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庭》 第1页 [GL百合] 《禁庭》作者:流鸢长凝【完结+番外】 文案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 她曾问她,这首《彩书怨》到底是写给谁的? 她选择一世缄默。 当一切重头来过。 她再见她时,只淡淡地说了两个字——别怕。 ☆特别说明☆ 按历史走向写的话,婉儿跟太平只能是BE。 本文的唐朝只能算是平行世界的唐朝,非历史上的唐朝,后续会架空走向。 ps:双重生。 故事纯属虚构,权当圆梦,切勿当真实历史,作者水平有限非历史系出身,有微量私设纯属为剧情服务,拜谢诸位。 本文将于8月26日入v,如果喜欢这个故事小可爱们,可以多多支持啊!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重生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上官婉儿,太平公主 ┃ 配角:武曌,韦滟,李家众人,武氏众人等等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许她一世,太平,长安。 立意:相扶相持,谁说女子不如男? 第1章 鸩酒 红缨如火,兵甲林立,羽林军执戟围了镇国公主府邸整整三层。 公主自山寺回来后,一直闭门不出,她越是安静,就越是让马车上的少年天子李隆基焦灼。明黄色的龙袍上,五爪金龙的绣纹贴在心口,明明大局已定,明明他才是这场皇权争斗下的最终赢家,记忆中的那句毒誓却不断在他脑海中盘旋—— 我李隆基对天发誓,他日若起杀心,残杀姑姑,便让我江山倾颓,众叛亲离! “陛下。”内侍凑近马车,恭敬地轻唤一声,将陷入回忆的李隆基唤回了现实。 李隆基扶了一下皇冠,沉声问道:“鸩酒准备好了?” 内侍低头,“是。” 李隆基深吸一口气,掀帘踏出马车,明亮的日光照在他的脸上,他觉得有些刺眼,正如府邸匾额上的“镇国公主”四个大字,一样让他刺眼。 少年君临天下,何须女子镇国? “拆了。”李隆基指了一下匾额。 “诺!”几名羽林军领命快步冲到了府门前,几下便把匾额扯下,砸断在了石槛上。 木碎的声音传入李隆基耳中,竟是别样的爽利。 他负手而立,嘴角终是多了一抹笑意。 “随朕进去,送姑姑一程。” “诺。” 内侍从宫娥手中接过鸩酒,随着天子踏入了镇国公主府的大门。 穿过庭院,一路走向内堂,奢华的景致一一映入眼帘,李隆基的眸光却比方才明亮了不少。 如此穷奢极欲,还不知足,他与她走到今日这一步,绝对不是他的错。 内侍递了个眼色给紧随的羽林军统领,这偌大的镇国公主府,沿途空荡荡地不见一人,当心有诈。 羽林军统领心领神会,抬手一挥,示意将士分成左右两路先行开路,以免公主设局玉石俱焚,伤了陛下。 内堂的大门敞开,隔着朦胧的山水屏风,隐约可见公主提笔书写的身影。 李隆基一步踏入内堂,龙靴踩上了一张诗笺。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只匆匆地扫了一脸,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铁青。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 他狠狠地踩上了这张诗笺,足尖用力,诗笺很快便在龙靴下碎裂开来。 “怕了?”屏风之后,公主徐徐开口,声音寒凉,听不出半点情绪。 李隆基怒然抬眼,“你要举国搜集她的诗文,我准你!你要厚葬她,我也依你!姑姑,这三年来,但凡你想要的,我能给你的都给你了!你我本可以相安无事……” “你能把她还给我么?”公主猝然打断了他的话,语气难得地带着一丝轻颤。 李隆基沉默不语,呼吸比方才沉了许多。 “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公主垂头看着方才写下的这两句话,眼底悄无声息地涌起了一抹泪光。 “她弄权多年,身后的势力庞杂,我也有我的难处……”时隔三年,他终是愿意直面当年的那件事。 公主只是淡淡地冷嗤一声。 李隆基暗暗握拳,指节在袖底咯咯作响。 “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公主提笔沾了沾墨,一边写,一遍念。 “住口!”李隆基厉声大喝。 公主充耳不闻,继续温声念道:“书中无別意,惟怅久离居……” 屏风突然倒下,李隆基拔了羽林统领的佩剑抵在了公主喉前,“朕让你住口——!” 公主却笑了,终是搁下了笔。 她缓缓抬眼,眸光如死水般黯淡。今日公主并没有梳髻,鬓边的青丝长长地垂在肩上,如同她整个人一样,毫无生气。 剑锋嵌入血肉,血珠自剑锋处沁出。 李隆基慌忙撤剑,背过身去,“姑姑,你何必如此逼我?!” “呵。”公主长身而起,哪怕已知今日是穷途末路,心底却从未有过一个“怕”字。雪白的长袍迆在身后,她漠然看向了端着鸩酒的内侍——虽说眼角已有岁月的痕迹,皇家与生俱来的贵气却丝毫未减。 内侍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把头垂下。 “斟酒。”公主长袖微扬,声音响亮。 内侍愣了愣,并没有立即斟酒。 -- 第2页 李隆基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如姑姑所愿,斟酒。” “诺。”内侍提壶斟酒,手腕微颤,洒了几滴出来落在盘底,很快就毒蚀出了几个小洞。 内侍心惊胆战地走近公主,奉上鸩酒,话却哽在了喉间。 公主拿起酒盏,淡漠地看向了李隆基,“她曾许愿,愿我福履绥之,太平长安。” “姑姑本来可以的。”李隆基别过脸去,不敢看她。 “三郎,别再自欺欺人了,你杀她,为的也是今日吧?”公主的话好似一把利刃,瞬间洞穿了李隆基的心房。 明明是八月,此时的气氛却变得寒凉之极。 公主望向几案上铺着的信笺,脸上终于有了温和的笑意,只听她喃声轻唤:“婉儿……”一声久违的轻唤,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往昔的点点滴滴。 三年岁月,消磨不了她与她的那些过往。 她终是读懂了《彩书怨》,却再也寻不回那个写诗之人。 一步错,步步错。 若是可以早些懂她,若是可以早些下手,若是可以…… 那些“若是”像是千万把锥子戳在她的心上,日日夜夜,永无休止。 泪花模糊了视线,公主高举酒盏,她与她年少时第一次对饮,她也曾这样敬她,也曾这样笑吟吟地看着她。 只是,当年有她,如今只有一句“惟怅久离居”。 “我只想……再见你一面……” 公主仰头,把鸩酒一口饮下。 毒酒沿着喉咙一路往下,灼得她脏腑剧痛,她坐回了几案边,视线越来越模糊,眼泪沿着脸颊滑落,滴在了信笺上,晕开了上面的字墨。 这一回,等等她,好不好? 黑暗吞灭了她最后的光亮,她终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婉儿……婉儿…… 不见天日的黑暗笼罩着她,她焦急地喊着那个念了一辈子的名字。 无人回应。 生不能长相守,如今死入黄泉,也见不到她最后一面么? “婉儿……婉儿!” 光亮一瞬乍现,她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月光从窗格间落入,照亮了放在床边的一双朱红色小靴。 “这里……这里是……” 熟悉的陈设,熟悉的熏香味道,还有熟悉的……小宫婢春夏。 春夏今年甫才十四,脸上尚有稚气,听见公主惊呼,她趋步过来,跪倒在床边,急声问道:“殿下可是魇着了?” “春……夏?”她记得她从山寺回来时,把镇国公主府的下人都打发了,春夏也是走了的。 春夏着急地看看公主的脸色,“殿下,您不认识奴婢了?” 公主一脸惑色,摸了摸春夏的脸颊,她似是意识到了什么,掀起锦被跳下床来,跑到了铜镜前。 看着铜镜中年少的自己,她忍不住掐了掐脸颊。 会疼。 “不是梦!”她又惊又喜,回头瞧向了惊诧无比的春夏,“春夏!这不是梦!” “殿下……”春夏只担心公主,公主好像不太对劲。 公主回望镜中的自己,一股酸涩之意直冲心头。 她想见她! “殿下!”春夏还没来得及反应,便瞧见公主赤足提裙跑出了寝殿,“殿下!你的小靴还没穿呢!殿下,会着凉的!”她弯腰抱起了朱红色小靴,连忙追了出去,“殿下,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月光洒满了整座宫苑。 公主满心欢喜,踏着月光跑在宫道上,曾经冰凉如牢笼的掖庭,今时今日竟成了公主心心念念之处。 去掖庭,去看她一眼! “太平!” 突然,身后响起了一个少年的声音,硬生生地将她唤住。 太平怔了怔,看着那个抱着白鸽的四哥李旦,“四哥。” “殷王殿下。”春夏终是追上了公主,先给李旦行了个礼,便跪倒在公主身侧,急声道:“殿下这样赤足而行,会生病的。”说着,她放下小靴,恭敬地道:“奴婢伺候殿下穿鞋。” 李旦皱眉,“你在宫中这样胡闹,母后若是知道了,定会责罚你的。” 太平轻笑,“母后可舍不得。” 李旦无奈一叹,“那边是掖庭,你跑那边做什么。” 太平沉默,忽然不知如何答话? “太平?”李旦见她半晌不语,不禁又问了句。 “那边……是掖庭么?”太平故作不知。 李旦微惊,摸了摸太平的额头,“春夏,去请太医。” “诺。”春夏给公主穿好了小靴,便领命退下。 李旦放飞了白鸽,快速解下身上的大氅,给太平披上,认真道:“四哥送你回寝宫。” 太平望着飞了的白鸽,喃喃问道:“会回来的,对不对?” 李旦微笑道:“我养的鸽子,还没有不回来的。” 太平嘴角微微一勾,“也是,到了该回来的时候,自然就回来了。” 李旦摇头笑笑,也不知该答什么。 太平跟着李旦走了几步,悄然回头望了一眼掖庭的深巷,那是月光最暗淡的地方,也是婉儿生命中最暗淡的岁月所在。 重活一次,她该给她的是真正的太平。 上辈子是她默默护着她,这辈子便换她来吧。 第2章 月光 掖庭的夜,从来都是死寂的。 -- 第3页 对上官婉儿来说,她从记事起,她便从未踏出过掖庭的大门。这里的死寂,早已融入了她的生命,成为多年以后,她永远都抹不去的阴影。 月光斜落窗下,与小窗中透出的昏黄烛光融在了一起。 分明光焰透着微弱的暖意,却融化不了她脸上的寒色。 她跟着母亲郑氏在此生活了十四年,郑氏便倾尽所有地教了她十四年书文。上辈子,正因为这十四年的读书习字,她才有了踏出这里的机会。 这几日,她常常在想,若是当初没有放任自己,没有给过她任何回应,太平的人生该是什么样子?没有求而不得的执念,没有苦不堪言的失望,也许,她会是长安城恣意又快活的公主吧。 透过小窗,她呆呆地望着掖庭宫门的方向。 上天给了她重活一世的机会,她若是从未出现在太平的眼底,太平这一生大抵真的可以福履绥之。 可是…… 太平。 刻入血脉的这两个字,每次在心间响起,就像一个鼓槌重重地敲在心房上。 她想她,很想,很想她。 她记得,明日武后会差人来此,召她考问才学,自此她便能离开掖庭,一步一步走到庙堂之上。 这是她人生的转折处,也是她再见她的唯一机会。 真的要与前尘一刀两断么? 真的要与她从此再不相见么? 每次想到这里,她的心有如火炙,要把那个人血淋淋地从心底挖出来,无疑会要了她的命。 “唉……”她忍不住一声沉叹。 叹息声传入一旁郑氏的耳中,她轻叩了两下几案,“莫要胡思乱想,好好读书习字。” 上官婉儿侧脸看向母亲,昔年上官家也算是一门显赫,掖庭的日子很苦,十四载含辛茹苦,对郑氏而言,上官婉儿是她唯一的希望,也是上官家唯一的希望。 “嗯。”上官婉儿轻声应了一句,拿起书简,努力让自己平静些。 重活一世,哪怕再去到太平身边,只要她忍住那些情不自禁的回应,只要她避开那些不该犯的错,太平应该不会再爱上她吧。 心,一阵酸涩,绞得生疼。 “婉儿。”郑氏看她脸色不好,摸了摸她的额头,“这几日你总是心事重重的,是哪里不舒服么?” 上官婉儿摇头,“阿娘,我没事。” 郑氏沉声道:“阿娘只有你了,你要好好的。”说完,她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不早了,早些歇着吧,明早还有许多衣物要洗。” “好。”上官婉儿放下书简,吹灭了烛火,走到了榻边坐下。 郑氏捶了捶肩膀,倒在了床上,很快便入了眠。 上官婉儿听着郑氏的呼吸渐沉,她不禁轻叹一声,倒在榻上时,侧身望着窗口落入的月光。 今夜,她肯定是睡不着了。 月光如雪,像极了当初她在千秋殿的第一夜—— 那年,武后问学,她聪慧对答,武后高兴,便赦了她的奴婢身份,安排她去了千秋殿,伴读太平公主。 祖父上官仪因为废后一事,触怒武后,招致满门问罪。 虽说上官婉儿那时尚在襁褓,可经年累月母亲都会说到那场横祸,说半点不恨武后,那是绝无可能。 武后当初赦免于她,对她而言,不过是上位者惺惺作态罢了。安排她伴读武后与陛下最宠爱的小公主太平,只怕也是故意做给旁人看的恩威并施。 那日,是她与太平第一次见面。 十三岁的太平娇滴滴地偎在武后怀中,虽说脸上稚气依旧,眉眼间却已经有了惊心动魄的媚色。 她的眉眼与武后很是相似,因为传了陛下的温润之色,比武后少了一丝飒然,多了一丝柔情。 上官婉儿那时只是好奇,只想看看宫人们口中的小公主到底生得多好看?可也只是这一眼,她便明白了世上有些人生来就是勾魂夺魄的。 她仓皇低眉,兀自沉浸在惊艳之中。 小公主却把她的举动看在了眼底,水灵灵的眸子一转,勾住了武后的颈子,笑问道:“她是哪里来的?” 武后宠溺地答道:“掖庭。” 小公主明显是震惊的,“掖庭?” 武后莞尔,“她是上官仪的孙女,小名婉儿。” 小公主眨了眨眼,“上官婉儿?”名字是个好名字,人呢?她起了玩心,松开了武后,背着小手踱向了上官婉儿。 “抬起头来。”小公主昂头下令。 上官婉儿抬是抬头了,却没有看她,“诺。” 小公主凑过脸去,一张粉雕玉琢的脸蛋再次闯入了上官婉儿的视线,只见她在烛光下眯眼一笑,笑容极暖。 上官婉儿微微一怔,急忙低头。 小公主顺势捏住了她的下巴,对上了她的眸子,笑道:“人如其名……好看!” 上官婉儿急忙低眉,“奴婢……” 小公主立即打断了她,“母后让你从掖庭出来,你便不再是奴婢了。”说完,她看向武后,“母后,我要她当我的女史!” 武后点头一笑,话却是说给上官婉儿的,“日后伴读公主,可要尽心侍奉。” “诺。”上官婉儿垂头一拜。 月光照亮了千秋殿的庭院,只是当时她与太平都不知道,那会是她们故事的开始。 -- 第4页 如今,一切回到了最初。 上官婉儿倦然闭眼,心跳却比平日快了一拍。 纵使知道结局是什么,纵使知道往后该如何做,她也想走出掖庭,再见她一面。 太平…… 她蜷起身子,拳心贴在心口,这两个字的温度足以让她整个人温暖起来,甚至还难以自抑地激动着——这一世与她再见的那一刻。 天光大亮。 太平今日起得很早,春夏帮着公主梳妆了一个多时辰,公主似乎一直不满意今日的妆容。 “胭脂淡了点!” “那这样呢?” “发髻不好看!” “那梳这样?” “玉簪就这几支么?” “奴婢去给殿下再拿几支来。” “春夏,把本宫的裙子多拿几件来!” “诺。” 春夏还是觉得心有余悸,昨晚太医来过,说公主殿下一切安好,李旦与她这才放了心。可公主今早一醒来,就各种打扮,分明今日也不是什么大日子,春夏越想越不对劲,偏生她还不能多嘴细问主子之事。 春夏去衣柜边拿裙子时,太平含笑看着镜中的自己——稚气依旧,笑容如昔,只是神色中多了一丝她这个年岁不该有的沉稳之气。 她忍不住又掐了掐自己的脸,确认这次不是午夜梦回。 痛意传来,她笑意却更深了几分。 今日是她与婉儿的初见,也是她与婉儿的再见,她一定要以最美的模样见她! “殿下,是喜欢素净点的,还是喜欢……” “这件!” 太平指了指春夏左手上抱着的雪纱裙衫,婉儿喜欢雅致的打扮,她穿这身见她,定能给她一个好印象。 “奴婢伺候殿下更衣。”春夏放下右手的衣裙,抱着太平指要的衣裙走了过来。 太平在铜镜前站起,平举双臂,她极力按捺着内心的激动,她越是盼望再见,时光似乎就走得极慢。 再等等,就可以见到婉儿了。 就在春夏给太平梳妆打扮时,武后的诏令传入了掖庭。 上官婉儿平静地领了旨,跟着内侍走出了掖庭的宫门,沿着狭长的宫道,一路走向安仁殿。 每走一步,她便离太平近一步。 欢喜之意也越发地沸腾。 她垂下脑袋,极力让自己的呼吸沉下来,即便已经知道武后会问什么,即便记得她该如何答,她还是担心自己会出什么纰漏,引来武后的不悦,失去与太平再见的机会。 穿过了嘉猷门,她终是踏入了太极宫的地界。 沿着千步廊一路往东行去,她在安仁殿外深吸了一口气,跪在了殿外,等待武后召见。 “二哥!你听我一句!这两日母后心情不好……”英王李显的声音响起,只见他焦急地追上了前面那个华服玉带的太子李贤,张臂拦住了他,劝道:“你就别惹母后不高兴了。” “母后已经违制太多,朝野上下对母后已有微词。父皇身子本来就不好,她还总让父皇去泰山封禅,这事旁人劝不得,我这个当儿子还劝不得了?”李贤推开了李显,大步继续往前,离安仁殿越来越近。 李显彻底急了,一把抓住了李贤的衣袖,“二哥!” 李贤怒声道:“放手!”他本就生得俊俏,极怒之下,英气更盛。 李显松开了手指,唯诺道:“大哥在洛阳死得不明不白,二哥,我只怕你……只怕你……” “重蹈覆辙么?”李贤的神色凝重,终是止住了脚步。 李显趁机道:“此事二哥你真的不要管了。” “呵……”李贤苦笑,他们的母亲并不是一般的皇后,那些风言风语每个字都让他们透心地害怕。 李显拍了拍兄长的肩膀,“回东宫吧,二哥。” 李贤沉沉一叹,不甘心地望向安仁殿的殿门,视线落在了跪地的少女身上——阳光落在她身上,她虽然跪着,腰杆却挺得笔直,像是一株挺拔的翠竹。 “那个宫婢是谁?”李贤疑声问道。 李显眯眼看了看,“不认识。” “竟有你不认识的?” “二哥你这话什么意思?” 李贤好奇地往前走了两步,李显再次把他拦下,“你还要去惹母后不快么?” “我只是好奇,那宫婢到底是什么人?”李贤说完,继续朝那边缓缓走去。 正当此时,入殿回复的内侍走了出来,道:“天后有令,宣罪婢上官婉儿入内觐见。” “诺。”上官婉儿叩首,起身后垂头随着内侍走入了安仁殿。 第3章 梨花 大唐气象万千,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是由此时安仁殿上的天后武媚娘画上的。 隔世再见,婉儿只觉心绪复杂,跪地叩首之后,并没有像上辈子那样昂头直视武后的双眸。 武后没有立即让她起来,只因内侍在武后耳侧低语了几句。 这是武后最风华绝代的年岁,那身绚丽的凤袍穿在身上,她只须静静地坐在那儿,便已是不怒自威。 凤眸微沉,武后若有所思地望向殿门处,笑意中多了一丝冷冽。 “宣太子跟英王进来。” 内侍低头,斜眼看了一眼兀自跪着的婉儿。 武后已是兴致全无,挥袖道:“鸟在笼中,飞不了的,改日再问吧。” -- 第5页 “诺。” 内侍走近婉儿,低声道:“跟咱家走吧。” 婉儿怔了怔,今日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武后竟半个字也没有问她。 “嗯?”内侍低哼一声。 婉儿按捺下心底的惶惑,只能跟着内侍退出了安仁殿。 李贤与英王与她擦肩而过,她虽未抬首,却能觉察李贤投来的灼烈眸光。上辈子,乃至后世,关于上官婉儿的艳史,头一个跑不了的便是李贤。 明明她与他之间清清白白,却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而无力。 这一世人生的转折点,忽然改了事情的走向。婉儿只觉忐忑,今日离开安仁殿,也不知何时武后才能想起她这个人,更不知她还有没有机会走出掖庭,走到太平的身边。 她跟着内侍走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 内侍蹙眉,显然是不悦的,“这儿是太极宫,你要懂规矩。” 上辈子她恪守了太多的规矩,她岂会不懂? 婉儿侧目看向敞开的安仁门的方向,她记得,穿过安仁门,便是公主院,边上便是太平所在的千秋殿。 她与她只隔了这一道安仁门,看似只有数十步,却好似隔了碧落黄泉那么远。 “公公。”婉儿的眸光落在了安仁门不远处的大梨花树下,此时梨花满树,微风只要轻轻一吹,便有千瓣雪花似的梨花纷纷飘落。 偶有几片梨花能越过高墙,落入千秋殿的院落之中。 若是她这一世注定迈不过安仁门,注定只能走到这里,她想,她唯一能做的便只有这件事了。 “奴婢可不可以拾些梨花回去?” 这理由虽然不过分,却显得唐突。 内侍上下打量了一眼婉儿,见她面容清丽,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淡淡的书卷气,“不要惹事。” 婉儿低首,对着内侍福身一拜,“谢谢公公。” 内侍微微昂头,看着她走向那颗梨花树,摇头轻叹。 同是这深宫中的下等人,这次她回到掖庭,下次再见,只怕已是白发宫人。 上辈子她捡拾梨花,只为碾制梨花笺,可这辈子她捡拾梨花,只想在最靠近太平的地方多待上片刻。 她在梨花树下弯下腰去,捻起几片梨花,小心翼翼地放入掌心。 梨花瓣贴在她的掌心,好似鹅毛碎屑。看来,有些事一旦错过,哪怕老天再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她与她已注定不会再有交集。 碎了,就是碎了。 婉儿微微一笑,却眼圈微酸。她强忍下泪意,把掌心中的梨花瓣一一放平。 指尖轻轻触上梨花,她应该再也不会碾制梨花笺,可不管是这辈子,还是上辈子,她永远都希望她的太平,能够岁岁长安。 太平二字书罢,她蜷起手掌,握着梨花紧紧地贴在心口。微微侧脸,她望着高耸的宫墙,宫墙之后,那是她与太平上辈子最美好的时光所在。 殿名千秋,世上却没有什么美好可以千秋万岁。 “太平。”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低唤她的名字,与上辈子那句绝笔一样,也是送给太平的最后祈愿。 凉风袭来,吹起她的衣摆褶皱。 满树梨花纷落,她站在梨花深处,哪怕今日阳光灿烂,投落在她身上皆是霜色,半点暖意都透不出来。 内侍眼尖,惊觉武后已从安仁殿中出来,他刚欲行礼,却见武后轻轻摆手,示意他莫要出声。 武后身后,李贤眸光大亮,嘴角浮起一抹喜色,李显面露慌色,悄悄地扯了两下兄长的衣袖,低声道:“母后还没训完话呢。” 李贤脸色沉下,不敢多话。 今日即便是李显拦住了他,可武后显然早知道他会来劝诫泰山封禅一事。他与母亲政见向来不和,母子之间的关系如冰似霜。今日他才入殿,便被母亲狠狠地教训了一顿。他一时没有忍住愤意,想到方才擦肩而过的就是上官仪的孙女,便口不择言地还击了一句—— “母后,你是想把天下所有忤逆你的人都杀光么?” 武后似笑非笑,并没有答话,她缓缓站起,径直走出了安仁殿,便有了顾看婉儿的那一幕。 “她本该一并处死的。”武后突然开口。 李显愣了一下,不知该答什么。 李贤不解,“为何……” 武后淡淡笑笑,回头看向李贤,眸光锐利,“你当学会分辨,哪些人该死,哪些人该活?亦或是……哪些话该听,哪些话不该听?” 李贤只觉背心发凉。 “本宫乏了。”武后冷睨了他一眼,转身之时,对着内侍淡淡地吩咐了一句,“命她以‘梨花’为题,七日为期作诗一首。” 当年上官一族抄家灭族,上官婉儿尚是襁褓中的孩童。她之所以能活下来,只因她在一族悲泣不已时,安静不哭,甚至还对着左右的兵士咧嘴笑了。 上官仪素有名望,也是人才,杀他是必须为之,可留下上官婉儿,只是武后想看看,这小娃长大后会沦为平庸之人,还是骨子里一脉相承了上官家的傲骨? 此时婉儿远望宫墙之外,神情像极了当初在感业寺满心不甘的她。 内侍领命,“诺。” 婉儿回过神来,只瞧见武后缓缓远去的背影。 内侍皱眉走了过来,“武后有令,命你以‘梨花为题’,七日作诗。” -- 第6页 婉儿怔了怔,“作诗?” 内侍点头,急声道:“走吧,该回掖庭了。” “嗯。”婉儿低首,跟着内侍往掖庭的方向走去。 “二哥,你下次别那么冲动了。”李显长舒了一口气,惊魂未定地抹了抹额上的冷汗。 李贤脸色铁青,“我并不觉得我说错了什么。” 李显摇头道:“她毕竟是我们的母亲……” “她还记得她是我们的母亲么?”李贤这句话没有说出口,视线落在了远处婉儿的背影上。 那个姑娘,浑身上下透着冷玉一样的寒意。 李贤从未见过这样的姑娘,她在梨花深处那个失神的侧目,足以烙入他的心底,牵惹他的心弦。 上官婉儿。 宫中没有哪个女人像她一样,在母后面前不卑不亢,没有半点卑躬屈膝,就凭这一点,李贤就觉得这个姑娘很是特别。 “二哥。”李显拐了一下失神的李贤。 李贤回神,肃声道:“我还有事要处理,先回东宫了。” “嗯。”李显点头。 两人刚走到安仁门前,便瞧见太平朝这边走来。 “太子哥哥,三哥。”太平今日精心打扮了妆容,出现在两人的视线之中,显得极是艳丽。 平日他们这个妹妹最喜欢艳丽的华服,可今日妆容虽艳,衣饰却破天荒地素净了不少。 “太平是去找母后的么?”李显笑问道。 太平微笑点头。 她不会告诉他们,她是专门在这里等的。母后应该会带着婉儿踏出安仁门,沿着这条宫道,走入她的千秋殿。 “母后已经回宫歇息了,这会儿不在安仁殿了。”李显答道。 太平的笑意微僵,“不在了?”明明事情不该这样发展的。 李显苦笑,“你若是早来一会儿,母后瞧见你,火气也不会那么大。” 太平愕声问道:“怎么说?” 李显无奈地瞥了一眼李贤,李贤不想再提那些事,正色道:“不说也罢,我先走了。” “太子哥哥……”太平话还没说完,李贤已走出很长一段路。 李显叹了一声,嘟囔道:“他就这臭脾气,总是惹母后不快。” 太平自然知道二哥的脾气,若不是因为这样,上辈子他与母后也不至于闹至那样的境地。此时此刻,太平并不想知道他到底怎么惹怒母后了,她只想知道她的婉儿今日怎样了? “母后今日很生气?”太平试探地问道。 李显重重点头,“你瞧瞧哥哥的领子,都是冷汗。” “那……”太平本想问婉儿,可她这辈子分明还没有与婉儿初遇,贸然问询,只会让李显奇怪。 李显也不想提这事了,“我先回去了,太平你今日去母后那儿多哄哄她,也只有你可以哄母后高兴了。” “嗯。”太平点头。 李显交代完了一件“大”差事,舒坦地笑笑,快步离开了这里。 太平走近安仁门,两侧的宫卫恭敬地对着她行了个礼。 “母后走了多久?”太平问道。 宫卫如实道:“约莫一炷香。” 今日本该是母后考问婉儿才学,怎得忽然变成了母后怒斥太子哥哥?是哪里错了么?太平细思自己重生之后的点点滴滴,至少在见到婉儿之前,她绝不会主动改变什么。 到底是哪里错了? 她记错了什么? “殿下。”春夏拿了纸伞过来,遮住了飞落的梨花瓣。 太平认真问道:“春夏,今日是初几?” “回殿下,三月初七。”春夏答道。 没有错,她与婉儿的初见,就是三月初七。 今日母后动了怒,若是她同时还召见了婉儿…… 一丝寒意瞬间凉透心扉,她快步踏出安仁门。春夏急声道:“殿下要去哪里?” “去母后那里!”太平满心焦灼,呼吸也深了许多。 这安仁殿附近没有血腥味,今日婉儿应该是好好的。 她必须是好好的! 好不容易重活一世,她绝对不能让婉儿有事! 第4章 纸鸢 海棠长枝斜倚在甘露殿的白墙上,微风吹来,粉色的花骨朵刮过白墙,发出沙沙细响。 武后踏入甘露殿后,宫娥们见武后脸色不好,伺候更小心翼翼了几分。 “阿娘!”太平的声音在殿外响起,不等武后允准,她便提着裙角跑了进来。 武后终是露了笑意,“跑慢些,当心摔了。”这是她最小的孩子,也是她最宠爱的掌上明珠。 当太平扑入武后怀中时,她不禁鼻腔微酸,双臂拢住了武后的腰杆,黏糯地唤了好几声,“阿娘,阿娘。” 武后觉得蹊跷,“这是怎么了?” 踏入甘露殿之前,太平一颗心都挂念着婉儿的安危,可当她再次拥住武后,那些久违的踏实感涌上心头,她忽然不知该先说哪一句。 看太平半晌不说话,武后觉察了她今日的妆容,笑道:“太平今日长大了不少啊。” “总会长大的……”太平强忍酸涩,坐到了边上,挽住了武后的右臂,“我听说……今日阿娘生气了……” 武后轻笑,“所以太平是来哄母后欢喜的?” 太平重重点头,顺势给武后揉起了肩膀,“阿娘别恼,太医都说了,动怒对身子不好。” -- 第7页 武后侧脸看她,“四郎说,你昨晚发了魇?” “啊?”太平怔了一下。 武后蹙眉,“太医看过后,怎么说?” 太平莞尔,“就是怕阿娘担心,所以我才来看看阿娘。”说着,她对着武后嫣然一笑,“阿娘你看我,气色可是不错?” 武后爱怜地刮了一下太平的脸颊,“说吧,这次想跟母后要什么?” 太平强忍下差点脱口而出的那个名字,她若在这时候贸然提及婉儿,以母亲的心性,只怕不会轻易允准,甚至还会怀疑婉儿在掖庭不安分。 武后看太平欲言又止,“没有?” 太平眯眼笑笑,“儿只希望阿娘日日开怀。” 武后笑意复杂,“还有呢?” 太平伸臂圈住了武后的颈子,“今日惹阿娘不快之事,阿娘就当是穿堂清风,过了便过了,好不好?” “太平。”武后的声音突然沉下,“有些事,不是母后说过了,就真的能过了。” 太平觉察到了武后心绪的变化,佯作不知的模样,摸了摸母亲的脸颊,“阿娘,我们不提他们!一日不见阿娘,怎的感觉阿娘都瘦了。” 武后忍不住笑了,“谁教你说这些话的?” “我是真的心疼阿娘。”太平认真答话。 武后轻抚太平的后脑,“你若是真的心疼阿娘,太傅那边的课,你可不许再逃了。” 太平顺势嘟囔道:“一个人听太傅讲学,实在是闷得慌。” “哦?”武后想了想,“也是,容母后想想,给你找个伴读。” 太平眸光大亮,“多谢阿娘!” 武后正色道:“读书可以明智,你可别听世人的那套,女子只须相夫教子。” 太平恳切点头,“儿谨遵阿娘教诲!”她已经经历了一世,见识过母亲的政治手腕,见识过母亲治下的大周盛世,她怎会相信“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 “母后有些乏了。”武后倦声开口。 太平恭敬地站了起来,对着武后行了礼,“儿先告退了。” 武后默然点头。 在太平走到殿门前时,武后突然唤住了她,“太平。” “阿娘,我在。”太平转身垂首。殿外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鹅黄色的披帛与雪色长裙相衬甚雅——今日的太平妆容,素雅中透着一丝沉静,与往日的太平迥然不同。 “你今日的妆容……”武后缓缓开口。 太平嘴角微扬,还是往昔那种天真中裹着骄傲的笑容,“好看么?” 武后淡淡笑道:“尚好。” “改日画个阿娘喜欢的妆容来!”太平笑意渐浓。 武后却沉声道:“女子妆容,只是悦己,莫要取悦他人。” “嗯!阿娘,我回去了!”太平昂头一笑,转身提裙,迈步踏出了殿门。候在殿外的春夏连忙执伞追上公主,给她遮阳。 武后望着太平的背影渐行渐远,忽然想到了什么,“召四郎来,本宫有事问他。” 身边女官行了礼,“诺。” 太平走出甘露殿的院门后,脚步渐渐放缓。 她细思着母后的细微表情,倘若母后真是怒极,应当不会平心静气地与她聊那么多。也就是说,可能今日母后根本就没有宣婉儿来考问文才。 到底是哪里不对了? 太平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千步廊口,若不是春夏轻唤,她还不知走岔了路。 “殿下,千秋殿该往这边走。”春夏小声提醒。 太平抬眼看向千步廊的另一端尽头,走过千步廊,那便是掖庭的大门——嘉猷门。 婉儿没有奉诏,便出不了掖庭。 可是…… 太平蓦地浮起一个念头,她往后退了两步,仰头看了一眼天空。今日晴空如碧,微风徐徐,若是在这廊外的空庭中放飞纸鸢,纸鸢若能断线落入掖庭,她带人走进掖庭捡拾纸鸢,也算合情合理。 “春夏。” “奴婢在。” “去把纸鸢拿来。” “诺。” 公主向来就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性子,春夏也不敢迟疑半分,当下收起纸伞,趋步赶回千秋殿。 没过多久,春夏便拿着纸鸢过来。 太平兴致盎然地拿过了纸鸢,“春夏,你帮本宫把纸鸢抛起来!” 春夏点头,拉着纸鸢往后走了七八步,用力往上一抛。 太平牵着线轱辘往前一跑,纸鸢在空中上下飘荡一会儿,便迎着风飞了起来。太平一边牵线,一边放线,她遥望着纸鸢乘风往掖庭的方向飘去,忍不住笑了起来。 今日的风向正好,这会儿也是掖庭罪女们集中干活的时候,她的纸鸢只要落入掖庭,她一定可以见到婉儿。 春夏还是头一次看见公主放纸鸢这么欢喜的,不过公主心情一好,赏赐便会不少。想到这里,春夏也不禁笑了笑。 差不多了。 太平估算了一下高度,纸鸢放得太高,只怕要被风吹出太极宫去,现在这个高度,刚刚好。 一念及此,她的指甲掐上了长线。 “啊!”春夏惊呼一声,只见断线的纸鸢在空中打了个旋,便缓缓落了下去。 “春夏,给本宫捡回来!”太平顺势下令。 春夏慌然点头,提裙便沿着纸鸢下坠的方向跑去。 太平忍笑,也安静地跟了过去。 -- 第8页 彼时,婉儿已回到了掖庭。就算是作诗,她也只能晚上作,这会儿正是劳作之时,她回房换了劳作时穿的粗布衣裳,便匆匆赶往了浆洗宫中衣物的浣衣处。 几个上了年岁的宫娥瞧见了她,左右递了个眼色。 婉儿只觉今日的气氛不对,在宫娥之中找寻母亲郑氏的踪影——郑氏一人蹲在角落,正在专心捶洗衣裳,并没有注意到她。 婉儿径直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把衣袖用襻膊系好。 “阿娘……”婉儿在郑氏面前蹲下,正欲帮她捶洗衣裳,却发现母亲的脸颊上多了一个巴掌印。 “是谁……”婉儿刚欲起身询问,却被郑氏扯住了手腕。 郑氏低声道:“先洗衣裳。” “阿娘。”婉儿心疼地想要摸摸母亲的脸,母亲摇头,示意她不要难过。 “呦!还以为真的飞上枝头了,还不是一样灰溜溜地回来了。”身后响起了一个宫娥的声音。 “每晚教书习字吵了十多年,瞧瞧,费尽心机,得到了什么?”又一个宫娥冷言冷语地应和着。 管事女官轻咳一声,“都没事干了么?上官婉儿,那边是你今早该洗的衣裳,还不快去洗了?”说着,她指了指一旁的大木盆,上面堆满了衣裳。 婉儿忍怒,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掖庭这段时光总是这样苦涩。 七日,还有七日,不论如何,她一定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暗无天日的鬼地方。 “诺。” 婉儿哑声领命,默然走向那个大木盆。 忽地,天上飘落一只纸鸢,落在了她的身前。 她下意识地去接,纸鸢上熟悉的字迹印入眼底——愁。 婉儿记得,上辈子太平放飞的纸鸢上,总会有这么一个字。旧时回忆涌上心头,婉儿只觉戳心的暖。 记得那时…… 婉儿看着太平在纸鸢上写下这个字,“愁?” “嗯!”太平轻笑,把纸鸢递给了婉儿,笑道:“把愁的事都放纸鸢上,然后放飞它。” “放得了么?”婉儿淡淡问道。 太平得意回答,“旁人的我不知道,但是我的我知道。”说完,她对着婉儿撒娇道,“婉儿,你抛纸鸢,我来放!” “诺。”婉儿领命。 当纸鸢飞上天空,太平忽地把线轱辘递了过来,“拿着。” 婉儿接了过来,却见太平忽然掐断了线。 “纸鸢飞了!” “婉儿的烦心事也没了。” 那时候的太平,笑容温暖又天真,在阳光下极是耀眼,她后来的那句话,如今想来也同样余温尚在。 她说—— “若是纸鸢想飞出去,我便让她飞,若是纸鸢想留下,我便紧紧牵着。” “发什么愣呢?”管事女官不悦的声音响起,“还不快去干活!”她欲抢夺纸鸢,婉儿却下意识地想护着纸鸢,拉扯之间,纸鸢竟被撕成了两半。 婉儿怔怔地看着手中残破的纸鸢,裂开的不仅仅是纸鸢。 “还愣着?!”管事女官恼怒地推搡了一下上官婉儿。 婉儿低首,哑声道:“大人,请您把另外一半给奴婢吧。” 管事女官嫌弃地把纸鸢塞了过来,“快干活!” 婉儿紧紧捏住纸鸢,心间微酸,垂头走至大木盆边时,便听见院外响起了一串兵甲声。 “将军,这是怎么了?”管事女官迎上领头的宫卫,小心翼翼地问道。 宫卫长没来得及回答,身后便响起了一个久违的温暖声音。 “本宫掉了一只纸鸢在此,谁捡着了?” 第5章 醍醐 “公主息怒……”管事女官意识到自己闯了祸,连忙跪地,眼珠子一转,便想到了一个推卸责任的说辞。 “纸鸢被这婢子给撕坏了。” 自始至终,婉儿都背对着太平,哪怕是上辈子,太平也不曾见过她在掖庭的狼狈模样。况且,重活一回,太平与她不过初识,怎会像上辈子那样,事事护着她? “哪个婢子这般大胆?”太平踏入浣衣处的第一眼便看见了婉儿。这个姑娘即便是放在芸芸众生中,太平也能一眼发现她的与众不同。 也许上官家骨子里就带着高傲,她转过身来,虽是跪地叩首,语气却不带一丝哀求。 “奴婢拜见公主。” 太平看着这熟悉的身影,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一步,却又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这一世,她与她只是初见,她若表现得太过熟稔,对婉儿来说并不是好事。 她的视线落在了婉儿手中的纸鸢上,纸鸢已被撕扯两半,太平惑声问道:“为何要撕毁本宫的纸鸢?” 婉儿扬起脸来,眸光坦荡地对上了太平的眸子,“若是奴婢说,这纸鸢并非奴婢撕毁,殿下可信?”即便已经做好了准备,强压下了再见太平的激动,可在眸光交织的瞬间,还是让她情不自禁地红了眼眶,甚至语声中多了一线沙哑。 很快地,婉儿意识到了一件事。 她记忆中的太平,是不会穿这般素雅的衣裳。即便是重活一回,太平或许已不是上辈子的太平,甚至也不是那个骄纵而恣意的姑娘。 心,微微一涩。 婉儿垂首,不等太平开口,便先低下了头。 管事女官本想趁机落井下石一番,浣衣处的宫人们谁也不敢得罪她,即便人人都看见了,只要她说是上官婉儿撕坏的,便无人敢站出来说句“不是”。 -- 第9页 既然上官婉儿识趣,管事女官自然不必费那么多口舌,“来人,准备板子。” “是我!是奴婢不小心撕坏的纸鸢!”郑氏心疼女儿,慌乱地跪地求饶,“殿下,是奴婢!” 婉儿急声道:“阿娘!” 太平端声道:“本宫知你爱女心切,可你双手潮湿,若真是你撕的,这纸鸢为何半点水渍都没有?” 一句话切中要害。 郑氏沉默。 管事女官害怕夜长梦多,“殿下,这里就交给奴婢处置吧。” “殿下,撕坏殿下纸鸢者,另有其人。”婉儿深吸一口气,朗朗开口,“还请殿下明鉴。” 管事女官忙给边上的宫人们递了个眼色。 宫娥冷声道:“上官婉儿,做错事认罚便是,我们都瞧见是你。” “不错!这里就你的手没有水渍,除了你还有谁?”另外个宫娥附和道。 太平本想一句“不过是只纸鸢”敷衍了事,没想到婉儿竟将两半纸鸢拼在了一起,高高举起,“今日这里手掌干净之人,除了奴婢,还有这位管事的大人。这纸鸢上有抓破的残迹,殿下可以比对奴婢与大人的指印大小,看看到底是谁撕破的纸鸢?” 管事女官只觉背心一凉,狠瞪了婉儿两眼,辩解道:“纸鸢一直被这贱婢抓在手里,她为了脱罪,一定动了手脚……”觉察到太平的眸光中多了一丝冷咧之气,管事女官暗觉不妙,连忙噤声。 太平逼近管事女官,凌厉的气势让管事女官越发地害怕。 “你方才……唤她什么?” 管事女官张口结舌,“贱……婢……” 太平冷嗤一声,“谁是贱婢?”话是说给管事女官听的,也是说给那两名附和的宫人听的。 看见公主脸上有了愠色,众人谁也不敢答话。 “太平总说别怕,可她并不知道,我怕她被别人伤害,怕我无法护她周全,怕她沦为阶下囚,与我一样,被人踩到污泥中,肆意践踏。” 脑海之中,飞快地闪过上辈子婉儿留给她的最后手书,此时此刻,心房竟似被一条冰冷的铁丝狠狠地勒入,又寒又痛。 在这里生活十四年,十四年的阴暗时光,婉儿究竟是怎么捱下来的? 太平心疼她,恨不得把她立即带出掖庭,把她藏入千秋殿,万千怜惜,千般宠爱。 她徐徐走近婉儿,她忽然懂了她许多。 熟悉的气息靠近,婉儿不由自主地沉了呼吸,极力让猛烈跳动的心平静一些。 “你叫什么名字?”太平明知故问。 婉儿沉声道:“上官婉儿。” “无论如何,这只坏了的纸鸢如今在你手里。”太平浑然不觉嘴角有了笑意,“本宫给你三日,你重新做一只一模一样的还给本宫。” “啊?”婉儿没想到太平竟会这般罚她。 太平轻笑,“怎的?觉得时日不够?” 婉儿将头垂得更低,“奴婢领命。” “本宫很喜欢这只纸鸢,你可要仔细些,本宫要一模一样的。”太平说完,余光瞥了一眼大木盆中的脏污衣裳,“若是做得让本宫不满意,今日在场的所有宫人,连同你……”太平看回了管事女官,“一并重罚。” 管事女官骇然叩首,“奴婢领命!” 太平微微昂头,淡淡道:“别怕,只要办好了差事,本宫也有赏。” 婉儿叩首,“诺。” 即便是舍不得,太平也必须离开这里,有时候恩宠也是罪,她若表现得太过,对婉儿也不是什么好事。 “春夏。”太平轻唤春夏,“回去了。” “诺。”春夏紧跟着太平渐渐走远。 宫卫退下,浣衣处的宫人们都吓出了半身冷汗。 管事女官本想教训婉儿几句出出气,可回想公主看她的样子,分明是眼底藏笑的,她不得不重新审视上官婉儿。虽说她今日见过武后回来,不见任何封赏,可总归是武后想起召见的罪臣之后,兴许哪日武后又想起她了呢? 想到今日莽撞栽赃,幸得公主今日没有立即重罚,管事女官只觉莫名的后怕。 从今往后,只怕得对她好一些。 经过今日这些事,管事女官也算长了眼,再看婉儿时,忽然也不觉那么面目可憎了。 “都愣着做什么?快些干活啊!”管事女官凶声一喝,原本愣着的宫人们纷纷回到原本的地方,继续浆洗衣裳。 郑氏惊魂未定地扶起了婉儿,“起来。” 婉儿温声安慰母亲,“阿娘,没事了。” “希望是真的没事了。”郑氏看着婉儿手中的残破纸鸢,叹声道:“天下哪能做出一模一样的纸鸢?” 婉儿刚欲说什么,耳尖的管事女官焦声道:“做不出来,也给我想方设法地做!”话音刚落,管事女官似乎想到了什么,指了指平日宫人们休息的偏殿,“上官婉儿,你现在就回去做纸鸢,这里的事不用你管了。” “可……” “带着你娘回去,好好做纸鸢,要什么材料只管说!” 管事女官可不想因为今日的事丢了差事,若是能哄得公主高兴,也算是件大好事。毕竟二圣素来偏爱公主,能攀上公主,那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走出掖庭的嘉猷门,太平忽然停下了脚步。 春夏问道:“殿下怎么了?” -- 第10页 太平回头深望了一眼深邃的宫巷,她终是见到了婉儿,却还是无法把她拢在掌心,小心保护。掖庭中每个宫人的生与死,不过是上位者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她若想护她一世周全,她就必须成为那个人上人。 上辈子浑浑噩噩,只求婉儿一句“喜欢”,到头来竟是阴阳两隔,白忙一场。 这辈子一切重新来过,她希望她告诉婉儿的“别怕”,是真真切切的“别怕”。 “回千秋殿,把太傅召来,本宫要听学。” “诺。” 春夏舒了一口气,当即领命。 母后常说学以明智,女子应该挺起脊梁,男儿能做到的,女子同样也能做到。 这条路虽然艰难,可唯有如此,方能许她真正的“太平,长安”。 太平回到千秋殿不久,太傅领命来到了千秋殿讲学。 平日公主最怕听学,今次主动召请,倒让太傅觉得有些惴惴不安。 太傅恭敬地对着公主行礼,“老臣参见公主。” “免礼。”太平跪坐在几案边,几案上的笔墨纸砚已备,她认真的模样竟是前所未有。 太傅愕然,“殿下今日这是……” “听学。”说着,太平提笔沾墨,微笑道:“若有心得,自然应该记下。” 太傅欣慰无比,捻须笑道:“殿下有心了。” “请太傅开始吧。” “那今日……就从《女则》讲起吧。” “慢。” “嗯?” 太平郑重道:“本宫要听皇爷爷的《帝范》。” 太傅大惊,“这……” “本宫也是李氏血脉,看不得皇爷爷的著书么?”太平不悦反问。 太傅跪地道:“老臣不敢。” “那便开始吧。”太平淡声道。 太傅想,公主向来想一出是一出,今日定是心血来潮,兴头过了,自然会与平时一样了。当下便不再多想,清了清嗓子,从《帝范》的第一章开始讲起。 “夫人者国之先,国者君之本……” 太平一边听太傅讲析,一边回想上辈子参与政变的那些点滴往事。 确实,有些事是她太过天真了。 今朝醍醐灌顶,只盼一切都来得及。 第6章 藏拙 武后召见了李旦后,又召见了给太平请脉的太医。太平除了发魇夜跑之外,似乎并没有其他地方异常。武后想,也许是她想多了,太平不过一时兴起,也许过几日就好了。 第二日,武后问询太傅,几位皇子这几日的功课如何?皇子倒是正常,太平似乎又不对劲了。平日她听学《女则》敷衍就罢了,这次居然主动提起要学《帝范》,据太傅详呈,公主学习甚是认真,比几位皇子问得还多。 不对劲。 一梦之后,判若两人。 她记忆中的太平怎会安安静静地听学半日?平日服饰是怎么鲜艳怎么穿,哪会穿那样的素雅衣裙? 武后警觉了太平的变化,她必须弄个清楚。 这日下午,是太平的听学时辰,武后轻装简行,只带了两名内侍悄悄来到了千秋殿外。她示意宫人们莫要张扬,轻轻地走到了太平的书房外。 凑近殿门,太平与太傅的声音清晰了不少。 “商汤不以鼎俎为羞,姬文不以屠钓为耻……”太平反复琢磨着这两句话,似有所得。 太傅笑问道:“殿下不解?” “并非不解,只是觉得父皇与母后不易。”太平认真回答。 太傅惑然,“哦?” 太平正色道:“世家子弟与寒门学子皆有良才,世家易入仕,寒门难出头。拔擢寒门学子,确实可以留下更多有才之人,为大唐效力。” 太傅叹声道:“世家家风严正,易出良材,寒门学子虽有才学,大多眼界不及世家子弟。一朝得志,小人得意者居多。” 太平却笑了笑,“物尽其用,人分其路,把适合的人放在适合的官职上,加强监察,以一年为期,尸位素餐者去之,庸碌害群者罚之,敛财结党者诛之,只要依法治吏,十年必有小成。” “殿下……”太傅惊瞪双眼,万万没想到公主小小年纪竟会说出这样有见地的话。 太平轻笑,“本宫说错了么?” 太傅恭敬地一拜,正色道:“殿下句句切中要害,并没有说错。” 太平微叹,“纸上谈兵易,真要做起来可就难了。”如何监察,如何评定,又选谁来当这监察的官员,又如何保证这些官员不会收受贿赂,避免官官相护?这些事一桩一件,都是父皇与母后头疼的地方。 父皇风疾常发,搬去大明宫后,病情好转了不少,可处理政事劳心费神,父皇经常力不从心。所以军政大事,现下多由母后参决。母后虽然得权,官员却多有微词,政令下发,多有阻滞。究其原因,不过母后是个女人罢了。 虽说太平知道母后最后会成为青史中不可抹灭的千古女帝,如今细想当中的不易,只觉又心疼又倾佩。 她若要成第二位女帝,她要学的要做的只怕更多。这最难的第一步便是,从千秋殿走到朝堂上去。 不树名望,便无人信服,不结官员,便无人可用。 太平盘算着这些事,要办朝廷实事,要结交官员,就必须有正当的理由离开太极宫,只有去了宫外,才能有所行动。 -- 第11页 就在太平沉默思忖时,太傅余光瞧见了站在门口多时的武后,急忙对着武后行礼,“微臣拜见天后。” “阿娘?”太平微惊,起身对着母亲行了礼。 武后微笑,“太傅今日的讲学就到此吧。” “诺。”太傅收拾好书简,便退出了书房。 太平扬声道:“春夏,备茶。” 武后走入了书房,信手翻了翻太平书架上的书本,原先放在显眼处的游记书籍都已收拾到了角落中,剩下的都是些皇子必学的治世书籍。 太平端立一旁,轻声问道:“阿娘怎么……过来了?” 武后并没有立即回答太平的话,徐徐反问:“你想要什么?” 太平愕了一下,“儿……” 武后对上了太平的眸子,似笑非笑,“阿娘问你,你想要什么?” 太平从不敢与母后对视太久,下意识地垂下了头去,思忖着武后这句话的真正意思。 “抬头。”武后语气严肃,这句话明显是命令。 太平深吸一口气,抬起脸来。 武后走近,语声高傲,“回答阿娘,你想要什么?” “想要……帮母后。”太平的回答不够干脆。 “看着阿娘。”武后现下神色冷峻,眸光如刀,让人莫名地害怕,“我问的是,你要什么?” 太平平静地看着武后的双眼,那句话哽在喉间,不知先从哪个字开始。 武后淡淡一笑,“你连阿娘都怕,如何争你想要之物?”说话间,武后握住了太平冰冷的手,语气柔和了许多,“这条路一旦踏上,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不死不休,你若没有想好……” “我想要!”太平回握武后的手,两个滚烫的字猛烈撞击着她的心房,那便是“天下”。 武后从未见过太平眼底会涌动这样汹涌的光亮,一如当初她侍候在太宗身侧,看太宗接见万邦使臣的盛景。 那时她就想过,倘若坐在龙椅上的是她,该当如何? 武后已经习惯喜怒不形于色,所以她现在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起伏的情绪,“太平,你怎会突然起这样的念头?” 太平忍话,她总不能说自己是重活一世的人。她想了想,武后今日来此,多半是对她近日的反常起了疑心,所以,有些解释她是必须给母亲的。 “我做了一个梦……” “嗯。” “梦中没有阿娘,也没有父皇,儿失了护佑,便被人任意摆布,含恨而终。” 武后故意道:“你还有兄长……” “阿娘……”太平自知冒犯,在静默片刻后,还是开了口,“您从感业寺出来,靠的是兄长,还是自己?” 愿以为母亲听到这句话会大怒,哪知武后竟放声大笑,摸了摸太平的脸,“那个梦做得好,我的太平是真的长大了!” 太平怔了怔,“阿娘……” 武后笑意微敛,“太平,你现下只是幼虎,利牙得先藏着,莫要显露太过。”说话间,她匆匆地扫了一眼书架上的书籍,意味深长地道,“发魇了两日,我的骄纵小公主太平也该回来了。” 太平背心微凉,低头道:“多谢阿娘提醒。” 武后捏住了她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来,“太平,记住了,你是大唐最骄傲的公主,不要轻易低头。”微微凑近,武后的语气寒凉,“谁先低头,谁便是弱者,那些环伺的不安好心者,便会趁机对你下手。” “嗯!”太平点头。 武后顺势摸了摸太平的后脑,“书要自己读的,才是自己的。”略微一顿,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过两日,阿娘给你找个伴读。” 太平的心微微一揪,明知故问,“谁?” 武后没有言明,只是拍了三下太平的肩膀,“好好看书吧。”说罢,武后转身便走出了书房,书房之外,春夏与其他宫娥们跪在十步之外,春夏手中还端着新煮好的茶汤,正腾腾地冒着热气。 武后满意地回头看了一眼太平,“你这儿有个懂事的宫婢。” 太平本来还想着为何春夏迟迟不进来奉茶,经过武后提醒,她终是明白春夏不是手脚慢,她只是懂事,知道有时候宁愿挨罚,都不要太急办差,以免丢了性命。 欲速则不达。 太平今日算是深切领会了。 “恭送阿娘。”太平含笑恭敬地一拜。 武后昂头,带着随侍走出了千秋殿。 自这日以后,白日太平还是那个恣意而行的大唐小公主,太傅讲什么,她便听什么,到了晚上便静静一人读书,若有不解处便记下,在请安时私下问询母后。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在她羽翼未丰之时,她要做的便是藏拙。 终于到了与婉儿约定的归还纸鸢之期,太平换了身鲜艳常服,便带着春夏去了掖庭。哪知才到掖庭,管事宫女便如实回禀,婉儿与郑氏被天后带走后,至今没有回来。 太平震惊,这三日她只是一时不察,母后就把人给带走了。她记得,她每日去问安母后时,母后身边并没有婉儿的身影。 婉儿到底去了哪里? 太平焦急,却也明白贸然去问母后,那只会招来母后的怀疑,让婉儿的处境更加危险。可让她什么都不做,她只如热锅上的蚂蚁,哪里能静下心来? 就在她思忖该如何找寻婉儿时,甘露殿那边来了宫人。 -- 第12页 “参见殿下。” “何事?” 太平匆匆问询。 宫人再拜,“天后口谕,今日使臣献上了上好的葡萄酒,请殿下过去共饮。” “知道了。”太平心绪烦杂,挥手示意宫人退下。 春夏看出公主脸色不好,低声问道:“殿下若是身子不适,奴婢去请太医来,给殿下请脉。” “没事。”太平整了整衣裳,打起精神来,“走吧。” “诺。”春夏跟在太平的身后,一起来到了甘露殿外。 太平步入殿内,刚一抬眼,便瞧见了母亲身侧多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婉儿不再是那日狼狈的模样,如今发髻高挽,鬟髻上簪着些许玉饰,虽只淡淡地抹了些胭脂,却已能让太平的心怦怦作响。 第7章 抉择 两日前,婉儿忙活了半夜,终是把太平的纸鸢补起了一半。世上确实无法做出一模一样的纸鸢,想要过关,只能在说辞上做文章。纸鸢还是原来的纸鸢,她还她的也是原来的那只。婉儿想,若能咬死这点,“强词夺理”一二,兴许可以蒙混过关。 上辈子这个年岁的太平,虽然性子骄纵,心地却半点不坏。只要哄她高兴了,很多事罢了也就罢了。 婉儿自忖对太平算是了解,她有九成的把握过关。只是,另一关可就没那么好过了。婉儿放下纸鸢,侧脸看向几案上的白纸黑字,诗题“梨花”二字端正秀雅,后面却空无一字。不是她做不出诗,而是她不知该做怎样的诗,才能博得武后一笑,离开掖庭。 这辈子说来也算是巧,怎么这母女二人不约而同地给她出了题目? 郑氏看婉儿静默了许久,忍不住问道:“还是写不出来么?” 婉儿点头,“嗯。” 郑氏轻抚婉儿的后脑,“慢慢来,还有六日,还来得及的。”说着,她的指腹轻轻地在纸鸢的竹骨上摩挲,“若是实在想不出来,也许……” 是的,她还可以借着纸鸢讨好公主。 那日太平没有重罚她,反而明罚暗护地让她与郑氏在偏殿休息三日。旁人看来,是太平那日心情不错,所以懒得责罚,可在婉儿细细想来,这可是反常之举。 初见,又非亲非故,太平看她的眼神温柔得可以掐出水来。 那样的眼神她不是没见过,可那也是太平对她上心后才有的眼神。 奇怪…… 太平自小娇宠,世上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围绕在她身边伺候的宫人,内侍俊俏,宫婢清丽,怎会对她一个掖庭宫人另眼相看? 除非…… 婉儿想到了那个可能,可很快又否决了那个可能。若是太平与她一样,以她的性子定会立即把她接回千秋殿,哪会只是命她重做纸鸢? 到底是哪里不对了? 婉儿实在是想不明白,正当此时,偏殿之外响起了内侍的声音,“天后口谕,传上官婉儿安仁殿问话。” 郑氏心绪复杂,紧张地握住了婉儿的手。 是祸逃不过,她们现下有如草芥,根本没有自保的能力。 婉儿安慰郑氏,强笑道:“阿娘,我会回来的。” 郑氏忐忑不安,“能不说话,便不说话,知道么?” “嗯。”婉儿重重点头。倘若当年祖父能谨记这句话,兴许上官家就不会有后来的满门问罪。 婉儿起身,往门口走了一步,似是想到了什么,抓起了纸鸢,快步走出了偏殿。她低头道:“公公,奴婢可以走了。” 内侍斜眼觑了一眼婉儿手中的纸鸢,“拿这作甚?” 婉儿如实回道:“这是公主命奴婢做的纸鸢。” 内侍上下打量了一眼婉儿,冷嗤一声,侧脸对着同行的宫卫递了个眼色。 不等婉儿走出宫院,宫卫们便冲入了偏殿,把郑氏拿了出来。 郑氏大惊,急呼道:“将军,奴婢循规蹈矩,并没有犯错啊!” “这是天后的懿旨。”宫卫冷声说罢,又加了一句,“不想遭罪的话,就闭上你的嘴,乖乖跟我们走。” “阿娘……”婉儿站在宫院门口,刚欲回去,便听身后的内侍肃声提醒。 “天后有令,回头者死。” 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寒凉得好似北极冰霜。 婉儿有如冰封,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 郑氏逼迫自己笑出来,这个时候能活一个是一个,她强压着自己的胆战心惊,一开口却还是忍不住带着轻颤,“去吧,婉儿。” 走出宫院,走出掖庭,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酸涩感涌上心头,婉儿强忍泪意,哽咽转身,哑声道:“阿娘,安心。”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快步走远。 来得及! 只要她快些见到武后,只要她能过了武后一关,她的阿娘就能活! 抓紧纸鸢,这是这一世太平给她的唯一物事。 那些太平掏心窝子宠着她的时光如流水般淌过脑海,好不容易能重活一回,好不容易还有机会留在太平的身边,倘若今日就这样死了,她如何甘心? 要活下来,不惜一切地活下来。 人一旦横了心,惧意便会消退大半。 婉儿踏入安仁殿时,她的腰杆比上回还要笔直,她跪地拜倒,扬声道:“奴婢,拜见天后。”声音铿锵,不同于上一次的她。 武后微讶,眸底闪过一丝玩味,视线最后落在了她手中的纸鸢上。 -- 第13页 “太平的纸鸢?” 明知故问。 婉儿低首,“回天后,是殿下的。” 武后挥袖示意殿中伺候的宫人都退下,走至婉儿身前,俯视于她,“你倒是聪明。” “奴婢虽是罪臣之后,却也懂君子当一诺千金,既然答应了殿下补还纸鸢,自当竭尽全力做到。”婉儿没有抬眼,语气却坦坦荡荡。 “小女子也当君子么?”武后负手而立,语声中故意多了一丝不屑。 婉儿深吸一口气,竟抬眼直视武后,朗声道:“天地分阴阳,敢问天后,是阳多些,还是阴多些?” 武后颇是惊讶,冷声道:“阴阳双生,自然不多不少。” “既是不多不少,那男子可当君子,女子为何当不得君子?”婉儿凛声反问。 武后意味深长地笑了,“伶牙俐齿,倒像你祖父。” 婉儿垂首,“奴婢绝不是祖父。” 一语双关。 武后脸上的笑意略深,“掖庭十四载,看来学得不少。”说着,武后走至榻边,悠然坐下,淡声道:“做纸鸢是上心了,梨花诗又上心了多少?” 婉儿眉心微蹙,如今摸不准武后心思,唯有搏一搏,“回天后,奴婢已经作好。” “哦?怎的不见你一并带来?” “梨花为题,此诗就一个字‘离’。” 武后端起热茶,轻啜了一口。 婉儿微微抬眸,徐徐道:“离可为离别之离,骨肉离散,生死两隔,有人一夜白发,有如飞雪染鬓,亦如梨花簪鬓。” 武后皱眉,“此意不佳。” 婉儿再道:“离可为离火之一,志不可达,困顿半生,怒火在心,只能借梨花碎屑,比喻壮志难酬,如零落成泥,与庸人一般碌碌无为。” 武后眸光微亮,“此意亦不佳。” 婉儿静默。 武后放下茶盏,“没了?” “还有一意。”婉儿沉声道。 武后倒想听听,“说。” “离离如原草,纵使野火焚烧……”婉儿微停了一下,坦诚地对上了武后的眸子,眸光充满了期待,却没有半分哀求之意,“来年春风拂过,自有青草向阳而生。” 武后审视着婉儿眸底涌动的灼意,她原以为婉儿眼底应该有恨意与惧色,可那两种情愫都被这期盼的灼意烧得干干净净。 此时的婉儿就像一株经历风雨摧残后的小草,期盼地看着她的旭日暖阳,那种渴求让武后觉得新鲜之极。 她确实跟上官仪不一样,比上官仪胆子大,比上官仪赤诚,还比上官仪……“危险”。 武后回想这种相似的滋味,年少驯狮子骢时,也曾过这种强烈的想要折服对方的念想。 狮子骢危险,却也是好马。 上官婉儿危险,却也是良材。 “本宫给你一个选择。”武后终是开了口。 婉儿恭敬听令。 “你母亲郑氏,今日正式除去奴婢宫籍,已经打发出了太极宫。你若选择与你母亲一起出宫做寻常百姓,那现下就可以起身,大步走出太极宫。” 婉儿捏紧纸鸢竹骨,这无疑是个很大的诱惑。 可是,一旦她出了太极宫,她便有如过江之鲫,与太平再难相见。 “你若选择留下,你的命……”武后的声音沉下,“便不再是你的。” 婉儿嘴角微微浮起笑意,她等最后这句话已经等了好久,那是上辈子武后与她说的第一句贴“心”话。 太慢答话,显得犹豫,太快答话,又显得不牢靠。 既然重活一世,有些事情便不能永远被动。 “只要阿娘在宫外生活得好,奴婢愿意留在宫中为天后分忧。”婉儿选择了主动出击,“奴婢在掖庭听见不少风言风语,若是天后肯给奴婢机会,奴婢可以帮天后办好此事。” “此事可不好办。”武后提醒婉儿。 婉儿微笑,“总要证明奴婢这条命还算值几钱吧?” 武后笑而不语,“上官婉儿,你就不怕本宫现在摘了你的脑袋么?” 婉儿恭敬地对着武后叩了三下,“天后今日有令,回头者死,奴婢每个字都谨记心间。”说话间,余光往殿门口瞥了一眼。 原本站在殿门前的两名宫卫已经退下,早已没了踪影。 武后能走到今时今日,办事说话自然是滴水不漏,今日与她说那么多话,又怎会放她安然出宫? 上官仪一事虽说已经过去十四年,可朝里朝外还是有不少人惦记着。她跟母亲一旦踏出宫门,那些反对武后的人必定会盯上她们,想在她们身上做些文章。 出宫是祸,也是找死。 武后绝对不可能让那些人得到活着的上官家遗孤与遗孀。 “良禽择木而栖……” “奴婢会证明,日久见人心。” 婉儿现下最重要的便是给武后一颗实实在在的定心丸,而这颗定心丸便是东宫。 第8章 伴读 “郑氏在宫外,本宫会差人照顾。” 这是武后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随后武后下令免去婉儿的宫奴贱籍,封赐才人,随侍在武后身侧。 这日,正是她与太平的约定之期。纸鸢已经补好,虽说已用水墨小花盖过浆糊痕迹,可还是可以看出修补的印记。 婉儿想借归还纸鸢,见一见太平,可武后自起身后,便一直在处理政务,婉儿不敢出言提醒,也不能出言提醒。 -- 第14页 “什么时辰了?”武后忽然放下朱笔。 婉儿恭敬回道:“回天后,刚到巳时。” “来人,把前几日西域使臣送来的葡萄酿拿出来。”武后说这话的时候,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婉儿,话却是说给宫人们听的,“传御膳,多备一份,再把太平请来。” 候在殿门外的宫人当即领命。 “太平顽劣,读书最是不上心。”武后淡淡开口,“这段时日,你去伴读公主。” 婉儿垂首,“诺。”婉儿强压住心底的激动,不敢多说一字,生怕她尾音会难以自抑地轻颤,牵惹武后疑心。 “一个月后,本宫会来考核太平。”武后如炬眸光落在了婉儿脸上,“也会考核你。” 说白了,武后留她伴读,不过是让她有个理由留在太极宫。太极宫与东宫紧邻,她留下办事也方便些。 婉儿再道:“诺。” 此后不久,宫人们鱼贯行入,将御膳一一摆上案几。 “殿下来了。”候在殿门外的宫人们恭敬地对着太平一拜。 婉儿情不自禁地抬眼望去,今日的太平是记忆中的鲜衣太平——她鬓簪大红宫花,虽说穿的是淡鸭黄色的雅致长裙,披帛却是金丝朱红长绸,衬得她的妆容极为明艳。 朱红色的小鞋踏入殿中,鞋尖上竟别出心裁地绣着一朵流苏小球。 太平走近,红梅点额下,眉角微扬,水灵灵的眸光恰好与婉儿的撞到了一处。 婉儿只觉心房被什么轻轻一撞,一如当初太平紫袍玉带《柘枝》一舞,足以乱了心,烙了印,一世牵肠。 两人不约而同地觉得双颊微烧,下意识地移开了眼去,空余心房怦然跳动。 “太平,来。”武后已经入席,对着太平招了招手,示意坐到她的身侧。 太平暗中沉吸了几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端然走至武后身前,行礼之后,这才坐到武后身侧,主动提壶给武后斟了一盏酒。 “母后,她怎么会在这儿?” 武后轻笑,“母后看她才学不凡,便破例让她离开掖庭,在母后这儿当个文书女官。” “原来如此。”太平这下算是放心了,虽说这一世开局不太一样,如今也算是殊途同归,回到了最初的轨道上。 “太平喜欢么?”武后突然问话。 太平愕然,“喜欢什么?” 武后没有说话,只是看向了端立一旁的婉儿。 明明只是一个眼神,可对太平与婉儿来说,就像是一枚烟花钻入寒潭轰然炸开,半晌心湖翻腾,不知武后这话后面还有没有其他意思? “算不得喜欢,也算不得不喜欢。”太平故作淡然。 婉儿的心弦一绷,思绪回到了现实。是啊,重回一世,她对太平而言,只是个陌生的宫人,谈何喜欢? 她还会对太平心动,太平却不一定了。 想到这里,心弦微颤,弹在心房上,竟是隐隐作痛。她垂下头,藏起眼底涌动的难过之色,也告诫自己一定要收起这些隔着一辈子的情愫。 太平的余光瞥见婉儿垂头,既然一切回到了原点,那从今日起,婉儿回到了她的身边,就休想再跑了。 “阿娘,难道她就是……”太平装作恍然,淡淡问道,“儿的伴读?” “你若是不喜欢,母后给你换一个也成。”武后也说得淡然。 太平眉心一蹙,这哪能说不喜欢呢?可若说喜欢,唐突的可不止是婉儿了。 “真不喜欢?”武后神情微肃。 “且让她跟几日吧,若是惹儿不快了,儿将她打发回来便是。”太平说完,端起自己的酒盏,凑近嗅了一口,笑道,“这葡萄酿闻着就香甜!阿娘,儿忍不住想先喝了。”说着,喝了一口,赞道:“好喝!” 武后莞尔,“喜欢的话,阿娘那儿还有几壶,今日一并送你。” “谢谢阿娘!”太平高兴极了,岂能不多喝两盏?当下指了指自己的酒盏,“你来,添酒!” 婉儿怔了怔。 “就是你!过来!”太平又催促一句,侧脸笑问道:“母后许了你什么宫职?” 婉儿恭敬回道:“回殿下,才人。” “上官才人……”太平念了一遍,摇头道:“名那么长,念着麻烦,以后我便唤你婉儿!”生怕母后不允,太平挽住了武后的手臂,撒娇道:“阿娘,好不好?” 武后轻抚太平的后脑,“人已经给你了,你想唤她什么便唤什么。” “好啊!”太平得了允准,在酒盏边上叩了一下,“婉儿,倒酒!” 婉儿有些失神,这两声“婉儿”恍若隔世。她走近太平身侧跪下,提起酒壶,往酒盏中缓缓倒酒。 太平看着葡萄酿慢慢地在酒盏中满起,跳动的水珠就像是她此时的心湖,雀跃无比。 岂料?婉儿只倒了半盏就停下了。 太平微微皱眉,“怎的不倒了?” 婉儿恭声回道:“过了午时,殿下还要听太傅讲学,因而不可贪杯。” “你!”太平倒不是真的恼怒,她只是觉得似曾相识。贪杯误事,上辈子婉儿也经常这样劝酒,也是只给她倒半盏。 熟稔的神色,熟稔的语气。 太平紧紧盯着婉儿的眼睛,想从她眼底看出点熟稔的情愫来,偏偏婉儿这时避开了她的目光,垂下了头去。 -- 第15页 武后颇是满意,笑道:“劝得好。” 太平连忙收起放肆的目光,故作不悦,“阿娘,你这是给我找了个管事的啊!” “怎的?她这样看着你读书,阿娘心里踏实。”说着,武后看向了婉儿,“上官才人做得很好。” 婉儿静默着把脑袋低了低。 太平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佯作不快,陪武后把这顿午膳用了。 午时之前,太平拜别了武后。 她往甘露殿外走了几步,发现婉儿并没有跟上,便驻足回头,往殿内望去。 婉儿从殿内低头走出,手中多了一只纸鸢。 太平嘴角微扬,低喃道:“还以为你忘了。” 婉儿趋步上前,恭敬地将纸鸢双手呈上,“那日答应殿下之事,纸鸢已经做好。” 太平接过纸鸢,只翻看了一下,便知道这是原来那只,“本宫要的是一模一样的新纸鸢,你这是在糊弄本宫。” “世人喜爱某物,只因某物与其有过陈年旧事。”婉儿说着,眸光沿着纸鸢的竹骨看下,“殿下这只纸鸢的竹骨微黄,料想必定陪了殿下不少岁月,若是另做一只,哪怕一模一样,也不会是这只……” “婉儿。”太平忽然打断了婉儿的话。 婉儿微慌,抬眼对上了太平的眸光——阳光正好从树隙间落在,落在太平的脸上,照得她的容颜极是娇艳。 “殿下……” 心再次狂乱跳动起来。 太平眯眼一笑,猝然牵住了她的手,笑道:“走!陪我去放纸鸢!” “啊!不成!”婉儿的抗议还没来得及说完,便被太平牵着跑出了宫苑,径直往千秋殿去了。 “殿下!这里是甘露殿。”春夏慌乱地往后瞧了一眼,若是武后瞧见她居然拉着上官才人胡闹,只怕要立即责罚了。 “无妨!”太平远远地应了一声,回头看向牵着的婉儿,笑容灿烂。她的手指悄然从指缝间滑入,扣紧了婉儿的手。 她早就想这样牵着她跑出宫苑,早就想这样牵着她一起回家。 上辈子错过了一世,这辈子迟了三日。说不心焦,都是假话。 宫墙飞檐,如笼似牢。 虽说今时今日暂且不能飞出这座皇城,可太平相信,只要她这辈子拼尽一切地去争,拼尽一切地去保护她,总有一日,她可以让她做长安城最无忧无虑的姑娘。 “殿下!不可……” “太傅还有半个时辰才来,我可不算胡闹!” “可是这是太极宫,殿下要注意……” “这里确实是太极宫,可也是我的千秋殿!” 太平终是停了下来,望向千秋殿的殿门,“宫规哪条规定了,不准公主在自己的殿中放纸鸢?” 婉儿顿时语塞。 太平笑意微浓,往婉儿走近了半步。 觉察到太平的靠近,婉儿顿时警惕起来,也不知是跑得急了,还是心跳太烈,此时她的双颊有如火烧。 “殿下……” “拿着纸鸢。” 太平声音微哑,把纸鸢塞给婉儿,心头却暗喜。虽说这算是她与婉儿正式相处的第一日,可婉儿眼底涌动的慌乱,她很是喜欢。 太平分得清楚。宫婢对上位者的慌乱,与此时婉儿对她的慌乱,是不一样的。 似曾相识。 一如当年殿上一曲《柘枝》舞,她央着她问:“好不好看?” 婉儿说,“好看。” 那是心上人入心后的不知所措,那也是太平后来才懂得的情不自禁。 第9章 听学 婉儿本想双手接纸鸢,这才发现她的左手还被太平紧紧牵着,她微微用力,想要挣脱太平的手。 太平忍笑,松了手劲,任由她抽出手去,顺势把纸鸢塞了过去。 “春夏。”太平不动声色地唤了一声。 春夏趋步走近,低头道:“奴婢在。” “走,跟本宫进去拿线轱辘!”太平顺手牵住了春夏的手,吓得春夏瞬间煞白了脸,挣也不是,不挣也不是。 “殿下……” “闭嘴!” 太平轻笑,拉着她快步跑入千秋殿。 婉儿站在原处,怔怔地看着太平的背影,喃声道:“原来……”原来是她想多了,这个时候的太平天真无忧,有时候高兴起来,便喜欢拉扯着宫婢一起嬉闹。 掌心还有太平的余温。 婉儿涩然笑笑,这辈子只是初见,往后的岁月她只须陪着她便好。 还要……招惹她么? 心底蓦地浮起这个念头,婉儿心绪复杂。她若不招惹她了,她只须站在远处,用自己能力暗中保护太平,太平也许可以远离政治漩涡的中心,做一辈子大唐最快活的小公主。 倘若如此,太平会喜欢上什么人呢? 第二个念头钻了出来,酸涩而难过。婉儿垂下头去,下意识地捏紧了纸鸢的竹骨,连忙摇了摇头,她来到太平身边,只是帮武后办事。伴读太平的这三年,她还有许多时间想明白,这辈子她到底要什么? “在想什么?”当太平的声音响起,婉儿方才回神,意识到自己出神了许久。 婉儿往后一退,“殿……” “别动,我正在系纸鸢的长线呢!”太平抓住了她的手腕,让她站定。待婉儿不动之后,她仔细地捏着长线穿过了竹骨上的竹孔,打了一个结。 -- 第16页 她抬头看向了婉儿,笑道:“这下就跑不了啦!” 婉儿微怔,竟不知太平说的是纸鸢,还是她? 太平眯眼笑得温暖,从春夏手中拿过线轱辘,塞到婉儿怀中,“牵好了!我来抛纸鸢!”说着,她从婉儿手中拿过纸鸢,拉扯着长线跑出十步外,对着婉儿扬声道:“婉儿,准备!”话音一落,太平便将纸鸢往上一抛。 婉儿连忙拽了两下长线,迈步跑了一截,瞧见纸鸢摇摆飞起后,拽了拽长线,便开始放线,让纸鸢飞得更高。 太平站在原处,莞尔看着婉儿。 那姑娘微抬脸庞,阳光洒在她清丽的脸上,就像初夏时,一株从一片碧叶中探出的雪色荷花,脱俗不自知。 太平安静地凝望着她,嘴角扬起了一抹微笑。 上辈子伴读三年,她就像个长不大的小公主一样,事事让她费心,处处要她伺候,她享受着婉儿给她的温柔却不自知。 从今往后,她会牵着她,护着她,许她一世,太平长安。 太平的视线沿着长线落在了空中的纸鸢上,许下了她的心愿。 她并不知道,她抬眼的那一瞬,婉儿的视线便落在了她的脸上。婉儿悄悄看着太平,她确实是大唐最耀眼的小公主,她的笑就像是冬日的暖阳,可以轻而易举地熨暖她的心。 舍不得……她怎么舍得她? 上辈子,婉儿不是没有起过独占太平的念头,只是她这样的出身,她不敢拉着太平沉沦至死。 可这辈子呢?将来会如何,婉儿已经知道,既然已经知道,那从心活一次又何妨? “咳咳!”太傅站在宫院门口,重重地咳了两声。 太平笑意一僵,不悦地道:“知道了,太傅。”说完,她瞥了一眼春夏,“春夏,你去收拾间偏殿出来,先安顿上官才人。” “诺。”春夏领命,走至婉儿身前,行了个礼,“奴婢帮才人把纸鸢收下来吧。” “嗯。”婉儿将线轱辘递给了春夏,余光往太平那边一瞥,太平已经与太傅一起入了正殿。 她本该入内伴读公主,可现下她心绪已乱,只想先静一静。 看不见那个惹她心乱的公主,也许她可以想清楚,她想要什么? 春夏很快便收下了纸鸢,对着婉儿再行了礼,“上官才人,这边请。” “嗯。”婉儿应声,跟着春夏往偏殿去了。 往日听学一个时辰,对太平来说也不算煎熬,可今日婉儿住进了她的千秋殿,这一个时辰简直如坐针毡,度日如年。 太傅今日讲了什么,她一句话也没听进去。甚至一手杵着脑袋,一手拿着毛笔,在宣纸上鬼画符了一通。 太傅提醒了公主好几回,公主以前也差不多是这样,就这几日突然好学了点,可惜没坚持几日,又原形毕露了。 “唉。”太傅沉沉一叹,“今日就到此吧。” “恭送太傅!”太平激动地站了起来,目送太傅离开了千秋殿。 哪知? 太傅才踏出殿门,侧脸便瞧见了候在殿外的婉儿,他皱眉道:“上官才人,天后命你伴读殿下,你可要用心些,莫拉着殿下嬉戏,误了殿下。” 婉儿听见这话,便知道太平今日听学会是什么模样。她刚欲接话,却见太平大步走了出来。 “一事归一事!”太平语气认真,“是本宫想放纸鸢,上官才人只是陪本宫罢了!”说着,她往婉儿身前一站,微微昂头,“那时也并非本宫听学的时辰!” 太傅见公主恼了,当下先服了软,“殿下息怒,是臣老眼昏花了。” “太傅是老眼昏花了!”太平似乎不准备放过他,“太傅今日讲学内容,明明昨日已经讲过了!” 太傅愣了愣,“昨日讲过了?” 就算没讲过,太平也记得上辈子背了好几回了。 太平顺势坚定地点头,“本宫还会背呢!这是《礼记》的内则篇!”说着,她清了清嗓子,在太傅震惊的目光下,朗声诵道:“礼,始于谨夫妇,为宫室,辨外内。男子居外,女子居内,深宫固门,阍寺守之。” 太傅明明记得这句话是今日讲的,可若公主是第一次听学,怎会背这般清楚? “太傅明日可不要再记错了!”太平脸上没有一丝笑意,递了个眼色给春夏,“春夏,送送太傅。” “大人,请。”春夏躬身道。 太傅被太平这么一闹,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也许是他记错了。他歉然对公主一拜,终是离开了千秋殿。 太平等她走远后,看了一眼身后的婉儿,冷声道:“这内则篇有些话简直不能听,同是世人,女子出门就得遮颜,顾这顾那……”觉察婉儿投来的目光不对劲,太平眨了下眼,“我……讲错了?” 婉儿眸光疑惑,淡淡道:“妾在殿外听得清楚,太傅这句话只讲了一遍。”她记得,太傅这人虽然年岁已高,可对待讲学一事向来严谨,给公主讲学这三年,从未出过一次纰漏,怎会老眼昏花地记错了呢? 就算是记错了,以婉儿对太平上辈子的了解,太平背诵这些最是费力,特别是《礼记》,每一篇都要十天半月才能勉强能诵。昨日讲完,今日就背诵如流,实在是让婉儿惊讶。 婉儿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的太平,方才她护着她的那一瞬间,像极了后来十八岁时的太平。那时她不慎触怒了武后,若不是太平相护,武后定会重罚于她。 -- 第17页 “你是不知道……”太平没来由地觉得心虚,“这已经是太傅第三遍讲《礼记》了!”说着,太平又问了一句,“你不信我的话?” 婉儿哪敢回答,当下垂首,“殿下言重了。” 太平顺势换了话题,“《礼记》听起来气人,不如婉儿给我讲其他吧?” 婉儿温声问道:“殿下想听什么?” 太平牵了她的手,话却是说给春夏听的,“春夏,煮茶去!” “诺。”春夏领命。 婉儿想要抽手,太平却牵得紧紧的,拉着她走到书柜边上,拿出了一卷《孟子》,“我要听这个!” 婉儿蹙眉,“《孟子》?” 若说《礼记》是太平上辈子的第一本头疼的书,《孟子》就是太平第二本头疼的书。 太平认真点头,“对。” 婉儿再问,“殿下确定要听?” 当婉儿再问一遍,太平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松开了婉儿的手,正色道:“本宫知道《孟子》也不好学,太傅也头疼,才想换个人讲给本宫听,兴许本宫能听进去呢?” 婉儿看了一眼《孟子》,目光又落在了太平脸上,“万一也听不进去呢?” 太平自忖今日是高兴得忘形了,婉儿从小聪慧,她今日这般殷勤,竟连自称都忘了好几回,只怕要让婉儿起疑的。 重生一世,骇人听闻。 婉儿信不信事小,倘若婉儿知道她的那点小心思,以她对婉儿上辈子的了解,只怕婉儿很快就对她避而远之了。 欲速则不达。 太平在心底告诫了自己一句,忽然伸臂撑在了书柜上,将婉儿困在了双臂之间。 婉儿的心猛地一跳,太平的气息缓缓靠近,她整个人瞬间绷紧,急道:“殿下孟浪!” 太平笑道:“本宫可是在母后面前说过的,你若是惹本宫不快了,本宫随时可以打发你走!” 说完,便将《孟子》往婉儿手中一塞,反将一军道:“难道……婉儿没有读过《孟子》?” 第10章 流言 “请殿下入座。”婉儿的声音不急不慢,却带着不容否决的语气。 太平顺着她的话垂下双臂,忍笑走至案边坐下,把鬼画符一样的第一页宣纸揉作了一团,扔到了边上,抬眼看见婉儿端然走近,笑道:“开始吧。” 婉儿拿着《孟子》,却不急着翻开第一页,只是跪坐在了太平之前,定定地瞧着太平。 太平眨了眨眼,被她看得有些不惯,道:“怎的不说话?” 婉儿一动不动。 太平挑眉道:“婉儿,本宫现下在听学。” “听学必先端正心神,方能专心致志,殿下若是连第一步都做不好,听学又能听进多少?”婉儿淡淡说完,视线瞥了一眼太平的身姿,“坐正了。” 虽不情愿,太平还是老老实实地坐正了身子。 婉儿这才翻开了《孟子》第一页,认真问道:“《孟子》多言治国之道,殿下当真想学这个?”她记忆中的太平,最怕听治国之言,她突然要听《孟子》,只怕是想借故打发她回武后那边。 太平轻笑,“自是当真。” 既然太平执意往下,婉儿自当奉陪到底。 她翻了两页,选了一章最难的,刚欲开口,便听春夏在殿外禀告,“殿下,殷王殿下来了。” “四哥!”太平高兴站起,却瞧见李旦垂着脑袋,不舍地抱着白鸽走了进来,“这是怎么了?” “母后方才把我唤去,说我玩物丧志……”李旦心中难过,轻抚白鸽的羽毛,“让我把咕咕处置了。” 这白鸽名叫咕咕,是李旦最爱的一只白鸽。 太平很快便明白四哥来这儿的意图,她笑着把咕咕抱了过来,“四哥给我养几日,也算是处置了。” 李旦大笑,“太平!这可是你说的!” “这个自然!”太平说完,便把白鸽顺势塞给了婉儿,“婉儿你去给咕咕找个笼子。” 李旦惑然,“她是?” “母后给我找的伴读,上官才人。”太平介绍完后,催促婉儿道,“快去啊!四哥的鸽子,可比什么都重要!” 婉儿怎会不知这鸽子对李旦来说,意味着什么?看太平这样,多半是不想听学了,她也不想逮着太平不放,便听令退出了房间。 “放心,咕咕在我这儿,母后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杀了它的。”太平自忖有本事哄武后高兴,不过一只鸽子,她肯定能保下。 “也就你能哄母后高兴了。”李旦一脸愁色,话音刚落,便听见春夏又报,英王也来了千秋殿。 李显入内后,第一眼便看见了李旦,两人互看一眼,便已经心照不宣了。 “母后也传你去训话了?” “可不是么?” 李显一脸愁色,在太平身边坐下,“太平,你没事多去母后那边走动走动,哄她高兴了,哥哥们的日子也好过些。” 太平愕然,“这是怎么了?” 李显苦笑,“还能怎么?都是那些风言风语惹的!” 李旦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提醒,“三哥,莫要惹祸上身。” “火都烧你我跟前了,还能躲哪儿去啊?”李显在太平这里向来是有什么就说什么,“也不知是哪里传出的流言,说二哥不是母后的孩子……” 李旦彻底慌了,连忙捂住了李显的嘴巴,“别说了!” -- 第18页 太平笑容僵在了脸上,确实,上辈子这个时候,正是母亲与二哥李贤水火不容之时。那个流言一直都存在宫中,经久不衰,特别是二哥死后,更是拿此事大肆中伤武后,成为后世一个难解之谜。 李显觉得李旦的掌心实在是难闻,挣开了他的手,急声道:“你是不是又抱了鸽子?臭死了!” 李旦歉然,赔笑道:“三哥莫怒,这不是一时着急,忘了洗么?” 李显嫌弃地擦了擦嘴,看向沉默多时的太平,“太平,你说母后听到这些,能不火么?这不,她与二哥不睦,连带遭殃的还有我跟四郎。” “流言必有起处,若是三哥跟四哥联手把这人给抓出来,那可是给母后分忧了。”太平佯作天真地对着两人笑了笑,“三哥,你说是不是?” “我要是有那个能耐,还能烦成这样?”李显头疼之极,“且不说掖庭有多少罪奴,这太极宫,东边的东宫,北边的大明宫,这里面多个宫人?一个一个地查,也不知要查到什么时候?” 李旦急声劝道:“三哥,你还是别蹚这浑水吧!” “我哪敢啊?查出来还好,若是查不出来,我可是两边不讨好!”李显自然知道当中的利害,长长一叹,苦声道,“只有靠太平了。” 太平指了指自己,“我?” “你肯定也查不出来,所以,你多哄哄母后。”李显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法子,“再过几日便要入夏了,你哄母后去东都走走啊。” “哦。”太平嘴上是应着,心里却起了另外的心思。 母后当年被这流言所苦,与二哥母子相争数年,垂暮之时,心结从未消解一分。倘若这一世,她可以帮母后解决此事,兴许,母后心里能少一个心结。 李显舒了一口气,“那就这样说好了!” “嗯。”太平点头。 李显终是笑了,拍了拍李旦的肩,“四郎,走!陪三哥打会儿马球!” “今日母后才训过我,让我好好念书……” “别怕,这不还有太平在么?” “可是……” “走了!去我府里打,母后不会知道的。” 李显拉着李旦高高兴兴地离开了千秋殿。 太平垂下头去,在宣纸上画了三个圈儿,细思着这个流言的源头可能——母后如今权势滔天,已经临朝多日,二哥是少年太子,照例,父皇处理不动政事了,二哥才应是帮助父皇处理政事之人。 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这个的流言。 母后定会成为众矢之的,她对二哥越严酷,就越是坐实那个流言,迟早会蔓延到朝堂之上,成为朝臣们攻击母后的利刃。 所以,这则流言的源头只可能来自两个地方,一是朝堂,二是东宫。 当视线中出现了一盏新茶,太平下意识地开了口,“春夏,胡闹!别拦着我!”可话音落下,她便意识到这端茶之人并不是春夏。 她抬起头来,对上了婉儿平静的眸子,一时竟不知该开口说什么? “殿下这是在练字,还是在画画?”婉儿徐徐问道。 太平把毛笔一放,端起茶来,吃了一口,“好茶!” “殿下不该管这事。”婉儿直接开了口。 太平神情一滞,“你听了多久?” “殿门就这样敞着,宫中没有不透风的墙,殿下本可置身事外,何必管这些呢?”婉儿自知说这些是僭越,可这事她不想让太平插手。 若是平日,太平定要狠狠责骂,小小才人竟敢干涉她的事。可此时此刻,婉儿说话的语气,说话的神态,熟稔得像是认识了数十年的故人。 心弦微颤。 太平再次想到了那个可能,试探地开了口,“你是不是……”可问了一半,又觉冲动了些,万一婉儿并不是重活一世之人,只会觉得她风言风语,徒惹婉儿越发地不喜欢她。 婉儿方才只想到了僭越,看太平的神色不对,这才意识到她似乎说了不该说的话。她镇静地垂下头去,“天后吩咐,命妾伴读殿下,一是督学公主学问,二是规劝公主避祸。”说着,她对着太平一拜,给了一个太平不得不信的理由,“妾在掖庭十四载,见过不少因为多事被牵连之人。” 太平想到了那日她初见婉儿的情景,心头微酸,对着她伸出了手去,“本宫瞧瞧。” “殿下?”婉儿不知太平要看什么? 太平蹙眉,“手!” 婉儿愕在了原处,“殿下要做什么?” “给不给?”太平似是真恼了。 婉儿伸出手,太平温柔地握住,指腹轻轻地摩挲着经年浣洗衣裳留下的印记,“这十四年,可是日夜胆战心惊?” 许是因为太平的动作太温柔,所以触感微痒,婉儿下意识地蜷起了手指,想要缩回手来。太平握住了她的手腕,正色道:“回答本宫。” 婉儿深吸一口气,“再胆战心惊,也活着出来了。”说着,她抬起脸来,坦荡地对上了太平的清亮眸子,“你可以不信妾的话,可妾是真心实意地不想殿下卷进去。” “我算是明白了,为何那么多宫人,阿娘偏偏选了你来。”太平不敢太过放肆,她松开了她的手腕,天真笑道,“就你胆子大,敢这样对我说话!” 婉儿低头再拜,却被太平捏住了下巴。 心,猛跳了一拍。 -- 第19页 “殿……下……”这次,婉儿不敢抬眼看她。 太平轻笑,“别怕。” 婉儿从来都没有怕过太平,她怕的永远是那些可能伤害到太平的人与事。 “今日本宫心情好,不与你计较!”太平松开她的下巴后,顺势在她鼻尖上刮了一下,笑眯眯地站了起来,“走!” 婉儿只觉鼻尖微烫,急问道:“殿下要去哪里?” “读书读得我头疼,自是去湖边走走!”太平含笑催促,还是一如既往地贪玩。 看着她这天真烂漫的模样,婉儿心间微暖,惟愿太平能这样一世恣意,一世无忧。 可对太平来说,一个是她的阿娘,一个是她的兄长,如今水火不容,于大唐而言,绝对不是好事。婉儿不想她管,太平明面上便不管,可暗地里她还是要把这私放流言之人给揪出来。 天真烂漫,就是她最好的掩护。 第11章 游湖 太极宫有四个御湖,分别称为东海、西海、南海、北海。除东海外,其他三个御湖挨得很近,附近还有专门修来赏湖的亭台楼阁。 东海离马球场最近,平日皇子去得多,后妃去得少,景致也不如其他三湖。 偏偏太平来的就是这里。 波光粼粼,岸柳初绿,正是一年春景最好时。 偶有宫人鱼贯沿着柳岸走过,碧衣黄芽相映成趣,远远望去,窈窕身姿如画似梦。倘若遇上绵绵酥雨,烟水茫茫一片,绿树倒影湖中,圈圈晕开,像极了宫中画师笔下晕开的水墨,别有风光。 灿烂的阳光从柳叶间流泻而下,照在了太平的脸上。 太平站在岸边,眯眼极目望向大明宫的方向——宫殿高耸入云,像是张开双翅的朱雀俯视天下,那是大明宫的含元殿,也是父皇跟母后上朝的地方。 春夏打开纸伞,给太平遮住阳光。 太平回头瞥了一眼,话却是说给婉儿的,“你来给本宫遮阳。” 婉儿领命,从春夏手中接过了纸伞,与太平只有一步之遥。 “春夏,去司船内侍那里要只船,本宫想下湖赏春。”太平又下了命令。 “诺。”春夏领命离开。 太平竖着耳朵听春夏走远些了,她莞尔回头,握住婉儿执伞的手,“近一些,没遮好。”说着,便拉扯着婉儿往她这边又走了半步。 婉儿靠太平近了,便能嗅到太平身上她喜欢的淡淡清香。这清香实在是撩心,总能勾起上辈子她与她缠绵悱恻的旖旎回忆。 惊觉耳根子烧了起来,婉儿下意识想逃,“殿下……” 太平松了手,笑问道:“本宫可怕?” 婉儿摇头,“妾只是不惯与人太近……” “本宫又不是男子。”太平忍笑道。 “可……”婉儿语塞,忽然词穷,只能把脑袋垂得更低了些。 太平弯腰,从下往上对上她的眉眼,笑道:“你伴读本宫,总要习惯的。” 婉儿连忙避开太平的脸,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冷下去,“天后只是命妾伴读殿下,妾也不是殿下的宫人。” 还是一如既往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太平眼底闪过一抹凉意,她果然还是她。这辈子她与她不过数面之缘,婉儿这样待她,也在情理之中。反正来日方长,婉儿已入了她的千秋殿,只要保护好她,她与她便有机会再续前缘。 当务之急,还是解决宫里关于二哥身世的流言重要。 “呵。”太平直起身子,淡淡地笑了一声。 婉儿低着脑袋,看不见太平此时的表情,藏在袖下的手却紧紧揪住了衣袖。明明知道这辈子的太平与她只是初识,这些话说得也算合情合理,她心里却很是不安,只觉方才那句话似乎说得重了些。 太平背过身去,望着东海湖景,出神地想着什么。 她忽然不说话了,婉儿反倒觉得气氛变得很是难受,她悄悄地往前走了小半步。太平忽然回头,婉儿连忙退了半步。 “婉……”太平发现了她的距离变化,忍不住笑出声来。 婉儿明知故问,“殿下笑什么?” “天知,地知,我知道……”太平笑意更浓了几分,往前走近半步,几乎贴上了婉儿,“想必……你也知道。” 最后几个字几乎只有气音,却比任何字都要滚烫,烙红了婉儿的心,也晕红了婉儿的双颊。 婉儿慌然后退,太平倒也不拦着她。婉儿不习惯与人亲近,太平倒已习惯婉儿给人的距离感。 春夏快步从远处走近,恭敬地对着太平一拜,“殿下,船已备好。” “走!”太平游湖的兴致很高,迈步就走在了前头。 春夏在追,婉儿也执伞在追。 太平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瞥了一眼身后的婉儿。往后的岁月,只要婉儿愿意一直这样跟着,等她有足够的能力许她一世太平,她便停下来,握住她的手,认真而真挚地对她说:“做我的妻子,好不好?” 这个场景,太平已经在心底想了千百次。只是上辈子太过天真,她以为她来得及,却终是迟了一步。 唐隆元年那一日,她本可第一时间赶至清晖阁,可她牢牢记着许诺给婉儿的话——韦后给了她三巴掌,她便还韦后三巴掌。 她想,婉儿有遗诏在手,哪怕李隆基想要她的命,只要她迟迟不写三哥的落款,李隆基就不会杀她。婉儿在阿娘身边数十年,她相信婉儿自保的能力。可是,她并不知道婉儿那时候已经存了必死之念,所以,当她打回那三巴掌,兴冲冲地赶回清晖阁时,看到的只有被斩首祭旗的心上人尸首。 -- 第20页 上辈子那一幕撕心裂肺的场景涌上心头,太平连忙驻足闭眼,酸涩瞬间涌上心头,她不禁湿了眼眶。 春夏绕至太平身前,关切问道:“殿下怎么了?” 太平揉了揉眼睛,佯作被沙子迷了眼,哑声道:“眼睛里进沙子了……” 婉儿瞧见太平还想揉眼睛,连忙扣住了她的手腕,温声道:“别动,会越揉越疼。” “可是……难受啊……”太平只能继续演下去。 婉儿将纸伞递给了春夏,歉声道:“妾僭越了。”说完,便温柔地凑了过去,不轻不重地吹了一下。 温暖的气息吹过泪痕,太平的身子瞬间绷紧,怔怔然看着婉儿。 忍住! 太平垂手握拳,压抑住想亲吻她的念头。她离她这般近,她是这般想念她,那些久违的气息对她来说是莫大的诱惑,勾得她的心弦痒痒轻响。 “舒服些了么?”婉儿轻声问道。 太平下意识地点点头,反应过来后,又摇摇头。 婉儿蹙眉,“沙子还在?” 太平贪恋她的气息,她想再被她吹一次,于是她点点头,“嗯。” “呼……”婉儿再吹了一口。她很快在太平眼底捕捉到一丝得逞的笑意,婉儿当即反应了过来,沉了脸色道:“殿下胡闹!” 太平无辜又委屈,“方才是真的进沙子了!” 婉儿也不好与她争辩什么,“现下应当没事了。” “本宫只是没想到……”太平含笑负手,“原来你可以这样温柔的。” “妾只是……”婉儿只想辩解,免得被太平误会什么。 太平得意地昂起脸来,“我懂的,你跟春夏一样关心我。”这句话本该重音落在“春夏”上,太平的重音却落在了“关心”上。 春夏没觉察其中的差别,婉儿却很快听懂了太平的言外之意。她确实是僭越了,明明只是初识,怎的就这般关心她? “放心,你只要真心待我,我也不会欺负你。”太平说着,斜眼觑了一眼春夏,“春夏才来伺候我那一年,没少做错事,我也没把她打回去,重新换个人伺候。” 春夏听得害怕,急忙道:“奴婢笨手笨脚,若有做不好的地方,殿下尽管责骂。” “春夏可好了,我可舍不得责骂。”太平说话间,对上了婉儿的眸子,“今日你待我的好,我记下了!” 婉儿垂首,“这是妾应该……”本来是随口的应和话,可说了一半,婉儿惊觉这话不能用在这里。 “对!这是你应该做的!”太平逮到了婉儿的话头,一句话点到了实在处,“不许忘了!”说完,她高兴极了,像只雀跃的小鹦鹉,不时蹦跳两下,朝着码头走去。 春夏跟着太平的时日也不短了,她鲜少瞧见公主这样逗弄一个人。见公主这般高兴,想必公主是满意天后给她安排的这个伴读才人的。她执伞往前追了几步,回头对着怔然立在原处的婉儿招了招手,“上官才人,殿下已经走远了。” 婉儿回过神来,自忖今日实在是不该有这些情不自禁的举动。她收敛心神,快步跟上春夏,暗暗告诫自己莫要再做这种逾越之举。 三人走到码头上,内侍们将游湖的船只稳稳靠岸后,拿了踏板来,放在了船只与码头之间。 内侍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太平上了船,哪知太平忽然回头,定定地瞧向了其中一名内侍,“你有些眼熟,本宫似是在哪里见过你?” 这内侍生得极是斯文,受宠若惊地对着太平一拜,“奴婢数月前在球场当值,那回太子殿下与英王殿下球场比试,公主也去了。” “原来如此……”太平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陈七。”内侍如实回答。 听见这个名字时,婉儿猝然沉了眸子。此人是马场管事陈公公的侄儿,太子贤造反,武后第一个处置的便是这位陈公公。那时候婉儿还不解其中缘由,后来常年陪伴武后,方才从武后口中得知,陈公公是谣传太子贤身世的源头。武后那时候很是愤怒,当即下令格杀了与陈公公有关联的所有人,其中便有这陈七。 婉儿本想明日寻个机会去马场走走,花些心思与陈公公走近些,再慢慢查他的实证,最后拿了他交给武后,当做她给武后的第一个定心丸。没想到今日公主突然起兴来此,竟让她遇上了与陈公公有关的人。 这可是个好机会,她得想法子抓住。 第12章 坠水 “哦,陈七。”太平悠然再念了一遍。 在场的所有人都有了心思,不知公主突然如此,到底是起了什么念头?上位者的心思最是难猜,但凡摸准一二,都能捞到不少好处。 公主顽皮之名在外多时,应该只是一时兴起,并没有其他的意思。陈七在心底快速盘算了一遍,叔叔总让他谨言慎行,若无必要,少说少错,所以他选择垂首恭听。只是,他总觉有人在悄悄打量着他,他下意识循着视线望去,却又无人看他。 太平没有再说什么,命宫人们划动船桨,在东海游湖一周。兴致过了,她便命人将船靠岸,准备带着春夏与婉儿回千秋殿。 船板再次搭好,春夏连忙去搀扶太平,担心公主不慎落水。 太平沉眸,“你扶好上官才人,本宫有的是人扶。”说话间,看了一眼陈七。 -- 第21页 陈七哪敢怠慢,当即躬身上前,作势要搀扶太平,“殿下慢些走。”心跳不禁快了些,他背心悄然沁汗。 公主似乎对他印象不错,莫非是想调入千秋殿留用?公主可是陛下与天后最疼爱的小公主,若是把公主伺候好了,日后荣华富贵只怕是享之不尽。 “嗯。”太平端着身姿,轻哼一声,手侧随意搭上了陈七的掌心。虽说她不知母后当初为何第一个处置这陈七的叔叔,可陈七既然与陈公公有关,自当先扣住这条线头,再慢慢清算流言的源头。 所以—— 太平在踏板上走了两步,突然一个脚滑,猛地撞在了陈七身上。公主现下年岁不大,陈七没想过公主这一撞,竟这般有力,脚下一个不稳,竟与公主一起栽入湖中。 哗啦啦! 水花飞溅,在场的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婉儿下意识地去抓,却抓了个空。她很快冷静下来,对着湖中扑腾的太平伸出手去,急声道:“殿下!抓住我!” 太平循声伸手,被婉儿一瞬扣住。 东海湖水并不浅,太平想过一起坠湖并不安全,所以当婉儿扣住她的手时,她原本腾起的恐惧,终是四散开来。 婉儿牵着她,紧紧地牵着,生怕一松手,太平就会被冰凉的湖水吞没。 “春夏,来帮忙!”婉儿急呼,狠狠一瞪边上的内侍,“还不下湖把公主救上来!” 内侍们这才回过神来,纷纷跃入了湖中。 虽然太平落水很是狼狈,可总算是有惊无险。她安然上岸后,吸了吸鼻子,忍不住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陈七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也不知是因为衣裳全湿,还是自知闯了大祸。 “公主饶命!饶命啊!” 他在喊饶命,周围的内侍们也吓没了魂,万一公主因此染了风寒,天后定会重重治他们的罪。 公主坠湖的动静惊动了附近巡逻的宫卫,他们很快便赶至湖边,瞧见公主浑身狼狈,纷纷跪地道:“末将来迟!” “拿下陈七,阿嚏!”太平只下了一道令,不禁又打了一个喷嚏,她揉了揉鼻子,继续道,“关入禁室,断水断粮!没有本宫的命令,谁也不准放他出来!”公主似是愤怒之极,下了命令后,头也不回地朝着千秋殿的方向走去。 婉儿欲言又止,回头看了一眼陈七,快步跟上了太平。 “公主饶命!公主饶命啊!” 陈七被宫卫们拖了下去,求饶声越来越远。 婉儿不发一言,心头的疑惑越来越浓。陈七虽说是内侍,可也不至于一撞就倒,太平那身姿也不至于有那么沉的力量。 即便是不该问,婉儿也想先弄明白。今日这事只是个意外,还是太平故意而为之? 公主沐浴更衣后,春夏送来了驱寒的暖汤。 太平裹着暖裘坐在榻上,只觉鼻中痒痒,总想打喷嚏。她喝了一口暖汤,眉头皱了个紧,这暖汤中的姜味太重,实在是难喝。 “殿下要喝完。”婉儿捧着暖炉走了进来,坐在了太平身侧,把暖炉递了过去。 太平接过暖炉,递了个眼色给春夏。 春夏懂事地退出了寝殿,顺势把殿门掩上。 “想问什么?”太平抱着暖炉,眯眼对着婉儿笑了笑。 婉儿怔了怔,没想到竟是太平先开的口。 太平揉了揉鼻子,手指摩挲着暖炉,“给我打伞都站那么远,这会儿却亲自送了暖炉过来,常言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婉儿眸底闪过一抹惊色,她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的小公主,她记得上辈子这时候的太平,绝不会这般观察入微。 太平半晌听不到她说话,索性身子一歪,枕在了她的膝上。 “殿……”婉儿大惊,却怕骤然站起,累及太平从榻上滚下来,“妾不是……”“宫人”二字,她忽然说不出口了。 上辈子这个时候,她会对太平笑,会对太平柔情似水,她若再用那些话推开太平,只怕要招来太平的厌恶。 她终究是高高在上的小公主,怎会忍受一个才人三番两次地避而远之? “不是非奸即盗,那便是……真心担心我了?”太平笑意浓烈了几分,悠然合上双眸,把暖炉抱得紧紧的。 暖意透过暖裘晕入肌肤,太平这下不但是暖极了,还欢喜极了。 阔别一世,她终是可以再枕膝而眠。 “殿下……”婉儿迟疑了片刻,继续道:“今日是真的不慎落湖么?” 太平没有睁眼,只怕睁眼对上婉儿的眼睛,所有的心虚都会被她看个一清二楚。她故作淡定,慵懒地道:“你是觉得本宫……罚重了?” 婉儿没想到太平竟会这样回答,像是才捉到掌心的泥鳅,骤然从指缝中溜了。 太平与她打哑谜,婉儿却不准备与她打哑谜。 陈七这条线一旦断了,一月之内,婉儿只怕做不到答应武后之事。到时候她能不能再留下,全看武后一句话了。 上辈子她在武后身边多年,她知道武后这人绝对不会留无能之辈在身边。她是女人,女人要君临天下,比男人要更难更苦,所以武后走的每一步除却小心翼翼外,她还够狠。不能用者,弃,不能信者,杀。 有的人在政治漩涡之中,磨光了所有的棱角,成为八面玲珑的鹅卵石。有的人在政治漩涡中,竖起了全部的利刃,牢牢地钉在漩涡深处,不论风浪多大,依旧岿然不动。 -- 第22页 下河之人,并不怕鹅卵石,却也不敢踩满是利刃的顽石。无疑,武后不会是鹅卵石,她只会是那块满是利刃的顽石。 “天后命妾伴读殿下,其实还交代了另外一事。”婉儿自然而然地指腹搭上了太平的太阳穴,给她温柔地打旋按着,“查出太子生母流言的源头。” 太平惊然睁眼,她清楚记得,上辈子这事从未发生过。 婉儿平静地看着太平,“若是殿下也是为了此事,你我可以开诚布公地聊聊。” “母后让你查这事?”太平显然是震惊的。 婉儿点头,“难道殿下不是么?” 太平抓住了她的手,从她膝上坐了起来,认真道:“此事你知道越多,对你越不利。” “本就是苟活十四年的人,办好了也许是死,也许是不死。”婉儿难得与她说那么多真心话,“可若不办,妾便要一世困在掖庭之中,永不得出。”自嘲轻笑,“换做是殿下,会怎么选呢?” 太平没有立即回答。 要么囚徒一世,要么刀口上赌一条生路。骄傲如她,想必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至少她当得起上官氏后人。 婉儿不像她,从一出生便是大唐最耀眼的小公主,要什么就有什么,从来不必担心脑袋会不会突然掉了。婉儿就像是生长在悬崖峭壁上的一株小草,风雪霜寒,缺土缺水,唯有从冰凉的石缝中长出来,才能企及那么一点赖以生长的阳光。 她与她本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所以上辈子太平拼尽一切,终是徒劳。 心疼。 太平收拢手指,暖暖地握着她的手,“你准备如何查?” 婉儿面有疑色,“殿下应该先回答我,怎会知道陈七与此事有关?” 太平愕了一下,她总不能说她是重活一世的人吧?想到这里,她忽然意识到了同样的疑问,“你又怎么知道的?”婉儿身在掖庭,从未在太极宫走动,这流言她又怎么知道? 婉儿心底略慌,面上不动声色,“天后指的路。”这个理由,太平绝对挑不出问题。 太平细想也是,阿娘命她办事,还是一个初入太极宫的罪臣之后办事,自然会给她指条明路。 觉察婉儿的眸光不依不饶,太平佯作淡然,“本宫去马球场时,半路不小心听见过几句……”她故意转神,肃声道,“本宫为何要与你交代这个?”说完,鼻腔一痒,打了喷嚏。 婉儿细想,太平这年岁的时候,与几位哥哥关系都很好。英王李显颇爱马球,经常拉着兄弟们一起在球场驰骋。太平平日也喜欢蹴鞠,所以时常跑去看球,也在情理之中。 太平生怕婉儿还想问下去,当即又枕上了婉儿的双膝,拉着她的手搭在额头上,语气中多了一丝撒娇的气息,“你给我揉揉。” 婉儿怔了怔,忍下了那些冷冰冰的搪塞话语,“诺。” 太平重新合眼,暗舒了一口气。 婉儿轻抚太平的太阳穴,忽然也不知该说什么。 太平在心底笑开了花,嘴角不自觉地往上翘了起来。 落入婉儿眼底,婉儿情不自禁地无声哑笑。 静静的也好。 她与她阔别太久,能这样安静地陪伴一会儿,也好。 第13章 暖衣 今晚是婉儿在千秋殿入眠的第一夜,也是两人隔了一世的久别重逢。 婉儿在床上辗转,一时入不了眠。这几日发生之事,说像上辈子,却又不像上辈子。尤其是太平,明明还是她,可隐约又觉她与记忆中的她很不相同。 “咕咕!咕咕!” 千秋殿平日的夜晚是极是安静的,可自从李旦把白鸽送来之后,咕咕晚上总是不时地在鸽笼里面叫上几声。 婉儿披起衣裳,反正一时半会儿睡不着,倒不如出去喂咕咕几粒小米。她轻轻地打开了殿门,值夜的宫婢们对着她行了个礼,却见她示意不要说话,忍住了后面那句“才人要去哪里?” 月光从檐边斜落庭中,婉儿踩着月华一路走至鸽笼边,从边上的小米袋子中抓了一把小米,一粒一粒地投入食槽,看着咕咕有一颗吃一颗。 上辈子李旦与她书信往来,靠的就是这些白鸽。于李旦而言,这些白鸽是自由的寄托,于婉儿来说,这些白鸽是太平在宫外的消息。 若无重大事情,李旦的书信里面大多只写诗词,偶尔提及太平,不外乎是太平得赏或是太平与谁起了争执。李旦似乎知道婉儿想看什么,又似乎只是他平日的絮絮碎语,太平与诗词,是她与李旦的唯一的话题。 李旦绝口不问她为何想听太平的事,婉儿也不会主动解释这些,算是她与他经年累月的心照不宣,于后世来说,却是一桩混杂了种种猜度的大唐艳事。 婉儿就像是枝头最娇媚的红杏,与太子李贤,与英王李显,亦或是与殷王李旦,甚至与后来的武三思,总有关联。武后尚且逃不过那些所谓“文人”的桃色传奇,更何况她呢? 这一世重来,她一样会站到上辈子那个位置上,一样会挺直了腰杆称为后世人人称颂的“红颜宰相”,唯一不同的是…… 婉儿喂鸽子的动作停了下来,她转头望向了紧闭的殿门,里面太平定是睡得正香。 陛下尚在时,太平有天子庇佑,武皇在世时,太平有天子宠溺,到了兄长李显在位时,韦氏便步步紧逼,太平便不再太平。 -- 第23页 若是一切重新来过,太平最后还会走上一样的路。 婉儿眸光微沉,她到时候是众矢之的,李隆基想她死,为的不过是清除她与她在朝中的势力。太平就算那日能赶至清晖阁,李隆基也会有千种办法解决她。 没有唐隆政变,她也许就不会死,只要不死,她便还可以继续守护太平。可若没有唐隆政变,韦氏也不会放过太平,这是个两难之局。 要么,她助太平,君临天下,成为大周第二任君王;要么,她提前拉拢韦氏,到时候成为韦氏一党,也可保护太平。 唯一的区别是,是陪太平满途荆棘地走上含元殿,还是她一人犯险,守护太平安然做一世镇国公主。 若是上辈子,她一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可这次,她却迟疑了。 垂下头去,她的脑海中闪现了今日太平最后与她说的那些话—— “我相信阿娘不会选错人,既然你我目的一样,你我应该联手,把这事给办成了。” “这……” “我愿意相信你。” 那时,太平对着她伸出手去,“我也希望你能相信我。”语气颇是认真,全然不像初识的陌生人。 她并没有去握太平的手,只是垂首道:“妾自当领命。”她看不见太平是什么表情,却听见了太平的一声轻叹。 后来,她退出殿门时,太平当着春夏肃声说了最后一句,“入了我千秋殿的人,宫婢也好,内侍也罢,我都会尽心保护。” 她琢磨了许久这句话的话外之意,她不是不信太平,而是上辈子这个时候的太平说不出这样的承诺。 是哪里不一样了呢? 她与她的初见,是因为落入掖庭的纸鸢,不是武后带她来千秋殿伴读太平。准确说,从她第一次觐见武后起,事情很多地方便不一样了。 一件小事不一样,牵扯出另外的事不一样,甚至会引发更多的事不一样。 万一…… 流言的源头也不一样了,用陈七为饵,最后只怕是一场徒劳。 正当婉儿想事情出神时,春夏悄悄地将暖衣罩在她的身上,小小地惊了她一下。 “原来是你。” “殿下说,三月春寒,才人若是睡不着出来走走,记得多穿件衣裳。” 春夏说完,对着婉儿一拜,退回了檐下,继续值夜。 婉儿往太平的殿门看来,殿门依旧紧闭,宫灯烛火却将太平的身影照在了殿门之上。公主悄悄地看了她多久?婉儿不知道,可公主不是上辈子那个骄纵的小公主,婉儿已经可以确定。 “多谢殿下。” “不必。” 太平淡淡说完,径直走回了床边,钻入了被下。她蜷起了身子,嘴角一勾,看来婉儿尚不习惯住这儿,她得想想法子,至少要让婉儿住得更安心些。 婉儿拢了拢太平送来的暖衣,鼻翼微动,嗅到了暖衣上沾染的太平身上的淡淡香味。 说不心暖,都是假话。 她脑海中已经可以想象出太平把衣裳暖在怀中捂热的模样,婉儿哑然低头,浑然不觉自己脸上漾起的笑意,默然回到了自己的寝殿。 她重新躺下,太平的气息萦绕身旁,就像是曾经的那些夜晚。 婉儿总是在太平醒前醒来,只有那一刻,她才敢放肆地凝望太平的脸庞,甚至在太平睡得极沉时,她还能温柔地轻抚太平的脸颊,在她额角印上一吻。 那是她上辈子最安心的时刻,也是她最放任自己的时刻。 她蜷身拥紧暖衣,脸颊枕在了暖衣的领子上,竟很快地有了睡意,终是入了梦乡。 清晨,一名宫婢快步走入了甘露殿的宫院,来到了武后的寝殿外。 武后向来起得很早,宫婢只在殿外候了片刻,便被武后传召入内。 宫婢跪在了武后之前,恭敬地叩首,“拜见天后。” “太平那边如何了?”武后顺手拿了本折子起来,一边看,一边问,“本宫听说,她昨日落湖了。” 宫婢如实道:“回天后,确实如此。昨日公主起了兴致,游湖之后,一个叫陈七的内侍没伺候好,才让公主不小心落了湖。” 武后缓缓地翻过一页,“陈七?” “跟着司船那边干活的小太监,模样生得俊俏,公主还夸了他,所以才临时让他伺候。”宫婢继续回答。 武后的动作微微一滞,眸底泛起一丝疑惑,“陈七在宫内还有熟识的人么?” 宫婢回道:“只有个叔叔,是马球场的管事,叫陈元。” “马球场。”武后把折子关上,忽然有了兴致,“太平后来怎么处置陈七的?” “公主气急了,直接罚了禁闭,断了那陈七的水粮。”宫婢继续答道。 武后脸上有了笑意,把折子放到一旁,“昨日上官才人也跟着公主?” “是。”宫婢认真回话,“才人处事果断,及时抓住了公主。” 武后站了起来,“备轿。” 身边伺候的女官忍不住问道:“是去大明宫,还是去……千秋殿?” 武后微笑道:“陛下休养这几日,身子应该好些了,今日早朝本宫便不去了。” “诺。” 两刻之后,武后驾临千秋殿。 彼时太傅正给太平讲学,婉儿也在一旁伴读,听见武后来了,众人便先向武后行了礼。 -- 第24页 武后挥手示意太傅继续,话却是说给婉儿的,“随本宫去庭中吃盏茶吧。” “诺。”婉儿领命跟着武后去了庭中。 太平探头瞄了一眼,这下可一句讲学都听不进去了。 太傅清了清嗓子,“殿下。” 太平只得坐好,翻开书盯着太傅刚才讲的地方,心绪却早已飞至庭中。 春夏给武后与婉儿上了两盏茶,便知趣地与一众宫婢们退到了檐下。 武后端起茶碗,吃了一口,淡声问道:“公主昨日罚那内侍重了,你为何不劝?” “此事可大可小,劝不得。”婉儿话中有话地回了一句。 武后挑眉看她,她端立一旁不敢多言。 “太平可是头一回罚这般重。”武后再道。 婉儿坦荡地迎上了武后的眉眼,“伺候不周,也当如此,他们方能明白,什么该用心,什么不该用心。” 武后笑了笑,“是你的意思,还是太平的意思?” “恰好想到了一处罢了。”婉儿如实道。 武后笑意更浓了几分,她这样的年岁,恰好是岁月沉淀后最美好的时候,笑意像是陈酿,回味悠长。 “这边事了,你便回我这里伺候吧。”武后徐徐开口。 婉儿愕了一下,“不伴读了?” 武后眸光复杂,“你想伴读?” 换做上辈子,婉儿一定搪塞过去,可现下她有她自己的选择,“妾想。”眸光明亮,光洁无暇,澄净得比秋日的晴空还要干净。 在没弄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对之前,婉儿不能一再改变事情走向。 况且,她还想再陪陪太平,伴读三年,珍惜她与她最美好的三年。 武后定定地看着她,眸光犀利。 “太平只是公主。” “妾只想再多读些书。” 武后没有立即允准,婉儿越是真切,她越是觉得不安。毕竟她与婉儿之间横亘着一个抄家之仇,她自忖可以驾驭婉儿,可太平不一样,太平只是乳虎,她根本驾驭不了婉儿。 婉儿也不再说话,她知道这时候再多说一句,只会招来武后的更多猜忌。 正当这时,鸽笼里面的咕咕叫了两声。 武后进来时就发现了鸽笼,本来以为是太平跟四郎要来养着玩的,可仔细一看,这不是四郎最爱的白鸽么? 真是聪明啊,知道把鸽子放太平这里,有太平护着,便能有一线生机。 “这白鸽……” “白鸽无辜,本宫知道。” 武后语气寒凉,打断了婉儿的话。 婉儿徐徐跪下,叩首道:“但凭天后处置。” 第14章 端倪 “昨日就让你注意自己身份,收敛你的倔性子,看吧,这下得罪了阿娘,看你怎么办?”太平的声音忽然响起,今日的晨课似乎下得很早。 武后静默看她,并不接话。 太傅恭敬地对着武后一拜,“今日殿下听学效果甚佳,已经会背《礼记》玉藻篇了。” 武后眸光微讶,定定地看着太平,“都背下来了?”说完,挥手示意太傅退下。 太傅不敢多言,垂头退出了千秋殿。 太平微笑着凑近武后,黏腻地挽住了阿娘的手臂,甜腻地唤道:“阿娘,你今日来,是考察儿学问的?” 武后忍笑,“只是来瞧瞧你,昨个儿坠湖,可有受寒?” 太平靠在了武后肩头,笑道:“还好,有个眼疾手快的,一把抓住了儿,不然真要喝两口湖水了。” 武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斜觑了一眼婉儿,“原来如此。” “阿娘,她这人就是倔脾气,你不要与她计较,可别气坏了身子。”太平一边说着,一边轻抚武后的后背。 “也是。”武后莞尔,看向太平,“太极宫这边入了雨季,很是潮湿,等大明宫那边的新殿收拾妥当,你便也搬过来吧。” 太平笑眯眯地道:“好呀!这样儿想见父皇,便不用跑那么远了。” “母后这几日也要回去了,你父皇身子不太好,总要多帮衬些。”武后轻抚太平的后脑,“母后不在这几日,你可要注意些,切莫惹出什么大事来。” 太平无奈苦笑,“阿娘放心,你给儿挑的这个伴读,可啰嗦了,这不成,那不成的,吵得儿头疼。” “是么?”武后沉了脸色。 婉儿叩首再拜,“殿下功课重要,自当时时规劝,倘若殿下觉得妾说话聒噪,妾愿意听候天后发落。” “你这话就不对了!阿娘明明已经把你赏给了我,你是留是去,该由我说的算!”太平微微昂头,得意地看向母后,“阿娘,你说是不是?” 武后似笑非笑,“太平,她如此聒噪,你还想留她?” “吵是吵了点,总归劝的也是正事,儿这儿向来人少,多个人也热闹些。”太平眉开眼笑,“平日蹴鞠就春夏陪儿,她总是让着儿,才人性子刚烈,反倒不会让着,踢起来也有意思!” 武后沉眸,“你想好了?” “儿想好了!”太平骄傲地扬起脸来,眸光明亮地看着婉儿,“儿就不信,她在儿这儿可以倔强一辈子!” 武后气定神闲地吃了一口茶,缓缓站了起来,笑道:“那母后就瞧瞧,你跟上官才人这一局,到底是谁赢?”说完,她凑近太平,佯作给太平整理鬓发,附耳低语了一句。 -- 第25页 太平笑意微僵,努力维持着笑意,对着母亲重重地点了下头。 武后拍了三下太平的肩膀,终是离去。 太平悄舒了一口气,转过身来,走近了婉儿。 “起来吧,还跪着,不怕把膝盖跪坏了?”她伸出手去,语气却极是温柔。 婉儿怔了怔,没有握她的手,也没有立即站起来。她蹙眉看她,低哑道:“殿下不该提那事的。” 太平笑道:“确实是你第一个伸手给我,也是你一直紧紧牵着我的手,不让我沉入湖中。作为还礼,我便给你留下的机会。”说着,她身子前倾,双手牵住了婉儿的手,硬是把她牵了起来,“一事归一事,你救我是事实,我虽看你不顺眼,却也愿意成人之美。” “不顺眼?”婉儿愕然,在意的竟是这三个字。 太平顺着婉儿的话“嗯”了一声,手却紧紧牵着,孟浪地上下打量她,“你瞧瞧你,今日脂粉施得极淡,发髻也松了,衣裳穿得这般素净,怎么顺眼?”说着,太平眼珠子一转,“走,回殿,我给你重新梳妆!” 婉儿焦急道:“殿下!这于礼不合……” “本宫只想听学时,身边的伴读赏心悦目一些,本宫高兴就好,管它礼不礼,合不合?”说完,太平无视婉儿的抗议,拉着她踏入寝殿,把婉儿按着坐在了妆台边。 婉儿如坐针毡,想要站起,又被太平按着坐下了。 “殿下!”她似是恼了。 可太平比她还恼,挑眉瞪着镜中的婉儿,“阿娘今日默许了,你就是她给我的人,这是本宫的命令,你给我坐好!否则……” 婉儿怎会受得这样的威胁,虽说没有再站起,可脸色已阴如寒霜,“妾是个人,并不是任由殿下打扮的木偶。” 太平知道她是真恼了,不动声色地坐下,一手捏住婉儿的下巴,一手拿着眉笔,温柔地画上了婉儿的柳眉。 “我饿了陈七一日,今日必有人来求情,你好歹陪我演好这场戏啊。” 婉儿没想到太平说的竟是这个理由,“可此事……” “正事要紧,对不对?”太平眸光温柔,似是要漾出水来。 婉儿看得有几分怔忪,恍惚以为眼前的太平就是上辈子那个深情款款的太平,反驳的话瞬间哽在了喉间,婉儿张了张口,只能选择作罢。 上辈子太平鲜少占这样的上风,难得婉儿先偃旗息鼓,太平自当戏假情真地做点什么?眉笔缓缓画过眉尾,娴熟又温柔,这是太平想了许久的画面。只是,上辈子婉儿从不给她这样的机会,动不动就说于礼不合,动不动就拿那些扎心的身份来刺激她。 好不容易逮到这样的机会,她定要好好珍惜。 太平眼底的笑意越来越浓烈,婉儿越发觉得事情不对劲,难道只因她救了她,太平就待她这样上心了? 不对劲…… 婉儿想到了武后方才曾经附耳太平,难道太平突然这样,全是武后教她的驭人之术?武后来硬的,太平来软的? “别动。” 太平眉心微蹙,眉笔微微一挑,画好了婉儿的左眉。她觉得捏下巴不顺手,索性一手捧住了婉儿的左颊,温暖的掌心熨在婉儿脸上,也不知是婉儿的脸颊发了烫,还是她自己的手发了烫。 婉儿起初还恼她胡闹,可渐渐地竟情不自禁地沉溺在了太平的温柔之中。饶是她筑起千种心防,只要眼前人是太平,总能轻易碾碎她的防线,撞得她的心房砰砰作响。 她与她离得这般近,年少的模样映入彼此的眼中,悄悄烙入彼此的心底。 当觉察到呼吸变得微沉,两人不约而同地往后挪了挪。 婉儿绷着淡淡的语声,“画完了?” “还差一点。”太平哑声说完,放下了眉笔,拿起了口脂,用食指抹起一些,正欲涂上婉儿的唇瓣。 婉儿心神微乱,慌忙扣住了太平的手腕,急道:“妾……自己来吧。” 太平的心跳狂乱,她也怕再亲近下去,露了马脚,徒惹婉儿厌恶。当即顺着婉儿的话,把口脂递了过去,“给。” 婉儿接过口脂,侧过身去,不敢再多看太平。只见她匆匆沾了口脂,对镜抹上了自己的唇。 柳眉眉尾微扬,衬上了鲜红的口脂,若是眉心点上梅花,那便是她最得意时的妆容。 婉儿震惊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到底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她的视线悄然游移,望向了铜镜中的太平,她笑意盈盈,眸底虽有惊艳之色,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天真烂漫。 若太平也是重生之人,只怕根本忍不住要上前相认。 她与她错过了那么多年,明明相爱却非要伤彼此一个遍体鳞伤,若是双双重生,以太平的性子怎能继续错过? 太平不是不想认,只是还不到认的时候。她强烈压抑着上前拥住她的冲动,笑道:“瞧!这样赏心悦目多了!” 女为悦己者容。 婉儿也不能免俗,况且说她“赏心悦目”者,还是她心心念念的心上人。她不敢笑得太过,却也忍不住嘴角扬了笑意,“妾是罪臣之后,如此打扮,未免太过招摇。” “放心,也只有本宫能瞧见,出了这千秋殿,也不准你这样打扮。”太平凑近婉儿脸侧,笑望着镜中的婉儿,“在宫中,太过美艳可不是好事。” “霸道。”婉儿寒了脸。 -- 第26页 太平轻笑,“整个长安城都知我骄纵,霸道又如何?” 婉儿鲜少有在太平面前语塞的时候,这话她确实没有办法反驳。她只好换了个话题,“万一今日没人来求情呢?” “陈七的水粮再断下去,可是会死的。”太平这场落湖也不是随便落的,陈公公只有这一个侄儿,他不可能不管。 婉儿点头,陈公公确实没有理由不救侄儿。 正当此时,春夏走近寝殿门口,恭声道:“殿下,太子来了。” 太平与婉儿相视一眼,颇是惊讶。 这个时辰太子李贤应该在朝堂,怎会突然跑到这里来了? “太平!”李贤的声音骤然响起,颇是急躁,只见他大步踏入寝殿,“你可知你闯祸了!”抬眼间,正好瞧见了婉儿的脸庞,他不禁一怔,只觉心房被什么给击中了。 婉儿不喜欢这样直白又热辣的眸光,起身对着李贤一拜,便垂下头去。 太平往婉儿身前一站,温声道:“婉儿,去给本宫整理书籍吧,今日阿娘留了功课,本宫今晚得好好背书。” 婉儿领命,退出了寝殿。 第15章 变数 婉儿走过李贤身侧时,李贤鼻翼微动,哪怕只是她口脂上的清香,他也觉得极是好闻。 太平觉察了李贤的失神,提醒道:“太子哥哥?” 李贤回过神来,端声道:“昨日你可是处罚了一名内侍?” 太平眸光微沉,“不过是一名内侍。” “是,不过是一名内侍,你却是大唐的公主。”李贤实在是不喜欢妹妹这骄纵的模样,“你轻轻松松一句话,可知下面多少人揣度你的心思?” “然后呢?”太平安静看他。 李贤沉声道:“你以为,陈七只是断水断粮么?”略微一顿,李贤沉声一叹,“管事的在禁室对他用了刑,这会儿只剩了一口气。陈七的叔叔陈公公今日拦了我的车驾,哭天喊地地叩头只求代陈七受刑,放陈七一条生路。” 因此,李贤没能按时上朝,匆匆赶来了太平的千秋殿。 太平暗抽一口凉气,她想过会有人来求情,便等着这人来求情。没想到,人是来了,却不是求情,而是求一命换一命。 陈公公摘得干干净净,把指使他四处散布谣言之人保护得滴水不漏。 一旦放了陈七,再想从这个缺口顺藤摸瓜是难上加难,若是不放陈七,折的却是太子的威信。陈公公求的是太子李贤,并不是她公主太平,太平拒绝,拂得是兄长的脸面。这倒是好了,陈公公反过来将了她一军。 确实,她真如阿娘所言,还是一只乳虎。这宫里有心眼的人太多,陈公公混到今时今日,怎会被她一击即中。 罢了,这条线定是查不下去了。 “为何陈公公不来求我,反而去求了哥哥你?”太平忍不住问出了口。 李贤愕了一下,“你问这个做什么?” “宫里伺候不周的奴婢,每年都会因为责罚死上一二。”太平故意说得不屑,“人是我关的,也是我下令断粮断水的,我今日气已经消了,但凡他来求我,我都会松口放人。”说着,太平坦荡的目光对上了李贤的眸光,“太子哥哥,我才是你的妹妹,我险些被个内侍害得淹死湖中,你不护着我,反倒为了个陈公公来质问妹妹?你说,我该不该问,哥哥你跟那陈公公有什么交情?” 李贤忽然哑口,所谓交情,倒也不算多厚。只是,陈公公对他说的那个传闻,在他心底生了根,发了芽。 母后向来宠爱太平,太平忽然发难刁难陈七,陈公公与陈七又是叔侄关系,李贤不得不多想,这是不是母后借太平来演这出戏,目的就想封了陈公公的口。 因为在李贤看来,太平虽然骄纵,却并无城府,这样的手段,她豆蔻年华的小姑娘怎么可能使得出来? 李贤与武后冲突多次,加上那个越传越真的传闻,他越发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武后的孩子?因为不是,所以武后对他才诸多挑剔,因为不是,武后才对他的东宫各种压制,因为不是,武后才处处否定他的治国献策。 这像是一个心魔,不断吞噬他与武后的母慈子孝过往。渐渐地,他甚至已经想不起来,武后可曾在他小时候宠溺过他?他对武后的记忆只剩下了两个字“压制”。甚至于,他与武后争执愈烈,武后对她越严酷,他越觉得武后是在逼他出手,好趁机按他一个谋反之名,趁机除之。 所以,每次他与武后起了争执,他下意识地便在告诫自己,忍!有时候实在是绷不住了,便会肆无忌惮地说上几句混账话,武后也会罚他罚得更狠。 “太子哥哥?”太平看他失神许久,低声轻唤。 李贤再次回神,随口搪塞道:“不过在马球场有过一面之缘。” “一面之缘便能拦下哥哥的车驾求恩典?”太平故意顺口一问。 李贤没想到今日的太平竟然这般牙尖嘴利,“你问那么多做什么?” 太平微微昂头,“自然要问清楚。此人若是哥哥的心腹,我今日的处置自然也不同。” “怎么个不同?”李贤问道。 太平眨了眨天真的眸子,“若是哥哥的人,自然得给足面子,是妹妹不知其中关联,这次罚重了些,那些个肆意揣度我心思的管事,我自然要好好教训一圈。若不是哥哥的人,那一会儿我打发春夏去传个话,把人放了便是。” -- 第27页 李贤一时也不知该怎么答,“这……你放人便好。” “所以,陈公公不是哥哥的心腹?”太平又问。 李贤皱眉,“这个很重要么?” “是不是嘛?”太平语气略微带点娇蛮。 李贤沉默不语。 “那我便当心腹来处置了。”这次太平没有再给李贤机会,立即扬声道,“春夏,走,随本宫去一趟禁室。” “诺。”春夏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太平……”李贤忍不住提醒,“别让母后知道是我求的情,我怕她乱想,我又要挨罚。” “放心,这是我跟哥哥的秘密。”太平笑了笑,“若是阿娘问起,为何今日哥哥没有上朝,我会跟阿娘说,是我央了哥哥来,教我诗文,阿娘不会怪你的。”说完,她笑着踏出了殿门。 “太平!”李贤又跟了出去。 太平愕了一下,“太子哥哥,还有事?” 李贤张了张口,目光却瞥向了平日听讲的书房方向,“母后近日新封的才人,就是上官仪的孙女,上官婉儿?” “嗯!”太平点头。 “她怎会在你这儿?”李贤又问,眸光还是没有从书房方向移开。 太平觉察到了不妙的气息,肃声道:“阿娘喜欢她的才学,便把她安排到了我这里伴读,怎么?哥哥你想讨去东宫?” 李贤被戳中了心思,铁青着脸不发一言。 太平挑眉道:“首先,她已经是才人了,哥哥你贸然把她讨去东宫,于礼不合。其次,阿娘把她赐给了我,放不放人,我说的算。” 李贤不知太平为何突然像刺猬一样,语气很是不善,“太平你说哪里去了,我哪里有这样的心思?” “没有最好。”太平嘟囔了一句。 李贤暗觉太平似乎是恼了,她与上官婉儿相处并不久,怎么就这般在乎上官婉儿的去留了? “哥哥现下是回东宫呢,还是跟我一起去禁室?”太平实在是不放心把他留在这里,上辈子这个哥哥就与婉儿传过不少流言,如今看他这上心的模样,太平越想越危险,得快些把他给打发了。 李贤轻咳两声,“我回东宫,你去放了陈七便是,别节外生枝。” “诺,太子哥哥。”太平刻意念重了“太子”二字。 李贤听得刺耳,往院外走了两步,又回头道:“哥哥明日拿些名家诗文来给你看。” “明日没空。”太平不悦回答。 李贤哪想到太平还真敢否了他的建议,“太平,你也不小了,不能总是贪玩懒学。” “我就是贪玩懒学,阿娘都没逼着我学。”太平直接搬出了武后。 李贤吃了个软钉子,看她是骄纵性子犯了,倒也懒得与她计较。本来他所谓送诗文,想送之人也不是太平。上官婉儿出自上官氏,这样的书香门第,自是看重锦绣文章,与其送她那些庸俗之物,倒不如送书来得讨巧。 “不看就罢了!”李贤拂袖而去。 春夏唯唯诺诺地站在一旁,见太子走了,这才敢开口道:“殿下息怒。” “春夏,以后太子哥哥若是送书来,一并收下放你那儿。”太平知道李贤肯定不会作罢,当即想好了对策。 春夏大惊,“啊?” “你找个地方收好,然后把书名誊录一份给我。”太平知道这个哥哥喜欢结交文人,送来的书其实是不错的,可就算是送书,也该是她亲自找,亲自送。 这辈子她可要好好护着婉儿,不能让这些流言蜚语牵扯上婉儿。 春夏领命,“诺。”然后,她小声问道,“殿下,还去不去禁室?” “去!”太平干脆答道。 “妾也去。”婉儿的声音突然响起。 太平循声望去,“我知道分寸,不会胡来。”说完,她发现婉儿已经洗去了脸上的艳丽妆容,还是一如既往的素雅打扮。 “妾知道殿下不会胡来。”婉儿只想多陪陪太平。武后的心思如海底针,深不可测,她只要一声令下,哪怕是太平也留不得她。 太平忽然嘴角扬了笑意,点头道:“好,你跟着本宫!”她想,婉儿跟着她也好,免得太子哥哥突然杀个回马枪,趁她不在时,悄悄跑来送诗文。 “诺。”婉儿一拜。 “春夏,有婉儿跟我去,你就不必去了。”太平想到有一事可以先让春夏去做,“你收拾一间偏房出来。” “诺。”春夏没有多问。 太平自然而然地牵住了婉儿,笑道:“婉儿,走!” “殿下,注意礼数。”婉儿挣了挣手,哪知太平却握得更紧了,婉儿忍不住小声提醒,“殿下。” 太平莞尔,“天下可没有那条规矩规定女子不能牵女子。” 婉儿知她在胡言乱语,白了她一眼,“胡闹。” “小时候我都牵着春夏满院跑,春夏都牵得,怎么你就牵不得了?”太平故意提及春夏,这句话一出,婉儿是真的没办法反驳。 上辈子哪怕婉儿来这儿伴读,也经常看见太平拉着春夏追逐嬉戏,有时候玩得高兴了,还拉起她来一起闹。 “走!” 看婉儿无话反驳,太平脸上扬起了得意的笑,牵着婉儿离开了宫院。 第16章 折柳 太平牵着婉儿沿着笔直的宫道走了一阵,太平一路无言,似是在思忖什么。 -- 第28页 婉儿想问,却又不知怎么问。 两人穿过宫门,在柳岸上走了一会儿。此处临湖,地势稍阔,偶有宫婢与卫士不时走过,对着太平行礼后,继续前行。 太平确认左右没有旁人后,忽然停下,扬手折了一枝柳条,笑吟吟地递给了婉儿,“拿着。” 婉儿愕了一下,“殿下折柳做什么?”心,蓦地一揪。 太平把柳条再往前递了递,“接一接嘛。” 婉儿接过柳枝,虽说柳枝本身并不烫,可此时握着,她总觉难受。 古人折柳送人,只因“舍不得”三个字。 上辈子太平舍不得,婉儿亦舍不得,后来每每想起过往,婉儿越发觉得柳条并不是什么好物事。 “殿下想说什么?”婉儿开口问道。 太平轻叹一声,“陈元是只老狐狸,今日央了太子哥哥来求情,我只能放了陈七。” 婉儿沉眸,陈公公居然请动了太子,想必太子与他交情不浅。一个散布流言的人,与正主交情匪浅,实在是耐人寻味。 若是太子不知情,那陈元便是两面人,一面是忠仆,一面又帮人办事,利用流言挑拨天后与太子的母子之情。 若是太子知情,那…… 婉儿心底阵阵发凉,权字面前,血浓于水不过一个笑话,即便是上辈子已经见过太多,可每次遇到这样的现实,婉儿还是觉得人心可怖。 李贤那样的少年太子,若真藏了这种肮脏心思,为达目的不惜自欺欺人地抹黑天后,抹黑自己的出身,只怕心魔已成,已无法自渡。 倘若李贤没有这样的肮脏心思,那陈元背后之人多半是天后的隐藏政敌,放眼当下的朝堂,这人一定藏得极深,单凭她与太平现下的能力,连天后都揪不出的人,她们又如何能做到?婉儿意识到这次是轻敌了,哪怕有上辈子的印象,只怕这件差事她也办不成了。 “婉儿?”太平觉察婉儿失神多时,牵了她的柳条,轻轻地扯了一下。 婉儿回神,“妾在。” “你在想什么?”太平问道。 婉儿摇头不语,办不成天后的差事,只怕她也不能留在太平身边了。 太平瞧她不愿说,倒也不逼问她什么,寻思道:“我想寻个理由,把陈元调入千秋殿伺候。”说着,太平又牵了牵柳条,“婉儿,你给我想个说辞。” “这……”婉儿终是明白,为何太平会命春夏收拾偏殿,原来是动了这样的心思。 太平正色道:“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他若还敢兴风作浪,我正好一并收拾了,若是不敢再嘴碎了,宫中的流言兴许会慢慢收敛。” 事到如今,也许,太平这个法子可行。 婉儿静静地看着太平,并没有说话。她只觉奇怪,照理,太平这个年岁不该有这样的手段。 太平很快便在婉儿眼底读出了疑惑,她故作淡然地道:“阿娘教过我,泥鳅若是抓不紧,便养在跟前,总有机会掐住脑袋,让泥鳅无所遁形。”说完,她佯作嫌弃地松了柳条,“你快些给我想说辞!” 若是武后教她的,那倒不奇怪了。只是,武后为何会教太平这些?婉儿心底又浮起第二个疑惑。 她的印象中,武后不是没动过心思栽培太平,只是太平那时候手段不足,江山若是交给太平,只怕她根本稳不住朝局。这一世,武后在太平这个时候就教她这些,确实与上辈子大不相同。 婉儿甚至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难道武后也是重活一世之人? 这个猜想像是一记寒霜注入心房,倘若如此,那这辈子的太平注定要被武后推向那万人敬拜的高处。 太平觉察婉儿看她的目光有变,总觉不太对劲。 婉儿略微低眉,“陈公公既是马球场的管事,自然略通马球之术,殿下要留他,说辞可以往这边靠。” 太平眸光一亮,“我明白了。” 随后,两人一起来到了禁室外,看守禁室的内侍却说天后差了人来,把陈七与陈元一并押往了大明宫紫宸殿。 太平与婉儿互瞧一眼,意识到此事有变。 “走,随我去看看。” “殿下……” 婉儿拦住了太平,低声劝道:“既然天后管了此事,殿下还是不去得好。”如今局势已乱,最好的做法便是静观其变。 这回是太平静静地看了她许久。 婉儿下意识地摸了摸脸,“妾的仪容……不妥?” “我只是在想……”太平的话故意只说一半,从婉儿手中拿过了柳条,另一手却牵住了婉儿的手。 婉儿下意识想挣开,太平牵紧,看着手中的柳条,喃声道:“婉儿,你知道折柳是什么意思么?” 婉儿蓦然木立原地。 太平侧脸嫣然一笑,“连这儿都不知道,该罚!”说着,太平拿柳条轻轻地敲了一下婉儿,“走!回去陪本宫温书!” “诺……”婉儿心绪复杂,默然陪着太平回到了千秋殿。 一刻之前—— 武后的车驾走至丹凤门时,宫卫例行上前行礼。 “拜见天后。” “免礼。” 武后没有掀帘,声音从马车中响起。 “天后……”宫卫欲言又止,显然有事启奏。 武后掀帘,凤眸睨视宫卫,“何事?” 宫卫走近马车,恭敬地对着武后一拜,“今日太子没有上朝。” -- 第29页 “哦?”武后轻哼一声。 宫卫恭敬再拜,“一名管事公公拦了殿下的车驾,殿下随后便调转车驾走了。” “是哪个宫的?”武后肃声问道。 宫卫如实答道:“马球场的陈公公。” “陈元?”武后眸光微沉,看来太平扣押陈七之举,确实惊动了不少蛰伏之人。太子居然与陈元有这样的交情,当中想必另有深意。 更何况,婉儿曾许诺,给她解决这桩心事。婉儿与太平不约而同地选中了陈七,想必婉儿是知道些线索的。 倘若私放流言者就是陈元,他这个小小的马球场管事竟还与东宫往来甚密,甚至可以求动太子出马,给自己侄儿求情。 这人……绝对留不得! 武后一念及此,便不会给陈元生路。 “把陈元叔侄拿入紫宸殿问罪。”武后说完,忽然想到了另外一事,“传本宫懿旨,宣太子入紫宸殿面圣。”说完,武后放下了车帘,催促宫人快速赶车入宫。 天子李治刚下朝,便听宫人说天后回大明宫了。 他笑意复杂,扶额揉了揉,“媚娘回来了就好啊。”说完,他便由内侍搀扶着,坐上了龙轿,抬向了紫宸殿。 李治进门前,轻咳了两声,经年头疾,折磨得他的鬓发霜白。 武后迎上前来,扶住了李治,一边走,一边问道:“今日朝上可有什么大事?” “还好,没有什么紧要的。”李治简单地应了一声,便与武后一起坐下,“朕听说,你把上官仪的孙女放了?” 武后轻笑,“陛下消息倒是灵通。” “这可不算小事。”李治又咳了两声,接过了武后递来的参汤,“等这边的宫苑都修好了,就让太平搬过来吧。” “此事不急。”武后淡淡说完,笑意一深,“今次回太极宫,倒有不小的收获。” “收获?”李治皱眉。 武后气定神闲地看着李治,“陛下,近日宫中有个传闻,说陛下与我的姐姐有染,生了当今太子。” 李治脸色一沉,“哪里来的胡话?!” “如今已查明流言是何人放出,陛下以为,该如何处置?”武后似笑非笑地问道。 李治似乎恼了,咳得重了些,“无故中伤皇家,自当问斩!” “那陛下是准了?” “此人是谁?” 武后一字一句地道:“马球场管事,陈元。” 李治的眼底闪过一抹惊色,“一个小小马球场管事?” “要在宫中起这样的流言,自然是越不起眼的人,越容易办事。”武后话音刚落,殿外便有人通传。 “天后,陛下,人已带到。” 李治觉得脑袋又开始疼了,眯眼道:“押进来。” 陈元与陈七被宫卫押入了紫宸殿,一个是白发苍苍的老内侍,一个是浑身血污的狼狈内侍,两人仓皇地对着天子与天后跪下。 “奴婢拜见陛下,拜见天后。” 武后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盯着陈元。 李治颇有几分烦躁,“你们该当何罪?!” 陈元急忙叩首道:“奴婢知罪!”虽说身子微颤,语句却说得顺畅。 李治瞥了一眼陈七,不悦道:“用刑了?” “此人伺候太平不周,害太平坠湖染了风寒。”武后顺口解释一句,“陛下认为罚重了?” 李治面露忧色,“可宣太医去看了?”发现武后忽然沉默了,他只能扶额摆手道:“媚娘按律处置便好。” “诺。”武后领旨,抬眼望向殿门,扬声问道:“太子可来了?” “媚娘?”李治微惊,没想到武后还传召了太子。 武后徐徐道:“事关太子,自当在太子面前处置。”说着,她一字一句地嘱咐道,“陛下是太子的父亲,我是太子的阿娘,这事今日必须说个清楚,免得还有人敢拿此事嘴碎,在宫中兴风作浪。” 第17章 还书 据闻,那日太子在紫宸殿上沉默不语,眼睁睁地看着父皇李治处置了陈元那对叔侄。武后全程一言不发,只是在太子拜别时,唤住了李贤。 “贤儿,你是大唐的太子,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应该比谁都清醒。” 李贤当时不懂武后是什么意思,直到多年后,他弥留之际终是明白了武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大唐的太子应该放眼天下,应该功在社稷,若是一直被流言蜚语牵制,心魔难破,一味视至亲为仇敌,那便不配太子之位。 这也是武后最后给他的机会。 那日以后,宫中关于太子生母的传闻终是消逝。就好像一颗落入湖心的石子,只漾起些许涟漪,便再无踪迹。 李贤经过那日之事后,时常入宫陪伴李治。李治时常夸赞太子像他,也夸赞太子勤勉,才学不凡。武后偶尔附和,外人看来,太子与武后之间的冲突也少了许多。 后来,武后由着婉儿留在千秋殿伴读太平,只是偶尔宣婉儿觐见,问询公主学习近况,其他事一概不问,也一概不提。 可对太平与婉儿来说,这样的平静反倒更让人忐忑。 武后带走婉儿,不过一句话罢了。 她们每日相伴,像是偷来的光阴,每多一日,便赚一日。只是,她以为她不知道,她也以为她不明白。 是年八月,太平奉旨迁入大明宫。哪知,她只在殿中走了一圈,便撒娇对着武后说,她想换个宫殿居住。 -- 第30页 武后笑问她,想去哪个宫? 太平指了指清晖阁,宫阁建在隆起的小丘上,推开窗来,便能将太液池尽收眼底。 武后没有多想什么,当即允准。 婉儿悄悄看了一眼太平,清晖阁是她上辈子的宫苑,太平这辈子为何非这里不可?仅仅……是巧合么? 入夜之后,大明宫灯火通明,好似星辰落入凡间。 太平趴在栏边,远眺太液池的方向,天上有星幕,地下有鳞波。当年不觉大明宫景致多美,现下难得岁月宁静,反倒后知后觉地体会到了大明宫的瑰丽。 她记得,太液池彼岸,此时她正对的方向,那万千明亮宫灯中的一盏,便是她当初的宫阙所在。 婉儿会不会与她一样,趴在这里,远眺她的所在? 太平出神地想着,浑然不觉婉儿抱着大氅走近了她的身后,把大氅罩在了她的身上。 婉儿淡淡叮嘱,“已经入秋了,晚风凉。” “来。”太平对着婉儿伸出手去。 婉儿没有牵她的手,只是往前走了一步。 太平轻叹,起身解下大氅,不容婉儿拒绝,便罩上了婉儿的身子,“你明明比我还怕冷。” “殿下!”婉儿下意识想要拿下大氅,却被太平按住了手。 太平似是微恼,“你再这样天天让本宫撞软钉子,本宫……”她忽然发现,好像并没有什么可以威胁婉儿。 婉儿淡淡问道:“如何?” “殿下……”春夏上前禀报,话说了一半,看见婉儿也在,当下忍了话,对着太平福身一拜。 太平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赏景的兴致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摆手道:“照老规矩办。”说完,递个眼色让春夏快些处置了。 “诺。”春夏匆匆退下。 婉儿已经不止一回瞧见这样的事了,她心中好奇,却也知道直接问太平定然也问不出什么。 “妾也告退了。”婉儿不动声色地对着太平一拜。 太平本想婉儿再陪陪她,可转念又想,她若是黏得太紧,只怕婉儿要嫌她的。于是,太平张了张口,只能选择作罢。 婉儿退下后,快步走至春夏平日休息的偏殿外,此时偏殿殿门半掩,婉儿从门隙中往内瞧去,只见春夏认认真真地誊抄了一遍什么。 “咚咚。”婉儿叩响房门。 春夏一惊,连忙抓起了案上的诗册藏在身后,扬声问道:“谁?” 婉儿推门而入,春夏抬眼便瞧见了婉儿,赔笑道:“原来是才人。” “你……为何这般紧张?”婉儿缓缓走近春夏。 春夏瞧见书案上还有没抄完的诗册名字,急忙一把拿起,仓皇道:“回……回才人……” “你藏了什么在身后?”婉儿逼近春夏,总觉春夏反常得很。 春夏更慌了,“只是……只是些寻常诗文……” “寻常诗文?”婉儿瞥了一眼宣纸上断断续续映出的墨迹,若是寻常诗文,春夏何必这般惧怕? 春夏暗忖完了,只怕殿下这几月暗藏太子赠诗一事是瞒不住了。 “你如此鬼祟行事,只怕另有所图,未免伤及殿下,此事我必须禀告天后。”婉儿直接出口威胁,吓得春夏当即红了眼眶。 “才人误会我了!”春夏是彻底慌了,哪里还敢继续藏匿诗文,双手恭敬地将诗文奉上,“是公主……命我誊抄诗文……” 婉儿凝神看了看春夏誊抄的诗句,皆是现下名流雅士的绝句,有几句还颇有余韵,值得反复玩味。 “殿下让你誊抄这个做什么?”婉儿心中疑惑更深。 春夏咬了咬下唇,低声道:“才人可不要让殿下知道奴婢今日说了。” “好。”婉儿点头。 春夏往婉儿这边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了些,“这些诗文都是太子殿下送来的……” “送给殿下的?”婉儿这话问出来,便已经有了答案。 若是太子送给太平的,太平只怕早就拿出来与她一起赏阅了。那日太子看她的眼神,灼热又危险,难道太平也觉察了太子的心思,所以这几个月来,才会把太子的赠诗全部拦下,给了她几个月的清净。 春夏摇头,哪怕她年岁再小,也不是什么事都不懂的宫人,太子此举意味着什么,她早就明白了。 连春夏都看懂的事,太平只怕早就看懂了。 “收好。”婉儿没有再问下去,只觉事情麻烦了,这么多个月的殷勤,太子那边的耐心只怕也快到尽头了。如今太平也搬入了大明宫,太子早朝之后,若是借故过来看看妹妹,太平也没有逐客的理由。 “是。”春夏连忙收起诗稿。 “早些休息吧。”婉儿淡声说完,佯作无事一样,离开了偏殿。 春夏歪头看着婉儿的背影,也不知才人是明白了,还是没有明白。 第二日清晨,太傅一如既往地来给太平讲学,婉儿伴读左右,却是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太平时常悄悄看她,瞧她总是出神,便知她定是有了心事。 以上辈子婉儿的性子,她不想说的,即便用刀子架在她的脖子上,她也不会说一个字。太平突然开始发愁,怎么才能打探到婉儿的心事? “殿下,殿下。”太傅看公主心思不在听学上,铁青着脸唤了两声。 太平回过神来,“太傅说什么?” -- 第31页 太傅皱眉道:“一日之计在于晨,殿下听学要认真些,别浪费的光阴。” 太平揉了揉太阳穴,“太傅今日讲得太过深奥,本宫听不懂。” 太傅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诗经》,分明是最浅显的诗句。 “太傅,本宫昨晚才搬入这儿,一晚上没睡好,今日的讲学……”太平眯眼笑了,“不如到此吧?” 太傅苦涩叹息,“罢了,公主明日切不可再这样敷衍听学。” “明日本宫一定认真!”太平重重点头。 太傅看了看一旁的婉儿,“才人今日也走神了。”说完,摇头再叹了一声,收拾好书本,离开了清晖阁。 “婉儿,你昨晚也没睡好么?”太平关切地盯着婉儿的脸看了一会儿,终是问出了口。 婉儿低头回道:“大抵是不习惯吧。” “不如这样……”太平想了个主意,“晚上你搬来陪我,我晚上睡不着,你可以陪我说说话。”虽然知道定会被婉儿否决,可太平还是想试一试。 “殿下有心事?”婉儿试探问道。 太平点头,“你应该也有心事。”她也试探地应了一句。 突然,两人静默了下来。 春夏走至殿门前,福身一拜,“殿下,太子殿下来了。”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婉儿心头一紧,眉心微蹙。 太平却笑了笑,“你不回答,我当你允了。” “允什么?”婉儿现在心绪已乱,万一一会儿太子再送诗文,只怕太平也不好当面拂了太子的殷勤。 “搬来与我一起住啊。”太平轻笑,“别怕,我晚上不打呼噜的。”说着,不等婉儿回话,便催促道,“快去抱你的被褥,我要跟太子哥哥闲话家常了,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 婉儿心间一暖,“诺。”婉儿领命走出了正殿,快步走回自己的偏殿,抱了被褥来,推门走入了太平的寝殿。 李贤的眸光盯了好一会儿婉儿,直到婉儿关上了殿门,他才收回视线,由春夏引着走入了正殿。 太平伸了个懒腰,笑吟吟地看向李贤,“太子哥哥,你怎么来了?”说着,故意瞄了一眼他抱着的诗册,当即沉了脸色,嘟囔道,“唉,好不容易打发了太傅,哥哥你又来讲诗。” 李贤肃声道:“你就喜欢偷懒。” 太平笑道:“我是公主,又不是太子,不必事事都上心的。”说着,太平苦笑一声,“太子哥哥,你也知道我是什么性子,与我一同赏诗,怕是要气坏你的。” 李贤肯定不会与太平赏诗,只是这几个月来,婉儿那边一点回应也没有,他今日只是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子哥哥以后也不要再送诗文来了。”太平倒也不与他客气,直接说明了心思,“我读得难受,才人也教得难受。” 李贤暗暗握拳,那些诗文哪是送给太平的? “太平,那些诗文……” “不是太子哥哥送我的么?” 太平故作天真地反问,打断了李贤的话。 李贤皱眉看着太平尚有稚气的脸庞,“你都收了?” “兄长赠书,自当收下。”太平说完,忽然佯作惊愕的模样,低声问道:“难道不是送给我的?” 李贤反驳也不是,不反驳也不是,突然哽住了喉咙。 “春夏,快去把诗文都拿过来,全部还了太子哥哥。”太平顺势焦急吩咐,“原来只是借我瞧的,幸好我没有在上面鬼画符,不然太子哥哥只怕送不了其他人了。” “太平!”李贤急忙唤住太平,“不必了,放你这儿也好。” “那可不成!”太平又催了春夏一遍,“春夏快去,免得那些诗文在我这里生了虫,岂不可惜了!” 李贤脸色甚是难看,没想到他的送诗之举,竟被太平误会至此。 “太子哥哥。”太平忽然凑近了李贤,声音压下,很是认真,“你可千万别再送书来了,我这儿喜欢看书的,只有上官才人一人,若是阿娘知道此事,只怕你又要挨骂了。”说着,她故意关切地拍了拍兄长的肩膀,“你可是太子啊,好多双眼睛盯着你呢,小心些,总没错。” 这话确实戳到了实在处。 李贤也不好反驳什么,看来送书之举,只能从此作罢。 春夏平时拿木箱子装着诗文,如今已装了半箱,她吩咐两名内侍搬了过来,恭敬地对着李贤一拜,“殿下,诗文都收拾好了,一本也没有落下。” 李贤脸色更不好看了,轻咳了两声,“差人先送回东宫。” 春夏领命,“诺。” 太平故意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太子哥哥若是没有其他事了,我便先回去补觉了。昨晚初入清晖阁,大半夜都没睡着,这下困得紧呢。” 李贤自然也没有其他理由留下,“住几日便惯了。” “这几日有上官才人陪着我,晚上睡得也安稳些。”太平又道,“太子哥哥你是不知道,偌大的宫殿,半夜醒来空荡荡的,怪吓人的。” 李贤听出了太平的言外之意,“所以你让上官才人与你同殿歇息?”他想到了进来时瞧见的那一幕。 “是啊,我与她都是女子,有何不可?”说着,太平瞥了一眼伺候在殿门口的春夏,“小时候春夏还给我守过夜呢,就睡在我床下……” -- 第32页 李贤心底憋闷,如此一来,婉儿与太平白日伴读,晚上同殿而眠,他若私下找机会送婉儿什么物事,只怕太平也能发现。 太平正值豆蔻年华,尚未通情窍,若是哪日不小心在武后面前说漏嘴了,武后对他最多只是责骂,对婉儿只怕就没那么手下留情了。 “今日我来,也只是来瞧瞧你昨晚住得可还习惯,看来确实没有休息好。”李贤站了起来,温声道,“哥哥就不吵你休息了。” “恭送太子哥哥!”太平高兴地对着李贤行了个礼。 李贤半点也高兴不起来,只能悻悻然离开了清晖阁。 太平目送李贤远去,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一世,她会穷尽一切保护婉儿,绝不让婉儿再陷入那些桃色流言之中。 断一次不够,她便断两次,她就不信,绝不了兄长的念想! 第18章 回笼 打发了李贤后,太平兴致大好,踱步来到了寝殿殿外,叩响了殿门,“本宫来领赏了,上官才人,你可备好了?” 婉儿打开殿门,先往太平身后瞥了一眼,不见太子身影,便知太平帮她把李贤打发了。 “多谢殿下。”婉儿对着太平福身一拜。 太平负手而立,微微昂头,“就一句谢谢?” 婉儿知道敷衍不了,只得沉声问道:“殿下想要什么?” 太平自然而然地走入寝殿,扬声道:“春夏,本宫先歇一会儿,勿要吵扰了本宫。” “诺。”春夏连忙上前,把殿门掩上。 婉儿微惊,手指按住门栓,“殿下既是要歇息,妾不宜留在这里。”说话间,便将殿门重新打开了。 太平倒也没拦她,径直走到床边坐下,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可以让婉儿听清楚,“忘恩负义,下次太子哥哥再来,我一定不帮你打发了。” 婉儿只迈出一步,还有只脚留在殿内。她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她到底怕太平什么呢?这辈子的太平虽说喜欢与她亲近,却终不是上辈子的深情太平。 上辈子是情之所钟,所以不敢放肆靠近。 这辈子只是公主与才人,何必这样遮遮掩掩,徒惹太平猜疑。 “啪!” 婉儿关门很快,骤然而起的声响把庭中的春夏都惊了一跳。 不多问,不多看。 春夏告诫自己一句,低首候在殿外,静候公主召唤。 莫说是春夏,就是太平也惊了三分。 这是婉儿恼了? 太平自忖并没有做什么或是说什么过分的话,她怎么就恼了呢? 婉儿走近床边,忽然跪在太平跟前,“殿下这几个月来学问渐长,妾想,妾应该回天后那边侍候了。” 居然反将她一军?! 太平若不想护她,她回武后那里,也能安然无恙。 “起来。”这次是太平不悦了,拍了拍床,“别跪着,坐这儿。”似是知道婉儿会找理由不起来,当下肃声补了一句,“这是本宫的命令。” “诺。”婉儿只能听令起身,坐到了太平身边。 “往后坐些,别动。”太平绷着脸,继续肃声下令,“这也是命令。” 婉儿看了看她,往后坐了坐,提醒太平,“殿下是公主,当知尊卑有别,莫要……哎!”她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太平便枕上了她的双膝,“殿下!这样……不好。” “嘘,我是真的没睡好。”太平合眼,懒理婉儿的抗议,这个不好,那样不成,这几个月她耳朵都要听起茧子了。 婉儿蹙眉,“殿下……这样睡得不舒服……” “也是……”太平慵懒地睁开眼睛,翻了个身,面朝婉儿,额头抵上了婉儿的小腹,呢喃道,“这样舒服些了……” “殿……”婉儿脸颊一烫,这是她与她这辈子最亲昵的一刻。 “别吵本宫……昨晚这殿中空荡荡的……本宫是真的睡不安稳……”太平继续呢喃,伸臂勾住了婉儿的腰杆,“投桃报李知道么?本宫今日帮了你,你让本宫枕着睡一会儿怎么了?”嗓音微哑,呢喃到后面真像是困倦来袭时,字句已是模糊不清。 婉儿想动一动身子,哪知太平竟勾得更紧了些,久违的热意蹿上心底——上辈子太平也曾这样枕着她睡觉,熟睡之后,偶尔无意识地轻蹭,总能让婉儿情不自禁地泛起一阵酥意。 婉儿如坐针毡,无奈她只要微微一动,太平便将她的腰杆勾得更紧。 热…… 婉儿觉察自己掌心生了汗,急中生智,想到了一个理由,“殿下……不盖被子会受凉的……你先起来……妾把被子……” 太平似是半梦半醒,打断了婉儿的话,“你抱着本宫……本宫就不会受凉了……”说话间,太平拉着婉儿的手,搭在了自己身上。 她怎么……那么烫?太平心底浮起这个疑问,可她又不能睁眼看个清楚,免得被婉儿逮个正着,知道她是故意胡闹。 婉儿下意识缩手,太平把她的手按住,呓语道:“暖着……别动……” “殿……”婉儿看太平确实倦极,也不好再出声吵扰,只得作罢。 煎熬…… 婉儿越想让自己平静下来,越是焦躁难耐。分明已入了秋,分明寝殿的窗户都开着,分明有凉风穿殿而过,可婉儿还是觉得莫名地燥热,根本无从纾解。 -- 第33页 太平…… 双颊如火,婉儿垂首看着这个“罪魁祸首”,眉头微蹙,浑然不觉眼底漾起了一抹嗔色。 鼻间萦绕着婉儿身上的淡淡香味,太平恍若隔世,难得与她这般亲近,太平只觉鼻腔微酸,生怕一松手,婉儿又躲得远远的。 回来了,她的婉儿是实实在在地回来了。 只是,她还不能太急,不能做得太过。 太平心念微动,不动声色地翻过身去,蜷起了身子,拉着婉儿的手重新拢在了身上。上辈子只有在婉儿熟睡之后,太平才敢这样放肆地亲近她,因为她知道,只要婉儿清醒着,婉儿总会想方设法地拒她于千里之外。 太平终是没有再贴着她,还侧身背对了她,婉儿终于可以轻舒一口气,把绷得笔直的腰杆松了劲。 公主这一觉回笼,两人像是回到了当初,那默默喜欢、却不敢戳破的静好岁月。 时光一点一滴地过去,于太平也好,于婉儿也好,都是别样的、不宣于口的久别重逢。 正午时分,负责御膳的宫娥们送了午膳过来。 春夏引着宫娥们把午膳放入正殿后,走至寝殿外,恭敬地叩响了殿门,温声道:“殿下,该用膳了。” 婉儿终是等到了这一刻,拍了拍太平的肩,“殿下,醒醒。” “唔……”太平眯眼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极是舒展地伸了一个懒腰,打着哈欠道:“春夏,进来伺候本宫更衣。”睡了半身细汗,裙子黏在身上,实在是不舒服。 “诺。”春夏推门进来,低首趋步走近床边。 太平站了起来,莞尔看向婉儿,意味深长地道:“上官才人伺候得很好。” 婉儿怔了怔,意识到太平的话中话,忍不住瞪了一眼太平,正色道:“殿下莫要胡说!” “胡说?”太平的尾音拖得很长,平举双臂,让春夏伺候解衣。 婉儿急忙起身,不敢多看太平一眼,垂首道:“妾先出去……” “慢着。”太平侧身伸臂拦住了她,慢条斯理地道:“你跟我……” “殿下注意举止!”婉儿寒着脸警告太平,无奈颊上的霞色并未褪去,现下看来更像是恼了。 太平倒也知道分寸,干脆地道:“两清了!” 婉儿愕了一下。 太平笑意浓烈了几分,眼底藏了一抹戏谑之色,“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她的声音清朗,念这句《诗经》的诗句时,眸光清澈如碧湖,没有半点杂念。趁着婉儿出神的当口,太平在婉儿鼻尖刮了一下,笑道:“你也出了不少汗,下去更衣吧。” “诺……”婉儿哪儿还有心思与太平计较,当下领了命令,逃也似的退出了寝殿。 太平看在眼底,喜在心头。 婉儿的脸红,似乎并不是因为她恼了,更像是她慌了。 “春夏。”太平再唤一声。 春夏低首道:“奴婢在。” “更衣快些,本宫饿了!”太平突然食欲大开,想到一会儿还有婉儿陪膳,心情更是大好。 “春夏。”太平又道。 “殿下有何吩咐?”春夏已经许久没瞧见公主这般高兴了。 太平低声问道:“今日午膳有酒么?” 春夏摇摇头,“午膳没有备酒。” “去吩咐御膳备酒,本宫今日想小酌两杯。” “诺。” 春夏低低地应声,手脚比方才麻利了些,拿了干净帕子过来,帮殿下擦干净了身上的汗渍,又抱了一身干净长袍过来,伺候殿下更好了衣裳。 婉儿回到偏殿后,第一时间掬水洗了洗灼热的双颊。凉水沾染双颊,婉儿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脸有多烫。 静下来!静下来! 婉儿告诫自己,拿帕子擦去脸上的水渍,走近铜镜,看着镜中满脸霞色的自己,接连缓了好几口气,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 今日怎会乱了阵脚,让太平如此得寸进尺? “才人,殿下请你去正殿用膳。”春夏的声音在偏殿门口响起。 婉儿定了定神,现在她心绪已乱,还是先静一静好。 “我……有些不适,想歇一会儿。” 春夏却道:“殿下说,若是才人说身子不适,便将御膳改至才人这里用。” 没想到小公主居然料到了她的说辞! 春夏又道:“才人用膳时,奴婢便去请太医过来,这样什么都不会耽误。” 婉儿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她若跟上辈子一样,对太平冷言避之,万一真惹恼了太平,她只要轻松一句话,便能让她回到掖庭那个阴冷地方。 太平尚不是爱她的太平,她不可恣意妄言。 既然拗不过太平,便只能从之。不过是一顿午膳,她便与平日一样,静静地陪着太平用膳即可。 “才人?”春夏没有听见婉儿的回话,低声唤了一声。 婉儿低叹道:“妾还是去正殿陪膳吧。” 春夏福身,“诺。” 太平端坐几案边上,瞧见婉儿来了,笑容不觉深了几分,殷勤唤道:“婉儿,快坐下用膳。” 婉儿垂首坐下,尚未动筷,便嗅到了一股酒香味。她低头看了一眼斟好酒的酒盏,蹙眉道:“今日殿下要饮酒?” 太平端起酒盏,笑道:“别怕,就两盏,不会醉的。”说完,便含笑敬向婉儿,“婉儿随意,我尽兴。” -- 第34页 婉儿也不好驳了太平,举起杯盏,小喝了一口。 酒汁醇香,入喉并不灼辣,反倒是带着一股淡淡的果香。这是上辈子婉儿最爱喝的果酒,名唤般若汤。 婉儿的眉心蹙得更深了些,真的只是巧合么?她忍不住侧脸看向太平,只见太平喝下一盏,又向春夏要了一盏,天真烂漫地对着她笑了,“如何?好喝么?”稚气尚在,看不出半点城府之色。 “殿下,”婉儿忽然话锋一转,认真问道,“怎知我喜欢般若汤?” 太平神情微愕,连忙笑道:“真是巧了,本宫也喜欢这个!”话音刚落,太平随口反问道,“婉儿喝过这个?” 这次是婉儿愕了一下,肃声提醒:“殿下再不用膳,炙肉可就凉了。” 太平切了一块下来,放入婉儿盘中,“也是,婉儿尝尝这个。” 婉儿低首,“谢殿下。”心房突突直跳,婉儿只希望方才那句话太平没有上心,她在掖庭多年,怎会有机会饮到般若汤? 午膳用罢,太平与往日一样,央着婉儿给她讲诗文。就在婉儿拿出《诗经》准备讲诗时,外间来了武后的随侍。 “天后懿旨,宣殿下与才人一同观球。” 太平好奇问道:“今日是谁人打球?” 内侍恭敬地对着太平一拜,“回殿下,吐蕃王子亲自上阵,言明要与大唐最厉害的皇子一决高下。” “哦?有趣!”太平忽然来了兴致,“你回去复命,本宫一会儿便至。” 内侍再拜,“天后有令,请公主换上道服再去。” “知道了。”太平忽然忆起,这次吐蕃使臣真正的来意是什么。只怕马球挑战是假,求亲是真。阿娘此举,只怕是想坐实她出家为道士的说辞。 婉儿也记得吐蕃求亲之举,不免担忧起太平来。 太平挥手示意内侍退下,莞尔看向春夏,“春夏,把道服给我抱来。” 春夏听命退下。 婉儿迟疑再三,终是开了口,“殿下今日饮了酒,不宜出去吹风,若是不舒服……” 太平颇是惊讶地看向婉儿,她似乎知道吐蕃人的意图? 婉儿发现了太平眼底的疑色,坦声道:“吐蕃每次来人,总有所图,天后让殿下换上道服去,妾想天后是怕吐蕃开口求亲。”说着,她定定地看着太平,“殿下能避则避吧。” 太平轻笑道:“你是怕我远嫁吐蕃么?” 婉儿哪里还笑得出来,“殿下不怕么?” 太平淡淡笑笑,“怕有用么?事关两国邦好,今日能避过,明日也能避过么?”她看出婉儿的担心,安慰道:“别怕,阿娘舍不得我的,她让我换上道服,想必已经想好了拒绝之词。” 婉儿知道武后会用什么说辞拒绝吐蕃,可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她印象里,这次吐蕃不该来王子的,今次来了王子,只怕并非上辈子那批吐蕃使臣。 太平也发现了不同之处,她更担心的却是婉儿。阿娘宣她去看马球,只为应付吐蕃使臣,为何还要宣婉儿同行呢? “婉儿,你也换上道服。”以防万一,太平也想保护好婉儿,阿娘会护她周全,却不一定会护婉儿周全。 婉儿深望了一眼太平。 太平故作轻松地笑笑,“我就算出家为道士,也该有个陪伴的宫人吧?一会儿可要帮我打圆场。” 婉儿福身一拜,“诺。” 太平的身子微微探前,低声问道:“若是我真去和亲了,你陪不陪我?” “殿下……”婉儿可不愿瞧见这样的事。 太平看她愁色更浓,似许诺似玩笑地道,“那种苦地方,还是不带你得好。”说话间,故意上下打量婉儿,“生得这般瘦弱,哪儿捱得住呢?” 哪知,婉儿竟然反驳道:“殿下这是小瞧妾?” 太平笑意不减,“怎么小瞧你了?” “汉有解忧公主和亲乌孙,冯夫人生死相伴五十载,双双青史留名。”婉儿挺直了腰杆,一字一句地道,“妾也能做到!” 太平心间微暖,戏谑道:“本宫可不想做解忧公主,你也别想做冯夫人。” 虽说青史做婚书,可齐名流芳百世,可太平宁可不要那样的流芳百世,只求一世,许她太平长安。 第19章 骄纵 “驾!” “驾!” 四匹快马驰骋在宽阔的马球场上,马蹄扬尘,不时有马球杆把马球自蹄边挑起,流星似的飞向球门。 细看这四人—— 两名圆领红衣,头戴墨色幞头,这是大唐的击球者;两名肩披兽皮,发丝编成细辩,那是吐蕃的击球者。 两边对战到了现在,恰好八比八平,这一局刚好是决胜局。 李治年少时也爱击球,只是年岁渐长,风疾日盛,这几年几乎没再上过马背,打过马球。他现下坐在观球台上,一边食用婢女剥好的葡萄,一边紧紧盯着马球场上的战局。 武后端然坐在李治身边,慢条斯理地捏盏饮酒。这一局胜负如何,她并不在乎,她只在乎今日与王子这场对弈,谁输谁赢? 吐蕃王子坐在客座之上,轻松自若,看见自家击球者稍占上风,便忍不住拍掌大喝,“好!” 在他对面,那是众皇子坐的地方。 太子李贤为首,按行序依次是李显跟李旦。李贤不动声色,李显却紧张无比,恨不得提了马球杆入球场对决。 -- 第35页 李旦平日喜静,看见马球场中的四人时常撞在一起,他只觉隐痛。拿了一粒葡萄喂入口中,别过脸去,只希望今日这场马球能快些结束,他好回府放放自己的鸽子。 “参见公主。” 太平与婉儿来时,候在球场门口的宫婢们恭敬地一拜。抬眼看见公主与婉儿穿的都是道服,不觉怔了一下,连忙把脑袋重新垂下。 宫婢引着两人坐到了武后身侧,众人的目光也跟着来到了这两人身上。 吐蕃王子悄悄打量太平,这小公主虽然瘦了点,却生得颇是精致,她身边跟着那个宫人好像也生得不错。 果然,大唐的太子没有骗他。 吐蕃王子含笑看向李贤,在他看向这边时,满意地点了下头。 李贤不敢多做动作,这事若是让武后知道了,只怕武后不止是发怒了。他捏着酒盏小啜了一口,余光瞥向了太平。 早日在太平那里吃了个软钉子,他正愁以后不能往清晖阁送礼物了,恰好遇上了吐蕃王子,他便特别聊了几句太平。 太平这个年岁也可以出嫁了,她又是母后的心头宝,若能促成这桩美事,与吐蕃再结盟好,于大唐是好事,于吐蕃也是好事。对李贤而言,更是大大的好事,至少以后不会再有那个不学无术的妹妹挡着他,母后痛失太平,想必在朝堂上也会收敛几日。 只是,李贤没有想到太平与婉儿竟然穿了道袍赴宴。 他的视线移向武后,恰好与武后的视线撞在了一起,他有些心虚地慌忙移开。 武后脸色沉郁,缓缓放下了酒盏,对着太平招了招手,“太平,来阿娘这里。” “嗯。”太平起身,走到武后身边坐下,抱住了武后的手臂,顺势靠在了武后肩头,甜腻地唤了一声,“阿娘。” “听听,太平这一唤啊,心都酥化了。”武后笑然回头,看向李治,“真是舍不得啊。” 李治感慨道:“是啊。” 太平听得一头雾水,她记得父皇与阿娘并没有把她嫁去吐蕃,可现下听来,竟觉得有些害怕。 婉儿垂头,也为太平悬起了心。明明知道结果,却又担心结果与上辈子不一样了。 “咣!” “大唐胜!”只听锣鼓声敲响,内侍扯着嗓子言明了这一局的胜负。 四名击球者勒马翻身下马,齐刷刷地跪在马球场上。 “打得好!都有赏!”李治笑着说完,看向吐蕃王子,夸赞道,“王子这些勇士训得好啊。” “大唐陛下谬赞,还是贵国勇士略胜一筹。”吐蕃王子恭敬起身,掌心贴心恭敬一拜,“小王输得心服口服。” “王子谦逊,更是难得。”李治客气回话。 “这位……是?”吐蕃王子的目光落在了太平身上,目光热烈,像是在赏悦一件稀世珍宝。 李治敛了几分笑意,“这是朕的小公主,太平。” 太平不喜欢他这样直白的目光,往武后怀中缩了缩。 武后接口道:“本宫这孩儿近日梦魇不断,这两日入观修行,方才好了一些。”说着,武后爱怜地摸了摸太平的后脑,“只是可怜我儿小小年纪,便要出家修道,她一日断不了梦魇,便得在道观修行一日,婚事也只能等太平彻底好了再说。” 先下手为强,武后绝不会给吐蕃王子开口的机会,当先断了王子的意图。 吐蕃王子觉察撞了一个软钉子,原本想说的话只能换一句,“小王的家乡有许多驱魔高僧,不妨……” “咳咳。”太平适时地咳了两声,病恹恹地道:“阿娘,儿不舒服。” 武后叹息道:“太平身子不适,经不得长途跋涉。王子好意,本宫心领了。” 吐蕃王子并不是蠢人,武后是什么意思,他已经心知肚明。他有些失落,再看了太平一眼,最后的视线落在了婉儿身上。 “不知这位是……” 不好! 太平与婉儿同时感觉到了危险。 武后轻笑道:“这位是近日新拔擢的宫人……” 太平慌了,为何母后偏偏不说是才人?! “上官婉儿。”武后看向婉儿,“她如今是太平的伴读。” 吐蕃王子眼底有了喜色,“大唐果然美人众多。” “王子!”李贤现下坐不住了,急忙起身圆场,“太平身子不好,不宜久晒,如今你见也见过了……” “是该回去多休息。”吐蕃王子笑然点头。 武后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便道:“春夏,扶太平回去休息吧。” 春夏上前扶起太平,太平看向婉儿,“婉儿,我们走。” “慢。”武后打断了太平,“她得留下。” 太平蹙眉,“为何?” 武后的话虽然是说给太平听的,目光却落在了吐蕃王子身上,“王子远道而来,总不能孤身回去啊。” “阿娘!”太平慌了。 武后安慰道:“阿娘会给你重新找个伴读的。” “儿只想……” “回去休息。” 武后淡淡开口,脸上已没有半点笑意。 太平还想说什么,只觉袖角被婉儿扯了三下,她焦急看向婉儿。 婉儿低眉一拜。 武后想做之事,从来没有谁能阻拦。既然太平已经过了关,那剩下的关,便由婉儿自己来闯吧,事关两国邦交,此事可不能让太平小孩子脾气闹大了。 -- 第36页 武后将婉儿的表现都看在眼底,她颇是满意。 春夏小声劝道:“殿下……” 太平深吸一口气,看看脸色铁青的武后,又看看不发一言的父皇,只得忍住所有话,悻悻然由春夏扶着,沿着台阶走了下去。 她故意走得很慢,只想再听几句,母后到底想把婉儿怎么安排? “婉儿出自上官世家,虽说祖父因罪抄家,可终究是世家出来的人。”武后徐徐介绍着婉儿,“倘若王子不嫌弃……” 太平骤然停下了脚步,双拳捏得死紧。 “阿娘!” 太平突然回头,眸光坚定,“婉儿是儿的伴读!” 婉儿对着她摇了摇头,太平当做什么都没看见,“也是您亲自赏给儿的人!” 武后眸光冷峻,李治肃声道:“太平,不得放肆。” “王子若是喜欢,该向我要人。”太平斜眼看向吐蕃王子,哪里还有一点病容?她挺直了腰杆,气势一点不减,“所谓君子不夺人所好,王子贵为吐蕃王子,自当懂得这个道理。” 吐蕃王子眼底的笑意浓烈了几分,“这个道理,小王确实明白。”其实,中原姑娘又柔又弱,本就不是吐蕃王子喜欢的,加上武后方才的介绍,吐蕃王子已经对婉儿失了兴致。 罪臣之后,他肯定不能要。 吐蕃王子并不是傻子,也听过上官仪的事情,他可不会傻乎乎地把得罪过武后的人带回吐蕃。 “婉儿,过来,扶我回去!”太平厉色对着婉儿一唤。 婉儿站在原处,不敢多动,提醒道:“殿下,不可胡闹。” “我就胡闹了!阿娘欺负我,我还不能耍性子了?!”太平瘪瘪嘴,极力让自己哭出来,今日闹成这样,她只能把骄纵的性子释放到底了,“人是阿娘给的,不问我就想送人,我不干!一千一万个不干!” “太平!”李显与李旦慌然跑到太平身边,扯了扯她的衣袖,低声道,“别……母后要发火的……” 太平只能把情绪夸大处理,像是个闹腾的娃娃,挣开了两个哥哥的手,一边哭,一边大呼道:“呜呜,就是欺负人!欺负人还不能说的么!呜呜……”哭得越来越伤心,竟是故意翻了个白眼,直直地倒了下去。 春夏连忙抱住太平,急呼道:“殿下!不好了!殿下晕过去了!” “还不快去传太医!”李旦急声吩咐春夏,先李显一步抱起太平,往外走了两步,才想起忘记行礼,连忙恭敬地对着父皇母后行个礼,“父皇,母后。” “等太平醒了,禁足清晖阁三个月,罚每日抄写道经一册。”武后先下了禁令,“今日胡闹,成何体统!都是平日给惯坏了!” 看见武后大怒,哪里还有人敢多言。 武后满脸愠色瞪了一眼婉儿,“上官婉儿,本宫倒是小看你了。” 婉儿连忙跪倒,“妾惶恐。” “还不快去照顾公主?”武后拂袖别过脸去。 “诺。”婉儿快步起身,跟着太平一行离开了马球场。 吐蕃王子也不知能说什么,好好的一场马球宴,被公主这一闹,只怕求亲一事,要缓上几日了。 他望着太平离开的方向,这小公主看着好看,性子也刚,就是太骄纵了些。想到二圣对她的宠爱,如此大闹也只是禁足处置,若是真娶回去了,只怕要跟供菩萨一样地供着,那样的日子也不好过。 怕是……娶不得。 第20章 余波 太平与婉儿回到清晖阁时,春夏已惊出了半身冷汗。 太医匆匆赶来看过公主后,当即开了方子,嘱咐了春夏小心事宜,便快步赶去二圣那边复命。李显与李旦知道妹妹没事后,终是松了口气。因为不便在清晖阁久留,便叮嘱两句,各自回府去了。 春夏拿了方子去传药,婉儿屏退了公主寝宫中的其他宫人,找了个公主不宜吹风的借口,把殿门关上,准备好好与太平谈谈。 “殿下不该这样莽撞的。”婉儿直接开口,“若是天后真想把妾赏给吐蕃王子,便不会提及妾的出身了。” “我知道。”太平坐了起来,脸上没有半点笑意。 婉儿蹙眉,“知道你还胡来?” “我只是不喜欢把女子当作礼物送来送去。”太平涩然笑笑,“当然,我也知道你不会领情。” “殿下!”婉儿似是恼了,“那可是吐蕃使臣,稍有不慎,便是两国之事。” “我不是孩子。”太平说得认真,“我今日说那些话,虽然骄纵,却也是我的心里话。你也好,春夏也好,甚至其他宫人也好,我不允准,谁也别想拿走。” 婉儿神情微愕,定定地看着太平。 “我回头之时,便做了最坏的打算。”太平伸手握住婉儿的手,紧紧扣住,不容她抽出她的紧握,“倘若保不住你,我便自请和亲。谁让我不快活,我便让大家都不快活!”说话间,她眼底满是阴沉之色,这是婉儿从未见过的太平,哪怕是上辈子,她也没有见过这样阴沉的太平。 失去婉儿那三年,太平宛若行尸走肉,如今好不容易失而复得,太平不会让她再离开半步。这一世,上官婉儿就是她的逆鳞,谁也触不得! 婉儿总觉得太平不对劲,也顾不得许多,另一只手抬起,贴上了太平的额头,“殿下好烫。”看来是公主今日饮酒后吹了风,又突然情绪暴起,是以脑袋才会这样滚烫。 -- 第37页 婉儿难得温柔,太平终是舒了眉心,整个人忽然偎依过来,撒娇似的唤道:“婉儿。” “殿下你……”婉儿想躲开,可太平来得太急,她还来不及反应,太平已钻入了她的怀中,牢牢地抱住了她,“不舒服应该躺着休息。” “真没良心。”太平低哑一骂,滚烫的额头抵在了婉儿的颈窝里,她一边骂,一边好似小猫一样的轻蹭,“本宫不舒服,你都不哄一句。” 婉儿心绪复杂,可见太平如此,那些冰冷的话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请殿下……” “自重么?” 婉儿不敢看太平,没有发现太平眼底隐有泪光。 是啊,现下的婉儿或许尚未喜欢她。她求她一句轻哄,于婉儿看来,不过公主的一句胡话罢了。 婉儿咬紧下唇,没有再说下去。 只觉一滴温热的水珠落在了手背上,婉儿惊觉,看向太平时,太平已松开了双臂,拉了被角,背对着她躺下了。 “本宫倦了。”太平的声音沙哑,对她下了逐令。 太平太熟悉婉儿那些冰霜一样的话,哪怕是在婉儿深爱她时,婉儿也能说出那些锥心刺骨的字句。 趁着婉儿还没开口说那些话,太平先逃了,至少现下她不想听见任何一个冰冷的字眼。 婉儿无声沉叹,起身走了两步,复又停下了脚步。 “今日,多谢殿下。”婉儿的声音虽小,太平却听得分明。 她以为婉儿会这样沉默着退出寝宫,却没想到婉儿开口说的话竟是有温度的。 “妾今日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婉儿继续道,倘若一切都不一样了,倘若今日太平逃不了这一劫,那她愿意代太平和亲吐蕃。 太平想知道她打算了什么,偏偏婉儿这时候竟不说了。 婉儿深吸一口气,换了另外一件事,“今日殿下说了,命妾入殿陪侍,殿下方才只说倦了,并没有让妾出去。”她走近床边,缓缓坐下,给太平掖了掖被角,“妾便在这儿安静陪着殿下,等春夏把汤药送来,妾伺候殿下用了药,妾再离开。” 太平蜷起了身子,不发一言。 婉儿知道她的脾气,她这样便算是默许了。婉儿素来喜静,所以静静陪着,也不会觉得无趣。仔细想来,这也是她与她难得的相守时光,多一刻都是赚的。 “婉儿……”太平忽然哑声轻唤。 婉儿温声应道:“妾在。” 太平没有转过身来,只是反手对她勾了勾手,“衣袖给我。” 婉儿迟疑了一下,还是把衣袖递了过去。 太平捏住衣袖,认真道:“别怕。” 婉儿怔了怔,忽然明白了太平的意思。吐蕃这边算是告一段落,可武后那边也需要一个解释。 “殿下今日已经帮妾很多了。” “此事本宫也该给阿娘一个交代。” 太平合上双眸,她被禁足并不是什么坏事,甚至阿娘把婉儿一并打发回来,就证明阿娘并不想真的治罪婉儿。 婉儿眸底闪过一抹疑色,她记忆中豆蔻年华的太平,不会想这般远。 难道她…… 这个念头再一次涌上心头,婉儿强忍下想问她的话,太平若不是重生之人,会回答“不是”,倘若她是,她也会回答“不是”。 上辈子她伤太平那般深,那些锥心的话句句见血,换作她是太平,绝不会轻易坦承重生的事实。 与其猜疑来猜疑去,倒不如暗中试探一二,兴许会有所得。 当夜,天子李治宴请吐蕃王子,群臣同饮,歌舞不绝。吐蕃王子没有再提和亲之请,李治也乐见其成。 酒宴正酣时,武后称醉命太子李贤搀扶先回紫宸殿。 李贤惴惴不安,知道今日这小把戏,只怕已被母后看穿了。 “都出去。”武后斜坐在榻上,一边揉着额角,一边挥袖。 李贤暗舒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告退,便被武后唤住。 “太子留下。” 李贤忐忑不已,“诺。” 武后坐直了身子,当李贤对上母亲眉眼时,才发现武后脸上的醉色已荡然无存。他心中慌乱,当即躬身对着武后一拜,“儿,恭听母后训示。” 武后冷眼睨视着他,“太平是我的心头宝。” 李贤点头,“她也是儿的妹妹。” “你既然知道,为何还敢在吐蕃王子面前胡言乱语?”武后语气寒凉,像是被拂了逆鳞的蛟龙,直勾勾地俯视着李贤。 李贤连忙跪地,解释道:“母后误会儿了,儿并没有胡言乱语。” “太平只是公主,她挡了你什么路?”武后半个字也不信,继续逼问,“你明知吐蕃这次来大唐为了什么,你在王子面前夸太平越多,只会让王子对太平更感兴趣。” 李贤倒抽一口凉气,正色道:“儿知道错了。” “为君者,心胸狭隘,为一己之私……”武后刻意念重那个“私”字,仿佛已经洞穿了一切,“连自己的妹妹都可以下手……” “那吐蕃王子生得英姿勃勃,在吐蕃颇是得宠,民望也很高,其实……”李贤恳切地望着武后,“也算良配,不是么?” 武后冷嗤看他,“如此说来,太平倒要感谢你这个哥哥,如此尽心地给她寻觅良配。” 李贤拜倒,对着武后叩头道:“儿若知道母后不想太平远嫁吐蕃,就算给儿十个胆子,儿也不会做这样的事。” -- 第38页 “不用别人给你胆子,你自己便有。”武后往前一探,声音中透着一丝威压气息,“太平素来不喜读书,你在外搜集那么多诗文,不时送给太平,到底为的是谁,你以为本宫不清楚?” 李贤背心寒凉,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今日武后故意在吐蕃王子面前提及上官婉儿,原是为了敲给他看。 武后的语气越来越寒,“你待她如此殷勤,若只是喜欢她,成人之美倒也不难。” 李贤袖下的拳头紧紧蜷起,不敢随便应话。 “可若是冲着她是上官仪孙女去的,本宫便只能先绝了你的念。”武后起身走至他的身前,双手负于身后,居高临下地俯视看他,“你问问你父皇,愿不愿意成人之美?” 李贤哑声道:“上官仪已经伏法,上官婉儿不过罪臣之后,就算收入东宫,最高只能是昭训。” “是么?”武后冷笑,“日后你位登九五,为她平反时,可想过当年下令治罪的是你的父皇与母后?” 李贤的心思再被武后戳破,当即哑口。 “你素来喜欢结交文人雅客,百官夸你,陛下夸你,自然,平反的罪魁祸首绝对不能是陛下,那便只能是我这个阿娘了。”武后缓缓在李贤面前蹲下,捏住他的下巴,逼他正视她的眸子,“二郎啊,你还是信了那个流言。” 分明是一模一样的眉眼。 “辛苦怀胎十月的是我,闯过鬼门关把你艰难生出来的也是我。”武后突然笑了笑,笑意如霜,不带一丝温度,“你信也好,不信也罢,那也只是你的事了。” 李贤只觉全身都凉透了,今日的武后没有半点怒色,却比往日还要让人畏惧。 武后起身,淡声道:“退下吧。” “诺。”李贤趋步退出紫宸殿。 武后静静地看着李贤消失在视线之中,眼底涌起一抹复杂的杀意。 第21章 五字 第二日清晨,微风徐徐,吹得垂下的半帘微晃,在几案上投落下些许晨光。 婉儿今日起得很早,她平展了宣纸,提笔在纸上写下了五个字“叶下洞庭初”,用的是她十余年后的笔法。从重生的第一日开始,婉儿书写时刻意收敛,就怕被人发现,引来一些不必要的风波。 她想,她应该冒险一试。倘若太平也是重生之人,看见她这五个字,不可能无动于衷。 写完这五个字,她把宣纸放在了太平的几案上,拿了一张宣纸盖上。只要太平今日听学书写,一定会发现宣纸下的那五个字。 她要做的便是悄悄观察太平的反应。 哪知? 就在她直起身子后,一转身便瞧见站在正殿门口的武后。婉儿大惊,急忙跪地叩首,“拜见天后。” 武后似笑非笑,缓缓走入正殿,挥手示意同行的宫人们候在正殿门口。 “写了什么?”武后走至婉儿平日的几案边,目光却看向了太平平日的几案,虽有宣纸遮盖,还是能隐约看出下面放了有字的宣纸。 婉儿快速冷静下来,如实答道:“回天后,只是一句诗。” “一句诗?”武后微微弯腰,把写了字的宣纸抽出,笔法精巧,用词精妙,与婉儿平日的笔法大不相同,“你写的?” 婉儿垂首,“是妾写的。” “叶下洞庭初。”武后不急不慢地念了一遍,“下一句是什么?” 婉儿微微抬头,“回天后,妾还未想好。”余光瞥见了此时正殿门口的熟悉身影,她急切地想看清楚太平脸上是什么表情,却骤然被武后捏住了下巴,逼她正视武后的双眸。 “阿娘!”太平急唤武后,强笑着走了进来,“婉儿你怎么一早就惹阿娘不快?” 婉儿不敢多言。 武后轻笑道:“太平,你瞧,上官才人伴读你数月,书法都精进了不少。”说着,她把宣纸递给了太平,“虽说只有一句,可也算得上佳句。” 太平接过宣纸,却顺手把宣纸放到了一边,上前挽住武后的手臂,娇滴滴地道:“阿娘,你知道儿向来贪玩,不过儿已经很用功了,太傅也夸儿近日的功课不错。” 婉儿没有在太平脸上看见任何波澜,一时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失落。 “是么?”武后牵着太平走至坐榻边,一起坐下,“如此荒于学问,阿娘突然不想带你去东都了。” 太平微愕,“去东都?” 武后微笑道:“二郎年岁渐长,他身为太子,应该多做砥砺,方能不负江山百姓。”她抬手轻抚太平的脸颊,话却是说给婉儿听的,“看来,二郎送往这里的诗文,还是有用的。” 太平笑道:“自然有用!二哥每送儿一本,儿便让婉儿念给儿听,若有不懂之处,便央着她解释给儿听。” “那些诗文都是送你的?”武后再问。 太平点头,“嗯!偶尔二哥来此,还会考问一二,阿娘若是不信,可以唤二哥来问询。” 武后看她说得煞有介事,倒也不急着提点她,“上官才人,你先出去候着,命外面的宫人全部退后十步。” “诺。”婉儿轻舒一口气,低头退出了大殿。 等正殿中只剩下了武后跟太平,武后安静地看着太平,并不说话。 太平被母亲看得有些忐忑,哪里还敢偎依在母亲怀中撒娇。 “儿……” “想好了再说,阿娘等得。” -- 第39页 武后的声音是难得的温婉,可越是如此,太平越觉得心慌。 阿娘到底想问什么? “儿昨日……”太平思来想去,只怕是昨日马球场当众骄纵之事,“昨日胡闹并非不计后果。” 武后点头,“嗯。” 太平起身在武后面前跪倒,却挺直了腰杆,认真道:“阿娘特别嘱咐,命儿穿道袍见吐蕃王子,儿知道这是阿娘的一片苦心。” 武后微笑,“然后?” “然后……儿是故意在人前骄纵……”太平一边说,一边揪着武后的裙角扯了扯,“雏鸟总要学会自己飞,儿不能事事都依靠阿娘。” 武后笑意微深,“是这个理。” “上官婉儿虽是罪臣之后,可上官仪当年在朝堂也颇有名望,若是阿娘真用她替嫁吐蕃,只怕有些人会借此中伤阿娘。”太平略微一顿,握住了武后的手,“儿是公主,还是骄纵之名在外的公主,儿帮阿娘挡下此事,朝臣只会说儿不懂事,绝不会把此事小事化大……” 武后拍了拍她的手背,“你都明白的道理,你觉得阿娘明白么?” 太平怔了怔。 武后站了起来,“再想想,该对阿娘说什么?” 太平实在是不知道武后到底想问什么,“还请阿娘明示。” 武后的目光穿过殿门,远望殿外的婉儿,“那匹狮子骢,你驯好了么?” 太平顺着武后的目光看去,“这……” “她是个聪明人,要驯服她,并不容易。”武后负手而立,继续说给太平听,“世人皆知,太子是未来的储君,如今朝野内外,对太子赞不绝口,尤其是你父皇,把心血都倾注在了二郎身上。” “二郎年少,要貌有貌,要才学有才学。”武后斜睨了一眼一旁的那五个字,“郑氏本事了得,在掖庭教女如此。一个年少有为,一个豆蔻初开,这么大一个香饽饽放在她的面前,你说她为何不要呢?” 太平噤声,没想到母后竟连这个都知道。 武后拍了拍太平的肩头,“你如今只是公主,你能给她什么呢?”对武后来说,驭人之术不过二字,利或者情。 上官婉儿这个少女却让她捉摸不透。 她应该恨她,哪怕流露一点点恨意也好,可她总是唯诺不争,事事顺从。 她应该巴结,太子如此有心,聪慧如她,不可能什么都看不出来,可她选择了避而远之。 她年岁不大,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城府,明明有能力往更高处爬,却选择留在太平身边,静静伴读。 一个人不争不抢,不贪不燥,对武后来说,极是危险。 “你许了她什么?”武后只能想到这个理由。 太平想了想,若说她许了婉儿什么,应该只有那两个字——“别怕”。 可这两个字就算说给阿娘听,阿娘只怕会更怀疑婉儿的用心。太平只是公主,阿娘却是天后,连天子也要礼让三分的天后,躲在一只雏鸟双翼下,远不如躲在一只展翅的凤凰双翼下安全。 三岁孩童都懂的道理,婉儿不可能不懂。 “羽翼未丰,有些话不该说则不说。”武后虽不知太平许了婉儿什么,可是,能让婉儿不争不燥至今,想必太平是知道婉儿所求的,“当心野性未除,他日会反口咬人。” 既然太平选择了她当第一只狮子骢,武后便只能暂时由着太平。若是太平真能驯服此人,于太平而言也是好事。 “命宫人收拾行装吧,明日就随阿娘一起去东都。”武后没有再多言其他,径直走出了正殿。 “拜见天后。”婉儿恭顺地对着武后一拜。 武后轻笑,“本宫等着你把那句诗后面一句想好。” “诺。”婉儿领命。 “本宫破例,准你随驾东幸洛阳。”武后说完旨意后,又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沿途风景甚好,你可以慢慢想。” 婉儿恭敬地再拜,“诺。” 与此同时,太平坐在几案边,拿起了婉儿写的那句诗。 “叶下洞庭初……” 太平念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难以自抑地轻颤着,她喜欢这首诗,却也害怕这首诗。 婉儿为何会突然写这句诗?她明明记得,这是数年之后婉儿才会写的诗句。 难道…… 太平想到了那个可能,她抬眼看向殿外,便瞧见婉儿徐徐走入正殿。她压制着心底翻腾的惊与喜,故作轻松地又念了一遍,“叶下洞庭初,下一句是什么?”她笑嘻嘻地看着婉儿,想从婉儿脸上看出些许蛛丝马迹。 婉儿静静地看着太平,太平还是往日的小公主,脸上没有多余的情绪。 “婉儿?”太平凑近了婉儿。 “妾还没想好后面的。”婉儿垂首回答。 太平微微蹲下,从下顾看婉儿,离婉儿越来越近,“没有想好?” “没有……”婉儿往后退了半步,却被太平捉住了手,笑道:“阿娘说,你的字也精进了不少,确实,好看,来,再写两个我看看!” 婉儿急忙抽手,正色道:“殿下又胡闹!” “我这是勤学好问!”太平故作得意,自然而然地牵了婉儿的手,一起坐在几案边,提笔沾墨,递到了婉儿手里,带着一丝撒娇央声道:“写一写嘛。” 婉儿认真道:“书法之道,也须看天时,那会儿写时有感觉,再写就写不出了。”说着,她又举了个例子,“王右军当年写《兰亭集序》也是如此。” -- 第40页 “哦。”太平慵懒地拖长声音。 婉儿把毛笔一放,“一会儿太傅便来讲学了……” “春夏!”太平没等婉儿说完,便扬声一唤。 春夏走至殿门口,“殿下有何吩咐?” “告诉太傅,今日本宫身子有恙,不听学了。” “殿下不可……” 太平把毛笔重新拿起,牵了婉儿的手来,覆在自己握笔的手上,得意笑道:“今日本宫高兴,要你……好好教我书法!”不等婉儿回答,她又低声道,“有点良心成不成,真想阿娘把你抓去盘问,为何放着太子不选?” 第22章 试探 婉儿知道有些事瞒不过武后,可没想到武后竟是什么都知道。 “谢谢。”婉儿沉声道谢。 太平故作不悦,“所以还愣着?”说完,瞥了一眼握笔的手。 “诺。”婉儿领命,覆紧了太平的右手,挪了挪身子,与太平挨得更近了些。太平身上的淡淡香味传来,轻而易举地撩动了她的心弦。 婉儿下意识地退了退,哪知太平竟贴了过来,侧脸对着她莞尔道:“婉儿,我要写这个。”说话间,左手拿了写了诗文的宣纸过来。 “这句没有写好,不妨……” “信不信,本宫把你送去阿娘那边?” 太平不等婉儿说完,便“威胁”了一句。 婉儿微微挑眉,骤然松了太平的手,“那便请殿下送妾过去吧。” “……”太平杏眼圆睁,怎么两世都是一样的性子,偏生她拿她没有半点法子。 婉儿却舒了眉心,嘴角有了笑意,“殿下还学不学书法?” “你说本宫学不学?”太平竟把毛笔一砸,趁着婉儿微怔的瞬间,挠向了婉儿的腰间,忍笑道,“小小才人,好大的胆子!看本宫怎么收拾你!” “殿下孟浪!啊!”婉儿猝然被袭,又惊又痒,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太平压倒在几案边。 她笑得眼角有泪,对上太平柔情眸光的瞬间,惊怔在了原处。 太平满眼笑意,徐徐问道:“知错了么?” 婉儿张了张口,只觉脑子一霎空白,竟不知如何回她这句话。 一时气氛宁静了下来,静得听得见风吹垂帘的沙沙细响,也静得听得见自己的砰砰心跳声。 婉儿生怕被太平看出什么端倪,连忙别过脸去,语气冷淡下来,“殿下快些起来,免得被人瞧去,招来不必要的非议。” 太平哂笑一声,翻身倒在了婉儿身侧,“非议本宫什么呢?阿娘年少时,也跟宫人们嬉闹过,我就不信旁人会说阿娘什么。” 婉儿顿时语塞,连忙坐起,刚欲起身却被太平扯住裙角。 “殿下……” “别动!” 太平动作极快,话音刚落,便已枕上了婉儿的双膝,一板一眼道:“再乱动,害本宫摔到哪里,那可就是大罪了。” 婉儿蹙眉,如今是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正色道:“殿下!妾不是……” 太平接了她的话,轻笑道,“正因为你不是本宫的宫人,本宫才枕你小憩,寻常宫人谁近得了本宫的身?” 婉儿再次语塞,回想上辈子伴读太平的那些岁月,她也是喜欢这样与她嬉闹。轻轻一叹,婉儿劝声道:“这里凉,殿下若是想休息,该回寝宫小憩。” “也好。”太平坐了起来, 婉儿如释重负,起身后整了整仪容,却在抬眼之时,瞧见了端着鲜果候在殿门前的春夏。 春夏将脑袋更低了些,恭声道:“天后赐了鲜果,请殿下尝尝。” 太平笑道:“端去寝殿吧。” “诺。”春夏快步退下。 “还不扶本宫起来?”太平还坐在原处,对着婉儿伸出手去。 婉儿无奈,只好伸手去扶。 哪知太平顺势扣紧了她的手,“走!”说完,太平便快速站起,拉着婉儿就往寝殿跑。 “殿下当心摔了!” “你不是牵着本宫么?摔了本宫就罚你!” 两人跑入寝殿,太平给春夏递了个眼色,“春夏,去给本宫传膳!” 春夏连忙劝道:“殿下才用过早膳……” “本宫心情好!想吃!”太平说完,便挥手示意春夏赶紧退下,“明日就要跟阿娘去东都了,换个御厨口味定是要变,自当能多吃一顿是一顿。” 春夏只得领命,退出了寝殿传膳。 太平拉着婉儿坐定后,婉儿也忍不住劝道:“若是殿下喜欢那位御厨的手艺……” “嘘。”太平比了个动作,示意婉儿不要多话。 只见太平把装着鲜果的果盘往婉儿身边推了推,“尝一个,如果酸涩,我就不吃了!”说着,拧了一颗葡萄下来,喂向了婉儿。 婉儿欲接,太平却缩了手,“张嘴。” “殿下!”婉儿肃然看她,“莫要胡闹!” “这是公主的命令!”太平也肃然看她,“抗命不从者,本宫可是会重罚的。” 婉儿低眉,认真道:“妾请殿下重罚。” “这可是你说的。”太平果断把葡萄放入口中,一边嚼一边指向自己的床,“既然不肯试吃,那便帮本宫暖床吧。” 婉儿不敢相信地看着太平的脸,“殿下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太平一本正经道:“觉得罚轻了?” -- 第41页 婉儿倒抽一口气,“既是殿下想要的,妾遵从便是。”当下婉儿起身,没有走向床,却是往殿外去了。 太平倒也不拦她,只是看婉儿的目光中多了一抹狐疑。 她记得上辈子年少时,与婉儿也曾忘情嬉闹过。至少在她紫袍玉带在殿上一舞之前,婉儿从不会避嫌成这般。 今日婉儿的反应太过,反倒不像年少时的她了。 婉儿走出寝殿时,疯狂跳动的心终是平息了不少。春夏看她双颊微有霞色,面无笑意,料想定是被殿下责骂了。 春夏趋步走了过来,对着婉儿福身一拜,低声提醒道:“殿下偶有胡闹之举,才人不必与殿下认真的。” “她也曾与你们胡闹过?”婉儿低声问道。 春夏点头,“以前不高兴时,也曾拿毛笔画过奴婢。” 婉儿欲言又止,太平对春夏,那是胡闹,可太平对她,绝对算不得胡闹。 “还曾在冬日嚷着要吃荔枝……”春夏又小声补了一句。 婉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现下并非冬日,何须暖床?太平是在胡闹?还是在试探她? 春夏看婉儿陷入了思虑,忍不住唤道:“才人。” 婉儿回过神来,微笑问道:“暖壶放在哪里?” “暖壶?”春夏眨眨眼睛,看了一眼天色,现下哪里用得上暖壶? 婉儿点头,“殿下夏日要暖床,既是命令,妾自然要遵从。” 春夏苦笑,“才人稍待,奴婢这去就给你备好。”说完,还是忍不住再提醒一句,“殿下只要高兴了,什么都好说,才人不妨多哄哄殿下。” “嗯。”婉儿怎会不知太平的脾性? 春夏退下片刻后,便准备好了暖壶提着走了过来,把暖壶双手奉上,“才人,给。” 婉儿接过暖壶,对着春夏点头一笑,便走回了寝殿。 太平这会儿已经连吃了好几颗葡萄,瞧见婉儿回来了,故作慵懒道:“快些暖床,本宫乏了。” “诺。”婉儿捧着暖壶走至床边,把暖壶放入了被下。 “啧啧,果然是没良心的,真舍得本宫夏日中暑。”陡然耳侧响起了太平的声音,婉儿大惊,看向太平时,太平往前走了一步,她一后退,脚跟撞上了床脚,只得坐倒在了床上。 退无可退。 “妾只是遵照殿下的吩咐行事。”婉儿佯作镇定,徐徐回了一句。 太平顺势捏住了她的下巴,对上了她的眸子,在她眼底捕捉到了一抹慌乱之色,“是么?” 婉儿凉声反问:“难道不是么?”惊觉太平欺身靠近,婉儿急声道,“殿下自重!”话音刚落,便瞧见了太平脸上绷不住的笑意。 “哈哈。” “你笑什么?!” 太平松了她的下巴,笑意不减,“你让我自重什么呢?” “殿下心知肚明!”婉儿扭过脸去,只觉又羞又恼。 太平负手而立,满脸疑惑,“女子跟女子之间,如何自重?”说着,她得意地扬了扬眉,“上官才人博学多才,不妨教教本宫?” 婉儿不得不承认,今日太平占了上风,可也让婉儿多了一分肯定,太平与上辈子年少时的太平不一样。 “殿下想学?”婉儿冷静问道。 太平看她不急不燥,知道婉儿定是想好了对付她的办法。 避其锋芒,方是上策! “这宫中的规矩已经够多了,我已经听倦了!”太平摆摆手,心生一计,走至婉儿的榻边,抖开了锦被,笑道,“那边太热,这边凉快些。” “那是妾的……” “整个清晖阁都是本宫的。” 太平话中有话,说完便除了鞋,钻入了锦被下,拉着锦被盖住了半个脑袋,深深地汲了一口气。 锦被中有婉儿身上的淡淡香味,就像是当初共枕的那些夜晚,睁眼有婉儿,闭眼有婉儿的香味。她贪恋地蜷起身子,抱紧了一只被角,扬声道:“别吵本宫小憩。” 婉儿无奈轻叹,深吸了好几口气,终是从慌乱之中缓了过来。 她安静地看着太平的睡颜,与上辈子一样,睡到酣处,她总会轻轻蹭蹭怀中人,好像一只撒娇的小猫儿,让人忍不住喜欢。 唯一不同的是,此时太平怀中抱的只是被角。 想她抱抱她…… 婉儿意识到自己起了危险的念头,连忙打住,也不知是因为她离暖壶太近,还是因为外间的暑气太重,婉儿只觉一股热意从心间涌出,蔓延至四肢百骸。 寝殿越来越静,婉儿也越坐越不安宁。 她急忙起身,放轻脚步,走至寝殿门前。 “御膳来了……”殿门前的春夏指了指身后端着菜肴的内侍们,小声道。 “让殿下休息吧。”婉儿压低了声音说完,退出了寝殿,轻柔地拉着殿门掩上。 太平悄然睁眼,看着虚掩的殿门,哑然失笑。 第23章 敲打 是夜, 微风吹动垂帘,清晖阁一片静谧。 这是太平与婉儿这辈子第一次同室而眠,虽说一个在床,一个在榻, 可终于不再是阴阳两隔。 寝殿中的灯烛未灭, 只因太平扬言熄烛后大殿空荡荡的,她睡得不安稳。借着灯烛的明光, 太平隔着屏风望着坐榻上翻阅书册的婉儿。她每翻一页, 书页沙沙轻响,落入太平耳中, 竟是别样的悦耳。 -- 第42页 婉儿爱书,甘之如饴。上辈子如此,这辈子亦如此。 太平还记得上辈子曾经吃过诗书的味,现下想来, 只觉可笑。分明那人爱她如命, 偏生当年不懂情深, 多恼了那些岁月。 婉儿虽说在看书,却只能集中三成的注意,她听着太平翻来覆去的声响, 知道她定是没有睡着。即便有屏风相隔, 婉儿也不敢抬眼往太平那边望一眼, 以免被太平逮个正着, 又借机胡闹。 婉儿再看了一会儿诗书,终是有了倦意。她搁下了书,轻手轻脚地钻入了锦被。明日将随二圣东幸洛阳,她记得此事应该是明年开春之事,突然提前了数月, 定有玄机。明明她已经努力不去改变什么,历史的进程还是与上一世有了不同。 往后……会如何? 婉儿记得那些大事,记得那些即将离开,或是即将出现的人,如果从现下开始就不一样了,那么太平最后会是怎样的结局? 婉儿翻了个身,悄然深望屏风深处,心生阴霾,惴惴不安。 “睡不着?”屏风那边忽然响起了太平温柔的声音。 婉儿本想装睡,却听见太平起身下床的声音。 “已经很晚了……”婉儿看见太平绕过屏风,披着外裳似乎要出去,急忙坐起劝道,“明日还要早起,殿下还是早些安睡吧。” “好。”太平笑眯眯地坐到了婉儿身边,不客气地拉起被角就往里面钻。 婉儿大惊,连忙压住被子,“殿下这是做什么?!” “那边一个人睡……害怕。”太平说谎脸不红、心不跳,煞有介事地继续道,“这边多个人,心里踏实些。” 不等婉儿反驳,太平便躺在了婉儿身边,额角在婉儿身侧蹭了蹭,“睡觉。” 婉儿坐也不是,睡也不是,“殿下……” “就一晚,好不好?”太平眸光楚楚可怜,那哀求的神色像极了一只受惊的猫儿,只想找个安稳的角落好好休息。 婉儿哪里还硬得起心肠?她缓缓躺了下来,本来坐榻便比床小些,即便两人身形娇小,共眠此处也显得逼仄。 若说太平的枕膝已经让婉儿情不自禁地慌乱,那现下的共枕更是让婉儿手足无措。谁料太平还极不安分地往婉儿这边贴了贴,脑袋往婉儿肩上一靠,久违的肌肤相亲让两人微微轻颤。 想她…… 两人不约而同地起了热意,却只能佯作淡然,克制住那些不该有的举动。 气息已乱。 太平的身子变得有些烫,婉儿的呼吸也变得有些沉。 意识到危险离彼此越来越近,两人翻了个身,背心相贴,各自抱了一只被角,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可只要一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便是上辈子那些沉沦的炽热景象。 思念太深,情火太盛。 刻入骨髓的情深似海在翻涌,现下的情不自禁该如何纾解? 太平开始后悔今晚的“胡闹”,她与她久违地如此亲近,她却不能唐突地狠狠亲吻她,这样憋着如何能睡着? 婉儿也开始后悔今晚的“答允”,那些深藏心底的渴望好似跗骨的软针,每心跳一下,便刺得身体深处酥痒难耐。 “呼……”太平选择放弃,骤然掀开被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佯作嫌弃的模样开口道:“八月盖这样沉的被子,是想中暑么?” 婉儿趁机道:“殿下若是不惯,还是回去睡吧。” “这可不成!”太平干脆地把整个被子踢下了榻,凉意终于袭来,她下了榻,对着婉儿伸出手去,“走!” “殿下要做什么?”婉儿认真问道。 太平懒得解释太多,将婉儿拉下了榻,拉着她来到自己床前,“这边空些,你陪我睡这边。” “可是……”婉儿觉得不妥,可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太平狠狠按在了床上。 她只觉心跳到了喉间,一双明眸睁得极圆,“殿下!”双手下意识地抵住太平。 太平的声音极是沙哑,像是黄昏时晒得滚烫的沙砾,“别怕,我又不欺负你!”说完,便倒在了婉儿身侧,拦住了婉儿下床的路,“睡觉!” 婉儿呼吸深沉,望着空荡荡的纱帐,似曾相识的一切不断在心间翻涌——那个雨夜,就在这寝殿之中,太平不知节制地教训了她一次又一次。 不可再想! 婉儿越来越滚烫,连忙蜷起身子侧过身去,生怕自己的异样让太平发现。 太平侧脸望着婉儿的背影,凝脂一样的颈上沁出了汗珠,不知婉儿可会如那时一样,热意退却,双颊羞红,看得人想狠狠地再吻她两口。 她想撑起身子,悄悄看她一眼,可她害怕再看一眼,她会犹如脱缰野马,不管不顾地恣意欺负她。 忍住!太平握紧拳头,压制住内心的激动,翻过身去,紧紧闭上双眸。 这一夜虽不孤寂,却煎熬至极。 晨曦入窗,满室暖意。 太平醒来时,发现婉儿已不在身侧。她急忙坐起,来不及穿鞋便绕过了屏风,赤足往前跑了几步,当瞧见了妆台前绾髻的婉儿,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婉儿在铜镜中看见了太平,她低眉起身,对着太平一拜,“拜见殿下。” 太平怔了怔,这一幕太过熟悉,她害怕婉儿下一刻就会说出那些戳心的字眼,以至现下她只能沉默。 “殿下?”婉儿见太平满额是汗,半晌不语,似是中魇。 -- 第43页 太平回神,“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婉儿温声问道。 太平摇了摇头,故作打趣道:“我这寝殿何时来了一个好看的新宫人?” 婉儿敛了笑意,“殿下妄语。” 太平笑了笑,扬声道:“春夏,本宫要梳洗了!” “诺。”春夏已在殿外候了许久,听见太平的传召后,缓缓推开了殿门,引着三名宫婢走了进来,准备伺候太平梳洗。 洗漱之后,武后差了内侍来搬太平的行装,收拾妥当后,一行人便随着二圣的车驾出发了。吐蕃王子那日求亲不成后,这次二圣出行,他也没有理由再留在长安,便在同日领了赏赐离京西去。太子李贤送别吐蕃王子后,便留在了长安监国。二圣车驾沿着御街一路行远,浩浩荡荡,延绵数里。李贤立在城头,远望车驾,阳光照亮了他的朱袍玉带,也照亮了他脸上的自信笑容。 那日与母后详谈之后,他知道他与武后谁也回不到过去的母慈子孝了,只要他是大唐的储君,就避不了与武后的这一战。 君临天下,必须大权在握,岂容身后有人垂帘摆布? 趁着二圣这次东幸洛阳,有些事他必须先做,能削弱一点武后在朝堂上的势力也是好事。 马蹄踏踏声不绝,身后的长安只剩下了一个依稀的轮廓。 青山碧水,这是长安城郊草木最繁盛的八月。 太平的车驾跟在二圣车驾之后,在她后面,是英王李显的车驾。 婉儿掀起车帘,望向远处的葳蕤山木,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不止一次地渴望远离皇城囚笼,恣意山水之间。 如今得出皇城,却还是困在这方寸车厢之间,终其一世,只怕依旧摆脱不了囚徒的宿命。 想到这里,婉儿顿觉索然,当下放了车帘,拿起了身侧的诗文,徐徐阅读。 太平好奇地凑了过来,掀起车帘往外瞧了一眼,山水依旧,风景怡人,“难得出宫,婉儿不好好看看沿途风景?” 婉儿淡声道:“不看得好。” 太平疑声问道:“为何?” “徒惹牵挂。”婉儿对上太平的眉眼,“殿下若是觉得无趣,可以看看这本书。” “你念……”太平在婉儿身侧坐下,闭上双眼,“昨晚睡得不好,我想闭目养神一会儿。” 原来她也没睡好。 婉儿欲言又止,最终信手翻了一页,尚未启口念诵,太平已顺势倒在了她的双膝上。 “殿下!” “本宫头疼,莫吵。” 太平拉了婉儿的手,覆在自己的额头,“给我揉揉。” 婉儿看了一眼春夏。 春夏掩口轻笑,小声道:“殿下指名要才人。” 婉儿无奈,放下诗文,指腹轻轻地揉上了太平的额角。 太平嘴角轻扬,枕在婉儿膝上甚是舒服,虽说马车入山以后摇晃厉害,可因为心里踏实了,很快便倦意来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婉儿低头看了一眼太平熟睡的脸庞,车厢里实在是闷热,婉儿担心太平中暑,便将车帘重新掀起。 正当这时,一匹快马从后驰向了前方,追上了二圣所在的车驾。 “天后。”马上的内侍恭敬一唤。 武后掀起车帘,天子李治正躺在她膝上小憩。 内侍将密信递向了武后。 武后接过以后,示意内侍退下。 “诺。”内侍调转马头,又朝着长安方向驰去。 武后拿着密信,并不急着打开。 李治眯眼问道:“宫中有事?” 武后淡淡笑道:“小事罢了。” 李治皱眉,“当真?” 武后把密信递给李治,“陛下若是不信,可以拆信一看。” “朕怎会不信媚娘呢?”李治摆了摆手,翻身睡平后,喃声道,“长安有太子监国,乱不了的,媚娘还是专心陪朕去东都休养数月吧。” “诺。”武后领旨。 车驾浩浩荡荡地行驶了一月,在进入东都之前,二圣分道而行,骁骑军先行护送天子李治与英王李显进入洛阳,穿过天街,进驻紫微城。羽林军护送武后与公主绕道西山,先行参拜刚修葺完成的卢舍那大佛。 卢舍那大佛庄严宝相,依山壁凿石而成,远远望去,八尊大像拱卫卢舍那大佛,或肃穆,或壮硕,或温顺,或狰狞,鬼斧神工,仪态万千。 武后与太平端然立在佛像之下,虔诚跪地祷告,不远处是随行的宫婢,再远些是威武羽林军。 婉儿当年在东都时,也随武后来卢舍那大佛前礼拜,世人都以为这是武后在祈愿,可婉儿知道,每当武后准备痛下杀手,她便会来此诵经三遍。 婉儿记得,太子李贤当初造反事败,武后曾经来过这里,如今离李贤造反之日还有两年,武后又是为了谁而来? 她忍不住把目光投向虔诚祈愿的太平,她跪在那里,安静又明艳,大唐最得宠的小公主太平不论走到哪里,都是最耀眼的一个。 希望一切与太平无关。 婉儿垂首,若是大佛真有灵,她希望太平可以远离这些纷争,至少这两年,她不想太平卷入任何杀戮之中。 太平并不知婉儿在为她祈祷,她之所以虔诚如此,只因上辈子她死前三日,她遁入山寺许下的那个愿望—— -- 第44页 冷雨初停,山寺瓦砾残破,只有东南檐角下悬着一只生锈的铜铃,其余的铜铃皆以破败陨落。 叮铃、叮铃。 偶有微风吹响铜铃,发出破碎的声响。 那时的太平已经穷途末路,她并不怕死,准确说是已经等到了死的这一日。 唐隆政变后,她手握大权,甚至四哥李旦已经动了废太子李隆基的念头,她本可步步为营,走上权利的巅峰。 可走上了那个位置又如何呢? 她掌握天下,终是可以许她一世太平,那个与她并肩天下的心上人却再也找不回来了。 她听说了那个誓言,那是婉儿用命换来的誓言。 “我不稀罕你送我的太平长安!我要的只是你,只是一个活生生的你啊!” 太平几近癫狂地在空荡荡的佛寺中怒喝,声音回荡在佛堂之中,像极了一声声的讥笑。 “我只要你回来……你回来啊……” 虽然已经过去三年,虽然太平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哭,可每次忆起婉儿的点点滴滴,那撕心裂肺的痛感便会排山倒海而来。 窒息。 深切而无望的窒息。 痛哭一场,并没有宣泄任何痛楚,反倒将绝望放得更大。 生何欢,死何苦? 熬到了这一日,她终于将李隆基彻底激怒,对她下了狠手。 一阵癫狂的大笑之后,太平跪在了爬满青苔的佛前,她重新整理自己的仪容,然后虔诚许愿:若能再见婉儿,她愿在佛前诵经百遍,来世折寿十载。若是百遍不够,她便诵千遍,倘若折寿十载不够,她便折寿三十载。只要,还能见她一面,亲口告诉她“别怕”。 太平在山寺诵经了整整三日,她已经记不清楚自己到底诵了多少遍经文,若不是李隆基派人来“请”,推倒了大佛,坏了她的祈愿,只怕她还要再诵上几遍,换来世一个善果。 回到现下,当初佛前种下的那一点点善因,终是换来了重活一次的善果。再见卢舍那大佛,太平虔诚祷告,一为还原,二为祈寿。 若是这辈子她还是只有四十余岁的寿命,减去十年,她便只有三十余年保护婉儿,实在是太短。 好不容易能与婉儿从头开始,好不容易能有机会重新许婉儿一个太平长安,她贪心地想要多几日寿元。 “愿佛怜悯……” 当太平虔诚许愿结束,睁眼才发现武后已经看了她许久。 武后微笑,“太平许了什么愿?” 太平也笑了笑,“阿娘呢?” “佛曰,不可说。” “那儿的也不可说。” 武后回头,示意紧跟的宫人退下,“退下。” “诺。”婉儿与宫人们一起行礼,退至羽林军前。 偌大的卢舍那大佛前只剩下了武后与公主,只见武后拿出了密信,递向了太平,“拆开看看。” 太平接过密信,上面的火漆尚在,“阿娘没看?” 武后似笑非笑,“你看便是。” 太平把火漆拆开,把信笺从信封里拿了出来,看完后震惊地看了看武后,低声问道:“二哥在削阿娘的权?”转念一想,更觉不妙,“阿娘不该离开长安!” 武后轻笑,“为何不该离开长安?” 太平正色道:“阿娘在长安坐镇,二哥行事便有顾忌……” “既然结果都一样,坐不坐镇并无区别。”说着,武后扶起太平,仰头望着卢舍那大佛的脸庞,那张脸庞与她很是相似,只是是她鲜少出现的慈祥模样,“不入地狱,焉能成佛?” 太平满脸疑惑地看了看大佛,又看了看母亲。 “掌局如下棋,有些子该舍时,切勿不可迟疑。”武后摸了摸太平的后脑,“等你真正懂得这句话,你便可以谋你想谋之事了。” 太平一直以为,谋事当先下手为强,可看阿娘这胸有成竹的模样,想必是做好了后发制人的准备。 “善谋者,知进退。”武后又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你越想要一个东西,就越要克制自己,远离那样东西。”声音沉下,“不要让任何人看出你的心思。” “儿受教了。”太平恭敬地对着武后一拜。 武后脸上重新有了笑意,眸光瞥向远处的婉儿,“需要阿娘教你如何驯人么?” 太平连忙道:“阿娘,儿可以的!” 武后从太平手中拿过了密信,不说可否,反倒换了一句,“天色也不早了,回宫吧。” 第24章 术道 月亮爬上洛阳城郭, 清辉洒满整座洛阳城,万家灯火通明,与月华相映成趣。 随驾女眷皆安顿在了紫微城后苑,一路舟车劳顿, 众人各入各宫, 安顿妥当后,便早早就寝。 天子李治初到洛阳, 头风又犯, 便下令免去了洛阳官员的朝拜。 与此同时,武后的一道懿旨传至太平寝宫——“宣上官才人觐见天后。” 太平惴惴不安了一夜, 没想到阿娘还是忍不住出手了。 婉儿收拾妥当后,便准备跟随传旨内侍一起去贞观殿面见天后。临行时,她往太平那边多看了一眼,只见太平低头翻书, 似是根本不把武后传召当回事。 如此也好, 免得太平与武后因她起什么争端。 “春夏, 外间日头正烈,你打伞陪才人走一趟。”太平淡淡开口,递了个眼色给春夏。 -- 第45页 春夏点头, 急忙拿了纸伞出来, 跟上了婉儿。 待婉儿走远后, 太平才敢肆无忌惮地目送她走至视野尽头。 卢舍那大佛之前, 阿娘对她敲打的那些话言犹在耳,连上在清晖阁中阿娘说的那些话,她意识到自己错了太多。 她现下只是公主,公主再得宠也无兵无权。无兵无权之人,拿什么保护在乎之人?她如今这样明晃晃地护着婉儿, 徒惹善妒者记恨,甚至还会引更多的人注意到婉儿,这岂是护她周全? 骄纵该有度,她在洛阳这几年,也该为自己谋点什么才是。 太平想了一会儿,立即唤了宫婢来,“随本宫去探望父皇。” 婉儿随着内侍,沿着贞观殿左边的长阶步入宫阙,安静候在殿门前等待武后传召。内侍入内禀告武后之后,便听见武后冷声应了一声,“传。” 婉儿垂首趋步走入殿中,对着武后行礼叩拜,“妾,上官婉儿拜见天后。” “就你一个人来?”武后颇是惊讶,放下了折子,抬眼往殿门口瞥了一眼,只有春夏,并不见太平的踪影。 婉儿如实道:“回天后,就妾一人。” 武后轻笑,“看来,还不算愚笨。”说完,她并没有让婉儿起身的意思,抬眼看向身侧陪侍的女官裴氏,“把人带上来吧。” “诺。” 裴氏领命,走出贞观殿不久,便引了一名民妇进来。 “民妇郑氏,拜见天后。”民妇的声音温和,足以让婉儿忍不住转过脸来。 是阿娘! 婉儿已经数月未见阿娘,现下瞧见阿娘,只觉她清减了不少。心头酸涩,却不敢在天后面前失仪,只得咬住下唇,忍下那一声“阿娘”。 武后将婉儿的举动看得清清楚楚,笑道:“见到阿娘,怎的不喊一声?” 婉儿恭敬叩拜,“未得天后允准,妾不敢失礼。” 武后随便拿了本折子起来,信手翻阅,“本宫准你们母女相聚片刻。” “谢天后!”婉儿的声音轻颤,得了旨意后,终是忍不住张臂拥住了母亲,久违地唤了一句,“阿娘。” 郑氏已是热泪盈眶,却还是先帮女儿拭去眼泪,“婉儿……不哭……不哭……”声音温柔,声声戳心。 武后眉角微跳,倒也不打断她们两个母女情深。她抬眼看向裴氏,裴氏心领神会地再次退出殿去,没过多久便端着一个红漆盒子走了进来。 婉儿觉察殿中气氛有变,不敢再与母亲多言,当下擦干净了眼泪,与郑氏一样,恭敬地跪在武后面前,不发一言。 “说完了?”武后淡声问道。 婉儿垂眸,准备聆听圣训。 “知道今日为何宣你们至此么?”武后徐徐问完,提起朱笔,在折子上批注了几句,便合上了折子,放到了一旁。 郑氏忧心忡忡,握紧了婉儿的手。 婉儿认真答道:“还请天后示下。” “本宫命你伴读太平,意在公主功课精进。”武后搁下朱笔,直勾勾地盯着婉儿,“你倒是厉害,公主功课确有进步,可骄纵心性不减反增,你说本宫该赏你还是该罚你?” 婉儿坦然抬眼,对上了武后的眸子,“妾该罚。” 武后饶有深意地道:“哦?” “一,未能规劝公主修身养性,妾之过也;二,无端招惹太子垂青,妾大过也。”婉儿说完,对着武后再拜,“三,妾怕死,是以蛊惑公主护之,妾最大过也。” 武后眸底闪过一抹狐疑,“你竟怕死?” “妾怕。”婉儿干脆回答,郑氏吓得紧了紧她的手,单只听这三罪,哪个都是可以重罚的。 武后没有说话,似是等待婉儿把话说完。 婉儿眸光坦荡无邪,甚至多了一丝热烈的光芒,“妾怕有辱家门,空学十余载,未能学以致用,沦为庸才,年少而终。” “妾怕阿娘年岁愈高,他年不能侍奉膝下,累她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为不孝。”她的声音掷地有声,虽然命如草芥,浑身上下却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傲意。 武后安静地看着她,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上官仪垂首认罪的那一幕。上官婉儿虽是女子,却继承了上官家的脊梁,调、教数年,必见风骨。她忽然有些理解太平,为何对这小小才人如此袒护?非要凭一己之力,驯服这匹倔强的狮子骢。 郑氏窥看武后的脸色越发地严肃,担心女儿触怒武后,连忙叩首。 可是,她还来不及把那些话说出口,武后便先开了口,“裴氏。” 裴氏走至婉儿身前,屈膝将红漆盒子打开,把里面的镶金玉佩亮在了婉儿眼前。 “伶牙俐齿,倒还算有自知之明。”武后斜觑婉儿,“本宫念及上官氏只剩你这点血脉,再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 婉儿的余光已经瞥见那裴氏腰间也悬着这样一块玉佩。 这次武后没有说选择是什么,婉儿却已经了然。她深吸了一口气,侧脸看了看母亲。 郑氏在掖庭辛苦教她那么多年,并不想让她做个寻常百姓,可若成了武后之人,世人皆知武后的手段,也不知会有多少毒辣事情沾染婉儿的双手。 “阿娘,这是我自己选的路。” 没想到这辈子伴读太平的岁月竟这般短,武后因为太子之事既然对她生了罅隙,这一天便是迟早之事。 -- 第46页 出宫是死路,这是她一早就明白的。 婉儿双手接过玉佩,恭敬地高举过头,“妾选这条路。” 郑氏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女儿,眼泪只能噙在眼眶之中,不断打转。 “你想好了?”武后再问。 婉儿坚定答道:“上官家不止男儿,妾也姓上官。” “好一个,妾也姓上官。”武后语意深沉,“裴氏,带郑氏下去。” 郑氏不舍婉儿,下意识紧了紧婉儿的手。 婉儿抽手,轻拍母亲手背,只要她做得好,武后就算拿母亲为质,她与母亲皆可活。 “郑氏,走吧。”裴氏端声轻唤。 郑氏再拜,跟着裴氏退出了贞观殿。 “回去吧。”武后打开一本新折子,没有再看婉儿。 婉儿愕然,“回……公主那边?” 武后嘴角扬笑,笑意并没有温度,“你想留下,要拿出更多的诚意。” “诺。” 婉儿往殿外走了几步,回头望向此殿匾额——贞观。 那是太宗皇帝的年号,也是武后从年少时燃起的初心。太宗盛名在外,即便也曾手段毒辣,杀兄逼父,可青史之上,是他有意装点也好,是他勤政搏名也罢,他明君之名已成。成王败寇,那是太宗之道,从谏如流,这是太宗之术。 每位帝王的道与术,皆是自修。武后难在女儿身,是以术需强于道,她只有够狠,才能恫吓住环伺之人。 若是太平呢? 婉儿不得不往这边想。她出身上官氏,当年因废后之谈落魄至此,武后不留她,反倒让她回到太平身边,以婉儿的敏锐,她已经嗅到了武后野心的味道。 上辈子的太平至情至性,虽说也曾染指权势,却从未认真修过自己的道术。让太平意识到危险,沉下心修自己的道术,这才是武后给她的真正任务。 既然可以蛊惑公主,自然能够引导公主。 婉儿握紧玉佩,望向前路,若有所思。 春夏撑伞给她遮住烈焰,小声问询,“才人,你没事吧?” “无碍。”婉儿温和地对着春夏笑笑,“回去了。” 与此同时,太平来到李治所在的徽猷殿,入殿探视父皇。 李治头风难受,此时饮了汤药,正在休养。 太平走至李治榻前,尚未行礼,便瞧见李治对着她招招手,“太平,过来。” “诺。”太平坐到李治身边,关切问道,“父皇可是难受得紧?儿帮父皇揉揉。”说着,便温柔地贴上李治的额角,轻揉了起来。 李治舒眉笑道:“朕有太平,实乃幸事。” “能做父皇的女儿,也是儿之幸事。”太平深情答话,往李治身边挪了挪,“父皇要早些好起来,儿还等着父皇亲自指点马球。” 李治笑问道:“太平会打马球了?” 太平点头,“儿学了一阵。” 李治握住太平的手,“等父皇好些,便去马球场看看我儿英姿。” “那父皇要快些好起来!”太平激动地道。 李治拍了拍太平的手背,忽然皱眉问道:“有一事,父皇已经想问你许久了。” 太平敬声道:“父皇请问,儿定知无不言。” 李治看了一眼边上的内侍,内侍们知趣地退出了寝殿。 “陈七是你阿娘让你抓的,还是你自己抓的?” “陈七?” 太平歪头,似是想不起这人是谁。 李治提醒,“就是伺候你不周,累你坠湖的内侍陈七。” “陈七不是死了么?”太平反问道。 李治忍话,看太平这天真的样子,只怕真是误打误撞。 “以后再游湖,下船时可要小心些。”李治爱怜地拍拍太平的后脑,“父皇乏了,想歇一会儿。” “儿告退。”太平起身对着李治一拜,退出了寝殿。 沿着宫阶走了几步,太平忽然站定了。 “殿下?”身边打伞的宫婢担心公主不适,“可是哪里不适?” 太平没有应话,只是回头看了一眼高耸的宫檐,果然是层层叠叠,以为揭开一瓦便可窥见殿中情景,却发现瓦下还有瓦。 果然是她天真了。 那则言说太子生母的流言,风起于深宫,都以为是内侍多嘴胡诌,可惯居深宫多年的管事公公怎会不懂“人言可畏”四个字?东宫内臣若早知流言,岂会只在宫苑流传,为了太子权益,只怕早就渲染天下,人人皆知。近年来,太子与武后罅隙日深,在这个时候流言传出,无疑是在烈火上添了一勺烈酒,只会让太子与武后更恶彼此。 所谓杀人诛心,不外如是。 天子风疾多年,虽说多数日子都在后宫静养,也不至于流言半句未闻。遑论天子便是这流言的主角,于情于理也该下令封口。 父皇却是最后一人知晓此事。 要么是阿娘掩得严,要么就是父皇藏得深。 太平陡觉一股寒意直袭心头,方才父皇问她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太平终是明白。 这是一盘棋,一盘父皇与阿娘对弈多年的棋。 父皇势单力孤时,阿娘为援,同时也是父皇的刀,为父皇破开世家这层障,那是世人所见的“夫妻同心”;父皇风疾发作,多年难理朝政,眼看无法控制阿娘这把刀,便索性扶植另外一把刀出来,那便是太子哥哥,那便是宫人皆知的“母子不和”。 -- 第47页 天子与妻姐那些艳事,阿娘要强肯定不会走漏风声,所以究其根源,只能是天子放出的消息。 此事,阿娘不可能不知道。 太平意识到这点后,突然明白了这次东幸的意义。 天子摆下的棋局,武后选择避而不战,太子便可趁势收拾武后在长安的势力,武后若是迎战,必是两败俱伤,得益者只有天子。 他明明是持刀者,却藏得如此之深。 太平冷笑,这便是父皇的术,当年隐在人后,看兄长们斗个你死我活,最后位登九五,君临天下。 这一回,她终是清醒,皇家只有“利益”,根本容不下“情真”二字。 不入地狱,如何成佛? 太平合上双眸,深吸了一口气,待再睁开眼时,她眸底多了一抹冷意,喃声道:“该走了。” 第25章 展翅 太平在紫微城的宫苑名唤流杯, 走过徽猷门往东行上两炷香的脚程,便是流杯殿的宫门。入了宫门,左右各有一阁,穿过空庭, 便是流杯殿的正殿所在。 太平入住紫微城的第一日, 之所以选中此处,除却有阁楼可以登高赏月外, 还因为这处庭院的西北角, 植有一棵梨花树。现下梨花花期已过,树木苍翠, 明年春来,定能开满枝头,只须微风徐来,梨花便可纷落, 如雪似絮。 太平想, 若能在洛阳住到那时, 她便可以跟婉儿一起收集梨花瓣,碾碎为笺。就像上辈子年少时,她侧目顾盼梨花下的婉儿, 眉目如画, 身姿亦如画。 贞观殿离此处有些距离, 是以太平先回到流杯殿。 “婉儿还没回来?”太平不敢流露太多关切, 入殿坐定后,喝了两口绿豆露,才故作慵懒地问道。 宫婢回道:“回殿下,才人尚未回来。” “哦。”太平起身,走至殿门前, 抬眼看了看左边的阁楼,那儿高,也许可以看见婉儿回来的身影。想到这里,太平微微提裙,径直走向了阁楼。 宫婢连忙跟紧太平,楼阁有三层之高,空间却并不大。太平走至栏边,凭栏远望,附近宫阙尽收眼底。她下意识地望向西北方,那是贞观殿的所在。父皇在徽猷殿静养,平日政务都是阿娘在贞观殿处理,今日婉儿一定去了那儿。 贞观殿瑞兽傲立殿头,斗拱飞檐,若凰鸟张开双翼,似乎随时可以冲上云霄。 太平心间微烫,经年之后,她的阿娘会成为当世第一位女皇,她的婉儿会站在百官之前,朗声宣读登基诏书,成为后世称赞的巾帼“宰相”。 太平轻笑,她永远记得那时候的婉儿是怎样的意气风发。虽说不是真正的宰相,却已有宰相之风。她身着浅绯色的官服,与百官一样,戴上了乌纱,腰间悬挂了银鱼袋,即便身形不如朝臣伟岸,可她只要站在那儿,太平的视线中便只剩下了她一个。 太平微微低头,哑然失笑,视线中出现了执伞抬眼的婉儿。 太平的笑容如阳光一样灿烂,那袭红黄间裙鲜艳地印入了婉儿的心间。 婉儿确实看了她许久,大唐最耀眼的公主太平,生得娇媚动人,像是大唐最艳丽的牡丹,可以轻而易举地俘获世人的目光。 片刻之前,太平沐在阳光之下,极目远眺,灿烂的日光勾勒出她挺翘的鼻梁,在她身上渲出了一抹熠熠光芒。 这样的姑娘,如何不夺目?婉儿一霎失神,陷在了太平的明媚之中。 “才人……”春夏小声提醒。 婉儿回神,从她手中接过纸伞,“你先进殿,我一会儿便来。” “诺。”春夏领命退下。 婉儿抬眼,恰好撞上了太平投来的目光。好像一把阳光洒碎在心湖上,又暖又烫。 那一瞬,她意识到太平是不是重生,已经不重要了。 上辈子她爱她入骨,这辈子再与她相遇,也是爱她入骨。她的心,不论多少世,只容得下高阁上的那个小公主,也只许那个小公主携着暖阳闯入她的心扉。 太平莞尔下望,“此处风景甚好,婉儿可愿陪我赏一会儿?” “诺。”婉儿答得干脆,垂眸之时,悄觉双颊暖了不少。 婉儿走至阁下,将纸伞递给了边上的宫人,沿着楼梯一步一步走上阁楼。 太平回眸看向梯口,嘴角含笑。虽说现下只是阁楼楼梯,可太平相信,总有一日,她会端然站在含元殿前,看着婉儿盛装踩着宫阶走至她的身边,如此时一样。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婉儿眸有疑光,看了看太平。 太平忍笑伸手,“来!” 婉儿迟疑了一下,太平哪容她迟疑,当下往前一伸,把她牵得牢牢地,一起并肩站在栏边。 “婉儿你看那边——”太平指向贞观殿的飞檐,“像不像随时可以腾空而去的凤凰?” 婉儿听出了太平的言外之意,低声问道:“殿下想飞么?” 太平侧脸看她,笑意依旧,语气却出奇地坚定,“想。” 婉儿怔怔地看着太平的脸,果然,这辈子的太平比上辈子的太平成熟得太早,兴许是武后早就选择了她吧。 在她还没有重生之前,这个大唐的历史轨迹,已经不一样了。 当意识到了这点,婉儿垂首,“请殿下先松手。” 太平本不情愿,可念及阿娘的提醒,她只能松开手。 婉儿往后退了一步,往后一瞥,“都退下。” -- 第48页 “诺。”随侍的宫人们听令退出了阁楼,候在了阁楼下。 婉儿骤然跪地,将武后送的玉佩捧在双手中,呈给太平看,“天后有令,妾要做殿下的引路人。” 太平原以为今日阿娘传召,定是为了教训婉儿,没想到竟给了婉儿这样的任务。 “你只比我年长一岁,如何引路?” “妾姓上官,居掖庭十四载……” 婉儿抬眼对上太平的眸光,“善察言观色,懂趋吉避凶。” 太平肃声道:“这一步可不好走。” 婉儿却笑了,“妾自记事起,没有一步好走的。” 太平往前一步,在婉儿面前蹲下,“你想好了,扶摇九霄,一个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妾想好了。”婉儿忍下那句话,哪怕注定粉身碎骨,只要太平想飞,她也甘愿同往。只要,公主永远可以立于云端之上。 “婉儿。”太平一声呢喃,张臂拥她入怀。 久别一世,终是等到了这个拥抱。 婉儿不敢回抱她,故作严肃地道:“殿下又胡闹!”分明可以推开,她却心中酸涩,舍不得破坏这久违的一抱。 “难得你有良心一次,算是本宫给你的奖赏。”太平的语气如往昔一样轻佻,眼底却漾起了泪花。她情不自禁地收拢双臂,气息近在婉儿耳侧。 婉儿惊觉“危险”,忍住浓烈的思念,刚欲推开太平。 太平觉察了婉儿绷紧的身子,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吓了她,当下便快速松了双臂,拉开她与她之间的距离,“上官才人,明日再往阿娘那边跑一次,帮我带一句话给阿娘。” 婉儿心跳狂乱,绷住严肃的表情,低声问道:“什么?” 太平看婉儿的颊色染霞,很是可爱,她忍不住对她勾勾手指,“过来些,附耳说。” “不可胡闹。”婉儿先警告太平,耳朵往太平唇边近了近。 “儿……想入无间地狱……”太平的气息吐上,婉儿只觉耳根瞬间烧了个通红。看着婉儿通红的脸,太平意识到了什么,若是上辈子,她定不会放过这样的她。 可这辈子还不行,她还没有能力保护她。既然许不得她太平,便不要戳破此时的窗纸,当做不知不明,婉儿便不会一逃再逃。 婉儿慌然退后,“妾记下了。” “今日御膳做了绿豆露,我给你冰了一碗,我们下去一起喝!”太平说完,起身扶起婉儿,“走!” 婉儿还是站在原地,“殿下,何谓无间地狱?” “你告诉阿娘,她会懂的。”太平眯眼轻笑,“不提这些了,走!”再次牵住婉儿的手,太平拉着她一路走下楼阁,笑吟吟地走入流杯殿。 是夜,婉儿辗转难眠,“无间地狱”四个字她翻来覆去都想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她不过去了一次贞观殿,回来以后,太平像是瞬间长大了十岁,婉儿想,她定是发生了什么。 她披衣起身,打开寝殿殿门,唤了宫人过来。 “殿下昨日去过哪里?” 宫人恭敬答道:“回才人,殿下昨日去探望了陛下。” “只探望了陛下?”婉儿再问。 宫人如实点头,“嗯。” “知道了。”婉儿关上殿门,回到了床边。 陛下定是与她说了什么。 “无间地狱……无间……”婉儿低喃这几个字,无间地狱是地狱最苦之处,太平要她传话武后,想必武后之前就与太平提过这个。 婉儿总觉得真相就在层纱之后,偏生视线朦胧,又什么都看不分明。 第二日清晨,陪公主用膳之后,婉儿依约前去贞观殿,谒见武后。 武后颇是好奇,婉儿主动谒见,必有要事。 “妾,拜见天后。” “何事?” 婉儿看了一眼武后身侧的裴氏,武后递个眼色给裴氏,“都下去。” “诺。”裴氏带着一干宫人退出了贞观殿。 武后拿起折子,信手翻开,“说吧。” “殿下让妾带一句话给天后。”婉儿悄悄抬眼,细看武后的表情,“她说,她想入无间地狱。” 武后翻动折子的动作一滞,眸底闪过一抹阴沉,“无间地狱?” “这是殿下原话。”婉儿如实道。 武后徐徐问道:“你与她说了什么?” “妾没说一字,殿下便说这贞观殿像凰鸟欲飞。”婉儿想了想,继续道,“妾向宫人们打探过,昨日殿下去过徽猷殿,探视过陛下。” 武后却笑了,“本宫知道了。” 婉儿不能多问,只能垂首,思忖着武后这话的意思。 武后淡声道:“她让你来带话,可知她是什么意思?” “妾,不知。” “她信你。” 武后说完,声音沉下,“也让本宫信你。”武后脸上浮起了欣慰的笑意,“看来太平确实看重你,莫让她失望才是。” “妾还想再见阿娘,不能让殿下失望,也不敢让天后失望。”婉儿叩首。 武后斜睨婉儿,“聪明人就是懂事。”略微一顿,她想了想,笑道,“回去告诉太平,好好练马球,自有用处。” “诺。” 第26章 马球 同年十月, 紫微城马球场修整完毕,御马监就坐落在马球场北边。趁着今日风和日丽,太平换了一身飒爽大红圆襟球衣,踩着鹿皮靴, 带着随侍来到了御马监挑选马匹。 -- 第49页 “婉儿, 这匹如何?”太平指了指其中一匹栗色大马,看向身后的婉儿。今日她为了练打马球, 特意把青丝都挽成一个髻, 如男子一般头顶乌纱帽。因为她生得明艳,所以即便穿了男装, 也不会被人误作少年。 婉儿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色的襦裙,眉心点了朱红色的花钿,眉眼比刚出掖庭那会儿又长开了些,气质也温婉了许多。 “这匹太高。”婉儿上辈子也见过太平打马球, 她一旦兴头起来, 哪里顾得其他。婉儿目测了太平的身高, 看向栗色大马的旁边,那匹白马略矮一个指节,可毛色雪白, 极是好看。 “不若这匹?” 太平笑道:“既是婉儿选的, 那便这匹!” “牵马。”御马监的管事递个眼色给内侍, 内侍将这匹马儿牵出来, 来到了太平身前。 方才有栏柱拦着,看不清马儿的全身,现下在阳光下一瞧,这马儿神采奕奕,瞳光清澈, 太平越看越喜欢。 “这马儿叫什么名字?”太平问道。 内侍回答:“回殿下,此马名唤千里雪。” “千里雪……”太平喃念这个名字,也觉妙极,“好听!”说完,由内侍们搀扶着翻身坐到了马背上。 白马红衣,尤其鲜艳。 婉儿抬眼望去,只觉心弦微颤,世上怎会有如此好看的公主? 太平觉察了婉儿投来的惊艳眸光,她也享受这样的顾盼,转眸对着她嫣然一笑,“好看么?” 婉儿连忙垂首,心湖微乱,暗思太平问的是马儿,还是太平自己? 太平伸出马鞭,温柔地托起了婉儿的下颌,她逆着晨光笑眼如画,温声轻问:“好不好看?” 婉儿绷直身子,克制住自己的慌乱,沉声道:“好看。” 太平得意地笑了,收回马鞭,“本宫喜欢这马儿,公公请备注,以后是本宫的了!” 内侍慌神,瞥了一眼管事公公。 管事公公恭敬地小声道:“殿下若真喜欢,可向天后讨要。” “本宫不管,从今日起,这马儿只能本宫一个人骑!”太平似是不悦,牵住缰绳,轻夹马腹,“驾!” 管事公公连忙道:“快些护着公主,当心些!”说完,便给身后的贴身内侍递个眼色,贴身内侍便转身往贞观殿通传去了。 “诺。”两名内侍快步走上前去,一左一右护在白马两侧。 婉儿轻叹,默默跟着太平走向马球场。 今日皆知公主要练球,是以马球场上并无闲人,偌大的球场只有四名羽林将士值卫,剩下的便是随侍太平的宫人。 “你!”太平接过马球杆,指向其中一名羽林将士,“上马,陪本宫打球!” “诺!”羽林将士当即除甲解剑,只着了一袭劲装,拿了马球杆,翻身上马,驰入了马球场。 内侍抱着马球走至场边,待太平与羽林将士准备妥当后,将马球高高一抛—— “咣!”场外敲起了一声锣响。 都以为太平只是弱不禁风的小公主,哪知她身手敏捷,竟是先羽林将士一步,扬起马球杆,将马球叩在马蹄前。 “驾!”太平策马前行,风吹起了她的猎猎红衣,她带着马球一路往前,离球门越来越近。 羽林将士起初以为要想方设法地让着太平,不曾想太平打马球竟有一手,当下便放蹄猛追。 太平看准球门,正欲抡杆敲击马球,羽林将士却在她之前下了杆,将马球击至一侧。 “拿出本事来!赢了本宫,有赏!”太平虽然可惜,却燃了斗气,“驾!”虽是红妆,骨子里却流着帝家之血,刻入骨髓的骄傲,此时已全部激起。 婉儿远望太平的飒爽英姿,恣意而骄傲。她就像是一团火焰,轻而易举地落入婉儿的心间,深深地烙下名字。 心上人。 上辈子如是,这辈子亦如是。 眸光不觉多了温度,婉儿看着太平再次抡起球杆,侧身击球,在马球飞入球门的瞬间,她揪紧裙裳的手终是松开。 太平骄傲地勒马回首,却不是为了对羽林将士炫耀,她在观战的宫人里一眼便望见了婉儿。 “再来!”太平激动扬起马球杆,像是打了胜战的将军,只觉浑身血脉都在疯狂搏动。 就在太平忘形击球时,武后的銮驾已到了马球场外。 “天后驾到——” 内侍一声高唱,马球场众人纷纷跪地叩首,对武后行礼。 太平本可拦阻羽林将士的这一球,因为听见了这声高唱,一时失神,竟让羽林将士将马球击入了球门。 羽林将士不敢再击球,连忙翻身下马,对着武后行礼,“末将参见天后!” 太平怏怏地策马行至球场边,并没有下马行礼,嘟囔道:“都怪阿娘,害儿丢了一球!”目光很快落在了武后身边的一个十五岁上下的少年身上,她认得这人的眉眼,哪怕如今尚有稚气,可她也认得他。 武攸暨,阿娘的侄儿,上辈子她的第二任驸马。 “没规矩,见了本宫也不行礼?”武后神情严肃,似是怒了。 太平懒洋洋地翻身下马,敷衍地对着武后福身一拜,“参见母后。” 武后眸底漾起了愠色。 婉儿悄悄地往太平身边跪着挪了一步,扯了扯她垂下的短摆,以作提醒。 太平耍性子似的拂开了婉儿的手,笑道:“别怕,阿娘最是疼我。” -- 第50页 “跪下!”武后突然一喝。 太平杏眼圆睁,不情不愿地跪了下去。 武后忍怒,睨视太平,“无规矩不成方圆,本宫简直把你给宠坏了!”说着,抬眼看了一眼不断喘气刨蹄的千里雪,“把千里雪牵回御马监。” “阿娘,儿还没有……” 武后冷冷一瞪太平,太平只得忍话。 “马儿是本宫的,本宫想给你,你才能要,本宫不想给你,你想要便是僭越。”武后语气寒凉,哪怕平日最宠公主,今日也动了怒。 太平抬头,“那儿现下向阿娘要,阿娘给是不给?” 武后脸上已经没有一丝暖意,惯于察言观色的宫人都知情况不妙,赶紧给太平递眼色。 太平全部无视,甚至连婉儿的低声提醒也当做未闻,“阿娘给不给?” 武后徐徐道:“告诉御马监管事,下次公主再骑千里雪,杀之。” 武后故意不言明是杀马,众人瞬间脸色惨白。 太平将马球杆一扔,“不骑就不骑!” “捡起来。”武后狠声道。 婉儿急帮太平捡起马球杆,双手奉上,低声道:“殿下。” 太平只得拿起马球杆,别过脸去,“诺!” 一旁的武攸暨早就吓得六神无主,他瑟瑟然往后退了一步,却撞上了身后的裴氏。 “阿暨,过来。”武后的声音突然温和起来,侧脸对着武攸暨招了招手。 武攸暨惶恐拱手一拜,走近了武后。 武后含笑看他,话却是说给众人听的,“重新牵两匹马儿来。” “诺。” 内侍很快便牵了两匹马过来。 武后笑意微深,深得众人都能明白她是什么意思,“阿暨,你陪太平打。” 武攸暨迟疑地看了一眼太平,哪知却撞上了太平凶狠的眸光,连忙缩了回来。 “儿才不要跟他打!”太平最讨厌他这唯唯诺诺的模样。 武后挑眉,“这是懿旨。” “阿娘欺负人,呜呜。”太平眼眶一红,再次将马球杆一扔,起身头也不回地跑向了马球场外。 “殿下!”婉儿唤了一声,看了一眼武后,得了武后的默许后,这才敢迈步追向太平。 武攸暨吓得呼吸都乱了。 武后恨声道:“越来越没有规矩!”说完,看向武攸暨,“阿暨,你素来恭顺,以后多教教太平。” “诺……”武攸暨颤声一拜,握拳的手颤抖不止。 他哪敢教公主恭顺啊? 太平一路快跑,直到听见婉儿的呼唤后,这才缓了步子,等婉儿追上自己。 “殿下。” “你先回去。” 太平脸上犹有泪痕,语气却已平静,望向徽猷殿的方向,“放心,我有分寸。” 婉儿沉叹,停下了追随的脚步,“小心些。” 太平也停下了脚步,嘴角微扬,“今日你说好看……”她迈步擦肩走过婉儿,留下一句话,“我记下了。” 婉儿怔怔看着太平走远,脑海中再现太平纵马飞驰的模样,只觉心窝一烫,细品太平最后说的这句话,总觉得另有所指。 太平走至徽猷殿宫阶前,呜咽大哭了起来,一路哭着奔入了天子的寝殿。 “呜呜……父皇……阿娘今日欺负我……呜呜……呜呜……”她哭得梨花带雨,李治本就头疼,听她这绵绵不绝的哭声,更觉脑袋嗡嗡作痛。 李治张臂,拥住太平,哄道:“不哭,不哭,朕听听,媚娘怎么欺负朕的小公主?” 太平抽泣不止,“儿不过喜欢那马儿,阿娘就扬言要把马儿给杀了……” 李治皱眉,“什么马儿?” 太平哽咽道:“千里雪。” 李治知道那匹马儿,确实是媚娘最爱的马儿,“不过一匹马儿……” “不止……呜呜……”太平继续道,“她还当众罚儿跪下……非要武攸暨陪我打马球……儿又不喜欢那个傻子……呜呜……” 李治的眸光一沉,“武攸暨?” “就是……阿娘叔叔的孙儿……”太平越说越伤心,“父皇要为儿做主啊……” 李治没有应话,只是轻抚太平的后脑,低头看着女儿稚气渐消的侧脸,若有所思。 第27章 为刃 太平在徽猷殿并没有待太久, 李治哄得她不哭后,便命宫人护送太平回了流杯殿。 婉儿一直在殿门前等候,瞧见太平徐徐归来,她终是舒了一口气。 “我渴。”太平走近婉儿的第一句竟是这个, 她哭嚎了这一阵, 嗓音也沙哑了不少。 婉儿低眉,迎入太平, 入了正殿。待太平坐定后, 便亲自倒了水来,双手奉上。 太平接过水杯, 接连喝了好几口。 婉儿抬眼示意春夏,领着殿中的宫人们退下。 太平知道她想问什么,便索性由着她,自己往榻头一靠, 合眼小憩。 婉儿走近坐榻, 并不急着问话, 只是静候在旁。 太平没有等到婉儿问话,忍不住睁开眼睛,“你不是有话问我么?” “殿下想说, 自然会说。”婉儿话虽如此, 眼神却像刀子, 想剖开太平深藏的意图。 太平忍笑, “再倒一杯水给我。” 婉儿刚准备去拿边上的空杯子,却被太平按住。 “重新倒一杯,不用这个杯子。” -- 第51页 “诺。” 婉儿重新倒了一杯。 太平接在手中,并不急着喝,“婉儿你拿着那个空杯子。” 婉儿拿起空杯子, 定定看她。 “来,坐下。”太平示意她坐到身边。 婉儿迟疑片刻,还是坐到了太平身边。 太平执杯移近婉儿,往空杯子里面倒了一些水,笑道:“这叫此消彼长。”说着,她明亮的眸光对上了婉儿的,“阿娘越讨厌我,父皇便越喜欢我。”略微一顿,太平压低了声音,“太子哥哥正是如此。” 婉儿似是懂了一些。 “关于太子哥哥的身世,婉儿还记得那个流言么?”太平放下了杯子,肃声道:“阿娘处理得果断,却没有深究,分明已经动摇阿娘与二哥的母子之情,于大唐而言,皇后与太子失和,绝不是好事。可朝堂安静,竟在旁观阿娘与二哥相斗。” 婉儿认真地听着。 “最出奇的,父皇竟是最后知晓此事的人。”太平点到即止,“婉儿你信么?” 婉儿只觉背心发凉,所谓太子与天后内斗,其实是天子与天后相斗,毁了母子之情,全了父子同心。婉儿心绪复杂地看着太平,她不知道太平是何时看破这些的,可对于年少的太平而言,这无疑是残酷的。 她记得,天子疼爱太平,那是因为太平只是公主,不可能触及权势核心,对天子而言并没有威胁。也记得上辈子天后疼爱太平,起初只是一个阿娘对女儿的疼惜,是皇室难得的一份真情,可到后来是恨铁不成钢,太平弄权却不够狠,野心乍隐乍现,从未真正坚定过。天后深知,这样的人定是成不了大事的,所以越到后来,越是不放心太平,这才交代了婉儿,一定要好好保护太平周全。 父母之爱女,为之计深远。 可如今,摆在太平面前的是条分叉路口,要么帮自己的父亲,要么帮自己的母亲。婉儿知道太平选择了谁,易地而处,姑娘总归与母亲亲近些,她也会做太平一样的选择。 毕竟,太子一旦登基,照如今的势头,一定不会放过天后。 以婉儿对天后的了解,虽说天后如今避让东都,可长安那边一定是留了后招的。因为天后从来都不是任人宰割的女人,哪怕那个提刀人是自己的亲儿子,她也不会让李贤提刀抹上她的喉咙。 太子与天后的这场争斗,会以失败终了。天后也不是只谋眼前小利的女人,她选择把太平推向天子,一定是想给太平铺路。 只是,李贤就算倒了,太平之前还有两个哥哥,就算这两个哥哥也倒了,天子也还有其他的庶出皇子,除非那些都倒了,才有可能轮到太平。自古并没有哪位公主继承大统,就算天子的孩子只剩下太平了,群臣也可能在宗室里面选一个皇子继承皇位。要当上千古第一位皇太女,太平这条路实在是艰难。尤其是第一步,以公主之身走至朝堂上的第一步,难如登天。 婉儿惊觉手背上一暖,原是太平覆上了她的手。 “二哥是父皇攻击阿娘的刀。”太平语气平静,“若是这把刀折了,父皇便需要第二把。”太平轻笑,“这就是我要走的路,无间地狱。” 这是婉儿第二次在太平口中听见这四个字,第一次她似懂非懂,这一次她终是懂了。 “地狱苦寒,殿下再往前走,是真的回不了头了。”婉儿正色提醒。 “我有想保护的人。”太平笑了笑,目光却从婉儿身上移开,悠远地望向窗外透入的阳光。这一世,地狱再苦,她也愿意走下去,只要婉儿能够岁岁平安。 她紧了紧手,将婉儿握得紧紧的。 婉儿回味着太平这句话的深意,太平似乎在说她,又似乎在说武后。 “我想,婉儿也一样吧。”太平回头莞尔看她,笑意明媚,唇红齿白,这身大红马球衣穿在她身上,是真真的好看。 婉儿难以把目光从太平身上移开,“看来,平日妾小瞧了殿下。” “婉儿确实……”太平一边说着,一边靠近婉儿,“小瞧了我。” 太平的呼吸声极近,婉儿不免有些紧张,她知道她另有所指,这会儿只觉脑中空空,不知该往哪里想。 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婉儿必须承认太平就是她的劫,一旦靠近,身不由己,只能沉沦。 “婉儿……” “什么?” 婉儿极力保持着自己的淡然,可心火燃起,心湖已是红霞漫天。 “我眼睛疼,你给我瞧瞧。”太平眨了眨眼睛。 婉儿绷直了身子,“请殿下勿动。”说完,便准备给太平瞧瞧眼睛。她看得很认真,所以太平眼底渐浓的笑意尽数落在了她的眼底,她知道这次是中计了,“殿下骗人!” “所以才说婉儿小瞧了我啊!”太平大笑,心情大好,忽然起了捉弄她的念想,便伸手去挠婉儿的痒痒。 “殿下!别!痒……”婉儿没有想到太平竟起了玩心,没来得及反应,便被太平按在榻上,不断挠痒。 她向来怕痒,被太平这一闹,岂有不反击的道理? 太平发现婉儿居然敢反击,不禁玩兴大起,笑声如铃,便与她厮闹在了一起。 春夏候在殿外,听见里面传出的笑声后,忍不住往殿门处挪近几步,探头往里面一瞧——山水屏风后,公主与才人倒在坐榻上挠痒为乐,笑声不绝。 -- 第52页 公主喜欢胡闹,春夏已经见怪不怪,可一向稳重自持的上官才人也跟着一起闹了,春夏眨眨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 太平与婉儿闹了一会儿,便倦然倒在了榻上,大口喘息。 喘息声透入婉儿耳中,那是不一样的诱惑。 婉儿也不知自己是笑得口干,还是另外种口干,她连忙从榻上起身,扶了扶微斜的发髻,急忙整理自己的衣裙,想要分散注意,不去在意太平的喘息声。 她背对着太平,并不知这时太平已经坐起,笑道:“没看出来啊,才人挠人痒痒的手段颇是厉害。” 婉儿敛了笑容,“殿下不学好,净带着妾胡闹!”说着,她隔着屏风往殿外一瞧,正好瞧见春夏缩了脑袋,不由得嗔道:“春夏怕是要笑话了。” “她不敢。”太平才不怕。 婉儿白了太平一眼,“传到天后那里可不是好事。” “你一定要活得这样战战兢兢么?”太平温声问她,眼底漾满了心疼。 婉儿避开太平的目光,垂首道:“妾是罪臣之后,苟活至今并不容易。”视线中出现了太平伸来的手,她愕然抬眼,“殿下?” 太平笑容温润,“以后我也要战战兢兢地活了,你牵着我,我牵着你,这样就不容易摔了。”说完,目光往掌心瞥了一眼,“别怕。” 别怕。 每次太平说这两个字,都会让婉儿满心温暖。太平的笑容,无疑是致命的诱惑,她伸来的手,更是无从拒绝。 “扭捏!”太平低斥,在婉儿迟疑之时,便牵住了她的手,“本宫耐心可不好,恼了会骂人那种。” 婉儿怎会不知?上辈子她惹她那么多回,真“罚”起人来,那可是又快又狠。脑海中重现那些旖旎画面,婉儿好不容易缓下的呼吸又沉了起来,她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却被太平牵紧。 甚至,太平猛地一带,将婉儿拉着坐回榻边。 太平另一手刮了下她的鼻尖,咬牙道:“你就仗着本宫心情好,得寸进尺地惹本宫不快,哪日真惹恼了本宫,看本宫怎么收拾你!” 婉儿岂会任由她恐吓,“殿下准备如何收拾妾?” “还真不怕啊?”太平挑了挑眉。 婉儿坦然对上太平的眸子,“妾若无过,殿下若随意罚之,妾必当……”惊觉太平的唇往下凑了凑,婉儿只觉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压住了太平的唇。 本来太平只想吓吓她,不曾想婉儿的指腹压上,久藏心底的思念一涌而上,她忍不住启唇,想要衔住婉儿的指尖。 婉儿意识到了危险,连忙收手,就这一瞬的相触,她觉得身体深处有什么融化了。 可一瞬实在是太过短暂,短暂到婉儿很快复苏了理智,太平很快压抑住了热意,甚至佯作没有心的天真少女,冷哼道:“算你躲得快!” 婉儿起身一拜,“殿下是公主,应当时刻注意仪范,怎能像个野蛮丫头一样的,胡乱……咬人……”说完,她轻咬下唇,她心知肚明,那一下并非是咬,而是吸吮。只要想到这里,她的指尖就觉得烧得厉害。 好像……她又招惹了公主…… 亦或是……公主悄悄撩拨了她…… 可不管是哪一种,婉儿都觉得慌乱,这些事比上辈子快了整整一年,她与她之间似乎每相处多一日,便更危险一日。 危险来自太平,更是来自婉儿自己。 上辈子她不知未来,不敢爱,也不能爱,走到生命的尽头,婉儿是后悔的。这份后悔,是她最大的执念,也是她最难控制的执念。 浓烈的思念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可以轻而易举地割破她的理智,太平靠得越近,她越是忍不住想回应,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佯装多久,更不知自己还能理智多久。 太平也如是。 明知这时候不该撩拨,却忍不住撩拨,她生怕婉儿有一日远离她,又怕过早的真情流露换来婉儿的满身利刺。 即便是知道婉儿以后不会嫁人,太平也想婉儿这辈子心里只放她一个,只念她一个,只爱她一个。 她与她之间的防线,像是被心火烧到了最后一丝,随时可能断裂。这份危险,横亘在眼前,稍有不慎,便是烈火焚身,就此沉沦。 “本宫……”太平一开口,便是沙哑的嗓音,“乏了……” “妾,告退。”婉儿借机逃匿。 太平只能由着她,不敢戳破这层吹之即破的窗纸。 婉儿低眉退出了正殿,脸上余霞未消,她肃声对春夏道:“方才之事……” 春夏识趣地点头,“才人不必担心,奴婢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说完,她压低声音,凑近了婉儿,“今日殿下才与天后起了冲突,这几日殿下自当规矩读书,足不出殿,奴婢知道的。” 婉儿怔了怔,也不知春夏是不是看穿了什么? 春夏又低声道:“殿下以前拉着奴婢胡闹,被天后知道了,奴婢还捱了板子呢。” 婉儿轻舒一口气,微笑道:“春夏,谢谢你。” 春夏高兴地一拜,“才人客气了。” 太平以为放了婉儿,她可以静下来,婉儿以为躲了太平,她也可以静下来,可见不到彼此时,那些深切的思念排山倒海而来,如何平静得下来? 她,又开始想她了。 往后的日子里,太平读书用功了不少,婉儿伴读也安静了不少,两人绝口不提那日压唇的一瞬,只求对方留在身边久一点。 -- 第53页 至少,一抬眼还能看见她的脸。 同年十一月,长安的折子如雪花飞来,那是武后意料中的结果。这几年来,她与李治齐心打压世家势力,拔除一些,便扶植一些寒门子弟上来填补空缺。武后在暗插自己的门生,李治也在暗插自己的门生。只是这些年来,李治头风日盛,军政大事皆是武后在打理,短短数年,朝堂上已遍布武后之人。 这些人出身寒门,好不容易爬到这个位置,有谁愿意下去?他们也都明白,倘若武后倒台,天子也好,太子也好,绝对会调转矛头收拾他们。 保住了武后,便保住了自己的荣华富贵,谁要对付武后,便等于是拆他们的仕途。太子李贤雄心满满,想要趁着二圣东巡,对这些人下手,反倒让这些人连成一气,反过来弹劾太子急功近利。 太子是抓了不少人,可这些人不过是推出来挡刀子的喽啰,太子审得越凶,这些人捱不住自杀的就越多。口说无凭,死无对证,好多条线就这样断在了李贤面前。这些案件反倒成了太子的罪证,折子一封一封送到了武后手里,她一眼未看,全部转送到了李治手里。 折子无疑是烫手山芋,李治暗叹这个儿子行事太过刚硬,着了道吃了暗亏,偏偏他还不能放明面上袒护太子。李治下旨责问太子,李贤领下旨意,只觉惶恐,他此次一击不中,想必母亲不会再给他任何机会反击。 这颗惶惶不安的种子便在他的心间生了根,与那颗生母不是武后的种子一起发芽交缠,成为了索命的障,他知道这一世他注定与母亲不死不休了。 自古先下手为强,所以李贤便开始暗中筹谋,这几年,他准备低头苟活,以绵羊之姿活在武后面前。等他磨好了利爪,他一定会找准机会,一口咬破武后的喉咙。 从李贤暗中布置的第一日起,长安的密报便陆续传到了武后手里,她冷眼看着这个儿子一步一步走入绝路,这把李治最骄傲的刀,终有一日要折在她的掌中,只要想到这一点,武后就觉得可惜。 李贤若是亲近她一点点,确实是储君的好苗子。 同年十二月,吐蕃来袭西境,李治下令讨伐吐蕃,西境战火燃起,注定这是个漫长又煎熬的冬日。 第二年春,西境战事胶着。二圣决意回返长安,主持大局。 春末,圣驾抵达长安,各回各宫休整。 回到大明宫后,武后从不宣召太平请安,也不让太平请安。曾经宠爱的小公主,如今事事被武后冷落,宫中甚至还传出了流言,把洛阳马场一事大肆宣扬。反倒是李治,还时常宣太平入殿闲话家常。 一时之间,只见天子宠,不见天后怜。起初李显与李旦还会来安慰太平,可事情被武后知道后,便告诫了两人,两人往清晖阁走动便越来越少。 武后在惩治公主的骄纵,这是大明宫无人不知之事。 九月,战事暂停,两国互通使臣,开始议和。 李治终是可以松一口气,武后提议,在大明宫马球场开一场马球赛,二圣观礼,看诸位皇子一较高下。 李治允准。 是日,秋风凉爽,马球场边,旌旗林立。 “今日是个好日子。”太平穿好了大红圆襟马球衣,由着春夏帮她穿上了鹿皮小靴,笑眯眯地看向婉儿,“看我今日如何威风!” 婉儿面有忧色,她知道今日不仅仅是马球赛,“殿下还是小心些。” “知道啦!”太平起身站好,“春夏,拿我的马球杆来!” “诺。”春夏退出了正殿。 趁着现下正殿只有太平与她,婉儿走近太平,作势给太平捋平衣褶,低声提醒道:“殿下……定要注意……” “我若伤了,婉儿会哭么?”太平含笑打趣。 婉儿肃然,“殿下!” 太平扶住婉儿的肩,这数月来她长高不少,如今已经与婉儿齐高,公主长开了的眉眼越发地娇媚,眼底的温柔如月光一样柔和,足以浸润婉儿所有的忐忑。 只听公主轻轻一笑,“安心,我会回来的。” 第28章 见红 大明宫日当门外, 那是今日比试的马球场所在。 含光殿的琉璃瓦上,瑞兽林立,偶有雀鸟落上兽首,被场上的锣鼓一惊, 便振翅穿入了斗拱之间, 消失得无影无踪。 今日虽是众皇子比试马球,可太平央着也要入场, 不等武后反对, 李治便允了太平所请。自此,武后脸上就没有过一丝笑意。 婉儿本该坐在后宫女眷的末席上, 可武后给了恩赏,命她坐至邻席,无疑是莫大的恩宠。武后的恩宠,是羡慕, 也是危险。婉儿坐在席间, 大多数时候是低眉不语的, 不用她四处张望,便知周围投来的眼神不少是不善的。 李治也赏了美酒给婉儿饮用,言语之间夸赞上官氏有此女, 应当宽慰。今日这恩赏的戏, 绝不能只有媚娘一人独美。 婉儿承着这莫大的恩宠, 笑是肯定笑不出来的。她如坐针毡, 只觉是被二圣架在人前炙烤,偏生她逃不得,避不得,只得受着。她想,今日的公主也一样焦灼吧。 锣声骤响。 皇子的马球大战拉开了序幕。 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球场之上, 婉儿终是可以抬眼看向球场,看向她牵挂着的公主太平。 今日比试,本该是英王李显领一队,太子李贤领一队。因为太平非要下场比试,所以天子李治临时改了规矩,让李显领着弟弟李旦一队,李贤领着妹妹太平一队,每队再加三人,凑齐五人小队。 -- 第54页 李治不是没有其他妃嫔生的皇子,只是看今日这阵仗,武后观战,岂容其他皇子上阵抢了儿子的风采。是以其他皇子借故推脱,只得从羽林军中各选三人凑队。论马球本事,哥几个中最厉害的是李显,最弱的是李旦。所以李治这样一分,倒也算公平。 临上阵前,李显拐了一下李旦,笑道:“别怕,有三哥在,今日不会输!” 李旦想的却不是这个,他看了一眼李贤,“二哥毕竟是太子。” “他不是带了太平么?有太平在,他肯定赢不了!”李显摩拳擦掌,国家天下那是二哥的事,这小小球场就是他的天下,他可不想作假。 “可是……”李旦还是迟疑。 李显正色道:“母后跟父皇都看着呢,你在母后面前耍把戏,小心母后下旨炖了你的咕咕!”声音微微低下,“今时不同往日,母后已经不宠太平了,你若惹得母后不快,我可保不住你的咕咕。” 李旦脸色变得煞白,翻身上马,接过了内侍递来的马球杆,“三哥说的是。” “听三哥的,好好打!”李显翻身上马,这些日子武后甚是疼他,所以今日说这几句话时,底气十足。 “咣!” 内侍敲响了大锣,宫人们逐个给两队左臂上拴上了不一样的带子,李显这队是蓝色带子,李贤那队是红色带子。 当栓到太平这里时,太平摆了摆手,“今日就我一个穿红衣,是哪边的还不清楚么?不绑!” 李贤皱眉看她,带了这么个骄纵的妹妹,他只怕赢不了这场比试了。满心焦躁,他忍不住往李显那边看去。自从母后回来后,母后甚是宠爱三弟,偶尔还留三弟随侍身侧,问询治国对策。 他不过是个亲王,这些事本来只该太子做的! 李贤满腹怨愤,即便早知二圣回来会是这样的结果,可真遇上了,说不恼怒都是假话。他的视线缓缓移到了武后那边,若说之前母后像是笼罩在他头顶的乌云,让他坐立不安,现下的母后便是无处不在的魇魅,等他布置好一切,他定要亲手除了这个魇魅,走出母后给他这么多年的阴影。 哪知武后似是觉察了他的窥视,坦荡地迎上了他的目光,那高高在上的气势,让李贤下意识地想要低头。他强忍住了怯意,故作凛然地对上了武后的视线,他是大唐的储君,应该拿出储君该有的气魄来。 武后眼底浮起一丝赞许,她微微一笑,端起酒盏,轻抿了一口,目光便移向了白马上的李显,笑意浓郁了几分。 李贤握紧缰绳,指节咯咯作响。 “可恶!母后竟把千里雪赐给三哥了!”太平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李贤侧目瞧去,只见小公主满脸愠色,很是不满。 是啊,如今他与太平一样是母后嫌弃的子女,是同一“阵营”的兄妹。 “太平。”李贤轻笑,“想不想要那匹马?” 太平猛点头,“想要!” “那就好好打!今日的彩头是父皇金口一言,我们若是赢了,二哥便请父皇下旨,把千里雪赏给你!”李贤激励太平。 太平扬眉含笑,“放心!今日不会输!” “咣!”大锣再鸣响。 一名小内侍走到了场边,准备抛掷马球。 “太子哥哥,我们走!”太平策马当先,奔至场中,捏紧了马球杆,侧脸紧紧盯着小内侍手中的马球。 盯是盯在马球上,余光却忍不住往婉儿那边瞄了好几眼,确认婉儿看着她后,她舒坦地笑了笑。 待十人齐聚马场中部时,小内侍将马球往场中一抛。 各队的羽林将士争先抢占好位置,皇子们高高扬起马球杆,准备勾下马球,一击把马球击到对方的那半场中。 太平可不与他们抢,论身高她矮众位哥哥一截,就算在马背上站起来,她也抢不到马球。索性她就等着看,到底是哪位哥哥抢到了第一点? 李显熟稔地抢到了好点,马球杆一勾,马球便像是被球杆黏住一样,跟着马球杆落在了地上。 太平看准时机,马球杆往前一戳,马球被捅出了老远,李贤趁机策马追球,抡起马球杆一记狠击。 马球如流星般飞向李显西边的球门,太平的马儿已经追向了马球,她算准了羽林将士不敢尽全力拦住她,是以轻松摆脱三人,抡起马球杆,猛射球门。 李旦本是最后的屏障,见太平这般气势汹汹,马球忽然夺面而来,他连忙勒马躲避,等四下欢呼声雀起,他知道太平那一球肯定是打进球门了。 太平得意地昂起头来,一身红衣在阳光下极是耀眼。 那抹鲜红落入婉儿眼底,轻而易举地勾动她的心弦,婉儿不敢高声赞许,只能在心间暗赞一句,“好!” “瞧瞧朕的太平!”李治颇是高兴,看向武后,“朕要是年轻个十岁,朕定要领太平与这几个儿子大战一场!” 武后面色自若,拧了颗葡萄下来,喂向李治,“太平顽劣,小胜一场不过趁人之危罢了。”这话一出,众人噤声。 李显本来也想说几句太平,可听见武后这样说,他不敢火上浇油,只得扬声道:“再来!” 太平不服气地勒马回头,昂头道:“这明明是兵不厌诈!母后你看不起儿,儿这次堂堂正正地赢一球给你看!” 武后冷嗤一声,没有应声。 -- 第55页 婉儿只觉背心发凉,若不是早知这二人是在演戏,她真要为太平捏把汗。武后的杀气都快漫到马球场中了,太平还这样不知分寸,不知内情的众人顿时鸦雀无声,没有哪个敢再多说一个字。 “东宫胜!一筹!”内侍高声一唱,又一名小内侍捧着马球走到了马球场边。 小内侍垂着脑袋,似是第一次上这样的场合,所以身子瑟瑟发抖。只见他白瘦的小手捧着马球往天上一抛,这回马球因为颤抖的缘故,没有飞很高。 太平看准时机,挥动马球杆当先一勾,立即调转马儿,抽出一杆,催动马球往前滚动。 不对! 击打马球的第一下已觉这颗马球异常沉重,催动马球前滚便再次坐实了这个猜想。这里面有猫腻! 当太平意识到了这点,当太子准备接手马球时,太平将马球勾到了自己的坐骑蹄下,一人一马击球前进。 李贤怒呼:“太平!不要逞强!前面有人封堵,你不分球过不去的!”说话间,他看见李显带着李旦纵马驰到了太平之前,不由得急声道,“球给我!” “不给!”太平咬牙,惊觉左边有羽林将士探来马球杆,想要把马球捅出她的球杆范围,她连忙勾起马球。 李贤看准机会,伸杆来要球,当他的球杆勾住马球,正欲发力,太平的马球杆也追了过来。 仓促之间,李显跟其他两名羽林将士的球杆也追了过来,几只球杆撞在了一起,马球似是张了眼睛似的,猝然飞向了武后。 “不好!”李贤惊呼,想要补救已是来不及。 谁也没想到场上会出这样的变故,武后已经来不及躲闪,正当这时,一条身影掠向了武后,用背脊挡下了这一球。 李治大惊,看清楚了这人是谁,急声道:“速传太医!” 婉儿扑倒在武后的几案上,砸翻了一堆鲜果酒盏,背心处因为马球的重击,霎时沁出了一团血色,像是一朵渐渐盛放的大红牡丹,将她的背心缓缓渲红。 “婉儿!”太平慌了神,翻身下马,头也不回地奔向婉儿,还没来得及触及婉儿,便被左右拦下。 武后徐徐起身,睨视婉儿,对于婉儿的这个反应,她很是满意。这算是对她的第二次试炼,她通过了这次试炼,以后有些事可以放心交给她去办了。 “母后,你没事吧?”李显快步跑了过来,关心地看了看武后。 武后看了看随后赶至的李贤与李旦,目光最后落在了太平身上,“你的哥哥们第一时间想的是母后,你呢?在你心里,母后竟连这小小的才人都不如?” 太平忧心忡忡,看着婉儿颤然趴在几案上,她怎么可能半点不慌?她强行忍下所有的关切,跪在了武后面前,“儿知道错了。” “你知道错了?”武后往前走了一步,视线落在了那颗染血的马球上——马球内藏利刃,因为抽击的缘故,利刃突出了皮革,是以打在婉儿身上,才会一击见红。 “你们是想要母后的命么?!”武后寒着脸,忽然一声厉喝。 众人齐跪。 “天后息怒。” “母后息怒。” 李治脸色煞白,看着那颗染血马球,震惊无比。 正当这时,婉儿忍痛支起身子,哑声道:“此事定有蹊跷……还请……还请天后彻查……” 听着婉儿那破碎的声音,太平心疼极了,她知道今日母后定有动作,却没有想到母后的动作竟是借他们的手袭击自己,更没想到此事竟会伤及她的婉儿。 “婉……” “殿下!” 婉儿打断了太平的轻唤,忍痛跪地,对着武后叩首,“请天后……彻查此事……”她本可以不说后一句,可她还是忍不住开了口,“妾与殿下伴读日久……深知殿下不会做这样的事……若……若真是殿下所为……妾愿与殿下……同罪……”说完,额头叩在地上,泥灰彻底污了她眉心的红梅花钿。 太平紧紧握拳,焦急地往身后望了又望,只希望太医可以快些来,快些医治婉儿。 “不是这个日益骄纵的公主,难道是东宫太子?”武后冷声反问,一句话戳得李贤脸色乍变。 “母后,此事与儿无关啊!”李贤叩头喊冤。 李显彻底被吓坏了,急忙叩首,“儿也不知此事,儿是冤枉的。” “三郎莫怕,母后看得清楚,你与此事无关。”武后先行安抚李显,说出了自己的理由,“自太平拿球后,一不分球,二不射门,与太子同是一队,竟还争抢此球,实在是反常。”武后如刀的目光落在太平与太子身上,“本宫确实要彻查此事,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一旦坐实,若是公主犯上欺母,当削去宗籍,罚入感业寺削发为尼,诵经忏悔,若是太子犯上欺母,陛下你说,该如何处置?” 话茬突然回到了李治身上,李治算是看明白了,明明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推个羽林将士出来便能平息此事,可媚娘是铁了心的要把此事闹大,这是明晃晃的一石二鸟之计。 一除太子,二除公主,凡是与她不亲近的孩子,她都要下手拔除。 她是想让他这个天子做真正的孤家寡人,废了他的刀。 李治扶额,“此事……”他苍老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李旦身上,终是有了一丝亮色,“来人,拿下方才参与击球的两名羽林郎!” -- 第56页 “诺!”宫卫上前,把那两人拿下。 “太子,公主,英王,皆有嫌疑。”李治绝不会让武后把李显给摘出去,“四郎,此事全权交由你来调查,朕只给你十日,若是调查不出,当同罪论。” 李旦眉梢一塌,“这……儿从来没有查过案……” “朕意已决!”李治这话不单单是说给李旦听的,也是说给武后听的,她想废他的刀,那他便拉着儿女一起废。 媚娘他日想做亲儿子的太后,这次便不会做得太绝。 武后知道李治的心思,她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好,既然陛下开了口,我便等四郎调查的结果。”她又强调了一次,“十日,母后等你十日。”说完,她扬起声音,“自今日起,太子禁足东宫,公主禁足清晖阁,英王禁足英王府,事情未水落石出前,谁也不得进出这三处传递消息!” “四郎,来。”李治对着李旦招了招手,拿出了令牌,递到了李旦手里,“你要查案,这三处朕准你自由进出。” 李旦其实打从心底希望二圣能看见他的好,他总是被兄长的光芒覆盖,好不容易有了这样的机会,竟得了这样一个任务。 掌心的令牌极是沉甸,李旦想,这次完了,他肯定什么都查不出来,只怕最后也只是同罪的下场。 正当这时,李旦觉察到了婉儿投来的目光,他微微侧目,只见婉儿对着他似点非点地顿了下首。 难道她有法子? 如今不管是谁有法子,只要能过了这关,都是他的女菩萨。 第29章 长安 因为太平被禁足清晖阁, 所以婉儿必须留在含光殿避嫌。 李治实在是头疼,事情如此发展,全看武后让与不让,他只望他最后那一招能逼得武后退后一步, 小惩大诫, 大事化小。命太医好生照看婉儿后,李治便先回了寝宫, 他确实需要好好静养几日, 想一想后面的路。 太医碾制好了伤药,呈与宫婢, 让宫婢给婉儿上药。毕竟是才人,这些太医又是男子,实在是不便近身。 武后从宫婢手中接过伤药,挥手示意殿中的宫人全部退下, 又递了个眼色给裴氏, “去挑两个宫婢来, 以后伺候上官才人。” “诺。”裴氏最后一个退出含光殿,顺手带上了殿门。 婉儿瞧见武后在榻边坐下,似是要给她上药, 她忍痛欲起身, 却被武后按下。 “趴好。”武后淡淡开口, 语气不容任何人忤逆。 婉儿忐忑从命。 武后拿起白羽, 沾起一些膏药,抹上了婉儿伤处——她的衣裙褪到了腰间,凝脂一样的肌肤上,那个指节大的小血口子已经止了血,静静地停在蝴蝶骨之间, 就像是一块上好的东海白玉上凹入了一点血色。这本是光洁无瑕的美人身姿,从此后便要多这么一道伤痕,实在是可惜。 羽毛轻缓地抹在婉儿的痛处,婉儿被伤药蛰得生疼,只能咬牙忍住,不敢痛呼一声。 对于婉儿的反应,武后倒有些吃惊。 她不过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竟能忍下这样的痛,这份坚韧若是用在伺机复仇,可是一个不容小觑的敌手。 “你本可以掀案挡球,为何偏偏以身为盾?”武后手指微微用力,白羽压在伤口上,似是要把膏药碾入血肉之中。 婉儿不禁痛嘶一声,颤声道:“妾没有想那么多。” “没有想那么多?”武后拿起白羽,再沾了一些药膏,“你最后说那句,是说给本宫听的,还是说给太平听的?” 婉儿知道那句话不该说,可那个时候她想说,明知会招来现下这样的处境,她没有半点悔意,“殿下确实无辜,天后是知道的。” “哪个殿下?”武后明知故问,这次涂抹的动作轻缓不少。 婉儿绷直了身子,哑声道:“公主殿下。” “太子殿下便不无辜了?”武后再问。 婉儿如实答道:“公主殿下待妾很好,所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于情于理,妾也必须护殿下周全。” 武后涂抹的动作停下,短短数月相处,太平居然可以驯服这样一个人,武后半信半疑。不过念在她扣了郑氏在手,上官婉儿就算是另有所图,她也料定这小姑娘跳不了多高。加之这次婉儿以救驾有功之身求了这样一个恩典,倒也算得上帮她顺水推舟了。 “本宫瞧你递了眼色给四郎,说说你想如何吧?”武后瞧药膏涂得差不多了,放下了白羽。 婉儿没料到自己的一个小动作,居然也被武后看到,她只得沉声道:“等。” 武后眸光复杂,“等?” “殷王殿下这十日定是什么都查不出来。”婉儿知道后面这几句话不太好听,“天后行事,滴水不漏,这本就是一个必死之局,除非有人以命换命。”说着,她微微回头,坦荡地对上了武后的锐利眸光,“若十日后,东宫无人出来替太子顶罪,妾愿意替公主顶罪,换公主安然无恙。只求……天后可以善待我的阿娘,让她可以安享天年。” 她不是在与武后做交易,她只想让武后心安。她生性聪慧,知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她也至情至性,就算死了,也能全忠义,成孝道,不负任何人,也没有辜负她的姓氏——上官。 太平上场之前,她还没猜出今日这局会如何排布。可她看见太平与太子争执那颗马球,她便知道,太平并不知武后的谋局走向,当马球飞向武后,她便恍然。上辈子她在武后身边待了那么多岁月,武后的手段与谋略她能窥懂一二,所以她知道武后这一局谋的不仅是天子李治对太平的信任,还有东宫内臣对太子的保护。 -- 第57页 武后的谋略,不输男儿。她一旦出手,必有后招。这一次,她把后招藏在了这一招之下,一颗藏了锋刃的马球换东宫内臣一条命,确实值得。一般官员是接近不了内廷的,东宫想要推一个人出来顶罪,此人的身份必不是寻常人,否则于理不合,不过是徒劳一场,根本保不下太子。断太子一臂,无疑是激太子一道,母子之间再无半点情分,只有你死我活。她等的,便是这个儿子恼羞成怒,不顾一切地殊死一搏。 树桩已备,只等太子撞树,她只须守株待兔便好。 如今朝堂之上,天后的势力与太子的势力已经斗得水深火热,这个时候,武后算准了东宫不可能不管顾太子死活。 若是天子李治与那些人真选择把太子弃了,太平自然也得舍。虎毒不食子,可万一李治真横了心杠上了,险中求生也不无可能。婉儿方才的陈情,便等于是给了武后一个定心丸,如若真到了这一步,她愿意牺牲自己,保住太平。 武后不得不承认,上官婉儿这个姑娘似是会读心术,总能切中她的软处。难怪太平如此看重她,这样的人若能驾驭,必能如虎添翼。 “这些日子,你留在这里安心养伤。”武后给她拉了拉衣裳,虚掩住婉儿的伤处,“四郎若来问你,你就照你想的说,他其实不笨,一点就会明白。” “诺。”婉儿领命。 武后起身,睨视于她,“待此事过后,你便回本宫身边伺候。有些路,必须太平一个人走,早些放手,她便能早些长大。” “诺。”婉儿声音微颤,终是到了这一日,竟比上一世早了一年多。 武后转身,徐徐离开了含光殿。 没过一会儿,裴氏领着两名宫婢进来,吩咐道:“你们两人,从今往后,便跟着才人,好生伺候。” “诺。”两人齐声答话。 婉儿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她不禁侧脸瞧去—— 站在裴氏左边的那名宫娥微微垂头,她是个鹅蛋脸,生了一双单凤眼,柳眉微扬,只淡淡地点了些口脂。 婉儿只觉酸涩,故人再见,亲切之极。 “才人,她叫红蕊,她叫……”裴氏见她看来,便与她介绍这两人的名字。 “留下她便好。”婉儿含泪轻笑,“我不惯太多人伺候。”说着,她多看了一眼红蕊。 裴氏点头,“红蕊,好好伺候才人。” “诺。”红蕊福身一拜,走近榻边。 裴氏领着另外一名宫娥走出了含光殿,留下婉儿好好休养。 红蕊跪在榻边,抬眼瞧见婉儿通红的眼睛,她只当是才人伤口痛得难受,便温声安慰道:“会好的。” 婉儿眼泪在眼眶里转了转,终是从眼角涌出。上辈子,红蕊陪了婉儿近三十年,她也看了婉儿与公主近三十年的纠葛,对婉儿来说,红蕊不仅仅是贴身宫婢,还是陪伴她近三十年的亲人。 久别重逢,婉儿怎能不高兴? “红蕊,我想喝水。”婉儿噙笑看她。 “奴婢这就去倒!”红蕊初次来伺候贵人,不敢怠慢,处处小心翼翼。 婉儿看着红蕊熟悉的背影,忽然觉得踏实不少。她释然笑笑,想起了如今被禁足清晖阁的公主,这十日只怕她并不好捱。 “才人,水来了。”红蕊双手奉上。 婉儿接过水杯,温声道:“红蕊,研墨。” “诺。”红蕊连忙去研墨,待磨好墨后,她扶着喝了水的婉儿从榻上坐起,走向了几案。 婉儿坐下,提笔沾了沾墨,疼痛让她不禁蹙了蹙眉。 红蕊怕才人受凉,连忙抱了一件袍子来,小心地罩在她的肩上。 婉儿想了想,便在宣纸上写下了第一句“叶下洞庭初”,随后又写了一句“思君万里馀”。她想,倘若太平真是重生之人,她会懂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倘若太平不是重生之人,字面上看,太平也能懂婉儿在担心她。 算是宽慰,也算是告别。 从今日开始,她与她不能再同室而眠,抱膝谈话。 “把这封信,送去清晖阁,交给公主。”婉儿只折了一道,“倘若羽林军问起,你便说,这是我想出的下句诗,大可呈给羽林军看。” 红蕊迟疑地接过宣纸,小声道:“天后今日下令,言明不准互通书信。” “这首诗天后也看过的。”婉儿知道怎么应对武后,若是武后问起,她会说这是她答应太平之事,伴读结束前,她会写出这句诗的下一句。 红蕊想想,上官才人今日救了武后,如今是武后心中的恩人,她既然敢这样做,想必武后并不会深究,当下红蕊收下了宣纸,“诺。” “去吧。”婉儿挥手,“我在这儿坐一会儿。” 红蕊点头,当即离开了含光殿。 这边太平被羽林军送回清晖阁,她满心挂念婉儿伤势,先是打发春夏去问,可春夏根本就出不了清晖阁的大门。后来太平忍不住,亲自去门前,又被羽林军给劝了回来。 “还请殿下莫要让末将们难做。”羽林军将士纷纷低头。 太平悻悻然回到了正殿中,她只要一闭眼,便能想起婉儿那染血的背心。她害怕,打从心底害怕。 坐立难安。 太平再一次踏出正殿,仰头看向清晖阁的匾额,脑海中重现的是上辈子她从飞羽营赶回这里的那一夜。 -- 第58页 婉儿倒在血泊中,尸首分离。 那无疑是太平这辈子最大的梦魇,她害怕这样的事情重现,更害怕这辈子她还是保护不了婉儿。正如现下的她一样,双翼单薄,连保护自己都艰难。 应该不会有事…… 太平不断在心间重复这句话,她记得她的婉儿会成为称量天下文人的上官大人,今年她才十五岁,还没有显露她的光彩,她不会有事,也不该有事。 纵使知道将来走向,纵使不断说服自己冷静下来,可没有亲眼确认婉儿无事,太平是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 “何人?!” 突然听闻羽林将士大声喝问,吓得那个拿着宣纸的小宫娥一惊,颤巍巍地拿出宣纸,“上官才人命奴婢来送诗,说是答应过公主殿下,要想出下一句。” 太平听到了红蕊的声音,又惊又喜。短短半日,故人再现,她竟成了婉儿身边的宫人。 “让红蕊进来!”太平急呼,目光紧紧盯着红蕊的脸庞,她比那年送诗盒时稚嫩许多,可依旧亲切。 羽林将士肃声道:“天后有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太平无奈,只得走近羽林将士,“婉儿想出哪一句了?” 红蕊摊开宣纸,后面那一句“思君万里馀”印入了太平的眼底。 “噌!” 羽林将士拔剑,将宣纸一剑削开。 “思君……万里馀……”太平眼圈一红,思绪大乱。婉儿原本就记得这句话,还是想出了她本该写的这句话?婉儿是想告诉她,她记得她,还是想告诉她,她挂念她? 红蕊被这一剑吓得木立在地,等回过神来,眼泪噙在眼眶里,连忙跪地道:“奴婢知错!” “快走!”羽林将士一喝,脚踩在了一半宣纸上。 “放肆!” 红蕊才起身,便听见了太平的怒喝。 羽林将士知道这下公主是真的怒了,当下往后退了一步。 太平往前,弯腰捡起了两半宣纸,这是婉儿给她的书信,岂容他人践踏?她一边珍之如宝地抱在怀中,一边红着眼眶怒视这名羽林将士,“你叫什么名字?” 羽林将士意识到自己是闯祸了,骇声道:“末将……末将杨峰。” “本宫记下了。”太平逼视他,眸光如刀,竟有七分武后的神韵。 羽林将士不敢与公主对望,急忙低头跪下,“末将知罪!” “本宫有一言,欲赠才人,红蕊你稍候。”太平挑眉怒瞪一众羽林将士,“本宫写什么,都会给你检视,若觉不好处置,大可现下就禀告天后!” 羽林将士相互递了个眼色,便有一人起身退下。 太平冷眼看着,并不放在心上。不管婉儿是哪种想法,她大抵只想她安心。可太平也一样,也想让婉儿安心。 她快速回殿,拿纸笔写下了一句祝福,用的是二十年后太平才练成的笔法。倘若婉儿真是重生之人,她也会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即便婉儿不是,也能当作她对婉儿的祝福。 太平拿着书信走了出来,在羽林将士面前一展,“看清楚了!本宫写的是什么!”说完,她将书信折了一道,递给了红蕊,“回去告诉上官才人,本宫喜欢她这两句诗,若是她有闲暇,本宫等她作完这首诗。” “诺。”红蕊接下信纸,迟疑地看了看一旁的羽林将士。 羽林将士本该拦下,可公主已经怒了,万一公主证实无罪,今日管束多了,日后在宫中行走可就是份艰难差事了。 反正此事已报之天后知晓,他们也看过往来书信内容,应当也可交差。 红蕊看羽林将士没有拦阻,福身一拜,便转身离去。 太平含泪笑笑,转身回了正殿。 春夏担心公主,“殿下,气太多,伤身。” “她应该是记得的……”太平细想这些日子的点点滴滴,她不止一次动过疑心,上辈子的婉儿是冷的,她一直追着她,暖着她,直到最后才明白她早已暖透了她的心,可这辈子的婉儿不一样,她会哄她了,会由着她胡闹了。 春夏看公主又哭又笑的,更担心了,“殿下,你这是怎么了?” “久别重逢,我心里高兴。”太平低头看着几案上拼在一起的宣纸,心道:“这一世,你休想再抛下我一个人跑了!” 她才不要她“思君万里”,她只要她,岁岁平安。 春夏不懂公主的意思,她越想越不对劲,“殿下,可需要传太医?” 太平苦笑,“本宫没病!” “真的没有哪里不舒服?”春夏担心极了。 “春夏,你今日怎么回事?巴不得本宫有病?”太平故作恼色。 春夏急忙捂嘴。 太平心中滚烫,她确实有“病”,思念之“病”。低头再看那两句诗,她不禁轻笑,她记得上辈子她写这首《彩书怨》时是怎样的认真,她更记得她抽了她的梨花笺,当着她的面大声诵读,然后探身问道:“婉儿,告诉我,这首《彩书怨》你是写给谁的?” 上辈子婉儿不说,直到终局太平方才领悟。 这一世,太平已不稀罕这诗写给谁,她只稀罕与这写诗之人相守到老。 红蕊拿着太平的回信回到含光殿,恭敬地跪在了几案前,将回信双手呈上,“殿下命奴婢将此信交给才人。” 婉儿没想到太平竟然能把书信送出来,接过信笺,徐徐打开,只见上面写道——愿婉儿福履绥之,太平长安。 -- 第59页 砰砰! 婉儿的心猛地一跳,看着这一行小字,那熟悉的笔法她怎会不知。 果然如此…… 公主记得她,记得她所有的一切,可伴读的这些日子里,公主却学会了克制,学会了隐忍。 公主还是公主,却选择了另外的方式爱她。 视线一瞬模糊,婉儿忍泪别过脸去,那些一次又一次的怀疑终是坐实,太平想要这天下,只怕还是为了上辈子的那个理由——她只要她。 “才人?”红蕊小声问道。 “殿下还说了什么?”婉儿哑声问道。 红蕊想了想,回道:“殿下说,若才人有闲暇,殿下等才人作完这首诗。” 傻殿下…… 眼泪滑落脸颊,婉儿却笑了。她低头看着太平写给她的那句话,指腹轻轻抚过“太平”二字。 既然殿下已入无间地狱,那她也甘愿从之。 她只想她的公主,能够真正“太平”。 风起禁庭—— 婉儿望向含光殿外,太平也望向清晖阁外,在这座深宫中,有那么一个人,永远在她们心房最滚烫的地方。 哪怕付出生命,也要守护她,一世长安。 第30章 暗流 羽林将士一路奔至紫宸殿外, 裴氏引着羽林将士进了殿中,将士跪地行礼,如实禀告武后,“才人与公主通了书信。” 正在看折子的武后眉角一跳, “书信可扣下了?” 羽林将士摇头, 沉声道:“末将还记得内容。” “说。”武后提起朱笔,在折子上写下了批示。 羽林将士想了想, 确保没有漏字, 方才开口,“才人给公主写的是一句诗,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 武后的动作一滞,将折子移开,拿了一张宣纸过来, 把这十个字写了一遍, 递给裴氏交给羽林将士确认, “可是这十个字?” 羽林将士点头确认,“是这十个字!” 裴氏将宣纸平展在武后案头,她看武后脸上没有笑意, 低声问道:“可是暗语?” 武后没有立即回答, “公主回了什么话?” 羽林将士再道:“公主写了一句祝福, 愿才人福履绥之……”他忽然哽住了话, 不敢再说下去,随后的那两个字可是公主的封号。 武后睨视他,“怎的不说了?” “后面四字,头两字是公主封号,后两字是长安。”羽林将士再拜。 武后嘴角微扬, 露了笑意,“原来如此。” 羽林将士请示道:“天后,此事如何处置?” “按兵不动,静观其变。”武后挥手,示意羽林将士退下。 “诺!”羽林将士退出了紫宸殿。 裴氏不解其意,她只觉上官婉儿不该在这个时候与公主互通书信,尤其是天后还下了明令。 武后搁笔,拿起写了诗句的宣纸,笑道:“这下本宫踏实了。” 裴氏一头雾水。 武后笑意渐深,看来真如婉儿所言,太平以诚相待,换了婉儿的报之以琼琚。一个写诗寄语担心公主,一个祝福伴读划清界限,做戏也好,真心实意也罢,都在情理之间,也落不了旁人口实。 “顶罪者准备得如何了?”武后没有再深究太平此事,问了裴氏另外的事。 裴氏垂首,“人已经备好。” 武后眸光微沉,“知情人呢?” 裴氏比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已经处置妥当。” “也包括那两个参与击球的羽林将士?”武后只想确认无误。 裴氏点头,“过了今晚,那两人会畏罪自杀,定是死无对证。” “他们的家人……” “奴婢会处置妥当的。” 武后挥袖示意裴氏退下,“下去吧。” “诺。”裴氏退出了紫宸殿。 武后重新拿起朱笔,只觉朱笔的分量又重了些。在她案头堆积的折子,那是大唐的军国大事,这个血腥地狱,她必须走到底。 只有坐上那个位置—— 武后看向对面空置的龙椅,虽说她如今大权在握,可那龙椅她还是坐不得的。她的满腔抱负,她的宏大心愿,都要等她坐上去,接受臣民山呼万岁后才能开始实现。为了这一日,她已经走了数十年,谋了数十年,如今正是关键时候,她必须忍下那些恻隐之心,把这一步给踩踏实了。 上官婉儿说的不错,这个局是必死之局,可她说的又不全对,因为这个局并没有结束。 若是派去击球的羽林将士没能把球击过来,她便再谋一回。若是半途被击球的儿女们发现了异样,她便顺水推舟地把罪都按在心腹身上,毕竟朝中不少人想她死,死无对证虽说不能拉那些人下水,可也能恫吓那些人,让他们更加惶惶不安。 英王李显,她必须给他脱罪,毕竟剩下的这四个儿女,最好控制的便是这个三郎。四郎李旦最懂藏拙,此案肯定什么都查不出,她想四郎肯定做做样子便会作罢,最后等着一顿责罚便是。 东宫要救太子,或是李治想救太子,便会有人牺牲。与其牺牲太子臂膀,倒不如牺牲公主,让公主扛下此事。太平骄纵,这些时日又常常与武后争执,若能把此事按太平身上,李治乐见,东宫也乐见。这几日,那边肯定会想方设法地把脏水泼向太平,是以武后才会第一时间责难太平,将计就计引着那边的人往太平这边设计。 -- 第60页 马球是前局,由激怒太平抢球开局。 后局才刚刚开始,由太平为饵,守株待兔。 此局若成,东宫不仅要断臂膀,太平也会真正让天子信任,甚至会有机会触及那个“权”字。万事开头难,尤其是女子想涉足朝堂,这是太平的第一步,不入地狱,如何成佛? 作为太平的母亲,武后唯一能给她的保护,便是那个顶罪人,既是太平最后的护身符,也是她反杀收局的关键人。 起初觉得上官婉儿的出身最是适合,灭门之恨,胆大妄为也是合情合理,可武后给婉儿上药后,她对这个小姑娘生了兴致,把这枚棋子放这里弃了,未免大材小用了。 想到这里,武后看了看婉儿的那句诗,绝口不提她自己如何,只关心太平如何。她又想了想太平写给婉儿的祝词,品出了不一样的意思。 愿婉儿福履绥之,太平长安。 这哪里是简单的一句祝词,分明是一句要挟。太平是在示警她这个母后,婉儿安,则太平安,婉儿有事,则太平也会有事。 “还没飞起来,就敢反咬阿娘了。”武后笑了笑,太平小小年纪能有这样的心思,也算一种别样的欣慰。这次太平没有明着跑出来保护婉儿,却选择了这样的法子保护婉儿,看来这些日子婉儿在那边确实办了不少事,教了太平不少。 “上官婉儿……” 武后眸光复杂,想到这丫头咬牙忍痛的模样,她不禁多了几分好奇。 李旦今日本是去英王那边办公事的,却被李显拉着说了好久的话,李显瑟瑟不安,李旦安抚了好久,他才终于缓和了一些。李旦离开英王府时,看了一眼天色,这个天色进宫问询太平,只怕才到清晖阁,宫门便要下钥,他也问不了多少事情。所以李旦选择作罢,直接去了东宫。 李贤气急败坏,东宫众臣安抚了大半日,他还是没办法安静下来,手中提着佩剑,好几次想脱口而出,他受不了这样的阴霾日子,他只想与母亲来个痛快。 李旦上前抱着兄长不断哀求,李贤终是放了佩剑,红着眼眶问他,“你来当太子,如何?” 李旦惶恐,急忙跪地叩首,“弟惶恐!” 李贤眼底闪过一抹鄙夷之色,“是惶恐我,还是惶恐母后?” 李旦不敢答话。 “哈哈哈,母后要的就是你这样的太子,她容不得我的,哈哈哈,容不得的。”李贤又哭又笑,环顾东宫众臣,“她是要砍了我的一臂,要你们其中一人的命啊!” 上次监国时他动了武后的人,李贤知道武后一定会报复,可没想到用的竟是这样的法子,足以诛心。 “殿下,事情其实还有转圜的余地!”其中一臣急声提醒。 李贤冷笑,“哪里还有转圜?” “公主。”此人只提醒了两个字,防备地扫了一眼李旦。 李贤顿时了悟,他佯作难受,坐倒在地,“四郎先回去吧,我头疼,想歇一会儿。” 李旦知道他们想利用公主扭转乾坤,可如今的太平已经不是母后宠溺的太平了,马球场一案,一定要一个人出来顶罪。 若是太平…… 李旦只觉背心生寒,她可是他们的亲妹妹啊! “还不走?”李贤看李旦木立在原处,催促道。 李旦欲言又止,最后只能作罢,对着李贤行礼后,垂头离开了东宫。 夜色已深,候在门口的内侍牵过了马儿,伺候李旦翻身上马,又提了灯笼来,准备引着殷王回府。 李旦回首看着“东宫”二字,身在帝王家,便要把一颗滚烫的心变成世上最凉薄之物么?他垂下头去,看着腰间缀着的白银云纹鸽哨。 太平虽然骄纵,他却知道太平最是心善。当初敢冒着被母后责骂的风险,收留他的咕咕,他终是欠她一份人情。 鼓声在长安城中响起,那是宵禁的开始。 热闹了一日的长安城将进入静夜,亮起百家灯火,又次第暗下。 “殿下,快回府吧,不然一会儿金吾卫要来了。”内侍催促李旦。 李旦点头,再深望了一眼东宫紧闭的宫门。 罪在太子,兄妹皆安,罪在太平,这个妹妹只怕命不久矣。 权衡轻重后,李旦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 他策马往前走了一阵,忽然想起了球场上那个受伤的才人,明日去那边走一趟,再听听她那边的话。 静夜无声,各方势力已经开始了各自的破局。 李治躺在榻上,望着远处的小窗,月光落入小窗,落在地上如雪似霜。 手指拨弄着两枚棋子,一黑一白,久久不发一言。 内侍德安凑近天子,轻声道:“陛下,时辰不早了。” 李治喃声问道:“朕这里有两枚棋子,该舍哪一枚呢?” 德安看了一眼他掌心的两枚棋子,不解天子之意,“老奴愚钝,不知陛下深意。” 李治皱眉,“朕老了,有些事力不从心了。”人也会变,一如媚娘,也一如他。夫妻同心多年,创下如今这样辽阔的大唐疆域,他是感激媚娘的,可一旦沾染了野心与权欲,夫妻也就没那么同心了。 德安劝慰道:“陛下尚是盛年。” “头风发作,几欲碎骨。”李治指了指自己的额角,“若没有这头疾,如今也不会这这样的局面。” -- 第61页 这句话德安不敢接。 李治满是深意地看看他,“你才不愚钝。”伺候多年的内侍,哪个不是狐狸? 德安惶恐叩首。 李治倦然摇头,将两枚棋子放到边上,唤德安扶着,走向了龙床。 第31章 久别 第二日, 天牢中传来了两名击球羽林将士撞墙自戕的消息。李旦火速赶去,查验尸首后,依旧一无所获。 嫌犯突然死亡,虽说是自杀, 可也预示着此案并不简单。一旦任由东宫坐实在太平身上, 只怕就不是出家感业寺的下场了。 李旦一念及此,急忙赶至清晖阁, 亮了天子给的令牌后, 羽林将士放其入内。 彼时,春夏正伺候太平写字, 瞧见殷王来了,急忙停下研墨,对着李旦行礼道:“参见殿下。” “出去。”李旦示意春夏跟其他宫人退下。 春夏领着宫人们退下。 李旦往太平身边一坐,急声道:“都什么时候, 你还有心情写字?”这话一出来, 他意识到不对劲之处, 以他对太平的了解,太平应该哭着闹着央他作保,言明她与马球一案无关。 怎会如此淡然? 他不由得看向她写的字, 太平恰好写完了最后一个字, 干脆地把小札一合, 抬眼笑道:“我本以为, 四哥昨晚会来。” “你还笑?”李旦皱眉,“都要大祸临头了!” “第一,马球一事我毫不知情,第二,四哥也知道我是无辜的。”太平不是半点不怕, 只是现下怕也没用,这是她必经之事,越闹腾越容易适得其反,“若四哥真想帮我脱罪,可以找个帮手。” 李旦急问道:“谁?” “大理寺丞,狄仁杰。”太平记得这个人,此人是母后日后重用之人,借着此案提前结识此人,也不是什么坏事。 李旦听过这个人,据说自从上任后,天天处理积压多年的案件,如今已处置了数千件,判决下来,无一不服。 “好,四哥记下了。”李旦记下,还有九日,他找个帮手也好。 “你这几日不要吵闹,四哥一定会帮你。”李旦今日来此,为的也是劝慰太平,他生怕太平闹得太过,反倒让东宫那边抓住把柄。 “四哥,一会儿你会去上官才人那边么?”太平更在乎这个。 李旦点头,“要去。” “带我一个?”太平实在是不放心婉儿。 李旦倒抽一口凉气,“风口浪尖的,母后也下了严令禁足,你就别节外生枝了!” “我就是怕她节外生枝,所以才必须走这一趟。”太平知道婉儿的性子,若是九日后罪名按在了她的身上,婉儿一定会出来顶罪。 李旦疑声问道:“怎么说?” “此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明白!”太平也不知道如何跟四哥解释这些,“总之,我见她一回,我保证这九日静静地在清晖阁抄写经文禁足!” 李旦为难地看看殿外,“外面都是羽林将士,四哥怎么带你出去啊?”他更担心另外的事,“万一此事传到了母后那边,我可就完了!” “我可以打扮成内侍,扶四哥出去。”太平已经想好了,“我也能保证,回来不会被他们逮到,你信我,我都设计好了!”就算逮到了也不怕,这些人她知道都是阿娘的人,她出去之事只会传到阿娘耳中,只要阿娘不怪罪,此事便会不了了之。 李旦还是觉得不妥。 “四哥,你就看在我救过咕咕的面上,帮我一回吧。”太平挽着李旦的手臂摇晃,哀求道:“我一定不惹事!” 李旦犹豫问道:“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太平坚定地点头。 李旦从未瞧见妹妹有这样的神情,正在迟疑间,太平扬声唤了春夏进来,让春夏传了膳,点了上好的葡萄酒,不等李旦答允,她已经开始她的计划。 李旦无奈沉叹,他想太平一定是担心上官婉儿,毕竟已经伴读许久,她不放心上官婉儿也在情理之中。 若是他的咕咕病了,他一样也会挂念咕咕。 罢了! 李旦应下了太平所请,等御膳送至,他陪她喝酒吃菜,闹腾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太平换好了内侍的衣裳,与春夏一起垂着脑袋扶着李旦走了出来。 李旦佯作吃酒醉了,走路虚浮,口中含糊说着听不清的话。 春夏急声劝道:“殿下当心些,前面有石槛。” “没……没……”李旦摆手,勾住了垂头扶着他的太平,将身子的重量压向太平,迫得太平的身子佝得更低了些。 太平死命撑着,平日看四哥瘦瘦的,没想到竟这样沉。 三人走至羽林将士门口时,春夏急道:“殷王殿下多喝了两杯,公主命奴婢们扶殿下回去。” 羽林将士摇头叹息,明明是来查案的,怎么就喝成了这样。果然,殷王如外间传闻的那样,诚不是个办事的主儿。 他们本想仔细看看此时扶着李旦的太平,哪知李旦陡然一吼,“回!我难受……回去!要回去!” “诺。”太平沉了嗓音,应了一声。小太监的声音本来就是又尖又细,如今太平声音沉下,倒有几分像太监。 羽林将士便暂且作罢,反正这小内侍与春夏一会儿还要回来,再查验便是。 三人摇摇晃晃地走出好远,等走出了羽林将士们的视线,三人不约而同地长舒了一口气。 -- 第62页 “好险。”李旦觉得心跳如雷。 太平得意笑道:“看把四哥吓的。” “你还好意思说,四哥这也是在冒险!”李旦其实已经后悔帮她了,可事已至此,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叮嘱道:“回来时,你给我小心些,千万别被抓了!” “放心!我安排好了!”说着,太平沉下声去,“就算抓了我,我也不会供出四哥的。”说完,她对着李旦眨了下左眼。 李旦扶额再叹。 春夏不便跟去含光殿,太平扫了一眼山中的茂密绿树,“春夏,你在这附近躲着等我回来,可别乱跑,千万别被巡逻的宫卫瞧见了。” “诺。”春夏点点头,她知道此事的严重性。 幸得清晖阁坐落在半山上,附近树林茂盛,春夏人又娇小,藏起来一时半会儿巡逻的宫卫也找不到人。 安排好了春夏,太平正色道:“四哥,我们走!” 一刻之后,两人来到了含光殿外。 李旦亮了令牌后,便领着垂着脑袋的太平走入了含光殿。 太医刚送了汤药来,查看了婉儿的伤口情况后,重新调配了药膏,交托给了红蕊,认真道:“一日涂三次,伤口切忌沾水。” “诺。”红蕊记下了。 太医退出后殿大门,恰好撞上了李旦。 李旦正色道:“父皇命我调查此案,现下特来找大人帮忙,可否借一步说话?” 太医领命,“殿下,请。” “请。”李旦引着太医离开了后殿,回头对着太平递了个眼色。 太平感激地还了个眼色,一步踏入了后殿。 婉儿素来喜静,加之身上有伤,需要静养,所以宫人们都打发去了前殿,后殿只留了红蕊一人伺候。 红蕊本想责骂太平这个小内侍的无礼妄入,却在看清楚她眉眼的瞬间,瞠目结舌地木立当地。 “嘘。”太平从红蕊手中接过了药膏,挥手示意红蕊退出去。 红蕊只觉心惊胆战,垂头退出了后殿,顺势把殿门合上。 这公主的胆子好大,公然违抗武后的严令偷跑出来看才人!红蕊越想越不安,偏偏她又不敢得罪公主,只得忐忑地在殿外候着,希望公主探视完才人,可以快些出来。 婉儿趴在床上,以为红蕊送了太医,便会回来与她上药,可等了片刻,并没有听见红蕊回来的脚步声,不禁唤道,“红蕊。” 终是听见了渐行渐近的脚步声,婉儿昨晚疼了一夜,几乎没有睡着,她实在是倦极,便没有回头看看身后来的是谁,哑声道:“上药吧。” 太平静静地在床边坐下,终是看见了她牵挂了一日一夜的婉儿。目光落上婉儿背心处的伤口,她只觉心被什么戳了一下,又痛又寒。 婉儿却嗅到了她身上的酒味,很快发现身后人并不是跪在床边上药,而是坐在床上上药,不禁回头厉喝:“放肆!” 熟悉的眉眼落入眼帘,婉儿的话哽在了喉间。 太平含泪一笑,声音温柔地可以掐出水来,“躺好,上完药我就走,你也别赶我,不然闹大了,我是要被重罚的。” 婉儿想说的话竟被太平一句话堵住了,她回头蹙眉道:“殿下不该来的。” “我怕我不走这一趟,又会失去你。”太平忍着眼泪,拿了羽毛起来,挖了一块药膏,轻柔无比地涂上了婉儿的伤口。 婉儿的身子轻轻一颤,“我没事。”她回味着太平的那个“又”字,上辈子她死后,太平会是怎样的伤心。尤其是太平昨日给她的回信,是她藏了许多年的祝福,太平既然知道,定是后来找到了她的诗稿。 她曾千叮万嘱红蕊烧毁的诗稿,竟然还是落在了太平手里,她的那些真心话,只怕在往后岁月里,更像是一把把凌迟太平的刀子,一字一句,都剜得太平鲜血淋漓。 “殿下……” 婉儿刚刚张口,便觉太平的泪水滴在了她的腰窝里。 “你也不准有事!”太平哽咽警告,“别再自以为是地待我好,你走后那三年,我虽权倾天下,却身在地狱。” 为何只是“三年”? 婉儿起了疑惑,若太平只念了她三年,重生之后,便不会有这样深重的执念,为了她再谋这片江山。 难道—— 婉儿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可她还不及细想,便看见太平放了一本小札在她身侧。 “这是你留给我的太平长安,我不稀罕,今日还给你。”太平说完,给她涂抹伤口的动作快了些,“我的婉儿干干净净,应该被后世称好,我不容许任何人把脏水泼到你身上,所以,我苟活了三年。” 听着太平那些颤抖的语声,婉儿迟迟不敢回头看她。 “我不要你以命护我周全,你这次若再敢胡来,我也会让你尝尝,那是什么滋味。”太平放下了膏药与羽毛,明明是在威胁她,语气却依旧温柔,“你给我记住了。”说完,她俯下身去,在婉儿耳畔哑声道,“给我好好的……活着。” 虽是命令,却也是哀求。 太平已经习惯了婉儿这种时候的静默,她擦了擦脸上的眼泪,转身欲走。 婉儿牵住了她的衣袖,已是红了眼眶。 “做什么?”太平忍泪轻问,带着一丝微恼的撒娇。 婉儿牵了牵衣袖,那些话她向来说不出口。 -- 第63页 太平的眼泪滚出眼眶,却笑了起来,只见她猝然蹲下,左手覆上婉儿的脸颊,不管婉儿到底是不是这个意思,她只想让她知道,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罢,她很想她,很想、很想她。 明明她才是公主,她却可以为了婉儿不经意流露的一丝温情,卑微至极。 明明她是罪臣之后,却被公主捧到了心尖上那个位置,万千宠爱。 当太平颤抖着吻上婉儿的唇,久别重逢,她与她那些想说的话,都化作了唇舌间的痴缠。思念、自责、深情交织在一起,两个痴人又哭又笑,只恨这重逢的时光太过短暂。 这一次,婉儿没有逃,于太平而言,足以暖透她的整颗心房。 “不哭……”太平停下亲吻,只来得及安抚一句,婉儿的唇瓣追了上来,再次把她的声音碾碎在了凌乱的气息之间。 太平不禁心花怒放,知道这是婉儿回答她的“诺”。 第32章 墓铭 李旦与太医聊了一会儿, 余光一直在打量紧闭的殿门,终是盼到了太平从里面走了出来,他长舒一口气,打发了太医, 迎了上去。 太平吩咐候在边上的红蕊道:“好好照顾才人, 日后我有重赏。” “诺。”红蕊低首。 太平声音低了几分,“不要让旁人知道我来过。” “诺。”红蕊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太平也相信红蕊是个聪明人, “等此事了结, 本宫有赏。”她笑然说完,转身看向李旦, “四哥,走了。” “我还有些话想问上官才人……” “走了。” 太平推了推李旦,她只想婉儿好好养伤。 “可是……”李旦还是想亲自问问婉儿。 “她说了两个字,静等。”太平记得清楚, 婉儿方才嘱咐了她这两个字。 “静等?”李旦疑惑极了。 太平点头, “四哥如此, 我也如此,静等便是。” “不去找狄仁杰了?”李旦没想明白。 太平再点头,“不找。” 李旦很是担心太平, “可是……万一……”他忍下了话, 若是告诉太平, 东宫那边准备把脏水都泼她身上, 她会有多伤心。 太平轻笑,“我相信婉儿。”其实也相信阿娘,不会让她真的折在这件事上。 李旦心绪复杂,关切地唤道:“太平。” 太平看了一眼天色,正色道:“再不回清晖阁, 我是真的要被发现了,四哥,你相信我,我没做过此事,我便不会有事。” 李旦看着眼前的太平,虽说她年纪尚小,可她神情淡定,看不出半点慌乱来。他自然是相信太平的,当初母后那般宠爱她,她就算失宠,也不至于动心思刺杀母后。妹妹虽然骄纵,却没有坏心,在李旦心里,太平就是这个深宫中最温暖的所在。 天真又热忱,骄傲又明媚。 李旦自小就喜欢这个妹妹,如今妹妹有难,让他静等结果,他如何静得下来? 太平看李旦满脸焦色,沉声道:“四哥,此事听我的,不然节外生枝,反倒会害了我。”说着,她踮起脚尖,抚平了李旦紧皱的眉头,“别怕。” 李旦无奈沉叹。 “四哥在这个时候结交官员,仔细想想,确如婉儿所言,极是不妥。”太平一定要说服了四哥,“当我求你,什么都不要管,什么都不要查,好不好?” 李旦如何能拒绝这样的太平?他忽然觉得心酸,伸臂将太平一抱,拍了拍太平的背心,“四哥答应你,九日后,不管结果如何,四哥都会尽力保你!” “有四哥这句话,我就安心了。”太平也拍了拍李旦的后背,自始至终,四哥总是最疼她的那个哥哥。 后来,清晖阁突然走水,因为清晖阁位于半山上,庭院中储水的大石缸居然只有一半的存水,所以值卫的羽林将士们也乱做了一团。 这是太平回去的后招,也是她算好的时辰,趁乱带着春夏溜回了清晖阁。 虽说这事传至武后那边,武后并不会觉得是意外,可只要能镇住婉儿不做傻事,太平愿意冒这个险。 婉儿答应她不做傻事,她也答应婉儿静等最后的结果。 终是有商有量的一起解决问题,太平觉得这样的开始很好。 清晖阁外,是宫人们与羽林将士们的救火喧哗声,清晖阁内,太平爬上阁顶,远望含光殿的方向,虽然隔着茂密的林木,她根本看不见含光殿的檐角,可她已经可以想象婉儿打开了小札、看见那些字句的样子。 “婉儿,看了那首诗,往后你能多哄哄我么?”太平哑然失笑,抬手抚上了自己的唇,虽说早已没了婉儿的气息,可她期待着与婉儿的下次再见。 希望那时候,她没有身陷囹圄,婉儿也能无灾无痛,她可以牵着她去灞桥折柳,可以在上元节一同出宫观灯看烟火。 这一世,她不想再与婉儿错过了。 与此同时,含光殿中,趴在床上的婉儿翻开了太平留下的小札,轻声念出了上面的那些诗句。 “潇湘水断,宛委山倾。” 视线一瞬模糊,婉儿仿佛看见了她走后那三年的太平,游魂一样地落寞走在镇国公主府的回廊之中。 “珠沉圆折,玉碎连城。” 永失挚爱,生无可恋,即便知道婉儿再也回不来,太平也想帮她做完最后一件事,这也是她苟活那些日子的唯一理由。 -- 第64页 唐隆政变,李隆基将婉儿斩首旗下,将婉儿等同于韦后一党。这不是婉儿应该背的罪名!朝野皆知,她曾经死谏天子,勿让安乐公主成为皇太女。这样的上官婕妤,怎会是韦后一党?只是成王败寇,历史总是由胜者书写,李隆基越想要名正言顺,就越不能给婉儿正名。 他杀她,是忌惮她身后的那些朝堂势力,也是刺激太平报复的引子。他绝对不会给婉儿平反,那便由太平来吧。于是那三年,太平疯了似的收集婉儿的诗文,正婉儿的声名,扬婉儿的功绩,一桩一件,办得妥妥当当,全然不顾自己死后是否也能善终。 今时今日,虽然婉儿只听太平说了一句—— “我的婉儿干干净净,应该被后世称好,我不容许任何人把脏水泼到你身上,所以,我苟活了三年。” 可看见小札上写下的这十六个字,婉儿哪里还忍得住眼泪?易地而处,她知道太平做到那些有多不容易,更知道太平成日活在思念的漩涡之中,有多么煎熬。 “甫瞻松槚,静听坟茔。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当婉儿颤抖着读完最后的十六个字,她终是恍然,这小札上写的是什么。这定是上辈子太平给她写的墓志铭,或许,也是太平唯一留在世上的只字片语。 以她对李隆基的了解,太平为她平反,无疑是在踩踏他的威严,他若真的大权在握,就算会忌惮当初的那句毒誓,他也可以等太平死后,将太平挫骨扬灰,算起来,他也不算违背誓约。 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罢。 太平从喜欢她的那一日开始,便把她放在了第一位,从未想过自己会如何,只求护她安然。可她却一躲再躲,一逃再逃,用所谓的“为你好”,给太平留下了那么煎熬的三年。 她的公主最后一定没有太平长安,更不会福履绥之,那三年是她给太平的人间地狱,是她亲手推进去的地狱。 婉儿合拢小札,眼泪簌簌,无休无止。 小札上的那三十二个字,是太平上辈子的最后情话,也是她上辈子的绝笔。如今一字一句,都像刀子染了悔恨剜着她的心,鲜血淋漓。 这回她后悔了,切切实实地后悔了。 红蕊瞧见婉儿哭个不停,方寸大乱地跪在床边,劝慰道:“才人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说话间,红蕊急忙瞥了好几眼她的伤口,虽说伤口并没有流血,伤处却鲜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红蕊拿起边上的药膏,“奴婢再给才人上一回药,太医说这药膏里掺和了止疼的药粉,才人若是觉得疼极了,可以多上一回药。” “红蕊。”婉儿一把抓住了红蕊的手,眼眶通红,泪光盈盈,“我只是难过……” 红蕊关切地道:“若是不舒服,还是要请太医的。” 婉儿摇头,将她的手捏得紧紧的,“你静静地陪着我便好。” 红蕊垂头,“诺。” 这一世,她不会让自己有事,也不能让太平有事。她亏欠了她一世,她必须快些好起来,补偿那些年她错过的时光。 “红蕊。”婉儿忍了忍泪,忽然哑涩唤她。 红蕊柔声答道:“奴婢在。” 婉儿别过脸去,将太平留给她的小札递给红蕊,沉声道:“烧了。” 红蕊愕然。 “这一次,必须烧了。”婉儿不想再看见这三十二个字,也不想太平再写这三十二个字。 红蕊接过小札,恭敬地一拜,“诺。” 婉儿看她准备去殿外烧,急忙唤住了她,“就在这儿烧。”这次她必须确保红蕊没有藏下来。 红蕊领命,取了火折子来,把小札当殿烧了个干净。 “开窗。”婉儿提醒红蕊,万一随后裴氏来了,或者是武后来了,不至于引人猜疑她到底烧了什么。 红蕊将殿中的窗户都打开来,焚烧的气味很快便飘出了后殿。红蕊把铜盆里面的灰烬一一刮下,用宣纸包了起来,偷偷埋在了宫殿的后墙下。 果不其然,半个时辰后,裴氏领命前来探视。 婉儿哭得久了,眼睛有些发肿,泪痕也未干,定然是藏不住她哭过的痕迹,她索性痛哼了起来,看着裴氏走近,她佯作强忍痛楚的模样,艰难地挪了挪身子。 裴氏看她这模样,定是忍不住痛哭了鼻子,“天后命奴婢前来,只为问才人两句话。” 婉儿哑声道:“嗯。” 裴氏沉声道:“殷王殿下今日来过了?” 婉儿点头,“殷王殿下确实来过,却只是来找太医问话的,并未与妾说什么。” 裴氏再问道:“公主也来过?” 婉儿故作震惊,“公主来过?”这个时候她与公主私下见面,可是大忌,她若承认,只怕太平少不得一顿责骂。 红蕊本来就垂着脑袋,骤然听见裴氏的声音转向了自己,连忙跪地叩头道:“奴婢……奴婢……不知道……” 裴氏怒喝道:“什么叫不知道?!有你这样伺候的么?!” “奴婢知罪!”红蕊再次叩头。 婉儿生怕她会说漏嘴,徐声道:“红蕊说的是实话,她一直在殿中伺候我,并不知外面的情况。” 裴氏静静地看了婉儿片刻,终于开了口,“天后有句话要交代才人,若是公主后面偷偷来探视才人了,还请才人规劝公主,莫在风口浪尖落人口实。” -- 第65页 婉儿垂头,“诺。” 裴氏退出了后殿。 婉儿总觉得此事蹊跷,唤了红蕊过来,“红蕊,去打听一下,公主那边发生了什么?” “诺。” 第33章 书写 太平也没有想到, 清晖阁走水一事竟会让各方势力生出那般多的揣测。 武后算是猜得最近的那个,知道她是故意生事,意图混出清晖阁去。打发裴氏往含光殿探问后,得到的结论却是没有见过太平。她想, 婉儿应该不敢在她面前耍心机, 问询值卫清晖阁的羽林将士后,也说没有看见公主出去。大抵这把火烧得不够大, 所以太平趁乱也没有溜出去。 一切就绪, 就怕太平突然坏事。 武后不好把太平叫来跟前训话,便打发裴氏送去了经文, 严令太平在清晖阁里认真抄写经文,九日后需要看见千遍经文。 东宫那边收到这个消息,反倒是大喜,公主如此不安分, 清晖阁走水一事倒是可以利用起来。 事情传至李治那边, 李治从棋盒里拿出了一枚白子, 在指间细细摩挲。太平骄纵,回去放火烧阁,多半是在抗议武后禁足之令吧。 “德安, 此事媚娘是怎么处置的?”李治徐徐问道。 德安如实回答, “回陛下, 天后下令, 让公主抄写经文。” “让太平静心忍性么?”李治冷笑,真是只要有一点点反抗,媚娘都要压下去。 德安不敢回答。 李治放下白子,沉声道:“传朕口谕,清晖阁走水有损, 公主禁足在内颇是不妥,命公主暂时搬至……”突然停下,李治细思片刻,想到了一个安置的好地方,“含光殿禁足。”含光殿外是出事的马球场,在出事之处禁足思过,也算是合情。 德安低声提醒,“陛下,含光殿天后安置了上官才人。” 李治回想当初,上官仪当年也算是因他获罪,因他而亡,上官婉儿自小充入掖庭为奴,照理说应该是恨媚娘的才对。那日为了救媚娘,竟以身挡刃,李治后来重盘此事,有些想不明白。 这小丫头是想舍身谋局,伺机报复?还是想讨好媚娘,在宫中活得安稳些? 可是,她救下了媚娘,却又为了太平反驳媚娘……她不过只伴读了一年有余,竟不顾自己为太平求情,直言太平无辜。 上官婉儿身上透着一抹无法自圆其说的矛盾,此人若是能用,太平若能成刀,兴许可以杀媚娘一个措手不及。 朝堂之上明枪暗箭根本动不了媚娘,这些年她早已在朝堂上织出了牢不可破的盾。太子屡次出招,皆是惨败,以李治对媚娘的了解,她绝对不会让李贤坐稳这个储君之位。 李治可以保护李贤一次,两次,三次,却不一定可以护住他第四次。可太平不一样,她只是公主,手中无权无兵,就算媚娘日渐厌恶,也不会防备她太多。 风疾日盛,李治忽然觉得脑如针刺,不禁捂住了脑门,缓了好一阵子。他不单是老了,还病了太久,谋算太久,只会让他觉得脑袋更疼。 德安连忙端了镇痛的汤药过来,跪地道:“陛下,先服汤药吧。” 李治摆手,忍痛道:“就让太平去含光殿禁足。”他就借马球一案看看,上官婉儿的心到底向着谁? 是真的至情至性,为了太平,还是虚情假意,为了复仇? 可不管是哪一种结果,上官婉儿跟媚娘之间隔着一个灭门之恨,不论如何都不可能真正臣服媚娘。 “诺。”德安放下汤药,领命退下。 李治拿起那枚白子,目光微沉,如今的局面他只能做这样的选择。 武后知道李治下令让太平入住含光殿后,她当即增派了值卫含光殿的羽林军,还是得做点样子给李治看。 李治信任谁,她便质疑谁,天下自有人揣度二圣心意,也会有人为二圣出谋划策。他们如今就像是两枚此消彼长的阴阳双鱼,谁退一步,就会满盘皆输,被对方掐了喉咙,再也动弹不得。 太平最后无心插柳,竟得了最想的结果。 这次她可是奉皇命禁足含光殿,再也不必想方设法地溜去探望婉儿,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黄昏时候,太平光明正大地搬入了含光殿。 “春夏,你先收拾寝殿,我去瞧瞧婉儿!”太平刚踏入寝殿,便急不可耐地转身就走。 春夏急声道:“殿下,明早天后的人会来收佛经的。” “这个好办!”太平含笑折返,拿了一本佛经便走,“今晚我不回来了,我留在婉儿那边抄写佛经!” 只要能陪着婉儿,莫说是抄一千遍,抄一万遍她也愿意! “殿……”春夏焦急追出寝殿,可太平已经走远,“唉。” 白日听了红蕊打探回来的消息,婉儿还为太平揪着心,哪知到了黄昏时候,外面便响起了一阵兵甲声,随后便听闻天子下令让太平来此禁足。 她一时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担心,正当此时,太平已经推门而入。 “红蕊,春夏笨手笨脚的,本宫担心她收拾不好寝殿,你去帮帮她。”太平一进后殿就对红蕊下了令。 红蕊迟疑了一下,侧脸看了一眼婉儿。 “去吧。”婉儿温声回答。 红蕊领命一拜,便退出了后殿。 太平快步走近床边,按住欲起身的婉儿,柔声道:“趴好,别乱动,伤了我家婉儿,本宫可是要罚的!” -- 第66页 “你好端端地放火做什么?”婉儿蹙眉,瞪了她一眼。 太平挑眉,“我可是打扮成小内侍混出来的,若不起那把火,我肯定是回不去了。”略微一顿,她笑意绽放,“我却没想到,竟是因祸得福,被父皇打发来此禁足抄经。”说着,她将手中的佛经往边上一放,“今晚我便在这儿一边抄经,一边守着你。” 婉儿总觉得此事透着蹊跷,大明宫有那么多的宫阙,为何天子非要把太平安排来此?是防着武后趁机施恩收买她么? 这几日有太平在此,武后本来就看太平不顺眼,自然来这儿的次数也会减少。 世人皆以为二圣鹣鲽情深,齐心创下大唐最辽阔的疆域。上辈子婉儿也曾这样以为,只是她常年陪伴武后,在武后成为武皇的某个夜里,武皇曾在醉后说过两句话,至今婉儿还记忆犹新。 “这世上哪有不变的深情似海?” 婉儿知道有。她的殿下就是个痴人,她自己也是个痴人。 “若真有,也是因为不涉及权势,不涉及利益罢了。” 那时,武皇转眸望着案头的玉玺,眸光复杂,有孤寂,有得意,有遗憾,有决然。最后她笑了笑,靠在了龙椅上,合眸小憩,不一会儿便入了眠。 这一世重头来过,今时今日婉儿重新回味这两句话,忽然懂了武后的话中深意。 婉儿只觉有些寒意袭上,“殿下……”她只希望终其一生,都不要与太平涉及权势拉扯,涉及利益取舍,她与她就走一样的路,永远不要成为敌手。 太平看她欲言又止,声音更柔了几分,“可是伤口又疼了?” 婉儿牵住了太平的衣袖,她还是不敢主动牵她,“妾也可以帮殿下抄写的。” “不准。”太平冷声否决。 婉儿蹙眉,只觉手背一暖,原是太平覆上了她的手。 “婉儿好好养伤,早些好起来便是帮我。”太平欺身靠近她,看着她微肿的眼睛,便有几分了然,“哭了?” 婉儿微咬下唇,明明公主心知肚明,还偏要问她! “我可是哭了三年。”太平故作委屈,虽说上辈子她让她难受了那么多年,可这辈子她回应了她,那些委屈似乎也受得值得。 “妾……”婉儿眼底浮起心疼,哑声说出了这一句隔世的歉疚,“对不起。” 太平唇角一勾,“就一句?”说着,她侧过脸去,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婉儿哑声提醒,“这里不是清晖阁。” “哦,回了清晖阁便可以了?”太平逮住了话头,莞尔道,“那今晚这一口,我且记下,等回到清晖阁再一笔清算!” “殿下!”婉儿这一句轻斥,在太平听来,更像是羞恼。 太平听得高兴极了,若不是念在婉儿有伤,她可要央着婉儿这样多唤她两声。 婉儿看她这得逞的模样,又羞又恼,可含光殿如今耳目众多,真不是说这些的地方,急道:“殿下如今还是戴罪之身,有些话不该说便不要说。” 太平在床边蹲下,双臂交叠趴在床沿,浅笑盈盈地望着婉儿,“那我好好看看你。” 婉儿被太平看得耳根发烫,忍痛别过脸去,嗔道:“孟浪!” “看看你就孟浪了?”太平小声嘀咕,“那以后若是……” “还不抄经?”婉儿生怕她又说出什么臊人的话来,急忙打断她。 太平故作无奈地长长一叹,站起身来,摇头道:“没良心,上辈子那么欺负人,这辈子三个字就把本宫打发了。” “明年春至……”婉儿不敢看她,话说了一半,声音更小了几分,“殿下还愿意……带妾去折柳么?” 太平心间似是被什么轻轻地烙了一下,忍笑道:“我记得当初婉儿问过我,知不知道折柳的意思?” 婉儿有些慌乱,尚未回答,便觉太平的手指落在了她的腰窝上。 “殿下……” “你不是担心隔墙有耳么?” 太平的指尖在她的腰窝上划出了第一笔,那是“舍”字的第一笔“丿”,她声音微哑,“我写给你,好好记着。” 伤口在疼,太平的轻划却极是酥痒。 腰窝是婉儿的敏感之处,也是太平教训她时,最喜欢流连的地方。 这样的滋味很是难熬,婉儿似是在受刑,又似是在承受她久违的撩拨,换做平日她早就一把打开她的手,可现下她舍不得打破这一刻的温情,也舍不得再将她拒之千里之外。 太平的指尖感受到了她的轻颤,那些火热的渴望在心尖上聚集,随时可能一点就燃。 然而,太平怎么舍得在这个时候欺负她。 “得”字的最后一点,太平俯下身去,一个心疼的吻落在了腰窝上。 小心翼翼。 生怕吻得重了,会牵扯了伤口,让她的婉儿承受不该受的痛楚。 婉儿的手指猝然收拢,捏住了枕头的一角,只觉这个吻的温暖熨入了身体深处。 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罢。 她从未真正臣服过谁,唯有太平,永远是她的例外。 “本宫听才人教诲,去抄经。”太平也意识到自己的心火,她害怕再与婉儿厮磨,会情不自禁更多。 如今婉儿有伤,她不能这样,她只能去抄写经文,兴许能让心火平复,至少不像现在这样灼得一颗心滚烫无比。 -- 第67页 婉儿的双颊烧得一片通红,听着太平的脚步走远,她忍不住埋首枕上,只想让自己快些沉静下来。 第34章 相守 红蕊去到寝殿时, 春夏早就收拾妥当。 春夏瞧她探入半个身子,又匆匆退了出去,不由得唤住了她,“红蕊。” 红蕊站得很是拘谨, “殿下命奴婢来帮春夏姐姐收拾寝殿。” 春夏回头扫了一眼寝殿, 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上前挽住红蕊的手臂, 笑道:“正好, 你来帮我一下。” 红蕊不知还能帮上什么,也只能由着春夏, 牵着她一起在几案边坐下。 春夏拿了一摞宣纸出来,笑道:“来,帮我裁开。” 红蕊愕然,“这不是裁好的么?” “一张纸裁成两半正好, 殿下等着这些宣纸抄写经书呢。”春夏煞有介事地拿了一张宣纸起来, 往中线处对折, 然后用小刀仔细裁开。 “可是才人那边……”红蕊是来伺候才人的,若是在这里耽搁久了,被武后知晓, 指不定要责她一个失职之罪。 春夏微笑道:“有殿下在, 不会有事的。” “啊?”红蕊满脸皆是疑惑。 春夏笑道:“殿下跟才人好着呢, 她打发你过来, 定是想跟才人说说话,你就别去吵扰她们了。” 红蕊似懂非懂。 春夏递了一张宣纸给她,正色道:“主子的事,少问少琢磨。”说着,她左右看了看, 确认无人后,压低了声音道,“殿下触怒天后被罚禁足,今晚定是去跟才人商量大事的。” 红蕊恍然大悟,猛然点头,“多谢春夏姐姐提醒。” 春夏看她生得亲切,笑道:“你别总唤我姐姐,万一你比我大呢?” “我今年十五岁。”红蕊老实交代。 春夏笑意深了几分,“瞧,我就说你比我大。” “那……” “以后我唤你红蕊,你唤我春夏便好。” 红蕊舒眉笑了起来,“好。” “开始裁纸吧。”春夏与她年岁相仿,多个姐妹也好。 就在两人裁纸消磨时光时,婉儿久等红蕊不归,也不好直言劝太平回去休息,加之她经此一伤,颇是疲倦,等着等着便睡了过去。 太平抄了一会儿经文,听见了婉儿微沉的呼吸声,她知道这是婉儿睡着了。 搁下毛笔,太平蹑手蹑脚地走至床边,轻轻地拉了被子虚盖上婉儿的后背。她缓缓坐在床边,趴在了床沿上,静静地望着婉儿熟睡的侧脸。 快些好起来。 太平只想她的婉儿可以早日下床走动,她想带她去很多地方,踏青也好,赏灯也罢,她一定要把上辈子错过的那些岁月补回来。 人一旦心里踏实了,便会放松许多。 太平趴了一会儿,便觉困倦,合上双眼,没一会儿就睡熟了。 红蕊半夜轻轻走入后殿,借着宫灯的光亮,瞧见了趴在床边一动不动的公主。她生怕公主这样睡会受凉,刚欲走过去唤醒公主,便瞧见婉儿对着她比了个“嘘”的动作,随后示意她退下休息。 红蕊默然福身,退至偏房休息。 婉儿的睡眠极浅,睡了一会儿便醒了过来。一睁眼便瞧见太平趴在床边睡得正酣,不由得心生贪妄,只想静静地多看一会儿太平。 她打发了红蕊后,忍痛往太平那边挪了挪。 虽然知道这次不过是武后之局,可要走完这条路,太平的磨难只是开始。太平大可什么都不管,继续做她的天之骄女,可为了她,太平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这样一条满是荆棘的险路。 上辈子欠了她一世深情,这辈子又承了她所有的疼惜,婉儿每次想到这里,只觉满心滚烫,却又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上辈子她不敢待她温情脉脉,这辈子她也不惯待人柔情似水,婉儿不会像太平那样热忱地表达自己的爱恋,每次主动的亲近都需要她拿出很大的勇气。 比如那个隔世相逢的吻,比如现下……她趴在太平面前,与她近在咫尺之间。 她忽然很想亲亲她。 婉儿身体中的余热未散,离太平越近,理智的弦丝就绷得越紧,仿佛随时可以断裂当下。 就一口。 婉儿深吸一口气,飞快地在太平唇上啄了一口,便忍痛缩回,拉开了她与她之间的距离。 听着太平的呼吸沉了一分,她以为是自己的举动太大,惊醒了太平,便闭上了眼睛,佯作熟睡。 太平哑笑,睡眠极浅的可不止婉儿一人。抓住了婉儿难得的一次“情不自禁”,太平满心雀跃,换做上辈子,她肯定会趁热打铁,狠狠地吻回去,可这辈子她不会。上辈子她逼她那么多年,却让婉儿越来越“冷血无情”,那些滋味太平可不想再尝,她知道婉儿踏出这一步有多不容易,只要婉儿在努力往她这边靠,她便耐心地等着她,反正双臂已经张开,婉儿只要靠过来,她便会紧紧拥住她。 这一次,她不逼她,只等婉儿一个心甘情愿的投怀送抱。 一切会好起来的。 太平憧憬着未来的岁月静好,她一定能给婉儿一个岁岁太平。 想到这里,太平嘴角的笑意更浓了几分。 往后的日子,太平仿佛忘记了自己是戴罪之身,一边守着婉儿,一边抄写经文,偶尔趁红蕊不在,她会逗弄婉儿一会儿,惹得她又羞又恼,在含光殿的这八日,无疑是这一世两人最愉悦的时光。 -- 第68页 明日清早,二圣会驾临此处,了结此案。 婉儿今日是真的笑不出来了,她趴在床上,任由太平给她上药,久久静默不语。 “伤口愈合不少。”太平倒是很高兴,拿着太医调配的新药膏,温柔地用羽毛涂抹着伤处,“太医说,这药膏里掺了消痕的药材……”觉察婉儿的情绪低落,她轻笑道,“明日我不会有事的。”略微一顿,“大不了被母后打一顿,扔去感业寺当尼姑。” “殿下!”婉儿忍痛转身,紧紧盯着太平的眉眼,“你若有事……” “婉儿舍不得,我知道。”太平放下羽毛跟药膏,厚着脸皮打断了她的话。 “这个时候你还与我说胡话。”婉儿确实很担心太平,这含光殿被羽林军守得密不透风,这几日外间到底如何,她什么都不知道。 未知,往往是最忐忑的。 太平笑了笑,从袖子里面摸出了一张纸条,递给了婉儿,“这是阿娘命裴氏送来的佛经里夹的。” “众矢之的。” 婉儿念完这句话,脸色一沉。这是太子成为众矢之的,还是公主成为众矢之的?这几日晚上,婉儿认真地复盘了此局,武后的这一局确实是必死之局,可武后似乎又给东宫藏了一线生机,只要东宫将脏水都泼在太平身上,便不必自断一臂。 婉儿不解这是武后算漏之处,还是武后故意剑走偏锋,想用这最危险的一步棋将太平送至天子身边。 若成,则天子自此会动念培养太平,若败,则太平根本就不是出家感业寺的结果,按律谋刺天后可是死罪。 太平看她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温声道:“你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婉儿蹙眉,“我后悔了,不该让殿下静等这几日。” “等都等了,我确实是听了你的话,你呢?”太平今日一定要她一个承诺,“守诺么?” “万一明日东宫发难……”婉儿不是不守诺,“殿下如何自救?”她只是也需要一个安心的理由。 “既入地狱,何须自救?”太平轻描淡写地答道。 婉儿沉默不语。 太平覆上她的手背,定定地看着她,“她不会让我有事的。”阿娘日后会是千古第一人,君临天下之人,自当一言九鼎,太平相信阿娘会给她留一条生路。 婉儿知道太平说的她是谁,这必输之局,只怕也只有武后可以扭转乾坤了。 “答应我,不管明日如何,不要贸然出来给我顶罪。”太平握紧她的手,“这一世,我没有上辈子那样的勇气苟活。”是威胁,也是请求。 婉儿冷声道:“上辈子的殿下可不会这样以死相逼。” 太平神情微滞,苦笑道:“所以你走了,便再也回不来了。”想到那些日子,太平不由得扣紧了她的手。 婉儿听得心疼,哑声轻唤:“殿下……” 正当这时,红蕊走至殿门前,恭敬地道:“天后口谕,请殿下去前殿……”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了那两个字,“候审。” 婉儿一惊,明明应该是明日之事,怎会提前了一日。 太平却是了然,“是东宫提前发难了。” 婉儿忧心忡忡。 “别怕,安心等我回来。”太平轻抚她的脸颊,语气一如既往地温柔,“说好明年春至要带你一起去灞桥折柳,我绝不食言。” 婉儿另只手紧紧握着太平的手,叮嘱道:“殿下开口前,一定要三思。” “遵命,上官才人。”太平莞尔,起身整了整仪容,回头深望了一眼婉儿,忽然扬声道:“红蕊,你去寝殿把本宫这些日子抄写的经文抱去前殿。” “诺。” 红蕊退下的一刻,猝不及防地,太平猛然吻上了婉儿。 婉儿顺势勾住了太平的颈子,那些说不出口的不舍,她唯有用这一刹的痴缠来回应。 殿下如若不归,妾亦玉碎连城。 第35章 隆恩 太平去正殿后不久, 便有一名小内侍来到后殿门前,往里面放肆地张望了一眼。 红蕊回来后,正好逮这人一个正着,忍不住厉喝道:“大胆!你是哪个宫的?” 小内侍脖子一缩, 一看原来是个宫娥, 又挺直了身子,亮了亮腰间的腰牌, “没大没小的, 瞧瞧,公公我是哪宫的?” 红蕊认得那腰牌, 天子近侍才能有这样的腰牌。虽说这人是天子那边的,可这事也是这小内侍理亏,红蕊心里虽怕,语气却半点不减怒音, “既是陛下身边的, 应该知道入殿需先通传, 里面住的可是上官才人。” 小内侍毕竟理亏,也不好与红蕊多做纠缠,当下肃声道:“陛下传召, 命才人去中庭面圣。” “可是……”红蕊正欲说才人身上有伤, 殿中便响起了婉儿的声音。 只见婉儿合衣忍痛走至殿门前, 哑声道:“妾, 领命。”说完,她看向了红蕊,“红蕊,速速进来,帮我梳妆。” “诺。”红蕊垂首, 上前扶住婉儿,快步走回了殿中。 很快的,红蕊帮婉儿梳好了发髻,本该簪上钗环,婉儿却摆手道:“素颜面见君王虽说不妥,可今日正需要这样的不妥。”说着,她匆匆扫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确认没有余下任何碎发后,便命红蕊扶着,赶去中庭面圣。 武后才来了含光殿传审太平,后脚天子便来了含光殿中庭,绝对不会是巧合。 -- 第69页 天子李治此时坐在轿辇上,扶额轻揉。 德安看见婉儿走近后,在离轿辇三步的地方示意婉儿留步。 婉儿领着红蕊跪地叩首,“妾,拜见陛下。” 李治并不是第一次见她,去年在吐蕃王子的宴上,他便见过她。那时候还是个娃娃模样,如今看来,眉眼已舒,倒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只是,那马球上裹挟的刀刃太过锋利,想必那一刀伤得她不轻。所以,就算养了八日,面色还是一样苍白。 李治安静地看着她,并不命她起身。 婉儿一直维持叩首的姿态,绷扯得伤处啧啧生疼,不一会儿便已疼得满额冷汗。 德安眼尖,瞥见了她的身子正在轻颤。他不由得往天子这边看了一眼,低声提醒道:“陛下,才人还有伤。” 李治沉声道:“朕心里也有伤,足足折磨了朕十五年。” 德安不敢多言,瞧见李治递来了眼色,他连忙带着随侍们退出了十步之外,偌大的中庭只剩下了天子与才人。 “跪近些。”李治继续沉声命令。 婉儿直起身子,忍痛跪着往前挪了两步,再次叩拜,“妾,拜见陛下。” 李治的身子微微前倾,捏住了她的下巴,让她缓缓直起身子,“知道朕为何不让你起来么?” 婉儿静默,没有立即答话。 “即便脱离了掖庭,只要那个罪名尚在,便永远都是罪臣之后。”李治倒不与她绕太大的弯子,他知道她是个聪明人,苍老的手指托着婉儿的脸迎上刺眼的阳光,“这种滋味,会伴随你一世,甚至伴随你的孩子一世。” 婉儿被阳光刺得难受,很快便噙起了眼泪。 李治眸光微沉,这样含泪不语的美人,总是让人猝不及防地心疼。他仔细端详着婉儿的脸庞,她的眼睛像上官仪,温柔又清澈,可柳眉微扬,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了一抹冷冽之意。 若是他再年轻个十年,扶植这样的女人与媚娘相争,谁输谁赢兴许未有定数。 “是妾……做错了什么?”婉儿轻声开口,眼泪涌出眼眶,像是一只绝望的待人宰割的红眼小兔子。 偏偏,这只小兔子只有倔意,却没有怯色。 李治松了手,婉儿终于可以垂下头,躲开那刺眼的阳光。 “今日没有,明日就不知道了。”李治望向了含光殿虚掩的殿门,他知道媚娘与四个孩子都在里面,等他听完所谓的“证据确凿”,定下最后的罪名。 婉儿低首,“妾会事事谨言慎行。” 李治却笑了,“你要清楚,哪些话该向朕说,哪些话不该向朕说。” 婉儿收拢十指,杵在地上一动不动,她已经领悟了天子的来意。 “事成之后,朕许你无罪之身。”李治不必挑明,他相信婉儿听得懂,“上官氏的兴亡,全在你一念之间,别让朕失望。” 立即答允,反倒不可尽信。 李治今日也知道不会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他只是来起个头,告诉她,只要媚娘在世一日,或是当权一日,上官仪的案子便无人能反。要想从罪臣之后变成无罪之身,让上官氏重回当年的清白世家,婉儿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便是站天子这边,成为天子的暗子。 于李治看来,武后如此施恩于上官婉儿,不过是做给朝堂那些人看的,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哪怕是罪臣之后,只要有可用之处,武后皆可收用。 哪怕隔着一个灭门之仇。 李治料定马球一案了结后,武后一定会留婉儿在身边,这么一个好用的暗子,他可不能错过。如今朝堂中媚娘的势力盘根错节,废后必须有天大的理由,比如纠集臣子意图谋反。李治需要一些确切的证据,可以让他一击致命,在风烛残年里为大唐解决这个极大的隐患,给未来的太子一个清净的朝堂。 上官氏血脉,家风清白,郑氏在掖庭教了她十四年,为的也是他年重振上官氏门楣。李治给她的这个允诺,他知道婉儿不可能拒绝。 “德安。”李治既然说完了想说的,也该入含光殿看看今日媚娘怎么结束这折戏? 德安领着随侍们趋步走了过来,“奴婢在。” “扶朕入殿。”李治伸手,德安熟稔地扶住了天子,扶着他踩上宫阶,一步一步走上含光殿。 等天子走远后,红蕊心疼地扶起婉儿,一抹她的后背,已被汗水打湿,甚至雪白的裙裳上还透出了些许血色。 “才人,奴婢扶你回去歇着,怕是要重新上药了。” 婉儿却释然笑了,她看着李治走入大殿,她终是可以放心了。 李治做了他的选择,他入了武后与太平的彀却不自知。如今的大唐天子身影垂暮,鬓发斑白,许多事情已经力不从心。他再不是当初城府颇深的少年晋王,他只是一个苍老的帝王。反观武后,如今风华正茂,处理政务得心应手,褪去了年少时候的天真烂漫,抛去了寻常女子的风花雪月心思,她心怀大唐江山万里,正是展翅欲飞的凰鸟。 婉儿见识过她治下的大周,见识过万国来朝时女皇在含元殿上的风姿飒然,见识过女子走在大街上不必再带帷帽的岁月。 武皇曾以女子之身君临天下,婉儿也曾以女子之身称量天下文章。 那是最好也是最艳丽的红妆朝堂时光,经历过那些岁月的女子,怎会拘泥于门户的显耀与否? -- 第70页 “朕就要告诉天下人,天下事只要女子想做,一样可以做得很好!” 这句话是武皇登基时候响亮说出来的话,如烙铁一样印在了婉儿的心房深处,当年她是真的心甘情愿做女皇的臣子,只因那时候的武皇点燃了她心间的热忱之火。 那时候的婉儿终是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她要天下人记得她叫上官婉儿,要天下人因为她记得上官氏,而不是因为她出身上官氏,所以才有今日的显赫。 “孰轻孰重,我早就明白了。”婉儿低哑自语,含笑看向红蕊,“你以后也会明白的。” 红蕊听得一头雾水,她更担心婉儿,忍不住摸了摸婉儿的额头,“才人,奴婢还是去请太医吧。”触手之处,一片湿润,那沁出的汗水早已打湿了婉儿的鬓发。 “也好。”婉儿轻笑,由着红蕊扶着她,缓缓地走回了后殿。 在此之前,太平领着春夏走入了含光殿正殿,命春夏把这几日抄写的佛经整齐放在身前。 “儿,拜见母后。” 太平是何时开始不喊阿娘的?一旁的太子李贤觉得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英王李显与殷王李旦却听得极为刺耳。 他们很是怀念太平撒着娇,唤“阿娘”的样子。至少那个时候,母后一旦生气,只要太平搂着母后说一通窝心话,母后便能大事化小,一笑了之。 如今这是怎么了? 李显惴惴不安,李旦也满心悲凉。 明明是血浓于水的一家人,却落到了这样不死不休的地步。今日是太平、兄长跟母后,明日呢?会不会同样的事情也落到他们身上?如果真有那么一日,还有谁能站出来为他们求个情? 武后只冷冷地瞥了一眼太平身前的佛经,手中捏着两本折子,“太平,你可知罪?” 太平故作无辜,直起身子,正视武后的眉眼,“儿明明按照母后的要求,禁足含光殿,日夜抄写经文,儿不知错在何处?” 武后冷嗤,“不知错在哪里?”她将两本折子递给了旁边的裴氏,“拿过去,让她自己看!” 裴氏接过折子,来到太平身前,双手奉上,“殿下。” 太平接过折子,打开第一本快速过了一遍,脸色突然沉下,再打开第二本,只看了第一句话,便跳到了最后的官吏名字上。 她不敢相信地侧过了脸去,定定地看着李贤,咬牙唤道:“太子哥哥。” 李贤双目平视,仿佛没有听见太平的轻唤。 太平捏紧折子,再道:“太子殿下,敢问上这两本折子的,可是你东宫之人?” 李贤淡声道:“真是奇了,太平你自小便在深宫长大,外朝的官员你认得几个?看两个名字,就说是我东宫的人,你是想用这个理由洗去你谋刺母后的嫌疑么?” 李旦急道:“误会!母后!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他刚欲说什么,李显连忙拽了两下他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在这个时候强出头。 李显瑟瑟然打量了一眼武后,低声道:“母后脸色都变了!这次出大事了!” 第36章 惩戒 武后冷眼旁观这几个孩子的细微表情变化, 二郎只求自保,三郎性情软弱,唯有四郎还顾念一些骨肉亲情。 她的视线重新回到了太平身上,端声问道:“这罪, 太平你认不认?” 太平坦荡无畏地迎上了武后的目光, 朗声道:“儿冤枉!” “你还敢说你冤枉?清晖阁怎会无端起火?!”武后一声厉喝。 若不是李旦扶着,李显只怕要跪倒在地。 太平冷笑, “起火便是起火, 儿不知也是不知!” “你还敢嘴硬!”武后似是真的怒了,狠狠地拍响了凤椅。 李旦往前一站, 恭敬地对着武后一拜,“母后,儿可以为太平作证,那日太平心中苦闷, 便多饮了几杯……” “四郎, 你可要想明白了, 真要帮这个孽障?”武后打断李旦的话,语气冷冽逼人,“若是罪名坐实, 可不是小罪。” 李旦深吸一口气, 迟疑地看了看太平, 欲言又止片刻, 最后选择了往后一退,无奈一叹。 李贤知道今日大局已定,只须保持沉默便是。在母后面前,多说一个字,或是一个动作, 都会成为破绽,恰到好处地收敛,才是上上之策。 武后眸光冷漠,像是极北深处的冰霜,“母后可是给过你机会辩驳了,既然你无话可辩……” “陛下驾到——”德安在含光殿外一声高唱。 武后眼底藏了一抹笑意,虚耗了这么久,今日的主角终是登场了。她缓缓起身,看着德安扶着李治走进殿来,待走近时,她微微低首,“陛下。” 李治看满堂只有太平一人跪着,便知道今日到了什么地步。他徐徐坐下,看向太平,“太平啊,这是怎么了?” 太平噙起眼泪,对着李治重重叩头,“父皇,你再不来,我就要被母后冤枉死了。” 李治轻笑,“都是一家人,有事说清楚便是。”说着,他看向了武后,“媚娘,那日一起打马球的两名羽林将士已在天牢自戮身亡,想必四郎这几日也没有查到什么。”说话间,他看向了李旦,“是不是啊?” 李旦恭敬一拜,“回父皇,确实一无所获。” 李贤本来早已计划好了一切,可听父皇这话中的意思,怕是要直接给太平开罪——既然查无实证,将罪名按在那两个已死的羽林将士身上便好。 -- 第71页 这条路李贤也想过,可他不敢赌。东宫那边什么都不做,就等李治一句查无实证,等于是把性命押在了父皇手里。或许一时可以安然,可此案一日不决,一日便是隐患,他年母后准备好所谓的“证据”卷土再来,李贤自忖根本没有招架的余地。 李治的目光悄悄打量着李贤的脸色,看他脸色灰沉,也知道他是什么心思。 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句话他教了他无数次,偏生李贤忍下一次,却忍不下第二次。他的骄傲,像极了他的母亲,长安虽大,却难容两个骄傲的人。他的结局在他领下太子印绶的那一日,便已经注定了。 李治只觉可惜,自弘儿亡故后,他看中的便是贤儿。如今看来,他教不会他如何藏拙,也无法保证他能安然无恙地登上大宝。 “裴氏,把折子拿来。”武后没有顺着李治的话说下去,只是让裴氏从太平手里取回那两本折子。 李治皱眉,劝道:“媚娘,他们都是你十月怀胎辛苦生下的孩儿。” “所谓慈母多败儿,正因如此,我才要对他们严加管教。”说话间,武后的视线灼热地落在了李贤脸上,“免得他误入歧途,迷途不知返,终招祸事。” 李贤觉得这目光甚毒,不敢直视,只得将脑袋垂了垂。 裴氏将两本折子双手呈上,“陛下,请御览。” “太平顽劣,纵火烧阁,险些酿成大明宫火患,此事必须重罚!”武后点明了两本折子的奏报内容。 李治翻开匆匆扫了一眼,带着一抹错愕的表情,静静地望着武后,“你罚太平,就为了这个?” “不然呢?”武后反问。 李治隐隐觉得不安,“朕方才与你说的是马球一案。” “一案一案了。”武后冷冷开口,“陛下看完折子后,也觉得我罚重了?” 李治没想到武后今日竟先拿这事审问太平,一来就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沉眸盯着太平,肃声道:“羽林军都调查出来了,清晖阁起火,全因人为。太平,你就算不想禁足清晖阁,你也不要做这种险些酿成大祸的蠢事啊!” 太平瘪了瘪嘴,委屈地哭了起来,“呜呜,父皇,儿只是一时气不过!才在后院烧了几本佛经,哪知火苗一起,便蹿上了栏柱,突然烧了起来,儿真没有故意纵火!” “终是招了。”武后失望地冷嗤一笑。 太平不服气地挺直了腰杆,“母后你就那么想我死么?!” “放肆!”武后怒喝。 李治连给太平递个眼色,哪知太平性子上来,全然无视。 “我认!我都认!连同马球案我也认了!”太平干脆地一抹脸上的泪痕,“死了一了百了,便不受这样的气了!” “太平!”李旦急得唤她。 李贤悄然舒了一口气,李显却懵在了原处。 这个妹妹怎么那么傻?认下马球案可是死罪啊! “认了就好。”武后面无笑意,当即厉声道,“公主目无尊长,数次顶撞本宫,任性妄为,今日必须严惩!来人!” 李治所有的计划瞬间被武后打散,“媚娘!太平可是你我唯一的女儿!”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武后说得义正言辞,“陛下是天下之主,更该给天下人做典范!” “媚娘!”李治揪住了她的衣袖,“何必……” “太平此例一开,陛下如何平定人心?”武后覆上他的手背,轻而易举地扯开来,说出了她的惩罚,“拖去殿外,杖刑二十,以儆效尤!” 李显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太平那么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杖刑二十可是要去半条人命的! “母……”他也忍不住想给太平求情了。 李旦急忙跪下,“母后,太平还小,二十杖可是会出人命的!” “这是她该得的!”武后一双锐利的眸子直勾勾地盯住太平,“谁再求情,便是同罪!” 李旦慌然扯了扯太平的衣袖,“太平,你快服个软啊,快啊!” “打死了正好!反正她早就想我死了!”太平依旧倔强,不等左右羽林将士上前,便站了起来,凛声道,“皇后娘娘,今日的教训,儿记下了!”说完,转过身去,挑眉一扫左右两名羽林将士,“本宫自己走!” 羽林将士垂首一拜,跟着太平走出了含光殿。 殿外已备好了挨打时躺着的长凳,太平果决地趴了上去,双手死死抠住长凳的两角。这是她踏入无间地狱的第一步,她必须忍过这一关,也撑下这一关。 武后与众人一起走至了殿门前,冷淡道:“行刑。”也不知她是恼怒,还是其他,声音终是有了一丝轻颤。她在袖下悄然蜷起拳头,紧紧看着太平,她曾千万宠爱的小公主,为了皇权之路,必须捱这一顿打,她如何不心疼,又如何不担心?虽说早已吩咐过行刑之人手下留情,可二十板子是何等的疼,武后当年在后宫也领教过的。 “一!” 羽林将士抡起棍子,重重落下,第一棍便打得太平突然苍白了脸。她以为她可以忍住不呼一声疼,却不想第一棍她便泪流满面,痛苦大嚎了起来。 “二!” 羽林将士一边打,一边数,每一声落下,都伴随着太平的惨呼声。声音传至含光殿后殿,惊动了才重新上药的婉儿。 “好像是殿下的声音……”婉儿忍痛站起,匆匆拉了一件大氅披上,跌跌撞撞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 第72页 “才人!”红蕊连忙放下手中的药膏,追了出去。 “啊!咳咳……咳咳……”太平已经分不清楚脸上的到底是泪还是汗,她以为屁股已痛得麻木,可棍子再次落下,她还是痛入骨髓。 指甲已掐入了身下的长凳,太平咬牙硬挺,告诉自己还有三棍,只要撑过这三棍,便算是捱过去了。 她抬眼看向别处,想让自己分心旁物,余光却瞧见了此时站在廊下的婉儿。 她一定担心急了。 太平忍泪,极力偏头,对着婉儿颤然轻笑,她不能开口安慰她,只能努力忍下后面的呼痛。这样,或许婉儿便不会太心疼。 “十八!” “呃!” 太平感觉自己快把牙根咬碎了,嘴角往上一扬,却痛得咧了咧嘴。 别看。 她翕动着唇,对着婉儿无声唇语。 婉儿瞬间湿了眼眶,强忍住上前的脚步,背过了身去,却没有迈步离开。她怎会不心疼呢?那个挨罚的公主,是她心心念念的意中人,曾经那样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殿下,骄傲如她,一定不希望让心上人看见她如此狼狈的一面吧。 她不走,是想告诉她,她不会再离开她,不论发生什么,她都会在。 她转身,是想给太平留一寸骄傲,成全她的微小尊严。 婉儿果然是懂她的。 太平释然,垂下头去,承受下最后两棍。从今往后,这些风雨,她来挡,这些痛楚她来受,她定能爬到含元殿的最高处,保护她想保护的人。 “回天后,已行刑完毕。”羽林将士放下棍子,跪倒在地。 武后斜眼觑了一眼春夏,“扶公主下去。” “诺!”春夏早已哭红了眼睛,她走近公主,瞧见公主下半身已见了血色,伸手扶公主的腰杆时,只怕用力太大,会弄疼了公主。 春夏颤声开口,“殿下……这……这……” “红蕊,你去帮帮春夏。”婉儿哑声吩咐,垂首擦去了脸上的泪水。 “诺。”红蕊快步走了过去,帮着春夏一起小心扶起公主。 太平再看向婉儿时,婉儿垂头快步走远。 红蕊与春夏两个小心翼翼地扶着太平,走向了后殿的寝殿,婉儿已在寝殿门口等着太平。 “快扶殿下进去,红蕊,你去传太医。” 看着婉儿那焦急的模样,太平心里竟有了一丝宽慰,她被扶着趴在了床上后,全身难以自抑地颤抖着。 “婉儿……”她抓住了婉儿的手,忍痛道,“挨打是真的疼……”她又一次明白,婉儿在掖庭生活的那几年,该是怎样的难捱,“你在掖庭时,他们也打过你吧?” “打过。”婉儿忍泪,扯开了太平的衣带,“却没有这次疼。” 春夏端了干净的热水过来,拧了拧帕子,等待婉儿拉开染血的裙子,好给公主擦拭。 太平强笑道:“我没事了。” 婉儿原以为天子进殿后,太平能安全许多,却没想到太平还是捱了一顿打,“先养伤,其他的再说。” “婉儿……” “嗯。” 太平牵着她的手,覆在了自己的脸上,她像是一只受伤的猫儿一样,在她掌心上轻蹭,“以后……不会让你再看见……这样狼狈的我了……” 婉儿只觉眼眶一烧,泪水又涌到了眼眶边,“我只求殿下一切安好。” “会好。” 太平温柔回答,只要有婉儿在,什么都好。 此时的前殿,因为太平挨了一顿打,气氛凝重到了冰点。 尤其是李贤,他觉察了风向的改变。武后痛打太平的理由,并没有马球一案,连父皇都没保下太平,若是武后一会儿发难,父皇根本就保不住他。 他紧张地湿了一半的后背。 “清晖阁纵火一事已了,也该算算马球一案了。”武后骤然回头,将李贤的惊惧都尽收眼底,“太子,你可否给本宫一个交代?” 李显与李旦大惊,原以为今日之事已完,没想到母后竟在这时候开始追究。 李贤拱手一拜,故作镇静道:“儿不知母后是什么意思?” 李治扶额,只觉脑袋又开始如针猛刺。 武后却笑了,“你若真的不知道,怎会知晓折子的内容?” 李贤愕然,“什么折子的内容?” “裴氏。”武后轻唤。 裴氏又拿了两本折子过来,递给了李贤。 “这是你东宫的人写的折子,字里行间就一个意思——太平命人纵火烧阁,是想闹出动静,好让早就外出的太平趁乱溜回阁中。太平早在事发的当晚,便混出了清晖阁,私下在天牢见了两名击球的羽林将士,逼令二人当夜自戮,来个死无对证。” 武后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刀子,戳在了每个人的心坎上。 李旦没想到东宫竟用清晖阁起火一事,造出这样的揣度。想必天牢那边也做好了打点,问及可有公主来过,便直言有面生的内侍来过即可。模棱两可,最是引人猜忌,越是猜忌,就越容易中计,朝东宫引诱的猜度来思考事情。 一个人说内侍可能是公主,或许做不得数,可当两个、三个、甚至更多的人猜想内侍可能是公主,下意识间便会把假象当做了真相,毕竟清晖阁起火的时间实在是可疑,这样的推断也算是合情合理。 -- 第73页 李贤大惊,没想到武后竟扣下了这两本折子,给太平与父皇看的是另外的两本。想到太平质问他时,他还笃定了那两本的内容,直言太平莫要妄图脱罪马球一案。 明明太平看的折子里面就没有提及马球案,他却说了不该说的话。现下想来,从那一刻开始,武后便不再怀疑太平,锁定了他的嫌疑。 完了…… 李治将手中捏着的两本折子递给德安,从李贤颤抖的手里拿过了两本折子,仔细翻开。虽说奏写的都是公主纵火清晖阁一事,李贤手里的那两本提及了马球一案,武后给他的那两本只字未提马球一案。 “本宫罚太平,只想让她长个教训,收收那骄纵的性子,当心祸从口出。”武后说这话的时候极是平静,仿佛说的人与自己毫无关联,“别当了别人的替死鬼都不知道。”说着,武后指向了德安手中的两本折子,“本宫请了两人现场查验清晖阁,一人是羽林军统领,一位是大理寺丞。现已查明,火确实是有人故意纵放,可太平一直在清晖阁中,午间还与四郎传膳饮酒,当日值卫的羽林将士皆可作证。” 李治看了看这两个官员的名字,那大理寺丞不是别人,正是近日声名正好的狄仁杰。这两人查证之事,定然做不得假。而另外两本,那两人的名字李治都认得,皆是东宫派系。 “寻常烧佛经,怎会燃着半个院廊?若不是有人故意为之,在栏柱上涂抹了易燃之物,火势怎会如此大?”武后一边说,一边睨视久久不发一言的太子,“李贤,你好得很啊,为了给自己脱罪,自己的亲妹妹都敢陷害。” “太子。”李治怒喝,“到底是不是你?!”语声重音落在了“是不是”三个字上,已是天子对太子的最后提醒。 李贤仓皇跪倒,摇头道:“儿……儿确实……不知情……”如今只能一口咬定不知情,他看向折子,“儿原本以为今日召儿前来,是为了审问马球一事,所以才会以为折子写的是马球一事。”即便极不情愿,李贤也只能先低头,他对着武后叩头三下,“母后,你信儿,儿没有说谎!儿真不知东宫会有人臣下写这种折子!” 武后冷笑,“本宫说十日便是十日,期限未到,本宫怎会提前审问?今日召你们前来,只为看太平这个教训,以后谨言慎行,莫要胡作非为,日益骄纵。你若不是做贼心虚,怎会急不可耐地想把罪名按到太平头上?” “儿真的是冤枉的!”李贤猛烈叩头,“母后你给儿三日,儿回东宫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再给你三日?你是不是又想方设法地把罪名按到三郎身上了?”武后说着,特意看了李显一眼。 李显瑟然跪下,急声道:“母后明鉴,此事真与儿无关啊!” “三郎放心,母后知道此事与你无关。”武后的声音比先前温柔了许多,伸手将李显扶起,看向了一旁脸色铁青的李治,“陛下,此事可不是小事,太平本宫可以做主处置,太子就只能交由陛下处置了。” 李治忍怒道:“太子,朕给你两日,你好好收整你的东宫!给朕一个满意的答案!” “诺……诺……”李贤叩首领命。 李治身子摇了摇,似乎要倒下。 德安连忙扶住天子,“陛下。” “传太医……”李治痛苦扶额,随后说道,“先给太平医治。”今日他输了一城,下一城他一定要赢回来。 武后搀住李治,关切道:“陛下可要注意身子,我先扶陛下坐下歇会儿。” “好……”李治由武后扶着,坐回了龙椅上。 “退下。”武后挥袖,示意三个儿子退下,“别吵扰了你们父皇休息。” “诺。”三人似是经历了一场生关死劫,退出含光殿时,只觉小腿发软,接连缓了好几口气,甫才缓过来。 李贤随后匆匆离去,李旦本想去探望太平,奈何李显拉着,提醒他这个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做少错。 李旦只得跟着三哥一起出了宫。 含光殿内,李治躺在了武后的膝上,涩声道:“媚娘啊,若是朕的弘儿还在,该有多好啊。” 武后心绪复杂,顺势揉上了李治的太阳穴,并没有回话。 “贤儿本性不坏,你耐心些,多教教他。”李治又道。 武后嘴角扬起一抹嘲意,他本性是不坏,可自从那个生母流言四起后,他便再也没有把她当成母亲了。 对付敌人,岂能留情? 这个你死我活的局面,不就是枕在她膝上的这个夫君亲手所赐么? “陛下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嗯。” 帝王之家无真情,她与儿子也好,与丈夫也罢,终究会走到这一步。可她并不后悔,与其他年做个无所事事的富贵太后,倒不如听从内心的声音,大权在握,走至朝堂之上,做那千古第一人。 她这一世从未认过输。 在太宗面前如是,在感业寺如是,被众臣攻击时如是,当下亦如是。 媚娘是天子赐她的名,却不是她的心之所向。 身为女子,不该天生卑微。他朝成其所愿,她定要抛下这个名字,亲自给自己取个响当当的名字。 武后目光悠远,望向了含光殿外的灿烂阳光。 她想,那个名字一定要如今日的阳光这样耀眼,足以照耀整个大唐天下。 -- 第74页 第37章 请求 太医来看过公主的伤势后, 便命医女上前给公主处理伤口。裙衫已经被血污打湿,都黏腻在了伤口上,医女已经很是小心,剪开裙衫时, 还是会让太平忍不住呼痛。 婉儿坐在床边, 听得心里难受。 红蕊担心才人伤势,便小声提醒婉儿, “才人, 你的伤口也要静养。” 婉儿此时哪里能离开,“我等殿下的伤口处理好, 便回去休息。” “婉儿……你回去吧……”太平艰难侧脸,也是满眼的心疼,生怕婉儿不依,她拿出了公主的身份, “这是本宫的命令。” “殿下应该知道, 有时候妾是不听的。”婉儿冷声反驳, 看向了屏风后的太医,“太医,殿下伤势如何?” 太医如实答道:“伤得不轻, 想要下地行走, 只怕要养上三个月。” “三个月?!”太平瞪大了眼睛, 再过三个月, 便是冬日了,哪里还能去灞桥折柳?要想折柳,便必须再等两个月,等到明年开春以后了。 太医沉声道:“这次已是万幸,没有伤及骨头, 不然只怕要休养半年。” “开春正好。”婉儿拿起帕子,擦了擦太平额头的冷汗,“殿下现下最重要的便是养伤。” “你就只会说我,你不也没有好好养伤么?”太平等的就是这句话,“嘶!” 医女这一下,直接把遮住伤口的布料整片撕了下来,疼得太平龇牙咧嘴地痛白了脸。 “奴婢知错!”医女慌然跪地,叩头不休。 “如此毛躁,回去领板子!”太医急喝。 听见“板子”二字,太平心里发怵,忍痛道:“别动不动就打板子!本宫不想再听见这两个字!” “诺!”太医领命。 婉儿温声道:“快些给殿下处理伤口。” 医女战战兢兢地直起身子,动作比方才还要轻慢,生怕又弄疼公主。 春夏看着医女擦拭下来的染血帕子,只瞄了一眼公主被打得乌紫绽裂的屁股,忍不住骇然别过了脸去。 公主这次真的是遭罪了。 忽然,春夏的余光瞥见了裴氏从殿外垂首走了进来。裴氏是武后身边的女官,虽说品级不高,可最受武后宠信,宫人们见了她,谁也不敢怠慢。 春夏迎了过去,“裴姑姑。” “天后命奴婢来,探视公主伤势。”裴氏直接说明了来意,走近床边,先行了个礼,便仔细看了一眼公主的伤口,当下已经了然。 太平故作生气,扭过脸去,“看够了就滚!” 裴氏福身再拜,递了个眼色给婉儿。 婉儿知道这是让她出去说话的意思。她缓缓起身,红蕊顺势扶住了她。 太平却揪住了她的衣袖,“才人去哪里?” “殿下不是让妾回去休息么?”婉儿答得自然,“妾这便领命,回去养着了。” 太平看看婉儿,又看向了裴氏。 这人迟迟不走,定有问题! “红蕊,扶我回去吧。”婉儿先行离开了寝殿。 裴氏转向太医,又询问了一遍公主的伤势,这才拜离了寝殿。 她走出寝殿,侧脸看向一旁,婉儿果然还在外间等着她。这个姑娘确实聪明,难怪天后待她颇是不一般。 “天后说,若是才人今日行走如常了,一会儿便随她回紫宸殿伺候。” 婉儿知道这一天会来,却没想到竟来得这样急。她看了一眼半掩的寝殿殿门,如今太平伤势如此,正需要人安慰,若是这会儿离开了,太平如何能安心养伤? 想到这里,她缓缓跪下。 红蕊担心地也跪了下去,好搀扶好她。 裴氏没想到婉儿会来这一出,皱眉道:“你这是何意?” 婉儿没有回答,只是对着裴氏叩了三次。 裴氏大惊,“才人,你这样叩拜奴婢,奴婢可是要……” “妾不便去含光殿叩拜天后,便只能在此叩拜天后。”婉儿说着,看向红蕊,“扶我起来。” 红蕊小心将婉儿扶起。 婉儿继续道:“烦请裴姑姑转告武后,妾今日可以行走如常,本该随姑姑回紫宸殿伺候天后。可妾,想用救驾之功,讨一个恩典。” 裴氏看了一眼虚掩的殿门,“才人想留下,照顾公主?” “人无信不立。”婉儿微微垂眸,“妾已经答应了公主,还请天后允准。” 裴氏声音沉下,提醒婉儿,“这个时候留下,并不是什么好事。” 婉儿忍痛往前走了一步,凑近了裴氏的耳垂,小声道:“今日,陛下找过妾。” 裴氏眸光一沉。 婉儿往后退了一步,没有再多说什么。 裴氏略点下头,便福身一拜,去往含光殿复命。 她踏入含光殿时,殿上已不见天子李治。 “陛下方才头风犯得难受,这殿中没有软床让陛下休息,本宫便命人将陛下送回去,好生照顾。”武后淡淡说了一句,顺势挥手屏退了殿上的宫人,等裴氏走近,才张口问道:“太平伤势如何?” “太医说,万幸没有伤及骨头,须得静养三月,方能恢复。”裴氏答话。 “二十杖似乎罚重了。”武后悄悄心疼了,太平那样娇小的身子,这二十杖再手下留情,也定然会见红的。 裴氏再回复,“才人说,欲用救驾之恩,求一个恩典,让她留在这里,照顾公主三月。” -- 第75页 “你没提醒她?”武后脸色微沉,以后婉儿跟她,太平跟天子,这个时候不与太平划清界限,天子见婉儿跟太平关系太好,难免会起疑一些事。 裴氏认真道:“提醒过了,可才人说,陛下找过她。” 武后料到会有这样一日,“何时?” “今日。”裴氏回答。 武后似笑非笑,这个对手真是防不胜防,在她摆开杀局,等他入局时,他却趁机拉拢棋子,先下了一枚黑子在这盘棋的后方。 婉儿若在这个时候立即跟随武后离开,与太平划清界限,显得太过干脆。先前太平那般袒护婉儿,婉儿竟对伴读一年多的公主不闻不问就走,未免太过凉薄。 单这两点,李治便不敢尽信婉儿。 “她要这个恩典,本宫便允她这个恩典。”武后吩咐裴氏,“自今日起,你每日都代本宫来探望公主一回。” “诺。”裴氏领命。 武后揉了揉额头,“去准备銮轿,今日解决了这些事,紫宸殿里还有很多政务要处理。” “诺。”裴氏退出了含光殿,先吩咐宫人去准备銮轿,再绕至后殿,告知婉儿,已经允准她所请之事。 婉儿终是松了一口气。 武后銮驾离开后不久,婉儿才趴回床上一会儿,便瞧见春夏抱着一个软枕走了进来。 “何事?”婉儿问道。 春夏将软枕交给了红蕊,福身道:“殿下说,一直趴着难受,垫个软枕会舒服些,便命奴婢来送个软枕。” 送枕是假,看她还在不在是真。 婉儿怎会不知太平的心思?她轻笑道:“殿下有心了。” “才人安心养伤,奴婢告退。”春夏准备回去复命。 “春夏。”婉儿忽然唤住春夏,“带句话给公主。” “嗯。”春夏微笑看她。 婉儿想了想,笑道:“殿下虽然这几日要好好养伤,可读书之事不可懈怠。”说着,她看向了红蕊,“红蕊,笔墨。” 红蕊将软枕放下后,拿了笔墨过来。 “纸。”婉儿看红蕊做事实在是实诚,说拿笔墨,就只拿了笔墨。 “奴婢去拿!”春夏快速拿了一张白纸过来。 婉儿忍痛挪了挪身子,把白纸平铺好,提笔沾墨,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了下去。 春夏与红蕊歪头看着,春夏识得的字多些,可她越看越不对。才人写的这首诗,没有对齐,好像也没有写完。 婉儿写完最后一个字,将纸递给了春夏,“你拿给殿下,若是疼得睡不着,可以品一品。”她想,太平会明白,那四句正是她想对她说的。 春夏点头,“诺。” 红蕊接过婉儿递来的毛笔,放回几案后,回到床边继续伺候婉儿。 春夏拿着纸张回到了寝殿,正在上药的太平焦急地紧紧盯着春夏手中的白纸,一颗心悬了起来。 这难道是婉儿给她的留书,婉儿果然跟着阿娘走了?! “如何?!”太平急问。 春夏跪在床边,“才人在床上爬着养伤,命奴婢带句话给殿下,说读书之事不可懈怠,若是殿下疼得睡不着,可以品一品这诗文。”说着,她将纸递给了太平。 太平接过之后,原本紧绷的弦丝瞬间松懈下来,甚至嘴角还有了一丝笑意。 “嘶!” 医女的抹上伤药,蛰得太平忍不住倒嘶一声。 太平不等医女跪地叩拜,先开口道:“无妨,本宫不怪你,你好好上药,本宫想早些好起来。” “诺。” 太平趴在枕头上,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那首诗。这天下,只有她与婉儿懂这首诗的意思。 婉儿第一句,只写了“叶下洞庭初”。 太平知道婉儿想说的应该是“思君万里馀”。 婉儿第二句,只写了“惟怅久离居”。 太平知道婉儿真心想写的,应该是“书中无别意。” 无别意…… 太平细品着这三个字,含泪轻笑。 这一世,她与婉儿之间,永远都不想再有这个“别”字。 第38章 落雪 李贤无奈, 明知这是冤案,也只能推出东宫詹事,即御史台侍御史刘大人。此人素来与武后不睦,多次进言天子, 言说皇后处置政事, 极是不妥。用他来顶这个罪,也算是合情合理。 武后拿到奏折后, 掂量了此人的分量。合适, 却也不合适。顺理成章地处置此人,算是给百官们一个警示, 可是刘大人在朝堂颇有威望,他若因此伏诛,后续带来的余波,武后自忖暗流汹涌。 杀之容易, 掌控人心不易。 权衡再三后, 武后只判了他一个流刑, 将其女眷判入掖庭为奴。她虽未杀刘大人,可惯于揣度她心思的心腹们自然会为她分忧。 那年十月,刘大人病死在了押解路上。至于是病死, 还是他杀, 已无从查起。这桩案件不过一月, 便像是沉入大海的碎石, 再无人提及。 同年十一月底,阴云四起,入夜之后,大明宫便迎来了第一场冬雪。 太平的伤口已经愈合,只是双腿一用力筋肉就疼, 还是得人搀扶,才能下床走动,平日她还是得趴在床上休养。 春夏抱了暖壶进来,递给太平抱怀里暖着。回头瞧见窗外飘起了雪花,她赶紧起身,走近窗户,准备把窗户关上,免得公主受寒。 -- 第76页 “春夏。”太平忽然开口。 春夏只关了一半窗户,回头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你把这只暖壶送过去。”太平将怀中暖壶拿了出来。 春夏故作不解,“殿下要送去哪里?” 太平白了她一眼,春夏这些日子往婉儿那边跑得勤快了,好像心眼也多了。 “还能是哪里?” 春夏忍笑,“殿下,这只暖壶就是才人命奴婢送过来的。”说着,春夏关好了窗户,走至床边跪下,拉了被子给太平盖上,“殿下放心,那边的炭火与暖壶,奴婢已经打点好了。” 太平嘴角扬起一抹笑意,将暖壶重新抱入怀中,“也不知谁教你的,越来越鬼机灵了。” 春夏正色道:“不关才人的事。” “哦?此事本宫要问个清楚。”说着,太平给她递了个眼色,后面的话想必她不必再说了。 春夏心领神会地起身一拜,“诺。”她垂头退出了寝殿,刚退至门口,便瞧见婉儿披着大氅走至殿门前。 春夏窃笑,对着婉儿一拜,“才人,殿下正等着你呢。” “等我?”婉儿瞄见了春夏脸上的笑意,也不知她与公主说了什么。她背心处的伤口已经痊愈,今日大氅内穿了一身鹅黄粉白的间裙,双臂上缠了一条粉色披帛,此时正垂在裙上。 春夏点头一笑,上前挽住了红蕊,“红蕊,走,殿下说,今晚冷,炭火得多准备一盆。” 红蕊看看婉儿,“可是……” “有才人在,殿下不会有事的。”春夏又劝了一句,便勾着红蕊退下了。 婉儿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上辈子怎么就没有看出来,春夏这丫头平日唯唯诺诺的,竟也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机灵鬼。 她推门走入寝殿,转身关门时,床上的太平听见了她的声音,便佯作睡着,趴在枕头上一动不动。 婉儿走近床边,瞧见太平身上的被子垂了一角在地上。她轻轻摇头,将被子拉起,重新给太平盖好。 “婉儿,我冷。”太平睁眼,半眯着眼睛转头对上了婉儿的双眼,“不信你摸摸我的手,冰凉冰凉的。”说话间,便将手递向了婉儿。 婉儿握住了她的手,触手处一片温暖。这哪里是冷,明明暖得像个小火球一样。余光觉察了太平眸光中的狡黠之色,婉儿还不及反应,便被太平猛地一拉。 只见太平翻过身来,顺势将婉儿抱入怀中,暖暖地贴上了她的身子。 “殿下!”婉儿生怕压疼她,想从她怀中挣扎起来,“你还有伤!怎的这样胡闹……”惊觉太平的温暖手掌贴上了她的脸颊,婉儿已经意识到后面可能会发生什么。 太平轻抚她微凉的脸颊,“疼也值得……”她声音微哑,勾在婉儿腰杆上的左手蓦地收拢,与她贴得更紧,“先前是你伤着,我没法抱你,后来是我伤了,抱不了你,今夜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你就让我抱一抱,好不好?” 婉儿双颊生霞,任由她抱着,嗔道:“殿下都抱着了,妾现下说不好,有用么?” “怎会没用?你知道的,你若想拒人于千里之外,什么锥心话都说得出来。”太平望着她,只觉这样的岁月静好,恍若隔世。 婉儿听得心酸,静静地望着她,徐徐说道:“那些话……我不会再说了。” “当真?”太平听见这句话,只觉比世上任何海誓山盟都要甜蜜。 婉儿顺势侧脸枕上太平的心口,听着她砰砰的心跳声,“当真。”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对太平而言,无疑是近似剖白的承诺。她的血液瞬间沸腾了起来,热烈唤她,“婉儿!” 婉儿撑起身子,“我在。”话音一落,便觉察太平凑过来的唇。她伸指压住了她的唇,拦住了她的吻,提醒道:“殿门未锁。” 她还不惯,任由太平这样胡来。她更不惯,正视自己的期许,正视自己的躁动情念。 她越是克制,太平就越想撩拨她。 婉儿以为抵住了她的唇,却不想竟给了太平衔住她手指的机会。 “你!”婉儿惊觉太平张口“咬”住她的食指,正想缩手,却被太平扣住了手腕。她心跳如小鹿乱撞,脉搏也跳动狂乱。 太平的气息自指缝间透出,她的舌尖沿着婉儿的食指指节一节一节舔舐。现下的太平,脸上尚有些许稚气,可眸光直白又炽热,与上辈子一模一样。 “别这样……”婉儿坐起身子,绷直了腰杆,并拢了双腿,想把手指缩回。 奈何太平扣得太紧,婉儿根本没办法抽回手指。只见太平沿着她的指腹一路吻到了她的掌心,她也坐了起来,唇舌慢条斯理地碾过婉儿掌心的纹路,故意哑声问道:“那……应该如何?” 婉儿眸光深沉,忽觉口干舌燥,急道:“殿下先松手!”太平的吻密密细细的,啄得她的掌心痒痒地,沿着她的掌纹,一路痒到了心坎里。 “本宫若是不松呢?”太平吻上了婉儿的中指指尖,似是挑衅,却更像是诱惑。 婉儿别过脸去,决然抽出了手来。 太平眸底闪过一抹惊色,难道是她撩拨过火了,彻底惹恼了婉儿?上辈子那些不好的回忆涌上心头,太平心虚地轻咳一声,牵住了婉儿的大氅,“我……” 婉儿转过脸来,突然捧住了太平的脸颊,指尖顺势探入太平的鬓发。此时她的手掌哪里还有半点凉意,滚烫得好像是刚被火焰灼过,足以将太平瞬间融化。 -- 第77页 “让你胡闹!”婉儿厉喝,眸底涌动的是浓郁的化不开的情愫。 笑意在太平脸上绽放开来,她迎上了婉儿热辣的目光,低哑道:“以下犯上,可是死罪。” “那又如何?”婉儿向来是最倔强的那个,要镇住太平,从来她都是不客气的。只是,上辈子用的是伤人的话,这辈子用的是火热的唇。 “妾只有让殿下知道,什么是教训!”话音一落,婉儿吻上了太平的唇,将她压倒在了床上。 太平想要圈住她的颈子,却被婉儿捏住了双腕,高举过头,压在了枕上。 让她撩拨她! 处处忍让,只会让殿下得寸进尺,既然如此,倒不如一次就让她知道,何为分寸! 可情念一动,分寸二字谁又能真的牢记? 气息交织,已是煎熬。 偏偏太平还故意不时地轻哼数声,宛若小猫儿似的,让人痒在耳鼓,挠在心房。 万籁俱寂,风雪渐大,慢慢地在大明宫覆上了一抹雪色。 这边太平也好,婉儿也罢,理智的心弦已经绷到了极致。 婉儿自忖教训得差不多了,便松开了太平的双腕,重新在床边端坐起来,本想说点什么,又觉心跳依旧狂乱,她生怕太平再缠过来,她会彻底断了理智之弦,今晚在这寝殿之中,做出什么“理所应当”的事来。 “妾告退了!”婉儿起身,匆匆一拜,不等太平应允,便快步“逃”出了寝殿。 寒风拂面而来,衬得婉儿的双颊极是滚烫。 婉儿反手将殿门合拢,垂头轻抚唇角,唇角分明还残留着公主的气息,她不觉哑然失笑,一颗心火热到了极致。 寝殿之中,大床之上,太平躺在那儿,一动不动,脑海一片空白,还陷在方才那一霎的意乱情迷之中。 这样的婉儿,她记得只有一次,那是上辈子婉儿喝醉后的情不自禁。也是那一夜,她以为婉儿终于敢与她不顾一切地在一起,所以她彻底沦陷在了婉儿的掌心。 想到这里,太平回过了神来,侧卧着蜷起身子,忍不住沙哑低嗔道:“欺负了本宫,你以为你跑得了么?” 等她彻底好了,她定要婉儿把今夜欺负她的,十倍讨来! 第39章 厮闹 琉璃瓦上, 脊兽已经被白雪覆没大半。刚过了正月初一没几日,再下几场雪,吹过料峭春风,长安便能迎来春暖花开。 雪花簌簌飘落, 紫宸殿中宫灯通明。 武后批完最后一本折子, 看了一眼外间的天色,倦声道:“裴氏, 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裴氏看了一眼更漏, 沉声答道:“回天后,现下已是丑时。” “满三个月了吧?”武后搁下朱笔, 继续问道。 裴氏先是一愕,终是反应过来,“是。” “太平的伤势应该也养得差不多了。”武后徐徐说着,“也该做点正事了。” 裴氏低首, “明日奴婢让才人回来。” “快到上元节了, 终究是小姑娘, 总要玩一玩,才能收心。”武后淡淡说完,看向裴氏, “明日你告诉她, 上元节是本宫允她的最后恩典。” 这回, 她先封了婉儿的理由。 太平该好好做正事, 婉儿也该回来好好做正事。 “诺。”裴氏领命。 武后拿起了一旁的折子,递给了裴氏,“皇室最忌厌胜之术,这个时候急于邀功,与其让他死在太子手里, 倒不如送给太平。”略微一顿,从旁又拿了一本折子递给裴氏,“这是他参奏太子失德的折子,明日一并拿给太平,告诉她,此事本宫不会插手,让她自己处置。” “诺。”裴氏叩拜。 “等太平看完,你便把折子拿回来,一并放这儿,让德安拿去给陛下御览。”武后交代妥当后,缓缓起身,“本宫倦了。” 裴氏上前扶住武后,扶她去了后殿的榻上小憩。 第二日清晨,裴氏便带着两本折子,前来含光殿探视公主。 “殿下今日可好些了?”裴氏一如既往的开场白,太平耳朵都听出了茧子。 她坐在几案边,一边写字,一边回答:“你说呢?” 裴氏恭敬一拜,左右看了看,“殿下……” 太平听她似有话叮嘱,挥手道:“春夏,你先出去。” “诺。”春夏退出了寝殿。 裴氏将怀中的两本折子拿了出来,双手奉上,“天后说,此事她不会插手,请殿下自行处置。” 太平接过折子,快速翻阅后,递还了折子,正色问道:“阿娘确定要舍了他?” 裴氏点头,“天后说,与其死在太子手里,倒不如送给殿下。” “本宫知道了。”太平搁下毛笔,已经了然后面该做点什么。 裴氏再拜,“奴婢告退。” “慢着。”太平唤住了她,认真问道,“阿娘何时召回婉儿?”这几日她看婉儿总是闷闷不乐,问她也不说,思来想去必定就是这件事了。 裴氏如实回答:“上元节后。” 虽说早知会有这样的分别,太平听见期限还是觉得闷得慌,“知道了。” 裴氏垂首退出了寝殿,去往了婉儿的住处,交代了天后的期限后,便离开了含光殿。 “唉。”太平算了算日子,离上元节只有五日。婉儿终究要回到母后身边,成为他日有实无名的巾帼宰相,而自己要走自己的道,成为大周的皇太女。 -- 第78页 唯有如此,她与她才能有相守不分离的一日。 即便舍不得,太平也必须收敛自己的感情。她不能再像上辈子那样,明明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还一味地索求婉儿的相守。舍得当下,方有未来。 “会好的。”太平安慰自己一句,就让这个上元节,成为她与她年少时最美好的回忆。她努力笑笑,抬眼看向殿门,每日这个时候婉儿会来探望她,她算算裴氏与她说话的时长,也差不多该来了。 等了一会儿,婉儿果然推开了殿门,目光很快便落在了几案边的太平身上。她眸光复杂,即便掩饰再好,太平也能读出她同样的不舍。 太平扬声唤道:“春夏!” 婉儿微愕。 “你跟红蕊在外候着,本宫这会儿要热敷伤处,来人先通传。”太平说完,含笑对着婉儿伸出手去,“婉儿,来!” 笑容明媚,一如当初。 婉儿想,或许公主还不知她要走吧。 她徐徐走近太平,递手让太平牵着,坐在了太平身侧。她张了张口,觉得应该跟太平先道别,可又不知该从哪个字启口。 “婉儿你看看,我这几日的字可有进步?”太平显然不想提那些难过的事,至少这几日,她只想与婉儿高高兴兴地度过。 婉儿低头看向几案上的宣纸,上面端端正正地写了两个字“长安”。 “长安……”婉儿微笑轻念。 太平话中有话,“对,长安。” 婉儿会心笑笑,太平不是上辈子的公主,她谋的便是他日的“长安”。往后的岁月,她虽常伴武后左右,可也不是见不了太平。 公主出嫁之后,便会在长安城中有自己的府邸,她记得她的家离公主的家不过隔了一条长街罢了。 慢着……出嫁…… 婉儿笑容微敛,这几日陪伴太平的岁月太过静好,她竟忘记了,上辈子的太平将在明年下嫁薛绍。不出宫,便无法结交外臣,无外臣就无法拥有权力。可公主要出宫立府,最名正言顺的一条路便是出嫁。 这件事她无法阻止。 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件事发生。唯一不同的是,上辈子她可以当做与己无关,顺便将太平推得远远的,这辈子她与太平已经是两情相悦,她又如何做到视若无睹,风平浪静呢? “在想什么?”太平双手合握婉儿的手,想让她的掌心暖一些。 婉儿匆匆笑笑,“今年的上元节,长安一定很热闹,公主想出去看看么?” “一年就这三日可以出宫,自然要出去的!”太平说完,笑道:“瞧这两日的天气,上元那夜,定是还要下雪。不过即便是灞桥带雪的柳条,我也要折个十几条给你。” 婉儿被太平逗笑,“哪里拿得下十几条?” “一条是一句舍不得,我可要多念叨几句!”太平得意昂头,紧了紧她的手,“你可要好好给我记着!以后行事,先保自己,否则,我定饶不了你!” 婉儿意识到了什么,试探问道:“裴氏今日来过殿下这里?” “嗯!”太平故意只说一半,“阿娘命她送了两本折子来,上元节后,我也该做正事了。” “天后还嘱咐了什么?”婉儿再问。 太平笑道:“这件正事得我自己来,她不帮我,也不让我告诉你。”说着,她捏了一下婉儿挺翘的鼻尖,“你可别想打听什么,此事我会处理好,方才我叮嘱你的,你记下了么?” 婉儿听太平的语气,似乎确实不知她要走。 这已经是婉儿第二次发愣了,太平知道她心里难受,她可不想这几日这样愁云惨淡地过。 “婉、儿。”太平故意每字停顿一下,“记、下、了、么?” 婉儿回过神来,“啊?” “看来是真的没有记下!”太平逮到个话茬,作势要去呵她的痒痒,“该罚!” 婉儿连忙捉住太平的双腕,急道:“我记下了!” “我不信!”太平猛地抽手,猝不及防地将婉儿按倒在了几案边,大笑道:“上次我是伤着,没办法还手,可让我逮到个机会了!” “殿下!”婉儿双颊一烫,她记得上次她“教训”过太平,急忙低声提醒,“现下是白日……万一……” “春夏!红蕊!把殿门看好了!胆敢放人进来,本宫重罚!”太平再次扬声下令,将婉儿的声音掩盖。 “诺!”春夏与红蕊领命。 婉儿又急又羞,“殿下是想白日宣……”说到那个“淫”字,婉儿觉得心跳快了一拍,顿时收口。 太平眸底多了一丝促狭之色,“有何不可?” 婉儿轻咬下唇,“殿下不要孟浪!” “上回可是才人先孟浪的!”太平不服气地反驳,拿住了婉儿的双腕,将她的双臂高举过头,声音沉下,“不、准、动!” “那时是晚上……唔……” 太平没有让她把话说完,看来婉儿记得这笔债。既然记得,那她便好好讨回来! 婉儿被太平吻得喘不过气来,双臂受制,想屈膝顶开太平,恰好让太平的身子挤开压下,所有的挣扎,最后变作心口紧贴,两颗心噗通作响,跳在了一起。 逃不得,挣不了,那便沉沦又何妨? 婉儿卸了反抗的力气,主动回吻太平,抵死一吻。 -- 第79页 太平不得不松了双臂的力气,哪知婉儿趁机翻身坐起,食指抵在太平心口,将她压倒在地。 一吻松开,两人微喘。 间裙分开,婉儿在太平腰上坐起,睨视身下的公主。 她本就生得冷艳,今年正好十六妙龄,双颊红艳得让人垂涎。方才与太平一阵厮闹,这会儿鬓发微散,竟透着一股诱人的艳色。 婉儿美得让人窒息。 太平缓了好几口气,还是没让自己冷静下来。想要坐起来再吻她两口,婉儿双臂抵住她的心口,阻止了她的企图。 “殿下方才还没报复够么?”婉儿居高临下,质问公主,明明是胜者的气势。 太平微喘,“才人以为呢?” “自是不够……”婉儿俯下身去,沿着公主的眉心一路往下点吻,“殿下无礼……该罚……”声音喑哑,气息却比黄昏的砂砾还要滚烫。 太平微笑,趁着婉儿吻上她唇瓣的一瞬,将婉儿翻身压下,把这一吻加重。 阿娘说过的,这叫做兵不厌诈。 第40章 出宫 每年上元前后, 一共三日,是大唐宗室女子每年最盼望的三日。只因这三日长安解除宵禁,宗室女子可以外出,与万民通宵同乐。 正月十四这日傍晚, 太平老早就换上了大红色的圆襟袍衫, 戴上了幞头,踩着鹿皮短靴候在后殿门口, 等待婉儿梳妆好, 一起出宫玩耍。 她本可穿一身女装出行,可一想到女装出行还要戴帷帽, 走路还要注意左右的人,万一一不小心就被高个儿的肩膀撞歪了,戴着难受。所以她索性换了一身男装,现下她不过十五年华, 束胸之后, 不仔细看她的耳垂, 没有看见耳洞,便不会觉得她是个姑娘家。甚至,她穿上这一身大红袍衫实在是好看, 只粗略地扫一眼, 还以为是哪家俊俏小郎君跑出来玩了, 唇红齿白得让人想靠近撩拨一二。 “婉儿, 你换好了么?”太平看天色更晚了些,她焦急地催促婉儿。 “好了。”婉儿一边答话,一边拿着帷帽从里面走了出来。她今日穿的是一身鹅黄色的长裙,因为外间还零碎地飘着些雪花,所以外面罩了一件黑色的披风。 太平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她的妆容, 婉儿便将帷帽戴上。 “别动,我瞧瞧!”太平可不准她这样糊弄她,食指撩起帷帽垂下的白纱,凑近仔细顾看。 今日的花钿还是梅花,却极是鲜艳。难得的是,婉儿今日的口脂涂得比往日艳一些,本就温润的唇瓣在太平此时看来,恨不得衔住吮个微肿才罢休。 觉察太平凑得更近了些,婉儿急声提醒,“殿下还没看清楚么?” “快天黑了,自然看得不太清楚。”太平一本正经地说着,余光扫了一眼亮起的宫灯,“你殿中光线好些,走,进去看清楚些,免得画得像只花猫儿似的,出去被人笑话了!” 婉儿怎会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当下牵紧了她的手,“再不出宫,宫门可是要下钥了。”这个理由太平确实得正视,太平叹息,扣紧了她的手,扬声道:“春夏,盏灯,我们出发了。” “诺。” 春夏提灯照亮宫阶,等待公主与才人走下来。 红蕊也提灯跟上,两人一左一右,提灯照路,一路引着两位主子来到了丹凤门前。武后准备的护送太平的四名羽林将士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今夜未免着甲被人认出护送的小郎君是宫中贵人,所以这四人都换了玄色常服。 “走吧。”太平自然不能把这四人给搪塞了,跟着她们保护也成,反正别打扰她牵着婉儿逛长安城便好。 今日是上元节的第一日,天色才暗下来,长安已是万家灯火,坊市之间,各有缤纷。平日里只在诗文里读过的万邦异人,今日在街头都能一睹真言。今晚最热闹的莫过于烟花巷与酒楼,不时从楼阁间逸出一句酣醉时随性写的诗句,落入婉儿耳中,她忍不住会心笑了起来。 诗篇最忌矫揉之作,这种随性之语,往往比刻意雕饰的词章还要直击人心。 婉儿记得上辈子她第一次出宫过上元节的情景,她像是一只久困牢笼的鸟雀,终于得以飞出牢笼。她恣意行走在长安街头,檐下的灯影将五色缤纷投落在她的身上,她每走一步,都觉得格外地轻松。 那时候,她高兴极了,曾经悄悄侧脸望向身边的公主。 公主与今日的公主一样,男装打扮,穿的却不是大红圆襟袍衫,只是一件粉白色的圆襟袍衫。若说今日的太平打扮是艳烈的,那上辈子的太平打扮便是书卷味更浓烈些的。 上辈子的公主没有牵她的手,觉察了她的顾盼,含笑侧脸,并不说破,只是肆无忌惮地深望着她。婉儿不敢与她的眸光对视,不动声色地直视前方,借着帷帽的垂纱遮住太平的热烈目光。 心跳狂乱,那时候是她与太平心照不宣的两情相悦。 而今时今日,太平早将她的手牵得紧紧的,哪管什么旁人的目光,看到新奇的杂耍,便指给婉儿看,“婉儿,你看!喷火啦!” 上辈子而后的数十年,婉儿看过无数次这样的杂耍班子,所以今晚对她来说,长安城风景再美,也比不过公主殿下的眉目好看。 以前她借着帷帽的垂纱躲避太平投来的目光,今晚她借着垂纱遮蔽她肆无忌惮望向太平的双眸。 她与她,也是可以这样手牵手走在长安大街上的。 -- 第80页 只要想到这点,婉儿的心就漾满了温暖。她情不自禁地紧了紧太平的手,提醒太平,“殿下还想折柳么?” “想!”太平左右看了看,无奈人山人海,她跟婉儿的个头都不高,一时也辩不清楚方向。太平皱眉回头,对着身后的羽林将士道:“我要去灞桥!你们带路!” 羽林将士急忙劝道:“长安城的城门明早才会开启,灞桥在城郊,我们今晚去不了的。” “那……” “放生池畔应该有柳树。” 婉儿生怕太平性子上来,闹腾着非要出城折柳,赶紧抢先提议,“殿下,好不好?”她的语气温柔,太平哪里舍得说“不好”呢? “也成!”太平接受了婉儿的提议,“就去放生池。” 长安城有好多个放生池,离丹凤门最近的,莫过于东市的放生池。个头最高的那个羽林将士辨明了方向,便领命带着公主一行往东市去了。 踏入东市,扑面而来的便是混杂得分不清楚到底是什么的气味。 这里的胡人会临街摆摊卖炙肉,卖胡饼,也有胡人开的酒家请了胡姬在店门口旋舞招揽酒客。 太平的模样实在是太俊俏,路经胡人酒家时,胡姬忍不住旋舞靠近了太平。 四名羽林将士刚欲喝退胡姬,那胡姬却极有分寸地在离太平一步的地方停了脚步,妩媚地旋舞起来。 一双眸子紧紧地盯在了太平身上,只想搏这俊俏的小郎君侧脸一睹。 太平本想侧目瞧上一眼,尚未转头,便听见婉儿小声提醒,“折柳。”隔着垂纱,太平看不见婉儿此时是什么表情,可从婉儿的语声品来,显然是多了一味酸味的。 太平本来就不稀罕看那些胡姬旋舞,她在宫中想看胡姬旋舞也只是一句话的小事。可想听婉儿一句吃味的话,却是难如登天的大事。 难得婉儿有这样的反应,太平岂能错过? “就看一眼。”太平故意放任语气里多了一丝轻佻。 婉儿显然是不悦了,甩了她的手。 太平急忙捉住,赔笑道:“婉儿若是不高兴,我便不看了!” “你高兴便好,管我作甚?”婉儿再次甩开她的手,这次太平捉住的瞬间,爆发出了一串得逞的银铃般的大笑。 婉儿自觉僭越,当下双颊一烧,咬牙低声问道:“你故意激我!” “这下我是真的高兴了!”太平的笑容落入了胡姬眼底,胡姬只觉瞧见了长安城最俊俏的公子微笑,此时哪里分得清是闻多了酒楼的酒味醉了,还是沉浸在小郎君的俊俏里醉了?她不觉自己已经停下了旋舞,痴痴地看着太平的侧脸。 太平含笑转过脸来,握着婉儿的手在胡姬面前晃了晃,沉下嗓音,认真道:“姑娘再这样看在下,在下的妻子可是会生气的。” 胡姬被说中了心事,当下又羞又愧地垂头退回了酒楼门口。 婉儿没想到太平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说这样一句话,她听得又是心烫,又是慌乱地,连忙瞥向周围的羽林将士、红蕊与春夏。 红蕊与春夏早就习惯了公主与才人的胡闹,两人眨眼轻笑,佯作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左瞧右瞧。 跟着的那四名羽林将士早就知道公主骄纵,胆子比一般宗室女子还要大,今日穿了男装出来,偶起玩心,想逗一逗胡姬,也是可能的。他们自然知道哪些话必须当真,哪些话只能当玩笑。 婉儿见这六人并没有什么异样的目光,回过头来,小声道:“殿下再胡言,我就……” “是,娘子遵命。”太平料定跟着的人都不会当真,她得寸进尺地抢了婉儿的话,牵着婉儿挤入人群深处,给身后的人丢下一句话,“这胡姬跳得好看,给我打赏!” 胡姬原以为今日是自找奚落了,哪知这小郎君竟是个有心的。 春夏拿出准备好的钱袋,拿出一串铜钱,递给了胡姬,“拿好,公子今日高兴,有赏!” “春夏,快来,她们走远了!”话才说完,便听见红蕊在人群里向她呼唤,春夏哪敢掉队,当下微提裙角,便追向了红蕊。 放生池边还残余着未化的冰霜,太平牵着婉儿的手,挤开人群来到了池边。 羽林将士生怕太平折柳会不小心跌入池中,便两人左右护卫,给太平与婉儿抢出了一个略微宽敞的空间。 “殿……公子小心些。”羽林将士本想提醒,最后只得换了称谓。 “折柳这种小事,放心,我不会跌下去的。”说着,太平昂起头来,伸臂抓住还带着冰霜的一枝柳条,尚未用力,手背便被婉儿覆上。 “一起。”婉儿淡淡说了两个字,与太平一起用力,扯下了这枝柳条。哪知,其他柳条往上一弹,竟抖落下一片碎雪。 婉儿头上有帷帽,倒还好。 可太平的幞头、肩上,霎时落了一层碎雪,她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却凑过了头去,“婉儿给我拍拍。” 婉儿抬手,温柔地给她拂去了碎雪。她本想瞧瞧,太平幞头上还有没有碎雪,免得一会儿碎雪融化,沁入幞头,让太平着凉。 她看得仔细,一边轻拂,一边视线往下走,恰好与太平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她的公主殿下在柳下舒眉轻笑,那一笑像是一支带着火焰的小箭射中了她的心坎,扎得她又暖又沉迷。 这一刻,她终是了悟。 -- 第81页 今晚为这个俊俏小公主倾倒的,可不止那个胡姬,还有她,上官婉儿。 第41章 烟花 瞧见婉儿眼底涌动的浓烈情愫, 太平按捺下满心欢喜。上辈子她求了一生一世的两情相悦,终是在今日今时得了善果。 这个上元节,她一定要让婉儿毕生难忘。 “春夏,先给我拿着, 不准丢了!”太平将手中的柳条递给了春夏, 对婉儿笑道:“走!去下一个地方!” “去哪……”婉儿还没来得及问完,太平已牵着她的手挤入人群之中。 随侍的几人只得跟紧公主与才人, 跟着两人一起穿过长街, 穿过人群,一路行至大慈恩寺门外。 今日的大慈恩寺比往昔还要热闹, 没了宵禁的限制,今晚不少人带了香火候在了大殿外,等着抢明日十五的头柱清香。不远处的大雁塔矗立在灯火之间,自建成之日至今, 已成了长安城不可或缺的一道风景。今晚望去, 更显庄严。 “春夏, 准备香火。”太平想,今晚应该来还个愿。虽说上辈子临死之前,她许愿的并不是这大慈恩寺里供奉的佛像, 可只要虔诚还愿, 今晚也算遂了她的夙愿。 婉儿不知太平为何想到来此许愿, 她看向太平时, 发现太平的神情比方才虔诚认真了许多。 太平牵着她的手,走入了大雄宝殿。 无论今晚的长安城有多喧闹,只要踏入大殿,众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静默祷告。 太平松了婉儿的手,从春夏手中接过清香, 虔诚跪下,合眼祈愿。 一愿,今生天遂人愿,她可以许婉儿真正的太平长安。 二愿,寿数稍长,她能与婉儿多相守几年。 三愿…… 太平眯眼斜觑婉儿,只见她跪在她的身侧,正在闭眼祈愿。太平舒眉轻笑,她希望婉儿与她一样——愿与她情深不负,岁月静好。 太平叩拜三下后,起身亲手将清香插入了香炉之中。她耐心地等着婉儿祈愿完毕,也将清香插入香炉。 婉儿知道太平想问,便先开了口,“愿不可说。” 太平得意昂头,“反正我也知道!” “知道也不能说!”婉儿提醒太平,忽觉掌心一暖,原是太平握住了她的手,她忍不住小声提醒,“这里可是佛堂……” “我知道。”太平轻笑,知道她想挣脱,却将她扣得紧紧的,“这里离曲江近,今晚据说那边有灯会,好多文人墨客都会过去!” 婉儿眸光一亮,惊觉太平靠近了她,紧张地低嗔道:“不要胡来!” “这里不能,那便……”太平眸光流转,声音说的不大不小,恰好让婉儿听得清楚,“换个能胡来地方!” “你!”婉儿听得耳根发烫,若不是周围有随侍,她定要绷起脸来,轻骂她一句“殿下孟浪!” “哈哈!”太平爽朗大笑,牵着她的手走出大殿。 碎雪渐停,太平一行来到芙蓉园时,已近子时。太平催促着羽林将士开道,带着婉儿来到了芙蓉园中的一处高阁下。 “你们四个,守着这里,本宫一会儿要在上面赏烟花,别让不相干的人进来吵扰了本宫!”太平下了严令,先将这四个人安排了。 四名羽林将士当即领命。一来,这高阁左右都是长廊,廊中题诗赏灯者不少,若不守着这儿,确实会有人上去打扰公主;二来,高阁虽有三层高,却并不宽敞,一次只能容下三、四人同层登高远望,他们也不能跟公主挤着登阁。 太平进阁之后,便命春夏红蕊把阁门锁上。 婉儿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只觉双颊烧得更厉害了。就算屏退了四名羽林将士,春夏跟红蕊也是一直跟着的,她生怕太平一会儿情动太过孟浪,把春夏跟红蕊惊来撞破了她们,连忙低声提醒道:“殿下今晚还是规矩些好。” “婉儿想哪里去了?”太平忍不住笑了起来,在阁中的灯影映衬下,显得眉目如画,“我只想静静地与你看看烟火,说说话。” 倒还是她不规矩多想了? 婉儿只觉羞恼,偏生她还不能责怪太平一句。原就是她想多了,说了不该说的。这一下,双颊好似被什么烙了一下,她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的脸有多红。她不动声色地垂下头去,捋了捋帷帽的垂纱,不想被太平看破她的不自然。 春夏与红蕊跟着两位主子来到了小阁二层,临上三层时,太平寒着脸拦住了她们,“上面更是狭窄,怎的?是想本宫跟才人坐不下来么?” 红蕊大急,垂首道:“奴婢知罪!” “诺。”春夏悄然扯了扯红蕊的袖角,声音稍微大了些,“奴婢们就在这儿候着,一定不让任何闲人上去打扰殿下与才人。” “嗯,懂事。”太平哪里还绷得住笑意,“回去赏你们!” “谢殿下!”春夏再拜。 红蕊眨了眨眼,还不知这是怎么回事,方才明明还凶着呢,这会儿又要赏了。 等太平与婉儿走上顶阁后,春夏拉着红蕊来到窗侧,窃笑提醒道:“你看不出来,殿下喜欢才人么?” 红蕊的眼睛倏地睁得极圆,“啊?” “啊什么?”春夏没想到红蕊竟是这样的反应,嘀咕道:“也不知道才人为何会留你伺候,木鱼脑袋,连这个都看不出来。” 公主喜欢才人,红蕊自然知道,可春夏今日专门提醒,她反而觉得事情严重了。 -- 第82页 红蕊压低了声音问道:“是……那种喜欢么?” “喜欢就是喜欢,还分哪种?”春夏白了她一眼,“像我若是喜欢你,有时候也想拉着你说点悄悄话,这你也不懂?” “你……喜欢我?”红蕊这下是彻底懵了。 这次是春夏的眼睛睁得极圆,“不喜欢你,会提醒你这些?!” “我说的是那种喜欢……”红蕊总觉得春夏话中的“喜欢”,跟她想的那种不一样。 春夏这下终于反应过来了,双颊上顿时飘起两朵红晕,恼声道:“红蕊,我没想到你竟有这种心思!我说公主喜欢才人,就是……就是姐妹间的喜欢!我说喜欢你,也是姐妹间的那种!你……”说到一半,她觉得心也乱了,砰砰跳得她说话也结巴了,“你……想都别想……我是喜欢郎君的!” 红蕊看她急红了脸,连忙劝道:“春夏你别急,我也没那个意思。” 听到这话,春夏原本是急的,突然又多了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她也不知自己在气什么,扭过了头去,“我也没有!” 小阁二层一霎陷入了静默,衬得阁外的欢声笑语极是喧闹。 “好姐姐,不恼我了,好不好?”红蕊牵了牵她的衣袖,“你陪我说说话。”不然,一直这样静等着,实在是闷。 春夏本来也不知气她什么,听她软语求饶,便扭过脸来,“以后不准对我说这些胡话了!” “是!”红蕊答完,忽然又迷惑了,春夏不准她说的,是“喜欢”那句,还是“不喜欢”那句? 与此同时,太平与婉儿走上了阁顶。趁着太平松了手,婉儿转身将这间小阁的小门带上,又仔细地将内栓拴好。 太平回头瞧在眼里,却不说破。本来她确实没有乱想,可看见婉儿这动作后,她已经可以确认,今晚乱想最多的便是婉儿。 门是婉儿锁的,也是婉儿提醒她,这里是个可以放肆的地方。 太平心间绽开了花儿,只觉有几分激动,她走至小窗边,如常一样轻唤道:“婉儿,快来!” 婉儿拴上房门的时候,她便意识到自己好像做了什么不该做的。可若要她安安心心地跟太平一起临窗赏烟火,她就必须把这道门关好。那是经年累月养出的谨慎,她不想在忘形时,被人从后袭扰,即便知道阁下有人值卫,她还是觉得关门踏实。 她发誓,绝对不是想与太平在这儿发生点什么。 婉儿走近窗边,她想还是应该与太平解释一句,“殿下,我只是想看烟火时踏实些。” “哦。”太平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显然是不信的。 婉儿看着太平那张染了狐狸味道的脸,知道现下解释已是多余,索性不再做解释,探出半个身子往小窗外扫了一眼,提醒太平,“这阁下的人很多,殿下若是不守规矩,会被人听……”话没说完,帷帽的垂纱便已被太平左右分开。 太平的脸近在咫尺之间,一双眼瞳明媚得好似春光,“婉儿不出声的话,他们是听不到的。” 婉儿慌乱地抵住了太平的肩膀,觉察太平欺身贴近,她的抵抗似乎有些力不从心。 “殿下……”她想劝阻太平的孟浪,若真在这逼仄之地放任太平,到时候一发不可收拾的她不知是太平,还是她自己。 “殿下是谁?”太平只轻轻抬手,她头上的帷帽便被公主拿下,扔在脚下,发出一声轻响。 太平在笑,全然没有上辈子问这句话时的绝望凄绝,甚至还多了一抹促狭的笑意。 婉儿逼自己凶冷起来,“殿下就是殿下!” 上辈子听到这句话,太平只觉得心都在淌血,唤她一声“太平”,竟是比登天还难。可现下她可不要她唤她太平,她想谋她说另外的话,“那……” 婉儿绷得越紧,表情就越不自然。她知道太平想让她唤什么,干脆抢先道:“若是妾唤了殿下,殿下是不是就肯规矩了?”说话间,觉察太平又往前走了一步,婉儿下意识后退,背脊靠在了小阁的中柱之上,退无可退。 “那不成,本宫可没让你唤我名字。”太平得意昂头,顺势将婉儿困于双臂之间。 婉儿愕然看她,她竟是猜错了太平的心思? “好好答我一句,我便规矩。”太平笑意盈盈,语气虽然真诚,可眸光中透出的热意,像极了一只垂涎欲咬的小狐狸。 婉儿被她的眸光烫得心乱,“殿下请问。” “殿下是谁的殿下?”太平的气息近在咫尺,她紧紧盯着婉儿的双眸,期待着她的答话。 婉儿没想到太平竟会问这么一句,张了张口,发现“我的”二字,比“太平”二字还要难以启口。 “看来,得好好教训。”太平嗓音中明显多了一丝沙哑。 听到“教训”二字,婉儿下意识地绷直了身子,身子的反应竟比她的话要诚实。 “殿下!”婉儿蹙眉,这回的轻唤竟多了一丝羞恼。 太平得逞地大笑起来,往后退了一步,竟是将她松开了。 婉儿还来不及释然,便被太平一把拉入怀中,从后拥住,埋首在她颈边,贪恋地汲取着她身上的温度。 “不说也无妨,反正我什么都知道。”太平不再像上辈子那样,非要她亲口说那话才觉踏实,“让我抱一会儿你,就一会儿。”说是抱抱,唇瓣却流连在婉儿的耳垂上,密密细细地让她酥痒难受。 -- 第83页 婉儿的身子微微一缩,竟是偎入了太平的怀抱深处。 太平的右掌贴上她的心口,哑声笑道:“心跳这么快……是怕呢?还是……”指尖骤然拿住了她的,轻轻揉捏。 婉儿急呼,“殿……唔……” 太平微微加重指尖的力道,这一吻又猛又狠,恨不得将她的口脂一并吃个干净。 如何逃? 为何要逃? 婉儿的情念好似隐藏在野草间的星火,太平的气息呼过,便一瞬点燃了她所有的星火,将她的理智烧了个干净。 她想她! 即便不愿意承认,她还是清楚地意识到,她想念太平对她的“教训”了。 情念是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明明阁下还有热烈的游人笑声,明明知道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安全之处,可此时两人只能听见彼此混乱的气息声,只能听见彼此疯狂的心跳声。 太平不会告诉她,从黄昏时瞧见她唇上的艳丽口脂开始,她已经中了婉儿的钩子。那钩子牢牢地钉在了她的心口上,婉儿笑,她觉得心痒,婉儿说话,她也觉得心热。好不容易得了这样的一刹独处,不把这钩子给挑了,她绝不罢休。 这一吻分开,彼此的眸光中多了一抹融化了的蜜意。 小阁之外,是长安城的冬日,小阁之内,是她与她的春暖花开。 婉儿轻咬下唇,本想探身先将小窗关上,可手指才触及小窗,便只能紧紧地扣住小窗窗扇,“太平!”她终是唤了她的名字,另一手覆上了太平搭在她腰侧的手背上,滑入指缝之间,紧紧扣住。 “咻——”天上响起一声响箭,瞬间在阴沉的天幕中绽放出数百烟花。 她在窗口明处,被烟花的绚烂染得双颊通红。死死咬住下唇,生怕发出什么声响,让阁下纷纷仰头望向天际的人看出什么端倪。 太平埋首她的身后,在逼仄的昏暗里,品尝着今岁她最想品的梅花。 数不清今晚长安到底放了多少枚烟花,也不知道这幕烟花盛景会持续多久,小阁上的两人已经沉溺在了这场烟花碎梦之中。 “好美啊!” 阁下的赏花人兴高采烈地指向天空中最绚丽的烟花,碎光次第绽开,绚烂又耀眼。那些光晕落在了婉儿的眼底,她眼角含春,终是忍不住出了声。 “不成!我……”婉儿惊觉指甲掐入太平的掌心,窗外绽放的烟花成了婉儿最美的陪衬,她酥软着身子终是转过身来。 太平抬起头来,对上婉儿含羞的眉眼,站起身来,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侧呢喃,“抱紧我……” “你……”婉儿羞呼,只因觉察了太平掌心的温度。 太平哑笑,今晚有朵梅花,将在她的掌上绚丽绽放,“我会轻轻的。” 第42章 别怕 烟花落尽, 喧闹的夜空终是归于平静。 雪花自天空中缓缓飘落,夜已深沉,长安城有的地方还在热闹,有的地方已经进入了梦乡。 “还来?”婉儿捉住了太平的手腕, 紧紧扣住, 又羞又恼地瞥了一眼小窗外的天色,“烟花已尽。”说话间, 太平不规矩地咬了一口她的耳垂。 婉儿羞恼之极, 忍不住拧了一下太平的手背,嗔道:“出去!” “这儿温暖……”太平一直从后拥着她, 气息落在婉儿的耳侧,语气温柔地快要漾出水来,“让我想想,晚上是去三哥府上休息呢, 还是去四哥府休息上?反正今晚肯定是回不了大明宫了, 婉儿, 你给我出个主意。” “别……别动!”婉儿的呼吸微乱,蹙眉道,“我是真的……”话说一半, 她咬住了下唇, 换成了另外一句话, 语气颇“凶”, “殿下今晚是想让妾死在这儿么!” 太平忍不住笑出声来。 婉儿现下觉得这句好像比她没说完那句还要羞人,当下急嗔道:“你还笑?!” 太平的笑声更大了。 婉儿生怕惊动了楼下的两名宫婢,“还笑……” 太平将脸凑了过去,“婉儿亲我一口,我就放过你。” 婉儿拗不过太平, 只得飞快地在太平脸颊上亲了一口。 太平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却慢条斯理地退出了手。 婉儿慌乱地从太平怀中站起,快速拉扯垂落的裙裳,一张脸羞得通红,也恼得通红,若不是现下烟火已落幕,她定会报复回去的! 太平走了过去,从怀中摸出了干净帕子,“我给你擦擦。” 婉儿瞪了她一眼,怒嗔道:“都是殿下做的好事!”说话间,一把夺过了太平手中的帕子,背过身去,“不许看!” 太平忍笑,“好,不看。”她走至小窗边,远眺曲江岸边的红梅,每一朵都开得很是鲜艳,红得似是要滴出血来。太平低首,看着自己的右掌,不禁哑然失笑,转头看向婉儿,“疼不疼?” 婉儿听得耳朵发烫,咬牙道:“你还问?!” “下回……”太平看见婉儿眼底涌动的羞恼之色,赔笑道,“我再温柔点。” “孟浪!”婉儿速将裙子的系带系好,从地上拿起帷帽,匆匆戴上,这下算是有个方寸之地,可以遮掩她满脸的羞赧之色。 婉儿走至小门前,发现太平还站在原地,“还不走?” “还走不得。”太平面带难色,指了指自己的大红衣摆,那儿有块水渍,极是明显,“还要再等一会儿。” -- 第84页 婉儿这下是真的羞死了,走至太平身前,“让你胡闹!”说完,扬起拳头就敲了太平两下。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罢,她从未想过竟会在这样的逼仄之处与人沉醉欢情,就因为这个冤家,她怎的也跟着她不顾礼法地胡闹! “婉儿捶这两下,可消气了?”太平捉住了她的手,温柔问道。 婉儿背过身去,哑声道:“以后不能再这样了。” “好,不这样了。”太平再次从后面拥住了她,埋首她的颈边呢喃,“我早些出宫建府,好不好?” 婉儿的身子一僵,公主出宫建府,意味着公主要大婚。 太平觉察了她的紧张,语气比方才还要温柔,“不是大婚那种。” 婉儿再次蹙起眉头,“谈何容易?” “我只要一个公主妃,谁稀罕什么驸马?”太平温声哄她,语气坚定,说的是稚童妄语,许的却是一生之诺。 这话婉儿听得心惊胆战的,连忙转身用手抵住太平的唇瓣,认真道:“上辈子我能承受,这辈子我也可以,我不想你为了我……” “上辈子太苦,我不想再走上辈子的旧路。”太平再次拿下她的帷帽,放到脚下,探前抵住她的额头,莞尔道:“婉儿,我不会让你再受一点这种委屈。” 婉儿知道这是太平的真心话,可她也知道这是太平一厢情愿的天真。她不想在这里戳破现实,不想坏了她与太平的上元节,于是她笑了笑,主动凑上去,亲了一口太平的唇。 婉儿没有回答,太平便知道她觉得这话天真了。 太平也不想在这里详说这些正事,过了这个上元节,她想再牵着婉儿的手月下漫步,都是妄想。 想到这里,太平忽然有些难过,她捧住了婉儿的脸庞,眸光灿若星辰。 婉儿紧张地覆上了她的手背,对上太平眸光时,她并没有发现一点点情念,有的只是浓烈得化不开的不舍。 太平可是知道上元节后,她就要回到武后身边? 当这个念头浮上心间,太平的唇已贪恋地吻上了她的唇。不同于烟花时情不自禁的抵死缠吻,这个吻温柔而绵长,每一下轻触,婉儿都能感受到太平的心疼与眷恋。 “怎……怎么……”婉儿的声音逸出唇间,很快便被太平骤然狠厉的吻淹没,只剩下彼此间交错的气息。 婉儿觉察了太平的轻颤,她攀上了太平的颈子,掌心覆上太平的后脑,那些安慰的话,变作了她主动的亲吻,将太平抵在了窗边,难舍难分。 小阁下的人声越来越少,只有远处喝醉了的文人还在不时吟诵。 二楼的红蕊跟春夏也开始犯困了,可是楼上的两位主子迟迟不下来,两人也不好出声打扰。 终于通往楼上的小门打开,公主与才人双双拢在一件黑色披风中,缓缓走了下来。 婉儿头上还戴着帷帽,太平的幞头似是重新戴过的,有几缕发丝凌乱地垂在颈边。 “备车,本宫倦了,去四哥那里歇一晚。”太平慵懒开口,披风下暗将婉儿的腰杆搂得紧紧的,“入夜天寒,本宫没带大氅,婉儿你就将就一下,让本宫先暖着。” 若不是婉儿带着帷帽,早就被春夏与红蕊瞧见了她羞红的双颊。披风只有一件,并非是合披取暖,而是为了遮掩太平衣摆上的水渍。 “诺。”春夏领了命,便扯着红蕊奔向了阁底,吩咐随行的四名羽林将士去雇辆马车,送太平去殷王府邸。 两个小宫婢离开后,太平又笑出声来。 婉儿嗔道:“亏你想得出这种法子。” “我知道你累了,所以等不得衣裳干了。”太平一本正经地回答。 婉儿听出了她话中有话,暗暗地掐了太平一把。 太平忍痛,咧嘴笑了笑,“才人饶命,本宫知错了。” 婉儿看她这模样,哪里是知错的?忍不住又掐了她一把,这才算是解气。 两名羽林将士很快便雇来了一辆马车,太平与婉儿一起上了马车后,便一路护送着两人,来到了殷王府邸外。 听说太平来了,李旦似是早就猜到了,亲自出来迎接太平,看见婉儿时,他迟疑地看了看太平,小声道:“才人歇在我这里,似乎不太妥当。” “才人是母后封的,又不是父皇封的,管她那么多?”太平不悦,“怎的?四哥要我今晚跟上官才人一起露宿街头?” 李旦哪里做得出这种事,“说的什么话,四哥哪是那种人?” “四哥放心,今晚我跟才人睡一间房,就算有什么流言蜚语,我也可以给四哥作证!”说着,她故意回头扫了一眼同行的四人,“你们回去知道怎么禀告母后了?” “诺。”四名羽林将士领命一拜。 李旦听见这话,终是松了一口气,这便领着太平入了府,命婢子们收拾好一间寝殿,抱了两床被子,两个暖壶,送了过来。 现下已是半夜,李旦不便在寝殿久留,退到殿门口时,又嘱咐道:“若是半夜饿了,尽管吩咐四哥这儿的人,定不会让你饿着。” “我就知道四哥最好了!”太平娇滴滴地回了一声,看了看候在殿中的春夏与红蕊,“本宫觉得冷,想洗个热水澡再睡。”略微一顿,她又道,“婉儿也有些着凉,多备些热水来。” “诺。”两人领命退出殿门,却被李旦唤住了。 -- 第85页 “你们都伺候太平一晚上了,都去偏房休息,我这儿的婢子会伺候的。”李旦说完,便对身侧的婢子下了命令。 今年上元节的第一日即将落幕,武后终是看完了昨日的奏折。 她倦然揉了揉额角,搁下朱笔,问向裴氏,“什么时辰了?” “回天后,刚至寅时。”裴氏如实回答。 武后淡淡笑笑,“竟这么晚了。” 裴氏劝道:“今日是上元节,天后还是歇一会儿吧。” “呵,本宫年少时,最喜欢的便是上元节。”武后目光悠远,望向殿外的碎雪,脑海中浮现的是年少时的恣意时光。 只可惜,那些时光已去,时光中的人也去的差不多了。 武后目光微敛,看向一旁的龙椅,要坐上这个位置,牺牲的何止是年少的天真烂漫?每次想到“天真”二字,她脑海里涌现的便是太平的身影。 “探子可有回报?” “有。” “太平今日去了哪些地方?” “回天后,先是去了东市放生池畔。” 武后有些疑惑,“放生池畔?” “折了一支柳条。”裴氏也没想明白,公主跑去东市不买任何稀罕玩意,就只折了一支柳条便走。 武后饶有兴致地笑了笑,“然后?” “然后拉着上官才人去了大慈恩寺拜佛。”裴氏更想不明白,以公主的性子,应该跑去最热闹的西市,吃长安最多的小吃,逛长安最新奇的胡人商巷。 武后也猜错了,笑意不觉深了些,“她准备留在大慈恩寺听禅师讲佛法么?” “也没有,公主后来去了芙蓉园,在小阁上看完了今晚的烟花。”裴氏继续回答。 武后微笑,“倒是会找地方。”她再看了一眼天色,“最后她去了哪里休息?” “殷王府邸。”裴氏答话。 武后的眸光微微沉下,“也只能去那里。”略微一顿,武后心绪复杂地叹了一声。现下还是兄妹情深,往后走到那一步,也不知太平是否能狠下心,四郎是否能一如既往地藏拙避让?虽说她给了太平享受上元节的时光,却不能放任太平不记得一点正事。 “后日,你去宫门前等着。”武后沉声下令,“上官婉儿一回来,你便当着太平的面,宣本宫懿旨,立即把上官婉儿传来本宫这里伺候。” “诺。”裴氏领命。 武后沉叹,这个上元节后,太平也该好好办她的正事了。 “明崇俨的折子都送去给陛下了?”武后再问。 裴氏点头,“德安亲手接下的,陛下一定会看。” “折子递过去,却一点消息也没有。”武后想了想,忽然懂了什么,“这个上元节,陛下手里握着这颗烫手山芋,只怕这三日都睡得很不舒坦吧。” 裴氏不敢答这话。 武后就喜欢她这样的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希望上官婉儿也能懂这样的分寸,好好做她的细作。 静夜雪落簌簌,似是下得大了。 寝殿之中,宫灯已灭。 本是一左一右两个床,床边各有一面屏风遮挡。 太平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一会儿,终是忍不住坐了起来,赤足蹑手蹑脚地走到婉儿的床边坐下。 “婉儿,我一个人睡不惯。” 这谎话说得跟真的一样,明明趴床养伤时候,那么多日她也是一个人睡的。 婉儿也不戳破她的“假”话,往床里挪了挪,却在太平高兴地钻入被下时,下了严令,“殿下要规矩。” “诺。”太平轻笑,贴上了婉儿的后背,终是觉得踏实了。 婉儿本以为太平会阳奉阴违,哪知太平竟规规矩矩了,她反倒不踏实了。 “殿下。” “嗯。” 太平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慵懒的鼻音,听来是真的困乏了。 婉儿哑然笑笑,伸手牵了太平的手,环住了自己,这是她有生以来难得的放肆。 太平顺势收拢双臂,唇角往上一扬,将婉儿暖在了怀中。 “若有一日我满手血腥,婉儿还会让我抱么?” 婉儿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牵了太平的手,暖在心口上,与这辈子她与她初见时一样,淡淡地对她说了那句,“别怕。” 婉儿知道这条路注定会被鲜血染红,太平选择了地狱,她便随太平走这一遭。 太平在,则她在。 她不会再让太平写什么“潇湘水断,玉碎连城”,她会陪着她,走到那个君临天下的龙椅上,叩首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别怕。”太平会心一笑。 这两个字是婉儿给她的承诺,也是她许她的承诺。 第43章 点妆 正月十五, 今日是长安上元节的第二日。 许是昨日的烟火将阴云都驱散了,今日竟是现了暖阳,照在了墙头的残雪上,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灿色。 李旦料想太平今日肯定是不会回宫的, 所以他给妹妹备好了马车, 等太平起身了,她想去哪儿玩, 李旦便命车夫送她去哪儿玩。 日头渐高, 却迟迟不见太平起身。 李旦以为是昨晚太平睡得太晚,也不好派人去催。眼看着快要用午膳了, 李旦担心太平睡太沉,对身子不好,只好打发了婢子去请安。 去请安的婢子很快便回来了,言说公主与才人已经起身, 这会儿想洗个热水澡, 再出去游玩。 -- 第86页 李旦又看了一眼天色, 今日虽然晴开了,但是化雪比下雪时还冷。想来太平出游并没有带多余的衣裳,李旦当即吩咐:“找两套干净的新衣裳, 再准备两件暖裘, 一并送过去。” “诺。”婢子领命, 退了下去。 婢子很快便将准备好的衣物送至寝殿外, 春夏与红蕊迎了上来,只接了暖裘,并未接另外两套干净衣裳。 婢子微愕。 春夏笑道:“殿下说,想讨要两件新衣裳,一件是殷王殿下的新常服, 一件是殷王殿下孺人的新衣。” “诺。”婢子领命抱着原来准备的两件新衣裳退回李旦跟前复命。 李旦听后,不由得大笑道:“昨晚扮公子出游,今日扮皇子出游,也亏得是太平,才想得出这样的点子。” 婢子小声问道:“那这衣裳……给还是不给?” 李旦笑道:“有母后亲自指派的侍卫跟着,她也闹不出什么事来,无妨,就照太平要的准备,找件我十五岁时做多了的新衣裳给她。” “诺。” 这边太平穿戴整齐后,笑吟吟地望向一旁对镜绾发的婉儿,“婉儿你看我!” 婉儿脸颊上还余有霞色,抬眼往镜中一瞧——太平穿的是四哥三年前多做的新衣,尺寸竟刚好好。这件淡银色的圆襟袍衫衬得太平的脸庞极是英气,腰上缠上一圈玄色皮带,垂上一块晶莹透彻的玉佩,竟比昨晚还要好看。 婉儿敛住眼底涌动的惊艳之色,兀自绾自己的发髻,不答一言。 “看我一眼,就一眼。”太平走了过来,凑到她的跟前,得意问道:“我若是皇子,可生得俊俏?” 婉儿本想绷住笑意,哪知太平竟往前又凑了凑,婉儿急忙捂住她的唇,羞恼道:“都闹一早上了,你还没够么?” 太平今日没有戴幞头,发丝都全部梳好,系在了玉冠之中。 “你说我够不够?” “孟浪。” 婉儿刚欲别过脸去,却被太平捏住了下巴,她有几分紧张,蹙眉劝道:“殿下,春夏跟红蕊随时会进来的。” 太平扬了扬衣袖,拿起眉笔来,笑道:“进来就进来,本宫只是给才人画眉,又没做什么逾越之举。”说着,太平便轻柔地沿着婉儿的眉梢画到了眉尾。 婉儿在太平的瞳光里瞧见了一个羞涩的自己,她觉得陌生又紧张,重活一世,在太平面前竟是这般娇羞。 她哪里还像当初的她?曾经她可以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哪怕面对的是心上人,也可以字字如刀,半点情分都不念。如今的她,像是被太平暖化的冰雪,被太平捧在掌心,千珍万惜,哪里还冷得起来? “等你做了我的公主妃,我每日都要给你画眉。”太平天真地笑了,语气却郑重无比,“一日都不能缺!” 婉儿听着太平的话,心间又暖又涩,她的殿下又说这样的傻话了。 她与她之间离得这般近,近到太平可以轻而易举地捕捉到她眸底泛起的愁色。她捏着她的下巴,左右顾看,“看来,婉儿是不信本宫能做到?” 婉儿不是不信,她相信太平有这样心,只是她不忍心太平为了她一个人,去与整个天下的伦常对抗。 嘴角微微一扬,婉儿温柔地笑了,“不做公主妃,殿下也可以给我画眉。” 太平笑了笑,“此事容后再议。”说着,她画向了婉儿的另一边眉毛。 婉儿皱眉,太平按上了她的眉心,轻轻捻开,“别总是皱眉,不然老得快。” “殿下。”婉儿牵住了她的手,认真道:“答应我一事。” “你说。”太平继续画眉,心中已猜到婉儿会让她答应什么。 婉儿徐徐道:“这一世,只求安好。” “嗯。”太平应了一声,搁下了眉笔,拿起胭脂盒,刚欲打开,便被婉儿按住了手。 婉儿郑重其事地看着她,“是真的答应我。” “加两个字。”太平微笑,“只求我们安好。”她拿着胭脂盒温情脉脉地笑了,笑意像是冬日的暖阳,暖得婉儿只觉心酥。 不入地狱,如何成佛? 要求安好,手中必须有伤人的利刃。 她与她都不是寻常女儿家,太平自知在那个位置上一日,刺向她的利刃便不止一把。可只要这一世可以保护婉儿周全,可以让婉儿每日安心地品天下文章,断词章好坏,那她愿意把背脊当成盾牌,护她一世太平。 婉儿总觉得这一世的太平不一样了许多,笑还是一如既往地天真又深情,她却分不清太平这话是真的答应她了,还是假的答应她了。 就在婉儿的出神间,太平已给她抹好了胭脂,小指勾起一块口脂,轻轻地抹上了她微肿的唇瓣。从昨晚到今早,太平这下意识到亲得狠了点,动作便又轻又柔,眸光中也多了一丝怜惜之色。 太平越是轻柔,婉儿那边就越是酥痒。 她以为这是太平在故意撩拨,忍不住掐了一把她的手背,“还胡来!” “好,不胡来。”太平并不辩驳,含笑给婉儿涂抹好了口脂,放下之后,走至婉儿身后,微微俯身,看向镜中的彼此,笑道:“婉儿瞧瞧,若是画得不好,我可以再画。” 婉儿没想到太平的点妆手法竟这般好,她有些错愕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她从不会给自己画这般艳丽。 -- 第87页 “上辈子练了许久,一直没能用上。”太平淡淡说着,拿起画花钿的笔,沾了沾大红脂粉,“那晚教训了你后,早上醒来,我瞧见你在梳妆,想着我终是可以给你画眉点妆……”太平想到那些离别之苦,只觉心坎一酸,低头沾了沾大红脂粉,一手捏住婉儿的下巴,一手提笔画上了婉儿的眉心。 这朵红梅,她早就想亲手给她画了。 婉儿听得难过,那些句句锥心的话,她每个字都想得起来。此时听见太平不急不慢地提及那时,她只觉心疼,上辈子的她竟这样一次一次糟蹋太平的心意,却不想自己才是最伤太平的那一个。 “殿下……”婉儿这一声轻唤,沉重而心疼。 太平画完红梅,将笔搁在一边,笑道:“若是觉得内疚,好办!这两日好好陪我,什么都别愁,我们好好过这个上元节。” 婉儿垂头,“诺。” “嗯?”太平不喜欢这个字,“这两日,我只是你的太平。” 她并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她只想做她心尖那个姑娘。 婉儿伸手揪住了太平的衣摆,哑声道:“好。” 太平生怕她哭了,温声哄道:“好婉儿,你就算要哭,也不能因为这个哭,最多准你在那个时候哭……”说着,她凑到了她的耳边,不害臊地说了一句什么。 婉儿顿觉耳根一烧,忍不住敲了她一拳,“你!不害臊!” 太平哈哈大笑,“那时候的婉儿,可好看了!”说完这话,似是知道婉儿定不饶她,顿时跳了起来,躲开了婉儿的一记粉拳。 “你还说!”婉儿一拳击空,又羞又恼地站了起来,“你别以为我是好惹的!” 是的,总有一日,她会报复回来! 太平负手而立,“那我等婉儿报复。” 婉儿确实会报复,可绝不会在殷王殿下的府邸里,这种不害臊的事,也只有太平做得出来。 “殿下,殷王殿下命人送午膳来了。”春夏的声音在寝殿外响起。 太平这才发觉,竟是嬉闹了半日,终是整了整衣冠,正经道:“那便拿进来,用了午膳,我们再出去玩。” “诺。”春夏领着送膳的婢子们走了进来。 红蕊随后走入殿中,瞧见了一旁的婉儿,忍不住赞道:“今日的才人很好看!”她绝不是虚伪夸赞,是确确实实地觉得惊艳。 春夏闻言也看了过来,点头道:“好看!” 听两位宫婢这般夸赞,本不该抬头窥看才人的婢子们也投来了目光。 婉儿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了两声。 太平倒像是个看热闹的,上下打量一眼婉儿,沉声道:“确实好看,婉儿,今日这妆是从哪里学来的?” 明知故问! 婉儿轻咬下唇,急忙换了话题,“殿下定是饿了,天寒,还是趁热用膳吧。” 红蕊与春夏掩口轻笑。 太平在几案边坐下后,端声道:“反正本宫不管,明日本宫可不作男子打扮,就要才人给本宫画这个妆。” 婉儿挑眉瞪了太平一眼,“既是殿下要求,妾自当遵从。”反正不是她画的,明日就让太平自己画!免得她又借故不害臊,拉着她在铜镜边厮闹许久。 “用膳!”太平今日的心情好极了,觉得四哥这里的膳食,比大明宫的好吃太多。 第44章 西市 用过午膳后, 太平拜别了四哥,便领着婉儿一起上了马车,往西市去了。除了武后派来的那四名羽林将士外,李旦担心西市人杂, 便又派了两名府卫跟着。所以林林总总加一起, 马车左右跟了八个人。 本来身上的银色袍衫就极显富贵,有了这些个随从跟着, 太平苦笑, 只怕今晚去哪里都是最招摇那个。 长安西市是胡商最多之地,相比东市而言, 这里的商品最是繁多,也相对便宜些。所以长安城的百姓们最爱来此买卖,除了可以买到一些新奇的西域货物外,还可以在这里看见最多、也是最妩媚的胡姬。 婉儿虽说换上了孺人的衣裙, 可头上依旧戴着帷帽, 下车之后, 一路被太平牵着,一会儿都舍不得松开。 太平这身在身,实在是耀眼。 莫说是旁人, 就算是婉儿, 也忍不住悄悄隔着垂纱顾看太平。 太平早就发现了婉儿的顾看, 她也乐得让婉儿这样看着, 婉儿看得高兴,她也高兴。看到前面的胡商摊子,太平发现了什么稀罕物件,便牵着婉儿跑了过去,拿起了一件镶着红宝石的手镯, 往婉儿手腕上一扣,笑问道:“婉儿喜欢么?” 婉儿只看了一眼,还没来得及答话,太平便开了口,“给钱。” 春夏拿出钱袋,“这镯子多少钱?” “十两银子。”胡人商贩用憋口的汉话答道。 春夏瞪大了眼睛,“十两?!”先不说这镯子值不值这个钱,这里鱼龙混杂,也不知这小摊子上的货物是真还是假? “给钱就是。”太平催促一声,转向婉儿时,语气便温柔了一半,“婉儿,我们去酒楼坐坐,晚上就在那儿看了烟火再回四哥那里。” 婉儿生怕太平胡乱花钱,抽出手来,急忙将镯子褪下,认真道:“可以送我个别样的,这个实在是太贵重了。” “戴好。”太平将镯子重新戴回了婉儿手里,“镯子再贵重,也没有我的心意贵重,不是么?” -- 第88页 婉儿还想再劝,可太平是铁了心的想送她,她肃声道:“今晚就只要这一份礼物,后面再送,我一概不要。” “好,都依你。”太平温声说完,春夏已瘪着嘴付了银子。 太平牵着婉儿随后上了酒楼三楼,才至黄昏,檐下便零零散散地挂起了灯笼。小贩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哪怕她们选了个最僻静的角落,也觉得甚是吵闹。 两名府卫将马车停到了僻静处,便守在了酒楼下。四名羽林将士知趣地候在三楼楼口,垂帘里面就只有红蕊跟春夏伺候两位主子。 看这阵势,都知今日来三楼饮酒的这位小公子绝对不是寻常人。意识到这点后,原本在三楼饮酒的客人都搬至了二楼。 太平也乐得清静,当下命春夏去给老板多付了三倍的银子,她只图个清静,三楼今晚她包下了,让老板将酒楼最拿手的菜肴与美酒都送上来。 “殿下,我们这样未免招摇了些。”婉儿隐隐觉得不安。 太平趴在阑干上,远望檐上的黄昏余光,若有所思,并不答话。 婉儿不知她在看什么,便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西市斗拱错落,那一片屋檐起落,层层叠嶂,只比其他坊市复杂一些,也没有哪里新奇的。 “殿下在看什么?” “等太阳落山。” 太平淡淡答完,回头便瞧见八名胡姬捧着菜肴鱼贯走了上来,故意喃声道:“没想到这里的胡姬,比昨晚那个还要美。” 婉儿听得刺耳,挑眉瞪了一眼太平,“是么?” 太平轻笑,问向红蕊,“红蕊,你说是不是?” 红蕊怔了怔,下意识地瞧向婉儿,看见婉儿脸色不好,她也不知如何回答,“啊?”她悄悄地小觑了一眼那八名布菜的胡姬,身姿妙曼,眉眼深邃,只是相比中原人来说,她们的肤色稍微深一些。 美是肯定美的…… 春夏暗暗地扯了扯她的衣袖,低声提醒:“怎么答话的?这样是大不敬。” “回……回……”红蕊赶紧恭敬跪下,刚欲唤出“殿下”二字,又只得强忍下来,当着这八名胡姬唤“殿下”二字,万一给殿下招来什么祸事,她是更担待不起。 太平忍笑,“瞧瞧,红蕊跟你跟久了,越来越像你了。” 婉儿沉声问道:“哪里像?” “不敢说心里话。”太平一句话切中要害,笑吟吟地看向领头的胡姬,“姑娘可会跳舞?” “会。”胡姬浅笑低眉。 “那便……嘶……”太平的话还没说完,便眉头紧锁起来,强笑着侧脸看向婉儿,“改日……嘶……”太平连忙按住婉儿在几案下掐拧她大腿的手,“退下吧。” 胡姬瞧这小公子憋红的脸,又见旁边的这位夫人脸色铁青,两人的手都藏在几案下,动静不休,她便晓得这两人是怎么回事。 “是。”胡姬本该领命立即退下,她忍不住提壶倒了一盏葡萄酒,推近了婉儿,“夫人先尝尝这酒,往来客商最爱饮的,便是我们酒楼这种葡萄酿。” 太平含笑道:“姑娘为何不给本公子……嘶……也倒上一盏?” 胡姬哑笑,“公子尚未饮酒,便如此胡言乱语,倘若喝了,那还得了?” 太平怔了怔。 婉儿舒眉笑道:“郎君若是喝多了,确实麻烦。”没想到这胡姬竟是个聪明人,轻描淡写一句话,便让婉儿心间的酸涩感一去不少。 太平耳根一烫,只觉婉儿方才话中的“郎君”二字,是戳心窝的甜蜜。 胡姬一拜,意味深长地对着太平一笑,便领着姐妹们离开了三楼。 “嘶……”太平原以为婉儿应该解气了,没想到最后还拧了她一把,她不禁嗔道:“婉儿真想掐死自家郎君啊?” 婉儿没想到太平还敢胡言,慌乱地扫了一眼旁边忍笑不语的春夏与红蕊,“方才喊郎君,不过是为了圆场!殿下再这样胡闹……我就……” “怎的?”太平昂头,打断了婉儿的话,不等婉儿反应,便伸手去呵她的痒痒,“还敢威胁本宫!该罚!” 婉儿被太平当着两位宫婢的面扑倒身下,她又羞又慌,急忙抵住太平的胸膛,“别……别闹!春夏跟红蕊看着呢!” “背过身去!”太平冷声下令。 红蕊跟春夏早已见惯两个主子这样呵痒厮闹了,当下转过身去,掩口笑了起来。 “胆敢掐本宫,谁给你的胆儿!” “妾只怕胡姬跳舞近身,万一混了刺客……” “这样说,本宫还得谢才人考虑周到了?” “难道不是么?” 太平眼珠子灵动地一转,“也是。” 婉儿暗觉不妙,太平将她扶坐起来,杵着脑袋歪头看她,“本宫看不得胡姬跳舞,那看才人跳舞,总成了吧?” 婉儿脸颊一烫,“你……” “这也不成?难道才人才是那个刺客……”太平说着,对着她眨了下左眼。婉儿确实是那个刺客,早就将她的整个人都扎入了太平的心房里。 婉儿别过脸去,“妾不会跳舞。” “唉。”太平故意失望地一声长叹,拿起酒盏,饮了一口,另一手却在方才被婉儿掐的地方轻轻揉着。 婉儿自忖出手重了,手指悄然滑入太平掌下,取代了太平的手,给她温柔地揉了起来,低声问道:“还疼么?” -- 第89页 “你呢?”太平分明话中有话。 这两个字问完,婉儿顿时品出了太平所指是什么,蜷起手指,便想再掐她一把。这次太平做了防备,顺势扣紧了婉儿的手,接着方才那句话道:“什么都好,就这脾气不好。” 婉儿蹙眉,刚欲说什么,便瞧见太平对着她无声唇语,“可我就是喜欢。”说着,小指在婉儿掌心挠了挠。 遇上太平这个冤家,她如何逃得过她的掌心? 婉儿忍俊不禁,脸上漾开了笑意。 这一世,不必在太平面前掩饰她的心动,不必逃避太平给她的好,哪怕只是这样牵着手,沐在暮色之中,婉儿也觉得满心甘甜。 就忘却一刻后日的离别,忘却一刻她们的身份,享受当下的静好,陪太平好好过完这个上元节。 婉儿打定了主意,亲手给太平斟了一盏酒,“殿下,请。” “请。”太平举盏,与婉儿一同饮下这盏葡萄酿,顿觉回甘无比。 这一夜,只求同醉,只求同享上元佳节的热闹。 当烟花在天空中再次绽放时,春夏与红蕊扶着两位半醉的主子上了马车,一路护送着回到了李旦府邸。 世间稍纵即逝的便是愉悦光景,烟花有落幕时,上元节也有终限。就像是正月十五这场初晴,不过维持了短短一日,便又被阴云笼罩天幕,簌簌地飘起雪花来。 正月十六这日傍晚,太平与婉儿终是踏上了回宫的马车,往大明宫缓缓行去。 婉儿紧握着太平的手,这最后的一段归路,她应该亲口给太平道别。只是那些话哽在喉间,婉儿每每启口,看见太平凝重的脸色,又只能忍下。 “殿下……” “那日……我见过裴氏,我知道阿娘的意思。” 第45章 明灯 太平知道她想说什么, 哪怕再舍不得,那也是婉儿应该走的道。在此分道,才有他日的相守不离。 婉儿眼眶微烫,没想到太平竟然早就知道她会走。 紧了紧太平的手, 婉儿垂下头去, 想说些什么,又怕一张口便是哑涩之声, 徒惹太平难过。 “只要你想, 我们终有一日会像这三日一样。”太平覆上婉儿的脸庞,温笑如昔, “宫中人心诡谲,有些话不得不说,有些事不能不做,我只求你信我。” 她用的是“求”, 而不是“要”, 足见太平其实是忐忑的。 婉儿哑声答道:“殿下也会信我么?” 太平坚定点头, “会。” 婉儿捧住了太平的双颊,一字一句地答道:“我也会。”即便已是极力强忍,还是噙起了泪花。 太平轻笑, 张臂将婉儿紧紧抱住, 静静地汲取着她身上的淡淡清香。 没有尝过温情, 便不会有舍不得。 没有品过缱绻温存, 便不会有念想。 偏生她尝过,她也品过,所以分别便成了双刃刀,割得太平难过,婉儿心酸。 上辈子太平已经哭过太多, 她不想在婉儿面前哭得像个孩子一样,所以她忍下了眼泪,微微分开彼此,低头看向婉儿手腕上的镯子,“这镯子在宫外算贵重,在宫内却是寻常之物。我在宫中见过宫人佩戴,所以用它当你我的信物,就算有人起疑,也不至于无话搪塞。”太平抬眼,眼底的深情一如既往地让人沉醉,“今后若有难处,你让红蕊拿此镯见我,我必会暗中帮你。” 婉儿听出了太平的言外之意,涩声问道:“几年?” “四年。”太平算了算剩下的日子,她必须与婉儿保持距离。 婉儿知道太平算到了什么日子,四年后陛下驾崩,那是武后大业最关键的一年。而这四年,太子谋反,太平出嫁,东宫新立,李显与韦氏大婚,每一桩都是大唐的大事。这四年也是婉儿蛰伏武后身边的时光,像是蝴蝶织茧,等待破茧绚烂的那一日。 行进的马车终是停下,马车外响起了春夏的声音,“殿下,丹凤门到了。” “知道了。”太平应了一声,捧住婉儿的后脑,狠狠地吻了她一口。 婉儿尚不及回应,太平已松开了她,当下走下了马车。 外间暮色已沉,簌簌地落着飞雪。 春夏与红蕊打开纸伞,为两位主子挡住了落雪。 “掌灯。”太平淡淡开口,抬眼望向宫门处,便瞧见了提灯候在那儿多时的裴氏。 裴氏恭敬地对着太平点了下头,扬声道:“天后有令,召上官才人入殿伺候。” “此去收敛一二你那倔脾气。”太平故作教训,话音刚落,春夏已掌灯走近。太平从春夏手中接过灯盏,话却是说给婉儿听的,“去吧,本宫想在这里待一会儿。” 婉儿垂首领命,“诺。”即便是舍不得,她也必须走向裴氏。 春夏生怕红蕊拿漏,忙将柳条递给了红蕊,“柳条!” 红蕊接过柳条,撑伞遮雪,跟着婉儿走向了裴氏,径直穿过了丹凤门,往大明宫深处去了。 风雪簌簌,宫墙高耸,她们终是回到了这座囚笼。 裴氏掌灯引路,婉儿慢慢跟着,悄然回首,只见太平依旧提灯站在丹凤门外——她身后是灯火初起的长安城,是风雪纷飞的阴沉天幕,她穿着那身大红色的圆襟袍衫,提灯站在那里,目送她渐行渐远。 太平会等她,也希望婉儿会等她。 别再像上辈子那样,婉儿没有等她,只留给她一个阴阳两隔的结局。 -- 第90页 傻殿下…… 婉儿视线中的灯影已是模糊,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不敢再看风雪中提灯的太平,她含泪望向前路的宫阶。 那是通往含元殿的宫阶,不久的将来,武后会从这里踏上含元殿,坐上那把君临天下的龙椅,更久的将来,太平也该从这里走上含元殿,成为跟武皇一样的红颜天子。 “我会等你。” 婉儿在心间默念这句话,嘴角微微上扬,眼泪悄然沿着脸颊滑落。 这一次,不见不散,谁也不准先走。 婉儿的身影终是消失在了视线尽头,被风雪彻底掩盖。 春夏知道公主心情定不会好,温声劝道:“殿下,再不入宫,宫门便要下钥了。” “今晚回哪儿呢?”太平双眸通红,这一开口,春夏方知殿下哭了。 “自然是……”春夏一时不知该答“含光殿”还是答“清晖阁”。 太平哑笑,眼泪涌出眼眶,“本宫想在宫中走走,春夏,你陪陪本宫。” “诺。”春夏低首领命,打伞陪着公主走入了丹凤门。 公主走入宫门后,车夫赶车调转马头,往李旦府邸去了。随行的四名羽林将士也入了宫,准备向武后复命。 走出丹凤门,太平的灯影投落在婉儿留下的足迹上,她沿着婉儿的足迹走了一段,终是走到了分叉口。 婉儿去的是阿娘所在的紫宸殿,太平不论回含光殿,还是回清晖阁,都要往西走,注定要与婉儿的足迹分道扬镳。 春夏看着公主在足迹边缓缓蹲下,她看得心疼,劝道:“才人兴许明早便回来了。”说着,她看了一眼外面的大雪,“雪越来越大了,入夜天寒,殿下再不回殿,可要受寒的。” 太平抱膝蹲在婉儿的足迹前,看着雪花一片一片将那足印子填满,哑声道:“今晚没有烟火了……” 春夏执伞蹲下,温声道:“中秋宫里也会放烟花的。” “呵……”太平知道那不一样,没有婉儿在身边,天上的烟花再多,都是不一样的。 春夏再劝道:“殿下若是舍不得才人……” “回宫吧。”太平吸了吸鼻子,擦去脸上的泪水,徐徐站了起来。她总要习惯这种日子,上辈子不也是这样熬过来的么? 春夏愕然,“回哪个宫?” “含光殿。”太平染着浓重的鼻音,提灯转向西面,朝着含光殿的方向走去。 这一路,她再没有说一个字。 春夏还是头一次瞧见殿下难过成这样,她明明记得裴氏说的是伺候,并没有说调回武后身边。看殿下这么难过,难道才人是真的不回来了?那她岂不是要隔好久才能瞧见红蕊了?当春夏意识到这点,忍不住回头望向她们离开的方向,只觉莫名心酸。 这是含光殿最冷清的一夜,公主沉默寡言,春夏也郁郁寡欢。不论是太平,还是春夏,都已经习惯与婉儿、红蕊相处的时光。 太平在暖被下蜷起身子,抱紧怀中的暖壶,少了婉儿在身侧,她总觉得心间有个角落怎么都暖不起来。 “婉儿……”思念像是一把钝刀子,不断在她的心房上割扯,无休无止。 且说裴氏引着婉儿来到了紫宸殿外,武后一如既往地还在批阅奏章。 裴氏放轻脚步,带着婉儿走至武后几案前。 “回天后,才人已带到。” 武后没有抬眼看她们,认真地用朱笔做着批阅,淡淡问道:“太平没有闹腾?” “回天后,没有。”裴氏如实答道,原本她准备了一堆劝说公主的话,就怕太平性子上来,不准她带走婉儿。哪知太平不吵不闹,反倒是嘱咐婉儿要注意性子,裴氏那时候还有几分不知所措。 武后这下倒是有几分惊讶,写完最后一个字后,搁下了朱笔,看向婉儿——婉儿的披风上还沾有些许雪花,她垂首站在那里,浑身都透着一股寒意。 “裴氏,给才人拿只暖壶来。”武后先下恩宠,屏退了裴氏。 婉儿恭敬跪地叩拜,“妾,叩谢天后。” 武后起身,走至婉儿跟前,并不急着让她起身,“想领本宫的恩赏可不容易,你能说服太平不吵不闹放你回来,本事确实不小。” 婉儿这才意识到,太平那样静静地送她走,其实是想武后多记她一功。她明明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太平竟先帮她想到了这点,送给她的这份温暖,足以暖烫她的心房,久久不散。 “妾不敢居功。”婉儿再次叩首,眼眶已是通红。 哪怕她已是极力压抑自己的悲伤,语声中的颤意还是让武后听了出来,武后微微俯身,捏住她的下巴,抬起婉儿的脸,对上她一双通红的眸子。 武后静静地看着她,并不急着问她什么。 “妾在天后面前失仪,还请天后降罪。”婉儿垂眸,先担下这罪。 武后冷笑,“还算有地方是暖的。”说着,她松开了手,斜眼看了看婉儿的心口,太平以诚意驯她多日,若是连一丝不舍都没有,那可就是太平之败了。 “公主待人真诚,妾确实不舍殿下。”婉儿知道骗不了武后,索性直接说出心里话,倒还算坦率。 武后负手而立,“她要长大,你也要长大。”说完,武后往殿门口走了几步,寒意透入门扉,她望着殿外飞扬的雪花,淡淡道:“在宫中,没有本事之人,是活不久的。” -- 第91页 婉儿挺直腰杆,“妾不会让天后失望。” “这场雪不知何时才能停下?”武后回头看她,话中有话。 “加把火,兴许就快了。”婉儿坦荡地迎上了武后的目光,胸有成竹,“妾,愿入无间地狱,助天后得偿所愿。” 第46章 面圣 “殿下。”春夏一早就来伺候公主梳洗, 看见公主恹恹地坐在铜镜边上,像是魂被抽了一魄似的,心疼道:“奴婢去请才人来看看殿下吧。” 太平淡声道:“没有阿娘的允准,她不会来的。” 春夏悄叹一声, 拿起梳子给太平梳起了头发。 太平看着镜中的自己, 确实憔悴了许多,“外面大雪停了么?” “回殿下, 还没有。”春夏如实回答。 太平眸光沉下, “梳妆吧,我去看看父皇。” “诺。”春夏如往常一样, 给太平绾起了发髻,挑了太平最喜欢的金簪插上,正欲给太平上妆,却被太平拦下了。 太平缓缓站起, “走吧。” “殿下, 这样素颜面圣, 实属不敬啊。”春夏慌忙劝说。 太平淡笑,“父皇不会怪罪我的。”说着,她从衣架上拿了大氅穿上, 催促春夏, “走了。” 春夏拗不过太平, 只得遵从太平, 打伞跟着太平穿过宫廊,穿过几重宫门,来到了李治的静养的寝殿外。 候在殿门前的德安瞧见公主来了,快步迎了上来,“参见公主殿下。” “父皇起身了么?”太平的语声比方才还要气若游丝, 似是病了一样。 德安听见这样的声音,不由得抬眼看了一眼公主,瞧公主面色苍白,急道:“陛下正在用膳,可公主这面色……可是病了啊?” 太平吸了吸鼻子,顿时来了泪花,“本宫要找父皇为我评评理!”说着,便提起裙角,快步走入了殿门。 德安本该通传的,可公主素来就是这种性子,二圣对她多有纵容,从来没有责怪过她这样的行为。 春夏只跟到了殿门前,便留步收伞,候在了殿门之外。 “太平来了啊?”李治喝了一口粥,抬眼便见太平哭唧唧地跑了进来,看太平的面色实在是不好,急忙招手道,“这是怎么了?谁欺负朕的太平了?来,让父皇看看。” 太平奔入李治怀中,什么都没说,先是呜咽大哭了一场。 李治握住太平的手,只觉冰凉,急道:“德安,传太医。” “诺。”德安领命退下。 李治轻抚太平的背心,温声问道:“到底是怎么了?太平不哭,朕给你做主。” “母后……母后又欺负我!”太平一边抽泣,一边控诉武后,“上元节众人都可以尽兴玩三日……偏我不成……呜呜……” 李治皱眉,“媚娘又罚你抄写经文,修身养性了?” “不……不是……”太平现下哭得满眼通红,神情楚楚可怜,让人看了打从心底疼惜,“她……她说婉儿……带着我只顾玩乐……昨晚……昨晚便命裴氏把婉儿给带走了!呜呜……儿喜欢婉儿伴读……儿要婉儿回来……父皇你给我做主!呜呜……” 李治眸光阴沉,上官婉儿被媚娘召回身边伺候,对他来说,等于是把上官婉儿这枚棋子养在了身边,这可是他一直想要的结果。 太平知道李治肯定不会同意,她今日来此,也并不是为了讨回婉儿。 “父……父皇……”太平抽泣唤他。 李治回过神来,沉声道:“太平啊,此事媚娘做得对。” “呜……”太平又要哭了。 李治绷起了脸来,鲜少这般严肃,“上官婉儿是朕的才人,不能一直伴读在你身边,你是大唐的公主,总有一日也要出宫建府的。” 太平委屈地道:“儿才十五,儿不嫁人!” “朕的母亲十三岁便嫁给了先帝,太平十五岁,也不小了。”李治双手交叠,握住太平的冰凉的手,“公主有公主的体统,太平啊,你不能总这样骄纵,你也该收收心,帮父皇做点什么。” 太平哽咽道:“是不是儿帮父皇做点什么,父皇便让才人继续伴读?” 李治眸光沉下,“谁教你这样与朕做交易的?”语气不怒自威,让人莫名心颤。 太平这下慌了,起身在李治面前跪下,叩首道:“父皇息怒。” 李治没有让太平立即起来,恰好德安进来通报太医来了。李治挥手示意德安先退出去,他有些话要单独与太平说。 德安知趣地招了招手,领着殿中的宫人们退出了寝殿。 “有本事的人,才有资格与朕交易。”李治想看看,太平这只雏鸟到底能帮他啄伤多少敌人? 太平倔强抬头,“儿有!” 李治冷笑,“骄纵惹祸,你确实有这样的本事。” 太平不服气,“父皇小看儿!儿只是公主,能差遣的不过宫婢与内侍,能走动的范围不过这宫廷内院,倘若父皇允儿两名能调动的宫卫,儿肯定能帮父皇分忧!” 虽说太平说的是实话,可在李治听来,未免好笑了些,“两名宫卫,你能帮父皇分什么忧啊?” “明崇俨!”太平直接道出这个名字。 李治脸上的笑意一僵,等待太平后面的解释。 “这次上元节,儿在西市见过他,此人妖言惑众,话中有话地中伤东宫,长此以往,若信他者日益增多,对太子哥哥可是麻烦事!”太平索性开门见山,“儿只要两人,便可解决了他!” -- 第92页 李治试探道:“上次马球一案,你不怨太子了?” “怨!自然是怨的!怨他不信我这个妹妹,偏信府中詹事,害我捱了二十板子!”太平如实道,“可一事归一事,太子哥哥是父皇亲封的大唐储君,明崇俨无端妖言惑众,中伤储君,这可是动摇国本的大事!”太平坦荡地对上李治审视的眸光,“明崇俨是母后的宠臣,他敢这般大胆,定是得了母后的首肯。母后不喜欢太子哥哥,所以想废之,她如今不喜欢我,所以把我喜欢的伴读强行带走,她就是故意的!故意让她不喜欢的人过得不舒坦!” 李治重新打量太平,她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天真姑娘,从未接触过朝堂的权谋算计,这些话想来是她的真心话。 “板子打的地方,还疼么?” “疤印可丑了!日后让人瞧见了,定会笑话儿的!” 太平跪着往前挪了挪,枕在了李治膝上,忍泪道:“父皇,你真的要好好管管母后了,她简直欺人太甚!” 李治轻抚太平的后脑,“父皇老了,病了太多年,有些事……”他的声音沉下,“也只能依赖媚娘了……” “她只是皇后!天下是父皇的天下!”太平坚定地回答,握住了李治的手,“儿愿意帮父皇分忧!” 李治迟疑道:“就两个宫卫,真能收拾了明崇俨?” “能!”太平重重点头,直起身子,看着李治,“倘若儿行事失败了,儿会一力承担,绝对不会让母后知道此事与父皇有关。” 李治欣慰地拍拍太平的肩头,“好孩子,会心疼父皇了。” “谁待儿好,儿便心疼谁!”太平故作稚气之言,“若是儿帮父皇办成了,父皇可不准耍赖!” 李治笑笑,“朕答应你。”如若太平真能收拾了明崇俨,让朝中少个鼓动废太子的妖人,让上官婉儿过去伴读几日也不是不行,毕竟,太平也不小了,在宫中待不了多少时日,便要选驸马出宫建府了。 太平终是高兴了起来,“谢父皇成全!” 李治好奇问道:“看太平那么喜欢上官才人,她到底是哪里好啊?” “她学识高,人好看,懂分寸,比旁的人伺候得都好!”太平当即脱口数出了婉儿的好几个优点,可说的这些,并不是真正的理由。 她就是喜欢婉儿,刻入骨髓地喜欢婉儿,便连同婉儿的倔脾气也喜欢得紧。 李治心想,太平定是没与其他有才华的嫔妃好好相处过,这几个理由放在其他嫔妃身上,也一样成立。 终究是个孩子。 李治拿出一块玉牌,交给了太平,“只允你两人,朕随后会下口谕给宫卫,听你调遣。” “给儿……三个月准备!”太平算好了日子,“儿一定会给父皇带来好消息!” “那就准你三个月。”李治应允。 太平紧紧握住这块玉牌,这是她得之不易的第一次触碰权力。从明崇俨开始,她要一步一步走入权力的中心,成为最后君临天下的那个人。 “诺。” 就在太平领下李治命令的同时,太子李贤循例赴紫宸殿向武后请安。 即便再不喜欢武后,李贤也得在人前继续扮演母慈子孝的画面,再忍数月,再等数月,等他暗中筹划之事可以实行了,他会效仿当年的皇爷爷,名正言顺地坐上那把龙椅。 “天后,太子殿下来请安了。”裴氏入内通传。 武后慵懒道:“进来吧。” 裴氏走近殿门前,对着李贤福身一拜。 李贤整了整衣冠,大步走入紫宸殿中,第一眼瞧中的并不是正在看折子的武后,而是端立武后身边的婉儿。 今日的婉儿打扮的甚是艳丽,哪怕静静地站在一旁,也很难不让人注意。 李贤的目光在婉儿脸上放肆流连,一时竟忘记了行礼。 武后没有听见李贤的声音,注意到他的异样,“嗯?” 李贤惊忙回神,行礼道:“儿给母后请安。” “上官才人今日好看么?”武后冷声问道。 李贤沉默不语。 武后侧脸看向婉儿,“本宫老眼昏花,还请才人凑近些,让本宫看个清楚。” “诺。”婉儿微微低腰,凑近了武后。 “啪!” 哪知武后竟是一巴掌清脆地打在了婉儿脸上,听得裴氏也觉得脸颊火烫。 婉儿忍泪捂脸,只得默然受着。 “还不回去把这身妖艳行头换了?你是陛下的才人,可不是东宫的孺人!”武后一声厉喝。 “诺。”婉儿捂着脸退出了紫宸殿。 李贤不敢帮婉儿说话,只得暗暗握紧了拳头,默默忍下这一幕。 “太子东宫事忙,本宫现下批阅奏章也忙,退下吧。”武后挥手示意李贤退下。 李贤当即起身,对着武后一拜,退出了紫宸殿。想到婉儿被打了那一下,他心疼不已,便动了心思,准备在路上拦下婉儿,好好劝慰一番。 裴氏暗中看着李贤拐向了偏殿,立即回去禀报武后。 武后冷笑,“色字头上一把刀,剩下的就看她如何挑拨了?” 第47章 抹颊 婉儿回到偏殿, 匆匆更了衣裳,对镜重新整理妆容时,这才发现火辣辣的右边脸颊已是又红又肿,武后那一巴掌没有半分留情。 打得越是响脆, 李贤就越是心疼。 -- 第93页 红蕊心疼地送来了膏药, “才人抹了膏药再去天后面前伺候吧。” “就这样,抹了膏药反倒……不好。”婉儿也不好与红蕊解释太多, 用胭脂压了压, 便走出了偏殿。 刚一抬眼,便瞧见李贤带着随侍站在廊下。 婉儿垂头走近李贤, 恭敬地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李贤负手而立,强忍下想去抚她脸的冲动,沉声问道:“母后时常这样教训你么?” “妾是罪臣之后, 能离开掖庭, 已是天后的恩宠。”婉儿将脑袋低了低, 声音中多了一丝鼻音,“殿下若是真想妾好,就请殿下以后看见妾的时候, 莫要再像今日这般失仪。” 李贤听得心疼, 偏生现下他奈何不了母亲, 只得沉沉一叹。 婉儿轻咬下唇, 微微抬眼,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李贤,便错身匆匆离开。 她想说什么? 李贤被勾起了好奇,偏偏婉儿已走得远了,他也不好追问。他细细回想婉儿那一眼, 分明已噙起了眼泪,右颊又红又肿,足见母亲打她那一巴掌又多重。 随侍劝道:“殿下……” 李贤回过神来,握紧了双拳,虽说视线里已经早已没有了婉儿,可是他还是望着婉儿离开的方向,喃声道:“当年母后也是才人出身。” 随侍听懂了李贤的话,急忙低声道:“殿下,今时不同往日,这些话还是回东宫再说吧。” 李贤咬咬牙,望着紫宸殿高耸的飞檐,等他跃上那个位置,父皇做过的事,他再做一回又何妨? “回东宫。” “诺。” 婉儿回到紫宸殿时,裴氏正在给武后整理折子,将批阅过的放至一旁,没有批阅过的按照所属各部分类叠好。 武后似是倦了,靠在一旁的榻上,闭眼小憩。 婉儿恭敬地走了过去,跪在了榻边,叩拜道:“太子已走。” “嗯。”武后缓缓睁眼,在榻上坐起,睨视婉儿。 她现下穿了一身粉白色的长裙,披帛是鹅黄色的,涂抹在颊上的胭脂有些散乱,许是急着回来复命,所以没有好好涂开。 这身妆容比起方才那身来,素雅了许多。 “裴氏,拿帕子过来。”武后向裴氏下令。 “诺。”裴氏很快拿了干净帕子过来,双手奉上。 武后一手拿着帕子,一手捏住了婉儿的下巴,轻轻擦拭她红肿的右颊,将上面的胭脂一一擦下。 “确实打重了些。”武后擦干净后,将帕子放至一边,在榻上拿起了膏药,打开盖子,指甲挖起一块,轻柔地涂上了婉儿的右颊,冷声问道:“你记恨本宫么?” 婉儿有些紧张,神色颇是不自然。虽说天家向来恩威并重,可武后这般待她,她总觉忐忑。除了与太平这般亲密外,她从不习惯与其他人这般亲密。 “妾不敢。”婉儿想要低头,却被武后捏紧下巴,逼得她正视武后。 武后的眸光如刀,寻常人说谎,她只这么一看,便能知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她这样气度的女人,世间罕有,虽还不是天子,便已有了天子该有的威压感。 “你倒是老实,只答不敢。”武后向来喜欢聪明人,尤其是坦诚的聪明人。她的指腹擦过婉儿的脸颊,原本火辣辣的右颊因为药膏的关系,终是多了一丝清凉。 婉儿想逃开武后的眸子,太平的眸子与武后的很像,只是武后的眸光里只有杀意,太平的眸光里只有情意。 “妾不敢有任何隐瞒。”婉儿卑微答道,“今年中秋,妾还指着天后的恩典,容妾与阿娘见上一面。” 武后舒眉笑了,“本宫差点忘了,本宫手里还有这个人。” 婉儿不敢接话。 正当这时,裴氏在殿门口通传,“天后,公主殿下来请安了。” 婉儿下意识挣开了武后的手指,武后却又重新钳住她的下巴,不重不轻地道:“不乖顺之人,本宫向来是不留的。” “诺。”婉儿微微蹙眉。 武后满目狐疑,继续给她上药,“让太平进来吧。” 裴氏躬身迎入太平,太平踏入紫宸殿后,不见阿娘坐在案边批阅奏章,便往榻边看来。当瞧见阿娘正在给婉儿涂药,她的神情一滞,暗暗地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极力让自己镇静下来。 “儿……给母后请安。”太平在榻边三步外停下,垂首行礼时,已将婉儿通红的右颊看了个分明。 婉儿定是被阿娘给打了! 可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向阿娘询问什么,像阿娘说的,她越在意一个人,越要掩饰对这个人的在意,否则只会害了那人的性命。 武后慢慢地给婉儿涂抹着,余光却紧紧盯着太平,看她一直垂首,没有悄悄顾看这边,她的脸上缓缓地有了一丝笑意。 “天那么冷,还想着过来给母后请安,算是懂事了点。” “儿今日还要听太傅讲学,若是母后没有其他的训示,儿这便退下了。” 太平心疼得紧,只能克制自己,让自己说话的声音没有一丝颤意。 这才离开她一日,婉儿竟被这样掌掴,往后的日子那么长,她如何能真正放心? 武后停下了动作,将膏药放置一旁,“懂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母后很是欣慰,下去吧。” “诺。”太平转身,匆匆走出了紫宸殿。 -- 第94页 候在门口的春夏连忙打伞追上,这才发现公主已红了眼眶。她在殿外并没有听见天后的喝骂声,殿下如此难过,定是见了才人的缘故吧。 “春夏,给本宫准备两只皮影人偶。”太平忽然停下脚步,“本宫还要一身内侍衣裳。” 春夏点头,“诺。” 太平叹息,回头深望了一眼紫宸殿。有些事该做,有些事不该做,可若是与婉儿有关,哪怕是不该做的事,她也会去做。 “回天后,公主已经走远了。”裴氏在殿门前观望了片刻,这才回来禀告。 武后颇是高兴,笑道:“说说,你是如何把太平教成这样的?” 婉儿叩首,“那是殿下聪慧,许多事一点便通。” “她性子素来骄纵,本宫与陛下娇惯她多年,要改她这样的性子,本宫与陛下都觉头疼,你竟是给做到了。”武后确实好奇,太平如此看重她,又如此肯听她的教导,若不弄明白其中关联,日后太平掌权,身边有这么一个上官婉儿,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婉儿如实答道:“大抵是因为,殿下懂了‘想要’二字。” “想要?”武后眸光微寒。 婉儿继续道:“妾与殿下说过狼群围猎的故事。欲得鲜肉,必先蛰伏静候时机,否则,徒劳追逐,只会一无所获。” 武后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十六岁的丫头,“你小小年纪竟已经懂得了狼群围猎之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胆敢在她面前露出利牙,这可是危险的举动。 婉儿再次叩首,这次没有直起身子,花钿贴在武后脚下,“狼性本烈,可终身只臣服狼王一人。妾也有‘想要’之事,而此事只有天后能做到。” “你想要什么?”武后挑着她的下巴,重新托起了她的脸。 婉儿坦荡又热烈地直视武后的眉眼,一字一句缓缓道:“苍穹可悬日,亦可挂月,日月凌空,这是一个新字,天后不妨给这个字取个音。” “日月凌空……”武后兴致盎然,这个字倒也新鲜,她想了想,意味深长地笑了,“曌,音同光照九州的照。” 婉儿语气激昂,“妾想看见这样的天下。”眸光与武后的眸光相接,她不惧不躲,“也想看女子可以走多远,爬多高。” “你好大的胆子,敢与本宫说这样的话。”武后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她以为她是一个人在走这条道,却没想到这隔着血仇的罪臣之后竟能一语中的,切中她心中最滚烫的地方。 婉儿挺直腰杆,“妾若因说真话而死,妾也算死得其所。” “呵。”武后冷笑,“你教好了太平,却被太平给带天真了。”说着,她缓缓起身,“这些话以后藏心里便是,休要再说。” “诺。”婉儿领命。 武后似是心情大好,“本宫记得你的字,写得不错。你方才跟本宫说的那个新字,本宫想看你写出来。起来吧。” 婉儿领命起身,裴氏已磨好墨,展开了宣纸。 武后走至龙案边坐下,示意婉儿提笔写出那个字来。 婉儿提笔沾墨,这次没有用簪花小楷,而是用行书,将这个字写了出来。 日月凌空。 当这个字的一笔一划在纸上舒展开来,武后是打从心里喜欢这个字,她暗暗发誓,等她君临天下那一日,定要把“媚娘”二字换成这个“曌”字。 男子可为君,女子亦可为君。 天下,不该只是男子的天下。 女子一样可以开疆扩土,一样可以傲然立在天地之间,创下一个红妆盛世。 她,武曌,要做古往今来第一人! 第48章 暗度 天色终是暗了下来, 下了两日的雪,终是停下。吹过几阵寒风后,天上的阴云变得稀薄了起来,月光从云隙间落下, 照在了大明宫的檐角上。 太平早就换上了内侍的衣裳, 站在含光殿檐下等了许久,好不容易捱到了子时, 这个时候婉儿应该回去歇下了。 “春夏, 东西都准备好了么?”太平问向春夏。 春夏低头数了数布囊中的物事,“皮影人偶跟散淤的伤药都带上了。” “走吧。”太平微微垂首, 与宫中的内侍一样,低首沿着墙边徐行。起初春夏不敢与太平并肩而行,太平扯了她好几下,她才终是胆战心惊地走快了半步。 紫宸殿的宫灯向来通宵长明, 越是接近这里, 羽林军的守备就越严。身处高位者, 有哪个可以真正高枕无眠? 李治如是,武后亦如是。 太平知道肯定是混不进去的,她本来也没打算混进去, 今日来紫宸殿, 她肯定会惊动武后, 所以遇上羽林军盘问时, 她索性将脑袋抬起,让他们看清楚了自己的面容。 “殿下!”羽林将士急忙跪地行礼。 太平负手而立,“我有要事要见母后,你们都让开。” “诺。”羽林将士立即让道,看着太平沿着宫阶走上了紫宸殿。 候在殿门前的裴氏瞧见公主来了, 还打扮作了内侍,想来是不想惊动宫中的其他人,当下入内通报。 太平拐了一下春夏,嘱咐道:“你不是有东西拿给红蕊么?还不快去?”说着,她对着春夏眨了下眼睛。 太平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可以让左右的羽林军听见。她顺势回头扫了一眼想要拦阻春夏的羽林将士,“难道本宫的婢子还个皮影人偶,还要通报母后?” -- 第95页 春夏怯生生地从布囊中掏出了皮影人偶,小声道:“这是上元节红蕊买的,落在了奴婢那儿,今晚一并拿来还了。” 羽林将士上前查看了布囊,瞧见里面还有一盒伤药,狐疑地看了一眼春夏。宫婢间互送药膏之事也很常见,只是今日伤的明明是上官才人,而不是上官才人的婢女红蕊。 “嗯?”太平不悦地哼了一声。 如此明显,羽林将士已经了然,这是公主想给才人送药。宫中都说公主与才人关系甚好,看来果然如此。 羽林将士不好拦阻,便让开了道,放了春夏去偏殿。 裴氏走出了殿门,对着太平垂首道:“殿下,请。” “嗯。”太平走了进去,殿中果然比外间暖和多了。 武后上下打量她,“大晚上打扮成这样,你想做什么?”宫中耳目众多,即便是扮作内侍夜行,也不能保证不被李治的耳目看到。 这儿是阿娘的紫宸殿,她有什么好怕的?当下弯眉轻笑,走近武后,乖顺地给武后捏起肩膀来,娇声唤道:“阿娘,儿遇上了难事,所以只能出此下策了。” 已经许久没有听见太平唤她“阿娘”了,武后心窝微颤,端声问道:“什么难事?” “父皇小气,只给了我两个宫卫调配,明崇俨那么狡猾,肯定是杀不了他的。”说着,太平揉捏的动作停下,“阿娘这次若不帮我,这事我铁定办不成。” 武后早就知道了此事,虽说太平的来意也算合情合理,可这时机实在是巧,以太平的心性,白日瞧见婉儿被她打了,能忍到晚上才来,而且是来找她这个阿娘办正事,今晚之事怎么想都透着一股蹊跷。 武后给裴氏递了个眼色,示意裴氏出去看看。 裴氏默然退出了殿去。 武后覆上太平的手背,淡声问道:“你要阿娘怎么帮你?明崇俨可是阿娘这边的人,阿娘推他出来让你杀,目的只为了让你立威,在朝臣心里留下些印象,以后遇上事情,他们才会想到你。” “阿娘再给我一个人使唤便好。”太平认真回答。 武后好奇看她,“两个不够,多加一人便够了?” “两个在明,一个在暗,双刀齐下,明崇俨才跑不了。”太平已经想好如何办好此事。 武后想了想,点头道:“好,母后再给你一人。” “儿可以指名么?”太平再问。 武后疑声问道:“羽林军中,你竟有认识的?” “上回阿娘让我禁足清晖阁,有个不长眼的,让儿记下了。”太平记得那人的名字,杨锋。 武后笑了,刮了一下太平的鼻尖,“你倒是记仇。” “罚他不解恨,倒不如让他给我办事。”太平圈住了武后的颈子,“我记得他叫,杨锋!” 武后也记得这人,素来忠心耿耿,武功也很好。没想到太平能容下此人,还想用此人办事,她这样的年岁有这份胸襟,实属不易。 “明日母后将他调去含光殿当值,会知会他听你命令行事。” “多谢母后!” 太平高兴地绕到武后身前,恭敬地一拜。 武后嘴角有笑,语气却有几分寒凉,试探问道:“今晚的事办完了?” “办完了。”太平听出了母亲的逐客之意,她确实不能在紫宸殿待太久,“儿退下了。” “慢着。”武后拿起了婉儿今日写的那个“曌”字,递给太平赏鉴,“这是上官才人写的新字,母后很喜欢,赐了音,照。” 太平接过那张宣纸,看着这熟悉的字体,眉眼间难以自抑地多了一丝骄傲之色。她自忖是当世最熟悉婉儿笔法之人,上辈子搜集婉儿诗文看了无数次,也在字里行间品了无数次,虽没有亲眼看见婉儿是怎样写出这个字,可她可以想象婉儿写这字时,是怎样的心情激昂。 于大唐而言,天子是日,皇后是月,光照九州。于婉儿而言,武后是日,太平是月,日是光明所向,一生追随,月是情深万千,一念不悔。 武后在这个字里品出了日月凌空的壮志,太平却在这个字里品出了婉儿的心境。 虽然阿娘打了她,可是,能跟着这样的圣人开创一个红妆朝堂,也是婉儿的心之所向吧。本来太平多少还有些怨愤,可瞧见这个字后,她觉得释然了。 武后看着太平脸上一点一点地现出笑意,却又一个字都不说,忍不住问道:“如何?” “字好,是儿练上十年也追不上的好笔法。”太平双手将宣纸奉上,“儿知道阿娘想提醒儿什么了,儿回去后,定每日习字半个时辰,修身养性。” 武后本是想分享今日对这个字的喜爱,没想到太平竟想到了旁处去了。 “练!是该练!”武后顿觉索然。 太平再拜,“那儿每日写好,便命人送来给阿娘评阅。” 武后每日要劳心国事,哪能天天给她评阅书法,她只要稍微一想,便能猜到太平打的什么主意。 “阿娘让上官才人给你评阅,如何啊?” “不成!她眼睛可刁了,伴读儿时,经常说儿的字丑。” 武后忍笑,太平是真长大了,胆敢在她面前耍这种以进为退的把戏。 “太子书道也不错……” “阿娘!” 太平急忙打断武后,“他差点让儿死!” -- 第96页 “四郎呢?” “四哥嘛……” 武后敛了笑意。 太平真是算错了一步,再忤逆阿娘,只怕阿娘真要恼了,“也成。” “那明日起,母后让四郎每日进宫半个时辰,指点你的书道。” “诺。” 太平暗暗叹气,算了算时辰,春夏应该办好事情了,当下对着武后一拜,“儿回去了。” “去吧。”武后挥手示意太平退下。 太平退出紫宸殿时,春夏已候在了殿外。太平看见她布囊空空,便知她定是办成了事情。今晚也算有收获,至少最想办的事办成了。 太平心中高兴,便唤着春夏,离开了紫宸殿。 裴氏随后回到紫宸殿中,附耳对武后说了几句什么。 武后不禁笑出声来,“这丫头,今晚是给本宫来了一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啊。”她实在是好奇,就送两只皮影人偶,一盒伤药,什么话都不给,这就算探视过婉儿了? 这两丫头一定有什么小秘密。 “执伞,随本宫去看看。” 武后起身,裴氏拿了纸伞,跟上了武后。 殿外值卫的羽林将士看见武后出来了,上前参拜,不等张口,武后便示意他们莫要出声,继续当值。 羽林将士领命。 武后走近婉儿所在的偏殿,里面灯火微暗,里面只留了一盏宫灯,其他皆已熄烛。 到底在耍什么花样? 裴氏最懂武后心意,看见她扬了扬眉,便知道武后想一窥究竟,便濡湿了指尖,戳破了窗纸。 武后被她的举动戳中了心思,不悦地瞪了她一眼。 裴氏赔笑往后退了半步,低下了头去。 武后犹豫片刻,还是决定一看究竟。 透过窗纸上的小洞,武后最先瞧见的是烛火照亮的山水屏风,屏风下,红蕊拿着一只人偶,婉儿也拿着一只人偶,似是在玩皮影戏。 既是皮影戏,为何没有唱词? 那皮影人偶在屏风上舞了一会儿,两人便将皮影人偶收起。 红蕊道:“才人,该歇下了。” “嗯。”婉儿点头,起身吹灭了蜡烛。 武后急忙后退,她知道外面雪光甚亮,一旦内堂熄烛,外面站的人影便一目了然。 裴氏生怕武后摔了,急忙扶住武后。 无趣。 武后看了个索然无味,便带着裴氏回了紫宸殿。 “呼……”红蕊竖着耳朵,听着外间的脚步声走远后,蹑手蹑脚地走至婉儿床边,小声道:“还是才人聪明,知道有人会来偷看。” 公主送礼物送得这般大张旗鼓,哪个不会好奇? “皮影人偶呢?”婉儿跟红蕊要皮影人偶。 红蕊将皮影人偶拿来递给了婉儿,小声道:“春夏说,要让红衣服那个摸摸白衣服这个,说一句,别怕。” 这哪是春夏说的,只会是她那个傻殿下说的痴话。 婉儿抱紧皮影人偶,虽说太平抚摸不了她灼痛的脸颊,可她知道太平今日定是很心疼她,只要知道这点,便足够了。 “要点灯上药么?”红蕊再问。 “明日再上吧,我也乏了,睡吧。”婉儿只想拥着太平送她的礼物,静静地待一会儿。 红蕊点头,“诺。”说完,红蕊便起身退回了自己的榻边,钻入被下,暖暖地睡了起来。 婉儿借着从窗户上透入的雪光,轻抚皮影人偶的脸,哑然笑了笑。公主今晚在武后面前耍花招,她怎能不给殿下圆场呢? 太平想方设法地来这一出,给她递了这简简单单的“别怕”两个字,如今婉儿心窝里都是暖的,她知道太平一直在等她,这便够了。 第49章 侍寝 上元节后, 朝堂经狄仁杰一番整肃后,朝局稳定,奢靡之风渐止。天子头风日盛,已有好些日子没能与天后一并上朝听政。武后在朝堂之上, 俨然如天子, 太子李贤处处受治,却一反常态隐忍不发, 朝中不少敏锐之人已嗅到了宫中即将出现的血腥味。 不单是朝臣想看这一出母子互诛的大戏, 天子李治也等着看这出戏如何收场。天后赢,嫡出的皇子还有两位, 论起年岁,天后肯定熬不过皇子,若是太子赢,那笼罩在大唐朝堂十余年的天后阴霾将至此消散, 大唐将会迎来一个全新的开局。 太子李贤容貌俊秀, 生性聪慧, 监国数次,无一处失察,也无一处疏漏, 在朝臣心中, 他确实是大唐最出色的储君。 是年五月初, 明崇俨被恶徒击毙于长安街头。当夜, 消息由德安禀告给了李治。 这个烫手山芋,终是了结。 李治将搁在案上的两道折子递给了德安,难得地笑了出声,“德安啊,拿去烧了吧。” 德安恭敬领命, 接过了折子退下。 李治揉了揉额角,舒坦地躺在了坐榻上。他的太平是把好刀,仅仅用了两个人,便将这个明崇俨收拾了。他想,今晚太平一定会来邀功,他确实应该好好嘉赏太平。 这夜太平并没有来,他却等来了脸色凝重的武后。 李治故作虚弱,唤了武后过来,顺势枕在了武后双膝上,“媚娘啊,这些日子辛苦你了,等朕好些,朕定陪你去东都静养一阵子。” 武后冷声道:“我以为陛下今日会好一些,所以才来瞧瞧陛下。” 李治知道明崇俨是武后的臂膀,如今明崇俨一死,便再没有谁敢妖言惑众,中伤太子。武后不高兴,那是一定的。 -- 第97页 “此话怎讲啊?”李治皱眉。 武后对上他的眸子,认真问道:“陛下真不知道?” “朝堂怎么了?” “明崇俨死了。” 李治惊讶之极,从武后身上起来,端坐一旁,“查到是谁下的手么?” “狄仁杰回报,那恶徒下手极快,出手极准,那时西市的人颇多,凶徒一入人群,便如过江之鲫,再难寻觅,这案子只能是一桩悬案了。”武后语气微狠,显然是愤怒的。 李治覆上武后的手背,“媚娘,此事朕会继续派人暗查,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希望陛下能查到凶手是谁。”武后故意引导方向,“我只希望此事跟东宫无关。” 李治讶异道:“媚娘你怎会这样想呢?” “明崇俨的折子陛下也看过,最想他死的也只有东宫了。”武后说着,忽然冷冷一笑,“若不是东宫,难道是陛下么?” 李治脸色一沉,“媚娘。” “好了,我今晚来,是来瞧陛下的。”武后抬手抚揉李治的额角,“太医近日说,陛下的头风又严重了,外面的朝臣好几日没有瞧见陛下上朝,还以为我把陛下怎么了。” “胡说八道!媚娘一心为朕,怎能背上这样的污名?”李治怒喝,“明日朕就陪你上朝。” “嗯。”武后温柔微笑,笑意却冷如冰霜。 两人又不咸不淡地聊了片刻,武后便言说还有奏章要看,退出了寝宫。 李治等武后走远,脸上的笑意已经荡然无存。 德安看天子脸色不好,赶紧端来参汤,伺候道:“陛下该用汤了。” 李治只喝了两口,便将参汤放到了一旁,沉眸似是思量着什么。 德安不敢多问,便一直候在旁边。 “德安。”李治忽然开口,“这几日上官婉儿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德安如实道:“一切如常,天后似是很喜欢她的辞章,好些诏书都交给她来拟诏。”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李治心知肚明,武后今晚来这走这一遭,就是来探他的口风的。明崇俨之死,虽说东宫的嫌疑最大,可媚娘那般聪明的人,只会往他身上想。太平虽然办成此事,可毕竟是个小丫头,万一留了什么蛛丝马迹,被媚娘顺藤摸瓜,他还是洗脱不了嫌疑。 这个时候,自然是越乱越好,千万不能让媚娘静下来细查明崇俨之死。明日开始,他与媚娘同上朝堂,多管些政事,媚娘忌惮的东西多了,她便没那么多精力细查此案。 “东宫那边的探子可有回报?”李治又问。 这次是德安脸色不太好,走近李治,低声道:“宫中禁军已经调换了第三个将领了,都是东宫那边出来的人。” 李治冷笑,“把这个消息放给媚娘的探子,伤神之事都交给她来吧。” “诺。”德安领命。 李治看了一眼窗外的月色,笑问道:“德安,你看朕是不是老了?” 德安急忙跪下,正色道:“陛下春秋正茂,一点也不老。” “传旨。”李治在笑,笑意却难以捉摸,“明晚,命上官才人来朕这儿,侍寝。” 德安怔了一下,“陛下,上官才人可是天后那边的人……” “既是才人,便是朕的后妃,朕临幸不得?”李治就想看看,他在这个时候施宠媚娘身边的人,媚娘敢不敢拦他? 况且,他已经等了太久,上官婉儿想了那么多个月,也该给他一个答复。 到底愿不愿做他的人,帮他把武后拉下来? “诺。”德安听出了天子语气中的怒意,怎敢不领命。 第二日黄昏时,德安领着两名宫婢来到了紫宸殿,当着武后的面,宣下了侍寝的旨意。 婉儿叩拜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 武后昨日去探望李治,只是想谈谈他的口风,可今日突然探得东宫消息,随后又下旨上官婉儿侍寝,明摆就是天子在给她示威。 果然是忍不住,想收拾她了。 武后得了想要的答案,俯视婉儿,“上官才人还不谢恩下去沐浴更衣?” 婉儿死咬下唇,这样的恩典,她以为她在武后身边,便不会发生。甚至上辈子她也从未遇上这样的事。 武后看她是想抗旨,多少猜到一点她的心思。虽说上官仪之死,源于那本奏请废后的奏疏,可真正下令抄家的还是天子李治。要她侍寝这样一个天子,确实是件痛苦事。 “德安,你回去回禀陛下,她已领命。”武后先行打发了德安。 德安示意两名宫婢留下,“好好伺候才人沐浴。” “诺。”宫婢们双双福身。 德安走后,武后挥手先让宫婢们退下准备沐汤,瞧见婉儿还叩首在原处一动不动,她知道她现下求的是谁。 “你求本宫,本宫也管不了这事。”武后徐徐开口,“这是你的关,你只能一个人闯。”说着,武后望向外间的暮色,“宫中的女子,上至皇后,下至宫婢,只要天子想要,便只能侍寝,哪怕尚宫局那边也如此。” 婉儿终是直起腰杆,眼圈虽红,眼泪却硬生生地忍在眼眶里,“若是外朝的朝臣呢?” 武后没想到她竟敢在这个时候说这样的话,漠声道:“本宫现下只是皇后,有许多事,还是得守规矩。”说着,武后对她递去了右手,“本宫可以拦阻这一回,却拦阻不了下一回。照理说,陛下头风日盛,这些事应该少做,以免有损龙体。他突然下旨命你侍寝,要的定不是你的身子,本宫想,聪明如你,应当知道如何全身而退。” -- 第98页 婉儿迟疑地看着武后伸来的手,“多谢天后提点。” 武后并没有缩手的意思,“还不起身?” 婉儿垂首起身,“妾先去准备了。” 武后终是缩回了手,负于身后,“去吧。”看着婉儿走远后,她淡淡笑了笑,看向裴氏,对上了裴氏疑惑的目光,“想不明白?” 裴氏点头,“奴婢不懂,天后为何给她这样的机会接近陛下。” “方才你也瞧见了,本宫伸手,她并没有牵。”武后笑意复杂,“你知道为何么?” 裴氏不解。 武后饶有兴致地笑了,“这丫头不单性子倔,胆子也大,可比当年那匹狮子骢难驯多了。”婉儿方才若是牵了她的手,便是相信武后的话,可她没有牵。 今日婉儿去侍寝,无疑是一个抉择点。 她从了陛下,陛下必会圣宠于她,会像扶植当初的媚娘一样,这是她另外的一条生路。婉儿没有牵武后的手,就是在拿这个做最后的筹码,想逼武后开口帮她推去今晚的侍寝。 她若不从陛下,陛下怎会留她?若是武后还看重她这枚棋子,想来最后关头,也会去救她,自此便能更信婉儿一些。 这是婉儿与武后展开的博弈,武后许久不曾遇到这样有趣又胆大的丫头。婉儿想拉她对弈,她偏不入局,她倒要看看,婉儿今晚能不能在李治那里全身而退? 对武后而言,没有本事的人不配做她的棋子。就拿今晚这一出,来验一验这枚棋子值不值得她珍视?也挫一挫这丫头的傲气,看她以后还敢不敢对她耍这样的心思,以退为进地逼她入局。 武后避了婉儿的局,却给婉儿放入了另一个局中,算是她对她最后的试探。 武后突然想到了一个人,“裴氏,去宣太平过来陪本宫用膳。” “诺。”裴氏领命退下。 这宫中肯定是藏不住消息的,太平迟早会知道这个消息。这段日子太平跟婉儿的小把戏不少,虽说武后也没抓到什么实在的,可也看得出来,这两个丫头年龄相仿,是真心实意地欣赏彼此。 知女莫若母,若是让太平知道婉儿今晚侍寝,直觉告诉她,这孩子的骄纵心性怕是要犯了。 第50章 闯宫 裴氏去过含光殿后, 很快便赶回了紫宸殿。 武后瞧见她身后没有跟着太平,便知道今晚这事有那么一些麻烦了。 “回天后,公主不在含光殿。” “去了何处?” “春夏说,殿下披着披风就出去了, 谁也没带, 不知去了哪里。” “一个人?” 武后颇是惊讶,“羽林军那边也没瞧见她?” “本是跟着的, 可公主去了宫卫所, 便亮了陛下的令牌,命宫卫们拦下了羽林将士。”裴氏越想越不安, “不会出大事吧?” 武后眸光微沉,这个时候太平在耍什么把戏呢?就算执掌天子令牌,也调动不了宫卫帮她闯宫救人啊。 “掌灯,本宫去瞧瞧。”武后只担心太平误事, 心中的疑惑更是浓烈。 武后素知太平骄纵, 可自从婉儿伴读之后, 这孩子似乎每次骄纵性子犯了,都与婉儿有关。武后这一生,自忖见过无数冲动之人, 要么为仇, 要么为情, 要么为财, 要么为权。身为大唐公主,不缺财帛,不少权位,太平这样的年岁也不至于情窦初开到一个上官婉儿身上。 太平到底在意上官婉儿什么呢? 暮色已沉,各宫院亮起了宫灯, 裴氏掌灯引路,武后身后还跟着一队羽林将士,往天子静养的寝宫去了。 彼时,婉儿已沐浴更衣,随宫婢们来到了天子寝宫。 德安通报天子后,李治召婉儿入内侍寝。 宫婢们知趣退出殿来,德安亲手将殿门合拢,伺候在殿外。 婉儿缓缓上前,在天子面前跪下叩首,“妾,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治只穿了一件明黄色的里衣,身上披着大氅,靠在榻上斜睨婉儿今晚的容颜——她确实眉眼已经长开了。 数月之前,他在含光殿外见她之时,还觉得她只是个小丫头。如今数月不见,今晚在这宫灯下一瞧,衬上她那身大红裙衫,肩上的薄纱若隐若现地遮住了两道锁骨,再往下看,她这身姿妙曼,确实令人心动。 李治今晚本来只是做个样子,让婉儿做个抉择,也激一激武后,给她添点乱子。可瞧见了婉儿的身姿,他不禁动起了一些其他的念想。 “过来。”李治对她招手,声音中多了一丝哑涩。 怪不得世上总有不悔牡丹花下死的人,今日瞧见美人在侧,李治忽然觉得这脑袋似乎也没那么疼了。 婉儿垂头,跪地往前挪了两步。 李治坐起身子,捏住了她的下巴,这才发现今晚的婉儿并没有上妆,竟是素颜面君。李治顿觉索然,“你是在藐视朕么?” 婉儿不惧不怒,语气极淡,“妾没有。” “没有?”李治冷笑,食指在婉儿唇上抹了一把,“连半点口脂都没涂,这不是藐视?” 婉儿淡淡道:“陛下要妾的身子,妾不敢不给,可今晚一过,妾定会成为天后的眼中钉,自然活不过几日。既然如此,施妆与否,早死还是晚死,已无区别。” 李治看着她那张素净无比的脸,大红裙衫有多红,那张脸便有多苍白。 -- 第99页 行尸走肉,只求一死。 李治读懂了婉儿没有说明的话,往后一靠,“蠢人才自寻死路。” 婉儿却笑了,“活人已穷途末路。” 李治双眸微眯,“你在媚娘身边,也是这种态度伺候?” “是。”婉儿直言。 李治突然静默了,定定地看着婉儿,似是想把她的心思看穿。 婉儿望着李治,明知直视君王也是不敬之举,可她还是坦坦荡荡地做了。 “上回朕让你考虑之事,你想得如何?” “天后早知东宫有变,已布置妥当后手。” 婉儿没有直接给李治一个答案,却说了李治想听之话。她看见李治的眸光明显温和下来,冷嗤道:“只可惜妾今日奉旨侍寝,不管陛下要还是没要,天后也不会再相信妾。”语气颇冷,似是还有一份怨气。 竟是在责怪他这个天子坏事? 李治越看婉儿越是有趣,她这样的倔脾气,有时候真有那么一点媚娘年少时的影子。他也曾跟媚娘鹣鲽情深过,至少年少时候那几年,他与她也算是夫妻同心。只可惜,他是大唐的天子,媚娘是大唐的皇后,皇天后土,注定要分一个高下。 “呵。”李治笑意复杂,真是许多年没有瞧见这样的倔丫头了。 婉儿背心生寒,她知道不能在李治面前露了怯色,否则这强装的“求死心切”,便会被李治看破。 “朕是大唐的皇帝,朕能让你死,便能让你活。”李治的目光沿着婉儿的颈线一路望了下去,忽然染上了一抹灼热。 天下有哪个男子能拒绝美人呢? “起身,解衣。” 婉儿垂首,狠狠咬唇,在地上僵了片刻,这才缓缓起身,扯开了自己的衣带。 “朕沉疴多年,早已不近女色。”李治的声音徐徐响起,“只是既然来了,自然该让朕看个清楚,你到底是真的向着朕,还是只是……虚情假意的奉承?” “奉承”二字一落,婉儿的外裳便落在了地上。 李治缓缓起身,手指才落上婉儿的肩膀,便激起了一片疙瘩。 “你在抗拒朕?” “妾……只是不惯……” 婉儿声音已经哑涩,即便今日没有被天子真正临幸,只怕天子也会拿她的身子亵玩一番,才肯放她离去。 “看来……” “公主殿下!陛下他正在……”德安的声音突然在殿外响起,打破了寝殿中的静谧。 李治皱眉,他想过这个时候可能媚娘会来,却没想到第一个来的竟是公主。 “本宫可是有要事要面见父皇,耽误了大事,看父皇不摘了你的脑袋!”太平怒喝,若不是极力压抑内心的愤怒,这会儿早就把气撒在了德安身上。 太平…… 婉儿哑涩轻唤,原先还能绷住眼泪,这下听见了太平的声音,眼泪便沿着脸颊滚了下来。她有些慌乱地抱起地上的外裳,退至一旁,生怕这殿中的宫灯太亮,一会儿太平进来会瞧见她此时的狼狈。 以太平的心性,真不知她一会儿会闯出什么大祸来。 德安小声提醒道:“陛下正在临幸上官才人。” “哪个上官才人?”太平明知故问,声音说得极大。 德安急道:“天后身边的那个……” “父皇!”太平怒敲殿门,大吼道:“父皇!儿有要事,求父皇一见!父皇!父皇!”她敲打殿门的声音又重又狠,连德安也觉得可怕。 公主昔日骄纵的模样,德安也是见过的,可今晚这样的,他还是头一次见。 “殿下……” “闭嘴!” 太平敲得太响,也叫唤得太响。 李治听得久了,只觉头疼,颓然坐了下来,不耐烦地道:“德安!让她进来!今晚若是说不出什么急事,朕要好好收拾她这骄纵的性子!” “诺。”德安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半扇殿门。 太平一步踏入当中,绕过屏风,一眼便瞧见了往后又退了三步的婉儿。看她衣冠不整,瑟瑟发抖,太平只觉有把刀子捅在了心窝里。 她放在心尖上疼惜的人,岂能受这样的委屈?! “父皇!”太平在李治面前跪下,急冲冲地开了口,“今晚你若临幸了她,便中计了!” 李治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母后为何不拦阻上官婉儿入殿侍寝?!”太平直接切中要害,深望了一眼婉儿,故意沉声骂道,“我真是看错了你,上官婉儿,我没想到你与其他后宫女子一样!你以为你今日侍寝了,便能摆脱母后的控制了?你是不是太天真了?” 婉儿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太平又道:“父皇,今日羽林军异动,想先拿了我软禁宫中,若不是我及早发现,先遁入父皇的宫卫所,只怕早就被母后拿下了。” 李治越听越乱,“你在说些什么?” “太医说过,父皇应该静养,不宜临幸宫人,倘若今晚父皇受她蛊惑,真临幸了她,后果会如何?”太平质问李治,“若是父皇一病不起,今晚羽林军便能掌控整个皇宫,到时候儿如何保护父皇周全?” 李治见太平说的煞有介事,他确实险些没有把持住,媚娘今晚也确实没有拦阻上官婉儿入殿侍寝。 “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羽林将士追着儿入了宫卫所,这是宫卫都瞧见的!不信父皇可以传召宫卫详问!他们跟儿一起来的,就在殿外!” -- 第100页 太平今日引宫卫演这出戏,为的就是现下的这句话。 李治扶额,扬声问道:“可有此事?” 殿外的宫卫应声道:“回陛下,确有此事。” 李治心头一凉,一时思绪纷杂,也不好辩驳太平的话。 “才人上官氏……”李治想了想,阴沉地看向了一旁静默多时的婉儿,“过来!” 婉儿只得抱着裙衫走近天子,只听一声清脆掌掴。 太平的心狠狠一颤,眼眶瞬间红了起来。若不是握紧了拳头,只怕会将婉儿一把拥入怀中。 “心机叵测!褫夺才人封号……” “父皇。”太平打断了李治的话,“儿请亲自处置此人,于母后那边,也好交代。” 李治狐疑看她,“你向来看重此人……” “她的祖父是上官仪,母后之所以看重她,也是看重此处。”太平往前挪了挪,压低了声音提醒,“父皇可别为母后做嫁衣,黑脸你做了,让母后后面又恩赏了她,倒显得母后心胸宽广,不计前嫌。” 李治沉默,细思片刻,正欲答允,便听殿外又响起了德安的声音。 “陛下,天后来了。” 第51章 本心 李治这下是真的头疼了。 武后带着裴氏走了进来, 第一句却是:“裴氏,把才人带回去。” “母后!”太平跪地拦在婉儿身前,咬牙道:“父皇方才已废了她的才人封号……”仰起头来,太平直视武后的如刀眸光, 一字一句道:“她的生死, 由我决定。” 武后蔑然轻笑,“太平啊, 阿娘平日就是太宠你了, 以至于……”武后身子微微探前,猝不及防就是一个耳光。 这还是天后第一次打太平, 如此狠厉,连李治也听得心间一颤。 “你如此不知好歹,肆意妄为!” 太平忍泪,双眸红润, 反击道:“也是父皇太宠母后您了, 所以您才这般目中无人!” 武后眸光微黯,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太平学着李贤的语气,说了李贤平日说得最多的话,“母后是想把所有拂逆你的人都杀了么?!” 李治悄悄看着武后与太平的对峙, 今晚闹成这样, 好像他也不是一无所获。 “本宫是六宫之主, 这后宫之人, 上到妃嫔,下到宫人,皆是本宫管制。”武后负手而立,忽然偏头看向李治,“除非陛下废了我, 否则,今晚之事只能我来处置。” 李治皱眉,抱着欲裂的脑袋,摆手道:“德安,宣太医,朕头疼得厉害。” 德安看这阵势,迟疑了一下,便退下传太医去了。 武后已经习惯李治这种手段,但凡处理不了的棘手之事,便借故推脱。她冷眼看着李治抱头痛哭的模样,沉声道:“陛下这风疾,最忌行临幸之事,为了陛下的龙体着想,我就算担上善妒之名,今后也要拦阻陛下召人侍寝。” 李治的眉心紧紧地拧了起来,“媚娘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还请陛下多多保重龙体,今日收了奏报,安西有异,突厥蠢蠢欲动,大唐在这个时候必须有陛下坐镇。”说着,武后伸手握住李治的手,双手合拢捂着,“大唐边境烽火未绝,有些不必要的烽火,就不要在长安城点燃了,陛下你说是不是?” “突厥又不安分了?”李治对上武后的眉眼。 武后点头,“我已命裴行俭赴前线督战。” 这是国之大事,在这个节骨眼上,长安确实不能闹出皇位更迭的乱事。李治知道这事的分寸,武后也知道这事的分寸,他们这一世皆是如此,遇上大事便可同心同德,齐心对外。所以今晚之事,不管真相到底如何,李治与武后都只能选择大事化小。 “今晚之事,便交由媚娘处置。” 太平刚欲开口,武后便抢先开口,“太平,你是想抗旨么?”说着,目光往婉儿那边一瞥,“若是杀她一人,可永绝宫中风波,我也不怕再背上一个骂名。” 是劝解,也是威胁。 太平看阿娘的神色是真的怒了,只能选择闭嘴。 “裴氏。”武后给裴氏递了个眼色。 裴氏将抱着的大氅给婉儿披上。 “既然今日陛下已经褫夺了她的才人封号,那从今日起,她便是本宫宫中的内舍人。若陛下身子好些了,还想召她侍寝,还请陛下问臣妾一声。”武后话说得清楚,算是一记定心丸,让太平与婉儿就此踏实。 李治倦然挥手,“朕倦了,想歇息了。” “诺。”武后带着众人退出了寝殿。 太平实在不放心婉儿,便跟着走了出来。 “你好得很呐!”武后瞪了一眼太平。 太平从未被母后这样瞪过,那目光让她觉得心颤。 “跟本宫回紫宸殿听训。”武后的声音不大不小,她相信殿中的李治能听见这句话。 “诺。”太平领命。 婉儿从未想过今晚竟会闹成这样,她一路无言,思忖到了紫宸殿后,该如何帮太平求情。武后那一巴掌打得狠厉,足见今晚的太平是触及她的底线了,只怕回到紫宸殿中,太平还会被一顿责打。 回到了紫宸殿中,武后在龙案边坐下,挑眉看看太平,又看看婉儿,话却是说给裴氏听的,“命人准备杖刑。” 太平听见“杖刑”二字,只觉屁股上的伤处又啧啧疼了两下。 -- 第101页 婉儿急忙跪地叩首,“此事全是奴婢的错,还请天后饶过公主!” “今晚的杖刑是为你准备的。”武后冷冷开口。 这次是太平绷不住了,跪地急道,“母后,你就饶婉儿一回吧!” “饶她?”武后目光如炬,定定地看着太平,“你若肯说真话,我便轻罚她。” 太平愕然,“说什么真话?” “你为何……这般看重她?”武后还是盯着太平的眼睛,生怕错过一丝太平的目光闪烁。应付天子并不难,可武后今晚只想要个答案。上官婉儿性子倔强,她不想说的话,武后自忖怎么逼也逼不出来,太平反而不一样,她拿了太平的七寸,狠打几下,她就不信太平什么都不说。 太平侧脸看了一眼婉儿,婉儿低眉不敢看她。 倘若今晚她告诉阿娘她喜欢婉儿,阿娘本来就在气头上,只怕会惹阿娘对婉儿起了杀念。 “儿若不看重她,如何与母后起冲突呢?” 这个答案看似合情合理,可武后总觉得少点什么。 太平正色道:“今晚闹这一出,父皇只会更相信我,好不容易逮到这个机会,儿自然不能放过!” “是么?”武后半信半疑。 太平挺直腰杆,“难道不是么?” “是与不是,打了便知。”武后抬眼看向殿外,裴氏已命人准备好了杖刑的长凳,“来人,将上官婉儿……” “阿娘!”太平急忙打断了她,“婉儿她捱不住的!” “太平,想救人,你得让阿娘满意了。”武后盯着太平的眼睛,“再不说真话……” 忽然,婉儿身子一倾,竟是晕厥在了一旁。 太平大急,“婉儿!婉儿!”她伸臂拥住了婉儿的身子,“传太医,传太医!” 武后斜眼小觑了一眼婉儿,这丫头倒是个反应快的,突然来这一招,倒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传太医。” 现下打是不能打了,等太医来过,若是坐实这丫头是假装晕倒,到时候两罪并罚,她就不信太平不老实交代。 太医很快便赶至紫宸殿,走近坐榻,探上了婉儿的脉息。 太平极力压抑着心中的关切,死咬下唇不敢出声问询。指甲嵌入掌心,她只恨不得帮婉儿承下今晚这一切。 太医沉声一叹,皱眉看了看婉儿的面色,“这样的年岁,怎会把身子折腾成这样了?” “折腾?”武后疑声问道。 太医恭敬地对着武后一拜,“回天后,她忧思郁结,已成心疾,加之多年辛劳,虽还年少,却……” “却如何?!”太平再也忍不住了。 “伤及寿数。”太医如实答道,“若从现下开始调养,也许还可以延年数载。” “治好她!本宫命你治好她!”太平现在再也顾不得阿娘在场,急声下令,“她若有事,本宫摘了你的脑袋!” 太医慌然跪下叩首,“寿数天定,下官虽为医者,可也不能左右天命啊。” “本宫不管!”太平眼眶已红,“我只要她活!”她好不容易与她重逢,好不容易婉儿再也不躲她,她还要婉儿陪她白首到老,她不准婉儿再先走一步! 太医为难地拜向武后,“天后,这……” “下去开方熬药吧。”武后从未见过太平这般难过的神色,她立即打发了太医,给裴氏递了个眼色,裴氏便领着宫人们退出了紫宸殿。 武后回过头来,却见太平坐在榻边,心疼地温柔抚上了婉儿的脸庞。 右颊还微肿着,左颊上还有父皇的巴掌印。 太平今晚只捱了阿娘一下,现下还火辣辣地烧着,婉儿她是怎么捱得呢? “阿娘有没有珍之重之过一个人?”太平已经横了心,若是阿娘今晚动了杀心,她也跟着去便是。 她不想像上辈子那样,再陷在那样的绝望里三年。活着的人,往往比死了的人还要煎熬。那样的滋味她怕了,彻彻底底的怕了。 武后安静地听着。 “我有。”太平转过脸来,凄楚一笑,已是满脸泪痕,模样哀凄,神情陌生得像是另外一个太平。 武后回想太平在宫中这些年,她宫中从未出现过命案,太平突然说这些,究竟是什么意思?武后隐觉不安,太平这模样不是病了,便是疯了。她关切地上前摸了摸太平的额头,“这是在说什么胡话?” “灭门之祸,永失至亲之痛,不够折磨么?自小便充入掖庭为奴十四载,动辄打骂,她捱了十四年,不够折磨么?”太平的眼泪从眼角滑落,眼底涌起一抹愤恨之色,“我们自诩上位者,一再用她为棋子,玩弄于股掌之间……”她握紧了婉儿的手,“可她只是个十六岁的姑娘啊,倘若没有上官仪那事,她现下定是上官府的名门闺秀,何至沦落如此?” “她的才华,本该在诗文之道上大放异彩,而不是困居后宫,做个侍奉君王的怨妇。”太平说到激动处,起身直视武后,“阿娘你爱才,却不惜才,也不容儿珍之重之,儿一千一万个不服!” “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该像儿这般仁慈。”太平自嘲,“可每个君王都有他独特的道,父皇有,母后有,儿也有我想走的道。儿想见大唐女子不戴帷帽,笑语长街;儿想见大唐女子可以在高楼吟诵诗章,与天下文人共评诗文;儿想见百官之列,有女子施展抱负,四海归心,男女皆可大展雄心;儿想见女子傲然立于人世,不卑不亢,不因强权折腰,不因是妻、女而牺牲自己,泯然荒废一生!” -- 第102页 武后从未想过太平会想这么远的抱负,这一刻觉得从未真正了解过太平。 “儿知道这条路上注定鲜血横流……”太平的声音哑下,“可我宁可死在自己追寻的光明下,也不要死在折辱我的地方。”她深吸一口气,静静地看着武后,“婉儿也是一样的。” 武后见识过婉儿偶尔流露的志向,她忽然有那么一点理解太平的重视。婉儿就像一点星火,照亮了太平的道,那是女子之间的惺惺相惜。 久居深宫,武后早已看淡了后宫女子的尔虞我诈,争来争去不过求一个天子恩宠,毕生才华都耗在这方寸之地。 在这样的地方,竟能生出这么两个惺惺相惜的姑娘,倒也是稀奇事。 人最难的便是守心。 上官婉儿有太多的机会往上爬。她可以讨好太平,太平闹起性子来,留她在身边伺候也不是不可能;她也可以讨好武后,单只送那个“曌”字,武后是打从心底喜欢;她也可以浓妆艳抹地侍奉天子,给自己谋一条生路,她却素颜面君,宁可抗下不敬之罪。 武后心绪复杂,眸光落在了婉儿的脸上,想到太医说的那些话,一个小姑娘坚持着自己的道,坚持本心到了今日实在是难得。 这样的人,怎能不让人侧目? 太平盛世需要仁君,也需要不卑不亢的清醒谏臣。 如太宗皇帝与魏徵,如玄武门之后的休养生息。 武后要施展抱负,注定要握着一把屠刀厮杀到底,若是往后太平接手,再继续严刑酷吏治理天下,只会招来大秦一样的重蹈覆辙。 秦不过二世,究其原因不过如此。 “我要她!”太平终是说出了心中的话,“亲眼见证我们的道!”她刻意念重“我们”两个字,今晚的这番陈情,她希望母后可以释然,不再追问她与婉儿究竟是怎样的情分。 第52章 留宫 “讲完了?”武后脸上并没有多少变化, 她只是徐徐问了一句。 这样的反应,倒是太平万万没有想到的。太平还沉在方才的情绪里,这会儿竟呆了呆,不知该应什么。 武后斜眼瞥向殿外, 长凳还摆在那里, 准备施刑的羽林将士早已就位,“过去吧。” 太平看了看殿外, 不懂阿娘的意思。 “忤逆本宫, 还是要罚的。”武后轻描淡写地竖起了三根手指,“就三下。” 太平下意识地捂住屁股, 小声道:“不打成不成?” “也成,以后禁足含光殿,没本宫传召,不得踏入紫宸殿半步。”武后的目光落在了依旧昏迷的婉儿脸上, “以后没本宫允准, 也不许私下利用宫婢给她送礼。” 太平深吸一口气, “打就打!”不准她来探视婉儿,那是一千一万个不成!说着,她忍住恐惧, 走至长凳边上, 干脆地往上一趴。 武后走了过来, 从边上的羽林将士手里拿过棍子, 大声喝道:“公主骄纵!不服本宫管教!今日本宫亲自用刑,以示训诫,他日再犯,定重刑处置!”话音一落,便将棍子一棍打下。 “嘶!” 太平原以为会跟上回一样疼, 哪知母后动作虽大,力道却很小,这一棍下来,她只闷哼了一声。 武后很快便打完三棍,下令道:“传春夏过来伺候太平,没养好伤之前,不准踏出紫宸殿一步。”说着,武后微微蹲下身子,静静地盯着太平的眸子,“本宫要亲自管教公主!” 太平故意咬了咬牙,其实心里乐开了花,“儿要去父皇那里告你!滥用私刑!” 武后冷笑,“告本宫?你是想再忤逆本宫一回?” 太平叫嚣道:“那又如何?!” 武后的手落在太平后脑上,将她的脑袋缓缓沉下,“本宫是六宫之主,本宫说如何,便如何,即便你是本宫的亲女儿,也只能听本宫的。”后面两句话,说得寒凉之极,旁人听了都觉得莫名心颤。 不少宫人对公主投来了担心的目光,公主今晚想必是又触怒了天后,长此以往,只怕公主再次触怒天后,会招来杀身之祸。先太子李弘之死在宫中也流传着另外的谣言,宫人们都知道武后狠厉,是个绝对惹不得的主子,亲生儿子都可以下手,又遑论亲生女儿呢? 这出戏,不单是做给宫人们看,也是做给寝宫中休养的天子李治看的。 德安将收到的消息回禀李治,李治捏紧了拳头,“太平这次帮了朕,她竟把气都撒太平身上去了!” 德安急忙劝道:“陛下息怒,太医吩咐过,这几日陛下要好好静养。” 李治烦躁之极,抱着脑袋坐了起来。 媚娘的手段他最是了解。媚娘将太平打伤留下,一是为了看管太平,二是为了找机会修补母女之情,所以媚娘才会只打了她三下。 好不容易太平站他这边,若是真让媚娘把太平给拿住了,三郎李显胆怯,四郎李旦只会明哲保身,若是太子起事失败,他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李治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得好好想想,如何把太平好好拢在掌心,成为他击败媚娘的最好刀刃。 半夜时,婉儿终是缓缓苏醒,她睁眼便发现自己躺在了偏殿之中,床边还有两个宫婢伺候着。 有红蕊在,并不稀奇,没想到春夏也在。 “殿下她……”婉儿担心太平,也不知太平是如何应付的武后,怎的把春夏也打发来照顾她了? -- 第103页 “我好着呢!”太平就趴在不远处的坐榻上,含笑看着婉儿,吩咐道,“春夏,快去端药来!” “诺!”春夏起身,快步去端婉儿的汤药。 婉儿看太平这姿势,想来必定是挨打了,“殿下你这是……” “阿娘生气,狠打了我,所以这段时日,我要留在这里养伤了。”太平满脸笑意,原以为她要跟婉儿保持距离四年,没想到昨晚闹那一出竟是因祸得福了。反正阿娘说了,这几日她留在紫宸殿,好好学东西,说不定能以逸待劳,等到一些意想不到的惊喜。 她本不应该趴在婉儿房中养伤,可她非要等婉儿醒了,才肯回自己的房间休息。给武后的理由是,这是隆恩,是她驯服上官婉儿的手段,她还一本正经的希望母后不要打扰,不要坏她的事。 武后对她这番话只信一半,毕竟是两个年龄相仿的小姑娘,女子之间相互疼惜,也不是什么大事。她也曾年少过,还记得她与徐慧当初也算是经历过这样的日子。将心比心,有些事不用点破,武后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婉儿蹙眉,她可以想象,太平为了救她,与天后发生了多大的争执。她想开口问她,殿下有没有说出她们相爱之事,可转念又想,倘若太平真说了那事,天后怎会容太平在这里趴着? 婉儿有些好奇,不知太平到底是怎么过这关的。 太平知道她想问,嘴角微扬,“我告诉阿娘,你我惺惺相惜。”略微一顿,太平忍痛撑起身子,虽说只是三棍子,武后又没有用狠力,可是毕竟是打在肉上的,青紫是肯定有的。 “殿下别动!”婉儿急忙掀起被子,想从床上下来,却被红蕊给按住了。 “大人还是歇着吧。” 婉儿怔了怔,“大人?” 红蕊点头,“天后下令,命你做内舍人,以后奴婢便只能这样唤你了。” 婉儿没想到这个身份竟比上辈子快了数年。 太平蹒跚着走到床边,试探着趴到了婉儿身前,往婉儿身边贴了贴,“婉儿,让我一点,不然我要趴到床下面去了。” “殿下你……”婉儿没想到这个时候太平竟然开始胡闹了,“别闹。” 红蕊忍笑。 太平给红蕊递个眼色。 红蕊心领神会地退出了寝殿,春夏将汤药端了进来,放在床边时,也心领神会地退出了寝殿,掩上了殿门,双双候在了殿门外。 婉儿生怕太平跌下去,又摔坏哪里,只得先依着太平,往里面挪了挪,让出了地方。 “这里是天后的紫宸殿,有些事,不能胡来。” 婉儿还是忍不住小声提醒。 “我都伤了,哪儿还能胡来呢?”太平说着,反手剥开裙衫,微微提起裤口,让婉儿看一看,“你瞧,这次虽然没见红,可肉都紫了。” 婉儿看得心疼,“有些事,我自己可以应付,你何必来受这样的罪呢?” 太平明眸如星,对着婉儿眨眼轻笑,“所以婉儿心疼我啦?” 婉儿又恼又心疼,“你说呢?” “心疼。”太平的语气骤变,这两个字说得有些沙哑。 婉儿定定地看着太平的脸,武后那一巴掌是实打实的,这会儿太平的侧脸也微肿着,还能隐约看出五个巴掌印。 她微凉的掌心覆上了太平的脸颊,明知不该在这里放肆,她还是想摸一摸太平的脸,“还疼么?” “原先还疼,被婉儿摸摸,就不疼了。”太平一手止住下巴,享受着婉儿给她的温情脉脉,“连心都不那么疼了。” 婉儿瞪了瞪她,“那可是天子之令,你大胆忤逆,从重可是死罪。” “我若死了,婉儿陪我么?”太平似笑非笑,忽然问这么一句。 婉儿眉心紧蹙,“殿下要好好活着。” “婉儿若有事,我绝不独活。”太平一字一句地说完,眸光中漾起了些许泪花,“太医说,你已成心疾,已损寿数,你若真舍得我英年早逝,那便继续折腾自己。” 婉儿不敢相信听见的话,“你说……什么?” “不准再折腾自己。”太平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几乎是命令的语气,“否则,我若知道你沉疴难愈了,我定先你一步,饮下鸩酒,让你尝尝看着心上人死是什么滋味!” 婉儿听着这威胁,心绪复杂,正欲低眉,惊觉太平的气息近在咫尺之间。 这时候的太平哪顾得屁股疼着,便在床上坐了起来,满眼心疼地捧着婉儿的脸颊,“你要好好的,我跟阿娘说,我要你跟我一起看他日的大唐盛世,我为君,你为臣,像皇爷爷跟魏徵一样。” 婉儿确实没有想到,太平竟是用了这样的说辞,圆过去了今晚的不管不顾闯宫。 “不是只看一眼就完了,要陪着我看几十年,直到你我……”太平的指腹轻轻抚过婉儿的左鬓,“双鬓白发。”她声音低了下来,只容她与婉儿听见,“白首不离。” 婉儿听得心烫,这四个字是她与她最美好的祈愿,也是她与她最难的奢望。即便她清醒过一世,此时此刻,她没办法再保持自己的清醒,只想沉溺在太平这酥软的情话之中。 她想她,时时刻刻地想她。 情念一动,哪怕知道这里不该有这种亲昵之举,婉儿还是忍不住覆上了太平的手背,微微侧脸,唇瓣印在了太平唇上。 -- 第104页 “我陪殿下……” 唇齿之间,逸出了婉儿同样温软的句子。 太平含泪轻笑,捧住她的双颊,加重了这一个吻。 热泪自婉儿的眼角滑落,知道世上有人会陪她,只是惊喜,知道这人不论生死都会陪她,那便是幸福。 好好活着,便是相守。 哪怕天地不容,也能黄泉同赴,这是世上最决绝的诺言。 一吻终了,两人抵住对方的额头,温柔地帮对方擦去脸上的泪痕。 太平的笑容,一如既往地像个天真烂漫的孩子。 婉儿的笑容,却多了一分放肆的浓情。 “我来喂你吃药。” “我自己来……” “听我的。” “殿……唔!” 明明是太平想亲她,却借着喂药,先亲了她一口,才端起药碗,舀起一勺,莞尔喂了过去,“这下婉儿应该不觉得苦了!” 第53章 女臣 第二日, 阳光沐满整个大明宫。 武后自早朝下来,刚走至紫宸殿外,便嗅到了一抹淡淡的龙涎香味。她负手立在殿门前,并不急着踏入殿中。 裴氏往内看了看, 只见婉儿垂首跪在殿中, 一动不动。 “是上官内人。”裴氏小声回禀。 武后明明已经下旨,这三日不必婉儿伺候, 怎的这才第一日, 婉儿便来殿中伺候了?甚至,她下意识地往殿中再扫了一眼, 并未看见太平的踪影。 这两个丫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武后不动声色,端然踏入殿中。 “叩见天后。”婉儿恭敬地叩首行礼。 “起来吧。”武后给裴氏递个眼色,示意她去打探一下太平现在何处。 裴氏领命退下。 婉儿起身,走近龙案, 敬声道:“朱墨已磨好, 天后先试试浓淡, 若是淡了,奴婢再重新磨过。” 武后提起朱笔,沾了沾朱墨, 在宣纸上随便画了两笔。她暗自惊奇, 分明这是婉儿第一次近身侍奉, 怎的磨出的墨竟是浓淡刚好? “如何?”婉儿小声问道, 依旧低着脑袋。 武后似笑非笑,“原来先前的伺候都是不上心的,现下才是真正的用心。” 婉儿往后一退,认真答道:“那时是妾,这时是奴婢, 身份不同,自然能做的也不同。” “谁说你是奴婢的?”武后冷声问道。 婉儿淡声答道:“宫中除了嫔妃之外,皆是奴婢。” “从今日起,你自称‘臣’。”武后眸光明亮。 婉儿以为自己听错了,本想悄悄窥看一眼武后的表情,哪知竟与武后的眸光撞在了一起。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今日的武后比往日慈眉善目了许多。 武后在她低头闪避时,用笔尾挑住了婉儿的下颌,“记得,你是臣,不是奴婢,以后垂首,只能垂到这里,再低则太过卑微,若高了则太过倨傲,这便是本宫许你的分寸。” “诺。” 笔尾缓缓地从婉儿下颌上移开,武后的目光落在了一旁叠得整齐的六叠奏章上。平日这里只会有两叠奏章,一叠是批阅过的,一叠是尚未批阅过的,今日竟有整整六叠,当中必有门道。 “这又是怎么回事?”武后眼尖,瞧见其中一叠最上面的一本还夹着一根鹰羽。 婉儿不卑不亢,如实交代:“臣斗胆,按照奏章官员所属分了类别。放置了鹰羽的这叠,事关军事与兵部动向,宜最早处理。” 武后的眸光沉下,“你好大的胆子,胆敢私看奏章。” “臣只看了奏请人是谁,当中内容一概未看。”婉儿徐徐答话,这次她坦荡地迎上了武后的眸子。这本是十年之后的她,才敢有的举动,可现下她敢做这样的事,只因她必须早些成长起来,不做太平的累赘,成为太平真正的左膀右臂。 武后虽说多疑,却是个爱才之人。只有显露自己的本事,才能在武后底下长久谋事,才能得到机会触及朝堂官员,慢慢发展自己的势力。 这就是婉儿的一次赌博,以她上一世对武后的了解,她其实有九成把握,那没有把握的一成,要看今日的武后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了。 武后半信半疑,拿起这本夹了鹰羽的奏章,打开时发现里面还夹了一张空白信笺。边缘是新裁的,大小刚好可以盖住奏章的内容,独独露出写奏章之人的名字与官衔。 果然是小看了她。 武后是高兴的,也是惊讶的。她忽然有些明白太平了,这样一个心思缜密的臣子,确实讨人喜爱。可是天家的喜爱绝对不能显露于面,武后绷着笑意,将这本奏章合上,放回原处,问道:“其他五叠又是何意?” “天下民为本,所以户部的奏章,臣以红笺做标。”婉儿说着,将这叠奏章往武后面前推了一寸,“刑部与吏部的奏章,臣以蓝笺为标。”婉儿又将另外一叠奏章推上前来,“剩下的,工部与礼部的奏章臣合叠一起,以粉笺为标。” 六部奏章已做了分类,那最后那一叠没有任何标记的,武后倒是好奇了,“那边那一叠又是什么?” “中书省与门下省的折子都放在这里。”婉儿继续回禀。 武后静静地看着婉儿,“本宫记得,折子应该还有一些其他的。” “其他的?”婉儿惑然。 武后却满意地笑了出来,“看来,你确实没有窥看奏章内容。不然,怎会不知有些折子本宫是不必批阅的。”说着,她侧脸扫了一眼龙案上的六叠折子,那些上书奏告官员的折子估计都被婉儿按官员所在部属分在了其中。 -- 第105页 婉儿垂首,“臣有遗漏之处,还请武后明示。” “本宫今日给你一个恩典。”武后的眸光如炬,寻常人若与她这样对视,哪承得下她这样的威严,“抬头,看着本宫。” 婉儿深吸一口气,抬眼对上了武后的眉眼。 武后看了她片刻,终是沉声开了口,“以后你帮本宫把奏章重新分类,有些官员相互攀咬的折子,你给本宫单独提出来,再分一叠,用白笺为标。” 婉儿听懂了武后的言外之意,也就是说,她以后可以直接阅读奏章内容。她连忙垂头,“天后,臣只是内官,如此一来,岂不是僭越了?” “今日是内官,往后终有一日。”武后心中那团火又在熊熊燃烧,“女子一样可以封王拜相,本宫希望朝堂上多几个像你这样的女官。” 婉儿听得烫心,连忙跪地道:“臣,领命!” 武后脸上的笑意渐敛,“本宫只会信人一次,背叛本宫者,死。” “诺。”婉儿再拜。 “婉儿。” “……” 婉儿没想到武后竟会这般直呼她的名字,不禁愣了愣。 “上官二字,本宫喊得不舒服。”武后轻笑,“听太平喊你婉儿久了,本宫觉得这样喊你也不错。” 婉儿不敢反驳,只得应下。 “说吧,太平去了哪里?”武后索性直接问她,等裴氏打探消息回来,也可以再做一回比对。 所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这个本事她还要好好教教太平。 婉儿缓缓答道:“今日一早,德安公公奉命来此,传召殿下去陛下那儿请安。” 竟算好了时辰,在她上朝时召唤太平,武后想,肯定是李治有什么要事要吩咐太平。具体的,等太平回来,一问便知。 武后没有深究此事,反正李治越信任太平,于太平来说只是好事。 过了一会儿,裴氏从外面进来,回禀武后,公主去了天子寝宫。 武后今日似是心情不错,吩咐裴氏道:“吩咐御膳,中午本宫想饮两盏葡萄酿。” “诺。”裴氏已经许久没见武后这样高兴了,她好奇地看看婉儿,可婉儿端然站在武后身侧,脸上波澜不惊,看不出半点情绪。 正午时分,太平被人抬了回来。准确说,她今早便是这样被抬去请安的。 那三棍子不轻不重的,她坐不得轿子,也走不得,德安便只能吩咐内侍们小心翼翼地抬着公主去天子寝宫了。 “回天后,公主殿下回来了。”裴氏在紫宸殿外看见了公主被抬入偏殿,转身便入内禀告。 武后喝得正酣,斜眼瞥了一眼婉儿,“婉儿,你去瞧瞧。” “诺。”婉儿确实担心太平,这一去好几个时辰,也不知天子又要交代她做什么。 等婉儿退出紫宸殿后,武后放下杯盏,冷声道:“传本宫的命令,自今日起,公主禁足紫宸殿,若无本宫允准,不准私自出宫。就算是陛下传召,也请知会本宫一声。” 裴氏不解。 “照做便是。” 武后与李治对弈多年,她最知他的性子。她越是拦阻天子行事,天子就越是厌恶她。如今她势力已大,李治拿她无法,便只能把心思动到太平身上。 李治想把她的一枚白子变成黑子,她总要做做样子,让李治感觉到她的防范,感觉到她也想与他争抢太平这枚好棋。人一旦起了胜负之欲,便像是赌徒上了赌桌,越是差点要赢,扔下的筹码便越大。 “雉奴啊,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太平。”这句话是武后真心话,也是她藏了好久的一句话。 只可惜,如今这大明宫中已没有了当初的雉奴与媚娘,只剩下大唐天子李治与大唐天后。“夫妻”二字如今只能放在“君臣”二字之后,谁也逃不了这一场“成王败寇”的角逐。 太平被抬入偏殿后,春夏急忙上前伺候。 “奴婢先给殿下上药。” “嗯。” 太平扭了扭身子,看着父皇那边的内侍退出了偏殿后,对着春夏勾了勾小指,示意她凑近些,听她耳语。 春夏暂把伤药放下,微微凑近太平。 “阿娘可有为难婉儿?”太平只担心她离开这一阵,婉儿在母后那边受欺负。 春夏笑道:“殿下放心,一切安好。” “怎么个安好?”太平必须问个清楚,若不是婉儿非要今早开始伺候,她绝对要让婉儿养个两三日再去母后身边。 春夏压低了声音,“天后今日传膳,还专门要了葡萄酿。” “哦?”太平这下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咚咚。” 忽听有人叩响殿门,太平急忙趴好,扬声问道:“谁啊?” “臣奉天后之命,前来探视殿下。” 一听是婉儿的声音,太平忍笑将伤药往怀中一藏,赶紧打发春夏,“去找红蕊玩去!” 春夏笑出声来,“诺。”她走出偏殿时,给婉儿递了个眼色。 婉儿没有明白春夏的意思,走入偏殿,反手将门掩上后,便听见太平趴在榻上嘟囔道:“疼……疼死我了……” “陛下打你了?”婉儿焦急走了过来,在太平身边坐下,“哪里疼?让我瞧瞧。” “这可是婉儿你说的,我哪里疼,婉儿就看哪里。”太平逮到了话茬,指了指自己的屁股,“这儿疼。” -- 第106页 “殿下!”婉儿真没想到太平竟是逗她玩,又恼又笑地轻拍了一下太平的痛处,“胡闹!” “嘶……”太平咧嘴,故作痛极了的样子,“婉儿才去了阿娘那儿半日,就变得这般凶狠,打坏了我,你不心疼么?” “嘘!”婉儿急忙去捂她的嘴巴,“这里可是紫宸殿!殿下……殿下就是想说胡话……也要……注意些……” 太平莞尔,“婉儿原来还是想听的。” 婉儿蹙眉,轻咬下唇,“说正事,天后还等着臣去回复。” “那便先说正事,一共两件。”太平正经了起来,“第一件,父皇给了我这个。”太平从怀中拿出一枚令牌,“足以调动宫中禁卫三百人。” 婉儿看着那块朱漆令牌,她知道这是太平好不容易才挣来的一点权势。 “第二件呢?” “想你。” 婉儿听得耳根一烫,“孟浪!” 太平却笑了,笑得声如银铃。 “你还笑?!” “婉儿,给我上了药再去回复吧。” 太平将药膏拿出,递给了婉儿,语气中带着一丝娇媚,“再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婉儿轻叹,拿过了药膏,“只此一次。” “嗯!”太平半支起身子,从怀中又拿出了一朵藏了许久的雪色芍药,送到了婉儿面前,“今早路过瞧见的,这朵芍药生得素雅,看见它就想到婉儿,跟这芍药一样好看。” 婉儿哑笑,“它本来生得好好的,你就把它给折了。” “也是。”太平把玩着那朵芍药,“我确实不该一时忍不住,折了这朵芍药。”说着,她凑近了婉儿,轻咬她的耳根,“婉儿可有一点想我?” 婉儿被她咬得有些发痒,急道:“殿下你再这样……”猝不及防地,太平将她抱入怀中,抱得紧紧的,根本不管自己还痛着。 婉儿觉察了太平的不对劲,侧脸看她,柔声问道:“到底怎么了?” 太平收拢双臂,埋首在她的颈边,一边汲取她身上的温暖,一边歉声开口,“父皇说,明年开春后,便给我选个驸马,这样我才能在宫外立府,才能真的帮上他。” 上辈子这样的事婉儿已经经历过,所以现下的她即便是难过,可也比上辈子平静太多。婉儿轻抚太平的手臂,哑声道:“殿下,这是你必须走的道,也是我必须经受的道……” “我保证,即便我嫁了,我也不会……” 婉儿微笑,手指抵住了她的唇,坚定地道:“我会等殿下。” 第54章 良夜 同日, 德安刚回寝殿复命不久,探子便来了新消息,言说武后下了口谕,将公主禁足紫宸殿。 李治扶额, 喃声自语, “媚娘啊,你可真是寸步不让啊。” 德安也不好多言, 给李治奉上了参汤, “陛下保重身体。” “德安啊,你这句话说得没有错。”李治端起参汤, 慢慢地喝了一口,“朕还有好些事没有做,这身子确实需要好好保养。” 没过多久,殿外便有宫人求见。 德安出去看了一眼, 那宫人匆匆给德安塞了一封信笺, 便垂首离开了。德安拿着信笺走了进来, 恭敬地呈给了天子。 李治拿着信笺,没有立即翻开,“谁递的信?” “上官内人的贴身宫婢, 红蕊。”德安如实答话。 李治眉心一皱, 翻开信笺后, 只见上面写了一句话——承君之诺, 担君之忧。 李治想了想,不禁笑了起来。从昨日到现下,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太平身上,想必昨晚上官婉儿回去,也捱了不少罪吧, 不然也不会请了太医去医治。 太平懂事,是一喜,上官婉儿如今这样的选择,无疑是意外之喜。 李治忽然心情大好,对德安道:“德安,把名册拿过来,朕要好好为太平选个驸马。” “诺。”德安已经好些日子没有看见这样神采奕奕的天子了,他恭敬地将名册拿了过来,恭敬呈上。 李治打开名册,一手拿起朱笔,先将武氏子弟的名字一一勾去。他的公主,必须嫁李氏这边的人,怎能便宜了武氏。 调露元年,裴行俭平定西突厥兵祸,大唐重置安西四镇。同年十月,东突厥有部造反,裴行俭继续领命平叛,功成。大唐于灵州置下六州,安置突厥降户,自此西境战乱暂歇。 边境烽火初平,长安这边却阴云密布。 宫中的二圣知道,太平与婉儿也知道,今年的长安东宫,将会燃起一簇烽火。 太子李贤这半年来,一直与武后母慈子孝,鲜少与武后红脸起争执。群臣大多以为太子终是懂得藏拙避凶,想用明哲保身的法子,与武后比一比天命。毕竟李贤年少,武后已近六十,这样的法子可比真刀真枪的斗个你死我活有用多了。 可对太子而言,武后一日活着,他便笼罩在武后的阴影里一日。之所以蛰伏至今,不过是想让武后放松警惕,静候时机成熟。 “八月。”李贤沉下眸光,等那日一过,他便是大唐的新天子,再也没有谁能凌驾在他的顶上,让他夙夜难安。 “太子殿下。”随侍六信走至东宫主殿门口,怀中抱着一本诗集。 李贤收敛神情,回头看见是内侍六信,笑道:“拿进来吧。” 六信走进了主殿,双手恭敬地将诗集奉上。 -- 第107页 李贤接过诗集,挥手示意六信退下。不等六信退出殿门,李贤便迫不及待地翻开了诗集,只见诗文的字里行间,不时有几句簪花小楷的批注。 字如其人,见字如见人。 李贤抱着诗集深嗅了一口,墨香味扑鼻而来,是上官大人平日书写用的上好松烟墨。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李贤默念了头一句,目光却落在了边上的批注“妙句”二字上。这大半年来,他与婉儿便以诗文互联,李贤送去的诗文大多是这样深情缠绵的乐府诗文,婉儿每次批注的地方,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总是李贤想让婉儿细细品读的诗句。 虽说婉儿只是内官,可这半年多来,颇得武后宠爱,是以大家都不再以“上官内人”称呼她,见了她的面,都直接唤一句“上官大人”。这些事传至天子李治那里,李治也只当是一桩小事,选择了不闻不问。 二圣一人不问,另一人偏宠,婉儿在宫中的身份也今非昔比,是以李贤可以直接命内侍传递诗文,婉儿也敢批注了诗文便让内侍带回东宫。 宫中流言因此悄无声息地流传开来,可当事人谁都懒得理,这些流言便变得索然无味,传了几日便如石沉大海,再也无人提及。 公主被武后禁足紫宸殿大半年,近几日闹着要回自己的清晖阁。武后训斥两句,直斥骄纵难改,便将公主打发回了清晖阁。 这些事看似寻常,可在宫里每走一步,皆有所图。 重回清晖阁,太平第一时间借着性子打发了好些个宫人,亲自选了一批这半年来她暗中培植的宫人入阁伺候。再不用在母后的眼皮子底下过日子,太平顿觉舒爽,当晚便寻了个理由,命婉儿来清晖阁讲学。 武后闻知此事,只眉头微微一皱,看向伺候一旁的婉儿,“你想去么?” 婉儿垂首,“臣想去。” 武后捏紧朱笔,“外面已经起风了,太平也已经十六岁了,本宫在这里教她大半年,你告诉本宫,她听进了多少?” 婉儿不卑不亢,徐徐道:“正因如此,臣必须去。” “哦?”武后倒想问一个理由。 婉儿徐徐抬眸,这大半年来,她在武后身边学到不少,气度也比往昔沉稳了许多,“臣是天后的臣,臣不按规矩夜访公主寝殿,外间看来,只会以为是天后的意思。天后禁足公主半年,是紧线,随后命臣夜授公主学问,是松线。” “一松一紧之间,外间只会以为本宫还是舍不得太平这枚棋子。”武后露了笑意,“可若本宫不稀罕演这出戏呢?” 婉儿对着武后一拜,“臣也会悄悄去。” 武后挑眉,“你这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臣这把钩子上勾着两人,不得不演这些戏。”婉儿说得坦荡,“况且,昨晚臣欠了殿下半首诗,今夜赴约,也算是守诺。” 武后静默不语,只是安静地看着婉儿。 婉儿也静静地看着武后的眉眼,不见半点胆怯,更不见一分心虚。 “看来,本宫只能准你去了。” “诺。” 婉儿领命一拜。 “回来时,记得把你们做的诗一并带回。”武后只道这两人年龄相仿,所以私下藏了不少姑娘间的小秘密,本来她也懒得细问这些,可看婉儿这非去不可的架势,虽说每个理由都合情合理,武后还是起了好奇,总觉得这两个小丫头暗地里似乎还在谋划什么。 “诺。” 婉儿再拜,当下退出了紫宸殿。 武后看着婉儿的身影走远,拿过边上的折子,缓缓打开,只见其中夹了一张白笺,上面写了两个字“东宫”,字迹正是婉儿的字迹。 武后会心一笑,拿起白笺,折子内容不过是日常奏报,可婉儿已圈出了几个关键字眼,连在一起,便是“八月”“风起”。 “后生可畏,是个好苗子。”武后轻喃一声,将这本折子合上,递给一旁的裴氏,“烧了吧。” 裴氏接过折子,便领命退下。 这边婉儿带着红蕊来到清晖阁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沿途宫灯如星似豆,照得长廊熠熠生辉。 “红蕊,去找春夏吧。”婉儿来到寝殿外,便将红蕊打发了。 红蕊高兴地挽了春夏的手,退至一旁的小亭中说话去了。 婉儿整了整今日穿的粉白色裙裳,端然推门走入寝殿之中—— 今晚的寝殿只亮了一处烛火,显得极是昏暗,烛火边上,也不见公主在那儿读书写字。 婉儿蹙眉,轻唤一声,“殿下?” 身后的殿门突然关上,只听一声轻响,太平便将殿门拴上了。 “殿……”婉儿回头,话只说了一半,便瞬间烧红了耳根。 只见太平只着了一件薄纱内裳,内里若隐若现,昏暗的烛光恰到好处地衬出了她此时的娇媚笑意。 稚气已脱,太平的眉眼已经彻底长开来。 她往前凑近婉儿,话却是说给殿外人听的,“本宫今晚要与上官大人夜读,不可吵扰本宫,否则本宫重罚!” 婉儿忍笑,抵住了太平的唇瓣,低声道:“我就知道你今晚会不规矩。” “知道我会不规矩,婉儿还是来赴约了。”太平哑笑,欺身贴上了婉儿,她的灼热呼吸近在咫尺之间,惹得婉儿心乱又心烫。 婉儿惊觉腰带被太平扯开,她下意识地往后退,嗔道:“殿下就那么急么?” -- 第108页 “怎的不急?”太平继续往前,一步一步将婉儿逼到了床边,只轻轻一推,便将婉儿压倒在了床上,“在阿娘那边,我可是时时在忍,都快忍坏了。” 其实也不单如此。 “殿下……先……等一会儿……”婉儿捧住了太平的双颊,阻止她含弄耳垂,“先把诗写了……” “不写!你以后也不准再写给二哥!”太平捉住她的双手,高举过头,死死压在了锦被上。此时的太平像极了一只被惹恼的小野猫,明明眼角含春,却多了一丝恼色,一字一句道:“这事我也快忍坏了!” 婉儿嗅到了太平语气中的一味酸涩,不禁笑出声来。 “我可是当着殿下的面写的批注。” “反正不准再写!” 太平霸道开口,“阿娘给你划过分寸,本宫也要给你划个分寸……”眸光沉下,婉儿只觉胸口一凉,便知这吃味的小公主今晚是不准备让她起来了。 太平的唇瓣凶狠地吻上了她的唇,这半年来的浓烈思念在这一瞬间彻底融化开来,烫得两个人都快融化成了水。 婉儿的回应,在太平的炽热缠吻下显得极是弱小。她旁的不怕,就怕太平吻得太重,吮破了嘴皮,回去被武后看出端倪来。 “轻……轻些……”婉儿羞声诉求。 落入太平耳中,竟是别样的烫耳。她松了唇舌,微微支起身子,不论是她还是婉儿,此时都在大口喘息。 心脏疯狂地跳动着,每一下都牵动耳鼓共鸣。 “今晚回去么?”太平的手沿着婉儿的脸颊辗转抚下,覆上她的温软,“我可以装病,留上官大人照顾本宫一夜。” 婉儿蹙眉。 太平也蹙了眉,娇声问道:“不成么?”说是“哀求”,可手上动作一刻都没有停下。 心跳如雷,似是随时可以跳出喉口。 婉儿微微启口,声音已是一片沙哑,“诗是天后要看的,所以……”婉儿揪住了太平的领口,贴上了太平起伏的胸膛,“臣是怕……一会儿什么都写不出来了……”其实这句话已经说晚了,此时婉儿满心满眼都是太平,哪里还容得下“太平”以外的字眼? 太平没想到婉儿赴约,竟是用这样的理由。 “阿娘竟准了你这个理由?” “不然呢?” 婉儿忍不住去啄吻太平的唇瓣,今晚的小公主似乎特别打扮过,身上透着一股淡淡的梨花香味。 太平被她吻得有些心痒,“那……便写……”她的手指在婉儿的背脊上缓缓书写,只因她已被婉儿吻得说不出话来。 相乱欲何如? 婉儿没想到这个时候,太平还能想到这句诗,她忍不住笑出声来,顺势将太平压至身下。曾经,她也曾这样坐在太平身上,睥睨身下的小公主。 只是那时她一时胆怯,半途逃之夭夭。可今晚,她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太平痴痴地看着婉儿,看着她缓缓褪下了裙裳,徐徐压下身子,“相乱欲何如……”微乱的气息近在咫尺之间,婉儿念完这一句后,太平蓦地明白了婉儿想做什么。 殿中唯一的烛光微微摇曳,恰好照在婉儿的右颊上,映照出她那烧红了的温婉脸庞。 “本宫准你僭越……”太平的声音轻颤,不免有几分紧张。 婉儿轻轻吻下,扣紧了太平的手。手还要留着写诗,可不能有半分颤意。 “诺……” 上辈子她第一次亲尝公主殿下,那时带着七分醉意,只觉被一团大火烧着,恨不得将自己与公主彻底烧成一团尘灰。 这辈子她再尝殿下的滋味,温热中带着一味甜意,比世上的葡萄酿还要醇蜜。 太平揪紧了被角,有那么一瞬,她仿佛看见了去年上元节的烟花在头顶绽放开来。她坠入了人间极乐,沉醉其中,不可自拔。 婉儿只知道,今晚有朵大红芍药绽放在了眼前,远比那日太平送她的还要艳丽。 此生难忘。 第55章 制诗 太平已经记不住寝殿中的那支蜡烛是何时燃烬的, 她倦然拥着婉儿一觉便睡到了卯时初,若不是婉儿起身吵醒了她,只怕她还要多睡一会儿。 武后辰时是要上朝的,这个时候赶回去, 正好可以侍奉武后准备早朝。虽说婉儿也想多留一会儿, 可武后那边是万万不可怠慢的。 婉儿点燃了床边的宫灯,在床边穿好了裙裳, 刚欲去铜镜边点燃宫灯, 照明梳髻,却发现袖角被太平悄然牵了, 埋在了被下。 婉儿哑笑,“臣确实该走了。” 太平眯着眼睛凑上前来,从后面抱住了婉儿,脑袋搭在婉儿的肩头, 咬了咬婉儿的耳垂, “我再抱一会儿……” 婉儿的耳垂极是敏感, 她微微缩了缩脖子,哑声道:“殿下再这样,臣又想僭越的。” 是警告, 也是心里话。 太平听得心酥, 没羞没臊地回道:“本宫的裙下之臣, 也只能你做。” “殿下……”婉儿极力自持, 觉得太平身上的味道是致命的诱惑,她嗅得心乱,也嗅得心烫。 太平埋首在晚上颈窝里,低喃道:“晚上身上沾染了本宫的胭脂味,阿娘怕是会闻出来。” 婉儿蹙眉。 太平刮了一下婉儿的脸颊, “我还有盒新的梨花胭脂,你一并带走,帮我送给阿娘,就说是我的意思。”说着,太平勾住婉儿的下巴,凑上前去,浓情蜜意地吮了一口,“我想给婉儿涂胭脂……” -- 第109页 婉儿已是意乱情迷,哪里能否了太平的请求。 铜镜边的宫灯被婉儿点亮,照亮了铜镜中含笑相看的太平,也照亮了她那薄纱内裳下的妙曼身姿。 婉儿不觉呼吸沉重了起来,“夜凉,殿下还是再穿件衣裳吧。” “嘘,看着本宫。”太平一手拿起胭脂盒,一手捏住婉儿的下巴,她微微躬身,从这个角度看她,必不可免地可以瞧见一些别样的春色。 婉儿收拢双手,揪住了袖角,只觉口干舌燥。她端正自己的歪念,知道这个时候不可再被这小公主肆意撩拨了心魂,再僭越欺负小公主一回。说也奇怪,她向来是冷静自持之人,可昨晚一过,她像是守戒多年的僧人一朝破戒,便只知红尘绚烂,只想沉溺其中,沉沦至死。 太平确实是认认真真地给她抹胭脂,可婉儿眼底涌动的火热她也实实在在地看了个分明。她就喜欢这样的婉儿,为她难以自持,为她疯狂僭越的婉儿。 “好看么?”太平突然哑声问道。 明明是太平给她涂抹胭脂,她怎知太平抹得如何?婉儿只怔愣了一会儿,便反应过来,太平问的不是这个,而是她那若隐若现的春色。 婉儿轻咬下唇,提醒太平,“天快亮了……” 太平的眸光涌动着浓烈的蜜意,她放下了胭脂,却将口脂抹到了自己唇上,不等婉儿反应,便辗转吻上了婉儿的唇瓣。 婉儿被她吻得彻底乱了心神,明知小公主是在撩拨,却还是中了她的道,起身一把搂住了小公主的腰杆,将太平抵在铜镜上狠狠地亲了一口。 理智的心弦颤动,婉儿不得不松开小公主的唇,抵住她的额头,“还请殿下节制一二……臣经不得殿下这样……” “怎样?”太平一手勾住她的颈子,一手将她唇边多余的口脂抹去,霸道地开了口,“我就要你记住我,要你干什么都想得起我来……” 婉儿怎会记不得她呢? 她哑笑着看着她心爱的殿下,“臣记得,昨晚答应了殿下,不再与太子诗书往来。” “嗯。”太平很满意婉儿的这个“记得”。 婉儿快速绾好了发髻,太平帮着婉儿抚顺了鬓发,亲手给她簪上了团花,微微昂起头来,赞许道:“世上绝色,莫过于此。” 婉儿听得耳烫,斜眼小觑太平,明明绝色就在眼前,现下的小公主衣冠不整,青丝半掩,让人看了就蠢蠢欲动。 太平抓到了婉儿眼底的沉迷之色,她故意坐上了妆台,沉声道:“上官大人一会儿再重新涂抹口脂吧。” 婉儿怔了怔,“为何?” 太平的食指勾住了婉儿的下巴,“还来得及。” 婉儿的心弦又烫又跳,惊觉太平捧着她的双颊往下轻推,她耳根一烧,只听见太平幽声道:“婉儿,你再亲我一口,就一口……” 婉儿心跳如雷,柳眉蹙了又舒。 “诺。” 烛火幽幽,融化了的红蜡沿着烛台滴落,绵绵不休。 红蕊今晚是歇在春夏的偏殿里的,卯时二刻,偏殿外响起了婉儿的催促。红蕊连忙起身匆匆穿戴好,便跟着婉儿离开清晖阁。 沿着宫阶一路往下走,红蕊提灯照路,不时回望身后的婉儿。 婉儿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我这儿脸上的胭脂没抹好么?”她手里还拿着写好的诗文,不觉紧张地捏了个紧。 倘若连红蕊都能看出不对劲,武后那关可就难过了。 红蕊鼻翼微动,笑道:“大人的胭脂抹得很好,就是这胭脂味道实在是好闻,像是……梨花香一样!” 婉儿不动声色地长舒了一口气,轻轻地笑了笑。 “上官大人可真够忙的。” 两人才拐过一扇宫苑圆门,便听见了德安的声音。 红蕊被吓了一跳,脸色苍白地看向了那个肃立在边上的德安公公,“德公公,你这样会吓死人的!” 婉儿上前微微垂头,“宫中生活不易,总要多讨几个主子欢心,日子才能稍微舒坦一些。昨晚我去公主那里,只是夜读做诗罢了,公公想看看写了什么诗么?”说着,婉儿便想把手中的诗文纸卷展开,让德安看个清楚。 德安在宫里的日子不短,自问见过不少八面玲珑的宫人,可像上官婉儿这种左右逢源的,一会儿哄得武后高兴,一会儿哄得公主高兴,甚至有时候连天子也赞许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上官大人,陛下命咱家来,跟你讨要上次的临帖。”德安也不与她绕圈子,直接点明所求。 婉儿算算日子,确实已经超过七日,没往天子那边递点什么有用的消息了。她微微福身,“临帖尚未写好,大概八月能成。” “八月?”德安确认了一遍。 婉儿点头,“八月,秋风初起,便是要变天了。”她猜到了德安还想知道什么,便又加了一句,“这临帖的期限,天后并不知晓。” 德安满意地笑了笑,“如此,咱家就不打扰上官大人回去伺候了。” “公公慢走。”婉儿恭送德安走出好几步后,这才给红蕊递个眼色,带着她走入了另一边的长廊,回到了紫宸殿。 彼时,武后初起,裴氏带着宫人们正在伺候。 婉儿先打发红蕊回偏殿休息,自己留在殿门前,静待武后传召。 武后穿戴整齐后,问向裴氏,“婉儿可回来了?” -- 第110页 裴氏如实答道:“她已在殿外候着。” 武后看了看一旁的更漏,似笑非笑,“不早也不晚,这时辰算得是刚刚好。”说完,便命裴氏将婉儿传入殿内。 婉儿拿着诗文走入,恭敬地对着武后行了礼,“参见天后。” “本宫先看看,昨晚你跟太平到底写了什么诗?”武后在龙案边坐下,裴氏便走上前去,从婉儿手中拿过了诗文。 武后将诗文展开,念出了这诗的名字,“奉和圣制立春日侍宴内殿出翦彩花应制?” 婉儿垂眸,“臣记得,那时候天后就命臣制诗,只是臣那时文思顿塞,没能立即做出。昨晚听殿下一席品论,便借着那首未完的诗文,把这首诗做完。” 武后细想,确实有这么一件事。 她继续品读诗文,读到最后一句,竟是念了三遍,“相乱欲何如……” 婉儿只觉耳根一烧,太平昨晚确实是只小野猫,一时激动,竟在她背上挠了两把,这会儿还火辣辣地烧着。 武后眸光微亮,“好一句,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 婉儿不敢答话,这会儿将脸沉下,生怕被武后看出什么端倪来。 武后品完诗句,便开始细看写这几句诗的书道,有几句是太平的字迹,有几句是婉儿的字迹,自家公主跟婉儿比起来,确实略逊一筹,是该再给太平找个好的书法大家,点拨点拨。 “裴氏。” “奴婢在。” “把诗收好。” 武后似是心情不错,将诗文递给裴氏后,起身走至婉儿面前,“随本宫上朝吧。” 婉儿领命,低声道:“臣在路上遇上了德安公公。” 武后负手轻笑,“你办事,本宫放心。” “臣惶恐。”武后不细问,婉儿反倒是不踏实了。 “字如其人,你那句‘相乱欲何如’中的‘乱’字,写得极是端正,是怕本宫从书道中品出什么来么?”武后直接点明了她发现的细节。 婉儿大惊,她之所以好好写了那个“乱”字,就是怕武后觉察了什么。 武后瞥见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慌色,“聪明人,往往不刻意掩饰什么。”说着,她紧紧盯着婉儿的眸子,“你是另一种聪明人,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本宫既然信你,你以后便不必再做这种多余之事,徒增惶恐。” “诺。”婉儿跪地叩首。 武后看着凤袍边上的婉儿,这个丫头确实是个有意思的。她转眸看向殿外欲明的天幕,离那一天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走吧,朝臣们已经在含元殿候着了。” 婉儿起身,走近武后。 武后嗅到了她身上的梨花香味,不禁深望了一眼婉儿,瞧见她颊上的胭脂色似比往日还要浓些。 婉儿主动从怀中拿出一个全新的胭脂盒,双手奉上,“殿下说,这盒梨花味的胭脂很好用,若是天后瞧了喜欢,以后她每个月都送一盒过来。” 武后接过胭脂盒,拿在手中看了看,冷笑道:“果然还是个孩子。”说着,武后将胭脂盒还给了婉儿,“下次你再去她那儿,带句话给她,让她收收心,八月将至,不要总沉溺在胭脂水粉里,不知孰轻孰重。” 婉儿低首,却帮太平说了好话,“终究是殿下的一份心意。” 武后脸上没有笑意,只淡淡地看了一眼婉儿。 婉儿垂头,不敢与武后对视。 “果然是拿人手短。”武后斜觑婉儿,“无事送胭脂,定是又想跟本宫讨要什么,你告诉她,从今往后,想要什么只能凭本事拿。” “诺。” 武后走了几步,坐上銮轿后,忽然对婉儿伸出了手来,“胭脂给本宫。” 婉儿双手奉上。 武后打开轻嗅了一口,心道:“还算有良心,难得送阿娘个礼物。”她面上依旧绷着霜色,肃声问道:“她想要什么?” 婉儿摇头,“臣不知道。” 武后盖上盒子,端声道:“早朝之后,你去请公主来紫宸殿,本宫亲自来问。” “诺。”婉儿垂头窃笑,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是武后也好,还是武皇也好,她总是最疼太平的阿娘。 “婉儿,你想你阿娘了么?”忽然,武后的声音响起。 婉儿愣了一下,如实答道:“臣想。” “今年中秋,本宫把她接到长安来,让你们见一面。” “谢天后!” 这既是武后的恩宠,又是武后的要挟,八月长安将乱,武后总要给办事的人敲敲钟,安安心。 帝王之道,大抵如此。 可即便如此,婉儿确实想母亲郑氏了,算到如今,她已有整整两年没有见过她了。 第56章 秋香 为了避嫌, 太平鲜少来紫宸殿走动。每日晨省,也只是象征性地对武后行个礼就走,反倒是李治那边,太平几乎每日都会过去陪父皇聊上半个时辰。 公主的选择, 在百官看来已是明显之极。即便是先前有过龃龉的太子李贤, 看在太平站他这边的份上,对太平的态度也缓和了很多。有时候在父皇那边遇上太平, 也会像个哥哥一样, 嘘寒问暖几句。 大明宫中维系着这样的风平浪静,终是入了八月, 桂子的幽香弥漫在宫苑之中,尤其是东宫的桂花,今年开得比往年还要灿烂,金灿灿地缀了满树。太子李贤专门命人采摘桂花, 或是酿酒, 或是入糕蒸制, 今年很早便传出了消息,准备在东宫安排一场家宴,一家人好好地过个中秋。 -- 第111页 可谁都知道, 这个中秋只怕谁也不会好过。 这日, 太平循例来到紫宸殿晨省。她今日穿着一身火红色的裙衫, 臂上缠着鹅黄色的披帛, 粉肩半露,踏入紫宸殿时,像极了一朵冬日暖阳下盛放的小红花,明艳地让人移不开眼睛。 果然是年少明媚,每次看见这样的太平, 武后打从心底喜欢,甚至还多了一丝羡慕。 她若是再年轻个十载,她相信她可以做更多的事,如今确实是老了。武后低头看了看握着朱笔的手,即便已是用了心思保养,这褶子还是生出来了。 “儿给母后请安。” 太平对着武后行了礼,余光自然而然地瞥向了阿娘身侧,今日竟不见婉儿的身影。 武后不用抬眼,便知道太平会有这样的小动作,这两个丫头向来感情好,武后已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请安便是请安,心里还想着旁人,这是不把母后放心里的意思?”武后冷冷开口,随时教训,却还是做了解释,“郑氏今日从洛阳来了长安,本宫给她赐了一处院子,正好让婉儿出去看着入宅安家。” 太平大喜,却只能绷着微笑,不敢太过狂喜。 “若无旁事,退下吧。”武后淡淡下令。 “其实儿今日前来……”太平左右看了看,瞧见宫人们都是阿娘的心腹,胆子便壮了起来,微微提起裙角,走近了武后,卷了卷衣袖,给武后揉捏起肩膀来,“是有一事相求。” 武后多少猜到一些,“无理之请,最好不要说,免得本宫听了心烦。” “也不是无理之请……”太平小声嘟囔,“儿想去东宫走一趟……” 武后蹙眉,侧脸看她,“东宫?” “儿现下与太子哥哥的关系颇好,儿去东宫打探一二,他应该不会防备儿。”说着,太平双臂往前一伸,从后圈住了武后的颈子,“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可是阿娘专门给儿备注的话!” 武后原以为太平是想央求出宫,借机去看看婉儿,没想到她竟是为了正事。 “这个时候去,未免太过刻意了。”武后提醒太平,有些事是过犹不及。 “儿也是有备而去!”太平说着,从怀中摸出了一本小册子,“上回太子哥哥跟儿要阿娘喜欢的菜肴,那时儿说,容儿想想,今日送去,也算合情合理。” 武后眸光沉下,“他要这个做什么?” “说是这次东宫家宴,要好好孝敬阿娘。”这句话莫说武后不信,太平也不相信,这次家宴李贤为了什么,太平比谁都清楚。 “看来,他真的很用心。”武后拍了拍太平的手,“去吧,早些回来。”说完,便拿了一块令牌出来,递给了太平。 “诺!”太平高兴地接过令牌,一时激动,忍不住在武后脸颊上亲了一口。 武后忍笑,“你这孩子……” “阿娘用儿送的胭脂了!”太平高兴地戳破了武后,不等武后出言“凶”她,她便提着裙角跑出了紫宸殿。 武后蹙眉苦笑,平日威严无比的她,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流露一点难得的温情。余光瞥见左右宫婢垂头窃笑,武后重咳了一声,几人脸上的笑意顿时一僵,哪敢继续偷笑。 “研墨。”武后轻叩龙案,示意伺候的宫人重新研些朱砂墨。 宫人急忙垂首磨墨。 武后提笔沾起些许,写上奏折,便眉心一拧。果然,就婉儿研磨的朱砂墨不浓不淡,少她伺候这一刻,确实少点什么。 “淡了。”武后冷冷道。 宫人慌乱地再磨了一会儿朱砂墨条。 武后提笔沾墨,这次又浓了,可看在太平哄得她高兴,她便忍下了责备的话,挥袖示意宫人退远些。 今年这多事之秋,希望一切平安顺遂。 公主的马车停在了玄德门外,往内通传了一声,李贤便打发了随侍六信前来迎接公主。太平在春夏的搀扶下,下了马车,望着玄德门的巍峨城门,她不禁心湖微漾。 终有一日,她会以皇太女的身份,进驻此地。经年耳濡目染,加上上辈子在政治漩涡中淌过一回,说没有半点野心,也都是假话。 “太子哥哥这儿颇是气派啊。” 太平随口赞了一句,这并不是东宫的正门,可毕竟是一国储君的内廷所在,自比其他皇子的宅子气派许多。 六信弓腰敬声道:“殿下,请。” 太平整了整裙角,双手负在身后,微微昂着头,随着六信踏入了东宫的内院。 宜秋宫是东宫内坊,这次家宴便选在这里。尚未走入此地,便已能嗅到一股浓郁的桂子香味。太平在石阶上微微踮起脚尖,放眼望向那一排金灿灿的桂树,忽然起了一个念想。 “殿下!”六信觉察太平提起裙角就跑,生怕公主不慎摔伤,急忙追着太平去了。 春夏也担心公主不小心绊倒,一边追,一边道:“殿下,你慢些跑,当心摔了!” “不会!”太平回头明媚一笑,眉眼长开的她透着一股妩媚的风情。 只见她跑入宜秋宫,踩着树下的桂花花瓣一路跑了过去,不时拍打几下桂树,好让桂树纷落下更多的花瓣。 花瓣徐徐飘落,像是千片金灿灿的雪花簌簌而落。 桂子花瓣落上太平的团花与肩头,偶有几瓣沾在了上面,公主浑然不觉,只觉有趣,跑到尽头后,又依样画葫芦地跑了回来。 -- 第112页 “殿下,你可别再拍了,桂花要留着家宴赏的。”六信焦急大呼,想要劝阻太平。 太平却玩心大起,六信越是不准,她越是想多拍下些花瓣。 “太子哥哥可没那么小气,大不了,从旁的地方移栽几株过来!” 六信是真的要哭了,瘪了瘪嘴,求救地看向了一旁的春夏。春夏一副爱莫能助的模样,公主一旦起了玩心,岂是只字片语可以劝听的? “殿下,当心些,小心摔了。”在院中干活的宫人们也围了过来,确实害怕二圣最宠爱的小公主今日在这里磕了还是撞了,到时候免不得一顿板子。 看见这阵仗,太平顿觉索然无味,松了裙角,斜眼瞥了一眼旁边的宫阙宜秋宫,“春夏,本宫累了!”说完,便往宜秋宫内走。 六信连忙拦住公主,敬声道:“殿下,这里面还在清洗,这会儿脏得很,还请殿下移步承恩殿,太子殿下还在那儿等着殿下呢。” 太平轻笑,“也好。”说着,她环视了一眼附近,暗中记下了这宫中的陈设布景,等她回宫后,定要画出来呈给阿娘。 太平来到承恩殿外时,六信先行三步,凑至殿门前禀报,“殿下,公主到了。” “太平来得正好。”李贤今日似乎很是高兴,语气中透着一股雀跃之喜,“进来吧。” 太平本还疑惑着,可踏入承恩殿的第一步,便找到了答案——只见今日的客座上坐着一个熟悉的人影。婉儿今日是男装打扮,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圆襟袍衫,头上戴着玄色幞头,腰上只系了一条青穗,悬着一块双鱼白玉佩。此时安静地坐在那里,若真是位郎君,单这气度便是位风光霁月的世家公子。 太平的惊讶并未持续太久,因为她心底很快便浮起了一抹酸涩。说好不再诗书往来,这下倒好,难得有出宫见见母亲的机会,不去好好陪着郑氏,却乔装打扮跑来这里“私会”!太平嘴角一翘,提着裙角快步走至婉儿身侧,气呼呼地往她身侧一坐,话却是说给李贤听的,“二哥这儿原来有客啊!” “今日在长安城遇上了,便邀了上官大人来,品一品这幅画。”李贤说得淡然,说是请,倒不如说是“强邀”。 他送去给婉儿的诗文,好些日子婉儿都没有回复,有如石沉大海一样,所以今日难得撞上,他自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本来他想好好问个清楚,可听闻今日太平要来,便只能摆出赏鉴的姿态,邀太平一起赏画了。 婉儿本来还愁着如何脱身,可知道太平要来后,她便心安了不少。只是太平从瞧见她的一眼开始,便像是涨了气的河豚,婉儿看在眼里,心底却暗暗欣喜。 她的殿下,似乎又吃味了。 婉儿不得不承认,太平最衬穿这样鲜艳的裙衫,打从她出现在视线里,婉儿就难以自抑地被她吸引着。若不是要控制好自己的表情,婉儿只怕早就杵着腮,对着太平温柔又痴缠地笑了。 “哦。”太平懒洋洋地应了一声,此时哪里还有心思赏花,小心思转得飞快,只想快些找个理由,扯着婉儿离开这里,好好地“教训”她“言而无信”! 婉儿微笑着看着太平,“请恕臣无礼。”说完,婉儿便温柔地拍下了太平肩头的桂花花瓣,又抬起手来,小心地拿下了太平团花上的花瓣。 “殿下这是从哪里来啊?怎的落了一身的桂花花瓣。” 李贤皱眉,能惹这一身的桂花花瓣,也只有宜秋宫外的那一排桂花树了吧。 “太平,你可是又胡闹了?”说着,他看向六信,瞧见六信苦涩垂首,便知道他没有猜错,“桂花若是都被你打掉了,父皇与母后驾临东宫,还能赏什么花?” “太子哥哥那么厉害,自然能想到应对的办法。”说着,太平拿出了小册子,往几案上一放,“这是太子哥哥要的,我走了!” “太平,我可是你兄长,你这说话的态度……” “可是太子哥哥先教训我的!” “你!” “上官大人乔装来此,想必母后不知道吧?” 太平这话一出,李贤与婉儿都沉了脸色。 “太平,不要胡闹!”李贤的语气比方才软了许多,他本以为跟太平是一条船上的人,哪知这丫头的骄纵性子又犯了,大局当前,他必须好好安抚。 “我要回宫了!”太平扔下一句话,转身便走。 “太平……” “容臣先安抚公主,就此告退!” 婉儿逮到机会,起身对着李贤一拜。 李贤本想拒绝,“她这性子一犯,母后都没法子……” “臣有。”婉儿再拜,沉声道:“殿下,大局重要。”说完,婉儿不等李贤允准,便匆匆离开了承恩殿,追着太平去了。 第57章 解围 太平的马车还停在玄德门外, 赶车的羽林将士老远瞧见公主出来了,便跳下马车,恭敬地掀起了车帘,静待公主上车。 太平微提裙角, 踩着墩子上了马车, 却攀着马车车壁,小心张望来时之路——只见春夏一路趋步, 追至马车边上, 不断喘息。 “殿下,你跑慢些啊, 奴婢都快追不上你了。” 连春夏都追上了,怎的婉儿都不加快几步?太平不悦地望着远处的婉儿,只见她不急不慢,徐徐而行, 似是不怕公主生气扬鞭一走了之。 太平本就气恼, 原想着留个机会给婉儿, 听她哄哄自己,可瞧见婉儿这缓行的姿态,心头又燥又酸, 索性将车帘一放, 厉声道:“走!回宫!” -- 第113页 “诺!”羽林将士调转马头, 刚欲打马往大明宫走, 却听见太平的声音响了起来。 “停下!” 太平深吸一口气,从上辈子到这辈子,指望婉儿哄她,只怕难如登天。罢了,难得可以说两句贴心话, 她忍了便是。一念及此,虽说心里委屈,还是掀起了车帘,对着走至玄德门前的婉儿呼道:“婉儿,上车!本宫送你过去!” 春夏忙着给婉儿递了递眼色,“上官大人,快上车吧。” 婉儿却恭敬地对着这边一拜,“臣还是步行吧。” “你!”太平扯紧了车帘,若不是上面的钩子牢靠,只怕要被小公主一把拽下来。 婉儿莞尔作揖,“臣想单独看望母亲。” “你欺人太甚!”太平眼眶已红,干脆地放下了车帘,哑声喝道,“回宫!回宫!”语声中分明掺杂了一丝哭腔。 羽林将士略微等了片刻,瞧见公主没有再吩咐其他,这才抽了一鞭马屁股,赶车往大明宫的方向去了。 春夏别的不知,单听公主的语气,她知道公主是真的生气了。 “大人你……”春夏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快步跟上马车,随公主回宫了。 婉儿眉心微蹙,微微侧脸,余光瞥见了玄德门内一闪而过的一个内侍黑影。武后能知晓那么多东宫之事,想必东宫之中必有眼线。也不知身后窥视她的到底是哪边的眼线,她与公主在众目睽睽下保持距离,对公主并不是什么坏事。 只是,今晚回宫,她得好好想想该如何哄哄殿下? 马车行至宫门前,值卫的宫卫上前查验腰牌,太平却在这个时候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参见公主殿下!” 宫卫们都认识公主,纷纷恭敬行礼。 太平负手扫了一眼众人,仰头看了一眼宫门城楼,“本宫想上去看看。” “回殿下,上面并没有什么好看的。” “本宫看不得么?” 太平沉了脸色,宫卫不好劝慰,便只好弓腰示意公主走楼梯上去,“殿下,这边请。” 宫卫实在是不懂,这上面虽然可以俯瞰长安城,却没有丹凤门那边视野好,而且楼上的小楼只是当值卫士更衣或是小憩所用,并没有什么稀奇之处。 春夏跟着太平走上了城楼,宫卫看见公主欲往更衣楼去,连忙道:“殿下,那里面是卫士更衣之处。” “本宫知道。”太平说着,拿出了李治给的令符,“去找套干净军服来!” 宫卫怔了怔。 “去啊!”太平催促了一声。 宫卫只得照做,给太平找了一身干净军服。太平斜眼看向春夏,“春夏,换衣裳!” 春夏大惊,“奴婢换?” “不是你还有谁?”太平轻笑。东宫离此地不远,她虽还恼着婉儿,可在马车上冷静片刻后,便已明白婉儿为何突然在玄德门前避嫌。婉儿今日明明是乔装出行,却还是被二哥请去东宫赏画,想必婉儿一出大明宫,便被东宫的人盯上了。 她虽然用骄纵的性子搅了局,可难保二哥后面不会派人把婉儿请回去。太平已经没有理由再跑东宫一趟,她又不放心婉儿一人在宫外,最好的法子便是早些将她请回来。入了大明宫,二哥那边再想邀约,也得顾忌母后一二,不敢太过放肆。 “快!换了军服,往郑氏的宅子跑一趟。”太平早就打听到了阿娘把郑氏安置在长安哪个坊,她对着春夏勾勾手,附耳吩咐了几句。 春夏重重点头,抱紧了军服,入楼更衣去了。 太平走近楼边,俯瞰长安,望向了西市的方向,目光悠远,不知在想些什么。 宫卫生怕公主在楼上吹风受凉,低声劝道:“殿下,这里风大,还是……” “春夏回来的话,让她把上官大人带去清晖阁,本宫有话要问。”太平语气严肃,“今日本宫讨要军服之事,你可以上报父皇,本宫容后会与父皇详谈。” “诺。”宫卫领命。 太平顿觉无趣,“这里确实没什么可看的。”说完,她沿着楼梯走了下去,上了马车,又羽林将士赶车一路驶入大明宫深处。 婉儿好不容易见到母亲郑氏,郑氏抚着她的脸颊,上下打量她,言语之间,颇是感慨。掖庭十四载,婉儿终是谋出了一条生路。郑氏喜忧参半,这一路上她听闻了不少关于婉儿的传闻,有的让她欣慰,有的让她害怕。 这头一个害怕的,便是女儿与太子的那些艳闻。 郑氏拉着婉儿避入房中,她左右看看,确认房中没有闲杂人后,这才压低了声音问道:“婉儿,你跟太子殿下是怎么回事?” “树欲静而风不止,此事说来复杂,阿娘你别担心,过几日这事便能过去了。”婉儿也不好与母亲详谈此事,反正东宫很快便要变天了,李贤对婉儿来说,不过是个过客罢了。 郑氏哪能不担心,她握紧了婉儿的手,“他可是大唐的储君,未来的天子。” “陛下身子尚好,天后正当壮年,东宫一切皆有变数。”婉儿只能与母亲交代这几句,温柔地对着母亲笑了笑,“阿娘别怕,我说没事,就一定不会有事。” “唉。”郑氏心疼地摸摸婉儿的后脑,“伴君如伴虎,以后你可要事事小心。” “儿知道。”婉儿忽觉心间微酸,“阿娘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 第114页 郑氏微笑着点头,“我给你做了些糕点,来。” 婉儿已经许久没有吃到母亲做的糕点了,当下跟着母亲在案几边坐下,伴着清泉水只吃了两口点心,便听见外面响起了脚步声。 “来者何人?”扮作小厮的羽林将士拦住了那人。 “咱家是东宫的人,殿下说,过几日要迎二圣在东宫办个家宴,有些事必须问问上官大人,看看天后那边有哪些需要注意的?”说话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太子李贤的近侍六信。 婉儿蹙眉,看今日这架势,李贤是想得到点什么才肯罢休了。 郑氏的心一直为这桩事悬着,她不由得握紧女儿的手,“这……这……” 婉儿心中虽烦,却只能镇静安抚母亲,“阿娘安心在这儿住着,过几日儿瞧天后心情好了,便再与天后讨个恩典,出来看看你。” “婉儿。”郑氏忧心忡忡。 婉儿舒眉轻笑,“太子殿下是出了名的知礼,不会乱来的,毕竟儿现下是天后的人。” 可即便如此,郑氏还是担心女儿。 婉儿拍了拍母亲的手背,转过身去,脸上的笑意已是荡然无存。她踏出房门时,身上仿佛蒙上了一层寒霜,月白色的圆襟袍衫衬得她的脸色极是苍白。 六信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微微垂头,“上官大人,马车已在外面备好。” “殿下如此,实在是……”婉儿忍下了话,这里面都是武后的人,想必很快武后便能得到消息。 她转念又想,当初侍寝一事,若没有太平出手,武后只会看她自救,今日遇上这样的事,武后只会当成是一个考验,看看她有没有本事自救这一回。 除了太平,这宫中没有谁会豁出命来护她周全。 想到今日太平恼她而去,她这会儿满心焦灼,却只能按捺下性子,细细盘算,今日该找什么借口,早些从东宫脱身。 “上官大人!” 婉儿刚走到马车前,便瞧见一名娇小宫卫跑至跟前,即便已经压低了嗓音,婉儿还是立即听出了她是谁。 “宫中传召!” 春夏一直低着脑袋,生怕被六信看清楚她的脸。反正公主吩咐,直说宫中传召便好,反正天子诏是召,天后懿旨是召,公主令也是召,春夏也不算假传圣谕。 “臣这就回宫!”婉儿顺势接口,“将军,走吧。” 春夏本想回话,可又怕穿帮了,只得咬紧下唇,跟着婉儿匆匆往大明宫的方向走去,很快便淹没在了长安百姓之间。 六信追了两步,只得作罢。那传令之人穿的是宫卫的军服,宫中宫卫向来是天子直接调令,没有哪个宫卫敢大着胆子假传圣谕,既是天子诏令,太子自然不敢不从。 婉儿引着春夏走出了两坊之地,这才放慢了脚步。 春夏生怕东宫的人还跟着,急忙催促道:“大人快走,殿下还在清晖阁等着呢。” 婉儿哑笑,只有太平才会一边气恼,一边还想着保护她。这个傻殿下真是宠她宠到了骨子里,偏生今日她还气了她一出,真是“罪该万死”。她确实应该往清晖阁走一趟,太平来这出假公济私,二圣定会知道,总要提前对一对话,才不至于被二圣盘问出蹊跷来。 春夏跟着婉儿快走了几步,忽然婉儿又停了下来。 “大人你这是……” “总不能空手面见公主。” 婉儿往坊市深处望了一眼,“春夏,跟我来。” 第58章 教训 清晖阁外也有一株桂树, 茂盛的枝丫探入了庭中,引得不少鸟雀停在枝头吵闹不休。 平日太平还觉得这些鸟鸣甚是清脆,可今日只觉聒噪。她坐在几案边已经许久了,不时张望外间的天色, 眼看着暮色渐深, 她等的人却一直没有出现。起初她还能忍耐,越是往后, 越是焦躁。 婉儿不来就罢了, 怎的连春夏都没回来? 太平总觉得事情不对劲,便放下了毛笔, 起身走至殿门前,歪头看向了清晖阁的院门——院门外是一条竹径,此时沐在夕阳之中,很是静谧。 “殿下, 该传膳了。”宫婢走近, 提醒公主。 太平哪里吃得下东西, “你,去打听一下……”话说了一半,她忽然止住。虽说宫中皆知她与婉儿交好, 可宫人的认知里只以为两人是交流诗文罢了, 她若做得再过, 便会徒惹猜忌, 于婉儿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 宫婢还等着太平吩咐,哪知太平转过了身去,“传膳吧!” “诺。”宫婢退了下去。 太平坐回几案边,将画了一半的宜秋宫布局图折起收至案下, 杵着脑袋,满眼忧色地看着殿门外。 千万不要有什么变故。 此时此刻,太平哪里还恼婉儿,她只担心一切被她料中,二哥又把婉儿邀入东宫,春夏即便穿了宫卫军服,也进不了东宫宣谕。 一刻之后,宫婢们便将御膳端了进来,太平随便吃了几口,便命宫婢们撤下御膳。她再望向殿外时,月光已洒入庭院。 太平越想越怕,这个时候宫门已经下钥。她再次起身,走出了正殿,本想看一眼天色,却瞧见天上零星地飘着几盏孔明灯。看这孔明灯的腾升的高度,应该是才放飞没一会儿,并且放飞之人应该就在附近。 宫中没有哪个宫人敢在她的寝殿附近放灯,能在她眼皮子底下这般放肆的,天下便只有那一个人。 -- 第115页 上官婉儿。 太平悬着的心终是踏实落地,她故意绷起脸色,怒声道:“谁那么大胆子,胆敢在本宫宫苑之外放灯,杨锋!” “末将在!”今日在院门口当值的正是羽林将士杨锋。 “把人给本宫抓进来!”太平冷声下令。 “诺!”杨锋当即带人出发,没过多久,便将两个熟悉的人带到了太平面前。 春夏已换回了宫衣,婉儿却依旧男装打扮,手中还抱着一盏未点燃的孔明灯。 “殿下饶命啊,奴婢知道错了。”春夏一进正殿,便对着太平跪下叩首。 “你向来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想必是受人教唆。”太平一边说着,一边目光移向了婉儿,像是一只被激怒的小兽,紧紧地盯着婉儿,“上官大人,你今晚在耍什么把戏,本宫不明白。” 婉儿垂首,“殿下愿听臣详述么?” 太平心头大喜,却故作严肃,“那本宫便给你一次自辩的机会。”说话间,挥手示意其他人退下,“都出去,本宫要亲自审问。” 春夏连忙起身,催促着正殿的宫人与羽林将士都退出来,顺手合上了殿门,静静地候在了门外。 太平看见婉儿走近,便将案下的图纸拿了出来,重新提笔沾墨,冷声道:“你说你的,本宫忙本宫的,若是话不中听,本宫随时会赶你出去。” “没想到,臣竟与殿下想到一处去了。”婉儿在太平身侧坐下,匆匆扫了一眼太平画的宜秋宫图纸。 太平蹙眉,“你去东宫,是阿娘吩咐你去的?” 婉儿摇头,她不愿欺骗太平,哪怕这是一个很好的解释。 “今日我是去见阿娘的,怎料一出宫门,便被东宫的人请去了东宫。”婉儿将孔明灯放在几案上,望向太平时,满心满眼只有眼前的公主,“若不是殿下来了,我真不知如何脱身。”说着,婉儿往前凑了凑,“殿下邀我上车,只因东宫眼线众多,我实在是……” “后来出了何事?”那些理由,太平早就想到了,所以不等婉儿说完,便打断了她,只想了解其他的事,她看了一眼孔明灯,“你别告诉我,你为了买这个,耽搁了大半日。” 婉儿莞尔道:“我若说是,殿下信么?” 太平受宠若惊,她记忆中的婉儿,从不花时间在这些事上。想到这里,她放下了毛笔,翻看了一下那盏孔明灯,“买几盏孔明灯,竟买到了入夜……”害她担心了大半日,想到这里她又来了气,不禁嘟囔道:“有没有良心?” “把手给臣。”婉儿对着太平打开掌心。 “做什么?”太平瞥了一眼婉儿,还是把左手递了过去。 婉儿低头,竟是在太平掌心烙下一吻。 太平掌心生烫,怔怔地看着婉儿,“你……” 婉儿温柔地笑了,牵着太平的手贴在了自己右颊上,“谢谢殿下,待我如珍似宝。”她的语气微哑,眸光中的浓情像是久酿的蜜糖,随时可以流淌出来。 太平哪里禁得住婉儿这样的眸光,身体里有个地方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她别过脸去,娇声道:“你别以为说好听的,本宫便能饶了你!” “今晚臣便留在清晖阁,任凭殿下处置。”婉儿也鲜少说这样热烈的情话,像是一记滚烫烙在了太平的心坎上。 太平又惊又喜,“你说什么?” “臣告知天后,今晚臣要在殿下这里,与殿下一起把宜秋宫的布局画出来。”婉儿微微垂头,“今日太子殿下强邀臣两次之事,还有殿下率性离开东宫之事,臣都告诉了天后,今晚若无天后允准,这几盏孔明灯是决计放不了的。” “两次?二哥果然后面又去请你了!”太平嘴角一扬,笑容灿烂,她捏住了婉儿的下巴,“你倒是胆子大,敢拿这些事混淆阿娘,竟让她准了你今晚留在这里胡闹。” “臣当着太子之面说的,有法子哄好公主,自然得弄出点动静来。”婉儿也笑了,瞧见太平这样,她知道太平向来不会记恨她太久。 得此心上人,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太平现下心情大好,“本宫这清晖阁,只收一种臣子。”说话间,太平似撩非撩,指腹轻轻碾过婉儿的唇瓣。 可今晚,婉儿并不想做公主的裙下之臣。 婉儿启唇咬了一口太平的指尖,不轻不重,足以让太平缩回手去。 “有你这样伺候的么?”太平不悦挑眉。 婉儿微笑,“先做正事。” “也好。”太平想,反正婉儿今晚进了她的清晖阁,就别想半夜溜走,先把正事办完,再好好“罚”她! 就在太平将图纸摊开,准备画完时,却见婉儿哑笑道:“不是这个正事。” 太平愕然,“还有其他?” 婉儿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大红锦囊,真挚奉上。 太平接过大红锦囊,低头打开,却见里面放了一束青丝,她又惊又喜,不敢相信地看看婉儿,又看看大红锦囊中的青丝。 “殿下愿意……许臣么?” “本宫要好好想想。” 太平话是这么说,却将大红锦囊往心口一贴,仿佛得了一件世间价值连城的珍宝。上辈子受的那些苦,都在婉儿今日送她的这一束青丝里,全部释了怀。 结发约白首,此生不相离。 这句话婉儿肯定说不出口,可太平已经当婉儿说过这话了。 -- 第116页 “那……殿下还恼臣么?”婉儿牵了牵太平的袖角,小声探问。 生怕撞到婉儿的后脑,太平先一步覆上了她的后脑,将她扑倒在了几案边,“你说本宫恼不恼?要怎么罚你?” 上辈子不知被罚过多少回,今时今刻,婉儿又怎会怕呢? 她放肆地抬手抚过公主的眉眼,一寸一寸将她的面庞深深镌刻心间,酥哑轻唤出声,“殿下……” 恍若隔世。 这一声轻唤,上辈子太平只听过一回。那是婉儿喝醉的那一夜,一句殿下,足以让太平所有的霜色消融,心甘情愿地奉上自己的所有。 “再唤我一声。”太平起了贪念,含笑下令。 婉儿圈住了太平,微微挺身,凑在太平的耳侧,酥声再唤。只是这一声,只有太平听得见,也只有太平知道,遇上这个冤家,她注定在劫难逃。 太平哑笑。 婉儿轻咬下唇,“殿下准备在这儿教训臣么?” “不在这儿……那该在哪里?”太平的眸光炽热,似有什么正在酝酿,婉儿只瞧上一眼,便觉情火被她瞬间点燃。 明知故问。 婉儿羞极,咬了一口太平的耳垂。 太平眉角微扬,笑道:“看来,真要好好教训!”话音一落,她唇却温柔似水地落在了婉儿的唇上。 不同于上辈子教训时的毫无节制,今晚的太平温柔得让人心酥—— 她的唇也好,指腹也好,所及之处,皆是温情脉脉。 公主描绘着一幅人间至美山水图,这幅山水,世上只能她一人品鉴,一人沉醉。 上一世,即便到了那至高之处,婉儿只会咬牙哑忍,至死不肯承认她是喜欢殿下教训的。这一世,婉儿也会咬牙哑忍,不同的是她知道她若呼出声来,只会招来殿下更多的欺负。 今晚的时光流淌得极是缓慢。 殿下的教训,绵长又温柔,婉儿只觉置身在烟花深处,烟花一刻不停歇,她也一刻不能停歇。 她后来恼了太平,忍不住羞嗔道:“殿下你故意的!” “本宫就是故意的……”太平倒也不客气,她就喜欢逗这样的婉儿,倔强不求饶,刚直不讨要,“婉儿原来喜欢狠一点的教训……” 婉儿又羞又恼,扣紧了太平的手腕,颤声道:“臣……不喜欢……” “说谎。”太平忍笑揭破她的谎言,她掌控她于股掌之间,怎会不知她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他日说这些谎话,可算是欺君之罪,所以今晚得让你长个教训。” “殿……”婉儿的声音瞬间破碎起来,她突然后悔,不该说方才那句“口是心非”的话,可现下求饶,已经晚了。 第59章 吻痕 今日武后从早朝下来, 太子李贤破天荒地亲自送了武后回来,甚至还在紫宸殿中陪武后一起用了早膳。 婉儿归来时,瞧见李贤的第一眼,眼底闪过一抹惊色。 武后沉眸, “昨夜诗画品得如何?” 婉儿将画好的宜秋宫图纸双手奉上, “殿下昨晚兴起,画了这幅宫院图, 今日命臣送来给天后品鉴。” “你们昨晚可真够忙的, 又是放灯,又是画画。”武后的声音不大不小, 刚好让李贤听得分明。 婉儿垂下头,如实答道:“为搏殿下一笑,臣只能如此。” 李贤竖起耳朵,听见这话后, 忐忑的心终是静下许多。也就是说, 婉儿确实把太平给哄好了, 太平也没有把昨日在东宫看见婉儿之事告诉武后。 “东宫今日无事么?”武后突然问话。 李贤连忙起身,顺着武后的话道:“回母后,东宫还要忙着布置五日后的家宴, 儿这就回去。” “家宴固然重要, 国事也不可懈怠。”武后冷声训话, 李贤只能垂首静听, 并没有觉察武后给他的最后警示,“孰轻孰重,你可要好好掂量。” “诺。”李贤恭敬领命,“儿,告退。” 武后失望地发出一声轻叹, 给婉儿递了个眼色,“送送太子,顺便回偏殿把你这身衣裳换了。” “诺。”婉儿领命退下。 武后等两人走出大殿,这才把太平的画平展开来。 画的是宜秋宫,周边却用红圈圈了好几处——那是太平奔跑桂树下,用余光探看到的死角。这些地方平日不会有人注意,可正因为如此,在这些地方撞上暗箭或是埋伏死士,最是隐秘。 武后笑出了声来,她是由心地觉得欣慰,去东宫走一趟,竟办成了一件大事。她的太平,正渐渐从乳虎变成老虎,她竟有几分迫不及待,很想看见他日爪牙锋利的女儿会是怎样的风姿。 裴氏觉察武后的情绪变化,低声赞道:“公主殿下这画功,又进步了。” 画功进步是值得高兴的事,可懂的观察情势,那才是真正值得高兴的地方。 “她是本宫的太平,自然不是凡物。”武后颇是得意,将图纸重新折好,递给了裴氏,“交给羽林军统领,家宴时,这几处暗藏的杀机,都给本宫摘干净。” “诺。”裴氏小心收好图纸。 这边婉儿躬身送着李贤走下宫阶,停在了最后一阶上,“臣只能送到这儿了,殿下慢走。” 李贤负手,身子微微一斜,竟往婉儿那边凑了凑,低声问道:“你是怎么用几盏孔明灯把太平哄好的?”说话间,忍不住多嗅了几口。 -- 第117页 他必须承认,今日婉儿身上的胭脂味很特别,似是有两种胭脂交缠其中,比东宫那些孺人身上的还要好闻。 婉儿端直了身子,并没有回答李贤的问话,只是肃声警告道:“大事当前,殿下分心其他,有害而无利。” 李贤轻笑,眉眼间漾着一抹俊色,“上官大人的担心,我记下了。” 婉儿懒得再与他多言什么,对着李贤福身一拜,转身便往偏殿去了。 李贤的眸光一直放在婉儿身上,看着她渐行渐远,会心一笑,抬眼一瞥【紫宸殿】的匾额,他不禁血脉燃起一阵悸动——再过几日,待家宴终了,他便再也不必活在母亲的阴霾之下。 婉儿回到偏殿时,红蕊赶紧打来了热水,伺候婉儿擦洗更衣。 起初婉儿还由着红蕊宽衣,除下外裳后,红蕊褪下了婉儿的内裳,不由得“呀”了一声。 “怎么?”婉儿侧脸看她。 红蕊脸颊一烫,看着婉儿背上的十余个吻痕,小声道:“大人这背上……似是被蚊虫咬了好多包。” 天下怎会有那么大的蚊虫? 除了那个不知节制的小公主,谁敢这般肆无忌惮地攀吻她的背脊? 红蕊的脑袋这会儿有点晕,照理说,上官大人一夜未归,能在她身上留下那么多吻痕的只能是公主殿下。这两女相悦之事虽说在宫中并不稀奇,可放在公主殿下身上,那可就是桩大事了! 若不是公主殿下,那这些吻痕便是上官大人在宫外留下的。昨日上官大人出宫只为与母亲团聚,照说大人在宫外不可能有什么相好的。若非要找一个可能的,那便只能是近月传得风言风语的太子殿下了。 好像,这更是一桩了不得的大事! “红蕊。”婉儿立即拉上内裳,冷声轻唤。 “奴婢知道的,定半个字都不会透露出去!”红蕊说完这话,连忙捂住嘴巴,对着婉儿重重点了三下脑袋。 婉儿上辈子就知道她是个可靠的,这辈子自然也会信她。只是,她跟太平之事,迟早瞒不了身边伺候的人,春夏与红蕊迟早都会知晓。 她揪着内裳领口,郑重地道:“我与太子殿下,绝无私情。” “啊?”红蕊眨了眨眼睛,不是太子殿下,那岂不是……公主殿下! 婉儿耳根微烧,脸色依旧染着霜色,“去抱我的官袍过来。” “诺!”红蕊下意识地往偏殿殿门走。 婉儿微讶。 只见红蕊小心翼翼地把殿门关好,又确认了一番,这才往衣柜行去。 婉儿轻舒一口气,回想红蕊方才的反应,想来她背上的吻痕定然不少。太平没羞没躁地缠着她吻了好久,背上就留下了那么多,另外的地方只怕会更多。 想到这里,婉儿只觉小腹微烫。她走近铜镜,掀起了内裳下摆,往腰侧一看,那儿有朵红艳艳的小花,正是最后公主的杰作。 婉儿含羞咬唇,暗暗记下此仇,若有机会还回去,她定让公主也尝一回! “大人,官袍来了。”红蕊双手抱来官袍。 婉儿示意她先放下,便褪了内裳,拿帕子仔细擦过身子后,仔细把官袍穿上。这身官袍与内侍的形制一样,都是圆襟袍衫,不一样的地方有两处——一是胸前绣了团银纹牡丹,二是袍衫颜色不是内侍的驼色,而是宫娥们常穿的藕色。 今日穿官袍入殿伺候,是因为官袍遮掩最多,切不可在这个时候横生枝节。 红蕊伺候婉儿换好了官袍,帮婉儿重新绾好了发髻,不觉已是双颊染霞,烫得厉害。她悄然回想着去年上元节时,春夏在小阁中对她说的那些话,当初不太懂的,现下似乎有那么一点点懂了。 婉儿从铜镜中瞧见了她的失神,“你这是怎么了?” 红蕊骤然回神,“啊?” “方才在想什么?”婉儿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 红蕊怔了怔,小声答道:“大人需要上药么?” 这下是婉儿愕然,“上药?” “奴婢听人说……头一次这样……会疼……”红蕊的声音越说越小,霞色都染到耳根去了。 婉儿又羞又恼,这话真不知如何回答。太平虽说“教训”得凶,却每次都懂得疼惜她,此时本该答一句“殿下温柔,其实不疼”,可这话她怎能说出口呢? “放肆,这话也是你问得的?”婉儿通红着脸,只能凶巴巴地训斥红蕊。 红蕊慌了神,自忖确实僭越,慌忙跪地叩首,“大人恕罪,奴婢知道错了!” “这些事,不可张扬,否则,我也保不得你!”婉儿的冷冽语气半点未消,再警告一句,“这可不是小事,明白么?” 红蕊重重叩头,“奴婢记下了!” “好了,磕坏脑袋怎么办?”婉儿心下不忍,瞧见红蕊的卑微,她总能想起在掖庭的那十四载光景。 只见她蹲下身去,扶起红蕊,捏着她的下巴仔细瞧了瞧她的额头,“还好没肿。”语气已不是方才那样的霜冷。 红蕊自打跟了婉儿后,从未见过她这样好的主子,这份关心,便足以让她铭记于心。 “奴婢是粗人,身子壮得很。” “再壮也只是姑娘家。” 婉儿温柔地揉了揉她的额头,“以后就算叩首也要小心些,脑袋终究是自己的,你得有分寸。” “诺。”红蕊恭敬地回答。 -- 第118页 婉儿笑了出来,“跟以前一样傻。” 红蕊听得迷糊,原来打从一开始,自己在大人心里就是个傻乎乎的宫人。 “你诚心待我,我也会铭记在心。”婉儿合握她的手,“你对我而言,并不是宫人。” “奴婢惶恐。”红蕊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听见的话。 婉儿哂笑,“这大明宫中,除了高高在上的他们,你我都是奴婢,本就应该像家人一样互帮互助。” 红蕊还是头一次听见这样的话。 “不管多难,我们都要好好活着。”婉儿莞尔看她,“知道么?” 红蕊听得心中温暖,莫名地觉得酸涩,“嗯!” “傻红蕊。”婉儿摸了摸她的后脑,上辈子看不见太平的时候,一直是她陪伴身侧。红蕊对她来说,不仅仅是个陪伴的宫人,还是她那些年的唯一家人。 这是红蕊第一次被人珍之重之,她不禁吸了吸鼻子,笑道:“嗯!” 婉儿微微凑近红蕊,提醒道:“那些胡话,少听些,以后若能出宫,找个好郎君,只要他是真心喜欢你,便不会让你疼。” 红蕊愕了一下,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是大人回答了她的问题。 婉儿不好多做解释,端声道:“我该去天后身边伺候了,这里换下的衣裳……” “都……都交给奴婢收拾!”红蕊只觉脸颊更红了,她今日知道了太多了不得的大事,这最后的一桩,让她再次羞红了脸。 她再也不信宫里那群宫娥闲聊的这些事了,从今往后,她只信大人说的话! 第60章 宫夜 中秋向来是宫中重视的佳节, 那日的含元殿极是热闹,君臣同乐,长安百姓也与天子同乐。 烟花漫天,看似绚烂, 可在知情人眼里, 看见的只有灰烬。 婉儿站在武后身侧,与众臣一样, 仰望天幕中的万千星屑。她不禁有些出神, 灿若星辰的烟花只有一瞬绚烂,最终也要归于寂静与昏暗。若能在青史之中留下一笔, 也算没有枉活这一世。 想到这里,婉儿嘴角微微一扬,视线沿着天幕一路坠下,落在了太平身上。她该比其他人幸运, 只因与她一起青史留名的, 还有一个心上人, 太平。 恰好,太平早已凝望她许久,恰好与她的眸光撞在了一起。 这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主执盏举杯, 微微点头, 敬向了婉儿。天上是星辰万里, 人间有她瞳光若星, 独耀她一人。 醉人的向来不是盏中酒,而是情人的柔情脉脉。 婉儿微微垂首,虽不能举盏回敬,可这杯酒她已入喉,烫得一颗心砰砰直跳。 殿下。 她在心间哑笑轻唤, 与太平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向天幕—— 烟花绚烂,星屑万千。 这是暴风骤雨前最后的宁静,何不享受当下,不去想明日如何,后日又当如何。 此时天上绽放的是今晚最大的一朵烟花,星屑散落,洒满了半个天幕。 缤纷之下,太平悄然顾盼,不禁哑然失笑。只因她心头那个姑娘,此时笑容温婉,面庞被星火照得极是明亮。 人海之中,婉儿总是最耀眼的那一个。 得心上人如她,夫复何求?太平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坐在她边上的李旦满腹狐疑,顺着她的目光往那边看了一眼,那边坐的分明是二圣。 “太平,你在傻笑什么?” “佛曰:不可说。” 太平笑意更是浓烈,示意春夏添满酒,举盏一口饮下。这会儿喉也烫,心也烫,再悄悄顾看婉儿时,只觉神魂微醺,恨不得将她拥入怀中,恣意咬上一口耳垂。 李旦听得一头雾水,转头看向一侧,发觉二哥李贤也望着二圣那边发呆。太平看哪里发呆,他是猜不到的,可二哥为谁发呆,他用脚指头都想猜出来。 除了上官大人,还能是谁? 李旦也曾见过二哥这样的眼神,那是他渴慕一件事时才会有的热烈眸光。那时他初入东宫,少年意气风发,曾经站在宫阶高处,远眺宫墙之外。 当初渴慕江山,如今渴慕美人,一样的眸光,一样的求之若渴。 李旦从不敢有这样的眸光,父皇与母后是大唐最耀眼的所在,兄长也是耀眼之人,他只能小心谨慎地做他的殷王殿下。甚至,他也没办法像三哥李显那样,在府中恣意玩乐,做一个母后宠爱的逍遥英王。 “四哥,你想什么呢?脸色这般难看。”太平轻轻地揪了揪他的衣角,小声问道。 李旦微笑不语,举盏喝了一口。 太平知道这个四哥偶尔心事重,他若不想说的,她是怎么都问不出来的。她亲手给李旦添了酒,“今日是中秋佳节,不管四哥有什么烦心事,尽管放下,妹妹陪你好好喝几盏。” 李旦舒眉,他必须承认,太平这个妹妹确实暖心。 “来!” 两人互敬一杯,相视一笑,一起望向了天上星辰。珍惜当下,这一刻难得的天家情真。 太平很是清醒,越是靠近政治的漩涡,天家的感情越是脆弱如齑粉,微风一吹,便纷纷四散。 中秋良宵终是落幕,三日后,太子在东宫设宴,宴请二圣赴宴,共聚天伦。 宜秋宫从清晨就开始忙碌,宫人们没有一刻能停下,黄昏时刻,大明宫那边传来了消息,言说天子李治突犯头风之症,不便驾临东宫。 -- 第119页 这个可能也在李贤的预料之中,今晚他自忖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下。天子不便来东宫也好,不过是分两处解决同一件事,只等明早日头爬上东山,他便能是大唐的新王。 武后自然是要来赴会的,她想亲眼看看,这个儿子能翻起多大的浪来。是她给了他生命,就算是反戈指向她,她也希望这个儿子是有血性的,哪怕注定是输,也要输得让人尊敬,这才不会辱没这天家血脉。 武后启程走出紫宸殿时,太平专门来送。 “你也想去?” “母后,儿还有功课,况且太子哥哥也没有邀请儿。” 太平只是不放心阿娘与婉儿,想来送送她们。只见她从袖中摸出一个小方盒子,递向了婉儿,“请上官大人代本宫送二哥一份礼物。” “诺。”婉儿从太平手中接过小方盒子,指腹轻轻摩挲盒底,竟用阴文镌刻了两个字——太平。 婉儿知道这是太平的心愿,虽说早知结果,可太平还是担心她们的安危。 武后好奇地瞥了一眼小方盒子,“这是何物?” “太子哥哥向来喜好雅物,这是他一直想向儿讨要的鸡血石印章,儿一直没有刻字,今日难得太子哥哥想与母后亲近说话,儿想锦上添花地送他个理由,他心情好些,母后想必心情也能好些。”太平说得头头是道。 武后从婉儿手中拿过小方盒子,指腹碾过盒底,摸到了那两个字。笔划简单,最是好猜。她颇是高兴地看了看太平,果然是沉稳了,会明人说暗话了。 有这两个字,武后怎么都会大胜归来,她还想看看,自己的太平日后究竟能飞多高。 “太平。”武后意味深长地道出这两个字。 太平一时不知这是阿娘在唤她,还是阿娘在回答她。 武后看了看天色,“去陪陪你的父皇吧。”说完,她担心太平没有明白,又补了一句,“今晚母后会在东宫多待一会儿,寝宫那边只有德安在。”她刻意念重“德安”二字,天子突然头风发作,却了家宴,当中定有玄机。 太平自然知道这是什么玄机,上辈子二哥的宫变还没来得及开启,便被阿娘压制下来。这辈子虽说与上辈子异曲同工,可既然她选择与婉儿剑走偏锋这一步,她便做好了今晚的一切准备。 “儿谨遵母后训示。”太平躬身一拜。 武后轻笑,“明早,本宫要亲自看看你今晚的功课。”这句话,无异于太平想听的“我会安然回来”。 太平沉腰,恭送武后与婉儿渐行渐远。 东宫那边阿娘已经备好反击之策,大明宫这边,今晚便只能由她唱好这出戏了。 夜色渐深,天子寝宫亮起了宫灯。 今晚寝殿四周似乎格外地安静,偶尔巡过一队宫卫,甲胄的摩擦之声极是清晰。 李治坐在龙榻上,与往常不一样的,他今晚竟然穿了甲胄,腰上还佩了长剑,像是要御驾亲征一样。 德安虚掩殿门,不时透过门隙往外探看。 “德安。” “老奴在!”李治的一声轻唤,让德安不禁打了个哆嗦。 李治皱眉,“你也算跟着朕见过不少风浪了,今晚怕什么呢?” 德安不敢直言,这可是要变天的大事。 “陛下真的相信上官婉儿的话?”德安低声问道。 李治沉声道:“她骗朕是死,不骗朕……也是死。” 是的,天子突然却宴,正是因为婉儿的一封密信。她言之凿凿,今晚东宫杀机四伏,太子是想在东宫逼迫天子写下退位诏书。 李治知道这个儿子的本事,既然媚娘把他逼到这一步,想必这次家宴他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局势早已到了不死不休这一步,一个敢设局杀母之人,身为天子的李治,如何还能让他继续做储君呢? 这个道理,李贤也清楚。杀母逼父,只有成王,才能像皇爷爷一样,抹去这桩污点。所以,今晚这东宫之宴,李治是万万不能赴的。 可是,李治转念又想。上官婉儿近几月与太子的传闻甚多,她究竟是为了探听消息,才与太子亲近?还是假戏真做,刻意巴结太子,另谋生路? 若是前者,李治今晚只用在大明宫中坐山观虎斗便是,他乐得看见这样的结果。若是后者,上官婉儿的密信肯定有诈,今晚的大明宫也不是安全之地。 他着甲,只为以防万一。 德安听见天子这话,终是踏实许多。 “不对!” 李治突然提剑站起,耳翼微动,总觉得外面的气氛不对劲了。 德安瞪大眼睛,慌乱地趴在门边,往门隙外一瞧,这下更慌了! “陛下……外面……外面站了好些羽林军!” “羽林军?!” 李治大惊,羽林军向来是媚娘掌控,他的寝殿四周一直是他的亲卫禁军负责巡逻。这个时候来羽林军,要么是媚娘的人,要么是……东宫那边掩人耳目的手段! 上官婉儿不可能是媚娘那边的人! 她的一家,就是因为废后获罪,她若帮媚娘行事,于她上官氏而言,并无好处。 李治不能相信第三种可能,他强作镇静,示意德安出去问询。 德安点头,只身走出了寝殿,扬声问道:“你们是哪个营的,这里可是天子寝殿,谁给你们的狗胆!胆敢……” -- 第120页 “噌!” 这百名羽林军齐刷刷地抽出佩剑,将德安吓得顿时噤声。 那人刻意说得极是大声,“陛下头风日盛,不能理政,不妨让出玉玺,让天后监国。” 李治的手指捏得佩剑咯咯作响,媚娘岂会做这种明目张胆的蠢事?这一刻,他敢肯定,上官婉儿在这个时候给他密信,定是选择了太子。 太子年少,最慕女色。 她那样的女子,攀上了太子这枝高枝,李治能许她的,李贤也能许她。甚至,说不定日后还能母仪天下,成为第二个媚娘。 “可恶!” 第61章 甘心 一名内侍快步从玄德门奔入东宫, 来到宜秋宫时,他接连缓了好几口气,待呼吸平静些,内侍这才垂首步入宫中, 不动声色地来到太子身侧, 附耳说了一句什么。 太子李贤嘴角一扬,显然不是什么坏消息。 武后端声问道:“二郎今晚给本宫准备了什么惊喜啊?” 李贤大笑, “儿想, 母后一定会喜欢的!”说着,他拍响了三声手掌, 本该是四下骤起兵甲之声,可随之而来的竟是惨呼声。 笑容在李贤脸上冻结,随后宫外确实响起了兵甲声,可听这声势, 人数定比东宫准备的死士还要多。 武后徐徐从座上站起, 高高睨视李贤, 眸光怜悯,似乎在看一只可怜的犬彘。 羽林将士杨锋提着染血的佩剑大步走入宫中,鲜血自剑锋上滴落, 收回剑鞘时, 沾红了剑鞘口。 “启禀天后, 外面埋伏的死士, 皆已伏诛!” 李贤仿佛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脑袋,嗡嗡作响。他不敢相信听见的话,明明一切策划得滴水不漏,除了东宫心腹外,他没有跟谁多透露一句。他望向武后身边的上官婉儿, 今晚她穿着藕色官袍,站在武后身后,垂首不语。 即便他喜欢上官婉儿,他也不曾对她提及只字片语,上次强邀她来东宫赏画,她一路也是垂首而行,不可能留心到那些暗藏杀机的地方。 不是上官婉儿,那便只能是东宫的眼线! 李贤仓皇地看向身侧的六信,这内侍跟了他十余年,照理说不该有叛他之心。 就是这一眼,六信慌乱地跪在了地上,额头重重地叩了三声。没有辩解,没有求饶,像是默认了一切。 李贤的眸光充满了讶异与绝望,不禁冷嗤一声,回头扫视宜秋宫中的其他人。太子妃与众女眷们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凡不知情的宫人,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相反的,只要是知情者,现在都已俯首跪地,沉默不语。 “一个……两个……三个……”李贤越数越难过,语气渐渐从愤怒变成了自嘲,可笑他自始至终自以为胜券在握,其实不过是一个傻子。 李贤眼眶已红,合眼深吸一口气,缓缓抬眼望向武后,即便今日已输,在废太子的诏令没有下达之前,他还是大唐的太子,他不能输了这最后的储君气度。 “母后好手段啊!” 武后神色平静,李贤没有慌乱求饶,他最后有此仪态,于她来说也算是一种欣慰了。倘若当初她与李治没有把全部心力都放在先太子身上,倘若她亲自教养李贤,倘若宫中不曾有过那一则流言,眼前这个俊秀的太子应该会是大唐的好储君。 只是,世无如果。从李治把他当成一枚棋子开始,她与李贤之间终有这一日。 “太子谋逆,意图不轨。”武后一边说着,一边走近李贤,话都是说给羽林军听的,“但凡东宫下属,一概拿下,审问定罪!” 武后这话一落,宜秋宫中便响起了一阵哭嚎求饶声。 一群羽林将士冲了进来,将宴上的东宫诸人都押了下去,不一会儿,宜秋宫中便安静了下来。 李贤握紧拳头,事已至此,再做反抗也是枉然。 “我告诉过你,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为何你偏偏就是不信?”武后与他只有三步的距离,她说这话的时候,满眼哀伤,却半点泪光都没有。 李贤冷笑,“亲生又如何?兄长不也一样,死在了你的手里?” “他是病逝!”武后厉喝,即便过去多年,但凡提及李弘,武后还是觉得难受。那个儿子,是她与李治精心培育的大唐储君,他的死没人能想到。她更没想到,这个孩子的死竟会被人拿来当成中伤她的流言,将她贬成一个冷血嗜杀的无情母亲! 虎毒尚且不食子,她虽贪慕权势,却从未想过把刀子真剜到自己最喜欢的儿子身上。可世人已这样误会了她,这将成为她的第一处污点,千秋万世,永难昭雪。 “就算兄长是病逝,那儿呢?!”李贤嘶声怒喝,眼泪从通红的双眼涌出,声音似是被什么狠狠撕开,“今晚,母后难道不是在杀子么?!” “本宫赐你毒酒了么?”武后冲上前去,一把揪紧了李贤的衣襟,咬牙道,“还是本宫赐你三尺白绫了?!” 李贤顿时语塞,自始至终,武后都没有下令将他下狱,亦或是赐死。 “你是大唐的太子!本宫也曾寄于你厚望!可谋逆者死,你为何偏要自寻死路?”武后的五指收拢,挑眉冷问,语声冰冷的好像利刺,“你监国多次,朝堂内外对你赞不绝口,你若不走这条歪路,谁能废了你?!” 李贤不信最后这一句,苦笑摇头,“以母后的能耐,能在我东宫安插那么多人,不能废我,还不能杀我么?” -- 第121页 “本宫即便能杀,可本宫动你了么?”武后失望地反手给他一记耳光,极是清脆,听了都让人觉得脸疼。 李贤脸上顿时肿起了一个五指印,他错愕无比,忽然不知事情到了这一步,到底是自己的错,还是武后的错。 “明明是……是你逼我的!”李贤的信念开始崩塌,“你一直想我死……” “二郎,是你一直想要阿娘死。”武后的语气平静了下来,字里行间再无半点情愫,冰冷得好似一个陌生人。 “不是的!就是你!就是你逼我……”李贤疯狂地摇头,愤然指着武后,“是你不守规矩,身为皇后,贪慕权利,妄想……妄想女主天下!”他蓦地想起了皇爷爷那时候的流言——唐三世之后,女主武王代有天下。 武后的眸光波澜不惊,没有反驳也没有辩解,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负手立于宫殿之上。那气度早已超出了皇后的威仪,即便穿的只是凤袍,也有了睥睨天下的王者风范。 “太子口出诳语,突染疯症,幽禁东宫,听候陛下发落。” 武后转过了身去,不愿再多看他一眼。她是有君临天下的野心,女子凭什么不能有野心?凭什么那高高在上的龙座,默认只能男子爬上去?这颗炽热的野心已经在她胸臆间燃烧了数十载,她渴求那一天也渴求了数十载,到了这一步,她就是要向天下人证明——女主天下,有何不可?! 李贤看见武后欲走,嘶吼道:“阿娘!收手吧!世上从未有哪个女人君临天下!你就算爬上去,也会被人拽下来,受万世唾骂!” 成王败寇,史书终归是胜者书写。 她深知这句话的意义,所以于她而言,现下没有必要回头,没有必要停步,更没有必要答话。她算是得了最后的一丝欣慰,能最后听李贤唤她一句“阿娘”。 婉儿跟着武后走至殿门之前,身后又响起了李贤的声音。 “上官婉儿!你忘了你祖父与父亲都是谁杀的么?!” 武后似笑非笑,竟是停下脚步,侧脸看向了婉儿。 婉儿转身,低颔道:“从未忘记。” 李贤已近癫狂,又哭又笑,“终有一日,她的刀会落在你的脖子上!” “人人皆有一死,若能青史留名,是我这个小女子的幸事。”婉儿沉声答完,坦荡地迎上了武后的眸光,“臣甘之如饴。” “呵。”武后想过千种答案,就是没有想到婉儿会答这一句。 “咯吱——” 武后与婉儿走出宜秋宫,身后殿门关闭,锁住了一个瘫坐在地的太子。 李贤万念俱灰,忽然张口,颤声诵道:“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他知道武后就在殿门之外,“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 晚风将浓郁的桂花香味吹了过来,武后听着这些诗句,眉头不禁蹙起。 “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 李贤诵完,冷笑着起身朝着殿门作揖,扬声大呼,“儿以这首《黄台瓜辞》,恭祝母后万岁万岁万万岁!” 婉儿垂首,不敢顾看此时武后会是什么表情。 武后只轻叹一声,便迈出步子,往玄德门的方向走去。 婉儿趋步跟上武后,一直与武后保持一步的距离。她总是这样懂得分寸,称心如意地让人忍不住喜欢。 武后在玄德门前的銮轿边停下,并不急着上轿,“本宫这一关是过了,接下来便该你了。”说着,她望向宫外的方向,“现下尚未到宵禁的时辰,往那边去,生路不止一条。”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婉儿恭声回答,“臣想堂堂正正做人,不想东躲西藏地当鼠辈。”说着,婉儿对着武后感激一拜,“臣敢写那封密信,便做好了准备,倘若今晚龙颜大怒,非要责臣出气,臣愿意捱下,也应该承下。” 武后心绪复杂,提醒道:“本宫今晚不便保你。” “臣会尽力自保。”婉儿抬起眼来,眸光清亮,唇角微扬,“不会拖累天后与殿下。”长安城中有阿娘郑氏,大明宫中有心上人太平,她在乎的人都在这里,她怎会舍下她们,不管不顾地亡命天涯,做个见不得光的通缉要犯? 况且,这是太平最关键的一步。 为了太平有君临天下的一日,她心甘情愿为太平担下天子盛怒,做太平上马的踏脚石。 “值得么?” 武后本不该说那么多话,可此刻她一时没忍住,直接问出了口。 “士为知己者死。” 婉儿垂眸,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只要太平一切安好,她甘愿做任何事。 武后的眸光中多了一抹复杂的赞许之色。 世上有她渴慕君临天下,自然也能有上官婉儿甘心做治世之臣,也许,这世间还有更多的女子,也渴慕在青史上留下一笔。正如这天上星,哪怕只能在夜晚灿烂,只要灿烂过,死又何妨? “回宫。” 第62章 血腥 “来人, 护驾!” 德安扯着嗓子凄厉大呼,明知情势如此,他喊得再大声,也是徒劳。可事已至此, 他除了大声呼救外, 已想不到其他法子保护天子。 李治拔剑出鞘,性命攸关之时, 他如何还坐得住, 只得拿出天子该有的威仪,大声咒骂, “乱臣贼子!” 德安是个阉人,还是个上了年纪的阉人。他抵住宫门,只撑了眨眼的功夫,便被外面的叛军撞破了宫门。 -- 第122页 锋刃很快抵在了他的喉咙前, 他的呼救一瞬喑哑。他克制住自己求饶的冲动, 在天子面前向叛军讨命, 无疑是找死。 叛军将领侧脸看向李治,他还是头一回这样放肆地直视君王,“陛下, 何苦做这困兽之斗呢?今晚外面巡逻的宫卫已被我等收拾干净了, 陛下你在这儿喊得再大声, 也不会有谁听见。” 李治怒喝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咻!” 李治的声音刚落, 便听见殿外响起了一声惊弦之声。这支冷箭不偏不倚,正中站在最后面的那名叛军背心,一箭穿胸,当即倒地气绝。 听到动静的叛军们纷纷回过头来,只见檐下缓缓走出一个穿着大红圆襟袍衫的俊俏少年, 身后跟着一队张弓待发的弓箭手。 等“少年”走出檐下的阴影,开口说话时,叛军瞬间知道了来人是谁——大唐,太平公主。 “护驾!” 只见公主飒气地将高举的手臂挥落,她顺势抽出了腰间的佩剑,率领宫卫冲了上来。 不可能!这个时候公主怎么会来这里?公主又怎能请动天子的直系宫卫?叛军大惊,可已经走到这一步,若不把这个天变了,他们也是死路一条。 “拿下陛下!” 叛军将领镇静下令,只听数声木碎声响起,叛军将领定睛一看,只见十余名宫卫破窗跃入了寝殿,拔剑将李治护在了身后。 “拿下天子,我们便有生路,兄弟们,随我上!” 叛军将领已穷途末路,除了拼死一搏外,再无他法。 可是,宫卫人数是叛军人数的三倍有余,即便他们拼死反击,也只是强弩之末。太平带宫卫步步紧逼,更多的宫卫破窗而入,与叛军厮杀一起。 血腥味在殿中弥漫开来,李治闻得反胃,看着叛军一个一个倒在他的眼前,他全身猛烈地颤抖了起来。 谁要他死,他便先让那人死! “留活口!朕要亲自审问!”李治沙哑下令。 “诺!” 宫卫齐声高喝,将剩下的叛军威逼到了寝殿正中。盾兵擎盾逼上前去,将这群叛军挤在了方寸之间,再也没办法施展招式,更没办法捅破盾牌,杀出重围,只得被盾兵们这样死死地挤着,不断嘶声咒骂。 “父皇!”太平从外面快步跑了进来,将手中的佩剑一扔,刚想扶住李治,李治却颤然往后退了一步。 李治惊魂未定地看了一眼太平,确认她手中没有任何兵刃后,终是伸手让太平搀住,点头道:“来得正好。” “儿救驾来迟,还请父皇降罪。”太平垂首,先歉声请罪。 李治静静地看着太平,今日她并不是男装打扮,只是穿了平日最喜欢的马球服,只因年岁才有十六,是以乍看一眼颇像个红衣小郎君。 李治心底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若是让太平入主东宫,绝对比三郎与四郎更让他踏实。可惜,太平是个公主,天下从来没有公主入主东宫,天下也从来没有出现过皇太女。 所以,这个念头不过一瞬而过。李治欣慰地覆上太平的手背,“你怎么会突然带兵过来?”他很快便冷静了下来,这个疑惑便很快地生了出来。 “回父皇,今日太子哥哥没有邀请儿去东宫赴宴,儿在宫里实在是无趣,便去了马球场打了两局马球,看天色渐暗,便从马球场往清晖阁走。哪知……”太平看向了兀自挣扎不休的剩余叛军们,“回去路上,儿瞧见了一队羽林军鬼鬼祟祟地偏离了巡宫路线,儿总觉蹊跷,以防万一,儿便斗胆调动了宫卫。”说着,太平将调动宫卫用的令符拿了出来,双手奉还,“还请父皇收回令符,责儿妄动宫卫之罪。” 李治瞥了一眼太平手中的令符,他确实想收回令符,经历了今晚这惊心动魄的一场厮杀,他如何还放心把宫卫的调动权放给旁人?可若没有眼前这个小公主,今晚他已经完了,他若在这个时候收回令符,责罚太平,只会寒了太平的心。 李治覆上了令符,却是连着太平的手一起捏住,“太平你救驾有功,父皇很高兴,怎会责罚你呢?这令符你收着,父皇放心。” 太平眼圈一红,感激地道:“父皇你没事便好!” “太平长大了,会保护父皇了,朕很欣慰。”李治轻轻地拍了拍太平的后脑,“可今晚之事尚未解决,等朕处置了这些叛贼,再好好嘉赏朕的太平。” “儿不要嘉赏,只要父皇安康。”太平吸了吸鼻子,摇了摇头。 李治只觉心窝的柔软处被这句话烫了一下,他没有再多言什么,眼下的正事要紧。 “抓一个过来,朕亲自审问!” “诺!” 宫卫用绳子一套,拴住了一个叛军的脑袋,狠狠一扯,便将此人硬生生地从叛军丛中拔了出来。 他手中藏了短匕首,出来的一瞬,割断了脖子上的绳子,不管不顾地朝着李治捅来。 “父皇小心!” 太平挺身走至李治身前,看着这个亡命徒被宫卫拔剑削断了双臂,还是受不了眼前这血腥的画面,别过了脸去。 李治温声道:“不怕,不怕。”安抚两句后,他从太平身后走了出来,走至这个亡命徒的身前。看见他想袭咬龙鞋,李治往后退了半步,这人瞬间被左右宫卫按得再难动弹。 “说,谁指使你的?” “呵……呵呵……老子不会告诉你的!” -- 第123页 这亡命徒只说了这一句,便咬舌自尽了。很快地,那些个被盾兵困在殿中的叛军纷纷效仿,李治此时下令阻拦,却已是迟了。 盾兵往后接连退了三步,中心的叛军一一倒在了地上。宫卫上前探看颈脉,这剩下的十余名叛军,皆已自尽,没有一个活口留下。 李治恼怒之极,“查!给朕追查到底!” “这些死士,出自东宫。”武后的声音突然在寝殿外响起,兵甲声大起,她亲率三百羽林军赶至此处。 她匆匆扫了一眼满地血渍,示意羽林军原地待命,只带了婉儿一人走入寝殿之中。 明知这样是僭越,可婉儿从踏入院落的那时起,就不断在视线里找寻太平的身影。这里的血腥味浓重得让人心惊,她知道太平会来这里,她只想知道太平是否一切安好。 终于,她走入寝殿后,抬眼便撞上了太平的眸光。 她的眸光一如既往地让人心安,只要注目着她,眸光深处流淌的便是太平独许她一人的温柔。 一切安好。 婉儿悬着的心终是放了下来,可很快地,她的余光便发现了天子盛怒的模样。她连忙垂首,跟紧了武后。 “来人!拿下上官婉儿!” 李治突然下令,虽说知情之人都知道会有这一出,可太平还是忍不住蹙起了眉头。婉儿说过,她有法子过关,她也答应了婉儿,这次绝对不冲动出来袒护婉儿,相信婉儿可以全身而退。 说不紧张,都是假话。 太平垂下双臂,暗暗握紧了拳头,眸光一刻也没从婉儿身上离开。 “陛下,这是怎么回事?”武后故作疑惑,徐徐问道。 李治知道今日的东宫家宴是场鸿门宴,他其实更想看见一个受伤的,或是已死的媚娘回来,可看媚娘如今妆容未花,凤袍未沾一滴血色,他已经明白,李贤是彻底输了。他没有立即回答武后,反倒是问道:“媚娘你说这些死士,出自东宫?” “李贤不孝,设下鸿门宴,妄图杀母逼宫,坐上龙椅。”武后满面哀戚,没有一丝虚伪之色,“若不是他东宫的下属提前密报,今晚我怕是见不到陛下了。” 李治自嘲苦笑,“好一个太子啊!” 他以为李贤会是一把好刀,却连媚娘的衣袍一角都斩不下来,实属无能! “陛下临时不适,静养宫中,他准备好的死士便开始了行动。”武后上前,挽住了李治的手臂,牵着他一起坐在龙榻之上,“我来的路上,找到了好些剥了甲胄的羽林军尸首,这些穿着羽林军甲胄的叛军,正是李贤豢养的死士。” 李治冷嗤,媚娘倒是摘得干净。 “谋逆者,死有余辜。”武后的声音冰凉,眸底涌起一抹恨色,她缓缓看向被宫卫拿着跪在地上的婉儿,“陛下,她也谋逆了么?” 李治欲言又止,可现下他并无人证,只有婉儿给他的一封密信。他若在这个时候拿出来指证婉儿,无疑是在武后心里种上一枚利刃。 夫妻一场,明知东宫宴有埋伏,却只字不提任由武后赴宴,说起来反倒还是他理亏。 “她……”李治只得另找一个罪名,“太子谋逆,已是事实,她与太子交往甚密,只怕也是共谋!朕,留不得她!” 第63章 幸事 “敢问陛下, 何谓往来甚密?”婉儿的声音忽然响起,她依旧垂着脑袋,语气不急不慢,半分惊惶也听不出来。 “宫中传言……”李治才开口, 便发现这个理由很是苍白。 “单凭一个传言, 便定奴婢之罪。”婉儿徐徐抬起脸来,坦荡无比地与天子对视, “人证何在, 物证又何在?陛下今晚若是用这样的理由杀了奴婢,当真不怕被世人诟病么?” 李治倒抽一口凉气, 怒声道:“放肆!胆敢直视朕,此乃大不敬!”他终是抓到了一个可以治婉儿的罪名,“来人,拖下去, 就地正法!” “父皇!”太平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她斜眼瞥了一眼婉儿, 压低了声音道,“此事如此处置,只怕要遭人非议的。”说话间, 她给武后递了个眼色, 希望这个时候阿娘帮帮她。 武后却看向了一旁, 仿佛此事与己毫无干系。 李治不悦, “朕知道你与上官婉儿向来交好,可现下是国事!不是后宫小事!你不要公私不分,骄纵胡闹!” 太平急道:“正因为此事是国事,事涉谋反大罪,才该妥当处置。否则……”太平凑到了李治耳畔, “恐遭他人利用。” 事已至此,东宫叛乱已定,李治不懂,处置一个上官婉儿,会招来什么非议? 太平再道:“殿外的羽林军人数可比宫卫的人数多……” 这句话戳到了李治的心虚处,他下意识地用余光一扫旁边气定神闲的武后,媚娘似乎在看戏,满脸都是期待之色。 这个表情,像极了她当年看着上官仪被拖出大殿的那一刻。 也是从那年开始,朝堂之上无人敢再提废后之事。杀上官仪事小,涨了媚娘的势力事大。李治对下旨抄灭上官氏一事,多少是后悔的。 明明上官婉儿无权无势,杀了她也不会掀起什么大浪来,强按一个谋逆大罪,对天下人也算是交代了。可媚娘为何是这样的表情?她到底还留了什么后招?还是说……她早知东宫有变,早知上官婉儿是天子的细作,所以放任上官婉儿私发密信,布下了今晚这个局? -- 第124页 羽林军向来是媚娘的亲信执掌,以李贤的本事,把那么多个死士混进来,却半点没惊动羽林军,那是万万不可能的。羽林军平日操练也勤,选入军中的也都是武功好手,怎会轻易被人刺杀剥衣? 若不是媚娘放任,东宫死士不可能那么容易杀至他的寝殿…… 李治越想越背心发凉,今晚若不是太平赶至,明摆是个双杀之局!东宫谋逆,死,东宫死士刺杀天子,死,大唐一夜之内,天子与太子暴毙,最大的受益人只会是媚娘。 三郎李显懦弱,以后太后辅政,不出三年,武氏的势力便会遍布朝堂…… 李治忽然懂了,上官婉儿不过是媚娘的一枚弃子罢了,甚至,她的死能给媚娘一个天子暴毙的好说辞。 上官婉儿为报私仇,谋逆弑君,被当殿格杀。 合情,合理。 东宫谋逆,不过是这个局的开端,李治以为大局已定,却不知现下这一步才是生死较量。羽林军在外,宫卫势弱,媚娘早与太平罅隙多月,今晚他们的命早就悬在了媚娘的一念之间。 想到这里,李治骤然扶额,佯作头风痛苦之状,一把抓住了太平的手臂,“朕头疼,太平,你扶朕换个地方歇息。” 太平敬声道:“诺。”她满心牵挂婉儿,却不敢多看婉儿一眼,等到父皇这句话,便意味着今晚婉儿捡回一条命,能有这样的结果,已经足够了。 “陛下。”武后突然轻唤,“上官婉儿,还杀不杀?” 李治眉头紧锁,斜眼觑了一眼婉儿,“她与东宫之事,朕会亲自审问清楚,朕要活口。”他刻意强调了最后四个字,“这是皇命!” “诺。”武后低眉领命。 太平扶着李治走至宫院门前,发现羽林军并没有让路的意思,太平怒喝道:“好大的狗胆!让开!” “你们都瞎了么?还不快些让陛下跟公主出去?”武后慵懒的声音落下,羽林军终是让出一条道来,放天子带着宫卫们离开这里。 武后目送他们走远之后,侧脸看了一眼依旧跪在地上的婉儿,话却是说给羽林军听的,“收拾干净这里。” “德安公公的尸首……”一名羽林将士小声问道。 武后冷笑:“擦洗干净,给他换身新衣裳,厚葬。” “诺。” “还不走?”武后这次问的是婉儿。 婉儿恭敬起身,跟着武后离开了寝殿。 约莫走了十余步后,武后微微抬手,身后跟着的羽林军便知趣地放慢脚步,与她们保持了十步之遥。 武后望着幽长的宫道,淡淡道:“看来是本宫赢了。” “臣愿赌服输。”婉儿哑声回答。 武后却笑了,“你那些说辞,说出来是死,不说出来也是死。不是你高估了自己的分量,是你高估了陛下。” 婉儿确实高估了李治,以为他会在意帝家声名与青史记载,所以想了一肚子的说辞,今晚挺直腰杆要一个“死”得心服口服。她笃定了天子不敢在武后面前提及密信之事,笃定了她与太子李贤的传闻只是传闻,无凭无据,天子应该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杀武后的内臣。却没想到,她确实高估了他。盛怒之下,他只是手握奴婢生死的上位者,可以不顾唐律,不顾公理,蛮横地以天子之姿索命。 那一幕,像极了上辈子她与李隆基的对峙时。那人以溢出言表的贪欲,威逼着她写下诏书的最后落款,哪怕赌上一个毒誓,也要拿到那份“名正言顺”的假诏书。 何其丑陋。 婉儿苦笑,只是上辈子她没有那么幸运,也没有想活下来的生念。这辈子她只想好好活着,好好陪着太平走完这一世。 “就凭你那句,士为知己者死,本宫今晚便不会让你有事。”武后语有深意,“世上知己,并非单向,你把太平当知己,太平自然也当你是知己。” 谁让她宠极了这个小公主呢?好不容易太平走到了这一步,她这个当阿娘的岂能坐视不理。武后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倘若太平冲出来,不管不顾地力保婉儿,她便将太平与婉儿一并拿下。李治说婉儿与东宫往来甚密,她便说太平与婉儿一样往来甚密,她要亲审此案,将两人强行带走。 以她对李治的多年了解,他很快便能意识到,这是武后在借机砍他的左右臂,到时候他反而会想保下太平与婉儿。这也是婉儿与武后在来寝宫的路上打的赌,倘若婉儿提了人证物证,李治还想杀她,那她便依着武后的来。 只是今夜,无疑她是惊喜的。 太平确实出来保护婉儿了,却心有灵犀地把矛头引到了武后身上,并没有像个莽夫一样地冲出来叩头求个恩典。太平这样的年岁,能有这样的处理,武后是打从心眼里高兴,所以她索性一字不语,任凭李治去猜。 猜疑之人,往往是没有底的。没有底的人,便不敢轻易下任何决断。 今晚是武后的大赢之夜,也是太平的大胜之夜,因为李治从今晚开始,太平在他心中的地位便非同一般了。 “臣叩谢天后。”婉儿突然驻足,对着武后跪下一拜。 武后也停了下来,肃声道:“陛下后面肯定会来审你,剩下的便只能你自己应付了。” “嗯。”婉儿明白,今晚只是第一关罢了。 武后转向她,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头,“今晚你只能去一个地方,回不得紫宸殿。” -- 第125页 婉儿点头,“诺。” “来人。”武后扬声一唤,身后的羽林军跟了上来,“将上官婉儿押入天牢,静候陛下审问。”说着,她又提醒了一句,“陛下说,要留活口,若是她在天牢里出什么意外,本宫可是要被陛下问责的。” “诺!”两名羽林军走上前来。 婉儿站起,对着武后福身一拜,便与两名羽林军朝着天牢方向去了。 “上官婉儿。”武后忽然笑了笑,远远一唤。 婉儿闻声回首,纤瘦的身影立在宫檐下的阴影里,看不清楚她是怎样的表情。只见她微微低头,“臣在。” 武后站在月光里,凤袍上的金线熠熠生辉,哪怕她已韶华不在,可站在那里,像极了一只随时可以振翅冲上九霄的凰鸟。 她幽幽开口:“什么样的人,可当知己?” 婉儿只觉心坎一烫,对着武后恭敬地行了礼,“君臣,足矣。” 武后会心一笑,她必须承认,这一刻她有那么一点羡慕太平。 婉儿转过身去,迈出第一步时,嘴角也微微扬了起来。今晚,她也算一个赢家。至少在武后心里,她算是一个可信之人了。 今晚不管对谁来说,都是一个不眠之夜。 月光从天牢狭小的窗口落入阴湿的石牢中,照亮了婉儿的藕色官袍,也照亮了她的整个脸庞。她从窗口远望天幕,天幕之中星河万里,那是千年不变的星光熠熠。 人固有一死,有的人能跟这星星一样,万古铭记,有的人却像这石牢里的尘埃,不值一提。能生在这样的时代,见证他年的红妆朝堂,于她而言,是毕生幸事。更幸运的,她的心上人会延续那个红妆朝堂,与她一起化作青史之上的两颗星星。 “太平……” 婉儿轻唤这个名字,只要想到她,她的心便满是温暖,哪怕后面的路荆棘丛生,她也有勇气陪她坚定地走到终点。 第64章 领命 太子谋逆已是事实, 今晚只是宫阙中的杀戮,明日开始朝堂也将沾染血腥,对东宫势力进行清洗。 太平亲率宫卫将天子安置在延英殿后,又带着宫卫在延英殿外巡逻了三遍, 这才回到殿中, 安抚父皇。 李治感慨万千,握着太平的手, 沉声道:“太平啊, 父皇没有白疼你。” “这是儿应该做的。”太平跪在李治膝侧,眸光明亮, “父皇是大唐的天子,身系万民福祉,有儿在一日,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父皇。” 李治听得窝心, 抬手轻抚太平的后脑, “可惜啊, 你是公主。” “公主一样可以保护父皇,不是么?”太平的语气真挚无比,“这几日, 儿都会给父皇值夜, 父皇可以安心休息。” 李治的额角突突地跳了两下, 他如何能安心休息?他这几日若不过问朝政, 只怕要被媚娘借机除去不少政敌。 “太平。”李治望着女儿天真明媚的脸庞,若有所思。 太平也不多问,只是安静地等着父皇说话。 静默良久后,李治终是开了口,“父皇有件棘手之事, 思来想去,只能让你去办了。” 太平垂首,“父皇尽管吩咐,儿一定给父皇办妥!” “太子谋逆,只怕牵连甚广,此案朕必须给天下一个交代,所以有些人不得不杀,有些人能放则放。”李治紧紧盯着太平的眸子,“你明白朕的意思么?” 太平故作沉思,沉默片刻后,方才回答:“证据确凿的谋逆之人该死,母后要杀的人该放,是不是?” 李治舒眉,含笑点头。 “可是此案应该交由大理寺审问,儿只是公主,不可参问朝政。”太平认真提醒,“如此一来,会坏了规矩的。” “此案是国事,亦是家事。狄仁杰虽然为官清正,可他与媚娘往来甚多,朕不敢尽信他。”说着,李治无奈苦笑,满朝文武他竟然想不到用谁来处置此案,“太平,朕会下一道特旨,命你审结此案,你千万别让朕失望。” “诺。”太平叩首领命。 李治倦然揉了揉太阳穴,这会儿脑袋实在是疼得厉害,他不禁挥手示意太平退下,“朕想歇会儿。” “父皇安心休息,儿出去给父皇值夜。”太平恭敬一拜,起身退出了延英殿,将殿门合拢,端然站在了殿前。 彼时,月光从檐边泄下,照亮了太平的半个身子。她往前走了半步,整个人沐在了月光之中,抬眼望向天幕星河。 她终是迈出了这关键的一步,只要办妥此案,今后她会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前朝官员。未来还有更多难关等着她,可她一点也不怕,只因她知道这偌大的大明宫中有个人会一直陪着她,陪着她走到万人之上,听百官山呼万岁。 “婉儿……” 她在心底默念那人的名字,虽说知道母后定不会太过为难她,可父皇是下了令要亲自审问的,日后只怕免不得遭罪。 希望,一切安好。 对大明宫与东宫而言,昨晚是个难眠之夜。对今早上朝的朝臣来说,无疑是个震惊无比的清晨。 静养多日的天子李治出现在了朝堂之上,天后倒是破天荒头一次缺了早朝。 李治当殿下令废储,将李贤贬为庶人,幽禁太极宫承庆殿。又令太平公主继续严查此案,但凡参与谋逆者,斩立决。 朝臣本想出来提醒公主不可参政一事,有聪明者已嗅到了天子之意,轻咳两声,示意谏臣莫要多事。公主查案只是明面上的,暗里还是天子想亲审此案,避免天后借机削减李唐势力,壮大武氏。 -- 第126页 朝堂之上,暗流涌动,臣子暗作各种揣度。 大明宫紫宸殿中,武后却闲情逸致地拿着剪子,修剪着一盆盆栽。 裴氏将朝堂上探听到的消息带了回来,武后听完只是抿唇一笑,“裴氏,瞧瞧,本宫修得如何?” 裴氏如实答道:“探出来的花,多了一朵。” 武后笑出声来,“是啊,多了一朵。”武后看着她留下的两朵大团菊花,每一朵都绽放得极是艳丽。她将剪子移近其中一朵,将剪未剪,琢磨道:“本宫要不要剪去一朵呢?” 裴氏不敢回答。 武后没听见她的声音,便知她又聪明地选择了沉默,不悦地回头瞪了她一眼,“你倒是会明哲保身。” 裴氏垂首,“奴婢只是愚钝。” “你愚钝?”武后笑了,“去,把太平唤来。” “殿下现下尚在含元殿,此时传召……” “本宫就是要当着陛下的面,把太平唤来……训话。” 武后说话间,毫不犹豫地剪断了其中一朵菊花,把断了的菊花递给了裴氏,“你拿这朵断菊去请,就说这是本宫送她的礼物。” “诺。”裴氏领命,双手接了断菊,匆匆赶去了含元殿。 太子谋反,非同小可,是以今日的早朝比往日久一些。裴氏在殿外候了许久,终是等到了公主扶着天子走了出来。 裴氏往前走了半步,先给天子行了跪礼,再拜向太平,捧着断菊道:“殿下,天后有请,这朵菊花,是天后送殿下的礼物。” 李治脸色一沉,这无疑是媚娘对他的挑衅。 太平牵了牵李治的衣袖,低声道:“父皇放心,儿也应该去给母后请个安。” 李治肃声道:“你还有正事要办,不可多做耽搁。” “诺。”太平领命,从裴氏手中接过了断菊,“走吧。” 李治看着太平渐行渐远的背影,皱了皱眉,平日他还可以唤德安来搀扶,如今身侧空空如也,这殿外的当值内侍全部都面生得很,他不敢尽信。 他身边总要有个可信的传话人。李治思来想去,忽然想到了一人。他记得德安在宫里收了一名义子,叫德庆。平日德安也是打发这人在宫中收集消息,应当可用。想到这里,李治便下了令,将德庆调至身边伺候。 太平来到紫宸殿时,先探头往里面扫了一眼,不见婉儿的身影,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安。 武后将她的小举动看在眼底,淡声道:“她在天牢,等待陛下亲自审问。” 太平听了此话,不安感更浓了。 “儿给母后请安。”她心神不宁地上前给武后行了礼。 武后看着她手中的断菊,“本宫听说,陛下把谋逆一案交给你来办了。” 太平点头,“确有此事。” “这可是一个烫手山芋。”武后直接点明,“稍有不慎,你便如你手中之菊,观之即弃。” 太平明白这差事并不好办,处置太松,有包庇之嫌,处置太严,只会让朝臣对她心生忌惮,日后她想在朝中发展势力,朝臣们都会掂量一二,并不是什么好事。 李治之所以放心把此案交给太平,一是因为太平目前是最信得过的人,二是因为太平处置此案后,其实得不了多少好处。 “东宫上下,严惩。”武后不得不提点太平,这是她第一次在朝臣面前展露锋芒,不可太露,也不可不露,“宁可错杀,不可轻饶。” 谋逆是大罪,于情于理都该重惩,这是立威。 太平认真听着。 武后又道:“废太子那边,私下多些关怀。” 明面上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可私下还是应该当兄长敬爱,这是立德。 太平会心点头。 “至于朝臣……”武后想了想,“哪怕你从东宫那边查到什么,你都要把案子断在东宫里。到时候,你手中握着的那些证据,便是你往后的敲门砖,那些朝臣也是你可以利用的棋子。”最后这句话,寒凉之极,不带一丝温度。 太平静静地望着武后,哑声道:“诺。” 武后知道太平这会儿会想些什么,当初她在太宗身边亲睹类似之事时,她也曾一样的震撼。只是,既然决定踏入地狱,便只能一条路走到底,任何的仁慈都是拖累。 总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其实哪个君王手里不是血迹斑斑。 “太平,过来。”武后对着太平招了招手。 太平闻声走了过去,躬身垂首,静听阿娘训示。 哪知,武后竟扬手一个巴掌极响地打在了她的左颊上,顿时红肿了起来。 太平被打得愕然,“阿娘你……” “疼么?”武后心疼着,语气却凉若寒霜。 太平捂着左颊,她意识到这是阿娘必须做的戏。阿娘当着父皇的面将她召来,若不留点“教训”给她,父皇那边确实不好交代。 “疼……”太平哑声回答。 武后沉声道:“这是你必须独自忍下的痛,你父皇越是疼你,阿娘便打你越疼,明白么?”略微一顿,“上官婉儿也一样。” 太平没想到这最后一下,竟是阿娘在警示她。 “东宫一案越早了结,陛下越没有理由杀她。”武后轻叹,“有时候袖手旁观并非无情,反而越是在乎,越是什么都保不住。”说着,武后拿起杯盏,将里面的清露倒在掌心,她捏紧了拳头,清露从她指缝间快速流走,当她再摊开手时,掌心什么都没有留下。 -- 第127页 太平恭敬地对着武后一拜,“儿受教了。” “去办正事吧。”武后示意太平退下。 “诺。” 太平退出紫宸殿后,隐约听见了身后响起了一声脆响。她匆匆回头,只见武后轻咳两声,坐直了身子,喝道:“还不走?!”她藏在案底的右掌火辣辣的,打了太平她心里也不好受,所以便拿折子打了一下右掌。 地狱再苦,也有她这个阿娘陪她。 太平嘴角一扬,娇滴滴地唤了一声,“阿娘!” “还想让本宫打你一巴掌么?”武后故作狠厉。 “儿也会疼的!”太平说完,对着武后眨了下眼,跑出紫宸殿时却捂着左颊,眼眶通红,一幅委屈巴巴的模样。 不用半日,整个大明宫便传遍了,今日武后在公主晨省时打了公主一巴掌。 第65章 出牢 天牢一直是宫中最阴湿的地方, 尤其是入了秋后,铺在地上的稻草总能在破晓时染上一层薄霜。 这是婉儿在天牢待的第三日,也是太平煎熬的第三日。东宫谋反一事过去三日,天牢这边风平浪静, 于婉儿来说这是绝对的好事。谋反一事越往后拖, 她便与东宫的牵连越少,杀她也便失去了意义, 反而留下她, 还有些许用处。 要在大明宫中活下来,必须是有个“有用的”。恰好, 她应该对天子还有那么一点用,这便是她的一线生机。 “咔嚓!” 只听天牢的大铜门响起一声脆响,大铜门便被宫卫打了开来。 “陛下,慢些, 里面黑。”这是个陌生的内侍声音, 正是德安的义子德庆, 他因为义父之死得了恩赏,调到了陛下身边伺候,如今也算是大明宫中的红人了。 此人比德安年轻二十余岁, 现在看来不过少年郎的模样, 穿着一身内侍青衫, 佝着腰扶着天子走至了婉儿的石牢外。 昏黄的烛火照亮了天子的龙袍, 上面用金线绣了九团五爪金龙。李治负手而立,端然立在牢门外,高高睨视着牢中跪地叩首的婉儿,并不急着说话。 婉儿只是叩首,也没有说话。 气氛忽然僵了起来, 德庆轻咳两声,小声提醒,“上官婉儿,陛下驾临,你是哑了么?” 婉儿还是一动不动,她俯首叩拜已经做足了礼数,此时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倒不如以静制动,后发制人。 “东宫谋逆一事,已经结案。” 李治说这话时,语气舒缓,听不出半点情绪。烛光摇曳,光影晃在他风霜的脸上,照亮了他眼底涌动的杀气。 既然已经结案,天子还来此亲审,想来为的是其他事。 婉儿不敢应声,至少在没弄明白天子之意前,她不能贸然出声。 李治锁眉,“你不说话,是在求死么?” 德庆小声道:“陛下问你话呢!” 婉儿缓缓挺直了腰杆,扫了一眼德庆与天子身后的宫卫,又叩首下去。 李治忽然懂的她的意思,抬手示意德庆他们退出天牢。 “陛下想问什么?”婉儿等天牢中只剩下李治与她后,终是开了口。她就那样静静地跪着,目光与李治的目光相接,腰杆比方才挺得还要直。 李治在朝堂上也见过不少这种倔脾气的臣子,可女子这样的实在是罕见。 “你真不怕朕把你杀了么?” “奴婢是罪臣之后,不过贱命一条,是生是死,不过陛下的一念之间。”婉儿说完这句话,眉眼之间多了一抹凛色,“况且,奴婢对得起陛下。” 李治冷笑,“对得起朕,你便一封密信把朕置于宫中最危险处!” “陛下以为东宫不危险么?”婉儿同样冷声反问。 李治骤然语塞,确实,那晚东宫远比大明宫危险。媚娘虽然只字不提那晚的凶险,可他知道,媚娘越是云淡风轻的绝口不提,那晚的情况就越是严峻。 婉儿等的就是李治的沉默,接口道:“奴婢记得密信写的是——东宫有变,小心留宫。”密信的内容,每个字她都琢磨过,为的就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这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只要李治愿意听她辩解,她便可以辩出一条生路来。 李治记得这八个字,确实是婉儿所言。 “为何陛下只注意了前半句,却没有注意后半句?”婉儿提醒李治,“奴婢已经说了‘小心’,陛下为何偏偏视而不见,还要反过来要奴婢的命呢?难道……”婉儿的情绪突然扬起,“自始至终陛下都没有相信过奴婢,还是陛下觉得东宫一事终了,日后在大明宫便可高枕无忧了?” “放肆!”李治厉声大喝。 婉儿忍话,再次叩首。 李治握拳微颤,虽是愤怒,眸底却没了杀意。是的,这些话若是婉儿在武后面前说出,他虽可以仗着天子身份,当即格杀,可在这个时候与武后撕破脸,终究不是好事。二圣之间的较量向来沉在暗处,若是亮于人前,对朝局来说有害而无利。西边的突厥这几年甚是不安分,二圣切不可在这个时候把内斗闹大。这也是为什么,李治放任太平快速处置了东宫一案,没有过多牵连东宫外的朝臣。 婉儿本有机会留下一个烂摊子给他,可那时候她静默不语,甚至今日天子驾临天牢,在没有屏退随侍前,她也静默不语。 究其原因,不过四个字“为君分忧”。 上官婉儿确实如她所言,她对得起陛下,远比李治看见的考虑得更多。这样的一枚棋子,就这样杀了,尤其是在痛失李贤这把刀后,又自毁一枚棋子,那是蠢人所为。 -- 第128页 盛怒的天子渐渐平静了下来,烛光重新照亮他阴鸷的脸庞。自从媚娘把上官婉儿押入这里,她便作壁上观,似乎是故意把上官婉儿的人头递到了他的刀下,就等着他极怒之下砍了婉儿。然后,借由婉儿的上官氏出身,做点文章。 这些事,李治这几日想了个通透,所以他才会等东宫结案后,才来这里亲审上官婉儿。也算是给了婉儿一条生路,至于如何走出天牢大门,只能婉儿自己谋。 “朕给你一条生路。” “请陛下用刑。” 婉儿淡淡开口,说出了她的理由,“奴婢若是毫发无伤地走出这里,天后那边无法交代,奴婢也无法再为陛下分忧。那陛下给奴婢的这条生路,便没有任何意义。” 废人,向来是多余的。 李治眸光沉下,“天牢之刑,可不是常人能忍的。” “奴婢只想活。”婉儿再次对上天子目光,目光中充满了“生”的希冀,“从头至尾,都只求这一个‘活’字。” 这是身为罪臣之后,身为宫中奴婢唯一的所求。 李治见过太多这样的目光,原以为上官婉儿真不怕死,听到这一句,他突然踏实了。一个真正想要活的人,自然会不择手段地贪妄上位者的护佑,这样的人反倒容易掌控。 “用刑之后……” “奴婢用刑之后,依旧只字未认私通东宫一事,陛下念及上官氏只有奴婢一人苟活,便网开一面,赦奴婢无罪。” 婉儿已经帮李治想好了说辞。 李治满意地笑了,经历了天牢之刑,还是没有招认私通之罪,他顺其自然赦之,打发回媚娘那边,媚娘应当也不会怀疑婉儿的用心,也许还能更信任她一些。 “来人,杖十五。” 李治扬声大呼,天牢外的狱卒领命走了进来,在外面准备好了行刑的长凳与木杖。这里的木杖与宫中的不一样,杖头上留有凸铁,寻常之人一杖下去,便痛不欲生。 二十杖,足以活生生打死一个人。 婉儿心中发怵,却只能强忍恐惧。她最后只能赌一赌,赌天子会不会给行刑的狱卒提点一二,让狱卒们手下留情。 只可惜,天子只是背过身去,半句话都没有说。原本应该说的二十杖,他已经减去了五杖,婉儿应该可以挺过去。 铁栅打开,狱卒将婉儿押出了石牢,将她按在长凳上时,婉儿的双手死死扣住了长凳板子,紧紧咬住牙关。 撑过这十五杖,她才再看见太平,才能继续陪伴太平,才能再一次实现称量天下文章的抱负。 “太平。” 婉儿合上双眼,脑海之中响起了太平常对她说的那两个字“别怕”。她能忍下来,一定能忍下来! 第一杖骤然落下,婉儿只觉痛如骨髓,哪里忍得住声音,当即发出一声凄惨的痛呼。 李治听得头皮发麻,冷声道:“上官婉儿,念在上官氏只有你一人的份上,朕给你个恩典,倘若十五杖打完,你还能活着,朕便赦你无罪,既往不咎。”说完,李治便罢袖快步离开了天牢。 不知是不是第一杖已经痛惨了,是以后面的几杖她已经痛得麻木,十五杖打完,她只觉浑浑噩噩,想要翻下长凳,却半点力气都用不出来。 “来,快来!” 只见狱卒招了招手,便有一个熟悉的人影钻入牢门,哭着跑了过来,瞧见了婉儿的鲜血淋漓处,忍不住大哭道:“大人……你撑住……奴婢马上带你去治伤……” “红蕊……不哭……”婉儿强撑着,虽说视线已经模糊,可她一听这宫人的声音便知道是谁,“我……死不了的……” “还愣着做什么?快把大人抬回紫宸殿啊!”红蕊急呼,她一个人肯定是没法子把婉儿抬回去的。 狱卒们猛然点头,找来了担架,将婉儿小心抬上,担着她往紫宸殿去了。 不久之后,静候在承庆殿外的太平终是得到了天牢那边的消息。 她脸色煞白,极力克制住汹涌的心疼,向传递消息的那名小内侍道:“回去告诉他们,婉儿若是落下什么病根,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小内侍急声劝慰,“殿下放心,今日行刑的都是熟手,只是打得响,伤不到实处的。”惊觉公主的杀气腾腾,小内侍自忖多言,连忙对着公主一拜,“奴婢告退。” “诺。”小内侍正欲离开。 “慢着。”太平忽然唤住了他,“小喜子,此事若是滴水不漏,本宫另有他赏。” “奴婢知道。”小喜子哈腰点头。 太平挥手示意他快些退下,小喜子便知趣了走远了。 她抬眼看向了承庆殿的匾额——若不是因为他缠着婉儿送诗文,引出他与婉儿的风言风语,婉儿怎会受今日这样的罪?虽说她身为公主,在二圣面前明目张胆地袒护一个人却依旧难如登天。确实,母后不闻不问婉儿是护她,太平不管不顾婉儿也是护她。可太平无法做到真正的不管不顾,她知道婉儿要离开天牢肯定要捱罪,所以想方设法地早早买通了狱卒,只望在行刑时狱卒可以手下留情。 可即便是留情,太平也知道捱上十五杖是怎样的痛。她只恨不得立即赶去紫宸殿,寸步不离地守在婉儿身边。 只是,她不能这样随性而为,在这个时候做这样的事,只会让婉儿白捱这一顿打,让父皇觉察她的用心。 -- 第129页 太平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她今日来此,只为探视兄长。她必须忍耐,忍耐到她成为君临天下的皇者,到那时候,她发誓再不会让婉儿受这样的苦痛!她要千百倍地疼她惜她,将她宠成大唐最幸福的姑娘! 太平在外缓了许久,待情绪稍稳后,终是推开了承庆殿的大门。看向废太子时,她流露出了心疼的表情,颤声唤道:“二哥……” 第66章 夜探 李贤一袭素衣, 坐在窗边,并没有应声太平。短短三日,昔日丰神俊秀的太子殿下已半腮胡渣,眸光黯淡。 他失去的不仅是储君之位, 还有属于他的帝王梦想。 太平从衣架上抱下一件大氅, 走近了李贤,将大氅罩在了他的身上, “二哥, 天冷了,当心身子。” “你以为阿显赢了么?”李贤转头定定地看着太平。 太平静默。 “不过是又一场轮回。”李贤颓声说罢, 自嘲地笑了起来,“我们……都是父皇与母后的盘中棋子……只是棋子……”他终是想明白了一切,可走至这一步,已经迟了。 终究是血脉相连的兄妹, 看见二哥如此, 太平心中还是有些酸涩, 低叹道:“二哥若有所需,尽管命人知会我,我会帮二哥办妥。” 李贤怔了怔, 低哑开口, “太平。” “嗯。”太平在李贤身侧坐下。 “我原以为, 你是来嘲笑我的。”李贤忽然生出一丝愧意。 “嘲笑二哥什么呢?”太平淡淡反问, “事已至此,正如二哥所言,其实没有谁是真正的赢家。” 李贤只觉从未真正了解过太平,不得不重新打量这个妹妹。在他的印象里,太平是被二圣宠坏的小公主, 他从未将她放在眼里,没想到在他最潦倒时,只有她敢来看他。他忽然觉得太平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少,已不再是记忆中的跟着他们几个哥哥跑的小姑娘了。 李贤想去摸摸太平的后脑,动作只做了一半,便缩回了手来。过去的岁月,谁也回不去了,他曾经想要她的命,单这一点,他与她之间便有了一条永远也迈不过去的鸿沟。 太平握住了李贤的手,徐声道:“我不能在此久留,二哥你多多保重。”说完,她拍了拍李贤的手背,便站了起来。 “她……还好么?”李贤哑声问道。 太平自然知道他问的是谁,只是这个时候她不想他再与婉儿有任何牵连,“父皇与母后一切安好。” 李贤皱眉,太平对着他微微低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便往殿门走去。 “太平……”李贤再唤。 太平微笑回头,“我会吩咐内侍送些诗文过来,二哥若是觉得闷了,可以看看诗文。”说完,太平便打开殿门,径直走了出去。 殿门徐徐合拢,李贤哽在喉间的那三个字终是说了出来——对不起。 只是太平没有听见,其实也不期待二哥对她说这三个字。 她沿着千步廊走了一阵,廊外的阳光正好,偶有些许从檐外泄落,照在了她的肩上,竟半丝暖意都没有。 世人皆慕这座皇城的荣华富贵,却不知百姓家中的“情”字,才是宫中最珍贵的东西。 太平沉沉一叹,她只能耐心等待,等待日头西斜,夜幕降临,她才能打扮成小内侍,溜去紫宸殿探视婉儿。 度日如年。 与此同时,婉儿痛得浑浑噩噩的,这会儿死死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呼出痛来。 太医诊治了婉儿的伤势后,便命医女给婉儿清洗伤口上药。 红蕊在旁边帮着医女清洗,一边洗,一边哭,大人伤成这样,也不知这回要养多少日才能下地行走。 太医退至屏风后,研墨提笔,却迟迟没有下笔。 裴氏催问道:“大人怎的还不开方?” 太医锁紧了眉头,思忖片刻,搁下了毛笔,对着裴氏道:“下官还是先去请示天后吧。” 裴氏意识到事情似乎并不简单,当下便引着太医来到了紫宸殿外。 武后宣召太医入内,放下手中的折子,沉声问道:“婉儿的伤势如何?” “想必是行刑之人留了余力,并未伤及骨头,只是……”太医突然迟疑。 武后蹙眉,“只是?” “还是伤及了内腑,内有淤血,必须用药物催出来,否则还是有性命之忧。”太医略微一顿,“虽说这样可以保命,可用药之后,她只怕再也不能……成孕了。” 宫中女子若不能成孕,无疑是大事,是以太医必须上报天后。 武后心绪复杂,如此一来,上官氏这一脉至此断绝。 “保命为上,此事不要张扬,尤其是不能让婉儿知道。” “诺。” “下去吧。” 武后屏退了太医,没想到婉儿捱过了这一关,还是付出了这样的代价。她自忖心肠已经硬了多年,已经不会为这样的事心湖泛波,可是,这一刻她竟有一点心疼。 “裴氏。”武后沉默良久,终是开了口。 裴氏走上前来,恭声道:“奴婢在。” “这几夜你去外面守着,若是看见太平来了,便将她领进来。”武后淡淡说着,“这段时日,婉儿需要什么,便允她什么,命红蕊好生伺候。” “诺。”裴氏领命。 武后拿起折子,提起朱笔,继续批阅奏章,“太平来此,不必通报本宫。” -- 第130页 裴氏一一记下。 月亮爬上宫脊时,紫宸殿内外,一片寂静。 太平带着同样内侍打扮的春夏急步赶往紫宸殿,若不是怕她的探视被父皇那边的人发现,她恨不得牵匹马儿来,打马驰向紫宸殿。 “殿下,殿下,你走慢些……”春夏不敢大声呼唤,极力压抑着嗓音,“被宫卫瞧见了,不好!” 太平闻声只得放慢步子,一颗心早就飞到婉儿那边去了。 春夏追上太平,劝慰道:“奴婢今日已经向太医打听过了,他说上官大人没有伤及筋骨,已无性命之忧。” 虽然这句话春夏已经说了好几遍,可太平还是不安心。今晚只有亲眼看见婉儿,她的心才能定下来。 “殿下……”春夏觉察太平的脚步又走快了,她眼尖瞧见远处行来了一队巡宫的宫卫,急忙提醒,“前面来人了。” 太平咬牙,垂首放慢脚步,与那队宫卫擦肩而过。 终于,她瞧见了紫宸殿的宫门,在这里值夜的都是阿娘的心腹,她再也不必多做掩饰,快步跑了过去。 第一眼瞧见裴氏提灯候在门前,太平的心咯噔一响,难道阿娘算准了她会来,所以才命裴氏在此候着,想将她打发回去? “殿下,请。”裴氏只是低首往旁边一让。 太平心下已经了然,这肯定是阿娘的意思。她心中感激,已经打定主意,今晚离开之时,定要去拜谢阿娘。 裴氏引着太平一路走至偏殿前,恰好红蕊端着一盆血水退了出来。 太平鼻翼微动,先嗅到了一股血腥味,借着宫灯光亮往盆中一看,哪里还镇静得下来?这就是没有性命之忧?到现在婉儿还在流血! “殿下,大人刚睡着……”红蕊还来不及说完,太平便推门走了进去。 春夏挽住了红蕊的手臂,低声劝道:“殿下都快急疯了,你就少说一句吧,不然殿下真会教训人的。” 莫说是公主,红蕊也差点急疯了。 太医说大人不再流血,那便证明内血已下尽,后续温补气血,慢慢调养,便能把身子养回来。红蕊伺候了大半日,终于等到了这一刻,悬着的心终于是放了下来。 “咳咳!”裴氏咳了两声,提醒道:“好好当值,莫要聒噪。” “诺。” 红蕊与春夏点点头,目送裴氏走远。 偏殿的灯烛明亮,照在婉儿脸上,衬得她的脸甚是苍白。她安静地趴在床上,伤处才上完药,暂时不能盖上,只在背上搭了一角被子。 虽说已经给她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可伤处的血污依旧触目惊心。 太平只看了一眼,便觉被谁用钝刀子狠狠地捅入了心口。 心痛极了。 婉儿合眼小憩,因为伤处啧啧生疼,她睡得并不深,听见有脚步声靠近,她便睁开眼来。视线中出现了她最想见的人,婉儿极力翘起嘴角,给了太平一个安心的微笑,哑声道:“我有好好活着……” 太平在床侧坐下,趴在床边上时,眼眶已变得通红,她噙着眼泪,不敢让泪珠滚下来,“我知道……”话才说了第一句,她便有了哭腔,“可我宁愿伤的是我……”语声哑涩,她慌乱地别过了脸去,快速擦去了滚下来的眼泪。 “殿下……”婉儿想伸手为她擦拭眼泪,可动一动她都觉得疼,“我会好起来的……” “要马上好起来!”太平心疼,哪里顾得这些话都是胡话,她温柔地覆上婉儿的脸颊,只觉婉儿的肌肤透着一股凉意,她着急地看了看左右,索性解开了自己的外裳,将带着余温的袍子拿着盖上了婉儿的腿脚,“这样会暖一点……”说完,她急切地搓了搓手,直至掌心发烫,这才熨上婉儿的脸颊,强笑道,“要暖起来,快快暖起来。” 婉儿只觉心口一烫,突然酸涩地想哭,“我答应过殿下,会陪着殿下走到最后……” “算你有良心。”太平还是带着浓烈的哭腔,捏着内裳的袖角,小心翼翼地擦去婉儿额上的冷汗,“你给本宫快些好起来!知道么?”虽是命令,可语声之中带着一抹哀求的轻颤。 “诺……”婉儿虚弱地笑了。 太平含泪轻笑,凑近婉儿,在她额角烙上了一个轻吻,眼泪沿着她的脸颊滚了下来。 婉儿哑笑,虽然舍不得太平,虽然想太平多陪她一会儿,可理智告诉她,太平在这里久留,在这个关头并不是好事,“我没事了……殿下快回去吧……” “我再陪你半个时辰……”太平哪里舍得离开,恨不得在这里日日夜夜守着婉儿。 婉儿皱眉,“殿下……” “阿娘知道我会来,所以她安排好了。”太平宽慰婉儿,“我知道分寸,我保证半个时辰以后就走。” “当真?” “嗯。” 太平吸了吸鼻子,温声道:“别怕。” 婉儿艰难伸手,忍痛覆上了太平的脸颊,“殿下也……别怕……” 听见最后那两个字,太平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覆上了婉儿的手背,视线已经模糊,哽咽道:“有婉儿在,我什么都不怕……” “不哭……”婉儿温声劝慰。 太平点头,“我听婉儿的,我忍得住!”可哪里能忍得住呢?她垂下脑袋,哽咽抽泣,说不害怕是假话,说不心疼是假话,说忍得住眼泪更是假话。 -- 第131页 这一回,她差一点又失去了她。 说好的手下留情,居然还是把婉儿打成了这样! “是殿下买通的狱卒么?”婉儿突然开口。 太平愕然,“你……” “他们……都是熟手……若没有留情……我绝对活不下来……”婉儿心中清楚得很,此事若不是太平所为,那便只能是天后了。 “办事不利,本宫以后会收拾他们!” “他们尽力了……” 婉儿认真说完,紧紧地盯着太平。那些人敢在天子面前耍把戏,已是冒着欺君大罪,若是事后太平又将他们问罪了,以后再想用人,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我答应你便是。”太平没想到婉儿会在这个时候给那些人求情,莫说这一件,就算婉儿今晚说上百件,只要她能做到,一定给婉儿都办妥了。 第67章 太子 半个时辰后, 即便是太平不愿意,她也被婉儿劝出了偏殿。这个时候节外生枝,确实不是什么好事。阿娘容她来探视,已经是冒了险。 太平立在檐下, 望向了紫宸殿的正殿。宫灯一霎熄灭, 想来是阿娘刚刚歇下。太平若在这个时候敲门打扰,实在是不妥。 裴氏提灯从正殿下走来, 对着太平微微点头, “天后说,殿下若是要走, 便将这盏宫灯递给殿下。她说,回去的路不太亮,两侧山林最易藏匿鸟兽,殿下小心些。” 太平接过裴氏递来的灯笼, 她自然知道阿娘话中的鸟兽并不是真的鸟兽。 “明早阿娘醒时, 帮本宫带句话给她。” “殿下请讲。” 太平的余光看了看紫宸殿, 又回首看了一眼身后合上的偏殿殿门,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唤了春夏, 将灯笼递给了春夏, 垂首离开了这里。 裴氏张了张口, 本想问个清楚, 可太平已经走出很远,这个时候已近半夜,四下静得很,大声喧哗未免太过张扬。 裴氏轻叹一声,走回了正殿外伺候。没站许久, 正殿中又亮起了灯来。 “天后?”裴氏低声问询。 武后其实并未歇下,点灯之后,她坐回了龙案边上,看着案头上堆积的折子,“裴氏,去给本宫煮碗茶汤来,本宫还有许多折子要批,睡不得。” 东宫一案虽然了结得很快,但是这几日朝廷内外并不是只有这一桩事。大唐储君谋逆,传到西边,对边关重镇而言并不是好事,对突厥倒是大大的好事。攘内固然重要,镇外也同样不能掉以轻心。 她就怕太平今晚探视婉儿后,性子上来,非央着她把婉儿挪至清晖阁静养。所以她在正殿内等着太平出来,一瞧见她的身影,武后便快速吹灭了宫灯,先断了太平入殿的可能。 裴氏领命后,便将殿门缓缓打开,吩咐两名候在旁边的内侍入内先伺候着。 “裴氏。”武后总觉得少些什么,在裴氏转身准备去煮茶时,唤住了她,“她有没有说什么?” 裴氏转身,如实答道:“殿下本来有句话要带给天后的,可最后又什么都没说。” 武后嘴角缓缓勾起,心情比方才似是好了许多,“知道了,去煮茶吧。” “诺。” 裴氏一头雾水,去偏院给武后煮茶汤去了。 东宫谋逆一案既然已定,太子已废,东宫自然得早点迎来新的主人。嫡出的皇子只有李显与李旦两人,李显为长,所以循例,天子李治很快便下了诏书,将李显立为了太子。 李显向来与武后亲近,性子又软。李治本是不想让他做太子的,可实在是拗不过朝臣坚持的长幼有序,加之西边这几日确实不安定,这个时候的西京必须快些把储君一事定下来。 李显的册封仪式虽说能简则简,可在宫中也算一桩大事。 承庆殿虽说靠近掖庭,却也能断断续续地听见宫中的欢庆声响。今日的李贤再也看不进去一句诗文,若不是太平派人送来了一坛酒,他也不知今日该如何熬下去。 他站在窗边,咕噜咕噜地猛喝了好几口酒,双眸一片通红,却半点泪光都没有。是愤怒,也是不甘,是绝望,也是懊悔。倘若从一开始,他没有相信那个流言,倘若他早早地明白明哲保身,怎会被阿娘厌弃,直至落到这般田地。 东宫应该是他的,大唐的天下也应该是他的,今日属于阿显的一切原本都该是他的! 那些聚集心头的汹涌不甘,像是一只巨大的野兽,将他的心撕得粉碎。他像是疯了一样,忽然发出一声让人发怵的长啸,猛地将酒坛子砸碎在地上。 这是他唯一能宣泄的法子…… “阿娘,儿永远都做不到阿显那样的奉承啊……” 当李贤把那些“倘若”又想了一遍,他发现即便事情重头再来,他也不会像三弟一样地奉承母亲。他的性子,打从娘胎里出来便定下了,他注定是最不讨母亲喜欢的那一个,注定一步一步走到与母亲对立的位置上。 大哥李弘尚在之时,二圣几乎把全部的心力都投在了他的身上。大哥当太子那几年,光耀足以让他觉得黯淡,只可惜天妒英才,大哥在洛阳突然暴毙。 那年的册封诏书颁下时,李贤暗暗发誓,一定要成为与大哥一样光耀大唐的东宫太子。只可惜,那时候的母亲已不是当年的皇后,而是如今高高在上的二圣之一。他的光耀无疑是对母亲的威胁,流言不过是他拿来让自己硬起心肠的借口,父皇的期望不过是他对抗母亲的勇气来源。 -- 第132页 错的,是他入主东宫迟了,错的,是他有一个光耀璀璨的母亲。 “哈哈……哈哈哈……” 李贤颓然坐倒在地的同时,承庆殿的殿门缓缓打开,内侍探头看了一眼李贤的疯癫模样,害怕地拍了拍身边的另一个内侍。 “快去,告诉公主,这边出事了!” “好!” 两人低声说完,一名内侍紧紧盯着李贤,生怕他突然想不开自戮,另一名内侍已快步往大明宫奔去了。 册封大典在含元殿进行了整整一个时辰,礼成之时,百官躬身齐喝。 少年太子站在二圣之前,有些局促,总觉得这一切来得很不真实。 “三郎,还愣着?” 武后盛装在身,忍不住含笑提醒。 李显笑笑,在二圣面前叩首一拜,“儿定不会辜负父皇与母后的希冀!” “嗯。”李治似笑非笑,扶着额头,只觉脑袋疼得厉害。 武后牵住了李治的手,温声道:“头风又犯了?” “每年入冬,便犯得频繁。”李治沉声回答。 武后看向李显,“三郎,还不快扶你父皇回去休息?” 李显领命,躬身上前,“父皇,儿扶你。” 李治摆了摆手,“一会儿饮宴,朕不在,你这个太子得在。”说完,他意味深长地问道,“媚娘,朕听说,今日你还召了王公大臣的家眷赴宴?” “三郎需要一个太子妃。”武后知道李显府中有好几个孺人,可论起家世来,没有一个当得上太子妃。 李治笑道:“太子,既是选妃,你得好好选。”说着,他瞧了一眼武后,“这是太子的第一次抉择,必须让太子自己来。” 武后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她本来也没想把武家的人塞入东宫。 “自是应当。”武后笑着答应了李治。 李治满意地点了下头,往宴上一看,却不见太平与李旦,他不禁皱眉,“太平跟四郎去哪里了?” 武后这才发现这两人不知何时离了宴席,“裴氏。” 裴氏站在龙台之下,如实答道:“方才公主跟殷王还在这儿的。” “胡闹!去找!”武后肃声下令,脸上染上了一层怒色。 太子册封的群臣大宴上,公主跟殷王竟然悄悄溜了,这事若被有心人拿去编排什么风言风语,并不是什么好事。况且,武后只要眼珠子一转,便能猜到太平这个时候会溜去哪里!这丫头现下真是为了探视婉儿,越来越放肆了! 裴氏领命,连忙带着几个内侍退出含元殿,找公主跟李旦去了。 太平方才见朝臣的注意力都在三哥身上,便悄然离开了含元殿。并不是她不懂礼数,而是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李旦看见太平离席,总觉不妥,便跟着太平出了含元殿,本想将她给拉回来,免得二圣发现了,又责骂太平。 可李旦才踏出含元殿,便瞧见太平匆匆往命妇所在的偏殿去了。 李旦连忙加快脚步,追上了太平,“太平!你去那边做什么?” 太平没想到四哥竟跟来了,蹙眉道:“四哥你跟着我做什么?” “你还问我?还不快跟我回去!”李旦上前拉住太平,“不然耽误太久,被母后发现了,她又要责罚你。” 天后不喜公主之事,整个大明宫的人都知道。每日太平去晨省,总会被天后冷言冷语地教训几句,这事李旦也知道。 太平不服,“我不过出来透透气,母后也要教训我么?” “太平,不要胡闹!”李旦压低了声音劝道,“别总惹母后不快,吃亏的毕竟是你。” “我过来看看,犯了哪条宫规?”太平挑了挑眉。 李旦语塞。 太平推了两下李旦,“四哥你快回去才是,这偏殿里都是命妇,你来这儿才是不合规矩。” 李旦多少猜到些武后的心思,小声道:“今日母后要给三哥选太子妃,这里面都是朝臣们的女眷,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太平故作得意,“我先瞧一眼,瞧瞧这里面可有顺眼的,一会儿悄悄告诉三哥……” “又不是你选妃!”李旦再次扯住太平,“走,跟四哥回去!” “可是……”太平哪里拼得过四哥的力气,话还没说完,便被李旦扯着往含元殿去了。 裴氏带着内侍刚好瞧见了两人,便迎了上来。 “殿下,天后正找你们呢。” “知道了。” 太平无奈,只得作罢,悻悻然跟着李旦回了含元殿。 她才不是来选妃的,她是想看看韦氏在不在今日的女眷当中。这人心机颇深,倘若这一世又成了太子妃,有些事可就没那么好办了。 第68章 韦氏 武后瞧着太平与李旦回了席间, 冷声责斥,“没规矩!” 李旦缩了缩脖子,不敢答话。 太平不服气地扭头望向武后,“儿只是听说今日还要给三哥选妃, 一时好奇, 忍不住想先去命妇那边瞧瞧罢了。” 李旦连忙在案下揪了揪太平的袖角。 武后对这个理由半信半疑,目光投向了一旁的裴氏。裴氏微微点头, 公主确实没有去紫宸殿。 真是她想错了? 武后自忖算是了解太平的, 这孩子没有趁机跑去探视婉儿,反倒跑去看命妇了。今日来的官眷上百人, 武后细思不得其解,太平就算先看了,也不知三郎会挑谁做太子妃啊。 -- 第133页 李治却在这时候笑了起来,“太平想穿嫁衣了么?” 太平只觉心间一凉, 她是想穿嫁衣, 可也只想与婉儿同穿红裳, 拜天拜地,诺一世不离。其他朝臣的儿子,她现下一个都看不上。虽说那日她答应过李治, 以后的驸马全凭父皇做主, 可若有机会, 她还是要搏上一搏, 想方设法地先断了父皇的念想。 上辈子婉儿看她两嫁,看她为人妻、为人母,易地而处,婉儿只当了三哥的昭容数年,太平便难受了数年。 那种滋味, 实在是难受。 婉儿如今还伤着,她可不想在这个时候再给她一刀。 太平故作羞态,急道:“父皇!今日是三哥的好日子!怎么说到儿的身上来了!” 李治忍不住放声大笑,抬眼一扫众臣,话中有话地道:“也是,一桩一桩地来。”天子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公主向来是天子的掌心肉,谁能尚公主,那是莫大的荣耀,也是莫大的危险。 武后不动声色地握住了李治的手,温柔道:“若是陛下现在舒服些了,不妨看看太子会选谁做太子妃吧?” 李治含笑点头,“媚娘都开口了,朕再疼,也会陪着你。”陪着她,斗到最后一刻。 “那便宣命妇上殿吧。”武后大笑,扬声下令,便有内侍将她的话高声唱起。 “宣命妇上殿觐见——” 太平悄舒一口气,李旦也松了一口气。 李显期待地将目光投向了大殿殿门,他今日这般荣耀,难得能这样随心所欲地挑一个自己喜欢的,他定要睁大眼睛好好挑一个! 命妇们听见了内侍的传召声,纷纷整理仪容,相识的还相互瞧了瞧,帮衬着重新抚了抚鬓发,生怕在二圣面前失仪,惹下大祸。 太平轻叹,既然韦氏注定要做大唐的太子妃,那后面的事她再做筹谋。她暗暗发誓,绝对不会让韦氏像上辈子那样耀武扬威,更不能让韦氏再有掌掴婉儿的机会。 命妇们盈盈然依着品阶入殿觐见,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尚未出阁的那二十几个世家小姐身上。她们早早便知,今日还有选妃之举,所以各作打扮,总想搏一搏这未来皇后的位置。 有心的,会戴个耀眼的步摇,有意的,会打扮得极是艳丽,更有甚者,浓妆艳抹,生怕不能吸引太子的目光。 太平匆匆扫了一眼,只觉庸俗。本想低头喝两盏葡萄酒,今日全当看戏罢了。哪知,她才举盏喝了一口,视线便被其中一人吸引了过去——那小姐穿着一身橘红间裙,臂上缠着大红色的披帛,发髻如云垛,只簪了一支云纹白玉簪子。在一众艳丽的世家小姐之间,她这裙衫不算最鲜艳,可她的妆容绝对是最特别的一个。 韦氏,韦滟。 上辈子关于这个嫂嫂的所有记忆涌上心头,明明认识之人数十载,今日想了想,她才想来这人单名一个滟字。 水光潋滟的“滟”。 今日她的妆容,也当得起另一个“艳”字。 肤若凝脂,眉若细柳。 韦滟微微抬头,她似是知道御前抬首的分寸在哪里,没有高于失仪之线,也没有像旁人一样低垂脑袋,虽画了上好的妆容,却只是白费心机。太子站在高台之上,哪里看得清楚那一个两个的妆容。 韦滟不一样,她那样的姿势,不卑不亢,半张面庞都能映入太子的眼帘。额上那朵画得极是鲜红的牡丹花钿,如她整个人一样,在最好的年华绽放着最惊心动魄的美艳。偏生这样的美艳,只能瞧见一半,只会让人挠心难受。 上辈子选妃,太平并不在场。今日瞧见韦滟这打扮,她不禁冷嗤了一声,这第一眼便艳冠群芳,三哥怎会不动心呢。 太平懒得看她,斜眼瞥向李显。果然如她所料,李显眼睛已经看直了,一刻都不愿从韦滟的脸上移开。 姻缘早定,果然逃不了。 太平将酒盏中剩下的葡萄酒喝尽,这场满朝文武同演的大戏,她只觉无趣。倘若可以,她恨不得马上跑到婉儿身边,哪怕趴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婉儿小憩,也比待在这里舒坦。 春夏瞧见太平的酒盏空了,便躬身上前添酒。 太平干脆地道:“满上!” 春夏愕了一下,刚欲提点公主酒多伤身,便瞧见太平给她递了个眼色。春夏太过熟悉公主这样的暗示,窃笑着给太平倒满了酒盏。 今日在殿上伺候,比平日伺候还要小心翼翼,若能跟着公主去红蕊那边待一会儿,绝对是个不错的主意。 太平一口喝下,美滋滋地指了指酒盏,“再满上!” 李旦觉得太平不对劲,轻咳两声,“太平,喝多了伤身。” “四哥,你今日怎么老盯着我啊?”太平不悦地瞪了一眼李旦,故意往李旦身边歪了歪,“你今日再管我,我便找两只鸽子来,折了翅膀悄悄扔母后的宫苑里,我看母后会把这事算谁的头上。” 李旦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听见的话。 “四哥今日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便命人送几袋小米给咕咕吃。”说完,太平对着李旦眨了下眼睛,笑得天真无邪。 李旦却已觉得背心发凉,太平这骄纵脾气发起来,这种事也不是不会做。本来事情管多了,也并没有好处,他只是担心太平胡闹又被母后责罚罢了。可瞧太平这样子,根本就不怕母后责罚,反倒像是故意挑衅母后一样。 -- 第134页 明哲保身,少管一事是一事。 李旦终是忍下了话,自己喝自己酒,不再多看太平。 太平得意地笑了,一口将葡萄酒喝下,又急切地指了指自己的酒盏。 春夏倒酒,太平又一口饮下。 酒喝得太急,很快太平双颊便染上了酒晕。 春夏急忙放下酒壶,上前将太平搀扶起来,“殿下可是醉了?”声音不大不小,恰好可以让裴氏听见。 裴氏悄悄走近,瞧见了公主脸上的醉色,低声问道:“殿下怎么这就喝醉了?” “本宫想喝,也要你管?”太平一句话骂了回去。 裴氏不敢惹怒太平,今日这大殿上若是公主耍起性子了,那可是大祸。她急忙垂首,“奴婢不敢。” “春夏,本宫头晕,你扶本宫回去休息。”太平带着三分醉意,往前走了两步,身子晃了晃,故意让武后与李治注意到她。 她恭敬地对着二圣一拜,“儿贪杯,这会儿不舒服,先行告退。” 武后才不信她真的会贪杯,目光微微给裴氏递了个眼色,“回去歇着也好,免得喝多了耍性子,让人看了笑话。” “诺。”太平说完,再对李治一拜,便由春夏扶着,离开了含元殿。 裴氏心领神会地也退出了含元殿。 李治看在眼里,不悦地道:“媚娘,太平只是个孩子,贪杯罢了,何必这样苛责她?” 武后轻笑,“她虽是孩子,可也是大唐的公主,若是在殿前失仪,可要被天下万民笑话的。” 李治自知说不过武后,索性换了话题,“太子,你可有看中的?” 李显被这一唤,终是从沉迷中回过神来,定了定神,“儿有。” “哪家的小姐啊?”李治笑问道。 李显走近父亲,低声说了两句,目光瞥向了韦滟。 武后倒是先开了口,“豫州刺史韦玄贞之女,韦滟。” 李治生怕武后干涉,提醒道:“先前媚娘可是与朕说好的。” “既然阿显喜欢……”武后佯作宠溺,伸手摸了摸李显的脸庞,“那便依我的阿显。” 李显心花怒放,当即跪地叩首谢恩。 这边太平与春夏一出含元殿,没走几步,便觉察了身后跟着的裴氏。这段日子,太平只能隔几日见一次婉儿,还得看母后默不默许,否则她连紫宸殿的宫门都进不去。她知道这是母后在管制她,免得她往紫宸殿跑得太勤,反遭李治猜忌。可婉儿伤了,她怎能不来探视?不就是开始那几日来得勤了点么,结果就被母后这样管制了。 不成!这好不容易的机会,可不能让裴氏给坏了。 太平转动心思,尚未想到什么,便瞧见伺候李贤的内侍急匆匆地迎了上来。 “二哥怎么了?”太平觉得不妙。 “回殿下,他……他好像疯了……”内侍急声回答。 “我去瞧瞧!”太平沉叹,她就是想看看婉儿罢了,怎么后面有个盯梢的,前面还来个出事的。 难,难死了! 第69章 短暂 太平跟着内侍来到了承庆殿时, 李贤正颓然瘫坐地上,不时发出一声冷笑,听得人忍不住心间发凉。 太平没有入内惊动李贤,她悄然退出了殿门, 低声问询平日照看李贤起居的内侍, “二哥这样多久了?” “今日才这样的,方才那边响起礼炮声时, 疯得比现下还厉害。”内侍小声答话。 太平沉叹, 骄傲如他,今日东宫易主, 怎会不难过? “传个太医来,给二哥看看。”太平稳声吩咐,“就说是本宫的意思,本宫会把这事告诉父皇, 命太医先行看诊。” “诺。”内侍领命。 太平的余光往不远处瞥了一眼, 瞧见裴氏一闪而过的身影, 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裴氏!”太平的厉喝让裴氏不禁一颤,只得从外面走入庭中。 不等裴氏开口,太平便给她下了令, “在本宫没回来之前, 你给本宫看好二哥。” “天后还等着……” “嗯?” 太平负手而立, 微微凑近裴氏, 肃声道:“本宫可是在帮你,你想,父皇与母后现下正高高兴兴地给三哥选太子妃,你这个时候跑去禀报二哥这边出事了,不是扫他们的兴么?” 裴氏哈腰道:“殿下所言极是。” “本宫去禀报, 就算母后要骂,也只会骂本宫。”太平说完,看了一眼天色,“这边本宫担心二哥出事,所以得留一个人帮本宫看着。你办事,本宫信得过,所以,裴氏你就帮本宫在这里看一会儿,本宫保证一个时辰内一定回来。” 裴氏猜都能猜到,公主想做什么,急声道:“殿下,此事不妥。” “怎的?你一个小小奴婢,还敢反驳本宫的命令?”太平冷冷反问。 裴氏语塞,她确实不敢反驳。 “就一个时辰,看好了!若是二哥出什么事,本宫拿你是问!”太平“凶”声说完,给春夏递了一个眼色,“春夏,随本宫回含元殿!” “诺!”春夏哑笑,连忙跟上了太平的脚步。 终是把这个一直盯梢的裴氏打发了,好不容易谋来了一个时辰,偏生此地离紫宸殿有些距离,太平疾走片刻犹觉太慢,竟是提起了裙角,小跑起来。 “殿下!慢些!”春夏跟着太平跑了一阵,只觉喘得厉害。 -- 第135页 太平一边喘,一边道:“快些!不然一会儿阿娘回去了,我就看不到婉儿了!” 含元殿上,礼乐大盛。 太平跑至紫宸殿的宫门外,弓着腰杆大口喘了许久,原本就通红的脸颊此时烧得更红了。也不知是饮酒的缘故,还是跑得太急,这会儿她只觉有些眩晕,不禁扶在一旁的宫墙上,缓了一阵。 春夏赶紧上前搀扶太平,“殿下这是怎么了?” “没事……”太平缓了过来,由春夏扶着才踏入宫门,便被羽林将士拦住了。 别说是武后头疼,羽林将士也同样头疼。 公主总是偷溜进来探视上官大人,有天后默许还好,若是没有天后默许,他们之前贸然放公主进来,没少被天后责骂。 “本宫不让你们难做,进去看一眼就走,只要你们不说,母后不会知道的。”太平料定他们也不想被责骂。 羽林将士为难地相互看了看,隐瞒天后也是大罪,他们怎么敢不说呢? “还请殿下不要为难末将……” “二哥那边今日想不开癫狂大闹,我只是来问问婉儿,二哥平日最喜欢读什么诗文,赶紧给他准备些送过去,这可是大事。你们若是非要禀告母后,如实禀告便是,本宫相信这回母后定不会责罚你们。”太平说得煞有介事,若不是为了混入紫宸殿,她才不想再拿这个风言风语出来说。 几名羽林将士又相互看了看,废太子与上官大人的流言,他们谁都听过。公主既然敢说此事,想来应该是真的,又看殿下跑得双颊通红,定是跑了不短的距离,当下便让出了一条道,放了太平进来。 “请殿下办了正事,立即离开。” “知道了!” 太平带着春夏急步走向偏殿,对身后羽林将士的提醒敷衍答允了一句。 这几日婉儿的伤好了不少,太医吩咐过,得扶着婉儿下床走动走动,对恢复行走有帮助,所以红蕊这个时候总会扶着婉儿在偏殿里慢走。 “婉儿!婉儿!” 太平激动地踏入了偏殿,瞧见婉儿的一瞬间,眼神温柔地仿佛可以溺出水来。 婉儿心中欢喜,可也知道太平定然是趁着太子的册封大典溜过来的,不由得提醒道:“殿下不该来的。” “哦,那本宫这就走。”太平脸上的笑容一僵,转身便走。 春夏与红蕊大惊,齐声呼道:“殿下!” 太平充耳不闻,身子已走出了偏殿。 婉儿失落地张了张口,明明她是高兴的,可一想到太平可能会被天后责骂,她只能忍下唤住她的话。 春夏急道:“大人你就张口留一句殿下吧,她可是从太极宫那边跑过来的,半身衣裳都湿透了。” “殿……”婉儿终是张了口,不等她唤完,太平已走了回来。 她双颊酡红,走近婉儿,亲手扶住了婉儿,故作冷声道:“我可比你有良心多了,来都来了,自然得多说两句再走,就算被阿娘知道了责罚,也算不亏。” 婉儿忍不住扬起了唇角,嗅到了太平身上的酒气,“殿下喝酒了?” “两三盏罢了。”太平扶着婉儿缓缓走两步,温声问道,“今日可好些了?” “嗯。”婉儿答话,忽然站定,抬手轻抚太平跑乱了的鬓角,“我在这儿一切安好,别总挂着我,三天两头往我这儿跑。” 咯吱—— 红蕊发誓,她已经很小心的关门了,就怕弄出声响,打扰两位主子。 “啪!” 看见太平与婉儿都看了过来,春夏手快,猛地将殿门一关,扬声道:“奴婢就候在外面!”说完,她对着红蕊笑了笑。 红蕊也笑了起来,也扬声道:“奴婢也候在外面。” 太平哑笑,既然已与婉儿独处了,怎能放过这样好机会?当下便双臂一张,将婉儿紧紧拥住,当心口相贴,终于感受到了彼此的狂乱心跳,太平感觉一直绷紧的牵挂终于松散下来。 “婉儿……”她在婉儿耳侧轻唤,声音比方才还要温柔。 婉儿本就想她,哪里受得住她这样的声音,只觉心窝一酥,有什么东西在心房里融化开来,灼得一颗心滚烫无比。 听见了婉儿的笑声,太平松开了手臂,顺势捧住了婉儿的脸颊,眸底的灼热已经暴露了她的意图。 “今日殿上的葡萄酒可甜了,婉儿要不要尝尝?” “你说臣想不想?” 婉儿离她这般近,又想她想得厉害,不等太平回答,便勾住了太平的颈子,她尚在恢复之中,站不得许久,是以几乎将整个身子都贴了上去。 太平双手勾住她的腰杆,见一面这般不容易,自该能亲一口是一口。 可没等太平吻上去,婉儿的唇已落在了她的唇上,像是一只枯等太久的小猫儿,从浅尝辄止到忘情缠吻。 她想她,想得厉害。 太平何尝不是呢?若不是来一次不容易,她恨不得天天都跑来这里陪着婉儿。 “我想你……” 短暂的唇舌分开,太平只来得及说出这三个字,便又被婉儿一吻封缄。 太平爱极了这样的婉儿,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便借由这缠不可分的热吻,一起融化在彼此的舌尖上。 气息愈发凌乱,甚至还染上了一抹熏意。 婉儿生怕一会儿乱了分寸,溃了理智,便在这儿与太平放肆起来。松口之后,婉儿轻咬下唇,不舍地揪住了太平的领子,哑声道:“臣会照顾好自己……” -- 第136页 “嗯。”太平不知餍足地追吻过来,在婉儿唇上点吻了两下,“今日来此,我找了二哥当借口,婉儿得赠我两本诗文。” 婉儿这会儿意乱情迷未消,“嗯……”只应了一声,只觉一阵酥痒自耳垂上升起,原是太平顽皮地含吮了一口。 不轻不重,却足以让婉儿的心跳快一拍。 “别闹,否则……”婉儿警告太平,也在警告自己。 太平埋首在婉儿颈边,温声细语,“否则婉儿会吃了我么?” 婉儿被她的气息灼得浑身发烫,推了推太平的肩头,“该回去了……” “我再抱你一会儿,就一会儿。”太平的语声中带着一抹撒娇,让人听得心酥,“回去只能抱枕头,可惨了。” 婉儿哑然失笑,“臣不也一样么?” “这句话我爱听。”太平高兴地抵住了她的额头,轻声呢喃,“若有机会,我还会来看你的。” “臣的伤已经大好……”婉儿温柔启口,“殿下不必担心的……” “好没好,本宫亲眼看过才算。” “殿下!” 太平的话霎时让婉儿羞红了脸,不禁笑出声来。 婉儿羞嗔一声:“孟浪!” 太平笑意更浓,即便舍不得,今日也确实不能在这里逗留太久。她重新搀扶婉儿,将婉儿扶到了床边,温柔地扶着她趴下后,侧脸看了一眼放满诗文的书柜,沉声道:“若不是为了找个借口,你这儿的书我一本都不给他!” 婉儿忍笑,“两本诗文罢了。” “你是我的,你的诗文是我的!”太平霸道开口。 婉儿莞尔,牵住了太平的手,“这个时候殿下每走一步都是关键,不可因为臣前功尽弃。” “我会小心行事的。” “今日还是选了韦氏为太子妃么?” “嗯。” “知道了。” 婉儿眸光微沉,暗暗思量起了什么。 “咚咚。” 春夏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更漏,叩响了房门,提醒道:“殿下,时辰不早了。” 太平苦涩一叹,满眼不舍。 “回去吧。”婉儿虽说不舍,却也不能留她。 太平沉重地又叹了一声,再舍不得也要离开,不过她发誓,等她成为皇太女那一日,她定要把婉儿调至东宫做詹事。 到时候,她想陪婉儿多久,便陪婉儿多久。 婉儿推了推太平,“小心些。”嘱咐完后,目光移向了书柜,“最外面那两本诗文,殿下记得拿。” 太平站了起来,将诗文拿了下来,回头深望了一眼婉儿,“你也要小心些。” “好。” 第70章 问话 太平最后拿着诗文回到了承庆殿, 将诗文递给了李贤。李贤愣了愣,便接了过来。翻开第一页,上面婉儿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李贤自嘲一笑, 哑声道:“太平, 谢谢。” “这两本诗文是我从上官大人那边借的,还是要还回去的, 二哥你可别弄破了。”太平说着, 故意瞥了一眼地上的酒壶碎片,“到时候我可不好交代。” 李贤没想到自己最落魄之时, 那个姑娘还肯给她最后的温暖。在宫中人人避忌他时,他先前想谋害的妹妹竟是最关心他的那一个。 讽刺。 真是讽刺。 李贤没有回答太平的话,太平也不能在这里逗留太久。她走出了承庆殿,问询了太医后, 确认二哥并不是真的疯了, 便吩咐旁边的内侍们留心伺候。 “再有变故, 立即来报。”太平小声嘱咐完,方才还候在这里的裴氏已经走了。 裴氏战战兢兢回到含元殿时,瞧见二圣与百官们饮宴正酣, 便知道公主肯定没有来此禀告武后承庆殿那边的事。 她缓缓走近武后, 不等她附耳禀报, 武后便扶着自己的额角徐徐站了起来。 “陛下, 我是喝不得了,再喝,是真要醉了。” 听见媚娘这样说,李治笑道:“那媚娘先回去歇着吧。” “嗯。”武后揉了揉额角,将手递向裴氏。 裴氏顺势扶住了武后, 垂首扶着她一路走出了含元殿,上了銮轿。 “起轿,回紫宸殿。”裴氏吩咐抬轿的内侍。 “慢,去清晖阁。”武后觉得,太平总这样胡闹也不是长法,今日必须给太平一个狠教训,免得总是这样有事没事往紫宸殿跑。 “诺。” 内侍们应声,便抬起了銮轿,往清晖阁去了。 “裴氏,今日太平又胡闹了些什么?”武后扶额,确实今日多喝了两盏,这会儿酒气上来,很不舒服。 裴氏左右看看,确认这几个抬轿的内侍都是脸熟的心腹后,低声道:“回天后,今日承庆殿那边出了事,公主先去的那边。” “废太子怎么了?”武后眸光微沉。 裴氏如实答道:“今日喝了酒,发了酒疯,看守的内侍们以为他疯了,便赶来通报公主。”略微一顿,裴氏的声音更低了些,“殿下来看过后,先是传了太医,然后……” “然后?”武后看裴氏这迟疑的模样,便知道太平趁机跑去了哪里,冷声道:“又去了紫宸殿。” “并没有在紫宸殿待很久,回来后还拿了两本诗文。”裴氏赶紧帮太平解释,“说也奇怪,把诗文给了废太子后,废太子竟然安静下来了。” -- 第137页 武后眼底闪过一抹惊色,太平今日真是办正事去的?她对这个结果满意,可总觉得太平跑这一趟,只为安抚李贤,未免大题小做了些。 甚至,她更没想到两本诗文便将李贤安抚下来。她一直以为李贤是头养不乖的狼崽子,却没想到这个狼崽子竟还是个情种。 这个孩子果然是她从未上心过的孩子,直到今日也不曾真正了解他。 一路沉默,武后的銮驾来到了清晖阁外。 春夏赶紧上前迎接天后。 武后没有说话,任由清晖阁的宫人们跪了一地,急步走入了正殿之中。 太平才用热水擦完身上的汗,只来得及穿好内裳,便匆匆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对着武后行礼,“母后,你怎么来了?”说话间,余光不善地瞥了一眼裴氏,定是这女人又告状了。 “出去。” 武后淡淡下令,语气中听不出一丝怒意,却让人莫名地一阵心颤。 裴氏退出了正殿。 太平含笑上前,挽住了武后,不等她询问,便先开了口,“阿娘,今日我确实去了紫宸殿一趟,可真的是去办正事的。”说完,她瞧见了武后脸上的醉色,急忙扶着武后在榻上坐下,“我给阿娘端碗醒酒汤来。” “站住。” 武后并没有坐许久,便站了起来,从衣架上抱来大氅,亲手披上了太平的身子,“很快便要入冬了,天凉。” “我就知道阿娘疼我!”太平笑嘻嘻地拥住了武后,脸颊在武后小腹上蹭了蹭,娇滴滴地道:“阿娘身上好温暖……” “给本宫坐好!”武后厉声一喝。 太平知道母后是真的怒了,这会儿哪里还敢与母后嬉皮笑脸,当下便在榻上坐了个笔直。像一只竖起耳朵的小黄狗,认真地聆听着母后的教诲。 武后不觉自己嘴角扬了扬,却极力绷着脸上的霜色,“以后没有本宫允许,不准再跑来紫宸殿。” “为何?”太平反问。 “这个时候,越是冷着婉儿,越是保护她。”武后提醒太平,“你再这样动不动就来探视她,只会给她招来祸事。” 太平小声嘟囔,“我也没有每天都去啊……” “今日你父皇在殿上宣布,过几日要驾幸东都,去那边住上一段时日,把这边留给太子监国。”武后提醒她,“你三哥有几斤几两,想必你也清楚。” 太平自然清楚,“父皇肯定是不满意三哥当太子,想借故废了他,所以才直接让他监国。”只要李显处理不妥,捅出什么篓子来,李治便可顺理成章地把李显给废了,再把李旦给提上来。 李旦看着怯弱,却是最懂保护自己之人。武后清楚,李治也清楚。李显已是武后的掌中太子,日后登基,定会事事顺着武后;李旦目前尚是一张白纸,李治还来得及给他铺好后路。 这一切,其实都是武后故意放之,等李治把储君之位轮上一圈,发现那两个儿子都靠不住,兴许能把目光落在太平身上。只要他起过这种念头,哪怕最后并未把太平立成皇储,他也一定会给太平一个特别的权位,好让太平往后可以节制武后。 这才是武后最想要的结果。 “既然知道,那你还总往紫宸殿跑?”武后眼色狠厉,“在那些眼线心里,你不是来探望婉儿,而是来与本宫密谋什么。若是宫中起了这样的流言,为绝后患,本宫只能杀了婉儿。”最后四个字,武后念得极重,不带一丝犹豫。 “……”太平的身子猛地一颤,忽然不知该应声母后什么。 “这次东行,你也伴驾,婉儿就留在宫中静养。”武后说完,拍了拍太平的肩头,“这是君令,违令者是抗旨。” 太平张了张口,最后只能垂下头去,哑声道:“诺。” “懂事些。”武后沉声说完,转身朝着殿门口走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你心仪的臣子在本宫那里,你可以安心,因为她不止是你将来的臣,还是本宫现下的臣。不到万不得已,本宫不会让她有事。” 太平深吸一口气,对着武后躬身一拜。 她离那君临天下的位置还远着,她还不能保证自己可以保护婉儿周全,她确实应该克制自己,忍下这辗转反侧的思念之情。 清冷的月光洒满整个大明宫,也落在了婉儿的脸上。 红蕊给她抱来一件大氅,罩在了婉儿的肩上,温声道:“大人,该歇了。” 婉儿没有应声,依旧趴在窗口,望着窗外的月光。 “大人?”红蕊担心婉儿,忍不住又唤了一声。 婉儿幽声问道:“倘若你知道明日会发生什么,你会选择任其自然,还是重新选一条路走?” 红蕊不明白婉儿的意思,“啊?” 婉儿回头,微笑看她,“比如,你知道开门往前走三步,等上一个时辰,便会有一锭金子掉落在你面前,你会选择等呢,还是索性关了门,好好休息,明日自己去赚一锭回来?” 红蕊虽然不懂婉儿是什么意思,可既然大人问了,她自当好好回答。只见她歪着脑袋想了片刻,认真答道:“能等着就有钱,又何必自己辛苦赚呢?” 婉儿没有评判对与错,只是笑了笑,便从窗口下来,趴回了床上。 红蕊给婉儿盖上了被子,便退出了偏殿。刚将殿门合上,便惊觉身后有人,转身刚欲惊呼,便瞧清楚了身后站的是谁,连忙跪地叩首,“参见天后。” -- 第138页 武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话却是说给婉儿听的,“今日本宫有一事不决,想问问婉儿。” 红蕊起身,将偏殿殿门打开。 婉儿一瘸一瘸地走了过来,刚欲跪下,便听武后道:“免礼。” 红蕊扶住婉儿,婉儿低首问道:“不知天后有何事不决?” 武后负手而立,“方才你问红蕊那句话,本宫也想问你。” 婉儿大惊,没想到武后方才就在偏殿之外,听见了她问红蕊那句话。她收敛惊色,故作不知是哪句,“天后问的是哪句?” 武后知道她是故意反问,她也不想与她绕圈,“天上掉银子之事。” “这只是臣一时兴起,随口问的。”婉儿若是说自己是重生之人,只怕武后会以为她在胡言乱语。 武后似笑非笑,“只是随口问问?” 婉儿没有接话,只是把脑袋低了低。虽没否决武后,可这架势怎么看都是不愿回答。 “你们都出去。”武后微微侧脸,屏退了候在偏殿门口的其他宫人。 红蕊突然为难了,这会儿她若不扶着大人,大人定是站不了许久的。可天后已经说了出去,她还站在这里,无疑是抗旨。 两难之间,婉儿拍了拍红蕊的手背,温声道:“出去吧。” 红蕊担心地看看了看婉儿,最后也只能放手,退出了偏殿。 “今日太平来找你,只为了讨要两本诗文?”武后徐徐开口。 “不仅如此。”婉儿如实答道。 武后好奇地瞧着她,“哦?” 第71章 猜测 宫灯中的烛焰跳动了两下, 灯影微晃。 婉儿不急不慢地开了口,“殿下前来只为诗文,是臣多留了殿下片刻。”她知道太平总往她这里跑,武后总有问她的一日, 既然今日武后开了口, 她便真真假假地掺杂答之,兴许能蒙混过去。 武后没有想到, 竟是婉儿留的太平。 “本宫原以为, 你是个懂事的。”她的语气之中分明多了一丝不悦,太平任性, 怎的婉儿也跟着胡闹。 “殿下至情至性,待臣之好,臣实在不知如何报答,如今在此养伤, 已经好些日子没帮上天后与殿下。”婉儿一边说着, 一边缓缓跪了下去, 双手杵在了地上,减轻些双腿的承重,“臣知道殿下勤来不好, 臣既然劝不住殿下, 便只能利用此事, 尽快帮上殿下。”婉儿微微抬眼, 眸光如星,清澈得不带一丝杂色。 武后眉角微挑,静静地听着。 “臣若一直闲置在此,于陛下而言如同废棋,臣必须做点事, 才能让陛下相信臣还是有用的棋子。”婉儿如实回答,“若是殿下每次来,都在臣这里待上片刻,即便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也足以让外面的人猜想一二。” 武后眼底的阴鸷之色渐渐浓烈起来,是的,连她也好奇这两人到底在谋算什么。她想,陛下只怕早就猜想了无数种可能。 “陛下一旦起了疑心,便会传召臣问话。”婉儿继续说,“臣已想好说辞应付陛下,只要陛下肯信臣五分,臣便可以继续为天后办事。”她相信若是陛下问起同样的话,太平也能想方设法地帮她圆过去。 她已将性命交托给了太平,不管前路多危险,只要能帮太平达成所愿,她愿意为太平重入无间地狱。 “若是宫中起了流言,说本宫与太平合谋……” “既是流言,便无实证,陛下也不能拿流言定罪天后与殿下。若是非要用一条命消弭流言,臣会请罪,求天后赐一条白绫。” 婉儿打断了武后的话,坚定地挺直了腰杆,一动不动地看着武后,“也好过闲置在此,什么都帮不了得好。” 武后却冷笑一声,缓缓地坐了下来,意味深长地道:“白绫赐死了你,太平不天天嚷着让本宫还她一个良臣?婉儿,你早知本宫不会下这样的懿旨,以后类似的话,不说也罢。” 婉儿怔了怔,没想到武后竟不按她想的来。 武后捕捉到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色,笑意不觉更浓了三分,“班门弄斧,没一句真话,你这些小把戏还是收一收吧。” 婉儿不敢答话,只觉心慌,也不知武后到底知道了多少? “哦,有一句是真话。”武后重复婉儿的话,“太平至情至性,这唯一的真话,便是你这些假话里的唯一破绽。” 婉儿急思,不知道这话哪里说错了? “既然至情至性,自然万分看重你,既然万分看重你,又怎会把你放在危险之处?”武后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她的谎言,“你每次遇险,太平总是不管不顾地冲出来救你,本宫今晚只想要一句实话,你与太平到底……”武后的话戛然而止,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起身走近婉儿,负手仔细端详婉儿的面庞。 倘若婉儿是个郎君,太平如此关切她,只能说太平痴缠;倘若太平是个皇子,婉儿如此袒护她,只能说婉儿动了芳心。 可偏偏这两人都是女子,从陌生到熟识,也不过两年伴读的光景。太平说是君臣之情,婉儿说是士为知己者死,虽说也算合理,可武后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即便武后那句话没有问完,婉儿也知道武后到底想问什么。她不禁紧张了起来,武后今晚来此问出这样一句,定是觉察了什么,亦或是殿下那边露了什么马脚。 若在这个时候坦诚她对公主的情,武后留不留她的命便是未知之数。 -- 第139页 婉儿极力掩饰自己的慌乱,这个时候垂首避开武后审视的目光,无疑是默认了武后的猜想。她悄然握拳,壮起胆子,依旧直视武后的视线,不见一分胆怯,不见一分惊惶,只疑惑地问了一句,“臣与殿下如何?” 还敢反问她? 武后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丫头,胆子确实够大。她若在这个时候逼问出答案,她也不知是杀了好,还是不杀好。不仅太平有爱才之心,武后也有。婉儿的本事她是领教过的,他日若缺了这样一个臂膀,似乎损失不小。 “以后少耍这些小把戏。”武后不愿再问,只是冷声警告,“真坏了本宫的大事,就算太平哭着护你,本宫一样会要你的命!” 婉儿听得心颤,她知道这句话警告的不是她胡言之事。 “太平以后若再来讨要诗文什么的,不准关闭殿门,全部敞开,让外面的宫卫门瞧着。”武后一箭双雕,“本宫不想听见任何流言。” “诺。”婉儿叩首。 武后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欲走,又被婉儿唤住了。 “天后真想放任太子监国?” 武后背着她,微微侧头,“你想说什么?” “臣想说,陛下能做的事,天后也能做。”婉儿没有抬头,“为何要寄望陛下,不自己主宰一切呢?” 武后听出了她的话外之音,“你方才问红蕊的就是此事?” “陛下寿数……” “这也是你说得的?” “不出三年。” 即便听见了武后的警示,婉儿还是说了出来,她知道武后不信,只能再给武后一个定心丸,“臣在掖庭十四载,见过不少老死的宫人,那样的面色,没有一个撑过三年的。” 与其等天子废太子,又立太子,兜兜转转绕一圈,倒不如武后自己动手。天子寿数不足三载,就算这回废了太子,三年时间李治也不可能帮李旦培植出势力来,最后一切还是要武后动手废立。 武后面色复杂,静默看她。 “太子殿下与天后关系甚笃,若是这次天后施恩于他……” “你真是不怕死。” “废立新君,总要有个由头,太子比殷王容易太多。” 武后眸光复杂,最后这一句话戳到了实在处,她往婉儿这边走了两步,肃声道:“本宫有时候真想杀了你。” 这个丫头看着年岁不大,可总能戳中她的心事,这样的臣下,武后又是喜欢又是忌惮。君心难测,是天子掌控臣下的手段,可眼前这个丫头什么都猜得到,放任她下去,于君王而言并不是踏实之事。 婉儿认真回道:“君要臣死,臣自当赴死。” 武后看着她那张倔强的脸庞,若是她叩首求饶,杀了也不可惜,偏生她总是这样不卑不亢。女子如此,实属难得。 婉儿就像一块暖不起来的千年冷玉,工匠想雕琢出想要的玉形,落刀时却发现这块冷玉凿之即碎,竟无从下手。 杀了可惜,不杀又无法驾驭。 这样一个棘手的人,太平竟做到了驯服。武后不得不重新思忖她今日没问出口的那句话,婉儿与太平之间到底是什么一种关系? 君臣?知己? 还是…… 那个答案呼之欲出,武后却不能相信,也找不到证据证明太平与婉儿之间是相互倾慕的心上人。 武后在宫中多年,也不是没见过宫娥之间出现这样的感情。那些宫娥都是奴婢出身,大多是相互慰藉,所以才对这一点温情珍之惜之。 太平是大唐最耀眼的小公主,从小到大什么都有,天下郎君,只要她喜欢,哪怕召来当面首都行,怎会喜欢一个掖庭出身的罪臣之后呢? 婉儿是罪臣之后,太平只是公主罢了,她若想继续往上攀附,可以选择天子,也可以选择天后,为何偏偏是太平呢? 况且,短短两年伴读光景,就算太平会一时迷失,婉儿这样性子的人,怎么可能贪妄这样的荒唐之情? 武后越想越不可能,两个十多岁的丫头,怎会有这样复杂的情念?只能是她想多了。也许,正是因为她们两个尚是黄毛丫头,这个年岁的感情最是真挚,太平才会一而再地跑来探视她。 婉儿做那么多,说那么多,若是非要给她找个企图,武后宁可相信她曾经说过的那些话。这个小姑娘能送她那个“曌”字,便不是寻常的小姑娘。她想看见一个不一样的时代,她让太平有了那些女子自强的思想,就凭这两点,婉儿就不该是个沉溺情爱的姑娘。 武后静默了许久,久到婉儿也忘了今晚武后到底审视了她多久。 婉儿只记得武后眼底涌起过杀意,闪过疑惑,最后还是回到了往日的深不可测,只听她沉声道:“本宫会与陛下驾幸东都,太子这边……”她终是做了决断,“本宫便交给你了。” “诺。”婉儿领命,终是可以借由叩首避开武后锐利的目光。 “若是办事不利……” “臣绝不拖累天后。” 婉儿似是许诺。 武后难得浮起笑意来,“如此便好。” 她转身离开,婉儿恭声拜别。 红蕊恭送武后离开后,慌忙上前扶起婉儿,这才发现她的内裳都已经湿透了。 “大人快些起来,地上凉,当心受了寒气,太医说你要好好调养身子。” -- 第140页 “嗯。” 婉儿拍了拍红蕊的手背,长舒了一口气,“没事。” 今日万幸是武后自己释怀了,倘若太平往后再不收敛,只怕武后还会生疑。到时候撞破了她与太平之事,只会是祸事。 趴回床上时,婉儿心间微涩,浓烈的思念像是蚀骨的刀子,钝钝地削着她的心房。太平的温暖,太平的温柔,太平的深情,都是她甘之如饴、渴慕两世的珍贵,为了他日可以日夜相守,她必须忍下这些放肆的情愫,不让武后再生疑窦。 寒风从窗口吹来,乌云如薄纱般掩住了月光,再过几日,便要入冬了。 第72章 不准 二圣驾幸东都的日子已经定下, 就定在太子大婚的三日后。 太子大婚,举国同庆。 东宫彻夜宫灯通明,热闹非凡。 太平道贺了三哥之后,便带着春夏回了清晖阁。本来这是个好机会, 可以溜去探视婉儿。可母后那日的话言犹在耳, 她贸然再去紫宸殿,只怕会给婉儿招来责骂。 春夏提着灯盏往前引路, 每走几步, 便往后瞧瞧公主。再往前走,便要错过去紫宸殿的宫道了, 怎么殿下半点改道的意思都没有? “咳咳。”春夏轻咳两声。 太平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沉声道:“不去。” “不去?”春夏以为自己听错了。 太平停下了脚步,侧脸望向紫宸殿的方向,去年上元节便说好了的, 她要保护婉儿, 就必须收敛自己的任性。 春夏看公主这落寞的神色, 分明是想见上官大人的。莫说是公主,她好几日没瞧见红蕊,竟也有几分怀念她的呆愣了。 “真的……不去?”春夏又小声问了一遍。 太平瞪了一眼春夏, “你说本宫想不想去?”说完, 生怕禁不住诱惑, 转身快步便走。 “殿下, 你走慢些啊!”春夏快步追了过去,终是离紫宸殿越来越远。 与此同时,红蕊站在偏殿檐下,不时往宫门口张望。 今日二圣都去了东宫,公主应该会趁机溜过来探望大人吧。 “红蕊, 把殿门关上。”婉儿跪在几案边,一边抄写经文,一边淡声吩咐。 红蕊迟疑地回头瞧了一眼,“万一……殿下过来……” “她瞧见殿门关了,会回去的。”婉儿的抄写动作没有停下,若不能捱过这段日子,她与太平便没有往后。 “哦。”红蕊缓缓把殿门关上,来到了婉儿身边,跪坐一旁,静静陪伴。 婉儿的余光瞥见好几次她的欲言又止,“见得越多,就越是不舍。只要安好……”她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嘴角微微翘起,她相信总能捱到相守不离的那一日。 “可是……”红蕊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了口,“万一殿下她嫁人了……” 婉儿的目光落在了红蕊脸上,“你听说了什么?” “今日……今日奴婢听说,天后与陛下这两日正在给公主挑选驸马……”红蕊实在是担心,公主若是嫁了人,日子久了,只怕就不记得大人了。 后面这句话,上辈子婉儿担心过,可经历了上辈子那些纠葛,如今她相信她的殿下,一切不过权宜之计,殿下要走到那个位置,必须走这一步。 红蕊看见婉儿只是轻轻一笑,继续抄写经文,急道:“大人就不怕么?” “怕什么?”婉儿笑问。 “变心啊!”红蕊实在是憋不住。 哪知婉儿不禁笑出声来,“天下女子皆怕郎君见异思迁,可怕有何用呢?”笔尖在宣纸上落下“空”字最后一笔,她抬眼看向红蕊,“拼尽一切,折尽一切,又留得住谁呢?” 红蕊似懂非懂地眨眨眼,她还是头一回听见这样的话。 “熄灯休息吧。”婉儿莞尔,拍了拍她的后脑。 不是她不怕太平变心,只是经历两世还能变心的人,留之何用? “嗯!”红蕊把婉儿扶起,将她扶至床边趴下后,便熄了灯盏,退至隔壁的小间里休息去了。 婉儿趴在软枕之上,一时入不了眠。太平出嫁,最难过的其实还是太平。天下姑娘有哪个不想嫁心仪之人?太平必须下嫁,此乃一伤。天下姑娘哪个舍得心上人难过?太平必须舍得,此乃二伤。 上辈子婉儿以为太平初嫁,是想明白两女成悦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后来方知,那只是太平的赌气罢了。看她与驸马虚情假意数年,看她为那人历经生产之痛,又看她亡夫后再嫁,又经历丧女之伤……那些太平最需要她陪伴的时候,她没有陪伴她,只任由太平自己舔舐好伤口,再以最温暖的一面出现在她的面前。 出嫁薛绍,那是太平悲剧的开幕。 婉儿揪住了枕头,发出一声沉叹。还要让太平经历一遍那些陈年旧事么? 婉儿猛地摇头,就算命数早定,她既然重活一次,她便要逆天而行,为太平做点什么。 未嫁公主想要出宫立府,比皇子还要艰难。即便是难如登天,她也想为太平谋上一谋。还有三年,只要这三年太平没有出嫁,便能捱到天子驾崩。 三年时间,可以谋划不少事。 武后既然起疑了她与太平的关系,便不会阻挠太平出嫁。毕竟只有出嫁了,公主才能在外建府。这本是顺理成章的事,武后没有任何理由从中搅局。即便武后日后成了武皇,她已经做了让天下男子瞠目结舌的大事,她也不会在那个时候开先例让太平出宫开府,不然上辈子她也不会逼着太平嫁给武攸暨,以宣示太平是武氏这边的人。 -- 第141页 天子风疾缠身多年,性情多疑,从这边下手并不容易。谋事多了,反而容易被天子勘破心思,对太平不利。 既然二圣这边无法下手,便只能从东宫那边下手了。 婉儿记得韦滟的好恶,记得李显的好恶,这次正好她征得了武后的默许,要帮李显稳住太子之位,正好这个人情可以用一用。 一念及此,婉儿没有迟疑,合眼细思后面该如何为太平步步筹谋。 第二日,太平一如既往地来紫宸殿晨省。 春夏照着她的吩咐,将昨晚一个通宵准备的礼盒提到了偏殿外,交给了红蕊。 红蕊知道又要有一段时间看不见春夏了,忍不住道:“春夏,天凉了,你要多保重。” 春夏本来没有那么难过的,听见红蕊这句窝心话,只觉心间莫名一酸,绷着脸道:“我又不是不回来了,说什么傻话呢。” “我怕你着凉,多叮嘱你一句。”红蕊小声嘟囔。 春夏很是受用,正色道:“知道了。”说完,她转身走了两步,回头对着红蕊一笑,“你也多保重,回来我瞧瞧,你有没有胖一点?” “嗯!”红蕊咧嘴笑了笑。 春夏揉揉酸涩的鼻子,“走了啊,以后不准这样,惹得我都想哭了。” “春夏。”这一声可不是红蕊唤的,只见婉儿一瘸一瘸地走到门边,扶住殿门,对着春夏招了招手,“你来。” 春夏高兴地走了回来,“大人请讲。” “这篇《白头吟》,上回殿下央着我用小楷给她抄写一遍,近日刚好抄好,你帮我交给殿下。”婉儿特意用了梨花笺,上面每个字都极是娟秀,即便是小楷,笔锋之间自成一趣。春夏即便是不懂书道,也觉得这首诗抄写得很美。 春夏双手接过,恭声道:“诺。” 婉儿向春夏又招了招手,春夏往婉儿那边凑了凑,婉儿压低声音,“告诉殿下,不准。” “啊?”春夏怔了怔。 婉儿不准备解释,“你告诉殿下那两个字,殿下会明白的。” “哦……”春夏实在是想不明白,上官大人口中的“不准”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难得上官大人主动给公主留言,她也乐于传话。 春夏对着婉儿再拜,回到紫宸殿外,只候了一会儿,太平便从里面走了出来。 “回去准备行装。” 太平匆匆吩咐,顺势往偏殿的方向瞄了一眼。 婉儿就站在殿门前,远远地望着这边。 太平莞尔,那些压抑的思念涌上心头,她恨不得立即奔过去,将她紧紧抱住,在她耳边软语她想对她说的情话。 不可! 太平强压住这些放肆的念头,“春夏,回去了。”她决然转身,加快了脚步,很快便离开了这里。 婉儿目送太平走远,直至太平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之中。 “大人,殿下已经走了。”红蕊温声劝慰,示意婉儿看看殿下送来的礼盒,“春夏送来了这个,说是殿下送给大人的。” “拿进来,先收好。”婉儿不知道太平会送她什么,可她知道这里面定是太平的温暖心意。在没有亲自检阅前,她不希望这个礼盒暴露在武后眼前。 “然后拿个空盒子来,拿两本诗文放里面。” 婉儿又吩咐了一句,若是武后真要亲眼看看,她便拿这个假的敷衍武后。 “诺。”红蕊赶紧照做。 太平领着春夏走出很远,确定身后没有母后的人跟着后,春夏这才开口,“殿下,这是上官大人给你的。” “哦?”太平颇是惊喜,从春夏手中接过了梨花笺,打开以后匆匆扫了一眼,不禁蹙眉自语,“《白头吟》?” 春夏点头,又左右瞧了瞧,看没有多余的人后,又道:“上官大人说,不准。” 太平先是一愕,低头再看了看婉儿的字迹,缓缓念了一遍前四句,“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她又不是司马相如,怎会有两意呢? 除非…… 太平忽然领会到了婉儿的意思,不禁笑出声来,“哈哈。” 听见公主笑了,春夏大惊,“殿下?” 历经两世,婉儿懂她,她也知婉儿,说好的两不相疑,互不相瞒,婉儿肯定知道她绝无二心。拿这首《白头吟》传话,说的便只能是她挑选驸马一事。 若能不嫁,她肯定不嫁,只因她舍不得婉儿伤心。 既然婉儿今日亲口传了话,婉儿不准她嫁,她赌上一切也不会嫁! 上辈子她等到上轿时,也没有等到婉儿的这一句话。这辈子就为了这“不准”二字,就算难如登天,她也要杀出一条血路来! 第73章 礼盒 这两日太平都没有来晨省, 武后起初觉得不对劲,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禀报,说公主这两日忙着搜罗马球相关的物事。武后静想了片刻,此去东都没有婉儿随行, 且不管太平做这些是给谁看, 她在东都待得无聊,沉迷马球也是可能的。 只要太平没有三天两头往婉儿这边跑, 武后就觉得踏实许多。后来, 她甚至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也许太平待婉儿真是寻常的总角之情。 这日, 天上飘起了碎雪。 二圣的车驾浩浩荡荡,一路行出长安城。 太平裹着暖裘,捧着暖壶,靠在马车车壁上, 掀起车帘望向长安城北——大明宫高耸的轮廓矗立在云天之间, 被茫茫大雪无声点缀。 -- 第142页 这次是真真实实的离别, 不是只隔几重宫墙,也不是只隔千步叠嶂,一个在西京, 一个在东都, 这是她们这辈子第一次离这般远。 太平涩然苦笑, 上辈子这种日子实属寻常, 可到了这辈子,只觉度日如年。 她会回来的,带着对婉儿的承诺,安好回来。 太平放下了车帘,将暖壶往春夏怀中一塞, 吓得春夏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殿下这是怎么了?” “那个不暖,这个才暖。” 太平从怀中摸出了婉儿写的《白头吟》,前四句诗她视若无睹,目光只落在中间那一句——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自古至今,这十个字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贪妄,又是多少人失之交臂的遗憾。 既然一切从头来过,她希望她与婉儿这辈子不要错过,不要虚度,不要再生死两隔。 太平的眸光逐渐有了一丝暖色,她小心翼翼地收好梨花笺,问道:“春夏,你送礼盒的时候,可有被裴氏瞧见?” 她那日故意缠着阿娘说话,打发春夏去送了礼盒。满殿都是阿娘那边眼熟的宫人,唯独少了一个裴氏。万一春夏送礼盒被裴氏瞧见了,悄悄禀告了阿娘,那她留给婉儿的东西怕是要被阿娘收缴了的。 虽说也并不是什么稀罕的物事,可当中藏的小秘密若是被阿娘勘破,对婉儿来说只会是祸事。 春夏仔细想了想,“没有!” “没有便好。”太平舒了一口气,合眼小憩了起来。 此去东都要些时日,若是她没有记错,这次随行的名册里还有一个人的名字,那便是薛绍。若是反抗不了父皇与母后的意思,那便设法拖延嫁娶良辰,最好的法子便是伤了或是病了。 所以—— 太平这几日收集的马球相关物事,来年开春一定可以派上用场,可在来年开春之前,她想最后做一件任性之事。 春夏担心公主着凉,便将暖壶捧了过去,“殿下,外面已经下雪了,还是捧着暖壶吧。” “冷点好。”太平没有接暖壶,只是蜷了蜷身子。 春夏忧心公主在路上受凉生病,赶紧抱了一件大氅过来,盖在了太平身上。 太平蹙眉,瞪了一眼春夏,“别帮倒忙,你当什么都不知道。” “可伺候不好公主,奴婢会被打的。” “有本宫护着你,谁敢打你?” 太平若有所思,“本宫好像落了一件重要的东西。” “啊?奴婢都清点过的……”春夏努力回想,明明该带的都带上了。 太平却神秘笑笑,“有一件,我必须亲自回去拿!” 春夏压低了声音提醒太平,“二圣车驾已经出了长安,殿下在这个时候回去,天后那边如何交代?” 太平知道不好交代,“若是本宫突然病了呢?” “啊?” 太平想好了对策,将身上的大氅往春夏身上一扔,“你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听本宫的!” 春夏满心慌乱,这哪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啊?若是伺候殿下病了,挨打的可不是殿下,只能是她们这样的奴婢。 “春夏,你帮本宫这一次,本宫给你记大功!” “诺……” 春夏战战兢兢,从这一刻开始,她的心高高悬起,不知何时才能放下来。 直到确认二圣的车驾已经出了西京,婉儿才将太平送的礼盒小心拿出来。 红蕊警惕地把殿门合上,又仔细检查了门窗,这才走近婉儿,在婉儿身侧坐下,“大人,奴婢检查过了,外面没人。” 婉儿轻笑,打开了礼盒的盖子。入眼第一件物事是个小方盒子。婉儿将小方盒子打开,只见里面放了一小束用红绳编的青丝。 红蕊再呆,也明白送人青丝是什么意思。她只觉后怕,这个东西若是真被武后瞧见了,大人的脑袋怕是保不住了。可转念又想,能得大唐最耀眼的小公主如此倾心相待,这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情深似海。 她突然后悔那日不该说公主变心之事,这会儿五味杂陈,静静地看着婉儿。 婉儿嘴角微微一扬,不禁笑出声来。还好她猜到这里面的东西不能让武后瞧见,所以先做好了准备,不然这件定情之物只怕要变成掉脑袋的罪证了。 “这可得好好收起来。”红蕊提醒婉儿。 婉儿点头,“红蕊,拿个香囊过来。” 红蕊起身去衣柜中翻了个香囊出来,恭敬地递给了婉儿。 婉儿接过后,并不急着把青丝放进去,只是拿了一旁裁纸的剪子,揪下自己的一束青丝,剪了下来。 婉儿小心解开编着太平青丝的红绳,将自己的头发与太平的头发编在了一起,再用红绳重新系好。 这是公主许她的诺言,她只许她青丝暮雪。 婉儿回味着殿下这不宣于口的承诺,窃笑自己那日的“不准”,也许殿下早就想好不嫁薛绍,所以临行时用青丝许了这样一个诺言。 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太平从未变过。她就想给她一世太平,一世长安,哪怕拼上她的所有。 天家曾经夺去了她上官氏的骄傲,她曾经被人践踏如贱奴,可好像一切自有命数,她失去的那些,老天用一个太平偿还。暖若冬阳的太平待她情深似海,对她珍之重之,与她一样有女子昂首立世的宏愿,放眼红尘人海,这样的良人何处再求呢? -- 第143页 红蕊鲜少看见大人笑得如此温暖,虽说她还有些疑惑两女成悦究竟是什么滋味,可大人如此甜蜜,想必那滋味一定是很甜蜜的。 婉儿将青丝放入香囊,佩在了腰间,手掌覆上香囊时,不禁哑然失笑。 红蕊低声提醒,“大人准备随身携带?” “无妨。”婉儿已经想好了说辞,“倘若不小心被天后发现了,我会说这里面的头发是我阿娘的。”反正她见过阿娘,武后也抓不到她的破绽。 红蕊想想也对,贴身带着母亲的青丝天经地义。她好奇地往礼盒里面瞧了瞧剩下的东西,“这是什么?” 婉儿将剩下的物事拿了出来,有六片镂空四角的金箔,上面都绘了打马球的红衣小人,除此之外,还有一张信笺,上面写了一行小字,是太平的笔迹。 “婉儿会做跑马灯么?” 想来是公主担心她养伤无趣,便故意放了六片金箔,让她做跑马灯自娱。 怎的不会? 婉儿莞尔,吩咐红蕊,“红蕊,去问人要些做灯笼的竹片来。” “诺。” 红蕊领命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见她拿着做灯笼的竹片走进来。 婉儿招呼红蕊坐下,侧脸问她,“红蕊会做么?” “只看过宫里的姑姑做过,奴婢自己不会。” “那我教你。” 婉儿似是心情很好,将竹片稍作整理后,便开始做起跑马灯来。 这是太平离开长安的第三日,万幸朝中没有什么大事,所以太子监国也没有出什么纰漏。婉儿在安静等待,等待今年某个天兆出现。到时候她才有理由主动结交东宫,接近韦滟,给太平日后铺路。 这日寒夜,大雪如雪花般飘落,覆满整个大明宫。 因为二圣已经驾幸东都,所以各宫的值卫比往昔少了几轮,整个大明宫空荡荡的,像是一座寂静的空城。 六片金箔已经固定在了竹片之间,跑马灯已经做好。 婉儿点燃当中的红烛,轻轻一拨跑马灯,跑马灯悠悠转动,上面的红衣小人像是活起来似的,抽击马蹄边上的马球,像极了当年骑着白马打球的太平。 明明就几日未见,她只觉满心酸涩,蚀骨的思念忽然排山倒海而来。 殿下是故意的。 婉儿在心底低嗔,走了还要让她念着她,一刻也不准停歇。 红蕊不懂婉儿为何突然泛了泪花,“大人可是伤处又疼了?” “不是伤处。”婉儿哑声答话,明明殿下戳的是她的心窝深处,用最温暖的刀子捅了她最深切的思念。 红蕊刚欲答话,便听见有人叩响了窗户。 “谁?!”红蕊惊呼,不叩正门叩窗户,来人绝对不是什么好人! 婉儿警惕地示意红蕊不要再叫唤,大明宫的宫门守备森严,能夜叩窗户的必定是宫中熟识之人,否则绝对不可能踏入紫宸殿。 “大人你小心些……”红蕊瞧见婉儿想要走过去开窗,“奴婢去吧!” “嘘……”婉儿看着窗户上映出的人影,那轮廓像极了一个人。 起初她以为是自己太过思念太平,所以才会有这样的错觉,可当她越走越近,直至打开窗户的一瞬—— 她的心上人穿着医女衣裳,双颊被冻得通红,在大雪之中,对着她灿烂一笑。 “春夏传话不算,我想亲口听你对我说一遍。”太平的声音中透着沙哑与疲惫,可她的笑意一如既往地温暖,生怕婉儿开口先骂她,她又道,“听见了,我便走。” 第74章 冬雪 “殿……”婉儿张口便哽咽了声音, 不等唤出这一声“殿下”,便红了眼眶,含泪低哑嗔道,“你不要命了么?” “要命, 所以才来续命。”太平哑笑, 炽热的眸光撞上她的眸光,坦荡荡的都是对婉儿的浓烈思念。 婉儿只觉心房里有什么东西一瞬融化, 烫得她的心房砰砰发颤。她忍下了那些理智的劝说, 情不自禁地覆上太平的脸颊。 烫。 婉儿想要缩手,却被太平覆上手背, 将她的掌心贴在了脸上。 “胡闹!” 婉儿沙哑轻斥,回头看向身后的红蕊,本想吩咐红蕊抱件大氅给太平,可一回头, 发现红蕊已不在殿中。 外面的雪下得很大, 不少雪花打着旋儿飘上了太平的肩头。 红蕊执伞跑到了窗户外, 给太平遮住飞雪,急声道:“殿下还是进去说话吧,外面冷。” “婉儿准我进来么?”太平明知故问。 婉儿哑声, “你还问这样的话!”说话间, 眼泪已涌了出来。 太平急道:“不哭, 我待一会儿就走!”说着, 哪里记得自己是公主,杵着窗台便爬了进去。 红蕊知趣地关上了窗户,“奴婢在外候着。”今日瞧见公主如此,莫说是大人感动,她也感动得紧。虽说这样的雪夜不会有什么人来这里, 可小心一些总没有错。她沿着来路走回偏殿外,故意将公主留下的脚印子踩乱,收了伞放在殿门边上,安静地候在紧闭的殿门外。 檐外的风雪纷纷,染白了宫墙鳞瓦。 偏殿之内,烛火的暖焰摇曳,光影晃过那一对紧紧拥抱的痴人。 太平烧得厉害,嗅着婉儿身上的淡淡墨香味,她只觉比方才还觉得晕,忍不住撒娇道:“婉儿,我头有点难受。” -- 第144页 婉儿方才便知道她烫得很,听见这句话后,连忙与她分开,摸上了太平的额头。 “好烫。” 婉儿心疼地瞪了太平一眼,“你病着还跑回来……”看着太平那双漾着温柔的眸子,她哪里还说得出一句重话。 “我若不生病,便不能在行馆休养。”沙哑的声音说着她的法子,太平带着婉儿一起坐上软榻,“不休养,便不能逼着太医带我回来。”她得意地笑了,“不回来,便要……”眸光像是静夜里的温柔月光,她只要看着她,便觉什么都值得,“许久才能看见你了。” 婉儿心疼地捧住太平的脸颊,“臣会等殿下回来的,不管多久都会等。” “这次不准骗我。”太平紧紧盯着她的眉眼,“一个字都不准骗。” 婉儿心坎一酸,“不骗。”说完,她垂下头去,轻轻搓揉着太平的虎口,“殿下要好起来……”她只恨这里没有什么汤药,她也不会治病救人,除了用这种在掖庭学来的法子,她不知道如何给太平退烧。 “会的。”太平凑近了婉儿,“我今日喝了汤药的,那汤药可苦了,不信你闻,还有药味呢。” “不准再这样折腾自己。”婉儿为了让她记住,搓揉的力道比方才大了些。 “嗯。”太平微笑。 婉儿再道:“不准再这样任性胡来。” “好。”太平温声答应,期待着她最想听的那一句,“还有呢?” “不准……”婉儿话到嘴边,竟忽然哽住了。她只觉心间被酸涩涨得难受,急需一个缺口来宣泄。 太平早就知道,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想从婉儿嘴里听到她想听的话,那是难如登天,与其等她说,倒不如让婉儿听她说。她这话说得恳切又深情,“我什么驸马都不要,只要你……做我的公主妃。” 太平灼热的目光游移在婉儿的唇上,她所有的念想直白地坦诚脸上,“一口……好不好……”她语声中的哑涩,像是被烧红的铁砂,一粒一粒摩擦在婉儿的耳鼓上,瞬间烧红了婉儿的耳根。 婉儿启口,热烈地吻上了太平的唇。 她的纤指攀上了太平的后脑,缓缓滑入发间,直至捧住太平,将这个吻加重加深,恨不得将所有的时光都停滞在这一刻。 气息交织。 太平不知餍足地汲取着婉儿的温度,索取着婉儿给她的温情脉脉。 她病了,人间只有一味药可以医治她的疾。 她来,就为了让这味药埋入她的深处,融化那无处不在的蚀骨思念。 贪妄已生,不死不休。 当宫灯中的蜡烛烧成了一滩灼汁,芯子的火焰渐渐熄灭,满室只剩下一片昏暗。 窗外的雪花簌簌,偶有几片打在窗上,发出一声轻响。 太平起身,亲了亲婉儿的额头。 她没有说话,婉儿也不敢说话。那声告别,无疑是伤人的刀,谁都不敢先开口。 太平徐徐穿起了医女的衣裳,刚欲系上腰带,便摸到了腰间的手。太平莞尔,由着婉儿给她系上腰带,顺势从后面拥住了她。 “我在长安,会借机接近太子妃,给殿下打通东宫这条路。” “嗯。” 婉儿从后面枕上太平的肩头,掌心贴在了太平心口,轻轻揪着太平的衣裳,揪出了一个旋儿。 太平覆上了婉儿的手背,手指从她指缝间滑入,紧紧扣住,“我在东都会设法拖延遴选驸马一事。” “明早你赶回行馆……” “父皇与母后已经离开半日。” 太平侧脸,蹭了蹭婉儿的脸颊,“若没有父皇帮忙,母后定会留下守着我,我是回不来的。” “当真?”婉儿没想到太平还知会了天子。 太平点头,“我与父皇说,我必须暗中回来一趟,等我回去再详细回禀。”她笑了笑,“放心,我虽任性,却也知道分寸。” 婉儿还是不能完全放心,“殿下需要我配合什么?” “等我回来便好。” “殿下……” 太平听出她语声中的颤意,抚上了她的侧脸,掌心已是一片湿润。太平转身,额头抵住婉儿的额头,“要有点良心,想着我。” 婉儿哑涩开口,“诺。” 太平觉得心间一暖,没有再说什么告别的话,转身便走。 婉儿轻咬下唇,昏暗中揪住了太平的衣袖。 舍不得,她是真的舍不得她。 觉察太平往回走了一步,婉儿连忙松手。太平强忍回去再拥抱她的念头,再这样痴缠下去,只怕天亮都离不开这里。 太平快步走至窗边,打开窗户,白雪便夹着寒风迎面吹来,刮得脸颊有些生疼。 “太平!” 身后突然响起婉儿的声音,太平又惊又喜,回头看向婉儿。 只见婉儿赤足披着内裳跑了过来,不管不顾地勾上了太平的颈子,外面的雪光映照在她的脸上,照亮了她眼角边的泪痕。 她刚欲叮嘱,便被太平捧着脸颊一吻封缄。 太平不要听那些让她难过的话,她唤她“太平”,只要这两个字便什么都够了。 寒风吹拂,婉儿不禁一阵战栗。 太平生怕她冻坏,急忙松了口,故作轻松地刮了一下婉儿的鼻尖,“还想多一个着凉的么?” 婉儿的唇瓣微肿,呼吸还有些许急促,一双明眸通红地望着太平。 -- 第145页 太平看在眼底,这样的婉儿对她而言无疑是致命的诱惑,她强忍下心底涌动的热烈,看向窗外的漫天飞雪,“走了。” 简单用两个字交代后,太平爬出了窗去,不敢回头,不敢停步,不敢恋栈,渐行渐远,被大雪模糊了背影,终至不见。 候在殿外的红蕊瞧见太平沿着宫墙快步离开,她呵了两口暖气搓搓手,心想这会儿大人一定很难过。 偏殿中熄灭的宫灯重新点亮,红蕊没等多久,便听见婉儿唤道:“红蕊。” “奴婢在。”红蕊轻轻推门进去,不敢抬眼多看。 “下去歇着吧。”婉儿淡声吩咐,语声中还染着一丝哭腔。 “诺。”红蕊不敢多问,也不敢多言,把窗户重新关好后,便退出了偏殿,合上了殿门,回到了自己的小间休息。 婉儿将那盏做好的跑马灯捧到床边,放在了床边的小凳上。 她重新趴回被下,侧脸看着跑马灯上的红衣小人,不时拨弄灯盏,让小人动起来。在太平回来以前,她只能靠这盏跑马灯思念她了。 锦被中还残余着太平的温度,婉儿拢了拢被子,就像太平拥住她一样。 “回来……”婉儿涩声自语,希望下次太平回来时,她与她可以多些温存时光。 太平回到尚药局时,久等半夜的太医终是可以长舒一口气。他瞧见太平的面色似比入宫时还要红润,便将太平请入小间诊脉。 确认太平的风寒没有加剧后,太平又舒了一口气,左右顾看确认没有旁人后,才恭声道:“明早下官送殿下回行馆后,殿下要养好身子再上路,否则路途颠簸,只怕要加重风寒。” “明日午时再走。”太平沉声道。 太医瞪大了眼睛,“这……万一天后突然折返……” “想活命的话,就照本宫的吩咐来。”太平打断了太医的话,“明早随本宫去探视废太子。” “啊?” “你若不办,母后查到本宫私自回来,本宫活不了,你也一样活不了。” 太医战战兢兢地捣头如蒜。 “此事若是办成了,日后荣华富贵,少不得你。”太平说完,忽然又想不起他的名字,“你再告诉本宫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下官……张谡。”太医如实答话。 太平认真记下这个人,从现在开始,但凡能用的人,她都会一个一个记下。他日她若能沾染实权,便从这些人开始,一步一步发展属于自己的势力。 不管多难,就从这个冬夜开始,她迈出这第一步。 第75章 开局 二圣车驾抵达东都时, 已是十月下旬,风雪正急。三日后,太平的车驾也抵东都,不及入流杯殿安顿, 便先行一步来徽猷殿面见天子李治。 武后刚从徽猷殿离开不久, 李治裹着一身暖裘,靠在榻上抱着暖壶小憩。 太平趋步入内, 身上还沾着不少碎雪。 李治也不知是路途疲乏, 还是冬日慵懒的缘故,这些日子总是打不起精神来, 总是恹恹的。 “父皇。”太平轻唤,恭敬地对着李治行礼,“儿回来了。” 李治眯眼扫了一眼太平,便挥手示意殿中伺候的宫人们都退出去。 德庆领着宫人们退出了殿去。 太平顺势在李治身侧坐下, 开始禀告这次折返长安究竟做了些什么。 “儿先去探望了二哥。” 李治皱眉, 折返就为了看个谋逆之人, 这个理由实在是无足轻重。 太平的声音压低,“这段时日儿不在长安,万一照顾二哥的宫人里混入了母后那边的人, 二哥可就危险了。”她料定父皇还是舍不得下重手收拾二哥, 虽说二哥曾是棋子, 确实最得父皇心意的棋子, 否则父皇不会在朝臣请旨诛杀废太子时,力排众议改为圈禁。 太平切中了自己的利害,“儿虽伴驾东行,可承庆殿那边照顾二哥的人,众人皆知都是儿选的, 倘若二哥出了事,儿便是众矢之的,纵有千口也解释不清。”她的声音忽然软下,还透着一抹沙哑,“儿丢了命事小,可父皇以后膝下冷清,又不能时常传召四哥入宫陪伴,儿只是舍不得父皇。” 李治没想到太平竟想到了这一步,心中微暖,抬手摸了摸太平的后脑。确实,即便这次李旦也在随驾名单之中,可这个儿子素来明哲保身,能远离纷争便有多远躲多远,怎会在这个时候殷勤探望他这个父皇呢? “太平有心了。”李治双手交叠,合握着女儿的手,“你是如何安排承庆殿那边的?” 太平如实道:“儿这回不是在行馆养了两日病么?儿将此事嘱托了那个张太医,承庆殿那边的膳食与汤药,一概盯紧,除了先前儿安排的那两名内侍外,不允许任何人入内探视二哥。”说着,太平起身对着李治跪下,叩首道,“儿用父皇给的令符调了十名宫卫值卫承庆殿,还请父皇责罚,儿没有先行奏报。” 李治笑笑,“无妨,太平做得对,快些起来。”他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小公主,到了明年他的太平便十七岁了,是该好好给她选个驸马了。只是,李治突然有些犹豫。如今他身边可用的孩子,只剩下太平一个,倘若明年将太平给嫁了,有些事办起来便没那么方便了。 每次想到这个,李治总是喟叹,倘若太平是个皇子,这些事便没有那么麻烦了。 -- 第146页 可惜,实在是可惜。 “儿后来去了太史局一趟。”太平起身,徐徐道,“今年东宫易主,流年不利,最怕有人利用天相大做文章,儿去拜访了秘阁郎中,命他谨言慎行,莫要被有心人利用。” 李治点头。今年何止东宫易主一事,前几日还收到了吐蕃的丧报,当年和亲吐蕃的文成公主殁了。还好那个妖言惑众的明崇俨已死,否则不知这人会利用这些事编出多少流言蜚语来。他比任何人清楚,流言的杀伤力有多大,更清楚媚娘手下这样的人并不少,所以这个时候稳住一切最为关键。 “太平辛苦了。”李治十分欣慰。 太平莞尔,“只要能帮上父皇,儿什么都愿意做。” “赶了好些天的路,快些回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裳休息一会儿。”李治温声安抚,“父皇还有许多事要你帮忙。” “诺。”太平垂首,临行时故作不舍,“父皇也要保重龙体。” “嗯。” “儿告退。” 太平离开了徽猷殿后,便回了流杯殿。春夏已经备好热水与干净衣裳,太平舒服地换洗之后,便独自一人走上了一旁的小阁,极目远眺这座紫微城。 当年,婉儿就是在这儿问她可愿展翅九霄。如今她已踏上这样的路,只可惜身边没有婉儿相伴,只能天各一方,各自为阵。 那些伴读时光,无疑是太平心间的最温暖所在。 “婉儿……” 太平望向西边的天幕,大雪纷纷深处,那是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的地方。 春夏执伞站在小阁下,微微仰头望向穿着白狐裘衣的太平。公主的眸光都快淌出思念来,被殿下这样想着、念着,也算是百年才修得的造化吧。 也不知道那个呆红蕊好不好? 春夏不禁想到了红蕊,平日见时总打趣她呆愣,可好些日子不见,竟是想念得紧。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春夏连忙打住,怎的会突然这么想她? 不成!不成! 春夏只觉自己是跟殿下太久了,所以才会耳濡目染上这种情愫,她极力说服自己分开了也好,不然真沉溺下去,往后出宫还怎么找郎君。 想到找郎君一事,春夏的神情忽地一怔。到了年岁,只怕红蕊也要找郎君的,那红蕊若是找了郎君,以后她想去瞧瞧她,可就更难了。一念及此,春夏觉得心口一阵酸涩,像是被什么钝刀子搓了一下。 “红蕊……”春夏脑海中一闪而过红蕊的笑脸,愉悦感油然而生,甚至心跳还快了半拍。她骤觉双颊一烧,连忙摸上,只觉掌心一片滚烫。 完了…… 春夏猛地甩了甩脑袋,自语道:“我喜欢郎君,不喜欢红蕊!” “哦,春夏不喜欢红蕊,下回本宫去探望上官大人时,你不必跟着本宫了。”春夏身后突然响起了太平的声音,她不禁被吓了一跳,急忙回头一拜。 “殿下!奴婢不是那个意思……”春夏想要解释,若殿下不带她去见红蕊,这可是件难受的事情。 太平绷着笑意,“那是什么意思?” “奴婢……”春夏像是被什么烫了舌头,竟一个字都解释不出来。 太平舒眉轻笑,“喜欢便是喜欢,扭扭捏捏的做什么?”说完,太平伸手接住了几片雪花,徐徐道:“本宫以为打开掌心就可以接住想要的雪花,可最后落在掌心的不过寥寥数片。春夏,你说本宫掌心里面的,有本宫想要的么?若是里面没有,便是落在了脚下,这白茫茫的一片,又如何寻回呢?”太平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没有再多说什么,拢了拢身上的白狐裘,步入了正殿。 珍惜当下,莫待错过以后,徒留悔恨。 春夏似懂非懂,公主都进了正殿,她也不敢在外面呆着,连忙追着太平伺候去了。 夜色降临,风雪还是没有休止的意思。 大明宫宫灯如豆,整座皇城沐在雪花之中,像是一幅泼墨长幅画卷。 婉儿的伤势已经大好,这几日可以在几案边写上半日的诗文,晚上也不必趴着休息。那盏走马灯总是放在砚台边上,婉儿每次沾墨,总能瞧见上面的红衣小人。有时候忍不住用笔尾轻轻一拨,走马灯悠悠转动,红衣小人扬杆击球,总能让婉儿的脑海中浮现太平的飒爽英姿。 那时候太平穿着一身红衣,笑吟吟地问她,“好不好看?” 婉儿那时心跳如雷,欣喜藏在眼底,却又蹦上了眉梢,遇上这样的心上人,她如何掩饰得住欢喜? “好看……” 婉儿左手杵着腮,右手拿笔尾拨动走马灯,想到甜蜜处忍不住哑笑自语。 红蕊已经习惯这样的大人,能用这盏走马灯消解相思之苦,也算是一种苦中作乐了。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红蕊起身将窗户关上了一扇,回身走到婉儿身侧,将婉儿放在一旁的暖壶抱起,打开壶口放了一块新碳进去,又轻轻地放在了婉儿身侧。 “天寒,大人还是抱着暖壶吧。” 红蕊小声提醒。 婉儿微笑着放下毛笔,抱起了暖壶,“明日是十一月初一吧?” 红蕊点头,“是。” “明日一早,随我出去走走。”婉儿终于等到了这个好时机,千万不可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诺。”红蕊起身,先去给婉儿找明日穿的暖衣。 -- 第147页 今晚雪下那么大,明日宫中的积雪定然很厚,宫人们只怕要清扫大半日才行。明日若是一早便出发,定是等不到宫人清扫干净的。 婉儿再次看见走马灯,眸光变得温柔了起来,轻声唤道:“太平……” 果然如红蕊所料,婉儿带她出殿时,庭中的积雪才清扫了一半。 冬雪初霁,阳光却透着一抹冷意。 红蕊回去抱了暖壶来,塞给了婉儿,叮嘱道:“大人走慢些,路上滑,容易摔。” “嗯。”婉儿迈出第一步,凉风拂面而来。 她已经习惯这样的寒意,只是将脑袋稍微垂了垂,便带着红蕊往延英殿去了。二圣东巡,太子下朝以后,便留在延英殿处理政务。 太子与太子妃新婚不久,感情甚笃,平日里太子妃韦滟常常奉汤太子身侧,宫中不少宫人都在赞叹太子与太子妃的鹣鲽情深。 短短时日,如何鹣鲽情深? 韦滟如此殷勤,为的是夫君,还是其他,婉儿比谁都清楚。这个女子上辈子能有那么大的野心,绝对不是经年累月滋长出来的,否则小小年纪的安乐也不会有当皇太女的执念。 既然如此,投其所好,绝对是最好的敲门砖。 婉儿来到延英殿外时,太子还没有下朝,可韦滟已经备好了热汤,等待太子归来。听见内侍禀告婉儿求见,韦滟不屑地一口回绝。 内侍回来告知婉儿,婉儿再道:“帮我带句话给太子妃殿下,就说天将异象,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内侍愣了一下,还是如实禀告了韦滟。 韦滟琢磨了片刻,走至窗边往外瞄了一眼,分明与往常一样,怎会有异象呢?哪知,她刚一转身,便听见了宫人们的惊呼。 “天色怎么暗下来了?!” “是天狗!天狗食日了!” 韦滟听到动静,快步走出延英殿殿门,只见慌乱的宫人中,只有婉儿一人镇静其间,对着她恭敬一拜。 “殿下可愿听臣妄语几句?” 第76章 舍得 天狗食日, 是大凶之兆。但凡江山动荡,天子失德,皆会出此不祥之兆。如今二圣东幸,太子监国不过一月便出现了这样的不祥之兆, 倘若应对不妥, 只怕根本保不住太子之位。 韦滟有些慌神,速速请入了婉儿。 婉儿先行屏退了红蕊, 并不急着开口。 韦滟也匆匆屏退了延英殿中的宫人们, 肃声问道:“现下上官大人可以说了。” 婉儿还是没有开口,只是走至案边, 提笔在宣纸上写了一个字,“舍。”她恭敬地用双手奉上,垂首韦滟面前。 韦滟接过这个字,急道:“本宫问你消灾之计, 你写这个字, 究竟是何意?” “有舍, 方有得。” 婉儿说得不急不慢,说完这五个字后,便准备离开延英殿。 韦滟微恼, “站住!” 婉儿微笑回首, “殿下还有话吩咐么?” 韦滟一抖那张宣纸, 厉声道:“这就是你的妄言?本宫什么都没懂!” 婉儿轻笑, “因果之间,自有往返。殿下近日得了什么,便舍了什么,今日舍了什么,他日自当得到什么。”婉儿故作奥妙, 绕得韦滟脑袋疼。 “你给本宫好好说话!”韦滟没心情与她绕圈子,“本宫要实实在在的解决之策!”这会儿她是真的恼了,“若不留下实策,今日……”她看了一眼殿门,“你便把你的命留下!” 婉儿微微挑眉,“殿下真的想好了?” 韦滟怒喝,“放肆!你算什么东西!敢这般与本宫说话!” 婉儿半点不惧,反倒是往前走了一步,“殿下以为,臣算什么东西?为何天后东幸偏偏留下了臣?” 一句话直接切中了韦滟忌惮之处。 李显的东宫之位是因为什么得到的,韦滟看得清楚。大抵也是因为李显最听武后的话,在废太子与武后斗得火热时,恰到好处地哄了武后欢喜。 婉儿先前是武后身边的红人,因为东宫一案卷入其中,曾被天子重责,万幸捡回了一条命。这些日子一直养在紫宸殿偏殿之中,武后鲜少提及她,天子也决口不提她,该她的俸银却一分不少,实在是耐人寻味。 倘若失势,怎会留她在偏殿,倘若依旧盛宠,怎会不带她东幸洛阳? “想必殿下也清楚,太子这个东宫之位并不稳当。”婉儿再进一言,“陛下似乎更属意殷王殿下,只不过朝臣非要一个长幼有序,这东宫之位才非殿下不可。” “上官婉儿,你是不要命了么?”韦滟从未见过一个内舍人这般大胆,刚当着正主之面妄议朝政。可转念又想,倘若不是武后授了权,她怎有这么大的胆子? 婉儿微微低头,“若是陛下没有这样的心思,那东幸之前,便会像对废太子那样,传召太子殿下耳提面命。敢问殿下,此事有么?” 韦滟静默,自然没有。所以她才会日日跑来侍奉李显,就怕李显监国不当,捅出什么篓子来,将自己的东宫之位拱手让人。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国事她盯住了,偏偏今日会出现这样的不祥之兆,这该如何是好? 婉儿再道:“天后向来属意殿下,自当护佑殿下他日安然登基。”说着,她看向外面的天色,方才暗下来的日光渐渐复明,想来这场天狗食日即将过去,“可天象难料,既然这不祥之兆已至,倒不如顺应天命,先舍现下已得的。” -- 第148页 韦滟倒抽一口凉气,好不容易才得到这太子妃的位置,她如何舍得? 婉儿知道她不会立即同意,“自请更立太子之位,与被陛下褫夺太子之位,可是两件事。”说着,婉儿摊开手掌,饶有深意地问道,“是主动掌控局势,还是当俎上鱼肉?全在殿下一念之间。”说完,婉儿恭敬地一拜,“臣今日妄语太多,该告退了。” “慢!” 韦滟说完,走了过来,紧紧地盯着婉儿的眼睛,“本宫尚有一事不明。” 婉儿坦荡迎上韦滟的眸光,太子妃的目光虽然锐利,可比起天后的实在是不值一提,她自忖可以轻松应付她。 “你可还记得,你的祖父因何获罪?”韦滟的气势威压,就想看清楚婉儿到底藏了什么心思。 婉儿点头,“记得。祖父上书废后,因此获罪。” 韦滟不减一丝威色,迫近婉儿,“你如今是为天后办事?还是……” “臣是为殿下办事。”婉儿不等韦滟问完,就果断回答了韦滟的话,只是韦滟永远都不知道,此殿下非彼殿下。 韦滟眉角微跳,“哦?” “祸起天后,诏书却是陛下下的。”婉儿故意让自己眼圈微红,“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臣只想为上官氏谋一个特赦,这个特赦只有殿下能给。”她眸光一亮,刻意念重“殿下”二字,“二圣给不了。” 韦滟嘴角一勾,“你这个贱东西,沐着二圣的天恩,却想着自家的私事。” 婉儿自嘲一笑,“入过掖庭的人,哪个不是贱人?” “本宫喜欢你这句实话。”韦滟讪笑,低头又看了一眼婉儿写的那个“舍”字,“你能保证,殿下这次不会丢了东宫之位?” “臣不能保证。”婉儿果断回答。 韦滟笑容骤失,“那你妄语那么多,皆是废话!” “天心难测,谁也不能保证。”婉儿没有半点惧色,眸光之中反倒是透出一抹凛色来,“不舍,会丢了东宫之位,舍了,兴许会丢了东宫之位,臣只是在赌。” “赌什么?”韦滟紧追问道。 “赌天后愿不愿意保殿下的东宫之位?”婉儿的话像是一记重锤锤在她的心坎上。 若李治真起了另立太子之心,能阻拦李治的便只有武后了。 婉儿再拜,“如今大雪封山,请辞的折子送至东都也需一月,这一个月可以什么都不做,也可以做点什么,给天后一个理由保住殿下,给陛下一个理由迟疑废储。”凭婉儿对韦滟的了解,此人虽说比不得武后,却也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蠢人,她点拨到这一步,后面该做什么,想必韦滟可以办得妥帖。 “若能保住殿下的东宫之位,本宫记你一功。”韦滟先给她许诺,“他日殿下若能登大宝……” “臣只求太子妃殿下记得便好。”婉儿知道韦滟会许她什么,后宫嫔妃之位,她一个也不稀罕,“兴许他日殿下还有用得上臣的地方,臣自当竭力为殿下分忧。” 韦滟眸光忽明忽暗,她不知婉儿勘破了她的心思多少,可婉儿的话她记下了。如今二圣临朝,这样的殊荣,她也渴慕着,不希望到了自己母仪天下之时,只能退居后宫,与千百年来的皇后一样,枯守内庭,只在青史之中留下只言片语。 确实,要成事,就必须有人可用。 今日上官婉儿自荐上门,倒是可以借着这不祥之兆试试她的本事。正如婉儿所言,不请辞是废,请辞兴许是废,倒不如垂死挣扎一回。 “滟娘!滟娘!” 殿外响起了李显仓促的叫唤声,婉儿借机福身一拜,退出了延英殿。 这一次,韦滟没有再拦阻她。 婉儿转身对着李显一拜,“参见殿下。” “你来这里做什么?”李显知道婉儿是母后那边的人,压低了声音道,“可是母后……” “臣告退。”婉儿没有多说一句,便唤了红蕊来,一起离开了这里。 李显本想唤住她,只觉臂上一暖,原是韦滟挽住了他。他原本惊惶的心瞬间安静了下来,他爱极了韦滟给他的柔情似水,开口时语气温柔,“滟娘,这可怎么办啊?” “听我的来,不怕。”韦滟温声安抚,引着李显进了延英殿,“我给殿下磨墨,殿下先写请辞东宫的奏章。” “啊?”李显本来就愁这事,还没得意几日,就要把这殊荣拱手让人,实在是不甘心。 韦滟笑道:“能舍方有得,殿下莫怕,不管殿下如何,我都会陪着殿下。” 李显听得心暖,鼓起了勇气,“滟娘,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了。”说着,提起了毛笔,等韦滟磨好墨,便开始写请辞的第一句话。 韦滟看着李显写完第一句后,提醒道:“殿下一定要写明白,希望把东宫之位,让给殷王。” 李显虽然不解为何,可既然妻子这般说了,他写便是。 这边婉儿带着红蕊走了一段路后,婉儿瞧见红蕊还在惊怕之中,侧脸安慰道:“日头尚在,不必害怕。” “但凡天狗食日,总有大灾。”红蕊岂会不怕。 婉儿莞尔,“我们只要努力活着便是,其他的不必怕,也不必多想。” 红蕊眨了眨眼,不知为何,瞧见这般淡然的大人,她心里便会踏实许多。 “嗯……” 婉儿抬眼看向天幕,阳光依旧透着一股寒意,天上阴云薄如蝉纱,似是随时会遮住冬阳,再下一场漫天飞雪。 -- 第149页 今年的冬天是个寒冬,不仅是东宫的,还是她与太平的。 她算是稳稳当当地迈出了第一步,也不知太平那边如何了? 红蕊瞧见婉儿满脸思念,她忍不住问道:“大人又想公主了么?” 想,一直都在想。 这句话婉儿不能回答,只是对着红蕊比了个“嘘”的手势,笑道:“下次再瞧见我这样,记得拽拽我的衣角。” 她不能给太平招惹祸事,哪怕克制思念很煎熬,可为了公主,她必须时刻警告自己。 就像她提醒韦滟的,有舍方有得。 今日她舍了,他日自有所得。 她的殿下终会回来,她与她也终有相守不离的一日。 第77章 领旨 天现异象, 太史局不敢妄作评断,便急忙给东都去了奏章,静等二圣示下,再做宣告。太史局的奏章比太子的辞呈迟了半日抵达, 彼时两本折子就放在龙案之上, 李治扶额,迟疑不决。 德庆将参汤端至天子身侧, 轻声道:“陛下, 该用汤了。” 李治斜眼看了一眼德庆,若是德安尚在, 也许可以问上一两句。德安是个久待深宫的老人,有些事应当能看得更明白些。 德庆不解天子何意,惶恐地放下了参汤,往后退了三步。 李治倒也由着他, 端起参汤喝了两口, 便听见外间响起了脚步声。他以为是媚娘来了, 便抬眼瞧去,哪知竟是太平来了。 “参见父皇。” 太平恭敬地给李治行了礼。 李治紧皱的眉心微舒,“你怎么来了?” “母后说, 还想与四哥说说话, 便把儿打发过来了, 让儿先来陪着父皇, 等她那边交代完了,便与四哥一起过来。”太平语速虽平,语气中却似有似无地透着一丝担忧,“自从上月初一天狗食日,母后便与四哥越发亲近, 平日儿去找四哥闲话,四哥总在读皇爷爷的《帝范》,说是母后布置的,要时刻熟记在心。” 李治的眉心又拧了起来,“当真如此?” 太平点头,“嗯!” 李治静默片刻,刚欲说什么,便听见殿外响起了武后的声音。 “太平,你好的不学,就学宫人们嚼舌根,怎的?忘了本宫是你的母亲么?” 太平故作惊色,连忙垂首往后退了一步。 李治脸上满是阴霾,抬眼便瞧见武后领着李旦走了进来。李旦眼神闪烁,根本不敢与李治的目光对接,甚至还往武后身后藏了藏。 原本李治对他尚有期望,可瞧见这样的情景,足见武后已经先下手为强,就算把太子之位给了四郎,与给三郎也没有区别。 想来,定是武后吸取了二郎李贤的教训,现下把剩下的两位嫡子的心都牢牢掌控手中,彻底绝了李治再以子为刀的念想。 武后走至龙案边,颇是好奇地拿起了李显的折子,快速扫了一遍,又云淡风轻地放了下来,“这孩子也是个懂事的,知道这个时候出来请辞,可以给陛下分忧,也可以给天下万民一个合理的解释,陛下还迟疑什么呢?” 李治沉声道:“太子初立不过数月,再易储君,只怕人心动荡,于国不利。况且,太子主动请辞,还带着一府上下白日布施米粮,晚上吃素诵经为国祈福,他本无过,只是天象难料罢了。” “可天下万民需要一个交代。”武后近一步紧逼。 “突厥异动,这个时候大唐需要安定!”李治这话一出,便已做打定了主意,既然两个儿子都做不了他的刀,他手中还有另外一把刀,他看向了太平,“太平,朕将此事交由你善后。” 太平佯作震惊,“儿只是公主……不可涉政……” “当年平阳昭公主也是公主,可也辅佐太祖打下了大唐的万里山河。”李治先开口,下一句便绝了武后的反驳,“你瞧你母后,不也帮着朕处理了好些年的政务么?” 武后被李治堵住了话,只得拿另外一个理由否决天子,“可太平毕竟年轻,处置此事怕难以服众,倒不如让四郎……” “四郎就留在我们膝下承欢吧。”李治半点不含糊,直接断了武后的提议,“太平,帮朕拟诏。” “诺。”太平当即走至龙案边,提笔沾墨,平展开诏书专用的黄绢。 “陛下!” “媚娘是越来越放肆了。” 李治已经许多年没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了,武后忍话,只得作罢。李旦站在一旁,一颗心跳得七上八下的,明明这些日子都是武后传召他去闲话养鸽之道,他也从未露出半分觊觎东宫之心,怎的今日他就被二圣架在了烈火上,炙烤得他很是难受。 “太子纯孝,安民有功,戒骄戒躁,继续监国。令公主太平回返长安,协助东宫,杜绝一切妄议之词。借天象乱我大唐者,按谋逆判,斩立决!王孙……同罪。”李治最后四个字故意紧紧盯着媚娘,他倒要看看,媚娘这回敢不敢拿天狗食日一事闹个满城风雨。反正太平已经与她不睦,闹一个,太平便帮他斩一个,虽说伤不到媚娘的紧要处,却也能煞煞媚娘的锐气。 如今的大唐天子,还是他李治! 太平书写完毕,双手呈递天子。 李治扫了一眼后,便将黄绢重新放好,拿起国玺盖上。虽说天子诏令需要中书省起草,门下省审核颁布,可东宫之事迫在眉睫,稍有不慎,只怕会让媚娘寻到可乘之机,所以他只能匆匆颁旨。 -- 第150页 “太平,速速回返长安。” 李治将圣旨交给了太平,“以免有人拿此事大做文章,蛊惑人心。” 太平接过黄绢,“儿,接旨!” “如今正值隆冬,路途风雪甚大,太平年少,还是多带一个人护卫吧。”武后忽然用关切的语气开了口,“不如,让右卫中郎将武攸暨随太平去吧。” 李治知道媚娘打的什么主意,如今太平的驸马未定,她借机把侄儿塞至太平身边,其意昭然若揭。 “也是,朕也不放心太平,不如再给太平添一个人随行。”李治心中自有人选,“你城阳姑姑家的二公子薛绍,小时候你们在宫中也见过的,让他陪着你去,朕也放心些。” 太平只觉胸闷,上辈子两位驸马同行,实在是让人心烦。 武后半晌没有听见太平回应,不悦道:“太平,你是不满父皇与母后的安排么?难道说……你另有想带的人?” 最后那句话听得太平的心一颤,这回折返长安,她本打算与婉儿叙上一叙,可如此阵仗,稍有不慎,只怕会被阿娘发觉什么。 “儿领命。” 太平承下令旨,起身离开了徽猷殿。 武后轻笑,看向李旦,“四郎,走,随阿娘回去,阿娘那里还有好些书要送你。” 李旦犹豫了一下,不敢答话。 李治扶额挥手,“去吧,朕脑袋疼,想歇息一会儿。” “诺。” 李旦只得跟着武后一起退出了徽猷殿,本来今日就冷,出了半身冷汗,这会儿被冷风一吹,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武后与太平唱这一出,算是给了太平一个推力,让她有机会借着此事接触朝臣。天子之路且长且险,一切要看太平取舍,懂不懂孰轻孰重? 她一直对太平与婉儿的关系有所猜测,虽说上次自己说服了自己,可心中还是觉得有些不对。谋天下者重情,并不是好事,公主不比寻常宫婢,若真出了两女相悦之事,只会是皇室丑闻,史书上会拿这一点大书特书,甚至朝臣们也会用这一点中伤太平,先断了太平的九五之梦。 君王德字为先,为的就是堵天下人之口,君王失德,便等于是失了人心,这是君王最大的忌讳。 李显有几斤几两,武后一清二楚。这次能把事情办那么漂亮,婉儿肯定是出了力的。虽说上官婉儿是个有能力的,可她若是太平帝王之道上的绊脚石,武后愿意当一个刽子手,帮太平剪除这个隐患。 “四郎,你先回去吧,母后还有些事要办。”武后忽然停下脚步,侧脸吩咐跟着的李旦。 李旦轻舒一口气,“是。” 等李旦退下后,武后给裴氏递了一个眼色,“去把攸暨召来。” “诺。”裴氏领命。 武后回到贞观殿不久,裴氏便将着甲的武攸暨带了进来——少年郎这两年长得极快,如今虎背熊腰,已不是两年前那个小男孩了。 小时候还算生得清秀,这些年在军中历练,肤色也比小时候沉了许多。武攸暨上前行礼,抱拳对着武后一拜,抬起脸时,面庞虽然丰神却少了三分俊朗。 武后眉心微蹙,比起薛绍来,他确实稍逊一筹。 “攸暨,来,本宫有些话要交代你。” 武攸暨往前走了两步,“天后请讲。” “明日你随太平回返长安,本宫交给你三个任务。”武后提点武攸暨,“第一,时刻不离,保护好太平。” “诺!”武攸暨朗声领命。 武后再道:“第二,倘若觉察太平与上官婉儿走得太近,不必详查……”略微一顿,武后给他出了个主意,“暗中毁了她的容颜。” 武攸暨瞪大眼睛,“臣不敢毁容殿下!” 武后忍怒,“谁让你毁太平了?!” 武攸暨这才反应过来,原是自己会错了意,“臣愚钝,还请天后降罪。” 武后叹息,这孩子实在是老实了些,可也胜在他老实,以后是个好掌控的,免得其他世家子弟另有所谋。女帝需要的只是一个听话老实的皇夫,太聪明的皇夫只会给自家谋权夺势,导致朝局不稳。 这是武后给太平想好的未来,只是不知太平什么时候才能领会她的苦心。 “第三。”武后对着武攸暨招了招手,示意他再近些。 武攸暨躬身往前再走了半步。 “路上若有机会,悄悄让薛绍病一场或是伤一场。” “啊?” “你不喜欢本宫的太平么?” “公主……” 武攸暨听见武后这话,脑海里霎时出现了公主骑马驰骋的模样。这位大唐最耀眼的小公主,怎会让人不喜欢呢? 只是从小他便知道,公主耀眼如星辰,他只是人间的一粒沙,如何配得上公主? 武后面有恼色,“你若不喜欢,本宫可以在其他子侄里面再挑一个。” “臣……臣只是不敢……”武攸暨如实回答。 武后正色道,“记得,你姓武,单凭你姓这个字,你给本宫挺起腰杆来!” “诺……” 武攸暨诚惶诚恐,虽说惊喜,更多的却是害怕。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一趟西行,会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第78章 打发 十二月初二, 太平辞别二圣,来至紫微城宫门前。 “殿下,请。” -- 第151页 穿着明光铠的武攸暨躬身上前,对着太平伸出了手臂, 想让公主以他的手臂为扶手, 端然走上马车。 太平迟疑片刻,还是将搭上了他的手臂, 快速钻入车厢之中, 放下了车帘。尚未坐定,便瞧见车厢里面塞了不少物事。有暖壶, 有狐裘,有诗书,有木工小玩意,还有三个漆木食盒。 “春夏!”太平艰难寻到个地方坐下, 不悦道:“谁让你备那么多东西的?” 春夏急忙爬进车厢, 一瞧这些东西, 当即愣在了原处,“回殿下,这些不是奴婢备的。” “不是你, 还有谁?”太平这话问出就后悔了, 武攸暨请命帮公主车驾领头开道, 这些打发时间的东西自然是另一个人准备的。 薛绍。 太平忍话, 拉扯着春夏坐下,肃声道:“出发吧!” “诺!” 武攸暨翻身上马,大手一挥,公主车驾便缓缓沿着洛阳天街走向定鼎门。 薛绍带着十名宫卫殿后而行,今日身上并未着甲, 身上裹着一件白色大氅——他本就生得俊俏,如今白衣白马,玉冠束发,跟着车驾徐行,眉宇间贵气逼人,与武攸暨全然不同。 他本就是这样的温润性子,特别是他翻阅诗文时,静静地坐在那儿,只能听见诗书翻页的沙沙声。上辈子的太平,最喜欢这个时候的薛绍,她从未告诉过他,那时候的薛绍像极了一个人。只有那一刻,太平才能在驸马身上找到些许安慰。 这也是太平赌气嫁给薛绍后,唯一说服自己捱下来的理由。哪怕她知道是自欺欺人,哪怕她知道驸马只是个替身,在婉儿一次又一次穿透她的心时,至少在这儿她可以找回些许相似的温情。 薛绍的话很少,婉儿的话也很少,但是薛绍跟婉儿一样,总是悄悄地给她做不少事。上辈子是那样,这辈子也是这样。 太平蹙紧眉心,烦躁地示意春夏速速把车上的东西收到一角去,免得她看着不舒服。 春夏领命,快速把东西都收到了一角。 “唉。” 太平原以为眼不见这些,就少些心烦,可没想到自东都出来后,武攸暨与薛绍之间的龃龉是越来越多。 明面上看,是两人在讨好太平,其实太平心知肚明,他们背后只怕领了任务,要在这次长安之行中分出个胜负来。 本来这两人明争暗斗,也算是如了太平的意。可这一来二去,耽搁的竟是抵达长安的时日。太平本来算好了,若是赶路及时,便能在上元节前两日到达长安,她还可以安排好一切,见一见婉儿。可瞧这两人小动作不断,只怕要错过上元节。 这日,公主车马在驿馆休整,两人不约而同地备了午膳,想端至太平房中,请公主用膳。哪知两人在楼口相遇,你瞧我一眼,我瞧你一眼,虽未开口,竟火药味十足。 薛绍当先迈出一步,武攸暨便抢先两步。 薛绍终究是城阳公主之后,哪像武攸暨这样的莽撞,慢就慢了,也没有失却世家子弟的仪态,徐徐端着午膳走上二楼。 武攸暨先至门口,恭声道:“臣请殿下用膳。” 春夏本想开门,却被太平按住了,示意她不要说话。 薛绍也走至门口,温声道:“殿下,该用膳了。” 太平递了个眼色给春夏,让她站在原处别动,亲自走至门前,深吸一口气,猝不及防地将房门大开。 “公……” “殿……” 两人还没来得及说完,太平便负手而立,厉声大喝:“你们还吃得下去?!” 两人大惊,面面相觑。 太平挑眉,似是怒极,“不祥天兆一事,已经拖了一月有余,再不解决,恐长安人心惶惶,这是国事!是放在第一位的头等大事!本宫奉命前往,能早一日抵达长安,便早一日着手解决此事,你们两个一路故意拖延,究竟是何居心?!”说话间,太平气势不减半分,往前走了一步,“本宫不知你们两个到底有什么私怨,是大丈夫的话,一人一把刀,去驿馆庭中打完解决了,没死的就陪本宫继续上路!死了的,本宫也会命人妥当运回洛阳,父皇母后一定会给一个风光大葬!” 薛绍与武攸暨小时候都见过太平的,从小便听闻太平性子骄纵,这一路上太平娴静少语,两人皆以为太平长大后,性子改了不少,可听见这段话后,两人心里响起一声“咯噔”轻响。这一开始便惹得公主不悦,后面怎么完成嘱托? 太平本就生得艳丽,如今一恼,双颊通红,被她那身鲜艳衣裙一衬,更显艳色。 武攸暨起初还有些惶恐,可悄悄一睹之后,只觉心窝上被什么狠狠了一下。 薛绍规矩,不敢悄看公主。论起刀剑,他如何是武攸暨的对手? “殿下息怒。” 听见薛绍说了这四个字,武攸暨这才晃过神来,急忙附和,“殿下莫急,用完午膳,便可上路,臣可以先带一队骑兵在前驱雪开道,定能早几日赶至长安。” “这可是你说的。”太平肃声道。 武攸暨点头,“臣说的!” “如此便好。”太平左右瞪了一眼两人,转身对春夏道,“春夏,去传本宫的午膳。” 春夏领命,“诺。”她从两位少年之间走了出去,并没有去接他们端着的御膳。 “这……” 太平知道这两人定会不知所措,冷声道:“本宫的御膳向来是春夏负责,你们准备的,本宫吃不惯。这隆冬季节,米粮珍贵,谁准备的谁解决了,莫要浪费。” -- 第152页 “诺。” 两人只能灰着脸退下。 春夏没过多久便端着御膳回了房间,将御膳放下后,春夏把房门关上,生怕凉风吹进来,让公主着凉。 太平坐在桌边,拿起筷子,毫无食欲。 原想这辈子只用先应付薛绍一人,哪知母后强塞了一个武攸暨进来,真是头疼。母后办事,向来不是只想眼前,可这武攸暨就是个木头人,母后拿他来与薛绍争抢驸马之位,他论家世、论学问、论相貌都比不上薛绍,如何赢得? 若说他比薛绍好在哪里,大抵是两个字“听话”。上辈子太平不喜欢他,可不管太平怎么对待他,他总是唯唯诺诺,声音都不敢大一分。 母后打发一个听话的人跟来,明知道争不过薛绍,还非要走这一步…… 太平琢磨了片刻,忽然意识到什么。用一个听话的人,比用一个心窍多的人踏实,至少吩咐什么,便会一心一意地做什么。 抢驸马抢不到,那可以找机会伤了薛绍啊。这一路上之所以薛绍安然无恙,是因为武攸暨总在前开路,薛绍总在后殿后,两人并无交集,也没有什么好下手的时机。 倘若母后真下了这样的任务,试上一试,也许可以打发一个回洛阳,省得看着烦心。 于是,太平快速吃完午膳,便下令出发。她本来就回去心切,便打发了殿后的薛绍跟着武攸暨去前面清道开路。 山中风雪甚大,只要半个时辰山道上不经过车马,便会积出一层厚雪。若不用铁锹把地上的积雪铲去些许,马车走在上面很容易侧翻,这也是回去缓慢的原因。 薛绍领命跟着武攸暨去了前面清道开路,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便瞧见薛绍被人抬着回来。太平心知肚明,故作担心地下车慰问,“这是怎么了?” 羽林将士回道:“薛公子一时不慎,滚下了山沟,武将军费了好大的劲才将他救上来,只是……”羽林将士看了一眼薛绍染血的右腿,“薛公子这腿骨是折了。” “快些将薛公子送回驿馆,找最好的大夫照顾。骨折一伤,稍微治疗怠慢,便会瘸了,你们回去时小心些!”太平说完,俯身看向痛得一脸惨白的薛绍,难得的温声道,“绍哥哥好好养伤,放心,我下了令,他们不敢怠慢你。” 薛绍没想到伤了竟能得到公主这久违的一唤,他强笑道:“我会快些好起来,便去长安帮殿下……” “有武将军在,绍哥哥宽心。”太平故意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明显看见薛绍的笑容瞬间当然无存。 “殿下……他……”薛绍欲言又止。 太平自然知道,薛绍这伤到底是谁给的,打发一个薛绍只是开始,她必须留点钩子,万一以后可以用薛绍这条线,也把武攸暨打发了呢? “先养伤。”太平覆上他的心口,意味深长地按了三下,“早些养好,早些来长安帮我,我也安心些。” 薛绍刚想覆上太平的手背,太平却先一步抽手离开。薛绍只觉心口一阵温暖,羽林将士们抬他离开时,他暗暗发誓,等他伤好了,定要回来好好收拾这个卑鄙小人!他翻下山谷是个意外,那时候他落入雪窝里,一时昏了过去,可他并不是被人摇醒的,而是腿伤一瞬疼醒的。 雪窝里并没有什么尖锐石头,他的腿不可能这么平白无故就折了。 太平长舒一口气,回了马车。坐定之后,掀起车帘,望了一眼远去的薛绍,便放下了车帘。 春夏知道不该问,可明明殿下是对上官大人有意,怎的现下好像看中了薛公子一样。 “殿下,你这是……” “终于打发了一个,戏总要做足才是。” 太平简单解释,其实她有一个私心。 母后那时即将称帝,太平的驸马不能是薛绍,因为薛绍身上有李氏的血脉,所以他必须死。倘若这一世,他不再是驸马,只是一个世家子弟,等到母后称帝时,她也许能用一个旁人的身份,给他一条生路。 上辈子没有许过他真心,这辈子便还他一命,也算是不亏不欠了。 第79章 相见 正月十三, 太平的车马抵达长安。 原以为马车路经最繁华的长安街巷,会从窗口听到几句百姓非议之声,没想到听见的却是百姓们高兴的谈论东宫布施一事。都说东宫这次布施利国利民,甚至太子还在长安城郊起了木棚, 收留了这个冬日无家可归的流民。 天狗食日虽是不祥之兆, 可数月过来,东宫的祈福与布施似乎感动了上天, 长安城并无灾祸发生, 更无动乱出现。 这波人心收得漂亮,以退为进, 反倒是把东宫之位坐稳了。 以太平对三哥的了解,他绝对想不出这样的法子。就算是韦滟,她也想不出这样的妙计。 太平忽然在马车上笑出声来,她的良臣就先借三哥一回, 她还是要亲手讨回来的。 春夏已经好几日没有看见公主这样笑了, 不禁小声问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心里高兴。”太平微笑说完, 对着春夏招了招手,示意她凑近些。 春夏凑了过去。 太平附耳交代完毕后,郑重道:“这可是本宫的大事, 你可要帮本宫办好了!” “奴婢一定办好!”春夏重重点头。她必须承认, 她也想红蕊了。 太平忍住了要打趣她的话, 掀起车帘, 往外一瞧。这片坊市临近东市,主要经营布匹生意。 -- 第153页 “停车。” 马车闻声停下。 武攸暨觉察车队停了下来,连忙勒马回头,来到马车边,“殿下有何吩咐?” “春夏, 本宫上次说要赏你一匹绫罗,既然刚好经过这里,本宫就不从宫中挑一匹给你了,你去,挑中哪个买哪个。” “诺。” 春夏故作欢喜,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一会儿你先回宫去收拾清晖阁,本宫今晚不回宫了,要留在东宫与三哥议事。”太平说完,抬眼看向武攸暨,“武将军,春夏可是本宫的贴身宫婢,这里离大明宫尚有些距离,你派个羽林军护送她回宫。” “诺。”武攸暨领命,公主说要一个,他便给两个,当即便唤了两名羽林军过来,跟着春夏去挑选绫罗了。 太平放下车帘,“先去太史局。” “出发!”武攸暨大手一挥,车马便拐入了另一边的巷子,往太史局去了。 宫中都是阿娘的眼线,只怕阿娘的消息早就传到宫中了,她若在宫中私会婉儿,阿娘很快便会得到消息,只会对婉儿不利。东宫虽说也有阿娘的眼线,可终究是三哥的地方,只要小心些,应该能找到机会与婉儿说说贴心话。 倘若没有这个机会,明日是上元节的第一日,婉儿应该会出宫与郑氏团聚,只要春夏今日把消息传到了,明晚她也可以借着长安城的人山人海掩盖她与婉儿相聚的事实。 至少在明晚之前,得把一直跟着的武攸暨给打发了。 太平盘算着,该用什么理由,才能把武攸暨留在东宫。 马车很快来到了太史局外,太平从马车上缓缓走下。 值卫的将士瞧见是公主来了,当即上前迎接,“参见公主!” “秘书郎中在么?”太平问道。 将士如实答道:“回殿下,太子今早传召秘书郎中去东宫了。” “知道了。”太平转身,又上了马车,“武将军,去东宫。” 与此同时,婉儿接到韦滟宣召,刚刚踏入承恩殿。 韦滟今日心情大好,只因已经收到了密报,知晓天子派了太平来协助李显处理此事,换言之,便是天子没有易储之意,李显这次的东宫之位保住了。 婉儿穿着她藕色的团花圆襟官服,带着幞头踏入殿中,未及行礼,便听见韦滟道:“不必行礼。” 婉儿怔了怔。 韦滟今日打扮得极是艳丽,像是一只破茧而出的大花蝴蝶,她对镜瞧了瞧自己,大笑着转过身来,示意婉儿坐下。 婉儿坐定后,甫才问道:“殿下这是有喜事?” 韦滟点头,“太子的位置,保住了!” 婉儿起身,躬身行礼,“太子妃大喜。” 韦滟夸赞道:“没想到你那些招数,颇是有用。” “能为殿下分忧,是臣的幸事。”婉儿微笑,轻轻点头。 韦滟走近婉儿,突然捏住了婉儿的下巴,“上官婉儿,你只要用心为本宫做事,日后荣华富贵,少不得你的。” 婉儿轻笑,“这是自然,臣还等着殿下许臣一个恩典呢。” “那个好说,只要太子殿下坐上那个位置,只要……”韦滟松开了手,声音却沉了下来,“太后可以退居深宫,颐养天年,你想要的,本宫都可以给你。” 婉儿垂首,“臣会给殿下出谋划策。” “希望你记得这句话。”韦滟话中有话。 “殿下,公主殿下带着圣旨来了,太子命奴婢来,请殿下去光天殿议事。”一名宫婢走近殿门,却不敢轻易踏入,低声禀告。 “知道了。”韦滟算算脚程,今日太平确实应该来了。 婉儿朝着韦滟一拜,“臣也该回宫了。” 韦滟微微挑眉,“你可是本宫的谋士……况且,宫中传闻,你与公主素来交好……” “宫中传闻,多少可信呢?”婉儿似笑非笑,“臣是暗子,若无必要,少一人知道,臣便安全一分。” “太平也要瞒着?她与天后罅隙已深,这可不是假事,本宫以为,我们可以一起合作。”韦滟还是想拉婉儿见见太平。 婉儿再拜,“罅隙再深,也是血浓于水的母女,此事小心为上。” 韦滟知道她心细,有所顾忌也在情理之中,她也不强迫她非见太平不可,反正日子还长,也不急在这一时。 “也好。” “臣告退。” 婉儿匆匆一拜,便离开了承恩殿。一边走,一边心跳如雷。 她回来了…… 无疑,婉儿是欣喜的。只是,她不能在东宫与太平相见。她可以忍住满心的激动,太平可不一定,万一被东宫的眼线看见了,武后绝不会像上次那样轻饶了她。 她要活着,好好地活着。 只有活着,她才能谋到相守不离的那一日。 婉儿走出玄德门时,看见了停在玄德门前的马车,车檐上的落雪尚未完全融化,沿着檐角往下不断滴水。 她的太平,定是赶路回来的。 这一程定是走得很不容易,也不知她可会受凉? 婉儿放慢了脚步,本想逗留玄德门外,等太平出来,远远地看一眼她,可她转念又想,这个时候若不克制,只会坏事。 她收敛涌动的思念,沉沉一叹。只觉一颗心胀得酸涩,走向大明宫时,只觉眼圈发热,视线变得有些模糊。 -- 第154页 回来了便好,总能见上的。 婉儿这样安慰自己,深吸了一口气,加快了步子,走入了大明宫的宫门。 她回到紫宸殿的偏殿时,发现几案上放着一匹紫绫。看这花纹,并非出自尚衣局。 红蕊满脸笑意,眼圈还湿着,似是刚哭过。 “红蕊,你这是……”婉儿看看红蕊,又看看紫绫。 红蕊哑声道:“春夏刚刚来过。” “她说了什么?”婉儿警觉,春夏来此,肯定不仅为了探望红蕊,送这一匹紫绫。 红蕊笑道:“明日是上元节,殿下约大人西市把酒赏烟火。” 婉儿忍不住笑出声来,“就这一句?” “戌时,不见不散。”红蕊赶紧补了一句,“春夏说,殿下交代,明日尽可能寻常打扮,能与路人撞衣裳最好。” 婉儿会心一笑,“是该如此。” 红蕊却犯难了,她与婉儿的衣裳都出自宫中,哪能与路上撞衫呢? “明日一早,先随我回家一趟。”婉儿却已想好了应对之策。宫中没有寻常衣裳,可宫外的家里能有。 红蕊激动点头,“好!” 婉儿只有在这儿,才敢释放出自己的欣喜之色。她情不自禁地看向了那盏跑马灯,上面的红衣小人明明没有画五官,可婉儿知道这个红衣小人到底是什么模样。 太平。 婉儿哑然失笑,只觉全身血脉都因为明日的相聚沸腾着。 这边太平来到了东宫,与三哥三嫂寒暄后,便与秘书郎中一起议定了公告的措辞,准备借着这次的上元节,用一城的喜庆冲淡这几个月来的人心阴霾。 正事办完之后,韦滟便安排了太平在东宫住下,跟着太平来的人马,李显也安排了地方落脚。 当晚,家宴之后,韦滟送太平回了宜春宫。 韦滟临走时,太平唤住了韦滟。 “嫂嫂。” 韦滟含笑回头,“何事?” “明日是上元节……” “想出去玩?” 韦滟一直听说公主是个好玩之人,是以常常被武后训话,如今一见,果不其然。 太平挽住了韦滟的手臂,低声道:“嫂嫂也知道,母后的人盯我盯得紧,明日我若光明正大地从东宫出去,一大群人跟着我,出去实在是煞风景。” 韦滟忍笑,“公主金枝玉叶,天后是担心你出事。” “嫂嫂安排两个人跟着我便好,我实在不喜欢母后的人,总是悄悄说我的不是。”太平的语气微娇,生怕韦滟不答应,“嫂嫂,你就帮我一回吧,我会记得嫂嫂的恩情的!” 韦滟也知道武后的手段,卖个人情给太平,也不是不可。如今东宫位置初定,正直需要帮手的时候,多一个太平,以后她若嫁了,便等于多了一个外戚势力,怎么算都是划算的买卖。 “好。”韦滟爽快答应。 太平高兴大笑,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还有一事,要劳烦三哥。” “何事?” “与我同行的那个武将军,武攸暨。” 韦滟今日见过,还有些印象。 “他是母后强行塞给我的,我又不喜欢他。”太平直接点明,“本来同行的还有城阳姑姑家的绍哥哥,可无奈半途出了意外,便命人将绍哥哥送回洛阳养伤了。” 韦滟静静听着,二圣的意思如此明白,怪不得太平不喜欢被这些人跟着。 “明日可不可以让三哥邀请武攸暨来东宫喝一杯?”太平说完,立即给了韦滟一个承诺,“我只想好好玩两天,玩尽兴了,我便会帮三哥办妥天象一事,甚至……”太平凑近了韦滟,附耳道,“让太史局再加几句祥瑞之言,让三哥这储君之位坐得更稳些。” 最后这句话戳中了韦滟的心坎,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嫂嫂,帮帮我,好不好?” “我帮你这一回,太平,你可要记得嫂嫂好啊。” “自然记得!” “好。” 韦滟走后,太平长舒了一口气。 她推开小窗,墙角的梅树已开,香气芬芳,扑鼻而来。太平抬眼望向墙上覆雪,只希望今晚可以快快过去,明日把武攸暨留在东宫后,她便赶去西市,见她的心上人。 正月十四,这是上元节的第一日。 太史局一早便张榜言明,天狗食日是预兆废太子失德,而新太子一心为民,布施多日,诚心动天,所以开年的大唐并无祸事,也无战事,这是大凶过后的大吉之兆。 与此同时,东宫张榜,会在上元节这三日在龙首渠、清明渠、永安渠、漕渠四处命高僧开启法会,放灯祈福。 这三日子时,卫士还会循例燃放千发礼炮,长安上下同庆上元。 好不容易到了申时,武攸暨前来赴约。 李显与武攸暨有过不少照面,加上韦滟的枕头风实在是吹得厉害,李显便一面与武攸暨叙旧,一面拉扯着他饮酒。 太平陪同在侧,象征地饮了几杯,便说自己不胜酒力,退了宴席。 暮色渐深时,太平换上了李显的常服,带着两名东宫卫士,从玄德门离开了东宫。 太平玉冠簪髻,穿了一身淡紫色的圆襟袍衫,腰上用玉带系着,悬了一块白玉双鱼佩。她才踏出玄德门,便瞧见春夏候在了宫门前,她莞尔招手,春夏便跑了过来。 -- 第155页 “走!”太平今日的心情大好,带着随从很快便走入了坊市之中。 檐下次第亮起灯盏,一盏接一盏地照亮了长安巷陌。 穿梭在人海之间,太平离西市越近,就越是激动,脸上的笑意也就越浓烈。 “春夏,走快些!” 太平看准一波喝醉的胡人跌跌撞撞地招摇过市,匆匆吩咐一句,便扯着春夏跑入了人群深处。 跟着的两名东宫卫士一时不察,刚欲追去,恰好被喝醉的胡人撞上,纠缠了一会儿,视线之中便再无公主与春夏的踪影。 此时尚未到约定的戌时,可太平已经想好,该怎样给婉儿一个惊喜。她拉着春夏快速跑上了西市的一处酒楼,小二瞧见了,赶紧追上道:“客官,您跑慢些,当心摔了。” 太平摸出了一锭银子,给小二一抛,“把你们这儿最美的胡姬叫来,”说话间,看向了一旁敞开的大间,“今晚这一层,我都包了,有什么好菜好酒,都拿上来。”说完,她将钱囊中的剩余银子都抖在了桌上,“我不想有任何人靠近打扰。” 小二激动地把银子一捧,喜滋滋地去给掌柜的报喜了。 很快地,掌柜的吩咐几个伙计候在了上楼处。今日来的是个大人物,必须伺候妥帖了。不多时,小二领着一名美艳的胡姬走了过来,“公子,瞧瞧如何?” 太平回头,匆匆一扫胡姬,“留下。” 胡姬瞧这公子生得俊俏,不禁心喜,今晚能伺候这样的人,实在是三生有幸。 “你会跳《柘枝曲》么?”太平笑了笑,眉眼如画。 胡姬怔了怔,只觉双颊一烫,连忙低头,小声答道:“会。” 太平往前一步,“那……会伴鼓么?” 胡姬如实答道:“奴会。” “那今晚便给我伴鼓!”太平说完,走至栏边,往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瞧,戌时已到,她的婉儿也该来了。 她答应过她不会食言,今晚,她也不准她食言。 她的视线沿着人群一路望去,最后落在了那个人身上——她裹着大氅,双手拂开帷帽,抬起脸来,恰好瞧见了她。 这个酒楼,婉儿记得。 那是那年上元节,她与太平最后嬉笑的地方。 西市并不小,可婉儿就是知道,她的太平会在那个地方。 在哪里告别,便在哪里重聚。 婉儿只觉鼻中一酸,在灯火下嫣然一笑,灯火照亮了她眼底涌动的泪花,像是星光一样落入了太平的眼底,撞得太平的心砰砰作响。 太平嘴角微扬,眸底漾满了温柔,终是看见了她的心上人,她也一样觉得眼眶发烫。 春夏知趣地早就跑下了楼去,跑近婉儿身边,小声道:“快些上楼吧,大人。”说完,目光情不自禁地往婉儿身后瞟了一眼红蕊。 红蕊哪敢看她,故作无视地别过了脸去。 第80章 柘枝 婉儿上了二楼, 未及取下帷帽,便见太平递来了右手。她伸手握住,掌心相贴,真实的温度熨入彼此肌肤, 这一刻, 两人终是相信这是重聚了。 “今日婉儿是我的上宾。”太平微笑开口,牵着婉儿走入二楼的大间, 让婉儿坐在了主座之上。 胡姬忍不住偷瞧婉儿, 这姑娘戴着帷帽,隔着薄纱并不能看清楚容颜。可从这紫衣郎君的目光看来, 这姑娘定是这位公子的心上人。胡姬自忖见过不少多情公子,可包下一楼,只为一人的多情公子,她这是头一次见。 说不羡慕, 都是假话。 胡姬哑然笑笑, 眼波中藏了复杂的光泽。她取了鼓来, 在一旁坐下,准备击鼓。她也想瞧瞧,这位公子能把《柘枝舞》跳出什么味道来?《柘枝舞》出自西域石国, 胡姬尤其擅长。此舞多是旋舞, 女子常穿宽裙旋舞, 舞到酣处, 便像是鲜花怒放,甚是炫目。不少胡姬还喜欢在手腕或是脚腕上带上小铃铛,旋舞之事,铃铛叮铃作响,伴着鼓声甚是悦耳。 胡姬见过许多族人跳《柘枝曲》, 可公子跳这样的舞,她也是头一次见。 她想得有些出神,以至于太平走近,她竟不察。 “胡姬,把你的腕铃借我一用。”太平对她伸手,语气温和得像是秋日的清风。 胡姬回神,不敢顾看太平的面庞,垂头解下腕铃时,霞色已红透了耳根。她双手奉上,“公子,给。” “准备击鼓,击得好,有赏。”太平含笑说完,便将婉玲戴上了左腕,对着婉儿眨眼轻笑,“婉儿,看好啦!” 婉儿摘下了帷帽,笑意盈满脸庞。这紫袍玉带的打扮,婉儿已经猜到她想跳什么舞了。隔了整整一世,此时的心情与那时大不相同。上辈子是小心翼翼地顾看最娇媚的大唐小公主,这辈子是坦坦荡荡地欣赏心上人太平。 红蕊与春夏将大间的隔门掩上,防止有人听见动静,悄悄跑上来窥看。两人关好门后,一左一右伺候在婉儿身侧,一个提壶斟酒,一个给婉儿夹了佳肴入盘。 若是公主妃,这样的待遇实属寻常,正因还不是,所以太平给她这样的荣宠,方显珍贵。 婉儿有些不太习惯,左右示意春夏与红蕊坐下陪伴。 正当这时,胡姬的鼓声击响。 “咚!咚咚!” 太平站在宴席之前的空庭里,双臂平举,身子微微前倾,细瞧她的双足,一足站定,一足点立,旋舞起势正是如此。 -- 第156页 胡姬从未想过,世上还有郎君能把《柘枝舞》跳出别样的风韵来。她一边击鼓,一边紧紧盯着太平旋舞的身子。 那是一朵盛放在大漠月下的紫色曼珠沙华—— 分明是少年模样,却舞姿妙曼,分明是旋舞,却融合了宫舞的盈袖招展。左腕上的铃铛声声作响,像是生了耳朵似的,紧随鼓声叮铃作响,妙绝又恰到好处。 婉儿起初还能分神顾看太平的眉眼,可随着太平的酣畅旋舞,婉儿的目光全部都聚焦在了太平身上。她仿佛看见了一只青雀从紫色曼珠沙华中浴火而出,全身熠熠生光。 这支《柘枝曲》,太平跳得比上辈子还要动情,跳得比上辈子还要绚丽。 婉儿上辈子跟随武皇多年,见过太多舞姬忘情一舞,却只有太平的这一支,让她看得心颤也心烫。 太平旋舞近前,嘴角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 像是一块烙铁狠狠地撞在了婉儿的心房上,婉儿心跳猛烈,霎时红了脸颊。她忍不住轻咬下唇,忍下了想亲吻太平的冲动。 太平旋舞忽远忽近,鼓声却越鼓越快。 那是《柘枝曲》最高潮的部分,太平身姿旋动如陀螺,淡紫色的衣摆彻底旋舞展开,像是汲取月光的花妖,全身上下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魅惑。 婉儿明明没有喝酒,只是闻了片刻酒盏中敞露的葡萄酿酒香,可她已经醉了,满心满眼只剩下眼前的殿下。 莫说是婉儿醉了,就连红蕊与春夏也惊呆了。 红蕊从未见过公主旋舞,春夏虽然见过公主学舞,却从未见过公主学过这样的舞。从未学过,竟跳得这般娴熟,竟比宫中最好的舞姬还要跳得好。 春夏惊瞪双眸,眨都不能一眨。 这……还是她伺候多年的殿下么? “咚咚!咚!” 胡姬的鼓声终是收敛,旋舞的太平放慢了旋舞,缓缓蹲下。她喘息着,深情地望着婉儿,眼神中的热烈似是要把婉儿给烫化了。 “好不好看?”她问她。 婉儿心神俱荡,红着眼眶哑声道:“好看。” 太平起身,大步走了上来。 红蕊轻咳一声,连忙揪了一下兀自陷在惊怔中的春夏。 春夏回过神来,知趣地给红蕊递了个眼神。 两人一起垂首退至胡姬身侧,低声提醒,“退下吧。” 胡姬抱着鼓站起,对着太平福身一拜。 “你叫什么名字?”太平忽然回头,莞尔问道。 胡姬受宠若惊,低声答道:“奴叫阿依。” 太平解下了左腕上的铃铛,“还你。” 阿依趋步上前,双手接下铃铛。 太平低首将玉带上的玉佩取下,递给了阿依,“赏你!” 阿依从未受过这样贵重的礼物,这块玉佩的价值足以让她给自己赎身。她错愕地看看玉佩,却不敢去接,“太贵重了。” “你应得的。”太平轻笑,把玉佩往阿依掌心一塞,“退下吧。” 阿依没想到会遇上这般心善的公子,她本想说一句,愿为公子奴婢,伺候公子一辈子。可她余光瞥见了婉儿的眸光后,忍下了想说的话,默默地退出了大间。 春夏与红蕊也退出了大间,重新将隔门掩上,候在了大间之外。 “殿下的舞……我还是头一次见。”红蕊还陷在方才的惊艳中。 春夏点头,“我也是。” 两人不觉往彼此走近了半步,肩头相触,狂乱跳动的心终是踏实下来。 春夏悄悄看了看红蕊,红蕊也悄悄看了看春夏。 两人总觉得有好多话想说,可话到嘴边竟不知先说哪一句,最后只得哑声一笑,干脆一句都不说好了。 太平在婉儿身边一坐,凑近了脑袋,娇声道:“婉儿给我擦擦。” 虽说外面还是碎雪纷纷,太平却已跳得满头大汗。 婉儿忍笑,拿出帕子,温柔地给太平擦起了额汗。 “这一程殿下定是赶得很辛苦吧?” “这几日婉儿也谋得很辛苦吧?” 太平并没有回答婉儿的话,学着婉儿的语气,也问了她一句。 “是臣先问殿下的。” “本宫是君,你是臣,你该先回答本宫。” “你……” “怎么?见了本宫,也不行礼?” 婉儿知道太平在与她说笑,可也顺着太平的话站起身来,尚未行礼,便被太平一手勾住腰杆,拉着侧坐在了太平腿上。 太平在东宫便饮了两盏酒,跳完《柘枝曲》后,酒气都散了出来,这会儿终于有机会与婉儿温存片刻,她岂能放过? “我想你……”太平直勾勾地盯着婉儿,眸光中涌起的浓烈欲色让婉儿觉得莫名地心慌。 婉儿抵住太平的心口,提醒道:“这儿……不成……” “婉儿想哪里去了?我只想抱抱你,抱抱就好。”太平笑话她的旖念,顺势在婉儿脸上亲了一口,“该罚!” 婉儿只觉脸颊烧得难受,羞嗔道:“殿下每次都说就抱一下,可每次都是孟浪到底。”说到情浓处,她不禁迎上了太平的炽热眸光,“臣已不信殿下的话了。” 太平的笑意更盛,低哑问道:“一句都不信么?” 婉儿知道殿下情浓起来,总是不管不顾的。她也很想太平,只是在这儿实在是不成。虽说这里有隔门阻拦,可东面是敞开的,只垂了三条竹帘子,即便全部放下,也不能完全遮掩住这里。 -- 第157页 殿下若是真孟浪起来,这儿可不比当年看烟火的小阁,外间的高阁里倘若有人想细看这里,那也是能见的。 “今晚……还请殿下……” “我懂的。” 太平自然明白婉儿在担心什么,即便是很想,她也克制着自己。她拿起酒盏,喂向婉儿,笑道:“今晚我们就喝酒聊天,旁的什么都不做。” 婉儿确实有不少话想对太平说,她温柔一笑,“好。”她本想来接太平递来的酒盏,可太平执意要喂,她只得轻启唇瓣,衔住酒盏边沿,将这杯酒饮下。 可毕竟不是自己动手,有些酒汁便从唇边流了下来,沿着颈边,一路淌到了锁骨上的小窝里。 葡萄酿本就是大红葡萄所酿,酒汁透着一抹红色。如今这一线酒汁,被婉儿的雪白肌肤一衬,对太平而言是别样的诱惑。 “别动!”太平的声音微颤,放下了酒盏。 婉儿原以为太平会拿帕子给她擦了,却没想到太平竟是一口吻了上去,从锁骨到嘴角,一线舔舐而上,最后撩拨似的点吻了一口婉儿的唇。 她眸色深沉,像是一只急待抚慰的小猫儿,渴望地紧紧望着婉儿的眸子,“是婉儿诱惑本宫的,婉儿你说你该不该罚?” 太平是君,她是臣,君要臣死,臣岂能不死? 婉儿圈住了太平的颈子,额头抵住了太平的额头,绷着最后的一丝理智之弦,沙哑问道:“殿下一定要在这儿么?” 太平耳鼓发胀,热烈问道:“婉儿不想我么?” 婉儿又羞又恼,“殿下又说话不算话。” “我只想……亲亲你罢了。” “不解衣裳!” 婉儿相信太平说的许多话,可这些“什么什么罢了”一类的,她一个字都不信。 太平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就在这儿……”婉儿不知是那盏酒的缘故,还是理智决堤的缘故,她咬了咬下唇,抛却一切礼节与自持,凑近了太平的耳侧。牵了牵太平的手,指尖抵达之前,她终是说出了那句话,“殿下亲自检阅,臣想不想殿下?” 《柘枝曲》一舞,婉儿终生难忘。 这个上元节的第一晚,于太平而言,也是终生难忘。 烟花绚烂绽放时,婉儿在高处唤出了太平的声音,与那年一样,镌刻在了烟花深处,也镌刻在了彼此的记忆深处。 长安雪夜,碎雪随风飞扬。 万家灯火如豆,被漫天碎雪渲成一幅山河画卷。 春夏与红蕊凭栏远望烟花绽放后的零落星屑,春夏侧脸看向红蕊,轻轻地拐了一下她,“那个……你还找郎君么?” 红蕊愕了一下,一时没明白春夏的意思。 春夏蠕了蠕唇,“倘若还是要找,那……我帮你瞧瞧,免得你嫁过去,被他欺负了!” “春夏要找么?”红蕊微笑问道。 春夏别过脸去,“不知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红蕊望向远处,若不像春夏一样待她好,那样的郎君不找也罢。 第81章 水灯 烟花落幕, 原本仰头欣赏烟火的长安臣民纷纷低头,继续沉浸今晚的热闹。难得上元节不宵禁,自当通宵快活,方能不负时光。 酒楼大间之中, 安静得可以听见那对有情人的低沉喘息声。 这样的冬夜, 本该觉得冷,可此时两人满面红霞, 眼角含春, 鬓发也被汗水濡湿大半。婉儿还侧在太平腿上,这时合拢双腿, 紧紧地抵着太平的额头,她有些疲倦地一手勾着太平,一手抵住太平不知餍足的唇瓣上,沙哑道:“殿下还不知道臣……想不想你么?” 太平轻笑, “想, 很想。”她的语声中透着一抹媚意, 气息透过婉儿的指缝,挠得婉儿微痒。 婉儿的身子绷得笔直,心跳比方才又快了半拍。松开太平的唇瓣, 急忙扣上了太平的手腕, 咬唇嗔道:“还不快擦干净, 不准吃!” 太平被说中了心事, 笑出声来,“那下回我也不准婉儿吃。” 婉儿蹙眉,“你还说这些孟浪之言!”说着,生怕太平借机继续撩拨,她这会儿还陷在敏感之中, 经不得太平的胡来,余光瞥见了一旁的帕子,便亲手拿来,给太平擦净指上的濡湿。 她只觉自己的脸快被羞涩烫化了,一直垂着脑袋,不敢去看太平的眼睛。 太平忍笑由着婉儿,瞧着婉儿涨得通红的耳垂实在是可爱,便情不自禁地探前咬了一口。 又酥又麻。 婉儿不禁一颤,挑眉道:“你还来!” “你帮我擦干净了,那你呢?”太平笑得促狭,“要本宫帮婉儿擦一擦么?”说着,太平从怀中摸出了干净帕子。 婉儿一把接过,便急忙站了起来,背过了身去,“请殿下非礼勿视!” 太平牵着婉儿的袖角,“这里灯烛通明,就这方寸之地,婉儿你让我不看,我只能闭眼了。” 婉儿回头,“就请殿下闭眼。” “好,爱妃说闭眼,本宫便闭眼。”太平得意地勾起唇角,合上了双眸。 婉儿怔了怔,“殿下方才……唤臣什么?” “爱妃,本宫的公主妃。”太平没有睁眼,笑容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天真烂漫,“我唯一的妻子。” 最后一句话,深情又温柔,烫得婉儿心房一颤。 “傻话。”婉儿心中受用,却又莫名酸涩。 -- 第158页 太平听出了婉儿语气中的颤意,缓缓睁眼,笑得温暖。 “上辈子你就没答应我,这辈子你休想不答应。” “凰飞九天已是难事,更何况……” 婉儿看得清楚大势,天下出一个女皇不易,若往后的女皇还要立女后,更是难如登天。她微微一顿,继续道:“我知道殿下心里有我,便已知足。” “我可不知足!”太平站了起来,扶住婉儿的双肩,热烈地看着她的眉眼,“阿娘也在做天下女子不敢想之事,你我都知道,她最后做到了。婉儿,只要你愿意信我,我会给你一个盛大的大婚,我要你堂堂正正地做我的妻子。” 天下哪个姑娘不爱听这样的话呢? 婉儿知道说服不了太平,可太平从上辈子便存了这样的念想,婉儿躲了一世,结果伤她至深。倘若拼尽全力,还是一样的结果,婉儿希望这辈子可以陪着太平,不离不弃地走这一程。 成全太平的天真,也放纵自己的痴念。 太平瞧她的眸光忽明忽暗,最终变成一汪清亮,她生怕婉儿酝酿了一堆道理来说服她,便先开了口,“今日难得重聚,先不说那些了,好不好?” “我愿意。”婉儿莞尔,“陪殿下走这一程。” 太平以为自己听错了,可很快消化完婉儿话中的意思,她猛地张开双臂,将婉儿抱着转了一圈。 婉儿生怕太平闪了腰,急道:“殿下别这样,当心……” “哦!”太平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压到了婉儿的伤处,连忙把婉儿放下,温声问道,“我可是碰到你上次板子的伤了?” 婉儿忍笑,“那伤早就好了。” “当真?”太平故作不信。 婉儿勘破了她的心思,推了推太平,“背过身去,我说好了便好了。” 太平坏笑,可不依她,“好没好,我看过才算数。” “殿下再这样孟浪,我要……” “婉儿要怎的?” 太平料定婉儿说不出什么威胁的重话,“嗯?”她欺身靠近婉儿,骤然收拢手臂,与婉儿紧紧地贴在了一起,“要怎的?” “教训殿下!”婉儿知道太平定是不会乖乖受礼了,既然如此,她便“教训”她一回。话音刚落,婉儿便一口衔住了太平的下唇,不痛不痒地咬了一口。 太平微微吃痛,“嘶,婉儿你就不怕咬破了么?” “破了便是殿下的事,也当给殿下一个教训。”婉儿笑出声来,看着她微肿的唇,指尖轻轻地摩挲其上,语带威胁,“殿下记住了么?再孟浪,臣也是会教训人的。” “那便……再教训我一回……”太平的声音沙哑,像是染了一层蛊惑,敲打在婉儿的耳鼓上,擂得她的心砰砰作响。 “这可是殿下要的。”婉儿面泛霞光,启口“咬”上了太平的唇。起初她还算“咬”,可到了后来,她哪里是咬,分明是缠。 这一刻情浓,她要化了,太平也要化了。 帕子落地,沾染了尘灰。 既然不能用帕子,便只能用另外的法子擦干净了。 所谓秀色可餐,太平懂了,婉儿也懂了。 只是可惜了这一桌的佳肴,这一壶上等的葡萄酿。 寅时三刻,外面的喧嚣逐渐落幕。 重新收整妥当的太平与婉儿面染春色,一起凭栏远望,想借着外面的凉风,让彼此稍微静一静。 “殿下在东都过得如何?”婉儿温柔问道。 太平长舒一口气,“一切安好,就是有些心烦。” “心烦?”婉儿侧脸看她。 太平点头,“关于驸马人选,父皇喜欢薛绍,母后喜欢武攸暨,一次应付两人,实在是心烦。” 若与上辈子一样,太平只用应付薛绍一人便好,那曾想这一世竟有了不同,还多了一人。 “薛绍是文人,我准备的招数都是对付他的。”太平蹙眉,“武攸暨不一样,我得想想其他的法子,早些把他给打发了。”说着,太平对着婉儿笑笑,“放心,这辈子我绝对不会赌气嫁他们任何一个。” 婉儿并不在意这个,“万一还有其他的人选……”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太平牵了她的手,“有你陪着我,我什么都不怕。” 婉儿张了张口,忽然不知如何劝慰太平。 太平轻笑,“爱妃说不准嫁,本宫便不嫁,本宫只听爱妃的话。” 婉儿被她一哄,嘴角微扬,“胡话。”她覆上了太平的手背,给她暖暖熨着,“我可不做让君王不早朝的祸国妖妃。” “错。”太平笑意更浓,“不是妖妃,是贤后。”说完,太平极目远眺长安城深处,“我们一起谋一个盛世,在大唐的青史里留下你我的名字,好不好?” 婉儿哑笑,“好。” “无愧于心俯仰一世,你我同进同退。”太平热烈地说着这句话,满目皆是憧憬。 婉儿沿着太平的目光望去,“同进同退。”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只在心间默许。婉儿的视线落在了太平的侧脸上,心道—— 殿下守大唐,臣守殿下,他年太平有盛世,我有……一心人。 “法会的水灯飘过来了。”太平瞧见了不远处河中飘着的浮灯,对着婉儿笑道,“可想放一盏,沾沾福气?” “殿下想放,臣便陪殿下。” -- 第159页 “想放!” 太平答得干脆,婉儿也干脆地牵着太平的手,相视一笑,径直走向了隔门。 隔门猝然打开,把正坐在一起打盹的春夏与红蕊吓了一跳。 “殿……” “大人……” “嘘。”太平与婉儿不约而同地对着两人比了个手势,携手一起走下了楼去。 春夏下意识地要追,红蕊想起来大人的帷帽还落在楼上,便快步跑了进去,拿了帷帽出来,追上了春夏。 河边卖水灯的人打了个哈欠,瞥见有客人往这边走来,连忙打起精神,吆喝道:“公子买盏水灯吧!我这儿的水灯,可是供在佛前供了整整三日的!” “给我一盏。”太平说完,下意识去摸自己的钱囊,这才发现钱囊空空,早就被她花完了银子。 婉儿抿唇,从自己的钱囊中摸出了铜钱,递给了卖水灯的,从摊子上抱了一盏水灯下来,递给了太平,“走,去放水灯。” 对岸也有三两尚未玩尽兴的游人,也买了水灯准备放灯。 太平跟着婉儿一起在河边蹲下,“婉儿可不许笑话我!” “我的不就是你的么?我笑话你什么?”婉儿的笑意渐浓,语气温柔得快要掐出水来,“快许个愿。” “婉儿也一起许。”太平眸光明亮,紧紧盯着婉儿的眼睛。 婉儿缓缓合眼,“愿殿下……” “我可不要福履绥之!”太平先打断了她的话。 婉儿睁眼笑出声来,“那殿下先许。” “好!”太平合眼,虔诚祈愿,“许婉儿……一世太平。” “也愿殿下一世太平。”婉儿轻笑,与太平一起放下水灯。因为河中还有些许碎冰,所以水灯并不能立即飘远。 婉儿往前探了探,掬水推了一下水灯飘走。 太平知道现下的水温有多冷,连忙牵过婉儿的手,呵气吹了好几口,又温柔地搓了搓婉儿的手指,直到有了暖意,她舒了一口气。 “当心冻着。” “有殿下在,不会。” 两人相视一笑,情意漾满眼波。 旁人瞧见了,只觉羡慕。郎君俊俏,小姐清雅,这是怎样天造地设地一双人? 红蕊将帷帽送了过来,太平给婉儿亲手戴上,牵了她的手,道:“婉儿今晚也累坏了,我送你回去休息。” 婉儿不舍点头,“明日……殿下还是不要冒险一个人出来了。” “嗯。”太平知道婉儿提醒的是什么,得此一夜相聚,虽说不够,却也只能忍下。 婉儿声音低下,“东宫这几日收获民心不少,殿下不妨借此东风,也给自己谋些民心。” “明日我正要做这些事。”太平点头,“若是婉儿不急着回宫,可以来我布施的地方瞧瞧,若有做得不好之处,婉儿也可以立即提醒我。” “诺。” “走吧。” 太平握紧她的手,一路往郑氏的宅子行去。 西市的巷口,徐徐走出一人,望着太平与婉儿走出了西市,眸底泛起一抹浓郁的疑色。 “将军,殿下就在那边,我们要不要过去,护送殿下回东宫?”手下人走近这人,低声问道。 “不必,我们暗中跟着便好。”说话的人不是旁人,正是武攸暨。 第82章 做戏 太平将婉儿送至郑氏宅门前, 不敢多言,生怕一开口尽是舍不得之言,徒惹彼此难过。婉儿对着太平福身一礼,也不敢多言, 便领着红蕊推门走入了宅子, 把大门合上了。 春夏知道公主定是心里不舒服,低声道:“要不, 明日跟后日再……” “正事重要。”太平打断了春夏的提议, “只要人在这儿,还怕她跑了不成?”说完, 她强打精神,“回东宫吧,三哥跟嫂嫂定是急坏了。” 她这样甩了随从与婉儿相会,可一不可二, 否则只会害了婉儿。反正不急在这一时, 等日后一切稳稳当当了, 她约得安心,婉儿也来得踏实。 春夏不敢再多说什么,垂头跟着太平走了几步, 便觉察太平忽然停了下来。春夏沿着太平的视线望去, 迎面走来的不是旁人, 正是一路护送太平回长安的武攸暨。 难道今晚的事, 都被武攸暨发现了?! 春夏惊恐,太平其实心里也在忐忑。可她知道上辈子的武攸暨是什么性子,也许可以试试搪塞过去。 “武将军?”太平故作惊讶。 武攸暨走了过来,肃声道:“殿下这样不好。” 太平佯作不解,“什么不好?” 武攸暨皱眉, “正因为是上元节,城中没有宵禁,所以西市这一带最是鱼龙混杂。殿下只带了春夏一人,万一有个什么闪失……” “一堆人跟着本宫,本宫玩得不尽兴,怎么?武将军准备向母后告本宫一状么?”太平冷声反问。 武攸暨连忙垂头,“我只是担心殿下安危。” “你告母后么?”太平不依不饶,拿出了她骄纵的性子,往前逼问。 武攸暨觉察公主靠近,心跳比先前快了一拍,连忙往后退了一步,险些撞到了身后的将士。 “告诉本宫,你会么?”太平继续往前,武攸暨一路往后退,身后的将士知趣地让了道,眼睁睁地看着将军被太平逼得撞在了巷口的墙壁上。 武攸暨紧张地吞咽了一下,“殿下……我……” -- 第160页 “武攸暨,本宫好不容易看你顺眼点,所以才让三哥今晚好好招待你,好让你在三哥那里混个眼熟,以后三哥继承大统,有些差事好歹能想起你来。”太平的食指抵住了武攸暨的心口,缓缓用力往前戳,“你倒好,不与三哥好好饮酒,跑来盯着本宫,说说吧,是不是母后给你的命令?” “是……啊……不是……”武攸暨从未见过这样的公主,几句话下来,武攸暨像是灌了一碗黄酒,晕晕乎乎,一会儿觉得高兴,一会儿觉得惶恐。 “呵。”太平收了手,心底却泛起一阵凉意。从武攸暨的反应看,母后一定对她与婉儿生了疑心,所以才会吩咐武攸暨紧紧盯着。武攸暨找到了这里,想必是已经盯了她许久。今晚她与婉儿在酒楼上的那些情浓时刻,也不知武攸暨到底看到了多少。 偏偏,这个时候她不便问,也不便解释。 太平这会儿是越看他越是刺眼,转过身来,便瞧见婉儿提灯走了过来,想到她方才对武攸暨的那些举动,她下意识想张口解释,婉儿却先一步开了口。 “化雪最冷,臣担心殿下回去时冻伤手,便给殿下送暖壶来。”这句话是婉儿的真心话,她走上前来,将暖壶递给了太平,垂首道,“殿下命臣用小楷抄写的佛经,一定赶得及送给天后做寿礼。” 太平晃过神来,沉声道:“本宫让你保密,你说出来做什么?!你瞧,让他们都知道了,定会告诉母后,哪里还有惊喜?” 婉儿声音冰凉,对着太平福身道:“臣只是不想殿下被人误会,更不想惹祸上身,无端被天后处死。” 太平没有应声婉儿,只是斜眼冷冷地扫了一眼边上的羽林将士,视线最后落在了武攸暨身上,“武将军这次一定要坏本宫的事么?” 武攸暨被太平先灌了一碗迷魂汤,这会儿被太平忽然一问,竟不知说什么,“啊?” “婉儿伴读本宫多年,本宫就喜欢她写的那笔字。”太平一边说,一边当着他们的面牵住了婉儿的手,作势要把她的手指亮给他们看,“你们瞧瞧,这只手的指节都抄红了。若是这份贺礼本宫不能哄得母后高兴,反让母后砍了本宫的大功臣,本宫立即摘了你们几个脑袋!” 婉儿急忙缩手,低声轻唤,“殿下。” “婉儿你回去吧,母后人最是懂得分寸,既然今晚说开了,本宫想他们定然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说着,太平便给春夏递了个眼色,“春夏,送上官大人回去。” “诺。”春夏领命的同时,又瞧见太平给她递了一个眼色。她歪头想了想,便想到了太平想要她做什么。 她垂头护送婉儿离开后,太平又盯回武攸暨,“武将军,你还没回答本宫的话。” 武攸暨诚惶诚恐,低头道:“殿下放心,末将绝对不会坏殿下之事。”说着,他吩咐左右,“今晚你们瞧见殿下与上官大人在河边放灯了么?” 几名羽林将士相互看了看,武攸暨的身份摆在这儿,方才又见殿下对他那般亲密,他们若是还看不出来武攸暨以后会是什么人,那便是真的瞎了。 “回将军,没有。” 武攸暨很是满意,太平也很是满意。 “帮本宫办好了这件事,本宫重重有赏。”太平故意凑得很近,气声落在武攸暨耳侧,无疑是别样的诱惑。 武攸暨尚未从大喜的情绪中缓过来,太平却覆上了他的手。因为抱了一会儿暖壶的缘故,太平的掌心很是温暖,这会儿覆上,武攸暨只觉整颗心都被酥化了。 太平牵着他的手,凑近唇边轻吹了一口,“将军这手也冻红了……” 武攸暨惊惶缩手,急道:“末将……不冷!” 太平似笑非笑,方才牵过武攸暨的那只手,现下是决计不碰婉儿的暖壶了。只见她一手抱着暖壶,一手握拳藏在袖底,倦怠地打了个哈欠,“本宫困了,回东宫吧。” 希望一切像武攸暨所言,他只是看见她与婉儿放灯,并没有看见酒楼上的动静。可经此一事,太平不得不多留一个心眼。阿娘如此在意她与婉儿私会,想必是猜到了点什么。她若不克制住情念,事情传至阿娘耳中,对婉儿来说只是祸事。 想到这里,太平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怪不得阿娘一直说她只是乳虎,就凭母后远在东都尚且可以给她这样的威迫感,她要向阿娘学的还很多很多。 这边春夏领命护送婉儿回家,走了一段路后,春夏左右瞧瞧,见周围旁人离得远些了,便低声道:“大人,您不要跟殿下认真。” “她是殿下,我只是下臣。”明明婉儿的语气里还透着怏怏不快,这两句话她说得寒凉,“如何认真?” 春夏听出了她语气中的不悦,劝慰道:“殿下方才那样,只是做戏罢了。” “春夏。”婉儿突然停下脚步,上下审视了一眼她,她不得不承认,春夏跟在太平身边久了,这心窍也开了。 春夏被婉儿看得发毛,“大人……怎……怎么了?”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脸,脸上应该没有什么啊。 婉儿沉下声来,“今晚天寒,回去给殿下打盆热水,好好洗洗手。” “诺。”春夏领命,总觉得婉儿的这句话语气有哪里不对。 太平回到东宫玄德门前时,武攸暨不便入东宫,领着众将士对着太平一拜,便回了太子安排的地方休息。 -- 第161页 天已快亮,想必这个时候李显与韦滟已经休息了,太平也不好去吵扰,便直接去了宜春宫。 等了片刻后,春夏从宫外回来,还端了一盆热水进来。 “春夏,如何?” 太平紧紧盯着春夏问询,她只怕婉儿看了误会生气。 春夏将热水端至太平跟前,如实回道:“大人说,今晚天寒,命奴婢给殿下打盆热水,好好洗洗手。” “哈哈。” 太平忍不住笑出声来。 春夏眨了眨眼,不解殿下的反应。 “洗!洗!本宫一定洗干净!”太平将暖壶放在一旁,双手一起浸入水中。暖意从指间透入经络,太平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春夏端着水盆,还是头一次见太平洗手这般认真,甚至认真得有点慢条斯理。 等太平洗完之后,这盆热水已经凉了大半。太平坐回榻上,抱了婉儿送的暖壶在怀里,倦然倒下靠在榻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春夏不敢吵扰殿下休息,便将水端出了殿去,把殿门带着掩上了。 太平将暖壶凑近自己,嗅了嗅上面沾染的淡淡墨香味儿。 细看这只暖壶,并不是新的,想来是婉儿用了许久的旧物。 可她不单是喜欢旧物,还喜欢旧人。 太平将暖壶熨在心口上,暖意从心口熨入,她缓缓合眼。她会谋到那一日的,在同样的冬夜,她的婉儿便是她的暖壶,她可以放肆地拥着她,不知餍足地索求她的情深款款。 “她是我的人……”这个念想在太平心间冒出,“任何人都不准伤害她,也包括你……” 阿娘。 太平开始以为,她与阿娘可以母女同心,共谋一个盛世,可如今想来,婉儿就横亘在她与阿娘之间,终有一日阿娘会知道一切,也终有一日阿娘会对婉儿腾起杀心。 所以,在那一日到来之前,她必须成为高高在上的那个人,唯有如此,才能为婉儿挡下阿娘挥下的屠刀。 第83章 正事 武攸暨的美梦并没有持续太久, 洛阳那边便来了天子诏令,传召武攸暨回返洛阳。武攸暨自忖那日办事滴水不漏,就算薛绍认定了是他做的,也没有任何证据。所以他并不怕回洛阳复命, 唯一放不下的, 便是好不容易对他和颜悦色的公主殿下。 太平等这一日已经等了好几天,终于等到这个消息, 她满心欢喜, 终于把这个碍眼的也打发回去了,长安这边少个人盯着她, 也办起事来也方便许多。 她算准了武攸暨会来东宫辞行,所以太平一大早便带着春夏离开了东宫,直接去了宰相裴炎的府邸拜访,恰好让武攸暨扑了个空, 只得悻悻然离开了。 太子监国, 李治留下了裴炎辅佐太子。乍逢天狗食日凶兆, 以裴炎对太子李显的了解,他定会不知所措,处理得一团混乱。可裴炎万万没想到, 这次东宫的一切处置都恰到好处, 竟是平平稳稳地把这件事给顺了下来。 东宫幕僚是哪些人, 有多少本事, 裴炎一清二楚。他笃定给李显出主意的,绝对不是出自这些人。裴炎颇是好奇此人,暗中派人查访过,最后却一无所获,裴炎便选择了作罢。查探此事时, 他还查到了一事。 当初太平公主随驾东幸洛阳时,曾经半途折返,去了太史局一趟。随后天狗食日出现,太史局一反常态静默不言,直到公主回来,太史局才张榜说明。 想来公主定是斡旋其中,在此事上下了最关键、也是最正确命令。 常听宫人说公主骄纵,时常被天后责骂,可在此事上,公主的处置堪称上策。这样一个有趣的公主殿下,裴炎倒是颇想一见。 这日,裴炎听下人来报公主造访,便高兴地亲自出迎。 太平之所以来访此人,是因为此人在阿娘的称帝之道上有很大的助力,她早些结识,也许将来也有用处。 裴炎与太平聊了数语,便觉宫人所言实在是不可尽信。 眼前的公主器宇不凡,心怀百姓,一心只想为李唐天下献策尽力。这样的殿下,怎会是只顾玩乐的帝家千金呢? 太平随后与裴炎说了不少安民之策,还颇懂分寸的希望由裴炎出面,她在暗处出财,把这些事落在实处。 公主不宜涉政,虽说这次是天子破例,可太平以退为进,只会增加朝臣们的好感,减低他们的戒心。 裴炎大喜,当即领命。殿下出财,裴炎出力,在长安郊外设立善棚,收留无家流民,再逐一登记入籍。有手艺者,推入坊中尽其所能,无手艺者,命人教之,学养家之能,尽民之力。如此一来,朝廷不必一直贴补这些流民,只要稍加时日,流民自能教化成有技之民,不至于四处游荡,混乱治安。 明事理则不会轻信妄言,有心人也不能再拿无稽之言祸乱民心。 “民以食为天,饱之则心定。”太平徐徐说着,“若能不愁衣食,则民心大定,大唐便能安定,授之以渔,人尽其用,假以时日,盛世可待。”说完,太平起身,对着裴炎鞠躬,“皇爷爷常说‘君为舟,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本宫深以为然,还请裴大人多多用心,帮本宫促成这些利民之举。” 裴炎受宠若惊,急忙对着太平回拜,“臣当尽心而为。” “如此,就有劳裴大人了。”太平再拜,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本宫还要去大理寺一趟,就不在此叨扰大人了。” -- 第162页 “殿下慢走。”裴炎一路送着太平来到府门前,看她的马车走远后,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随侍忍不住问道:“大人这是怎么了?” 裴炎淡淡道:“可惜了。” “可惜?”随侍没有听懂裴炎的话,可裴炎也不会把那句话宣之于口。 可惜,她只是公主。 李弘若没有病死,那是万众期待的大唐储君,是百官们翘首以盼的未来君主,只可惜英年早逝,徒叹奈何。 李贤若没有造反,也是百官们信服的太子。他的聪慧,他的精力,像是长安城耀眼的日光,照耀着每个与他见过面的臣工。只可惜,与天后水火不容,终招祸事。 现在的这位新太子…… 裴炎只要想到第一日辅政发生的事,他就忧心忡忡。一个藏着蝈蝈罐子听政的储君,日后这偌大的帝国交给他,也不知会变成什么模样。 可惜,是真的可惜。 倘若公主是皇子,以她今日这样的眼界,稍加辅佐,盛世可期。 太平去大理寺,一是为了审问那些在长安妖言惑众的罪犯,二是为了正式拜访狄仁杰。他可是阿娘未来的左膀右臂,上辈子她虽见过他几面,却算不得深交,可因为上辈子从阿娘那边知晓不少狄公的喜好,这辈子拜访倒也算得上愉快。 这些罪犯大多是因为胡言天狗食日一事入罪,东宫下了令,开春后全部当街问斩。世上不乏因言获罪而死的人,当初的上官仪也是如此。全部问斩是一种干脆的处理手段,至少短时间内,不会有人在敢胡言。 可狄仁杰把案子查清楚后,发现里面有些只说了天狗食日是凶兆,并未影射东宫,如此重罚,量刑太重。这部分人狄仁杰想轻判,却碍于东宫令旨已下,他实在不好驳了东宫的令旨。毕竟太子初入东宫就出了这样的事,若是在这个时候还闹个君臣不和,他当朝顶撞天子,于大局不利。 太平翻开了几页文书,含笑把文书合上,笑道:“此事本宫能办。” 狄仁杰微惊,“殿下如何办?” “法外有人情。”太平微笑,将文书放在了狄仁杰面前,“等开朝第一日,狄大人只管把这份名册呈递给三哥,本宫会与三哥陈情,他会准了你的特赦之请的。” 狄仁杰微微皱眉。 太平轻笑,“仁君,谁不喜欢呢?”点到即止,“尤其在这个时候,狄大人,你说是不是?” 狄仁杰笑意复杂,“怪不得天后说,殿下若有所请,都要臣全力相助。” 太平愕然,“母后何时说这话了?” 狄仁杰干笑两声,“臣还以为殿下知道。” “本宫不知道。”太平的眸光紧紧盯着狄仁杰,想听他说完。 狄仁杰却绕了其他的事,“殿下,臣这边还有几桩案子,想请殿下帮忙。” “狄大人请说。”太平上辈子就知道他狡猾,他不想说的,太平怎么撬都撬不开他的嘴巴,所以只得作罢。 太平离开大理寺时,狄仁杰含笑相送。等太平走远之后,狄仁杰心道:“天后,您选择的是公主殿下么?这条道……难如登天啊……”眸光复杂,狄仁杰走回案边,打开一本,看了一眼太子的批注,苦笑地合上了折子,放到了一边。 脑海中忽然浮起了天后重用他那日,私下问他的那些话—— “狄仁杰,你是为君王办事,还是为天下百姓办事?” “臣……” “倘若为君王办事,本宫便只能提拔你到此,倘若为天下百姓办事,本宫希望你能抛却成见,不论那龙椅上坐的是谁,一心只为百姓,把天下人的福祉放第一位。” “……” 那时候的狄仁杰尚未领会武后的意思,如今想来,只怕天后那时候开始,便有了那个意思。 “本宫心中有个愿望,想看见大唐盛世的模样。”那时的武后双手负于身后,高高睨视于他,“狄仁杰,你可愿帮本宫实现这个愿望?哪怕……荆棘满路。” “臣愿意!” 狄仁杰还记得那时候自己的回答,倘若今日武后再问一样的问题,他只怕回答得没有那么干脆。 他会说—— “容臣,再想想。”也再看看这位二圣的掌上明珠,能不能让他心悦诚服? 太平在外忙碌了一日,回到东宫时,天色已暗。 天幕之中,碎雪如屑,再下几场微雪,天便彻底放晴了。长安很快便会迎来春日,她与婉儿的春日不知何时才能到来。 至少在她的羽翼没有完全展开、不能将婉儿保护得严严的之前,太平只能克制自己,小心翼翼地保护婉儿。 “春夏。”太平在窗口望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困了,便准备唤春夏去打水洗漱。哪知一回头,却发现宜春宫中并无春夏的身影,她竟不知春夏这丫头什么时候离开的。 “春夏?”太平心中疑惑,一路唤着来到殿门前,“春夏呢?” 几名候在殿外的婢子相互看了看,当中一名上前如实道:“她往那边去了。” 太平顺着这婢子的指向瞧去,那边不是玄德门的方向么?这个时候悄悄跑出东宫,定有蹊跷。 半晌没听见太平应声,婢子恭敬问道:“殿下要派人去寻么?” “不必了,本宫等她回来。” 太平转身回了殿中,往坐榻上一坐。 -- 第163页 没过一会儿,春夏便匆匆赶了回来,太平本想好好问问,哪知春夏笑吟吟地走过来,双手将个锦囊奉上,“回来时,奴婢在玄德门外瞧见了红蕊,奴婢便斗胆悄悄出去寻了她。这个锦囊,是红蕊让奴婢交给殿下的。” “你……不早说!”太平绷着的严肃瞬间破碎,瞪了一眼春夏,“下次出去,记得与本宫说一声。”说完,便急切地打开了锦囊,拿出了里面叠好的纸方子。 她凑近鼻端嗅了嗅,脸上的笑意更浓,这墨香味儿只有她的婉儿有。 春夏哑然笑笑,退出殿去。 太平徐徐打开了纸方子,瞧见那熟悉的字迹,只觉一颗心瞬间暖了起来。 婉儿说—— “殿下辛苦。” 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是婉儿今晚坐在灯下一笔一划写出来的。她写完这四个字后,唇角往上一翘,满心都是对太平的思念,又写下了另一句话,“臣祈寒夜入梦,与殿下再会烟火深处。” 太平忍笑,烟火深处,镌刻了她与她太多的甜蜜回忆。看完最后这句话,太平将纸方子贴在了心口上,深吸了一口气。 她不仅希望每个晚上都能梦见婉儿,还希望每次梦醒,枕边人就是婉儿。她贪慕婉儿给她的温柔,贪慕婉儿许她的放肆,贪慕与婉儿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好未来。 可如今,她唯一能放纵的只有她那汹涌的思念。 “婉儿。” 春夏又轻手轻脚地走入殿中,将端来的热水盆放在了太平脚下。 “红蕊说,大人吩咐了,殿下跑了一日,定然很累,一定要好好泡个脚。” 太平只觉心暖,“她倒是想得周到。” 春夏垂头帮太平除了鞋袜,小心伺候太平泡脚。 太平只觉爽利,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春夏,明日你不必陪着本宫去办事了。” 春夏愕然,“啊?” “你回宫去,给本宫送封信给红蕊。”太平话音严肃,“可得小心些,找个僻静的地方再送,宫中的眼线众多,不可不防。” “诺。” 第84章 名册 有了太平的助力, 李显倒是乐得坐享其成。好不容易收敛的玩乐之心,这两日几乎原形毕露。裴炎无奈,规劝无果,只得上本如实俱告天子。 太平在外打着东宫的名号, 各处奔波, 这次处置流言得当,在朝臣心中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婉儿没有诏令, 不能出宫, 平日便在紫宸殿偏殿抄写经文,既然已经说出口, 此事就必须得办好了,免得天后追问,拿不出东西来。 为了避嫌,太平鲜少回宫, 大多数时间都在东宫歇息。只有春夏经常被打发回宫, 帮助传递书信。春夏与红蕊一来二熟了, 后面宫人们瞧见两人并肩坐在湖畔闲话,也觉得极是寻常。起初武后的眼线还盯着两人,可两人传递书信实在是小心, 常常只是凑近笑语两句, 书信便从袖底递了过去, 旁人见了, 也只觉是两个宫人情同姐妹,就算竖着耳朵听,说的也只是寻常叮嘱,并没有哪里奇怪的。 眼线盯久了,便觉无趣。消息传至武后那边, 武后也听得无趣。加之武攸暨的回报,以及问询武攸暨随侍的答复,虽知太平与婉儿见过一面,却也没有什么出格之举。甚至,那日的羽林将士还瞧见了公主与武攸暨亲近,武后只觉确实是她想多了。 太平只是十七岁的姑娘,婉儿也不过十八而已,怎会与那些终老深宫的宫人一样,为求慰藉,两女成悦?在武后的印象里,婉儿是个谨慎的人,不会不管不顾地做这样的蠢事。 同年三月,郊外冬雪已经消融,长安那边各项事宜也处理妥当。 天子李治下令,二圣回返长安。其实李治早就有回返长安的意思,裴炎的折子他不止看见了一本,每一本都陈述太子的贪玩与公主的处事妥当。李治想,太子如此贪玩,是该回去好好教训一番。 这段时日,长安城上下对公主赞不绝口。除却公主对流民的安置外,还有她对兄长的关爱。废太子李贤向来是人人避之的庶人,毕竟朝野上下皆知他曾与武后斗法多年,武后最是不喜。虽说现在他是幽禁的罪人,可朝臣们都懂,他只是斗争的失败者罢了。那晚的政变倘若成功了,如今囚在这儿的应该是武后,他已经成了大唐的新天子。 百官们虽然忌惮武后,可对李贤这个曾经的太子,多少是惋惜的。毕竟,他曾经是那般耀眼,朝臣们也曾为大唐有这样的太子骄傲过。朝臣不闻不问,只为明哲保身,也只是人之常情。 所以,太平敢去探望李贤,朝臣们一面觉得公主危险,一面觉得公主重情。天下从未有公主继位之事,所以公主做这些,谁都以为是看重兄妹之情,倘若换个皇子,旁人只会觉得是故作情深,另有所谋。 起初李贤也觉得太平只是装模作样地关心他,可太平来得次数多了,李贤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妹妹。也许从开始他就看错了她,也许从开始他就不该对她起杀心,险些丢了这宫中最后的一丝温情。 “哒” 太平手执黑子,落在了棋盘上,得意笑道:“二哥,你这一角的白子,可都死了。” 李贤回过神来,仔细看了一眼棋盘,笑道:“几日不见,你这棋艺又精进了。” “都是那只老狐狸教的!”太平随口答道。 李贤怔了怔,“老狐狸?” -- 第164页 “狄仁杰!”太平提到这人,眸光明亮,“二哥你是没跟他对弈过,一个不小心,就杀你个措手不及,狠着呢!” 李贤淡淡笑道:“母后手下的人,哪个人不狠呢?” 太平愕了一下,不知该答什么。 李贤叹息,“太平,等二圣还朝后,你能不来这儿,便不来这儿吧。” “为何?”太平明知故问。 李贤自嘲,“我毕竟是谋逆获罪的庶人,你往我这儿跑得勤了,母后那边的酷吏便能给你按上一堆罪名,到时候……”李贤看着越发生得明媚的太平,“你会比二哥的境遇还要惨。”为了让天下人明白,忤逆天后着没有好下场,李贤知道母亲一定不会心软。 “我只是来看我的二哥,我也只是个公主,一无权,二无势,母后再狠,也不至于拿我落刀吧。”太平讪笑,“二哥放心,她杀我也没有用。” 李贤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太平。 太平不解二哥为何会这样看自己,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的……妆容花了?” 李贤眸底涌动着复杂的光泽,没有立即回答太平的话。 太平被李贤看得心中发毛,“二哥,到底怎么了?” “太平,你姓什么?”李贤忽然问道。 太平认真答道:“李。” “我们大唐,是李家的天下。”李贤伸手覆上太平的手背,语气热烈,“记住这句话。” “二哥你?”太平不解。 李贤左右看了看,虽说这殿中并无旁人,可他还是站了起来,从殿门到窗户,全部都查了一遍,这才走回太平身边。 只见他凑近了太平耳边,低声道:“我阻止不了母后的野心,我希望你可以帮二哥办成此事。大唐建国不易,那是皇爷爷他们一城一池,用命打下来的江山,不能中途易主,成了旁姓的天下。” 太平故作惊讶,“二哥的意思是……母后想……” “嘘!”李贤也是个有野心的,相似之人最能嗅到对手身上透着的野心味道,“父皇一味宠信她,我造反也是别无选择。” 他想保下的是大唐山河不落旁姓,想维系的是李氏皇族国祚绵延。 李贤紧紧盯着太平的眼睛,“你是公主,确实如你所言,你再忤逆,母后也不会把你当成敌手对付。正因如此,也只有你有机会掰倒母后!” 太平心绪复杂,张了张口,却不知能说什么。 父皇忌惮阿娘,却不会像二哥这样明晃晃地摆在脸上。她忽然懂得阿娘为何一定要废了二哥,亦或非要逼着二哥谋反,若不如此,一旦二哥顺理成章地坐上龙椅,他第一个要杀的便是阿娘。 弱肉强食,成王败寇。 帝王家岂有真正的人伦温情? 哪怕已是阶下之囚,二哥心里念着的还是复仇,算计的还是阿娘。“不甘”二字,就像是深植在他心房深处的蔓藤,砍之不尽,焚之又生,反反复复,难得自渡。 “太平,你在迟疑什么?”李贤显然不满意太平的犹豫。 太平垂眸,不想被他看出半点端倪,“我并无实权,母后也不会给我实权。二哥你有所不知,母后是铁了心的想让我嫁给武攸暨,这次我回长安,她还打发了武攸暨一路护送。” 李贤冷笑,“果然是她!” “我终究是要嫁的……驸马之选由不得我……”太平的声音低沉,一字一句都透着无奈与苦涩,“到那时,我也只是俎上鱼肉罢了。” “太平,其实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李贤之所以还存着一线希望,是因为太平处置东宫一案留了手,以太平的眼界,李贤笃定她不可能留这一手,多半是父皇的授意。父皇并不想母后势力坐大,所以清理东宫势力时,必定会按着屠刀,不会清理干净。旁人见的是公主心善,没有赶尽杀绝,他见的是父皇深谋远虑,继续制衡朝堂势力。 太平颇是好奇,这个二哥还藏了什么后招。 李贤深吸一口气,“我的东宫势力尚在,是你保下的他们。”点明这个要点后,李贤郑重其事地道,“我有一本名册,上面记录了我旧时臣属的名单,还记录了一些他们犯下的错事。你有恩于他们,又拿捏这本名册在手,他们会听你的行事。” 太平脸色煞白,“还有名册?”原以为那时候阿娘的叮嘱只是用人之道,没想到阿娘谋的竟是李贤背后的东宫旧属势力。 当初不杀那些人,又叮嘱太平探望李贤,为的都是太平的道。 武后实在算得精准,只要李贤存有不甘之念,迟早会把这最后的底牌亮出来,双手奉送太平。从零开始难,尤其是以公主之身发展朝中势力。武后知道按部就班的来,太平只怕要谋上数十载光阴,所以最好的手段便是从旁人手中拿,还要旁人心甘情愿的送上来。 李贤重重点头,“有!就在东宫。” 太平倒抽一口凉气,惊叹于阿娘的苦心,也惊叹于阿娘的手段。她不得不承认,即便重活一世,她要成为阿娘那样的人,还要更加努力才是。 满心滚烫。 太平克制住心底的激动,哑声问道:“藏在何处?” “附耳来,我告诉你。”李贤在太平耳边快速交代了藏有名册之处,他已将最后的一切压在了太平身上。 重情之人,往往也最好控制。 -- 第165页 李贤在太平身上只能看见天真,半点野心的味道都嗅不到,这样的同盟,他比任何人都放心。 太平轻颤,“二哥,我只怕……” “谁当天下都好,只要他姓李。”李贤的手落在太平肩头,重重拍了三下,“当年平阳昭公主可以率三千娘子军力保大唐山河,二哥希望你能善加利用二哥留给你的八百幕僚,好好守护我们的李唐江山。” 太平除了点头之外,她不知这个时候说什么妥当。 辞别了李贤之后,太平本该趁着宫门还没有下钥,先赶回东宫,晚上悄悄把二哥埋藏的名册挖出来。 可此时她全身发寒,只想找个地方暖上一暖,从她走出承庆殿的那一刻,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找婉儿。 “春夏,去把上官大人请去太液池畔,本宫今晚想乘舟赏月。” “诺。” 紫宸殿绝对不是说话的地方,哪怕是清晖阁,只要把殿门关上,便会招来阿娘眼线的揣测。她想见婉儿,却还是要保护婉儿。索性敞亮了泛舟湖上,茫茫湖面也藏不了什么眼线,她也少分神旁顾暗处。 春柳如烟,沿着太液池密密地植了一岸。 黄昏的微风吹拂柳丝,垂在湖面上的柳丝轻荡,晃起了一痕痕涟漪,荡漾远去。 太平站在岸边,远望沐在暮色之中的错落宫阙,霞云远山。 本是富丽堂皇的大明宫盛景,在太平此时看来,却透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那是属于皇室同室操戈的血腥味。 要成佛,先入地狱。 欲上龙椅,先举屠刀。 太平已经踏上了这条道,已经注定不能不沾血腥了。 内侍们候在太平三步之外,看着公主殿下发呆了多时,也不敢多问,只能安静地陪着。忽听身后响起了脚步声,内侍们往后瞥了一眼,瞧见来人是谁,便恭敬地对着婉儿微微垂头。 “上官大人来了。” 太平听到这个称谓,只觉心间被熨了一记暖印。她站在水光畔,沐在暮色中,回头莞尔,温声道:“素闻上官大人才思敏捷,今日泛舟,还请上官大人作诗一首,记下这大明宫的太液池景。” “臣遵旨。”婉儿领命。 内侍们搭好上船的板子,踩了踩,确认稳当了,才请太平与婉儿入船。 两人带着贴身宫婢上了船,负责摇浆的宫人们划动船桨,宫船便离了岸,朝着太液池深处驶去。 春夏与红蕊将瓜果与葡萄酿端入舱中,两人便知趣地退出了船舱,候在船舱外,静待主子的吩咐,也算是帮两位主子盯梢。一般来说,在船尾摇桨的宫人是不会跑到舱边来偷听什么的,只是为防万一,春夏与红蕊必须多个心眼。 暮色从舱窗落入,照在了几案之上。 太平牵着婉儿一并坐下,她当先展开了宣纸,拿了镇尺压住,含笑望向婉儿,“婉儿,今日我看你写。” 婉儿轻笑,“殿下今日怎么忽然有兴致赏月?”她知道太平反常,一定事出有因。 太平本就不想瞒她,“今日探视完二哥,想……”她望着婉儿,语气中多了一丝撒娇,“找个人给我捂一下,去去寒意。”说着,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婉儿满眼疑惑。 太平望向舱门之外,“阿娘真的很厉害,我只怕两辈子都追不上她。” “殿下怎会有这样的感慨?”婉儿更是好奇。 太平笑而不语,忽然躺了下去,枕在了婉儿的膝上,拉了婉儿的手,贴在了自己的心口上,“暖一会儿便好。” 殿下的掌心很凉。 婉儿很快便觉察了,不禁柔声道:“臣会陪着殿下的。” “婉儿,只要你在。”太平望着婉儿的脸庞,一如既往的温柔,也一如既往的笑意温暖,“我若有一日在权欲之中迷失了方向,你可愿牵一牵我?” 婉儿点头,覆上太平的手背,“臣会一直牵着,若是牵不住,臣便随殿下一同去。” 太平忍不住笑了,“我可舍不得。” 婉儿也笑了,“臣也舍不得。” 太平听得心暖,翻身坐起,指了指自己的右颊,“本宫怎么不知道上官大人舍不得呢?” 婉儿匆匆往舱门外看了一眼,低声嗔道:“这儿不可孟浪。” “哦。”太平故作不悦。 婉儿轻叹,太平就知道她是这样的性子,倒也不会逼她如何,哪知脸上突然印上一吻,这猝不及防的惊喜竟是让太平的心微微一颤。 婉儿低声问道:“够不够?” 太平哑笑不语。 婉儿就知道她是个得寸进尺的,忽然扬声道:“红蕊,绕船走一圈,瞧瞧月亮可升起来了?” “诺。”红蕊与春夏相视一笑,大人与殿下的这种暗语,她们两个心知肚明。所谓绕船,就是想让她们两个左右值卫,可别让旁人坏了好事。 就在两人乖巧地走到船舱的小窗边值卫时,春夏含羞往里面偷偷一瞥,当即红透了脸颊—— 大人揪住了殿下的衣襟,红着耳根一口吻上。 春夏连忙回头,心跳狂乱无比。 “殿下想要什么,臣都愿给殿下。”婉儿并不怕死,怕的是不能陪殿下一路走到底。明知不可,只要是殿下想要的,她都甘心奉上。 不知怎的,春夏听见这句话只觉烫耳。她连忙捂住双颊,顺势捂上了双耳,没想到向来清冷自持的上官大人,说起情话来如此直白热烈。 -- 第166页 别说殿下受不住,她一个婢女听了也觉得羞得慌。甚至,她暗想红蕊耳濡目染多年,万一哪天也对她说这样的话,她该如何是好? 春夏有这样的心思,红蕊其实也有了这样心思。 她这会儿耳根也烧得厉害,满脑子都是好奇,两女相悦,两唇相抵,到底是什么滋味?她忍不住偷偷往窗中一瞧,只见自家大人乍然把殿下压在了几案上,恣意缠吻。 她急忙转头,心跳如雷。手掌紧紧按住心口,大口呼吸,心道:“大人真的胆子好大,竟敢如此轻薄殿下。” 余光乍然瞥见床尾的宫人松了木桨,似要过来,红蕊连忙大声道:“大人!那边月亮出现了!” 舱中的两人闻声分开。 太平的唇瓣微肿,她只是想撩拨婉儿一二,却没想到竟被婉儿吻得心魂俱乱,险些在这里面向婉儿讨欢。 她羞然低声嗔道:“你等着!” 婉儿让自己很快平静下来,笑道:“这不是殿下想要的么?” 太平骤然捏住了她的下巴,眸光灼热,声音喑哑,“上官大人舌灿莲花,本宫是领教过的,今晚……本宫想欣赏……婉儿写的手书。” 婉儿心念一动,“万一殿下悟到妙处,忍不住出言赞许,惊动了旁人……” “本宫能忍。” “当真?” 婉儿是不信殿下能忍的,“殿下不妨容臣试上几笔,再言能不能忍?” 当婉儿的指尖沾上湿润,划出第一笔时,太平绷直了身子,又凶又狠地瞪了一眼婉儿,“你这是在要本宫的命!” 第85章 春夜 婉儿意味深长地笑了, 她实在是爱极了太平这个模样,又羞又恼,只恨不得再“划”她几笔,将她彻底染指。 “臣可不敢要殿下的命。”婉儿学着那日上元节的太平, 慢条斯理地退了出来, 可只退到一半,便被太平扣住了手腕。 太平双颊通红, 灼然盯着婉儿的双眸, “谁准你不写的?” 婉儿忍笑,“这儿是真的不成。” “等着!”太平呼吸微沉, 匆匆扫了一眼几案上酒壶,一手勾起酒壶,仰头“咕咕”一口气喝了半壶,沙哑道:“本宫醉了, 上官大人送本宫回清晖阁!” 婉儿蹙眉, “殿下真的不怕……” “本宫喝醉, 上官大人照顾本宫数个时辰,违了哪条宫规?”太平实在是喝得太急,这会儿酒气一股脑冲上了头, 只觉眼前的婉儿似是蒙上了一层薄纱, 扬着嗓子道:“本宫是真的醉了!” 婉儿摇头轻笑, 当即把太平扶起, “殿下醉了,快些靠岸。” 春夏与红蕊还以为两人会再亲昵片刻,没想到竟等到了这样一句。两人吩咐完宫人们摇船靠岸后,便快步走了进来。 尚未近身,便嗅到了殿下身上的酒味。 春夏急忙从公主手中接过酒壶, 揭开壶盖一瞧,竟是去了大半酒。她惊愕地看着公主,急道:“都是殿下一个人喝的?” “嗯?”太平不悦地哼了一声。 春夏哪敢质疑殿下。 红蕊看了一眼婉儿,婉儿给她递了一个眼色,她便扯了扯春夏的衣袖,示意她莫要多言。 船很快便靠了岸,听说殿下喝醉了,宫人们便抬了轿子来,抬着公主回到了清晖阁。 “本宫头疼,婉儿给本宫揉揉!”太平这会儿语声已经含糊,刚被春夏与红蕊扶着坐到榻上,便叫唤着婉儿,“快过来!” “诺。”婉儿闻声走了过来,便被太平一把拉着坐下。尚未抬手,太平便拉着她的手按在了额头上,催促道:“快伺候本宫。” “咳咳。”春夏忙给红蕊一个提醒,两人退出了寝殿,顺势把殿门给关上了。 婉儿温柔地给太平揉着额头,“舒服些没?” “婉儿,我有些话,你好好听着……”太平捉住了她的手,身子往前探了探,额头抵上婉儿额头时,婉儿只觉烧得厉害。 婉儿生怕太平明日醒来头疼,蹙眉道:“殿下应该先饮些醒酒汤,不然……” “嘘……” 太平不记得自己是用几个手指按的她的唇,只觉指腹按在了婉儿的唇上,触感温软,恨不得一口咬上去。 她绷着最后的理智清明,一字一句道:“你我今日泛舟也好……我借醉留你照顾也好……都是为了正事……” 婉儿点头,刚想说话又被太平按住。 “今日二哥……”太平的双眸泛着春色,紧紧盯着婉儿的眉眼,像是要透出火来,“把他的东宫旧势力给了我……我想……这就是阿娘让我立德的目的……”说着,她咧嘴轻笑,“婉儿……这第一步……我算是走出去了……你别怕……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你的……” 婉儿听得心暖,她怎会害怕呢?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好,她知道殿下心心念念想要的只有她。这辈子既然选择与殿下同途,她的这条命便早就交给了殿下,殿下生,她生,殿下死,她死,天上人间绝对不会让殿下孤零零一个人。 “臣也会保护殿下的。”婉儿握住太平的手,把这句话认认真真地说给太平听。 “阿娘若是问你……为何与我私会……” “臣知道如何应对。” 婉儿答得干脆,此时此刻,她的殿下还绷着最后的一丝理智,交代她如何自保。这份深情,她受之如蜜。 -- 第167页 太平眯眼望着婉儿,这会儿是酒劲彻底上来了,她哪里看得清楚婉儿的模样。 “婉儿……” “嗯。” “婉儿。” “臣在。” 太平接连唤了两声婉儿,忽然一个前扑,将婉儿压在了身下,沙哑道:“你还欠了本宫一首诗……”说话间,指尖抵在了婉儿心口,轻轻打转,“可还记得?” “殿下的话说完了?”婉儿呼吸微沉,莞尔看着太平,眼底涌动的情愫如东海波涛,一刻也停不下来。 太平蹙眉,不悦道:“你又想跑?”说着,她支起身子,恼怒地俯视婉儿,“你没良心……我说这些为了什么……我喝酒又为了什么……我……唔。” 所有的醉话全部被婉儿的吻堵下,婉儿勾住公主的颈子,翻身把公主压在身下。借着松口呼吸的空隙,婉儿热烈的话逸出唇间,“臣今日只为……殿下。” 太平双颊酡红,也不知是婉儿这句话太过醉人,还是喝下的酒劲太大,她只觉整个身子都在燃烧着。 “不止今日,本宫要……” “一辈子,都只为殿下。” 或生或死,只为太平。 婉儿的脑袋缓缓压下,并不急着亲吻太平,她回味着太平的气息,透着一股葡萄的甘甜,诱得人满心甜腻。 太平笑了,也许是高兴,也许是激动,竟忍不住湿了眼眶。 婉儿的吻点吻而下,从额头到鼻尖,从鼻尖到唇瓣,从唇瓣到下巴。她深爱的小公主,是大唐最明媚的小公主,也是她装了满心满眼的心上人。 她有一首诗,想亲手写给她的太平。 婉儿的温情脉脉,对燃起情火的太平而言,无疑是一场厮磨。 太平久久不得痛快,却又被她吻得意乱情迷,娇声道:“婉儿欺负人!” 婉儿莞尔,笑意中多了一丝灼意。 “臣这便给殿下写诗。”她果断地划出第一笔,将太平的期待一瞬填满。 烛火摇曳,满室温情。 长安已入春日,宫中偶有野猫踩在墙头呜咽,很快便唤来了同伴,一起在檐下叫唤不休。 春夏与红蕊在寝殿外站了片刻,春夏扯了扯红蕊的衣袖,两人一起在台阶上坐下。 红蕊杵着脑袋,望着天上的月亮,喃喃道:“这会儿月亮是真的升起来了。” 春夏看看天上的月亮,侧脸看向红蕊的脸。想来也奇怪,先前觉得红蕊呆头呆脑,可不知从何时开始,她越看红蕊越是顺眼。尤其是这会儿,月光淡淡地洒在她的脸上,她忽然觉得红蕊生得尤为清丽,极是耐看。 红蕊觉察了春夏的目光,“你看着我做什么?” 春夏佯作误会,“我哪里看你了?” “不是看我,那是看……”红蕊只觉后背一凉,身子忽然一僵,哪敢回头看向身后,急声问道,“春夏,我身后有什么脏东西吗?” “啊?”春夏没想到红蕊竟会想到这茬上了,她在短暂的怔愣下,很快便起了其他的念头,故作严肃地点点头,“别动,就趴在你肩上!” “春夏救命!”红蕊这会儿哪里还敢动,吓得声音都颤了起来。 春夏憋住笑意,凑近红蕊,“我给你打开它,别怕。”说话间,装模作样地拍了一下红蕊的肩头。 红蕊实在是害怕,瞧见春夏靠近,便一头钻入了春夏的怀中,紧紧地贴在了春夏身上,颤声问道:“走……走了么?” 春夏这下是彻底呆住了。 从未想过拥抱一个姑娘,会有这般甜蜜的滋味,更从未想过红蕊这样抱着她,她会这般欢喜。 红蕊没有听见春夏回答,她又急又担心,慌乱地抬眼看着春夏,“春夏,你别吓我,你说句话啊,难道是被魇……”红蕊这句话尚未说完,便惊觉她与春夏实在是靠得太近,近到彼此的呼吸已经可以交织一起,只要谁的脑袋往前凑上半指的距离,两人的唇便能撞在一起。 亲吻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滋味? 这个念头不断在两人的脑海里翻腾,可谁都不敢先往前凑一凑。 春夏的脸颊很快便烧了个通红,她鼓足了勇气,合眼往前一贴,哪知红蕊先她一步垂下了头,恰好错开了这一吻。 春夏亲了个空,只觉羞赧,张口结舌道:“没事……没事……这里可是大明宫……有龙气在……哪会有脏东西?” 红蕊并不知春夏方才吻了她,听见春夏的话,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这会儿羞恼地抬头瞪了春夏一眼,“你骗我?!” 春夏顺势笑道:“呆头呆脑,不骗你骗谁?没想到红蕊你那么胆小!”说着,在红蕊的拳头落下之前,先跳了起来,躲到了栏柱后,趴在柱子边上,探出半个脑袋,“瞧,打人也慢一步,打不着,打不着!” “你看我能不能打着你!”红蕊这会儿是真的恼了,起身提裙,朝着春夏追打过去。 两人闹作了一团,春夏心间的羞赧去了大半,红蕊的恼意也去了大半。 这一夜,无疑是短暂又温情的。 公主寝殿一夜宫灯未灭。 天快亮的时候,穿戴整齐的婉儿打开了殿门,从里面走了出来。 红蕊急忙迎了上去,“大人,要走了么?” 婉儿耳根还红着,她回首望向殿内,宫灯的光晕照在她的侧脸上尤为明晰。她说给春夏听,“春夏,先让殿下睡一会儿,等她醒了,再伺候她沐浴。” -- 第168页 春夏垂首,“诺。” “红蕊,走吧。”婉儿匆匆道了一声,便领着红蕊离开了清晖阁。 春夏不敢进去吵扰殿下休息,便将殿门合上,静候殿下睡醒。 红蕊跟在婉儿身后,像平日一样,刻意保持着半步的距离。她悄悄地打量着大人,只觉这会儿的大人满面春色,与平日大不相同。 明明大人没有勾唇微笑,可眉眼里就藏着笑意,甜如酥糖的笑意。 “红蕊,你看我做什么?”婉儿突然侧脸,逮到了红蕊的打量。 红蕊大惊,“奴婢……奴婢只是觉得大人今晚很好看。”这也是她的实话。 婉儿忍不住笑出声来,“胡说。” “奴婢说真的。”红蕊认真答道。 婉儿没有再应红蕊的话,望着回紫宸殿的悠长宫道,满心欢喜。今晚这偌大的大明宫里,最好看的并不是她,而是那个沉醉书写诗文的公主殿下。 婉儿哑然失笑。 红蕊愈加好奇了,那些耳鬓厮磨当真如此让人喜不胜收?她忽然有些后悔,今日她被春夏诓骗时应该壮着亲一口尝尝的。 “在想什么?”婉儿觉察了红蕊的失神。 红蕊怔了一下,“啊?”她对上了婉儿的眸子,又匆匆避开了,明明大人应该什么都不知道,可她就是觉得莫名的心虚。 “心里有事?” “回大人……奴婢……” 红蕊张了张口,只觉这事实在是问不出口。 婉儿眼睁睁地看着红蕊红透了脸颊,便猜出了几分,“有朝一日,你若有喜欢的郎君,尽管告诉我,我会为你安排。” 红蕊摇头,“奴婢要一辈子伺候大人。” “傻话。” 有些话现下说给红蕊听,红蕊不一定能领悟,所以婉儿不准备多言其他,只是携了她的手道,“你真心待我,我也会真心待你,一定会给你寻一个好归宿。” 如上辈子那样,她会给她一条生路。 第86章 警语 彼时, 天边已悄然染上了霞光。 婉儿带着红蕊往前走了十余步后,突然停了下来。只见她快速扯下了系在腰带上的香囊,塞入了自己袖中,转身便沿着来路匆匆赶。 红蕊大惊, “大人这是怎么了?” “大事, 我必须回去交代清楚。”婉儿只给红蕊解释了这一句,便不再多言。昨晚确实是她孟浪了, 可面对那样的殿下, 她如何能自持?如今想到了要紧处,这些话她必须说与殿下听, 否则殿下将有大祸。 临近清晖阁时,婉儿低声道:“帮我找锦囊。” 红蕊记得清楚,方才明明是大人自己拿了藏了,怎的这时还要吩咐她这个。虽说她想不明白, 可只要大人交代, 她必定给大人办好了。 清晖阁庭中的宫人们瞧见婉儿去而复返, 满面焦色,便迎上问道:“大人这是丢了什么?” 候在殿外的春夏也迎了上来,“大人怎么了?” 婉儿低头看向腰间, “我平日佩戴的香囊不见了。” 那个香囊极是珍贵, 其他宫人不懂, 可春夏可是亲眼看着殿下准备的。春夏急道:“大人莫急, 奴婢带人给您在这庭中找一找。” “不止这儿,还有去太液池的路上,还有船上,或者……”婉儿看向了紧闭的殿门,“落在了殿下寝殿之中。” 春夏心领神会地点了下头, 掉寝殿里的可能最大。 “不如……”春夏小声提议。 “昨晚殿下喝醉,臣是奉令照看,如今殿下已就寝,臣无令入殿,那是不敬。臣候在这里,等殿下醒了传召吧。”婉儿打断了春夏的提议,有些样子还是要好好做的。 既然大人如此坚持,春夏也不好多言,便先领着宫人们在庭中找了找,确认没有后,又让红蕊带着一部分宫人往太液池的方向去找了。 阳光逐渐从墙头落下,洒满整个庭院。 婉儿端然立在庭中,等了两个多时辰,终是等到了太平醒来。 春夏听见公主召唤,便先推门走了进去,退出来时,也带来了太平的命令,“大人,殿下说那香囊确实落在那里面了,请大人进去取回。” “诺。”婉儿听令,推门走了进去。 太平宿醉方醒,这会儿蜷在被下,眯着眼睛看着婉儿走了进来,呢喃道:“你怎么回来了?” “昨晚净与殿下胡闹,竟忘了正事。”婉儿不敢多看这样的公主,大梦初醒,殿下衣衫不整,对她而言诱惑之极。 太平蹙眉,“正事?” 婉儿点头,“昨晚殿下交代的正事。” 太平这会儿脑袋还晕着,她仔细回想昨晚说过的正事,最重要的一件,应该就是二哥把东宫旧属的名单给了她,“你是说东宫的名册?” “正是。”婉儿再点头,并不急着往后说。只见她警惕地隔着屏风往殿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因为要避嫌,所以她故意留了一扇敞开的殿门,此时殿门前并没有候着人,她知道应该是春夏在候门把守。虽说如此,可她后面要叮嘱的这些话也要长话短说,说得极小声才是。 婉儿微微俯身,压低了声音道:“名册一事,不可让天后知道。” 太平不解,这本就是阿娘给她谋来的势力。 婉儿索性坐在了床边,趴在床头,这样能与太平近一些,不必太刻意压嗓子,“君臣有别,朝堂之上,最战战兢兢的便是太子,既是天子之臣,又是未来天子。处在那个位置,太过耀眼,便容易招惹君王忌惮,太过庸碌,又不足以震慑朝臣,收拢人心。”说完这些铺陈,婉儿紧紧盯着太平的眉眼,“天后求的是君临天下,殿下,你懂臣的意思么?” -- 第169页 太平隐约觉察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天后是怎样的人?上辈子你我都见识过,此次东宫一案,殿下能查到什么,天后也能查到什么,甚至以天后的手段,绝对比殿下还快。”婉儿又切中了要害,“东宫的这些旧势力皆是阻滞,她若要登上那个位置,这些人或杀或流放,绝对不能放过。” “她让我不杀,这样以后我便有拿捏他们听话的东西。”太平细思当中结点,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或许……这些人只是……只是母后觉得的小喽啰,所以杀与不杀并不重要。”太平想到了心颤处,“那本名册上记录的,应该不止我查到的那些人。” 那些人也正是阿娘想要真正收拾的。 在明处的敌人并不可怕,藏匿在暗处的才是最为危险的。 婉儿覆上太平的手,沉声道:“殿下势力骤然壮大,对殿下与天后而言,并不是好事。臣无意挑拨殿下与天后的母女之情,臣只是担心殿下会被人推到天后的对立面上,那时候,殿下如何抉择呢?” 太平只觉浑身发凉,确实如此。虽说有了这批势力,她确实可以利用这些人,在朝堂上做点什么,可利用是双刃剑。她利用这些人谋权位,这些人便会利用她,甚至她的父皇也会顺水推舟地把她放在那个位置上,逼着她与阿娘当着天下人做个抉择。 她在这个时候成为阿娘称帝路上的绊脚石,阿娘但凡有半点迟疑,便会永失先机。阿娘若是坐不到那个位置上,太平便更难谋到自己想要的。 若她选择了阿娘,先前她在父皇与阿娘面前的那些戏便白做了,父皇会顺势定她一个居心叵测、祸乱朝纲的大罪,甚至还可以顺藤设计,把脏水一起泼到阿娘身上,借机收回他给阿娘的特许。 这一计,好毒! 真是存了心的要让她与阿娘来个两败俱伤。 “没想到二哥幽禁多日,还能想出这样的狠招。”太平沉叹,想来李贤算准了太平只是父皇摆布的棋子,他献出名册,父皇定然明白是什么意思。父皇只须不断盛宠太平,把太平放在东宫位置附近,任由底下朝臣猜测,再借由名册上的暗子不断上书促成此事,这是真正的借太平这把刀来堵武后的野心。 给太平势力守卫大唐是假,父子同心算计武后是真。 婉儿沉叹,“幸好,一切还来得及。” 太平沉思片刻,正色道:“这个时候,我们应该全力相助母后……所以这份名册……” “不可。”婉儿打断了太平,“殿下要谋那个位置,必须有自己的势力,是自己谋的,不是旁人给的,殿下明白臣的意思么?” 太平不是不明白,而是不想瞒着阿娘这些事。阿娘教她如何藏拙,教她学习帝王之术,分明都在培养她,她若在阿娘眼皮子底下暗中发展自己的势力,她多少觉得有些对不住阿娘。 “名册上有些人,殿下可以收为己用,但不是现在,而是将来有需要之时。”婉儿也希望天后能一心培养太平,可上辈子她在武皇身边伺候多年,她知道武皇最后的岁月里在纠结什么。等武皇给太平一个名正言顺,太难。储君之位,武家有一群可选的,李家也有一群可选的,太平要当天下第一个皇太女,她必须牺牲很多,做很多本来不情愿做的事。 尤其是她的婚姻与她的子嗣,她要拉拢那些人的支持,就必须献出自己。 太平紧了紧婉儿的手,哑声道:“上辈子我已经对不起母后一回了。” “殿下,不交整本名册,却可以拿出一页名册来让天后安心,也算是帮了天后,不是么?”婉儿另一只手覆上了太平的脸颊,“君王的制衡之术,殿下需要好好修炼,臣会陪着殿下慢慢领悟的。” 太平哑笑,“婉儿今日来警示我,是让我藏拙吧。” “殿下聪慧,在这个时候太过耀眼,只是坏事。”婉儿温柔一笑,“臣只给殿下谋平安,为殿下藏一些可用之人,以备不时之需。” 殿下自然可以跟天后母女情深,即便真到了那么一天,婉儿也相信太平会妥当处置此事。因为她心里的太平与那些弄权之人不一样,殿下从头到尾都保留了一份皇室最难得的天真。就凭这一点,太平得势,天后也能善终。 “好,我听婉儿的。”太平已经想好后面该如何与阿娘交代此事。 正当这时候,外面响起了春夏的急呼声,“参见天后!” 太平与婉儿大惊,这个时候怎的阿娘就赶回来了? 婉儿仓促之间,将藏在袖中的香囊抖出,捏在了手上,起身绕过屏风,跪在了屏风前,恭敬叩首,“臣,参见天后。” 武后身上透着一丝寒意,身上的大氅还没来得及脱下。她往前一步,高高睨视婉儿,“婉儿,你是真不把本宫的话记在心里。” 婉儿再叩首,“臣每个字都记得。” “记得?”武后冷笑,听着太平快速穿衣的声音,她的声音更是寒凉,“公主尚未起身,妆容未施,你就近身伺候,你还记得你的身份么?” 婉儿心跳加快,“天后误会臣,臣绝不辩驳,可若这些话传出去了,只会污了殿下的声名,还请天后……” “看来你什么都懂啊!”武后一声厉喝,打断了婉儿。猝不及防地,武后骤然掐住了婉儿的脖子,“明知故犯,该当何罪?” -- 第170页 太平听得心慌,穿戴好衣裳后,她匆匆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肃声道:“阿娘,你错怪她了。” “错怪?”武后紧紧盯着太平,“你有那么多宫人可用,为何偏偏要召她来伺候呢?” 太平故作愕然,“儿只是让她进来,把她的香囊捡回去。” 武后的目光如炬,落在太平眼底,像是烧红的烙铁一样烫。 太平不敢目光躲闪,坦然对上了母亲的眸子,“儿自回京之后,一直忙于公务,昨日傍晚一时兴起,便想去太液池赏月。因为久未听婉儿讲诗,便请了婉儿一同登船赏月,聊得兴起,便多喝了几盏。” “昨晚儿实在是醉得厉害,婉儿不放心儿,便留下伺候,全程这里的人都可作证。”太平越说越自然,“今早婉儿就发现丢了香囊,一直在外候到了儿醒来,儿才传召她入内取香囊。香囊落在床下,婉儿进来跪地请安后,便趴着捡拾床下的香囊,儿的床也有垂幔,婉儿知礼,也不敢窥看儿一眼。”略微一顿,太平反问道,“况且,儿与婉儿皆是姑娘,看上一眼又如何?平日伺候儿沐浴的宫人那么多,难不成看了儿的都是不敬么?” 武后一直盯着太平,瞧她语气平缓,不急不慌,想来说的都是实话。她踏入这里的第一眼,确实看见婉儿是跪在床边的,足见婉儿并没有探入床幔,与太平做那些不该做的亲昵之事。况且,这殿门还开着,胆子再大,也不敢做这种事。 武后缓缓松手,沉声问道:“什么香囊,如此稀罕?” 婉儿缓了几口气,双手将香囊奉上,“这是阿娘送给臣的头发,臣一年见不到阿娘几次,阿娘便将这个送臣,以做慰藉。” “阿娘,你不能这么小气。”太平忽然娇声开口,上前挽住了武后的手臂,“儿就让婉儿讲了几首诗文,阿娘就不乐意了。” 武后的情绪稍缓,也没有去接香囊,只是肃声问道:“昨晚你与太平说了什么诗文,她听了竟会喝那么多?” 婉儿挺直腰杆,看了一眼武后身后的宫人,并没有立即回答。 武后挥手示意宫人退下。 婉儿如实道:“殿下回京办差,极是妥帖,夺了东宫的风头,却是大大不妥。所以,臣进言殿下,偶尔也该耽于玩乐,否则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武后没有回话,只是侧脸看了一眼身边的太平。 这时候的太平并不像刚才那样娇媚,郑重其事地对着武后点了下头,“阿娘你是真的错怪婉儿了。” 第87章 后怕 武后一句话也没有应, 只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婉儿,淡声道:“回紫宸殿。”不等婉儿领命,武后便先一步踏出了殿去。 婉儿起身跟上,太平往前走了一步, 本想去牵她的衣袖, 叮嘱一两句,可又怕这一举动落在阿娘眼底再横生枝节, 是以只得硬生生地忍了下来。 婉儿踏出寝殿大门时, 似是知道太平想说什么,回头对着太平微微一笑, 以作安慰。武后没有在这时要了她的命,等于她已过了这一关,从今往后能不私下见面,便不私下见面, 直到武后消却对她们的疑虑。 太平深望婉儿, 无声点头。 婉儿转身, 快步跟上了武后,带着红蕊离开了清晖阁。 春夏后怕极了,她方才扯着嗓子喊那一声提醒, 只想救殿下与大人, 现下仔细想来, 万一武后听出端倪, 她这脑袋肯定要搬家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慌忙起身步入殿中,准备伺候太平。 太平长舒了一口气,“春夏,本宫要沐浴。” “诺。”春夏退出了寝殿, 没多时便领着宫人们走了进来,把热水都倒入浴盆之中。准备妥当后,春夏上前准备伺候太平解衣裳,太平却挥手示意她们都退下。 “春夏,今日本宫不穿裙衫,去把圆襟袍衫找来,放在边上便好。” “诺。” 春夏给殿下抱了一身银白色的圆襟袍衫来,放在了浴盆边的矮凳上,便领命退出了寝殿。 太平缓缓解开衣裳,衣裳滑落心口,自心口往下,红艳艳的留有一串鲜艳的吻痕。像是谁用心刻画的红梅,每一朵都鲜鲜欲滴。太平本来就生得白净,这些吻痕衬在肤上,像极了一幅雪夜红梅图。 幸好,没有被阿娘瞧见。 太平走入浴盆,任由温水没过这些吻痕,靠上浴盆边的时候,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暖意透入肤下,也蛰得这些吻痕啧啧微疼。 婉儿不像太平,公主爱极之时哪顾那么多,恨不得在婉儿身上留满痕迹。可就是这难得的几口,已足以让太平神魂俱醉。 想到昨晚婉儿的失控,太平又羞又燥,忍不住掬水濯面,让自己冷静下来。她缓了好几口气,终是抽离了那些热烈的情绪。 她还有好些大事要做,正如婉儿所言,那本名册不可全交,却也不能不交。至少,在阿娘没有君临九天之前,她绝不能成为阿娘前行路上的绊脚石。 沐浴之后,太平换上了圆襟袍衫,系上了玉带,佯作小郎君带着春夏往东宫去了。阿娘回来得这么快,想必父皇近日也会抵达长安,她便没有理由在留在东宫,所以她必须快些把那本名册拿到手。 与此同时,武后领着婉儿回到了紫宸殿。 殿中的宫人们正在忙碌的收整武后的行装,武后坐在龙案边上,没等许久,便有人将这些日子太子监国批阅的奏章送了上来,等武后重新检阅。 -- 第171页 婉儿恭敬走近龙案边,对着武后福身一拜,便开始根据奏章所属,将奏章逐一分类。 裴氏端来一碗甘露,伺候武后饮用。 武后一边喝,一边打量着婉儿。小小年纪,竟能想到进言太平适可而止,确实是个有用的。 难道真的是自己想多了?她与太平真就是知己罢了,并未有那些两女成悦的心思? 武后不得不承认,这个疑惑已成了她的一桩心病,一时半会儿无药可医。除非……太平哪日嫁了,有了夫郎,有了孩子,武后那时候才能真正的放下这个猜忌。 婉儿早就觉察了武后的异样目光,她也知道若是这时候显露一丝不自然,便会被武后发现端倪,一击击溃。 “回天后,奏章已整理完毕。”婉儿恭敬一拜,往后退了一步。 武后先前的注意力都放在婉儿身上,这会儿往案上一瞧,果然已经收整妥当。她轻嗯了一声,随口问道:“婉儿还有什么要禀告的?” 婉儿跪地,不敢隐瞒,“还有一事。” “说。”武后翻开了一本奏章,看了一半便皱起了眉头来,显然对太子的这份批阅很是不满意。 “殿下欲在天后诞辰,送天后一份贺礼。”婉儿直接招了,她料想武攸暨肯定不会给太平遮掩上元节之事。 武后已经知晓此事,似笑非笑地问道:“你应该答应过太平,此事给她保密,让她给本宫一个惊喜。”武后的眸光落在了婉儿脸上,“如今你将此事告之本宫,可算违诺啊?” 婉儿认真答道:“臣不敢对天后隐瞒,所以事情应该上奏,礼物却不能先呈给天后,也算是为殿下保留惊喜,应当……算不得违诺。”最后这句话,她似是在问询武后。 武后却笑了起来,“忠义两全,确实答得妙。” 婉儿故作惶恐,垂下头去。 “起来吧。”武后知道她还在害怕什么,“今日之事,确实是本宫错怪了你。”恩威并施,向来是用人的最佳手段。 婉儿闻声起身,“是臣处事不当,天后应该责罚。” “罚你?”武后意味深长地勾了唇角,“在太平心里,你可是她看重的良臣,倘若本宫无端责罚你,太平怕是要怨愤我这个阿娘,不分青红皂白了。” 婉儿急道:“臣惶恐!” “你为太平做的,为本宫做的,本宫都记得,他日若能天遂人愿,本宫不会亏待你。”武后这是最后一次告诫婉儿,“你是个聪明人,应当懂得一个道理。”她的语气中忽地多了一丝锋芒,“天家赏你的恩宠,是你应得的,妄想不该有的恩宠,是你僭越的,前者得享荣华富贵,后者当……” “斩立决!”婉儿不等武后说完,立即说出了自己理解,“僭越者,罪同谋逆。” 武后再次笑了,伸手捏了一把婉儿的脸颊,“懂事便好。” 她的手劲不轻不重,婉儿知道武后是在给她敲响钟,她更知道武后想听什么踏实话。她便收敛了些许惧色,迎上了武后的笑眼,笑道:“天后如日月,臣只想逐光而行,亲眼目睹一个盛世江山。” 武后听得高兴,忽然问道:“你想位极人臣么?” “天下士子,哪个不想位极人臣,一展年少抱负?”婉儿从来不在武后面前掩盖这个心思,“只能男子有这样的念头,女子就有不得么?” 武后放声大笑,“好大的胆子啊。”于武后而言,世上只有一种人最为危险,那便是明面上不争不抢,其实暗藏野心。像婉儿这样,坦坦荡荡说出来的,她反而觉得踏实。 人有所欲,便可控制。 婉儿垂首,“臣今日多言了。” “你懂得劝谏太平莫要太过耀眼,怎么就忘了收敛自己的心思呢?”武后打趣一句,倒也不是真的想治她的罪。 婉儿如实答道:“臣不敢隐瞒。” 武后自然知道她不敢隐瞒,她的命在武后的一念之间,她母亲的命也在武后的一念之间,甚至她上官氏的门楣光复皆在武后的一念之间。 拿捏上官婉儿,武后自忖是掐着她的七寸的。 闲话之后,武后重新审视太子的批阅,只觉可笑。莫说太平只做了应做之事,就算太平只做了一半,朝臣心中也自有定论,知道太子庸碌,竟连公主的一半都不及。 太平在这个时候选择宫中一醉,贪玩赏月,确实是好事。至少给太子留了一线脸面,让太子来收最后的尾,收敛自己的锋芒之余,也给了太子一个台阶下。 “婉儿你有一句话说对了。”武后的语气颇是赞许,“太子确实只能是阿显。”唯有这样庸碌的太子,才会让整个朝堂的臣心聚拢一起,为了这片大唐江山换个英主。 婉儿静默,没有回话。 武后轻笑,身边有这样一个聪明的小姑娘,能在关键时候进言切中要害,也算是一件幸事了。 婉儿悄然舒了一口气,武后开始与她谈论政事,便说明武后暂时放下了她与太平亲近之事。往后的日子还长,她还需要再收敛一些,切莫在这个时候被武后勘破一切。 太平回到宜春宫时,先拉了宫人询问太子动向,方知太子已动身前往长安城郊迎接父皇。阿娘的车驾走得比父皇的车驾快了半日,也不知为何。太平后来想了想,只怕阿娘是冲她跟婉儿来的,就想杀她们一个措手不及。 -- 第172页 只要想到这点,太平就觉得背脊发凉。 她摇了摇头,不敢再往凶险处多想,对着春夏招了招手,“春夏,去拿把梯子来。” 春夏愕了一下,“啊?” “快!本宫记得,这宜春宫的檐上,有一窝乌鸦,前些日子本宫住这儿的时候,经常被这窝乌鸦吵扰,今日本宫要将它们连窝给端了!”太平说得煞有介事。 春夏却愣住了,她好像从来没有听见晚上有乌鸦叫。 “快去!”太平又催了一遍。 “诺!”春夏不敢多问,麻利地找来了一把梯子,搭在了宫檐边上。 瞧见太平卷起了衣摆,想要亲自爬上去,春夏连忙拦住了公主,“殿下!危险!还是让侍卫上去吧。” “春夏,你这就不懂了,若不是亲手报仇,岂有快感?”说完,太平攀着梯子往上接连走了两步,“你们等着,看本宫怎么给它们一窝端了!” 春夏看得胆战心惊的,周围的宫人们也看得胆战心惊。 公主金枝玉叶,万一不小心摔下来了,那可怎么好? 太平上宫檐捣乌鸦巢的消息很快便传入了韦滟的耳中,韦滟冷嗤道:“真是不安分啊,万一伤了,二圣不把气都撒我们东宫头上了?”说完,便起身带着婢女们朝着宜春宫赶来。 殿下出去迎接天子,东宫可千万不能出什么意外。 太平知道这种任性只能一次,所以趁着三哥不在东宫,她必须一次得手。可终究是第一次爬那么高,说不害怕都是假话。 她一边给自己壮胆,一边深呼吸,好不容易爬上了檐头,哪敢往下多看一眼。太平记得二哥说,他将名册藏在了宜春宫最中间的脊兽下,只要转动暗格,便能将脊兽拿起来,将里面的名册取出来。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正中的脊兽,背身遮住自己的动作,快速地转动脊兽,果然如李贤所说,那本名册便藏在里面。太平快速取出藏入怀中,又将脊兽匆匆放好,再小心翼翼地退到了檐边。 这下是真的完了。 上来不易,下去更不易。 太平探头往下看了一眼,只觉有些晕,急道:“本宫才一夜未回,那窝乌鸦便举家逃了,真是气死本宫了!” “太平!你快下来啊!爬那么高,危险!”韦滟赶至宜春宫庭中,瞧见太平那颤巍巍的模样,脸都被吓白了,“快些下来啊!” “嫂嫂……我好像……下不来了……”太平无辜地瘪了瘪嘴,她说的也是事实,她确实没办法沿着梯子自己下来。 韦滟头疼,给左右侍卫递了眼色,“还不快去搭架子?把公主给扶下来!” 第88章 进言 东宫卫士搭了半个时辰的架子, 终是把太平从檐上安然扶了下来。 韦滟寒着脸走近太平,她倒是不敢教训太平,只得把气都撒到太平身边伺候的人身上,扬起手来, 就给了东宫婢子一耳光。 “有你们这样伺候的?” 那婢子骤然被打, 脸上又红又疼,下意识地跪了下来, 不断叩首道:“奴婢知罪!奴婢知罪!” “嫂嫂。”太平往前走了一步, 低头看着这名婢子,“今日之事, 怪不得她。” “怪不得她,难道该怪我这个嫂嫂么?太平,你若不小心摔了哪里,陛下与天后哪个会饶了我?”韦滟索性把话摊开了讲。 太平轻笑, “原来嫂嫂责骂她, 只为了给父皇母后一个交代。”说着, 太平的笑意中多了一丝寒意,“可若在这个时候东宫闹出命案……”太平一边说着,一边凑近了韦滟, 声音低下, “三哥在父皇那边可要多一桩罪了。” 韦滟神情严肃, 以为自己听错了。向来骄纵的小公主, 这会儿竟能说出这样的话。 太平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拍了拍那名宫婢的肩膀,“你叫什么名字?” “回……回殿下……奴婢叫莺儿……”这宫婢几乎是颤抖着说话。 太平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本宫记下了。”说完,她侧脸对着春夏道, “春夏,收拾本宫的衣物,我们回宫。” 韦滟满腹怨愤不能宣泄,太平那些话说得明白,她也不好再为难这个宫婢,在这个时候闹出什么人命来,所以只得强忍怒意,愤愤然对着身侧的内侍道:“你们几个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帮公主收拾。” “诺。” 就在春夏领着人收拾公主衣物时,太平忽然搀住了韦滟的手臂,扶着她在一旁坐下,低声道:“三哥监国时还带了蝈蝈,此事父皇知道了,今日三哥的处境危险,还请嫂嫂听我一言,莫要在这个时候生事。”说着,她对着韦滟眨眼一笑,“所以,我今日上檐之事,还请嫂嫂帮我隐瞒下来,以免节外生枝。” 韦滟顿时心慌了起来,“殿下那边怎么办?” “都交给我来,我保证三哥今晚可以安然回来。”太平覆上韦滟的手背,拍了三下。 韦滟叹了一声,只得先依从太平。 等春夏带人收拾好了东西,太平便领着人离开了东宫。回大明宫之前,太平先往太史局跑了一趟,在马车上先把那本名册翻了一遍,目光最后落在了太史局的某位秘阁郎中的名字上。 太平不禁冷笑:“二哥你真是想的周到。”要名正言顺地坐到那个位置上,太史局必须借天相蛊惑人心。只是,如今这个人只能为她所用了。 -- 第173页 起初韦滟还抱有一线侥幸,以为太平故意吓她,可很快宫里便传回了消息,说今日天子一回到宫中,便勃然大怒,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太子。 韦滟这时候彻底急了,只希望太平真的可以把太子带回来。作为交换,她只能帮太平把这上檐之事压下来。 此时此刻延英殿内,李治的犹有余怒,狠狠地瞪着跪地瑟瑟发抖的太子李显。 德庆送上甘露,低声劝道:“陛下息怒,龙体重要。” 李治接连沉了好几口气,终是缓了过来,“你真以为朕不敢废了你?” 李显惶恐,不敢答话。 太平这个时候端着一碗热汤走了进来,身上还穿着那身银白色的圆襟袍衫,“父皇息怒,先喝口热汤吧。” 李治的目光落在太平身上,瞧她这身打扮,若真是个皇子,他也不至于无奈到如此地步。 太平亲手端了热汤,敬向李治,“父皇,这可是儿命人特别准备的。一路春寒,父皇刚回宫,可要去去寒气。” 李治接过热汤,喝了一小口。确实,这汤中加了参,趁热喝一口,确实让人舒服不少。 “父皇回来了,儿也不好一直留在东宫,所以儿今日去东宫取了行装回来。”太平解释完,绕到李治身后,给李治捶起了肩头,“三哥这几日确实是很用心地监国,儿相信假以时日,父皇命人再多教他一些,三哥会学好的。” 李治斜眼看了一眼太平。 太平微笑,“三哥新婚燕尔,一边要忙国事,一边要学为君之道,确实已经尽力了。”太平刻意重念了“新婚燕尔”四个字。 李治听出了什么,挥袖道:“回你的东宫!禁足反思一月!” “诺!诺!”李显惶恐无比,像捡回一条命一样高兴,一边点头,一边退出了延英殿。 李治挥手屏退了德庆等一干宫人,独留下了太平。 太平知道李治想问什么,等殿中的宫人尽数退下,便走至李治面前跪下,如实答道:“父皇,倘若您真看重绍哥哥,就不要把他一直往儿的身边送。” 李治皱眉,“为何?” “母后心仪谁做儿的驸马,父皇一定看得出来,儿只是心疼绍哥哥,不想他再遇上这样的横祸。”太平说到难过处,忍不住哑了声音,“况且,现在这样的情况,儿只想多陪父皇几年,再帮父皇做些事,不然儿一旦嫁了,许多事便由不得儿了。” 李治听得感慨,摸了摸太平的后脑,“朕知道你一片孝心。”这次薛绍折了腿,要在洛阳养个大半年才能下床行走,就算要下旨选他做驸马,他也不能立即大婚。 天下岂有驸马一瘸一瘸地与公主拜堂成婚的?薛绍折腿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就算没有实证,李治也只相信是人为。 “可公主总归要嫁的……”李治想到这事就头疼,他从案上拿了一份奏章,递给了太平,“吐蕃又上书请婚了,点名要的是你。”虽然舍不得太平,可若太平的婚事再不定下,大唐这边三番两次拒绝吐蕃,恐惹兵祸。 太平只匆匆扫了一眼奏章,便将奏章合起,原封不动地放在了案上。 “正因如此,儿更不能嫁。” 李治皱眉,“为何?” “若为两国邦交,无关兵祸,儿可以像文成公主那样,远嫁吐蕃,将我大唐的诗书、农物、丝织带过去。”太平陈情,“可这次的请婚不一样,吐蕃用了要挟,无疑是……”太平挺直了腰杆,“贼盗在家外叫嚣,不把女儿交出,便放火烧了这个宅子,本就无理。父皇,你若开了这个先例,儿绝不是第一个这样的公主,往后百年,我大唐的颜面何存?” 李治叹息,“正因如此,朕才想早些把你的终身定下,免得吐蕃那边一直惦记。” “儿只嫁帮得上父皇的人。”太平言明自己所想,“倘若帮不上父皇,若是被母后那边的人得了驸马之位,父皇的处境只会更难。” 李治听得心酸,没想到太平竟想到了这些,“西北那边突厥一直掀起战火,若是吐蕃这边再生战事……” “儿不会让父皇为难的。”太平请旨,“儿请挂女冠之名,为国祈福。”略微一顿,太平恳切叩首,“儿想去晋阳,斋戒半年。” 李治满眼狐疑,“为何要去晋阳?” “太史局这几日夜观天象,说有旱魃临世之相。去年十一月初一的那场天狗食日,只是警示将有天灾,并非君王失德。”太平故意说得玄之又玄,“晋阳一带,农耕发达,若是真遇上旱魃临世的灾祸,儿此次前去,可以多屯粮食,以备应灾之需。若是万幸,没有旱魃临世,儿将粮草准备妥当,不管是对突厥,还是对吐蕃,我大唐将士也可以不愁粮草,奋勇杀敌。” 李治没有立即答允太平。 太平倒也不急,想来父皇定会先去调查一番,确认她所说的真是假。反正太史局那边她已经准备妥当,对这种事,历代君王向来是宁可信其有的。 她重生一世,虽说她的举动会改变一些事情的走向,可天灾并不会因人而变,否则去年十一月初一断不会出现天狗食日的凶兆。所以太平断定,明年关中大旱以及东都暴雨,一定会发生。 虽然她最初重活,只为了婉儿而来,可明知大灾,却不为百姓做点什么,她也于心难安。况且,既能降低灾害的伤亡,又可借机躲避驸马之事,太平何乐而不为。 -- 第174页 李治倦然点头,“此事容朕想想。” “儿便不吵扰父皇休息了。”太平再拜。 等太平退到殿门前时,李治忽然唤住了她,“太平。” “儿在。”太平恭敬一拜。 李治欣慰道:“这次处置凶兆一事,朕很满意。” “父皇,儿有一话,方才当着三哥不便直言。”太平垂眸,“儿斗胆进言……三哥若是有了孩子,父皇可不能再迟母后一步了。” 李治眸光一亮,笑道:“这就是你说的新婚燕尔?” “嗯。”太平点头。 李治舒眉,媚娘虽然收拢了儿子,定没想到收拢孙子,这次只要他先一步下手,定还来得及给大唐留一个合格的皇太孙。 这叫防不胜防。 太平拜别天子,离开了延英殿,刚走几步,便瞧见裴氏迎了上来。 “殿下,天后有请。” 第89章 慎言 太平来到紫宸殿外, 等裴氏通传以后,便踏入殿中恭敬地对着武后行礼。余光悄悄地往武后身侧伺候的婉儿瞄去,瞧见她一切安好,想来跟随阿娘回来, 阿娘也没有怎么为难她。想到这里, 太平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武后低头看着密疏,话却是说给太平听的, “此次的事办得不错。” 太平收敛分神, 往前走了两步,“其实还有收获。” 武后似是就在等这个, 侧脸看了一眼婉儿,婉儿便知趣地带着宫人们退了出去。 太平见左右皆退,便走近武后,给她捏起了肩来, “阿娘, 你可真厉害, 让我立德,结果收获不小!” 武后挑眉,侧脸看着太平, “怎的收获不小?” 太平往前提笔, 展开宣纸, 在上面快速写下了三个人的名字, “这三人儿在处理东宫一案时,并没有发现他们与废太子有关联。” 武后冷笑,这三人确实藏得深,“就三人?” “废太子就只说了这三人。”太平心中有愧,说这句话的时候不敢直视武后的眉眼。 武后慨然, 若是那晚真让他逼宫成功了,真是白的都可以被污成黑的。 “这位秘阁郎中……”太平先交代另一事,“请阿娘先留他一命。” “嗯?”武后狐疑。 太平如实道:“吐蕃又上书请婚,儿不想远嫁吐蕃,也不想匆匆找个人嫁了,所以儿逼了此人,让他以旱魃临世之言助儿以女冠之名,去晋阳祈福半年。” 武后确实没有想到,太平竟先她一步想到了脱困之法,既可远离漩涡中心,又可去晋阳开阔眼界。 “晋阳是大唐龙兴之地,农耕发达。”太平憧憬地说着,“此行若能边走边看,学一些农耕之法,明一些百姓之需,于儿后来也有益处。况且,军需第一便是粮草,若能与管理这些的官员认识,兴许日后也有用处。” 武后颇是惊讶,“谁教你这些的?”不过数月不见,太平竟有了这样的境界,武后说不欣慰,都是假话。 “儿这段时日常与狄仁杰下棋闲聊,从他那儿学到了不少东西。”太平说的也是实话,这些事并不是婉儿教的,没必要把事情引到婉儿身上,免得引来武后的猜忌。 “那便不奇怪了。”武后会心一笑,看来狄仁杰是悟出了什么,才会对太平说这些。她重新扫了一眼纸上那三个字,提起朱笔,把秘阁郎中的名字勾去,笑道,“功过相抵,他的脑袋暂时保住了。” 太平心绪复杂,“阿娘……” 武后放下朱笔,摸了摸太平的脸,“怎么了?” “儿……儿此去晋阳半年,还请阿娘多多保重。”太平忍下了那些话,只觉怀中的那本名册像是长了利刺一样,扎得难受。 武后微笑,“可不止半年。” “不止半年?”太平不解。 “祈福完毕后,你称病去洛阳休养一段时日。”武后其实早有计划,长安终究是陇西地盘,不比洛阳,在这里施展计划,阻力甚多。况且还有一点是武后最担心的,就算太平过了吐蕃求亲这一关,以她对李治的了解,李治肯定会给太平找一个李氏势力的人。太平若是表现出一点不情不愿,便会让李治生疑,那这些日子的筹谋只怕是白费心机。 太平怔了怔。 “阿娘帮你挡一挡赐婚。”武后索性点明。 太平只觉心头一酸,咬了咬下唇。 武后摸了摸太平的后脑,“好了,哭了阿娘可要心疼的。”说话间,顺势擦了擦她眼角的眼泪,“洛阳有不少阿娘这边的人,他们到时候会教你不少东西,好好学,往后都用得上。” “谢谢阿娘。”太平的声音忍不住发颤。 武后知道太平不能在这里逗留太久,便打发道:“回去休息吧。” “阿娘,明年二月……” “阿娘还等着你的寿礼呢,那时候一定在洛阳。” “阿娘都知道了?” “你别明知故问了。” 武后索性戳破了太平,“你明明知道告诉了攸暨,阿娘便也知道了。” 太平被戳到了心虚之处,不敢应声。 武后有些话不好直言,只能点拨道:“知道君王为何最重德行么?” 太平端然倾听。 “因为是万众瞩目,稍有不慎,哪怕只是一个小错,便能成为敌人攻击你的利刃。”武后认真教着她,“所以君王身上是不能出现污点的,尤其是……女主天下的君王。” -- 第175页 太平听得烫耳,连忙对着武后拱手一拜,“儿受教了。” “流言往往出自臆测,也最是伤人。”武后话中有话,“所以,不要让人有臆测的机会,便不会出现流言,懂了么?” “嗯!”太平恭敬回答。 武后挥手道:“下去吧。” “诺。”太平退了下去。 武后再看了一眼宣纸上的人名,忽然冷嗤一声,扬声道:“婉儿,进来。” 候在殿外的婉儿本在目送太平远去,乍然听见传召,连忙垂首趋步走了进来,“天后有何吩咐?” “是你教的么?”武后忽然问道。 婉儿一时不知天后的意思,“臣教了什么?” 武后将宣纸拿起,在婉儿面前晃了晃,“剩下的名字,你写给本宫吧。” 婉儿大惊,急忙跪下,“臣真不知道!” 武后冷冷睨视婉儿,“你不知道?” “臣确实不知道。”婉儿如实答话,抬头坦荡地对上武后的眉眼。 武后紧紧盯着婉儿的眉眼,看了许久,瞧见她并没有目光闪烁,眼底又浮起一抹疑惑来,“你真的不知?” “臣若知道,怎敢隐瞒?”婉儿确实是只知其事,不知其内容。 东宫谋逆一案,她查到的人远不止这三人,李贤只跟太平说了这三人,或许就是想挑拨她们母女之间的信任。 都被圈禁了,还不安分。 武后忍下杀意,示意婉儿起身,“起来磨墨,本宫还有许多奏折要复审。”太子监国做的好些事,都要她来一桩一件的补救。等她解决了这些事,回头再去查太平知晓名单之事。 婉儿起身,开始给武后研磨朱砂。她压着呼吸,轻舒一口气,生怕呼得太重被武后发觉。武后突然生疑,只有一个可能——太平方才在武后面前显露了愧色。 武后这般聪明的人,眼见太平生愧,怎会不多想? 当夜,红蕊匆匆回了偏殿,瞧见婉儿还在抄写经书,忍不住沉叹一声。 婉儿没有抬头,“怎么了?” “陛下下旨,命殿下以女冠之身赴晋阳祈福半年。”红蕊焦急地陈述听来的消息,满是愁容地看着婉儿,“大人要许久见不到公主了。” “嘘。” 婉儿以笔尾掩口,示意红蕊莫要多言。 红蕊慌忙掩口,在婉儿身侧坐下,看婉儿还在书写,并没有停下的意思,忍不住小声问道:“大人……不担心么?” “她去晋阳是好事,留在长安反而是祸事。”婉儿的书写不急不慢,至少今年之内,太平不会像上辈子那样嫁给薛绍,也便不会有数年之后的丧夫之劫。 红蕊不懂,“殿下怎会有祸事呢?” “吐蕃今年又来求亲了。”婉儿停下书写,侧脸看向红蕊,“二圣膝下,可就只有殿下一个公主。” 红蕊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猛点头,“奴婢懂了!” 婉儿看了一眼旁边抄写好的经文,手上这本是最后的一卷,“等我今晚抄完经文,你明早便把经文给殿下送去。” 红蕊点头,“嗯。” “再带一句话给她。”婉儿侧脸望着一旁的走马灯,微笑道,“天后的寿礼不能只有这几册经文,还请殿下祈福闲暇,好好想想还能添些什么?” “嗯。”红蕊再应一声,瞧见婉儿又开始抄写经文,并没有再嘱咐什么,“没了?” “没了,关于我,你一个字都不要提。”婉儿莞尔,没有再多说什么。 红蕊只好忍下话,明日她倒有好些话想跟春夏说。春夏这次肯定要陪着公主去晋阳,一去半年,她确实会很想念。 婉儿抄了一个时辰,终是抄完了最后这一卷,侧脸看向趴在几案上熟睡多时的红蕊,她不禁轻笑,轻轻地拍醒了红蕊,“下去歇着吧,我来收拾。” “奴婢……奴婢来吧……”红蕊眯着眼睛,尚未完全清醒。 “不必了,你这样万一装错了卷,殿下那边还要重理一回。”婉儿一边说,一边整理经卷,没过一会儿便收拾妥当,合上了盒子。 第二日清早,婉儿醒来便去了紫宸殿伺候天后,红蕊便依着婉儿的意思,抱着经卷往清晖阁去了。 才走了两步,红蕊就觉得有人跟着。她忍不住回头瞄了几眼,可身后除了巡宫的羽林军外,并无旁人。红蕊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便继续前行。 到了清晖阁,太平也只打发了春夏来接盒子。 红蕊对着春夏叮嘱了两句,便离开了清晖阁。她越想越不对,两名主子怎么像是约好了一样,只字片语都不留给对方。 入夜之后,红蕊端着热水入偏殿伺候婉儿梳洗,刚放下水盆,便听婉儿道:“红蕊,以后与春夏说话,莫要太亲近了。” 红蕊怔了怔,“怎么了?” “裴氏今日暗中跟踪你,听了你对春夏的叮嘱。”婉儿说得缓慢,红蕊却背心发凉,万幸没有提及殿下与大人之事。 “她叮嘱我,多管管你,莫要给殿下惹出什么流言蜚语来。”婉儿说完,握住了红蕊的手,“宫中眼线众多,多说多错,明白了么?” 红蕊重重点头,“奴婢知道错了。” “关心没有错,错的是宫中容不得这样的亲近。”婉儿紧了紧红蕊的手,“毕竟你我都是奴婢,脑袋掉与不掉,全凭上位者一句话。” -- 第176页 这种时候,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第90章 两地 三日后, 太平换上了女冠服,启程前往晋阳祈福。二圣一路相送,直至朱雀大街街口方才止步,远望太平的车马浩浩荡荡地离开了长安城。 这次太子监国, 处事有许多不妥之处, 李治已经教训过一回,武后也召了李显去, 狠狠地骂了一顿。随后, 李治差遣数名朝堂重臣辅佐太子,处处提点太子。 太平离开长安不久, 东宫便传出了喜讯,太子妃韦滟有孕。这桩喜事不单东宫高兴,连天子李治也很是高兴,当即下旨命太医们用心伺候。 一切似是回到了上辈子的轨道上, 唯有太平这条轨迹, 正朝着她所期望的方向发展着。 她的车马所向, 正是当年大唐龙兴之处晋阳。当踏上这片故土,太平只觉胸臆间烧着一团烈焰。当年太宗皇帝在一带三天三日不解甲,追击敌军, 打出了一场漂亮的胜战。也是从那时开始, 大唐便有了一首《秦王破阵乐》, 她有幸在幼时听过此曲, 曲调激昂,闻之心神激荡。 她掀起车帘,望向车外的葱绿农田。 当年的战火已经落幕,如今的关中一带农耕发达,粮食有的供给长安, 有的供给西境,有的存入晋阳粮仓,以备不时之需。 明年那场大旱,将让眼前的这些葱绿化为黄土。 太平只要想到这里,就觉心忧。关中今年就算丰收,所得粮食也有限,明年大旱将颗粒无收,只怕今年所存并不够用。 该想个什么说辞,让晋阳四周的官员帮忙存粮,又该想个什么办法,收集关中以外的粮食屯入粮仓? 这两个问题不断在太平心中盘桓,所幸此地离晋阳还有些距离,她可以再想想,应该可以想出什么好的说辞,把明年那场天灾的伤亡降低。 春季过后,很快长安便进入了炎夏。 每年这个时候,李治的头风之症会发作得少些,正因为如此,这几日他都在亲自理政。武后趁着难得的清闲,暗示心腹,将查得的东宫旧势力官员一一拔除。或是网织罪名,或是牵扯入刑,人无完人,总是可以逮到下手机会的。 证据确凿,那几名官员也已经签字画押。奏章送至李治面前,李治也找不出半点不妥之处,便批阅同意。 婉儿伺候在武后身边,这几个月来,什么都看得清楚。为了获取武后的信任,她甚至偶尔暗示一二,虽未点明,却恰到分寸地让武后领会了要义。 最初那几日,武后盯婉儿盯得最多,只因她还是在意婉儿与太平的关系究竟如何?照说两女成悦,又正值年少情浓之时,猝然分别当有愁色。可婉儿每日行事如常,办事也越发地妥帖,半点愁意都看不出来。后来武后故意在婉儿面前提及太平在晋阳的事情,婉儿也平静无波,眼底半点波澜都没有。 试探多了,武后也觉得无趣。所以自从入秋之后,武后便不再试探婉儿。年少分别多日,就算初有好感,分别那么久,该淡的也淡了。 自婉儿从天牢出来后,已是武后的臣,李治没有理由宣臣临幸,索性便放弃了婉儿,料想经过那些事后,武后对婉儿也不会百分百信任。 少了天子与武后的眼线盯着,婉儿办有些事也容易多了。比如,武后吩咐她往东宫送人参时,她便可以借机与太子妃韦滟悄话。这是她谋下的道,她必须好好经营。 她向韦滟陈述盛宠原因之后,韦滟终是明白这个孩子为何天子如此看重。既然天子有心让这个孩子当皇太孙,那她必须好好地把这个孩子生出来。甚至,她也不许太子李显在这个时候闯出什么祸事来,白白将东宫拱手让给殷王。 所以,在辅政大臣的劝诫与韦滟的枕头风下,李显这几个月来安分守己,贪玩的性子收敛又收敛,难得的被李治夸了一次。 长安风平浪静,除了太平与婉儿,谁也不知明年大唐会是一个多灾之年。 太平已经尽了她最大的努力,以旱魃之说蛊动官员们屯粮,遇上不信鬼神之说者,只得许以重利,言说回京之后,定向天子美言大大推举。虹稍 粮仓已满,祈福期限已至。 太平便收拾行装,带着车马往长安的方向走了三日,随后佯作染病,在驿馆休息了三日,便下令去往洛阳休养。 刚入十月,入夜后的凉风透着一抹寒意。 春夏担心公主受凉,急忙把驿馆的窗户关上,抱了一件大氅过来,罩在了太平的身上,劝道:“殿下,天色已晚,还是早些休息吧。” 太平淡淡笑笑,提笔继续抄写经文,“本宫还要写会儿给阿娘的生辰贺礼。” 春夏蹙眉,“殿下前两天染了风寒,就应该多休息。” “这个很重要。”太平说得郑重,“婉儿抄写的是《法华经》,本宫给阿娘抄写的是《药师如来本愿经》,要赶在明年二月,送给阿娘当生辰贺礼。” “也不急在一时啊。”春夏再劝,“离明年二月,还有好几个月呢。” “是啊,每日抄写三句,日子刚刚好。”太平说完,便虔诚地写了好几个字。 春夏并不懂太平的深意,只得作罢,恭敬地跪坐在公主身侧,给公主磨墨。 初到晋阳,心思都放在屯粮一事上,虽说很是想念婉儿,却也能用正事冲一冲这蚀骨的相思之苦。如今屯粮之事已了,漫漫长夜,她只要一合眼,脑海里浮现的只是婉儿。她想知道这几个月来婉儿有没有被人欺负,婉儿有没有陷在两难之间,婉儿有没有一样……想她? -- 第177页 思念如海,回头无岸,前进无渡。 于太平而言,她只能借由经文,让自己静一静。 春夏看着太平写完了今日的三句经文,“殿下,奴婢扶你去休息。” “你想红蕊么?”太平忽然含笑问道。 春夏愣了一下,她怎会不想那个呆头呆脑的姑娘呢? “回殿下,奴婢……自是想的。” 太平笑意微深,“明年二月,便可以见到了。”不等春夏高兴回话,太平便沉下声来,“只是,不能再像先前那样,牵手耳语。” “啊?”春夏大惊。 太平点头,“你是本宫的贴身宫婢,她是婉儿的贴身宫婢,你们两个交好,旁人不知内情,若是往旁处想……” “奴婢懂了!”春夏心间一凉,只觉酸涩。 “冬夜总会过去,春日总会到来,活着才有往后,记牢了。”太平语重心长地吩咐春夏。虽说去洛阳可以规避好些事,可洛阳总归是阿娘经营多年的地盘,里面的眼线比大明宫还要多,稍有不慎,便会害人害己。所以,在进入洛阳之前,她必须先叮嘱好春夏。 春夏越想越难过,忽然懂得公主为何一路鲜少提及婉儿。 不是不思念,只是不敢宣之于口。 不是不期待再见,只是害怕相见之事,情不自禁,反倒是丢了性命。 抄写经文只为克己,每日三句,句句皆是醍醐之言。 这相思炼狱,不止太平一人煎熬。 寒风吹过大明宫的宫檐,吹落满树黄花,预示着长安的冬日将至。 婉儿每晚都会读几句经文,消解自己的浓烈思念。 红蕊听得多了,也会诵几句经文。 可今晚,婉儿并没有诵经,只是拿着一本乐府诗卷,久久没有翻开。 红蕊觉得婉儿不对劲,便给婉儿倒了一杯热水,温声问道:“大人可是不舒服?” “他若没有生在帝王家,也许会是个好文人。”婉儿放下乐府诗卷,双手捧起杯盏,暖着掌心,并不急着喝水。 “啊?”红蕊听得一头雾水。 婉儿淡笑,“明日凶兆再现,这次谁也保不了他的命了。” 红蕊不懂,可瞧婉儿也没有再说的意思,她也不好多问,便说了另外一件事,“大人,听说殿下回京途中染病了,便去了洛阳静养。” 婉儿神色凝重,“严重么?” “奴婢不知。”红蕊答道。 婉儿静静地想了想,“也许……这是天后在保护殿下……” 红蕊更听不懂了,“保护?” “吐蕃请婚不成,这些日子颇不安分,只怕明年那边要起战事了。”婉儿只希望自己猜测是对的,“殿下去洛阳,不在陛下面前走动也是好事。”细想此事武后在她面前只字未提,只怕还是没有彻底放下疑心。 红蕊似懂非懂,她知道打仗并不是好事,更知如此一来,婉儿与公主又要许久才能相见了。这好不容易盼过了半年,如今殿下去了洛阳,也不知何时才会回来,大人心里定是很难过。 “大人,总会见到殿下的。”红蕊出言安抚。 婉儿轻笑,“我知道。”她不怕见不到太平,她只是担心殿下,马上就要入冬了,也不知殿下的身子如何,病好了没有? 红蕊压低了声音,小声问道:“万一……殿下最后还是嫁了呢?”皇命难为,红蕊知道抗旨是死罪,两情相悦在天子诏令面前,其实脆弱得不堪一击。 婉儿笑容微浓,并没有立即回答红蕊。 她虽起过独占的念头,那时候情不自禁地要求殿下不准嫁,可是,殿下的身份在那里,她的身份在这里,地狱已入,不容天真。否则,万劫不复,尸骨无存。 红蕊自知说错话了,连忙道:“奴婢知错了,不该问这个。” “她会给我一个交代。”婉儿语气徐缓,上辈子太平嫁了两次,心中自始至终只有她,上一世都没有忘了她,这一世太平也不会忘了她。 两情相悦,贵在一个“信”字。若是嫁之则弃,那她也不必痴心不悔。 同月,天狗再次食日。 为了平息百姓惶惑,天子下令,逐废太子李贤离京,流徙巴州。 李显经韦滟点拨,壮着胆子上书二圣,请求给兄长御寒衣物。二圣允准,天子感慨太子有仁心,朝野上下终是对这位新太子有了一丝好印象。 可是太平与婉儿都知道,李贤踏出长安后,便注定回不来了。 第91章 红梅 太平改道洛阳休养一事传至延英殿时, 武后正与李治商讨封禅嵩山之事,原本久久不决的李治终是逮到一个机会,可以暂时休止封禅一事。 “是媚娘让她去的?”李治徐徐问道,语气里透着一丝不悦, “媚娘糊涂, 好不容易用祈福一事搪塞了吐蕃的请婚,现下最重要的便是把太平的婚事给定下来。” “太平染病, 即便回了长安也无法出嫁。”武后不急不慌, 沉声而谈,“她可是你我唯一的女儿, 纵使我平日待她严苛,我也从未想过要她的命。” 李治听出了武后的言外之意,“朕向来疼惜太平,朕给她找的驸马, 她一定喜欢。” “陛下看中的人选是薛绍么?”武后索性点明了。 “城阳是朕的妹妹, 薛绍也是朕自小看到大的, 这孩子性情温顺,会待太平好的。”李治说了自己的理由。 -- 第178页 “性情温顺,却手无缚鸡之力, 如何保护我的太平?”武后是绝不会让太平嫁给李氏那边的人, “倒不如……” “武攸暨么?”李治早就知道武后的心思, 既然话说开了, 他倒也不与她客气,“莽夫而已,如何配得上朕的金枝玉叶?!” 武后挑眉相看,李治瞪视武后,两人就这样静默地看了好一阵子, 谁也不肯后退一步。 “媚娘,太过贪心并不是好事。” “陛下这句话过了,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她的婚事我比任何人都上心。” 李治冷笑,“媚娘不是想让朕封禅嵩山么?” “一桩事是一桩事……” “着人准备,今年先去洛阳过冬,明年开春,便去嵩山封禅!” 李治已经打定主意,既然武后把太平藏去了洛阳,那他便去洛阳,把太平的婚事给定下来。他才是九五之尊,她的女儿只能嫁给李氏这边的人,岂能给媚娘当做棋子壮大武氏。 武后欲言又止,她本意便是让李治东巡洛阳,不管李治是何种目的,只要不留在长安便行。 “诺。”武后领旨。 准备了一月有余,二圣的车驾才离开长安。这次与往昔的东巡不同,长安大半官员也随行洛阳,自长安到洛阳万人同行,车驾延绵数里极是浩荡。 太子李显留在长安监国,这次李治专门安排了四名辅政大臣辅佐太子,就怕他又不务正业,闹出什么事情来。 第二年一月中旬,二圣抵达洛阳。太平亲率洛阳官员候在定鼎门前,迎接圣驾。 那日,碎雪纷纷,不一会儿便能在肩头覆上一层薄雪。 太平穿着红黄相间的间裙,裹着一袭白狐裘,端然卓立在众臣之前,领着众臣对着二圣车驾行礼,“恭迎二圣。” “恭迎二圣——” 官员们齐声高呼,声势震天。 李治听见了太平的声音,掀起车帘,往外瞧去——寒风透入车厢,他这几日视物日渐模糊,实在是看不清楚太平的眉眼。 “太平,来,让父皇仔细瞧瞧。” “诺。” 太平走近车边,李治摸了摸太平的后脑,离得近了,他终是可以将她的面容看得清楚。公主今年十八了,面容是彻底长开了,褪去了所有的稚气,显得娇媚又贵气。 “朕听说,你病了许久,可好些了?”李治关切问道。 太平握住了李治的手,笑道:“让父皇担心,是儿的不对,父皇安心,儿已经大好。”说着,太平往李治那边凑了凑,压低了声音道,“这几个月来,儿将洛阳官员派系都摸了个清楚,父皇若是需要,儿可以上奏父皇名册。” 李治听得心暖,慨声道:“不愧是朕疼了多年的太平,等朕入宫安顿下来,再宣太平详谈。” “诺。”太平领旨,微微仰头看了一眼天色,“父皇,还是早些入紫微城吧。” “嗯。”李治点头,缓缓放下了车帘。 太平往后退了一步,恭声道:“恭迎二圣入城。”她没有抬头,她知道父皇的车驾后面跟着的就是阿娘的车驾,只要她一抬眼,便有可能瞧见她日思夜想的婉儿。 可若是这贪妄的一眼,让阿娘洞悉了她的思念,那便是杀害婉儿的利刃,她绝对不能如此冒险。 不看,便能忍,见了,如何能忍。 汹涌的思念撕扯着她的心房,风雪虽寒,可这会儿她的整颗心都是滚烫的。她垂着脑袋,视线还是可以瞧见伴驾而行的女官靴子。 那名女官一路走得平缓,却在经过她时,踩入雪泥的足印沉了一分,如此清晰,又如此克制。 她就是婉儿,哪怕没有抬眼亲见,她也知道那个走过的女官就是婉儿。 阿娘的车驾驶出十步之遥,太平终是敢抬起脸来,望向那个日思夜想的女官背影——她头上戴着乌纱小帽,身上穿着月白色的圆襟官服,前胸后背绣了两团朱线芍药,腰杆用一条嵌了红铜的皮带子束好,左边悬着一枚香囊。 香囊里面装着她与她的青丝,也装着她与她的一世不离的承诺。 婉儿渐行渐远,她不用回头顾看,也知道太平定在身后看着她。方才经过太平身侧时,婉儿瞧见殿下面色红润,不见清减,便足以证明太平来洛阳养病只是说辞。 殿下无恙,便好。 走出三十余步后,婉儿借着顾看洛阳市集的机会,匆匆回头一瞧。她的殿下已经翻身上马,却与二圣的车驾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眼波流转,就那么急切地对视一眼。 婉儿急忙垂首,强忍下心间涌动的酸涩,只觉眼眶霎时烧得滚烫。 太平含泪轻笑,婉儿敢回头窥看,想来她也想她想得紧。 婉儿下示意地捏了捏腰间的香囊,她的动作落入了太平眼底,虽未说只字片语,太平已能领悟婉儿的意思。 太平记得她的诺言,从未忘记。 婉儿忍下泪意,回头对着太平轻轻点了下头,殿下记得,她也记得。瞧见了太平久违的温暖微笑,婉儿忐忑的心瞬间踏实了下来。 她深吸了好几口气,不敢再放肆回头顾看。 殿下还是殿下,只要知道这点足够了。 二圣车驾穿过天街,碾过天津桥,直入紫微城。 当夜,二圣一路颠簸,实在是倦极,夜色刚临便歇下了。 -- 第179页 婉儿满心满眼,都是太平的身影,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多时,实在是睡不着,便索性起身穿衣,准备披上大氅,在庭中信步看看红梅。 武后如往年一样,歇在了贞观殿。这里是西上阁,与贞观殿仅隔了一道内墙,内墙正中有一道宫门,只要武后传召,婉儿便可从宫门进入贞观殿的前庭,沿着台阶而上,步入贞观殿伺候武后。 如今正值冬末,内墙下栽种的红梅都开了,此时映着白雪,极是艳绝。 红蕊担心婉儿受凉,抱了大氅跟上婉儿,将大氅罩在了婉儿身上,轻声道:“大人当心受凉。” “你也一样,进去再穿件衣裳,别着凉了。”婉儿关切地说完,想到一事,“再拿个篮子来,我要摘几瓣红梅,碾碎做信笺。” “诺。”红蕊领命退下。 虽说武后已经歇下了,可还有武后的羽林军值夜在宫门前,她在庭中的一举一动都被这些羽林军盯着,所以她也清楚,今晚肯定是不能溜出西上阁,跑去流杯殿探望太平的。 傍晚时候能在洛阳街头远远地看殿下一眼,她已经心满意足了。反正来日方长,忍得一时,总能盼得一世。 夜色渐深,天上的碎雪也落得细密起来。 当值的羽林军换了一轮,宫门也到时候上钥。关上宫门后,这庭中便只有两名羽林军值卫。只是今夜似乎有些不同,宫门上钥后,值卫在宫门前的只有一名羽林军。 婉儿也懒理究竟是几双眼睛盯着她,一人也好,两人也罢,她莫让武后逮到她的僭越便好。她领着红蕊小心地剥下几片红梅,放入小篮子里面,往后若是想太平了,她也有点事做,好打发这漫漫长夜。 忽觉身后有人走近,甚至天上的落雪也被伞沿遮上了。 婉儿惊忙回头,神情却愣在了原处,眼底很快便聚起了泪花来。可很快地,她回过神来,压低了声音劝道:“殿下不该来的……” 太平穿着厚重的羽林军甲衣,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壮实高大点,鞋子里面还塞了两截木桩,她心疼地看着婉儿,哑声道:“大晚上不休息,跑出来摘梅花,你就不怕冻坏了,惹本宫心疼么?”说话间,她往前一步,一把将婉儿拥入怀中,嗔道:“你就是这样的性子,存心让我心疼,你就快活了。” 婉儿推了推太平,急道:“殿下万一……” “别怕,我知道分寸。”太平收拢右臂,将她抱得更紧,“今晚我是故意混进来面见阿娘的,只是一时没忍住假公济私……”她的声音微颤,透着一股难以抗拒的哑涩,忽然问道,“你想不想我?” 红蕊耳根一烧,知趣地退到了关闭的宫门前,竖着耳朵听着宫门外的动静。 婉儿声音也哑了下去,“你说我想不想你?”她再推了推太平,对上了太平的眉眼,这才发现两人的眼眶一样通红。 太平哑笑,爱怜地捧住了婉儿的脸,“你瘦了许多。” 婉儿心房一烫,笑道:“殿下一切安好便好。” “怕你担心,这两日把瘦了的都吃回来了。”太平嘟囔着,侧过脸去,“婉儿得给我个补偿。” 婉儿轻咬下唇,左右看了看,“殿下还是一样……孟浪。”话虽如此,动作却比言语要诚实。只见婉儿勾住了太平的颈子,整个人都贴在太平身上,踮起了脚尖,一口吮上了太平的唇瓣。 她几乎要把这些日子的思念都揉碎在交错的气息之间,太平恨不得将她的唇舌给吮吸破了,当意识到可能会被武后勘破,两人不约而同地缓下了热烈,转而温柔地点吻了几下,终是分开。 心跳狂乱,强压下来的不仅是那汹涌的相思之情,还有一点即燃的情火。 “再等等我……”太平抵住婉儿的额头,一字一句地请求,“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知道。”婉儿笑着轻抚太平的脸颊,“有些事若是逃不了,殿下不必在意我,我知道殿下的心……”她的手沿着太平的颈子一路往下,摊开掌心贴在太平透着寒意的护心镜上,“有我便好。” 太平覆上婉儿的手,在她额头狠狠地吻了一口。没有直言,也没有许诺,她知道婉儿懂她所想,只要知道这些,一切便够了。 “咚咚!咚咚咚!” 红蕊乍然听见紧闭的宫门响起了敲门声,被吓了一跳,苍白着脸望向了红梅这边。 太平沉叹,对婉儿道:“婉儿,我该去办正事了。” “嗯。”婉儿点头。 太平不舍地松开了婉儿,将纸伞塞入了婉儿手中,认真道:“不许冻坏我的婉儿,不然我找你算账!” “殿下,今年天灾众多,可以好好利用。”婉儿连忙提醒太平。 太平会心一笑,“知我者,唯有婉儿。”说完,捏了一把婉儿的下巴,得意地走向了宫门。 红蕊恭敬地对着太平一拜。 太平低声道:“春夏有句话要本宫带给你。” 红蕊受宠若惊,“啊?” “她说,她想你。”太平说完,抬手敲响了宫门。 “咚咚咚!咚!” 宫门重新打开,太平走入了贞观殿庭中,只听身后红蕊吞吞吐吐地回答:“奴婢也……也想她。” 太平点头,“本宫明日会转告的。”说完,便示意一旁的羽林军将宫门关上,径直朝着贞观殿去了。 -- 第180页 第92章 九五 候在寝殿外的裴氏瞧清楚了公主的面容, 急忙上前行礼。太平中途摆手示意她莫要出声,便静静地站在殿外,静候阿娘醒来。 裴氏担心公主在外冻着,便去抱了暖衣来, 给公主罩上身时, 低声道:“天后这会儿睡得正酣,怕是还要一个多时辰才会醒, 要不殿下先去正殿休息片刻?” “本宫候着便是, 没事。”太平拢了拢身上的暖衣,在外面候半夜与去殿中等半夜, 在阿娘心中的分量是完全不同的。 裴氏不好再劝,便又拿了个暖壶来,让公主抱着取暖。 寅时一过,殿中终是响起了武后的声音。 “裴氏。” “奴婢在。” 裴氏推开殿门, 示意太平一并进去。她径直走向了宫灯, 拿出火折子吹亮, 将宫灯点燃后,照亮了整个寝殿。 武后没有等到裴氏近身,却等到一个着甲之人近身, 当即警戒地狠狠一瞪太平, 厉喝道:“放肆!” “阿娘, 是我!”太平知道吓到了阿娘, 急忙在床边跪下,对着武后咧嘴一笑,“别怕。” 武后不悦地捏了一把太平的脸颊,“你是想吓死阿娘么?” “阿娘要长命百岁,是儿唐突了, 还请阿娘责罚。”太平说是叩首,却是侧脸枕在了武后的膝上,“儿是有要事来与阿娘相商。” “暗中调查洛阳官员派系一事?”武后只用微微一想,便知道太平的来意是什么。 太平惊然眨眼,“阿娘竟然知道!” “阿娘若是不知道,你能查那么多?”武后轻抚太平的脸颊,只觉这孩子的脸颊发凉,也不知在外面站了多久,“你一直在外面等着阿娘?” 太平点头,“怕惊扰了阿娘休息,儿便一直等着阿娘。” “冻坏了怎么办?”武后心疼地叹了一声,望向裴氏,“裴氏,你就不会请公主去正殿休息么?” “奴婢知罪。”裴氏不敢辩解,只得先认罪。 太平笑道:“阿娘别怪裴氏,是儿不愿去。” 武后蹙眉,只是挥袖示意裴氏退下。 太平覆上了武后的手背,“儿难得可以给阿娘值夜一回,岂能错过?”她歪头看着武后,眸光明亮,一如既往地天真又明净。 武后听得心暖,无奈道:“下次别做这种傻事。” “阿娘说不准,儿便不做。”太平轻笑,将话题说了回来,“儿今晚来此,只想问问阿娘,儿查到的那份名册可以呈给父皇么?” 武后淡笑,她容太平查到的,其实李治心里也清楚。毕竟洛阳从来都不是武后一个人经营的,是武后跟李治共同经营的。那些年,世家垄断朝堂高位,哪怕李治贵为天子,有时候行事也不能随心所欲。百年世家,盘根错节,互为牵扯,动一则牵三,想要对付哪一个都很棘手。正因为如此,那时候的李治与媚娘才能心心相印,一边启用寒门,一边削减世家,关陇集团在长安根深蒂固,所以他与她才会想方设法地经营东都洛阳,才有了今日洛阳的繁华。 “这份名册尽管呈给你父皇御览。”武后眸光忽然变得有些悠远,“若有闲暇,多去陪陪你的父皇。”似是知道太平想问她原因,她直接点明,“御医说,他染风疾多年,已伤根本,如今已是药石难医。” 太平怔在了原处,其实她早知这样的结果,可再经一世,说半点不难过,那是假话。 “这个消息阿娘一直按着。”武后也不知道李治还能陪她走多久,两人合作了半生,又暗斗了半生,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临到死别,怎会半点不动容? “他想要什么,你便答应他什么。”武后忽然语气一沉,“哪怕他给你选定了驸马,你就算不喜欢,你也要应下来。” 太平不解,“可是阿娘……” “突厥这几年一直在西北袭扰,去年因为请婚不得,吐蕃也在蠢蠢欲动,探子回报,他们为了开战已经准备许久,今年必定会兴战事。”武后最担心的不止于此,“太子庸碌,还要好好学几年,方能有所改观。若是……”武后的声音哑下,“陛下在这个时候出事,新君无法稳定朝局,此乃内忧,外敌趁机侵袭,那是外患。我与你父皇经营一生,方得大唐现下的繁荣,他舍不得,我也舍不得毁了半生的心血。” 太平忍了忍话,其实今年还有更大的内患,便是关中旱灾,洛阳水患。这些事加在一起,便足以让父皇与母后满心焦灼。 她若在这个时候执拗自己的婚事,只会让二圣觉得她不懂事胡闹。她作为大唐的公主,并没有选择自己驸马的权利,二圣能保下她,不让她远嫁吐蕃,已经是最大的恩宠了。 “嗯。”太平只觉哑涩。 武后慨声道:“太平,稳住大局,方有来日。阿娘一直想让攸暨当你的驸马,不单因为他姓武,还因为他生性木讷,他日你若能入主东宫,夫郎绝对不可以有野心,你明白么?” 太平点头。 “你父皇给你找的驸马你若是不喜欢,后面阿娘会寻机帮你解决了。”武后定定地看着太平,“为君者,真情二字是利刃,稍有不慎,不单会倾覆你的江山,还会要你的命。待他日你真走到那个位置上,你若有喜欢的郎君,只可充作面首,不可奉做皇夫,记住阿娘今日与你说的这些话。” 太平的拳头已经握了许久,她所求的从来不是什么郎君,是那个傲立百官之首的巾帼宰相上官婉儿。可武后的话像是冰锥一样,撕裂了她所有的憧憬,也击碎了她所有的天真。她若不能君临天下,便不能许婉儿真正的太平长安,可若要君临天下,她就必须踩踏着荆棘走上去,有些事不可避免会伤害到婉儿。 -- 第181页 活着,才有往后。 这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对太平是凌迟,对婉儿也一样。 无间地狱,早已回头无岸。 武后瞧见太平的眼眶红了起来,爱怜地摸摸她的后脑,“世人皆知君王高高在上,享万民奉养,可欲成君王,必有牺牲,天下没有什么是不舍就能得的。”发现太平的眼泪滚了下来,武后更心疼了,温声安抚道:“太平不怕,有阿娘陪着你呢。” 同样的话,太平知道婉儿也会说。 她并不是怕,她只是难过,嫁不爱之人,一苦,伤心爱之人,二苦。 天快亮的时候,太平离开了武后的寝殿,回到流杯殿时,提心吊胆等了一晚上的春夏连忙端着热水上来,伺候公主解甲更衣。 太平坐在那里,眼角还残着泪痕。 春夏拧干帕子,双手奉上,“殿下,先擦一擦。” 太平木然接过帕子,覆在面上深吸了一口气,即便热气沁入,她也觉得透心的凉。 “殿下这是……怎么了?”春夏小声问道。 太平拿下帕子,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你的话,本宫帮你带到了。” “啊?”春夏没想到公主竟还记得这事。 太平强笑,“红蕊说,她也想你。”她与婉儿前途皆是荆棘,可她还是希望春夏跟红蕊可以有个善果。 春夏心中虽喜,可还是觉得公主有心事。 “本宫去睡一会儿,等醒了,还要去给父皇请安。”太平匆匆把帕子放下,除了甲衣后,便钻入了被下,侧身背对着春夏,似是睡着了一样,一动不动。 春夏不敢多问,便只能静静地陪着。 天子李治在徽猷殿休息了一夜后,精神好了许多,他下旨命礼部继续筹备封赏嵩山之事,想要等三月雪融得差不多了,再登嵩山。 本来他是打定了主意,一到洛阳,便将太平的婚事定下来。可从长安到洛阳途中,他一直缠绵病榻,虽然御医们都说多多休养,龙体便能康复,可接近寿数尽头,越是不甘,也越是清楚。 他就算下旨让薛绍尚公主又如何?他宾天之后,以媚娘的本事,还是可以让武攸暨取而代之,反倒会让薛绍因此丢命。薛绍是城阳公主的血脉,他怎能让薛绍成为这样的牺牲品。所以,在病榻上细思再三后,李治觉得最好还是给太平找个媚娘不敢动的驸马。 “裴行俭膝下的儿子都婚配了么?”李治第一个想到的是裴行俭。当年李治欲立媚娘为后,裴行俭与当时的顾命大臣长孙无忌、褚遂良密谋阻止此事,却因人告密,被贬为西州都督府长史。 众人都以为,裴行俭的仕途自此终了,没想到突厥数次犯边,竟给了裴行俭机会。他戎马半生,如今战功赫赫,天下谁人不知,媚娘想动这样人,必须掂量军心与西境安危。若能让他的儿子尚公主,太平一直心向他这个父皇,有了裴行俭的军中威望,日后也方便帮李显的嫡长子稳住东宫之位。 德庆突然听见天子问询,愣在了原处。 李治嫌弃地一声叹息,若是德安尚在,他还有一个可以商量的人。 “陛下,长安有密疏到了。” 一名宫卫站在徽猷殿门外,恭敬地禀告。 李治示意德庆把密疏拿进来。 德庆将烙了火漆的密疏双手奉至李治案上,李治开启火漆,打开只看了一句话,顿时龙颜大怒,“这个逆子!四个肱骨之臣都教不出来!” 李治原以为,李显得了嫡长子后,能收收心,不要再沉湎斗鸡一类的事情,没想到自从李治下旨立了重照为皇太孙后,李显像是吃了定心丸一样,玩闹心性显露无疑。将江山交给这样一个人,李治惴惴不安。倘若媚娘还是当年那个媚娘,那该多好? “命太子滚来东都!”李治怒喝,“朕给他一个月,逾期不至,按抗旨拿问!” “陛下息怒!”德庆跪地叩首,惊慌失措。 李治怒喝这一次后,只觉眼前的一切暗了下来,不由得惊呼道:“朕的眼睛!朕的眼睛……看不清了!传御医!快传御医!” 他绝对不能在这时倒下,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撒手而去,让太宗交给他的江山陷入危机。 “诺!诺!” 德庆慌乱地爬出了徽猷殿,急声催促候在外面的宫人,“速速去请太医!” “诺!” 在紫微城,武后的消息向来是最快的,她一听见消息,便放下了奏章,快步赶来探望天子。 婉儿与裴氏候在殿外,不敢擅自踏入殿中。 可婉儿知道,这是天子最后的岁月了,她便可以再次见证一个女帝的诞生。 武后坐在李治身边,紧紧地握着李治的手,温声道:“陛下莫急,太医很快便来,陛下会好起来的。” 李治紧了紧武后的手,“媚娘,朕还有许多事要做,朕还没有把太子教好,朕不能把江山交给一个……” “雉奴……”武后已经许久没这样唤他了,听到这个称呼,李治的话戛然而止,不敢相信听见的称谓。 “你……你唤朕……什么?” “雉奴。” 武后的语气像极了当年,温柔又深情,“那么多年来,我们一起闯过了那么多关,我会陪着陛下走到最后的。” 李治看不见她的脸,迟疑又颤抖地抚上了武后的脸,当摸到了武后眼角的热泪,他有些错愕,有些感动,有些惶惑,“媚娘……” -- 第182页 “我不与陛下争了,陛下想给太平召谁做驸马,便让谁做驸马。”武后轻柔地揉上李治的额角,“我只求陛下康健,年少时候我们约过白首的,陛下可还记得?” 李治心间酸涩,年少时候他也曾一腔热忱地爱过一个女人,疯狂又热烈,恨不得把一颗心都捧到她的面前。万幸,这个女人与他志向一样,一心一意地辅佐他扫清皇权前的障碍,最终大权在握。 后来……后来为何会变成那般……暗中你伤我,我伤你……争斗不休…… “朕记得……”李治的声音哑下,“朕以为媚娘已经不记得了。” “我一直记得,是陛下先前忘了。”武后轻轻一带,李治便枕在了她的膝上,她一边揉着李治的额角,一边徐徐道,“我们曾经一起用心教育弘儿,我们的弘儿,陛下还记得他有多聪明么?” 是的,那时候的武后与李治一心一意要把李弘教育成大唐最好的储君。只可惜,天妒英才,李弘突然暴毙洛阳。 李治自然记得弘儿,若不是他突然暴毙,他也不会忌惮武后那么多。 “阿贤本来也是个好孩子,若是雉奴没有疑我,他应该也会是大唐的好太子。”武后索性点明了话,“雉奴,事已至此,过去不管谁对谁错,都不要计较了,好不好?”她已经多年没有这样恳切的语气哀求什么。 李治覆上她的手背,皱眉道:“可阿显实在是……” “我与雉奴一起教他,一定可以教好的。”武后似是许诺,“这片大唐江山,我与雉奴用心守护多年,我与雉奴一样,不会允许任何人搅乱如今的繁华。” 李治眨了几下眼睛,想亲眼看看武后说这句话时是什么表情。可视线依旧昏暗,他看不见媚娘的表情。忽地,一滴热泪落在了李治脸上。 她的媚娘哭了,坚强如她,竟为了他哭了。 李治心弦微颤,难得地笑了起来,“媚娘不哭,朕会心疼的。”虽说已经年迈,可李治的语气像极了年少时,一样的宠溺,一样的深情。 武后的手指沿着李治的指缝滑入,紧紧扣住,“陛下必须好起来,我要陛下陪我一起教导阿显。” 李治原以为,媚娘其实是盼着他死的,可今时今日,他忽然觉得似乎错怪了她些许。 也许,媚娘要的也是一个“活”字。 李贤若为储君,媚娘也好,武氏也好,终是难逃一劫。 如今李显为储君,她可以活,武氏也可以活,她不必为了一个“活”字谋算,便也不必与他这个天子再争什么。 若是李弘死时,李治没有猜疑过媚娘,若是李贤入主东宫后,李治没有放出那个流言……终究是帝王身,误了所有。 感动是感动,可谁都回不到当初了。 媚娘说不会再管太平的婚事,那李治便要顺水推舟地把太平的婚事定下来,给大唐留一颗真正的定心丸,“朕会命人先在洛阳择一处起建公主府,府成之日,便给太平大婚。”他故意不说他心仪的驸马人选是谁,就是不想媚娘阳奉阴违,扰乱了她的计划。 “都依陛下。”武后另一手抹去了脸上的泪痕,别过了脸去,望向候在殿门前的太医,一字一句道:“快进来医治陛下的眼睛。” “诺。” 太医急忙进来,给天子诊治。 武后顺势起身,望向了婉儿,果然一切如她所说的那样,天子是挨不过三年的。 婉儿不敢与武后对视,连忙垂首。 只要李治能再撑一年,等她把一切布置妥当,她便能稳住整个江山,一步一步实现自己的帝王梦。 谁说只能男子君临天下,她便要让天下人知道,女子一样可以让天下海清河晏。 媚娘已故,武曌当生。 她应该谢谢雉奴,也谢谢当年的太宗皇帝,点亮了她深埋不知的野心,如今心火已成燎原之势,谁也不能阻挡她的这场帝王梦。 第93章 跟随 太医给李治诊治之后, 不禁面露忧色,久久不语。 武后知道事情严重,便唤了太医出来,细问之下, 当即做好了决断。天子不可眼盲, 至少在这个时候不可眼盲。虽说刺肉放血的救治法子实在是凶险,可这个时候武后也只能赌上一赌, 只要能让雉奴再多活些许时日。 太平得知消息后, 便赶至徽猷殿探望父皇。彼时,太医已经医治完毕, 李治正枕在武后膝头小憩。 “进来吧。” 武后瞧见在殿外迟疑的太平,便将她召了进来。 太平趋步走近,恭敬地对着二圣行了礼,关切问道:“父皇现下如何?” 听见了太平的声音, 李治眉梢微跳, 缓缓转醒。 “太平……”他想去牵太平, 太平递去手,让父皇牵着。李治的视线缓缓移上,放血之后, 脑袋已不似平日那般疼, 视线也不是那么昏暗, 他可以看清太平的模糊轮廓。 “儿在。”看见父皇如此, 太平的声音也有些沙哑。 “媚娘,朕有些话……”李治倦然侧脸,由太平扶着缓缓坐起,“想单独交代太平。” 武后沉声道:“我在外面候着,陛下说完了, 我再进来。” “国事重要……媚娘你耽误不得……先回贞观殿吧。”李治是铁了心的想把武后支开。 武后倒也不与他计较,这个时候独留太平,定是要交代要事。 -- 第183页 “晚些我再来陪陛下。” 武后说完后走至门口,她本不该把婉儿留下,却又想知道天子究竟要交代太平什么。快速权衡之后,武后给婉儿递了个眼色,示意她留下候着。 “裴氏,回贞观殿。”武后唯独没有唤她的名字,婉儿已经知晓武后是什么意思,便垂首将殿门一关,候在了门外。 德庆瞧见她这样的僭越之举,刚欲开口,便听武后呵斥道:“德庆,你是聋了么?陛下方才说,想单独与公主说话!” 德庆被武后一喝,哪里还站得稳,霎时跪倒在地,接连叩了三个响头。 武后斜眼一扫殿外的宫人,那些宫人都跪倒在地,没有一人敢吱声。她的视线最后落在了婉儿身上,“陛下这边若有事,即刻来报本宫。” “诺。”婉儿领命。 李治安静地听着媚娘的命令,多少还是感激媚娘的懂事的。静默片刻后,李治低声问道:“媚娘走了么?” 太平如实答道:“母后已经走了。” “扶朕去案边。”李治拍了拍太平的手背,“趁着朕这会儿勉强可以瞧见东西。” “诺。”太平小心翼翼地扶着李治走至龙案边上,扶着他稳稳坐下后,便瞧见李治摸到了笔架,拿下了上面的朱笔。 “磨朱砂,朕要写诏书。”李治捏着朱笔,对太平下令。 太平遵从李治的意思,磨好朱砂后,牵着李治的手,将朱笔润上朱砂,“父皇,可以写了。” “你若是个皇子,朕会放心许多。”李治慨声说完,左手将黄绢抚平,低头看着模糊的黄绢,忍不住又叹了一声,“太平,父皇可是把这个担子交给你了,你可不要让父皇失望。” “父皇……”太平心绪复杂,看着李治落下了第一笔。 即便是视线模糊,李治也要把诏书写出来,交给太平。他的字迹一如往日,只是因为目力的原因,有些地方不免歪斜。 太平读着每一个字,知道每个字都是父皇的期许,也是父皇允她的僭越。未免武氏在媚娘的默许下逐渐坐大,以至危及李唐江山,李治以当年平阳昭公主的事迹为引,下旨允准太平往后以公主之身,辅政新君。 当年他如何在百官面前力主二圣同朝,如今他就如何力主公主辅政,这是他以天子之尊,许女子最大的权力。 第一道诏书,是他给太平的名正言顺。 当他颤抖着盖上国玺,便意味着他将最后的希望都押在了太平身上,“朕给你这道密诏,待朕驾崩之后,你再当着百官拿出来,那时候有百官看着,众目睽睽之下,媚娘绝不敢抗旨!太平,你给朕记住了!天子只能是我们李氏的血脉,你要不惜一切代价,拱卫我们李唐王朝。” “儿……领旨!”太平当即跪下,凛声领旨,恭敬地从李治手中接过这道密诏。 上书允公主参政,倘若公主有不臣李唐之举,天下当共诛之。 李治给她权,也言明了权力的边界。他不想太平今后被夫家裹挟,反倒成了驸马那边的利刃,又来一波觊觎龙椅的人。 李治轻咳两声,提笔沾了沾朱砂,开始写第二道诏书。 他要的驸马人选已不是薛绍,而是裴行俭的次子裴延休。裴行俭膝下一共四子,长子早逝,次子年龄与太平相仿,剩下的两个孩子太过年幼,李治只能选择裴延休。 太平侧脸看着这个名字,心中惊讶之极。她原以为先前所做的挣扎,不过是一场徒劳无功,却不想还是将上辈子的轨迹改变了。 裴行俭的儿子,母后念及大局,绝对不敢轻动。这是父皇给她实实在在的庇佑,也是父皇给大唐选择的定心丸。 只可惜…… 太平记得,今年裴行俭会突然暴毙,父皇的盘算,只怕要落空了。百善孝为先,若遇父亲亡故,子嗣是一定要守孝三年的。这道赐婚的诏书就算放出去,也只是镜花水月一场空。三年时间,足以改变许多事情。 太平轻舒了一口气,似乎老天最后还是帮了她一回。 “这道赐婚诏书,你亲自送去中书省,越快越好!”李治这次带了那么多官员同赴洛阳,为的就是让他的诏令可以很快颁布下去。 “诺。”太平接过赐婚诏书,心情已不似来时那般深沉。 “去吧。”李治疲惫不堪地瘫坐在龙椅之上,揉着太阳穴,“莫要耽搁了。” “嗯!等儿送完诏书,就来照顾父皇。” “嗯……” 太平收好密诏跟赐婚诏书,当即起身开门,走出了徽猷殿。 “殿下。”婉儿追了一步,轻唤一声。 婉儿能留在这里,想必是母后的意思,太平从来都不会让婉儿难做,只是深望了她一眼,便径直沿着宫阶走下。 婉儿起身,默默跟在太平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徽猷门,沿着笔直的宫道一路往西走了百余步后,这里甚是幽静,太平逐渐放慢了脚步,好让婉儿跟紧自己一些。 两人如今只差了半步,太平只用轻轻说话,婉儿便能听得清楚。 “父皇给我赐婚了……”太平不敢回头看婉儿的神情,她知道这句话对婉儿来说,是怎样的伤害。她只开了个头,便忽然哽住了声音,不知后面的话,究竟该从哪一句说起。 她痛,婉儿定然比她还痛。 她想说“对不起”,想言明“我们其实还有机会”,可此时此刻,她觉得这些话仿佛都是辩解,都是苍白的说辞。她哪有脸说这样的话,哪有脸期望婉儿再等她一等? -- 第184页 “我……”静默了良久,太平停下了脚步,低下头去,哑涩无比地只说了一个字,便又硬生生地哽住了。 “臣不是一直跟着殿下么?”婉儿温柔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她伸出了小指,勾了勾太平的小指,“别怕。” 眼泪一瞬涌出眼眶,太平身子微颤,不敢回头顾看婉儿一眼。 夕阳的余晖洒在紫微城的错落宫阙上,也洒在了宫道上的她与她身上,偶有寒风吹过,将探出宫墙的海棠花瓣吹落,好似雪花一样翩然而落。 唯一不同的是,雪花不带血色,海棠满是猩红。 太平在哭,哪怕她已经极力压抑哭声,还是让婉儿听得清楚。 “对不起……”太平终是对婉儿说出了这三个字。 婉儿含泪笑了笑,松开了太平的小指,放肆地将双手搭在太平的肩头,“殿下抬头,望着前面,那是殿下的道,也是臣一世相随的道。” 太平眼眶通红,前路只剩一片模糊。 “殿下尽管往前走,臣会跟着。殿下若怕臣丢了,便走慢些,臣一定能追上殿下。”婉儿的语声中透着笑意,语气恳切而坚定,“殿下若是想臣了,只要回头,臣一定在。” 太平蓦然回头,夕阳之下,只见婉儿一袭月白站在一步之外,一如往昔地对着她脉脉一笑,深情地轻唤:“殿下。” 她是难过的,却也是早就知道结果的。眼泪一直噙在眼眶中,婉儿不敢让眼泪涌出来,这个时候她不想让太平的自责放大,不想让殿下看了更难过。 “驸马是裴延休。” 太平缓了许久,终是把这六个字说了出来。 婉儿微愕,却很快平静了下来,从怀中摸出了手帕,递给了太平,“一切自有命数,臣该回去向天后复命了。” 原以为一切挣扎皆是徒劳,可驸马人选既然已变,便证明逆天改命并非毫无可能。 太平接下手帕,忍不住往前走了半步,“你不要逞能。” “天命之事,不必臣逞能,便有结果。”婉儿轻笑,“殿下只须记得,不管发生什么,在臣心里,殿下永远是殿下。” 第94章 回轨 太平哑笑, 眼底还噙着泪光。 “还有一份密诏,父皇允我以公主之身参理政……” “嘘!” 婉儿急忙打断了太平,低眉道:“臣只知下旨赐婚的诏书,其他的什么都没听见。”说着, 婉儿将声音再低了低, “臣有其他法子让殿下得到这个‘名正言顺’,还请殿下继续藏拙, 莫要妄动。” 天子此诏, 无疑是借军威正盛的裴行俭来打压武后。倘若太平真在天子驾崩时拿出此诏,无疑是给武后的帝王梦添堵, 太平羽翼未丰,如何是武后的对手? 亲情在帝王霸业面前,不堪一击。 婉儿上辈子亲眼见过太多,她知道太平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毕竟, 武后膝下尚有皇子, 皇子膝下也有孩子, 嫡出一脉可选之人有太多,再加上武氏那边的子弟,武后就算再喜欢太平, 大业将成之前, 怎会为了一个女儿放弃龙椅呢? “殿下不要赌帝王之心, 因为殿下输不起。”婉儿不便直言, 说完这句话后,再对着太平一拜,“臣也输不起。” 太平沉默。 婉儿直起身子时,一字一句地道:“重活不易,殿下甘心一切徒劳么?” 太平摇头。 “殿下多多保重, 臣告退。”婉儿再行了个礼,转身朝着来时路徐徐走去。 太平远远望着婉儿的背影,直到婉儿走出视线,她才沉沉一叹,转过了身去。婉儿的提点,即便没有明说,她也能领会其中关键。 天心难测,帝王家谈“情”,太过天真。 太平哑涩笑笑,用婉儿的手帕擦去了脸上的泪痕。 阿娘是疼爱她的阿娘,也是他日的天下第一女帝,她经营半生,为的就是“君临天下”四个字,自己若是挡了阿娘的道,那的的确确是找死。 蛰伏,才有羽翼丰满的一日。 太平深吸了一口气,望向通往中书省的宫道。婉儿说,她会一直相随,得此一诺,世上还有什么东西可怕呢? 走下去便是。 太平迈出第一步后,随后的步子越走越快,很快便消失在了宫道尽头。 贞观殿中,裴氏趁着暮色点亮了宫灯,刚欲退出正殿,给武后传膳,便瞧见了赶来复命的婉儿。 “天后,婉儿回来了。”裴氏提醒武后。 武后正蹙着眉头翻看近日的奏报,听见婉儿回来了,眉心微舒,抬眼看了过来,“打听到了什么?” 婉儿趋步入内,尚未开口,裴氏已领着正殿中的宫人们退下了。 “禀天后,陛下下旨给公主赐婚,驸马并不是薛绍。” “不是薛绍?”武后倒是颇为惊讶。 “裴行俭次子,裴延休。”婉儿如实答话,“现下殿下应该已将诏书送至中书省,臣方才没有理由拦阻殿下,只得先赶回来回禀天后。” 武后的眼底闪过一抹惊色,半是因为李治选的这个驸马杀得她措手不及,半是因为婉儿竟然找不到理由拦阻太平。 “你真的找不到理由拦阻?”武后沉声一问。 婉儿坦荡地迎上了武后的目光,“裴行俭军功赫赫,在军中也有颇有威望,陛下选择他家次子结为姻亲,于殿下将来也有助益……”她话锋忽地一转,“只是如此一来,天后这边可就为难了。” -- 第185页 武后冷嗤,“终是记得你现下是本宫的臣了?” “请天后恕罪。”婉儿顿时跪地叩首。 武后静默片刻,喃喃道:“太平嫁谁都可以,唯独不能在这个时候嫁裴行俭的儿子。”她不得不承认,雉奴果然还是当年的晋王,总能出其不意地来一招狠的。 “婉儿,速拟诏书。”武后想好了一计,“关中今年果然出了旱情,虽说不知会持续多久,可事关百姓生死,半点耽误不得!拟诏,命关中下辖官员,全力治灾,再命户部筹集款项,即刻发往关中赈灾。” 婉儿领会了武后的用意,起身走近案几,提笔便开始书写诏书。 洛阳公主府修建的用银颇高,户部那边还正在审核,如今突然下旨赈灾,势必会打乱那边的计划,延后修建公主府。 武后等婉儿这道诏书写完,审视一遍后,便唤了裴氏来,命裴氏先送往中书省。 裴氏临行前,武后的声音忽然沉下,“裴氏,记得提醒中书省那些官员,这个时候百姓第一,公主婚事可以暂时往后延几日,就说是本宫的意思,不想太平在天灾时担上骂名。” “诺。”裴氏领命退下。 “婉儿,再拟一诏。”武后拿起一旁的军报,“命裴行俭为金牙道行军大总管,镇守西北,谨防突厥趁关中旱情又来袭扰边境。” “诺。”婉儿很快写完了这道诏书,武后便催她送往中书省。婉儿领命,不得不再次惊叹武后的处事能力。 借着天灾,两道诏书下得合情合理,即便天子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这一击反杀,杀得干净漂亮。 李治等了两日,没有等到太平的赐婚诏书,却等到了救灾与镇边的两道诏书。他清楚诏书送至中书省,媚娘便会很快知晓,却没想到媚娘竟会用这种法子拖延太平的婚事。 只是拖延,并不是反对,还戴了个“国事当先”的名头。李治气在心底,却也无法驳斥,只得依着武后行事。 去年太平请旨祈福,在晋阳屯了不少粮草,倘若旱情持续不久,这些粮草正好派上用场。即便这场旱情持续很久,到了雨季,自然也能消解。 现下是三月初,到雨季还需三个多月。若是这三个多月突厥没有再犯,那李治便可将裴行俭召回洛阳,想必那时候洛阳公主府已经建成,媚娘也再无拖延的理由。 最多,只用等三个多月。 李治算清楚了一切,却没有算到天数。 关中大旱不仅是持续了三个多月,到了雨季,天上依旧一滴雨也没有。太平虽说屯了粮草,可旱情如此厉害,关中一带颗粒无收,连带陇西也粮食紧张,即便有屯粮,也不够这两地百姓果腹。更何况,西北果然突厥有变,一部分屯粮征用为军粮,送去了西北兵营。 百姓因为缺粮饿死者甚多,李治下令,调集四处粮食运往关中与陇西两地赈灾。可屋漏偏逢连夜雨,最该下雨的地方没下,最不该下雨的地方暴雨连连。洛阳一带因为暴雨洪灾四起,粮食无法从洛阳运往长安,甚至因为洪灾,好些村镇还出了疫症。 朝廷赈灾忙得焦头烂额,暴雨之下,也无法继续修建洛阳公主府,是以太平的婚事暂时搁置,就连李治也忙得来不及催问礼部与户部公主婚事的筹备如何。 最致命一击的,莫过于裴行俭的突然病逝。李治哀伤,只得追赠裴行俭为幽州都督,谥号“献”,命朝廷官员帮衬打理裴家的事宜。 李治心心念念的反戈一击,竟成了梦幻泡影,哀伤之下,他决定封禅嵩山。同年七月,二圣封禅嵩山,李治敬告天地,自罪失德,以至于天灾连连,祈求天佑大唐,勿再降凶祸,使百姓流亡。 八月,吐蕃来袭。 武后自李治上次悄然一击后,便多了一个心眼。欲成大事,手中必须有兵。趁此机会,武后向李治提议,命娄师德领兵还击。娄师德虽是文臣,却打得极是漂亮,八战八胜,唐军自此士气大振,吐蕃暂时休战。 这已经是今年最难得的一件喜事了。 驸马人选要依礼制守孝三年,若是诏令依旧要颁布,那意味着公主也要再等三年才能出嫁。中书省上问天子,李治只得将诏令收回,重新在朝中物色适合的人选。奈何,他的风疾一到冬日,便痛不欲生,太医叮嘱静养,武后便命人好生陪侍天子,勿要吵扰。 自从太子来到洛阳,天后时时提点,时时教授治国之法,所以这几个月来的监国还颇有些成绩。 天子病笃,本是朝臣们最惶惑的时候,这个时候看见太子有了储君该有的模样,于朝臣而言也是一记定心丸。 武后深知越是这个时候,朝局就越要稳定,万万不可在大灾之年后朝堂又起风浪。开年之后,天子李治大部分时间都看不见东西,武后常常领着太子前来,命太子一边读奏章,一边言说处置法子。二圣从旁提点,像是回到了当年教李弘时的岁月。 李治自知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如今暂时顾不得太平的驸马人选,一心只放在教导太子治国之策上。只要太子能让百官重拾信心,他便能坐稳天子之位,这样一来,媚娘也没有理由废储新君,另立他人。 武后好几次提及太平的婚事,李治都以教导太子要紧搪塞过去,并非他不想,而是他这次不会再给媚娘任何反击的机会。 -- 第186页 作为大唐的帝王,即便是病痛缠身,他也要在这盘棋的最后给敌手最后一击。 武后这次猜不到李治的招是什么,以防节外生枝,武后从长安调了一支羽林军来,名义上是加强洛阳守备,以安朝局,其实是防止李治最后藏什么杀招,在宫中垂死一击掀起什么兵祸来。 这十个月来,太平蛰伏流杯殿中,除了每日必须的问安外,鲜少踏出流杯殿。朝廷忙于赈灾与抵御外侵,她的婚事一推再推,几乎无人提及。于她而言,这段时日是难得的清净时光,她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太过招摇,让人重提她的婚事。 永淳二年,洛阳,正月十五。 这是太平长大后,第一次在洛阳过上元节。因为她被阿娘的眼线盯得紧,所以也不敢打发春夏去给婉儿传递消息。 在宫中蛰伏数月,难得可以出来透个气,其实并不是什么坏事。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上辈子的轨迹上,只是少了一个驸马薛绍。他不是她的驸马,阿娘在处置那场叛乱时,应该会公事公办,不再迁罪于他了吧。 “殿下小心!” 太平想事情太过出神,若不是春夏出手及时,她只怕要踢到前面的石坎,重重地摔上一跤。 今日太平并没有作男子打扮,她头上戴了垂纱帷帽,身上裹着玄色大氅,里面是一身鹅黄色的裙衫。 春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前面要上桥了,殿下当心脚下,可别踢坏了脚趾。” 太平轻笑,“无妨,摔了便摔了,反正回去也是静养,倒也多个由头。” 春夏正色道:“那可不一样!伤了可是会疼的!” “也是。”太平的笑意微浓,她若真伤了,想必婉儿也会挂心,“还是不伤得好。”想到婉儿,她的心便由不得一揪,又酸又暖。 如今几乎每日都能瞧见婉儿,可也只能是瞧见。看着她侍奉在阿娘身侧,一言一行颇有世家风范,宫中不少女官都在悄悄学习婉儿的仪范。 婉儿如今很好,太平觉得宽心许多。可是,这样的好只能远远一看,不敢僭越,不敢孟浪。 明明心上人就在眼前,许多时候还要佯作视而不见,极力压抑心底涌动的思念。这些思念沉了心,一层叠一层,看似无波无浪,可太平与婉儿都知道,思念只是在陈酿,只要谁点上一簇火焰,便能将两颗心瞬间烧着。 洛阳城很大,人海茫茫,也不知今晚能不能在街头偶遇婉儿? 昨日是上元节第一日,太平便存了这样的心思出宫,结果一无所获。今日是上元节的第二日,想必也会一无所获。 还有明日…… 太平仰头望向天上的明月,诚心祈愿——她想见她,想真真切切地抱一抱她。 也许是去年的雨水太足,所以洛阳的冬日只下了很少的雪。今年的上元节除了夜风透着寒气外,月色甚是凄迷,衬着洛阳城的万家灯火,如梦似幻。 祈愿完毕后,太平回头望向灯火深处,隔着垂纱,一切都极不真切。 她的视线最后落在了春夏身后跟着的四名便服羽林将士身上,不禁低叹一声,就算是见了,也要甩了这四人,才能好好一吐相思之苦。 “走,去北市看看。” 太平素闻那边主要经营香料,买些宁神的香料回去,以后思念婉儿睡不着时,兴许可以借这些香料助眠。 第95章 合谋 今晚虽是上元佳节, 对武后而言,佳节是百姓之事,与她大不相关。她还有许多事要筹谋,有许多步子要思量清楚, 现下的局势容不得她松懈一分。 翻开密疏, 上面写的是各地眼线上奏的情报。 武后逐字阅读,生怕在这种关键时候错漏了什么信息, 最后招致功亏一篑。 “婉儿。” 她提笔沾墨, 发现墨已半冻。她微微蹙眉,竟忘了今日上元佳节, 婉儿自然不在殿上伺候。 一旁伺候的宫婢发现武后脸色不好,急忙跪地道:“奴婢知错!还请天后饶命!” 上官婉儿自从掖庭出来,跟在武后身边伺候至今已经过了许多年。说也奇怪,这姑娘像是心窍比旁人多一窍似的, 每次伺候总能处处妥帖, 甚至进言也能击中武后的心坎。这些日子武后已经惯于婉儿伺候, 今晚突然缺了她,武后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宫婢久久没有听见武后的声音,只得将额头紧紧贴在地上, 一刻也不敢离开。 “婉儿临行时, 她说她要去哪里?”武后那时正忙着看密疏, 现在回想婉儿的话, 竟觉模糊。 “回天后,今晚太子妃设宴,请了大人去作诗。”宫婢如实回答。 武后冷笑,“她倒是个识货的。” 宫婢不敢答话。 武后素知韦滟的的心性,这几个月来, 婉儿在宫中颇得赏识,这个时候宴请婉儿,只怕明为题诗,暗做收买,想从婉儿哪儿探知这边的风向。 想驯服上官婉儿这样的狮子骢,韦滟只怕花十辈子都做不到。 武后根本就不怕婉儿漏什么给韦滟,婉儿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比谁都懂分寸。 “太平今晚又出去玩了?”武后再问宫婢。 宫婢恭敬答道:“是。” “这几个月来成日在流杯殿静养,也算是憋坏她了。”武后最知这个女儿的心性,若不是为了躲避赐婚一事,她怎么可能连马球场都不去。 -- 第187页 “起来磨墨,仔细点伺候。”武后没有惩罚这个宫婢,等宫婢重新磨开墨,斜眼示意宫婢退后三步后,她才提笔沾墨,在密疏上勾画了好几个名字。 彼时,酒宴正酣,太子李显难得可以在东宫放纵三日,拉着东宫的臣僚们举杯痛饮。歌舞升平,乐声不休。 宴上并无太子妃与婉儿。 今晚开席不久,韦滟便请婉儿去了偏殿,李显知道韦滟是有要事相问,所以并不多问,索性当做没有看见,继续酣饮。 韦滟在偏殿置了酒席,婉儿入座之后,便屏退了宫人,准备与婉儿单独聊聊。 “这壶葡萄酿是今年上贡的御酒,上官大人先尝一尝。”韦滟亲手给婉儿斟满一盏。 婉儿倒不与她客套,举杯一口饮下,笑道:“臣有幸得殿下赐饮御酒,今晚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韦滟就喜欢婉儿这识时务的性子,“上官大人如今可是母后身边的红人,不知近日母后对太子的表现可还满意?” 婉儿嘴角还挂着微笑,“太子殿下是大唐未来之君,他的表现应当天下人来评,不是么?”说着,婉儿提壶给韦滟斟了一杯酒,“殿下,请。” 这话可是武后经常教训太子说的,不单太子倒背如流,韦滟也倒背如流。不用婉儿直言,想来武后对李显还是颇有微词。 世上最焦灼的并不是还在底层尽力往上爬的人,而是那些离人上之人一步之遥的皇族。天子久病多时,李显焦急,韦滟比李显还要焦急。李显一日没有坐上龙椅,这东宫之位一直便是悬着的,韦滟实在是寝食难安。 韦滟举杯,却不急着饮,“陛下的身子……可还康健?”如今的朝堂虽说是太子监国,可实权是落在辅政的武后手里,天子养病几日,朝臣便有几日没有瞧见天子。这样的情形,底下人肯定是会各种猜想的。 婉儿不想与她绕弯子,索性直接点明了,“去年是大灾之年,今年举国休养生息,经不起什么大变,况且太子无过,东宫之位自是稳当的。” 韦滟眸光一亮,“此话当真?” “当真。”婉儿微笑,语气却极是严肃,“殿下应当想的是往后,比如,太子继承大统以后,如何坐稳那把龙椅?” 韦滟笑道:“都坐上去了,谁敢把殿下拉下来?” “天后。”婉儿脸上没有半点笑意,直接切中要点,“二圣并立多年,天后在朝中是什么影响力,想必殿下也清楚。” 韦滟只要想到武后那张脸,她就忍不住背脊发凉,单这一点,她有时候就佩服婉儿,可以在武后身边伺候那么多年。 “那……上官大人可有良策?” “臣只献策,用与不用,殿下自己定夺。” 韦滟凑过脸去,婉儿凑近了她的耳畔,小声道:“扶植公主,提拔令尊。” “扶植公主?太平?”韦滟微惊。 新帝登基,提拔皇后母族算是惯例了,可扶植公主,又有何用?大唐除了开国时候,出了个平阳昭公主帮着打天下,此后数十年来,从未有一位公主参知政事。 “殿下不扶植公主,难道要扶植殷王么?”婉儿的语气淡然,仿佛一切与她毫无干系,“殷王现下可是一个劲地讨天后的欢心。” 韦滟蹙眉,“让公主参知政事,这诏令只怕根本过不了中书省。” “诏令到了中书省,臣有法子解决。”婉儿相信天后会设法准了这道诏令,因为只要开了这个先例,女子参政便不局限于太后或是皇后这样的身份。武后身上透着的野心气息是越来越浓厚,这道诏令对武后而言有长远之意,于大业是有利的。 韦滟狐疑地看着婉儿,“你什么意思?” “难道殿下不想跟天后一样,与日后的太子殿下并列同坐朝堂之上,受百官们齐声朝拜?”婉儿点破了韦滟的心思,“公主素与天后不睦,想必殿下也清楚。而且自古从未有公主入主东宫的先例,所以公主他日权势再大,也只能是公主,绝对不会危及太子日后的皇权。” 韦滟冷笑一声,“你居然在中书省有人。” “人是公主的人,准确说,是废太子那边的人。”婉儿继续打消韦滟的疑惑,“废太子因什么而废,殿下可还记得?” 韦滟自然记得,李贤谋逆,他素与武后不睦,他不下手,武后也会下手。 “当年参与谋反者,公主处理了一些,留了一些,留下的那些如今正好派上用场。”婉儿眸光微亮,“公主也不想步废太子的后尘,所以她肯定会向着太子,帮太子护住皇位。” 韦滟定定地看了婉儿许久,“本宫原以为,你与太平仅是伴读。” “当年天牢杖刑,若不是公主买通狱卒手下留情,臣活不到今日。救命之恩,自当设法报答。”婉儿说的诚恳,对付韦滟她自忖得心应手,“臣想活,公主想活,为何我们不能联手谋一条生路呢?” 韦滟没有立即回答。 婉儿起身一拜,“今日臣喝多了几杯,多说了一些不该说了,还请殿下多多见谅。时辰不早了,臣也该离开了。” 婉儿才走至偏殿口,便听见韦滟的声音。 “上官婉儿,倘若事成……” “臣所求的还是那一句,复我上官氏声名,我们不是罪臣之后。” 婉儿回头凛声说完,对着韦滟再拜,便离开了偏殿。 -- 第188页 韦滟的笑容微沉,自语道:“心有仇恨的人,果然是最好利用的。”等她有一日也成了天后,到时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些人的脑袋全在她一念之间。 只要想到这一点,韦滟就觉得心底有簇火焰在熊熊燃烧着。 野心已生,不死不休。 身已入局,谁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棋子,还是执棋人。 婉儿走出偏殿,对着十步外候着的红蕊招了招手,“红蕊,走,回去了。” “诺。”红蕊抱着大氅跑了过来,赶紧把大氅罩在了婉儿身上,又把一直抱着的暖壶塞给了婉儿,“大人快暖着。” 婉儿今日出来,只穿了一身寻常的白底红纹裙衫,她一手抱住暖壶,摸了摸红蕊的脸,柔声问道:“定是饿坏了吧?” 红蕊没想到婉儿竟记挂着她,连忙道:“回宫有馒头,奴婢没事的。” “天冷,不要吃冷馒头了。”婉儿心疼地轻叹一声,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今晚不回宫了,东宫离北市近,我带你去北市买吃的。” 红蕊受宠若惊,“啊?” “你也可以顺便给春夏买个礼物。”婉儿知道这两个婢子有时候在宫中撞见,也不敢多话,可是私下送个礼物的机会还是有的。她说完这话,低头瞄了一眼红蕊的腰间,“人家都送了你个香囊,你也应该还她个什么礼物才是。” “我……怕我送的她不喜欢。”红蕊如实交代。 “你送什么,她都喜欢。”婉儿笑了笑,喜欢的人送的东西,哪怕只是一条杨柳,也是满心雀跃。 红蕊哑笑,婉儿扯了扯她的衣角,“还不走?真想饿坏?” “嗯!”红蕊连忙点头。 婉儿故意逗她,“原来是想饿病了,把春夏给哄来看你啊?” “才不是呢!”红蕊想要解释,可她确实不善言辞,“奴婢只是……” “只是什么,留着说给春夏听。”婉儿牵了她,“你不饿,我倒是饿了,走吧。”两人相视一笑,走出了东宫后,自宣仁门出了皇城,径直往北市去了。 她晚上想念太平时,总是睡不着,她想公主应该也与她一样吧。今晚去北市给公主买点宁神的香料,让红蕊借机拿给春夏带给公主也好。 今夜的北市很是热闹,婉儿才踏入北市地界,便听见天上响起了“咻”的一声。 她仰起脸来,望向天幕,看着那熟悉的烟花如星屑一样绚烂炸开。 那些年与太平共看烟火的回忆如潮水一般涌上,那些甜蜜的夜晚就如今晚这一瞬即逝的烟花一样,刻骨铭心却又短暂如流星。 烟花投落在她的脸上,她嘴角微微一勾,在烟花之下噙着泪花浅浅一笑。 “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她在心间默念这句,不知她的殿下是否也如她一样,深切地思念着她。 第96章 面具 星屑绚开, 在月光的渲染下极是明亮。 可不管烟火如何绚烂,也不如此时人海深处的那个心上人笑容明媚。 “殿下!”春夏瞧见了北市人群中仰头望向星幕的婉儿,话只说了一半,视线便落在了婉儿身侧的红蕊身上。 “洛水浮桥边见。”太平匆匆叮嘱一句, 便径直走向了卖昆仑奴面具的摊子。 “姑娘, 买个面具吧,您瞧我这儿的面具, 可都是……”摊主还没来得及说完, 便瞧见太平拿出一串铜钱,往摊子上一放。 “我要这个。”太平选了一个最寻常的昆仑奴面具, 今日的洛阳街头,有许多人戴这样的面具。 “姑娘,您这钱都够买十个了。”摊主大惊,连忙把多余的钱还回去。 “春夏, 你挑几个拿给后面的。”太平随口说完, 将帷帽拿下递给了春夏, 给她递了个眼色,便将面具戴了起来。 春夏随手抓了几个面具,转身送向跟着的四名羽林将士。 羽林将士拿着面具, 迟疑地往太平这边看来, 只见太平对着他们歪了歪脑袋, 话却是说给春夏的, “春夏,你瞧我,凶不凶?” 春夏忍笑,配合道:“最凶的面具都在奴婢这里,不信等他们戴上, 您瞧一瞧。”说着,她催道,“还不快戴上?” 四名羽林将士知道这是公主起了玩心,戴上面具也不是瞧不见公主了,便开始分神佩戴面具。 太平看准了机会,提起裙角就往人海深处挤去。 今晚虽是晴夜,可夜风还是透着雪寒,所以街头往来贵者,不是披着大氅,就是裹着锦裘。太平带着面具往人群中这一钻,就像是鲫鱼跃入了江河,一时之间,羽林将士也不知哪个穿着玄色大氅的是公主。 “殿……小姐!你去哪里了啊?”春夏故作担心,大声呼唤,“你们快去把小姐找回来啊!” 四名羽林将士也慌了神,来不及扯下脸上的面具,便挤入人群之中,拉扯与公主体型相似之人找寻公主。 春夏趁着羽林将士们全神贯注时,悄然往后一退,朝着红蕊的所在走去。 天上的烟花次第绽放,投落人间的光影忽明忽暗。 婉儿看了片刻,终是低下脸来,“红蕊,走,我们去那边先买两个胡饼。”话音刚落,便瞧见一个带着昆仑奴面具的身影迎面而来。 “跟我走!”太平说得匆匆,先一步扣住了婉儿的手,拉扯着婉儿就跑。 婉儿还陷在惊怔之中,可听见那熟悉的嗓音,她只来得及轻讶一声,便情不自禁地扣紧了太平的手,跟着公主往洛水边跑去。 -- 第189页 “大人!”红蕊大惊,哪里来的坏人,就这样把大人给勾走了!她刚欲追去,便被身后人一把揪住了衣袖。 “登徒子!”红蕊下意识地一声厉喝,咬牙抡起拳头便转身挥向身后。 “啊!”春夏根本没想到红蕊会突然这般“凶恶”,硬生生地吃了红蕊一拳,不偏不倚,竟是打在了她的右眼上。 红蕊看清楚是谁后,又是惊喜又是歉疚,急声道:“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让我瞧瞧,可伤到哪里了?” 春夏忍痛,不悦地道:“下手那么狠,你是多想要我的命啊。”说话间,本想揉一揉被打的地方,可指腹才触上眼眶,便痛得连连倒抽凉气。 “别动,别动,我瞧瞧!”红蕊捧住了春夏的双颊,凑近一看,果然又红又肿,只怕明日是要乌青的。 春夏已经许久没有与她这般靠近,红蕊的气息落在脸颊上,竟让她的心像是烟花一样璀璨炸开,咚咚作响。 “算了!算了!”春夏不自然地摆摆手,她就怕红蕊再这样近身,会忍不住在众目睽睽下亲她一口。 红蕊焦急,“怎么能算了?走,我带你去看郎中。”说着,便拉着春夏欲走。 “看郎中不重要,重要的是殿下跟大人还等着我们呢。”春夏扯住了红蕊,忍痛给红蕊眨了下眼睛,低声道:“跟我来!” 红蕊这下终是明白了,为何大人不惊不惧,被陌生人牵了就走,原来那人是殿下啊。 “嗯!”红蕊这下算是放心了,再看向春夏时,却又不放心了。 她跟着春夏往南走了十余步后,忽然拉住了春夏,“不成,还是得先看郎中!” “可是殿下还……”春夏不放心殿下单独一个人。 “殿下定有许多话想跟大人说,我们就不要去吵扰她们了。”红蕊很快给出了理由,“走,跟我去那边看郎中。”红蕊记得,北市里面有一处医馆,方才还跟着大人路过了。 春夏想了想也是,这个时候殿下应该不会希望被人打扰。况且,她也有很多话想说给红蕊听。 踏着烟花落下的光影,沐着檐下各色花灯投落的斑斓,太平牵着婉儿一路小跑,一路侧脸顾看婉儿。 终是可以牵着她的手,终是有机会可以一诉衷肠,今晚的偶遇实在是珍贵之极。太平只想多看婉儿几眼,只想多牵她一会儿,多感受一下婉儿掌心的温暖。 婉儿被她看了一路,只觉双颊微烫,等跑出北市后,太平的步子徐缓下来,婉儿忍不住嗔道:“还看?” 太平哑笑,面上戴着昆仑奴的狰狞面具,却孩童似的歪头挑衅,“我就看了,怎的?”说完,生怕那四名羽林将士跟上来,催促道:“婉儿,走,我们去洛水边等春夏跟红蕊,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嗯。”婉儿自然知道太平不可能只带一个春夏出来,便继续跟着太平往洛水边去了。 上元佳节,有许多人在洛水边放水灯许愿,这会儿天上有烟火,河上有水灯蜿蜒不绝,倒也算是相映成趣。 河边肯定是没有说话的清净地方。 太平的视线最后落在了码头上,雇只花船畅游洛水也是不错的。她一念及此,便不做半点迟疑,牵着婉儿便往码头上走,直接对着候在码头上等开张的船夫递去一锭银子。 “今晚这船,我包了。” “小姐快请!快请!” 船夫没想到今晚会遇上这样的大善人,一锭银子足够买好几只他这样的花船了,连忙哈腰请两位小姐上了花船。 太平与婉儿刚上了甲板,便听船夫问道:“今晚二位小姐想去哪里赏月啊?” “就在洛水上走个来回,哪儿景好,便在哪里赏。”太平随口吩咐后,牵着婉儿的手钻入了内舱。 内舱的灯火微亮,太平牵着婉儿坐定后,船夫便在船尾摇起了船橹。 花船悠然荡离了码头,驶向了水灯深处。 内舱左右各有一个圆形小窗,左边的竹帘子已经全部放下了,是以月光也好,烟火也罢,光影便从右边的小窗透入,恰好落在了太平的侧面。 婉儿心跳微乱,一手捏住了面具的下颌,只轻轻地一推,便将面具推高,露出了那张她日思夜想的脸庞。 面具下的心上人笑颜如花,五色斑斓的光影映衬在太平脸侧,她的眸光中涌动着深切而浓郁的思念,不等婉儿反应,便不管不顾地一口吻了上来。 “殿……”婉儿微惊,这帘子还开着一半,舱门的那块垂帘也只放了一半,她们这般孟浪,万一被人瞧了去,那可不是什么小事。 只是,太平并没有给她说下去的机会,很快便将她的气息全部揉碎。 思念是最烈的火,足以烧毁所有的理智。 这难得的亲近,任何言语都显多余。 直到几欲窒息,两人才不得不松开彼此的唇,恋恋不舍地分了开来,只能借由一个拥抱,宣泄所有的思念与牵挂。 洛水岸边此时有多热闹,花船内舱此时便有多安静。 两人的心口相贴,猛烈跳动的两颗心也像是贴在了一起,砰砰直跳。 太平侧脸,轻咬婉儿的耳垂,哑声轻唤:“婉儿……婉儿……” 谁能禁得住情人间这种一声又一声的动情呢喃呢? 婉儿并非草木,如何不情动如浪? 只是这里,不行。 -- 第190页 婉儿轻推太平的肩膀,沙哑道:“今晚……我不回宫……” 太平听出了婉儿的言外之意,微微松开婉儿,紧紧地盯着婉儿的双眸,坏笑道:“好不容易逮到你,今晚得好好陪我。” 婉儿听得耳烫,羞嗔道:“你……你先依我一事,我便陪你。” “你说。”太平正色道。 婉儿双手握住太平的手,认真道:“陛下一旦驾崩,殿下便自请去守陵三年。” 太平没想到婉儿说的竟是正事,而且还是想到一起的正事。 “我本也是这样想的。”太平说完,起身警惕地把右边的小窗帘子放下,压低了声音道:“洛阳是阿娘与父皇经营多年的地盘,在这里我无法发展自己的势力。”李贤留下的那本名册上的人,大多都在长安,想要利用那些人把自己的势力暗中壮大,就必须离开洛阳,唯一可用的由头便是守陵。 她只是不放心婉儿。 她若离开洛阳,婉儿若是不慎触怒了阿娘,谁来护她性命? 大业当前,她也知道不该儿女情长,可她重活一世,本就是为了婉儿谋这一切。婉儿安好,则她安好,婉儿若有个三长两短,这辈子太平也绝不多活一日。 谁要活着捱那种死别之苦! 婉儿捧住了太平的脸颊,一字一句道:“臣会活着等殿下回来。”她故意重读了“活着”二字,“臣留在天后身边,可为殿下做应。” “此事危险。”太平皱眉。 婉儿抚上了太平的眉心,温柔地一笑,“为了殿下,臣心甘情愿。” 太平捉了她的手,双手合握掌心,静默了许久,忽然垂下头去,心绪复杂地道:“守陵三年后,我回来只有一个理由能让阿娘放心……” “我信殿下。”婉儿笑得坦荡,另一手掌心熨在了太平心口,“那个理由能换来的,不止是天后安心,还有你我的相聚时光,就为这一点,我便……允你。” 太平只觉心间一酸,张臂将婉儿再次拥住,“你也要允我一事。” “嗯。” “不准瞒着我谋事,你要给我好好活着。” 婉儿哑笑。 太平没有听见回答,“你答应我!” “好。”婉儿点头。 太平轻舒了一口气,忽然记起与春夏的约定,笑道:“我们还是上岸吧。” 婉儿会心一笑,“不然……红蕊怕是要急死了。” 太平摇头,“不仅如此。” “哦?”婉儿倒是有几分好奇,可瞥见了太平眼底涌动的浓烈情愫后,她什么都懂了,忍不住刮了一下太平的鼻尖,羞恼道:“殿下急也没用!” “婉儿不急么?”太平明知故问,她分明瞧见婉儿眼底燃起了同样的情火。不等婉儿回话,公主便扬声道:“船家,把船摇回原来的码头吧,我这姐妹有些晕船,我要带她去看郎中。” “好咧!”船家应了一声,便将船在河中调转了方向,往来时的码头驶去。 第97章 入冬 太平与婉儿走下码头时, 正好红蕊与春夏刚从北市那边过来。 老远就瞧见春夏的右眼红肿,太平不禁问道:“路上遇到歹人了?” “歹人没有,呆人倒有一个。” 春夏斜眼瞥向红蕊,只见红蕊愧疚地垂下了脑袋去, 小声答道:“奴婢以为……遇上了登徒子……” 太平与婉儿没有立即应话。 春夏急道:“奴婢已经教训过红蕊的鲁莽, 殿下跟大人就不要再教训她了。” “一个愿打,一个愿捱, 本宫还教训什么呢?”太平忍笑, 抬眼看了一眼天色,“天色不早了……” “在那边!” 太平的话还没说完, 便听见不远处响起了羽林将士的声音。 怎的寻到这边来了?! 太平下意识想牵着婉儿离开,婉儿却站定不动,对着太平摇了摇头。这几人是武后的心腹,若是当着他们的面跑了, 话传到武后耳中, 那绝对不是小事。 太平不甘心地紧了紧婉儿的手。 婉儿拍了拍太平的手背, 示意她先松手。 太平无奈,只得松开。 婉儿顺势对着太平福身一拜,待羽林将士跑近后, 她正色对着羽林将士道:“你们来得正好, 殿下闹着要游湖, 我瞧这天色已晚, 还是护送殿下找个地方休息吧。” 太平欲言又止,愤愤然瞪了一眼赶来的四名羽林将士,“没听见上官大人的话么?” 几人方才还陷在丢了公主的惊恐中,如今好不容易寻到了公主,哪敢怠慢了, 当即对着太平抱拳道:“殿下,请。” “嗯。”太平走了几步,发觉婉儿牵了红蕊,并没有跟上来的意思,不禁驻足回头,“怎的不走?” “臣还要去北市买些东西。”婉儿垂首。 太平蹙眉,“我也去瞧瞧。” “殿下应该早些歇息。”婉儿是铁了心的要在这里与太平分道扬镳,只因她觉察了那四名羽林将士顾看她的目光有太多的疑色。 太平往婉儿这边走近一步,婉儿却往后退了一步。 都是这些人…… 太平清楚这是婉儿在避嫌,可错过今夜,也不知明日还能不能巧遇。过了这个上元节,再想好好说话,那可要等到数年之后了。 “恭送殿下。”婉儿没有抬眼,又催促了一句。 -- 第191页 太平深吸一口气,“好。”她转过身去,气急败坏地怒喝道:“还愣着做什么?!走啊!” 春夏跟着太平走了几步,回头对着婉儿一拜,又深望了一眼红蕊,这才跟着公主快步走远了。 等公主走远之后,红蕊忍不住小声道:“好不容易遇上了,大人何必如此呢。” “这个时候必须小心谨慎。”婉儿也想跟太平好好聚一晚,只是放纵这样的贪念恐会遭来横祸。现下洛阳看似风平浪静,可越是平静,底下暗藏的漩涡便越多。 婉儿不能在这个地方栽了,殿下更不能。 “走吧。”婉儿缓了缓失落,看向红蕊,“你今晚打了春夏,不该买点什么送她么?” 红蕊这会儿只担心大人难过,“可是……” “这样的日子,总要习惯的。”婉儿轻笑,应该这样说,上辈子她便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嗯。”红蕊不敢多言,她现下唯一能做的便是陪伴。 两人回到北市后,婉儿先给红蕊买了胡饼,然后去香料摊上给太平挑了一瓶宁神的香料,又去香囊铺子里买了个香囊,把香料填入了香囊,准备回宫后找个机会送给太平。 第二日一早,宫门开启时,婉儿便带着红蕊回了贞观殿。 婉儿换上了女官服,交代红蕊把礼物给殿下送过去后,便去了武后身边伺候。 武后向来起得早,瞧见婉儿来了殿中伺候,笑道:“今日是上元节第三日,婉儿不出去走走?” “昨夜已买了想买之物,今日臣便不出去了。”婉儿站在龙案边,认真整理奏章,批阅过的放一叠,没有批阅的继续分类。 武后看着婉儿有条不紊的整理,淡声问道:“听说……昨晚你遇上太平了?” 婉儿的动作没有一刻迟缓,反倒是抬眼对上了武后的眸子,笑道:“恰好在洛水边撞上了,便与殿下闲话了几句。” “只是闲话?为何本宫听闻,太平发了不小的脾气。”武后索性点明了话。 婉儿笑容依旧,“殿下想要乘舟夜游洛水,臣觉得不妥,便劝慰了几句。”武后没有问太平戴着面具溜走一事,想必是太平昨晚教训过那四名羽林将士。看管不住公主,险些让公主孤身游荡,此乃大罪,太平只要稍加威胁,便能把这事给压下来。 武后也笑了起来,“还是你懂事。” “臣妄做主张,有一事必须禀告天后。”婉儿忽然敛了笑意,恭敬地跪地叩首。 武后瞧她说得严肃,便知事情并不简单。她递了个眼色给裴氏,裴氏便领着宫人们先退出了正殿。 婉儿直起腰杆,如实道:“昨晚太子妃相邀,臣没有赋诗,只是献计。” 武后似笑非笑,“你给她出了什么主意?” “扶植公主,提拔韦氏。”婉儿坦荡地迎向武后的锐利眸子,这八个字说出,武后的眸光明显阴暗了下来。 “你胆子不小啊。”武后这话说得让人寒颤。 婉儿再次叩拜,“若是做错了,还请天后治罪。” “治罪?”武后起身,走至婉儿身前,负手而立,威压之感油然而生,“一臣事二主,也难为你如此费心了。” 天子李治重病不起,肯定不能指望他下旨扶植太平。婉儿把此事谋到了东宫,作为太平的臣,她没有错,作为武后的臣,她算是僭越了。可这丫头心思奇巧,后面又给武后谋了一招,给了武后他日废帝可能的理由,竟是两边端水两不误。 当初选择韦滟为太子妃,一是看重她的家世,二是看重韦氏里面确实没几个能提拔的人。那些人小人得志时,定会原形毕露,只要犯错,便能网织罪名,把矛头直对新君。 婉儿直言道:“臣事的只有一主,便是天后。” “抬起脸来。”武后命她抬头,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不忠者,当死。” “扶植公主只为了一试朝臣的口风。”婉儿说得坦荡,“臣只有一个脑袋,只能为一人尽忠。臣若有私心,怎敢当着您的面将这些话说出来?倘若天后不信,臣愿饮鸩,换您心安。” “呵。”武后微微弓腰,拍了拍婉儿的后颈,“本宫还记得,你说过士为知己者死。” “臣记得。”婉儿答得干脆。 武后继续道:“本宫如今也算得知己了?” “天后是君,臣是臣,君要臣死,臣不敢有二话。”婉儿避开了武后的话,“臣相信效忠的君主,他日定能青史留名,是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君王。”说这话时,她的眸光中多了一分崇敬之色。 武后见过太多人的阿谀奉承,见过太多这种人的崇敬目光,可那些人的目光里面带着私欲,带着渴求。婉儿的目光跟他们的全然不同,那是一种赤子般的敬仰与期待,不带私欲,不带渴求,就像是仰望神明一样。 武后喜欢这样的眼神,更希望以后有更多的人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本宫真该好好管教你了。”武后话虽说得狠,脸上的笑意却半点未消,“你忘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了么?” “臣知错。”婉儿叩首。 武后直起身子,“起来伺候吧。” “诺。”婉儿领命,起身之时,方觉背心一片寒凉。 与此同时,红蕊来到了公主所在的流杯殿。 现下公主尚未回宫,红蕊只得将香囊与她给春夏的礼物一并交托给了殿中的宫人,便退出了流杯殿,回了贞观殿偏殿。 -- 第192页 太平自宫外悻悻然回来时,已是黄昏时分。 宫人们忙着给她准备热水沐浴更衣,一时也顾不得提及礼物之事。直到太平梳洗完毕,靠在坐榻上小憩时,宫人才将礼物呈了上来。 “殿下,早上上官大人身边的宫人来过……” 听见“上官大人”四个字,太平立即坐了起来,可脸上的笑意一闪即逝,很快又沉了下来,“她来做什么?” 宫人先将香囊呈上,“红蕊说,这是大人亲手给殿下挑的香囊与香料,佩着休息,有宁神之效。” 太平故作不屑,一手接了过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宫人们不敢应声,将红蕊的礼物递向了一旁的春夏,“春夏姐姐,这是红蕊送你的礼物,说是昨晚不小心伤了你,权当谢罪。” “还算有心。”春夏接过,将包着礼物的小袋子往下一抹,竟是一把檀木梳子。要买这么一把梳子,只怕要她半年的俸银,也不知她存了多久才存够这笔钱。只要想到这里,春夏便觉得这礼物实在是珍贵。 “咳咳。”太平看着春夏一脸欢喜笑意,不悦地轻咳两声。 春夏知道太平是有话要说,便示意宫人们退出去,“奴婢留下伺候公主,你们都下去吧。” 宫人们退下之后。 太平对着春夏摊开掌心,“拿来本宫瞧瞧。” 春夏只得恭敬奉上。 太平仔细翻开,这礼物实在是选得精致,木梳的一面刻了春日海棠,另一面刻了夏日白莲,暗藏了“春夏”二字。 “红蕊都比她主子有心多了!”太平将木梳还了回去,低头看向婉儿给她的香囊,寻常之极,不由得嘟囔道:“没良心。” 春夏赶紧圆场道:“殿下可别错怪大人了。” “本宫哪里错怪她了?”太平拿着香囊凑近嗅了一口,蹙眉道,“连香味都选那么淡的,这香囊怕是不用半月,就一点香味儿都没了。” “香味太浓,不宜助眠。”春夏解释,匆匆往香囊的绣样上瞄了一眼,“这香囊上绣的是白象,象身上还驮着瓶子,殿下不知这是什么意思么?” “太平吉祥……”太平随口一答,忽地反应了过来,高兴地左右翻看香囊。 婉儿是用心了的,这上面也含了她的名。 瞧见殿下露了笑意,春夏终是舒了一口气。 太平索性将香囊揣入怀中,哑然失笑,想到苦涩处,太平轻叹一声。婉儿给她的期许,她牢记在心,虽说生离很苦,可为了他日的相守,往后的路再崎岖,她也会咬牙走到底。 夜风吹拂,很快洛阳便会迎来春暖花开。 可对太平来说,她与婉儿的寒冬才刚刚开始。 第98章 贺礼 上元节后, 洛阳入了春日,满城春色盎然,极目之处皆是绿树红花。 今日是武后的寿诞,宫中本该开宴热闹一番, 可天子病重, 武后若是在这个时候大摆筵席、听百官朝贺,实在是不妥。是以今年的寿诞她只字不提, 礼部问询, 也只字不批。礼部官员揣度上意后,便再也不问相关事宜。 是夜, 风轻月白,贞观殿灯火通明。 武后的奏章批到了一半,忽地放下了朱笔,“去年太平好像送了本宫一份贺礼。”她那时本想好好瞧瞧, 可后来灾祸连连, 竟是搁置到了一旁。 裴氏点头, “回天后,公主的贺礼奴婢给收着呢。” “拿来。”武后吩咐。 “诺。”裴氏领命退下。 武后看向一旁研墨的婉儿,“你抄写的那几卷经书, 本宫瞧过了, 你的书道又精进了不少。” 婉儿连忙行礼, “天后谬赞。” “夸你的就受着, 少与本宫说这些虚的。”武后淡淡说完,裴氏已抱着公主抄写的经文过来,恭敬地双手呈上。 武后接过经文,在龙案上缓缓展开。 “嗯,太平的书道也进步不少。”武后品着太平的每个字笔锋, 比太平往昔写的字少了许多外漏的锋芒,不是无锋,而是藏锋。 克制。 武后品出了这两个字,慨声道:“太平这个孩子,自小喜怒都放在脸上,能做到如今这般,已是不易。” 婉儿静静听着,不知武后到底指的是什么,也不知武后从太平的字里品出了什么。 没有听见婉儿的回应,武后深望了婉儿一眼,问道:“怎的不说话?” “此乃天后家事,臣不敢多言。”婉儿恭敬地一拜。 武后轻笑,“你只是在本宫这里不敢多言,私下里没少提点太平吧。” 婉儿徐徐跪下,“臣惶恐,还请天后明言。” “得了,你的胆子有多大,本宫一清二楚,起来吧。”武后今晚只是一时兴起,才试探了两句,瞧见婉儿如此郑重,她反倒觉得索然无味了。 正如驭马,马儿若是不听驾驭,驭马之人鞭之喝之乐在其中,马儿若是乖顺,驭马之人反觉无趣了。 婉儿起身,便瞧见一名内侍不经传唤便直接走了进来。她上前一步,挡在了龙案之前,拦下了此人,“大胆!你是……”话未说完,便看清楚了这名小内侍是谁。 太平对着她灿然一笑,目光不敢在她脸上流连太久,便微微侧脸,望向了她身后的武后,笑道:“今日是阿娘的寿诞,儿是来给阿娘贺寿的!” “放肆。”武后绷着笑意,瞪了她一眼,“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 第193页 “阿娘这儿的羽林军都认得我!不怕!”太平说着,视线落到了婉儿身上,“婉儿,让一让。” 婉儿匆匆行礼,退至武后身边。 武后挥手,示意宫人们都退出去。 裴氏递了眼色给婉儿,两人便垂首领着宫人们退出了贞观殿。 偌大的殿上只剩下了武后与太平,武后肃声问道:“打扮成这样过来,只为了说一句贺寿?” “自是不止。” 只见太平骤然解开了腰上的皮带,将外面罩着的内侍衣裳褪下,露出了里面精心打扮的大红裙衫。 没了衣袖的束缚,系在腕上的小铃铛叮咚作响。 太平把头上的幞头拿下,稍微捋了捋鬓发,垂下了及腰的长马尾,低眉对着武后一拜,“儿今年给阿娘献舞一曲,祝阿娘福寿绵延,事事如意。” “叮铃!” 只见太平高高抬手,腕上的小铃铛清脆地响了两声,她独立大殿正中,像是一株才生出大殿的红梅骨朵,随时会在这里盛放。 武后原以为今年的寿诞就这样静静地过了,没想到太平竟给了她这样的惊喜。她嘴角微扬,靠在了椅上。这是太平头一回献舞,平日也没瞧见她怎么练舞,可瞧这架势,似乎像那么回事。 莫说是武后,就连婉儿也没想到太平今年会献舞贺寿。 她与裴氏候在殿外,裴氏不敢顾看里面,婉儿却忍不住顾看。她从未见过太平如此妖冶的打扮,那一身红衣衬得她的肌肤白如雪脂,嫩得可以掐出水来。 婉儿知道公主的肌肤有多滑腻,只瞧了这一眼,心火便莫名腾了起来。她急忙闭眼低头,一时半会儿不敢再往里面偷瞧,生怕公主的舞姿勾起太多她与她的火热回忆。 心跳狂乱,一时半会儿根本静不下来。 婉儿清楚地觉察到耳根在烧,连呼吸也有些沉。平日不见太平的时候,她尚可自持,可见了今日的太平,她心湖已乱,闭上眼想殿下,睁眼想偷瞧殿下。 冤家! 婉儿默嗔,再次睁眼时,魇了似的又往里面瞄了一眼。 太平正舞到酣处,火红的裙摆因为旋舞而翻涌似浪,如即将随风招摇的红梅花瓣,如即将迎风飞舞的火星子。 落入眼底的是红,烙入心房的是滚烫。 若说那年上元节起舞的太平是大漠里滋生的紫色妖姬,今日武后寿诞献舞的太平便是这皇城深处修炼成人的梅花小妖,无端地惑人心魄。 只这一眼,婉儿已瞧得痴了,眼底心上只剩下了那一点猩红。 太平似是知道婉儿在偷瞧她,趁着背对武后捻兰指做飞天样时,极是妩媚地对着婉儿一笑。 像是流星惊艳了天幕,一瞬划开了婉儿的思念闸口。 婉儿下意识地咽了一下,今夜的公主实在是可口,招惹她的心躁动不休,不得平静。 太平得逞地忍了笑意,旋身转向武后时,恰好是这支舞的落幕。 只见她盈盈然低眉行礼,朗声道:“阿娘万福。” 武后抚掌大笑,“本宫是真的小瞧了你。”这一舞,不单是惊艳了婉儿,也惊艳了武后。她必须承认,她的太平是真的长大了,出落得如此美艳,如此动人。 “阿娘!”太平得了夸奖,高兴地走近武后,张臂搂了武后的颈子,像小时候那样埋首在武后怀中,娇声道:“若能哄阿娘高兴,儿什么都愿意做!” 武后听得心暖,搂住了太平的肩头,笑道:“这话说了,你可不能反悔。” 太平就是故意说给武后听的,她仰头望着母亲,坚定地道:“都说上阵父子兵,儿跟阿娘是上阵母女兵!一样的军令如山,一样的同进同退!” 武后心头一酥,忍不住捏了一把太平的鼻尖,“谁教你这么会说话的?” 太平大笑,“儿说的是实话,不须旁人教。” “嗯?”武后半信半疑,顺势捏住了太平的下巴,“欺君之罪,可是要掉脑袋的。” “阿娘舍得么?”太平娇滴滴地含笑反问。 无疑,是舍不得的。 谁家有这么一个娇闺女,心都要被酥化了,哪里舍得要她的命呢? “你就仗着阿娘宠你!”武后说完,看了一眼天色,“早些回去吧,万一你那两个哥哥也想来祝寿……” “他们才不会来!”没等武后说完,太平不屑地打断了她的话,“太子哥哥近日一直在东宫学习治国之道,满脑子都是《孟子》与《帝范》,都好几日没有离开东宫了。四哥病了好些日子了,一直不见好,他若带病来贺寿,那是不敬。” 几句话戳到了武后心头,武后心绪复杂,不得不重新好好打量怀中的太平。这两年历练过一些事后,确实比先前成熟了不少。 “阿娘。”太平的轻唤将武后从思量中拉了回来,只见她心疼地望着武后,认真道:“儿知道母后今年不便过寿,所以才偷偷扮作内侍来给阿娘献舞。阿娘可以放心,儿保证路上没有被人发现,不会给他们口实拿来中伤阿娘。” 武后必须承认,太平这些话比那些奉承的话好听多了。 “就你懂事。”武后温柔地摸了摸太平的后脑,蹙眉道,“可是你大了,阿娘老了,真的抱不动你了。” 太平听到这话,连忙从武后怀中站了起来,跪在了武后身侧,揉起了武后的双膝,“可有舒服些?” -- 第194页 武后笑得合不拢嘴,“鬼机灵,好了,回去吧,阿娘这里还有一堆奏章要批。” “儿谨遵阿娘懿旨!”太平端然起身,对着武后一拜,忽然凑近了武后,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便逃也似的抱起了地上的内侍衣裳,径直往殿门外去了。 武后只觉被亲的地方有些发烫,“站住!” 太平闻声回头,“阿娘还有什么吩咐?” “去偏殿,把衣裳穿好了再回去。”武后沉声说完,又加了一句,“你是公主,要注意仪态。” “诺!”太平高兴领命,踏出殿门时,她光明正大地侧脸看向婉儿。 婉儿这会儿的耳根子兀自烧着,通红通红的,在殿中透出的烛光下尤为显眼。太平得意地走近婉儿,声音沉下,说得不大不小,既能让婉儿听清楚,也能让竖着耳朵的裴氏听清楚。 “给本宫好好照顾阿娘,照顾不好,拿你是问!” “诺……诺……” 婉儿真不是因为害怕而打颤,是因为紧张而难得地张口结舌了一回。公主身上的香味,像是致命的诱惑,无疑在她情火燃烧的心上淋下了一壶烈酒。 “本宫去你偏殿更衣。” “红蕊,快好好伺候殿下!” 婉儿赶紧打整精神,对着远处的红蕊招了招手。 红蕊闻声趋步走了过来,领着太平去了偏殿更衣。 婉儿回神时,裴氏已入殿中伺候武后,也将方才殿下说的话一字不差地禀明了武后。 武后听了这话,不怒反笑,先前觉得这两个丫头神神秘秘,有事瞒着她,如今这光明正大地叮嘱两句,武后反倒不会往深处想。 况且,若是两女相悦,这样的妙龄姑娘怎能忍下那么久的无法亲近?谁都是从年少时过来的,武后也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可婉儿也好,太平也好,这两年来从未流露半点思念的神情。 武后再一次重新审视婉儿与太平之间的关系,忽然觉得不该总是这样怀疑自己的女儿与自己的臣子。 太平是大唐的公主,眼界也好,德范也好,注定她不会跟孤苦宫人一样,在女子身上找慰藉。婉儿是上官氏的后人,也算是出身世家,郑氏在掖庭教导她十四年,十四年诗书礼仪早已深入骨髓,怎会滋生两女成悦的歪心思呢? 或许,真是她想多了。 “婉儿。”武后呼唤婉儿。 婉儿垂首趋步走入殿中,恭敬地道:“天后有何吩咐?” “近日春寒,你去抱件大氅给太平,别让她着凉了。”武后吩咐婉儿。 婉儿领命,退出了正殿。 她刚走至偏殿外,太平已穿好了内侍衣裳,推门走了出来。 “婉儿你不好好地伺候阿娘,来这儿做什么?”太平语气中多了一丝不悦,伸手从红蕊手里接过了大氅,披在了身上。 婉儿瞧见她已罩了大氅,“天后吩咐,怕殿下着凉……” “本宫刚跳了舞,正热着呢。”太平微笑,笑意中多了一丝狡黠,“婉儿今日应该是穿多了点。” 婉儿不解太平的意思。 太平轻弹了一下婉儿的耳垂,“都热红了。”说完,她得意地扬长而去。 上元节那晚,她让她热了半夜,今晚,她悉数奉还! 婉儿捂着被太平弹的地方,太平弹得不疼,反倒更像是撩拨。婉儿觉得耳垂更烫了,急忙吩咐红蕊,“红蕊,快打盆凉水来。” 红蕊却站在原地,“大人,殿下方才已经吩咐过了。” 明明都知道! 婉儿又羞又恼,殿下是什么都清楚,什么都给她想到了。 今晚献舞是真,撩拨报复也是真。 怕她耳根一直烧着不妥,所以连凉水都给她备好了。 婉儿轻咬下唇,推门进入偏殿后,却瞧见公主的大红舞裙还放在衣架之上。婉儿惑然回头,“殿下没带走?” “殿下说,穿一起走路难受,索性就搁这儿了。”红蕊走上前来,附耳小声道:“留给大人睹物思人。” “真是大胆!”婉儿心跳如雷,这哪里是睹物思人,分明是心惊胆战的“惩罚”。 这边太平裹着婉儿的大氅走出了贞观殿的宫门,候在宫门口的春夏迎了上来,瞧见太平不时轻嗅大氅,忍不住问道:“天后给殿下赐了新香囊?” 太平白了春夏一眼,得意道:“这香味儿世上仅此一味,可是本宫千方百计蹭来的!”回想今日婉儿那惊艳的表情,太平不禁笑出声来。 她要婉儿睹物思人,她也一样睹物思人。 就算生离,她也要让婉儿时时都记得她! 第99章 诏书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李治的病情时好时坏,最后拖着病体再次上了嵩山封禅。也不知是真现了神迹,还是只是回光返照,盲了多日的天子突然可以瞧见东西了。不知内情的官员们齐呼天佑天子, 知情的官员们却一言不发。尤其是负责天子的医官们, 他们已经穷尽了毕生所学,如今只能喟叹天命难改, 今年注定是要变天了。 武后得知内情后, 加快了她所有的筹谋。她以天子需要静养为由,否决了部分臣下们回返西京的奏请, 又以运输粮食以备东都过冬为由,再调了一支羽林军到洛阳值卫。 天子若是驾崩在长安,长安那些陇西势力并非一朝可以瓦解的,在长安谋事, 那是事倍功半之举。唯有东都洛阳, 这边心腹众多, 执掌羽林军的也是武后一手提拔上来的人,文臣武官皆有,只须静待机会权宜行事便好。 -- 第195页 入冬之后, 天子病笃, 为了可以更好的照料天子。武后将李治请入贞观殿, 亲奉汤水, 除了早朝以外,几乎寸步不离。 太子李显监国多月,虽说没有什么大过,却也没有什么功绩。半是因为他资质庸碌,半是因为武后不可能让他在这个时候冒出尖来, 树立他应有的君威。 十二月二十七日,风雪交加,紫微城静如寒窖。 太医循例给天子诊脉之后,给武后递了个眼色,不敢多说一个字,便跪地叩首不起。 李治今日的精神却很好,像是已经坦然死生之事,他只是覆了武后的手背,淡声道:“扶朕起来。”声音无力,依旧虚弱。 武后将李治扶起,一步一步地扶到了贞观殿的龙椅之上。 李治站在龙椅之前,并没有立即坐下,而是双手扶冠,稍整仪容,这才端然坐了下去,随后道:“媚娘,宣裴炎。” 武后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陛下,再过半个时辰,宫门便要下钥了。” “这是君令。”李治侧脸,看向一旁的媚娘,“把太子、殷王、公主都叫来,朕要宣诏。”他极力把声音说得清晰,就是不想让媚娘以天子病重胡言乱语为由,将他给打发了。 他强撑这最后这口气,忍耐了那么多个月,就为了今夜给媚娘最后一击。他希望他这最后一招,可以钳制住媚娘的野心,护佑大唐百年长安。 内侍们不敢动作,纷纷看向了武后。 武后面上平静无波,点头示意内侍速速传召众人上殿,“速去传召。” “诺。”内侍们领命退下。 武后对着候在殿门外的裴氏与婉儿道:“你们两个都进来。” 裴氏与婉儿齐步走进殿去。 “婉儿磨墨,听陛下之令,拟诏。”武后先吩咐婉儿准备,又看向了裴氏,“速去准备两个火盆,这殿中空旷,入夜甚寒,本宫担心陛下的身子。” “诺。”裴氏也领命退下准备火盆去了。 李治听着武后的话,尤其最后那一句“担心”,他只觉心绪复杂,静静地看着武后。 武后坦然对上李治的眸光,缓缓在他身边坐下,握住他的手,给他暖着。 暖意透入掌中,李治的眸光变得更是复杂。 这几个月来,媚娘待他事事上心,但凡他要的,媚娘都一一想法子做到。他与她像是回到了当初,可又谁都清楚,年少时的那些时光是谁也回不去了,临到人之将死,他们还要最后对弈一子,决出最后的胜负。 最先赶至贞观殿的是太子李显,几乎是踉跄着走入大殿,跪在了龙台之下,他的声音微颤,叩首之后,满心忐忑,“儿……拜见父皇!拜见母后!” 今夜父皇突然传召,他飞快地回想着这几日办的政务,心想是哪儿没办好,还是哪儿做得过了,让父皇在这样的大雪天里急召他来这里。 李治最讨厌李显这战战兢兢的模样,皱眉道:“你给朕挺直腰杆!身为大唐储君,岂能说话如此哆嗦!” 李显听见父皇这一喝,只觉从背心一路凉到了尾椎骨,原本就害怕的他这下更慌了。好不容易直起了身子,全身上下却难以自抑地颤抖了起来。 “儿……儿领旨。”李显发现,这会儿连舌头都不听使唤了。 “太子一路赶来,定是冻着了,陛下息怒,等他暖一些便好。”武后给李显打了个圆场。 虽说这殿中有两个大火盆,可对李显来说,今晚这里比寒窖还冻人,寒意森森地游移在他的后颈上,只要一不留神,怕是脑袋就要滚下来。 第二个赶至贞观殿的是太平,她早知今日会发生什么,本来离这里最近的是她,可还是等着太子先进贞观殿后,她才快步走了进来。 尊卑有别,自当储君先行。越是这个时候,她越要注意分寸。 “儿叩见父皇。”太平先对着李治恭敬一拜,听见李治说的“平身”后,这才面向武后,对着武后行了礼,“拜见母后。” 帝后有别,这是她故意做给李治看的。 婉儿悄悄地瞄了一眼太平,瞧她今晚穿着素雅,举止得当,一言一行间皆是皇家风范。想必殿下今晚来之前,是好好思忖过的。 太平与太子这一对比,李治心中好恶立判。当下便对着太平招了招手,“太平,过来,让父皇好好瞧瞧。” “诺。”太平领命走向天子。 李治牵了太平的手,深望了太平一眼,却一个字都不说,只是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太平紧了紧李治的手,温声道:“父皇一定会好起来的。” 李治抿唇,笑容虚弱,“太平有心了。” 殷王李旦与裴炎几乎是同时出现在殿外,两人等内侍通传之后,得了允准,这才入殿对着二圣行礼叩首。 李旦实在是憋不住咳意,在殿上轻咳了两声。 听说四郎一直抱病在床,如今看他病容满面,看来确实如此。 裴炎如今是中书省第一人,今晚有他为证,李治便不怕媚娘后来矫诏,混淆天下人视听。 “拟诏……”李治这会儿已经感觉不到殿中的暖意,他吊着最后一口气,开始他最后这一战。 婉儿提笔沾墨,躬身听诏。 “凡百王公卿佐,各竭乃诚,敬保元子,克隆大业,光我七百之基,副兹亿兆之愿。既终之后,七日便殡。天下至大,宗社至重,执契承祧,不可暂旷。皇太子可於枢前即皇帝位,其服纪轻重,宜依汉制。以日易月,於事为宜。园陵制度,务从节俭。”这些话李治说得极慢,也说得极是费力,越到后来,他的声音越是微弱。 -- 第196页 他就像是蜡烛烧到末了的烛蕊,稍有寒风,便会灯灭人亡。 李显听到“即皇帝位”四个字时,便连忙跪地叩首。胆战心惊地当了那么多日的储君,再捱过这段时日,便会迎来他的王朝。开始他瞧见父皇如此,他还有些难过,可只要想到以后再没有父皇指着他骂,想到母后向来是宠爱他的,想到他即将成为天下之主,他觉得他的血脉都在跳动,整个人陷在了激动之中,难以自拔,以至于后面的话他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李旦一直跪地垂首,谁也看不见他此时是什么表情。也许是冷,也许是强忍病意,所以他握紧了拳头,静默不言。满朝文武,提到殷王二字,脑海之中只有“富贵闲人”四个字罢了。 这是太平第二次听见遗诏,上辈子是在大殿之上,这辈子是父皇亲自口述。她悄悄打量着父皇的面容,一个垂暮将死的君王还在拼尽一切地守护大唐,两世的记忆叠在一起,太平觉得心房深处有个地方烫了起来。那是深植骨血深处的李唐血脉,也是逐渐苏醒的帝王之魂。受天下万民朝拜,便要担万民之福祉,护李氏之君位,守大唐之山河。这是作为一个帝王的责任,也是作为一个李氏后人的责任。 打天下不易,守天下更不易。 太平不觉湿了眼眶,眼泪无声沿着脸颊滚了下来。半是因为眼前这个将死之人是至亲,半是因为她重新认识了父皇,重新认识了一个大唐的君王。 李治觉察了太平的颤抖,他忽然停了下来,含笑望着眼睛又红又肿的太平,“不哭……”他并不是在哄太平,而是以一个君王的口吻在命令公主。 他大行之后,天下哭他之人不计其数,如今他尚有最后一口气在,他不想看见谁人在他面前垂泪,这是他作为君王的最后骄傲。 太平忍泪,别过脸去,默默擦去了眼泪。 李治缓了好几口气,这才缓过气来,看向了武后,“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 武后很是惊讶,原以为李治今晚会把事情都说明白,下旨让她退居后宫,万万没想到李治最后还是给了她权。 李治无奈,太子到底是什么资质,他心知肚明,为防日后君弱臣强,朝堂动荡,李治必须给太子一个最有力的盾。即便这个盾很是危险,李治也只能赌一赌。而且他说的是“军国大事”不决,用的也是“兼取”二字,既给了媚娘权,也节制了媚娘权。 武后细细琢磨清楚后,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夫妻一场,临到最后他果然还是不信她。 “太平……”李治吃力地唤了太平。 太平强忍眼泪,在李治身前跪下,哑声道:“儿在。” 李治轻抚她的眉梢,这个女儿是他最后的希望,“朕……给你一道特旨……不必写在遗诏之中……” 婉儿闻声停下笔来。 “朕的公主……她的婚事……由她做主……”李治这十二个字,皆是说给武后听的。他怕武后用太平与武氏联姻,怕太平孤掌难鸣,不能用婚姻拉拢可靠的其他世家,所以他最后给了太平这个特旨。 这是他留给武后的一刀,持刀者是太平,何时磨好锋刃,何时挥刀拱卫李唐山河,皆由太平自己来定。 婉儿眸光微沉,望向了太平。 太平知道这道旨意只是开局。她若只是公主,婚事自主,即便选了武后不喜之人,武后也有法子除之,可她不仅仅是公主,她手里还有一道允她参政的密旨。那道密旨一宣,武后便知道这个女儿瞒了她,瞒下了一道最不该瞒的密旨。 她跟阿娘一旦生了罅隙,以阿娘的心性,她绝对不会允许太平的势力坐大。 到时,太平选的驸马便不仅仅是驸马,她挑选的也不仅仅只是一个世家,而是一个足以与武氏对抗的势力,如此一来,她才能在朝堂上自保。 只是,如此一来,她便会成为一根芒刺,扎入阿娘的心间,不死不休。 这是一招明晃晃的“离间”,比当初用流言“离间”阿娘与二哥还要狠的“诛心”之计。 “太平……还不领旨……”李治看她呆在了原处,便哑声催促。 太平迟疑地看了一眼阿娘。 武后没有给她任何暗示,她只是不解,雉奴最后的这道特旨有什么深意? 太平犹豫间,听见婉儿小声轻唤,“殿下,领旨吧。”说着,悄然在案边扯了扯她的衣袖。 “儿……领旨……”太平终是跪了下来,听见了婉儿的声音,她只觉踏实许多。回想那日婉儿的劝诫,婉儿让她瞒下这道密旨,说另有法子让她参与政事。 忽觉衣袖又被婉儿牵了一下。 太平心暖,她知道那是婉儿在告诉她,她在。 一如那日婉儿说的,殿下只要往前走,婉儿便会一直跟着。 脑海之中,蓦然响起那日婉儿说的话—— “臣有其他法子让殿下得到这个‘名正言顺’,还请殿下继续藏拙,莫要妄动。” 这一霎,太平不得不承认,论起敏锐,她的婉儿比她厉害百倍。有婉儿一路相随,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第100章 请旨 天子驾崩, 国丧开启。 小敛之后,太子李显在帝奠前即位,当日,殿中王公贵族临哭不休, 殿外百官哀嚎如潮, 整个紫微城陷入了愁云惨淡之中。 -- 第197页 新帝跪在最前面,扶棺哭得最惨, 不过片刻便几欲窒息。若不是身侧的韦滟及时搀扶, 只怕要两眼一瞪,晕厥当地。 太平冷眼看着三哥与韦滟的哭嚎, 是真是假,她早有决断。此时她着素服跪在殿上,眼圈通红,眼泪却一颗也滴不下来。她记得父皇临终时, 还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一动不动地望着她。他只期待他最后的这把刀, 可以挡住媚娘的野心。 只是,她注定要让父皇失望了。 阿娘治下的大周,是世上最珍贵的红妆时代。太平自忖, 绝不能成为阿娘称帝路上的绊脚石, 所以她必须先避开洛阳的一切, 不可在洛阳多做停留。 想到这里, 太平在视线中找寻阿娘的踪迹,这才发现阿娘并不在殿上。 于武后而言,这几日尤为关键。裴炎是李治最后指定的顾命大臣,新帝资质愚钝,他担心新帝无法稳住朝局, 便与武后合谋,以新帝尚未正式登基为由,宣布在先帝丧仪完成之前,军国大事先由太后决断。 武后先是依照遗诏所言,下旨加封了李唐宗室,大肆安抚。随后加强军备,命程务挺与张虔勖执掌左右羽林军,稳定东都。当夜,她又想到了不安之处,当即下旨,将自己的心腹派往并州、益州、荆州、扬州当大都督,以安地方。等外事稍安后,她便开始整顿朝臣。动不了的便留任西京长安,动得了的便明升暗降,把自己的心腹官员再提拔几个起来,最后作为回礼,她任命了裴炎做中书令。 裴炎得了实权,每次武后与宰相们开会,皆由裴炎主持。彼时,他已算是万人之上的宰相之首。 短短二十七日,李治的丧仪完成之日,武后的布局也完成得七七八八。 正月初一,武后退居徽猷殿,李显改元嗣圣,正式亲政,于贞观殿召见众臣。 这是李显作为新帝第一次上朝,也是第一次正式接受百官山呼万岁。武后垂帘在后,只是旁听政事,不再像当初那样二圣并坐。 百官跪拜之后,李显端着架子说了“平身”二字后,只觉激动不已。如今他独坐龙椅之上,穿的是龙袍,戴的是龙冠,大局已定,他迫不及待地想颁布他想了许久的诏令。 “陛下,公主在殿外求见。” 李显才清了下喉咙,便听见内侍入殿禀告。 太平来得正是时候! 李显本就想当殿颁布诏令,如今太平来了,一并说了便是。 “宣!” 隔着垂帘,武后远远看着太平身穿素衣,徐徐走入大殿。这几日她顾不得太平,今日太平突然上殿,也不知为的是什么。武后猜不准太平,只得掀起垂帘,看向裴炎。 恰好裴炎也不知公主来此是什么意思,也往武后这边看来。 两人交换了眼神,不必言语,裴炎便猜到了武后的意思。倘若公主今日在殿上妄语,他便打断公主的话,以公主哀父情切、神智已乱为由,命禁卫将她带出贞观殿。 “臣拜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平素白色的长裙迆在身后,妆容淡雅,今日一言一行,皆是皇家风范。 “免礼。”李显含笑看着太平,“皇妹来得正好,朕正要宣旨。” “陛下,臣请随先皇灵柩回返长安。”太平不给李显宣诏的机会,在这个时候,她绝不能让类似公主参政的诏令当着百官念出来。 李显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你……怎么突然……”李显正值用人之际,这个时候太平跑了,满朝上下,还有谁能帮他? “臣还请陛下允准,允臣守陵三年,以尽孝义。”太平跪地,对着李显再拜,“请陛下允准。” “太平,朕还想让你……” “请陛下允准!” 太平打断了他的话,重重叩首。 李显当天子第一日便遇上这种拆台之事,不悦道:“朕不准!” “咳咳!”垂帘之后,响起了武后的咳嗽声。 李显只觉背心一凉,不由得皱眉回头,低声道:“母后,守陵太苦了,朕只是担心太平捱不住。” “太平有此孝心,皇帝无端拦阻,意欲何为啊?”武后的声音不大不小,李显能听见,站在前排的几名重臣也能听见。 虽说舍不得太平去吃这样的苦,可太平在这个时候离开洛阳也是好事。 裴炎当即执笏板出列,朗声道:“公主纯孝,陛下应当允准。” “可是,朕还要封她做镇国公主……”李显不乐意了,话没说完,便被武后当即打断。只见武后起身,缓缓从垂帘后走了出来,只在龙台上一站,便有睥睨天下的气势。 李显下意识地觉得害怕,只得忍了话。 “公主无功,如何镇国?”武后凛声反问,目光犀利地一扫众臣,“新帝初登大宝,正需诸位同心同德,尽力辅佐。怎的?如今皇帝胡闹,你们一个两个的哑了作甚?” 此话一出,众臣齐跪。 “请陛下允准公主所请,全公主一番孝心。” 李显看见这样的阵势,哪里还敢说“不准”二字,“准了!朕准了便是!” “臣,谢陛下。”太平朝着李显重重叩首,虽未抬首,她已经感觉到了阿娘投来的目光。 直到此时,武后终是明白雉奴最后那个特旨是什么意思。 太平若是得了诏令,可以参知政事,她今后的驸马若不是武氏,那太平便是大患。她该谢谢太平,以这样的法子退出洛阳,避开政事,给她的称帝之路让了道。 -- 第198页 “公主孝义,倘若真的守陵三年,当记大功。”武后的声音响起,“哀家等你回来。”她本该不说最后那句话,可若不说这句话,她担心朝堂上的心腹们不长眼睛,暗中对太平下手。 毕竟这些年来,她们母女二人在外人看来颇是不睦,底下之人为了邀功,势必会用非常手段。 “儿领旨。”太平起身,对着武后一拜后,便从朝堂上退了出来。 李显初次朝堂不顺,憋了一肚子火,后来他下诏立后,册立太子,百官皆一一领旨,到了提拔自己老丈人时,却被裴炎当场驳回。 “朕是天子,朕封赏国丈皆是循例!裴炎,你是什么意思?!” “陛下可以循例,却不能越级提拔。” 裴炎挺直腰杆,半点不惧新帝,在他眼里,新帝实在是难当大任,“这是国家法度,若是陛下徇私破之,今后人人效仿,官不以才量之,只以姻亲许之,只会寒了天下有才之士之心,乱了朝廷纲纪。” 国丈韦玄贞才干平庸,李显一来就想把他提拔成门下侍中,于裴炎来说,一是不屑与这样的庸才为伍,二是厌恶这样的人分他的封驳诏令之权。 他绝不同意。 朝堂之上瞬间鸦雀无声,纷纷向天子身边的武后投去目光。 武后轻笑,看向李显,“皇帝又要胡闹么?” 这一激,直接让李显憋了许久的怒气彻底爆发。 “朕是天子!朕的诏令你们一个都不听,一个两个的封驳得头头是道!怎么?”李显索性豁出去了,“就算我把天下交给韦玄贞,有何不可?!他怎么就做不得侍中啊!”他的话无疑是一记闷拳,狠狠地捶在了朝臣的心坎上。 外戚分疆,此乃国之大忌! 武后不怒不笑,徐徐道:“皇帝累了,今日早朝,到此为止。” “母后,朕还没有说完!” “闭嘴!” 武后一记狠戾的眼神剜了过去,当先带着自己的宫人大步走出了朝堂。 起初百官无人敢动,瞧见裴炎也跟着武后走了,便零零散散地也跟着退了朝。 偌大的贞观殿中,李显看着殿上仅剩的宫人与内侍,只觉一股凉意瞬间袭心而来。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他开始后悔了,今日似乎不该当殿顶撞母后。 完了,完了。 李显左思右想,连忙对内侍道:“速速命御膳准备午膳,今日朕要与母后一起用膳。” “诺。”内侍领命。 只是,等待李显的是武后的一记闭门羹。 武后今日闭殿不见,这样的余怒比当头骂他一顿还让人害怕。 黄昏时候,李显战战兢兢地回了新后殿中,把事情跟韦滟说了一遍。韦滟听了大急,怎么就嫁了个不会办事的蠢货!好端端的安排竟被他给办成了坏事,韦滟总觉得怕是要大祸临头了。 太平请得旨意后,不敢在宫中多做逗留。出了朝堂,便直奔先皇灵柩所在之处,依礼制,命人将梓宫抬上了辒车,带着挽士虎贲一千人,挽郎两百人,唱哀曲的挽歌两部一百二十八人,代哭一百五十人,全员换上白布丧服,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紫微城。 此去路遥,太平只得骑马而行。 送灵柩的队伍走出应天门时,碎雪便染着昏色飘了下来。 婉儿一直在阿娘身边伺候拟诏,太平实在是找不到机会亲自与她告别。虽说无可奈何,却也让太平觉得遗憾又哀伤。 她还想嘱咐婉儿,事事小心,还想凑近婉儿的耳侧,小声说一遍,不准忘了她。 既然不能当面告之,便只能勒马回首,将这些话寄与飞扬的碎雪,飘入紫微城深处,落在婉儿的鬓发上。 “保重……” 简单的两个字说出口,太平的眸光倏地落在了应天门上——婉儿一袭素衣,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站在城楼之上。 殿下不能来告别,可她可以来相送。 哪怕她与她隔得这般远,已经看不清彼此的眉眼,可她手中的这盏灯笼可以代她传话。她会在洛阳等着殿下,等着殿下平安归来。 太平眼眶一烫,视线已是模糊一片,只剩下婉儿手中提着的那盏昏黄灯笼。 那是深植她心间的一抹暖色,也是她往后岁月的一份执念。 太平扬臂招了招手,终是转过了脸去,望向了去往长安的归路。 她会回来,一定会回来! “驾!”太平策马,一骑白衣穿雪而过,最终消失在了天街尽头。 婉儿哑涩垂泪,背过了身去,强迫自己将眼泪全部都吞回去。她还有许多事要帮殿下谋,她不能让武后看出她的伤心。 红蕊看得心疼,温声劝慰道:“哭出来,会舒服些的。” 婉儿接连深吸了好几口气,终是缓住了眼泪,哑涩道:“我还有一战,要帮殿下赢下。”唯有如此,殿下在长安这三年才算真的安全。 “大人……” “我该去太后身边伺候了。” 第101章 请罪 婉儿回到徽猷殿的宫门前时,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雪花在宫檐上薄薄地铺了一层白霜,太平走后,婉儿觉得整个紫微城都陷入了寂静之中,仿佛被谁在心房剜去一角, 凉风可以轻而易举地灌入心间, 又凉又酸涩。 婉儿最后调整了一次呼吸,把灯笼递给了红蕊, 叮嘱道:“回偏殿吧。” -- 第199页 “诺。”红蕊担心地深望了一眼婉儿, 终是提灯退下。 婉儿重新整了整衣冠,端然走近徽猷殿的殿门, 垂首跨入大殿后,暖意袭来,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太平走了。”武后淡声开口,婉儿不知这话是在问她, 还是在陈述这个事实。 婉儿没有立即回话, 如往常一样走至案边, 倏地跪在了武后面前,“臣先前妄为,险些酿成大祸, 还请太后重罚。” 武后轻笑, 放下了正在批阅的奏章, “婉儿以为, 哀家该如何罚你呢?” 婉儿重重叩首,不敢答话。 “哀家也没料到先帝最后会给太平这样一道特旨。”武后语气淡漠,“太平在这个时候参政确实不妥。”略微一顿,武后的目光落在了婉儿身上,“她自请守陵的法子, 是你给她出的吧?” 婉儿肃声答道:“不是臣。” “当真不是你?”武后再一次逼问。 婉儿挺直了腰杆,坦然对上武后的质疑目光,“不是。” “谁准你抬起头来的?”武后不悦,脸上已有愠色。婉儿每次回答她的问话,都坦荡无畏,半点心虚与胆颤都看不出来,让她一点破绽都找不到。 这样的人,不是心机深沉,便是句句属实。武后重新审视婉儿的眉眼,这样年岁的姑娘,不可能有这样深沉的城府,不管怎么想,婉儿都应该是后者。 “臣做过之事,绝不狡辩,没有做过之事,臣一字不认,还请太后圣裁。”婉儿凛声说完这句话,再次叩首。 “起来吧。”武后原本也不想责罚婉儿,雉奴的那道特旨谁也想不到,她只是觉得可惜,太平错过了这个名正言顺的机会。 婉儿只是直起腰杆,并没有起身,“臣有一事请奏。” 武后挑眉,“说。” “请太后下旨,给殿下一道镇守长安的圣旨。”婉儿这话说完,不用看武后,便知武后的眸光锐利得可以杀人。 武后沉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哀家一定舍不得杀你?” 婉儿深吸一口气,再次迎上武后的目光,坚定地道:“殿下守陵三年,皆在山中,若无特旨,殿下一兵一卒都无法调动。倘若……长安生乱,敢问太后,殿下如何自保?” 武后眸光晦明,脸色如霜,“说下去。” “太后先前下旨,命刘仁轨坐镇长安。他在军中也颇有威名,倘若东都这边有什么风吹草动,长安那边必有动作。”婉儿叩首,“届时叛乱若起,殿下在山中无依无靠,万一有人趁乱行事,殿下性命危矣!” 婉儿静默片刻,没有听见武后的回复,她只得继续恳求,“殿下与太后同心同德,可天下人并不知情,今日太后殿上所言,也只是殿上的官员知晓太后心意。为保殿下安然无恙,臣斗胆叩请太后下旨。”这一叩首,几乎是狠狠地撞在地上。 这声闷响落入武后耳中,静默多时的武后终是开了口,“你可知这道圣旨是双刃剑,若是有心人教唆太平,在长安发展自己的势力,于哀家而言那是大患。” “殿下素来重情,太后为何不信她?”婉儿悲愤反问,此时已红了眼眶。 武后冷嗤一声,故意道:“哀家相信太平,哀家只是不信你。” 婉儿静默片刻后,忍泪道:“臣愿以命换旨!” 武后冷眼看着婉儿的一举一动,果然是太平自己驯的狮子骢,心心念念为的都是太平,“上官婉儿,你是不是又忘了你是谁的臣?” “臣……”婉儿只说了一个字,便强忍下了话,恭敬地对着武后俯首叩首。此时额头又红又肿,啧啧生疼,可是,今日这一战她必须为太平打赢。 武后本来还等着她的巧舌如簧,没想到婉儿突然不说话了,只是在地上一动不动地跪着。 “今日你威逼哀家下旨,这是大罪。”武后起身,走至婉儿跟前,“谁给你的胆子,敢一再挑战哀家的忍耐?”说话间,猝不及防地钳住了婉儿的下颌,狠狠逼视。 旁边的裴氏已经吓得脸色发白,急忙带着宫人们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太后息怒!” 婉儿眼底噙着眼泪,却嘴角微扬,笑道:“臣说过,士为知己者死。” “罪臣之后,掖庭宫人,也配与公主称知己?”武后冷声反问,手指力道加重,另一手突然扯下了婉儿的银簪子,抵在了她的喉咙上,“你如此处心积虑地为太平谋事,你到底想要什么?” 婉儿笑意不减,一字一句答道:“问心无愧。” “无愧?”武后冷笑。 婉儿眼底看不出一丝的恐惧,“明知殿下有险,却视若无睹,那是不义。那年天牢之祸,若不是殿下暗中收买狱卒,我绝对活不到今日。如今一命还一命,是为无愧。”她句句是真,不管是上辈子,还是下辈子,只要殿下安好,她死又何妨? 武后似笑非笑,“那哀家呢?你在哀家的跟前,为旁人舍命谋划,算不算不忠?” “殿下若能坐镇长安,必会稳定大局,于太后而言,百利而无一害。”婉儿紧紧盯着武后的眼睛,“这不算臣在尽忠么?” 武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哀家要的是一心一意效忠的臣。”说着,手中的银簪子沿着婉儿的颈线一路往上,“朝秦暮楚者,哀家用得不安心。” “臣能一心一意。”婉儿坚定答道。 -- 第200页 “还恩太平,便一心一意为哀家效忠么?”银簪子最后落在了婉儿的眉心处,武后明知故问。 婉儿想要垂首,却被银簪子抵住了,“臣……请太后成全!” “这是你最后一次为太平筹谋。”武后微微用力,簪子的尖端刺入了婉儿的眉心,鲜血沿着她的鼻梁流了下来,滴在了地上,“也是哀家最后一次容忍你。”她突然一划,簪子便在婉儿眉心留下一道血痕,“哀家绝不留三心二意之人。” 武后起身,将手中染血的簪子一扔,走回龙椅,缓缓坐下,“拟旨吧。” “诺。” 婉儿捂着伤处起身,武后身上的细微变化,她嗅得清清楚楚。武后不再是当初的天后,她如今一心一意地想要当君临天下的天子。天子心中,只有君权,天下万民,只能臣服天子一人。 她如今站在历史的转折处,稍有不慎,粉身碎骨。所以,任何可能存在的威胁,她都会一一清扫干净。 这道旨意,不单是武后对婉儿的最后容忍,还是武后对太平的最后宠爱。 太平若有二心,武后绝不会手软。 婉儿若有二心,武后下次一定会摘了她的脑袋。 鲜血自指缝间逸出,婉儿用左手紧紧按住伤处,右手提笔沾墨,恭敬聆听武后下旨。 “公主自请守陵三载,当为天下人之典范。”武后说到一半,斜眼看了一眼婉儿,话却是说给裴氏听的,“裴氏,传太医。” “诺。”裴氏方才看得心惊胆战的,领命时只觉双腿发软,踉跄了一下,才趋步退出殿去。 婉儿知道这是武后在赐恩,先威压,再施恩,这是帝王屡试不爽的手段。身为臣下,应当感激涕零,万幸捡回一条命。 武后已经恩威并施了,婉儿也该有点回应,是以婉儿忍了许久的眼泪终是流了下来,跪地哑声谢恩,“叩谢太后。” “继续拟诏。”武后没有看她,随手拿起一本奏疏,一边看,一边道,“朕感念皇妹纯孝,特加封镇国之衔,守陵期内,镇守西京,参决长安军政要务。”说完,武后又加了一句,“望皇妹忠君护国,勿生二念。” 武后的话说完,婉儿的诏书也拟好。她生怕自己的血落上诏书,小心翼翼地将诏书移向武后,请武后御览。 武后扫过一眼后,满意地笑了,“哀家好像并没有说这一句。”说着,食指在诏书最后一句话上叩了两下。 婉儿敬声道:“‘未得传召,不得回返东都。’这是为了防止殿下势力壮大后被人蛊惑,妄生事端。” 擅离长安者,以谋逆定罪。 这是婉儿给太平谋的护身符,也是给武后送的定心丸。 “孺子可教。”武后笑了。 今日朝堂之上,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已经当着众臣提了“镇国”二字,如今这道诏书颁下,这笔糊涂账只能算在李显身上。 再等几日,等朝臣们琢磨得差不多了,便是她易君之时。 裴氏不久便将太医请到了徽猷殿,武后挥手示意婉儿与太医去偏殿治伤。 婉儿回到偏殿时,红蕊看她半脸是血,吓得急问道:“这是怎么了?” “无妨。”婉儿微笑,安抚红蕊,“去打盆水来。” “嗯!”红蕊快步退出偏殿。 太医上前仔细瞧了瞧婉儿的伤口,认真道:“只要用药得当,伤口应该不会留疤……” “这个疤我必须留。”婉儿没等太医说后面的话,笃定地看着太医,“大人只须止血上药便好。” “这……”太医知道宫中女子最重容颜,还是头一次听人说要留疤的。 婉儿倒也不瞒他,“太后亲手所划,不可不留。” 太医不禁倒抽一口凉气,点头道:“如此……唉……” 上辈子她这儿也有一个疤痕,这辈子也没逃过这一劫。用这样一个疤痕换来太平在长安的安全,婉儿只觉一切都好。 往后数年,她会好好保护自己,等待太平归来。 至少,她答应太平的没有食言。 趁着太医调制伤药的空隙,婉儿低下头去,看着腰间的香囊,哑然轻笑。 殿下留给她的发,便是她往后岁月唯一的慰藉。 第102章 相思 太平抵达陵地附近的第三日, 加封“镇国”的诏书便到了太平手中。太平欣然接旨,得此诏书,她在长安开府召选幕僚便是天经地义,也不必藏着掖着, 徒惹阿娘猜忌。 若是换做平日, 这道诏书根本就过不了中书省。一切只是刚刚好——刚好武后的官员猜度这诏书是武后对臣子的试探,欲开女子参政之道, 所以这些官员默许了这道诏书;刚好李唐势力猜度这是新帝为了对抗太后的举措, 是以这道诏书他们也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默许。 诏书既定,李显便无可用之处。 不朝之日, 武后宣召众臣上朝,听闻消息的李显匆匆赶来,却未想到这竟是他的退位之日。当日,武后当着众臣宣召, 天子庸碌, 难守大唐基业, 废为庐陵王,即日逐出东都,软禁房州。 李显慌乱大哭, 揪着武后的衣角苦苦哀求。 只见武后冷脸拂开了李显的手, 嫌弃道:“大唐建国不易, 你竟想把祖宗基业交与外戚, 哀家对你太失望了。” “母后!那只是儿的一时气话,儿绝不会……”李显的话并没有说完,便被武后狠狠刮了一个耳光。 -- 第201页 声音响脆,听得众臣脸颊生疼。 李显被打蒙在地,捂着红肿的脸瑟瑟不知还能说什么。 “滚去房州, 若无诏令,永世不得入京觐见!”武后当着众臣下了命令,挥手示意内侍将废帝拖了下去。 武后深吸一口气,缓缓走上了贞观殿的龙台,站在了龙椅边上,她朗声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诸位臣工,哀家可立谁人为新帝呢?” 明知故问。 裴炎自臣列中走出,手持笏板进言道:“太后膝下还有嫡出皇子,循例,应当殷王继位,以承大统。” “裴卿所言极是。”武后淡淡地应了一声,目光扫视众臣,“诸位可有异议?” “臣请殷王继位!”武后的心腹们纷纷跪倒附议。 李唐旧属左右看了看,只要天子还是姓李,换掉一个庸碌之君,对大唐而言也是好事。 “臣附议!” 片刻之间,众臣跪地叩首。 李旦也曾想过那把龙椅,可看着自己的三位兄长或死或废,他已经洞悉了母亲的野心。继位之后,为了保住性命,他索性称病不朝,将军政大事都交给母亲处置。 武后欣然受之,以太后之尊临朝称制,一边大力扶植心腹,一边准备清洗朝堂。她想求的是名正言顺地坐在龙椅上,听天下人山呼万岁,让天下人知道,女子一样可以君临天下。她已经快触到她想要的东西,只要把挡在龙椅前的那些绊脚石一个一个地踢开。 有些事不必上位者明言,自有走狗冲锋陷阵。 酷吏丘神绩于巴州逼迫废太子李贤自尽,奏疏抵达洛阳时,来自长安的密疏已经到了武后的手中。 武后看着密疏上陈列的事情,神色逐渐凝重。 婉儿已经瞥见了上面所述内容,大体是说公主在西京招兵买马,开府揽贤,一边修筑乾陵,一边操练兵马,居心叵测。 在这个时候操练兵马,无疑是大忌。 婉儿不动声色地先将李贤自尽的奏疏双手奉上,“太后,巴州来报,庶人李贤自戮身亡。” 武后放下密疏,从婉儿手中接过奏疏,看到最后时,不知是怒是喜地道了一句,“好一个丘神绩!” 婉儿低着头,从今日新到的奏疏中找到了太平的奏疏,放在了第一本上。 这个时候李贤自杀,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事是可以永绝后患,让平日里心系废太子的官员彻底断了念头,坏处是刚换了一个天子,废太子便自戮身亡,必会被有心人拿来生事。 武后蹙眉,只觉得心烦,“婉儿,拟诏,贬丘神绩为叠州刺史!” “诺。”婉儿提笔,很快便拟好了诏书。 武后审阅之后,便交由婉儿,命她送去中书省。 婉儿领命,刚接过诏书,便觉察了武后复杂的眸光。 “且慢。” 武后拿起边上的密疏,递给婉儿,“你瞧瞧,太平这是想做什么?” 婉儿接过密疏,看完之后,将密疏安好放在龙案之上,“殿下奉旨镇守长安,这些事……”她试探地说着,“应该也算寻常吧?” “应该?”武后冷笑,“这个时候她什么都不做,才是真的应该!”武后眼底又起怒色,视线落上婉儿额上的疤痕,怒色稍微消逝些许,“你这是在为她辩解么?” 婉儿恭敬地一拜,“臣不知内情,自然不会给殿下辩解。” “长安三千禁军日夜操练,她这是想做什么?”武后再问。 婉儿摇头,“太后不妨亲自问问殿下,究竟意欲何为?” 武后原以为婉儿会给太平辩解什么,可婉儿竟像只泥鳅一样的,问一句,滑一句,就是不正面回答武后的话。 也是,婉儿若再帮太平辩解,便是将那日的警告当成了耳旁风。 武后知道定是问不出什么来,便挥手示意婉儿退下。 婉儿退出了殿去,这个时候她的解释只为火上浇油。既然殿下来了奏疏,定然会说明缘由,她能做的,便是将那本奏疏放在最起眼的地方。 果然,武后顺手拿起第一本奏疏,便看见了太平熟悉的字迹。 “呵,原来如此。”武后看完太平的奏疏,忍不住笑了起来,“刘仁轨可不好对付,太平你小心栽在他的手里。” 武后本想帮太平一个忙,可想了想又作罢了,她忽然想看看,太平这只乳虎如何从刘仁轨手中夺下长安的军政大权? 虽说武后曾借废帝李显之名下旨令太平总理长安军政,可不管太平的奏疏也好,探子的密疏也罢,都说刘仁轨死捏着南衙禁军的兵权,以公主不懂军务为由,处处搪塞公主,迟迟不肯交接。 太平在这个时候亲自带着值卫宫中的禁军大肆操练,为的就是给自己正名,索的就是刘仁轨的兵权。 合情亦合理。 一道奏疏消解了武后心中的猜疑,武后再瞄了一眼密疏,不禁冷笑一声,把密疏递给了边上的裴氏,“烧了。” “诺。”裴氏恭敬领命。 太平如今的身份放在那里,武后底下那些爪牙想要罗列罪证,把太平给扯下来,必须经过武后的默许,如今武后对太平一事选择毫不理会,那些爪牙琢磨之后,自然也不敢妄自行动。 夜色渐临,月亮爬上了长安宫檐,洒下满城清辉。 一辆马车赶在长安宵禁之前,进入了刘仁轨府宅所在的坊间,停在了府后的小巷口。一个少年披着大氅,从马车上匆匆走下,很快便隐没在了小巷深处。 -- 第202页 似是早知少年会来,刘仁轨命人候在后门许久,听见少年叩响后门后,小厮赶紧打开了房门,将贵人迎了进来。 “殿下,请。” “嗯。” 少年打扮的太平拢了拢身上的大氅,由小厮引着一路走入内堂。 内堂灯烛通明,却无一人伺候在主人身边。 白发苍苍的刘仁轨坐在榻上,瞧见太平踏入内堂后,便起身恭敬迎上,“殿下,请入坐。”说完,便挥手示意小厮退出内堂。 内堂比外间温暖太多,太平解了玄色大氅放在一旁,一身银纹圆襟袍衫在烛火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刘公着急相见,所为何事?”太平不急饮用几案上的甘露解渴,先谈正事。 彼时,乾陵尚在修建,天子的棺椁停在奠殿,等待陵寝修好,再择吉日入陵下葬。镇国公主府也正在修建之中,所以太平一直歇在山中的陵宫中,以便督建乾陵。若不是刘仁轨密邀,今晚太平绝不会冒险夜访刘宅。 “殿下请看这个。”刘仁轨从怀中拿出一封书信,递向了太平。 太平接过一看,沉声道:“《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 “陛下称病不朝多日,太后独揽大权,情势实在是不对。”刘仁轨开门见山,“李敬业将起兵勤王,殿下,老臣觉得,这是个机会。” 太平却摇头肃声道:“刘公,此事不能参合。” 刘仁轨惑声问道:“为何?” “父皇临终之时,确实命太后辅政,太后从未弑君,此乃攀诬之言。”太平紧紧盯着刘仁轨的眉眼,“攀诬起兵,实乃谋反。你看这檄文所言,‘竟是谁家之天下’……”太平刻意读了一遍,“如今天子是本宫的四哥,他姓李,可李敬业却在檄文上问这样的话,其心可诛啊!” 刘仁轨叹息道:“可若错过这个机会……” “父皇密诏,命本宫拱卫大唐山河,只要天子姓李,天下安定,本宫便没有辜负父皇嘱托。”太平忽然起身,“自古皇权更迭,总是腥风血雨,本宫只求大唐长安,烽火消弭,百姓安康,还请刘公以社稷稳定为先,百姓安乐为旨,莫要参合这些另有所谋的叛贼起事。”说着,太平单膝跪下,对着刘仁轨恳切一拜。 刘仁轨急忙起身,双手扶起公主,“殿下这是折煞老臣了!快快请起!” 太平感激地道:“刘公大恩,为了掩饰本宫私下操练兵马,故意不交出南衙兵权,本宫铭记于心。” “天后眼线众多,老臣也只有唱黑脸,庇护殿下羽翼渐丰了。”刘仁轨从来不惧武后,他军功赫赫,当年百济之战,名闻天下,武后若是敢对他下手,那无疑是自毁声名。 起初刘仁轨答允帮太平,只是看在先帝那份密诏的份上,可这些日子与公主接触后,发现公主确有仁心,一言一行皆为国为民,只可惜不是皇子,不然若登大宝,将是大唐之福。 “前年关中大旱,百姓死伤无数,本宫只希望治下这几年,长安可以与民生息,不生兵祸。”太平诚挚地说着,“刘公可愿帮本宫圆此心愿?” 刘仁轨慨然捻须,点头道:“殿下高义,老臣自当遵从。”他想,太后年岁已过六十,只要护佑公主数年,也许能等到太后天命尽时,到时候公主辅政,李唐王朝定能出现一个百年难得的盛世。 太平再拜,“多谢刘公成全。” 刘仁轨大笑道:“殿下不必客气,今夜就留在府上休息吧。” “嗯。”太平点头。 刘仁轨很快便命人准备上房,命丫鬟提灯引着太平去往上房休息。 夜色渐深,太平一时睡不着,便披着大氅走至窗边,望着墙角那几枝沐在月光下的鲜红海棠,她只觉心间酸涩,仰头望向天上明月,轻唤出了那个想了千万遍的名字。 “婉儿……” 第103章 厍狄 明月千里, 相思无尽。 洛阳紫微城也沐在这样的月光下,婉儿托腮坐在几案边,不时拨动几下案上的走马灯——灯上红衣小人飒爽挥动马球杆,一如当年的殿下。 红蕊灭了一旁的宫灯, 只余下几案上的这盏, 关切道:“大人还是早些安歇吧。” “嗯。”婉儿起身,似是想到了什么, “红蕊, 这几个月尽量留在偏殿,若非必要, 莫要去太后面前走动。” 红蕊惑然,“为何?” “今年是多事之秋,你我越谨慎越好。”婉儿不能说得太明白,能做的只是提醒, 免得红蕊不小心触怒了武后。 “嗯。”红蕊感激地点点头, 等婉儿躺好之后, 这才吹灭了最后的灯烛,回到了自己的榻上,抱着被子睡下了。 扬州有异, 武后很快便得到了消息。只是李敬业目前尚未起兵, 武后也不好坐实他谋反的罪名, 于是武后便暗中调派兵马, 一边加强洛阳守备,一边加强扬州往洛阳一线的城防。李旦登基,处处避让武后,反倒让武后找不到理由把他换下去,如今这场暗流涌动的兵祸是机会, 也是危局。 自古富贵险中求,武后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只是,若只是扬州一处起兵祸,武后倒可应付,若是李敬业这些日子按兵不动只为了暗中拉拢其他势力,到时候四处起兵响应,那可就是大祸了。 同年七月初,太平上奏,乾陵帝陵已完成大半,可择吉日先行安葬高宗,请求武后允准。武后拿着这本奏疏看了许久,婉儿识得太平的字迹,明明只是请葬的奏疏,武后却一直看着,婉儿总觉忐忑。 -- 第203页 武后肃声道:“太平去长安也快半年了……” 婉儿研墨,应声道:“是。” “北衙禁军在太平手里已经有模有样,可刘仁轨还是不把南衙禁军的兵权交给太平,这绝不是好事。”武后仔细琢磨,“婉儿,拟旨,命太平尽快择吉日安葬先帝。” “诺。”婉儿提笔拟旨。 武后的目光忽然落在婉儿脸上,“你去宣旨。” 婉儿微愕,“臣去?” “顺便把你阿娘接回洛阳,这边的宅子一直都空着。”武后嘴角微扬,“哀家要长安真的长安。” 婉儿瞬间明白了武后的意思,武后是要她去长安帮太平把兵权拿下来。 “可是……” “呵,会犹豫,看来那一簪子没有白划。” 武后倒是喜欢婉儿的迟疑,至少证明婉儿是听进去了,她如今只是武后的臣,不可三心二意一人事二主。 婉儿跪地,“臣惶恐。” “起来吧,你只是去帮哀家办事的,只要你记得这句话,便不算不忠。”武后说完,给裴氏递了个眼色,“人到了么?” 裴氏点头,“一直候在殿外。” 婉儿缓缓站起,一时不知武后所言是谁。 “宣她进来。”武后说完,往婉儿这边看了一眼。 婉儿微微垂首,静候那人进来。 此人穿着一身素服,鬓发上不缀一支钗环,只簪了一朵小百花,约莫三十岁。待她微微抬首,婉儿看清楚了她的眉眼,她终是忆起她是谁——裴行俭的继室,厍狄氏。 上辈子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武后破例将她召入内廷做女官。武后重用于她,不单是因为她的德才,还因为她的身份。 裴行俭虽死,可他军功赫赫,在军中的威望尚在。先前李治险些用太平的婚事拉拢了裴行俭,差点给了武后致命一击,如今武后绝不会让这样的事再来一次,所以在这个时候启用厍狄氏,是上上之策。 “民妇厍狄氏,叩见太后。”厍狄氏恭敬地对着武后行礼。 武后微笑,“快快请起。” 厍狄氏闻声起身,肃立在殿上。 武后寒暄道:“令郎这几日的风寒可好些了?” “得太后抬爱,太医们医术精湛,小儿已经大好。”厍狄氏感激地对着武后再拜。 武后笑了,“早就听闻你素有德才,今日召你入宫,只为赐你御正之衔,与婉儿一样伴哀家左右,草拟诏书。” 厍狄氏眼底闪过一抹惊色,可语气依旧徐缓,“妾是寡身,只怕……” “女子有才,哀家惜才,有何不可?”武后打断了厍狄氏的谦辞,“此事已定。” 武后话都说到这里了,厍狄氏哪里还敢请辞,当下跪地谢恩。 “婉儿,这次宣旨,你便与厍狄氏同行。”武后轻描淡写地交代了一句,便挥手示意婉儿先把拟好的诏书送去中书省,“你先把诏书送去中书省审议。” “诺。”婉儿领旨退出了徽猷殿。 用人即是测人。 婉儿太熟悉武后的手段,将她屏退多半是为了叮嘱厍狄氏,让厍狄氏在长安留心她的一举一动。 厍狄氏的独子留在洛阳,便是牵制她的手段。 今年局势不明,武后也只能用这些手段保证下面的人老实效忠。 婉儿不禁淡淡一笑,厍狄氏是个聪明人,上辈子她与她共事多年,素知她的性子。那些宫中人的阴招,厍狄氏不屑也不会做。所以,婉儿并不怕厍狄氏同行,反倒庆幸武后选择的是厍狄氏。 太平。 婉儿深吸一口气,想到可以与殿下见一面,她空落落的心终是有了一丝暖意。 诏令送至中书省后,当夜裴炎便过了诏令。 第二日一早,婉儿与厍狄氏同乘一车,武后派了一支百人羽林军护送两人往长安去了。 退朝之后,武后回到了徽猷殿。 裴氏照着婉儿留给她的整理法子,将奏疏都分类妥当。她向武后行礼之后,便端上了甘露。 武后颇是惊喜,喝了一口甘露后,侧脸看她,“看来,学会不少。” “婉儿今早将分类法子写给了奴婢,奴婢也不知分得对不对。”裴氏如实交代。 武后会心笑笑,“是个会办事的。” 裴氏也不知武后这句话夸的是谁,只得静默着退到了边上。 武后拿起一本奏疏,并不急着打开,笑问道:“裴氏,你知道哀家为何要派她们两个同行么?” 裴氏不敢置喙,“奴婢愚钝,不知太后用意。” 武后斜眼小觑裴氏,“你跟了哀家数十年,你愚钝的话,整个皇城就没几人聪明了。” 裴氏惶恐,“奴婢是真的不知。” “厍狄氏是个聪明人,她知道哀家想要什么消息。”武后目光悠远,望向殿外空庭,“刘仁轨迟迟不交兵权,定有内情,哀家只想要个答案。” “奴婢还以为,太后命厍狄氏同行,是不放心婉儿。”裴氏如实回答。 武后大笑,“她确实难驯,却也不是驯不服的狮子骢。”这几个月来,婉儿只字不提太平,事事帮她设想周到,武后自忖她拿捏住了婉儿的七寸,婉儿定然不敢再生二心。 派厍狄氏同往,只因她曾随裴行俭在军中生活过一段日子,算是略通军务。婉儿自小便困在掖庭,军务是一窍不通。长安南衙禁卫如何驻防,又有何深意,或许厍狄氏可以发现蹊跷之处。厍狄氏去了那边,也可以提点太平,注意北衙的驻防。 -- 第204页 这便是武后的用意。 在扬州那边的平静打破之前,她必须要警惕刘仁轨这只老狐狸。长安若乱,天下必会动荡,万万不可在这个时候被刘仁轨联合陇西势力,在她背后捅上一刀。 武后徐徐道:“哀家只是不放心长安。” 裴氏只觉汗颜,太后格局如此广大,只怕世上女子唯有太后一人如此。 与此同时,婉儿与厍狄氏的马车已经驶出了洛阳城。 彼时正值盛夏,洛阳郊外,野花沿着陌上开了一路。婉儿掀起车帘往外望去,极目之处,远山青翠,近水淙淙,远离了皇城,只觉舒畅之极。 “上官大人。”厍狄氏依旧穿着素服,忽然轻唤婉儿。 婉儿放下车帘,“夫人?” “妾小字贞娘。”厍狄氏眸光清澈,定定地看着婉儿,“如今同为太后办事,私下里,你可唤我贞娘,我便唤你婉儿。” 婉儿颇是惊讶,“如此,只怕于礼不合。” “妾说了,私下里。”厍狄氏饶有深意地强调了后面那三个字。 婉儿轻笑,“嗯。”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与厍狄氏说话总是很舒服。许是厍狄氏比其他女子见识的东西多些,所以谈吐也好,德才也好,远胜太多命妇。 厍狄氏也笑了,“婉儿放心,太后并未命我监视你。” 婉儿怔了怔,没想到她竟会提及此事。 厍狄氏的笑容微深,“你我同行,该在开始就说明白,免得往后相互猜忌,反倒办不好差事。”说着,厍狄氏真挚地看着婉儿,“此去长安路程不短,婉儿若是一直防着我,一程只字不语,岂不无聊?” 婉儿只觉惭愧,虽说知道厍狄氏的为人,她却还是防备了她。她不得不重新打量厍狄氏,她有鲜卑血统,所以发稍微卷,肤色白腻,这个年岁最有韵味。 厍狄氏忽地笑出声来,“婉儿若是再疑我,我怕是只有剖出心来,让婉儿瞧瞧是红是黑了。” 婉儿听得烫耳,沉声道:“我失礼了。” “太后命我注意南衙禁军驻防位置,想必是怕长安生变。”厍狄氏敛了笑意,认真说道,“你我皆是宣旨女官,只怕无法接近南衙禁军的驻防位置,此事我们要好好筹谋。” 婉儿点头道:“此事我有法子。” “哦?”厍狄氏大喜。 “嗯。”婉儿没有看见太平之前,她也不知具体该如何做。 厍狄氏也没有追问下去,掀起车帘望向了车外,“婉儿你瞧,外面的小花都开了。” “贞娘,你不问我什么?”婉儿试探问道。 厍狄氏洒脱笑道:“你愿与我说,你自会说与我听。我今日告诉你,只是不想你我有误会,这只是我的诚意。” 婉儿认真道:“我也有诚意。” 厍狄氏凝眸望着婉儿,“嗯。” “到了长安,自有分解。”婉儿真诚地笑了,在没有见到太平之前,她绝对不会轻举妄动,给太平添乱。 第104章 醋海 七月底, 婉儿与厍狄氏的车马进入了长安地界。 婉儿将准备好的白缎取出,在进入长安之前,当抹额系在了头上。若是在传旨时,太平一眼瞧见她眉心上的伤痕, 只怕太平会神情有异。厍狄氏倒不是个嘴碎的, 可是同行的羽林将士多是武后心腹,她不得不为太平多考虑一二。 厍狄氏看着婉儿的举动, 惑声问道:“婉儿这是为何?” “我曾伴读殿下左右, 殿下待我甚好,若是瞧见太后亲手赐我的这道疤, 恐会当面质问。”婉儿也不想瞒她太多,“殿下当年时常被武后责骂,如今镇守长安,左右有很多眼睛盯着。殿下质问事小, 若是被有心人添油加醋地告到太后那边, 兴许就不是小事了。” 厍狄氏点头笑道:“婉儿有心了。” 婉儿莞尔, “太后要的是长安安定,我只求殿下安然,也算是回报她当年的救命之恩。” “哦?”厍狄氏倒颇感兴趣。 “自古进了天牢的人, 鲜少有活着出来的。”婉儿点到即止, “殿下心善, 留了我一命。” 厍狄氏听到这里, 慨声道:“殿下当初种下善因,今日得此善果,也是应当。”若要遮掩伤痕,要么以花钿掩之,要么以抹额遮之, 如今她们两人是来给殿下下旨主持先帝葬礼的,若以鲜艳花钿掩饰,那是不敬之举,是以婉儿只能如此处置。 逗留长安期间,以白缎覆额,合情合理。 “婉儿可有多的白缎?”厍狄氏忽然问道,“要戴你我一起戴。” 婉儿原本也是这样想的,可还没开口,厍狄氏便与她想到了一处,她不禁笑道:“贞娘,谢谢。”说着,便从袖中拿出了准备好的另一条白缎。 “举手之劳罢了。”厍狄氏接过白缎,与婉儿一样当抹额系好,对着婉儿眨眼轻笑,“不必客气。” 婉儿笑意微深,往后宫中多这么一个聪明又坦率的朋友,也算是一桩乐事。 “宣旨之后,我想回家看看。”厍狄氏掀起车帘,望向外面。 马车已经驶入长安城,熟悉的坊市历历在目,裴行俭休沐时,也曾牵着她在长安街头闲逛,享受难得的太平时光。 “贞娘你放心回家,殿下那边我来说。”婉儿在她眼底看见了一份压抑的浓情,裴行俭与她最后的那段时光,想必是她温暖又珍贵的回忆吧。 -- 第205页 正如—— 婉儿从车窗外瞧去,她记得这是何处,再往前走,便是阿娘郑氏的宅子。此处离西市很近,她与殿下有许多美好的回忆,都在那个喧闹又繁华的西市里。 她哑然失笑,终是可以光明正大地与太平相见,她的心忽地跳快了一拍。若不是厍狄氏在旁,她只怕要催促赶车的羽林将士,快些赶到镇国公主府。 马车终是停了下来,随车而行的红蕊掀起车帘,恭敬道:“大人,公主府到了。” 不知为何,厍狄氏总觉得红蕊的语气里透着一丝欢愉。她不由得多瞧了红蕊一眼,只见红蕊满面喜色,像是回家一样的高兴。 婉儿故作淡然,“知道了。”说完,便抱着漆木匣子走下了马车。 匣子里面是这次的圣旨,婉儿在府门前端直了身子,双手捧住漆木匣子,等厍狄氏整衣之后,便与厍狄氏一起踏入了公主府。 上辈子的镇国公主府,目及之处皆是奢华之风,这辈子的镇国公主府竟一改奢华之风,处处透着草木诗意。 太平知道婉儿喜欢采花瓣碾碎做信笺,是以她选好些花树分植四院——春日梨花如雪,便植在东边的小院里,院名“胜雪”;夏日芍药鲜艳,植在西边的空庭里,庭名“绛红”;北边的小院墙下种了一排桂花树,每到秋来,桂花金灿灿地缀满枝头,此地取名“闻秋”;至于南边的水榭深处,那边专门建了个梅园,修了赏梅用的亭子,名曰“凌寒”。 婉儿今日并没有机会一览整个镇国公主府,可经过绛红庭时,还是没忍住瞧了几眼里面盛放的缤纷芍药。 花香浓郁,招惹了不少蜂蝶萦绕花间。 如此惬意的花庭,想来太平一定花了不少心血。 “大人,这边请。”引路的婢女并不是春夏,她遵照殿下一早的吩咐,引着东都来的贵人往绛红庭深处的小坪走。 临近小坪,便听见了几声兵刃相撞之声。 婉儿嘴角的笑意消散,神色忽地变得凝重起来。殿下应该在正堂恭敬接旨,而不是在后院练武,此事若是传到武后耳中,也不知那些人会如何添油加醋。 想到这里,婉儿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沿着一条斜上的小廊上去后,眼前的一幕让婉儿瞬间石化在原处。 只见太平穿着青色圆襟袍衫,持剑刺向了对面穿着玄色劲装的武士。那武士生得甚是英武,剑术也极是高超,只轻轻地弹剑一格,便将太平的攻势化解。甚至,武士还猝然一剑挑出,太平仓促横剑,可脚后跟不知撞到了什么,竟是一个踉跄,往后跌去。 武士出手极快,伸臂一勾,太平竟撞入了他的怀中。 “末将知罪。”武士不敢多抱公主,连忙松手,往后退了一步。 太平却笑了笑,众目睽睽之下,指尖在武士心口一戳,“你何罪之有啊?”说话轻媚,让人听了忍不住遐想。 她就是故意做给今日来宣旨的人看的。 那些人瞧见了,回去告之阿娘,阿娘能少疑心她与婉儿一些。不然,公主已经十九岁之龄,一直对少年郎不理不睬,只会引人猜疑,甚至武后也会觉得不对劲。 “殿下!”伺候在边上的春夏一声急呼,半是因为担心太平,半是因为她瞧见了婉儿的脸色很是不好,扬声道:“上官大人来了!” “啊!”太平没想到今日来宣旨的竟是婉儿,她像是被雷击似的慌然狠狠一推武士,厉喝道,“快滚!” 婉儿的脸色阴沉如铁,眸底涌动着一丝腾腾的火光。 太平自知理亏,也不好立即解释,此时赔笑也不是,说话也不是,只得佯作无事,收了佩剑走上前来,“怎么是你?” “殿下接旨!” 婉儿突然凛声一喝,太平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当即跪下。 厍狄氏上前接过漆木匣子,婉儿恭敬地从里面取出了圣旨,把圣旨展开,故意挡住了太平看向她的视线。 醋意像是埋入心房的银针,不断穿织着婉儿的心房,偏生这支银针还带了浸过酸汤的线丝,勒得婉儿的心几欲粉碎。 理智告诉她,也许这是殿下在故意演戏,可感情告诉她,这是殿下的不安分之举。 她绷着理智之弦,酸涩的怒意却排山倒海而来。若不是这里还有旁人,婉儿定要咬牙道一句,“殿下如今好快活啊!” “臣,听旨。”太平只说了三个字,可婉儿觉得这三个字也在刺她的耳,锥她的心。 此时此刻,她只想立即宣读完圣旨,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好生静一静。 “乾陵既成,当择吉日安葬先帝。一切以礼制行之,令公主全权处之。” 婉儿的声音里透着森森的寒意,这简短的四句话让太平的心啧啧生寒。太平早就知道阿娘会允准此事,只是没想到阿娘竟会把婉儿给打发过来,所以婉儿说了什么,她一个字也没记下,现下满心都在思忖着该如何安抚婉儿,把事情都解释清楚。 婉儿宣旨完毕,没有立即听见太平的声音,她忍不住催道:“殿下还不接旨?” “诺!”太平双手抬起,自婉儿手中接下了圣旨,便快速站起,抢先一步道,“诸位远道而来,辛苦了,春夏,速去收拾上房,安顿二位敕使。” “长安有驿馆,就不必殿下操心了。”婉儿强忍恼意,冷冷地否了太平的话。 -- 第206页 太平知道她是真的恼了,这会儿心也彻底乱透了,急声道:“本宫口都开了,上官大人好歹给本宫点薄面。” 婉儿冷笑,“殿下言重了,下官只是循例行事罢了,还请殿下莫要为难下官。” 太平被刺了一下,当着这些人也不好失仪强拉着婉儿不准走,“那……用过午膳再走也不迟啊。” 婉儿朝着太平一拜,“不必了。” 厍狄氏看得一头雾水,殿下待婉儿好,她看出来了,可婉儿突然浑身是刺,她就不懂了。偏偏婉儿还说得合情合理,即便厍狄氏觉得有些不对劲,却也找不出半点破绽来。 婉儿看太平刚欲开口,立即抢先道:“殿下也不必差人相送了,去驿馆的路,下官认得。”说完,便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厍狄氏迟疑了一下,对着太平行了个礼,便趋步朝着婉儿追去。 太平眼圈微红,急得把佩剑扯下一把摔在边上。 春夏急忙走上前来,捡起佩剑,小声劝道:“殿下莫急,奴婢可以去驿馆走一趟,帮殿下解释一二。” 太平素知婉儿的性子,她一旦倔起来,岂是春夏三言两语就能讲清楚的。 “你去只会吃闭门羹。”太平哑涩开口,说的虽然是春夏,可也知就算亲自去了,她一样会吃闭门羹。 “奴婢找红蕊说,让红蕊帮忙劝劝大人。”春夏再出了个主意。 太平瞪了春夏一眼,“没用。” 春夏小声嘟囔,“总不能殿下亲自跑一趟……” “本宫只怕去也没用。”只要婉儿肯听解释,太平可以在她面前千哄万哄,让她做什么都成。 春夏这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了,“那……那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等她气消了,自己过来。”太平想,阿娘把婉儿派来宣旨,定然另有差事,若是如此,婉儿定然还会再来公主府。 春夏总觉得这样不太成,“殿下,这样等着怕是也不太好。” 太平心烦意乱,突然静默下来,盯着春夏看了许久。 春夏被太平盯得发毛,“殿下你看着奴婢做什么呀?” “帮本宫做件事。” “诺。” 第105章 犯上 婉儿一路疾行, 回到府外的马车上时,捂着突突直跳的心口缓了好一阵,方才将满腹恼怒压了下去。 红蕊不敢多言,她也气得很。大人为公主做了那么多, 额上都留了一个疤, 结果就换来了这种下场,实在是凉薄! 厍狄氏不急不慢地上了马车, 婉儿便吩咐赶车的羽林将士速速赶车去驿馆。 “慢。”厍狄氏突然开口, 拦住了羽林将士。 婉儿对上了厍狄氏狐疑的眸光,正色问道:“贞娘?” “该是我问你, 你怎么了?”厍狄氏反问。 “我?” “对,你。” 婉儿哑口片刻后,故作淡然地解释道:“我只是在提醒殿下,规矩重要。” “哦?”厍狄氏颇是好奇, 这次是真的想知道婉儿究竟怎么了。 婉儿想, 今日肯定逃不了, 只得交待道:“当初在殿上请旨要为先帝守陵三年,如今不过半年多,她便在府中与武士眉目传情, 此事我们看了就罢了, 若是传到东都那边, 百官只会说殿下风流, 于殿下而言,并不是好事。” 厍狄氏轻笑,“所以婉儿才生这么大的气?” 婉儿沉叹,“我只是不想殿下惹上是非,招惹祸事。” “哦。”厍狄氏似信非信。 婉儿认真看她, “你不信?” “信,怎的不信?你这般在乎殿下,事事为她设想周到,怎的就不想想你自己呢?”厍狄氏一句话切在要害处,“你别忘了,你眉心上的那道疤是因为什么留下的?此事传回东都,殿下不一定有事,你呢?还想太后在你脸上划一下?还是给你个干脆,一刀把你的脑袋切下来?” “……”婉儿静默了。 厍狄氏握了婉儿的手,语重心长地道:“听我一言,今日之事便算你报了殿下恩情,以后不要再用这种法子贸然提点殿下了。” 婉儿深吸一口气,微微点头。 “太后与殿下终究是母女,情浓于水,只要不是涉及争权夺利,不管殿下做错什么,太后也会留她性命。”厍狄氏虽说在笑,语气却冷得很,“可你不一样,准确说,你跟我都是这些人足下的蝼蚁,稍有不慎,性命不保。” 这个道理,婉儿知道。 “贞娘,谢谢你。”婉儿这会儿心间微暖,回握厍狄氏的手紧了紧,“以后我会小心行事。” “那便好。”厍狄氏另一手覆上婉儿的手背,轻轻地拍了两下,“趁着今日还早,你不回家瞧瞧?” 婉儿自是想郑氏的,只是她若回了家,殿下若是悄悄去了驿站找她,可就要扑个空了。她身上还有武后给的任务,就算再恼殿下,她也必须先将长安的情势问个清楚。唯有如此,她才能设法帮上厍狄氏,让厍狄氏把武后交代的任务办妥了。 “明日我再去看望阿娘,今日初到长安,我还是安分一些好。”婉儿摇了摇头。 厍狄氏笑意微深,“这么说,我也该去驿站安分地过一夜。” 婉儿点头,“最好如此。” “可今晚我必须回裴府。”厍狄氏却已打定了主意。 婉儿愕然,“为何?” -- 第207页 “今日是夫君的生辰,他虽不在了,可我还是会遵照约定,每年在他生辰这一日往府中的柏树上悬一条平安绳。”厍狄氏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个约定,“他说,只要心诚便能儿郎平安,岁岁康健。”如今裴行俭已死,她唯一的念想便是她的儿子裴光庭,“我只求四郎平安。” 天下慈母,皆是如此。 此事就算传到武后耳中,武后也不会多说什么。 “事事小心。”婉儿只能提醒一句。 厍狄氏点头,“嗯。” 随后,婉儿命与羽林将士先将厍狄氏送至裴府,与厍狄氏告别之后,便独自去了驿馆休息。 红蕊端来了午膳,婉儿只吃了两口,便觉索然。 “大人,你好歹再吃两口啊,气坏了可不值得。”红蕊赶紧安慰婉儿,生怕她气坏了身子。 婉儿笑问道:“现下什么时辰了?” 红蕊起身走至更漏边看了一眼,认真回道:“回大人,已经未时一刻。” “两个时辰了,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婉儿的笑容微僵,终至消失。脑海中再次重现太平与那武士亲昵的一抱,原本压下的怒火又腾地冒了起来。 难道真如戏文里所言,越容易得到的,便越不珍惜。 婉儿越想越心酸,蓦地摇了摇头,绷着最后的理智告诉自己,即便判人死刑,也得给那人一个辩解的机会。 她的殿下不该假戏真做,不该半年不见便将她淡忘。 若太平真是这样的人,上辈子她又怎会为她做那么多? 世事总是当局者迷,即便聪慧如婉儿,如今身陷这醋海之中,想的越多,她便越怕,越想抽离那些不安,就越是身陷揣测,又怕又恼。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这句佛偈不断在脑海中盘旋,她难得解脱,越陷越深,就越忍不住往悲处去想。 忽觉眼眶一烫,她视线已然模糊。 红蕊看得心疼,连忙拿了干净帕子过来,“大人,快擦擦。” 婉儿接过帕子,暗自打定主意,倘若殿下真是无情至此,她何必与殿下再做纠缠,即便再难,她也要狠心斩了这情丝。 一日斩不断,那便斩一年,一年斩不了,那便斩十年。 谁要为个不爱自己的人寻死觅活? 心头虽是这样“强硬”地想着,可听见了敲门声后,她绷紧的心弦终于得了一刻的松懈。 “谁?”红蕊大声问道。 “红蕊,是我。”春夏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殿下命奴婢过来,给大人送致歉之礼。” 红蕊瞧了婉儿一眼,见她满眼失落,突然又来了气。殿下怎可一点诚意都没有?打发春夏来送个礼就完了! 红蕊卷了卷衣袖,猛地将门打开,把气都撒春夏身上了,“知道了!”当下伸手将春夏手中的礼物一抱,转身便走回房间,“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春夏吃了一鼻子灰,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 红蕊居然凶了她! “红蕊你……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我没什么跟你说的!” 婉儿只扫了一眼红蕊放下的礼物,不过是些寻常物事,果真是没有诚意的。 门外又响起了春夏的声音,“你听我说一句也成啊!你出来!” “我不听!”红蕊彻底跟春夏杠上了。 婉儿听得心烦,“出去,吵够了再回来。” 红蕊愣了一下,知道自己吵着大人了,当下歉然对着婉儿一拜,“奴婢这就去把春夏给打发了。”说完,红蕊气呼呼地打开了房门,走了出去。 房门很快便关上了,可随后便响起了一串铁链声。 婉儿听出了不对劲的地方,起身走至门后,想要打开房门看看外面到底是怎么回事。 “咣!” 婉儿发现门打不开了,有人用铁链锁住了房门。 “红蕊!谁把门上锁了?” 听见婉儿的惊问,红蕊下意识想答话,却被春夏一把捂住了嘴巴。 春夏忍笑道:“上官大人趾高气昂,一再触怒公主,殿下有令,禁闭驿馆三日,以儆效尤!”说完,春夏便对着左右的公主府武士递了眼色,命他们值卫在外,便勾住红蕊往驿馆前堂行去。 红蕊挣扎不脱,便横了心,狠狠地咬了一口春夏的手。 春夏吃痛,终是松了手。 “助纣为虐!”红蕊骂了一句春夏,转身便想回去伺候婉儿。 春夏忍痛一把抓住红蕊的手,“回来!”说着,左右看了一眼,硬拽着红蕊往空庭的无人角落走。 “松手!”红蕊是气极了,“殿下没有良心,你也没有良心!” “嘘!你这是大不敬啊!”春夏知道她恼怒,却没想到她竟恼怒到这个地步,连这些大不敬的话都敢说。 红蕊哑声道:“大人在洛阳,差点命都没了,结果殿下是如何待她的?你没瞧见么!” 春夏眨了眨眼,“你……这话什么意思?” 红蕊索性豁出去了,指了指自己的眉心,“这里!大人为了给殿下讨一道圣旨,活生生地被太后用簪子划了一下,留了好大一个疤!” 春夏起初以为公主哄哄大人便好,可知晓这事后,她终是明白为何大人会这般生气,红蕊为何会这般恼怒。 红蕊眼见春夏哑口无言,哑声道:“如今你还帮着殿下骗我出来,把大人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你们的良心呢!” -- 第208页 春夏解释道:“殿下她今日真的只是做戏……” “做戏还关人,这不是明摆着欺负大人么!”红蕊是一个字都不信的。 春夏一时也不知如何解释,殿下命她困住红蕊,别让红蕊在驿馆闹腾,至少这件事她一定要做到。 “红蕊。”春夏软声轻唤,紧了紧红蕊的手。 红蕊嫌弃地抽出手来,“滚开。” 春夏赔笑,“殿下说,大人一定不会好好吃东西,你非要回去伺候也不是不行,好歹跟我去厨房一趟,给大人备些喜欢吃的菜肴……” “再好吃大人也吃不下!”红蕊白了一眼春夏。 春夏劝道:“总要试试啊,饿坏了大人,你也心疼不是?” 红蕊想了想,念在最后这句话的份上,她便跟春夏去一趟,“这可是你说的,做好吃的,就放我进去伺候。” “嗯!我说的。”春夏猛点头。反正她只是个奴婢,她说的话,肯定武士是不会听的。 “还不快走?”这次是红蕊扯了扯春夏。 春夏悄舒一口气,便跟着红蕊往厨房去了。 太平明晃晃地惩治婉儿,所以这个驿馆内外都安排了公主府的卫士。原先住在这里面的官员,都被太平请去了另外的驿馆休息。 婉儿得知自己被太平禁闭此处时,便知这不过是太平假公济私的手段。太平就怕她见了她更生气,直接打道回洛阳复命,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她,所以太平索性出手就是一招狠的,把她名正言顺地“囚”在驿馆三日。 以婉儿对太平的了解,公主今晚一定会来亲自解释。想明白了这些后,婉儿气定神闲地坐回了几案边,她倒要瞧瞧,太平这次有多大的诚意! 只是……她似乎低估了太平的急切。 婉儿刚在几案边坐下不久,窗户便被谁给推开了,她惊忙起身,侧目望去—— 堂堂镇国公主在窗口对着她歉然一笑,小心翼翼地爬进了半个身子,“婉儿,我……” “出去!”婉儿以为见她可以平平静静的,可瞧见了心中的醋火又上头了,没等太平说完,便快步走到窗边,便想把她给推出去。 太平慌乱地扒紧窗边,急道:“梯子已经撤了,你再推,我可要跌下去了!”太平耍了一招“破釜沉舟”,断了自己的后路,好让婉儿拿她无计可施。 婉儿往窗外一瞧,果然,公主半个身子悬在窗台上,下面的梯子已经被人给挪开了。 “你!” “好婉儿,就先放我进来,不然被街上巡逻的将士瞧见了,还以为白日有贼人翻入驿馆行窃,他们可是会放箭的!” 婉儿也知此事的严重性,即便勘破了太平的心思,也只得照单全收。 太平见她不再拦阻,便窃笑着从窗上跳下,反手将窗户一关。 婉儿躲开了太平的拥抱,面若寒霜,冷冷地讽刺一句,“殿下可真是好手段!” 太平没有回答,只是朝着婉儿走了一步。婉儿觉察了太平的靠近,往后退了一步。 “请殿下自重。” “婉儿……” 太平哑声轻唤,垂眸之时,眼眶已湿。 婉儿瞧见她这样,心已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臣知道殿下只是做戏,殿下不必解释的。” 太平自然知道她能想到这点,可她更知道,她不能仗着婉儿聪慧就半句道歉都不说,“你该生我的气。” 婉儿没想到太平竟会说这句,怔怔地看着太平。 太平含泪轻笑,“你恼我,证明你心里有我。” “不害臊!”婉儿听她这话,心是软了,可气尚未消,语气依旧是凉凉的带着戳人的锋刃,毫不客气。 “我给婉儿收拾,婉儿尽管打骂,越狠越好。”说着,太平昂头合眼,张开双臂一幅任君宰割的模样。 真打疼了,也不知心疼的是谁! 这下倒是婉儿进退两难了,“殿下就是存心惹臣不快!臣……能打你么?”她故意忍下了“舍得”二字,就是不想让太平听了得意。 太平睁眼,认真道:“我可是洗得干干净净送上门来的,不信你闻闻!”说着,便解开腰带,敞开了内裳,凑近婉儿给她闻闻。 皂角的清香味透了出来,混杂着太平身上的淡淡体香,无疑是致命的诱惑。 明知婉儿想她想得紧,殿下就是故意的! 婉儿绷直身子,背过身去,“不稀罕!” “婉儿……”太平张臂从后面拥住了她,婉儿只挣扎两下,便情不自禁地贴在了殿下怀中。 殿下就是她心甘情愿服下的毒,就算是死,也甘之如饴。 “我想你……”太平轻咬婉儿的耳垂,气息忽然变得很烫,声音也哑了下来,“很想……很想你……” 酥痒之感自耳垂上一路蹿下,直击婉儿的心房。 这一霎,不仅是太平心跳狂乱,她的心跳也狂乱无比。 当婉儿觉察太平想要把她额上的白缎扯开时,她慌乱地扭身正视太平,肃声道:“殿下今日是来请罪的。” 太平点头,“嗯。” 婉儿微微昂头,耳根却已红透了,“我说罚什么,殿下便依什么,是不是?” 太平来之前就知道婉儿不好哄,难得她松了口,自当事事遵从,“嗯。” “闭眼。”婉儿肃声道。 “啊?”太平隐隐有些不安。 -- 第209页 “你依不依我?”婉儿急切催问。 “依……”太平只得闭上双眸。 婉儿拿了一条白纱过来,叠了叠遮住了太平的双眸,牢牢系紧。 “婉儿你这样……我看不清你了……”太平只能从层叠的白纱中瞧见婉儿模糊的身影,好不容易可以仔细瞧瞧她,她可舍不得这样虚度了时光。 “这是惩罚!”婉儿的气息近在咫尺,指尖抵上了太平的心口,一边挠着圈,一边逼着太平往后退去,“殿下应得的。” 太平心跳狂乱,脚后跟突然撞上了床脚,不由得一个踉跄坐倒在了床上。 “婉……唔……” 婉儿的唇骤然落下,封住了太平的话。 唯有以下犯上,方能消解这烧了半日的怒火。 起初婉儿还只当是解恨,可醋意褪去,那些隐忍了半年的浓郁思念汹涌而来,她不得不承认,她也思念极了她。 耳鬓厮磨之间,太平咬了一口她的耳垂,沙哑又蛊惑地说了一句话,“不准出去。” 第106章 痕迹 暮色渐深, 斜阳余晖自窗口投落房中,照亮了半只几案。 晚风吹得帘子微颤,偶尔撞在窗棂上,发出一声轻响。 婉儿双眸红热, 月白色的官袍已经松散不堪, 徐徐支起身子,缓缓地退了出来。 太平已经失了力气, 偏生眼上的白纱系得太紧, 她无力地扯了扯,只得徒劳地瘫下手来, 沙哑轻唤:“婉儿……”她这一开口,声音黏腻,余温依旧撩人。 “臣在。”婉儿坐在床边,看着床上狼狈不堪的公主殿下, 眼底灼意未消, 心跳兀自剧烈地跳动着。 这次好像收拾得狠了…… 红梅似的吻痕星星点点, 好几处似是要滴出血来。 更甚之处,如芍药盛放,只怕要好些天才能消下肿来。 “婉儿还恼我么?”太平缓了一会儿, 忍不住问道。 婉儿轻声道:“臣知道那只是殿下的逢场作戏。” “那……现下允我瞧瞧你么?”太平还是不安, 这一场“教训”又长又狠, 以至她现下还浸在那些余韵之中, 久久不能平息,她的声音还染着一抹媚意,让人无法拒绝。 婉儿悄无声息地叹了一声,下意识地摸了摸额上系着的白缎,确认白缎尚在后, 这才出手解开了太平眼上的白纱。 白纱湿润,汗水与泪水早已混在了一起。 太平眯眼适应了片刻,终是红着眼睛凝眸望向婉儿,瞧她正在垂首穿衣,忍不住道:“今晚我不走的。” 婉儿的动作一滞,蹙眉看了过来,“殿下应该回去。” “现下都这么晚了,我的马车走到一半便到宵禁时辰,回不到公主府的。”太平的理由合情合理,话音一落,便张臂拢住了婉儿的身子,娇声道,“我有好多话想与你说。” 婉儿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自忖方才不该那般不懂分寸,竟不知餍足地欺负了公主那么多个时辰。 “就一晚。”太平的声音忽然低到了尘埃里,不管她在外面多么高高在上,可在婉儿这里,她永远是最先低头的那个。 婉儿的心弦微颤,却没有立即回答太平。 “我先给殿下净下身子。” “婉儿。” 太平瞧见她欲走,急忙抓住她的袖角,“我饿了……” 婉儿回头,对着太平温柔地笑笑,“臣陪殿下一起吃。” “好。”太平眼底的泪花闪了闪,终是松了袖角,放婉儿走向了房门。 红蕊与春夏在外面已经候了大半日,这会儿两人耳根发红,沐在夕阳下垂首不语,也不知里面的两个主子何时起身。 “红蕊,打盆热水来。” 终于等到了大人的吩咐,红蕊赶紧点头,“诺!”她快步离开了这儿,晚风拂面而来,终是得了一刻的清凉。 春夏还站在门外,等着公主吩咐,偏生殿下什么都不说,她一个人候在门外,只觉煎熬。 好不容易红蕊端着热水回来了,春夏笑吟吟地从红蕊手中接了过来,示意红蕊去开锁,“铜锁一扯就开了,不用钥匙的。” 红蕊点头,把铜锁扯开,打开房门后,春夏端着热水低头走至床边。 “吩咐厨子,多做几道菜,本宫今晚想与婉儿好好喝几杯。”太平的嗓音出奇的哑涩。 春夏领命之后,不由得往殿下那边瞄了一眼。 虽说殿下这会儿披着内裳,可锁骨之上的吻痕触目惊心,她这一看,只觉双眼发烫,便急忙退出了房间。 大人胆子真的大,竟把殿下吻成这样了。 春夏只觉心惊胆战,扯了扯门口的红蕊,“走,跟我去厨子那里传膳。” “可是这边……”红蕊担心大人还有事吩咐。 春夏白了她一眼,拽了两下,“快走!”说着,便强拽着红蕊往驿馆的厨房行去。 婉儿取了条干净帕子过来,浸润热水之后,瞧向了太平的红肿之处,多少有些心疼与后悔。 太平觉察她的呼吸沉了下去,忍笑问道:“心疼了?”说完,她故意撩开了衣摆,好让婉儿看得更清楚些,“瞧瞧,你倒是舍得。” 婉儿在太平面前蹲下,将温暖的帕子覆了上去,“此事过了。” 太平被熨得爽利,忍不住轻嘶一声。 “疼不疼?”婉儿瞧太平蹙紧了眉心,柔声问道。 -- 第210页 太平强笑反问:“你说疼不疼?” 婉儿耳根发烫,“臣只是依照殿下的命令行事,方才殿下明明一直让臣重些,臣岂敢不从?” “好你个婉儿!”太平又羞又恼,捏住了婉儿的下巴,“简直巧舌如簧!本宫求你的时候,你怎的一个字也听不见?” 婉儿莞尔对上了太平的双眸——殿下眼底的浓情涌动,即便是这样羞恼的时候,殿下也懂分寸,温柔地捏着她的下巴,生怕捏重了会让她疼。 殿下总是这样疼着她。 她却因为醋意,狠狠折腾了殿下一回。 婉儿不觉擦拭的动作温柔了三分,“下次臣一定好好听,殿下说如何,臣便如何。” 太平被婉儿伺候得舒服,本该顺着婉儿给的台阶下来,太平却在这时松了手,顺势刮了一下婉儿的鼻尖,认真地道:“以后不准疑我!” 婉儿重新浸湿帕子,拧干后重新覆上,“嗯。” 太平要的是婉儿同样认真的回答,她眼眶的红晕尚未退却,紧紧盯着婉儿的双眸,“我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负心人,你那样想我,我也会难过。” 婉儿轻笑,把帕子放回水盆里,捧住了太平的双颊,认真答道:“好。” “长安与洛阳相距甚远,我在长安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说着,太平覆上了婉儿的手背,“先把你护好了,我才安心筹谋其他事情……” 她不想再像上辈子那样,回来时只见婉儿身首异处。 婉儿听着太平的陈情,心头一片滚烫,“我答应过殿下,会好好活着,我绝不食言。” 太平摇头,“伴君如伴虎,你在洛阳的处境有多凶险,我一清二楚。” 婉儿不由得有些慌乱,难道她额头上的那一下,殿下早就知道了? “阿娘派你来传旨,只想你帮我拿下南衙的兵权吧?”太平将婉儿勾坐在腿上,正色问她,“与你同行那人,又是什么人?” 婉儿听太平换了话题,暗舒一口气后,立即答道:“裴行俭继室,厍狄贞娘。”略微一顿,婉儿圈住了太平的颈子,“太后命我前来传旨,确如殿下所言。” 太平眸光微沉,“阿娘命厍狄氏同行,意在监视你的举动?” 婉儿摇头,“她是来查探南衙禁军驻防位置的。” 太平微笑,“阿娘竟连这个都想到了。”若不能文取兵权,那便由厍狄氏帮着,一举拿下南衙兵权。 想来,这个厍狄氏必懂兵法,也许是家学如此,也许是跟着裴行俭多年耳濡目染之效。 “殿下是如何想的呢?”婉儿只想要一句实话。 太平眼底闪过一抹狡黠的笑意,“想你。” 婉儿与她说正事,殿下怎的突然胡闹起来,“正事重要。” “你便是我的正事。”太平勾在婉儿腰侧的手骤然扯开了官袍衣带,猛地将她压倒在床上,她扣住了婉儿的双手,压在了枕头之上,语气却依旧温柔,“吉日一过,刘仁轨会对外称病,顺势将南衙兵权给我。” 婉儿心跳狂乱,绷着一线理智,肃声问道:“当真?” “先前迟迟不给,就是为了让我名正言顺的操练北衙禁军,学习掌军之术,如今我已会了七成,自当把兵权给我,消解阿娘对长安的疑心。”太平一边说,一边靠近婉儿,近在咫尺之间,将吻未吻,酥声道:“难得来长安一趟,如此良辰,岂能虚度?” 婉儿微微挣扎,“殿下不是说饿了么?” 太平看着她这极力自持的模样,笑道:“嗯,饿了。” 婉儿只觉要被太平的目光烫化了,推了推太平的肩头,“一会儿春夏跟红蕊回来了,会……瞧见的……” “只怕,早就瞧见了。”太平窃笑说完,突然扬声道,“把门锁了!候远些!” “诺!” 门外的锁链声响起,同时出现的还有两个熟悉的声音。 婉儿的双颊瞬间红了个透,竟不知那两婢子是何时回来的。 “殿……” 婉儿还想说点什么,却见太平揪起了婉儿的官袍一角,不害臊地晃了晃,“上官大人好不小心啊,何时把热水弄官袍上了?” “你!”婉儿羞恼之极,“孟浪!” “本宫就孟浪了!” 太平就喜欢看婉儿那羞涩的模样,先前被蒙眼了好几个时辰,岂能错过这样的好机会。她看准婉儿的唇,便想要一口衔住,哪知婉儿早就料到她的手段,先一步避开了。 她万万没有想到,就因为这片刻的胡闹,系在她额上的白缎松散开来,露出了疤痕的一角。 太平开始还与她厮闹着,这本就是床笫之趣,可当她的目光锁定在那一角疤痕时,笑意瞬间僵在了原处。 婉儿看她的脸色凝重,很快便知晓她发现了什么。她飞快地遮掩额上的疤痕,强烈掩饰着慌乱,故作镇静地道:“来长安的路上,路途颠簸,不小心撞到了……” 不等她说完,太平便一把将白缎扯了下来。 这哪是撞出的伤痕?! 半指长的划痕,分明是利刃所伤。 太平看得心惊,也看得心疼,眸光瞬间变得锐利起来,“是阿娘做的么?”她不必多想,便知道动手的只会是阿娘。 婉儿默认了此事。 太平的指腹小心翼翼地落在了疤痕上,哑声问道:“为何如此?” -- 第211页 “事情已经过去许久了……” “回答我!” 太平脸上隐有无奈又心疼的怒色,她只怪自己,重活一世还是不能护她周全。眼底的泪光闪烁,忽地一滴热泪落了下来,碎在了婉儿的脸上。 就像是一记重鼓,响彻了整个心房。 婉儿抿唇,攀上了太平的颈子,她主动去亲吻太平的唇,想要把所有的解释都揉碎在缠吻之中。 只要她的殿下安好,这些苦,她甘之如饴。 第107章 晨光 太平歉疚合眼, 眼泪终是哗啦啦地流了下来。 婉儿来宣旨既是阿娘的意思,眉心的伤便不是这次得的。再往前想,她在长安与刘仁轨联手演戏,就算婉儿帮她说话, 也不至于惹怒阿娘刮刺这样一道伤痕。 “臣有其他法子让殿下得到这个‘名正言顺’……”这句话蓦然浮现心头, 太平只觉有把钝刀子狠狠拉扯着心房。 太平虽然不知婉儿那时究竟对阿娘说了什么,可将阿娘惹得动了手, 这个“名正言顺”便是婉儿用命给她挣来的。 她在长安高枕无忧, 婉儿却在洛阳战战兢兢。 她口口声声要给她一世长安,到头来最先做到的还是婉儿。 无能之极! 太平的愧疚一瞬击溃了她, 她不禁一把抱住了婉儿,埋首在她的颈窝里,泪水一瞬决堤,呜咽不止。 婉儿听得心疼, 轻抚太平的后脑, 柔声道:“都过去了, 没事了。”她的声音越是温柔,就越是让太平觉得锥心。 “殿下总要走这一步的。”婉儿从不后悔为太平谋这一步,“殿下早一日筹谋, 我们……”莞尔轻笑, 她的眼底有泪光, “便能早一日相守。” 太平的身子微颤, 双手撑在婉儿身侧,微微支起身子,红着眼眶凝眸望她。她想对婉儿说点什么,可启口便觉言语苍白,竟是硬生生地哽在了喉间。 婉儿的眸光温柔, 漾着只属于太平一人的深情。她的掌心覆上太平的脸颊,指腹轻轻擦拭太平脸上的泪痕,笑道:“害殿下一哭再哭,臣之过也。” 太平哑笑,眼泪却难以自抑地噙了起来,哑声道:“是我的错。”说话间,她一手覆上了婉儿的手背,紧紧地贴着,生怕一不小心,婉儿又找不回来了。 “你要好好的……”太平的眼泪很快濡湿了婉儿的掌心,哽咽艰难开口,“不准……不准再这样……” 她怕极了,害怕这一世谋到最后,又是她一个人独活于世。 “别怕。”婉儿知道她在害怕什么,“我答应过殿下的,会一直跟着殿下,我不会食言。”说完,她笑着吻了吻太平的眼角,“殿下再哭,臣也想跟着哭了。” 太平哪里舍得,当下猛吸了几口气,从婉儿身上爬了起来,“我不哭!婉儿也不准哭!”她坐在床边,只想让自己快些平静下来。 婉儿看着太平不断起伏的肩头,她说不心疼都是假话。她也坐了起来,双臂自太平腰间穿过,温暖地从后面抱住了殿下。 “会好起来的。”说着,婉儿凑近太平的脸颊,亲了一口。 太平扣紧婉儿的双手,“我只求你安好。” 婉儿难得的用撒娇的语气哄道:“臣不是安安好好地抱着殿下么?” 太平侧脸看她,认真道:“我说的是往后。” “往后也一样。”婉儿语气坚定,是安抚,也是许诺。 太平的视线回到了婉儿的眉心上,忍不住印上一吻。 婉儿合眼承下太平的心疼,只觉一颗心满满的皆是暖意,那是殿下许她的独一无二的温暖。 得此一人心,也不枉重活这一回。 忽觉太平想要起来,婉儿不禁问道:“殿下要走?” “只是传膳。”太平拍了拍婉儿的手背,示意她安心,“我说了今晚要留下来,你赶我也不走。” 婉儿哪里舍得赶她走,不禁笑了笑。 太平顺手将内裳的衣带系好,起身才走了一步,便觉火辣辣地烧得慌,不由得皱了眉,步子迈得比平日小了些。 婉儿看她那走路的样子,便知是因为什么。她连忙从床上下来,扶着太平坐到几案边上,又抱了一件大氅来,披在太平身上后,柔声道:“还是臣去吧。” “嗯。”太平小声应了一句。 婉儿很快便将官服穿戴整齐,重新拿了白缎蒙住额头,这才将房门打开,对着站在远处的两名婢子招了招手,“速去传膳。” “诺。” 春夏与红蕊眼底透着惊色,还有了小小的疑惑——怎的殿下收拾大人,这么快就结束了? 希望这次重新端来的热膳不要又端回去。 当两人端着菜肴往回走时,心底只剩下了这个念头。 早上气了半日,是以午膳就吃了两口,现下菜肴摆好之后,菜香扑鼻而来,婉儿忽然觉得饿极了。 太平打发了两名婢子出去后,与婉儿一起用了晚膳。 这是她与她久违的温情,上次一起用膳,要追溯到数年前,婉儿还是她伴读的时候。 入夜之后,婢子们打来热水,伺候两名主子洗净后,便知趣地退出了房间,候在了五步之外。 太平拥着婉儿一起睡在枕上,小猫儿似的缠在婉儿身上,只轻轻地蹭了蹭婉儿的颈窝,便很快入了眠。 看来,殿下是真的累坏了。 -- 第212页 听着太平微沉的呼吸,婉儿借着昏黄的烛光,安静地看着殿下的熟睡眉眼。 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都爱极了这样的殿下。只要看着殿下,便觉心安。这世上每个人都戴着面具活着,难触真心。唯有殿下,在她面前总是真挚又深情,天真又痴傻。 傻子。 婉儿忽觉有些酸涩,鼻尖轻轻地蹭了蹭殿下的鼻尖。她的殿下待她如珍似宝,世上良人千万,却没有一人能及上太平。 “太平。”婉儿小声轻唤,满心欢喜地合眼入眠。 她却不知,太平的嘴角在此时微微上扬,终是得了她想要的欢喜。 高高在上的镇国公主也好,低如尘埃的掖庭罪臣之后也罢,在这一刻她与她只是两情相悦的一双痴人儿,只想求这样的相守,这样的不离不弃。 厢房之外,红蕊托腮坐在石桌边,不时张望那久久不息的烛灯。 春夏拿手在她面前晃了两下,“你别老盯着那边啊。” “殿下跟大人……算是和好了?”红蕊好奇地问道。 春夏点头,“不和好哪有心思用膳?”说完,春夏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她在红蕊身边坐下,小声问道:“那……你也不生我的气了吧?” 红蕊怔了怔,“我生你什么气?” 春夏瞪大眼睛,“你未时那会儿可凶了!” 红蕊摸摸自己的脸,“很凶?” 春夏猛点头,“嗯!很凶!” 红蕊眨眨眼,一幅怀疑的模样。 春夏没想到半年不见,红蕊竟这般滑头,“你还不认了!” 红蕊瞧她是真的急了,轻轻地牵了牵春夏的袖角,“我向你赔不是,你别恼。” “这可不成!”春夏微微昂头。 “那……如何才成?”红蕊也没了主意。 春夏脸颊一烧,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红蕊起初没有会意,“你要掌掴我?” “谁舍得掌掴你啊!我是要你……”春夏直接跳了起来,话说了一半,生怕惊动了远处的武士,赶紧压低了声音,“亲我一口!” 红蕊心跳狂乱,羞声道:“你不害臊!” “我……我……”春夏真是拿她没有法子,有时候真是个敲不动的木头,“你就一点也不想么?” 红蕊脸颊更红了,“不想!”她口是心非。今日瞧见那样的殿下,那样的大人,说没有一点好奇,那都是假话。 春夏恼得咬咬牙,索性别过脸去,“罢了!” “春夏……” “做什么?” 红蕊牵了牵她的衣袖,春夏就不让她牵着。 “亲了就不气我了?”红蕊低声问道。 “嗯!”春夏没有回头看她,反正她知道红蕊是不可能亲她的。 哪知红蕊扫了一眼空庭,蓦地抓了春夏的手就跑。 春夏还没回过神来,便被红蕊按在了角落的院墙上,“红蕊你……”话没说完,便被红蕊亲了一口唇。 春夏只觉脑海瞬间一片空白,红蕊好大的胆子,竟然吻了她的唇。 红蕊这会儿羞得满脸红霞,不敢再多看春夏一眼,“我……我……去厨房瞧瞧……瞧瞧明早该给殿下与大人准备什么早膳……”说着,她就飞快地逃了。 春夏还陷在情迷之间,抚上自己的唇,终是明白殿下为何能用这种法子哄好大人。 “不对,喂,红蕊!”春夏忽然回神,意识到她好像被轻薄了,“我没让你亲……”声音小下,“这儿啊……” 她决定要去找红蕊讨个说法,好歹也要亲一口回来才算公平! 一夜静谧。 天边渐渐亮起晨光,将朝霞渲上了一抹缤纷之色。 太平倒是比婉儿先醒来,她含笑深望了一眼婉儿,便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了下来。 “嘶……” 怎的今日比昨日还多了几分酸麻之意? 婉儿向来睡得很浅,她听见太平的嘶声后,哑笑着坐了起来,“我命红蕊去药堂买点消肿的膏药吧。” 太平耳根一烧,正色道:“今日还有正事要做!” “何事?”婉儿疑声问道。 太平轻笑,“南衙兵权一事用不上你跟厍狄氏,总要让你们带点东西回去,给阿娘一个交代。” “殿下……”婉儿没想到太平这时候竟然想的是她,暖了一晚上的心房又被她烫了这一下,眼眶便有几分发烫。 太平站在帘下,晨曦落在她的身上,她的眸光温暖又坚定,嘴角微微往上一扬,她问:“今晚跟我回公主府,好不好?” 隔世再问,太平还是那样真挚。 眸光被泪花打碎,婉儿轻笑,起身快步走至太平身边,勾住了太平的颈子,哑着嗓子回答:“我跟你走。” 太平只捧了她的脸颊,婉儿却已先一步吻上了她的唇。 微风轻拂,吹动帘子轻轻晃动。 帘子晃碎了晨曦,斑驳地洒入小窗。 小窗深处,她们额头相抵,合眼低笑,这是是她们久违又短暂的岁月静好。 第108章 稻宴 厍狄氏一早便赶回了驿馆, 没想到竟被公主府武士拦在了驿馆之外,这才知晓昨日公主下了禁令,要把婉儿关在驿馆三日。 她细细回想昨日初见殿下的情景,殿下虽急, 却没有半点恼色, 何至事后问罪禁闭婉儿三日?就在厍狄氏疑惑之时,一辆马车停在了驿馆之外。 -- 第213页 只见赶车的卫士抱了墩子来, 放在了马车边上, 似是专门来接谁的。 没过多久,便见婉儿从里面走了出来——她今日换了一身淡青色的官袍, 额上还是系着白缎。 “上官大人。”厍狄氏关切地一唤。 婉儿微笑点头,走出驿馆大门时,也不见公主府武士拦阻。 厍狄氏更想不明白了。 婉儿走上前,牵了厍狄氏上了马车后, 淡声吩咐:“走吧。”她也没说去哪里, 赶车的卫士却应声扬鞭, 拉着她们两个往长安郊外去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厍狄氏只想问个明白。 婉儿也准备给她个交代,“殿下囚我只是掩人耳目罢了。”说着,她看着厍狄氏的眉眼, 认真道:“只为私下与我详说南衙兵权一事。” 听见婉儿这句话, 厍狄氏便已明白武后交给婉儿的是什么任务。 “棘手么?”厍狄氏问道。 婉儿点头, “所以今日殿下在郊外设宴, 请你我同赴。” “这……”厍狄氏满眼疑惑,“唱的是哪一出?” “鸿门宴,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婉儿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 厍狄氏悄悄打量婉儿, 不过一晚,婉儿与昨日判若两人。到底是因为什么,厍狄氏想不出来,幸得她本来就是豁达之人,索性便不再去想。 既然是婉儿与殿下筹谋好的,她便静观其变,暗中帮衬便是。 出了城门,便是长安郊外的千顷良田。 如今已近秋日,是以良田稻谷青中泛黄,稻穗也沉甸甸地缀在禾上,想必今年会是一个大丰之年。 马车沿着田埂一路往稻田深处走,直到田埂路窄下,马车不能再前行,赶车卫士便将马儿勒停,敬声道:“还请二位大人下车步行。” “嗯。”婉儿应了一声,便与厍狄氏一起下了马车。 稻浪随风起伏,枝叶相交,娑娑细响。 卫士恭敬地示意沿着左边的小道前行,“那边的长廊,便是今日殿下设宴之处。” 厍狄氏沿着卫士所指望去,依稀可见廊中几案已备,不少宫婢正在布菜,准备着今日的郊外之宴。 长廊不远处,兵甲林立,那是太平专门调来的羽林军,护卫在长廊附近以保安全。 婉儿与厍狄氏沿着田埂走入长廊,只见廊中放了四张几案,几案上放了素斋与鲜果。 “四张几案?”厍狄氏惑然看向婉儿,也就是说今日还有一人赴宴。 婉儿点头,“沛公。” 厍狄氏与婉儿入席不久,便瞧见公主的车马停在了田埂上。公主似是伤了腿,由春夏扶着,缓缓走入长廊,坐到了主座之上。 厍狄氏与婉儿起身迎驾。 太平微笑示意两人坐下,不必多礼。 “殿下伤着了?”厍狄氏关切问道。 太平苦笑,“今早练剑不小心扯着一下,不妨事的。”她说得淡然,婉儿却耳根微烫,殿下如此,只是拜她所赐。 “上官大人,昨日本宫一时骄纵,忘了你与厍狄大人是朝廷敕使。”太平忽然拿起杯盏,敬向婉儿,“若有不敬之处,还请大人海涵。” “臣也有不敬之处,还请殿下见谅。”婉儿举杯,与太平同饮此酒。可酒汁才入口,她便察不对,不禁皱眉,“这不是酒?” “父皇入陵在即,自当服素禁酒,所以这壶中装的只是井水。”太平说着,慨然望向了廊外,“井水取自稻田深处的那眼水井,附近良田也皆靠那眼水井浇灌。” 厍狄氏听到这里,举杯轻尝了一口,入口回甘,确实是井水。 “前年大旱,这里几乎颗粒无收,饿死城下者不计其数。”太平肃声说着,“所以本宫镇守长安以来,最重农事,丰仓打井,不想再见百姓因为饥荒殒命。” 厍狄氏会心一笑,“殿下仁义,臣敬殿下一杯。” “厍狄大人,请。”太平饮下一盏井水。 婉儿看向一旁一直空置的几案,故意问道:“今日还有客?” “呵,有客。”太平冷嗤,“若是此宴宫中,那老狐狸定然是不会来的。”说着,她目光悠远,望向远处的田埂上奔来的一对人马,为首的便是刘仁轨。 “终是来了。”太平徐徐起身。 厍狄氏与婉儿也站了起来,等着刘仁轨走进长廊赴宴。 刘仁轨虽已满头白发,可依旧精神奕奕,即便没有着甲,走路也虎虎生风,半生戎马锻炼出的英姿依旧逼人。 他大步走入长廊,语气中透着一丝不屑,“老臣,参见殿下。”拜是拜了,可谁人看了都知道他并无臣服之意。 厍狄氏悄然打量刘仁轨,殿下要对付这样身经百战的老将军,实在是不易。正顾看时,刘仁轨突然瞪向这边,将她逮了个正着。 “裴公当年真不该娶你这样的继室!”刘仁轨对她可不留半分情面,似是在责难她如今帮着武后办事。 不等厍狄氏应话,太平便圆场道:“刘公,请入席吧。” “免了!”刘仁轨匆匆摆手,“南衙今日军务繁重,老臣饮过一杯,便算是赴过殿下之宴了!”说着,他没有饮放在他几案上那一盏甘露,提起了婉儿与厍狄氏这边的酒壶,仰头喝了一口。 “刘公你……”太平面露不悦。 刘仁轨将酒壶不轻不重地放下,发出一声响声。他话中有话,“殿下还是收收心,多管管北衙军务,莫要劳民伤财,再办这些没有意义的酒宴。”说完,他匆匆对着太平一拜,转身便带着人马离开了长廊。 -- 第214页 厍狄氏的心突突狂跳,她就算看见了南衙禁军的布防,也无法与这样老辣的将军对阵啊! 婉儿面色虽惊,心中却是为殿下高兴着。有这样一个老将军教导殿下,于殿下来说是莫大的好事。 太平等刘仁轨走远后,忽然笑道:“本宫就知道你不敢喝那边的!” 厍狄氏大惊,“殿下这话何意?” “春夏,快把解药交给二位大人。”太平给春夏递了一个眼色。 厍狄氏背心生寒,这一瞬终是明白婉儿所说的“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是什么意思。今日她与婉儿都是那舞剑的项庄,殿下想对付的沛公便是刘仁轨。 春夏恭敬地拿了两丸药来,呈给了厍狄氏与婉儿。 厍狄氏拿了药丸服下,急问道:“这井水之中,下了什么毒?” “其实也不算毒。”太平笑容得意,“本宫只想让那老狐狸腹泻几日,管不了南衙的军务。” 厍狄氏看了一眼婉儿,婉儿含笑低声解释:“殿下心善,不会下毒害人性命。只是南衙兵权势在必得,殿下才不得不出这样的下策。” 太平与刘仁轨把这场戏给做足了,届时婉儿与厍狄氏回去复命,也好给阿娘一个交代。 至于兵营驻扎,太平是不会让厍狄氏瞧见的。免得厍狄氏看出什么端倪来,反倒是坏事。 婉儿嚼了一口药丸,意味深长地往太平这边瞧了一眼。这哪是什么解药啊,分明就是裹了陈皮粉的酥糖! 太平莞尔看着她,她就是想喂她一口酥糖。 至于厍狄氏吃的那丸,若不是她咽得极快,定会尝出那药丸有多苦。 “今日难得出城走走,这稻花如海,景色也算怡人。”太平似是心情大好,扶栏远望,“若是天下没有战事,年年都是这样的丰收之年,那我大唐必定会迎来一个百年盛世,天下长安。” 婉儿望着殿下的侧影,她相信她的殿下会给大唐带来这样一个盛世。 厍狄氏望向外面的稻浪,天下无战,也是裴行俭当年的心愿。这一霎,她只觉心间微烫,眼眶微酸,若真有那么一日,她定会坐在府中的那棵松树下,把盛世之景一句一句地讲给亡夫听。 没过多久,便有探子回报,刘仁轨“果然”腹泻病倒。 厍狄氏本想问询殿下,后面可有什么要她帮手的?可殿下似乎胜券在握,与她们闲聊几句后,便顺势请她们回公主府小住。 厍狄氏与婉儿欣然答允,当晚便入住了公主府。 春夏奉命将厍狄氏安排妥当后,还带去了殿下的特许,“厍狄大人若是想回家看看,只须知会一声便可。” 厍狄氏感激领命,正好她想把家里的小玩具收拾起来,一并带回洛阳。那些小玩意都是裴行俭当年在军中闲暇时,用木头做给小儿子的玩具。这次她奉武后诏令带着光庭远赴洛阳,那些小玩意也没来得及收拾。 太平亲自安置婉儿在南边的水榭里。只可惜现下还不是冬日,所以那片梅林还没有盛放。可她们相信,总有一日她们可以一起踏雪赏梅,好好相守。 “这里向来幽静,景色也最是幽美。”太平站在窗边,指着池塘对面的梅林,“下雪的时候,那边的梅花遍开,香气便会随着寒风飘过来……”她的视线缓缓回到了身边的婉儿脸上,笑道,“沁人心脾。” 婉儿喜欢这里,并非这里的景色有多美,只是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太平用心妆点的。即便这里只是茅屋,婉儿也觉欢喜。 “我见过的。”婉儿往前一步,埋首在太平怀中,哑声道:“上辈子就见过。” 太平搂住她的肩头,“那……婉儿喜欢么?” “上辈子就很喜欢。”婉儿微微抬眸,对上了太平的柔情脉脉,“傻殿下。” 太平眼圈微红,此时此刻,再多的言语都是累赘。 月光深处,只见她捧了婉儿的脸,一边亲吻,一边拥着她走至床边,双双沉醉在温柔乡中。 第109章 临别 随后几日, 太平择定吉日,选择在八月一日下葬先帝。婉儿回了一趟长安家中,命人将郑氏先送去洛阳,自己与厍狄氏继续留在长安, 陪同公主处理先帝后事。 八月一日, 高宗下葬乾陵。 太平亲率长安百官至皇陵之下,着素衣, 行丧礼。她跪在百官之首, 三拜先王之后,代新帝跪灵半日, 直到黄昏时,才由婢女搀扶起身,回陵殿休息。 高宗皇葬终了。 第二日清晨,刘仁轨佯作病弱, 乘坐马车从乾陵返回长安。车马才走至半途, 便被一队羽林将士拦住。 刘仁轨身边的武士并非泛泛之辈, 正当武士准备动手之时,太平从林间走了出来。 “殿下这是何意?” “刘公抱恙,无法督练南衙禁军, 所以, 本宫想向刘公讨要一物。” 刘仁轨脸色铁青, 沉声道:“殿下这是想硬抢了?” “刘公迟迟不交虎符, 传至洛阳,旁人不知内情,只道刘公居心叵测。”太平轻笑,“本宫这是帮刘公分忧。”话音刚落,山道两旁便又现身数十名弓箭手, 个个长弓拉满,只等公主一声令下。 刘仁轨肃声道:“殿下可知,这是皇陵脚下!” “正因如此,刘公是想当着父皇行谋逆之事么?”太平脸上的笑意骤然消逝,她逼近一步,“刘公战功赫赫,为何非要留一个‘晚节不保’的污名?” -- 第215页 刘仁轨额角青筋贲起,咬牙静默许久之后,不甘地将虎符自怀中摸出,狠狠瞪着太平,“虎符交于殿下也不是不成,老臣只要殿下允臣一事!” “刘公请讲。”太平负手,语气徐徐。 刘仁轨认真道:“永远不要忘记自己姓李!” 太平心绪复杂,虽说今日这一出只是演给厍狄氏看的,可刘仁轨交托南衙兵权为的也是大唐的稳定。太平走近刘仁轨,恭敬地对着他一拜,“刘公放心,本宫铭记在心。”说完,双手打开,承下了刘仁轨的虎符。 刘仁轨临走时,重重地拍了拍太平的肩头。 太平知道,那是刘公对她的嘱托,也是刘公对她的期望。太平目送刘仁轨走远后,回头便瞧见了厍狄氏与婉儿的马车。 那辆马车不知停在那儿多久了,不管厍狄氏看见多少,阿娘要的太平也算给她办成了。 可是,这也意味着婉儿要回洛阳了。 太平收敛失落,示意道边的羽林军退下后,扬声道:“今日本宫在府中备了素斋,二位大人还是明日上路吧。” 厍狄氏饶有深意地瞧了一眼婉儿,“明日再走?” “一切都听贞娘的。”婉儿神色自若,看不出半点不舍。 “趁早回去……” “贞娘。” 婉儿急唤一声,硬生生地压下了想说的话,变作另外一句,“你说的对。” 厍狄氏笑道:“婉儿莫急,我话还没说完。是该趁早回去,可也不能驳了殿下的好意。”说着,她便做主应下了公主邀约。 婉儿悄悄地舒了一口气。 厍狄氏放下车帘,语重心长地道:“难得你们君臣同心,有些话应当交代清楚再走。” “你……”婉儿面色虽然如常,可心底是慌的。她必须承认,厍狄氏确实不是个好糊弄的。 厍狄氏知道婉儿在怕什么,牵了婉儿的手来,交叠握着,“那日殿下稻田设宴,我便看出来了,你瞧殿下的眼神里有光……” 婉儿的呼吸都沉了下来。 厍狄氏轻笑,“你瞧太后时,也有这样的光,只是……没有看殿下那么亮。”她的语气格外轻松,听来倒像是在打趣婉儿。 婉儿正色嘱咐,“此事万万不可让太后知晓!” “若能实现殿下所愿,四海靖平,天下百姓共享盛世长安,那是天大的好事。”厍狄氏笑意微浓,“殿下虽说也用伎俩,可总归是重情之人,这样的人大权在握,于天下人而言并不是坏事。” 后面那句话厍狄氏没有说,可婉儿知道她想说什么。 武后的帝王之道,满是血腥,只因她想成就的是古往今来第一人,若不踩着鲜血往上走,君临天下不过妄想罢了。 杀戮之后,需要仁君守业。 哪怕公主是女儿身,若能大权在握,即便不是龙椅上那个人,也能给大唐带来新的希望。厍狄氏这辈子见过太多战场上的血腥杀戮,她也知道她的下半生将陷于宫闱,目睹更多的鲜血厮杀。 虽说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有些天真,可厍狄氏还是希望这样的厮杀有结束的一日。即便她与公主相交甚浅,可婉儿甘心冒死效忠之人,一定差不到哪里去。 她愿信婉儿,拭目以待公主还天下人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 最后,也是她的私心。她与婉儿一样,都是上位者足下的蝼蚁,摇尾乞怜其实换不来任何的怜悯,若不早做筹谋,那便是任人宰割的俎上鱼肉。 婉儿敢效忠二主,她也可以效忠二主。 只要能活下来……能让她的孩子摆脱蝼蚁之命……她愿意冒险赌一回! “婉儿放心,你与殿下之事,回洛阳后我一个字都不会告知太后。”这是厍狄氏的示好,也是厍狄氏的允诺。 虽说人心难测,可婉儿还是愿意相信她。 婉儿紧了紧她的手,忽然庆幸此次一路同行的是她。皇城之内,谁说女子只能相互出卖换却荣华富贵,女子也可以惺惺相惜,也可以同心协力地建功立业。 “贞娘,与你相识,是我的幸事。” “也是我的幸事。” 两人相视一笑,今日这一携手,算是结下了盟约。 回到镇国公主府后,太平安排了斋宴,用过之后,婉儿早早地回到了水榭,命红蕊收拾行装。 本来这次长安之行带的东西就不多,红蕊很快便收拾妥当。 “大人……”红蕊眼巴巴地望着婉儿,欲言又止。 婉儿知道她想说什么,摸了摸红蕊的后脑,“明日必须走,留不得。” 红蕊失落地垂下了脑袋。 “只要活着,总会相见的。”婉儿温声安抚,“今晚去春夏那儿,跟她好好聊聊。”虽是打发,却也是给红蕊的特许。 红蕊又惊又喜,“奴婢可以去?” “嗯。”婉儿点头。 红蕊高兴地站了起来,“奴婢先给大人把热水打来,伺候大人歇下,奴婢再去找春夏。” “好。”婉儿微笑应允。 红蕊很快便打了水来,刚进房中,便瞧见了殿下,她急忙行礼,“参见殿下。” “放下,出去吧。”太平示意红蕊退下。 红蕊将铜盆放上盆架,知趣地退出了房间,把房门关上。她刚一转身,便瞧见了眼眶微红的春夏,本来不想哭的,可瞧见她这样,瞬间生了酸涩之意,眼泪便在眼眶里聚了起来。 -- 第216页 “大人说,今晚让我跟你好好聊聊。” “走!” 春夏吸了吸鼻子,扯着红蕊便跑。 太平走至盆架边,拿了帕子浸湿,亲自拧好,送至婉儿面前,柔声道:“擦擦。” 婉儿接过帕子,却拿帕子熨上了太平的虎口,“殿下别只顾着我,也要顾好自己。”这几日她住在公主府,殿下的作息一目了然。 殿下统军不易,铠甲上身之后,压得太平走路都难受。为了能适应铠甲,太平每日巳时都会在府中练上半个时辰的拳脚,虽说体魄比往昔强健了不少,可虎口处还是磨出了一层薄茧子。 太平忽地一勾,与她心口相贴,唇瓣近在咫尺之间。覆在婉儿腰上的掌心很烫,热意透过婉儿的衣裳,烙上了她的肌肤,“只会说我,也不知做点什么,让我少担心些。” 婉儿圈住了太平的颈子,生怕这些话再说下去,会惹得公主哭泣,她换了话题,“臣今夜想做点什么,殿下允不允呢?” 婉儿鲜少有这样妩媚的笑意,太平知道这是婉儿为了安抚她的难过,故意为之。只是,太平从不希望婉儿这般讨好于她,她们只是两情相悦的姑娘,并不是尊卑有别的君臣,太平希望婉儿在她面前可以恣意活着,不必害怕哪句话说错了,也不必害怕一不小心丢了脑袋。 这是公主允她一世的特权,独一无二。 “这可不成,今晚得听本宫的。”太平否决了婉儿,拉着婉儿坐在了妆台边,“我要给婉儿上花钿。” 婉儿知道,这是太平又心疼她额上的疤痕了,刚欲说点什么,便被太平的食指抵住唇瓣。 “你这人忘性极大,今夜答应得好好的,回了洛阳定然又忘得一干二净了。”太平虽是数落,可语气宠溺,每个字都说得极是温柔,“所以,我得让你记牢一点。”说着,抵在婉儿唇上的食指下移,挑起了婉儿的下巴,命令道:“看着我。” 婉儿依言望着太平,太平眼底藏着笑意,暗流涌动的是她两世陈酿的痴意。只须一眼,婉儿便能醉死在太平的深情目光之中。 太平提笔,沾了胭脂,轻轻地画上了婉儿的眉心。 这道疤太平恨不得一笔给婉儿抹去,可她也知道,婉儿留下这道疤,在阿娘面前走动也算是一道护身符。 提醒阿娘,她教训过了,婉儿也铭记在心了。 “我的婉儿……”太平眼底晃起了泪花,“不管怎样……都是我心中最美的姑娘……”她说着话,画着红梅,终是将那道疤彻底掩盖。 婉儿的心被太平的话暖得发烫,哑声道:“我知道。” 太平放下了笔,起身走到婉儿身后,扶着婉儿的双肩,让她正视铜镜中的自己,“好不好看?” 婉儿望着镜中的自己,眉心处的红梅鲜艳欲滴,衬得她的脸极是冷艳。她甚至觉得有些陌生,从不知道自己在太平眼里,竟是这样好看的一个姑娘。 太平望着镜中的婉儿,她美得这般惊心动魄,得此佳人入眼,世上再无女子可入公主之眼,抚动公主的心弦。 她笑了笑,从后拥住婉儿,灼热的气息拂过婉儿的耳垂,唤起一阵难以自抑的酥痒。 婉儿心照不宣地垂下羞涩的脸,牵了太平的手覆上心口,声音低沉,“殿下喜欢,便都给殿下。” 这最后的一夜,任凭殿下予取予夺。 这朵红梅,愿意在殿下掌中完全绽放,吐露最娇艳的蕊。 第110章 相送 漆黑的夜幕边沿渐渐出现了一线朦胧的微光, 渐渐地朝霞便自山边漫了过来。今日的天气依旧晴好,可对太平而言,心里只剩下了阴雨绵延。 她几乎一夜未眠,紧紧地拥着婉儿, 只希望时光能过得慢一些。 可日头总会从东边升起, 相聚之后总有离别。 天亮了,婉儿便要走了。 婉儿在她怀中睡得很是踏实, 天下之大, 也只有太平能给她这样安心的方寸之地。 太平瞧见婉儿的睫毛颤了颤,便知她要醒了。她不舍地抵着婉儿的额头, 沙哑开口,“用过早膳再走,好不好?” 婉儿缓缓睁眼,第一眼瞧见的便是太平泛着红的眼眶, 她温柔地覆上太平的脸颊, “我依殿下此事, 殿下可否也依我一事?”声音慵懒,还透着三分倦意。 太平认真答道:“你说。” 婉儿莞尔,“殿下安心镇守长安, 不管外间闹成什么样, 殿下不管也不问, 作壁上观即可。”这是婉儿为殿下想到的捷径, 武后势大,在她眼皮子底下谋权,那是找死,与其提心吊胆地谋事,不如偏安一方, 静待武后势弱之时,再谋所求。 太平抿了抿唇,却没有立即答允,“你呢?” “臣也如此。”婉儿答应太平,回洛阳之后,武后命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绝不轻举妄动。 太平静静地看着婉儿,还是没有答应。 婉儿惑声问道:“殿下在想什么?” 太平知道婉儿所言是最好的谋权捷径,只是她不想与婉儿一别就是二十载。人有几个二十载光阴,她与她重活一世,为何要浪费这二十载光阴? 太平还记得上辈子她在佛前的折寿之愿,也记得这辈子太医给婉儿断的症,说她忧思伤身,恐损寿数。 她不想与婉儿分别那么久! 可现下婉儿还等着她的回答,她若不答,只怕婉儿会带着不安返回洛阳,更添她的忧思。 -- 第217页 “嗯。”太平低应一声,坐了起来,掀起床帐往外瞧了一眼,“趁着还早……”她笑吟吟地转过脸来,“今日能帮我整衣冠么?” 就像世间寻常夫妻那样,妻子每日清早都会给夫郎抚平衣裳上的褶子。 太平所请,婉儿岂能不应? 婉儿也坐了起来,温声答道:“好。” 说起来,婉儿已经许久不曾伺候太平更衣了。她从床上下来,身上只着了一件单薄的里衣,径直走向了衣柜,问道:“殿下今日要穿什么衣裳?” “今日我要骑马,圆襟袍衫便好。”太平眯眼答道。 婉儿从衣柜中抱出了一身银纹白底袍衫,走了回来。 太平迫不及待地站在了铜镜边,平举双臂,等待婉儿给她穿衣。 婉儿的动作很是轻柔,先给太平把里衣穿好,便把这件圆襟袍衫穿在了太平身上,弯腰系好了衣带。她又拿了镶嵌了玉牌的皮带来,圈上了太平的腰杆,先抚平了公主背后的褶子,后绕到了太平面前,轻抚太平的衣襟。 蓦地,一滴眼泪落在了婉儿的手腕上。 婉儿心间微酸,抬眼望向殿下,“殿下是想臣哭红了眼出门么?”说话间,婉儿擦去了太平脸上的泪痕,强笑道,“殿下这样,臣一路都会不安的。” 太平含泪一笑,“我就是要你不安,要你一路都记得我!” 婉儿实在是拿殿下没有法子,微踮脚尖,在太平额头上亲了一口,“不哭了,好不好?”她鲜少这样哄公主,虽说只有简单的六个字,却足以暖透太平的心房。 太平忍泪点了点头,由着婉儿将她的青丝绾成一髻,拿了幞头来,给太平端端正正地戴好。 这时,房外响起了春夏的声音,“厍狄大人命奴婢来问问大人,何时上路?” “让她等着!”太平的语气微恼。 “半个时辰后便走。”婉儿说完,捧住了太平的脸颊,凑上前去,鼻尖蹭了蹭她的,“殿下若是想撒气,臣愿承下。” 婉儿都这样哄她了,太平哪里还恼得起来?即便是上辈子婉儿最伤她之时,她也不曾想过把气撒到婉儿身上。 殿下向来是最“舍不得”的那一个。 两人在房中最后温存了片刻,终是穿戴妥当,从房中走了出来。 太平先行一步去正堂设下送行早宴,等待厍狄氏与婉儿收整好行装后,最后吃一顿早膳,便命人送她们离开长安。 红蕊不舍地瞄了春夏好几眼,不论是她,还是春夏,两人的眼眶都通红通红的,甚至还肿得像是两只桃子。 婉儿瞧见了也不说破,只是拿帕子沾了热水,让红蕊敷上一会儿。 行装都装上了马车,正堂的早宴也准备妥当。 厍狄氏与婉儿赴宴用过早膳之后,太平便差了十名武士,护送厍狄氏与婉儿离开。 婉儿与厍狄氏走上马车后,厍狄氏掀起车帘,往公主府大门瞧了一眼,却不见殿下出来最后送几步。 “该回去了。”婉儿知道厍狄氏在疑惑什么,她将车帘放下,浅笑道,“她本就不该来送我,免得招惹一些不该有的非议。” 厍狄氏打趣道:“我原以为殿下重情,不会在乎这些非议。” “非议如刀,要不了殿下的命,却能要我们这种人的命。”婉儿淡淡回答,点到即止。 厍狄氏会心一笑,看来婉儿是提点过殿下了,便不用她做这样的恶人,请殿下回去不必亲自相送。 “驾!” 赶车的羽林将士一扬马鞭,马车便缓缓沿着长街,往长安城门的方向行去。 此去洛阳,自有武后先前安排的百名羽林军护送,太平府中的武士也只能送到长安的郊外。 马车出了长安城,沿着官道走了一段路,终是来到了长安地界边缘。 婉儿觉得心闷得难受,不禁掀起车窗的帘子,探出些许,往长安城的方向望去,目光倏地落在了那十名公主府武士身上—— 十名武士齐刷刷地勒停了马儿,目送马车行远,当中骑白马那人摘下了头上的头盔,不是旁人,正是佯作武士的公主。 太平端坐马上,远望这边,对着婉儿轻轻一笑。 她怎会不送她呢? 婉儿听见太平说要骑马开始,她便知道太平一定会来送她。若不是公主不能踏出长安地界,公主定会策马亲自护送她到洛阳城下。 婉儿的心仿佛被什么狠狠烫了一下,即便早就猜到了,她还是为殿下的心意感动着。 “保重!”婉儿放肆地扯着嗓子一声大喊,对着太平挥了挥手。 厍狄氏瞧见婉儿如此,好奇地凑过去看了一眼。 殿下这样费尽心思地保护婉儿,得君如此,是多少臣下梦寐以求的恩宠。厍狄氏笑了笑,轻拍了两下婉儿的肩膀,没有说话,却足以安抚婉儿的心酸。 随着马车缓缓行走的红蕊揉了揉通红的鼻子,这次一别,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到春夏了。年少时,她尚不明白离别会有这般苦,如今懂了些许,只觉被人拿刀割着心房,血淋淋的都是痛楚。 马车终是走远,最终消失在了太平的视线尽头。 太平将头盔重新戴好,并不急着勒马回返长安,沉声问道:“探子都安插进去了么?” 边上的武士如实答道:“回殿下,五人都安排妥当。” -- 第218页 “那就好。”太平勒马回头,望向长安城的轮廓,“走,随本宫去南衙军营,巡视南衙。” “诺!”武士领令。 太平扬鞭,策马一骑当先,驰向了长安城。 厍狄氏在入住郊外驿馆之时,发现了同行的羽林将士里面出现了几个面生的。她详问之下,方知原来那五名羽林将士到长安后不久,身上便起了疥疮,以至发热病倒,未免这几人在军中感染旁人,公主便调了五名北衙禁军填入这百人之中。 合情合理。 厍狄氏再仔细盘查这五人,皆是参军多年的羽林将士,甚至有两个还曾与殿下起过冲突。那是殿下第一次入北衙巡视时发生的事,那两人不知天高地厚,敷衍公主号令,被公主下令当众责打了二十军棍。 许是殿下想眼不见为净,索性把这两人打发来洛阳。 厍狄氏想,此事可以如实回禀武后,应当不会给公主带来什么不好的后果。 婉儿知晓此事后,却总觉得哪里不对。旁人觉得殿下骄纵,可婉儿知晓殿下素有分寸,断不会是这种气量狭小之人。殿下借机把这两人安排军中,一并打发回洛阳,只怕另有所谋。 想到临行清晨,婉儿要殿下答允她那件事,殿下答允的那一声“嗯”,恐怕只是敷衍罢了。 殿下到底想做什么? 婉儿一时想不明白,晚膳一口也吃不下去。 红蕊瞧见了,以为大人是思念殿下,所以食不下咽,连忙劝道:“大人,多少吃一点,别饿坏了。” 婉儿看了一眼红蕊,这些忧思她就算说给红蕊听,红蕊也不会明白。当然,她也不能说给厍狄氏听,即便她与厍狄氏目前是友非敌,在没弄明白殿下的意图之前,她绝不能让厍狄氏知晓殿下的小伎俩。 红蕊看婉儿沉叹了一声,急劝道:“大人饿坏了,殿下可是要心疼的。” 婉儿听见这话,不觉嘴角微微扬了扬,轻轻地拍了两下红蕊的后脑,“你饿坏了,春夏也会心疼的。”说着,她拿起筷子,给红蕊夹了一片青菜,“用膳吧。” “大人也吃。”红蕊给婉儿也夹了一注槐叶冷淘。 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待她回到洛阳,一切静观其变。 第111章 风起 八月末, 婉儿与厍狄氏回到了洛阳。在宫阶之下整肃衣冠后,便行至贞观殿外,等候武后传召。 武后听说两人回来了,便命裴氏先将婉儿传入殿内。 这几日各地的密报不少, 武后正在翻阅密报, 见婉儿进来之后,并没有立即看她, “长安那边无事了?” 婉儿如实禀报, “回太后,先帝已在吉日入葬乾陵。” 武后缓缓抬眼, “南衙禁军的兵权呢?” 婉儿继续回禀,“刘大人也交还了殿下。” “稻田里那出鸿门宴,是你的主意,还是太平的主意?”武后紧紧盯着婉儿的眼睛, 似笑非笑, 气势逼人。 婉儿没有半分迟疑, 立即答道:“殿下出的主意,命臣与厍狄氏一起帮手。”果然不出殿下所料,那晚殿下留宿驿馆, 武后这边必能知晓。 “那晚……”武后故意欲言又止。 婉儿不急不惊, 正色道:“刘大人并不好对付, 臣又是洛阳过去的敕使, 臣若光明正大地与殿下会面,只会让刘大人提高警惕,于大事不利。所以殿下明面上罚臣禁足,暗中私下与臣商议设宴下药一事。驿馆内外皆可作证,那晚臣与殿下彻夜相谈, 商议妥当之后,臣便与殿下分头行事。” 她记得那日太平临行时说过,驿馆内外皆是心腹,即便武后差人打探,得到的是一样的结果。 密报之上,也是如此写的。 武后两相对照,算是得了一颗定心丸,终是浮起一丝笑意来,“为何要让郑氏先回洛阳?” “国事是国事,家事是家事,不可相提并论。阿娘只是寻常百姓,不可坐官车回返洛阳,是以臣用俸银雇了马车,送阿娘先行回返洛阳。”婉儿答得滴水不漏,武后也抓不出任何破绽。 “如此说来,倒是哀家疏忽了。”武后若有所思。 婉儿跪地叩首,“太后允臣回家与阿娘相聚数日,已是天恩浩荡,臣已经感激涕零,不敢多求。” “哀家听说,郑氏初到东都有些不适,已经病了两日。”武后提醒婉儿,“哀家给你个恩赏,今日准你回家一日,侍奉汤药,陪伴母亲。” 婉儿感激地对着武后一拜,可心弦却绷了起来。武后突然恩赏,只怕是另有所图。 “退下吧。”武后挥手示意婉儿退下。 婉儿领命退下,走出大殿时,给厍狄氏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小心行事。 厍狄氏会心轻笑,很快便听见了武后的传召。 她端然入殿,对着武后恭敬行礼。 武后笑道:“此行可有所获?” 厍狄氏回道:“殿下宅心仁厚,可堪大用。” 武后没想到厍狄氏答的竟是这句,“哦?” “初入长安,臣只当殿下稚嫩,斗不过刘大人,没想到殿下竟能与上官大人想出那样的妙计,兵不血刃地把南衙兵权拿了回来。”厍狄氏的语气中透着一丝崇敬,“臣那日在稻田深处饮宴,看四野稻谷丰满,隐有大丰之像,足见殿下心系百姓,颇重农事。”她似是说到了兴头上,也不管武后想不想听这些,“长安有公主坐镇,实乃长安之福!” -- 第219页 这些话若是婉儿所言,武后只信三分,可由厍狄氏说来,武后听得心中窃喜。太平在长安一心务农,如今兵权在手,长安这边武后可以安心九分。至于那不安心的一分,武后已经想好了法子,先给刘仁轨封个乐城郡公,以作嘉奖。他若敢闹事,自有太平收拾,他若不闹事,则天下太平。 “就这些?”武后虽然心情大好,可还想听点厍狄氏的真话。 厍狄氏想了想,没有禀报的只有公主替换的那五名羽林军了。 “随行兵士有五人在长安城生了疥疮,发热难消,是以殿下从北衙调了五人补上。” “查过这五人么?” “查过,皆是身家清白之人,当中还有两人,曾与殿下起过冲突。” “呵。” 武后笑意骤浓,厍狄氏才夸了太平“可堪大用”,这又耍了骄纵的性子,把不喜欢的人都打发到阿娘这边来了。 “你查过便好。” “太后不派人再查一回?” 武后匆匆扫了一眼案上的奏疏与密报,她看这些都来不及,哪里顾得上这些小事。不就是打发了五个人来洛阳么,武后只须交代一句,这五人往后只当值城门便是。只要这五人靠近不了贞观殿,就绝对翻不起浪来。 “回去看看你的儿子吧。”武后挥手示意厍狄氏退下,给了她一个恩赏。 厍狄氏欣然领命退下。 武后等厍狄氏退出殿后,释然长舒了一口气。 裴氏适时地端上一盏甘露,笑道:“殿下确实长大了。” 武后饮了一口,慨声道:“也该长大了。”说完,她放下了杯盏,拿起旁边的密报看了一眼,眉心又拧了起来。 裴氏不敢多问,退到了一旁。 武后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开口道:“宣裴炎来议事。” “诺。”裴氏领命退下。 局势有变,这个时候错一步,便是满盘输,甚至性命都会折里面。可若是赌一赌,借这些叛臣的人头当军功踏板,也算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同年九月,武后大赦天下,开始革新。 东都自此改称神都,改洛阳宫为太初宫。原来尚书省改称文昌台,中书省改称凤阁,门下省改称鸾台,改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为天、地、春、夏、秋、冬六宫。 此举一出,天下哗然。 那些隐匿在暗处的反武势力纷纷跳了出来,以扬州李敬业马首是瞻,骆宾王广发《代李敬业讨武曌檄》,霎时烽火四起,兵祸乍现。 消息传至长安时,太平正在刘仁轨府中闲话今秋的收成。 太平听完探子奏报之后,只是轻轻挥手,示意探子退下,夹了一块玉露团起来,小小地咬了一口,赞道:“今日这厨子手艺不错,刘公可以尝尝。” 刘仁轨脸色铁青,没想到公主竟是这般淡定,“殿下不做点什么?” 太平轻笑,“本宫不是正在做么?” 刘仁轨皱紧眉心,“太后改制,其心昭昭,现下四境起兵……” “刘公尝尝这个。”太平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夹了一只光明虾炙过去,含笑道:“这些人就跟这道光明虾炙一样的,其实早在笼中,自寻死路罢了。” 刘仁轨知道公主仁厚,不想兴兵响应只是为了长安城的百姓,可武后所为,已经逾越了她作为太后的权利,殿下这个时候应该出来说点什么。 “明知二哥已故,一些人打着二哥的名号起兵,这是居心叵测。”太平徐徐说着,这些话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提醒刘仁轨了,“三哥贬谪房州,已是废帝,另一些人打三哥的旗号起兵,这是谋逆。”略微一顿,太平给自己夹了一只光明虾炙,并不急着咬食,只是定定地望着刘仁轨,“如今四哥还是大唐的天子,他自己天天称病不朝,把国事交由母后决断,刘公觉得,本宫该以什么身份站出来说话呢?” 刘仁轨倒抽一口凉气,竟不知如何回答。 太平再问,“敢问刘公,母后除却这次改制,其他国事可有处置不妥之处?不论李氏,还是武氏,甚至刘公你,母后也都一一封赏过,这个时候带兵跳出来,这是‘忘恩负义’。”说着,太平一口把光明虾炙吃下。 刘仁轨心急如焚,“陛下如今称病不朝,只怕并不是他想如此。” “刘公是想让本宫发兵洛阳勤王么?”太平神色严肃。 刘仁轨没有回答,他想如此,却找不到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天子在洛阳一切安然,也没有什么密诏流出,贸然出兵洛阳,只能算是谋逆。 他只是不甘心罢了。李敬业这次起兵若是事败,天下便再无人可以撼动武后,以后她若想窃国,谁人能拦阻她呢? “母后膝下有子,世上没有传侄不传子的道理。”太平直接切中要害,“三哥远赴房州能保命,四哥称病不朝也能保命。”太平说完,提起酒壶,给刘仁轨斟满一杯桂花酒,“对付母后,兴兵是下下之策。” 刘仁轨听出了公主的话外之意,“殿下另有良策?” “我们动不得母后,可武氏那边的人,我们可以动。”太平说完这句话,莞尔舀了一勺长生粥入碗,拿勺子舀起细细品尝。 刘仁轨沉叹一声,也舀了一勺长生粥入碗,提醒公主道:“只怕武氏那几个也会打庐陵王的主意。” -- 第220页 “刘公放心,三哥那边我已经派了人暗中保护。”太平早就想到了这些,“四哥在洛阳,只要一直称病躲在宫中,这几年便可保住性命。” 刘仁轨终是踏实许多,“可是……”他忽然想到了另外一事,“太后绝不会放任殿下在长安坐大势力……” “此事本宫自有对策。”太平浅笑,“这几年,还要劳烦刘公帮帮本宫。” “殿下有用得上老臣的地方,尽管开口。”刘仁轨激动回答。 太平笑意渐浓,“有刘公这句话,本宫便心安了。”说罢举杯敬向刘仁轨,“刘公,请。” 刘仁轨举杯,“殿下,请。” 一杯酒汁下肚,灼得太平满腹滚烫。 年少时,阿娘曾教她“不入地狱,如何成佛”,如今她对这话再有了悟。 她是一定不会偏安长安二十载,等待阿娘最后的恩宠。 她想要的,她一定会亲回洛阳亲自去取。 上辈子阿娘的那些侄子一个比一个面目可憎,只不过仗着姓武,便一个个地垂涎这片天下。 大唐开国不易,一城一池,皆是先祖用血打下来的。阿娘与父皇苦心半生,才得这幅员辽阔的大唐疆土,那把龙椅阿娘坐得,可旁的姓武的绝对坐不得! 她自当做一世真正的大唐镇国公主,拱卫李氏山河,也护那个心上人太平长安。 第112章 小吏 扬州叛乱, 四境响应。 早朝百官们忐忑不安,有部分朝臣准备进谏武后,还政天子,退居后宫, 让那些叛军失去造反的理由, 便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裴炎合眼听着那几人窃窃私语,不发一言。狄仁杰看了看那群朝臣, 又看了一眼裴炎, 想来今日的朝堂一定不会太平。 “太后驾到——” 内侍在殿外一声高唱,武后盛装在身, 昂着头缓缓走入大殿。 婉儿穿着官服,紧随其后,垂首跟着武后走上龙台。 龙椅之前,设下了一张鹤纹大椅, 武后并不急着坐下, 睨视众臣, 看着他们纷纷跪倒行礼,“平身。” 武后说完这话,终是坐了下来。 “臣有本要奏!”夏官侍郎从百官之列中走出, 朗声道:“扬州兴兵, 贼子骆宾王四处宣此檄文, 句句中伤太后, 其心可诛!” 武后慵懒开口,“呈上来瞧瞧。” 婉儿领命走了过去,从夏官侍郎手中接过檄文,恭敬地呈给了武后,“太后请御览。” 武后打开檄文。 众臣以为太后看见那些字眼, 会在殿上勃然大怒,都准备随时跪地,道一句“太后息怒”。谁料,武后看完之后,竟是放声大笑,将檄文递给了婉儿,问道:“婉儿你品一品,此文章如何?” 婉儿接过檄文,细细读了一遍。 “回太后,此文气势磅礴,字字珠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行文流畅,对仗工整,实乃妙文。” 众臣万万没想到小小一个女官,竟敢在殿上大声夸奖这道针对太后的檄文。不少官员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总觉得今日这殿上定是要见红了。 武后豪迈大笑,“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她回味地念了一遍,眸光忽然变得极是锐利,扫视众臣,“诸位臣工以为,今日是谁家之天下?” 百官噤声。 裴炎从官员队列中站了出来,凛声道:“自是李唐之天下!” 武后眸光复杂,脸上笑意不减半分,“这徐敬业祖上有功,是以赐姓李氏,如今他连赐姓也舍了,所谋为何啊?”她的语气越是淡然,就越是让人觉得威压。 众臣听得有如芒刺在背。 “可惜啊。”武后突然一叹,“骆宾王文采出众,有才如此,诸位竟让他流落与叛贼为伍,宰相之过也!”她的目光落在了裴炎身上,似刀非刀,让裴炎很是不舒服。 “你们以为哀家不想还政皇帝么?”武后知道今日那些臣工会说什么,可她就是不想用这种法子解决叛乱。 她若在这种时候遂了这些臣工之愿,还政退回后宫,今日造反的那些便是实实在在的大功臣,骆宾王这道檄文所书的夸大之处也会成为后事史官记录的“真相”。所以,今日她绝对不可以退这一步! 众臣本还想着怎么开这个口,哪知武后竟是先开了口,他们不禁纷纷竖起耳朵听着。 武后无奈叹息,“皇帝体弱,多日不朝,把这江山社稷都托给哀家这个六十老妪,哀家日夜难安,生怕做得不好,有负先帝嘱托,守不住这李唐的江山。”说到动容处,她垂眸擦拭眼泪,哑声继续道,“哀家只是个女人,哀家也想退居后宫,颐养天年,含饴弄孙。若是哀家的还政,可以换来天下太平,诸位臣工能否保证,今日起兵造反的那几人他日不会以天子病弱为借口,再兴兵祸仗势易主?” 一句话问得众臣哑口。 武后说得铿锵有力,“哀家是皇帝的阿娘!如今贼寇四起,该哀家这个当娘的先帮儿子平定外患,再把家业交还儿子!这才是正理!” 裴炎听得欲言又止,太后所言他竟是一个字也反驳不了。 “叛贼起兵,你们这些臣子不思保家卫国,反而调转矛头指向哀家……”武后的语气痛心疾首,“你们究竟是李唐的臣,还是那些叛贼的帮凶?!” 裴炎倒吸一口凉气,朗声道:“臣以为徐敬业起兵或许只为勤王,太后只须……” -- 第221页 “昔年先帝病笃之时,裴公也在御前伺候,裴公难道忘记了先帝的诏令?”武后骤然打断了裴炎的话,眼底已闪过一抹杀意。 诏书是裴炎当众宣读的,他怎会忘记。 “裴公既知诏令,为何要帮着一个自去国姓的叛贼谋事?当众逼迫太后还政!”监察御史突然站了出来,大声厉喝,“难道是徐敬业暗许裴公事成之后,权倾天下?” “血口喷人!”裴炎大怒。 监察御史继续道:“太后方才已经言明,只须叛贼平定,便还政陛下,诸位都是听见了的。唯独你裴炎!明明听见了,还非要让天后今日还政,你是何居心?!” 裴炎恼怒,破口大骂:“天后惜才,是以臣才想化干戈为玉帛,能不战则不战,能招安便招安……” “所以,依裴公所言,今日叛贼要天后还政,太后就得依,他日叛贼要陛下禅位,陛下也要禅位?”监察御史再冷声反问,“这就是裴公的化干戈为玉帛么?!” “来人,拿下裴炎!” 武后趁着两人争吵激烈之时,猝然下令。 候在殿外许久的羽林将士冲入殿上,很快便将裴炎拿了下来。 “裴炎,你身为凤阁中书令,竟与叛贼沆瀣一气,其心可诛!”武后没有让再有辩解的机会,当即下令把裴炎拖下去审问。 裴炎实乃第一宰相,今日在这殿上突然以谋逆罪之,霎时整个朝堂都安静了下来。 婉儿静静地围观着这一幕的发生,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武后这招连消带打,确实是釜底抽薪。 一边杀鸡儆猴威慑人心,一边斩草除根以揽大权。 裴炎一倒,今后这朝堂之上,再无谁敢出言反驳武后政令。也是从今日开始,婉儿已经可以嗅到这朝堂上弥漫开来的血腥味。 往后数年,酷吏横行。 自王孙贵胄到朝堂官员,只要不顺从武后者,皆不得善终。 婉儿只庆幸,这辈子的太平远离洛阳,不在杀戮的中心,可以安安稳稳地过几年清净日子。 想到这里,婉儿不禁悄然舒了一口气。 扬州叛乱尚未平定,裴炎便以谋反罪问斩。武后大权独揽之后,很快便开始全力镇压徐敬业的这场兵祸。 十二月,叛乱彻底平息。 武后大胜此战后,便开始大肆提拔武氏子弟与寒门子弟。第二年,武后寿诞,太平自长安送来贺礼,恭贺武后松鹤延年。武后大喜,暗记一功。扬州叛乱时,长安乃至关中一带,无一处响应,想来定是太平暗中稳住了这几处的局势。 同年,刘仁轨病逝。 武后不朝三日,以表哀伤,随后追谥刘仁轨,大大嘉赏,顺势命太平接管刘仁轨的全部政务,继续镇守长安。 太平趁机拔擢亲信,安插在了长安各处官署之中。甚至,刘仁轨在世之时,给太平推举了好些个心腹士子,太平便想方设法将这些个心腹士子安插到了洛阳各官署的最低层。 武后不是不知太平的举动,只是这些事情太过寻常。她那几个侄儿也会推举心腹入朝为官,动辄便是五品。相较于太平推举来的八、九品小吏,武后实在是没有理由否决太平。 太平只是养几个小官罢了,没个十余载,这些小官是绝对爬不上来的。武后反倒觉得这个女儿行事柔和,不如她那些侄子,一个两个都懂得趁势插针,掌控重要的官职。 反正大权在握,又是信得过的亲女儿,武后现下的心思都放在了如何顺理成章地君临天下上,便没有多做深究。 婉儿好几次看见太平举荐的奏疏,都暗暗为太平绷着心弦,思忖该如何帮太平顺水推舟地办成这些事。 哪知武后只轻笑一声,摇头叹道:“太平就这点出息,准了。” 婉儿这才把心弦松懈下来,也许这便是殿下选择的道。所谓百川归海,莫看小吏不起眼,若是多了,也能汇成沧海,掀起滔天巨浪。 猜到太平的路数后,婉儿后面再看见这样的奏疏,心绪终是波浪不惊,悄悄地记下了这些人的名字与官衔。 是夜,太初宫夜深人静。 婉儿一时睡不着,便凭着记忆,在宣纸上写了一遍这些日子记下的人名。天、地、春、夏、秋、冬六官皆有三五个小吏,甚至在武承嗣与武三思府上也安排了几个不起眼的小吏。 红蕊看婉儿写得出神,不由得探头瞧了一眼,“这些都是什么人啊?” 婉儿没有立即回答,蹙眉上下扫了一遍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把将宣纸揉成了纸球,正色道:“把火盆拿过来!” 红蕊听婉儿语气严肃,不敢怠慢,当即便把火盆抱了过来,放在了几案边上。 只见婉儿把宣纸移近烛火,点燃烧着,投入了火盆之中,亲眼看着这些名字化作灰烬后,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叮嘱红蕊,“方才你瞧见的名字,一个都不要透露出去。” 红蕊猛点头,“诺。” 婉儿微微扬了扬唇角,“早些歇着吧。” 红蕊退至了榻边,睡了上去。 婉儿杵着腮,轻轻拨弄那盏太平送她的走马灯。灯上的红衣小人依旧鲜艳,哪怕没有眉眼,婉儿也记得她的殿下是什么模样。 “殿下,你是想‘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么?” 婉儿在心间轻问,若是殿下想如此行事,明年守陵期满殿下一定会回洛阳。她确实想念太平,可又不想太平在这个时候回来。 -- 第222页 神都的腥风血雨即将开启,太平若在这种时候浑水摸鱼出手,无疑是火中取栗,凶险万分。 “唉。”婉儿沉沉一叹,今时今日,她知道太平绝对不会遵守那个二十年之约。 既然殿下选择了这条险路,不论前面等着她们的是什么,她也愿意陪殿下风雨走这一程。 第113章 不归 垂拱二年正月, 李旦病情大好,难得地上了朝堂。武后突然当朝宣布还政天子,李唐旧臣暗暗窃喜,武氏新官们惴惴不安。 谁知李旦在这个时候捂着胸口猛烈咳了几声, 连连摆手, 当着众臣之面驳回了武后的请求,言辞恳切地请求武后继续以太后之尊临朝称制。 天子如此, 李唐旧臣们失望之极。如今太后大权在握, 他们也不敢当面跳出来为天子请命,是以一个一个地都选择了明哲保身。 随后, 鱼宗保上书,请设四方铜匦,接受四方的谏议。武后欣然许之,下令铸四色铜匦, 分别安置在四方宫门前——东门是青色铜匦, 名为延恩, 自荐求官者可投名于此;南门的是红色铜匦,名为招谏,可以直言政令对错;西门的是白色铜匦, 有冤者可以投状伸冤;北门的是黑色铜匦, 密告者可往里面投递知悉的私密之事。 因为每日四匦奏疏颇多, 是以武后特别新置了知匦使, 官名叫做补阙或拾遗。每日傍晚,就由这些知匦使把箱子中的奏疏收整一起,呈递给武后一览。 得此四匦,武后收到了不少密报,借由这些密报, 再默许手下酷吏行事,自这年开始,腥风血雨,不曾断绝。 这是帝王的必经之路,回首只见一程白骨,低头只有满手鲜血。 不得名正言顺,便求威慑人心。 在这种时候讲不得仁慈,也讲不得真相,有的只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一程披荆斩棘后,方得君临天下。 这条路先前没有一个女子走过,可武后心意坚定,她就是要走出一条女子称帝的血路,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酷吏横行,人心惶惶。 不少李唐旧臣指望不了天子,便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偏安长安三年的公主身上。长安这三年来,平静无波,接连三年皆是大丰之年。 太平广积粮食,亲率羽林军与相关官员们疏理河渠,这三年不单给先帝守了陵,还做出了不少实实在在的政绩。 眼看这三年守陵之期已至,神都不少官员都期盼着公主早些还朝,勿让一些酷吏小人充斥朝堂,扫去一些血腥阴霾。 这些请公主回返长安的密信如今正放在太平的几案之上,太平视若无睹,继续拿着《孟子》细读。 春夏端了甘露进来,小声问道:“殿下,要收拾行装么?” 太平不悦地瞄了一眼春夏,“怎的?那些人的主意都打你身上了?说,他们给你塞了多少银子,让你来问本宫这句话?” 春夏大惊,急声道:“奴婢一个铜板都没收!奴婢以为殿下思念大人,想急着回神都,才多嘴问这一句。” 太平放下了《孟子》,侧脸望向窗外,目光忽然变得悠远,喃声问道:“你想红蕊么?” 春夏没想到公主突然来此一问,怔了一下,还是如实回答,“想。” 太平嘴角微扬,笑得苦涩,“我也想……只是时机未到,还不能回去。” 春夏瞪大了眼睛,“啊?不回去?!” 太平点头,“现下回去是找死。”她定会被那些不臣阿娘之人捧起来,捧到阿娘的对立面,为全阿娘的帝业,她或死或下狱,定无善终。 春夏不禁倒抽一口凉气,“那……殿下如何留在长安呢?” “拖一日,是一日,到了明年便好。”太平只能等,等一个天机。这几年她颇重农事,为的就是明年的那场饥荒天灾。她是应该回去,可绝不能在那场李唐王室的大杀戮前回到洛阳。 “殿下。”殿外忽然来了一名玄衣少年,左颊上有一道疤痕,周身都散发着一股冷冽之意。 太平笑意骤深,“李统领,快进来说话。” 玄衣少年领命走入殿中,春夏便知趣地退出了殿去。 此人是刘仁轨的义子,名叫李澄,如今是南衙禁军的统领。刘仁轨病逝之前,将此人推举给了太平,此人后来便成了太平在长安的第一心腹。 李澄恭敬地对着太平一拜,“殿下,神都探子发来密信,我们的人当上了知匦使。” 这几年太平举荐了太多小吏,多到武后都记不得太平推举了哪些人。这些人当上小吏之后,无功无过,像是石如大海一样,沉在了底层。 越是不起眼,就越容易办事,越方便打探想要的消息。 太平微笑,“神都那边还有其他消息么?” 李澄想了想,认真道:“今年科举,太后要亲临殿试,命女官上官婉儿现场出题。” 太平的笑容中多了一丝骄傲,她的婉儿也开始显露锋芒了。只可惜,今年她不能像上辈子那样,亲眼一睹她的风姿。 “命神都的人继续秘密行事。” “诺。” 太平忽然转眸静静地望着李澄,经年过去,太平的风韵越发明媚,李澄被公主这样凝眸一望,忍不住紧张地吞咽了一下。 太平淡淡地笑了笑,“本宫回神都之后,长安便只能指望统领了。”她尾音微酥,恰到好处地撩了一下李澄的心房。 -- 第223页 又酥,又痒。 李澄急道:“臣受义父之托,定当肝脑涂地,为殿下分忧。” “命还是得好好留着,方才有往后。”太平的话意味深长,“北衙与南衙的这些将士,还有统领你,一个也不能少。” 李澄的心一颤,“诺!” “马上快入秋了,统领可要注意身子,下去吧。”最后这句话,太平说得温柔之极。 李澄心跳如雷,红着耳根从殿中退下。 太平脸上的笑意渐渐消逝,神都那边按部就班,长安这边也要按部就班,就算她回神都了,她也要长安这边遍布她的人,牢牢掌控长安各部。 或动之以情,或晓之以理,或诱之以权。 如今的她,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仗着二圣宠爱骄纵一世的太平公主,而是羽翼渐生尚在蛰伏的镇国公主。 太平起身,走出正殿后,春夏跟了上来。 “殿下要去哪里?” “本宫想去水榭坐一会儿。” 只要想到婉儿,她的心就空落落的。 春夏知晓公主的脾气,便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陪着公主来到了水榭之中。 太平走至窗边,站在垂帘之下,远望墙角的那些梅树。 不知还要花开几载,才能等到婉儿与她一起共赏红梅,相拥而眠。 “再等等我。”太平对空虚话,眸底涌动的皆是浓郁的思念。 有些事欲速则不达,在没有准备好之前,太平绝对不会莽撞还朝,在神都给自己一个苍白无力的开局。 数日之后,公主守陵期限已满。 不少朝臣们盼着这一日到来,武后绝口不提,朝臣们却忍不住上书恭请公主还朝,参知神都政事。 婉儿收整这些奏疏时,不禁为太平捏着一把冷汗。 武后并非不记得太平还朝之事,她只是在保护太平,故意忽视远在长安的太平,不想把太平过早地牵扯进来。 她手下那些酷吏近几日办了好些个有威望的李唐旧臣,那些上书的朝臣已经是不足为惧的小喽啰。现在横在武后称帝道上的,只有那些李唐皇族,还有天下所谓的“名正言顺”。 太平若是在这个时候回来,必定会成为那些皇族的挡箭牌,是以太平不提还朝之事,武后也不提宣召之意。母女二人,心照不宣。 偏偏这些朝臣就是不消停。 武后已经懒得看这些奏疏了,每次都命婉儿先行整理出来。婉儿整理之后,却发现比昨日又多了十余本。 武后斜眼小觑一眼,冷笑道:“都是些不安好心的。”说着,她扫了一眼伺候在眼前的三人,“你们说说,哀家该怎么办?” 裴氏一时想不到法子,便静默不言。 厍狄氏献上一计,“不如给殿下去信一封,命殿下称病休养。” 武后眸光沉下,这样办也不是不可,只是天子称病,镇国公主也称病,这不是明晃晃地把矛头都指向她这个母亲了? 婉儿翻了几本奏疏,从当中拿出一本来,呈给了武后,“太后,山东今年大旱。” 武后眸光微亮,接过奏疏后,提笔便在奏疏上写了批注,“命太平去山东赈灾,她不是在长安种了三年的地么,刚好可以派上用场。” 婉儿悄舒一口气,从武后手中接过奏疏,“现下就拟诏么?” 武后点头,“要快。” 婉儿立即提笔,很快便拟好了诏书,呈给武后阅览之后,便交由厍狄氏送往了鸾台。 公主还朝一事算是暂时解决了,赈灾没个一年半载,太平是回不来的。 武后心头悬着的石头落下,赞许地看向婉儿,“记你一功。” “谢太后夸赞。”婉儿行礼。 武后却没有笑太久,笑容便僵在了脸上,“太平也不小了。”她心中有合适的驸马人选,可太平有先帝特诏在手,此事不由她这个阿娘做主。 “殿下与太后同心,他日还朝,想必会给太后一个满意交代。”婉儿垂眸安抚武后。 武后笑意深沉,“婉儿这是在为谁说话?” “天命所归,大势所趋,臣自是为太后说话。”婉儿不惊不惧,说得淡然。 “伶牙俐齿,倒是可堪大用。”武后说完,琢磨片刻后,似是打定了什么主意,却换了一个话题,“三日后的殿试之题,婉儿可想好了?” “臣已想好。” “说来听听。” 自从先帝崩殂,至今已经三年有余,其间诸事繁杂,兵祸不休。武后好不容易收整妥当,今年终是可以重开科举,选拔天下士子,所以她很是重视此事。 “题名,天下为公。”婉儿朗声回答,此题出自《礼记》。 武后听见这四个字后,忍不住放声大笑,“婉儿以为,哀家算这个贤者么?” 婉儿一拜,“太后可谓上上之人,当以‘圣人’自居。” “妄言!你好大的胆子。”武后打趣婉儿,却没有半点杀意,只觉心头快然,这个题目她实在是喜欢。 第114章 野心 朝廷诏令传至长安, 太平当即领命,同时写下奏疏,推举魏玄同代守长安。魏玄同当年因为上官仪一事被流配岭外,这些年累迁至天官侍郎。先前酷吏对狄仁杰下手, 也是此人帮忙求情, 加之狄仁杰不辩不抗,武后最后终是放了狄仁杰一马。 武后收到太平的举荐后, 犹豫再三, 还是同意了太平所奏。这几年来,酷吏横行, 收拾的大多是不臣武后之人。这魏玄同多年之前参与废后之行,若是武后在这个时候委以重任,反倒能给那些人心惶惶的官员们一颗定心丸。 -- 第224页 她并不是睚眦必报,她收拾的只是不识时务之人。但凡有才之人, 皆可重用。她想, 难得太平推举一个高官, 她这个当阿娘应该给她这个恩宠。尤其是这种关键时候,她越是重视太平,那些酷吏就越不敢对太平下手。 太平调集好米粮后, 便亲率一千禁军赶赴山东赈灾。大灾之后, 必有大疫, 两相反复, 迟迟难平。原本料想的赈灾最长只须一年,可太平在山东一待就是十四个月。待灾情稍缓,已是垂拱四年的五月。 同月,武后侄儿武承嗣在神都洛水中捞起一块白石,上书“圣母临人, 永昌帝业”八个字,以作祥瑞现世。武后大喜,加封自己尊号为“圣母神皇”,期待着明堂落成,好以“神皇”的身份,举行祭天大典。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最后一步。 武后这几日处理政务时,一直在思忖此事。李唐皇族甚多,就算李旦禅位,于情于理都轮不到她这个母后承位。 如何能威慑天下,让李唐皇族噤若寒蝉? 武后想了许久,一直想不出一个合适的法子。 就算要杀,也要一个由头。 偏偏这些个李唐皇族最近安静无声,酷吏怎么网织罪名都牵扯不到那些王孙身上。 裴氏给武后端上一盏甘露,看了两眼一旁伺候的厍狄氏与婉儿。平日这两位女官给武后出的主意最多,可这两日两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实在是让人费解。 武后批完一本奏疏,只觉烦得慌,“这天热得慌,裴氏!” 裴氏知道武后想吃什么,当即从不远处的冰鉴中取出了一盘荔枝,奉送至案边。 婉儿知趣地走至案边,开始给武后剥荔枝。 武后蹙眉,抬眼一看婉儿,“平日就你主意多,今日怎的一句话也不说?” 婉儿将剥好的一颗荔枝奉给武后,武后并没有吃的意思,只是紧紧盯着婉儿的眉眼,就是要听她说几句。 厍狄氏的心弦一绷,此事可不能随便开口。可能只是几句话,便有成千上万个人脑袋落地。 婉儿把荔枝放回盘中,徐徐道:“如今祥瑞频繁现世,这是大吉之兆,太后何不等明堂落成,召各地宗室来神都,行祭祀于明堂?” 武后眸光忽明忽暗,琢磨着婉儿的话。 婉儿重新再剥了一颗荔枝,奉向武后,“这是国之大事,忠心之人都应欣然赴会。” 突然宣召各地宗室同入神都祭拜,谁都会想这是武后想把李唐宗室一网打尽。不来是抗旨,来了兴许也是死,有些人自然会忍不住另谋生路。 这招便叫“狗急跳墙”。 武后大笑,接过了婉儿的荔枝,一口吃下。 “只是……”婉儿还是要提醒武后,“殿下赈灾已经一年有余,灾情反复多次,殿下一心为民,只怕不能奉诏回神都。” 厍狄氏悄然扯了一下婉儿的衣袖,这个时候武后正高兴,怎的突然提及殿下? 武后上下打量了婉儿一眼,她与太平分别五年,这五年虽说偶为太平说话,可也是站在武后的立场上。如今武后对公主颇是恩宠,旁人不解深意,婉儿却是自始至终明白这对母女是什么心思。 “拟诏。”武后早就想好了保护太平的法子。 婉儿提笔,平展宣纸,认真聆听。 “第一道诏书,是赐婚诏书,太平可以自行挑选驸马,可只能在武氏里面挑。”武后刻意念重最后这句话。 婉儿捏紧了笔杆,垂眸不敢抬头。 虽说早知避不了此事,可半点不心痛都是假话。她很快写完了这道诏书,只觉一颗心酸胀得发疼。 “若是太平接下第一道诏书,就不必宣读第二道。”武后相信太平是个懂事的,也希望婉儿用不上这道诏书,“她若不择驸马,便当即拿下,幽禁兖州。” 婉儿的身子明显颤了一下。 武后冷笑,“婉儿可是觉得哀家太过心狠?” 婉儿摇头,肃声道:“臣不敢。” “哀家不希望你宣读第二道诏书。”武后似笑非笑,语气寒凉。 婉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太后要……要臣去宣诏?” “你与太平自小交好,你来劝她,兴许比旁人劝她有用。”武后早就打定了这个主意,“若是办不成此事,你也不必回来了,就留在兖州,照顾太平起居。” 在这种时候,这是武后能给太平的最大恩宠,是回京谋求储君之位,还是幽禁兖州囚徒一世,全在太平一念之间。 为君者,必须有所舍,方能有所得。 天下没有什么事可以两全其美,君王最忌情念,太平若还想君临天下,就必须舍弃所谓的与君两情相悦,把天下放在第一位。 婉儿只觉眼眶烧了起来,哑声答道:“诺。”说完,她几乎是压抑着自己的颤抖,一笔一划地写完了第二道诏书。 “婉儿去准备一下吧。”武后淡淡吩咐,“厍狄氏,把这两道诏书送去鸾台。” 厍狄氏领命,“诺。” 婉儿退出了大殿,仰头深吸了一口气,已是满眼泪花。第一道诏书她如何开得了口,太平又如何能安心接下?第二道诏书看似尚好,可无权之人,如何安然苟活一世?殿下这几年来民望渐高,那些姓武的岂能容下一个颇有民望的镇国公主? 是活着谋取真正的一世太平,还是短暂相守求一个共赴黄泉? -- 第225页 这是太平的必选之题,也是婉儿的必选之题。 第二日,婉儿奉诏离开神都,由一百名羽林军护卫,五味杂陈地往兖州来了。 同日,埋在鸾台的探子主事便知悉了诏令内容,以飞鸽传书,传信兖州。 在婉儿到达兖州前七日,飞鸽抵达兖州府衙,与这只飞鸽同时抵达的,还有武承嗣府中的探子传书。 其实灾情已经大好,太平迟迟没有请旨回京,就是在等武承嗣府中的消息。 春夏拿着两枚信囊走进堂中,恭敬地呈给了太平。 太平随手拿起一枚信囊,把当中的信纸拿出,展开一瞧,眸光忽然阴郁了下来。 “殿下这是怎么了?”春夏已经好久没有瞧见太平这样的表情了。 太平咬牙道:“阿娘真是……”她知道她的婚事不能再拖,原想谋完这边的事,亲自向阿娘请旨赐婚,给母后一个定心丸,顺势留在洛阳,好好收拾那几个野心勃勃的姓武的。 没想到阿娘竟这般心急,竟差了婉儿来宣读诏书。 婉儿这几日一定心里不好受。 太平只要想到这里,只觉有两把刀子在不断捅着她的心房。 “太后?”春夏一脸惑然。 太平肃声道:“阿娘命婉儿来宣读赐婚诏书。” “啊!”春夏瞬间脸色煞白,“那……大人岂不是……”她不敢说下去,只要想一想,就觉得难受之极。 若是殿下让她给红蕊下令,命红蕊出嫁,那还不如拿把刀子杀了她! “殿下,该怎么办啊?”春夏急死了。 太平先把这张密信移近灯烛烧了,再打开另外的信囊,匆匆扫了一眼另一封密信。 “春夏,去把前几日那名豫州客人请过来。”太平正色下令。 春夏愣了一下,“殿下?” “让你去就去!”太平凶声道。 春夏哪敢迟疑,当即领命办事去了。 太平低头看着手中的这封密信,上面只写了一行小字——春官尚书已知豫州来人。 “这兖州府,果然有你武承嗣的眼线。”太平仔细思忖之后,拿出信纸,快速写下一行字,放回了信囊。 她拿着信囊走至正堂门口,对着值卫的心腹将士道:“你来。” “诺。”将士上前躬身。 太平凑近他些,将信囊塞了过去,故意扬声道:“速把这封密信传去豫州,一定要小心,莫让旁人知道。” “诺!”将士明白太平的意思,随便在庭中随便捉了一只鸽子,把信囊套上,便把鸽子放飞了。 鸽子扑腾着翅膀飞出半坊之地,便被一支暗箭给射落在地。 一条黑影快速掠至鸽子身侧,从当中拿出信囊,看清楚了上面写的话——皆听王叔之意行事。 这封密信不出三日,便到了洛阳春官尚书府中。 武承嗣得意大笑,“太平啊,你还是嫩了点!”天下应该是姑姑的,储君应该姓武,而不是姓李。 这一次趁着姑姑摆开杀局,他定要遂姑姑的意,将这群李唐宗室杀个干净。 “来人!” “小人在。” 心腹武士走入堂中,对着武承嗣一拜。 “知会兖州刺史杨琼,公主欲伙同越王李贞谋反,让他做好准备,公主一有异动,当场格杀。”武承嗣说完这话,又加了一句,“若是姑姑这边责问下来,本官可为他做保。”说着,他捏紧了手中的“证据”,“他只要一口咬定公主谋反,这封密信便是铁证。” “诺。”武士领命。 武承嗣心情大好,走近窗边,负手望向太初宫的方向,喃声道:“姑姑啊姑姑,有些事你可不能怪我,我们都姓武,侄儿做的一切可都是为了我们武氏千秋万代,独享这李唐山河。”说完,他轻捻唇上的微须,他马上便是不惑之年,姑姑已过知天命之年,他必须趁着姑姑这几年身体康健,好好为自己的将来谋算一二。 天下岂有皇帝不同姓的道理,只要姑姑登基为帝,东宫便只能是姓武的人入住。 “太子之位,舍我其谁啊?”武承嗣暗自欣喜,只要收拾了那些李唐王孙,东宫之位迟早会落在他的手里。 第115章 大火 “驾!” 车檐之下荡着两盏昏黄的灯笼, 随着马车的前行,带着微光穿入了山道中的浓雾之中。入夜后的山路很是不好走,夜林深处不时响起些许野兽的吼声,听得人心惶惶。 马车之后只跟了一队二十人的骑兵, 当先的两人高举火把, 不时警惕地左右顾看,提防林中会不会突然扑出黑熊一类的猛兽。 红蕊跟着婉儿坐在马车之中, 紧张地劝道:“大人, 还是天亮再赶路吧,您这样把大部队扔在后面, 就带了二十余人,万一遇上什么流寇……” “嗷呜——” 林间响起了一声野狼嘶嚎,红蕊慌忙揪住了婉儿的官袍衣袖,急道:“大人, 有狼!有狼!” “吁!” 突然, 赶车的羽林将士勒停了马儿。 “怎么了?”婉儿掀起车帘问道。 羽林将士跳下马车, 按剑往前走了几步,苦声道:“又遇到……树倒了。” 婉儿蹙眉,这已经是她去兖州路上遇上的第七次树倒拦路了。白日赶路接连遇上这样的事, 所以她今晚选择了走夜路, 没想到还是被人抢先一步, 砍断树木挡了道。 -- 第226页 神都离兖州平日只须十日, 可她这一程竟是走了半个月,离兖州却还有半日的脚程。 “快些挪开,赶紧赶路!”婉儿下了严令。如今她是武后身边的红人,这些羽林将士都不敢低看她,听她下了令, 便开始清理起山道来。 山中寒意颇重,婉儿已经分不清是因为忐忑,还是因为天凉,她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冷战,总觉得兖州似是要发生什么大事。 到底是谁一直在拦着她赶赴兖州? 是太平,还是其他人? 婉儿细想上辈子的事,八月越王李贞将举兵叛乱,豫州离兖州也不远,万一有人趁机栽个莫须有的谋逆罪名在太平身上,太平只怕根本来不及辩驳,便成了他人的刀下亡魂。 要快! 哪怕这是一道伤人的赐婚诏书……只要能保护太平无恙…… 只有活着,才有将来。 婉儿越想越急,索性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卷了卷官袍的衣袖,准备动手帮着羽林将士搬动断木。 这些人实在是够狠,砍断十余棵松树拦道就算了,还在远处没有横木的山道上凿出了不少横坑,马车根本就过不去。 这是铁了心的不让她去传旨! “嘶!” 木茬忽地在婉儿掌心划出一道血口子,她不禁痛嘶一声。 羽林将士急声道:“大人回车上稍待,末将保证,半个时辰之内,必定填平前面那些横坑!” 婉儿着急,轻咬下唇,“要快!” “诺!”羽林将士哪敢怠慢,领着兄弟们把横木抬到一边后,便开始斩枝为锹,撬动山道两侧的泥土填平横坑。 婉儿远望山道尽头,山雾浓郁,阴沉不堪。 太平。 婉儿只觉心房突然一抽,像是被什么狠狠揪了一下。不安感瞬间放大开来,像是无数条细线一瞬绷紧了心房,勒得她几欲窒息。 红蕊不放心婉儿,急忙抱着大氅跑了过来,把大氅罩上了婉儿的身子,瞧见了她手上的血渍,忧色道:“大人你怎么伤了啊!” “不对……不对……”婉儿哪里顾得手上的伤,紧紧捉住了红蕊的手,“兖州……只怕要出事了!” 红蕊也急,可现下大人的伤处还在流血,“大人先冷静下来,容奴婢先帮大人包扎伤口。” 婉儿心急如焚,如今山道不通,她也没法子赶去兖州看个究竟。 红蕊也不知如何劝慰婉儿,她只知道大人从未这样害怕过,她给婉儿包扎伤口时,婉儿一直在轻颤着。 羽林将士实在是高估了他们二十一人的战力,也低估了这些横坑的数量,二十一人埋头填坑一直填到了天亮的时候,终是可以继续上路。 只是,他们累了一夜,就算是赶路,脚程也比平日慢了一半。 原本可以正午时分抵达兖州的,最后却在傍晚时候才赶至兖州城下。 兖州城的气氛很是不对,日头尚未落下西山,城门便已关上。瞧见婉儿这队人马靠近,城头守将大声喝问,“来者何人?!” 领队的羽林将士仰头对着城头上的守将亮出令牌,“末将护送上官大人来此宣旨,速请公主殿下出城迎旨!” 婉儿坐在马车之中,昨晚的伤处还裹着红蕊的帕子,她的膝上放着装着两道诏令的盒子。这是太平的护身符,也是凌迟她与太平的利刃,看似有两条路可选,生路却只有一条。 守将脸色铁青,对着身边的副将嘀咕了两句,只见副将一路跑下了城头,却不是来开启城门的。 婉儿等了半晌,没有等到城门打开,她忍不住掀帘探出马车,肃声问道:“殿下何在?诏令已至城下,为何迟迟不出来接旨?!” “这……这……”守将迟疑,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婉儿仰头,厉声问道:“如此吞吞吐吐,这兖州城究竟发生了什么?!”话音刚落,紧闭的城门突然打开,兖州刺史杨琼穿着官服迎上前来。 “使君远道而来,下官有失远迎,还请使君莫怪。”说完,杨琼示意婉儿入内说话。 路过城门附近的百姓们探头往这边瞄了两眼,神色异常,说不清楚是哀伤还是愤怒。 “殿下人呢?”婉儿并没有立即进城,照常理而言,殿下应该早就出城相迎,怎会打发个兖州刺史过来。 杨琼为难地皱了皱眉,“这个……” “说!”婉儿再喝。 杨琼也不敢得罪婉儿,她虽只是女官,却是太后身边的内臣,她说一句好话,可比其他大人举荐有用得多。 “公主……公主勾结……” 当婉儿听见“勾结”二字后,心房瞬间凉了大半,不由得捏紧了怀中的盒子,咯咯作响。 杨琼根本就不敢抬眼看婉儿,这些话说得心虚之极,只因他根本就没有任何实证,准确说,是太平根本就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实证。 昨晚那场府衙大火,起得仓促,火焰蹿得极快,很快便将府衙吞没在了火海之中。 “勾结……豫州越王谋反……下官昨晚率兵包围府衙时……公主自知无处可逃……便纵火……自尽……” “一派胡言!” 婉儿没有让杨琼把话说完,红着眼眶大喝之后,将盒子递给了身后的红蕊,跃下马车头也不回地奔入了兖州城。 “快跟着大人,保护大人啊!”红蕊急忙吩咐左右羽林将士。 -- 第227页 十名羽林将士急忙翻身下马,快步追着婉儿去了。 殿下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春夏只怕也劫数难逃。 红蕊的眼泪很快便涌出了眼眶,哑声吩咐,“速速进城,听候大人吩咐。”是留在兖州查清一切,还是回返神都禀告太后,都等婉儿一句话。 剩下的羽林将士领命之后,便赶车载着红蕊进了兖州城。 婉儿跑得很快,早已顾不得旁人会如何看待她这样的失态。紧跟她的羽林将士也颇是吃惊,他们从未见过上官大人如此焦急奔跑的模样。 只慢了一日……就一日…… 她的殿下竟遭了横祸…… 府衙的狼藉焦土渐渐出现在了婉儿的视线之中,她的脚步忽地慢了下来,眼前的一切瞬间模糊,一股强烈的酸涩之意袭上心头,宛若利刃一寸一寸地割着她的心房,不给她个痛快,绵长又痛苦。 残阳余晖落在她的身上,将她的影子拉的颀长,清楚可见她每走一步都在颤抖。 殿下怎么可以……就这样走了? 她怎么可以食言?! 她与殿下明明说好的,明明什么都说好的…… 眼泪沿着婉儿的颊边滑落,摔碎在她的脚下,这一刻,她终是明白上辈子的太平那时候有多难过。 潇湘水断,玉碎连城。 岂止如此! 太平就是她的命,就是她的天,若是命没了,天塌了,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殿下……”她一开口,嗓音已是一片沙哑,只觉喉间涌上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她真的不要她了么? 真的舍得就这样……走了么? 生要见人,死也要……不!殿下一定没事,一定还活着! 杨琼从后面快步走了上来,劝道:“使君还是先回驿馆休息吧,这里又脏又乱……”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因婉儿看他的眸光充满了杀气。 虽说她只是个内官,只是一个姑娘家,可杨琼当官半生,从未见过这样让人胆颤的眸光,仿佛可以瞬间洞穿他的心虚,将他一眼看透。 “使……使君……” 婉儿大声下令,“你说殿下谋反,可有人证物证?!” 杨琼心虚得倒抽一口凉气,他总不能说物证在神都武承嗣大人手上吧。 这场大火如此蹊跷,加上沿途一直有人故意拦阻,此事一定另有内情,婉儿无论如何都要查个清楚,还殿下一个公道! “殿下在兖州赈灾一年有余,若有反心,何须等到今时今日!”婉儿往前一步,逼问杨琼,“没有人证,亦无物证,你凭什么说殿下与越王勾结造反?!” 杨琼哑口无言,“若……不是心虚……为何要纵火……” “大人是兖州刺史,此事大人不知,竟还要问我?!”婉儿双眸血红,狠狠盯着杨琼,逼近他一步,“太后素来宠爱殿下,若是知道殿下出了这样的横祸,大人又空口无凭攀咬殿下一个谋逆之罪,大人可知自己是什么下场?!” 杨琼身子猛地一颤,“本官有物证……” “物证何在!”婉儿怒喝。 杨琼只得老实交代,“早就送去了神都……” “为何我与太后只字不知?!”婉儿再问。 “在……在武大人手里……他应该会交给太后……” “哪个武大人?!” “春官尚书……” 婉儿倒抽了一口凉气,恨声道:“春官司掌礼制,怎会违制受理谋逆之案?杨琼,你好大的胆子,连武大人也敢攀咬!” 杨琼急声道:“使君,我句句属实啊!” 正在这时,收整焚毁现场的汉子大声一呼,“大人,小人找到尸首了!” 婉儿蓦然回首,夕阳余光刺入她的眼底,逼得她双眸胀痛,视线再次模糊了起来。她不顾一切地跑入废墟深处,看着那些汉子将好几具烧焦的尸首从坑里刨出来。 血肉已经化为了焦土,最先拖出来的四具尸首身上还残余着甲片,那是伴随公主的武士铠甲。 很快地,从这些武士下面又拖出了两具女子的尸首。 “这……这好像是……殿下的尸首……” 人群之中有人颤声冒了一句,随后便听见红蕊的一声惊呼,“不好!大人晕倒了!” 第116章 心药 当晚, 剩下的羽林将士赶至兖州城下,刺史杨琼安排诸位将士至驿馆休息。 烛光昏黄,映照在婉儿脸上。 她在榻上迷糊呓语,不断开合的唇瓣重复的都是那两个字——殿下。 医官张谡眉头紧锁, 终是给婉儿行了针, 起身对着一旁焦急得红了眼眶的红蕊道:“大人这是忧急攻心,以至神思混沌, 呓语难醒。” 红蕊心疼地拿起帕子, 给婉儿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那该如何是好?” “心病还需心药医。”张谡意味深长地说完, 从怀中摸出一个盒子,放到了婉儿枕边,“下官去给大人熬药,大人若是醒了, 便让大人打开盒子看看, 兴许能药到病除。” 红蕊从未见过哪个大夫开方是这样的, 半信半疑地问道:“这盒子里面的是什么仙丹灵药?” 张谡微笑,“大人醒了,一看便知。” 红蕊眨了眨眼, 看看张谡, 又看看婉儿, 也不知婉儿何时才会醒。 张谡抿唇点头, 便退出了房间。 -- 第228页 他沿着庭院小径一路走向驿馆的火灶之处。这个时候只有两个婆子候在这里值夜看火,若有歇在驿馆的大人想要用水或是吃食,她们便会帮着烧水或是煮些吃的送去。 两个婆子看见张谡过来了,恭敬地对着张谡行了礼。 “给殿下带个消息,下官会用心调养上官大人的身子, 让殿下安心。”张谡凑近其中一个婆子,低声吩咐之后,将药方递给了另一个婆子,“去抓药吧,我在这儿等着煮药。” “诺。”两名婆子各领各的事情,很快便退出了灶房。 张谡目送两人走远后,在灶台边蹲下,往灶中添了几条柴火,拿起蒲扇扇了扇。灶中烈火烧得柴火噼啪作响,像极了此时的局势,烈火已燃,干柴已放,这场腥风血雨只怕要不死不休了。 他当初只是长安大明宫中的一个小小医官,太平奉旨镇守长安这几年,一直跟在太平身边伺候。这次公主奉旨来兖州赈灾,后来起了疫情,他便奉令赶赴兖州,帮着公主救治百姓。在长安时,他看见了公主的“务实”,周边动乱,公主却不闻不问,只为了百姓生计专注农事;在兖州时,他看见了公主的“仁心”,十四个月的赈灾,公主一直兢兢业业,能救一人是一人,能医一人是一人。 他从未见过一个公主能为百姓做这么多,甚至偶尔他也会生出僭越之心,公主若是今朝坐在龙椅上那个,应当会比陛下好很多。 大仁济世,小仁救人。 这是他与公主的不谋而合,也是他心悦诚服在公主脚下的理由。所以公主的嘱托,他必定尽心尽力完成,定会帮上官大人好好调养身体。 这边红蕊擦了擦婉儿脸上的冷汗,好奇地瞄了那个盒子几眼。 到底是什么灵丹妙药,可以让大人不药而愈? 红蕊放下了帕子,把盒子拿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打开来,只见里面放了一个叠起来的纸方子。 “太平……” 骤然听见婉儿的轻唤,红蕊被吓了一跳,急忙合上了盒子,小声道:“嘘!大人,你可别这样直呼殿下啊!” “别走……” 婉儿哽咽轻唤,眼泪悄悄地沿着眼角流了下来。 红蕊看得实在是心疼,思来想去,索性咬牙横了心,摇了摇婉儿,“大人,醒醒!大人,快醒醒!” 起初的轻摇没有半点作用,后来红蕊猛地摇了三下,只见婉儿眼皮微颤,似是欲醒。 红蕊长舒一口气,“大人。” “殿下……”视线一片模糊,婉儿哑声再唤。 “奴婢是红蕊。”红蕊握住她的手,紧了紧,“你快醒醒,先瞧瞧这纸方子里面写的是什么?” 婉儿的意识逐渐清醒,她哪里顾得什么纸方子,看清楚红蕊的脸后,便挣扎起身,来不及穿鞋,径直朝着大门走去。 “大人!”红蕊慌乱地挽住了婉儿的手臂,“御医说,心病还须心药医,您就先瞧瞧这心药到底写了什么,好不好?” “我要去看看那个人……”婉儿想到昏迷之前最后听见的那句话,她的心就痛如刀割,“究竟是不是殿下?” 她的殿下向来说话算话,她怎会食言? “大人!就看一眼!好不好?”红蕊哀求,生怕婉儿再次拒绝,便跪了下去,“等一会儿大人用了药,身子好些了,奴婢再陪大人去也不迟啊!”说完,她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这会儿夜还深着,那些大人都在宅子里,我们就是去了,也会被打发回来的。” 青丝披散,婉儿沉沉一叹。红蕊最后那句话是对的,她只是个传旨的,领旨之人不在,她在兖州逗留也不是长法。 从兖州刺史到下面的小吏,他们若是众口一词,咬死了就是殿下谋反,这盆脏水谁来给殿下洗干净? 殿下生死未卜,又被扣这样一个谋反的大罪…… 婉儿只觉被一块满是铁钉的板子沉沉地压在心口上,又痛又闷,难以宣泄。上辈子太平独活的那三年,她的殿下就是这样一日一日捱过来的么? 心,仿佛被什么狠狠锥了一下。 这样的煎熬,婉儿只捱了半日,便觉苦痛之极。她的殿下捱了整整三年,若不是情深似海,如何能捱下这样的凌迟? “药呢?”婉儿颓声开口。 红蕊终是松了一口气,从枕边拿了盒子过来,取出了里面的纸方子,递给了婉儿。 婉儿低着脑袋打开了纸方子,当看清楚了上面的字迹,眼泪滚下脸颊的同时,她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来。 红蕊没想到大人竟是这种反应,担心大人是不是突然疯了,“大人你……可还好?” 婉儿深吸一口气,将信笺紧紧贴在心口,“我就知道……你舍不得……” 红蕊越看越担心,“大人?” 婉儿干脆地擦了擦眼泪,望了一眼外间的天色,“红蕊,去给我打盆热水来,我要梳洗更衣,天亮以后,再去见一见兖州刺史。” 红蕊怕极了,“奴婢去打水可以,但是大人你……可不要寻短见啊。”她听说过不少想不通寻短见的事,很多都是把随身的打发了,很快便自尽身亡。 婉儿正色道:“我怎会寻短见?” “那……容奴婢先做件事……奴婢再去打水……”红蕊说完,匆匆在房中绕了一圈,把剪刀一类地都收在手中,又把窗户给关严了,这才默默退出了房间。 -- 第229页 婉儿重新再看了一遍信笺,小心将信笺收好后,便走至铜镜边上,重新收整自己的仪容。殿下有殿下要谋的事,她也有要为殿下打的仗。 没过多久,红蕊便端着热水快速推门进来。瞧见婉儿已经收整妥当,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果然如张大人所言,那盒子里的灵丹妙药确实是药到病除。 红蕊把热水端了过去,拿了干净帕子来,浸湿了递给了婉儿,“大人,请用。” 婉儿很快濯了面,戴好了官帽,问道:“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快到卯时了。”红蕊如实回答。 婉儿沉眸想了好一会儿,起身到几案边,磨墨提笔,很快写好了拜帖,递给了红蕊,“天一亮,你便将拜帖送去给杨琼。”杨琼是个胆小没有主见的,对付这样的人并不难,“就说……我有口谕要宣。” 红蕊虽不知大人想做什么,可看见大人恢复如常,她是满心的高兴。 她接下了拜帖后,只见婉儿忽然凑了过来,附耳低声道:“殿下无恙,春夏应当也一切安好。” 红蕊眼眶一烫,“真……真的?” “嗯。”婉儿双手交叠握住她的手,郑重道:“我们在兖州待三日便走。” 红蕊重重点头,“嗯!” “咚咚” 正当此时,张谡叩响了房门,“臣给大人熬好了汤药,还请大人趁热服用。” “红蕊,让他进来吧。” 婉儿吩咐之后,红蕊便将张谡迎了进来。 张谡瞧见婉儿现下神色自若,与昏迷时已判若两人,便知心药定是起了作用。他将汤药放下之后,轻笑着对着婉儿一拜,“大人尽管安心,好好调养身子方是上策。” “这话是大人你说的,还是她说的?”婉儿饶有深意的问道。 张谡会心一笑,“皆是大夫所言。” 婉儿瞧他有几分眼熟,“我可是在哪里见过大人?” “下官一直在殿下身边任职,那年大人赴长安宣旨,殿下命下官给大人请过脉。”张谡认真回答。 “张谡?”婉儿想起这个人了。 张谡点头,“正是下官。” 婉儿意味深长地笑了,端起汤药,用小勺慢慢喝完。 张谡上前再给婉儿诊了一回脉,点头道:“还得好好调养半月,若是……”他尝试开口,“大人不弃,可否容下官送大人一程,送到神都城下,下官便回去。” “既是她的命令,你要听,自然我也要听。”婉儿笑意渐浓,她是该好好调养身子,见面才有力气“收拾”她。 谁让殿下这般吓她! 张谡还以为要费些嘴皮子,没想到婉儿答允得这么快,“如此甚好。” “这些日子就有劳张大人了。” “都是应该的。” 天亮之后,红蕊将拜帖送至刺史府上。 原本杨琼还想避而不见,昨日被婉儿那么质问,他如何招架得了?可听见来人说,还有口谕要宣,他哪里有搪塞的理由? 于是,他只得命人将婉儿请入府中。 今日的婉儿与昨日的她大不相同,她身上的变化如此明显,杨琼看了只觉忐忑难安。 “上官大人,请。” “杨大人。” 婉儿并没有立即入座,只是扫了一眼正堂中伺候的下人。 杨琼愣了一下,“这……” 婉儿没有直言,只是轻咳两声,红蕊便知趣地退出了正堂,到门口候着。 杨琼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屏退了那些下人。 “大人可以宣旨了。” 婉儿冷笑一声,认真问道:“杨琼,你还要你的项上人头么?” 第117章 逆鳞 大清早杨琼就被人问这么一句, 乍然紧张起来,“使君此言,何意啊?” “越王反了么?”婉儿不与他客气,直接质问。 杨琼瞪大眼睛, 时至今日越王李贞并没有正式造反, 可豫州那边的探子都说他在调集兵马,意图造反。加上武承嗣也说了他将造反, 消息应该没有错。 婉儿知道他肯定答不上来, 再问道:“越王尚未起兵,殿下却遭了横祸, 你所谓的实证又远在神都,我与太后只字不知。”婉儿突然冷嘲一笑,“我可是带着太后的赐婚诏书来的,你可知太后要把殿下许婚给谁?” 杨琼不知, “还请使君明言。” “驸马姓武, 与春官尚书同宗。”婉儿直言关键所在, “这个时候,殿下突然暴毙,所谓的殿下勾结越王造反的证据又握在春官尚书手中。”婉儿往前逼近一步, 语气森然, “我来兖州途中, 数次遭人恶意毁路拦阻……这些事摆在太后面前, 你说太后会作何想法?” 杨琼努力思忖这当中的利害关系,即便他不是聪慧之人,也发现了攀咬公主勾结越王造反的牵强之处,甚至往深处一想,武承嗣还有了诬陷殿下的嫌疑。 “太后没有把公主嫁给春官尚书的意思, 春官尚书武大人突然手握殿下造反的证据,这个时候你又在越王没有造反的时候上奏朝廷,说殿下勾结越王造反畏罪自焚。”婉儿帮他把一切串在了一起,“太后虽说前几年对公主严苛,可这几年对公主可谓是盛宠,你说这丧女之痛,她会撒在谁的身上?” 即便种种迹象直指武承嗣痛失驸马后居心叵测,可这个时候武后绝不会拿武家人开刀,替罪之羊便只能是救火不利,导致公主葬身火海的兖州刺史杨琼。 -- 第230页 救护公主不利,是死罪,为保乌纱帽,攀诬公主造反,更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杨琼倒抽一口凉气,惊忙捂住了自己的喉咙。 “你数数你家有几个脑袋,到底够不够砍?”婉儿的语气极是寒凉,竟比昨日那些话还让杨琼心颤。 杨琼双腿一软,急忙跪倒在地,“使君救救我!我都是……都是奉命行事啊!武大人说他已手握殿下造反的实证,命我权宜行事,一旦殿下有异动,我便当即格杀。可是,这把火真不是我的人放的,真的是个意外!” 果然一切与她所料不差。 太平民望渐高,武家那几个野心勃勃的绝对容不下她。想浑水摸鱼按太平一个谋反之罪,莫说她不信,武后也不会相信。 武承嗣。 婉儿暗自记下了这笔账,此人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在武后屠戮李唐宗亲时,把太平的命也算计进去,大局当前,武后也不好拿他问罪,否则便是自打自脸,证明有些李唐宗亲是被冤枉的,反而招来更多的非议。 武承嗣就是算定了武后不会深究他,就算武后要撒气,他也可以把杨琼给推出去,甚至,他还可以上书武后,这是大义灭亲,即便是亲女儿造反,武后也一视同仁,天下只会认为这是神皇英明。 好毒的计! 杨琼半晌没有听见婉儿回应,抬眼看见婉儿陷入了沉思,忍不住催问道:“使君,我该如何是好?” 婉儿回过神来,正色道:“你若想保住全家老小性命,你便听我的来。” 杨琼洗耳恭听,“我都听!使君请说。”反正得罪武大人是死,得罪太后更是死,这会儿他哪里还顾得头上的乌纱帽,只想赶紧想个法子保命。 婉儿郑重开口,“第一,殿下出事的奏疏里,只能写此事是意外,只字不提殿下勾结越王。” 杨琼重重点头。 “第二,我给你三日准备万民书。殿下在兖州一年有余,为百姓办了不少事,她做多少好事,你便让百姓表多少好事,越多越好。我会将万民书亲手呈给太后,她自会念你保护殿下声名之功,应当会留你性命。” “嗯!” “第三,倘若越王真的造反了,不论豫州那边的阵势有多大,你都不要慌乱,只管闭城守备,力保城池不破便好。期间倘若武大人再给你书信,命你做其他事,你可以依令行事,却要把书信收好。” 婉儿的声音沉下,是警告,也是提醒,“这些书信将是你的保命符。” 杨琼听得心惊胆战,除了全部听令行事外,再无旁的想法。 婉儿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走出了正堂,唤了红蕊,出门上了马车,便往驿馆去了。 人为了活,办事效率也上来了。 杨琼平日唯唯诺诺,并不是什么实干的好官,可临死关头,也知道拼尽全力地挣扎一番。三日之后,杨琼将万民书准时奉上,婉儿也在当日辞别了杨琼,离开了兖州。 马车一路驶向神都,婉儿便翻阅万民书详看。 虽说这些日子不时能看见公主的奏疏,可奏疏也不会事事都报,她也想看看公主在兖州这一年多来,到底办了多少实事。 发粮赈灾,亲赐米粮,风雨无阻。 疫情初起,夙夜与大夫们商讨对策,那些日子殿下也是苦过来的。 上至富户,下至乞丐,皆沐殿下仁恩。 这些事放在任何一个皇子身上,都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功绩,尤其是在庐陵王远禁房州,天子称病不朝的时候,殿下的耀眼足以鼓舞那些蛰伏的李唐旧臣,给他们留下一线希望。 可也因为如此,武承嗣那些人绝对不会让殿下事事安好。 上辈子婉儿见识过好几次武承嗣的小伎俩,这样的人若不能一击毙命,他日必定是祸患。所以,婉儿要在今次之事上淋上一壶烈酒,帮殿下再捅他一刀。 只要有她在,她就不会让任何脏水染指她的殿下。 殿下是大唐镇国公主也好,是未来大周的储君也罢,她一定会保护她的殿下,让她的殿下干干净净,成为万民仰望的当世最耀眼明珠。 合上万民书,婉儿从怀中摸出了殿下的信笺,小心打开,她已经记不得这是她第几次顾看这上面的寥寥数语。 “万千珍重,可待重聚。” 婉儿哑然失笑,再次把信笺贴在心口,若能再聚,她只想好好拥着她,好好听一听她跳动的心。 红蕊看见婉儿这样,只觉鼻腔微酸,不禁揉了揉鼻子——春夏这个让人担心的,也不知跟着殿下跑哪里去了。 掀起车帘,她望向马车之外,只想缓一缓酸涩。 “那边……好像是烽火!” 听见红蕊的惊呼,婉儿匆匆收好信笺,扬声吩咐,“速回神都,路上不要耽搁!” “诺!”赶车的羽林将士催马前行,原本沿着山道缓行的马车突然快了起来。 婉儿知道,这场李唐王室的屠戮,终是开始了。 越王李贞只是杀戮的由头,其他李唐王族不管有没有参与这些事,谁也逃不过这一刀。这些杀戮落幕后,这天下将会迎来一个烁古震今的女皇武曌。 日月凌空。 她将是天下之主,以女子之身治理四方,威服天下,莫敢不从。 婉儿期待再见那样一个时代,更期待太平将来的另一个时代。莫说女子无热血,只要想到那样的景象,婉儿只觉周身的血脉都沸腾了起来。 -- 第231页 婉儿离开兖州的第五日,在越王李贞造反消息传至贞观殿之前,正在整理铜匦密报的厍狄氏突然神情有异,停下了动作。 武后觉察了她的异常,“何事?” 厍狄氏将密报双手奉上,武后看之色变,狠狠一拍龙案,“好大的胆子!裴氏!” 裴氏已经好几日没有看见武后如此愤怒,连忙颤声应道:“奴婢在!” “你与厍狄氏带百名羽林军同往城郊……”武后的声音只说了一半,便忽然静了下来,思忖片刻后,又道:“裴氏,你带两个宫婢去,小心行事,勿要让人看见了。”说完,武后亲自拿了令符给裴氏,有了这个,值卫宫门的禁卫便不会多做盘问。 裴氏当即领命,退出了大殿。 武后强缓怒意,将手中的密报捏成了一团。 没过多久,武承嗣带着密报亲自求见。武后听见内侍奏报后,脸色凝重,示意内侍把人给领进来。 “臣,叩见神皇!”武承嗣对着武后恭敬一拜。 武后冷声道:“哀家尚是太后。” 武承嗣以为武后是在谦辞,笑道:“待明堂修好,太后亲率百官祭祀神明,自有祥瑞现世,告之天下,太后确实是天赐的神皇。”这些所谓的“祥瑞”,他已经准备妥当。 武后眸光复杂,这个侄儿确实在这些事上,可以帮她做很多事,可这些年来胃口渐大,竟敢把毒手伸到太平那边去了。 “今日还有一则密报,李贞确实反了!”武承嗣以为武后今日不悦,所以把这大好的消息带给武后,“这可是姑姑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确实,千载难逢。”武后话中有话,眸光里杀意涌动。 武承嗣奉承道:“臣以为,周兴可当此任。” “他确实是个能办事的。”武后徐徐回答,“命张光辅先率军平叛,后面哀家会下道旨意,命周兴审问涉事王孙。”略微一顿,武后忽然问道,“狄仁杰巡视江南,焚毁淫祠有功,应当在回京路上了吧?” 武承嗣点头,“是。” “李贞是先帝兄长,颇有族望。谋反一事必须找个有名望的来审,厍狄氏,拟旨。”武后看向厍狄氏,“命狄仁杰转道豫州,待拿住越王后,亲审越王,依法行事。” 武承嗣打好的算盘突然被武后这道诏令给打乱了,“这……狄仁杰出了名的大公无私……姑姑这样安排……” “怎的?难道承嗣你另有安排?”武后饶有深意地反问,眸光如刀,狠狠地剜在了武承嗣的心上。 武承嗣不敢多话,反正他已收到密报,公主已死于大火,此事已定,他也不必节外生枝。 厍狄氏很快便拟好了圣旨,武后一览之后,便命厍狄氏速速送往了鸾台。 随后,武后与武承嗣寒暄了两句,便打发他回去办事了。 宫门下钥之前,裴氏领着两名宫婢推着一个大箱子回了宫。 当晚,看见裴氏回来后,武后心神不安地放下了朱笔,由裴氏掌灯领着去了东上阁。 宫灯摇曳,武后快步走至床边,刚一坐下,床上那个受伤的姑娘便虚弱地握住了武后的手——她的手臂上留有一道烧伤的血痕,即便上了药膏,还是让人看得发怵。 “太平。”武后心疼之极,没想到多年以后母女重聚,竟是这样的情景。 “阿娘……”太平的眼泪盈出眼眶,委屈道,“儿没有造反之心……阿娘你要信我……儿真的没有……” “阿娘信你,回来就好,阿娘不会让你有事的。”武后温声安抚,她不得不承认,太平永远是她心窝里最柔软的一处。 有些人贪得无厌,她可以容他旁的,却容不得他触她的逆鳞,是该让那个人明白哪里是她的底线。 太平对武后而言,不仅仅是她唯一的女儿,往后改朝换代,太平只要嫁了武氏,太平的孩子便融了李、武两家的血脉,这个孩子对武后而言非常重要。 她绝对不会容忍谁坏了她的大事,哪怕那个人也姓武。 “安心休养,其他的事,阿娘来办。” 第118章 初心 数日之后, 婉儿的马车抵达神都城下。 张谡将调养身子的方子交给红蕊后,便告别了婉儿,打马回返长安镇国公主府。 很快,婉儿便回到了宫中。 神都已入了秋, 这两日天色阴沉, 吹几阵凉风,便会淅淅沥沥地下一会儿秋雨。 婉儿沿着阴湿的台阶一路走上宫阶, 在贞观殿外停了下来, 把装有圣旨的盒子递给了红蕊,在殿外稍整仪容之后, 重新将盒子抱在怀中,等待武后传召。 “进来吧。” 裴氏亲自来请她进去,婉儿脸上的哀戚之色渐浓。她趋步抱着盒子走入殿中,跪倒在了武后面前, “臣有负圣托, 赶至兖州时, 殿下她……她已遭横祸!”婉儿的声音沙哑,说完这句话后,重重地对着武后叩首一拜。 厍狄氏心绪复杂地欲言又止, 可当着武后的面, 她也不好直言殿下尚在人世。 武后眉心微蹙, “罪不在你, 起来。” 婉儿原以为武后听见这个消息,会很是震惊,从武后的语气听来,她好像已经知晓此事。有了这样的判断后,婉儿临时改了话, 放下了盒子,却没有立即起身,“殿下亡故蹊跷,臣恳请太后彻查此事!” 武后沉声问道:“蹊跷何处?” -- 第232页 婉儿抬眼对上了武后的眉眼,恳切开口,“臣一路往兖州去,必经山道总有人砍木横道,甚至还有人在山道上挖了横坑,致使臣迟了数日才赶到兖州。” 武后眸底涌动着一抹沉郁之色,“还有这事?” “臣句句属实!”婉儿眼底的哀色大盛,“知晓圣旨内容者,屈指可数,还请太后为殿下做主!”说完,婉儿又重重一叩。 武后把朱笔放下,却没有立即回答婉儿,“哀家说了,你先起来。” “殿下死得冤枉,臣必须进言!”婉儿的悲哀情绪更浓了几分,再次抬眼,已是泪眼汪汪。只见她从怀中拿出了那本万民书,高举过头,凛声道:“殿下在兖州一年多来,为百姓做的好事,皆在此万民书中,还请太后一览。” 厍狄氏走近婉儿,匆匆接过,压低了声音提醒,“稍安勿躁。”说完,厍狄氏把万民书呈给了武后。 武后翻看之后,眼底怒色更甚。 “谁给你献的万民书?” “臣让兖州刺史杨琼三日之内收集的。” 婉儿不敢隐瞒,如实回答。 武后的怒眸紧紧盯着婉儿,“你是在逼哀家彻查此事么?” 厍狄氏暗暗为婉儿捏了一把汗,赶紧给她递去好几个眼色。 婉儿视而不见,一字一句坚定地道:“殿下仁德,她不该遭此横祸,更不该被人泼上脏水,遗臭万年!” 武后放下万民书,“哀家今日若是不下令彻查此事,你待如何?” “臣愿随殿下,饮恨黄泉!”婉儿答得铿锵有力,不见一丝怯色。 武后的视线聚拢在她眉心处的伤痕上,“你是不是又忘了,你是谁的臣?” “太后英明一世,若是受此事拖累,给后世留一个徇私枉法的骂名,实在不值。”婉儿对着武后行礼,“臣愿死谏,只求太后彻查此案!”说着,婉儿接连往前跪着走了三步,忍泪道:“司法不公,是国之大忌,公主枉死,太后淡而处之,会被人拿来中伤太后,给太后按一个不仁不义之名!如今各处李氏王孙甚不安分,太后若是一意孤行,这是自毁长城啊!” “大胆!”裴氏连忙厉喝。 武后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见这样舍生忘死进言的婉儿了,后面这几句言之凿凿,确实戳在了她的心窝上。 这几日各地军报传来,战事都在她的意料之中,那些个李唐王孙平日养尊处优惯了,岂是行军打仗之人?加上还有人提前告密,武后早就布置好一切,等他们一个一个落网收拾。 武承嗣确实该收拾,却不能在这个时候收拾。 不然,该牵连的牵连不了,该杀的杀不干净,必有后患。 “此事哀家自有决断,莫要再提。”武后淡淡开口,递了个眼色给厍狄氏,“厍狄氏,你带婉儿去东上阁静思半日,好好教教她什么是‘刚极易折’?” 厍狄氏领命,走近了婉儿,“还不快谢恩?” 婉儿不服,“可是……” “你真不想要脑袋了?”厍狄氏打断了她的话,“走!”厍狄氏用力扯起了婉儿,拖着她便往殿门口走。 “婉儿,好好想想你还有什么事没有做,哀家等你一个好消息。”武后突然开口。 婉儿愕然,一时不明白武后的意思。 武后神色冷峻,“还是那句话,办不好,你便不用回来了。”提醒到此,她知道婉儿能想起来自己该做什么。 等婉儿与厍狄氏走远后,裴氏惊魂未定地舒了一口气,端了一盏甘露来,奉给了武后,“太后息怒。” 武后却笑了起来,“哀家是愤怒,却不是对婉儿的。”说着,她低头看向了万民书,“太平实实在在赈灾,百姓们心里都念着她的好,这上面没有一个字是假的,得了这个,哀家看谁敢抹黑太平?” 她必须承认,婉儿此举是帮了她一个大忙。 裴氏不解,“方才奴婢还以为……” “婉儿这丫头性子倔,一进来就气势汹汹地逼哀家彻查,哀家总不能任她拿捏啊?”武后轻笑,语气颇是复杂,“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她倒是数年不变,初心依旧。” 也许,天下人更喜欢太平这样“仁”字当先的殿下吧。 当年她在乎婉儿一臣事二君的不“忠”,是因为那些年稍有不慎,便满盘皆输。如今事事顺遂,只差最后的名正言顺,武后也懒得计较婉儿的“初心依旧”。 放眼现下神都的满朝文武,各怀心思,各谋所私。尤其是她那几个侄儿,一门心思地想从她这个姑姑手里讨取更多的权。婉儿只是为知己,他们是为自己,两相比较,武后反倒觉得婉儿顺眼许多。 至少,婉儿为的是君,做的是臣子本分。 她与太平不见多年,尚且记得年少时候的初心,这样的臣,实在是珍贵。 武后不禁哑然笑了笑,当初她竟还以为,这两丫头生了那种两女成悦的情愫。经年看来,当年或许是她想多了。 这几日打发婉儿去东上阁陪伴太平,婉儿是个聪明的,应该知道她想要什么“好消息”。 红蕊一直候在殿门口,等到婉儿与厍狄氏出来后,连忙迎了上去。 厍狄氏左右顾看,低声道:“太后心中有数,你就别添乱了,一不小心,谁也救不得你!” 婉儿神色凝重,她还在细思武后最后说的那几句话。忽然,她意识到了什么,震惊地盯着厍狄氏的双眼,“她……她回来了?” -- 第233页 厍狄氏知道婉儿口中的“她”是谁,点了下头。 婉儿的心猛地一跳,转身便朝着宫阶下走去。甚至,她还担心自己走得慢了,少见她片刻,走下宫阶之后,便微微提起裙角,头也不回地往东上阁的方向跑去。 “大人!”红蕊本想追去,却被厍狄氏拦住了。 厍狄氏笑道:“她要办太后交代的事,你跟去也要被打发回来,不如先回西上阁休息。” 红蕊担心地远望婉儿的背影,能让大人如此失态的,只能是殿下。 “回去吧。”厍狄氏温声吩咐。 “嗯……”红蕊只能依着厍狄氏,先回西上阁,等待大人回来。 天上的阴云渐浓,天幕陷入了一片灰沉之中。 没过一会儿,秋雨如丝,便随着凉风飘落下来,密密地在天地间织起了一张密网。 太平站在窗边,目光悠远地望着檐角——水珠一滴一滴地从檐边滴落,砸在石板上,发出无数细小的闷响。 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样的雨天莫名地让人觉得沉闷。 终是回来了,也终是回到了这座禁庭。 后面还有许多事要谋,还有很多人要除,甚至……无可避免地要对某个人说出那些伤人的话。 这颗定心丸,太平必须给阿娘。 唯有踏出这一步,阿娘才会允她更多的权。 可在那之前,她必须与婉儿见上一面,把她的想法一字一句地告知婉儿,也把她的承诺许给婉儿。 该如何与阿娘说,她想见一面婉儿呢? 太平蹙眉,这个理由并不好找,稍不注意,只会让阿娘又怀疑上婉儿。 “唉。” 太平轻叹,目光落下,忽然怔在了一瞬之间。 微雨中,那个日思夜想的人影出现在宫门之前,缓了口气,对着值卫的羽林将士说明了来意,等羽林将士问询回来后,终是放了她进来。 太平扶栏俯看,恰好婉儿抬眼望了过来。 她在阁上温暖轻笑,很快便噙起了眼泪。 她在檐下长舒一口气,双眸通红,恭敬地对着太平行了个礼。 天地仿佛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她与她微乱的呼吸声。 阔别五年,那些压抑了五年的思念之情有如潮水般涌了上来,冲击着她与她的心房,砰砰作响。 终是见到了她,两相安好,这次谁也没有食言。 第119章 婚事 “阿娘让婉儿过来, 定是有要事交代。”太平给春夏递了个眼色,“春夏你带她们下去,候在门外。” “诺。”春夏领命,带着阁中几名宫婢退了出来。那日只来得及把太平悄然送回宫中, 是以春夏是昨日才被裴氏秘密带回来的。 经年不见婉儿, 她觉得分外亲切,下意识地往婉儿身后顾看, 并没有看见她思念多时的红蕊, 只觉失落。 婉儿走至门前,似是知道春夏是什么心思, 匆匆道:“一切安好。” 春夏受宠若惊。 婉儿随后声音高起,“你们都退去楼下候着。” “可是……”春夏知道这些宫婢都是太后的眼线,婉儿如此光明正大地屏退她们,事情传至武后耳中, 恐怕会招惹祸事。 “这是太后的意思。”婉儿知道春夏在担心她什么, 劝说公主择武氏嫁之, 势必会谈及政事,为防隔墙有耳,她屏退闲杂人等合情合理。 “若有不信者, 现下可去禀告太后。”婉儿再补了一句, 当即推门走入了房中。 春夏连忙上前关上房门, 领着宫婢们走下了楼候着。 房门合上, 婉儿反手推上了门栓,却怔怔地立在原处,望着那个日思夜想的心上人,一张口便是哑涩之极,“他们都说……殿下遭了横祸……”说着, 眸底便噙起了泪光。 太平走上前来,张臂将她搂入怀中,温柔地附耳道:“别怕。” 婉儿的身子轻颤,终是回到了这个温暖的怀抱,终是可以清晰地听见太平的心跳声,终是……没有晚一步…… 她的手倏地环紧了太平的腰杆,埋首在太平颈窝中,即便已经是强忍哭意,她还是呜咽难休,很快便将太平的肩裳哭湿了一片。 太平听得心疼,心间一片酸涩。她轻抚婉儿的背心,柔声哄道:“这几年你我书信难通,害你这般伤心,是我不好。不哭了,好不好?”说着,太平轻咬婉儿的耳垂,原本只想温存一二,可含上她耳珠的瞬间,她只觉有团火瞬间烧了起来。 婉儿急忙推了推太平,忍泪道:“这儿不行。”不是她不想,只是不能。 “就一口。”太平这话,于婉儿而言,恍若隔世。 婉儿含泪一笑,眸光中浓聚了思念、担忧与羞怒。只见她抵住太平的额头,鼻尖轻蹭了一下太平的鼻尖,强绷着最后的理智之弦,缓了好几口气,方才哽咽开口,“殿下……容臣先说正事……唔!” 太平猝不及防地捧住了她的双颊,一吻封住了她所谓的“正事”。 殿下已不是当年的殿下,婉儿在房外说的那些话,太平听得一清二楚。她可以断定,阿娘之所以把婉儿打发过来,多半还是为了赐婚之事。 那些话由婉儿说来,太过残忍。太平已经知道阿娘的意思,她不会让婉儿为难,更不会让婉儿亲口说出那些话。 眼泪滚下,揉碎在彼此的唇瓣摩挲之间。 -- 第234页 咸得有些发苦。 太平松开婉儿时,眼眶通红,“婉儿坐下,先听我说,好不好?” “嗯……”婉儿哑涩应声。 太平在几案边坐下,顺势将婉儿拉着坐在了她的怀中,她拥着她,珍之重之,“一会儿你回去禀告阿娘,就说我有些话,在我大婚之前,必须说给阿娘听。” 婉儿覆上太平的手背,哑声道:“嗯……” “若是今晚这些话不能打动阿娘,我非嫁不可,我希望驸马人选还是武攸暨。”太平忍着酸涩,说着她未来的打算,“阿娘的这些侄儿,不是年龄大的,便是不堪重用的,与其嫁个糟老头子,不如嫁个便于拿捏的。” 婉儿蹙眉,“可是武攸暨已经娶妻……” “跟上辈子一样,阿娘自会收拾。”太平静静地看着婉儿,“只是,上辈子他的发妻因我而死,这辈子我不想再欠她的命,所以……” “这是欺君之罪。”婉儿知道太平想做什么,提醒太平,“殿下真的想好了?” “我需要这门婚事给阿娘一颗定心丸,”太平面前只有这条路是生路,“可我也不想亏欠太多人……”她愧疚地苦涩笑笑,“君临天下,未必是幸事。” 婉儿抚上太平的脸,这五年不见,殿下清减不少,语气之间颇有沧桑之意,“殿下不想要了?” “我只想要你。”太平覆上她的手,满眼都是心疼,“一世安好,陪我白头偕老。” 婉儿忍泪哄道:“我会陪着殿下的。” “我知道你会一直陪着……”太平只是贪心,想要婉儿多陪她几年。为君不易,为臣也不易,婉儿夙夜劳心,只会大损她的寿数,太平如何舍得? 她的野心本就是为了婉儿而生,为了君临天下,落一个情深不寿,要这江山何用呢? 婉儿忧声道:“可是,神都局势复杂,殿下若不争权,便是他人俎上鱼肉,难得善终啊。” “该本宫的权,本宫锱铢必较。除了阿娘之外的武氏,觊觎李唐江山者,死!”太平说得坚定,她这次回来,早已想好了往后该走哪一条路,只是面对婉儿,她多少是害怕的,害怕婉儿不会答应这句话。 “我只问你,还愿不愿做我的公主妃?” 婉儿怔了怔,这是上辈子太平问过她的话,可这辈子再听此话,她听出了太平话中的深意。她本就是这个世上最懂殿下的人,正如殿下所言,君临天下未必是幸事,殿下选择了这条旁路前行,兴许反倒是幸事。 自古权倾天下者,并非个个都是君王。 重活一世,她与她所求不过“太平”二字,进一步易成众矢之的,退一步并非任人宰割。这是太平想好的两全之法,也是婉儿了悟的两全之法。 婉儿凝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殿下敢许,臣便敢做。” 太平只觉眼眶发烫,“大婚之后,我会调张谡入府做医官,有些事不是我亲口告诉你的,你一个字也不要信。” 婉儿点头,“好。” “我这里有一种药丸,专门让张谡调配的。”太平说完,便从怀中摸出了一个红色小瓶子,“此丸入酒即化,服下之人会咳血晕厥,状如气绝。” “此事我会办好。”婉儿小心收下小瓶子。 “婉儿。”太平忽然埋首婉儿颈间,歉声道,“今日这些话,若是伤了你,你且记着,等他日大局定下,再找我讨要。” 婉儿轻抚太平的后脑,“殿下为臣做的已经够多了。”相反,她心疼太平,明明太平才是最难过那一个。 天下没有哪个公主的婚事与政治无关,即便是天之娇女,自己的婚事也难自主。 婉儿自忖说那些话必是心如刀割,殿下能为她想那么多,想必内心更是煎熬。儿女情长顾然重要,可大局之前,沉溺情爱只会一败涂地。 “臣只记殿下的好,臣也只想殿下今后平安顺遂。”婉儿虽然心酸,可得了太平今日这些剖心之言,她已经觉足矣。 太平听得酸涩,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婉儿轻柔地给太平擦去了眼泪,笑道:“殿下是要做大事的人,别总是想着臣,偶尔可以少喜欢臣一点的。” “说什么胡话!”太平捉了她的手,紧紧贴在心口,急道:“你摸摸!整颗心都是你的!你说怎么少喜欢一点!没良心!” 婉儿含泪轻笑,“殿下还是一样的……孟浪。”最后两个字并无“嗔怪”之意,满满的都是感动。 太平笑意渐浓,“本宫明明规规矩矩,你竟敢说本宫孟浪,那本宫必须孟浪回来!”说着,她久违地去挠婉儿的痒处,婉儿下意识地捏住了太平的手臂,恰好捏在了痛处上。 “嘶!” 太平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急忙缩回手去。 婉儿握住了她的手腕,“给我瞧瞧。” “没事,已经好多了。”太平说的也是实话。 “给我瞧瞧。”婉儿一脸严肃,不容太平反驳。 太平拗不过她,只好把伤了手臂递了过去,捋起了衣袖,“从大火中逃生,总要留点伤痕,不然阿娘不会相信,所以……” “那也不必伤如此重啊!”婉儿心疼极了。殿下的伤口是好了许多,可方才那一捏,还是让没有愈合之处出现了血色,她懊悔至极,急问道:“伤药呢?” 太平看了一眼几案上的药盒子,“里面。” -- 第235页 婉儿快速拿了伤药与羽毛出来,用羽毛刮起一些膏药,轻轻地涂抹在太平的伤处,一边涂抹,一边轻轻地吹上几口。 “一条疤换武承嗣一条命,其实是赚的……”太平温声安抚婉儿,话没说完,便对上了婉儿投来的心疼泪眼。 “以后,不许。”婉儿不与她玩笑,她不想再经受一次兖州的惊怕。 太平赔笑,“本宫答应你便是。” “太平。”婉儿突然认真唤她。 她鲜少这样唤她的名字,太平愕了一下,“嗯?” “那三年……”婉儿眸底的心疼之色大盛,“是怎么捱过来的?” 太平很快便懂了婉儿口中的“那三年”指的是什么,她往前凑了凑,张臂拥住了婉儿,暖着她,轻声道:“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不会告诉婉儿,她能捱下那三年,只为婉儿。 想让天下人都知道她的婉儿光明磊落,想后世千秋万代都记得大唐曾经有这样一位风骨铮铮的巾帼宰相。 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不仅仅是太平暗藏的深情,还是太平最后给她的绝笔。 婉儿曾说:愿殿下福履绥之,太平长安。 太平便告诉她:一千年也好,一万年也罢,她都会记得她的婉儿,记得婉儿最耀眼的那些岁月。 就算,那一世婉儿已经看不到这封绝笔书。 若是人有轮回,总有一世,婉儿能看见这封书信,即便她不记得了,也能感知一二太平对婉儿的一往情深。 “我记得。”婉儿在太平耳边倾诉,声音已然哑透,“记得我有个傻殿下,她叫太平。” 第120章 夜话 黄昏时分, 骤雨初停。天边的阴云压在宫檐边角,正在陈酿一场绵绵夜雨。 裴氏带着宫人们点燃宫灯,照亮了整个大殿。 武后披着一袭大氅,卓然站在殿门前, 远望正在修筑的明堂。即便是下雨时, 那边的工人们也在加紧赶工,生怕耽误了神皇的祭祀大典。 “太后, 外间风凉。”裴氏抱了一只暖壶来, 奉给了武后。 武后接了过来,抱在怀中, 却没有走回宫殿深处的意思。她目光悠远,眸色复杂,喃声道:“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两全其美的,想要什么, 就得舍去什么。” 裴氏跟在武后身边多年, 虽说不及婉儿与厍狄氏聪慧, 可也不是蠢顿之人。她听出了武后的弦外之音,温声道:“殿下会明白的。” “她会明白,却也会怨我这个阿娘。”武后微微一笑, 笑容沧桑, “可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谁也回不了头了。” 裴氏没有应声, 顺着武后的目光望向殿外,余光微斜,便瞧见了趋步往这边行来的婉儿。 “太后,婉儿回来了。” 武后没有想到婉儿竟会回来得这般快,“竟是这般快。” 只见婉儿走上宫阶, 走近殿门时,恭敬地对着武后行了礼,“启禀太后,殿下已有了决断,只是有些话想与太后详谈。” 武后关切问道:“她可有……怨愤?” “殿下已经不是当初的殿下了,是以并无半点怨愤之色。”婉儿如实回答。 武后舒眉,吩咐裴氏道:“走,随哀家去东上阁。” “诺。”裴氏点头,跟着武后即刻走出了大殿,朝着东上阁去了。 婉儿站在原处,远望武后的背影,心绪复杂。她是一个疼爱孩子的母亲,也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这次的“舍得”,想必她心里也有一番挣扎吧。 武后很快便来到了东上阁,裴氏奉上两盏甘露后,便知趣地领着众位宫人退下了。 太平的眼眶还余着红润。 武后看得心疼,沉声道:“别怪阿娘。” “儿不怪阿娘。”太平立即答话,“儿知道,这是阿娘在保护儿,所以才让儿与武氏联姻。” 武后大为欣慰,想着回去后,定要好好赏赐婉儿。 “只是……”太平的话锋一转,“阿娘觉得,儿嫁入武氏就可以平安一世么?” 武后的笑意忽然僵在了脸上。 太平哑声道:“儿差点死在兖州,差点被人按个造反的污名,这都是谁人所为?” 武后知道她还记着这事,“阿娘会收拾他,只是不能是现在。”话音一落,又马上加了一句,“承嗣年纪已经四十,也有了嫡子,你就算是选了他,阿娘也不会让你嫁。” 同理,侄儿武三思也一样,并不是武后属意的驸马。 “阿娘儿时常遭另外几位堂兄欺辱,如今阿娘身份尊贵,这些堂兄子孙皆荣,天下人可曾念阿娘一句‘以德报怨’?”太平再次反问。 武后眸光沉郁,“此一时,彼一时。这个时候算旧账,于大业不利。” “儿并非要阿娘收拾他们,儿只是在提醒阿娘。这些人虽是阿娘的后族,却不是良才,阿娘贵为太后,他们阿谀奉承,无休无止,万一……”太平握住了武后的手,说得恳切,“他们当着阿娘是一套,背着阿娘又是另一套呢?儿以后的闺阁之事,阿娘如何插手?” 武后蹙眉,“你的意思是,不愿在武氏当中挑选驸马?” “阿娘想要什么,只要儿有的,儿都会给阿娘。”太平说得坦荡,紧了紧武后的手,“儿记得儿的诺言,儿要与阿娘做上阵的母子兵,同进同退。” 武后五味杂陈,她这些侄儿是什么货色,她心知肚明,可若不大力扶植武氏,在朝堂之上如何与李唐旧臣抗衡? -- 第236页 “这些话虽然不好听,儿却必须说在前头。”太平知道大势难改,可总要向阿娘讨要点特权,“儿思来想去,能当驸马者只有武攸暨。” 这确实也是武后的心中人选。 “儿是个受不得委屈的人,闺阁之事阿娘又不便多管,所以,儿想向阿娘讨要一道特旨!”太平说着,半个身子贴在了武后身上,声音是久违的娇滴滴,“儿想要一座公主府,驸马随儿住公主府,若无特别要事,儿绝不登门驸马府。” 自古出嫁从夫,这是大势。可太平所请,也不是毫无道理。如此一来,公主府中皆是太平的人,驸马也不敢造次。 “阿娘,武攸暨是有妻室的,儿若要嫁她,这妻室可不能留。这可是杀妻之恨啊,虽说碍于阿娘的威严,他肯定不敢有微词,可儿夜夜与他共枕,万一他半夜梦魇,掐了儿的脖子,如何是好?”太平又补充了一句。 武后素知武攸暨的性子,他确实不敢造次,可人在梦中一旦魇着了,谁能保证不会伤及枕边之人?若真遇上这样的事,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她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反倒棘手。 “阿娘依你……”武后只觉头疼,她这几个侄儿实在是差强人意,“攸暨那边,阿娘会做干净,不会让他知道,他的妻子之死与你有关。” “如此,儿先谢过阿娘!”太平长舒一口气,终是露了笑脸。 武后认真道:“太平,别怨阿娘。” “不怨。”太平语气温暖,“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阿娘尽管放心,儿一定会给阿娘想要的。”说着,太平牵了武后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一个拥有武氏与李氏血脉的孩子,对阿娘来说很重要。” 武后又惊又喜,没想到太平已经想到了这一步。 “好孩子,果真懂事了。”武后将她拥入怀中,轻抚她的后脑,这是久违的母女情深。她并没有觉察,她怀中的太平早已敛去笑意,放在小腹上的手掌缓缓握成了拳头。 这个“孩子”确实很重要,正因如此,才会是她斩杀武氏最好的刀。 武氏子弟,不堪重用。 阿娘在朝中可用的臣子,除去这些武氏子弟,便是一些拔擢起来的寒门士子。至于其他的臣子,多是李唐旧臣。即便阿娘她朝登基,看在皇权传子不传侄的正理份上,他们臣服,多半是抱着阿娘最后也会把皇位传回三哥或者四哥想法。 就像夏日的暴雨,总是晴天开场,谁能料到晴日之后,竟蕴藏着那么一场滂沱大雨? 重活一世,太平重新梳理过一切的因果。 摆在她面前的两条路,一条武周,一条李唐。 走武周之道,她可以仗着阿娘的宠爱,仗着她手中掌控的那些李唐旧臣,谋得东宫之位。看似名正言顺,却在她登基的第一日,便会坐实阿娘与她谋朝篡位的事实,最后只会招来天下拥护李唐王朝的大势群起而攻之。 自古谋朝篡位者,天下共诛之。只要输了这个理,她就算坐上龙椅,也是永无宁日。皇权或可镇一时之乱,却镇不住天下人的滔天反噬。女子为帝,颠倒阴阳,已是后来母后之罪。身为李唐公主,却与母后同流合污,谋朝篡位,更会招致一个“不忠不孝”的罪名。 走武周之道,只是死路一条。 若是走李唐之道,上辈子她输过一回,这辈子她要做的,便是抢在那些人动手前先下手为强,绝不能重蹈覆辙。 想到这里,太平想到了另外一事。确实如阿娘所言,武承嗣该收拾,却不能在这个时候收拾。他醉心东宫之位,可以好好利用,借他的手,先把上辈子那个最该死的收拾了。 “阿娘,明日宣告儿已还朝吧。”太平突然开口,给了武后一个不能拒绝的理由,“武承嗣看见儿已还朝,有些中伤儿的话,他也不敢再说。兖州刺史杨琼,胆子甚小,只须阿娘警告一二,他定会顺着阿娘的意思,把兖州府衙那场大火大事化小。至于何时收拾他给儿出气,全凭阿娘做主,儿绝不多言。” 武后微惊,“你当真想好了?” “想好了。”太平点头,“如此,儿便不会与他们撕破脸,儿大婚后的日子也能过得舒坦些。” 经年不见,太平不单是长大了,看事情也能看得远了。 武后欣慰至极,“承嗣既然对你动了杀心,阿娘也不会容他太久,你只须等着,阿娘会帮你讨一个公道。” “嗯!”太平高兴极了,像是小时候一样,圈住了武后的颈子,在她脸颊上亲了两口。 久违的亲情之乐让武后心生暖意,她爱怜地看着太平,他日若成大业,她定要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赐给她的这个小公主。 “先前的公主府修了一半便搁置了,这几日你先在宫中住着,等公主府修好了再回府。”武后给她安排好了。 “儿不想要那个宅子。”太平对着武后撒娇。 武后好奇问道:“那你想要哪里的宅子?” “正平坊。”太平答得干脆。 武后眸光狐疑,“那边离宫远……” “阿娘若是舍不得儿,儿成婚后便让驸马一起住宫里,就在阿娘面前打情骂俏……”太平小声嘟囔。 武后忽地明白了太平的意思,果然是小女儿心思,离娘近了,夫妻两个也不好亲昵。 “好好好,阿娘给你!”武后忍不住笑了出来,她素来喜欢这个女儿,不过就是个宅子,她只须一句话的事,岂能不允? -- 第237页 “谢阿娘!”太平又想亲武后脸颊两口。 武后连忙绷起铁青的脸来,肃声道:“公主要注意仪范!” “这儿又没有旁人。”太平不悦嘟囔。 武后哭笑不得。 太平却逮了机会,在武后脸颊上飞吻一口,笑道:“阿娘明明是喜欢的!” 武后哪里还能绷住笑,“只此一次!” “诺!” 第121章 还朝 第二日, 武后循例上朝。 在龙椅前的凤座上坐定之后,不等朝臣上奏,武后便唤了身边伺候的婉儿,“婉儿, 宣吧。” 婉儿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芍药团花官服, 只见她卓然立在武后身侧,朗声宣旨, “公主在兖州被叛贼袭击, 险些葬身火海。幸得祖宗眷顾,公主无恙, 平安还朝,宣,镇国公主入殿觐见!” 婉儿这话一出,满朝文武哗然。 李唐旧臣们终是盼到了公主还朝, 武承嗣却瞪大了眼睛, 不敢相信这一切的发生。 太平不是被烧死了么?! 久违的大唐小公主, 如今眉眼已经彻底长开。她微微昂头,身上是一袭金红相间的裙衫,长长的裙角迆在身后, 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只高贵的金羽朱雀。 经年砥砺, 已磨去了她所有的稚气, 如今这位徐徐走上殿来的太平公主, 器宇不凡,威严已备,皇室风范无处不在。 李唐旧臣们只觉眼眶发烫,公主终究是长大了,往后这朝堂之上, 也不必只听武氏的一家之言了。 太平端然对着武后行礼,凛声道:“参见母后。” “回来便好。”武后点头,看着年轻的公主昂首立于朝堂之上,武后满心欣慰,“说说,赈灾一年有余,都做了些什么?” 太平如实回答:“设棚发粮,鼓励生产,调集周边郡县余粮入山东缓解饥荒。尚有余力者,随官兵开垦荒田种菜,得病者收入医馆及时医治,不使疫症横行。今次饥荒,死者三千一十七人,皆已入土为安。现在山东各地,诸事已顺,赈灾事了,臣返神都听候陛下与母后下个差遣。” 她故意将“陛下”二字说在“母后”之前,落入李唐旧臣耳中,别有深意。 武后倒不与她计较这些,今后嫁了武氏,便是武氏的媳妇。 “太平你在京外多年,此次回京,先好好休息数月……” “启禀太后,臣有本要奏!” 武后的话说到一半,武承嗣忽然站了出来,对着武后一拜,“还请太后秉公处置!” 公主这样不声不响地回来了,定然知悉了不少事。武承嗣想,绝不能让太平在神都站稳脚跟,给她任何反击的机会。 武后警觉他想当朝发难,立即开口道:“哀家的话尚未说完,谁给你的胆子打断哀家的话?你是想犯上么?” 这还是头一回,武后在朝上对着武氏的人说这样的狠话。 武承嗣听得心颤,可他笃定武后的大业还离不得他,就凭这个,他便敢把话说完。只见他当殿跪下,接连叩首三下后,大声道:“越王李贞造反,勾结了不少王孙贵胄,正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臣叩请太后,秉公处置!”说着,他狠狠瞪视太平,“臣有实证,证明公主与谋逆李贞有书信往来!” “呵,书信上可是写了一句,皆听王叔之意行事?”太平本想饶他一命,可这人真是不达目标决不罢休,非要把事情闹到这朝堂上来。 也好,这是他在找死,她便借着收拾他,给李唐旧臣一个爽利的还朝大礼。 武承嗣冷笑,“原来殿下记得啊。” “那时候本宫向越王讨要稻种,越王来信说,稻种他已备好,还给兖州准备了不少过冬的物资,他会差人亲自送到。”说着,太平拿出了这封书信,呈向了武后。 武后脸色沉得铁青,命婉儿上前接信。 婉儿把书信接过,打开之后,武后并没有看的意思,只是肃声道:“既然是个误会,解开了便好,都是一家人,不要伤了和气。” 武承嗣得了这个台阶,急忙赔笑道:“原来是个误会,殿下……” “真是奇了,为何本宫发给越王的书信,会到了春官尚书手上?春官尚书不是司职礼制的么?”说着,太平不顾武后投来的眼神,侧身定定地看着武承嗣,“谋反者该死,中伤皇室者,也当诛!还请武大人今后谨言慎行,否则,就像方才武大人说的,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犯了哪一条就按哪一条处置,此乃国法!”说完,她给了武承嗣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 她如今眉眼长开,神韵颇像武后。这样森森然的一笑,竟是寒透心房,让人莫名地背心生凉。 “太平……”武后沉声提醒。若是在这个时候处置武承嗣,李唐王孙便无法屠戮大半,于大业不利。 太平忍下了怒意,笑着转过脸来,“臣想,春官尚书定是被人蛊惑,才会深信不疑此事。蛊惑之人,居心叵测,臣请母后下令彻查,一定要把这个躲在暗处的坏事者揪出来,以儆效尤!” 武后欲言又止。 婉儿垂首,进言道:“殿下所言正是。”说着,她给武后递了个眼色,“肃清这样的奸邪小人,于国有利。” 这已经是太平给武承嗣的最后一个可以下的台阶,也是太平还朝第一日必须在朝堂上立的威。 于情于理,武后都不该当着众臣的面,呵斥公主不依不饶。 -- 第238页 武后也确实该好好敲敲武承嗣的警钟,“太平所言极是!武承嗣,你误信小人谗言,无端影射公主谋逆,实乃大罪!哀家给你三日,你速把这小人与小人背后之人查出来,就地正法!办好了,罚你半年俸银,办不好,你便滚去岭南做刺史!” 武承嗣这下是彻底慌了,没想到自己精明半生,竟会中了一个小丫头的计。他急忙叩首,许诺道:“一日!只须一日!臣便能给太后一个交代!” “是给满朝文武一个交代。”太平不快不慢地提醒他,“本宫可不想再见到这些奸佞小人再攀咬任何一个肱骨良臣。” 武承嗣暗暗咬牙,本来不想应话。 可太平非要他应声,“武大人,听清楚了么?” 武承嗣脸色发白,只听身后传来两声轻咳,他知道那是武三思在提醒他稍作忍耐。 “回殿下,臣听见了。”这七个字,武承嗣只觉梗得慌。 太平扬声大笑,“那本宫便静候武大人佳音了。” 她在殿上一脸骄色,武承嗣却恨得牙痒痒的,偏生太平已经还朝,他左右动不得她。只懊悔怎的把这种事交给一个办事不成的杨琼,竟让太平安然回来了,以后只怕要多个难缠的对手了。 随后的早朝并没有什么大事,军报传来也是说战事顺利,不日将平定战乱,所以今日的朝堂并没有议事太久,武后便宣布下朝。 武承嗣悻悻然踏出大殿,哪知太平竟快步走近,不咸不淡地给他抛了一句,“下次大人的乌纱跟人头……啧啧……” “你!”武承嗣怒极,偏生当着众臣,他也不好发难。 太平半点不怕他,甚至看他的眼神充满了不屑,冷笑一声,便扬长而去。 武三思扯了两下武承嗣的官袍,把武承嗣拉到了僻静处,这才低声道:“姑姑这两年颇是喜欢她,你何必与她一个毛丫头斗呢?” 武承嗣正色道:“她可不是什么毛丫头!” 武三思摇头道:“不是又如何,她只是公主,迟早要嫁的。” “嗯?”武承嗣忽然想到了什么,目光突然一亮。 武三思笑得阴沉,声音更低了几分,“上次上官婉儿去兖州宣旨,我听说,姑姑的意思是,驸马只能从武氏子弟里面选。”说着,武三思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武承嗣,“你、我、攸宁、攸暨、懿宗、嗣宗,你说太平会选哪一个?” 武承嗣若有所思,“她肯定不会选你我。” “攸宁已经有了嫡子,攸暨当年她就不喜欢。”武三思继续提醒,“若是能帮懿宗争取到这个驸马之位,你是知道他的性子的……” 武承嗣忍不住笑了起来,“此计甚妙!” 武三思也笑了,“就是个毛丫头,关上门来收拾,姑姑那边也不方便管。”说着,他又补了一句,“女子死于生产可是寻常事,到时候姑姑也怪不到我们头上。” “有道理。”武承嗣阴沉一笑,可一想到要推个心腹出来顶罪,他就觉得愤懑。太平一回来就要了他一个心腹的命,若不能把这丫头给收拾了,他实在是难以咽下这口恶气! 对今日朝上的李唐旧臣而言,公主还朝果然没有让他们失望,这一出手,便狠狠收拾了武承嗣一回,逼他斩杀自己的爪牙,实在是让人高兴! 今日朝堂上闹这一出,武后却有些不安。 “婉儿,你去瞧瞧太平。”武后知道这个女儿的心性,今日虽说是出了气,可罪魁祸首毫发无伤,太平想必心中还有气在。 婉儿顺势道:“殿下心善,不会与太后计较的。” “她不计较是她的事,哀家不放心是哀家的事。”武后定定地看着婉儿,“你劝劝她。”武后虽没有明言劝什么,婉儿却明白了武后是什么意思。 大势当前,她不会容忍任何人坏了她的大事。 若是太平骄纵性子上来,忍不下这口气,突然不想嫁入武氏,武后碍于先帝特旨,也不好强逼太平下嫁。 至于武承嗣那边,想必武后会打发人过去暗中安抚,好让武承嗣继续给她办事。 酷吏与佞臣都是她手中的刀,在这个节骨眼上,武氏不能沾染一点污点,所以有些事只能视而不见,有些人只能放之任之,留待以后一个一个地清算。 “臣尽力而为。”婉儿领命。 武后想了想,拿出了令牌,递给婉儿,“若是太平心烦难安,你可领她去白马寺,听那边的高僧讲讲经,兴许有用。” 婉儿接过令牌,“诺。” 第122章 藏经 听说公主要驾临白马寺, 住持薛怀义从外赶回,换上了袈裟,亲率寺中众僧站在山门前迎接公主。 他二十六岁的年纪,生得唇红齿白, 特别是那双桃花眼。若不是穿着一袭袈裟, 还以为是哪家的俊俏公子混入了僧人之中。 上辈子太平就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这辈子对他的憎恶一点不减。下马车时瞧见他那殷勤的模样, 太平只觉脏眼, 便出声打发他,“本宫今日游寺, 不必住持陪伴,退下吧。” 薛怀义哈腰笑道:“白马寺修缮之后,殿下从未来过,有好些地方藏有幽景, 还是让贫僧为殿下引路吧。” “住持是听不懂人话, 还是聋了?”太平面露不悦之色。 薛怀义仗着武后的宠信, 这些年在洛阳耀武扬威,几乎是横着走,没想到一心拍马屁却拍在了公主的马蹄子上。脸色一僵, 眼底暗生怒色, 薛怀义缓了一口气, 方才出声, “既然如此,贫僧就退下了,明堂那边贫僧还要继续督建。” -- 第239页 太平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由着薛怀义先行退下。 “殿下,请。”旁边的小僧恭敬地说话。 太平冷声道:“本宫带了随从, 只想在寺中随便走走,你们不必陪同,都退下吧。” “是。”小僧们早就听闻公主性子骄纵,今日一瞧,果然名不虚传,连住持都不给好脸色。 等众僧退下后,太平笑吟吟地对着身后的婉儿道:“婉儿,走!” 婉儿蹙眉,提醒道:“薛怀义此人睚眦必报,朝中大臣都不敢惹他,今日殿下当着这么多僧人的面让他如此难堪,以后恐有祸患。” “阿娘知道我今日心情不好,我也是‘第一次’见薛怀义,我怎知道他有多惹不起?”太平根本就不怕他,甚至,她还希望薛怀义怀恨在心,杀他的时候便多了一个理由,她声音忽然低下,“本宫还等着他来报复呢。” 婉儿一怔,她只担心暗箭难防。如今的神都洛阳,看似风平浪静,其实暗流涌动:一些人在观望大唐明日是谁主天下;一些人在明哲保身,生怕卷入这场王孙叛乱,不得善终;一些人汲汲营营,恨不得趁乱捞一堆好处;一些人叹恨天子无能,大权旁落,李唐王朝只怕迟早难保。 婉儿失神之间,只觉鼻尖被太平刮了一下。她惊声道:“殿下!这里是白马寺山门前!”说话之间,只觉四野清寂,她左右顾看,这才发现山门前除了春夏与红蕊之外,只剩下了她与殿下两人。 她竟失神到不察太平何时屏退的随侍。 “别怕。”太平的声音很是温柔,像是陈酿了多年的桃花酒,只尝上一口,便让人觉得心酥。说完,太平逆着竹枝透下的阳光向她伸出手来,光晕在她身上描出一圈淡淡的光影,衬得她的眉眼极是娇艳,只见她在山门前嫣然轻笑,“牵好了。” 是命令,也是邀请。 那些强烈压抑的思念卷土重来,蛊惑着婉儿不管不顾地伸手贴上太平的掌心。实实在在的温暖熨透彼此的手心,婉儿在阳光下温婉一笑,今日是她与她久违的岁月静好,只要殿下在身边,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太平的笑意浓烈而炽热,她顺势扣紧了婉儿的手,“去藏经阁!” “为何?”婉儿没想到太平最想去的地方竟然是藏经阁,跟着太平走了几步后,只见太平侧脸含笑看了过来。 “清净。”太平神秘笑笑。 她绝不会告诉婉儿,婉儿认真读书的时候最是绝美。尤其是春日时候,春风吹动小帘,送入几寸春光,照在婉儿的侧脸上。她凝神读书,读到酣处,或忘情一笑,或蹙眉一叹。于太平而言,婉儿的一颦一笑皆是春风,吹过她的心湖,总能晃起无数涟漪。 “可入寺总该拜拜……” “回头再拜!” 太平一手牵着婉儿,一手提着裙角,迫不及待地往藏经阁去了。 僧人们引着公主进了藏经阁,这里收藏的都是传入大唐的经文。武后崇佛,好些经文都收整在此,并且命人好生照看。 是以走入藏经阁,并不像其他藏书之处,尘灰可见。这里每日都有僧人用拧干的帕子小心打扫,每逢晴日,僧人也会一本一本地将经文抱出去晾晒。为了防止蛀虫,阁中还设置了香炉,不时燃放一些驱虫的香料。 “殿下今日想读哪本经书?”僧人恭敬问道。 “本宫今日奉旨读经,不想被人打扰。”太平挥手示意僧人们退下,余光瞥见他们迟疑的神色,又加了一句,“放心,本宫会仔细火烛的。” 僧人们被戳中担忧之处,不觉红了脸。 “晚斋不必送来了,本宫带了点心与甘露。本宫待到黄昏前就走,还来得及回去。”太平吩咐完毕后,僧人们便领命退下。 “春夏,把点心跟甘露放下,你便跟红蕊出去候着吧。” “诺。” 春夏与红蕊知趣地放下了食盒,便相视一笑,手牵着手退出了藏经阁。 太平亲手将阁门关上,偌大的藏经阁便只剩下了她与婉儿。 这里远离宫闱,清净又僻静,是个不错的说话地方。 婉儿莫名地觉得耳烧,在几案边坐下,一边把点心拿出来,一边提醒太平,“白马寺是佛门清净地……殿下若是想孟浪……” 话没说完,太平便笑出声来。 婉儿的脸一霎羞得通红,忍不住嗔道:“臣在跟殿下说正事!” “嗯,正事。”太平忍俊不禁,在婉儿对面坐下,杵着腮定定地望着她,“原本我没有想孟浪的,可既然婉儿提醒了,好像……是该孟浪一回。” 婉儿轻咬下唇,红晕染透了她的脸,连眼圈都烧得通红,“此事,不好。”蓦地,下巴被太平的手指捏住,殿下不安分地轻轻摩挲着她的肌肤,撩得她的心又痒又酥。 “有薛怀义那样的人当住持,婉儿以为这白马寺真是佛门净地?”太平打趣说完,暂且放过她,“先办正事。” 婉儿原以为太平是想说贴己话,才选了这样一个地方屏退了众僧,“正事?” “婉儿可还记得,上辈子那薛怀义给阿娘献了一本经文?”太平敛了笑意,认真问道。 婉儿自然记得,“《大云经》?”她恍然大悟,静静地望着太平,“你想比薛怀义早一步献经?” “我想让阿娘更相信你。”太平谋的就是这个,“往后十余年,你我都要在阿娘眼皮子底下谋事,她越信你,你便越安全。” -- 第240页 婉儿的眉心一蹙,“那殿下你呢?” “你安好,我便安心,办事便少些顾虑。”太平的话突然停下,起身撑在几案上,凑近了婉儿,柔声恳求,“少为我担心一些,好好养身子,好不好?” 婉儿不解太平话中的意思,“臣的身子很好……” “好不好?”太平认真再问。 “好。”婉儿如何能拒绝这样的太平。 太平嘴角一扬,在婉儿的花钿上亲了一口。往后退时,唇上沾染了些许红粉,落入婉儿眼底,那是致命的诱惑。 婉儿的呼吸沉下,绷紧了身子去擦太平的唇,“让你胡来,你瞧你……”眸光对上了太平炽热的眸光,情念已动。 “婉儿可还记得,《大云经》出自何处?”偏偏太平还佯作正经,哑声问她。 婉儿自然记得,上辈子她曾帮着审阅注释,“记得。” “好像离黄昏还有好几个时辰……”太平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婉儿心照不宣地羞然垂头。 太平的眸子漾满了深情,她挑起了婉儿的下颌,让她正视她的思念。 婉儿顺势圈住了太平的颈子,将吻未吻,嗔道:“殿下在招惹臣……” “本宫也只招惹你……”太平的话沙哑而浓烈,尾音刚落,便吻上了婉儿的唇,将这一吻加深,几欲窒息。 五年分别,思念如火如荼,就像是两条久候多时的藤萝,缠在一起便再难分离。 阳光从半敞的窗外透入,被林立的经架切割成数道光影,有的落在泛黄的书上,有的落在鲜红的柱子上,还有的……照亮了架子边上散落的裙衫…… 藏经阁外,春夏与红蕊坐在檐下,望着远处的绿树殿檐。 说也奇怪,分别多年,分明有许多话想说,可临到想说之时,竟不知从哪一句开始。 “春夏。”倒是红蕊先开了口,轻唤一声后便凝眸望着春夏的侧脸,“你……好不好?”生硬的开场,让春夏忍不住笑了出来。 红蕊满面羞赧,“你笑什么?” “哪有人这样问话的?”春夏强忍笑意,深吸一口气,一把抓了红蕊发凉的手,双手合握给她暖着,“也不知这几年怎么照顾自己的,尚未入冬,手脚如此冰凉,当年你怎么答应我的?” 红蕊心里高兴,“我有好好照顾自己。” “骗人。”春夏觉得没暖好,便低头对着她的手呵了一口气,给她搓了起来,“可是又做错什么事,被人收拾了?” “这几年来,我处处小心,绝对没有做错事。”红蕊认真说完,忽然神色变得有些局促,“可现下……我……” “现下怎的?”春夏好奇看她,还没反应过来,红蕊便在她脸上亲了一口,“你……你哪里学的这些……”话没说完,便见红蕊合眼虔诚祷告。 “菩萨们见谅,奴婢不是故意在佛门净地做这种坏事。” “你!” 春夏哭笑不得,只觉被红蕊亲的那处又痒又烧,羞恼道:“不是故意的,那是无心的?” “是……忍不住……”红蕊一脸无辜,小声回答,好像被轻薄的是她。 这句话像是一记暖壶烫在了心坎上,春夏哪里还恼得起来,低声嘟囔,“就……就忍不住这一会儿……”话没说完,春夏又挨了红蕊一记点吻。 她只觉脑海瞬间空白,等她回过神来,终是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红蕊,为何每次都是你轻薄我!” “啊?” “你别动,我要欺负回来!” “有什么不同么?” 红蕊惑声反问,春夏顿时语塞,好像确实没有哪里不同,可好像又有哪里不同。 第123章 相拥 日头西斜, 树影婆娑。 暮色如纱,笼住了整座白马寺。鼓楼有僧人敲响鼓声,鼓声随着微风传入藏经阁中,轻扰了阁中的静谧时光。 婉儿与太平只着了内裳, 太平从后拥着婉儿, 不时轻咬婉儿的耳垂,像是三月的春风, 徐徐拂过, 只觉温柔。 “殿下再如此,臣可写不出来了。”婉儿贴在太平怀中, 因为酥麻忍不住缩了一下,嗔道,“回去如何与太后交代?” “我去交代便是。”太平含笑看她,眼底漾满了深情。 婉儿羞笑, 急忙按住内裳下不规矩的手, “还来?” “嘶!”太平故意痛嘶一声, “疼!” 婉儿以为是按到了太平的手臂伤处,心疼道:“我瞧瞧。” 太平哑笑,覆上她的心口, “搁这儿就不疼了。” “殿下哪里学来的这些?”婉儿羞恼地拿毛笔敲了一下太平的额角, “孟浪!” 太平拥紧了她的身子, 下巴搁在了婉儿的肩上, 看着几案上写的经文,笑道:“这里经书如海,要找出《大云经》不容易,亏得婉儿聪明,竟还记得这些句子。” 婉儿嘴角微扬, 被心上人这样一夸,说不欢喜都是假话。她收敛心神,提笔在宣纸上继续书写记忆中《大云经》的大概内容,可才写了两句,太平又不规矩地揉了两下。 滚烫未熄,婉儿这会儿哪里经得起殿下这般撩拨。 “殿下是不想回去了?”婉儿的声音忽然哑下。 太平忍笑道:“回!自然要回!” “那……殿下还不规矩!”婉儿这会儿羞得慌,余光瞥了一眼窗外的暮色,“错过了宵禁的时辰,你我便只能打道回寺,在斋房里休息一晚了。” -- 第241页 “这样也好。”太平接了婉儿的话茬,忽然扬声道:“春夏,吩咐下去,今晚本宫留宿白马寺,让他们准备斋房。” 春夏在外回道:“诺!” “这样好么?”婉儿只担心留宿一事让武后多想。 太平得意道:“怎的不好?白马寺可是佛门净地,阿娘不会多想的。”说着,太平的声音温柔了下来,“我只想好好陪陪我的公主妃。” 婉儿听得心酥,放下了毛笔,转身凝眸望着太平,认真道:“殿下初回神都,外间有许多眼睛盯着殿下……” “婉儿。”太平捧住了她的双颊,打断了她的话,“我是大唐的镇国公主,不是他们想拿捏就拿捏的废物。”话音一落,便瞧见婉儿眉心欲蹙。 太平心疼地吻在了她的眉心上,沿着那道划痕反复辗转点吻。 婉儿顺势圈住了太平的腰杆,心瞬间被太平暖了个透,不禁沉声轻唤:“殿下……”她本想告诉太平,这道疤已经好了,这件事也已经过去了多年,早就已经不疼了。 可是,太平觉得疼。 她情难自禁地沿着婉儿的鼻梁一路吻下,湿热的气息拂过肌肤,激得婉儿的心隐隐悸动。 “我会疼。”太平的尾音带着沙哑的轻颤,不管过去多少年,这道疤就像是一道利刺,永远留在她的心房里,隐隐作痛。 “傻殿下。”婉儿对上了太平的目光,眼底涌动的痴色,世上只有太平一人能见。一道疤换太平五年远离争斗,她从不后悔,甘之如饴。 彼时,夕阳落在了婉儿的侧脸上,照亮了她颊上未褪的霞色。 婉儿的羞媚落入太平眼底,像是谁的酥手拂动了琴弦,发出了一声靡靡之音,响彻了太平的脑海。 婉儿觉察了太平眼底涌动的渴望,羞然垂眸。 太平起身坐到了几案上,手指勾着婉儿的下颌,让她转头正视自己。她的声音沙哑又低沉,“本宫给你一次教训的机会……”说完,她轻咬下唇,双臂反撑在了几案上。 公主横陈在前,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燎上了婉儿的心,瞬间将她烧得滚烫。 婉儿欺身上前,莞尔道:“殿下是殿下,太后是太后……”殿下其实不必这样偿债的。后面这句话,婉儿没有直言,她知道太平能懂她想说什么。 太平眼底闪过一抹歉疚。 婉儿笑意微浓,“臣做这裙下之臣,只因……”她的声音忽然低下,只容太平一人听得分明,“殿下是我的……太平。” 太平忽觉酸涩,噙泪一笑。 上辈子她等这句话等了许久,即便这辈子她与婉儿两情相悦多时,婉儿也不曾亲口说这样直白又炽烈的话。 心,砰砰作响。 婉儿却已勾起了她的衣角,埋下了头去。 天色渐渐地沉了下来,藏经阁烛火通明,神都已是万家灯火如豆。 月光自檐上投下,洒在山间小道之上,极是静谧。 僧人准备好斋房后,便提灯来到藏经阁外,等候公主读经完毕,亲自引灯送公主去斋房休息。 “咯吱——” 阁门终是打开,穿戴整齐的两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春夏与红蕊连忙进去收拾食盒,生怕两位主子落下什么不该落的东西。 太平半晌没有等到两个婢子出来,回头一瞧,只见两位婢子在几案附近认真查看,刚欲说话,却听婉儿先开了口。 “我都收拾过了,殿下今日累着了,还是快些送殿下去斋房歇息吧。” 太平听得耳根一烫,不自然地轻咳了两声。 外间的僧人不知内情,春夏与红蕊却是明白的。 春夏惊讶地眨了眨眼,红蕊红着脸挽着她走了出来。 一路无言,太平只紧紧地牵着婉儿,踏月走过山间小径,终是来到了斋房。 “奴婢去给殿下打水。” “奴婢也去给大人打水!” 春夏与红蕊等两位主子进了斋房后,便退出了斋房,给两位主子准备热水去了。 当两人端着热水往回走时,春夏左右顾看,寺中向来安静,太平带来的羽林军都值卫在斋房小院外,所以此时的庭中并没有他人。 “红蕊,你家大人竟然欺负了殿下……” “嘘!” 红蕊知道她在说什么,同样压低了声音回道:“你是没见过殿下欺负大人的时候,满身都是……” 春夏突然好奇了,“什么?” 红蕊凑近了春夏,小声道:“吻痕。” 春夏震惊地眨眨眼睛,忽然想到了什么,轻声问道:“那……不是疼死了?” “我也这样想,可大人说……”红蕊又警惕地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后,又将声音压低了些,“殿下很温柔,不疼的。” 说也奇怪,分明是聊别人的闺阁之事,春夏与红蕊竟不知不觉地聊红了脸,甚至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处去了。 “真的……不疼?” “我怎会知道?” 向来木讷的红蕊听见春夏问这一句,竟是破天荒第一次反应得极快,知道她问的是谁的事。想到羞涩处,红蕊不禁羞瞪了一眼春夏,“再不走快些,水便凉了!”说完,红蕊便头也不回地往斋房快步行走。 “红……”春夏下意识地想唤住红蕊,可转念一想,就算唤住了也问不出什么来。现下只觉耳根子烧得慌,等把热水送去,定要打盆凉水来,好好给耳根降降温。 -- 第242页 两人将热水送至房中,便听太平笑道:“今晚你们不必值夜了,去旁边的偏房里歇息一晚,明早用过早膳,便启程回宫。” “诺。”春夏与红蕊领命退下,顺势将房门掩上。 两人推门进入斋房,瞧见斋房中只有一张木床后,心忽地猛烈跳动了起来。 “我……我去给你打水。” “春夏,我睡这边的木榻便好……” 红蕊的话还没说完,春夏便已“逃”出了斋房,根本就没听见红蕊后面的话。 红蕊紧张地在榻边坐下,她总觉得今晚要出什么大事了。想到一些羞人之事,她慌乱地捂住了双颊,自语道:“这……该怎么办呀?” 春夏很快便打来了水,却在门口踌躇了好一会儿,才硬着头皮端着水走入房中,故作镇静地道:“红蕊,今晚我们就挤挤睡一晚,不会有什么事的!” 红蕊信了她的话,“嗯。” 山寺的夜晚,很是幽静。 远离朝堂的尔虞我诈,得这么一夜与心上人安然相拥而眠,对太平与婉儿而言,珍贵之极。 天未亮时,太平便已醒来,她借着月色安静地望着怀中的婉儿,只希望天亮得慢一些,让她多瞧她一会儿。 回宫之后,不论是她还是婉儿,都有太多的身不由己。这样的时光,短暂得让人不舍。阔别五年,有些事婉儿绝口不提,可太平心知肚明。她每次送去阿娘那儿的奏疏,阿娘非但从不驳回,还回复得极快,想来婉儿定是悄悄地帮她做了不少事。 在阿娘眼皮子底下暗中帮她,那要耗费多少心神,太平只须随便一想,便觉难如登天。 傻婉儿…… 太平在心底心疼地轻唤,只希望她们憧憬的那些日子可以早些到来,她的婉儿可以恣意做自己想做的,不必再看谁的脸色行事,也不必担心哪天自己的脑袋就会掉下来。 不管多难,她也要为婉儿争得这样的日子! 太平的呼吸微沉,再一次坚定了心志后,她情不自禁地将婉儿拢紧,下颌轻轻地抵在婉儿的额上,合上了双眸。 婉儿悄悄地把掌心贴上太平的心口,嘴角微扬,这一世能得殿下这样如珍似宝,已是无憾。 只是,她终是有了贪念,想这样好好的多陪殿下几年。 愿苍天眷顾,此生可以白首不离。 她们在心底不约而同地虔诚许愿,倘若人间难容,那便坦然同下地狱,这一次,谁也不准走在谁的前面。 第124章 小儿 早膳之后, 公主启程回宫。 她与婉儿携手并肩坐在马车上,从幽静的山林到喧闹的坊市,再到巍峨肃穆的皇城,她们知道, 属于她们的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自此拉开了序幕。 在贞观殿外告别后, 太平不敢多做不舍之态,领着春夏头也不回地往东宫去了。许久不曾瞧见四哥一家, 于情于理, 她也应该去探望一二。 婉儿目送太平走远之后,重新整理袍子后, 趋步走进了殿中,朝着正在处理政事的武后一拜,朗声道:“启禀太后,殿下已回宫。” 武后抬眼匆匆扫了她一眼, “哀家听说, 昨日她冲着薛怀义发了一顿脾气。” 婉儿如实回禀, “是。” 武后却笑了,“她倒是会挑人,一挑就挑个旁人都不敢骂的。”想到昨日薛怀义跑来跟前又哭又闹的, 武后只觉得好笑。 太平可是她的心头宝, 骂他几句怎么了? 薛怀义最后只得了这么一句, 眼泪便硬生生地哽在了眼眶里, 委屈巴巴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此事办得不错,先记你一功。”武后低下头去,继续看今日传来的军报。虽说叛军根本不堪一击,可收拾了这些李唐宗室后,她想名正言顺的登基, 好像还差点什么。 “太后,臣与殿下在藏经阁读经之时,发现了一则有意思的故事。”婉儿说完,便从怀中拿出了昨晚凭着记忆写下的《大云经》大致内容,垂首走近龙案,呈在了武后面前。 武后知道婉儿向来不是溜须拍马的性子,她忽然提及这个故事,定有深意。武后搁下了朱笔,从婉儿手中接过了这张宣纸。 “净光天女?”武后喃喃念了一遍故事主角名字,只看了第一句话,嘴角便扬起了一个满意的笑来。 裴氏最是懂得武后的心思,武后有这样的笑容,足见这则故事确实戳到了武后的心窝里。 厍狄氏好奇之极,悄然瞄了两眼宣纸上的内容,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惊忙望向了婉儿。 婉儿轻笑,对上了厍狄氏的目光,示意她不要担心。 武后一口气读完了这个故事,兴冲冲地问道:“这则故事出自哪部经文?”天下自古从未有过女子为帝的记载,是以武后一直找不到反驳那些约定俗成规矩的证据,有了这个净光天女的转世故事,她不愁说服不了那些老顽固。 婉儿笑答道:“《大云经》。” 这是一本从未听过的经书,武后笑容微敛,“你确定见过此经?” “故事有,经文肯定有。”婉儿言之凿凿,“这个故事出现在菩萨的佛偈之中,昨日臣瞧见后,便提笔把故事润色出来。这藏经阁藏书众多,臣昨日试过翻找,只是穷臣一人之力,实在是无法从浩如烟海的经文里找到这本《大云经》。” 武后踌躇满志地笑了笑,“婉儿一人不行,可白马寺上下那么多僧人,只要确有此书,就一定能找到。”说完,武后侧脸看向裴氏,“裴氏,去明堂那边宣薛怀义入殿觐见。” -- 第243页 “诺。”裴氏领命退下。 武后又看了一遍婉儿写的这个故事,一直悬着的心头大石终是可以落下了。 “婉儿啊婉儿,你这次是真的立大功了!” “能为太后分忧,是臣的本分。” 武后听见婉儿说这句话,心中大喜,意味深长地望着婉儿,“说吧,想让哀家赏你什么?” “臣想每年多陪阿娘几日。”婉儿回答。 武后放声大笑,“哀家允了。”话音落下,武后想了想,又给了一个恩赏,“厍狄氏,拟诏,嘉赏郑氏为沛国夫人,每逢佳节,可随其他命妇一同入宫饮宴。” 婉儿高兴领命,“臣叩谢太后恩赏。”说着,她跪地叩首三下。 “昨日给你的令牌,你不必还给哀家,若是想出宫探望母亲,便向裴氏告个假,哀家准你每月出宫三日,陪母亲好好聚聚。”武后今日确实高兴,所以这恩赏也给得爽快。 婉儿再拜,“诺。” 与此同时,太平来到了仁寿殿外,才刚刚站定,便从殿门中飞出一枚藤球。 “殿下小心!”春夏连忙把公主护着拉至一旁,回头定睛一瞧,只见一个三岁小娃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 太平眸光复杂,此人即便是化成灰,她也认得。 “楚王殿下,小心些,慢些走。”小娃身后跟着一个花白胡须的老内侍,弓着腰一路跟着小娃,生怕他跌着伤了。 小娃走路还不够平稳,却极爱踢藤球。他身上的银纹圆襟小袍在阳光下熠熠生光,只见他走至藤球边,提腿便朝着藤球一踢,藤球又飞入了殿中。 老内侍瞧见了殿外立着的公主,急忙跪地行礼,“老奴拜见公主。” “免礼。”太平脸色沉郁,走向小娃,手掌落在小娃的脑袋上,沉声道:“三郎,隆基。” 小娃从未见过太平,一脸吃惊地看着太平,反手把太平的手拂开,奶声奶气地凶问道:“你是何人?为何知道我的名字?” “你该唤我一声,姑姑。”太平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眼底反倒是涌动着一丝恨色。 李隆基眨眨眼睛,“太平姑姑?” 太平没想到他竟知道她,“你怎么知道我叫太平啊?” “阿耶经常提起姑姑。”李隆基说完,便揪住了太平的衣袖,高兴道,“他总说,姑姑回来就好了!” 太平心绪复杂,“是么?”说完,她看了一眼春夏,“春夏,在这儿候着。” “诺。”春夏领命。 太平没有再搭理李隆基,拂开了他揪着衣袖的手,冷声对老内侍道:“看好楚王,宫中可不是蹴鞠之所。”说完,太平便走入了院中。 “诺……”老内侍在宫中多年,已惯看主子脸色,可今时公主的脸色沉郁,复杂得让人难以捉摸,他总觉得,并不是什么好事。 “殿下,来,老奴陪你去庭院里踢藤球。”老内侍赶紧对着李隆基招招手,示意他跟着他快些进去。 李隆基点头跟着老内侍往院中走了几步,抱起了藤球后,想到方才太平拂开他那一下,只觉小手还隐隐作痛。 “高玉,姑姑是不是讨厌我?”李隆基歪着脑袋问老内侍高玉。 高玉哪敢回答这样的话,温声劝道:“殿下可别乱想,定是公主有要事与陛下商谈,所以才会如此。” “是这样么?”李隆基挠了挠后脑,侧脸望向父亲的正殿,忽然一笑,“我去瞧瞧!” “不成的!殿……”高玉话还没说完,李隆基已抱着藤球往正殿边跑去。 仁寿殿的屋檐上,歇满了白鸽,不断在上面咕咕地叫着。李旦每日都称病歇在这里,除了养鸽之外,再无其他的乐趣。先帝在世之时,武后素来不喜他这样玩物丧志,如今武后满心满眼只剩下那把龙椅,这个傀儡儿子越是沉迷养鸽子,对她来说就越是有利。 “四哥。”太平踏入殿时,瞧见李旦一人抱着咕咕坐在几案边,一边饮甘露,一边翻看风景游记。 听见了太平久违的声音,李旦惊喜抬眼,起身笑道:“昨日就听说你回来了,我去东上阁看你时,她们都说你奉旨去白马寺了。”说完,李旦放下了咕咕,上前扶住太平的双肩,慨声道,“平安回来便好。” 五年不见,这个妹妹确实长大了。 太平觉得心中酸涩,“只可惜,这次回来见不到三哥,不然我们兄妹三人可以坐一起喝上几盏。” 李旦摇头苦笑,“我反倒羡慕三哥,可以远避房州,不像我,困在这紫微城里度日如年。”说完,李旦警惕地往殿门外瞥了一眼,沉声问道:“这五年,你在外面一切可好?” 太平听出了李旦的言外之意,拉着李旦坐回了几案边,笑道:“我这镇国公主之号,虽是三哥在位时封的,可若没有母后点头,这道诏令一定出不了鸾台。四哥觉得,我在外面好是不好?” 李旦眼底闪过一抹绝望之色,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声长叹。 “活着便是万幸之事。”太平拍了拍李旦的手背,笑问道:“四哥,你说是不是?” 李旦自嘲一笑,“你我都是母后的盘中棋,确实活着便是万幸之事。”朝堂上的那些事,他多少有耳闻,原本还寄望外间那些宗亲造反可以给武后致命一击,让他可以真正坐稳龙椅,如今想来,不过是他痴心妄想罢了。 -- 第244页 他的母亲从来不是寻常女人,当年徐敬业都没有成功,如今王叔李贞起兵定然毫无胜算。 太平没有接李旦的话,只是轻笑着换了话题,“四哥这里的鸽子是越养越多了,哪日送我几只玩玩?” 李旦哑笑,“你若喜欢,今日便捉两只去。” “我给姑姑捉。”门外的李隆基听到了话茬,笑嘻嘻地探出一个小脑袋来。 太平似笑非笑,“不必,本宫看上哪只,本宫自己捉。” 李旦听出了太平话中的不悦,厉色道:“高玉,带三郎下去,没规矩!” 李隆基瘪瘪嘴,悻悻然被高玉牵着退下了。 “三郎这孩子,向来调皮。” “四哥应该多做管教,免得将来惹祸。” 太平不咸不淡地提醒李旦,“母后最讨厌不听话的孩子。”等他再大些,若是有什么把柄撞在了她的手里,她一定不会顾念骨肉之情。 上辈子她看错一次,信错了他,这辈子她绝对不会重蹈覆辙,定会先下手为强,在他羽翼未丰之前,先把他给收拾了。 第125章 明堂 越王李贞的起事很快便被镇压了, 可武后的清算才刚刚开始。借由酷吏之手,网织罪名,不论是参与此事的李唐王孙,还是知悉此事的李唐王孙, 皆入罪收拾。 豫州李贞一案牵连甚广, 若要按律诛杀,则豫州上下获刑者十之有四。狄仁杰亲自审问后, 密奏武后, 请旨武后止罪于李贞父子,以彰显仁德。 武后欣然答允, 没过几日,又收到了另一封张光辅的密奏,直言狄仁杰在豫州出言不逊,武后听之, 将狄仁杰降为复州刺史。 十月, 越王一案终了, 可由越王反叛牵扯出来的宗室谋逆案子才刚刚开始。与上辈子一样,薛绍虽未参与,却还是牵扯其中, 按律判了流刑岭南, 也算是保住了一条性命。 十一月到十二月, 近支宗室皆被处死。高祖李渊的二十二子, 太宗李世民的十四子,无一存活。哪怕是这次起事的告密者,武后虽说升了他的官,后面依旧找机会收拾了。 李唐王孙凋零,朝臣们暗暗心惊, 本以为镇国公主太平回来,朝堂会有所改变,没想到公主在这段时日一直被武后禁足宫中,想来与陛下一样,根本没办法站出来阻止这场杀戮。 李唐旧臣们数了数剩下的王孙,只剩下了高宗李治的四个儿子。李显远禁房州,李旦傀儡宫中,李上金与李素节也被严加管控。 武后一边挥舞着她的屠刀,一边将翻找出来的《大云经》找僧人注释成《大云经疏》,广传四海。 女子为君之心,呼之欲出。 大势已定,在这样的大势之下冒头,只会招来灭族的祸事。 武氏子弟们摩拳擦掌,在朝堂上不时上奏各地出现的祥瑞之事,一时之间,武后是菩萨转世的传闻几乎天下无人不知。 同年十二月底,明堂建成。 此堂高二百九十四尺,一共三层,下层代表春夏秋冬四季。外方而内圆,暗示天圆地方之说。中层代表十二时辰,外面装饰了九条金龙,皆昂首捧着宛若圆盘的上层。上层宝顶处栖着一只通体涂了黄金的铁凤凰,它鹤立明堂的顶端,振翅欲飞,仿佛随时会把星辰衔入口中。 凤在上,龙在下,这是亘古未有的建筑,也是当世第一高的高楼。 武后观之大喜,当即命名:万象神宫。 天子坐明堂,今朝终得亲眼一睹。 众臣不得不叹服,百姓不得不称颂,仿佛武后称帝已是名正言顺。只是,武后主动称帝与被动称帝,虽说结果一致,在百官心中的意义却大不相同。 为了这一天,武后已经谋了四十余载,也不差再等一个万民请命的好时机。 第二年正月初一,武后亲率百官赴明堂祭天。 这是百官们第一次踏入这里,也是从这一日起,凡是大国来朝,或是开年第一日这样的大朝会,皆会在万象神宫举行。 望着这样富丽堂皇的皇家建筑,李唐旧臣们只觉莫名地腿颤。这里比原先的乾元殿高了太多,也阔了太多,当中装饰无一不彰显皇家威严。 武后一袭金丝朱红凤袍长长地迆在身后,高举香烛祭天敬祖,宣布改元“永昌”,她站在龙椅之前,哪怕已是六十六岁的老妇,可眉眼之间的英气飒飒,帝王之气分毫不少,竟是把站在她身边的天子李旦衬得黯淡了七分。 “天佑大唐,盛世长安。” 百官们整齐地跪了下来,到了这一刻,即便心中还有他想,他们也只能顺天应命,叩首臣服。 武后初献终了,李旦开始亚献。他接过了内侍递来的香烛,站在大鼎之前,虔诚祷告。他确实希望天佑大唐,母后的帝王梦可以有一日终结,还他一个大唐天子真正的君权。 “天佑大唐。” 李旦祷告完毕后,朗声一呼。 百官们继续叩拜,“万岁,万岁,万万岁。” 到了终献时,众臣却发现今日并不见皇太子李成器的身影,正当众臣满心疑惑时,武后开了口,“今日皇孙染了风寒,便由……”武后的眸光扫过众臣,最后落在了站在百官之首的盛装太平身上,“太平代之。” 武后的话,好似一记晨钟敲在了每个臣子的心头。 公主接替皇太子的终献,这意味着什么,只要有脑袋的人都能想明白。 -- 第245页 李旦大惊,不敢相信地瞧瞧母后,又瞧瞧太平。 “公主是先帝骨血,也在王孙之列,诸位臣工觉得何处不妥啊?”武后声音冷冽,句句带刀,落入百官耳中,皆是重响。 尤其在这偌大的万象神宫之中,更添威严。 太平不发一言,今日穿着一袭大红色的牡丹宫袍,神态倨傲,裙角长迆,就等着百官们后面的那些话。 李唐旧臣们深望了一眼太平,仿佛揪住了什么救命稻草,当先开口,“请殿下上台终献。” 听见同僚如此,便有更多官员也一起附和。 最后堂上只剩下了武氏那几兄弟愣在了原处,震惊地望着武后。他们为武后私下谋那么多事,为的就是以武氏子弟的身份,封王拜相,甚至一朝位登九五,就算终献要有人代之,也应该是武氏子弟才对。 “嗯?”武后眸光如刀,狠剜了一眼为首的武承嗣,“春官尚书有话要讲?” 武承嗣忍下了话,这个时候顶撞武后,无疑是拆自己的台。况且太平婚事未定,就让她先逞一时威风好了! 反正嫁入了武氏,她绝对过不了生子那一关!何必现在与她计较那么多? 想到这里武承嗣率先叩首,“请殿下上台终献。” 看见族兄已经开口了,其他武氏兄弟也不敢出言,纷纷效仿。 太平嘴角一扬,“臣,领旨。”说完,她走出百官之列,踏着龙台的十三阶缓缓走上高台。 李旦悄然打量着太平的神情,不傲不倨,不卑不惧,那日仁寿宫中相见,还以为太平只是长大了的小公主,今日再见,他不得不承认,太平身上多了一抹君王之气,莫名地让他忐忑。 婉儿穿着官服伺候在武后身旁,亲手给太平送上了香烛。她难掩眼底的骄傲之色,与太平眸光匆匆一接,垂首退后时,不禁哑然轻笑。 太平诚挚举着香烛祷告,凛声道:“愿河清海晏,百姓安康,天下太平。” 那袭大红宫袍,站在武后身边,半点不逊色。 终献终了,太平含笑转身,那笑容一霎惊艳了整个万象神宫。 殿下正值最有风韵的廿四年华,褪尽了青涩,沉淀了岁月风华,她站在那儿,就是大唐最美的一幅画卷。 婉儿悄悄顾看,只觉痴了三分。 其他众臣悄悄顾看,不少痴了,不少仰慕,不少……忧心忡忡。 武后突然这般抬举公主,只怕另有所谋。 那些李唐旧臣是忧多于喜,殿下想在武后身边有所为,势必要牺牲点什么。思来想去,只怕公主要与武氏联姻了。 他们忍不住望向武后那几个子侄,有的已是不惑之年,有的已儿女成群,没有一个是没婚配的。 武承嗣野心勃勃,武三思心思深沉,武攸宁暂时看不出心思,武懿宗又是个矮小暴虐的性子,武攸暨…… 他这会儿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公主,年少时候没能结下良缘,多年以后终是可以再见这样美丽的公主,他哪里管得住自己的眼睛? 真是要糟蹋了李唐最耀眼的镇国公主! 李唐旧臣们瞧瞧这些驸马人选,就没一个可以入眼的。 祭天祭祖仪式完成,百官退朝。 李旦心情沉郁,先行离去。 武后心情颇是愉悦,领着太平与婉儿登上万象神宫的最高处,远眺整座神都。 “朱雀浴火,展翅欲飞,呵呵。” 武后扶栏远望,她离脱下这身凤袍,穿上龙袍的日子不远了。 “太平,你好好瞧瞧,这样的江山,不美么?” “自是美的。” 太平附和答话,“阿娘走到今日,实属不易,儿在此先恭祝阿娘,心想事成。” 武后大笑,看向一旁垂首跟着的婉儿,“婉儿当是首功。” “臣只是尽了本分。”婉儿将脑袋更低了低。 “神都方圆百里,有龙门,有天街,有天门,有天津,有天宫明堂,可哀家总觉得,还少了点东西。”武后若有所思。 太平走至武后身侧,指向外间,“阿娘既是菩萨转世,岂能只有龙门有佛?何不,在那里建座天堂,天堂中放置大佛,与这万象神宫遥相呼应。” 武后被戳中了心事,静静地望着太平,“你这个鬼机灵,亏你想得出来。” “阿娘高兴,儿便高兴。”太平明媚地了笑了起来。 武后看着女儿这张年轻的脸蛋,突然感慨地拍了三下太平的肩膀,扶住了太平的肩头,“谋天下不易,守天下更不易。” “儿知道。”太平确实明白,称帝不易,稳住江山更不易。 武后凑近了太平,声音突然沉下,“阿娘这三个月来,一连杀了那么多人,你怕阿娘么?” “怕。”太平知道说不怕,武后根本就不信。 武后满意地笑了,“怕就对了。”当天子,就要这个“怕”字才能驭下,以德服人固然是佳事,可人心难料,帝王手中没有刀,旁人便不会乖乖臣服。 太平怔了怔,不知该答什么。 武后却换了话题,“婉儿,今晚宫宴,都布置好了么?” “回太后,一切皆已准备妥当。”婉儿如实回答。 武后笑意复杂,转眸看向婉儿,“命妇那边也准备好了?” “嗯。”婉儿知道武后问的是哪件事。 -- 第246页 武后得了确切的消息,“哀家就等着你跟厍狄氏的好消息了。”如今外乱已平,是该准备太平的婚事了。 此事必须办妥,所以婉儿请旨处理此事时,武后还给她加了一个帮手厍狄氏。 能死在正月初一这样的好日子,也算是武后给武攸暨妻子最大的恩赏了。 第126章 蝼蚁 黄昏时分, 命妇们齐聚宴席一角,按座次入席。 难得有这样抛头露面的机会,不论是夫人还是小姐,皆是盛装出席。虽说今日是晴好天气, 可寒气甚重, 是以不少命妇身上都裹了裘衣,抱了暖壶。 坐在西席偏左的那位命妇容貌温婉, 披着碧色大氅, 坐在一众命妇之间,静若处子, 偶尔听见有人唤她,只微微一笑,以示礼貌。 想来是个小心谨慎的。 婉儿与厍狄氏在远处打量她许久。武攸暨这位正妻梅氏,出自小户人家, 自从嫁给武攸暨后, 一心打理后宅, 加之性情温婉,颇得武攸暨喜爱。 天下良人无数,奈何偏偏嫁与武攸暨? 上辈子处置她的人是裴氏, 是以婉儿从未这样仔细打量她。 厍狄氏轻叹, 瞧见宫婢端着御酒走入席间, 给诸位夫人小姐添酒, 而那枚药丸就藏在宫婢掌心,只须在给梅氏添酒时,悄无声息地投入盏中,梅氏便能死在众目睽睽之下。 婉儿与厍狄氏顺势收拾,便可将事情做得滴水不漏。 只是, 如此一来,她们二人便要背负一个欺君之罪。 “婉儿,你想好了?”厍狄氏低声问她。 婉儿目光坚毅,点头道:“她何错之有?”说着,她回头看向厍狄氏,“此事你可以不管的。” 厍狄氏却笑了,“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的。”要让武后相信婉儿确实下了手,绝对少不得她厍狄氏。 “贞娘……” “女子本就不易,怎能相互倾轧?” 厍狄氏说完,目光远远地落在了王孙席间的太平身上,会心笑道:“这是殿下的仁心,臣自当成全。” 杀妻联姻,死的是妻,夫却因为妻死荣升权贵,想来实在是寒凉。 婉儿沿着厍狄氏的目光瞧去,恰好撞上太平投来的笑眼,她只觉心间一暖,还以同样温暖的笑意。 有殿下在暗处与武后斡旋,这世上可以少许多不该死的亡魂。 大唐幸有殿下。 厍狄氏不由得心生感慨。 两人收回目光,再次看向梅氏时,只见她端起御酒,浅尝了一口。 殿下说,此药入酒即化,只要饮一口,便会有咳血之相。 果不其然,梅氏神情骤变,倏地捂住口鼻,似是在强忍什么。 “梅夫人这是怎么了?”她身边的白裘夫人瞧见她脸色有异,关切问道。 梅氏只是摇头,不敢张口,可鲜血还是从她的指隙间逸了出来。 白裘夫人看得清楚,忍不住大呼道:“不好了!梅夫人吐血了!” 婉儿与厍狄氏闻声快步走了过去,厍狄氏先一步扶起了梅氏,温声道:“妾扶夫人去寻太医,夫人莫慌。” 婉儿肃声提醒,“今日是一年一度的元日宫宴,不得高声喧哗,若是扰了太后的兴致,你们谁担待得起?”一句话说罢,众命妇谁也不敢再多说一句。 郑氏忧心忡忡,投来目光。 婉儿对着母亲莞尔点头,以示安好,便匆匆跟着厍狄氏扶着梅氏退下了。 梅氏是武后的侄媳妇,又得武后身边最得宠的两位内舍人搀扶离席,想来不会出什么大事。命妇们仔细想了想,想通了这点后,便没有再想其他,继续饮宴。 武后的余光其实一直都盯在命妇那边,瞧见婉儿与厍狄氏扶着梅氏离席之后,便知事情已经办成了一半。 她略微低首,举盏看向武攸暨,“攸暨啊,一眨眼,你跟太平都那么大了。” 武攸暨不知武后突然点他是什么意思,只得举盏应声,“太后……” “今日虽是国宴,却也算家宴,喊哀家姑姑便好。”武后没让武攸暨把话说完,打断了他的话后,继续道,“来,尝尝这酒,味道如何?” “姑姑赐酒,自然是上品。”武攸暨在饮酒之前,先夸赞了一句。 武后看着他仰头饮尽一盏,话中有话地问道:“所以哀家赏你的,你都喜欢?” 武攸暨必须承认,宫中的御酒确实好喝,他重重点头,“自然喜欢!” 武后没有接他的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瞥了不远处的太平一眼,招呼道:“太平,来,你与攸暨已经好些年没见了,过来一起说说话。” 太平笑容微敛,端然起身,走近武后身边,被武后牵着坐在凤座之上,恭敬地唤了一声,“母后。” “瞧瞧,几年不见,都生分了,一个喊哀家太后,一个喊母后。”武后虽是打趣,可心思快的朝臣早已看出了端倪,“今夜,哀家要与你们好好絮絮家常。” 武懿宗瞪着他的豆米小眼睛,左右看看几位兄长,最后问向武承嗣,“太后这是什么意思?” 武承嗣眸光沉下,冷嗤道:“什么意思?咱们这位攸暨弟弟走了大运,被太后跟公主看中了。” 武懿宗满心不甘,“他不是早就娶妻了么!” “娶妻又如何?不像攸宁,已经有了嫡子。”武三思阴声冷笑,说完之后,斜眼瞥了一眼一旁静默不语的武攸宁,“不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如何与天家抗衡?”说完,他意识到了什么,往命妇席间瞧了一眼,果然不出他所料,梅氏已经没了踪影。 -- 第247页 听见武三思干笑两声,武承嗣疑声问道:“三思你做什么?” “这人怕是凶多吉少了。”武三思给武承嗣递了个眼色,武承嗣只看了一眼命妇席间,便知道武三思是什么意思。 武承嗣也干笑了两声,他们这个姑姑的手段啊,真是古往今来只此一人。就是这样杀人不见血,明明是挥刀之人,却半点血腥都溅不上她的裙角。 武懿宗越听越不明白,“你们究竟在说什么?我还能不能当驸马?” “做梦可以。”武承嗣拍了两下武懿宗的肩膀,顺势搭在了他的肩上,“瞧见没?那边那个才是公主将来的驸马。” 武懿宗顺着武承嗣的指向看去,看见的是武攸暨,顿时妒火中烧,“这傻小子也配?!” “配不配不重要,重要的是,公主是咱们武家的媳妇了。”武承嗣说完这句话,斜眼与武三思交递了一个眼色。 只要她是武家的媳妇,就必须怀武家的种,只要怀上了,女子生产那道鬼门关就不知道公主能不能闯过去了。 武承嗣目光复杂地望着武后,姑姑这明晃晃的用心,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成全的。他帮着姑姑谋划那么多年,筹划那么多所谓的祥瑞现世,为的可不仅仅是帮姑姑登上龙椅。 姑姑想要的,他帮了,该他得的,就算姑姑不给,他也会谋得姑姑给他! 想到这里,武承嗣的目光移向了五岁的小皇孙李成器,看着他吃着酥糖高兴的模样,他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都快滴出血来。 凭什么这小娃生来就可以得到他想要的,这些个拦在他东宫之位前的多余之人,他会一个一个地除了。 “懿宗!”武三思与武承嗣联手按住了差点跳起来的武懿宗,低声劝道:“你若喜欢公主,就耐心等上几日,该你的,跑不了!”说着,武三思看向武承嗣,“兄长你说是不是?” 武承嗣点头,“懿宗,耐心些,错过了这个,房州还有三个小的呢。” 武懿宗听见那个“小”字,心间大喜,“也是,小的比大的好多了。” “对嘛,来,喝!”武承嗣举盏,敬向了武懿宗。 武懿宗举盏,与武承嗣的杯盏一撞,高兴地一饮而尽。 彼时,宫中乐师奏响舞乐,妙曼舞姬鱼贯行来,在宴席正中,如九天仙女般翩然一舞。酒宴正酣时,厍狄氏先行赶回武后身边,凑近武后的耳畔,轻声交代了事情。 武后笑容渐深,再次举杯,邀众臣同饮。 大宴之后,武攸暨找寻了好久妻子,却一无所获。天明之时,他终是收到了消息,说找到了梅氏。 他急忙赶去宫河边,却只瞧见一具浑身发胀的惨白女尸,除了衣裙能辨认身份外,面目已经全非。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如遭雷击,忍不住揪住打捞尸首的内侍衣襟,“你说!你说啊!” 内侍急声道:“昨晚梅夫人身体突然不适,由上官大人与厍狄大人搀扶下,去请了太医医治。太医针灸之后,梅夫人发了一身热汗好了许多,便说想去宫河边独自走走,谁料……谁料一去便没有回来……奴婢们听闻大人急着找寻夫人,便帮着沿河搜寻,终是在这儿找到了梅夫人……还请大人节哀……” “发生什么了?”婉儿带着几名宫人路过此地,便赶过来瞧瞧,看见了地上的女尸后,故作惊讶,“怎的出了命案?” “她昨日与我入宫时,还一切好好的,不可能突然想不通跳河自尽……” “昨夜可是国宴,有人死在河中,传至太后耳中,可不是什么好事。”婉儿立即打断了武攸暨的话,往前走了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瘫坐在地的武攸暨,“妾奉劝大人一句,此事最好不要惊动武后,今日她收到了好些不好的奏报,心情不好,大人莫要火上浇油。” 武攸暨当即哑口,他也清楚姑姑是什么样的心性,可他身为人夫,也不能坐视不理妻子的无端亡故。 “昨夜太医明明已经医好了梅夫人,也是她说想一个人来河边走走,此地偏僻,也许是她一不小心失足落水,没有人及时施救,才遭此横祸。”婉儿分析得合情合理,没有半点漏洞。 武攸暨也找不到话反驳婉儿,毕竟他的妻子向来温婉,从不与人结怨,思来想去也只有这样一个可能。 可梅氏终究是死在宫中的,在开年第一晚便横尸在此,确实会触姑姑的霉头,说不定还会降罪于他。 “回家……我带你回家……”武攸暨忍泪,只得吞下妻子已死的苦涩,默默地将梅氏抱起,离开了宫苑。 剩下的宫人们都畏惧武后的威严,被婉儿警告之后,谁也不敢多言一句。 一条人命贱如蝼蚁。 武攸暨回家之后,对外宣称妻子死于突发恶疾,很快便下了葬。 这桩悬案便自此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像是民间一桩寻常小事,很快便没有人记得梅氏这个人。 武后对武攸暨这样的处理很是满意,同年三月,忽然宣旨令武攸暨尚镇国公主,命人加紧正平坊镇国公主府的修建,赶在婚期六月初十前竣工。 避了数年的婚事,到了今时今日,再无退路。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更不同于上辈子。上辈子多少掺杂了不得已,这辈子这桩婚事却是太平主动选择的最好护盾。 -- 第248页 第127章 驸马 六月初九, 夜。 下了好几日的雨,终是在镇国公主大婚前夜停了。 雨水沿着瓦缝垂檐而落,沐着久违的月光滴落在流杯殿的石阶之上,发出声声轻响。 太平平举双臂, 由着宫人们伺候穿戴吉服。 阿娘对她疼爱之极, 这套吉服共有九层,华贵非凡。自里到外, 但凡是绣纹, 皆是金丝银线一针一线绣出,凰鸟眼珠或是凰鸟翎毛最耀眼处, 还用最上等的宝石点缀其上。 明日的太平,将会是大唐最耀眼的新娘。 寻常闺阁少女艳羡的这身吉服,在太平穿来与铁链枷锁无异,沉重得让人觉得窒息。 伺候太平的宫人们满脸笑意, 唯有春夏一人, 一直苦笑着。殿下明日要嫁给不喜欢之人, 这会儿定是难过得紧,她可不要惹殿下不快。想到这里,春夏悄悄地往铜镜中瞥了一眼自己, 极力让自己笑得不那么苦涩。 春夏的小举动尽数落在了太平眼底, 太平淡淡一笑, “来扶着本宫, 这身吉服实在是太沉了,本宫双臂都抬酸了。” 春夏愣了一下,急忙上前扶住太平平举的双臂。 宫人们把最后一件碧色外裳给公主穿上后,太平终是可以垂下双臂,好好地歇上一会儿。随后的一个时辰, 妆娘们还要伺候她梳发上妆,花钿什么的一样也少不得。 太平实在是倦乏,在铜镜边艰难坐下后,冷冷下了令,“先退下,让本宫静静地歇一会儿。” “诺。”宫人们瞧见时辰还早,便听令退出了正殿。 太平倦然望着镜中的自己,尚未梳妆的她,面色微白,折腾着穿完这身吉服,眉眼之间俱是颓色。 春夏担心公主,候在殿门前不时张望里面的公主。 “上官大人。”忽然听见身后响起了宫人们的声音,春夏惊忙回头,瞧见婉儿领着红蕊走入庭中。 红蕊手中抱着妆盒,想来今日给公主上妆的妆娘应该是婉儿。 春夏的心一揪,这种时候大人来上妆,殿下与大人一会儿怕是要哭得妆都花了。 “上妆之事,还是让奴婢来吧。”春夏懂事地迎上前去,对着婉儿行了礼。 婉儿轻笑,“太后有旨,命我做殿下的妆娘。春夏,你领着她们候在外面,若无传召,不要进来打扰。” “诺。”春夏心绪复杂,领命之后忍不住多瞧了一眼婉儿。 即便婉儿掩饰得很好,春夏还是能看出她笑意中的伤感。春夏只觉心疼,却不便出言安抚。 婉儿从红蕊手中接过妆盒,在殿外深吸一口气,终是踏入了殿中。 “夜雨刚歇,夜风微凉,把门掩上,别让殿下吹了脑袋头疼。” 婉儿的声音刚落,太平便急匆匆地回过了头来,惊声问道:“婉儿你怎么来了?”她明明与婉儿说好的,大婚这日婉儿不要来送她,不要来看她,她不想婉儿看了难过。 红蕊与春夏将殿门缓缓掩上。 婉儿抱着妆盒走近铜镜,把妆盒放下后,眼眶已红,“臣说过的,殿下放心往前走,臣会一直跟着,只要殿下想臣了,回头看看,臣一定在。” “偶尔食言一次……本宫准的……”太平同样红了眼眶,酸涩开口。 婉儿忍泪,笑道:“殿下入阵厮杀,臣自当相随。”说着,婉儿坐到了太平身边,温柔地捏住了太平的下颌,复杂开口,“臣会一直在。”说完,她另只手打开了妆盒盖子,拿出了眉笔,极是仔细的画起了殿下的眉。 上辈子,太平每次出嫁,她只敢远远地望着,从不敢上前一步,好好看看太平那日有多美。 这辈子,她鼓足了毕生勇气,定要好好看看殿下穿上嫁衣的模样。 “我该拿你如何是好?”太平哑涩反问,眼底泪光闪烁,若不是她死死忍住,只怕就要滚下脸来,“就是诚心惹我哭。” 婉儿的描眉动作很慢,噙着眼泪笑了,“这是殿下的关,也是臣的关。”说着,她对上了太平的眸光,一字一句地道:“我们一起闯,好不好?” 是啊,今日出嫁只是开始,今后当着阿娘的面,她必须与驸马佯作恩爱,婉儿一直随侍在阿娘身边,怎会看不见? 她若硬不起心肠演戏,婉儿若是做不到视而不见,如何谋算将来? “好。”太平哽咽应声,婉儿及时帮她擦去眼角涌出的眼泪。 “就这一次,以后……” “谁都不许哭。” 太平也帮婉儿拭去眼泪,坚定地道:“再等等我,我们这辈子一定能好好的。” 婉儿捧住了太平的脸颊,“这条路,不论是生是死,臣奉陪到底。” 太平一手捧住婉儿的后脑,额头抵住婉儿的额头,“好!” “容臣给殿下上妆,殿下那年上元节教过臣的,臣都记得。”婉儿蹭了蹭太平的鼻尖,轻轻推了推太平,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太平虽然心中依旧酸涩,可听了婉儿这些话,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她也半点不怕了。 “还算有良心。”太平忍泪打趣,凝重的气氛比先前婉儿进来时松懈了许多。 婉儿轻挑太平的下巴,笑道:“别动。” 太平依着婉儿,一瞬不瞬地望着婉儿,随着婉儿的添妆,她在婉儿的瞳光里瞧见了一个娇艳的自己。 那是婉儿眼里心间最美的大唐公主,太平。 -- 第249页 婉儿给太平双颊点好了面靥,缓缓起身,走到了太平身后,放下靥笔,拿起木梳,给太平梳理起青丝来。 太平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花钿是婉儿亲手画上的梅花,那是婉儿留给她的印记,明日太平将带着这朵梅花昭示天下。 她早是婉儿的妻。 想到这里,太平哑然笑了。 婉儿一边给太平盘发,一边疑声问道:“殿下笑什么?” “这儿……”太平指了指自己的眉心,“我记得我是谁的妻。” 婉儿被她戳破小心思,也笑了起来。 “小小内舍人,好大的胆子。”太平望着镜中的婉儿,真心实意地说,“可本宫就喜欢你这样的大胆。” 婉儿莞尔,“是世间只有殿下容许臣这样的放肆。” 两人对镜相视一笑,她们心照不宣地知道——只有打赢这场漫长的仗,才有他日的肆无忌惮。 盘好殿下的发髻后,婉儿拿了金雀玲珑钗过来,给太平一一插上。这套金钗一共十二枚,也是武后命人精心打造,每只金钗上都镂刻有金雀一只,簪入发间栩栩如生,尤其是上面装饰雀眼的紫玉珠子,不论是在阳光下,还是在烛光里,都熠熠生辉。 武后爱极了这个女儿,也对这个女儿抱以很大的希冀。所以这次大婚一切用度,僭越于亲王之上,她就是想给太平一个浩大的婚礼,让天下万民艳羡百年,甚至千年。 太平妆成,婉儿仔细顾看之后,只觉心酥。 只见婉儿走至礼盒边,取出了金边喜扇,走向太平,双手将喜扇奉上,“请殿下执扇。”虽未到殿下出阁之时,婉儿却想先一睹太平执扇的模样。 太平接过喜扇,掩住面容,微微低首,低声问道:“好看么?” “好看……”婉儿看得有些痴了,情不自禁地握了她的手,轻轻地将喜扇拨开。 太平含羞抬眼,对着婉儿抿唇一笑。 今日的婉儿穿着官服,虽说不是驸马那身大红吉服,却也是一身圆襟袍衫。乌纱小帽将她的青丝都拢在帽中,她本就生得清丽,这一身官袍穿在身上,平添了三分儒气,七分俊俏。 太平知道,她的驸马就该是这样的容貌,这样的气度,这样的心上之人。 “驸马。”太平低哑轻唤,却让婉儿痴然怔在了原处。 “你……你唤我什么?”婉儿的呼吸微沉,上辈子她对这个称谓只觉羡慕,这辈子亲自听来,竟是这般地让人酥醉。 太平牵住了婉儿的衣袖,轻轻地扯了一下,迎上了她惊艳的眸光,温柔一笑,“妾与郎君今夜结此良缘,还请郎君余生怜惜,白首不离。” 她终是把这句话完完整整地说给婉儿听,上辈子那两次出嫁,驸马却扇的那一瞬间,她都失望地将这句话咽下肚去。 所幸,今夜婉儿来了,她可以趁着这稍纵即逝的二人时光,把这句话亲口告诉婉儿。 明明说好不哭的,可此时此刻,婉儿哪里承得住这样热烈又羞涩的告白。 “傻殿下!” 太平瞧见婉儿又哭了,急声哄道:“是我不好,不该说这些惹你难过的,婉儿不哭,不哭可好?” 婉儿强忍泪意,极力让自己平复下来。 “殿下很好,不是殿下的错。”婉儿快速擦拭干净脸上的眼泪,她的殿下是这世上最好的良人,怎会“不好”? “这句话,等他日臣为殿下穿上嫁衣时,臣会一字不差地说给殿下听。”婉儿笑得灿烂,说完,对着太平伸出小指,“决不食言。” 今生虽然她做不得太平的驸马,可她会不惜一切地当殿下的公主妃。 太平的小指勾住婉儿的小指,紧了紧,笃定地道:“本宫绝不相负。” 第128章 花烛 镇国公主大婚, 沸腾了整个神都洛阳。 皇家婚仪烦杂多样,武后又盛宠太平,是以六月初十这日天亮之后,太平便由春夏扶着, 踏入万象神宫敬告先祖, 叩谢武后。 武攸暨穿着大红吉服立在宫阶之下,满心激动, 这一日他好似浮于云端, 飘飘然不能自已。他只觉上苍待他极好,失却一位贴心的夫人, 又给了他一个天下人艳羡的公主。 武后盛装在身,亲自扶起跪在身前的太平,拿过喜扇,却不急着递给太平。 “早得贵子, 宜室宜家。” 武后希冀太平能有这样的将来, 武攸暨生性木讷, 可以不必志在天下,只须疼惜太平便足矣。 太平主动从武后手中接过喜扇,低眉再拜, “儿一定不会让母后失望。”这句话里暗藏了太多的复杂情愫。 武后欣慰地笑了笑, 不舍地摸了摸太平的后脑, “去吧。”声音哑涩, 是武后难得的动容。 “诺。”太平谢礼。 天子李旦目光复杂,沉声道:“太平,兄长祝你与驸马白首到老。” “谢谢四哥。”太平再谢礼一拜。 婉儿往前走了一步,扬声道:“恭祝殿下琴瑟和鸣。” 众臣纷纷躬身行礼附和道:“恭祝殿下,琴瑟和鸣。” 太平平举喜扇, 遮掩住眼底涌动的哀伤,她抿唇凉凉轻笑——总有一日,她会亲手拿回她真正想要的琴瑟和鸣。 春夏扶住太平,垂首跟着太平走出万象神宫,沿着宫阶走向宫阶下久候多时的驸马武攸暨。 与此同时,婉儿对着武后一拜,领了一队女官跟上了太平。今日傍晚,她将代武后观礼,亲手给公主与驸马送上合卺酒,礼成之后,便立即回宫复命。 -- 第250页 不能哭,不能显露半点伤心。 婉儿不断在心头告诫自己,然而,还是忍不住悄悄顾看公主的背影。 今时今日,最难过的该是殿下。 太平知道婉儿就跟在身后,今日这个修罗地狱,是她们必须收敛情绪,狠心闯过的劫数。不回头,不哭,亦不迟疑。 太平走下宫阶的最后一阶,她已是告诫了自己数百次。 “公……公主……”武攸暨柔声轻唤,却因为紧张舌头打了个颤,竟说得结结巴巴的。 太平深吸一口气,将喜扇垂落些许,露出了一双美眸,她对着武攸暨笑了起来,“呵,驸马莫慌。” 武攸暨只觉心都酥化了,呆呆地瞧着太平,竟是忘记了应该亲自将太平扶上花车。 今日太平的花车车檐皆是黄金包裹,车壁上左右各缀了一朵大红绣球,就连车帘也换做了珍珠垂帘。 六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并辔拉车,其中一匹太平认得,便是年少时阿娘就是不愿给她的千里雪。 太平认出了马儿,不觉高兴,只觉酸涩。阿娘几乎把她想要的都给了她,偏生驸马是她最不想要的人。 有些讽刺。 “驸马,请扶殿下上车,不然要误了出宫的吉时。”婉儿觉察太平眼眶微红,连忙出声提醒。 武攸暨回过神来,笑道:“我……我一时高兴……竟忘了这个……”说完,他歉然对着太平一拜,对着她伸出手去,“公主,请。” “有劳。”太平哑涩开口,手落上了武攸暨的手心。 武攸暨握住的一瞬,心神俱荡,痴然将太平扶上了花车,放下了珠帘。他转过身来,对着宫阶高处的武后跪地叩首,“臣叩谢太后隆恩!叩谢陛下隆恩!”说完,武攸暨起身走至黑马边上,翻身上马,下令道:“出宫!” 李旦默默望着送亲队伍与迎亲队伍合作一股,穿过乾元门,浩浩荡荡地往应天门去了。原以为太平回来,自己可以有个帮手,可到头来,还是一样沦为了母后的手中棋子。今年元日祭祖,母后特别吩咐,令太子称病,结果唤了太平终献。那时候他还没有明白母后的意思,此时此刻,李旦终是明白,他这个天子之位只怕没几日了。母后心中的储君不是三哥李显,也不是太平,只是太平他日腹中混杂了李氏与武氏血脉的孩子。 想到这里,李旦自嘲轻笑。 同是母后手中的棋子,三哥比他幸运太多,至少他不是这李唐山河最后的君王。 忽觉有人锐利地投来了目光,李旦下意识望去,却对上了武后阴沉的眸光,他急忙弓腰,“母后。” 武后携了他的手,牵着他转过身去,走向万象神宫,一边走,一边道:“你是几个孩子中最懂事的,也是阿娘最放心的一个孩子。” 李旦听着母后这些贴心话,不觉温暖,只觉芒刺在背。 “越听话的孩子,越能远离祸患。”武后话中有话,拍了拍他的手背,“四郎啊,阿娘很欣慰,你是个听话的孩子。” “儿……儿一定什么都听母后的。”李旦张口便有些结巴。 “嗯,阿娘相信你。”武后说完这话,关切地道:“阿娘听说,你家小三郎病了?” “回母后,他只是偶染风寒。”李旦恭敬回答。 武后沉吟道:“风寒可马虎不得,回去好好陪陪小三郎吧。” “诺。”李旦终是得了退下的令旨,对着武后一拜,便匆匆领着随身内侍退下了。 武后望着儿子走远的背影,眸光沉下,喃声道:“要真的听话才是。”虽说虎毒不食子,可若这个孩子真挡了她的帝王之路,这狠手还是应该下的。 朝会散后,众臣忙完各自的公事,在傍晚时分赶去了正平坊的镇国公主府参加今日公主的婚仪。 武后特旨,公主大婚天下同庆,命花车浩浩荡荡地绕神都走上一圈,以示喜庆。 沿途百姓欢天喜地,神都已经多年不见天家婚事,听闻公主花车走至坊间,都纷纷出来大声道贺。 武攸暨一边骑马,一边抱拳还礼,走这一圈下来,只觉身上吉服都湿透了,黏腻在身上很是难受。 到了酉时,车马终是停在了正平坊镇国公主府门外。 武攸暨当先翻身下马,抬手一抹额上的汗水,长舒了一口气。他兴冲冲地走至花车边上,刚想拨开珠帘,将太平扶下,却被婉儿先拦住了,抵上了一方干净帕子。 “请驸马先擦擦汗。”婉儿知道殿下向来喜净,这般汗水满手的递过去,只会招惹殿下厌恶。 武攸暨傻笑着拿帕子快速擦了一遍,“有劳上官大人了。”说完,便将帕子递还。 婉儿迟疑不接,春夏赶紧过来接过帕子,以作圆场。 “公主,请下车。” 武攸暨拨开了珠帘,递去了手。 太平一手执扇,一手搭在他的手心,由着他扶下了花车。 春夏手里捏着汗帕子,别说是殿下不喜欢,她也嫌弃得紧,只觉手上一片汗味儿,难受得紧。 婉儿瞥见春夏那嫌弃之色,想来定是不敢轻易上前搀扶公主。她不动声色地走至太平身侧,扶住了太平,“殿下,进门吧。” 太平嗅到了熟悉的味道,侧脸深望了婉儿一眼,瞧婉儿神色无恙,悄然舒了一口气,隔着喜扇的薄纱望向镇国公主府的大门。 -- 第251页 “走吧。” 太平低声说完,由婉儿扶着,跨过门槛,踏入府邸。 两侧园林有如仙境,自大门至正殿足有二百余步的长径,循例,有宫人在地上铺了数张毡褥,太平踏上第二条毡褥,便有宫人把第一条走过的毡褥趋步放至最后一条毡褥后,次第形成一条斑斓之路。 此乃“转席”,寓意新妇传宗接代,前程似锦。 转席之后,入殿之前,还需跨过马鞍,寓意婚后平平安安。 本来应该在镇国公主府外另搭一屋,名曰“青庐”,新郎新娘要在此拜天地结连理,然后并肩坐在床沿,让宫人抛撒彩果金钱,让客人争抢。但是武后担心有人会对太平不利,示意将青庐改至镇国公主府正殿,能入正殿争抢彩果金钱者,非富即贵,各个都是有头有脸之人,武后谅他们也不敢生事。 “敬拜天地——” 公主邑司令高声一唱,原本热热闹闹的正殿忽然安静了下来。 婉儿松开了搀扶太平的手,退至了一旁,准备观礼。 “拜——” 公主邑司令继续高唱。 太平与武攸暨面朝殿外,恭敬跪地一拜。 “敬拜父母——” 太平与武攸暨转过身来,对着堂上的武攸宁与正妻一拜。武攸暨已经父母亡故,所谓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今日的高堂便是武攸宁与正妻。 “夫妻同拜——” 太平与武攸暨转身相对,武攸暨急切无比地拱手拜下,太平执扇立在原处,并不同步。太平记得,她的婉儿就站在武攸暨身后,她在等,等婉儿给她一个垂首微拜。 婉儿怎会不知太平的用心,这一拜,她愿全殿下的私心。 看见婉儿躬身轻拜,太平似乎就在等这一刻,她今日拜的,不是驸马武攸暨,而是武攸暨身后的婉儿。 眼泪还是不争气地从眼角悄然流下,悄然摔碎在吉服边上,太平含笑忍泪,低眉一拜。 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偏要任性地争这一拜是谁,天下人以为她与驸马礼成,可在她心里,今日只是她与婉儿的礼成。 众宾客瞧见礼成之后,抚掌恭贺,贺声如狂浪袭来。 太平只觉聒噪之极,恨不得立即远离这些不属于她的喧闹。 “请公主与驸马,入帐却扇,饮合卺酒。”婉儿适时地提醒众人,“太后还等着臣回去复命呢。” 听见“太后”二字,谁敢缠着新人调笑,连忙让出了道来。 婉儿重新搀扶太平,扶着她走至床边,坐在了几案边。 武攸暨迫不及待地坐在了太平对面,激动不已地拨开了太平手中的喜扇。 “殿下怎么……” “本宫是高兴。” 太平知道武攸暨定是会发现她通红的双眸,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 武攸暨听得喜滋滋的,确实也是,他今日好几次也想哭,毕竟公主是姑娘家,初嫁哭泣也是寻常事了。 婉儿拿来了剖成两半的喜葫芦,往当中倒了美酒,一半递给了公主,一半递给了武攸暨。 两半葫芦中间以一条红线相连。 武攸暨拿在手中,便急切地仰头欲饮,一不小心便将太平手中的那一半扯落在地,美酒也洒了一地。 春夏瞧见了,只觉不妙,驸马是这个这样鲁莽的汉子,今晚公主怕是要受罪了。 武攸暨一脸歉疚,“公主,我一时鲁莽……” “洒了便洒了。”太平轻笑,本来就不打算与他喝合卺酒,洒了正和她意。瞧见婉儿准备再倒酒,太平拦住了她,“上官大人回去复命吧。” 婉儿担心太平,“可是……” “本宫有些贴心话,想单独说给驸马听,上官大人一直在此,恐是不便。”太平故意把声音说得极大,声音传至一帘之外,宾客都听得分明。 识趣的宾客们相视一笑,公主年岁不小,只怕早盼这一日良久。驸马不急,公主急,倒也是一段趣事了。 是以宾客们三两吆喝着,纷纷离开了镇国公主府。 婉儿深望了一眼太平,太平这次没有看她,“春夏,送送上官大人。” 春夏只得从命,“诺。” 婉儿再是不舍,也只能跟着春夏离开。这样一日,她早有准备,却还是心如刀割。武攸暨那样的莽夫,今夜如何会对公主怜香惜玉? 只要想到这里,婉儿妒火与怒火交织难平,却只能强行忍下,这无间地狱才刚刚开始。 武攸暨心急难耐,不时轻扯领口,好让自己透透热气。 待大殿中的宾客尽数走完,宫人们也退出了殿去,将殿门好好关上,候在了十步之外,不敢打扰今晚公主与驸马的良夜。 武攸暨终是忍到了这一刻,他站了起来,激动地将繁重的外袍一脱,一边解腰间的玉带,一边扯开衣裳,“公主稍待!我先脱了!便给你解衣!” “吉服难解,本宫还是找个人帮驸马解吧。”太平端坐原处,忽然冰凉开口。 武攸暨听得愣了一下,“找个人?” 太平斜睨了一眼不远处的大柜子,“去瞧瞧,这个人驸马可满意?” 第129章 和离 武攸暨以为公主只是借着他的话头, 想给他一个惊喜。他笑了笑,依着公主的话走近大柜子,双手攀住柜子边沿,用力一掀。 “郎君……” -- 第252页 未见柜中之人, 先闻那人的声音。 武攸暨不禁一个哆嗦, 惊呼道:“五娘!”待看清楚柜中之人,他的脸色霎时吓得惨白, 哪里还有兴致洞房花烛? 梅氏在家中行五, 平日武攸暨都这样唤她。 “是我。”梅氏满眼热泪,张臂便将武攸暨紧紧搂住。 武攸暨低头一瞧, 竟是梅氏隆起的小腹,她竟已怀孕多时。 “看来,这位娘子所言非虚,她确实是驸马的‘亡妻’。”太平缓缓站起, 身上的吉服太过厚重, 她干脆地褪去了最外面那件碧色的沉袍, 负手看戏,“本宫觉得,驸马应该给本宫一个交代。” 武攸暨这会儿也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看看梅氏, 又看看太平, “殿下, 这……这事我也不知啊!” “你知不知,到了母后那儿,自见分晓。”太平满是失落地摇头一叹,“暨哥哥,我是真没想到, 为了荣华富贵,你真是连妻儿都舍得的负心人!” 梅氏听见这句话,急忙松了武攸暨,扶着大肚子走近太平,艰难跪地道:“殿下息怒,此事……” “事已至此,本宫真不知还有什么好说的。”太平打断了她的话,怜悯看她,“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护他周全?” “殿下!臣是真的一无所知!”武攸暨知道此事的严重性,连忙跪地接连叩头三次,“元日那日,五娘失踪半夜,臣看见那具被人打捞起来的尸首,只觉痛心,因为不敢惊扰太后,所以才匆匆……” “是么?”太平亲手扶起了梅氏,将她扶着坐在了榻上。 梅氏惊惶失措,她原想与夫君相认之后,哪怕不能再续前缘,只要妥当托付了腹中孩子,她便青灯古佛度过余生。 她并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之人,哪敢与武后最疼爱的公主争抢丈夫。 “殿下。”梅氏紧紧盯着太平的眉眼,“妾……并不想郎君死……妾只是可怜腹中的孩儿……” “谁来可怜你呢?”太平淡淡问了一句,梅氏竟不知如何回答。 太平微微昂头,睨视跪在不远处的武攸暨,“古语有云,夫君为天,暨哥哥,你真的做到了么?” 武攸暨被太平问得哑口无言。虽说他与公主并不算熟识,可也知道这个公主心性最是高傲,如何忍得今日这事? 太平故作失落,轻叹一声,“元月初二,本宫自白马寺听经回来,发现了梅氏昏厥在路边……本宫命人救醒她时,她哭着喊着要回家,本宫命人送她回家,她却指到了暨哥哥的府上。本宫一直以为她只是神志不清,便命人好生照顾。平日本宫不便出宫,所以也不好寻暨哥哥对质此事,便想着今晚良宵之前,与暨哥哥说个分明。” 太平略微一顿,又叹了一声,“直到今时今日我还心存侥幸,想着暨哥哥若是不认识她,那便证明她是思君成狂,认错家宅罢了。”她霎时红了眼眶,语气中多了一丝哑涩,“却不想本宫竟成了最大的笑话。” 武攸暨颤声道:“一定……一定有解决的法子的……” “你正妻安在,再娶本宫,本宫按例,只能为妾。”太平悲中带怒,“你觉得母后会让本宫当你的妾室?这欺君之罪,该按你身上,还是本宫的身上?” 武攸暨听得发麻,急道:“殿下怎能为妾?”说完,他绝望地看向了梅氏,别后重逢的喜悦已是荡然无存。 “妾可自请下堂。”梅氏慌声插话。 “暨哥哥,瞧瞧梅氏,到了这个时候,还为你考虑周全。”太平眼底俱是失望,“你身为七尺男儿,真做得出这种休妻弃子的无良之举?” 武攸暨的心咯噔一响,身子已然凉透。 他若真这样做了,只怕公主也会与他彻底离心。他对梅氏怎样,公主都看在眼底,怎会与他举案齐眉,好好过一辈子。 “咚咚。” 正当这时,有人敲响了小窗,“殿下。” 太平等的就是李凌,他今年二十出头,左颊上留有一道伤疤,那是他幼时习武时不慎划破的。当日太平离开长安,刘仁轨义子李澄亲自挑选了武士李凌做太平的暗卫,此人武功高强,甚是忠心。他随太平在兖州赈灾那一年多,目睹了公主的义行,对太平也颇是敬重,不论太平交代什么,他都能办得妥妥帖帖的。 后来,太平让他做了宫外的暗卫首领,负责联络这些年安插在各府的小吏,收集情报。 武攸暨有如惊弓之鸟,“谁?!” 太平懒得答他,走至窗边,将小窗推开半扇。 李凌恭敬地将一本册子双手奉上,“一切皆已查明。” “辛苦了。”太平对着他微笑点头,接过册子之后,便将小窗重新关上。 李凌领命退下,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武攸暨没能看清楚此人的模样,“殿下,那是谁?” “暨哥哥就不好奇,这册子上写了什么?”太平翻开第一页,便冷笑出声。 武攸暨从未见过公主这样的笑容,只觉莫名地忐忑,“是什么?” 太平清了清嗓子,念道:“正月初二,武攸暨对外宣称妻子抱病亡故,当日并无郎中进出府宅。” 武攸暨瞪大了双眼,“殿下竟然查我?” “查不得么?”太平投来一个冷冽的目光,“元日那夜,本宫便知母后的心意,第二日你的妻子就突然暴毙,本宫总要知道,未来的驸马是不是杀妻攀附皇室的小人?” -- 第253页 武攸暨苦涩难言,“臣说过,臣不知五娘尚在人世!臣也没有杀害五娘!臣不是那种杀妻弃子的畜牲!” “正月初三,武攸暨屏退下人,单独守灵,却不见半点悲戚之色。”太平翻过下一页,“正月初五,停灵不足七日,武攸暨匆匆下葬亡妻,当晚,回宫当值,悄悄提灯沿河探查。” 武攸暨倒抽一口凉气。 “你若确定梅氏已故,怎会还有这样的举动?”太平扫了一眼后面的记录,每一条都可以佐证太平的猜想,“还想听听后面的么?” 武攸暨再次哑口无言。 “明知亡妻可能尚在人间,却硬着心肠非说梅氏已死。”太平看了一眼那边满心复杂的梅氏,“再过两个月,她便要临盆了,这孩子若是知道他的阿耶竟是这样的人,你说他会如何想?” 武攸暨愧疚万分,“千错万错,都是臣的错,臣明日便上书,自请与公主和离。” “母后问你,为何和离,你如何说啊?”太平冷声问他,“欺君之罪若成,你要死,你兄长大嫂要死,梅氏与腹中孩儿一样要死……甚至……”太平涩声自嘲,“本宫一时心善,救下梅氏,也会被牵连其中。”说完,太平走近武攸暨,含泪反问,“暨哥哥,你是想我们陪你一起死么?” 除此之外,武攸暨根本想不出旁的法子。 “你我婚事,已经天下皆知。”太平徐徐说着,满眼忧色,“今夜之事一旦传至母后耳中,只怕不会轻饶了我们。” 武攸暨听出了太平的心软,“殿下的意思是……” “本宫不会与任何人分享自己的夫君。”太平说得坚定,“一生一世一双人,是幸事,本宫愿意成全你与梅氏。” 武攸暨心房一绞,只差一点点,他就可以与大唐最耀眼的公主一生一世。 浓烈的不甘涌上心头,武攸暨咬牙问道:“如何成全?” “暨哥哥,你我既然无缘,就不必再牵扯不清了。你就算不要自己的命,也要为长兄长嫂好好想想。”太平声音哑涩,“我放你与梅氏白首到老,你也该放我另寻良人,好聚好散,余生我还能唤你一声暨哥哥,你说是不是?” 武攸暨无话反驳。 太平亲手扶起了他来,温声道:“今晚,梅氏为证,你我私下先行和离。对外本宫还是唤你驸马,等到时机成熟,再将和离一事公诸天下。” 武攸暨舍不得太平,顺势握紧了太平的手,“可我……” “世事无两全,什么都想要,最后往往什么都留不住。”太平另一手拍了拍武攸暨的手背,“你应该知道的,做这样的决定,本宫心里其实也不舒服。” 摆在他面前的确实只有这一条生路。 武攸暨收拢手指,“太平……” “暨哥哥,你若再这样,明日我便哭上万象神宫,到时候要死一起死,也好遂了你的愿。”太平对上他的眸光,语带威胁,“只是到了奈何桥上,我会向孟婆讨要三碗孟婆汤,定要把你忘得干干净净,下辈子再也不要再相遇。” 武攸暨身子一颤,终是松了太平的手,“你不要恨我。” “暨哥哥,你我今生注定无缘,今生我成全你与梅氏,算是种颗善因,兴许下辈子……”太平的话只说了一半,武攸暨已听明白了太平的后话。 他哑涩笑笑,“臣记住了。” “唉,暨哥哥,写吧。”太平走至几案边,磨好了墨,提笔沾墨递向了武攸暨。 武攸暨忽然觉得这满室喜色,只剩悲凉。他接过毛笔,侧脸深望那边坐着的梅氏,笑道:“五娘,放心,余生我会保护好你跟孩子的。” 他已打定了主意,舍了公主,自当得回他的妻儿。 武攸暨提笔就写和离书,最后落下自己的名字后,将毛笔递还了太平,心绪复杂地回道:“多谢公主成全。” 太平接过毛笔,提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噙着眼泪道:“暨哥哥也请放心,和离书没有公诸于世前,我绝不会私养面首,让旁人笑话暨哥哥。” 这已经是公主对他最大的尊重。 武攸暨颓声答道:“多谢公主。”说完,他走至榻边,握住了梅氏的手,话却是问向太平的,“五娘足月若要生产……” “镇国公主府都是本宫的心腹,她住在这里,母后不会发现的。”太平向他保证,“本宫保证,她一定可以平安生下这个孩子。” 梅氏感激涕零,“多谢公主!” 武攸暨伸臂将梅氏搂入怀中,一边安抚梅氏,一边对公主许诺,“臣也会配合公主,在外不会让太后看出半点不妥。” 今晚太平有句话说对了,自古夫君为天,自该顶天立地。 对梅氏也好,对太平也好,他身为男儿,确实应该为她们撑起这片天来。 也许…… 武攸暨其实有颗私心,武后在世一日,这份和离书便不能公告天下,只要武后活得久,名义上太平还是他的妻。 若是他对太平足够好,往后余生数十载,太平就算是冷玉,也会被他给暖透吧。到时候他对得起梅氏母子,也算是疼惜公主的好驸马。 一年不成,那便十年,静候今生,绝对比傻等一个来世再续踏实得多。 只须,好好活下来。 第130章 送药 宵禁时分, 婉儿已回到了紫微城。 -- 第254页 武后今晚似是心情很好,接连用了好几盏甘露。听闻婉儿回宫后,当即命裴氏传唤婉儿入殿说话。 婉儿趋步入殿,如实回禀:“殿下大婚, 一切顺遂。” 武后却笑了, “明日你去给太平送盒玉肌膏。” 婉儿怔了一下,却听裴氏解释道:“这玉肌膏是宫廷秘方, 用在床笫之后。” 武后瞧见婉儿耳根一烫, 笑道:“哀家听闻,今晚是太平先把你们打发了?” 婉儿点头, “是。” “这孩子,真是……”武后只觉亏待了太平,将她的出嫁年岁拖到了现在,以至今日猴急如此, 徒惹宾客笑话。 武后是过来人, 武攸暨是武官, 太平索得急了,只怕明早要喊疼的。 婉儿垂首,生怕被武后觉察她眼底涌动的妒恨之色。 裴氏趁机恭喜道:“公主与驸马如此情深, 应该很快便会有好消息。” 武后被裴氏戳了心窝子, 笑道:“希望天随人愿, 哀家能得这个孙儿。”如今一切就绪, 只差一个名正言顺。 武承嗣那边已经开始鼓动请命,武后只须装腔作势,便可以顺天应命,君临天下。 想到这里,武后感慨万千, 轻轻抚上眼角的纹路。为了这一天,她足足等到了六十六岁,若是今年不成,还得再等一年。 她成就大业的年岁这般晚,更要好好注意养身。 裴氏眼尖,连忙去端来参汤,“太后请用。” 武后越发觉得裴氏贴心了,今日心情大好,便顺势将伺候身边的女官们都赏了一遍。 夜色深沉,漫天昏黑,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武后歇下之后,裴氏继续留在殿中当值。 婉儿与厍狄氏一起退出了大殿,厍狄氏这才发现婉儿眼底隐有泪光。 两人走下宫阶,走至偌大的前庭中,厍狄氏左右顾看,瞧见羽林军巡夜走在远处,现下是个说话的好时机,这才开了口,“婉儿怎的哭了?” “没事。”婉儿轻轻擦拭眼角的泪痕。 “为……殿下哭的?”厍狄氏再问一句。 婉儿神情微愕,“贞娘。” 厍狄氏叹息道:“殿下那样骄傲的公主,却要在太后眼皮子底下做这样的戏,实属不易。”她停下脚步,看着婉儿认真道:“这会儿可以哭出来,我给你看着,若是有人走近,我帮你圆场。” 婉儿听得心烫,哑涩道:“谢谢。” 厍狄氏拍了拍婉儿的肩头,“我想,殿下必定有后招应付驸马。”今晚担下“欺君之罪”之人,不仅仅是婉儿,还有她。 武后手段狠厉,虽然可以镇住天下一时,可哪个百姓都不会喜欢酷吏横行的时代,长此以往,终有反噬的一日。武后与公主,厍狄氏更喜欢明媚仁德的公主,所以勘破婉儿暗中帮助公主的小伎俩后,她便打定主意,若有机会定要帮帮她们。 于是,今年元月初一,厍狄氏便做了婉儿的帮凶。 对厍狄氏而言,能见证一个女子为帝的时代,那是莫大的幸事,能在这样的时代展示自己的才华,那更是千载难逢的机缘。若是青史之上,能容下些许女子之名,她便不枉此生,也算是光耀过一时。 她与婉儿都是一样的心境——不甘平庸。 “我知道。”婉儿自是知道太平会想法子瞒天过海,她只是信不过武攸暨。虽说此人生性木讷,性情有时候却很是急躁,万一今晚情急之下伤了殿下……或是殿下今夜镇不住他,为了不让他找武后说理,真委身于他…… 亦或是其他的可能…… 婉儿连忙打住自己的胡思乱想,若是可以提刀砍杀,她今晚一定会对武攸暨出手。 “殿下的路还长着。”厍狄氏一边说着,一边仰头望向天幕,虽说夜幕中有好些乌云飘荡,可月光还是倔强地从云间透了出来,“能屈能伸,方有大业。” 正如当年的武后,也曾在感业寺落发为尼多年。 婉儿顺着厍狄氏的目光瞧去,云间透出的那点光亮虽然微薄,可她相信明月穿出阴云之后,定能光耀千里。 殿下便是这样的明月。 脑海中浮现殿下今日执扇对她那一拜,她该摒弃那些不该有的杂念,追随殿下,帮她谋下一个太平王朝。 她想做太平的公主妃,也想当太平君临天下时,站在百官之前的巾帼宰相。 心,骤然烧了起来。 婉儿嘴角微扬,这就是她上官婉儿的道。 厍狄氏终是看见婉儿脸上有了笑容,她跟着会心轻笑,有些话不必明说,已是心照不宣。 一夜过去。 明宫开启之时,婉儿便带着红蕊乘坐马车往镇国公主府去了。 红蕊为婉儿担心了一夜,不时张望婉儿的脸,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我没事。”婉儿对着她温柔一笑,“别担心。”说完,低头看着捏在手心的玉肌膏,暗暗心道,她的殿下,她自己来疼。 红蕊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昨晚大人回来,静默了一夜,不哭也不叹气。换做是她,遇上春夏与郎君的洞房之夜,她只怕要哭晕在床上。 “当真没事?” “呵,没事。” 婉儿温声说完,忽然神色变得认真起来,警告道:“到了公主府外,倘若你还这样看我,我可就不带你进去看春夏了。” 红蕊瞪大了眼睛,“奴婢绝对听话!” -- 第255页 婉儿浅笑点头。 红蕊欲言又止,只得作罢。 马车在正平坊前停下,车夫抱了墩子来,让婉儿徐徐走下马车。 婉儿今日没有穿平日的官服,着了一身绣着芍药的桃粉色宫袍,发髻盘起,只簪了一支白玉簪子,衬着眉心处的梅花花钿,清雅之中透着一抹淡淡的艳色。 她甫才站定,便瞧见不远处也有人下了马车。 “上官大人。”那人目光泛着阴郁之色,也没有穿官服,不是别人,正是武三思。 婉儿素来厌恶此人,上辈子有事没事就往她的宅子里跑,以至于许多人都以为她与此人有染。 细看武三思的面容,已经四十出头之人,肥头大耳,脸上总腻着一层油脂似的,加上他那蜷曲地爬两颊的络腮胡,怎么看怎么面目可憎。 他笑着走了过来,“怎的在这儿遇上了?” “太后命臣前来给殿下送玉肌膏。”婉儿听出他想打探消息,索性直接说明来意,免得他多做纠缠。 武三思走近婉儿,婉儿往后退了两步,保持了三步的距离,“武大人若无要事,臣先进去给殿下送药了。” “上官大人,先请。”武三思难得的适可而止,瞧见婉儿踏入公主府后,玩味地捋了捋胡须,自语道:“有意思……”眸光虚浮,眼底涌动的都是邪色。 婉儿径直来到了正殿外,却是武攸暨出来迎接的。 “殿下人呢?”婉儿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怒意,徐声问道。 武攸暨满脸憔悴,似是一宿未眠乏得很,打了个哈欠之后,方才答道:“天亮之后,便去净室沐浴了,哎,上官大人你怎么走了?” 婉儿懒得回他的话,这会儿心神皆慌,不觉加快了脚步,往净室行去。 她前脚才走,武三思后脚便至正殿。 看见自家兄弟又是揉腰,又是打哈欠,他不由得露出了羡慕的神色,“昨晚……看来是累着贤弟了。” 武攸暨苦笑,也不答话。 武三思羡慕的紧,“贤弟可要再努力些才是,早些让殿下有孕,方才是上策。”说着,便勾了武攸暨的肩,往里面走了几步,才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锦囊,低声道,“这里面可是好物,管保贤弟用过,如战神附体,无往不胜。” 武攸暨满眼愁色,如今公主碰不得,五娘有孕也碰不得,堂兄送这个来,不是存心让他难受么?忽然,他意识到了什么,压低了声音问道,“兄长那儿可有女子用的?” “啧啧。”武三思颇是惊讶地眨了眨眼,“你小子,被公主骑一回就开窍了啊!” 武攸暨耳根一烫,这几日公主肯定对他戒心很大,所以把药先备着,万一几年后便用上了呢。 武三思笑道:“今日我没带,改日给你送来,争气些!”说着,武三思拐了一下武攸暨的胸膛,他经年习武,这身子硬得很,武三思不禁劝道:“不过你也悠着点,公主身娇,禁不得几次的。” “嗯。”武攸暨感激点头。 武三思得意地拍拍武攸暨的肩膀,大步走出了正殿。看来,不必几日,公主便能有孕,只要她有孕,便离死期不远了。 傻小子。 武三思回头窥看了一眼兀自傻笑的武攸暨,这个莽夫,确实是把好用的杀人刀。 公主府邸很大,单是净室都有好几个。婉儿先去了最近的那处,却不见公主在那儿,问询之后,方知公主去了府邸最深处那个幽静净室。 婉儿曾看过镇国公主府的修建图纸,知道那个净室名曰“清池”,下有个温泉泉眼,出水最是温净,殿下一大早就去那里沐浴,难道昨晚真发生了什么? 要快些!快些去瞧瞧! 倘若真出了什么事,太平一定需要她的安慰! 婉儿走近清池园外,便惊动了值卫在附近的公主府宿卫。看清楚来人是谁后,宿卫长孟棠挥手示意宿卫退后五步值卫,殿下吩咐过,倘若婉儿来访,便退后五步,莫要偷听她们议事。 候在清池院门外的春夏瞧见婉儿来了,便含笑迎了上来,“大人。” “我去瞧瞧殿下。”婉儿匆匆扔下一句话,便穿过了院门,推门进入了内室。 红蕊担心大人,却被春夏拦了下来。 “放心,殿下昨晚好着呢。”春夏附耳小声告知。 红蕊惊愕无比,“那……那殿下为何……” “不如此,便不会有流言。”春夏想到殿下说这话的模样就羞得慌,“殿下要让太后知道,洞房花烛夜,驸马莽撞,伤了她。” “啊!”红蕊听了也羞得慌,“殿下这是做什么呀?” 春夏哪能想到殿下要什么,反正殿下吩咐什么,她全部照做便是。 第131章 清池 清池宽约十尺, 长约十二尺,池底通有三个泉眼,源源不断有温泉涌出。池壁两侧各留有数个小孔,工匠精心设计过这儿, 有多少温泉涌出, 便有多少池水从这里流淌出去,是以整个清池池水不见溢出, 亦不见低落。 依着清池周围, 工匠们造出一间阔屋,屋中放置着珊瑚与稀罕的山石, 每当清池水雾腾起,衬上这里面垂下的藤萝,像极了东海龙宫。 正值炎夏,藤萝上小花绽放, 一缕一缕地垂在清池左侧, 便是天然的垂幔, 半掩住了那边开阔的长窗。 太平衣裳尽除,靠坐在清池壁上,舒坦地泡着。 -- 第256页 昨日穿那身沉重的吉服忙活了一日, 只觉全身筋骨酸得厉害, 经温泉池水一泡, 顿觉舒爽许多。 听见有脚步声走近清池, 太平想,定是春夏给她抱衣裳来了,便也没有多做防备。 “搁下便出去。” 太平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待一会儿,交代完毕后,她缓缓往下一沉, 只想埋入水下,稍微静上须臾。 “殿下!” 猝然听见身后响起了婉儿的一声惊呼,隔着池水,太平听得不太分明,还不及钻出水面一看是谁唤她,便觉有人跃入了池中。 好大的胆子! 太平钻出水面,还不及看清楚来人是谁,熟悉的声音便在她的耳畔响了起来。 “你不是说过,谁也不准走谁前面么?!”婉儿显然是怒了,也是怕了,她紧紧地拥着太平,将太平死死抵在池壁之上,“殿下这算什么?!” “婉儿……”太平沙哑开口,无奈婉儿抵得太紧,她一张口便觉有几分窒息,“我哪里舍得?” “你舍得!舍得寻了短见,让我独活难受!”婉儿终是松开双臂,却将太平一把带起,扣住双手,狠狠地压倒在了清池边上,“说话不算话!”这话说完,眼圈已红了起来,她哪管身下压的是世上最骄傲的公主,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道:“不论发生了什么,殿下永远是我的殿下,你若要寻死,得先问过我!” 话音一落,婉儿觉察了太平眼底聚起的笑意,“殿下还笑得出来!” 听见水花动静太大,春夏急忙跑了进来,瞧见大人把公主压在身下,连忙捂了脸背过身去,“奴婢知错,奴婢这就出去!” “不准任何人打扰。”太平笑着下令,春夏觉得耳根都红透了。 她跑出房去,连忙把房门关上。 红蕊急问道:“里面怎么了?” “没……没事……”春夏牵住红蕊退至了小院门前,低声道,“殿下不想任何人打扰,我们就在这里候着。” 红蕊已不是当初那个小丫头红蕊了,她瞧见春夏脸上的红霞,怎会不知里面是什么情况。她羞涩地轻咬下唇,低声问道:“殿下气恼大人擅闯,所以教训大人了?” 春夏苦笑,“好像是……大人在教训殿下。” “啊?”红蕊眨眨眼睛,虽说这样也是合情合理,可殿下平日那般高傲的人,总被大人这样教训,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春夏斜眼瞥了一眼红蕊,小声问道:“大人今日怎么突然过来了?” 红蕊提到这个就来气,甚至蓦然懂了大人为何会教训殿下。她对着春夏勾勾手指,示意她近些,附耳道:“太后命大人送玉肌膏来,玉肌膏你应该听过的。” 听见“玉肌膏”三个字,春夏忍不住笑出声来,凑近了红蕊的耳侧,低声道:“原本殿下用不上的,这会儿怕是用得上了。” 红蕊听出了春夏的言外之意,“大人可是个温柔的人。” “若是吃起味来,可就不一定温柔了。”春夏说得煞有介事,与红蕊不约而同地望向了清池小屋,眼底浮起了一抹同情之色。 太平今日沐浴许久,清池周围早已腾起不少水雾。 公主眼底俱是深情,她一瞬不瞬地望着婉儿,笑道:“美人当前,本宫真舍不得死。” “那你……你好端端的沉水下做什么?”婉儿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鲁莽,可现下气势若是下去了,不知要被太平笑话什么。 太平眼角含春,酥声问道:“上官大人是在教训本宫么?”说完,她微微挣了挣被婉儿按得紧紧的手腕,又娇又媚地道,“疼……” 婉儿方才一时情急,生怕制不住太平,这才不管不顾地以下犯上,听见太平这一声,她心神俱荡,意识到自己起了情念,她连忙松了手,背过了身去。 方才那一阵混乱,她衣裳已经大湿,低头一看,不禁蹙眉低叹,只怕她一时半会儿回不得宫了。 要么在公主府换身新衣,要么在这儿脱了衣裳,暂时穿件干净内裳候着,等婢女们把她的衣裳晾干后,傍晚穿了宫袍再回去。 听见身后响起的水声,婉儿情不自禁地绷紧了身子,一颗心砰砰作响,仿佛要跳出她的胸膛,“臣只是一时情急……啊!” 话未说完,太平便从身后圈住了她,埋首她的颈间,深深地嗅了一口,打趣道:“酸,果然好酸。” 婉儿被她的气息撩得心跳狂乱,按住了她作怪的手,故意冷声道:“臣今日来,是给殿下送玉肌膏的。” 她必须冷静下来,不能在这儿与殿下真发生点什么。 太平意味深长地问道:“玉肌膏在哪儿?” 婉儿记得,原先她拿在手中的,方才情急跳池,一定是落入池底了。她仔细顾看,很快便在池底发现了玉肌膏。 “殿下先松手,臣给殿下拿来。” “嗯。” 太平松了手,由着婉儿屏息埋首沉入池底。 婉儿很快便将玉肌膏捞了起来,可只来得及换一口气,便被太平捧住了双颊,一口吻上。 起初婉儿还挣扎几下,想要保持最后的理智,可很快地,她整个人便软了下来,由着太平放肆缠吻。 她承认,她确实嫉妒了。 从昨日到现下,她嫉妒武攸暨,一直都在嫉妒武攸暨。 想到这里,婉儿忽然挣开了太平的唇瓣,噙着泪水,恨声道:“殿下是臣的殿下!” -- 第257页 “是你的,只是你的。”太平抵住婉儿的额头,看见婉儿如此,她又心疼,又想笑,“昨晚,我与武攸暨和离了。” 她想,这样一句简短又直接的话,远比任何一句话都有用。 婉儿身子一颤,不敢相信地望着太平,“他居然……居然敢犯下欺君之罪?”在婉儿的印象里,武攸暨骨子里是怕死的。 太平轻笑,“让他一个人犯,他肯定不愿意。”从她打定主意救梅氏开始,她便想好了昨晚那些说辞,那么多人的性命系在武攸暨一念之间,她知道武攸暨拒绝不了这个“和离”。 婉儿很快便反应过来,她知道太平会利用梅氏反制,却没想到太平竟然胆子大到洞房之夜把梅氏请出来。 “这一步走得太险。”婉儿忧心忡忡,勾住了太平颈子,“殿下应该与臣商量的。” “往后比这个凶险的,我也会走。”太平顺势勾住了婉儿的腰杆,笑容一如既往地温暖,“婉儿别怕,一切尚在我的掌握之中。” 婉儿终是松了口气,可很快地她发现太平的手又开始不规矩,羞恼道:“这儿不能胡闹。” “婉儿是来送药的,顺势帮本宫上药,也在情理之中。”太平一边说着,一边从婉儿手中接过玉肌膏,“上官大人你说,是不是?”最后三个字,声音已经沉了下去。 婉儿轻咬下唇,双颊染满霞色,“殿下孟浪!” 太平将玉肌膏往池外随手一扔,贴上了婉儿的身子,酥声笑问道:“哪里孟浪?” “明知故问!”婉儿抵住了太平的双肩,哑涩开口,“万一……”声音忽地一颤,她蓦地身子绷紧,理智之堤瞬间决堤,红着眼睛问道,“殿下真不知何处孟浪?” 太平故作懵懂,身形微动,突然绕至婉儿身后,重新将她拥入怀中。 “本宫只知上官大人口是心非……明明已经……”太平咬了一口她的耳垂。 婉儿覆上她的右手手背,哑声提醒,“臣可没有换洗的衣裳……” “既已湿透……”她狡黠轻笑,指尖微动,“脱了,好不好?” 水雾弥漫,越来越浓烈。 清池涟漪不绝,池壁上的水珠才沿着池壁落入池水,又再次溅上池壁,在晨光之中,晶莹剔透。 许久之后,清池之外,春夏与红蕊抬眼看了眼天色,上官大人都进去许久了,这样教训下去,怕是玉肌膏也没用了。 两人交递目光,鼓起了勇气,小心翼翼地走近门外,轻轻地叩了两下。 “殿下,已经巳时三刻了,要不要传膳?”春夏扬声叩问。 两个婢女竖起了耳朵,几乎贴在了门上,等待殿下的回应。 “命厨子准备佳肴,今日上官大人留在府中用膳。”太平说完,亲了一口怀中的婉儿,柔声问道:“本宫这儿的衣裳,你看中哪件,便穿哪件。” 婉儿低声道:“臣若是穿了殿下的衣裳,那是僭越。” “你穿自己的衣裳,哪是僭越?”太平命尚衣局制衣时,每次都会多要一件,都是按照婉儿的尺寸做的。婉儿迟早是镇国公主的公主妃,公主妃岂能没有合身的衣裳放在家里? 尚衣局素知武后疼爱公主,公主又向来骄纵,所以尚衣局上下,谁也不敢问这些多做的衣裳公主准备赏赐给谁。 婉儿受宠若惊,“臣的?” “我有一件,自然婉儿也该有一件。”太平温声说完,刮了一下婉儿的鼻尖,坚定地道:“婉儿活一日,我便活一日,直到你我白发苍苍,少一日都不成。” 第132章 红纸 太平从不欺骗婉儿, 说有衣裳,便有衣裳。 婉儿看着清池净室衣柜中叠得整齐的新衣,只觉又喜又惊,随手拿出一件裹上, 竟极是合身, 不禁问道:“你何时准备的?” 太平披着薄纱单衣,侧目轻笑道:“佛曰, 不可说。” 婉儿一颗心暖得发烫, 被殿下这样宠着,她只怕有一日恃宠生娇, 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 “殿下如此,臣怕有一日会恃宠生娇。” “这些是你应得的。” 太平扶住婉儿的双肩,眼底漾着酥醉的温情,“只是迟了一辈子, 本宫便多给你些, 以作补偿。”说完, 她故意凑到婉儿耳侧,哑声问道,“要本宫伺候爱妃更衣么?” 婉儿羞嗔道:“又孟浪!”说完, 背过身去, 反手推了推太平, “殿下换殿下的, 臣换臣的。” “爱妃都开口了,本宫自当遵从。”太平忍笑说完,走至一旁的衣柜边,拿了自己的衣裙出来,慢条斯理地穿起了裙衫来。 婉儿生怕太平又趁机撩拨她, 这会儿她身子尚有余韵,敏感得紧,是以穿戴新衣很是麻利。当她穿好了衣裳,侧脸一看,太平还在那里慢悠悠地穿戴佩饰,甚至连衣领都没整理妥当,隐隐约约地半露了一线春光。 殿下是故意的! 婉儿从来都抗拒不了太平的撩拨,她故作镇静,肃声道:“还是臣来给殿下穿戴吧。”说完,第一时间拉整殿下的领口,终是将那一线春光遮掩起来。 太平双臂平举,享受着婉儿的伺候,眼底忽地浮起一抹笑意来。 她的婉儿现下看似一本正经,其实两个耳根已经烧得通红,霞色沿着腮沿一路悄然蔓延,婉儿浑然不觉,太平却看得心烫。 “难受么?”太平忽然含笑问道。 -- 第258页 婉儿一时不解,刚刚抬眼对上太平的眸光,便被太平快速啄了一口脸颊。 “殿下你!” “明明忍得难受,还偏要忍,脸都红透了!” 太平直接戳破了她的伪装,一把勾住婉儿的腰杆,把脸凑了过去,“喏,本宫给你亲一口,解解馋。” “殿下!”婉儿这会儿燥得慌,若不是念及在此太久,恐遭人怀疑,她定要好好教训一回太平,提醒太平道:“马上便是午时了,臣不能在此逗留太久。” 太平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顺势将婉儿往怀中一抱,正色叮嘱道:“回去之后,事事小心。” 婉儿搂住了太平的腰,“殿下也一样。”即便知道太平与武攸暨已经私下和离,可对外总要佯作夫妻,避不可免地要把武攸暨宣入寝殿过夜。若是武攸暨半夜生了歹心,那样的莽汉子,殿下一人如何应付? “人心难料,尤其是枕边之人。”婉儿忍不住提醒太平,“今日武三思登门拜访,不见有婢子通传殿下,想来他想见之人是武攸暨。” 太平眸光一沉,“他这人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突然来此,想必另有所谋。”武攸暨现下的官衔在武三思之下,平日武三思只与武承嗣往来甚密,突然巴结上了武攸暨,此事绝不寻常。 婉儿点头,“武三思这人最是狡猾,殿下一定要小心他与武攸暨联手。”虽说在婉儿的印象之中,武攸暨是个木讷的莽汉子,可那也只是上辈子之事,这辈子其实许多事已经与上辈子不同了。 事既已不同,人自然有变。 婉儿输不起太平的任何损伤,她往后退了半步,定定地望着太平的眉眼,继续道:“臣会留心武三思的奏疏,瞧瞧他这几日有什么异动。” “嗯,我也会让李凌盯着他,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太平经过婉儿这一提点,便多了一个心眼,所谓先下手为强,上次武承嗣仗着阿娘不便动他,所以耀武扬威地活到今日,等她过了大婚这一关,绝对不会放过往后的任何机会,定要武氏那几人不死也脱层皮。 婉儿看着太平眼底涌动的杀意,欲言又止。 武氏要杀,李氏这边有些人也不能留。 否则,大业难成。 婉儿低首,牵住了太平的手,紧了紧,低声道:“臣会一直陪着殿下。”不论殿下这双手往后会沾染多少鲜血,她会一直牵得紧紧的。 上辈子她这双手只沾笔墨,这辈子她这双手可不能只沾笔墨。 有些人,是殿下这条道上的拦路石,她会不动声色地帮殿下一个一个地挖出来,绝对不会让殿下绊到任何一块石头。 她不得不承认,她也不再是上辈子那个上官婉儿了。 午膳之后,婉儿回返宫中,向武后复命。 依着太平的意思,她奏报了昨晚驸马的莽撞事。 武后闻之大怒,“不知道太平是哀家的心头肉么?竟如此不懂得怜香惜玉!” 裴氏瞧见武后怒了,连忙端上一盏甘露,“太后息怒。” 厍狄氏温声道:“殿下既已出嫁,这些床笫之事,还是让殿下与驸马自行解决吧。”她的话切中要害,虽说天家之事是天下事,可公主与驸马的床笫之事若是闹到朝堂之上,只会招人笑话。 武后蹙眉,“宣武攸暨来见哀家,哀家定要好好骂骂他!” 厍狄氏再道:“少年人不知节制,提点一次两次可以,可入了夜关起门来,太后也奈何不了驸马啊。” “这……难不成就由着他这样莽来?”武后心疼太平,她这个当娘的总要帮女儿做点什么。 “不如……”婉儿进言,“将此事交由殿下。” 武后看向婉儿,“详说。” “殿下宣召,驸马才能入房共枕。”婉儿认真回答,“如此一来,殿下若是身子不适,驸马也不能凭兴而为。” 武后仔细想了想,确实是个好法子,可若是太平昨晚一夜便怕了驸马,不召驸马同寝,怎能怀上皇孙呢? “拟诏。”武后思来想去,突然想到了一个折中的法子。 婉儿磨墨,正欲拟诏,厍狄氏已先一步提笔,听候武后的诏令。 武后看她两人争抢拟诏,忍不住笑了起来,“看来你们两个也得轮值当差了。”说完,她示意婉儿先退下,“以后单日厍狄氏当值拟诏,双日婉儿当值拟诏,今日是单日,婉儿先回西上阁休息吧。” “诺。”婉儿领旨退下。 尚未彻底退出殿门,婉儿便听见了武后的诏令。 “公主驸马血气方刚,恐沉溺床笫之事,伤及贵体。每月初一,驸马与公主必须同寝,其余日子,没有公主传召,驸马不得入殿同寝。” 婉儿听完诏令,虽说是松了一口气,却还是难以心安。 公主与驸马新婚燕尔,太过疏离,只会招惹武后猜疑,太过亲昵,公主又会处境不安。 偏偏她如今的身份只是内舍人,朝臣们尊称她一声“上官大人”,都是念着武后的威严。要沉住气,暂时忍耐,不可在这个时候自乱阵脚,坏了殿下的大事。 “我要好好想想法子……” 婉儿一路无言,走回了西上阁。 红蕊在她入殿回复时,先一步赶回了西上阁,把殿下赏赐的点心都拿了出来,放在了几案之上。 “大人回来了。”红蕊瞧见大人走入院中,便迎了上去。 -- 第259页 “嗯。”婉儿心事重重,在几案边坐下之后,瞧见了殿下亲赐的点心,顿觉心情舒畅了许多,不禁哑然一笑。 赏赐几碟便好,偏偏殿下就是宠极了她,每样来了一碟,在几案上摊开便是二十四碟,满满当当,没有一样是重的。 “先收起几碟,我一时吃不完那么多。”婉儿暗想,这些点心只怕明日也吃不完。 “诺。”红蕊低头扯了扯垫在食盒底的红纸,准备重新摆好后,再将碟子放上去。起初拿点心出来的时候,并未注意这些红纸,以为只是垫碟子下面的寻常红纸,可这一扯,她似乎发现了什么。 “咦?”红蕊好奇地拿起一张红纸,发现背后竟是写了小字,“有字。” 婉儿急忙从红蕊手中接过红纸,仔细一看,原是殿下的笔迹。 “勿忧。” 这张红纸上面只写了两个小字,她想殿下定然还有其他的小字,便将食盒里面的红纸都拿了出来。 二十四张红纸,有的有字,有的无字。 婉儿把有字的红纸展开眼前,看见上面那些字,不由得嘴角扬了起来。 “勿忧”“自”“有”“对”“策” 此时此刻,婉儿也必须承认,她的殿下也不是上辈子那个一心索求回应、不顾局势如何的殿下了。 殿下既然选择如此瞒天过海,想来必有后招。 悬着的心头大石略微放下些许,婉儿长舒了一口气,拿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只觉唇齿之间香甜软糯,回味悠长。 红蕊看婉儿吃得香,只觉馋得慌。 婉儿笑道:“还愣着做什么?” “啊?”红蕊没明白婉儿的意思。 “我一个人如何吃得完?”婉儿说完,笑着摸了摸红蕊的后脑,“傻红蕊。” 红蕊高兴极了,开始了她的大快朵颐。 婉儿吃完手中的那块点心后,点燃了蜡烛,将那几张红纸移近蜡烛点燃烧尽,在宫里越是小心便越是安全。 第133章 寒症 诏书很快便传至太平面前, 她欣然接旨,当晚便将武攸暨打发去了偏殿休息。武攸暨虽说心中不快,却也只能哑忍,只要殿下容他在留在府中继续当驸马, 来日还是有机会的, 是以也不必急于此时。 春夏给太平奉上了参汤,终是明白殿下为何要在清池沐浴那么久了。 太平手中拿着那道诏令, 慨声自语, “不愧是阿娘,心心念念的还是皇孙。” 春夏原以为公主得了此诏, 应该高兴才是,“殿下好像……不太高兴?” “如何高兴?”太平原以为可以换来一道由她随心传召驸马侍寝的诏令,却没想到阿娘棋高一着,按着她的月事时间非要驸马每月初一奉旨同床。 得此皇孙, 阿娘高兴, 太平却并不高兴。一旦她真生了武氏的孩子, 他日就算起兵政变,光复李唐,她也洗不掉武氏之媳的身份。大婚之夜, 她故意以梅氏为人证, 和离书用纸选的也是今年最后一版的上好贡纸, 为的就是他日在李唐旧臣面前, 有凭有据地与武氏断个干干净净。唯有如此,李唐旧臣才能少猜忌她几分。否则,武氏之媳这个身份将会成为众臣心底的倒刺,不时剐蹭众臣的芥蒂之处,有些事可就没那么好办了。 威慑人心不难, 难的是去除芥蒂,收拢人心。 春夏也不知怎么劝慰太平,只得默默地伺候在太平身边。 太平蹙眉,望向殿外。 前些日子便收到张谡的回信,他应当这几日便能抵达神都。如今,他是破解阿娘此局的唯一棋子。 数日之后,张谡赶至神都。 太平迎入张谡之后,屏退了宫人们,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意图,“本宫不能生武氏的孩子,可有法子让母后信服?” 张谡面露难色,“殿下是想不孕子嗣?” “现下孕不得,否则大事难成。”太平倒也不与他遮遮掩掩,毕竟是多年心腹,上次兖州一事办得不错,太平心底还记得他的一功。 张谡皱眉,“拖数月,还是拖数年?” 太平肃声答道:“数年。” 张谡认真想了想,恭敬道:“容下官给殿下先行诊脉。” “有劳了。”太平对着张谡递过手去。 张谡静静地搭上太平的脉息,凝神把脉片刻后,正色道:“有一法可行。”略微一顿,他认真地继续道,“寒症。” “寒症?”太平也听过此症,往往得了此症的妇人最难成孕。 张谡点头,“用药可使殿下出现体寒之症,即便宫中的太医,也无法觉察是药物所致,还是殿下本身如此。” 太平舒眉一笑,笑容明媚,“张谡,本宫没有白疼你。” 张谡听得心酥,连忙垂首一拜,“这本是下官应尽之责。”上次献上假死之丸,张谡便将性命交托给了殿下,自古开弓绝无回头箭,他也没想过自己的退路。 长安那几年,殿下的胸襟与仁德,让张谡心悦诚服,得君如此,自当生死相随。 “本宫体寒,驸马能行房事么?”太平问得直接。 张谡笑道:“公主体寒,最忌房事,得清心寡欲,好生调养,方能……成孕。”他故意点明后面两个字,戳中了太平的纠结处。 太平忍不住大笑起来,“张谡,给本宫开寒症之方吧。” 张谡迟疑了片刻,“此药甚苦,服用之后,月信大乱,下腹每月都会疼上数日。” -- 第260页 “疼数日也比与那莽夫行床笫之事好。”太平只要提到武攸暨,就想到他投来的灼灼目光。 贼心不死。 那日婉儿提醒她,要小心提防驸马与武三思,她便命李凌去暗查武三思。武三思向来好色,这几日流连烟花之所,向老鸨买了一包女子催、情之药。李凌起初还以为武三思此药是用来妾室身上的,直到昨日,武三思登门拜访武攸暨,李凌在暗处瞧见了此人塞了一包药粉给武攸暨。 李凌即刻回报太平,太平对武攸暨的厌恶更多了几分。原以为武攸暨是木讷之人,没想到竟也有这样脏污的心思。 再留他在公主府中,只怕迟早是个祸害。 太平正缺一个理由把他打发了,这次便借着这个寒症,先把他打发回府,让公主府清净几日。 既然计定,便兵分两路,张谡准备汤药,太平准备戏文,定要在武后面前好好演这出戏。 武攸暨每个月最期盼的,莫过于每月初一,奉旨与公主独处一室,共枕一夜。 七月初一,他满心欢喜地早早沐浴,换了一身干净圆襟袍衫,等候公主听经归来。他想,这可是武后的特旨,太平一定没有任何理由搪塞。 黄昏之时,太平带着随侍从白马寺归来。才踏入寝殿,便瞧见了里面起身相迎的武攸暨,太平掩去眼底的厌恶之色,笑道:“驸马可真急啊。” 武攸暨被戳中心事,连忙道:“殿下若是累了,今晚臣还是睡偏殿吧。” “来都来了,驸马今晚就留下吧。”太平故意把这话说得极大,生怕殿外的宫人们听不见。 武攸暨暗喜,上前欲牵太平的手。 太平顺势挥手,避开了武攸暨的牵拉,“都退下吧。” “诺。”春夏还是担心公主,自从公主开始服药后,手心脚心总是凉冰冰的,一点暖意都没有,整个人比先前瘦了一圈。 太平走近内室,便闻到了当中的菜香味。 竟这般急不可耐。 太平暗暗嘲讽武攸暨,蹙着眉头在桌边坐下,倦乏地扫了一眼桌上的酒菜,“本宫今日才听了经,不宜吃这些油腻之物。” 武攸暨似是早有准备,将当中一碗八珍粥端起,殷勤笑道:“殿下尝尝这个,臣今日专门命厨子给殿下烧的。” 太平轻笑,“可是本宫在白马寺用过斋了。” 武攸暨的笑意微僵,“那……那殿下饮一盏甘露,润润喉也好。” “本宫乏得很,就不陪暨哥哥用膳了。”说完,太平缓缓站起,打了个哈欠,径直往床边行去。 武攸暨忽然燥了起来,他兴冲冲地跟了上来,“那殿下先休息。” “嗯。”太平坐在床边,正欲除去鞋袜。 武攸暨急忙蹲下,一把捉住了太平的玉足,“臣来。” “暨哥哥,你又不是本宫的婢子,不必做这些的。”太平拂开了他的手,认真提醒他,“梅氏下个月便要生产了,暨哥哥若是有空,多去密室陪陪她。” 武攸暨仿佛被泼了一盆凉水,涩声道:“我每日都去书房看她的。” “暨哥哥果然是好夫君,唉。”太平笑了起来,语气之中颇有失落之意。 “我也可以待你好的。”武攸暨冲口而出,觉察太平的笑意略敛,急忙辩解道,“臣下对公主那样的好。” 太平低头除了鞋袜,钻入被下,背过身去,“暨哥哥还是早些休息吧,榻上已经放了被子,若是不够,可以直接……” 太平的话还没说完,武攸暨便顺势倒在了床上,伸臂拥住了太平,明显感觉到太平的身子颤了一下。 “殿下莫怕,臣今晚绝对规矩。”不等太平骂他,武攸暨已抢先开口,“既是奉旨,明日若是让婢子们瞧见臣睡在榻上,传至太后耳中可不是好事。” 竟还会威胁了。 太平这下是真的厌恶至极,冷声道:“你可真为本宫着想啊。” 武攸暨没有被太平推开,他得寸进尺地贴得更紧了些,“每月就一日,自然要帮殿下好好演这场戏。”他此时离太平的颈窝极近,情不自禁地深嗅了两口,殿下身上的香味儿,果然撩得他如痴如醉。 忽然,武攸暨只觉后颈上似是被什么叮了一口,他反手欲打,可刚一抬手,就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我这是……这是怎么了?”武攸暨语声模糊,只来得及说完这句话,便昏了过去。 李凌自窗外跃入,恭敬地对着太平一拜,“殿下无碍吧?” 太平早就知道武攸暨会不规矩,却没想到脸皮竟会厚到这个份上,厌恶地狠狠踢了一脚,硬是把武攸暨给踢下床来。 “厚颜无耻!” 李凌看见太平已是盛怒,垂首道:“殿下息怒。” 太平从床上下来,走至桌边,“李凌,查查,这些菜肴当中,有没有药物?” “诺!”李凌领命,查探完毕后,如实禀告,“回殿下,只有这道菜掺杂了些许药粉。” 太平冷嗤,看向床下大字昏睡的武攸暨,恨声道:“心机不浅啊,还知道循序渐进,一步一步地来。” 李凌忧声道:“此事有一必会有二,殿下还是早做打算得好。” “是该早点打发他了。”若不是念及往后少不得武攸暨这枚棋子,她恨不得今晚就要他的命,让他死在这儿。 -- 第261页 “李凌,你先将他抱上床。”太平先吩咐李凌。 李凌领命,将武攸暨扔在了床上。回过头时,只见太平正在低首松解衣带。 “殿下!”李凌俊面飞红,连忙背过身去。 太平松了衣带,绕至李凌正面,冷声下令,“撕扯本宫的衣裳。” “这……属下不敢!”李凌哪敢这样动太平,在他心中,太平就是大唐最耀眼的小公主,如神明一样的人物。 “撕!趁着尚未到宵禁之时,本宫还来得及进宫告状。”太平说得坚定,“下手!” 李凌听懂了太平的意思,对着太平再拜之后,颤然揪住了公主的衣领,“属下僭越了。”一句话说罢,“滋啦”一声,便将太平的宫袍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他不敢顾看公主胸口,连忙闭眼,再次背过了身去。 “喂他吃几口掺杂药粉的菜。”太平紧紧揪着撕烂的衣领,“看好他,本宫回来之前,不要让他醒太早。” 李凌领命,从他后颈上拔下了刚才偷袭他的银针,“此迷药药效足有好几个时辰,他醒不过来的。” “李凌,狠狠捏本宫手腕一下。”太平静默片刻,又将手腕递了过去。 李凌哪敢再僭越一次,“殿下金枝玉叶……” “若不能一次收拾了他,这样的事,你能护本宫几回?”太平反问。 李凌无奈,刚握住太平的手腕,便听太平道:“方向不对,该是这样,高高把本宫的手举起来捏住。” 李凌喉结滚动,他必须承认,此时此刻的公主实在是太过娇媚,他的心已经为公主疯狂地跳动了好一阵子。 “下手!” 听着公主的命令,李凌有如魇住,事事遵从,重重地在太平手腕上捏出了一个通红的手指印记。 太平忍痛倒嘶一声,李凌慌乱跪地,“是属下出手没个轻重……” “你做得很好。”太平高高睨视李凌,笑容暖如朝阳,“今日这一功,本宫会记在心上,来日重重有赏。” 太平交代完这边后,走至殿门前时,眼圈一红,便是楚楚可人之态。 殿门突然打开,吓了候在殿外的春夏一跳。 春夏从未瞧见过这样狼狈的殿下,心疼地迎了上去,“殿下这是怎么了?” 太平张口欲说什么,眼泪先流了下来,泣声道:“春夏,备车,我要去见阿娘!” “诺。”春夏哪敢怠慢,当即吩咐卫士把马车赶至公主府门口。 她原想拿件大氅来,罩住殿下狼狈的身子,太平却将她推了开来,“我就要让阿娘瞧瞧,她给我选了个什么驸马!”说完,太平头也不回地钻上了马车,“回宫!” 武后今日政事烦杂,正忙得不可开交。 候在万象神宫殿门口的裴氏瞧见公主来了,急忙提灯迎了上去,她记得今日应该是驸马与公主共寝的日子,怎的公主会这个时候入宫? 她提灯走近公主,看见公主身上的宫袍撕裂,满眼泪水,便知今日是出了大事了。 “殿下这是……?” “本宫要见母后!”太平悲戚大哭,脚步加快,很快便跑上了宫阶,不等通传,便冲至武后面前,大声呼嚎起来,“阿娘要给儿做主啊!” 厍狄氏大惊失色。 武后震惊无比,匆匆搁下了朱笔,扬声道:“快给太平抱件大氅来!”说完,起身上前,心疼地扶起了太平,急问道:“这是怎么了?” “阿娘,呜呜,驸马欺负儿!”太平顺势投入了武后的怀中,紧紧地拥住了武后的身子,埋首呜咽大哭,不论武后问什么,只是哭。 武后心烦意乱,问向殿门口的春夏,“你说!殿下怎么了?” 春夏如实回答:“殿下今日听经回来,本就身子困乏,可依旨意,今晚驸马应该与公主同寝……”说到这里,春夏迟疑地咬了咬下唇。 武后神色阴沉,眼底已经聚满了怒色,“然后?” “然后驸马备了酒菜,在寝殿等候公主用膳,不知怎的,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公主就这样出来了……”春夏发誓,她没有一个字是胡诌的。 “儿疼……”太平哭得伤心,从小到大,武后还是头一回瞧见哭成这样的太平。她心疼极了,本想握着她的双手,先好好安慰,可才牵住太平的手,便发现了她手腕上的指印。 武后心中积压的怒意彻底爆发,怒喝道:“来人!把武攸暨押来!哀家要好好收拾他!”她知道这个侄儿是莽夫,却从未想过侄儿在房事上竟是这般粗鲁,全然不顾太平是公主之身。 “可是现下已是宵禁时分。”厍狄氏适时地凑了一句。 “哀家的命令,便是皇命!拿他来!”武后似是更怒了,她如珍似宝的太平,岂容这小子如此糟蹋。 想到她这几日收到的密报,怪不得太平一直不宣驸马共枕,原是洞房花烛那晚确实伤到了,也吓到了。武攸暨这莽夫,憋了快一个月,今晚又要故技重施,这是想要太平的命么! “阿娘……阿娘……呜呜……”太平猛地抽泣两下,竟是两眼一番,顿时昏厥过去。 武后彻底急了,“来人!快传太医!”尾音嘶哑,谁都听得出来,武后今晚心疼公主到了骨子里,也盛怒到了极点。 婉儿听闻太平今晚出事了,虽说今日是单日,不该她当值,可她还是忍不住来了。 -- 第262页 她一直知道武攸暨靠不住,没想打这才第一个月的初一,武攸暨竟让太平遭了这样的罪。她不心疼,谁人心疼?! “太后。”婉儿自知必须通传,得了武后允准,才能踏入武后的寝殿。 武后一看是婉儿,知道她与太平素来亲厚,得知公主出事,也该来看看。况且,由她照看公主,武后也安心一些。 “婉儿你来,今晚好好照顾太平。”武后当即下令,命婉儿近床照顾。 婉儿趋步进来,跪在了武后床边,紧紧盯着正在诊脉的太医,低声问道:“殿下身子如何?” 太医刚好诊脉完毕,捻须一叹,又望诊了一回太平苍白消瘦的脸,起身对着武后一拜,“回太后,公主今次晕厥,只是悲极攻心……可是……” 婉儿紧张地竖起耳朵,她在乎这句可是。 武后也同样在乎这句可是,“如何?!” “公主体寒,不宜成孕,否则胎儿不保,性命也难保。”太医如实交代。剩下的话他实在是不宜多说,公主娇弱,驸马正值壮年,如此索求,公主只怕要伤及寿元。 武后的脸色极是难看,眼底闪过不甘、憎恶、愤怒,最后在瞧见太平手腕上的手印时,全部被浓烈的心疼之色掩盖。 她坐在床边,温柔地轻抚着太平手腕上的红印子,哑声问道:“寒症可治么?” “回太后,此症可治,只是需要经年调养。”太医说完这句话,连忙补充,“照殿下的情况看,三年之内,不可行房事。” 三年…… 武后看着太平年轻的脸,只要太平能养好身子,她等个三年又如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武后挥袖道:“去给太平熬药吧。” “诺。”太医叩拜,退出了万象神宫。 武后心绪复杂,“婉儿,好生照顾太平。” “诺。”婉儿垂首。 武后自床边站起,锐利的眸子看向裴氏,“人来了么?”简简单单四个字,透着一股浓烈的杀意。 “回太后,已经在殿上跪着了。”裴氏怯声回答。 “很好!”武后咬牙说完,便领着裴氏退出了寝宫,径直往殿上去了。 武后走后,婉儿终是可以放肆地覆上太平的手腕,哑涩地轻唤一声,“殿下……”她心疼太平,心底却生出了一个疑问——武攸暨素来怕死,怎会突然行事这般鲁莽? 若是今晚武后处置了武攸暨,再选驸马也只能是武氏的人,要拿捏那几人,可一点也不容易。 倏地,太平的手动了两下。 “殿下你终于醒了!”婉儿激动地看向太平。 太平先对她眨了下眼睛,以示无恙,故作虚弱道:“婉儿……” “殿下要什么?”婉儿顺势贴近太平,听她低声耳语。 “催、情药粉一事……若遇机会……给阿娘敲个警钟……”太平的话说得简短,婉儿却已明白,太平今晚想收拾的,并不仅仅是武攸暨。 婉儿仔细想想,很快便能想明白,为何武三思总喜欢登门造访驸马,原来他跟驸马谋的是这种事。 若是真让他给谋成了,在武后面前可是大功一件。公主有孕,可是武后一直期盼的大事。 婉儿只觉后怕,若不是公主今晚先下手为强,驸马与武三思狼狈为奸,殿下如何防得住他们这些小伎俩? 再往深处想,公主体寒一事,想必就是太平上次用红纸说的对策。 婉儿心疼极了,想要瞒过宫中太医,殿下这些日子不知道吃了多少药,才将身体折腾成这样。 “殿下你……”婉儿认真看她,她知道这些话不能问,否则今日功亏一篑。 太平却笑了,眸光坚定,瞳光之中只剩下了一个婉儿。 婉儿苦笑,这会儿的心疼,就像是有人在她心房上刮了一个口子,又洒了一把盐。 太平握住她的手,无声唇语,“别怕。” 婉儿怎会不怕?殿下受了这么多罪,铺出了这样一个局,她一定要好好把握,让武三思付出点代价。 万象神宫大殿之中,武攸暨瑟瑟然跪在殿中,不断叩首求饶,“姑姑,侄儿真没有对公主用强,你要相信侄儿……” “住口!”武后怒喝,顿时殿上鸦雀无声。 武攸暨只觉今晚是完了,他只记得自己抱了公主,突然就晕过去了,后来发什么,他一概不知。 “太后,下官有事要奏。”张谡是公主府的医官,本来不该与武攸暨同行,可太平吩咐过这场戏应该如何演,是以他说服了羽林将士,跟着驸马同入了皇宫,“此事,也许与驸马无关。” 武后呼吸深沉,“无关?难不成有凶徒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潜入公主府邸,轻薄公主?” “羽林军抵达公主府时,亲眼看见驸马一人倒在床下,昏睡不醒。”张谡先陈述事实,“驸马向来对公主敬爱有加,照理说,不该有这样的举动。” 武攸暨见有人敢给他求情,急忙插口道:“姑姑,侄儿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对公主用强啊!”说到急处,他忽然想到后颈曾经痒了一下,当即回禀,“侄儿只抱了公主,便只觉后颈一痒,侄儿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武后看武攸暨从小长大,谅他也不敢这般不知分寸,听张谡这样一说,便觉当中定有蹊跷。 “张谡,你说下去。” -- 第263页 张谡对着武后一拜,继续道:“但凡性情失常,要么是遭逢大变,要么是中了药物。下官斗胆,先行验过公主殿中的菜肴,其中一碗里面放了催、情之药。” 听见这话,武攸暨只觉背心一凉,霎时瘫坐在地,不敢再多说一句。 武后瞥见他这样的举动,便知这催、情之药定与武攸暨有关。 “是你放的?”武后凌厉问道。 武攸暨不敢说谎,虚声解释:“臣……臣只是想与公主多些……闺房之趣……” 这个侄儿向来木讷,怎会突然有这样的邪念?若不是有人教唆,他绝对想不到这种事。 “还不说实话!”武后大声怒喝,吓得武攸暨瑟瑟发抖。 武攸暨这会儿只能一五一十地招了,“药……药是三思兄长送我的……我只敢放一点点,就怕伤了殿下的身子……” 武后眼底暗流涌动,此事居然还与武三思有关。这个侄儿最喜欢依着她的好恶来行事,想来是想成全皇孙一事,才出了这样的损招。 太平体寒,若怀上皇孙,性命堪忧。 此事若是武三思知晓,他还教唆武攸暨如此行事,那便是居心叵测;若是武三思不知晓,那便是好心办了坏事。 罚与不罚,罚轻罚重,这才是关键所在。 第134章 罅隙 “好一个怕伤了本宫的身子!”太平愤怒的声音忽然在殿外响起, 众人纷纷望向殿外的太平。 只见公主身上裹着大氅,面色惨白,由婉儿扶着缓缓走进殿来。 武后从座上站了起来,急忙吩咐裴氏, “赐座。” 裴氏赶紧招呼宫人们抬了小榻过来, 帮着婉儿将太平扶到榻边坐下。 武后不悦地看了一眼婉儿,“不是吩咐过, 让你好生照顾太平么?你怎的由着她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母后, 你休要责怪婉儿。”太平语气如刀,剜得武后难受, 她眼底噙着泪意,满是怨气地抬眼望着武后,“兖州之事,臣体谅母后不易, 是以母后说如何, 臣便如何。可今日之事, 事关臣的性命,母后这次又想雷声大雨点小的糊弄过去么?” 武后听她不再唤“阿娘”,自称“臣”, 只觉酸涩, 当即安抚道:“事有蹊跷, 哀家正在审问, 这次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审问什么?”太平当着众人的面,亮出了手腕,死死盯着武攸暨,“武攸暨,那时你双目通红, 恨不得将本宫生吞活剥了,不论本宫怎么喝骂,你都想行那床笫之事,全然失了平日的本性,你认是不认?” 武攸暨张口结舌,他对此事一点印象都没有,何来认字? “殿下……臣真的……真的记不得有这样的事……”武攸暨绝望地看着太平,他也在不断回想那时之事,可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 太平料到他只能是这个说辞,当即下令,“张谡,给他诊脉!他胆敢犯上,不是本性如此,便是中了毒。” 张谡领命,刚欲上前,武攸暨便缩了缩手。 武后看在眼底,不发一言。 张谡恭敬道:“还请驸马让下官诊脉。” “我……我……”武攸暨再次心虚,上次武三思给他的药粉,他确实也服了些许,是以从见到太平开始,他觉得整个身子都在烧。 难道是因为这些药粉,所以他才会在激动时候晕厥过去? “我没想到那药效如此烈,我只吃了一点,药效发作,我便什么都不记得昏了过去……”武攸暨边想边答,可话没说完,便被太平打断了。 “你果然服过药物。”太平失望地沉沉一叹。 武攸暨跪地往太平这边接连走了几步,婉儿当先拦住了他的路,将太平护在了身后,凉声问道:“驸马究竟服过什么药?” “都是三思兄长给我的!我……知道错了!殿下,你就看在夫妻一场,饶我这一回吧。”武攸暨现下只想哀求太平救他一命,“殿下。”他知道,他与她身上还背着一个欺君之罪,就凭这点,太平今晚就必须救他。 不等太平开口,婉儿便冷声喝问:“公主体寒,你身为夫君不思体贴,却成日想着那些床笫之事,可知殿下若是有孕,莫说孩子不保,连命都可能搭进去!” “婉儿,放肆。”武后慢条斯理地提醒婉儿,这大殿之上,宫人众多,以婉儿出身怎能这般呵责驸马。 武攸暨震惊无比,他平日虽然住在公主府中,每日也只有用膳之时,才能好好看看公主,怎会知道公主有体寒之症?若是知道公主身子如此娇弱,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犯上,强行索要公主。 婉儿不服,她的性子向来倔强,“太后,事关殿下性命,此事必须说清楚!” “婉儿!”太平生怕婉儿被母后责罚,急忙揪住她的衣摆,扯了扯,“让本宫来说,休要多言。” 婉儿忍怒往后看了一眼,终是退到了太平身侧。 太平欲起身,婉儿赶紧将太平扶住。 “武攸暨,本宫自忖待你不薄。”太平由婉儿扶着,一步一步逼近武攸暨,漠然睨视他,“你以为本宫久不宣你侍寝,是为了什么?你身为人夫,不该对妻室多上心些么?为何你要听信旁人的教唆,服用这些容易掏空身子的催、情药物?” 武攸暨越听越是汗颜,是啊,他怎能鬼迷心窍,听了武三思的教唆,对公主做这样下作之事。 -- 第264页 “今日是催、情药粉,他日若是毒药,你也会喂给本宫吃,是也不是?”太平忍泪质问,说到愤怒之处,扬手就给了武攸暨一个大耳光。 声音清脆,听者也觉得脸颊发烫。 武攸暨慌乱叩首,“殿下息怒,臣知道错了,臣会改的,从今往后只听殿下的话,旁人的什么都,臣都不听了!” “母后,这就是你给儿选的好驸马?”太平抬眼看向武后,眼底皆是哀怨,“武攸暨这样,武承嗣,武三思,武攸宁,武嗣宗他们几个又当如何对待儿呢?还是,母后想在他们的儿子里,再给儿挑个驸马,让儿跟着他们一起喊母后,姑祖母?”她刻意念重“姑祖母”三个字,经她这一数落,武后越听越心凉。 放眼她的那些侄儿,太平再嫁谁,都是委屈。总不能像太平所言,在侄孙里面挑选驸马人选,这样岂不是乱了辈分? 武攸暨这下是彻底慌了神,连跪带爬地不断往前,“姑姑,侄儿是真的知错了!千错万错,都是侄儿之错,还请姑姑饶我一回!我知错了!”说着,他生怕武后真下令让太平与他顺势和离,便当殿狠狠地抽起自己耳光来。 武后怒其不争,恨其这般欺负太平,便由着他打。 没一会儿,武攸暨双颊都打得又红又肿。 就在这时候,太平忽然开口,“够了。” “殿下……”武攸暨终是等到了转机,双目皆是泪水。 太平深吸一口气,绝望开口,“从今日起,你住你的驸马府,我住我的公主府,若无我的传召,不得踏入公主府半步!” 武后欲言又止。 太平知道武后最在乎什么,她直面武后,咬牙道:“臣是大唐的公主,臣宁可战死边关,都不愿死在床榻之上,让后世讥笑千年。”说完,她对着武后跪了下来,“倘若阿娘舍得,臣请赐一杯鸩酒,让臣今日一了百了,先遂了母后之意!” 武后素知太平心性高傲,今日她没有提和离之事,已经是退让了一步,若是她还一意孤行,成日想着皇孙之事,她这个阿娘未免太过狠心。 “放肆!你说什么胡话!”武后今晚是的的确确地心疼太平,平白受这样的委屈,若不是为了她这个阿娘的帝业,太平如何会忍让这一步。 太平挺直腰杆,逼问武后,“如此,母后是同意臣方才的话了?”太平知道,今日要谋得想要之事,势必要不管不顾地逼一次阿娘,她已先退一步,给了阿娘下来的台阶,若是阿娘没有依着她,还心心念念那个孩子,那以后的路,太平就得重新筹谋了。 武后已经多年没被谁这样逼过,奈何今日确实是他们武氏理亏,上次兖州一事,她碍于情势,已经偏袒过武承嗣一次,这次再做偏袒,只会让太平寒心。 只要武攸暨诚心悔改,太平安心调养身子,来日方长,只要他们还是夫妻,兴许有破镜重圆之日。 “哀家准了。”武后沉下声音,允准此事。她恨铁不成钢地瞪视吓去了三魂的武攸暨,凉声道:“今次念在太平的份上,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来人,把驸马拖下去,杖三十!” 武攸暨连忙叩首谢恩,“多谢太后,多谢殿下。” 很快便有羽林军入殿,将武攸暨带下行刑。 “驸马也帮你教训了,今日此事,就到此为止吧。”武后不想此事扩大影响,至少在她登基之前,武氏绝对不能出什么不好的案子。 “武三思插手臣的家事,母后也不管么?”太平再问。 武后沉了脸色,认真道:“他若明知你体寒,还这般教唆驸马,哀家不会放过他。” “臣只希望,今次之事,不会有第二次。”太平只能点到即止,她知道再逼阿娘,只会适得其反。 武后沉眸,“哀家保证。” “如此,臣谢过母后。”太平对着武后重重叩首。 武后扶额,觉得脑子嗡嗡作响。上次是武承嗣,这次是武三思,以她的敏锐,已经嗅到了一丝武李难容的味道。 “婉儿,送公主回流杯殿休息。” “诺。” 婉儿领命,扶起了太平。 两人刚走了几步,武后的声音便在身后响起。 “太平,君王有君王的不得已。” “臣懂得母后的不得已!” 太平回头,眸底漾满失望与委屈,“母后觉得,臣还不够委屈么?” 武后望着太平,分明两人之间只有数步之遥,可她忽然觉得,太平离她远了许多。仿佛那个会抱着她的手臂撒娇的小公主,她再也寻不回来了。 当意识到这点,武后忽然很难过。 “太平,阿娘是真的希望你好。” “臣知道。” 太平客气地答着武后的话,简单的三个字,却让武后不知还能说什么。 “婉儿,照顾好太平。”她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婉儿身上,她知道婉儿聪慧,定会明白她所谓的“照顾”,还含了“劝解”之意。 婉儿垂首。 “明日你随太平一同回府,这些日子好生照顾公主。” “诺。” 婉儿得了这样的旨意,她只觉难过,这是公主折腾自己换来的,看着公主苍白的面容,她的心一直锥痛,一下又一下地捅入心房深处。 看着太平与婉儿走远的背影,武后颓然坐在龙椅之上,自语问道:“是哀家做错了么?”一直听人说,君王是这世上最孤独的人,得到的权势越大,失去的真情就越多。 -- 第265页 太平,是她心中最后的温暖。 可若没有一个武李血脉的孩子,她就算得了江山,也只有一世而已,那她谋算这些,究竟为了什么? 得一世天下山呼万岁,成就古往今来第一人以女子之身君临天下。 然后…… 只须她一死,若无名正言顺的储君,天下人便会按她一个谋朝篡位的罪名,往后千秋史笔,只会对她的杀伐决断大书特书。 却无人在意,她终其一生证明的那句话——谁说女子不如男? 一个女帝不能证明,那便来第二个,若是还不够,那便来第三个,第四个,乃至更多的女帝。 武后很快将自己从太平给的伤情中抽离出来,她已经不是年少时那个容易心软的媚娘,孰轻孰重,她总能很快做下决断。 “总有一日,你会真正懂得阿娘。” 帝王之道,没有牺牲,不可能位登九五。若不能大权在握,便什么抱负都实现不了。 不入地狱,如何成佛? 这是武后年少时说给太平的话,武后希望太平还记得这句话。 第135章 天下 张谡等人退出大殿后, 万象神宫之中,突然陷入了一片死寂。 “太后,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静默多时的厍狄氏忽然开口。 武后轻揉额角,“说吧。” 厍狄氏道:“右卫将军向来与春官尚书往来殷勤, 今次突然上心驸马之事, 只怕……另有玄机。” 武后神色凝重,不悦地看着她, “攀诬朝廷重臣, 可是死罪。” 厍狄氏当即跪下,叩首道:“臣也是人母, 将心比心,若是臣有女儿一再遭人欺辱,臣是无论如何都要为女儿做主的。”她刻意咬重了“一再”二字,目的就是为了提点武后, 注意武三思与武承嗣。 武后其实心里已经有数, 沉声问道:“厍狄氏, 连你也觉得哀家委屈太平了?” “是!”厍狄氏答得干脆,在武后面前扭扭捏捏,反倒容易让武后猜忌用心。 武后沉眸, 只是静静地看着跪在身前的厍狄氏。 厍狄氏对着武后再行叩拜, 直起身子后, 继续道:“公主向来身体康健, 怎会突然得此体寒之症?”说着,厍狄氏往前跪行两步,“臣斗胆妄语,驸马先前有过妻室,敢问太后, 可曾听闻梅氏洞房之夜伤了的传言?” 武后听得背心发凉,她一边听,一边将所有事情重新梳理在一起。 “驸马应该是懂得怜香惜玉的人,突然狂性大发,只怕与服食的药物有关。”厍狄氏点到即止,垂首道,“殿下才是与太后血脉相连的至亲,她若有事……”她故意话只说了一半,佯作意识到什么,狠狠地刮了自己一个耳光,“是臣多言,不该妄议天家之事。” “罢了。”武后还记得太平出嫁的模样,分明是带着期待的,可第二日便出现了驸马莽撞伤了公主的传闻,只怕那一晚武攸暨便服了药物。 武攸暨向来木讷,并不是个机灵的,却是最好的杀人的刀。 太平若有事,得益者莫过于武氏那几个侄儿。 今年元日初一祭祖敬天,太平是终献,只怕从那时开始,太平便成了那几个侄儿的眼中钉。 连厍狄氏都能看透的因果,武后竟沉溺权势,险些不察此事内情。 是她给了那几个侄儿太多的容忍,一而再、再而三的让太平受了委屈。 “厍狄氏,拟旨。”武后当即下令,“加封镇国公主五千户,领冬官尚书,再赐绢帛千匹。” 厍狄氏起身,提笔拟旨,很快便拟好了诏书,呈给武后御览。 武后审阅之后,便命厍狄氏连夜送抵鸾台。 据闻,第二日早朝之后,武后特别留下了武三思。朝臣谁也不知武后与武三思说了什么,只知道武三思是被内侍抬着出来的,武后盛怒之下,赐了他杖刑五十,几乎要了他半条性命。 且说婉儿当晚扶着太平来到了流杯殿中,宫人们赶紧打来热水,伺候殿下梳洗。 太医很快便将调养的汤药送至殿上,婉儿接过汤药,先伺候太平饮服。随后,婉儿送太医出殿,详问了太医各种注意事项,一一记下。回到寝殿后,她屏退了春夏等一干宫人,单独留下照顾太平。 宫院寂静无声,寝殿宫灯长明,将太平的脸照得极为惨白。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值得么?”婉儿想“凶”她,却又舍不得“凶”她。 太平侧枕在婉儿膝上,青丝泄在肩头,“武攸暨留在公主府中,迟早是个祸患。这一步,我必须走。”说着,她牵了婉儿的手,紧紧贴在心口,语气温柔了许多,“阿娘上次就委屈了我,我知道这次一定会赢。” 既保住了武攸暨的驸马之位,又换来了她想得的特旨,至少三年之内,阿娘不会把注意力都盯在她的肚子上。 婉儿心疼太平,“殿下真要吃三年的寒体之药?” 太平转身平躺,笑道:“三年就好。” 婉儿只觉太平的身子凉得厉害,认真道:“若是伤及根骨,殿下可是会落下痼疾的。” “反正有婉儿疼我,若是以后怕冷了,便往婉儿怀里钻。”说着,太平笑了笑,便支起身子,往婉儿的怀中钻。 婉儿一言不发,由着太平胡闹。 太平知道婉儿这次是真恼了,正色道:“不过四肢发寒,月信紊乱罢了,只要断了药,便能恢复如常。” -- 第266页 婉儿眼眶发烫,眼底很快便聚起了泪花。 太平急道:“我句句属实!” 婉儿骤然将太平一抱,紧紧地环住太平的身子,生怕会消失在下一刻。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埋首在太平的颈窝里,低哑抽泣。 太平轻抚婉儿的背心,温声安抚,“别怕,我底子好,不会有事的。”话音刚落,便被婉儿温柔地推倒在了床上。 “你……” “殿下安心休养,臣就陪在殿下身边。” 婉儿从太平身上爬了起来,亲手给太平除了鞋袜,拉了被子盖上。说完这句话后,她坐在床边,背对太平,低头擦拭眼泪。 明明那日约好的,偏偏今夜她就是忍不住想哭。 “婉儿。”太平从被下伸手,拽了拽婉儿的官服腰带。 婉儿没有转身,哑声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抱我睡。”太平虽是命令,却带着一丝娇媚。 婉儿沉叹,“这里是宫中……” “就抱一会儿。”太平哀求,“这会儿我冷。” 婉儿怎能拒绝她这样的请求,侧身便对上了太平楚楚可怜的眸光。若说平日的太平是高高在上的镇国公主,今晚的太平就是浑身是伤的可怜小狐狸,只须看上一眼,便能轻而易举地戳中婉儿的心坎,让她心疼得想哭。 婉儿很快除了自己的鞋袜,生怕外裳太凉,会冻到太平,便解了腰带,脱了外裳,钻入被下,伸臂将太平拥入怀中。 太平往婉儿怀中钻了钻,这里是这世上唯一让太平觉得踏实与温暖的地方。 “婉儿。” “臣在。” 婉儿搂紧了太平的肩膀,下颌抵在太平额上,温柔回答。 “就这一次。”太平知道婉儿今晚定是心疼紧了,她给她许诺,“以后绝对不会再伤害自己。” “嗯。”婉儿越抱太平,就越觉得她身子发凉,她捉了太平的手,放入自己衣下暖着。 太平觉得婉儿的肌肤比往日还要烫,她知道那是因为她的手比往日凉了太多。 殿下都能觉察的事,婉儿自然也一清二楚,她强忍心底涌动的酸涩感,哑声问道:“殿下能还臣当初的那个温暖的殿下么?” “能。”太平答得坚定。 婉儿捏住了太平的下巴,让太平正视她眼底的心疼,“下不为例。” 太平实在是爱极了这样的婉儿,她沉溺在婉儿给她的温情之中,含笑点头,“下不为例。”话音刚落,婉儿的吻便落在了她的眉心上。 太平莞尔合眼,享受着婉儿今晚予她的一切。 婉儿拢紧双臂,也合上了双眸,至少今晚,她的殿下由她一人守护。 自从服用寒体之药,太平时常久不能寐,也许是太医的药方起了作用,也许是婉儿的怀抱太过安心,她很快便沉沉睡去。 婉儿悄悄睁眼,深望着怀中的殿下,腾手给殿下掖被角时,眼底忽然闪过一丝杀意。 武承嗣野心在外,武三思祸心在内,两相比较,最难对付的并不是武承嗣,而是这个狡猾的武三思。 此人惯于见风使舵,像极了泥鳅,根本拿捏不住。她要好好想想,如何设局把此人先除了,否则经此一事,这人知晓得罪了殿下,必会与武承嗣结盟更紧,两人若是联手设计殿下,殿下防得住一时,却不一定防得住一世。 婉儿思绪半夜,一时暂无头绪。 她只能静候机会,只要让他逮到机会,她一定不会给武三思任何活命的可能。 “婉……儿……”忽然,听见怀中的殿下呓语。 婉儿低头看向太平,只听太平含糊呓语,重重复复的只是那两个字,“别怕……” 一股酸涩感直冲鼻腔深处,婉儿觉得眼眶烫得厉害,忍泪蹭了蹭太平的鼻尖,温柔地轻声道:“殿下也别怕。”目光往下,落在了太平撕裂的领口上,视线不禁一瞬模糊。 骄傲如她,竟让人如此欺辱。 就算婉儿不在当场,也能想象那时候太平有多难过。 她的殿下,该是当年穿着大红圆襟袍衫,骑着白马挥舞球杆,纵横在马场上的明艳少女;该是肃立众臣之首,指点天下政事的大唐镇国公主;该是养尊处优,得武后一世宠爱的太平…… 可纵使太平这样的出身,一旦踏入权欲漩涡,便或为棋子,或为鱼肉。 身为女子,从出生开始,身上便落下了太多的桎梏。 低贱如蝼蚁的宫婢如此,显赫如太平的公主如此,可是——凭什么女子不能主掌自己的人生?凭什么生来就要做他人棋子,盘上鱼肉? 武后点亮的只是一点星火,她上官婉儿要与太平一起,把这点星火烧得更烈,燃得更远,让天下人乃至后世之人看看,将来的大唐会是怎样的太平盛世! 第136章 家园 第二日清晨, 马车停在了公主府门外。 赶车的羽林将士抱了下马的墩子过来,伺候太平从马车上下来。婉儿生怕她着凉,抱了大氅来,罩在了太平的身上。 “现下是夏日……”太平苦笑。 “太医吩咐过, 殿下的身子最忌寒凉。”婉儿可不听她这些。 太平忍不住笑出声来, 正欲带着婉儿入府,便瞧见远处赶来的一队人马。 厍狄氏一马当先, 勒马停在了公主府前, 当即翻身下马,从马鞍边取下了装有圣旨的盒子, 敬声道:“请殿下接旨。” -- 第267页 太平与婉儿皆是愕然,难道昨日之局出了变数? 厍狄氏舒眉轻笑,“殿下不必忧心,接旨便是。” 太平半信半疑地跪地接旨。 厍狄氏拿出诏书, 当场宣读, 这冬官尚书可是个实实在在的差事, 若能从工部开始谋划,绝对比用小吏爬升发展势力快。 太平领旨之后,邀请厍狄氏入府小憩片刻。 厍狄氏摆手道:“今日本该是婉儿当值, 可婉儿奉令照料殿下, 想来太后那边总得有个人伺候笔墨。” 婉儿走近厍狄氏, 对着她一拜, “这几日,就劳烦贞娘了。” 厍狄氏覆上婉儿的手背,笑道:“同是女子,本就该互敬互助。”说完,她对着婉儿快速眨了一下左眼。 所谓互敬互助, 想来不仅仅是帮婉儿当值这一件事。 婉儿会心一笑,终是明白这道旨意是谁人的杰作。她感激地对着厍狄氏再拜,“谢谢你,贞娘。” “殿下万金之躯,这些日子须得好好调养。”厍狄氏话中有话,双手交叠合握婉儿的手,微微用力,“安心便是。” 武后那边,她为内应,这些日子会见缝插针的进言。 “嗯。”婉儿也紧了紧厍狄氏的手,“事事小心。” “知道。”厍狄氏含笑对着太平垂首一拜,终是松了婉儿的手,翻身上马,领着那队羽林军往紫微城的方向驰去。 太平望着厍狄氏飒爽的骑马身姿,喃声道:“她若是男儿……” “即便是女子,也不输世上男儿。”婉儿出声赞许,兴许他日能让厍狄氏尽显她该有的风采。 太平了然,“确实如此。” 婉儿上前扶住太平,这些日子她可以名正言顺地留在公主府中照顾太平,有些事也当在这个时候与太平说个清楚。 同心,方能同途。 太平与婉儿一同踏入镇国公主府的的大门,望着通往正殿的笔直长路,她忍不住笑语道:“回家!”话音一落,太平便牵了她的手,快步往里走去。 春夏与红蕊紧随其后,走至半途,春夏便招手命院中的宫人过来,吩咐宫人给公主与大人准备早膳。 太平牵着婉儿绕过了正殿后,先去了寝殿。 公主刚在几案边坐下,便扬声吩咐宫人们搬个睡榻来,“这几日上官大人要好生照顾本宫,就把睡榻放在那边。” “诺。”宫人们听令退下。 婉儿看破不说破,这张睡榻其实放哪里都一样。晚上殿下定会央着她,让她抱着一起睡。 很快府卫们便将睡榻抬入寝殿,放置妥当后,宫人们将褥子与枕被抱来,铺好了坐榻,便被太平打发出去了。 春夏与红蕊送了早膳过来,伺候两人一同用了膳后,也被太平打发了。 两人向来识趣,忍笑退出了正殿,顺便将殿门也合上了。 谁知就在殿门合上的一瞬,婉儿忽然在太平面前跪了下去。 太平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惑声问道:“婉儿你这是做什么?” “殿下还想要天下么?”即便婉儿压着声音,可这句话的分量也像一记重拳打在了太平的心房上。 太平蹙眉,徐徐道:“若谋天下,你我终其一生,难得逍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离了宫阙,就真能逍遥?”婉儿反问,她知道太平最开始的谋划,蛰伏十五载,趁着神龙政变,顺时应命,从子侄当中挑选一人继位为君。辅政数年,稳定朝局之后,谋划归隐,远离宫阙。 太平沉叹,认真问道:“婉儿,你可知谋天下意味着什么?” “臣知道。”婉儿如实答道。 太平欲言又止,“你又可知……”她硬生生地忍下了这句话,不是她不想谋这个天下,她只是害怕另一件事。 那次兖州炸死,张谡奉命安抚婉儿,他给婉儿调养过数日,最是清楚婉儿的身子。他曾密报太平,直述婉儿的情况,再若操劳谋划,必减寿数。所以,太平在东上阁静养时,才会重新谋划,选择了一条先辅政再归隐的道。 婉儿朝着太平跪着走了两步,朝着太平伸出手去,诚挚开口,“殿下可愿与臣一起共谋一个红妆盛世?”她眸底有光,极是耀眼,“女子可入仕,可镇边,可自己主掌自己命运的红妆盛世。” 这个盛世,不仅有女帝,也有女臣与女将,天下男子能做的,女子一样能做。女子不必卑微于世,不必出生就带上桎梏,可以尽展其才,不求名留青史,但求不负生而为人的这数十载光阴。 太平牵着她的手,“你想好了?” “嗯。”婉儿答得极是坚定。 太平沉眸。 婉儿却捧住了太平的双颊,一字一句道:“殿下若是为了臣的身子归隐山林,错失这千载难逢的开创红妆朝堂的好时机,殿下会不甘,臣会自责,如何逍遥余生?” “你……你竟知道?”太平震惊反问。 婉儿点头,“臣知道。”那年天牢捡回一条命,她的身子便大不如前,太医们总说调养,却不说究竟是哪里有恙,婉儿早就起了疑心。 虽说她只是武后的内舍人,可武后的宠爱她也能沾得一二,在宫里时,每隔三日便会有太医来给她请脉。起初她以为这是武后拉拢人心的手段,后来与太医们熟悉了,她终是套出了太医们隐瞒多年的实话—— -- 第268页 再不细心调养,恐损寿数。 太平覆上她的手背,心疼看她,“既然知道,为何还要选这条路?” “为了我,殿下要舍弃大业,委屈蛰伏十五载。”婉儿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都不愿成为太平的拖累,“臣舍不得殿下如此,更不能让自己成为殿下的累赘。臣有臣的骄傲,臣宁可死在朝堂之上……” 太平骤然按住了她的唇,止住了她的话,认真道:“你给本宫好好活着!”说完,她忍泪摇头,“不就是一个天下么?” 婉儿心神俱烫,热烈地道:“臣要一个太平王朝。” “给你。”太平短促却坚定地吐出两个字,拉着婉儿站了起来,猛地一带,便将她拥入怀中,紧紧地抱着。 婉儿顺势搂住了太平的腰杆,贴上太平的心口,听着太平“砰砰”的心跳声,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悄悄沸腾着。 这两个字,远比世上任何的承诺都要滚烫。 “臣会好好活着,这是臣很多年前便许给殿下的承诺。”婉儿自太平怀中抬起脸来,“臣绝不食言!” “你敢骗我,看我怎么收拾你!”太平虽是咬牙说的这句话,可语气中掺杂了太多的心疼。 婉儿从来都不是甘于平凡的姑娘,是以掖庭十四载,她能一边捱着苦,一边读书识字,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绝不放过任何可以往上爬的机会。 太平却心疼她这样的“野心”。 如果说阿娘武曌是暗夜中照亮女子的一点星火,婉儿便是将这点星火燃得更炽热的暖风。上辈子那个红妆朝堂才刚刚显露冰山一角,便快速湮灭在了历史的洪流之中。今生得以重来一次,何不逆天抗命再来一回,且看这回能不能拼出一个红妆盛世! 即便是败了,婉儿与太平也算是无愧重来这一世。 生同生,死同死。 “苟活”二字,永远不属于她们两个。 太平抵住了婉儿的额头,打趣道:“看来婉儿不仅想做公主妃。” 婉儿轻笑,“都怪殿下,让臣越来越贪心。” 太平倒是爱极了婉儿的还嘴,“伶牙俐齿。”话音一落,婉儿便勾住了太平的颈子。 婉儿发誓,起初真没有任何歪念,怪只怪太平与她贴得太紧,偏偏太平还这般抵着她的额头亲昵说话,撩得她有了这样情不自禁的举动。 两人呼吸缠作一起,眼底很快便涌起了心照不宣的情火。 “工部事情冗杂,官员众多,殿下这第一步,可不好走。”婉儿故意扯开话题,“可只要站稳了……” “如何?”太平的声音沉得沙哑。 婉儿莞尔,“殿下想如何……便如何……” 太平抵着她的额头,一边走,一边将她往床边带,最后将她温柔地压倒在了枕上。 哪知太平轻轻地将婉儿的碎发捋了捋,温声道:“昨晚一夜未眠,你是想把我的婉儿累坏么?” 婉儿惊讶,原以为太平昨晚睡得很沉,并没有发现她守了她一晚上。没想到她在守护太平,太平其实也在守护她。 两情相悦是幸事,志同道合亦是佳事。 可不管太平选择哪条路,婉儿永远是她的私心。 上官婉儿是她放在心尖上的心上人,她会敬她、疼她、爱她一生一世。 “殿下才是最该静养的……”婉儿的话还没说完,太平已除了她们的鞋袜,倒在了她的身侧。 “婉儿说什么,本宫便做什么。”太平说完,久违的得意笑容重现脸上,她伸臂拉了被子盖住两人,将婉儿拥入了怀中,附耳道,“安心睡觉,这是我们的家。” 婉儿哑笑,往太平怀中钻了钻,听话地合上了双眼。 只要在殿下身边,哪里都是她的家。 “太平。”婉儿抵在太平的心口,幸福地轻唤她的名字。 “嗯?”太平嘴角一扬,闭眼应声。 婉儿悄悄睁眼,手指在太平胸口缓缓写了这两个字,“这儿才是我的家。” 第137章 习惯 稍事休息, 两人算是难得的安心小憩了片刻。随后,太平领着婉儿去了清池沐浴更衣,正午时分,两人一起回到了正殿。 太平命春夏传膳, 没过多久, 春夏便领着宫人们把午膳端入正殿。 张谡将熬好的汤药也一并送了过来,这些寒凉之药, 须在正午用膳前饮服。 太平端起汤药, 忍着苦涩喝了三口,便将汤药放下, 示意张谡把汤药端下去。 “诺。”张谡端着汤药退下。 春夏识趣地命宫人们退下,候在殿门之外,等待公主传唤。 婉儿给太平舀了一勺小天酥,温声道:“殿下, 请。” 太平知道婉儿定是心疼了, 笑道:“今日我少喝了一半。”说完, 她也给婉儿舀了一勺小天酥,“婉儿放心。” 婉儿哪里能放得下心来?可要瞒过武后打发来请脉的太医,太平就必须饮服三年这种汤药, 捱三年这样的罪。 “会好的。”太平保证。 “嗯。”婉儿低头夹了一点小天酥碎末入口, 即便是上好的鹿肉, 她也觉苦涩。 太平悄无声息地往婉儿身边挪了挪, 笑问道:“好吃么?” “殿下觉得好吃么?”婉儿反问,这才发现太平与她坐得极近,急道,“君臣有别,臣不可与殿下同坐一席。”虽说她是奉旨入府照料太平, 今日与太平同坐用膳已是莫大的恩赏,若是被人看见殿下与她同坐一席,那可就是大大的不敬了。 -- 第269页 “坐好。”太平按住欲起身的婉儿,另一手把自己的碗推向婉儿,笑道,“本宫服了汤药,身子乏得很,拿不稳筷子,所以……” 婉儿对上那双小狐狸似的眸子,便知她打了什么主意。 “可是……” “母后让你来照顾本宫,你就得听本宫的!” 太平得意地否了婉儿的疑虑,“上官大人要伺候本宫进食,自当与本宫同坐一席!” “霸道!”婉儿拗不过殿下只得端起碗来,拿筷子夹起鹿肉的碎末喂向太平,“殿下请张口。” 太平乖顺地张口,由着婉儿喂她用膳。鹿肉入口,她一边细细咀嚼着,一边赞许道:“今次的鹿肉烹得恰好,够鲜。”说完,指了指甘露羹,“婉儿,我要吃那个。” 婉儿忍笑搁下筷子,拿了勺子起来,舀了一勺,吹得微凉,这才喂向太平。 太平似是故意的,这一口吃得慢条斯理,明明含咬的是小勺,那眯眼品味的模样却似曾相识,像极了年少时她舔舐婉儿手指的模样。 婉儿只觉心猛地一跳,便有一簇火在身体里烧起。她脸颊微红,故作镇静地缩回手来,笑问道:“殿下还想吃什么?” 太平杵着腮,支在几案边,“婉儿现下想吃什么?”眸底洋溢着一簇得逞的笑意。 婉儿绷直了身子,放下勺子,拿起一张水晶饼,咬了一口。 “好香的水晶饼。”太平鼻翼微动,忽然凑了过来,不等婉儿反应,便在婉儿咬口之处,美滋滋地咬了一口,“嗯!好吃!” 殿下就是故意的! 婉儿看破却不能戳破,否则以殿下的性子,定会变本加厉,不知会胡闹出什么事来。她放下水晶饼,被太平撩起的热意一时半会儿难以平息,她扫了一眼午膳的菜肴,清淡之物甚少,她只能端起甘露,接连喝了好几口。 “噗嗤。” 太平骤然笑出了声来。 婉儿正色问道:“殿下笑什么?” “夏日炎炎,确实热得慌。”太平明知故问,“婉儿可是想吃凉物?” 被太平说中心事,婉儿选择了默认。 太平眨眼一笑,扬声道:“春夏,把冰鉴抬进来。” 春夏闻声,命宫人们把准备好的冰鉴抬至几案边。每逢夏日,宫中总会把鲜果放置在冰鉴中保鲜。 婉儿起身去给太平拿鲜果,可才开启冰鉴,便迟疑地回头看向太平,“殿下似乎不宜吃寒凉之物。” 太平扶额,叹息道:“确实如此,可这鲜果今日若不吃了,明日可就不鲜了。”说着,她期待地望着婉儿,“要不婉儿代本宫尝尝?” 婉儿认真道:“这些鲜果可是贡果,臣岂能……” “大人就放心吃吧,殿下经常在府中命奴婢们尝果子。”春夏小声提醒婉儿,殿下待人温和,整个镇国公主府就没有谁不喜欢殿下、没受过殿下的恩赐。 只是,宫人们都不知道——昔日太平的破例恩赏,为的就是如今殿下宠溺婉儿的合情合理。 既然见怪不怪,便不会乱嚼舌根。 婉儿听到春夏的话,瞧向太平的时候,笑容变得极是温柔。她的殿下,总是悄悄地为她做那么多。 “臣,谢殿下恩赏。” “本宫还没吃饱呢,婉儿快过来伺候本宫用膳,本宫还想喝甘露羹。” 太平可不想婉儿在府中如此拘谨,说完,便将目光投向了甘露羹。 春夏窃笑着领着宫人们退了出来,殿下这些小把戏,可真不是寻常人会的。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往红蕊那边瞄了一眼,若有机会,她定要学着殿下的把戏,好好逗一逗那个木鱼脑袋。 红蕊觉察了春夏投来的目光,她惑然对上春夏的目光,春夏像是被踩了小尾巴似的,慌然躲开了红蕊的目光,故作无事地平视前方。 红蕊哑然笑笑,悄悄地往春夏身边挪了两步,肩头抵住她的肩头,不必说什么,便让春夏满心雀跃。 春夏心跳得极快,她不得不承认,有时候红蕊真的比她胆儿大多了。 太平与婉儿用过午膳之后,太平便命人去了一趟冬官官署,命冬官侍郎把现今当职神都的冬官官员名册整理一份送过来。 至少,在正式接手工部之前,太平必须对工部的官员们有个认识。 冬官侍郎不敢怠慢,傍晚时分,便将名册整理妥当,亲自送入了公主府。 暮色渐深,春夏点亮了灯烛,便退出了寝殿,不敢打扰公主与大人谋划正事。随后不久,红蕊送来了热水,婉儿示意她放在盆架上,便让她退下歇息。 “今晚我来伺候殿下,你们都下去歇着吧。”婉儿说完这句话,便从几案边站了起来,拿了干净帕子浸湿拧了拧,走近太平,给她擦了擦脸。 红蕊退出寝殿之后,将殿门亲手合上。 婉儿走近门后,拴好了木栓子,回头重新把帕子打湿,拧干之后覆上了太平的手腕,那儿的红印子已出了淤青,婉儿每看一次,都觉得心酸。 太平侧脸看她,笑问道:“又心疼了?” 婉儿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隔着帕子揉着淤青处,“殿下应该上药的。” “上药好得太快,母后会少见几日。”太平覆上她的手,复杂开口,“母后越是心疼,我便能仗着她的愧疚,多谋点实权。” 自那晚夜审之后,太平便不再直呼武后“阿娘”,婉儿心知肚明,太平与武后的母女之情只怕已生罅隙。 -- 第270页 婉儿低头摸了摸帕子温度,觉得凉了些,便将帕子拿起,放回了盆架之上,把话题转了,“殿下看完名册了么?” 太平看着几案上摊开的名册,后面还剩两页,“尚未。” 婉儿走了过来,坐在太平身边,匆匆地扫了一眼,认真问道:“可有能拉拢之人?” “有。”太平在上面看见了不少熟悉的名字,那些名字她还记得,皆是当年参与东宫谋逆的旧人。要拉拢这些人并不难,纠结的是用“德”,还是用“威”? 婉儿见太平面露难色,“殿下疑虑何处?” “立德需时,立威难久。”太平的一举一动,稍有不慎,便会引发武后的猜忌,即便武后一时不会多想,只要举报者多了,武后也会重新思忖这个女儿究竟会不会威胁到她的地位。 帝王允的,那才是应得的,自己谋的,那是僭越的。 天下没有哪个帝王允许臣下悄悄坐大势力,帝家真情也是最经不得考验的奢侈品。 婉儿沉眸思虑片刻,舒展眉心,提笔在白纸上写了一个“德”字。 “君王当重德,术乃双刃剑,驾驭不好,便是徒劳无功。”婉儿的眸光明亮,“工部掌营造、水利、屯田、官办行、天下交通,虽说比不得其他五部在朝中的影响,却是为百姓谋利的好地方。” “皇爷爷曾说,‘君者,舟也:人者,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太平的眸光也明亮了起来,“若能借着利民之功,收敛民心……” “民望是殿下帝业的最稳固根基。”婉儿牵住太平的手,“高楼总要从最底层开始修筑,殿下只须办实事,太后即便受人蛊惑,也拿不到殿下的把柄。” 太平五味杂陈,“我希望她能信我多一些。” 婉儿欲言又止,太平知道她不便劝慰,“母后是母后,我是我,我的道肯定与母后的道不一样。” 婉儿紧了紧太平的手,“臣会一直陪着殿下。” “我知道。”太平挑了一下婉儿的下巴,忽然撩拨问道:“爱妃今夜侍寝么?” 婉儿脸颊一烫,羞嗔道:“殿下!” “有些事,总要习惯的。”太平张臂从背后拥住了她,轻咬婉儿的耳垂,“婉儿你说,是不是?”滚烫的气息擦过婉儿的耳翼,激得婉儿不禁轻颤了一下。 婉儿不得不承认,不论平日她如何冷静自持,都会在太平的撩拨之下溃不成军。 太平的小指悄无声息地扯开了婉儿的衣带,婉儿按住了她放肆的手,侧过脸去,报复似的反咬了一口太平的耳垂,便从太平怀中挣了出来。 只见她抬手摘下盘着发髻的簪子,青丝一瞬流泻满肩。她羞咬下唇放下簪子,逆着温暖的烛光,面对着太平坐到了几案之上,满面通红的撩开了衣摆。 “殿下。”她忽然软糯轻唤,这样的上官大人,天下只有太平一人能见,“妾,遵旨便是。” 心神俱酥。 太平含笑贴了上去,眸光已被浓烈的春色染透,她的唇温柔地落上她的唇,手指抵上,一笔一划勾勒出一朵鲜艳欲滴的红梅,终至绚烂绽放。 第138章 武氏 武三思被抬回府邸的那一日, 武承嗣匆匆赶来探视。武三思疼得脸色发白,半身血污,趴在榻上一动也不敢动。 大夫小心翼翼地剪开了他的血污衣裳,每一下撕扯, 都让武三思倒抽凉气, 偶尔破口大骂一两句。 武承嗣看这伤势,已有了断言。想来他们这个姑姑确实是怒了, 是以这次的杖刑每一杖都打在实处, 半点情面都没念。 “你做了什么,竟惹姑姑这般愤怒?”武承嗣忍不住问道。 武三思瞪了一眼正在上药的大夫, 大夫知趣地暂先退出房间。 “还不是那个蠢货!”武三思越想越怒,武攸暨就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大傻子!给公主的药可是武攸暨要的,不是他武三思想给的!怎的到了最后, 全部罪名都让他武三思给背了, 惹得姑姑发这么大的火, 险些把他的小命都给打断了。 武承嗣惑声问道:“哪个蠢货?” “还有哪个蠢货?武攸暨!”武三思提到这人就气得厉害,“我好心好意给他谋事,送他男子服用的好药, 他反倒跟我讨要女子用药, 事没办成, 反倒全部捅到姑姑那里去了!” 武承嗣眸光微沉, “这下怕是打草惊蛇了。” “何止!”武三思颇是不服,“日后没有公主传召,武攸暨都不能回公主府,如此一来,公主肯定怀不上孩子。” “你可知姑姑把工部给了公主?”武承嗣更在乎这件事, “你瞧你贸然行事,反倒给他人做了嫁衣!” 武三思没想到姑姑不单打了他,还顺势涨了太平的势力,“这……这……” “照说……”武承嗣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大婚那日,公主对攸暨那般主动,攸暨对她下药,应该没那么容易被发现。” 武三思经武承嗣提点,也发现了蹊跷之处,“对啊!姑姑说,公主体寒,不宜有孕……先前公主看起来脸色红润,不像是体寒之人啊。”他的话戛然而止,对上了武承嗣的阴冷目光,寒声道,“难道说,她早有提防?” 武承嗣目光暗沉,“先前兖州一事,她便与我势同水火,这次嫁入武氏,她肯定会提防我们……甚至提防攸暨……”想通了这一层,武承嗣很快便想到了另外一层,“也许,我们都小看了她。” -- 第271页 武三思也觉察了这点,“兄长的意思是,今次之事,是公主有意而为之?”倘若如此,太平年纪轻轻便有这样的城府,若让她坐大势力,必定是个难缠的对手! “对我们武氏连消带打,连驸马都给拦在公主府之外,试问,今后还有谁能威胁到她?”武承嗣不得不承认,太平这一击实在是妙极,既收拾了武三思,也收获了武后的心疼。 武三思脸色凝重,“兄长,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啊!” “姑姑这次打了你,其实变相的也是在敲打我。”武承嗣摇头,“至少半年之内,你我得收敛一二,切勿与公主正面冲突,否则吃亏的只能是你我。” “可恶!”武三思不甘咬牙。 武承嗣拍了拍武三思的肩膀,正色道:“她再厉害,也只是个女人,要收拾她,其实不必你我亲自出手。” “哦?”武三思听出了武承嗣的话中深意。 武承嗣胸有成竹地笑了笑,“这世上女子,最重要的是什么?” 武三思心领神会,夸赞道:“高!” 只要给公主按个“淫、荡”之名,她就算谋再多的权,也动摇不了他们武氏的地位。毕竟,女子失德便是罪过,天下男子皆会视之下贱,甚至还会流传出更多的谣诼,让她彻底身败名裂。 一个身败名裂的公主,就算他日的孩子有李武两家血统,单凭她这个生母的污点,这个孩子便不是最好的储君人选。 天下臣民定不希望太孙生母是个枉顾纲常,恣意张扬的失德女人。 如今公主执掌工部,定是少不得与底下男臣会面,要坐实公主失德,机会一定不少。只是,如今正值风口浪尖,武三思与武攸暨才出了这样的事,若是公主突然失德,武后必定会细查到底,给太平把案子给翻过来。太平颇有心机,这些日子定是处处防备。这个时候绝对不宜下手,最好耐心等上数月。 等武后淡忘了公主被下药一事,等太平放松了对武氏的警惕。 “三思,今年你就好好养伤。”武承嗣安抚武三思,也是下令武三思,“切勿轻举妄动。” “好,兄长,我都听你的!”武三思重重点头。 武承嗣探视完武三思后,又往驸马府跑了一趟。武攸暨闭门谢客,是以武承嗣并未见到武攸暨。 武攸暨贵为驸马,竟被公主这般拦在家外,有家归不得,作为丈夫实在是一辱。武承嗣不禁嘲然一笑,武攸暨八成是躲在驸马府不敢见客。 此时的驸马府中,武攸暨趴在床上养伤,兄长武攸宁一直在照料他。经过一夜的反省,武攸暨只觉汗颜。 太平待他已经是情深义重,若不是念及年少旧情,太平完全可以让武后从严治罪,丢了驸马事小,说不定脑袋都要搬家。 这样的好姑娘,他竟然还对她做出下药这种下作事情,他只觉得自己糊涂之极!就算他真占了公主的身子,虽说也算是名正言顺,可公主那般骄傲,只怕一生一世都不会原谅他。贪一时之欢,换公主一世之恨,他简直罪该万死! 武攸宁见他静默着不说话,很是反常,忍不住问道:“攸暨,你在想什么?” “阿兄,我犯了大错。”武攸暨懊悔之极,怎能被族兄蛊惑,做出这样的蠢事。 武攸宁摸了摸武攸暨的后脑,“公主心善,她这次忍下这样的委屈,已经是仁至义尽,否则,只怕我们都要人头落地。” 武攸暨半撑起身子,认真答道:“阿兄,我以后再也不听族兄他们的话了!” “他们……”武攸宁欲言又止,眸光忽然沉下,“虽说我们都姓武,可我们的道注定不同。攸暨,姑姑把她最宠爱的公主许了你,你可不要被他人利用,做出忘恩负义之事。”说着,他忍不住提点武攸暨,“公主有体寒之症,他们没有提醒你,反倒蛊惑你让你与公主行床笫之事,你好好想想,他们真的把你当兄弟么?” 武攸暨听得背心发凉,他虽说不是绝顶聪明之人,可也能顺着兄长的提点猜出武三思究竟是什么用心。 “平日他们鲜少来府上拜访,可自从你与公主成婚之后,武三思有事没事便往公主府跑,你当他真是来探望你的?”武攸宁说完,想到了那个温顺可亲的弟妹,叹息道,“若是弟妹没有走那么突然……” 提到梅氏,武攸暨的心只觉被什么狠狠地揪了一下。 公主冒着欺君之罪,与他一起瞒天过海,为的就是为他保全妻儿,这般深情厚谊,他怎能色、欲熏心,仗着不甘肆意妄为。 如此一来,太平不是更厌恶他了么? 太平那样美好的公主,自是见过许多比他还要好的少年郎,若是连堂堂正正都做不到,他如何再入她的青眼?这不是推着太平往外走么! “阿兄,我知道往后该怎么做了。”武攸暨羞愧之极,妻儿尚在,便起这样的歹念,易地而处,太平厌恶他合情合理。 事到如今,最该做的便是让太平不那么讨厌他。 转眼大半个月过去了,这日黄昏,知匦使循例将收集的铜匦密报上奏武后。 武后翻看几页之后,视线突然停在了那页密报上,话却是问向厍狄氏的,“太平这几日一直在神都外?” 厍狄氏如实回答:“回太后,确实如此。” 武后把密报递向了厍狄氏,“密报说,太平纵马入田,踩毁不少农田。” -- 第272页 厍狄氏接过密报,轻笑道:“臣请太后明日微服出城,听一听农户们的话。” “哦?”武后忽然来了兴致,“为何你说不得?” “事关司农卿武大人,臣不敢多言。”厍狄氏实话实说。 武后眉心微蹙,“武懿宗?” “正是。”厍狄氏惜字如金,有时候上告朝臣,说得越少越好。 武后沉眸,“也好,哀家便出城瞧瞧。” 第二日早朝之后,武后便换上了常服,由裴氏与厍狄氏跟着微服出了宫。在紫微城待了太久,武后已经许久不曾踏出那道宫门。 马车之外,不时传来坊市间的吆喝声,这样的烟火气远离了武后很多年。 她也曾经年少过,也曾趁着上元佳节穿坊过市,拉着当年相好的姐妹,享受都城的繁华与热闹。 武后会心轻笑,掀起车帘,望向车外。 这些百姓都是她的子民,这座神都是她治下的帝国中心,相信在不久的将来,神都将会成为万邦来朝的天下第一大都。 只要这样随便想想,武后就觉得心中那团火烧得更炽热了。 李唐王孙还差几个没有收拾干净的,祥瑞之事也还欠那么一两出戏,她还要耐心地等上一阵子,才能等到这个顺理成章。 马车缓缓驶出神都城门,极目之处,远山青翠,良田千亩,不少农户正在农田中除草捉虫,忙得不可开交。 民以食为天,这数年来,百姓们经历了数次灾荒,是以武后对农事也很是看重。工部的差事烦杂,她将工部交给太平,其实也有考验之意。 若是连工部都打理不好,如何治理天下?即便她这个阿娘尽力将她扶入东宫,只怕也难服天下臣民。 “太后,你瞧那边——” 裴氏眼尖,瞧见了老远处的太平,低声提醒。 武后沿着裴氏的提醒,望了过去,只见太平与婉儿身上都系着襻膊,并肩站在田埂之上,认真聆听着农妇们讲话。 半月不见,太平的面色确实好多了,甚至还被晒黑了不少。 武后好奇这个女儿到底这几日做了些什么,当即放下了车帘,肃声道:“过去瞧瞧。” 第139章 纵马 “殿下请看, 今年雨水不错,这稻穗比去年沉了不少。”农妇们牵过一株麦穗,高兴地给公主讲着农事,“今年定会是个大收之年。” 现下已近八月, 很快便要入秋了。千顷稻田极目望去, 或青或黄,太平已经可以想象这些稻谷收成时候将是怎样的金黄。 “雨水看天时, 神都近地利。”太平喃喃自语, 似是在思忖什么。 马车缓缓驶过这片农田,武后命车夫不必停留, 沿路直行,一直走出约莫百余步,方才命人停了下来。 武后打发车夫去寻个农妇过来,在惊动太平之前, 她必须先问问, 太平这几日在这里都做了些什么。 车夫很快便领了农妇过来。 农妇好奇地不住张望马车, 只见马车掀起半张帘子,里面坐着的贵人便已开了口,“说说, 公主这些日子都做了些什么?” 农妇犹豫, “这……” “尽管放心说。”裴氏从里面递出一串铜板, 交给车夫递给农妇, “我家夫人重重有赏。” 农妇目光大亮,急忙接过这串铜板,这可是她一个月都存不下来的财帛。 “殿下每日都来田间问询农事。” “哦?” 农妇不敢有隐瞒,她想这些事就算说了,应当也不会对殿下造成什么影响, “嗯!从种苗到除虫,从栽培到嫁接,殿下什么都问,还亲手植了一颗桃树,就在那边。”说着,她指向了洛水河边。 洛水贯穿整座神都,城外分出好些条支流,灌溉着沿岸的农田。 “桃树?”武后好奇极了,那么多果树可栽,为何偏偏是桃树。 农妇如实答道:“沿河那片都是武大人的私田,殿下前几日带人把那片私田收了,全部都改种了桃树。” “司农卿武大人家的私田?”武后眸光沉下,太平怎会平白无故地把武懿宗的私田给收了? 农妇点头,“洛水是黄河支流,若是黄河泛滥成灾,洛水水位必定暴涨。那片地方土质松软,虽说最适合种稻谷,可若是遇上洛水暴涨,必定会被洛水吞没。”农妇说到危险处,语气都变得严肃了许多,“河水湍急,若将泥沙一并冲入神都,轻则河道淤积,重则酿成内涝。” “如此,公主为何不让武大人改种果树,稳固水土?”武后再问。 农妇左右瞧了瞧,往马车边凑了凑。 左右常服卫士骤然抽剑,将农妇拦下。 农妇不敢再僭越,压低了声音道:“殿下本就是这样做的,可武大人就是不准,还把太后都搬出来了,公主一怒之下,便带人踏平了私田中的稻草。” “胡闹。”武后叹息。 农妇以为武后说的是殿下,连忙解释,“殿下原想补偿武大人损失,让他按田契所定的私田范围估个价,哪知……” “嘘!三娘你小心被武大人报复!”另一个农妇扛着锄头经过马车,听见这农妇说到那日之事,连忙扯了扯她的衣角。 农妇自忖是说多了,连忙对着马车一拜,“夫人,民妇只能说这些了,我还有活要干,就先退下了。”说完,她便跟着另外的农妇快步离开了。 -- 第273页 武后已经猜到那农妇没说完的是什么了,“厍狄氏,你去,查查那边的私田有多少亩?” 厍狄氏领命下了马车,查探完毕后,她回来禀道:“沿河粗略估算,不低于百亩。” “呵,有出息了!”武后显然是怒了,她记得她赏赐给武懿宗的良田数绝对没有过百亩,想来这些私田定有违制之处。 “回宫。”武后已经不必再看下去了,她设置铜匦,收四方密报,果然被这些小人利用来中伤她的太平。 厍狄氏怔了怔,“不见殿下了么?” “不必了。”武后冷声下令,忽然又想到了什么,铁青着脸道,“你去,给太平送把伞。” 厍狄氏忍笑领旨,刚把伞拿在手中,又听武后叮嘱道:“别让她知道。” “诺。”厍狄氏垂头一拜。 武后放下车帘,命车夫赶车回去,武氏这几个子弟是越来越胆子大了,她若不好好敲打,只怕会越来越得意忘形。 厍狄氏拿着伞走近太平与婉儿,看见她孤身前来,太平颇有些惊讶。 只见厍狄氏不急不慢地把纸伞撑开,亲手给太平遮上,敬声道:“殿下,可别再这样晒着了。” “母后来过?”太平问道,只觉五味杂陈,想来阿娘还是在乎她的。虽然先前阿娘总是委屈她,可毕竟是母女连心,阿娘都让了一步,她也该给阿娘点什么回礼。 容她好好想想…… 厍狄氏笑而不语,只是把伞交给了一旁的婉儿,“婉儿,拿好,我该回去了。” 婉儿接过纸伞,会心笑道:“看来,我又欠你点什么了。” 厍狄氏得意一笑,“同是女子,自当互敬互助,举手之劳罢了。”说完,她意味深长地对着太平笑了笑,“臣告退了。” 君王重农事,是百姓之福。 路无饿殍,道无冻骨,能做到这两点的君王少之又少。 厍狄氏希望太平能给她这样的惊喜。 婉儿看着厍狄氏远去的背影,笑道:“良臣当如是。” “她是,你也是。”太平接了她的话,却凑近了婉儿,撒娇道,“快给本宫擦擦额上的汗。” 婉儿轻咳一声,“春夏跟红蕊都在……” “你近些。”太平只想要她伺候,“怎的,想抗旨不成?” 婉儿无奈,只得拿出帕子,抬手给太平擦拭额上的汗珠。太平得了便宜,嘴角扬得极高,她就要在这众目睽睽下,让婉儿亲近她。 反正她是公主,婉儿是臣,公主让臣子擦拭汗水,天经地义。 婉儿将太平那窃笑的模样尽收眼底——伞外的阳光很是灿烂,衬得殿下的笑脸尤为明媚,只要入了眼,便能让人暖透心房,烫得心鼓擂动不休。 砰砰,砰砰。 婉儿惊觉自己心跳乱了,连忙收敛心神,扯了旁的话题,“殿下今日好像还要巡视河道?” “嗯,确实如此。”太平说得一本正经,看向随行的侍卫,“去把本宫的千里雪牵来。” 婉儿不解,“殿下?” “一会儿你便知道了。”太平笑得神秘。 很快地,侍卫便将千里雪牵了过来。 太平摸了摸千里雪的鬃毛,拍了拍它的左颊,话却是说给婉儿听的,“过来。” 婉儿已经猜到了太平的意图,急道:“臣不会骑马。” “河边有些地方马车过不去,骑马是最快的。”太平可不依她,“本宫教你。”说完,她斜眼瞥了一眼春夏,“春夏都是本宫教会的,你怕什么?” 春夏猛点头,“大人别怕,殿下教得很好。” 红蕊羡慕地道:“春夏你竟会骑马!” 春夏得意地点头,“嗯!” “红蕊就交给你教了,若是教不会,本宫便罚你!”太平顺势给春夏交了个差事。 春夏苦笑,为难地看向太平,“殿下还是现下便罚了奴婢吧。” 红蕊耳根一烧,微恼道:“谁说我学不会?”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春夏这下算是惹了麻烦,想要解释,偏偏她方才就是那个意思,心道这下完了,也不知要怎么哄好红蕊了。 红蕊气恼道:“你就是说我笨!” “我说错话了还不成么?”春夏急忙讨饶。 红蕊正色道:“不成!迟了!” 婉儿出声提醒红蕊,“不得在殿下面前放肆。” “奴婢知错。”红蕊连忙对着太平一拜。 春夏也赶紧对着太平一拜。 太平故意端起公主架子,正色道:“现下记得本宫是公主啦?” 婉儿哑口,竟是无话反驳。 “过来!”太平索性上前牵了婉儿,走至千里雪边上,认真地将婉儿的手搭上马鞍,“牵紧这里,然后左脚踩上马镫。” 婉儿拗不过太平,只得一切遵从。 太平忍笑,捉住她的足踝,往马镫里推了推,“踩实了,一会儿要踏紧的。”说是如此,指腹却轻轻地蹭过婉儿的足踝。 婉儿觉得痒极了,侧脸瞪了一眼太平,那句“孟浪”只能硬生生地忍在喉间。 太平绷着笑意,“右腿蹬地,左脚用力,坐上去。” 婉儿咬牙,依着太平教的,稳稳地坐上了马鞍。她轻舒了一口气,可这口气还没来得及全部呼出口,便又憋了回来,急道:“殿下你……” -- 第274页 太平犀利地翻身上马,坐在了她的身后,双手自然地从她的腰侧穿过,捏紧了缰绳,勒马转了个头。 婉儿依着惯性,整个后背贴在了太平怀里,瞬间红透了双颊,低声嗔道:“这样……不好!” “怎的?还要本宫给大人牵着马,一步一步地教么?”太平佯作不悦,一句话否了婉儿的抗议,高高地睨视马下的诸人,“春夏,你带着其他宫人先回府去,本宫巡完河道便回!” “诺。”春夏领命。 太平腾出一手,高高举起,示意不远处的随行卫士上马,“上马,随本宫巡视河道!” “得令!”十人卫士整齐翻身上马。 婉儿坐在马鞍之上,只觉如坐针毡,一是因为不惯,二是因为担心被人瞧见了,会传出一些流言到武后耳中,对殿下不利。 太平重新双手执缰,手肘微微用力,逼得婉儿不得不缩回她的怀中。 “靠好。”太平的温柔气息擦过耳翼,刮出一道红霞,染透她的整个左耳,“握着我的手。” 婉儿呼吸已沉,双手紧紧地覆上太平的手,故作镇静,“好了。” “呵,再紧些。”太平忍笑。 婉儿只得嵌入太平的指缝,紧紧扣住她的手,“够紧了……” “驾!” 太平一夹马腹,策马带着婉儿飞驰了出去。 婉儿忍不住惊呼一声,若不是被太平好好抱着,只怕要立即跌下马背去。她忍不住肃声道:“就这一次!臣不学了!” 太平催马跑得极快,一马当先,与身后的卫士们拉开了一段距离。只听她柔声答道:“嗯。” “这可是殿下说的!” “嗯,不会更好。”太平的笑声在婉儿耳侧绽放开来,“反正本宫抱着你骑便是!”说完,她拢起双臂,大笑着带着婉儿沿着河道一路飞驰。 凉风拂面而来,两面景色,各不相同。 一面是稻浪四起的良田,一面是波光粼粼的洛水。 她们骑着白马,衣袂翻飞,奔驰在天地之间,自由自在的快意袭上心头,太平望着前方,热烈开口,“婉儿,你看,这江山美不美?” 婉儿沿着她的视线望去,如画江山,怎能不美?只是,太平与她一起看的才是最美的,正如此时此刻。 “美。”她在太平怀中低哑出声,不管什么时候,这个纵马飞扬的殿下,远比这天下还要让婉儿心醉。 太平,才是这大唐江山里最美的那一处。 她何其有幸,这一处江山,只由她一人独享。 第140章 私刑 数日之后, 武后责骂了武懿宗侵占良田一事后,将武懿宗打发去了临淄当刺史。是年入秋,洛阳大收,太平与民一起劳作, 洛阳内外, 赞誉不绝。 九月初九,太平难得地宣召了驸马武攸暨回府共聚重阳佳节。只是武后并不知道, 所谓共聚重阳佳节的夫妻, 其实是武攸暨与梅氏。那一日,是他们的嫡子生辰, 小娃生得粉粉嫩嫩的,总是眯着眼睛睡觉,极少哭泣。 太平给这孩子赐了名字,叫平安。她希望这个孩子可以平平安安长大, 等时机成熟, 太平会给他一个应得的名分。 这次再见武攸暨, 婉儿发觉此人身上的莽气收敛了许多,甚至看向太平时,眸底的不甘也消减了很多。这些转变应当是好事, 可对婉儿而言, 她还是无法对武攸暨有半点好感。也许, 等他与太平和离之事公诸天下, 那时候婉儿或许会对他的厌恶少一些。 重阳之后,太平给了武攸暨特许,每个月可以回府五日,但是绝对不允许在府中过夜。武后听了消息,更觉欣慰, 太平愿意召驸马回府,足见她与武攸暨的关系是可以修补的。武后也知道太平的性子,这个女儿是越逼迫越离心,倒不如放之任之,既然开了这样的好头,武后只期待太平调养好身子,给她一个期盼了许久的皇孙。 自从太平接管工部以来,账目清楚,管理有序,办了许多利民之举。这些事传到武后耳中,她只淡淡一笑,“还须砥砺,方成大器。”笑容虽淡,神情却是骄傲的。 太平实实在在地办实差,比那几个不成器的侄儿优秀太多。 武后提起朱笔,刚在奏疏上写了两个字,忽然开口,“婉儿也该回来了。”说着,她抬眼看了一眼殿外的天色,“再过两日,便是元月初一,大祭之后,就让她回来当值吧。” 太平办差如此妥帖,只怕离不得婉儿的提点。只是,路终是要自己走的,谁也陪不得谁一辈子。她倒要瞧瞧,离开了婉儿的太平,到底能有多少本事? 厍狄氏垂首,“诺。” 殿外阴云密布,零星地飞着雪花。 雪花翩然落下,有些落在檐头,有些落在梅花花蕊之上,有些……落在公主府寝殿的窗棂边,很快便被里面透出的暖意融化开来。 太平坐在几案边,脸色苍白,连唇色都比平日浅了许多。 婉儿将窗户关上半扇,快步走向衣架,抱了一件裘衣过来,温柔地罩在了太平的身上,柔声道:“殿下还是早些休息吧。” 每逢月信来时,太平总要遭几日这样的罪。疼得脸色发白,四肢冰凉。 太平强忍痛意,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无妨,减了寒药之后,疼得没上月那么厉害了。”说完,她示意婉儿坐在身侧,“婉儿你帮我磨墨,还差两页,我便抄完这本《大云经》了。” -- 第275页 婉儿心疼太平,坐下之后,心疼道:“最后两页,臣帮殿下抄吧。” “这可不成。”太平倔强反驳。 婉儿无奈,只得默默地帮太平磨墨。太后与殿下,有时候确实很像,明明私下都是在乎对方的,可表达喜欢竟带了几分稚气。 那日巡完河道回来,太平便开始抄写《大云经》,她虽然没说缘由,可婉儿早已猜到她是送给谁的。 看着太平笔下的文字,每个字都端正又秀丽,一笔一划都藏了太平对武后的虔诚祝福。婉儿每次回去探视母亲郑氏,总会想起太平认真抄写经书的模样。母女连心,即便没有住在一起,也总是会想念的。 想到这里,婉儿摇头轻笑,挪了挪身子,坐到了太平身后,呵了呵手,搓暖之后,探入太平衣下,熨上了太平的小腹。 “你这样,本宫可抄不下去了。”太平叹息,侧脸看向婉儿,明知故问,“谁教你这般使坏的?” 婉儿笑道:“殿下抄殿下的,我只想给殿下暖着。”她的温暖气息拂过太平的耳翼,温柔得让人心酥。 太平笑意微浓,“只暖这一处可不成。” “贪心。”婉儿嗔道。 太平搁下毛笔,转过身去,“今晚抱我睡。” “诺。”婉儿含笑垂首。 “现下就睡。”太平想了想,剩下两页可以明日抄写,其实还来得及。 婉儿点头,“嗯。”说完,婉儿便将太平扶起,走至床边,亲手为她解衣除鞋,待伺候太平躺下之后,婉儿也除了自己的衣物,钻入了被下。 凉…… 婉儿虽说已经习惯了太平这样的体温,可每次拥住这样的殿下,她总是心弦一颤,弹得一颗心涩涩发苦。 太平像是小猫儿似的蜷起身子,窝在婉儿的怀中。不管在外她是如何的霸道,在两人独处之时,她若不舒服便会这般黏人。 婉儿拢紧双臂,轻抚太平的背心,柔声道:“我在。”只是不知这样的相守,武后还容许她们多久。 “嗯。”太平喜欢婉儿说的这两个字,能多一日便赚一日。太平知道,翻过年后,大唐将迎来一个新的时代。阿娘将会在这一年成为古往今来第一位女皇,改唐为周,开启红妆朝堂的先河。 婉儿应该回去。 只有回到阿娘身边,婉儿才能回到巾帼宰相的轨迹上去。她有她的抱负,也有她应该走的道。若是将她一味地宠在这闺阁之间,等同折了她的羽翼,囚了她的身心,让她沦为了寻常女子。 虽说舍不得,可太平必须先放这个手。 “婉儿。” “嗯。” “元月初一大祭之后,帮我把《大云经》送给阿娘。”说这句话时,太平揪紧了婉儿的内裳衣领,生怕她误会什么,“我只是……唔!” 婉儿猝然一口吻住了她,将她后面的话全部吞下。 她怎会不懂殿下的心意,这正是太平最可贵的地方。殿下宠她,也纵她,爱她,也敬她,把她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喜欢。 这世上的君王,哪个真正把后宫女子当人来疼爱?喜欢了,便是爱妃,不爱了,便是贱人。上辈子她在宫中数十载,这些事听过太多,也看过太多。说白了,君王的女人不过是君王宠爱的猫狗罢了,甚至有些还不如猫狗。 太平忽地挣脱了婉儿的唇,呼吸微沉,警告道:“明知道本宫月信来了,你还撩拨本宫。” 婉儿笑了笑,看着太平被吮得通红的唇,不知餍足地又凑了上去,狡辩道:“臣……没有。” 太平骤然翻身,把婉儿压倒在了身下,扣着她的手腕高举过头,按在了枕上。她双眸微红,嗓音似是被什么给烫哑了,“没有?” 明明就有! 婉儿原本确实没有的,可瞧见了太平情动的模样,这下是真的有了。 “殿下先松一松手。” “不松。” 太平知道的,倘若她松了手,婉儿定有后招。 “松一松,好不好?” 婉儿楚楚动人的声音就像是一把温柔的小刀,轻而易举地撬开了太平的所有防备,将她一击溃散。 太平的心早已酥透了,双手的劲道一卸,便被婉儿翻身压下。 两人的青丝纠缠在了一起,难分难舍。 婉儿坐在太平腰上,居高临下睨视公主,眼角染上了一抹媚色,“今晚,殿下就是殿下。”这些最后厮闹的光景,她只想暂时放下那些规矩,从心所欲,与殿下好好度过。 “好大的……”太平仰望着婉儿,意味深长地道,“胆子。” “殿下不是早就知道么?”婉儿沙哑开口,“臣斗胆,请殿下做臣的裙下之臣。” 太平只觉心口被什么狠狠一击,烫得一颗心砰砰直跳。她覆上了婉儿的腰杆,轻轻勾起她的衣摆,笑道:“诺。” 太平忽然懂了,为何世上会有君王贪慕美色,从此不早朝。 婉儿,便是她此生最难以抗拒的美色。 寝殿外的雪越下越大,敲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飘入殿中的雪花在地上渐渐融化,与殿下细品的那朵红梅一样,化作了蜿蜒的春水。 第二日一早,厍狄氏来了府上,传告武后的口谕后,便回宫复命去了。 太平抱着暖壶看着婉儿,认真问道:“你也料到了?” “殿下也一样,不是么?”婉儿微笑回答。 -- 第276页 虽说太平知道会有那么这天,可真到了这一天,她还是舍不得的。 婉儿瞧见太平露了戚色,哄道:“臣有臣的战场,殿下也是知道的。” “知道。”太平低头牵了婉儿的手,“明日回去,可要事事小心。” “嗯。”婉儿紧了紧太平的手,“臣不在殿下身边,殿下也要事事小心。”她之所以想回去,不单单是为了回到轨迹上,还因为这几个月来狼狈为奸的武承嗣与武三思安静了太久,她隐隐觉得,这两人定是在憋什么阴招。 只有回到武后身边,才有机会接触武三思。以她上辈子对武三思的了解,她有九成把握拿捏此人。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况且,她给太平谋划的第一刀,必须借武承嗣的手挥下。若是一直留在太平身边,这一刀的威力可就小多了。 “殿下。”婉儿一念及此,郑重开口,“臣回宫之后,不论殿下听到臣的什么流言,只请殿下一个字都不要信。” 太平蹙眉,“你想做什么?” 婉儿如实回答,“臣要拉拢武三思。” 太平的脸色沉了下去,“不准!” 婉儿进言,“这是殿下帝业的第一步,臣必须走这一步!” 太平的呼吸更沉了,“你若与他往来多了,那些流言蜚语定是脏得厉害。”上辈子太平就恨极了那些流言。 婉儿微笑,“不入地狱,怎求正果?” 太平收拢手指,把她牵得紧紧的,那些劝说的话在喉间辗转反侧,她知道她就算说出来,婉儿也不会听她的。 婉儿决定的事,上辈子太平就劝不回来。 “别怕。”婉儿亲了亲太平的脸颊,真挚道:“只要殿下信我。” “我自是信你的,只是信不过武三思罢了!”太平别过脸去,似是微恼,甚至语气之中还透着一丝酸涩之意。 婉儿覆上太平的脸颊,打趣道:“殿下好酸。” “本宫就酸了!”太平一勾婉儿的腰杆,逼着她紧紧贴在了身上,咬牙道:“婉儿是本宫一个人的婉儿!” 婉儿不禁笑出声来,“是,是殿下一个人的。” 太平虽然笑了,心却是为婉儿悬着的,“武三思并不是善类,你行事要加倍小心,别只顾了一边,便忘了阿娘也是盯着的。” “嗯。”婉儿才应了一声,便被太平扯开了衣领,一口吻了上去。 她倒吸了一口气,羞恼道:“昨晚还没够么!” “昨晚是婉儿招惹本宫的,今早是本宫见色起意的。”太平无赖地答了一句,笑道:“就该给你好好长长记性!” 于是,上官大人在新年第一日,不得不穿上极为拢身官服,将领子拉了又拉,生怕那些公主留下的吻痕不小心落入了武后的法眼。 这些吻痕火辣辣地灼着她的肌肤,仿佛在时刻提醒她,殿下一旦醋了,也是会对她动“私刑”的。 第141章 前夕 彼时, 裴氏正在给武后穿戴今日祭天的玄色吉服,半个时辰后便是祭天吉时,百官们已经在万象神宫候着武后与天子驾临。 婉儿手执《大云经》步入寝殿,趋步走近裴氏, 恭敬地跪地行礼, “臣为殿下送来元月贺礼,愿太后福寿绵延。” 武后意味深长地笑了, “巧了, 哀家今日也有一份礼物给她。”说完,她示意裴氏停下给她穿戴最外的玄色长袍, 伸手命婉儿将礼物递上来。 婉儿双手奉上,“殿下抄写了好几个月,就为了赶在今日送给太后。” “如此,倒是有心了。”武后仔细翻看经文, 每个字都写得极是端雅, 足见太平这些日子书道渐长。以字窥人, 隐见书写之人心性沉敛了不少。 在元月初一送她这个阿娘《大云经》,其后隐喻更是让武后心悦。 “婉儿,这次你办事办得很好。”武后必须承认, 想要规劝太平, 还是得靠婉儿, 这打小养成的情谊, 自是比旁人醇厚许多,“只可惜,你若是男儿,哀家定给你个侍郎当当。”她发出低沉的叹息,她离那个天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婉儿不敢应话。 武后看看婉儿, 又看看厍狄氏,最后的视线回到了裴氏身上,笑道:“瞧瞧你们,都拘谨惯了,谁规定女子就要一世深居闺阁,相夫教子?”她笑意渐浓,“哀家就要天下人看看,只要女子踏出闺阁大门,男儿能做的,女子一样能做!”说完,武后将《大云经》递给了裴氏,“裴氏,仔细收着。” “诺。”裴氏虽不懂武后说的那些,可她听了那些话,只觉耳鼓发烫,心湖也有些激动。 武后平举双臂,“厍狄氏,婉儿,来,与哀家穿上吉服。” 厍狄氏与婉儿一同上前伺候,一人穿左袖,一人穿右袖,两人一起帮武后穿上了这件最沉的吉服,不约而同地低眉垂首。 武后同时挑起两人的下颌,认真道:“抬头。” 两人听令抬眼。 武后一字一句地道:“跟着哀家,一步一步走上万象神宫,让他们瞧瞧,女子挺起腰杆的风姿。”说完,武后转过身去,迈步走出寝殿殿门,长长的朱鸟玄裙迆在身后,今年的武后已经初露女帝的风范。 厍狄氏与婉儿相视一笑,她们心中的那个天下,便从今日开始,由她们的一笔一笔地描绘出来。 神宫之外,羽林将士纷纷跪地行礼。 -- 第277页 太平站在宫阶下已经等候武后许久,她今日穿着一身大红宫袍,宫袍上的牡丹尤为夺目,此时执伞站在碎雪之中,瞧见武后来了,便走了过来。 裴氏知趣地移开了纸伞,让公主亲手给武后执伞。 武后心中欢喜,脸上却绷着凝重之色,“哀家有裴氏打伞,何须你来?” 太平轻笑,“儿给阿娘撑伞遮雪,天经地义。” 已经许久不曾听见太平唤她“阿娘”了,武后喜上眉梢,哪里还能绷住严肃,“落了雪的宫阶很滑,可要走稳些。” “阿娘在前面走,儿在后面跟着,一定稳稳当当。”太平说完,往武后身后退了半步,低声道:“阿娘,别怕。” 武后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经历那么多风风雨雨,还有什么可怕的?可听见太平这样的稚语,她只觉亲切,得此一句,远胜太多阿谀奉承之言。 “今日祭天,你来亚献与终献。” “亚献不是应当四哥来么?” 武后望着高耸的万象神宫,语气淡漠,“他病了,今日跟太子都来不了。”是真的病了,还是假的病了,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今日要让百官们认清楚,谁是她心中的储君人选。 最好那几个侄儿也能看清楚,不要再在下面搞一些小伎俩。 这几日的铜匦密奏有不少是密报武承嗣私会朝臣的,内容有的让武后高兴,有的让武后厌恶。武承嗣让朝臣们准备上书,请武后称帝,这是武后乐见其成的,可又让这些朝臣在事成之后上书请立武承嗣为太子,未免太过心急了点。 死性不改。 武后将这些债都给武承嗣记着,等她登基稳定大局之后,便一笔一笔与他清算。 太平自然知道这些事,毕竟那些密报就是她的知匦使放进去的。她安插在武承嗣与武三思府上的那些小吏眼线,绝对是最好的细作。 她手里已经握着许多这两人的罪证,之所以按而不发,只是在耐心等待一个机会。一击双杀固然是佳事,即便是杀不了两个,弄死其中之一,也算是解恨。 武后看着太平失神的样子,催道:“吉时已到,随哀家入殿祭天吧。” “诺。”太平微微低颔,余光悄悄地瞥了一眼婉儿。 婉儿不敢旁顾公主,今日的腰杆挺得格外笔直,碎雪擦过她的鬓发,偶有几点沾在那儿,就像是一块冷玉沾染了碎雪,衬得她的侧脸更娟秀了几分。 放眼整个朝堂,有婉儿这样气度的朝臣屈指可数,她只要在朝上一站,便能将那些肥腻的老臣们比下去。 婉儿如此好看,以后她若坐上明堂,只怕会忍不住一直盯着她,这该如何是好? 太平唇角微微一勾,不禁轻轻一笑。 婉儿听见了太平发出的笑声,想来公主定是起了什么“歪念”。一念及此,太平留在她衣下的吻痕又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婉儿连忙正心,不敢再想公主那些孟浪之举,却浑然不觉耳根已是烧得通红。 去年终献是公主,今年亚献与终献都是公主。 百官们的心思大动,武承嗣却恨得牙痒痒的。武三思扯了扯武承嗣的官袍,示意他莫要动怒,免得被武后看出来,又要挨一顿责骂。 武承嗣只能佯出高兴的笑脸,跪地随百官一起山呼祈愿的吉语。 凭什么他努力的一切,要给太平做了嫁衣?武承嗣一千个,一万个不服。 祭天之后,他头也不回地出了宫,不管武三思在后面唤了他多少声,他也没应一声。 武承嗣刚登上马车,武三思气喘吁吁地扒住车壁,急声道:“兄长你听我……听我几句……” “有屁快放!”武承嗣不耐烦地怒喝一声。 武三思缓了好几口气,终于能把话说顺畅了,“上次我们不是说好的,姑姑把太平扶得越高,她跌下来便越重,何必为她今日这样的恩宠动怒呢?” 武承嗣沉了下来,“那何时才动手?” “今年秋收之时。”武三思给了武承嗣具体的时间,“公主不是喜欢与民同乐么?那时候人杂,最易得手。” 武承嗣算了算日子,还要忍太平九个月,他忍不住狠狠拍了一巴掌车壁,“老子就再忍她九个月!” “这就对了。”武三思笑道,“兄长,这些事都交给我来,管保办得滴水不漏!” “最好是……” “噌!” 武承嗣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便听一声拔剑之声响起,剑锋一剑钉入车壁上,惊了武承嗣与武三思一跳。 两人看清了这出剑之人是谁,怒声道:“攸暨,你疯了么!” “奉劝二位兄长一句,莫要再对公主胡来,否则,即便是同宗兄弟,我也不会手下留情。”武攸暨抽出了长剑,骤然回鞘,转身翻身上马,打马扬长而去。 武承嗣这下更恼了,“这小子是被公主迷晕了么?胳膊肘都往外弯了!” “弯不弯都一样,事关他的前程,他自是要护着公主的。”武三思眸光沉郁,武家就数武攸暨运气最好,娶了公主,只要好好扶持,他日公主若是入主东宫,将来他便是皇夫,子孙都会是皇室血脉。 武承嗣冷嗤道:“他也配这样的殊荣?” “配不配都已经是驸马了。”武三思明着在劝武承嗣,其实是在添油加火,“公主这条路咱们走不起,只能另谋出路。” -- 第278页 “我看这小子还能嚣张多久!”武承嗣大怒放下车帘,命车夫快些赶车回府。 武三思目送武承嗣走远,阴郁地笑了起来。 就让这几个兄弟们先打一打,探探路,若是走不通,他再谋他能走通的路。众矢之的,他上次捱了一顿打便领教过了,今后他绝对不会再做这样的蠢人! 是年,武后以谋逆罪,押解高宗庶出的李上金与李素节二子入洛阳受审。自然,这两人肯定没有活命的机会。自越王李贞谋反一案开始,至高宗庶出之子尽亡,李唐王孙只剩下了庐陵王与天子李旦这两支。 武后整顿朝堂官员,或收买人心,或威压臣子,或提拔寒门,一边是举着屠刀的酷吏,一边是盼到机会一展抱负的寒门,那些李唐旧臣们只能顺应大势,效忠武后。 朝堂已平,万事已备,只欠一阵改朝换代的东风——民心。 武承嗣牵头准备了好几个月后,第一批请愿由李唐的发源地关中父老发起,请武后顺天应命,登基为君。 武后推辞此请,却拔擢了领头请愿的小吏。 第二批又洛阳百姓请愿,一万二千人的请愿声势震天,其中不乏出家之人。甚至,武承嗣还在这次请愿时,加上了不少祥瑞,比如飞上万象神宫的红鸟,比如天边弥漫的红烟。 武后再次请辞,等待着第三次的顺理成章到来。 傍晚时,一群白鸽盘桓着落入仁寿殿中,李旦与往日一样,一只一只清点完毕后,关上了鸽笼。 他坐在鸽笼外,夕阳的余晖照在他赤黄色的龙袍上,他倦乏地笑了笑,喃声自语:“终是到了这一日……算是解脱了么?” 五岁的小楚王李隆基走近父亲,揪住了父亲的龙袍,笑嘻嘻地道:“阿耶,阿耶,来陪我踢球!” “三郎乖,这几日要安安静静的。”李旦轻抚李隆基的脸,“越乖,命便越长,明白么?” 李隆基怎会明白,他歪着脑袋对着父亲眨了眨眼,“为何?” 活着,大唐才有希望回来。 李旦这句话没有说出口,他远望檐上的晚霞,心道:“太平,你也是这样想的么?” 第142章 女皇 武后本以为第三批请愿者会晚几日才来, 没想到第二日一早,病了多日的天子李旦就亲率文武百官跪在万象神宫之外,殷切请愿,希望武后顺天应命, 承下这天子之位。 请愿的臣子们浩浩荡荡地跪了一地, 一直跪到日暮西斜,武后终是从万象神宫中走了出来, 立于高高的宫阶之上, 负手而立,高声应道:“既然天命如此, 哀家唯有不负诸位,不负江山,不负万千臣民。” “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旦自去朝冠,即便觉得这句话甚是锥心, 他也必须领头喊出来, 他不想成为大哥甚至二哥那样的可怜虫。 看见天子已经自行去冠, 文武官员也跟着山呼喊了起来。 此情此景,是武后千百次梦到的壮阔景象。 从她有野心那日至今,她足足用了五十余年, 才走到这万人之上。作为第一道天子诏令, 她在高处宣声道:“日月凌空, 朕为自己赐名为, 曌!” 自今而后,世上再无媚娘,只有一个新的天子,武曌。 她这句话已经在心底念过无数次,今日终得昭告天下, 史书之上,注定要烙下这个曌字,千年万岁,无人能泯灭。 即便她已是六十七岁的高龄,可大志得成的这一日,她踌躇满志,自信可以创下一个新的盛世。 十四为才人,在太宗皇帝身边侍奉多年,浸淫帝王之术,可以说是太宗点燃了她对权欲的渴望。 三十一岁当上了高宗的皇后,帮衬着高宗接连拉下长孙无忌在内的数位老臣,让高宗将帝权牢牢地抓在手中。 五十岁与高宗并称二圣,以天后之身参知朝政,在高宗头风犯时,稳定朝局,逐渐壮大势力,终是成了高宗想除却除不了的最大心病。 六十岁时连消带打,剪除李唐王孙,收拾李唐重臣,破格提拔寒门子弟,牢牢掌控兵权,用佛经,用祥瑞,用儿子的一让再让,终是得了今日的名正言顺。 凉风吹在武曌的脸上,她才觉察自己的眼眶有多烫。 可她的视线明净,没有半分模糊。 眼泪,只会让一个女人脆弱。她早就不会流泪,她的心肠也早就硬如钢铁,走到今时今日,她站在天下男儿面前,那威仪,那气魄,只须高高睨视,便能让人下意识地腿软。 这就是她用这五十余年炼出来的帝王之风。 纵是女子,她也要让后世知道,女子挺起腰杆来,也可以撑起这片天下! 九月初九,重阳佳节,也是武皇的登基大典。 脱下身上的朱鸟凤袍,穿上漆黑的龙纹衮服,衮服之上有星辰,有大海,有日月,玉带之上爬满龙纹,那是天子专服。 她是第一个穿上这身天子衮服的女人。 即便她已两鬓苍苍,白发与黑发交杂着梳拢一起,被冕冠罩下,垂下的十二条旒珠微微轻荡,半掩住了她那双鹰隼一样的帝王之目。 明堂高耸入云,与新建的天堂交相辉映。 礼乐奏响,百官们整齐地列队两侧,都毕恭毕敬地等着女皇一步一步地走上宫阶,步入万象神宫,承下传国玉玺。 改唐为周的诏令已经传布全国三日,各地旗帜已经更换成周字金旗。 -- 第279页 今日立在朝臣中的那些武氏子弟各个摩拳擦掌,大周是个全新的时代,是属于他们武氏的时代。 武承嗣激动地想着,天下没有那个皇帝传位会传给他姓之人,即便李显与李旦都已改姓武氏,可两个废下的皇储,是死是活只在武皇的一念之间。 只要姑姑真想大周千秋万代,她迟早会对这两人下手,以绝了李唐旧臣的私心。若有机会,他倒是愿意当姑姑的刀,推姑姑一把,让姑姑再无回头之路。 如此一来,储君便只能姓武。 武承嗣只须解决了太平,以他在武氏宗族中的地位,太子之位,舍他其谁? 艳阳照在武皇脸上,她半眯着眼睛映着阳光望向万象神宫,这是她的明堂,她将在这里发号施令,她一句话,便有千军万马为她或生或死。 只要想到这里,武皇就觉得血脉在跳动,那是野心的脉搏,正强劲有力地狂欢着。 “太平,来。” 武皇沉声轻唤,穿着玄色吉服的太平趋步走近武皇,“臣在。” 武皇把手递了过去,“这场仗才刚刚开始,太平,你听见那些厮杀的声音了么?” 太平扶住武皇的手臂,认真答道:“不止有厮杀,还有战鼓与号角。” 武皇轻笑,“别怕。” “臣跟着母皇,寸步不离。”太平微微垂首,她的指腹可以清楚感受到武皇跳动的脉搏,是那样的有力。 “那便跟好了,不要走歪了。”武皇昂起头来,迈出了第一步。 众臣纷纷跪地,礼乐之声忽然扬起,响彻了半个紫微城。 太平跟着武皇迈出一小步,刚好慢了武皇半步,这样的分寸是武皇给她的殊荣,也是她身为臣女的觉悟。 虽说通往万象神宫的路只有这一条,可太平心里清楚,她与阿娘要走的道是两条道。她不能要武周的江山,只能要李唐的江山,否则坐实一个不忠不孝、谋朝篡位的罪名,她就算得了天下,也无法实现她太平盛世的抱负。 不要走急了,可以走慢些。 阿娘用了五十余年才走上这条帝王之路,她可以耐心筹谋,五年不成便十年,十年不成便二十年,只要徐徐图之,她也可以坐上万象神宫那把龙椅。 当务之急,最该把那几个痴心妄想的武氏收拾了。 太平跟着武皇走过武承嗣时,故意侧脸对着武承嗣挑衅一笑,虽无言语,可眼底的傲色足以让武承嗣觉得刺眼之极。 竟然敢主动挑衅他! 武承嗣隐忍下怒气,霎时脸便憋了个通红。他含恨瞥向一边的武三思,这都到了九月,武三思也应该下手了。 武三思给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笑意,他早就筹谋妥当,只等武皇登基大典完成,太平循例会去郊外参加今年的庆收大典,他准备好的那几个小倌已经安排在郊外了。 武承嗣接连倒吸了好几口气,终是让自己平复下来。 武三思的眼光向来比武承嗣远那么一步,要得姑姑喜欢,必先找一个姑姑身边的近身女官,只要能通消息,他便能投其所好。 裴氏跟了武皇很多年,一定不会出卖消息。 厍狄氏独来独往,全部心思都花在了裴府那个小公子裴光庭身上。小公子今年十四,与他家的小女儿倒也年岁般配,他可以向武后请婚,先把厍狄氏家的小公子归到他武氏的阵营来。 儿子都过来了,还怕这个当娘的跑了么? 至于另外一个女官,那是武三思的私心所在。他还在暗暗观察婉儿,婉儿与公主感情亲厚,可她与武皇却有灭门之仇,这样人若是能挖来,不论武皇还是公主那边的消息,他想知道什么,便能听到什么。 只是,婉儿素来端雅,武三思前几年也吃了不少闭门羹,就今年好了一些。五月时候,婉儿赞许了武三思的奏疏,因此他还得了武皇的一顿夸奖,作为回礼,武三思给婉儿送去了诗文,婉儿欣然收下了。 对武三思而言,婉儿就像是一只捉不住的猫儿,他以为他可以抱住了,婉儿却跑了个远,他以为永远都抓不住,婉儿却又对他示了好。 挠得武三思的心窝直痒,偏偏又求而不得。 想到这里,武三思忍不住在武皇身后跟着的女官里找寻婉儿的身影。 虽说婉儿总是打扮清丽,可只要她在,便是一群女官之中最特别的那个。今日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官服,官服上面绣着银纹芍药,她与穿着同样官服的厍狄氏垂首并行,跟在武后五步之外。 武三思的目光一直在婉儿身上打转,炽热得让厍狄氏也有觉察。 厍狄氏白了武三思一眼,希望他能收敛一二。 可武三思怎能收敛呢?此时婉儿似笑非笑地对着他微微垂首,武三思觉得心间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他直勾勾地盯着婉儿的背影,随着武皇走至高台,终至不见。 武承嗣拐了一下失神多时的武三思,他终是回过神来,“兄长,怎么了?” “该入万象神宫朝拜了。”武承嗣低声提醒。 武三思连忙收敛心神,跟着百官们鱼贯步入万象神宫。 太平扶着武皇走至龙台下,武皇独自一人走上龙台,端然坐在了龙椅之上。 太平率领众臣一并跪下,山呼万岁。 武皇挥袖,凛声道:“众卿平身——” “谢陛下。”众人起身,准备聆听新皇登基时候颁布的圣旨。 -- 第280页 武皇给婉儿递了个眼色,婉儿从厍狄氏捧着的玉盘里拿出第一道圣旨,走至百官之前,飒然展开圣旨,朗朗宣旨。 这些圣旨的内容太平与婉儿已经听过一遍,只是婉儿要专心诵读,太平则可以偶尔分神一会儿,好好瞧瞧今日这神采飞扬的公主妃。 婉儿享受这样的万人瞩目,可她更享受殿下对她投来的赞许笑意。 谁说不可以分心一点点? 婉儿的余光悄然刮过殿下,瞧见殿下果然笑了,她一边念,一边情不自禁地扬起了嘴角,这是一个红妆时代的起幕之日。 有的与上辈子一样,有的不一样。 比如她与太平,两情相悦在此时此刻,竟有那么一点点甜。 第143章 庆典 武皇登基的第三日, 是神都百姓的庆收典礼。循例,太平会出席这次的庆典。庆典设在神都郊外,周围由金黄的稻草垛围起,当中放置了祭坛。今日傍晚, 公主会亲手点燃符篆, 投入火盆当中,诚心祈愿, 来年再给神都一个丰收年。 太平一早便去清池沐浴更衣, 换上了一袭华丽宫袍,准备中午用过午膳后, 便去郊外与民同庆丰年。 她刚喝了两口甘露粥,李凌便从外间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何事?”太平慵懒问道。 李凌左右看了看,春夏识趣地领着宫人们退出了殿去。 “今晚,是个局。”李凌对着太平拱手一拜, 长话短说, “有人安插了七名小倌在百姓之中。” “呵。”太平冷嗤, 拿起小刀切了一块兔肉下来,“要坐实本宫饥不择食,一夜连御七个少年郎么?”说话间, 她将兔肉凑近唇边, 小小地咬了一口, 细细回味, “谁想的馊主意,魏王还是梁王?” 自武曌登基之后,大肆封赏武氏子弟,武承嗣封为了魏王,武三思封为了梁王, 驸马武攸暨也封成了定王。相反的,李显与李旦除了改姓武外,全部降成了皇嗣,原先皇孙们封赏的王爵全部都降了一档,都成了郡王。 李显一家都被禁在房州,韦滟后面生的三个孩子都是女娃,所以孙儿重照避帝名改名为重润后,武皇便让李显这唯一的嫡子重润承欢两人膝下,以彰天恩浩荡。 皇嗣李旦膝下有六个儿子,除了嫡子李成器留在他膝下外,其他诸子都要去往各自封地,分开管制,以防这几个兄弟年岁渐长,在神都联手翻出什么浪来。 只是,再过一个多月便要入冬了。武皇念及这几个孙儿年幼,封地路远,便下旨给了恩赏,允准他们开春之后再上路。 李凌如实答道:“梁王。” 太平轻笑,“偏生本宫答应了婉儿,暂时不动他,所以这笔账,便先算在魏王身上好了。”说完,太平忽然没了食欲,起身走近李凌,抬手搭上了他的肩膀,“两件事,办好了,他日事成,本宫封你大将军。” 李凌惶恐抱拳低首,“但听殿下吩咐!” “第一,今晚暗中保护好本宫。”太平凑近了李凌的耳侧,声音说得极轻,“第二,故意放走一个小倌,收拾乖了,再送回来让他好好咬一口魏王。” 李凌耳翼瞬间酥了个透,他张口便打了个结,“诺……诺!” 太平满意地笑了,“下去吧。” 李凌领命退下后,太平唤了春夏进来,“春夏,去驸马府一趟,就说是本宫的意思,请他陪本宫完成今日的庆收典礼。” 春夏怔了一下,“啊?” “去办事,别愣着。”太平一时半会儿讲不清楚,便催促春夏快去办事。 春夏只得遵从。 等春夏从驸马府回来后,太平命她准备了马车,便一起启程去了郊外。彼时离黄昏还有半个时辰,可百姓们早就高兴地聚在了庆典现场。 他们看见公主车驾停下后,便激动地迎了上去,纷纷跪地恭请公主下车。 太平由春夏扶着端然走下马车后,示意百姓们都起身,笑道:“今日不必多礼。” 农户们久沐太平的恩泽,这一年来终是有了些许积蓄,不再像当初那样,每个月都捉襟见肘,日子过得战战兢兢的。加之太平向来亲和,所以农户们对这个公主喜欢得紧,也敬爱得紧。 天下谁当皇帝其实他们并不在乎,在乎的只是殿下能不能一直这样恩泽他们,让他们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好。 民心如水滴,只要聚水成川,待百川归海那一日,便是太平名正言顺之时。 神都内外,农户归心。 洛水流域,乃至黄河方圆百里的州府,也久沐太平的拂照。她执掌工部,不单重农事,也重水利。昔年每逢暴雨,黄河便有决堤之险,太平时常亲率一队卫士巡视这些流域,每逢堤坝,便命工匠细细查探,每逢水流湍急处,便设法开渠引流,如此一来,今年雨季方圆百里的州府百姓们都过得极为踏实。 只因接连暴雨半月,也未见这几条支流的水位暴涨。 重农丰仓,开渠利民,这些差事每一件都实实在在地落在了百姓们最需要之处,这便是民心所向。 起初还觉得公主身娇体弱,定如原先的冬官尚书一样,不过就是担个虚名罢了,没想到这镇国公主办起差来,是面面俱到,没有一处拉胯。甚至,她办差途中遇上尸位素餐的官吏,说贬谪便贬谪,雷厉风行,短短一年时光,便将工部整顿得井然有序。 -- 第281页 各部各司其职,各尽其用。 工部这一年来办好的差事,足足比往年多了三成,官员人数却只是当初工部人数的三分之一。 这是武皇允太平的权,也是太平帮武皇挣回的脸面。 谁说公主不能像皇子一样治理地方,太平做的一点不比男儿逊色,甚至每件事都办得极是漂亮。 大人们喜欢公主,小孩子更喜欢公主。 听见公主说完“今日不必多礼”,便有两名小童拿着糖葫芦走近公主,笑嘻嘻地将糖葫芦递了过去,“殿下,请您吃。” 太平微笑着蹲了下来,与小童们齐高,左右摸了摸小童们的脑袋,“是谁做的糖葫芦啊?” “我家阿娘做的!”两名小童得意极了,竟是不约而同地说了这句话。 懂得礼数的大人们连忙上前把小童牵了回来,肃声教训,“殿下自有御膳伺候,这些糖葫芦,不能给殿下吃。” “谁说本宫不能吃?”太平大笑,缓缓地站了起来,“今日既是与民同乐,自然你们吃什么,本宫便吃什么。”说着,便示意春夏先把糖葫芦收下,“春夏,先给本宫收着,今晚回去本宫慢慢享用。” 换做平日,只须春夏试吃一颗,太平便能安心吃一颗尝尝。可今日不一样,她知道武三思布了个局等她跳进去,这些吃的可要万分小心。 “诺。”春夏上前,把糖葫芦收了起来。 小童高兴坏了,雀跃着抚掌道:“殿下喜欢!哈哈!” “驸马来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众人便将目光纷纷投向了那坐在黑鬃骏马上的驸马武攸暨——今日的他穿了一身大红色的圆襟袍衫,腰上的玉带在阳光下透着一抹冷色。或许为人父后,人便会沉稳许多。 太平将他的变化悄悄地看在眼底,他不再鲁莽索求,反倒多了几分君子之风,是以先前她对他的厌恶感不觉也散去了不少。 武攸暨一眼便在人群之中瞧见了那个明艳的公主,他心弦微颤,翻身下马后,将缰绳递给了身后的小厮,朝着太平走了过来。 “殿下。”武攸暨知道分寸,在离太平一步处停了下来,恭敬地对着太平拱手一拜。 “驸马不必多礼。”太平却主动地覆上了他的手背,顺势牵了他的手,一起走入百姓之间,“今日你我一起祈福,好好把这典礼办好。” 在人前,殿下总是这样温柔似水。也只有这种时候,武攸暨才能得到殿下的一二温情。他涩然抿唇,能得到一些也好,兴许哪天殿下便发现他的好了呢? 殿下对他的警戒在减弱,至少这点武攸暨是有感觉的。 他越是对太平君子,太平在人前便越与他亲近,他已经摸到了门路,所以在人前他也自得其乐地享受着公主这难得的温情脉脉。 武攸暨算是武氏子弟中最俊的一个。如今与公主携手而立,一个英武,一个明媚,百姓们只道这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人。 今日这一幕会变成铜匦中的一纸密信,很快便送至阿娘的眼底。 阿娘越高兴,太平便越得阿娘喜欢。 太平唯一担心的只是婉儿,瞧见今日这折密信,下次私会时,不知会不会冒出些许酸意?想到这里,太平哑然笑笑,竟有几分报复的快意。 世上不止婉儿一人会吃味,她堂堂公主也会。李凌收集的各府情报中,只要到了武三思这里,便会听见婉儿的名字。 今日是武三思又找了几本诗文送过去,明日是婉儿还了武三思几本话本。 是的,明明知道是逢场作戏,可吃味儿这种事可由不得她们掌控。 越是在乎,便越容易捻酸。 谁让她与她是彼此放在心尖上的那个人呢? 这边太平与武攸暨与百姓们闲话了片刻,春夏看了一眼天色,现下已近黄昏,她提醒太平,“殿下,吉时到了。” 太平笑笑,“那便开始庆典吧。”说话之间,她往人群深处扫了一眼,确实多了好些个俊俏的生面孔。 农户们惯干农活,肤色古铜而粗糙,小倌儿皮嫩娇俏,掩饰再多,也与旁边的农户们有些不同。 武三思啊武三思,给本宫挑的这些个歪瓜裂枣,真是没有一个本宫看得上的。 太平在心底暗讽武三思,面上却笑得好似三月的春风,温暖又和煦。 武攸暨想,今日的殿下定是心情极好,是以才会这般亲近他。 百姓们在祭坛边上围了好几圈,跪在地上,望着公主与驸马并肩点燃符篆,放入火盆,诚心祈愿。 符篆在火盆中渐渐化为灰烬,祈愿礼成,太平说完祝福之语后,百姓们高兴地山呼“来年大收,五谷丰登。” 一时之间,大家都欢腾了起来。 依着往年的惯例,百姓会在这里揭开五谷陈酿的美酒,欢歌痛饮半个时辰,然后赶在宵禁之前,各回各家。 欢腾声中,武攸暨只觉耳翼一烫,便听见了太平的低语,“驸马,今日高兴,随本宫好好喝几盏。” 第144章 小倌 一名农户打扮的少年悄然从狂欢的人群中退了出来, 佯作微醉,抱着酒坛子拐出了稻草垛,靠坐在稻草垛上歇息。 守在稻草垛外的羽林将士斜眼瞥了一眼此人,瞧此人似是坐在那里醒酒, 便没有多想, 继续值卫。 没过一会儿,又一名汉子也微醺着走了出来, 坐倒在了少年身侧, 熟稔的勾住了少年的肩膀,说起了醉话, “你小子酒量不行啊!就喝了两盏,竟醉成了这样,来来来!是汉子就再陪大哥喝一盏!” -- 第282页 少年连连摆手,哪里还能抱住酒坛子, 酒坛子落地之时, 便作势欲吐。 汉子赶紧起身将少年扶了起来, “这儿可不能吐,殿下喜净,大哥带你去那边吐。”说完, 汉子便扶着双腿发软的少年穿过羽林将士的值卫圈, 往田埂边去了。 两人走出十余步后, 少年忽然清醒过来, 低声急道:“驸马居然跑来了,这下可就麻烦了,公主怎会当着驸马的面,接连跟七个小倌欢好?” “驸马跟七个小倌同时伺候公主,不是更好么?”汉子回头匆匆扫了一眼外面的羽林将士, “今日的酒都很烈,公主定然饮个几盏就醉了,至于驸马那边,定要多灌他些酒,只要他也醉了,事情便好办了。” 少年总觉得不踏实,“若是驸马酒量好,灌不醉呢?” 汉子冷笑,“便用迷药……我也给他们准备好了……” 少年心领神会地笑了笑,佯作吐完舒服的样子,终是直起了身来。 “一会儿回去,你我一起敬驸马酒。”汉子与少年定下计来,“另外一边如常行事,只要公主入了凉棚小憩醒酒,此事便成了一半。” 少年看向汉子得意的笑眼,心中颇有几分羡慕那七名小倌,“公主生得娇媚,真是便宜那七个小倌了!” 汉子邪笑着拐了一下少年的胸膛,“怎的?你也想分一杯羹?” “这种掉脑袋的事,我可不干!”少年倒是个清醒的,他与这汉子都是武三思多年的心腹,已经跟了武三思五年,之所以帮着武三思谋这样的事,为的就是立个大功,他日若是梁王入主东宫了,他们兄弟借着这个大功,必定可以捞到一官半职。 所谓富贵险中求,来俊臣他们为武皇卖命至今,如今平步青云,可是朝中一等一的红人。这样的美事,他们也想依样画葫芦地分得一份,女皇毕竟已经六十七岁,他们兄弟两个必须趁早押个宝。 放眼如今的朝堂,武氏子弟就数武承嗣与武三思最得圣宠,巴结武承嗣肯定来不及了,巴结武三思却还来得及。 不久之后,汉子便扶着少年回到了祭典之上。两人高兴地吆喝着,一人抱了一坛子酒,凑近了武攸暨,狠狠地敬起了驸马酒来。 武攸暨的酒量本来不差,可今日这酒实在是后劲大,他接连饮下十盏,便觉头晕目眩,瞧向身边的公主时,只见公主扶额身子摇了摇,似是要醉倒当地。 “殿下!”武攸暨匆忙抱住了太平,左右瞧了瞧,“殿下喝多了,先让殿下歇会儿醒醒酒。”不然殿下这样醉着上了马车,只怕要吐一路回去,容易伤了身子。 “驸马,那边有凉棚,可以让殿下进去歇会儿。”一名小倌趁机凑了过去,提醒武攸暨。 武攸暨被腹中的酒汁灼得难受,想来殿下怕是更难受,当即弯腰将太平打横抱起,大步走向了凉棚。 凉棚并不大,只有一间土房子,连门窗都是发黄的竹帘子。 武攸暨瞧见这样的屋子,只怕公主不喜欢,便又抱着公主折返到了马车边上,将公主抱上了马车。 此时的太平酥软无骨,武攸暨将她放下的时候,小心翼翼,生怕不小心便会把公主掐红了。 “喝……再喝一盏……”太平醉语轻笑,半眯着眼睛看着武攸暨,眼角含春,让人莫名地心酥。 武攸暨看得心砰砰直跳,他绷紧了身子,强忍下了那些僭越的念想。不成,上次他捱了板子,就是因为不敬公主,他好不容易才与公主关系缓和,切不可在这种时候再让公主恨他怨他。 他仓皇转过脸去,不敢再多瞧太平一眼。 正当这时,一名小倌掀起了车帘,敬声道:“驸马,小人打了一盆凉水来,您可以给公主擦擦,公主能舒服些。” “放下吧。”武攸暨肃声下令。 小倌低眉将水盆放下,余光瞥见了车窗上探出的一支竹管子,吹了一缕青烟。 这小倌连忙放下车帘,往后退了两步,侧脸匆匆看了一眼值卫在十步外的羽林将士,暗数着迷烟生效的时间。驸马将公主抱上马车,这是天经地义之事,是以羽林将士并没有多做警戒。瞧见小倌端了水来,他们都将注意力放在了小倌身上,并没有觉察另一个小倌以马车为掩,悄悄地靠近了马车另一面的小窗,将竹管里的迷烟吹了进去。 万事俱备,只欠最后的软玉温香。 小倌们不是不怕死,只是他们做与不做,都是死路一条。要么死在梁王手里,要么死在公主手里,既然横竖都是死路一条,倒不如享受这临死前的最后恩赏,好好享用大周这位最娇贵的公主。 那小倌算准了迷烟该是生了效,忽然回头,似是听见了公主传唤,快步走回马车边上,扬声道,“但听公主吩咐。” 羽林将士都在十步之外,相距略远,公主已醉,想必声音一定很小,这边听不到也是正常。况且驸马就在车厢之中,料想这人也不敢造次。 羽林将士紧紧盯着这小倌的一举一动,只要发现有半点不对之处,便立即拔剑上去拿下。 “啊!这样不好……”小倌蓦地面露惊色,又自语了一句,“殿下真的……真要如此么?” 羽林将士看他踌躇再三,竟是惊掉众人下巴地开始剥自己的衣裳。 “噌!” 他们齐刷刷地拔出长剑,却不敢随意上前,毕竟驸马就在车上,若不是得了允准,这小倌怎敢剥了自己的衣裳,战战兢兢地爬上马车? -- 第283页 是驸马有龙阳之好,还是公主酒劲上头,一个驸马不够,还多要了一名少年? 依着原计划,这小倌舒服了之后,便下来传唤第二个、第三个、甚至更多的小倌,今晚一过,便能坐实公主的荡名。 就算时候太平强调自己只是遭人陷害,可酒劲上头发生了这些事,也不是没有可能。况且,驸马就在车上,倘若不是公主一意孤行,天下哪个男子肯与其他男子分享自己的妻子?事情一旦发生了,太平只会百口莫辩。 此时春夏被人群有意无意地拦在里面,半晌挤不出来,她只觉心慌,生怕驸马单独抱走公主,今晚公主怕是要出大事。 “让开!都让开!让我过去!殿下……我要伺候殿下!”春夏奋力地在人群中挤着,好不容易要挤出来了,只觉后腰上被什么刺了一下,一阵麻意蹿上脊梁,她两眼一黑,便倒了下去。 “春夏姑娘,春夏姑娘!”不远处的农妇眼尖,连忙将她扶了起来,可不管怎么摇她,春夏双眼紧闭,怎么都醒不过来。 农妇担心地瞧向一旁的熟人,“这可怎么办?” “快把春夏姑娘扶去边上歇会儿,定是酒气上了头,这才晕了过去。”熟人一边说着,一边帮衬着农妇把春夏扶到了草垛边上。 “呃!”两人骤然听见一声闷哼响起,下意识地循声望去,瞬间惊得瞪大了双眼。 只见一个赤着上身的小倌从公主的马车上翻了下来,心口上留有一个血窟窿,正汩汩地流着鲜血。陡然瞧见这样的变故,羽林将士急忙提剑冲了过来。 另个趴在马车窗上看热闹的小倌已被人钉死在了车壁上,此时埋在他体内的剑锋缓缓抽离,小倌的尸体终是沿着车壁滑落在地。 剑锋是从马车中穿透车壁刺出来的,那行凶之人掀了车帘走了下来,竟是公主的贴身暗卫李凌。 羽林将士们大惊失色,“李……李将军……” “你们就是这样保护公主的?”李凌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肃杀之气,他掀起车帘,回头恭敬地对着里面转醒的公主一拜,歉声道:“末将救驾来迟,还请殿下恕罪。” “全部拿下。”太平衣冠整齐,却已是怒极,只见她扶着车壁怒喝道:“逐一审问!”说完,失望地剜了一眼身边脸色铁青的武攸暨,“暨哥哥,你可真是可靠啊。” 武攸暨才闻过刺鼻的解晕丸,这会儿酒劲与药劲混杂一起,脑袋还不甚清醒,可看见太平的怒容,他哪敢怠慢一分,当即从车上跌跌撞撞地跳了下来。 站稳之后,他愤怒地踢了一脚地上的小倌尸首,怒声道:“玩阴招玩到殿下头上,简直可恶!”说完,拿出了自己腰牌,亮给最近的那名羽林将士,“传我军令,调集金吾卫封锁祭典现场!反抗者,就地格杀!” 武攸暨的话音刚落,祭典人群之中便响起了好几声惊恐地尖叫声。 “死人啦!” “啊!” 混杂在人群中的其他四名小倌骤然倒地身亡。 少年与汉子将淬了毒的兵刃悄然收回袖底,急切地在人群中找寻最后一名小倌的身影。今日已经事败,必须立即杀人灭口,绝对要收拾干净,不能让公主驸马顺藤摸瓜地查到梁王身上。 第145章 食言 武攸暨调动金吾卫的举动很快便惊动了武皇, 武皇料想必定是出了大事,当晚便打发了厍狄氏骑马赶至祭典现场,一探究竟。 厍狄氏抵达现场时,金吾卫里里外外围了整整三圈, 紧密得一只田鼠都溜不出去。祭典正中, 已经立起了一大一小两个营帐,公主正在大营帐中审问疑犯。 武攸暨今日未能保护好公主, 是以不敢在太平面前晃悠, 此时带着禁卫在附近巡逻。他一边走,一边细想事情的前因后果, 如果说之前因为愤怒,他没能想太多,可如今已是冷静下来,他用脚指头想都能想到会是谁做的这种事。 虽然太平没有出事, 可即便如此, 武攸暨也觉得面上无光。居然连他也给算计进去了, 哪个男子会同小倌一起分享自己的妻子?!此事若是真成了,不单是殿下觉得羞辱,他也觉得是奇耻大辱, 还是百口莫辩那种奇耻大辱。 “武承嗣!武三思!”他捏在剑柄上的手指咯咯作响, 上次他便警告过这两人, 原以为平静多月, 那两人应该是收敛了,却不想竟是为了今夜这一石二鸟的毒计!若不是太平入帐之前吩咐他不要贸然行事,只怕他已经提着剑杀进那两人的王府,来个玉石俱焚。 厍狄氏入帐的第一眼,便瞧见了地上倒着的两具尸首。一个是少年, 一个是中年汉子,两人皆是面生之人。 “殿下这是……发生了何事?”厍狄氏直接问询。 “有人准备了几个小倌,想当着驸马的面,与本宫欢好,坐实本宫的荡名。”太平冷冷说着,即便语气没有多少起伏,可厍狄氏还是可以听出她强忍的怒意。 厍狄氏脸色大变,“谁人那么大的胆子!” “还有谁?”太平不必点出名字,厍狄氏心中便浮出了两个名字。 武承嗣与武三思狼狈为奸多时,不管是谁做的,另一个一定逃不了干系。 “这两人今日佯作醒酒,去了祭典外窃窃私语。”太平听羽林将士禀告后,本来只想传召他们两个来问询一二,没想到两人哆嗦着跪下没多久,便绝望地相互看了一眼对方,猝不及防地将淬了毒的刀子捅入了对方的心口。 -- 第284页 刀上之毒,见血封喉。 “他们两个一进来,便选择了死无对证。”太平确实没想到,武三思手下竟有这般忠心的蠢货。 张谡是太平调来查验毒物的。就在太平与厍狄氏简单交代事情经过的同时,他仔细比对这两人的死状,很快便有了结论。 “回殿下,与那四名小倌的死因一样,毒物都是鹤顶红。” 厍狄氏不由得背心一凉。 “来人,把他们抬出去,仔细看管尸首。”太平当即下令。 两名太平身边的近卫便走上前来,将两人的尸首抬了出去。 “张谡,你去瞧瞧春夏可醒了,本宫不想她有事。”太平有些话想单独与厍狄氏细说,所以先把张谡打发出去。 张谡领命退出营帐,走入了小营帐中诊治春夏。 厍狄氏知道此事有多严重,陷害公主,罪同谋逆,尤其是用这般下作的手段,“殿下准备如何处置此事?” “等。”太平负手而立。 明面上看,线索俱断,可李凌办事素来可靠,她交代他的第二件事,想必李凌不会让她失望。 “此事牵扯武氏,母皇就算再怒,她也不会让此事牵连过广。”太平可以预料阿娘会如何处置此事的主谋,她只是在想,是先收拾武承嗣,还是先收拾武三思? 起初她想先收拾武承嗣,只因此人在朝中的势力最为深广,先把他解决了,武三思为求自保,一定不会对武承嗣施以援手。到时候婉儿为内应,想收拾武三思,绝对比收拾武承嗣容易。 可今日之事,确实让太平如鲠在喉。他想出这样下作的诡计,千方百计地给她安这个荡名,若是不能一口气把武三思给除了,这样的事可一、可二、可三,只怕无穷无尽,防不胜防。 才德比不过女子,便用脏水泼染女子的贞洁,这一招,古往今来,百试不爽。 一个失去贞洁的荡、妇,即便是受害者,也罪该万死。 想到这里,太平已经有了决断,哪怕答应过婉儿,她这次也要先收拾了武三思。就从他开始,让他们这些自以为是的下作小人知道,武皇狠,她这个公主也能狠起来。 “犯我者,寸草不生。” 厍狄氏静静地看着公主,她还是第一次在公主脸上看见这样肃杀的表情,“臣可以为殿下做些什么?” “暂时留下,明日与本宫一起同上朝堂。”太平这次绝对不会让阿娘先知道内情,然后又想方设法地把这事的影响给按下来。 她知道厍狄氏为难,阿娘一定还等着她回去禀告,于是继续道:“本宫会把你软禁在此,阿娘怪不到你身上。” 厍狄氏感激殿下的设想周到,她其实更担心殿下如此与武氏宣战,会招来武皇的不悦,“陛下才登基三日,朝局未稳,朝中便出了这样的大事,臣只担心……殿下与陛下会因为此事生了罅隙,影响殿下的大业。” “贞娘,本宫与你说句体己话。”太平早知厍狄氏是一条船上的人,索性以诚相待,“本宫若真成了大周的储君,那便坐实了不忠不孝之名,那才是祸事。” 厍狄氏没想到太平竟会直呼她的小名,更没想到太平竟会直言心中所想,连忙朝着太平一拜,“臣惶恐!” 太平覆上她的手背,真挚开口,“再帮我带一句话给婉儿,这次我要食言了,辜负她这些日子的筹谋,改日定当备酒致歉。” “诺。”厍狄氏领命。 正当这时,李凌押着一个满脸青紫的小倌走至帐外,“殿下,人已带到。” “带进来。”太平下令之后,李凌便将这小倌推了进来。 太平示意厍狄氏一同坐下,她也想让厍狄氏听听,武三思这次到底触了她多少逆鳞。 小倌浑身哆嗦,跪地叩首时,太平发现他不单是上着脚镣与手镣,十个指甲盖也被人揭去了三个。 “小人都招!都招!” “谁指使你做这样的事?”太平明知故问。 小倌颤声回答:“是……是梁王府的……管事……”说完,他记得李凌交代过,必须咬向魏王,“不对!是……是魏王!” “本宫要听真话,你不必攀咬他人。”太平说完,又补了一句,不仅说给小倌听,也说给李凌听,“明日在万象神宫殿上,你只须实话实话,本宫保证能留你一条小命。” 小倌得了生机,又疯狂地叩了好几个响头,“谢公主不杀之恩!” 李凌从来不质疑太平的命令,既然殿下都如此说了,他自当遵从。其实,他心底怒气尚未全消,若不是为了拿下这名小倌,那名脱衣服的小倌绝对爬不上公主的马车。回想他掠入马车的那一瞬,那赤着上身的小倌正在轻抚殿下的脸,他只觉怒火中烧,恨不得再捅小倌几剑。 “说吧。”太平并不想听他的谢恩,只想让厍狄氏听听,此事有多么恶心。 小倌缓了一会儿情绪,终是把管事如何设局将他们逼入死路,如何筹谋今日这些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莫说是公主,就是厍狄氏听了也是怒极。 “你们好大的胆子!”同时女子,听到这种下作的手段,厍狄氏也想提剑把他们给砍了! 太平不得不承认,武三思确实是条泥鳅,什么都是管事出马,自己从未露面。明日就算告上殿去,他一定会把此事推得干干净净,绝对要不了他的命。 -- 第285页 “若是让你指认管事,你能认出来么?”太平淡淡问道。 “能!一定能!他们化成灰,小人都能认出来!”小倌保证。 这个人证只能指认到管事,要想火上浇油,便离不得驸马武攸暨。这也是为何,太平专门唤了他来参加祭奠的原因。 男人的尊严,往往比什么都重要。 “李凌,去把驸马请来。”太平给李凌递了个眼色,“然后你潜回城去,密切注意武三思动向。” “诺!”李凌听命退下。 武攸暨听闻公主宣召,便急忙赶回营帐,对着公主行礼之后,狠狠地瞪了一眼帐中的小倌,“殿下,他是何人?” “梁王派来当着驸马的面,与本宫欢好的小倌。”太平阴阳怪气地点明要点,无疑是在武攸暨的心房上捅了几刀,又冷又痛。 “我杀了你!”武攸暨怒火上头,一脚踢倒小倌,拔剑便想要了他的命。 厍狄氏出手极快,起身跃至武攸暨面前,骤然扣住他的手腕,拦住了他这致命一剑。 武攸暨大惊,他从未想过裴行俭的继室居然是个练家子,看似寻常的一扣,竟是捏住了他懈劲的穴上,他便再也握不住剑,眼睁睁地看着剑从他的掌中掉落在地。 厍狄氏足尖一挑,将长剑踢起,顺势抄在手中,往后退了一步,恭声道:“殿下面前,不得放肆。” 太平冷嗤,“暨哥哥,你是想杀人灭口么?” 武攸暨听得刺耳,急道:“殿下误会我了!” “误会?”太平的声音冰凉,“他可是你那好兄长武三思的棋子,也是最后一个活着的人证,你一进来就不由分说地想取他的性命,你让本宫如何想呢?” 武攸暨真是恨急了自己这冲动的性子,当即跪下道:“臣与武三思早就断了往来,殿下若是不信,可以派人详查!” “不必了,信与不信,重要么?”太平继续激他。 武攸暨瞪大了眼睛,正色道:“重要!” “武三思如此害我,我却拿不到他的实证……”太平故作悲伤,眼眶一红,已是泪光闪烁,叹息道,“我纵使信你,你又能帮上我多少?” “臣给殿下作证!”武攸暨朗声回答,“今年元月初一大祭,臣亲耳听见这两人想对殿下不利!” “那时你为何不提醒本宫!”太平含泪质问。 武攸暨只觉有愧,“臣以为,臣警告过他们,他们便能收手,谁能想到……”他知道殿下定是失望之极,他唯一能补救的便是帮着殿下把武三思给收拾了。 这一次,武三思不单是触了公主的逆鳞,也踩了他的底线,他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再次发生,所以那个罪魁祸首必须付出代价! “呵……”太平冷笑一声,抽泣着别过脸去,“你待他们好,他们却让你我如此难堪,可真是本宫的好驸马啊。” 武攸暨肃声道:“这一次,臣就算是死谏,也会让陛下给公主一个满意的交代!” 第146章 泥鳅 厍狄氏一夜未归, 各探子又什么都探不回来,武皇便知此事绝不简单。她本想称病辍朝一日,等弄明白了事情,再做决断, 可转念又想, 她什么风浪都见过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呢?于是, 她命裴氏帮她更换龙袍, 整理妥当之后,她便唤了婉儿, 一起前往朝堂。 若是寻常的小打小闹,太平只要入宫委屈地哭诉一顿,武皇必定会帮她出头,太平如今却一反常态, 至今没有送回半点消息。婉儿觉察此事很不对劲, 以她对太平的了解, 厍狄氏彻夜不归,想来必是太平的意思。换句话说,太平一定是想杀武皇个措手不及, 今日在朝堂之上定要掀起一阵巨浪来。 婉儿随着武皇徐徐走入万象神宫, 一边走, 一边思忖今日该如何帮上殿下。 武皇在龙椅上坐定, 听完朝臣们山呼万岁后,并不急着说那句“平身”,目光在百官之间巡视了一遍,并没有瞧见太平与驸马的身影。 婉儿候在武皇身侧,不动声色地打量武承嗣与武三思。 只见这两人神采飞扬地悄悄对视一眼, 似乎心情很好。 众臣久久没有听见武皇的声音,忽然意识到今日这朝堂似乎透着一丝诡异。他们揣度不出圣意,只得继续跪地垂首。 “平身吧。”武皇终是说了这句话,众臣也终是松了一口气。 武皇继续道:“今日诸位爱卿,有何奏报啊?” 天官尚书走出官列,手执笏板对着武皇一拜,“今年科举,士子众多,臣请问陛下,是否还要殿试?” “国家取士是大事,朕自当请阅诸子答卷,十日之后,就在这万象神宫之中,朕亲自殿试。”武皇说完,侧脸看向婉儿,“婉儿,今年的殿试题目便交给你了。” 那年是“天下为公”,今年是武皇登基后的第一次殿试,她很是好奇,婉儿这次会出什么新题。 婉儿恭敬地一拜,“诺。” “驸马!入殿请解剑!驸马!”蓦地,殿外响起了羽林军的声音,两名羽林军根本拦不住气势汹汹的武攸暨。 只见他左右一推,两名羽林军便被他推搡到了殿门上,撞出两声闷响。 武攸暨提剑闯殿乃是重罪,可今日尊严事大,若不能逼姑姑收拾了武三思,他活着也是被天下人笑话的。 “武三思!”他杀气腾腾,不等武三思反应过来,便一脚蹬在了武三思的脚弯子里,让他一个踉跄跪倒在了地上。 -- 第286页 武攸暨的剑锋贴上他的颈子,吓得武三思尖叫道:“攸暨你疯了么!大殿之上,你这是做什么啊!” “该是我问你,你想做什么?!”武攸暨双目赤红,满是怒恨,若不是赶上来的四名羽林将士拼命拖拽,武攸暨的剑锋肯定要在武三思颈边划上一个口子。 武皇端着架子,淡声喝道:“放肆。” 武攸暨挣开拖拽他的羽林将士,剑锋指向武三思,“母皇!臣要给公主讨一个公道!” “带剑闯殿,你可知是死罪。”武皇的语气不急不慢,“还不快把剑放下。” 武攸暨深吸一口凉气,剑没放下,却是架到了自己的脖子上,陡然对着武皇跪了下来,“臣请母皇给臣主持公道!” 武皇暗忖此事必不简单,能把驸马气成这样,想必太平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朕说了,把剑放下!”武皇显然语气中多了一抹怒意。 武攸暨听得心颤,本来是想听话放下的,正当这时,殿外响起了太平的声音,他不禁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将剑锋抵在了自己的领口上。 “臣请母皇为臣做主!”太平的声音落下,便瞧见厍狄氏扶着脸色苍白的太平缓缓走入大殿。 婉儿的眸光紧紧地盯在太平脸上,怎的就过了一夜,殿下的脸色又变得如此苍白?瞧公主那走路的虚浮模样,若不是厍狄氏搀着,只怕随时会踉跄倒地。 公主本来眼中是没有眼泪的,可就在她仰头对上武皇目光的那一瞬间,竟是晃起了泪光,委屈地接连往前奔了两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悲声道:“请母皇严惩武三思!” 听见“武三思”这三个字,婉儿先是一惊,明明先前说好了先嗣后思的策略,怎的殿下突然先对武三思发难了? 武三思心知肚明,瞧殿下这样子,定是成了大事。他心中暗喜,面上却佯作无辜,惊声问道:“殿下为何要治臣的罪?” “你不知道?”太平怒声反问。 武三思耸了耸双肩,“臣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厍狄氏,你说,究竟发生了什么?”武皇问道。 厍狄氏如实禀告,“昨日郊外庆收祭典上,出了命案。” 众臣大惊,原以为是公主遇上了刺客。 “公主与驸马一时高兴,多喝了两杯,随后公主不胜酒力,驸马便将公主抱上马车小憩醒酒。哪知……”厍狄氏的话骤然一转,迟疑地看了一眼武皇。 事情都已闹到了殿上,岂能说一半就不说了?否则人心揣测,定会妄增许多不该有的流言蜚语。 “说下去。”武皇脸色铁青,虽说知道后面不会是什么好事,可驸马在太平身边,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 厍狄氏深吸一口气,正色道:“竟有歹人趁机往马车中吹送迷烟,将公主与驸马双双迷晕车上,厚颜无耻地解了衣裳,爬上马车,欲对公主行不轨之事。若不是近卫救护及时,只怕殿下要出大事!” 这话一出,满殿俱惊。 婉儿暗暗握了拳头,怪不得殿下会改变心意,先对付武三思。胆敢这样设计陷害殿下,给殿下按一个当着驸马与旁人欢好的荡名,这样的人,确实不能再留。 只是,武三思行事滑得像泥鳅一样,他一定不会亲自出面办这些事。 冷静……好好想想……如何帮殿下补上致命一刀? “歹人现在何处?”武皇的脸色变得难看极了。 武承嗣匆匆地拐了一下身边的武三思,武三思却半点不慌,此事他敢做,便早就想好了对策。 可惜了,事情似乎并没有成功。 武三思的视线落在了武攸暨脸上,这个莽夫带剑闯殿,正好,这次没能收拾了公主,他便先收拾这个莽夫。 若能让姑姑给武攸暨治个罪,最好是废了他的驸马之位,太平腹中的孩子可就不一定姓武了。皇孙不姓武,太平便当不得大周的储君,自然也就不会是东宫路上的绊脚石了。 厍狄氏继续道:“一共九人,七名小倌,两名管事。” “七名小倌……”武皇的手覆上龙椅上的龙首,捏得咯咯作响,“都带上来!” 厍狄氏垂首,“回陛下,七名小倌中只有一人活下,两名管事在昨夜审问时自戮身亡。” 杀人灭口。 武皇的余光掠过武承嗣与武三思,她知道这两人素来与太平不睦,她以为先前收拾过武三思,这人会有所收敛,却没想到竟会生出这样的歹心。 太平是她的心头肉,寒症须静养三年不近房事,即便喝醉了,也不会做出一夜当着驸马连幸七名小倌的荡事。 这哪是寻欢作乐,分明是要命之举!即便太平侥幸活下,也声名俱毁,好狠的诛心之刀! 武三思听见了厍狄氏的回报,心中暗喜,就算还有一名小倌又如何?小倌们一直是那两个管事联系的,与他何干? “这可就奇了?此事与我何干?”武三思这个时候跳了出来,不解地望着武攸暨,“你我可是兄弟,有话本可好好说的,你如此带剑闯殿,可知罪同谋逆?”他故意把话茬接到武攸暨身上,痛心疾首地唤了一声,“攸暨啊,唉。” 武攸暨怒道:“你少给我装模作样!”说着,他看向武皇,“启禀母皇,那两名自杀的管事,就是武三思府上的人!” “你可不要血口喷人!”武三思冷嗤一声,“前些日子,有人仗着我的名头在外干些伤天害理的勾当,我得知后,便立即赶出了府去,也许……就是这两人怀恨在心,故意设局,陷害公主,把过错都引到我身上来,以做报复!” -- 第287页 果然滴水不漏。 太平冷声道:“可真是巧了。” “殿下若是不信,大可去我府中查问!”武三思摆出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 武攸暨急道:“今年元日初一,我清楚地听见你曾与武承嗣密谋陷害公主!当日……我还警告过你们二人,莫要……” 武承嗣骤然打断了武攸暨,“驸马这话可就无中生有了!我何时与三思密谋陷害公主了?你可有人证与物证?再说,九月之前的事,你现在拿出来说,照常理而言,你身为驸马,得知殿下有危险,不是应该第一时间禀告陛下么?” 武皇心知肚明,武攸暨那时没说,只是不想同室操戈,现在竟成了这两人反击武攸暨的最好说辞。 “你!”武攸暨确实说不过这两人,这下横了心,愤声道:“我所言句句属实!日月可鉴!”说完,他看向了武皇,“臣今日自戮殿上,只求母皇为臣与殿下,主持公道!” “住手!” 大殿之上,猝然响起了婉儿的声音。 “此处是万象神宫,是大周的朝堂,驸马一再不守规制,大闹朝堂,该当何罪?!”婉儿厉喝之后,转向武皇,“陛下,正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臣请陛下按律责罚驸马。”彼时,婉儿背对着百官们,只有武皇一人看见了她递来的眼色,以及她的无声唇语,“板子。” 无凭无证,便不能治武三思的罪。 即便真的有凭有证,此事也不能大张旗鼓地治办。 武皇才登基数日,朝局未稳,倘若这个时候坐实了武氏同室操戈,陷害公主的丑闻,天下人只会笑话女子当政果然乌烟瘴气。 可此事若是不办,太平只怕还会遇上第二次这样的祸事。甚至,天下人依样画葫芦,想要毁掉一个女政治家,最好的手段莫过于此。 今日是太平,明日便可能是她武曌。 此时最难的莫过于武皇,婉儿在这个时候出来打断这场闹剧,正好切中了武皇的心思。 “婉儿言之有理,来人!把驸马押入天牢,听候处置!”武皇先把朝堂之威立起,肃然看向武三思,“虽说是你逐出去的管事,可出了这样的事,你也不算一点干系都没有!” 武三思欣然跪地,“臣请陛下降罪。”反正他料定姑姑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实此事,最多就是罚俸半年,以做惩戒。 “拖出去,重打二十板子,以儆效尤!” “啊!” 武三思没想到姑姑竟会罚这般重。 “怎的?”武皇肃声问道。 “臣……领旨……”武三思只得咬牙接旨。他必须承认,太平果然是姑姑的心头宝。 “太平,你来执刑。”武皇的旨意还没有说完,她眸光沉郁,看向太平,“二十板子,一板都不能少。” 太平听出了武皇的言外之意,领命道:“诺!” 武三思不禁窃喜,公主的力量哪有那些将士大,捱这二十板子,肯定不会像当年那样躺个大半月。 第147章 杀心 武皇给太平的命令是二十板, 可板子有分类,武皇并未言明是用厉害的,还是用寻常的。别小瞧了公主的力气,有时候板子选对了, 二十板也是可以要命的。 羽林将士将武攸暨押下天牢后, 便搬了一张长凳过来,放在了万象神宫之外。 武三思尚未反应过来武皇的意思。他还以为这是武皇放了他一马, 这样既可以让太平出气, 也算是惩治了他,捱完这二十板便能雨过天晴。他生怕板子上的木刺把他的官服勾坏, 是以索性褪了官服与乌纱,干脆地趴在了长凳上。 “殿下,动手吧。” 太平并不急着动手,只是慢条斯理地卷着衣袖。方才她还面色苍白, 需要厍狄氏搀扶, 现下虽说面上稍微有点血色了, 可看她这虚样,众人都知道殿下这二十板肯定是打不疼武三思的。 “板子。”太平朝着羽林将士伸出手去。 羽林将士将板子递了过来,太平只觉太沉, 连忙推了回去, “本宫可举不动这种板子。” “那……”羽林将士看向观刑的武皇。 武皇默许。 羽林将士很快退下, 没多久便拿了一条细板子来。这种细板子是专门对付刁钻的女犯的, 板子很细,板头上嵌了暗钉,只须轻轻一板下去,必定见红。 太平把细板子抄在手中,仔细瞧了瞧, 摇头道:“此板太新了,换个旧的来。” “旧的?”羽林将士愣了一下。 太平指了指板子下沿,“这儿咯手,旧的都磨平了,本宫握起来不咯手。” 羽林将士又看向武皇,武皇也默许了。 武三思趴了半天,公主便耍了半天花样。 公主二十板子肯定打不死人,可若是武三思今日不见红,想必姑姑心中那簇怒火也是灭不了的。武承嗣默默地观察着姑姑的面色变化,她一直看着武三思,眸光复杂,有厌恶,有恼怒,也有失望。 没有看见杀意,便是姑姑没有对三思起杀念。 武承嗣细细琢磨着姑姑的心思,一边是最宠爱的公主,一边是不得不扶植的武氏,手心手背都是肉,今日这出戏算是两边各打了一板子,谁也没有赢。 不,准确说,是三思这边略胜一筹。 驸马犯事,关入天牢,只要往严重里说,他那驸马之位肯定是保不住了。这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意外的收获。 -- 第288页 他在心底暗喜,武三思的一声惨呼瞬间将他拉回神来。 太平拿了旧的细板子狠狠地在武三思背上打了一下,瞬间就钉出了八个小窟窿,鲜血很快从伤处沁出,在他雪白的内裳上沁出了八个小点。 这一板子打得不疼,是戳得疼,即便武三思皮糙肉厚,他也捱不住这样二十下。 “殿下手下留情……我回去一定好好管束下人……啊!” “驭下不严,该打!” 太平没多听他的求饶,又是一板子打在了他的背上,钉得武三思发出了一声猪嚎似的惨呼声。 “姑姑饶命!饶命!我知错了!再打下去,我会没命的!”武三思连忙向武皇求饶,便要从长凳上翻下来,跪地去抱武皇的腿。 “按住了。”武皇只淡淡吩咐了三个字,转过了身去,“此事已交由公主负责,诸位臣工,回殿,继续与朕商讨国事。” 天子都已开了这样的口,自然百官都要遵从。 左右羽林将士按住了武三思,将他硬生生地按在长凳之上,接连经受了公主五下板子,连连呼痛,他觉得自己快痛得呼不出声来。 武皇踏入大殿,忽然停下,侧脸对婉儿道:“等公主行刑完毕,你把武三思带下去医治。” 婉儿垂首,“诺。” 武皇的呼吸沉下,她这两个侄儿实在是太过贪心,一再地踩她的底线,一再地索要不该他们的东西。 希望武三思的死能给武承嗣一个警醒,莫要重蹈覆辙。 想到这里,武皇的目光蓦地落在了武承嗣脸上,吓了武承嗣一跳,连忙对着武皇一拜,“陛下有何吩咐?” “还算你记得,朕如今是天子。”武皇话里有话,虽是看着武承嗣,下一句却是说给太平听的,“朝堂之上只有君臣,武三思尊卑不明,胡乱叫唤,太平,再赏他十板子。” 太平领命,“诺。” 武皇徐徐坐回龙椅,殿中很快便恢复如常,朝臣们开始与女皇商讨起了国事,似乎武三思的死活已经与他们没有半点干系。 李唐旧臣们听着武三思的哀嚎只觉暗爽,平日里耀武扬威,不可一世,如今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也算解恨。 想到公主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他们的解恨之感又增了数成。 殿下,打狠些,打死了才好。国法治不了他,就让老天收了他! 三十板子终是打完,太平故作疲累,婉儿快步上前扶住了公主,关切唤道:“殿下。” 太平顺势覆上她的手,倦声道:“本宫无碍。” 婉儿给太平递了一个眼色,转眸看向一旁的厍狄氏,“贞娘,你先扶殿下下去休息,我还有正事要做。”她刻意念重“正事”二字,她相信太平能听出她的意思。 太平只是不放心她,悄悄地紧了紧婉儿的手。 婉儿认真道:“这是臣的差事,臣责无旁贷。”说完,她对着太平微微一笑,笑容中藏了三分心疼,柔声道,“臣去了。” 太平终是松了手,看着婉儿召来了内侍,将半身是血的武三思扶了起来,带往太医处救治。 其实,就算婉儿不出手,武三思也注定活不了。 太平故意选择旧的刑具,就是因为这些刑具上残有铁锈。在长安的那几年,刘仁轨告诉过太平,但凡被染锈的箭矢穿透,哪怕射中的并非要害,多数人也是活不得的。所以弓箭手往往不会磨去箭矢上的锈斑,那可是增进箭矢威力的天祝物事。 起初太平痛打武三思,是在发泄她的恨意,后来打他那十下,只是为了婉儿。上辈子这人时常在黄昏时登门拜访婉儿,次次都留到宵禁过了。神都宵禁一旦展开,若无天子诏令,无人能私开坊门,到处游走。他故意如此,让婉儿不得不收留他在客房休息。婉儿行的正,世人却想得歪,她留宿男子在宅中,便成了她的艳事,被后来的史官在青史中大书特书,越描越黑。 明明是男子的错,偏偏遭罪的是女人。 太平恨极了这样的不公,更心疼上一世婉儿无端遭受到这些非议。单只这一点,武三思便没有活下来的理由。 搀扶太平的厍狄氏觉察了太平身子的微颤,她瞧见了太平眼底涌动的恨色,低声道:“臣先扶殿下去偏殿休息。” “本宫……”太平其实不想休息,她只想偷偷过去瞧瞧,不知婉儿会如何收拾武三思。 厍狄氏早就猜到了太平的心思,“臣都知道,殿下,请。” 太平会心微笑,“嗯。” 厍狄氏随后对着候在殿门外的内侍交代,“臣扶殿下下去歇息,一会儿陛下问起,帮我如实禀告陛下。” “诺。”内侍答应。 且说两名内侍将武三思扶至太医处,婉儿端然站在榻边,冷冷地剜了一眼趴在榻上不断哀嚎的武三思。 “武大人稍待,容妾去取了药来,亲手给武大人上药。” “快些……” 武三思听见婉儿如此说,只觉有了生机。他与婉儿互通书信多日,一个身居深宫的内舍人好不容易攀上他这样的外臣,想必婉儿不会让他有事。 “诺。”婉儿几乎是咬着牙应的声,她先吩咐医女们先给武三思擦洗伤口,转身走向一旁的太医们,示意太医外面说话。 没过一会儿,婉儿便拿着太医们研制的新“药”回了榻边,挥手屏退了房中的医女,只留下了她与他。 -- 第289页 武三思背上的血污已经被清理干净,密密麻麻的小血窟窿大多已经止了血,隐隐可见其中残有不少锈斑。 这些锈斑是太平赐她的追命符,那她就给他涂抹些许“保”命符。 武三思这样的人,不该得个痛快,应该从内到外,慢慢地溃烂至死。 “妾这就给大人上药。”婉儿一手拿起药膏,一手拿起羽毛,沾了药膏,抹上了武三思的伤处。 武三思痛得连连倒吸,可很快便有一阵清凉感自伤口上升起,片刻之后,他便仿佛没那么疼了。 “有劳上官大人……” “这是妾的幸事。” 婉儿说得冷淡,武三思趴在榻上,不便回头,这会儿看不见婉儿眼底涌动的杀意有多可怕。 “婉儿,你待我的好,我会记下的。”武三思享受着婉儿涂抹伤药的温柔,浑然不觉他的命从现下开始已经开始了倒数。 婉儿没有应他,在门外听见这句话的太平却紧紧地握起了拳头。 “婉儿也是你叫的?!” 太平心头猛地窜起这句话来,若不是厍狄氏拦着,只怕她要推门进去,再狠狠赏武三思十个巴掌。 正当这时,只听里面响起了一声响亮的巴掌声。 武三思不敢相信地看着婉儿,她小小一个内舍人竟敢骤然刮了他一记耳光,“你好大的胆子!呃!” 婉儿又反手给了他一个耳光,从上辈子到这辈子,她早就想打他了。 “你……你等老子养好……嘶!” 婉儿纤长的手指猝不及防地揪住了他的花白头发,猛地一揪,疼得他骤然咧平了嘴,想要推开婉儿,却发现自己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药……药有毒! 当武三思意识到这点,他整个身子都被一阵寒意裹了起来,那是源自死亡的深深恐惧,激得他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上官婉儿!你……你疯了么?!” “武大人处心积虑地陷害殿下,本来罪该万死,你应该庆幸,陛下给了你一个体面的死法。”说着,婉儿凑近了他,一字一句地说给他听,“你敢动我的殿下,我便亲手送你一程。”最后这句话说得不急不慢,却透着一抹让人莫名的阴寒之气。 武三思从未见过婉儿这样可怖的笑,他不甘心就这样死了,挣扎着从榻上爬下来,“来人……来人……救我……救救我……”他只呼嚎了几声,便发现嗓子似是被什么堵住了,他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婉儿居高临下,淡声道:“迟了,武大人。” 她既然承下了这桩差事,她肯定会办得妥妥帖帖,这个时候可不能出现什么流言蜚语,影响陛下与殿下的仁德。 食君之禄,自当为君分忧。 一切都是他自找的,他早该有这样的报应。 第148章 难渡 武三思拼着最后的气力, 只换来几下微乎其微的轻颤,便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婉儿将药膏与羽毛小心收好,原想叫唤内侍们把地上的武三思扶回榻上, 可她甫一开门, 便撞上了太平心疼的眸光。 婉儿连忙垂首,低声唤道:“殿下。” 太平去牵她的手, 婉儿第一次躲开了, 太平没有迟疑,再次去牵她的手, 牢牢地攥在掌心,认真道:“婉儿别怕。” 这句话的分量很重,重到足以平静婉儿忐忑的心。 婉儿原以为太平瞧见了这样她,会害怕或是嫌弃。只因她的手不该沾染这些鲜血, 只该捏着毛笔, 书写天子诏令。 太平的语气比方才更温柔了些许, “是他活该。”说着,她屈起小指,悄悄地挠了挠婉儿的掌心。 婉儿的另外只手轻轻地覆上太平的手背, “有殿下这句话, 就够了。”说着, 她缓缓抬眼, “臣还要回去向陛下复命。” 太平听见“复命”二字,心弦瞬间绷了起来,“本宫跟你一起去。” “殿下若是去了,事情便复杂了。”婉儿微笑,这本来就是她的差事, 若是太平跟着她一起面见武皇,岂不是坐实了她与公主勾结么。 太平还是不放心,“那……今晚本宫留宿宫中……” “殿下应该去看看驸马。”婉儿提醒太平,“带剑闯殿并非小事,陛下也需要一个宽赦的理由。” 太平的话哽在了喉间。 婉儿的笑意微浓,“来日方长。”说着,又拍了拍太平的手背,示意她松手。 太平终是松开了手,婉儿对着厍狄氏道:“贞娘,我瞧殿下脸色发白,既然来了,便宣个太医请脉吧。” 厍狄氏点头,“婉儿放心。” “我去唤内侍来,先把梁王扶回榻上养伤。”婉儿恭敬地对着太平一拜,干脆地转身离开。 太平是怎么都不放心婉儿的,“贞娘。” “臣在。”厍狄氏应声。 太平正色道:“你去帮帮婉儿。”说着,她从敞开的门望了进去。虽说阿娘确实动了杀意,可阿娘也没有虐杀武三思的意思,若不是因为她,婉儿何至下这么狠的手。 厍狄氏迟疑地看看公主,“可殿下的脸色确实不太好。” “本宫习惯了的,每个月总有几日如此。”太平说完,转身便离开了这儿,她确实应该照着婉儿说的,先去看看驸马。 今日这出戏尚未演完,这最后一出,她可要好好演。 厍狄氏见殿下走远了,她也不好一直跟着,当下便折返了明堂。 -- 第290页 早朝已毕,文武百官渐离万象神宫。 武皇心绪不宁,没有留在明堂批阅奏疏,带着裴氏去了天堂。 婉儿回来复命时,先瞧见了候在天堂外的裴氏与厍狄氏,她多瞧了两眼厍狄氏,厍狄氏微微笑了笑,以示安心。 贞娘办事向来妥帖,她既然回来了,想必殿下那边并无大事。 婉儿收敛杂念,趋步走入了天堂。 武皇正在诚心祷告,此时跪在大佛之下,双手合十,合眼默默念着经文。 婉儿不敢打扰,便静静地候在一旁。 “咚!” 一旁的法师敲响金钵,发出一声震耳响声。 武皇徐徐睁眼,伸手示意上去搀扶。 婉儿上前搀住武皇,将她从蒲团上扶了起来。 “事情都办好了?”武皇淡淡问道。 婉儿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给法师递了个眼色,法师便领着一众僧人退出了天堂。 偌大的天堂只剩下了婉儿与武皇,婉儿忽然松了武皇,往后退了三步,恭敬地将收好的药膏与羽毛拿了出来,“臣斗胆,对梁王用了毒。” 武皇目光复杂,只看了婉儿一眼,不怒自威。 婉儿如实回禀,“今日殿下当众打了梁王三十大板,虽说用的是女子刑具,可梁王实在是痛呼得厉害。此事若被有心人添油加醋,往后梁王的子嗣与公主如何相安无事?” 这也是武皇心中郁结之处,“说下去。” “梁王身上的伤必须养好,至少从外看来,他的伤是愈合的。”婉儿缓缓说着,“如此一来,他的死便不会算在殿下的头上。” 武皇静静地看着婉儿,不发一言。这样的死法,确实折磨人,可这也是唯一的法子,可以避免太平与梁王子嗣结下仇怨。 天子讲制衡,在这件事的处置上,婉儿确实办得漂亮。 “为免梁王临死胡言,扰乱朝局,臣还让太医们用了哑药。”婉儿没有一件事想藏,这个时候但凡有一句虚话,都会招来武皇的猜疑,轻则重打,重则偿命,“臣吩咐太医们日夜照料梁王,每日换药具有三名太医批注病情,待伤口愈合,再请世子入宫接回梁王。” “你倒是为朕考虑周到。”武皇似笑非笑,婉儿竟连这些都考虑到了。留梁王在宫中治伤,那是天子隆恩,彰显的是武皇的仁德,治好了外伤再让世子领回家去,武三思之死便怪不到她这个姑姑身上。 婉儿跪在地上,叩首道:“臣,惶恐。” “惶恐?”武皇捏住了她的下巴,逼她正视天子之瞳,“朕知道你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办事向来滴水不漏,可今日,朕竟有几分……” 天子是不能说这个“怕”字的,所以武皇止住了话,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深邃的打量。 婉儿这样的臣子若是忠心耿耿,以她的本事,可堪大用,可若有一日不忠了,那便是大患了。 婉儿知道武皇在想什么,她顺势换了话茬,凛声开口,“今次是殿下,只因殿下亲民,凡事亲力亲为,是以才让歹人有机可乘。往后……”她直戳武皇的心窝,“陛下若是单独召见某位臣子,却被不臣之人抓做口实,按陛下一个荡名,敢问陛下又如何处置?” 女子为臣也好,为君也罢,只要掌权,就会有独会男子的时候,武三思能想到这样的法子中伤太平,那些反对武皇的不臣之人也能想到这样的法子。 莫说是公主百口莫辩,武皇自己也百口莫辩。 婉儿再次提及此事,瞬间将武皇的猜疑冲淡大半,确实,今次之事只是一个开端,威压可以镇压一时,却堵不住那些肮脏的嘴巴,拦不住那些人肮脏地胡思乱想。 究其根本,就因为她们是女人。抛头露面执掌天下,哪怕做得再好,那些人瞧见的也只是她们与多少男子亲厚。 武皇颓然松了手,负手而立,“你说该如何处置?” 婉儿仰望武皇,“臣跟随殿下管理屯田那半年,臣瞧见下地耕种的大多都是妇人,男子反倒在家读书习字。正所谓男主外,女主内,敢问陛下,如此算是男主外,女主内么?” 武皇回想那日微服所见,确实如此。 “坊间常听人说,女子生来愚钝,臣再问陛下,女子生来不与读书,不开其智,如何不愚钝?”婉儿再问。 武皇肃然,“你究竟想说什么?” 婉儿的瞳光中燃着热血,“天下臣民,一半是男,一半是女,何不分而教化?臣请陛下开设女子私塾,先开女子之智。” 武皇心间一烫,婉儿的进言确实是良策。 女子民智若开,便不会囿于闺阁之事。登过泰山,能知常山渺小,观过沧海,可明湖泊不过方寸。 “此事,还急不得。”武皇想纳婉儿的进言,可她知道这事不可莽撞,毕竟现下朝局未稳,她眼前最重要的便是把这江山给坐稳了。 婉儿垂眸聆听。 “寒门难起,世家势众。”武皇沉眸,仰头望向了天堂中的那尊大佛,“佛陀渡世百年,才走了小小的一步,朕不贪多,先走半步。” 婉儿抬眼瞧向武皇,她立在那尊矗立的大佛之下,琉璃盏上的佛灯光影投落在她的身上,在她身上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一尊佛只有一张口,如何渡尽天下人? “江山稳固,大权在握,方能随心所欲。”武皇点明了这句话,“朕现下最需要的是需要君子满朝,良将镇边,天下太平。” -- 第291页 她本想拔擢武氏子弟,打造一个武氏大周,可今次之事算是给了她一个警醒。若非君子,位高权重必是大患。 君子重德行,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小人贪利逐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拟诏,宣狄仁杰回京,任职冬官尚书,同平章事。”武皇突然下令。 婉儿愣了一下,“那殿下……” “公主骄纵,调任春官尚书,一边执掌礼部,一边学习规制。”武皇说完这句话,认真道,“今年的科举是大事,公主新任尚书,她若有不懂之处,你多提点她些。” “诺。”婉儿知道武皇是什么用意。 这时候,裴氏趋步进来禀告,“陛下,公主在天牢哭晕了。” 武皇扶额,“真是一刻都不让朕舒坦!”驸马今日大闹,她还得想个由头,好赦一赦驸马的死罪。 “先传太医,莫让太平伤了身子。”武皇先下了一道诏令,最后视线回到了婉儿身上。 婉儿忍着心底泛起的酸意,徐徐说着,“公主定是担心驸马,所以才会哭晕过去。” “太平难得与驸马关系缓和,朕不能在这个时候要了驸马的命。”武皇索性点明了自己的意思。 “陛下可以褫夺驸马王爵,以儆效尤。”婉儿只能帮武攸暨想到这一步,再多的,她一个字都不愿想。 第149章 名相 昨日大殿上那出闹剧, 终是在梁王养板伤,驸马去王爵的处罚下落了幕。随后,召回狄仁杰的诏令与调任太平任职春官尚书的诏令同时出了鸾台。 太平需要自己的势力,工部官员虽说大半都是她提拔上来的实在人, 可不涉兵, 不涉政,这些人做的实事再多, 得到的也只是民望。 太平佯作虚弱, 第二日被人扶回公主府后,她趁机打发了宫婢回去复命。等宫婢走后不久, 她命人关了寝殿殿门,起身来到几案边,展开宣纸,提笔在上面接连写了好几个人名。 姚崇。 此人文武双全, 如今是夏官郎中, 任职兵部。 太平回想上辈子此人做的各项功绩, 若是武三思的死没有改变此人的任职走向,他应当在数年后会拜相,然后兼任四哥李旦的长史, 成为四哥那边的人。 若是能先收为己用, 此人绝对是他日治国的好帮手。 宋璟。 此人现下是中书舍人, 性情刚正, 最重百姓。趁着阿娘尚未发现他的相才,太平想,应该先下手为强,先把此人调至春官辅佐于她。 想到这里,太平在这两人名字上做了批注, 先收宋璟,再收姚崇,如能得此二人成为左右双相,那便盛世可期。 至于崔湜…… 此人出自北门学士,虽有文采,实干能力却不及上面两人。只是此人内媚,最易收拾。朝堂之上,该有实干之人,也该有这种容易笼络的附和之辈,如此一来,操控朝堂舆论便不必天子亲自出手。 张柬之。 去年因为触怒阿娘,被阿娘调任去了荆州。此人是李唐忠臣,上辈子的神龙政变也与他有关。只可惜,功成之后,还是被武三思诬陷罢相,在流放路上,郁郁而终。 这一世,武三思已故,此人若是善加利用,定能成为光复李唐的绝佳牵头人。 对,还有一人! 太平想到了另一人,张说。今年科举,此人会在贤良方正科的应试上策论第一。上辈子此人也是她与婉儿的至交好友,最后因为张氏兄弟构陷魏元忠一案,被阿娘流放岭南。 “今年……”太平放下毛笔,将这张宣纸移向灯烛点燃烧毁后,她必须重新盘一盘这些人的性情与喜好,对症下药,方能尽收掌中。 正当这时,殿外的宫婢忽然开口道:“上官大人,殿下不适,正在休息,还请大人去偏殿稍等片刻。” “也好。”婉儿只来得及说出这一句,便听里面响起了公主的声音。 “本宫已醒。”太平快步跑至榻边,扶着额头佯作难受的模样,这才说了下句,“上官大人,进来说话吧。” 婉儿原本心里已经不那么酸了,可推门进来后,绕过屏风便瞧见公主那伤心的模样,心底的酸涩感又涌了上来。 “驸马已经安然回府了,殿下大可放心。” 听见婉儿这暗藏杀机的语句,太平嗅到了一股刺人的酸意,她忍笑道:“安然回去便好。” 婉儿这下不止是酸了,还有了一丝恼意。 “公主听旨!”说完,她不等太平跪下接旨,便飒然打开了诏令,直接眼不见为净地拦在了她与她之间。 太平瞧她是真的怒了,跪地领旨的同时,飞快地想着一会儿该如何把她哄好。 “臣,接旨。”太平认真答话。 “公主骄纵,当习礼制,故调任春官尚书……”婉儿念着诏令,恼是确实恼,可一想到公主这几日寒症正烈,又遭人构陷险些失却清白,她想,她似乎应该好好安慰公主几句。 待诏令宣罢,太平恭敬地双手接下诏令,却并没有起身的意思。 婉儿轻咳两声,示意太平可以起来了。 太平依旧跪着,一手拿着诏令,一手伸前,揪了揪婉儿的衣角,嘟囔道:“可是婉儿让我去看武攸暨的……” 竟还是她上官婉儿的错了?! 婉儿拂打太平的手,太平便由着她响亮地打了一下,不避不让。 -- 第292页 “起来!”婉儿知道她开始耍无赖了,“一直跪着,成何体统!” “这是家规,自是体统。”太平往前跪了几步,笑道,“打一下,消气了么?” 婉儿这才恍然,方才太平嘟囔那一句,就是为了激她动手。 “婉儿。”太平突然站了起来,张臂将她一把抱住,附耳轻声道:“本宫可是一滴眼泪都没哭出来,干嚎了几声就晕过去了,这会儿脑袋还晕着呢。” 婉儿急忙推了推太平,“殿下孟浪!门还开着,不要放肆!” “哦。”太平望向屏风之外,隔着屏风,外面的人也看不出怎么回事,既然婉儿说了这话,那她必须吩咐点什么,“本宫头疼,吹不得风,快些把殿门关了。” “诺。”宫人们将殿门关上。 太平又扬声道:“既然上官大人来了,就给本宫揉揉吧,这脑袋实在是疼得慌。”说话间,她笑吟吟地对着婉儿眨了眨眼,声音骤然低下,似是哀求,也似是撒娇,“好不好嘛?” 除了婉儿以外,谁能瞧见这样撒娇的公主? 婉儿起初还能绷住笑意,可太平实在是磨人,软语求了好几声“好不好”后,婉儿嘴角难以自抑地往上翘了一下。 这一下被太平尽收眼底,仿佛得了特赦,“婉儿看来是答应了!”说完,她把诏令一放,拉着婉儿快步走至床边,先把婉儿按着坐下后,飞快地枕到了婉儿膝上,“就揉一会儿。” 婉儿迟疑地问道:“殿下是真的头疼?” “头不疼,是这儿疼。”太平牵着婉儿的手来到自己的小腹上,婉儿掌心贴上,方知太平的小腹此时凉得厉害。 婉儿惊问道:“月信又来了?” “嗯,这个月第三次。”太平苦笑,“若真让武三思给得逞了,这次我怕是要死在马车上。” 婉儿听见这话后,心疼极了,哪里还吃得起太平的醋来。她温柔地轻揉太平的小腹,暖暖地给她熨着,“他真是死有余辜。” 太平爱极了这样心疼她的“狠”婉儿,却也担心她这样的冒险,稍有不慎便是人头落地。她忽然翻身平躺在婉儿膝上,抬手刮了一下婉儿的鼻尖,认真道:“只此一次。” “臣知道如何应付陛下……”婉儿宽慰太平,“殿下不必担心。” 太平笑道:“本宫若是真不担心了,婉儿就要不高兴了。” 婉儿蹙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太平的手指温柔地舒平,只听太平温声道:“你呀,与其花心思应付阿娘,不如花心思帮本宫想想如何尽收良才?” “任职春官尚书,这是个好的开局。”婉儿如实答道,“今次科举,有一人可收为己用。” “张说。”太平知道她说的是谁,“只是,本宫还想要几人。” 婉儿自然知道那几人是谁,她会心笑道:“拉拢那几人之前,殿下不妨先亲迎狄公返回神都。” “狄公要回来了?!”太平原想狄仁杰应该是明年才会回来,没想到武三思提前死亡,局势竟会变动如此。 婉儿点头,“陛下调任他来接殿下的冬官尚书。” 太平忍不住笑出声来,“那本宫岂不是六部已得两部?” 婉儿连忙抵住太平的唇,“狄公可是陛下的心腹,尚不是殿下的心腹。” “狄公心怀天下,我相信他愿意与我同道。”太平年少时曾与狄仁杰下棋论政,狄公的心胸与见识,不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都让太平敬仰之极。 不用酷吏,明典正法,那也是太平想要的光明之道。 婉儿瞧见了太平眼底的光亮,不觉莞尔,殿下这条路若是走到底成功了,那该是怎样一个名臣满堂的盛世大唐。 能与这些名臣共同辅佐太平,是婉儿的莫大幸事。 一念及此,婉儿觉得血脉有些发烫,竟有了些许沸腾之意。她越是觉得滚烫,就越是能觉察太平身上透出的寒意。 “殿下一定要好好保重身子。”婉儿肃声叮嘱太平,“若非必须亲为之事,切勿再身入险地。” “只会说我,你不也一样。”太平反击了一句。 婉儿伴在阿娘身边,伴君如伴虎,当中凶险,不比太平这边安全多少。 “殿下依不依?”婉儿可不与她斗嘴。 太平苦笑,“爱妃说什么,本宫都依!”说着,她坐了起来,指了指自己的左颊,“婉儿来都来了,是不是应该给本宫留点什么再回去复命?” 婉儿从床上站起,心中暗笑,面上却半点笑意都没有,“确实,臣应当回去复命了。” “你!”太平似是恼了,一把抓住婉儿的手,猛地将她拉入怀中坐着,“这儿是本宫的镇国公主府,没有本宫的允准,哪儿也不准去!” 婉儿圈住了太平的颈子,明知故问,“殿下要如何才放人呢?” 太平的声音哑下,“就一口。” “好,就一口。”婉儿是肯定不信殿下这种话的,只因是殿下想要的,所以她什么都愿意给。 只因她是她放在心尖上的公主,太平。 太平欣喜,将吻未吻,忽地捏住了她的下巴,玩味地唤了她的全名,“上官婉儿。” “如何?”婉儿的气息与她的气息交缠一起,不知怎的,她竟有些期待太平后面的那半句话。 太平点吻一下,语气热烈,“你才是我最想要的宰相。” -- 第293页 不论是朝堂之上,还是床笫深处,婉儿,永远是她渴求、期盼、宠爱的第一宰相。 婉儿想回话,太平却没有给她出声的机会,猝不及防地将她压倒在了床上,狠狠地缠吻着她,从她的身上汲取最滚烫的暖意。 第150章 昭昭 此去数日, 一切如常。 武皇渴求贤士,所以对这次科举极是看重。今届应试之人都想入万象神宫一睹明堂庄严,是以人数比往年多了三倍不止。太平权衡再三后,欲将殿试挪至天津桥外, 一来, 武皇可以亲临听各士子论策说道;二来,可以彰显科举公正, 来年可得更多寒门士子参试;三来, 羽林卫只用守护武皇一人即可,不必大费周章布防。 武皇看见了太平这本奏疏时, 不禁笑了出来,赞许道:“这丫头长进了不少。” 裴氏笑道:“殿下早已不是丫头了。” 武皇心领神会地笑了,却道:“在朕心里,她永远是丫头。”说完, 她提起朱笔, 在太平的奏疏上写上了“准奏”二字, 递给了今日当值的婉儿,“送去给太平,立即执行。” 婉儿领命, 接了奏疏便往公主府去了。 等婉儿离开后, 武皇问向裴氏, “这几日魏王在做什么?” 裴氏一直帮武皇打理密奏, 如实答道:“自梁王捱了打后,这几日魏王下了早朝,便在府中听禅。” 武皇眸光微沉,“希望是懂事了。”说着,她翻开了另外一本奏疏, 才看了第一句,神情一滞,似是想到了什么。 “太医那边怎么说?”武皇又问。 裴氏认真答道:“伤口并不严重,太医说已经开始结痂,就是……梁王迷迷糊糊的……一直醒不过来。” “他若不起歹念,朕还想好好提拔他,可惜了啊。”武皇只觉无奈,放眼整个武氏,武承嗣与武三思两人算是脑袋最灵光的了,她只恨武氏里面没几个可以扶植的良才,才会让她如此被动。 武三思肯定是活不成了,以后朝堂之上便只剩下武承嗣这个侄儿镇场。 “传厍狄氏来,拟诏。”武皇苦笑,打发裴氏传了厍狄氏来。 这个时候,必须再提拔提拔武氏。武承嗣已封为魏王,再往上已提拔不了,于是武皇命厍狄氏拟诏,进武承嗣为文昌左相,进驻尚书省。 武三思几个孩子尚小,还得好好历练,等有了功绩再提拔,如此才能服众。 武皇看完厍狄氏拟好的诏书后,想好了该把武三思的世子武崇训放去何处历练,“再拟诏,进梁王世子武崇训为高阳郡王,兼春官郎中,跟随太平在礼部任职。” 厍狄氏很快便拟好诏书,交给武皇御览。 武皇看罢,点头应允,便命厍狄氏把诏令送往鸾台。 厍狄氏领命退下,却为殿下悬起心来。前几日朝堂上那一闹,看似殿下大获全胜,可武皇要制衡朝堂,绝对不会让殿下的势力一家独大。武三思虽然倒了,武皇却开始扶植世子武崇训。虽说武氏大多是平庸之才,可比起人丁凋零的李氏,武氏子弟确实众多。杀得急了,会引来武皇的注意,杀得慢了,会影响殿下的大业。 殿下只怕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少则十年,多则数十年。不单是武氏,还有庐陵王李显与皇嗣李旦膝下那些个李氏子孙,都是拦在殿下大业前的绊脚石。 想到这里,厍狄氏不禁一声叹息。 九月,下旬,大周第一年的大举取士如期举行。 武皇卓然站在应天门的城阙之上,亲临现场。彼时,秋高气爽,晴空万里,不见一缕薄云。武皇只须往下俯瞰,天下士子尽收眼底。 此情此景,已经久违了多时。 当年见到这样的情景,还是在贞观年间,她伴君太宗,看着太宗俯瞰天下士子。那时的血脉激昂,至今想来犹有热意。 当年的才人,如今的天子。 武皇情不自禁地扶上城头,任凭血脉激荡奔涌,大周贤士,尽收囊中,她终是懂得太宗那时的心境。 确实是高兴至极。 “婉儿,今年大比是何题啊?”武皇颇有兴致,问向一旁的婉儿。 婉儿含笑垂首,“题目已交与殿下,等时辰到了,殿下自会当众宣布。” 武皇没想到婉儿还卖了个关子,她这下更有兴致了。她重新俯视城下士子,在人群之中找寻太平的身影—— 今日的太平穿着一袭鹅黄色宫袍,粉蓝披帛缠在臂上,发髻高耸,正领着一队羽林将士开道穿过天津桥头,往应天门端然行来。 常听人道镇国公主风姿绰约,众人今日得见真容,好些士子不禁看呆了眼。 太平嘴角微扬,端着公主的威仪,走得不急不慢,她那样的风姿,不论站在哪里,都是最耀眼的那个。 贴身侍婢春夏捧着今次明经科的题目卷轴,垂首跟在太平身后。算是万幸,这次春夏中的只是寻常麻药,昏睡了一日之后,安然醒了过来。 待太平走至应天门下,她从春夏手中接过卷轴,缓缓打开。 “咣!” 礼官骤然击响大锣,以示众位士子仔细听题。 士子们已经摩拳擦掌多时,几案沿着天津桥一路遍至天街。 太平清了清嗓子,朗声念道:“‘孟子曰: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今次明经取士,题目便是,如何‘昭昭’?” -- 第294页 礼官们等太平念完题目后,便鸣锣沿着天津桥一路重复今次题目,直到所有士子都听见了这个题目,方才折返。 城门之上的武皇听到这个题目,哑然失笑,“这是个好问题。”说着,她看向婉儿,“确实应该让他们好好论一论,如何‘昭昭’?” 太平示意礼官点燃清香,此香可燃一个时辰,清香烧尽之时,便是众士子交卷之时。 裴氏命人抬来大座,让武皇小坐歇息。 武皇心疼太平,便命婉儿下城,给太平搬个矮凳坐下休息。 婉儿领命。 太平余光瞥见婉儿走近,心中暗喜,阿娘把婉儿打发来,这不是趁了她的心意么? 婉儿最知太平的心性,瞧见她那忍笑的模样,便知她想了些什么。她端着清冷模样,指使内侍们放下矮凳,认真道:“陛下赐座,还请殿下稍事休息。” 太平转过身去,仰头望向城头,恭敬地对着武皇一拜,以示感激。 “臣告退。” “站住。” 太平就知道她会跑,当下拦住了她,看向一旁的内侍,“你去禀告母皇,臣一会儿阅卷,需要上官大人相助。” “诺。”内侍领令退下。 以婉儿的才能,定能从文章中看出哪些人有实才,哪些人是锦绣文章内里草包,所以太平离不得婉儿。 婉儿不敢应令,直到内侍得了武皇的诏令下来,知确定武皇允了此事后,她才对着太平一拜,“臣,遵旨。” “春夏,这日头晒得本宫难受,拿把纸伞来。”太平坐下之后,立即吩咐春夏办事。 春夏听令退下,很快便拿了纸伞过来。 “上官大人,你来给本宫打伞。”太平给春夏递了个眼色,春夏识趣地将纸伞递给了婉儿。 婉儿接过纸伞,打开帮太平撑起。 太平故作不悦,指了指伞下的遮阳影子,“再近些,还晒得到本宫的鞋子呢。” 婉儿往前走了半步,自己也站入了伞下,这下太平终是舒心了。只见殿下回头对着她微微一笑,压低了声音道:“可不能晒坏了爱妃。” 虽说秋日的日头并不毒,可若是晒久了,也会让人不舒服。 “胡闹。”婉儿低嗔一声,心却暖得很,得殿下在众目睽睽下如此怜惜,只要想到这里,心间的暖意便炽热了起来,灼得她的心跳也快了几分。 太平得意轻笑,转过脸来,故作严肃地吩咐道:“一会儿婉儿可得看仔细些,可别留下什么滥竽充数的草包。” 婉儿忍笑,“臣何时让殿下失望过?” 太平与她相视一笑,慨然望向天津桥头,她希望这里面除了张说之外,还能找出几个能用的臣子。 有些人要暗中抢,有些人要亲手养,她若能像皇爷爷一样,府中有那么多名臣幕僚,何愁大业不成? 今日的婉儿穿着月白色的圆襟官服,官服上绣着银纹团花芍药,束腰的皮带上缀了一串白玉饰品。她执伞卓立在公主身侧,幞头下是一张秀丽出众的脸庞,此时她唇角微扬,竟有几分淡淡傲气洋溢脸上。 上官大人身姿挺拔,上官大人身边的公主娇媚,两人同在伞下,便是一幅绝美的双姝画卷。 恰在此时,春夏瞧见公主脸颊微红,以为殿下还是觉得热,便拿了一把雀鸟团扇来,本想给殿下扇凉,哪知太平手快,竟一把接了过来。 春夏愕在原处,只见公主侧身轻轻挥扇,一半儿凉风拂向自己,另一半儿凉风却是拂向了身侧的婉儿。 婉儿得了凉风,嘴角笑意更浓了些。这个殿下,真是时时刻刻都在宠她。 对太平而言,婉儿只须享着便是,只要婉儿欢喜,那她也欢喜。她重活一世,初心不就是这点小九九么? 与此同时,有的士子在几案上奋笔直书,有的士子杵着脑袋想这题的对策,还有的抓耳挠腮不知如何切题。 当中有一青衫少年,呆呆地望着应天门下的太平与婉儿,喃喃念道:“舞凤迎公主……” “道济,发什么呆呢!快对策啊!”身边的同窗拐了他一下,将他从失神中拉了回来,“快写!” 少年沉下眸色,呢喃道:“这就写,这就写。”说完,提起笔来,在卷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洛阳,张说。 第151章 称量 清香燃尽, 礼官鸣锣,示意众考生停笔交卷。 春官官员们一一将士子们的卷子收整一起,恭敬地呈向了应天门下的太平。太平命人搬来十张几案,将卷子搁置案上。 士子们紧张地张望殿下, 都希望殿下能先看自己的答卷。 往年明经考试, 这些士子们在答题之前,便给春官尚书或是春官侍郎行过卷, 这已经是约定俗成的事情。 不行卷, 尚书与侍郎便没听过该士子的名字,阅卷之时, 给的评定便会低上一等。本来士子科考都在往年的二月或是三月,今年武皇初登大宝,求贤若渴,是以将春闱提成了秋闱。时间提前, 有许多士子还来不及行卷, 甚至向武三思行卷的士子们也等于是做了无用功。谁也没有想到, 武三思才当上春官尚书不久,便因管束下人不利,被武皇去了官衔, 成了个闲人梁王。 公主才上任春官尚书几日, 士子们递去的行卷也不知殿下看了多少。所以, 今年这场秋闱比往年的春闱公平了许多。不少寒门士子都希望借着这次难得的机会, 博一个好功名,他年青云直上,封王拜相。 -- 第295页 天津桥头,人头攒动,千名士子注视着殿下的一举一动。 太平端然走至第一张几案边, 拿起了第一份考卷,却递给了一旁的婉儿,笑道:“婉儿你来。” 称量天下文章之事,还是婉儿拿手。 有些士子并不认识婉儿,瞧见公主竟把试卷递给了一个女官,不由得更紧张了。当中有人不悦嘟囔了起来,“一个女官懂什么文章,殿下这是在侮辱斯文!” “可不是么?”竟有人开始附和。 士子之中的议论声渐大,偶有几句飘入了太平的耳中,她听的清楚。 谁说女官就不懂文章?! 太平冷嗤一声,负手望向士子们,“你们可知她是谁?” 士子们的议论声一瞬静下,他们也想知道这女官到底是谁,竟有资格评阅他们的文章。 “内舍人上官婉儿。”太平扬声说罢,一脸得意地望向婉儿,“天下诏令,半数出自她的笔下,尔等以为,她有没有资格评阅诸位文章?” 婉儿听得耳烫,给太平递了一个眼色,示意她莫要张扬。 太平视若无睹,命春夏接下她手中的纸伞,牵着婉儿往士子面前一站,“她的祖父上官仪,想必诸位听过这个名字。”说着,她的声音扬起,“母皇求贤,不拘一格,不论你们出身如何,是大周人,还是他国人,只要能为朝廷效力,有真才实学,皆可入朝为官!” 太平知道,若是当着母皇的面大肆夸奖上官氏,一定会招来母皇的不悦。是以她换了法子,在夸婉儿,也是借婉儿的出身告诉天下士子,只要有才,朝廷必定重用。 城头之上,武皇听到“上官仪”三个字时,眉心微微一蹙,可听到太平后来说的那些话,她终是舒展了眉心,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自语道:“这丫头,是个机灵鬼。” 裴氏顺势夸赞道:“殿下与陛下同心,大周必会迎来一个盛世。” 武皇自从坐上龙椅之后,发现这些夸赞的话悦耳了不少,她含笑瞪了一眼裴氏,“你也机灵了不少。”说完,她自座上站起,扶着城头往下下旨,“传朕口谕,今次试卷,由婉儿亲阅。” 天下男子觉得女子不如他们,那便从大周朝的第一次秋闱开始,武皇便让他们瞧瞧,上官婉儿这个内舍人的才学能有多高。 天子都开了口,那些士子也不敢多说什么。 “诺。”婉儿恭声领命,展开了手中的第一份试卷,匆匆一读后,微笑道:“范阳卢奇,乙下。” 太平看向一旁记录的春官侍郎武崇训,“二郎,记下。” 武崇训其实是武三思的第二个儿子,只因长子早夭,是以承序当了梁王世子。他听见太平吩咐后,便展开了宣纸,记下了这第一份试卷的成绩。 卢奇听见了自己的成绩后,颇是不服气,他挤出人群,对着婉儿一拜,凛声问道:“敢问大人,为何是乙下?” 婉儿轻笑,徐徐道:“公子引经据典,虽然严谨,却少了自己的见解。所谓‘昭昭’,只解其义,不出实策,洋洋洒洒数百字,却无一句可用,是以定为乙下。” 这话一出,卢奇只觉愧赧,哪里还能再多说一个字,连忙退回了人群深处。 太平暗暗心喜,再见这样傲然自若的婉儿,她是由心地觉得愉悦。她的婉儿就该站在万人之前,泰然称量天下文章,让后世之人永远记得她的名字——上官婉儿。 婉儿拿起第二份试卷,看完第一行便合上了,“临淄,王彬,丙下。” 这王彬是个急性子,听见这么低的评分,当即卷了衣袖挤了出来,“只是丙下?!”他行卷时给了武三思不少好处,明明武三思说他文章惊天地,怎么都该是甲等。 太平凑过来瞧了一眼,忍笑道:“王彬,题目是如何‘昭昭’,你将《孟子》默写一遍,究竟何意啊?” 王彬挺直了腰杆,认真答道:“回殿下,熟读《孟子》,便是在下的答案。” 婉儿可不留他半分情面,“照王公子所言,高僧渡世,只须埋头诵经便可,不必传道,不必解释经文,世人便能懂得佛法了?” “这……”王彬语塞。 婉儿继续道:“敢问王公子,如今可能将《孟子》倒背如流?” 王彬大惊,“为何要倒背?” “是公子先言,熟读《孟子》,便是‘昭昭’。若是公子都未做到,这样的策对,有何意义?”婉儿再一句反问。 王彬急得满头大汗,情急之下,反击道:“我……我确实做不到,可上官大人你呢?” “我能。”婉儿笃定开口。 王彬冷笑,“在下不信。” 太平不悦地瞪了王彬一眼,刚欲说什么,却被婉儿扯了扯衣袖。只见婉儿往前走了一步,朗声诵道:“‘由孔子而来,至於今百有馀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这是《孟子》尽心下的最后一句,倒过来背,便是‘尔乎有无亦则,尔乎有无而然’……” “在下受教了!”王彬没等婉儿念完,便赶紧示弱。不单是他,好些第一次见识婉儿的士子们都不得不叹服婉儿的才智。 这倒念《孟子》都如此流利,想来这位内舍人定是学富五车之人。他们不敢再出言不逊,免得又被婉儿当众打脸。 -- 第296页 张说站在靠前的地方,不得不重新审视殿下身边这位女官。放眼天下,即便是男子,如她这样才学出众者并不多。今日能得她点评文章,张说只觉是莫大的幸事。 “洛阳,张说。”婉儿终是看到了他的文章,念到了他的名字。 张说不由得紧张起来,紧紧盯着婉儿的神情。 婉儿眉心舒展,笑道:“甲上!” 张说只觉心间有朵烟花绽放开来,忍不住抚掌道:“大人识才!” 城上的武皇终是听见婉儿给了一个高分,忍不住对裴氏道:“把张说的试卷拿来,朕想瞧瞧。” 能让婉儿给出如此高分,这定是一篇出彩至极文章。 裴氏自城上下来,从婉儿手中接过试卷,很快便送至了武皇手中。 武皇展开试卷,第一眼瞧见的便是张说那手好字。她素来喜欢书法,字好,便是一个极好的印象。 她逐字读完张说的文章,终是明白婉儿为何会把这张试卷评为甲上。 “先正其行,后修其心。” 武皇尤其喜欢这八个字,她将试卷递给裴氏,俯视城下士子们,扬声问道:“张说何在?” 张说听见传召,急忙从士子中走了出来,恭敬地跪在了应天门前,“叩见陛下。” “你的策论,朕喜欢,当得起甲上!” 得武皇亲口赞许,张说满心雀跃,他知道他的青云之路将从今日开始开启,忍不住激动地朝着武皇接连叩首三次。 武皇大笑道:“得了,脑袋若是磕坏了,如何为国效力?” 张说激昂答道:“小人一定尽心尽力,不负皇恩。” 众位士子瞧见了这样一幕,羡慕极了。他们纷纷将期待的目光投向婉儿,等着她念出名字,给出一个评定,成为第二个被武皇赞许的幸运儿。 她可不是一个小小的内舍人,明明就是称量文章的魁星,她的一个评定便能让一个士子鲤跃龙门,平步青云。 婉儿沉浸在士子们期望的目光之中,她享受着这样的光耀时刻,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指点天下文章时,她就是那个一锤定音的元帅,掌握一篇文章的生与死。 这就是她最得意,也是最张扬的战场,所向披靡,无人能敌。 太平将她的骄傲尽收眼底,此时,婉儿欣赏文章,她欣赏婉儿,各得其乐。心窝渐烫,太平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烈。 婉儿觉察了太平的放肆,忽将手中的试卷递向太平,“殿下瞧瞧,这篇文章如何?” 太平怔了一下,连忙收敛心神低头一瞧,忍不住皱起了眉来,“这……这写的是什么!”字丑,文法乱,简直狗屁不通! 婉儿轻笑,“殿下给个评定吧。” “丁下!”太平抬眼看向士子群,大声念出了那个人的名字,“并州,武脩。”此人不是旁人,正是武承嗣的远房亲戚,如今是武承嗣府中的小吏。 真是什么人都想往朝里塞! 太平暗暗记下,从今往后,只要她在礼部一日,便不会让武承嗣再往朝廷里塞这种蠢材! 第152章 帝心 应天门下, 婉儿一阅成名。秋闱之后,神都内外关于婉儿的赞许络绎不绝。今科取士,得了不少良才,武皇大悦, 武承嗣却不悦之极。 他任职春官尚书时, 安插了不少心腹入朝,虽说好些做不了几日便因为才能不足贬谪远地, 可好歹也是给他们谋了一官半职, 这些人怎样都会念着武承嗣的知遇之恩。后来,他封了相, 武三思顺承了春官尚书,他们武氏还是牢牢地把取士之事攒在掌心。 可惜啊,千算万算,没想到秋日祭典竟会出了岔子, 在朝堂上闹那么一出, 得益的却是太平。 “可恨!”武承嗣每次想到这里, 就满心愤懑。当初兖州没要了太平的命,如今她已成大患,再想动她, 已经没那么容易。 今时今日, 只靠他一人可不成。他想, 等武三思养好伤, 姑姑一定会给他重新安排一个差事,若能任职吏部,还能掐一掐太平的锐气。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终是等到了武三思出宫的消息。武承嗣赶去了梁王府探视武三思,见他面色红润, 闭目养神,也不好把他拍醒谋事。于是他按捺下来,想着再让武三思休养几日。没想到那年十月底,武三思突然暴毙家中。 武皇表示哀戚,将世子武崇训提成了梁王,大肆封赏武三思及其子女。但凡郡王,一概提为国王,但凡县主,一概封为郡主。 武三思是死了,可他的子女得享皇恩,身份突然比原先显赫了不少。 出殡那日,整个神都沿街哭喊的“百姓”众多,不知情的,还以为死了什么国家栋梁。其实都是武承嗣打发来哭灵的戏子,目的就是造势,让天下人瞧瞧武氏也是颇受百姓喜欢的。 风声传到了太平府中,此时太平正在抄写经文,准备在武皇的寿诞献礼。 “画虎不成反类犬,呵,无趣。”太平嘲讽一句,忽然想到了什么,问向一旁伺候的春夏,“狄公的车驾走到哪儿了?” 春夏如实回答:“方才飞鸽来报,狄公的车驾离神都还有五十里距离。” “备马。”太平放下了毛笔,整了整衣裳,发觉这身衣裳实在是不宜骑马,“抱本宫的圆襟袍衫来,本宫要出城相迎。” “诺。”春夏领命。 一刻之后,太平换上了一身银纹圆襟袍衫,戴着幞头,系着玉带,骑着武皇送她的白马千里雪,只带了十名宫卫,穿过长街,驰出了定鼎门,亲赴神都十里外,迎接狄仁杰。 -- 第297页 狄仁杰接到朝廷诏令时,已是九月末,他立即动身前往神都任职,无奈路上染了风寒,便耽搁了几日。 他催促车夫快些赶路,他先行赶回神都任职,妻子与孩儿们另坐一车,随后而行。 虽说他这几年不在神都任职,可关于神都的事,他也略有耳闻。公主还朝,打理工部,朝廷上下赞不绝口,果然没有辜负“镇国”之号。 他经年未见公主,也不知公主是否还是当年那个热忱又天真的仁德殿下? 每每想到这里,狄仁杰不免有些感慨,若是物是人非,女皇百年之后,谁来继承大统?那几个武氏子弟,都不是帝王之材,庐陵王庸碌,皇嗣李旦怯弱,这偌大的天下将由谁来引领? 希望这天下不要再四分五裂。 狄仁杰掀开车帘,看着神都郊外的山山水水,如此明净的深秋山景,若是再被战火燃透,那可是百姓之祸。 “大人,那边好像是……”车夫放慢了车速,瞧见了一排横在道上的卫士,等马车略微走近,他认得公主的样貌,不由得惊呼道:“殿下!” 狄仁杰早就瞧见了殿下,许久不见,殿下穿着这身圆襟袍衫,颇有当年高宗的神韵。 车夫赶紧勒停了马车,跳了下来,恭敬地对着马上的太平一拜,“小人参见公主。” “不必多礼。”太平含笑翻身下马,快步走向了马车,将下车到一半的狄仁杰扶住,温声道,“狄公也不必多礼,不必下车行礼。” 狄仁杰笑道:“礼数不可废,殿下如今是春官尚书,更该明礼。” “本宫知道。”太平说着,拍了三下狄仁杰的手腕子,示意她也要上车。 狄仁杰知道这是殿下有话要说,便往车厢中一坐,让太平上了马车。 车夫识趣地走出十步之外,不敢打扰狄公与公主叙话。 太平刚刚上车,忽地对着狄仁杰单膝跪下。 “使不得!”狄仁杰急忙去扶太平。 太平按住了他的手,正色道:“这一拜,狄公受得!” 狄仁杰皱眉,“殿下这是何意?” “当年越王李贞造反,若不是狄公,只怕豫州百姓枉死者成百上千。”太平这句话已经想了许久,“狄公高义,却遭小人陷害,委屈多年,本宫今日代母皇向狄公致歉。” 狄仁杰舒展眉头,笑道:“殿下的歉意,老臣收下了。”可女皇陛下的歉意,他可不敢收。准确说,他当武皇的臣子多年,最懂武皇的心性,她那么高傲一个人,怎会打发公主来私下示歉呢? 太平听见他强调了“殿下的”三个字,便知瞒不过他,笑道:“还是让狄公看出来了。” “老臣当年可是大理寺寺丞。”狄仁杰提到那时候的名号,言语之间颇有自豪之意。 太平轻笑,“果真是什么都瞒不了狄公。” “殿下有什么要老臣办的,尽管说来。”狄仁杰也不与她绕弯子。 “就一件。”太平认真回答,“帮本宫一起守好父皇传下的江山。”她说得真切,也说得坚定,眼底满是凛色。 狄仁杰静静地看着太平,片刻之后,才徐徐问道:“殿下,知道这话是谋逆么?” “知道。”太平答得干脆。 狄仁杰再问:“这些话若是传至陛下耳中,可不是什么好事。” “本宫知道。”太平点头。 狄仁杰眸光沉下,“殿下决定好了?” 太平重重点头,“嗯!” 狄仁杰长叹一声。 太平接口道:“不论是李唐,还是武周,天下还是这片天下,百姓也还是这些百姓。虽说天下为公,可也该贤者为君。武承嗣一类的鼠辈,以权谋私多年,野心勃勃,若是这样的人当了天子,百姓如何安居乐业?” 武皇看中的储君就不是武承嗣他们,而是太平。这个心思,狄仁杰多年之前便已勘破。他庆幸时隔多年,殿下还是当年的殿下,却也无奈,殿下若要入主东宫就必须诞下拥有武氏血脉的孩子。 李氏与武氏血脉相连,自此天下一家。 这是武皇想要的结果。 虽说也算是一种名正言顺,可在李唐旧臣心里,总归是一道利刺。武氏因为武皇一人鸡犬升天,后世究起因果,这武周天下的得来,确实没那么光明正大。加上武皇惯用的酷吏与严刑,虽说一时可以威压天下,可待她百年之后,定有人回头论算她的谋朝篡位之行。 “殿下不想入主东宫么?”狄仁杰忽然沉声问道。 太平涩声道:“武周的东宫,我一旦入主,便是不忠不孝。”她看向狄仁杰,眸光真挚,“狄公应该懂我之难。” 狄仁杰自是知道的。 “我的镇国之号,是皇兄封的。”太平点到即止,“重润是个好孩子,父皇在世之时便很喜欢他,他也是母后的亲孙儿,身上也有李氏与武氏的血脉,不是么?” 狄仁杰听见后面那句话后,瞬间明白了太平的意思,当年的皇太孙确实颇得高宗喜欢。 “殿下不后悔退这一步么?” “只要四海无恙,天下靖平,我愿当一世镇国公主。” 狄仁杰在太平眼底看见了另外一种“天真”,那是对百姓的怜悯,是仁君应该有的悲悯之色。 可惜了,殿下若是个皇子,不论是李唐,还是武周,都是幸事。 -- 第298页 这些年狄仁杰在地方任职,常听兖州与关中一带的百姓赞许公主。那些年公主办的差事,一桩一件皆是百姓所需。甚至近年来,公主在工部做的实事,也是百姓为先。 狄仁杰不得不重新思忖“君王”二字。 就算公主是女子,倘若日后她德高望重,有仁君之范,天下再出一个女帝也不是不可。毕竟,武皇那样的人教出的储君,定不会是庸碌之人,这样人的君临天下,定会给天下带来一个盛世。 共创盛世,是多少君臣的初心。 也是他狄仁杰的初心。 狄仁杰会心一笑,“老臣懂了。” “谢谢狄公!”太平感激地一拜。 狄仁杰捻须笑道:“殿下不必多礼,快些起来吧。” 太平终是起身,却掀帘下了马车,回头对着狄仁杰道:“天色不早了,本宫亲送狄公回神都。”这是她给狄仁杰的荣耀,也是她做给神都人看的姿态。 只要是贤士,她必会躬身亲迎。 狄仁杰也乐得成全公主这样的小心思,拱手对着太平一拜,“老臣拜谢殿下。” “回都!” 太平轻笑,得意地翻身上马。她飒然勒马回首,望向那条通往神都的笔直官道,从这里走向万象神宫的那把龙椅,她还有许多事要谋,一些人要杀,一些人要笼络,一些人要……逼。 武承嗣。 太平记得上辈子他会在明年鼓动人上书,请求阿娘立他为太子。她一定要利用好这个机会,好好地逼一逼武承嗣。 天下没有哪个君王的手是干净的。 帝业,总是踩着尸骨往上爬才能成就的。 慈悲只能对天下百姓,却对不得骨肉至亲。 这是太平必须走的地狱,心软只会招致一败涂地。在权欲的漩涡里仁慈,便是给对手利刃,捅向她。敌手绝对不会留情,不会给她任何活命的机会,甚至还会在大胜之后,清算她的所有。 这样的蠢事,上辈子她犯过,这辈子她绝不会再犯。 第153章 初胜 太平将狄仁杰送至宫门外, 便打马折返公主府。 狄仁杰尚未行至御前,此事便已传至武皇耳中。武皇轻笑,“这丫头,主意都打到狄公身上了。” 今日恰逢婉儿当值, 听见武皇这话, 不禁为太平捏了一把冷汗。 武皇倒也没有往心里去,太平就算有那个意思, 狄公是个懂事的, 也不会跟着太平胡闹。这些日子太平的威望渐涨,得意忘形也在情理之中。武皇放下朱笔, 看向婉儿,“明日你去公主府一趟,就说是朕的意思,让太平去白马寺听禅师讲经。” 婉儿垂首, “诺。” 裴氏从殿门外趋步走了进来, “陛下, 狄公来了。” “来的正好!”武皇起身,亲迎狄仁杰。 狄仁杰受宠若惊,在殿外跪下行礼, “陛下, 这是要折煞老臣啊。” “太平都能出京十里迎你, 朕出殿迎狄公又算得了什么呢?”武皇话中有话, 她知道狄仁杰听得懂。 狄仁杰肃声道:“臣惶恐。” “太平素来敬你,迎你也在情理之中。”武皇负手睨视跪在身前的狄仁杰,那气势无端地让人觉得威压,“当年越王一案,朕将你贬谪外地, 只是为了保你,还望狄公不要怨朕。” 狄仁杰叩首,感激道:“陛下恩宠,臣铭记于心。” “起来吧。”武皇亲手扶起狄仁杰,这是她给臣子的尊敬。 狄仁杰不得不承认,今时今日的武皇,恩威并施,比当年的天后还让人心生惧意。他恭敬起身,武皇却没有松手之意。 她捏着狄仁杰的手腕,牵着狄仁杰一并踏入万象神宫,一边走,一边道:“大周百废待兴,最需狄公这样的良臣,狄公可有什么人与朕举荐?” 狄仁杰仔细想了想,认真答道:“臣初返神都,尚不知朝中局势,也不知陛下求文臣,还是求武将。” 武皇终是松了狄仁杰的手腕,双手负于身后,笑问道:“你也是这样回答太平的?” 狄仁杰摇头,“殿下并未问臣这些事。” 武皇静默片刻。 狄仁杰知道武皇想听什么,继续道:“越王李贞一案,牵连甚广,殿下说她亲迎老臣,只为代陛下谢过老臣,当年救下不少豫州百姓。” 武皇大笑出声,“就说了这个?” 狄仁杰坦荡地迎上了武皇的目光,笃定回道:“确实只说了这个。” 武皇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看来,是她在龙椅上坐久了,猜疑的心思越来越浓了,太平这丫头原来是帮她打圆场的。 “太平初任春官尚书,好些事等着她亲力亲为,朕以为这丫头会向狄公要人,好偷懒把公务都打发给下面的人办。”武皇淡淡说道。 “殿下聪慧,应该不会偷懒。”狄仁杰垂首附和了一句。 武皇顺着狄仁杰的话似笑非笑地应道:“她自小骄纵,这话可不一定。”终是把话圆回来了,武皇赶紧岔了其他的话题,“狄公远道而来,朕应当与狄公接风洗尘。”说完,武皇给婉儿递了一个眼色,“传膳,朕要与狄公一同用午膳。” “诺。”婉儿应声,笑道,“陛下时常念叨狄公,特别准备了一壶狄公喜欢的黄酒,就等着狄公回来同饮。” 武皇心中暗喜,婉儿确实是个能办事的,关键时候补这么一句,想必狄仁杰心里会舒坦很多。 -- 第299页 “多嘴。”武皇故作不悦。 婉儿一拜,“臣知罪。”说完,她便垂首退出殿来,长舒了一口气。 万幸殿下没有说旁的事情,否则那些话由狄公告知武皇,可就是大祸了。明日她奉旨陪同太平去白马寺听经,她一定要好好提醒太平,莫要轻举妄动。想到这里,婉儿悬着的心终是放下些许,传膳去了。 第二日清早,婉儿换上了常服裙衫,带着红蕊坐马车来到了公主府外。 太平刚饮下寒药,这会儿小腹寒凉,正抱着暖壶暖着。听见婉儿来了,便给春夏递了个眼色,“还愣着?” 春夏会心笑笑,笑脸出殿相迎,“上官大人。” “今日我是奉旨前来,陛下命殿下赴白马寺听经。”婉儿走进来便言明了来意,她很快便发现了太平发白的脸色,快步走近太平,情急问道:“殿下今日怎么了?” “啪!” 春夏发誓,她关门已经很小声了,可还是发出了一声轻响。 婉儿曾在公主府照顾殿下起居半年,公主府的宫人们早就习惯了她与公主单独相处,公主体寒畏冷,平日婉儿不在时,殿下也经常命人关门御寒。 太平拍了拍身边的软榻,温声道:“老毛病了,婉儿别担心,一会儿暖起来便好。” 婉儿坐下,心疼地覆上太平的小腹,“殿下这药还是停了吧。” “停不得。”太平蹙眉,认真道,“阿娘一直盯着我的肚子,我也没想好后招,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又多一桩烦心事。” 婉儿欲言又止,这一年半来,太平月信紊乱,腹凉如霜,她每次看见太平那发白的脸色,就心疼得厉害。 “阿娘让你陪我去白马寺听经,可是知道了我亲迎狄公之事?”太平忽然问道。 婉儿点头,“嗯。” 太平笑了笑,“果然是阿娘,消息来得比我想象得快多了。” “殿下下次不要再这样冒险了。”婉儿想到昨日武皇试探狄公那些话,她就觉得背脊发凉。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太平牵住她的手,握得紧紧的,“阿娘只是让我听经,没有罚我禁闭,足见这一战是我赢了。” 婉儿惑然看她。 “狄公至少偏袒了我。”太平赌这一次,算是大赚,“我与狄公说,我想守护父皇传下的江山。” 婉儿听得倒抽了一口凉气,“殿下居然……”此时此刻她终是恍然,狄公昨日在武皇面前保护了殿下。 “最难的便是这一步。”太平紧紧盯着婉儿的眉眼,得意地笑道,“婉儿,我赢了阿娘一局。” 婉儿以为昨日已经够险了,今日听太平说完这些,她更觉后怕。 “以后殿下再有想妄动,能不能先知会臣一声?” “我不想连累你。” 太平说的是实话,“昨日之事,你不知道,你便是安全的。” “殿下!”婉儿微怒,“你若有事,你以为我能独活?!” 太平笑道:“阿娘就算知道了,也不会要我的命。”如今的朝堂,武皇少不得太平。天子制衡之道,提拔一些人,便要贬一些人,那些提拔起来的人势力大了,便要用术剪除一些,再把当初贬谪的那些人提拔几个起来。 李氏与武氏,少一个都不成。这个道理不单武皇清楚,就连武承嗣也清清楚楚。所以,若不是什么非杀不可的大罪,武皇不会要太平的命,也不会要武承嗣的命。 昨日太平与狄仁杰说的那些话,她是思忖过千遍的,她赌的就是狄仁杰胸中的那个天下,是君王第一,还是百姓第一? 今日看来,狄仁杰选择的是后者。 婉儿也懂太平话中的道理,只是,她不想看见殿下沦为阶下之囚,“我只是害怕……”她的话没有说完,便被太平捏住了下巴。 太平轻轻用力,让婉儿正视她的眸光,温声道:“别怕。” 婉儿正色道:“不准一个人犯险。” 太平眸底聚起了浓情蜜意,娇声答道:“是,上官大人。” 婉儿嘴角扬了扬,“殿下别胡闹,臣是认真的!” 太平抵住婉儿的额头,“本宫也是认真的。”认真的疼她,宠她,保护她。 婉儿顺势拥住了太平,心口贴上了太平的心口,一颗心砰砰直跳,一半是因为后怕,一半是因为想她。虽说武皇特许她每个月能有几日回宅子陪伴母亲郑氏,可她也不能每个月都借机往公主府里跑,传到武皇耳中,那便是另外一层意思了。 “傻不傻。”婉儿轻嗔。 太平往前凑了凑,眸底涌动的情愫早就曝光了她的意图,“看你那么担心我,我心里高兴。”她的气息近在咫尺之间,比方才烫了不少。 婉儿往后缩了缩,低声提醒,“殿门只是虚掩着。” “我知道。”太平的手捧住了她的后脑,声音低沉又沙哑,“婉儿不想我么?” 婉儿被她戳破心思,口是心非地回答,“不想。” “呵,那……”太平的唇离婉儿的唇极近,将吻未吻,“本宫便让你知道,你到底想是不想……”她的唇像是燎原的星火,只轻轻地一触婉儿的唇,便勾起了婉儿的心火,瞬间烧透了她的心房。 婉儿被她亲了几口,心头又烫又痒,急忙推了推她的肩膀,“还要去白马寺……” “先办正事!”太平很快便否了她的话,将她压倒在了榻上,手指飞快地扯开了她的衣带。 -- 第300页 婉儿又羞又慌,按住了太平的手,“殿门!” 太平哑笑,扬声道:“春夏,本宫小憩片刻,谁来都让候着,别扰了本宫的清梦!” “诺。”春夏忍笑答罢,斜眼瞥了一眼红蕊。 红蕊霎时脸颊一烫,平日不管她怎么呆愣,遇上大人与殿下的事,总是反应得很快。 婉儿听出了春夏声音中的笑意,她轻咬下唇,轻轻地捶了一下太平的肩膀,“殿下不是不舒服么?” 太平笑道:“婉儿来了,本宫什么病痛都好了。” 婉儿双颊烧得滚烫,当太平的唇再次印上她的唇,那些思念化作了融化的岩浆,霎时烧透了她与她。 于婉儿而言,太平就像是陈酿的酒,只尝上一口,便能让她的骨子酥透,将平日那些清冷自持全部抛得干干净净。 这一吻,几欲窒息。 好不容易分开片刻,两人只来得及短暂地喘上两口气,婉儿便疯狂地吻了回去,拉着太平一起堕入极乐之海。 第154章 来朝 天授二年, 元月初一,武皇颁布诏令,正式定都洛阳。这年祭天,武皇还是初献, 亚献是太平, 终献却是武承嗣。 朝野上下,猜测纷纷。 对于武承嗣而言, 这绝对是一个好的开始。武皇给了他这样的荣耀, 他顺势鼓动心腹上书请立太子,也算是合情合理。 元月初二, 武皇再次颁布诏令,将原来贬为庶人的章怀太子李贤之子封为郡王,“请”回神都。那两个孩子经历了太多腥风血雨,突然得此恩宠, 只觉大限将至, 竟是在路上染病暴毙。 武皇听闻消息, 痛心疾首,亲自在天堂为两个孙儿诵经超度,以示天恩浩荡。 元月初八, 四邦来朝。这是武皇登基后第一次四邦朝见天子, 武皇穿戴好隆重的衮服, 端然坐在万象神宫的龙椅之上, 迎接各国使臣。 往年面见使臣,都是在贞观殿,可贞观殿的宫阙比起万象神宫来,实在是逊色不少。 使臣们尚未踏入万象神宫,便被这座巨大的宫阙吸引住了目光。他们忍不住惊呼、惊叹, 全然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般高耸于云的华丽宫阙。 这几日都是晴日,并没有下雪,阳光灿烂地照在万象神宫顶端的那只朱雀身上,朱雀迎风展翅,仿佛随时会乘风飞上九霄。 东瀛使者张大了嘴巴,看着这壮丽的宫阙,不禁木立当地,以为是看见了神阙,等回过神时,慌忙跪地朝着万象神宫虔诚叩拜了三下。 吐蕃使者见识过大明宫的绝美,也见过许多大唐的美丽宫阙,却是头一次看见这么高耸的神宫。 大周开国,气象万千。 那女帝就坐在万象神宫之中,文武百官左右齐立,竟比先前的大唐朝堂还要让人觉得威严肃穆。 女子当天子,这可是古往今来第一个。吐蕃使者本以为可以趁机捞点什么好处回去,可瞧见这整肃的朝堂,他突然觉得自己错了。想到这里,他不禁往身边的突厥使者瞥了一眼,那突厥使者也满眼惊色,想来心境与他一模一样。 未入万象神宫,便先心战输了一筹。 武皇坐在明堂正中,明堂上富丽堂皇的雕纹映照着光明的宫灯投落下来,她似乎整个人都在发光。 这哪里是寻常女子,分明是天佛降世的圣人啊! 龙台之下,内舍人上官婉儿卓立在阶边,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官服,眉心点梅,下颌微扬,即便只是小小的女官,她也有臣子不卑不亢的风骨。 百官之首不是别人,正是镇国公主太平。 她今日也是盛装打扮,一袭红裳,腰间系着一条金丝璎珞,双臂上垂着金色披帛。她端然站在那儿,鬓边簪着一朵团花粉牡丹,花钿鲜艳,胭脂如霞,樱唇左右两侧也点上了两点面靥。 若问大周何处觅国色,且看公主今朝艳绝天下。 今日是大周的盛事,也是阿娘第一次以天子之身面见四邦使者,她身为公主,也必须盛装打扮,让那些人瞧瞧,什么叫做国色天香? 二十六岁的太平风韵正浓,这一身宫袍在身,即便远远瞧上一眼,都让人忍不住心酥。 使者们尚未入殿,这殿上便先酥了两人。 驸马武攸暨站在武官的队列之中,他的视线自同袍的间隙间穿过,牢牢地盯在了太平身上。那风华绝代的公主,却是他可望而不可亲近的“名义”发妻。每次想到这里,他便觉得心酸。好在梅氏是个体贴的,这些日子他去公主府中,陪伴梅氏与平安,虽说不能填补他心间的那点遗憾,可也算是有舍便有得。公主偶尔也会留他共进晚膳,已经不似当初那般冷冰冰的。 或许…… 他存了一线侥幸,视线悄悄地落在了武皇身上,姑姑若是能多活十余载,公主那时已过不惑,应该也不会再寻其他的郎君了。 婉儿没有想到公主会做这样的打扮,明艳得让人移不开眼。她只庆幸,她必须站在龙台下正视文武百官。如此一来,她便可肆无忌惮地顾看她的殿下,将殿下的妩媚尽收眼底,暗藏心间。 如此招摇,也不知今日会有多少人将公主的美悄然记下。 只要想到这儿,婉儿便觉一股酸涩缠上了心间。偏生这个时候,太平仿佛知道婉儿会顾看她,只见公主微微侧脸,嘴角对着她扬了扬。 殿下在安抚她,婉儿却记了仇,明明是在“挑衅”。她暗暗算了算日子,三日后她可以休沐一日,到时候定要登门好好算算这笔“醋”债。 -- 第301页 “宣各国使臣觐见——”殿外司礼内侍一声高唱,各国使臣重新整了整衣冠,便鱼贯步入万象神宫。 原以为万象神宫外面已经足够华丽,踏入这儿方知一切都错了。这里面佛光明亮,万象齐俱,哪里是天子的朝堂,明明是天宫神仙洞府。 东瀛使者忍不住深吸了好几口气,还是静不下心神来。这样富丽堂皇的一座神宫,该是多少能人巧匠的心血才能凝成。他的心湖激荡,幻想着能持烛一寸一寸地膜拜这座华丽的宫阙。 “拜见大周陛下。”各国使臣各行各礼,向武皇宣示最真挚的敬意。 武皇大手一挥,“平身。”声音有如洪钟,那不怒自威的仪态,让这些使臣们不敢再小瞧这位大周女帝。 随后,各国使臣各献来朝贺礼,武皇一一收下,也命太平准备回礼,以示大国邦交,互通往来,互惠互利。 突厥使者献宝之后,忽然笑容微深,“我突厥还有一宝献上,陛下可看看,能否换一城之地?” 武皇笑容微敛,“一城之地?朕倒要瞧瞧,是什么稀罕的宝物。” 突厥使者拍了两下手掌,一名随从走了出来,当众剥落身上的毛皮大衣,揭下毡帽,竟是一个穿着僧衣的绝妙少年僧人。 只见这少年僧人缓缓抬眼,一双桃花眼澄净无尘,他只轻轻抿唇,便让人心窝里微微一痒。 突厥使者介绍道:“这位法师,发号莲玦,有通天之能。”他来周之前,便已调查清楚,武皇重佛,又是女子,向武皇献上佛子,当是上佳之礼。 武皇沉眸,“何为通天之能?” 突厥使者捂着心口向武皇行礼,话中有话道:“夜览星河,举手可摘星。” “好一个举手可摘星。”太平微笑着附和,往前走了一步,“母皇,儿也可以摘星,还不止一颗。” 武皇忍笑,“不得妄语。” “若是臣真的摘了星,母皇赏臣几座城池啊?”太平轻笑。 “若是摘不得,可要按欺君论处。”武皇肃声提醒。 太平得意仰头,“若是摘得,这位法师便也没有什么稀奇之处,母皇,你说是不是?” 武皇点头,“确实如此。” 太平记得,上辈子这一次大朝会,这突厥使者就献了佛子给阿娘。说是摘星,不过是障眼法罢了,真正的意图是把这个扮作佛子的面首送给阿娘。阿娘当年顺手将他给打发去了白马寺,从来都没有理会过。今次这突厥使者有些不一样,竟想用一个面首换西境一座城池,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买卖! 阿娘不便当这个恶人,便由她这个镇国公主来。 太平对着脸色铁青的突厥使者微微一笑,“使者息怒,本宫只是一时技痒,想给诸位瞧瞧,何为摘星之术?”说着,她的声音故意扬起,“免得使者遭小人蒙蔽,做出贻笑天下之事,回去被你家可汗责骂。” 突厥使者本想狠狠地瞪太平一眼,可她今日实在是太过明媚,谁能对一个好看的公主凶得起来呢? “如此,便请殿下一展摘星之术。” “诸位大人,可否往后退三步?”太平恭敬地对着文武百官道。 文武百官也起了兴致,也想瞧瞧公主今日究竟耍的什么把戏。当下文武百官皆往后退了三步,在万象神宫之中让出了一个空场来。 太平独自一人站在空场正中,对着殿外的内侍下令,“搬三面绘了星辰的屏风来,再拿七盏宫灯来,就布置在这儿。”说着,她指了指自己脚下,“照着北斗七星的位置布置,一盏也不能摆错。” 婉儿不知太平想做什么,她不禁问道:“臣能不能帮殿下什么?” 太平回头轻笑,“上官大人文采出众,不妨一会儿赋诗一句,锦上添花。”她的笑得胸有成竹,婉儿即便忐忑,也只能相信太平不会在这样的地方捅出什么大篓子。 很快内侍们便将屏风搬来,依着太平的指点,把屏风放置妥当。 “把上面的宫灯灭了。”太平指了指藻井下的几盏宫灯,特别强调,“不多不少,就灭本宫顶上的这两盏。” 内侍们听着太平的话,将宫灯灭了,一霎之间,万象神宫的光线暗了几分。太平又命人点燃了脚下的七盏宫灯,她站在宫灯前,屏退了附近的宫人内侍,对着武皇盈盈一笑,捻起了兰花指来,似是准备献舞。 “虽说还有一月多,才是母皇的寿诞,臣今日借花献佛,摘星为礼,愿母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公主的话音刚落,她忽地扯开了左腕上的红绸,左腕只翻了一个花指,便引得腕上铃铛清脆作响。 殿下以银铃为乐,一袭红裳,在三面星辰屏风的映衬下,翩然起舞。 太平已经许久不曾这样忘情一舞,众臣也从未见过公主这般妖娆出尘的舞姿,她就像是在星辰间疯狂绽放的红莲,身姿旋舞,舞裙翻飞,金灿灿的披帛衬在其中,像是蜿蜒在红莲上的金字经文,也像是红莲吐露的金色仙露。 这样的殿下,如何让人移得开视线? 直到此时此刻,婉儿终是明白太平为何今日这般打扮,她一定是早就想好了一切。 殿下不单要把名字刻入文武百官心里,也要刻入这些外邦使臣心里,让他们知道,大周不仅有女皇,还有艳胜红莲的镇国公主—— 太平。 -- 第302页 正当诸人都沉浸在公主的舞姿之中时,太平忽然长袖一甩,洒出金粉万千,她顺势一个斜旋,恰好挥灭了脚下的一盏北斗七星,掌中却亮起了一点辉光。 她止下跳舞,恭敬地对着武后跪下,双手奉上一枚上好的东海明珠,朗声道:“星辰在此,愿吾皇万岁,福寿绵延。” 众臣听见这话,下意识地纷纷跪倒,也跟着公主山呼道:“愿吾皇万岁,福寿绵延。” 武皇满心高兴,大笑道:“好一个摘星之舞!妙!真是妙极了!”说完,她看向了婉儿,“婉儿可想好诗句了?” 婉儿微笑垂首,“臣已想好一句。” “念来听听。”武皇下令。 婉儿挺直了腰杆,朗声念道:“岁岁年年常扈跸,长长久久乐升平。” “好句!”武皇抚掌大笑。 文武百官附和称赞。 太平退至突厥使臣边上,低声提醒,“这一招摘星之术,我大周文武皆知,使君是瞒不过母皇的法眼的,不如见好便收吧。” 突厥使臣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边上的佛子,“没用的东西!” 太平顺势扬声道:“母皇,臣瞧这位法师颇有法相,不如收至白马寺继续修行。”说着,她看向了突厥使者,“许一城可以,他日我大周使臣前往突厥,人人皆可摘星,敢问使君,突厥可汗可愿许我大周一颗星一座城?” 突厥使臣连忙摆手,赔笑道:“方才不过戏言罢了,区区摘星小僧,岂值一城?” 太平笑道:“原来如此。” 武皇会心一笑,太平今日之举可真是不费一兵一卒,便将了突厥使臣一军。 这一战,赢的妙,也赢得好! “准奏!” 第155章 国宴 日暮时分, 国事已毕。武皇在宫中设下大宴,宴请各国使臣,听国乐,赏妙舞, 享各色山珍海味。 炙肉是吐蕃与突厥人最爱吃的, 鹿肉、兔肉、羊肉各有烧炙之法,这两国使臣吃得连连称赞。鱼肉与鲜虾是东瀛人的最爱, 他们一边吃一边赞许大周厨子的厨艺高超。至于那些胡人使臣, 没想到在大周的国宴上也能吃到自家口味的胡饼,一顿国宴, 各品滋味。 即便是酒,林林总总都有十余种口味。 席间听大周最好的乐师奏响天籁之音,从丝竹雅乐到西域胡曲,只要是世间叫得出名字的好乐, 今晚这些乐师们都一一重现。 宫舞不局限于汉家歌舞, 有胡姬献舞, 舞天下纷纭,也有伶人带着面具以舞叙事,演绎百年春秋。 所谓大国, 便是海纳百川, 大周第一次大国之宴, 不仅让各国使臣都开了眼, 还让文武百官也开了眼。 今次国宴各项事宜,皆由礼部安排,牵头之人便是太平。起初武承嗣还冷嘲太平,主次不分,将坊市中的下等胡姬也请入宫中献舞。今夜看来, 一切安排得恰到好处。 大宴虽不是明晃晃的政事,却也代表着一国的待客之道。 太平如此安排,彰显的是大周的包容之量,百花齐放,并未掩盖大周独树一帜的风姿,正因为大周国宴上重现了各国的乐曲与舞蹈,反衬出了大周舞乐的大国风范。 自卖自夸,独显一家之长,那并不是大国之量。 兼容并蓄,博采众长,这才是一个大国,一个君王该有的风采。 武皇今晚高兴极了,不必动武,便能让使臣叹服,不必吆喝,便能让官员心悦。她作为天子的第一个大朝会,一定会在青史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她,武曌,虽是女子,却半点不输其他君王。 想到这里,武皇将酒盏移向裴氏,“再斟一盏!” 裴氏担心武皇喝多了伤身,连忙劝道:“陛下已经喝了很多盏了。” “今日高兴,朕要与诸位臣工喝个痛快!”武皇缓缓站起,捏着酒盏横臂裴氏面前,扬声道:“诸位使臣,朕敬你们一盏!” 武皇都发话了,裴氏怎敢不添酒?当下给武皇斟了半盏。 “嗯?”武皇不悦地斜睨了她一眼,“斟满。” 裴氏只得添满。 武皇这下舒坦了,众位使臣敬然站起,与武皇一起饮下一盏。 “裴氏,再斟一盏。”武皇将酒盏递向了裴氏。 裴氏为难地看了看不远处的婉儿。今日是国宴,虽说厍狄氏也该侍奉在侧,可这两日裴光庭身子不好,所以武皇给了她特旨,让她在裴府安心照顾独子。是以,此时此刻,裴氏唯一能指望的便只有婉儿了。 婉儿起身,垂首道:“陛下,还是少饮……” “你也小瞧朕的酒量?”武皇没让婉儿说完,便打断了她,“朕的酒量好得很!信不信,他们都喝倒了,朕还能再喝!” 武承嗣趁机附和道:“陛下想喝,你们一直拦阻,是想抗旨么?” 武皇眯眼笑笑,看向了武承嗣,“魏王懂朕!” 话都说到这一步了,谁还敢再劝武皇少饮呢?婉儿忙给太平递了个眼色,太平刚欲开口,武皇便指向了她。 “太平,来,给朕斟酒。”武皇完全不给太平反驳的机会,“这是诏令。” 既是诏令,自然太平不敢抗旨。 太平无奈,只得提起酒壶,走近武皇,给武皇斟满一杯,小声劝道:“阿娘还是少喝几盏,喝多了会伤身的。” “啰嗦。”武皇刮了一下太平的鼻尖,“你斟酒便是。”说完,她将这一盏酒敬向了文武百官,“诸位臣工,朕敬你们一盏!” -- 第303页 “谢陛下。”众臣跟着武皇同饮一盏。 武皇再次把酒盏递向太平,太平只得再倒。 几盏下肚,武皇的脸颊已烧上了酒色,各国使臣却来了劲,特别是突厥使臣,举杯接连敬向武皇。 太平每次斟酒都少斟三分之一,就怕阿娘喝多了真伤了身子。 武皇心知肚明,喜在心间。母女同心,其利断金。太平果然没有让她失望,掌管礼部之后,事事上心,尤其是今次的大朝会,实在办得让她称心如意。 若说唯一不如意的,便是太平的肚子。东宫一直空置,每隔几日都能收到请立太子的奏疏,长此以往,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无奈,这寒症最难调养。 武皇起初以为是张谡医术不精,便打发了另外的太医去给太平请脉,可那太医回来禀告,直说公主寒症确有转好之相,只是寒症最易反复,稍有不慎,又要重头调养,此事急不得。 她都快急死了,那些太医还劝她急不得。 “上官大人,我敬你一杯。”东瀛使臣忽然敬向了婉儿。 婉儿微愕。 东瀛使臣笑道:“大人应天门下指点天下士子文章,才学过人,今日万象神宫中一睹大人真容,实乃幸事,这一盏,大人当得起。” 婉儿迟疑地看了一眼武皇。 武皇大笑道:“你倒是个识货的,婉儿的才学确实当得起这一盏。” 得了武皇首肯,婉儿举盏回敬东瀛使者,“如此,我却之不恭了。”话音刚落,便仰头将这盏酒喝了个干净。 吐蕃使臣笑道:“这么说,我也该敬上官大人一杯,请。” 婉儿满上一盏,洒脱地一笑,“请。”再次仰头一饮而尽,没有一点扭捏造作。 突厥使臣跟着附和,“上官大人,请。” 太平看这架势,这些使臣是想把婉儿灌醉宴上,她刚欲出口解围,却被武皇扣住了手腕。她惑然看向武皇。 武皇轻笑,“太平,来,与朕喝上一盏。”婉儿是女官,倘若她能落落大方地接下这些使臣的敬酒,那便彰显了女臣的风范。 这是武皇给她的任务,也是允她的恩赏。 天下可没几个女子有这样的机会,让各国使臣亲自敬酒。 太平低首给武皇斟上一盏,也给自己斟了一盏,敬向了武皇,“母皇,请。” “我大周女子,就该这样坦坦荡荡,不卑不亢。”武皇并不急着饮,斜眸瞥了一眼婉儿,“你看婉儿是不是做的很好?” 太平顺着武皇的视线瞧去,只见婉儿举手投足之间,不卑微,不倨傲,每一盏酒都迎合得恰到好处,如沐春风。 她怎会不知婉儿的本事,她只是担心婉儿晚上喝多了难受。 “母皇所言极是。” 太平说完,与武皇一起饮下了这盏酒,她正欲斟酒,却被武皇按住了手。 “你少喝些,正在调养身子,喝多了才是真的不好。” 太平听得出阿娘语气中的关切,可她也听得出阿娘殷切的希望,她涩然笑笑,“臣一定快些调养好身子,不让母皇失望。” 武皇满意地点了点头,扶额道:“裴氏,朕这会儿有些倦了。” 裴氏连忙上前,“奴婢扶陛下回去歇息。” “这边……”武皇给太平递了个眼色。 太平知道,这是阿娘给她机会熟悉这些使臣,她恭敬地一拜,“臣在这儿,母皇可以放心。” “嗯。”武皇拍了拍太平的手,便由裴氏扶着,提前退了席。 武承嗣静默看着武皇如此倚重太平,心中又酸又涩。若他还是春官尚书,这些好事怎会落在太平身上! 正当这时,太平似是知道他会不悦,向他投来了一个挑衅的目光。 武承嗣咬紧后槽牙,罢袖道:“臣喝多了几盏,实在是不适,先告退了。” “魏王可要走稳些,可别不小心磕碰到哪儿。”太平话中有话地应了一声。 武承嗣听出了她话中的刺意,冷笑道:“多谢殿下提醒。”他不能再任由太平坐大,他必须加快请命,早些入主东宫。 他之前帮着姑姑杀了那么多李唐王室,除了那么多李唐旧臣,最后若是太平坐上了皇位,她一定会清算他。他已是背水一战,再无回头之路。东宫之位,不仅仅是他多年梦寐以求的心愿,还是他唯一的保命符。 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他必须将东宫之位拿到掌中! 武承嗣离席后不久,他的心腹也陆续离席。 太平举盏敬向狄仁杰,上次圆场之事,她欠狄公一句感谢,“狄公,本宫敬你一杯。” 狄仁杰看见今日大朝会的盛景,也心悦之极,他回敬太平,“殿下置办国宴,辛苦了。” “都是分内之事。”太平莞尔,仰头便将这盏酒喝完。 狄仁杰深望了一眼太平,她的眉眼像极了武皇,神韵却像极了高宗,这一瞬间,他竟有几分恍惚,不由得哑然笑笑,跟着饮下了这一盏。 太平挂心婉儿,回头瞧向婉儿,却发现不止是使臣,去年秋闱的好几位进士都过去给婉儿敬酒了。 特别是去年进士第一人,张说。 他酒兴正酣,央着婉儿借酒赋诗,叫嚷得最大声。 婉儿乐在其中,半点不作迟疑,唤了内侍送上文房四宝,潇洒地将宣纸往几案上一展,提笔便书。 -- 第304页 洋洋洒洒数首诗跃然纸上,引来赞声如潮。 太平悄悄地欣赏着这样的婉儿,那些人众星拱月般围着婉儿,她一袭月白色官服卓立正中,一手提笔,一手执杯,趁着酒气诗性大发。 若说阿娘像是烈阳一样,照亮了一个天下,那婉儿就像是天上明月,诗意了一个朝堂。 婉儿像是知道太平会脉脉望她,她嘴角一扬,骄傲地在宣纸上笔走龙蛇,字迹再不是往日的娟秀小楷,诗体再不是平日的缱绻宫体。 谁说女子书道不可苍劲有力,谁说女子只能写闺阁怨诗,她上官婉儿今晚便让天下人知道,他们都错了! 第156章 太平 国宴终了, 各国使臣由内侍引着出了宫门,去往驿馆休息。剩下的官员们也由内侍搀扶着,各回各府。 太平估算了时辰,就算骑马, 她也赶不及宵禁之前回到公主府, 索性今晚便在宫中留宿,也好照顾那个喝醉了的心上人。 “春夏, 你先回西上阁, 吩咐红蕊准备醒酒汤。”太平温声吩咐春夏。今次国宴上的酒都是她一手挑选的,酒性并不烈, 可若是喝杂了,酒劲上了头,只怕要难受半日。回想婉儿方才那豪爽饮酒写诗的模样,太平不禁哑然失笑, 走近案边, 对着婉儿递过了手去, “上官大人,本宫扶你回去。” “臣……臣自己能走。”婉儿确实醉了,她挣扎着站了起来, 身子摇了摇, 便跌入了太平的怀中。她下意识地推了推太平, 这里可是紫微城, 是武皇的眼皮子底下,不可如此亲近。 可一个醉了的人,如何能推动一个不醉的人? 太平轻笑打趣,“看来,还没有醉透。” 婉儿反击道:“臣还能写一百首诗!殿下不要小瞧臣!” “写, 回西上阁,本宫陪着你写。”太平勾紧了她的腰杆,对着收拾国宴的宫人们吩咐道,“收拾干净便去你们管事那儿各领一百文钱,告诉你们管事,赏银从公主府的私库里拨,明日去本宫府上找詹事结算。” 宫人们大喜,没想到公主竟是这般豪爽。 太平笑意微浓,“今日本宫高兴,你们也办差不错,当赏。”说完,她又补了一句,“以后只要用心帮本宫做事,本宫绝不会亏待了你们。” “诺。”宫人们高兴领命。 婉儿这会儿酒劲上头,脚步虚浮,根本就站不稳,整个身子几乎是偎在太平怀中。她觉得自己烫极了,明明没有发烧,血脉却都在沸腾着,一刻也停不下来。 “难受……”她的低声呢喃,滚烫的气息刮过太平的颈子。 太平绷直了身子,酒醉了的婉儿与上辈子一样,撩人不自知。婉儿因为酒难受,太平却因为她的气息难受。 “走吧。”太平勾了勾婉儿的腰杆。 婉儿顺势贴得她紧紧地,没有一丝缝隙。热意透过官服,熨上了太平的肌肤,太平强忍心底的痒意,扶着婉儿一边走,一边低声警告,“别蹭!” 醉了的上官大人可不怕殿下,她就觉得蹭蹭太平会舒服些。她的身子很烫,太平的身子微凉,一切刚刚好。 从国宴所在到西上阁,分明只是数百步的距离,因为婉儿的酥软,太平走得极慢。 太平终是扶着婉儿回到了西上阁,红蕊端来了一碗醒酒汤,春夏懂事地打来了一盆热水,两人识趣地静静放下,不等太平吩咐,便退了出去,将殿门仔细合上。 太平心中暗笑,这两丫头才是越活越机灵了。 她将婉儿扶着躺在了床上,起身拿帕子浸了热水,拧干之后回到床边坐下。她温柔地帮婉儿擦拭着沁出的汗珠,柔声道:“不就是几个使臣么?吟诗对酒还能喝那么欢,知不知道喝多了也是会伤身的?” 太平的这句话脱口而出,她自己先怔了怔,复又心领神会地笑了。怪不得上辈子婉儿敢在这个时候僭越,原是酒壮人胆,她在文武百官之前那般洒脱,她与她独处之时便肆无忌惮了。 婉儿迷离着醉眼,总觉得太平的这句话在哪里听过,“殿下……” “唤我太平。”太平笑眯眯地看着她,对她醉时的轻唤很是怀念。 婉儿蹙了蹙眉,“嗯?” “这里只有你我,别怕。”太平放下帕子,俯身看她,再次下令,“唤我。” “太平。”婉儿乖顺地唤了她,满眼都是烛光映出的碎金之色,她慵懒地勾住了太平颈子,醉眸里只剩下了太平痴了的模样。她的一颗心涨得发痛,满满地只有一个殿下。 太平听得耳酥,起了贪念,“不够。” 婉儿挺了挺身子,额头蹭上了太平的额头,她小声呢喃,“殿下贪心。”声音娇媚,让人神魂俱乱。 “再唤一遍,”太平热烈地说道,“就一遍。” 婉儿的双颊被酒气熏得通红,她一手勾住太平的颈子,一手在太平心口画着圈儿,“臣……不信殿下就要一遍……” 太平呼吸沉下,“本宫就是贪心。” “太、平。”婉儿顺着她的心意慢吞吞地再唤了一声,在太平心口画圈儿的手指来到了她的腰带上,“臣、要、算、账!”她的声音慵懒而娇蛮,哪里还是平日那个冷静自持的上官大人。 太平由着她解开了腰带上的暗扣,笑问道:“婉儿要算什么账?” 婉儿双眸通红,话却说得异常笃定,“我的……太平……”话音一落,她便吻上了太平的唇,顺势用力一个翻身,便将太平压倒在了身下。 -- 第305页 今晚的婉儿,就像是一只红了眼的小兽。 “是……你的……”唇齿之间逸出了太平的一声回答。 谁让她这红莲妖姬先撩拨了上官大人? 那诗性大发的上官大人自当笔走龙蛇,写尽人间最旖旎的风月,诉尽两世的痴缠醉语。 阁外院墙下的那排红梅迎风盛放,梅花香味弥漫在整个庭中。 春夏牵着红蕊坐在檐下,搓了搓红蕊的手,还觉得她有些发凉,便捧着她的手凑近了呵了几口热气,笑道:“我去给你拿件暖衣来。” 红蕊沉浸在春夏的温情里,愣了一下,甫才反应过来,“哦。” “木头!”春夏忍笑打趣,戳了一下红蕊的脑门,松了她手,起身去她房中抱了一件暖衣出来,罩在了红蕊身上。 春夏坐下,得意道:“这下,我便可以安心值夜,不必担心你会着凉了。” “别动。”红蕊突然一本正经地下了令。 “做什么?”春夏的话才问出,只见红蕊扯着一半暖衣罩在了她的身上,然后暖暖地贴了过来。 “这样,谁都不会着凉了。”红蕊笑了。 春夏在衣下握了红蕊的手,“还算有良心。”说完,两人相视一笑,此时此刻,她们便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两人。 寅时三刻,婉儿酥醉初醒,一睁眼便瞧见殿下枕在一边,她微微一愕,旋即笑了起来。原来昨晚那些孟浪,并非是梦,而是实实在在的以下犯上。 她想亲亲太平的额头,哪知脑袋一动,便觉眩晕欲裂,“嘶……” “头疼了?”太平温柔的声音才落下,微凉的手便落在了婉儿的额角上,轻轻地给婉儿揉着,“这样舒服些么?” 被殿下这样宠着,怎会不舒服? 婉儿忍着难受往前凑了凑,顺势覆上了太平的手背,给太平暖着,“尚未入春,天凉,担心冻着。” “我暖着呢。”太平哑笑,抵着婉儿的额,“婉儿也烫着呢。” 婉儿歉声道:“昨晚喝多了两盏……臣可有……伤到殿下?” “你说呢?”太平的声音中染上了一丝哑涩。 借着烛光,婉儿的视线往下,清楚地瞧见了太平锁骨上的两点吻痕,鲜红得就像是两朵绽开的红梅。 她确实是仗醉行凶了。 “臣……” 太平低哑耳语,“本宫心甘情愿给你的。”哑涩的语声中透着一抹娇音,那是旁人都听不到的公主撒娇。 婉儿的心猛地跳快一拍,这样的殿下实在是诱人。她轻咬下唇,不敢再借机孟浪。往日这个时候她也该起身梳洗,去武皇身边伺候。今晚殿下留宿她这儿,她若缺了当值,只怕武皇会多想什么。 太平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按住了她身子,笑道:“上官大人昨晚贪杯,今日起不来伺候母皇,合情合理。” 婉儿蹙眉,“臣若不去伺候……”太平压住了她的唇,不让她说完后面的话。 “你这样如何伺候母皇?”太平含笑反问,“朝堂之事,可是容不得一点错的。”说完,她坐了起来,娇媚地拉了内裳披在身上,将垂落的青丝往耳后一顺,温和道,“母皇那边我去伺候。” 婉儿摇头,“臣可以。” “这几日武承嗣一定会暗使手下上书母皇,请立他为太子。”太平一边说,一边从床上走了下来,“母皇若是顺口问你,你如何答她?” 婉儿正色道:“上辈子臣便答过,世上没有立侄不立子的道理。” 太平回头,认真道:“此一时,彼一时,那时武三思尚在,武懿宗也在神都,甚至……那时我还怀着武攸暨的孩子。” 那个时候武氏势力鼎盛,阿娘之所以打压武承嗣,有一部分原因出于制衡。所以她顺水推舟地去了武承嗣的丞相之位,也是为了平衡削弱武承嗣在朝中的影响,免得武承嗣的势力渐大,超脱她的掌控。 现下武三思已死,武懿宗也被贬至临淄,就算武皇不想给他太子,这次只怕也不会去他的相位。 婉儿沉默片刻,开口问道:“殿下打算如何?” 太平笑道:“一切全凭母皇决断。” 婉儿头疼得厉害,她忍痛思忖片刻,忽然想明白了太平的意思,“殿下是想推波助澜?” “不愧是我的婉儿。”太平赞许婉儿,“我想,以武承嗣那猴急的心性,今日母皇一定能收到请立他为太子的奏疏。” 婉儿从床上坐起,坚定开口,“我还是应该去陛下身边伺候,殿下一个人,我不放心。” “谁说我要一个人打这一战?你留在这里,抄写经文,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送来给母皇。”太平温柔地下令。 婉儿静静地看了太平一会儿,无奈笑道:“殿下再这样事事护我周全,总有一日,我会恃宠生娇的。” “爱妃尽管恃宠生娇,本宫就怕你藏着掖着,口是心非。”太平说完,凑近婉儿,轻捏了一把她的下巴,“伺候我更衣。” 婉儿忍不住笑出声来,“诺。” 第157章 侍奉 武皇昨夜因为饮了酒的缘故, 所以睡得很沉。太平来到殿外时,候在殿外的裴氏如实回禀,武皇尚未起身。 太平看了一眼外间的天色,今日并没有早朝, 往年武皇即便不朝, 也会早早起身处理政务。今日,就让阿娘好好睡一觉吧。 -- 第306页 “本宫候在殿外, 等母皇起身。裴氏, 你且下去休息吧。”太平挥手,示意裴氏退下。 裴氏迟疑地看了看殿下, 又看了看寝殿外值卫的羽林军,确认武皇是安全的,这才领命退下。 开启大宫门的时辰一到,便有当值的宫人将对外的大宫门打开。太平望着大宫门缓缓开启, 那个提灯当值的宫婢很是眼熟。她仔细想了想, 终是想起了这名户婢的名字, 韦团儿。 很快地,便有一人提灯从外走入,借着灯盏的微光, 太平看清楚了那人的面容, 正是她的四哥李旦。 只见李旦与韦团儿双目匆匆一对, 有些情愫不必多言, 便已显得明明白白。韦团儿微微垂首,轻轻地扯了一下李旦的衣袖。李旦快速往她掌心塞了一张纸条,韦团儿这才松了手,喜滋滋地捏着那张纸条,目送李旦走向这边。 似是觉察了太平的目光, 韦团儿赶紧收敛笑意,将脑袋再低了低。 李旦提灯走近宫檐下,这才注意到候在殿外的这名红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妹妹太平。 他也不知太平瞧见了多少,便有几分心虚,“昨晚太平可是歇在宫中了?”不然,太平不可能比他先一步来给武皇晨省,除非昨晚太平就歇在武皇的内院阁中。 太平微笑,“昨晚多喝几杯,便去上官大人那儿歇了一宿。” 李旦素知太平与婉儿交好,也没有多想什么,他又起了一个话茬,“昨日的国宴,据说办得很好。” 气氛略微有些僵硬。 太平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她与四哥不再像当初那样亲密,甚至她还能觉察到四哥对她的戒备。 “四哥昨日应该来的,你是皇嗣,怎能缺席国宴?” “太平,四哥的难处你真的不知道么?” 李旦说完这话,惊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连忙解释道:“三郎病了很久,难受起来,就不断喊阿耶,我岂能离开?” 太平静静地看着四哥,经年称病保命,竟是练就了这样滴水不漏的说辞。 “咳咳。” 殿内响起了两声轻咳,太平听得出来,那是阿娘故意咳来提醒他们的。 太平恭声道:“母皇,儿能进来伺候您么?” “进来吧。”武皇肃声开口。 太平推开了殿门,回头示意殿外的宫婢们将热水盐水都端进去,伺候武皇洗漱。李旦缩在殿外,没有母亲点名传召,他不敢贸然踏入寝殿。 武皇坐在床上,太平近身将她扶起,她的余光里没有瞧见裴氏,疑声问道:“你把裴氏打发了?” “今日儿想好好陪陪阿娘。”太平说完,亲手抱了龙袍过来,给武皇穿上。 武皇意味深长地笑笑,“无事献殷勤,说吧,想跟朕讨要什么?” 太平顺着武皇的话茬接口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阿娘,儿想请休两日,去阿娘赐儿的庄子里,赏两天梅花。” “嗯?”武皇侧脸看她。 太平坦荡地对上武皇锐利的眸光,“今次国宴,儿事事亲力亲为,实在是累人。”说着,她撒娇似的挽着武皇的手臂摇了又摇,“阿娘就让儿偷懒两日吧,好不好?” “一个礼部就累着了?”武皇爱怜地捏了一下太平的鼻子,“去庄子可以,必须驸马陪同。” 太平就知道武皇会下这样的命令,她故作扭捏,“他一个武官,又不懂诗,陪儿赏梅,要闷坏儿的。” 提到“懂诗”二字,武皇立即想到了一个人,往日这个时候婉儿已经在身边伺候了,“婉儿呢?” 太平认真答道:“昨晚她贪杯太多,醉得不省人事,今早儿先罚了她,这会儿正在阁中抄经醒酒呢。” 武皇颇是好奇,“罚她?” “对,不懂分寸,致使今日头疼不能伺候阿娘,难道不该罚么?”太平答得一本正经。 武皇却忍不住大笑道:“罚得好!”婉儿向来骨子傲,昨晚贪杯喝上了头,导致今日缺了差,太平罚得恰到好处。 正当此时,宫婢在殿门外禀报,“陛下,皇嗣来晨省了。” 武皇的笑意微敛,“让他回去吧,好好照顾他家的三郎。”这句话不大不小,刚好可以让一直候在殿外的李旦听得清清楚楚,“养好身子,立春之后便启程去临淄吧。”这些个孙儿都软禁在宫中也不是长法,开春之后,武皇会命人护送这几个孙儿去各自的藩地去当个富贵郡王。 如此,一来可以让天下人看见,武皇并没有圈禁李唐王孙的意思,二来把这几个孙儿养在外地暗中监控,也可以防止这几人长大了联手起事。 李旦恭敬地应道:“儿领旨。”他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便快步离开了这儿。 武皇失望地摇了摇头,“你这个四哥,真是难担大任。” 太平拿起梳子,为武皇梳理长发,一边梳,一边道:“四哥重情,阿娘也不要怪他。” “重情,呵。”武皇自己生的儿子,什么心性她一清二楚。 内侍将朝堂送来的奏疏抱至龙案上,隔着屏风对武皇回禀,“陛下,这是今日的奏疏。” “嗯。”武皇应声,“退下吧。” 内侍领命。 太平很快将武皇的长发盘起,重新整理了一遍武皇的衣冠后,亲手伺候了武皇洗漱。 武皇在龙案边坐下,她拿起一本奏疏,并不急着打开,侧脸问向太平,“想学么?” -- 第307页 “儿才说了要请休。”太平不是不想学,而是今时今日不能学。 武皇满意地笑了,“总要学的。” “那也不是今日。”太平皱了皱眉,“儿去给阿娘传膳。”说完,便快步退出了寝殿。 武皇看着太平的背影,忍笑道:“鬼机灵。”说罢,她将奏疏打开,第一本就是王庆之的奏疏。 她一字不漏地读完了奏疏,脸上的笑意已是荡然无存。 “真是心急啊,承嗣。” 太平适时地端了早膳进来,搁在了案边,温声道:“阿娘,先用膳吧,趁热吃,不然一会儿凉了。” 武皇哪里还有食欲用膳?她最后能登上皇位,靠的就是最后那三拨浩浩荡荡的请愿。如今武承嗣依样画葫芦,她如何能不忌惮? “阿娘这是怎么了?”太平觉察了武皇脸色不好。 武皇放下奏疏,拿起了朱笔,“你小时候,朕曾经问过你,想要这个么?你可还记得?” 太平认真答道:“记得。” 武皇把朱笔递向太平,“朕若给你,你敢不敢接?” “母皇,臣不敢。”太平往后退了一步,立即跪在了武皇面前,“您要是真下了这样的旨,臣只能一杯鸩酒,自行了结。” 武皇似笑非笑,“不敢?” “不敢。”太平答得坚定,抬眼迎上武皇的目光,继续道:“臣如今只有寸功,朝中许多大臣都比臣做得好,臣若在这个时候入主东宫,那是德不配位。臣被天下人非议便罢了,还会连累母皇,让他们有机会中伤母皇。母皇登基甫才数月,绝对不能让他们有这样的机会兴风作浪,所以臣愿意以死护卫母皇。入主东宫一事,既是不敢,也是不能!” 武皇欣慰地舒展了眉头,温柔地拍了拍太平的后脑,“你是个懂事的,可武承嗣不是。” “这个时候也不能处置他。”太平真切剖白,“武李两家和,则天下安,武李两家裂,则天下乱。若是这个时候因为立储一事,母皇处置了武承嗣,只会寒了武氏的心,招致内祸,是以万万不可。” 武皇颇是惊喜,“朕还以为你不懂这些。” “臣已是武氏的媳妇,自当为武氏考虑。”太平嘴角扬着一抹笑意,“臣也是李氏的女儿,也该为李氏考虑。臣的处境,其实与母皇一样,不是么?” 确实,武皇是李氏的媳妇,也是武氏的姑母。算起来,太平确实与她的处境很像。 武皇将朱笔收回,搁在龙案之上,沉声问道:“你不恨他曾经对你下手了?” “恨,可那是臣的私事。”太平不瞒武皇,“大局当前,私事便只是私事,不可因一己之私,误了母皇的大业。” 武皇最喜欢听实话,她亲手扶起了太平,“朕如今遇上难事了,这一仗可不好打。” “臣有一策。”太平迟疑开口。 武皇肃声道:“讲。” “母皇可召见王庆之,听他陈情此事,然后令李昭德旁听此事。”太平点到即止。 武皇眸光微暗,宰相李昭德是李唐旧臣,一直拥护皇嗣,反对李储武氏,又是个性子刚烈之人。若能借他的手,收拾了王庆之,便等于敲山震虎,杀一杀武承嗣的野心。 甚至,还可以借机探探现今的朝臣,到底是拥护皇嗣的多些,还是拥护武承嗣的多些?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如今最重要的便是制衡各家势力,不容一家式微,也不容一家坐大。 帝王之术,莫过于此。 收拾的只是王庆之,出手的是李唐旧臣,她到时候只用出来当个和事老,一边打一板子,此事便能顺遂度过。 “太平。”武皇觉得这一计妙绝,“当真是长大了。” “长大了才能与母皇并肩作战。”太平敬然说完,对着武皇一拜,“臣说过,母皇在前面走,臣在后面跟着,我们上阵母女兵,一定可以所向披靡。” 武皇放声一笑,“贫嘴!”面上是这样和蔼,她却悄悄思忖了一遍公主府的臣下都是些什么人。 自从太平得了镇国之衔后,她便有了开府的资格。可惜,这孩子并不像那些皇子,明明可以开府招揽人才,却只招揽一些散官小吏,修修诗集,搜集乐书,什么政事都不涉猎。哪怕她做过工部尚书,现下当值礼部尚书,也没见养成什么班子。 太平是个聪明的,也是个懂事的。 武皇喜欢聪明人,更喜欢懂事的人。 尤其像太平这样的孩子,献计妙,处事知分寸,只要她能诞下皇孙,武皇便有理由借势让她入主东宫。 这样的储君,武皇安心,也愿意教她更多的帝王之术。 自古储君不易做,太过聪明者,君王猜忌难有善终,愚钝者,臣子难服朝堂不稳。是以历朝历代的储君,都是天子千挑万选的天之骄子,善终者却寥寥无几。 “朕来处置此事。”武皇终是下了令,“太平你回去好好养身子,若是觉得驸马不够风雅,便把婉儿召去,陪你赏梅赋诗。”她殷切地期盼着她的皇孙,“早日寒症痊愈给朕生一个皇孙,这才是稳定国本的大事。” 太平乖顺地低眉领命,“诺。” 第158章 大势 皇庄在神都南郊, 武皇挑了此处赏赐太平,恰好是因为这里有片梅园。梅树不知是何人所栽,每到冬日,白梅胜雪, 红梅似火, 没划作皇庄之前,这里是神都诗人们入冬后的赏梅胜地。如今不得公主允准, 谁也不准擅入梅园。 -- 第308页 当然, 有一人除外。 太平知道婉儿喜欢梅花,很早便给她下了特令, 只要婉儿来此赏梅,皇庄的人都要伺候好了。 婉儿抄了一早的经文,这会儿脑袋算是清醒多了。此时与公主乘着马车出了神都,来到了梅园之外。 马车刚停, 便有宫人迎了上来, 搬了踏脚石来, 恭请殿下下车。 太平掀起车帘,便有一阵寒风袭面而来,她不禁打了个冷战。婉儿抱了大氅, 罩在了公主身上, 温声道:“殿下当心些, 不要着凉了。” “是, 上官大人。”太平享受着婉儿予她的温情,牵了她的手,一起走下马车。 今日她放了春夏与红蕊的假,让那两个婢子在公主府好好休息。梅园这边也有不少宫人,少春夏与红蕊一日也无妨。 “殿下, 请。”管事的内侍恭声说完,便哈腰引着太平与婉儿往里走。 穿过长廊,两人步入了赏梅的暖阁中。这暖阁只有上下两层,最上面一层只放了一张几案,铺了两张暖席,文房四宝俱全,西南角上还置了一个暖盆,里面的火炭已经烧了好一会儿,将整个楼阁熏得暖暖的。 “还算妥帖。”太平与婉儿在几案边坐下,望向了半敞的望梅小窗,话却是说给管事内侍听的,“温一壶酒来,再上几碟精致的点心,本宫要与上官大人单独论梅。” “诺。”管事内侍领命引着宫人们退下了。 婉儿等那些人走远后,低声提醒,“今日应该喊上驸马的。” “喊了武攸暨,你还能高兴赏梅?”太平一句话戳在点上。 婉儿蹙眉,“这是陛下的吩咐。” “来了也是被打发走的,何必让他难堪?”太平敢做,便笃定今日阿娘肯定是没心情管她的。 婉儿憋着一丝酸意,“原来如此。” “瞧瞧,他没来都已经酸成这样了,若是来了,那还了得?”太平捏了一把婉儿的下巴,“今日不提他,扫兴。” 婉儿也不想如此,可情之所钟,怎会不在乎这些? “你就仗着……”婉儿的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这句话殿下定是爱听的,她偏就不说了。 “怎的?”太平确实想听完这句话,杵着腮脉脉看着她,“你不也仗着本宫喜欢恣意妄为么?” 婉儿被她这一哄,心情大好,“彼此彼此。” 太平哑然笑笑,等宫人们端上了点心、奉上温酒后,挥袖屏退了宫人们。 “今日婉儿可有诗兴?”太平一边给婉儿斟酒,一边问道。 婉儿轻笑,“自是有的。”说完,执盏饮了一口美酒,酒汁温暖,瞬间烧烫了整个喉咙,她不禁倒吸了一口气,“这酒烈了些。” “所以不能贪杯,今日只准喝三盏。”太平给她记着。 “殿下怎的这般小气了?”婉儿笑问。 太平认真答道:“赏梅也一样,差不多了,我便送你回宫。” 婉儿听出了公主言外之意,“嗯?” “今日母皇会召见王庆之,李昭德也在边上。”太平执盏眯眼品了一口酒,抿唇道,“你猜武承嗣会在哪里坐立不安地等候消息?” 婉儿心领神会地笑了,“自是在宫中。”说完,婉儿捏了一块点心,喂向太平,“殿下只想当面看他的笑话?” “这个时候必须落井下石。”太平启口,咬了一口点心,眸光瞥向了另一个盘子里的芙蓉糕。 婉儿放下这块,拿起芙蓉糕来,莞尔喂向太平,“殿下要磨刀么?” 太平刚欲咬,婉儿便故意移开了。 “总是被他盯着,防来防去,我也累了。”太平说完,委屈巴巴地盯着婉儿手中的芙蓉糕。 “殿下想好了?”婉儿问的可不是这块芙蓉糕。 太平慨声道:“这条路本就是遍布鲜血的炼狱之路,与其等他们反过来给我一刀,倒不如先下手为强。”说完,她静静地望着婉儿的眉眼,“婉儿不怕我满手鲜血便好。” 婉儿笑笑,语声坚定,“臣会陪殿下走完这条路。”说着,她牵过太平的手,在她掌心烙上了一吻。 太平顺收拢手指,捏住了她的下巴,“本宫忽然觉得,方才没吃到的那块芙蓉糕不甜了。” 婉儿放下了芙蓉糕,徐徐靠近太平,“臣早就知道,殿下想吃这个。” 手指沿着她的颈边滑入她的发丝之间,太平捧住了她的后脑,在她眉心的红梅上轻轻地吻了一口,然后抵住了她的额头,酥声道:“只尝一口,不能误事。” 婉儿捧住了太平的脸颊,气息微沉,“当真不要?” “要……”太平情不自禁地吮住了她的唇,甚至贪婪地一勾她的腰杆,与她紧紧地贴在了一处,再无半分罅隙。 这可是上官大人先撩拨的,可怪不得殿下贪心。 第一口只是浅尝辄止,这第二口可要恣意品尝,将所有的气息都揉碎抿化,直到快要喘不过气时,方才作罢。 两人再次抵住彼此的额头,相视一笑,沉浸在这半日浮生偷闲里。 武皇那边可就没这么清闲了。 万象神宫之中,王庆之侃侃而谈,起初谈到立储才能安定朝局、以安人心时,李昭德甚至还出言附和。当王庆之说出储君人选时,李昭德铁青了脸,瞬间没了声响。 王庆之早就料到会是这样,他继续请命,“魏王德高,可承宗祧。陛下姓武,天下岂有储君与天子不同姓的道理?” -- 第309页 王庆之这句话戳中了武皇的心思,她本来只想当个看客,可若是当场否了这句话……他日太平诞下武姓皇孙,便少一个理由立为皇太孙。 “呵,魏王德高何处啊?”李昭德斜眼瞥向了他,“论德高,能高过镇国公主么?” 王庆之一时语塞。 李昭德凛声道:“这片江山可是李氏先祖一战一战打下来的!陛下承继大统,也只是暂时帮先帝管顾天下,这可是陛下亲口直言的,若是储君选了魏王,敢问陛下,这是要谋朝篡位么?!” 武皇似笑非笑,“立储是大事,李公言重了。” 王庆之趁机接口道:“庐陵王当年险些把半壁江山送给了韦氏,皇嗣又体弱多病,经常不朝,李大人你说说看,不立魏王,还能立谁呢?” 李昭德拂袖道:“天下就没有立侄不立子的道理!试问哪家宗庙有侄儿给姑母上香的道理?” 武皇脸色沉下,李昭德确实说了一句实在话。她登基之后,便顺势追封了自己的父亲为皇帝,武承嗣继任大统,定会追封他的父亲为帝。 “陛下!即便庐陵王不可,皇嗣不可,可陛下还有皇孙!”李昭德故意扬起声音,“庐陵王嫡子可是先帝亲封的皇太孙,这事老臣们都记得!就算不是他,皇嗣也有嫡子,也是陛下亲封过的皇太孙!所谓君无戏言,陛下岂能因为王庆之的一家之词,便损了君王之诺,出尔反尔?” 武皇暗暗捏紧龙袍衣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怒意,“李公所言极是。” “还请陛下莫要听这小人所言,谋朝篡位,让天下人唾弃!”李昭德说完这句,又补了一句,“突厥与吐蕃向来虎视眈眈,若生内乱,他们必会挥军直下,趁机掠夺城池,侵吞李氏先祖们用鲜血换来的天下,到时候,陛下可有脸面向李氏先祖们交代?莫要忘记了,陛下本就是李氏的媳妇。” “咳咳!”武皇突然捂着嘴巴咳了两声,佯作不适,“朕今日不太舒服,就先论到这儿吧,裴氏。”她看向一旁伺候的裴氏,“传太医。” “诺。”裴氏急忙扶起武皇,搀扶着她退出了万象神宫。 王庆之起身拂袖,狠狠地瞪了一眼李昭德,“如此不敬陛下,李昭德,你目无君上!” “你居心叵测,为一己私欲,妄图教唆陛下谋朝篡位,走!”李昭德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大手一扯,便拖着他走出了万象神宫。 王庆之挣扎了几下,“李昭德,休得无礼!” 哪知李昭德刚松了手,便对着候在万象神宫外许久的李唐旧臣们扬声一呼,“此贼大胆,竟敢教唆陛下立魏王为储君,谋朝篡位之心,昭然若揭!给我打!” “乱臣贼子!当诛之!”李唐旧臣们群情激扬,纷纷卷了袖子上来,二话不说,便群起而攻之。 武皇并没有走远,听见了动静后,回头一瞧,刚欲说什么,便又忍下了。 大势难撼,总要给这班李唐旧臣发泄一回,也好警醒一下武承嗣,让他收敛收敛。 可没过多久,便有羽林将士急忙跑来禀告,王庆之竟被这群李唐旧臣给活生生地打死了。今日那么多人下手,武皇也不好严办他们,一时半会儿她也找不到能顶替这些官员的人,强行撤了他们的官职,只会导致朝堂动荡,寒了李唐旧臣的心事小,让他们联合起来反她就事大了。 “把王庆之的尸首抬去魏王府,让魏王自行处置!”武皇扶额,她不得不承认,武氏这边能办差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她的心腹大多都出自寒门,论起影响力,怎么比得过那些出身世家的李唐旧臣。 还急不得……还要耐心求贤几年……可纵使君子满堂,她也绕不开李氏媳妇这重身份,太平也避不开武氏媳妇的身份,大周若定下姓武的储君,便等于是谋朝篡位,确实难以服众,甚至还会招来天下人群起而攻之。 烦透了。 即便已是一国之君,仍旧不能随心所欲,纵然已经改唐为周,天下人心大多还是向着李唐,只当她是代夫帮子君临天下,等她百年之后便该还回去。 “陛下。”裴氏担心地轻唤了一声,只因这时武皇的脸色难看至极。 武皇怅然一叹,“走吧,回寝宫,朕确实倦了。” 裴氏不敢多问,只得跟着武皇回了寝宫。 王庆之的死讯很快便传到了武承嗣耳中,他本来满心期待地等着武皇传召他,没想到等来的竟是这个消息。 他心思一动,生怕那些李唐旧臣会把没发完的怨气回头撒在他的身上,当下便匆匆出了宫门。 “魏王这是急着去哪儿呢?”太平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只见她慢条斯理地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徐徐走近。 武承嗣一拜道:“原来是殿下。” “本宫有几句话想说与魏王听,不知魏王肯不肯赏脸听上几句?”太平端着公主的架子,冷声发问。 武承嗣不想节外生枝,“公主请讲。” 第159章 实话 太平并没有立即开口, 她引着武承嗣来到马车边,挥手示意车夫退下,这才开口道:“本宫也不与魏王绕什么弯子,今日只想敞开了说几句实在话。” 婉儿尚在马车之中, 她贴近车壁, 将外面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武承嗣没有应声。 太平继续道:“本宫是武氏的媳妇,照理说魏王应该与本宫是同一阵营, 为何一再同室操戈, 把刀刃都对向本宫呢?” -- 第310页 武承嗣听得刺耳,以为太平是故意来奚落他的, “臣不知殿下说这些是何意!若是殿下说完了,臣也该走了。” “本宫只是公主,民望再高,论起储君人选, 那些李唐旧臣也不会想到本宫头上。”太平直接切中要害, “魏王把本宫斗下去又能如何呢?” 武承嗣听出了太平的言外之意, 沉声问道:“殿下想做什么?” 太平轻笑,反问道:“魏王想做什么呢?”说完,她从衣袖下拿出两份奏疏来, 递给了武承嗣, “这是礼部请立你为太子的奏疏, 写奏疏之人是你的门生, 恰好被本宫给截下了。否则,今日若是再添一个礼部为你请命,你觉得母皇会如何处置你?” 武承嗣接过这两本奏疏,只觉背心生凉,不由得狐疑地望着太平, “殿下想要臣拜谢你么?”拜谢她没有落井下石,推波助澜地刺他一刀。 “那倒不必。”太平负手而立,“就是提醒魏王几句,凡事不要操之过急,要擦亮眼睛看清楚,究竟谁才是敌人?大周是先帝传下的江山,母皇对外宣称,她是为先帝守护天下,自古而今,江山都是传给儿子的,除非母皇膝下无嗣,才会在宗室里面挑选过继人选。” 武承嗣目光复杂,紧紧地盯着太平的眼睛,“你是想坐山观虎斗么?” “本宫若是有储君资格,这次便不会放过你,只须顺水推舟地鼓动一下那班李唐旧臣,在明日的朝堂上一起发难。”太平的笑意带着一丝寒气,“你猜,母皇为了稳定朝局,会不会拿你……是问?”她故意中途停下,对着他比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确实,若是太平这次真的出手了,今日死的便不止王庆之一人。 此时武承嗣想要一句踏实的实话,“殿下与臣说这些,究竟何意?” “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这句话你应该听过。”太平徐徐回答,“本宫只想一世富贵荣华,当个逍遥自在的镇国公主,魏王若肯成全,本宫自然也会成全魏王。” 武承嗣冷笑,与公主联盟无疑是与虎谋皮。 “魏王若是信不过本宫,也可以与本宫井水不犯河水,互不侵犯。”太平点明所有话,“倘若魏王再想对本宫下手……”她眸光忽然染上了霜色,语气也变得肃杀起来,“本宫绝对不会再顾念驸马情面,下次一定送你去见阎王!” “呵!”武承嗣冷笑,拱手对着太平一拜,“今日,臣受教了。” “退下吧。”太平挥袖示意他退下。 武承嗣铁青着脸退回了自己的马车前,他悻悻然掀帘上了马车,“回府!” “诺。”车夫调转马车,载着武承嗣往魏王府驶去。 这几年来,武承嗣一直视太平为争储的对手,直到此刻他才惊觉自己似乎是走错了。今日王庆之被那班李唐旧臣活活打死,姑姑却一言不发,足见她也无法奈何那班李唐旧臣。 平日里那些人看上去对姑姑毕恭毕敬的,没想到到了立储这样的大事上,一个两个就像是寺中护院的金刚变成了凶神恶煞,大有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气势。 是他小瞧了这些老臣。 当然,他也小瞧了太平。一直以来,他以为太平没对他发难,是因为姑姑一直袒护着他,没想到竟是太平顾念驸马情面才放过的他。且不管太平说的那些话有多少是真,有几句话他是听进去了的。 姑姑尚有子嗣,庐陵王与皇嗣才有资格入主东宫,哪怕他们是被姑姑亲手拉下来的皇帝。 “子嗣……”武承嗣扶额,庐陵王在房州行宫,守备森严,刺客难进,皇嗣在紫微城中,同样守备森严,更不可能混入刺客。 太平已是武家妇,今日那些李唐旧臣拿什么理由反对立武氏为储君,他日这些人也会用同样的理由反对立太平为储君。 天下没有立侄不立子的道理,同样也没有家中男丁健在、却让女儿承继家业的道理。更何况,太平以后的孩子姓武,便等于把家业送给了武氏。 实在是可笑之极,他与太平斗了这些年,到头来坐享其成的竟还是李显与李旦。那两人不论谁最后君临天下,都不会放过他武承嗣,那时候姑姑已故,谁也不能护他周全。 武承嗣越想越绝望,不禁颓然贴靠在车壁上,长长地叹了几口气。 不成!他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武承嗣飞快地动起了心思,庐陵王远在房州,若是神都出了什么变故,那班老臣定会拥立皇嗣李旦为君。当务之急,他应该先把李旦收拾了。至于庐陵王,若他成了姑姑唯一的儿子,姑姑必定会召他回京,小心保护,只要他离了房州,那一带山高路险,路上出点什么意外也合情合理。 “李旦。”武承嗣琢磨着李旦这个人的好恶,他当天子那几年,鲜少出现在朝堂之上,他还真没把这人当回事。唯一留在他脑海里的印象,便是这人体弱多病,经常宣召太医诊治开方。 体弱多病。 武承嗣蓦地目光一亮,若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倒要试试,这李旦的身子是真的不好,还是装的不好。 他除了嫡子李成器可以留在膝下之外,开春之后,其他皇孙都要启程前往藩地圈禁看管。那些孩子还小,背井离乡,思念阿耶阿娘心切,染几次风寒死在藩地,这债可算不到他武承嗣的头上。 毕竟,今日姑姑也没有表明立场,只是称病避走。当年的章怀太子李贤,还有姑姑的嫡子李弘,先后死亡,坊间捕风捉影,言之凿凿,都说是姑姑的杰作。对,还有姑姑当昭仪时,那个传说中被她掐死,用来陷害王皇后的安定思公主。 -- 第311页 反正姑姑已经有那么多的“杀孽”了,不管是不是她做的,她虎毒食子的模样已经刻入了坊间的流言蜚语中,终其一生也无法洗清,如今多添几笔又如何? 等武承嗣的马车走远,太平这才掀起车帘,对着婉儿伸出手去,“可以下车了。” 婉儿牵住太平的手,却不急着起身。太平素来重情,今日走出这一步,婉儿知道太平一定是煎熬许久才打定的主意。 生在帝王家,亲情果真是最不堪一击的。 “殿下。”婉儿紧了紧她的手,“别怕。” 太平对着婉儿笑了笑,慨声道:“炼狱已下,回头无岸。这是我选的路,就算是错,我也会一条路走到底。” 婉儿另只手覆上太平的手背,双手合握她的手,“我会陪着殿下。” “嗯。”太平哑涩应声,“天色不早了。” 婉儿知道她心里不舒服,不放心地看着她。 太平话中有话,“母皇今晚应该有很多话想说。” 婉儿欲言又止,最后深吸一口气,起身提着裙角,便准备从马车上下来。 “我改变主意了。”太平却拦住了她,哑声命令,“随我回府,陪我。”说着,不等婉儿答应,便牵着婉儿折返马车中,扬声对着远处的车夫道,“赶车,回府!” “诺。”车夫快步走近马车,坐到了车边上,拉起缰绳,策马调转车头,赶车往公主府的方向去了。 一路之上,太平的手心凉若寒霜,婉儿静静地握着,公主不想说话,她便陪着,公主想说话了,她便应着。 今晚,她只陪她的殿下。 回到公主府后,春夏与红蕊瞧见殿下的脸色不好,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婉儿。 婉儿淡声吩咐道:“殿下今日赏梅着了凉,让张大人候着,一会儿殿下沐浴更衣后,便来寝殿请脉。” 春夏连忙点头,“诺。” “红蕊,去准备暖壶。”婉儿又吩咐红蕊。 “诺。”红蕊总觉得今日该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不然殿下不会这般寡言少语。 婉儿吩咐完后,温柔地挽住了殿下的右臂,柔声道:“殿下,臣扶你去清池泡上一会儿,解解乏。” 太平淡淡笑着,“好。” 婉儿挽着太平来到了清池中,两人除了衣裳一起入了汤池。 温水没过心口,暖意自四面八方涌入她的身子,太平不禁打了几个冷战。忽觉背心贴上了一处温软,婉儿自她身后拥住了她,将她搂入怀中。 婉儿附耳温声问道:“殿下还冷么?” 太平侧脸瞧她,“若是婉儿再抱得紧些,便不冷了。” “这样?”婉儿双臂收拢。 太平满意地一笑,“暖多了。”在帝王家重情,那是天真之举,当年她就栽在“重情”二字上,这辈子若还是重蹈覆辙,所谓太平王朝,便只是痴人说梦。 “今晚母皇一定能自己参透那些事。”太平覆上婉儿的手背,“上辈子那些事是你点破的,母皇心绪不佳,还罚了你出气,所以……”她转过了身去,微笑看她,“这辈子我必须留你在公主府过夜。” 武皇自然能参透,虽说现今已是大周天下,可人心仍旧是向着李唐。上辈子婉儿出言点破,武皇恼怒,便罚婉儿跪了两个时辰。 婉儿没想到太平命她回府陪伴,竟是为了这个理由。 “无权无势,便是他人俎上鱼肉。”太平扶住婉儿的双肩,“我现下仁慈了,他日便是他们对我动刀。上辈子就是李隆基给我赐的毒酒,所谓骨肉至亲,在皇权面前,其实轻如尘埃。” 婉儿湿润的手贴上了太平的脸颊,心疼地道:“这辈子不会了。” 太平覆上她的手,笑道:“是的,不会了。” 婉儿不会再躲着她,不会再先她一步离开人世,那些曾经伤害过她们的人,她们都会一个一个地收拾回去。 婉儿往前走了半步,心口贴上殿下的心口,两颗心砰砰跳在了一起,“妾相信,殿下他日定会是大唐的好君王。” “也要是婉儿心中独一无二的……”太平声音哑下,凑到了婉儿耳侧,咬耳低语,“心上人。” 她们就像是缠在一起的两条蔓藤,分则死,合则生,谁也离不得谁。 只有步步为营地独揽大权,方能实现她们心中那个红妆天下。 第160章 渔翁 昨日的武皇几乎一夜未眠, 东宫空置,此事一定会反反复复被提及。摆在面前的选择只有两个,要么把庐陵王召回来复立,要么把皇嗣重新立为太子。想要传到武氏手里, 难如登天。 挫败感像是勒住喉咙的绳索, 不断拉扯着。 武皇辗转难眠,索性起身, 准备去龙案边批阅奏疏。裴氏伺候武皇更衣之后, 拿了一盏宫灯来,将龙案照得更亮了些。 武皇提起朱笔, 蹙眉看向裴氏,“婉儿今日没有回来?” “回陛下,没有。”裴氏如实答道。 武皇眸光阴沉,徐徐道:“太平贪玩, 婉儿也不懂事。” 裴氏劝慰道:“殿下与婉儿自小便亲厚, 也许只是今日赏梅尚未尽兴, 殿下才会把婉儿留在府中。” “她倒是闲散。”武皇语气复杂。 裴氏一时不知武皇说的是殿下,还是婉儿。 武皇把朱笔搁下,沉思片刻后, 正色道:“太平也该有自己像样的班子了, 不能再像现在这样, 幕僚都是些不堪大用的小吏。” -- 第312页 裴氏素知武皇的心思, 赶紧斟了一杯甘露过来,“陛下,请用。” 武皇又仔细琢磨了一会儿,她记得昨日看见了一折密奏,便快速翻了出来, 递给了裴氏,“天亮之后,你将这折密奏送去太平那儿,传朕的口谕,命她好好办这件案子。” 裴氏领命。 武皇又道:“提醒她,此案不宜牵连太广,只杀罪魁祸首便好。” 裴氏一一记下。 武皇沉叹一声,不论是立子,还是立侄,都没有太平让她心安。无论如何,她都要推太平一把,让文武百官们不仅注意到太平的民望,还能看见她的辅政能力。 一年不成,那便十年。 武皇这些年来已经尽力拔擢武氏子弟,无奈都是些不争气的,如今她拔擢太平,太平可是先帝的嫡女,那些李唐旧臣应该也不敢多言什么。 她确实应该放一些权给太平,太平若是有了自己的势力,便等于武皇多了一些助力,总比现下这样处处被动得好。 天亮之后,裴氏带着密奏与武皇口谕来到了公主府。 公主佯装病容,由婉儿扶着来到正殿。 裴氏行礼之后,忍不住关切问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太平摆手道:“本宫这身子是越来越差了,昨日去了一趟梅园,吹了一阵寒风,这便染上了风寒,咳咳。” 婉儿急忙扶着太平坐下,“殿下应该好好休息。” 裴氏算是明白了,昨日婉儿没有回宫,只怕是为了照顾殿下。昨晚陛下还误会了她们,觉得她们贪玩,等她回去定要与陛下说明真相。 “母皇差你来,是有什么旨意么?”太平问向裴氏。 裴氏恭敬地拿出密奏,呈向了太平,“这是陛下命奴婢交给殿下的。” 太平接了过来,翻开一看,眸底飞快地闪过一抹惊色,“周兴犯事?” 裴氏点头,“陛下说,殿下好好办这个案子,但是,此案不宜牵连太广,只杀罪魁祸首便好。” 太平静默不语。 裴氏又道:“今早临行时,陛下吩咐,殿下若是觉得人手不够,便去刑部调用,她随后会给殿下一道令旨。” “诺。”太平起身领旨。 婉儿退后一步,对着太平一拜,“臣也该回宫了。” “上官大人留下帮本宫整理卷宗。”太平说完,又轻咳了两声。 婉儿故作为难,“这……” 太平看向裴氏,“裴氏,你回去跟母皇说一声。” “诺。”裴氏领命。她看殿下这病恹恹的模样,婉儿留下也好。一来,婉儿是个能办事的,可以帮上殿下,二来,婉儿照顾人也仔细,想必武皇也会放心。 “奴婢这就回宫复命。”裴氏对着太平再拜,“殿下好好休养。” “嗯。”太平捂着胸口,再咳了两声。 裴氏退出了正殿,出了公主府后,上车往宫里去了。 “春夏,传膳。”太平给候在殿门外的春夏递了个眼色。 春夏识趣,当下便招呼其他宫人一起退下。 太平霎时精神了起来,将手中的密奏递给了婉儿,笑道:“没想到王庆之闹这一出,最大的得益人竟是本宫。” “周兴这些酷吏,平日耀武扬威,枉杀无辜,上一世这个时候武皇便拿他开了刀。”婉儿记得这人的罪行,她低头匆匆扫了一眼密奏上的罪行,不过是这人犯下的九牛一毛罢了。 太平冷笑,“当年是来俊臣办的他,这一世竟是本宫亲自出手。”太平只是可惜,不能顺藤摸瓜,将这群牵连无辜的酷吏一口气收拾干净。 婉儿提醒道:“陛下把周兴推给殿下杀,是为了给殿下立威。” “母皇想扶植我的势力。”太平品出了武皇的用心,“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她正愁找不到机会把她心仪的那些人收为己用,所以一直不敢轻举妄动,如今阿娘被朝臣们一激,给了她这个光明正大的机会,她绝对不能错过这绝好的机会! 婉儿点头,“即便如此,殿下行事还是要小心些。” “有你帮我,何愁此事不成?”太平实在是高兴,忍不住捏了一把婉儿的下巴,“这些日子,你要好好伺候本宫。” 婉儿瞧她那不正经的模样,烧着耳根回道:“办正事!休得孟浪!” 太平忍笑,“昨晚也不知谁孟浪,本宫现下还烫着呢。” “还说!”婉儿狠狠地瞪了太平一眼,明明都是殿下的错,谁让殿下一个劲地撩拨,她一时把持不住,这才教训了殿下足足一个时辰。 太平竖起食指贴在自己唇上,意味深长地眯眼对她笑了笑。 婉儿不禁低嗔道:“就会撩拨人!” “只撩你。”太平轻声答完,牵住了婉儿的手紧紧扣住,“先用早膳,然后我们想想,怎么办好这个差事?” 婉儿自若轻笑,“自然是依样画葫芦,请君入瓮。” 太平很快领会了婉儿的意思,“好!” 天授二年一月,朝中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王庆之被诸臣揍死宫中,二是酷吏周兴栽在了镇国公主手中。 公主这个差事办得极是漂亮,就连狄仁杰也忍不住在武皇面前夸赞太平。 太平先是假意与周兴交好,求问审问之技,同时暗中命人将周兴办过的差事捋出一本册子来,最后与上辈子来俊臣一样,请周兴入府饮宴,上演了一处请君入瓮。 -- 第313页 太平在府中动了私刑,依样画葫芦地用了周兴教她的那些招数,周兴只捱了半日,便老老实实地在那本册子上做了勾画。 哪些是他恶意牵连的,哪些是他故意冤枉的,一桩一件顺着摸了下去。婉儿从旁协助,又整理了一本名册出来,哪些是应该昭雪的,哪些是应该模糊处理的,全部做了批注,一起呈给了武皇。 武皇顺水推舟地该杀的杀,该追谥的追谥,该安抚的安抚,该昭雪的昭雪,至于周兴帮她办的那些案子,便成了实打实的铁案,该湮灭的证据都湮灭得干干净净。 官员们记恨周兴,百姓们也厌恶周兴,他的死无疑是一枚巨石,砸入了浑水之中,溅起了无数水花。 太平在办案期间,与刑部官员们往来甚密,暗中记下了好些能办实差的官吏名字,趁着母皇高兴嘉赏,她便讨了这些人兼她的幕僚。 武皇看过名册后,无奈叹息,怎的太平又要了些小官小吏? “你可以再要几个。”武皇提醒太平。 太平眸光一亮,“当真可以?” 武皇点头,看向一旁的狄仁杰,“狄公,你给太平举荐几人。” 狄仁杰捻须笑道:“老臣举荐的,只怕殿下不喜欢。” 太平故作不服,“狄公都没说!” “老臣之子,狄光嗣。”狄仁杰举贤不避亲,直接推举了自己的儿子。 武皇大笑,“说来听听,他有什么本事?” “回陛下,本事可不是说出来的。”狄仁杰说完,对着武皇一拜,“若是陛下觉得老臣举荐无用,大可驳了老臣的举荐。” 武皇看向太平,“太平,你以为如何?” “狄公举荐之人,定是不俗之人,臣要!”太平高兴答道。 武皇想了想,“朕自然也信得过狄公,恰好地官有个空缺,那便提拔狄光嗣为地官员外郎,掌管天下户口。” 狄仁杰惶恐,连忙跪地叩谢,“谢陛下!” “狄公快快请起!”武皇起身,亲自扶起了狄仁杰,“只要是国之栋梁,朕都欣然纳之。”说完,她看向了龙案边伺候的婉儿,“婉儿,拟诏。” “诺。”婉儿低头书写起了诏书。 武皇重新瞧向太平,笑道:“回去再想想,还想要谁兼你的幕僚,你是镇国公主,该有个体面的班子。” 太平连忙跪地,“谢母皇!” 武皇走至太平跟前,微微俯身,手掌覆上了太平的后脑,语重心长地道:“阿娘孤军奋战半生,已经老了,你要快些长大啊。” 若怕驾驭不了那些臣子,她这个阿娘便手把手地教她。 狄仁杰望着这对母女,目光复杂沉下。只可惜,这两人的道已不同,注定要殊途而行。 第161章 危机 得了阿娘的首肯, 太平这次没有半点犹豫,回去便写了一本名册呈给了武皇。武皇审阅同意之后,给太平下了一道特旨。自古公主家令不过七品小吏,如今公主既有镇国之衔, 又参理政事, 已算违制多年。既然百官们已经默许,那她破例拔擢公主幕府的规制, 想必那些老臣也没有什么话说。 其实, 李唐旧臣们只是别无选择。但凡庐陵王或是皇嗣争气些,他们也不至于把复唐的希望寄托在公主身上。 公主已是武家妻, 他们一边希望公主继续秉持德范、以振朝纲,一边又忌惮公主入主东宫,导致大唐基业最后落入武氏之手,当中心情, 倍是复杂。 武皇的这道诏令在鸾台争执了多日, 最后还是狄仁杰一锤定音。 他说:“殿下这几年处处为民请命, 事事亲力亲为,她若贪权,怎会还是公主之身?”最后那个反问, 振聋发聩。 确实如此。 殿下是先帝的嫡女, 也是武皇的嫡女, 她的出身可比武承嗣一类的高贵多了。倘若殿下真与武皇联手, 妄图延续大周武氏天下,只怕早就谋权夺利,怎会幕府之中只有十余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吏? 况且,公主与驸马感情若即若离,大婚数年, 也不见传出孕事。都说公主有体寒之症,可这体寒之症来得突然,城府深的几位大人仔细琢磨,好像品出了些许深意。 权衡再三后,这道诏令还是出了鸾台。 若能让殿下坐大势力,与武皇底下的那些人对抗,对庐陵王与皇嗣都有好处。况且,天下人只认东宫里的太子为储君,一个规制比照东宫的镇国公主府,其实也逆不了天。大不了王庆之之事再重演一回,只要这班李唐旧臣们齐心,武皇便不能一意孤行。 君王虽是天子,却也要众望所归,顺势而为。 天下人一日不忘李唐,武周便只能是昙花一现,终究要谢落。 诏令传至公主府,公主家令便不再是七品小吏,改成了公主府正三品詹事,由太平讨要的姚崇担任。与此同时,中书舍人宋璟兼任公主府少詹事,辅佐殿下平日政务。一次讨得日后的两大名相,太平喜在心间,却知路漫漫兮。 要尽收这两臣之心,还需花费一些心思。 上辈子她是见识过这两人如何给李隆基献策的,他们骨子里只信奉男主天下,要驯服这两匹狮子骢,太平需要足够的耐心与计略。 除此之外,太平还动了其他的心思。当年皇爷爷之所以能在玄武门胜出,不仅是因为他幕下有那些名臣,还因为他军功赫赫,天策上将所向披靡,那首《秦王破阵乐》如今在军中也能听见。 -- 第314页 文治需要,武功也同样需要。 尤其她还是女儿身,要想服众,就必须有更多、更高的功绩。 她仔细回想上辈子近几年大周周边的战争,明年有个绝佳的机会。自垂拱四年吐蕃占据安西四镇后,时有来犯。如今母皇大局初定,正需要一个扬威四方的机会,恰好,她也需要这个军功。 “王孝杰。”太平记下了这个名字,就算战场瞬息万变,也许这一世与上一世的胜负不同,可太平需要这一次的军功。 太平置府之后,武承嗣也安静了好几个月,没有再唆使臣下上书请立太子。武氏没有蠢蠢欲动,李唐旧臣也没有死咬着武氏臣子不放,算是相安无事了好几个月。 皇嗣的几个儿子开春后陆续离开了神都,唯有临淄郡王李隆基因为病情暂时留下。窦氏很是心疼这个儿子,几乎是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太医来了好几次,都说皇孙病情奇怪,药石用了许多,就是好不起来,他们会诊多次,也找不到问题在哪里。 武皇下旨,让太医们继续照料。 同年十一月,下过几场雪后,终是瞧见了久违的阳光。 武皇裹着大氅,站在万象神宫的殿门前,远望覆雪皇城,这一年过得如此平静,她反倒觉得不太心安,总觉得来年开年,会有什么不祥之事发生。 裴光庭年岁渐长,裴府也需要女子打理后宅,是以厍狄氏请旨,回府帮光庭坐镇后宅,直到新妇入门,她再回宫继续侍奉武皇。 转眼之间,当年那个小娃娃也成了十五岁的少年郎了。武皇欣然允之,甚至已开始在武氏诸女中物色适合的姑娘,好给裴光庭赐婚。 这几日裴氏染了风寒,不便在御前伺候,所以无论是拟诏,还是端水更衣,皆由婉儿一人来做。 看见武皇在殿门前站了许久,婉儿温了一盏甘露,端至武皇身侧,敬声道:“陛下请用。” 武皇接过甘露,喝了一口,侧脸笑问道:“这几日你可去过太平那里?” 婉儿如实回答:“不曾。”自从太平开府之后,公主府人多嘴杂,她能不去便不去,免得给公主招来不好的流言。 武皇沉眸,“等裴氏好些,回来伺候朕了,你便抽空去太平那儿一趟。” 婉儿问道:“陛下是不放心么?” 武皇将甘露递还婉儿,负手而立,“狄光嗣是个能办事的,自从当了户部员外郎以后,事事仔细,不曾出过一次纰漏。他有狄公镇着,自然不会给太平使绊子,另外两个可就不一定了。”武皇多少知道些姚崇与宋璟的脾性,探子回报,这两人初到公主府中时,与太平起过两次争执。可不知为何,后来这两人竟没有再与太平争执,平日在府中毕恭毕敬的,好似换了两个人似的。 武皇颇是好奇,太平是用了什么法子驯服的他们。 “诺。”婉儿领旨,莫说是武皇好奇,婉儿也颇是好奇,殿下究竟用了什么法子把这两人拿下了。 武皇再次侧脸看向婉儿,她一直好奇的还有婉儿,“朕也不知,太平是用什么法子拿下的你。” 婉儿淡然轻笑,“臣说过的。” “士为知己者死。”武皇笑了起来,这六个字看似简单,可如何让人当做知己,那便另有玄机了。 婉儿却摇了摇头,“是诚意。” 武皇来了兴致,“诚意?” “殿下不允重利,不许虚诺,用人则信,待人以诚,是为诚意。”婉儿说这些话时,眸光明亮,语气中也带着一丝自豪。 武皇笑意微浓,眸光复杂,“这么说来,朕还不如太平了?” “殿下有今日,也是陛下一手教出来的。”婉儿微微垂首,恭敬地对着武皇一拜,“陛下便是陛下,天下人没有谁能与陛下相比。” 武皇放声大笑,“婉儿,你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臣说的都是实话。”婉儿抬眼坦荡地对上武皇的眸光,眼底没有一丝虚色,“臣心悦诚服。” 武皇意味深长地笑笑,“继续伺候朕处理国事。” “诺。”婉儿再拜,跟着武皇回到了龙案边。 婉儿刚刚放下甘露,余光便瞧见内侍送来了今日的新奏疏,她示意内侍将新奏疏送至一旁的几案上,她先分门别类,再呈给武皇批阅。 内侍放下奏疏后,便退出了万象神宫。 婉儿在几案边坐下,只整理了几本,便拿着一本奏疏愣在了原处。 武皇看她脸色已变,忍不住问道:“何事?” 婉儿起身将奏疏呈上,“衡阳郡王染上风寒,在藩地殁了。” 武皇接过奏疏,怔了片刻,当即问道:“还有没有其他郡王的奏疏?” 婉儿折返几案边,快速从奏疏中挑了出来。这些奏疏竟是前后一日抵达神都的,也就是说这些藩王的死亡时日便是这个冬日。婉儿心中有数,知道这是谁人所为。 当日太平打磨的屠刀,终是挥落了下来,这几个本该活许久的皇孙就这样死在了屠刀之下。 “巴陵郡王……中山郡王……也殁在了封地……”婉儿声音微哑,将那两本奏疏奉上。她在心底暗中讥讽武承嗣实在是太过心急,杀人杀得这般急,此事一定会招来朝堂震动,后续会掀起多大的风浪,婉儿也不敢细想。 命皇孙亲赴藩地的诏令是武皇亲下的,这三位皇孙是今春按时启程的,却不约而同地死在了这个冬日,此事说是巧合,满朝文武谁人能信? -- 第315页 皇孙折损,最大的受益人不言而喻。 至于凶手是谁,那些人只会把账都算到武皇身上。 毕竟当初王庆之一案,武皇并没有表明立场,如今出了这样的大事,那群李唐旧臣定会借机上书,请武皇速立太子,以安人心。 甚至,若有人在其中推波助澜,借此事逼令武皇还政,事情就更不好收拾了。 “陛下!大事不好!”正当此时,内侍又拿了一本急报来到殿外。 婉儿快步走至殿门前,接过急报,匆匆看了一眼,脸色变得煞白。她默然走回了武皇身侧,沉声开口,“平恩郡王也殁了。” 一日之内,突然收到四个孙儿死亡的奏疏,一个是李显的庶长子,三个是李旦的儿子,此事若不妥当处理,必会酿成大祸。 如今李显膝下只剩下重润与重俊二子,李旦也只剩下成器与隆基二子,高宗嫡子一脉,竟被人一击损伤成这样,此事若不能查个水落石出,让武皇洗脱嫌疑,这皇位只怕是保不住了。 当年越王李贞是真的造反,所以酷吏们可以顺藤摸瓜,接连诛杀,可如今这些皇孙年岁尚小,又无兵无权,突然遭此横祸,理亏的只能是武皇。 婉儿骤然跪下,进言道:“陛下,此事必须严查。” 武皇自然知道这事必须严查,只是到底该让谁去查。能做出这样的事情的人,她已经猜到是谁,可若真坐实了是武承嗣做的,武氏免不得连坐。武氏若连坐削权,武皇在朝堂之上就更难立足了。 让武承嗣查,可保武氏安然,可若武承嗣趁机把脏水泼给太平,为保大局,武皇只怕袒护不得太平。 可若让狄仁杰查,百官们确实能信服,可又保不住武氏。 让太平去查…… 武皇有些迟疑,这可是个烫手山芋,事到如今,也只能由太平办这个案子了。 “宣太平来。” 婉儿也知此事难办,可这也是笼络李唐旧臣人心的最佳时机,她请命道:“臣想请旨,辅助殿下。” 换做旁人,谁愿意接这样不好办的差事。 只要遇上太平的事,婉儿永远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个,数年前如此,数年后亦如此。 君臣如此,倒让武皇生出几分羡慕来。 “婉儿,你告诉太平,这一战朕与她都输不得。” 第162章 移花 “驾!” 今日太平一早带着府中官员们离开神都, 去了郊外巡视。今年的雪下得很大,不少地方酿出了灾祸,是以太平从私库中拨出了很多钱,将阿娘赏赐的一处皇庄改做了流民棚, 收容了许多逃难来神都的流民。 姚崇约莫四十出头, 起初到公主府任职时,对武皇违规拔擢公主府规制颇有微词, 可数月以来, 他跟着公主实实在在的办差,对殿下不得不刮目相看。 殿下若是皇子, 那一定是大唐之福。 不仅姚崇有这个心思,其他幕僚也动过这个心思。只可惜殿下是公主,不能承继龙位,可若是殿下有了自己不可小觑的势力, 也许能帮衬着两位哥哥, 拿回东宫之位。 时至今日, 虽说这些幕僚已对太平服气,可还是没有把她当作储君臣服。这些,太平都心知肚明。 想要改变他们固守的心思, 难如登天。太平也知道, 这事急是急不得的, 就像驯马, 必须循序渐进,方能君臣同心,共谋盛世。 上辈子她与这些人不过泛泛之交,也算不得熟知,她这些日子便好好摸摸他们的脾性, 等摸准了,再一个一个地收拾。 公主仁德,不仅百姓知道,朝中文武也知道。 民望就是太平最大的底气。 太平今日穿了身银纹袍衫,身上裹了一件白色狐裘,她在庄园大门前勒停了马儿,干脆地翻身跳下马来。 姚崇望着太平的背影,她带着幞头的样子,真是像极了当年的章怀太子贤,淡淡地带着一抹英气。虽说李贤因为谋逆获罪,可他在朝中威望不小,现今还有不少老臣们怀念着李贤当初在朝堂上的风姿。 当年也只有公主在李贤获罪后,时常去探看李贤。公主仁德重情,就是可惜了,若是皇子,这样的储君谁人不服? 姚崇又一次生出了喟叹。 “姚卿,跟上。”太平发觉姚崇没有立即跟上,回头挑眉,“巡完这儿,本宫还想去洛水边瞧瞧。”她虽已不在工部,可当初洛水沿岸那几个新渠是她一手经办的,若是全都冻上了,她得好好瞧瞧,堤坝可有裂纹,免得来年开春,冰雪融化,致使堤坝倾塌,酿出什么灾祸。 姚崇闻声下马,快步跟上了太平,“诺。” “殿下来了!” “殿下!” 庄子中的流民听说公主来了,但凡能走动的,都出来迎接太平。 太平示意这些人速速回去暖着,“外间冷,都回去。”说着,她的视线落在了其中一个薄衣小姑娘身上,话却是问向庄中主簿的,“她是怎么回事?” 主簿不敢怠慢,急忙回答:“棉衣发放过的,只是昨晚她娘亲走了,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棺材跟席子,她便用了她的棉衣。” “你来。”太平对着小姑娘招了招手。 小姑娘惶恐不安地垂头走了过来,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对着太平磕头道:“草民叩见殿下。” “起来。”太平微微弯腰,将小姑娘亲手扶起,温声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 第316页 “民女叫五丫。”小姑娘怯生生地回答。 太平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后脑,“家里还有其他人么?” 小姑娘摇了摇头,眼眶很快便红了起来。 太平看向主簿,“下午送来本宫府上。” 姚崇急忙进言,“殿下不可,伺候殿下的宫人都要审明出身才能……” “此一时,彼一时。”太平认真回答,“她年岁还少,许多工都办不得,留在这儿,如何做工养活自己?”说完,她声音沉下,“有些事本宫没有瞧见,所以来不及管,可有些事本宫瞧见了,本宫就必须管。” 姚崇还欲再劝。 太平先一步道:“王孙贵胄岂能只享富贵,不顾百姓死活?姚卿,你不必再劝。《孟子》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若是连一个小姑娘都庇护不了,本宫便枉称镇国公主了。” 姚崇听得心烫,愧然对着太平一拜。 太平轻笑,低头对着小姑娘道:“以后,本宫赐你个新名字,冬寻。入府之后,跟着春夏好好学习宫规。” 小姑娘受宠若惊,一时不知该怎么应声,再次跪了下来。 太平一把扯住了她,扬声道:“你们都是大周的子民,只要有本宫一日,本宫便会庇护你们一日。望诸位养好伤病的可以尽出其才,能纺纱的纺纱,能耕地的耕地,在神都好好安家。若有才学或是武力者,尽可向主簿自荐,本宫会量材举荐入仕。” 若是白吃白住,闲散偷懒者,太平早就吩咐过主簿,驱逐出庄,任其自灭。 王公之仁,并不是放任蠹虫,而是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姚崇必须承认,这个镇国公主办起差来,张弛有度,颇有储君之相。 “吁——” 一辆马车焦急地停在了庄园之外,不等车夫抱来下车石,婉儿已掀帘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上官大人。”值卫在庄门前的府卫恭敬地对着婉儿一拜。 婉儿急声问道:“殿下还在此处么?”她知道太平每日都很忙,去了一个地方巡视后,必定还会去下一个地方巡视,她只怕扑空了。 “殿下在。”府卫如实答道。 “陛下传召。”婉儿匆匆说完,便拿出了武皇的令牌给府卫们看了一眼。 府卫们放行婉儿,婉儿快步跑入庄中,老远便瞧见了熟悉的殿下。 “殿下!” “婉儿?” 太平本来是满脸笑意,可瞧见婉儿脸上的急色,她不禁敛了笑意,快步迎了上去,“怎么了?” 婉儿沉声道:“陛下传召,殿下速速与臣入宫觐见!”说完,她不顾旁边还有其他人在,伸手牵了太平便走,“路上臣会说给殿下听!” “姚卿,记得一会儿帮本宫巡视堤坝!”太平回头交代一句,便跟着婉儿一起回到了马车上。 “回宫!”婉儿快速下令。 车夫立马调转马头,便赶车朝着紫微城的方向去了。 马车之上,婉儿握着太平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肃声道:“这次的案子不好办。” “究竟怎么了?”太平另一只手覆上了婉儿的手背,“把你急成这样?” “武承嗣太过心急。”婉儿紧紧盯着太平的眉眼,“一次杀了四人。” 太平脸色大变,“四人?!” “庐陵王庶长子很早便去了藩地,并没有与庐陵王同在房州,所以给了武承嗣可乘之机。”婉儿长话短说,“剩下的三人,都是今春奉旨去藩地的皇嗣之子。” 太平想过这些人活不长久,却没想到武承嗣做事竟这般明目张胆,皇孙一连殁去四人,说是巧合,天下人没有一个会相信。甚至,还会把矛头都指向母皇,说她丧心病狂,为了延续武周,竟对自己的亲孙儿都下得了手。 “母皇只有一条路能走,便是彻查此案。”太平已经不是年少时候她,此事只能办得明明白白,才能堵住悠悠众口。 婉儿点头,“陛下输不得,殿下也输不得。” “婉儿可有什么良策?”太平镇静了下来。 婉儿重重点头,“有一策。” “说来听听。” “移花接木。” 太平追问道:“移何处的花?” 此事绝不能查到武氏身上,武承嗣就是吃定了这点,他与武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才敢这般嚣张,犯下如此大罪。 武皇如今是众矢之的,武承嗣也是嫌疑最大之人,正因为如此,只要把罪名按在与他们敌对的人身上,便能将局势扭转过来。 武皇树敌众多,武承嗣平日耀武扬威多了,得罪的人也不少。从这些人中挑出一个“合情合理”会报复武皇的人,却并不容易。 “臣一时没有想好。”婉儿需要时日仔细想明白。 太平一时也想不出该把谁揪出来当这个替死鬼,可当务之急,应当先帮母皇稳住朝局,以免朝堂动荡,四境外敌趁机出兵,乱了她后面的谋局。 “晚上随我回府,我们整理出一份名册来。” “臣已向武皇请旨,她已经允了。” “我还要向她讨一份特旨。” “什么?” “神都南衙的兵权。” 这个时候,武皇若是下令羽林军严镇神都,天下人只会进一步非议武皇心虚。此事必须太平来,不说将南衙兵权全部拿到手,至少阿娘交给武氏的那部分,她要趁机拿在手中。 -- 第317页 那一部分现下在武攸宁与武攸暨手中。 得了消息的李唐旧臣们齐聚万象神宫之外,山呼叩首,恳求武皇严查此案。瞧见公主匆匆入宫觐见,他们纷纷朝着公主投来了恳切的目光。 此案若是交给公主来办,一定不会徇私枉法。 太平踏入万象神宫,第一眼便瞧见哭嚎着跪在武皇面前的四哥,他实在是伤心极了,那三个孩子年岁尚小,竟死得这般不明不白,他身为亲父,无论如何都要站出来为孩子讨一个公道。 武皇被他哭得头疼,瞧见太平来了,略微松了一口气,“太平,朕将此案交由你负责。” “臣领旨!臣还要母皇允臣一诺!”太平对着武皇一拜,也不与武皇绕弯子,“将驸马执掌的南衙禁军交由臣调度。” 武皇知道太平是什么意思,这个时候削些武氏的权,可以让外面那些老臣心里舒坦些,也可以证明她想彻查此事的决心。 “准!” “臣还想母皇给臣一个特旨。” 太平再拜。 武皇皱眉,“你还要什么?” “四哥。”太平指向那个哀嚎不止的李旦,“殁的不仅是母皇的皇孙,还是臣的侄儿,更是四哥的亲子,此案臣要四哥从旁协助。” 武皇迟疑地看了看李旦,皇嗣若是搅进来,他与太平查出的真相便无人会质疑,只是每多一人,事情便难办一分,武皇只担心太平最后控制不了局势。 “阿娘信我便是。”太平只有剑走偏锋一次,方能堵住那些人的嘴,帮阿娘暂时稳住朝局。 李旦感激地接口道:“母皇,你信儿,儿只想为孩儿讨个公道,绝对没有旁的心思!” 武皇站了起来,亲手扶起了李旦,爱怜道:“阿娘怎会不信你呢?阿娘只是怕你触景伤情,捱不住。” 李旦已经多年没有得到武皇这样的温情了,他只觉苦涩与冰凉,哑声道:“儿可以的。” “四哥先回宫收拾行装,明日一早,随我一起前往藩地调查真相。”太平说完,对着武皇一拜,侧脸深望了一眼婉儿,“婉儿,走。” “诺。”婉儿跟着太平一起退出了万象神宫。 太平高高站在宫阶之上,凛声道:“诸位大人可以回去了,本宫奉旨与四哥一起彻查此案,一定会给诸位一个满意的交代!” 当听见“四哥”二字,这些大臣们彻底踏实了。 武皇能让皇嗣与公主一起彻查此事,某种意义上可以佐证,皇孙之事确实与武皇无关,否则她一定不会让皇嗣参与。 藩地一共四处,现下又值冬日,山路难行,辗转四处来来回回起码都要数月的功夫,想必有什么证据都已经销毁干净了。 可太平必须走这一程,一半是为了拖延时日,好让她想出如何移花接木,一半是为了让那些老臣们都看着,她确实认认真真地在查探案子,好让母皇这边稍微松一口气。 至少在案子没有尘埃落定之前,那群老臣也不会借机威逼武皇退位。毕竟,一个皇子在房州,一个皇子跟着公主查案,武皇并没有过失,老臣们若在这个时候宫变便是师出无名,当以谋逆论处。 宫中的消息传入武承嗣府中,他正拿着木枝逗耍笼中的鸟儿。 “姑姑也只能选太平办这事。”他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笑意忽然一浓,只是太平把皇嗣一并带出了神都,这岂不是给了他一个千载难逢的下手机会? 除了皇嗣,除了太平。 挡在他太子之位前的绊脚石便只剩下房州那一窝,外加宫中那两个皇嗣的小崽子了。 第163章 可疑 “大人, 武皇宣召。” 武承嗣还沉浸在得意之中,猝然被内侍的通传打断。他多少猜到些武皇的意思,他相信即便武皇拿到了证据,也不敢当众治他的罪。 “知道了。”武承嗣整了整衣冠, “我这就进宫。”他走出了后院, 给自家的管事递了个眼色。 管事是个聪明的,许多事情都是他来牵头。看见主子的眼神, 管事便知主子定是又想出手杀人了。他会准备好人手, 等待主子回来详说目标是谁。 武皇并没有在万象神宫召见他,而是将他请去了偏殿。 偏殿之中只候了两名宫婢, 几案上放了一杯一酒。 武承嗣百无聊赖地在偏殿里等了两个时辰,迟迟不见武皇出现。他有些焦躁,忍不住问询宫婢,“陛下呢?” 宫婢们没有答话, 只是对着武承嗣行了个礼。 眼看天色已沉, 很快宫门便要下钥, 武承嗣越发地焦灼。不得天子特许,外臣若是在宫中过夜,那是逾矩, 武皇尚未召见, 若是私下离开, 那便是违旨。 他陷在这两难之间, 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只觉事情好像不太对劲。 此时,武皇召了狄仁杰对弈,两人已经在万象神宫中厮杀了两局, 一局武皇赢,一局狄仁杰赢,现在这一盘棋正是关键之处,双方厮杀得难分难解。 狄仁杰落下一子,沉声道:“快到宫门下钥的时辰了,老臣也该离宫了。” “这盘棋尚未分出胜负,狄公可走不得。”武皇很快便落下一子,连吃狄仁杰三子。 狄仁杰微笑,“殿下是个办事稳当的,陛下不必担心。” 武皇冷笑,“太平那边朕自是放心的。”说着,武皇从棋盘上拿起了自己的一子,“皇孙朕也是上心的,派去照顾孙儿的宫人皆由朕亲自挑选,并没有让魏王经手。”她把玩着手中的白子,“朕不明白,他是如何收买这些人的?” -- 第318页 狄仁杰肃声道:“魏王权重,陛下容忍他太多次了。” “旁人不懂朕的难处,狄公也不懂么?”武皇苦笑。 狄仁杰自是知道的。李唐旧臣势力不可小觑,若不是武皇扶植武氏与他们暗中较量,转移矛头,这皇位定是坐不稳的。 “陛下这次还要饶他么?”狄仁杰认真问道。 “他动了朕的那么多孙儿,朕这次一定不会饶他。”武皇忽然把手中这子抛入了棋盒之中,“朕应该杀他,却只能用旁的罪名杀他。此事,只能有劳狄公你来办了。” 狄仁杰起身对着武皇一拜,“老臣领命。” “再等等,等宫门下钥,等明日太阳升起,你再带人把他拿了。”武皇已经给武承嗣想好了罪名。 狄仁杰垂首,“诺。” 夜色很快便笼罩了整个神都,镇国公主府的正殿灯火通明。 太平与婉儿坐在几案边,重新梳理皇孙同时死亡一案。 婉儿陷入了沉思许久,看似一切明明白白,可她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太平思来想去,最奇怪的一处便是“同时”死亡。 “婉儿,你说这武承嗣急什么呢?”太平实在是不懂,“难道说他患了什么急症,所以才会这般迫不及待?” 婉儿也是想不明白这里,“殿下埋在他府中的细作可有消息?” “我已经差李凌去问了。”太平算算时辰,“等李凌回来,应当会有消息。” 两人又等了片刻,终是听见有人叩响窗棂。 太平起身打开窗户,李凌从外跃入,恭敬地对着太平一拜,“殿下,有消息了!” “过来详说!”太平飞快地掩上窗户,引着李凌走至几案边。 李凌对着婉儿一拜,便开口道:“探子回报了两个消息,第一个,武承嗣身体康健,并没有染上什么急症。”他目光狐疑,犹豫着说出了第二个消息,“第二个……藩地的细作回报,这几个月来,除平恩郡王府外,各地郡王府并没有招收新的贴身宫婢。” “没有?!”太平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倘若下手之人不是后来混进去的,便是从一开始就在的。武承嗣若有这样的本事,那他暗中培植的势力便不可小觑。 婉儿却在这个时候摇头道:“不对!”她记得,武皇挑选宫人时她也在侧,“武皇就是怕伺候皇孙的宫人里混入武氏之人,所以宫人的出身都查了又查,武承嗣绝对不可能安插人近身皇孙。” “这……”太平再次陷入了疑惑。阿娘办事更是滴水不漏,能逃过她法眼的人并不多,武承嗣确实不会有这样的能耐。 婉儿不得不重新梳理这些事。 她坐在几案边,重新拿了一张宣纸出来,平铺在了几案之上,很快便写下了“武承嗣”三个字。 “依常理看,此事最大的得益者是他,可最大的嫌疑人也是他。”婉儿仔细思忖,不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她记忆中的武承嗣不可能有那么深的城府,“殿下,我们试着跳出此事,再想想还有谁会是此事的得益者?” 太平依着婉儿的指引,很快便想到了两个人,“三哥跟四哥?” “庐陵王远离朝堂多年,他在房州行宫只能算是闲人,平日宫门紧闭,无人出入。武皇看他看得甚紧,每隔三日便会有探子传回书信,言明庐陵王近况。”婉儿如实说着自己知道的,“韦氏那边可用之人也少,若是群情涌动,离陛下最近的也最亲的继承人,便只能是皇嗣。” 太平仿佛被什么狠狠地叩了一下心房。 四哥平日最是安静,只要他不开口,谁也不会注意到他坐在那里。母皇登基之后,将他们一家暂时迁入了东宫,派了羽林军时刻盯着。看管虽严,可是平日还是会有官员登门拜访四哥。 “皇嗣豢养了很多鸽子。”李凌忍不住提醒太平。 皇嗣饲养鸽子多年,不论是朝臣还是母后,都已经习以为常。就连上辈子,四哥与婉儿有飞鸽传书,她也是最后那段时光才知晓的。 可是虎毒不食子,四哥向来温厚,怎会做出这样的狠辣之事?! “釜底抽薪,只要能坐实此事是武承嗣所为,皇嗣便是最大的受害者。”婉儿越想越顺,“到时候舆情掀起,武皇唯一能做的便是处置武承嗣,让位皇嗣,退居后宫。” 这一招倘若成了,可比宫变逼宫还要有效。 太平自然明白当中利害,她只是一时无法相信四哥会做这样的事。 “还有一事,先前便觉奇怪,如今忽然顺理成章了。”婉儿又想到了一事,“临淄郡王本该在开春时候动身前往临淄,却一病再病,宫中太医谁也查不出病根所在。” 太平脸色铁青,婉儿的提醒无疑是晴空响雷,震得太平木立当地。 李凌问道:“殿下,需要属下暗查此事么?” “查,但凡有什么消息,立即飞鸽传书本宫。”太平立即下令。 “诺!”李凌已无话再报,当即从小窗翻出了正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寒风自小窗外透入正殿,吹得太平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婉儿起身将小窗合上,她站在窗前,迟迟没有回过身来,“倘若……真是皇嗣所为……” “四哥不该是这样的人……”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太平都无法相信四哥是个为了权欲可以牺牲亲子的狠心人。 -- 第319页 婉儿转过身来,烛光只能照亮她的半个身子,她的脸隐没在暗处,声音凉得像霜雪一样,“这辈子有许多事已经不一样了。” 是的,这辈子很多事都不一样了。 太平握紧拳头,垂下了头去。 婉儿走近太平,牵住了她冰凉的手,肃声道:“若真是他,殿下这次万万不可重情。”她抬手抚上了太平的脸颊,“一个连亲生骨肉都可以下手的人,他日绝不会善待殿下。” “我知道。”太平声音沙哑,覆上了婉儿的手背,“我不会让他有这样的机会的。”若真是四哥所为,她一定不会帮他遮掩。 婉儿清楚太平此时有多难过,她往前走了半步,顺势将太平拥入怀中,温暖着她,柔声安抚,“妾也不会给他机会。” 太平搂住了婉儿的腰杆,只觉寒意阵阵袭上心头。 婉儿轻抚太平的背心,即便一切好像顺理成章了,婉儿还是觉得忐忑。这种忐忑只在上辈子出现过一次,那是她伪造遗诏那一夜,心悸阵阵,一刻也停不下来。 第二日一早,太平将春夏与红蕊留在了公主府,反正一路有婉儿照料,也不必带太多的宫人。她与婉儿一同上了马车,在定鼎门前与四哥的人马会合之后,先行前往衡阳郡王所在的封地。 与此同时,在偏殿枯等了一晚上的武承嗣颓然坐在几案边,又饿又渴又困。几案上放着的酒,他一口也不敢喝。宫中的酒只有两种,天子高兴时赏赐的可以喝,天子不高兴时赏赐的绝对不能喝。 这一壶,应该就是后者。 “陛下驾到——” 终是等到武皇驾临,武承嗣激动地迎了上去,可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左右羽林将士给五花大绑在了柱子上。 “姑姑!这是怎么了?”武承嗣慌乱无比,他自忖入宫至今,一直规规矩矩地缩在这偏殿之中,殿中的宫婢也可作证。 “下去。”武皇挥手示意众人先退下。 殿外的狄仁杰亲手将殿门合上,与众人一起退后了十步候着。 武皇走近几案,提起酒壶,往杯中倒了一杯酒。 “姑姑!” “谁是你的姑姑?!” 武皇怒声厉喝,执杯走近武承嗣,咬牙道:“你手上沾染的,可是朕亲孙儿的血!你算什么东西!成日妄想东宫之位,若不是朕,你会有今时今日的荣华富贵?!家养的狗还知道不咬主人,你倒是厉害,一口就咬死朕的四个孙儿,你当朕真的杀不得你?!” 武承嗣不禁颤声道:“姑姑,你听我说,不,陛下,您听我说!” “喝了它,朕会善待你的子女。”武皇将酒杯喂向武承嗣,这一刻,她一个字也不想听他解释。 第164章 御酒 “不!陛下您听我说, 当中另有隐情!另有隐情啊!”武承嗣彻底慌了,几乎是扯着嗓子叫唤,“陛下!” 武皇眸光冷漠,斜睨着他, “事到如今,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我确实派了人……可我的人先前回报……他们连郡王府的门都混不进去……”武承嗣已经通红了眼眶,人之将死, 其言也善, 他保证他现下说的句句属实,“后来……我的人混入了平恩郡王府……他们还没下手呢, 平恩郡王便病死了……他真的是病死的!此事若有半个字是假,就让我武承嗣满门被惊雷劈死!” 武皇看他的目光微变,确实,她一手选的人, 防的就是这些个武氏子弟剑走偏锋胡来, 没有她的允准, 任何郡王府不得私招任何宫人。 况且,武皇明明布下了眼线,若是哪个府中有异动, 她这边很快便会收到消息。这次之所以杀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就是因为没有一处的眼线提前回报有异, 这些个皇孙就突然暴毙了。 武承嗣见姑姑没有说话, 想来是听进去他说的了,他急忙道:“姑姑你信我,我的人确实没有混进去!” “喝了。”武皇还是把酒送到了武承嗣面前。 武承嗣绝望地看着武皇,哀声道:“姑姑,朝堂上若是没了侄儿, 您一个人如何与那些李唐旧臣对抗?” “你是不是以为,朕离不得你?”武皇冷冷地看着他,目光犀利,像是要把他的眼珠子给剜出来,“还是以为这些年你干的勾当,朕一件也不知道?嗯?”武皇猝然出手,手指狠狠掐住了他的喉咙,“当年你胆敢对太平下手,朕已经饶过你一回,后来,你与三思联手陷害太平,朕又饶了你一次,朕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了。”她的手指收拢,往上钳住了武承嗣的下巴,将杯中的酒汁全部灌入了武承嗣的口中。 酒汁辣口,冲入腹中,竟激得肠绞不休。 “陛下……陛下我知错了……陛下……我真的知道错了……” 武皇背过身去,拿出帕子擦了擦手上沾染的酒汁,侧脸肃声道:“承嗣啊,记住一句话,有时候死人会比活人有用。” 尤其是这个时候。 她接连折损三个皇孙,武氏也该突然暴毙几人,如此一来,便能将当下的局势搅得更为混乱。 那几个皇孙都是庶出,循例是没有资格继承皇位的,而武承嗣在朝中颇有威望,前些日子还有臣子上书请立为储君,他若在这个时候暴毙,等于用死消弭了他的嫌疑。 天下岂有谋害皇子者,随后也被人谋害的? 武承嗣可不能死在宫中,他只能死在自己家里,同样的,他的那些个儿子也得祭几个出来,好让那些李唐旧臣瞧瞧,这次的案子损失的可不止是李氏。 -- 第320页 武承嗣叫着叫着便没了力气,昏昏沉沉地垂下了头去,喉间只能发出嘶哑的声响,再也说不出一个清楚的字来。 武皇走至殿门前,将殿门打开,“狄公,你来。” 狄仁杰迎了上来,恭声道:“老臣在。” “带人去把东宫围了,一个人都不准放出去。”武皇说完,重重地拍了拍狄仁杰的肩头,“若有人问起,便说这是为了保护里面的皇孙。” “诺。”狄仁杰领命。 武皇往前走了三步,回头看了一眼殿中的武承嗣,“来人,昨晚魏王在殿中贪杯,大醉至今未醒,速速将他送回王府。” “诺。”羽林将士走了上来,将武承嗣解下,扶着他终是走远。 武皇望着他们走远之后,对着候在远处的裴氏招了招手,“裴氏,宣来俊臣来见朕。” 裴氏领命退下。 武皇再看了一眼殿中的酒壶,给心腹羽林将士递了个眼色,低声道:“收拾干净,再取一壶酒来。” “诺。”羽林将士领命。 东宫被羽林军围住的消息很快便传至朝臣耳中,朝臣们不解武皇究竟是什么意思,纷纷赶至了东宫之外,想问个究竟。 瞧见狄仁杰带兵值卫东宫之外,大臣们先松了一口气。虽说武皇颇是倚重狄仁杰,可狄仁杰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而且他只是带兵值卫东宫之外,并没有任何僭越之举。大臣们问询之后,方知这是武皇下令,命他保护里面的皇孙。 想来必是武皇一日痛失四名孙儿,生怕这东宫内的两名孙儿也有闪失,才有了这样的举动。 与此同时,来俊臣得了武皇密令,端着一壶御酒来到了魏王府中。 武承嗣才回到府中没多久,刚被下人扶着躺下。他的嫡子武延基正在床边侍奉,听见来俊臣来了,便起身去前堂迎客。 来俊臣将御酒放下,笑道:“这壶酒是昨晚魏王贪杯没有喝完的,陛下命下官送酒至此,希望世子可以代父饮尽,莫要浪费了陛下的一番心意。” 武延基满眼疑惑,迟疑地看看御酒又看看来俊臣,“陛下这是何意啊?” “世子请听下官细细道来。”来俊臣勾住了武延基的肩膀。 武延基下意识地想要拂开来俊臣的手,却被来俊臣牢牢扣住了肩头,“你好大的胆子!松开!” “魏王与世子才是好大的胆子……”来俊臣的声音低下,后面这句话只有世子可以听清楚,“胆敢谋害皇嗣。” 武延基震惊无比,父亲之事他多少是知道的,“陛下……陛下都查到了?” 来俊臣似笑非笑,“天下有什么事可以瞒过陛下呢?” 武延基倒吸一口凉气,颤声道:“陛下应该护着我们才是,此事若是大白于天下……” “这个时候就别想着要挟陛下了。”来俊臣端着架子,阴冷劝道,“陛下可是有退路的,大不了把皇位传给皇嗣,高高兴兴地当她的太后。可你们呢?”最后四个字说得很是缓慢,却像是一把钝刀子挫着武延基的心。 “陛下已经留了魏王一个体面了,世子啊,懂事一点,把酒喝了。否则,等皇嗣与公主查到什么东西回来,那可就是公事公办了。”来俊臣说完,终是把手从世子肩上移了开来,“抄家灭族可比这个严重多了。” 武延基忍不住颤抖了起来,“一定……就一定要是我么?” “非世子不可。”来俊臣无奈地一叹。 武延基看了看那壶御酒,又看看来俊臣,“可我……我还不想死……” 来俊臣可没有那么好的耐心,他拿起酒壶,递给武延基,“放心,没那么痛的,你瞧魏王,是不是一声也没哼?” “父王他!”武延基惊诧当地。 来俊臣脸色一沉,“所谓百善孝为先,世子应该好好陪着魏王,世子你说,是也不是?”说完,他往外面瞥了一眼,“时辰不早了,世子喝了吧。” 武延基终是颤然接过了酒壶,深吸了一口气,咕噜咕噜地将酒壶里的酒一口气喝了大半。他双眼噙着眼泪,只觉双腿一乏,竟是跌坐在了地上。 来俊臣亲手将他扶着坐到了几案边,从他手中拿过了酒壶,笑道:“世子坐在这儿醒醒酒,下官先回去复命了。” 武延基捂着肚子,他觉得很疼,可他竟是一个声音都发不出来。他大口喘息着,这濒死的滋味很快便将他逼至了一个几欲疯癫的境地。 他不想死,却不得不死。 他与父亲唯有一死,方能保住魏王府的清誉,留住这个王爵,将谋害皇嗣的嫌疑彻底清洗干净。 这是武皇给他们的最后恩典。 来俊臣很快便回宫复了命。 武皇对他办事的本事,向来是相信的。她夸赞了来俊臣几句后,便将他打发走了。 裴氏见武皇脸色很是不好,连忙近身询问,“陛下可要传太医?” “不必。”武皇坐在案上,展开了宣纸,快速写好了一封信,递给了裴氏,“你速把这封信交给驸马,让他立即骑马追上太平,让她按信上所说的办。” 裴氏领命,接过书信便退出了万象神宫。 武皇起身走至殿门前,她站在那儿俯瞰远处的宫阙,眸底涌动的是森森的寒意。 临淄王一病多日,太医们也查不出什么问题。 此事要么是巧合,要么就是……有人预先知晓去藩地会出事。 -- 第321页 临淄王只有七岁,他绝对不可能有这样的城府,他的母亲窦氏一直对她毕恭毕敬,也不像是什么心机深沉之人。 她便从皇嗣的这几个妃子开始,一个一个地盘查,无论如何,此事她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武攸暨的骑术很好,只用了半日,便追上了太平的马车。 他将武皇的书信亲手交托给了太平,只深望了一眼太平,“殿下要好生照顾自己,我先回去了。”说完,他不等太平回应,便勒马回首,朝着神都的方向驰回。 “驸……”太平的话哽在了喉间,一半是因为身边有婉儿,另一半则是四哥投来的狐疑目光。 “母皇写了什么?”李旦问道。 太平摇头,将书信收起,“还要赶半个时辰,才能到前面的驿馆,我还是等到了再看吧。”说完,她便放下了车帘。 李旦欲言又止,太平摆明不愿告之,他若问得勤了,反而显得奇怪。 马车继续前行,李旦骑马走在车厢之外,几乎是竖着耳朵,倾听着马车中的动静。 婉儿从车帘的缝隙间瞧见了李旦的身影,她指了指窗外,无声对着太平唇语,“在听。” 四哥从何时开始,变成了这个样子? 太平失望之极,只能收敛心神,把武皇的书信打开速看。 婉儿见她眉心忽然锁了起来,轻轻地拍了拍太平的肩膀。 太平把书信递给了婉儿,无声唇语,“难办。” 婉儿把书信重新叠起收好,牵过太平的手来,在她掌心上慢慢写了三个字,“妾帮你。” 第165章 四哥 马车抵达驿馆时, 已经是黄昏时分。驿馆官吏们觐见过公主与皇嗣后,便被太平打发了下去。 随后,随侍们端上了晚膳。李旦扫了一眼晚膳,不解地看向了太平, “这些厨子怎的做一些小孩子吃的当晚膳?” 太平抬眼对着婉儿递了个眼色, 婉儿便退出了房去,顺手将房门关上, 先行回房休息。 “四哥, 现下只有你我,你若有难处, 大可告之于我,我是不会坐视不理的。”太平等婉儿的脚步声走远,她一边说,一边给李旦拿了一枚桃酥, 放在了李旦碗中, “从小到大, 四哥护我最多,四哥待我之好,妹妹一直都记得。” 李旦饶有深意地看看太平, 又看看碗中的桃酥, 苦笑道:“太平, 你我都不是小孩子了。”说着, 他把桃酥拿了出来,放回了原处,“小时候瞧见这些点心会高兴,如今就算可以想吃便吃,也不复当年的心境了。” 太平按住了他的手, 认真道:“四哥,其实来得及的。” 李旦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淡声问道:“陛下给你的信,写的是这些?” “她是我们的阿娘。”太平紧紧盯着李旦的眸子,“你是她的儿子,是皇嗣,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李旦却笑了,笑容苍凉中透着一丝自嘲,“太平,你知道这些年四哥是怎么过来的么?” “我知道。”太平怎会不知? 李旦忽然静默下来,只是静静地望着太平,隔了好一会儿,方才重新开口,“驸马待你好么?” 太平怔了怔,不懂李旦为何会突然问这个。 李旦沉声,“他看你的眼神很温柔,他会待你很好,阿娘给你选了一个好夫君,至少你还有希望。” 太平接口道:“四哥也有的。” “我现下就是众矢之的,我若不死,他们不会罢休。”李旦掏着他的心窝与太平说话,“我若死了,我的孩儿便是下一个众矢之的。成器你见过的,他最是听话,从来不与谁起争执,但凡能让的,他都会让。” 太平静静地听着李旦说话。 “隆基的病来得蹊跷,太医诊治了那么久,竟是一点起色也没有。”李旦提到这几个孩子,就好似锥心的疼,“在东宫伺候的宫人都是陛下一手挑选的,当中混入几个魏王的人,陛下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太平追问,“所以四哥是查到了什么?” “我手中无人,定是什么都查不到的。万幸,陛下身边有个户婢叫韦团儿,我瞧她似是待我有意,便假意与她相悦,央着她帮我暗查那些宫人的身份。”李旦说这话时,暗暗咬着后槽牙,“我竟还要讨好一个宫婢,太平,你不觉得四哥活得很窝囊么?” “四哥。”太平覆上他的手背。 李旦深吸一口气,“宫人之中,确有武姓。” 太平心头一凉,“你是说,皇孙猝死一案,与武氏有关?” 李旦苦笑,反问道:“除了他们,还能是谁?他们一时半会儿动不得我,便先动我的孩儿。”说着,他眼底很快便涌起了泪花,哑声质问,“他们还那么小,他们怎么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太平看着四哥痛苦的模样,一时半会儿她也辨不出四哥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李旦握住太平的手,忍泪道:“太平,现下你是武氏的媳妇,你将来的孩子是陛下属意的储君,这些事四哥都明白。四哥根本就不想当天子,四哥只想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安心过日子。四哥从小到大没有求过你什么,今日四哥只求你信四哥一回,让四哥把案子查个清楚,还我那三个孩儿一个公道!”说完,他的语气中多了一丝殷切,“你帮帮四哥,好不好?四哥保证,就算天下人让四哥当皇帝,四哥也不当,四哥会继续支持母皇为帝,绝对不会让母皇难做。” -- 第322页 这次是太平不发一言。 李旦满眼疑惑,难过地道:“太平,是你说的,若有难处,只要告诉你,你不会坐视不理!” “四哥要我如何帮你?”太平安静问道。 李旦仿佛抓到了一线希望,肃声道:“不管陛下吩咐你做什么,你先按兵不动,帮我拖延些时日。” “我又能拖延多久呢?”太平故作为难。 李旦紧了紧太平的手,笃定地道:“能拖一日是一日,只要你我可以抵达藩地,有你帮手,我们一定可以找到证据!” 太平低叹一声,“四哥,我帮你。” 李旦高兴极了,“谢谢你,太平。” “我们都姓李,死的都是我无辜的侄儿,我们的确应该联手把武承嗣拉下来。”太平的语气里故意多了些许激动。 李旦舒眉,“有你这句话,四哥便安心了!” “我会想办法拖延时日。”太平一面说,一面从怀中拿出一封书信来,递给了李旦,“母皇说,抵达藩地便设法困住你,别让你亲审那些宫人,她随后会派来俊臣来暗查。” 李旦接过书信,他认得母亲的笔迹,这些字迹确实是母亲的亲书。太平既然肯将书信与他细看,想来太平是真的信他了。 “看来,母皇定是知道内情的。”李旦哀声自嘲。 太平拍了拍李旦的手背,从他手中抽出了手来,重新拿了一块点心放入他的碗中,“四哥说的不错,今次他们的矛头是你,下次矛头便会是我,凭什么你我要这样坐以待毙?” 李旦眼底涌起了一抹喜色,他终是拿起了点心,“有你帮我,此事还有转机。” “离藩地还有几日路程,我们可以好好琢磨琢磨,如何瞒天过海,把武氏的狠毒昭示天下?”太平给自己拿了一块点心,吃了起来。 李旦慨然长叹,忽然想到了什么,“上官婉儿那边……” “她与我自小交好,我最知她的脾性,放心,我可以应付她。”太平说完,又补了一句,“四哥放心,今晚之言,只有你知我知,我一定不会让她知道半个字。” “嗯。”李旦略微放心些许,他知道武皇派上官婉儿同行就是来做眼线的。 两人用过晚膳后,太平起身告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婉儿已经等了太平许久,瞧见太平回来,她便迎了上去。 太平进房之后,反手将房门紧锁,拉着婉儿退至床边,低声道:“四哥算是信了我五成。” “仅仅五成?”婉儿以为,她仿照武皇笔迹写的那封书信怎么都能让李旦相信七成。 太平握紧她的手,她的掌心微凉,婉儿顺势双手合握殿下的手,给殿下好好暖着。 “他一定还有事瞒着我。” “何以见得?” 太平认真回答,“他说,我们一定可以找到证据。” 如此笃定,仿佛他已经知道证据在何处。单凭这一点,太平便能断定,他与这案子一定有关联。 婉儿眸光微沉,“哪怕是狄公,查案也没有这样的底气。” “我想,到了衡阳,事情定会水落石出。”太平的心,寒得发疼,若真是四哥利用三个亲子布下的局,她绝对会照阿娘信上所说,调派衡阳守军,先把四哥拿下。 那可是他亲生的三个孩儿,虎毒尚且不食子,他若连亲生儿子都下得了手,所谓绝不想当天子这样的话,绝对是一个字也不能信的。 “帝王基业,每个人都是踩着森森白骨爬上去的。”婉儿已经看惯了这些同室操戈,她担心的只有太平,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太平一直把李旦当成她的哥哥,“殿下,有时候并不是人心可怖,而是生死边缘,为了活下来,不得不变。” 虽然话是这么劝,可婉儿从来不信皇嗣是个安分的。他若真是个安分的,上辈子怎会教出一个李隆基来?毕竟,上辈子武皇可是把皇嗣与诸子软禁在东宫整整七年,那七年没有任何臣子敢靠近东宫。李隆基的那些手段,若不是李旦教的,难道会是那些乐师教的? 太平怎会不知这是婉儿的劝慰? 她歪了身子,枕上了婉儿的膝头,哑声道:“婉儿你就别想方设法地给四哥编好话了。” 婉儿垂首看她,“妾只是不想殿下难过。” “母皇若是真想杀他,他怎能活到今日?”太平牵着婉儿的手覆上自己的额角,“皇嗣与皇孙都是一个都折不得的,母皇再心狠,也不会做这样的蠢事。先前王庆之一事,满朝文武都看得透彻,母皇肯定是立不得姓武的储君。这些我都知道的事,四哥怎会不明白?” 婉儿的指腹温柔地摩挲着太平的额角,温声道:“既然殿下什么都清楚,那便少难过一些,好不好?” 太平捉了婉儿的手,牵着她的手贴在了心口上,她平躺过来,仰面望着心上人,微笑问道:“会觉得我有时候太过天真么?” 婉儿也笑了,“会。” 太平笑容微敛。 婉儿的食指在太平心口点了三下,“殿下若是不天真,妾兴许就不会喜欢殿下了。” 太平笑意微浓,“哦?因为天真好骗么?” 婉儿忍不住笑出声来,俯下身去,在太平眉心上吻了一口,“是……珍贵。” 天家最不该有的便是天真,偏生她的心上人就是天家里最天真的小公主。 -- 第323页 太平嘴角扬起,打趣道:“不愧是上官大人,慧眼识英雄!” 婉儿笑道:“天色不早了,殿下先起身,容妾去打水来,伺候殿下洗漱。” 太平翻身坐起,莞尔赞许:“婉儿是越来越像本宫的爱妃了。” “原来只是像?”婉儿故作不悦。 太平自忖说错了话,忙将婉儿牵住,“一直都是!” “迟了。”婉儿凑上前去,“该罚。” 太平明知故问,“婉儿要怎么罚?” “今晚,臣要做驸马。”婉儿绝不会告诉她,下午那会儿她还是听见了殿下唤武攸暨的那一个“驸”字。 第166章 密审 神都, 黄昏,暮色正深。 武皇下令,将所有诊治过临淄王的太医都传召至万象神宫,她命来俊臣领着一干酷吏候在殿外, 每位太医入殿时, 都忍不住瞥一眼那些酷吏。 他们都是听说过酷吏手段的,特别是来俊臣, 在他手下就没有不招的犯人。 “拜……拜见陛下……”太医们一张口, 都不约而同地有几分颤抖。 武皇高高地坐在龙椅之上,睨视他们, “说吧。” 这……这该说什么呢? 裴氏从旁提醒道:“临淄王久病不愈,究竟有何内情?” 太医左右顾看,当中一人急声道,“启禀陛下, 临淄王的病情反复, 实属反常。下官前一日给他号脉开了方, 第二日再去请脉,便发现原先那方子有几味药是用不得了。” “怎么个用不得?”武皇冷声问道。 太医继续道:“前一日是因为风寒,后一日却多了内燥, 药性分热寒, 治风寒的定是不能治内燥, 否则, 便会加剧内燥,致使临淄王腹泻不休。” “不错!”另一名太医也急忙回报,“前几日临淄王腹泻,便是因为药性相冲,可他这病情反复多样, 下官们也不知如何用药了。” 武皇眸光如刀,“不知如何用药?可为何每日司药局还有你们用药的方子?” 几名太医慌乱叩首,事到如今,定是瞒不过武皇了。 “回……回陛下……” “说!” 武皇实在是讨厌他们这些战战兢兢的嘴脸,堂堂男儿,怎的连话都说不分明! “无法对症下药,下官便只能开方温养临淄王。”那太医仓皇说完,忙给武皇再叩了三下响头,“那些药可以养护临淄王的身子,绝对不会伤及他的脏腑!” “可是也治不好他的病。”武皇已经有了判断。 太医们叩首静默,确实如武皇所言,他们现下唯一能做的便是给临淄王吊着这条命。最好能吊个一两年,那样临淄王久病难愈突然亡故,也怪不到他们身上。 此时此刻,即便他们看不见武皇投落的目光,也能觉察到武皇眸光中涌动的愤怒,仿佛一条无形的鞭子,正一鞭又一鞭地抽打在他们的背上。 “你们就是这样照顾临淄王的?可知他若有个什么不测,天下人都会把罪过算在朕的头上!”武皇震怒,拍椅而起,大喝之下,竟无一人敢应声。 “来俊臣!”武皇忽然召唤。 太医们只觉头皮发麻,惊慌失措地不断叩首哀求,“陛下饶命!下官知错了!陛下饶命啊!” 武皇大步从龙台上走了下来,懒得多看他们一眼,“速将东宫宫人捉拿至此审问!”略微一顿,她再道,“还有皇嗣的妃子与孺人,全部一并带上殿来!” “诺!”来俊臣像是渴极了的野狗,激动地领下了命令,带着他的爪牙大摇大摆地往东宫去了。 他们招摇的姿态落入户婢韦团儿眼底,她瞧这架势,只怕皇嗣这次是惹上大祸了。她纠结片刻之后,微咬下唇,似是打定了什么主意,垂首快步走至殿外,“奴婢有事启奏。” 武皇本来在太医附近来回踱步,她就想瞧瞧,这般太医能不能捱下这样的煎熬,再招出点什么来。听见韦团儿的声音后,她望向殿外,“何事?” “事关皇嗣。”韦团儿如实回答。 武皇颇有几分惊讶,她这个儿子何时勾结的这个婢子,她竟半分不察。她给裴氏递了一个眼色,裴氏便将韦团儿领入殿来。 韦团儿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皇嗣……皇嗣先前许奴婢一诺……让奴婢暗查陪同几位皇孙之藩的宫人出身。” 武皇暗暗握拳,哑声道:“说下去!” 韦团儿深吸了好几口气,方才继续道:“奴婢只查得……其中有一人姓武……” “呵,他这是在急什么?朕已经让他住在东宫里了,还不懂朕的意思么?”武皇冷嗤一笑,话锋突然转至那班太医身上,“这就是朕的好儿子,你们知道他有这副嘴脸么?嗯?” 太医们都是久待深宫的老人们,听到韦团儿的告密,他们很快便猜到了一些事的真相。再往深处想,临淄王久病不愈,只怕也是皇嗣的手笔。 难道说皇孙之死…… 他们都觉得啧啧生寒,武皇更是觉得心寒如霜。 真是小瞧了这个小儿子,关在东宫里都能生出这样的歹毒心机,若不早些收拾了,日后恐是大祸。 武皇记得,因为皇孙们尚小,她怕皇孙们离不得奶娘,便将东宫日常伺候他们的奶娘一并赏了他们,让他们带去了藩地。如今想来,若是皇嗣真想来这一招阴的,这几个奶娘便是他最好的刀。 -- 第324页 真是百密一疏! 今年皇嗣甫才三十,正值壮年,若能舍三个孩儿逼得武皇退位,武氏被天下人唾骂,他只须坐上龙椅,广采美人入宫,便能再得皇儿。 谁都不会想到,他竟然会对亲生孩儿下手,都只会把矛头指向她武曌。一个没有半点实权的皇嗣,仅用三个孩儿便能给武皇如此重创,归根结底,便是她对他太过仁慈。 皇嗣这三个孩子的死因已经明晰,庐陵王庶长子之死,应当是武承嗣的手笔,只是恰好两件事凑到了一起,武承嗣便是那个嫌疑最大的人。 武皇的静默,让殿中的众人觉得大事不妙,人人都下意识地放浅呼吸,生怕弄出半点声响,惊动了武皇。 “四郎许了你什么?”武皇忽然开口,问向韦团儿。 韦团儿瑟瑟答道:“他说……说若是他日再登皇位……他便许奴婢昭仪……” 武皇现下的心彻底凉透了。 裴氏连忙上前扶住武皇,扶着武皇重新回到龙椅之上。 “裴氏,你去,把隆基送到朕的寝宫去。” “诺。” 裴氏领命之后,不放心地再看了一眼武皇。 武皇挥手示意裴氏快去。 裴氏退出了大殿。 武皇沉叹,看着底下跪着的众人,沉声道:“这几日,隆基会住在朕的寝宫里。你们要用心医治隆基,若是十日之内不见起色,朕便摘了你们的脑袋!” “诺。”太医们终是得了一线生机,叩首之际,忍不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随后,来俊臣将东宫女眷都押解到了万象神宫。 武皇没有立即审问她们,只是将她们与韦团儿一起留在了万象神宫之中。她等裴氏回禀已将李隆基送至寝宫后,便亲自领着一众太医们出了万象神宫。 临出殿门时,她给来俊臣递了个眼色,“不要动刑,给她们一夜好好想清楚,欺君之罪,当诛九族,她们还有机会回头是岸。” 来俊臣欣然领命,“臣会守在殿外,等她们自首。” “嗯。”武皇说完,便领着太医往寝宫探望李隆基去了。 第二日,武皇辍朝,百官们听闻武皇把皇嗣女眷们都请到了万象神宫,不罚不问,隐约嗅出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不少官员去往东宫之外,想从值卫的狄仁杰口中探出点蛛丝马迹,可狄仁杰实在是嘴巴紧,他们一个字也没套出来。 武皇几乎是衣不解带地照顾了李隆基一晚,清晨等太医诊脉之后,她急切问道:“如何?” 太医面露喜色,如实回禀,“回陛下,临淄王脉象大好,内燥已退。” “平日都是谁在照顾临淄王的起居?”武皇冷声问道。 裴氏是知道这事的,“陛下,是他的母妃,窦氏。” “用药也没有假手他人?”武皇再问。 裴氏点头,“她最是喜欢临淄王,是以从不假手他人。” “好个最是喜欢。”武皇似笑非笑,看向裴氏,“传朕旨意,命狄仁杰清查东宫院落,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药渣翻出来。” 若是没有提前知晓之藩会丢性命,临淄王的病绝不会如此反复。那些太医送去的汤药,要么就是参合了旁的药物,要么便是一口未喝,可不管是哪一种,汤药渣滓只能埋在东宫,仔细搜索,定有发现。 裴氏领命退下。 武皇低头看着龙床上昏迷着的小皇孙,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温声道:“三郎一定会好起来的。”说完,她起身走至龙案边,飞快地写了一封书信,传召了驸马武攸暨来,将书信交托于他,命他带着一支羽林军快马追上太平,把这封信亲手交于皇嗣。 三日之后,武攸暨终是追上了公主车驾。 此地离衡阳还有两日的路程,这个时候母皇打发武攸暨带兵前来,太平知道母皇一定是查到了什么。 武攸暨当着李旦拿出了书信,退后一步,右手按在了佩剑之上。 李旦并没有立即打开书信,只是上下打量了一眼武攸暨,“驸马这是……何意?” 武攸暨微微低头,“陛下也想问皇嗣,究竟是何意?” 李旦只觉心头一凉,慌忙看向了一旁的太平,“太平!你答应过四哥的!” 太平领着的是武攸暨原来手中的南衙禁军,数目是武攸暨带来的两倍,这个时候只要太平不倒戈,李旦便还有机会。 “这是怎么了?”太平故作不解,看向武攸暨,她可不敢再当着婉儿的面唤他驸马。 武攸暨看向太平的目光满是温柔,“陛下说,皇嗣看完书信便知。” 李旦把书信捏作一团,摇头道:“我要去调查我儿的死因!这信,我晚两日再看!”说着,他催促太平,“信我已经收下了,我们快些赶路吧!” 太平狐疑看他,“四哥,不就是一封信么,你现下看了,好让……他回去向母皇复命。” 婉儿就坐在太平后面,听她又忍了一次“驸马”,嘴角微扬,悄悄地在太平背脊上写了两个字,“准了。” 第167章 抉择 太平得了允准, 她自马车上跳了下来,径直走向了李旦,对着他伸出手去,“四哥, 信给我, 我来看。” 武攸暨急忙劝道:“殿下,这是陛下的旨意!” “本宫一人做事一人当, 绝对不会祸及驸马。”说着, 太平仰面望着李旦,诚恳道, “先前不是说好的,我信四哥,也请四哥信我一回,好不好?” -- 第325页 李旦迟疑地看看太平, 又看看武攸暨。 太平已经捏住了书信的一角, 微微用力, 允诺道:“我的嫡兄只剩下你跟三哥了,我不会让你们有事的。” 李旦鼓足了勇气,他便赌一赌。太平是个聪明的, 若是这次他栽了, 母皇一定会对三哥与太平加强管束, 他们的日子只会越来越难。若是太平愿意帮他, 那事成之后,他一定给太平一个满意的赏赐。 “四哥身边,如今只有你了。”李旦恳切地看着她,虽说松了手,却还是满心忐忑。 “我知道。”太平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很快便将书信打开,仔细读完。 李旦看她读罢一言不发,甚至脸色也变得极是难看,他突然更心慌了,“信上……说了什么?” 太平笑意微寒,定定地望着李旦,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她不会怨他,因为她知道李旦的难处,她也不会怜悯他,因为他的心狠与上辈子的李隆基一模一样。 皇室之间,同室操戈,不管哪朝哪代,皆是重复的剧目。 今时今日的太平,已经看淡了这些,她不也开始参演这样的剧目了?皇室儿女,结局只有成王败寇,想要活命,便只能赌那十分之一的赢。 与其说是铤而走险,不如说是背水一战,因为不止是李旦与李显,还有太平,他们已经无路可退,甚至想退也没有人允许他们退。 李旦被太平看得心底发凉,颤声问道:“母皇……怎么说的?” “恭喜四哥,临淄王的病情已缓。”太平把信上唯一的好事告知李旦,她把书信递还李旦,背过了身去,长长地叹了一声。 李旦知道这信上肯定不止这一件事,“太平……” “来人。”太平合上双眸,沉声下令,“原地扎营,让四哥好好想想,究竟要舍哪一个?驸马,四哥暂时交给你了。” 武攸暨抱拳,“殿下放心。” 太平再叹一声,大步走向了马车,“本宫觉得好累,先回马车上小憩一会儿。” 有些事,她得与婉儿好好聊聊。 “嗯。”武攸暨不敢吵扰殿下,属下兵士围住李旦时,他还下令让他们小声一些。 太平上了马车后,坐在了婉儿身边,她垂着头,哑声道:“果然是四哥。” 简单五个字,便足以让先前的所有猜想坐了实。 婉儿覆上她的手背,暖住她发凉的手,“殿下想如何处置皇嗣?” “母皇给了他两条路走,此事不必我出手。”太平牵住婉儿的手,歪了身子枕在她的身上,“狄仁杰在东宫搜出了药渣,经太医辅查,原先送去给李隆基的汤药他一口没喝。” 所以,临淄王的病情才会反反复复。 婉儿沉眸,“皇嗣舍不得他。” “并不是四哥舍不得他,是窦氏舍不得这个孩儿,所以才暗中做了手脚。”太平苦笑,“窦氏认下了所有的罪,说她买通奶娘,暗中布下此局,只求为四哥夺回皇位。一桩一件,说得清清楚楚,任何节点都能对上。” 女子痴傻,竟能做到这一步。 婉儿也清楚,若不是皇嗣许过什么重诺,窦氏绝不敢背上这抄家灭族的重罪。 “四哥竟是连退路都想好了。”太平轻嘲,“瞧瞧,这些人都开始磨刀了,我还愧疚了好几日,何其天真。” 婉儿握紧太平的手,“殿下的道与他们不一样。” “总要先得权,才能走我的道。”太平坐直了身子,已是打定了主意,“经四哥这一出,母皇对三哥也好,对我也好,一定会心生警备,你我都得做好准备。” 婉儿点头,“嗯。” 太平看侧脸看着婉儿,“婉儿,你猜猜看,母皇让四哥做什么选择?” “回头是岸,也是永生的樊笼。”婉儿知道武皇现下最在乎什么,皇嗣若想活命,他便该给武皇一个满意的交代。 武皇给他两条路走,要么自己担下这残杀亲子之罪,贬为庶民,流徙岭南自生自灭;要么让窦氏担下残杀皇孙之罪,他往藩地溜一圈,回神都后亲口证实调查结果,让朝堂上那些李唐旧臣不把火烧到武氏身上。只是,这样一来,他便只能是皇城中的囚徒,终其一生,不可能再登基为帝。 这是武皇给他的生路,也是武皇对他的最后仁慈。 李旦颤然捏着书信,全身止不住地发颤。这样的抉择对他来说很残忍,看似两条都是生路,其实每条都是死路。 第一条路是身败名裂地死,第二条路是煎熬等死。 “哈哈哈……”他双目通红,似是疯了一样在马上大笑了起来。 武攸暨觉察不太对劲,便递了个眼色给左右卫士,示意他们当心皇嗣自戮。 驸马能想到的,自然武皇也能想到。她留书最后一句写得明明白白,若是李旦选择第二条路,她会把皇嗣的两个孩子成器与隆基过继到李弘名下,至少能安安稳稳地当一世郡王。 他若自戮,便是谁也活不得。 为了稳定大局,武皇绝对会把事情公诸天下,到时候成器与隆基也会受到牵连,贬斥成庶民,什么都没有。 这些话虽然武皇没有写明,可李旦清清楚楚,他能选的只有后者。 “傀儡,哈哈哈哈,傀儡啊……”李旦笑着笑着便哭了起来,他满脸泪痕,忽然转头望向了马车,他知道太平一定睡不着,这些话他一定要讲给太平听,“四哥这次栽了,下一个会是三哥,还是你……太平?” -- 第326页 声音传入太平的耳中,太平眉心不由得蹙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她不会放过我们的……永远不会……哈哈哈……哈哈哈……”说完,李旦疯狂地撕碎了手中的书信,将书信往天上一抛,“陛下……你赢了……臣……自愧不如!” 太平收拢拳头,婉儿轻轻地拍了两下她的手背。 “婉儿?” “交给我。” 婉儿温柔地笑笑,掀帘提裙,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她缓缓走至李旦附近,弯腰一片一片地将碎屑捡了起来。 李旦噙着眼泪看着她,像是在看一只卑微的蚂蚁,“上官婉儿,你也一样。” “皇嗣若是累了,可先下马歇息。”婉儿继续捡拾地上的碎屑,根本不抬眼看他,“这是陛下的手书,撕毁天子手书是什么罪,想必皇嗣明白。” 听见这一句,李旦瞬间僵在了马背之上。 武攸暨也知道这是什么罪,连忙召唤左右帮着婉儿一起捡拾。 婉儿拦住了武攸暨,“这是臣的事,不劳武大人插手。” 武攸暨其实一直不明白,为何婉儿每次对他说话都冷若冰霜,甚至霜里还带着刺芽,扎得人很不舒服。听了婉儿的话,他也不想自讨没趣,便示意左右停下。 婉儿收拾完地上的碎屑,从左右卫士手里接过了几片,最后毫不客气地从武攸暨手中拿回最后一片,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 该她的东西,她绝对不让。 书信如此,殿下也如此。 婉儿收拾好书信碎屑,恭敬地对着皇嗣一拜,“臣会将这些碎屑重新黏好,还请皇嗣想个说辞,好让陛下心里舒服些。”说完,她转身走回了马车。 李旦颓然长嘶,成王败寇已有了结果,他既然是输的那一方,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扎营在山里歇了一夜后,李旦与太平继续上路,前往衡阳。这一程已经变成了一出戏,演完衡阳,便回神都继续演,李唐旧臣们从皇嗣口中得了交代,便不会掀起什么浪来。 数日之后,魏王府传出噩耗,说是魏王与世子贪杯,不慎双双醉酒身亡。 武皇接连遭遇亲族亡故,在群臣面前演了一出晕厥的戏码。原先以为皇孙同时暴毙,最大的嫌疑人应当是武承嗣,可武承嗣与世子也跟着暴毙了,李唐旧臣们不得不重新审视这次的事件。 风向渐转,武皇稍安。 裴氏给武皇端来一盏甘露,温声道:“太医说了,这几日陛下忧思过度,需要静养。” “你瞧朕歇得了么?”武皇无奈反问。 裴氏也不知该如何劝慰武皇。 武皇坐在龙案边,侧脸看着国玺,“瞧见国玺了么?他们都在盯着呢,稍有不慎,连朕的亲儿子都想对朕捅刀子,恨不得把朕从龙椅上拉下来。” 李弘虽说与她政见不合,却也是她精心培养的储君,她恼归恼,却还是对他寄予厚望。 李贤因为流言,与她离心离德,当年那出宫变若是成了,只怕她也活不到今日。 她最小的儿子李旦,自小便是最听话的那个,站在众皇子中,只要他不说话,便鲜少能注意到他。这些年来,她以为李旦是让她最省心的,却没想到竟猝不及防地给了她这样一刀。 说不伤心,都是假话。 可伤心又能如何呢?她与李旦,注定谁也回不到当初了。天子之道,注定是孤独一人前行的,只容许人跟在身后,绝不允许谁走在前面或是并肩而立。 “太平快回来了么?”武皇收敛心神,沉声问道。 裴氏如实回答:“驿馆回报,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武皇眸底涌起一阵阴色,“传来俊臣来,今次之事还没有结束。” 第168章 蛰伏 细雨绵绵, 山道上的马车走得很是缓慢。武攸暨与羽林将士们穿着蓑衣,骑马护卫在两辆马车左右,朝着神都的方向行进。 雨丝打在马车蓬上,淅淅沥沥地发出绵延不绝的碎响。 婉儿掀起车帘, 悄悄顾看马车外。 “婉儿, 你到底在看什么?”太平已经记不得,这是婉儿归程里第几次偷瞧外面的动静了。 婉儿放下车帘, 她已经可以坐实心底的猜想, “殿下这次是带了羽林军的,皇嗣决计掀不起浪来, 照说驸马送完书信,便该回神都复命,可一路行来,他几乎是寸步不离。”声音忽地沉下, “殿下以为, 这是为何?” 太平正色回答, “还能为何?定是母皇的意思。”话音刚落,她眉心一蹙,骤然反应过来, “母皇在防备我?” 婉儿颔首, “皇嗣惹此大祸, 陛下好不容易才扭转乾坤, 她绝对不允许路上再生任何枝节。” 所谓“枝节”,武皇防备的正是太平。武皇之所以给李旦第二条路,就是不想此事闹到台面上来。若是太平借由李旦一案掀起大浪,究其原因还是因为武氏咄咄逼人,才逼得皇嗣做出杀子逼位这样的诛心狠招。太平年少时便流露过野心, 虽说这些年来一直与武皇同心同德,可李旦一案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只要借着此案掀起浪来,一面可以让皇嗣一脉永别皇位,一面可以造势逼得武皇退位,哪怕是将皇位传给李显,以太平的聪慧,对付李显可比武皇容易多了。 此案未了之前,谁得益,谁便是武皇防备之人。 庐陵王远在房州行宫,被武皇的人看管甚严,根本接触不到朝臣。太平不一样,如今她是有实权的,要做什么动作易如反掌。 -- 第327页 武皇大业初成,尚未站稳脚跟,一展抱负,便遭亲子暗算这一遭,即便太平没有那个意思,她也不得不防太平。 帝王之家,向来是先君臣再母女,易地而处,太平就算再重情,也会跟武皇做一样的选择。 退一步,便再无生路。 武皇绝对不会给太平任何机会,把皇嗣杀子谋权的真相泄露出去。指派武攸暨来送信只是其一,其二便是沿途看紧太平,莫让她接触任何地方官员,尤其是武皇贬谪到地方的李唐旧臣们。 “以我对母皇的了解,她一定不止派了武攸暨,还派了其他人暗中盯着。”太平语气唏嘘,“我只要有一点异动,那些暗处的人一定会把我当场拿下。”她再往深处想了想,“恐怕还不止这些。” 婉儿最担心的便是“不止这些”。皇嗣软禁东宫都可以闹出这样的案子,太平手握实权,先前又开府招揽了不少幕僚,对武皇而言,是个实实在在的威胁。 “我原想今年随王孝杰出征,收复安西四镇,蹭些许军功。”太平只觉可惜,若不是四哥闹这一出,一切本来可以顺利进行的。如今她若再提随军之事,武皇定能嗅到她的用心,绝不会允准太平,让她有机会触碰兵权。 听见殿下懂得分寸,婉儿略微踏实了一些,只是往后的日子,太平要更加明哲保身才是。 或许…… 婉儿思来想去,只有一个法子可以让武皇对太平的猜忌少几分,可那个法子实在是冒险,她就怕假的做成真的。 太平也想到了那个法子。当年高宗驾崩,太平用守陵一事避过了武皇的锋芒,如今皇嗣惹祸,太平想再避锋芒,便只有突然有“孕”了。 “殿下不妨……”婉儿权衡利弊之后,还是沙哑地开了口,即便不情愿,她也必须先保证太平的安全,“找驸马谈一谈?” 太平苦笑,“婉儿不恼么?” 婉儿定定地看着太平,说不恼都是假话,可为了太平的性命与大业,就算……就算必须假戏真做,她也必须忍下。 “殿下必须给陛下一颗定心丸。” “此事我会安排妥当。” 太平知道婉儿心里不舒服,其实她也难受得紧。为了不让这几年谋划的势力付诸东流,她必须走这一步。 “嗯。”婉儿垂下头去,不舍地握住了太平的手。 太平覆上她的手,温声哄道:“别怕,不过李代桃僵罢了。”只是如此一来,她与武攸暨又要多一重羁绊。 马车缓缓前行,在日落之前,行至了前方驿馆。 往日都是婉儿照料太平的起居,同住一房,今日婉儿不等太平开口,便识趣地退出了房间,去了隔壁的房间休息。 离神都还有十日的路程,今晚她必须演完这出戏。 武攸暨陪同太平用膳之后,与往日一样,他起身对着太平一拜,“殿下好生休息,臣先告退了。” “暨哥哥,留下陪我说说话吧。”太平说完,示意门口值卫的羽林军把房门关上。 武攸暨受宠若惊,急切地坐回了原处,“殿下请说。” 太平拿起酒壶,亲手给武攸暨斟了一杯酒,“我知道母皇定然还吩咐了你旁的事……”他将酒盏移向了武攸暨,将武攸暨心虚的表情一览眼底,“暨哥哥别慌,我知道你的难处,这两年多来,你处处待我以礼,我都放在心里。” 武攸暨听得大喜,“当真?!” 太平轻笑,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敬向武攸暨,“陪我再喝几盏,好不好?” “好!好!”武攸暨听得欢喜,举盏就一饮而尽。 太平小饮一口,再提壶给武攸暨满上一盏,“你我虽说写过和离书,可对外还是夫妻,我若一直没有所出,旁人笑话你我事小,惹来母皇猜疑就事大了。”说着,她往武攸暨身侧挪了挪,低声道,“你知道的,母皇想知道的事,谁也瞒不住。” 武攸暨听出了太平的言外之意,他心跳瞬间快了起来,佯作不解问道:“殿下……想臣如何?” 太平倒也不与他绕弯子,拿起酒盏与他手中的酒盏轻轻地碰了一下,“我想要个你的孩子。” 武攸暨只觉一颗心要雀跃着飞出喉间,他等这一日已经等了许久,情浓之下,哪里还喝得下酒,情不自禁地一把搂住了太平的腰杆,哑声问道:“殿下想好了?” 太平按住他的手,笑道:“暨哥哥,你别误会,我说的是,你的孩子。” 武攸暨怔了怔,终是明白了太平的意思,“我跟五娘的孩子?” 太平点头,“嗯。” 武攸暨仿佛被人淋了一身凉水,苦涩道:“殿下府中幕僚众多,先前为了掩人耳目,已将五娘悄悄送至皇庄……” 太平的食指骤然按住了他的唇,“暨哥哥,你知道的,这些都不是难事。” 武攸暨从未与太平这样亲昵过,他只觉心魂一酥,低声提醒,“殿下此举,罪同欺君。” “暨哥哥早就与我做过这样的欺君之事了,不是么?”太平也提醒武攸暨,“出了四哥这样的事,你应该懂的,回去之后母皇定不会像从前那样宠我。若是李唐那些旧臣趁机落井下石,母皇只会越来越不放心我,我若有事,很多事便瞒不住了。况且,我是真的不想旁人说你……”她的手指沿着武攸暨的颈子滑落,给他捋了捋领口的褶皱,“不行。” -- 第328页 武攸暨听见“不行”二字,莫名地觉得愤怒,“谁敢说我不行!” “都是你的血脉,权当过继一个给我。”太平语气微娇,竟是在哀求他,“暨哥哥,我从来不想卷入这些争权夺利的是是非非,我只想做个富贵闲人,暨哥哥这次帮了我,我保证……”太平的话戛然而止,她戳了戳武攸暨的心口,“来日方长,总会有的,不是么?” 太平没有直言,可武攸暨想得明白。 若真李代桃僵成功了,太平与他有了嫡子或是嫡女,公主与他便有了新的羁绊。他帮公主越多,便知道公主的事越多,公主便越不能半途弃了他。 这笔买卖,不管怎么算,武攸暨都是赢家。 公主有了孩子,他也可以名正言顺地收养武平安为义子,武平安便不用偷偷摸摸地长大了。 武攸暨捉住了太平的手,贴在心口上,“殿下想要的,臣都给殿下,只望殿下记得臣给殿下的好。” “记得,一定记得。”太平柔声哄他。 不管今日公主待他有几分真,武攸暨明白,殿下这次是有求于他,往后数月,他与她都要恩爱于人前,这样的好日子他岂能错过? “那今晚……”武攸暨故意暗示。 太平浅浅一笑,“请驸马留寝。” 武攸暨忍不住大笑出声,只要有了这个孩子,真正留寝的日子也不会太远了。 夜雨纷纷,打在檐头沙沙作响。 婉儿站在窗前,凉风吹入房中,寒透了她的身心。 虽说她知道公主与驸马今晚是分床而眠,可她就是觉得心里绞得难受。明明不该去想那些不会有的画面,可她就是忍不住。 武攸暨不是傻子,殿下总要给他些甜头。 太平会让他亲一口么? 太平会让他抱么? 婉儿越想越难受,不觉视线已糊,眼眶又酸又胀,想忍住眼泪,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簌簌往下流淌。 隔壁的灯光终是熄灭,婉儿的心也瞬间投入了冰窖深处,刺骨的寒意不断刺着她的心房,每一下都痛如刀割。 “太平……” 她在心间默念殿下的名字,此时此刻她只有一个念头,把殿下带走,带去一个武皇找不到的地方,好好地藏起来,独属于她一人。 彻夜不眠。 第二日清晨,驸马早早地离开了公主的房间,哼着小调走远了。 那小调里透着武攸暨的得意,每一声都好似刀刃,继续凌迟婉儿的心。 婉儿深吸了好几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应该收拾心情,打盆热水来,伺候殿下梳洗。 就在她缓好情绪打开房门时,抬眼便瞧见了太平的笑脸。 心酸与恼怒一瞬冲上心头,婉儿下意识便想将房门关上。 太平就知道她会这样,在她关门之前,便先挤入了房间。 “砰!” 房门重重关上,并不是婉儿想关门那么重,而是公主将她按在了门上,二话不说,就给了她一记狠吻。 婉儿用力推了几下公主,无奈太平吻得太狠,甚至扣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死死抵在了门扇之上,难以动弹。 直到两人唇齿之间浮起一味咸涩,太平终是松开了她的唇,心疼道:“谁准你一夜不睡的?”说话间,温柔地拭起了婉儿眼角的泪痕。 婉儿被她吻得唇瓣微肿,这会儿正委屈中,冷声反问,“不睡又如何?”说完这句话,她终是反应过来,殿下竟然知道她一夜不眠。 第169章 暖玉 太平轻叹一声, 解释道:“昨晚我合衣睡床,武攸暨合衣睡榻。今日他出去哼小调,是我命他哼给外面那些值卫的羽林军听的。” 婉儿听到这些后,翻涌的醋海稍微平息些许, 别过脸去, “殿下不必跟我说这些的。” “那可不成!”太平扶住她的双肩,肃声道, “上官驸马生气了, 我岂能视而不见?”说着,她温柔地捏住婉儿的下颌, 心疼地看着她红肿的眼睛,缓缓凑了上去,刚想亲一口她的眼睛,却被婉儿压住了唇。 婉儿呼吸微沉, “殿下醒来就往臣的房里跑, 外面的羽林军会生疑的。” “上辈子是不是也这样?”太平不想理会羽林军如何, 她只觉心痛。昨夜的雨下得淅淅沥沥的,武攸暨留宿房中,太平也睡不安稳。好不容易捱到武攸暨睡得打起了呼噜, 太平便从床上起来, 走近窗边透透气。 她本想安静地捋一遍所有的事情, 包括回神都后, 该如何应对武皇,如何藏匿锋芒,如何找准时机把“孕”事外泄,如何与张谡合谋瞒过宫中请脉的太医。 窗户虽说只开了半扇,隔壁映出的灯影却能投落出来, 落在檐下。灯影中投着一条人影,太平知道那是婉儿。 寒风吹入小窗,太平只觉寒凉,好几次她都想张口劝慰婉儿早些休息。可转念又想,她就算劝了又如何,婉儿也会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为她揪着心,黯然神伤。 区区一个李代桃僵,便让婉儿如此难过,上辈子那些夜晚,不知婉儿是怎么熬过来的?她初嫁薛绍那一晚,长安灯火通明,满城沸腾。那时候的婉儿会在大明宫的何处,也像这样吹着凉风,静静地陪着她么?而后薛绍亡故,她再嫁武攸暨,那一夜她在阿娘身边当值,一边要佯作若无其事,一边要凝神恭听阿娘诏令,那样的煎熬,不是只有一次,而是往后千百个夜晚。 -- 第329页 甚至在只有太平的时候,婉儿还是故作淡漠,一次又一次地把太平推远,独自舔舐伤口。那时候太平还不懂婉儿的心思,总以为世上最伤心的是自己,如今隔世再看,她才发现婉儿当初背着她咽下了多少眼泪。 婉儿强忍心酸,她是想独占殿下,可理智告诉她,她不能。她必须保证殿下安好,必须隐忍下所有的委屈,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成为殿下的绊脚石。 上辈子她不知太平会爱她那般深,她总觉得殿下那样尊贵的人,见过世上太多美好的人与物,喜欢她这样的掖庭罪奴,大概只是一时兴起罢。偏生殿下就是个痴情种,每次婉儿以为殿下不会回来了,太平总会回头。一次如此,两次如此,一生一世皆是如此……哪怕是她给太平遗诏的那一晚,她以为她彻底伤透了她,没想到太平政变还是为了她。 得过殿下如此深情,怎还能无动于衷? 今生享受过殿下给她的万千宠爱,婉儿怎能与人分享殿下的爱?究其根本,她只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着七情六欲的人。 不管她再理智,再清醒,遇上了太平,总是情不自禁。 情不自禁地酸涩,情不自禁地欢喜,情不自禁地想独占一个殿下。 “殿下。” 婉儿瞧见了太平眼底涌动的泪花,她知道太平这一路走来也不容易,她也不想把气全部撒在太平身上。 “都过去了。” 太平听她语气软和了不少,心中更是酸涩。 “心里不舒服,可以骂我,可以打我。”太平伸臂将她拥住,现下的婉儿冷得像块寒玉,她只想将她快速暖起来,“就是不准委屈你自己。” 婉儿鼻腔一酸,“不是殿下的错。”说着,她拥紧了太平的腰杆,哑声道,“是我贪心,忍不住地贪心。” “贪心些好。”太平含泪笑笑,“怕的就是你口是心非,躲起来不让我知道。” 婉儿吸了吸鼻子,轻轻地推了两下太平,垂首道:“殿下是真的不宜在我房中久留,会招惹羽林军猜疑,他们大多是武皇的……” “我与武攸暨说了,今日不启程。”太平打断了婉儿的劝诫,定定地望着她,给了她一个理由,“本宫伤了,不宜上路。本宫今日来你房中,就是让你给本宫上药的。” 婉儿没想到太平竟还没有演完戏,忍不住捶了一拳的肩头,“殿下如此,会被旁人笑话的。” “相信此事的人越多,阿娘便越不会怀疑我。”太平说完,低头将房门锁好,牵着婉儿回到了床边,拉着她坐下。 婉儿怔然看她,“殿下要做什么?” “一夜未眠,本宫头疼着呢。”太平一边说,一边在婉儿面前蹲下,亲手给她除去鞋袜。 婉儿急忙按住太平的手,“殿下这样于礼不合,臣可以自己来。” “驸马听话。”太平抬眼对上她的眸光,笑意轻柔,“本就应该妾来伺候你。” 这两句话无疑是戳心窝的,足以抚慰昨夜的寒凉,让婉儿的心霎时温暖起来。堂堂镇国公主给她一个小小内舍人除鞋去袜,伺候她解衣躺下,若不是真心真意地喜欢,太平岂会如此“卑躬屈膝”? 殿下给足了她宠爱,也给足了她尊严。 即便恃宠生娇,她也知道哪里是分寸所在。 太平除了鞋袜外裳,与她一起躺在了床上。不等太平拉扯被角,婉儿已支起身子,给太平拉了被子盖好,温柔地掖了掖被角。 “妾给殿下揉揉。” 婉儿也会心疼太平的。 太平鼻酸难受,不想让她瞧见眼底的泪花,便钻入了婉儿的怀中,合眼道:“对,爱妃给我好好揉揉,头疼。” 李唐皇室多有头风之症,先帝高宗若不是风疾缠身,只怕也不会有今日的武皇。虽说有些时候太平说头疼只是哄她亲近,可随着太平年岁渐长,太平提及“头疼”二字,于婉儿而言都是忐忑。 婉儿的指腹柔柔地在太平的额角打着圈儿地揉着,温声问道:“殿下经常头疼么?” “遇上你就想头疼。”太平打趣了一句。 婉儿是认真的,“妾想听真话。” “我知道父皇有风疾,可我几个哥哥都没犯过风疾,想来我应该也不会有。”太平睁开眼睛,指尖在婉儿心口信手画着,“就算有,我也不怕。” 婉儿蹙眉,“若真有,应当早些寻访名医医治。” “婉儿便是我的名医。”太平仰起脸来,她说的也是真话,“给我揉一揉,我就不那么疼了。” “殿下!” “好!我依你!” 太平可不想惹她生气,她好不容易才把她哄暖,可不能又让她变成一只带壳的刺猬。反正这次回去,她还要与张谡商议脉象一事。该用药则用药,该行针便行针,将来这些日子,她有许多事要劳烦张谡去办。 况且,她也担心婉儿的身子。 “我依了你,你依不依我呢?”太平往上蹭了蹭,与她共枕相望。 婉儿疑惑,“依殿下什么?” “我找大夫瞧,你也找大夫瞧。”太平直接说明白,“你总是折腾自己的身子,我得找人好好盯着你调养!” 婉儿张了张口,只觉理亏。 “依不依?” “诺。” 太平不禁失笑,伸臂将婉儿搂入怀中,呢喃道:“我们都要好好的。” -- 第330页 婉儿枕在她的心口,听着她的心跳声,终是踏实了下来。她伸臂勾住了太平的腰杆,安心地合上双眸。 昨晚一夜未眠,两人都是倦极,一旦安了心,困意便袭上心头,两人很快便入了眠。 驸马半途与公主共寝一事很快便传回了神都。 武皇被近日的事情折腾得焦头烂额,这件事算是难得的舒心事了。太平素来重情,遇上皇嗣这样的事,定会难过许久。驸马安慰太平,太平顺势找个慰藉也在情理之中。 女儿与女婿的床笫之事,她已不想盯着了。如今这大势所向,即便太平诞下皇孙又如何?武氏连折两个能办事的侄儿,其他的武氏或是太小,或是庸碌,在朝堂上根本树不起武氏的威望来。 寒门子弟虽说也有能用之人,可输在了经年累月的世家家风上,有些献策只是贪一世之功,也是用不得的。 至于那些酷吏,行事狠辣,嚣张跋扈,民间也好,朝堂也罢,早已是怨声载道。武皇自忖已经装不了几日糊涂,皇孙一案尘埃落定后,她最该处理的便是这些“屠刀”。 清理酷吏,博取声名,至少能让她在朝堂上稳一稳脚跟。 可如此一来,她手中可用之人便更少了。 满朝文武,放眼看去,心腹中有能者甚少,有本事的大多还是李唐的旧臣。 武皇无奈叹息,坐到这龙椅之上,方知天子举步维艰,竟还不如她当天后时爽利。 “陛下,来俊臣回来了。”裴氏小声禀告。 武皇重整心神,“宣。” 来俊臣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跪地叩首口,朗声道:“臣不辱使命,办成了陛下交待之事!” 武皇舒眉,“案子都勾连上了?” “都勾连上了!只要皇嗣回来,指认凶手窦氏,与窦氏相关的所有人,都会牵连进这个案子。”来俊臣得意极了,“臣保证,自此皇嗣再无可用之人!” “办得好,下去休息吧。”武皇赞许一声,挥手示意来俊臣退下。 来俊臣恭敬地对着武皇一拜,退出了大殿。 武皇看着来俊臣的背影,眼底涌动的森寒阴色大盛,心中暗道:“还要让太平杀他立功么?” 经历过李贤与李旦的逆反,武皇忽然有些发怵。 最温顺的李旦都能给她一刀,险些致命,那向来同心同德的太平,会不会在掌控了大权之后,反过来也给她一刀呢? 武皇苦涩笑笑,当天子久了,她终是尝到了寡人的滋味,信任一个人也越来越不容易。 第170章 清算 十余日后, 太平与皇嗣还朝。 魏王武承嗣与世子死得蹊跷,虽说明面上可以撇清皇孙一案的嫌疑,可私底下李唐旧臣们都把武承嗣父子之死看做是武皇的弃车保帅之举,就等着皇嗣回来, 借着这股东风, 把属于他的皇位名正言顺地拿回来。 武皇已做好一切准备,哪怕李旦中途变卦, 她也有应对法子。 李旦铁青着脸, 与太平一起步入万象神宫。李唐旧臣们殷切的目光都落在皇嗣的身上,他们期待着皇嗣说出那个意料中的事实。 李旦颓然跪地, 对着武皇叩首三下,哑涩开口,“儿去往衡阳郡王府,查到一事。”只开口说出第一句, 李旦便觉他是被武皇架在烈焰上炙烤着。他会因为这一局的败落耿耿于怀, 甚至愧悔交加, 怨恨焚心,一世难安,不得解脱, 却又别无选择。 武皇没有接他的话, 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她有足够的耐心, 等他想清楚, 说出他应该说的话。 “吾儿死于慢性毒药……”李旦这话还没说完,满朝文武便发出了惊叹。 李旦握紧拳头,声音比方才沉了几分,“下毒之人……”他双眸通红,望向了武皇, 颤声继续道,“乃是吾儿的奶娘。” “谋害皇孙,罪大恶极!臣恳请陛下,严刑审问此人!” “恳请陛下彻查!” “臣附议!” “臣附议!” 李唐旧臣们像是约好了一样,齐刷刷地在殿上跪了一大半人。 武皇凉声道:“准奏。”说着,她看向了一旁依旧站着的狄仁杰,“狄公,此案朕便全权交给你了。” 狄仁杰往前走了半步,“老臣接旨。”说完,他当着众臣朗声问道,“敢问皇嗣,如今这奶娘何在?” “已经畏罪自尽。”李旦的声音更沙哑了。这本是他一早就设计好的,皇孙一死,奶娘们都会自尽,唯有如此,才能来一个死无对证。 狄仁杰再问,“这奶娘是何时进的宫?” “是窦氏!”李旦实在是受不了这样的折磨,狄仁杰仿佛把万象神宫当成了大理寺,当着众臣的面不断审问他,逼着他把所有的罪都推到一个无辜的女人身上。 李唐旧臣们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旦闭上眼睛,违心地高声道:“我那三个孩儿临行前,是窦氏安排的奶娘!” “如此,一切便说得通了。”狄仁杰一副了然的模样,恭敬地对着武皇一拜,“临淄王病情反复,迟迟不能痊愈之藩。老臣奉命,调查东宫,在花园的一角发现了倾倒多日的药渣。经太医确认,这些都是临淄王的用药。” 武皇挑眉,“查!朕的四个皇孙不能死得这样不明不白!” 狄仁杰再拜,“诺。” 武皇起身,自龙台上徐徐走了下来,她逼近了李旦,肃声道:“窦氏是你的妃子,她如此胆大妄为,你竟半点不知?” -- 第331页 李旦没想到武皇竟会突然发难,错愕地看着武皇。明明说好的,只要他选择第二条路,武皇便会帮他遮掩罪行。 他怎能信了她? 她早已不是他的阿娘,她是大周的女皇,怎能容下背叛她的人? “哈哈……哈哈哈……”李旦悲怆大笑,悲怒冲心,一时口不择言反问道,“陛下何必明知故问呢?” “四哥!”太平低声提醒。 李旦瘫坐在地上,绝望地望着武皇,“您不是什么都查清楚了么?何必假惺惺地再问我这些?窦氏若没有……” “皇嗣疯了!”武皇骤然打断了李旦的话,方才她与李旦当着众臣说的这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已足以让那些李唐旧臣们明白真相到底是什么。 这是她留给李旦的最后脸面,是她作为母亲给她的最后保护,更是她身为天子秉持的进退分寸。 太平觉察了母皇的用心,当下便跪地求情,“四哥遭遇丧子之痛,思子心切,路上已有几次寻短见的意图,还请母皇饶恕他不敬之罪!” 李唐旧臣们已经发觉了局势的变化。 一个杀子设局的皇嗣,德行已亏,若真坐上了龙椅,不知还会把屠刀挥向何处?所谓虎毒不食子,连孩儿都舍得杀的人,如何配做储君? 都说公主重情,果然数年如是。 当年章怀太子谋反,禁闭太极宫,殿下一直会去探视兄长,如今皇嗣出此险恶之招,明眼人都看出武皇并不想把此事公诸天下,又是殿下进言劝说,给了武皇与皇嗣一个可以下的台阶。 公主仁德,当得起“镇国”二字。 “太平,此事与你无关!”李旦已经失了理智,武皇这一招对他而言阴狠无比,虽说没有将真相公诸天下,却足以毁了他在臣子心目中的一切。 皇嗣并非懦弱,而是阴险诡谲,心狠手辣。用这样的手段去谋天下,实在是下作! 太平凛声道:“四哥!不可一错再错了!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成器想想!”她这一句明明是补刀,可那些李唐旧臣们听来,却是另一层意思。 皇嗣肯定是扶不得了,可皇嗣膝下还有两个孩子,李成器与李隆基。 这两人都是无辜的,李成器从头到尾都不知发生了什么,李隆基更是被窦氏数月泼洒汤药,一病至今。两个皇孙何其无辜,高宗嫡系血脉也经不得这样的连坐诛杀。 李昭德挺身而出,正色道:“皇嗣痛失爱子,心神已乱,恳请陛下传召太医医治皇嗣。” “恳请陛下传召太医医治皇嗣。”瞧见宰相出了头,其他李唐旧臣也跟着附议。 李旦看这阵势,他终是明白武皇真正的意图。她不杀他,却也需要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软禁他一辈子。方才武皇就是在故意激他,逼他狗急跳墙,口不择言,趁机按他一个疯症之名,顺理成章地把他幽禁皇城深处。 好计!真是好计啊! 李旦扯了扯嘴角,满朝文武都觉得他疯了,他现下说什么,他们也不会当真了。他苍凉的眸光落在了太平身上,他的笑容森寒得让人心颤,“下一个会是谁呢?” 太平没有应他的话。 即便他输得一败涂地,他也要让武皇一世难安。这句话他并不是说给太平的,而是说给武皇听的。 他曾在那把龙椅上坐过数年,他知道坐在上面是什么滋味。 孤家寡人,如履薄冰。 “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哈哈哈……不会的……哈哈哈哈……”李旦是真的疯了,他在大殿上放肆地大笑着,每个字都像是利刺,深深地刺入武皇的心间。 他在挑拨。 挑拨太平,也挑拨武皇。 这一局,他选择两败俱伤! “来人,把皇嗣带回东宫,宣太医医治!”武皇越听他的笑声越刺耳,大手一挥,殿卫便将癫狂的李旦“扶”下了殿去。 随后,武皇扶着额头佯作晕眩。 裴氏赶紧上前,及时扶住了武皇,急道:“快传太医!”说完,便搀扶着半晕的武皇退出了朝堂。 武皇离开之后,众臣们在殿上安静了许久。 李昭德率先打破了凝重的气氛,他恭敬地对着太平一拜,“还请殿下……” “他们都是父皇的孙儿,本宫明白。”太平知道李昭德的意思,没等他说完,便点头应下,“本宫知道如何做。” 李昭德舒了一口气,看向狄仁杰,“怀英,你那几日在东宫掘地三尺,就为了查这个?” “李大人应当明白,狄某从不冤枉一人,也不错漏一犯。”狄仁杰说得堂正,他在朝中素有清名,是以即便武皇倚重他,朝臣们也从不怀疑他的持正之心。 李昭德没有再多说什么,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们能指望的李唐希望也只有远在房州的庐陵王那一脉了。 瞧见李昭德离开了大殿,不少李唐旧臣也跟着他退了出去。 太平对着狄仁杰一拜,“辛苦狄公了。” 狄仁杰语重心长地提醒道:“殿下这一路更是辛苦。” 太平知道狄仁杰还有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她确实应该回府好好静养一阵子,也让母皇悸动的心静一静。 太平转身走出了万象神宫,踏出殿门时,余光瞥见婉儿还候在殿门口,她不敢停下一步,只能视而不见地沿着宫阶走了下去。 -- 第332页 婉儿望着太平渐行渐远的背影,轻舒了一口气。 虽说不能时时同行,可她们都会守护彼此,公主用公主的手段,婉儿用婉儿的法子,小心翼翼地捱过这段难捱的时光。 她愿她的婉儿,事事顺遂。 她愿她的殿下,步步称心。 待太平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婉儿转过身去,望向深宫错落的楼阙。殿下今日的战局已了,该她入阵与武皇对阵下一局了。 她压下对殿下的思念与忧心,前往武皇的寝宫觐见。 今时今日,武皇可比当年危险多了,她必须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好好应对,切不可让武皇觉察一丝不对之处。 婉儿在寝殿之外再深呼吸了几口,恭声道:“陛下,臣回来了。” 武皇没有出声,只是命裴氏将婉儿宣进来。婉儿端然行礼,武皇锐利的目光寸步不离,比任何时候都让人脊梁发麻。 “今日太平在殿上说的那些话,是你教的,还是她自己想说的?” 第171章 围魏 婉儿半点不惧, 迎上了武皇的寒凉眸光,“臣斗胆敢问陛下,今日殿下又能说什么呢?” 武皇静默。 确实,今日最难的莫过于太平。 她若明面上帮着武皇, 对皇嗣落井下石, 那便是不义;若是一再袒护皇嗣,那便是不忠, 多说多错, 什么都不说更是错。 “陛下若是怀疑殿下忠孝,可将她软禁府中, 若是担心臣与殿下勾结,白绫鸩酒,臣皆笑纳。”婉儿还是一如既往的冷硬,“可臣的陛下心明如镜, 断不会中这样拙劣的挑拨之计, 质疑殿下对陛下的赤诚之心。” 武皇垂眸, 冷声道:“你是越来越放肆了。” “臣说的皆是实话。”婉儿挺直了腰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武皇自然也不会为难她,“起来吧。” “殿下有本奏疏, 请臣代为转奏。”婉儿并没有立即起身, 而是从怀中拿出一本奏疏, 双手呈向武皇。 武皇示意裴氏拿来。 裴氏将奏疏奉至武皇身侧, 武皇顺手接过,打开匆匆阅过,“太平想休沐数月?” “皇嗣设此逆局,对殿下的冲击很大,这一路上殿下哭过许多回, 今日上殿也是强打精神。”婉儿略微一顿,下一句话忍下了涌动的酸涩,“若不是驸马一路劝慰,只怕殿下今日还会在殿上哭出来。” 武皇记得探子回报,驸马确实在太平房中留寝过。太平重情,她这个阿娘也心知肚明。 “皇嗣出事,庐陵王又远离朝堂,那些李唐旧臣们定会不约而同地围在殿下身边,拱卫殿下形成新的势力,与陛下抗衡。”婉儿直接切中要害,“公主不想与陛下为敌,更不想被朝臣们利用,这封奏疏若是如常奉上,便会惊动那些李唐旧臣,在殿上力谏公主留在朝堂。”婉儿说完,恭敬地对着武皇叩首一拜,“臣叩请陛下,允准公主所奏,让公主好生休养一阵子,待这些事淡去了,陛下再召公主回来参知政事。” 武皇本来是有几分猜疑的,可听婉儿如此陈情,她终是松了一口气。 “也好,就让太平休养数月。”武皇欣然准奏,瞥见婉儿还跪在地上,肃声道,“还跪着做什么?” 婉儿凛声道:“臣有事请奏。” 武皇知道婉儿心思多,颇是好奇地问道:“何事?” “皇嗣一案虽说已经尘埃落定,可余波一两年内是无法彻底平息的。”婉儿拱手再拜,“臣启奏,恳请陛下允准。” 武皇舒眉,“说来听听。” “垂拱四年,吐蕃侵占安西四镇,至今已有四年。”婉儿提醒武皇,“陛下当年下令拔安西四镇,朝中多有非议,如今陛下可借机下令收回失地,那些李唐旧臣的心思便不会盯在皇嗣一案上,更不会盯着东宫空置一事不放。” “围魏救赵。”武皇明白了婉儿的意思,她眸光深邃地望着婉儿,“你这小妮子,怎的突然对军政大事如此上心了?” 婉儿坦荡回道:“为臣者,若不能为君王分忧,那便是尸位素餐,臣也对不起陛下的知遇之恩。”说着,她知道武皇在想什么,“此事臣与殿下商议过,殿下觉得可行,这也是为何她必须休沐的原因之一。” 防止李唐旧臣们趁机把太平推出来,让她握兵权,建立军功,近一步扩大她在朝中的势力。这对尚未坐稳皇位的武皇而言,都是不能容许的。 太平事事帮武皇设想周到,又懂分寸地退居府中休养,武皇甚感欣慰。婉儿肯定是知道现下说这些会招惹武皇猜疑的,可是她就说了,还这样堂堂正正地说了,倒也是她一贯的脾性。 太平不贪功,懂进退,婉儿不惧猜疑,明本分。公主无兵权,朝中势力尚浅,婉儿不过是小小的一个内舍人,宫中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这两人就算联手,目前看来,也掀不起什么浪来。 况且,这次的进言确实是一招妙计。 若能收回安西四镇,对武皇而言,可是扬威四海的功绩,青史上也会留下一笔。 “准奏。” 武皇允准。 婉儿终是站了起来,恭敬地退至武皇身侧候着。 武皇现下已没有心思琢磨其他,最重要的便是把吐蕃占领的安西四镇给拿回来,这将领的人选她必须好好琢磨。 选对了将领,此战便多了三成胜算。 -- 第333页 “太平年少时曾跟着刘仁轨在长安学习军务,你与她商议此计时,可议到什么将领人选?”武皇突然开口问道。 婉儿摇头,“殿下也只是学习军务,并不知边将情况。” “你呢?”武皇侧脸看了过来。 “臣更不知了。”婉儿如实回答,她素来只管文学一事,从未染指过军务,边将相关确实是一窍不通。 武皇倒有几分想念厍狄氏,她曾跟着裴行俭在军中待过一段日子,她定然知道几个有真本事的边将。 “婉儿,你去把厍狄氏召来。” “诺。” 婉儿领命退下。 后事便与武皇所想的那样,狄仁杰严查皇嗣一案,窦氏供认不讳,很快便定了案子。随后,来俊臣借由窦氏一案,牵连上了窦氏的母族,还牵连上了魏王武承嗣父子被人毒杀一案,将窦氏一族杀得寸草不生。后来,来俊臣唆使韦团儿攀咬皇嗣其他妃嫔暗施厌胜之术,谋害女皇。武皇下令严查,李旦的全部妻妾无一留下。 李旦原以为一切胜券在握,却输得一败涂地。武皇让他活下来,无疑是在凌迟他的良心。每晚入梦,那些因他而死的妻妾都来找他索命。短短数日,他便从一个假疯子成了真正的疯子。 朝堂之上也因为武皇立志夺回安西四镇,空前团结了起来,无人再提及那个失心疯的皇嗣。 李成器痛失母亲,悲痛欲绝,病了好几场后,身子越发地孱弱。太医诊治多次,最后只能摇头示意,皇孙寿数将尽,药石难医。李旦膝下尚在的皇子,便只剩下李隆基一人。武皇下旨,把李隆基过继给了李弘为子。为表她对李隆基的爱怜,武皇将李隆基养在了身边,亲自照料。 武氏遭遇重创,武氏子弟里目前能倚重的也只有驸马那边一脉。 朝堂上总要让那些李唐旧臣有些许盼头,免得他们在战事终了后,纷纷上书请立庐陵王为太子。所以武皇把李隆基养在身边,便是给那班李唐旧臣们的一记虚招,稍微定一定他们的心,给他们抛上一个选择。 是选择那个人人皆知庸碌的皇子庐陵王,还是选择这个兀自年少的皇孙李隆基? 他们在权衡利弊时,无形之中便给了武皇一个迟迟不立储君的理由。庐陵王不堪重用,皇孙尚小,武氏如今的子弟也没有像武承嗣、武三思那样的位高权重之人。武皇想再观察几年,朝臣们也需要再观察几年。 于是关于立储一事,武皇与朝臣们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一个不问,一群不提。对于在府中静养了一个多月的太平来说,她终于等到了梅氏的好消息。 张谡早就备好了药丸,就等着诊出梅氏有孕。 这日黄昏,张谡与往常一样,来正殿给公主请脉。 太平让春夏领着宫人们退下,特意给春夏递了个眼色,“春夏,你就在外面继续教冬寻宫礼。” “诺。”春夏心领神会地退了出来,对着外面的小姑娘冬寻招了招手,“冬寻,你过来,殿下命我好好教你宫礼,今晚可要好好学!” “是,春夏姐姐。”小姑娘还是怯生生的,说话软糯软糯的,让人看着就心疼。 春夏摸了摸她的脑袋,声音不禁软了几分,“别怕,殿下不凶的。” “嗯。”冬寻点点头。 张谡请脉是不能关门的,所以太平必须保证不会有人突然闯进来。对,她防备的便是詹事姚崇。所以,她命春夏在外教冬寻宫礼,就是想多个眼梢,好及时提醒她。 张谡将药丸从药箱里拿出来,却迟疑地捏着药瓶,没有直接递给太平。 太平朝着他伸出手去,“给本宫吧。” 张谡正色道:“殿下想清楚了?” “自是想清楚了。”太平轻笑。 张谡提醒公主,“殿下的体寒尚未调养妥当,若是再服此药,恐……”他的声音沉下,说得极是郑重,“往后再想要孩儿,可就难如登天了。” “药给本宫。”太平没有半分迟疑。 上辈子她已经当过那么多孩子的母亲了,这辈子她只想安安稳稳地谋一世与婉儿的太平长安。 张谡将药瓶双手奉上,叮嘱道:“此药服下之后,脉象极似有孕,而且数月之内,月信断绝。”他还是有些担心,“可是药三分毒,臣只怕此药会损伤殿下的寿数。” “无妨。”太平将药瓶中的药丸抖了出来,果断地张口服下。 反正这一世,婉儿能活几年,她便活几年。虽说武皇已经明白,即便她诞下武氏孩子,武皇也不能顺理成章地把她扶入东宫,可是,太平只要有个武姓的孩儿,武皇对她的猜疑便能少一些。 至少有了这个孩子之后,她不必再用体寒之症搪塞母皇,直接言明生产伤了身子,武皇日后也不必再盯着她的肚子。 单凭这一点,太平便愿意李代桃僵到底。 期间若是梅氏的孩子不幸流产了,她也可以照着预计的来,她也流产伤身,一劳永逸。关于这个孩子如何李代桃僵,太平已经推演了无数可能,如今她要做的便是装有孕之人。也亏得上辈子她怀过那么多孩子,几月该是多大的肚子,走路该是怎样的姿态,她已心中有数。加上武攸暨迷了心窍地依了她的欺君之举,多个人帮手,想来这几个月可以平安度过。 第172章 藤球 公主有孕的消息很快便传入了武皇的耳中, 裴氏激动地连连道贺:“恭贺陛下!殿下终于有喜啦!” -- 第334页 “这是太平的第一胎,吩咐太医,给朕照料好了。”武皇无疑是高兴的,当即下了命令。从小到大, 太平从未让她失望过, 即便一时不能让这个孩儿当皇太孙,可事情也并非没有转圜余地。 只要她能多活几年, 再办些青史永记的大事, 将那些李唐旧臣一个一个地替代了。等皇孙长大,羽翼渐丰, 她再提立储一事,那时候阻力应当没现下这般大了。 “还有驸马!让他每日回去陪着!”武皇是过来人,她知道陪伴对于一个有孕之人有多重要,“还有……还有……”武皇忽然想到了婉儿, 她看向了一旁静默不语的婉儿, “你逢休沐, 便去公主府看看太平。” 太平向来与婉儿交情深厚,多个人陪伴,想来她心里也会高兴许多。 “诺。”婉儿领命。 正当这时, 殿外响起了内侍声音, “陛下, 殿下来了。” “这个时候不好好养着, 跑来这里作甚!”武皇微恼,不等她下令,婉儿已先一步赶至殿门前。 婉儿伸出手去,恭声道:“殿下小心些!” 太平牵住她的手,顺势给她递来一个踏实的笑容, “别怕,本宫稳着呢。” 婉儿紧了紧太平的手,这个时候来觐见武皇,武皇定会顺势命太医诊脉,虽说婉儿知道公主一定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可说半点不担心那都是假话。 “真没事。”太平笑吟吟望向武皇时,低声再安抚了婉儿一句。 婉儿心跳忐忑,只得搀扶着太平小心走近武皇。她打了一百二十分的注意力,若是太平一时应付不得,她便帮着太平一起搪塞武皇。 太平隔着衣裳都能感受到婉儿的紧张,她微笑着覆上她的手背,轻轻地拍了三下,打趣道:“不就是有喜了么,怎的婉儿比驸马都紧张。” 武皇大笑道:“应当紧张,谁要是伺候不好你,朕便摘了他的脑袋!”说着,她免去了太平的行礼,命裴氏抬来椅子,让太平坐下。 “这是今年春官春试的安排,还请母皇御览。”太平拿出奏疏,递向了一旁的裴氏。 裴氏接过奏疏,呈给了武皇。 武皇蹙眉,“朕不是允了你在府中休息么?怎的还在忙这些公务?” “臣尚是春官尚书,便不可尸位素餐,给他们任何中伤女子的理由。”太平说得认真,“否则,今后那群朝臣便会以女子生产耽误公务为由,力阻女子参政的改革。这是臣一直的心愿,母皇是知道的。” 武皇自然知道,只是这一步还远着,以天下大势来看,急不得。不过太平能够看那么远,武皇是十分欣慰的。 她匆匆扫了一眼太平的奏疏,有关春试的安排一桩一件都写得清清楚楚。武皇心头暗喜,太平如今在政务上是越发地得心应手了。 “此事。”武皇看向婉儿,“便交由婉儿来办,如此,太平应当放心了。” 太平笑道:“婉儿来接手今年春试,再合适不过。”说着,她微微昂头,“别以为本宫静养府中,就不会过问今年进士的名单。” “诺。”婉儿知道这是太平借机给她差事,好让她有理由经常往公主府跑。 武皇深望一眼裴氏,裴氏知趣地退出了大殿。 “公事办完了,也该谈谈私事了。”武皇的目光灼烈地盯上了太平的小腹。 太平不好意思地捂住小腹,撒娇道:“母皇你盯着臣的肚子做什么!” “是真的长大了,也要当母亲了。”武皇感慨地说着,脑海中浮现起太平出生那一日的情景。 太平无疑是大唐的福气公主,她降生那日,诸事顺遂,所以高宗李治才唤她作太平。 “会……很疼么?”太平明知故问。 武皇忍笑,“会,却也是幸福的。”后半句仅限于太平,女儿的出生对她而言是莫大的幸福,所以她才会对太平一宠再宠。 “别怕。”武皇温声安抚,“阿娘会陪着太平,平平安安地将皇孙诞下。” 太平听见这话,心中却是不安的。今日来此,一来是让武皇心安,主动把太医这一关过了,二来是想探探母亲的口风,瞧瞧她后面会做些什么安排。 果然,太平若是传出阵痛欲生的消息,武皇定会赶来陪伴,这李代桃僵之事便难办了。 没过一会儿,裴氏便领着太医进来。 婉儿压抑心底涌动的紧张,紧紧盯着太医对着武皇行礼后,走近太平,跪在了太平身前。 “下官给殿下请平安脉。” “有劳太医了。” 太平坦荡地伸出手去,让太医探上腕脉。 砰砰!砰砰! 婉儿的心跳得一声比一声响,她瞧见太医眉心皱了皱,急忙问道:“殿下如何?” “殿下先前有寒症,虽说调理得当,已经好了许多,可这……”太医琢磨了片刻,如实答道,“脉象偏弱,殿下不宜劳累,应当多在府中静养,可保胎儿无恙,殿下安康。” 婉儿听见太医坐实了太平的孕事,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可很快地,她又悬起心来——要瞒过太医请脉,殿下一定服用了什么药物,若有机会,她一定要问个清楚! 武皇不悦,“听见了么?以后不必入宫觐见朕,好好在府中养胎,莫要动了胎气。” 太平娇声道:“若是臣想母皇了呢?” 武皇被她这句窝心话暖了心房,“你可以让驸马来告诉朕,朕会去瞧你。” -- 第335页 “这可不成,母皇每日处理朝政已经很累了,臣怎能劳累母皇奔波?”太平话是这样说,可武皇听得出她语气中流露的期待。 “每个月朕来瞧你一回。”武皇说完,宠溺地对着她笑了笑,“如此既不耽误国事,朕也可以与太平好好说说话。” 太平点头笑道:“就这样说定了!” “嗯。”武皇轻笑,问向太医,“可有什么好方子?” “有,下官这便给殿下开方,稍后亲自送至公主府。”太医领旨,“殿下只须按时服用,定可保母子平安。” 武皇终是心安些许,“婉儿,你扶太平回府,路上可要小心些,吩咐车夫走慢些,莫要颠到太平。” “诺。”婉儿领命,小心地扶起了太平。 “母皇,臣告退。” 太平正欲行礼,武皇便抢先开了口。 “一切礼数皆免!回去小心些。” “嗯。” 武皇看着婉儿扶着太平缓缓踏出大殿,眼底沉溺的都是慈母般的温情。已经是好些年没有这样的天伦之乐了,武皇珍惜这仅存的一点点帝王家温情,只希望她与太平母女同心,可以相扶走完这条帝王路。 太平沿着宫阶缓缓走下,她瞥见婉儿的一脸凝重,不禁失笑低语,“婉儿想摸摸么?” 婉儿瞪了她一眼,“这里是宫中,殿下莫要胡来!” “就一下。”太平忽然驻足,牵着她的手覆上了自己的小腹,“如何?” 这个时候只有两月身孕,哪里摸得出来? 婉儿知道公主就是胡闹,肃声道:“请殿下注意分寸。” “若是可以,本宫真想给你生好几个小娃娃。”太平窃笑耳语,这句话虽是胡话,却让婉儿的耳根瞬间烧了个滚烫。 “胡言乱语!”婉儿低声嗔了一句。 太平见她终是没那么紧张了,舒眉笑道:“也是,这儿不能胡言乱语,等上了马车,我再说个尽兴。” 婉儿也有许多事想问清楚,她扶着太平再往前走了几步。 “殿下小心!”忽听不远处响起了一声内侍的惊呼,便有一枚藤球朝着太平的身上飞来。 婉儿下意识将太平护在怀中,用背脊挡下了这一枚藤球。 藤球撞在了她的腰上,击得婉儿忍痛低嘶了一声,倘若这记藤球击中的是太平的肚子,也不知今日这出戏该如何收场。 “放肆!谁人敢在万象神宫前踢球?!”婉儿怒喝,“若是伤了殿下腹中的皇孙,你们有几个脑袋可以摘?!” 内侍们纷纷颤然跪倒,“是……是皇孙……” “姑姑!对不起!”李隆基还是个七岁的小娃娃,虽说武皇将他养在膝下,但是平日都任由他肆意玩耍,并不教他什么治国之术。他在宫中最喜藤球,不仅是宫人们知道,朝臣们也是知道的。 太平沉眸看着李隆基奔至身前,小娃伸手去揪她的宫裙,噙着眼泪怕极了,“姑姑你别生气,侄儿跟你叩头认错,你千万别告诉陛下,侄儿害怕。” 太平对他厌恶极了,当下便拂开了他的手,冷声道:“来人,临淄王不守宫规,肆意在万象神宫前踢球,带回去罚抄宫规百遍。” 李隆基骤然大哭了起来,“姑姑我真不是故意的!呜呜。” “你再哭一声试试。”太平语气寒凉如刀,只这一句,便让李隆基硬生生地忍住了哭嚎。 太平不想与他多说什么,“婉儿,扶本宫回府。” “嗯。”婉儿扶住太平,缓缓走远。她在远处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兀自跪在地上的李隆基,不知怎的,每多看他一眼,便莫名地多心悸一刻。 他年少无知,今日之事就算武皇知道了,最多也只是罚李隆基关几日禁闭罢了。武皇不能公然收拾他,把李旦这一脉唯一的子嗣赶尽杀绝,免得落人口实,掀起李唐旧臣对她的很多忌惮。 武皇需要李隆基去平衡朝堂,可太平与婉儿都清楚,此子迟早会觉醒狼子野心,若不能早日除之,日后定是大患。 只可惜,如今李代桃僵未成,只能暂时先放他一马。 太平与婉儿上了马车后,车夫赶车徐徐前行。 婉儿良久不发一言,若有所思。 太平牵了她的手,问道:“在想什么?” “临淄王那一脚藤球,是故意而为,还是无心之失?”婉儿对上太平的眸光,“七岁,是个能记事的年岁。” 第173章 皇庄 武皇知晓那日藤球一事后, 明面上太平是罚过了,可私下里武皇派了心腹卫士盯紧李隆基。七岁,并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年岁。武皇已经看错了李隆基的父亲,她不能再犯同样的错。 神都局势稍微, 夏官诸臣出了边将名册, 上呈武皇审阅。武皇结合厍狄氏的推举,选定了王孝杰任武威道总管, 与阿史那忠节一并征讨吐蕃, 收复安西四镇。 同年十月,西境捷报传来。武皇下令, 于龟兹置安西都护府,迁王孝杰为左卫大将军,率三万汉兵继续镇守安西四镇。 十一月初,神都阴郁了多日的天空终是飘下雪花来。 靖边大胜之后, 武皇急切地盼望着太平腹中皇孙的到来。接连几日探问, 不是派裴氏去, 便是派婉儿去,每日都要知道太平的身子如何。 太平也希望早些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如今是万事俱备, 只欠梅氏临产。公主府人多眼杂, 太平听说梅氏开始阵痛后, 便与武攸暨一起上了马车, 去往郊外皇庄。 -- 第336页 皇庄离紫微城有些距离,就算武皇得知消息,赶来皇庄也会在路上耽搁一阵,足够让太平完成李代桃僵。 太平前脚刚走,后脚婉儿便循例来到公主府探问殿下。得知殿下去了皇庄赏梅, 她便知今日该是皇孙诞生之日。她想着回宫时在路上耽误些时辰,这样武皇得知殿下去了皇庄,也来不及派人拦阻喝止。 谁知,婉儿的马车才行至应天门下,便瞧见武皇的车辇已经候在了门前。 婉儿掀帘跳下马车,快步迎上了武皇,“陛下。” “太平实在是胡闹!都要临盆的人了,还跑去皇庄赏梅!”武皇又急又怒,“若不是姚詹事入宫告知,朕还不知太平竟如此胡闹!” 婉儿听得心颤,急忙附和道:“臣正要回禀此事!” “随朕去瞧瞧!”武皇下令。 婉儿不好多言什么,只得与裴氏一起,扶着武皇上了马车。 风雪渐大,太平与武攸暨已经在皇庄中候了半个时辰,稳婆与张谡已经开始给梅氏接生,现下只等这孩儿落地,太平便能顺理成章地成为这个孩子的母亲。 皇庄的这间主屋是被太平命人改造过的,主屋里面还藏有一间密室,梅氏便在密室中生产。太平坐在床边,听着梅氏那隐隐约约传来的声音,打发了武攸暨进去陪着,“你快去瞧瞧梅氏。” 武攸暨愣了一下,“自古男子是不能进产房的。” “她可是你的妻!”太平扶着沉重的假肚子,挑眉瞪了一眼武攸暨。 武攸暨被这句话刺得五味杂陈,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还没走至密室边上,便听见李凌叩响了房门。 “殿下,武皇往皇庄来了!” 太平想过武皇会来,却没想到武皇的消息竟收得这般快。 “想办法拦一拦母皇!” 太平起身,快速将假肚子上的系带扯开,把整个假肚子扯了下来,快速递向了武攸暨,“先拿去烧了!”说着,她快步走入了密室,问向张谡,“梅氏如何?” 张谡正在给梅氏行针,如实答道:“一切安好。” 太平看向稳婆,“能瞧见孩子了么?” 稳婆掀起被子,瞧向血污之处,点头道:“快了!”说完,她紧张地看着梅氏,“用力!孩子快出来了!” 梅氏揪紧被角,死死咬紧牙关。这个孩子对她而言,不单单是一个交易,更是武平安光明正大出现在人前的唯一之路。 即便拼上这条命,梅氏也要把这个孩子安然无恙地生下来。 “殿下……”梅氏双目通红,已痛得满额汗水,“平安跟这个孩子……” 太平郑重答道:“本宫会照看他们,一定视如己出!” 梅氏颤然握住太平的手,紧了紧,“妾……相信殿下……” “出来了!脑袋出来了!”稳婆激动地叫着。 太平拍了拍梅氏的手,起身看向张谡,“梅氏跟孩子,都要活!” “诺!”张谡领命,至少梅氏现下的情况,尚在他的掌控之中。 太平回头看向站在密室门口的武攸暨,“暨哥哥还愣着做什么?快出去接驾!”这里已经不需要他杵着了,梅氏很快便能完成她的任务,剩下的都是太平的了。 武攸暨已经烧完假肚子,听见太平的命令后,急忙收敛心神推门离开了主屋。 太平把候在外面的春夏唤了进来,“春夏,帮本宫!”说完,太平一边除裙,一边钻入了被下。 春夏帮着太平往身下涂满了“血”,再拿了一盏凉水来,濡湿了太平的鬓发。办完一切之后,密室之中响起了稳婆的激动叫声,“生了!生了!” “速速出来准备!”太平急切下令。 稳婆抱着尚未清洗的小娃走了出来,张谡给梅氏行针完毕后,保证梅氏一时无事,便退出了密室来,将密室关严,回到了太平身边,作势给太平行针。 “参见母皇!”武攸暨的声音在屋外响起。 太平抓紧枕头,霎时惨呼出声,一声盖过一声,似是要把嗓子都给喊哑了。 那声音听得春夏都头皮发麻,心想殿下这演得也太像了。她不敢犹豫,端起一盆染透了“血”的水盆便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急道,“快!再端盆热水来!”她把水盆递给了门外的宫婢,接过一盆干净热水,很快折返殿中。 “有你这样当驸马的么?!”武皇听得心疼死了,将所有的愤怒都宣泄到了武攸暨身上,吓得武攸暨连忙跪地叩首。 “太平骄纵,你就不知分寸么?!都要生产的人了,还跑来这里胡闹!”武皇越说越急,便准备往主屋里面走。 婉儿与裴氏急忙挽住武皇,婉儿劝慰道:“里面有稳婆跟大夫在,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朕说过,要陪着太平平安生下这个孩子,朕必须进去陪着她!”武皇否决了婉儿与裴氏的劝慰。 武攸暨大急,想起了太平交代的话,张口结舌道:“母皇……不……不可!产房血腥味重,恐冲撞了……” “住口!里面生产的是朕的女儿!朕唯一的女儿!朕必须进去陪着!”武皇现下哪里还恼怒得起来,一颗心都被太平的惨呼声给叫乱了,“太平别怕,阿娘来陪你了。” 武皇想做之事,肯定是谁也拦不住的。 太平早就料到会这样,一边惨呼,一边给稳婆递了个眼色。 -- 第337页 稳婆急忙提着小娃的双腿拍了两下,小娃张口便哇出了一口脏血,顿时哇哇地哭嚎了起来。 彼时,武皇正好推开房门,听见小娃的声音,她竟比武攸暨还要激动。 “朕有皇孙了!” 稳婆麻利地裹好小娃,跪倒在武皇身边,恭贺道:“恭喜陛下,恭喜殿下,喜得千金。” “千金……”武皇的笑意微敛,复又轻叹一声,反正太平还年轻,先得个小郡主也好。 武皇将小娃儿抱在怀中,在床边缓缓坐下,柔声安慰太平,“好好休息,有阿娘在,会好起来的。” “阿娘……”太平故作虚弱,哑涩无比地轻唤。 武皇越看这小娃越是喜欢,忍不住凑近了太平,“瞧瞧你的第一个孩子。” “怎的皱巴巴的……”太平蹙眉。 武皇大笑道:“你小时候也这样,长大了,便好看了。” 正当这时,不知婉儿是怎么了,突然踢翻了地上染血的水盆,水盆中的血水散满了一地。婉儿急声道:“臣一时鲁莽,还请陛下恕罪!” “没吓到朕的皇孙便好。”武皇抱着皇孙几乎是爱不释手,看向了武攸暨,“驸马与公主想过小娃的名字么?” 武攸暨恭敬一拜,“有。” 武皇笑问道:“说来听听。” “若是女娃,便叫长安。”武攸暨说道。 武皇喜欢这个名字,“长安好。”余光瞥见一旁的张谡眉头紧锁,武皇隐觉不妙,“张谡,怎么了?” “殿下恐有……血崩之相!”张谡颤声开口,“还请陛下移驾,容下官救治殿下!” 武皇脸上哪里还有半点笑意,“治!治不好朕的太平,朕要你的脑袋!”说完,她将小娃抱给了一边的稳婆,“速速把奶娘叫来,先给小郡主喂奶。” “诺。”稳婆抱着小娃退了出去。 “臣想留下,照顾公主!”婉儿跪地请旨。 武皇看了一眼武攸暨,循例,他确实不能留在产房照顾太平,留下婉儿也好,“准奏!” 张谡顺势接口道:“烦请上官大人给殿下擦洗身子,下官先给殿下行针吊命!”说完,他看向春夏,“再准备些热水来!” 武皇退出主屋时,忐忑无比,看着春夏一盆干净水进去,一盆血水出来,整颗心都彻底乱了。 外间的风雪渐大,武攸暨紧张地垂着脑袋来回踱步,公主突然演后面这一出,他也不知如何帮公主圆场啊,这该如何是好? 主屋之内,张谡长舒一口气,拿出最后一枚药丸,递给了公主,“只差最后这一步了。” “也只能一条路走到底了。”太平果断服下,顿觉小腹胀痛,霎时便真的见了红。 婉儿惊声问道:“这是什么药?!” “婉儿,别怕。”太平牵住了婉儿的手,忍痛道,“这一步,我必须走,一旦成了,母皇便不会一直盯着我的肚子了。” 婉儿眼眶一红,“殿下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她向来聪慧,很快便明白这药到底是什么功效。 她如何舍得殿下这般糟践自己的身子,这会儿心疼得像是被人用烙铁在烧。 “方才……谢谢……”太平这下是真的疼极了,说话声音都在打颤。 婉儿眼底泪光闪烁,她知道太平说的是刚才她踢翻水盆的那一下。只因婉儿眼尖,瞧见了地上张谡留下的血脚印,生怕被裴氏或者武皇发觉,她才佯作莽撞,踢翻了血水,将血脚印彻底掩盖。 “都到这时候了!殿下能不能管管自己!”婉儿又恼又心疼,拿起帕子给太平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望向了张谡,“就让殿下这样疼着?!” 张谡歉声道:“药效发作,需时整整半个时辰,否则,定然瞒不过武皇后面派来的太医。” “殿下……”婉儿哑声轻唤。 太平微笑看她,“半个时辰……有你陪我……我可以捱住……”说着,她笑容微浓,“是个女儿很好……我喜欢……长安……” 婉儿怎会不知太平的想法,上辈子她那么喜欢万泉,这辈子得了长安,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慰藉。 傻殿下。 婉儿强忍眼泪,握紧了她的手,此时此刻,她只想她的殿下可以平安顺遂地度过这一关。 第174章 想念 公主得女本该是举国同庆的大喜事, 可武皇万万没想到太平会因此伤及根本,从此再无生育子嗣的可能。 武皇哀伤,却不能宣之于口。她心疼太平,却也抱憾东宫之位已不可能交至太平手中。放眼整个武氏, 还有哪个侄儿可以托付大周江山呢?武懿宗又矮又胆小, 武攸暨已经是驸马,武攸宁向来平庸, 这三人绝不是储君人选。 侄儿无望, 膝下便只有庐陵王与太平这一子一女。 兜兜转转绕了个圈,最名正言顺入主东宫的竟然还是李显。局势发展到这一步, 李唐旧臣们也不必再上书武皇,催请武皇早日立储。因为武皇已经别无选择,立储庐陵王是迟早之事。 朝臣们不催,武皇也绝口不提。 李显庸碌, 若将江山交给他, 武皇肯定是不放心的。即便武皇给李显安排十八个治世宰相, 天子镇不住臣下,那可是国之大祸。 武皇忍不住发出一声沉叹。 裴氏以为武皇还在为公主伤心,低声劝慰道:“殿下安好, 已是幸事, 还请陛下保重龙体。” -- 第338页 “幸事?”武皇苦笑, “若是太平是男儿……”她的话骤然停下, 若太平真是男儿,太平怎会如现下这般贴心? 裴氏蓦然反应过来,原来武皇忧心的是储君之事。 “大周可以有女帝……”裴氏小心翼翼地劝慰着,“再出个皇太女……也是可以的……” “谈何容易?”武皇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可那班朝臣只会说, 天下岂有立女不立子的道理,即便太平比李显优秀,只因她是女子,便注定入不了那些人的眼。 自古而今,男女有别,这小小一个“别”字,即便武皇已是一国一君,也难以撼动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规矩。 家业只能男儿继承,女儿都是要出嫁的,一旦出嫁便是夫家之人,从此从夫、从子终老一生。 裴氏也不知如何劝慰武皇,只得垂首不语。 武皇深知女子不易,却也奈何不得这天下大势。太平膝下无子,单这一点,她便输了皇储的资格。 凭什么公主不能继承大统? 天下人只会回答武皇一句,因为她是女子,所生子女是外姓。 凭什么子嗣都要跟男子姓? 天下人只会回答,因为这是古往今来的规矩。 这规矩坚硬如铁盾,即便武皇手握大权,也难撼分毫。 浓烈的颓败感排山倒海而来,她在历史洪流之中,不过沧海一粟,即便她满心炽热,也无法将这冰凉的江海烧至沸腾。 只因,她只是一个人。 “唉。”武皇再次长叹,若能再多几人醒着,若这炽热能多点燃几人,若她还能再活百年,兴许……一切能不一样吧。 想到这里,武皇重新收整心情。她叫武曌,就该做天下人的日月,就该让大周成为青史中最璀璨的时代。 即便难如登天,她也要向天下人证明,她是女子,一样可以当个万世称颂的好君王! 太平已经安然回府三日,这三日婉儿几乎是寸步不离,贴身照顾。武攸暨好几次想进来探视太平,都被婉儿以血光未净的“老”规矩拦在了寝殿之外。 这可是他们立的规矩,她用他们的规矩拦阻武攸暨,武攸暨自然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得悻悻然回了书房休息。 奶娘抱着小郡主刚喂完奶,只哄了片刻,小郡主便睡熟了。奶娘谨小慎微地把小郡主放回床边的摇篮中,对着靠坐在床上的太平行了个礼。 太平虚弱地挥手示意奶娘退下,“你们都下去,本宫想歇一会儿。” “诺。”奶娘跟其他宫人领命退出了寝殿。 婉儿端了几案上的汤药过来,坐在了床边,温声道:“殿下该服药了。” 太平皱起了眉头,“好苦。” “苦也要喝。”婉儿可不容她讨价还价,殿下的脸色苍白,也不知何时才能养回血色来,莫说是武皇看了心疼,她看了更心疼。 “还烫着呢。”太平小声嘟囔。 婉儿舀起一勺,轻尝了一口,“臣试过了,刚好可以入口。” 太平实在是拗不过他,只得微微张口。 婉儿喂了一勺进去,“早些好起来,就不必受这样的罪了。” 太平苦着脸咽下汤药,“我若好了,婉儿也不能这样光明正大地陪着我了。” “来日方长,怎么不能?”婉儿微恼,若每日相守都是殿下用身体换来的,她宁可不要,谁要受这种心疼的煎熬! 太平往前挪了挪,“本宫贪心,就想婉儿时时陪着我。” “今次之事,不准有下回!”婉儿再舀一勺喂了过去,“听见了么?” “诺。”太平哑笑,看着婉儿如此心疼她,她只觉整个心窝都暖酥了,当即张口将这勺苦药喝下。 也不知为何,只要是婉儿喂的药,苦到深处总有一丝甘甜,好像也没有那么苦了。 “我看驸马……” “说错话!当罚!” 太平打断了婉儿的话,不轻不重地在婉儿鼻梁上刮了一下,“你看什么驸马?忘了谁才是驸马么?” 婉儿被她这一逗,心情好了些许,放下汤药,认真道:“我是说,武攸暨这几日来得这般勤,多半是想问殿下为何要绝嗣吧?” 太平冷笑,“若不服药催血崩下,怎能瞒过母皇的眼睛?放心,我自能应付。”略微一顿,太平眉心复又蹙了起来,“倒有一事我很是不解,我跟武攸暨启程去皇庄赏梅,走的还是公主府后门,就是不想让消息立即传到母皇耳中,怎么母皇还来得这般快?” 婉儿答道:“臣查过,是姚詹事传的消息。” “他?”太平没想到竟然是他,照理说他绝对不是母皇的眼线,可为何会那么猴急地上报母皇呢? 以婉儿上辈子对此人的了解,她能猜得一二这人的用心。 “人人皆有抱负,姚詹事自然也有。”婉儿徐徐说着,“大抵是不甘心,想要给自己谋一个前程吧。” “不甘心?” “公主再有才能,终其一生,也只能是公主。公主府中最大的官,便是詹事,姚崇已经做到了,再想往上,要么是公主换了詹事,要么是武皇破格提用。殿下,你若是姚崇,愿不愿意赌上一赌?” 太平听了婉儿的话后,突然沉默了。 姚崇定是不知太平那日去皇庄会“临盆”,他只是在赌罢了。不管殿下是赏花一切平安,还是如今这样险些“死”在皇庄,武皇都会记他一个忧心公主的尽责印象。 -- 第339页 在君王心里留下一个好印象,也比困守公主府一世难展抱负得好。 “你说他这匹狮子骢怎么就那么难驯呢?” “不是难驯,是他们骨子里就不想被女子驾驭。” 婉儿握住太平的手,继续道:“殿下要快些好起来。”眸光微亮,“还有许多事等着殿下来办。” 太平反握婉儿的手,“有你陪着我,再难的事我也能办成!” 婉儿莞尔,“嗯。” 正当此时,也不知那小娃为何突然醒了,瘪了瘪嘴就开始哇哇大哭起来。 “臣去哄。”婉儿在摇篮边上蹲下,温柔地拍了拍小娃,柔声道,“郡主不哭,不哭啊。” 那小娃哪能听懂婉儿的话?即便她已是温柔极了,可小娃还是不管不顾地张口哭嚎着。 “抱来给我吧。”太平忽然开口。 婉儿怔了怔,回头看了一眼太平。 太平轻笑,“我会。”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蕴含了太平上辈子太多的苦。 婉儿心疼着太平,却也不好让小娃一直哭嚎,便小心翼翼地将小娃抱了起来。她必须承认,这新生的小娃真是哪里都是软的,仿佛没有骨头似的,她生怕一不小心便让她折了骨头。 太平看她那仔仔细细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我教你哄。”说着,便张开双臂将小娃抱入了怀中。 小娃有了依靠,下意识地便往太平怀中钻。 太平拢住小娃,声音瞬间软了三分,小声哄道:“让阿娘瞧瞧,我家的小长安是哪儿不舒服?” 小娃还没有彻底开眼,可听了太平的声音后,只抽泣了两声,便止住了哭嚎。 “阿娘抱着你呢,别怕。”太平一手轻轻地拍着小娃的后背,一边微摇双臂,她的动作越熟稔,落入婉儿眼底便越心疼。 她的殿下也曾这样哄过万泉吧。 那个小县主自打出生,便是太平的心头宝,只可惜英年早逝,那时候的太平该有多难过。 “那已是上辈子的事了。”太平知道婉儿会想些什么,她抬眼看向婉儿,温和地笑了。她的笑容里漾满了深情,也写满了坚定,那句话她没有说出口,可婉儿知道她想告诉她什么。 她只要婉儿陪她一生一世。 “想抱抱长安么?”太平瞧她眼眶微红,生怕惹她心酸难过,连忙岔开了话。 婉儿点头,“可是我怕抱不好她……” “堂堂上官大人竟会怕个小娃娃?”太平打趣了一句,将小娃送到了她的怀里。 小娃突然换了怀抱,极不适应地瘪起了嘴来。 婉儿瞧她又要哭了,急声道:“然后呢?” “然后像这样……”太平凑近了婉儿,几乎将她拢入了怀中,一边教她,一边凑近了婉儿的脸侧,猝不及防地咬了一口婉儿的耳垂。 婉儿只觉耳根一酥,又羞又恼地嗔道:“郡主还在呢!” “她还小,什么都不知道。”太平食髓知味,确实许久不曾与婉儿亲近了,情不自禁地又亲了一下婉儿的脸颊。 偏生婉儿抱着小娃,不敢动作太大,也不敢大声喝止太平,“殿下不要孟浪!” “没办法,本宫遇上了上官大人,就忍不住高兴,一高兴便想……”她勾过了婉儿的脸,柔情万千地吻住了她的唇。 婉儿只微微一挣,便选择了丢盔弃甲作罢。 殿下有多想她,她便有多想殿下,甚至比殿下还多那么一点点。 第175章 满月 长安满月那一日, 武皇亲临公主府道贺,虽说多少有些遗憾,可瞧着长安那可爱的模样,武皇还是忍不住心暖。对她而言, 这是太平唯一的骨血, 是她嫡亲的孙女。若是可以,她不仅想立皇太女, 还想立皇太孙女, 她会把长安养在膝下,手把手地教她治国之道, 明储君之责。 武皇对长安的喜爱溢于言表,她抱着长安不时亲上两口,逢人便说,“瞧瞧朕的孙女, 生得多好看啊!” 太平在旁默默地看着武皇, 她不禁有几分想哭。这一世, 她终究是骗了阿娘,也辜负了阿娘的期许。 只希望长安长大以后,是个优秀的孩儿, 毕竟她体内流淌的也是武氏的血脉。 婉儿觉察太平红了眼眶, 不动声色地走近太平, 对着她垂首道:“时辰到了, 殿下该喝药了。”说完,她抬眼关切地深望太平,那些劝慰的话都蕴含在她的眸光之中。 太平微笑,“有劳上官大人了。” 瞧见太平笑了,婉儿轻舒一口气, 默默地退下正殿,去给太平端药。 时隔整整一个月,武攸暨终是瞧见了太平。看她脸色比皇庄那晚好了许多,他虽恼她瞒着他伤害自己,更多的却是庆幸太平把身子养回来了。 太平的余光瞥见了武攸暨,她侧脸望了过去,柔声唤道:“驸马,你来。” 武攸暨受宠若惊地走了过来,尚未说话,便被太平揪着领子凑了个近,他的心跳霎时乱了。他必须承认,自从太平有了长安之后,整个人都温柔了不少。 “今日是个好日子,我把平安带回府了,趁着母皇高兴,一会儿驸马帮着我说话,把这事给办成了。”太平与他耳语。 武攸暨不由得心间大暖,公主体贴,真是处处都为他着想。回想他竟然还恼了她,真是该死。 “多谢公主!”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 第340页 太平松了他的领子,对着他笑了笑,看向武皇时,恰好撞上了武皇投来的目光。 瞧着太平与驸马两人恩爱如此,武皇无疑是欣慰的。 “母皇,儿有一事相求,还请母皇允准。”太平起身,武攸暨顺势扶住了太平,朝着武皇走来。 “尽管说便是,只要朕有的,朕都允你。”武皇和蔼地望着眼前的女儿女婿,只希望今后驸马可以多疼惜太平一点。 太平看了一眼武攸暨,牵着他一起跪了下来。 武皇大惊,“你这是做什么?” 正殿中的宫人们发觉公主跪了,也跟着跪下,霎时正殿安静了下来。 “春夏,把平安带进来。” 太平回头对着殿门外一唤,春夏便牵着一个三岁的小男孩走了进来,一起在武皇面前跪下叩首。 武皇满脸狐疑,“平安?” “对,武平安。”太平仰面望着武皇,恳切道:“母皇也知道儿的身子情况,驸马膝下还是应该有个子嗣承继家业。所以儿斗胆,让驸马去宗族中挑了个好看的……”说着,太平对着小男孩招了招手,“平安,来。” “阿娘。”平安软糯轻唤,跪至太平身边,一下就钻入了太平的怀中,紧紧抱着太平。这偌大的正殿,他只认得三个人,阿耶武攸暨,阿娘公主,宫婢春夏。除了这三人外,世上还有一个奶娘梅氏,待他极好。 武皇的神色冷峻,“太平,你想好了?” 太平轻拍平安的后背,点头道:“平安刚来府上时,便与儿很是亲近,想来儿与这孩儿也算有缘。母皇,您就让儿认下这个孩儿,与长安凑齐一个‘好’字,他年得享天伦之乐。长安一个孩子,实在是孤单了些。儿还找人算过,说平安的八字与长安的八字相旺……” “太平。”武皇打断了太平的话,心疼地看着她。曾经那个骄纵又自负的小公主,如今也成了相夫教子的温柔姑娘。 这是武皇曾经想要的,如今已不是武皇想要的。 什么相面之术,武皇是一个字也不信的。她知道太平在给武攸暨示好,太平不能再孕,武攸暨膝下岂可没有男丁,过继也是迟早之事。只是如此一来,未免有些委屈了太平。偏生这种委屈,在天下人看来却是女子的贤德,是公主应该办的正事。 “母皇,臣定会一世疼惜公主,此生绝不负她!”武攸暨趁机接口,“公主大义,待臣恩深似海,臣保证,定会用性命守护公主一世!” 武皇静默良久,看了看怀中的小长安,目光落在了平安脸上。也许,这两个孩子确实有缘,眉眼之间竟有几分相似。 “平安是武氏哪家的孩子?”武皇沉声问道。 武攸暨迟疑地看了一眼太平,太平认真道:“是近宗,不是远亲。” “近宗?”武皇细想武攸暨的子侄一辈,他也只有武攸宁一个兄长。难道这孩子是武攸宁与外室所生? 武攸暨猛点头,“确实是近宗。” 武皇的视线回到了太平身上,只觉五味杂陈。 太平笑得温婉,“母皇,您就依了儿吧。” “罢了,既是你选的,朕便遂了你的愿。”说着,她微微俯身,摸了摸武平安的小脑袋,“平安长大,一定要好好孝顺母亲,知道么?” 武平安点了点小脑袋,似懂非懂。 武皇直起身子,逗了逗怀中的小长安,心情略微好了些许,“都起来吧,跪着做甚?” 武攸暨暗暗松了一口气,扶着太平站了起来。太平轻轻地拍了拍武攸暨的手,示意他可以松手了,她可以站稳。 武攸暨只得松了手,将武平安招来身边牵着,免得小娃乱跑,惊了圣驾。 婉儿适时地端着汤药走近太平,温声道:“请殿下用药。” 太平莞尔端起汤药,指腹贴在碗沿,并不觉得烫手,想来婉儿定是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也看了一场“好”戏。 她来不及细品婉儿眼底流露的酸意,便拿小勺舀着喝了半碗汤药,苦得脸都皱了起来。 “臣备了酥糖。”婉儿拿出了一包酥糖,在太平面前打开,双手奉上。 太平不禁失笑,拿起了一块酥糖,回头对着武皇夸赞道:“母皇,瞧瞧上官大人多细心,儿都舍不得把她还给母皇了。” 武皇忍笑,“你真想留她?” 太平听出了武皇话中的深意,正色问道:“当真可以?” “哪日朕心情好了,朕便把她打发来你这儿,伺候你。”武皇思来想去,还是有些舍不得婉儿。这些年来,她进言了不少,皆有妙用。况且,武皇已经用惯了她草拟诏书,换个内舍人实在是不太习惯。 太平眼底很快便升起了一抹失望之色,小小地咬了一口婉儿呈上的酥糖,权当是安慰了。 “婉儿。”武皇忽然轻唤婉儿。 婉儿认真应道:“臣在。” “马上便是年关了,朝中诸事烦杂,政令颇多,今日你便跟朕回宫吧。”武皇说的也是实话。 婉儿垂首,藏下眼底的不舍,“诺。” 太平忍不住嘟囔道:“母皇欺负儿,不把婉儿给儿就罢了,还顺带把婉儿给带走了。” 武皇瞪了瞪太平,“都当母亲的人了,还说这种孩子气的话。”说着,她将小长安往太平怀中一送,语重心长地提醒,“别忘了,你尚是春官尚书,开年还有许多政务等着你办。”武皇的手落在了太平肩头,感慨万千地说了半句话,“朕是一年比一年老了……” -- 第341页 她没有说完的后半句,化作了轻拍太平肩膀的三下。 太平覆上武皇的手,她知道近一年来,武皇独自一人担了多重的担子,她确实应该重回朝堂,好好帮帮阿娘。 “母皇放心……”太平也只说了半句话,她与武皇眸光相交,不用多说什么,便已明白往后还有许多关等着她们,需要她们母女同心联手闯过。 武皇很是欣慰,没有再说什么,便带着裴氏走出了正殿。 婉儿跨出正殿时,忍不住回头再望了一眼太平,话却是说给春夏听的,“殿下畏寒,可要照料仔细了。”其实,只有她亲自来,她才放心。 春夏领命,“诺。” 婉儿轻叹一声,转身跟上了武皇,终是离开了公主府。 太平望着婉儿远去的背影,只觉心房突然缺了一角,凉意森森地透了进来,她只能强忍酸涩,借由顾看怀中的长安将眼底涌起的泪花忍下。 武攸暨看着这一幕,只觉心烫。虽说不能与公主有个亲生的孩儿,瞧公主这般喜欢长安,殿下一定不会再提和离之事,与他断个干净了。 他牵着武平安,本想凑近太平,享受一刻天伦之乐。 哪知太平竟先他一步抱着小娃走向了春夏,将小娃抱给了春夏,吩咐道:“长安定是饿了,抱去给奶娘喂奶吧。” “诺。”春夏抱着小娃退下。 太平回头笑道:“暨哥哥,母皇方才的话你也听见了,年关将至,礼部有许多事要办,今日我就不陪暨哥哥用膳了。” 武攸暨自然是听见了的,失望地道:“政务重要。” “平安也重要。”太平自然也不能让武攸暨闲着,免得他胡思乱想,生出什么事端来,“已经三岁了,该识字了。” 武攸暨把武平安抱起,笑道:“我竟差点忘了这事。” “还愣着?”太平再催了一句。 “我……我这就教他!”武攸暨说完,对着怀中的武平安道,“小子,可不能只识字,明日开始,马步也给阿耶蹲起来!日后就算考不上进士,也能当个小将军,保家卫国,知道么?”他与梅氏的孩儿终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人前,单这一点,武攸暨便可以高兴好几日。 太平等武攸暨离开后,佯作疲倦欲睡,把伺候的宫人们都打发出了正殿。带殿门关上之后,太平走至窗边,推开窗户,对着外面吹响了一声哨音。 李凌自暗处跳了出来,恭敬地对着太平一拜,“殿下有何吩咐?” “本宫已数月未读细作们送来的密报了,你整理好,晚上送来给本宫。”太平下令,“尤其是房州那边的。” “诺。”李凌应声退下。 太平沉叹一声,望向檐外阴沉的天幕。 朝堂情势,瞬息万变。她因为孕事阔别朝堂数月,只怕当初拉拢的一些墙头草已经不能再用。再往后走,每一步都比之前的艰难,她必须尽快在朝堂上重新立起威仪来。 武承嗣与武三思已殁,这两家的小崽子还嫩着,暂时不足为虑,自然也不能当做对手杀来立威。 对!还有酷吏,来俊臣。 第176章 红豆 每逢年关, 礼部诸事繁重。尤其是初一这日的祭天大典,武皇尤为看重。太平几乎是亲力亲为,将事情办得妥妥帖帖的。出入紫微城这几日,太平发现平日负责开闭内院宫门的户婢韦团儿已经没了踪迹。 所谓兔死狗烹, 从韦团儿攀咬李旦妃嫔那一日开始, 她便注定了这个结局。 她这几日入宫甚勤,除了安排万象神宫的祭天大典外, 还为了看看婉儿, 确保她在宫中一切安好。只是,她来了几次便扑空几次。太平问及红蕊, 红蕊都说婉儿去了北门学士那边,主持重新修撰《臣轨》。 太平手头公务没有忙完,不便前去探视。今日向武皇禀明了祭天大典的最后事宜之后,太平瞧着天色尚早, 便转去了弘文馆。 “殿下!” “不必行礼。” 当值在馆门之外的卫士老远便瞧见了太平, 刚要行礼, 却被太平止住。 卫士们依言忍话,默默地对着太平拱手一拜。 太平带着春夏走入弘文馆,扑鼻而来的便是浓烈的墨香味。太平眉心微蹙, 看见里面众学子们正忙着校对新修的《臣轨》, 想来这几日婉儿在这儿定是写了不少字吧。 “参见殿下!” 北门学士们瞧见太平后, 纷纷拱手行礼。 太平匆匆在人群中扫了一眼, 并未瞧见婉儿的身影,暗暗心道:“难道婉儿刚好走了?”她示意众学士们不必多礼,对着最近的一名学士问道,“上官大人何在?” “方才还在这儿的。”这名学士左右看了看。 “崔大人说,有诗文上的事请教上官大人, 往内院去了。”有个瞧见婉儿动向的人开了口。 太平点头,便带着春夏往内院走去。 内院其实就是个四四方方的天井,当中有个小池子,池子上有个小亭子。平日弘文馆的学士们累了,便会去小亭子里歇息片刻。 今日婉儿没有穿官服,难得地盘起了发髻,穿了一身鹅黄色的长裙,因为天寒的缘故,肩上披了件雪白的小袄子。 太平老远便瞧见了她,本是高兴的,可她才往小亭子走了两步,便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婉儿此时背对着她,并没有觉察公主的到来。崔湜拿着一纸诗文,欺身靠近婉儿,一边念,一边指上面的文字,“二月风光半,三边戍不还。年华妾自惜,杨柳为君攀。”念完,他含笑看向婉儿,“上官大人帮在下品一品,这半首诗做得如何?” -- 第342页 崔湜今年正好二十二,本来便生得俊俏,加上那身深绿色的官服,更是衬得他神采奕奕。这会儿与婉儿站在一处,远远瞧去,倒有几分才子佳人的味道。 春夏隐觉不妙,她清楚地瞧见殿下已捏紧了拳头。即便这儿的墨香味甚浓,春夏也嗅出一股浓烈的酸味。 大事不好! 婉儿皱眉,“崔大人唤我来此品诗,就为了品这个?” 崔湜猛点头,“嗯,在下其实写好了下半首。落絮萦衫袖,垂条拂髻鬟。那堪音信断,流涕望阳关。”念完之后,他甚至颇有感触地叹息了一声。 “崔大人可真闲呐!”太平冷冽的声音响起,吓了崔湜一跳。 婉儿闻声回头,看见了太平那张铁青的脸,心间却欢喜得紧,“殿下怎么来了?” “没规矩!见了本宫也不知道行礼?!”太平的语气很凶,语声刚落,便吓得崔湜哈腰走近,极为恭敬地对着太平行了礼。 “参见殿下。” 太平完全没有理他,径直走向了小亭,“上官大人好大的官威啊,崔大人都知错了,你还不给本宫行礼?” “所谓不知者无过,殿下可不能怪罪臣。”婉儿可不会轻易服软,难得抓到个机会,可以瞧见太平这吃味的模样,她可要多享受一阵。 太平骤然静默下来,当着崔湜,她也不好直言,于是把满腹的恼怒都撒到了崔湜写的诗文上。只见她一把抓起了诗文,学着崔湜刚才念诗的模样又念了一遍,冷嗤道:“崔大人堂堂七尺男儿,写这种旖旎怨妇之诗,这是作甚?” 崔湜急忙跪地,“下官……下官……”他本想认个罪,可左思右想,自己好像也没有什么错啊。世上多少文人都是这样写诗的,虽是怨妇,却也是自拟,比喻自己怀才待遇罢了。 “下次!”太平气冲冲地走近崔湜,狠狠地把诗文砸在了他的脸上,“不准在弘文馆写这种诗!瞧瞧里面的学士们都在忙着,你还有空写诗偷懒,你信不信,我直接告至母皇那里,我倒要瞧瞧,你父亲崔挹会怎么收拾你!” 崔湜也不知今日殿下怎会这么大的怒气,只能自认倒霉,叩首求饶,“是,是,下官领命!领命!” “还不走?!”太平侧脸看向婉儿。 婉儿忍笑,走了过来,“臣正好要回武皇那边,就与殿下同路一程吧。”说完,她对着太平行了一个嫔妃礼,“殿下,请。” 太平暗道:“还算你记得自己是公主妃!”心里是这样想,可面上依旧绷着愠色。太平没有出声应她,迈步便走。 春夏急忙趋步跟上,等走出弘文馆后,这才小声劝道:“殿下莫怒,大人不是那样的人……” “我知道她不是!”太平认真回答,“可本宫就是忍不了!”最后三个字故意把声音扬了扬,就怕跟在一步之外的婉儿听不分明。 婉儿莞尔,“殿下的气量不该这么小的。” “再大的气量,也……”太平忽然停下,本想回头反驳婉儿一句,哪知婉儿这时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香囊,“你这是什么意思?” 婉儿笑意微浓,“殿下一看便知。” “本宫倒要瞧瞧,上官大人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说着,太平接过了香囊,先是凑近鼻端嗅了嗅,倒也奇怪,这香囊竟是没有香味的。她疑惑极了,当下便打开了香囊,瞧见了里面的一捧红豆,“红豆?” “嗯,红豆。”婉儿颇有深意地笑了,“殿下不妨数数,一共有多少颗?” 春夏凑了过来,双掌合并摊开,让公主将红豆抖在掌心。 太平认认真真地将红豆一颗一颗地数回香囊之中,浑然不觉婉儿已经近在身侧,“二十九,三十,三十一,三十二。”太平似是发现了什么,嘴角一扬,笑道,“原来如此。” “一日一颗,够不够?”婉儿饶有深意地问道。 太平哪里还恼得起来,“本宫要一日两颗!不成!要三颗!” “殿下如此贪心可不好。”婉儿忍笑提醒。 太平攥紧香囊,双手负于身后,扬头道:“怎的?本宫一日三颗都不止,只让你每日存三颗,你还想讨价还价,没有良心!” “那……臣再多加一颗!”婉儿温声问道。 太平不禁失笑,“孺子可教!” 两人相视一笑,灿烂的阳光照亮了两人的笑容,这一霎,她们满心满眼只剩下了彼此。 春夏挠了挠脑袋,实在是想不明白,大人究竟是怎么把殿下哄好的? 太平将婉儿送至万象神宫的宫阶之下,清了清嗓子,低声道:“下次再瞧见那种狗屁文章,直接扔了!” 婉儿眸光中漾满笑意,“当真可以?” “可以!本宫为你做主!”太平挺直了腰杆,“谁要敢说你一个字,尽管来告诉本宫!” 婉儿眸光大亮,笑道:“如此,臣岂不是仗势胡为了么?” 太平哑笑,“谁让你是上官大人呢?” 婉儿听出了太平的话中深意,低颔轻笑,对着太平一拜,“臣记下了。” “嗯,编纂一事虽然重要,可你也要注意身子。”太平不舍地看着她。 “殿下也是。”婉儿再拜,转身沿着宫阶走上了万象神宫。她不必回头,便知殿下一定会一直看着她,直到再也看不见才会离开。 有了殿下撑腰,她只觉整个心窝都是烫的。 -- 第343页 太平等婉儿走出视线之后,哑然失笑,“春夏,走,回府!” 春夏跟着太平出了宫门之后,在马车边上终是忍不住问出了口,“殿下,那红豆到底是何意啊?” “婉儿回宫几日了?”太平反问。 春夏想了想,“三十二日。” “所以,便是如此。”太平轻轻地敲了一下春夏的脑袋,“再想想红豆是什么物事,你便明白了。”说完,她掀帘坐上了马车。 春夏嘟囔道:“红豆是什么物事?红豆,相思……是相思!”她恍然大悟,顿时耳根子烧了个透,殿下与大人方才居然在宫中这般肆无忌惮地调情! “还不上来?想走回府么?”太平掀帘笑望她。 春夏点了点头,赶紧提着裙角爬上了马车。 太平瞥见了她耳根的赤红,“看来是懂了,也不算敲不响的木鱼。” 春夏自然是懂了。 “改日你也准备一包红豆,本宫帮你送去给红蕊。”太平微笑道。 春夏受宠若惊,“当真?!” “当真。”太平点头说完,赶车的卫士调转了马头,朝着正平坊去了。 春夏瞧着太平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地沉下,不禁问道:“殿下?” “本宫也该好好辞旧迎新了。”忙完礼部之事,太平也要好好清理一下府中的幕僚,若不能同心同德,留也无用,倒不如放去州府,眼不见为净。 “春夏,今日吩咐厨子好好准备午膳,本宫要与那些幕僚们好好喝几盏。”太平已经想好今日该办些什么事了。 春夏虽然不懂,可只要殿下吩咐,她一定给殿下办得妥妥帖帖的。 第177章 破阵 太平回到公主府后, 特意换了一身朝服。等厨子们把酒宴所需的酒菜准备妥当后,便由宫婢们将酒菜端入正殿,布置在几案之上。 太平入了主座,便命人将幕僚们都请入席间。 李凌今日没有隐在暗处, 专门着了甲衣, 站在公主身侧护卫。人人皆知公主有个暗卫叫李凌,除了公主入宫以外, 公主走到哪里, 都会命他仔细跟着保护。许多人都是只知有这么一个卫士,从来没有瞧见过这卫士到底是什么模样。 今日一见, 此人果然生得英武,甚至还隐隐带着一抹凛冽的杀气。 即便他没有介绍自己,众幕僚也能猜到他到底是谁。甚至,每个幕僚都嗅到了今日这出酒宴透着的“鸿门宴”味道。 姚崇作为詹事, 引着诸位幕僚们入座妥当后, 他才对着公主拱手一拜, 回到了自己的席间。 太平没有应他什么,只是对李凌招了招手。 李凌弯腰凑近了太平,听公主耳语几句, 便按剑大步离开了正殿。 姚崇总觉得这气氛哪里不对, 可又不便直问殿下。目光便投向了一旁的宋璟, 宋璟也不知今日殿下是什么意思。 狄光嗣坐在他们对面, 闲然自得地举盏敬向了公主,“殿下,请。” “请。”太平和颜悦色,与狄光嗣饮了一盏,半点旁的情绪都看不出来。 张说瞧见狄光嗣殷勤敬了酒, 他也不敢慢于人后,也举盏敬向了太平,“殿下,请。” 太平这次可没有直接饮酒,大笑道:“诸位这样一人一盏地敬,本宫只怕很快便醉了。”说着,太平起身,举盏敬向诸位,“诸位大人,请。” 姚崇与宋璟起身同饮。 “昔年皇爷爷与刘武周大战,七战七捷,军中便有了这首《秦王破阵乐》。”太平没有立即坐下,而是凛声而谈,“诸位可曾听过?” 这曲子已经许久没有出现在国宴上了,连姚崇也只是听说过这曲子,并没有亲耳听过。宋璟觉察了太平话中的深意,突然提及太宗皇帝,殿下到底想说什么? 现下并非大唐,而是大周,在大周提大唐的英主,这事若是传至武皇耳中,可不是什么小事。 太平放下酒盏,走至酒宴正中,忽地拍响了三声巴掌。 李凌抱着大鼓走了进来,放在了太平身前,恭敬地将两个鼓槌呈给太平。 太平卷起了双袖,接过了鼓槌,在大鼓上“咚咚”敲了两声。鼓声震耳,分明没有敲在心上,可在座的诸人都忍不住心房一颤。 “本宫曾经为父皇守陵三年,也镇守了三年的长安。”太平环视众人,不卑不亢,眉眼之间皆是英气,“当时刘公尚在,他亲自带着本宫入军营学习各种军务,这首《秦王破阵乐》,也是刘公亲自教本宫。”说着,太平平举双槌,认真道,“今日,就请诸位大人听一听,何谓《秦王破阵乐》?”话音一落,太平鼓槌落下,鼓声从缓至极,即便只有一面大鼓,那绵延起伏的鼓点急如雷雨,声声震耳而来。 那七战七捷的玄甲军,那当时第一英主的风姿,即便这些人没有亲眼见过,可此时看着公主的眉眼,听着公主的鼓声,他们不禁有几分恍惚。 殿下身子里毕竟流淌着李氏的血脉,经年参政,那气度与别的公主大不相同。即便是女子,奏响这《秦王破阵乐》时的英姿,也让人莫名地敬仰。 当年平阳昭公主也该是这样的英姿吧。 鼓声不绝,好似两军厮杀不休。 这几个臣子的思绪已经飘远,根植于心房深处对大唐的思念不由自主地涌了上来。 “咚!” 最后一声鼓声落定,余音绵延,响彻了他们每个人的心房。 -- 第344页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张说,他忍不住拍掌赞许,“殿下这鼓乐击得太好了!” 太平淡声问道:“好在何处啊?” 张说顿时哽住,竟不知如何答话。 太平放下鼓槌,负手而立,看向了姚崇,认真问道:“姚詹事,本宫平日可有骄奢之事啊?” 姚崇一拜,“没有。” 太平再问宋璟,“宋大人,本宫在春官当值,可有办得不好的差事?” 宋璟也一拜,“殿下向来办事妥帖。” 太平轻笑,看向了一旁的狄光嗣,“狄大人,令尊在冬官这些日子,可听那些官员们说过本宫任职时的一句不好?” 狄光嗣起身,恭敬地一拜,“殿下任职冬官时,不论是水利还是农务,每一桩每一件都处理得极好,莫说是冬官,就连神都百姓,都对殿下赞不绝口。” 太平颇是满意,嘴角扬了扬,走至几案边,拿起了春夏给她重新斟满的酒盏,“本宫修过皇陵,守过皇陵,镇守过国都,也赈过灾荒,修过水利,也忙过农事,学过军务,也诛杀过佞臣。”说完,她转过身来,沉声问道,“本宫若是皇子,敢问诸位,本宫现下应当是什么人?” 储君二字不必名言,诸位已然明白太平之意。 姚崇脸色微白,宋璟也脸色发白。 张说只觉现下的气氛凝重极了,强笑圆场道:“殿下应当是醉了。” “既是醉语,母皇自然不会怪罪于我。”太平顺着他的话讲下来,“你们是不是觉得,当本宫的幕僚是屈尊了?” 姚崇认真道:“殿下想多了,臣等没有那个意思。” “没有?”太平意味深长地反问。 姚崇被太平盯得有些心虚,不敢再言。 宋璟道:“殿下,有些话不宜出口,否则恐遭大祸。” “什么大祸?”太平半点不惧。 张说接道:“陛下若是听见这些话,会不高兴的。” “你们一个两个不说真话,以为本宫就高兴了?”太平冷嗤一声,仰头将酒盏中的酒汁一口饮尽,“啪”地一声将酒盏摔碎在了地上。 响声极大,连春夏都吓了一跳,急忙上前搀扶公主,小声劝道:“殿下。” 太平推开了春夏,大步走至正殿殿门口,挥袖指向了殿外,“你们若是觉得本宫只是个女人,做不得什么利国利民的大事,也不能给你们想要的封王拜相,今日,本宫给你们一个机会,踏出这个门,本宫便举荐你们去房州任职幕僚。” 殿中的几人霎时雅雀无声,没有一人敢踏出殿门。 太平继续道:“若是想留下,本宫希望诸位与我同心同德。”说着,太平将卷起的双袖放下,郑重其事地对着诸臣朗声道:“这片江山,是皇爷爷他们齐心协力打下来的,本宫从未想过当大周的皇太女,所以你们不必揣度本宫今日到底是什么意思。本宫可以坦坦荡荡地告诉你们,自始至终本宫只有一个心愿,便是守好这片江山,护好天下百姓。”略微一顿,太平挺直了腰杆,肃声问道,“为臣者,应当鞠躬尽瘁,为百姓谋福祉!为君者,应当知人善任,勤政爱民!是也不是?” 几人相互瞧了瞧,恭敬一拜,答道:“是。” “同是大周子民,只允许男子为国尽忠,就不允女子为国效力?为臣者只为男主肝脑涂地,却对女主阳奉阴违……敢问诸位,到底是谁在祸国殃民?!又是谁眼见窄小,心胸狭窄,不分轻重?”太平骤然厉声反问,殿中众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这样的人,因一己偏见拘泥于男女之别,误君误国,怎能真正为天下百姓谋福祉?”太平再道,“当年平阳昭公主率领三千娘子军与敌大战,天下人不以她是女子而轻慢她,而后君臣同心,方有大唐当年的天下。”说完,太平认真地对着里面的臣子一拜,“本宫诚心请诸位与我同心,实实在在地为百姓们办实事,共创一个盛世天下。” 殿中雅雀无声,姚崇看看宋璟,又看看张说。 张说自然不敢先做选择,又看向了狄光嗣。 狄光嗣一言不发,走回了席间,端然坐下,对着春夏笑道:“春夏,请给在下斟一杯酒。” 春夏看看太平。 太平默许。 春夏上前给狄光嗣斟满。 狄光嗣举盏饮下,赞许道:“殿下这儿的酒好喝,方才那曲《秦王破阵乐》也奏得极好!”说完,他含笑看向太平,“若有机会,殿下可否亲授臣这曲《秦王破阵乐》?” “有何不可!”太平高兴点头。 张说看看姚崇与宋璟,纠结在原处。 宋璟深吸一口气,对着太平一拜,“多谢殿下今日教诲,只是宋某有宋某的抱负……” “人各有志,本宫自不会勉强。”太平莞尔,没有半点愠色,让开了半步。 宋璟再拜,终是踏出了正殿,离开了公主府。 姚崇心绪复杂,太平方才说的那些话实在是滚烫,每个字都烫在他的心窝上。确实,为臣不就是为民请命么?殿下说得分明,并不贪图东宫之位,否则以殿下那些政绩,但凡殿下是个有野心的,早就撺掇小吏们上书请立皇太女。可这些年来,朝中从未有过这样的事。 太平倒也不催他。 姚崇迟疑片刻后,终是做了决断。他在太平面前跪下,对着太平叩首三下,“臣请殿下举荐房州。” -- 第345页 是的,他还是想最后搏一搏。 “好。”太平眼底涌起一丝失望,心间更多的却是释然。她也是努力拉拢过了,这样的结果提前出现也好。 姚崇感激一拜,起身离开了正殿。 太平回头看向席间,张说已坐回了席位上,果然如上辈子那样,她一日是镇国公主,这人就一日是他的臣。 今日这个结果全在太平的意料之中,她重新聚起笑意,今日这酒宴可不能浪费了,该吃的还得吃,该喝的也得喝,至于走了的人,既不能为她所用,就必须出手打压,免得日后势力坐大,终成路上的绊脚石。 第178章 不甘 酒宴终了, 张说先行离了府。 太平面有醉色,望向犹在席间的狄光嗣,“狄大人?” 狄光嗣微笑起身,对着太平一拜, “家父一直夸赞公主心怀天下, 起初臣还不信,今日算是心服口服。” 太平笑而不语, 狄光嗣突然说这个, 应当只是一个开场白吧。 狄光嗣看出公主等着他说完,笑道:“臣有几人举荐, 都是臣在吏部相熟的好友,不知殿下愿不愿听臣数言?” 太平负手轻笑,“既是狄大人所荐,本宫自然欣然笑纳。” 当日, 狄光嗣一连举荐十人, 这十人的出身与才干皆说得清清楚楚。太平一边听着, 一边暗自记下这几人的名字。虽说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吏,缺的也只是一个伯乐罢了。 姚崇与宋璟也只是上辈子那个时代的幸运儿,所以他们可以尽展抱负, 青史留名。既然这辈子由她来主宰, 太平愿做这个伯乐, 她就不信泱泱大国居然找不出第二个姚崇或宋璟。 太平当晚便写好了奏疏, 她并没有在早朝上直言裁去幕僚一事。等早朝罢了,太平这才私禀武皇。 武皇看着奏疏上的名字,不论是姚崇,还是宋璟,在官员之中已经有了些许声望, 武皇只是不懂,为何太平会在这个时候裁撤幕僚。 太平如实禀告,“他们只认男主。” 武皇听见这话后,眸光顿时沉下,肃声问道:“给过他们机会了?” 太平点头,“给过。” 武皇冷笑一声,瞥向一旁站着的婉儿,“婉儿你怎么看?” 婉儿垂首,“道不同,不相为谋。” 武皇摇头叹息,她向来爱才,没想到竟遇上了两个固执于男女之别的朽木,“太平,真要把他们安排去房州?” “非去房州不可。”太平坚定地回答,“一来,可让朝中官员知晓,母皇还是念着三哥的,所以才把臣的两员得意幕僚转送给了三哥;二来,这二人去到房州,兴许可以好好管一管三哥。” 武皇自己生的孩子,自己知道,李显若是能教出来,当初李弘暴毙,便轮不到李贤当太子了。 “你府上的詹事,可有替补人选?”武皇问向太平。 太平认真答道:“有是有,只是臣要亲见这几人。若还是一样的朽木,儿自会打发了。” 武皇心中五味杂陈,对着太平招了招手,“太平,过来。” 太平乖顺地走近武皇,由着武皇牵着她的双手,“母皇?” “你甘心么?”武皇望向太平的眸子,声音中透着一抹炽热。 太平知道武皇问的是储君一事,“自是不甘心,可又能如何?” 武皇打了一下太平的手背,不轻不重,正色道:“什么时候这般没出息了?!” “阿娘现下让儿生皇孙,儿也生不出来呀,这可不是儿有没有出息之事。”太平故意嘟囔给武皇听。 武皇向来是不服输的那个,她笑道:“朕年岁已经这般大了,有些事想做,却怕天不遂愿。可朕还有你,只要你能坐上这把龙椅,朕相信你能帮朕把没做完的事一桩一件地做完。” 太平还是第一次听见阿娘说自己的年岁,不知怎的,她竟有几分心酸。 “母皇……”太平不得不重新打量眼前的武皇,经过李旦一事与她生产伤身之事,武皇似乎苍老了许多。人人都说她心肠硬,其实太平知道,她的狠辣都是经年累月一步一步逼出来的。 皇族之中,弱肉强食,最是容不下弱者。 武皇向来要强,她那般骄傲的人,自然不会甘心被人踩在脚下。她随时保持着最敏锐的警惕性,只要被她嗅到一点危险,她便会先下手为强。究其根本,只因她只要退一步,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谁也不会给她一条生路,那些清算的声音会铺天盖地而来,将她钉在谋朝篡位的污名之下。所以,她必须选一个让她踏实的接班人,目前膝下这两个—— 李显太过庸碌,耳根又软,当年竟然能说出愿把江山给岳丈的混账话。这些年来,房州经常有密报传回,说的最多的便是韦滟跋扈,时常痛骂李显,可李显非但不怒,还温声相哄。尤其是近几个月来,皇嗣与太平之事前后传入房州行宫,李显等于得了两颗定心丸,韦滟便得寸进尺地向李显讨要了好些他日的封赏。 若是把江山交给这个儿子,君王庸碌,皇后跋扈,如何安稳社稷?武皇想要的,李显肯定一桩都办不到。 太平聪慧,却输在她是个女子。明明民望甚高,朝臣们对她也赞誉居多,可那班臣子肯定不会推举太平为储君,因为他们还盼着庐陵王能够还朝,恢复大唐国号。 事到如今,武皇已经看得明白。那些李唐旧臣,乃至整个天下都还盼望着大唐归来,她已近七十,即便还能活三十年,也不可能扭转这一切。既然大势如此,她逆不了这天,却可行缓兵之计,让太平借着李唐旧臣的手登上帝位,再延续大周数十载国号。 -- 第346页 “重润,重俊,隆基,这三人你选一个过继为子。”武皇直接给了太平一个选择。 太平大惊。 婉儿思忖很快,已经明白武皇这举动究竟是何意。 “你可以为驸马着想,过继武平安为子,朕自然也可以为你着想,过继一个李唐皇孙为子。”武皇这是在给太平增加筹码,“回去好好想想,想好了,便来告诉朕,朕会立即下诏。”这个继子必须慎之又慎,武皇也想多给太平一些时日考虑。 “诺。”太平郑重地对着武皇一拜。她实在是佩服母皇,能在这绝望之地谋出这样绝妙之计。大周国祚太短,人人思唐,武皇就算做得再好,也会输在一个“寿数”上。所以,她现在唯一的希望便是太平,太平今年二十八岁,她还来得及向天下人展示女皇的风姿,延续大周的长安,甚至创下一个让后世仰望的红妆盛世。 只要,太平膝下有个李唐的皇孙,那些李唐旧臣们就还有一线希望,会耐心等待着皇孙长大登基复原大唐国号。 太平是高宗之女,是她武曌之女,也是李唐皇孙的继母。 凭这三重身份,加上太平日后更多的政绩,武皇不必立储,免得引得那些李唐旧臣们把矛头都对向太平,只须在病危前留下一道遗诏,命太平暂代天子,待皇孙成长到足以君临天下时,再行禅让。 这么多年来,太平在朝中都是不争不抢之态,从未暴露出半点野心,反倒是事事务实,处处为百姓着想。太平往后只须继续保持,那班李唐旧臣也揪不出太平的半点不是来。这样的遗诏,合情合理,那些李唐旧臣就算有微词,凭那时候太平的势力,应当可以镇压下去。 武皇重重地拍了拍太平的肩膀,“朕只有你了,太平。” 太平只觉肩上瞬间沉了千斤,今日阿娘对她说的这些话,都是她退而求其次的不甘。她跪在了武皇面前,认真道:“儿也只有母皇了。” 武皇舒眉笑了,覆上了太平的脸,“说什么傻话,朕会给你机会,好好发展自己的势力,你会有你的臣,会有你的兵。” 太平摇头,哑声道:“阿娘,谢谢你信我。” “是你说的,上阵母女兵,朕打不动了,便只能交给你来了。”武皇爱怜地摸了摸太平的脑袋,“别让朕失望。” “嗯。”太平原先只想用小长安一事彻底绝了武皇对武姓皇孙的期待,可从未想过竟会无心插柳柳成荫,让武皇在绝望中生出了这样的心思。 是好事,却也是难事。 武皇身上透着一丝浓重的不甘,她的不甘不仅仅是自己的寿数,还有整个时代对女子的不公。 凭什么呢? 她武曌就算败了,她还有太平,太平就算败了,兴许还有长安。须臾百年,虽说不能改变许多事,可只要让那些人见识过女子本该有的风姿,一定会有更多的女子名字出现在青史之中,让后世仰望。 武皇这不甘之火,不仅灼烫了太平的心,也灼烫了一旁婉儿的心。 武曌虽然与上一世的武曌已经有了不同,可她那颗永不服输的心,两世如一。她就是大周上空最耀眼的日与月,足以照耀千年,成为这个时代最炽热的一个名字。 “婉儿。” 正当婉儿出神时,武曌突然唤她,婉儿急忙回神,“臣在。” “太平要挑选新的詹事,你向来慧眼识人,你去帮着挑挑。”武皇给婉儿安排了新的差事,“《臣轨》那边,朕会让张说去盯着办好。”略微一顿,武皇又想到一事,“太平,初一祭天之后,好好准备今科春闱,若有好的人才,可以直接挑去府中就任幕僚,随后给朕一个名单便是。” “诺。” 婉儿与太平异口同声回答。 武皇不禁失笑,“真是朕羡慕不来的。”这自小的情谊就是不一般,希望他日太平与婉儿可以君臣同心,真像当年的太宗与魏徵那样,留下一段君臣佳话。 两人耳根微烫,心跳不由得快了半拍。 虽说知道武皇已经不再怀疑她们,可武皇突然拿她们两个打趣,两人心间还是觉得有几分忐忑。 太平趁机圆场,起身伸臂勾住了武皇的身子,撒娇道:“儿还羡慕母皇呢!婉儿办事那么妥帖,儿早想讨了她回府办差,可是母皇就是不放人。” 武皇似笑非笑,忽然正色问道,“你就那么想要她?” 第179章 私塾 婉儿的心弦瞬间绷了个紧。她在武皇身边多年, 若不是仗着上辈子的那些经验,她只怕好几次都要栽在武皇手里。 太平也知阿娘心性,此事绝对不能正面答之。她脸上的笑意不减,反倒嘟囔道:“母皇又逗我, 上回母皇就没给。”说着, 太平斜眸瞥了一眼婉儿,“婉儿办事心细, 留在母皇身边伺候, 再合适不过。”说着,太平低首覆上武皇的手背, 温柔地摩挲着母亲手背上的岁月痕迹,“儿不能时时入宫陪伴母皇,母皇可要好好保重身子。”说完,她真挚地对上了武皇的眉眼, 握紧了武皇的手, “从今往后, 儿会让天下人瞧瞧,谁说女子不如男?” 寥寥数句话,便已将刚才的话茬转换过来。 武皇舒眉, “太平确实是长大了。”方才那一句, 的的确确是武皇的一次试探。武皇在很多年前便说过, 她给的, 叫恩赏,旁人向她索求的,叫僭越。 -- 第347页 太平只有年少不懂事时,才向她讨要过东西。这么多年来,太平从来都是一退再退, 不论是太平的婚事,还是太平的当年对武承嗣的忍让。直到今时今日,太平没有流露一点僭越之心,皆是武皇给她什么,她便收下什么。 武皇对太平的反应无疑是满意的。 “朕有些累了。”武皇只说了一句,太平便知趣地站了起来,对着武皇恭敬一拜。 太平侧脸看向婉儿,“好生伺候母皇,明日午时过后,来本宫府上帮本宫挑选新的詹事。” 婉儿先对太平一拜,然后看向武皇,“陛下,明日臣可以么?” 武皇点头,“方才朕就说了,给太平好好选一个詹事。” “诺。”婉儿领旨。 “母皇,儿去春官处理公务了。”太平肃然对着武皇再拜,终是退出了殿去。 武皇看向婉儿,眸光若刀,似是可以一瞬洞穿人的心思,“你想做太平的詹事么?” “臣想,也不想。”婉儿如实回答。 武皇颇是好奇,“哦?” 婉儿并不绕弯子,继续道:“臣少时便视殿下为知己,若能帮上殿下,臣自是一千一万个愿意。只是,如此一来,臣便只能在公主府做一个小小詹事。” 武皇不禁失笑,“小小詹事?镇国公主府的詹事可比内舍人高一级。” “臣有臣的抱负,只有陛下可以帮臣实现。”婉儿一脸凝重,“终其一生,臣只想谋成一事。” 武皇凝神,“何事?” “女子私塾。”婉儿一字一句地答道。 此事婉儿曾经陈情过,那时武皇说要慢一些,还不到时候。如今婉儿再提此事,武皇严肃看她,并没有立即应声。 婉儿在武皇面前跪下,再次陈情,“史官若无女子,那史书便是男子一方之言。即便百年之内都做不到女子入朝为仕,也要让女子识字知礼,唯有如此,史官一笔抹去的,才会有人记得,史官臆想的,才会有人佐证为虚。”婉儿说到激动处,不由得眼眶微红,“并非女子天生不如男,而是读书只有男儿天经地义,女子想识字,或是皇家贵女,或是官宦之家,或是商贾小户,其他寒门女子大多只能女红耕地一世,有许多人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出来。”她重重叩首,扬声道:“臣请陛下允准,先在神都开设女子私塾。” 武皇沉声道:“你可想过,即便朕准了,也只会是两种可能。一,明日早朝群臣反对,因为他们骨子里会害怕,忌惮天下女子也能拿笔记录春秋;二,即便朕力排众议,把私塾建起来,能将女儿送至私塾者少之又少。” 天下夫子皆是男子,自古男女授受不亲,他们不会把女儿送至私塾,先落一个污名。 婉儿仰头,凛声道:“臣所认识的陛下,绝对不会轻易认输。” 武皇心间一烫,“你想好了?” 婉儿点头,“臣想好了!不管再难,也要在神都踏出第一步!” “不怕朝臣们上书按你一个教唆朕胡来的罪名?”武皇再问。 婉儿重重点头,“臣,不怕!臣可以做私塾的夫子,先断了他们一个反驳的理由!哪怕只有一个女娃,臣也愿意手把手地教会她识字看书。” 就像当年在掖庭时,她母亲郑氏教她识字看书一样。小时候她也怨过郑氏的严厉,可年岁渐长之后,她越发地敬重母亲,若没有郑氏,便不会有今日的上官婉儿。 读书可以明智,也可以让女子绽放出本该有的风采。 天下不能只有一个武皇,也不能只有一个殿下,应该有更多女子显露她们的才学,实现她们的抱负。 那时才是真正的天下盛世。 即便寿数有限,不能亲眼瞧见那样的盛世,婉儿也希望自己可以在混沌之中绽放自己的光亮,哪怕只有一点点微光,她相信总有女子能够看见,能够向往,也能够百折不挠地追求同样的光亮。 一颗星辰无法照亮整个夜幕,可漫天星辉足以让夜空璀璨。 “小小一个内舍人都不怕,朕堂堂天子怎能不如你?”武皇放声大笑,“平身,还嫌女子跪得不够多么?” 婉儿高兴起身,“多谢陛下!” “此事只能你明着来办。”武皇提醒婉儿,“朕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否则那班朝臣绝对不会松口。你个人想做的,与朕让你做的,在他们心里是两回事。” “臣明白。”婉儿回道。 武皇再提醒婉儿,“此事也不能让太平掺和。” “臣也明白,一定不会让殿下参与此事。”婉儿自然知晓当中的利害关系,如若那班朝臣们觉察公主也参与此事,日后公主即便过继了李唐皇孙,他们也会事事提防公主,不会念在皇孙的面上暂时支持殿下。 武皇提起朱笔,淡声道:“私塾你就设在郑氏那里,用度便从你的俸银里面扣除。”说着,她看向婉儿,“水至清则无鱼,今年春闱若再有士子给你孝敬,你可不能再拒了。” 婉儿知道武皇的意思,“诺。” 一个太过干净的臣子,在众臣里面是格格不入的。一旦发现这样人,那些人定会连同一起把这个最干净的收拾了。 暗箭往往是最难防的,尤其是一群阴沟里的人投来的暗箭,婉儿能挡下一支,却挡不下千千万万支。 “至于姚崇与宋璟……”武皇实在是惜才,将这样的人打发去房州,未免可惜了。 -- 第348页 婉儿提醒道:“陛下是驯过狮子骢的。” 武皇若有所思,哑笑道:“那时候朕年少轻狂……”她的话说到了一半,自己先停了下来,回味似的重复当年的话,“先用铁鞭抽打,若是不服,则用铁抓策之,如若再不服,便……用匕首割破它的喉咙。” 婉儿知道武皇动了什么心思,剩下的话已不必多言。 武皇会心轻笑,“太平用铁鞭抽不下来的,朕只能用铁抓试一试。”这是这两人最后的机会,她看向婉儿,“当年狄公亲赴江南,清查了不少烟花之所,朕便先派这两人再赴江南瞧瞧,看看他们会如何办这个差事。” 若是再以男子之身倨傲,确实她该用匕首先收拾了,免得他日连成一气,给太平添堵。 既然已经有了决断,武皇便用朱笔在太平的奏疏上做了批示。写好之后,她将奏疏交给婉儿,“草拟诏书,将太平的奏疏一并送至鸾台,朕要他们两个及早出发。” 婉儿领命,“诺。” 这日深夜,武皇终是处理完今日的政务,由裴氏牵着往寝宫去了。临出殿门时,薛怀义笑呵呵地哈腰迎了上来,“陛下,由小僧来扶您吧。” 武皇蹙眉,“今日天堂的经文都诵完了?” “都诵完了,还抄写了一卷经书,想送与陛下一览。”薛怀义殷勤地拿出经文。 武皇摆手,“明日再看吧,裴氏,走。” “陛……”薛怀义的话哽在了喉间,武皇已是走远。 婉儿随后走出大殿,她向来就瞧不起此人,便也没搭理他。 薛怀义觍着脸问道:“上官姐姐,陛下这是怎么了?” “陛下的事,也是你打听得的?”婉儿毫不客气地驳了他的面子,嫌弃地转身走回了西上阁。 薛怀义接连碰了两鼻子灰,等婉儿走远后,咬牙骂道:“什么玩意!” 婉儿回到西上阁,红蕊便迎上,拿了干净热帕子伺候婉儿熨了熨手腕。 “今日大人似是很累。”红蕊关切问道。 婉儿点头,看似今日风平浪静,可只有她与太平知道,武皇是越来越有帝王城府了。即便她们都是活了两世之人,面对武皇之时,也不敢说有十成把握猜中武皇的心思。 熨好手腕后,婉儿坐在了榻边,低头将腰间泛着旧色的香囊取下,静静地看着。 今日她生怕殿下真说出“我要她”三个字,后来殿下蒙混过关,她也知道殿下忍下这三个字有多不容易。 明日可以去殿下府中半日,她得好好地哄哄殿下。 想到这里,婉儿终是扬起了嘴角。 红蕊探过头来,低声笑道:“大人又想殿下了。” “只会说我。”婉儿抬眼白了她一眼。 红蕊哑笑,“奴婢也想。” “人家现下可是有冬寻陪着……”婉儿故意逗她。 红蕊温声道:“冬寻还是个孩子。” “再过几年便不是孩子了。” “大人!” 红蕊终是求饶。 “明日,跟我一起去公主府。”婉儿心情好了不少,“记得带上你准备送春夏的香囊。” 红蕊自是记得,“嗯!” 第180章 星焰 翌日, 婉儿跟随武皇下了早朝后,便回西上阁换了常裙,带着红蕊出了紫微城。现下离正午还有些时辰,她先行回了一趟府宅。 郑氏没想到婉儿会在这个时候回来, 看见婉儿时, 她还心算了一下婉儿往常休沐的日子,今日怎么算都不该回来啊。 她忧心忡忡, 急忙迎了上去, “婉儿,发生什么了么?” 婉儿温声安抚母亲, “阿娘,没事,别担心。”说着,婉儿挽住了母亲的手臂, 穿过庭院, 走入了正堂之中。 郑氏虽说封了沛国夫人, 庭院规制却不像其他夫人一样,还是小门小户,没有半点奢华之色。一是不想给婉儿惹麻烦, 二是不想太过招摇, 徒惹其他人非议。 武皇对于郑氏的表现很是满意, 沐天恩, 就该懂分寸,所以武皇偶尔想起郑氏,还会命裴氏准备些赏赐送过去。 这宅院只住了郑氏一个主子,平日就两个丫头一个婆子伺候,所以偏院几乎是空置着。 婉儿与郑氏坐定之后, 红蕊熟门熟路地斟了两盏甘露来,放在了几案之上。 郑氏兀自惊魂未定,“当真没事?” “真的没事。”婉儿端起甘露,喝了一口后,目光望向外间的空庭,“偏院那边一直空置,儿想把那里收拾出来,办个女子私塾。” 郑氏以为自己听错了,“女子私塾?” “嗯。”婉儿眸光明亮。 郑氏静默下来,许久没有说一句话。婉儿向来是个稳重的,绝不会突然起念办这种让人非议之事,武皇突然准假让她回家,只怕此事与武皇脱不了干系。 “陛下的意思?” “是儿的意思,陛下只是默许。” 婉儿简单说明情况,放下了甘露,伸手牵住母亲的手,“也是儿的夙愿。” “天下从未有过女子私塾……” “往后就有了。” 婉儿握紧郑氏的手,“儿每月只能出宫数日,不能日日来此当那些女娃的启蒙夫子,所以……” 郑氏欲言又止,对上婉儿那殷切的目光,“想好了?” “嗯!”婉儿点头。 郑氏双手合握她的手,心疼道:“何苦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呢。” -- 第349页 “当年在掖庭时,阿娘不是已经做过了?”婉儿轻笑,“阿娘后悔么?” 郑氏怎会后悔,现下婉儿有如此声名,她觉得这辈子最不后悔的事就是这件!她紧皱的眉心终是舒展开来,摸了摸婉儿的后脑,“阿娘只是担心,没人会来。” 毕竟贵人家的女娃有专属夫子启蒙,商贾家的女娃也有特请的先生启蒙,贫苦家的女娃成日忙着农活,就算是不收钱,那些女娃也没时间来听学。 “先把私塾开了,总会有人来的。儿在宫中当值时,就先劳烦阿娘代做夫子。”婉儿一时也找不到适合的女夫人教她们。她不是没有想过厍狄氏,只是此事刚刚开始,若是牵扯太多人进来,一定会触及那些朝臣的敏锐神经,她必须将此事私化、小化,免得那些朝臣们一来就群起攻之。 就像温水煮青蛙,得慢慢来,等青蛙发现了,也已经烫熟大半。 郑氏温柔笑道:“好,既是婉儿喜欢的,那阿娘陪你一起办。” 婉儿拿出了自己的钱袋子,放在郑氏面前,“宫里花不了什么钱,这些年儿存了不少钱下来,置办私塾是够了的。”说着,婉儿又从腰间解下了一块玉佩,“此玉佩是这几日一位士子行卷时送的,色泽透亮,定能当个好价钱。靠着这些银钱,私塾平日笔墨用度撑个三年没有问题。至于女娃们的束脩,阿娘看着收,若是有家底的,便收个十文,若是实在是拿不出钱来的,送几枝山里松枝也成。儿只要女娃肯来,什么都好说。” 郑氏不知怎么形容此时的心情,明明知道婉儿办的是件吃力不讨好的傻事,可她就觉得整颗心都是暖的,“婉儿放心,这些事,阿娘会给你办好。” “多谢阿娘!”婉儿高兴地谢了一句。 “傻孩子,不必这般客气。”郑氏温和说完,看了一眼外间的天色,“已经巳时一刻了,我命人去准备午膳。” “阿娘,我还另有要事,要去公主府一趟。”婉儿说完起身,对着郑氏一拜,“只能等正式休沐时,再陪阿娘一起用膳了。” 郑氏眸光微沉,话中有话的提醒,“你与殿下一直走得很近,有时候并不是好事。”说着,目光心疼地落在婉儿眉心的那朵红梅花钿上。当年武皇为何会划破她的眉心,郑氏也是知道的。 婉儿坦荡道:“殿下是儿期盼已久的君,儿想当她的臣。” “嘘!你不要命了!”郑氏听得心颤,武皇还在位上,岂能再提一个“君”字。 婉儿莞尔,“此事陛下也知晓的,她也是默许的。” 郑氏颇有几分惊讶,民间议论纷纷,都说武皇有心将皇位传给武氏子弟,若不是朝臣们拦阻,只怕东宫早就有武姓之主了。她只是没有想到,武皇心仪的竟是公主。 大周出个女皇已经是震古烁今之事,若是还出一个皇太女,那可就是另外一个时代了。想到这里,郑氏不得不重新打量婉儿,所谓女子私塾,只是婉儿为公主铺陈的第一块砖吧。 百尺大厦只能从最底层建起,没有任何人可以一步登天。 成器了,真的是成器了。 郑氏终是明白心间那团火到底是因何而燃,她的女儿正在办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她忽觉眼眶有些温润,缓缓站了起来,将婉儿拥住,轻轻地抚了抚婉儿的背心,“上官氏会因你而骄傲,阿娘也会为你骄傲。” 婉儿听得心烫,“谢谢阿娘。” “安心去吧,不论多难,阿娘也会把私塾办起来。”郑氏心间的火一旦燃起,她知道终其一生都不会熄灭。 “嗯!”婉儿拜别了郑氏,带着红蕊回到了宅外的马车上。 红蕊瞧她眼眶微红,忍不住问道:“大人这是怎么了?” “高兴。”婉儿确实是高兴,有母如此,她也是骄傲的。 红蕊不懂,只知道婉儿这样红着眼眶让殿下瞧见了,只怕殿下又要心疼了。她急忙拿出手帕,递给婉儿,“大人快擦擦。” “好。”婉儿会心一笑,接过帕子擦了擦。 赶车的卫士扬鞭策马,赶着马车往公主府去了。 太平昨日从宫中回来之后,几乎一晚上都没睡着,寻思该如何哄好婉儿,昨日不是她不愿意要她,而是怕她说了想要,反倒是坏事。 “殿下!大人来了!”春夏今日心情很好,前来报信时,满脸都是笑意。 太平蹙眉,“狄大人若是带人来了,让他们先候一会儿,本宫收拾收拾就去正殿。” “不是狄大人他们,是上官大人!”春夏忍不住嘟囔。 “还愣着做什么?!快把人给本宫请进来!”太平霎时变了脸色,哪里还坐得住,不等春夏行动,她已快步走至门口,不断张望寝殿外。 当视线里出现了她的心上人,她情不自禁地勾起了唇角,“婉儿!” 婉儿瞧见太平这模样,心间早就绽开了花,她故作镇静,给红蕊递了一个眼色。 红蕊激动地提裙跑向了春夏,不等春夏反应,便牵了她的手,往花园去了。 “殿下……”春夏只来得及唤出一声,便瞧见太平对着她摆了摆袖子。 “都退下。”太平端着架势下令,院落中的宫人们都退了下去,连同平日隐匿在暗处的李凌也知趣地退了下去。 婉儿走了上来,太平携手与她一起踏入寝殿,来不及关门,两人便不约而同地开了口,“昨日其实……” -- 第350页 两人相视一笑,竟又异口同声,“我只是怕你……” 虽然没有一句话说完整,可两人已经知道对方想说什么了。 “啊!” 婉儿只是没有料到,太平一手关了半扇殿门,另一手却顺势勾住了她的腰杆,与她紧紧贴在了一起。 有这半扇殿门为掩,外间自然瞧不见这两人的亲昵之举,可终究还开着半扇殿门,说一点不担心,那也是假话。 婉儿捶了一下太平的肩头,“殿下胡闹!” “我才不要婉儿做什么公主府詹事,要做也只能做我的公主妃!”太平似是许诺,说得坚定。 婉儿顺势勾住了殿下的颈子,“只是公主妃?” 太平哑笑,“偶尔……也是驸马。” 婉儿往前凑去,哑声道:“臣……忽然想僭越……” “那便僭越……无论何时……本宫都允你……”太平闭眼,任凭婉儿的唇肆意摩挲,最后撬开她的唇,勾缠她的舌,久久难分。 这是殿下允她的理所应当,也是婉儿食髓知味后的情不自禁。 当公主妃不错,当驸马似乎……更不错。 于是,大周最骄傲的小公主太平被上官大人按在门扇后吻了个意乱情迷,若不是还有公务要办,婉儿不会放过她,太平也不愿让她放过。 “今日留膳!”太平下了命令,心跳兀自狂乱,眸光中的情火尚未退尽,让人看了心弦发烫又发颤。 婉儿强忍下心间燃烧的情焰,明知故问,“只是留膳?” 太平轻轻揪住婉儿的领子,“留寝好不好?” “陛下那边……” “本宫有理由。” 太平已经动了心思,她的食指在婉儿心口绕了三下,“若是本宫的理由不够,想必驸马能想出更好的理由。” 以婉儿的本事,太平相信她给的理由,母皇一定会允准。 “谁让你招惹了本宫,你得……负责。” “诺。” 婉儿哑然失笑,这样的责,她甘之如饴。 第181章 詹事 狄光嗣与十名官员在正殿等待了好一会儿, 太平与婉儿双双出现,狄光嗣领头对着太平恭敬一拜,瞧向婉儿后,只略点了下头。 婉儿今日来此, 定是武皇的意思, 想来武皇对公主府新詹事很是看重。狄光嗣想通了这一层后,等殿下坐定, 便开始介绍这十名官员的家世与能力。 太平与婉儿仔细听着, 暗暗思忖这些人该如何安置。公主府詹事只能有一个,这一次必须选个能拿捏的, 免得再出一个姚崇。其余九人没有选中,那便选为幕僚安插进六部,慢慢提拔。 婉儿悄然打量这十人,目光最后落在了站在最右边的那个少年儒士身上。 狄光嗣觉察了婉儿的目光变化, 提前介绍此人, “他叫裴怀清, 这几日才调至户部任职。殿下可别嫌弃他年岁小,只有十七。”略微一顿,狄光嗣颇是赞许, “他隶属工部, 在京外任职数月颇有政绩, 父亲特别推举他来户部任职。” 婉儿没有立即回答, 太平也没有立即回答。 两人的目光不断在裴怀清身上巡梭,裴怀清即便没有抬眼,也能觉察两人审视的目光。此少年生得极是白嫩,当初才入工部时,时常被同僚打趣, 说他瘦瘦小小像极了面首。生了这样一张俊秀的脸,不去攀个权贵女子,实在是可惜了。 婉儿的目光发生变化,狄光嗣可以理解。毕竟上官大人年岁已近三十,一直未许亲事,瞧见这样一个俊俏郎君,多一些惊艳也合情合理。 可殿下也这样,狄光嗣突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殿下认识裴怀清?”狄光嗣忍不住问道。 太平与婉儿会心一笑,相互瞧了一眼。 “本宫选好了詹事。” “臣也选好了。” 两人一起看向了裴怀清,只听太平道:“裴怀清留下,其他大人可以先随狄大人退下,本宫今晚好好想想,定会给诸位安排一个好差事。” 狄光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殿下全部都……要?” “不论是狄公推举的,还是狄大人推举的,本宫都会留用。”太平说得真挚,“狄大人辛苦,这一功,本宫记下了。” 狄光嗣受宠若惊,“能帮上殿下,是臣的本分。” “为本宫尽忠者,本宫都会记下,来日定有重赏。”太平话虽是对狄光嗣说的,却也是对其他人说的,“若是一心二主,摇摆不定者,来日是福是祸,可就看各人的造化了。” 狄光嗣对着太平一拜,“臣先告退了。” 当狄光嗣领着其他九人退出正殿后,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殿下选择裴怀清,只怕不仅是因为父亲推举,还因为此人生得实在是俊俏。莫说女子看了心喜,男儿看了也有几分羡慕。 上官大人素来心性高傲,能让她看入眼的人,他日定能平步青云,前途不可限量。 “裴怀清。” 太平慢条斯理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负手定定地看着这少年,“你可知罪啊?” 裴怀清凛声道:“臣不知犯了何事。”不知是年少的缘故,还是此人生来就是这样的嗓音,轻轻柔柔地少了三分阳刚之气。 婉儿忍笑,挥手示意正殿中的宫人们都退下。 这下正殿之中只剩下她们三人,裴怀清原先还不那么紧张的,现在心跳开始加快了。 -- 第351页 “欺君之罪,可是要诛九族的。”太平故意威胁。 裴怀清已是满额冷汗,兀自强装镇定,“臣……不懂殿下的意思。” “裴姑娘不要再装了。”婉儿的一句话,让裴怀清错愕无比地抬眼看向了婉儿。 明明这两年她装得一切顺利! 婉儿淡淡一笑,“我虽不知你是如何混过的户籍审核,可既然殿下选了你做詹事,便希望你能坦诚一些。” 裴怀清张了张口,看向了太平。她深吸了一口气,猝然对着太平跪了下来,“臣自知死罪,还请殿下宽限臣数年,容臣给家人昭雪之后,臣定献上项上人头……” “本宫若要治你的罪,就不会选你做詹事了。”太平打断了她的话,伸手扶住她的双臂,“你能有此能耐,女扮男装混入朝堂,足见确有本事。本宫若帮你昭雪,你可愿帮本宫实现一个清明盛世?” 裴怀清怔在了原处,一时没能回过神来。 婉儿提醒道:“殿下问你话呢。” “臣……臣……”裴怀清看看婉儿,又看看太平,“殿下真的愿意帮臣昭雪?” 太平微微用力,将她扶了起来,正色道:“本宫受万民供奉,享公主之尊,自当为民请命。”说着,太平示意裴怀清入座,“裴詹事,请入座,慢慢向本宫说来。” 裴怀清眼眶一红,都说殿下仁德,今日一见,殿下身上的清正之气,实在是动人。 太平与婉儿一起入座,公主就喜欢拉着上官大人坐主座,府中人已经见怪不怪了,可对裴怀清而言,这可是僭越的大罪。 太平知道她在惊讶什么,平静地道:“习惯就好,本宫自小与婉儿亲厚,就喜欢她在身边陪着。” 公主都这样说了,裴怀清哪敢再计较僭越一事。 “说吧。”太平在几案下悄悄地勾了勾婉儿的小指。 婉儿起初是不愿陪太平胡闹的,可她越躲,太平便越来劲,索性,婉儿主动扣紧了太平的手,这才止住了公主的胡闹。 太平得意地由婉儿牵着手,两人在几案边坐得端正,因为衣袍袖大,主座的几案原本就比客座的大些,是以在裴怀清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裴怀清开始说起她的旧事,“我们本是岭南小吏之家……” 太平与婉儿记得上辈子二月的时候,有人会密告岭南有人谋反。武皇会使万国俊担任监察御史,前往岭南暗查,为了请功,万国俊枉杀百人,直言此处确有反心,换来了朝廷嘉赏。后来,武皇派了其他监察御史前往岭南,他们瞧见万国俊因为枉杀得功,便一一效仿,一时之间枉杀者数以千计,留下冤案无数。 此事太平与婉儿以为尚未发生,却没想到这辈子提前发生了。只是武皇没有派万国俊去,而是派了来俊臣。婉儿知道此事时,以为来俊臣又被武皇派去杀人了,那时候正值公主行瞒天过海之计,她的心思都放在了太平身上,每天想的最多的是如何帮公主圆场,好帮公主顺利瞒过武皇,平安地把那个孩子“生”下来。 “我的阿耶没有造反,他只是帮流人说了实话,他们都没有反心!”裴怀清说到激动处,不禁起身朝着太平重重叩首,“民女叩请殿下彻查此案,还岭南枉死之人一个公道!” 太平听得唏嘘,这一年来她忙于应付武皇,李代桃僵生女,注意力都放在了房州与李唐旧臣身上,竟忽略了神都之外的局势变化。 婉儿疑惑问道:“以我对来俊臣的了解,他绝不会放过一个活口。” 裴怀清重重点头,“是,兄长为了保护我,被人残杀在了岭南山中。我跌入山谷,他们以为我死了,才没有继续追拿我。后来……我辗转到了神都郊外,万幸遇上了狄公……狄公听闻此事后,便给我取名裴怀清,设法给我置办了新的户籍,让我在州县担任工部散差。”她说到狄仁杰的名字,无疑是感激涕零的,“他说,让我好好办差,只有拿出政绩,才有机会往中枢走,只有进了中枢,才有机会给岭南翻案。” 原来,狄公推举她入户部,还有这么一层深意。借狄光嗣之手,将她推举入公主府,自然也是狄公的手笔了。 太平也确实需要一桩功绩,可如此一来,众人的矛头只会指向武皇。 婉儿紧了紧太平的手,认真道:“岭南百姓何辜,能为他们伸冤的也只有殿下你了。” “狄公这算盘打得可真精。”太平不禁失笑。 裴怀清急忙道:“还请殿下不要怪罪狄公!”说着,重重地对着太平磕了三个响头。 太平正色道:“裴怀清,本宫这公主府可不收傻子,你若把脑袋磕坏了,可就做不得本宫的詹事了。” 裴怀清听出了太平的言外之意,激动道:“殿下!”她忽然哽咽,后面的那句“谢谢你”竟是沙哑不堪。 太平看向婉儿,“再不把来俊臣收拾了,恐怕还有更多的人冤死在他手中。” 婉儿点头,“今次之事,恰好是个机会。” 不仅是收拾来俊臣的好机会,更是太平涉足刑部的好机会。 武皇手下酷吏众多,李唐旧臣们早有微词,若想让天下贤士俯首称臣,最好的法子便是清奸佞、肃朝堂,留一个君子满堂的朝廷班子。 武皇其实已经想杀酷吏了,却苦于不能光明正大的自己动手杀,否则便要落一个过河拆桥的实名,即便是贤士,看见武皇这般对待酷吏,也会对她心生忌惮。 -- 第352页 以婉儿对武皇的了解,太平若在这个时候出手,也算是帮武皇解决了一桩心事。 她的殿下也需要这样一桩大案,让她在朝堂上彻底立起威来。 即便矛头都指向了武皇,相信武皇会像上辈子那样,佯作酷吏横行欺瞒君王,便能搪塞过去。 “容本宫好好想想,如何起个由头,让母皇下旨彻查。”太平深思。 裴怀清进言道:“臣可以当这个伸冤人!” “你不能!”太平立即否了她的进言,“你好不容易混入朝堂,不能只办这一件事,本宫往后还有许多事需要你来帮忙,岭南一案本宫绝不能让你有事,更不能暴露你的身份。” 裴怀清没想到殿下竟会如此看重她的命,哑声轻唤,“殿下……” “女子一世当俯仰无愧,男儿能做之事,女子一样能做!”太平的语气热烈,“裴怀清,岭南百姓需要你昭雪,可大周其他地方的百姓也有冤情,你帮是不帮?” 从未有人问过她这样的话,可殿下这句话实在是滚烫,像是一记烧红的闷棍狠狠地打在了心房上,烫得她忍不住发颤。 “帮!” 裴怀清不是在回答殿下的话,她是在向殿下许诺。 太平满意地笑了,“记好你今日说的这个字,本宫拭目以待。” 第182章 正事 随后太平命宫人将裴怀清请至詹事的住所休息, 再命春夏这几日带着新詹事尽快熟悉府中事务。 再过两日便是初一祭天大典,这是国之大事,武皇最是看重。太平决定过了正月,再向母皇提及岭南一案。 她与婉儿一起用了午膳后, 觉得身子甚乏, 便央着婉儿一起去了清池。 清池温泉氤氲四起,将整个殿堂笼上了一层烟水。 太平靠在池壁上, 享受着婉儿久违的温柔。婉儿只着了一件单衣, 坐在池壁边上,给太平轻柔地捏着肩颈。 “詹事已定, 岭南之事暂时押后一月,过继一事,殿下可想好人选了?”婉儿的指腹碾过太平的肩肉,呼吸不禁沉了三分, 她必须承认, 她是越来越馋殿下这身子了。 太平眯眼呢喃, “婉儿想选谁呢?” 李隆基肯定是不能选的,此人性情反复,上辈子已经领教过一次了。 李重润是先帝亲封的皇太孙, 单凭这一点, 不少李唐旧臣就会选择拥护他。太平若能将她过继为子, 无疑是得了一枚极重的筹码。只是, 重润年岁已有十一,韦滟只有这一个嫡子,最是宠爱,李显也最是喜欢这个嫡子,这样的孩子肯定心是偏向亲生父母的。 李重俊的生母不是韦滟, 房州那边也没有人记录到底是哪个宫人生下的他。房州探子回报,韦滟对这个庶子极不看重,他也最不得志。本来应该是这三个人中最适合的一个,只是此人上辈子曾经起兵逼宫,虽说是被逼行事,可在太平看来实在是危险。 母皇之所以可以君临天下,得益于三哥的庸碌与四哥的明哲保身。太平若想效仿母亲君临天下,这个继子必须足够温顺,最好从小就没有与爹娘亲近过。 婉儿叹息道:“一个都不选。” 太平与婉儿想到了一处,“再等两年,兴许有一个可以。” “李重茂?”婉儿想到了是谁。 太平点头,“这会儿还没投胎至房州,所以此事暂时不急。嘶!”太平忽然发出一声倒嘶,婉儿惊讶看她。 “殿下怎么了?” 太平捂着心口,蜷起了身子,“不知怎的……突然好疼……” “臣来瞧瞧!”婉儿探身来瞧,余光瞥见太平嘴角的笑意,惊觉中计,一个不小心便被太平给勾入了清池。 两人的身子撞在了一起,温暖的池水涌了上来,将两人包裹其中。 “胡闹!”婉儿羞嗔,水花溅起,她捶了一下太平的肩头,“殿下怎能拿自己的身子设计臣!” 不痛不痒,更像是别样的调情。 太平勾紧了她的腰杆,紧紧贴在她的身上。单衣一旦被水浸湿,几乎是贴在了肌肤上,太平身上的烫意熨入肌下,婉儿只觉体内那团火被太平一瞬点燃。 “该本宫来伺候驸马沐浴。”太平凑近婉儿的耳垂,酥声说完,终是松了手,绕至婉儿的身后,从后贴了上来。 太平的手指沿着她的颈线轻揉地一路揉捏至肩头,是轻按,也是撩拨。 婉儿绷紧了身子,哑声道:“臣的正事还没有说完。” 太平轻笑,“婉儿你说,我听着呢。”说着,她的掌心包住了婉儿的肩头,轻轻按捏。婉儿一直伺候在母皇身边,一年不知要写多少个字,除了这儿会酸涩外,手腕一定也需要揉揉。一念及此,她的手指沿着她的右臂滑下,握住了她的手腕,送至唇边,心疼地亲了亲。 婉儿含羞回头,瞪了一眼太平,“殿下如此孟浪,臣如何说正事?” “婉儿有婉儿的正事,本宫也有本宫的正事,一起办,正好。”太平说得一本正经,眼底漾满了浓情蜜意。 婉儿几乎要醉死在太平的眸光之中,猝然转身,将太平抵在了池壁之上。 “驸马不守规矩。”太平话是这么说,手却没有闲着,指尖沿着婉儿的脊梁一路滑下,激得婉儿不禁身子一颤。 太平的指尖埋下,短促又低哑地道:“该罚!” 婉儿反手扣住太平的手背,却已是迟了一步。 -- 第353页 “先办这一桩正事,好不好?”公主像是个讨要酥糖的小姑娘,明明已经在办事,却还故意央着婉儿回答。 婉儿又羞又恼,那只平日书写天下诏令的手紧紧地覆在太平的手背上,“殿下不是在……办了么?” 太平听见她中途因为她的胡闹打了一个颤,笑问道:“这儿么?” “还问!”婉儿心跳狂乱,报复似的一口吻住了太平,却难以自抑地自辗转的唇瓣之间逸出一声短促的低吟。 对太平来说,这可是擂动的战鼓,足以激励她一路冲锋陷阵。 是夜,婉儿确实没有回宫。 太平打发人去宫中报了信,说是她与婉儿商谈继子一事太久,耽误了回宫的时辰。已经入了宵禁,只能明早再送婉儿回去了。 武皇嗅到了报信宫人身上的酒味,知道这两人感情深厚,定是太平拉着婉儿贪杯,害怕婉儿回宫被她教训,所以才强留了婉儿下来。 罢了。 武皇也懒得与这两个丫头计较,就算是武皇允婉儿的一道恩赏吧。 第二日一早,婉儿回到万象神宫,先向武皇禀明了私塾一事,再将太平选择的新詹事告知武皇。 “这个裴怀清,真的能用么?”武皇对这人一点不熟。 婉儿如实答道:“回陛下,此人可用。若是陛下觉得不妥,待祭天大典之后,可单独召她觐见,陛下定会明白,为何臣与殿下都会选择她。”婉儿昨晚已经与太平说好,裴怀清的女儿身一定要告知武皇。 武皇正值用人之际,有这么一个女官混入朝堂,她应当也想看看,裴怀清可以假借男儿之身做出怎样的政绩? 武皇现在就来了兴致,“朕若想现下见呢?” “裴怀清初入公主府,这两日还在学习各种公主府事宜,殿下说,免得她失礼。”婉儿帮太平说了理由。 武皇的兴致更浓了,“御前失礼,朕斩了便好,再给太平找一个詹事便是。” “狮子骢难得,称心的狮子骢更难得。”婉儿如此赞许,武皇已暗暗记下了这个裴怀清的名字,反正人已经入了公主府,定是跑不了的。既然太平想驯完再让她这个阿娘看,她便成全太平一次。 武皇微笑,“下次见着太平,带一句朕的话给她,仅此一次,下次朕一定不会这样由着她。”其实,武皇不止一次这样由着太平。当年太平看中了婉儿这匹狮子骢,不也一样想自己亲手驯服么? 婉儿领旨,“诺。” 武皇似笑非笑,忽然慨声道:“一眨眼,两个都长大了。” 婉儿微微一怔,“陛下?” “十余年初心不改,朕确实小瞧了太平。”武皇徐徐说着,语气无疑是骄傲的。她提起朱笔,瞥了一眼尚未整理好的奏疏,“昨晚朕已经允你与太平贪杯了,今日回来可要好好办事。” 婉儿记得昨夜明明没有与太平贪杯,仔细想来,恍然这是太平故意为之。确实,这个理由比两人谋事误了宵禁时辰还要好。 怪不得昨晚太平会让那宫人在身上淋半壶酒,原来就是为了故布疑阵。 武皇方才那句话说对了,她们确实都长大了。可婉儿知道,即便公主城府渐深,在只有她与她的时候,她的殿下还是那个天真重情的小公主。 “诺。”婉儿藏起眼底涌起的笑意,垂首麻利地整理起奏疏来。 与此同时,太平裹着大氅坐在庭中的秋千上,微微荡着秋千,望着庭外的天空。 入冬之后,神都基本没几日晴日,这几日没有下雪,天空一直是阴沉沉的,像是在酝酿一场大风雪。 裴怀清瞧见公主一人坐在秋千上,本想过去行礼,可春夏手快,一把抓住了她的官服,低声道:“殿下一个人安静的时候,不可上前打扰。” 裴怀清点头,轻声感谢,“多谢春夏姐姐提醒。” 春夏必须承认,裴怀清比先前的姚崇可爱多了,姚崇随时都端着架子,这裴怀清人生得好看,嘴巴也甜,每日一句“春夏姐姐”让她很是受用。 “春夏。”太平似是想到了什么,回头瞧见春夏身边多了一个裴怀清,眯眼笑道,“裴卿,你来。” 裴怀清趋步上前,“殿下有何吩咐?” 太平低头解下腰间的一枚上好玉佩,递给了裴怀清,“拿上这个。” 裴怀清接下玉佩,不解太平是什么意思。 “等琢玉私塾办起来,就由你负责每日把冬寻送过去读书识字,让沛国夫人好好教她。”太平笑意温润,“这块玉佩便是冬寻的束脩。” 裴怀清知道冬寻是谁,也知道沛国夫人是谁,唯一不知的便是琢玉私塾在哪里? 太平继续吩咐,“婉儿准备办个女子私塾,就在沛国夫人宅里。本宫想,开学那日一定不会有学生,本宫便给她送一个学生。” “女子私塾?!”裴怀清眸光都亮了。 太平点头,朗声道:“大周有女皇,有女官……”她看裴怀清的眸光变得热烈了许多,“也该有女夫子……本宫与婉儿有个心愿,想让天下女子都能读书识字,唯有如此,她们才能增广见闻,才能站起来……”太平的语气变得极是坚定,“看见一个她们从未见过的天下!” 裴怀清望着此时的公主,心间有个地方蓦地燃起了一簇火焰,火焰很烫,也很明亮。 “臣愿帮殿下实现这个心愿!” -- 第354页 “好!” 太平拍了拍裴怀清的肩膀。 裴怀清忽然理解了狄公,为何会把她安排至殿下跟前——有君如此,盛世可期。 第183章 问政 两日后, 祭天大典在万象神宫举行。 初献还是武皇,亚献还是太平,终献却变成了武皇养在膝下的临淄王李隆基。李唐朝臣们看见这一幕,不由得目光大亮。 公主得女伤了身子, 今后再无生子的可能, 所以武皇再怎么抬举她,大周也不可能出一个膝下没有男丁的皇太女。朝臣们看穿了这一层, 对太平继位的忌惮便削减了大半。加上太平素来不争不抢, 只办实事,朝臣们对这个镇国公主的好感与日俱增。 东宫空悬多年, 去年皇嗣出了那事以后,朝臣们大多希望武皇早日将庐陵王接回神都,入主东宫。武皇迟迟没有动静,今日选择了李隆基为终献, 朝臣们便开始动起了心思。 庐陵王庸碌, 皇孙临淄王虽然年幼, 可若武皇用心教导,兴许比庐陵王更适合继承大统。毕竟,帝位直接传给孙儿的, 自古有之, 李唐旧臣们也可以接受这样的结果。 武氏自武三思与武承嗣接连亡故后, 这一年来收敛许多。如今驸马这支武氏宗亲算是最显赫的一支, 那些子侄们大多奉承在武攸宁与武攸暨这边。武皇将南衙的兵权全权交给了武攸暨,就是想给武氏拿捏点安身保命的实权。 出了正月,在武皇的制衡之下,朝堂上的各支势力平衡稳定了下来。这日,派去江南治理风月之所的姚崇与宋璟来了奏疏, 婉儿看清楚上书人的名字后,便将这封奏疏直接呈给了武皇。 武皇正在批阅工部的水利工程奏疏,只斜眼小觑了一眼,淡声道:“念。”说完,她继续思忖这次奏请的水利工程究竟准还是不准。 婉儿重新打开奏疏,顺序念道:“臣姚崇启奏,江南风月之所,屡禁不止,若只依靠朝廷查处,大窑子会变小窑子,小窑子会变暗、娼,看似销声匿迹,其实并没有动其根本。臣进言,恳请陛下允准,收容娼、妓教之,重罚老鸨,长此以往,或可绝……”婉儿念到一半,再也念不下去,直接把奏疏合上了。 武皇叹息,“原本是匹好马,却固于男女之见,可惜了,他与外面那班朝臣确实并无区别。”说完,武皇看向婉儿,“换做你来治理风月之所,婉儿,你有什么对策?” “娼、妓确该收容,教其生存之技,或纺织,或女红,或画画,或农耕,再迁别州,重新开始。”婉儿如实回答。 武皇满意点头,“此法可行。”如此一来,这些女子可以离开认识她们的地方,真正重新生活。 婉儿再道:“老鸨该罚,人牙子也该重罚。臣想,天下没有那个女子愿意做这种营生,所以这两种人皆该重罚。”略微一顿,婉儿沉声道,“除此之外,最该加重惩治者,应当是那些逛风月之所的人。布衣可判杖三十,官员便加一倍,降一级,只要朝廷拿出雷霆手段,风月之所自会绝之。” “这些话,狄公都与朕说过。”武皇笑了,“这是千百年来的陋习,想要一朝扭转,并不容易。可朕向来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性子,就从这案子开始,朕一寸一寸地把这天下洗一洗!” 婉儿大喜,“陛下英明!” “拟诏。”武皇想了想,她先来一招“敲山震虎”,若是还不收敛悔改,那便“杀鸡儆猴”,如若还有人顶风作案,那可别怪她心狠手辣了。 随后,武皇下旨,令姚崇与宋璟继续留守江南,查处寻欢之人,依照婉儿所言,逮一个,罚一个。婉儿写好诏令后,武皇过了目,便让婉儿亲自送去鸾台。 婉儿领旨离开万象神宫不久,太平便来了万象神宫觐见。 她踏入神宫,没有在武皇面前瞧见婉儿,不免有些担心。太平不敢表露太多,恭敬地对着武皇行了个礼,准备先把正事办了,再找机会问问武皇,婉儿去了哪里。 武皇放下朱笔,“这个时候来见朕,何事啊?” 太平拿出奏疏,双手呈给了武皇,“母皇,此事不可再拖了。”她语气严肃,神色凝重。 武皇接过来,打开匆匆扫了一遍,脸色瞬间蒙上了一层霜雪。 “岭南流人造反一事,已经定案,你突然翻案,打的可是朕的脸。”武皇肃声提醒,“太平,你可想过朕的难处?” 太平点头,“母皇不易,儿自是知道的。可酷吏一日不除,母皇如何尽收天下贤士?岭南流人一案,牵连太多无辜枉死之人,若不彻查到底,难平岭南众怒。或许流人无心造反,可因为申冤无门,他们横了心起事,朝中旧臣拿此事大做文章,那时候母皇才是真正的被动!”说完,太平跪在武皇面前,诚恳请旨,“儿愿亲赴岭南解决此事!” 武皇五味杂陈,“太平,你可知水至清则无鱼?” “儿知道。”太平回答,“圣人都会犯错,可知错不改,才是真正的大错。” 武皇又问:“朕确实想收拾他们,可若收拾得太干净,朕便没有杀人的刀了。” “朝中局势渐稳,母皇现下需要的是功绩,不论是守疆固土,还是国泰民安,母皇做的越多,朝堂便越稳定。”太平的后半句并没有说,因为她知道阿娘是懂的。 杀人或可威慑一时,却不能威慑一世。 -- 第355页 刀子,看上去只有单刃,可杀人多了,另一面兴许会磨出锋刃来,猝不及防地反噬执刀之人。 如今看来,那些个为了功绩不断枉杀无辜的酷吏,已经开始反噬武皇。 “阿娘,你相信我,我只想及早解决这事,免得酿出什么大祸。”太平换了称谓,她眸光中漾满了担忧。 武皇想过把这事交给狄仁杰办,可她犹豫了,只因狄仁杰有时候办事刚直,查到最后一定是武皇下不了台。那些酷吏之所以横行霸道,也是占了这个,他们相信武皇不会以滥杀无辜之罪收拾他们,因为这个罪一旦定了,武皇也逃不了干系。 太平知道武皇在犹豫什么,她坚定地道:“阿娘放心,儿会给他们按一个贪渎之罪。” 武皇眸光微亮,琢磨着太平的这个提议,“贪渎?” “只是贪渎。”太平强调了“只是”二字。 武皇悬着的心头大石放下了些许,似笑非笑,“你可要想清楚了,此事若是办砸了,朝堂上一定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所有的刀刃都会指向朕。” “不论如何,儿都会站在阿娘面前,儿有一口气在,便不会让他们伤害阿娘一下!”太平说得斩钉截铁。 武皇听得心暖,大笑道:“你当朕是任他们拿捏的么?”说完,示意一旁静默伺候的裴氏上前,“把公主扶起来。” 裴氏领命上前,将太平扶起。 武皇徐徐嘱咐:“岭南偏远,流寇众多。太平此去,一定要事事小心。” “嗯!”太平重重点头,“儿会带上府卫,佯作寻常商贾上路。”说着,太平对着武皇再拜,“此案,儿只求阿娘一道手谕,儿会速速结案,不会让那些人闹到阿娘面前来求宽赦。” “你别小看了那群人,只怕早就在当地沆瀣一气,若不给你明旨,他们困兽犹斗,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武皇是不放心太平这样冒险的。 太平摇头,“阿娘下了明旨,他们不是更有准备了?” 武皇冷笑,“明旨给你,是给天下人看的。” 太平怔了怔,“然后?” “朕已有对策。”武皇已经想好了如何办这个案子。 太平不好再问,只得领命,“诺。” 武皇挥手示意太平退下,“容朕再琢磨几日,领了朕的圣旨你再动身。” “嗯,那儿告退了。”太平说完,垂首从殿中退下。 武皇心绪复杂,自从坐上了这把龙椅,她就没有一日可以松懈的。人人都说,伴君如伴虎,可谁又知道,她每日都要提防一群时刻想把她拉下龙椅的人。 不是她做不好君王,而是她是个女人。 女人君临天下,会让他们害怕,治国有道,天下太平,他们更会害怕。 武皇证明了女子也可以像男儿一样,无疑戳破了他们千百年来的谎言。她是那般耀眼,哪怕已是垂暮老人,可只要她站在那里,便是天下万民的敬仰所在。 像她的名字,武曌。 日月凌空,空前绝后。 “裴氏,召狄仁杰来。”武皇静静地思忖了一刻,放眼满朝文武,此事交托给狄仁杰来办,她可以踏实许多。 裴氏领命,“诺。” 且说太平退出万象神宫后,刚走至宫阶前,便瞧见了垂首走上宫阶的婉儿。 她轻舒一口气,含笑迎了下去,“婉儿!” 婉儿没想到这个时候殿下竟会入宫,不免有些惊喜,“殿下怎么来了?” “正事。”太平笑意温暖,看见婉儿一切安好,她便踏实多了。 婉儿被她盯得不禁脸颊发烫,低声提醒道:“臣还要回去伺候陛下。” “明日该是婉儿的休沐日。”太平莞尔,“婉儿可会去琢玉私塾当一日夫子?” “虽说只有两三个小丫头,可臣还是应该亲自教授。”婉儿点头。 太平倒是有些惊讶,“除了冬寻,又收了两人?” “阿娘在路上遇上两个卖身葬母的小女娃,她一时不忍便收养下来,亲自教授。”婉儿倒也没有灰心,“至少,现下已经有三个学生了。” “也是,已经有三个了。”太平温声鼓励,“婉儿一定能把琢玉私塾办起来的。”微微一顿,太平压低了嗓子,微微凑近婉儿,“明日我来私塾瞧瞧,你哪儿都不准去。” 婉儿忍笑,低嗔道:“殿下霸道!” “等我……”太平最后这两个字说得又温柔又酥媚,痒痒地挠了一下婉儿的心弦,心跳蓦地快了半拍。 瞧见了婉儿眼底涌起的情愫,太平得逞地笑出声来,转身扬长而去。 婉儿目送殿下走远,她的殿下沐在灿烂的阳光之中,不论何时都是她心上眼底最璀璨的所在。 第184章 夫子 每逢婉儿休沐, 她总会一早便带着红蕊出宫。今日也不例外,她带着红蕊回到宅子时,先让红蕊下去整理房间,今晚她循例要歇在家里。红蕊退下后, 婉儿去了偏院的私塾。 私塾的入口其实是偏院的后门, 后门上挂了一个小小的牌匾,写了“琢玉私塾”四个字。初挂牌匾的那日, 不少百姓都以为可以把自家的男娃送来读书识字, 毕竟婉儿的声名在外,又是女皇近臣。能拜婉儿为师, 无疑是攀上了一条青云捷径。谁知,郑氏随后在侧门边上又加了一块小木牌,上面写了一行小字——只收女娃。 -- 第356页 百姓们霎时议论纷纷,只觉这上官大人实在是特立独行, 天下哪有女子私塾?即便是有, 也不会有人把女娃送至私塾。 私塾之事其实早就传至那些朝臣的耳中, 众人都等着看私塾的笑话。若不是公主送了冬寻来拜师,只怕私塾会空置许久。 殿下总是贴心的。 婉儿每次想到这里,心窝里都是暖的。她走至书堂之外, 并不急着进去, 只是站在门边往里瞧了一眼。郑氏正在给两个收养的瘦小女娃讲课, 这两女娃来了宅中几日, 脸色比才来时好了许多。 郑氏不似当初在掖庭那样严厉,耐心也比那时好,讲了“人”字如何写后,便走至几案边,手把手地教两个孩子写这个字。 没有瞧见冬寻的身影, 婉儿下意识地回头望向半掩的后门。冬寻向来是不迟到的,今日误了时辰,多半是因为殿下吧。想到昨日与殿下之约,也不知殿下因为什么在路上耽搁了? 正当此时,半掩的后门被人推开。 冬寻探出半个脑袋,老远便瞧见了婉儿,霎时在门边站了个笔直,对着婉儿郑重作揖,“学生路上耽搁了,来晚了,还请夫子见谅。” 婉儿温声道:“先进来听讲。” “是。”冬寻怯生生地走了进来,身后却没有一个人跟着。 她走近婉儿时,婉儿忍不住问道:“你一个人来的?” “裴詹事送我来的,他见我进来后,便坐马车离开了。”冬寻如实回答。 殿下没有与冬寻一起来,婉儿略微有些失落,轻轻一叹后,她很快整理了心情,领着冬寻走入书堂。 郑氏瞧见婉儿来了,笑道:“回来就好,今日阿娘给你炖了好吃的,我去瞧瞧火,这里就交给你了。” “谢谢阿娘。”婉儿笑得温婉。 “回家就不必这样客气了。”郑氏笑笑,离开了书堂。刚走出书堂,她便瞧见公主从后门走了进来。她刚欲开口,便瞧见太平对着她比了个“嘘”的手势。 郑氏忍话。 太平挥手示意郑氏退下,郑氏只得朝着公主一拜,退出了偏院。 “春夏,不必候着这儿了,外面有护卫在,这里不会有事,去找红蕊说说话。”太平低声吩咐,春夏高兴地领命退下。 对于郑氏这个宅子,春夏一点不陌生。往日大人在宫中当值时,她经常奉公主之命往这里送礼物,她可以说是郑氏最熟悉的公主府宫人了。 太平等春夏离开后,放轻了脚步走近书堂门边。 “人之一字,一撇一捺皆有其义。”婉儿坐在冬寻身边,提笔沾墨,“你们两个也过来瞧着。” 那两名小姑娘闻声起身,围了过来。 婉儿提笔,端端正正地在宣纸上写下了一个“人”字,“心正,则形正。常说字如其人,就是这个道理。”说完,她将毛笔递给冬寻,“人,俯仰不愧于天地方能称之为人。所以这个字,不能写成佝偻状,左右两笔,必须舒展端正。冬寻,你写一个我瞧瞧。” “是。”冬寻提笔,端端正正地写了一个“人”字。她入公主府多日,平日春夏也会教她识字,是以进步是最大的。 婉儿满意地点了下头,看向另外两个,“你们也写一个我瞧瞧。” “嗯!” 两个小姑娘回到自己的几案边坐下,各自写了一个“人”字。字是端正了,可那一捺不约而同地轻颤了一笔。就像她们两人的出身,自一开始便与蝼蚁一样卑微。人无底气,如何昂首,心障不破,如何涅槃? “抬头。”婉儿并不急着纠正她们两人的笔法,先命令她们两个把头抬起来。 两个小姑娘比冬寻还胆子小,以为夫子要准备训话了,看婉儿的眸光中染满了惧怕,甚至不用婉儿开口,这两个小姑娘便不约而同地伸出了右掌,一副请夫子打板子的模样。 婉儿看在眼里,疼在心底。 “把手收回去。” 小姑娘们没想到婉儿并不想打她们,顿时松了一口气。 婉儿脸上笑意不减,反倒还浓烈了几分,“挺直腰杆,昂头,我的学生坦坦荡荡,你们又没有做错事,为何要心生愧疚啊?” 小姑娘们怔了怔,经年累月的底层生活,让她们立即昂首挺胸,实在是太难。 瞧见两个小姑娘又想垂首,婉儿先一步挑住她们两人的下巴,“从今日开始,你们不准动不动就低头。” “哈哈。” 太平忍不住笑出声来。 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婉儿闻声望去,瞧见公主来了,满眼都是喜色,嘴上却淡淡问道:“殿下在外面看了多久?” “婉儿教了她们多久,本宫便看了多久。”太平走了进来,三个女娃惊忙跪地叩首。 太平负手而立,肃声道:“谁让你们行跪礼了?” 三个女娃听出太平话中的不悦语气,顿时更慌了。 婉儿正色道:“殿下不要吓唬她们,臣好不容易才……” “冬寻,带她们去外面玩一会儿。”太平走近冬寻,拍了拍冬寻的脑袋,“去玩,玩高兴了,本宫有赏!” “诺。”冬寻高兴领命,牵着其他两个女娃跑出了书堂。 婉儿不悦道:“殿下胡闹。” “冬寻刚来公主府时,也跟她们一样。”太平牵着婉儿坐下,目光望向庭中嬉闹的三个女娃,“我若不用这种法子,让她每日玩得高高兴兴的,今日可就是三个让你头疼的学生了。” -- 第357页 婉儿听出了太平的言外之意。 太平轻笑,“慢慢来,她们两个兴许会是婉儿最得意的学生。” 婉儿会心一笑,“承殿下吉言,臣也希望她们成材。” “婉儿。”太平忽然轻唤她,“我明日动身去岭南……” “昨日你进宫为的就是岭南的案子?”婉儿笑意微敛,收拢手指,将她牵得紧紧的,“朝廷诏令尚未下达,你提前动身恐是不妥。” “我若不提前走,只怕查不到什么东西的。”太平知道那些官吏的手段,毁尸灭迹也好,销毁证物也罢,都是他们惯用的伎俩。 婉儿忧心忡忡,“可是……陛下那边知道么?” “陪你用过午膳后,我会去狄公那里走一趟。”太平继续道,“狄公会帮我告知母皇,有些细节我也需要跟狄公好好商议。” “臣想跟殿下一起去。”婉儿沉声道。 太平哑笑,“跟我去见狄公,还是去岭南?” 婉儿自是想答“岭南”,可她知道此事武皇一定不会同意的,“去见……狄公。” “婉儿若想帮我,便帮我办另外一件事。”太平并不想婉儿与她一起拜访狄仁杰,尤其是在这个时候。神都各家眼线众多,她们一个是女皇宠信的内臣,一个是女皇最疼的公主,两人一起拜访朝中最刚正的大人,定会遭人非议。特别是朝廷诏令出来,那些涉事官员一定会把两件事连在一起,从婉儿身上想到武皇那边,知道这是武皇想要过河拆桥。 酷吏皆不是世家出身,这些人一旦横起来,攀咬武皇那些年做了多少诬陷李唐宗亲的恶事,局势一定会大乱,事情可就没那么容易收拾了。 婉儿低叹,“殿下请说。” “好好照顾自己。”太平语气真切又不舍。 婉儿以为殿下会让她帮手正事,哪知竟是这样的私事,“臣认真的!” “本宫也是认真的。”太平静静地望着婉儿,“婉儿,我能赢下这一仗,你信我。”她已经不是当初天真骄纵的公主了,经过两世的权海浮沉,她不会再莽撞行事。 婉儿不是不信殿下,她只是不放心殿下。 “殿下……” “婉儿再这样,本宫可就要哭了。” 太平故意打趣,在婉儿鼻尖上刮了一下。 婉儿垂首,“臣答应殿下。” “抬头。”太平捏着她的下巴,让她正视她的灼灼目光,笑问道:“方才是谁让学生抬头的?” 婉儿瞪了一眼公主,“这是两件事。” “我的婉儿即便是生死之间,也能挺直腰杆,昂首陈情。”太平赞许着婉儿,目光落在了婉儿眉间的梅花花钿上,柔声道,“等我回来,给婉儿重新画梅。” 婉儿点头,“臣等殿下凯旋。” 太平松了她的下巴,撒娇道:“那给本宫笑一个?” “臣……”婉儿抿了抿唇角,不知怎的,她只觉莫名忐忑。此时笑是肯定笑不出来的,但是有些话必须让太平记下,“不准有事!” 太平大笑,“诺!”声音忽然低下,只容婉儿一人听清,“我的驸马……” 第185章 暂别 太平在郑宅用过午膳后, 便动身去了狄公府宅。她与狄仁杰商讨了大半日,终是定下了最后的策略。狄仁杰必须承认,公主确实是长大了,许多事都考虑周到, 甚至还与武皇想到了一处。 第二日清晨, 太平与狄仁杰兵分两路,太平趁着夜色未退, 佯作寻常商贾, 带着一队打扮成护卫的羽林军离开了神都,一路往岭南去了。 婉儿本想去送送太平, 她没想到太平走的比她想的还要早,竟是扑了一个空。婉儿站在城门之下失落叹息,调整了心情后,终是回了紫微城。 早朝之后, 狄仁杰单独留下, 将公主与他谋划好的计策一一说给了武皇听。 武皇起初还觉得太平胡闹, 圣旨未至便匆匆上路,“你也不拦着她,万一路上有个什么闪失, 朕怎么救她?” 狄仁杰恭敬地一拜, “殿下答应过老臣, 只搜集罪证, 不轻举妄动。老臣今日也要动身,前往岭南道假借防范流人,调兵围防岭南,等殿下与老臣会合。” 武皇知道这样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岭南那些个滥杀无辜的酷吏一次诛灭, 她只是担心太平,就带了十多个护卫加一个春夏,“朕不放心太平。” “老臣派了人暗中跟着,殿下一定不会有事。”狄仁杰向武皇保证。 武皇最是心疼太平,当初太平镇守长安,还有刘仁轨镇场,后来即便赈灾兖州,她也带了一千兵马护卫。可岭南不一样,那一带山匪众多,流人蠢蠢欲动,带一千人武皇都觉得少。 可若是大张旗鼓的派大军跟着太平,一定会惊动那些酷吏,到时候毁尸灭迹,来个死无对证,反倒是打草惊蛇,于大事不利。 朝廷诏令一旦下达,天下人的眼睛都会盯着镇国公主府。那些酷吏几乎是连成一气的,神都有个什么风吹草动,不出半个月,一定能传至岭南。所以,这道圣旨应该缓一个月再下,如此一来,岭南那些人即便收到风声,也来不及反应。 “狄公,朕可是把朕最宠爱的公主交托给你了。”武皇已经为太平悬起心来,“这一战,你不能输。” 狄仁杰拱手道:“臣一定不会让陛下失望!” “去准备一下,动身吧。”武皇给狄仁杰下的诏令是手谕,若是直接下诏,一定会惊动那边的人。以那些酷吏的敏锐,恐怕会先做防范,即便说是调军对付流人,那些酷吏也会多一分心眼戒备狄仁杰。 -- 第358页 毕竟狄仁杰在朝中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当年越王李贞造反,即便证据确凿,他也敢站出来说公道话。他来岭南,对岭南各处的官员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若是被谁一纸诉状递到他的手里,他若认真严查,定会捅出什么篓子来。 “诺。”狄仁杰领命退下。 婉儿回宫后,换上了平日的官服,来到了万象神宫伺候。 武皇瞧她走近,淡淡问道:“送过太平了么?” “臣去晚一步,殿下已经走了。”婉儿如实回答。 武皇颇有几分惊讶,“走得这般急,连你也没送上?” “嗯。”婉儿的语气中还透着一丝失落。 武皇拿起边上的一本奏疏,她不能一直沉浸在担心太平的情绪中,既然狄仁杰说了会保护太平,她如今能做的便是信他。 “她若办好这个差事,回来在朝中的地位便不一样了。”武皇一边看奏疏,一边说给婉儿听,“这是她必须打的仗,你与朕都要信她的本事。” 太平是她最骄傲的孩儿,武皇相信她不会让她失望。 “臣相信殿下一定能凯旋。”婉儿肯定相信太平的本事,只是即便多活一世,人心终究是不可掌控的,所以让她不为太平担心,那也是不可能。 武皇忽然抬眼,“婉儿,诏令未下之前,你每日都去公主府一趟。” “陛下是想对外宣称,公主生病了?”婉儿猜到了武皇的心思。 武皇点头,“不错。”她现下能为太平做的,便是这个“故布疑阵”。 婉儿垂首,“臣领命。” 武皇再道:“太平不在府中,你每日去公主府时,也去瞧瞧朕的小长安。”想到这个小娃,武皇满心都是温软。 婉儿领命。 “对了,还有一人。”武皇突然想到了那个新詹事,“裴怀清。” 婉儿微愕。 “朕命人查过他,是狄公给他担保办的户籍。”武皇对这样一个人,无疑是忌惮的,“虽说在冬官的政绩不俗,可朕从未见过他,实在是不放心。” 婉儿认真道:“陛下可以放心,她一定不是坏人。” “不是……坏人?”武皇寻思着婉儿话中的深意。 婉儿继续道:“此人打理府务井井有条,确实是个好帮手。”说着,婉儿对着武皇一拜,“殿下之所以选了她,不仅是因为狄大人举荐,还因为她身上有个欺君之罪。”这个时候,婉儿觉得是时候告知武皇了。 武皇眸光一沉,“欺君之罪?” “她是个姑娘家,女扮男装入了仕。”婉儿直接点明。 武皇怔了一瞬,“女扮男装?”复又大笑道,“好大的胆子啊!” 婉儿趁机进言,“前朝有代父从军十二载的花木兰将军,我大周也可以有女扮男装入仕的女詹事。大周有明君女皇,有镇国公主,也当有几个入仕的姑娘,臣很期待,裴怀清他日能在朝堂上做出些什么政绩来。”最后这句话,语气中透着一丝羡慕。 武皇听出了婉儿的羡慕,确实,现下尚不能以女子之身出将入相。 “狄公也知道她是女儿身?”武皇再问。 婉儿点头,“狄公自是知道的。”说完,婉儿垂首,“天下贤士本就不该有男女之别,能为国尽忠者,皆可出将入相,只可惜……千百年来大局如此,唉。” 武皇肃声道:“确如婉儿所言,大局如此,朕能做的并不多。”说着,她定定地望着婉儿,“狄公举荐,朕信得过,你向来心思缜密,你信得过的人,朕自然也信得过。只是,听你这般羡慕这裴怀清,朕倒想亲自见一见她。”略微一顿,“传旨,明日早朝之后,宣裴怀清入宫觐见。” “诺。”婉儿悄悄打量武皇的神色,她脸上眼底并未瞧见一点不悦之色,想来裴怀清这一关算是过了一半。她想,明日传旨时,一定要叮嘱裴怀清,切勿暴露她是岭南官员之女,免得在公主这事上横生枝节。 当夜,武皇处理完政务后,便由裴氏扶着回了寝殿休息。 婉儿还在忧心公主,一时睡不着,便带着红蕊提灯去往天堂,准备对佛默诵一阵经文,为殿下祈福。 两人提灯尚未入堂,便听见里面响起了一声宫婢的娇声。 “小宝,别这样,万一有人来……” “怕什么?这个时候陛下都歇下了,这里只有你我,不会有其他人的。” 婉儿听出了这说话的人是谁,在这庄严佛堂之中,薛怀义好大的狗胆,竟敢勾搭宫婢,行这污秽之事! 红蕊刚欲扬声提醒,却被婉儿止住。 婉儿给她递了个眼色,想来这里的大佛已经护佑不了殿下了,贸然提醒,只会让薛怀义心生记恨,他日定是没完没了的在陛下耳边中伤于她。 红蕊只得依从婉儿,提灯引路,领着婉儿折返西上阁。 两人回到阁中,红蕊吹灭了灯笼里的蜡烛,气声道:“那薛怀义好大的胆子!” “他尚是陛下身边的红人,你我奈何不了他。”婉儿记得,这人会是他日纵火焚烧天堂,累及万象神宫付之一炬的罪魁祸首。 想到这里,婉儿走至窗边,推窗望向紫微城最高耸的万象神宫,即便在夜色笼罩下,那也是整座紫微城最华丽的所在。 这两座建筑是多少工匠的心血,若是就这样烧了,实在是可惜。 -- 第359页 薛怀义。 婉儿眸底涌起一抹杀意。 殿下有殿下要打的仗,她也寻到了自己要打的仗。此人平日在神都耀武扬威,结怨无数,要拿住他的把柄一点不难。祸乱宫闱,可是大罪,武皇一定不会留这样的人在宫中,只要他失了势,天下有太多恨不得他死的人,哪日薛怀义突然横尸街头,想必武皇也不会派人彻查。 红蕊发现婉儿沉默了许久,忍不住拿了一件大氅走近婉儿,罩在了她的身上,柔声道:“夜风寒,大人要好好保重身子。” “嗯。”婉儿微笑,侧脸看向红蕊,“明日等下了早朝,再陪我去一趟天堂。” “那儿的佛肯定都不灵了!”红蕊低声嘟囔。 婉儿笑意微浓,“灵不灵不重要,重要的是,薛怀义在那里。” 红蕊双眸圆睁,“大人你想做什么?”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要收拾他,总要先摸摸他的喜好。”婉儿有足够的耐心布这个局。 红蕊轻舒一口气,很快又担心了起来,“万一陛下责罚下来,殿下这几日又不在神都,大人你怎么办啊?” 若是连这种小事都办不好,他日如何辅佐殿下办大事呢? 这句话婉儿没有说出来,她只是轻轻地拍了拍红蕊的后脑,“去打热水来,我想歇息了。” “诺。”红蕊退出了房间。 婉儿坐到了几案边,轻轻地拨弄了几下太平送她的跑马灯。经年过去,跑马灯的色泽已经染上了一层昏黄,可那挥杆打球的红衣小人依旧活灵活现,每次瞧见,婉儿的脑海里总能浮现出神采飞扬击打马球的公主殿下。 她已经许多年没有瞧见公主打马球了。 婉儿不禁有些怀念少时的那些岁月,她的公主一袭红衣骑在白马背上、挥斥马球杆的飒飒英姿。 虽说婉儿还是不会骑马,可她猝然多了一个念头。 倘若殿下能安然回来,她想央着殿下同乘一骑,打一局马球。 输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已经开始想念殿下,想殿下拥着她的温柔与温暖。 第186章 她在 早朝之后, 婉儿奉旨准备出宫,赴公主府传召詹事裴怀清面圣。出宫之前,婉儿转道天堂,在佛前给公主烧了三柱平安香。 平日这个时候薛怀义一定在天堂, 他老远瞧见了婉儿, 便上前招呼,“难得上官大人独自来此上香, 真是有失远迎。” 婉儿像平时一样, 并没有搭理他。 薛怀义素知婉儿的性子,向来是目空一切。他也不想自讨没趣, 当下冷嗤一声,便转身离开。 “住持这儿的佛可灵验啊?”婉儿慢条斯理地转过身来,淡淡问道。 薛怀义颇是惊讶,回头挑眉, “贫僧不知上官大人是什么意思?” “我诚心上香, 可会有佛祖护佑?”婉儿再问。 薛怀义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 笑道:“要看大人求的是什么了。”说完,他踱步回来,绕着婉儿走了一圈, 狐疑道, “大人向来清高, 怎会看中贫僧这座小庙呢?” 婉儿知道一次肯定钓不上薛怀义, 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天堂。 “上官……”薛怀义追了几步,最后忍下了步子。他忍不住细思婉儿方才那些话的意思,她可是武皇身边的红人,薛怀义平日待她也要客客气气的, 她突然显露相求之意,定然不是为了荣华富贵。 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婉儿在殿门外唤了红蕊,两人渐渐走远。 薛怀义站在殿门前,望着婉儿的背影,他忽然发现今日上官大人腰上系了一串五色璎珞。上官大人素来静雅,身上从不佩戴这种色彩缤纷的物事。 突然转性? 薛怀义继续琢磨,不求富贵,她一个女人能求的便只能是……男人?!薛怀义目光大亮,婉儿这个年岁,正值风华正茂,可每日只能伺候在武皇身边,武皇也绝口不提赐婚之事,想来定是渴的。 “原来……想求我这尊佛呀……”薛怀义摸了摸自己的光头脑袋,他这张俊脸,许多宫人们都夸赞过她。 婉儿走出薛怀义的视线后,慢慢地放缓了脚步。 红蕊不解地看了看婉儿,“大人?” 婉儿轻笑,“鱼儿总是会上钩的,今日这味饵料放得刚刚好。” 薛怀义是什么人,红蕊一清二楚,她听得心惊,连忙道:“他可是招惹不起的!” “我偏要招惹试试。”婉儿从不惧怕宫中这些喽啰,她仰头望向那高耸的万象神宫宫阙,喃喃道:“那是多少工匠的心血。” 红蕊没听懂婉儿的话,顺着婉儿的目光望向了万象神宫。 几只鸟儿振翅飞上宫阙一角,叽叽喳喳地在宫阙上振翅梳羽。它们边上便是万象神宫的最高处,那只朱雀振翅欲飞,仿佛随时会冲破云霄,化成凤凰俯视众生。 武皇已经振翅九霄,君临天下,下一个,应当是她的殿下,太平。 殿下在外诛酷吏,她便在内设局杀佞臣。 只希望殿下登基那日,天下河清海晏,君臣同心,不再有这些脏污之人,玷污这偌大的宫阙。 随后,婉儿将裴怀清召入万象神宫面圣。 因为路上婉儿已经叮嘱过裴怀清,言明武皇已知她是女儿身,只是不知她与岭南一案有染。为免节外生枝,婉儿特别言明,切勿提及岭南的案子,给殿下招惹麻烦。 -- 第360页 裴怀清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当中的道理。 武皇初见裴怀清,只觉清秀,问及政务,裴怀清对答如流,虽说只有十七岁,可处理各项事宜可谓是滴水不漏。武皇起初以为太平选择她为詹事,只是念及她是女扮男装,没想到此人确实有真才实学,实在是让她惊喜。 武皇心情大好,若不是婉儿提醒,她险些顺口拔擢裴怀清为春官侍郎。现下她尚是公主府的詹事,提拔一事还是应当交给太平来,毕竟是太平亲选的臣子,她这个当母亲的可不能夺人所爱。 内侍随后送来了奏疏,武皇瞥见今日的奏疏不少,便只好将裴怀清打发回府,开始处理政务。 婉儿给武皇磨好了朱砂墨,便开始整理今日的奏疏。 武皇提笔沾墨,静静地看着婉儿,忽然开了口,“太平今早来了飞鸽传书。” 婉儿怔了怔。 “她说私塾你要好好办,要盯紧些,这可是利国利民的大事,你可不能马虎。”武皇记得清楚,前几行写的还是她对阿娘的叮嘱,最后这几句是写给婉儿的,说得一本正经。 武皇原以为太平与婉儿自小亲厚,处理政事不会如此一板一眼,没想到太平说话竟如此正经,全然不像平日那个骄纵的性子。 婉儿垂首,笑意暗藏眼底,“诺。” 武皇随口问道:“朕听说,你那私塾只有三个学生?” “嗯。”婉儿如实回答,“能有三人已是不错了,毕竟万事开头难。” “有些难事不过朕的一句话。”武皇想了想,“朕从私库里拨你一百两银子,你拿去当个噱头,每年私塾置办一次大考,榜首可得赏银一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当初那些酷吏就是这样提拔起来的。 婉儿大喜,“臣叩谢陛下!” “以后早朝之后,朕会小憩两个时辰,准你每日都去私塾看看。”武皇给了婉儿一个特旨。 婉儿愕然,“陛下!” “太平开口求朕,朕岂能不允她?”武皇对于太平的请求,大多都是允准的,毕竟武皇总觉亏欠了太平许多,能疼一点便是一点,“免得她回来发现私塾还是三个学生,失落难过。” 婉儿想,武皇定是以为女子私塾其实是太平的想法,所以才会如此上心。没想到殿下不在神都,还事事为她筹谋,婉儿不由心生暖意。等殿下平安归来,她一定要好好谢谢殿下。 武皇瞧见婉儿发了呆,惑声道:“婉儿?” “陛下恕罪,臣一时走神。”婉儿急忙回答。 武皇鲜少瞧见她走神,不禁问道:“你在想什么?” 婉儿急中生智,认真答道:“臣在想,如何利用这一两银子大做文章?” “说来听听。”武皇好奇问道。 婉儿继续道:“若是每年一考,只有榜首才能得这一两银子,来女子私塾者定然很少,许多穷人家吃了上顿没下顿,根本等不得一年。”她抬眼看向武皇,“倒不如臣将这一两银子拆成一千文钱,每月一小考,榜首得五十文,剩下的银钱暂时存下,留待最后每年大考,奖励给前三名。” 武皇大笑道:“婉儿此法可行!就照你的来!” “诺。”婉儿低头悄然舒了一口气,她不敢再走神,连忙打起精神,仔细帮武皇整理奏疏。 入夜之后,因为必须瞒过沿途官员,所以太平这一路都不能入住驿馆,人马入了郊外小镇后,便寻了一处客栈歇下。 春夏给太平打了热水来,伺候太平洗漱。 太平又问道:“确定将盒子交给冬寻了?” 春夏这一路上耳朵都听起茧子了,“回殿下,确定,您都问了第十遍了。” “是么?”太平哑笑。 春夏补充道:“冬寻懂事得很,好多事一教就会,殿下尽管放心,她一定能把东西送到上官大人手里。” 太平得意道:“哦?看来这几日你教她教得不错啊。” “殿下吩咐的事,奴婢哪次没办好?”春夏小声嘟囔。 “也是。”太平暂时安了心,洗漱之后,便上了床歇息。 她想下次婉儿回郑宅时,看见那些小礼物一定会高兴的。回想婉儿笑起来的模样,太平只觉一颗心都是酥的,此生能得她不离不弃相伴,不管前路有多难走,她也会为她踏平了,让她瞧见一个太平盛世。 第二日,婉儿陪同武皇下了早朝后,便换了常服,离宫去了郑宅。 虽说私塾里还是只有那三个小女娃,可是后来那两个女娃明显不似初来时那般怯生生了。婉儿安静地站在书堂外,望着郑氏耐心地教授三个女娃识字,她必须承认,殿下教给她的法子确实有用,下课之后,冬寻带着这两个小妹妹玩得多了,脸上的笑容也多了。 郑氏的余光瞥见了婉儿,不禁大惊,这个时候婉儿不该回来的。 “以后每日这个时候,就由儿来教她们吧。”婉儿微笑着走了进来,“这是陛下的恩旨,阿娘不必担心。” 郑氏这才舒了一口气。 “阿娘下去歇会儿,儿来教她们。”婉儿温声说完,上前扶住郑氏,一路将她送至书堂门边,拍了拍郑氏的手背,“放心。” 郑氏点头,“我去给你做点吃的,家里的吃的总比宫中的暖些。” “嗯。”婉儿含笑点头。 郑氏离开之后,婉儿莞尔走近几案,低头看了一眼她们三个写的字。 -- 第361页 “上官大人,这个给你。”冬寻忽然将放在身侧的木盒子拿了出来,双手呈给了婉儿。 婉儿好奇地看看木盒子,“这是什么?” 冬寻笑吟吟地答道:“春夏姐姐让我给你的!” 听见“春夏”二字,婉儿心头一烫,她接过木盒子,打开的一瞬不禁失笑出声。 这哪是春夏的心意,分明是殿下的心意。 太平即便远行,也要让婉儿知道她一直念着她。所以,公主给了她一盒子满满的红豆,附加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了三个字——赠佳人。 第187章 收网 起初太平还能每日一封飞鸽传书报平安, 可离神都渐远,她的飞鸽传书便从两日一封变成了三日一封。没有收到太平传书时,武皇即便再忙,也是为太平悬着心的。婉儿如武皇一样, 即便面上淡然, 心底无时无刻不牵挂着远赴岭南的太平。 薛怀义已经嗅到了诱饵的味道,这两日有事没事便往万象神宫跑。 武皇这两日挂着太平, 并没有心情搭理薛怀义, 薛怀义吃了几次闭门羹后,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在武皇心中的地位。 如今武皇大局已稳, 比起前几年来说,对祥瑞一事也没有那么上心了。他在外树敌那么多,一旦武皇有了新宠,他落了冷宫, 那些人一定会群起攻之, 到时候武皇一定不会护他周全。思来想去, 薛怀义觉得自己是该再找条路子了。 自从那日见了婉儿后,薛怀义便盼着再与婉儿见上一面。可婉儿就是想钓他的胃口,总是在他不在时, 才来天堂上香。 婉儿算了算日子, 也差不多再给薛怀义投喂一份饵料了。 这日婉儿从宫外回来, 没有直接回万象神宫伺候武皇, 而是绕道天堂,先去烧三柱平安香。 薛怀义这几日是铁了心的要蹲到婉儿,是以这个时候还在天堂诵经。 “大人,给。”红蕊给婉儿拿了三柱清香,刚递过去, 薛怀义便捻着佛珠笑嘻嘻地走了过来。 “上官大人又来敬香啊。”薛怀义故意压了压嗓音,如此听来比平日嗓音要浑厚一些。招惹这些深宫女子,薛怀义深谙此道。 婉儿嘴角扬着一丝浅笑,“难得在这个时候瞧见住持。” “上次……”薛怀义欲言又止,看了一眼婉儿身边的红蕊。 红蕊实在是讨厌他这幅嘴脸,可碍于他是武皇的人,只得垂首揪了揪婉儿的衣袖。 婉儿倒是知趣,“红蕊,你先出去外面等我。” “可是!”红蕊就怕薛怀义对婉儿做出什么僭越之举。 “佛祖在前,这里可是清净之地。”婉儿故意将话说得极是清楚,“住持是佛门中人,最是守礼。” 瞧见婉儿递来的眼色,红蕊不敢多言,退了出去。 薛怀义满意地示意天堂中的僧尼都退出大殿。 偌大的天堂中只剩下了她与他,庄严的大佛之下,两人之间只有三步之遥。 薛怀义迫不及待地往前走了一步,热烈唤道:“上官大人!” “陛下还等着臣回去伺候。”婉儿没有后退,只是将腰间的五色璎珞解了下来,递向了薛怀义,“住持可否……” 薛怀义大喜,急不可耐地接了下来,“贫僧怎会嫌弃呢!” “那……今晚……”婉儿欲言又止。 薛怀义猛点头,“今晚贫僧一定在!” “就好。”婉儿饶有深意地笑了,转身便离开了大殿。 薛怀义激动地目送婉儿离开,都说上官大人性情高傲,最终也只是一个寻常女人罢了。想到今晚,薛怀义就觉得莫名的刺激。 婉儿走出大殿后,红蕊急忙上前,低声问道:“大人,您没事吧?” “他配么?”婉儿轻描淡写地说完,“你先回西上阁歇息,我去伺候陛下处理政务了。” “诺。”红蕊退下。 婉儿沿着宫阶往下走了几步,回头望向这巍峨的天堂。宫中佛堂有这样的藏污纳垢之所,里面的佛祖如何能护佑众生? 转过头去,婉儿眸底闪过一抹杀意,这一刀,薛怀义捱得不冤。 当夜,婉儿却故意爽了约。 薛怀义在天堂苦等了一晚上,连个人影子都没瞧见,原先有多期待,这会儿便有多愤怒。只是碍于这是在宫中,他不好直接找婉儿说个清楚,便只能一直哑忍。 随后几日,他探听到了婉儿每日的出宫时辰,便提前出了宫,在宫外等待婉儿的出现。婉儿这些年在宫中也有自己的眼线,得知薛怀义这两日做了什么后,婉儿自然不会自投罗网,这两日便选择走别的门出宫,恰好避开了薛怀义。 薛怀义这两日只觉心痒毛抓的,明明知道婉儿就在宫中,偏生就是亲近不得。一个人一旦对另一个人生出了征服的欲望,便等于入了障,会不由自主地被那人的一举一动牵动心神。 薛怀义那边已经上钩,另外一边婉儿也要筹谋。她借着登门公主府“探病”,与裴怀清商议好如何收网,并且打探到了驸马武攸暨每日当值羽林卫的时辰,与裴怀清兵分两路,开始收局。 裴怀清自从入了公主府后,颇受太平重用,是以太平临行前,将一部分小吏交给了裴怀清使唤,其中两人便是一直混在知匦使中的小吏。 依着婉儿的计略,裴怀清将一封告密信交给了小吏,小吏直接将告密信呈入了万象神宫。恰好婉儿那时不在武皇身边伺候,裴氏把密信递给武皇时,武皇脸色骤沉。 -- 第362页 裴氏暗觉不妙,“陛下这是怎么了?” “这个薛怀义狗胆是越来越大了!”武皇将密信递给了裴氏。 裴氏匆匆一瞧,当即惊白了脸。 有人密告薛怀义在宫外佩戴公主的五色璎珞四处招摇,甚至还曾大言不惭,说出不少污言秽语。 太平向来与他不睦,怎会把五色璎珞送给他?! “薛怀义何在?!”武皇一定要把此事查个明白,旁人休想把脏水再泼到她的太平身上,尤其是太平查处酷吏的这个关键时候,武皇不得不怀疑薛怀义的动机。 此人贪财好色,最是好收买,那些酷吏敛财多年,要收买他再容易不过。 若真是如此,此人一定不能再留! 裴氏回答,“平日这个时候定在天堂诵经。” “把人带上来!”武皇立即下令。 裴氏领命,当即带着一队羽林军前去捉拿薛怀义。 此时的薛怀义尚不知大祸将至,好不容易在宫门外撞见了婉儿,定要好好说个清楚。 婉儿正欲上车,薛怀义却走了过来,拦住了婉儿,怒声问道:“上官大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不懂住持的意思。”婉儿一脸茫然。 “不懂?!”薛怀义被婉儿一瞬激怒,即便知道这是宫门前,他也不怕把事情抖出来,毕竟他是个出家人,五色璎珞可是婉儿送的,算起来只能是婉儿勾引他,他确实什么都没做过。 红蕊恭声道:“住持莫要无礼……” “无礼?人人都说上官大人知书识礼,其实也不过如此!”薛怀义一边说着,一边将婉儿送他的五色璎珞拿了出来,原想砸在婉儿身上,再奚落她几句,哪知手腕骤然被人狠狠扣住,薛怀义只觉手腕似是要被人捏碎了。 “谁那么大的狗……”薛怀义的话还没说完,便被身后的着甲将军一脚踹倒在地。 武攸暨顺势从他手中抢过五色璎珞,他认得这串五色璎珞。当初公主一共求了三串,一串给了平安,一串给了长安,还有一串公主自己收着,说是可保身体康健,上面的小玉牌上只刻了两个字“康宁”。 武攸暨看见那个小玉牌,瞬间怒火中烧,“薛怀义!你好大的胆子!胆敢偷盗公主贴身物事!” “武大人慎言!”婉儿急忙阻止武攸暨,宫门之前人多口杂,“贴身”二字传出去,只会给太平招来不该有的骂名。 武攸暨经她提醒,强行压下怒火,一把将薛怀义提了起来,薛怀义毕竟是武后的人,此事一定要去武皇面前说个清楚! “走!去陛下那边评理!” 本来薛怀义是慌的,可听见要去陛下那边评理,他反倒是不怕了。他本来就没有与公主有什么往来,到了御前,只要说清楚这串五色璎珞是婉儿给的,公主与婉儿向来交好,这祸事便能烧回婉儿的身上。 况且,他有佛堂中的僧尼为证,他在宫中向来规规矩矩。 红蕊瞧见这场面,担心地揪紧了婉儿的衣袖。 婉儿平静安抚,今日这出好戏,她自是奉陪到底。 裴氏带人去天堂没拿到薛怀义,刚回万象神宫禀告便听见了殿外响起了驸马的声音。 “臣有要事,求见陛下!” 武皇这会儿正烦着,“宣!” 武攸暨闻声提着薛怀义的袈裟走入了大殿,哪里顾得殿中还有其他宫婢在,就一脚踢在了薛怀义的屁股上。 薛怀义惨呼一声,趴倒在地,哀声道:“陛下冤枉啊!” 武皇看这阵仗,脸上瞬间染上了一层霜色。 武攸暨手执五色璎珞,恭敬地对着武皇一拜,“臣请陛下做主,严惩这偷盗公主贴身璎珞的恶贼!” 武皇看了一眼武攸暨手中的五色璎珞,沉声问道:“这璎珞真是太平的?” 武攸暨肃声答道:“就是公主的!臣认得!” 薛怀义哪容他继续说下去,急忙岔话,“这璎珞是上官大人送贫僧的!贫僧若知道是殿下的,绝对不敢收啊!” 武皇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婉儿送你的?” “此璎珞确实是臣交给薛怀义的。”婉儿坦然走了进来,对着武皇叩首一拜,“臣每日都会去天堂给殿下祈福,陛下也是知道的。臣听人说,若将贴身之物放置佛前沐浴佛光,便可得佛祖保佑,身体康健,事事顺遂……” “上官婉儿!你说谎!”薛怀义当即打断了她的话。 婉儿蹙眉,“臣句句属实,敢指佛祖发誓!” “陛下!你休要信她的话!她故意设计陷害贫僧,居心叵测!”薛怀义可以笃定,婉儿那些日子一定是存心勾引他。 婉儿冷声问道:“我与你无冤无仇,陷害你有什么好处?” “你……你勾引不成!便想害我!”薛怀义指着婉儿,怒声指责。 婉儿冷嗤,“勾引?薛怀义,你可是出家人啊!怎能生出这样龌龊的念想!我本是诚心交托你五色璎珞,给公主祈福,不过多叮嘱了几句,你怎能以为我在勾引你?”语气之中满是鄙夷,她骤然转过头去,面向武皇,“臣平白遭此中伤,恳请陛下为臣做主!” “陛下!贫僧有僧尼做证!” “裴氏。” 武皇看向裴氏,给她递了个眼色。 裴氏心领神会地离开了万象神宫,很快便捧着一壶御酒走了进来。裴氏当着婉儿与薛怀义的面,将御酒斟满两个杯子,凑近了婉儿与薛怀义。 -- 第363页 婉儿没有半分迟疑,拿起其中一个杯子,仰头喝下,坦坦荡荡,不见一丝心虚。 薛怀义瞧见婉儿如此干脆,深吸一口气,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武皇冷眼看着这两人的反应,心中已有决断。 “驸马,你来瞧瞧这是什么?”武皇将密报递向武攸暨。 武攸暨敬然上前,接过密报一看,霎时火冒三丈。薛怀义此人在外浪荡,炫耀自己有多大的本钱,外间早有微词,说他与陛下有染,才得陛下如此庇护。如今他竟然把这种脏水都泼到殿下身上去了,他如何能忍得?! “臣请母皇,允臣护妻周全。”武攸暨克制着自己,咬牙请旨。 武皇不是没听过那些非议,她若立即杀了薛怀义,只会让那些非议她的人觉得她心虚,所以她才留他至今。 “薛怀义,这些年都有哪些人孝敬你?” “贫僧……没……没有……” 武皇冷笑,看向武攸暨,“带去天牢,好好收拾。” 武攸暨当即领命,提起薛怀义时,薛怀义不禁大呼道:“陛下饶命!贫僧知错了!” “驸马,朕要见到名册。” “诺!” 武攸暨领命,觉得薛怀义惨呼得太过难听,索性一把勒住了他的喉咙,勒得他一声都发不出来。 武皇余怒未消,瞪视婉儿,“瞧你惹的事。” “臣知罪。”婉儿跪地叩首。 武皇静静地审视婉儿,“真是给太平祈福?”对武皇而言,这一切的发生实在是太过巧合。 “确是祈福。”婉儿坦荡直视武皇的眉眼。 武皇静静地盯了婉儿许久,虽是怀疑,却也拿不到实证。薛怀义那人确实好色,能做出这样的事,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婉儿一直在宫中当值,也是近几日才有机会外出。宫里宫外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婉儿的确翻不起什么浪来。她与薛怀义也没有什么私交,也没有理由突然设局陷害薛怀义。 也许,真是个巧合。 这薛怀义平日仇家不少,瞧见他拿着五色璎珞炫耀,便添油加醋地往铜匦里投了这封密信,目的只想薛怀义死。 可是…… “这条五色璎珞是太平给你的?” “璎珞一共三条,一条给了小公子,一条给了小郡主,最后这条殿下恩赏了臣。” 平安与长安身上都有五色璎珞,婉儿提到这里,武皇忽然想起来了,小郡主百日宴上,她也见过的。既然她见过,自然朝臣们也会见过,有心之人见到薛怀义有这样的五色璎珞,加上他平日那跋扈的性子,密告薛怀义中伤公主,惹武皇震怒收拾薛怀义,也合情合理。 武皇猜疑稍稍释然,语气微酸,“怎的不见送朕一条?” “昔日臣在公主府照料公主时,公主每日都要亲自抄写一段经文,给陛下祈福,如此孝心,臣自叹不如。”婉儿徐徐回答,“陛下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去公主府瞧瞧,殿下抄写的经文都已经放满了半间屋子。” “是么?”武皇端着架子。 婉儿叩首,“今次之事,是臣思虑不周,还请陛下责罚。” 武皇知道婉儿与太平感情亲厚,武皇也知道婉儿每日去天堂给太平祈福的举动,此事也没有什么好责难婉儿的。 “起来吧。” “诺。” 婉儿这样的孤傲性子,说她主动勾引薛怀义,武皇是半个字都不信的。 这事后来让太平知道了,公主却是每个字都是信的,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恼怒。 她不就是离京数月,她的公主妃居然勾人设局,解决了一个碍眼的薛怀义,这件事太平可要好好地问个清楚,向婉儿讨要一点“补偿”。 第188章 胜仗 为了掩人耳目, 太平踏入岭南道后,便扮作了商贾公子假装在岭南办货,一来二去,得了不少线索。 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 太平拿银钱打通了当地的官府路子, 佯作同流合污,拉扯着几个当地的官吏算计如何赚大钱。 商贾的地位并不高, 本来这些官吏对太平都是嗤之以鼻的, 可听闻太平的生意南北西东都有,想着这定是一颗摇钱树。加上太平塞了许多钱, 这些官吏渐渐地便松懈了戒心,偶尔闲聊,无意之间透露了许多流人那边的事。 太平一边听,一边仔细记下。流人那边是什么情况, 岭南这边的官员又是什么情况, 几乎描出了一张网。太平思忖之下, 已清楚这桩案子应该追究到哪里终止,如此才不会牵连母皇,导致朝臣拿酷吏一事向母皇发难。 与此同时, 狄仁杰抵达岭南道兵衙, 以严防流人造反为名, 执兵符调动岭南道驻兵, 将几个重要州府团团包围。 流人听闻消息后,终日惶惶不安,可大军已至,这个时候就算拼个鱼死网破,也没有任何意义。城中官吏们都等着狄仁杰的命令, 只要狄仁杰一声令下,他们便可借着这些流人的尸骨,谋获更多的功绩,升官发财。 狄仁杰陈兵一月之后,朝廷给公主的诏令抵达岭南州府。 彼时,太平正在临时买来落脚的宅子里逗弄鸟雀,听见敕使入城的消息后,她淡然一笑,“春夏,拿本宫的甲胄来。”等了那么多日,终是等到了诛戮佞臣的这一日。 春夏领命,很快便将太平的甲胄抱来,伺候太平穿上了甲胄。 -- 第364页 平日的太平像是个富贵公子,今时的太平在戴上头盔的一瞬,瞬间添上了三分英气,她按剑一扫庭中的卫士,“众将听令!随本宫诛奸臣!” “末将得令!”众卫士齐声高呼。 按照与狄公的约定,朝廷敕使抵达岭南州府那一日,狄仁杰便下令兵士入城捉拿官吏,所以太平领旨的同时,狄仁杰的兵马已经开始行动了。 大军猝然入城,流人们绝望地抱着亲人瑟瑟发抖,却没想到兵马竟不是冲他们来的。当流人们意识到这点,有些胆大的悄悄跟去看了两眼。 岭南州府官员,一日之内,皆被拿下送往太平所在的州府。狄仁杰总镇岭南,暂理岭南各项政务,同时将奏疏上奏神都,请旨武皇调派新任官吏赴岭南当职补缺。 当夜,太平奉旨审问官员,这些官员方知这两月来的富贵公子竟是当今镇国公主。那些说过的话,漏过的案子,已经追悔莫及。 太平没有除甲,她按剑站在一众官员面前,凛声道:“所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你们平日当蠹虫就罢了,如今为了你们的荣华富贵,不惜牺牲百姓性命,滥杀无辜,枉顾法典!你们该当何罪?!” 众官吏瑟瑟发抖,不发一言。 万国俊忽然在一干官吏中抬起头来,“臣有冤!臣要叩见陛下!” “你冤?”太平冷嗤,将她这些日子写好的案子文书翻至万国俊那一页,几乎要怼到他的脸上,“矫诏令流人自尽,累及母皇声名,本宫若是把你送至母皇面前,你说,母皇会如何收拾你?” 万国俊没想到太平竟然连这个都查到了,他以为那些流人已死,已是死无对证,况且武皇还因为这案子大肆嘉赏了他。若是公主强行翻案,无疑是打武皇的脸,他寻到这最后的一线生路,急道:“殿下不能把此事闹大,否则……” “否则如何!”太平骤然拔剑,万国俊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太平一剑穿胸而过。 万国俊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瞪视太平。左右卫士瞧见万国俊想反击,便快步上前,将万国俊双手钳住。 “祸国殃民,欺上瞒下,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威胁本宫?”太平抽剑,狠狠捏住了万国俊的喉咙,“伤我子民者,死!” 万国俊双目赤红,随着太平的手指一松,便倒地气绝。 太平手中的剑还在滴血,她含笑转过脸来,“都听清楚了么?”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众官吏们看得瑟瑟发抖,想来公主这次是真的要一查到底了,慌乱地叩首求饶。 太平大喝道:“本宫问你们,听清楚了么?!” 官吏们早就被吓得六神无主,面面相觑不知公主问的是哪一句。 “伤我子民者,死!” 太平大声厉喝,剑锋指向其中一人,此人贪渎,按律当判流刑,“秦博,你可记住了?” “记……记住了!”这小吏吓得不断叩头,额头撞在地上的声音让人听得发怵。 随后,太平依着律令,按罪行依次判罪。本来斩刑应该上报刑部核准,可如此一来一去,便会与神都中的酷吏连成一气,收拾了岭南这群,神都那群必定会困兽犹斗,波及武皇。所以,太平处置这些人极是快准狠,明面上看像是奉了武皇之命速速结案,以免牵连太广,其实暗地里太平已经审出了不少来俊臣的案子。 这些年他一直是武皇的屠刀,犯案累累,就是笃定了武皇不会以滥杀无辜之罪收拾他。武皇确实也不便以这样的罪名收拾他,所以太平手中这些贪赃枉法的罪证,便是来俊臣最好的催命符。 太平花了一月了结岭南的案子,将牢中不少冤囚的流人放出,打开府库,发放银两与粮食放其还乡。至于涉案官员,太平当街问斩了带头枉杀的几人,流徙了几个,又降级了几人,经审问没有涉案者,太平拔擢启用,特别命人打造了“百姓重之”的匾额悬至府衙正堂。 去年岭南的案子有多心寒,今年岭南的案子便有多激昂。 太平硬是把岭南的案子断在了岭南,其他地方的酷吏,没有一人牵连,包括最该收拾的来俊臣。 来俊臣得到密报后,舒了一口气,想着这案子应当是了结了。 太平却知道,这只是刚刚开始罢了。 同年五月,太平终于处理完岭南全部事宜,朝廷新任的刺史们也到达了各地州府,接管各州事宜。太平没有留在岭南过端午,在端午前夕便动身返回神都。 流人与岭南百姓们恭送公主十里,无疑,太平这桩案子办得很漂亮,不单岭南一处人人夸赞,就连神都上下也赞不绝口。 武皇本以为太平年轻,怕是会遗漏什么。可一本接一本太平的奏疏看完,武皇必须承认,平日她确实小瞧了这个女儿,若太平真是个皇子,就凭现下的呼声便可顺理成章入主东宫。武皇当年对李弘的浓烈期望,如今在太平身上重新复燃,越烧越烈。 不管将来有多难,武皇也要帮太平拓一拓这帝王之道。 婉儿瞧见了武皇眼底涌起的期待之色,她不发一言,暗暗为殿下欢喜。经此一役,殿下声名大盛,即便那些朝臣还是不会请立太平为储君,可他们必须承认,今有镇国公主,是大周之福,亦是万民之福。 可婉儿更高兴的是,她的殿下终于要回来了,平平安安。 -- 第365页 私塾那边因为武皇的暗助,这几月竟已收了数十个女学生,郑宅偏院已经挤得满满当当的。婉儿这些日子出宫,不仅为了去私塾教书,还留了心眼,托人在神都找寻新的宅子,用作私塾。 这日,婉儿刚至家门口,便瞧见公主府的马车往这边行来。 算算日子,公主也该这两日回来。 婉儿不免有些紧张,怔怔地站在郑宅门口,看着公主府的马车停下,掀帘,竟是裴怀清从马车上走了下来,怀中还抱着一个木箱子。 “裴詹事?”婉儿有些失落。 裴怀清微笑着对着婉儿点了下头,便将木箱子双手奉上,“这是殿下的心意,还请大人笑纳。” “殿下回来了?”婉儿语气里难以自抑地透着一丝喜悦。 裴怀清忍笑,“殿下在路上染了风寒,所以耽搁了几日,恐怕要七日后才能回来了。这个箱子……” 婉儿接过木箱子,却并不在意里面是什么,“殿下病了?!” “张谡已经赶去与殿下汇合,这两日殿下都养在驿馆里,并无大碍。”裴怀清交代完毕,再瞄了一眼婉儿怀中的木箱子,“大人先瞧瞧,若有哪里不满意的,可以直接告诉臣。” “有劳了。”婉儿不便多问,心却为太平悬了起来。轻叹一声,婉儿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木箱子,满眼狐疑地打开了箱盖。 里面是一封信跟一摞文书,婉儿认得文书是什么,那是地契与房契,她拿起匆匆扫了一眼,瞧见所在“正平坊”三个字后,不禁哑然失笑。 正平坊不仅是镇国公主府的所在,也是国子监所在,在国子监边上开设琢玉私塾,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也只有她的殿下,才会给她想那么周到。 可想到殿下染病歇在神都之外,她忍不住轻叹一声,将木箱子暂时放下,只拿起当中的那封书信。 书信上熟悉的字迹牵惹婉儿有几分心酸,她急切地打开了书信,上面没有称谓,没有落款,只有一行小字—— “明日上官大人休沐,可否亲临新宅指点一二?” 什么七日后才回,分明就是故布疑阵,想必公主早就日夜兼程地赶回了神都,为的就是先与她见上一面! 婉儿的心猛地一跳,像是什么花烛在心间绽放开来。 这种事,确实是太平做得出来的。 裴怀清瞧见婉儿脸上露了喜色,恭敬地对着婉儿再拜,“想来大人没有哪里不满意了,那臣便告退了。” 不等婉儿开口,裴怀清便回了马车,命车夫赶车离开。 婉儿低头再瞧了瞧书信上熟悉的字迹,哪里还绷得住笑意? 本来每日等待太平已经是度日如年了,可知道明日可以单独与太平见面后,婉儿更觉日子过得极慢,明明只有十二个时辰,却仿佛过了整整十二年。 第189章 静好 “婉儿。”武皇批阅奏章到一半, 下意识唤了一声。 裴氏微笑提醒:“陛下,今日婉儿休沐。” 武皇忍笑,“朕竟忘了今日是她休沐。” “陛下今日的心情很好。”裴氏顺势给武皇倒了一杯甘露来,放在了龙案之上。 “太平就要回来了, 朕自然高兴。”说着, 武皇笑意微敛,“只是……她在路上染了风寒, 怕是要晚几日回来了。” 裴氏劝慰道:“殿下一定会早日康复的。” 武皇略微舒眉, “希望如此。”对于子女生病一事,武皇心底是发怵的。上苍已经毫不留情地带走了一个李弘, 她只希望上苍能够护佑太平,让太平长命百岁。 与此同时,婉儿乘坐的马车已经快行至正平坊。 “再快些!”婉儿急切地催促着车夫,只想快点见到殿下。 红蕊觉得今日的大人实在是古怪, 忍不住低声道:“大人, 别急, 前面就是正平坊了。”说完,红蕊这才觉察,今日的大人似乎打扮得很精致, 花钿鲜红, 也不知是着急的缘故, 还是胭脂的缘故, 婉儿今日的脸颊通红通红的,比平日的妆容艳丽了三分。 世上能让大人如此打扮的,只有一人。 红蕊霎时反应过来,“殿下回来了?!” “嘘。”婉儿示意红蕊莫要张扬。 红蕊这下也急了,扬声道:“麻烦车夫大哥快些!”好几个月没见春夏了, 她实在是想她。 婉儿不禁失笑。 红蕊羞赧地垂下了头去,捏着衣袖绞了绞,低声道:“大人莫要笑话我……” “笑话你什么?”婉儿明知故问。 红蕊更不好意思了,“大人就别问了!” “吁——” 马车骤然停下,车夫恭敬道:“大人,正平坊到了。” “你先回去吧。”婉儿与红蕊下了马车,便将车夫打发了。 再往前走半坊,便是镇国公主府的大门。可今日她们要去的地方在镇国公主府的东面,国子监的北面,那一片宅院如今都在婉儿名下。 五月以后的日头很烈,越近正午,就越是晒人。 红蕊把准备好的纸伞撑开,给婉儿遮住阳光,“大人,我们走吧。” “嗯。”婉儿点头,领着红蕊走至新宅子门外。 候在门口多时的裴怀清瞧见了婉儿与红蕊,当即迎了上来,“上官大人,请。” 婉儿这才发现,这宅子连匾额都准备好了,“琢玉书院”四个大字高悬在宅子门楣之上,正是公主的手书。既然毗邻国子监,再叫私塾未免小家子气了,所以太平亲书了“琢玉书院”四个大字。 -- 第366页 裴怀清瞧见婉儿仰头望了匾额许久,小声提醒,“殿下还等着呢。” 婉儿回过神来,“嗯。” 裴怀清引着婉儿与红蕊踏入了琢玉书院,婉儿才发现这里面不仅已经收拾干净,甚至书堂院落已经布置妥当,该有的东西都有,少的只是听讲的学生与授业的夫子。 “婉儿!”忽然正堂门口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婉儿循声望去,惊喜道:“贞娘!你怎么在这儿?!”话音刚落,婉儿便反应了过来,为何这些宅子布置得这般快,只怕是殿下早早委托了厍狄氏,来这儿帮衬着布置。 说起来,自打厍狄氏回裴府打理后宅之后,婉儿已经好些日子没有瞧见贞娘了。 厍狄氏笑道:“婉儿真的不知道?” 婉儿轻笑,“听贞娘这样说,我知道了。” 她们本就是好朋友,有些话不必点明,便已是心照不宣。 厍狄氏牵了她的手,入了正堂坐下,认真道:“殿下说,就沛国夫人一人,肯定教不过来那么多学生,所以央着我来帮忙教书。正好,我在府中也闲得慌,索性来教几个女娃也好。” 婉儿大喜,“贞娘你肯来教她们,这是好事!” “你办女子私塾更是天大的好事,既是好事,岂能少我一份?”厍狄氏拍了拍婉儿的手背,“我也乐在其中!” “谢谢!”婉儿感激地点了下头。 裴怀清忙给厍狄氏递了个眼色,厍狄氏道:“这里就交给我来,殿下在后院说有要事相商,你还是快些过去吧。” “好。”婉儿起身对着厍狄氏一拜,转身便朝着后院去了。 红蕊刚想跟去,却被厍狄氏唤住,“红蕊,你去厨房瞧瞧,春夏半晌都没把鲜果送过来,定是需要人帮手。” “诺!”红蕊答得干脆,忍笑往厨房去了。 厍狄氏意味深长地看看裴怀清,“裴詹事,你我办正事吧。” “嗯。”裴怀清莞尔,卷了卷衣袖,与厍狄氏一起走出正堂,去往书堂继续布置几案与书柜。 琢玉书院的后院有个水榭,池水碧波粼粼,彼时荷花正盛,香味阵阵扑鼻而来。 太平此时坐在水榭阑干边上,不时往池中投喂鱼食,吸引了一群鱼儿争逐。她沉浸在喂鱼的乐趣之中,一时没有注意到缓缓走近的婉儿。 婉儿看着眼前这日思夜想的心上人,只觉一颗心烧得滚烫,甚至连眼圈也烧得酸涩。 殿下还是殿下,面色红润,没有倦色,也没有病色。 她一切安好,真的平安回来了。 太平终是听见了婉儿的脚步声,她拍了拍掌心沾染的鱼食,回眸起身,双手负于身后,还是一如既往地得意,“婉儿,我回来了。” “殿下……”婉儿沙哑轻唤,脚步加快,情不自禁地扑了上去。 太平顺势拥住了她,轻抚婉儿的后背,温声道:“傻婉儿,哭什么呢?” 婉儿拥紧了太平的身子,眼泪强忍在眼眶里,“回来便好……” “本宫再不回来,公主妃还想撩拨几个小和尚呢?”太平故作不悦,冷声问道。 婉儿一怔,“薛怀义一事……” “算账!”太平可不会与她客气,牵了她的手走入水榭之中。 房门一闭,婉儿还来不及解释,便捱了太平一记狠吻。 婉儿又羞又恼,“妾冤枉!” “冤枉?本宫可是听说婉儿把薛怀义撩拨得心神不宁,竟敢在宫门外大肆吆喝……”太平把婉儿抵在了门扇上,语气中透着一丝酸涩,“你说你,该不该罚?” “殿下在外佯作商旅,不也经常当着岭南官员逗弄春夏么?”婉儿反击,别以为她猜不到太平会如何行事。 太平颇是惊讶,“啧啧,爱妃竟连这些都知道!” “所以……”婉儿伸臂圈住了太平的颈子,果断转了话题,“殿下今日是想算账呢,还是……”她的声音哑下,突然染上了一抹酥音,“做点旁的?” “什么旁的?”太平问着话,却先一步扯开了婉儿的衣带。 披帛双双落地,太平与婉儿的眸光中多了一簇焰色。 婉儿猝然扣住了太平不规矩的手,绷着最后一弦理智,提醒道:“这儿……不解衣好些……” “放心,都是自己人,没人敢来打扰。”太平在她耳侧低语,热烈又低哑,“谁敢打扰,本宫一定会杀人灭口。”说完,她咬了一口婉儿的耳垂,便埋首在婉儿的颈窝之中,汲取着她思之如狂的温暖。 婉儿抵住太平,一步一步带着太平往坐榻方向退去,一边走,一边低笑道:“殿下如今好大的戾气。” “婉儿害怕么?”太平笑了,心上眼底只剩下了一个婉儿。 婉儿将太平压倒在了坐榻上,她坐直了身子,高高在上俯视太平,“你说呢?”说话间,婉儿将松散在身上的衣裳剥落在地。 太平的心弦一瞬绷紧,紧紧盯着婉儿,霎时口干舌燥了起来。 婉儿俯下身,太平刚想衔住她的唇,却被她躲开来。 “谁教你这些的?”恼怒的太平将婉儿翻身压下。 婉儿主动献吻,唇瓣交缠之间,趁着一瞬换气的空隙,她酥声回答,“妾……只对殿下如此……过去是……将来亦如是……” 再往后,任何话语都是多余。 -- 第367页 知了聒噪的叫声自窗外透入,却像战鼓一样激励着两人抵死汲取彼此的温度,直至日暮西斜,方才偃旗息鼓。 太平倦然轻吻婉儿的额头,那朵红梅已经濡湿得一塌糊涂,“明日上朝,我会当朝发难来俊臣。”太平徐徐说着这次回来的诛佞计划。 婉儿眉心一蹙,“殿下准备用什么罪治他?”若是滥杀无辜之罪,便会把矛头指向武皇,那是肯定办不成的。 “贪渎。”太平只说了两个字, 婉儿细思,“数额巨大?” “一个连我都想不到的数额。”太平轻嘲,“把他宰了,抄家之后,那笔银两可以办很多大事。” 婉儿扣住了太平的手,“我陪你一起打明日的仗。” “你必须陪我!”太平将她搂得更紧了些,“从今往后,都要陪我!” 婉儿心酥,“殿下也一样,要陪臣过一辈子。” 太平与她十指相扣,低首点吻她的唇瓣,贪心问道:“下辈子也许我好不好?” 婉儿回应着她的点吻,坚定地望着她的眉眼,“下下辈子也许你,千年万岁,永不分离……唔!” 情人间的呢喃像是陈酿的酒,只轻尝一口,便足以烧起情火,沉醉其中。 水榭中的两位主子迟迟不出来,端着晚膳在外等候的春夏与红蕊便不敢走开。 让殿下与大人多聚一会儿,她们两个也多聚一会儿。 春夏与红蕊把晚膳放在了石桌上,两人坐在水榭外,看着夕阳落下,星月升起,直至漫天星河灿烂。 这样的岁月静好,会让人心生贪念。 一日不够,一辈子不够,要生生世世才行。 太平与婉儿如此,春夏与红蕊亦如此。 第190章 斩佞 神都众人都以为公主染了风寒, 此时还歇在数百里外的驿馆休养。所以今日公主穿上朝服,肃然踏入大殿时,连武皇也颇有几分吃惊。 “臣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武皇看着意气风发的太平, 眼底漾满了骄傲, 她大手一挥,“平身。” “谢陛下!”太平起身, 恭敬地对着武皇一拜, “臣有要事启奏!” 众臣瞬间绷紧了心弦,不知公主提前回朝到底是为了什么。 武皇也担心太平闹出什么大事来, 沉声道:“太平赶路回来,还是先歇息一日,再奏要事吧。” “陛下,此事不可耽搁!”太平是铁了心的要把这事办成, 说话间, 目光缓缓落在了来俊臣身上。 武皇了然, 知道太平是想对来俊臣发难了。 婉儿就站在武皇身侧,她低声劝道:“殿下有分寸。”声音很小,唯有武皇一人能听见。 婉儿昨日休沐, 定是跟太平见过。武皇的心思动得极快, 婉儿向来稳重, 连她也跟着太平行事, 想来定不会捅出什么篓子。 众臣瞧见太平看着来俊臣,已经猜到了不少。岭南一案起自来俊臣,公主第一时间回来发难来俊臣,众臣早就盼着来俊臣被收拾,今日索性当个看戏的, 看看公主会如何收拾他。甚至,还有部分李唐旧臣蠢蠢欲动,静待此事牵扯上武皇,好借机奏请武皇早立太子,以安人心。 “一定要今日?”武皇沉声再问。 太平回眸,坦荡地对上武皇的眸子,“是!” “说吧,有何事启奏?”武皇脸上已无半点笑意,肃杀之气油然而生。 太平凛声道:“岭南一案已经结案,官员渎职者,滥杀者,皆已入刑。” 听见公主这话,来俊臣紧绷的神经终是松了下来。果然不出他所料,他当武皇的刀多年,公主做什么都要顾念武皇,绝对不敢把岭南的案子扯到他身上来。 “可是,臣在审阅案宗时,从中发现了另一案。”太平的声音骤然提起,“来俊臣中饱私囊,欺上瞒下,收受贿赂,罪大恶极!臣请陛下严查此案,以正朝纲!” 来俊臣没想到公主竟会拿这事发难,不等武皇开口,便跪倒在地,急声道:“陛下,臣冤枉!” “你冤枉?”太平冷嗤,“你家里抄出来的那些金银,凭你的俸禄,给你百年也存不得那么多!” 来俊臣怒声道:“臣尚未定罪,公主就派人抄臣的家,这是栽赃!定是公主……” “你是想说,那些金银是本宫强行塞入你府中的?”太平打断了来俊臣的话,大笑了起来,“那这账本也是本宫给你胡诌的了?”说话间,太平自怀中拿出了账本,双手奉上,“这账本上的每一笔贿款皆有说明,底下官员皆已认罪画押,还请陛下御览。” 婉儿走下龙台,从太平手中接过了账本,转身走至武皇身边,呈给了武皇。 武皇随手翻了两页,脸色变得极是铁青。她知道来俊臣贪渎多年,却没想到贪渎的数额竟这般大,当即愤声道:“来俊臣,你好大的胆子!” “陛下!臣都是为陛下办事……” “住口!朕这两年命人修《臣轨》,发放各臣子研读,为的就是肃清朝纲!朕何时让你贪渎如此?!来人!”武皇不会允许来俊臣在殿上再抖出什么来,“拿下来俊臣!欺君之罪,当诛三族!” “陛下,你不能……”来俊臣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冲入殿中的卫士捂嘴拖了下去。 太平冷眼看着来俊臣倒台,话却是说给诸位大臣听的,“这本账本只是其一,本宫手里还有九本,上面有些名字可是在诸位之间。”太平锐利的眸光扫过众臣,“坦白从宽,本宫希望尔等有自知之明,凡是犯事者,今晚回去好好写罪己奏疏,陛下仁厚,定会酌情责罚。本宫奉劝各位一句,莫要有半点侥幸之念,本宫会对着账本一笔一笔地算,哪个明知有罪还不承认的,本宫定会按律加倍重罚!” -- 第368页 朝堂之上,霎时鸦雀无声。 他们只知公主办事务实,却没想到今次的案子不但办得漂亮,还连打带消地把来俊臣一干酷吏都拔了个干净。 来俊臣对武皇而言意味着什么,这些臣子心知肚明。 他们不禁偷偷窥伺此时的太平与武皇,公主凛然自若,腰杆挺直,站在百官之首,与龙椅上的武皇对视。 武皇双鬓已斑白,肃杀之气不减一分,眼底涌动着余怒。 殿下今次无疑是虎口拔牙,斩的可是武皇手中的利刃。都说武皇盛宠殿下,可经此一事,只怕殿下与武皇之间必生罅隙。 有些李唐旧臣心思转得极快,已经在这两人身上嗅到了血腥味。镇国公主不单是大周的镇国公主,只怕还是大唐的镇国公主。 平日这些臣子并未把太平放在储君人选之列,如今看来,公主已有英主之姿,只可惜公主膝下无子,即便有子也是姓武,即便是储君的上佳人选,他们也只能望而却步。 可惜了。 武皇捏紧龙椅上的龙头,肃声道:“此案太平办得好!”武皇本想趁机提拔太平,可太平已是镇国之衔,随后,武皇只得加赐了太平封邑数,足足万户。 天下苦酷吏已深,公主一战成名,名扬四海,一时之间,已算是权倾天下。 武皇迅速以贪渎之罪接连斩了数十名酷吏,来俊臣问斩那日,神都百姓都赶来围观,纷纷拍手叫好。 自此,朝堂朗朗,小人退散。 武皇拔擢了好几个新晋进士补缺官位,朝堂上以狄仁杰为相,大有君子满堂之相。随后,姚崇与宋璟办完江南肃清风月之所的案子,太平举荐两人去房州当庐陵王的幕僚。 两人听闻了公主事迹,对公主又崇敬了些许,本以为公主不会再提幕僚一事,没想到公主竟还记得当日的诺言,甚至还亲自相送出城。这两人说半点不悔,那都是假话。两人到了房州,亲见庐陵王那些享乐之举,平日谏言,庐陵王充耳不闻,不过数月光景,两人的心都凉透了。 囿于男女之别,弃英主而从庸人。两人偶尔对酌,只叹当初眼界狭窄,就算庐陵王他日能坐回龙椅,他们两人的抱负也难在庐陵王手下施展。 近年来,武皇忙于稳定朝局,四境偶有来犯,如今朝局已稳,她便开始回敬那些不安分的邻国。 王孝杰大破吐蕃与西突厥三万人,韩守忠再破吐蕃万人。同年,东突厥犯境,太平请旨率军出征。武皇担心太平,便下旨令宰相李昭德等人辅佐太平,令王孝杰等十八边将护卫,迎战东突厥。太平的兵马尚未行至战场,东突厥瞧见这阵势,便下令撤兵,太平因此混得了一份军功。 这本就是太平意料之中的事,不过上辈子得此军功的是薛怀义,这辈子她仗着先知,蹭得了这份功绩。 公主居功却不自傲,权重却不谋私。 数年来,处处为国为民,明明手下幕僚已遍布六部,却从不让人上书请立储君。随后,武皇开启武举,举国选拔将才,太平欣然接手此事,暗暗记下一些不错的武人名字,或结交或举荐,悄悄地在军中发展自己的势力。 延载元年八月,武崇训上书请铸天枢,铭记武周功业。武皇大悦,欣然许之。第二年四月,天枢铸成,高耸地矗立于天津桥畔。自此,龙门天阙、神都天街、应天门、天津桥、天枢、万象神宫、天堂,七处建筑效仿天上七星,拱现神都,以彰武皇不凡。 天册万岁元年,东突厥后汗国可汗默啜遣使请降,武皇封赏绢帛五千,赐归国公,授左卫大将军。自古民以食为天,初唐时候,时有饥荒一事发生,所以武皇极是重视农桑,经过数年努力,各州府的仓廪皆有存粮。武周疆域也在这一年空前广阔,大周国力日盛,武皇声名远播,四境无人不知。 同年十月,庐陵王第四子出生,生母不过是个身份低微的宫人。太平终是等到了他的诞生,得到消息后,便请旨武皇,欲收此人为子。 武皇起初以为太平多半会选择李重俊,没想到竟选了个刚出生的小娃娃。后来她仔细想来,小娃娃也很好,至少自小亲自养育,兴许能更亲厚些。 万岁登封元年,正月初一的祭天仪式上,武皇当着众臣下令,将李重茂过继给了太平为子,易名武崇茂。 武皇此举无疑给了众臣们心上一拳,公主有子,还是李姓的血脉,等于给了公主一个入主东宫的资格。 就在诸人以为公主会暗使下属请立皇太女时,太平却安于现状,除了平日处置政务外,心思不是放在琢玉书院,便是公主府那三个小娃身上。 公主无心帝位,昭然若揭。 李唐旧臣们寻思好几遍,本来应该是踏实的,可公主实在是太好,这样的人居然不争帝位,他们反倒开始觉得惋惜。 帝王之术,便是让人猜不到帝王的真心何在。 太平谨记武皇幼时教过她的,越想要什么,就越不表露出来。她办的实事越多,功绩越高,李唐旧臣们便会越看重她,特别是与庐陵王做对比,她的光耀足以让庐陵王黯然失色。 太平知道她就算再好,李唐旧臣们也不会主动拥立她为君,因为她膝下一共三个孩子,武氏两个,李氏一个,李唐旧臣们都会害怕公主上位以后,会将皇位传给小郡主长安,致使女主天下延续,真的让李唐山河永远沦为武周天下。 -- 第369页 太平有足够的耐心,她只须继续发展自己的势力,静待时机成熟的那一日。 第191章 邀球 事序已乱, 各人心境有异,许多人与事与上辈子已大不相同。太平仗着上辈子的印象,先一步命人防备,契丹将领李尽忠刚起事叛唐, 很快便被镇边的王孝杰成功镇压。少了这场叛战, 王孝杰没有因为后方无援战死沙场,大周因此保下了一员大将。 李尽忠死后, 他的妻兄孙万荣纠集部众, 还欲再叛,被王孝杰与娄师德联手平定。其间, 武皇欲启用武懿宗同往平叛,当朝被太平劝阻。武懿宗知晓后,暴跳如雷,当街犯事后, 太平一封奏疏上奏朝廷, 武皇不得不把滥杀百姓的武懿宗按律处斩。 上辈子的河北杀戮, 终是在这一世扭转过来。 琢玉书院经营数载,名声大盛,前往读书者已不仅是穷苦人家的女娃, 还有商贾也将自家的闺女送至琢玉书院读书。 见此阵仗, 太平出面推广女子书院, 在神都又选了两处地址, 聘请当世有才学的女子入院讲学。 起初婉儿置办琢玉书院已遭朝臣不少非议,如今公主出面推广此事,便有朝臣们往铜匦之中投了密报参了公主一本。 武皇拿到密报时,大笑着把密报递给了身边的婉儿,“瞧瞧, 他们终于急了。” 婉儿接过密报,瞧见上面陈情的公主罪状,不禁失笑道:“乱民心智?” “天下女子能读书者甚少,他们就怕女子开智太多,今后便骗不得女子了。”武皇颇是得意,“婉儿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 婉儿轻笑,“殿下该罚。” “哦?”武皇笑意微深,“如何罚?” “罚殿下重金悬赏,招揽当世更有才学的女子入院讲学,以正民智。”婉儿徐徐说完,对着武皇一拜,“陛下还可以借此密报,向各州府推行女子私塾。理由便是,恐天下女子心智不开,被人惑乱心智,是以由朝廷牵头,广推官办私塾,以正女子心智。教学内容便从……”婉儿想了想,笑意也浓了几分,“妇好开始吧。” 妇好是商朝王后,也是历史上第一位有记载的女将军。 武皇抚掌,“好!便从妇好开始。兴许琢玉书院再办个数十载,朕的武举也可以多一科女子从军了。” 婉儿点头,“此事慢慢推行,十年不成便百年,百年不成便千年,终有一日女子出将入相天经地义。” 武皇慨然点头,“这几年多亏了你跟太平,在大事上帮了朕好些事。”其实武皇已经疑惑许久,为何太平可以猜中边关那么多变故,“朕有一事,想问你与太平许久。” 婉儿恭敬垂首,“陛下请说。” 武皇缓缓道:“朕也有探子在边关蛰伏,可他们探听回来的消息,竟不如太平探听回来的消息准确,这是为何?” “大抵是……”婉儿很快便想了一个理由搪塞武皇,“殿下边境的探子都是当年刘公留给她的。” “刘仁轨?”武皇必须承认,刘仁轨是个将才。 婉儿认真道:“臣记得殿下说过,刘公用兵如神,镇守长安那几年在刘公那儿学到了不少兵法,只可惜从未上阵与敌交锋,那些学到的不过纸上谈兵罢了。” 武皇笑了,“战场瞬息万变,可不是学了就会用的。天下还是不打仗得好,百姓吃饱穿暖,朝堂君臣一心,长此以往,必能见大周盛世。”武皇说这句话时,眸光都在发亮,那是她终其一生的追求。 会的。 婉儿隐约窥见过盛世的黎明,她知道那个盛世一定会到来。 彼时已近正午,裴氏传膳归来,领着宫婢们将午膳端入殿中,布置妥当后,裴氏前来请武皇用膳。 武皇今日心情大好,便留了婉儿一起用膳。 两人吃到一半,便听见候在殿门外的羽林军启奏,“陛下,公主差人来请上官大人赴会。” 婉儿微惊,殿下从未说过,今日要赴什么会。 武皇好奇看她,“嗯?” 婉儿如实回答:“臣也不知。” 武皇扬声道:“宣那人进来。” 羽林军放了春夏进来,对着武皇跪地叩首后,方才开口,“奴婢奉殿下之令,请上官大人赴球场观战。” 武皇故作不悦,“今日可不是婉儿休沐,太平胡闹!” 婉儿连忙起身对着武皇一拜,“臣惶恐。” “朕也多年未见太平打马球了。”武皇料想今日定是太平一时兴起,正好,今日政务稍少,她也想瞧瞧太平今日葫芦里卖什么药。 “裴氏,准备皇辇,随朕去瞧瞧!”武皇当即下令。 这些年来,武皇已经习惯太平当面邀约婉儿,太平越是行事坦荡,武皇越不会往深处想,反正宫里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一个是武皇最宠爱的公主,一个是武皇最宠信的臣子,怎会堂而皇之地闹出什么两女相悦的事情来。 更何况,太平还有驸马。这几年来,武攸暨与太平在人前相敬如宾,朝中人人羡慕驸马与公主的鹣鲽情深,若真有点什么,武攸暨一定比她这个当母亲的清楚。 “驾!” 太平穿着一袭大红圆襟袍衫,脚上踩着鹿皮短靴,一手牵紧坐骑千里雪的缰绳,一手高抡球杆,准确无比地击中了落在马蹄边的马球,将马球击入了对方的球门。 “殿下威武!” -- 第370页 场边不少羽林军为殿下吆喝,与太平对阵的不是旁人,正是驸马武攸暨。 武攸暨侧脸看了一眼记筹的旗子,他竟是输了太平三筹,太平只须再进一球,这场马球他便彻底输了。 本来输给殿下也没什么的,只是马球场内外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输一球就罢了,如今看来这比分实在是悬殊,他多少有些面子上过不去。 武攸暨策马缓缓走近太平,低声道:“殿下好歹给臣一点面子啊。” “上阵无父子,凭本事说话!”太平今日本来不想打球的,路过球场听见了里面的吆喝,一时忍不住偏了进来,便瞧见武攸暨领着好几个羽林将士正在打马球。 太平看得技痒,便忍不住唤人牵了千里雪来,与武攸暨约战。 武攸暨起初那两球是想让着殿下,生怕马球场上奔驰纵横太过,伤着了公主,没想到公主根本就不留情面,等他正视公主的马球本事时,已经输了三球。 “殿下。”武攸暨低声轻求,“那么多人盯着臣呢,臣若输得太厉害了,那些个兄弟会笑话臣的。” “谁敢笑话你,你就告诉本宫,本宫指他与本宫对阵,放心,他一定输得比你多!”太平发出一串得意的笑声,懒得与武攸暨多做纠缠,勒马回到了球场正中,对着准备抛球的场边内侍笑道,“准备!” 武攸暨知道公主年少时喜欢打马球,只是没想到公主的马球竟这般厉害,厉害就罢了,竟还瘾头那么大。 看来,今日只能丢人丢到底了。 武攸暨怏怏然策马来到球场正中,暗道这一球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公主进了! “陛下驾到——!” 突然听见裴氏的声音响起,马球场中的众人纷纷跪拜武皇的皇辇。 太平知道母皇一定会忍不住跟来瞧瞧,她翻身下马,对着武皇一拜,“参见母皇。” “参见母皇!”武攸暨也赶紧下马,对着武皇行礼。 武皇老远便瞥见了场边的筹旗,示意平身后,忍不住笑问道:“红旗是哪一方啊?” 太平得意昂头,“是儿!” 武皇颇是惊讶,“朕还以为你多年不打马球退步了,没想到赢了驸马那么多。”说着,她看向武攸暨,“驸马啊,你可不能一直让着太平。” 她这话分明是给武攸暨台阶下。 武攸暨感激地笑道:“臣只是怕伤着公主……” “不用怕!好好打!”太平说完,对着场边负责竖旗的内侍道,“把旗子全部撤了,本宫与驸马重新赛过!”说着,太平看向场边观战的羽林将士,“本宫与驸马各选三人帮阵!驸马,你先选。”喊了驸马后,太平带着几分心虚,瞥了一眼武皇身边的婉儿。 婉儿面上波澜不惊,却已经给太平记下了,太平这一会儿喊了两次驸马,加上武皇喊的那几声,等她休沐,她一定要与太平好好算账! 趁着公主与驸马挑人的空隙,裴氏命人准备鲜果与甘露,扶着武皇入了观战席,入座观战。 婉儿远远望着白马上的红衣公主,思绪悠远,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那时候的殿下稚气未脱,今时今日的殿下风华绝代,可不管哪一个殿下,都是烙入她心房深处的一簇鲜红,她爱极了这样意气风发的殿下。 太平觉察了婉儿的凝望,突然笑吟吟地转过了脸来。阳光投落在她的脸上,她的笑容烫得似是会把人融化。 只见太平扬了扬手中的马球杆,少年气依旧,天真的眸光依旧,看得婉儿心跳砰砰,浑然不觉脸颊已烧得通红。 婉儿就站在武皇身侧,是以太平冲这边的微笑在武皇看来,不过是孩子对母亲的炫耀。 武皇哑然失笑,“瞧瞧朕的太平……”语气之间皆是骄傲,她爱极了这样的太平,谁说公主只能端庄贤惠,大周的公主就该像太平这样张扬,文能治国,武能入阵,半点不输男儿! 这边太平与武攸暨已经选好了羽林将士,武攸暨不想在武皇面前输球,便先挑了几个平日熟知的好手,太平记得方才入内看球时就见识过这几个人的球技。 武攸暨挑了这三人,自以为胜券在握,可对太平来说,她根本没把这几人放在眼里。 “驸马,可要当心了!”太平温声挑衅,右手握紧球杆,扬声对着身后的三人道,“好好打!赢了本宫有重赏!” “诺!”三人齐声高呼。 武攸暨笑道:“听见殿下说的么?兄弟们好好打,赢了本将军也有重赏!”他就不信了,今日这样还赢不了太平! 第192章 打球 “驾!” 白马四蹄翻飞, 马上红衣公主挥动球杆,一骑当先,即便有人在前阻拦,也犹如入无人之境。 “咣!”马球打入球门, 内侍在场外鸣锣一声, 便有人将红旗竖起,公主先下一城。 武攸暨回头瞪了一眼平日的“兄弟”, 分明好几次可以拦阻公主前行, 可这些人竟是想方设法地躲开了。 武皇在场,谁都知道武皇最是宠爱公主, 谁敢在这个地方拂公主的面子?驸马赢了,公主若是关门收拾了驸马还不舒爽,兴许会回来收拾他们哥几个。倒不如放着公主赢下比赛,博得公主一悦, 也博得武皇一悦, 反正驸马见了这两个女人也只有垂首行礼的份, 孰轻孰重,这些人已经权衡清楚。 其实,太平从一开始就料到了这样的结果。 -- 第371页 “驸马莫不是……”太平故意挑衅, “不行”二字虽然没说, 武攸暨却已能领会。 “殿下试试便知!”武攸暨脸都被气绿了, 怒声道, “再不拿出本事来!殿下可要治你们一个欺君大罪!” 武攸暨居然长进了,竟知道借太平的势刺激这三名羽林将士。 太平冷笑,依样画葫芦地回头对自己这边的三名羽林将士道:“听见没?再不拿出本事来,本宫可是要治你们欺君之罪的!” 场上双方一人一句,旁人瞧了, 只觉是公主驸马在打情骂俏。 婉儿起初还能好好看太平打球,可瞧了这样的阵仗,只觉阵阵酸涩泛上心头,若不是武皇还在这儿,她只怕要上前找个理由,把太平拖去偏殿好好教训一次。 武皇看在眼底,喜在心间。她一直觉得让太平下嫁武攸暨是委屈了她,这么多年过来,她看着太平一步一步接纳了武攸暨,多少是欣慰与释然的。 裴氏命人端上鲜果与甘露,武皇用了一些后,已经将近未时末,她觉得甚是困乏,便不等场上分出胜负,对着婉儿道:“朕觉得乏了,先回去小憩片刻,你代朕留在这里,看完这场球,回来与朕说谁输谁赢。” “诺。”婉儿领命。 裴氏上前扶起了武皇,伺候武皇上了皇辇后,由宫人们簇拥着回了寝殿。 太平瞥见了母皇的离开,余光发现婉儿尚在,不必多问便已明了定是母皇让婉儿继续观战。 难得有这样的好机会,岂能错过? 太平这下再不藏着掖着,挥动球杆,几次冲撞,再下一城,快速赢下了这一局。 “驸马,你输了!”太平得意昂头,“该罚。” 武攸暨铁青着脸翻身下马,对着太平一拜,“殿下要罚臣什么,臣便做什么。” “带着你的兄弟下去沐浴更衣,该当值的当值,莫要误了正事。”太平端着架子说完,对上了武攸暨愕然的目光,“驸马没事多练练马球,下次再与本宫打个痛快。” “诺。”武攸暨失笑,原以为殿下会当着兄弟们的面好好“罚”他,却不想竟是这样的好差事。 太平这些年对他一直不咸不淡的,说亲近算不得亲近,说疏离也算不得疏离。他年少时有多喜欢太平,这些年也被岁月打磨得只剩下了习惯。习惯有公主在视线之中,习惯有公主在人前唤他驸马,太平能如此待他,他已经满足了。如今听见太平说,以后还可以一起打马球,武攸暨就觉得高兴,难得公主主动愿与他亲近,他自是愿意之极的。 “本宫有些累,去那边吃些鲜果,歇一会儿也该回府了。”太平知道武攸暨想叮嘱什么,她先一步打发了他,“那边有春夏与婉儿在,定能把本宫伺候好,驸马先去办正事吧。” “也好……”武攸暨淡声应罢,便将缰绳递给了打理马球场的内侍们,带着一队羽林军离开了马球场。 太平缓缓策马行至球场边,与席上的婉儿只有七步之遥,她对着婉儿嫣然一笑,“该婉儿了。” 婉儿淡淡道:“臣又不会骑马,陪不得殿下打球。”语气虽淡,可当中的“嫌弃”之意太平听得一清二楚。 春夏掩口轻笑,悄然退至马球场边的偏殿,把太平叮嘱的东西拿了过来。 婉儿看着春夏手中的马球杆与马球靴,已然猜到几分太平的意思,明知故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本宫听红蕊说,上官大人偶尔会翻看马球相关的书籍,想来是想学习一二的。”太平翻身下马,暂时把缰绳递给了一旁的内侍,“趁着今日时辰还早,本宫兴致不错,便教你一二。” 亏得这会儿红蕊不在身边,不然婉儿定要瞪她一眼,这婢子的胳膊肘是越来越往太平那边弯了,怎的连这个都告诉了太平。 “臣今日不想学。”婉儿别过脸去,“殿下若无要事,臣便先回……”她话没说完,太平已快步走至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太平忍笑看着婉儿,话却是说给春夏听的,“春夏,去给裴氏传句话,就说本宫兴致上来了,硬要教上官大人骑马打球,婉儿要晚一个时辰回去。” 春夏领命后,放下了马球杆与马球靴。 “春夏……”婉儿想要阻止春夏,可春夏哪会听她的话,立即快步走远了。婉儿回头瞪向太平,“勤有功戏无益,殿下今日的政务都处理完了?” “今日尚早,回去处理来得及。”太平知道今日肯定是打翻了一缸老陈醋,若不把婉儿哄好了,她回去哪有心思处理政务? 婉儿还想说什么,太平按在了她的肩膀上,将她按坐在了席间,下令道:“你们几个,给本宫按好了上官大人。” 婉儿大惊,没想到太平竟敢在人前耍这样的无赖手段,急道:“殿下不要胡来!” “本宫想教的人,哪儿都逃不了!”太平说完,在婉儿面前蹲下,一把将婉儿的官靴褪下,便准备把鹿皮马球靴给她穿上。 婉儿实在是拗不过太平,这事若是传至武皇耳中,也不知会变成什么模样,她只得认输,“殿下莫要这样!臣自己来便是!” “你说的,自己来。”太平得逞地含笑看她,“可要穿好了。” “臣知道!”婉儿接过鹿皮马球靴,极是乖顺地把马球靴换上。她站了起来,便有宫婢凑上前来,给她绑好了襻膊,免得一会儿骑马不便。 -- 第372页 太平护在她的身侧,笑问道:“走两步给本宫瞧瞧,鞋子小不小?” 婉儿借着低头斜眼觑了一下太平,太平明明什么都知道,她命人亲制的鞋袜永远都是刚刚好。 想到这里,陈酿了许久的酸涩不由得散去大半。 太平瞧她嘴角往上扬了扬,便知她已没那么恼了,便动手牵着她来到了白马身边,摸了摸白马的脑袋,温声道:“雪雪乖,一会儿跑慢些,可别吓到上官大人。” 婉儿哪里还绷得住笑意,“打马球哪有慢慢跑的?” “必须慢慢跑,你可是第一次学马球,跑快了,本宫可牵不住马儿。”太平佯作苦恼,认真想了想,“不如这样,本宫与你共乘一骑,手把手教你!这样本宫就不必担心马儿跑得太快,本宫追不上了。” 婉儿自然是愿意的,她想这一天想了好些日子,只是这众目睽睽的,若是殿下拥着她一起打马球,只怕让人看了不太好。 “可是……” “可是什么?” 太平一脸认真,“当年本宫学马术时,也有人在后面护着,谁敢拿此事中伤本宫,这是找死!”最后几个字声音扬起,宫人们谁敢乱嚼舌根。 公主与驸马分明感情厚笃,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况且,公主与上官大人自小一起长大,这些人怎敢胡乱臆测公主与上官大人的关系。 “扶住这里,踩好马镫。”太平早已心花怒放,她不单要公主府上下习惯她对上官大人的宠惯,还要这紫微城也先习惯一二,毕竟这偌大的后宫,将来可是她与她的家。 婉儿依着太平,却还是有些许紧张。 太平一手捏住婉儿的足腕,一手扶上婉儿的腰杆,“用力踩,然后骑上去。” 婉儿咬牙,鼓足了勇气翻身骑上了马背。 太平满意地点了下头,“婉儿先松一松马镫,让本宫踩一下。” “诺。”婉儿坐在马背上,有些莫名的忐忑。 堂堂上官大人竟也有故作镇静害怕的时候,太平忍不住笑出声来,踩上马镫爽利地翻身上马,坐到了婉儿的身后。 她倏地收拢双臂,将婉儿拢入怀中,贴了个紧,这才左手牵紧缰绳,腾出右臂来对着内侍道:“把马球杆给本宫。” “诺。”内侍将马球杆双手奉上。 太平接过马球杆,在婉儿耳侧笑道:“婉儿,你拿好。” 婉儿几乎将整个背心都贴在太平心口,唯有如此,她的害怕才会少一些。听见太平的话,她想都没有多想,便牢牢地抓住了马球杆。 太平顺势覆上了她的手背,将她的手牢牢握住,“准备抛球!”说完,太平轻夹马腹,千里雪便载着两人行至球场正中的地方。 “别怕,我在。” 太平在她耳侧轻语,语声微酥,激得婉儿不禁身子微微一颤。 “还请殿下……”婉儿低声提醒,“注意分寸。”这里毕竟是紫微城,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呢,殿下若是做得太过明显,只怕要招惹大祸。 “我有分寸。”太平收拢左臂,逼得婉儿贴得更紧了些,她得意笑了,“这样……刚刚好……呵……” 太平的笑声好似春风,温暖又醉人,足以将她所有的惧怕驱散。 婉儿一旦入了她的怀抱,就想一生一世醉死在这儿。她侧脸看她,情不自禁地绽放了笑意,“确实……刚刚好……” “咣!” 内侍鸣锣,场边的另一名内侍将马球高高抛起。 太平猝然催动马儿驰向那枚马球的落点,“看好了,就这样,看准落点,挥杆打上去!”太平牵引婉儿的手臂,看准了马球的落点,抡杆一击,正中马球。 马球飞箭似的朝着球门的方向飞去。 太平纵马追向马球,在马球再次落地时,牵着婉儿的手再次击中马球,不偏不倚,直直地飞入了球门。 “进……进了!”婉儿满心雀跃,这是她这一世第一次击球入门,她有些不敢相信,侧脸看向太平。 太平莞尔,“上官大人悟性甚高,一教就会,这次你自己来!”太平松了她的手,双臂自她肋下穿过,牵住缰绳调转马头回到了球场正中,对着场边的内侍道,“再抛一球!” “诺。”内侍见公主玩心大起,哪敢不伺候好了。 婉儿虽说紧张,可有了方才那枚进球,这会儿跃跃欲试。身后有太平护着、抱住,她还有什么害怕的呢? 有些事只因从未涉略,所以才会惶恐,一旦踏入领域,只要想学,岂有学不会的道理? 婉儿向来是不服输的性子,她学着殿下方才的挥杆,击向马球的落点,可是看着简单,自己动手却掌握不了分寸,这一杆打是打中了,可力道偏向,马球竟是滚出了边界。 “哈哈。”太平忍不住笑出声来。 婉儿羞得双颊通红,“殿下莫要笑话臣!” “没事,再来。”太平鼓励婉儿,示意内侍把马球重新抛进来。 婉儿这下是起了兴致,挥舞球杆,这次却堪堪击空了马球。 “哈……咳咳!”太平强忍笑意,顺势握住了她的右手,“本宫还是再教你一回吧。”说着,她的脸颊贴在了她的耳翼上,语气酥软,“马球要打这儿……看准了……这样……”她挥舞球杆,击中了马球。 马球直飞,她策马追去,再补了一杆。 -- 第373页 球入球门。 婉儿心跳加快,她知道她绝对不是因为这一球入了门,而是因为太平的肌肤滚烫,已经撩起了她心底的情火。 呼吸微沉,心跳狂乱。 婉儿哑声道:“今日……殿下就教到这儿吧……” 太平知道她这模样是因为什么,教是肯定只能教到这儿了,低哑问道:“本宫打了一身汗,可否去大人那儿梳洗梳洗?” 婉儿怎能拒绝这样的邀请? “也好……” 随后,太平与婉儿双双下了马,两人忽然话少了许多。 太平耐着性子交代宫人们收拾球场后,便跟着婉儿回到了西上阁。 婉儿叮嘱红蕊在外等候春夏,给太平打了一盆热水来,便匆匆走进了阁中。 热水是肯定用上了的,账自然也是要算的。 “殿下该罚!” “罚……怎么罚都依婉儿……”殿下的呢喃近在咫尺之间,无疑是淋在火焰上的酒汁,她缠紧了婉儿的身子,咬了一口婉儿的耳垂,催促道:“你才是驸马……” 第193章 仇心 随着太平在朝堂上的威望日盛, 黯淡的不仅仅是远离朝堂多年的庐陵王李显,还有一直被武皇养在膝下的临淄王李隆基。 武皇给予他皇孙该有的尊崇,读书、骑射、礼乐皆找了当世名士传道,却从不给他开府参政的机会。是年, 李隆基已经十五岁, 每日活得像个富贵闲人,每日不是与羽林军打打马球, 便是抱着羯鼓在宫外府邸中高歌半宿。 当年皇嗣犯事, 武皇虽说没有昭告天下事情真相,朝臣们却已心知肚明。皇孙李隆基能得武皇如此宽待, 能这样平平安安地当一世富贵王孙,已经是武皇的天恩浩荡。李唐旧臣们虽然惋惜,却没有谁上书请旨,请武皇允李隆基开府招募幕僚。 他们多年前曾经憧憬过, 若是皇孙李隆基继位, 或许能比庐陵王好些, 可这几年下来,镇国公主光耀四方,膝下李唐皇孙崇茂机敏可爱, 小小年纪便被武皇破例封了秦王。秦王这个称号对李唐旧臣而言意味着什么, 武皇知道, 太平知道, 天下人也知道。 天可汗太宗皇帝的威名尚在,武皇决口不提庐陵王,盛宠皇孙崇茂,如此明显的暗示,朝臣们都不是傻子, 已经猜到了武皇储君的真正人选。 朝臣们想,若是李隆基承继大统,他日势必会追封皇嗣李旦为帝。一个险恶到杀子、违背了“仁”字的皇帝,怎配享宗庙香火,受万民敬仰?崇茂却不一样,母亲太平时刻教导他爱民如子,尊师重道,只要提起小、秦王,谁都忍不住竖起大拇指,夸他一个“好”字。 武平安今年刚好十岁,也许是传了梅氏的温婉性子,不像他父亲武攸暨那边莽撞,平日最喜读书识字。每次婉儿来府中拜访,他就想央着婉儿讲诗论经,起初婉儿看他眉眼与武攸暨神似,并不想搭理太多,可他实在是心诚,央了婉儿太多次,婉儿最后还是心软了,每次来府中都会抽出半个时辰教他诗文。 至于长安郡主那边,自小便是武皇与太平的心头宝,想学什么,便聘请当世最好的老师来教她。她的悟性很高,学东西也比崇茂快,许多事情一点便通。武皇爱极了小郡主,每个月都要接小郡主回宫住十余日,太平派人去接,武皇便打发婉儿来,让婉儿跟着太平去忙女子书院之事。 武皇有多宠长安郡主,整个神都皆有耳闻。传闻,她可以让长安郡主同坐龙椅,手把手地用朱笔教她写字,有时候遇到盖印,她也让长安郡主帮手盖印。仅仅七岁,武皇对长安郡主的盛宠让人惊叹,偶尔太平也会对着武皇说两句酸话,有了孙女,都不疼她这个闺女了。 武皇每次看见太平如此,她都满心欢喜,女儿不管多少年岁,遇上了母亲,总有忍不住撒娇的时候。 婉儿常常会心而笑,有些事殿下不提,她也明白殿下在想什么。 她们都知道武皇的寿数,这些日子能多陪武皇一日,便多一日温情脉脉。同样的,婉儿在郑宅陪同母亲的时光也多了许多。 什么野心,什么谋算,都在这样的时光里柔软了。 武皇享受起了天伦之乐,这本是天家最大的奢侈,却实实在在地发生在了她与太平之间。有时候武皇提起太平,满心满眼都是幸福的光彩,这是雉奴给她的最好礼物。她的太平,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儿,从未辜负她的期望。 女皇一家其乐融融,远在房州行宫的庐陵王一家也算过得安宁。对李隆基而言,父亲才是输得最彻底的那一个。 虽说武皇下过命令,不允朝臣探视疯了的庶人李旦,可武皇从不拦阻李隆基去探视父亲。其一,这是人之常情,李隆基身为人子应当探视,这是皇室立本的“孝道”,必须做给天下人看;其二,李隆基越是亲近李旦,他便离储君之位越远,天下人都看得出来,李旦这一支是不可能承继皇位了。 是日,整个神都都沐在绵绵秋雨之中,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张巨大的雨幕笼罩在神都之上。 雨丝斜飞,从窗口落入殿中,将铺在几案上的宣纸濡湿。 “临淄王。”候在殿外的宫人们对着李隆基一拜,十五岁的他眉目已开,眉眼像极了年少时的李旦。他最喜穿墨绿色的圆襟袍衫,此时只戴了一顶寻常幞头,只听他沉声应了一声,便掀起竹帘,走入了殿中。 -- 第374页 李旦已经疯傻多年,只要他不哭不恼,宫人们便由着他抱膝蜷缩在墙角,垂着脑袋沉默大半日。 “阿耶。”李隆基每次看见这样的父亲,都心绪复杂。他轻唤一声,先去把敞开的窗户关上,免得李旦着凉。 李旦听见了熟悉的声音,缓缓抬起脸来,对着李隆基咧嘴一笑,像是孩童一样地对着他招招手,“来……来……” 李隆基低头走了过去,跟李旦一起坐在地上。 李旦牵紧了他的手,平日除了伺候他的那几个宫人外,他只会对李隆基这样亲近。他急切地抓了一把边上的点心塞给李隆基,“吃!吃!好吃!” 李隆基眼眶微红,“阿耶,你真的甘心么?” “吃……吃……”李旦不懂儿子的意思,热情地往李隆基嘴边塞点心,“好吃……” 李隆基哂笑看他,仿佛在看天下最大的笑话。他的父亲本该是天下之主,他本该是入主东宫的储君,竟落到这样的田地,疯傻余生。 阿耶倒是舒坦了,什么都记不住了,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也好。可他李隆基不一样,他记得母亲临终时绝望的眼神,记得父亲胆小如鼠地缩在角落不发一言,记得武皇的心狠手辣,也记得姑姑太平的冷漠与不屑。 同是皇孙,凭什么崇茂就可以得到姑姑那样的眷顾? 他从小到大做错了什么?分明一切都是父亲做的决定,他与阿娘只是受害者,凭什么要受到牵连,一辈子背负父亲的罪孽? 庐陵王庸名在外,武皇宁愿让这样的人开府招募幕僚,都不愿让他李隆基开府,凭什么?! 为何要这样处处防备他,打压他? 为何? 人人都说武皇这些年来甚是疼爱他,可他一清二楚,武皇对他的疼爱不及长安郡主的十分之一,不过是怜悯罢了。 像打发乞丐一样的怜悯,他从不觉得自己是大周的富贵闲人,只觉自己是武皇养在身边的一个李唐乞丐。 心情好时,给他打发点恩赏,心情不好时,谁记得神都还有他这个临淄王? “吃!吃啊!”李旦塞了好几下,李隆基迟迟没有接点心,他猝然来了脾气,声音比方才扬高好些,“吃!给我吃!” 李隆基骤然扣住了李旦的手腕,眼底泛起了一阵厉色,“你以为你还是皇嗣么?”他的手指用力,捏得李旦忍不住大声呼疼。 “杀人了!杀人了!” 宫人们探头进来,只瞧见李隆基用力将他扶起,宫人们不禁舒了一口气,庶人平日噩梦惊醒也会叫唤杀人了,看这阵仗定是疯病又犯了。 “阿耶坐在地上容易受凉,我只想扶他去榻上坐着,这里都交给我,你们候在外面便好。”李隆基简单解释完,等宫人们退出去后,便扶着李旦坐回了榻上。 李旦还想挣扎,却被李隆基按住,低声问道:“你还记得你是皇族么!”说着,便狠厉地将李旦松散的衣裳重新收整妥当,死死盯着李旦,沉声道:“看着我!阿耶!” 李旦眸光涣散,只看了一眼李隆基,又侧过了脸去。李隆基双手捧住李旦的脸颊,逼他正视自己的愤怒与仇恨,他的声音沉下,“你还没有输……你还有儿……” 李旦眼底闪过一丝光亮,“有……有……”神智难得一瞬清明,他很快便聚起泪来,“别……别乱来……” 李隆基眸光阴沉,眼底涌动的是不属于他这个年岁的阴霾之色,“帮儿一回,好不好?”他在小声哀求,也在低声命令,“儿不能困在神都……儿需要个理由离开……”只有离开神都,他才能发展自己的势力。 哪怕要蛰伏数十年,只要能拿回属于他的东西,他什么都愿意给! 李旦经年疯傻,本该是壮年的他鬓发苍苍,像极了一个垂暮的老人。他搭上了李隆基的肩头,死死捏住,目光从质疑到释然,从释然到坚定,“想好了?” 李隆基重重点头,“儿只姓李!”他相信天下人一定等着大唐回来,他愿意孤注一掷地冒险一试,也好过这样活得不温不火。 李旦看着年轻的儿子,只是他膝下最后的一个孩子,如今也是个大人了。 他欣慰地覆上了李隆基的脸颊,哑声答道:“去吧……” 李隆基忍泪点头,重重地对着李旦叩了三个响头。 李旦痴傻一样地笑了笑,“三郎你是阿耶的骄傲……” 李隆基哽咽难语。 最终李隆基亲手帮父亲把散乱了多年的头发梳理整齐,拜别了父亲。 数日之后,李旦用烛台刺入了自己的心口,结束了这一世的囚徒生涯。李隆基趁机上书,请求为李旦守孝三年,将李旦的尸骨运回长安埋葬。 武皇没有理由拒绝李隆基,李旦毕竟是她亲生的儿子,人死一了百了,武皇说一点不难过都是假话,她顺势追封了李旦一个郡王衔,特准李旦入葬皇陵脚下。 李隆基欲效仿太平当年蛰伏之法东山再起,离开神都后,他事事小心,蛰伏了好几个月,才敢私下结交长安城的一些小吏。 可他并不知,如今的长安留守李澄一直都是太平的心腹,李隆基的一举一动早就被李澄一封密信送入了公主府中。 第194章 铺路 今日恰好是婉儿休沐之期, 她在郑宅陪郑氏用过午膳后,便去了公主府拜访。 -- 第375页 太平坐在正殿之中,手中拿着密信反复看了好几遍。 春夏伺候在旁,瞧公主脸色不太好, 也不敢多话。好不容易瞧见婉儿领着红蕊来了, 她快步迎了上去,对着婉儿行礼后低声提醒:“殿下心情似是不好。” 婉儿微笑, “我来。”说完, 递了一个眼色给身后的红蕊,“去陪春夏说说话。” 红蕊听见这话大喜, 激动地对着春夏伸出手去。 春夏牵住了,两人有说有笑地退下了。 婉儿踏入正殿,走近太平时,太平还在盯着密信, 眉心微蹙, “殿下是遇上什么难事了?”婉儿已经很多年没有瞧见太平这样了, 想来此事一定不简单。 太平抬眼,示意婉儿坐到身边,“来, 坐这儿。” 婉儿在太平身边坐下, 太平把密信递了过去。婉儿接过, 低头匆匆扫了一眼, 不禁冷声道:“依样画葫芦!” “本来念着他年岁小,不想赶尽杀绝,瞧瞧,果然骨子里就是坏的。”太平稍加思索,“宫里的探子说, 四哥自杀前几日,李隆基去看过四哥,还激得四哥发过一回疯症。” 婉儿蹙眉,“他不能再留了。” “上辈子,他用哪只手杀的你?”太平静静地看着婉儿,语气里透着冷冽的杀意。 婉儿牵过太平的手,温声道:“那已是上辈子之事。”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这是他欠你我的。”太平握住她的手,垂下头去,轻轻摩挲着婉儿的手背,“我虽恨他,可这辈子也给过他生路了,是他自己找死,可怨不得我。” 婉儿知道太平的心思,“殿下不想用死士刺杀?” “我想让他身败名裂。”太平抬头,一字一句地道,“上一世他如何颠倒黑白,这一世我便让他尝尝是什么滋味。” 婉儿摇头,“他借守陵一事远遁长安谋事,一定不会轻易上钩。倒不如动用死士,早些解决了好。” “婉儿……” “这次依妾好不好?” 婉儿紧了紧太平的手,继续道:“殿下何必与他一个小人置气?” 太平半晌不语,抿了抿唇角,释然道:“也是,费心筹谋那么久,还不如把心思花在阿娘身上,多进宫陪陪她也好。” 婉儿点头,“殿下英明。” “不提他了!”太平已经打定了主意,此事吩咐李澄办妥便是,“离母皇的寿诞还有一个多月,这次母皇悄悄派了武攸暨去房州,请三哥一家回神都团聚,想来母皇是想一家人聚上一聚。她把寿诞一事交给我来负责,婉儿你给我出出主意,这次的寿宴怎么办好些?” 婉儿瞧见太平终于露了笑容,佯作深思安静了片刻,“其实不必大费周章,妾想,一家人坐下来吃顿家宴即可。” 太平狐疑,“母皇会不会觉得小家子气了?” “重要的是情分,不是排场。”婉儿这些年看着武皇身上的变化,曾经是多么的杀伐决断,如今是多么的柔软。一半因为长安郡主实在是可爱,一半因为太平实在是让人放心。武皇以为这辈子再难寻回这样的温情,可是太平给她办到了。 太平会心一笑,“都依爱妃的。”说着,太平往婉儿膝上一躺,撒娇道,“这两日都留在府中吧。”说着,牵了婉儿的手覆上额角,“好好给我揉揉。” 婉儿也想多陪陪公主,可休沐只有一日,“殿下要按规矩办事。” 太平躺平,仰望婉儿,“本宫就是按规矩办事,我已经跟母皇说好了,要你帮着我办寿宴,所以什么时候帮完,什么时候放你回去。”说完,太平牵着婉儿的手,在她掌心亲了一口。 婉儿笑而不语,这两日武皇定然又想把长安郡主留在身边了,所以又把她打发来陪太平办事,以作安抚。 太平慨然一叹,“早知如此简单,上辈子就该把万泉送去母皇身边,何必送什么张氏兄弟。” 提到这两人,婉儿忽然想到了什么,“张易之与张昌宗?” “嗯。”太平坐了起来,故作吃味,“上辈子那张六郎可喜欢你了,时常悄悄顾看你,本宫都瞧见好几次了。” 婉儿肃声道:“那是他无礼,与妾无关!” 太平连忙哄道:“是是是。” “这两人妾近日见过。”婉儿认真说道,“陛下那时正在处理政务,命妾把这两人打发了。” “进宫了?”太平笑容一僵,“谁人送的?” “还能是谁?武三思死后,武崇训那巴结陛下的劲头青出于蓝。”婉儿最是讨厌这种庸碌巴结之辈,她忽然一顿,恍声道:“是了!” 太平愕然,“怎么了?” “今次武皇突然想到庐陵王一家,只怕是想武李联姻。”婉儿记得,今年安乐应当十六了,她提醒太平,“武崇训上辈子是谁的驸马?” 太平冷嗤,“把安乐嫁给他,让他头疼几年也好。” “可对殿下而言,这是莫大的好事。”婉儿联系局势,“武李联姻,两氏血脉联姻越多,殿下与庐陵王便是半斤八两,他们才能看见殿下的德才,这是陛下在给殿下铺路。” “阿娘总是想着我……”太平只觉五味杂陈,一想到他日张氏兄弟会成为阿娘身上的一个洗不干净的污点,她就想提着剑冲过去,直接把这两个涂脂抹粉的面首砍了! 婉儿觉察了太平的杀意,安抚道:“这一世不同了,殿下已经是权倾天下的镇国公主。宫内有臣看着,宫外有殿下守着,这两人只要犯事,我们便顺势把他们除了,如何?” -- 第376页 “知我者,婉儿也!”太平高兴极了,在婉儿鼻尖上点了一下。 婉儿莞尔,温声道:“躺好,我给殿下揉揉。” 太平像个孩子一样重新躺回婉儿的膝上,由着婉儿温柔按抚额头,舒服地合上了双眼。 李隆基要杀,可也不能让他死得太痛快了。 上辈子他把婉儿斩首祭旗,这辈子她便要他身首异处,方能消心头之恨! 当晚,太平召见李凌,命他给李澄送去密信。密信上写得清楚,太平下令动手,要死士将李隆基的尸首大卸八块后,抛去野外喂狼狗。 且说武攸暨秘密抵达房州后,直接入了行宫宣读诏令。韦滟盼这一日已经盼了十余年,虽说太平如今的威名鼎盛,可武皇膝下只有李显这一个儿子了,这天下岂有传女不传男的道理?她喜滋滋地打扮了一番,跟随李显上殿接旨。 武攸暨很快宣读完圣旨,当日便准备好了马车,领着百人羽林军护卫,带着李显一行人先行踏上了回神都的路,其余幕僚遵旨留在房州。 这几日风雪甚大,所以马车走得很慢,有时候遇上山道积雪,武攸暨只能带人清理山道,才能让马车平稳过去。 彼时已近黄昏,暮色渐深,此地离今晚落脚的驿馆还有十余里。风雪白茫茫地将山林覆上一层厚雪,四处都散发着刺骨的寒意。 眼看山道积雪深厚,武攸暨只得下马吆喝着羽林卫士先行开道。 李显这些年身子大不如前,最是畏寒。虽说母亲召他回京是天大的好事,可他一想到母亲那气势汹汹的模样,就忍不住发怵。 韦滟瞧见他那窝囊模样就忍不住怨愤,当年以为嫁他等于坐稳了皇后之位,可没想到竟嫁了个窝囊废,在房州一待便是十余载。她最好的年华,最好的光阴,都陪他一起葬送在了房州。 “回京好好与母皇说话,多说点好听的,知道么?”韦滟严肃提醒,“你要多学学太平,瞧瞧人家这几年这镇国公主当的,比你这庐陵王威风多了!” 李显拢了拢身上的裘衣,“太平自小便得母皇喜欢,我哪儿学得来?” “学不来也给我学!”韦滟气急,忍不住提溜了李显的耳朵,“你当初是怎么保证的?你忘了?” 李显赶紧求饶,温声道:“记得!记得!” 韦滟并没有立即松手,逼着李显又说了一遍,“说!你答应了妾什么!” 李显吃痛,只得老实道:“若我能复见天日,日后滟娘想做什么,我便任你做什么!” 韦滟这才松了手,经年房州苦闷,她脸上已有风霜的痕迹,即便少时艳冠群芳,如今也只能算是尚有风韵女子。 “裹儿,别下去!”忽然,马车外响起了一个女子声音,李显与韦滟都认得,正是他们的三女永泰县主。李显已经降为郡王,所以膝下嫡女循例封为了县主。李显膝下女儿众多,庶女已经出嫁了好几个,如今只有永泰与安乐两位县主没有出嫁。今次回京,李显与韦滟便只带了这两个女儿与重润、重俊两个儿子。 永泰与安乐共乘一车,重润与重俊共乘一车,两辆马车便跟在李显与韦滟的马车后面。想来定是在车上待得无趣了,所以安乐才忍不住跳下了马车,出来透透气。 韦滟最是宠爱这个小女儿,平日但凡她喜欢的,韦滟从不拦阻,是以她的性子骄纵,远胜当年太平十倍不止。 但是必须承认,安乐确实是承了李显与韦滟容貌最美之处。 她虽只有十六岁,却已是光艳照人。 只静静地站在马车边上,淡淡的雪光照在她的脸上,那肌肤有如凝脂,朱唇红艳,颊上的胭脂抹得恰到好处,特别是她眉心处的那一点梨花花钿,衬得她的眉眼如仙似画,艳丽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有两名羽林将士一时看得痴了眼,韦滟掀帘恰好瞧见了,忍不住喝道:“县主也是你们直视的?好大的狗胆!” 羽林将士听见喝骂,匆匆对着韦滟一拜,便垂头继续清理山道。 韦滟看向安乐时,招了招手,声音瞬间柔软了七分,“裹儿,来。” “阿娘。”安乐含笑走了过来,“何事?” 韦滟柔声道:“外面冷,可别冻着了,上车暖着。” “儿闷死了,不想一直待在车上。”安乐嘟嘴小声哀怨,那面容若是让少年郎瞧见了,定能让人酥透心扉,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都给她拿下来。 第195章 暗箭 “咻!”正当此时, 只听寂静的山林中响起一声惊弦响声。 站在马车边的安乐只觉一阵凉风擦面而过,冷箭猝不及防地正中韦滟的心口,霎时一团鲜红的血渍便浸染开来。 “救我……救我……”韦滟痛呼捂胸,拼命拉扯李显的衣角。 李显惊慌失措地将她拥入怀中, 不知该如何救她, 扯着嗓子大呼道:“来人!快来人啊!” 安乐被眼前的景象吓白了脸,等回过神来, 忍不住大声痛呼起来, “阿娘——!” 听见动静的李重润与李重俊两人掀帘望了过来,李重润探出半个身子, 急问道:“发生了什么?!” “咻!” 又一支冷箭来袭,李重润还没来得及躲避,箭矢便穿入了他的左眼。 “啊!”李重润捂眼痛呼,被身后的李重俊一把拽回车厢。 武攸暨闻声带兵回援, 大声道:“你们留下保护皇孙!你们几个跟我来!”说罢, 他抽出佩剑, 领着一队人马冲入雪林。 -- 第377页 林中响起了好些窸窣声响,武攸暨带人循声追去。 “咻!咻!” 武攸暨劈下这几支暗箭,追向箭矢来处。此人身形极快, 是个死士好手。若是拿不住此人, 武攸暨真不知如何与武皇交代, 毕竟接庐陵王一家上京是密令, 神都知悉者并不多。 “重润……重润……”韦滟听见了儿子的哀嚎,不禁忍痛呼唤,可声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虚弱。 李显看着怀中妻子的鲜血越染越多,吓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安乐被羽林将士护在身后, 这会儿双腿发软,瑟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那边!” 林中响起武攸暨的一声厉喝,兵甲声霎时四起,终是将那名刺客团团围住。 刺客是个十多岁出头的少年郎,他自知无路可逃,竟是拿起一支箭矢,狠狠穿入了自己的喉咙。 武攸暨已然来不及阻止。 少年倒地气绝,武攸暨带人上前搜索此人身上的线索,只翻出一张皱巴巴的信纸,上面写了一行字,“刺杀庐陵王与皇孙。” 字迹熟悉,是武攸暨认得的。 殿下?! 武攸暨震惊无比,他不敢声张,先行将信纸收入怀中,吩咐道:“此地不宜久留!撤!”他带人赶回山道时,只听李显发出一声哽咽的呼声。 他终是开了口,却也是此生最后一次唤她滟娘。 武攸暨还来不及上前检视,又听另一车响起了李重俊的痛哭声,“阿兄!阿兄!”武攸暨快步走过去探看皇孙的情况,只见李重俊紧紧地抱着李重润的尸首,痛声哀嚎。 武攸暨探上李重润的鼻息,已然气绝。他快速检视李重润的伤处,只见箭矢自左眼处穿破了他的脑袋,即便华佗在世,只怕也难以起死回生。 李重俊一把扯住了武攸暨的甲胄,颤声道:“姑父,你救救阿兄,救救阿兄!” 武攸暨无奈沉叹,只得无声摇头。 “阿兄——!”李重俊惨声大哭。 李显闻声,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打击,顿时两眼一翻,瞬间昏厥过去。 庐陵王一家遇刺的消息传回神都,有如一记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溅起无数水花。凶手自戮当场,等于是断了线索。武皇将幸存之人收置妥当后,便立即命狄仁杰追查此事。 放眼天下,庐陵王亡故最大的得益者莫过于太平。一时之间,流言四起。有人说,这是公主惧怕庐陵王还朝,夺了继子崇茂承继大统的资格,所以公主才对庐陵王下了狠手;有人说公主故意选在驸马护送时下手,为的就是洗脱嫌疑,人人皆知驸马公主感情要好,有驸马这重挡箭牌,便不能坐实公主买凶、杀人的事实;也有人说,武皇又起了立武氏为储的私心,一面秘密接庐陵王入京,一面差人暗杀,好绝了李唐旧臣的念想。 世上流言本就是三人成虎,起初还有人不信这些,可说的人多了,那些不相信的人便选择了沉默。 如今庐陵王惨遭丧妻丧子之痛,终日昏昏沉沉,半疯半癫,竟还信了流言之语,每次武皇前去探看,李显便跪地叩首,反复说着没有觊觎皇位的念想,求母皇饶命。 这样的言辞无疑加重了此事的阴霾,加上狄仁杰迟迟没有查出东西,不论是武皇还是太平,都无法从这桩案子中抽身。 不久之后,长安传来了临淄王遇刺失踪的消息,无疑是在这桩案子上淋上了一碗烈酒,将火焰烧得极是炽热。 百官各有心思,尤其是李唐旧臣们瞧见先帝的皇孙只余下了重俊与崇茂两人,眼看李唐血脉所剩无几,他们如何不急,如何不惧? 先前还觉得公主事事务实,并无争权夺利的野心,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他们只觉心颤,万一这些年公主都是装的呢?万一武皇想延续女主天下,传位给公主,然后公主再传位给郡主,那天下男子岂不是要向女人臣服百年? 他们彻底慌了,也彻底坐不住了。 这些天密信铺天盖地而来,哪家大人又密见哪家大人了,哪家将军又与谁密会了,这些事无一不透着危险的气息。 山雨欲来,满城阴云。 武攸暨静默了好几日,终是忍不住拿着那纸密信来到公主府。万幸那日随他护送庐陵王一家的羽林军都是他的心腹,跟他进入山林追拿刺客的也只不过十余人,他想法子封了他们的口,这才把刺客身上搜出密信一事压了下来。 太平这几日虽然担忧,可面上依旧我行我素,只因她知道,这个时候做什么说什么都要万分小心,不必解释,也不必心虚,耐心等待狄公与长安那边的消息才是上策。 武攸暨急匆匆地走入内殿,屏退了殿中的宫人,冲口而出,“是殿下做的么?” 太平凉凉地看着武攸暨,“你说呢?” 武攸暨不想与她绕弯子,把密信拿了出来,递给了太平,“殿下何必这般急!” 太平接过密信,看着上面的字迹,蹙眉道:“你从哪里得来的?” “那日刺杀庐陵王的刺客身上搜出来的!这几日我已帮殿下压下了!”武攸暨急道。 太平安静地把密信递还了武攸暨,淡声吩咐,“将此信呈给母皇,然后让母皇按律把本宫拿入天牢。” 武攸暨瞪大眼睛,“殿下疯了么?!” “是你疯了么?知情不报,可知这样反倒会误事!”太平反击,“你若真想帮本宫,就照本宫说的来。” -- 第378页 武攸暨不明白太平的意思,“如此一来,朝臣们一定会对殿下群起而攻之!” “我没有做过的事,本宫相信母皇一定会还我一个公道!”太平笃定说完,挑眉冷嗤,“你我相识多年,你应该知我的品性,我若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当年就不会容下梅氏。”太平的语气像刀子,一瞬捅入了武攸暨的心房,“这些年来,你总问我为何就是不让你做真正的驸马?你摸摸你的心,今次之事你信我几分?常言道,夫妻当同心,你与本宫的心同过么?你若真当我是你的妻,你便不会疑我买凶、杀人,更不会多此一举地隐瞒证物,为那个躲在暗处陷害本宫的人做帮凶!” 武攸暨顿时语塞,支吾道:“我……我只想帮殿下……” “帮我?你隐藏罪证,传到外面便是另一种说法,你还嫌外面的流言蜚语不够多么?”太平怒声质问。 武攸暨终是哑口。 两人沉默了许久,太平忍不住催促道:“还愣着?” 武攸暨担心道:“真要如此冒险?” 太平点头,“你再耽搁一日,本宫的嫌疑便大一日。你若真想帮我,就立即入宫禀明母皇。”略微一顿,太平又补充了一句,“帮我带一句话给母皇,敲山方能震虎。” “哦。”武攸暨实在是听不明白太平的话。 “快去啊!”太平再催了一声。 武攸暨只得垂头离开公主府。 驸马走后不久,婉儿借着探视琢玉书院的空隙偏至公主府。这几日流言四起,公主却不辩不语,她想来问问殿下到底是做何想法? 太平坐在正殿,刚拿起一本诗书,准备打发打发时间,瞧见婉儿来了,微笑道:“上官大人瞧见本宫安好,便可以回去了。” “殿下这是何意?”婉儿不悦。 “弃车保帅。”太平也不与她绕弯子,直接点明了话,“本宫与母皇,总要有一个从这个案子里干净抽离出来。” 她愿意做这个众矢之的,暂时保全武皇。 婉儿在太平身边坐下,“此案可有眉目?” “本来没有眉目的,可现下有了。”太平起初说不担心都是假话,方才瞧见了那纸密信后,便猜到了这桩案子的真凶到底是谁,“我有一字总是写不好,直到近年,方才写得好看了些。”说着,太平牵过婉儿的手,在她掌心写了一个“王”字。 婉儿记得这个字,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幼时,太平写这个字总是太过端正,少了点味道。 “本宫曾经守过三年的皇陵,那时候做得最多的事便是抄写经文。”太平缓缓说着,“有人仿写本宫的字迹,这个‘王’字的书道仿的便是经文里的,并不是现下本宫笔下的。”说着,太平知道婉儿一定没有完全明白,解释道,“武攸暨藏下了一纸密信,是从刺杀庐陵王刺客身上搜出来的,密信上的字迹便是仿写。” “幕后之人是……”婉儿想到了那三个字,“李隆基?!” 太平讥笑,“瞧瞧,我想给他个痛快,他可不会给我痛快。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城府,一出手便是这样的狠招,我若不能亲手要了他的命,实在是寝食难安。” 婉儿追问,“长安那边的死士失手了?” “尚未动手,李隆基便遇刺失踪了。”太平如今想来,只怕这就是李隆基的后招,等到天下舆情将她撕个粉碎后,他便是得益者。 仅用一个刺客,便四两拨千斤地撼动了太平这些年来在朝中的威望,现在还躲了个无影无踪,想来神都这边一日不出消息,他便一日不会现身。 “我必须进天牢。”这是太平唯一破局之法。 婉儿握住太平的手,“臣陪殿下打赢这一战。”话音落下,她暗暗咬牙,终她一世,她一定要手刃李隆基,断了这个祸首! 第196章 屠刀 陇西一带, 山岭纵横,尤其是入夜之后,山势与阴沉的天幕融在了一起,尤其是深山里, 一眼望去皆是漆黑。 深山里有一处隐蔽的庙宇, 这群人已经在庙宇中逗留了半月有余。 庙宇正殿之中,火焰烧得柴火噼啪作响。 李隆基与十余名少年武士围火席地而坐, 整个庙宇静得只剩下柴火的噼啪细响。这几日天已放晴, 山中的积雪已经融化大半,可半夜还是寒风瑟瑟。 李隆基拢了拢身上的大氅, 只觉寒意袭人。他不时焦灼地张望庙外,等待着他期盼许久的消息。 “我们还要在山里躲多久?”静默许久的少年终是忍不住开了口。 李隆基眸光沉下,低哑道:“再等等。” “郡王到底在等什么?”少年只想要个答案。 李隆基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脸上,张了张口, 最后选择咽下那些解释的话。姑姑太平权势滔天, 这些年来竟无一人上书请立为皇太女, 世人都说她持重镇国,不争不抢,可李隆基就是不信, 这个女人没有半点野心。 父亲李旦当年那一击输得太惨, 连累他根本没有资格继承大统。他若想坐上龙椅, 就必须来此釜底抽薪之计, 以天下男人的尊严为刃,先堵死姑姑继承大统的可能。 母亲不是皇太女,儿子崇茂便当不得名正言顺的皇太孙。 姑姑的权势越大,男人们便越是忌惮她。武皇已经当了十年皇帝,男人们已经叩拜一个女人十年, 他们一定不能容忍再向另一个女人叩首数十载。 -- 第379页 庐陵王虽然愚钝,不得臣心,可他毕竟是武皇膝下最后一个活着的子嗣。他若在回京路上出了事,最大的得益者便是太平,最大的嫌疑人也只能是太平。 若能杀了庐陵王与李重润,等于是一箭双雕,既拔除了两颗绊脚石,又将天下舆论都引向了姑姑。 李隆基的手下大多是少年武士,并无实权。他若能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回报,这第一局便是他的大胜。所以李隆基挑了好几名死士,去往房州埋伏,寻机下手。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一张纸条,纸条内容一模一样,字迹也是李隆基仿写太平字迹数月的成果。 只要庐陵王遇刺,不管是在道上,还是在房州,没有人会把嫌疑的目光落在李隆基的身上。第一步只要行动过,不管结果如何他便紧跟着走第二步,假装遇刺遁入山林,等待神都那边传来消息。 他也是受害者,等于是补了太平一刀,也等于给了武皇一个选择题。 要稳定江山,就必须舍了太平。 要庇护太平,便会大失人心。 以李隆基对武皇的了解,他知道这个祖母有多狠,有多贪恋权势,他笃定武皇一定会把太平舍了。 只要姑姑倒了,他便可以伤痕累累地出现在人前。 到时候,李重俊是庶子,他是庶子,武崇茂也算不得嫡子,只要他能在守灵期间干出点实事来,便能一步一步收割人心,重新回到那班李唐旧臣的视线里。 武皇年岁已高,已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妇人。 只要她一死,朝臣们便会议立新君,既然都不是嫡子,循例应当是立长为先。恰好,李隆基便是剩下的三个李唐皇孙中最年长的那个。 李隆基本来以为这一天要等上许久,可没想到武皇竟然悄悄派了武攸暨来,从房州接了庐陵王一家回返神都。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李隆基听见这个消息时,情不自禁地抚掌大笑了一阵。 当刺杀得手的消息传来,虽然死的是韦氏与李重润,可对李隆基而言已经算是大胜了一场。 “有消息了!”忽然,一个少年急匆匆地从庙宇外跑了进来,打断了李隆基的思绪。 李隆基焦急问道:“神都那边如何?” “下……下狱了!”少年缓了很大一口气,这才缓过气来,继续道:“武皇查到了密信,一怒之下,将公主打入了天牢!” “哈哈!很好!”李隆基终是等到了这一日,果然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方才一直问话的那个少年小声插话,“郡王,我们可以不躲在这儿了吧?” 李隆基脸上的笑意微僵,摇头道:“不!必须继续藏着。” “为何?”少年不懂。 李隆基看他这蠢顿的模样,认真道:“大局未定,现下出去胜算只有三成,等姑姑伏法之后,我们再出山,那时候胜算便是九成!” 少年似懂非懂,“哦。” “别急,若本王得成大业,一定不会忘记诸位相助之功!”说着,李隆基极是虔诚地对着诸位一拜,“届时,封王拜相,本王一个也不会落下!” 少年们听见李隆基的这句话,顿时激动了起来。凭他们的本事,想要封王拜相那是痴人说梦,可攀上了李隆基,便等于是踏上了一条捷径。所谓富贵险中求,他们本就是赌徒心性,自然愿意随李隆基赌这一赌。 况且,李隆基有句话是戳在他们心窝上了——我们堂堂七尺男儿,怎能对女子一跪再跪,数十载站不起来! 大周女皇在位十年,女子可入私塾读书,她们懂得越多,就越容易反思。今日问为何男儿读书就不能下地耕种,明日问为何女子出嫁就要从夫从子一世?甚至,如今的婚宴有好些行礼都是男儿跪拜,女子微拜,大有女尊男卑之相。他们走在街头,总能瞧见女子不戴帷帽,飒爽打马穿街而过,这是何等的放肆! 长此以往,他们都害怕女子总有一日能入朝为官,抢占了他们在朝堂上的话语权。不!准确说,这件事正在发生中。 内舍人上官婉儿明明只是内官,却以五品之衔卓立百官之首。朝堂论政时,春闱点评时,万邦来朝时,祭天大典时,总能看见这个女官的身影。这也就罢了,偏生朝中不少官员攀附她多年,在朝中她已经有了不小的势力,身后还有一班女官供其任令,俨然已有宰相之相。 五品又如何?二品三品的大人见了她,一样要客客气气地唤她一声“上官大人”。 这样的时代,透着女儿家的脂粉味道,甚至隐隐可见盛世之貌。 女人怎么可能治理出一个盛世?!他们不相信,也不愿相信,更不会放任这一天真正出现。 所以,李隆基选择了这条路,以天下男儿的忌惮为诱饵,集结势力。他要光复大唐,也要光复男子治世的正统,让武周这十载走歪的路重新回到正道上来。 这味危险的气息其实武皇早已经嗅到了。 清除酷吏虽说可以大快人心,却等于斩去了她对天下男子的威慑力。虽说如今的朝堂算是君子满堂,可她知道这些人一定不会容她把江山交到太平手上。 太平想要君临天下,这一步难如登天。 朝臣们可以容许武皇绕过儿子不立,破例立一个皇太孙,却绝不会允许武皇破例立一个皇太女。 数百年来,女子从无继承权,这旧律一旦打破,便等于翻天覆地。他们已经容忍女子可以读书识字,可这一步他们绝对不会再让。 -- 第380页 武皇下旨将太平收押天牢后,奏疏上出现了许多中伤公主的言语。事到如今,唯有太平亡故,才能让他们安心。 哪怕他们知道太平有才干与民望,他们也想公主死在这桩案子里。 武皇已经不想再看见这些奏疏,“婉儿,都给朕挑出来,拿出去烧了!” “陛下不必如此。”不论是这一世,还是上一世,婉儿早已习惯这些人的嘴脸,温声劝慰道:“这些奏疏对殿下而言,未必是坏事。” 武皇眸光微亮,“哦?” “殿下反击需要刀子,这些奏疏正是殿下最好的刀子。”婉儿点明。 武皇嘴角微抿,恍然会心一笑,“听婉儿这语气,想来太平那边有眉目了?” “今晨收到了殿下的飞鸽传书,她乔装抵达皇陵后,这几日查到了临淄王借阅大量殿下手书的实证,还摸清楚了那十几个跟着临淄王一起失踪的少年身份。”婉儿如实陈情。 武皇微笑,“她还需要朕拖延几日啊?” “立即赐酒。”婉儿淡然回答。 武皇含笑看向一旁的裴氏,“裴氏,听见了么?准备毒酒,立即送入天牢。”她将戏子放入天牢多日,等的就是这一日。 裴氏领命,当即动身。 武皇看着裴氏走远了之后,她笑容寒凉,“等那小畜生回来,婉儿你送一壶酒给他。”武皇也曾真心实意地照顾过李隆基,没想到竟是养了一匹会咬人的狼崽子。 婉儿进言,“陛下其实不必如此的。” “世人总说朕心狠,连自己儿子都不放过……”武皇自嘲苦笑,“朕若不当一回真正的刽子手,岂不是白担了一世恶名?” 她绝不会让太平手上沾染一个姓李的鲜血,这屠刀便交给她这个当娘的来挥舞罢。 “小畜生一定会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武皇想,小畜生这次的釜底抽薪如此狠辣,他的城府一定不可小觑,“他一定算好了,朕就算拿到他的罪证,也要顾念他身上的李唐血脉,宽厚待之。就像当初的阿贤一样,即便是造反,朕也不会要他的命。”武皇忽然冷嗤了一声,“可朕仍是大周的天子!触朕逆鳞者,当诛!别以为朕老了,他们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朕要借他的血,祭给天下人看,你们心心念念的李唐王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朕要给天下人立个榜样,律例便是律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哪怕是朕亲手养大的孙儿,只要犯了事,朕一样会杀!” 她给天下看见一个杀伐屠戮的君王,让太平还天下一个仁爱天子。她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她就会帮太平继续铺陈这条帝王路,完成她未完成的红妆盛世。 婉儿静静地听着武皇说这些话,她知道武皇没有说出口的那些深意是什么。 “婉儿。”武皇忽然轻唤,侧脸望向了她。 婉儿收敛心神,恭敬道:“臣在。”武皇经此变故,比先前苍老了更多。她的鬓发已经完全白了,脸上也爬满了皱纹,每一条都是岁月雕刻下的痕迹。 “朕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武皇从不在人前承认这个事实,她只要走出殿门,就一定是腰杆挺直,精神矍铄的大周女皇。 婉儿惶恐,“陛下!” 武皇握住了她的手,郑重其事地道:“一心二主半生,也是难为你了。”说着,她的视线落在了婉儿的眉心处,她记得那道划痕,“太平重情,日后你要多多规劝。”说着,她拍了拍婉儿的手背,“镇国公主可以重情,可是君王不可以。” 婉儿重重点头,“诺。” 武皇一字一句道:“君王,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江山,让一寸便是任人宰割。”她定定地望着婉儿,“我武曌的太平,一定能给天下一个太平盛世。朕能做的已经不多了,剩下的便交给太平,你一定要好好扶着她,莫要忘了你曾对朕说过的那句话。” 士为知己者死。 婉儿记得,此时此刻竟有几分心酸。眼前的武皇,是帝王,也是母亲,她的爱从来都不是点点滴滴,而是百川归海,浩瀚无边。 “臣领命!”婉儿张口便只剩哑涩。 武皇却笑了,“看来,朕这些年来并没有输给太平。” 不论什么时候,武皇总是最要强的那一个。能让婉儿诚心俯首称臣,她这一世也算驯成了这匹狮子骢。 武皇看见婉儿意欲垂首,却先一步捏住了她的下巴,“这是朕允你的分寸,你是大周的臣子,亦是天下女子的明灯。”她就像当初那样,将婉儿的脸微微抬起,“朕更喜欢你桀骜不臣的模样。” 婉儿只觉眼眶发烫,“臣谨记陛下今日教诲。” “呵,研墨,朕还有许多政务要处理!”武皇松了手,莞尔道:“可不能让外面的臣子觉察朕老了,批不动奏疏了。” “诺。”婉儿应声。 其实武皇并不知道,婉儿心中只有一个君王,便是她武曌。武皇就像是天上的北极星,只天幕中最璀璨的存在,也是婉儿最敬仰的所在。 至于太平,她们从来都不是君臣。 她们经历过两世生离死别,所以更懂珍惜,不疑此生,已无法用世上的言语形容她们到底算什么,就像婉儿教孩子们写的那个“人”字。 左边一丿是太平,右边一捺是婉儿,是缺一不可、生死同途的两世心上……人。 第197章 张网 -- 第381页 武皇秘密处置公主的消息不胫而走, 武攸暨悲怒质问,为何不等狄大人调查清楚便痛下杀手。武皇大怒,下令收回武攸暨手中全部兵权,当殿打入天牢。 朝臣们冷眼看着武皇快速处置庐陵王遇刺一事, 想来是武皇权衡之下的弃车保帅之举。皇权与女儿性命, 孰轻孰重,谁都清楚。 武皇很快便稳住了朝堂, 下旨明令朝廷禁谈处决公主一事。她素来宠爱太平, 这也是她最后能为公主做的事,既给了朝臣们一个交代, 又维护了公主的声名。 朝臣自然没有什么话说,断了女主天下,便是他们最大的心想事成。至于储君之选,庐陵王虽说是唯一的继承人, 可庸碌多年, 经此打击已是一病不起, 所以朝臣们能想到了储君人选只有两人,庐陵王庶子李重俊与秦王武崇茂。 至于失踪的最年长的临淄王,朝臣们只喟叹他命途多舛, 遇上了一个心狠手辣的父亲就罢了, 如今守陵遇刺, 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朝臣们既然动了心思, 自然私下往来也频繁了起来。 武皇每日皆能收到各处探子的密报,她命婉儿一件一件地摘录下来,整理成册。等到可以算账了,她定会一桩一件地算个清楚。 万事具备,只欠东风。 太平倒也不急, 反正天下人都以为她死了,她有足够的耐心等待李隆基现身。 在陇西一带隐匿候了大半个月后,李隆基果然狼狈不堪地昏倒在了长安留守李澄的马前。李澄当街故作惊惶,急忙吩咐手下将李隆基请入府衙,召来长安最好的大夫救治。与此同时,李隆基的同伙也陆陆续续照着计划下了山,太平就守在山脚下,来一个,捉一个,审一个。 当年可是她收拾的来俊臣,来俊臣审问犯人那一套,她至今记忆犹新。那几个少年如何挨得这样的重刑,不过半日功夫,便一字不漏地把临淄王如何策划行刺一事交代得明明白白。 当晚,李澄登门长安私宅拜访公主。 “殿下,可要立即拿下临淄王?” “不必,你好吃好住地一路送他回神都。” 太平给李澄下了命令,“路上多与他说说话,诸如……临淄王英武一类的……” 李澄张了张口,“殿下这不是为难末将么?” “你若说不出口,那便让你的副将去说。”太平忍笑,“我要他觉得,一切胜券在握。” “诺。”李澄领命退下。 太平等李澄走远后,唤了影卫李凌出来,“李凌,你把这封飞鸽传书送给狄公。” 李凌双手恭领传书,“诺。” 太平胸有成竹,负手仰面望向天上残月,微笑道:“李隆基,你想找死,本宫偏不让你如愿,绝不会让你死得痛痛快快。” 生不如死,是她对他的报复。 七日后,飞鸽传书送至狄仁杰府上。狄仁杰接到传书后,知晓公主那边已经得手,便开始准备神都这边的网子。 他并非老了,查案本事退化了,其实他早就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这些日子一直在装傻充病罢了。 公主的传书与他约好了发难的日子,他算了算西京到神都的脚程,想来这几日公主的车驾一定已经在路上了。他当即从榻上下来,穿戴整齐了官服正准备入宫面圣,刚走至门口,便瞧见仵作焦急地走了过来。 狄仁杰瞧他神色有异,迎上前去,“出了何事?” 仵作警惕地左右看了看,凑近狄仁杰耳侧匆匆说了几句话。 狄仁杰脸色沉下,若有所思地望向了紫微城的方向,那高耸的万象神宫一直是神都最宏伟的所在。 “此事你先压下。”狄仁杰做了决断,“容我见过陛下后,再做处置。” “诺。”仵作听命退下。 狄仁杰上了马车后,便催促着车夫快些赶至宫门前。 彼时,武皇正气定神闲地批阅奏章,听见狄仁杰求见,便放下了朱笔,速请狄仁杰进殿说话。 狄仁杰先对着武皇行了礼,便直接切入了正题,“老臣今日求见,一是殿下那边得胜,不日便会回返长安。” 武皇嘴角微扬,颇有些许得意,“太平没有立即拿下那畜生,想来是想在神都发难了。” “确实如此。”狄仁杰点头。 武皇慨声道:“回来收拾也好,让他们睁大眼睛看个清楚,他们心疼多日的临淄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二是……”狄仁杰神色变得凝重了起来,可此事他不得不说,“嫡孙之死,只怕另有玄机。” 听见狄仁杰后面的那句话,莫说是婉儿,就连武皇也颇是吃惊。 “什么玄机?”武皇追问道。 狄仁杰如实禀告,“嫡孙之死,皆以为是箭矢穿颅所致,其实……那箭矢起初只入眼半寸,只须摘去眼睛,或可保下性命。仵作验出,那箭矢入眼之后,又受外力往内推了一截,这才成了致命之伤。而……”狄仁杰看向武皇,武皇此时的脸色好似染上了一层腊月寒霜,半点温度都没有,“那时嫡孙身边只有一人,便是庐陵王庶子。” “此事切莫声张。”武皇沉声下令。 狄仁杰垂首一拜,“老臣已命仵作暂时压下此事。”说完,狄仁杰有一言还是不吐不快,“老臣执掌刑狱多年,只求‘昭昭’二字。嫡孙无辜,遭此横祸,老臣……”他骤然跪下,“恳请陛下还嫡孙一个公道!” -- 第382页 武皇苦涩开口,“怀英,你瞧瞧朕这些孙儿,有哪个是省心的?”世人都说她心狠手辣,连亲生儿子都不放过,可真正同室操戈的又是谁呢?倘若狄仁杰没有查出此事,李重俊便是此案最大的受益人,到时候千秋史笔谁会记下他这肮脏的手笔呢? 狄仁杰叹息,他看着武皇那苍老的容颜,儿孙一再相杀,膝下子嗣凋零,天下哪个老人禁得起这样的接连打击? “还请陛下保重龙体。”狄仁杰温声劝慰。 武皇沙哑开口,“他们都巴不得朕早些宾天,可朕若是真的走了,谁来执掌这偌大的江山?谁来守住社稷庙堂?谁来保护天下万民?” 狄仁杰欲言又止,那个名字呼之欲出,可朝臣们定会有千万个理由否决。最大的那个理由便是——自古至今,从未有公主承继大统的道理。 “那些人忠的是国么?不是。”武皇直接戳破了那些人的虚伪,“他们守的是天下男儿的特权,并非这个天下的安定。崇茂还小,朕就算立他为皇太孙,他如何守住祖宗的基业?太平就算以太后的身份监国,那些人一定会到处散布流言,中伤太平把持朝政,搅得朝堂乌烟瘴气。以太平的心性,她只会还政崇茂,退养后宫,到时候主弱臣强,这绝不是社稷之福!” 狄仁杰沉默片刻,忽然恭敬地对着武皇一拜,“老臣有一计,或可帮上陛下。” “怀英请说。” “有些话陛下说不得,但是庐陵王说得。” 狄仁杰提醒武皇,“嫡孙一案,想必庐陵王也想给嫡孙讨一个公道。” 武皇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 婉儿站在武皇身侧,她已经明了,这是武皇在给殿下继续铺路。太平想要名正言顺地继承大统,她需要几个领头请命的人。 以狄仁杰在朝中的地位,他的话很有分量;只须庐陵王开口,便能堵住那些李唐旧臣的反驳。 “殿下膝下无子,秦王的生父是庐陵王,庐陵王定然愿意开这个口。”狄仁杰思来想去,李隆基也好,李重俊也罢,皆是残杀亲族的小人,江山若是交到他们手里定是百姓之祸。 公主仁德,由她接管天下十余载是最好的选择。 哪怕知道这一步难如登天,狄仁杰也愿意为殿下请命这一回。 “那些人若能像怀英你这样高义,何愁盛世不至?”武皇眼眶微润,“朕代万民感谢狄公,胸怀社稷,心系百姓。”说着,武皇起身,对着狄仁杰一拜。 狄仁杰惶恐,连忙回礼,“陛下不必如此!折煞老臣了!” “狄公当得起!”武皇回答。 狄仁杰对着武皇再拜,恳切道:“老臣一定帮陛下办成此事!” 东宫空置多年,庐陵王回宫之后,武皇便将庐陵王安置在了东宫之中。她虽然没有明旨,可她是什么心思,朝臣们已经猜到七八。 当晚,武皇亲临东宫,探望庐陵王父子。 李显一如既往,听见武皇来了,便从床上爬下,惊恐万分地对着武皇不断叩首,哀声道:“陛下饶命!” 武皇看着儿子这窝囊的样子,只觉五味杂陈,“阿显,你还记得当年你父皇为何封你为英王么?” 李显身子一颤,他自是记得的。他自幼打得一手好马球,在马球场上英姿飒飒,颇有将军之风。可是,那些事已经是陈年旧事,年少时再威风又如何,如今他的脑袋掉与不掉,仅在母亲的一念之间。 武皇伸手扶上他的双肩,久违的温情让李显更是害怕。 “陛下……臣……臣若是做错了什么……还请陛下……” “朕是天下人的陛下,可也是你的阿娘。” 武皇打断了他的话,扶着颤抖的李显坐到了床边,肃声道:“把人带上来。”她话音刚落,两名羽林将士便将李重俊押了进来,跪在了李显面前。 李重俊一见武皇,心虚地不断叩头,“陛……陛下……” 李显瞧这阵势,以为武皇要拿他最后的子嗣下手,哪里还坐得住,刚欲起身,便被武皇再次按下。 “此案阿娘交给你来处置。”武皇说完,拍了拍李显的肩头,命人抬了龙椅来,端然坐在了一旁。 李重俊自忖那一箭做得滴水不漏,武皇突然发难,他实在是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穿帮了? 李显瑟然不知所措,看看武皇,又看看李重俊,“臣……臣不知要处置什么。” “重润之死。”武皇语气虽淡,可仍旧听得出来她的哀伤。 李重俊猛地一颤,“臣……臣什么都不知道……” “怀英。”武皇不怒自威,只轻轻一唤。 狄仁杰带着仵作踏入殿中,向武皇行礼后,恭敬地对着李显也行了个礼,“郡王嫡子之死,另有蹊跷,还请郡王听臣慢慢道来。” 李显听见狄仁杰此话后,顿时激动了起来,“你这话什么意思!” 狄仁杰低头看向地上跪着的李重俊,“皇孙是想自己说呢,还是由臣代劳?” 李重俊此时面色苍白,背心已被冷汗浸透,“我……我……不知道……”他死死咬定他什么都不知道,存有一线侥幸,若是狄仁杰真有实证,应该早就拿出来了。 “那老臣便代劳了。”狄仁杰说完,便开始陈述李重润的真正死因。 李显的恐惧逐渐被悲怒替代,不等狄仁杰说完,李显便再难忍住,狠狠地掌掴了李重俊一巴掌。 -- 第383页 “畜牲!” 李重俊被打得眼冒金星,“儿真的没有!阿耶,你信儿,儿真的没有!” 李显的身子猛烈地颤抖着,他绝望地看向了一旁静默不语的武皇,李重俊是他膝下最后的儿子,“陛下……臣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啊……”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竟是难以自抑地哽咽痛哭了起来。 重润是他与滟娘捧在掌心的心肝宝贝,痛失爱子与爱妻,他若再杀了重俊,他就真的是个孤家寡人了。 “阿娘说了,你来处置。”武皇说完,失望地看着李重俊,“你以为你偷偷烧纸祭祀一事朕不知道么?你若不是杀人心虚,为何会做这样的事?” “陛下……”李重俊一直听闻这个皇祖母很厉害,今次只匆匆与武皇的目光一接,他的心虚与惶恐皆无所遁形。 君临天下多年,武皇身上的帝王之息无处不在。哪怕只是小小地一记瞥眼,也足以让李重俊的心颤起数下。 “陛下!不!祖母!孙儿知错了!”李重俊知道今晚定是逃不了了,他只能先下手为强,跪地扑倒在武皇脚下,抱紧了武皇的腿,不断哀嚎,“求祖母留孙儿一命!阿耶年纪渐大,他需要人照顾……”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骤然打在了李重俊的左颊上。 武皇揪紧了李重俊的衣领,逼他正视她的愤怒,“重润是朕与先帝最喜欢的嫡孙!谁给你的雄心豹子胆,胆敢对朕的嫡孙下这样的毒手!” 李重俊彻底慌了,霎时陷入了语无伦次,“孙儿知错了!求祖母饶命!阿耶……阿耶……”他不断张望李显,“阿耶你饶我一命吧……儿可是你最后的……阿……阿耶……”瞧见李显忽然抽出了羽林将士的佩剑,李重俊吓得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畜生!” 李显合眼一剑劈下,李重俊下意识地抬手,便只听一声惨叫响起,他捂着鲜血四溅的断臂,蜷曲在地上颤抖不休。 李显听着这撕心裂肺的哀嚎,哪里还握得住佩剑,双脚一软,顿时瘫坐在地。 武皇在李显面前蹲下,张臂将李显拥入了怀中,久违的温软声音响起,她轻抚李显的后脑,“阿显别怕,阿娘在,别怕。” 李显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温情脉脉,他就像是个无助的孩子,在武皇怀中呜咽痛哭起来。这些年他受的委屈与惧怕,全部在这一刻倾泻了出来。 “怀英,宣太医来。” 武皇微微侧脸,下了命令,看了一眼地上的李重俊。 狄仁杰领命,命人将李重俊抬出了房间,独留下了武皇与李显。 没人知道那晚武皇与庐陵王说了些什么,朝臣们只知道第二日武皇下了诏令,重新将庐陵王封为英王,把断臂的李重俊贬为了庶人,幽禁在冷宫,禁止任何人探望。 关于李重俊断臂的原因,朝臣们众说纷纭,三日后,李显换上了朝服出现在了早朝之上,众人更是摸不到武皇的心思。 不立太子稳定人心就罢了,还在这个时候斩断皇孙手臂、废为庶人幽禁,后又提拔李显为英王参政。所谓天心难测,也没瞧见哪个君王如武皇这样心思深沉,有如暗夜深海,完全不知她到底想做什么。 第198章 反杀 是日, 长安留守李澄亲率百骑护送李隆基至神都城外。因为没有奉诏,李澄不敢在神都外多做逗留,当日便折返长安。 李隆基掀起车帘,看向神都熟悉的景象。 当日他是背水一战, 扶灵远赴西京, 如今带伤而归,却是他此生打得最漂亮的一场胜仗。墨色衣襟上的麒麟张口吐焰, 他不禁有几分激动, 待日后麒麟换金龙他成为这天下之主时,他一定要让天下人看看, 李唐王孙治下的江山该是怎样的盛世模样! “入宫。”李隆基放下车帘,干脆地对车夫下了命令。 这个时辰是早朝的时辰,他只须一路哭上万象神宫,自有臣子帮他请命说话。走到这一步, 他自忖已经拿捏大局七成, 剩下的三成便让天下人帮他冲锋陷阵吧。 马车一路往紫微城行去, 越是靠近皇城,李隆基的眼圈便越红。这是他酝酿许久的哭诉,他越是情真意切, 就越容易打动那班苦“武”久矣的臣子。 接到李隆基入城的消息后, 武皇特意命裴氏抱来大朝会时才会穿的衮服, 她戴上了冕冠, 垂落的十二条旒珠半掩住她那双锐利的眸子,即便已满是沧桑,可依旧带着不怒自威的寒光。 今日李隆基刺来的可不是一把匕首,而是天下人对女人主宰天下的怨愤。 她是大周的天子,今日她要让天下人看看, 她究竟配不配做这天下之主! 武皇平举双臂,任由裴氏将冠冕穿戴整齐。 婉儿拿了玉璜来,亲手给武皇戴在腰上。她必须承认,若说当年武皇登基时是意气风发,那今日武皇便是沉敛如海,帝王之息无处不在。 武皇等婉儿给她缀好玉璜,笑道:“婉儿,走,随朕上朝。” “诺。”婉儿微微垂首,跟着武皇踏出寝宫的殿门。 朝臣们鱼贯进入万象神宫,随着内侍的一声高唱,婉儿跟着武皇徐徐走入大殿。 臣子们瞧见武皇这样的打扮,下意识地算了算日子,今日并不是大朝会,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日子,武皇换上了衮服,想来定是有什么大事宣布。 先前就不知武皇是什么心思,今日早朝武皇又来这一出,他们更是惴惴不安,总觉得今日这朝堂四下透着一丝若隐若现的杀气。 -- 第384页 英王李显穿着朝服站在百官之首,瞧见武皇走近后,恭敬地上前扶住母亲。 武皇微笑,牵着英王的手一起走上龙台。 “阿显,你就站在朕的边上。”武皇扬声下令,殿上诸臣都听得分明。 他们纷纷向李显投来目光,经年阔别朝堂,四十多岁的他像极了一个小老头。武皇虽老,可在龙椅上一坐,那帝王之气油然而生,两相比较,不得不承认,李显太过平凡,平凡到穿着朝服也不像个皇家子弟。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百官们很快便反应过来,急忙朝着武皇跪拜行礼。 武皇大手一挥,“平身。” 众臣起身。 “今日诸位臣工,有何要奏?” 就在众臣以为武皇要宣布大事时,没想到武皇反而张口问他们政事。 陛下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百官们各有所思,惴惴不安。 正当此时,殿外响起了内侍的声音,“陛下,临淄王回来了!” 李显咬了咬后槽牙,武皇握住了他的手,抬眼对着他递了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李显只得忍下,乖顺地听从母亲安排。 “咳咳……”李隆基踏入大殿时,捂着心口低咳了两声,垂首趋步穿过百官,走近龙台之下。 百官们看得清楚,临淄王颈边有好几处结痂的伤口,此时他双眼通红,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让人心生怜悯。 “祖母!”李隆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沙哑又哽咽,“孙儿回来了……呜呜……” 武皇气定神闲,淡声道:“回来便好,说说,皇陵那边的刺客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隆基吸了吸鼻子,既然武皇帮他开了话茬,他便不客气了,“祖母容禀……孙儿那日照旧守陵,为阿耶抄写经文祈福……然后……然后忽然杀出十余名死士……”他说到动情处,扯开了衣领,让朝臣们看清楚他的伤口,“二话不说,便朝着孙儿脖子砍。” 武皇微笑,“你是怎么躲过这一劫的?” “幸得护卫忠诚,拼死护卫孙儿逃入陇西山林,借着山势地形,孙儿这才躲过一劫。”李隆基这会儿哭得更惨了,忽然重重对着武皇叩首,“孙儿恳请祖母彻查此事,还孙儿一个公道!” 武皇顺着他的话,故意问道:“众卿以为,该从何处查起啊?” 瞧见武皇主动开了口,当中一名李唐旧臣走了出来,手执笏板对着武皇一拜,“皇孙接连遇害,谁是最大的受益者,谁便是嫌疑人。”他虽没有点明太平,可众臣都听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 可公主已经被武皇秘密处置了,再深究此案,只怕也查不到什么。 当务之急,最该做的便是逼迫武皇当殿立下太子,或是逼迫武皇当殿起誓,终其一生绝不加害李唐皇孙。 先帝嫡系一脉,只剩下了临淄王与秦王,他们无论如何都要保下这二人的性命,以免这江山最后传到武氏手里。 武崇训听得刺耳,肃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东宫空置多年,除了先帝血脉外,谁觊觎储君之位,谁便是嫌疑人。”李唐旧臣反唇相讥,硬生生地把武崇训的话梗在了喉间。 “臣,恳请陛下彻查此案,还临淄王一个公道,还天下人一个真相!”这人堵完武崇训的话后,便跪地叩首。 很快地,李唐旧臣们纷纷出列跪地叩首,一声又一声的“臣附议”如海浪般袭来。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若能趁机逼迫武皇立下储君,他们战战兢兢守护江山十年也算是盼到了曙光。 武皇不惊不怒,徐徐问道:“朕若不愿彻查,你们当如何啊?” 众臣以为武皇是铁了心的想要包庇公主,留公主一个好名声,他们怎能容忍武皇这样的行为,顿时群情激奋,再次叩首请命。 “陛下是万民之主,岂能以一己之私,置国家法度如无物?” “还请陛下彻查此案,以正法纪!” “你们……”武崇训张口欲斥,看着朝堂上大半朝臣跪下请命,“你们好大的胆子!胆敢如此逼迫陛下!” “臣附议。”狄仁杰也站了出来,领着太平朝中的心腹臣子们一起跪地请旨,“法不正则天下乱,臣请陛下彻查此案!” 武崇训以为自己听错了,“狄公,怎么连你也如此!” 狄仁杰没有理他,朗声道:“陛下,莫要因一时心软,受万世唾骂!” 武皇故作无奈,缓缓起身,话却是说给李显听的,“瞧见了么?这龙椅你觉得好坐么?” 李显不敢应声,瞧见这样的阵仗,换做是他早就挥手示意臣子,他们想如何便如何了。 “君王,得有君王的威仪。”武皇这一句说得极小声,只有李显听得分明,“抬起头来,好好看看,君王该如何处置此事?”说完,武皇负手而立,沉声道,“这是你们要朕彻查的,朕便给你们一个真相。羽林军何在?!” 武皇的声音穿透整个朝堂,很快万象神宫便被千名羽林军团团包围。那总领羽林军的不是别人,正是被武皇关入天牢多时的驸马武攸暨。 朝臣们惶恐不安,武皇今日怎的连羽林军都调动了?!莫非武皇想一网打尽,将他们这班李唐朝臣一次杀尽?! 武皇向来英明,不该做这样疯狂的举动才是。若真血洗万象神宫,武皇便会成为他天下人的众矢之的,天下只怕很快就要分崩离析,四境也会战祸四起。 -- 第385页 武攸暨按剑走入万象神宫,径直朝着龙台走来。 “武攸暨,你好大的胆子!胆敢带剑上殿!” “噌!” 武攸暨没有理会这人,当即拔剑,横在李隆基颈边,凛声道:“陛下,疑犯已经拿下!”此言一出,众臣惊哗。 难道武皇今日是想指鹿为马,硬要把罪名按在临淄王身上?! 李隆基大惊失色,哭泣道:“孙儿……孙儿做错了什么?祖母你要杀人灭口?”他的一字一句都在挑拨离间。 “陛下!不可一错再错!”李唐旧臣们大声劝阻。 “一错再错?”武皇冷嗤,“究竟是朕,还是你们这班有眼无珠的傻子?”说话间,她一步一步从龙台上走了下来,斜眼看向李隆基,“厉害啊,小小年纪竟有这样的手段,你若能把心思用在天下万民身上,朕兴许还会留你一命。” “孙儿不知祖母这是何意!”李隆基强忍害怕,他明明所有事情都做得滴水不漏,武皇不可能有证据指认他是凶手,“孙儿冤枉!冤枉啊!” 武皇眸光复杂,看着他年少的脸庞,任凭他扯着嗓子在殿上不断呼喊冤枉。 他曾是武皇抱过的孙儿,更是武皇亲手照料的孩子,只是武皇没有想到,这样一个白净无暇的少年竟生了这么一颗肮脏的心。 为了那把龙椅,李唐皇室竟然一再相杀,她与雉奴的孩子凋零如斯,武皇只觉有几分凄凉。 她蓦地笑了,笑意寒凉,忽地背过了身去,哑声道:“怀英。” “诺。”狄仁杰领命起身。 李隆基忍不住吞咽了一下,他紧张地看着狄仁杰,他若查到点什么,百官们谁也不会质疑他列出的证据。李隆基忍不住飞快回想他走的每一步,狄仁杰一直没有去陇西一带调查,那几个跟着他的少年他也嘱咐妥当,不可能被狄仁杰拿住才是。如今太平已经被武皇秘密处决,他已是赢了大半,只要他抵死不认,他不信武皇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强行治他的罪。 镇静!镇静! 李隆基不断劝慰自己,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武皇既然点了狄仁杰当殿断案,众臣也希望狄仁杰能拿出实证来。 只见狄仁杰头也不回地走至殿门前,恭敬地对着殿外拱手一拜,“殿下。” 殿下?! 放眼整个大周,唯有公主有这个称谓! 众臣霎时惊白了脸,看着那位熟悉的公主堂堂正正地穿着朝服踏入万象神宫—— 太平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卑不亢,此时微微昂头,久沐权欲的她已有了帝王之姿,只要她在朝堂上一站,谁都无法无视她的存在。 婉儿瞧见太平平安归来,嘴角情不自禁地往上扬了扬。 太平知道她会悄悄顾盼,借着行礼,太平匆匆还了婉儿一个笑容,直起身时,朗声道:“臣不辱使命,于陇西缴获人证物证,如今从犯皆已押至殿外,听候母皇传召。”说着,她从怀中拿出奏疏,双手奉上,“这是此案详情,还请母皇御览。” 第199章 伏诛 武皇接过奏疏, 只随便瞧了一遍,便将奏疏递给了一旁凤阁舍人崔玄暐,“瞧瞧,你们每一个都瞧瞧。” 崔玄暐毕恭毕敬地接下奏疏, 看罢之后, 脸色瞬间煞白,不敢相信地看看李隆基, 又看看公主。张柬之瞧他神色有异, 忍不住从他手中拿过奏疏,看清楚上面所奏后, 顿时哑口无言,望向了狄仁杰。 狄仁杰对他有知遇之恩,他能调任刑部侍郎,也是狄仁杰的竭力举荐。他只想从狄公那里得到一个肯定, 确定公主这本奏疏所述一字不虚。 狄仁杰就知道众臣会有疑虑, 他沉声道:“请诸位同僚先行传阅, 在下另有补充。” 张柬之将奏疏传给了身后的李唐旧臣,不出一刻,李唐旧臣们便已阅完整本奏疏, 最末一名将奏疏递还婉儿。 朝堂之上顿时鸦雀无声, 方才还群情激昂逼迫武皇严查此案, 如今看完公主的奏疏, 这些李唐旧臣们竟不知还能说什么。 狄仁杰对着武皇一拜,认真道:“臣奉旨调查此案,命人绘制了刺客的画像,问遍了周边市镇的客栈,最终确定了此人的身份。陇西人氏, 李毳。”说着,他的声音扬起,“与此同时,还逮到了几个同党,他们身上不约而同地都带有一封密信。”说完,他拿出了密信,展示在众人面前,“上书:刺杀庐陵王与皇孙。” 李隆基顺势接口,“我不认识这些人!”说着,他声泪俱下,“我自小在紫微城长大,此次扶灵西去,是第一次离开神都,还请祖母明鉴,孙儿冤枉!” “第一次离开神都,便能在陇西一带收下那么多卖命的死士,三郎啊,你的本事不小啊。”太平冷言冷语,“母皇容禀,臣密往皇陵查探得知,李隆基初到皇陵,借着抄经祈福借阅了臣的不少手写经文。臣当年的书道如何,母皇找人一验便知。” 李隆基悲愤道:“姑姑!你是要冤死侄儿么?!” “冤死?本宫的重润侄儿与嫂嫂,才是真的冤死!你也配提这个‘冤’字!”说完,太平扬声道:“把疑犯带上来!” “诺!”羽林军领命,很快便将绑做一串的十四名陇西少年押上殿来。 李隆基瞧见那几人,脸色霎时大变,再也喊不出一个“冤”字。 陇西少年们瞧见了跪在地上的李隆基,有人不禁大哭起来,“我不想死……呜呜……” -- 第386页 “大殿之上,岂容尔等放肆!”羽林将士一声厉喝,次第在这几人腿弯子里踢了一脚,逼使这几人跪倒在地,不敢再发声造次。 “李毳有个弟弟,名叫李吽。”太平的视线一路望去,最后落在了第三个少年身上,“你兄长动手之时,便犯下了抄家灭族的大罪。” “小人都是受郡王蛊惑,才一时迷了心窍,做出此等滔天罪行!”李吽哪里还绷得住情绪,急忙重重叩首,“还请殿下饶过小的母亲!求求殿下,求求殿下!” 太平凉声问道:“临淄王如何蛊惑你们?” “他说……天下岂有……岂有……”李吽张口,可武皇的眸光实在是锐利,那气势逼得他张口结舌,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说!”太平骤然厉喝。 李吽闭眼急道:“岂有女人当皇帝的道理!” 这话一出,百官们五味杂陈,有这样心思的人不在少数。 “就因为这个?”太平反问。 “不……不止……还有……”李吽继续颤声道,“郡王说……他日他君临天下……便……便许我等封王拜相……” 听见这些话,李隆基哪里还跪得住,当即瘫坐在了地上。 太平对着武皇一拜,“真相已明,还请母皇圣裁。” “呵呵。”武皇忽然冷笑,苍老的眸子一一扫过众臣,“朕代先帝守护山河,兢兢业业,不敢有一丝懈怠,就怕做得不好,他日无颜在九泉之下面见先帝。”说着,她往前走了一步,语声中多了一丝哀戚,“今时今日,究竟是朕辜负了先帝,还是尔等辜负了先帝?” 众臣汗颜,纷纷低头。 武皇苦笑,“是朕做的不好么?是朕让你们难展抱负了么?是朕让天下百姓饱受战火荼毒了么?就因为朕是女人,你们便阳奉阴违,帮衬这畜生残害亲族,嫁祸公主,你们对得起先帝么?!”最后一句,宛若雷霆震怒,振聋发聩,吓得众臣齐齐叩首。 “陛下息怒。” “息怒?”武皇嗤笑,“你们让朕如何息怒?朕本不想张扬此等丑事,你们一个两个非逼着朕当殿清算,如今这样的局面你们满意了么?”说罢,武皇指向了李隆基,“这畜生狼子野心,残害宗族罪不可赦!怀英,按律此人该当何罪?” “斩立决。”狄仁杰答得干脆。 正当此时,李隆基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凄厉,让人听得心颤。 众人向他投来了目光,只见他疯魔了似的推开了武攸暨站起来,通红的眸光扫过朝堂中的朝臣们,“你们怕什么?只要你们不跪,她一个女人如何能当天子?!都起来!是儿郎的都给本郡王站起来!” 武攸暨想要将他重新按下,李隆基却站得笔直,不论武攸暨怎么压,都没有跪下。 “放肆!”武攸暨一脚踢在了他的腿弯子里,李隆基再也站不住,终是跪倒在地。 他反正已是强弩之末,既然要死,他也不能让这些人快活,只听他疯癫一样的怒斥,“天下唯有男儿才能当皇帝!女人只能在闺阁中相夫教子!你们再不清醒,再不反击,迟早有一日这些女人会爬到你们头上来,奴役你们!” “啪!” 一记响亮的巴掌落在李隆基脸上,太平掌心火辣,忍不住反手又抽了他一记耳光。 “天下为公,是圣人言。”太平满眼愤恨,“你为了一己私欲,屠戮亲族,你读的哪门子圣贤之书?!”说着,太平揪住李隆基的衣领,“说的哪门子的歪理?!” “男子也好,女子也罢,皆是国之百姓,缺一不可。”太平收拢五指,将他的领口揪得极紧,“君王不仁,那是百姓之祸,亦是社稷之祸!你想当天子,你就要有天子之德,一个屠戮亲族的畜牲,心胸狭窄,觊觎皇位,你配坐在龙椅之上,受万民崇敬么?!”说完,太平猛地一推,将李隆基推倒在地,顺势从武攸暨手中拿过佩剑,剑锋抵在了他的心口,话却是说给武皇的,“这畜生屡教不改,还请母皇当殿重惩,以儆效尤!” 武皇负手而立,“婉儿,上酒。”这杯酒,她已经给这个小畜生准备多时了。 婉儿领命,退出大殿后,很快便奉酒上殿。 正当这时,李显对着武皇一拜,哑声道:“臣请母皇允准,亲手喂酒。”虽说韦滟这些年来时常吵嚷,可总归是不离不弃陪伴他十余载,在他心里滟娘绝对是他不可离弃的妻子,杀妻之仇,当亲手报之。 武皇没想到李显竟会在这时候站出来帮手,欣慰地点了下头,“准奏。” 李显拿起婉儿盘中的毒酒,武攸暨招呼羽林将士左右按住了挣扎的李隆基。李显眼有泪花,狠狠捏住了他的下巴,让李隆基退无可退,咬牙道:“小畜生!”话音一落,便将毒酒狠狠灌入了他的口中。 众臣看着这一幕,只觉啧啧生寒。 李显动手合情合理,可李唐王族当殿这样同室操戈,实在不是他们想看的结果。甚至,他们之中有不少后悔附议的,若没有附议,武皇便不会把事情放在明处处置,至少李唐皇室还能存留一线脸面。 起初他们以为武皇是铁了心的要保护公主声名,可到头来武皇想要保护的其实是李唐的声名。 愧意渐生,李唐旧臣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 李隆基毒酒下肚,瞪大眼睛捂着喉咙挣扎了片刻,便蹬了蹬脚,终是断了气。 -- 第387页 “攸暨,”武皇张口,“将罪人尸首抬下,以庶人之礼安葬郊外。” “诺。”武攸暨领命,命羽林军把李隆基抬下。 武皇轻轻挥手,“其余同党,拖下去斩立决。” “诺!” 那十四名陇西少年痛哭哀嚎,一切都已迟了。 “至于罪犯的九族……”武皇思忖片刻后,看向狄仁杰,“怀英,你来酌情处置。” 狄仁杰拱手一拜,“诺。” 众臣以为今日之事已经终了,哪知—— “裴氏,把这几日的奏疏呈上来。”武皇解决完李隆基一事,便开始另外的事情。她下令羽林军围住万象神宫,为的并不是那小畜生。 这朝堂上离心离德的臣子,也该一并收拾了。 裴氏早就端着奏疏在殿外候着了,听见武皇命令,便垂首将一摞奏疏送上殿来。 “李庶人在外谋事,朕这朝堂上也有他的帮凶。”武皇刻意念重“李庶人”的“李”字,“镇国公主功在社稷,仁满天下,你们几个竟帮着李庶人陷害公主,妄图坐实公主的罪名,你们说,朕该如何处置你们?” 上书过的朝臣们哪里还跪得住,慌乱无比地跪地往前走了两步,叩首道:“还请陛下恕罪,臣等……臣等……” 这些人话到嘴边,却发现不论如何解释,都是死路一条。 若说不知实情,还上书奏请武皇惩治公主,这是蓄意攀诬,乃重罪;若说受李隆基蛊惑,这才当了帮凶,这也是重罪。 不论哪一种,都无法逃过国法治罪。 “臣知错了!” “陛下,就饶臣一次吧!” 这其中不乏六部重臣,大多数都是李唐旧臣。 这是婉儿那日进言留给殿下的刀,武皇如今用来肃清朝堂也刚刚好。 “母皇,他们这些年办了不少大事,还请母皇念在他们有功的份上,从轻罚之。”太平顺势为这些人求个恩典。 武皇饶有深意地觑了太平一眼,既然太平有意当这个白脸,那她自然愿意配合太平当这个黑脸,好让太平趁机收割一波人心。 “太平,你可想好了,他们写奏疏的时候,可没想过你的死活,更没想过你是否是冤枉的。” “臣想好了。” 太平恭然跪地,对着武皇一拜,“朝廷向来惜才,他们也确实是朝廷栋梁,还请母皇给他们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那朕便如你所愿。”武皇不罚他们也是不可能的,“凡涉事之人,皆降级三等,留各部察用。” “谢陛下。”众臣连忙叩首。 武皇冷声道:“你们该谢的不是朕。” 众臣大悟,忙着对着太平一拜,“多谢殿下。” 太平轻叹,凛声道:“还望诸位以后尽心为国效力,莫要再因流言蜚语行不臣之事,惹祸上身。” “谨遵公主教诲。”众臣再拜。 婉儿安静地看着今日殿上这出戏,只觉唏嘘万分,甚至压在她心头的那块大石瞬间轻了不少。 李隆基死了,他终于死了。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他上一世欠她们的,这一世终以身败名裂殒命收场。 想到这里,婉儿只觉有些酸涩。 这一刻,她与太平等了整整两辈子。 她抿了抿唇,悄然看向了太平,恰好太平也瞧了过来,视线相遇,有些话不必多言,便已心照不宣。 今日之后,那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没有纠葛两世的仇怨,只有太平大展抱负的开始。 她一定会陪着殿下一步一步创出一个太平盛世,她憧憬着那一日的到来。 太平在婉儿眼底看见了光,那是婉儿对她的所有憧憬。 她挺直腰杆站在百官的注视之下,她是女子又如何,她偏要让天下人看看,女子本该有怎样的光芒。 武皇有武皇独一无二的闪耀,像日月一样,闪耀后世。 太平便做那恩泽万物的春风,吹醒更多的女子站出来,散发她们该有的光辉。 自入地狱至今,太平终是悟得,她要走哪一条路。 这便是太平的道。 而她离踏上这条道,还差最后一步,只待——君临天下。 第200章 收官 “母皇!”突然万象神宫中响起一声李显的惊呼, 只见李显快步上前,及时搀住了武皇的身子。 武皇虚弱摆手,“裴氏,扶朕回寝宫。” “诺。”裴氏急忙走近武皇。 武皇往前走了两步, 忽然推开了李显, “英王留下,代朕处理政务。” 众臣听见这句话, 原本悬着的心一瞬放下, 到了武皇的暮年,她终是做了决断, 欲将江山还给李唐子孙。 李显等这一日已经等了很多年,此时此刻他却一点都不高兴。他怔怔地望着满朝文武,虽说每个人眼底都有憧憬的光泽,可见识过这些人气势逼人的模样, 他自忖没有本事驾驭这些人, 把这个江山打理妥当。 越是被期待, 肩上的担子就越重。 李显最后的目光落在了太平身上,他今日领教过镇国公主的英姿,他明白自己确实不如太平。 嫡子重润已故, 庶子重俊断臂, 李显膝下只剩下那几名公主。 不, 他还有崇茂, 即便已经过继给了太平,他也是他的亲生儿子。那是他的希望所在,也是朝臣们的希望所在。 -- 第388页 若是得了江山,却没有能力守住江山传给子嗣,那便是亡国之罪。 太平膝下只有一个长安郡主, 崇茂与平安都是过继的儿子,满朝文武定不会允许她把皇位传给长安或者平安,最后东宫一定是崇茂入主。 只要能守住这片江山,最后安安稳稳地把江山传给崇茂,他当皇帝,还是太平当皇帝,并不重要。 “母皇,儿在外多年,对政务一窍不通,实在是难当重任。”李显这话说得毕恭毕敬,“儿见太平办事妥当,还是交给太平来吧。” 武皇蹙眉,斜眼看了一眼太平,故意把声音扬起些许,好让朝臣们都听进去,“她只是镇国公主,你跟她不一样。” 婉儿与太平听得清楚,已是心领神会。 李显微笑,语重心长地对上太平的眉眼,话不知是说给武皇听,还是说给臣子们听,“都是一家人。” 武皇意味深长地笑望向太平,“听见你三哥的话了么?” 太平故作惶恐,恭敬答道:“臣听见了,是一家人。” 李显听见这话,暗暗地舒了一口气。 武皇必须给众臣一颗定心丸,“婉儿,拟旨,敕封秦王武崇茂为皇太孙。” 婉儿领旨,“诺。” 这次是李唐旧臣们暗中松了一口气,东宫终于有了皇太孙,武皇又表现出了退位的意思,对于他们而言,这无疑是天大的好事。 狄仁杰却在这时站了出来,进言道:“陛下尚有子嗣,太孙尚幼……”他故意话只说一半,没有说的话众臣都明白,因为他们都齐刷刷地望向了太平与李显。 “众卿希望谁入主东宫当储君呢?”武皇明知故问。 这个问题武皇直接抛给众臣,众臣骤然哑口,按能力肯定是公主最佳,可世上从未有过皇太女,当初容忍女皇君临天下是万不得已,如今再开皇太女的先例,无疑是默许了女子也可继承家业。 武皇知道这些人就是这样,她倒是不急,她有足够的耐心等那些人权衡利弊。 “阿显,扶朕回去。”武皇也不逼他们,今日这些话已经足够了。 众臣看着武皇领着李显与裴氏渐行渐远,朝堂上只剩下了太平与婉儿。臣子们彼此递了眼色,谁也不愿做这臣服的第一人。 欲速则不达。 太平蛰伏多年,也不差再等数日。她对着众臣朗声道:“本宫只是代听奏报,随后不论政事大小,皆会一桩一件禀明陛下,交给陛下决断。” 既然只是代听,小事没有决断之权,便算不得储君监国。 太平懂得分寸,众臣们自然也不会为难她。 于是,今次早朝太平站在龙台之下聆听臣子奏报,不评一语,不断一言,只命人取了笔墨来仔细记录。早朝之后,太平捧着记录的奏报,带着婉儿去往武皇的寝宫。 武皇听见通传之后,并没有宣召太平入内,继续与李显对弈,仿佛没有听闻此事。 太平在外已经候了一个多时辰,还没有等到武皇传召,婉儿便垂首入内再次禀报。 武皇却笑问道:“婉儿,你来评评,阿显的棋艺可是进步了?” 婉儿看了一眼棋盘上的局势,她知道武皇的棋艺如何,却被李显的黑子围住大半,不由得蹙了蹙眉,低声道:“两军厮杀正是焦灼,此时论胜负,还是早了点。” 武皇大笑,“阿显,婉儿夸你呢。” 李显怔了怔,“夸我?” “陛下,殿下说今日有重要军报,必须立即处理。”裴氏再进来通传了一遍。 李显急道:“母皇,您就见见太平吧。” “你跟太平总要留下一个陪朕下棋,阿显你可要想好了,是你出去处理政务,还是太平留在外面处理政务?”武皇的笑容里带着浓烈的疲倦,“同室操戈之事,朕不想再看见。若是你想出去,朕便会把太平留在身边,绝不会让太平成为你帝王路上的绊脚石,再出现任何骨肉相残的惨事。” 李显听见最后这句话,似是被一把钝刀子割了一下心房。 今日朝堂上的种种重现心头,李隆基丧心病狂,李重俊也半斤八两,他若与太平再出现相残之事,那绝对不是李唐之福,绝对是社稷之祸。 他懂得母亲的意思,看似最铁石心肠的她,想必是最难过的那一个吧。 李显能明显感觉到武皇身上的变化,经年不见,虽说母皇还是母皇,却磨灭了太多杀气。换做当年,母皇想做什么哪会这样问他,让他自己选择。 她只有太平与他了,她只想保护好膝下这最后的一双儿女。 “儿……儿去劝劝太平。”李显恭敬起身,得到了武皇的默许后,他走至殿门外,来到了太平身前。 太平确实是有重要军报,“三哥,旁的事都可以先放放,可突厥犯境,此事不能耽搁!” 李显也知事情紧急,“母皇说,若我来处理政务,她便见你……”不等李显说完,太平便将手中捧着的奏疏全部塞给了李显,只拿回了最重要的那份军报。 “外面有那班大臣帮你,我当个富贵闲人也是好事!”太平说完,便拿着军报头也不回地走入了寝殿,顺手把殿门也关上了。 李显捧着怀中的奏疏,像是捧了满怀的烫手山芋。没过一会儿,等不得武皇决断的臣子们陆续来到寝殿外等候。 国事紧急,其实不止突厥犯境一事,还有西南的饥荒,黄河的局部泛滥,吐蕃的蠢蠢欲动……李显了解之后,更是大急,这些事他如何处理得了? -- 第389页 “恳请母皇御览奏疏!”李显率领众臣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殿中的几人却充耳不闻,武皇对着太平招招手,让太平坐到她的身边来。 太平坐了下来,认真道:“母皇,有些政务是真的耽搁不得。” 武皇欣慰地看着太平,“莫急。”她示意太平听她说,“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朕可以把江山好好的交到你手里,阿显在外面越急越好。”说着,武皇握住了她的手,“天子,系天下万民福祉于一身,你可准备好了?” 太平不知为何,竟有些许酸涩,她重重点头。 武皇抬手抚上太平的脸颊,“朕虽有不甘,却也是满意的。朕有许多事来不及做,剩下的事就靠你了,太平。” “嗯。”太平哑声答话。 武皇眸光明亮,语重心长,“你想治下一个红妆盛世,就必须有很多同心同德的人帮你,外面那些人远远不够,你要小心翼翼,千万别让他们一开始就觉察到你的心思。” 太平再点头,“儿谨遵母皇教导。” 武皇笑了,笑意复杂,“明日早朝,你当着众臣之面,奏请恢复大唐国号。” 太平大惊,她知道母亲拼尽这一世,只为了让大周国祚绵延。如今亲手把争取到的一切送回去,她如何能甘心? “不加这一记筹码,他们不会容忍你坐上那把龙椅。”武皇知道,这其实是一场交易,看似是她输了,太平却是赢了。 帝王,岂能只看自己这一世输赢,她看的是整个天下女子的输赢。 “朕是第一位女皇,太平便做第一位皇太女。”武皇的语气有些许激动,“谁说女子不如男儿,你我便是最好的证明!甚至……”武皇忽然抬眼,看了看裴氏与婉儿,“她们也是最好的证明。” 婉儿听见这话,只觉心窝上被狠狠烙了一下,瞬间烧得滚烫。 这样的胸襟,这样的抱负,武皇这个女人,不论在哪个朝代都是最超尘脱俗的那一个。婉儿想,她可以两世为臣,绝对是她两世的幸事。 只是,这一世她的幸事多了一桩。 她的余光悄然瞥向太平,她还将见证一个太平盛世的到来。 武皇瞧见太平红了眼眶,她摸了摸太平的后脑,捏住了太平的下巴,让她昂起头来,“帝王不能低头,也不能让外面的人看见你的眼泪,你要像只猛虎一样时刻威慑他们,让他们敬你,畏你。” 太平忍泪,“嗯!” “朕还有一道诏书,你留待朕驾崩后再拿出来宣读。”武皇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拿出了那纸诏书。 太平想要翻看,却被武皇按住了。 “等朕驾崩后再宣读。”武皇再次提醒。 太平只能从命。 婉儿也在好奇,这诏书武皇是何时写的?诏书之上又写了什么内容?她到底给太平安排了什么? 武皇笑了笑,饶有兴致地拿起了棋盒里的一枚白子,落入棋盘之中。 原先被动的局面瞬间打开,白子吞噬了一块黑子后,胜负便见分晓。 武皇胸有成竹道:“可以收官了。” 第201章 名字 李显与众臣在寝殿之外求了一晚上, 武皇就是闭门不见。新的奏疏送至寝殿之外,当中有不少要事急待武皇处置。李显越看越头疼,这些事情哪是他一个久离政务的闲人能处置的,稍有不慎, 四境烽火燃起, 那可是江山倾颓的大事。 臣子们劝不出武皇,便只能期待李显处置政务, 李显调转矛头, 恳请太平出来帮手。好不容易裴氏把寝殿的门打开半扇,带来的却是武皇口谕——英王暂理政务, 公主从今往后常伴武皇身侧。 李显彻底慌了,朝中众臣大多是脸生之人,哪些人可用,哪些人不可用, 各部有哪些官员, 他一概不知, 这如何处置得了? 正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李显只得抽了羽林将士的佩剑横在喉咙边上,急呼道:“母皇您这是要逼死儿啊!您再不出来, 儿可就……可就死在这儿了!” “英王莫要冲动!” “陛下!求您出来主持朝政吧!英王可是您膝下最后的血脉了, 他可不能再有事了。” 臣子们的声音此起彼伏, 大清早吵扰得烦人。 踏实睡了一夜的武皇充耳不闻, 气定神闲的让婉儿梳了发,戴了冠,给太平递了个眼色,低声道:“该上朝了。” 太平扶住母亲的手臂,垂首道:“诺。” 裴氏将寝殿大门重新打开, 太平与武皇终是出现在了众臣面前,官员们纷纷跪地叩首,等待着武皇的令旨。 武皇微微昂头,“朝堂事,朝堂说,这是朕的寝殿,不是论政的地方。”说完,她头也不回地朝着万象神宫的方向走去。 朝臣们长舒了一口气,李显也松了一口气。 谁都不敢多说一言,跟着武皇来到了万象神宫之中。 武皇坐上龙椅,揉了揉额角,烦躁地道:“朕昨日说得还不够明白么?英王是朕的儿子,他来监国合情合理,你们有何异议啊?” 朝臣们还没开口,李显便先跪了下去,叩首道:“儿自知庸碌,难当大任,还请母皇收回成命。” “你是朕唯一的儿子了,这担子不由你来,该由谁来?”武皇不悦,抬眼一扫众臣,“诸位爱卿,你们以为呢?” 众臣哑口,心中其实皆有答案,只是谁也不敢接武皇的话茬。 -- 第390页 李显心焦,急道:“社稷为重,还请母皇收回成命!”说着,他再次叩首,直起身时,当殿说道,“太平仁德,民望甚高,天下百姓莫不爱戴,儿请母皇立太平为……”李显的视线落在了身侧的太平身上,说出了那个从未有过的称谓,“皇太女。” 这三个字出来,众臣脸色大变。 左右相互递传眼色,前后张望,谁也不敢附议,谁也不能附议。 天下岂有公主继承大统的道理?即便储君愚钝,他们也可以尽心辅佐,可男女之别,涉及纲常,这可比旁的事重要多了。 狄仁杰抱着笏板,听了片刻同僚们的议论,心中已经有了决断。他清楚公主才德,也知道公主是守诺之人,否则,以公主现下的权势若真想君临天下,只怕早就命手下官员上书请立皇太女了。 如今崇茂为皇太孙,母亲太平做皇太女,也算是合情合理,毕竟崇茂也是李唐血脉,他们尽心辅佐武皇多年,为的不也是让李唐皇孙继位么? 武皇倒不急着回应李显,反倒先问众臣,“诸位以为呢?” 狄仁杰走出队列,跪在了李显身侧,凛声道:“殿下既是皇太孙的母亲,入主东宫也在情理之中。” 狄仁杰是武皇多年的心腹众臣,瞧见他附议后,零星的几个官员也跪地附议。 太平却在这个时候往前走了半步,朗声道:“臣不做大周的皇太女。”这话一出,众臣哗然。 殿下怎敢在这个时候说这样的话! 狄仁杰也暗自心惊,明明局势大好,殿下说这样的话岂不是让武皇难堪么?不仅狄仁杰如此想,一直跟着太平的幕僚们也惊出了一身冷汗。 若是殿下今日触怒武皇,那他们这班幕僚也难逃问责。 眼尖的臣子们已经觉察了武皇眼底涌动的怒色,心都跳到了喉口,砰砰作响。 “太平,你知道你在说什么?”武皇冷声反问。 太平往前再走了半步,凛然对上了武皇的眉眼,“臣知道。” 李显早已吓得半身冷汗,跪地向前,轻轻地扯了扯太平的裙角,示意她莫要放肆,免得惹得母亲大怒。 “陛下当年登基,是为了帮父皇守护江山,若是大周出了二世君王,此乃谋朝篡位。”太平昂起脸来,“臣绝不做这不忠不孝之人!” 太平的话切中了李唐旧臣们的痛点,他们等待这句话已经等了许久,最该说这句话的英王却瑟瑟然跪在地上,宛若一只摇尾乞怜的小狗。 武皇眸底的杀意大盛,“朕真是把你宠坏了!” “臣只知道,臣自始至终都姓李。”太平铿锵有力地道出这句话,这次连武攸暨也吓白了脸,急忙走上前来。 “公主……” “滚开!” 太平当殿将武攸暨拂开,继续道:“本宫可以帮三哥守护江山,可本宫只守李唐的江山!”说着,太平厉喝道,“三哥,你到底是大周的英王,还是大唐的英王?” 这句话问得李显瞠目结舌,他哪敢答话。 “放肆!”武皇的一声厉喝响起,只见她身子摇了摇,若不是婉儿及时上去搀扶,只怕要立即晕倒在地。 婉儿扬声道:“陛下怒极攻心,快传太医!”一边说着,一边扶着武皇下了龙台,招呼了宫人们上来,把武皇扶出了万象神宫。 众臣都被吓得不轻。 武攸暨急声道:“殿下今日这些话实在是大逆不道。” “你我可以和离!”太平说得干脆。 武攸暨被太平一句话梗在了原地。 狄仁杰走上前来,恭敬地对着太平一拜,“殿下为何要在这个时候说这些?” “狄公应该知我,这就是我的初心。”太平答得平静,语声不大不小,足以让那些李唐旧臣们听得分明。 他们不得不重新审视公主,如今她羽翼渐丰,朝中势力不小,武皇已老,手下酷吏皆已剪除,况且公主说的也是实在话,虽然忤逆,武皇却不能用这个理由诛杀公主,以免遭来天下人群起而攻之。 毕竟天下人思唐久之,公主民望甚高,在这个时候请复国号,也是合情合理。 太平的“初心”二字落在狄仁杰的心坎上,也落在了李唐旧臣们的心坎上。他们忽然明白了,殿下这些年兢兢业业到底是为了什么,她的的确确是在守护先帝的江山。 至于英王…… 他们看英王那心神慌乱的模样,哪有半点李唐王孙该有的骨气?由公主执掌江山,平稳朝堂,再把江山交给皇太孙崇茂,当比英王执政稳妥得多。 毕竟,公主若有私心,绝不会务实这么多年,更不会蛰伏到今时今日,在武皇动不了她时才显露初心,请复李唐国号。 公主与驸马感情甚笃,可方才为了李唐,她也可以当殿说出“和离”二字,足见她拥护李唐的心有多么坚定。 就在李唐旧臣反复思忖时,太平却迈步踏出了万象神宫。 众臣下意识地跟着公主,浩浩荡荡地来到了武皇的寝宫之外。 她坦坦荡荡地在寝宫外一跪,扬声道:“请母皇复唐国号。” 李唐旧臣们听见这句话,也跪下附议公主。他们好不容易盼来这样一天,他们一定要帮着公主把这事给办成了。 武攸暨生怕官员趁机闹事,率领羽林将士将寝殿围了起来,亲自值卫。 -- 第391页 他知道太平想做的事一定劝不了,他更不想太平将他们早就和离一事公诸天下,是以现下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不断在殿前来回踱步。 武崇训心烦意乱,领着一众武氏子弟前来助阵,今日若是武皇允了公主所请,武氏将失去最大的靠山,他们该如何是好? 他暗恨太平,真是看走了眼,原以为她嫁给了武氏,便会给武氏谋事,即便她当了皇太女,武氏也会站她那边,可万万没想到太平自始至终竟是为李唐谋事的! 裴氏把殿门关上之后,回头给武皇斟了一杯甘露,忧心忡忡。 武皇接过甘露,喝了一口后,看向婉儿,“婉儿,来,陪朕下一局棋。” “诺。”婉儿应声走过来,在武皇对面跪坐下来。 武皇轻笑,“再熬一晚,明日朕会给他们一个交代。” 婉儿知道这出戏必须这样演下去,只是她心疼殿下的身子,担心殿下在外面跪得久了,会伤到膝盖。 “没有哪条帝王路是好走的。”武皇似是知道婉儿在想什么,她拿起一枚黑子,当先棋落棋盘正中之处,“该她挨的苦,谁也替不了她。” 婉儿轻叹,拿起一枚白子,落在了棋盘上。 武皇满意地笑了,“朕也想瞧瞧,你是如何辅佐太平的?” 婉儿愕了一下,听出了武皇的言外之意。 武皇笑意复杂,“朕不退居后宫,有些人便会对朕有期盼,于太平而言并不是好事。”说着,武皇又落了一子。 她自忖时日不多,便想为太平再做点什么。 君王,永远不能只看眼前。 她看的是数十年后,她期盼出现的事。 婉儿跟了一子,感慨道:“陛下是世上最好的母亲。” 武皇笑意深了几分,“朕倒希望你说另外一句。” 婉儿抬眼,对上了武皇的目光,坚定地道:“也是臣心悦诚服的君王。” 武皇得意地笑了,若有所思地问道:“你说,后世会如何评说朕这个皇帝呢?”没等婉儿回答,武皇却已有了主意,“历代帝王皆有碑文记录功过,朕便在陵寝外立起无字碑,任凭后世人评说。” 婉儿心窝一烫,虽然上辈子已经有过这样的一幕,可这辈子重现这一幕,她还是为武皇这样的心胸折服。 敢把功过交给众生,放眼历代帝王,有谁能有这样的胆识? 武皇瞧见婉儿的眼眶红了,不禁笑问道:“若是让你来写,你会如何写朕的功过?” 婉儿上辈子已经想过这个答案,所以这一世她毫不犹豫地给了武皇答案,“日月凌空。” 武皇回味着婉儿说的这四个字,就像当初婉儿写给她那时一样。 曌。 终其一生,她当得起这个名字。她的光耀哪怕在千百年后,也依旧光彩绚丽。 武曌绝对是大唐青史之中一笔无可替代的艳色! “朕叫武曌。”武皇说这句话时,满眼都是骄傲之色,她知道她没有辜负这个名字,她也希望太平也不会辜负她的名字,“朕拭目以待一个太平盛世。” 武皇一子落下,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声。 婉儿会心笑了笑,敬了武皇一子,“臣也期待这个太平盛世。” 第202章 册封 太平率领众臣在外跪求了一夜, 嗓音都喊得嘶哑,终是在天明之时,盼到了卸下衮服的武皇出来。 武皇并不急着宣旨,只是看了一眼婉儿。 婉儿领会地展开了手中新写的黄帛诏书, 朗声念道:“天子诏——” 值卫的羽林军也纷纷跪地, 叩首领旨。 李唐旧臣等这道诏令已经等了整整十年,十年隐忍, 终是盼到了武周复李唐的这一日, 他们情不自禁地红了眼眶。 诏令言明,恢复三省六部名称, 国号改周为唐。诏令最后,武皇下旨敕封太平为皇太女,将太平的皇太女之位与恢复李唐旧制绑在了一起。 李唐旧臣眼底的热泪还没来得及退却,便被诏令最后一句话哽在了原处。 接此诏令, 便等于承认了公主继位的合法。 不接此诏令, 公主今日如此触怒武皇, 也不知武皇日后会如何暗中收拾英王与公主。明着来动不得公主与英王,可谁能防住这深宫里的暗箭呢? 武皇已经退了一步,他们再咄咄逼人, 若真把武皇逼急了一拍两散, 谁也不知武皇会做出怎样疯狂的举动。毕竟现下武皇大权在握, 清洗李唐王孙换武周国祚绵延, 来个鱼死网破也不是不可能。 太平耐心地听完了诏令,她并不急着接旨,她等着身后李唐旧臣们领旨,余光已经瞥见好些个臣子交头接耳,低语着什么。 公主膝下有皇太孙崇茂。 李唐旧臣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起, 他们看了一眼旁边的李显。早就心乱如麻的他猛烈点头,只想臣子们顺水推舟地把这事给办成了。 崇茂是英王血脉,公主一心向着李唐,由公主接手把李唐江山稳住,妥妥当当地交到皇太孙手中,其实也并不是什么坏事。 就在众臣纠结万分之时,武皇往前走了一步,微微弯腰,眸底皆是盛怒之色,“瞧见没有?你一心为了李唐,你身后这些人为的是李唐么?朕允了他们想要的,他们谁会记得你逼宫复国之功?” 武皇的声音像是利刺,扎得他们的耳鼓发烫。 -- 第392页 她直起身来,睨视众人,冷嗤道:“朕代先帝守护江山十载,你们只记得朕是女子,可记得朕为天下万民温饱办的实事?可记得朕守护四境、寸土不失的功绩?可记得朕开创武举、让天下勇士得展抱负的举措?” 接连三问,问得众臣哑口无声。 太平眼眶微红,一时不知这戏该怎么接下去。 “臣记得!”狄仁杰凛声回答,对着武皇叩首,“陛下十年勤政爱民,臣都记得。”说着,狄仁杰直起腰杆,“臣愿奉公主为皇太女,稳固大局,同心共创大唐盛世!” 瞧见父亲开了口,狄光嗣也接口道:“臣附议!” “臣附议……”太平座下幕僚们顺势而为,今日公主只要坐稳了皇太女之位,他日便是大唐的君王,自有他们施展抱负的机会。 张柬之沉沉一叹。 狄仁杰回头看他,沉声问道:“张公忠的不是李唐么?”说完,他故意看向李显,“难道张公只忠英王?” 李显听见这话,急忙辩解,“狄公此言言重了!” 张柬之皱眉,“狄公何须拐弯抹角地骂老夫呢?”说完,他对着武皇叩首,“陛下既已下令,臣等自当领旨,奉公主为皇太女,承继宗祧。” 看见张柬之领了旨,其他李唐旧臣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再迟疑下去,真要坐实他们忠的并非李唐,而是英王。 不忠国而忠人,岂能算是“忠”? 后世史官评述他们时,字里行间都会透着“假忠”二字,他们期盼十年,岂能在最后关口换来这样的结局。 既然英王一让再让,武皇圣旨已宣,他们也没有什么好争的。 至少,殿下当殿说过——她姓李。 “臣等领旨。” 众臣齐声叩拜,一切已是尘埃落定。 当日,未免夜长梦多,武皇将诏令立即张榜天下。得知武周恢复李唐,思唐多年的人们皆大欢喜,瞧见武皇立下了皇太女后,不少受过公主恩惠的百姓们更是欢天喜地。 储君仁德,虽是女子,却颇有才干。 虽说有些人心底仍有非议,可殿下入主东宫也算得上众望所归,除了殿下是女子这点让有些人忐忑之外,其他方面他们挑不出一点不好。 册封皇太女的大典在三月十五举行,当日整个神都都沸腾了。 两人穿着冕服站在文武百官之前,依照礼制一步一步地进行着仪式。这是古往今来第一位皇太女,给她戴上冕冠的是古往今来第一位女皇。 冕冠戴上的那一瞬间,太平抬眼看向旒珠后的阿娘,她觉得一切都极为不真实。她有些心酸,可看见武皇眼底隐忍的笑意,她记得武皇说过的话——她说,君王是不能轻易哭泣的。 是的,在这些臣子面前,她必须拿出君王该有的气度来。 武皇苍老的手拂过太平的鬓发,将垂下的玉绦捋正,她正在注视的不再是大周的镇国公主,而是大唐的皇太女,是她将来所有期望的所在。 “望儿事事以社稷为重,以天下百姓为先。” 这是武皇对储君的期望,那些不能说出来的期望太平知道,她会接过武皇的担子,继续走下去。 “儿谨遵母皇教诲。” 太平恭敬一拜,直起腰杆,凛然回身睨视众臣。她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了婉儿身上,她嘴角微微一勾,即便垂下的旒珠半掩住了她的眉眼,可她知道婉儿看得见她的欢喜。 婉儿血脉都沸腾着,上一世“皇太女”二字莫过于海市蜃楼,这一世终是在武皇与公主的努力下成了真。 谁说女子生来就要矮人一等?谁说女子不可像男儿一样君临天下? 武皇能做到,太平也一样可以做到。 “殿下千岁。”婉儿微微垂首,与文武百官一起对着太平行礼。她见过公主无数美好的样子,今日的公主她可以铭记一辈子。 太平明媚地站在那儿,接受百官朝贺,没有惧色,没有忐忑,有的只是踌躇满志,她也有她想实现的道。 终她一生,她要让大唐出现一个太平盛世。 这是太平君临天下的征程开始,她与婉儿都很清醒,未来路上还有许多荆棘等着她们斩落,可她们什么都不怕,因为—— “有你。” 这两个字不必宣之于口,两人已心有灵犀地想到了一处。 李显望着意气风发的太平,说半点不羡慕,都是假话。十余年房州生活,他已经看清楚了自己的能力。回来看见朝堂上那些各怀心思的朝臣,他自忖没有能力驾驭那些人。他已经四十五岁了,身子时常觉得疲乏,与太平争到最后,损伤的只有国本。倒不如余生当个富贵闲人,享受太平带来的盛世江山。若能活到崇茂成年,看见太平禅位崇茂,那他死也瞑目了。 想到这里,李显忍不住看向了站在太平身侧的皇太孙崇茂。终究是他的骨血,眉眼有七分像极了他。 “崇茂,要平安长大啊。”李显诚心祈愿,他必须承认,这些年太平确实把崇茂照顾得很好,肉乎乎的脸蛋上张了一双灵动的眼睛,怎么看都是个聪明的孩子。 远处的飞阁之上,安乐趴在栏杆边,远眺远处的盛事。 她的瞳光中漾满了羡慕,喃声道:“若是阿耶入主东宫,他日我也能当皇太女!” “嘘!郡主!这话在宫中可说不得!”一旁的婢女听得心慌,急忙劝慰。 -- 第393页 因为李显封了英王,武皇后来便将李显膝下的女儿都封了郡主。安乐因为目睹母亲惨死,回宫之后大病了一场,这几日好些了,便常常带着婢女在宫中走动。 武皇念着她丧母哀伤,便由着她来,想游湖便游湖,想骑马便骑马,只要她开口,武皇都会应允。 原先安乐以为武皇这个皇祖母不疼她们,可这几日相处下来,她得了武皇的宠爱,越发地骄纵起来。 “怕什么!这东宫之位可是阿耶让给姑姑的!”安乐不服气,当即反驳婢女,“你没瞧见姑姑近日对我亲近了不少么?”说到这里,安乐有些想不明白,为何姑姑待她总是不咸不淡地,分明她从未招惹过姑姑,可总觉得姑姑与她之间横亘着一条看不见的沟渠,每当她想亲近的时候,偏生姑姑就站得远远的。 婢女听得背心发凉,如今公主可不是公主了,她可是大唐的储君,“郡主,这些话以后可千万说不得了。” “怎的说不得?”安乐扬起高傲的脸,“都是一家人,有什么的。” 婢女叹息,若不是王妃遇刺身亡,安乐要守孝,只怕武皇早就下旨赐婚了。郡主嫁给梁王武崇训后,自有郡马看管,便不会在宫里说这样让人心惊胆战的话了。 “这里好生无聊,走,随本宫下去走走。”安乐突觉无趣,便拉着婢女下了阁楼,刚沿着宫道走了几步,便瞧见散了册封大典的官员们从侧门走了出来。 其中一人便是武崇训。 他很是眼尖,老远便瞧见了安乐,当即露了笑意,便想上来寒暄一二。 岂料安乐瞅了他一眼,转身便走。 “郡主……” “裴詹事!” 安乐逮到了姑姑的詹事裴怀清,笑道:“我有一则诗文,觉得晦涩难解,还请裴詹事帮我指点一二。” 裴怀清怔了怔,“今日臣要陪同殿下……” “走!我亲自向姑姑讨要你一日!”不等裴怀清说完,安乐便扯着她的一角衣袍往太平那边走去。 第203章 成全 “祖母, 姑姑。” 安乐向来不与她们客气,张口唤完之后,匆匆对着两人行了礼,便又揪住了裴怀清的衣袖, 认真道:“我有几句诗文不解, 想讨要裴詹事一日。” 裴怀清为难地给太平递了一个眼色。 太平已经了然,肃声道:“今日东宫离不得裴詹事。” “就一日!”安乐不依不饶, 余光瞥见了武皇眼底涌起的怒色, 她顿时收了声,即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可在武皇面前也得认怂,不敢再吵嚷下去。 武皇的视线落到了安乐身后,武崇训就在不远处,“崇训, 过来。” 武崇训哪敢怠慢, 连忙哈腰走近, “陛下请吩咐。” “你带安乐四处走走,这可是圣旨。”武皇知道安乐一定会不服气,可她只须一个眼神, 安乐便只能把话都咽肚子里。 武崇训高兴极了, “诺。” 安乐虽不情愿, 却只能顺着武皇的意思, 行礼后随着武崇训退下了。 郡主离开后,裴怀清终于松了一口气。 武皇本想详问裴怀清,太平却先一步开了口,“母皇,今日东宫确实离不得裴詹事。”言下之意, 太平会处置裴怀清一事。 武皇眸光微沉,看了一眼裴怀清,“裴詹事这些日子尽量留在东宫吧。” 裴怀清感激地对着武皇一拜,“多谢陛下。” 武皇脸上终是露了笑意,“怪不得太平如此看重你,是个聪明人。”说着,武皇的目光落在了太平脸上,“待孝期一过,便把安乐的婚事定了。” 太平自然知道安乐是不安分的,她更懂武皇着急武李联姻的理由,“诺。” “婉儿,东宫今日事多,你去帮帮太平。”武皇目光落在了婉儿身上,“明日朕要启程去嵩山封禅,这些日子便由皇太女监国,你可要仔细些。” 婉儿也知道武皇话中深意,虽然现下看似一切顺遂,可太平势力未稳,朝局未平,待太平借着监国拔擢心腹之后,到了九月,武皇便可顺理成章地把皇位传给太平。 天子若不放权,储君永远不会有真正的势力。 自古至今,皇位更迭总是伴有血腥味。武皇希望从她这儿开始,平平安安地把帝位交到太平手里。 婉儿垂首,“诺。” “朕不喜安静,往后便让长安留在朕那儿。”武皇可不是讨要的语气,而是命令。 太平五味杂陈,阿娘是真心实意地喜欢长安,不由得哑声道:“母皇想留多久,便留多久。” “攸暨……”武皇的话说了一半,最后选择了咽下。终究是太平与武攸暨夫妻之间的事,她掺和太多并不是好事。 “裴氏,回宫。”武皇没有再说什么,伸手递向了裴氏。 裴氏扶住武皇,将她搀至皇辇边上,小心地扶她坐下后,便命内侍们抬起皇辇,往寝宫的方向去了。 太平回头,定定地望着裴怀清,冠上的旒珠微晃,“你与安乐是怎么回事?” 裴怀清如实答道:“郡主遭遇刺杀,臣与张医官奉命前往探视,臣见郡主总是惊惶不安,便赠了一串佛珠给郡主。” 太平忍笑,“安乐居然收下了?”太平上下打量裴怀清的脸,二十多岁的她眉眼清朗,因为是女扮男装的缘故,比一般男子的肌肤还要白腻,就算养在武崇训府中的张氏兄弟,也要用心打扮之后,才能及得上裴怀清的清秀。 -- 第394页 难怪安乐肯收下佛珠。 裴怀清点头,“郡主看了臣片刻,便收下了。” “这几日,裴詹事若是在东宫待得闷了,便去私塾帮帮冬寻。”婉儿也有了答案,她给裴怀清出谋划策,“待郡主大婚后,裴詹事就不必这样躲躲藏藏了。” 裴怀清终是恍然,“殿下与大人的意思是……”这里终究是宫里,她不敢说出她的断言。 太平与婉儿轻笑点头。 裴怀清这下彻底慌了,“臣只想施展抱负,对郡主并无非分之想。” “你没有,但是安乐已经有了。”太平戳破了真相,拍了拍裴怀清的肩头,“你听婉儿的,本宫会帮你打发安乐。” “多谢殿下!”裴怀清感激地重重一拜。 太平笑意微深,“快些回东宫,准备午膳,上官大人今日要留在东宫用膳。” “诺。”裴怀清领命退下。 婉儿嘴角微扬,“臣好像没有说要留下。” “本宫说了要留,就必须留。”太平说着,侧脸对着不远处的红蕊与春夏递了个眼色,“回宫。” 红蕊与春夏心领神会地跟了过来。 春夏回头,对着身后的一队宫人们扬声道:“你们跟远些,殿下喜静,这边有我跟红蕊伺候殿下。” 宫人们倒也知趣,春夏与红蕊都是惹不得的宫婢,她们巴结还来不及,怎敢拂逆春夏。 太平穿着衮服,往前走了几步,垂下的旒珠不时打在眉上,她不由得叹气道:“这身衣裳可不好穿。” 婉儿倒是觉得公主今日好看极了,情不自禁地赞许道:“好看。”上辈子她以为皇太女不过是一个遥远不可及的梦,没想到重活一回,太平终究是做到了。 太平微怔,嘴角却先扬了起来,“红裙好看,还是衮服好看?” 婉儿知道这里是宫中,不可放肆,便正色道:“殿下已是储君,应当谨言慎行。” “谨言慎行?”太平忽然停下了步子,故意清了清嗓子,端起了架子,“婉儿要本宫以后都是这样?” 婉儿笑道:“殿下应当如此。” “那可不成,累得慌。”太平也笑了起来。 “驸马那边……”纵使已经多年,婉儿提到“驸马”二字,还是觉得有些许烫嘴。 春夏听见了“驸马”两个字,便悄悄地扯了扯红蕊的衣袖,示意她放慢脚步,拉远与两位主子的距离。 太平已经习惯了春夏的机灵,她确实应该给婉儿一个交代。她不动声色地左右瞧了一眼,忽然指向了红墙一角,“去,给本宫摘些梨花来,本宫想亲自做些梨花笺。” 春夏“懂事”地使唤跟在远处的宫人绕去红墙那边采摘梨花。 看见左右已无闲人,太平这才开口,“他是自请去西境参战的。” 婉儿蹙眉。 太平继续道:“大唐已复国号,他日登基,他便是皇夫。世上没有哪个男子愿意困守后宫,与其他男妃一起伺候女皇。” 婉儿莫名地觉得有些酸涩,“其他男妃?” 太平赔笑道:“本宫肯定不会选男妃入宫。” “哦。”婉儿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太平鼻翼微动,笑道:“奇怪,哪儿飘来的醋味儿?” 婉儿挑眉,“你说呢?” 太平知道婉儿是真的恼了,连忙哄道:“婉儿放心。”说着,声音低下,只有婉儿一人能听清楚,“驸马跟公主妃都是你,就你一个。” 婉儿自是明白太平不会负她,可醋意袭心,又岂是她能控制得了的? “这只是其一。”太平也不逗弄婉儿,语气变得认真起来,“其二是,他怕我与他当众和离。” 虽然两人私下一直是和离状态,可世人并不知他与她只是名义夫妻。武皇在世一日,太平便不敢当众与他和离。可武攸暨眼看着武皇年岁越来越高,那日太平还当殿说出“和离”二字,他苦心经营这段婚姻多年,岂能让一切努力白费? 所以,武攸暨请旨远赴西境作战。 武皇当初是犹豫的,可武攸暨言之凿凿,说大丈夫当顶天立地,武氏应当有人站出来多立军功,日后才能在朝堂上站稳脚跟。 武氏人才凋零,难得驸马有这样的心思,武皇自当成全。可战场凶险,武皇实在是不放心,担心驸马去了边境会出什么意外,便派了好些个会打仗的将军护佑左右。 西境与吐蕃的战事胶着,互有胜负,也不知这一仗要打到何时才能休止。 战事一日不休,驸马便一日不能回来。 武皇心中莫名忐忑,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其实,太平也是一样的感觉。 “我总觉得,武攸暨还有第三个理由去西境。”太平若有所思,这是她第一次猜不透武攸暨这个男人。 婉儿没有应话,易地而处,她若是武攸暨,应该也会做一样的选择。 太平觉察了婉儿身上的冷意,微笑道:“不提他了。” 婉儿多少猜到了那个理由,武攸暨对太平的喜欢,其实比她想象的还要浓烈。她缓缓抬眼,安静地望着太平的脸,虽说太平笑起来眼角已经有了细微的岁月痕迹,可经年沉淀,她身上透着的韵味对谁都是致命的吸引。 谁能逃得过殿下呢? “殿下。”婉儿忽然轻唤太平。 太平站直了身子,任由婉儿抬手轻抚她的鬓角,温声问道:“怎么?” -- 第395页 “鬓发乱了,臣给殿下抚一抚。”婉儿眸底漾满了深情,歉意若隐若现的,“臣会一直陪着殿下,殿下往哪里走,臣就往哪里走。” 太平很快便领会了婉儿话中的深意,只觉心绪复杂,强笑道:“这可不成,万一本宫走歪了,婉儿得提醒本宫。” 婉儿笑了,“好。” 太平轻轻地拍了拍婉儿的手背,“回东宫,一起用膳。” “嗯。”婉儿点头。 太平望向前路,眼眶微红,原以为她这一世不会为武攸暨悲伤,可临到最后,她还是为武攸暨的成全动容了。 那第三个理由,才是武攸暨真正的理由。 他确实不想与其他男子一起伺候女皇,也害怕太平会与他当众和离,可是,他最担心的莫过于他的姓氏会困住太平一世。 他若不死,武氏媳妇这个身份便会一直烙在太平身上,无疑给了那班朝臣们一个提防太平的理由——万一哪日太平又有了孕事,诞下亲生武姓儿子,崇茂这个继子的皇太孙位置如何能保? 君臣不同心,那是社稷之祸。 这些年来,他知道太平的抱负,他想,若是他能帮一帮太平,兴许太平会真的把他放在心间,真正把他当成驸马。 果然,如婉儿与太平所料的那样,唐军大胜吐蕃那一战,驸马武攸暨一马当先,犹如杀神附体,一战成名,也一战殒命。 身为武氏子弟,他终究为武氏正了名;身为太平的驸马,他终是成全了太平;身为长安与平安的阿耶,他成了他们的骄傲。 那日,他满身鲜血倒在战场上,望着猩红色的天空,千言万语汇成了一句沙哑轻唤,“太平……” 希望殿下平安顺遂。 自此,殿下的帝业再无绊脚石。 他用这条命换一个私心,为国战死,他便永远是太平的驸马,太平没有理由除却他的驸马之名。 太平百年之后,当与他同穴,便再没有谁能打扰他们了。 第204章 君临 驸马战死, 举国哀悼。 武皇当即下旨,追谥武攸暨,风光大葬。同年,拔擢继子武平安为淮阳王, 十一岁便承继了武攸暨的军衔右卫将军。 长安平日鲜少与武攸暨亲近, 大多数时候都在宫中,可毕竟也是她认知里的父亲, 所以难过是一定的。武皇素来心疼长安, 瞧见长安红了眼眶,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也摘下来给她。封禅一事匆匆结束后, 便带着长安回到了神都。 武皇抵达神都的那一日,太平正在皇庄安抚梅氏。 梅氏这些年在皇庄生活得很好,吃穿用度从来不缺。皇庄里的婢子都是太平精挑细选的心腹,只知这位梅氏是小郡主与小世子的奶娘, 公主向来看重这位奶娘, 所以婢子们都不敢怠慢。 梅氏已经知道武攸暨战死的消息, 幸得阖府上下都在丧仪期间,所以她可以在鬓间别一朵小白花,不至于引人注意。 “殿下。”梅氏的眉目一如既往地和蔼, 眼底强压着心伤。 太平来看她, 并非只是安抚, “你且在庄子里安心小住一段时日, 你是平安的母亲,本宫会给你这个交代。” 梅氏摇头,“殿下给妾的已经很多了。”说着,梅氏感激地对着太平跪地叩首,“妾什么都不要, 只望世子与郡主一世康乐。” 太平蹙眉,“你若想让平安一世康乐,就依本宫的安排。” 梅氏只怕会拖累太平,急道:“妾本下贱之人,若是拖累了殿下……” “梅氏,你可否当自己是个活人?”太平不容她说完,便打断了她,认真地又问了一遍:“回答本宫,你还记得你是个活人么?” 梅氏噤声。 太平继续道:“ 好好想想这句话,你不能一辈子为了丈夫、儿子而活,后面的日子你应该为自己活,光明正大地走出去,让平安堂堂正正地唤你阿娘。” 梅氏期待过这样的日子,可也知殿下办此事的难处。 “殿下……” “安心住在皇庄,一切等本宫安排。” 太平扶起梅氏,覆上她的手背拍了三下,她没有多言,便带着春夏离开了皇庄。回到东宫时,婉儿已经在正殿等候多时。 “退下。” 太平坐下之后,便吩咐春夏领着一众宫人退出正殿。 婉儿看出太平心绪不宁,温声问道:“梅氏那边出了变数?” 太平摇了摇头,牵着婉儿坐在身侧,叹息道:“她很可怜,心里只有丈夫与儿子。”为了丈夫,为了儿子,活得像个不见天日的幽灵。 婉儿已经猜到这样的结果,梅氏跟世上很多女子一样,只记得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八个字,从来都不问问自己,想不想这样活? “殿下一定要给她正名么?”婉儿提醒太平。 太平点头,“必须正名。”梅氏百年以后,应当与武攸暨同穴,这是她应得的。 婉儿安抚太平,“此事急不得。”武皇若是知道平安的出身,有许多事都不一样了。尤其是这个时候,武皇一旦知悉梅氏还活着,第一个被问责的便是婉儿与厍狄氏。 “我知道。”太平也不急在一时。 武攸暨想要用“成全”困锁太平一世,太平又岂是任人鱼肉的傻子。想要死后合葬,武攸暨身边应该躺着梅氏。 太平双手合握婉儿的手,“梅氏一事,我自会妥当安排。婉儿今日来此,可是母皇的意思?” -- 第396页 “陛下担心殿下伤心难止,所以命臣先来安抚。”婉儿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透着一丝不悦,“臣瞧殿下一切安好,小坐片刻便可回去复命。” 太平牢牢握着婉儿的手,笑道:“来都来了,多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婉儿岂能拒绝公主的邀请,“就陪一会儿。” 太平倦然倒在了婉儿的双膝上,“当了储君,才知储君不易,这段时日下来是真的累。” 婉儿微笑着轻柔太平的额角,“说说看,殿下近日有什么难办的事?兴许臣可以帮上一二。” “有一桩。”太平平躺下来,一瞬不瞬地望着婉儿,“后宫以后谁来看顾?” 婉儿怔了怔,“自古以来,统率六宫者只能是皇后。”她神色微愕,惊讶道,“殿下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太平问道。 婉儿覆上太平的脸颊,“此事急不得。” “我不能让你一直当内舍人。”太平认真开口,“我一个人前要管政务,后要管后宫,哪里折腾得起?” 婉儿沉默。 内舍人岂能掌管整个后宫?全让太平一人来管,确实不妥。 “长安尚小,安乐又靠不住。”太平一边说着,一边蹭了蹭婉儿的小腹,“婉儿舍得累坏本宫?” 太平已经许久没有这般撒娇了,婉儿听得心酥,更多的却是心疼,“此事容我想想。” “那婉儿好好想想。”太平合上双眸,“我小憩片刻,还有很多政务等着我处置。” 婉儿轻抚太平的额头,“殿下安心睡。” “对不起。”太平忽然小声道歉。 婉儿惑然看她,“殿下怎么突然说这个?” “我本该带你离开这座皇宫,逍遥度日……”太平歉然睁眼,“可这辈子,你要一直陪我在皇宫终老了。” 婉儿舒眉,“臣甘之如饴。”说着,婉儿语气笃定,“殿下的道,也是臣的道,臣想看见一个殿下治下的盛世,一个可以让女子恣意施展抱负的盛世。” 太平微露笑意,“婉儿。” “嗯?”婉儿垂首望向太平。 太平牵了她的手,覆上心口,“终我一生,必不相负。” “我亦如是。”婉儿莞尔,温婉的眉眼间染着一抹前所未有的坚定。 同年九月初一,武皇当殿宣布禅位皇太女,九月重阳,新帝登基大典在紫微城进行。那一日,神都沸腾,天下同贺,四境诸国也派人送来了贺表。 从公主到天子,太平走了整整半生,若无母皇铺路,她不知还要筹谋多少年,才能等到这一天。 大唐的旗帜迎风招展,预示着一个新的时代拉开序幕。 武皇左手牵着崇茂,右手牵着长安,穿着朝服站在万象神宫的龙台之上,等待着新帝的到来。 满朝文武穿着官服整齐林立在朝堂之上,对于大唐的未来,有些人充满了期待,有些人忐忑不安,有些人满是茫然。 武皇看向百官之首的狄仁杰,有这枚定海神针在朝上,武皇无疑踏实了不少。 狄仁杰觉察到了武皇的顾看,对着武皇拱手一拜。他看得清楚武皇眼底的期许,他对太平也充满了期许,一个一心为民的君王,是多少臣子梦寐以求的明主。 这些年来,太平的政绩有目共睹,监国这半年来,皇太女经办的每一件事,无一不办得妥妥帖帖,拔擢的每一位官员,政务能力都让人忍不住称赞。这些小吏经年在底层务实,深知百姓疾苦,这些人一旦放在实差上,办的差事自然不会差。 君王给他们一展抱负的机会,他们便报以忠诚,为大唐兢兢业业。谁不想青史留名,与明主一起共创一个盛世?这便是士子们的初心。 至于姚崇与宋璟,原以为太平不会再给他们机会施展抱负,毕竟当年是他们选择的离开。可太平并不记仇,反倒将两人安排至六部办差。一来一往后,这两人心中愧意更浓。公主心怀宽广,怎不让他们汗颜? 太平虽是女子,却俯仰无愧天地,才能不输男儿。她没有重用酷吏,反倒大力拔擢贤士,整个朝堂生机勃勃,这是武皇一朝的余晖,也是太平一朝的晨曦。 万象神宫之外,灿烂的阳光洒满整座紫微城,照得琉璃瓦灿灿生辉。 檐角上端然坐着的脊兽引颈望天,栩栩如生,与大唐臣民一样拭目以待一个太平治下的大唐。 墨色衮服在身,衮服上爬着金丝绣成的五爪金龙。 日月在肩,星辰山海在裳,腰间一左一右垂着两条华丽的玉璜。 婉儿今日特意换上了一身新官服,一袭月白,头戴乌纱,眉间的梅花绘得极是鲜红。她眸光明亮,从春夏端着的玉盘中捧起十二旒冕,亲手给太平戴上。 眸光相对的一霎,两人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只觉眼眶有些许发烫。 婉儿仔细地给太平整理旒冕两侧垂下的朱紘,她必须承认,穿上帝王衮服的太平,是她见过最美的太平。 “好看么?”太平忍不住问道。 春夏与红蕊不禁笑出声来。 婉儿整理完冠冕后,给太平捋平了衣襟上的褶皱,迎上了太平殷切的目光,嫣然轻笑,“好看。” 太平哑笑。 婉儿恭声道:“吉时将至,还请陛下启程前往万象神宫。” 太平收敛笑意,端起帝王威仪,清了清嗓子,“起驾。” -- 第397页 婉儿顺势走至太平身后,保持了半步的距离,跟着太平一起踏出了殿去。 彼时,日光如金,灿然洒在太平身上,将她的衮服染上了一层烫金色。 太平迎着日光一步一步沿着宫阶走上万象神宫,踌躇满志。万象神宫里,有亦师亦母的太上皇阿娘,身后半步之内有亦臣亦后的婉儿,放眼当世,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心底涌起一阵热血,她望着万象神宫巍峨宫檐上展翅欲飞的朱雀,她是大唐的君王,她终成了那只浴火化凰的朱雀,她要在这片锦绣江山里走出她的道,让天下人共沐一个太平盛世。 嘴角一扬,那是年少时候骄纵的笑,亦是今时今日一个帝王张扬的笑。 太平以这样骄傲的模样走入了众臣的视线,也走入了武皇的视线。 武皇瞧见这样的太平,只觉欣慰。 没有野心的帝王,办不出大事,没有自信的帝王,也办不成大事,万幸,她的太平是一个野心与自信兼备的君王。 这是雉奴给她的最好的礼物。 也是上苍给她的最大恩赏。 太平徐徐穿过百官的中道,走上了龙台,与此同时,礼官高唱,“跪——” 百官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武皇暂时松开崇茂与长安,自裴氏端着的玉盘中拿过玉玺,双手递给太平,这是两代帝王的交接,也是女帝道路的延续。 “大唐的江山,交给你了,太平。” “诺。” 太平恭敬接过玉玺,简简单单的一个字,那是她对武皇的允诺,也是对天下人的允诺。婉儿接过玉盘,让太平放下玉玺,便又退至一侧。 太平稳稳当当地坐上了龙椅。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臣山呼万岁,声势震天。 太平大袖一挥,朗声道:“众卿平身。” 正当这时,武皇牵住了长安的小手,意味深长地低头对着长安笑了笑。 长安眸光明亮,对上了武皇的眸光,奶声奶气地道了一句,“阿娘好看!” “长安也会有好看的那一日。”武皇轻抚长安的后脑,低声说了一句。 百官们离得远,听不分明她说的话。 崇茂尚小,也不知皇祖母这话的意思。 太平与婉儿却听得分明,两人侧脸齐刷刷地看向了武皇,武皇眸光灿烂,那是她的不甘,也是她的下一个期许。 “上朝吧,哀家该回上阳宫了。” 武皇牵住了崇茂,牵着两个孙儿缓缓走下龙台。 太平起身恭送,“恭送母皇。” 武皇没有答话,只是微微昂头,迎着殿门透入的阳光,牵着孙儿们走出了万象神宫。 她永远都是不认输的那一个。 武皇沿着宫阶往下走了几步,回首望向整座万象神宫,苍老的眸中漾满了期待与不甘。她笑意微深,喃声道:“朕没有输。” 第205章 争执 太平登基那一日, 改元清平,寓意河清海晏,天下太平,从这一年的重阳节开始, 大唐踏入了一个全新的纪年。 武曌虽说退出了朝堂, 却负责起了太子崇茂与公主长安的教养。别说是朝臣了,就连太平也只能在请安时, 才能瞧见养在武曌身边的两个孩子。 拔擢上来的官员都是务实之人, 加上太平牢牢掌控着南北二衙的禁军兵权,百姓大多爱戴太平, 是以这次皇位更迭并没有掀起什么风浪。朝廷各项事宜很快上了正轨,东宫有了新的詹事,太平便将裴怀清拔擢成了礼部侍郎。 新帝登基,诸事繁杂。太平实在是顾不过来后宫诸事, 便将后宫之事全部交由婉儿打理。臣子们听闻后, 于次日早朝上书, 请求太平收回成命。 太平早就料到这些人会出来说三道四,她坐在龙椅上,安静地听着这些臣子反对的理由。婉儿昨日就说过太平胡闹, 可她实在心疼太平每日辛劳, 只得暂时接下。今日立在龙台之下, 听着臣子们出来陈情, 婉儿只觉愤然,这些人平日待她客客气气,到了这些事上,一个两个都像是腐尸一样,顽固不化。 “自古从未有五品内舍人管理后宫的, 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上官婉儿乃太上皇的近侍,理当前往上阳宫,继续伺候太上皇。” “陛下非要找人打理后宫,英王膝下尚有两位郡主没有出嫁,可暂时交由郡主打理后宫,等长安公主年岁稍长,再……” 官员们说到一半,便瞧见太平缓缓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她不怒不笑,面色上看不出半点情绪。 狄光嗣如今已是户部尚书,与父亲刑部尚书狄仁杰并列一排,他忍不住侧脸低声问道:“阿耶?” 狄仁杰面带微笑,低声道:“郡主都是要嫁人的,陛下一个人确实管不了那么多。” 狄光嗣眨眨眼,懂了父亲话中的深意。 狄仁杰知他没有全部明白,便悄悄地扯了三下狄光嗣的官袍,“稍安勿躁。”说着,他望向了自龙台上走下来的太平,这不过是小事一桩,他相信陛下可以解决妥当。 如若其他臣子不依不饶,狄仁杰已经想好拿什么说辞逼退这些人。 只见太平穿着明黄色的龙袍,负手立于婉儿身侧,徐徐道:“上官婉儿是母皇留给朕的近侍,朕若无端将她打发回去,只怕有人会说朕不孝。”说着,太平故作为难,侧脸看向婉儿,“确实,自古从未有五品内舍人管理后宫的,这是朕的疏忽。” -- 第398页 前一句话堵住了那个官员,下一句话却让奏请的另一个官员暗喜。 “上官婉儿听封。”太平突然声音扬起。 莫说是婉儿,就连臣子们都是一惊。 婉儿很快便回过神来,跪地叩首。 “你伺候母皇多年,执笔诏书从未有过疏漏,历年春闱评点天下士子文章,字字珠玑,为国选取贤士无数。你若是男儿,今日论功行赏,当得起中书令一职。”太平刻意念重“中书令”二字,像是一记拳头砸在那些反对臣子的心房上。 言下之意,婉儿若是男子,太平赏她一个中书令也合情合理。 “既然他们觉得五品内舍人管不得后宫,那朕只有在前朝给你封个官职,以后便只管前朝事……”太平的话没有说话,张柬之便手执笏板走了出来。 “陛下万万不可!”张柬之急忙谏言。大唐接连出现两位女帝,这是无可奈何,可若让女子入了朝堂,那无疑是一场新的变革。 对他们来说,这样的变革让他们心惊胆战,他们绝对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为何不可?”太平明知故问。 张柬之陈情道:“自古至今,从未有女子入朝为官的先例。” “敢问张公,当年平阳昭公主率兵打仗,算不算入朝为将?”太平反问。 “这……”张柬之一时哑口。 太平似笑非笑,眉眼间颇有武曌的神韵,“张公是在害怕什么呢?” 张柬之脸色铁青,不知如何接太平的话。 太平其实心中已有答案,这些人之所以阻止女子入朝为官,就是害怕有朝一日女子强盛,将他们取而代之。 “她是罪臣之后……”朝臣之中,有人小声嘀咕。 “卫青还是马奴出身,结果如何?”太平眸光锐利,一声大喝响彻整座万象神宫。 朝堂的气氛瞬间凝重了起来。 英王李显知道自己女儿的本事,尤其是安乐,让她打理后宫,那不是给太平添乱么?他往前一站,进言道:“陛下可以封赏上官婉儿为妃,这样便可顺理成章地打理后宫,为陛下分忧。” 狄仁杰看准时机,往前走了半步,拱手一拜,“臣附议。” 瞧见父亲都出面了,狄光嗣自然不能慢于人后,“臣也附议。” 张说向来见风使舵,瞧见风向已偏,他也跟着附议。 不一会儿,朝堂之上便有半数臣子出来附议,其中不少是起初反对婉儿管理后宫的。 “臣也附议。”张柬之权衡之后,只得放弃先前的坚持,让上官婉儿管理后宫,确实可以避免她在前朝入仕。上官仪这一支只剩下了婉儿一人,她虽声名远播,即便打理了后宫,也掀不起什么浪来。 “封妃?”太平为难地问道。 裴怀清知道太平真正的意思,便在这时站出来进言,“臣以为,此事不可。”她一直都是太平的心腹,突然出来反对,颇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在众臣的注视下,裴怀清凛声道:“自古管理后宫者,只有皇后一人。陛下若让妃子打理后宫,岂不是乱了章法?臣进言,请陛下广选男子入宫,从中挑选一人为皇夫。陛下正值壮年,稍加调养,或许还能延绵宗嗣,诞下皇子。” 听到最后一句,其他没有附议的臣子顿时炸开了锅。 “裴怀清,你这是什么意思?!” “天子自有延绵宗嗣的责任,敢问诸位大人,历代君王哪个不重视宗嗣?” 裴怀清的话让那些起了怒意的臣子们吃瘪噤声。 “于情于理,陛下都应当立皇夫,让皇夫管理后宫,这是礼制。”裴怀清继续进言。 太平忍下笑意,脸上绷着霜色扫视众臣,“裴卿所言极是,朕确实应该广选男子入宫,择一立为皇夫,如此,众卿应当不会反对了吧?” 怎能不反对呢?! 虽然现下崇茂是太子,可毕竟年岁尚小,并不是太平亲生,万一太平真选了皇夫,又诞下了皇子,今后大唐江山由谁继承变成了未知之数。 况且,太平择皇夫一定会选对自己帝业有益的世家,一个武氏已经让他们忧心忡忡的,再来一个别的有实力的世族,他们只怕要战战兢兢数十年了。 最重要的是,一个女皇广选男子充盈后宫,以后史官笔下会如何记载这一段历史,后世之人又会如何评说这段艳事?他们这些在朝官员,竟会奉一个淫、乱之女为帝,对他们来说无疑是人生的一大污点。 明明一切合情合理,可后世大多只会认为这个朝代很“脏”。 李显当初让位,为的就是崇茂,他怎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于是,他再次进言,“裴侍郎方才说了,自古只有皇后管理后宫!”说着,李显对着太平一拜,“从未有什么皇夫管理后宫的道理!” “那总要有人帮朕打理后宫吧?”太平苦笑。 李显接口道:“臣请陛下立后。” “朕可是女子,岂能立后?”太平佯作惊色,连连摆手,“如此一来,天下臣民会如何看朕?” 李显劝慰道:“此一时,彼一时也,皇后只须打理后宫,陛下便可专心处理朝政。”说完,他的声音扬起,“想必诸位大人与本王的想法一样。” 臣子们面面相觑,还在思忖当中的利弊。 太平也面露难色,迟疑不决。 -- 第399页 李显跪地请求,“臣与陛下是一家人,岂会陷害陛下?”他刻意念重“一家人”三个字,只是想提醒太平,他真正在意的是什么,“如若谁敢背地里拿此事中伤陛下,臣愿为陛下彻查到底!” “这……”太平还在“犹豫”。 跪在地上多时的婉儿早就心跳到了喉口,她岂会不知太平唱的什么戏,如此大费周章的绕弯子,目的就是立她为后,实现年少时的心愿。 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太平从未忘记她的承诺。 她要她成为名正言顺的妻,她是公主,她便是公主妃,她是天子,她便是皇后。 地狱再苦,太平也咬牙走到了今日。她只要婉儿与她生共枕,死同穴,她绝对不会放过任何立后的机会,若是今日不成,那便后面再筹谋一回。 面对太平的情深似海,婉儿满心温暖,良人如斯,痴傻得让她心酸欲哭,只能在心底默默地唤了一声,“傻子。” 狄仁杰皱了皱眉,提醒道:“陛下可要慎重,封妃尚可,可立后……总会有人非议。” 听见“非议”二字,婉儿不忍太平为她背上这样的骂名,当即叩首道:“狄公所言极是,还请陛下三思!” 李显听出婉儿的推辞之意,接了话茬道:“上官大人如此识大体,他日打理后宫定然知道分寸!陛下系社稷于身,多一人分忧后宫杂务,于陛下龙体有益。臣请陛下早日立后,以安六宫!”说完,李显重重叩首。 李显一再请求,李唐旧臣们岂会不知他打的什么算盘? 权衡再三后,确实立后是最好的选择,他们乐于帮李显推波助澜,给崇茂守好储君之位。 “臣附议。”张柬之当先叩拜。 看清时事的朝臣们也纷纷跪倒附议。 狄仁杰长叹一声,最后也跪了下去,却一言不发。 太平眉心紧蹙,心头已经乐开了花,她佯作极不情愿的模样,“如此,朕只有……” “立后如此大事,皇帝可曾问过哀家?”太平的话尚未说完,便听殿门处响起了武曌的声音。 第206章 昭仪 武曌今日并未着朝服, 可即便只穿了常服,她杵着凤杖踏入万象神宫时,那迫人的气度还是让朝上的臣子们不由自主地心颤了颤。 裴氏上前欲扶武曌,武曌回头道:“照顾好长安与崇茂, 哀家办完正事便来。” “诺。”裴氏领命退下。 众臣这才发现, 殿门口探出了一双脑袋,正是公主长安与太子崇茂。 太平快步迎上前来, 武曌避开了她的手, 苍老的眸光扫了一眼众臣,沉声问道:“谁给皇帝出的立后主意?” 李显听得心惊, 暗忖今日定是惹上大祸了,慌乱无比地跪到母亲脚下,哀求道:“臣愚钝,胡乱进言, 还请母皇恕罪。” 这种荒唐事, 确实只有李显做得出来。 武曌强忍怒意, 冷冷刮视太平,“皇帝曾经任职礼部,这些年礼制都白读了么?” 太平心虚, 躬身道:“母皇教训得是。” “你们是大唐的臣子, 岂可任由天子胡闹, 立后一事非同儿戏, 你们就不怕后世拿此事笑话尔等?!”武曌显然是怒了,话音刚落便重重地杵了一下手中的凤杖。 声音闷响,震得朝臣们噤若寒蝉。 “婉儿。”武曌的视线最后落在了婉儿身上,眼底流动着一抹失望,“哀家留你伺候皇帝, 你就是这样伺候的?” 当年那个为了太平,可以以死规劝的上官婉儿去哪里了? 婉儿惭愧,不敢抬首,哑声道:“臣知错,还请太上皇责罚。” 武曌眸光深沉,忽然沉默不语。 众臣心跳狂乱,不知今日这早朝将会如何收场? “哀家还没死,后宫之事该由哀家来决断,众卿以为是也不是?”武曌良久之后,终于开了口,问的却是文武百官。 武崇训抢先附议,“太上皇所言极是。” “你们呢?”武曌显然是不满只有一个声音的。 狄仁杰轻舒一口气,领头附议,“自当如此。” 听见狄仁杰开了口,百官们也跟着附议起来。 太平每听一声,都觉得心跳凉一分,此事惊动了阿娘出马,只怕以后再难立后。她不禁黯然,忽觉武曌像她投来锐利的目光,太平连忙收敛心神,低眉恭敬回答:“儿都听母皇的。” “抬头。”武曌不喜看见这样的太平。 太平只得抬头,迎上武曌的目光。 武曌的目光如刀,似是要将太平所有的掩饰一刀撕开,“皇帝非要婉儿打理后宫么?” 太平怔了一下。 武曌再问,“她可是在应天门下指点过天下士子文章的上官婉儿。你真的想好了?” 太平有如醍醐灌顶,顿时明白了阿娘真正生气的地方。 百官们竖着耳朵听见了这句话,汗毛不禁竖起,如若真让上官婉儿入朝为官,那才是有违祖制的大事。 太平心头苦涩,婉儿若以五品内舍人的身份继续参知政事,迟早会招来臣子们的群起而攻之。让婉儿化明为暗,借着打理后宫的名,行辅佐政事之实,这是太平能为婉儿争取到的权,也是太平的夙愿。 她就想让婉儿成为她名正言顺的妻。 当年无法把这些宣之于口,如今她已是天子,她有能力保护好婉儿,她必须张口说出她想要之事,“儿想好了。” -- 第400页 婉儿身子微颤,没有想到太平竟敢在众目睽睽下说出这句话。 武曌眼底涌动着复杂的光泽,“果真是长大了。”语气森寒,让人听了心颤。 太平躬身一拜,“儿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帮儿打理后宫。”说着,太平坚定无比地昂起头来,“非上官婉儿不可。” “好,好得很呐!”武曌冷嗤,目光却投向了婉儿。 众人一时不知,这句话究竟是对太平说的,还是对婉儿说的。 太平自幼便与婉儿亲厚,所谓“信得过”,也确实如此。 “传哀家令旨。”武曌背过身去,不再顾看太平与婉儿,“册立上官婉儿为昭仪,皇夫未立之前,代皇夫暂理六宫。”她料到这些臣子定然不会立即领旨,便将矛头对向了太平,“皇帝对哀家的令旨不服?” 太平不可立后,只能册立皇夫,这是武曌帮太平悬在众臣心间的一把利刃,也是帝王制衡的权术;武曌亲口册立昭仪,等于是帮太平担下骂名,她就要天下人朝拜一个干干净净的君王。 对众臣来说,这样的结果,就算不服又能如何? 太平深吸一口气,对着武曌拱手一拜,“儿领旨。” 天子都已领旨,众臣怎敢不从?于是,众臣跪拜,当殿领旨。 “皇帝好好上朝,至于昭仪……” “妾自当回后宫。” 婉儿只能顺着武曌的话应声,对着武曌叩拜之后,又对着太平一拜,这才垂首起身,准备退出万象神宫。 哪知武曌对着她伸出手去,“先扶哀家回上阳宫。” 婉儿恭然扶住武曌,小心地扶着她走出了万象神宫,不敢多言一句。 太平恭送武曌走远,只觉忐忑难安。阿娘当着众臣册立昭仪,太平笃定阿娘不会太过为难婉儿,可婉儿跟随她回上阳宫,说一点不担心,都是假话。 婉儿扶着武曌一路走下了宫阶,武曌的凤辇就停在宫阶之下,她却不急着上辇回宫,示意裴氏先带两个孙儿回宫。 “陪哀家走走。”武曌的语气平静,让人猜不到心思。 婉儿领旨,“诺。”她扶着武曌沿着宫墙缓缓走着,九月底桂子香味正浓,秋风徐来,便将香气吹过墙来,香气扑鼻。 武曌突然停了下来,挥手示意跟着的宫人们退后。 宫人们知趣地退至十余步外,安静地候着。 武曌沿着宫墙望向天外,“你甘心一辈子囿于禁庭么?” 婉儿认真答道:“自是不甘的。” 武曌的神色终是有了一丝暖意,“这次为何不死谏呢?” “陛下初登大宝,诸事繁杂,妾担心陛下身子。”婉儿说的是实话,“只要能帮上陛下,哪怕只是个倒恭桶的婢子,妾也愿意做。” “你是该帮她,却不能以皇后的身份。”武曌心知肚明,“太平只顾护你周全,却忘了她是君王,君王最忌失德。一时立后看似风平浪静,可一世为后那可是大大的错事。”她转头看着婉儿,“聪慧如你,真不知此中利害么?” “妾知道,一旦立后,便等于断了陛下立皇夫的可能。”婉儿怎会不懂这些,“正中那些人的下怀。” 武曌蹙眉。“既然知道,为何还要跟着太平一起胡闹?” “若是皇后,能帮天下女子做的事便多一些。”婉儿答得真诚,“妾寿数有限,其实当不得陛下的一世皇后,所以现下能为陛下多做一件,妾便多赚一件。” 武曌眸光暗下,“太医如何说?” 婉儿莞尔,“寿数天定,终有回天乏术之时。” 武曌心绪复杂,半晌才问道:“太平知道么?” “不知。”对婉儿而言,这一世能与太平走这一程,已是上苍眷顾。 只是,她也是个寻常姑娘,每过一日,她的舍不得便浓烈一分。真到离别那一日,她不知道她能不能忍下眼泪,笑着劝慰太平好好当君王,实现她的抱负。 武曌起初恼怒,是因为婉儿竟然不顾大局跟着太平胡闹,可听见婉儿的这些话,多年前的揣测再次浮现心头。 “你与太平……” “妾油尽灯枯之前,自会写下罪己书,还陛下一个清清白白。” 婉儿猜到武曌想问什么,她故意绕开武曌的话,似是答了,又似是没有回答,“绝不会让后世非议陛下一个两女成悦的污名。” 武曌不得不承认,婉儿自始至终都是最懂分寸的那一个。 婉儿与太平之间到底是什么感情?武曌忽然参不透了。 说是君臣,却比君臣更亲密。 说是知己,却比知己间的羁绊更浓烈。 说是情人,每次两人凝眸相望,目光坦坦荡荡,却不带半分欲色。 “还是士为知己者死?”武曌肃声问道。 婉儿点头,走到今时今日,她确实没有什么可怕的,“陛下于妾而言,不仅是知己,还是天上的明月。” 太平,是她生生世世翘首以盼、以命相护的白月光。 武曌若有所思,有一点她听明白了,若是太平有难,婉儿定是第一个上前保护太平的人。 众生各相,各有因缘。 俗世之情,岂能简简单单地用“心悦”二字形容? 正如她与雉奴,相爱半生,相杀半生,是心上人,亦是对弈人,是夫妻,亦是君臣。 -- 第401页 武曌本就不是凡夫俗子,一世看尽江山浮沉,又浸沐佛法多年,杀气虽存,却已不复当年的狠厉。 “太平若是皇子,立你为后也未尝不可。”武曌终是笑了,戏言一句。 婉儿摇头,认真道:“陛下就该是女子,让天下人瞧瞧,君临天下谁说女子不如男?他日留名青史,后人定会叹服陛下治下的盛世。” 武曌喜欢婉儿这句话,“伶牙俐齿。”略微一顿,武曌意味深长地问道,“可会遗憾当不了大唐的皇后?” 婉儿心照不宣,“您保护了陛下,妾岂会遗憾?相反,妾应该感激您。” “哦?” “昭仪已是九嫔之首,在西汉时,位同丞相。” 婉儿诚心诚意地对着武曌垂首行礼,“妾会记得您的提醒,终妾一生,辅佐陛下名留青史。” 彼时,风吹桂树,自墙头飘下些许桂花,落在了婉儿的肩上。 武曌将婉儿肩上的桂花拂落,顺势覆在婉儿肩上,紧了紧手掌,并没有说话。 婉儿将腰弯了些,“诺。” 第207章 昏君 太平下朝以后, 马不停蹄地赶来了上阳宫请安,生怕婉儿被阿娘教训得狠了,又伤了身子。 太平来到武曌的正殿外,裴氏似是已经等候多时。 “太上皇说, 陛下日理万机, 国事重要,今日就不必入内请安了。”裴氏上前, 对着太平行礼之后, 便开始劝说太平回去。 太平以为阿娘这是恼极了,急问道:“母皇现下可是还在生气?” 裴氏微笑道:“若是生气, 便不会领着小公主在内庭读书了。” “读书?”太平没想到现下阿娘竟是带着长安在内庭读书。 裴氏点头,“太上皇对小公主的功课向来看重,几乎是亲力亲为。”她瞧太平还是不放心,便让开了身子, “陛下若是不信, 可随奴婢进去, 远远地瞧上一眼。” 太平自是想进去瞧瞧的。 裴氏引着太平走至入庭的圆门外,太平扶着门侧,往内瞧去。 只见阳光明媚的庭中摆放着一张几案, 武曌坐在长安身边, 一边翻书, 一边含笑讲述书中的典故。 “知道匈奴为何不敢来犯大汉么?”武曌轻抚长安的后脑, 温声问道。 长安笑道:“因为大汉有卫青!” “不对。” “那……还有一个霍去病!” “也不对。” 武曌语重心长,“一个人再强,也只有一双手,敌不过千军万马。” “那是?”长安歪着小脑袋,睁着一双水灵的大眼睛望着武曌。 武曌会心轻笑, “因为国强,外敌才不敢来犯。”说着,武曌低头对上她的目光,“一个国家的强大不仅是将士擅战,也不仅是士人聪慧,而是只要是这个国家的人,不论男女皆可为国献力。当女子也可以为国献策,为国征战,大唐便比旁国多了两倍的国力与战力。”说完,武曌郑重地道:“长安,要记得祖母今日与你说的这句话。” 长安响亮地答道:“嗯!” 武曌欣慰地笑了笑。 长安的小手温柔地摸了摸武曌的脸颊,“祖母还生气么?” 武曌含笑问道:“哀家生什么气啊?” 长安正色道:“祖母今早在殿上可凶了。” 武曌笑意微浓,“吓到我家长安了?” 长安摇了摇头,“阿娘都被吓得不敢说话了。” “她现下是一国之君,稍有差池,便是大祸。”武曌笑意微敛,“哀家老了,护不了她多久了,长安你要快快长大,好帮上你阿娘。” 长安听得难过,捧住了武曌的双颊,“祖母不许胡说,您当过万岁,便要活一万岁!” 武曌被这童言无忌逗笑了,“那长安也要一世岁岁平安。” “嗯!我们拉钩!”长安笑呵呵地对着武曌伸出了小拇指。 武曌也伸出了小拇指,勾了勾长安的小指,“好。” 她对长安的宠爱,溢于言表,不仅仅是因为她是太平的“女儿”,更是因为她是武曌期许的大道接班人。 太平看着阿娘与长安这一幕,不禁湿了眼眶。 阿娘永远都是最好的阿娘,不论是太平年少时,还是太平现下,阿娘永远是保护她的那一个。 裴氏瞧见了太平眼底的泪花,小声劝慰,“太上皇没有责罚昭仪,陛下安心。” 看见此情此景,不必裴氏提醒,太平也知道婉儿今日定是全身而退了。当想到这一层,太平更觉酸涩,终是忍不住背过身去,低声吩咐裴氏,“好生照顾阿娘,明日朕下了朝便来陪阿娘。” “诺。”裴氏垂首领命。 太平走了半步,又小声道:“别让阿娘知道朕来过。” 裴氏愕了一下。 太平脸色沉下,裴氏只得遵从。 裴氏目送太平走远后,不禁哑然失笑,这太上皇与陛下,简直母女一个性子。 太平自上阳宫回到紫微城时,婉儿已接下了宝册,换上了昭仪的吉服,在贞观殿中等候太平多时。 平日太平下朝,便会来此批阅奏章。 太平踏入殿门的一瞬,瞧见一袭华服的婉儿,先是一怔,很快便嘴角扬了起来,满眼皆是惊艳之色。 婉儿是太平心中最美好的存在,她见过婉儿穿官服,见过婉儿穿裙衫,这还是头一回瞧见她穿这般繁复的吉服。 -- 第402页 饰满鬟髻,衣带上绣了金凤牡丹,那是武曌今日给她的特许。 虽不是皇后,却允她僭越一二。 婉儿瞧见太平负手踱步进来,便端然迎上前来,低眉对着太平行礼,“妾拜见陛下。” “出去。”太平并不急着应她的话,只是打发了宫人出去候着,“朕有些话,要单独问询昭仪。” 春夏心领神会,窃笑领着宫人们退出了正殿,临出门时,不忘将正殿的殿门拉上了半扇。 太平捏住了婉儿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恰好撞上了她深情款款的目光,“让朕瞧瞧,上官昭仪到底有多好看?” 婉儿被她灼热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然,双颊难以自抑地烧了起来,低嗔了一句,“陛下。” 太平可不容她在这个时候讲什么规矩,猝不及防地一搂她的腰杆,竟是将她满满地抱了满怀。 心口相贴,两人的心跳乱作了一团。 婉儿微抵太平的肩头,哑声道:“现下还是白日,这儿也不是寝宫……” “那到里面去。”太平打断了她的话,不容她反驳,便牵着她的手走入了平日午休小憩用的暖阁。 这儿有垂帘数重,天子一旦进了这里,便是休憩,任何人不得打扰。 “啊!” 婉儿原想规劝一二,便惊觉发髻上的钗饰被太平迅速拿下两枚。 “顶着这些,累,朕给昭仪拿下来。” 太平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她坐到腿上,便开始给婉儿摘发髻上的钗饰。 婉儿连忙捉住太平的手,认真道:“陛下!现下应当批阅奏疏,不可……唔!” 太平可不会给她任何反驳的机会,她是她的昭仪,是她一个人的昭仪。她的唇舌辗转,吻得婉儿几欲窒息。 好不容易得了换气的空隙,又很快被太平的吻淹没。 有许多钗饰并不是太平摘下的,而是随着婉儿发髻的散落,零零散散地落在了榻边,发出几声清脆响声。 太平激动地拉扯开了她的衣带,掌心贴上婉儿的肌肤,烫得婉儿不禁生出一串情不自禁的战栗。 不公平。 婉儿如今已是衣衫半解,那个罪魁祸首却衣冠整齐。想到这儿,婉儿用力将太平压倒在了坐榻上,她自上俯视着身下的天子。 她与她已是双颊通红,口干舌燥,满心满眼只剩下了彼此。 “妾不想做魅惑君王的妖妃……”婉儿绷着一线理智,最后警告太平,“陛下再如此孟浪……” “你待如何?”太平笑了,眼角皆是诱人的媚色。 婉儿轻咬下唇,“陛下以为如何?”声音沉涩,燥意无处不在。 太平微挺身子,勾住了婉儿的颈子,不害臊地开了口,“婉儿才不是魅惑君王的妖妃,是朕,朕想做魅惑昭仪的昏君。”说完,她再次贴上婉儿的心口,张口轻咬婉儿的耳垂,“朕就喜欢勾引昭仪。” 这句话无疑是燎原的火簇,一旦落入心房,便会将全部的理智烧得粉碎。 “陛下孟浪,应当教训!” 这样的太平,平日清正端庄的婉儿如何能把持得住? 那只书写天下诏令的手,如今必须好好书写一则檄文,平定陛下。 “婉儿……婉儿……” 太平拥着婉儿,不断在她耳边轻唤。 婉儿哑笑,温柔地答道:“妾在。” “要一直在。”太平眼角含春,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一直……” 婉儿动作微缓,低下头去亲了亲她的额头,允诺道:“诺。”这样的太平,她如何舍得离开呢? 即便她与武皇说,命数天定,她已经做好准备。看着眼前的太平,她却不想认命了。太平爱她如命,她怎么舍得让太平再一次肝肠寸断? 太平激动得隐有泪花,“不准欺君!” 婉儿眼底闪过一抹愧色,“可妾骗了太上皇……” “今日?”太平凑上前去,吻了吻婉儿的脸颊,手掌覆上了婉儿的手背,不允她有片刻的停歇。 太平想过许多可能,就是没有想到婉儿竟是用的这个说辞,让阿娘平息盛怒。 “妾说……妾寿数有损……陛下也不知此事……” “如此朕……朕也算骗了阿娘……” 太平含泪轻笑,“手中还有一封父皇的遗诏至今没有告诉阿娘……甚至朕的寿数也……” “嘘!”婉儿示意太平不准再说此事,“张谡说,只须好生调养,二十载不在话下。” “可朕贪心……” 虽说婉儿这些年调养下来,身子已经大好,可太平绝不是认命之人,二十载太短,太平已经命人四处寻访孙思邈的后人与弟子,这一次,她绝不允许婉儿走在她的前面。 “妾也贪心……” 太平很快便知道婉儿指的“贪心”不限于寿数,她爱极了这样的婉儿,“那便再贪心些……你想要什么……朕都给你……” “诺。” 婉儿欣然领旨,被太平宠坏了又如何,她就是太平唯一的妻! 世上没有哪个身份能比这个身份更让她愉悦。 第208章 宠爱 太平与婉儿厮闹了许久后, 才命春夏与红蕊端了热水进来,伺候两位主子梳洗。 两人脸上的春色未褪,落在春夏与红蕊眼底,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默默揶揄。两位主子感情越好, 她们两个倒也乐见其成。因为她们都知道, 只要主子高兴了,她们两个的日子便越灿烂。 -- 第403页 所谓欠的都要还的, 耽搁的这两个时辰, 便只能撑着困意慢慢处理政务了。 第二日一早,太平极不情愿地下了床, 打着哈欠任由披衣同起的婉儿穿戴龙袍。她眯着眼睛,懒洋洋地平举双臂,嘟囔道:“当了天子,方知阿娘的不易。” 婉儿一边给太平仔细整衣, 一边忍笑道:“陛下少胡闹几回, 也不至于如此困乏。” 倒还是她的错了? 太平不服气, “你倒是厉害,三言两语倒是朕的不是了。” 婉儿抬眸笑道:“都是妾的错。” 太平伸臂勾住她的腰杆,“你这样顺着朕, 朕反倒觉得无趣了。” 婉儿顺势拥紧太平, 故意问道:“难道陛下还想像上辈子那样?说一句, 妾刺一句?” 太平听见这话, 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彻底醒了,赔笑道:“你敢!” “怎的不敢?”婉儿回了一句。 太平扶住她的双肩,微微拉开她与她之间的距离,眸底没有半分恼意, 她就是喜欢这样的婉儿,“这样才对。” 于婉儿而言,她确实已经恃宠生娇了。换做以前,她哪敢对一国之君如此放肆?想到这一层,婉儿歉声道:“是妾失礼。” “嗯?”太平故作不悦,“你再这样客气,我可不习惯。” “妾……”婉儿刚欲说什么,惊觉太平吻近,她急忙用食指压住太平的唇,羞恼道:“还胡闹!” 太平突然张口,咬了一口她的指尖,不痛却带了几分酥痒。 婉儿惊忙缩手,“还来!” “以后私下之时,自称‘我’,你是我的妻,不是臣下,这是我允你的僭越。”太平轻笑,“若是再忘了,下次可就不是咬一口了。” “诺。”婉儿垂首。 太平抢先抬起她的下巴,温声道:“才说了又忘,该罚!”说着,太平飞快地亲了她的额头一口,得意地大步走出了寝殿。 婉儿衣冠不整,不敢追出去,只得在垂幔前停下,急唤道:“红蕊,春夏,陛下还没有戴冠!” 两名婢子听见后,红蕊走近垂幔,婉儿快速递去了朝冠,红蕊便追了出去。 太平任由红蕊戴上朝冠,小声提醒,“今日朕要在母皇那边用午膳,这边你要伺候好了。” 红蕊领命,“诺。” 太平心思灵动,看向一旁的春夏,声音更小了几分,“春夏,今晚去把朕藏了许久的喜葫芦拿出来,还有之前吩咐过你的那些事,也一并办了。” 春夏笑道:“诺,都交给奴婢来。” “办好了有赏!”太平高兴地应了一声,有了期待后,她上朝便有了兴致,今日早些处理完政务,陪完阿娘便回来把她欠婉儿的合卺酒喝了。 春夏跟着太平去了万象神宫后,红蕊便回了寝殿伺候婉儿梳洗。 她看着两位主子艰难走到今时今日,瞧着婉儿嘴角的笑容,她也甜在心间,惟愿昭仪与陛下静好一世。 婉儿余光瞥见了红蕊的窃笑,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奴婢是在为昭仪高兴。”红蕊没有复杂的心思,如实答话。 婉儿回眸温和提醒:“这些话在这里说说便好,可不要去外间说,免得给招来一些流言蜚语,给陛下添乱。” 红蕊自然知道当中利害,“奴婢明白。” 婉儿将发髻盘起,昨日缀那么多头饰实在是沉重,今日她便只挑了两件簪上,“红蕊,你去西上阁,我平日放官服的柜子下面有一个木盒子,里面收了一把喜扇,你帮我拿过来。” “嗯。”红蕊点点头。 婉儿再叮嘱道:“可要小心些,宫中人杂,莫要让旁人瞧见了。” 红蕊笑道:“奴婢懂的,会拿旧衣裳藏好。” “嗯。” “对了,陛下说,今日就不陪昭仪用午膳了,她要去太上皇那边。” “知道了。” “那奴婢去拿喜扇了。” “嗯。” 婉儿让红蕊离开后,回头望着镜中的自己,手指轻轻地抚过眉心处的划痕。她一定要画一朵别致的红梅,将这道划痕掩盖干净。 一念及此,婉儿便提起妆笔,沾了红脂,一瓣一瓣地绘起梅花来。 这是上官婉儿缺席朝堂的第一日,朝堂上只有一个女皇,对于朝臣们而言,这样的局面也算是他们赢了三分。 待太子继承大统,女子便能真正退出朝堂,那才是有些人心心念念的朝堂。 这些人打的什么算盘,太平一清二楚。 让婉儿退回后宫,只是权宜之计,否则那些朝臣动不了太平,便会将矛头指向婉儿,将许多事都放在婉儿身上清算。 如今婉儿化明为暗,避其锋芒,反倒是好事。至少,太平可以少分心一些,可以集中精力,潜移默化地将女子私塾变成官办学校。 男子有国子监,女子也当有国子监。 正如昨日武曌说的一样,一个国家若是女子也站起来,那便是两倍的国力与战力。到时候,边关若再敢来犯,大唐男儿倒了,还有大唐女儿顶上,女子的战力一样不容小觑,只要……她们走对她们的道。 阿娘受寿数所限,没办法走出的道,便由她来帮阿娘往前再走几步。 正如,阿娘有她,她有长安,长安之后定然还有千千万万个不输男儿的女子,一旦形成燎原之火,便是真正的红妆盛世。 -- 第404页 她要的,不是女子把男儿踩在脚下,而是女子可以跟男儿一样俯仰无愧,为国尽力,一展抱负。 世上再无男女之别,只有才能高下之别。 哪怕她只能往前走一步,她也会让天下女子瞧见这样一个时代的雏形。 朝臣们以为退了一个上官婉儿便没有其他女子在朝了,太平暗笑这些人的心胸,视线落在了礼部侍郎裴怀清身上。 裴怀清知道太平对她的期许,这些年跟随太平谋事,她万分向往那样的盛世,她愿意为了太平的宏愿当这个开路人。 她磊落地迎上太平的目光,不必言语,她便许了太平一个君臣之诺。 终她一世,定肝脑涂地为君分忧。 今日的早朝并没有什么大事,所以很快太平便下了朝,摆驾去了上阳宫。 武曌对于太平到来有几分惊讶,可很快便洞悉了一切。所谓知女莫若母,太平无事献殷勤,武曌自然乐得享受。 一个没有说明,一个没有戳破,高高兴兴地带着长安与崇茂一起用了午膳。 太平本想多陪陪武曌,武曌却撵她快些回去处理政务。无奈,太平只能起身拜别阿娘。没想到这个时候,长安一手牵住太平,一手牵住武曌,将两人的手叠在了一起,极是认真地道:“阿娘以后不许再惹祖母生气!” 太平不禁笑出声来,“是阿娘不对,阿娘认错。”说着,太平看向了武曌,真挚地歉声道,“阿娘,儿知道错了。” 武曌绷着笑意,却将太平的手牵得紧紧的,“哀家大人有大量,不怪你。”说着,她又加了一句,“下回把昭仪也喊来一起用膳,哀家这里来了几幅好画,等着她来赏析。” 太平又惊又喜,以为自己听错了。 武曌白了一眼太平,“她不该被宫苑囿困一世,她的才华应该施展在何处,想必你比哀家清楚。” 太平双手握住母亲的手,哑声道:“嗯。”再多的言语都无法表达太平此时的激动,她垂下眼眸,视线已是一片模糊。 武曌见不得她哭,“哭得像个孩子一样,也不怕长安笑话。” 太平吸了吸鼻子,哑笑道:“在阿娘面前,儿永远是孩子,长安笑话便笑话。”说着,她抬起脸来,松了双手,张臂将武曌拥入怀中,哽咽道,“阿娘的道……儿一定会走下去……” 武曌心中温暖,轻抚太平的后背,“哀家拭目以待。” 忽然,长安的小手搭了上来,小小的手臂只能圈住她们半个身子,奶声奶气地道:“我也会快快长大的!” 太平不得不承认,长安虽不是她所出,可她的性子确实不负“武氏”。 赤诚又倔强,那是年少的阿娘,也是年少的太平。 那是武氏女人的一脉相承。 太平破涕为笑,武曌却悄悄地湿了眼眶,真是年岁越大,越受不得这些温情脉脉。她生怕被这两人逗哭,连忙挥袖打发两人,“皇帝快回去处理政务,长安快去读书习字。” 太平与长安相视一笑,心领神会地站直了身子,不约而同地对着武曌一拜,“诺。” 太平自上阳宫回到寝殿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婉儿命人传了晚膳,与太平一起用了晚膳后,便一边处理手头的宫务,一边陪着太平批阅奏章。 春夏与红蕊候在殿门外,探出脑袋往里面瞧了几眼。 明明一个准备了合卺酒,一个准备了喜扇,可两人怎的跟没事人一样的,还在处理正事。眼看着夜色渐浓,也不知这些正事要处理到什么时候。 婉儿在宫中多年,处理后宫之事十分娴熟,她其实早就处理完了,只是瞧见太平还有许多奏章未阅,她不能用私事打扰国事,便起身来到龙案边上,给太平整理案上凌乱的奏章。 “好了。”太平放下朱笔,对着婉儿一笑,“重要的昭仪都帮朕理好了,明早命人送去各部便好,其他的明日朕再处置。” 婉儿微愕,“明日还有明日的政务。” “良辰美景难得,只此一夜,朕不想虚度。”太平覆上婉儿的手,眼底漾满了深情,“我保证,就懈怠这一夜,明日我一定好好处理政务。” 婉儿蹙眉,“可是……” “此事也是大事。”太平说得郑重,起身顺势扣住她的手,意味深长地笑道,“婉儿今日画的这朵梅花极是特别,难道为的不是这件事?” 婉儿原以为太平一直没有发现,却不想她已经尽收心头,对于太平给她的宠爱,她无疑已是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第209章 合卺 春夏素来是可靠之人, 她早已布置好了寝宫,该贴喜字的地方贴了喜字,红烛燃了大半,不少融汁已经沿着烛台流淌下来。 太平牵着婉儿踏入寝宫后, 婉儿忽然抽出了手, 对着太平低眉道:“容妾打扮一二。”说完,便招呼着红蕊入了内堂。 春夏将喜葫芦捧了出来, 含笑道:“陛下莫急, 奴婢已经把女儿红备好,都放在里面了。” 太平轻笑, “重重有赏!” 春夏垂首,“谢陛下。” 随后,红蕊掀起一角垂幔,敬声道:“恭请陛下入内却扇。” 太平急切地大步掀帘而入, 只见婉儿双手执扇, 娴静地坐在床边, 烛光在她素雅的宫袍上渲染上了一层烫金色,她今夜就是太平的新妻。 -- 第405页 “退下。” 太平的心跳骤快,挥手示意红蕊跟春夏都退下。 春夏将捧着的喜葫芦放在几案上, 便牵着红蕊退出了寝殿, 把殿门一并合上了。 两人将候在殿门外的宫人们都屏退后, 坐在了檐下的台阶之上。今晚虽说不是满月, 却月色如水,洒在庭中,独有一种岁月静好的光泽。 春夏与红蕊眼角上都有了岁月的痕迹,两人没有多言什么,只是相互依偎, 抬眼望向天上明月。 都说皇家无真情,偏生她们伺候的两位主子就是这座皇城中的痴情人。遇上她们,是春夏与红蕊的幸事,遇上彼此,更是春夏与红蕊的乐事。 这次是红蕊主动握住了春夏的手,笑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春夏哑笑,“你也想与我喝合卺酒么?” “可以么?”红蕊侧脸看她。 春夏点头,“等你休沐,我来准备。”说着,春夏声音低下,几乎是耳语,“我也想……却扇……” “好。”红蕊咬了咬下唇,含羞答话。 与此同时,太平负手踱步到了床边,莞尔覆上婉儿的手背,轻轻握住。在她面前的婉儿,是她两世视若珍宝的心上人。只要想到这点,太平的心跳便难以自抑地狂跳起来。即便,她与她已经亲密无间,可她的手还是忍不住微微轻颤,郑重无比地将喜扇拨开。 喜扇上绘了一支红梅,红梅花瓣猩红欲滴,分明只是图画,却似乎让人嗅到了梅香,仿佛红梅要从喜扇的绢纱上探出来似的。 喜扇一寸一寸移开,最先映入太平眼底的是婉儿眉间的那朵鲜艳红梅花钿。再往下,婉儿低垂的眼帘缓缓抬起,深情款款地对上了太平的目光。 她抿唇轻笑,柔情万千地轻唤了一声,“太平。” 心湖泛起千层涟漪,一瞬荡漾开去,酥透了太平的心房,也熨烫了太平的心房。 太平怔愣哑笑,分明已经与婉儿耳鬓厮磨多年,可她还是像个新嫁的姑娘一样,面对心上人的轻唤总是手足无措。 “妾与郎君今夜结此良缘,还请郎君余生怜惜,白首不离。”婉儿轻启朱唇,笑吟吟地把太平那年对她说的话一字不差地说了出来。 太平一瞬红了眼眶,“你竟还记得。” “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婉儿自床上站起,温柔地为太平擦了擦眼泪,“我是你的妻了,太平。”说完,她眼眶也润了起来。 太平含泪一笑,摇头道:“还不算。”说着,她看向了几案上的喜葫芦,“你我还要喝合卺酒。” 这是她今生第一次与人合卺交杯,婉儿才是她心心念念想娶的妻。 婉儿点头,放下了喜扇,跟着太平一起在几案边坐下。 太平亲手往两半喜葫芦里倒了女儿红,酒香扑鼻而来,竟有几分熏意。 一条红绳连着两半喜葫芦,一半在婉儿手中,一半在太平手中,两人仰头同饮佳酿,终是等到了最后礼成这一日。 “再饮一杯,好不好?”太平放下了手中的喜葫芦,提着酒壶凑近婉儿。 婉儿怎会反驳太平,今晚是她们的良夜,贪杯多喝几盏也是可以的。只见婉儿将喜葫芦递了过去,太平顺势倒了酒,气息却已近在咫尺之间。 酒香味儿混着胭脂味是别样的撩人心魄,心跳早已狂乱得没有了章法。 婉儿看出太平的意图,忍笑问道:“陛下到底想喝哪里的酒?” “该罚,今早我怎么与你说的?”太平将吻未吻,悄无声息地放下了手中的酒壶,手臂一勾,便将婉儿勾着坐在了几案之上。 婉儿哪里拿得稳喜葫芦,酒已从喜葫芦里洒出大半。 “都洒了!” “是的……已经洒了……尤其是婉儿这一壶……” 婉儿双颊通红,听见太平说了这样的一句荤话,她又羞又恼,“你哪里学的这些……胡言乱语!” 太平笑而不语,良辰难得,岂能辜负? “好喝。” “你!” 太平在品尝了一口后,扬起头来,故意说给婉儿听。 婉儿耳根烧得通红,“你还说!” 太平大笑,牵起了婉儿,附耳笑道:“今晚,我来伺候婉儿。” 婉儿根本来不及反驳,便被太平一口狠狠吻上,彻底封缄了口。她只微微挣扎了几下,便难以自抑地勾住了太平的脖子,双双沉醉在垂幔深处。 下过几阵秋雨后,神都便入了冬。 进了腊月,神都飘雪,白茫茫一片银装素裹。 元月初一将至,太平将祭天大典的筹办都交给了裴怀清,甚至将来年的春闱也交给了裴怀清。只要裴怀清办好了这两件事,太平便能顺理成章地将裴怀清拔擢为礼部尚书,后续再让她办点实在的功绩,赐她同平章事也合情合理。 裴怀清是个争气的臣子,不论是祭天大典,还是春闱科考,两件事都办得极是漂亮,于是,在清平元年三月,裴怀清成为了太平朝中最年轻的宰相。 正因为年轻有为,身边一直没有妻妾,裴怀清便成了朝臣们眼中的佳婿人选。她是太平看中的臣子,也是朝中数一数二的红人,生得又一表人才,哪家千金瞧见了都忍不住夸赞一句俊秀。 各家派去说亲的媒人都快把裴府的门槛踏破了,裴怀清要么避而不见,要么搪塞处置,二十八岁的她现下最头疼的莫过于此事。 -- 第406页 朝臣们看媒人解决不了此事,便将矛头调转向了太平。天子一直避而不谈宰相婚事,难道是早有安排? 长安公主如今才八岁,尚未到婚配的年龄。可英王膝下还有永泰与安乐两个尚未婚配的郡主,因为守孝的缘故,还要等上两年,方能安排大婚。 朝臣都知道,安乐是暗许了武崇训的,看天子缄口不言,多半是想把永泰下嫁给裴怀清吧。 为了得一句实话,朝臣们佯作什么都不知道,故意给太平上了奏疏,请太平做主,允准裴怀清与自家千金的婚事。 奏疏零零散散上了二十余本,全部被婉儿挑了出来,叠成了一摞放在龙案上。 “裴怀清可真是个香饽饽。”太平忍不住揶揄。 婉儿微笑,温声提醒:“此事也该妥当处置了。”裴怀清身份特殊,若是女子之身暴露人前,绝对逃不过一个欺君重罪。 “婉儿以为,当如何处置?”太平含笑看她。 婉儿认真答道:“冬寻已经十七岁了,平日与裴尚书亲近,若是陛下亲自指婚,想来可以瞒天过海。” 太平想到了这种处置法子,可终归关系到冬寻的毕生幸福,她若想相夫教子一世,便不能如此误了她。 “冬寻愿意么?”太平问道。 “容妾召她来问问,若是愿意,此事便算解决了。”婉儿知道太平迟疑什么。虽说冬寻只是流民出身,可终归是太平从小教养大的孩子,这些年一直在琢玉书院当夫子教育小姑娘们,小姑娘们也很是喜欢这位女夫子。 太平素知冬寻的性子,既然选择了她,她想冬寻定然不会中途坏事,把裴怀清的身份抖出来,“裴怀清的出身,还请婉儿如实告之。她若不愿,也不必逼她,朕再想其他法子便是。” 婉儿点头,“交给妾来。” “嗯。”太平应声。 “陛下,大事不好了!”骤然听见殿外响起内侍的声音,太平皱眉将内侍传召入内。 内侍缓了一口气,跪拜之后,急声道:“安乐郡主今日与梁王出游踏青,突然刺了梁王一刀!” “梁王伤势如何?”太平问道。 内侍摇头,“太上皇听闻此事后,已经排了太医过去诊治。” “这个安乐!”太平知道她骄纵,却不想竟是骄纵如斯。 婉儿安慰太平,“陛下稍安,郡主与梁王出游多次,先前都没有出过这样的事,想来必定事出有因。” 太平沉下心来,“昭仪所言极是。”略微一顿,她肃声道,“速将陪同郡主与梁王的仆从传来,朕要亲审此事。” 内侍刚领下令来,又一名内侍走近殿门,“陛下,裴尚书求见。” 太平示意内侍先去办事,便传唤了裴怀清进来。 裴怀清入殿之后,忽然对着太平跪了下来,“臣请陛下宽赦郡主。” 太平正色道:“她的事,与裴卿无关,莫要掺和。” 裴怀清拱手道:“若不是因为臣,郡主不会行此疯狂之事。” 婉儿听出了裴怀清言外之意,“裴怀清,你与郡主难道……” 裴怀清五味杂陈,对于安乐郡主,她也不知那些悸动是喜欢,还是愧疚?可有一点她是清楚的,安乐是真的不喜欢梁王武崇训。 “臣知道分寸,不会招惹郡主。郡主性情骄纵,若强逼她嫁与不爱之人,这样的事只怕还会再犯。” 太平认真问道:“你怎知安乐不喜欢梁王?” 裴怀清坦荡地迎上太平的目光,“爱与不爱,一念岁月静好,一念火海炼狱,陛下也是女子,应该明白个中滋味。” 太平静默。 婉儿圆场道:“此事陛下已知,裴大人可以退下了。” 裴怀清欲言又止,婉儿给她递了眼色,她终是朝着太平一拜,退出了正殿。 “此事是真的难办了。” 太平扶额,安乐与武崇训的婚事是武曌一力撮合的,两情相悦在这桩婚姻中并不重要,武李联姻才是关键。 婉儿想了想,认真道:“此事尚有转圜的余地。” “哦?” “妾有一计,或可一试。” 第210章 冬寻 安乐那一刀, 几乎要了武崇训半条命。武曌震怒,当即下令将安乐囚禁英王府邸,吓得李显赶去了梁王府一边探视武崇训,一边哀求母皇饶安乐一命。 李显好不容易劝慰了武曌, 念在膝下血脉单薄的份上从轻发落, 哪知当夜安乐竟发疯一样的纵火烧府,大半个英王府邸都葬送在了火焰之下。 府卫扑灭大火, 寻到安乐之时, 她的发丝已烧得卷曲,不少火星子溅上了她的手臂, 烫出了不少猩红色的小泡。 安乐郡主真的疯了。 太医诊治以后,下了这样的断言。 她与武崇训闹成这样,自然不宜再结婚约。万幸这场大火并未造成英王府的人伤亡,自始至终受伤的只有安乐一人。 第二日清早, 太平没有与武曌商议, 便给英王下了一道圣旨, 罚安乐入庵堂抄经养心,赐婚永泰与武崇训,待守孝期满即行婚礼。 这样的处罚合情合理, 武曌也不便多言, 便由着太平处置此事。 武曌昔年崇佛, 神都佛寺甚多。太平罚安乐去的是神都最偏僻的庵堂, 为防安乐疯疾再犯伤及庵中无辜,太平便派了一队羽林军日夜换防。 -- 第407页 安乐初到庵堂时,时常犯疾,后来也不知怎的,忽然乖顺了下来。 国事繁重, 太平也没有那么多精力管顾安乐,她不闹事,大家也能舒心不少。解决了安乐之事,婉儿便召了冬寻入宫。 冬寻经年熟读诗文,已不再是当初那个瑟瑟不安的小姑娘了。十七岁是姑娘最美好的年岁,眉眼长开的冬寻多了七分温婉,三分娴静,不说话的时候像极了画中的水墨美人,身上总透着一股似有若无的墨香味儿。 她算是婉儿的第一个弟子,婉儿向来看重她的学问,教学至今,不论是书道还是诗文,已颇有味道。 婉儿已经想好,倘若冬寻不想与裴怀清假凤虚凰一世,那婉儿也不会逼她什么。她的弟子,自当挺直腰杆逍遥一世,也不必非要囿于他人后宅、相夫教子半生。 “拜见昭仪。”冬寻今日穿了一身淡粉色的裙衫,对着婉儿徐徐行礼。 婉儿命红蕊端上甘露后,便将宫人们打发出来,单独与冬寻详谈。 “冬寻以为,裴怀清此人如何?”婉儿不与她绕弯子,直接开了口。 冬寻不是当初的懵懂稚童,婉儿一开口,她便知道婉儿的意思,当即垂首问道:“昭仪是想冬寻帮裴大人遮掩身份么?” 婉儿听见这话,便明白冬寻只怕早就知道裴怀清的身份了,沉默片刻后,便温声问道:“你可愿意?” 冬寻抬眼,坚定地回答:“冬寻不愿。” 婉儿倒是颇有几分意外。 冬寻知道必须给婉儿一个理由,她的眸光看不出半点悲喜,平静说道:“裴姐姐心中已有一人,那人既然不是我,我便不该凑这个热闹,徒惹三人痛苦。” 婉儿眸光一亮,“心上人?” “嗯,心上人。”冬寻说完这话,对着婉儿一拜,“昭仪昔年教过我,女子也该有女子的道,我当夫子当得快活,若遇心上人,自会缔结连理,若未遇心上人,我便以诗书为伴自得逍遥。”说着,她对着婉儿再拜,“还请昭仪成全,容我走自己想走的道。” 婉儿静静地望着冬寻,这个弟子对她而言,无疑是值得骄傲的。 “既然如此,我成全你。”婉儿笑着对冬寻招了招手,示意她坐到跟前来。 冬寻犹豫片刻后,还是依着婉儿坐下。 婉儿牵了她的手来,双手握住,“此路不易,若有难处,尽管来找我,我是昭仪一日,便不允任何人欺负我的弟子。” 冬寻受宠若惊,鼻腔微酸,“夫……”她想唤“夫子”二字,却碍于婉儿现下的身份,强忍在了喉间。 婉儿轻抚她的后脑,笑道:“这里又没有旁人,尽管唤我。” 冬寻破涕为笑,“此生能得上官夫子教学,是冬寻几世修来的福分。”说着,冬寻起身恭敬地对着婉儿一拜,“今日进宫,其实也是为了辞行而来。” 婉儿蹙眉。 冬寻继续道:“天大地大,总有一处是我心甘情愿留下的地方。”似是知道婉儿会说什么,冬寻笑意微浓,“我也想像上官夫子一样,被天下人记得姓名。这是我一生追寻的大道,还请夫子成全。” 言下之意,冬寻不想要任何昭仪的信物。 “你想好了?”婉儿最后问她。 冬寻点头,“想好了。” “山河万里,总有你一展抱负的地方。”婉儿必须承认,冬寻是她最得意的弟子,“我拭目以待。” “夫子多多保重。”冬寻对着婉儿沉沉一拜,强掩下泪光,“冬寻就此拜别。”说完,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正殿。 婉儿起身目送她远去,终至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 有的人离开,是因为有向往的地方,有的人离开,只为了逃离一个伤心地。 婉儿早就看透了冬寻的心思,她希望有那么一日,冬寻可以找到只属于她一人的心上人。婉儿只庆幸冬寻是在清平元年离开的神都,因为天下各处女子私塾都可以给冬寻一个容身之所,让她一展所长。 自古学究都是男子,兴许有朝一日,冬寻半生归来会成为大唐第一个女学究。 婉儿希望自己可以等到那一日。 想到此处,婉儿不知是因为舍不得,还是因为心中激动,视线竟是难以自抑地一瞬模糊。 红蕊瞧见昭仪红了眼,悄悄走近婉儿,低声劝道:“还请昭仪保重。” “嗯。”婉儿一定会保重身子,只因她想看见的已经不止是太平治下的盛世,还有女子各展所长的红妆时代。 “莫让陛下知道我哭过。”婉儿侧脸叮嘱红蕊。 红蕊点头,“诺。” 太平岂会不知婉儿哭过,一个日夜放在心尖上的姑娘,自然是事事上心的。听禁军大将军李凌回报冬寻离开神都后,太平当即把裴怀清召来跟前问询。 裴怀清听闻冬寻离开后,神色复杂,半晌才说了一句,“何必如此?” 太平挥手示意春夏带着其他宫人退下,待殿中只剩下太平与裴怀清,太平继续问道:“朕本想指婚你与冬寻,冬寻今日离开神都,算是给了朕一个答案,裴卿你呢?你又是如何打算的?” 裴怀清拱手对着太平一拜,“该离开神都的,是臣。” “朕派了人一路暗中保护冬寻,你若想追上她……”太平提醒裴怀清。 裴怀清肃声道:“陛下误会了,臣对冬寻,自始至终只是姐妹之情。” -- 第408页 太平还欲问什么,裴怀清已上前请旨,“臣请陛下放臣去州府历练,只要臣不在神都,便不会有人上书烦扰陛下给臣赐婚。” “一定要如此?”太平舍不得裴怀清,京中有许多事她只信得过她。 “臣答应过陛下,会一世为陛下尽忠,臣不会食言。”裴怀清抬起脸看,定定地望着太平,“臣在州府,能帮上陛下的更多,还请陛下成全。” 太平迟疑,紧了紧拳头。 “陛下,这是臣想走的道。”裴怀清恳切请求。 太平沉沉一叹,“你一走,礼部谁来帮朕管?” “礼部侍郎张仲,是臣提拔上来的良臣,由他接管礼部最合适不过。” “要去几年?” “到了可以回来的时候,臣便上书陛下,请旨归京。” “如此,州府你便不用去了。” 太平已经想好把裴怀清放到何处,“你去长安,留守西京。” 裴怀清微愕,“陛下……” “陇西一带是我李唐的根本所在,由你留守那边富民强兵,朕心里也踏实些。”太平说完,视线望向殿外的天色,“你且回去等候圣旨,明日必会送到你府中。” “诺。”裴怀清感激地一拜。 太平语有深意地道:“冬寻是个好姑娘。” “可臣只有一颗心。”裴怀清与她说了一句实话,“只能装下一个人。”即便那人跋扈骄纵,可她那颗灼热的心还是把她的心防烫了个洞,就这样肆无忌惮地闯入了她的心,将她的心占得满满的,再也容不下旁人。 太平猜到了那人的名字,因为密信回报,裴怀清曾经去过安乐所在的庵堂,也是从那日开始,安乐的疯症没有再犯。 “值得么?”太平还是忍不住问了她。 裴怀清苦笑,“陛下以为,值得么?” 太平沉默不语。 裴怀清对着太平郑重地一拜,“若有一日她能参破我送她的谜题,只要她愿意,臣会向陛下请旨赐婚。” “若是不愿呢?”太平最知安乐心性,若是她知道了裴怀清的真实身份,岂会规规矩矩? 裴怀清释然一笑,“放下臣,于她而言也是一种解脱。” 世人皆知安乐得过疯症,她说的话,只要太平以一句“疯话”断言,世上就没几人会信她,况且,安乐虽说是在庵堂修身养性,可神都上下都知道,那就是她这辈子的牢笼,她的一言一行皆在太平的掌控之中。 太平不知还能说什么,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保重。” “陛下也要保重身子。”裴怀清跪地叩拜,退出了大殿。 太平苦涩一叹,忽然有几分孤寂,她看了一眼龙案上放着的数十本尚未批阅的奏疏,不禁喃声道:“果真是寡人啊……” 此时,她只想快些处理完政务,早些去昭仪那儿,倒在婉儿膝上,央着婉儿给她温柔地揉一揉额角。 她成全裴怀清的道,就像婉儿成全冬寻的道一样。 世间痴人的爱恨离别,总会有一个结局,或许是喜,或许是悲,皆在局中人的一念之间。太平庆幸,这一世与婉儿没有错过与放弃,煎熬十余载,终得善终。 第211章 鲜红 暮色渐深, 太平提前处理完了今日的政务,便让春夏掌灯,来到了寝宫外。她刚走入寝殿,婉儿便笑脸迎了上来, 一边拉着太平坐下, 一边吩咐红蕊领着宫人退下传膳。 “裴怀清请旨调离神都。”太平随口说了一句。 婉儿怔了怔,“陛下允了?” 太平点头, “若是不允, 恐怕裴怀清会自请去官。”容她避开神都,远走长安, 也算是一记缓兵之计。 婉儿忽然沉默不语。 太平知道她在担心什么,“缓兵之计用不了多久,要想一劳永逸,必须解决症结所在。”说着, 太平合握婉儿的手, “安乐留不得。” 婉儿终是舒了一口气, “我还以为陛下忘了这一层。” 太平轻笑,“我可以防住朝臣,却防不住去庵堂探视的三哥, 为了裴怀清, 我必须下这记‘狠手’。” 婉儿静静地听着, “狠手?” “她若不是公主, 这骄纵的性子兴许会收敛许多吧。”太平若有所思,“我一直不喜欢她,一是因为她的贪婪,二是因为她的愚蠢。今日见过裴怀清后,我必须承认, 她确实有一处是可爱的。” 婉儿莞尔,“热烈?” “对,热烈。”太平微笑,“就像飞蛾,一旦认定了火,哪怕知道是死路,也会拼尽全力的扑过来。” “她若知道裴怀清的身份,兴许就不会这样了。”婉儿忧心忡忡。 “已经迟了。”太平意味深长地笑笑,“她既想自己做主自己的婚事,那我成全她,至于后不后悔,那是她的事了。” 婉儿张了张口,最后忍下了想说的话。大唐的公主有几人可以左右自己的婚事?当年武皇如此宠爱太平,也没有给太平这个机会。如今太平选择成全安乐,也是想圆一个心愿吧。安乐性情骄纵,留她在神都并不是什么好事。兴许哪日放下了裴怀清,又瞧上哪家少年,再闹几出这样的闹剧,太平念在李显的面上定然不会要安乐的命,可一直这样折损的可是皇室颜面。 “陛下小心行事便好。”婉儿最后只提醒太平这句。 太平点头,笑意温润,“婉儿放心,冬寻那边我也命人暗中保护着,她落脚之后,我会给当地官员下一道密旨,让官员们照看着,不会让她被人欺负的。” -- 第409页 婉儿微愕,心中却是暖的,“多谢陛下。” “这是她应得的。”太平满眼都是期许,“我也拭目以待,她会不会成为大唐第一学究?” 婉儿倒是颇有自信,“她会。” “我信你。”太平宠溺地笑笑,撒娇道:“用过晚膳后,还请昭仪给朕揉揉,朕今日处理政务累到了。” 婉儿忍笑,“诺。” 随后,帝与昭仪共进晚膳。即便禁庭寂冷,可因为有了彼此,这里便有了家的温暖。不论是太平还是婉儿,两人都格外珍惜这样的日子。 数月后,庵堂突起大火,安乐“葬身火海”,连尸骨都找不回来。英王恸哭,大病了一场。太平装模作样地下旨追封了安乐为公主,辍朝一日以示哀伤。除了婉儿以外,谁也不知安乐已被太平的人悄悄护送去了长安。 一个已“死”的公主,比一个骄纵的郡主安全太多。 当初安乐是上位者,裴怀清是下位者,就算安乐想明白了一切,就算裴怀清请旨赐婚,武曌那一关便过不去。如今只能用这招“瞒天过海”,换安乐与裴怀清一个圆满的可能。裴怀清是个识大体的人,由她亲自照看安乐,再好不过。 世间之事难两全,有舍方才有得。 安乐想要自由,便要舍弃她的尊贵,这是太平对安乐的考验,也是对裴怀清的考验。太平给裴怀清的密信上写得清楚,若是她收拾不了安乐,随时可以密告太平,太平自会帮她收拾残局。 只是,太平预想的那些残局并没有出现。 终太平一世,裴怀清一直留守长安,造福陇西一带的百姓,往来书信,从未提过安乐任何“骄纵”之事。 太平第一次看见出现在书信中的“夫人”二字时,不禁失笑出声。 旁边磨墨伺候的婉儿好奇问道:“陛下瞧见什么趣事了?” 太平一边将书信递给婉儿,一边饶有深意地对着婉儿唤了一声,“夫人。” 婉儿低头快速念完书信,也忍不住笑出声来,“还是裴大人有法子。” “算朕没有看错人。”太平感慨说完,打趣道,“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厉害,一个两个公主都栽你们手里。” 婉儿哪会容着太平这样打趣,当即反驳道:“公主不也一样,痴缠起来哪个读书人可以忍住?” 说完,太平与婉儿凝眸相望,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 正当这时,裴氏来到了殿外。 春夏入内通传后,太平速将裴氏请了进来。 “公主学习马球两年,今日第一次上马打球,太上皇命奴婢过来,请陛下与昭仪去球场观看。”裴氏低眉传令。 太平没想到这丫头竟能上马打球了,她倒是来了兴致,“摆驾,朕倒要好好瞧瞧,长安打得如何?”言语之间,颇有几分得意。 裴氏传完令旨后,便退出了正殿,赶回球场继续伺候武曌。 春夏当即退下给太平与昭仪准备坐辇。 等待之时,太平揶揄道:“何时昭仪才能学会打球呢?” 婉儿笑笑,“陛下若有空每日教妾,妾肯定能学会。” “如此,便说定了。” “……” 太平可不与她说笑,婉儿学不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可以拥着她骑马跑一跑,整日坐在龙案边批阅奏章,实在是无趣。 婉儿提醒道:“陛下,国事重要。” “家事一样重要。”太平站了起来,牵了婉儿的手,兴冲冲地便往正殿外走,“走,瞧瞧朕的长安去!” 婉儿一时也不知太平所言的家事,是指的她,还是长安?可有一点,婉儿是知道的,只要太平在哪里,哪里便是她的家。 一晃眼,如今的长安公主已经是个十二岁的明媚少女了。 她一袭大红圆襟袍衫穿在身上,头上戴着一顶黑色幞头,只见她右手紧握马球杆,左手牵紧缰绳,一双鹿皮小靴踩在马镫上,纵马绕着球场跑了一圈,得意地往武曌这边看来,“祖母,你瞧孙儿好看么!” 武曌含笑蹙眉,侧脸对着裴氏道:“瞧瞧哀家的长安,像不像太平当年?” 虽说长安并不是太平所出,可经年养在武曌膝下,稚气未脱的眉眼之间多了一丝飒气,她天潢贵胄的出身更让她养出了傲骨,远远望去,她明媚中透着一抹傲色,只看一眼便让人移不开眼。 裴氏附和道:“公主自是好看的。” 武曌听了更是得意,这几年来,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今日瞧见了如此耀眼的孙女,她极是骄傲的,精神也比平日好了许多。 平日这个时候,太子崇茂应当在聆听太傅讲学,可得知长安上场打球了,他忍不住好奇心,带着两名内侍跑到了场边,本想悄悄地看一会儿便走。哪知,武曌的宫婢们实在是眼尖,老远便瞧见了太子。 崇茂原本以为武曌会狠狠教训他,哪知武曌竟对着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身边来,一起看长安打球。崇茂与长安一起长大,自是知道长安的美的,可今日瞧见这样的长安,他只觉惊叹,穿上红衣的长安竟美得这般惊心动魄。 “崇茂觉得长安好看么?”武曌含笑问道。 崇茂点头,这岂止是好看。 武曌轻抚崇茂的后脑,没有再多说什么。她的视线回到了长安身上,笑容中多了一丝深意,长安可是她最后的心血,她或许看不见长安在大唐绽放光彩的那一日,可她知道,长安一定不会让她失望。 -- 第410页 “圣驾至——” 武曌听见太平跟婉儿来了,笑意浓烈地对着她们招手,“都来,坐哀家身边来。” 太平与婉儿领命坐到了武曌左边的几案边,宫婢们迅速给天子与昭仪斟了甘露,端上了新贡的鲜果。 婉儿望向球场中的那抹鲜红,不禁有几分怔然。有那么一瞬,婉儿以为那个年少的太平冲出了她的回忆。 “母皇!”长安清脆的声音响起,她已立马球场边上,得意地对着太平邀约,“儿怕那些羽林将士不敢尽力打,赢得没趣,所以……儿请母皇与儿打一局!” 太平笑道:“你倒是胆大,先说好,输了可不许哭!” “儿从来不哭!”长安确实没有说谎,祖母一直说皇族的眼泪不要轻易示于人前,她自小便记得这句话。 “也不知小时候在朕怀里哭了多少回。”太平戏谑说罢,自当应战,“春夏,抱朕的球衣来。” “诺。”春夏退了下去。 一刻以后,太平去了偏殿换好了她的大红圆襟袍衫,将青丝高高束起,却没有戴幞头。当她翻身上马时,垂落背上的长长青丝微扬,别样的飒意落入众人眼底,那是久违的意气风发的太平。 婉儿亲手给太平递去了马球杆,叮嘱道:“小心些。” 太平接过马球杆,低头笑道:“放心!”长安想要一个尽力打球的对手,太平自当尊重她。婉儿担心她上了年岁,可她只想让婉儿知道,即便已过不惑,她依旧是球场上最飞扬的耀眼鲜红。 长安鲜少看见这样的母亲,不禁看呆了眼。 太平策马走近,“怎的?怕了?” 长安这才回过神来,“儿才不怕!” “那……尽管放马过来!”太平言语激励长安,她也想看看,这五年长安跟着阿娘究竟有没有学到精髓? 第212章 罔极 太平与长安策马来到球场正中, 两人勒马提杆,等待场边的内侍将马球抛入场中。 “咣!”记筹的羽林卫士一声鸣锣,内侍便将马球抛入了场中。 长安终究是嫩了些,虽说第一时间勾到了马球, 还没来得及挥杆击球, 便被太平一杆抢去。 “驾!” 太平纵马如风,一袭红衣极是耀眼。不论是二十多年前, 还是今时今日, 只要她上了马球场,她就是全场最耀眼的所在。 长安勒马猛追, 无奈骑术远不及太平,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太平挥动球杆,将马球一击击入了球门。 “先下手者,不一定赢。”太平回首, 提醒长安, “骑马重心要注意, 不然一不小心就从马背上跌下来了。” “儿知道!”长安不服气,勒马回头,“还有八个球呢!母皇还没有赢!” 太平大笑, 策马徐徐回到了球场正中, “今日朕就让你心服口服!”太平不必侧脸, 便知道场外有个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白马红衣, 一直是婉儿心中最浓烈的一幕。 虽说千里雪已经病亡,可今日的太平骑着新的白马,穿着曾经的红衣,她就是当年那个轻而易举闯入她心房的少年殿下。 婉儿嘴角微扬,情不自禁地笑了。前尘旧事如洪流来袭, 一瞬涌上心间,她只觉酸涩,不知不觉间,竟是模糊了视线。 “咣!” 锣声再响,内侍继续抛掷马球。 长安凝神盯着马球,已经想好一会儿勾到马球,她一定要先护好马球。 太平忽然轻笑,“让朕教教你,什么是先下手为强?”话音刚落,太平的马球杆比长安先挥动起来,不偏不倚,正中马球,却不是为了把马球勾到马蹄脚下,反而是猛击马球,将马球击出了很远。 “驾!” 太平策马逐球,等长安反应过来,太平的马球杆再次挥起,一击漂亮的击球,让马球划出一道好看的弧线,再次飞入了球门。 长安怔怔地望着太平,眼底盈满崇敬。不论是祖母,还是母皇,她们像是两簇火焰,随时都散发着耀眼的光。 太平回眸,满是傲色,“长安学会了么?” “儿试试!”长安清脆地答话。 太平策马过来,“这次朕让你先击球。” “让了可就没意思了!”长安微微昂头,“总有一日,儿一定能追上母皇!” “朕等你!”太平欣慰地点了点头。 “再来!” “来!” 一声鸣锣后,内侍再次抛入马球。 太平已经打定主意要让长安一球,便故意放慢了挥杆速度,让长安稳稳地勾到了马球,击球冲了出去。 “驾!”太平对自己的骑术是自信的,她很快便追上了长安的马儿,与她并辔而驰。两匹马儿贴得极近,若是平日,太平定会勒马撞击身侧的敌手,可她知道长安的马术尚未精进,定是捱不住这样的撞击。她忍下了手,余光已经看准了马球所在,只轻轻一杆,便将马球扣了下来。 “啊!”长安惊讶。 “学着点,来抢朕的马球!”太平并不急着挥杆赢下这一筹,而是放慢马蹄,让长安学着勾抢马球。 马球场上,太平与长安闹在了一起,马球场下,武曌含笑一瞬不瞬地望着那两抹红影,视线越来越模糊。 武曌虚弱地念了一遍她们的名字,“太平,长安。” 虽说她还有许多想做的事,可大限已至,谁也不能超越寿数而活。终是到了这一日,她已经竭尽所能地做了她最想做之事,前所未有的疲倦感如海浪般袭来,她越想看清楚马球场上那两人,视线便越是昏暗,连呼吸都变得艰难了起来。 -- 第411页 “婉……婉儿……”她拼尽一切地呼唤婉儿,只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说完她的嘱托。 觉察了武曌的异样,婉儿与裴氏连忙围了过来。 “太上皇。”婉儿握住她的手,紧张应声,“妾在!”说完,她急忙给裴氏递个眼色,“速传太医!” 裴氏猛烈点头,当即呼道:“传太医!” 太平听见了裴氏的声音,脸色大变,再顾不得马球,策马便往场外驰来。 “祖母……祖母……”崇茂忧心忡忡,明净的眸子已经染上了泪色,他不敢摇晃武曌,生怕一不小心,祖母便会咽下最后一口气。 武曌五指收拢,将婉儿的手捏得紧紧的,她极力睁着苍老的眼睛,哪怕已经看不清楚婉儿的轮廓,“太平……就……就……交给……” 最后那个“你”字,武曌没有来得及说出口便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她艰难地挪动脑袋,望向仓皇下马奔向这边的太平。 欣慰的笑容在武曌脸上绽放开来,年少时的回忆涌现脑海。 那时,她曾问太平—— “你想要什么?” “想要……帮母后。” “这条路一旦踏上,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不死不休,你若没有想好……” “我想要!” 这锦绣江山,终是到了完全交到太平手中这一刻。 太平,是上天给她的最好礼物,也是她这一世最骄傲的所在。只是,她再也不能陪着太平走下去了。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君臣如此,母女亦如此。 剩下的路,便只能太平自己走下去了。 “阿娘!”太平哭着跪倒在地,失措地握紧了武曌的手,连嗓音都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你撑住,太医很快便来了!”说完,她焦躁地急呼道,“传张谡!快传张谡!快……”太平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因武曌的手已经软成泥一样,再无半点力气。 太平红着眼眶回头看向武曌,她的阿娘脸上带着笑容,双眸紧闭,已然薨逝。太平颤然摇了摇头,一时没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阿……阿娘……你别吓儿……你睁眼看看儿……看看……看……呜……”太平再也绷不住哀伤,伸臂将武曌拥入怀中,呜咽大哭起来。 长安与崇茂瞧见母皇如此,顿时哀嚎起来。 婉儿跪在了武曌面前,垂首落泪。 两世,这位女皇照亮了她的前路,如日如月。如今日月已落,如何不让她黯然心伤?虽然武曌已经听不见她的回话,可她一定会完成武曌最后交代的事,像上辈子那样以命护佑太平一世。 诺。 婉儿垂泪给了武曌最后的承诺,她担心太平太过伤心,伤了身子,伸手轻抚太平的后背,以示劝慰。 太平哽咽看她,泪眼相对,她的眼泪再次决堤。 或许阿娘会恼她堂堂天子竟然在人前如此哭嚎,可她就是不争气了,只因她失去的不仅仅是阿娘,还是一路照着她前行的明灯。 如今灯火已灭,她再也找不回来了。 太上皇崩殂,天子哀伤,辍朝七日,全国默哀。 太平亲力亲为,办妥了武曌的丧仪。未免后世人清算武氏,她下旨去了母亲的帝号,恢复母亲的皇后之名,与先帝李治同葬乾陵。 武曌棺椁离开神都那日,三千挽郎哭嚎送行,李凌亲率一万羽林军沿途护送至皇陵下葬。依照武曌的吩咐,皇陵之外竖起了一座无字石碑,她的功与过留待后人评说。 谁又能评说武曌这传奇的一世呢? 神都的阴雨已经下了半个多月,太平虽说已经开始处理朝政,可这几日脸上鲜少有笑容。每日处理完政务,去的最多的地方便是武曌平日最喜欢的去的天堂。 那尊大佛的面容与母亲一模一样,太平静静地跪在佛前,只有这一刻,她会觉得母亲其实一直都在。 婉儿打着伞来到了天堂,示意红蕊领着僧尼们出去。 待大殿只剩下她与太平后,婉儿跪在了太平身后,张臂将她拥入怀中,温声道:“我陪着你。” 太平覆上她的手臂,哑声道:“再给我些时日……”她早该想到的,上辈子武曌也是这一年离开的,只是她在侥幸,侥幸这一世许多事情已经不一样了,武曌还能多陪她几年。 可是,世上有些事本就是没有侥幸的。 “我一直没有勇气给阿娘看当年父皇给我的遗诏……我骗了她一世……” 婉儿收拢双臂,有时候只须一个拥抱,便胜却千言万语。 她想,那是心上人刺向武曌的一刀,她不知道兴许是幸事。 至少在她看来,武曌这一世无愧于大唐这山河万里,也无愧于君王二字。她若能与先帝在九泉之下相见,不再是帝王后,兴许她与他能够不再相杀,就像年少时一样情深似海。 “婉儿……”太平眼底涌起了泪花,“你要一直陪着我……少一日都不成……”她无法想象,这一世没有婉儿会如何难熬。 “我会一直陪着你,决不食言。”婉儿真切回答,温柔的嗓音让太平的忐忑得到一瞬平静。 太平垂下头去,眼泪大颗落在蒲团之前。 婉儿静静地陪着她,太平重情,若不让她宣泄出来,只会伤了她的身子。 “我想把沛国夫人接入宫……” “这……” -- 第412页 太平依旧垂着头,眼泪噙在眼眶里,嗓音依旧沙哑,“你多陪陪她。” 婉儿只觉一阵酸涩冲上心头,分明该她好好安慰她,没想到临了竟成了她帮她弥补先前错失的母女相守时光。 “晚上牵着我便好……”太平只提这一个小小的要求。 婉儿岂能拒绝,她红着眼睛,哽咽答道:“好。” 第二日,太平下旨令沛国夫人郑氏入宫陪伴昭仪。数日之后,太平又下旨在长安西市修筑罔极寺,为阿娘武曌祈福。 第二年开春,郑氏病逝,太平下旨厚葬。 婉儿感恩太平,成全了她与母亲郑氏最后的静谧时光。 良人如斯,世上再无第二人。 于太平而言,婉儿是她的唯一,于婉儿而言,太平也是她的独一无二,她们会携手继续往下走,静待一个盛世的绽放。 第213章 遗诏 武曌薨逝三个月后, 太平下旨命淮阳郡王武平安接回母亲梅氏。听见“梅氏”二字,众臣都陌生得很。世人都以为武平安是武攸宁的外室生的孩子,后来被驸马武攸暨过继成了子嗣,没想到太平直接昭告天下, 武平安就是武攸暨与梅氏生的孩子。众臣大惊, 没想到驸马当年竟敢在外私养外室,竟还堂而皇之地把孩子接回府中, 认作继子。 武曌去了帝号, 入了乾陵,太平做出这样的举动, 似是准备收拾武氏。 本来盼着孝期满后,便与永泰成婚的武崇训开始慌了,孝期接孝期,他不知还要等多久才能成为大唐的驸马, 少了这一重姻亲, 如今武曌又不在人世了, 叔叔武攸暨生前做出这样的事来,这不是给太平一个由头撇清李氏与武氏的关系么? 李唐的旧臣们就指着太平借此事把武氏贬谪出京,没想到太平当殿言明, 梅氏才是武攸暨的正妻。当年宫中饮宴, 一时失足落水, 一直流落民间。当时, 她的腹中已经怀有武平安,太平心中不忍,便将她收做奶娘,私藏至今,为驸马武攸暨保下这一条血脉。 这样的说辞, 百官们虽有微词,却不敢出列进言,让太平收拾武氏。 太平谅他们也说不出什么理由来。 女子七出之条有云,善妒者休。太平如此处置,除了彰显君王的大度之外,还彰显了女子的贤德。 自古妻室是有先来后到的,即便是公主,也只能算是武攸暨的继室。借着这个由头,太平索性再次追谥武攸暨,却当殿宣布去除武攸暨的驸马之位,好让梅氏百年之后,可以顺理成章地与武攸暨合葬。 武氏没有了主心骨武曌,太平如此处置,已经算是最好的结果。对李唐旧臣来说,陛下少了武氏媳妇这一重身份,其实也是一桩好事。 此事很快便尘埃落定。 梅氏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以武攸暨之妻的身份入住淮阳郡王府,这十余年来的隐忍终是等来了一个圆满的结局。 还有什么不甘的呢? 她的身份,太平还她了。她的一儿一女,儿子是郡王,年少出众,颇得太平重用;女儿是公主,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他日太平一定会给她择一门好的亲事。 梅氏最后的岁月里,太平还给了她特旨,允准她以奶娘的身份入宫探视长安。她感激太平的恩宠,在武平安有了嫡子那一年,了无遗憾地病逝府中。 太平下旨厚葬,命人将梅氏与武攸暨同葬一穴,树立碑铭,镌刻了他们二人这一世的情深意切。 长安自小被武曌养在膝下,见识自比旁的孩子高些。 对于太平去除武攸暨驸马之名的处置,她虽说心里难过,却也明白这是母皇最好的处置。甚至她还亲手端了参汤,送至太平面前,安慰道:“母皇别为阿耶难过了,好不好?” 太平微愕,放下了手中的朱笔,微笑道:“长安长大了,懂得关心朕了。” 一旁伺候太平批阅奏疏的婉儿知趣地递了眼色给宫婢们,便领着宫婢们离开了正殿,留下太平与长安单独说话。 长安绕到太平身后,小手捏上了太平的肩膀,一边捏,一边道:“儿会快些长大,这样阿娘就不会这般累了。” 太平欣慰地笑了,“长安想帮阿娘么?” 长安停下揉捏,绕到太平面前,重重点头,“想!” “你祖母给你留了一道遗诏,朕给你一个机会选择自己的路。”太平说完,起身走至书柜边上,打开了里面的暗盒,取出了放了多年的遗诏,走了回来。 “你先瞧瞧。”太平已知这道遗诏的内容,这是武曌给长安选择的路,并不是长安自己选择的路,所以太平想让她自己选。 正如当年武曌问太平想要什么,其实也是武曌给太平的选择。 长安将遗诏缓缓打开,眸光从惊诧缓缓变成了释然,甚至眼眶也红润了起来,“原来……如此……” 太平惑声问道:“原来如此?” “祖母从不让崇茂唤儿阿姐。”长安一直不明白,看见这道赐婚诏书,她终是明白了祖母的意思。 太平看着一脸稚气的长安,她与当年的自己不一样,她就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女。在这样的年岁做这个抉择,太平多少觉得有些为难她了。 “你若不想当大唐未来的皇后,朕可以下旨封你一个定国之衔,等你再大些,朕便准你参知政事。”太平给了她另一个选择,“这道遗诏,朕可以不宣的。” -- 第413页 武曌给她铺的这条路,比定国公主这条路好走许多。 崇茂年岁渐长,入主东宫多年,得太傅们尽心教授,如今是个合格的储君。他之所以不是一个优秀的储君,只因为他性格犹豫,每逢太平问政,有些难办之事,总是瞻前顾后,不够果决。 兴许,崇茂这犹豫的性子正是武曌自小有意为之。 一个果决不了的君王,若有一个果决的皇后,日子久了,必有依赖。准确说,现下崇茂就很依赖长安,自小崇茂许多事都是问了长安才定下的。 自古母强多弱子,武曌养出的儿子也好,孙儿也罢,大多如此。 如此一来,大唐的王室还是李氏与武氏两族的血脉,于武曌而言,这就是她所谓的“朕还没有输”。未免崇茂他日废后,这遗诏甚至最后言明,皇后永不得废。 女皇可一可二却不可三,武曌深知长安难以坐上龙椅。长安可以不做女帝,可长安一定能影响她的孩子,只要后世君王开始重视天下女子,那便是她最想看见的盛世开始。 如若长安选择定国公主这条道,即便太平与长安勠力同心,朝臣们绝对不会允许再出一个皇太女。只因武皇是为丈夫守天下,太平是为兄长守天下,轮到长安,崇茂无过,如何能取而代之? 这片天下尚未接受女子继承家业,哪怕太平穷她一世,只怕也难以扭转这个自古至今的约定俗成。 “阿娘,儿当定国公主也要嫁人么?”长安认真问话。 太平点头。 “儿可以选择驸马么?”长安再问。 太平没有点头,沉声道:“你可以选择驸马,却不一定是你喜欢的。”一个没有势力的驸马,对长安而言只是拖累。 定国公主没有势力,所谓参知政事,也没有任何影响力。 她就算长大了,也帮不了太平。 太平看见长安沉默了,她倒也不会逼她,只见她摸了摸长安的后脑,笑道:“此事还不急,长安可以慢慢想,等你再大些,想好了再告诉阿娘。” “阿娘跟阿耶,就是这样的婚姻么?”长安忽然问道。 太平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这句话。 长安微瘪小嘴,“是不是?” “他把最好的长安给了阿娘……”太平能回答的只有这一句,含笑望着长安,上辈子这个时候,她的女儿万泉已经嫁给了豆卢氏。虽说长安不是她亲生的孩子,她在长安身上倾注的感情却没有一分是假的。 上辈子她对万泉有多心疼,这辈子她对长安就有多宠爱。 “祖母讲过阿娘的故事给我听。”长安坐在太平膝上,勾住了太平的颈子,“阿娘跟阿耶起初那几年,一定过得不开心吧?” 太平怔然,没想到长安在乎的竟是这个。 长安的右手覆上太平的脸颊,“儿不喜欢赌,不是所有人都能像阿耶那样,所以……”她深呼吸了一口,坚定地对着太平道,“儿选好了!” 太平眼眶微烫,“你可以再想两日的。” “儿决定的事,从来不做多想。”长安确实是这样的性子,正如她决定学马球,整整两年从未偷懒一次,“崇茂至少是个好人。” 听见这个理由,太平含泪轻笑,“君王的心思可是会变的。” “祖母与阿娘的心愿却一直未变。”长安是个聪明的孩子,她笑了起来,“昭仪的心愿也一直未变,不是么?” 太平哑笑,“你知道是什么心愿么?” “知道!”长安坚定地点头。 太平笑问道:“说来听听。” 这是武曌的潜移默化,也是长安的亲眼所见,她年岁虽小,却已经有了不甘。倘若女子也可以入朝为官,那的的确确是两倍的国力,谁说女子天生便不如男儿?谁说女子生来便要屈居后院,相夫教子? 分明已经每个州府都有私塾了,分明各地已经出了好些有才学的姑娘,可就因为她们是女儿身,她们的才能就这样被埋没了。 她是见识过昭仪春闱点评天下士子文章的,那样的英姿,那样的光彩,足以熨透她的心,让她的心烧得滚烫。她也见识过太平以女子之身指点江山,果决下旨平定边乱,以海纳百川之态接受各国使臣朝拜。 当见识过世上最滚烫,最明亮的风景,长安怎会甘于平庸?她的祖母与阿娘都是女皇,她若连她们的十分之一都及不上,那不是白活一场? “天下为公。” 长安响亮地回答了太平,这简简单单地四个字,足以让太平觉得震撼。 都说婉儿是位好夫子,她教出的那些姑娘,如今好几个都是名扬四海的女夫子,可此时此刻太平觉得婉儿比起武曌而言,还是逊色了一分。 武曌才是最好的夫子,她教出来的太平也好,长安也罢,心房深处的荒原都是被点燃了的。 她们不止要让天下人看见女子绽放的风采,还要成为投入黯淡荒原的那一点星火,燃起更多的火焰,照亮更多的姑娘。 不管是什么身份,女皇也好,皇后也好,公主也好,臣子也好,夫子也好,还是寻常百姓也好,女子就该坚信一句话—— 谁说女子不如男? 哪怕过了一千年,一万年,只要这点星火不灭,代代传承,总有一日,天下会迎来一个真正的红妆盛世。 太平与长安相视一笑,眼底满是热泪。 -- 第414页 正殿之外,婉儿也眼圈通红,她低眉转身,回首望向宫檐外的星空。 天上星河璀璨,万千星辉相映成趣。 日月凌空,其实只是开始。 第214章 上元 近年, 李显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大多数时候都待在王府静养。 这日早朝之后,太平带着两道诏书来到英王府邸。一道诏书是武曌的遗诏,一道诏书是太平追封英王为帝的遗诏。 李显咳了两声, 想要撑起身子下床行礼, 却被太平按住胸膛,命他躺好养着。 “春夏。”太平唤了一声春夏。 春夏捧着两道遗诏走近, 太平拿起了遗诏, 示意春夏与婢子们都退出房去。 待房中只剩下了太平与李显,太平在床边坐下。 “三哥, 你我是一家人,有些话妹妹便直说了。”太平没有在他面前称朕,就是想与李显说几句心里话。 李显惶恐,“陛下这是……” 太平先将武曌的遗诏递给李显, “这是阿娘留给我的遗诏。” 李显接过遗诏, 震惊无比, “崇茂与长安?”其实他存有一线私心的,崇茂他日若能选个有势力的世家结亲,东宫的势力便会倍增。 他在心里盘算过许多人, 唯独没有想过长安。 “嗯。”太平点头, 她瞧见李显迟疑, 便已猜到他是什么心思。于是, 她送上了第二道遗诏,“这是我留给崇茂的遗诏。” 李显更是大惊,太平不过四十出头,怎的就把遗诏写好了? “三哥,你先看看。” 李显接过这道遗诏, 眼底闪过一抹喜色,很快被他强掩下去,“太平,你这是……” “该三哥的东西,我一定会还给三哥。”太平知道这道遗诏的分量与诱惑,李显无法抗拒,“崇茂毕竟是你亲生的孩儿,我百年以后,他一定想追封你为帝,只是他已经过继到了我的膝下。”太平真挚地说着,“未免他日后为难,不若我来帮他解决此事。” 李显开始犹豫了。 太平叹息道:“阿娘做这样的决定,就是想你我兄妹和睦,守好大唐江山。我知道朝中有不少大臣盯着太子妃这个位置,三哥一定也有相中的名门千金,这道遗诏是我能拿出来的诚意,还请三哥成全。” 李显静默。从太平进来至今,她就没以帝王之姿与他商量此事,足见她是诚心来办这门亲事的。 “三哥可以好好想想,今日不必给我答案。”太平没有逼迫李显,她有十足的把握,李显为了这道遗诏一定会答应。 如今武氏式微,朝臣大都希望太子妃出自其他世族,太平想把武曌的遗诏办成,她必须拉拢李显,就像当年李显拼命让她入主东宫一样。 遗诏在手,李显同意,太平同意,朝臣们自然也只能同意。否则太平宣布遗诏,李显带头反对,太平一意孤行的话,只会适得其反。太平还有许多诏令要推广天下,绝不能在这个时候激得朝臣们与李显形成新的核心。 “太平。”李显静默许久后,终是开了口。 太平认真答道:“三哥请说。” “三哥帮你。”李显已经权衡好了,那道诏令确实是他最想要的东西。 太平微笑,“多谢三哥。”说着,太平将两道遗诏收起,“明日早朝,要劳烦三哥帮帮妹妹,把这桩婚事定下。” “好。”李显又咳了两声。 太平给李显掖了掖被角,温声道:“等崇茂大一些,我便把皇位给他,也享受几年清净日子。” 李显眸光大亮,感激地道:“太平,谢谢。” “都是一家人,何必言谢,三哥好好休息,身子重要,我还要回宫处理政务,就不叨扰三哥休息了。”太平说完,便起身离开了。 李显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大汉当年武帝也是因为政治才娶了陈阿娇,待武帝羽翼渐丰,陈阿娇自可废去冷宫,武曌的遗诏又算得了什么? 崇茂是个聪明孩子,李显相信他以后羽翼丰满后,自会处置长安。这笔买卖,他稳赚不赔。 可太平怎会让他这如意算盘打响呢? 回宫之后,太平立即召了长安过来,将那道追封李显的遗诏交给了长安。 “这是你日后的护身符,崇茂若敢废你,他便必须掂量这道诏令的分量。”太平说得语重心长,“另外……”太平抬眼看向一旁的婉儿。 婉儿取了虎符过来,将一半虎符递给了长安。 长安接过虎符,愕然问道:“这是什么?” “李凌是朕多年的心腹。”太平覆上长安的手,连同虎符在内紧紧握住,“这是阿娘给你的第二道护身符,此虎符是阿娘秘密打造,李凌只认这枚虎符,必要时候,他会帮你清君侧或是软禁天子。” 长安听见最后那句话,只觉心惊胆战。 太平紧了紧手指,“宫中人反复无常,你要好好培植真正的心腹,你的势力越大,他们便越不敢动你,这几年,阿娘会帮你铺好这条路。” 就像当年武皇帮太平铺路一样。 “阿娘陪不了你一辈子……” “阿娘别说这些话,儿听了害怕。” 长安打断了太平的话,张臂拥住了太平,哑声道:“阿娘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呵,傻话。”太平轻拍长安的后背,看向一旁的婉儿,话是说给婉儿听的,“虽说寿数天定,可阿娘一定会多活几年,偏不让这老天如愿。” -- 第415页 婉儿哑然一笑。 “可有的路,终究要你一个人走。”太平扶住长安的双肩,微微拉开她与她之间的距离,肃声道,“人一旦沾染了权欲,心思就不会单纯,哪怕是你的夫君,你也要留一分戒心。记得阿娘今日的话,只有活着,才有将来,遇事先冷静下来,莫要冲动。” 长安听得鼻酸,“儿谨遵母皇教导。” “好孩子,别怕,阿娘活着这几年,一定会护你周全。”太平这些年与婉儿一起调养身子,鲜少生病,她想,阿娘可以活八十多岁,她与婉儿活个六十多岁,应当不在话下。 虽说她告诉李显,她会提前禅位,可提前十年是提前,提前一日也是提前,她已不是当年天真无邪的小公主了,这些帝王话术她已深谙其道。 至少在长安羽翼丰满之前,她不会把皇位让给崇茂,她一定会为长安撑起这片天来,再为天下女子谋一些实事。 第二日,在李显一意孤行下,他以“孝”字为先,执着完成武曌的遗诏,把朝臣们的嘴全部堵上,促成了长安与崇茂的婚事。 三年之后,武崇训终是与永泰完婚。 同年八月十五,长安公主与太子崇茂大婚,那日整座神都被灯烛之光烧得彻夜通明。女帝太平对公主盛宠,一应用度皆僭越规制,这场婚事是神都足以铭记千年的盛况,远比当初太平出嫁还要隆重。 太平就是要让天下人看见,她是如何宠爱公主,公主就是她的逆鳞,谁敢拂逆,那便是大罪。 李显原以为崇茂大婚之后,太平会考虑禅位一事,几次旁敲侧击,太平要么忙于批阅奏疏,要么以两个孩子新婚燕尔为由搪塞过去。 李显因此郁郁多年,终是在清平十二年殁于府邸。 太平下旨厚葬,特准李显陪葬乾陵。 又三年后,天下安定,四境平和,大唐盛世初景已现。难得日子稍微清闲,太平便下旨令太子崇茂监国,定国公主长安辅政,带着昭仪西巡西京。 已经数十年没有回西京看看了,年岁越大,太平越是想念年少时候那些时光,顺便去瞧瞧裴怀清与安乐也好。 圣驾抵达西京那日,正是上元节前一日。 西京留守裴怀清亲率西京官员出迎天子,太平与婉儿阔别西京多年后,终是回到了大明宫。 这里有她们年少时的回忆,一桩一件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太平命春夏与红蕊带着宫人们跟远一些,她亲自提着灯盏,牵着婉儿的手,沿着大明宫的宫道,一路缓缓而行。 月光与灯影拉长了她们的影子,交叠在了宫道石板之上。 灯影投落在她们有了岁月痕迹的脸上,两人没有多言,只是相视一笑,眼底涌动的还是年少时的真挚情愫。 “婉儿当年就在这儿,跟着我走了一路。”太平还记得婉儿那时候的模样,她紧了紧手指,将她扣得紧紧的,“如今,已经跟着我走了半生。” 婉儿笑了,笑容浓烈,“我还要跟着你走完这一世,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太平也笑了,“一世不够。” “下辈子也跟着你。”婉儿忽然觉得有些眼眶发烫,“太平,明晚是上元节,我想换上寻常衣裳,就跟我们第一次出游一样,好好逛一回长安。” “好。”既是婉儿想要的,太平自当相随。 太平治下十五年大唐江山,承袭武皇十载功绩,各地粮仓富足,饥荒渐少,因为太平重视各地水利,是以这几年不论是黄河还是长江,鲜少酿成洪灾。 她记得武曌教她的话,这万里山河,必须寸土不让。所以大力发展农桑的同时,军队的战力她也极是看重。民间若有能人可以研制军械,她重金请之。中原战马不如突厥战马凶悍,要想寸土不失,便只能从军械上加强军队战力。 突厥与吐蕃在这十五年中,来袭数次,每一次都会发现唐军中多了些从未见过的军械,起初是互有胜负,而后败多胜少,随着大唐国力攀升,这两国便没有再主动进犯。 这是太平治下的盛世初貌,是天下百姓安居乐业的大唐山河。 西京长安的上元佳节,更比当年还要热闹。 长安之夜,繁华又绚丽。 数十年之前,大唐姑娘出行,必戴帷帽,以做遮掩。今时今日,缤纷灯火之下,有姑娘三五成群、嬉笑执扇穿街而过;有姑娘打马街头,飒然只将青丝系作一束;也有男装出行,唇红齿白,有如俊俏公子的。 她们的头上已经不复帷帽,每个姑娘脸上都是明媚的笑容,这是大唐女子独有的风貌。不因女子出身而羞于见人,堂堂正正走在长安街头,展现女子该有的美丽与自信,这是这个时代一道亮丽的风景。 马车自大明宫驶出,停在了长安最热闹的街头。 太平掀起车帘,当先下了马车。她没有像当年那样做少年打扮,而是染了轻妆,穿了一身鹅黄色襦裙。因为天气尚凉的缘故,春夏赶紧给她罩上了一件大氅,叮嘱道:“还请陛……” “嗯?”太平一记眼刀递去,春夏连忙吐舌,垂首示意自己错了,“不必一直跟着,你带红蕊去玩。” 春夏并不放心,“可是今日人杂……” “有影卫在,不必担心。”太平相信裴怀清的安排,她今晚只想放下君王的身份,与婉儿故地重游一回。 -- 第416页 说完,太平向婉儿递去了手,柔声道:“来,我扶你下来。” 婉儿的体质单薄,这些年开始畏寒,是以身上已经批了一件雪色暖裘。她牵住太平的手,缓缓下了马车。 “走。”太平轻笑,牵着婉儿便走。 春夏追了两步,红蕊牵了她的手,低声道:“我们远些跟着便好。” “嗯。”春夏点头。 前几日西京才下过一场大雪,这几日偶尔会下些碎雪,所以檐上好些地方都还堆着残雪,衬着今晚的灯影,淡淡地辉映着雪色。 太平牵着婉儿的手走入人海深处,灯影照亮了彼此的笑脸。 “婉儿,这算是盛世么?”太平望着比当年还要繁华的西京,喃喃问道。 “算是。”婉儿语气中透着一丝骄傲,她侧脸看向太平,她的太平的的确确开了一个盛世的头,“我相信,他日的盛世比现下还要繁华。” 那才是真正的太平盛世。 旁人怎么夸赞太平,太平都觉得少了点什么,可听婉儿的夸赞,她不由得满心愉悦。 太平的笑容,总是真挚又热烈。 婉儿看得有些许出神,这个她爱了两世的心上人总是可以悄无声息地撩动她的心弦,让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跳快一拍。 正如那时候,太平歪着脑袋让她拂去幞头上的落雪,视线相撞的瞬间,婉儿觉得一颗心都被太平的笑意酥透了。 太平清楚地瞧见婉儿双颊染上了霞色,她凑近些许,低声打趣,“好看么?” 婉儿被她说中心事,故意答道:“还问?” 太平已经许多年没有显露这样的神色,更没有这样无赖的语气,“反正我家婉儿一定觉得好看!” 婉儿望着这样的太平,恍若隔世,一时竟忘了应她的话。 “还傻愣着!走,我带你去个地方!”太平顺势刮了一下她的鼻尖,牵着她的手加快脚步,一路往放生池去了。 放生池旁,栽植了好些柳树。 她今夜出游,最想做的便是再折一枝柳条送给婉儿。 婉儿跟着太平快步来到柳树之下,瞧见太平抬手折柳,她会心轻笑,“你知道折柳的意思么?” 太平没来由的鼻腔微酸,把柳条折下,郑重无比地赠给婉儿,“知道。” “我也知道。”婉儿牵住柳条的一端,太平牵住柳条的另一端,宛若成婚的牵巾。 一簇烟火骤然蹿上天幕,瞬间炸开碎金无数。 长安上下刹那沸腾了起来。 喧嚣里两人相视喜极而泣,不约而同地说了那句,“舍不得。” 不论何时何地,她们永远是最挂念彼此的那一个。 太平拽了拽柳条,继续笑道:“这次我牵紧了。” 婉儿也拽了一下柳条,也笑道:“我也牵紧了。” 天上烟花次第绽放,每一朵都绽开碎金千瓣,繁华深处,烟花之下,两人站在柳下,并肩遥望烟火,共享这场盛世初景。 太平微微歪头,婉儿也微微歪头,两人的耳翼轻贴,耳鬓厮磨。 “太平。”婉儿忽然附耳轻唤。 太平莞尔回眸,“我在。” 婉儿眼底噙着泪光,凝眸迎上太平的目光,唤出了那个久违的称谓,“殿下。” 太平的视线蓦地模糊,仿佛一瞬回到了年少时。 记忆中那个清冷雅正的婉儿与眼前这个温婉深情的婉儿重叠在了一起,太平的眼泪涌出眼眶,笑容如年少时那样明媚又清澈。 婉儿爱极了太平这样的笑容,沙哑开口,“我也在。”婉儿笑容绽放开来,一瞬暖透了太平的心房。 这一世,谁也不会再离开谁。 ——正文完—— 第215章 番外 陌上花 漫天烟花, 人海深处,牵着柳条的两人相视轻笑,只有她们知道眼底的泪花有多滚烫。 看着两位主子这般温情脉脉,春夏下意识想去勾红蕊的小指, 哪知小指一勾却勾了个空, 红蕊已不在身侧。 “红蕊!”春夏有些慌,呼唤的同时四处张望。她很快找到了红蕊的身影, 只见她站在贩卖各种游记的小摊面前, 饶有兴致地翻阅书本。 春夏松了一口气,快步走了过去, “突然就不见人了,你是想吓死我么?” 红蕊歉然看她,“别恼,好不好?” 春夏哪里是恼她, 只是担心她罢了, “这回找到了么?”她记得红蕊这几年一直在找家乡的游记, 自小入宫至今,不论是红蕊还是她,早已忘记了回乡的路。 红蕊将那本游记牢牢拥在怀中, 对着春夏高兴点头, “嗯!” “我买了!”春夏当即付了银钱。 红蕊急道:“春夏……” “当我送你的, 可好?”春夏挽住了她的手臂, 拉扯她退到檐下稍静的地方,笑道,“我来瞧瞧,你的家乡是什么样的?” 红蕊含笑点头,便将这本游记翻到记载家乡那一页, 给春夏递了过去,“就是这儿!”语气中透着浓烈的喜悦,那是对家乡经年累月的思念酿出的欢喜。 借着檐下的烛光,春夏看向这本游记上书写的几行小字——关中柳乡,山水灵秀,春来有花开遍阡陌,宛若覆雪。春风稍大,花瓣随风飞舞,有如雪花,纷纷扬扬。 春夏听红蕊描绘过记忆中的家乡,说的最多的便是柳乡的雪。 -- 第417页 起初她以为那只是雪,可看了这几行小字,春夏终是明白,红蕊的儿时回忆中的雪也许还有那陌上小花飞舞形成的花雨。 “很美。”春夏虽然没有亲见,可看着红蕊满足的笑意,她知道那一定是红蕊心中最美好的回忆。 红蕊微笑,突然翻了几页游记,指尖落在了另外的乡闻上,“这儿也很美。” 春夏沿着她的指尖瞧去,当瞧见“河东桃村”四个字时,她的眸光明显亮了一瞬。儿时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脑海,她还记得那时候日光从树隙间落下的光影,却已记不得阿娘的容貌。 她进宫的年岁很小,因为生得灵动,便安排给了太平,作为自小伴公主长大的侍婢。若不是家里揭不开锅,她也不会被家里人卖给一个老太监,几经辗转成为公主身边的近身侍婢。 最开始的时候,她只想好好活下来,可公主待她极好,让她识字,领她玩耍,让她见识了许多乡野孩子看不见的风景。 最重要的是——春夏遇上了她,红蕊。 虽说红蕊偶尔呆愣,却是实打实地真心待她,让她在冰冷的皇宫中品尝到了家的滋味。被人依靠是欣慰的,能有人依靠更是踏实的。 宫中女子,人命贱如蝼蚁,她们比世上许多宫人幸运太多,背井离乡多年,可他乡得遇心上人,也算是上天待她们不薄。 她眼角微润,哑然笑笑,“红蕊。” 红蕊看她欲哭,连忙问道:“怎么了?” “你学坏了。”春夏嘟囔。 红蕊眨了眨眼睛,全然不知自己何处又惹了春夏,“啊?” “好的不学,偏学惹人哭!”春夏说着,拍了拍红蕊的手背,“打开,我要敲你一下!” 红蕊只想把春夏哄好,便乖顺地对着春夏摊开掌心,“若是一下不解气,可以多打一下,只要你不恼了便好。” “胡说八道什么?”春夏又好气又好笑,哪有人那么傻的。 红蕊没懂春夏的意思,“啊?” 只见春夏并指从腰间的小囊中夹了什么出来,很快便蜷起了拳头,在春夏掌心轻轻地敲了一下,五指舒展开来,落下了一粒物事。 红蕊看向掌心,竟是两粒生在一起的红豆。 “红豆?” “嗯。” 春夏说得郑重,“你仔细瞧瞧,这两颗红豆可是自小长一起的。” “跟我们一样。”红蕊会心笑笑,珍重万千地将红豆紧紧地攥在手心。 春夏忍笑,打趣道:“这下又不呆了!” 红蕊有的事上呆,有的事上却不呆。比如……现下烟花满天,长安城上下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天幕之上,她四下瞧了瞧,见无人望向这边,便猝不及防地在春夏脸颊上亲了一口。 春夏瞪大了眼睛,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惊呼道:“喂!你这胆子怎么越来越大了!”连陛下与昭仪都知道规矩,红蕊胆子大起来竟连规矩都不守了。 红蕊就喜欢看她这害羞的样子,“有春夏在,我什么都不怕。”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热烈又直白,像是一支烧红的小箭瞬间穿透她的心房,将她的一颗心烧得一团火热。 春夏觉得自己的脸更烫了,连忙背过身去,低声嘟囔,“也不知谁教你的,也不害臊。” “害臊什么?”红蕊探去脑袋,微笑问道。 春夏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这会儿觉得耳根也烧了起来,“没……没什么……”说完,她故意往放生池边张望了两眼,“两位主子呢?”本来她只想转换话题的,没想到太平与婉儿已经不在那里了,顿时急道,“不好!” “上元佳节,好着呢。”太平的声音响起,她与婉儿就站在不远处。 春夏这下更羞了,也不知陛下与昭仪是何时过来的,到底看见了多少,又听见了多少。 红蕊快步上前行礼,婉儿先一步拦住了她,“又忘了?” 今晚是微服出宫,未免引人注意,太平事先言明不要当街行礼。 红蕊垂首,歉声道:“奴婢一时忘了……” “无妨。”婉儿轻笑,目光落在了红蕊手中的游记上,好奇问道,“买了什么书?” 红蕊赶紧奉上,“一本寻常游记。” “寻常游记?”婉儿更是好奇,接过红蕊递来的游记,匆匆扫了一遍。游记确实是寻常游记,可红蕊从不买书,今晚买了这一本定是另有深意。 太平凑了过来,游记正折在春夏家乡那一页,太平很快便发现了那个地名,徐徐道:“早些回去吧。” 春夏听见太平的话,当即接口道:“奴婢这就去把马车赶过来。” “不是我跟婉儿,是你跟红蕊。”太平笑意绽放,“思乡情切,自当成全。” 春夏与红蕊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不知如何回话。 “若是想在家乡置办几亩地,好好过日子……”婉儿一边说着,一边解下自己的钱袋,递给了红蕊,“便留在家乡好好过日子。” 正如上辈子她用遗诏换红蕊自由一样。 “若是记不得回家的路,明日我命裴怀清派一队人马送你们回去。”太平笑道。 虽说舍不得她们,可太平也乐得成全她们远离宫禁,在乡间快快活活地度过余生。 “奴婢……”春夏已是眼泪汪汪,哽咽着才开了个头,便先一步跪了下去,重重地对着太平叩了个头。 -- 第418页 红蕊也红着眼睛,对着婉儿叩首一拜。 此生得主如此,是她们莫大的幸事。 上元节第二日清晨,裴怀清安排好了马车,送春夏与红蕊踏上了回乡的路。 数日之后,马车先抵达了红蕊的家乡。 不知名的雪色小花开遍了整个田埂,果然如游记上记叙的那样,风吹过田埂,花瓣如雪絮纷飞。 儿时的回忆与眼前的景象重叠一起,红蕊忍不住噙起了眼泪。 “停车。”春夏忽然开口。 车夫停下了马车,“姑娘,还没到乡里呢。” “我想陪红蕊下去瞧瞧。”春夏说完,便掀帘先下了马车,回头对着红蕊递了手去。 红蕊吸了吸鼻子,握住了她的手,走下了马车。 乡间不同于宫禁巍峨肃穆,来到这里,不论是红蕊还是春夏,只觉恍若隔世。 “小时候我总想长大,以为长大了,便可以离开宫禁回到家乡。”红蕊牵着春夏走了几步,望着远处村子的轮廓,“可当我真的回来了……”她微微侧脸,看向了春夏,“却很想念昭仪跟陛下。” 春夏与她一样,这一路想的最多的其实是宫中那两位主子。 “其实,我们已经回不去了。”红蕊原以为说这句话时,心里会很难过,可当她把这句话说出口后,却释然了许多。 春夏静静地听着。 “昭仪一直畏寒,这几日春寒料峭,我总挂着昭仪,生怕新去的宫婢照顾不好她。”红蕊说着她的心里话,“春夏,我若想回宫,你会不会怪我?” “我还怕你怪我。”春夏其实也是一样的心情,“陛下这两年总咳嗽,那些宫婢笨手笨脚,哪里有我伺候得好。” 红蕊微愕,复又笑了出来,“那里已经是我们的家了。” 数十载背井离乡,就算回到家乡,又有几人记得她们? “那……我们这就回去!”春夏干脆地做了决定,只觉压在心间的那块大石头瞬间挪开了。 红蕊迟疑,“你不想回家乡看看么?” “各自安好便好。”春夏若有所思,天各一方,只要好好活着便好。 当年她的离开,换来了家人续命的粮食,如今她再次离开,换家人一世宁静也好。 “春夏……”红蕊想安慰春夏两句,可是她向来最笨,不知如何安抚,只得真切地道,“你还有我。” 春夏听得心暖,“嗯,我还有你。”说完,她蹲下身来,挖了一丛小花起来,“我们带它回去,以后宫里也有这样的小花了。” 红蕊莞尔点头,“嗯!” 自古至今,宫中婢子无一不向往宫外,可因为宫中有陛下与昭仪,她们两个心甘情愿留在宫苑,余生相随。 只因陛下与昭仪是天上星辰,她们两个是星辰周围微不可见的星屑,见识过最璀璨的星空,乡野的风景便自此黯淡了。 春夏与红蕊离开之后,虽说新来的宫婢伺候得还算得当,可对太平而言,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春夏,朕要……”太平又一次忘了春夏已经离开了,话说到一半硬生生地忍住了。 婉儿给太平倒了一盏甘露,放在龙案之上,“妾来伺候陛下。” 太平舒眉,“好,昭仪来。”说完,太平拍了拍身侧的凤椅,“陪朕处理政务。” “诺。”婉儿欣然坐下,刚准备为太平整理一遍奏疏,余光却瞧见两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你们……”太平与婉儿不约而同地开了口。 春夏与红蕊穿着往日的宫袍,对着两人恭敬行礼,垂首齐声道:“还是让奴婢来伺候吧。”说完,两人抬眼,笑容一如既往地温暖。 第216章 番外 念青梅 天上星河万里, 大明宫灯影如豆,相映成趣。 这座皇城对太平与婉儿而言,是悲剧的终点,也是相许的开始。偶尔太平想起上辈子之事, 总是会心而笑。 婉儿也总是投来目光, 想知道太平是因何而笑? 太平侧身看她,“想到一些青梅趣事罢了。” 婉儿微笑, “趣事?”她脑海中顿时浮起这一世与太平初遇后的点点滴滴。 太平望着婉儿开始泛白的鬓发, 爱怜地伸臂将她圈入怀中,“婉儿初见我时, 可是觉得我很顽劣?” “上辈子么?”婉儿轻笑问道。 太平点头,“嗯,上辈子。” 婉儿恍然,终是明白太平那些会心而笑源自何处, “确实有那么一点。” “幸好。” “幸好?” 婉儿抬眼, 恰好撞上了太平深情的瞳光, 只听她柔声说着:“那时候婉儿没有觉察我的小心思。” 什么小心思? 太平知道婉儿的动心源自她在殿上柘枝一舞,可婉儿不知,那时候的太平其实早就心悦于她, 不可自拔。 那支《柘枝舞》原本就是跳给婉儿看的。 若是在那之前, 婉儿便觉察了她的小心思, 以婉儿上辈子的心性, 只怕早就想方设法断了公主的念想。 只因她是罪臣之后,太平是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是她一辈子遥不可及的星辰。 上辈子—— 那年,太平十三,她十四, 武后将她安排给了太平伴读。 公主骄纵,尤其不爱读书,成日最喜骑马打球,穿着最艳丽的裙衫招摇。如果说婉儿是落入黄泥上的一粒尘埃,那太平便是众星捧月一样的掌上明珠,伴读这样的人,于婉儿而言是机遇,也是危险。 -- 第419页 她在掖庭十四载,知道宫婢的性命是被上位者拿捏掌中的,稍有不慎,性命难保。她好不容易争取到离开掖庭的一线生机,她怎能不好好把握这样的机会?离开那个鬼地方,是她刻在骨子里的执念。 初到公主千秋殿时,她沉默少语,对于太平而言,身边来了个不说话的冷瓷娃娃,实在是没趣。 尤其是在听太傅讲学时,她坐在几案边如坐针毡,婉儿却坐得笔直,听得津津有味,俨然有一种婉儿才是学生,她是伴读的错觉。 太平杵着脑袋看了婉儿许久,想着该如何逗这个瓷娃娃,让她多与自己说两句话。 “殿下。”太傅苍老的声音响起,吓得太平回过神来。 太傅瞧见吓到了公主,急忙拱手一拜,“老臣知罪。” 公主借势端起了架子,“既然知罪,今日就到此吧!” “殿下今日半章都没学完,万万不可。”婉儿提醒公主。 太平冷嗤:“那又如何?本宫被太傅一吓,学不进去了!” “殿下听学走神,太傅只是稍作提醒……” “怎的?” 太平显然是不悦了,当即打断了婉儿的话。 太傅知道公主惹不得,急忙给婉儿递去一个眼神,示意她莫要再惹公主生气。 只见婉儿对着太平恭敬叩首,“还请殿下莫要虚度光阴。” “你!”太平原先是不恼的,瞧见婉儿这不依不饶的姿态,她现下是真的有点不悦了,“好大的胆子!” “太平。” 骤然听见殿门外响起了武后的声音,太平像是瞬间被冰霜冻住了一样,怎的这个时候阿娘会来? 太傅最是敬畏武后,听见武后的声音,当即恭敬一拜,“拜见天后。” “又不好好读书。”武后虽说宠爱太平,可也是在意太平功课的,方才瞧见太平那不学无术的模样,实在是生气,当即便给太平下了严令,“今日这一章,罚抄百遍,明日送去本宫那儿。” “阿娘……”太平忍不住撒娇。 武后视若无睹,对着婉儿道:“婉儿,你今日做得很好。” 婉儿没有多言,只是对着武后沉沉一拜。 随后,武皇盯着太平听完了太傅讲学,甫才与太傅一同离去。 太平坐在原处,看着婉儿拿来了两摞宣纸,一摞放在太平面前,一摞放在自己面前,“你这是什么意思?” “殿下罚抄,妾自当相陪。”婉儿低眉,先帮太平磨好了墨,便退回了自己的几案边,磨墨提笔,开始抄写起来。 “你!”太平真是满腹气恼找不到一处发泄,眼前这小姑娘处事滴水不漏,她虽说是陪太平一起抄写,却也算是自罚,太平确实再找不到半点由头罚她什么。 婉儿对着太平微微点头,“妾在。” 太平只得忍下想骂的话,嘟囔着拿起了毛笔,平展了宣纸,开始低头抄写今日这一章。 日影西斜。 起初太平还抄得端正,可抄到后来,那字迹有如鬼画符似的,扭来扭去,已经面目全非。别说是手酸了,腰杆也疼得厉害。她忍不住抬眼往婉儿那边瞄了一眼,只见婉儿依旧坐得端直,一笔一画写得极是认真。 夕阳的余晖自窗格间落了下来,照在了她的身上。她本就生得好看,如今被夕阳这样一勾勒,清丽的面容添上了些许暖色,就像是雪中红梅,明艳得让人心颤。 此时婉儿抄写入了神,也已经习惯了公主偶尔放笔偷懒,是以没有分神旁顾公主。 太平杵着腮,怔怔地望着婉儿抄写。宫中的美人她见得多了,还是头一次瞧见这么特别的,她一个走神便走了许久。 直到—— “殿下?”婉儿抄写完最后一遍,抬眼瞧见太平还杵在那里,不由得微微蹙眉,“您抄写完了?” 太平必须承认,婉儿那双眼睛太过透彻,澄净地让她莫名喜欢。现下被婉儿抓到她走神至今,她终是回过神来,“啊?什么?” 婉儿搁下毛笔,起身走至太平几案边,瞧见了太平最后写的那几遍,神色忽然变得僵硬起来。 “殿下准备拿这些给天后看?” “本宫今晚一定抄完。” 不知为何,太平忽然听话了,只是她担心的并不是自己,反正最多阿娘就是训她两句,她担心的是婉儿的手,写了一百遍,只怕现下酸得厉害。 她伸手去牵婉儿的手,婉儿下意识避开。 “我又不是妖怪,你躲我作甚?”太平挑眉看她,再次去牵她的手。 婉儿往后退了一步,“妾是粗鄙之人。” “不准动!”太平下了严令,“再动,本宫便要罚你了!” 婉儿瞧她是真的恼了,便只得从命。 太平的手很温暖,她终是牵住了婉儿的右手,指腹在她手腕上轻轻地揉捏着,温声问道:“酸不酸?” “殿下……”婉儿没想到公主在意的竟是这个。 自从出了掖庭,这是婉儿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被人关心。 太平微笑看她,话却是说给婢子听的,“春夏,打盆热水来,给婉儿敷敷手腕。” 春夏当即领命退下。 婉儿惊惶,“殿下不必如此。” “本宫喜欢,谁敢置喙?”太平那时候的“喜欢”并不是后来的“喜欢”,只是从那日开始,太平待婉儿的态度温和了不少。 -- 第420页 婉儿的眉心皱得更紧了。 “你敷完,就继续陪本宫抄写。”太平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婉儿坐到自己身边,得意笑道:“你别想好过!” 婉儿垂眸,低声道:“殿下若是用这样的抄写给天后看,只怕天后会更生气。” 太平却笑道:“放心,阿娘习惯了。”自小到大,每次武后罚抄,她不是少写一半,便是糊弄一半,这次她准备完完整整地写够一百遍给阿娘看,也算是她的进步了。 说着,太平提笔欲写,却被婉儿捉住了手。 “不成。” “怎的又不成了?” 婉儿松了手,将太平鬼画符的那二十余遍挑了出来,放在一旁,“这些不算数。” 太平好不容易对她“喜欢”那么一点点,这人怎么就是不开窍啊! “你好大的胆子!” “殿下今日生气,妾也要坚持到底。” 只因婉儿从小到大都是坚持原则的人,她决定的事,从来没有谁能左右她。 太平本想把笔一扔,索性不写了。可动作才做了一半,便被婉儿重新捉了手,贴在了她的身侧,“天后要的是殿下的态度,并不是数量,殿下只须好好写,哪怕只有五十遍,天后也是高兴的。”说着,婉儿握着她的手来到宣纸之上,语气温柔了几分,“殿下,请。” 她终是松了手,可太平的耳根已经悄无声息地红透了。 自小到大,除了阿娘,从未有谁这样亲近过她。偏生这人生得好看,声音好听,尤其是这样温柔说话的时候,别说是一件事,哪怕两件事太平都想依了她。 “我……”太平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蠕了蠕唇,方才道:“你去拿你写的来,我照着你的写。” “诺。”对于公主的顺从,婉儿也是惊讶的,只是她向来懂的遮掩,谁也难在她脸上窥见一二情绪。 当婉儿将抄写完的宣纸放在太平面前,太平瞧见那些娟秀的字迹,又瞧瞧自己的鬼画符,顿觉汗颜。 一个掖庭出身的小姑娘,书道竟已这般好看,怪不得阿娘要让她来伴读。 “婉儿。”太平提起笔来,真挚地看她,“你教教我,怎么能把字写得像你那样好看。” “这……”婉儿迟疑。 太平低声道:“你也不想我再被阿娘教训吧?” 若能让殿下抄写的字迹好看些,武后确实能高兴,只要她高兴了,自己与母亲郑氏的日子便能更好一些。 想到这里,婉儿不再迟疑,再次握住了太平的手背,认真道:“书道当先正字骨,字若不正,骨便不正。” 这是郑氏教婉儿时说的话,婉儿如今一字一句地说给太平听,一边说,一边牵着太平的手在宣纸上写出第一行字。 太平与她离得极近,近到可以嗅到她身上的淡淡墨香味儿,甚至她身上透来的温度,呼吸传来的气息,都近在耳翼边上。 这种滋味是太平从未有过的酥意,那时候她不知那是什么,只知这个瓷娃娃她很喜欢,尤其是瓷娃娃的难得温柔。 那日婉儿与她说的话,其实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唯一记得的只有春夏打来的热水都被婉儿拿来帮她敷手腕了。 她温柔的样子……很美…… 冷冽的模样,却带着浓烈的疏离感。 婉儿不知自己的性子会给太平带来如此强烈的诱惑,太平也不知放任自己的好感日积夜累竟成了后来的一往情深。 那三年青梅时光,无疑是太平与婉儿最美好的三年。 太平总喜欢轻唤婉儿的名字,想着各种方子的逗婉儿高兴,天热了命人给婉儿打伞,天寒了将自己捂暖的裘衣罩在婉儿身上,但凡能哄婉儿一笑,太平都甘之如饴。 隔世再回想那段日子,那些“小心思”都化作了太平对婉儿的事事上心,正如太平说的那样,倘若婉儿不是在青梅时光最后才觉察太平的心思,只怕太平的好多小心思都要被婉儿扼杀在萌芽时候。 青梅之末,婉儿那颗冰凉的心已被太平悄悄暖透,在太平柘枝一舞时,太平在旋舞之中艳烈地回眸一笑,那些暧昧多年的迷雾被这个笑容一瞬撕开,烫得她的心房嗡嗡轻颤,一声又一声地砰砰跳个不停。 “婉儿,好不好看?” “……” “好不好看嘛?” “好看……” 那是她第一次说真心话,她的殿下已是她这一世都无法忘怀的心上人。 正如此时此刻,即便彼此已染上的风霜,可只要凝眸相望,她与她的心还是会轻颤一下,那是只属于她们两个人的心心相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