那人眼中的情愫,他只能当做不曾看见,客客气气的道了谢。 半个时辰过去,沈毅该会摄政王府去了,毕竟抛下公务不易,他出来一趟已是忙里偷闲了。 但在离开之前,沈毅唤住了许暮舟,请求他能送自己一程,至少..送他走出听雨苑的大门。 许暮舟恪尽地主之谊,从容地将沈王爷送到门口,转身便要离开。 “等一等!”沈毅的声音很小,但听得出急切,甚至,像一只临被抛弃的可怜动物一般。 这种语气,在一年多前,沈毅在街上遇见司衡之后,惊慌失措的求他不许走出房间时,许暮舟也曾听到过。 不可否认,许暮舟的心尖,在此时此刻轻微颤动了一下。但他维持住了表面的平静,站在原地等着沈毅的下文。 裴云初说得对,纵是沈毅出现在他面前,他也该处之泰然,这才是真正的放下。而他既是寻求解脱,那彻底断舍离之前的波动,也总是要面对的。 “..你现在..是不是恨死我了..” 沈毅也待在原地,一点也不敢朝许暮舟走近。 就连诉诸言语,沈毅也是胆战心惊的,他怕无论自己说什么,都只会引起许暮舟更多一重的厌恶。 可是决定了要说的话,他也不会因此就咽回肚子里去: “抱歉。过去种种,是我做错了。我先抛弃了你,我说话不算数,我践踏了我们的情分。我不怕跟你认错,我怕再经历一次..你死的消息。” 沈毅见许暮舟好像并没有排斥,便上前了两步,“先前是我太蠢了,我就该不管不顾的,把你接到我眼皮子底下才好。” 他是真的觉得自己蠢,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忌惮什么红花会、绿花会,直接带兵去夏梁郡把许暮舟抢出来好了。 许暮舟想跟沈毅划清界限,但听他如此大言不惭,还是忍不住想反驳——接出来?如何接?你这边一有风吹草动,金玉贤安插在夏梁郡的人手就会立刻把我宰了。 可惜还不等许暮舟开口,这听雨苑的大门前便有一圈官差围了上来,说是骈州城火药爆炸之事,与许暮舟有关,要将人带回衙门待审。 作者有话说: 第五十六章 脏水 和好的路上,总得有人推一把。 京城府衙的大门前有两尊威严的石狮子, 许暮舟一看了几眼石狮子,一边走上石阶,心想他这气运还真是跌宕。 短短一年余,他竟已是第二次被唤上公堂了。其中区别, 只是这次是京城的公堂, 外加沈毅跟他一起来了。 顺着石阶走到堂上, 许暮舟看到满堂的衙差皆是一脸肃穆, 反而那正位之上的京兆府尹, 一派畏畏缩缩, 眼珠子时不时往旁边转悠。 再往他身旁一看,果然, 金玉贤金千岁大人就坐在听审的位置。然而他这般气场, 却像他才是这京兆府里做主的人。 “这京兆府尹传唤许二公子上堂待审, 怎的摄政王也来了?王爷这么得闲的么?” 金玉贤应是被骈州之事气大了, 一见沈毅, 开口便是挑衅, 竟是连平日里假模假样的客套都不顾了:“亏本公还以为王爷成日为国事劳心劳力, 昨日, 还劝陛下少给摄政王派些公务呢。” 金玉贤对待幼帝,就像把一具牵线木偶绑在自己身边一样, 他自是希望幼帝能早日掌权。 -- 第97页 到时, 一应公务自然不必再经过沈毅的手, 而金千岁,也会变成真正掌握丰国大权的幕后之人。 沈毅又岂能随了他的心愿。 只不过,沈毅知道金玉贤此刻是在故意激怒自己, 也不上当, 只道是:“这整个京畿重地的审问、断案之事, 皆是本王管辖范畴。” “本王到自己的管辖之地来,有什么不妥的吗?” “倒是金千岁你,衙门公堂即便要审案,也跟你这管皇庭内务的大总管,无甚关系吧。” “你出现在这儿,才真是叫本王意外。”沈毅是吃不得亏的,即便在公堂上,对面惹了他,他亦要夹枪带棒的还以颜色。 至于金玉贤,他一般是不出宫的,但是骈州城里的损兵折将,直把他气得心疾发作,必得让沈毅和许暮舟付出一些代价,方可暂解心头之恨。 但沈毅这煞星暂时也动不得,金玉贤只能柿子捡着软的捏。 无极山庄被炸做废墟,死了近百人,偏偏许暮舟就是那少数活下来的其中之一,金玉贤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向京兆府尹揭发,说是许暮舟密谋点燃了火药,要府尹立刻将人传上公堂,开庭审理。京兆府尹又哪里敢违背金千岁的意思,便匆匆派人把许暮舟传了来。 还真给沈毅猜着了。这前脚讲完忠告,后脚金玉贤就急着付诸实践了。 这么想着,许暮舟站在这公堂上,是一点也不惊慌失措,脸上反是挂着从容不迫的笑意,笑意中,还掺杂了一点嘲弄的意味。 像是在笑金玉贤:沈毅说你会反咬我一口,你就当真反咬一口,就没见过这么听话的人。 许暮舟的眼神,弄得金千岁有些不悦,“怎么,许二公子是不满意京兆府尹将你传至堂上了?” “不,草民只是有一点好奇,”许暮舟做出一副老老实实,又有点可怜的模样,“公公指证我,可是手中已经有了实证?” “当时在山庄内堂的人,只有你一个活了下来,这还不够可疑吗?”金玉贤似是像耍无赖。 而一旁京兆府尹,犹如一个木桩子般,瑟瑟的不敢开口。即便是听到了金千岁如此不讲道理的昏话。 沈毅上前一步,与许暮舟并肩而立,“这算什么证据?若是金千岁所谓「揭发」,都是凭借这般子虚乌有的废话,那本王就将人带回去了。” “本王在一天,便一天不准京城里出现冤假错案。” 沈毅想拉上许暮舟转身走,这时,后面传来金玉贤的声音:“摄政王这时候要把人贩带走,岂非涉嫌包庇?” “还是说,这整件事,就是摄政王在背后授意的?” 看来金千岁不止是要反咬许暮舟。 许沈二人停下来,许暮舟转过身,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样子,“草民能否问大人一句,您是怎么知道,火药爆炸之时,我身在内堂的?” 金玉贤好整以暇:“自然是其余生还之人的口供。他们说了,当日所有人皆被遣散,唯你一人,被留在了内堂。” “而后火药便被引燃,在内堂附近的人都丧了命,也独独只有许二公子活了下来。这难道不值得怀疑?只怕说出去,全天下的人都不会相信呢。” 金玉贤分明知道许暮舟是被师道青所救,现在却只字不提。 许暮舟只好帮他指出:“公公这话说不通吧。草民不懂武功,即便要引燃火药,也不会选自己身在内堂的时刻,否则,岂非是自尽?” “由此可见,我侥幸活下来,与我当时身在内堂之事,难道不是刚好矛盾的?” 金玉贤慢悠悠地接话:“是啊,若非与那影江盟的师盟主勾结,许二公子又怎敢如此铤而走险?” 金千岁是气疯了,他竟想直接把影江盟也牵扯进来。 构造一出,由沈毅幕后主使,影江盟从旁协助,而许暮舟则充当串联两方的纽带,三个人勾连串通,共同造成无极山庄惨剧的戏码。 这把堂上的两个人都逗笑了,心说也真是难为金千岁,能想出这般生硬的构陷之词。 可是这老东西神情一变,拿出一本不知写着什么的簿子,往京兆府尹的案桌上一放,“摄政王是不是又要说本公空口无凭了?喏,证据就在这里。” 金玉贤显然也是有备而来的。 他知道沈毅在查无极山庄内部火药的来源,也知道这么下去,沈毅很快便会追查到红花会的名下。 于是金玉贤将计就计,反正许暮舟当过第四十八堂的堂主,干脆就把这「私运火药」的罪名转稼到他头上。 而伪造一本能够以假乱真的记录簿子,于金千岁来说,实在是太容易的事情。 这簿子里详细记录了每一笔火药交易,还有许暮舟本人的亲笔画押,最可怕的,是这些火药并非凡品,而是朝廷所用的「军火」。 私运军火,没看过丰国律例的,亦知道是重罪。 如此一来,金玉贤相当于是主动揭开了红花会运送火药的事实,又因为推许暮舟出去顶罪,而巧妙的将红花会又摘了出来。 “许二公子擅做交易,也许..与军火商买卖火药,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吧?这个,本公可就猜不到了。”金玉贤笑说。 作者有话说: 金千岁:你以为我是恶毒反派,其实我是最强助攻! 第五十七章 强护 -- 第98页 沈毅说,我的老攻,我罩着。 说是许暮舟亲笔的画押, 那许暮舟自然是要仔细验证一番的,结果当堂一对比,这簿子上的签字画押,还真是和他的笔迹一模一样。 许暮舟当然知道这并非出自他手, 而是金千岁找了模仿笔迹的高手仿写的, 但如今在这公堂上一拿出来, 却仿佛已经成为了如山的铁证。 京兆府尹一见证据在手, 无从抵赖, 便急忙吩咐差役, 要将许暮舟收押。 沈毅却是一把挡在了前面,“慢着!这便算是证据了么?本王现在出去找几个仿字先生, 按照这本簿子原样再造一份。” “署上金千岁, 亦或京兆府尹你的画押, 最多明日, 你们二位也能成为私运军火的嫌犯。怎么样?要不要试一试?” 京兆府尹被摄政王锐利的视线一扫, 当即吓破了胆, 但又看了看旁边的金玉贤, 亦是叫人喘不过气的重压。 小小的府尹快要哭了, 为难的恳求沈毅:“王爷可别拿下官寻开心了..” “寻开心?”沈毅再往堂前进一步,与京兆府尹只相隔半条胳膊的距离, 两厢对视, 几乎就是沈毅居高临下的睥睨,“如此这般浅薄的证物,也能被你视作铁证。” “府尹大人就是这么办差的么?究竟是你拿公堂庭审当儿戏,还是本王寻你的开心?” “穆庭巍, 本王现在就可以将你革职查办。” 照理说, 京兆府尹也不是刚上任的新官, 仅凭这般有明显漏洞的证物,是不可轻易判人有罪的。 很显然,京兆府尹穆庭巍,是收受了金千岁的贿赂,亦或受到了威胁。总之不管哪一样,都足够沈毅将他革职查办了。 且查办之后,还有可能牵连到金玉贤。 穆庭巍吓得要从椅子上跌下来,身上轻轻哆嗦:“下官不敢!下官不敢!证据不足,理应放许公子离开。” 这时候金玉贤又发话了:“放许公子离开?穆大人,是不是摄政王的威严太重,把大人都给吓糊涂了?” “即便眼下的证据,是不充足,也没道理将人放回去不是?合该看管收押,待得事情查清楚,再做定夺。” 沈毅懒得再跟金玉贤套圈话,“看管收押?由得你们动用私刑,然后屈打成招么?本王说过,有我在一日,京城里便一日不能出现冤假错案。” 金千岁的目的很明确,他要留下许暮舟,一则为了宣泄报复;二则,若是当真屈打成了招,沈氏一族和影江盟便都会被牵连进来。 好让他找个机会一网打尽。 因而于公于私,沈毅都不能让许暮舟落在金玉贤手里。他直言:“尚未定罪之人,自有保释之权。” “本王今日便要带许公子走,此为合情合理,合法。金千岁若是有疑,倒不如先找齐了充足的罪证,再发作吧。” 而后,沈毅便拽着许暮舟的小臂,将人带离了京兆府衙门。 外间遂流言四起,说摄政王冲冠一怒为红颜,弄得许多不明就里的老百姓,还以为那一日被沈毅从公堂上带走的人,是个姑娘。 后来才弄清楚,那竟然是个男子,只是相貌美丽,如天仙下凡。随后,沈毅和此男子之间千丝万缕的关联,也被挖出,传的沸沸扬扬。 大家这才知道,这人是许家最不受重视的庶子,而且还曾被摄政王当街羞辱,两人尚无一个明确的名分,却已经先有了孩子。 一时间,多么下流而离奇的谣言都纷纷传开,沈毅和许暮舟皆被当做了谈资笑料,沈氏一族,以及不涉纷争的许家,都一同遭了殃。 人言可畏,不实的流言更如洪水猛兽。 这便是金玉贤想要的。他本也猜测沈毅不会任由许暮舟被关押,但他若要带人走,那就是正好给了金玉贤散播流言的机会。 金千岁在皇城中摸爬滚打,漂摇沉浮,学得最通透的,便是对舆论的玩弄。 众口铄金,轻易就能杀死人。 丰国百姓对年轻的摄政王的看法,本就两极分化,现如今扯了私事出来,沈毅似乎就成了一个彻底的「恶王」。 但这正是金玉贤给沈毅设置的进退两难的陷阱,不想承受恶果,唯有不管许暮舟。 然而沈毅选择了护着许暮舟,毫不犹豫。金玉贤的试探,到底还是奏效了,现在他能够确信,许二公子便犹如他们摄政王的眼珠子。 这也叫金千岁心中生出了一点莫名的不悦,他心想,有本事,沈毅就永远护着他的眼珠子,一刻也莫要离开。 否则这般有如天赐的七寸软肋,金玉贤难道能放着不打么。 再说听雨苑这边,外边满城风雨,许暮舟他们自然也是能听到的,这几日来,他们院子里的人都不大敢出门。 哪怕裴云初只是提着篮子出门买个菜,也少不了被人指指点点。看来金玉贤为了施压,连许暮舟的身边人也要物尽其用。 想来,沈毅那头的状况,大概也差不多。他是摄政王,沈家又是高门大户,所遭非议,必定更多。 但他仍然定时便要上听雨苑来一趟,似乎是一点也不畏惧外出。 许暮舟有些看不下去,也觉得属实没这个必要,劝道:“民间议论,左不过闹腾个几天,沈王爷又何必非得在风口浪尖上,逆风而行呢。” 沈毅不以为意,“民间对于我的评说,自来是「逆风」的,我不在乎他们愿意折腾多少时候。” -- 第99页 “若我怕了这个,连自家名下的宅院都不敢踏足,才是正中金玉贤的下怀。” 沈毅说得轻巧,甚至没有抬头看许暮舟一眼。但他的意思,也正正是在说,已经错过一次,只有傻子才会重蹈覆辙。 现在好不容易把许暮舟稳在身边了,说什么也不会因为旁的杂事动摇。 不过,沈毅能如此安然自得,也是早已想好了对策的缘故。 正如先前所说,从骈州的惨案发生开始,沈氏手下之人,便一直在追查火药的来源。 确实也查到了红花会名下。金玉贤先声夺人,将火药乃「官用军火」的来历挑明了,但是沈毅这边,却早已派了司衡,去兵部尚书府上。 兵部管军火,所有生产入库的火药,皆要一一记录在册。 换句话说,只要把这册子找到,一核查比对,总能找出金玉贤为栽赃许暮舟而伪造的记录簿里的漏洞。 更重要的是,军火制作繁琐,每年入库的产出并不高,而对于这些产出的数量,沈毅总还是心中有个大致印象的。 能将整个无极山庄炸成废墟,所需数量绝非一般的大。因而沈毅怀疑,这其中不仅有军火,也有黑市流通的走私火药。 若能将其证实,也算是抓住了金千岁的把柄,他便不敢对许暮舟轻举妄动。 “让司衡公子一个人应付那兵部尚书,会不会太勉强了些?”许暮舟虽未与司衡真正相处过,但几次照面打下来,他也能够感觉到,这是一个深受保护的弟弟。 而司衡公子作为弟弟,亦对沈毅这个哥哥,有着极强的依赖。 沈毅偷眼看许暮舟,心里有一些些的高兴,许暮舟问起司衡,代表他对「沈氏一族」这个盟友,还是有重视和担忧的。 尽管沈毅也不敢厚着脸皮,把这看作是与自己的和解,却总是为之喜悦的。 “放心吧,司衡的父亲,是教导那兵部尚书一路出人头地的恩师,他总会念着司家的情。” 沈毅本来也想过亲自上门,但他的手上现在也没有实证,这样贸然去查一位兵部的尚书,不是好的选择。 “司衡去的话,一定比我去的成效更好。”沈毅说道,“你也不要太小看他咯。” 许暮舟发觉到沈毅跟自己说时,言语间越来越凸显的亲昵,许暮舟往旁边挪开一点,点了点头。 沉默了一会儿,许暮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蓦然开口:“我信任司衡公子的能力,但为保险起见,我想再派一个人去帮他。” 许暮舟所说的这个人,正是每天隐藏在暗中,尽职尽责保护他安全的黑手帮的顶级剑客,孔夜。 原本孔夜是不乐意的,他说上峰交给自己的任务,只是一步不离的跟着许暮舟,让他免受奸人所害。 这外出偷盗之事,不是他的职责范畴。 许暮舟只能跟他说,你少几日跟着我,我不会死,但若那兵部尚书家里的册子拿不到,可能真会要了我的命了! 孔少侠看着人狠话不多,其实轴得很,许暮舟花了挺大功夫才说服他。 师道青还笑他笨,他现在是影江盟正儿八经的盟主,黑手帮的顶头老大,他的命令,孔夜自然该听,何必费那么多唇舌。 许暮舟想了想,只回应道:“害,我习惯了,只能拿他当朋友。” 孔夜的行事效率极高,虽然不好说服,但一旦接下了任务,便会不遗余力的要将事情办好。 许暮舟让他去偷兵部尚书家的军火册子,还说顺道保护一下司家那小公子的安全,孔夜琢磨了一下,若要保护谁的安全,那最好还是跟在这个人身边比较方便。 于是他跟上了司衡的车驾,鬼魅似的,转眼便蹿进了司衡的轿子。 第五十八章 偷入 和好路上的一把大火。 突如其来的黑影, 吓得轿子里的司衡一哆嗦,再定睛一看,一个面若白玉。 但身上却犹如被夜色包裹着的男子, 怀抱长剑, 坐在了他面前。 这是司衡第一次正儿八经的打量黑衣剑客, 反正从第一次见面起, 司衡就觉得孔夜像极了一个虚幻的泡影。 和自己周边的真实之境, 格格不入。 犹如一道纯粹的黑影。司衡不是没有见过暗卫, 但如孔夜这般的,他着实是头一回见。 然后司衡想起来, 他和面前之人, 还不是第一次相见,“噢, 先前在夏梁郡拦住我去路的, 正是阁下吧!” 那是沈毅失踪, 司衡收到疑似寻到人下落的消息, 便乔装到了夏梁郡街头, 结果还不等他把话说完,便被一道「铜墙铁壁」挡住了去路。 司衡毕竟是沈毅的表弟, 身上流淌着一半沈氏的血脉, 记仇得很。 黑衣剑客却仿佛并不记得这件事一般, 面沉如水:“许暮舟要我去兵部尚书府上,完成一个任务。顺便保护你的安全。” “司公子,得罪了。在此事结束之前, 我必须一步不落的跟着你。” 兵部尚书的府邸, 原本距离摄政王府是不远的, 但大约在半年前,兵部尚书赵琨便是搬了家。 赵府现如今的宅子,在京城中接近外郊之处,坐马车也需要走上一段时间,因而孔夜用了「跟」这个字眼。 司衡努了努嘴,似是再想对黑衣剑客说些什么,但见对方直背而坐,闭目养神,便又把话吞了回去。 大半个时辰后,赵府已然到达,司衡入门拜访,与兵部尚书郎赵琨喝茶叙旧,其间并没有看见孔夜的身影。 -- 第100页 司衡心想,这人还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至于那赵琨,表面对司衡礼待有加、和蔼可亲,内里却仿佛知晓司衡此来就是要打探军火册子的。 每每司衡抛出话头,他都能巧妙避开。 不过,这也侧面作证,兵部尚书赵琨,现在是一心向着金玉贤,连司家的师生情分都不好使了。 司衡在心中暗啐了一声,想说这对自家来说亦是好事,阉人的爪牙,越早看清越好。 只是这赵琨油盐不进,想正大光明的将那军火册子从赵家借出来,几乎等同痴人说梦。但这事情总是得做的,否则许暮舟被金玉贤捏住,会连累得他们摄政王府也没有好日子过! 想想沈毅为许暮舟上心伤神的样子,司衡一阵头疼。 “所谓「军火册子」,应该不在赵府。”孔夜无声无息的又悄悄出现,语调冰冷空灵得听不出一丝情感。 只是司衡莫名的感觉,这黑衣剑客的声音,好像还挺好听的。 孔夜又说:“除了方才你与他相谈的正堂,宅子里的前院、后院,每间屋子,我都找了一遍。没有那个东西。” “那可能他藏到别的地方去了。” 司衡似是很爱干净,不能忍受身上沾染到一丝灰尘,此刻他衣袍的下摆蹭到了方才赵府中的一点墙灰,司衡恨不能弯腰掸灰八百下。 一边掸一边回应孔夜:“赵琨在城外二百里处有一座庄子,严冬酷暑之时,他都会带着一家老小,到那里住上一些时候。” 黑衣剑客目视前方,看不出他到底有没有在思考,直到他开口说「那就去那里看看」,才知他是将司衡的话听进去了。 说来也怪,这俩人分明是临时被凑到一起的,说话办事倒还蛮默契。 原先许暮舟有过担心,怕孔夜性子孤僻,司衡又是骄纵着长大的小少爷,光是听起来,就不大能平和共处。 第二天傍晚,孔司二人特意选了夜色初初笼罩之时,来到赵琨在城外买下的那座庄园。 这才知道,原来确切来说,是赵琨买下了京城城外的一座孤山,继而在山头上建造了一座庄园。周围皆是密林和草地,没有相邻的人烟。 为不打草惊蛇,早在据此二十里处时,两人便下了马车,徒步走近庄园。 然而,这座庄子只有一个正门,想要偷偷潜入,唯有翻过后头高耸的外墙。但也不知这赵琨是什么癖好,竟在高墙之外,留了一大片宽阔的沼泽池。 若要翻墙,必要趟过这沼泽。这简直是要了司衡的命! 孔夜倒是无所谓,足尖一点,轻轻踩着沼泽的池面,一趟而过,再一个纵身,已是落在了高墙的墙檐。 “你若是不能上来,便待在这里等我吧。”孔夜也不愿叫人为难,既然司衡不想弄脏衣裤、鞋袜,那他也并不介意由自己一人潜入。 只是孔夜并不知道他坐在这高墙上,硕大的月亮,竟正正悬在他身后,两相映照,更显得他像一位黑夜中的来客。 司衡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许是出于新奇,小公子的心头动了一下,他急忙喊:“哎,等等,等等!” 再左右看了看阴森森的四周,司衡似是不敢一个人待着,“你不是说要跟着我,一步不落的嘛。不能把我一个人扔这儿!” 司衡捏着鼻子,吸一口气,心一横,提腿踩进了沼泽池,硬着头皮,走过了池子。 等他站在高墙之下时,一身银白色的锦袍,腰际以下的大半,皆已沾满了泥泞,白白净净的娃娃脸上,也沾染了一些污渍。 从上面看下去,像一只倚在墙角的,可怜巴巴的动物。 孔夜伸手将人拉了上来。两手相触时,司衡才发觉,黑衣剑客的手掌心,竟不是石头般冰冷,反而有着与自己相近的温度。 两个人潜入庄园,分头行动,相约半个时辰后在高墙内侧的这个地方碰头。 然而半个时辰后,找遍了西侧半个庄园的司衡,来到相约之地,却是久久不见孔夜的身影。 总不会是迷路了吧?再者说,现今是夏初时节,庄园里除了几个定期打扫的小厮和婢女,没有其他人,按理是不会遇见什么危险的呀。 难道..早已有人预知了他们的行动,这庄子里,还有别人? 司衡踌躇权衡了一下,还是决定去寻孔夜。 就在他踏上东头一侧的长廊时,一眼瞧见长廊的尽处,有一个状似被绑住的,已经不省人事的人影。 应该是孔夜!司衡急忙跑过去,结果还未蹲下来碰一碰黑衣剑客的肩膀,后脑便传来一阵闷痛,应该是有人在背后给了他一棍子。 司衡眼前一黑,也晕了过去。 直到再一天醒来时,两个人才发现自己身在一辆陌生的马车之中,身上绑着重重的绳索。 马车没有车夫,就一匹瘦小的马儿,将他们拉到了一片从未涉足过的荒郊野岭。 而另外一边,沈毅一大早来到了听雨苑,跟许暮舟说孔司二人失去了消息。 许暮舟有些震惊。偷取军火册子一事凶险,金玉贤从中作梗,这是早就能料到的,可他本以为有孔夜随行,便不会出什么意外的。 然而意外却接踵而来,听雨苑外来了几个太监和一辆车驾,说是奉千岁大人之命,接许暮舟前去密谈。 说罢,这传话太监还想早知沈毅必会跟去似的,专门冲沈毅的方向,装模作样的恭敬道:“千岁大人还说,若是王爷亦愿相随,那我们就万万不能怠慢。” -- 第101页 不仅如此,他们甚至周到的准备了两条蒙眼的黑色布巾。这一条是给许暮舟的,另一条,自然就是给沈毅的了。 可是沈毅身为摄政王,还从未受过去到什么地方,却要蒙着眼睛的委屈,但为了跟许暮舟共进退,他还是自己蒙上了眼。 再一睁眼,两人来到了一家宅院的内室。 所谓狡兔三窟,这与上一次许暮舟被带与金千岁相谈之地,显然是两处宅邸。 内室中弥漫香薰,金玉贤就坐在一张小方桌前,桌上摆了厚厚的两本册子。 许暮舟和沈毅相视一眼,沈毅先开了口:“金千岁这是什么意思?兵部的军火册,为何会在你这儿?” 不必费劲去看清册子外壳的字迹,许沈二个都知道,这一定是他们这两日想要找的东西。 看来,孔夜和司衡那头,是注定寻不到这册子了。 “怎么了?这不是你们想要的东西么?”金玉贤又手法娴熟的开始煮茶,“本公送到面前来,也省得二位再费心寻找。” “怎么摄政王和许公子,倒好像不开心呐?” “你有什么目的?”沈毅太了解金玉贤的为人:“交易?威胁?” 从这册子的编装之精致,以及书页泛黄和破损程度,看得出是实物。可金玉贤主动将这东西拿出来,又意欲何为呢? 是想借机威胁?但如此做,却无异于自爆把柄。 还是交易换取利益的可能性大些。 许暮舟也明白这道理,更明白若是手上没有筹码,所谓交易,便不成立。 所以他缓缓坐下,等着金玉贤沏好的热茶,一边道:“司衡和孔夜在你手上吧,他们,就是你手中的筹码。” 金玉贤喜欢跟聪明人说话,“两条人命,外加兵部的军火册,换这桩骈州爆炸案私了,值么,沈王爷?”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采访:为什么第一眼就对剑客动心? 司衡同学:他完全踩中了我的xp(?^^?),黑衣服,水蛇腰,还带一点点变态的气质。 孔夜:.. 第五十九章 反击 火葬场仍在继续.. 金玉贤关注沈氏的动静, 知道沈毅的人手,已经在追查黑市上贩卖的私营火药,这是一个庞大的组织,鱼龙混杂。 做事没有那么精细, 肯定是会有马脚留下的, 以沈毅的行事效率, 很快便会查到红花会身上。 因而金玉贤选择先发制人, 一来为泄一口私愤, 二来试探沈毅和许暮舟现如今的关系究竟紧密到哪一步, 三来,亦是先下手为强, 为红花会争得一个被沈毅放过的机会。 “私了?”沈毅听得懂其中深意, 却仍然明知故问:“金千岁想如何私了?” 金玉贤也开门见山,“无非, 也就是沈王爷停止调查骈州爆炸一案, 亦或..捏造一个借口搪塞过去。” “如此, 本公也保证不会再把许二公子牵扯到这件事里, 还把你那可爱的表弟, 和二公子得力的护卫,都还给你们。大家相安无事。岂不皆大欢喜。” 许暮舟一边饮茶, 一边听着金千岁打如意算盘, 心想这位大人这么会做买卖, 不去经商,亦是可惜了。 不过更可惜的,是金玉贤的算计, 注定不可能这般如意。 沈毅不爱喝茶, 更不爱沾金玉贤的东西, 他只是看了一眼许暮舟的侧脸,那人此刻也正嘴角噙笑,便也直言笑道:“怕是没办法皆大欢喜了。” “公公,今日的巳时已过,盘踞于柳州的火药黑市,大概已经被影江盟的各位好手捣毁一空,我们想要的东西,也已然握在手里了。” 沈毅转头望向许暮舟,“许盟主,你说对么?” 许暮舟但笑不语,轻轻点了点头。 要想证明许暮舟与爆炸案无关,原本就不止依靠兵部的军火册做依据这一条路。 也能直接从黑市的源头入手,只要找到贩卖私营火药的链条,顺藤摸瓜,红花会的购买和交易记录,自然也就不愁到手了。 沈毅之前已经查到火药的源头是位于柳州的地下黑市,只要将黑市击破,那些个火药贩子是禁不住拷问的。 而这「拷问」和「抓人」的事,影江盟里的江湖人士,可谓是太得心应手了。 他们以今日晨时三刻作为约定之期,而现在已至巳时,恐怕人证物证都已经到手了。 金玉贤霎时察觉到事情的不对劲,脸色一变:“你们在演戏?声东击西?” 金千岁这才反应过来,孔夜和司衡之所以会去偷军火册子,就是为了将他的注意力全数吸引到赵琨这一边。 而这时,再由影江盟从后方突袭,趁他分?身乏术,直捣火药黑市的黄龙。 许暮舟做出彬彬有礼的样子,先行谢过金千岁请的好茶,而后道:“司衡小公子从不曾独立办过差事,而孔夜是黑手帮出身的杀手,他们两个若是办事不小心,出了纰漏..任谁都会觉得情有可原吧。” “所以由他们二人来做这「声东击西」之事,是再适合不过的了。” “而且他们做的还相当好,这不,连千岁大人都给蒙过去了。” 这出计策是金玉贤反咬许暮舟后的当天晚上,许沈二人就商量好的。当然了,这样的损招,自是许暮舟想出来的。 沈毅配合他表演。 只因沈毅和金玉贤的争斗,已经到了存亡绝续的地步,彼此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被对方遍布各处的眼线察觉。 -- 第102页 但与身在明处的沈氏一族不同,影江盟是游离于京城朝堂之外的暗面,即使是金玉贤,也拿捏不准他们的动向。 所以这出「声东击西」的戏码,便也进展得十分顺利。 金玉贤连输两城,霎时露出暴怒的神情,重重一掌拍在矮桌上,伸手便想掐住许暮舟的喉咙。 然而金千岁这常年待在深宫之中的人,即便会几招拳脚,跟沈毅这般久经沙场的年轻人一比,也是鸡蛋碰石头。 只见沈毅一把擒住了老太监的手腕,如铁一般坚硬的手掌和力度,几乎能把金玉贤的老骨头捏碎。 金千岁的手指蜷屈成犹如鸡爪的形状,在止不住的颤抖。 好在沈毅也没打算把他的手废了,桎梏了一会儿,便又甩开。金玉贤跌坐在地,一时有些脱力,没劲站起来。 “金公公莫要再做这种危险的举动了。”沈毅自上而下的盯着金玉贤,仿佛在看一个已经收入笼中的猎物,“你应该知道,这里虽然是你的地盘,但你一个人,又岂能杀掉我们两个?” 将军火册子拿起,沈毅说道:“这个,我就当是赵大人结党营私的证据,收下了。这六部官员,究竟被金公公笼络了多少,我看,也该是时候清查一番了。” 沈毅说到做到,当日下午,兵部尚书赵琨便被押进了大理寺,由沈毅亲自坐镇,审出了一大堆结党营私的烂账。 只是这厮倒还有最后一丝的嘴硬,怎么都不肯供出金玉贤。估计,是有什么命根子被金玉贤攥在手里。 兵部尚书倒台,沈毅自然会扶植忠于沈氏之人,填补尚书之位的空缺。 同时也杀鸡儆猴,一时间六部官员人人自危,就连外间纷传的沈毅与许暮舟的谣言,也消停了不少。可见先前流言纷纷,这帮人在其中有多少的推泼助澜。 损失最惨重的,当属红花会。黑市贩子一招供,莫说构陷许暮舟不成,就连红花会这个组织,也因与私营火药的黑贩勾结,正式被冠以「邪?教」之名。 落得个丰国朝廷人人喊打的局面,在江湖中的地位自然也一落千丈。大家转而支持起了影江盟。 被红花会欺压的正派中人,以及红花会得罪过的同僚,都纷纷上门寻仇。弟子、成员,损伤流失,真正是大挫元气。 金玉贤苦心经营五六年的心血,几乎是折损殆尽。 除了金玉贤保密保得极好,现在尚无证据证明,他就是红花会背后最大的组织者,否则沈毅全然可借此次机会,一举将他拉下马来。 不过真正的诛心之处,还在于许暮舟看准了红花会的败落,主动以影江盟盟主的身份,与朝廷交好。 借由沈毅这座桥梁,影江盟一跃成为与皇家联系最紧密的江湖帮派,地位和威严,也非原先可比。 甚至,许暮舟组织影江盟旗下众人,与皇商开展了许多生意。 朝堂和江湖,一时两派繁荣,这几乎也掐断了红花会东山再起的可能。 “你这一手可真够狠的,旁人怎么能想得到,如此温和,如此漂亮的许二公子,竟然这么会报复人。” 从金玉贤的私宅里出来,沈毅送许暮舟回家,一路上两人相顾无言,沈毅寻思着找些话讲,但又不敢太越界。 最终还是忍住不,开了头。只是他这话里有意无意的带着亲昵,察觉到这种亲昵,许暮舟停下脚步。 “沈王爷,这次的事情,多谢你的襄助。今后,你我要合作之处,必定也少不了。”许暮舟知道感情上的事,最容不得拖沓,拖得越久,对双方都越是不利。 因而他选择有话直说:“但我想,也仅此而已吧。” 沈毅的亲近与讨好,几乎是写在了脸上,许暮舟不是瞎子,他看得出来。但也正因看得出来,才想及时止损。 “王爷曾经说过,你我之间的相遇,本就是一个意外的错误,现在的我,深深认同这句话。王爷已经改正过了,就让我们改正到底吧。” 沈毅随着许暮舟一同停下脚步,却在许暮舟话音落地之后,气息淤在胸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许暮舟回头望了一眼,还是决定先走,“..那,王爷,我就先回去了。” “..”沈毅仍是一个字也憋不出来,只能看着许暮舟慢慢走远,然后行至另一条岔路,独自返回摄政王府。 至于孔夜和司衡这头,且说司衡从马车中醒来,马车已经被马儿拉至一片陌生的荒野,突然,马车周围有一圈人靠近。 应该是等在这里,要将他们二人劫持的。 却还不等为首者揭开马车的帘幕,孔夜便挣脱了绳索,飞身而出,抢了其中一名歹人的刀,三两下把围上来的四五个人,干净利落的结果了。 司衡趴在马车里喊:“你早就醒了呀?还是你根本没中暗算?” 孔夜掀开车帘,将司衡身上的绳索斩断,让人能自如行动,一边语气淡淡的:“他们知道迷烟对内力深厚之人无用,因而改用暗器袭击。” “我身上穿了代盟主给的「金丝甲」,淬了毒的毒镖,落空了。” 这是许暮舟在孔夜出发之前,让他早做的准备。孔夜自然是未受暗器暗算的,只是假模假样的应声倒地而已。 司衡摸着发痛的后脑和脖子,心说他这一门棍挨的倒真是结实,继而他又看孔夜两手空空,那把凌厉的长剑似是不见了。 -- 第103页 司衡关心道:“你的剑呢?不会丢了吧。” 在赵琨的庄园里袭击他们的,必然是红花会的人,前来接应者,亦然。这帮人怎可能还好心的把剑客的剑也塞马车里。 “无妨,许暮舟说我出的这趟差,他全权负责。若是丢了,他要给我寻回来。” 接着,孔夜让司衡把后脑勺给自己看看,因为这后脑致命,若真是伤得重,还是早治疗的好。 果然,司衡的后脑勺有些红红的肿胀,孔夜转身要去寻一些草药,“这里没有药品,唯有用草药消消炎了。” 第六十章 孔司 感谢司衡同学送来的助攻。 想不到, 你还蛮会照顾人的嘛。司衡心里暗自这么想着。然后看孔夜进入周边的林间。 待得黑衣剑客再回来时,手上已经厚厚一捧野草。司衡根本不认识这些野草叫什么名字,有何作用,想来, 也就是孔夜所说的「去肿消炎」吧。 午后, 孔夜寻了一些枯枝做柴, 隆起一团篝火, 又从小溪中抓来了鱼, 烤熟了给两人做午膳。 这平白的烤鱼没什么滋味, 除了肉质鲜嫩些,其实一点谈不上好吃。但司衡看着黑衣剑客在火堆旁转动着临时搭建的烤架的身影, 心里觉得这个人有点厉害。 连带着寡淡的鱼儿也似乎变得好吃了许多。 “我们现在连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怎么找回去啊。”司衡感叹着。 他小心翼翼的把鱼刺挑出来, 看孔夜忙着炙烤, 顾不上吃, 便自告奋勇的也帮黑衣剑客将鱼刺捡了。 嘴上还不闲着,“只能等庄白他们派人来寻我们了。” 孔夜赞成小公子的意见, 遂点了点头。反正这次许暮舟要他完成的任务, 只是务必将时间拖入第三天。 这样影江盟就有充足的时间赶到柳州,一举捣毁私贩火药的黑市, 而在此之前, 他和司衡, 必须拖住金玉贤的目光。 许暮舟的这些要求,他都完成了,剩下从这鸟不生蛋的荒山野岭里走回京城, 便不是他的任务。 而是许暮舟要派人来接的。 因而孔夜也并不着急回去。他五岁入黑手帮, 从互相厮杀的残酷竞争中存活下来, 在野外度日更是家常便饭,这并不叫他感觉局促。 何况..许暮舟这厮,也不是个没谱的人,孔夜估摸着要不了多久,来寻他们回去的援兵,也就该到了。 “孔暗卫,”司衡发现孔夜只顾点头,却不回应,有一点不开心,像一只被冷落了的小狐狸犬: “你们江湖中人,都是惜字如金的么?” 孔夜却指了指旁边的马车,“午时已过,你要是困的话,可以在那里面补一觉。” 司衡一时被噎住。他这才发现,原本以为黑衣剑客冰冷又木讷,肯定也不善与人打交道,或者笨嘴拙舌,结果是他错了。 这人的冰冷中其实带着狡猾,木讷中又夹杂着事故,明明是抱怨他的惜字如金,他却让自己累了就去休息。 这叫司衡一下子也不好说他是话少,还是不少了。 “那我去睡了,你又做什么呢?”司衡不甘示弱,好像偏就是要撬开孔夜的话匣子一般。 他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对待任何一个刚认识没几天、甚至称不上「好友」之人,矜贵的小公子,还是头一次有这般非凡的热情。 孔夜轻轻向前方的小溪瞟了瞟,“去洗个澡。” 看来刀头舔血之人,也是极爱干净的。司衡又看看自己沾满黑泥的锦袍,面露嫌弃,如果是在家里的话,他必定将这衣袍脱下来,顺手便给扔了。 但眼下荒山野岭的,哪有新的衣裳给他换?小公子只能忍耐着性子,午睡时暂且把外袍解下来,寻思着等起来时再老老实实穿上。 没想到,这一觉醒来,司衡竟是发现自己那脏兮兮的外袍,已被黑衣剑客在浸泡溪水时,顺手清洗掉了。 不仅仅是衣裳,还有那踩过沼泽池的鞋子,孔夜也一并给洗了。 而此时此刻,黑衣剑客脱去一身被墨汁浸染过一般的衣衫,而黑色外衫的包裹之下,却也是和寻常人一样的白色里衣。 孔夜用木枝搭起了一个更高的架子,清洗过的衣物全都挂在上头,底下有篝火烤着,加上午后炽烈的阳光,应该很快便能干。 司衡感觉脸颊有些发烫,也不知是不是夏日里日头太毒的缘故,他甚至有些不敢直视孔夜,怪不好意思的。 毕竟亲密如他和沈庄白,从小一起长大,也从未有过给对方洗衣服的事情。 至于那件被孔夜亲手洗过的银白色锦袍,多年后也一直被司衡当作宝贝一般珍藏在衣橱的最里层,便都是后话了。 没过多久,许暮舟和沈毅派出的人手,通过寻山,很快找到了这里,把两个流落荒野的人,分别接了回去。 听雨苑那边倒是和乐融融,孔夜一踏进宅院的大门,迎接他的,便是所有人的欢声笑语。 许暮舟还专程在京城最好的酒楼,订了一桌昂贵的宴席,并要掌柜的派人送到了听雨苑中,大家围聚一桌,为许暮舟报复计划的顺利实施,影江盟的成功壮大,以及黑衣剑客的平安归来而庆祝。 但摄政王府那头,气氛便是天差地别的了。 司衡一回来,发觉府上气氛凝重,仆从们恨不能都低着头、弯着腰走路,这般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氛围,只有在他表哥大发雷霆的时候才会出现。 -- 第104页 但其实沈毅看起来严厉肃煞,却极少在府上发脾气的。因为沈毅历来认为无能之怒,是懦夫的表现。 与其图一时之快,发一顿脾气,不如把惹他生气的那个根由除去,这就是沈毅的人生信条。 然而司衡这时感受到的压抑,却也是货真价实的。 他走到沈毅居住的院子里,正见付逍棠从他表哥的卧房中走出,神色不好。司衡自然奇怪,这时候庄白居然不在书房处理公事,反而窝在卧房偷闲,实在太不可思议。 付逍棠一见他,如同见了救星,“司衡少爷,你快进去劝劝王爷吧。哎..” 这时,司衡嗅到卧房中似是飘出几缕酒香,竟是沈毅在酗酒? 也难怪连付管家都应付不来,毕竟沈毅是坚定饮酒误事的人,虽然酒量不差,但有意为了保持清醒而滴酒不沾。 这大白天的把自己关在房里喝酒,可见是心中苦闷到无法排解的地步了。 司衡略一想想,便直觉是与许暮舟有关。 他推开房门,只见沈毅宛如平时处理公务时一般,方方正正的坐在桌边,只是桌面上摆着的,却是好几个已经喝空了的酒罐子。 “..庄白..”司衡蹑手蹑脚的进来,轻轻拍了拍沈毅的肩头,看到尽管人的坐姿像是维持着清醒的,但脸上的红晕和双眼的迷离,却显然是已经醉了。 沈毅抬头看了看他,尚认得出司衡这个人,说明还不至于到意识混乱的地步。 司衡把沈毅面前的酒碗拿走,继而想把人扶到床上去,“又是和你的许二公子怎么了?怎么还一个人喝闷酒呀,真没出息。” “等下让逍棠去给你煮一碗醒酒汤,喝了就不难受了啊。” 但看沈毅的样子,却是一点也不想醒酒,也不想躺到床上去,就趴在桌子上,把脸埋进两条胳膊的中间,嘴里断断续续的低声说着什么。 司衡听不大清,只能弯腰凑过去,这才终于听清楚。沈毅是在说:“..司衡,他不要我了..他是真的不想要我了..” 断断续续的声音,似乎还伴随着拼命压抑的抽泣。 司衡只觉得浑身汗毛直立,这比沈庄白狠狠打他一顿,更叫他毛骨悚然。 当天晚上,司衡晚膳之后带着两个随行的护卫在街上闲逛,自从以「左膀右臂」之名跟随在沈毅身边,他便鲜少有空闲能这般漫无目的的游荡。 不过,说是漫无目的,其实不经意间,司衡还是依稀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的,正如他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听雨苑的墙外。 “你在这里做什么?”孔夜霎时现身于墙头之上,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若是有话要同许暮舟说,还是从正门进来吧。” 孔夜是影卫,职责便是暗中保护许暮舟的安全,因而听雨苑外稍有异动,他皆能立刻察觉。 只是孔夜也没想到,在外面晃悠的人,是司衡。他原本以为会是沈毅的。 “..呃,我..”司小公子确实有话想说,却又不好意思当着许暮舟的面,“..要不,你就替我转达吧..多谢你了。” 孔夜未置可否。 司衡就当他是答应了,“其实,是我去夏梁郡把庄白带回来的,许公子要怪的话,就该来怪我。” “不对!应该是怪金千岁那个老阉贼!你知道,庄白离开四个月,沈氏一族在这朝廷的乱局中,有多岌岌可危么。” “是他把庄白逼到死角,有一步行差踏,便会坠入万丈深渊。而且是连带全族人一起。” “庄白他不敢赌,他也很害怕。但他最怕的,我敢打包票,一定是怕把许二公子也牵扯进这场纷争里来。否则他就不会那么痛苦,也不必在这种时候,还非要留下他们俩的孩子。” 孔夜望了司衡一眼,若有所思,静默了一阵子才幽幽说道:“可是,那段日子里,许暮舟很痛苦,他原本是不必承受的。” 虽然孔夜并未明说,但司衡自然明白他所谓的「那段日子」,指的是那一段日子。 “我懂!可是有些内情,还是有必要说清楚的。”司衡深呼吸了一口气,“本来沈庄白是肯定不让我说的。” “金玉贤手段凶残,人命在他眼中,轻如草芥,只要能够达到目的,他会不择手段的。可是他想了那么多要挟许二公子的法子,却为什么从没试过拿夏梁郡那一大宅子的人作为筹码?” “许二公子那么聪明,他当真没有想过其中因由吗。” 作者有话说: 第六十一章 突袭 追夫最后一步,以身挡箭。 “是何因由?”孔夜问道。 司衡犹疑再三, 还是选择说出来:“因为庄白派了军队到夏梁郡镇守。说是「镇守」,实则自然是保护许宅的安全。” 孔夜有一点惊讶,他这一年多来,日夜跟在许暮舟身边, 许暮舟所获得的消息, 几乎也逃不过他的耳朵。 但是这其中确实不包括司衡刚刚说的这件事。沈家军身为皇城最强劲的精锐之师之一, 任何的调度, 都不可能无人洞察。 可是这么就以来, 的确不曾听说过沈毅把军队往夏梁郡调。甚至扈清涟那边的来信, 也从未提及此事。 怕是夏梁郡里的人,自己也不清楚。 “他们当然不会清楚, 因为庄白是暗中做的这件事, 调用的也不是沈家军。那老阉贼恨不能长八双眼睛盯着沈家军的动静, 贸然调度, 不是把夏梁郡的无辜平民往火坑里推嘛!” -- 第105页 司衡既是激动, 又有些伤感,“其实..庄白不是那么冷酷绝情的人, 虽然他从来没说过, 但我也知道,他护着夏梁郡, 也不仅仅是为了许二公子。” “而是他失离的四个月里, 许二公子在那里为他搭建了一个世外桃源。若不是因为京中朝政丢不得, 他会想永远留在那儿的。” 司衡眼睛亮闪闪的,说得有些动情,孔夜等他平复了些, 才继续问:“并不是沈家军, 那又是谁?” 黑衣剑客总是不愿多说几个字。 好在司衡琢磨了一下, 也能读懂他的言简意赅。“是司府手下的地方军。”司衡道,“在街头遇见许二公子的第二天,庄白就派军过去了。” 司衡的母亲,与沈毅的母亲,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妹,长姐嫁了京中的摄政王,妹妹则远赴滨州,嫁了老国公爷的儿子。 司老国公隐退朝堂,身居田园,子女也不再涉朝政,三个儿子都未考功名,只靠长子子承父位,承个虚名,做个闲散人。 但追随老国公的司家军,却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平时打渔种田,但若主公有任何吩咐,仍是一呼百应,万死不辞。 因那滨州与夏梁郡距离近些,又因司家父子的咸鱼之态,叫世人时常忘了,司家军曾经亦是一只善战之师,所以调他们去坐镇夏梁郡,是合适的。 那一晚沈毅赴凤芜郡主之约,却意外在街头遇见了许暮舟。 沈毅便知金玉贤设的危局,许暮舟终归还是踏进来了,这一进,便再无全身而退的可能。 而完全暴露在明处的许宅,里面又全是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势必会成为金玉贤要挟许暮舟的最大筹码。 因而沈毅当天夜里,便让司衡趁夜色联系了自己的滨州老家,地方军连夜赶路,第二天清晨,便已将夏梁郡暗暗包围起来了。 话至此处,孔夜只是默默听着,没有发表任何想法。 司衡也晓得人家两个人之间的事,他这个外人原是没有插手和说话的资格的,可问题就出在这儿! 沈毅那个性子,要他道歉可以,用实际行动补偿也可以,唯独要他将私底下为人所做之事拿出来讲,他是万万做不来的。 那司衡不厚着脸皮来多管闲事,谁又还能管呢。 “二公子到了京城,庄白冷脸相待,但他也没有一天停止过操心二公子的安全。摔碎玉簪的那一日,金玉贤的眼线,就等在刑部附近。” “从这次兵部尚书赵琨一事也能看得出,朝中六部的高官,几乎都成了那阉人的走狗,如果他不做得狠绝,二公子立刻会陷入危险之中。” 司衡真可谓是苦口婆心,“破镜难重圆,话是这么说..可是..庄白待二公子,却也是真心的。” “..庄白,他也不似世人所想的那么坏。” 一番夜谈结束,司衡回了摄政王府,孔夜也将小公子的话,完完整整的转述给了许暮舟。 原本在欢欢喜喜分食宵夜的一屋子人,霎时都安静下来。 阿鸢最先沉不住气,小小一张娃娃脸上写满不满:“司衡公子是沈王爷的表弟,他当然向着沈王爷了。” “可是我们少爷谁来心疼呢!” 自从沈毅在婚礼当天突然失踪,至今已有一年多了,阿鸢是亲眼看着自家少爷这一天一天都是怎么过的。 沈王爷不愿示弱于人,那他家少爷又何尝不是?那位王爷给他带来的伤害,也远比他展露出来的,要多得多。 至于许暮舟,倒不似阿鸢这般激动,他现在心中无比平静,唯一有波澜的,便是他的猜测得到了印证。 金玉贤为何不拿许宅众人做要挟,许暮舟自然是疑虑过的,甚至连这背后的原因,许暮舟也不是没揣测过。 只是他当时有意不让自己深思,怕多思多错,自作多情。 而现在..关于沈毅的事,许暮舟暂时都不愿再深谈。正好,下个月,一年一度的武林大会便要召开,地点定在柳州。 许暮舟身为影江盟的盟主,自然是要前往赴会的。这也是在瓦解红花会之后,影江盟头一次以江湖中呼声最高的第一大帮派之姿,在武林中现身。 先前红花会势大,根基亦极稳固,现在虽是大势已去,但武林中定然也留存着支持他们的余党。 再者,以金千岁的狠辣,必定不会放过这个从中作梗的机会。因而能否把现在的位置坐得更稳,这趟柳州之行是关键。 “旁的事情先搁下吧,眼下最要紧的,是把武林大会之事度过去。”许暮舟执起茶盏,里面是今晨集市之上新购而来的麦茶。 喝起来有一股米香味儿。 裴云初看了许暮舟一眼,眼神意味深长,“若是不将你与沈王爷之事说清楚,之后司衡公子怕是还会上门。” “不如你就此表了态度,劳阿夜再原样传一次话,以后便无需再烦恼了。府你专心思虑武林大会的事,亦有益处。” 许暮舟确实露出一个灿烂而无奈的笑容:“裴叔叔,若要论「说清楚」,那我已经同沈王爷说清楚过了。我现在不想再烦心旁事,待我从柳州回来再说吧。” 许暮舟一撒娇,裴云初便无法再勉强他了。 可是裴云初心里晓得,只不过是再回绝一句的事情,根本不需要拖着。何况,许暮舟从来不是个拖泥带水之人。 他是在回避,或者说,逃避。孔夜所转述的司衡的一番话,定然已经扰乱了许暮舟的心思。 -- 第106页 毕竟,他是那么喜欢庄白。 可是他或许也无法忍受自己的动摇,恰好,柳州的武林大会,提供了一个绝佳的借口。 然而话虽如此,许暮舟现在为沈毅动摇了,那柳州之行回来,这种动摇便会消失么?裴云初不想自欺欺人。 再说沈毅这边,武林大会的消息很快传到了他这里,又得知许暮舟会远行赴会,沈毅的警钟,自然而然的长鸣起来。 从京城到柳州,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偏偏就是山路最多,如若他是气急败坏的金玉贤,一定会选择在这密林星布的山路中,安排埋伏。 沈毅如此猜想。 所以沿路加派人手保护许暮舟的安全,成了当务之急。尽管许暮舟身边有暗卫,还有绝世高手跟着,但有时双拳难敌四手,还是要亲自布置了人手,沈毅才能放心。 于是,沈毅特意抽调了沈家军中的一小路人手,在许暮舟沿途的必经之地,纷纷安排了兵卒。 仿佛一个金刚圈,把许暮舟围在了中央,只要待在这个圈子里,便什么妖魔鬼怪都难近身。 不过说来也奇怪,沈毅和许暮舟都觉得柳州之行,于金玉贤而言,是一个绝佳的报复之机。 毕竟是出了京城,沈家的耳目全都失了用场,若不趁机动手,待许暮舟安全回京,就更找不到良机了。 然而,从许暮舟去到柳州,参与了为期十日的武林大会,再至返京,一切都顺顺当当,金玉贤似乎还真就并未设下埋伏。 这叫许暮舟和沈毅都颇感意外。 不过平安顺当终归是好事,沈毅得到许暮舟一行即将返京的消息,心中一喜,想着要去城门口接人。 即便许暮舟不想见到他,也总是要亲眼见一见,悬着的心才能放平。若是许暮舟不愿意,那他大不了就远远看一眼,不打扰了人总可以吧。 结果就想有意捉弄人一样,前面一派祥和,沈毅这一去,偏偏就遇上事了。 且说许暮舟这次只与师道青结伴同行,加上藏身暗处的影卫,拢共三个人,一架破破烂烂的小马车,便足够作为代步工具了。 小马车行驶到京城的城门前,扒在窗户边看风景的师道青,轻轻吹了声口哨,意味深长的指着外头:“啧啧啧,人家专程来迎你呢。” “不愧是我徒弟,就是招人爱。” 许暮舟知道他说的是沈毅,却也只是无奈的翻了个白眼,起身走下马车,配合驻守城门的士兵核查身份。 往斜前方悄悄瞟一眼,沈毅果然站在那,不过好像并没有要走过来的意思。 许暮舟在心中暗骂自己,想这么多做甚,人家愿意站在哪里,走不走过来,跟他又有什么相干。 没想到就在他正要反身上马车时,一直藏于风平浪静之中的袭击陡然降临了。 一群身着夜行服,面蒙黑巾,头上也裹着黑布的杀手,突然就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师道青和孔夜自然是各自施展功夫。 但杀手们的攻势还是太猛烈了,就连城门前的无辜官兵,也都惨遭毒手。不过这帮人的目标当然不是其他人,而是许暮舟。 甚至,在无人发觉的暗处,一支锐利的羽箭,正悄悄对准许暮舟的后心。「嗖」的一下,许暮舟听到了利箭射向自己的声音。 但箭头并未刺入他的身体,而是好像有人挡在了他身后。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二章 重伤 好耶!小夫夫终于和好了! 许暮舟一回头, 是沈毅挡在了他的身后,而沈毅左胸,竟是被一支羽箭射穿了。 许暮舟人尚是懵的,只会伸出双手去接, 继而沈毅倒进了他的怀里, 靛青色的衣袍, 在当胸一箭的伤口处, 晕开了一圈小小的血迹。 大约因为羽箭刺入得太深, 鲜血都无法迸出, 只能看到沈毅的嘴唇,瞬间失了血色, 面上也惨白惨白的。 “庄白..庄白!”许暮舟的脸色似乎也比沈毅好不了多少, 甚至忘了自己还身处杀手的伏击当中。 只顾圈着沈毅, 显然是慌了神,“傻瓜, 你出来做什么, 你不怕死么!” 沈毅捂着伤口, 感觉有些提不上气来, 但是许暮舟专注望着他的样子,实在叫他高兴。自打独自离开了许宅, 好久不曾这么高兴过了。 “..”沈毅想用另一只手去触许暮舟的脸, 想跟他说, 你终于又肯这么叫我了。 其实,自从在京城再度相遇后,许暮舟每每称一声「王爷」, 都让沈毅听着难受。 许暮舟没有避开沈毅的触碰, 反而把人抱得更紧了些, 这叫沈毅更高兴了,许暮舟的衣服上,沾着一点淡淡的茶味,和一点微苦的药香。 刚才许暮舟问他为什么出来,沈毅想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不管他是「沈毅」还是「庄白」,遇到相同的情形,都会做相同的选择。 但是话到嘴边,出口却成了:“..不要在这里..也许,还会有埋伏..” 许暮舟把人抱起来,抱到了马车上,“好,好,..不在这里,我们不在这里,先回去..” 另一边,搞偷袭的杀手,已经被师道青和孔夜收拾完了。师道青一脚踏上马车,抄起沈毅的胳膊,号脉。 “一个好消息,箭上没毒。”师道青顺手封锁了沈毅上半身的穴道,减缓他的失血之状,但是情况并不好: -- 第107页 “我看是凶多吉少,得赶紧找个地方,让大夫给他治伤。” 许暮舟让沈毅的身体平躺,而头枕在自己腿上,一只手紧紧握着沈毅的手,但两个人的手心都是冰凉的。 若非要比的话,许暮舟的手,似乎还要更凉几分。 “..傻瓜,我死了,你很害怕么?..放心..我不会死的..”沈毅紧紧攥着许暮舟的手,但心里,却是虚的。 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晓得,这只箭镞,正在左胸,距离心脏太近了。从前在战场上,沈毅也受过箭伤,但是没有一次是像现在这样。 似乎身上的温度和意识,都在一丝一丝的抽离,整个身体,也仿佛在一点点的变得沉重。 若不是眼前的人是许暮舟,沈毅想拼命多看他几眼,大概就已经睡过去了。 许暮舟探下身来,用侧脸贴着沈毅的脸,用旁人都听不见的低语道:“撑住,我们重新开始。” 沈毅心头一酸,眼眶子也跟着发热,但他不想浪费力气去哭,遂也只是侧了侧脸,跟许暮舟贴在一处。两个人的手,亦紧紧扣在一起。 因沈毅伤情严重,来不及赶到摄政王府,马车便来到了距离京城城门更近的听雨苑。而跟随沈毅外出的侍卫,这时已经赶至王府,叫上了王医官,知会了付管家。 听说王爷重伤的消息,这整个摄政王府的人,恨不能全都奔到听雨苑去。 而听雨苑这头,马车一停,许暮舟便抱着沈毅下了车,迈进大门,穿过长廊,直冲着自己的房间疾行而去。 才把沈毅放到自己的床上,许暮舟就看到洁白的床褥上,迅速映出了鲜红的血迹。 还有他身上浅青色的袍子,这时低头一看,才知道已经染红了一大片。 许暮舟向来是从容的,但现在却只像丢了魂儿一样,扒在床边,握着沈毅的手,脑子里只有一团浆糊。 若是金玉贤在这个时候动手,拿下他,一定不费吹灰之力。 王医官急匆匆进来时,所见便是这般场面,他让其他人都退出去,独独留下了许暮舟。 “箭伤得极深,我没有把握,拔箭时只能靠王爷自己撑过去。你在这里,或许可以激起王爷更多求生的斗志。” 王医官说得实在,但这般坦诚的实话,却更压得许暮舟喘不过气来。似乎他是和沈毅一同参与了一场生死的赌局。 沈毅跟「死亡」对赌,而他只能等在一边,也许能把沈毅拽回来,也有可能..拽不回来。 “..暮舟..” 许暮舟心里正慌乱而忐忑着,突然听到沈毅的低唤,忙俯下身:“我在,我在,你想要什么?” “女儿..我们的女儿,”沈毅前一刻神志还有些涣散,这回子好像精神突然好了很多,“我还没给她取大名,只有一个小字,霜,..就是「霜降」那个霜。” “我算过日子,她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有的..至于大名,以后你给她起吧。” 沈毅盯着许暮舟的脸,近乎贪婪的眼神,像是要把人狠狠的刻进眼珠子里。而许暮舟却只当他是在说傻话,“以后我们一起给她起,你生的女儿,怎么能只有我一个人做主呢?” “还有司衡..笨得很,你多盯着他些,别让他捅娄子。”沈毅仿佛看不懂许暮舟想要他住口的意思,自顾自道: “景和,性子孤僻了些,但也很听话的..如果你摆弄不了他,也不用强求,给他一点空间,他自己能好好活着。” “..沈家..你知道的,我放不下,就只能交托给你顾着了..除了你,我没有别人了。” 尽管不愿承认,但许暮舟心中自是清楚,沈毅怕是觉得自己活不成了,在交代遗言。许暮舟却是左耳进右耳出。 最奇怪的是,明明沈毅伤得这么重,按理说,是不该放任他浪费气力,讲这许多话的。 但王医官只在旁边熟视无睹。 难道王平心里没数么?不,或许是他太有数了。沈毅伤情危重,若是现在不让他说..不知道之后,还能不能再开口说话了。 许暮舟多聪明的人,怎么会不晓得这个道理,只不过越晓得,他就越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和沈毅一同变冷。 说不定先断气的人,会是他。 “还有..许暮舟你要听我说,我不想离开你的!真的!我没有办法..你要我怎么办嘛!” 沈毅的心绪突然激动起来,如果不是胸前还插着一支箭镞,他真想坐起来,狠狠抱住许暮舟,“你要我怎么办都可以,但你别不理我嘛!” “我知道你是不想要我了..” 许暮舟坐在床头,紧紧环抱沈毅的上半身,一边说着「我要的,我要的」,一边泪眼模糊。反正他和沈毅脸贴着脸,也分不清到底是谁的眼泪,糊了两个人的满脸。 从这时候起,许暮舟的神志便一直不是很清醒,等他回过神来时,沈毅胸前的羽箭,早已经被了。 而他则瘫坐在窗边的木椅上,许暮舟都不记得是谁把他弄到这里坐着的了。 总之,屋子里一片寂静,沈毅躺在床上,床单、被褥,还有沈毅身上的里衣,都换成了干净的,总算不再是大片大片的猩红了。 沈毅静静睡着,脸上不带一丝表情。不知为何,许暮舟远远看过去,就是觉得他像一个熟睡的小孩子。 起身的时候感到有些腿软,许暮舟一时站不稳,险些栽了个跟头。跌跌撞撞地来到沈毅床边,小心翼翼的凑过去听。 -- 第108页 听人还有没有呼吸.. 万幸,尽管沈毅脸色白得吓人,呼吸时身体的起伏也平缓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许暮舟此时的耳边,却切切实实听到了呼吸的声音。 他跌坐在床头边,脱身脱力,仿佛方才被拽进鬼门关,惨遭一番的,不止沈毅一个。 沈毅这次一连睡了七天七夜,到第八日的清晨才醒过来。 在此之前,所有人都是提心吊胆的,尤其是头三天里。王医官说沈毅的身体底子厚,「拔箭」这最难的一关挺过来了。 但是接下来的三日,仍是危险时期,随时有可能伤情恶化。 许暮舟可是被折磨够了,这三十六个时辰里,沈毅的病况有任何一点变化,他都心惊胆战,没有变化,他也心惊胆战。 好在头三日是平安撑过来了。王医官说如此便应该没有什么大碍,等人睡够了,精神歇足了,自然就会醒。 而这一醒,发生在第八日的早晨。 许暮舟看到沈毅的眼皮微颤时,心尖尖也跟着颤动了好几下,然后床上的人慢慢睁开了眼。 昏睡了这么久,沈毅刚一睁眼,脑子里还是空白的,只能看到映入自己眼帘的男人。 沈毅还从未见过他这么憔悴而邋遢的样子,胡茬子冒出了许多,眼下乌青重得跟被墨汁画过了似的。 沈毅想开口唤他,但是嘴唇干得张不开,嗓子好像也哑哑的发不出声音。 “庄白,我在这里,你别动。”许暮舟端起房中时刻备着的温水,用纱布轻轻蘸了水,轻柔的擦在沈毅嘴唇上。 涂抹了两三遍,沈毅也吮吸了一些,缓解了口中干渴。 接着,他感觉嘴唇微微一热,是覆盖了许暮舟的一个轻轻的吻。 第六十三章 破镜 一段甜蜜的日常。 沈毅虽然醒了, 但距离自如的下床行走,还不知道要养护多少时日,总之王医官是说急不得,这次算沈毅命里带硬, 捡回条命来。 但若是不好好休养, 莫说胸前伤口随时可能破裂, 更严重的, 是要留下终身的病根。 这些事情其实本用不着王平特意交代, 谁会不明白呢。只是这摄政王犟得很, 平时恨不能吃饭、睡觉都住在书房里,凡事公务为先, 拿自己的身体反而不当回事。 偏偏他们府上还没人管得了他。 许暮舟听后点了点头, 让王医官放心, 左右这里是听雨苑, 不是摄政王府, 总是有人能管他的。 司衡听到这里, 连忙凑上来告状, 说这沈庄白是不像话得很, 刚生完孩子,连月子都不想坐, 要急着去上朝。 “若不是我们所有人拼死拦着他, 他就真不管不顾的去了!”司衡似是对此不满许久,“好说歹说,最后也只坐了十五日。” “二公子,你可得好好管管他!” 许暮舟神情一派温润, 看不出心中想着什么, 只听得他道:“过去的事, 多说无益。不过这回,我会盯着他,不把箭伤养好,自然是不能下床的。” 这番话也不知怎么的,就传到了沈毅耳朵里,若是换了旁人,这般出言不逊、大言不惭,必是要被沈毅叫人打一顿的。 可惜这话出自许二公子之口,摄政王是不敢怒也不敢言,乖乖的全部认下了,简直像一只乖巧的小狐狸。 这日中午,许暮舟坐在床头给沈毅削苹果,沈毅现在还不能坐起身来,一日三餐也只能喂一些汤汤水水,许暮舟觉得这样太单调,便每日找来不同的水果削给他吃。 苹果的清香窜入鼻息,沈毅却只觉得眼前的男人,比这苹果更加清甜,看上去就秀色可餐的。 只是..他也不敢放任自己的眼神过于放肆,毕竟许暮舟先前是不想要他的,陷入昏迷前的那个轻吻,现在想想,也如梦似幻。 “想什么呢?”许暮舟把苹果片成小块儿,用小签子戳起一块,喂到沈毅嘴边。 沈毅乖乖张嘴,接受投喂,一边轻道:“许少爷,你是真的想跟我好么?真的是真心的么?不是因为..我受伤了?” 他喜欢许暮舟,只要能叫许暮舟回心转意,他什么都愿做。但真到了这个份上,终归还是会觉得别扭。 巧得很,沈毅昏睡的这些日子,许暮舟早已把这个问题翻来覆去思考了好几百遍了,但他不想明说,只是先问:“之前你不是也不想认我,后来却也改口,这又是为何?” “是因为我在骈州,「死」过一次吗?” 沈毅没办法说不是。现在想来,若没有骈州火药爆炸,他和许暮舟,现在大概还在两相对立,不可终日。 “这就对了,若非真正「失去」,便不知道自己无法承受这「失去」。”许暮舟口吻淡淡的,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寻常。 反正他已经想的很通透了。在沈毅几乎已经死了的时候,他深深知道自己舍不得。就算他心里还有纠结、计较,和猜忌,也得沈毅活着才能成立。 只不过现在沈毅确实活下来了,他好像也懒得去管那么多了。 沈毅想了想,的确是这么个道理,他又看了看许暮舟的脸,止不住的笑:“其实那时候,我真以为自己快死了。” “但是许少爷在旁边哭得太惨,我便又想我可一定不能死,不然留你一人在世上,你要是天天想我可怎么办?岂不是太可怜了。” 沈毅的尾音有些活泼的上翘,俏似狐狸的眼睛里,也满是挑逗意味,一点也不似他身为摄政王该有的庄重和狠厉。 -- 第109页 非要说的话,倒是夏梁郡许宅里的那个庄白,好像又活过来了。 许暮舟顺着他的话说:“说的是啊,有些人已经撇下我偷跑过一次,如果再来第二次,那就真是缺了大德。” “所以沈王爷您现在好好活着,姑且算是良心未泯。” 沈毅眼睛笑得弯弯的,专注地望向许暮舟:“可惜我现在不能坐起来,不然我定要亲亲你。” “..嗯,我倒也不介意代劳。”许暮舟起身弯腰,两手捧住沈毅的双颊,两个人的嘴唇,又轻轻贴合在一处。 司衡进屋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般的画面! 自从沈毅醒过来之后,为方便王医官随时诊脉、换药,在夜晚来临之前,许暮舟的这间卧房,房门总不会关死。 因而是谁都进得来。 沈毅醒来的前几日,说是想女儿了,司衡瞧今日天朗气清,便去了王府,亲自把小侄女接了过来。 本来是想解一解他表哥的思女之苦的,谁知这一进来,受苦的人分明是他! “..咳咳咳..”司衡不自在的咳嗽了几声,心中庆幸小侄女尚是襁褓中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否则看到两个爹爹这样,他还得费心捂住孩子的眼睛。 温存被搅扰,许暮舟和沈毅又立刻分开。 许暮舟走到房门前,把四个月大的女儿接到了自己怀里。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小姑娘,饱满的小脸,大而修长的眼睛,红红的嘴唇,真是叫人无法不喜欢。 司衡站在旁边,看一眼小侄女,又看一眼小侄女的亲爹,然后心服口服的感叹:“还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话许暮舟听了自然是受用的,抬眼看了看沈毅,声音温柔如水:“庄白给我生的女儿,自然像我了。” 不过话是这么说,但这第一个孩子,自然还是要姓沈的。毕竟沈毅也说过,他要留下这个孩子,也是为了给沈家后继香灯。 这并非信口胡诌。 好在许暮舟根本也不在乎这个,反正孩子是沈毅辛苦生下的,跟沈家的姓也合理。 叫他有些不舒服的,其实是另一件事。且说沈家的第一个孩子,理应继承父亲朝中摄政王的位置,但也有个前提——这第一个孩子,须得是男孩儿。 毕竟这个时代,是不可能由女儿承接父位的。 或许也正因为如此,在沈毅生下闺女后,这朝堂中忌惮沈氏的人,竟是都煞有介事的松了一口气。 把小姑娘放在沈毅身旁,两个父亲围在她两边,沈毅见许暮舟脸色不是很好,自然也知道是什么缘故,便用比哄女儿还轻柔的声音道: “别生气嘛,就算女子承不得王位,我也会将最好的给她。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姑娘,又是你我的骨血,自是不可被半分亏待。” 许暮舟吻了一下沈毅的额头,“傻瓜,我又不是生你的气。” 沈毅也支起脖子,狠狠在许暮舟脸上啄了一下,然后两个人就这么你侬我侬,脑袋贴着脑袋的躺在一起。 小霜儿被围在中间,偶尔会被两个爹爹的动作吵醒,但小娃娃瞌睡多,转眼又睡过去了。 沈毅在床上躺了近二十日,王医官最终确认他的伤口已经愈合的差不多了,许暮舟终于允许他靠着床檐,半坐起身来。 只不过想要起身行走,还得再躺些时候。沈毅心说这是把他先前没坐的月子,一并也给坐了呀。 “朝堂上这几日怎么样?”原本沈毅一醒过来,便急着要问朝局的情况,许暮舟不让他问,免得伤精神。 沈毅也乖乖听了话。现在他可以坐起身来了,挂在心上的事,终究还是要问。 许暮舟给他端来一碗小厨房里炖的鸡汤,已经特意先放凉了些,“没什么异常。金千岁派人伏击,到底还是落空了,那么眼下三足鼎立的局势不会有改变,也就掀不起风浪。” “至于每日送到摄政王府的公务,你也不必担心,有你的景和堂弟操持着呢。” 虽然沈毅昏迷之前交托过许暮舟,要他看顾沈氏一族,但是真要处理朝政,许暮舟还是不能自己上手的。 而这时,沈毅的堂弟,沈景和——许暮舟也是最近才知道他的名字,应该是在城外养病之时,听说了堂兄伤重的消息。 便拖着病躯,赶到摄政王府来,这些日子所堆积的公文,皆是他替沈毅处理掉的。 按说,许暮舟合该好好谢谢人家才对,但两人一见面,许暮舟便隐约感觉到,沈景和似乎是对他抱有敌意。 先前沈景和跟在沈毅身边,不大引人注目,然而单独碰上,许暮舟才感觉到那个少年的气场,竟然还蛮强大的.. “这些天,其实我一直在想,那日在城外袭击你的人..当真是金玉贤派来的?”沈毅果然还是个操心的命。 许暮舟也差不多,两个人的脑子,都得一刻不停的转,“师道青说过,那些人都是一流的杀手,且所修炼的内功,皆偏阴柔,应该切实是红花会的弟子无疑。” “那既然是红花会的人,自然也就是金玉贤派出的。” 许暮舟分析得头头是道,但神情却远没有那么轻松。因为他知道沈毅为什么会这么问。 “那一支箭..你也觉得非同寻常吧。”许暮舟眼神变得深邃,“按说,红花会的暗器皆是淬毒的,怎么正好瞄准我后心的这一支箭,并未淬毒呢?难道是突发善心?” -- 第110页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四章 提亲 把结婚提上日程。 「善心」自然只是一句调侃, 许暮舟和沈毅都清楚,既然红花会要下杀手,那必然是不会留余地的。 何况,红花会中人, 皆是用毒的高手。 因而瞄准许暮舟后心的那一箭, 极有可能不在红花会的刺杀计划当中。 这就难免叫人不想到, 先前骈州火药爆炸一案, 许暮舟和沈毅都曾怀疑过, 在无极山庄引燃火药之人, 是隐藏于眼下这个乱局之外的第三股势力。 此次事件重演,自是更加叫人怀疑了。 “假若这「第三股势力」当真存在, 那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沈毅很快将鸡汤一饮而尽, 而后一边望着许暮舟, 一边又像是在问自己:“要你的命?” 若说第一次引燃无极山庄火药时, 因为范围太广而无法确认目标, 这第二次趁乱所发射的暗箭, 便是正正对着许暮舟的后心。 明摆着是要取他的性命。 “我这一介草民, 拿我一条命去, 能做什么呢?”许暮舟故意用受宠若惊的语气感慨。不过,相比有人要去他性命, 更叫许暮舟疑惑的, 是另一件事: “假若这「第三股势力」存在, 它两次行动,似乎都成功借上了金千岁的东风。此事,金玉贤晓不晓得?也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且金玉贤此人行事滴水不漏, 疑心又重,「它」是如何得知这些消息, 顺便借上东风的呢?”许暮舟轻轻摇头,“若说是金玉贤身边有内奸,我是不大相信的。” 许暮舟言下之意,是怀疑这所谓第三股势力,其实与金玉贤,属同盟关系。 但如此,便有一点说不通,若两者乃是同盟,那在骈州案时,“它”为何又在那时候引燃火药,平白炸死了一个红花会的分舵舵主? 害还得金玉贤损兵折将,亏了个彻底。 那以金千岁这般记仇又狠毒之人的性子,又怎会与之同盟第二次? “一介草民?”沈毅笑得开怀,拍拍身旁的空处,要许暮舟贴着自己坐着,继而,在人脸上大大啄了一下,“许少爷现在是影江盟的盟主。” “你若还说自己是草民,那全天下一大半的人都要气死了。” 自从这次许暮舟许诺了沈毅「重新开始」后,沈毅在许暮舟面前,便与在旁人面前,截然成了两个人。 一有空闲便要往许暮舟身上黏,而许暮舟也全然由着他,就仿佛中途的流离和分隔,全都消失了,两个人还是跟在夏梁郡,准备成亲前那时候一样。 而沈毅提起许暮舟影江盟盟主的身份,也非偶然,他是在暗示,这第三股势力,会否就是武林中纷乱的江湖帮派、门派的其中之一。 很显然,这是目前最合情理的一种推论。毕竟许暮舟早在进京城之前,便与红花会、黑手帮搅和在了一起。 黑手帮是影江盟的下属,影江盟又是最有威望的名门正派,树几个敌,招惹几个仇人,皆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少爷,你..为什么会变成影江盟的盟主?”这个疑问,沈毅存在心里很久了。 原本在知晓许暮舟死里逃生的当下,沈毅就该问的,但是那时候他一心只想着把人挽留回自己身边,哪还能做追着人刨根问底的讨嫌事。 而这会子,两人之间,心结已解,便没什么不能问,亦无什么不能答的,于是,许暮舟道:“师道青将我带到青州,说是影江盟与我有渊源。” “那时候,金玉贤已经对我起了杀心,我不能一人私逃,我知道我得回京城来。但同时,我亦需要一顶保护伞,一顶能足以与金玉贤相抗的保护伞。” “影江盟,正是最好的选择。本来,我也只是想加入他们,但我「师父」他老人家,并无心做这代盟主,加上影江盟盟主之位空缺,我便想,干脆我来做好了。” 想起在青州的经历,许暮舟亦觉不可思议。 沈毅听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便钻进了许暮舟怀中。 许暮舟将人轻轻揽住,“只是,我与影江盟之间的所谓「渊源」,我也没搞清楚是什么。” “我这么说,你信吗?” 沈毅疑心重,旁人这般含糊的说辞,他必是不会相信的。许暮舟大概也隐隐有这一层的忧虑吧。 不过沈毅只是环住他的脖子,把自己挂在人家身上。 然而许暮舟却并不会觉得重,因为沈毅自己支撑着,他凑到许暮舟的耳边:“我相信。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我知道现在你还不大信我,不要紧,往后,我会打消你的顾虑。” 都说小别胜新婚,此言实在非虚。 只是许暮舟和沈毅,这分别也有一年多了,着实算不得小别,所以这份甜蜜,也无比的令人沉醉。 “对了,还有一件事,”沈毅又抱着许暮舟亲,“那一天,在京城外遇见伏击,虽说那帮杀手都是一流高手,但以师前辈的本事,也该是手到擒来。” “怎会独独将你曝露在敌人暗箭可伤之处?” 其实沈毅当时便隐隐觉得有蹊跷,只是一看那暗箭直直朝许暮舟射去,他实在来不及多想,身体先于脑子一步,挡了过去。 可是这么多天过去,沈毅还是越想越不对劲,“..你是不是早已料到城门门口会有埋伏,因而与师前辈相互配合,意图引出暗箭伤人之人?” -- 第111页 许暮舟叹了一口气,心说沈毅太敏锐,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他。 武林大会的路途危险,许暮舟这般惜命的人,自然是打从踏出京城的一刻起,便做好了防备。 影江盟有几样镇帮之宝,这其中一样,便是一件名叫「金丝甲」的内甲。顾名思义,由金刚之丝编成,刀枪不入。 即便这路途前期风平浪静,但许暮舟不信金玉贤真能按捺得住,因而金丝软甲,是一刻不曾离身的。 城门遇袭之时,许暮舟和师道青确实有意留出破绽,就是想看看究竟什么人会暗地偷袭,这金玉贤究竟有没有同盟。 只是对方选择城门口突袭,着实出乎许暮舟的意料。 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沈毅会挡过来。 一见长剑刺入沈毅胸口,他哪还顾得上去想什么阴谋,什么同盟。只觉得沈毅怎么这么傻,明知道是要命的事,还直直扑过来。 “我哪还想得了那么多。”沈毅也道。他当时不是没发觉异常,只是眼看长剑对准了许暮舟,他没有第二种选择。 两个人在床上相拥了一会儿,沈毅拿手指绕着许暮舟的发丝,忽然低声道:“许少爷,我们成亲吧?” “我向你提亲。上次你跟我求亲,这回换我跟你求。” 第六十五章 重圆 打开心结—— 许暮舟愣了一下, 完全没有想到沈毅会忽然提这件事,「成亲」两个字,于他,好像已经是上一辈子的事了。 他似乎也并不想即刻回应, 只是从床边站起来, 低声道:“待你身体完全恢复再说吧。” 沈毅有一点点的失落, 他隐隐能料到许暮舟会抗拒, 但事情当真发生在眼前, 也仍会忍不住难过。 可他也清楚, 这怪不得别人。沈毅便是点了点头,乖乖应了一声:“..好。” 又过了五六日, 沈毅可以起床行走了, 他一心挂着朝堂局势, 一听自己身体已无大碍了, 就想往摄政王府里赶。 但是许暮舟就坐在房里看着, 沈毅一阵心虚, 凑过去, 从后面拥住许暮舟的背, 下巴搁在人肩头: “我想回去啦..不知道许少爷能不能同意?一个多月了,把朝中的烂摊子扔给景和, 我这做堂兄的怎么好意思。” “你才不会不好意思。”许暮舟笑道。 沈毅贴他贴得更紧, 语气间颇有不服:“哼。那你若不让我回去, 我便只能一直借住在你的卧房之中,许少爷难道想总睡客房不成?” “那我可舍不得。除非..你和我同床共枕,那我就不回去了。” 自从两人和解之后, 沈毅在许暮舟面前, 全然显现出了「庄白」的本性, 一只不讲道理的,贪婪的狐狸。 甚至比以前更甚。露骨的话信手拈来。明明这摄政王府,他是非回去不可的,却偏要和许暮舟调情一番。 而许暮舟也和从前一样,拿他这耍赖的样子,没什么办法,便做出无可奈何的模样,“沈王爷现如今身体康健,我又哪还敢将您拘着呢?” 沈毅用力在许暮舟的脸蛋上嘬了嘬:“我也舍不得跟你分开,我会经常过来的。” 许暮舟想说摄政王公务忙,也不必老惦记着来这听雨苑,他常去摄政王府走动就是了。 不过看沈毅满脸的认真,黑而亮的眼眸注视着自己,许暮舟也不想驳了他的好意,便也瞧着沈毅道:“好啊,沈王爷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最好每日都来。” 两个人温存了一会儿,沈毅踏上了返回摄政王府的路。至于小姑娘,沈毅做主让她留在了听雨苑。 一来,重复往返对孩子没什么好处,二来有师道青这般的高手护着,听雨苑可说是比那时时刻刻被人盯着的摄政王府安全多了。 第三,自从女儿出生后,许暮舟就没怎么见过她,父女俩多多相处,也是沈毅乐于见到的。 一切都安安定定的进行着,安定得叫人不免怀疑,这还是那个风起云涌、步步杀机的京城么? 城门伏击失败后,金玉贤一直没有动作。那所有黑衣杀手的身上,也都找不出一丝能够验明身份的证据,官府没办法,只能定义为悬案。 倒是许家近来似乎不大太平。许暮舟有所耳闻,但他本就不拿自己当许家的人,便也并不多管闲事。 这一日的夜里,许暮舟正坐在书房里看账本。 他这辈子,是注定要当个生意人了。当时他提出要做影江盟的盟主,师道青跟他是一拍即合,但同时,他也被狠狠敲了下竹杠。 师道青其人,平时看着漫不经心,玩性又重,甚至还有些许的缺心眼儿。但其实这家伙的心思,不比任何人浅薄。 他说影江盟财力势微,已经许久没有足够的银子花了,若许暮舟当真要做影江盟的盟主,这第一件事,便是给盟里挣钱。 二人还定下合约,只要许暮舟一日为影江盟盟主,就得保证盟内一年盈利一百万两白银。 许暮舟为求自救,只得答应。 因而现在,看似许暮舟当了盟主,安逸无忧,实则他是在给师道青打白工罢了。 许暮舟望着账本,长吁短叹,幸好在他的指点下,影江盟各处的经营,现在都有了不错的利润涨幅。 就在许暮舟专心投入之时,沈毅悄悄摸了进来,走到人身后,一点不客气地抱了上去,“许少爷在看什么?” -- 第112页 “看账簿。托沈王爷的福,跟朝廷合作之后,影江盟旗下的所有买卖,利润喜人。” 许暮舟自是已经从烛光映出的人影,认出来人是谁,也任由他挂在自己身上:“王爷您真是我们影江盟的福星。” 两人轻轻一吻,许暮舟温言问道:“怎么这个时候过来?” 沈毅把脸埋进许暮舟的颈窝里,“..你不是说,等我身体好了,再谈成亲的事么。现在我好了,所以..我就来找你谈了。” 只见许暮舟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般,起身走向一旁的书柜,从里层,拿出一个小盒子来。 沈毅当然看这盒子眼熟,因为他在夏梁郡的许宅中,也见过。 许暮舟将盒子翻开,里面静静躺着两截断玉,正是他曾经送给沈毅,继而被沈毅退回,最终碎作两截的白玉簪子。 沈毅心中一滞,即刻偏过头去,不敢看许暮舟的眼睛。 也难怪这件事会成为许暮舟的心结,便是沈毅本人,此刻亦是羞于面对的。似乎,就连「成亲」这两个字,他也不敢喧之于口了。 “若你能将它复原,”许暮舟把小盒子递到沈毅手中,“我就答应你。” 碎玉怎可复原,许暮舟自是知道沈毅再有手段,也不可能叫断裂的玉簪子恢复如初。 但断玉也可通过人力,重新拼接相连。许暮舟是想给沈毅一个台阶。 沈毅自然是从善如流的接过,抱心头珍宝一般将小盒子揣进怀里,然后双手托住许暮舟的脸颊,凑上去吻了又吻。 “好,若我将它复原,你可一定得答应我!没得反悔了。” 那天从听雨苑返回摄政王府后,沈毅便立刻让付逍棠,请了个工匠师傅来。 摄政王选的人,自然也不会是凡夫俗子,那位工匠技师,是专程为皇城里的后妃,以及达官命妇打造首饰之人。 技师一进府来,处理完公事的沈毅便将人招进了后院,院中有一间特意空出来的屋子,摄政王要他修复一件白玉首饰。 原本技师以为王爷只是下一句吩咐,没想到沈毅竟是要他打样,然后亲自动手。 第六十六章 插曲 小夫夫感情升华的加速剂。(倒v结束) 沈毅花了好几个晚上的时间, 跟着技师学习修复首饰。只是一支玉簪子若是碎裂了,单靠粘合,自然是粘合不起来的。 而且也不美观。 沈毅是从不在这些细碎上花心思的人,但这一次, 他务必要求尽善尽美。 技师向他提议, 既然拼接不起来, 不如就在断裂之处的外层, 做上一圈金镶玉。如此便可实用与美观坚固。 主意是好主意, 只是沈毅一个从未做过细活儿的王爷, 这下子,只怕是扑在这上头的时间要更多了。 司衡看了连连称奇, 感叹这情爱的力量当真如此强大么。沈景和就站在旁边, 手中端了一碗热汤。 他是看天色晚了, 沈毅还待在屋子里, 晚膳也没怎么吃, 一心只有那支玉簪, 担心人会饿坏, 便想送碗汤过去。 然而, 走到长廊的前口,一见窗户上被烛光映出沈毅伏在桌边的身影, 他的脚步便滞住了。 他知道, 玉簪子是许暮舟的, 占据了堂兄满心的,也是那个男人。 终于,一连十数个晚上, 镶嵌金边的白玉簪子, 总算不是破碎的了。唯独沈毅的手艺差了点, 边缘处歪歪斜斜的。 好在不细看的话,也大体看不出来。 为了这个活计,沈毅忍了好久没跟许暮舟见面,今日许暮舟被沈毅派遣的人接到摄政王府时,便猜到是为了这支簪子。 只是有一点叫他疑惑,按沈毅先前的作风,大抵是会带着簪子到听雨苑来的,怎么反倒将他唤至摄政王府了?应该是还有另外的意图。 果然,沈毅把许暮舟接到自己的书房,先把装玉簪子的小盒子拿了出来,“你瞧,它已经「复原」了。” 许暮舟带一丝笑意的明知故问:“王爷此言何意?” “你晓得我是什么意思,”沈毅从后面贴着许暮舟,两个人耳鬓厮磨,“本王娶你做相公,许少爷你耍不得赖了。” “我才不会耍赖呢。我说过的话,就算数。”许暮舟捏了捏沈毅的手心。 说过的话就算数,言下之意,不正是许二公子答应摄政王的提亲了么。沈毅自然懂得,于是矮了矮身子,贴到许暮舟身前来:“那,能请夫君替本王簪上么?” 沈毅转过脸来,望着许暮舟,两人眼神蜜里调油。 许暮舟接过重新打造过的簪子,轻轻簪入沈毅的发髻。此刻亥时刚过,夜色笼罩了烛光,莹白透薄的烛台灯罩上,映出一双人的影子。 沈毅像从前那样,不管不顾的扎进许暮舟怀里,只是现如今的神情中,多掺杂了一点忧伤:“早该这么办了。抱歉,害你等了这么久。” 事到如今,许暮舟也早没了责怪沈毅的意思,他只是紧紧把人环抱着,轻柔的用下巴蹭着沈毅的头顶。 “对了,还有一样东西要你看看。”沈毅亲了亲许暮舟的嘴唇,然后走到书案边,蹲下身,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木箱。 这个木箱,正是沈毅必要将许暮舟接到摄政王府的原因。 箱子一打开,许暮舟便看到里面装了满满的红色,这红色,还有颇有几分眼熟。 ..难道是?许暮舟心中暗暗冒出一个猜想来。 -- 第113页 沈毅把东西取出来,轻轻一抖,竟是一件大红色的喜服。许暮舟确定这喜服他是眼熟的,因为原本一年多前的婚礼,他穿的就是这一件。 喜服自然是成双成对的,另外一件正躺在箱子里。 可是,早在沈毅摔碎玉簪的那一日,许暮舟就亲手将这两身喜服扔进了泔水桶,本该是永不相见了的。 现在却赫然出现在眼前,他怎能不惊讶。 尽管沈毅不大好意思,但他还是掩饰着羞窘,低声解释道:“..这,是那日晚上,我命人又捡回来的..” 那日决裂,沈毅勉力维持着表面的趾高气昂,其实心里疼成了筛子。 不仅是回府之后就吐得昏天黑地,晚上还偷偷遣了付逍棠,去将许暮舟扔下的喜服,拾了回来。 只是苦了付管家,非但得躲开金玉贤的眼线,还得忍着恶心,去翻泔水桶。 现如今这衣裳当然已是干干净净的了。 许暮舟望着眼前的红色,心里五味杂陈。沈毅重新将衣裳塞回箱子里,贴着许暮舟的左肩:“若是你与我成亲,自然要穿更好的衣服。” “但这个也要留着。因为两次跟你成亲,我都是真心的。” 那一晚,许暮舟没有从摄政王府里出来,两个人自书房到卧室,形影不离,缠绵悱恻,再醒过来,已经到了第二日的早晨。 很快,摄政王的婚讯传遍了大街小巷,人人觉得惊奇,都以为那沈王爷的心肝皆是石头长的,冷硬无情。 谁能想到,他竟还有要与人成婚的一天。而且这个人,还是个先前就与之不清不楚的男人。 一时间,受婚讯的带动,许家也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许暮舟寻思着,他那个生身父亲,是最好面子的人,上回因为农田毁坏的「丑闻」,直接请了家法,当着街坊四邻的面,把他打了一顿。 这次的「私定终身」,岂不是更难容忍了?只不过他私定终身的对象毕竟是沈毅,碍于摄政王的威仪,许焕大概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还有许家老爷子,两次暗中帮他,许暮舟并不相信是巧合,说不定借着婚礼这一遭,老爷子也会来找他谈谈。 可惜这次许暮舟料错了,他还没等到老爷子发话,亦或许家的任何风吹草动,就先等到了一封陌生的召唤。 当朝宰辅林宥,派自己的亲信上听雨苑递名帖,邀许暮舟于明日下午,在林府一叙。 这一番突如其来,着实叫许暮舟感到莫名其妙。他不是朝堂中人,与那林宰辅更是从未有过交集。 若不是突然见到名帖,许暮舟甚至都不知晓还有这号人物。 斟酌了一会儿,他和沈毅毕竟马上要互为夫婿了,往后他也算是皇亲国戚,亦算朝局中人,而林宰辅为百官之首,人家相邀,还是去见一见好。 “少爷,林相为官十五载,在朝中口碑一直不错,与沈王爷也不是政见相左之人。你前去赴邀,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小书童道。 将近半年的时间,阿鸢已经把京城中人,大大小小的消息都摸的门儿清了。 许暮舟点了头,带上阿鸢,第二日便赴邀去了。 一到林府,林相的亲信便速速到了门口,客客气气的将许暮舟迎了进去。只是不巧,这刚一过外院,便有一阵汹涌的狗吠声传了出来。 许暮舟脚步微微一滞,阿鸢连忙凑到他耳边:“少爷你别怕,我会保护你!” 这小子,分明是借着「保护」的名义,明晃晃的调侃。许暮舟相当无语,又非得维持着架子,便只能白了小孩儿一记眼刀。 这宰辅亲信还热心介绍,说这林相的女儿,林府的大小姐,是个爱狗之人,院里养了四五条狗子,每日一到遛狗之时,便是热闹非凡。 许暮舟挂着温润得体的微笑,称赞林府小姐真是饱有爱心之人。 叫他始料未及的,是今日林相寻他这一趟,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这位宰相府里的林姑娘。 原来,那时候沈毅说自己有一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并非一句虚言。 当年老摄政王夫妇,在孩子尚未出世前,便与林家定了娃娃亲。林家小姐比沈毅长上一岁,而医官们观摄政王妃的胎相,都说是个男孩,两家就这么定下了姻缘。 后来沈烨夫妇双双战死,沈毅承了王位,他和林相,都很默契的不去提起此事。 沈毅是不想被儿女情长绊住脚步,何况他的处境凶险,不必耽误人家的姑娘。 林相亦是同样的思虑,虽说他不是个拜高踩低之人,但四年前的沈王府,就是个随时会将人挫骨扬灰的火坑,让他把心爱的女儿推进去,自然是舍不得的。 但现在不一样了,沈毅已经完全能与金千岁分庭抗礼,甚至在争端之中,占据了上风。 林相一方面想要履行约定,一方面也是要给女儿寻个好归宿,也就又想起娃娃亲来。 结果就在这节骨眼上,忽然传出沈毅要与人成婚的消息,林相多少有些惊异,和面子挂不住。 便将许暮舟请来了府上。 “就是这般。许二公子,小女与庄白侄儿,是指腹为婚的姻亲,全京城的人都知道,若他突然同别人成了婚,这叫小女今后如何做人呢。” 许暮舟这才总算弄清楚林宰辅见他一面的意图。 只因沈毅与林小姐曾定了娃娃亲,沈毅转而与别人成亲,这林小姐便成了「弃妇」,在这个时代,这是对女子名节大大有毁的。 -- 第114页 “那..依林相的意思,该如何处置呢?”许暮舟问道。 其实他怎会不懂宰辅大人之意,无非也就是希望在这般尴尬的局面中,许暮舟能主动退让。 许暮舟不好说什么,只是饮下林府奉上的清茶,同样客客气气道:“既是林府大小姐与沈王爷的亲事,也合该让他们二人来定。” “相爷,且再等等,我估摸着,王爷大约很快就到了。” 第六十七章 成婚 这个婚,总算是结上了! 正如许暮舟所猜想的, 听雨苑与摄政王府相连,这边有任何风吹草动,那头自然立刻能收到消息。 既然林府与沈家有这般的渊源,一听是林府相邀, 沈毅应该就知道会是所为何事了。那他必然也会亲自来处理。 许暮舟倒不着急, 只是眼下这种状况, 多少是有些尴尬的, 即便沈毅来了, 这种尴尬大概也不会消失。 他倒挺想知道, 沈毅会做何处置。 然而稀奇的是,沈毅似乎并不需要做出任何举动, 光是他踏入相府的门, 林相顷刻间, 便似妥协了。 摄政王在朝堂、百官中的威严, 可见一斑。 这段日子, 沈毅跟他你侬我侬, 腻腻歪歪, 以致许暮舟都险些忘了, 他还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 沈毅走进来,选了个许暮舟身旁的椅子坐下, 清晰的来意, 已是尽在不言中。 林宰辅也不是不识相的, 他想要再议婚约,全然是出于为女儿名声的考虑,但看这庄白侄儿现在的模样, 似是认定那许二公子了。 宰辅大人也就不勉强了, 省得自讨没趣。 没想到事情解决得会这么快, 许暮舟本来盘算着,沈毅怎么着也得跟那林相相谈个把时辰,说不定,相爷还要留他们一同用一顿晚膳呢。 “其实啊,我同那林府小姐,历来不睦,只是林相多年来一直念着两家的婚约,所以未将她另许人家。” 折返的路上,许暮舟和沈毅并肩走着,也不坐轿撵,方便说话。沈毅继续道:“为了这个,那大小姐都快恨死我了。” 许暮舟突然觉察出一点不对味来,“..噢,难不成今日王爷会赶来相府,便是那林大小姐给您通的信?” 若是与林姑娘无关,沈毅应是不会特意说这么许多的。许暮舟也算是肚子里的蛔虫般了解沈毅了。 “「历来不睦」?但若能随时通信的话,怕也算不得「不睦」吧。”许暮舟虽然笑着,语气里却隐约流露一丝阴阳怪气。 沈毅忽而心间一阵满足,凑到许暮舟耳边:“怎么了..许少爷是在吃醋么?” 事实上,正如沈毅所言,林府那位掌上明珠,自小便是个有主意的,处处要强,与沈毅的行事作风,倒还有一点子的异曲同工。 因而两个人总是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从小相处就并不顺利。直到现在长大成人,虽谈不上两看相厌,却也是「不睦」的。 林姑娘的志向,并不在安于摄政王身边,做一个王妃,何况她还不喜欢沈毅。 只是林相顾念旧情,又不愿女儿背上不良的名声,所以还试图将二人撮合。 林姑娘知道这事儿唯有沈毅亲自来,方能压制得住父亲。便使唤小厮给摄政王府传了信。 “这还是我们第一次私交传信,便是为了解除婚约。许少爷,你说..这算不算「不睦」呀?”沈毅的眼睛亮堂堂的,两边的眼眸里,都满满映着许暮舟的模样。 毕竟许二公子矜持,浅浅吃上一回醋,也是很难得的了,沈毅真想珍藏起来。 现在是在光天化日下的街道上,不宜有太过出格的举动,许暮舟便只是用手轻轻钻进沈毅的衣袖,捏了一下人的手心: “不仅是「不睦」,可能还「不熟」呢。” 那日回到摄政王府,两个人又是一顿干柴烈火。没几日,婚礼便也张罗了起来,又是张灯结彩,又是布置喜堂和洞房。 相比夏梁郡的那一次,排场盛大得不是一星半点。然而许暮舟和沈毅,都不是喜欢在这种事情上张扬的人,只是依着沈毅「摄政王」的身份,必得走一次过场才行。 付逍棠来问自家王爷,婚礼的吉日具体定在哪一天,沈毅又问了许暮舟的意思。 最终两人决定,就着最近的吉日里随意挑一天就是了。 婚礼当日,也确是热闹非凡,老百姓们本就喜欢凑热闹,在他们眼中,摄政王又是权倾朝野的头一号人物,虽然心中亦有惧怕,但还是好奇更多。 一场婚礼,几乎惊动了整个京城的人围观。 若非小皇帝被金千岁以「保证陛下的安全为先」的理由,管在宫中,自己小舅舅的婚事,幼帝本也是要来祝贺的。 总之是好一番折腾,一直到半夜,已经喝过合卺交杯酒的许沈二人才得出一点空闲,紧紧相贴,躺在塌上。 看着大红如火的喜帐、喜被,还有一屋子通明摇曳的红烛,只叫人觉得恍如隔世。 那一夜两个人什么都没做,第二天还难得的都起晚了。可见温柔乡的甜蜜缠人。 成婚后的日子,安稳顺遂,唯独听闻许家近来风波不断,惹人非议。而许暮舟再怎么也是名义上庶子,两相对比,坊间流传的闲话,难免会牵扯上他。 许暮舟让阿鸢去打听许家究竟出了什么事,阿鸢回来后说,原来是那大公子许修雨。 -- 第115页 自接掌许家主事之后,各个生意上的打点,皆是平平庸庸,差强人意。 作为皇城第一贵商,早已不复往日光辉,只能勉强维持住现有的招牌。 但是近一两个月来,似乎连这现有的招牌,也快保不住了。 不知从何时,京城中无声无息的涌入了一波异域人士,个个浓眉大眼,衣着服饰也不是中原能见到的。 最稀奇的,是听说这帮异域人士每个都身怀绝技,以经商为生,在京城开了个酒楼,名为「名伶楼」,日日有异域艳舞奉上。 运气好的话,还能赶上技师变戏法。 中原人没见过这个,因而一时之间,名伶楼便享誉京城,成为最惹客人流连之地。 这酒楼的曹老板,也是个会做生意的,借着名伶楼的势,开辟了许多副业,客人们自然是愿意赏光,爱屋及乌的。 而这老板所做副业,好巧不巧,每一项都与许大公子手上所经营的对应上了。大家光顾曹氏,许修雨这头自然就亏损。 短短近两月的时间,许修雨手下的铺子,已经被那曹姓掌柜挤兑了大半,好些都已是关门大吉了。 也不知这曹老板是用的什么法子,每每许修雨跟他对上,比拼不赢不说,还惹得一身非议。 许氏的口碑一跌再跌,甚至已经有人传言,这「第一贵商」之名,要换人了。 这一日,许双檀到听雨苑登门拜访,还从家里带来了一盒甜糕,她记得,这是二哥哥小时候最爱吃的。 许暮舟把人迎了进来,亲自准备了上好的茶水,和这同父异母的妹妹对面而坐,亲手给人沏了盏茶,“双檀妹妹来这里,必是有话要说了。” 其实,今日也非许双檀主动上门。 她的确有事想找许暮舟相商,但思来想去,也没敢下决心上门。与侍女路过家宅旁的菜场时,遇见二哥哥身边的书童正挎着个菜篮子买菜。 择日不如撞日,许双檀这才下了决心,请阿鸢引路,往这听雨苑来。 而这时,见许暮舟表示洗耳恭听,双檀便也开门见山了:“二哥哥,现如今家中不太平,大哥也不知是惹了什么人,这半个月来,已经被人找上门来两次。” “说是大哥的铺子中缺斤少两,用料低劣,使用民情沸腾,所有人都要讨个说法。” 许双檀没有瞎说,这半月来,上许家闹事的人一波接着一波,许焕夫妇自从许轩阳那事之后,便鲜少在人前露面。 那贺氏,更是一直缠绵病榻,许焕身体也不好了,许修雨也无法出面平息。 因为那些民情激愤的百姓,似乎是听不进他的任何解释,他一露面,只会越弄越糟。 现在的许家,除了老爷子,只能双檀这个庶出的小女儿主持家务。 但她一个人也是独木难支,而若说找到什么人帮忙的话,唯一能够想到的,就只有许暮舟这个二哥哥。 只是..双檀也知道许暮舟和家里的关系特殊,因家事来求人家帮忙,实在不厚道,可她也真真走投无路了。 “二哥哥..过去的十二年,是家里对不起你..我不敢求你管「家事」,但,大哥这件事,事有蹊跷..” “..你能不能..就当是分辨一件路边的不平事..” 许双檀硬着头皮,一个字一个字艰难的往外蹦,想着就算二哥哥回绝,她好歹也得先尽力求一求。 没想到许暮舟竟也似乎没有要回绝的意思,反而问道:“你怎知事有蹊跷,经营生意之人,由于「缺斤少两」一类原因,遭人唾弃,也是常事。” 许双檀面色凝重,“若当真是这般因由,那不奇怪。可是,二哥哥,大哥虽不善生意场上的事,可他也不会擅自缺斤少两。” “因为铺子里的用料,并不归他管,而是爷爷亲自握在手里的。爷爷如此做,就是怕大哥吃人家的暗亏,可这「暗亏」,还是来了。” “那依妹妹的意思,精心制造这些麻烦的,是另有其人了。”许暮舟听出许双檀意有所指,“妹妹认为会是什么人呢?又是为了何种目的?” 许双檀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音:“名伶楼的曹掌柜。”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八章 探查 生命不止,阴谋不息.. 许暮舟有几分诧异, 因为他听说,那曹掌柜是个成天待在楼里的人物,似乎自从他们来到京城,他就一步不曾踏出过名伶楼。 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甚至不知是男是女, 如此神秘之人, 许双檀却能这般笃定的怀疑, 许暮舟想知道是何因由。 “不瞒二哥哥, 我手上并无确实的凭证, 只是太过巧合了。自那曹掌柜开了名伶楼,许氏的生意, 便开始节节败退。” “若真是长兄经营不善, 可长兄做事本就如此, 为何先前从未出过差错, 他一来, 便生出诸多事端。” “最古怪的, 是曹掌柜所做的副业, 怎会那么刚好, 每一样都与长兄所营生意相撞?..若说是巧合,实在叫人难以信服。” 许暮舟深深看了许双檀一眼, 眼神有些复杂, 就连许双檀也不大明白, 二哥哥为何这样看着自己。 “京城能做的营生,种类也不算多,能赚钱的, 更无非那么几种,”许暮舟慢条斯理,“刚好就碰上了,也是有的。” -- 第116页 “咱们长兄不是这块材料,想来得罪过的人也不少,人家要跟他过不去,旁人也没有办法。” “或许是私人恩怨呢。你我不好插手。” 许暮舟言下之意,是认同许修雨,乃至整个许家,正在被有意针对。 可这若是一桩私人恩怨的话,没两天也就消停了,不必那么在意。 然而许双檀眼眸一亮,坚定地望向许暮舟:“二哥哥,问题就出在这儿!除了每桩生意都相撞之外,曹掌柜还似乎能推算长兄的动向一般,每每都抢先一步。” “如果不是他能未卜先知,便只能是长兄被人出卖了。” “..而且这个人,还极有可能是长兄身边的人..也就是我们许家家里的自己人..” 许暮舟未置可否,只是说道:“身边人?可是据我所知,在咱们大哥身边做事的,都是老爷子亲自选的人手,应当是知根知底,都能信得过才对呀。” 许双檀想了想,觉得是这么个理,但同时,她亦相信自己的判断并未出错,“不知道曹掌柜用的是何种手段,因此,也更有必要查一查了。” 今日许双檀登门的目的正在于此,她怀疑曹掌柜暗中捣鬼。只不过这曹掌柜既是异域人士,与许家无怨无仇,做这些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要把这些事情查清楚。 只是她势单力薄,若是能求得二哥哥襄助一臂之力,那自是再好不过了。 “妹妹欲如何查证呢?”许暮舟依旧没有拒绝施以援手的意思,反而是一派意味深长的神情。瞧着,特别像一个「长辈」。 许双檀仔细思虑过,若想弄清真相,还得上那名伶楼里走一趟,悄悄里面究竟是怎样的乾坤。 最好是能见到曹掌柜其人,跟他说上几句话,总能找到蛛丝马迹。先弄清楚这人的来历,再对症下药。 许暮舟听完,觉得合理,想说干脆自己去走这一趟,却是被许双檀拦下了:“二哥哥,原本拿许家家事来叨扰你,已经于理不合了。” “又怎好再叫你亲身牵涉其中呢。还是我去吧。”许双檀原本的主意,正是她独自涉入名伶楼。 但那毕竟是陌生的地界,说不定就会有危及性命的凶险冒出来,二哥哥现如今身份非往日可比,若能有幸求得他的帮助,许双檀也算多了一重保障。 她心中也更有底气些。 “何况,二哥哥现在是名人,多少双眼睛盯着,想要探查什么,或许也不方便。我去的话,不引人注目,也更有助益些。” 许暮舟点了点头,仿佛是被说服了。 随后指了指旁边的阿鸢,“妹妹所言有理,那我便让阿鸢随你一道去。” 许双檀到底是女儿家,未曾习过武艺,只身前去还是太危险了。而阿鸢是许暮舟精心打磨的「秘密武器」,随之同行是最合适的。 正好许暮舟也想知道,那名伶楼,究竟多么神奇。 谁知,许双檀这一进去,便再没从名伶楼里出来,连带着小书童也是。许暮舟接连等了两天,也没等到人回来。 家里的小姐失踪,许家自是炸了锅。尤其是许焕和继室贺氏,儿子已经没了,只剩一个宝贝女儿,现在人又找不到了,他们又焉能坐得住。 直接闹上了听雨苑。 时隔十三年,亲生父子再相见,许暮舟才发现,原来外头那些茶余饭后的谈资,说他和许焕生得像,居然是真的。 面前四十出头的男人,两鬓已有花白之迹,看来最疼爱的儿子坠崖之后的这一年多,许暮舟的这位父亲,是被折磨得够呛。 他旁边的贺氏,神色更加憔悴,看起来确是缠绵病榻的人。一见面,她就苦苦哀求,要许暮舟把女儿还给她。 “许家对不起你,你若要报复,可以冲我来,不要冲双儿。我儿子已经被你索了命去,请你放过我可怜的女儿吧..” “我只剩这么一个女儿了..” 许暮舟对自己这个名义上的继母,其实没多少印象,因为这贺氏倒也并不刻薄,做主将年幼体弱的他送往夏梁郡的,是他当家做主的父亲。 贺氏在这些事情上,是说不上话的。因为老爷子不喜欢她这后娶的媳妇儿,她便时常只待在自己院中,带自己的孩子。 许暮舟同她没太有过交集,自然也就没印象。 只不过贺氏似乎是误会了,她将许双檀目前的「失踪」,当做是许暮舟对他们夫妻的报复。 许暮舟只深深觉得好笑,“许夫人,双檀妹妹是为了许家之事,才只身犯险,您与其来我这里浪费时间,不如先把家里事料理清楚。” “现如今的许家,无人主事,总不能永远都只靠老爷子吧。” “对了,您儿子的命也不是我索的,非要说的话,也只是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反噬」罢了。” 儿子的事,是贺氏最大的疮疤,本来就听不得人提,现在偏偏还是许暮舟亲口说出来,更是叫她听了犯头晕,险些当场倒下去。 许焕赶紧将人护在身后,冷冷看向许暮舟,眼神冰冷得如同在看一个厌恶的仇人。 这种眼神,许暮舟倒是记忆尤新,小时候,他能见到父亲的机会不多,每每一见面,那人便是这般看着他。 “你的意思,是双儿此次失踪,与你毫无干系了?”即便许焕是对他说话的语气,也全然,像对一个陌生人。 -- 第117页 许暮舟也端起架子,用最从容的模样,同样是面对陌生人:“双檀妹妹那一日,的确来找过我。随后进入名伶楼,在名伶楼失了踪迹。” “这与我有无关系,全凭阁下的意愿。” 许暮舟的意思,是此事根本与他无关,但面对许焕的质疑,他无心解释。毕竟说到底,这许焕爱怎么想,才是真正与他无关的事。 那一日的「上门要人」,自然是以许焕夫妻碰了一鼻子灰,最终无功而返而结束。 听雨苑里的人,压根没有接待他们,许暮舟也刻意没有关大门,三个人的争端,就当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路人。 最后许焕夫妇灰溜溜的离开,自然也就成了笑料。 不过许双檀失踪之事,许暮舟定然是不会撒手不管的,这名伶楼,他到底是得亲自去一趟。 当日下午,许暮舟与孔夜同行,步行至西市,见那名伶楼的外观,确实与中原的建筑大不相同,雕花和配色,皆是一股子西域的气息。 迈入酒楼门槛,艳丽花朵般漂亮的美娇娘迎了上来,热情地招呼他们落座,好问这二人要看什么节目。 亦或是要点哪一样的人相陪,身怀绝技的美貌女人,或者男人,应有尽有。 许暮舟自然是哪一样都不选,他只诚实说道,自己今日是来寻失离的妹妹的,若这美娇娘见过妹妹踪迹,还望知会一二。 “刚才那人,应该身负西域异术。”美娇娘一走,孔夜便直直开口。 西域的功夫,与讲究内修为本的中原武功不同,他们更重招式的奇异,以及用暗器和毒物作为辅助。 方才那美娇娘的腰肢,盈盈一握,柔软得像一只野生的猫儿,全身柔弱无骨,已经不是寻常人的身形。 一看便是从小修习异术才会有的结果。 “她的身体看似柔软,但其实本身便可用作暗器,那些人,甚至会用身体。是名副其实的「危险」。”孔夜缓缓说道。 看来,这个名伶楼,是真的不一般。 许暮舟看了看四周,倒是没被黑衣剑客形容的「危险」吓到,反而饶有兴致的欣赏了一下名伶楼内部的装饰和构造。 他并不懂建筑,看不出楼中是否还藏有隐秘的空间——例如密室,可以将人关押的那一种。 只知道这座酒楼,修的是真好看。许暮舟一边欣赏,一边问孔夜:“你方才说的那种「异术」,起源于何处?” “具体源自何处,并无详实记录。只知其盛行于西凉的武林。”孔夜答。 作者有话说: 第三更在18点左右 第六十九章 意外 有媳妇儿撑腰,无所畏惧—— 天下王土四分, 江湖和武林自然也不是同一体,且不说中原的武林就因门派繁杂而纷争不断。 中原以外,还有北燕和西凉的武林人士, 又与中原武林, 是分而存在的。 北燕之人能骑善射, 骁勇善战, 于武学的研究上, 稍逊一筹。 最能与中原武学分庭抗礼的, 还数西凉,两边的江湖恩怨, 也更错综复杂。后来, 西凉国力衰微, 中原武学一家独大, 西域的能人异士四散隐居, 多年不见出山了。 但这名伶楼中, 放眼望去, 同那待客的美娇娘一般身负异术的人物, 随处可见。 他们或作跑堂小二的装扮,或坐在台上演奏琵琶, 还有那变戏法的「法师」, 寻常的百姓看不出异样, 只会觉得新鲜。 孔夜却是能一眼看穿的。 “若他们当真都是西凉武者的后人,”许暮舟尝了尝桌上摆放着的,名伶楼独有的姜蜜桂花酿茶, 觉得滋味不错。 顺便还给黑衣剑客也斟上一杯,“这般成群结队来到我中原的都城里开了个酒楼, 是否可以看作,西凉涉足我丰国朝政?” 虽说几个国家之间的暗流,已经涌动了十几年了,但表面上的和气,大家都还是要维持的。 从前,四个国家的开国君主曾相聚一堂,共同定下一个约定——国与国之间,唯有友好往来,不得干预内政,否则便视作违约与宣战。 因而许暮舟才有此一问。 他们坐的是包厢,左右两边各一扇大大的窗户,与楼中别处的嘈杂,似乎是相隔开来的。 且两人说话的声音也并不高昂,按理说,外头的人应当是不会听见的。 但那位接人待客的美娇娘,却仿佛有顺风耳一般,许暮舟话音一落,便轻移着步子过来。 美娇娘身段极好,走路亦带着风情,平平无奇的几步走廊,被她一迈过,却犹如步步生莲。 孔夜刚想说辨识武功的路数,他在行,但许暮舟方才那个问题,却是跟自己说不着,应该去和沈毅商量才是。 结果不等孔夜开口,一个甜美而柔情的声音传了过来:“咱们这座楼里的,都是乡野闲人。乱世中讨生活,不容易。” 言外之意,是并不否认自己西凉人的身份,但西凉武林没落已久,他们这些后人,也早已成了「闲人」。 既是闲人,在哪里讨生活,都是说得过去的。若有人非要用他们的身世、背景说事,那也只是这人的欲加之罪,和心胸狭隘罢了。 许暮舟知道这美娇娘是在含沙射影的敲打他,但许暮舟装作听不明白的样子,转而点名要见名伶楼的曹掌柜。 美娇娘有一瞬间的意外,继而又嬉出姣好的笑脸:“我们掌柜不方便与外客见面,这位公子有何要事,可以告诉我,由奴家转达。” -- 第118页 许暮舟并不打算听她的,“「不方便」?却是为何?难道曹掌柜,是有重病在身?亦或身有残疾?” 美娇娘点了点头,美丽的眸子低垂,似是欲哭的模样:“..我们掌柜的,是个可怜人,娘胎里带了残疾,形似恶鬼。” “见过他真面目之人,无不受到惊吓。久而久之,掌柜的便不再见人了。” 本以为这么一番说辞,能打消许暮舟要见那曹掌柜的念头,没想到许暮舟竟是丝毫未受美娇娘哀戚的感染,也全然没有同情。 反而好整以暇的微笑道:“无妨,我胆子大,我这兄弟胆子也不小,还请您引路,带我们去见一见掌柜的。” 这个样子的许暮舟,多少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公子,奴家说过这不方便,你又何必强人所难呢。难道中原人,就比我们这些闲散的异域中人,生来高一等?” 美娇娘好像也有些恼怒了,“公子这般,是想羞辱我们?” 许暮舟却不理会美娇娘扣在自己头上的帽子,言语间仍是一派云淡风轻,“你且去与你们掌柜的说,我险些就要成了红花会的前任总舵主。” “想来,他是愿意见我的。” “红花会是何物?我们这里从未听过。”美娇娘欲转身离开。 “那「影江盟」你们可听说过?”许暮舟一边捏着圆圆的小茶杯,一边显露出与平时大不相同的咄咄逼人,“影江盟的前任代盟主,不巧,正是在下的师父。” “我若是请他老人家出手,十个名伶楼,拆起来也很容易。” 那美娇娘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公子身为当朝摄政王的夫婿,不以身作则,竟仗着权势欺压平民,真是不可思议。” “哦,”许暮舟眼神玩味,“辛苦挣口饭吃的闲散之人,居然还知道我是摄政王的夫婿。看样子,我与庄白的婚事,阵仗是比我想象的还要大。” 然后许暮舟顺杆爬,非但没有被所谓「摄政王夫婿」的高帽压垮。 反而大方认下,说自己既与恶名在外的沈王爷是一对儿,自然也不会是什么良善之人。 “我今日就是要来将走失的妹妹寻回的,你们要么将人交出来,要么带我去见你们掌柜,叫他向我证明,人不是你们扣的。” “否则..摄政王的威名你们也都听说过,我若请他出面做主,莫说是经营酒楼,就算是这京城,你们大概也待不下去了。” 许暮舟提起沈毅,心中泛出一丝甜意。 他忽然发觉,沈毅这「恶王」的名头,有时候还挺好用的。 而他对面的美貌女人,不知是被哪一句话说动了,也不再辩解自己的酒楼中从未有过失踪的女子,反是面色沉了下来,唤来了一个小厮。 两人在厢房外,也不晓得美娇娘给人交代了什么,总之过了大概一炷香时间,美娇娘才再度进来。 说掌柜的同意与他们见面了,只不过曹掌柜并不住在名伶楼里,若要相见,需得乘着马车,到京城郊外。 许暮舟相信这话是真的。 刚才美娇娘唤那小厮来,应该就是要与外面的人传信,可见曹掌柜应是确实住在外头。 有孔夜护卫,许暮舟自然也无惧坐上名伶楼准备的马车。只是这马车的布帘,不知用的什么布料,竟是一点光也不透。 许暮舟心说,这下可倒好,不必蒙眼睛了,反正坐在这马车里,也看不清外面。 走了小半个时辰,到了京城之外罕见的一处农田,许暮舟下了马车来,发现眼前的大片田地,其分布分隔,都有些似曾相识。 因为在夏梁郡时,许暮舟带着各个农户,划分的田地,最初就是这个样子。 许暮舟觉得好笑:“难不成,我随意划分出来的地,还有人精心学了去不成?”说着,许暮舟心里,其实涌出了一丝小小的得意。 毕竟只有教科书,才会被人照着学。 孔夜叫他不要得意忘形,“四周虽然是农田,但每一处田地里,都藏了暗卫和眼线。如你所说,曹掌柜绝非等闲之辈。” “非但不等闲,说不定,我和他还认识呢。”许暮舟并不解释原因,只是接着问:“这些眼线、暗卫,与师道青相比,如何?” 孔夜冷淡的声线不带情感:“全部加起来,不敌师前辈三成功力。” 许暮舟轻轻一笑,“那就更没问题了。走,我要进去会会他了。” 这一片广袤的农田,目所能及之处,只有一栋用木材和茅草搭建起来的简陋房屋,若想找人的话,只能进这屋子里找。 房门虚掩着,许暮舟伸手推开来,瞧见这屋子里的陈设,亦是简易朴素,甚至,还带有几分「贫苦」的辛酸。 木屋有两层,一楼现在看不到人,便只能顺着木梯往二层走。 辅一至二楼,便见一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之人,坐在屋子的中央,右手执笔,蘸了墨汁,在一个簿子上写写画画。 一转过脸来,只见此人脸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只露出一双眼睛,乍然被他盯着,叫人有些毛骨悚然。 许暮舟定了定心神,脸色相比刚才,蒙上了一层凝重。他提步走到屋中。 “你就是那位,非要见我的客人?”曹掌柜将笔放下,也不邀许暮舟和孔夜坐下,眼神在他们之间来回打量。 好在许暮舟本也不是来与人聊天的,索性就站着把话直说:“舍妹许双檀,日前进入名伶楼,这一进,就没有出来。” -- 第119页 “身为兄长,怎能眼看妹妹受难,在下是来寻妹妹的。” 曹掌柜的腿,应是带着残疾,他靠在椅背上,声音沙哑诡异:“我看,这位客人不是为了找什么妹妹吧。” “否则,你可能拿出什么证据,证明你的妹妹是在名伶楼失踪的?若不能,那不过就是,故意想找我名伶楼的不痛快罢了。” 许暮舟没急着和他争论这个,而是转眼一看,发现这家徒四壁的屋子里,有一面墙上挂着,和相匹配的羽箭。 仔细看一看,那墙上的箭支,许暮舟也眼熟得很,因为当时刺入沈毅胸口的羽箭,正和这个一模一样。 “看来,我和曹掌柜的恩怨,还不止舍妹失踪这么简单。”许暮舟似笑非笑。 第七十章 身份 故人相见,分外眼红。2.0 曹掌柜住在京城郊外, 城门伏击之时,他不需要多经过一重巡防,便能提前藏身在那里。 只是许暮舟有一点想不通,他既是双腿不便, 那伏击之后, 是如何安然脱身的?反正以师道青和孔夜的眼力, 都不曾发现现场有这样行动不便的一号人物的痕迹。 不过, 许暮舟并不急着清算这件事, 而是自己找了一张矮矮的方凳, 一边坐下歇脚,一边问:“曹掌柜, 是西凉人士?” “是又如何?”纱布之下空出的双眼, 里面只有一滩死水。 不知道这位曹掌柜究竟经历了什么, 整个人从头到脚, 死气沉沉的, 好像连他自己, 也没把自己当个活人。 “那曹掌柜可听说过「红花会」?”许暮舟又道,“可否认识我朝皇帝陛下身边的千岁大人, 金玉贤?” “你们关系如何?” 许暮舟前一句话还在兜圈子,后一句话却直接点明了来意, 他知道这曹掌柜与金千岁相交甚密, 更是在敲打对方——我知道的, 远比你所想象的更多。 果然,曹掌柜眼中的一潭死水似乎被惊起了一丝波澜。 但许暮舟却是笑道:“曹掌柜的,您不必如此费尽心机的想着蒙我。”许暮舟不会上当, 如果这曹掌柜当真是西凉潜入中原的重要人物, 且与金玉贤有所勾结, 那怎会那么轻易就被许暮舟诈出来了? 他分明是想借力打力,顺势让许暮舟坚信他这所谓「西凉人」的身份。 “你不是西凉人,虽然名伶楼里所有为你做事的人,都是西凉武者的后人,但你并不是。” 许暮舟非常笃定:“千岁大人打的什么主意,我还不大清楚,但他一定不会让一个「异域中人」来坐管事的位置。” “因为那样,就不利于他操控了。即便,那些人是他的「同盟」。” 几度交手过后,许暮舟对金玉贤为人处世的作风,算是有八九不离十的了解了。再加上和沈毅一商量,两人一致认为,所谓名伶楼的掌柜,必定是金玉贤红花会里的自己人。 所以许暮舟先前,才会用自己险些做了红花会总舵主的说辞,要求与这曹掌柜见面。 只是对方应是早有准备,并不吃他这套。 其实要想知晓这曹掌柜究竟是不是红花会的人,很简单,真正成为红花会弟子,都要经历一道「净身」的前序。 可惜许暮舟并没有那么丧心病狂,人家已是行动不便了,他总不能恃强凌弱,把人家的裤子扒开来查一查吧。 验明正身,他还有其他法子。只听许暮舟又道:“在骈州时,无极山庄里,我曾问过那死去的江头儿一个问题。” “若我不听话,他们是不是就要手起刀落,将我除掉。那当初,又为何非要我从夏梁郡来到京城,兜这么大个圈子,任谁都是亏的。” “除非..”许暮舟盯着曹掌柜,压低了声音:“他们已经另寻了一个替代,即便将我除掉,也不会影响金千岁的大计。” “曹掌柜,如若我没有猜错,你现在应该接替了江头儿分舵舵主的位置吧。亦或,已经成了总舵主?” “看来,金千岁还真是慧眼识人,有曹掌柜在后头,难怪千岁大人看不上我了。” 金千岁做事严谨,又善计较,当初骈州之行时,许暮舟便一直觉得奇怪。 若说金玉贤轻易就将他视作弃子,那一开始就用不着那么费劲,恩威并施的把他逼来京城。 唯一的解释,只有许暮舟身上的利用价值,并不是独一份的,金玉贤一定还准备了其他人。 许暮舟一旦「不好使」了,随时可以取而代之。因而金玉贤才会这么干脆,他是有备无患。这也极度符合金玉贤的行事作风。 那么眼前这位曹掌柜,自然就是可以取代许暮舟,为金玉贤所用之人。 曹掌柜忽然一阵长笑,嘶哑干涩的声线,在发出笑声时,带着诡异的尖锐,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嘶鸣。 而许暮舟却是无动于衷,继续吐露言语:“一开始我也不明白,我一介平民,对于金千岁,究竟有什么利用价值?不过我近来是想通了,虽然我一无所长,但我这浑身上下最特殊的地方,不就是「许家庶子」的身份么?” 其实京城第一贵商,许氏家主许自山,并非生来就是贵人,据说他曾经也跑过江湖,也过过颠沛流离的苦日子。 而他之所以能够发家致富,一举成为丰国第一富人,甚至还在天灾频发的艰苦之年,用富可敌国的财富,挽救了千万黎民百姓的生命,听闻,这一切都得益于许自山找到了一笔财宝。 -- 第120页 分裂荒凉的年代,不知是哪国已经消亡的皇族,在一座荒山之中,埋藏下了巨宝。 而许自山,就是有幸遇见这笔宝藏的有缘之人。 当然了,这也是许暮舟近来才听闻的一个坊间流传的传说。只是不排除其他人也许就信了这种说法,继而觊觎上了许家的宝藏。 毕竟人为财死,也未可知。 所以许暮舟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一介平民,才会莫名卷入多方争斗的旋涡中心。因为他是庶子,许家待他不好,若能将他纳为己用,那图谋许家的巨宝,不就有一条通畅的路了么。 “只是金玉贤这样聪明的人,不会把宝都押在一颗棋子上,所以他又找来了另一颗棋子,也就是曹掌柜你。” 看着许暮舟侃侃而谈之势,曹掌柜的确信,他今日绝非只是来寻找妹妹的。 “曹掌柜你做得非常好,在许修雨身边安插内奸,使得许修雨手下的营生节节败落,连带着整个许家陷入危机。” “如此,你便可趁虚而入,安排更多自己的人手,一边将许家从内至外的蛀空,一边寻找那笔宝藏,为金千岁立功。” 曹掌柜也不答是,或者否,好像对许暮舟说的这些,全不在意,只是用眼尾瞟了瞟他,“流离十二年,他们没有管过你的死活,如今你倒是上赶着替人家操心,真贱呐。” 许暮舟一笑:“曹掌柜好像很了解我,这一出口,就戳到我的痛处。” “所以我说嘛,我与曹掌柜,一定是老相识了。毕竟..棋子之间,也须得有共性,才能摆在同一个位置。” 许暮舟这时的言外之意,总算真正提起了一点曹掌柜的注意,因为,这事关曹掌柜藏在满身纱布之下的真面目。 这是他最大的秘密,也是金玉贤最精心掩护的,按说,许暮舟不该会晓得才对呀。 但许暮舟现在的气势,显然是已经知晓,而且非揭露不可。 “许修雨的身边人,都是老爷子亲自挑选的,想要安插为自己的眼线,除了要会易容之术,还要有对这些老人相当深厚的了解。” 许暮舟站起身来,朝曹掌柜的书桌,走进了一步,“这易容术,想必于西域的那些能人异士而言,并非难事。” “可是,说到对许家这般深层的了解,我这个流离十二年的庶子,自认是办不到的。那么,谁能做到呢?” 曹掌柜双腿不能动弹,但此刻,许暮舟仍然感觉到他浑身紧绷了起来。 如果不是身带残疾,他一定会跳起来,拼死也要折断许暮舟的脖子。 事实上,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一年多前,我还在夏梁郡,有人精心图谋,想将我手中的产业夺了去,没有成功。然后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便因触了律法,被押运回京。” “结果就在这路上,坠了悬崖。可是..官差们并未寻到他的尸体,人,也不一定死了..” “曹掌柜,对么?” 其实,也不该叫「曹掌柜」了,毕竟兄弟之间,即使外表已然面目全非,但骨子里的血脉,是换不掉的。 倘若现场有滴血认亲的条件,曹掌柜用于掩盖自己真面目的新皮囊就会掉下来,而他的真实身份,正是如假包换的,已经坠落悬崖的许三公子,许轩阳。 曹掌柜将缠在脸上的纱布解开,只见这纱布之下,是光洁的皮肤,并没有伤痕,或者破损的痕迹。 只是这张脸,已经全然与许轩阳的面孔对不上了。就算许暮舟将他绑上公堂,也判定不了任何罪责。 而曹掌柜这么做,是为无声胜有声。 他要告诉许暮舟,他顶着现在这张脸,就不怕许暮舟说他是其他任何人。 好在许暮舟也无意非逼他承认,“认也好,不认也罢,今日我不是来认亲的。” 曹掌柜狠狠看着他,许暮舟决定好心地为他解释一下:“不好意思,我就是来找妹妹的。身为兄长,怎会看着妹妹受难而不顾呢?” 一语双关,许暮舟也是在点他,尽管穿了另外一身皮囊,转换了另外一个身份,他和许双檀,也仍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 也是因着这个缘故,许双檀在名伶楼被捉住后,并未受任何皮肉之苦,只是被软禁在了这栋简陋木屋的下面。 ——大概是懂得机关术数的能人异士,在田地之下,挖了密道,筑了密室,许双檀和阿鸢,就被关在那里面。 而许暮舟与这曹掌柜周旋之时,影江盟的高手,便已摸准了位置,将两人抢了出来。 第七十一章 设局 一山更比一山高—— 曹掌柜瘫坐在椅, 剧烈的愤恨叫他浑身打颤。已经有过一次了!已经有过一次被许暮舟当面拆穿。 本以为,换了身份和面貌,他就可以从许家那里拿回,那些本属于他的东西。 一年多前, 许轩阳的图谋被他那个病秧子的庶出哥哥拆穿, 恶名传遍了京城, 在被押运回京的路上他便想, 左右回去也是活着受辱, 不如自我了断。 心一横, 从那高耸的山崖上跳了下去。 按说,这本该必死无疑的, 但当许轩阳再度睁开眼睛时, 恍惚了许久, 才确认自己竟然还活着。 只是他脖颈以下的身体都动弹不得, 想说话也说不出来, 完全就是个活死人。置身其中的地方也很奇怪, 像是一个阴暗的洞穴, 不见天日。 -- 第121页 后来他才知道, 是红花会救了他,他摔落在半山腰的一颗老树上, 置身奄奄一丝气息, 红花会的巫医, 用了两个月,费劲了心机,才将他救活。 他的双腿废了, 全身皮肉也都模糊得不能看, 嗓子由于遭受重创, 几乎失了声。 总之,许轩阳从镜子中看到的自己,已经不算是个「人」了,而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然而就在这时,有个紫衣人自称替红花会的「主人」给他带话,说他大难不死,是上天也认为他的命不该绝。 失了从前的那重身份,正好改头换面,过往的伤痛与仇恨,才有机会讨回来。 这般说辞自然是金玉贤为许轩阳量身定制的。从许暮舟到夏梁郡开始,就落入了金玉贤的严密监视,远在天边的尚且如此,那更何况近在京城的呢。 这许家三公子的脾性,金玉贤亦是摸透了——争强好胜,记仇,心也够狠。 所以他这么一引诱,许轩阳自是跟他一拍即合,金玉贤还不忘叫手下煽风点火,将许轩阳心中对许家的怨恨,煽动到极致。 因而这三公子宁愿忍受磨皮挫骨的非人之痛,改换身份,就算死,也要先把许家推入地狱。 可是没想到,许暮舟竟然横插一杠子。 这也出乎了金千岁的预料,他本以为许暮舟是恨毒了许家的,只要许暮舟不掺和,那沈氏一族和影江盟也就不会介入。 等他们顺利得到许家巨宝,那时候的朝堂,便不一定是谁做主了。 但是许暮舟这一搅和,局势又变幻莫测起来。而且金玉贤始终不相信,许暮舟此举,当真只是为了找他那妹妹。 再者,许轩阳化身曹掌柜一事,是红花会的绝密,那许暮舟莫非还真生得第三只天眼?连这个都猜得到? 再说许暮舟其人,在影江盟的高手们将小妹和阿鸢抢出来之后,同大家一起回到了听雨苑。 沈毅已经坐在内堂等他了。一早知晓许暮舟的计划,但真正任人踏入险地,沈毅又怎能不担心呢。 现在瞧见许暮舟全须全尾、毫发无伤的回来,沈毅心头大石才终于落下。 也顾不得其他,先狠狠抱了上去,沈毅双臂箍得很紧,像是在对许暮舟叫自己担心的一点抱怨。 许暮舟就当他这是在撒娇,蛮受用的,便也伸出手来,轻轻揽住人的腰,还如安抚一般,在沈毅背上轻柔地拍了拍。 好在他们也没有太旁若无人,短短温存了一下,便速速分开了。 在远离避开众人之时,许暮舟才凑到沈毅耳边,低声耳语:“我身上穿着「金丝甲」呢,还有孔夜跟着,别那么担心了嘛。” “哼,”沈毅不以为然,“在你没有安安稳稳回来见我之前,我都是要担心的。” 沈毅再往旁边一看,许暮舟救回来的这个女子,不正是那一日他们擦肩而过时,与许暮舟走在一起的那一位么? 原来,她竟就是许暮舟同父异母的那个妹妹!沈毅忽然感觉心里有些高兴。 许暮舟怎会看不出来沈毅的心思,那股子警惕和泛着酸劲儿的小眼神,和当时许暮舟为权宜之计,纳扈清涟做男妾时,一模一样。 以前许暮舟就喜欢庄白为他吃醋,现在也喜欢,他笑说:“非要算的话,你应该还是双檀的「嫂子」呢。” 沈毅也跟着笑:“你也是司衡跟景和的「嫂子」,和我也差不多啊。” “那我们就扯平了。”许暮舟悄悄伸手进沈毅的衣袖,去捏人的手心。自打成亲之后,这俩人就跟泡在蜜罐子里似的。 至于许双檀呢,经历了这么一番折腾,姑娘倒还挺平静的。最叫许暮舟意外的,是她甚至都没问一句,绑架自己的那个人是谁。 只是询问许暮舟,他们之前的那番猜测到底对不对,对许家不利的那些事,究竟是不是那曹掌柜做的。 许暮舟点点头:“双檀妹妹聪慧,事情真相,正如妹妹所猜测的那般。” 毕竟许轩阳从前最恨的就是许修雨这个饱受老爷子偏爱的长兄,报复许家的第一步,他会选许修雨下手,也合乎常理。 再者许修雨脑子又不精,自然也是最易突破的。 让许暮舟觉得奇怪的,是双檀得到肯定答复后,便闭口不再谈这件事了。一般在经历这般惊险的事后,或多或少,都会想知道加害自己的人是谁。 何况在许双檀主动请缨,进入名伶楼时,许暮舟便能看得出来,他这小妹,是个胆大心细、刨根问底的主儿。 这会子却避而不谈,许暮舟只隐隐觉得,或许不需要自己明说,许双檀已经看出来那个曹掌柜是什么人了。 留双檀用了晚膳,给人熬了安神的汤,又派了好几个人,将人护送回了许家。 在这之后,内堂中聚集的人也都散了,只剩沈毅和许暮舟两个人,沈毅坐到许暮舟身旁:“许少爷,你如何知道,那位曹掌柜的真实身份的?可莫要告诉我,这只是你随口瞎猜。” 许暮舟笑着耸耸肩,“我又不是神仙,哪能想「瞎猜」就「瞎猜」的。” “这是别人布的局,我充其量啊,只是个执行者罢了。” 他托着下巴望沈毅:“王爷猜猜看,这设局的,会是何人?” 沈毅思忖片刻,缓缓吐出几个字:“许家爷爷?” 第七十二章 往事 -- 第122页 听爷爷的故事+给闺女添个弟弟(妹妹)吧—— 许暮舟伸手捏了捏沈毅的耳垂, 行为举止间充盈着温柔的亲昵,“我就知道你能猜对。” 沈毅就着许暮舟的手掌,拿脸颊蹭了蹭:“其实我也曾百思不解,你本是远离江湖, 远离朝堂之人, 为何金玉贤会盯上你, 又为何影江盟会特意派出黑手帮的剑客随身保护你。” “若说这一切, 皆是你身为「许家人」的缘故, 那便说得通了。” 许暮舟点点头,“去青州的时候,其实, 不止是成为盟主, 我还听说一些有关影江盟的过往。” 相传, 丰朝建国之前, 中原大地尚处战乱的分裂之态, 那时候前朝的皇族灭亡, 天下群龙无首, 江湖上便自发兴起了一股势力。 以五位江湖领袖为首, 大家追随和拥护,做替天行道、铲奸除恶之义举, 这也正是影江盟的前身。 后来, 新的皇族统一中原, 影江盟诚心归附,丰国太平了三四十年。 可是好景也不长,李氏开国元祖, 在位不到十年, 便因病驾鹤西归, 第二代皇帝也是明君,但身子也不争气,没活到四十,人就没了。 现如今剩个小皇帝,手里没有实权,受制于身边的总管大太监,北燕和西凉,同时虎视眈眈,大抵用不了多久,战火硝烟便会重燃。 而沉寂多年的影江盟,也早不似昔日辉煌了,若不是正巧碰上许暮舟做纽带,连结了沈氏的势力,影江盟定然会被红花会狠狠骑在头上。 但即使势微,护天下太平为己任的宗旨,是无论流传多少代都不会变的,这也正是影江盟会出手保护许暮舟的最主要的原因。 “因为我呢,跟影江盟有些渊源。” 许暮舟淡淡笑着:“或者说,是许家和影江盟有些渊源。” “曾经有五位义士,结义闯荡江湖,他们建立了影江盟。但我在青州,碧落岛的宗祠里,只见到了四位先人的灵位。” 昔年结义的五个人,并未相守一处,而是于战乱结束后,各做各的营生。 君子之交淡如水,并不会时常见面,只是偶有书信来往。 只是许暮舟在碧落岛见到的,确实其中四人的灵位,摆在最中间的,正是影江盟前任盟主,朱氏。 朱盟主是师道青的师兄,也正因为朱盟主仙逝,师道青不得已,做了个「代盟主」的位置。 “可惜我那师父人不靠谱,大半生飘荡在外,四位先人是如何逝世,个中曲直,他也不晓得。只管供奉灵位。” “还告诉我,从前的五个兄弟,如今只剩一人。”许暮舟望着沈毅,“庄白再猜猜看,这剩下的一人是谁?” 说了这么半天,这答案显而易见到,根本用不着去「猜」。所以沈毅也就配合着附和道:“许家爷爷。” 许暮舟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桌子,“老爷子真是远远超出我想象的复杂呀。看来,我得抽空去见见他了。” 这次拆穿「曹掌柜」的伪装,旁人大抵都会以为,许暮舟是什么开了天眼的仙人,连金玉贤,都有些胆寒了。 但许暮舟肉?体凡胎哪能事事算得那么准。他说这是老爷子布的局,自己充其量算个执行者,并非谦虚的说辞。 在许双檀上门求助之前,许暮舟就已经暗中收到了不知名的传信,信中说此次许家的危机,或许也与西凉有关。 而西凉与北燕,本就是关乎中原局势安危的最大两重威胁。 一说与这个有关,沈毅自然要管。其实老爷子也是借许暮舟的手,把消息递到沈毅耳中。 几经辗转周折,许暮舟总算确定,这个暗中与自己通信之人,竟是他家老爷子手下的一名心腹。 ——那个颇受许自山宠信的「神棍」。想来,之所以用这神棍的身份,也是因为神神叨叨的,利于隐藏吧。 那之后,这位神棍先生,又先后往听雨苑送了几封信。信中直指有人利用精湛的易容术,混入了许家内部,而这易容术,又只有西域武者最为擅长。 但除了易容改装之外,言行举止亦是伪装得滴水不漏。因而背后主使者,必定是一个对许家无比熟悉之人。 老爷子是第一个,想到那曹掌柜就是许轩阳所改扮的人。 “一眼便识破了易容,可见确是老江湖了。许轩阳的乔装改扮,也是他在信中提点我的。现在..对于老爷子曾是江湖领袖这个说法,我是深信不疑了。”许暮舟笑了笑。 但他只是面上瞧着轻松。 毕竟无论许家老爷子曾经是多么风流绝代的人物,许暮舟都是被他们这个许家遗弃了的孩子。 若不是命里带贵人,他早早便死在病痛的折磨之中了,哪里还能安稳的坐在听雨苑,等着亲爷爷的心腹,给自己送信。 许轩阳说他的那句,“他们没有管过你的死活,如今你倒是上赶着替人家操心,真贱呐”,许暮舟其实听进去了。 他也觉得自己挺贱的,即便是为了丰国的朝局,沾染上许家,也叫许暮舟无比唾弃。 许老爷子,多么聪明的人,许暮舟的这层心思,自是也被他算到了。所以一开始在信中,他就着重提及了西凉。 一来是真心为丰国朝局着想;二来,也确实是为逼迫许暮舟。 沈毅握住许暮舟的手,有些愧疚:“是因为我,你才会被「西凉」二字拿捏住。你就跟老爷子说,以后,再有对朝堂的顾虑,让他直接来与我说。” -- 第123页 “外戚本就不能干政,于公于私,你都不该牵扯进来。将来若再有人僭越,无论是谁,我都一并治罪。” 许暮舟瞧沈毅这比他还生气的样子,突然也不想计较了,免得再扯出许多的麻烦,他也舍不得叫沈毅烦恼。 “沈王爷真是好大的威风。”许暮舟反握住沈毅的手,嬉笑调侃,“不过,我想老爷子大概也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我猜,以后他不会再来找我了,我们也不会再与许家有任何牵扯。也给王爷你省省心。” 沈毅轻轻扯住许暮舟的腰带,把人往自己身前一拉,要许暮舟与自己紧紧贴着,然后露出狡猾狐狸一般的笑容:“许少爷好贴心喔,只不过..这几日为了这事儿,你忙前忙后的..” “咱们在床笫间的时间都不够了..你是不是该补偿我?” 许暮舟捧了捧沈毅的脸,在人额间亲吻了一下,觉得好笑,沈毅这每日被公务全全占据的人,怎么能若无其事的埋怨他太忙了。 但是没办法,摄政王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许暮舟扣住沈毅后脑,两个人的唇瓣亲了又亲,又故作郁闷的在人耳边轻道:“我又得麻烦裴叔叔给我炖滋养身体的补汤了,不然可吃不消你。” “谁让你已经和我拜了堂呢,”两个人缠绵到床榻上,沈毅揽着许暮舟的脖颈,“以后..我也会好好照顾许少爷的身体的。” 沈毅刻意将「身体」二字讲得极重。随后,便是一阵翻云覆雨。 末了,许暮舟靠在床头看账本,沈毅躺在他腰间,把玩着许暮舟的长发,静默了一会儿,沈毅还是抬起头,小声道:“许少爷,我们再给闺女添个弟弟,好不好?” 许暮舟讶异,即刻抬眼看向了沈毅的小腹。 已经生过一个孩子的肚子,已经恢复如初,只是许暮舟这般视线,倒让沈毅难得的羞窘了起来。 他双手挡住许暮舟的眼睛,“现在没有!” 许暮舟松了口气,倒不是他不想要,只是沈毅刚诞下女儿,还未出半年,若是再度有孕,岂不是太伤身体了。 沈毅不太明白许暮舟的担忧,毕竟那时候人们都想着多子多福,一个孩子出生,不必出月子,下一个孩子已经可以准备孕育了。 更何况,沈家也的确需要一个继承沈毅「摄政王」之位的孩子,也算是沈毅给沈氏一族的交代。 因而听到许暮舟言辞中掺杂着委婉的拒绝时,沈毅多少是有点失落的。 不过他也不愿意勉强许暮舟,相比对于家族有交代,还是许暮舟开心与否更叫沈毅重视。 “那好吧,听你的。” 许暮舟把沈毅搂进怀里:“傻瓜,别多想,我怎么会不喜欢你给我生的孩子呢。咱们的女儿,我可喜欢的不得了。” “只是这么做,当真对你的身体没好处。这个你必须相信我。在这件事情上,你可以当我是「神仙」一般的相信。” 沈毅被许暮舟这一本正经的语气逗笑了,“想得真美,我才不当你是神仙呢。” 甜蜜温存了一晚,第二天,许暮舟便踏上了去许家的路,正如他所说的,他总得抽空去跟老爷子见一面。 即使只当是去见一个必要的合作伙伴。 许暮舟没有走正门,而是提前知会许双檀开了侧门,除了不愿踏足许家的地以外,他更怕走正门进来,万一遇上他那父亲,亦或他父亲身边的人。 所以一过侧门的门槛,许暮舟便直奔老爷子书房去了。 时隔十三年,对于许家庭院的记忆,只剩下进来寻人时不会迷路,这么一个好处了。 第七十三章 托付 一些些的前尘往事.. 一路来到老爷子的书房, 门口也没有人守着,许暮舟可谓是畅通无阻。想来,大概是老爷子料到他早晚会来,已经备着的了。 迈入书房门槛, 扑面而来一股茶香, 不需要尝, 闻着便知是极上品。 许暮舟走进来, 只见他那上次在摄政王府匆匆见过一面的亲爷爷, 正坐在一张矮桌前, 手法熟练的泡着茶。 相比上一次,老爷子的精神头倒是没有衰减, 只是面容上似乎更加苍老了。 “不必怀疑, 我就是在这里等你的。”明明不熟悉, 老爷子却仿佛能够一眼看穿许暮舟心中所思。 他这离家多年的孙儿, 一定在想, 为何院中毫不设防, 为何他这道貌岸然的爷爷会坐在房里弄茶。 许自山笑说:“我这院子里的人手, 虽不比摄政王府里的充足, 但暗中眼线也是够用的,双儿给你开了侧门, 你从侧门进来, 这些我都知道。” “所以, 我在这里等你。” 老爷子气定神闲,一面等人一面泡茶,也是知晓许暮舟爱茶, 若是许暮舟喜酒的话, 大抵现在, 他就会把地窖里最好的陈年老酿拿出来了。 许暮舟亦淡然地走过去,抚了抚衣摆,在老爷子对面端坐,“我相信。” 若是换做别人,端着「聪明人」的架子,在他面前装腔作势,许暮舟自是只会发笑,且一个字也不会信。 “我相信您是在这里等我,您有这样的本事。”但有前事为鉴,许老爷子能这么做,便是一点也不奇怪。 许自山笑了,似是对许暮舟身上从容的不卑不亢相当满意,亲手斟上一盏茶,推到矮桌的另一边:“听说你常饮茶,便为你备了这个。” -- 第124页 “不过你也不必多虑,老头子也好饮茶,这也是为我自己准备的。” 许自山知道许暮舟今日是为公事而来,再说流离了那么年的孩子,根本也谈不上任何「私情」。 老爷子是心中有数的,便也只是恭恭敬敬的,拿许暮舟当一位尊贵的客人。 许暮舟接过茶盏,浅浅饮了一口,味道很好。他谢过老爷子的茶,说起今日之行的目的:“昔年,五位义士结为异姓兄弟,创立了影江盟,您正是这五人的其中之一,对么?” 许自山笑着摇头:“往事莫要再提。我那故去的兄弟们,能称「义士」,而我老头子却是当不得的。只是「逃兵」罢了。” 许暮舟略略惊讶。看来,碧落岛那四位已经不在人世的事情,老爷子是晓得的。 ..只不过,这「逃兵」何意? 原来,当年影江盟创立之后,除了老大朱氏担起重任,做了盟主,其余四人便各入各行,过上了自己的生活。 其余三人,自认江湖中土生土长之人,离了义帮,也做不了什么别的营生,便各自组建了小的帮派,作为影江盟不为人知的暗中据点。 这其中,唯有经商的许自山最为特殊。他读过书,脑子又好使,凭着偶然遇见的宝藏,发家致富,生意越做越大,很快成为了远近闻名的富商。 因而极少有人知道,他与江湖第一大正统帮派影江盟的那几位顶头元老,互相熟识,甚至还是莫逆之交。 即便有人说了,也只会惹更多的人不相信。 就这样,许自山的身份,无意间隐藏了下来。大家也都过了十几年安稳日子,这期间,许自山成了京城第一贵商。 他的营生遍布丰国,「许氏」也就成了金字招牌。他还娶了最心爱的女子做妻,生下两个儿子。 可惜红颜薄命,许家奶奶待字闺中时,身体就不大好,生下第二个孩子后没多久,因病去世。 之后许自山便也没有再娶,拖着偌大的家业,将两个儿子拉扯大。 然而中原还没从分裂的乱世中脱身太久,再次陷入纷争与战乱的苗头又死灰复燃。 皇室新旧更迭,周边邻国虎视眈眈,朱盟主带领的影江盟,参与了许多次与外境武林的交锋。 但同时,也发觉这丰国内部,似乎也有人与外境里应外合。朱盟主意外遇刺身亡。 其他三位,莫名被扣上了「通敌」「祸乱朝纲」的帽子,遭遇皇庭军队与整个中原武林的打压与围剿。 最终,也随着朱盟主的脚步,前后离世。影江盟衰落,从第一大正统帮派,沦为门下弟子,几天都吃不上一顿好饭的潦倒之帮。 说来也巧得很,影江盟没落伊始,正是红花会撅起、壮大势头最强劲的同一年。 眼看昔年挚友,受人所害,相继去世,一手创立的帮派日趋没落,许自山却并未出手帮上一帮。 因为他那几个兄弟,大概早已预料到会有这一天,尤其是朱盟主。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封绝笔书信,便是给许自山的。 要他远离争斗,韬光养晦,但这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同时也是不能忘记的,若是良机出现,便要将他们兄弟几人的意志传承下去。 护中原山河安宁,保百姓生活和乐。 但于许自山而言,独自苟且偷生,便是与「逃兵」无异。 “我想,这「良机」,现在是来了。”老爷子望了望遥远的天边,又转而看向面前的许暮舟,“摄政王跟金玉贤斗了两代人的时间,我本以为沈烨败了,沈庄白也要败了。” “但不知是哪一步现了转机,现在是金玉贤被扼住了咽喉。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许自山从自己所坐的蒲团下面,摸出了一个令牌模样的东西,瞧着应该是木材做的,做工粗糙。 但许老爷子却是将这木牌,小心翼翼的托在双手之上。 “这是当年我五人结拜之时,用同一块木桩所做的令牌。五人,五令,令在人在,人亡..令牌也就不能留下来了。” 许自山所说之约,是当年影江盟创立之初,五人共同定下的。他那四位兄弟已经离世,他们随身的令牌,自然也已被提前销毁了。 因为这令牌中,藏着影江盟最大的秘密,非传承之主,不可知晓。就连师道青,也从未听说过。 而此刻,老爷子将自己的令牌,托举在许暮舟面前:“按说,若有人接了此令,那便是下一任盟主之选。因缘际会,你已经是影江盟的盟主了,这也算是「物归原主」。” “许盟主,老头子不是一个好祖父,甚至,不是一个好父亲。但抛去个人恩怨,我唯有将此令牌托付于你了。” “许家求不得你的原谅,但你信老头子一言,这令牌里的东西,是你需要的。大概,也会是摄政王所需要的。你们将来,一定用得上。” 许暮舟并不怀疑老爷子话中的真实与否,他只是接过令牌,在手里掂了掂,很轻。而他心里,五味杂陈。 交付了心中重担的许自山,释然一笑,“孩子,当年你爹不要你,我却也没有阻止,许家欠你的,这辈子是还不清了。” “但愿来生,你投个好人家,我们自家里的冤孽,也就别再相见了。” 许暮舟一边将令牌收进怀中,一边沉默着点了点头。再一抬眼,他面前的这位祖父,似乎又苍老了许多。 -- 第125页 “撑着我这老脸,再多说一句。”许自山又给许暮舟添上了茶,“修雨做过蠢事,现如今也算是他的报应。” “双儿与你交好,想来你不会亏待了她。这一大家子,没脸求你的庇护,却也求你手下留情,切莫赶尽杀绝。” “留他们一条命来,给一口饭吃。”老爷子是这个家里的一棵参天大树,若是树荫不再,背靠他庇护的那些人,怕是会活得艰难。 因而,即便他知道许暮舟不是那般残忍之人,该布置的后事,他也得费一番心思。 许暮舟自然听得懂老爷子话中含义,却也不明确表态,只道是:“您言重了。这院子里的人,哪是这般脆弱的,还需别人护佑。” “就拿我那长兄来说,即便不善经营,却也不至于放到街上,就会活活饿死。” 老爷子又是一笑。 他知道许暮舟这么说,便是表示,至少他自己,是不会对许修雨下手的,也不会刻意为难。 老爷子也算是心满意足了。 两人话别,许暮舟正要离开许家,返回听雨苑,但临走时,许暮舟还是顿了一步,他还有一个问题: “整治凫山匪患之时,您出了那么多的银子,若非您的银钱支撑,山匪之患不可能解决得那般顺利。我也无法从金玉贤那里全身而退。” “..您是在那时便在为今日布局?为了将我笼络?..还有上沈王府登门之时..您又为何会帮我呢?” “您那时候便认出我来了?” 许自山摆手笑道:“认没认出来,又有什么打紧,那是你的终身大事,老头子也不过是顺势而为,能不能成,还是看你们自己。” “至于那银子..不是笼络。你就当,是我对从未尽过的祖孙之谊的,一点补偿吧。” 书房中沉寂了一会儿,最终是相顾无言,许暮舟转身离开。 大概三日之后,便传出了许家家主许自山病故的消息。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十四章 承上 沈毅,一款有名的护夫宝—— 许老爷子的丧葬之礼也算是盛大, 好在他生前就留了口信,说自己的后事一切从简,只要将他与爱妻合葬一处便是。 否则偌大一个京城,怕是有一半的人会抢着来送行。 许暮舟并未参与, 只在丧葬之礼结束后, 抽空去见了许双檀一趟, 现在这整个许家, 也只有许双檀这一个能管事的人了。 双檀在正堂备好了茶水点心, 一身孝衣, 头上不戴发饰,只在鬓边有一朵白花。这些日子, 她一个人打理内外事务, 也是身心俱疲了, 但面上还是从容平静的。 反观大公子许修雨, 最护着他的爷爷走了, 他便像一只失了庇护的雏鸟, 蔫巴巴的缩在窝里。 因而许暮舟一来, 见了双檀妹妹的精气神, 直言老头子看人是准。 许双檀不解,许暮舟一边将给小妹带来的甜糕放在一旁, 一边耐心解释道:“老爷子也算是为这个家操心了一辈子, 他大概早知自己要不久于人世了, 许家的将来,他又怎会不考虑呢。” 所谓考虑将来,也不过就是老爷子要选一个在自己死后, 堪担重任的家主。 “双檀妹妹, 眼下家主之人选, 非你莫属。老爷子也是这个意思。”许暮舟看向许双檀,神色温和,他虽不曾参与老爷子的丧葬之礼,但这几日,也都穿了素衣。 和双檀这么对面而坐,倒很像一对亲兄妹了。 “..”许双檀先是一阵惊异,后来又平复下来,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难怪..探查名伶楼这件事,是爷爷在考验我,对吧?” 许暮舟点头:“正是。妹妹天生聪慧。” 原来,许老爷子一早瞧出了有人别有用心的阴谋,并猜出了「曹掌柜」的身份,还知晓此事有西凉势力牵涉其中。 但若派自己的人手前去探查,京城遍布金千岁的眼线,极易打草惊蛇,同理,许暮舟和沈毅,自然也不便出手。 这时候,便需要一个绝不会惹人怀疑的局外人涉入名伶楼,这样,许暮舟才有绝佳的借口,进去寻人。 而双檀,则正是执行此事的最佳人选。 所以许暮舟派了阿鸢,去小妹必将经过的菜市口等着,务必要把人领回来。只不过这计划进行之顺利,比想象中更甚。 之后让阿鸢随行前往名伶楼,一来是为保护许双檀的安全;二来,也是为了更深切的探知名伶楼的秘密。 左右影江盟的高手都已经布置好了,许双檀和阿鸢,谁都不会有危险。 听到此处,许双檀叹了声气,“我曾一直疑虑,二哥哥解决此事,解决得未免过于轻松,我想过许是二哥哥你布的局。” “没想到..竟然是爷爷对我的考验..那,我可合格了?” 许暮舟原本还担心,许双檀可能的小女儿心态,一知晓自己是布局中的一环,多少会有一点被利用的感觉,继而接受不了。 好在老爷子看人的眼光又准又毒,他早说过,他们家双檀,绝不是这般脆弱之人。 “当然,双檀妹妹胆大心细,比世间大多男子更有勇气,而且做事谨慎,遇事冷静,许家家业交到你手上,老爷子也就放心了。” 许暮舟尽力的当好一个传话使者:“我没有添油加醋,这都是事后老爷子给我的回信中,他亲自写下的言语。” -- 第126页 就是这般,许双檀正式接手许家家主之位,掌印也由老爷子手下那神神叨叨的「半仙」心腹,亲手交给了她。 而许家的这一代小辈,前小半生都在为家主之位明争暗斗、兄弟相残,看起来,简直是个笑话。 许双檀接掌了许家的所有生意,给大哥许修雨留出了一小部分,而剩下的绝大多数,都拿来与影江盟合作经营。 这当然是许暮舟的主意,许双檀认为二哥哥提议在理,与影江盟联手,便也相当于有了皇家的关照。 如此,处于家主更新换代的许家,才能稳稳站住脚跟。至于事情的结果,自然也是可喜的,有了摄政王这条路子,再加上影江盟的对外拓展,许家很快走出了低谷,三方合作共赢。 许氏,依然还是京城第一贵商,丰国的首富。 许双檀以女子之身成为家主,一开始也饱受争议,随着许家营生的恢复与不断扩大,非议也逐渐消失了。 只是与此同时,许家还发生了一件引人注目的事情。 且说自从沈毅与许暮舟成婚以来,沈氏与许家还未有过一次往来,毕竟是姻亲之好,这样在旁人看来,怎么都不大适合。 以前老爷子在时,还没有人敢妄议太过,如今老爷子仙逝,外头的议论便鼎沸起来。说是两家后生都已是有名有份的姻亲了,怎么两边氏族却像是永无交集的仇人一般。 沈毅是当朝摄政王,身份自是最高的,沈家又是皇亲国戚,再加上先前许轩阳那档子事情,许焕夫妇已是声名狼藉了。 现如今众人都说他们不仅教子无方,还苛待庶子,把人家远远流放了出去,不顾死活,现在结了姻亲,也无任何表示。 何况对方还是沈王爷,有蔑视皇亲,不尊摄政王之嫌。 受不得众人一人一口唾沫的重压,许焕夫妇终于在许暮舟与沈毅成婚大半年后,登了沈王府的门。 虽然许焕是许暮舟的生身父亲,但君臣之分永远是第一位的,合该他们上门敬拜沈毅和许暮舟。 不过也巧得很,许暮舟这一日恰好出了门,唯有沈毅在府上,二位也就恭恭敬敬地向沈王爷问了安,继而寒暄了几句。 然后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只传出许焕的副手连俅,误入了王府禁地,触犯了先皇御赐「护国长剑」之威,被摄政王下令处以军法。 打了五十大棍,扔到街上去了。 那执行军纪用的棍子,可非寻常人家中随处可见的木棍子可比,再加上军中打人的都是好手,这一顿下来,那连俅,也真是被要去了半条命。 许暮舟一回来,便听说了这件事。他心中发笑,走到沈毅的书房中去找人,沈毅此刻正埋头公务,许暮舟便搬了一把椅子,在他身边轻轻坐下。 “今日那连俅,当真是触犯长剑之威了?”许暮舟笑着问。 沈毅头也不抬地答道:“本王说他触犯了,就是触犯了,还能冤了他不成?” 许暮舟知道这必是沈毅故意做局,这里是摄政王府,随意引诱着人,触犯一两条禁忌,还不都是沈毅动动嘴的事。 他是记恨着在夏梁郡时,连俅带着御赐的金鞭,当街鞭打了许暮舟一顿的事。 若非许焕再怎么说也还是沈毅的老丈人,沈毅必是要连他一起打的。 只可惜沈毅到底还是没有那么离经叛道,许焕打不得,只能拿连俅出气了。 “怎么了,你觉得我做得不好..?”沈毅黑漆漆的眼珠,望着许暮舟,这般神情显得十分乖巧。 沈毅不在乎全天下的人拿他当「恶王」,但若说是许暮舟的看法,他便还是略略有些紧张了起来。 毕竟有些时候,他在处置犯人,以及犯人党羽和亲眷时,许暮舟偶尔会皱起眉头,质疑他的做法过于残忍。 不过这次,许暮舟却是从背后拥住了他,在他耳边吻了吻:“我也不是那么不识好歹之人,你是为我以牙还牙,我怎会觉得你不好。” “再说,我也早就想那么做了。在夏梁郡的时候就想。我是要谢谢你呢。” 沈毅被许暮舟哄得心里热腾腾的,恨不能现在就滚到床榻上去,纵情亲热一番。 然而手头上的公务,却是耽搁不得,这虽然磨人,但沈毅还是将国事放在第一位的。 “怎么了,朝局之势,有何变化么?”许暮舟已察觉到了,这几日公文送来的尤其多,沈毅也尤为忙碌。 估计是边关战事又有异动。只是先前许暮舟忙着许家那头的事儿,到今日,才抽出空闲来问问。 沈毅眉头不展,已是忧心非常了:“名伶楼中出现西凉武者,而这名伶楼,可是明晃晃开设在我朝都城之内的!” “那个「曹掌柜」又是金玉贤手下的人,可见金玉贤,已同西凉勾结,西凉掺和进来,又怎会少了北燕。” “这是一个征兆。他们现如今还没有任何动静,可越是按兵不动,越会暗藏危险。” 许暮舟点头,他赞同沈毅所言,只是有一点他想不通。 这金千岁是个土生土长的中原人,他费劲毕生心力,攀爬到现在的地位,已是万人之上。 可他为何还要与西凉人暗中勾结,若是北燕、西凉两边夹击,丰国孤立无援,势必覆灭,那他爬至高位的心血,岂非全部白费了? 这么做,究竟对他有何益处? -- 第127页 沈毅捧了捧许暮舟的脸,鼻尖碰着鼻尖,温声道:“他是个疯子,疯子是怎么想的,我们常人又怎能了解。” “自打我记事起,这阉人,就处处与我沈家作对。可他是宫廷内侍,我家是朝堂外臣,没有一丝利益的冲突。” “你说,他这又是因何缘故呢?” 第七十五章 启下 小夫夫短暂的分隔.. 沈毅的双亲, 是在丰国与北燕交战的沙场上战死的。沈氏麾下朔锋营,更是五万精锐损兵折将,最后只剩两千来人。 一直以来,沈毅都觉得事有蹊跷。 纵使北燕人再能征善战, 当时边境交战的两军, 人数上并无太大差异, 且随他父亲出征的将士, 皆是沈家军磨炼已久的精锐之师, 绝不可能被人一顿猛打, 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以致全军覆没。 沈毅始终认为, 是丰国这边有人将当时沈家军的行军战术、兵阵布防, 通给了北燕。 至于这个人会是谁, 金玉贤这阉人自是首当其冲。只是沈毅一直找不到证据, 即便心中怀疑了这么多年, 也无法拿他怎样。 金千岁这人谨慎, 就算做了大奸大恶之事, 也不会轻易露出狐狸尾巴, 否则以沈毅手下人的办事效率,早该拿实了他的罪证, 把他千刀万剐了。 许暮舟想了想, 既然靠外力找不出罪证, 那或许,只能等他自己露出破绽了。 然而,这一等就又是半年。许暮舟和沈毅的女儿都已经学会了走路, 会喊「爹爹」和「父王」了, 金玉贤这边, 竟是一点没有动静。 不过,近来的京畿怪事也不少。倒也不是多么惊人的滔天之事,只是沈毅总说京城似乎在不知不觉中,悄悄的变了。 许暮舟不是在京城长大的,和沈毅这纯粹的京都之子相比,有些细枝末节,也许注意不到。 总之在许暮舟眼中,京城还是那个京城。 可是谁也想不到,这一日,沈毅晨起上朝,许暮舟因连日来处理影江盟的事务,已有好几晚不曾睡过安稳觉的,便是起晚了些。 结果这一起身,便听得守门的小厮慌慌张张进来禀报,说是整个王府,都被一党不知名的歹人团团围住了。 许暮舟披上外衫,先奔向闺女的房间。 活蹦乱跳的小丫头还缠着裴云初要玩机关盒子,许暮舟又掏出一个更袖珍的机关盒子,塞进闺女手中:“如果有坏人进来,就用这个打他。” 从半年前起,许暮舟便在沈毅的邀请下,正式搬进了摄政王府,身边的人自然也一道跟来了。 师道青极其喜欢自己这徒孙女儿,变着法的逗小丫头开心,丫头喜欢机关盒子,他便没事就把碧落岛上的机关盒子往沈王府里搬。 现在别看这小丫头才一岁多,各式各样的机关盒子已经耍得很溜了。有裴云初和府上婢仆们顾着,许暮舟也不怎么担心。 倒是裴云初感觉情况不妙,看向许暮舟的一双眼睛里,满是担忧。 许暮舟笑着将人宽慰:“裴叔叔,眉头别锁得那么紧嘛。你且陪丫头在这院里稍等,事情很快会处理完的。” “不过你们就待在内院,莫往外走。”嘱咐过后,许暮舟又在宝贝女儿的额头上亲了亲,转而起身向大门口去了。 到了门前,发现王府外围,确实已经被人包围了,只不过王府小厮不清楚这些人究竟是什么身份,而许暮舟倒是挺熟悉。 在名伶楼时都曾见过。现在将摄政王府团团包围的各位,不偏不倚,正是名伶楼里的技师和伙计,以及那个腰肢纤细柔软得像猫儿一般的美娇娘。 大门前空出一条通路,一个身坐轮椅之人从后方出现。 这会子,他的脸上已经不再蒙着纱布,一袭梅紫色的长裳遮住了行动不便的双腿。虽然已经和从前的相貌大相径庭,但不得不说,红花会中巫医的造皮本事实属上乘,这换上去的脸,也是好看的。 “您是..”管家付逍棠已与门前歹人周旋许久,一见这坐轮椅的,觉得大抵是首脑。 便想问问他们这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围困摄政王府,是意欲何为。 不想这轮椅上的兄台,却是觉得付管家的多此一问,根本用不着他费心回答,“我是什么人,你不必知道。” “你们只需晓得,现如今尔等的性命,皆握在别人手上。放聪明些,乖乖听话就是。” “沈毅呢?”许暮舟只道。 现在已经过了下朝的时辰,沈毅还未回来,而这帮人又这般明目张胆的包围摄政王府,只说明,沈毅已是落入他们手中。 否则沈家军军令在手,谁人又敢造次。 他们有恃无恐,便说明拿住了制约沈家军的筹码——除了沈毅本人,没什么能拦得住这支军队。 「曹掌柜」阴恻恻地笑:“夫夫情深,可真是感人呢。只可惜,主人费心将摄政王留在宫里,自是不会那么轻易放他出来。” “再怎么说..也得用些好手段招待一下不是?” 许暮舟心里疼了一下,金玉贤有多疯狂,他是知道的,沈毅落在他手中,怎么会有好果子吃。 只是这时候,沈毅于他,尚有利用价值,金玉贤不会下杀手。但是,些许折磨人的刑罚,定是免不了。 “金千岁的手段,当然是好。”许暮舟表面上依旧维持着从容,“近段日子以来,王爷就同我说,京中氛围变了。” -- 第128页 “尤其是皇城中同朝为官之众人,纷纷都像变了个人似的。三弟弟,你可知这是怎么回事?” 「曹掌柜」知道许暮舟巧舌如簧,出发之前,金玉贤也叮嘱过他,莫要与许暮舟太多言语,免得什么时候被骗了都懵然不知。 所以他冷着脸,闭口不言。但「三弟弟」几个字,还是让他忍不住脸颊有些抽搐。 许暮舟不管他作何态度,只顾自己言说:“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忽然就变了?除非,那根本不是他,而是有人假扮的。” “我记得,三弟弟手下的武者,都是精通易容术的高人,就算是假扮朝廷命官,怕也不是难事了。” 许轩阳抬头注视许暮舟,眼神里是森森的杀意。每一次两人对峙,他苦心掩藏的秘密,总是能被许暮舟轻而易举的说出来。 事不过三,他现在当真是恨透许暮舟了。若不是金千岁留他还有用处,仗着此时人多势众的优势,他就想一剑抹了许暮舟的脖子。 然而许暮舟似是看不出来人家痛恨自己,依旧滔滔不绝:“否则,沈毅今日是在朝堂之上,怎会失手被擒?” “必是乔装的武者众多,他也不得不束手被俘了。” “你尽管猜去,反正,待在这王府里,也有的是时间。”许轩阳高傲地抬了抬下巴,神色阴狠,下令关门。 摄政王府的大门一关,外面被人层层把守,许暮舟他们是出不去的,只能识相的先待在府里,以不变应万变。 上个月,碧落岛瘟疫遍行,师道青只得抽身返回岛上,主持大局,如今不在京中。没了第一高手的护佑,许暮舟更不能带着王府众人轻举妄动。 只是现在想来,这碧落岛上的瘟疫发得蹊跷,和宫里那位千岁,必定脱不了干系。 归根结底,得看金玉贤究竟想怎样。许暮舟一时也不能完全猜透,但他有一个大胆的设想: 金玉贤让西凉武士假扮朝廷命官,一定是为了政变逼宫,但若要逼宫的话,仅仅是换了这些个高官,是不够的。 内庭之中,必定也得有接应的人手。皇城内部本就被东厂、西厂独霸,不愿听从金玉贤的人,已是少之又少。 而这些人,现在要么已经被杀掉,要么,也是被冒充了。 费尽心机做这么多,是为政变。因而许暮舟推测金玉贤的下一步,便该是伙同外境盟友,劫持幼帝,以令诸侯了。 然后再将这一切的罪过,推到沈毅这个「恶王」身上。 这心思,不可谓不疯魔,不歹毒。 花开两朵,且说沈毅今晨上了早朝,一入朝堂,便觉险象环伺,转头欲走,却被那满朝的「文武」拦住了去路。 知道一个人打不过,沈毅也没有负隅顽抗,顺从的由着这些人绑了自己。接着,他被带到宫中用以审讯犯了错事的后妃的囚牢密室之中。 已经被关了一天,滴水未进,腹中数度饥饿。 而那金玉贤,却是踩着夜幕姗姗来迟,一见面,就泼了沈毅满脸的茶水。 好在那茶水不是滚烫的,只是温凉,否则兜头泼下去,一张脸都非得毁了不可。 沈毅方才已经受了些刑罚,现在双手被缚着,无法整理仪容,只能任那残余的茶叶挂在脸上,茶水顺着发尖丝丝滴落。 他直起身来笑了笑:“看来,本王于你,还是有大用处啊。不然金公公这般狠毒的心肠,怎会只敢羞辱于我呢?” 金玉贤凑到囚牢的铁杆子前,一张涂脂抹粉的老脸,面目扭曲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将沈毅活吃了。 “沈庄白,你可还记得,你杀我两名徒儿,本公早就说过要你偿命的。”金玉贤的面容老了一大截,声音也更加苍老:“等着吧,等着吧,时候马上就到了,我看你还能得意到几时?” 金玉贤疯态毕露,沈毅甚至觉得他并非在和自己说话,而是透过沈毅,看到了另外的什么人。 第七十六章 野心 打倒反派第一步。 “朝中高官、皇庭内侍, 都被你拿西凉武士替换了,这整个京城也已是你囊中之物,金公公是不是都要得意坏了?”沈毅出言挑衅。 金玉贤命人打开了囚牢,走进去, 掐住沈毅的喉咙:“是啊!这天下很快是本公的了!连堂堂摄政王都成了我的阶下囚。” “本公岂能不得意?”金玉贤早早让人给沈毅用过迷香, 如今沈毅是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 好不夸张的说, 金玉贤只要两手一用力, 就能扭断他的脖子。 然而金玉贤却是松开手, 拍了拍沈毅的脸,“我不会叫你死得这么轻松。沈庄白,你和你那惹人厌的父亲一样, 只可惜, 我没亲眼瞧着他死..只好你来父债子偿了。” 沈毅恍然明白, 原来金玉贤对他的这般扭曲的仇视, 也是将他同时看作了他的父亲。 觉察到了一丝不寻常, 沈毅自然不能放过, 顺势问道:“难道金公公通敌卖国, 勾结外贼, 皆是为了要报复我沈家?” 沈毅心里知道这不可能。金玉贤与沈氏为敌,便需攀至高位, 那他就不可能为此通敌卖国。 否则, 国将不国, 他这「高位」又有何用呢? 谁知金玉贤突然像被狠狠戳中了痛脚一般,怒而暴起,连眼睛里都充满红丝:“报复?是啊..我真是恨透了沈烨, 恨不能把他碎尸万段, 打下十八层地狱, 永世不得超生!” -- 第129页 “所以,五年前,北境的战场上,你把沈家军的行军布防通给了北燕,致使朔锋营五万兵士的性命断送于边关。” 沈毅目光如铁,经年压抑的愤恨,几乎在此刻迸发。 那一晚,沈毅睡得极不安稳。他知道即使身处囚牢,也该在夜里好好睡眠,若是身体垮了,更无力与金玉贤抗衡。 可是一闭上眼睛,五年前的北燕之战便入梦来。沙场横尸遍地,万军同哭,哭得沈毅身上一阵阵发寒。 小腹处有些闷闷的,他顺着本能躬起身子,迷糊之间想用双手护一护腹部,奈何身上受缚,手掌动弹不得。 这几日他总隐隐感觉身子怠惰,人也变得贪睡了些,沈毅暗自怀疑过,自己腹中,是不是又悄悄落下了一粒种子。 只是他还未及找医官来验一验。 这会子半梦半醒间,沈毅只能想着尽量护住肚子。 不出几日,丰国的都城果然迸发出了惊天的消息,异域的武士围袭皇宫,年仅十岁的幼帝被劫,京城大乱。 而这一切的主谋也浮出了水面,丰国的百姓也不傻,只看那帮异域之士是听谁的号令,便知这通敌卖国、谋权篡位的野心之人是谁了。 且说那金玉贤甚至披上了龙袍,端坐于九五之尊的高位上。只是有一点奇怪,他并不接受百官朝拜,也没有要开辟新世之言。 只是在那皇位上,一坐便是一整日。 这一日,异域贼人要把小皇帝带至最繁华的南斜街,当着京城百姓的面,将之斩杀。 一国之帝遭斩,自是标志着一个王朝的覆灭,更是对国家和臣民的极致羞辱。京城的民众既是惶恐,又是羞愤。 外族要丰国覆灭,光杀一个小皇帝当然是不够的,这时候的北燕边境,十万铁骑已经集结,只待幼帝一死,便要冲破丰朝的国门,踏平丰朝的国都。 这个时候才惊觉,叫人又惧又怕的摄政王,竟是在这种关头时,大家心里最能指望的人。 只是摄政王亦遭了金千岁的毒手,如今生死未卜。 京城百姓们只能盼着从天而降一位天神,阻止这狼子野心的杀戮,否则,在前方等待他们的,唯有灭亡。 可是说来也有趣,如此一位力挽狂澜的「天神」,当真就降临了。 只见南斜街的半空,飘飘然出现了一个淡青色的身影,此人轻功卓绝,轻易便跃至西凉武士的上头。 手中捏了一把路边随意捡来的石子,一抛出去,却似一把把尖锐的利器,而且每一颗都击中了那帮武者的穴位。 异域之士全部定在原地不能动,而那青衣人则再次轻巧一跃,提溜住惨遭挟持的小皇帝的后脖领,把人拎到了自己身边。 此人正是暂列天下第一的武学奇才,影江盟前任代盟主,师道青。 监督斩刑的东厂厂头侯于然,一见师道青现身,霎时跟见了鬼一样!心说师道青不是应该在青州吗? 碧落岛瘟疫肆虐,他们是亲眼看着师道青前往青州的呀!而且这一路上也都安排了眼线盯梢,从未有过师道青返还的消息。 那眼前这个人,他是人是鬼? 待得师道青稳稳落地,从后方又缓缓踱步过来一个人,更叫侯于然惊掉下巴。因为此人,竟是现在本应被困摄政王府,寸步难行的许暮舟。 侯于然慌忙命人前去通禀金千岁。 金玉贤赶来的时候,正见许暮舟与师道青在南斜街的街口,找了一间小铺子,对面而坐,谈笑风生。 而刚刚被救下的小皇帝,似是被吓坏了,缩瑟着肩膀,坐在两人旁边。 “师道青!”金玉贤原本还不信,直到现在亲眼所见,才猛然反应过来自己又中计了。 “千岁大人,别来无恙。”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自然是没有那缺心眼的小贩还敢将铺子开张,许暮舟只能自己动手沏茶。 看他这样子,显然是对师道青突然现身之事,是一点不惊讶的,或者说,师道青这出神出鬼没的戏码,就是许暮舟一手安排。 “您是太心急了。太想把那「千岁」,改叫「万岁」,所以连赶赴青州的人,根本就不是师道青都未曾注意到。” 许暮舟淡淡道。 金玉贤望了一眼师道青,仔细审视之下,顿觉此人身形竟与时常跟在许暮舟身旁的黑衣剑客,是这般相似。 只是二人几乎从未在人前站在一起,因而不易看出。 “千岁大人,您可以偷梁换柱,将朝廷命官全都改换成自己的人,那我等自然也可以「移形换影」,由孔夜代替师道青赶赴青州。” “没想到,还真把您蒙骗过去了。”许暮舟唇角含笑,这模样,一点不像「没有想到」的。 第七十七章 破局 打倒反派第二步。 看着金千岁大惊失色的样子, 许暮舟心中难免也生出一丝坏心眼的快意,嘴角的弧度更加上扬: “我师父呢,从来没有离开过京城。毕竟这座都城里如此危机四伏,我怎敢离开他的庇护半步呢。” 对于许暮舟对自己的吹捧, 师道青表示很受用。也不枉他这段日子以来, 天天披一身黑衣, 缩在房梁上当影卫。 这也是为了掩人耳目。 既是要「移形换影」, 自然就要一换到底, 否则瞒不过金玉贤的耳目。 师道青屈尊, 神出鬼没的当了一个月的影卫,旁人都以为他在那碧落岛上, 围困摄政王府时自然也就无所忌惮了。 -- 第130页 然而师道青今日换上平素喜着的青衣, 狠狠给了他们一记当头棒喝, 把由许轩阳率领的一众名伶楼的武士, 杀了个片甲不留。 至于安坐轮椅的许轩阳, 也早在许暮舟出门前, 吩咐王府家众给他绑了。现在应该扔在后院的仓库中。 两个人之间的新仇旧账, 许暮舟打算回去之后再跟他算。 “代盟主对许二公子还真是好啊, 放着碧落岛上的瘟疫不顾,就为了护他一个人的周全, 也要留在这里。” 金玉贤倏地阴阳怪气起来,“那看来, 碧落岛上要死多少人,代盟主是不在乎喽。” 师道青一脸嫌晦气的表情:“别挑拨离间了。我留在这里,把你这个祸害铲除了, 碧落岛才能少死些人呢。” “..哈哈哈..”金玉贤忽然仰天一阵长笑,“铲除我?那也得拉上整个丰国陪葬!” “北燕的十万铁骑已经布在国门外了, 李氏的江山,马上就要毁于一旦!” “哈哈哈..谁也救不了李氏!他要随我一同覆灭!” 许暮舟觉得金玉贤这话听来奇怪,仿佛要李氏王朝覆灭,才是他真正的目的,而并非贪图那无上的荣耀。 相反,与皇位有关的一切,他皆不放在眼里。 “那也未必。”许暮舟声音沉下来,将身旁穿着龙袍的少年推进师道青手中,一边道:“师父,您老且查看查看,他当真是咱们的陛下么。” 一听许暮舟这么说,金玉贤露出肝胆俱裂的惊恐之色,想扑过去阻止,却被师道青一掌内力,掀开了好远。 接着,师道青双手在这瑟瑟缩缩的半大孩子身上探了探,继而探到了孩子的脸,果然,在下颌与脖颈相接之处,找到了一丝隐秘的裂痕。 是! 这个被推赴南斜街,几乎斩了首的孩子,根本不是当今年幼的陛下!面具一取下来,众人皆惊。 金玉贤更是瘫软在了地上,面无人色。 原来,这竟是他早早在内庭里寻了一个与小皇帝年岁相仿、身形相近的罪人之子,戴上,假扮幼帝。 从西凉武士们今日把这孩子带出来之举动看,他们对有人假扮幼帝一事,也显然是不知情的。 许暮舟饮下一口热茶,好整以暇地向金玉贤问道:“千岁大人的西凉盟友,是不会好心放过我们的陛下的。所以,是千岁大人您,暗中动了手脚。” “那您的盟友可知您欺骗了他们?” 这下子,别说离间许暮舟和师道青的关系,反而是金玉贤和西凉的同盟之约,被许暮舟离间了。 金玉贤从地上暴起,拽住许暮舟的衣襟,他这一身老骨头,在面前晃时,许暮舟都感觉能听到嘎吱作响的声音。 “你到底想怎样?他还是个孩子!本公绝不允许你动他一根手指头!” 瞧着金玉贤恶狠狠的脸,许暮舟满腹疑问,他已经有点搞不清楚,这老太监究竟是恨李氏,还是不恨了。 把抓在自己胸前的手甩开,许暮舟淡淡道:“通敌卖国的是金公公你,若说「到底想怎样」,合该咱们的陛下亲自来问你。” “放心吧,这个时候,应该不会太远了。” 许暮舟一派胸有成竹,金玉贤立刻反应过来,沈毅此刻还在那内庭的囚牢里! 如果师道青前往青州、摄政王府被困,皆是故布疑阵,那沈毅的束手就擒,会不会也是这个骗局的一环呢? 然而这时,从皇城的方向奔来几个小太监,全部是灰头土脸,惊恐万状,一见金玉贤的面,就失了魂儿似的喊着「香室走水了!香室走水了!」。 金玉贤霎时目眦尽裂,扯住两个小徒弟:“那命人去救火呀!废物!让他们去救火!” 金千岁是为了保护小皇帝,才找人顶替了他的身份,那原本的幼帝李旭,自是被他藏起来了。 而藏人的地点,正是金玉贤平时常用的香室。只因那里是金千岁的地方,旁人不敢靠近,藏身其中便是最安全的。 可是金玉贤做事这般细致,他自是不会把幼帝直接放在香室里,而是开了密道,将人藏在里头。 现在说香室走水,而那密道的封门也不是仅凭一个孩子之力,能从里便打开的。 小皇帝被困在里面了!所以金玉贤才会这般惊慌失措。 但揪着心的,不止金玉贤一人。许暮舟一听闻此消息,也觉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般慌闷。 沈毅是小皇帝的舅舅,他只身潜入内庭,便是因为担心幼帝的安危。 如今香室失火,很显然是有人一不做二不休,非除掉小皇帝不可。 事关丰国朝局,他身为摄政王又怎会不管。 于公于私,沈毅必定也要入那险境,把小皇帝抢出来。 可是他独自在险境中逗留,许暮舟又怎能不悬着心。别人当他是呼风唤雨、顶天立地的摄政王,但于许暮舟而言,那只是他许了心的爱人。 再说沈毅这边。 见金玉贤接到通禀,着急忙慌地找了出去,沈毅便知是外面的人有所行动了,许暮舟布的这个局,也该收关了。 不想此时却听得宫中骚乱,说是香室起了大火,一群内侍太监,无头苍蝇似的赶去御花园取水救火。 只是等他们取了水来,香室怕要被烧毁一大半了。 沈毅喝令两个驻守囚牢的太监放自己出去:“如若伤着陛下,别说金玉贤要把你们剁成肉泥,本王亦要将你们大卸八块。” -- 第131页 “敢不敢做朝野的罪人,你们两个想清楚。” 作者有话说: 两处「口口」里的字,是「人?皮?面?具」。 第七十八章 救出 有些小夫夫,总是当众秀恩爱—— 两个小太监被沈毅吓住, 自然是赶紧放人,而沈毅则一出囚牢,便往着火的香室奔。 好在金玉贤给他用的迷香,还来不及使用第二次, 沈毅现如今的体力和精神都恢复得差不多了。 还有他之前隐隐发闷的小腹, 竟然也完全没了症状, 以致于沈毅都有些怀疑, 他这肚子里到底是不是真的又有了。 也许, 是他的错觉吧。 不过眼下火烧眉毛, 也着实没有时间让他思索这么多了。 一走过东边的花园,便看到浓烟滚滚, 吞噬香室的火舌已经蹿得老高, 下面的小太监, 用木车打来了水, 一桶一桶的往里浇。 却是只扑灭了最前方的一片火星, 而已经烧往内部的火苗, 正以常人根本赶不上的速度, 眼看就要将香室变作一片火海。 暗箭难防, 皇室中人更是随时皆有可能面临暗杀。因而宫墙内的建筑,都是考虑过各种意外的突发状况, 而精心设计建造的。 比如那间香室, 后头其实紧挨着一幢两层楼高的小楼, 从小楼靠西侧的悬窗,是能直接一跃入香室的。 只不过这般皇家建筑中的私密,知道的人自然是绝少数的。 再加上大内高手都已经被金玉贤替换过了, 剩一帮派不上用的小太监, 就算有人知道这个秘密, 也没本事飞身上楼,再跃入香室救人。 沈毅只能自己攀上二层的高楼,因为受过刑罚,还是有些吃力,动作不如他平时的利落。 继而轻轻推开西侧悬窗,纵身一跃,把香室上方砸出一个洞来,再稳稳落在香室的地上。 沈毅急急赶来之时,路过御花园,已经提前将自己的衣裳和头发全部沾湿了。 如今站在呛人的烟雾,和马上就要将香室烧穿了的大火中,尚能抵挡片刻。 但他知道,这也抵挡不了多久,动作要快! 那香室下的密道,是用冷硬的巨石建起的,里面有阴又冷,看不到光,唯有机关口外一浪接着一浪的浓烟灌进来。 小皇帝已经被熏得头晕眼花,四肢无力。不过他倒也不是很害怕,只是想着这时若真能有人把自己救出去,那自然是好。 若是没有,也无妨。反正他这一生,短短的十年,没有什么留恋,也没有什么遗憾,如此终结,也只是一件不好不坏的事罢了。 小皇帝正这么想着,眼前紧闭的机关暗道的门忽然开了,亮光透了进来,同时,热气和火光亦更靠近了些。 恍惚中,一只强劲有力的手掌伸向了他,这只手上潮湿湿的,带着凉意。 幼帝想也没想,一把握了上去。又怕不够,再用两只手紧紧抱着来人的胳膊,脑子里已经模糊不清了:“救我出去,求求你,救我出去!” 小皇帝虽是心里看得平淡,但涌现出分毫的生机,他都会死死抓住。 “抓紧我,阿旭,现在带你出去。”沈毅把孩子提起来,扛到自己肩上,转而原路返回,踩着旁边的墙壁纵身一跳,翻身上了香室的屋顶。 小皇帝迷迷糊糊的,只听得耳边说话之人的声音如此熟悉,口中喃喃道:“..小,小舅舅..?” 大火扑灭得也不算慢,半个时辰后,在南斜街坐等消息的金玉贤和许暮舟再次接到宫中小太监的通禀。 只说香室的火是扑灭了,却并未寻到陛下的身影,似是凭空消失了。 金玉贤听了这话,几乎被逼成了一个张口就要吃人的疯子,他抓着来报的小太监,长长的指甲抠进人的皮肉里,反复问着「那人去哪儿了」。 小太监的脖颈处,立刻多出了几条红印子。 在金玉贤看来,这香室起火,必是人为,而且十有八九就是西凉人动的手。 因为他私藏了小皇帝,欺瞒了西凉,那西凉人必定也拿他当个背弃了同盟之约的叛徒。 他们对小皇帝的性命是志在必得,许是从哪里事先得到了消息,这才火烧香室。 而现在幼帝失踪,金玉贤顺理成章的想成也是西凉人的手笔。 他似是一点也没有想过,摄政王还被他囚在牢里,摄政王会去救人。 沈毅仿佛就为专门打他的脸一般,刚好这个时候,牵着小皇帝的手,从远处缓缓走了过来。 半个时辰前沾湿的衣服都已风干,发丝除了凌乱了些,也看不出是才从火场里走过一遭的。 至于幼帝李旭,身上未着龙袍,而是穿着太监的衣物——金玉贤为掩人耳目,特地为他换上的。 经过歇息,小孩儿的状况好了许多,至少不像先前那般头昏脑涨了,牵着小舅舅的手,一步一步也走得踏实而稳健。 别说,天子的气质或许是与生俱来的,即便穿着太监的衣服,李旭走起来,也叫旁人都能一眼看出他的不凡。 许暮舟转头一看,他心中牵挂的那个人平安而完整的回来了,心头大石狠狠落下。 顾及不上别的,先朝着沈毅走过去。尽管沈毅竭力克制,但面上的疲惫,还是隐隐透了些出来。 尤其面对许暮舟,沈毅只觉心中霎时变得柔软,恨不能先直接抱上去再说。 -- 第132页 “辛苦了。”许暮舟用手背轻抚沈毅的侧脸,指尖处都透着怜惜,看人现在这副样子,便知是十足的折腾了一顿。 目光下移,只见沈毅的右手手背红肿了一大片,毕竟是出入火场,要想毫发无伤,还是太难了。 许暮舟把沈毅的右手轻轻托在自己掌中,眼神有些沉沉的,沈毅知道他这是为自己心疼。 反过来握住许暮舟的手,沈毅在他耳边轻声笑道:“不疼的。许少爷可不要哭鼻子哟。” “现在那么多人看着,要哭,只能回府哭给我一个人看。” 许暮舟无奈地摇了摇头,小小翻了一记白眼,不高兴地在沈毅手心里捏了一下,继而转身向金玉贤道:“金公公,你败了。” “皇帝陛下在此,全城百姓也都看着,您此番究竟意欲何为,可以说说了。” 李旭走到金玉贤跟前,稚嫩的小脸与老太监苍老的面容,对比鲜明:“公公,你就这么恨我李氏的江山么?”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十九章 爱恨 金公公的爱恨情仇.. 金玉贤败了。沈毅带着号令沈家军的军令出现, 一声令下,早已做好埋伏、包围了京城的沈家军一涌而上,把作乱的西凉武士全部生擒。 至于金玉贤,沈毅他们暂时也不会要他的命, 还有好些疑问未曾搞清楚。 最后, 便是把金玉贤捆了起来, 带回了摄政王府。 摄政王府里也有密室, 沈毅命人把老太监安置在里面, 只留下他和许暮舟, 以及小皇帝三个人。 其余兵卒、家丁,全在外面守着。 金玉贤已经没了气焰, 像一只锤头耷脑的公鸡, 整个人失魂落魄:“..哈哈哈..许自山, 沈烨, 斗了这么久, 我也乏了。” “只是我们这般纠缠的命运, 怕是不易分解。将来到了阴曹地府, 说不定也还是要继续斗下去。” 听金玉贤这意思, 他是把许家爷爷和老摄政王都当成了你死我活的斗争死敌。尽管许暮舟不清楚个中缘由,但他却道是: “我家老爷子, 和沈家老王爷, 怕是天上地下, 都不想再见金公公这张老脸。公公您多虑了。” 无疑,这正是在金玉贤如死灰一般的心上,再扎一刀。 小皇帝在唯一的一张木椅上端坐, 稚嫩如水豆腐般的脸蛋上, 看不出情绪, 只听他轻声细语的对金玉贤道: “公公,你就那么恨我李家的江山么?” 语气乖巧,仿佛一个听话的孩子,问家中大人,今日晚膳会吃什么。 许暮舟侧目看了看幼帝李旭,刚刚经历过九死一生的波折,面对谋夺自己江山的乱臣贼子,却能表现得这么无谓和平静。 这个小皇帝,绝非池中之物。 小孩儿双眸澄澈而天真,但视线却是灼热的,几乎能在金玉贤身上,烧穿两个洞。 金玉贤纵横了一辈子,却是在生命的尽头,被一个孩子的眼神逼得不敢将脸转过来,情状狼狈得像一只丧家犬。 他坚持要小皇帝先行离开密室,否则就把所有的秘密带下黄泉。 沈毅还在踌躇,李旭却主动称好,从木椅上下来,迈着小小的步子,走出密室,合上了门。 “沈毅,你不必怀疑,沈烨他就是被我「杀」的。哈哈哈..是我把沈家军的军阵布防私通给了北燕。他和李嫣,这才死在了边关。” 李嫣,是沈毅母亲的名字。听到自己经年怀疑的真相,从始作俑者口中缓缓吐出,沈毅并不似想象中的愤怒,反而是浑身发凉。 “然后,我把这「疑似通敌卖国的」罪过,顺手推给了他..哈哈哈..谁叫死无对证呢!还不是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沈烨那么蠢,根本没资格跟我斗。” 沈毅深吸一口气,并没有让情绪泛滥,而是压低嗓子问:“为什么?就算你是条疯狗,也不会见谁咬谁,你咬不过来。” 金玉贤突然面目狰狞起来,“谁让他那么受李继的重视?兵权给他,虎符给他!还钦点他做摄政王..” “我在李继身边掏心掏肺,他都不愿意正眼看看我..但沈烨说什么,他都听..” 沈毅同许暮舟对视一眼,这才终于听出了一些端倪。 李继,正是丰国已经驾崩了的先帝,幼帝李旭的父亲。金玉贤是从小便入了宫的,因为能干和善于察言观色,而被当年的内庭大总管收做了徒弟。 很快,他也成了年轻一代小太监的头儿。 当时还未立太子,大家只知三皇子李继最受圣上器重和喜爱,而三皇子也到了要读书的年纪,身边必须有个懂事的人照顾。 于是顺理成章,金玉贤被拨去了三皇子身边。 他比李继年长几岁,两人也算相识于幼,相互扶持,直到李继成为太子,即将继承大统。 金玉贤在人身边尽心尽力的看顾着,每每泡个茶水,都恨不能自己先试试热度,生怕李继烫着一点。 曾经也遇到过几度刺客暗杀,金玉贤为了护着那个人,甘愿豁出命去。 就是这样的朝夕相处,三皇子又生得俊俏,仪表堂堂,待人谦和有礼,对自己身边的总管太监,亦是厚待有加,金玉贤心中,便对李继滋生出一股见不得天日的情愫。 可是皇子并不知晓,他很快邂逅了父皇给自己千挑万选的良配,一个美丽而娴静的女子。 -- 第133页 两人成了婚,在李继登基后,这位女子亦成为了最受先帝爱重的皇后。帝后恩爱和睦,继而又有了子嗣,正是现今的幼帝李旭。 “真是作孽..你们可知..阿旭跟他的父亲,生得有多相像。”金玉贤一边说着,一边似是陷入了回忆。 许暮舟接话:“所以,你才对咱们当今的陛下,存了一丝善念。” 想必金玉贤对先帝已是情根深种、难以自拔,而小皇帝与自己的父亲,生得又是那般相似。 金玉贤甘冒风险,欺骗西凉,也要留小皇帝一条命,这其中,多多少少,是有「移情」作用的。 但是对先帝,金玉贤却是又爱又恨。不仅恨他找到了今生挚爱的女子,后面皇帝每纳一位妃嫔,他都恨一次。 先帝李继也并非无知无觉,身边陪伴多年的伙伴竟对自己怀揣另样的心思,他自然是不能允许的。 只是先帝心仁,放在别的帝王身上,必定要将这大逆不道的臣下处死。可李继却念着情义,不忍下手。 唯有疏远金玉贤,将他调离自己身旁。 但这对金玉贤而言,还不如直接送他一个了断来得干脆。 “..我跟他说过的..我求他赐我一死,他不肯,我脱了衣服在他面前,他也碰都不肯碰我..” 经年求而不得,致使金玉贤的心绪逐渐扭曲。 而这时,先皇李继开始与沈氏来往密切,尤其是与号令三军的沈烨一见如故,时常促膝而谈。 一谈,便是一整夜。 金玉贤那么多年求而不得的苦,似乎寻到了一个发泄口,而他对沈烨莫名的恨,也在沈烨被先皇钦点为摄政王时,攀至顶峰。 然而恨来恨去,沈烨从不把他放在眼里,倒是先帝李继,先因病去世了。 第八十章 后事 马上要完结了—— 先帝走后, 金玉贤满腔愤恨无处发泄,他觉得李继真是狡猾,就这么撒手离去,叫他连报复, 都不知能报复给谁看。 金玉贤知道李继最在乎的, 便是李氏的江山, 因而他恶向胆边生, 心想不如就将这江山断送了罢。 后来, 他牢坐内庭大总管的位置, 顺理成章的成为了看顾幼帝第一人,他要将皇权架空, 联合虎视眈眈的北燕与西凉, 亲手葬了丰国。 然而朝夕相处之间, 他竟是对这个从小体弱多病, 一双小鹿似的眼睛, 每每望向他时都总是怯生生的小皇帝, 生出了怜爱的意思。 谁让他和先帝那么像呢? 看着他, 金玉贤时常会弄不清, 他和李继年幼时的那些日子,是不是又回来了? “阿旭确实和先帝相像, 都最重视李氏江山。你与外贼勾结, 要把江山送出去, 却又说对他有格外的怜爱..哼。” 沈毅冷笑一声,“你这「怜爱」,阿旭怕是无福消受。” 许暮舟和沈毅从密室里出来, 见幼帝就坐在不远处的长廊边, 身旁围了一圈王府的护卫。 小孩儿一脸纯真的笑, 冲许沈二人说道:“公公罪大恶极,只是..他确实一日也不曾亏待过我。” “小舅舅,赐他一杯毒酒吧。” 那密室的外墙极厚,门一关,外面的人是听不到里边动静的,按说..李旭应当不知道他们和金玉贤都说了什么才对。 但听小皇帝这意思,是对金玉贤交代的罪过,已经知道得八九不离十了。 不过也难怪,毕竟是一个屋檐下的人,总有许多外人察觉不到的细节。只是这幼帝李旭,从前总以为他身子不好,只不过是个依赖于金玉贤的毛头小儿。 哪知这一遭下来,怕是好多人都要刮目相看了。 李旭不打算亲自处置金玉贤,只吩咐沈毅备一杯毒酒,而后,他便要启程回宫。 临走前,小皇帝又特意牵住了沈毅的手,轻轻扯了扯人的袖子,仰着头,一双眼睛澄澈如水: “小舅舅,纵火烧了香室之人..当真是西凉人么?好奇怪呀,他们是怎么从金公公那里得知消息的呢?” 李旭自知自己是金玉贤的心头肉,金玉贤既然把他藏在了那里,除了绝对信得过的心腹,便不可能再叫另外的人知晓。 尤其西凉的武士,大家只是相互利用的同盟,如此不可控制的人,金玉贤只会小心堤防着。 “还是说..纵火的,另有其人?” 沈毅低头看了一眼幼帝的脸庞,完全的天真无邪,但看似简单的几句话,却仿佛是在敲打沈毅。 可人前之人,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任何的揣测,在孩子面前,都只会叫人自惭形秽。 “陛下放心,臣一定查明真相,届时再向陛下细禀。”沈毅拿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小皇帝笑了笑,像是很开心,“嗯!无论最后真相如何,小舅舅都一定要把那个人带到朕面前哟。” 幼帝起驾回宫,示意着京城之危暂缓。 许暮舟这招引蛇出洞,也算是发挥了最大的效用。这半年来,他们苦于金玉贤的耐心蛰伏。 ——想要为老摄政王翻案,彻底扳倒金玉贤,就必须握住他当年通敌卖国的罪证。但是金玉贤那般奸猾,掌握证据,谈何容易。 好在他对李氏的恨意,叫他再有耐心,也总有动手的那一天。 许暮舟便想着耐心等待,金玉贤能勾结外敌一次,自然就会有第二次,到时他犯下大罪,有全城的百姓看着,怎么也抵赖不得。 -- 第134页 那受他所害的老摄政王自然也就沉冤昭雪。 因而许暮舟和沈毅,彼此配合着,演了这么一出大戏。 唯一超出所料的,只有这幼帝李旭,原先许暮舟从未正视过他,或者说,是这孩子有意隐藏在金玉贤背后。 如今一看,这能在金玉贤和群臣的夹击中,夹缝求生的人,即便暂时只是个稚嫩的孩童,将来的作为,不可限量。 要知道,许暮舟和沈毅再聪明,也没有三头六臂,金玉贤在宫中,皇城之强固若金汤、密不透风,他们之所以能够掌握金玉贤的一些动向,自然要托皇城内之人的福。 有人隐秘地向沈毅传递消息,只是凭沈毅在京城的势力,竟然追查不出这源头是谁。 现在见了小皇帝,许暮舟心中才有了底。“你这外甥,可真有意思。”他对沈毅笑道。 沈毅握住他的手晃了晃:“谁说不是呢。” 许暮舟看了看天边的太阳,现在是申时三刻,距离太阳落山,还有些时辰,“庄白,你我都还有些家务事须得处理。” “但我看也花不了多少时候。这样吧,黄昏之时,咱们再在此处相见,谁都不能失约。” 沈毅看许暮舟顾盼神飞的样子,心里喜欢的不得了,在人脸畔亲了亲:“好。说定了。” 所谓「家务事」,许暮舟这头,自然是要去料理现在还关在库房的许轩阳。 其实也谈不上料理,至多是一把匕首抹了脖子的事。老爷子走了,双檀知悉同胞兄长的真面目,也不愿见他。 送他一程的事,只好许暮舟顺手来做了。 只是许轩阳死后的身后事,许暮舟是不经手的,他着人知会了许焕夫妇,要不要来将儿子领回去,全凭他们。 而沈毅这一边,相比之下,情况就复杂许多了。 他走进别院,穿过长廊,再到书房,而这书房中,早已有个人端坐着等在这里。 这是自从沈烨夫妇将沈景和接到京城王府中时,就收拾出来给他居住的别院,此刻等在书房里的人,不是沈景和又能是谁呢。 “知道我会来找你,”沈毅见了他,一点也不惊讶,凭沈景和的聪明,自然早能算到他会出现,“为何不跑?” “跑到哪里去?这京城里,何处不是堂兄的眼线,沈家军把京城外围一拦,西凉的武士都逃不出去,我又怎么跑得掉?” 沈景和望向沈毅:“还是说,堂兄会赏我一条生路?..呵呵..可我也不想走。” 第八十一章 狼烟 (正文完结) 沈毅并未打算放他一条生路, 只是问道:“在宫中香室纵火,是你,对么?” 沈景和端坐椅上,丝毫没有惊慌, 也不想费心扯谎, 因为他知道, 堂兄必定已是手中握了他无从狡赖的证据, 才会来问他这一趟。 “不全是。这些日子我都待在府中, 未曾出过门, 这一点堂兄你是知道的。”沈景和笑了,“我是给西凉人支了招, 告诉他们, 金玉贤可能把陛下藏在那里了。” “西凉人此行就是要灭了我朝的, 所以就放了火..哈哈, 堂兄, 你说这与我有多大干系?” 沈景和此刻的笑容, 只叫沈毅感到无比陌生。 他继续问:“你投靠了金玉贤, 与西凉为伍, 不可能只做「纵火」这一件事。毕竟从小到大,你都是争强好胜的。” “不是争强好胜!”沈景和突然激动起来,“我跟司衡争, 跟他吵, 都只是为了..” “我和堂兄不一样,没有志在千秋,也不是为大业而生, 我想跟在堂兄身边, 为你效力。” 沈毅眉尖处抽了抽, 面无表情:“然后,你就「效力」到西凉去了。” 景和暴而起身,神情痛苦,狠狠一锤木桌,“那不然我怎么办?跟在你旁边,你会看我一眼么?” “你眼里只有许暮舟!就算当初离开了夏梁郡,你还是一心念着他,还要生下他的孩子。后来他来找你,你就更加放不下他了!” “这些我都知道!可是..凭什么..我不甘心..我只能站到金玉贤那边去,这样你才能看到我..” “反正,别的我一点也不在乎。” 景和对他怀有别样的情愫,这一点是毋庸置疑了。 其实这么多年来,沈毅自然也是能觉察出一些端倪的,但也许是他有意的回避,和一点点故意的自欺欺人,沈毅只当这是弱小的弟弟对兄长的依赖。 谁会想到恋慕之情上去呢? 直到近期,在一次寻常的夜谈中,许暮舟把隔在中间的窗户纸挑破了,他向沈毅提及,沈景和许是对沈毅心存恋慕。 这么多年回避的尴尬,赫然摆在了台面上,沈毅已经不得不正视。 “城门伏击时的那一箭,是你射的。金玉贤那么谨慎的人,如若当真是他交代许轩阳动的手,就不会明目张胆的又让许轩阳将挂在屋子里。” “那只是障眼法,因为还有一个藏得更深的人要掩护,而这个人,也就是你。” 沈毅深吸一口气,又呼出来,“可笑啊。金玉贤为了护你,也算费了心思,他虽是丧心病狂,但待盟友,还是厚道的。” 沈景和却只露出鄙夷的神色:“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非他事到临头生出杂念,丰国,现在已经没了。” 看起来,沈景和是知晓金玉贤与先皇的恩怨。 -- 第135页 在他看来,金玉贤恨了李继一辈子,马上就能把仇人的江山败送了,临了却对仇人的孩子于心不忍。着实懦弱。 同样的事情落在沈景和手中,他是决计不会留情的。 也许在「心狠手辣」这方面,沈景和才是他们这群纠缠不休的人中,最出色的一个。 所以沈毅觉得可笑。他这护了十数年的弟弟,跟金玉贤相比,金玉贤竟成了厚道之人。 “还有骈州无极山庄的事,金玉贤手下的人,是不会把火药引燃的,所以也是你。” 沈毅没有切实的证据,只有推论。 只因这场「挟天子」的风波,引得金玉贤自露马脚,进而追查到暗中与他串通的人。而这个人若是沈景和的话,先前所有可疑的一切,便都能说得通了。 沈景和不否认,成王败寇,他跟许暮舟的这场战争,他已一败涂地,了无牵挂。 对沈毅,他只有唯一一个请求:“堂兄,我想死在你手中。” 但沈毅却并不会如他所愿,“陛下吩咐过,无论最后真相如何,我要将罪魁祸首带至他的面前。” “君上又令,为人臣子者,自然没有不从。”沈毅眼眸深沉到几乎没了光泽,“从前你的要求,我都竭力满足,这次不会了。” “沈景和,我不杀你,绝不如你所愿。” 最终,沈景和是被捆了扔在囚车里,暗中运送进了皇城。听说还未见到圣上的面,人已经疯了。 也有说是被陛下快刀斩乱麻,速速了断了。总之没过多久,人已经死了。 这众说纷纭,也没有个准信儿。沈毅却也不主动打听,许暮舟呢,亦装聋作哑了好几日,因为他们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情。 北境烽烟四起,西凉和北燕这出里应外合虽没有全然奏效,但是丰朝之内已然引起了不小的动乱。 北燕铁骑进犯之心丝毫不退,气焰反而更胜,眼看着国门就要被铁蹄踏破了。 沈毅身为摄政王,自然是要领兵抗敌。 许暮舟随他去往了北境的战场上,时隔六年,曾经尸山血海沙场上狼烟重燃。北燕战力太强,中原这一方的将士们抵抗逐渐吃力,眼看便落了下风。 然而站在这边境之线上,大家都知道,这一仗绝不能败。若是败了,国将不国,将来的史书上,大概也就没有所谓「丰国」的只言片语了。 这相比六年前的那一仗,局势更难。 这时,许暮舟却提出,不如自己去做一趟来使,代表丰国与北燕和谈。 包括沈毅在内的所有人,都讶异极了,想说这人手中有什么筹码,竟连这种大言不惭的提议也敢提出。 沈毅关切地望着许暮舟,许暮舟也深切地看着他,笑容温润从容:“你忘了,老爷子留给我的东西,这时候或许会派上用场。” 沈毅其实不晓得许自山留给许暮舟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他相信许暮舟不会做没把握的事,但这一去..也还是太危险了。 “你放心,有我师父相随,谁也不能拿我怎么样。你在军中坐镇,等我的消息。”许暮舟说话的声音,温柔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沈毅抱住他:“我信。等你回来,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没有人相信许暮舟的和谈能成功,毕竟北燕入主中原之心,已经萌发了太多年,哪是任何人三言两语能打消的。 谁知,许暮舟真就成功了。 三日之后,北燕狼庭的主战的世子撤了大军,主动退回边线以北,并承诺,至少二十年之内,北燕会与中原共结盟好。 至于许暮舟是怎么做到的,无人知晓。后来的丰国境内,甚至传言许暮舟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对那狼庭世子施了仙术,才得到和平。 半年后,许暮舟和沈毅一同躺在摄政王府里的软塌上,沈毅大着肚子,窝在许暮舟怀中,把玩着人的发丝,笑问:“你到底是怎么骗他的?” “也算不得「骗」。”许暮舟顺手端起一盏凉茶,“托老爷子的福,那位世子,是看上了许家的「宝藏」。” 原来,许家所谓的「宝藏」,并非是前朝皇族留下的金银巨宝,那都是许老爷子编出来骗人耳目的。 真正的宝藏,是藏在许自山当年遇宝时的那座山下的「龙脉」。 其实许暮舟一看便知那只是奇特地貌经过自然变化而产生的一种自然现象罢了,但是那个时代的人们,偏是坚信这是关于国运的「龙脉」。 那北燕世子正处与兄弟们争夺狼庭王位的乱局中,有了龙脉,他便能成为草原上被天神选定的狼王。 许暮舟顺水推舟,以此同他做了交易。 而事实上,北燕世子只是给许暮舟白白送了个大便宜而已。 “许少爷,你真是好生奸诈的商人。”沈毅捧着许暮舟的脸亲。 许暮舟搂住人的腰,只当这是大大的夸奖,“那你不也喜欢。” 第八十二章 一、二孩儿那些事. 许暮舟和沈毅的第二个孩子, 是个男孩儿。小家伙尚在胎腹中时,就体贴懂事,沈毅这又是被用刑,又是下火场的, 他不仅牢牢待在他爹肚子里, 还全然安安静静。 没找一点麻烦。 甚至在怀孕两个月时, 沈毅还带着他上了一趟战场,直到许暮舟顺利和谈, 其间直直折腾了一个多月。 头三个月本就是胎气不稳的时候, 这若是换了别人,孩子早就带不住了, 好在沈毅身体实在强健,肚子里的小家伙也乖巧省心。 -- 第136页 但战事结束后, 许暮舟在摄政王府里旁听王医官给沈毅诊脉时,还是被惊出一身冷汗。 两个人还因此闹了一点小别扭。 许暮舟对于沈毅竟然把有孕这种大事瞒着自己,还前前后后经历了那么多危险,有些不满。 “哼,有小桃子的时候,我就被蒙在鼓里!你这样我很没有参与感!”许暮舟也不是真要跟沈毅发脾气, 但他好歹也是孩子的另一个父亲, 这般被隔绝在外、后知后觉之感,很不好受。 沈毅难得见许暮舟露出嗔怪的神色, 平时他总端着架子,凡事云淡风轻, 可是这偶尔耍性子的模样, 只叫沈毅觉得无比可爱。 “我错了我错了,”沈毅一点也不心虚赔笑, 钻进许暮舟的怀里哄他:“当时我也不确定嘛......” “感觉又不是很强烈,所以我想,万一弄错了怎么办,不如等王平看了之后,确定了,再告诉你。” “别气了嘛...我保证,下不为例!” 虽然沈毅嘴上说得轻松,可他内心对自己与许暮舟的这第二个孩子,也是充满愧疚的。 因为小崽子不给他找麻烦,可以说是天生乖巧,也胎气不足的缘故。 王医官问诊之后,说胎儿胎气不足,在胎腹中就比其他孩子瘦小,将来出生之后,身子也不会太结实,怕是难养。 而这归根结底,还是沈毅初初有他时,折腾太过的缘故。因而沈毅始终觉得亏欠了孩子。 老二出生的过程倒是很顺利。上次生闺女的时候,许暮舟和沈毅还在闹“生离死别”,这次,许暮舟便是好好陪在沈毅床边。 当王医官把洗干净了的小东西交到许暮舟手上时,许暮舟感觉心里狠狠软了一下。 他把孩子抱到沈毅床头,一边给刚生产完的爱人拭汗,一边温声道:“他长得好像你。” 沈毅伸头一看,果真,尽管小孩儿的眼睛还未能睁开,小脸也皱巴巴的,但光从轮廓也看得出来,和沈毅一样,活像一只小狐狸。 “...这样便好了...一个像你,一个像我...免得我不平衡...”沈毅体力还未恢复,说话断断续续。 要知道,由于宝贝闺女和许暮舟全然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沈毅暗自吃了多少醋。 老二的名字,定了单名一个“源”字,和他长姐沈桃连在一起,便是“桃源”二字。 当初沈毅特意没有给闺女起大名,等许暮舟来取。最后还是两个人商量着,给姑娘取名沈桃。 因为她是在夏梁郡有的。 而夏梁郡,是许暮舟和沈毅一致认同的世外桃源。 且说这小源子,打从一出生,身体就不好,没出月子时,瘦得像一只小猴子。费了人不少照顾。 好不容易养大了一些,又在四岁时,染了天花。 险些活不下去。把沈毅的心都几乎疼裂了。他不眠不休的守在孩子身边,许暮舟知道沈毅的心结,怕沈毅把自己给累坏了。 遥想幼小的自己,也是这般体弱多病,许暮舟心疼之余,也跟儿子产生了一丝同病相怜。 从小就当药罐子的滋味可不好受。 好在小源子不似爹爹怕苦,多古怪的苦药,都能乖乖喝完。沈毅有时候觉得孩子太懂事了,想多娇惯他些。 许暮舟笑:“还娇惯?你已经够惯着他们了。再惯下去,日后都不好教了。” 谁能想到,杀伐决断的堂堂摄政王,在家里竟是对孩子们溺爱无度的操心父亲。 以致于许暮舟这般佛系而咸鱼的人,时常需要在家里唱起白脸,他自己都觉得实在不可思议。 不过他也理解沈毅,老摄政王夫妇对他历来是严苛的,他几乎没有被父母宠爱过,这份缺憾,如今要找补回来。 二、小桃子将来的职业规划. 且说许暮舟和沈毅的宝贝女儿,在王府中千恩万宠的长大。姑娘十岁时,已经从美人胚子,长成了不折不扣的小美人。 搞得许暮舟有些焦头烂额,心想自家闺女这么好,整个京城中,谁家不觊觎?那以后来提亲的人还不把王府门槛给踏破了? 多烦人呐。 这天沈毅在宫中参加晚宴,许暮舟自己泡了一壶茶,爬到了房顶上,支一张小木桌,打算看看星星月亮,独自凭吊一下忧愁。 结果没过多久,一个小脑袋屋檐边冒了出来,一看就是自家小桃子。 闺女从小身体就结实,精力旺盛,也喜欢爬高走低,眼看爹爹上了屋顶,她又岂有不跟着凑凑热闹的道理。 沈桃爬到许暮舟旁边,窝进爹爹臂弯中,撒娇耍赖道:“爹爹给我梳头!” 姑娘自己揣了梳子,轻轻递到爹爹手上,一双与许暮舟八分相似的美目,望向人时,谁又能拒绝得了呢? 许暮舟解开女儿头上的绳结,轻柔地给孩子梳头,小桃子一头乌黑的发丝,如精致光滑的锦缎。 只是这梳着梳着,许暮舟隐隐从闺女身上闻到一股酒酿的气息,许暮舟无奈:“小桃子,你是不是又去偷酒喝了?” 沈桃心虚地吐了吐舌头,“...我...用手指点了点,尝了一下下...而已...” “爹爹,你不要生气......” 许暮舟真是拿他这姑娘没办法,虽然调皮,但也懂得装乖认错,叫人根本舍不得发脾气。 “说吧,这次又是和谁?双檀姑姑?还是你师公?”许暮舟和沈毅都不好就,摄政王府里能让小姑娘偷尝的。 -- 第137页 但是外头不省心的人就多了。先是他双檀妹妹,喝酒比寻常男子更加海量,小桃子又喜欢跟着姑姑,好几次被她偷嘴到了酒水。 师道青就更气人,为老不尊,甚至带着孩子一同喝,还说只是桃花蜜酒,浅尝几口也没事。 许暮舟真想把闺女直接藏起来。 小桃子笑嘻嘻的,脸埋在爹爹胳膊里:“是师公......”毫不犹豫的把师道青卖了。 许暮舟只感觉头疼,心里记下来,回头要找师道青算账。不过他这宝贝女儿外向,也爱跟着不同的人往外跑,这叫许暮舟开始思忖一些问题。 “桃子,今后,你心里有想做的事么?”按说,沈桃是第一个孩子,摄政王的位置,合该她来继承。 但因是女儿身而受限,许暮舟虽替女儿不平,却也无可奈何,只能从其他方面弥补:“做影江盟的盟主?还是像你双檀姑姑那样,做生意,挣大钱,当个家主?还是跟着师公习武?” 许暮舟言下之意,是都随女儿挑,反正他都能满足。 小桃子眨了眨眼睛,声音甜甜的:“习武!也要挣大钱!” 许暮舟点点头,一副不出所料的样子,毕竟他这闺女,刚满一岁,就已经把影江盟所制的机关盒子玩得很溜了。 第八十三章 一、意料之外的三胎. 话说, 有了第二个孩子之后,许暮舟觉得一儿一女两个心头宝已经足够了,也不愿叫沈毅再生。 毕竟生小源子时,许暮舟是在床边陪产了全程的, 莫说沈毅太受罪, 就算只论许暮舟自己, 他也不想再经历一遍。 可是世事无常,往往你不想什么事情到来, 它还偏就会到来。 沈毅发现自己似乎是又有孕了的时候, 已是过了十二年,他的小桃子已经长成了钟灵毓秀的大姑娘, 三山五岳都被她踏遍了。 江湖中人一提起沈桃的名字,都不会记得她是影江盟主和沈王爷的掌上明珠, 只晓得那是个想起来就令人头疼,又颇具手段的“女魔头”。 至于沈源,便是规规矩矩读书,为了承袭王位,十年如一日的静静努力着。 这孩子坐得住,小小的年纪, 在书桌前读书写字, 时常一坐就是一整天。打眼儿一看,跟沈毅幼时很是相似。 但沈毅自己知道, 他当年勤学苦练、废寝忘食,是想得到父母一句赞赏, 后来又演变成跟他那严苛的父亲较劲。 总之, 从沈毅本心而言,他也不愿过这枯燥日子, 那个年纪的孩童,谁不想放风筝、掏鸟蛋,与两三好友纵马狂奔,对酒当歌。 但他儿子似乎还真是自愿的! 沈毅担心他在书房里闷坏了,但沈源却是自得其乐。 沈毅生怕儿子读书把脑子读傻了,那将来让他承了王位,在局势百变莫测的朝堂之中,还不叫人欺负死。 许暮舟笑他:“咱们小源子会不会叫人欺负,你还不清楚么?” 沈源这孩子的性子更像许暮舟一些,面上安安静静的,像一颗白生生糯唧唧的白玉做的汤圆。 而这汤圆的内在,却是不折不扣的芝麻馅。 “哎,还是先顾好肚子里这个吧。”许暮舟叹气。 他和沈毅现如今也都是三十有余的人了,沈毅此番有孕,着实算得上“高龄产夫”,精力和体力都不比十八九岁那会子。 所以沈毅这次便怀得格外辛苦。 吃什么,吐什么,一吐便是昏天黑地,害喜害得直到足了五月才消停,眼看着人是瘦了一大圈。 怀前两个时,加起来都不如这次那么难受。沈毅想了想,闺女儿子其实都没怎么折腾过他,而这一次,就仿佛是要将前两次的辛苦一同不回来似的。 许暮舟看着也实在心疼,但也仅此而已。 他能让北燕进攻的战火消于无形,却无法在爱人深陷孕期之苦时,为他消减丝毫难受。 沈毅宽慰他:“没事...王平说了,怀孕本就是这样的。别哭丧着脸了...桃子和源儿都跟的我姓,总觉得是亏欠了你。” “等这个孩子落地,就让他姓许...好不好?” 许暮舟把沈毅揽进怀里,轻柔地抚摸着人的后背,心说,真是傻瓜。 他从前是二十一世纪长大的,深知姓什么,只是一个符号,但这对这个时代的人而言,却是大过了天。 沈毅为他考虑到这一步,可见是真的爱惨了他。 结果沈毅这头刚说腹中“这个”孩子生下来,要让他姓许,转眼他的肚子就吹了气似的迅速膨隆了起来。 王医官诊脉之后,说这腹中,是怀了一对双生胎。 怀胎十月,瓜熟蒂落,两个孩子降生时,沈毅亦是生得无比艰难。 两个娃娃都是慢性子,来来回回折腾了整整四天。双生胎中的老二被王平拽出来时,沈毅当真是精疲力尽。 都没力气看孩子一眼,便脱力昏睡过去。 而一旁的许暮舟,好像也没比沈毅好到哪去,这四天里,沈毅是水深火热,他是魂飞魄散。 当初他亲眼目睹沈毅拔箭时的恐惧,被狠狠拉长成了四十八个时辰。 好在两个小家伙是平安降生了,沈毅的身体也没有大碍。小家伙们还并非普通的双生胎,而是一男一女的龙凤胎。 哥哥眼睛像爹爹,嘴巴像父王,排行老三;妹妹眉眼像父王,其他地方又长得像爹爹,排行老四。 -- 第138页 三儿叫许相,幺女叫许思,取“相思”之意。 二、许暮舟的娘亲与裴云初的往事. 那一年,许沈二人的一对龙凤胎还尚未存在于世上,沈毅已经交出了兵权——新帝李旭崭露头角,一鸣惊人。 沈毅知道这时候把兵权交出来,对大家都好。 将来他这“摄政王”也大抵只是一个虚空的名头了。但虚空也有虚空的好处,俸禄和尊荣依旧,却不需出生入死,也不亏。 为了表示自己并无贪恋兵权之心,沈毅随意接手了一些闲职,比如今年木艺盛行,京城涌入了大批木匠,皇城中要挑选最好的木艺技师,沈毅便来当这考核官。 这一当不要紧,他竟然从这些前来应选的茫茫人海中,一眼看见了一个跟他家许少爷,相貌出奇之像的女子。 恍惚间,沈毅还以为是许暮舟换了身衣服站在那。 但这女子显然不是许暮舟,她姓孙,单名一个遥字。年十九,比许暮舟小了六岁。 只是这容貌,实在是太相像了!相像到不需验明正身,沈毅也一定要把她留下来,得搞清楚她和许暮舟之间,究竟有怎样的渊源。 借口府中要修木艺,沈毅在听雨苑中,为孙遥和许暮舟安排了一场相见。 两人一见面,皆是大吃一惊,心说在这世上,为何会有同自己长得如此之像的另一个人? 甚至跟孙遥比起来,一直被说成与许暮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亲闺女小桃子,都显得不是那么像了。 要说小桃子是孙遥生的,也没人会不信。 往下一查,才知孙遥跟许暮舟乃是血缘之亲,同母异父的兄妹俩。 许暮舟连夜写了信去碧落岛上,要师道青带着他裴叔叔,立刻到京城来一趟。至此,关于许暮舟母亲的往事,才被缓缓揭开。 许暮舟的母亲姓代名荷,裴云初和她,是同一个乡里的出身,两个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裴云初几乎从记事起,就被隔壁邻居家里那个漂亮的姑娘吸引了。那是十村八店最好看的女娃娃,就跟绣像上的观音似的。 可是代父欠了钱,家里赔不出来,为了不连累家里,代父天真的选择了自尽。但是巨债怎可能就此一笔勾销? 代荷只能来到京城,拼命做工还债。裴云初自然不能让心爱的姑娘独自漂泊,便陪她同往。 到了京城才知,代父欠钱的债主,正是有皇城第一贵商之名的许家。而那笔巨债,是哪怕代荷给许家做工一辈子,也还不上的。 那时候她才十七岁,这往后余生,便只能“生是许家,死是许家鬼”。生命只剩茫茫一片黑暗。 但是代荷不愿意,要她余生困死在此,还不如现在就了断。可她也不想死。 恰好有一日,许家的二少爷许焕,与友相聚,回来时,已是醺醺之态。代荷心一横,偷摸潜入了二少爷的房里,就这么怀上了他的骨肉。 东窗事发,许焕坚决不留这个孩子,给了代荷一大笔钱,让她把孩子打掉,从此不要再出现。 许老爷子不同意,说是要把孩子留下来。所以最后,代荷生下了一个儿子,从来没有看过这孩子一眼,等到能下床走动时,匆匆离开了许家。 她和裴云初自然也没了可能,代荷走之前,劝裴云初也离开许家,可是裴云初却于心不忍。 那么一丁点大的小东西,没人照顾,他能活几天? 而当初的那个小东西,自然就是许暮舟本人。 后来代荷跑了很远,到了一个人生地不熟的陌生之地,跟往事一刀两断。后来遇见一个姓孙的木匠,两人成亲,有了两个女儿。 孙遥便是其长女。 后来,孙遥凭借出色的木工手艺,成了专门为皇室做工的木艺技师,和许暮舟这哥哥相处得很是不错。 只是许暮舟终究是没和那个生下他的女子再见一面。 全文完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