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认真》 第1页 《何必认真》作者:威威王【完结】 文案: 夏晖是个戏子,跟了容恩之后就不唱戏了,我也无缘得知他的嗓子究竟如何动人。 四二年春天,容恩叫我搬回家住。我就是这么认识夏晖的。 他是我父亲的旧情人。在他们分开之前,按老家的习惯,我本该叫他小妈。 *预警:渣攻 内容标签: 年下 豪门世家 边缘恋歌 民国旧影 搜索关键字:主角:容辉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第 1 章 1 夏晖是个戏子,跟了容恩之后就不唱戏了,我也无缘得知他的嗓子究竟如何动人。不光是我,姨娘也没有这个缘分。 姨娘在信中写:我叫他唱一段,他偏不。老爷还向着他。 关于夏晖的所有事情,都是姨娘告诉我的。她是容恩第一个妾,在夏晖来到容家之前也是唯一一个,在家中很是说得上话。她本是个大家小姐,读了几本恋爱自由的书就匆匆为爱入了容家,容恩对她有愧,因而这些年姨娘在容家都是说一不二的。不想容恩竟带回了一个男人同她做姐妹,她自然是愤慨不已,难以接受。 她叫夏晖唱戏,约莫也是为了羞辱他吧。其实姨娘心肠不坏,后来的几封信里,她也渐渐不抱怨夏晖了。她开始劝我回国。她说她老了,还想多看我一眼。 我没回去是因为我还没拿到学位证书。 留洋这几年我学会了英国人的吃喝玩乐,别的事左耳进右耳出,好在作业是能花钱买的,这几年的学业也不能说很困难。毕业那年我出了点差错,以至于又得重修一年。我撒谎说我是因为病了。姨娘还以为我读书读得太困苦,又给我打了钱。 我本科读的是文学。容恩觉得没有用处,为此嘲笑了我很久,但也没叫我改读商科。一是容家家大业大,不至于养不起我这个闲人,二是我在家中行三,大哥二哥聪慧精明,容恩不至于叫小儿子继承家业,也就随我去读了。 本科的那几年我回来参与了两趟葬礼,一次是容华死了,另一次是容安死了。我忽地成了实际上的容家长子,账户上的钱财也因此水涨船高。 毕业之后我回了国。轮船上看过去,戶州和两年前没有什么区别。姨娘胖了些,头发白了,拉着我的手一直说话。我心不在焉,我问她:夏晖呢? 姨娘说夏晖住在家里。她又叫我回家,我不打算回,就收拾行李搬去了西城。西城是我母亲留下来的房子,本是赠给舅舅在戶州结婚的婚房,后来舅舅留给了我。 西城没有人。我躺在床上,接着家里打来的电话,同时幻想夏晖的模样。我见过京剧的花旦,因而也只能想象出来一张钗花满头的红白面孔,一下子又没什么兴趣了。 然而下一刻容恩的话叫我的心死灰复燃。 容恩说:回来见见人。 见谁啊。 其实我知道他在说谁。 他说夏晖。 我素来喜欢和容恩作对,于是说:你可真行,带一个男人叫我认。我该叫他什么?姨娘?还是小妈?按老家的习惯,儿女应当管父亲的情人叫小妈。 容恩喜欢兔儿爷,还光明正大地叫到家里,本就伤风败俗。 不过,容恩有仨儿子,我是最像他的一个。我也喜欢兔子。 想到这儿,我忽地兴奋了起来。 第2章 第 2 章 2 第二天我揣着一颗快乐的心回家了,我受到了姨娘的热烈欢迎。容恩板着一张脸,说我壮了,黑了,像猴子。我不知道他怎么得出这个比喻的,我的体格怎么看都不像猴儿好吧? 容恩又老了,看起来得有六十岁。容华和容安去世之后,姨娘说他一下子老了,后来她就劝容恩出去散散心,没想到散出了老房子着火。有一回姨娘带容恩去听戏,他看上了花旦夏晖。 我说容恩隔着一脸妆就瞧上夏晖啦? 姨娘说:不是,容恩找你其叔,夏晖洗了脸正好走出来。 我问:其叔?你这意思是 姨娘翻了个白眼,很不文雅:他就是个兔儿爷,谁都知道。 她又说,她恨。咬牙切齿地,听得我一哆嗦。 当然,我们娘俩私下说归说,台面上我们三人可是谈笑风生,和和睦睦。 坐了一会儿,夏晖就出来了。我的脖子不自觉地向前倾了,然后姨娘笑眯眯地在桌下踢了我一脚。她鞋跟儿很尖,我连忙缩回脖子,正襟危坐,夏晖坐下时,我才把眼睛抬起来。正好,夏晖也看着我。 夏晖和我想的一样,我的意思是,他就是容恩会喜欢的那种男人,大约二十来岁,个子不高,瘦瘦弱弱的,五官秀美,穿白衬衣西装裤,戴了一副金丝眼镜,瞧着还有些书卷气,像个大学学生。容恩年纪大了,喜欢找这种长相清秀、气质干净的男男女女,大概是能让他在夜里回到学生时代吧。 实不相瞒,在这方面我们父子是如出一辙,口味相近。他喜欢的我也喜欢。 夏晖笑了笑,直呼我的名字:我知道你,容辉。 忘了说,夏晖还和我撞了名字,虽说不是一个字,但读音是一样的。姨娘说她还听见过恩荣叫他晖晖辉辉是我的小名,姨娘常这么叫我,容恩叫得少。姨娘因此怄死夏晖了。 -- 第2页 其实我不是很在意撞名,多大事啊。不过我很好奇容恩晚上叫他晖晖的时候会不会想起我,想想还挺逗的。 饭桌上我们四人谈笑风生,容恩同我聊在英国的生活,问我学了什么,有什么收获,可见他平常对我的关心实在不足,也是,他沉溺美人乡了嘛。我可不是什么好学的人,在国外也是混日子,他应当问我没有学到什么,这样我才能一一列举。 碍于饭桌上还有一个夏晖,我得给夏晖留个正经的印象,省得吓着他。于是我说我看了许多书,洋墨水喝到打嗝。夏晖笑了,他问我:你学的是文学?文学是学什么的,写书吗? 他说话有点北方的口音,硬硬的,与他话语里头软绵绵的天真活泼恰好相反。我忽然明白夏晖为什么能把容恩迷得神魂颠倒了。 不是,我主要学文学理论。我说。 余光里我看见姨娘翻了个白眼,我装作没看见。 夏晖轻轻地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是写书的呢。 我不知道他对写书有什么执念,但见他这么遗憾,我不好让他失望。于是我说:我平常也写点故事的。 他眼前一亮:写什么? 容恩咳了一声。夏晖亮晶晶的杏眼立刻暗了下去,他明显收敛了情绪,低下头去切牛排。 容恩脸上没什么笑意,我不知道他是不满我不学无术的回答还是不满夏晖对我的亲近。我冲他笑了笑,说:我写了个伦理故事。 姨娘诧异道:什么玩意儿?她的北方口音又跳出来了。 一个男人爱上了不该爱的女人。我说。 第3章 第 3 章 3 故事是这样的。 年轻的儿子留洋归来,发现家里多了一个女人。她说不上漂亮,出身也不好,但他父亲很喜欢她。他管她叫小妈。小妈喜欢穿旗袍,红的,绿的,紫的,怎么鲜艳怎么来,她天天在家里头晃悠,披散着她那头大波浪的刚烫过的卷发,在客厅里喝茶喝咖啡,有时候开太太沙龙,聊一聊时政大事和文学。他很快就对小妈产生了难以言说的性.欲。 很无聊的故事。我自己都觉得很无聊,所以我没有把故事梗概说出来。但是我那句一个男人爱上不该爱的女人说出口之后,容恩和姨娘不约而同地表示了不屑。 容恩说:你在英国就学了这种东西? 我说我还学了Oedipus complex。在场没有人听懂,我顿时觉得很无聊,要是夏晖能听懂就好了。 但这事儿没完。这是我回家的头一个星期,容恩对我的容忍程度还很高,于是我猫在屋子里写《我和小妈》。写到小妈的百合花旗袍时有人敲了我的门,我开了,外头的人正是我的小妈。 夏晖问我喝不喝茶,我的回答当然是:好的。 夏晖捋了捋衬衣上的褶皱,笑得很腼腆。他似乎想和我搞好关系,也是,毕竟我是容家最后一个儿子。 在楼下喝茶的时候我侄儿小宝抱着个足球到处跑,佣人们追在他身后,老鹰捉小鸡似的,吵得很。那足球有他脑袋大,扔到沙发上又弹回去砸了他的头。我呵斥他不要在客厅打闹,夏晖则急匆匆去抱小宝。小宝正在气头上,狠狠推开了夏晖:滚开,脏东西! 我大发雷霆:谁教你这种话的?佣人们吓得不轻,连连说不是他们。 然后我八岁的侄女英英跑了出来,板着脸把小宝拉走了,并且命令小宝同我和夏晖道歉。英英是个小大人。我这才松了口气。 夏晖脸色很难看。我宽慰了他:等会儿我去教训他。 他摇头。 我觉得夏晖在家里处境堪忧。容恩还在呢,五岁的小子都能骂他。容恩要是没了,岂不是要翻天? 于是我又想,他得仰仗一下我了。 茶又冲了一泡,我俩都喝了,假装刚刚的事情不曾发生过。 夏晖问我:Oedipus complex是什么意思? 俄狄浦斯情结,我说,就是恋母情结。 他又问我为什么叫俄狄浦斯,我就把俄狄浦斯的神话故事讲了一遍,把他唬得一愣一愣的。 喝完了茶,我撸起袖子准备去教训侄儿。 不想夏晖忽然问我:你那个故事能给我看看吗? 我嘴上说,可以啊,你看吧,别嫌我写得不好。 我心里说,好啊,太好了小妈。 他笑了:谢谢。 傍晚容恩从商行回来,听佣人说起小宝的事情。他气得不轻,又把小宝劈头盖脸骂了一通。小宝哭了,我又唱了一回白脸哄他回房间睡觉。我问小宝是谁教你说这种话的。他说是英英姐姐。我很吃惊。英英是女孩子,我不好教训她,只好又把这事儿告诉了姨娘。 吃完晚饭我和容恩在客厅抽了两根烟。我们爷俩很久没独处过了。他说我读了趟书回来像个人了。我问他此话怎讲。他说因为我为夏晖出头。又说我长大了。 我又想起了我妈。 其实他说的没错,我的确长大了,换成五年前我现在已经跟他打起来了。 于是我笑着说夏晖是我小妈嘛,应该的。 回去之后我把打字机砸了个稀巴烂,导致我只能写手稿。 -- 第3页 其实《我和小妈》的故事还没写完,但我当夜就在夏晖温柔的笑脸和容恩臭不要脸的犯贱的双重刺激下飞快地完成了第一部分。我马不停蹄地卷上手稿去敲主卧的房门。我写得昏了头,倒是忘了这会儿已经是凌晨了。门里传出来各种熟悉的喊叫声。我硬了。 第4章 第 4 章 4 夏晖是唱戏的,叫起来十分动听。我大受启发,回去之后开始写第二部分。 第二天我青着一张脸找到夏晖,给了他手稿。 我说你一定要看。 他说好。 我说你千万别让容恩看到。 他说好。 之后的一个星期,我每天都问夏晖看完了没有,他都说没有。我不知道夏晖是看出来我在影射容家不伦之恋,还是他看书太慢。后来有一天我到书房去,正好撞见他在看我的手稿,手边放了一本字典。他才看到手稿第九页。夏晖很不好意思,把字典合上了。 他说:我识字少。 我觉得奇怪:你若是识字少,怎么念唱词? 夏晖说:戏班里头有人念给我听,我再背下来。 谁念给你听的?我问他。 夏晖答不出来,他低下了头,脸色不好看。 识字总是好的,我不知道他在戏班经历过什么,只好说,你很上进。 嗯,夏晖笑得牵强,所以我羡慕有文化的人。 我问他你喜欢读书吗? 他说:很喜欢。 他笑了,文文弱弱的。 为搏美人一笑,我在书店买了一堆书送了他。 后来的日子里头我一边写手稿,一边把手稿送到夏晖手里。我从来不问夏晖看完故事有何感想,我只问他看完了没有。 五月份我去了一趟隔壁省看望了姥爷姥姥。他们年纪很大了,姥姥得了痴呆,已经认不出我是谁。她拉着我的手,傻乎乎地问我:你是谁?你是不是嫣嫣? 嫣嫣是我舅舅的小名。外甥似舅,我长得和他很像。 姥姥又问我:你是不是嫣嫣的儿子?怎么这么高了?嫣嫣还没回来吗? 姥爷呵斥她:他还在打仗呢!你急什么! 怎么这仗还没打完啊,姥姥抱怨道,我一年没有见嫣嫣了。对了,囡囡呢? 午饭后姥爷哄着姥姥去午睡了,我在无人的庭院里掉了几滴眼泪。 初六那天我和姥爷去给母亲上坟。回来路上姥爷跌了一跤,我只好背他回来。 姥爷问我这些年在国外学了什么。 我说民族主义。 姥爷说你怎么跟你舅舅一个样子,你是不是想走他的路。 我说外甥似舅,应该的。 姥爷姥姥都是在首都长大的商人,赚够了钱了才住回老家木州,因而我母亲和舅舅都是一口北方话。其实我姨娘和夏晖也是北方人。多少年了,容恩的嗜好一成不变。 母亲和舅舅的棺木是我送回木州的,他们最后都回到了这里,我觉得我以后也可以埋在这儿,就同姥爷说您给我留个位置。 姥爷拿着拐杖砸了我的腰:我得走在你前头! 我说:其实这也真说不准。于是我的脑袋就被打了个大包。 那天晚上我和姥爷聊了很多。关于舅舅,关于战争,关于抱负。 月底的时候我才回的戶州。我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客厅没有开灯,怕吵醒小孩们,我蹑手蹑脚,结果我又不小心撞见容恩和夏晖在客厅接吻。 我问容恩:你们就不能回房间吗?别哪天吓着小宝和英英。 夏晖羞红了脸,容恩恼羞成怒。 他说:这是我的房子! 我知道啊,以后就是我的了。我说。 容恩听了就要打我,夏晖拦着他。三人推推搡搡砸了个花瓶,把姨娘都惊动了。 我看着容恩,想起来很多事情。他对不起母亲,但从未亏欠过我。可我还是迁怒他。 夏晖的脸惨白惨白的,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我忍不住对容恩说:你可别糟蹋夏晖了。你真喜欢他,就不会让他在家里这么难堪。 容恩暴怒地打了我一拳,我摔在沙发上,头晕目眩。漩涡的中心是夏晖惊讶过度而显得木然呆滞的脸,他像个偶人。 姨娘扑过来抱住我,尖叫说:这日子没法过了! 第5章 第 5 章 5 户州有句方言,大意是爹爹打儿子,天经地义。老实说,虽然我不太赞同这话,但容恩打我也算情有可原,毕竟我一直是个混账。就跟容恩说的差不多,我唯一像个人的时候就是为夏晖出头。不过我这一冲冠一怒为红颜直接捅了马蜂窝,导致接下来的几天我都只能躺在床上哼哼唧唧。 躺在床上的时候我也没闲着。我开始构思《我和小妈》的第三部分。 小妈喜欢开太太沙龙。邀请各家的太太们、先生们来到家里针砭时事,继子时常也参与其中,听着诸位花枝招展的太太们说一些无关紧要、浅薄的时政评论,又听诸位先生们对小妈阿谀奉承。小妈乐在其中,她进门之前是一位交际花,最是擅长交际,可不是如鱼得水?后来小妈又琢磨着开舞会,继子留洋时学了一手华尔兹,小妈也是个中好手,两人便时不时私下切磋。 -- 第4页 我把手放在小妈的后腰,她今天着墨色的旗袍,不抚上去是不晓得她旗袍上原是绣了同色的浮凸水仙花 正想到这一句时,我的门被叩响了。我说请进。门把转了转,一个瘦弱的男人走了进来。我的小妈,我冲冠一怒的红颜,我的缪斯女神。 夏晖瞧着气色不好,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他向我道歉,说是他连累了我。我告诉他:没事儿。又问他:我的手稿你看完了吗? 夏晖微微一笑:看完了。继子为何会爱上父亲的情人呢? 他的反应令我略感失望,看来我写得实在太隐晦了,他看不出来小妈的原型是他,而我就是容三本人。不过,我觉得他这个问题问得很好,很妙,excellent之极。于是我从床上坐起来,以一种研讨学术的严肃语气跟他说: 因为他恨他父亲,又爱他母亲。 夏晖活学活用:啊,他有俄狄浦斯情结? 是的,我说,因为他年幼丧母,父亲呢,又不续娶,只天天在外拈花惹草。 夏晖若有所思:可是,通常这种家庭,父亲都是又当爹又当妈的。我的意思是,他共同拥有父亲和母亲的形象。 他这话我没法接。我只想问夏晖你最近看了什么家庭教育的怪书?虽然我隐隐约约觉得他的歪理似乎也不是没有合理之处。我就说:我第二部分已经写好了,你拿去吧。 后来我辗转发现夏晖的确在苦读一些家庭教育类的书籍。比如什么《儿女教育》、《如何与子女相处》、《浅述父母在儿女成长中扮演的不同角色》、《母亲的作用》。我很快意识到,夏晖的确很想成为容家的一员,很想当我的妈,我觉得这样也挺好。 夏晖前脚刚走,后脚我姨娘就进了门。 那天晚上她说日子过不下去了,嚎哭了一阵,然后第二天她就龙马精神地扯着嗓门到银行上班了。姨娘早就习惯了这些年家里我和容恩的大吵大闹。 容恩其实有点怕她,因为问心有愧。 有时候我也奇怪,容恩为何对我没有一点儿愧疚呢?看着我这张有五分肖母的脸,他居然打得下去? 她问我:夏晖手里拿了什么玩意儿? 我说:没什么,我的手稿而已。 你还真打算做作家啊?姨娘说,不成,家里的商行还等着你呢。 你这话容恩可不爱听,他还年轻力壮的呢,我嬉皮笑脸,再说了,英英和小宝在呢,过个二十年不就能接手了? 姨娘听了就开始捶我,说我不上进。 其实我对生意真是一点兴趣也没有,否则也不会出去读文学了。容家和姥爷家世代都是商人,只出了我这个异类。 第二天早晨醒来,我拿了份报纸准备边看边吃早餐。然后我很快就吃不下了,甚至还摔了碗。容恩在饭桌上变了脸,骂我:不想吃就滚! 把报纸扔给他了,我说:你放心,我这就走。 姨娘刚好从厨房出来,就拦下了我,问我俩:你们怎么又吵起来了,消停点吧。 我梗咽着告诉她:不是的。 姨娘吓了一跳,问我:辉辉怎么了?别哭。又去骂容恩:你什么德行?! 我绕过她,快步走上楼。我要收拾行李去木州。 身后,我听见夏晖的牙牙学语,他一字一句地念着:昨、夜、木、州、沦、陷 第6章 第 6 章 6 直到这天我算是明白姨娘说的这日子没法过了是个什么意思。木州彻底沦陷,所有民用火车、飞机都陷入瘫痪,通讯失灵,所有打往木州的电话都难以接通,包括我打给姥爷和姥姥家的电话。我很害怕他们也出了事。 于是我告诉姨娘,我要坐车去木州。因我这一句话,家里彻底乱了套,所有人都在劝我不要冲动。 姨娘抱着我的胳膊,一边尖着嗓子大叫:不能去!你还没到木州就被炸死了!等一等吧,说不定没事儿呢! 我的侄儿小宝也哭着抱住我的腿,大声说:小叔不要走,不要死!小宝年纪小,以为走就是死,他以为我也会像二哥那样在火车上一去不复返。 容恩在沙发上一根一根地抽着烟,夏晖坐在他身边,呆呆地望着我。他其实是个不会来事的人,木得很。 英英也来了。她昨天回她母亲家看望刚满月的弟弟,现在才回来。她看了看我,没说话,又走去问容恩:爷爷,出了什么事儿? 容恩这才说话:木州失守,你太姥姥、太姥爷与外边失联了。 英英惊讶地叫了一声:那怎么办?又看向我:小叔这是打算 他想去木州,容恩的声音忽然大了,他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不许去木州,老实在家待着! 我来了气:我偏偏要去,你以为我像你一样吗? 我看着容恩脸上青筋暴起,像个狰狞的怪物,恶狠狠地却说不出来话,心里涌出一阵恨意。 我恨容恩毁了她。 -- 第5页 夏晖站在我们身边,手足无措。他是唯一的局外人。 我一把拉住了夏晖,将他扯到我边上站好,告诉他:你小心点啊,容恩迟早也要害死你的。其实我说这话不完全是为了给容恩添堵,也有提醒夏晖的意思。只不过落在容恩耳朵里大概很刺耳罢了。 下一刻我看见夏晖瞪大了眼睛,惊慌失措地看向了我身后。我听见姨娘和英英的尖叫。四周的一切忽然暗了下去,尖叫声戛然而止。我知道容恩必定是发了火的。他打死我也无所谓吧,反正家里还有小宝和英英。 容恩往死里打了我一顿,具体的情形我也懒得赘述了。我没还手。 我彻底去不成木州了。医院太闷,我住了半个月的院就吵着回家休养,姨娘最终拗不过我,只好叫我打道回府。 等待木州战报的时候,我继续写我的故事。 小妈的波浪卷发在白色床单上规律地晃动着,黑是黑白是白,扎眼得很。 她尖叫着说,我是你小妈。 我哈哈大笑。 这天夜里我用尽毕生所学的淫言秽语去羞辱她。婊.子、娼.妓、贱货我如此称呼我父亲的情人。 我写得认真,写得严肃。姨娘见了,还以为我在写什么报告文学。她劝我不要太用功。 因为我被砸破了脑袋,醒着的时候总是头昏脑涨,写一阵就得歇一阵,因而速度一下子慢了下来。夏晖来探望我时,我告诉他我还没写完呢。他说不急不急,休息要紧。 我继续奋笔疾书。 夏晖坐在我床边,低下头看我写的字,一字一字地念着:爸,我爱上了小妈他的脸忽地一红。他直起了身子,不好意思地说:你写到这里了啊? 我说:是啊。 夏晖问我:继子和小妈以后怎么办呢?虽然小妈没有名分,只是他父亲的外室,但世俗所限,谁也无法原谅他们的。 夏晖睁着他忧愁的眼睛,静静地等着我的答复。 我笑了笑,把钢笔盖好,和手稿一起放在桌上,我空出手向他招了招:你过来,我就告诉你。 夏晖傻乎乎地弯下腰,我揽住他的肩膀将他向下拉,在他耳边说: 这个问题得问你啊。 什么意思?他不明白。 于是我在他耳垂上亲了一下。夏晖又惊又怒,他拨开我的手,指着我说:你这本书,难道、难道 你说呢?我把夏晖拉到床上。 这天晚上我告诉他:我把第一稿改了,改成小妈的黑发在白色床单上规律地晃动着,黑是黑白是白,扎眼得很。 夏晖却没有在听。他问我为什么对他做这种事,他哭着说他完了,彻底完了,说我要逼死他。 我觉得好笑,就问他:你怕什么,容恩又不知道。 夏晖把脸埋在枕头里,悄声说:我只喜欢容恩,从来只喜欢容恩,从他第一次来听戏开始。你什么都不懂。 我说哦。 然后我俩什么也没说了,我抽了一根烟。 夏晖睡着了,佝偻着蜷缩在床榻上,又瘦又弱。我在想,我的国家满目疮痍,我的家人生死未卜,而这天晚上我忙着欺负父亲的情人。我毁了他。 我终究变成了和容恩一样的畜生。 快凌晨的时候夏晖走了。走的时候我忽然发现房门开了一道缝,但夏晖来的时候分明是合上门的。 我想起了一个人。 以往我病了的时候,容恩从未来看过我一回。 他怎么就这么巧呢? 说起来,我们父子总是在这方面格外默契。二十三年的冬天,容恩又在家狎了男妓,这也是母亲与他争执的起因。我在门缝里望见了他和男妓纠缠喘息的身体。从那天起,我失去了与异性做.爱的能力。 作者有话要说:  有没有很狗血(雷 第7章 第 7 章 7 第二天早晨我特地到饭厅吃早餐,我见到容恩,他面色如常捧着一份报纸,只是斜睨了我一眼。说实话,我非常意外。容恩是个脾气暴躁的人,他尤其不能忍受我种种把家里搞得鸡飞狗跳的行为,然而这一次他却沉默了。 容恩的沉默,无非是以下这些情况: 一,容恩爱夏晖,同时也很爱我,出于父子之情,他原谅了我的不轨行为。 二,容恩不爱夏晖,同时也不爱我,也不是出于父子之情,他只是无所谓我怎么对夏晖。 得出结论之后,我发现我做不出选择。结合现实情况我应该选择二,但这样的条件下夏晖的处境未免太惨了,他身边的两个男人都是畜生。然而结合现实情况又不可能是一。 不过这不是我选择哪个的问题,而是接下来我该不该和容恩摊牌谈一谈的问题。 还没等我考虑完,他已经一声不吭地带上公文包去商行了,我翘着二郎腿同姨娘聊天。姨娘今日休假,也翘着二郎腿与我闲聊。我正沉浸于容恩的异常之中,倒是没听她究竟在说什么,直到她说:今儿夏晖怎么没出来吃饭? 我说:他累了吧。 他又不上班,太太似的在家里供着,既不用跳舞、交际,也不唱曲儿,有什么累的呀?姨娘又开始翻白眼了,她好似对夏晖的无所事事有很大怨气,末了还冷笑了一声,呵。 -- 第6页 我也不上班不交际不唱曲儿。可我很累。我说。 你不一样,你是病号。等你病好了,马上去商行给你父亲打下手。不要再游手好闲了!你两个大哥都走了你明白吗? 我闭了闭眼睛,心生颓意:知道了。 两位兄长的意外亡故,让容恩一夜老了几岁,我又何尝不是饱受打击。 可偏偏我真的是个纨绔,如何也比不得我两个哥哥。 很快我决定同容恩聊一聊。 其实我们能聊什么呢?聊我喜欢夏晖? 他会像从前那样,一拳把我打倒。然后让我滚开,将我扔去英国吗? 也许这一次不再是这样了。容恩的沉默叫我想起了很多事情,兄长的死、他的衰老、姨娘的妥协 我站在夏晖的门口晃悠,我敲他的门,他没有回答。 我问他:你看完我写的故事了吗? 隔着门,我听见他说:你不要再写了。 没有告诉夏晖的是,其实我不知道这个故事究竟将走向怎样的结局。爱情故事的结局无非有情人终成眷属,或者分道扬镳。然而夏晖对我无爱,容恩对他无爱,无论哪一个人,都与他成不了眷属。 晚上的时候容恩披星戴月地回来了。他灰白头发用摩丝梳得一丝不苟,身上一套昂贵的深灰西装,皮鞋光亮。一位将夏晖从混乱戏班中赎买出来的、摩登时髦的成功男士。也无怪夏晖只钟爱他。 他看也不看我一眼,从我身边走过。 我说容先生请留步。 他转过身:又是什么事? 我喜欢夏晖。我说。 我抽着雪茄,眼前烟尘滚滚。浓雾之中,容恩面色极其平静。 他说:我早已与夏晖断了关系。 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惊讶和烟各呛了一口,你们前段时间不是 你住院那几天,我同他断绝了关系。只是他现在无处去,我叫他暂时留在这里。这些事我不曾和你姨娘提过,容恩说,至于你说的那些事,只是夏晖无望的纠缠。 容恩说得如此坦然、冷漠,倒是叫我不得不信了。 他不爱夏晖,这是真的。不知为何,我心里竟然一阵失落。为夏晖,也为我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被和谐所以改了设定 第8章 第 8 章 8 我去敲夏晖的门,如往常那般,他并不回应我。 我隔着门问他:你和容恩断了关系吗? 夏晖仍然一声不吭,我想他是默认了。 其实我不曾为此感到欣喜,因为就像那天晚上夏晖说的,他喜欢容恩,这委实是真的。 那天之后,家里一片风平浪静。我什么也没做,夏晖也是。四日之后木州恢复通讯,姥姥和姥爷幸运地相安无事。我松了口气之余,又很快为他们尚在木州而提心吊胆起来了。 我决定再去一趟木州。这一天的饭桌上,照常,所有人都坐得整齐,面上各自说说笑笑,毫无龌蹉。侄女和侄儿今日休假,也坐在了姨娘身边老实吃饭。 我喝了口汤,清了清嗓子,正要宣布我得回去木州带回姥姥和姥爷的决定,有一个人却抢先开了嗓。我听见夏晖说:我在太岸找了一份差事,明儿我就搬出去。 他话音刚落,除了我、容恩,其余人包括英英和小宝都是满脸诧异。 姨娘问他:你要搬出去,为什么? 我与容先生早已分开了,容先生顾念我居无定所,才多留了我几日。我现已找到差使,不好再厚着脸皮待在容家。 夏晖说得如此风淡云轻,却让我如坐针毡。他谋了个什么差使?夏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莫不是回戏班子继续唱戏?这怎么行。 姨娘很是吃惊,看看夏晖,又看看容恩,她一句话也没说。一时间饭厅静得落针可闻。直到容恩开口说:这样也好,吃饭吧,收拾好行李,明天我叫司机送你去。 我说:先别走。 这下子,所有人都盯住了我。 我看着夏晖又说:我得回一趟木州,你先别搬走。到时候容恩和姨娘上班忙,英英和小宝又放假了,没个人白天看着他们,我不放心。我真是佩服我临时想出来的理由,天衣无缝,有理有据,然而不好仔细推敲,说白了,容家又不是没有佣人。 夏晖没想到这点,只往小宝英英那儿飞快地看了一眼,露出为难的神情。 你又要去木州?多危险呀,虽说木州刚刚收复,可那儿还有姨娘骇然道。 我总得去瞧瞧姥姥姥爷,我还要把他俩带回来,我说,就是再打断我腿,我也得爬过去。天知道姥姥姥爷现今如何了,他们说没受伤,我也得去看看,更不能把他们放在木州。姥姥姥爷就剩我一个孙子了,不许再拦我。 我说了很长一段话,表示事情已经没有回转余地。饭桌上一片死寂。 就这样吧,我见这事儿有戏,就问容恩,成不? 夏晖没有反对、姨娘没有反对,容恩也是默许了。一顿饭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吃完了。饭后姨娘拉住我,大约打算同我聊聊夏晖的事儿、还有我去木州的事情,她晓得我同夏晖走得近。我说等下,抛下她去追夏晖。 -- 第7页 夏晖被我叫住了。我问他:你找了个什么活儿? 他说在饭店端盘子。 我说别去了,累不说,还挣不了几个钱。 夏晖说:我这阵子先不去做,等你回来了我再走。 我看着他:你是因为我才离开容家的吗? 他笑了:不是,我是因为容恩。你不明白吗? 我心中最后一丝希冀终于也破灭了。 我只好说:这样也好。 去木州之前,我先是和英英小宝嘱咐了几句。自从我上次吼了小宝,他就有点怕我。我让他俩不许同夏晖吵闹,更不能骂他。他俩都很规矩地点了头。我这才走了。 户州跑到木州探亲的人还真不少,飞机上一个年轻男孩儿,哭得稀里哗啦,说他是去见他母亲的,说她生死未卜。 我到了木州,急吼吼地乘车去了牙镇。牙镇一半被打散了,到处是碎瓦砾、火灼痕迹,一半还算完整,人们坐在门口聊天。姥爷家隔壁的大爷见了我,说:容辉来了?又同其他人说我孝顺。 我赶不及和他们聊天,砰砰敲姥爷家的门。好一阵儿,姥爷才开了门,我眼睛一酸,忍住了,忙拉着他察看有无受伤,好在真的没有。 姥爷梗咽说:你来了! 我问他,姥姥呢。 他说她想起来你是谁了,半夜还跟他唠叨小辉。 很快我就和姥姥姥爷说,带他们回户州,一家人住一起,也有个照应。他俩没有反对,我就帮他们收拾行李。 姥姥搬了很多书,非要带走:这些都是你舅舅的呀。他就是看了这些东西,才跑去参军 我瞧见好几本英文封面的本子。很多我在英国看过。 姥爷训斥她:不许带这么多书,太沉了,带衣服吧。 晚上我抽出来一本重新看了一遍。俄译英的书,关于革.命。 我这才想起我也曾经是个有抱负的人。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 第9章 第 9 章 9 我带着这本书、姥爷和姥姥返回户州了。 小宝和英英许久不见他们,已经不认得他们是谁了,怯生生地和他们打招呼。 容恩和姨娘都不在,家里只剩下小孩儿和夏晖、佣人。姥爷和姥姥问我夏晖是谁。我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好说他是我一个朋友,我不在的时候帮忙照顾小宝英英的。因而姥爷和姥姥对他十分客气。 安置好了姥爷姥姥,我又去探望夏晖。我去他房门前的时候,他没关门,正在收拾行李。 我问他:就这么急? 他拉扯行李箱的动作一顿,低着头说:你家里人回来了,这儿也不需要我。 我说你可以留下来,他们年纪大了,照顾两个小孩也吃力。 夏晖很坚决地摇头:我得走了。 我不意外他这么说。他去意已决,我何尝不是。 于是我告诉夏晖:我也要走了。 他一愣:你去哪?不是刚从木州回来吗? 我告诉他,我要去参军去了。 夏晖霎时怔怔地看着我,眼底有几分恐惧。他问我:你认真的吗?现在正在打仗。 我说:嗯。 这件事我还没有同任何人说过。 晚上容恩和姨娘都回来了,一家人都坐在饭桌上,我等他们吃完饭才宣布了这个消息: 陆军通信兵学校技训班,我说,我已经报名了,过阵子开班我就去北燕。 饭桌上沉默了一瞬,数人俱是面如菜色。但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先爆发的人是容恩。 他气恼道: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和家里商量?! 我必须去,我平静地说,你又不懂。 那天晚上家里鸡飞狗跳,小宝的哭嚎、姨娘的抽泣、容恩的咆哮,最镇定的,反而是姥姥和姥爷。我想当年舅舅参军时一定也是这种场面吧,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舅舅还是奔去了北方,最终也死在了那里,与他的理想同穴长眠。 姥爷姥姥没说什么,只是面色颓然说我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 姨娘哭着劝我三思:你像你妈妈。你有志气,好孩子。可是现在的仗太难打,家里就剩你一个儿子了!你若是没了,这家怎么办?小宝和英英都还太小,你爸爸和我年纪大了,你姥姥姥爷也快七十岁了,他们都要仰仗你。我在家多少年了,见过太太去世,你大哥二哥去世,三次白发人送黑发人,我真是怕了! 我没回答,只是一味抽烟,坐在我对面的是夏晖。 夏晖照常发愣,没有劝我,也没有附和别人。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至于容恩我和容恩大吵了一架。 你上了战场你随时会死!容恩大发雷霆,砸了一个花瓶。他生气的时候就喜欢这样做。 我说:我知道,舅舅就是这么去世的。 容恩说:你学的那些东西都没有用处,什么主义、理想活命才是要紧! 所以我才说你不懂,我说,你老了,容恩,这个时代不是你想的这样。如果人人都像你这么窝囊,那天下就要大乱了。谁打仗?谁守城?谁收复木州?姥姥姥爷怎么有机会回户州? -- 第8页 一个高脚杯从我耳边飞过去了,我听见姨娘的哭喊。我接着又说:现在家里不缺我一个人继承商行,你们也知道我也不是那块料。我不如大哥和二哥,但大哥和二哥的后裔还在呢,教好英英和小宝,让他俩好好读书。 容恩听了就要打我,我姥爷见状生了气,呵斥着去拦了他。碍着岳丈的面子,他只好作罢。只和所有人说,他不同意,不可能让我去参军。又说把我关起来。 尽管我姥爷姥姥在家,容恩在容家仍然说一不二。这一回,他连我姨娘、侄女的劝也不听了。我被关进了书房里,一日三餐有人送食。我一次也没吃过。 绝食的第三天,送饭的人又来了,我一看,竟然是夏晖。 他看起来憔悴极了,面色发白,眼皮浮肿。我问他:病了吗? 他说:我不走了,你好好吃饭行吗? 我说:不行。 第10章 第 10 章 10 我说不清什么意念在指引我,它从何而来,为何而来。也许是因为我行至木州见到战后废墟、恸哭与尸体、死于战争之中的母亲和舅舅或者是那本书。 最终姨娘也拗不过我,去求容恩将我放出来。容恩没有答应。 我在书房里看书,看不下去,就开始翻箱倒柜。书桌柜子被我拆开了,掉出来一本手稿。正是我写的低俗小说。 柜子里还放了一些别的东西,教育类的书籍,母亲、我和容恩的照片,一本练字本子。 夏晖练字的本子。第一页是如同小孩子笔迹的一、二、三然后是容恩,再然后是夏晖。他练字,先学写容恩的名字,然后才是自己。我想他真的很爱容恩吧。 其实我真的没有必要再留在这里了。 夏晖又来敲我的门,劝我吃饭。这一次我没有回答他。 之后的事情我想不太起来了,似乎是姨娘开了门,打骂了我,我似乎是被送进了医院。再后来,技训班的时间过了,我心灰意冷。 出院之后我有了另一个主意。 我对姨娘说:我还是去英国吧。 她说得小心翼翼:还生你父亲的气呢? 我说:我带上姥姥和姥爷一起去。你也来吗? 姨娘大惊失色:你不打算回来了? 我说的都是真的,我说,我不是做生意的料,我想继续读书。可能不回来了,在这儿真没意思。 同样的话我和容恩说了一遍。他再次和我大吵了一架。 我告诉他,我妥协了,他也应该退一步。 他说:你这是胡闹!大有再将我囚禁一次的意思。 这时候我姥爷却发了话,他说他听我的。 客厅一片寂静。容恩看着姥爷,不知为何忽然颓了下去。他说:去吧,去吧! 姨娘最终没有同我去英国,只是偷偷给了我一笔钱。她说她舍不得容恩。 夏晖留在容家了,我猜是因为我带走了姥姥姥爷,无人照料小宝英英的缘故。 离开那天他问我:你的故事写完了吗? 我觉得这个问题没有什么意义。 我只是说:唱段曲给我听听吧,我从来没有听过。 一九四八年,我取得博士学位,姥姥和姥爷相继去世。我向家中发去丧报。回复我的人是姨娘,她说家中一切安好,勿念。 之后的四十余年,我不曾回到东方。直到八.九年,我收到了家中发来的急报:姨娘病危,速回。 当我急匆匆赶回户州,发现户州已经大变了模样。楼房高了,多了,人们穿得五颜六色。费了好些时间,我才找到了已经破败不堪的容家大宅。 我叩了叩门,好一阵,才一个中年男子现了身。 侬撒宁?中年人疑惑的眼神令我难受不已,他已经认不出我了。更叫我恍然的,是他苍老、发皱的脸上的小宝的影子。 我是容辉,我说,小宝,是你吗? 容家空落落的,屋内很多装潢都还是我走的那年的款式,却全都又脏又破。 小宝说:姨奶奶已经走了,你没来得及。去拜一拜吧。 我在灵堂磕了头。对着遗像,我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不必说了。 小宝领我从灵堂出来,又到厨房端了两碗面。我俩面对面边吃边聊。 我问他:容恩已经去世了吗? 小宝说:我不知道。 我大骇,问:这是怎么回事? 他说,你离开之后,爷爷也走了。 你走的那年,爷爷不知发了什么疯,把商行卖了,钱留给了家里,自己却是一夜消失,只留了一封信,叫我们不要告诉你。天晓得爷爷怎么了,他疯了吧。爷爷一走,谁也找不着他。有人说他参军了,有人说他出国了,有人说他做了乞丐!姨娘和夏先生到处奔波打听。第二年,夏先生就病得很重,没有几年,他就没了。那一年我十岁,姨娘拉扯我和姐姐长大成人,她一直念着你,可你却不愿回来。后来姐姐考到女子大学,毕了业在木州做了教师,嫁在那儿,过得还不错。我没考上大学,就娶了个媳妇,两人做点小生意混口饭吃。小宝说着,半是户州话,半是国语。他已经完全褪去了北方口音。 -- 第9页 小宝说,我和容恩这一走,就都没有再回来过。家里只剩下女人、病人和孩子,如同小儿怀金行于闹市,他们过得很艰难。 他说他恨过我,也恨过容恩。 如果不是你们相继离开,这个家不会散,小宝吃着面,唏哩呼噜,你说爷爷去了哪?他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回来? 我说,我不知道。 小宝摇摇头:算了!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不提。你这些年在国外过得好吗?等下我打个电话叫姐姐明天回来,咱们吃个饭聚聚,再去夏先生坟前瞧瞧吧。我媳妇带孩子回乡下娘家了,一时半会回不来 小宝去打电话了,我在容家院子里转悠,又回到了二楼书房。 书房还是我离开时的模样,就连那个被我拆掉的柜子,也原样不动地放在地上,落了厚厚一层灰。 我又看见了我的手稿,已经又黄又旧,还有家人的各种照片,以及一本从未见过的随笔。 我粗略地看了一页竟然是容恩的字迹。 他写道:他真像我。我老了,却也是他。时间是一九四二年。 我险些落下眼泪。 夏晖练字的本子还在,我颤抖地翻着,发现最后一页多了一段唱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这段词,我走的那天,他唱给我听过。 我忽然不明白自己究竟爱过谁。 小宝在门外唤我:要不咱俩先去扫墓吧,姐姐电话打不通,晚点再打 我擦了眼泪,应道:这样也好。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