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与吾妻争高下》 第1页 [古装迷情] 《常与吾妻争高下》作者:言浅【完结】 文案: 谢玄文能清谈论辩,武能上马安天下,一众郎君羡慕,一众女郎爱慕。 但能清言,善明理的谢七郎,也有不如意之时。 比如:多次被心上人拒绝。 初次告白,张口就来:“你可愿意做我的妾?” 陈子衿:我不做谁家的妾,王谢桓庾也好,顾陆朱张也罢,便是司马家,也绝无可能。 见心上人跟其他小郎君谈笑风生,谢玄气笑了:“看不上我谢家,总得找个比我更好的,这才能让我心服口服吧?” 陈子衿:娶妻讲究门当户对,纳妾在于情投意合,我们两不相靠。 追求心上人之路,道阻长且跻,谢小郎君要学的,还有很多。 【小剧场:与谢玄论辩的那些年】 初识 谢玄:娶妻娶贤不娶色,红颜祸水! 陈子衿:世家子弟大多温润而泽,这般对女子评头论足,北伧而已! 谢玄:北有北伧,南有南貉,野人配土狗,倒也相得益彰。 婚后 谢玄:年下男二,寂寞君王,蓝颜知己……陈子衿你搁这养鱼呢? 陈子衿: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谢玄:子养鱼,安能不知我也是你塘中一鱼? 【阅读指南】 1.1V1,sc,魏晋南北朝背景,无重生无穿书; 2.男主东晋名将谢玄,芝兰玉树鼻祖,淝水之战以少胜多,东晋顶流top10那种; 3.慢热,先婚后爱,梅开二度,拒绝工业糖精,静水流深的糖更好磕; 4.新手第一篇文,未设购买要求,大家喜欢看哪章买哪章,标题也比较清楚,再次感谢大家的爱护与支持,蟹蟹~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子衿,谢玄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曾多次婉拒芝兰玉树。 立意:女子亦可顶天立地。 第1章 七夕夜巧断案 ====================== 河汉迢迢,明月皎皎。 今夜始宁县的街市热闹非凡,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礼记有云,祭日于坛,祭月于坎,故而乞巧节这天,一众郎君与女郎齐聚河畔,纷纷放水灯祈愿。 女拜织女,男拜魁星,只盼神明能听见凡间的祈祷,令人人得偿所愿。 船橹轻轻摇动,将那一池清辉搅皱,停泊片刻后船上走下几个身影,待最后一位下船的女郎站稳后,又是轻舟溯洄,周而复始,那些承载着美好心愿的水灯也随着小船来去带起的波涛流动,往远处漂去。 谢家几个兄弟正陪着家中的姐妹在河畔放水灯,只听见小弟谢琰奶声奶气地喊了句:“咦,仙女真的来了。” 几个郎君抬眼看去,眼前的少女看着和家中幺妹道辉差不多年纪,身姿窈窕,清秀绝尘,未施粉黛但肤色晶莹,卷睫虚掩着那双明眸,樱桃小口不点而朱,典型的江南美人。 谢瑶推了推谢玄:“这小娘子好生俊俏,小小始宁县竟藏有此等佳人。” 谢玄神色不变,淡淡回了句:“尚可。” 谢瑶随即揶揄:“阿遏,你尚未定亲,可要为兄替你打听打听这是谁家女郎?” 大哥谢朗一门心思看着妹妹们放水灯,生怕她们不小心落入湖中,只听见了定亲、打探这几个字眼,以为谢瑶又看上了谁家女郎,斜眼瞪了他:“婚姻当从父母之命,岂能擅自做主。” 结果,却听见谢玄一本正经回道:“娶妻娶贤不娶色,红颜祸水犹未可知。方才听弟弟妹妹们叫饿,我去那边看看,可还有巧果卖。” 看着谢玄离去前,一向沉静的眸子染上片片阴郁,谢朗才意识到自己提了不该提的话题。 大伯新丧,阿遏母亲早亡,他又何来父母之命。 “大哥,你日常教导我们谨言慎行,今日自己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谢瑶拍了拍谢朗的肩膀,无奈地说着。 不小心戳到了弟弟的伤痛处,谢朗也有些尴尬,黑着脸瞪了谢瑶:“还不是你多嘴惹事!” 刚下船的陈子衿与陈子佩姐妹俩亦是听到了谢玄的这番话。 陈子佩只瞥了谢玄一眼,霎时一张脸通红,喃喃自语:“那位郎君风神俊朗,颇有阮籍之风,看起来像是世家子弟。” “世家子弟大多温润而泽,能这般对女子随意评论,估摸着是个北伧而已。”陈子衿刚下船,莫名其妙就被人评论一番,本就心情不好,方才那人口音听着也不像本地的,一副清高自傲的模样,多半是衣冠南渡后迁徙来的。 陈子佩素来嫉妒长姐,又见她嘲讽自己心仪的郎君是北伧,愤愤不平:“我看,是那郎君说你红颜祸水,你心生怨恨才这般诋毁人家。” 不远处一阵喧嚣,陈子佩见众人都围在那处,心中好奇:“可是有表演?我去看看!” 人多的地方危险也多,纵然陈子衿也不喜欢自己这位同父异母的妹妹,但出门前阿耶关照姐妹二人要同去同回,此刻她也只能追着陈子佩的身影,跟到了那众人聚集之处。 人群中,两个人正争论不休。 “分明是你偷了我的钗子,被我逮个正着,如何还能反咬一口?”说话的黄衣女子看起来二十出头,此刻神色焦急,脸都有些红。 -- 第2页 另一边被她揪着不放的是一个白面书生,听那黄衣女子这么说,也反唇相讥:“你这女郎怎么回事,这钗子乃是我买来,准备送给未婚妻子之物,刚刚不过借着月色拿出来擦拭一番,怎么就成了你的?” “这钗是我娘留给我的,如何就成了你买来的?” “那我们便去见官!” “见官就见官!” 两人各执一词,围观的众人也不知该信谁的,若要说报官,这大晚上谁来搭理? 陈子佩听了一会儿,顿感无趣,她见那黄衣女子面相泼辣,揪着书生的衣领死活不松手,冷哼了一声后大声说道:“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跟男子拉拉扯扯,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人,我看你才是小偷。” 众人窃窃私语,认可陈子佩观点的人不在少数。 黄衣女子听见陈子佩这么说,气得眼眶都泛红:“哪里来的小娘子,怎能随意颠倒黑白?” 陈子佩不以为意:“你可知我阿耶便是始宁县县令,明日见了官,我看你如何辩驳。” 见县令之女都发话了,众人更是频频点头。 “小娘子,你快将这钗子还给这位郎君吧。” “就是就是,真闹到官府,免不了受牢狱之苦。” “东西还了这事还是算了,毕竟一介女流,郎君也莫要追究了。” …… 陈子衿见状,不得不从人群中走出,对那两人说道:“家中妹妹不懂事,妄自评判,二位见谅。” 又从钱袋里取了些碎银:“今夜乞巧节,大家都是高高兴兴出来的,我看这钗子颇为精巧,不如我将它买下,这些银钱你们二位平分,化干戈为玉帛如何?” 那白面书生见状,朝陈子衿拜了一拜:“小娘子貌美心善,既然如此,我便不再同这女郎纠缠,若你喜欢这钗子,卖给你便是。” 说罢,将手中钗递到她手中。 陈子衿颔首,取了钗子后,将碎银分成两份,正要递给二人。 黄衣女子喊道:“不行,这钗子乃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便是给黄金我也不能卖!” 闻言,陈子衿浅浅一笑,对着众人说道:“诸位,已见分晓,钗子是这位娘子的。” 书生见情势不利,忙怒斥陈子衿:“你这小娘子,竟然同她一起诓骗我的钗子,明日我定要将你们二人一同送官!” 陈子衿不屑与他辩驳,反问一句:“既是送给未婚妻子的心爱之物,走在路上还要拿出来小心擦拭,又怎会这么大方就转手卖了?” 众人这才恍然,纷纷斥责那书生有辱斯文,不仅窃取小娘子的钗子,还要颠倒黑白。书生见行迹败露,恨恨地瞪了陈子衿一眼,趁众人不备,匆忙逃脱,消失在月色中。 黄衣女子取回自己之物,感激地握着陈子衿的手:“多谢女郎今日出手相助。” 陈子衿说了句无妨,迎上人群中一双沉静的眸子,似笑非笑地说道:“观人需观心,只看外表者,多半目光短浅,不能成事。” 这话一说,谢玄便知是在含沙射影了,自己方才在河畔对大哥说的一番话,显然是被她听见了。 让她逞一时口舌之快也无妨,他一个世家子弟,与女子计较,有失身份。 于是他也不再停留,在街边的小摊上买了几块巧果后,也离去了。 黄衣女子对陈子衿再三道谢:“我与郎君走散,此刻还需先去寻他,今日真是多谢女郎了!” 看热闹的众人散去后,陈子佩冷冷一笑:“陆太守若知道你这般能出风头,只怕那接亲的花轿要连夜来将姐姐抬走。” 提到陆太守,陈子衿依旧无动于衷,陈子佩继续刺激:“告诉你也无妨,阿耶阿娘将你的庚帖都备好了,就等着送到陆家。” 她继续自言自语:“长姐这般天人之姿,嫁给一个比阿耶还大的郎君着实有些可惜,不过我听阿娘说,年纪大的郎君会疼人。” 陈子衿终于憋不住:“你这么喜欢,不如让陆太守来疼疼你?”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远。 “看你能得意到几时!”陈子佩看着那个渐渐远去的身影,对一旁伺候的婢女说道,“小翠,我累了,不想逛了,我们乘船回家吧!” 小翠有些疑惑:“可是大人吩咐,两位女郎要同去同归呀?” 陈子佩瞪了她一眼:“姐姐这般美丽聪慧,自然有办法回去,轮得到你这蠢丫头担心吗?” 小翠忙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夜色渐浓,已经过了跪拜神明的最佳时刻,此时河畔放水灯的人群渐渐散去,陈子衿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然而心中的烦闷并未消散,她索性独坐岸边,看着那一盏盏远去的水灯发呆。 母亲离世后,她在泰山羊氏住了近十年,临及笄前才回到陈家,虽然已有面对继母与同父异母妹妹的心理准备,但在知道妹妹子佩只比她小半岁之后,还是按耐不住心中的愤慨,照时间推算,父亲和那位继母,岂不是在母亲久卧病榻时就勾搭在了一起? 况且自她归家后,来提亲的人踏破门槛,继母唯恐影响了自己的亲生女儿,明里暗里地撺掇着将她早日嫁人。 然而阿耶一直未肯松口。 她父亲陈述是个十足的美男子,少时也曾被人戏称堪比卫玠,虽是末等士族出生,但十分懂得把握时势,从他入赘泰山羊氏,到之后羊氏原配病故后攀上吴郡顾氏,运用婚姻拔高门第这门艺术,他早已修炼得登峰造极。 -- 第3页 凭子衿的姿色,便是皇宫也能入得,因此陈述一直在等待合适的契机,结识建康城内的高门大户,有意推介子衿。 但前些日子顾氏从吴郡回来后,带回来一个消息,让他动了心思。 吴郡太守陆裕妻子过世已有多年,目前正在相看合适的女郎作配,陆家乃是江南四大姓氏之首,更重要的是,会稽郡太守一职空缺已久,目前一直由陆裕代管,若是能与他攀上亲,得封会稽太守,还不是如同囊中取物。 嫡长女继承了他八,九成的容貌,又有泰山羊氏这样的娘舅家做支撑,这一颗好棋,如今正是该出的时候。 父亲的筹谋,继母的算计,陈子衿正思考着她该如何摆脱这桩令人恶心的婚事,忽然听见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 “怎么,不偷东西改杀人了?” 方才那书生被谢玄按住了手臂,正龇牙咧嘴地喊痛。 陈子衿回眸,竟然是他! “我再也不敢了,小郎君,快放开我吧!”那偷人钗子的白面书生连声求饶,“我杀鸡都不敢,哪敢杀人,只不过是想吓唬吓唬这多管闲事的小娘子罢了。” “怎么回事?”她疑惑地看向谢玄。 “方才我见这人鬼鬼祟祟在你身后,徘徊了许久似乎是准备将你推入河中。”谢玄按着那人的手力道又加深了几分。 陈子衿顿时气愤,连连几脚往那人身上踹,边骂道:“整日就知道欺负女人,留你在这世上也是糟蹋口粮!” 谢玄也被她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手上一松,倒又叫那人给溜了。 看来是个惯犯,十分擅长逃脱。 “阿遏,你原来在这,该回去了!”谢瑶远远地呼喊声传来,不消片刻,人已经出现在谢玄与陈子衿面前。 他对陈子衿印象颇深,不到一个时辰再次相见,谢瑶大大方方地介绍起来:“小可谢瑶,此乃我家弟弟谢玄,见过女郎。” 陈子衿也行了个礼:“原是陈郡谢氏,素来听闻谢七郎君芝兰玉树之美名,今日一见,果然是堪当此盛名,小女颍川陈氏,前几日随家父初到始宁县。” 谢玄却不领她这溢美之词:“不过北伧而已。” 陈子衿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小女愚钝,听不懂谢郎君在说什么。” “说什么呢,阿遏?”谢瑶不解地看着他,北伧不是南方人侮辱他们这些北方人的言辞吗? 谢玄摇摇头,貌似歉意地说了句:“此等粗鲁的言辞,女郎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陈子衿听他这话,不慎呛了口风,连连咳嗽。 夜空的上弦月恣意将清辉洒落人间,月色下的少年身姿挺拔,眉目清朗,的确有被称之为谢家之宝树的资本。 就算是宝树,也是棵外强中干的树! 陈子衿愤愤地在心内腹诽。 第2章 夏虫不可语冰 ====================== 这几日陪着陈述熟悉了始宁县的环境后,上一任县令王恪即将动身前往建康任职。 王恪乃是琅玡王氏一族支系,此番前往都城是连升两级的喜事,始宁县几家士族一合计,决定在他临行前设宴饯行,王谢两家素来交好,又是姻亲,于是今日的筵席便由谢安牵头,设在了谢家的东山墅。 迎来送往,新上任的陈述自然也在邀请之列。 陈夫人将陈子佩一番精心打扮后才带着俩姐妹出门,心中算盘打得啪啪响,再过几个月子佩便及笄了,她定要为她筹谋一户好人家。 今日的宴会,始宁县内的高门子弟都会前来,就是最佳的契机。 进门没多久,陈子佩在人群中一眼看见谢玄,口中不自觉呢喃:“竟然是那天的郎君。” 陈夫人问道:“你认得他?” 陈子佩的脸颊微赧:“只是一面之缘而已。” 王恪见陈述携着家眷前来,忙起身将他领到谢安跟前,为两人互相介绍一番。 陈述朝着谢安拜了一拜:“在下陈述,小字述之,颍川陈氏。” 谢安倒是有些意外:“颍川陈氏?那陈逵是……” “乃是在下堂兄。”陈述回道。 入晋之前,颍川陈氏也曾盛极一时,奈何人丁单薄,几经蹉跎后,已渐渐没落。 到了第七代子弟这,也就族中的陈逵略有些名声,谢安对他印象颇深。褚裒北伐洛阳时,陈逵乃是军中前锋,又因为写得一手好字,倒也算是能文能武。更有好事之人曾将他与谢家兄弟做过一番比较。 只可惜天妒英才,似乎就是自从他故去后,陈家也渐渐衰落为末等士族。 男人们寒暄,陈夫人却在打量着谢玄。 的确是生得风姿爽朗,容貌昳丽,又听谢安向陈述介绍几位子侄后才知晓,原来他是谢安的侄子,尚未定亲。 她看了看陈子佩那娇羞的模样,了然了几分。这谢家小郎君固然好,但陈郡谢氏这样的门庭不是陈家可以肖想的,子佩若是真喜欢,怕也只能做个妾室。 士族门风高洁,士大夫虽说携妓游玩亦是常事,但都是婚后行径。眼下人家尚未娶妻,又如何能先纳妾? 互相认识了之后,女宾们便和男宾分开入座。 “咦,我又看到了仙女姐姐?”小谢琰正牵着母亲的手准备入座,陈夫人携着两个女儿坐在主桌,同席的还有谢安的妻子刘氏,和他的侄女谢道韫。 -- 第4页 见陈子衿依旧没有反应,小谢琰仰起头问母亲:“阿娘,仙女是不是听不见我们凡人说话呀?” 谢夫人顺着谢琰的目光看去,对着陈子衿笑道:“小娘子,这是幼子阿琰。” “失礼了。”陈子衿对着谢夫人致歉,她这才意识到这小男孩在和她说话,笑眯眯地腾出身旁的位置让谢琰坐下,“原来你在跟我说话呀。” 然而在陈子佩母女俩看来,不过是娇柔做作,装腔作势罢了。 “仙女姐姐,你可认得我?”小谢琰年纪虽小,但模仿家中几个成年的郎君,端得一本正经的模样。 “我可不是仙女,你可以喊我陈姐姐,也可以喊我子衿姐姐。”谢琰看起来不过六七岁,粉雕玉琢的模样看着甚至惹人喜爱,说着,她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泛黄的草蚂蚱递给谢琰,“喏,姐姐路上拾了点芦苇编了一个草蚂蚱,送给你。” 谢琰年纪小,见这草蚂蚱栩栩如生的模样,喜欢得紧,谢过了陈子衿之后,便捧在手里专心致志地把玩了起来。 谢夫人颇有眼力见识,先前听闻新任县令家中有两个女儿,便循着座次冲陈夫人笑了笑:“外子谢安,娘子可是陈家夫人?” 陈夫人见是谢安妻子,忙堆出一脸笑:“见过谢夫人,这两位是家中女儿,长女子衿,次女子佩。” 两位陈家姐妹经由母亲介绍,分别朝谢夫人行了礼。 谢夫人见了陈子衿与陈子佩,无不羡慕:“陈夫人真是好福气,果真还是女儿家乖巧。” “哪里哪里。”陈夫人最大的遗憾便是没有为陈家添个男丁,谢夫人这话虽是真心,但还是戳到了她的痛处,但面上还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 陈子衿正陪着谢琰与草蚂蚱玩耍,谢琰询问这蚂蚱为何是黄色,陈子衿解释了一番后,又将孔夫子遇见蚂蚱人的故事讲给了谢琰听。 谢琰更是喜欢她了,这个姐姐,不仅长得像仙女,会做草蚂蚱,还能说有趣的故事。但是他年纪尚小,对刚才那故事不免有几分疑惑:“子衿姐姐,孔夫子乃是圣人,为何要让着那无知的蚂蚱人。” “夏虫不可语冰,孔夫子正因为是圣人,才更加明白这个道理呀。” 陈子衿说完这句话,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前几日与谢玄碰面的场景,她的目光飘向邻桌,恰巧迎上谢玄的眸子。 原来他也听到了。 谢玄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也没有移开目光,似乎告诉她,他就是听见了她那番言论,正在坦坦荡荡地看着她。 到底还是她先败下阵来,被他盯着陈子衿颇感不自在,只得拿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慌乱之际还将茶盏打翻。半杯水倒在了衣裙上。 “可要去我房中换身衣服?”谢道韫见状,问道。 陈子衿抖了抖裙角,冲她摆摆手:“无碍,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过会儿就干了。” 再抬头时,谢玄已经与其他男宾在交谈。 “谢郎君,我敬你一杯酒吧。” 谢玄的神色淡漠,拒绝道:“抱歉,我不饮酒,便以茶代酒吧。” 陈子衿在心中暗自咂舌,真是清高自傲啊,别人敬酒是敬他,他却反而故作姿态。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谢安今日高兴,大发雅兴,筵席结束之后意欲携着一众嘉宾在花园的凉亭中吟诗作赋,家中几个孩子,他最为欣赏侄女谢道韫,便也邀请女郎们一同前去。 见此刻众人都往外走,陈夫人刻意放缓步伐,将陈子佩拉到身边,问道:“方才看你的眼睛一直盯着谢小郎,可是中意他?” “阿娘,莫要乱说,叫人笑话。”陈子佩望着谢玄的背影,却看见他和陈子衿走在一处,心中不禁气闷,“你看看长姐,哪里有点士族女子的模样,乞巧节那日,她还说谢郎君是北伧呢,今日又上赶着去倒贴。” 陈夫人按了按她的手,眼神示意她不要继续再说下去,这样的场合下,陈子衿丢了面子,无异于整个陈家丢了面子。 这会儿谢琰献宝似地一直跟谢玄重复自己今日听到的新故事。 陈子衿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孔夫子与蚂蚱人,夏虫不可语冰,这样的词句一遍遍在谢玄耳边回荡,不知道他可会觉得刺耳。 似乎察觉谢玄又在看她,陈子衿目不斜视,边走边说:“我没有在笑你。” 谢玄收回目光:“我也没有在看你。” 小谢琰一脸疑惑:“哥哥,姐姐,你们在说什么呀?” “没说什么。”两人同时开口。 小谢琰又没头没脑地来了句:“哥哥,你觉得子衿姐姐好看吗?” 不知是今日天气炎热,还是走了许久的路,陈子衿看着谢玄的脸,似乎有些泛红,忽然间,她也很想知道答案,于是跟着小谢琰一起,一本正经地停下,等待谢玄的回答。 “尚可。”他嘴里蹦出两个字。 陈子衿挑了挑眉,无所谓地转身,牵着小谢琰的手继续往前走,然而小孩子认死理,他觉得子衿姐姐就是九天仙女,于是固执地回过头去,对谢玄说了句:“夏虫不可语冰。” 听到这句,陈子衿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一笑倒引得众人频频侧目,此刻两个容貌绝尘的少年少女一同走着,竟是一幅别致的风景,令人犹如置身夏日林中,两侧是挺拔秀美的树木,树下是娇艳欲滴的花朵。这画面竟让谢安等人追忆起了自己的少年时光。 -- 第5页 朝气又美好,和谐又宁静。 谢安陷入了沉思,这些年他看着谢玄一点点长大,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整日喜欢佩戴香囊,一身娇气的小男孩,感慨道:“道韫明年五月就出嫁了,也到了为阿遏定一门亲事的时候了。” 王恪颔首:“安石可是看上了述之家的丫头?” 谢安不置可否,王恪这才发觉自己酒后失言,谢家这样的门第,又怎会看得上陈家。 陈述亦是敏感,明显看出了谢安的意思,此刻也不气恼,笑着对王恪说了句:“长女子衿已经备好庚帖,小弟已准备在吴郡为她寻一门好亲事。” 几人顺势接住这台阶往下,谢安点点头:“那真是可惜了。” 陈子衿隐隐约约听见庚帖和吴郡,心重重地往下坠了一坠。阿耶前几日还有些犹豫的意思,怎么今日忽然就像下定了主意似的? 继母和妹妹巴不得她早日出嫁,必然会想尽办法促成这件事。 婚姻之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她也不好让外祖和舅舅贸然插手陈家的事。 眼下唯一的法子,便只有自救。 阿耶的目的很明显,不过是想利用她的婚事为自己换取功名,若是能有一位比陆裕更加合适的对象,阿耶必然会放弃将她嫁到吴郡这个想法。 她初来乍到,对始宁县的一切都不熟悉,一时半会,又能上哪去找这样一个人呢? “阿琰的草蚂蚱被他扯散了,我方才寻了些芦苇,可否劳烦女郎再替他做一只?” 陈子衿抬起头,谢玄正站在她面前,递了芦苇叶到她面前,虽然是看着她,但一双眼睛毫无波澜。 她咬咬牙,除了共天下的王与马,还有谁家的门第,能比得上陈郡谢氏呢? 眼前这棵宝树,不正是最佳人选? 第3章 姜太公钓鱼法 ====================== 自从打定了主意刻意接近谢玄,陈子衿着实费了好一番功夫去投其所好。 如今世道下,郎君们都崇尚修仙之道,于是送过去一套《黄庭经》全册,被谢郎君退了回来,表示自己对道教养生修仙并无兴趣。 那也没关系,世家子弟总要习字吧?又得了一副卫瓘《顿州帖》拓本送去,也被谢郎君退了回来,表示王谢两家交往甚好,家中有不少王羲之原帖,不需要临摹其他人的字帖。 她咬咬牙,亲自秀了香囊相赠,这番情谊表达的应该明明白白了,但还是被退了回来,这回谢郎君,倒是什么话都没带。 陈子衿觉得这样也不是办法,只能派出了冬青,日日在谢家门房处晃荡。 美人计果然有效,冬青不负所望,徘徊几日之后带回来一个重要信息—— 谢郎君最大的爱好就是钓鱼,经常去后溪垂钓。 一番准备之后,陈子衿拎着鱼竿提着小桶,假模假样地来到了后溪。 果然,见到了谢玄。 “咦,好巧啊,谢郎君也来钓鱼吗?” 过了处暑,但江左地带的秋老虎依然凶猛,午后的天气尚有些闷热,谢玄择了背阴之地垂钓,纵然如此,脸颊上也已经渗出一层薄薄的汗珠。 他抬手擦汗之际,瞥了陈子衿一眼:“你怎会来此地?” “显而易见,我也是来钓鱼的!”陈子衿答得轻快,她刻意选了一个与他不远不近的距离,将小桶放好后,又学着他的样子将鱼线抛入水中,握着鱼竿静静等待。 见她一顿操作毫无章法,谢玄蹙眉:“你就准备这样钓?” 陈子衿不解:“对啊,钓鱼不都这样吗?”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自顾自地笑了笑,又摇了摇头,不再继续说话。 在陈子衿发呆,擦汗,抓痒的这段时间里,谢玄已经钓上来好几条鱼,纵然她的目的也不是真的来钓鱼,也难免好奇:“为何鱼儿都上你的钩?我是不是该换个位置?” 谢玄将鱼放入桶中之后,走到她身边,将她的鱼竿拎起来:“你连鱼饵都舍不得给,哪条鱼会上你的钩呢?” 说罢,一边取了红虫帮她钩好,一边问:“你特地来此处找我,可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她的目的轻易就暴露了,陈子衿倒也不气恼,笑嘻嘻地说:“谁说不放饵料就没有鱼儿上钩,我这不是已经钓到了吗?” “巧言令色。”谢玄无奈地摇摇头,陈子衿的能言善辩他早已见识过,他将放好饵料的鱼竿重新递到她手中,“这把鱼竿倒是漂亮,可惜不太实用,只能做装饰品。” “谢郎君喜欢吗?送给你好了。”陈子衿大大方方,“这是我亲手做的。” 谢玄摸了摸那鱼竿的尾部,指尖有些毛糙感,才发现上面有精美雕刻的花纹,这陈子衿一看就不会钓鱼,更加没钓过鱼。 鱼竿的尾部时刻握在手中,因此更需要圆润顺滑,这种花架子,正如他刚才所说,只能拿来装饰,并不实用。 他反问:“你方才拿着鱼竿许久,没觉得手痛吗?” “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陈子衿摊开自己的掌心,果然上面深深浅浅留了几道红印子,“谢郎君果真心细,多谢关心。” “所以,你根本就没钓过鱼,特地来此处寻我,是有事要说?” 陈子衿有些为难,犹犹豫豫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她两只手握在一起反复揉搓,谢玄看着她的脸上渐渐染上一层红晕,露出一丝讥诮。 -- 第6页 “你总不会要说,你心悦于我吧?” 有……这么明显的吗? 顷刻间天地都静了下来,两人只顾着互相揣测,竟都没有发现天色早已悄悄暗沉,而大雨骤然而至,毫不给人准备的时间。 谢玄将鱼竿放下,对着她说:“走,先去那边亭子里躲躲雨。” 还好两人跑的够快,才避免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雨淋得狼狈。 谢玄随意地用手擦了擦脸上的雨珠,探出身子看了看:“这雨一时半刻应该停不了。” 被这突如其来的雨一搅和,陈子衿也觉得气氛有些尴尬,刚才准备好的台词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得无聊地伸出手接了些雨水在手心,又洒向远处。 “雨落归于大地,花落归于尘土,人生亦是如此。”她忽然感慨了句。 这点滴的絮语倒叫谢玄看不透她在想什么:“雨落总有晴时,花落总有再开,人生亦是轮回不休,唯有修仙得道者,才能永世不朽吧。” “退了我的《黄庭经》,还说对修仙不感兴趣。”陈子衿嘟囔了句,“我看谢郎君对修仙之道倒是颇有兴趣。” “你信不信轮回?”他看着落下的雨珠,蓦地问了句。 陈子衿思考了片刻,原本她想说,自己根本不信这些鬼神之说,但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自己的阿娘。 若是她的阿娘还在,自己也不至于如此孤单无依靠,阿娘应该会护着她,事事为她筹谋,千挑万选寻一户好人家送她出嫁,才舍不得将她随便给人做续弦。 于是她回道:“我虽不信,但却希望有轮回,愿已经故去的亲人,下一世能够好好过完一生。谢郎君呢,你可信轮回?” 谢玄点点头:“这点我倒与你意见一致,希望已经故去的亲人,轮回转世不要再受今生之苦,好好过完一生。” 见他此刻态度有些软,陈子衿知道机会来了,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于是她紧跟着问道:“我听闻,谢郎尚未定亲。不知郎君心中可有意中人?” 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她说完之后没有看他,垂着脸捏着手里的帕子,那方帕子都要被她揉烂了。 “没有。”他本不想回答,但也不知为何,口中吐出这两个字。 陈子衿长舒一口气,心中觉得又多了几分希望,既然还没有中意的女郎,那自己那事儿做起来,倒也无需顾忌,又问道:“那不知谢郎君,中意怎样的女郎?” 谢玄的眉头又皱了皱:“你到底想说什么?”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他也不知道是故意装傻,还是真就这么愣。雨下的又密又急,一时半会儿显然停不了,陈子衿深深吸了一口气,闭着眼将这出戏演到底。 “若郎君心中没有中意的女郎,为何频频将我赠与你的东西退回来?” “平白无故不受人的礼。”他回答的倒也并无不妥。 难不成她这是遇上高手了?再这么拉扯下去,陈子衿觉得自己都快败下阵来,回道:“乞巧节那晚,你在河畔救了我一命,这么大的恩情,这点东西又何妨?” “只是碰巧,你不用放在心上,换作任何一个人,我都会出手相助。”谢玄依旧疏离。 见他油盐不进,陈子衿决定使出最后绝招。 她作出一副忧伤做作的模样,把那方差点被揉烂了的帕子悟在心口:“谢郎君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看来是一点机会也不给我了。” 再三拉扯之下,她可终于是把实话给说出来了,谢玄却嗤笑了一声:“你想攀附高门,并非我陈郡谢氏一家,大可以去寻其他世家子弟。” 陈子衿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自己到底是哪里做的不对,明明是一腔“情真意切”地爱慕,怎么就变成了他口中的攀附高门? 她咬着牙:“你从哪看出来,这是攀附,我怎么就不能是出自真心呢?” “是出自真心还是另有目的,我想你心中比谁都清楚吧。” 原本谢玄对她尚且有几分好感,但自从那日在东山墅宴请了两任始宁县县令之后,陈子衿对他骤然转变的态度,让他有些错愕。 而之后,她又接二连三派人来送礼的行为,无一不是说明,她更看重的,是他谢家子弟的身份。 这样攀附世家的金丝雀他见得多了,但是像陈子衿这样将攀附一事做得如此光明正大,唯恐所有人不知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她的脸皮怎么能这么厚,就那么光明正大地将东西送到谢家,上面还附着自己的大名,而今日居然还敢跟他说,这是出自真心? 那日分明听她父亲说,已经备了庚帖要将她嫁到吴郡。 看来,是江南四姓家族比不上陈郡谢氏,倒是他托了这个姓氏的福气,因此才能入得了她的眼了。 听着他说得倒也不是全错,虽然自己的真实目的并不是想攀附上谢家,但倒也确实不是出自真心,陈子衿心中有些虚,嘴上却硬撑:“谢郎君,你就算看不上陈家,倒也不用这样将我的一片真心践踏于脚下吧?” 看着眼前的女子,她足够貌美,确实有成为一只金丝雀被人妥善圈养于高门大户之中的资本,但是上天给了她美貌,偏又给了她聪慧,所以让她不知足,反而更加善于去利用自己的美貌获取更多。 雨渐渐停了,谢玄似是自嘲地笑了笑,没有再回答,只是转身往回走。 -- 第7页 回想起乞巧节那夜,她在闹市中断案,轻松化解了一桩难题,此后便在他的心湖之中,投下了影子。 他还以为,是遇见了不一样的人,没想到还是落了俗套。 第4章 假做真真亦假 ====================== 半年后 谢府 雪簌簌地往下落,衬得那白墙乌瓦更显水墨仓润,落在眼中便是一副至臻至美的江南雪景图。谢玄立于庭前,伸手接住了一片翩然而至的雪花,他刚放下手炉从屋里出来,手心的热气将那片雪花晕成一粒晶莹的水珠。 美好的事物,是否总是稍纵即逝,把握不住? 今日家中内集,叔父谢安正与子侄辈们讲论文义,恰逢雪骤,长姐谢道韫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竟无人能及,得了众人连连夸赞,一时间,惹得屋内甚是热闹。 许是屋内的热气太足,让人有些透不过气,又许是父母过世后他很难真正融入那样热闹的氛围中。于是谢玄悄悄离开,独自站在这庭院中赏雪。 “郎君,可是出来见那陈家女郎的?” 光是听到一个陈字,就已经叫谢玄蹙起了眉头,她怎么还继续纠缠? 谢家仆役也非多嘴之人,见谢玄没有要出去的意思,小童倒也不再追问,继续去忙自己的活儿了,只是叹息声渐行渐远:“呀,这雪怎越下越大了,也不知她该怎么回去。” 谢玄停住了脚步,眉头拧得更深,待那小童走远后,他快步往门口走去,派了几个小童去打发她都不肯走,到底是什么东西非得亲自交到他手上? 打开门,屋外空荡荡的,哪里还有什么陈家女郎,谢玄嗤了一声,他怎么会担心那种人?今日竟然叫她给戏耍了,白白跑出来一趟。 “郎君可是在寻我?”陈子衿撑着伞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来,身后跟着她的婢女。 见了谢玄,陈子衿脸上露出往日常见的谄笑,此刻她鼻尖和脸颊冻得通红,竟显出几分娇俏可爱,倒也不显得那笑容似往日般令人厌恶。 谢玄不愿与她寒暄,直奔主题:“什么事非得亲自见我?” 陈子衿想起自己此刻两手空空,讪讪道:“方才等得太久,我与冬青便在那边堆了个雪人,食盒竟忘在那了。” “也不是什么特别宝贝的东西,我亲手做了些点心。”陈子衿嘻笑着继续说道,“是我娘生前的独门秘方,她原是泰山羊氏,我想起郎君家亦是上北来的,想必能合你口味。” 陈子衿吩咐冬青回头去取食盒,对谢玄说道:“郎君与我在此地等候片刻可好?” 方才听闻陈子衿那话,原来陈县令家那位夫人并非她生母,颇有些同病相怜的感受,倒也难得有些温和地点点头:“行。” 冬青走后,两人相顾无言。 “今日雪下得真大啊。”陈子衿打破寂静,开口道。 谢玄没有回应,气氛更是尴尬了。 陈子衿悄悄斜睨了一眼,自然知道他是不愿与自己亲近,饶是此刻只有他们二人,谢玄也与她刻意保持的距离。 时日不多了,她若是再拖下去,只怕就快被继母硬塞进花轿里了。 谢玄虽对她态度傲慢,不假辞色,但脸皮算什么,丢人总好过嫁老翁!谢家门第颇高,若她不想做太守续弦,就算无中生有,也要与谢玄扯出些传闻来! 想到这里,陈子衿也不觉得自己整日的纠缠多么令人难堪,生出几分壮士断腕的豪迈感来。 于是又可怜巴巴地望着他:“郎君就没有什么话对子衿说吗?” 谢玄见她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原本斥责的话也不好意思说出口,憋了一阵,面色都有些红,脑海内正在思考如何措辞。 见他沉默,陈子衿继续卖惨:“今日天寒地冻,郎君竟也忍心叫我在外等候两个时辰。” 她越说越离谱,谢玄打定主意,开口:“我确实有话对你说,但却不知合不合适。” “郎君但说无妨,此刻仅你我二人,我定不会外传。” 陈子衿见他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心中大喜,看来这次的苦肉计有戏! 谢玄迎着她期盼的眼神:“你好歹也是县令家女儿,陈家在吴地亦是士族,你理当更加自尊自爱,终日在我身边晃荡并非长久之计,女郎总是要嫁人,切莫坏了好名声,我想你娘在天有灵,亦是会为你痛心。” 陈子衿怔怔地看着他,一双眼睛水汪汪,下一秒似乎就要哭出来。谢玄心中也有些忐忑,自己方才那番话是不是说的有些重了? 但仔细回想,往日里他也不是没有提点过,只怕是自己暗示的不明显,陈子衿竟越发粘人,今日还寻上门来找他。他不得不说得更明显些,好叫她早日断了不该有的念头。 他尚未定亲,但必然轮不到她惦记。 如今的世道,王与马共天下,但陈郡谢氏在四大家族中亦有一席之地。他父亲谢奕是豫州刺史,官至三品,叔父谢安如今虽高卧东山,但无非是在静候时机,朝中已多次派人前来游说,叔父已经动了出山的念头,封官拜相于他来说,易如反掌。 父母族内各系均是门风高洁之士,他的家世便是公主郡主也配得上。 若是已经娶妻,养这样一只美丽聪慧的金丝雀在身旁逗弄,倒也无妨。 但他是嫡子,又尚未定亲,眼下陈子衿想做他的妾室都是痴谈。 -- 第8页 不知为何,他居然会在考虑将她饲养在身边,这个想法让谢玄有些心烦:“见也见了,东西取来就送到门房处吧,以后莫要再来寻我。” 说罢,居然掉头就走。 陈子衿心中不屑,谢玄整日端着一副高门贵子的模样拒人于千里,今日竟能说出这般傲慢无礼的话语,若不是有谢家嫡子身份傍身,她是多看一眼也不愿意的。 利用完之后,她必定离他远远的! 她看了看眼前数米长的台阶,心道,今日看来是要将苦肉计演绎到底了,谢玄步伐匆匆容不得她再作思考,只得眼一闭,心一横。 她故意一脚踏空,果然,身子不受控制地从台阶上滚下,若不是刻意护着脸,定会摔得鼻青脸肿。 谢玄听闻身后女子的尖叫声和撞击声,忙往回看,只见陈子衿趴在雪地里动弹不得,慌忙去寻府中仆役前来帮忙。 一群人手忙脚乱,陈子衿摔得惨重,一丝力气也使不上来,谢玄只得先将人带回家中,又唤了府上的医女来替她查探伤势。 卧床检查时谢玄不方便在屋内,又不想惊动婶娘,便找来长姐谢道韫来相助。 谢玄素来清冷不轻易与人亲近,今日居然冒着大雪跟陈家女郎相见,还将人带了回来,谢道韫的心中不免多了几分探究与好奇。 医女仔细检查后,按了按陈子衿的腰腹处,只听她轻声抽了一口气,应该就是此处了,她说道:“女郎,正骨有些疼痛,你且忍一忍。” 咯咯两声—— 谢道韫听着那声音都痛,陈子衿趴着,额头渗出了细细的汗珠,但哼都未哼一声。 这女郎倒也能忍痛。 “所幸未曾见哪处骨骼断裂,想来是些皮外伤,女郎今日最好躺着不要移动,以免伤势加重。卧床休养几日,应该就能恢复了。”医女将诊治结果如实告知。 谢道韫颔首,那医女便拎着小药箱退了出去。 “阿遏,进来吧。”谢道韫唤了谢玄进来,又吩咐道,“你差人送个口信回县令府上,陈家女郎今日怕是不能回家了。” 陈子衿忽闪忽闪的眼睛看向谢道韫,鼻音有些浓:“女郎唤我子衿便是。” “子衿,你与我家妹妹差不多年纪,便也唤我一声姐姐吧。” 谢玄冷眼看着陈子衿演戏,她那些招数这些日子他也见识了七七八八,无非就是,装傻充愣,卖惨装乖罢了。长姐久居高门,日常来往的也都是同她一般高贵的世家女郎,自然不识陈子衿的心机套路。 谢玄见不得陈子衿这种给根竿子就往上爬的模样,方才对她摔了一跤的同情荡然无存,他冷冷开口,打断二人:“我看,还是让陈县令想办法将她带回去吧,陈谢两家素无往来,贸然夜宿,于礼不合。” 谢道韫没想到一向谦逊的弟弟今日会说出如此傲慢无礼的话语,教训道:“阿遏,子曰事急从权,方才彩屏刚刚给子衿正骨,关照了她今日不宜走动,再说雪下得这么大,天色又晚了,你让她如何回去?” 又转头对陈子衿安慰道:“子衿,莫要理他,今晚安心住下便是。” 陈子衿的声音虚弱,唤来自己的婢女:“冬青,眼下只能由你回去传个口信给阿耶,就说谢家姐姐与我相谈甚欢,今日留我夜宿,切莫提我受伤一事,惹得他们担心。” 说完又看向谢家姐弟二人:“这么说,可否妥当?” 谢道韫赞道:“子衿妹妹一片孝心,自然妥当,以我之名义留你,倒也无妨。” 而谢玄虽内心不认可,但也管不了他这位素来特立独行的长姐,既然是以她的名义留了陈家女郎过夜,想必也与他没什么太大关系,便也不置可否,漠然离去。 冬青匆匆往回赶,天色晚了路又湿滑,回到家中已是戊正时分,此刻屋内灯火通明,料想该是在等子衿女郎与她归家。 她进门第一件事便是向陈县令与陈夫人报备了女郎留宿谢家的事。 陈夫人满腹狐疑,问道:“未曾听闻子衿与谢家女郎交好,好端端的她怎会突然邀请子衿留宿谢家?” 冬青面露难色,支支吾吾。 陈夫人素来不喜欢陈子衿,见冬青那副样子,以为陈子衿定然是有什么苟且之事,于是厉声呵斥:“你这蠢婢,快些如实说来,子衿的庚帖不日便要送去陆家,切莫隐瞒,反倒害了你家女郎!” 冬青作出一副惶恐的模样跪在地上:“女郎她、她是与谢郎君同游赏雪时不慎摔倒,谢郎君心疼得紧,将女郎带回谢家看伤,说什么也不让她走动,又担心有损女郎声誉,便吩咐我回来,就说……是谢家姐姐留宿女郎的。” 陈县令闻言,倒是比陈夫人还要激动:“谢家哪个郎君?” 冬青垂着脸,一丝不敢松懈:“回大人,是东山谢安先生家的子侄,谢七郎君。” 此刻,谢玄正脱下衣衫准备入睡,突然打了个寒噤。 江南的冬天真是湿冷啊。 第5章 如意算盘落空 ====================== 翌日,陈县令亲自登门拜谢,顺便将女儿接回,谢安有其他要事在身,未能现身,他听是道韫留的陈家女郎过夜,便派谢玄招待。 谢玄进退有度,礼数周全,叫陈县令心中欢喜。 这高门贵婿真叫他越看越满意,陈县令俨然一副准岳父姿态,临别时还亲切地握了握谢玄的手,道:“昨儿刚下了雪,外头正冷,小郎快些回屋去吧。” -- 第9页 谢玄不知陈县令为何突然与他热络起来,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但面上依旧清雅有礼,拜了拜道,“无妨。” 后将他们一家送到了大门口,又目送着他们上了车。 陈子衿撩开帘子,对谢玄柔声道:“郎君,点心今日记得吃,莫要坏了。” 谢玄脸抽了一下,吩咐小童速速关门。 陈子衿颜之厚矣,当着自己阿耶的面还能撩拨他,尽失士族女子教养与礼仪。 想到初见之时还曾被她绝色容颜所惊艳,谢玄顿觉双目火辣,恨不得端盆水去给彼时的自己好好洗洗眼睛。 谢玄方才那一番举动,在陈县令看来不过是少年郎的羞涩。回程路上,他笑得一脸慈爱:“子衿,阿耶怕马车颠簸,今日特地驾牛车来的,现在可有哪处觉得不舒服?” 谢玄不在,陈子衿也懒得作戏,佯装腰痛哼了几声,没有搭话。 陈县令看着女儿不愿与自己近亲的模样,亦是尴尬。 嫡长女自小没有养在身边,感情淡薄些也属人之常情。他只觉得,父女俩的关系生了嫌隙是因为他对子佩多了些宠爱,子衿心中别扭罢了。加之陈夫人时常枕边吹风,说子衿是在泰山羊氏呆久了,受她外祖和舅舅挑唆,心中看不起陈家这种末等士族。 一时间,车内悄然,氛围尴尬,父女二人只好都闭着眼假寐。 到了家中,陈子衿刚回房躺下,陈夫人就冲了进来。 “子衿回来了?让阿娘看看,可伤了哪里?”陈夫人向来作戏一流,当着县令大人的面,对子衿一副视为己出的模样,甚至还挤出了几滴泪。 说起演戏,陈夫人倒也算是自己半个师父,陈子衿笑了笑,也配合着与她同演:“昨日谢家遣医女来瞧过了,给正了骨,说是没什么大碍,修养几日就能好了。” 见她主动提起谢家,陈县令使了个眼色,陈夫人随即了然:“你这孩子,受伤还想瞒着?” 陈子衿望了望一旁伺候的冬青,陈夫人又笑道:“冬青昨日说了,你是与谢郎君赏雪时摔的。这里都是自家人,说说也无妨。” 她这番套话的话术,令陈子衿叫绝,她忍不住想笑,只得装作害羞的模样用帕子遮着脸,嘟囔着:“冬青嘴上没门,尽瞎说。” 陈夫人同为女子,自然以为陈子衿是因为谢玄而害羞,心中虽不屑她与男子私下见面的轻浮做派,同时又恨她攀上谢家,弄得自己不好对夫君交代。 陆太守再有权有势,也不过是个五品官员,怎可与四大家族中的陈郡谢氏相提并论。看来夫君对于陈子衿的婚事,必然要重新打算了。 她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女郎,谢家差人来送了信,说是给你的。”陈子衿的另一个婢女玉竹进了屋,递上刚刚拿到的信。 陈县令心中狐疑,人才刚走,怎么信就到了?于是笑着问道:“子衿,阿耶并非迂腐之人,虽说陈郡谢氏高门大户,但若想与我陈述女儿来往,仍需考察一段时日。你且说说,你是何时与谢小郎交好的?” 陈子佩语气颇酸:“我猜大概是去年乞巧,姐姐在闹市中断案,出了风头,被谢郎君瞧见了。” 难怪,后来前往谢安府上赴宴,他瞧着谢玄看陈子衿的目光似有些不同。他自知道女儿容貌无双,当时也没多想。经陈子佩这么一说,这才恍然,原来去年他们就相识了。 子衿这丫头真沉得住气,竟然一丝风声都未曾泄露。 陈子衿故意对陈县令与陈夫人好奇的目光视而不见,将那信反手放在枕头下面,作出一副虚弱的模样:“阿耶阿娘,女儿昨日摔了,又一夜没睡好,此刻竟有些困了。” 陈县令忙说道:“那子衿好好休养,我们就先走了。” 一众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她的房间,屋内才恢复了宁静。 待他们走远后,陈子衿这才拆开信封,细细读了起来。 原来是谢道韫写的。 她在信中说,昨日两人相谈甚欢,她对陈子衿提到的竹沥香甚是感兴趣,于是今日起了个大早去山中寻新鲜竹子,因此错过了送她归家。还提到了三月初三之时,她将效仿叔父当年兰亭集会,邀请各士族女子前来家中,询问陈子衿可有兴趣协助她共同准备。 这么冷的天,起个大早去山里寻竹子?陈子衿浅笑,这谢道韫倒也是个真性情的女子,恣意洒脱,比她那傲慢的弟弟倒是可爱不少。 想到昨日正是得益于谢道韫的挽留,她的计策才得以实现,陈子衿素来爱恨分明,受了别人的恩惠,自然是要报答。 于是她唤冬青取来笔墨,思忖一番后速速回了信,又吩咐玉竹去取她去年夏日里做的一盒竹沥香,将这两样东西一并送到谢家。 她握着笔,又在另一张纸上写了些东西,夹进刚才那个信封中,重新放回枕头下。 那位继母可不是盏省油的灯,有备无患,多留个心眼总是不会错的。 陈子衿对陈夫人的判断,丝毫不差。 出了陈子衿的房门后,陈夫人挽上陈县令的手臂,试探道:“大人,陆家那边我都打过招呼了,子衿的庚帖都备好了,这该如何是好?” 陈县令心中亦是烦恼,陆裕乃是他顶头上司,陈夫人本意助他讨好,奈何八字还没一撇的时候她便心急地在陆裕面前夸赞子衿何等绝色。去年过年陪着顾氏回吴郡探望生病的母亲,陆裕一见子衿果然难忘,已经多次暗示促成此事。 -- 第10页 如今倒是害惨了他,于是也没什么好气:“你问我,我问谁去?” 陈夫人仍然怀着一线希望,询问道:“那不如,还是将庚帖送到陆府?谢家高门大户,未必能娶子衿做妻。” 见陈县令沉默,她又说道:“有件事我一直没敢说,先前就有传闻,子衿整日缠着谢郎君,始宁县内的其他家贵女都在暗中等着看笑话,谢郎君若是对她真有意,又怎会放任流言散播?” “将子佩嫁到琅玡王氏做个贵妾你可愿意?” 陈县令突然的一问,陈夫人倒也没有过多思量:“如今是王与马共天下,若子佩能嫁到王家,即使做个贵妾,自然也是极好。” 陈县令冷笑:“我再问你,谢家在会稽郡许久,你可曾见过他们家郎君与哪家女郎来往密切?” “这倒不曾听闻。” “那你现在可明白了?” 陈夫人这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面露赧色:“明白了,我这就想个法子,回了陆府那边。” 陈郡谢氏与琅玡王氏尚可比肩,御前走动的族人更是不在少数。陈家这种末等士族若是能傍上谢家,又何须再看陆裕脸色? “事情需办得妥帖些,切莫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陈县令的脸色又冷了几分,“谢玄是谢奕嫡子,谢安亲侄,纵然子衿给谢家做妾,那也比去陆家续弦要强,你莫要因为后院矛盾,反而害了整个陈家。” 说罢,深深看了她一眼,便挥袖离去。 陈夫人露出一丝狠厉,计上心来,转头吩咐婢女道:“去把子佩叫到我房里来。” 就算陈子衿能入得了谢家人的眼,她也决不会让她风光大嫁。 *** 谢家 谢道韫未曾想,下午就收到了陈子衿的回信和礼物,心中对她的印象又好了几分。 其他女子若是收到这样的信,必然是要先假意推辞一番,待她再三邀请,才肯帮忙,但信中陈子衿十分痛快地允诺了会协助她一同办女子集会,倒是个不矫揉造作的女郎。 昨日她听闻陈子衿制竹沥香的描述,已然心之向往,此刻迫不及待地净手焚香。 霎那间,屋内竹香四溢,倒叫人忘了此刻屋外正是白雪覆盖,仿若置身夏日竹林,心神宁静。 谢玄来时,谢道韫正倚靠在窗边眯着眼,他以为长姐睡着了,屋内也不见有人伺候,怕她着凉,便脱下自己的披风盖在她身上。 谁料,谢道韫一睁眼,原来只是闭目养神。 一进屋时,谢玄就闻见一阵清冽竹香,此刻走近谢道韫身边,离着香炉更近,更觉得那香气沁人而不厚重,芬芳而不甜腻,他不由得赞道:“长姐几时换了熏香?” 弟弟这么说,便是也觉得这香不错,谢道韫故作神秘地问道:“你可知这种香,是如何如何制出的?” 谢玄不解:“闻着像是竹香,但寒冬腊月刚过,哪里寻来的竹子呢?” 谢道韫得意之色溢于言表,“此香乃是竹沥香,需取新鲜竹子,中留节,两头去节,劈开后以烈火熏逼,两头放置瓷碗,以此法取出竹沥水后再制成香。” 听完长姐一番讲述后,谢玄点了点头,赞道:“此法制香,的确妙哉,长姐风雅,阿遏望尘莫及。” “这可不是我做的,更不是我想出来的法子,说起这人,你也认识。” “是何人?” 谢道韫一边将弟弟的披风置于香炉边熏烤,一边笑道:“这竹沥香乃是陈家女郎赠与我的,昨日听她提及香道,我便心生好奇,今早去山中寻了一圈,未能找到新鲜竹子,下午她便将自己去年夏天手制的竹沥香送来了。” 原来是她。 他还以为,那只金丝雀只会靠抖动羽毛吸引男子呢。 提到陈子衿,谢玄又想起今日临别前她那副轻浮的模样,皱着眉将话题从她身上引开:“叔父让我来寻你过去,他今日去了趟王家,估摸着是与你的亲事有关。” 回到自己房中,那披风上的阵阵竹香似乎还残留在他的衣衫上,清幽的香气扰乱着他的思绪,就好像少女那张脸庞时不时出现在梦中。 他烦闷地看向书柜一角,这半年来陈子衿赠与他诸多奇怪的东西都堆放在那处,还有昨日他新丢过去的那只食盒。 谢玄走了过去,提起那食盒,将它打开,里面安静地躺着六只雪白的糕点,被做成了兔子的模样。 他伸手掐下一只兔耳朵,放进口中。顿感甜腻至极,也不知道是不是失手打翻了糖罐。 有那手艺不做竹沥香送他,非要做这难吃的点心。 真是只笨鸟。 第6章 效兰亭之雅集 ====================== 静养了足足半个月,陈子衿的内伤外伤才算好全。 天气渐暖,前几日,她听闻吴郡太守即将再婚,新娶一房娇妻,那小娘子正是碧玉年华,据说是陈夫人的侄女,阿耶亦受邀参加筵席,届时他们一家都要前去吴郡观礼。 那晚,她伸手摸出了枕头下的那封信,发现她夹在信中的一丝长发已经不见,又想起妹妹子佩前段时间总是假借探望之名在她房中逗留。 这才稍稍定心,想来继母已经确认了她与谢玄相好一事。 做戏做全套,为了加深他们的认知,陈子衿能够出门之后,立刻隔三岔五往谢家跑,只不过,她并非去找谢玄,而是去帮着谢道韫筹备三月三女子集会一事。 -- 第11页 谢玄在她眼中已没什么利用价值,两人本就互看不顺眼,她便懒得敷衍。 偶尔在谢家出入时遇见,她也只是浅浅行个礼,未曾同他说过半个字。 三月三这日很快到来,谢家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谢安今年将诸多好友邀请来家中做客,王羲之也携着几个儿子从剡县赶来,除了弟弟谢万北伐前燕未能到场,其余受邀之人竟无一缺席。 众人只当是好友重聚,把酒言欢,然而王谢两家却再清楚不过,此举不过是为了让谢道韫与王凝之在婚前相看,打个照面罢了。 谢安眼光毒辣,在一众小辈中一眼相中王家小儿子献之,奈何他今年才十六,比谢玄尚且小一岁,不堪良配。 在王家众兄弟的衬托下,他为侄女选的夫婿王凝之,倒显得没什么存在感,甚是普通。 想起哥哥谢奕卒于幽州刺史官上,弟弟谢万此次北伐亦是凶多吉少,谢安看着平凡普通的王凝之,自我安慰道,若他能与侄女平凡相守一生,倒也是福气。 琅玡王氏乃簪缨世家,况且他父亲乃是自己的至交好友,这门亲事总归不会委屈了道韫。 男人们在东院里饮酒作诗,感慨纷纷,自永和九年兰亭一聚后,竟然已经过去六年,当年兰亭集会上拾句不成被罚了酒的几位少年,均已长成。 女子集会在南院,几位会稽郡的贵女相聚一堂,此刻亦是欢声笑语不断。 “子衿,我当真是佩服你,竟有如此灵巧心思。”谢道韫由衷赞道,指着那经由陈子衿之手打造出的流觞曲水桌,“你若还没有取表字,我今日便赠你一字,妙也,今后便称你妙妙,如何?” 陈子衿笑着颔首:“那妙妙便谢过姐姐了。” 两人说笑一番后,便加入了席间。 女子不便过多饮酒,谢道韫便提出以茶代酒,但只是喝茶作诗,虽风雅有余但乐趣不足,因此陈子衿取来一整块厚木板做成茶桌,在桌边开了一圈五寸深的水槽,一端由婢女缓缓舀入泉水,一端则连接着池边。 如此一来,茶盏置于水中便会随水漂动,她又在茶桌中心布景,铺上微型假山与绿植,俨然将会稽山之景微缩于眼前这张茶桌内。 心思之灵巧,手工之卓越,让谢道韫这位旷世才女亦是连连称奇。 来赴宴的大多名流雅士,而时下女子之中亦兴起开放之风,酒过三巡之后,谢安对王羲之使了个眼色,向子侄辈们说道:“总跟我们这些叔伯在一起,你们难免不自在,南院那边女郎们亦是在饮茶赋诗,不如你们去与一众女郎较量一番才情?” 王羲之笑着对自家几个儿子说道:“既然安石兄提议,凝之你便带着几个弟弟一同去南院吧。今日高兴,谁若能拔得头筹,我便赠一副字与他。” 王羲之在书法上颇有造诣,能够得他一副字,大家均是心向往之。 此话一出,一众少年郎便跃跃欲试,女子何足惧,赢家定然是在他们之中产生了。 谢安吩咐谢玄:“阿遏,带着他们去南院寻你长姐吧。” 小郎君们离去后,谢安与王献之又喝了些酒,谈起了当今局势,两人的脸色均是忧愁状,不似先前一般快活。 王谢子弟携着一众少年突然前来,叫南院里的女郎们好一阵娇羞。 谢玄当先,方才在东院饮酒作诗之时,他耳边簪花尚未取下,然而那黄蕊白瓣的一株小花在他耳边戴着竟然更衬得他容貌昳丽,光彩夺目,风姿朗朗颇有当年竹林七贤之风。 陈子衿坐在角落,抬头望了一眼,谢玄似乎又清瘦了不少,他本就瘦削高挑,今日再看,那腰细得都快赶上她了。正发着呆,目光却与谢玄那双淡漠的眸子交会。 她随即低下头喝了一口凉茶,让自己清醒些。 那日他雪中的斥责仍历历在目,陈子衿只觉得,似乎再多看他一秒,谢玄便会拿出戒尺,罚她抄写女戒一百遍。 他瘦不瘦与她有什么关系,这种傲慢的世家子,不过是投胎的本事比一般人强些罢了。 反正他的作用已经发挥完了,此后她都会遵照他那天的意思,躲得远远的,给彼此一个清净。 谢玄见陈子衿刻意回避,心中有股说不上来的烦闷。 那日她在雪地里摔了一跤后似乎清醒不少,不再对他纠缠不休,也未曾再送过稀奇古怪的物件给他。 一切都符合了他的心意,但他却觉得有些不太习惯了。 又想到前几次在府上遇见,她均是躲着他,连声招呼也不打,甚至对于他刻意制造的偶遇也视若无睹,谢玄内心更为烦躁,径自走向角落,没有丝毫犹豫,竟坐在了陈子衿身旁。 几个贵女窃窃私语,看来传闻是真,陈子衿留宿了谢家之后,谢玄果真对她另眼相看了。 她们心中不屑,鄙夷陈子衿行为放浪丢了士族女郎风范,但又暗暗嫉妒,为何她一个末等士族之女竟能攀上谢玄这般芝兰玉树。 看着陈子衿诧异又不敢直视自己的模样,谢玄这才觉得心里痛快些。 王凝之犹犹豫豫想坐在谢道韫身边,但却不敢行动,拖延到了所有人都坐定了之后,只得选了个她对面的座位。 郎君们坐下之后,才注意到眼前这流觞曲水桌,王献之好奇,将面前的茶盏放入水中,茶盏竟然随着水流转动起来,他听闻这女子集会是谢道韫所办,心内对这位未来的嫂子赞叹不已,嘴上亦是夸赞:“道韫姐姐果真好才情,居然能做出此等妙物。” -- 第12页 谢道韫倒也没有居功,笑着指了指角落里的陈子衿:“此流觞曲水桌,乃是陈家女郎所做,我见此物后,亦是惊叹。” 小郎君们的目光纷纷聚在谢玄右手边那位女郎身上。 陈子衿深知今日是谢道韫的场子,不愿抢她风头。 但众人瞩目之下,她还需给足谢道韫面子,于是落落大方地介绍了自己:“见过诸位郎君,小女陈子衿,家父始宁县令陈述。” 她没有像其他世家女郎一般精心打扮,涂脂抹粉,只一身素衣,简单挽了个灵蛇髻。但看在这些少年郎的眼中,却格外清丽绝尘,未施粉黛更有一种天然之美。 江南到底风水好,生出的女郎也是这般水灵。 见她对着其他人如此大方自然的模样,却唯独不搭理自己,谢玄开口结束这段闲谈:“还是言归正传,开始作诗吧。” 有了郎君们的加入,气氛更是热闹。 陈夫人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把陈子佩养的也是目不识丁,她今日是得缘于姐姐的面子,才收到了谢道韫的帖子。 陈子佩怕丢人,但也不想错过结交世家子弟的机会,奈何她大字不识,更别提作诗了,只得推辞有些不舒服,离开了席上,坐在一旁观战。 心里恨恨地想着,凭什么风头都落在陈子衿身上! 众人先以春夏秋冬四时美景作诗,大家各执己见,一时之间胜负难定。 谢道韫便提议:“不如我们就以眼前之景作两句诗,然后匿名写在纸上,若得票数最高的那张,便为今日头筹,诸位郎君女郎意下如何?” “甚好,甚好。”众人纷纷赞同。 婢女取来足够的笔墨纸砚,陈子衿手托着腮思索起来。 她瞥见身侧的谢玄,方才还在耳边的那株花不知何时掉落,少年英挺的侧脸依旧昳丽非凡,陈子衿飘飘然,竟想起他曾自称,自己如芝兰玉树一般植于谢家门庭。 还真是自恋呢。 谢玄的自傲与与陈子衿一贯秉持的低调原则相违背,她在心中又是一番嫌弃。 人不宜过度关注他人,更不宜过度关注自己。这般人前人后两套面孔的人若都能自称谢家之宝树,那她自封江东第一美人,也未尝不可。 男子追求女子,诗经便传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女子追求男子,就是放浪,有辱门风。 这世道对女子,还真是不公啊! 想到此处,她愤愤地在纸上写下一句诗。 谢玄的余光一直在她身上打量,虽不知道她脑中想了些什么,但见她一会儿沉思,一会儿又有得意之色,再然后露出一副愤慨的模样,表情甚是精彩。 他心中嗤笑,还以为这些日子她多么长进,不过还是喜形于色罢了。 正如初见那夜一般,睚眦必报,小女子做派。 投票的办法非常有效,不一会儿,大半的纸条都被摘下,最终只留了两张,目前票数一样多。 “看来这回是两位并驾齐驱了,不如直接站出来认领自己的诗,叫父亲准备两幅字吧!”王献之选完之后,似乎在场的人都已投票结束。 谢玄缓缓起身:“我还没有选。” 他起身走到庭中央,仔细默读那两张纸上的诗句。 看到熟悉的笔迹后,他的唇角勾出一丝笑容来。 “我选这张。”他指了左边,“如此胜负已分,这张纸笺的主人快快现身吧。” 谢道韫笑着嗔怪:“阿遏,你莫不是认出了我的笔迹,故意选了我,我倒是觉得,右边那张更妙一些。” 谢玄笑着摆手:“长姐一句咏雪诗,已经将所有谢家子弟甩在身后了,今日这两句,更是文采非凡,必然是能拔得头筹!” 趁着众人夸赞谢道韫才情之时,他伸手悄悄将另一张纸摘下,揣进自己的袖口里,不动声色地回到了座位中。 陈子衿将他所作所为尽收眼底,破天荒的首次与他开口:“那张纸是我的,还给我吧。” 谢玄挑眉,亦是压低嗓音道:“这诗分明是写的我,为何要还你?” 今日可是巧了,他的确认出长姐的笔迹,但右边那个,他亦是熟悉。 那人曾写了多封书信给他,如今还在他书房中藏着,他又怎会认错笔迹。 陈子衿狠狠剜了他一眼。 谢玄见过她许多模样,嬉笑的,无赖的,美丽的,冷漠的,甚至泫然欲泣的,但唯独没见过她生气的样子。 难道是刚才那句话得罪她了? 可是那诗句写着“懒得簪花待谁顾,我亦临风赏玉树”,明明就是写的他呀! 芝兰玉树,谁不知是说他谢玄? 胜负已分,一群少年少女浩浩荡荡簇拥着谢道韫去东院向王羲之索要彩头,陈子佩却看见谢玄与陈子衿没有跟着大部队。 他俩的身影一前一后,消失在转角处。 陈子佩心中暗喜,众目睽睽下,陈子衿也敢私会谢郎君,今日定要抓个现行,让她身败名裂! 第7章 假戏成真了没 ====================== 谢玄快步追上了陈子衿,直接问道:“你在生气?” 四下无人,陈子衿也索性停住了脚步,反问了句:“我为什么要生气?” 被她这么一问,谢玄愣了一愣,险些被套了进去。他不也正想知道,她为什么要生气,所以才追了出来吗? -- 第13页 怎么竟反问起他来了。 因为那日雪中让她等了两个时辰,还说出那番伤人的话? 还是今日明明认出了她的笔迹却没有选她? 亦或是私藏了她写的那句诗? 想了许久,也没有答案,谢玄默默说了句:“你做的兔子,太甜了,下回记得少放点糖,多数北伧都不大爱吃甜食。” 又提到了“北伧”,看来这两个字是过不去了,陈子衿叹了口气:“郎君若是再说北伧二字,我只能当作你也在羞辱小女了。” 谢玄轻轻摇头,一本正经地回道:“元帝衣冠南渡之初,琅玡王氏的王丞相,亦被吴郡的陆太尉戏称作伧人。北有北伧,南有南貉,野人配土狗,倒也相得益彰。” 陈子衿被他这一本正经的歪理给气笑了:“北方有王、谢、桓、庾,吴郡也有顾、陆、朱、张,就算是单论会稽郡内,亦有虞、魏、孔、谢。陈家不过末等士族,我阿耶不过区区一方县令,我们又如何能够与各家大姓相提并论。” 提起了吴郡,谢玄的眉头皱了起来:“你阿耶不是一心要将你嫁到吴郡?届时你便可以与他们相提并论了。” 陈子衿倒没察觉出他的语气颇酸,只当他在笑她,照他那意思,若是真嫁到了吴郡,她不就从北伧变成南貉了吗? 更加不伦不类。 陆太守的事已成定局,这让她暂时放下心中的大石头。 再也不用对着谢玄作戏,陈子衿此刻语气也不由得轻快:“说什么北伧南貉,不过都是晋人,元帝若不是衣冠南渡,江东子弟未必也有这等好日子,殊不知唇亡齿寒的道理。郎君方才自己也说了,那吴郡陆氏是什么人家?连琅玡王氏都看不上,又岂能看得上我。过几日他成亲,我们全家还要去观礼呢!” “你说的,可是吴郡太守陆裕?”谢玄有些疑惑。 吴郡陆家,又即将成婚,符合条件的也就陆裕,但那陆裕与叔叔差不多年岁了,况且此次娶妻是续弦。陈子衿与自己同年,还小几个月,虚岁不过十七,陈述怎么会将女儿庚帖送给他? 原先藏着掖着,不过是陈子衿自己也认为父亲求功名卖女儿的目的太过于明显,让她觉得有些丢人,如今暂且脱身,倒是能以一副旁观者的姿态看待:“对,原先我阿耶就是想将我嫁到吴郡去给陆太守作续弦,但是人家可能嫌弃陈氏门第太低了,最终选中的还是顾家的小娘子,说起来,还是我继母的侄女呢。” 这番话叫躲在暗处的陈子佩听了去,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撕了陈子衿的嘴,阿娘因为陈子衿攀上了谢家这根高枝,弄得里外不是人,险些还得罪了陆家。 她竟然还敢在此得意洋洋地说起这件事! 今日,她定要让所有人都知道,陈子衿也不过是个背地里与男子私会的放荡角色!看哪家的郎君敢娶这样的女郎回去! 没想到这谢玄也是个被美色所惑的傻子,看不出陈子衿对他只是利用,枉费自己之前还高看他几眼! 陈子佩心中顿时编排了一出好戏,于是转头就往东院的方向走去。 而听完陈子衿那一番话,谢玄的薄唇微抿,鼻息有些重,他本不想评论别人家事,但忍了又忍还是说了句:“陈县令,倒真是好算计。” 叔叔没有女儿,对待道韫四姐妹便如同亲生女儿一般疼爱,为她们择选夫婿虽不求人中龙凤,但也会考虑是否良配。 陈述将女儿嫁到高门士族做续弦的目的再明显不过,这又与卖女儿又何异呢? 陈子衿面露忧思状,这会儿倒也不全是装的:“婚姻之事,当从父母之命,不知道我阿耶下一个物色的女婿,又是什么人物了。” 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原本青春洋溢的少女脸上透出一丝无奈的愁绪。那一刻,谢玄忽然懂了,为何西子捧心反而是愈增其妍。 他也终于恍然,分明初遇的时候,陈子衿看他的眼神都是无情又不屑,后来为何性情大变,放下脸面整日纠缠着他。 原本以为她不过是知晓了自己谢家嫡子的身份想要攀龙附凤罢了,没想到原来金丝雀是想着在他这棵树上躲避风雨。 他以为自己会不屑,会排斥,但是此刻反而生出了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纵然陆裕年纪比她大许多,但毕竟陆家在吴地乃是世家。陈子衿不愿意嫁到陆家做妻,又明知道自己不可能娶她做正室,还愿意放下脸面继续在他身边晃荡,是否表示,在她心中,做他谢玄的妾比做陆裕的妻子更能接受? 金丝雀想要筑巢,倒也不是不行。 这个想法让他呼吸一沉,竟脱口而出:“既然你阿耶阿娘不替你考虑,你为自己筹谋,也是对的。” 陈子衿也回望着他,也有些诧异。 今日的谢玄能说出这番话,倒是叫她刮目相看,她还以为他会趁机羞辱阿耶此等行迹,顺便又嘲笑自己一番。 “咦,方才我分明看见他们俩就在这里的!姐姐,你在吗?” “你可愿意做我的妾?” 陈子衿丝毫没有听见谢玄在说什么,她听见陈子佩的声音自远处传来后,就踮起脚看了远处,她身后似乎还跟着不少人。 陈子衿本能反应就拉着谢玄躲进了身后的草丛中,陈子佩逮着机会就要给她挖坑,今日作诗大会她没有能逮到机会表现自己,肯定又是觉得自己坏了她好事,不知道又要使什么坏招。 -- 第14页 却不想,脚下一滑,反而将谢玄扑倒在地。 谢玄就要起身,却被她死死按住,她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别起来,我那妹妹定是又想什么损招要害我,这时候被他们看见,无异于自投罗网。” 两人的距离第一次这样近,她那双如水般的眼眸在眼前,仿佛星河近在咫尺。 “嘘,先别出声。” 她眨了眨眼,谢玄犹如被人定住了似的,一动也不动,呼吸声都放轻了不少。 谢瑶看了看长亭两侧,回头问陈子佩:“你可看清了,你姐姐是跟人一起来的,还是自己单独来的?” 陈子佩的嗓音透着一丝犹豫:“当时我没看清,那男子身形看着倒像是谢七郎君。” “阿遏?”谢道韫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回头看了看,方才一群人里头,就少了陈子衿与谢玄二人。 陈子佩忽然声音带着哭腔:“定是谢七郎君喝多了酒,将我姐姐带到了此处,姐姐对谢郎君的心意全始宁都知道。她今日还为谢郎君写了诗,他若是约她,她又怎么会拒绝呢?” 王献之戏谑地看着谢瑶笑道:“怎么我不知道,难道因为我不是始宁县人吗?” 陈子佩恨恨地瞪着这个碍事的家伙,然而嘴上丝毫不放松:“我姐姐尚未定亲,这若是传出去,她还如何嫁人?” 谢道韫听完陈子佩一番言辞,已然知道她是故意的,大庭广众之下,这样肆意诋毁自己的姐姐,想必也是目的不纯。 于是她冷着脸回道:“陈家女郎,你可知道,我家阿遏从不饮酒?” 陈子佩的脸顿时红了,千算万算,编了一出【谢郎君酒后轻薄,陈子衿欲拒还迎】的好戏,却没有想到,主角根本不喝酒。 她的底气没有先前那么足了,也不敢再叫嚣着要让谢家给她姐姐一个说法,不死心地四处望了望:“那我姐姐和谢郎君去了哪?” “不管去哪,我谢家子弟的行踪,应该还不用向你们陈家报备吧?”谢道韫见陈子佩仍然在狡辩,已是十分不客气。 谢瑶打了个圆场:“这里又无假山遮挡,灌木也只不过两尺之高,哪里能藏得住人呢?我们还是回东院里去吧,想必王叔叔已经写好了字帖,快些去一睹风采吧!” “是啊,说不定他们已经在东院等我们了,我们还在这里浪费时间,左右是在谢家,小娘子只管放心,出不了大事的。” 王凝之亦是帮着圆场,却被谢道韫瞪了一眼,一众人又浩浩荡荡地离去了。 支撑了许久不敢动弹的陈子衿一个翻身躺在草地上,长舒一口气,侧过脸对着谢玄说;“你都听见了,幸好听我的,没出来吧。” 谢玄坐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草:“为何不能出去?没有做过的事情,她也不能随意构陷。” 果然是养在家中,不知人心险恶的世家子弟啊! 陈子衿又忍不住腹诽,陈子佩不过只继承了陈夫人十分之一的手段而已,就在谢家闹出这么大动静,他对陈夫人的本事一无所知啊。 “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谢郎君可明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我先过去,随便找个由头搪塞一番,然后你最好还是回房,就说自己不舒服,别再露面,今日之事应该就算翻过去了。” “我们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作戏?”谢玄不解,况且他刚才已经问出了口,若陈子衿想要寻一个安身之处,谢家不正是她最好的选择?陈郡谢氏是多少女郎想要高嫁的门第,纵然她与他做妾,亦不会受人轻慢。 陈子衿白了一眼:“行吧,你若不愿意作戏,那就我一个人演到底。我就先独自回去了,劳烦您给我的妹妹带个口信,就说我身体不适,提前回家了。” “你走了,那她如何回去?” “乞巧节那晚我怎么回去的,她便可以怎么回去。”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乞巧节那夜,陈子衿与谢玄与谢瑶兄弟拜别了之后,才发现陈子佩竟然独自乘船先走了,那时已经没有摆渡的船家。 她一边咒骂着陈子佩一边沿着河畔往回走,心中唏嘘,也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回去,这路上会不会有歹人埋伏,却又遇上了谢玄,最后是乘了他与谢道韫的马车,才回的家。 谢玄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明明那么瘦弱纤细,却又好像背负了很沉重的担子。 所以,她的意思是,让他再送陈子佩回家? 想起她那做作又虚伪的妹妹,谢玄只觉得恶心。 让她自己走回去吧,正好这烈日当头,阳气正足,能够除一除她心中的污秽。 第8章 不可直视人心 ====================== 上祀节过了没几天,陈子衿竟收到了谢玄的邀约。 算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收到他的来信,虽然这与他一贯的风格大相径庭,但陈子衿压根也没想着去赴约,于是随手回了封信让冬青送去谢家,顺便把他先前那封信一同退了回去。 谁料冬青退完信回头,又急急忙忙地跑回房中:“女郎,谢郎君给您回信了。” 陈子衿有些诧异,他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原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呢?怎么刚退信就又给她写一封? 然而纸上截然不同的笔迹,以及谢玄寥寥几笔回复让她明白,第一封信并非出自他之手。 -- 第15页 原来是有人假借谢玄的名义约她出去。 这作案手法有些拙劣,她不需要费什么脑子,都能猜得出是陈子佩。 原本想装做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以陈子佩素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格,这次若是不去,下回说不定还有其他陷阱等着。 前有晋律,制女年十七父母不嫁者,使长吏配之。后有继母的憎恶,唯恐她挡住了陈子佩的姻缘路。 中间还有一位总把她当成绊脚石与假想敌的妹妹,整日明的暗的给她使绊子。 她正巧也需要一个契机,能够让阿耶看清陈夫人及陈子佩对她的恶意,倒不求他能够设身处地地为自己考虑筹谋,至少别再听信陈夫人的枕边风,随便把她卖到哪家高门大户就行了。 “冬青,过来帮我梳头。”她唤来冬青,端坐在梳妆台前,又仔细地开始打扮,“一会儿我们还是去一趟东山。” 冬青有些不解:“女郎,不是说了今日不去吗?” “当然要去,我们还得让家里的人都知道,咱们今日出去了。”陈子衿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问道:“对了,子佩在家吗?” 冬青摇摇头:“刚才您吩咐了,我就去子佩女郎的屋子里问了,青萍说她带着小翠刚刚才出去,还乘了马车。” 果然是她,陈子衿摇了摇头:“既然妹妹搭了这么大一个戏台,若我不上场岂不是辜负她一番心意,冬青,今日我们便也送一出好戏给他们看看,如何?” 冬青不理解,但她立即表明忠心:“女郎说的都对,我全听女郎的。” 陈子衿笑着说:“那现在到你了,快坐下,我替你也打扮一番,一会儿让陈子佩好好猜一猜,谁才是真姐姐。” 陈子衿看着冬青,自从自己回家之后,她才是这个家中对自己最好的人,比起有血缘关系的父亲和妹妹,还有继母,冬青和玉竹更能够称之为“家人”。 只可惜此刻自己尚且身处泥潭,但是这样的日子定然不会太久,她和冬青、玉竹一定都能有个好归宿。 一番梳妆打扮后,陈子衿与冬青穿着一样颜色衣服出了门,乍一看两人,连驾车的小厮都愣了一下。 随后,两人乘着马车往东山方向去了。 三月里的天气仍是乍暖还寒,此刻又临近黄昏,阳光的温度不如正午时分那么高,站在树下的阴影处竟然有些森冷的寒意。 下车后没有见到陈子佩,倒没想到,谢玄竟然真的在那处等候。 他负手而立,背对着光站在斜晖下,细碎的阳光穿过树叶,将他的身形剪成修长的影子。 “你怎么在这?”陈子衿问道。 谢玄见她来了,似乎松了一口气:“今日我收到了你的信,本以为是一场误会,但是仔细一想,这其中必然是有什么古怪,此处离街市颇远,而且临近黄昏,我怕你有什么意外,想着还是来此处等着看看。” “你怎么知道,这是不是我又在故弄玄虚,刻意作弄你呢?”她狡黠地眨眨眼睛,“没想到聪明的谢郎君,竟然也会上了我的当。” “既然来了,不如去前面的观景台看看日落?”谢玄没有回应她的挑衅,径自问道。 这话倒叫陈子衿摸不着头脑,一旁的冬青看着两人,自然知道谢郎君是有悄悄话要说,于是冲着陈子衿笑了笑:“女郎,我去那边等你。” 谢玄对于冬青这种知趣的行为颇为赞赏,见她走远了之后,又问了陈子衿一句:“陈子衿,那日我问你的话,你可想好了?” 陈子衿有些疑惑,没有回答。 所幸谢玄也没有追问。 两人经过了上祀节那日的“亲密接触”之后,似乎关系变得有些微妙,谢玄不再对她冷脸相待,陈子衿也不再对他唯恐避之而不及。 距离在悄悄拉近,而两人却浑然不知。 “觉得始宁县怎么样?”谢玄忽然问道。 陈子衿随着他的步伐往前走:“风景秀美,适宜居住。” “我随着叔父,在此已经居住了许多年,我的故乡在北方,但却是在南方长大。”谢玄由衷感慨着,今日不知为何,他觉得很是放松,没有其他人打扰,这样与她两人漫步丛林中,话也比平时多了些。 走了好一会儿,谢玄领着她来到一处观景台,此处没有树木遮挡,视野开阔,恰逢斜阳半落,从此处看去,竟好似半挂在一棵树枝上,摇摇欲坠。 “你想到了什么?”陈子衿也被眼前风光震撼,扶着栏杆,思绪万千。 谢玄沉思片刻:“想起明帝说的‘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那一刻,陈子衿仿佛能看进他的心中,谢玄冰冷肃穆不与人亲近的外表下,竟是一颗赤诚之心,里面怀着家国,还怀着宏大的理想。 “那你呢?”谢玄又看向她。 陈子衿微微眯起眼睛:“想起列子中的‘日初出沧沧凉凉,及其日中如探汤,此不为近者热而远者凉乎?’” 说罢,两个人竟然同时笑了起来。 “陈子衿,你的心眼也太小了些。”谢玄无奈地摇摇头,叹息了一声,“你以为,我们也是两小儿辩日吗?” 陈子衿一脸无辜:“不是郎君问我此刻在想什么,我只是说出心中所想而已。” 谢玄重新问道:“上祀节那日,我问你的话,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 第16页 “什么话?”她是真的不记得还有这件事,见他已经两次问起,显然是什么重要的事情被她给漏掉了,搪塞不过去,只得面对。 谢玄原本轻松的心此刻又压着千斤担,寥寥数个字,明明那么简单,但是他却怎么都开不了口,脸色微微变红。 “你要问我什么?”陈子衿看着他突然又变沉默,索性直接说道,“那天情况有些混乱,我不太记得了。” 谢玄判断着她是故意拿捏自己才这么说,还是真的没听见,盯着她的眼眸好久,然而始终只有一片坦然之色,没有任何戏谑,才重新开口:“关于你的婚事,你阿耶阿娘可有下一步打算?” 他们二人同岁,只不过他出生在年初,而陈子衿出生在六月,再过三个月,她就实打实的年满十七了。 十七不嫁,长吏配之,父母皆有罪。此乃晋律,并非戏言,她早晚要面对。 陈子衿想到这件事,也叹了口气,心中暗骂谢玄真是会煞风景,原本出来好好地看日落,却还要戳她痛处,于是没好气地回了句:“他倒是看上陈郡谢氏,奈何自己门第太低,纵然谢安先生隐居东山,也瞧不上他一个县令。” “那你呢,可也是看上陈郡谢氏?”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竟然有些紧张,双手背在身后,握紧了拳头等待她的回答。 “我?”陈子衿想了想,“毕竟如今是王与马的天下,若让我选,自然是琅玡王氏。” 谢玄没有料到她会这么说,然而看见她眼中的笑意,已然知道她又是在开玩笑,便也问道,“那怎不考虑入宫?” 凭她的容貌,即使入宫,定也不输给其他世家女郎。 但这个想法又让他心中不太舒服。 这个问题,陈子衿倒是认真地想了一番:“我常听闻,世家子弟门风高洁,大多数都是一夫一妻,宫中女郎太多,只怕应付不过来。” 谢玄嗤笑了一声:“那如此说来,吴郡陆裕不是也符合你的要求?” 听他这句话,陈子衿就不乐意了:“陆裕跟王家小郎君怎能相提并论。” “你看上了献之?”谢玄皱着眉,“你想做他的妾?” 见他越说越离谱,陈子衿忙打断:“我只是说王家小郎君不错,也没有说要做他的妾。” “那你想做谁的妾?”谢玄穷追不舍。 陈子衿不觉得自己哪句话让他误解了自己要做谁家的妾,加上他的语气又有些咄咄逼人,于是脸色冷了几分,言语也不客气:“谢郎君,我们也没有熟到可以谈论彼此婚嫁的地步。我只说一次,我不做谁家的妾,王谢桓庾也好,顾陆朱张也罢,便是司马家,也绝无可能。” 谢玄被她这番话一说,犹如被泼了一盆冷水,然而他不死心地问道:“那你也不愿意做我的妾吗?” 陈子衿心中大惊,然而脸色仍然冰冷:“莫非你不姓谢?” 她刚刚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南北四大姓,甚至是皇家,她都不会去做妾。 谢玄愣在原地,久久没有平复,他心中有些不甘,又有些气恼,陈子衿就像是一颗投入他心湖的石子,激起千层波浪,然后缓缓沉入湖底,一直安静地躺在那无人知晓的角落。他不顾溺水风险,孤注一掷地跳入湖中,将那石子捞起,想要放在身边好好珍藏,谁知,竟得到了这样的回答。 今日收到信后,他甚至还为了陈子衿的事去找了叔父,现在看来,竟全成了笑话。 “你,一直以来,都是在耍我玩,对吗?”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语气平和地问出这个问题。 被他这样盯着,陈子衿也有些心虚,自己先前确实利用了他,但是他明明也没造成实际的损失,就算确实是有些许传闻,那也是她吃亏的多。 想到这点,她也挺起胸膛:“谢郎君是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子衿只不过是末等士族家不受宠爱的女儿,又如何能够戏耍你呢?” 谢玄一桩桩细数,从她刻意丢向他的那一条帕子,到游湖时意外捡到的鹅卵石,再到后来大雪天做的兔子糕点…… “你做这些,也全无真心吗?” “我……”她一时语塞,没有想到,这些事情他竟然都还记得。 然而一番挣扎之后,她还是诚实地对他解释道:“那日你说,我阿耶阿娘不为我考虑,我就算为自己筹谋一番也是正常,我以为,你是会理解我的。那样的情形下,若我不让阿耶误会你我的关系,他是断然不舍得放弃陆家的。” 说到这个份上,谢玄才明白她真实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也理解了,陈子衿所有的矛盾之处。 原来,一切都只是她的利用。 原来,金丝雀不想在这棵树上筑巢,只是暂时避避风雨,现在风雨停了,它甚至一丝眷恋都没有地,就这么飞走了。 “呀!不好!”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被谢玄半路打岔,她忘了今日来此处的目的是什么了! 也不知道冬青有没有遇上陈子佩。 也不知道陈子佩有没有为难她。 两人匆匆赶回去,却到处找不到冬青的影子。 残阳如血,终于坠落,人间缓缓陷入黑暗之中。 第9章 定要讨回公道 ====================== 两天后,冬青被找到了。 只是她泡在水中的时间太久,原本纤细的身体竟然肿胀开来,湍急的水流已经将她的衣衫冲走,曾经灵动的少女此刻身上只能用一块长布遮挡,安静地躺在地上。 -- 第17页 陈子衿一行人被喊去辨认尸体时,陈子佩险些吐了出来。 根据验尸结果,她的死亡时间大致在两天前,也就是那日前去东山的时候。且头部有多处伤痕,但是因为已经在水中泡了两天,暂时无法确认是头部受了撞击后坠河身亡,还是坠河身亡后尸体漂流时被河道中的石头撞击导致的伤痕。 经过确认,是县令家的婢女死了,此刻衙内众人也只能看着陈述,无从下手。 陈子衿冷着一张脸,死死地盯着站在她对面的陈夫人母女,此事必然与她们二人脱不了关系。 然而陈子佩却故意躲着她的眼神,也不敢去看地上的冬青,嘟囔了一句:“这里太臭了,阿娘,我想回去。” 陈夫人拍拍她的手,看着陈县令:“大人,既然已经确认了是子衿房里的丫头,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说罢,又对着陈子衿柔声安慰道:“子衿,也别太难过了,也许这丫头是遇上了什么难事,一时之间没有想开,才投河自尽的,你好好想想,她前几日可有什么反常之处,跟你阿耶说说,此案也就结了。” 陈子衿依旧面无表情:“冬青没有反常之处,那天出门时我们还好好的,她不可能突然投河,更不可能是自尽,必然是遭人迫害。”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却一直看着陈子佩,陈夫人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看着陈子佩的肩膀已经在微微颤抖,心中有几分清楚,然而她对陈子佩素来溺爱,此刻必然是站在亲生女儿这一头。 继续虚伪地说着:“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先回去了,子衿你也别太伤心了,相信你阿耶自然能够将此事查清楚,还冬青一个公道。” 陈述眉头紧蹙,将陈子衿领到了隔壁,忙问道:“怎么回事?” 自家出了事,还是嫡长女的贴身婢女,他唯恐遭人非议。 “两天前,有人冒充谢七郎君给我送来一封信,约我在东山见面,那日我与冬青便想着去看看到底是何人,后来冬青就失踪了。”陈子衿将整件事经过悉数交代。 陈述问道:“所以,你与谢小郎回头之后,冬青就失踪了?” 陈子衿点头。 “那封信既然不是谢七郎写的,他为何又会突然出现?”陈述梳理着事情的来龙去脉,对此点颇为疑惑。 这话问出来,倒让陈子衿想起了那日两人不算愉快的一番沟通,但涉及到冬青,人命关天的大事,陈子衿也就只能如实将原委告知:“他说担心事有蹊跷,怕我独自一人前往查探会出什么意外,于是便在那边等我。” “谢七郎倒是对你有情有义。”陈述不觉将话题扯远,长叹一口气道:“再过数月你也年满十七了,谢家那种门第,若是能够定下来,我也无愧于你九泉之下的阿娘。” 提起自己的阿娘,陈子衿便又想起过往种种,只觉得眼前的父亲跟陈夫人并无两样,都是一副虚伪的模样,于是说道:“那日他说让我做他的妾,我已经拒绝,陈家再不济也是士族,嫡长女怎能去做妾?” 听见她拒绝了谢玄,陈述愕然:“你可知,谢安已经决定出山,不日便会前建康拜官,谢玄必然会跟着他叔父一同入朝。正因为陈家是士族,就算你去谢家做妾,那也是贵妾,怎可与其他人一样的身份?” 陈子衿反问:“是否在阿耶的眼中,子女就是拿来换取功名的利器?” “你不是也心仪谢小郎?”陈述倒不否认自己的目的,“哪有女郎不嫁人,总归都是要嫁,既是自己喜欢,又能有助娘家人,不好吗?再说了,纵然入宫,只要不是为后,不也是做妾,只要你的郎君真心爱你,又有什么关系?” “陈家不是我的娘家,我阿娘早就死了。”冬青出了事,陈子衿心情本就不好,听完陈述这一番话,她原本还对这个父亲抱有一线希望,此刻也尽数消失,厉声道,“若我外祖父和舅舅知道我去给高门大户做妾,不知道是否也会觉得,有助于娘家。” 陈述见她搬出原配羊氏,不禁想起过去总是被羊氏兄长训斥的日子,于是勃然大怒:“在你眼中可还有我这个父亲?” 陈子衿的嗓子口忽然有些哽咽,然而她硬是忍住了泪水,倔强地迎上他的双眸,反问:“今日女儿不和阿耶谈论这件事,今日我们说说冬青的事,若我说,那封信是陈子佩刻意伪造的,冬青本不会死,原本死的人应该是我,阿耶会怎么办呢?” “子佩是你的妹妹,她还小,怎么会做出这种事?”陈述不可置信。 “阿耶不信?”虽然已经知道了他的反应,但陈子衿的心中还是觉得有些悲凉,阿耶是在这世界上与她最亲的人,但没想到,却丝毫不为她考虑,甚至没有任何疑问,就直接选择相信了陈子佩。 “若我说,我手上有证据,能够证明是陈子佩害得冬青丧命,阿耶会相信吗?” 陈述心中大惊:“此话你还跟谁提过?” 她刚才本就是试探一下,凭借一封信,也不能说就是陈子佩杀了人,何况陈子佩大字不识,那封信自然是她找人代笔。 但是她的阿耶,说到证据的时候,明显就慌了,陈子衿笑着说:“刚刚阿耶不是还笃定,这件事和妹妹没有关系吗?” 在陈述的观念里,无论多大的事,只要涉及到他的功名,能在家中解决的就在家中解决,绝对不能闹大,有损颜面,此刻沉声道:“阿耶知道你和冬青感情好,但是人已经死了,为了一些误会伤害了家人间的感情,就不值当了。” -- 第18页 “在阿耶的眼中,一条人命就这么不值钱吗?”陈子衿彻底对父亲失望,“冬青虽然是我的婢女,但自从我回到陈家,她比我的亲妹妹对我还要好,此番她死的蹊跷,我一定会为她讨回公道。” 那日,她和冬青穿了一样的衣服,只不过想引陈子佩露出马脚,谁曾想,竟然害的冬青意外身亡。 她的继妹竟然能对姐姐下这样的狠手,若那日落单的是她,此刻躺在县衙冰冷地砖上的那具尸体,是否就是她了呢? 到那时候,她的阿耶是否会为她讨一声公道,要杀人者偿命呢? 陈述有些为难,许多时候,他不是看不出顾氏对子衿的态度,但是他都选择视而不见,子衿毕竟是要嫁出去的女儿,先前又在泰山羊氏住了十年,和他的感情也淡薄。 老来相伴的总归是自己的妻子,只要面子上过得去,他也就索性睁只眼闭只眼。 “那么,你想要怎样的公道呢?”陈述静静地看着她,他也不明白,有必要为了一个婢女闹得家中不宁吗? 陈子衿丝毫不畏惧:“县令若不能秉公处理,我便继续往上告,去找太守,若是太守也管这事,我即便告到建康,也要为冬青讨这个公道。” “纵然要闹得家中不宁,你也在所不惜吗?” “是的。” 长时间的沉默。 “这件事交给阿耶来处理,一定给你一个交代。”陈述思索了片刻,“你先回家去吧,我会让他们厚葬冬青。” 既然已经得到了阿耶的承诺,陈子衿暂且信了他,毕竟他除了是自己的父亲,也是始宁县的县令,逼着他立刻处理,也有些不讲道理。 “冬青进陈家时,父母就没了,她没有家人,安葬的事情还是让我来办吧。” “行。” 陈子衿拜别了父亲,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县衙。 吴郡陆太守的婚期临近了,新娘子是顾家的庶女,此桩姻缘又是经由陈夫人在其中牵线搭桥,因此她需要提前几日回家,帮着一同筹备婚礼,在陈县令的吩咐下,陈夫人此番回吴郡带了陈子衿和陈子佩两姐妹一同前往。 两位女郎也都到了该定亲的年纪了,也该多相看几户人家,见谢玄和陈子衿纠缠不清,陈夫人也就劝了劝陈子佩,不要再将心思放在他的身上,谢家那种门第,也不是她们能够高攀得上的。 自上祀节那日,她徒步走了许久才回家之后,陈子佩心中对陈子衿越发怨恨,谢玄又处处护着她,她自然连带看他也不爽,天下高门大户那么多,又不是只有谢氏一家。 “这番回吴郡,阿娘再为你相看一番,这段时间你躲着点陈子衿,免得给她抓到把柄。”陈夫人悉心交代陈子佩,“你阿耶说了,会尽快将她嫁出去,等她走了,这家也就安定了。” 陈子佩恨恨地问道:“等她真嫁到了谢家,飞上枝头之后,还不是更加得意。” 陈夫人冷笑:“谢家,她倒不一定能入得了,原先她不愿意嫁到陆家,现在想要再寻这样的高门,可就难咯。” 陈夫人带着俩姐妹回吴郡去帮着顾家筹备婚礼,陈述没有跟着去,一方面是近日公务缠身,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几日始宁县内亦是出了件了不得的大事,谢安的弟弟谢万,北伐前燕失利,被贬为庶人,这件事给谢家造成了不小的影响,也许正是由于这件事,才让谢安动了出山的念头。 安石先生肯出山,自然是天大的喜讯,消息迅速传到了宫中。没多久后,皇上与太后召他前往建康的旨意就已经传回了始宁县,陈述携着宫中的旨意,亲自前往谢家道贺。 他自然舍不得放弃谢家,倒也能屈能伸,笑着对谢安说:“安石兄,此番去了建康,定能大有作为。” 谢安跟陈述并无太多交情,神色始终是淡淡的。 陈述忽然叹了口气:“只是安石兄此番若是回了建康,不知道其余谢家子弟是否会一同前去?” 谢安点点头:“的确,因为这件事,我家道韫和王家的婚期也提前了。” “那不知道,谢玄小郎君是否也会跟着一同入朝?”陈述笑得有些尴尬,这件事由女方来提确实不大合适,但谢家毕竟门第比陈家高许多,“不知道我家子衿跟小郎君的事,安石兄怎么看?” 提到谢玄,谢安倒是有些动容,叹了口气:“阿遏的父母早亡,他自小跟着我,那日他来找我说了你家子衿的事,原本我是不同意他未娶正妻就先纳妾的,但是这么多年他从未主动跟我要过什么东西,难得遇见他心仪的女郎,我想着便顺了他的心意吧。” 陈述刚松一口气,只听得谢安又说道:“但我倒是没想到,你家子衿也是个烈性子的女郎,一口回绝了阿遏,说她绝不可能做妾。” 听到这句,陈述倒抽一口气,呢喃了句:“这孩子……” 谢安摇摇头:“前几日,郗家来寻过我,说起两家结亲的意向,既然你家子衿不愿意,那就罢了吧,两个都是好孩子,只是缺了些缘分罢了。” 陈述没想到陈子衿竟然真的直接就拒绝了谢玄,此刻有些着急,但也不能表现的太明显,只得尴尬地笑笑:“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做主,子衿这孩子也真是胡来。” “你倒也不用怪她。”谢安冲他摆摆手,他想起那日阿遏回来之后同他复述陈家女郎的那番话,倒是笑得有些慈祥,“我倒是有些意外,坦白说,阿遏乃是谢家子弟中出类拔萃之辈,相貌堂堂,又是文武双全,我倒是揣测,子衿心中应该是有了心仪的对象,述之兄应当回去多关心关心孩子,切莫错过了女儿的好姻缘。” -- 第19页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陈述也不得不接受了这个现实,跟谢家结亲,是再无可能了,只能悻悻离开。 第10章 此生或不再见 ====================== 吴郡的风景较始宁其实并无太大的差异,同属于江东秀美之地,风土人情倒是没什么特别大的差异,但春日里太湖的自然风光倒是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碧波荡漾,涟漪点点,此时若能约二三好友泛舟湖上,定然十分美妙,难怪范蠡与西施要来此处隐居,的确风光秀丽,适宜居住。 顾家来接人马车早已在岸边等候,过年的时候来过一次,因此大多数人倒也不面生,陈子衿和陈子佩跟着陈夫人,挨个给顾家两位姨母行过了礼。 “这是虎头吧?”陈夫人看着人群中一个小男孩,惊喜地说道,“都长这么大了,上回见的时候,还没这么高呢。” “是呀,才十二岁呢,开了春就开始长个子。” “春天里孩子都长得快,对了,我听说悦之哥哥也回来观礼了?” …… 陈夫人见了娘家人,倒是轻松自在了不少,同自家两个姐妹有说有笑地聊了起来,于是马车的安排便是,几位长辈坐一辆,陈子衿陈子佩和那个被称作虎头的小男孩乘坐一辆。 “姐姐,这边请。” 虎头的大名叫顾恺之,虽然才十二岁,面对远道而来的亲戚时依然有礼有节,他方才经陈夫人之口,知道了她们俩姐妹的名字,于是恭敬地请她们先上车。 上了车之后,顾恺之坐在了正中间的位置上,陈子衿和陈子佩一人坐在一边。安静下来之后,陈子衿这才仔细打量他,圆圆的脸蛋甚是可爱,让人想伸手捏一捏,难怪小名叫虎头,的确虎头虎脑。 可惜已经是十几岁的大孩子了,若是小谢琰,她就直接上手了。 “子衿姐姐,为何一直盯着我看,可是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顾恺之疑惑地问道。 到底还是个孩子,心中想什么,嘴里就说什么。陈子衿笑了笑:“姐姐觉得你长得好看,所以多看了几眼。” 陈子佩斜睨了一眼,用一副斥责的语气说道:“他才十二岁,你能不能稍微收敛一点?” 顾恺之仿佛没有听见陈子佩说话,自顾自地说着:“两位姐姐才是天人之姿,方才船来的时候,我见姐姐们站在船头,还以为是看见了水中洛神呢。” 见他如此嘴甜,陈子佩倒也忘了继续与陈子衿斗嘴。 顾恺之的父亲也算是自己的表舅,算起来她和顾恺之倒也是个不远不近的表姐弟关系。陈子衿不过是个外人罢了,所以顾恺之这个“姐姐”自然是说的自己! 没想到他小小年纪,还如此懂得察言观色,另一边的陈子衿不禁感慨,这江左土著果然不一样,如果是谢玄,就算她和陈子佩在马车里打起来,他也只会腾点地方让她们打吧。 无端怎么会想起他,陈子衿摇摇头,也客套地夸了顾恺之几句。 马车又前行了一会儿后,慢慢地停了下来,只听得外面传来小厮的声音:“郎君,女郎,咱们到了。” 顾恺之第一个跳下车,撩开帘子后,朝着里头的两位姐姐伸出双手:“姐姐扶着我的手下来,小心别摔着。” 陈子佩先一步下车,笑道:“虎头真是心细,定是个体贴人的好郎君。” “姐姐,快下来呀。”顾恺之见陈子佩已经追着陈夫人的身影往远处跑,冲着她笑着招招手。 “嗯!” 不知道为何,就在她也学陈子佩的样子要扶着他手臂下车的时候,伸出的右手忽然就被他反手握住,但那力道却是刚刚好。 她心中诧异,但是看着顾恺之却是一副坦然的模样,也没有多想。 毕竟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比她还小五岁呢,牵着手扶她一把而已。 “子衿姐姐是第一次来吴郡吗?”下了车之后,顾恺之随即松手,方才那亲昵的举动倒也不显得刻意。 陈子衿摇摇头:“今年过年的时候,我随阿耶陪阿娘回来探望过一次,但那次却没有见到你,只见到了顾家其他几位兄弟姐妹。” 顾恺之点点头:“没见到也正常,虽然都姓顾,但也就是表亲,此番我阿耶不过是看着陆太守的面子才让我随着一同送亲的。” 这话,明显是在撇清和陈夫人的关系,陈子衿不知道他为何要在她一个外人面前说这些话,但这些毕竟是顾家的家事,她又不是陈夫人的亲身女儿,怎可肆意议论?于是,也没有接他的话茬。 又走了几步路,顾恺之忽然凑到她耳边轻声说:“方才在马车上,我说洛水女神,是指的子衿姐姐你,至于我那位远房表姐嘛,大概也就是女神的婢女吧。” “你……”陈子衿有些讶异地看向他,方才还觉得他是一个礼数周全的孩子,怎么才认识不到一会儿,能说出这样的话? 顾恺之却不以为意,又补充道:“真是可惜了,我顾家无丑人,也不知道为何表姐没有继承姑母的容貌,她是随着阿耶吗?噢,应该不是,若你们的阿耶是个丑人,子衿姐姐不会这么漂亮。” 顾恺之总结道:“可能相由心生吧,她一定是肚子里坏水太多了。” 虽然背后这样议论别人不太好,但陈子衿却被顾恺之的自言自语给逗笑了,自从冬青出事之后,她就没有再像这样笑过。 -- 第20页 “姐姐终于笑了,姐姐笑起来更好看了。”顾恺之的小嘴简直像抹了蜜一样甜。 不知不觉间,两人的距离也拉近了不少,陈子衿无奈地冲他眨眨眼:“我可提醒你一句,你那表姐心眼很小,又对自己的容貌格外在意,若是被她知道你背后说她丑,小心你的小命不保。” “这地方姓顾,我会怕她?” 见他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陈子衿却又想起无端惨死的冬青,于是也笑不出来,只是严肃地回了句:“谨言慎行,总是没什么坏处,你还小,不知人心险恶。” 顾恺之却只是轻笑一声,然后又说道:“我知道,顾韵如是你的继母,你跟我一样,从小都没了阿娘。” “你怎么会知道?” “还用问,女人堆里是非多,你来之前,顾韵如的两位好姐妹已经将你们三从头到尾点评过一番了。” 见他这副人小鬼大的样子,陈子衿无奈地摇摇头,虽然知道自己一定会被人议论,但是没想到,却是由一个十几岁的小郎君告诉她的。 “你想不想知道,她们怎么说你的?”顾恺之冲她神秘地眨眨眼。 陈子衿连连摆手:“还是不用了,所谓无知的人最快乐。” 顾恺之见她没什么兴趣,嘟囔了句:“可是我看你,也不像是快乐的样子啊。” 没想到他小小年纪,却仿佛有着能够看透人心的本事。 在顾恺之的带领下,她很快就追上了陈夫人与陈子佩的身影,放下了行李安排好房间之后,陈子佩提出要去看看新娘子,陈夫人想着本就是来帮着一同筹办婚礼的,正好去看看顾行嘉那边有什么要帮忙的,便欣然同意。 “行嘉妹妹真漂亮!”陈子佩儿时曾经与她一处玩过,但她看不上顾行嘉的庶女身份,此刻她忽然故作亲昵,自然是动机不纯。 顾行嘉今年十六,虽然不算是绝色佳人,但容貌清秀,笑容甜美,倒也看着惹人疼爱。陈子衿对她印象倒是不好,原本心中对顾行嘉还有些说不上来的愧疚感,但是经过一番交谈之后,她倒是打消了这些顾虑。 顾行嘉头脑清醒,纵然陈子佩几次挑唆,暗示是陈子衿的缘故才轮到她去应了陆家的亲事,她也未曾接陈子佩的话,反而是顾左右而言他,轻松将话题绕开。 而且看起来,她并非受人逼迫,也是实打实地仰慕陆裕,才答应这门亲事的。 陈子佩觉得无聊,没有让顾行嘉和陈子衿掐上,看着两人反而有些聊的投机,于是黑着一张脸,很没风度地离开了。 顾恺之问陈子衿:“要不要走?我给你看个东西。” 陈子佩走了之后,屋子里剩下的都是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她本来就是被硬拉来参加这场婚礼的,在哪应该也没人管,于是索性直接跟着顾恺之出去了。 他带着她来到花园,从随身背着的竹筒里小心地取出一幅画,铺在花园内的石桌上。 画上的女子看着不过二十多岁,巧笑倩兮的模样,瞧着倒是有些眼熟。 顾恺之见她目光中流露出赞赏,于是得意道:“怎么样,这是我阿娘。” “你阿娘真美。”陈子衿由衷地赞道,“画工如此之精巧,栩栩如生。” “姐姐果真是好眼光,此画正是出自在下之手。”顾恺之也跟着一起看着那幅画,眼中闪过一丝落寞,“我没见过阿娘,但是总从阿耶和其他人口中听说一些我阿娘的面貌特征,于是我便一次次地画,直到这一副,我阿耶看完之后愣了好久,我就知道,原来我阿娘就是长这个样子。” “真好。”陈子衿感叹道,“我阿娘也很美,可惜我没有这样的本事,能够将她的模样画下来。” 顾恺之将画卷起,重新收好:“姐姐这不是就遇见我了吗?在姐姐离开吴郡之前,我将你阿娘的模样画下来送给你,你不就能够时常拿出来看看了吗?” “当真?” “自然当真,姐姐现在就可以开始将你阿娘的样貌告知我了。” 陈子衿心中感动:“谢谢你虎头,你真是一个善良的孩子。” 顾恺之翻了一个白眼:“算我求姐姐了,这小名可别再叫了,每次都让我觉得,自己还是个三岁孩童。” “那,谢谢恺之弟弟,这样行不行?”她突然凑近的脸庞,让顾恺之心中忽而一荡漾,脸都红了,陈子衿好奇地问道,“恺之,你我分明初次相识,为何你愿意帮我画我的阿娘。” 顾恺之望了望天:“大概,是觉得没有阿娘的孩子就需要互相帮助吧。” *** 始宁县 谢家 “小郎,可是还有什么东西落下了?”门房里的管事见他站在那久久未曾动身,于是上前问道。 谢玄摆摆手,想了又想之后,还是从怀中取了一封信函,递给了那小厮:“若是陈家有人来寻我,便请他把这封信带给陈子衿。” 说完,他又深深凝望了居住多年的东山墅,终于转身上了车。 他不确定,陈子衿从吴郡回来之后,是否还会找他,若是她还来东山墅,看了这封信,不知是否会愿意多给他一些时间。 第11章 彻底告别过去 ====================== 婚礼前一晚,陈述才匆匆赶到吴郡,到了顾府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舟车劳顿,待他沐浴更衣之后,陈夫人体贴地端来一碗甜汤:“大人,始宁那边的事务可都忙完了?不如这次,我们带着女儿们在吴郡多住几日?” -- 第21页 陈述放下碗:“这几日给女儿们相看的如何?” 临行前,他特地吩咐了顾氏在吴郡替两个女儿相看一番,眼见着子衿把谢家给得罪了,如今只得另谋他路了。 陈夫人听他这话,自然知道关心的是陈子衿,若是跟谢家的事情成了,断然不会这样问她,于是赶忙答复:“倒是有个合适的,但……” 见她犹犹豫豫,陈述心焦不已:“哎呀有什么你就快说,你这娘子,跟夫君还遮遮掩掩做什么?” 陈夫人试探着问道:“子衿和谢家小郎君的事如何了?” “黄了。”陈述有些烦躁,“这丫头竟然真拒绝了谢家,她说她绝不做妾。那日我去东山墅,谢安的脸色不太好,态度也一般,估摸着他也没想到被我们陈家的女儿给拒亲了,觉得没面子吧。” 陈夫人忙坐在他对面:“方才我还有些犹豫,子衿若是跟谢家成了,这事我也就不提了。我堂兄顾悦之,虽没有陆裕那般有权势,但倒也是尚书丞郎。” “才六品?”陈述有些犹豫,“况且我记得顾悦之的年纪比陆裕还大了几岁。” 陈夫人将这几日从几个姐妹那听来的消息继续传达:“大人有所不知,虽然是六品官员,但尚书省是什么地方?赏罚百官,举荐人才,哪个不要经过他们?” 见陈述没有回答,陈夫人又继续吹风:“若大人不求未来女婿能够提携陈家,凭着咱们子衿的容貌,什么青年才俊找不到?我堂兄年纪虽大些,但毕竟嫁过去是正妻,若还是谢家这样的门第,免不了又是做妾。再说,你看我侄女行嘉,今年才十六,嫁了陆裕不也是一桩美谈?多少人羡慕这太守夫人这位置呢!” “你容我想想。”陈述的态度已然不似先前那么坚决。 陈夫人与他相伴多年,自然知道他已经有所动心,试探着问了句:“要不这回先跟子衿通个气,让她明日看一看我堂兄?” “不用问她!”陈述提到长女就是一肚子气,本来指望着她能够嫁进谢家,结果她还拒绝了谢玄,之后又为了区区一个婢女,还对他出言不逊,咄咄相逼。 最重要的是,他来之前还收到了泰山羊氏的信,子衿的外祖询问起了外孙女的婚事,若还没有定亲,他倒是看中了清河崔氏家的小郎君。清河崔氏门第虽不低,但毕竟于陈家的功名无助,他又如何得到这会稽郡太守的位置呢? 想到这里,陈述打定主意不再犹豫:“明日我来看看,若你我都觉得不错,这门亲事就这样定了。” 听到这里,陈夫人心中十拿九稳,笑着继续说道:“子衿的事情若能定了,子佩也该抓紧了,两姐妹一同出嫁,才是好事成双呢。” 次日,婚宴上,陈述特意与顾悦之寒暄一番,但不知对方是性格问题,还是也看不上陈家,对他的套近乎始终兴趣缺缺,甚至婚礼结束后,都没有和他打声招呼,直接领着儿子就先走了。 顾悦之门第也不算高,比他小几岁但是头发已经有些花白,颇显老态,陈述心里也不痛快,回去之后斥责了陈夫人一顿,那事也就作罢。 但不知怎的,这事儿却被陈子佩添油加醋跑到陈子衿面前去挑唆一番。回程路上,陈子衿脸色阴沉,一句话也没有说过,陈述亦是觉得纳闷。 几日后,当陈述携着妻女回到始宁县,却发现,家中来客人了。 “大舅哥,你怎么来了!”陈述见了羊楷,依旧十分恭敬客气,“来之前怎么也不提前告诉我们一声?” 羊楷不跟他废话,冷声说:“陈述,陈家家风不正,和我们羊氏并无关系,但子衿是我的外甥女,我妹妹就留了这么一个孩子在世上,我断不能让你们陈家这样糟蹋。” 转头又对着陈子衿吩咐道:“子衿,去收拾你的行李,跟舅舅回家。” 陈述一脸疑惑,忙拦着问道:“大舅哥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就要把我女儿带走?” “现在想起来是你女儿了?你不是有两个女儿吗?子衿跟我走了之后,你还有一个女儿可以为你挣得功名。” 说罢,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躲在一旁的陈夫人母女。 陈子衿点了点头:“舅舅,我去收拾行李,您等我片刻。” 陈述这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严重,但他毕竟是陈家家主,羊楷怎能这般冲上门来对他陈家的事情指手画脚?反正从前羊静书在世的时候,羊楷对他就动则大呼小叫,如今也没有必要继续给他这个面子。 “羊楷,你是静书的大哥,即便静书走了,我也尊称你一声大舅哥,但你今日无端跑来我陈家大闹一番,未免有失高门大户的风度!” “你还有脸提静书?”想起曾经活泼可爱的妹妹,在家中万千宠爱,但自从不顾父亲阻拦非要嫁给陈述之后,就没有过一天好日子,生下子衿没几年就走了,羊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什么是风度?将女儿嫁给士族做妾就是你陈家的风度?专门挑比你官位高的官吏送女儿去做续弦就是你陈家的风度?还是说纵容庶女欺负姐姐是你陈家的风度?” 陈夫人脸色铁青:“这位郎君,我乃是陈家正妻,我女儿不是庶女。” “这么说你就是承认纵容女儿欺负我外甥女了?”羊楷冷笑,“还有,陈县令与陈夫人脑子不大清醒,就当天下所有人都没脑子了吗?你算算你二女儿什么时候生的,我妹妹静书那时候尚在人世,正妻未死,你不是妾是什么?你的女儿,不是庶女又是什么?顾家也是诗礼传家,怎会教养出这种娘子?” -- 第22页 “你给我回屋里去。”陈述正欲将陈夫人与陈子佩打发走,却被羊楷制止。 “她们暂时还不能离开,还有我侄女房中的婢女离奇死亡一事,不知道陈县令准备如何断案?” 陈子佩心虚,身子重重晃了一下,幸亏扶着陈夫人,才没跌倒。 “这里不是衙门,纵然羊家有权有势,你也无权过问会稽县的事。”陈述眼中透着防备。 羊楷摇摇头:“陈县令真是内外都管不好,今日我奉劝你一句,还是谨言慎行,多提高自身修养,不要净寻些旁门左道。” 陈子衿带了一个小包袱出来:“舅舅,我已经收拾好了。” 羊楷有些错愕:“你就这么点东西吗?” 陈子衿点点头。 陈述见她一副真的要跟羊楷走掉的模样,有些慌,然而他还是佯装镇定,摆出一副严父的做派:“子衿,你毕竟姓陈,你舅舅就这么三言两语,你就跟他走了,你让外人怎么看待我们陈家,怎么看待我们父女俩?” “阿耶。”陈子衿平静地看着他,“那我最后问你一次,冬青的事,你准备怎么办?” 陈述揣着明白装糊涂:“冬青失足落水,不是已经照你的意思,厚葬了那丫头,既然已经入土为安,这案子自然结了。” 陈子衿点点头:“既然阿耶这么说,那女儿今日就此别过了。” “陈子衿,你为了一个婢女,竟不顾父女之情吗?”陈述呵斥道,“你是我陈述的女儿,今日我说什么也不会让你跟着羊家的人走。” 陈子衿被他这话气得发笑:“阿耶,你扪心自问,自从我回来之后,你有哪一刻没有想着早日将我嫁出去,为你自己换取功名?先是陆家,然后是谢家,这次又是顾家,如果父女之情是这样的,那我不要也罢,你留着所有的父女之情,都给子佩妹妹吧。” “若是不服,陈县令只管去报官吧,就是告到御前,我也要把子衿带走。”羊楷吩咐了随行的仆役将子衿的行李拿走之后,对着陈述说道,“陈家这样的火坑,已经把我妹妹害死,我断然不会再让外甥女身陷其中。” 见这情形,陈述知道今日之事必然是无法妥善收场了,连日来的奔波也让他失去了耐心继续周旋,冷冷地对着陈子衿说了句:“你若是今日踏出了这扇门,今后便不再是我陈述的女儿。” 陈子衿顿了顿,还是回首对着他拜了一拜:“阿耶,女儿最后一次这样叫你。愿你此后官运亨通,阖家幸福,这一世你我父女缘浅,此后生生世世,求您都别再遇见我和我阿娘了,就与这顾氏永世结为连理吧。” “逆女!我陈家怎么会出你这种逆女!如今还要背叛家门,与父亲永不来往!”陈述对着她破口大骂。 “子衿,我们走。”羊楷催促道。 陈子衿深深地凝视着陈子佩:“冬青的事情,我不会就这样算了。” 说完,就随着羊楷踏出了陈家的大门。 陈述气得跌坐在椅子上,连声咒骂:“她是什么时候跟羊家联系的!谁告诉她陆家和顾家的事的?” 纵然他想将子衿嫁出去换功名,但印象中,他从未跟子衿透露过分毫。 陈子佩吓得气都不敢喘,陈夫人只得抚慰道:“大人,子衿先前在泰山羊氏住了十年,本就跟我们感情淡薄,之后谢家嫌我们门第太低,只肯让她做妾,凭子衿的心气,她自然要为自己筹谋,若不借着这些事发挥,她又怎能有机会让她舅舅来把她接走?” 陈子佩忙附和道:“阿耶,姐姐在吴郡的时候就给羊家写信了,前几日,我看见她找人送信,当时还没多想,原来竟是去寻她舅舅了。” 陈夫人叹了口气,又装作抹泪的样子:“大人,子衿既然不想留在陈家,你强留也是留不住,她平日里就对我和子佩横竖看不顺眼,常常不搭理我们也就算了,万一哪天她做出更极端的事,反而对陈家不利,不如就让她走了,咱们也过些安生日子吧。” 事已至此,也只能作罢。陈述叹了口气,无力地摆摆手,对着陈夫人母女俩:“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们回房歇着吧。” 坐上了马车,陈子衿再也忍不住,轻轻抽泣了起来,一边哭一边问:“舅舅,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羊楷笑着摸摸她的头发:“傻孩子,收到信之后你哥哥气得差点提着刀来找这陈述算账,我们想了一下,光是教训他可能没什么用,还不如顺势将你接走,也省得他整日惦记,陈述这小子,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啊。” 陈子衿从包袱中取出一个卷轴,仔细打开之后,将画铺平,给羊楷看:“舅舅,你看,像不像我阿娘。” “像,你怎么会有静书的画像?”羊楷感慨道,静书走了也有十多年,家中也没留下过她的画像,此刻看见这一副小像,竟让他觉得妹妹的音容笑貌就在眼前。 陈子衿擦了擦泪,也笑了:“这是我一个朋友画来送给我的。” 月色下,马车匆匆赶路,奔往建康城的方向。 再见了始宁,再见了陈家。 再见了……谢玄。 不知为何,陈子衿在心中默默通过去一切告别时,这个名字忽然从心头飘过。 也许,他们此生都不会再见了吧。 -------------------- 作者有话要说: -- 第23页 谢玄:关于男主消失这么久竟然无人关心这件事,评论区没人给我一个解释吗?? 第12章 缘分亦是玄学 ====================== 元帝衣冠南渡后,择建康为东晋都城,在东吴苑城故址的基础上修建康宫,之后又经过多次修缮,如今的建康宫堪称巍峨雄壮,宫阙秀美。 只是在褚太后的眼中,再美的宫阙,也不过是一座牢笼罢了,困住无数自由的灵魂。 她也曾经是天空中展翅高飞的鸟,如今却只能栖居在这深宫之中。 “启禀太后娘娘,谢大人到了。” 层层帷幔之后,褚太后正端坐在榻上,她不过三十多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一身华服之下,更显端庄肃穆,谢安恭敬地行了个礼:“拜见太后娘娘。” 见他来了,褚太后笑道:“可算把舅舅盼来了。” 谢安得了皇帝旨意,重新入朝,来建康城已有数日,褚太后自然知道他这段时间忙碌,特意选在今日召见他。 “舅舅这段时间可还适应?”褚太后命人上了茶,“听说道韫出嫁了,几个小郎君基本也都定亲了。” 谢安颔首:“可不是,如今孩子们都长成,最小的阿琰今年也七岁了,已经开始上学识字,家中的事情总算无需再操心了。” 褚太后也颇为感叹:“是啊,一眨眼聃儿也十七了。上天到底不可怜哀家,好不容易盼着他长到十五岁,以为能够过几天舒心的日子,你瞧,还政了两年,北方又不消停了。” 谢安面色忧虑:“皇上毕竟年幼,太后的操劳,亦是为了天下百姓。” “还记得幼时,父亲曾夸赞哀家,虽然是女郎,但读书见识都胜过郎君,只可惜是个女儿身,只得相夫教子,居于后院。”褚太后笑道,“少时哀家也想过,若我为男子,必然成就一番大业。如今,经历这么多事,却只盼着聃儿早日长成,哀家好含饴弄孙,坐享天人之福。” 谢安自然明白,褚太后并非只顾享乐之人,她心怀天下,忧国忧民。他恭敬地回道:“太后无论才学品貌皆可为天下女郎之表率。” “累了,很多事情力不从心,因此哀家便办了这女官甄选。快来帮着一起瞧瞧,这些都是建康城内各家推来的女郎。”褚太后说着,将几份文书推到谢安面前,“这是哀家挑选出的四个,舅舅觉得如何?” 接过那一沓文书,谢安一边细细翻阅,一边询问:“太后可是有意要替皇上相看?” 当年,司马聃刚年满十五,就与何家女郎大婚,如今两年过去,宫中并未添纳其他妃嫔,皇后两年无所出,看来太后是有些忧心了。 何皇后贤惠有余,而聪慧不足,她待人宽厚,处事公允,作为中宫,倒也算得上端庄,但褚太后的期望,却是有能陪伴皇帝共同前行,辅佐他左右之人。 “倒不排斥,但也不强求。”褚太后诚恳地点点头,“但此番选女史,哀家是真心想找几个玲珑的女郎,来为哀家分担些许。” 每份文书都是一个女郎的资料册,里面夹着画像,举荐函还有女郎作的文章,入宫为女史,除了德言容功外,才学亦是褚太后考量的重要标准。谢安很快将这些函件读完,却在翻开最后一本的时候,愣了一下。 陈述的女儿,竟然也在里头?但为何举荐人却是羊绥? 褚太后见他停在那一页许久,似乎对自己看人的眼光颇为得意:“舅舅是不是也觉得,这位女郎的文章格外绝妙?心怀大志,颇有见识。” 他对陈子衿印象不错,但是仍然有些奇怪,于是问道:“原先道韫在家中办过女子诗会,她曾数次夸赞陈家女郎的才学。只不过,她父亲乃是始宁县县令陈述,原先我在始宁曾与她父亲打过交道,莫非他们也来了建康?” 褚太后摇摇头:“羊绥举荐之时倒是跟哀家说了,他的表妹也是个身世可怜的女郎,摊上那样的父亲,倒还不如没有。对了,舅舅既然认得,那对这陈述可有什么看法?” 谢安对陈述亦是没有什么好印象:“不堪重用。” 褚太后没有再过多询问,这天下绝非陈述这一个父亲是这样,于是她的语气愈发坚定,掷地有声:“既然如此,那哀家便更要选她入宫,叫天下女郎都看看,纵然世道不济,命运亦可以靠自己改变。” 谢安心中震撼于太后的胸襟,更加不后悔此番入朝。然而此刻,他心中亦有些忧虑,不知道该不该回去告诉阿遏,陈子衿也在建康城。 *** 建康城外 鸡笼山东麓 春光正好,建康城中一片烟柳拔翠,百鸟争鸣之景,前些日子还是乍暖还寒,这几日已经是艳阳高照,处处鸟语花香,暖风拂面,舒适至极。 今日在鸡笼山东麓的道场会普讲《列子注》,魏晋以来,佛玄合一的流派亦是颇受世人追捧,此番普讲,引得不少世家子弟聚集在此。 陈子衿的表嫂郗云华对此颇感兴趣,早早地就带着陈子衿一同前来听讲,两人刚到了山脚,就遇见了不少同来的世家女郎,其中还有自家堂妹。 在表嫂的引荐下,陈子衿礼貌地朝那女郎行了个礼,说了些溢美之词,郗霜华也客气地夸赞她道:“江南果真出美人,今日见了子衿,倒觉得春色更浓。” 郗云华直来直往,她对自家堂妹的才情亦是欣赏,于是对陈子衿说道:“子衿,霜华的才情在建康女郎中堪称一流,你们俩今日可以好好切磋一番了。” -- 第24页 于是众女郎相约一同步行前往道场,今日的鸡笼山格外热闹,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沿途的山路上还有小贩在吆喝,卖些手工玩意儿。 “女郎,你看,那可是谢郎君?”郗霜华的婢女指了指前方。 陈子衿抬眼,便见眼前的郗霜华脸上渐渐染了一层红晕,不知看着前方的何处,她往前扫了一眼,那道场入口处,王谢两家的几位郎君,正在热闹地讨论着什么。 纵然世家子弟齐聚,但在诸多郎君之中,那人依旧出类拔萃,风采卓然,然而与其他王谢子弟笑语喧哗不同,他的眼中依旧没有什么表情,颇有一种,将天上所有星辰都给予他,也不会为之动容的沉静。 然而他似乎没有看见她,不消片刻,又在众人前呼后拥中消失在那道门后。 郗云华压低了嗓音问道:“那位可就是叔叔替你相看的夫婿?” 郗霜华的脸霎时更红了,辩解道:“只是提了一嘴,压根还没谱的事儿呢,姐姐快别说了,叫别人听了该笑我了。” “这有什么可笑话的。”郗云华拍了拍她的手,“女郎总归要嫁人,况且谢家郎君与你门第相配,也算是一段佳话,不过这位谢郎君,之前我倒未曾见过。” “他刚刚随叔父从会稽来到建康,姐姐自然不熟悉。”郗霜华解释道。 “会稽……”郗云华忽然想起,忙问一旁的陈子衿,“谢安先生原先不就是在始宁县,你阿耶是始宁县县令,之前可曾见过谢郎君?” 陈子衿有些为难,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思来想去还是保守些比较妥当,于是淡淡地回了句:“确实有几面之缘,我同他的长姐倒算得上交好。” 郗云华点点头:“对,倒是听你提过,上回还给谢道韫寄了些东西。” 郗霜华这才认真地打量了陈子衿,方才听她介绍,颍川陈氏不过末等士族,她竟没想到,名扬天下的才女谢道韫,还是她的闺中密友。 “对了,子衿,不如一会儿我们去看看,你们打过照面,谢郎君应该能认得你,到时候你做个中间人,让霜华同他聊几句,如何?”郗云华热情地说道。 却没想,陈子衿与郗霜华,均是一副为难的模样。 “走吧,快进去了!”她催促着两个女郎,拽着她们往道场主入口走去。 世家子弟齐聚之地,总有些攀亲带故,在门口站着的王献之率先瞧见了郗家两姐妹,迎上去,嘴甜地说了句:“许久不见两位表姐,竟越发貌美。” 随后他瞧见了陈子衿,也行了个礼,语气倒是端庄不少:“陈家女郎竟也在此,今天时什么日子,可真太巧了。” “献之,你也认得子衿?”郗云华倒是诧异。 王献之格外真诚,赞道:“上祀节我随父兄前去始宁县,在东山墅曾与子衿女郎见过,当日作了不少好诗,要不是谢玄兄一票之差,那日头筹必然是她。” “王郎君谬赞了。”陈子衿连连摆手,“上不得台面的。” “对了,谢玄今日也在,你可见过他?”王献之四处寻了寻,刚刚还坐在这边的谢玄,此刻不知道去了哪。 陈子衿摇头:“不曾。” 又怕引起郗云华的注意,忙对着王献之补充道:“其实,我与谢郎君算不上熟,说不定他早就把我忘了。” “啊,是这样吗?我还以为你们……”王献之笑了笑,欲言又止,“对了,你怎么会来建康?” “此事说来话长。”陈子衿有些汗颜,她和王献之才是真的只有一面之缘,却不知道此刻他为何与她说个不停。 郗云华两手一摊:“嚯,今日普讲,倒成了世家集会。” 郗霜华似乎见怪不怪:“建康城就这么大,来去就这几家大姓,世家联姻多,难免处处沾亲带故。” “人与人之间的际遇亦是玄学,恰巧,今日不就是来听普讲的嘛。”陈子衿笑着岔开话题,“嫂子,你不是素来喜欢佛玄合一,我们还是快些进去吧。” 才进门,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陈子衿?”谢玄有些意外,试探着喊了她一声。 这下气氛更有些诡异了,陈子衿承载着诸多复杂的目光,努力扬起了一个笑脸。 “谢郎君,好久不见。” 第13章 谢玄的另一面 ====================== “也没有很久吧。”谢玄思考了片刻,似乎在算时间,“我还以为,你会在吴郡多留一阵子,倒没想到,今日竟会在建康遇见你。” 听着两人的对话,哪里有不熟的样子,郗云华推了陈子衿一把,笑着说道:“子衿真是谦虚了,方才还跟我们说和谢郎君不熟悉呢。” “嗯?不熟吗?”谢玄反问。 他这么一说,众人的目光倒都聚在她身上,陈子衿不太擅长应付这样的场面,谎言穿帮,着实有些尴尬,只得讪讪地打着岔:“我只听说贵人多忘事,不曾想,谢郎君这般好记性。” 郗霜华见大家都聊了起来,也朝谢玄行了个礼:“没想到谢郎君也爱钻研这《列子注》,听闻下个月这里还会再讲《庄子注》呢。” 谢玄礼貌又疏离:“今日不过是陪着献之一同来的,谈不上研究。” 听他这么说,王献之笑着拍了怕他的肩,对着郗霜华说道:“表姐,谢玄兄着实有些过谦了,若论玄学,谢家道韫姐姐颇有些见第,谢玄兄得其长姐亲自教导,自然也是行家,你们倒是可以交流切磋一番。” -- 第25页 郗霜华点点头:“那便看谢郎君何时得空赐教了。” 谢玄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郗霜华不知为何,又看向陈子衿:“子衿,你可要一同加入?到时候我给你投帖子如何?” 只见陈子衿连连摆手:“小女愚钝,不敢不敢,若论玄学,我表嫂才是个中高手。” 郗云华瞧着谢玄,只听闻他芝兰玉树之美名,今日一见果真堪当盛名,言行举止有礼有度,纵然在一众簪缨世家的子弟里,也十分出类拔萃。 若是做她的妹婿,她倒是有些满意的,于是更乐见郗霜华与谢玄的婚事能成,便开口说道:“不如我来牵头,咱们挑个好日子,一同切磋玄学,如何?” 众人自然纷纷允诺,这事儿也就算定了。 一阵嘻笑喧闹之后,《列子注》的普讲也开始了,众人收敛,正襟危坐,仔细聆听。 自那日东山一别后,不过月余,谢玄的变化倒没有很大,依旧挺拔瘦削,只是腰肢却越发纤细,今日他身着一件玄色衣衫,束着条同色云纹金丝腰带,衬得整个人更是清冷贵气,或许是因为过于清瘦,衣裳也显得有些松垮。 陈子衿也不知道为何每次自己都能看着他的腰腹处发呆,虽无人察觉,但内心亦是有些尴尬,慌忙移开了眼神。只是此刻这屋内聚集了不少人,有些闷热,再加上她本来就对玄学不感兴趣,竟愈发觉得难挨。 于是她向郗云华轻声打了个招呼后,便溜了出去。 鸡笼山在建康城外,山中的气候又比城中稍凉一些,大口呼吸了微冷的空气之后,她才觉得有些神清气爽,整个人渐渐神思清明。 之前似乎听说,鸡笼山内有一片桃花林,花落的比寻常地方要慢一些,此时已到了暮春时节,不知道是否还有机会能够看见,陈子衿想着左右无事,便沿着小路往山上走去,准备去探寻一番。 这一来回,竟走了有一个时辰,待她携着一枝桃花回到内场,上午的普讲竟然已经结束了,询问了一个打扫的小童子才知道,原来世家子弟和京中贵女们都前去用素斋了。 陈子衿担心郗云华找不到她着急,又不知道这用素斋的地方在何处,急忙询问。小童子伸手遥遥一指:“女郎从此处走,可以抄个近路穿过去,沿着厢房往前走,看见一扇赤色木门,后面便是了。” 谢过了那小童子之后,陈子衿便沿着道场内殿往深处走去,果真经过一处精致厢房,她浅浅一眼瞥过去,发现门竟然虚掩着,从门缝中依稀能够看见一个虚晃的身影。 而此刻屋内正往外散着淡淡的香气,沁人心脾,她忽然觉得这香气异常熟悉,好像是自己手制的竹沥香,这竹沥香她只赠给过谢道韫,莫非今日她也在此处? 心内好奇,便伸手轻轻推了推那道门—— 只见一玄色衣衫的男人慵懒地斜倚着榻上的小桌,白皙修长的手指正轻轻扯着胸前的衣襟,那件衣裳被他灵巧的手指解开,领口随即敞开大半,堪堪露出半截肌肤,顺着颈部曲线往上,一双薄唇微抿,呼吸吐纳间,一室旖旎。 竟是谢玄。 震惊之余,她手一抖,不慎将门推开大半,一时之间四目相对,屋内缭乱的气氛四溢。 “对不起,谢郎君,我不是故意的。”见他袒露着半截胸膛,她不禁有些赧颜。 “你是特意来寻我的?” 人与人之间的际遇,可真是玄妙,原本以为此生都不会再相见的人,竟然又在他乡再度相遇了。陈子衿只得又朝他笑笑,重复了一次早上的话语:“真的只是巧合吧。” “方才怎么听了一半就走了?”他招了招手示意她进来说话,见她仍是站在门口不动,只得起身走过去将她带进了门。 又将门给轻轻阖上。 不知为何,陈子衿有些紧张,见他这副模样,又闻见屋内似乎是有药香夹杂着酒香,于是轻声试探道:“你喝了酒?” 谢玄摇摇头:“之前受了点伤,刚刚涂了药酒。” 说完之后,他眉头微微蹙起:“怎么来建康了?后来你的婢女可找到了?” 那个“后来”,说的应该就是他们二人那次东山赏日落之后吧,陈子衿的回忆被勾起,想到上一次二人独处,落得不欢而散,无辜的冬青还丢了性命,于是心情也垂丧了起来。 她吸了口气,叹道:“找到了,不知是遭人杀害后丢进水里,还是溺水而亡的。” “可与那封假借我之名约你出来的信有关?” 陈子衿点了点头:“应该是冲着我来的,但却让无辜的冬青丧了命。” “后来呢?”谢玄问道,“可有再遇到什么针对你的事?那人有没有再次约你?” “没有,但冬青是替我死的,我心里很清楚,若不是她,那日死的人或许是我。”她的神色凝重,“我绝不会放过伤害她的人。” 谢玄心中还有千万个问题,但是见她一副恹恹地样子,也只得作罢,但好不容易再次遇见,他犹豫了半晌,轻声问了句:“方才你还没有回答我第一个问题,怎么来建康了?” 这话听在陈子衿耳中,却是另一番滋味,她内心叹道,这位世家子果然还是一点没变,依旧一副高高在上地质问语气,于是半开玩笑地回了句:“谢郎君总不会觉得,我是追着你来的吧?” -- 第26页 谢玄一挑眉:“难道不是?” 这话说出口之后,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能继续和他呆在这里,若是一会儿被人看见两人衣衫不整地同处一室,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乱子。 “我该回去了,谢郎君自便。”她对着谢玄行了个拜别礼,就要离去。 “你是在避开我?”他伸手扯住她的衣袖,又轻轻握住她的手腕,拉近两人距离。 近距离下,她清晰地闻见了他身上散发着的药与酒的气味,和近在咫尺的那一双眼眸,慌乱之中竟脱口而出:“郗家女郎跟你,很是相配。” 闻言,握着她手腕的力道略有些加深,谢玄的呼吸声似乎就在耳畔。 “给你留的信,没看?” 距离又更近了,陈子衿发觉,自己都不会说话:“什、什么信?” 谢玄白皙的脸上泛着丝丝红晕,神色也不似之前一样清朗,染着些许晦暗,嗓音也低沉了起来:“也是,你本来就是将我利用完之后就丢弃了,又怎么会再去谢家找我。”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陈子衿趁他不备抽出自己的手,却没想到一时用力过猛,身体失去了重心,直直地推着他往后倒,眼看着就要撞在那榻上的桌角。 谢玄伸手托住了她的后脑,轻轻将她扯到一边,两人姿势暧昧地躺在榻上。 她手托在他胸口处,距离近得都能听见心跳声。 混乱之中,只听见他浅浅一笑:“上祀节那日,你也是这样将我推倒在地。” 陈子衿连忙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此时脸上烧得有些厉害,然而她还是平复了呼吸,低声说了句:“对不起,今后我会注意些。” “我不喜欢郗霜华。”他沉声道,但并无松开她的意思。 陈子衿心中紧张,不明白为何要以这样的姿势继续和他说话,只得卖乖:“谢郎君,我这样可会压痛你?” 谢玄似乎恢复了些许神智,缓缓松开手:“无碍。” “我该回去了,表嫂许久看不见我,该着急了。”她得了自由,迅速起身,朝他行了礼,想了一想,还是解释道:“我已离开陈家,如今住在建康的表哥家中,应该不会再回始宁县。” 她究竟出了什么事,竟闹得与父亲决裂?宁愿住在表哥家中,也不会再回始宁县? 但今日似乎不适宜过多地跟她讨论这些问题,谢玄了然地点点头,此刻他已经渐渐清醒了过来,于是拢了拢衣领,恢复出一贯的冷冽语气:“过几日我再找你。” 听着这话,陈子衿愈发惶恐,匆匆道别后,她仓惶离开,那株桃花枝掉落在地上也忘了捡起。 谢玄将那桃枝捡起,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也不知道方才她,可曾被自己吓到。 第14章 天阙山论辩会 ====================== 郗云华向来说风就是雨,鸡笼山道场普讲之后没几天,果真就发了帖子出来,给建康城内几个交好的世家,除了那日一同听讲学的郗霜华,王献之与谢玄等人,她还受了羊绥的暗示,把清河崔氏家的小郎君也一同带上了。 先前听夫君说起子衿的父亲,郗云华恨不得去痛斥他一番,那陈述着实不能算是个人,为了自己的功名,女儿这般好年华,竟也舍得送去给士族作续弦? 除了郗霜华和谢玄的事需要她牵线搭桥,子衿也正是适龄,她又听羊绥说起,公公中意崔五郎,郗云华想着,索性借着这次玄谈论道,顺便替子衿相看一番。 既是这次玄谈论道的主家,她将地点选在了天阙山脚下的郗家庄园内,今日带着陈子衿与郗霜华,早早地就来准备。 “天阙山风景真好,竟不输鸡笼山。”陈子衿看着青翠欲滴的山林,景色秀美,着实令人心旷神怡。 郗霜华颔首:“此处原名牛首山,元帝定都建康之后,丞相王导觉着牛首山这双峰对峙,乃是天赐的双阙,故而将此地改名为天阙山。” 王献之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两人眼前,笑问:“表姐,我似乎听见,你又说到了王家?” 郗霜华见他来得正巧,于是回道:“可不是,这天下谁人不知琅玡王氏的美名。” “非也。”王献之摇摇头,“王家郗家素来是姻亲,早就不分你我了,表姐应该说,是天下谁人不知,咱们王郗两家的美名才是。” 见王献之的身后跟着谢玄,原本想要再和王献之斗斗嘴的郗霜华竟忽然噤声了,没接他的话茬。 王献之若有所思:“看来表姐是觉得,我说的很对,竟无法反驳了。” 谢玄看了一眼陈子衿,她正望着远处似是在发呆,于是对王献之说道:“纵然你我琅玡王氏与陈郡谢氏又如何,到了江南地带,总归是外来者。” 王献之颔首:“先祖王导,昔日宴请吴郡陆玩,好心请他吃了奶酪,谁料陆玩回去就病倒了,还回了封信,信中说道‘民虽吴人,几为伧鬼’。” 陈子衿这才将目光转到他们几人身上。 “好了,几位小郎君,快去里头坐坐吧,今日是来论道的,可不是来挑火的。”郗云华引着他们两往里走,又对着陈子衿说道:“子衿,就差崔五郎还没到,你在此替我迎他可好?” 陈子衿虽从未见过崔五郎,但听郗云华这意思,应该就差他一个了,想来应该不至于认错,于是应道:“行,那我在此处等着。” -- 第27页 走到屋内,郗霜华才问道:“子衿刚来建康不久,她又不认得崔五,姐姐怎么让她在外头等着?” 郗云华对着郗霜华神秘地笑了笑,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将话说得太明显:“从前不认得,见了之后不就认得了。” 郗霜华恍然,笑着回了句:“还是姐姐心细。” “忽然觉得有些闷,我出去透口气。”谢玄说完之后,便往外走去。 “不是刚进来……” 见谢玄出了门,郗云华无奈地对着郗霜华说道:“你别只顾着看别人的热闹,今日我特意安排,你也莫要辜负姐姐一片心意。” 郗霜华的声音兮细若蚊蝇,但还是红着脸:“嗯。” 陈子衿遥遥看一个白衣少年匆匆往这边赶来,待他走近了便问道:“阁下可是崔郎君?” 崔珩来得有些迟,也是第一次见陈子衿,朝她行了个礼,恭敬地回道:“小可正是崔珩,敢问女郎,此处可是郗大娘子的集会?” “正是,表嫂让我在此处等你,说你来了之后,人就齐全了。” “那我们快些进去吧。”崔珩有些不好意思,一边走一边解释道,“也不知怎么回事,到了半途车竟然坏了,幸好路边有户人家,借了些工具,才修好。对了,还不知道女郎姓名呢?” “小女颍川陈氏,郗大娘子是我表嫂。”她也礼貌地回道。 崔珩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虽然不如谢玄与王献之一般天人之姿,倒也生得白净秀气,书卷气十足,只是身上的香气有些浓郁。 “原来是郗大娘子家的表妹,失礼了。”方才走得急,崔珩这才看清了陈子衿的面容,这位女郎一袭藕粉色衣裙,虽未施粉黛,发饰也简约,但眉如翠羽,肌肤胜雪,绰约多姿,纵然他在建康城见过数位世家女郎,竟无一人可与眼前之人比拟。 崔珩愣在原地发呆,竟忘了前行,若自己生得像这女郎一般貌美,该有多好啊。 “怎么了,崔郎君?”陈子衿见他停在原地不动,有些疑惑。 崔珩觉得有些羞愧,自己竟好像那些登徒浪子似的,也不知将书都读到那里去了,红着脸不再看她:“无事,劳烦女郎带路,莫要因为我耽误了大家的时间。” 陈子衿和崔珩刚走到门口,就见谢玄站在那。 崔珩有些激动,他迎了上去:“小可崔珩,见过谢郎君。” “你认得我?”谢玄似乎对他没有什么印象。 崔珩解释道:“谢郎君应该不认得我,原先久闻谢家七郎,芝兰玉树之美名,后来在玄武湖讲学的时候,曾见过谢郎君,印象颇深。” 谢玄也朝他行了个礼:“原来是崔郎君,幸会。” “谢郎君怎不进去?”崔珩倒是热心,他十分欣赏谢安,对陈郡谢氏更是仰慕已久,今日见了谢玄,话不由自主地多了起来,“还不知谢郎君表字呢。” 他身上的脂粉味有些浓,谢玄微微皱了一下眉,虽说自魏晋以来,男子亦是赋粉施面,但把自己涂的比女郎还要白净的,他还真是欣赏不来。 他无意与崔珩结交,没有接话:“那一道进去吧,都在等你们。” 虽是对他们说一同进去,但谢玄却自顾自地往前走,将他们两人甩在了身后。 崔珩的表情有些受伤。 似乎,谢郎君不是很喜欢他。 陈子衿叹了口气,轻声安慰道:“不用觉得伤心,我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说的话更不客气,今日对你已是不错的了。” 崔珩朝她笑笑:“无碍,谢家本就门第颇高,恐怕除了琅玡王氏,其他氏族也未必能够入得了他的眼,建康城内高门大户多,我早就习惯了。” 陈子衿却有些诧异:“清河崔氏亦是名流世家,郎君为何这样说?” “清河崔氏确实有些名声。”崔珩压低了嗓音解释,“但我并非嫡系,不过旁系子弟罢了。王谢两家是什么门第,便是当今掌朝的司马家,也要看一看他们的脸色行事,又何况我等。” 陈子衿眉头也紧了紧:“崔郎君,还是慎言。” 屋内本来就热闹,众人已经直接开始了论辩,见了谢玄陈子衿和崔珩来了,郗云华又重新介绍了一番,原本不相识的也互相交换了姓名。 郗云华不动声色,座位却安排的颇为巧妙,郗霜华左手边挨着王献之,右手边挨着谢玄,再往右是陈子衿,之后是崔珩。 陈子衿犹豫着要不要坐在谢玄身边,崔珩不知道是看出了她的犹豫,还是怎的,笑着说了句:“不如我坐在这边吧。” 陈子衿虽不知道他用意如何,但不用挨着谢玄入座,让她觉得自在了不少,看着崔珩的态度也柔和了不少,笑着说:“既然如此,崔郎君便请入座吧。” 论辩进行了一半,大家各抒己见,滔滔不绝。 王献之忽而感慨道:“还记得上祀节时在东山墅的斗诗会,见了子衿做的流觞曲水桌,那才是风雅到了极致,之后我回去也命人照着做了一只。” “王郎君谬赞了,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陈子衿最害怕别人将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一众世家子弟集会,她却频频成为话题中心,夺了人家风头,并非她所乐于见到的。 崔珩倒是颇感兴趣,听着王献之喊她子衿,便也顺口喊了:“子衿用的是何种熏香?倒是十分别致,仿若置身竹林一般清新自在。” -- 第28页 谢玄听见他这样喊陈子衿,心中不悦,也不顾崔珩高不高兴,回道:“虽然如今不设大防,男女亦可同台而坐,但崔郎君这话问的,也未免有些失了礼数。” 崔珩霎时间红了脸,连声致歉:“是在下唐突了。” 谢玄平日里冷静自持,甚少点评他人,今日竟然在众人眼下如此敲打崔珩,这让熟悉他的人都有些诧异。 气氛有些尴尬,陈子衿觉得这事因自己而起,于是主动出来圆场:“崔郎君,这是我自己手制的竹沥香,取每年春季的青竹,以火烤取出竹沥水制成。若是你喜欢,我差人送些去你府上如何?” “原来如此,难怪闻着如此沁香,那就劳烦女郎了。”崔珩点了点头。 谢玄的脸色沉得更深。 郗霜华轻声问道:“谢郎君,可是又觉得闷热?可要一同去外面走走?” “不用。”谢玄朝她摆摆手。 又朗声道:“如今佛道玄三家并济,今日既是论辩,不如我们便来论一论,易经中的‘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吧?” 众人纷纷附和,表示同意。 谢玄看向身侧的崔珩,问道:“太极分阴阳,不知道以崔郎君之见,是先有阴还是先有阳呢?” -------------------- 作者有话要说: 应该能看出来吧……崔珩这只蝴蝶的目标是哪朵花? 第15章 玩的就是心跳 ====================== 崔珩没想到谢玄竟然会指名道姓地要跟自己论辩,虽然有些紧张,但毕竟平日里也是有认真在读书,并未荒废学业。 略略思考后便回答道:“我以为,仓颉造字必有其智慧在其中。阴阳二字,既然阴在前,阳在后,那自然是先有阴,后有阳。” 谢玄不置可否,继而问道:“是吗,既然如此,那再问崔郎君,是白昼之后有黑夜,还是黑夜之后有白昼?” 这话一出,不仅仅是崔珩,其余人也都拧着眉认真思索了起来。 “应该是先有白昼,后有黑夜。”崔珩想了一想,答道,“日月二字,亦是日在前,月在后。” “咦,方才你不是说,先有阴后有阳,众所周知,月为阴,日为阳,怎么现在又变成了先有日后有月?”谢玄作出一副疑惑的样子看着他,“这岂不是自相矛盾之说吗?” 崔珩自知辩不过他,但没想到才几句话就败下阵来,颇为感慨:“这分明是见仁见智的问题,哪有标准的答案。” 谢玄倒是笑了:“崔郎君此话倒是有些可笑了,你方才那样回答,与刻舟求剑又有何异呢?万事万物瞬息万变,阴阳调和,方生万物,又怎能如此简单地分辨先有阴,还是先有阳?你说的不错,的确没有所谓的正确答案,不过是从论辩中抒发个人观点罢了,我们论辩,不正是先有论,才可辩吗?” “崔郎君,看来还需要在学业上多花些心思。”谢玄依旧不客气。 崔珩无意与他继续辩驳,他虽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世家子弟,但也认为他说的有些道理,于是点了点头:“多谢郎君赐教了。” 郗霜华觉得谢玄方才那一番问答精彩至极:“谢郎君方才的问题问得极好,崔五说得亦是不错,论辩本就是各自说出心中见解,谁能说服对方,谁便胜了。” 众人深以为然。 “子衿呢,你怎么看?”王献之挑眉问道。 陈子衿讪讪一笑:“我觉得大家说的都有道理,都对。” 王献之觉得没劲,嘟囔了句:“你倒是谁都不得罪,这论辩有什么意思。” 谢玄又开口道:“看似谁都不得罪,实际亦是一种无为而治,看来陈家女郎颇有些天分,细心钻研一番,或许也可成为行家。” “谢郎君谬赞了。” …… 论辩本就如此,大家各自说出自己的看法和依据,几番切磋下来,时间竟然过得飞快。 “不如出去走走?”用过了午饭后,郗云华提议道,“正值好春光,置身山水间,吸收天地之灵气,岂不是更有助于开智?” 建康城内素来有着‘春牛首’这一说法,到了春日时节,建康百姓倾城而出,赏阅牛首山风光,再寻二三好友,踏春游乐,真乃快意人生。 “霜华,谢郎君初来建康不久,不如你带着他一同转转?”郗云华安排着。 郗霜华不太确定地看了谢玄一眼:“谢郎君意下如何?” 谢玄倒是没有拒绝,但却说道:“初来建康的应该也不是我一人,不如我们一起结伴而行,如何?” 今日来的大多是建康本地的,他口中说的人,自然是王献之与陈子衿,可能还带上了刚到建康城不久的崔珩。 崔珩看了看天色,刚过了中午,太阳正晒得慌,他抱歉地对郗云华说道:“郗大娘子,我就不去了,在此处等着大家回来吧。” 郗云华也不强求,问了问陈子衿:“子衿,你跟他们一同去吗?” 先前在泰山羊氏的时候,陈子衿随着外祖父早已游览过不少名山大川,牛首山虽然风光秀美,但倒也没有特别吸引她之处。更重要的一点是,她已经看出了郗云华想要撮合郗霜华与谢玄,刻意为两人制造相处机会,若是她再不知趣地跟上去,岂不是太没有眼力见识了? 想到这,她摇摇头:“我觉得此处风光也不错,我也就在此处等着吧。” -- 第29页 “我不喜欢爬山,怕出汗。”王献之素来也有午间小憩的习惯,“表姐,我去寻个厢房睡一会儿,吃午点心的时候再喊我。” 一切都正合心意,郗云华十分满意:“行,那你们就在这稍作休息,我去看看午点心准备的怎么样了,特地让人做了乳酪。” 谢玄看了陈子衿一眼:“真不去?” “不了不了。”陈子衿忙推辞道,“我这几天头有些晕,晒了太阳会更晕,你们快去吧,别耽误了,表嫂家的乳酪堪称一绝,一会儿回来正好品尝。” 谢玄也不再继续说话,既然刚才已经答应了,也只好随着郗霜华走出了门。 刚出了门,郗霜华便问道:“谢郎君,你和子衿很熟吗?” 谢玄想到那日她口中的“不熟”,此刻倒也没有拆台,面上看不出任何波澜:“谈不上,她和我家长姐倒能算得上闺中密友,从前常来谢家。” “原来如此,我见你对她颇有些不同,还以为你们是好友呢。”听他这么一说,郗霜华一颗提着的心稍稍放下了。 她又感慨:“子衿生得那么美,我还以为早就定亲了,没想到跟我一样,拖到了现在。听闻她也递了名册去宫里,看来是不急着嫁人了呢。” “此话怎讲?”谢玄停住了脚步。 郗霜华以为是在问她的事,垂着眼回道:“上个月,太后娘娘宣了旨,说要在建康城各家士族中选几位女史入宫伴读,教导宫中女郎规矩,若中选了,便可不依循那晋律,十七不嫁,长吏配之。” “原来是这样。”谢玄点点头,这个消息让他莫名有些高兴,顺嘴问了句“郗女郎也递了名册吗?我还以为,向你提亲的人多不胜数。” 郗霜华这样的家世,倒是没有必要去做女官,除非,她想要入后宫。 “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亦需门当户对。”郗霜华见他提起这事,不禁有些羞涩,“我阿耶说,王谢两家子弟,乃世间郎君之佼佼者也,可堪良配。” “可惜,我父母早亡,婚姻大事,只能由我自己做主了。”谢玄笑着说道。 郗霜华倒是知道,但仍然疑惑道:“安石先生是你的叔父,自然会承担起父母之责,替你做主的吧?况且陈郡谢氏这样的家世,自然要寻门当户对的女郎相配,如此门庭便会长盛不衰。” 她记得没错,那日是谢安来寻父亲,说两家有意结亲。 谢玄看着远方:“谢氏如今或许称得上江左高门,但我家中前辈亦是靠自身建功立业,挣得功名,叔父固然期望门当户对,但也允了我自择姻缘。好男儿若有了心爱的女郎,纵然她门庭不高,那便更应该建功立业,成为她的门楣。” 这番言论出说口之后,郗霜华心中对他好感更胜,然而女儿家毕竟娇羞,她不好意思直接开口问他,是否中意自己,只得旁敲侧击:“那谢郎君觉得,怎样的女郎才堪良配?” 这个问题显然又是个玄学,谢玄笑了:“先前献之跟我说,他的两位表姐都十分擅长论道,今日我算是见识到了。” “我可没有给你设套的意思。”郗霜华急忙辩解,“方才听了你一番话语,只是心中好奇,到底怎样的女郎,才是谢郎君心中的良配。” “天下女郎,各有其可爱之处,没有良配不良配,合适不合适这一说。”谢玄似是感慨,“有时候,缘分亦是玄学,若你认定了一人,才会发现,原先所设置的条件,竟都可以统统打破。” 这话说完,他竟没发现,自己的心中早已升腾起阵阵暖意。 原来,心中有了在意的人,竟是这样的感觉。 “走吧,午后太阳太大了,我们还是回去吧。”想到心中在意之人,谢玄也不想浪费时间跟郗霜华在外面闲晃。 此刻确实有点热,郗霜华的脸颊被太阳晒得有些泛红,今日她听完谢玄一番言论,心中更是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如此郎君,确实堪称谢家之宝树。 而在郗家庄园内,上午还是论辩,下午则在掷色子。 原本王献之倒是想好好睡个午觉,谁知道陈子衿在屋内找到了一盒色子,竟然问崔珩要不要掷色子玩,这话被他听见了,想起自己已经许久没有掷色子,一时心痒难耐,三个人便玩了起来。 谢玄和郗霜华回来的时候,只见三个脑袋聚在一起。 郗霜华笑了:“我说什么东西能将献之表弟的瞌睡虫给赶跑,原来竟在这里掷色子,你们赌注是什么?” 崔珩答道:“没想到子衿竟然是掷色子的高手,王郎君若是再跟她玩下去,只怕身上的衣裳都要输光了回去。” 郗霜华平日里跟王献之斗嘴最凶,她还没怎么见这位混世小魔头吃过亏,听了这话连连拍手叫好:“子衿,这回赌什么,我给你加些筹码,我赌你赢。” 王献之没想到,自己自诩是掷色高手,今日竟然在陈子衿手上败阵,恨恨地说道:“那就最后玩一把,掷五个黑色。” 陈子衿按住他:“咦,先说好,你输了怎么办。” “按之前说的,一百金珠!” “我可不要你的金珠,这样吧,若是你输了,你需得为我做一件事,这件事我暂时还没想好,先存着。” 王献之想了想,左右自己不亏,点点头:“行,答应你,但若是你输了,明日就收拾东西跟我回家。” -- 第30页 陈子衿先掷,五个黑色确实有些难度,她扔出了四个黑色,倒也还算不错。 “哈哈,你可输定了。”见她没有掷出五个黑色,王献之有些得意地笑了。 结果轮到自己,只有一个黑色。 “你也不过如此嘛。”陈子衿回敬道。 “我试试?”谢玄将色子捡起来。 “且慢——”王献之问道,“这位郎君,你拿什么做赌注?” 今日出门也没带什么值钱的物件,谢玄想了想:“那就按你们的规矩来,若输了,我也答应你们一个条件吧。” 说罢,他一把扔出五个黑色。 这不是故意的吧? 陈子衿与王献之倒是都看呆了,玩到现在,还没有谁能一下子掷色子掷出五个黑色的。 “谢郎君赢了。”崔珩宣布。 王献之放声大笑:“陈子衿,你快回家收拾行李跟我走吧。” 陈子衿不解:“凭什么,又不是你赢了。” 王献之得意道:“谢玄是我的兄弟,他本来就是来助我的,他赢了便是我赢了。” “真是歪理。”陈子衿一脸无语。 “乳酪做好了,快过来吃吧。”郗云华冲着几个人喊道。 几个人连忙起身往外走,谢玄刻意放慢脚步,跟着陈子衿一起走在最后头。 压低了嗓音问道:“方才我赢了,你是不是该跟我走?” 第16章 他不像个好人 ====================== 郗家庄园里的这位厨娘是从上北跟着一道来江东的,一手奶酪做得极为可口,所有人赞誉连连,一边品尝美味点心,一边又回忆起北方的生活来。 聊着聊着,竟然又过了一个多时辰。 见时候不早,想着回城还需要些时间,郗云华也没有过多挽留,只客气地说了句下回定要再邀大家同来玩乐,于是众人便三三两两地乘车回去了。 陈子衿被郗云华安排去送崔珩离开,经过了一日的相处,她觉得崔珩身上的脂粉味虽然有些浓厚,但倒也算得上好相处。 只是,她着实不喜欢崔小郎这一款的… “有劳了。”崔珩上车前,朝她行了个礼,“今日能够结识子衿,倒是真的不虚此行了。” “哪里,崔郎君谬赞了。”陈子衿亦是说了些赞赏之词,便将崔五郎客客气气地送走了。 看着崔珩小心翼翼地撩开帘子进了车,临别前又朝着郗家庄园的某处深深望了一眼,陈子衿心中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 恐怕,是要辜负了表嫂的一番美意,崔珩似乎,对她也没那方面的意思。 一转头,却见谢玄正站在自己身后。 原来方才,崔珩看的竟然是他。 得出了这一结论之后,陈子衿觉得自己仿佛参透了什么天机,只有她知道,而谢玄并不知道,忽然觉得心情大好。 “可有时间一道走走?”他问道,“这会儿太阳快下山了,应该不会晒人了,我瞧着你掷色子的时候倒不头晕,精神十足。在屋子里闷了一天,也该出来活动活动才好。” 陈子衿这才想起,今日他第一次邀她同游牛首山时,自己就找了一个拙劣的借口,说晒了太阳会头晕,这会儿到了日暮时分,确实不太好再找同样的理由推辞。 于是十分痛快地应承了下来。 两人没走远,只是在郗家庄园外围溜达而已。 “我看那崔珩,学业不精,倒是十分善于撩人。”谢玄忽然来了这一句。 想起他才认识陈子衿一天,就那样亲密地叫她的名字,谢玄又补充了一句:“一副轻浪荡的做派,不像个好人。” 陈子衿想到今日他竟当众为难崔珩,又回忆起先前在始宁县,对自己一番批评,心中不免有些愤愤不平,于是便替崔珩辩解了几句:“我觉得崔五郎人挺好的,至少谦逊有礼。” 她是什么眼光?谢玄有些错愕:“涂脂抹粉,一点世家郎君的模样都没有,你哪里看出来他不错?” “他只不过是仰慕你的风采,想要与你结交罢了,你就算不喜欢别人亲近,倒也没有必要当众叫人难堪。” “况且,涂脂抹粉又怎么了,你原先不也整日佩戴香囊?时下风气便是这样,这也不是你为难别人的理由。” 听她句句话都在维护那崔珩,又想到了郗云华今日隐晦的暗示,似乎有意为他们两牵线搭桥,谢玄倒是气得笑了:“陈子衿,我以为来了建康,你的眼界总会更高些,看不上我谢家,总得找个比我更好的,这才能让我心服口服吧?崔珩与你,哪里相配了?” “崔五郎与我不配?那谁与我配,你吗?” 被他一激,陈子衿也是话赶话,此话说出口,竟然没有察觉到谢玄眼中的怒气。 “你不是递了名册要入宫做女史,怎么又一副急着给自己找下家的模样。”谢玄的眼眸变得深沉,“陈子衿,你究竟是什么想法?” 见他这逼问的态度有些紧,连带着两人的距离也在慢慢靠近,陈子衿不由得想起那日在厢房中撞见他时候的模样。 那是她未曾见过的模样。 未知的事物总是危险,她真的还不够了解他! “我没有什么想法。”陈子衿往后退了两步,有意拉开两人的距离:“谢郎君这话说的,难道连我交什么朋友和什么人来往,也要管吗?” -- 第31页 谢玄嗓音低沉,语气带着些压迫感:“不许将竹沥香送给崔珩。” 陈子衿面露难色:“可、可是今日我已经答应了崔郎君,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 听她这话,谢玄质问道:“这时候想起来要说话算话,那为何你对我说过的话,都能轻易不算话了?” “我没有!” “你有。”谢玄背着光,就站在她身前,“也许去年乞巧夜,我们换一种相遇方式,就不是如今这模样了。” 他深深地望着她,第一次认真地念出她的名字:“子衿,其实我有一句话想对你说。” 陈子衿忙制止他:“抱歉,我却不太想听。” 那个大雪纷飞的日子,他也是这样的语气,说是有话要讲,其实不过是站在高处对她指指点点,那时她为了躲避嫁到陆家,不得不按捺着脾气听他一顿数落。 如今,她一身自由,何必再受他折辱?反正他也说不出什么好话来,她选择不听,总可以了吧? “你究竟是不敢,还是不愿意接受我的心意?” 没头没脑地忽然冒了这样一句话,陈子衿心中不太确定他是什么意思,但只听字面,倒是有些暧昧。 他莫不是,在向她表明心迹吧。 这个想法出现在脑子里,让她也慌了阵脚:“我说过了,绝不可能做妾。” “我没有说让你做妾。”谢玄耐着性子解释。 陈子衿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难道,你竟然是想……” 谢玄看着她,微微点了点头:“那你愿意吗?” “自然不愿意!”她断然拒绝,“我阿娘十月怀胎,辛辛苦苦将我生下,为了我自己的命都丢了,我来这人世间必然要好好走一遭,才对得起她的生育之恩。” 谢玄倒是糊涂了,怎么这又跟她的阿娘扯上关系了? 陈子衿看着他:“让我做你的外室,更是想都别想。” 这话说完,谢玄才知道她是彻头彻尾地误会了他的意思,问道:“难道你以为,我想让你做我的外室?我在你的心中,竟然是这样的形象?” “不然呢,你以为自己是怎样的形象?”陈子衿打定主意让他死了这条心,语气也硬了起来,“乞巧夜初遇,你就言辞暗讽我为红颜祸水,之后在后溪垂钓,雪中送点心,你更是接二连三地嘲讽我,今日崔珩不过是露出了些许讨好你的意思,你竟当众令他难堪。也许你们王谢子弟身来高贵,不是我们能够比拟的,但今日我也把话跟你说清楚了,我并无高攀你的意思。” “原来,你竟是这样看我。”谢玄看着她眼中充满着防备,那眼神灼灼,似乎要将他的心烧出一个洞来,心口突然痛了一下。 陈子衿并未察觉他脸色异样:“你不过是将我视为可以豢养控制的金丝雀而已,又怎么会对我付出真心呢?不过是那时觉得我整日追在你身后,忽然有一天不追捧着你了,心中接受不了这样的落差罢了,你一定是觉得,自己芝兰玉树美名在外,全天下的女郎看见你都应该连路都走不动,你说一句要纳她们做妾,就上赶着把自己塞进花轿,争先恐后入你谢家门第。” 听完她这一番话,谢玄陷入了许久的沉默,陈子衿见他垂着脸不说话,心中也暗暗忧虑,是不是今日这些话说得有些重了。 他抬起头,重新凝视着她的脸庞,“我没有让你做外室的意思,原先说出让你做妾的话,也不过是因为,谢家和陈家门第着实相差悬殊,那时候你的父亲,恨不得将你立刻送到高门大户的模样,我们皆是看在眼里,又怎会不知道他所求何事,但他要的东西,谢家给不了他,因此,我才颇多顾虑。” 原本还心怀愧疚,听完这番话,陈子衿冷笑着为他鼓掌:“谢玄,你也终于说出自己的真心话了,从头到尾,无论是我还是我阿耶,你都看不起。怎么,如今发现我已经脱离陈家,还有个清流世家出身的外祖,又对我另眼相看了?” “不接受我的心意,莫非你真看上了崔珩,你难道看不出,他并配不上你。”谢玄有些愠怒,但话还没有说完,又被陈子衿打断。 她的拒绝一次比一次坚定:“娶妻讲究门当户对,纳妾在于情投意合,我们两不相靠。谢郎君的心意太过于沉重了,子衿身世如浮萍,朝夕漂流,自己都不知道未来在何处,承载不了这番沉重的心意,谢郎君,还是将它交由合适的女郎吧。” 谢玄的神色有些悲哀,他十几年来,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心动,之后的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思虑重重,却被眼前的人无情拒绝。 他试图从她的脸上察觉出一些其他的情绪,或者她不敢接受这样大胆的表白?或者她对嫁入谢家这样的高门大户颇有顾虑?又或者,因为她知道了郗家有意结亲,感到为难? 然而都没有,他只在她的脸上看到了清楚的拒绝。 以及波澜不惊的平静。 回应他的,唯有长久的沉默。 原来,这就是她的答案。 --------------------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追心上人,路漫漫而远兮。 第17章 一朝得以入宫 ====================== 升平三年,暮春时节。褚太后忽然下旨,表示她有意从建康世家女郎中,挑选合适的几位入宫为女官。 太后此举在朝中上下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 第32页 有人质疑,太后既已还政两年,而皇帝的内廷也已有何皇后打理,为何她还要如此大张旗鼓地甄选女官?这事儿难道不应该由皇后主导吗? 也有人认为,皇帝年少,何皇后亦是稚嫩,太后虽不再垂帘听政,但仍然心中担忧晋室未来,况且此时皇帝后宫仅何皇后一人,太后身边难免缺乏得力助手,故而下令选召女官,为她分忧。 又鉴于何皇后已入宫两年,但仍然无所出,众世家不免揣测,难不成,太后这是变着法子要给皇帝选妃嫔了?于是纷纷将族中女郎的名册送到宫中,以期能够博得太后青睐。 然而令众人没有想到的是,太后挑出的四名女郎竟然没有一人陪伴皇帝身侧伺候。 “子衿,虽然你自小聪慧玲珑,但入了宫中,仍然要时刻记得谨言慎行。”舅舅将她送到建康宫门外,仍是不放心地细心叮嘱道,“你的事我已经同太后说过,若是她问起你阿耶阿娘,只管照实回答,太后仁慈,不会因此为难你的。” “放心吧舅舅,我知道的。” “多加小心,若有什么事,记得跟家里说。” 羊楷说完之后,就同外甥女道别了,陈子衿抬眼看着这座巍峨雄壮的宫殿,竟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命运何其玄妙,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会来到这里。 高墙深宫里,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她不想猜测,她既然做出了选择,就不会后悔。 建康宫外不时有几辆马车来回,原来是其他中选的女郎,一同来入宫觐见。 “崔家女郎,庾家女郎,郗家女郎,还有陈家女郎,可是都来齐了?”前来迎接她们的宫人挨个确认身份。 确定四人都到了之后,那名宫人对她们说道:“几位女郎,烦请跟着走吧。” 穿过重重宫阙,一行人来到了徽音殿。 “启禀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四位女郎已在外等候。”那位领着她们四人前来的宫人,此刻虽站在门外,但语气和态度恭敬,仿若太后就在眼前。 屋里许久没有传来回应,过了一会儿,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太后娘娘宣四位女郎进殿内说话。” 随后,几位女郎进了内殿,重重帷幔之后,依稀可见褚太后的身影,她正端坐在殿内。四人恭敬地向这两位晋室最尊贵的女子行了跪拜礼,却都不敢抬头,只是静静等待着下一步旨意。 四下静谧之时,只听得褚太后悠然开口:“起来吧,到哀家跟前来说话。” 走近了,陈子衿才得以窥见太后真容,她虽然面容严肃,但却有一张和善的脸庞,保养得当叫人猜不出真实的年纪,而在太后一旁坐着的皇后正缓缓饮茶,看着更是端庄娴雅,举止之间自成一派风韵,确有中宫之仪。 “你们几个,是哀家亲自挑出来的,都能称得上建康城中的上品女郎,自此之后,在宫中行事,还望你们能够不负哀家的期望,协同哀家与皇后,共同为皇帝将这内廷管理妥善。” 太后威严,嗓音响起,又开口道:“今日你们初次进宫,哀家准备了些糕点,婉宁,你拿到几位女郎面前,让她们平分了吧。” 婉宁端着一盘精巧的点心来到几人面前,笑着对她们四人说道:“这是太后平日里最喜欢的糕点,今日你们能够得此赏赐,还望日后能够谨记女官的本分,尽力协助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如此,这里有六块点心,四位女郎不如商量看看,如何分配吧?” 显然,太后是想看看她们,将如何处理此事了。 “我今日早上用的饭有些多,眼下只吃一块便好,几位姐妹将剩下的分了,可好?”四人中的一位,率先开口。 “此乃太后娘娘赏赐给我们四人的点心,断然不能厚此薄彼,不如我们一人一块,然后将剩余的两块各自对半切开,每人再分得半块,大家觉得意下如何?”另一人也紧随其后说道。 那两人说的,也倒都是比较妥帖的方式。 郗霜华见陈子衿没有开口,略微思考了一番:“不如我们一人一块,剩下的两块赠与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身边伺候的娘子吧,大家既同在内廷中,今后也算得上是一家人了。” “子衿,你觉得呢?”见陈子衿没有开口,郗霜华又问了问。 另外三位女郎都已经发表过自己的看法,因此众人的注意力,也都集中在了一言未发的陈子衿身上。 太后绝不可能无缘无故给四个人准备六份点心,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对她们几个人的考察,但是,太后究竟想考察她们什么呢? 第一位女郎宽厚谦虚,主动减少自己分得的点心,让别人多吃一些,第二位女郎讲究公平公正,谁都不吃亏。 屋内除去她们四人,皇后和太后的身边各自站着一个宫人,郗霜华此举倒也算得上是合情合理,在这样的情况下,最后一个回答的,倒是陷入了难题。 眼下三个人各执一词,若是她赞同了其中某一位的意见,无形之中便就是否定了其他两人,但她若是再提出一种新的方式,四人不免又要一番论辩,就看,谁能够说服谁。 想到这里,她顿时明白了什么。 到现在为止,皇后娘娘还没开口呢,而且太后方才已经暗示过她们,此后要协助太后与皇后,于是她不假思索,大方说出自己的看法。 -- 第33页 “臣等感恩太后娘娘恩典,入宫第一日便得了太后赏赐,但我们不过四人,盘里却有六块点心,唯恐分配不均,反倒辜负了太后娘娘一番心意,不若请皇后娘娘为臣等分配,不知是否妥当?” 太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皇后虽有些意外,但也笑着回道:“果然是母后千挑万选出来的,几位女郎不仅才貌双全,为人处事也都妥当,婉宁,不如你去后面再取些点心来,今日在徽音殿中伺候的,都一道分食吧。” “谢太后娘娘,谢皇后娘娘。”四人恭敬地又拜了一拜。 如此这般,一屋子女郎,无论身份高低,都得了太后与皇后的旨意,一道在殿内高高兴兴地吃着点心。 原本肃穆的气氛,顿时变得热闹了起来。 “你便是陈子衿?”太后唤了她到跟前来,“先前看过你作的文章,女儿家有这般阅历与才情的,实属难得。没有想到,你阿耶陈述,虽为七品,倒也知道要送女儿读书。你的家中可还有兄弟姐妹?” 陈子衿放下点心,认真回道:“回禀太后娘娘,臣自小在泰山羊氏外祖家长大,舅舅自幼便亲自教导臣读书写字,臣家中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 太后赞许地点点头:“羊楷素来教子有方,你表兄亦是官至中书郎,如今你也来了宫中,哀家先前听闻了你家中的一些事,今日倒是想做主,赐你改姓,归到泰山羊氏族中,你意下如何?” 陈子衿闻言,心中大受震撼,太后竟然恩赐如此,初次见面,便要拔高她的门第。 然而,她的阿耶当年虽是入赘羊氏,但阿娘却执意要让她跟着姓陈。再说,阿耶尚在人世,她断然改姓,只怕也有诸多不妥之处。 但若是拂了太后的好意,先前她做的那些努力,不就都白费了? 因此她只能回道:“臣感恩太后仁慈,纵然父亲不慈,但女儿不能不孝,臣虽心中不认同父亲的为人处事之道,但改姓一事,臣亦不敢擅自做主。” “倒是个好孩子。”太后由衷地赞赏,“子衿可知,你与皇帝陛下同年而生,哀家就聃儿一个儿子,没福气有个女儿,但今日见你,格外投缘,又想到先前听闻你父亲那般行径,也是真心疼惜你。此事便由哀家做主,也遂了你舅舅的心愿,在羊氏家谱中把你添上,若你愿意继续保留陈姓,倒也无妨。” 陈子衿被太后一番肺腑之言深深感动:“臣何德何能,得太后这般垂怜,今后必然竭尽所能,为太后娘娘分忧,为皇后娘娘分忧。” 随后,太后和皇后又与其他三位女郎闲聊了几句,点心也用完了,彼此之间也熟悉了不少,太后便对这四人做了详细的安排。 崔家和庾家的两个女郎为女史,今后主要协助教导宫中女子的言行举止,郗霜华则跟着皇后,作为中宫掌事,助皇后撰写宣达各类中宫文书。 陈子衿今日的一番表现格外出众,自然毫无意外地得到了太后青睐,得以留在徽音殿,伴太后左右侍从。 但太后身边已有婉宁,她十分能干,办事甚为妥帖,因而陈子衿倒也无需像婉宁一样,随时随地跟在太后身旁。 褚太后赐了她女尚书的官位,无事召她的时候,陈子衿便在内廷的藏书阁内,整理归档各类内廷的文书,顺便将一些已经破损的书籍进行简单的修缮。 此后的几个月,她日日书香相伴,沉浸其中,忽然觉得,便是能够这样过一辈子,倒真是她的福气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太后表姑我让你帮我助攻不是让你叫她搞事业啊,我又消失一章?! 第18章 他真实的样子 ====================== 建康城入了夏之后,便像是个火炉一般,将白昼的热气全都吸收聚集,入夜了之后还在释放余热。听婉宁说,太后娘娘近日来夜里也总热醒。 冰鉴虽好,但是冰块化得快,太后不是奢靡享乐之人,通常只有在大伏天热得实在不行的时候,才会用它,且一整夜只换一次冰块。婉宁看着发愁,陈子衿听了之后亦是一直放在心上,太后对她不错,她自然也是格外上心。 思索了好几日之后,她托匠人将一批玉石雕刻成薄薄的片状,在每片玉石的边上又钻了小孔,再亲自一片片缝合相连,为太后做了一张玉石席,又关照婉宁,在太后入睡前,取热水将这玉石席细细擦拭一遍,便可更快降温。 果然,太后得了这玉石席之后,果然睡得安稳多了,她倒没想到,陈子衿竟然还有这般心思和手艺,心中对她也越发喜爱,暗中感慨,果然是能够入她外甥眼的人。 恰逢今日谢玄进宫,褚太后准了婉宁的假,因此便召来陈子衿在左右伺候。 “舅舅上回来跟哀家说了家里几个郎君的事,也就你,到现在还没个定数。”褚太后叹了口气,“听闻郗家有意与谢家结亲,你可曾见过他家女郎?” 陈子衿正在太后一侧给她摇扇子,谢玄不知道该不该在她面前提起这个话题,只得喝了一口凉茶。 原本以为就是普通的凉茶,没想到入口之后顿感口中清凉,他忙引开话题:“太后娘娘这是什么茶?竟然如此清凉可口。” 褚太后看了一眼陈子衿:“子衿,既是你做的,你来跟谢小郎说说吧。” 陈子衿回道:“回谢郎君话,此茶是忍冬花晒干之后煮出来的,凉了之后还加了些银丹草。” -- 第34页 褚太后微微一笑:“子衿有一颗七窍玲珑心,知道哀家怕热,花了不少心思,前些日子还给哀家做了一张玉石席,夜里睡在上面,也不觉得燥热了,哀家这几日,连冰鉴都用不上了。” 姑侄俩聊了一会儿,褚太后又问道:“先前你说,给你阿耶阿娘迁墓合葬一事,可都办妥了?” 谢玄点点头:“已经都处理妥当了,明年祭拜父母的时候,也不需两地奔波了。” “你叔父既已出山,之后家中的事情便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他也是为了你之后考虑,才想着将你的亲事早日定下来。”褚太后不知为何,又将这个话题引了回来,“阿遏心中可是已经有了中意的女郎,所以才一再推辞?” 这话说出来,在场的三个人都沉默了。 “我已经应了王珣,随他一同前去军中。”谢玄答道,“郎君还是应当以建功立业为先,定亲一事,还是等一切稳定了之后再议。” “只怕你耗得起,人家女郎耗不起。”褚太后似乎意有所指,“对了,子衿,说起来,你和阿遏也是同岁,哀家正好问问你,若是你的话,可会愿意等一个人这么久?” 陈子衿不疑有他,认真回答:“若是两人心意相通,又岂会急在一时。” 褚太后手一摊:“好吧,哀家是不懂现在的孩子是怎么想的了,你们俩都已经十七,也都不着急,那哀家大概也明白,聃儿是是什么想法了。” “母后怎么又说起朕了?”刚说完,司马聃挑开帷幔,探出半个身子,“今日徽音殿好热闹,幼度也在?” 谢玄与陈子衿起身,朝皇帝行了礼。 “三只小兔子今日齐全了。”褚太后见他们三个今日齐聚,不知为何心中忽然欢喜起来,她只得司马聃这一个儿子,先帝又去得早,她多年来小心谨慎,抱着两岁的司马聃一路走来,如今总算是看到些希望。垂帘听政,她又何尝不惶恐忧虑,这些年其实全靠一股劲在硬撑。 多子多孙的天伦之乐,对于身居高位的太后来说,竟是一种奢求。 “幼度,可要留下一道用膳?”聊了一会儿之后,司马聃也是难得这么开心,“朕命人去取一壶好酒,你我小酌一番,如何?” 褚太后摇摇头:“阿遏从不饮酒,就不要勉强他了吧。” “这是为何?” 司马聃有些不解。 谢玄解释道:“臣的父亲一生最爱饮酒,还因醉酒闹过不少笑话,臣每每闻见酒香便会忍不住想起父亲,想到儿时种种。父亲过世之后,臣便发誓,永不饮酒。” 他面色平静,司马聃也不再勉强。 倒是陈子衿,颇有些意外。 难怪,每次在集会或筵席上,他总是一个人坐着喝茶,别人举杯,他都是以茶代酒,原先她还以为,是他故作清高看不起其他人,竟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段缘故。 “皇上,太后,臣就先行告退了。”见皇帝来了,自己也不便在场,谢玄便主动告辞。 褚太后点点头:“子衿,你替哀家送一送谢小郎吧。” “原来你就是子衿。”司马聃听见这个名字,不由得多看了陈子衿几眼,刚才一进门,他察觉母后身边伺候的人竟然不是婉宁,又想到皇后最近提到这个名字的频率也有些高,不禁脱口而出。 “回陛下,正是臣。”陈子衿恭敬地回答了皇帝之后,也对着两位行了拜别礼,“谢郎君,这边请吧。” “怎么了?”那两人出门之后,太后有些好奇地看着儿子,“你怎么忽然问起子衿,可是谁跟你提过她?” 司马聃颔首道:“皇后这几日说,太后宫中来了个妙人,才貌品性样样具佳,她过段日子要办宫宴,便说要寻母后来借个人,又怕太后身边离不了她,让朕替她敲敲边鼓。” 褚太后笑了:“皇后这倒是跟哀家见外了,跟哀家直说就行了,何必还要劳烦皇帝陛下跑这一趟。” “那看来是朕平日里来母后这边少了。”司马聃感慨,“如今母后宫里添了新人,朕竟然也不认得,看来往后,还需多多来这徽音殿了。” 褚太后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出了徽音殿,谢玄与陈子衿皆是沉默,两人一路往前走着。 “就送到这吧,不必走远了。”谢玄对转头对她说道。 陈子衿摇摇头:“无事,既然是太后娘娘的吩咐,谢郎君便让我将你送到宫门口吧。” 眼下离宫门口还有段距离,谢玄便自然而然地问道:“宫中生活可还适应?” 陈子衿点点头:“比我想象中的要好一些,我以为后宫之中风云诡谲,但太后娘娘对我很好。” 忽而她笑了起来:“竟然比我从前在陈家的时候要好。” “陈家那边,可还与你有过联系?” “不曾联系,他们大概还不知道我的近况,我来了建康之后,我阿耶一封信也没有来过,想来,他也已经当作没有我这个女儿了吧。”陈子衿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但是我说过的话,不会作废,陈子佩还欠我一条命,总有一天,她需要给我一个交待,给死去的冬青一个交代。” 两人缓缓走着,竟然能够像朋友一样平和的聊天,这让陈子衿也有些意外,原本她以为,在她拒绝了谢玄的示好之后,他会从自己的世界里消失,没想到,才过了几日,竟又发现,褚太后还是他的表姐,往后宫中来往,必然也是常事了。 -- 第35页 “方才听你说,打算去军中,可是真的?”陈子衿问道。 谢玄点点头:“不错,叔父也正有此意,桓温帐中还有职务空缺,我跟王珣一道,同去历练一番也是好的。” “甚好,甚好。” 陈子衿果真将他送到了宫门口,看着他上了车离去,这才重回徽音殿,待她回去的时候,司马聃已经离开,只留了褚太后一人。 “阿遏已经走了吧。”褚太后问道。 “是,臣将谢小郎送到了宫门外,看着他上车之后才回来的。” “阿遏小的时候也是个活泼热闹的性子。”褚太后叹息道,“可怜他父母早亡,这孩子的心思细腻,许多话藏在心中也不肯跟人说,看上去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其实,他比谁都要心软。” 陈子衿也不过多隐瞒,回了太后的话:“臣先前在始宁县,与谢郎君有过数面之缘,确实觉得他颇有些自傲,但今日才晓得,原来其中还有这些缘故。” “子衿觉得,谢郎君和郗家小娘子,可是般配?” 她欲言又止,此刻说出般配,便应该能顺了太后的意,也不用再继续这个话题,但是她偏偏说不出口。 于是只能推辞:“婚姻之事,当从父母之命,并非臣能够妄议的。” 褚太后面色有些悲悯:“是啊,但可怜阿遏再也没有父母了,他又如何能够从命呢,他又该从谁的命呢?” 所有的记忆,回到了那个乞巧节的夜晚,陈子衿这才将所有的事情串联在一起想明白。 她小心翼翼地询问:“那……谢郎君的父母,是何时故去的?” “去年清明前后吧。”褚太后长叹一口气,“大舅舅是卒在豫州刺史任上,之后朝廷又追封了他镇西将军,谢家几个舅舅,均是为了司马家死的死,伤的伤。四个舅舅,如今也就只剩三舅能够辅佐我司马氏一族了。” 原来那个时候,他父亲新丧,难怪初次见面之时,他会说出那番话。 想来,应该也不是故意。 而再算算日子,今年鸡笼山道场再遇,应该就是他父亲的祭日前后吧。 那天,他的心情应该很不好吧。 与谢玄的过往,在陈子衿的脑海里一桩桩浮现,她忽然发现,自己一直以为谢玄傲慢自负,看不起他人,因此心中对他格外排斥。 如今看来,他并非自傲,但自己,确是真的心存偏见。 褚太后与陈子衿,二人皆是面色凝重,各自有各自的心事。 一直在外北伐的桓温,似乎要回建康了,这一次,他又要给司马家,带来怎么样的风雨呢?褚太后望着窗外发呆。 第19章 逐渐对他改观 ====================== 转眼便到了大伏天,夏日的午后总是令人昏昏欲睡,难得褚太后颇有雅兴,用过了午饭之后命陈子衿在书阁内寻了一本书,半靠在榻上细细阅读了起来。 今日的天气实在太热,冰鉴散发出的凉气似乎没什么太大的作用。 陈子衿想了个法子,将冰鉴移到了太后的身侧,自己站在冰鉴的一侧为太后摇扇子,冰鉴内腾腾的凉气,顺着微风缓缓吹向太后,倒也消解了不少夏日灼热。 褚太后觉得舒适极了,便多看了一会儿书,看着陈子衿年轻的脸庞,似乎颇为感慨:“哀家忽然想起,初次临朝摄政的时候,不过二十出头,如今一晃眼,又是十多年过去了,光阴不饶人,哀家已经老了。” 听了这话,陈子衿真心赞誉道:“太后娘娘这是说的什么话,您一点也不老,太后娘娘之美,不仅仅在于容貌,更在于才学,在于胸襟,天下间哪个女郎能与太后相并论?是可是这天底下独一份的美。” “你这说的,倒叫哀家赧颜。”太后虽然这么说,但心中亦是十分高兴。 还不等陈子衿继续开口,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通报:“启禀太后娘娘,荆州有急奏来报。” 陈子衿看向太后,以眼神确认是否让那人进殿内来,褚太后将书阖上,缓缓点了点头。 那人端着一个木匣子,恭敬地朝太后行礼:“启禀太后娘娘,大将军已回荆州,贼人都已悉数剿灭,特让小人前来,将此物赠与太后。” 陈子衿得了太后的意思,上前去接过了那人手中的木匣子,但却十分古怪,这匣子沉甸甸的,靠近了还有异常的臭味。 “大将军可跟你说过,这里头装的是何物?”陈子衿将匣子捧着呈到了太后面前,太后亦是闻见了这怪异的臭味,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那人摇摇头:“大将军说了,必须由太后娘娘亲自打开,说除了这贺礼之外,里头还有一封信函,太后读了便可知道。” 说罢,又上前几步,将木匣子的钥匙呈上。 陈子衿双手捧着木匣子,褚太后亲自接过了钥匙,缓缓将那木匣子打开。 里面赫然呈着两颗人头。 陈子衿的手在颤抖,木匣子打开的那一瞬间,更为浓厚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这两颗人头不知道在路上颠簸了多久,只看一眼,都让人心中发怵。 两颗人头的中间,夹着一封信,上面似乎还沾染着血迹,不知道来自何处。 “太后娘娘,谢小郎来了。”门外的宫人恰好来报。 “让阿遏一道进来吧。”太后吩咐了之后,对陈子衿说,“别捧着了,怪瘆人的,放到那边去吧。” -- 第36页 陈子衿颔首:“待臣将匣子放下之后,再为太后娘娘取出这封信函。” 地上跪着着的那人正是桓温帐中之徒,他也没想到,大将军居然千里迢迢送了两颗人头来建康,纵然这大夏天里,也让人背后渗出冷汗。 谢玄恰巧此时正好踏入殿内,只见陈子衿一张脸惨白,手里正捧着个木匣子,里头的两颗人头,东倒西歪地躺着,还能看见脖子连接处的刀口。 “这是……”他有些诧异,看着褚太后。 褚太后方才也被这木匣子内的人头震撼,然而此时已经平和下来,冷冷一笑:“这是大将军送给哀家的贺礼,千里迢迢,倒真是有心了。” 怕那信函污了太后的手,陈子衿经太后允许,拆开了信细细阅读了起来。 匣子内的人头,一颗来自蛮贼文卢,一颗来自妖贼李弘。 褚太后道:“回去告诉你家大将军,这两颗人头哀家不是很满意,他虽剿贼有功,然司隶、豫州、青州、兖州等地再次失陷,还望大将军能够拿出更多的魄力,好好震慑一下北方。” 又对陈子衿吩咐道:“子衿,将这两颗头颅丢出去吧。” 陈子衿心中舒出一口气,她知道太后这是给自己离殿去清洗一番的理由,于是抱着那木匣子走出殿外,交给了宫人,便去洗手。 她素来听闻桓温在外的名声,只知道此人对北伐格外热衷,最初北伐的时候确实收复了不少失地,然而连年征战,已经造成国库虚空,近几年来,更是接连失利。 洗了好几遍,但是仍然感觉手上有血腥味,大概是抱着匣子的时候,不小心衣裙上沾到了气味,陈子衿只得暂时先回殿内,等太后没有其他吩咐之后,她再回去换身衣服。 “大将军不肯还朝,执意继续北上。”褚太后的嗓音响起,“哀家早就知道桓温不会善罢甘休,之前他提出迁都,重回北地,被哀家拒了之后,故而今日才送来这两颗人头。” “接了太后的密信,叔父既已决定出山,不如我陪着他一道,去桓温帐中看看,他究竟想要玩什么花样?”谢玄的眉头也拧紧,“大将军不满足偏安,倒是一片赤诚之心为晋室,但不养百姓,只是征战,如何能够取胜?” “只怕桓温求的不是收复北地,而是想在北方重新建立朝政吧。”褚太后与桓温交手多年,对于他心中所想,早就十分清楚,眼下他尚且安分地做个大将军,而没有觊觎帝位,只不过还没寻到一个合适的借口罢了。 谢玄将怀中的书册呈上:“对了,太后娘娘前些日子让我寻来的书册,已经取到了。” 褚太后兴趣缺缺,摆了摆手:“子衿,将这书册暂且存放到藏书阁中吧,今日哀家有些困乏,你替哀家送送谢小郎吧。” 谢玄道:“既然如此,太后娘娘还是好好休息吧,若叔父那边有新的消息,我们再与您商量。” 退出了徽音殿,陈子衿的脸色依然不好。谢玄问道:“可是刚才被那两颗人头吓到了?” 陈子衿心中有些堵着,确实觉得挺恶心,刚才木匣子打开的那一瞬间,她被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和震撼的画面惊得险些晕过去。 所幸她稳住了,才没有殿前失仪。 面对谢玄关切的询问,她倒是诚实地点点头:“着实有些吓人,我还是第一次见。” 她想了想,又问道:“大将军行事作风素来如此吗?” 谢玄摇摇头:“我未同桓温接触过,倒不清楚他是否素来如此,但今日千里迢迢送两颗人头来建康,足以表明他对王室毫无畏惧,肆意妄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那日听你说,你要去的就是桓温帐下?” “是。” “那、你多加小心吧。” 谢玄倒有些意外,他以为上一次,被陈子衿无声地拒绝了之后,两人的相处会格外尴尬,却没有想到,她倒是能毫无顾虑地继续和他相处。 大概,是真的对自己一丝情谊也不存在,才能这样自然吧。 他这么想着,心中不禁替自己悲哀了一会儿。 如今倒是,襄王有心,神女无梦。 “先前,我对你确实有不少偏见,许多事情也误会了你,所以之前才会说出那些话,如果有得罪的地方,我向你道歉。”陈子衿继续说着。 这几日她总是频频回忆起两人相处的过往,才发觉,自己原先只知道斥责谢玄故作清高自傲,却没想到,自己竟也说出许多伤人的言语。 她的侧脸在阳光的照耀下依然秀美柔和,似乎入宫之后,她也改变了不少,美则美矣,却不像从前那样,有很强的攻击性了。 “你今日,倒是像变了一个人。”谢玄浅笑,不觉氛围也轻松了起来,“早知道你这般不经吓,也不劳大将军出手,我亲自送你两颗人头就是了。” 说罢,他想起了什么似的:“你先前说过的,要查出你那婢女死亡的真相,此事确实与你的妹妹脱不了关系。” 陈子衿睁大了眼:“你怎么知道?” “我人在建康有些不便,于是托了我二哥替我查探,他颇有些手段,故意寻了个由头去始宁县翻查卷宗,以此案疑点颇多为由,要求县令重查此事。”似乎怕陈子衿担心,陈述又要想什么其他法子保全陈子佩,谢玄又说道,“不过,你不用担心,涉案的乃是县令家婢女,为了避免他不能秉公,这件事会由其他人经手。” -- 第37页 陈子衿心头一热,冬青已经下葬,她手上只有一封陈子佩派人代写的信函,虽然她知道自己一定会让此事有个说法,但却没想到有什么合适的方法,因此才一直耽搁下来。 她甚至想过,等太后与她的感情再深厚些,借着太后的势力直接问责陈子佩。 却没想到,谢玄竟然悄悄在做这件事,处理的比她的法子还好上许多。 她喃喃自语道:“我竟没有想到,你还记得这件事。” 谢玄的神色依旧如常,但口中的话语却更是让她意外:“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 陈子衿觉得嗓子口有些哽咽:“子衿何德何能,有谢郎君如此真心相待。” 见她这副乖巧温顺的模样,与平时的伶牙俐齿不同,谢玄只是笑笑:“你不用觉得心中有负担,无论你是否接受我的心意,我早在心中许诺,一定替你办成这件事。” “那如此,我便将那封信也一道交由谢郎君,虽然不一定有用,但也许能够提供些许线索。”她对谢玄说,“谢郎君可否在此稍等我片刻,我去房中取那信函?” “嗯。” 他指着前方一处树荫处:“我便在那等你回来。” 陈子衿对他展露笑颜,不像从前在始宁县刻意讨好时候的谄媚,也不是前几日集会时避嫌时候的疏离,在这夏日,仿若一捧清冽溪水淌过心头。 竟然叫谢玄的心中泛起丝丝甜蜜。 怎么办呢,就算她不喜欢他,他还是不想放弃。 第20章 何为真心喜欢 ====================== “咦,谢郎君,你怎么会在此地?”郗霜华方才只是看着树下那人有些眼熟,没想到了走近了一看,竟然真的是谢玄。 “好巧,郗女郎。”谢玄礼貌地同她打招呼,“今日得了太后召见,不过这会儿已经准备走了。” “近日来一切可都好?献之可是已经回家了?” 谢玄点点头:“对,过些日子,他应该会再来,其他的我倒不太清楚,你可以传信问问他。” 似乎无意与她攀谈,谢玄很快将话题终结,这下郗霜华倒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好了。 她没想到能在宫中再次见到谢玄,这让她有些惊喜。 家中也没有传来任何关于郗谢两家定亲一事的最新消息,但是经过几次见面,谢玄却在她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对他颇有好感,倒不排斥继续发展的可能。 但是自己毕竟是个女郎,表露的过于明显,又怕叫人笑话,但若是什么也不做,这株谢家宝树,不知道还有多少女郎垂涎。 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得试试。 “那我送你去宫门口,可行?”她试探着问了问。 谢玄刚准备拒绝,陈子衿的声音从后方传来:“谢郎君,东西取到了。” 她走上前来,见到了郗霜华,打了声招呼,又将那封信递给谢玄:“如此,就劳烦谢郎君了。” 这两人看似疏离陌生,但不知道为何,每当成双成对的出现时,两人之间的氛围,总有些怪怪的。 郗霜华虽心中好奇,但想到谢玄方才说是得了太后的召见,婉宁告假了还没回来,最近几日宫中都是陈子衿左右伺候着,两人一同出现,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儿。 “恰好我突然有些事务,霜华,能否劳烦你替我送送谢郎君?”陈子衿笑容满面地看着郗霜华,虽是问句,但她却笃定她会答应下来。 郗霜华朝陈子衿点点头:“正巧我是来内廷书阁寻你的呢!这是这个月中宫的文书册子,我去送送谢郎君,那文书就劳烦子衿一同带回去,如何?” 谢玄顿了顿:“不劳两位女郎费心,我来往多了,自然是认得路的。” 说罢,便向二人道别,径自离开了。 望着谢玄的背影,郗霜华觉得有些受伤,待他走远了,她叹了口气:“子衿,你说谢郎君,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陈子衿心里有些虚,刚才她听见了郗霜华提出要送谢玄出去,才故意那么说的,但没想到,谢玄倒是有些生气了。 只不过,他应该不是冲着郗霜华生气的。 于是陈子衿安慰道:“可能世家子弟都有些怪脾气吧,你莫要放在心上,既然他自己走了,可要一同去我那坐坐?” 郗霜华应了声好,两人朝着藏书楼走去。 “子衿,我觉得谢郎君对你,似乎有些不一样。”郗霜华羡慕地说道,“别人同他讲话,都是一副淡然的样子,只有你跟他说话的时候,他才会有一些情绪。” 陈子衿讪讪一笑:“你是说生气的情绪吗?大概是因为,从前我在始宁县得罪过他不少,你那是没听过他是如何数落我的,啧啧啧,那些话听了,心里稍脆弱些的女郎,只怕都要垂泪了。” “谢郎君竟会如此吗?”郗霜华投来诧异的目光,“他素来温文尔雅,也不善言辞,我还以为,他是天性沉默,话语不多呢。” 没想到居然越描越黑,陈子衿想岔开话题,但郗霜华偏偏不放过她:“依我看来,这只怕是你们俩关系好,你才能够见到他这样一面,我同他来往几回,讲过的话最多不超过二十句,他甚至连说话嗓音都没有变化过。” “可能,是我和道韫姐姐相熟的缘故吧。”这个解释,似乎有些苍白。 “你瞧我,只顾着说我自己的事儿,对了,你和崔五怎么样了,后来可有联络?” -- 第38页 提起崔珩,陈子衿想到他那张因为涂脂抹粉而雪白的脸庞,心中觉得有些好笑,但也不便与郗霜华说过多,只能敷衍道:“入宫之后就没再联络了,不知道崔小郎如今在做什么呢。” 郗霜华虽不知道她为什么发笑,但见她笑得脸都红了,无不羡慕道:“我听堂姐说,有意为你相看崔五,崔五虽说内敛了些,但他家父母尚且开明讲理,你若是能够与他结缘,倒也是一桩美事。” 陈子衿忍不住笑出了声:“霜华姐姐,你还是莫要再笑我了。我想,崔五郎应该不会喜欢我的。” “为何?”郗霜华不解,陈子衿的美貌即便是在佳丽云集的建康城,也是格外的引人注目,甚至有时候,她都怀疑谢玄是否也对她颇有好感,崔珩又怎么会不喜欢呢?何况,她不仅空有美貌,才学也是女郎之中出类拔萃的。 否则,如何能够被太后挑中,还留在身旁伺候呢? 她又补充道:“我看论辩那日他对你也是颇为热心,不是还夸赞你用的香了吗?纵然被谢郎君暗暗斥责了一番,但我看崔五倒是没在意,后来还陪着你玩了一下午色子呀?” 崔五郎只怕跟你是情敌呢!陈子衿心中吐出这句话。 然而面上还是神色如常:“多半也没什么希望,罢了罢了,既然入了宫,我也不在意嫁不嫁人,若是太后娘娘不嫌弃,我就一直在她宫中伺候着。” “子衿呀,你真是个实诚的!”郗霜华一边摆弄着藏书阁内的摆件,一边笑道,“你以为,太后甄选女官,考核了德言容功,还要做文章,所有这一切,仅仅只是为了找个人左右伺候吗?” “不是说,让我们协助太后与皇后,共同打理内廷吗?”陈子衿倒没想到还有其他什么隐情,她初来健康不久,对宫中,对各世家了解也不多。 但经由郗霜华这么一说,她倒确实觉得有些奇怪,太后娘娘提出的这些标准,倒不像是选女官,说是为皇帝选妃,为世家子弟择妻,也不过如此了吧。 郗霜华神秘笑了笑:“你且自己想想,为何王谢两家不递女郎的名册?” 陈子衿略微思考:“我想,许是王谢两家门庭已经够高,自然不需要再送家中女郎入宫拔高门第吧。” “宫中已经没有年纪适龄的公主了。”郗霜华再次提示,“太后还为你拔高了门第呢。” 说到这个份上,陈子衿才顿悟:“原来,竟真是如此。” 递交名册来宫里之前,她也曾经怀疑过,何皇后两年未传出有孕的消息,也许是太后有意为皇帝相看合适的妃嫔。 原本还有些犹豫,不过想着自己区区一个末等士族女郎,去四姓人家尚且只能做个妾,若要做皇帝的妃嫔,身份需要何等高贵?她又怎能入得了太后与皇帝的眼?又凭什么去其他世家女郎相较量呢? 但入宫至今,她们中选的四人,没有一个和皇帝有什么联系,那日若不是碰巧遇见,她甚至都没有机会见到皇帝! 甄选女官,若按着家世考量,中选者必然是王谢桓庾四姓家族当先,但这次,四姓家族中也就庾家送来了一个,其余均是二三等士族。 只怕,太后与皇后,可能真的存了心思,好好培养几个人,用来与世家子弟联姻,巩固司马氏权势。 “看破,不说破。”郗霜华继续说道,“不过是各取所需,你我都已经十七,寻常人家的女郎早就已经嫁人生子了,若能因为做了这女尚书,为自己寻到一门好亲事,也不枉来这内廷一趟。” 陈子衿心中对她这个看法倒不能认同,可她也没必要为了这个与郗霜华起争执,嘴上只是应承了下来:“多谢霜华提醒,我会多多留心的。” “只可惜,我倒是中意他,人家似乎对我没什么意思。”她又想起了谢玄冷淡的态度,明明自己已经够主动了,他却仍然是无动于衷。 陈子衿忽然来了兴致,问道:“霜华,你为何会喜欢谢郎君?” 郗霜华的脸都红了:“我可没说是谢郎君。” “行行行,”陈子衿笑着改口,“那霜华,你为何会中意那个‘他’?” 郗霜华也是认真地思考了起来,但真叫她说出个一二三来,她又觉得,那种喜欢又好像是无形的:“说不上来,第一眼见到的时候,心中就颇有好感。” “不排斥,就是喜欢吗?”陈子衿也有些疑惑。 “或许,等到你有了中意的郎君,就能明白这种感觉吧。” 说到这个话题,郗霜华眯起了双眼,仔仔细细地打量了陈子衿一番,深深地赞许道:“子衿,你生得可真美,我不信这天下还有郎君能够不为你动心。” 这话说得倒叫陈子衿脸微微泛红,然而她今日也觉得颇为轻松,便同郗霜华开起了玩笑:“若是霜华姐姐是个郎君,那我便就嫁到你家了,如何?” 郗霜华拍手叫好:“那倒是极好,若我是郎君,便早早地把你娶回家,藏起来,才不让其他人觊觎。” 陈子衿啧啧称赞:“金屋藏娇,不过如此了。” 两个人聊了好一会儿,郗霜华又向她讨教了如何做玉石席,打算为皇后也做一张。 是夜,陈子衿倒是辗转难眠了。 她似乎从来没有想过,什么是真正的喜欢,爱情对于她来说,也许是个奢侈品。再加上,先前阿耶为她寻的几门亲事,给她留下了深厚的阴影,让她对爱情,对婚姻,均是毫无期待。 -- 第39页 她晃了晃脑袋,决定暂且把这个话题抛掷脑后。 爱情,可遇而不可求,可求又不可盼。她好不容易才有了如今的生活,又何必,去自寻烦恼呢? 第21章 又一年乞巧时 ====================== 陈子衿没什么管理藏书的经验,某日忽然寻找一本旧册的时候才发现,梅雨季节之后,藏书阁内的部分古籍被泛潮影响,有的粘连在了一起,有的长了霉斑。 于是她便整日忙着重新整理藏书阁内的旧书,一本本查看是否污损,该暴晒的暴晒,该修复的修复,要不是今日婉宁特地提醒她记得前来院子里穿针,她几乎都把这个节日给忽略了。 不知不觉,竟又到了一年七月初七。 建康的风俗同始宁县倒是略微有些不同,一向端庄自持的婉宁今日都格外兴奋,她早早准备好了五彩丝线和七孔针,摆在了院子里,约上了陈子衿、郗霜华等一众女郎,月下穿针乞巧,就当是过节了。 月色袅袅,凉风习习,几位女郎齐聚一堂,亦是欢声笑语不断。 “将这丝线穿过七孔针,先完成者为得巧,后完成者为输巧,咱们便开始吧!”婉宁将规则简单交代了一番,几位女郎便借着月光,捏着丝线快速地穿针引线。 大家都卯足了劲,想要在乞巧节当天得巧,盼一个好兆头。 陈子衿对着书册看了一天,此刻正是头昏眼花,穿了好久都没有成功,眼看着其他人都快要完成了,她的手反而更加抖得厉害,也只好无奈地认输:“看来,今日我必然垫底,是当之无愧的输巧之人了。” 而那边,郗霜华已经迅速完成:“呀,我竟已经穿完了,多谢各位姐妹相让了。” 她又看了看一脸无奈的陈子衿,安慰她:“子衿,织女娘娘一定是觉得,你的手已经够巧了,若再让你得巧,这建康城的其他女郎,都该垂泪了。” “霜华这么一说,我心中倒是宽慰了不少。”陈子衿眼花的厉害,她索性将针线放下,拿了一片瓜吃了起来,“那我就在此祝愿各位姐妹都能得巧。” 穿针完成之后,几人热热闹闹地吃起了瓜果谈天说地,借着美好的月色纷纷许下自己的愿望。 婉宁来宫中的时间最长,年纪也是几人中最长的,她不禁感慨:“今年多了你们几个,也热闹了不少,从前乞巧的时候,也是几个姐妹一道穿七孔针,闲情夜话,如今该出宫的出宫,该嫁人的嫁人,倒是只留了我一个,还在这里。” 崔文熙年纪最小,她傻傻笑着:“在宫中不好吗?我倒是觉得,来了宫中之后,反而不像是在家中那般拘束,许多事情能够自己做主,无需再管他人的置喙。” 陈子衿对这个观点亦是深表赞同:“宫中不会总是有新人在,但是却总是会有新人来。” “我却不知,将来会去向何方。”但是郗霜华,却似乎心中藏着千言万语,只是默默地看着头顶星空,不知将思绪飘向何方。 她的心中有了思慕之人,只可惜,那人却从来不多看她一眼。牛郎织女尚且能一期一会,而她却不知道,何时才能与谢玄再见面。 婉宁是过来人,乞巧节本就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时节,此刻见她那副蔫蔫的样子,定然是有了思慕之人,便同她打趣:“霜华心中可是已经有了中意的郎君?你眼界颇高,想来一般的男子肯定入不了你的眼。” 其他几个姐妹也不禁好奇,提到这些事儿,少女们的心情都是一样的,几人均围在郗霜华身边开始打探。 “霜华姐姐,你说的人是谁?” “对啊,跟我们说说,是不是,好事将近了?” 郗霜华无奈地笑笑:“我只不过是随口感慨了一句,你们这几个小娘子,竟都想到哪里去了。哪有什么中意的郎君,我整日同你们在一起,每天见到的不都是你们几个?我中意你们,总行了吧。” 在这深深宫墙之中,没有其他人的打扰,乞巧夜倒是过得宁静又祥和。 “子衿,你在想什么?”见陈子衿愣愣地一个人在发呆,也不和大家聊天,郗霜华忽然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陈子衿想了想,坦诚地回答道:“想起去年乞巧节,那时候我随着阿耶初到始宁县,在闹市之中,帮一位小娘子寻回了她被人偷走的簪子,后来还险些遭那贼人暗算,差点儿被他推到河里。这才短短一年的时间,我从始宁来到了建康,身边的人事物亦是变化了不少。” “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本事呀!”虽然只是三言两语,郗霜华却觉得这一定是个颇有意思的故事。 子衿说的这些,是她从来没有经历过的。 郗霜华不禁又有些好奇:“对了,我倒是想问,始宁县都是怎样过乞巧节的,可与建康有什么不同之处?” 谢玄自小在始宁县长大,她倒是很好奇,今天他会做些什么。 这时,忽然有宫人进来,提着一个精巧的盒子,说道:“子衿女郎,宫外有人送来了的东西,说是给你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个盒子上,陈子衿也觉得疑惑,走上前去问道:“可知道是谁送来的?” 那宫人摇摇头:“不知道,这也是由另外一个小太监转交到我手上的,他只说了是给子衿女郎的,让我务必亲自送到您手上。” “应该是舅舅或表哥表嫂吧。”陈子衿自言自语道。 -- 第40页 “我看不是堂姐她们,若是家人送来的,为何不留下姓名?”郗霜华调笑陈子衿,“许是崔五郎给你的送的呢?” 她这一提醒,陈子衿觉得有几分道理,若是家人送的,怎会连个姓名也不留下呢? 但应该也绝对不是崔珩吧。 那崔珩,只怕还在等着别的郎君送些礼品给他,又怎么可能对她花这样的心思? 自从那日打开盒子见了两颗人头之后,她对于这种未知的东西,都留下了阴影,纵然这只盒子很小,装不下人头,她也心中担忧,别是什么手指头眼珠子之类的。 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挑起一角,往里看去,似乎没有什么异常。 这才将盖子翻开,里头安静地躺着一盘巧果。 “呀!竟然是巧果!”她惊喜道,于是忙将盒子内的巧果取出,一边分给其他人一边说道,“我就说,这是家里人送来的吧,没想到今日还能吃上巧果,舅舅真是有心。” 宫里的节日氛围不浓厚,皇帝的后宫仅何皇后一人,太后娘娘今日又早早地就睡下了,因此见到有人来送巧果,几位女郎也是格外兴奋。 “看,下面还有一封信,你为何不拆开看看?” 经由郗霜华的提醒,陈子衿才看见盒子底下压着的信函,趁着众人继续分食巧果聊天的功夫,她借着月色,缓缓开拆。 信没有署名,但是她已然通过笔迹,知道了是谁。 里头还夹着一张纸片,她没注意,落到了地上,郗霜华将那张纸捡起来,问道:“子衿,这小条上写的诗,是什么意思?” “懒得簪花待君顾,我亦临风赏玉树。” 居然是上祀节的时候,她在诗会上作的那两句诗! 陈子衿有些汗颜,重新接过了郗霜华手中那张纸条:“这是三月初三的时候,在道韫姐姐办的女子诗会上,我随手作的诗。” 郗霜华的神色有些异常,除了谢玄,还有谁能堪当芝兰玉树之美名。再加上之前她觉得怪异的种种情景,此刻有一个想法,渐渐在她心中升起。 陈子衿没有察觉到她的异常,对着其余人说道:“今日我在藏书阁对着古籍看了一天,本来就头晕眼花的,方才还盯着那针线许久,此刻着实头晕的厉害,就先回去了。” 郗霜华的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把自己想问的那句话又咽了回去。 看着陈子衿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月色中。 路上,她揣着那封信,感觉格外沉重,信是谢玄写来的,带来了两个消息。 谢玄的二哥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能让陈子佩承认了,当时是自己故意伪造信函想骗长姐出去,但是她怎样都不承认,是自己害了冬青的性命,因为证据不足,这件事也只得暂时做罢。 但是借由着这件事,她的阿耶陈述则受了不小的牵连,落了个管辖不当的罪名。 陈述原本还幻想着傍上某个高门大户,能够助他顺利当上会稽郡守,如今真是梦碎了一地,会稽郡守做不成,竟连始宁县县令之位也保不住。 朝廷已经下达了文书,命他交还印信,陈述不日便将离开始宁县,返回颍川老宅,此生不得再入朝为官。 陈子衿心中唏嘘不已,阿耶正值青壮年,功名在他心中比一切都要重要,为了挣得功名,他可以不顾病重的原配去勾搭他人,也可以出卖女儿的色相讨好高门大户,如今因为陈子佩,这些年心血与筹谋均是白费,所有的一切都化作泡影,她都不用在场,都可想而知家中的情形,一定是混乱至极了。 另外一个消息则是,谢玄要走了,正如他之前所说,他将随王珣一道,前往桓温帐中。 她临窗而坐,又一次展开了那封信,细细读了最后一段: “《诗经采薇》中有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此乃吾最喜爱之句,今日与子衿一别,不知何日再能相逢,故将此句赠与。此番吾将身献于家国大业,性命朝夕犹未可知,不敢再言中意二字,恐误青春年华。惟盼子衿一切行愿皆悉满足,常展笑颜,纵吾身死,亦无憾矣。” 第22章 有人总是念你 ====================== 宫中岁月无声,一眨眼竟已临近岁暮,本该张灯结彩迎接明日新春,但建康宫的上空似乎有一层皑皑阴云笼罩着。 因皇帝病着,除夕当日,宫中竟有些清冷寂寥。 “咳咳咳——”司马聃的咳嗽声又一次传来。 听着那咳嗽声时不时传来,褚太后的心都揪在了一处,抬头向外望了望,恰好陈子衿正端了汤药过来,见太后一脸忧心忡忡,忙加快了脚步走到她面前:“太后娘娘,药已经煎好了。” “聃儿。起来先把药喝了吧。”褚太后柔声唤道。 司马聃看起来恹恹的,没什么精神,自从上个月染了一场风寒之后,他一直咳嗽总不见好,今日除夕,褚太后心中担忧皇帝身体,本想着来看看他是否好些了,这一探倒更担忧了。 “让母后担心了。”能够感觉到母亲的担忧与关心,纵然没什么力气,司马聃也努力起身,陈子衿恭敬地将药碗端到了他面前,他接过了碗,示意她自己是可以喝药的。 一碗药很快就见了底,但陈子衿刚接过空碗,司马聃又连声咳嗽,吐了几口药在她的衣袖上。 -- 第41页 褚太后也不敢再叹气,她伸手替他顺了顺气,勉强扯出一丝笑容来:“慢些喝,说不定睡一觉,明日里就好了。” 司马聃微微点头,又躺下了。 褚太后起身,往门外走,她顿了顿:“子衿,这几日你且留在显阳殿替哀家照顾皇上,皇帝这宫里头也没个体贴的人,哀家总是不放心,你替哀家在这照应着,你办事妥帖也让人放心。” 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似的,褚太后叹了口气:“明日的朝会,若皇上身子好些了,你就跟在他身旁伺候,若他还是咳嗽的厉害,你就留在显阳殿照料着。” 陈子衿颔首:“臣必定尽心尽力照顾皇上,太后娘娘且放心。” 既然太后已经下了旨意,她也不再跟着一道回徽音殿,在显阳殿门口目送着太后离去,晚些时候,便有宫人替她收拾了些日常用品送了过来,看着这几日,她都要在这住着了。 皇帝吃过了药,又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下午,酉时渐渐苏醒,隔着帷幔,他依稀可辨一道陌生的身影,似乎不是平时在宫内伺候的那几个。 “咳咳——”又是细微的两声轻咳。 陈子衿转身,撩开帷幔走近:“皇上可是醒了?” “嗯。”司马聃应了一声,有些疑惑,“你不是在母后宫中伺候吗?怎会在此?” 陈子衿将太后的嘱托又同他说了一遍,见他脸色有些红润,也不似先前那么苍白了,便问道:“皇上可要用些膳食?” 司马聃摆摆手:“朕没什么胃口,倒是你,除夕夜只能在这里陪着朕了。” “能够陪着皇上守岁,是臣的福气。”陈子衿浅浅一笑,还是柔声劝道:“皇上还是多少喝点粥吧,这样才会好得更快些。” 见她一脸诚挚,司马聃点点头,也不再拒绝。 陈子衿吩咐了宫人将粥端上来,又对司马聃说:“方才皇上睡着的时候,皇后娘娘来过了,她说您醒了之后她再过来,可要臣去请皇后娘娘?” 空气里还有些微凉的寒意,司马聃思忖了片刻:“天都黑了,外头太冷,就别让皇后再过来了,明日再说吧。” 热气腾腾的粥呈了上来,配了两三个清淡小菜,司马聃忽然觉得有些胃口了,喝了一些粥之后,精神果然好了不少。 “往年除夕,都怎么过的?”他有了些精神,又随口与陈子衿攀谈了起来。 陈子衿站在司马聃身侧,答道:“都是与家人一道,饮椒柏酒,吃五辛盘。” 司马聃点点头:“这些倒都是和宫里一样的,只不过今年见不到家人了,待明日朝会过了,朕准你几日告假,回家去与亲人团聚吧。” “谢皇上恩典,臣等皇上身子好全了之后,再告假吧。” 不知为何,听着陈子衿说话,总有一种让人心中泛起暖意的感觉,尤其是她总是处处照顾他人的感受与想法,这让司马聃也颇为赞赏。 正吃着聊着,皇后在殿外的通传声已到,她到底还是放心不下,久久没有听人来报,便又亲自过来看了看。 司马聃点点头,示意让皇后进来。 “皇后来了,正好陪朕一道用些点心。”司马聃朝她招招手,何皇后便坐到了他身侧。 “皇上总算醒了,今日喝过药没有?身子可觉得好些了?”何皇后有些焦急,一连问了许多问题,这才见到皇帝身侧站着的人:“咦,子衿今日怎么在这边伺候着?” 陈子衿耐心回答着皇后的疑问:“回皇后娘娘话,今日臣随太后来显阳殿,太后忧心皇上,便让臣在这边伺候着,方才皇上睡前已经服过药了。” 何皇后这才稍微放下心来,满意地点点头:“今日都辛苦了,下去领赏吧,皇上这边本宫伺候着,传唤你们的时候再进来吧。” 除夕夜,她想跟皇上一起守岁。 一众宫人谢过了皇帝皇后,便都退了出去。 郗霜华刚刚是随着皇后一道过来的,此刻也跟着陈子衿一道往外走去,出了门,她问道:“太后可曾说,要让你留在显阳殿到几时?” 陈子衿摇摇头:“太后娘娘没说,大概得等皇上病好全了吧。” 她悄悄凑了过来:“今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太后去了皇后宫里,走了之后,皇后娘娘哭了好久。” 陈子衿对此事没什么插得上话的地方:“我下午的时候就在显阳殿了,倒是不太清楚。对了,先不说这个,明日宫中例行朝会,皇后娘娘这边筹备的如何了?我料想这事儿少不了你在其中操劳,可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都差不多了,对了,你可知道——”郗霜华压低了嗓音,“大司马回来了,明日亦会参加朝会。” 大司马,那送来人头的桓温? 那谢玄是否也跟着一起回来了? 这两个念头一下子同时出现在脑海里的时候,陈子衿自己都吓了一跳。 正这么想着,一个小太监匆匆跑过来,见着陈子衿眉开眼笑:“子衿姐姐,可寻着你了,叫我好找,有人给你送了东西,喏。” 这小太监名叫顺子,平日里为人机灵,办事牢靠,在宫人中口碑颇好。陈子衿接过了他手中的布袋,又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荷包塞到他手里。 小顺子佯装有些生气:“子衿姐姐,这样我可就不高兴了啊。” 她在太后身边久了,自然懂得宫中的生存之道,笑着回道:“今日除夕,权当姐姐给你送个压岁钱了。” -- 第42页 小顺子得了荷包,冲她笑了笑:“那就谢过子衿姐姐,祝姐姐一年更比一年貌美。” “我倒是真有些好奇,是何人如此执着,总让小顺子给你捎这些物件。”郗霜华时常去太后宫中走动,也曾见过小顺子几回,每回都是有人给陈子衿送东西。 她心中隐隐有一个猜想,但又不敢确定。 陈子衿没有打开,只是把那布袋拎在手里,回道:“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 “此言差矣,东西虽然不求金贵,但难得真心。”郗霜华想要印证她的猜测,故意问道,“不如让我看看到底是谁,对你如此执着?” 陈子衿哪里敢让她知道,这些东西都是出自谁之手,她又不是傻子,怎会不知道郗霜华对谢玄的好感,何况之前还听闻,两家有结亲的意向。 “是谢郎君吧。”郗霜华见她支支吾吾想要掩饰的样子,索性直接问出了口。 陈子衿嘴巴张了张,满脸写着“你怎么知道”! 郗霜华叹了口气,笑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就算真的是谢郎君,你也不用特意照顾我的感受,感情的事情是没办法强求的。” 她这样洒脱,倒让陈子衿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先前几次确实是他,但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是不是了。” 说着,陈子衿打开那个布袋,里面竟然装着一袋胶牙饧。 “尝尝?” 没有女郎会拒绝甜食,两人各取了一块细细咀嚼,麦芽的香气伴着甜味在口中绽放。 新年就该是这样的啊,充满着椒柏酒、桃汤还有胶牙饧的味道。 “我有些想阿耶阿娘了。”郗霜华忽然感慨道,“这还是我第一年,没有在家里过年,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想我。” 陈子衿看着她,羡慕又有些伤感:“可惜,我阿娘走得早,阿耶也已经与我断绝来往,苍茫天地间,竟然没有一处能够栖息。” 郗霜华自然知晓她的身世,但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什么安慰她的话语。似乎这个时候,给她留一些空间和安静,才是最好的慰藉。 迎面的凉风吹来,郗霜华吸吸鼻子:“子衿,你知道吗?谢郎君曾说过,若他中意的女郎门庭不高,他就去建功立业,成为她的门楣。那时我听了这话,竟觉得一众王谢子弟,无人可与他媲美,但那时我却不知道,原来他是早有了心上人,才会说出这番话。” 陈子衿心中动容,然而脸上依然一副毫无波澜的模样,只是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声音有些微微颤抖。 “是吗?” “若你是因为我的缘故,不敢接受他的心意,那你就不仅看轻了自己,也看轻了我。”郗霜华真诚地看着她,“这天下又不是陈郡谢氏一家,你们又怎知,除了谢玄,我不能再寻到更好的郎君呢?” 夜风中,她的嗓音清冽,掷地有声,一副世家贵女大气之姿。 陈子衿也感慨万千:“乞巧节那日,你读的那两句诗,便是一直来我心中所想,希望有一日,世人不再将我们女儿家视作谁的依附,也不再认为,嫁人是我们唯一的归宿。” 是夜,月凉如水,星烁若波。 乌衣巷中谢家大宅内,亦有一人负手立于庭院中,与她们同赏一片夜空。 “岁时更替,愿吾爱一切所求皆如愿。” 第23章 见大将军桓温 ====================== 元日的朝会与往常不同,一众朝臣踏入内殿的时候,已是钟鼓齐鸣,乐舞纷纷。新年伊始,他们互相道着贺喜祝词,一边等待着皇帝的到来。 “皇上驾到——” 皇帝在朝臣们的山呼万岁中缓缓踏入朝堂,连日来的风寒与咳嗽,让这位少年帝王看起来更加虚弱无力,头顶的沉重冕旒,仿佛就要将他压垮。 看见皇帝苍白的脸色,褚太后的眼中露出一丝担忧,然而她很快将这抹情绪掩盖了下去,恢复了庄重肃穆,走上前去,恭迎皇帝的到来。 待他稳稳地坐在龙椅上,奏乐声便停了,礼官诵读着贺词,祈愿国泰民安,称颂晋室伟业,而后百官依次向太后与皇帝进拜。 正是一片祥和之际,忽然殿外传来一道浑厚的嗓音—— “皇上,太后,臣还未到呢,怎么庆典就开始了呢?” 陈子衿顺着众人的目光一同向外看去,只见一个雄姿英发的身影正往殿内走来,只消片刻,便来到了殿前。 “大将军来了!”被他方才这么一说,司马聃竟然有些不自在,他习惯性地闪躲桓温的目光,悄悄瞥了一眼身旁的褚太后。 原来,这就是桓温,陈子衿心中悄悄记下他的相貌,今后宫中行走时,一定要小心避让才是。 褚太后起身:“前几日就听说大将军回来了,但一直未见你前来宫中,哀家和皇帝,还以为是谣传呢,既然大将军到了,那便继续吧。” 桓温的语气平常,但说出的话却极其嚣张:“臣未得皇上与太后的传召,又怎敢随意出入宫闱,若非想到今日有元日朝会,只怕皇上都要忘了臣的存在了吧?” 知晓桓温素来霸政,褚太后脸色虽不好看,也只能噤声。而从小就在他的阴影下长大的司马聃,此刻竟然丝毫帝王威严之色也没有,十分恭顺地回了句:“这晋室全靠大将军守护,朕不会忘记大将军的功勋,百姓亦不会。” -- 第43页 而后百官齐声称颂:“臣等亦不忘大将军功勋。” 桓温这才满意地露出一丝笑容:“臣方才来得有些迟了,错过了庆典贺词,重来一回吧。” 陈子衿听完这些话语,又见百官,乃至太后与皇上都纷纷起身往外走去,要为大将军重走一遍元日朝会流程,心中的震惊几乎都要按不住了。 司马氏虽执掌晋室,但受门阀士族制约颇深,而四大家族其中又以琅玡王氏为首,琅玡王氏有着先祖基业依托,能够驰骋朝堂也不稀奇,故而百姓皆言,王与马共天下。 然而王家也只是共天下,并没有要夺天下。 桓温的家世,与王氏一族相差甚远,他虽非出身末等,但也称不上显赫。纵然他如今位高权重,但在一众清谈名流的眼中,也不过是低贱的兵户而已。 就是这样的桓温,掌控了大半个晋室,威而不怒却能令帝王生畏,才是真正共天下的人吧。 两度朝贺,第一次是为皇帝,第二次却是为桓温,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无一人敢吭声。 受了两次拜贺之后,司马聃觉得有些疲乏,正好趁着准备酒菜的时候在殿后稍作休息,陈子衿照着褚太后的吩咐,一直跟在他身侧伺候着,见他脸色不好,忙问道:“皇上可要再服一碗药?” 司马聃斜倚在坐榻上,冲她摆摆手:“朕觉得有些眼花,稍事休息就好了。” 他的脸色不好看。 陈子衿想着,也许生病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还有一部分,大概是来自于大将军吧。 她忽然想起身边还带着昨日新得的胶牙饧,浅浅一笑:“皇上大概是早上没有用膳的缘故,可要吃颗糖?” 司马聃怔怔地看着她从身侧取出一只小口袋,打开之后,几颗胶牙饧正躺在她手心。 白白嫩嫩裹着粉,看起来倒是十分可口。 见皇帝看着自己不说话,陈子衿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么问有些不太妥当,忙低下头:“是臣逾距了。” 司马聃笑了笑,稍稍靠近了她,取了一块放入口中:“不是怪你的意思,只是朕大约有三年不曾吃过胶牙饧了。” 看着眼前的少年帝王朝自己报以微笑,陈子衿忽而想起,褚太后曾经说过,穆帝与她和谢玄同岁。 岁月不拘,时节如流,他们都十八岁了。 方才人群中遥遥一望,她只辨出了谢玄的身影,加之两人之中隔着许多人,她还未曾看清他的脸庞。 司马聃见她也发着呆,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今日你也随着朕一早折腾,可要也吃颗糖打打精神?” 陈子衿惶恐地摇摇头,自己再不懂事,也不能跟皇上一同吃糖呀。 然而司马聃当她是胆怯,反正左右无人,倒也不用过分拘束,于是他拿起一颗糖递到她眼前:“没事的,吃吧,反正也是你的东西,今日倒是朕沾了你的光。” 陈子衿见他眼神真挚,再推搡倒显得矫情了,也罢,只当是皇上赏赐的吧。 她伸出双手接过:“如此,臣便谢过皇上赏赐了。” “如今外难未弭,内弊交兴,皇上还有心情与女官调笑?”桓温未经通传,直直地就闯进了内殿,令穆帝与陈子衿皆是震惊。 “大将军。”皇帝从榻上起身,朝他拜了一拜。 陈子衿低着头,更是恭敬:“参见大将军。” 桓温斜睨了她一眼,冷哼了一声,径自坐在方才司马聃坐着的位置上,他姿貌甚伟,纵然是坐在一侧,也将大半空间占据。 内殿的氛围,顿时有些紧张了起来。 陈子衿退到一侧,给大将军倒了一杯茶。 桓温不与他寒暄,直接挑明来意:“方才臣与太后又商量过了,关于迁都一事,不知道皇上意下如何?” 司马聃两岁登基,一直到十五岁之前,都是太后垂帘听政,大婚后的这两年虽说是在亲政,但大多数政事还是由褚太后幕后指点,再加之桓温这些年一直在外北伐,去年褚太后还请出了陈郡谢氏的安石先生出山,司马聃这个皇帝做得,虽不算轻松,倒也没操太多心。 直面桓温,他内心有些怯弱:“不知道,母后是什么意思呢?” 桓温的手指不耐烦地在桌上敲了敲,语气冷冽:“皇上已经亲政,又何须事事询问太后?既然太后已经还政,朝中大事理应由皇上亲自处理。” 迁都一事,桓温筹谋已久,他手握重兵,拿捏一个孱弱帝王自然不在话下,见司马聃久久不出声,态度也愈发咄咄逼人,出言嘲讽道:“皇上既然无法决断,不知是否还要传唤琅玡王氏一族前来,问一问他们的意思?还是说,把四姓子弟都喊来,大家一同商量国事?” 这一席话,重重地敲打在皇帝的心头,他微微抿唇,回道:“若大将军是诚心问朕的意见,那么朕觉得,元帝昔日衣冠南渡,才有今日晋室的片刻安宁,连年战事,国库已经支撑不了太久,此刻迁都,岂不是浪费了司马氏先祖的一番苦心。” 桓温嘴上说着是为了家国考虑,迁回洛阳,但他多年来把持朝政,压根不把司马家的几任皇帝放在眼里,穆帝虽年少,但也知桓温野心,母后与他周旋多年,始终未松口迁都一事,纵然今日惹他不快,自己也绝不能失了这最后的底线。 “啪——”桓温震怒,将杯盏打翻:“皇上看来是被江东繁华迷了眼,莫不是忘了,我晋室历代先帝的陵墓,还在洛阳呢!” -- 第44页 司马聃的呼吸一沉,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竖子!” 说罢,桓温起身,怒气冲冲地往外走,“今日的朝会,皇上就继续与朝臣在这虚假的繁华中庆贺新春吧!臣告退了。” 口中说着君臣,然而却丝毫不将皇帝放在眼中,嘴里念着告退,但态度桀骜来如自由,这样的桓温,哪里还有为人臣子的模样?他的野心早已刻在脸上,如今更是连一层面纱也不愿意戴,就这么直直地曝露在所有人眼前。 “咳咳咳——”桓温离去之后,司马聃竟又重重地咳嗽了起来。 陈子衿搀扶着他重新坐下,低着头收拾方才被桓温打碎的杯盏。 “你是否心中也觉得,朕很无能?”皇帝的声音有气无力,但语气悲凉。 “臣不敢妄议朝政,但是在臣的心中,皇上并非无能之辈。”陈子衿将碎片包好扔掉,又重新站在皇帝的身侧。 “为何?”司马聃反问道,“方才大将军的态度,你也见到了。此时此地,不过你我二人,且大胆说吧,朕恕你无罪。” 陈子衿沉吟片刻:“大将军数次北伐,虽收复失地,立了功勋,然而他每每撤军之后,那些城池又再度流失,可见他只有攻城之力,却无守城之能。大将军提出迁都,也并非全是为了匡复晋室,亦有其私心。臣以为,皇上并非无能之辈,只是,还需要些时间罢了。” 司马聃原先觉得太后甄选女官,一方面是替他相看,充盈后宫,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宫中无适龄公主可以与各大世家联姻。再看太后此番选的几位女官,皆封了五品以上,此举既为她们抬高了身价,又为自己笼络了人心。 听闻她这一番言辞,他心内震撼,他没有想到,这个陈子衿居然会有这样的见识。 他甚至开始认同,褚太后曾经说过的话—— 天下女郎,除了相夫教子安居后院之外,亦可凭着自己的才学为国效力,顶天立地。 “子衿,你——”他口中念着她的名字,欲言又止。 “皇上,筵席已经备好,该回到殿内,接受百官献酒了。”皇后方才不知道发生了何事,高高兴兴地走进了内殿,对皇帝说道,却正巧看见这一幕。 司马聃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挂在脸上,陈子衿站在他身旁,地上还有未干的水渍。 屋内的气氛却有些怪异,这是何皇后第二次有这样的感觉,她疑惑地看了看陈子衿,然而却没有从她脸上看出任何波澜。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各位小仙女的喜爱还有一键三连。 好感度达100,触发剧情【上元花灯之约】,下章约会剧情开启,爱你们TAT 第24章 上元灯会之约 ====================== 大将军桓温,元日朝会上就给了皇帝一个下马威,筵席上却没见到他的身影,朝臣们虽不知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事,但都松了一口气,纷纷举杯献酒,仿佛没有先前那段插曲一般。 宴会散了之后,皇帝的脸色不太好,便回去休息了,而褚太后则留了谢安单独议事。 谢玄准备去宫门口等待叔父,抬头却看见陈子衿正朝着他这边走来。 皇宫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场偶遇,双方都在心中揣测,有多少刻意安排的成分在内,因此看见对方的那一瞬间,谁都没说话。 “你回来了。”陈子衿率先打破了沉默。 谢玄嗯了一声,问道:“昨日给你送的糖,吃了没?” 陈子衿点点头:“吃了,还分给了霜华她们,今日皇上也吃了。” 谢玄这才想起,今日朝会时,见她在皇帝身边跟着,而刚刚她走过来的方向,也是显阳殿,便疑惑地问了句:“如今你不在太后宫里了吗?” “皇上还病着,太后不放心,让我这几日在显阳殿伺候。” “原来如此。” 气氛有些微妙,从前两人频繁争辩互掐,没这么尴尬,陈子衿在后溪山亭中故意撩拨谢玄被拒,没有这么尴尬,甚至谢玄在天阙山向陈子衿求婚被拒,也没有这么尴尬。 谢玄在反思,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怎么两人的距离反而远了。 “你什么时候走?” “你什么时候告假?”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陈子衿决定抢先回答,把尴尬留给谢玄:“估计正月十五吧,得等皇上好全了。” 谢玄轻笑:“你又不是御医,留在那有什么用,我去说一声,今日就放你回家,如何?” 谢家既是门阀士族又是太后外戚,凭着这两层原因,他若开口,太后必然允诺,但两人非亲非故,让他去替自己告假,不知道太后会怎么想。 如今宫中生活比从前,不知安宁不少,她还不想这么快在太后处失了好感,于是连连摇头:“不敢劳烦谢郎君。” 见她这副样子,肯定又是想着要跟他撇清关系,谢玄故意逗她:“想让我不去找太后娘娘也行,给你两个选择。” “什么?” “要么,你夸夸我,让我高兴,要么——” 谢玄话还没说完,陈子衿的脸色就放了下来:“嘴长在你身上,你只管去说。” 果然,就不该对他有什么期望,还是一副世家子弟高高在上的模样。 明明被骂了,谢玄心情却更好了,他脸上难得扬起了笑容:“我同你说着玩的,上元节和我一道去看灯好吗?” -- 第45页 陈子衿停下了脚步,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谢郎君芝兰玉树,江左风流第一,容貌胜过卫玠,才情直比嵇康,文能清谈玄学,武能安定天下。” 她背书一般面无表情地说出所有溢美之词,又问了句:“高兴吗?” 谢玄这才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意思,快走了两步追上去,拦在她身前:“那上元节,还和我一起去看灯吗?” “你不是就给了两个选择?”陈子衿看着他,貌似不解的模样。 谢玄冷下脸:“夸赞之词要出自真心,你那些话,我听着并不高兴。” 陈子衿不再搭理他:“我要走了,还得给皇上准备汤药。” 谢玄的嗓音从身后传来:“那我现在就去,替!你!告!假!” “我也没说不去呀。” 她回过头,冲他微微一笑。 谢玄一晃神,那道身影已然走远,他又仔细回忆了一遍她刚才的溢美之词,心中欢喜。 *** 上元节很快到来,天色刚暗,羊家门房处便来人通传,谢郎君来接陈娘子了。 “他怎么来这么早?”陈子衿刚吃过晚饭,正陪着外甥玩耍,忽然听到通传,有些诧异。 那传话的小厮答道:“谢郎君说了,他左右无事,就来得早了些,娘子不用刻意打扮,收拾好了出去就是。” 这话说完,陈子衿的脸都红透了,无力地辩解:“谁刻意打扮,哪有人天不黑就去赏灯的?” 郗云华自然知道来的是哪位谢郎君,她神秘一笑:“子衿,你可真沉得住气,谢郎君珠玉在前,也难怪你瞧不上崔五,倒是我们草率了,没先问问你的意思。” 陈子衿辩解了几句,根本不是他们想的那样,谁知郗云华压根不听:“今夜赏灯,快回去换身衣裳吧,你带着他,在一众女郎里自然十分有排场,切莫让谢郎君输了阵仗。” 外甥羊孚还要跟陈子衿玩耍,听着这意思她要走,慌忙拉住她的手,委屈巴巴:“姨母,你要出去玩吗?怎么不带上我?” 郗霜华一把将他拖走:“说不定很快就有姨父了,到时两个人一起陪你玩,不是更好吗?” 羊孚年纪尚小,还不明白阿娘这话的意思,但听着能有两个人一同陪他玩耍,心中又高兴起来,冲着陈子衿关照道:“姨母,那你要快些把姨父带回来!” 陈子衿一脸无奈,再多的解释,似乎也是苍白。 思前想后,她只回房取了件披风,便匆匆出门了。 秦淮灯彩,光影摇曳,两人沿着河畔慢悠悠地晃着,纵然相顾无言,此刻借着街市上的热闹,倒也不显得尴尬,反而生出一种,无言的默契。 经过卖首饰的铺子,谢玄站在门口问道:“要不要进去看看?” 路过的人纷纷侧目,这两位,真像是画里走出来的啊。 平日里素来喜欢黑色的谢玄,今日穿了件月白色外衫,褒衣博带,大袖翩翩,颇有竹林七贤当年之风姿,再加上他本就瘦削高挑,在人群中颇具辨识度。 陈子衿看了看周围经过的小娘子,个个赋粉施面,妆容精致,再看了看自己—— 她好像,确实过于潦草了。 她点点头,随着谢玄走进了那铺子。 也不知为何,她脑子里满是出门前表嫂那番让她与谢玄“互相撑场子”的言论,久久无法平静。 掌柜见有人来了,且这郎君穿着十分贵气,举手投足间风度不俗,一看就是出自高门世家,笑意盈盈地招呼道:“郎君,娘子,二位想看看什么?” 谢玄环顾了一圈店内环境,说道:“把你们这最好的首饰都拿出来我看看。” 趁着掌柜去取首饰的时候,陈子衿悄悄戳了戳谢玄的手臂,问道:“你觉不觉得,带着我很没有面子?” 谢玄貌似十分认真地在思考这个问题,实则光明正大地欣赏眼前佳人,过了好一会儿,他慢悠悠地得出结论。 “没有。” 陈子衿追问:“是没有面子,还是没有觉得没有面子?” 她这两句话说得跟绕口令似的,倒是把谢玄逗笑了,恰好掌柜已经取来一盒饰物摆在他面前,谢玄仔细挑选一番,最终选定了其中一支,将它插在陈子衿的发髻上。 这支金簪,做工极其精细,簪身做成了竹枝的形态,尾部缠绕上片片竹叶,金之贵气,竹之风雅,都集在一处,平日倒是见过不少玉簪木簪会做成竹枝的形状,金簪做成这样,且做工这么好的,倒是第一次见。 “很有面子,这样会更有面子。” 掌柜的也由衷夸赞:“小娘子生得好,配什么簪子都好看,小郎君眼光更好,这支金簪乃是我夫人手制,昨儿才做出来,全建康城也找不出一模一样的来。” 谢玄十分痛快地付了钱,又领着陈子衿出门,准备继续赏灯,倒是她受了这么贵重的礼,颇有些不安:“谢郎君,这簪子太贵重了。” “还好。”他倒是不觉得有什么。 陈子衿又说道:“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我已受了你许多礼,奈何你们随军行走,没个固定处所,我想给你写信让你别再送东西来了,都不知道该送到哪。” “从前我也受了你许多礼,就当我们两不相欠了吧。”谢玄的态度倒是落落大方。 今夜灯火满市井,秦淮河畔的树上悬挂着许多灯笼,微风拂过,树影灯影摇晃,映照在水面,亦是处处流光溢彩。 -- 第46页 两不相欠这几个字,落在陈子衿的心里,不知为何让她有些不舒服。 谢玄继续说道:“今日上元,是天官大帝的寿辰,相传他会来人间,校订善恶,赐福授禄。明日我将随叔父一道,跟着大将军继续北上,若真有天官,我倒想向他求一件事。” 他又要走了吗? “你我自初识就误会重重,我想这其中多少有些天意人为。若是天意弄人,今日我便想求天官消除这些业障,若是人为,我则希望,今后你我之间相处,能少一些无端的揣测。” 陈子衿低头看着两人的影子,风吹着水面,将那两个倒影搅皱在一处,紧紧缠绕。 “谢郎君,难得一个天官赐福的日子,不要把愿望,浪费在不重要的人身上。” “不,很重要。”他看着她的眼睛,“今日我说两不相欠,是希望今后我们能够抛下过去的成见,重新认识,若你愿意,也许我们可以先做个朋友。” 朋友啊…… 也不是不行。 -------------------- 作者有话要说: 注:本章含玄量极高。 好感度300直接原地成亲,触发主线剧情【先婚后爱】。 第25章 又是分离在即 ====================== “小娘子!留步!” 陈子衿和谢玄走出了那首饰铺子后,正在河畔聊着,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唤,两人回首,只见一道身影奔了过来。 “呀!真的是你!”李娘子有些激动,她快步走到陈子衿面前,“小娘子可还记得,去年乞巧节,在始宁县的街市上,你替我取回了簪子!” 经她这么一提醒,陈子衿恍然,难怪她也觉得对方有些眼熟。 没想到还有这样的际遇,她亦是感慨:“真是巧,竟能在建康城再遇见。” 李娘子欣慰极了,将银子往陈子衿手里塞:“方才我在后头听着你的声音,就觉得熟悉,刚刚又在店门口看了你的身影好久,那日的恩情还没来得及回报,我怎么好意思收你们的银子呢!” 原来,谢玄赠与陈子衿的金簪正是出自这位李娘子之手,李娘子继承了她阿娘的手艺,十分善于制钗和簪,她和夫君在建康城内开了间首饰铺子,去年也是回老家始宁县探望亲友,才意外结识了陈子衿。 那日只不过是碰巧帮忙寻回簪子,陈子衿不愿受她这么大的礼,想将银子塞回李娘子手里:“金簪贵重,娘子还是收下吧,你们经营店铺本就不易,我不能受这么大的礼。” 李娘子也是个性情中人,佯装生气,死活不肯接:“小娘子这话说的,你替我寻回的簪子,是我阿娘留给我的,在我心中是无价之宝,赠与你一根金簪算得了什么!” 她正说着,忽然注意到陈子衿身边还站着一个郎君,两人都是姿容过人,看起来极为般配,李娘子又笑着问道:“这可是你家郎君?与你甚是相配!小娘子莫要再推辞了,这簪子就当是姐姐送给你们小夫妻的。” 这话说出口,陈子衿脸一红,竟也顾不上手中那银子,忙解释道:“我们不是夫妻——” 李娘子作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我知道,刚定亲是不是?那这簪子姐姐更要送了。” “不不不,我们只是朋友。”说完,她还看了一眼谢玄,似乎是怕李娘子不信,“谢郎君,你说,是不是?” 谢玄只得点点头,又加了一句:“是好朋友。” 李娘子听了她的辩解,反而笑意更深,见越描越黑,陈子衿有些手足无措,她忽然反应过来,银子是谢玄付的,为什么她要在这里和李娘子互相推诿?于是,把银子往谢玄手里一塞:“谢郎君,你快把这银子还给李娘子吧。” 谢玄倒也不推辞,对李娘子说道:“多谢李娘子好意,但这是我第一次送……好朋友簪子,这份心意不想让与他人,还请你成全。” 他这话说出口,李娘子算是理清了,原来,这小郎君是想把簪子当作定情信物啊。 她只得叹了口气,收回了银两,对二人说道:“那这样,我也不好再与小郎君争抢了,小娘子,可方便告知家住何处?明日我另赠一份薄礼送到府上。” 陈子衿拗不过她,只得将表哥家的地址告诉了李娘子,她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见李娘子走远,谢玄摇了摇头,感叹了一声:“看来,做你好朋友也挺难,一根簪子也有人抢着送。” 李娘子走后,她脸上的红云渐渐褪去,瞪了谢玄一眼:“我只答应跟你做朋友,几时又成了好朋友?你方才为什么不好好解释?” 明知道她说的是什么,谢玄却故意避而不答,一脸无辜:“普通朋友哪有送金簪的,我若不那样说,她岂会罢休?” 陈子衿辩不过他,只得逃离,心慌意乱地往前走着:“谁让你好好地非要去逛铺子,不是说来看灯的吗?也不见你看。” 谢玄跟在她身后,倒是一派悠然自得:“不是正看着呢吗?” 两人沿着河畔继续走着,此时街市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头顶上空一轮明月高悬,秦淮河畔张灯千盏,建康城之繁华尽收眼中。 而不远处,恰巧一盏盏孔明灯升起,如点点星火燃在夜空,同那轮明月一道照耀人间。 “真美啊。”陈子衿被眼前的美景吸引,暂时忘记了那些插曲,抬头仰望天空,由衷感叹。 -- 第47页 她在赏灯,而他在看她,亦是附和道:“是啊,真美。” 月影摇曳,人影成双,彩灯绚丽,佳人亦是耀眼。 谢玄心中期盼着这一刻永久凝固才好,然而夜渐渐凉了,况且明日还要远行,再多不舍,他也只能说着:“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 将陈子衿送回家中之后,谢玄回了新亭谢宅,叔父和婶娘竟然还未就寝。 “阿遏回来了?”谢安一脸笑意,问道,“可将小女郎拿下了?” 听了这话,妻子刘氏重重地拍了他一把:“还做人叔父呢,没个正经样子,哪有这么说话的,你叫孩子怎么回你?” 谢安吃痛,揉揉肩膀,叹了句:“你这娘子,下手好没轻重,我不过是关心阿遏。不如让我听听,谢夫人要怎么问起此事?” 谢玄见惯了叔父婶娘斗嘴,知晓这是两人另类的琴瑟和鸣之道,无奈地摇摇头:“叔父,婶娘,你们想多了,我们今日不过是去秦淮河边赏灯而已。” “你什么也没提?”刘氏不信,“那你好端端约人家出去,就只是赏灯?” 谢玄一本正经,点点头:“只是赏灯。” 然而刘氏不信邪,继续问着:“我家阿遏这般才貌品行,竟然还有女郎不动心?” 忽而屋内传来阵阵哭声,她忙说道:“许是阿琰梦魇了,我进去看看。” 庭院中只留了谢安与谢玄叔侄俩。 刘氏不在,谢安也收起了嬉笑的模样,望着头顶的明月,他忽而一声叹息。 “叔父何故叹息?”谢玄问道。 谢安凝思了许久,缓缓说道:“只不过觉得,我没有把你们几个孩子照顾好,有些对不起你阿耶阿娘罢了。” 谢玄不能认同:“叔父尽心尽力照顾我们子侄辈,无论学问文章还是起居琐事,均是亲力亲为,言传身教,阿耶阿娘在天有灵,亦是会感激叔父的用心。” “道韫的婚事,我就草率了。”谢玄微微阖上双眼,似是自责,“我只顾着王谢两家的情谊,想着凝之亦是个好孩子,断然不会亏待了道韫,就决定了两个孩子的婚事,谁知道他们竟是这般水火不容。” 提及此事,谢玄亦是沉默。 谢道韫归宁,时常说起对这位夫君的诸多不满,谢玄这才意识到,他们夫妇二人志趣不同,时常相顾无言,长姐有林下之风,才情已然胜过世间多数郎君,而姐夫醉心于书法之道,学问上自然与她相差甚远,这样被家族联姻凑到一对的两个人,并不幸福。 谢安怅然道:“你若真心喜爱陈家女郎,我便让你婶娘找人上羊家提亲,可好?” 谢玄一愣,没想到忽然从长姐的事情说到自己身上,他摇摇头:“恐怕她心中对我,并无这个意思,若是贸然去提亲,反而惹人反感。” 谢安也不再勉强,拍了拍谢玄的肩膀:“阿遏,一众郎君里,叔父最为喜爱你,自小对你也更严厉些。看着你如今长成,我时常感叹,谢家何其有幸,得此芝兰玉树般的好郎君,如今叔父心中唯一的牵挂,便是你的终生大事了。” 一番言语,温情脉脉,谢安慈爱之心,令谢玄动容。 “她多次拒绝,我原以为是欲擒故纵的把戏,后来才知,自己错得离谱,谢家姓氏尊贵,却不能为我换取她的心意。” 谢安颇有些震撼,他倒不知,还有这么多曲折,忙问道:“但此番谢家若是去提亲,是聘她为正妻,她也不愿意吗?” 谢玄无奈地看着谢安:“叔父,不早了,您还是早些就寝吧。” 正听讲到关键之处,侄儿却不愿意多说,谢安有些遗憾,但想到明日还有正事,倒也答应下来:“也罢,你也早些睡吧。” 明日,还要出发。 --------------------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又走了,回来还会远吗? 下次回来,就该触发【先婚后爱】主线了。 感谢小仙女们的收藏和喜爱哟=3= 第26章 皇帝的小心思 ====================== 过了正月十五,年才算是真正过完,谢玄走后,陈子衿又在家中休息了几日,再回宫中时,竟然觉得有些莫名的亲切与熟悉。虽然褚太后见她回来,高高兴兴地拉着她询问了一番家中琐事,但她还是敏锐地察觉到,太后有心事。 太后待她素来宽厚,陈子衿便想着也要多为太后分担些忧愁,联想到元日朝会上大将军那番行径,她这心事多半与桓温脱不了关系吧。 抄完经,褚太后将笔放下:“大将军走了有几日了?” 陈子衿算了算日子,谢安与谢玄此次一同随桓温北上,正月十六走的,便回答道:“已经有五六日了。” “这些日子,你可曾去过显阳殿?见过皇上了吗?”太后又忽然问道。 这倒让陈子衿有些疑惑,那几日她只不过是临时被太后派去照料皇帝,又不是调去御前,如今回宫了自然要来徽音殿,为何要去显阳殿呢? 于是她摇摇头:“回太后娘娘,今日臣回宫之后便直接回徽音殿当值,未曾去过显阳殿,也未曾见过皇上。” 见太后若有所思,她又试探着问了句:“那可要臣一会儿去一趟显阳殿?” “倒也……不必,哀家有些乏了,想去睡一会儿,不必跟着伺候了。” -- 第48页 太后欲言又止,顾左右而言他,倒叫陈子衿看不懂了。 她正收拾着笔墨,忽然听见婉宁疑惑的声音:“子衿,方才不是还见你在显阳殿吗?怎么这么快又回来了?跑得竟比我还快!” 陈子衿更是奇怪,方才太后问了一遍,现在婉宁又问了一遍,她解释道:“我这刚回宫,才将东西放好,就来太后跟前了,并没有去过显阳殿呀。” “那估计是我看错了吧。”婉宁解释道,“方才太后娘娘差我去显阳殿给皇上送药,隔着帷幔,我还当那个在皇上身旁伺候的人是你呢。” 她临走之前,皇上的身体不是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怎么又要送药?陈子衿有些奇怪:“皇上怎么了?又要喝药?” 婉宁微微一声叹息:“谁知道呢,大将军后来又来了一趟宫里,之后皇上就又病了,太后娘娘这几日也总是睡不安宁。方才我去的时候,在殿外等了许久,也不见皇上传召,药是一日一日往显阳殿送,但从没亲眼瞧见皇上喝。” 果然跟她想的差不多,太后的心事,真的大部分是来自桓温。 然而桓温手握重兵,一心北伐,甚至无视皇室与一众门阀士族,朝中纵然有琅玡王氏与陈郡谢氏,仍然无法彻底制约肆意妄为的大将军。 剩下的另一部分忧思,大概就是与皇上有关系了。 太后只有皇上这一个儿子,年前皇上病了,太后也跟着日夜担忧,想到这里,陈子衿又问了问婉宁,得知皇上还是有些咳嗽,她还是决定,煮一壶小青龙汤,亲自去显阳殿探望一番。 毕竟,眼下她除了更为悉心地照料太后与皇上,似乎也没有其他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小青龙汤原本是名医张仲景的方子,专门用来清寒湿,升阳气。她也是去年整理藏书阁那些返潮的古籍时意外发现的。煮汤前,她又特地寻了年长的太医令帮她抓药,亲自蹲在炉子边看了个把时辰,才将这一碗药汤盛出,送到了显阳殿。 耽搁了许久,来到显阳殿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 宫里的人都知道陈子衿是得太后盛宠的女尚书,前些日子又在显阳殿近身伺候过皇上,因此并没有让她在门外等太久,迅速前去通传。 司马聃见到她颇为欣喜:“子衿,你何时回来的?” 陈子衿一边将食盒里的汤取出,一边回答道:“回皇上话,臣今日刚回来,听说皇上又有些咳嗽,便想着煮些汤送过来。” 想起婉宁白日里说的,只见送药来,不见皇上服药,于是她又补充道:“是按着从前张仲景小青龙汤的方子配的,太医令已经查探过了,煎的时候臣一直在旁看着,皇上且放心。” 司马聃觉得自己状态好极了,他笑着说:“前些日子确实还有些咳嗽,但朕觉得倒也不必吃药,母后日日差人送药过来,着实费心了,你回去同她说,朕自会多注意些。” 从外表上看,他确实是精神了不少,但是有一种难以掩盖的虚弱感藏匿在红润的肤色下,陈子衿心中觉得有些怪异,然而也不好直接问出口。 看来婉宁的猜测是对的,皇上应该是从来没有喝过药。 但她总不能逼迫皇上吃药,此刻也只得说了句:“那臣就将这汤放下了,若凉了之后,皇上可千万不要再喝了。” 见她要走,司马聃忙起身,动作有些大,竟然又连声咳嗽。 他平复了气息之后,笑了笑:“刚说自己好了,倒又咳起来了,既然是子衿亲自煮的,那朕就喝了吧。” 陈子衿心中略有些欣慰,看着皇帝将那碗小青龙汤喝完,她也对他展露笑颜。 “皇上,今日的丹药已经——” 忽然听见一道清脆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陈子衿回过头看去,心中诧异。 难怪婉宁以为今日她在显阳殿,那位宫人,遥遥望去身形与她颇为相似,还穿着同色系的衣衫,甚至腰带的系法都是一模一样。 双耳结藏于内侧,这种腰带的系法,是出自她手,原先崔家女郎曾夸赞过这个结好看,陈子衿便教会了她,想必是崔女史又传授给了宫里其他人。 皇帝见她来了,看了看陈子衿,脸上泛起一丝尴尬,朝那宫人挥挥手:“你晚些再来。” 那宫人看起来似乎一点也不惧怕皇上,听了这话,也不行拜别礼,也不回话,转身就走了,陈子衿甚至觉得,临走前她还瞪了自己一眼。 “皇上若有其他事,臣还是先告退吧。” 司马聃见她要走,忙说:“子秋是来送丹药的,没什么大事。对了,过些日子,朕和母后去说说,将你调来显阳殿可好?” 陈子衿错愕,然而脸上不敢露出太多情绪,低低回了句:“太后身边离不了臣,皇上若是宫中缺人,臣便禀报太后与皇后,多添置几个伺候的宫人。” “前些日子朕去同母后说,想将你调来,母后也是这么说的。”司马聃叹了口气,“你可是,不愿意来显阳殿?” “臣不敢。”陈子衿低着头,她忽然明白了,为何太后看着她的眼神欲言又止,她只不过在显阳殿照顾了皇上几日,他便亲自去徽音殿要人,太后很难不对她产生怀疑。 甚至可能会觉得,是她暗示皇上去的。 “这有何不敢,只要你说一句愿意,朕便再去同母后说一说。” 陈子衿不知道自己是哪件事做得让皇上对她青睐有加,一时之间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只得连番婉拒皇上好意。 -- 第49页 姑且算是好意吧! 见她执意推辞,司马聃也不好再说什么,边点头允诺了她的离去,边打开刚才送来的丹药。 陈子衿离去前,瞥了一眼那颗赤红色的丹丸,心中大惊。 皇上自去年病了之后,久不见好,又一直咳嗽,现在不仅不吃药,怎么还信了这丹方之术?也不知道太后娘娘是否清楚此事。 走到门口,她看见一直在显阳殿伺候的常公公,便将他拉到一旁,低声询问道:“常公公,皇上身边几时来了新的宫女,怎么这么面生?” 常公公想了想:“你说的应该是子秋吧,她是正月十五那日来的,原先是宫里头浣纱的。” 小小一个浣纱女,居然有如此能耐?不过短短几日,就能到皇上跟前伺候?陈子衿犹豫着要不要将这件事告诉太后。 皇上愿意留谁在身边,是他的权力与自由,这种小事岂容她一个小小女官置喙,但他明明身子虚弱,虚不受补,却还服用丹药,这又是关系到龙体安危的大事。 皇上身边不仅有太后,也有皇后,若她今日贸然跟太后说了,但其实皇后不知晓此事,到时太后免不了也对皇后迁怒。 天色已晚,不如明日去探探郗霜华的口风,看看皇后是否知晓此事,再决定如何跟太后说吧! 是夜,显阳殿内。 子秋斜倚在司马聃的身侧:“皇上现在是不是觉得,身子好多了?” 司马聃微微眯着双眼,轻声应答了一句。 见他的神智不再清明,子秋的双手便大胆地攀上了他的肩头,语气也愈发柔顺:“那皇上今夜还要去皇后宫里吗?” 司马聃犹如被她牵走了魂魄:“不去了,朕就和你在此处,哪里也不去。” 听了这话,子秋满意地露出一丝笑容,灵巧的手指从襟内探进去,细细摩梭着他的皮肤,司马聃的身子因为她大胆的举动而为之一颤。 如蚂蚁啃咬心头一般的感觉折磨了他许久之后,司马聃终于捉住她作乱的手,将它别在身后。 他将她揽入怀中,轻抚着她的头发,口中喃喃自语—— “子衿,不要拒绝朕。” 第27章 栖玄寺遇险记 ====================== 刚回宫就被一连串的问题环绕,陈子衿一夜都没有睡好,早上被婉宁喊起来的时候,还有些昏昏沉沉。 “太后娘娘怎会突然要去寺中礼佛?”她有些疑惑地问道,“上祀节还有段日子呢。” “大概是见皇上的病反反复复的发,太后娘娘心中担忧吧。”婉宁向她解释着。 太后日常起居伺候都是婉宁一手操办,这次去栖玄寺祈福反而将婉宁留在宫中,但见婉宁神色如常的收拾着太后出行需要携带的衣物,悉心叮嘱陈子衿一干注意事项,她就也没多问。 皇上不肯喝药,偏信丹方之术,也许可以趁着这次机会,向太后禀明。 翌日,当太后出门时,宫门口数十辆马车早已在外等候,排场之大令陈子衿有些错愕,太后素来节俭,宫中吃穿用度也是能简则简,为何此次出行要这么大排场? 马车摇摇晃晃,陈子衿困倦不已,频频小鸡啄米,太后打趣道:“昨儿没睡好,有心事?”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让太后娘娘见笑了,大概是新换了床,还没缓过来。” “那看来,你今晚又要无眠了。” 褚太后原本的计划就要在栖玄寺停留一夜,次日清晨再进行祈福仪式,所以今晚他们要住在栖玄寺内。 行至山下,马车停了。 陈子衿撩开帘子,对太后说道:“太后娘娘,已经到了。” 其余随从暂留此处,将车马安顿好,陈子衿则跟在太后身侧,在前来迎接的僧人指引下,往里走去。 他们今日本就是过了晌午才出发,等到完全收拾好之后,已经是日薄西山,天色已晚,太后还未用晚膳,只见一僧人来通传:“太后娘娘,请随小僧来吧。” 寺庙深处,树木环绕,曲径通幽,行至一处厢房时,那僧人忽而告退了。 褚太后低声说着:“会稽王在里面等我们。” 从昨天开始,她就隐隐觉得此行颇有些怪异,原来太后大张旗鼓是要打响祈福的幌子,真实目的则是秘密与宗室会面。 褚太后径自推开门,司马昱已经在此等待多时,他只是在见到陈子衿的那一瞬间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有想到,褚太后还带了人来。 能够在今时今日带来此处,应该是极为信任的心腹了。 既然如此,司马昱便直奔主题:“接到密报,桓温并未远离建康,他将大军交由桓豁,自己则带了一众亲信暗藏于京口,不知有何目的。” 褚太后虽然有些惊讶,但很快恢复:“桓豁率着大军现在到何处了?” 司马昱拿出一份小图,铺在桌上指给褚太后看:“现在正朝这个方向在走,已经快到历阳郡,我推断,他们会在豫州会和。” 褚太后盯着地图深思,司马昱有些怅然:“前些年殷浩被贬为庶人流放了之后,军中如今全是桓温一人说了算,此番回朝他又提起迁都一事,恐已有反意。” “依你之见,他带着亲信在京口,所为何事?”褚太后心中有了一丝猜测,但仍不太确定。 司马昱皱着眉摇头:“以我们现有的情报,还不足以判断他的目的,但若是他存了反心,那必然也与皇上脱不了干系了。” -- 第50页 “太后娘娘,会稽王,臣有一事要禀奏。”听了这些话,陈子衿觉得,势必要将昨日的所见所闻告诉他们了。 “你说。”太后倒没想到陈子衿忽然要禀奏。 “昨日臣去给皇上送些汤药,却发现,前些日子太后娘娘差人送去的药他都没有服用,皇上似乎在服用丹药,应该至少有两三日了。” “什么!”褚太后大惊失色,“聃儿身子虚弱,如何能够吃得消丹药,这么大的事竟然没有人告诉哀家吗?” 陈子衿沉吟了片刻,还是决定和盘托出:“臣推测,应该不是太医令在给皇上炼丹,且昨日臣去显阳殿,发现一个新面孔在皇上身边伺候,昨日正是那宫女拿着丹药来寻皇上,碰巧叫臣给撞见了。” 将这些信息串联在一起,褚太后似乎有些明白,她眼神冷冽:“皇上跟前伺候的人,都是哀家与皇后亲自挑选的,何时冒出了一个新人。” “臣询问了常公公,他说,那原本是个浣纱女,正月十五左右被皇上调到显阳殿的。” “桓温真是好算计!”褚太后按耐不住心中的怒火,“宫中安插眼线也就罢了,如今还把人直接送到了显阳殿,他真当自己是摄政王吗?” 听到这里,司马昱也多少明白了,他亦是脸色暗沉:“桓温此人心机深重,且对于有异议的朝臣素来心狠,永和七年时,高崧曾写信责备他不该率军威逼朝廷同意他北伐,他一直记恨到现在,前几日从新亭出发前,还向高崧发难。” “若他的目标是皇上,那太后娘娘岂非也——” 司马昱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屋外传来焦急的声音。 “走水了,走水了!” “不好!”司马昱大喊一声,但却不敢贸然开门,他看着褚太后,“太后娘娘在此处等待片刻,臣出去看看是什么情况,务必不要随意走动,以免危险。” 褚太后深吸一口气,握了握陈子衿的手,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慰,陈子衿对司马昱说道:“会稽王请放心,臣会在此处保护太后娘娘。” 突如其来的火灾让原本安静的寺庙也变得喧嚣,太后与陈子衿在屋内坐着,不断听到有人来往奔跑的声音,和细细碎碎说话议论的声音。 大火烧了足足有两个时辰才被扑灭,司马昱回到厢房内的时候,脸色煞白:“看起来像是一场有预谋的行动,若是因为天干物燥,火势不会这么旺。” “可有人受伤?”褚太后关切地问道。 司马昱摇摇头:“寺庙内的众人和随行人员未有伤亡,但是臣带来的三个甲士,原本全在暗处保护,如今全部失踪,生死不明。” “这是桓温的警告!”褚太后眼神凌厉,“他不在京口,那些亲信只是掩你耳目,他此刻必然还在建康,否则消息不可能传的这么快。” 司马昱错愕:“可要召琅玡王氏与陈郡谢氏一同商议此事?” 褚太后深思了片刻:“谢安与谢玄已经随着桓温大军北上,你可先将王述与其子王坦之召回建康,如今桓温在暗我们在明,还需要寻一个合适的人,将消息传给谢家。” 陈子衿不假思索:“太后娘娘,臣愿意即刻出发,前去替您传话。” 司马昱愣了一下,然而随即认可:“这是最好的办法,如今我们被桓温盯着,若是明日再寻人去传信,被发现的可能性很大,此刻出发,可攻其不备。” “太危险了,你一个女郎,如何能够独自一人去这么远的地方。”褚太后有些犹豫,“容哀家再想想。” “来不及了,太后娘娘。”陈子衿继续说道,“我此刻趁乱出发不会引人怀疑,沿着水路走,不用两天就可以赶到扬州,再从扬州出发前往历阳郡,大军行走缓慢,我一个人走得更快,定然能够追上的。” 司马昱赞同,这个消息不能随意告知其他人,褚太后今日既然能够将这个女官带在身边一同见他,那必然是极其信任,如今天时地利人和,正是最佳的反击之时。 “太后,请相信臣。”陈子衿抬头望着她,“您曾经说过,女子除了相夫教子之外,亦可为国效力,您对臣慈爱之心胜过嫡亲,如今,给臣一个机会来回报吧。” 褚太后心头一热,紧紧握着她的手扶她起身:“子衿,哀家相信你,你需将今日之事悉数告知谢安或谢玄,他们自有办法叫桓温回军中,之后提醒他们务必将他盯紧。” 司马昱将手中的地图与随身携带的令牌递给她:“这份图给你,还有令牌,见此令牌如见会稽王,兴许能够用得上。” “你走之后,哀家会连夜回宫,桓温的耳目会将注意力放在哀家与会稽王身上,你一个女郎,一定要小心,遇上任何事,都要记得,自己的性命是最重要的。”褚太后又悉心关照了几句。 陈子衿火速换了一身男装,戴上纶巾,趁着夜色出发,她从后山另一侧下山,沿途都是杂草和枯枝。 她脚步匆忙,好几次险些摔倒,呼呼的风声在耳边响彻,空荡的山谷更显可怖。 太后这个时间应该回宫了。 陈子衿正算着时间,没有留心看路,突然被什么东西绊倒,重重地摔了下去,本以为要破相了,却发现自己撞在了什么软软的东西上面。 借着月光看清之后,她险些惊呼出声—— 齐刷刷的三具尸体。 -- 第51页 而她刚才正是摔在其中一人身上。 桓温果真手段了得,眼前这三具尸体,必然就是会稽王带来的甲士了。她心中一冷,环顾了一圈四周,确定安全之后才敢继续行走。 此行必然危机重重,她一定要更加谨慎小心才是。 -------------------- 作者有话要说: 谢玄:子衿快来,我在历阳郡等你。 顾恺之:没听姐姐说她要先来扬州吗?那肯定先见我啊! 第28章 深夜智擒水贼 ====================== 两个晚上没有好好睡觉,再加上神经高度紧张,让陈子衿疲惫不已,她在渡口踏上了第一趟船之后,立刻斜靠在船舱的一侧睡了过去。 昏天暗地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天色又是黑的,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 她有些尴尬,这才意识到,自己什么吃的也没带就上了船。 身旁的女郎见她醒来,似乎也听见她肚子的抗议声,于是笑眯眯地问道:“小郎君可是饿了,我这边还有一块烙饼,若是不嫌弃的话,拿去吃吧。” 没想到还能遇到好心人,陈子衿不好意思地笑笑:“谢过大娘子,今早走得匆忙,还没来得及带干粮。” 一边吃着,两人攀谈了起来,原来那位大娘子姓胡,是和全家一起回扬州省亲的。 胡娘子见陈子衿生得俊俏,心中格外欢喜,细细问了问他的家世,陈子衿只得谎称自己父母双亡,在世间已经没有亲人了,此番去扬州,正是寻找舅舅,看是否能够投奔。 想到自己父母亦是均不在人世间,胡娘子莫名对她生出了几分同情之色,听闻她没有带任何干粮在身上,忙吩咐自家郎君将包袱打开,说什么都要分些给她。 “陈小郎,家中可为你定了亲事?”胡娘子眼馋这小郎君俊秀的相貌,纵然身世凄苦了一点,但好歹自家做些小本买卖,若是他本分老实,跟女儿倒也能配一配。 胡娘子的郎君知晓,她这是想要探探这小郎君是否能够做自家女婿,但他似乎是嫌弃陈子衿编造的出身不咋地,黑着一张脸没有说话。 他俩的女儿坐在一旁,脸都羞红了,不时瞥一眼陈子衿的方向,心中暗叹—— 她长到这么大,还真没见过这么俊秀的小郎君,纵然只是一身普通的衣衫,但也难掩眉目间的贵气,若不是听到那凄苦的身世,说是士族子弟她也能信。 陈子衿心想,这无论士族寒门,人人倒是都对相看、定亲等事颇为热衷啊。她不想给自己惹事上身,便回复道:“我已定亲了。” 胡娘子心中颇为遗憾,热情锐减。 白日里睡足了觉,此刻一船人打着呼噜,陈子衿反而难以入眠,她走到甲板上,眼下还在正月里,朔风凛冽,吹在脸上让人更加清醒。 不远处,依稀可见一只小木船正缓缓向他们靠近,她定睛望去,站在船头的是个面相凶猛的汉子,他身旁还有一个摇橹的,身后站着一个比他还要精壮些的男子。 她心中一惊,这么晚了,该不会是遇上水贼了吧。 还来不及回船舱内提醒其他人,只见那小木船上抛过来一根绳索,不断拉扯之下,两艘船竟然越靠越近,陈子衿心中更加确定,这三个人必然是水贼。 说时迟,那时快,小木船上带头的汉子已经顺着绳索爬到了船头。她来不及躲闪,只得一个转身,藏于船舱外侧。 哐哐哐一阵刀剑敲打在木板上的声音响起,几个汉子的嗓门粗犷:“都给我醒醒!要想活命的,把你们身上所有值钱的物件统统交出来!” 紧接着就是一阵哭喊声,惊呼声,然而在刀剑劈开木板的声音之后,船舱内瞬间安静了不少。 陈子衿心中咒骂桓温,怎么但凡碰到与他有关的事,自己就这么倒霉,前一晚跟尸体亲密接触,这一晚又遇上水贼。 真是晦气! 船舱内一阵细细簌簌的动静,看样子不少人已经交出了自己的盘缠,年关刚过,大家手头上倒也有些闲钱,只是人家需要辛辛苦苦赚,这些水贼只要痛痛快快抢,陈子衿心中不停对自己说,你身负太后的嘱托,千万不能多管闲事啊! 屋内忽然传来哭声,似乎是胡娘子:“我们已经把钱都交出来了,放过我家丫头吧!” 方才胡娘子在她极饿的时候送了烙饼给她,这一饭之恩若是不报,她必将终身有愧。 她趁着船舱内混乱,悄悄溜到船头,将那三人留在船头的火把取下,扔到了他们的小木船上,又将连接两艘船的绳索解开。 被点燃的小木船一点点飘向远处,她深吸一口气,转头往船舱内走去。 “放开这个小娘子!”陈子衿冲进了船舱,大喊一声。 那三人倒没想到外面还有人,被她这么一喊,都愣住了。 然而看清楚了眼前不过是个孱弱的小郎君,带头的汉子不禁发笑:“原来外面还躲着一个呢,怎么不继续躲着?” “这条是官道,你们也敢在此打劫,我若是你,得了钱财就快些离开,免得惹祸上身。”陈子衿离他们还有些距离,一边分散他们的注意力,一边趁机观察船舱内的情况。 见她临危不乱,十分镇定的模样,那三个水贼不禁恼火,为首的骂了一句:“看你是活腻了,轮得到你来教老子做事?” -- 第52页 说着拿起刀指着她,意图恐吓。 陈子衿心中也发慌,她不会武功,若是被他们发现自己是个女郎,指不定会经历什么,然而已经迈出了这一步,此刻也只能强迫自己镇定:“盗亦有道,既然刚才说了拿钱消灾,为何不信守承诺,还要对小娘子动手动脚。” 水贼哪里听她狡辩,怒骂道:“再废话老子砍了你。” 这趟船上共有二十三人,其中至少有十个是成年男子,若是拼一把,未必不是这三个水贼的对手,只不过他们挑夜里来袭,又手中持刀,一下子就威慑住了所有人。 “大家辛苦一年,挣得这些盘缠,他们有些人是拿着辛苦钱孝敬父母,有些人是盼着能给自己的妻儿添置件新衣裳,谁不是用双手辛苦挣钱,你们呢?只要提着刀来抢!” 陈子衿这些话,自然不是对着水贼说的,她若是有能耐劝他们弃恶从善,倒去学堂里做女先生了,再说,她此时也没兴趣教育他们。 果然,人群中几个男子不再垂着头,眼神亮了亮。 水贼见她煽动人心,提着刀就要架在她脖子上,一边骂骂咧咧:“行啊,小子!今天老子先杀了你祭天,我看看清明时这里谁会给你烧纸钱。” 那刀架在她脖子上,陈子衿的身子微微颤抖,然而她还是笑着说:“听我把话说完,再杀也不迟,总归咱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船不靠岸,谁都别想下去。” 为首的水贼觉得不对,警惕地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今日你们要么将一船人都杀光,否则明日船靠岸了,你们也逃不了。”她这话说出口,所有人都惊了,然而她继续说着:“你们那艘小木船,已经被我烧了,所以,现在咱们真的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老三,出去看看!” 三人中看起来年纪最小的一个冲出了船舱,片刻后,听到他在外喊道:“老大,这小子说的是真的!咱们船没了!” “你们若再不动,大家就只能要死一起死了!”陈子衿大喊一声。 胡娘子的郎君率先起身,他跑到船舱外,死死按着那个手无寸铁的老三,整个身子压在他身上,让他不得动弹,一边喊道:“我制服住一个,剩下的看兄弟们了!” 水贼头目没想到今日会生出这些变数,他虽多次抢劫,但毕竟没有真的杀过人,握着刀的手有些颤抖,愤怒让他几乎就要朝陈子衿砍了下去。 屋内的男子均起身逼近,他们人多势众,叫剩下两个水贼乱了手脚。 陈子衿忽然将手中的碎屑洒向那个老大,东西落入眼中的那一瞬间,他下意识伸手去挡,殊不知,正好被人从后踹了一脚,手中的刀也掉落了。 三五个男人上前制服住了他,陈子衿忙捡起他掉落的刀,指着最后一名水贼:“若是不想你大哥三弟死,赶紧把刀放下。” 只一刻钟的功夫,局面就发生了逆转。 “陈小郎,方才真是多亏你机智,否则今日,我们一船人都要人财两失了。”胡娘子的郎君想到自己方才还有些看不起这少年,心中不禁有些羞愧。 陈子衿到也不在意,淡淡一笑:“就是可惜了胡娘子赠我的烙饼,全进了那贼人的眼睛。” 男人们将三个水贼五花大绑,捆在甲板上,又按照陈子衿的吩咐,每隔一个时辰换三个人值守看管,船很快就靠了岸。 下了船后,两个本地人火速前去报官,让官府派人捉走这三个贼人,其余人一边陪同等待,一边又闲聊着。 经过了昨夜,胡娘子对陈子衿更为热情:“陈小郎,如是寻不到你舅舅,只管来我家寻我,扬州城东张家铺子,专做点心,你一打听便能知道。” 她点点头,想到自己还有要事在身,于是说道:“胡娘子,在下急着赶路,这边就交由你们处理了,待我得空再来扬州,一定再去尝尝你做的烙饼。” “姐姐!”忽然眼前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 “我方才看了好久,居然真的是你!”顾恺之惊喜地冲到陈子衿面前。 陈子衿也没想到,居然能在扬州城遇见顾恺之,激动地迎上去:“恺之,你怎么不在吴郡?” 顾恺之颇有些得意:“那是因为,我阿耶本就在扬州任上呀!天呐,一定是我顾家祖上积德,竟叫我再遇见姐姐!” 时隔一年,顾恺之不仅长高了,言辞也更是甜腻了。 一旁的胡娘子捂着嘴:“啊!陈小郎,哦不,原来是陈娘子。” 哐当,哐当—— 四周好像有一些少女心碎裂的声音。 第29章 三人相会历阳 ====================== 昨夜在船上,诸多小娘子对陈子衿芳心暗许,如今才知道她原来是个女郎,河边碎了一地芳心,顾恺之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踩着一地芳心碎片走上前,拉过陈子衿的手:“姐姐,来扬州那便住在我家吧!” 四周都是人,也不是说话的地方,陈子衿走到人少些的地方对他说:“我只是途径扬州,还有些急事要办,你对扬州熟悉,不如带我采买可好?” 顾恺之聪慧,自然听明白她这话是拒绝住到他家去了,但也不继续勉强:“我请姐姐吃些早点再带你去采买,可好?” 连着几天的折腾,此刻陈子衿可真能算得上颜色憔悴,饥寒交迫,她点点头:“一起去吃饭可以,但是付钱还是让姐姐来吧。” -- 第53页 顾恺之嘟囔了句:“哪有让女人付钱的道理。” 陈子衿敲敲他的头:“你还是女人生出来的,哪来这么多歪理。” 两人找了一间街边小店用了些餐食,顾恺之听她说了昨夜遭遇水贼的经历,说什么都要护送她去历阳郡,绝不肯让她独行。 而得知他们俩要结伴同去历阳郡,顾恺之的父亲不仅没有任何意见,甚至还替他们找来一辆马车,顾悦之对自己的儿子这般放养,陈子衿也就不奇怪为何顾小郎总是肆无忌惮,语出惊人了。 有了车马,还有顾恺之的相伴,两天两夜的行程倒也算不上无聊,他们很快便寻到了军营外。 但是,这里就是桓温的大本营,军中大多是他的亲信,该找什么理由去寻谢玄呢? “姐姐,你要找的人在军中吗?”顾恺之见她徘徊犹豫不敢上前,有些奇怪,“为何不让人去通传一声,知道他在哪个营帐,我们直接去便是了。” 其中的故事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且这是关系社稷安危的大事,纵然与顾恺之相熟,她也不敢贸然泄露,陈子衿只得犹犹豫豫回了句:“我与他的事,不太好叫人知道。” “姐姐!”顾恺之忽然惊呼,“你该不会真的是逃婚来寻情郎的吧?” 顾恺之早就怀疑了,原先在吴郡的时候,他便知道了陈子衿的父亲与继母一心要将她嫁进高门大户,奈何找的不是比她大几十岁的,就是叫她做妾室,怎么看,陈子衿此刻都像是逃避家中父母安排的婚事,出来找情郎私奔的。 陈子衿吃惊的表情,看在顾恺之眼里,就是一副“果然被你猜中了”的模样。 可恶,枉费他自诩聪慧,能够洞察人心,竟然到现在才明白过来,还把姐姐送到了情郎面前! “我怕贸然闯入军中,对他影响不好。”陈子衿觉得,要不就让他这么误会下去吧,也省得她再寻其他理由,谢玄被她拉出来顶包也不是第一回 了,这事儿她倒是擅长。 都这个时候了,还要护着那个负心汉,顾恺之更是气都不打一处来,然而看陈子衿垂着头一副就要哭出来的模样,到底心软:“姐姐你千万别哭,我来想想办法,帮你把他喊出来就是了!” 天色已晚,二人将马车停在不远处,顾恺之鬼头鬼脑地下了车,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他人小鬼大,向来聪慧,然而过了许久还不见顾恺之回来,陈子衿也有些坐不住,下了车踮起脚尖眺望着远处。 点点火光渐渐向她这边靠近,两道身影也越来越清晰。 “子衿,你怎么来了?”谢玄快步走到她身前,无不惊喜。 “谢——”陈子衿在顾恺之越来越黑的脸色中,硬是改了口,以一种极其做作且甜腻的嗓音娇滴滴地唤了声:“七郎,我可算是找到你了。” 黑夜中,三个人的脸色都不是很对劲。 谢玄上过她许多次当,自然知道她不见兔子不撒鹰,突然这般亲昵,定然是有什么事,然而此刻还有外人在场,他也不便多问,只是默认了这个称呼。 一阵寒风吹过,陈子衿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不知道是冷的还是被自己给腻歪到了。 顾恺之怕她着凉,扭捏着说了句:“有什么话,先去车里说吧,我在这替你们看着。” “方才你们认识了没有?”陈子衿这才想起来,给两人互相引荐:“七郎,这是我家弟弟,顾恺之,恺之,这位是——” “知道了,能文能武的谢家宝树,天下谁人不知。”顾恺之不想听到陈子衿后面可能会说出的话,匆忙打断,“有话快些说吧,姐姐已经几天没睡好了,一会儿我们还要找住处休息。” 陈子衿不再推辞,拉着谢玄的衣袖往车里走,上车之后又探出头照应了一句:“恺之,你且等我一会儿,说完之后我们立刻就走。” 顾恺之只留一个潇洒的背影对着她挥挥手,往不远处走去,内心腹诽着,俩人谈崩了才好。 陈子衿将褚太后与会稽王的会面,皇帝开始服用丹药这些事悉数告知谢玄,并关照他务必将消息带给谢安,当听到桓温仍在建康城内的消息时,谢玄恍然大悟:“原来是障眼法,我们只知他去了京口,却不知他以退为进又折回建康,意图谋害皇上。” “桓温狼子野心,他知道太后与谢家的关系,便将你与安石先生安排在自己身边,就是为了削减朝廷的势力,那日会稽王带的暗卫,竟然叫他全都杀了。”陈子衿感叹着,“狠也就算了,竟还能琢磨出皇上的心思,安插了人在皇上身边,蛊惑他服用丹药。” 谢玄点点头:“建康宫并非你想象中那么宁静美好,许多事情只是被层云遮蔽,若有朝一日这些云雾拨开,下面必然掀起惊涛。” 他想了又想,还是关照她:“太后虽与谢家是表亲,但她经历风雨多年,一步步从琅玡王妃做到皇后,又临朝摄政多年,绝非寻常人家女子。如今你在她宫中行事,需得到她的宠爱,但也需明白,帝王家最是善于利用人心,保护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陈子衿不解:“但这次是我主动提出要来的,太后也阻拦了。” 谢玄无奈地笑笑:“枉费你这聪明的脑袋,怎么这招数自己会用,别人用在你身上,反而看不明白了?” 陈子衿疑惑更深。 谢玄神秘一笑,提示她:“那年大雪天,你在东山墅外怎么摔的,竟都忘了?” -- 第54页 听到这话,陈子衿的脸瞬间红了,原来,他早就知道自己是故意的! “你自己想想,秘密会见会稽王,太后为何不带婉宁要带你去,她分明是早就知晓你我的关系。”说着,谢玄点了点她的脑门,“所以就用守株待兔之策,等着你这只傻兔子自投罗网。” 车内的空间狭小,两人挨得近,方才只顾着说正事,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但忽然聊起了这些话题,这样亲密的距离倒叫陈子衿尴尬了。 “我跟你有什么关系?”她故意不看他的眼睛,“好了,话也传到了,我该回去了。” 谢玄在身后轻笑:“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太后知晓我们是好朋友关系,所以才选中了你,这有什么稀奇的。” 被他反过来戏谑,陈子衿更是尴尬,然而他忽然凑到耳边说了句:“方才那声七郎叫得很好,以后可以都这么叫我。” 陈子衿讪笑着:“一时权宜之计,谢郎君切莫当真。” 只听得轻微一声叹息,谢玄喟叹:“你总是真真假假,万一我不小心当真了,怎么办呢?” 陈子衿觉得,这车里是不能再待下去了。 她提议之后,两人齐齐下了车,只见顾恺之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不停地吸着鼻涕。 谢玄拍了拍他的肩膀:“顾家弟弟,多谢你一路照顾子衿,待我回去之后,必当登门拜谢。” 顾恺之狠狠剜了他一眼,阴阳怪气:“照顾姐姐是我愿意的事,不用你谢,你若是真为了姐姐好,还是早日有个说法,不要耽误她。” 陈子衿想解释一番,但想到前面扯的谎,此刻也只能尴尬地笑笑。 听了这话,谢玄倒是颇为认可:“弟弟说的对,早日定下来也是好事,子衿你觉得呢?” 不知道为何话题越扯越远,陈子衿瞪了谢玄一眼,制止他继续胡说八道:“今日该说的话也说清楚了,我这就回去,以后断然不会再来打扰谢郎君了。” 没想到事情的走向是这样的!顾恺之顿时觉得惊喜,原来两人刚刚真的是谈崩了啊!他一改刚才的颓丧,对着谢玄得意地说道:“姐姐已经把话说清楚了,谢郎君可听清了?” “你姐姐,就是口是心非。”谢玄也不跟小孩子计较,对着两人笑了笑,“还要劳烦弟弟替我将子衿送回建康。” “这些都是我分内之事,就不劳烦谢郎君操心了。” 见顾恺之信誓旦旦,虽然对他颇有敌意,但对待陈子衿倒是一片赤诚之心,谢玄也稍微放下些心来。 临别时深深看了陈子衿一眼:“等着我,我很快就回去。” 顾恺之一鞭子抽在马背上,打断两人之间说清道不明的氛围:“走咯走咯,跟姐姐回家咯!” 第30章 宫中风云诡谲 ====================== 此行历阳郡已经麻烦了顾恺之许久,陈子衿着实不好意思让他再把自己送回建康,但也不知道是天意还是刻意,顾恺之的父亲顾悦之恰好有公务要前往建康述职,于是在顾家父子的相助下,她又一路安稳地回到了建康城。 “建康宫真是恢弘。”城门外,顾恺之由衷地赞道,到了与陈子衿分别的时候,他有些依依不舍,忙说道,“姐姐,你何时再能出来?我们相约去游玩啊!” 陈子衿叹了口气:“如今我又不是自由之身,在宫里做女官哪是想出来就出来的。” 顾恺之不解:“你总有嫁人的一天,难道就一辈子不出来了吗?” 他一脸天真坦荡,不觉得这个问题哪里有问题,反观陈子衿,不知联想到了何处,满脸通红:“这些不是现在该操心的事情。” “是的,姐姐青春正好,确实不用着急。” 听她这话,顾恺之十分欣慰,满意地目送着她进了宫门,既然她不着急,总归来日方长。 刚走到徽音殿门外,只听得一声杯盏碎裂的声音,她站在门口愣了一瞬,太后似乎见到了她,喊了声:“子衿,是你回来了吗?” 听得传召,陈子衿这才踏入殿内,婉宁蹲着在收拾地上的碎片,原来屋里还有何皇后。 何皇后抬头看了一眼陈子衿,欲言又止。 褚太后面色不佳:“没事,你接着说。” “就说她的出身,封个美人已经是顶天了,皇上非要抬她的分位。”何皇后素来温婉,温温吞吞的模样就要垂泪,“皇上还,日日都留她在显阳殿过夜,劝也劝不了。” “太荒唐了!皇后与皇上大婚两年多来,从未有过龃龉,为了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浣纱女,竟到了这个地步吗?”褚太后方才听说,皇帝仍在悄悄送服丹药,还要封一个浣纱女做贵人,已经气急,等何皇后说完,脸色已是异常难看。 何皇后说到了委屈之处:“母后,臣妾不是要来背后说三道四,不过一个美人,皇上若是喜欢,留在宫中也无妨,但如今看着皇上被那女子迷得过了头,着实有伤大雅。” “婉宁,你传哀家的旨意,将那女子带到徽音殿来,哀家要亲自问话。” 褚太后眼神凌厉:“哀家倒要看看,是褒姒还是妲己,这么大的能耐。” 虽然没听到来龙去脉,但是凭着这只言片语,陈子衿大概也猜得到说的是谁,她倒是没有想到,这女郎这么厉害,不过数日,居然能让皇上和皇后起了口角。 -- 第55页 皇后和婉宁走了之后,陈子衿小心翼翼地答复太后:“太后娘娘,已经将消息传给小谢郎君了,他说请您放心,此事安石先生会妥善处理。” 褚太后的脸色这才稍有些松动,然而在她看到身着一袭锦衣,被带到徽音殿的李子秋,眼神又重新凝重了起来。 眼前这位李美人,好像是在哪里见过,顺着她的目光,褚太后也看向陈子衿。 沉吟片刻,褚太后似乎知道,这种似是相识的感觉,来自何处了。 看着太后的眼神变了又变,陈子衿的心也重重往下一沉,果不其然,褚太后很快将这一连串的事情结合在了一起,得出结论,也迅速给出反应。 李美人风光了不过几天,从徽音殿离开的当日就被推去腰斩。 “太后娘娘,需要去显阳殿通传吗?”陈子衿有些担忧,怕因为这件事,让太后和皇上生出嫌隙。 褚太后冷笑:“大将军倒是心思巧妙,眼光毒辣。”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李美人从何而来,目的为何,她已经十分清楚。 皇上得知了消息之后,不敢对太后的决定有异议,只得将怒火迁到了何皇后头上,连着好几个月都不再去何皇后宫中,日日沉溺酒色,招揽美人入殿。 帝后离心的传言,悄悄在后宫蔓延。 转眼五月,这日恰逢细雨绵绵,褚太后看着窗外的榴花被雨水拍打,颤动着反而愈发火红娇艳,她又看着身边陈子衿良久,突如其来地问了句:“子衿,你今年多大了?” 陈子衿低着头回答:“等过了六月,臣就十八了。” “可曾想过,之后的打算?” “回太后娘娘,未曾想过。” 褚太后看着她,陷入了沉默,良久,才缓缓说道:“你可知道,当时甄选女官,一众女郎里,哀家为何会选你?” “许是缘分,臣的运气好,入了太后娘娘的眼吧。”陈子衿这话倒不是恭维,各家举荐的女郎众多,她纵然有泰山羊氏的娘舅家做背后支撑,但毕竟是个外甥女。 不是运气,还能是什么呢? 褚太后又问道:“可还记得当时让你们作的文章?” “自然记得。” 当时的文章题目是“为女之仪”。 “大多数女郎都在揣测哀家的目的,有的为女子谋权,认为可与男子一样顶天立地,也有的恪守礼教,主张修其德言容功,但你写的,却和她们都不大一样。”褚太后回忆道,“你写的是,在其位,谋其政,在自身所处之境内尽自身之责,方为女子之仪。” 陈子衿没想到太后还记得,内心动容:“太后娘娘竟然还记得。” “哀家二十岁临朝听政,这十几年来经历风风雨雨,纵然希望天下女郎都能如哀家一般,盼着她们不输男子。”褚太后的语气有些无奈,“但女子中,有凶狡残暴的恶后贾南风颠倒朝纲,也有纵容外戚乱政最终忧惧而亡的庾文君。不说那些远的,就说眼前,有能够挺身而出冒险传讯的陈子衿,也有受人操纵蛊惑人心的李美人。” 陈子衿亦是感叹:“世间虽无绝对的好与坏,但是好与坏,却是不分男女的。” 褚太后深深地凝视着她,郑重地问道:“子衿,你跟着哀家许久,一贯谨言慎行,不轻易表露真心,今日可否对哀家说一句真心话?” “臣虽不善言辞,但对太后娘娘却是句句真心。”陈子衿的心中大震,她不知道太后想要问什么,但是直觉却告诉她,时隔三个月之后再次提起李美人,必然不是什么好事。 “你可愿意,陪伴在皇帝身侧?” 褚太后这话说出口,亦是在观察陈子衿的反应。 只见她随即跪下:“太后娘娘,子衿从未有过这个想法。” 褚太后不急着表态,叹了口气:“哀家是皇帝的阿娘,如何能够看不出他的心思,正月里,他就来提过要你去显阳殿伺候的事了。” 她继续问道:“你不愿意去显阳殿,可是为了小谢郎君?” 陈子衿默然,不解地看着褚太后,内心却在判断着,太后对她说出这话的深意是什么。 见她沉默着没有回话,褚太后心中稍稍安定了些:“哀家既然拔高了你的门第,若你真心喜欢小谢郎君,心中也无需有所顾虑,泰山羊氏配陈郡谢氏,亦会是一桩美谈。”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陈子衿再驽钝,也能明白褚太后的意思了,皇上对她的心思过于明显,太后已经不想让她继续留在宫中了,只怕还是当日她挺身而出替太后传话救了自己一命,否则现在,是否也会成为被腰斩的下一位? “太后娘娘,大将军来了。”婉宁在外通传。 褚太后难得露出了笑容,起身去迎。 位高权重的大将军带着一身风雨走入徽音殿,他眼神冷凝肃杀,带着一股不容质疑的强势气息打量着陈子衿,戏谑道:“太后娘娘身边这位女官,好生眼熟,啊!想起来了,元日朝会的时候,跟在皇上身边的。” 褚太后点点头:“大将军记性真好,只是见过一面,亦能过目不忘。” 桓温语气轻佻然态度却不轻浮,赞了句:“生得倒是好姿颜,的确有让人过目难忘的本事,仔细一瞧,竟然胜过何家那丫头,可惜没她会投胎,否则入主中宫,亦不在话下。” 陈子衿心中惶恐,有些慌乱地看了一眼褚太后,不确定是否该回话。 -- 第56页 只见褚太后气定神闲:“入主中宫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她未来夫君,亦是一位好儿郎。” 桓温来了兴致:“哦,是谁家?” 褚太后笑意更深:“子衿这么好的女郎,哀家自然私心重些,已经替谢家七郎将她定下了。” 两人虽是面上都带着笑,然而一股拔刃张弩的气势四射,一时之间难分高下。 “我就说!”桓温朗声大笑,“谢七郎随军扎营在历阳郡时,曾有人密报,说他军帐外私会女郎,我心中不信,那人便将女郎的样貌画了下来呈到了我面前,今日来了太后殿内才解惑,原来就是她啊。” “不说小辈们的事儿了,这回召大将军还朝,是有其他要事。”褚太后岔开了话题,“哀家与陛下商议了许久,大将军征战多年,匡济天下,该给个名分。” 桓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臣倒是没什么想法,就是不知道会稽王是否愿意了。” 褚太后回道:“封大将军为南郡公的奏书,便是会稽王递的。” 陈子衿在太后的眼神示意中慢慢退出大殿,屋内两人仍然在暗中较量着,她走到殿外,怔怔地看着雨滴落在那火红的榴花上。 褚太后要斗大将军,奈何族中父兄已不在,只得培植外戚,但又怕谢家如当年的庾家一般干政。 门阀士族讲究门当户对的婚姻,谢玄是谢家子侄辈中的佼佼者,阻止他娶四姓女郎,是否也是褚太后铺设好的一步棋? 纵然渺小如她,原来也早已卷入皇族、士族与权臣争斗的诡谲暗流中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人在军营中,妻从天上来。甚好,甚好! 第31章 婚期定在三月 ====================== 帝王权术是一门学问,能够修行此道的人一朝也仅有一人,故而能够请教的人也极少。 从小母后就教他,身为皇帝,不能轻易让其他人看透自己的心思,帝王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人留意,因此,帝王不能有弱点,更不能有好恶。 记事后,会稽王辅佐他学习朝政,告诉他如今的局势需要不断制衡,平均各方门阀势力,朝堂之上,要善于运用权术相互制约,断不能只仰仗一方势力。 他学了十八年,却发现,原来自己在做皇帝这方面,资质平平。 譬如拒绝迁都惹得桓温不快,母后一面要扶植谢家制衡桓温,一面又要贬了写信痛斥他的高嵩,赐封南郡公给足他面子。在他看来,这一切不过是因为自己对陈子衿表现出了兴趣而已。 两岁,还在襁褓之中时他就成了晋室的皇帝,生来就是皇帝,他也不知道该从何学起,十五岁,听从了母后和会稽王的意思,娶了世家女郎何法倪为后,二人虽算不上情深意重倒也举案齐眉,十八岁,遇见了为之倾心的女郎,但是转眼却见她与他人定亲,而因为思慕,用来聊以慰藉的美人,也被母后下令斩杀。 这些过往就像是一张巨大的网,织网的人诸多,母后、会稽王、王谢世家、桓温……而如今,这张网渐渐收紧,越发勒得他喘不过气来,只有将自己的耳目纵情与声色之中,意识浸泡与琼浆之内,他才会得到片刻的宁静。 这种无人打扰,犹如登上极乐之境的感觉,才让他觉得,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帝王,一个能够掌控一切的帝王! 醉了以后的世界,没有会稽王,没有南郡公,没有褚太后,只有他自己! 然而快乐,总是有代价的,司马聃原本就病弱的身子,因为一年来纵情酒色,更加虚空,到了升平五年的新春时节,竟比去年元日时更严重,甚至连朝会都不能出席。 朝会散了之后,褚太后留了谢安议事,颇有些忧心:“皇帝的身子久不见好,眼下又要北伐,这可如何是好。” 谢安叹了口气,压低了嗓音:“臣此番随桓温北上,他已有异动,如今趁着皇上病重,更是肆无忌惮。” “会稽王明面上不能再继续与他对立,朝中此时亦无人能与桓温相抗衡。”褚太后望着谢安,“你有何好的建议?” “既已册封了他做南郡公,眼下应该不会再提迁都一事,再说,太后娘娘不是已经召了王述回朝,不如再令王述之子王坦之随军?” 听了谢安这话,褚太后有些诧异:“怎么,舅舅不准备继续随军北上了?” 谢安点点头,脸上的神色亦是忧虑:“万石自从被贬为庶人之后,身子也是每况愈下,我想着将他接到建康来寻名医再给他瞧瞧,如今阿遏的婚事已经定下,总是要定日子成婚的,盼着这喜讯能让万石开心些。” 谢玄的婚事是褚太后权衡朝堂的重要一步,聪慧如谢安,自然能够明白她的意思,褚太后思忖了片刻:“小舅舅前些年虽是犯了错,但咱们毕竟是自家人。哀家明日让皇帝拟一封诏书,封个散骑常侍,将他召回建康吧。” “如此甚好,谢过太后娘娘恩典了。”谢安对着她恭敬地拜了拜。 褚太后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两个孩子的婚期打算定在何时?” 谢玄的父母都不在了,家中能为他操心这些事的也就只有谢安。 最近朝中与家中的事情都颇多,且令人烦忧,但总算还是有件喜事,谢安答道:“这事儿已经让内人去办了,交换过庚帖,三月就有好日子,打算就定在三月。” -- 第57页 褚太后诧异:“这么快?” 谢玄自幼就养在谢安身边,他如何能够看不出侄儿的心思,但想来这些小辈们的事儿也没有必要事无巨细地汇报给太后知道,便随便找了个由头解释道:“如今阿遏尚在桓豁帐下任职,不便在家中滞留太久,成婚之后,还得尽快回北方。” “说的也是。”褚太后点点头,“既然如此,那哀家过几日便也放子衿归家,准备待嫁事宜,这女郎也有些坎坷,生母早亡,父亲不慈,哀家将她记在泰山羊氏,便让她从羊绥家中出嫁吧。” 两人又商谋了一番朝中要事之后,谢安辞别褚太后,离开徽音殿的时候,恰好遇见陈子衿。 “谢司马。”陈子衿礼貌地朝他行礼。 谢安微微一笑:“子衿也在,方才跟太后娘娘正巧说起你们的事儿,她允诺,不日便会让你归家待嫁。对了,道韫过几日也会归宁,我记得你们从前就要好,今后可以常走动了。” 对于谢安记得她和谢道韫曾是闺中密友这件事,陈子衿倒有些意外,她原本以为,谢安心中是不太认可她的,甚至还会觉得,是她阻碍了谢玄与其他世家贵女联姻。 没想到谢安对她亦是态度慈爱,她倒有些不好意思,点了点头:“劳谢司马记挂。” 谢安笑笑:“马上都是一家人了,随阿遏一道,喊我叔父吧。” 说着,谢安又想起一事,便问道:“对了,还有一事,既然今日见着你了,我们便商量一下,关于你们的婚事,你可愿意让你阿耶前来?” 封存在心中许久的回忆突然被打开,陈子衿有些出神,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是。 见她思绪飘遥,谢安以为她心中不愿意,但又不好意思拒绝,便说:“这是你们俩的婚事,一切都以你们为主,若你不愿意,我们只当没有这个人便是。只是我想着,你阿耶毕竟尚在,若他不来是他的事,但若我们不叫他,便是我们失了礼数。” “我倒也不是排斥。”陈子衿回过神来,“只是,听说我阿耶已经回到颍川老家,那时他态度决绝,誓要与我断绝父女关系,我也不确定,他是否愿意前来。” 原来她是这样想的,谢安心中了然:“若是你愿意,我便遣人去颍川陈家送个信给你阿耶,他再不济也不至于驳了我的面子,我想,纵然天大的怨气,女儿要出嫁,他心里总归是欢喜的。” 知晓谢安素来不喜陈述,没想到还愿意为她送帖,陈子衿心中感动,由衷地说了句:“谢谢叔父,那便要劳烦叔父差人去一趟颍川了。” 见她如此明事理,通人情,谢安心中亦是满意,又关照了她几句,便匆匆离去了。 谢安离去之后,她往内殿走去,见褚太后正望着窗外发呆,轻声说道:“太后娘娘,臣方才已经去过皇后娘娘殿内,将您的旨意带到了。” “唔,皇后娘娘说什么了吗?”褚太后收回目光,伸手将窗户轻轻带上。 “皇后娘娘说,封妃一事全凭太后娘娘做主,她眼下担忧皇上的身体,无心操持此事,就需要太后娘娘多费心了。” 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褚太后脸上也没什么意外的表情,她心中自有打算,于是又改变了话题:“对了,子衿,方才谢安来时,说起你与小谢郎君的婚期要定在三月,哀家想了想,过了上元节,便放你离宫,回家准备,可怜你没有娘亲,许多事情都需要自己操持了。” 见她一副愣愣的样子,褚太后笑了笑:“不过你表嫂倒是建康城内有名的红娘,她素来热心,有她为你把关,哀家便也能放心。” 陈子衿心中,有些说不清的感觉在蔓延,升平三年她入宫,已近两年,纵然褚太后带着自己的私心强行赐婚,但总归对她是不错的,如今离别在即,她心中不免有些伤感。 “这孩子,怎么傻在那了?”褚太后看着她,问道。 “太后娘娘,臣能够入宫,深受太后娘娘恩泽,如今要走了,心中万千不舍,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陈子衿叹了口气,“臣真想,像婉宁姐姐一样,长久留在宫中,陪伴太后左右。” “傻孩子,婉宁跟你不一样,况且,谢家门风高洁,你嫁过去不会受委屈。”褚太后得意地笑了笑,“你未婚夫婿谢玄,更是品性容颜俱佳,哀家倒是有些期待,你们俩若生个孩子,定然十分可爱聪慧。” 提到这些话题,又叫陈子衿满脸通红,褚太后也不再继续调笑她:“哀家去看看皇帝,这几日你且好好收拾一番,手头上的事情,便交给崔家女郎吧。” 陈子衿看着褚太后的背影,她尚且未到四十岁啊,因为终日替皇帝替朝廷操心,两鬓已然微微泛白,虽然瘦弱,但身姿依旧挺拔,无论她肩上的担子多重,似乎都不会压垮。 太后走后没多久,小顺子左顾右盼地跑进了殿内。 陈子衿笑着说:“初一就见你鬼头鬼脑的,说吧,又有何事?” 小顺子笑嘻嘻:“这不是赶着来给姐姐道喜的嘛。” 这话说出来,只怕他自己也不信,于是小顺子连忙奔赴正题。 “子衿姐姐,小谢郎君在宫门外等你,有话要对你讲。” -------------------- 作者有话要说: N年后 小玄子:想不通想不通,我与我妻皆是人中龙凤,为何生出这么个傻儿。 -- 第58页 陈娘子:也许负负得正,两个嘴炮王者,生了个闷葫芦,天意天意。 第32章 新春第一份礼 ====================== 除夕夜的雪下了一宿,早上本来停了,此时天空又开始洋洋洒洒地飘起雪花。 地上的积雪被踩出深深浅浅的脚印,陈子衿怕滑倒,不得不撑着伞小心翼翼地走,竟然比平时走这条路多用了一倍的时间。 谢玄站在不远处,没有撑伞,披了一件狐毛大氅,他今日的打扮十分贵气,身型还是一如既往地瘦削,然而看起来却比从前更加英气了些,雪花落在他的肩头与发间,更添了几分清冷。 “路上滑,走得慢了些。”陈子衿有些抱歉,“谢郎君久等了。” “也……没有很久。” 好一阵沉默之后,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谢玄是在军中忽然收到太后赐婚的讯息,原本他想传封书信给陈子衿,几次提笔却又放下,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忽然想起了手里的东西,正好可以缓解尴尬,他将陶罐递到陈子衿手中:“给你带的。” “这是什么?” 说起这个,谢玄颇有些自得:“前几日去了北固山,钓了些鲈鱼,想着方便你保存,我便做成了鱼鲊,带给你尝尝。” “谢了。”陈子衿打开陶罐看了看,里面数量还不少,于是说道:“正好晚上可以和小姐妹们一起分享。” 谢玄一愣,随即强调:“这是送给你的。” 冬日的鲈鱼格外鲜美,何况这鱼是他亲手钓的,又是亲手腌制,言下之意十分明显,谢玄并不想让陈子衿与其他人分享。 陈子衿理解他话中的深意,将盖子重新盖好,解释道:“今日叔父和太后都已经找过我了,过几日我便要离宫回家了,生鲜之物本来就存不了多久,这么多鱼我一个人也不知道吃到何时,和几位姐妹一同分享,不是更好。” “叔父?”谢玄有些疑惑,“我怎么记得你阿耶并无兄弟,哪忽然冒出一个叔父来?” 这是,明知故问吧? 陈子衿皱了皱眉:“自然是谢安先生。” 见她似乎有些羞恼的样子,谢玄解释着:“我是真不知道,你改口改的这么快。” 然而他心中却更为欢喜,忍不住逗她:“还是那么客气地喊我谢郎君,叔父倒是叫的顺口了,什么时候改的?莫非是今日?” “你若是无其他事,就先回去吧。” 怕她生气,谢玄头一次服软:“是我说错话了,你别生气。这大雪天我也没带伞,在寒风中等了你许久,看在这份诚心上,就原谅我一回吧。” 似乎还是第一回 从他嘴里听到讨饶,陈子衿倒是十分意外,然而想到刚才见面时说的话,也学着他的样子逗弄道:“刚才不是还说等了没多久,现在来卖惨可晚了。” 虽然嘴上不让他,但她还是将手中的伞递给他,两人合撑一把伞,暂时共同挡雪。 两人闲聊了几句,得知褚太后过了上元就会放她回去,谢玄眼神一亮:“那今年上元节,可还与我一道去看灯?” 见他如此正经,没有跟自己继续争辩,陈子衿反倒有些不太适应了,想到她与谢玄的婚期就定在三月,便抱紧了罐子:“今年……就不去了吧,宫中琐事还未完全脱手,许多事情我得跟崔家女郎好好交接一番。” 她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小:“而且我听人说,是不是成亲之前,不能见面。” 总算是提到了这个话题,但没想到却是这句话,谢玄有些急:“谁说的,成亲前一天不能见面而已,总不至于从元月到三月,都不让你跟我见面吧。” 守门的甲士听了两人这对话,不禁偷笑。 陈子衿的脸上如火烧一般:“谁要见你。” 记忆中,他似乎很少见到她如此乖巧温顺的模样,虽然太后赐婚之后,两家交换庚帖,拟定婚期,一切都在按照惯例进行着,但是他还有一件事情没有确认。 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酝酿了许久正准备开口询问之际,显阳殿伺候的常公公步伐匆匆,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子衿,原来你在这里,皇上正寻你呢。” 见谢玄站在一旁,常公公知晓两人的婚事将近,笑着祝贺:“恭喜二位了,此番缔结姻缘,真是天作之合。” 谢玄对陈子衿说道:“那你先去忙吧,上元那日我再来接你。” 说着,将伞放在她手中:“慢些走,小心路上滑。” 常公公颇有眼力见识,替陈子衿接过了怀中的陶罐,两人往显阳殿方向走去。 踏进殿内,就是浓郁的药材味道,司马聃斜靠在床榻,见陈子衿进来了,招呼她上前:“子衿,走近些,到朕面前来说话吧。” 方才去见谢玄之前,就听太后娘娘说要来显阳殿看望皇上,太后刚走,皇上就召自己前来,本来就担心太后顾忌她与皇上的距离过近,陈子衿有些犹豫,隔着帷幔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咳咳咳——”司马聃急着起身,没想到却促发了咳嗽,陈子衿也不得不上前一步。 “皇上,臣在这里。” “方才母后来过了,你与幼度就要成亲,过了上元就会放你离宫。”司马聃虽然语气很缓慢,一字一句地说着,但却清清楚楚。 陈子衿不明白他的目的,只得颔首回应。 -- 第59页 司马聃抬眼看着她:“去年上元节,朕以为你在宫里,于是命人沿着宫内的湖畔点了百盏灯花,想着与你一同观赏。” “后来才知道,你和幼度去秦淮河畔看灯了。” 陈子衿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得继续沉默。 然而司马聃似乎也没有逼迫她不得不回答,继续自顾自地说着:“那天晚上朕只能独自一人赏灯,后来遇见了水边的李美人,那晚月色缭绕,朕将她错认成了你。” 李美人死于褚太后之手,又闹得皇上迁怒于何皇后,没想到这一切竟然都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再说下去,只怕就要扯出更多的是非,陈子衿不得不开口制止:“皇上,李美人乃是受命于人,前来宫中谋害皇上的,但逝者已矣,还望皇上早日将她忘了吧。” 司马聃喃喃自语:“说来容易,如何能忘。” 他披了件外袍起身,走到她身旁,既然她不愿意过来,那么他就过去:“子衿,你可知道,建康宫中,原是从来不点灯张节的。” 陈子衿摇头:“臣不知。” “昔日王敦起兵谋逆,想要篡权夺位,罢黜元帝,便是挑的上元节这日,后来幸而被王导阻止,司马家才免于这场劫难。”司马聃深深地叹息:“元帝受制于琅玡王氏久矣,甚至曾经说出要与王导共坐天下,王敦的军队攻入建康之后,元帝更是直言,若王家想要这天下,直说就是,大可不必起兵,牵连无辜百姓。” 他继而感叹:“这偌大天下,司马家不过占其一隅,门阀士族诸多,皇权不过空设。” 提起元帝与王导,陈子衿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谢玄与王献之曾经说过的那些关于他们的故事,叹道:“皇上,臣曾听闻元帝与王丞相,义固君臣,情同契友,琅玡王氏有起兵作乱的王敦,也有忠诚正直的王导,王导能够选择大义灭亲,辅佐皇室,可见门阀世家也并非全都觊觎王位。” 司马聃笑笑:“你马上就是谢家人了,说话自然开始向着他们。” “臣不敢。”陈子衿跪拜在他身前。 司马聃走到她眼前,缓缓蹲下,凝视着她的眼睛,她甚至能够感受到他微弱的呼吸声,然而却一动也不敢动。 纵然皇权被世家架空,但是仍然能够震慑她这样的普通人。 她不敢轻易惹怒司马聃。 “子衿,嫁与幼度,你可是心甘情愿?” 他的手刚刚抚上她的发,就吓得陈子衿往后一缩:“皇上,您看清楚,臣不是李美人。” “桓温霸政久矣,母后怕王谢两家再度联姻,谢家权势过大,所以用了你这颗棋子来盘活全局。”司马聃欲言又止,手又伸了过来,想要牵起她的手:“若你不愿意嫁他,其实……” “皇上,您真的误会了。”陈子衿的身子又往后缩了缩,“臣与谢郎君并非在建康相识,早在始宁县的时候,他就已经向我求亲了。” 趁着司马聃愣神的瞬间,她继续解释:“臣不知道哪里做的不对,让皇上生出误会,但是在臣的心中,始终将皇上视作君主一般尊敬,也许是太后娘娘说过,皇上、谢郎君与臣同年而生,臣更是将此视作一种难得的缘分与福祉,所以才与皇上格外亲近。” 司马聃不可置信,呢喃着:“去年元日,你赠了我一颗麦芽糖,难道……” 陈子衿急切地回话:“皇上,那是谢郎君送给臣的。” “原来,一切都是朕误会了。” “咳咳咳——” 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司马聃捂着嘴重重地咳嗽,甚至带出了不少血,放下手的时候,他的掌心都猩红一片,剧烈的咳嗽之后,他全身的力气都像是被人抽空了一般,随即重重地昏倒在地。 陈子衿慌忙喊道:“快来人,传太医令!” 第33章 出宫备婚待嫁 ====================== 皇帝病得厉害,连换了多位太医令都不见有效,褚太后与何皇后轮番在显阳殿看护,朝堂上的事继续由会稽王与王述全权负责。 今日显阳殿乱成了一锅粥,但藏书阁中依旧安宁,崔文熙手托着腮问道:“子衿姐姐,明日你就要出宫了,今日这些书册就由我来整理吧,你快回去收拾行李吧。” 陈子衿正在为她细细撰写一些额外需要注意的事项,笑着说了句:“哪有那么多的东西要收拾,只不过一些随身衣物,明早再整理也来得及。” 两年前入宫时就只带了只箱子,如今还是带着这只箱子再回去。 看着藏书阁整齐有序,所有的书册都在目录查可以查询到摆放的位置,而一切后宫内的文书册子也是分门别类地收归在档,崔文熙感叹道:“子衿姐姐做事确实细致,我粗糙惯了,也不知道日后会不会惹太后娘娘生气。” 崔文熙比她小两岁,和入宫时的差别不大,依旧一副天真可爱的模样,陈子衿一直将她当作妹妹一样疼爱,她将写好的注意事项递给她,说道:“太后娘娘又不吃人,也是你女官做的好,她才让我将这些事务交给你。” 所有的交接事项都已经完毕,崔文熙忽然伤感起来:“想当初我们四人一道入宫,还记得第一次见面,太后就给我们出了难题,那时听了你的解答,我心中就对你格外钦佩,如今你要走了,郗姐姐也快出宫,只剩我与庾姐姐。” 她一边擦泪一边又说:“不过子衿姐姐能够嫁得谢郎君,也没什么可伤感的,比我那堂兄要强许多,对了,年前我回家,堂兄听说你定亲了,伤心了好久。” -- 第60页 陈子衿许久没想起这个人了,念叨他的名字欲言又止:“你说,崔珩啊……” 崔文熙吸了吸鼻子:“不过子衿姐姐莫要管他,若能嫁给谢玄,谁还稀罕他崔珩。” 这话在她耳边回荡,陈子衿心中感慨,或许在其他不知情的人眼中,她是得了太后的眷宠,才能嫁入谢家高门,谢玄家世、相貌、品性均无任何可挑剔之处,她应该是做梦都会笑醒了的程度,怎么可能对这桩婚事不满意。 与谢玄定亲,是一场编织给其他人看的华丽梦境罢了,而现实就是,她只不过是末等士族出身,太后将她记在泰山羊氏抬高了出身罢了。 等到谢家需要一个新的联姻对象巩固门庭,等到谢玄有朝一日遇到真正想要相守一生的女郎,她的结局只怕不知道有多惨烈吧。 置身于浩瀚海洋之中,她犹如一叶孤舟,随波漂流,随时都会被风浪打翻。 “我突然有些累,就先回去休息了,你也早些回去,不要熬的太晚。”想到这些事以及未来可能出现的种种惨剧,陈子衿觉得有些压抑,跟崔文熙道了别,回去整理行李了。 天色渐渐暗沉,她沿着宫墙边缓缓走着,四周都是高耸的宫墙,一眼望去,是无尽的幽深,彼时被她视为庇护栖息之处的宫殿,如今竟然让她觉得有些压抑。 世事无常,果真如此。 所幸,一夜无梦,经过了充足的休息之后,陈子衿的精神状态不错,她在宫中两年,人缘素来不错,挨个道别之后,一上午居然就这么过去了。 最后一个需要道别的,就是褚太后了。 “太后娘娘,臣今日便要离宫了。”她走到徽音殿内,恭敬地对着褚太后行了拜别礼,不禁想起两年前初来建康宫之时,第一次见到褚太后的情形。 褚太后有些疲倦,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已经多日不能上朝,纵然朝中有会稽王代为主持朝纲,然而也镇不住执意北伐的桓温,前些年多次北伐,已经造成国库空虚,晋室就要承担不起庞大的军队开支了,可是桓温仍然在坚持。 朝堂上,后宫中,都有数不清的事需要褚太后操心,她如何能不疲惫? 她端坐在窗边,朝陈子衿微微一笑:“哀家替你准备了些嫁妆,已经送到你表哥家中去了,这些年你在宫中尽心尽力,如今能有好归宿,哀家也为你感到高兴。” “多谢太后娘娘,臣在宫中的这些年,承蒙太后恩宠,悉心教导。” 纵然褚太后的赐婚是一步制衡之棋,这些年若没有她的照拂,自己在建康宫中也很难好好地存活下去。 “前些日子我已经将手头上的事务悉数交给文熙了,她聪慧可人,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褚太后点点头:“时候不早了,快些回家吧,总归都是在建康城,哀家将这块令牌给你,即使婚后,你也可以时常来宫中走动。” 拜别了太后,宫中的事务也都了却,陈子衿走到宫门口,除了谢玄之外,还见到了许久未曾谋面的谢道韫。 谢道韫今日身着一件纯白色斗篷,见了陈子衿兴奋地冲她直挥手。 陈子衿也没想到今日能见到她,加快了脚步往前冲,结果就要跑到谢道韫跟前的时候,脚下一滑,几乎就要摔下去—— “小心。”幸好谢玄及时将她扶助,才免于摔倒。 谢道韫不禁大笑,一边走上前挽着陈子衿的手将她往车上带,一边笑她:“你方才那样子,竟叫我想起了从前在始宁县的时候,那年冬天你也是摔得惨重,才有了咱俩如今的缘分。” 说完之后她想了想,又改口:“不对,你那一摔,也不仅是摔出了你我的缘分,也摔出了与我家弟弟的缘分,子衿,都已经定亲了,也不用再来一次了。” 谢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确实没有必要再故技重施。” 陈子衿瞪了谢玄一眼,既尴尬又羞愧,连声否认:“道韫姐姐,好容易与你再见一面,别笑我啦。还不是见你心切,方才是真的不小心。” “哦,我知道了,方才是不小心,那原先那次,就是故意的咯。”今日他们姐弟俩来接陈子衿出宫,没有带仆从,因此谢道韫与陈子衿坐在车内,谢玄驾车。 谢道韫似是防着谢玄,压低了嗓音怕他听见:“你们俩居然在我眼皮下暗度陈仓,我说他怎么拒了郗家的婚事,非要孤身一人去军中,惹得婶娘与我们几个姐妹为他担心了许久。” “此事,说来真是有些话长。”反正谢道韫也不是外人,陈子衿对她自然能够敞开心扉,“这门亲事,实非我与谢郎君所愿,奈何太后当着南郡公的面次赐了婚,也无法反驳。” 谢道韫有些诧异,怎么跟她听到的版本,有些出入呢? 然而她暂时也不想追究这些细节,总归陈子衿是自己的弟媳妇跑不了了,她高兴地拉着她的手:“总算还有件让我高兴的事,趁着你们筹备婚礼,我可以找个由头在家多呆一段时间,省得整日对着王凝之。” “怎么了,你和王郎君吵架了?”陈子衿关切地问道。 谢道韫眼睛都要白到天上去了,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子衿,这些年我可算是开了眼了,真没想到世间上还有王凝之那样的人。” 陈子衿不解:“那年上祀节,在谢家东山墅我也见过王郎君,看着还行呀,怎会如此?” -- 第61页 谢道韫气得都要呕血,在王家人面前不好说太多,回谢家去说道,叔父婶娘也只会劝她,今日总算能与闺中密友好好倾诉一番:“你可不知道,他信奉五斗米教,遇事便只会在家设坛做法,除了书法还算不错,其余学问之事一窍不通。” “不会吧。”想到王凝之乃是王羲之家的孩子,她与王献之也算是相熟,王谢子弟在她心目中一贯是世家顶流的形象,今日听了谢道韫这么说,她也有些错愕。 谢道韫长舒一口气:“只能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倒不是因为谢玄是我弟弟我就夸赞他,比起王凝之来,他可确实当得起芝兰玉树这四个字。” 谢玄驾车极稳,不消片刻,就已经到了羊家门口,谢道韫有些不舍:“今日你先回去收拾一番,明日来我家里喝茶,可好?” 陈子衿一口答应,掀开了帘子就要下车。 谢玄十分体贴地站在一边,伸出手要扶她下车,想到刚才他嘲笑自己故技重施,陈子衿故意不理会那只伸过来的手,扶着马车的边缘,往下一跳,匆匆离去。 “子衿——”谢玄在身后喊她。 陈子衿停住了脚步,回首望他:“谢郎君还有什么指教?” “没什么,只是想关照你,慢些走,别摔着了。” 本是一番好意提醒,但是她似乎又生气了,谢玄不解,回到了车上,许久没有说话,想了又想,他还是忍不住向长姐发问。 “我真是好心提醒,怎么又惹她生气了?” 谢道韫叹了口气:“好好的郎君偏生了张嘴,你啊,自己慢慢悟去吧。” -------------------- 作者有话要说: 宫里家里的事情该了结了结,下章成亲。 看到小谢的宝宝们帮我给他带个话,成亲不是进了保险箱,目前你还是单恋状态呢。 第34章 谢郎君娶妻记 ====================== 陈述赶到建康城的时候,已经是婚礼当天的下午,收到了谢安的帖子之后,他犹豫了一瞬,只是跟顾氏说自己要去一趟建康,并没有跟她说太多其他。 谢安先前与羊楷通过气,见陈述来了,他只冷冷地说了句:“还算像个做阿耶的样子,知道自己一个人来,没有带着其他人来给子衿添堵。” 自上次和羊楷不欢而散之后,陈述见了他不免觉得有些难堪,但谢安信中言辞诚恳,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成亲了若是他真的不出现,也不太说得过去。 “子衿呢?”他也不愿意过多面对羊氏族人,此行来建康本就是给女儿送嫁。 羊楷也不愿跟他多说什么,既然子衿愿意喊他过来,今日终归是大喜的日子,没有必要闹得不愉快,看着时候也不早了,估摸着谢家接亲的人也快到了,于是便差遣了一婢子,将陈述带到子衿所在之处。 郗云华刚陪着陈子衿上好妆,换好礼服,她平日里大多是素着脸见人,已经足够动人,今日被按在座位上,悉心打扮一番后,竟明艳的叫人移不开眼睛。 她正夸赞着陈子衿,忽然听见门外传来通报:“大娘子,陈娘子的阿耶到了,在门外等候。” 郗云华笑着握住她的手:“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总归要让自己高兴些,时候也差不多了,该出去了。” 门缓缓打开,陈子衿一身玄纁色礼服,面色却清冷,淡淡地喊了声:“阿耶,你来了。” 两年多没有见到女儿,陈述一时没绷住,脸颊垂下两行清泪,不知是对女儿的不舍,还是为自己从前混账的行径懊悔。 只见他默默地从怀中摸出一根红缨,递到陈子衿手中:“子衿,这根红缨是你阿娘当年手制的,她说,盼着女儿出嫁当天,能够亲手为你系上,再将你交到未来女婿手中。可惜,你阿娘走得早,今日只有阿耶一人了。” 听到是阿娘留给自己的东西,陈子衿憋了许久的眼泪也在眼眶中打转,她愈发感觉对不起阿娘千辛万苦生育她的恩情,今日竟稀里糊涂地就要成亲。 “别哭,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哭花了脸可就不好看了。”陈述安慰道,他绕到陈子衿身后,一边将红缨系在她发尾,一边说道,“我知道你心里对我有怨气,阿耶不奢求你的原谅,等你嫁了人,我便回颍川了,阿耶如今无权无势,只怕叫你夫家笑话,我本就是入赘泰山羊氏,你阿娘硬是让你跟着我姓陈,如今既然从羊家嫁出去,就忘却自己从前的姓氏吧。” 知他这番话乃是肺腑之言,陈子衿感叹了句:“阿耶,你还是不明白,我在意的从来不是姓氏,而是人心。” 陈述系好了红缨,不再说话,不知是无话可说了,还是听懂她话中深意感到赧颜。 与羊家此刻的沉寂安宁不同,今日的乌衣巷格外热闹,谢家宅子里里外外围满了前来道贺的宾客,谢安和刘氏在门口迎着,屋内的宾客交由谢朗兄弟几个招呼。 褚太后虽未亲自到场,但早已差宫人送来了贺礼与贺词,这场婚典盛大而隆重,半个建康城的名门望族都受邀参加了。 谢玄今日穿着与陈子衿同色系的玄纁色礼服,束起了发,在凝重的黑色外袍的映衬下更显得整个人气质清冽,超凡脱俗。 暮色沉沉,阳往而阴来,正是吉时已到,两位新人一道出现在诸位宾客眼前的时候,叫人眼前一亮。 -- 第62页 许多人并不知晓这位出自泰山羊氏的新妇,他们也都好奇,能够与谢家宝树相匹配的女郎到底是何种风姿,此刻一见,心中都是同样的反应—— 果真是是天作之合。 两人见面之后都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此刻就像两只提线木偶一般被司仪指挥着,先是行了沃盥礼,净手之后又是对席礼,绕来绕去已经晕头转向。 司仪高声宣布着:“行对席礼,三揖三让,往后夫妇二人需互相尊重,礼让对方。” 借着行对席礼的机会,谢玄这才有机会认真看着眼前人。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美,那种美貌又与往日里的清丽绝尘不同,玄色的衣衫衬得她整个人肌肤胜雪,冰雕玉琢,谢玄脑海中想着,广寒宫中的嫦娥仙子若在人间留了画像,应该就是陈子衿的模样吧。今日为她梳妆打扮的人也似乎是怕太过于仙气飘飘,新妇随时飞升成仙,又取了朱红的口脂涂抹在她唇上,仙女便沾染了凡尘的喜气,整个人也生动明艳了起来。 一时之间,竟叫谢玄移不开眼,司仪喊了好几声交拜礼毕,他才与她相对而坐。 司仪取来交杯酒放在两人新人面前:“行合卺礼,新人饮交杯酒,往后夫妇二人同甘共苦,不离不弃。” 陈子衿闻见杯中的酒味,轻声对司仪说道:“给谢郎君换成水吧。” “这……”司仪倒是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形,有些犯难。 谢玄说了句:“无碍。” 仰头就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繁琐的婚礼仪式进行到尾声,双方交换完玉佩之后,总算到了最后一步,谢玄走到陈子衿的身后,缓缓解开她发尾的红缨,他修长的手指原本灵巧,此刻不知怎么竟然有些微微颤抖,解了许久才将那红缨解下。 解下了这红缨,便就是从她的父母手中接过了照顾她的重任。 待谢玄举着红缨对着宾客展示一圈之后,司仪缓缓说出:“解下许婚之缨,所有礼毕。” 宾客们欢呼声此起彼伏,陈子衿先回新房内休息,留着谢玄在前堂招呼宾客。 谢安与王羲之均是交友遍天下,两人看着谢玄长大,今日他成婚,二位长辈呼朋引伴唤来了一众好友前来共享喜悦,今日宾朋众多,加之世家子弟又素来喜欢热闹,等到他们好不容易肯放过谢玄,让他回房的时候,已过了亥时。 一推开门,他自然而然地说了句:“咦,你还没睡啊?” 陈子衿当然不可能傻坐着等他几个时辰,在这段时间里,她早就卸下了浓厚的妆面,用过了点心,甚至还浅浅地睡了一会儿,听着外头的喧闹声渐渐小了,她赶紧端坐着,恢复应该有的样子。 她本来是有些尴尬,还没有想好怎么面对谢玄,又该如何度过今晚。但是听了他这句话,陈子衿还是有些无奈,纵然两个人是被迫成婚,但好歹互相面子得给足,哪能不等新郎回房,新妇就熄灭烛火先就寝的。 于是她没好气地说了句:“谢郎君不回来,我怎么敢先睡。” 谢玄一挑眉:“怎么还喊我谢郎君?” “那不然喊什么?”两人习惯于你一言我一句地争论,陈子衿不假思索就接了下一句,此刻懊悔地只想咬断自己的舌头算了。 平白无故乱挑话题。 果然,谢玄的笑声爽朗:“那时在军营外,你那声七郎喊得格外动听。” 他显然是在调侃自己,陈子衿深吸一口气,决定予以回击:“这个时候怎么能喊七郎,我认为不太妥当。” “那什么才是妥当?” 见谢玄慢慢走进自己的套中,她冲着他甜甜一笑:“应该喊夫君才是。” 今日她天不亮就起来梳妆,折腾了一整天,脑袋昏昏沉沉,刚才小睡了一会儿,此刻竟然变得格外清醒,清醒到,甚至谢玄坐在她身边,她都能清晰地感知到他的紧张。 闻见他身上淡淡的酒味,她有些疑惑,顺便岔开方才那个尴尬的话题,问道:“你不是从来不饮酒的吗?” 谢玄被她那一声夫君喊的脸颊微微泛红:“合卺酒总是要喝的,既然破了规矩,喝一杯与喝一壶,也没什么太大的差别了,都是自家兄弟来敬酒,今日着实不好意思推辞。” 陈子衿笑他:“原来谢郎君的规矩,立了就是用来打破的。” 谁知谢玄的脸忽然凑近,在她耳畔轻声说着:“我给自己定的规矩,全都是为你打破的。” 陈子衿没有料到他会说出这句,自己竟是一点便宜没有捞着,反而跟他一起红了脸。 见她低着头,耳根处有些微微泛红,谢玄竟觉得有一种喘不上气的感觉,可能是方才喝的酒此刻才上头,他借着烛火深深凝视自己的妻子,诵读着诗经中她的名字。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陈子衿莫名觉得紧张起来,纵然两人都是迫于无奈,但毕竟已经成亲,今日还当着众人的面行了所有的礼,名义上来说,她都已经是他的妻子了。 谢玄伸出手,将她发间的簪子尽数取下,陈子衿那如瀑般的长发瞬间散落,没有了束缚之后,她竟然觉得轻松了不少。 然而下一瞬间,她的心跳又加速了起来,谢玄吹灭了烛火。 他率先躺下,于一片黑暗中幽幽然说了句,“等你完全准备好了,我们再行周公之礼也不迟,不用急在这一时。” -- 第63页 幸好他吹灭了烛火,此刻一片黑暗,陈子衿也和衣躺下,两人之间刻意隔着一段距离,她伸手摸了摸脸颊,只觉得自己的脸从来没有这样滚烫过,只怕是红的有些吓人。 但是,怎么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显得是自己急在这一时了呢? 听着身旁她翻来复去许久的声音,谢玄悄悄握上陈子衿的手,见她没有抽回,又从握住变为十指相扣。 他缓缓将她的手放置于自己的胸前,隔着衣衫,陈子衿能够清楚地感受到,他胸腔的起伏。 “不早了,睡吧。” 黑暗中,世界万籁俱寂,此刻只余他心跳的声音。 -------------------- 作者有话要说: 【放个接档文,欢迎各位收藏夹加关注。】 ----------如何将反派送上王座---------- 一朝穿进古风乙游《皇帝养成计划》里,沈亭舟成了风光无两的第一女官。 她手持玉笏板,腰佩金鱼袋,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就烧到尚书省,以娉婷袅袅之姿在男人堆里站稳了脚跟。 达成隐藏结局才能回去,那她攻略谁好呢? 青梅竹马的太子?欢喜冤家大理寺少卿?还是温柔守护的京城首富? 朝堂之上,沈亭舟若有所思。 有没有这样一个人,既有主观能动性又有客观可行性,还得有攻略趣味性? 众臣被她盯得直冒冷汗:沈大人下一个弹劾的目标是不是我? 忽然殿外通传—— “报,中山王率大军得胜回朝,现人在城门外,等候传召。” 权倾朝野的中山王,能征善战,心志坚定,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堪称人类高质量反派。 后来,沈亭舟带着千层套路刻意接近,殊不知,反派已经惦记她很久了。 第35章 一颗芳心坠落 ====================== 婚后的生活对于陈子衿来说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甚至比从前更加自由,谢玄父母已经不在,几个兄弟在别处, 姐妹们也都已出嫁, 那日参加完他们的婚礼之后,就各自回去了。现在他们俩单独住在自家宅院,虽是挨着叔父谢安,倒也不用日日前去请安问好。 今日, 也是谢安有要事与谢玄商议,陈子衿才随着他一道过去串门。 陈子衿环顾了一圈却不见谢琰的身影,便问:“婶婶, 今日怎么不见阿琰?” 平日里她只要过来,谢琰总是冲在第一个出来迎她。 “王家请了个先生,他这几天都去听讲学了。”刘氏忙着去看午饭准备的怎么样了, 忽然想起时间不对, 回了句:“这个点也该散学了。子衿,你替我去外面看看, 这小子是不是又半道上玩得忘了回来。” 陈子衿应声说好, 便朝门外走去, 果然不出所料,刚到朱雀桥边, 就看见了谢琰的身影。 他正半蹲在地上, 不知道在看什么, 陈子衿轻手轻脚走上前去,想吓唬他一下, 突然喊了句:“嘿,看什么呢!”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倒没把谢琰吓到, 一道黄色的影子一闪而过,不知道跳到了何处。 谢琰着急了:“嫂子,我一路逗弄,好容易将那只金丝虎骗到了家门口,被你一吓,不知道又跑到哪里去了。” 陈子衿也没想到,自己把谢琰的小猫给吓跑了,十分歉疚,她看了看周围,此处没有什么可以遮蔽的地方,又隐隐约约听见了小猫的叫声,仔细搜寻着声音的来源,她惊喜地指着树枝对谢琰说:“看,小猫躲到树上去了。” 也许是刚刚被惊吓过了头急急忙忙蹿上了树,那只小猫半个身子卡在枝桠之间,此刻正呜呜呜地叫唤着。 “嫂子,他好像下不来了,怎么办!”谢琰焦急地仰着头,“我爬上去将他抱下来!” 树虽不高,但是谢琰显然没有爬树经验,接连三次滑落,急得脸都红了:“怎么办呀嫂子,我爬不上去。” “啊呜——”小猫又一次呜咽,似乎也在着急。 “我听说仙女都会飞,嫂子,你会爬树吗?”谢琰天真无邪地看着她。 “那我、试试吧?”陈子衿揉了揉眉心,她确实爬过几次树,但上一次,应该是十年前了。 谢琰立刻露出十分崇拜的神情看着她:“嫂子,我第一眼见你,就觉得你是九天仙女下凡尘,果然没有什么事能够难倒仙女的,仙女,你快飞上去帮我将这只金丝虎救下来吧。” 陈子衿一边爬一边听着这孩子在下面的各种吹捧,摇了摇头,果然谢家郎君的嘴,全都是骗人的鬼。 所幸这棵树并没有很难爬,一番周折后,她已将小猫从枝桠中救了出来,稳稳地抱在怀里。 谢琰拍手叫好:“嫂子真好,仙女真棒。” 过了半晌,也不见陈子衿动,谢琰有些奇怪:“嫂子,快下来呀!” 此刻从上往下看去,这棵树,好像也挺高的。 “我、我好像只会上,不会下。”陈子衿笑得尴尬,刚刚被谢琰几句话绕得晕头转向,一股脑热爬上了树,却忘了自己只会爬不会下,儿时爬过几次,都是家中长辈将自己抱下来的。 谢琰有些意外,然而他马上反应过来,掉头就往家的方向跑:“嫂子你等着,我去喊人!” 谢玄听说陈子衿爬树下不来,随即就跟着谢琰出门,走到乌衣巷口,远远就看见了陈子衿怀抱着一只通体金黄的小猫坐在树上,他眉头一皱,问谢琰:“你嫂子好端端地怎么会爬上树?” -- 第64页 谢琰自知这桩祸事是因自己起的头,十分理亏,支支吾吾地说着:“今日从王家散学归来,我正像往常一样往回走着,忽然,草丛里一双碧绿的眼睛盯着我,我小心地走上前去查探,只瞧见草里有只小猫,那花色看着不像是寻常的狸花猫,我心中大惊,难道这就是传说中……” “我是让你来编故事的吗?”谢玄制止了这孩子絮絮叨叨,“不用说了,我知道了,又是你贪玩,不知怎么将小猫弄上了树,诓骗你嫂子替你去拿。” 谢琰又露出崇拜地眼神看着谢玄:“七哥见微知著,只听只言片语就知道事情经过。” 谢玄不再理他,加快了脚步,将他甩在身后。 走到树下,谢玄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故意问道:“你怎么不下来?” 陈子衿撇撇嘴:“你觉得,是我不想下来吗?” “这有何难,你怎么上去的,便怎么下来就是了。” “那你上来,我告诉你,我怎么上来的。” 见他们夫妻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似乎都不是很急的样子,谢琰挠挠头,也不敢插话。 几个孩子都是出去了就不见人回来,刘氏准备好了午饭,便要往外走,去寻他们,谢安见她神色匆匆,忙问道:“夫人不是说该吃饭了,你又要去哪?” 刘氏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方才我让子衿去寻阿琰,然后阿琰回来又把阿遏叫了出去,现在三个孩子都不知道在干什么,我出去看看。” 谢安听了这话,笑着追了上去:“我同你一道去,别一会儿,你出去了也不回来,家里可就只剩下我一个了。” “哎呀,子衿你怎么爬那么高,快下来!”刘氏远远瞧见陈子衿坐在树上,树下一大一小两个郎君正看着,便着急地喊了一声。 见有其他人来了,陈子衿也懒得继续跟谢玄论辩,她冲着刘氏撒娇:“婶婶救我,我上树来救小猫,这会儿下不去了。” 刘氏也已走到树下,紧接着问了句:“那你是如何上去的?” 谢玄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陈子衿,你也听到了,刚刚真不是我故意调侃你,大家都很好奇,既然能上得去,为何下不来?” 刘氏听不下去:“好了你别笑了,快想办法把子衿弄下来吧,实在不行,我去借个长梯来。” 谢玄这才止住了笑:“没事,你跳下来吧,我接住你。” 陈子衿一手抱着小猫,一手扶着树干想要站起来,奈何天意弄人,不知怎的脚一崴,整个人直直地往下掉—— 还好谢玄稳稳地将她接住,舒出一口气:“你跳的时候好歹提前说一声,万一我接不住呢?” 谢琰高高兴兴地上前,接过了小猫,献宝似的送到谢安与刘氏面前:“阿耶阿娘,你们看,这只小猫通身金黄,眼珠碧绿,乃是金丝虎,非寻常狸花猫也!” 那一家三口忙着看猫,便也没注意这对小夫妻。 怀中佳人一动不动,谢玄问道:“舍不得下来?” 陈子衿觉得既尴尬又羞赧,她转过脸去,却忘了自己现在正身在谢玄怀中,这么一扭头,反而是将脸埋进了他的胸膛。 谢玄心口处传来阵阵热气,陈子衿的声音悲愤:“脚扭了,可能,下不来。” 他硬是忍住了笑:“那行,就这样把你抱回去吧。” “可是好丢人啊。” “那我就走快些。” 刘氏笑着推了推谢安,示意他看着两个孩子:“你看看,这刚成亲的,就是不一样。” “否则为何前人有云‘闺房之乐,甚于画眉。’”谢安也跟着心情爽朗起来,“这么多年来,还真很少见阿遏这样笑。” 谢琰抱着小猫,看着阿耶阿娘都在笑,也跟着笑了起来。 虽然不知道大人们在高兴什么,但是趁他们高兴的时候提出条件大多数都能够被满足,他可以把小猫养在家里了! 在谢安家中用过了午饭之后,陈子衿的脚也好了些,谢玄搀着她慢慢往家走。 “明日我得出一趟远门。”谢玄又补充了一句,“先去京口,再去彭城。” 陈子衿点点头:“是不是和叔父今日找你商议的事情有关系?” 他们两人成亲还没过半个月,想来这应该是十分重要的事,否则谢安不会在这个时候安排谢玄出去,毕竟下个月他又要回北方。 谢玄知晓她素来聪慧,如今两人已是夫妻,倒也没有必要瞒着,于是说道:“子衿可曾听过太宰郗鉴?” “我知晓他曾助明帝与丞相平定王敦之乱,而后又义兵勤王平苏峻。但郗鉴过世已多年,与你此行竟也有关系吗?”陈子衿虽是不解,也抒发心中看法,“郗家与王家有着深厚的姻亲关系,涉及到郗家的事,叔父只和你说,没有喊王家郎君前来,说明,对郗家来说,这不会是什么好事。” 两家本就挨得近,说着便走到了自家门口,回了内院之后,谢玄才继续说道:“你分析的不错,这件事情,确实会对郗家不利。如今陈郡谢氏,纵然顶着太后外戚的身份,又有叔父这样的名士出山,但无论是与琅玡王氏比,还是和南郡公桓温比,实则不可同日而语。你可知,这其中的问题出在了何处?” 陈子衿对高门士族内的事自然不了解,但是从前在始宁县却听了不少关于谢家的事,她思忖片刻:“我记得你阿耶原是安西将军,之后才做的豫州刺史,后来换了你四叔领军北伐,奈何后来竟也因此被贬为庶人,如今谢家全靠三叔在撑,三叔名声虽大,但手中暂无实权。” -- 第65页 这话确实说到了点上,谢玄赞许地看着她:“那你且说说,什么才是实权?” 陈子衿伸手沾了水,在桌上写下一个“军”字。 谢安声名远播,朝中上下,民间百姓都期盼着他能够出山,然而眼下,谢家的军权却极弱,由此看来,谢玄此行前往京口与彭城,免不了与此相关了。 等到桌上那个字被风干,陈子衿忽然说了句:“既然如此,那不如我与你同行吧。” 想到此行不仅路途遥远,也有可能十分凶险,谢玄摇头:“你在家中等着我回来就是了,不必跟我一起冒这个险。” “那时我独身一人,从建康去寻你,在扬州走水路的时候,夜里还遇上了水贼,那样的事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好怕的?”陈子衿说道,“你以为独自出行,桓温的耳目就不会盯着了吗?我们一起走,先去扬州看看恺之,不是正好。” 陈子衿继续说着,她的路线规划十分缜密,确实能够扰乱人的视线,然而谢玄却紧张地问道:“竟然还遇见水贼?后来怎么样了?有没有伤到你?” 见他一连串问题,陈子衿有些无奈:“后来我想了些办法擒住了那三个贼人,上岸就送官了,那自然是没有伤到我啊,否则那时我怎么会好好地出现在你面前?” 虽然她轻飘飘一句话带过了所有的过程,但是谢玄也能想象得到,百姓遇上水贼,轻则丢了银钱,重则可能丧命,当时一定凶险极了。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道:“子衿,如今的世道不过是虚掩着的太平,繁华与安定只是在建康宫内存在而已,你要记住我说的话,无论遇到什么事,你的性命是最重要的,记住了吗?” 谢玄突然这样郑重,握着自己的手传来一阵阵暖意,顺着血液蔓延,热气渐渐涌入心头,陈子衿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得默默地点了点头。 看她心不在焉的样子,谢玄也不知道她听进去了没有,还是又当作耳旁风,又耐心强调了一句:“就好像今日,你从树上坠落,我不一定能够时时刻刻在你身边的。” 明明他也没有说什么令人脸红的话语,但是她的心却扑通扑通跳得飞快,那种感觉,就像今日从树上坠落那一瞬间,一模一样。 -------------------- 作者有话要说: 女鹅心动了,下一章夫妻蜜月了~ 第36章 两人互相戳穿 ====================== 时隔一年, 再去扬州城,依旧择水路而行,此番出行不似当时的狼狈, 不仅乘着谢家的私船, 俩人还带了数名甲士与仆从跟随。 但陈子衿心中清楚,撑排面是假,掩人耳目是真。他们打着去扬州游玩几日顺便探访故友的借口,实则计划将仆从都留在扬州, 两人再独自去京口。 奈何不太巧,到了扬州之后陈子衿第一时间去寻顾恺之,却被告知他们父子二人前几日刚回吴郡了, 顾悦之即将调任建康,大概是不会再回扬州了。 听了这话,陈子衿颇有些失落:“原本想着顺路来看望恺之, 竟是白跑一趟了。” 谢玄却不以为意:“去年你来军中寻我的时候, 我见顾恺之年岁不大,但却颇为热心。托他将你平安送回建康, 他也如约而行, 我总归是想着要报答顾家, 于是托叔父多多举荐顾悦之。你若想当面再谢顾恺之,回了建康之后, 总归是有机会的。” “你怎么没早说?”陈子衿听了这话, 便知道谢玄是早就知道顾恺之不在扬州了, “何故白跑一趟,耽误时间?” “也不耽误, 我们打着来扬州游玩的借口出了建康城,做做样子也得来扬州晃一圈, 此地离京口不远,白天我们在此地游览一番,等天黑了之后坐船去京口。”谢玄对她说道,“谢家有一处庄园在北固山下,晚上我们就住在那。” 陈子衿的眼睛亮了亮:“对了!既然来了,我倒想起扬州城内还有一位相识。” 没想到胡娘子家的铺子在扬州城中竟十分出名,他们只问了个路人就找到了,看着门牌上写着“张记点心铺”,谢玄失笑:“你何时有一位开点心铺子的旧相识?” 那日分别时,胡娘子曾对陈子衿说过,若是有朝一日再来扬州,一定要去她家的点心铺子,她素来重承诺,既然谢玄说了要在扬州城游玩一日,那她可就正好来寻胡娘子。 见胡娘子在铺子内来回忙碌,陈子衿笑着走上前:“大娘子,我来买些烙饼,能对付水贼的那种。” “呀!竟然是陈娘子!”胡娘子一见到陈子衿就认出她来,纵然那时她女扮男装戴着纶巾,但是令人一见难忘的容貌却叫她记在了心头,今日换上了女装,更比那日更明艳动人几分。 她连忙招呼二人坐下,端上一盘点心:“快尝尝,那时我跟你说了吧,若是再来扬州城,一定要来尝尝我们家铺子里的点心,当日你走得匆忙,姐姐还没有能好好道谢,一会儿吃完了我再给你们装一些带回去。” 胡娘子十分热情,不消片刻,陈子衿与谢玄在她的劝食之下,嘴里已经塞满了糕点,只得听着胡娘子一人侃侃而谈:“陈娘子,那时在船上你说你定亲了,这位一定就是你家郎君吧?” 谢玄不语,只是默默地看着陈子衿。 似乎成亲到现在,也就是新婚夜那晚听她喊了声“夫君”,他倒是很想知道,她会怎么向其他人介绍自己。 -- 第66页 谁料陈子衿也没有说话,只是对着胡娘子笑笑,表示默认。 胡娘子见着眼前的两人,由衷地称赞:“那时你女扮男装,我心内喜爱,还差点闹了笑话想纳你到我家中做婿,你说订了亲的时候,我便想着谁家女郎能够与俊秀的陈小郎相匹配,今日见了你家夫君,原来真是佳偶天成,着实般配!” 这话谢玄十分受用,用完了点心之后,满意地取了些银钱要给胡娘子,却被她断然拒绝:“那夜在船上遇见水贼,陈娘子原本不在船舱内,她本可以躲到水贼走了之后再出来,但是却在危难之中毅然现身,救了我家女儿,更救了一船人。” 谢玄看着她:“我倒不知道,衿衿还有这样的本事。” 胡娘子正色道:“那时一船郎君,都叫那水贼给吓住了,他们三个人,两个带着刀,郎君是没有见着那时的场景,纵然那贼人将刀架在了陈娘子的脖子上,她也未曾惧怕过。只是那时她穿着男装,也是下了船之后,听见她弟弟喊姐姐,我们才知晓,昨夜救了一船人的,是位女郎。” “大娘子,我们还有些其他事,若将来再来扬州,我再来寻你啊。” 胡娘子将她吹捧的有些过分,陈子衿听了也格外赧颜,她不过是讨了个巧,又不是真的跟水贼对打胜了,实在当不起她口中“顶天立地的女郎”这样的谬赞啊,于是揣着胡娘子赠与他们的点心,拉起谢玄就往外走。 在街市上走着,谢玄忽然说道:“你这小娘子,行事作风实在过于大胆,为达目的,更是时常置自己于不顾之境地,以后要改。” 陈子衿不解地看着他:“你休要听胡娘子夸张,我是看那几个水贼,拿刀的姿势都不对,才推测他们应该是从来没有真的伤过人,不过是提着刀打劫,吓唬吓唬人罢了。” 说着,她瞧见路边有贩书的小童,便不再和谢玄争论,径自走上前去在他的摊位上随手翻阅了几本,居然有一本颇为中意,于是捧着那书看了几页。 谢玄见她喜欢,付了钱之后将书塞在她手中,又说道:“你要记得,如今自己也是有家室的人了,别再一个人任意妄为。” “知道了知道了。”陈子衿最害怕他像个老父亲似的时时刻刻叮嘱自己,忽然说道,“吃了午饭之后,我们就渡船去京口可好?” 谢玄果然被她打岔忘了要说什么,皱着眉问道:“难得有空能够陪你一日,此时春日正好,怎么不在扬州多逛逛?” 拿捏人需投其所好,陈子衿自然知晓谢玄酷爱垂钓,于是便引诱他:“你也说了,难得有一日空闲,不如我们早些去京口,之前你在北固山下垂钓得来的鲈鱼十分鲜美,如今正是春日,若能饮些鱼汤,岂不胜过在街市中闲逛?” 提起垂钓,谢玄心中一动,果然进了她的套,不再对着她唠叨,他环顾一圈后往前方一指:“渡口就在前方,有胡娘子赠与我们的点心,午饭便可以省去了。” 又十分兴奋地说:“若是想晚上吃上鱼汤,我们现在就去渡口等船,春日里的鲫鱼最为鲜美,待为夫替你钓几条解馋。” “行了,差不多得了。”听着他那自然而然的话语,倒叫陈子衿不好意思起来。 说起了垂钓,谢玄心中轻松了许多,语气也变得轻快,他笑着戏谑:“这会儿知道不好意思了,那时在始宁县,不知道是谁,明明不会钓鱼,还要故作熟捻,不放饵料就在那垂钓,不知道是钓鱼,还是钓人。” 陈子衿瞪了他一眼:“那不是也有人愿意上钩吗?” 见她又急眼了,谢玄轻笑:“陈子衿,你心中明明早就中意我,却不敢承认,虚伪。” 不知道是被他戳穿后的尴尬,还是忍受不了他的莫名自信,陈子衿也笑他:“你清高,你不虚伪,你求亲被拒还不死心,刻意打听到别人爱吃鱼,冬日里特地钓了鲈鱼去讨好人家。” “你、你怎么知道!” 陈子衿看着他笑出了声,想到那时谢道韫叹道:“昔有王祥卧冰求鲤,今有谢玄寒冬捕鱼,我这弟弟对你的一片真心,日月可鉴。” 于是说道:“道韫姐姐说,你为了去给我钓鱼,硬是拖着王家两位兄弟陪你一起,他们嫌天冷不愿意去,你游说了好久,还许诺亲手做鱼鲊赠与他们,这才三人同行。” 谢玄咬牙:“她怎么什么都和你说。” 见他仍旧嘴硬,陈子衿索性挑明:“谢玄,别装啦,若不是替你打听,王子敬何须让他表姐来打听我爱吃什么。” 被戳穿了之后,谢玄只得沉默,陈子衿也不再继续与他争论,两人安静地在渡口等船,百无聊赖之际,她想起今日新得了一本书,此刻正好用来打发时间,于是捧着书细细地翻阅了起来。 见她在艳阳下阅读,谢玄又忍不住操心:“要是不想一会儿晕船,就别在太阳底下看书。” 谁料陈子衿头也不抬:“我偏要看。” 阳光下看书久了会头晕目眩,谢玄微微叹了口气,抬手以披风挡在她头顶,他比她高出足有一个头,此刻为她遮阳的高度倒也刚刚好。 陈子衿不解地望着他:“你这是……” 谢玄的语气颇有些无奈:“你偏要看,我又管不了,那也只能替你遮蔽日头。” 除却门阀士族,这世间的女郎大多盲婚哑嫁,茫茫人海,她何其有幸能够遇见这样的郎君,自十七岁相识以来,最初互相抵触、利用,慢慢变成知己、好友,纵然有吵闹误解,但她心中十分清楚,无论是成亲前还是之后,谢玄对她是无可挑剔的好。 -- 第67页 被她盯得有些奇怪,谢玄颇有些不自在:“你不看书,看我作甚。” “我是……”她忽然很想问他,究竟中意自己哪一点。 “船来了。”他恰巧同时说了句话。 替她收好了书册,领着她登船去,谢玄问道:“方才你要跟我说什么?” “啊、没什么!” 都已经成亲了,总有来日方长,陈子衿暗中想着,等此行归来之后,再与他细说吧。 第37章 小兔子相依偎 ====================== 京口原先虽荒凉贫瘠, 但胜在有长江在侧做其天然屏障,易守难攻,更是以其特有的地理优势成为建康与三吴之地的交通要枢。永嘉之乱后被迫南迁的北人, 见此处地广人稀, 与其到三吴与当地人争夺土地,不如在此开垦安置,且相较于江左,京口离北方更近, 故而他们多数人,到达京口之后就不再继续南下。 元帝衣冠南渡之初,曾一度禁止流民渡江, 郗鉴镇守京口时,招募诸多流民于其麾下,朝廷虽看不起这些流民, 但奈何兵力孱弱, 仓粮不足,不得不仰仗此部分流民为其守卫边界。 这些流民是永嘉之乱后自中原迁徙来南方避难的北人, 本就骁勇善战, 最后竟成为守卫京口的主要战力。 桓温多年北伐, 已将国力消耗大半,褚太后不顾他是否高兴, 直接下令削减军用开支。但桓温手握军权多时, 早已不受制于朝廷。 谢安便想着, 此时若能效郗鉴之法,善用战斗力强悍的流民军, 无疑是能够与桓温相抗衡之最佳方法,好在如今北府兵仍在郗家的管辖之下, 纵然郗愔之子郗超在桓温帐下谋事,然郗愔却与郗超的理念背道而驰,故而桓温觊觎北府军已久,但仍未得逞。 朝廷除了要面对前秦与前燕的强敌,又要防备桓温,内忧外患之下,纵然褚太后有意培植陈郡谢氏,也需强大的军权做支撑,那日谢安与谢玄商议的就是此事,一方面让他查探北府兵如今的兵力究竟如何,再看看郗愔是否愿意与谢家联手,另一方面去彭城,看是否能够将北境可用之人引到江淮。 谢玄与陈子衿在北固山下停留了数日,这日回来时,脸色有些凝重,他说道:“明日我即将动身前往北境,此行十分危险,不如你就在北固山等我可好?” 陈子衿知道他今日去见郗愔,看他脸色不是十分高兴,想来应该是有什么不顺之处,故而先问他:“今日与郗愔见面聊得如何?” 谢玄几番欲言又止,端起茶杯又放下:“我已将叔父的意思告知郗愔,他虽心中忠于朝廷,但是却有些犹豫不决,我猜测一则是因为他儿子在桓温军中,且与桓温十分交好,二则是因为他如今并无参政斗权之心,一心修黄老之术,只想静观其变。” 听他这番解释,陈子衿有些了然,然而说好了一同去北境,此刻谢玄却要反悔,她有些不解:“这与我们一同去北境有什么关系吗?不是说好一道去的,怎么又临时改主意让我留在京口?” 谢玄的神色凝重:“原本只想着去一趟彭城,但是如今看来,说不定要再去青、幽、兖三州,越往北走,则越危险。” 原来这几日,经过谢玄的查探,北府兵居然已渐露瓦解溃散之迹。 先前在郗鉴的管辖之下,北府兵在京口颇有盛名,然郗愔却担心北府军如果势力过大反而更加引起桓温的觊觎,故而他对于北府兵大多是松散管理,北府兵本就没有固定编制,只在朝廷征召之下才统一集结,一旦战争结束,又会回到无所统属的流民状态。 若按照谢安的设想,重新集结流民军统一作战,只怕还需要费一些周折,因此谢玄打算去完彭城之后,再继续往兖州方向去,沿途探查这几处地方的流民军情况,判断能否为朝廷及谢氏所用。 北境之地与前秦前燕接壤,或许容易遇上苻坚或慕容垂的军队,这两人都不是善茬,其中风险太大,稍有不慎就是性命不保,他不想让陈子衿跟着冒险。 陈子衿却道:“你昨日还说我,如今成家了不能一个人任意妄为,凡事需考虑家人,怎么今日事情到了你身上,就要反口?我如何不知北境危险,但你一人只身前往,殊不知我也会同样担心。” 她忽然凑近他的脸,说道:“除非你是怕带着我累赘,为了甩开我才让我留在此地的。” 她的呼吸近在咫尺,叫谢玄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将脸别开:“我怎么会嫌你累赘。” “那不就得了,我们俩隐藏身份前去,我亦可继续扮作郎君,路上不要与人争执惹出事端便是,更何况你武艺了得,自然能够护我们二人周全。”陈子衿继续夸赞,试图迷惑他的心智,“谢郎君乃芝兰玉树之典范,文能清谈论辩,武能上马安天下,出入北境之地自然也如入无人之境。” 她这一番言论下来,倒叫谢玄不知如何开口拒绝,这才恍然,如今的陈子衿,忽悠他和拿捏他的本事,竟日益增长,于是深深地看着她,叹道:“你如今套路我的本事,是越来越厉害了。” 陈子衿得意地笑着:“昔日我不用饵料都可以垂钓,如今鱼已经在我塘内,又何须继续套路?” 他不禁失笑,想到自己频频中她套路亦是心中不甘,忽然伸手将她捞入怀中,陈子衿被他突然的动作带动,跌坐在他腿上,被他牢牢按住,动弹不得。 -- 第68页 “你——” 她的脸又不争气地红了,谢玄笑她:“衿衿可知,兔子急了也是要咬人的。” 听他自诩为兔,陈子衿不屑:“兔本温顺纯良,你却嘴上不饶人,哪里像乖巧的兔子。” “兔子也并非全都是乖巧温顺,我眼前这只,不也是巧言令色之兔吗?” “我巧言令色,难道你就不奸猾狡诈?” …… 两人均是属兔,此刻便借着兔子之名又争论了起来,兔子闻言都得叹息,它本纯良,何故遇见此二人也。 嘴上虽然吵吵闹闹,但谢玄心中却觉得欢喜,他与陈子衿的关系,已渐渐变得亲近起来。 从前在始宁县的时候,谢玄见她为反抗父亲欲强加给她的婚姻牢笼,能屈能伸,对他巧言令色,利用他改变自己的逆境,之后她入建康宫中当差,又见她谨小慎微,仔细筹谋,赢得了褚太后的信任与赏识。 初见时,他为其容颜震撼,然不耻于她罔顾士族礼仪数次刻意撩拨,后来得知她并非攀附高门的金丝雀,不过是想将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倒也可怜她无所依靠,产生怜爱之心,再后来,他听闻她离开陈家的真相,为婢女之死与父亲断绝来往,心中更是赞赏她气节高尚。 他知道,这些都不是她全部的样子,因此他很好奇,真正的陈子衿到底是怎样的,就在这样一步步的探索寻觅之中,他亦是将自己的一腔真心尽数倾赋在她身上,且越陷越深,再也逃不出她的手心。 谢玄一直盯着她看,似乎在想什么,眼神竟越发炙热,让陈子衿有些不适,她想到自己现在正坐在他腿上,两人此刻的举动过于亲密了,于是挣扎着要起身。 但被他紧紧禁锢,只能嘴上继续抱怨道:“没见过哪只兔子力气这么大,还能困住人的。” “我刚才有没有提醒过你,兔子急了是会咬人的?” 说罢,他伸手揽在她的脑后,凑到她耳边不轻不重地在她耳珠上咬了一口。 “疼!”陈子衿吃痛地往后一缩,连忙伸手捂着耳朵,瞪着他,“谢玄,你不做兔子改做恶犬了吗?” 谢玄这才将她松开,笑着说:“知道疼了,以后才能长记性,下回若再不听话,我可就不会如今日一般心软了。” 陈子衿捂着耳朵欲哭无泪,谢道韫诚不欺她,这天下郎君果真大多都是,婚前温顺如兔,婚后凶猛如犬,她今日平白无故遭犬咬,他日必报此仇! 她正要继续骂他,谢玄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说的也是,与其将你留在京口叫我日日夜夜担心,还不如就将你带在身旁。” “我有这么让人不放心吗?还要日日夜夜担心?”听他言辞夸张,陈子衿不免要为自己辩解一番,“我自小随族中长辈游历名山大川,并不是娇养在闺阁,闭门自守的女郎。” 谢玄改口:“那是我说错了,我改口,不是日日夜夜担心,是日日夜夜思念。” 陈子衿陷入了深思—— 谢道韫只说,郎君婚前婚后是两副面孔,但也没说,会性情大变啊,从前清冷自傲的模样,真的不是谢玄的伪装吗? 她不禁好奇:“谢玄,我忽然觉得,你有些欺世盗名。” “哦?是吗?”谢玄起身走到书桌前,难得来了雅兴,他提笔作画,一边问她自己为何欺世盗名,一边在纸上细细描绘。 陈子衿想了想:“世人皆赞你芝兰玉树,在他们眼中,你清冷如夜空皎月,不苟言笑。他们若是知道,你如此嘴上不饶人,常与妻子争辩,还会盛赞你的美名吗?” 谢玄继续在纸上写写画画,口中却说:“衿衿知晓夏虫不可语冰,岂会不知,论语中亦有云‘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说罢,他放下画笔,指着纸上的画,对陈子衿笑道:“君子非不争也,只与同好相争也,衿衿记住了吗?” 纸上两只小兔正紧紧相依偎,它们的身后,是一片茂盛竹林。 -------------------- 作者有话要说: 兔子:莫挨老子。 第38章 初探北境遇险 ====================== 前两年桓温只顾着剿贼, 竟让青州兖州等地再度失陷,这让朝廷甚是担忧。尤其兖州,与前燕与前秦均接壤, 胡人早已虎视眈眈, 苻坚或慕容垂若是想举兵南下伐晋,势必要将其拿下。 如今前秦国君苻坚得了王猛与邓羌两名大将,正在国内忙于伸张法治,整顿朝纲, 学习汉人礼仪,他此举虽早已表露想入主中原的野心,但似乎并不急在这一时。 而去年, 前燕国主慕容俊驾崩,这让慕容垂大军南下伐晋的脚步暂时停下,如今的国君慕容暐昏庸, 前些时候, 前燕内部更是发生了不小的动乱,倒让桓温的大军趁机攻下了许昌, 晋室扳回一城, 北伐的胜算又多了几分。 今日的北境, 纵然多方势力在较劲,但多是暗中筹谋规划, 表面仍是风平浪静。 彭城挨着兖州, 又是兵家眼中的攻守要地, 汉二年时刘邦与项羽便在此地发起战争,此等南北要冲历来都是必争之地。 离开京口之后没多久, 陈子衿才知道,她从前随羊氏族中长辈外出游历, 与此次北境之行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她也明白了谢玄原先的担忧从何而来,果然越往北走,就越凶险。 -- 第69页 她纵然女扮男装依然难掩秀美之色,加之谢玄亦是一脸难掩的贵气,为了更好地掩饰身份,谢玄出发前挑选了两名甲士与他们一同前行,四人携带了不少江左的货物,佯装成客商的模样一路北上,前来彭城运送货物。 “这才临近黄昏,就已经看不见什么人了。”住进了邸舍之后,陈子衿坐在窗边感叹道。 谢玄却不在意外面有没有人,抬头问她:“晚上想吃点什么?” 连日来的颠簸与艰险让陈子衿有些疲惫,他们这一路波折,出了京口没多久,就遇上了窃贼,还好被华扬与申炎制服,而刚入徐州境内还撞上一波准备离开的流民,他们在城门处与守卫发生口角与碰撞,险些导致她与谢玄走散,混乱之际,还不慎被人推倒在地,划伤了手心。 手心还隐隐作痛,她神色恹恹:“什么都不想吃。” 见她脸色也不是很好看,谢玄放下手中的事走到她身边坐下:“是不是觉得不太舒服?我看你这几日吃饭都没有什么胃口,手还疼不疼?要不要去寻个女医来看看?” “我没事的,若是能沐浴之后再睡一觉,就好了。”说着,陈子衿环顾了一圈屋内,不禁陷入了沉默。 谢玄与她同时在屋内环视一圈,见她沉默不语,忙说道:“你先休息会儿,我去问问店主。” 这里屋子里条件简陋,不过只有些桌椅床铺,还有一只炉子,哪里能有地方让她沐浴。 所以陈子衿当时说完那些话,就觉得有些后悔,北境不似江左一带富饶繁华,能够找到这样的邸舍已经是十分不错了。 此时她又怎么好意思给谢玄再添琐事。 过了好一会儿,谢玄提着两只木盆走进来,身后跟着店家,手上提着两桶水。 待店家放下水桶离去之后,谢玄才无奈地说道:“只寻到了这个,方才我让店家烧了些热水,你先洗个头吧,等会儿简单擦拭下身子,再睡觉也不迟。” 陈子衿点点头,趁着谢玄放置木盆的时候,她以单手解开头上的纶巾,连日来束发覆巾,已经积累了不少尘腻,解开束缚的那一瞬,头皮得到了放松,似乎整个人的烦躁感也消散了不少。 谢玄将其中一只木盆放置在窗边的桌子上,先倒入了些热水,又兑了些冷水进去,转头不知道去了哪里,陈子衿以为他出去等待了,于是径自走到窗边,俯下身清洗头发。 “怎么自己洗了?”谢玄将东西放下之后,走到窗边。 低头俯身,头发遮挡在眼前,陈子衿看不见他的动作,忽然察觉到谢玄的微凉的指尖触碰到她的头皮时,身子微微一颤。 “我来。” 他的手指探入发间,轻轻揉搓,柔软的指腹在发间摩梭,力度刚刚好,陈子衿虽然觉得这举动过于亲昵,但头顶舒适的感觉竟让她说不出推辞的话来。 清洗完头发之后,他取了布巾要替她擦拭,陈子衿连忙制止:“还是我自己来吧。” 谢玄却将她的手拿开:“别逞能了,你怎么自己来?若是觉得不好意思,下回我受伤的时候,你也如此悉心照料,便是了。” 她不禁失笑:“瞧瞧谢郎君说的这是什么话,哪有人盼着自己受伤的。” 谢玄替她擦干头发,拿起梳子替她梳头,一边说道:“洗完头发之后需要擦干再睡觉,否则第二天起来会头痛。” 他出身于高门大户,从小应该是被人伺候着长大,怎么会如此熟悉地替人洗头梳头,陈子衿有些好奇:“谢郎君手法真娴熟,从前是不是还替其他人洗头?” 谢玄轻笑一声:“郎君不仅洗头手法娴熟,替人擦拭更衣亦是不在话下。” “你这人!”陈子衿想到刚才他说,洗完头之后让她再取些热水简单擦拭身子,以为他是在出言暗示自己,不禁羞恼,“整天都在想什么?” 谢玄见她又红了脸,才知她定是想到别处去了,无奈地解释:“你别瞎想,从前我阿耶酷爱饮酒,醉后常常一塌糊涂,阿娘嫌弃他邋遢,那时仆从们又都睡了,我不忍深夜扰人清梦,所以亲自烧水替阿耶擦拭身子,更换好衣服后,阿娘才让他上床睡觉。” 陈子衿纵然心虚尴尬,听完这话倒也深感谢玄的孝顺,赞道:“我只当你长在谢家,从小应该是一堆仆从跟在身后伺候,却没想到替阿耶擦拭更衣你也事必躬亲。” 谢玄一边说着,一边将桌上的东西收拾好后起身往外走:“别夸,再怎么夸赞,我也不会替你擦身的。” “谁要你帮忙!” 谢玄笑着走出门,临到门口又关照了句:“小心左手的伤口,别碰到水,洗好了之后去楼下喊我,我来收拾。” 单手做事确实多有不便,陈子衿磨蹭了许久,才完成了擦洗与更衣的过程,纵然耗时良久,但此刻一身清爽,叫她觉得浑身舒适。 刚刚洗干净了头发,反正天色已黑,她也懒得再带上纶巾,只是将头发束成一个发髻,去楼下寻谢玄。 找了一圈却不见他踪影,陈子衿心中疑惑,是不是等的时间太久,他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她正要去后院再寻他,只听见两人压低了嗓音的细碎言语。 “药粉放进去了,只要他们喝了茶水,事儿就成了。” “另外那俩细皮嫩肉的两脚羊呢?我刚刚去送茶,怎么都不在?” -- 第70页 “还住一间房,看着就不对劲,汉人之中有好男风者,他们多半就是……” “货物查验过了吗?” “都是些抛货,他们必然不是真的客商,来彭城不知有何目的。” “唔——”她忽然被人捂住嘴,拖拽到角落之中。 “别出声。”谢玄的嗓音在耳畔响起,陈子衿连连点头,他这才松开手。 待那两人走远了之后,谢玄压低嗓音:“方才我下楼,见他们鬼鬼祟祟从货房出来,正常的邸舍不会去碰客商的东西,他们也不是真正的店家,他们应该是想给我们四个下药,束缚住我们。” “那华扬与申炎会不会中了他们的药?”陈子衿有些担心那两位甲士。 谢玄摇摇头:“顾不上了,料想这些人也不会贸然杀害他们。” “他们喊我们两脚羊,是胡人!”陈子衿有些惊愕,“我们居然进了胡人的邸舍。” 谢玄拧着眉,点点头:“没错,所以一会儿,我去引开那俩人的注意,你先骑马离开此地,天亮之后带着这个去寻彭城王司马玄。” 他将谢安临行前给他的信塞到陈子衿手中:“会骑马吗?” 陈子衿神色有些慌乱:“怎么办,我不会骑马。” 谢玄的眉头拧得更紧:“回去之后再寻机会教你吧,那你出去之后,寻个地方先躲起来,等到天亮再看看找辆车,送你去司马玄府上。” “不行,要走一起走。”陈子衿直摇头。 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两名甲士是否中了迷药犹未可知,谢玄不敢冒险,只有先将她送出去,才能够放心与那两人对峙。 或者情况更坏,不止两人。 谢玄的脸色是她从未见过的凝重:“衿衿听话,你在这里,我反而容易受制于胡人,相信我,不日我便会去彭城王府上与你汇合。” 只从刚才那两人的言语中判断他们是胡人,但尚不清楚是氐族还是鲜卑族。 陈子衿见他神色坚决,只得咬着牙点点头,知晓他此举是出于对自己的担心,她亦是安慰他道:“我也会小心行事,在彭城王府上等你。” 不需过多言语,两人已能够心意相通,这让谢玄心中动容,临别之际,他忽然捧住她的脸,深深地在她唇上一吻。 “等着郎君接你平安回家。” 第39章 偶遇文玉其人 ====================== 情况危急, 陈子衿并没有时间在这个深吻中沉醉,离开邸舍之后,她头也不回地冲进夜色里, 不知道走了多久之后, 摸了摸唇上,才发觉仍然是一片滚烫。 不知道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谢玄有没有危险。 这夜色茫茫,四周荒芜, 她该往何处去寻彭城王的府邸呢? 伴随着哒哒的马蹄声,她忽然听见一句:“主上,前面有人!深夜在此徘徊, 可是细作?” 抬头只见三人骑着马,正朝着她的方向过来,她赶忙环顾一圈, 这才惊觉四下无所遮蔽。借着月色, 她看清了为首的那人,姿貌魁杰, 眉眼深邃不似中原人士。 莫非又遇上胡人了?陈子衿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她怎么运气这么差, 谢玄刚将她送出险境,转头就又遇上危难。 “别动。”其中一人飞快下了马, 冲到她身前, 霎时间一柄弯刀已经抵在她脖子上, 只要稍稍用力,就能割断她纤细的脖颈, 陈子衿不敢动弹,生怕一个不慎就真的被他当作细作给杀了。 “说, 什么人!”剩下的两人也下了马,走到她身前,刀的寒气又逼迫过来几分,陈子衿心中迅速判断着,这三个人可不是当年能够随便被她吓唬住的水贼,看他们的装束与用刀的手法,显然是货真价实的战士。 “三位勇士,我不是细作,是逃难出来的百姓。”她神色惶惶,回答时却紧紧盯着方才为首的那个人,看得出来,那个人是三人中的首领,应该就是他们口中的主上。 苻坚细细打量了她,这小郎君生得肤白貌美,纤细孱弱,看起来的确没有什么杀伤力,但他此行前来彭城鲜有人知,此人若不是知晓了他的行程特意在此埋伏,那就是巧合了。 但是,会有怎样的巧合,才能深夜会在此遇见? 这次他是秘密出行,不日便要动身回长安,不想错杀无辜百姓引起事端,于是沉声问道:“四下无人,你从何处来?又在逃什么难?” 陈子衿见他虽是外族长相,但是说话却有礼有节像是读过书的样子,心中燃起一丝希望。 她将手中方才紧紧握着的簪子藏于袖内,诚恳地说道:“我与兄长来北地送货,住在一间邸舍内,奈何遭店家设计,他们不仅要夺我们货物,还要取我们性命,兄长拼力助我出逃,这才在此遇见勇士。” 苻坚皱着眉判断她话中的真假,另外两人在旁劝说:“主上,天就要亮了,快些决断。” 陈子衿自然知道决断的意思是决定杀或者不杀她,好不容易看见一线生机,她不想轻易放弃,赶忙又解释道:“勇士,我真的不是细作,若勇士不愿意助我去救兄长,便放过我吧,天亮了我还要去报官。” “你说的邸舍,在何处?”苻坚问道。 “主上!”那两人听他这么说,语气有些着急,似乎想要制止他。 然而苻坚只是伸手,制止了那两人,以眼神示意他们,自己心中有数。 -- 第71页 陈子衿指了指身后:“就在那边,勇士可愿意助我?” “可以随你去看看,但是——”苻坚的眼神犀利,盯着她的袖口,“你手上藏着的东西,得先交由我来保管。” 他的心思竟然如此细腻! 陈子衿也不再遮遮掩掩,将手中的金簪递到他眼前,如实说着:“方才我听到马蹄声,也担心是遇上了歹人,故而不得不想着自保,勇士莫怪。” 接过了那金簪在手中把玩,苻坚看着上面的竹叶轻笑一声:“这做工倒是精巧,但你一个男儿为何随身带着金簪?” 此刻不宜暴露真实身份,陈子衿随口找了个托词:“这原本是想回家之后送给我心仪的女郎,便一直未曾离身。” 见她说这话的时候,脸颊上似乎微微泛红,苻坚也不置可否:“来吧,上马,我随你去前面看看,你说的邸舍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中一人长叹了一口气,依着秦王的性格自然是要插手此事了,但是他坚决表示不肯让陈子衿上苻坚的马,怕真是个细作的话,万一伤了秦王就不好了,说道:“主上不可冒险,还是让他上我的马吧。” “我还有话要问他,无妨。” “主上,不妥吧!” 纵然苻坚表示无所谓,但那人似乎十分坚持,在陈子衿就要上马的时候走上前来,撕下一节衣衫,不由分说地将她的双手捆在了一处,虽然嘴上解释着,但是语气却十分凶狠:“冒犯了,我们也不确定你是好人坏人,怕你伤了我家主人,只得暂时先将你的手束缚住。” 手束缚住了倒没什么,但是她该如何上马呢? 苻坚似乎也知道她皱着眉头所为何事,忽然微微一笑,对着刚才那人说道:“凌海,你这是针对他,还是针对我呢?” 凌海解释道:“主上,还是小心为上。” 苻坚突然将陈子衿打横抱了起来,轻轻一托就将她放在了马背上,她还来不及惊呼,人已经稳稳地坐好,背后一阵热意传来,苻坚也随即上马。 不知是笑凌海过分担忧还是真的看不起眼前的小郎君,苻坚皱着眉说了句:“嚯,这小身板,这么瘦,提得动刀吗?” 陈子衿虽然受制于他,但也受不了他这冷嘲热讽的语气,轻飘飘说了句:“提得动笔就行了。” 谁知苻坚大笑:“如今这世道,只会提笔可不能让你护住心爱的女人。” 这小郎君在自己的身前显得格外娇小,苻坚双手环绕过她去拉缰绳,幽幽叹了句:“难怪说,楚王好细腰。” “你——” 趁着陈子衿说话之前,苻坚策马前行:“你来给我指路,我们去看看能不能救下你兄长。” 骑马过去速度比她来时要快上许多,抵达那间邸舍的时候,天已蒙蒙亮。 四人走进屋内,确有打斗的痕迹,陈子衿不敢轻易暴露身份,佯装着在店内喊了几声哥哥,竟然没有听到任何应答,不禁心中一颤。 “是鲜卑族。”凌海在后院发现一人尸体,“主上,看来这个小子说的是真的,这间邸舍确实不对劲。” 苻坚问道:“可有看见你兄长?” 陈子衿已经去货房查探过了,货物与马车都不在了,料想谢玄应该是已经脱身了,但自己回来时却没有遇见,说明彭城王府并不在她来的方向。 原来是自己跑错了路,才遇上了这三人,被当成了刺探他们行踪的细作。 她转过身去对苻坚说道:“我兄长的货物与马车已经走了,看来是逃了出去,勇士,接下来就不劳费心了,我可以自己去寻兄长。” 苻坚笑得有些玩味:“看来你兄长武艺高强,鲜卑人素来善战,他不仅能够让你先行逃脱,还能自己逃走,想必你们也不是普通的客商吧。” “勇士何出此言?”见他似乎起了疑心,陈子衿解释道,“我与兄长出行,也是带了甲士护送的,先前听到店家下了药,兄长怕甲士已经中招,才让我先逃走的。” 她想起自己的手还被束缚着,伸到他面前:“勇士,劳烦您替我解开,我们便就此别过吧。” 苻坚以眼神示意,凌海随即上前,一挥刀,那布条瞬间碎裂开,陈子衿心头一颤,还好刚才凌海的刀没有对着自己的脖子,否则她此刻已经走在黄泉路上了。 “小郎君,你怎么去寻你兄长?”苻坚关切地问了句。 “主上,我们也该启程了。”凌海见苻坚又要管这个小郎君的事儿,脸色有些着急。 想到他们此行如此谨慎,应该是不愿意去人多的地方,陈子衿看得出那个凌海对她的嫌弃,于是随口说道:“我要去彭城官府,这里原是汉家邸舍,却被这几个鲜卑族人占据,这事得报官。” 苻坚深以为然:“方才冤枉了小郎君,还将你绑了一路,算是给你道个歉,我们便将你送到官府外吧。” 凌海与陈子衿均是大惊失色。 苻坚似乎执意要这么做,他对陈子衿说道:“这里离官府还有些距离,靠你这两条小短腿只怕又要走到天黑,当心再被人当作探子给砍了。” 他说的的确在理,想着赶紧与谢玄汇合,陈子衿只得答应下来,顺道表示了感谢。 几人出了邸舍,苻坚又要伸手抱她上马,陈子衿却灵巧地往后退了一步:“勇士,我自己可以。” -- 第72页 苻坚耸耸肩:“随你。” 在陈子衿艰难地爬上马背之后,他利索地紧随其后:“对了,还不知道你的姓名,在下姓文,单名一个玉字。我应该长你几岁,你可以喊我一声哥哥。” 陈子衿没有乱认兄弟的习惯,淡淡说了句:“在下颍川陈氏,文玉兄可喊我陈小郎。” “不愿意透露姓名?”他低哑的嗓音随着呼啸的风声一道从耳旁飘过。 陈子衿也笑了笑:“我的确是颍川陈氏,文玉也未必是你真名,不过随缘而遇,今后必然不会再见,又何必强求呢?” “好个聪明的小郎君!”苻坚露出赞许的目光,“若有机会去了颍川,我定去寻你!” 临近市口,苻坚将陈子衿放下,几人道别之后,陈子衿随即往人多处去了,不消片刻,影子都看不见。 凌海皱着眉:“主上不觉得这个小子很奇怪吗?为何要帮他?” 苻坚问道: “方才那间邸舍中的鲜卑族人,手臂上的图腾可看见了?” 凌海点头:“看见了。” “是挺奇怪的,所以我很好奇,他们几个汉人为何会被慕容垂的人盯上。喏,这封信就是从他身上取下来的。”苻坚一改方才的模样,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函,细细阅读了起来。 “竟与陈郡谢氏有关系!” 他摸着手中的金簪,仔细寻味着这其中的关系。 -------------------- 作者有话要说: 苻坚野史小八卦时刻:前燕被苻坚攻破之后,慕容冲(美男帝王,小字凤凰)与清河公主一道被苻坚纳入后宫,时有民间传言“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 苻坚认为凤凰不是梧桐不栖息,不是竹子的子实不吃,就在阿房城种植梧桐、竹子数十万株等待凤凰。 第40章 星星知我心意 ====================== 谢玄刚与司马玄说完他们一行在邸舍内遇见鲜卑人的事, 王府内的甲士就来通报,说门外有个灰头土脸的小子,自称带着信物要见彭城王。 “一定是我夫人寻来了。”谢玄连忙起身, 随着那甲士往外走。 两人一见面, 陈子衿顾不上其他,率先说道:“怎么办,你给我的那封信,好像丢了。” “我来了之后没见到你, 便让人沿途去寻了,让我看看,有没有受伤?”谢玄将她拉到身前, 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确认她毫发无损,这才稍稍放心。 “那封信里面有没有什么重要的内容?”她还是有些忐忑, 心中不断责怪自己, 为什么没有保管好东西。 谢玄刚想去牵她的手,不慎碰到了她的伤口, 陈子衿倒抽了一口气, 他这才发现原先绑在她手心的纱布不知道何时脱落了, 本来就要愈合的伤口再度裂开,边上结了一圈血痂, 顿时眉头一紧, 严肃地说道:“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 无论什么,都没有你的性命来的重要。” 陈子衿随着他往里走, 还是有些忧愁:“此处各族人士来往频繁,那是叔父写的信函, 万一被有心人捡到了,可怎么办?” 谢玄停住脚步,安慰道:“没事的,那封信原本就是叔父给我留着备用的,只是说了拿着信函之人是陈郡谢氏子弟,请北境长官多为通融照顾。” 陈子衿心中一块石头这才落了地,她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 然而随即又紧张起来:“但是如果被人捡到了,岂不是知道谢家人来了北方,会不会对你有什么影响?” 他耐心继续解释:“族中子弟亦有来往南北两地之人,只凭这一封信,也不能说明什么,你放心吧,先去客房内洗漱休息一番吧。” 沐浴之后,陈子衿沉沉睡去,梦中她身处一片青翠竹林,隐约可见有人独坐林中,她走近了才发现,那人竟是谢玄。谢玄似乎受了伤,白色的衣衫上沾染着丝丝血迹,然而就在她的手要摸到那片白色的衣衫时,四周忽然漆黑一片,她喊着谢玄的名字却到处寻不到他,不慎一脚踏空,整个人不断下坠,就要被无尽的黑暗吞没,忽然一双温暖的手牵住了她,轻轻喊着—— “衿衿我在,快醒来。” 倏然间,她睁开眼睛,竟然一觉睡到了天黑。 简单收拾了一番,她推开房门,却见谢玄手中提着小食盒,似乎正要进来,他问道:“终于醒了,吃点东西?” 已经一天没有吃过东西,他这一说,陈子衿也觉得有些饿了,从谢玄手中接过了食盒,两人又往屋里折返。 “给你留了饼和乳酪。”谢玄又替她倒了杯茶,坐在她身边看她静静吃着。 这乳酪入口,竟叫陈子衿回忆起了那年在天阙山郗家庄园时的情形,岁月如梭,她的命运竟然发生了这么大的改变,那年天阙山求亲被拒的少年,如今已经是她的夫君了。 见她愣愣地发呆,谢玄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衿衿,魂兮归来也。” 陈子衿吃饱了,将勺子放下:“我忽然想起那年,天阙山清谈论辩之时吃的乳酪,果然还是北方的更醇厚些。” 提起天阙山,谢玄脑海里率先浮现出一张脸孔来,春日里无端打了个寒噤:“我也记得,那日你为了崔湛,同我大吵了一架。” 陈子衿失笑:“怎么就是为了崔湛?” 谢玄脸色暗了暗:“那崔湛脸上一尺多厚的粉,不知道你看上他什么了,还在那气我,一直同他有说有笑。” -- 第73页 “谢郎君,这你可就误会我了。”提起崔湛,陈子衿的心情好了起来,她神秘兮兮地凑到他身边,“崔湛啊,他心中另有所爱,就算要生气,那也该是我气。” “什么意思?”谢玄不解,“崔湛另有所爱,为何你要生气?” 陈子衿脱口而出:“他惦记的是我夫君,我不该生气吗?现在的女郎容易吗,不仅要防女人,还要防男人。” 谢玄这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难怪之后崔湛给他写了许多书信过来,不过他都没有打开,还在家中书房内躺着。 “我看你是吃了太多乳酪有些撑得慌,快起来去外面走走吧。”谢玄的脸上泛起阵阵绯色,率先起身就往外走。 纵然是暮春时节,北方的夜晚也尚有些寒气,陈子衿抬头看着夜空,震撼于头顶满天繁星的景象,赞道:“今夜的星空真美,月色也好。” 都说月明星稀,今夜倒真是少见,月明星更亮。 谢玄随着她的目光看去:“确实很美。” “刚才我梦见你了。”陈子衿的语气忽然有些淡淡的悲伤,向谢玄复述着刚才的梦境:“我梦见你受伤了,四周漆黑一片,我怎么都找不到你。” 不知不觉间,他的手悄悄牵上她的,原本是握在手中,慢慢又改为十指相扣。 “我出入战场,受伤在所难免。”谢玄看着她:“但是怎么会找不到我呢?只要你用心找,总能找到。” 说完之后又叹了口气:“昨夜华扬中了他们的迷药,只有我与申炎,情况着实凶险,幸好你离开了。若不是其中一人放出暗箭射在我肩上,申炎也不至于取他性命,再后来,另外一人逃走了,大概是去寻他真正的主子了。” “伤的可严重?”陈子衿有些关切,“要不然回去休息吧。” 谢玄摇摇头:“我也不至于娇柔至此,一些皮外伤而已,一会儿再上点药就是了,说好了陪你散步消食,莫非你走不动了?” “怎么可能,这才走了几步路。”陈子衿亦是要强,不肯认输,“谢郎君休要因为自己不想走了,就以我为托词。” 见她恢复了往日的活泼,谢玄笑了笑,然而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严肃的事情,停下了脚步,陈子衿的手被他牢牢牵着,此刻也不得不停了下来。 “衿衿怎么还喊谢郎君,成亲已有月余,也该改口了吧?” 陈子衿狡辩道:“成亲改口都要给改口费,你又没付钱,我如何能改口。” “那我现在付。” 语毕,谢玄凑到她眼前,又将唇贴了上来,陈子衿习惯性地往后躲,却被他用另一只手抵住了后脑,无处可退。 与昨夜浅尝辄止的仓促不同,今夜这个吻深邃而绵长,他热切地与她交换气息,手指探入她的发间,不着痕迹地将她往自己身边带,直到她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谢玄才恋恋不舍地与她分开。然而他眼神依旧缠绕在她唇上,一派意犹未尽之态。 “够了吗?”他在她耳边轻声问道。 陈子衿连连点头:“够了够了。” “那该叫我什么?” “谢郎君。”她脱口而出,才意识到说错了话,还不等她改口,谢玄气愤地双手捧着她的脸,赌气似的又吻了下去。 许久,才松开她,又问道:“想清楚了吗,该叫我什么?” 重获自由,陈子衿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呼吸都有些困难。 见她仍旧沉默,谢玄却没有耐心,继续捧着她的脸,一下又一下地啄她的唇,一遍遍问:“还不改口?” 陈子衿怕了,一边闪躲着一边求饶:“改改改,现在就改,郎君,夫君,七郎,哥哥,好哥哥,行了吗?满意了吗?” “不满意。”谢玄佯装生气,“最后喊我什么,再喊一遍。” 怕他又凑上来,陈子衿连忙掰着手指细数他的好:“我夫君芝兰玉树之典范,容貌胜过潘安卫玠,才情堪比阮籍刘伶,能文能武,江左第一风流。” 谢玄斜睨了她一眼:“这些都说了许多次了,谁要再听,该换些新花样了。” 这倒叫陈子衿面露难色,夸赞郎君的溢美之词,无非容貌与才华,谁知道这人还不满意,她只得露出楚楚可怜的神色,十分乖巧:“那夫君想听些什么?” 谢玄将她揽在怀中:“那些不过虚名,我只想问,在衿衿的心中,郎君对你好不好?” “那自然是极好的!”陈子衿学聪明了,立刻认同他的观点,又怕他不满意,细说道,“夫君心中疼我爱我,为我拒绝与其他女郎的婚事,虽身在军中却时常传书给我,每逢节日更是会提前送来礼品,更是在危难之际多次救我。” 这些话说出来,谢玄倒有些意外:“既然你心中都清楚,为何之前还多次拒绝我?” 谢玄真心对她,她并非无情的草木,如何感受不到?但是他们两人,门第悬殊颇大,纵然是得了太后亲令赐婚,但在世人的眼中,仍旧不是门当户对的良配。 这一瞬间,两人的过往清晰地从眼前划过,陈子衿忽然觉得心头有些酸涩:“先前是觉得,你并非真心爱我,后来知晓你真心,又怕你不会长久爱我,太后赐婚之后,我想着有朝一日你万一遇上更合适的女郎,那时我又该如何自处……” 不等她说完,谢玄郑重地对她说道:“成亲那日对着天地与至亲,我解下了你的红缨,便是接下了照顾你一生一世的重担。今日,我可在此对你再次立誓,我的心意永不变,天上二十八宿都可为我作证。” -- 第74页 月色袅袅,繁星点点。 在谢玄如此郑重表白之时,陈子衿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谢玄不解。 想起初相识的那个乞巧夜,似乎也是这样的星空下,陈子衿清了清嗓子,学着他的模样缓缓开口:“娶妻娶贤不娶色,红颜祸水犹未可知也。” 谢玄点点头:“能这样对女子评头论足,北伧而已。” 两人笑着在夜空下相拥,感叹命运之玄妙也。 -------------------- 作者有话要说: 陈子衿:别的女郎会说谢郎君好,谢郎君妙,我就不一样了,我只会气死gie gie。 第41章 紫面少年之力 ====================== 经历了这一番波折, 又闹出了许多动静,谢玄觉得此时并不是继续往北的好时机,何况那日有一个异族细作逃走, 想必已经将消息传到了他国。 但他们几人都受了些伤, 于是决定在彭城王府上暂留两日,待伤口愈合之后便动身归家。整日在屋内坐着也无事,谢玄便提出带着陈子衿外出走走,顺便看看彭城风土人情。 “没想到竟然有做工如此精巧的饰品。”两人沿途闲逛着, 谢玄忽然看见一只钗,做工十分细腻,便拿在手中细细摩梭, 他转头问陈子衿,“喜欢吗?” 那摊主对着谢玄伸手,示意他先将钗放在自己手上, 之后他轻轻转动顶部镶嵌着宝石之处, 那珠钗竟然内有玄机:“郎君且看,转动这边, 里头藏着刀片。” “如此说来, 危急时刻还能够拿来防身了。” “正是。” 谢玄与摊主俩人研究着那只珠钗, 陈子衿这才想起来,先前在建康城李娘子铺子里买的那只金簪, 还在文玉的手中, 那日走得匆忙, 她都把这件事给忘了! 陈子衿怕谢玄担心,并没有将那晚遇见文玉一行人, 还险些被当作细作砍了的事情告诉他,只说自己分不清方向, 走错了路,才耽搁了许久。 今日看见着珠钗,才想起自己的金簪还在文玉手中,她不禁细细思考那晚的所有细节,似乎有某个瞬间—— 啊,就在文玉说着“楚王好细腰”的时候! 那封信一定是被他拿走了。 “在发什么呆?”谢玄已经将珠钗买下,簪在她发间十分满意地点点头,“这珠钗做工精巧,里面还暗藏一把小刀,我觉得你可以带回去让李娘子看看,我觉得她一定能做出更好的来。” 陈子衿犹豫着,该不该跟他说文玉的事情,那人必然不是普通异族,手下的人如此紧张他的安全,说不定是敌国皇族中人,被这样的人得到了金簪和信函,不知道会不会生出事端。 “哥哥,姐姐,施舍一点吧。”忽然只见,一名小男孩走到俩人跟前,他刚才在一旁看了许久,见谢玄出手阔绰,便赶忙上前来。 他伸出脏兮兮的手揪着陈子衿的衣裙:“姐姐,给一点吧。” 那摊主不耐烦地挥手驱赶:“小乞丐走远些,别影响我做生意。”转头又对谢玄与陈子衿说道:“两位,近来街上有不少乞讨的,见谅见谅。” “要不,就给他几个铜板吧?”陈子衿看着谢玄,询问他的意见。 谢玄倒是无所谓,他取了几枚铜板正要给他,那小乞丐高高兴兴地就要伸手,谢玄却停住了动作,他看着小乞丐伸出的手臂上满是伤痕,拧着眉问道:“你身上这些伤,都是谁弄的?” 那小乞丐眼神里忽然满是恐惧,他赶忙缩回手。 陈子衿也察觉到不对,蹲下身来,抓着他的手问道:“为何如此恐惧?” 谁知道那小乞丐的目光不断地闪躲,他挣扎着,声音已是带着哭腔:“哥哥姐姐别问了,给我一个铜板放我走吧。” 谢玄察觉到,他的目光似乎一直往后看,显然身后有人在看着他,于是他以眼神示意陈子衿松开那小乞丐,丢了几十枚铜板给他之后,拉着陈子衿就走了。 小乞丐千恩万谢,他还没有见过出手这么阔绰的,高高兴兴地折回头,一边走一边环顾四周,最后七绕八绕地走进了一处巷子深处。 见到那几个彪形大汉之后,他瑟瑟地递上了刚刚乞讨得到的所有铜板:“武哥,全在这了。” 那被他叫做武哥的男人接过了铜板,伸手在他脸上重重地拍了几下:“小乞儿,你最好仔细些,若是再想着法子逃跑,下回我便直接砍了你的手脚,让其他乞丐推着你出去要钱,听懂了吗?” 小乞丐听到了要砍他的手脚,吓得瑟瑟发抖:“武哥,我知道了,我再也不逃走了,我一定好好乞讨,每日把钱都给武哥。” “武哥?好大的威风啊。”谢玄不知何时出现在巷子里,他看了看那几人,不屑地说了句:“怎么这么威风的武哥,不自己去乞讨,还要欺负弱小孩童?” “你!”武哥指着小乞丐,“我就知道你小子不老实,竟然找来帮手!” 小乞丐头摇得如波浪鼓,声音带着颤抖:“武哥,真的不是我,真的不是!” 陈子衿趁机将他拉到身旁,说道:“别怕。” “小郎君,看你细皮嫩肉的,也要来替这小畜生出头吗?”武哥十分凶悍,身边几个兄弟在他的示意下也纷纷起身。 他们人多,缓缓地朝谢玄靠近,陈子衿拉着小乞丐,不免有些紧张起来,她不知道谢玄是不是能够以一己之力抵挡这五个人。 -- 第75页 谢玄听了那话,不禁笑出了声:“喊别人小畜生,你难道就能算是个人了吗?弱小孩童也欺凌,这才是真畜生吧?” “混蛋,都给我上!”武哥下令,一行五人朝谢玄扑了过去。 双方缠斗在一起。 “姐姐,你们莫要惹事了,他们几个,真的很厉害,每个来找事的,都被他们打的很惨。”小乞丐的身子已经在颤抖,上一次就是因为自己想要逃跑,结果还是被抓了回来,狠狠挨了顿打。 “别怕,这个哥哥也很厉害的。”陈子衿拉着他站到一旁,细细询问到:“他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你讨来的钱都要给他们?” 小乞丐刚准备开口,却察觉到后面似乎有人出来了,忽然不敢再说话。 “今天是什么日子,还有人来上门找事?”陈子衿回头,身后不知何时又多了五六个人,她见情况有些不妙,正想往外跑去找救援,奈何对方人多,刚走了两步,就被逼退了回去。 那人眼神浑浊粘腻地盯着她:“哟,小乞丐今天倒是给我们哥几个带来宝贝了,这么漂亮的小女郎,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啊?” 谢玄勉强能够以一敌五,但见对方忽然又冒出许多人来,他这才意识到,这并不是简单的街头恶霸欺凌小乞丐,他们显然是一个具有规模的组织。 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巷子深处一扇门缓缓打开,只见一个面色赤紫,高大威猛的勇士从里面走出来,他眼神冷凝,似是询问:“要打要杀到别的地方去,别在我家门前。” 那伙歹人的首领也没想到忽然冒出个人来:“这里已经许久没有人居住了,你又是何人?” “你管我是何人?”刘牢之大笑,“总之不是欺负女人与小孩的人。” 说着,他竟徒手举起门前石墩,挪了个好位置径自坐了上去:“明儿就要走了,你们几个猢狲倒是孝顺,特地来给我践行,今日我便看看你们这出戏,演得好不好。” 见他方才举起石墩轻轻松松的模样,竟是个力能扛鼎的勇士,陈子衿忙说道:“勇士,他们一伙儿,欺凌孩童,可否相助?” 刘牢之一动不动:“我为何要帮你们?” 那小乞丐咬咬牙:“勇士,哥哥姐姐是好人,这几个家伙,欺负我们无家可归的孤儿,命令我们每日上街去乞讨偷窃,要将所有银钱都交到他们手上,其他兄弟姐妹都出去给他们挣钱了,你若是不信,黄昏时分他们便都会回到此处,将所得钱财全都上交。” 他说着撩起衣袖:“几日前我实在受不了,想要逃走,他们将我抓回来之后好一顿毒打,还说,我若是再要逃走,就砍断我手脚,让其他人推着我去街上要饭。” 武哥狠狠地指着他咒骂:“小乞儿再废话,一会儿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刘牢之听了这话,难以置信:“世道混乱,你们不体恤同族,反倒欺凌弱小,有这能耐为何不去从军,反而要做此等苟且之事?” 他起身举起石墩,朝着那个武哥直直地砸了过去,武哥的腿被石墩压住,痛得连连惨叫,刘牢之快步上前,一手拎起一个,往墙上一丢,那两人随即晕倒在地。 纵然谢玄没有他那般神力,但有了这紫面少年的帮助也轻松了许多,趁机制服了三个人,将他们背对背,捆在一处,一伙十一个人,不消片刻就损失了六个,后来出现的五个人看情况不对,匆匆就要逃走。 刘牢之哪里肯放过他们,三步并作两步就拦在了那几人身前,他身形高大,往他们身前一挡带来了很强的压迫感。 他一脚揣上去,带头的那个捂着胸口倒下,连带着撞倒了后面几个人。 刘牢之笑着问:“跑什么,刚刚不是还想问我是什么人吗?怎么现在不问了?” “勇士饶命,我们再也不敢了。”那被他踹倒在地的人连声讨饶,“武行,快把今日的钱财全都拿给这位勇士,只要勇士今日放过我们,日后我们必当为你马首是瞻。” 刘牢之问陈子衿:“小娘子,你长得好看,你说了算,他们这群人,要怎么处置?” 谢玄与陈子衿原本也没想惹出这么大的事来,他们一开始见那小乞丐支支吾吾的胆怯模样觉得有些古怪,没想到跟着他来了这巷子深处,却意外发现这些人居然是在暗中操纵孤儿进行乞讨与偷窃之事。 “全都送官吧。”陈子衿看着刘牢之,“我去路口看看,一会儿等巡逻的官差来了,将他们统统带走。” 谢玄上前,拜谢刘牢之:“多谢勇士出手相助。” 看着地上躺着七七八八的人,刘牢之摇摇头,连声叹息:“如今这混乱世道,这些人不思为国效力,反而在此为非作歹欺凌同族,有这能耐,为何不上战场北伐杀敌?” 没想到今日在彭城还能遇到此等猛士,谢玄心中赞许,便主动与他攀谈:“在下陈郡谢氏谢玄,敢问勇士姓名?” “彭城竟然能见着王谢子弟?”刘牢之也有些意外,随即抱拳回道,“在下刘牢之,彭城人士,家父征虏将军刘建。” 谢玄眼神一亮:“原来是刘家郎君!幸会幸会!” 待那几人被官差带走后,刘牢之邀了谢玄与陈子衿,还有那小乞儿来自己家中小坐。 “看你年纪虽小,但颇有些胆识,明日我们全家就要迁徙去京口。”刘牢之看着那小乞丐说道,“你若是无处可去,不如就跟着我吧。” -- 第76页 谢玄颇为赞赏他有勇有义的行径:“刘郎君义举,令人钦佩。” 那小乞丐眼中含泪:“我阿耶阿娘都死了,没人管我,我愿意跟着你,做牛做马都行。” 刘牢之笑揉揉他的头发:“也不差你这一口饭,我要你做牛做马干嘛,来了刘家之后,每日跟着我一同习武,等长大之后一道上战场杀敌。” 然而他又轻微叹息一声:“以我之力,收留一两个你倒是不成问题,但如今战火四起,天下之大,又有多少像你一样的孩童无家可归,受人欺凌。” “刚才听刘郎君说,明日便要动身前往京口?”谢玄说道,“明日我们也要动身回建康。若是在京口遇上什么难处,只管来北固山谢家庄园,来了建康亦可前来乌衣巷谢家寻我。” 刘牢之抱拳:“既然如此,就先谢过郎君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刘牢之小八卦时刻:后期谢玄会组建北府兵,招募刘牢之入军中。 刘牢之协助谢玄大战前秦,成就了淝水之战以少胜多的盛名。 但是,刘牢之所有的领导中,唯有谢玄是真心将他视为国人,平等相待于他。因此在谢玄死后,刘牢之三度背叛晋室,最后落得自缢而死,被桓玄开棺斩首,暴尸于市。 千里马没有伯乐,亦是会变成野马,啧啧~ 第42章 悠悠相隔九天 ====================== 经历了这一路波折, 谢玄与陈子衿总算是回了建康。 但刚踏进家门,就听说出了大事。 他的四叔谢万病逝了。 原本去年太后就答应了谢安,要将谢万召回建康, 奈何皇帝的身子也是一日不如一日, 因此拟起复谢万为散骑常侍的诏书拖到了今年年后才下。等谢万收到了诏令来建康城时,精神状态已经十分不好,没想到这才过了一个多月,人就走了。 谢万走的时候, 谢玄与陈子衿正在北境遇险,回来时,已经错过了葬礼。 谢安陪着他们去祭奠, 神色亦是忧伤,谢家弟兄四人,他心中最为疼爱这位幼弟, 已经过了这么多天, 心中仍是难以接受:“我已向南郡公辞去军中职务,眼下四弟的丧事已经办完, 不日我也便要动身, 前往吴兴郡任职。” 今日谢安带了一件裘衣前来, 谢玄有些不解,天气已经渐渐变暖, 为何叔父还要带着裘衣? 只见谢安在谢万的坟前将裘衣点燃, 看着裘衣一点点燃烧, 他神色悲痛,似是自言自语, 又似是在对他们两个小辈诉说:“这件衣服一直放在始宁县谢家东山墅,昨日才让仆从送过来。” “二十年前, 你听闻有人送了我裘衣,心中惦记,故意找个由头说自己怕冷,我是你哥哥,岂会不知道你的花样,你哪里是怕冷,分明就是想跟我要这件衣服。” 谢安叹了口气,又转头对谢玄与陈子衿说:“他假意说自己冷,当时我便送了他三十斤绵,还跟他说,‘再没有什么比绵更能保暖的啦’,将你四叔打发了,你四叔那时不过二十出头,怏怏不乐地抱着三十斤绵,十分委屈地抱回了家,这件事情,我每每与你阿耶说起来,我们兄弟二人都要笑这位傻弟弟许久。” 谢玄听见叔父说起这些往事,亦是十分动容,他安慰谢安:“四叔知道您对他最为疼爱,收到这件裘衣定会十分高兴的。我还记得,四叔每到一处做官,您都会赶到那里,每日清晨督促他起床处理公务,后来他去军中做了大将军,您更是挨个拜会他手下诸将,替他前后关照打点。” 说起谢万做将军之事,谢玄说道:“叔父,此次北上,我们竟意外结识了征虏将军刘建之子刘牢之,他们如今举家迁徙,都已来到京口。” 听到熟悉的名字,谢安又叹了口气:“我与逸少多次传信与他,可惜四弟就是不听,若非他不明白知人善用的道理,非要让刘建去修建马头城池,反而自己率军迎战,又岂会落得豫州陷落,自己也被贬为庶人的下场,如何能够对得起大哥留给他的豫州刺史之位。” 提起这些,谢玄亦是沉默,不再回答。 祭奠完了之后往家走,一路上谢玄都是沉默不语,心事重重。 陈子衿知晓他每逢这个时节,多少会联想到自己的阿耶,加上刚才谢安又提到了谢奕,于是悄悄握住谢玄的手:“成亲之后还没有去拜见过你的父母,你是想清明的时候去,还是我们这几日就去一趟?” 谢玄与父母感情深厚,他们的离去是他心中难以释怀的伤痛,纵然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每每想到儿时在父母身边的快乐时光,仍旧思念万分。 如今他也已经成家,确实也应该带着新婚妻子去拜见父母。 “不如等到清明吧,婚期已过,我也该回军中了。” 见他神色严肃冷凝,陈子衿也有些担心:“是不是前线战事又起?” 谢玄点点头,如今朝中无人能与桓温抗衡,谁也拦不住他北伐的脚步。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已经到了家门口,谢玄随着谢安走了,吩咐陈子衿在家中等他回来。 “姐姐。”她正要进门,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她,转头一看,竟然是顾恺之。 “恺之!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惊喜地往他那边走去,一边说着,“我们这回还特地去扬州寻你,但是听说你和你父亲已经回了吴郡,怎么这么快就来建康城了?” -- 第77页 顾恺之嘴撇了撇:“父亲接了调令,以后会常驻建康城,他知晓是承了谢家的人情,便带着我来拜会,那日来时不巧,说是谢家在办丧事,安石先生不在家中。” 陈子衿点点头:“是的,我们也是回来了才知道的。” 她有些好奇:“不过,你今日怎么会在此?” 与之前几次见面时不同,今日的顾恺之似乎有些恹恹的,他盯着陈子衿的眼睛:“那日在建康宫外姐姐还说,不着急嫁人,怎么不声不响就进了谢家?若非那日碰巧听人说起,姐姐是不是一直不打算告诉我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陈子衿想邀他进屋里坐坐,但是顾恺之死活不肯,于是她只得说:“正巧我要去街市的首饰铺子一趟,你陪我一道去可好?” 顾恺之这才勉强点了点头。 “此事着实是个意外。”陈子衿叹了口气,顾恺之虽然与她并不是亲姐弟,但多次接触下来,她早就把他当作自己的弟弟看待,于是解释道,“我真的不是想瞒着你,原本这次去扬州,就是特地想去找你,然后告诉你的。” “意外?我不信,刚刚我分明看你和谢郎君有说有笑地回来。”顾恺之愤愤地说着,“那时送你去历阳郡见他,走的时候你还说已经跟他断绝往来了,才过了没多久,竟然就成亲了。莫非姐姐是觉得我书读的少,年纪又小,就可以随意诓骗吗?” 被他一连串话语抛过来质问,陈子衿的头都胀了,她想要解释,竟发现自己无从说起,这会儿才知道,原来真的不能随便说谎,一个谎言说出来,就要用十个谎言去弥补。 她只得沉默。 见她沉默不语,顾恺之却更有些生气:“既然姐姐说是意外,可是受人胁迫?” 胁迫?陈子衿回忆着赐婚那天,褚太后与桓温对话的情形,那样的场合下,她和谢玄都是被胁迫的对象,谢玄甚至都不在现场。于是勉强地点点头:“这件事情说起来真的十分复杂离奇,谢郎君与我,当时都并非自愿。” 他又问道:“那既然姐姐并非自愿,又不得不从,眼下只能先假意屈从,过个几年等风头过去了,再与他和离就是了!” “啊?” 刚新婚就被人劝离婚,陈子衿也有些震惊。 顾恺之只当是她是有其他顾虑,悠悠然道:“如今这世道,和离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四姓家族和离的事情多了去了,姐姐这般相貌才情,离开了谢家也能够找到好人家,别怕。” 陈子衿失笑,敲了敲他的脑袋:“我有些好奇,你这小小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且不说我与谢郎君的事。一个女郎好不容易费了心思和离成功,难道就是为了跳出了一个后院,再迫不及待地跳进下一个后院吗?” 见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顾恺之连忙解释:“我顾家门户简单,家中不过我与阿耶二人,且阿耶诸事都随着我的心意,怎么能够与陈郡谢氏那样复杂的门庭相提并论?” “好了,不说这些了。”陈子衿笑着说,“见着你来了我真高兴,若是之后谢郎君欺负我,自然也有娘家弟弟替我出头了。” “别把我当小孩,我很快都要成人了!”他再次辩解。 陈子衿却只当他小孩心性,没有过多和他争辩,笑着逗趣道:“行行行,恺之就要成人了,姐姐也可以替你相看合适的女郎啦。” 顾恺之嘟囔了一声:“不需要。” 两人走了一会儿,来到了李娘子家铺子前,陈子衿问顾恺之:“你可要一道进去看看?” 顾恺之摆摆手:“不了,今日本就是来寻姐姐的,既然知道了姐姐已经回来,日后便也能够时常走动了。姐姐若有什么是寻我,只管托人来我家中传话就是了。” 他将家中地址告知,遥遥指了东南方一处:“大概就是那个方位。” 进了店铺之后,依旧是李娘子的夫君在看店,陈子衿说明了来意,他便去后面喊她。 “李娘子,先前我夫君送我的那支金簪丢了,今日我想来看看,能否请你再做一只。”陈子衿说道。 李娘子笑眯眯地:“居然这么快就成亲了,怎么没跟姐姐说,你说的是那支竹叶簪吧,我再同你打一支就是了,就当作是给你们补上的新婚贺礼。” 陈子衿连连摆手:“这怎么好意思。” 李娘子这次说什么也不肯收她的定金,陈子衿便想起在彭城时得的珠钗,她拿出来给李娘子看:“这是前几日我与夫君新见到的式样,这里头还藏着玄机,李娘子可以看看,也照着做几副,说不定会有人喜欢,遇上个事情也能防身。” 将珠钗拿在手中细细摸索了一番:“做工确实灵巧,但也是个花架子,你想想,真遇上了歹人,这么短的小刀,能不能伤到他不说,万一反被他拿过来害人,怎么办呐。” “你且先将它留在我这,若要说为了防身,我倒是有个改进之法,等过个三五日,你再来取走。” “行!” 陈子衿是见识过李娘子的巧手,不由得有些期盼。 *** 转眼就过了清明,陈子衿随着谢玄去给谢家父母扫墓之后,回来便是接二连三的噩耗。 谢安多年的好友王羲之,与谢玄的堂兄谢朗,接连辞世,王谢族人陨落之际,皇帝的身体也是越发虚弱,桓温又在此时提出要迁都回北方一事,一时间,朝堂上风云诡谲。 -- 第78页 绵绵的细雨无声落下,本就风雨飘摇的朝廷,颇有些大厦将倾的征兆。 第43章 意外再次降临 ====================== 再回建康宫时, 宫廷内外一片愁云压顶的肃穆氛围。 “子衿来了,哀家原先不是给了你令牌可随时入宫,难道还非要传召你才回宫里看看?”褚太后脸上带着浅浅笑意, 但却不达眼底, 眉间的忧愁浓得化不开。 谢家连办了两场丧事,陈子衿的心情亦是沉重:“回太后娘娘,自我与夫君回建康之后,家中事务繁忙, 四叔丧仪办完了之后,又是大哥。” 王谢两家近日来都有至亲离世,褚太后不禁想到了整日卧病在床的司马聃, 蓦地也悲伤起来:“生老病死虽是常态,但降临在自己至亲至爱身上的时候,总是叫人难以承受。” “太后娘娘与皇上, 福泽绵长, 相信皇上的身子不日便会好起来的。”陈子衿自然知道太后是在担心皇帝的病情,但此刻除了安慰, 她也别无他法。 褚太后略显疲惫之态, 幽幽地叹了句:“每日听着万寿无疆, 竟也做起了美梦,仔细瞧瞧历朝所有在位者, 又有谁真的能活一万岁, 不过骗骗别人, 也骗骗自己罢了。” 说罢,她忽然问了句:“子衿, 你心中可有怪过哀家?” 陈子衿不知她说的是哪一桩事,然而还是随即摇头:“在我最孤独无助的时候, 是太后娘娘给了我进宫做女官的机会,让我暂时有了一片栖息之处,心中感恩太后娘娘还来不及,又怎么敢责怪?” 褚太后长叹了一口气,“哀家亦有诸多无奈之处,纵然身居建康宫,但多数时候,行事也不能够尽依着自己的心意,朝堂之上门阀世家诸多,亦有手握重兵的权臣,即使是哀家,也不得不谨慎小心,仔细筹谋。” 陈子衿不语。 褚太后又说了句:“纵然别人有诸多思量,谢郎君对你的心意总是真切,比你继续留在宫中要强。有时候命运或天意虽不可改变,但接下来的日子是自己的,自己过好了,才是真的。” “多谢太后娘娘教诲,谢郎君对我甚好,挑不出一丝错处。”想起谢玄,她的心中泛起丝丝甜意,“得如此夫君,是我的福气。” “这么多年,还是听你说话最叫人舒心。一会儿若是无事……”褚太后停顿了片刻,眼角竟然渗出些许泪珠,“就去看看皇帝吧,他的身子越发不好了,汤药也不太、不太喝得进去。” 竟然已经严重到这样的地步了吗?陈子衿虽然心中惊愕,但却不敢表现在面上。 “太后娘娘,南郡公已经到了。”崔文熙上前来通传。 褚太后说道:“文熙你陪着子衿一道去显阳殿吧,让南郡公进来。” 陈子衿与桓温擦身而过时打了个招呼,桓温朝她微微一笑,并未言语。 两人拜别了太后,朝着显阳殿走去,崔文熙唉声叹气,嘟囔了一句:“每日送过去的药,总是凉了又热。” 显阳殿内的氛围,比徽音殿更凝重几分,刚踏进去,扑面而来就是浓郁的药味。 司马聃似乎还在睡着,知晓陈子衿是得了太后的命令前来探望,常公公便一路领着她直奔内殿,走到皇帝跟前,常公公轻轻说着:“皇上,谢夫人来探望您啦。” 陈子衿见那帷幔没有动静,对常公公说道:“皇上可能还睡着,要不我过几日再来吧。” 常公公跟着皇帝多年,岂会不知皇上心仪陈子衿,时常呓语喊着她的名字,今日她来了,若是能与皇上见一面,定胜过那些汤药。 于是他急急地拦在她身前:“谢夫人留步,皇上方才醒着呢,他也许没听见。” “谁来了?”这时,司马聃忽然开口问道。 常公公心中喜悦,对着陈子衿说道:“看,皇上醒了,老奴就在殿外等候了。” 看着常公公退了出去,陈子衿拧着眉,如今她已经成婚,贸然来内殿探望皇帝似乎也有些不妥,不过好在,崔文熙仍然跟她在一起。 “皇上,是我,陈子衿。”她从容答道。 司马聃仍旧是侧躺着,他伸出手挑开帷幔,见熟悉的身影就在眼前,一时之间竟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子衿,你又来了,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陈子衿疑惑地看着一旁的崔文熙,为何她觉得皇帝有些胡言乱语?自上元离宫之后,今日分明是她第一次回宫,为何皇帝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崔文熙轻轻摇了摇头:“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来替太后娘娘送药的时候,十回有九回皇上都是睡着的。” 说着,崔文熙说道:“既然皇上醒了,那我去看看药热好了没有,顺便端过来,子衿姐姐在这边等着我。” “哎——”陈子衿还没来得及说话,崔文熙就匆匆忙忙跑出去了。 司马聃又开口:“子衿,怎么站得那么远,朕听不清你说话了。” 虽然皇帝看起来不太清醒的样子,但是看他此时病恹恹地躺在床上,陈子衿心中也唏嘘不已,司马聃与谢玄同龄,如今谢玄一派血气方刚之色,每日都要练武,他却病得起不来床。 她稍稍走近了两步,但仍旧保持着安全的距离:“我与谢郎君成亲时收到了宫中太后与皇上送来的贺礼,本想着一同进宫谢恩,但谢家有长辈与兄弟离世,事务诸多……” -- 第79页 司马聃的意识似乎稍稍恢复了些,他缓缓起身,坐在床边:“真的是你?幼度没有随你一道来吗?” “军中事务急切,夫君昨日赶往荆州去了,说是要过年的时候才能回来呢。” 因为刚刚起身耗费了不少力气,司马聃重重地咳嗽了几声:“谢郎君对你好吗?” 陈子衿觉得这话问得有些突然,她只得点点头嗯了一声,并未说其他。 “咳咳咳——母后跟我说,幼度曾在她宫中,以父母之名立誓,此生非你不娶。”司马聃的脸上许久没有露出笑意,“我只当他是单方面倾慕于你,却没想到你们是互相倾心。” 听着他说完话又是一阵咳嗽,陈子衿眉头紧锁:“皇上,您还是好好休息,先养好身子之后,我与夫君再来一同拜见您吧。” 所幸药终于送来了,多了个人在场,陈子衿总算觉得心中那丝怪异又尴尬的感觉稍微好了一些。崔文熙将药端到陈子衿面前,求救似地望着她:“子衿姐姐,你帮我端给皇上吧,我、我有些害怕。” 陈子衿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有些犹豫:“不太合适吧,要不还是喊常公公过来?” 崔文熙嘟着嘴:“方才进来的时候也不知道常公公到哪去了,若是再去寻他,只怕这药又该冷了,姐姐,求你了,就帮我这一回吧。” 方才在徽音殿时,褚太后说起皇上已经不大喝得进去汤药了,几乎垂泪,陈子衿只得叹了口气接过了药碗:“这回我替你了,下回你总要自己上的。” 崔文熙终于放松下来,颇有些如蒙大赦的喜悦:“多谢子衿姐姐了。” 她端着药,走近了几步,轻声问道:“皇上,今日的药送来了,您把药喝了再睡吧。” 司马聃摆摆手:“朕的身子自己知道,不用浪费了。” 陈子衿无奈地看了崔文熙一眼,那眼神仿佛就是再说,谁来都没用。 两人只得离开显阳殿,各自回去。 陈子衿刚踏上马车准备回去,只听得守卫在身后呼唤:“谢夫人,请留步。” 她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那守卫跑得气喘吁吁:“方才接了令,所有人进出过显阳殿的人都不得离开,谢夫人,还劳烦您回显阳殿去。” “显阳殿出了什么事?你是奉了谁的命?” 守卫似乎一无所知,他只回答了第二个问题:“是南郡公下的令。” 直觉告诉她,应该是皇帝那边又出了什么事。 人刚折回到显阳殿外,只听得钟声响起,她心中大惊,莫非是—— 常公公见她走近了,神色哀痛:“皇上,皇上驾崩了。” “谢夫人回来了,到里面来说话吧。”桓温的神色如常,甚至没有一丝震惊,然而说出的话却字字狠厉:“皇上的身子纵然不济,但也不至于突然暴毙,怎么就今日见了谢夫人之后,骤然驾崩了呢?” “南郡公当时并未在殿内,何出此言?”陈子衿纵然不想与他多有接触,但也不愿平白无故遭此构陷。 一边说着一边走进了内殿,褚太后与何皇后正坐在皇帝的床边,泣不成声。 褚太后脑海中思绪万千,她想起许多年前,陪伴着先帝入主建康宫,一路从琅玡王妃到皇后,先帝死后又抱着两岁的儿子临朝摄政,才二十岁就从皇后变成太后,好不容易盼着儿子长大成人,可以独当一面了,却发生了这样的事。 她与先帝就只有司马聃一个儿子,如今儿子没了,叫她如何能够承受? 桓温看着陈子衿:“谢夫人,皇上驾崩前可有对你说过什么?” 陈子衿摇头:“没有说什么,皇上不愿意服药,我便退下了。” 桓温走到她身前,他本就姿容甚伟,常年在外北伐更是给他平添几分肃杀的压迫感,他盯着陈子衿:“哦?谢夫人不如再好好想想,方才我怎么听说,你与皇上独处了很久。” 褚太后出言制止:“南郡公,她今日是来探望哀家,是哀家让她来显阳殿的,你究竟想说什么,直说就是了。” 寻常妇人承受丧子之痛尚且可以痛哭几日,但晋朝的太后却没有这样的权力,桓温没有给她太久的时间:“皇上骤然驾崩固然有些蹊跷,但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设立新君,以稳定人心。” 第44章 朝堂重新洗牌 ====================== 桓温思索了片刻, 目光忽而转向一旁的何皇后,沉声道:“皇上未曾留下子嗣,册立新皇一事, 不知太后如何考量?” 褚太后心中虽是悲痛万分, 但她是看着皇帝一日日病重的,虽然不愿意面对,但心中其实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若是聃儿真的撑不住了, 该由谁来继承大统。 此刻桓温咄咄逼人,她如何不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 “皇上走得突然,还有许多身后事需要料理, 容哀家考虑之后再做定夺。” 桓温嗤笑一声:“国不可一日无君,皇上病重久矣,不知可曾留下只言片语?” 说罢他目光灼灼地看着陈子衿:“谢夫人, 你是最后一个见到皇上的人, 说起来,皇上有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给你呢?” 陈子衿的手心在涔涔冒汗, 她不知道为何这件事要与她扯上关系, 于是抬头看了一眼褚太后。 褚太后的眼神忽然凌厉起来:“南郡公这话是什么意思?” -- 第80页 “没什么意思, 就是想着,也许皇上可能留下口诏呢。”桓温微微一笑, “既然太后与皇后还要料理皇上的身后事, 臣一个外人就不在此停留了, 谢夫人今日也受了惊吓,你夫君尚在我弟弟军中, 我便送你回家吧。” “不劳南郡公费心了,门外有谢家的车马在等候, 我可以自行回去。”陈子衿果断拒绝。 然而桓温的态度十分强势:“谢夫人还是跟我走吧,这会儿天都黑了,路上遇见歹人怎么办?谢安与谢玄说起来也曾是我帐下幕僚,如今他们不在建康城,我多照料下他们的家眷,也是理所当然的。” 他语气坚决:“谢夫人,请吧。” 陈子衿咬咬牙,此时褚太后与何皇后都救不了她,也就只能随着桓温离开了。 他们俩人离开了之后,褚太后随即传令,宣会稽王司马昱与尚书令王述进宫议事。 桓温请了陈子衿上车,脸上笑容不复存在,他直直地盯着她:“谢夫人,我想你应该明白。” 陈子衿一副懵懂模样,也回看着他的眼睛:“愚妇不懂南郡公在说什么。” “你是个聪明的女郎,跟着褚蒜子几年,如今又嫁到了谢家,我相信你能够明白,我在说什么。”桓温继续说着,“如今世道,皇权不过虚设,皇帝并无子嗣,昔日亦有尧舜禅让,如今效仿先人,又有何妨?” 陈子衿虽然隐约能够猜到桓温的目的,但是他就这样直接地在自己面前说了出来,不知道是完全看不起自己,还是实在太看得起自己。 她只得垂下头:“南郡公说的不错,其他世家亦有御前走动之人,这话,你该对他们去说。” 见她依旧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桓温的眉头紧蹙:“你大可不必因为褚蒜子将你许给了谢玄,就对她感恩戴德,颍川陈氏如今沦为末等士族,若不是她权衡再三怕谢家效仿当年的庾家外戚干政,谢玄的嫡妻也轮不到你来做。等谢安与谢玄得了势,与你和离,再另娶高门大户家女郎巩固门庭,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依南郡公之见,我应当如何是好呢?”她继续作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问道。 见她语气有所松动,桓温心中又稳了几分:“你不过一介女子,父亲又在老家终身不得为官,没有娘家做依靠,纵然嫁到世家,也是终日惶惶。我能给你的,不是一桩天天需要担忧的婚事。” 陈子衿恍然:“噢,那南郡公准备怎么做?” “我可授予你父亲朝中五品大员的官职。”桓温继续诱导,“我亦可收你作义女。” 马车缓缓停下,陈子衿微笑:“抱歉了南郡公,我不是吕布,没有随便认人做义父的习惯,今日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听你说过,感谢你将我送回家。” “你——” “南郡公自己方才也说了,我不过一介女子,我说出来的话有没有人相信,都是未知,况且今日最后一个与皇上见面的人,绝非是我,你若是要找合作对象,崔文熙倒是更加合适。” 桓温眼底闪过一丝凌厉,这么短的时间内,她竟然已经看出了崔文熙是他的人。 “谢夫人,眼光放得长远些。” “今日多谢南郡公送我回来,等我夫君归来之后,我们必当亲自登门拜谢。” 她说着就要起身下车,桓温却悠悠开口:“谢夫人,我有说过,你可以走了吗?” 陈子衿此刻却丝毫没有畏惧,反而说道:“我曾听夫君说起,南郡公少时为父报仇之义举,纵然杀了仇人一家,但仍以孝道受到了朝廷的重视。之后凭借一己之力数次北伐,收复故土,纵然子衿只是无知女郎,亦是能够看得出,南郡公的志向,并不局限于区区建康宫。” 桓温听了这话,朗声大笑:“那你觉得,我的志向是在何处呢?” “不在这小小建康宫,也不在于洛阳城,而在于这天下。”陈子衿看着他,缓缓说道,“只要南郡公愿意,天下于你,不过囊中之物,又何需急在一时?想那慕容垂何等战神威名,南郡公不也照样从他手中取下洛阳?江左多少北地之民渴望收归故土,重返家园,何不等天下民心尽归之时,再名正言顺。” 说完之后,桓温不禁对她改观,由衷地赞道:“好一个陈子衿,若你是个郎君,我必然邀你来我帐中,一道匡时济世!” “南郡公谬赞。”她心中清楚,桓温毕竟是朝中重臣,这样枭雄一般的人物,自然不会轻易和她去计较,刚才一番话语,也是试探大过于威胁,大概是想看看,她是否愿意对自己投诚,从她的态度,来试探谢玄的态度。 “谢夫人快些回去吧。”桓温总算是开口放人,“宫中生出这么大的变数,也许谢郎君不日便要归家了。” “多谢南郡公。” 她撩开帘子下了车,门房的人见她回来了,忙对着身边那人说道:“夫人回来了。” 陈子衿走近一看,竟然是表嫂郗云华。 “子衿,你可算是回来了!”见她回来,郗云华急忙上前握住她,“我下午已来过一次,仆从说你进宫去见太后了,方才你哥哥又被紧急传召,说是宫里出了大事,他不肯说是什么事,只说不放心你,叫我今日接你回羊家去住。” 陈子衿摆摆手:“表嫂,我没事,不用如此大张旗鼓,天色已晚了,你快早些回家吧。” -- 第81页 “宫里究竟出了什么事?”郗云华不解,“就刚刚你回来之前那会儿,半个乌衣巷的世家子弟都进进出出。” 她压低了嗓音,对郗云华说:“皇上驾崩了,方才是桓温的马车送我回来。” 郗云华瞪大了眼,然而也并不觉得奇怪,皇上的身体每况愈下,在各高门世家之中早已不是什么秘密,皇帝与皇后并无子嗣,早就有人在揣测下一任帝王会是谁。 “那你,今日见到了皇上了?”郗云华有些担忧,“为何桓温要送你回来,谁人不知他……” “表嫂,你快些回去吧,两个孩子晚上不是不见着你不睡觉吗?”陈子衿出言制止她继续说下去,“我得去给夫君写封信。” 郗云华点头:“既然如此,那我便先回去了,你明日记得来吃午饭。” 回了房中,她许久不能平静,思索着,乖巧温顺的崔文熙为何成了桓温的眼线? 忽然,有一种可能在她脑海中浮现—— 如果一开始,她就是桓温安插进后宫的人呢? 那么许多事情,就能够说得通了。 崔文熙的父亲是崔家旁系子弟,她又是家中庶女,难怪那年乞巧节,她会说出,在宫中比在家中自在,许多事情能够自己做主。 她年纪最小,从前谢玄送来宫中给她的小食,陈子衿总是会与她一道分食,崔文熙早就看出了谢玄和她的关系。 如果她一开始就是桓温的人,那么皇帝和之前李美人的相遇,就不是偶然,桓温远在北方,不可能对皇帝的心思了如指掌,除非宫里有人给他传递消息。 崔文熙一直小心谨慎潜伏在她们之中,观察着一切,甚至靠着天真无邪的模样骗过了所有人,然后在她出宫成亲之后,成为褚太后宫中女官,时刻掌握着徽音殿与显阳殿的大小事务。 太后甚至每日都会差她去给皇帝送药! 想到此处,陈子衿忽然明白了,为何之前谢玄要说,建康宫的一片祥和宁静,不过是表面现象,其中暗潮汹涌,波涛诡谲,并非她能够轻易看透的。 她无心睡眠,来到书桌前,想了又想,提笔给谢玄写信。 “近日来总是睡得不好,夜里梦多,时常梦见一匹马在烈日下行走,忽然见前方有一碗水,它便低头饮水,水喝完了之后,没多久竟然倒地不起了。找了解梦之书,并非吉兆,这才惊觉与夫君分别已有月余,心中甚是挂念。” 这封信辗转数日到了谢玄的手上时,皇帝驾崩一事已昭告天下。 他心中惊叹,皇帝之死,莫非真的与桓温脱不了干系? 日与水,碗是皿,合在一起便是一个温字。 第45章 新旧交替之际 ====================== 褚太后将穆帝葬在崇平陵, 和他的父亲晋康帝葬在了一处。 太后今年尚未到四十,但这两年却苍老了许多,陈子衿看着她的脸庞心中感慨万千, 想到升平三年的春日, 自己进宫第一天还在感叹褚太后保养得当丝毫看不出年纪,短短两年,竟已是沧海桑田。 “父亲、夫君与儿子都走了,哀家如今可真称得上孤家寡人了。”褚太后有些忧伤, 婉宁离宫了,陈子衿也嫁人了,前些日子身旁伺候着的崔文熙, 虽然乖巧听话,但总觉得不似她们俩那么贴心。 “太后娘娘节哀,如今新皇刚刚登基, 朝中诸多事务还需要您来定夺, 您不仅是先帝的母后,更是天下其他子民的太后。”陈子衿替她端了杯茶, 劝慰道, “如今夫君尚未归来, 若太后需要,我亦可入宫陪伴左右。” 新帝司马丕携着他的王皇后入主了建康宫, 褚太后便迁到了崇德宫, 原本她只想着安静地过完此生, 但架不住一众朝臣的拥呼,不得不再度临朝摄政, 辅佐新皇。 “哀家正想开口和你说这件事,若你在家中无事, 最近一段时间可否来宫里?”褚太后喝了口茶,清甜甘冽,陈子衿做事一如既往让她觉得舒心,叹道:“聃儿是哀家唯一的儿子,他这一走哀家如何不心痛?先前何皇后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自聃儿走了之后,她便在宫中每日垂泪,近来前朝后宫事务均是繁多,哀家也着实指望不上她了。” 谢玄前些日子回信,大概要到年前才能回来,家中也没有什么事务需要她额外操心,于是陈子衿便爽快答应下来:“能够为太后娘娘分忧,是臣应该做的。” 褚太后露出了些许宽慰的表情:“哀家迁了殿之后,文熙就生了重病告假回去了,他父亲如今连升三级,昨日已经来传讯,说让哀家准了她出宫回家养身子。” 陈子衿不确定太后是否知晓崔文熙与桓温的关系,试探着说道:“既然文熙妹妹请奏回家了,强留她在宫中也没什么意思,不如这段时间,臣来替太后重新物色几个合适的女官,您意下如何?” “你办事素来妥帖,这件事哀家就放心地交由给你了。”褚太后点点头,意味深长:“子衿,只是如今这朝堂之上,不仅仅是王与马,在这场风浪中,桓家扶摇直上,转瞬就是当朝新贵了,你可知道,如今徐兖二州的刺史一职空出来了。” 司马丕本就是成帝的儿子,承袭皇位,算得上理所应当,朝中倒是没有太多质疑的声音,但是令所有人意外的是,桓温对此居然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的反应。 他似乎改变了主意,并不急于求取皇位。比起虚无的皇权,此刻桓温更在乎的是能够握在手中的实权,如今这晋室大半国土都是他的势力,况且此时还有一件喜事令他得意—— -- 第82页 也不知是天意助他还是司马家气数将尽,原徐州刺史郗昙也骤然离世,桓温十分清楚,徐州与兖州,是司马家最后的筹码,郗昙一死,此二州刺史的位置便空缺了出来,若能够顺利拿下,何愁将来不名正言顺执掌天下。 桓温知道徐州与兖州的重要性,褚太后自然也十分清楚。 看着褚太后忧思重重,陈子衿说道:“南郡公手握重兵,他的主要军力都集中在荆州豫州一带,若是此次徐兖二州的刺史是他的人,建康城往北,可都是他的天下了。” 和陈子衿说话的时候,总是让她满意且省心,褚太后赞赏地说了句:“哀家只知道你聪慧可人,如今嫁了好郎君,眼界竟也越发开阔了,看来哀家倒是促成了一桩好姻缘。” 说着,她忽然笑了笑:“你们既已成婚,夫妻二人长久分隔两地也不是办法,你心里可有怪他总是不在身边?” 陈子衿不解,替谢玄解释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夫君不仅是谢家宝树,既然有这个能力,就应该替更多的人遮蔽风雨,他素来有志在军中,臣应当尊重和支持夫君,又怎么会怪他?” “说起来,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褚太后见她不解,笑着问了句。 原来,太后竟然是这个意思…… 陈子衿的脸顿时红了,她与谢玄虽然已经成婚有数月了,但是实际上两人至今还未圆房,只记得成亲当天晚上,他说了句要等她准备好之后再行周公之礼。 再后来两人在北境辗转,纵然也同床共枕几晚,但路途奔波,一路凶险,谁也没有想其他心思。 从彭城归来了之后没几日,谢玄又匆匆走了,留了她一人在家中,家中婶婶与长姐也时常拿生孩子的话题与她玩笑,关于这件事,她着实也有些尴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应该不是一个人就能完成的事吧? 褚太后只当她是新妇害羞,说道:“哀家只是随便一问,也别觉得不好意思,该有的时候,自然就有了,只是哀家见你们总是分居两地,替你们多操心了些。” 陈子衿连忙点头:“劳烦太后娘娘挂心了,夫君前几日刚来过信,说年前会回来一趟。” “既然如此,那哀家与舅舅再商量看看后面作何安排吧。”褚太后点点头,“你对哀家的好,哀家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且放心,这件事哀家必然会争取。” 经历的次数多了,陈子衿便也掌握了与褚太后的相处之道,她善于运筹帷幄,懂得利用时机为自己增加筹码,纵然朝堂之上门阀士族势力强劲,她亦能以一己之力为皇室博得些许筹码。 先前为了扶植陈郡谢氏来制约桓温,又想平衡谢家在朝堂上的份量,褚太后将她作为棋子在其中运作,不说输赢,至少最大程度地保住了皇室的利益。 虽然褚太后利用了她,但明面上也给了她一桩“好姻缘”作为补偿,如今换了新帝,自己的身边无人可用,需要将她再留在身边,于是便又抛出她的诚意来了。 陈子衿早就清楚,如今的世道,谁都身不由己,纵然知道褚太后对她是利用与真心各掺一半,此刻也只得应承下来:“既然如此,那就全听太后娘娘安排了。” 随后她便离开崇德殿往宫门口的方向走去,回家之后得去跟婶婶说一声,顺便再给谢玄去一封信。 斜阳映照,灰黑色的砖墙泛着浅浅的金光,建康宫还是一丝变化都没有,而其中的人早已不在,路过显阳殿时,陈子衿不禁停住了脚步,她忽然想起司马聃。 虽然在她看来,两人的交集不多,但她站在显阳殿外,居然想起每一次见到司马聃时,他的模样,与褚太后谈笑着的,被桓温威逼恫呵时无奈的,甚至还有期盼着将她留在显阳殿而被拒绝时忧伤的,还有最后病得迷迷糊糊,不知所云的…… 与她一样年纪的少年,生来就是帝王,但是却承载不了王冠的重量。 “你是哪个宫里头的?为何站在显阳殿外不走?” 身后忽然传来清朗的嗓音,陈子衿回过头去,从服饰上便能够轻易辨认,这位少年就是新登基的皇帝,司马丕。 常公公依旧服侍在帝王左右,向皇帝解释道:“回皇上话,这是谢郎君家的大娘子,从前在宫里做过女尚书的。” 司马丕疑惑道:“哪个谢郎君?” “谢安的侄子,谢玄呐。”常公公又说道。 司马丕了然地点点头,方才他远远走来,只见前方有一女郎,身姿曼妙,虽只见侧颜但能够看得出其容貌绝尘,她凝视着显阳殿的目光含着一丝忧伤的神色,不知为何,他竟想伸手去替她抚平眉宇间的忧愁。 可惜了,已经嫁作人妇,还是陈郡谢氏。 陈子衿低着头:“臣从前在徽音殿当值,如今受了太后娘娘的传召,还要在宫中待上一阵子。” “唔,那想来今后会时常见到了。”司马丕点点头,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离去了。 “叫什么名字?”待陈子衿走远后,司马丕转头问身侧的常公公。 常公公不敢隐瞒,于是便将她的名字告知了皇帝。 “陈子衿,好熟悉的名字。”司马丕看着她离去的方向,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急急地问道:“桓温之前说,穆帝临终之前最后见的人就是她?” “是的,皇上。” -- 第83页 “啧啧——”司马丕摇了摇头,漂亮确实是真的漂亮,但是这样的世道,漂亮却没有门庭做依托的女郎,很容易就被人拿来当作棋子使用,他叹了句:“不过,她既然已经嫁人了,为何还时常来宫中走动,桓温可能说得不错,也许穆帝的驾崩,真的没有那么简单。” 听了这话,常公公神色不由得紧张了起来,哪里敢应这话,只得低着头不敢言语。 “果真红颜祸水呐。”司马丕将方才那一丝旖旎的念头抛诸脑后,继续往显阳殿走去。 第46章 暂时远离朝堂 ====================== 新帝即位后不久, 褚太后就明显感受到了力不从心,司马丕还没有从一个王室闲散成员的状态调整到一国之君的身上,一旦涉及到朝堂中的大小事务, 他均是目光戚戚地看着褚太后。 今日朝堂上, 为了徐兖二州刺史一职空缺的事,几派朝臣争论不休,也没得出个结论,故而退朝之后, 褚太后将司马丕喊到了崇德殿中。 一进门,就闻见了清冽的香气,原来陈子衿已经来了, 正在细细跟宫女吩咐着什么,褚太后的心绪宁静了几分:“果然还是你在的时候顺心。” 陈子衿见太后与皇上都来了,行了礼之后便下去给两人沏茶。 司马丕有些好奇:“太后娘娘, 她不是已经嫁人, 为何还要留在崇德殿内?” “与其有空想这些,皇上不如好好盘算下, 该挑选何人去做两州刺史。”褚太后叹了口气, 方才这句话语气似乎有些重了, 这毕竟不是自己的亲儿子,她态度又柔软了几分, “皇后新入宫不久, 哀家又忙于前朝事务, 如今宫中人手不足,子衿从前是哀家一手带出来的女官, 哀家准备让她帮着皇后一起打理后宫诸多事务,等到选到合适的人选, 她就回去了。” 司马丕点头称是,不敢迁怒太后,平白将这份怨气发到了陈子衿身上,横竖觉得她不顺眼。 褚太后没有心思关心司马丕喝不喝陈子衿泡的茶,她手指敲了敲桌面,问道:“想必皇上知道徐州和兖州的重要程度,今日朝堂上举荐的几位,不知道觉得谁更合适?” 司马丕貌似认真地思考了起来,褚太后当他有什么高见,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回复。 “朕全都听太后娘娘的。” 憋了半天竟然得到了这句话,褚太后的无奈写在了脸上,然而她还是耐心解释:“皇上,你应该知道,哀家并非贪恋权势之人,如今的司马家尚在风雨中飘摇,北方有强敌,朝中有权臣,你既然已经是一国之君,就应该速速学习治国之道,早日将重担挑起来。” 褚太后这话语气虽是温和,但言辞中的敲打之意已经十分明显,司马丕的脸色有些羞赧,他重新认真思考了片刻之后,问道:“既然原本是郗昙任徐州刺史,不如还是从高平郗氏中选?朕觉得,郗超亦是合适的人选。” “郗嘉宾固然合适,但他乃是桓温帐中幕僚,皇上,慎重。”褚太后知道,今日他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了,也罢,日后再慢慢教吧。 见褚太后不满意,司马丕这才反应过来,又改口说:“朕听闻谢安有济世之才,如今他已出东山入朝为官,不如派他去,太后觉得如何?” “谢安的确会是个好官,但目前徐州与兖州,并不适合他。”褚太后说道,“皇上觉得,会稽王推荐的范汪如何?” 一旁的陈子衿倒是听过这个名字,她记得谢玄似乎说过,范汪其人十分博学多才,又通晓医理,虽然曾是桓温帐下幕僚,但自桓温灭蜀之后,范汪便与他辞别了,桓温还曾想举荐他做江州刺史,但是被范汪给拒绝了,也是因此,桓温心中对范汪便记恨上了。 她心中也思量着,若是选范汪,从人品和才学上来说,问题应该不大,但就看这范汪,能否抵挡得了桓温的怒火了。 毕竟桓温放弃此时篡位夺权,势必要从朝廷口中夺下徐州与兖州的控制权,若是他知道了范汪在其中作梗,到时新仇旧恨一同算,不知道范汪能否保住自己,也保住这二州了。 然而司马丕却不在意这些,他甚至都没有听过范汪的名字,但是褚太后总归不会害自己,于是连连点头说好。 送走了司马丕之后,褚太后问道:“子衿,前些日子你们去了北境,你觉得如何?” 陈子衿自然知道太后是在问范汪的事,但是她对范汪并不熟悉,不便过多做评价,于是她改口说些其他让太后感兴趣的事,便说起了谢玄与她在彭城遇见了慕容垂部下的事。 褚太后大惊:“前燕的探子竟然嚣张至此,占据我晋室官家邸舍。” “徐州与兖州如今多是多族百姓来往之地,只希望范大人能够担得起太后与皇上的期许,好好守住。”陈子衿亦是叹息。 “前燕慕容垂善战,所率军队大多骁勇,桓温与他多次交手,讨不到一丝好处。”褚太后虽在建康城,但对北方他国动态亦是了如指掌,“前秦的苻坚得了王猛,亦是如虎添翼,听闻他如今在国内整顿朝纲,树立法制,时下民心所归,将来定会是强敌。” 陈子衿对此也是十分感兴趣:“臣也听闻,王猛去了之后,前秦倒不像蛮夷之地了,如今颇有汉室遗风,南郡公倒是惜才,当日不能将王猛收为己用,将他放走,不知道他可曾后悔,让王猛把苻坚给扶起来了,成为我朝劲敌。” -- 第84页 提到桓温,褚太后冷笑:“他总是自比曹操,只怕此刻还将王猛视作关羽。” 陈子衿也无奈地笑笑,就是不知道,桓温有朝一日与前秦军交手的时候,王猛可会也学关云长义释曹操。 *** 不知不觉,重回建康宫已有数月,但想着自己毕竟早晚要离开,陈子衿便迅速替褚太后物色了两名合适的女官前来崇德殿,一个帮着太后拟写日常诏令,另一个陪伴太后左右照顾日常起居。 “还是没有我的信吗?”今日忙完了之后,陈子衿忽然想起来,已经快有一个月没有收到谢玄的来信了,于是唤了日常替她传递书信的小太监问道。 那小太监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遍,摇了摇头。 “怎么回事,最近也没听说又有战事,也不至于忙得信都没时间写吧。”她嘟囔着离去。 莫非是书信都寄到了家中? 但也不可能啊,入宫之前,明明已经传信告诉了他,自己被太后传召,将要入宫陪伴她数月,谢玄没道理不知道啊。 她心中失落,连带着走路也都缓慢了,回到崇德殿时,似乎听见太后正在殿内与人说话。 离主殿越近,那声音越发清晰,她有些不确定—— 然而褚太后看见她的身影在外晃荡,笑着喊了声:“子衿,瞧瞧是谁回来了?” 居然真的是谢玄!她没有看错。 谢玄见她傻傻地站在门口也不进来,回头对褚太后笑着说:“让太后娘娘见笑了,此刻夫人一定是觉得自己在做梦。” 褚太后笑着对陈子衿说:“方才哀家已经替你问过了,你家谢郎君这次回来了,暂时就不走了,哀家本想着在建康替他寻个合适的官职,他跟哀家说,成亲之后都没有能好好陪着你,官都不做了,要回家去陪夫人。” 这下子轮到了陈子衿错愕:“这、这也太突然了,你容我缓缓。” 不知道俩人先前说了什么,褚太后无奈地笑笑:“舅舅可真是言传身教,族中小辈都是见样学样,若王谢子弟都归隐山林了,这朝堂上还有谁在呢?” 谢玄笑着说:“朝中人才济济,岂会缺了我一个,那今日我便将夫人带回去了,还望太后娘娘能够成全。” “瞧你这话说的,哀家是太后,又不是拆散牛郎织女的王母。”既然谢玄已经回来了,那么陈子衿出宫归家也是理所当然,这段日子有她在,褚太后觉得诸事都顺心了不少,如今她挑选的两位女官已经渐渐熟悉日常事务,自然不能继续让他们夫妻分离。 坐在马车上,陈子衿仍然觉得不真实,她掐了掐谢玄的脸颊:“我怎么觉得这么突然,这是真的吗?” 谢玄吃痛地躲开:“当然是真的。” 虽然见着他十分高兴,然而她还是担忧地问道:“方才说,这次回来就不走了,也不在建康城中谋个一官半职,是什么意思?” 说起这件事,谢玄笑着点点头:“是的,这次回来就不走了,也不在朝中当差,从今日开始,就全指望着衿衿养我了。” “我拿什么养你?”她失笑。 谢玄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金簪:“你簪子丢了竟也不跟我说,昨日我回来了之后便去李娘子铺子里,想给你买些首饰,她同我说,你的簪子丢了,托她做个差不多样式的。” 陈子衿心中好奇,从他手中拿过那簪子,正要仔细看,却被谢玄制止:“李娘子方才演示了一遍这簪子怎么用,里头暗藏着金针,你当心伤着自己。” 谢玄收起刚才的玩笑模样,认真地指着一处:“李娘子说了,按下这里,金针就会飞射出来,我已经试过了,确实灵巧,比我在彭城给你买的那个还要合适……” 说着,小心地将金簪插进她的发髻里。 忽然,手被握住。 很少见她这么主动握住自己的手,谢玄愣了一下:“方才在宫里我说的都是真的,成亲之后还没有时间能够好好陪你,明日你可以想一想,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接下来,我们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游历山水。” 纵然此刻有千言万语想要说,还有许多问题想要问,但都尽数融化在他嘴角的笑涡中,陈子衿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点了点头。 -------------------- 作者有话要说: 谢玄:感谢叔父给的机会,接下来可以公费旅游,一边暗中筹谋,一边陪爱妻游山玩水。 陈子衿:我就知道你不可能这么恋爱脑! 第47章 两头下注之道 ====================== 回到家中之后, 陈子衿这才有空询问谢玄:“不是说要过年前再回来的吗?” 谢玄却不忙着回答这个问题,反而说道:“衿衿还记得在彭城时,我和你提到过的范汪吗?” 陈子衿点点头:“你说的可是如今的徐州兖州刺史范汪?” “不错, 正是他。”谢玄叹了口气, “你可知,他很快就不是这二州刺史了?” 那时在褚太后宫中,商定择范汪去做徐州兖州刺史的场景仍然历历在目,今日却听说他即将卸任, 陈子衿有些意外:“不过短短数月,怎么会……” 谢玄长叹了一口气。 桓温在知道朝廷选派了范汪了之后,果然震怒, 然而也不好在明面上驳了褚太后与新帝的颜面。但他一直耿耿于怀,因此没过多久,就找了个理由传信给范汪, 信中提到前燕军多次来犯, 徐州与兖州乃是两国交接之地,他想让范汪率军北伐, 震慑前燕, 让其不敢再来犯, 若是震慑不住,总归是朝廷的兵马, 两方相斗, 他亦可以从中获利。 -- 第85页 桓温的算盘打得倒是响亮, 但谁知道,范汪是个直心肠, 他认定了自己是朝廷委派的官员,竟以没有见到皇上的诏书为由拒绝了桓温, 随意回了封信就将他打发了。 “桓温如今上书朝廷,说要免了范汪的官职,连继任者都已经找好了。只怕这回,就算会稽王出面也保不住范汪了。”谢玄摇摇头,“如今的桓温,俨然是要效仿魏武帝,他准备在洛阳重新设立军政基地,将所有国力民力重新往北部倾斜,如今他风头正盛,军中机要人员大多都是桓系亲信,我留在北方,总归得不到他的信任与重用,不如暂时避其锋芒。” 想起几个月前,在崇德殿中褚太后还対范汪满怀着期望,陈子衿也感到有些无奈,朝廷孱弱,也着实无人可用了,也惋惜道:“范汪或许就败在了不够圆滑,不仅没有平衡好朝廷与桓温的关系,反而更加激怒了他,如今不仅自己官职不保,或许还要牵连其他人。” “桓温如今势力越来越大,他自然更加明白兵力的対他的重要性,从他手中去分兵权这条路必然是走不通了,太后娘娘虽是有心扶植,但如今谢家手中的兵权实在是太少,此番回来我也想着,我们原先在京口见到的北府兵,不知道是否有可能为我们所用。” 提到了关键之处,谢玄的目光变得深沉:“郗家如今是把两头下注给玩明白了,郗超在桓温军中颇受重用,他父亲郗愔就留在京口为朝廷镇守边卡。” “竟是两头下注吗?”陈子衿倒是不明白了,“桓温対北府兵觊觎已久,都是郗家父子,若郗愔不是真心为朝廷守着京口,还不如直接顺从了桓温,将北府兵交由他统领,真的有必要和自己的儿子演対手戏吗?” 谢玄点点头:“只是,身在这棋局中的人早已经身陷其中看不清真相,当然信了他们的说辞。但是你要知道,桓温的年岁也大了,纵然他手握兵权,但毕竟名不正言不顺,高平郗氏与琅玡王氏与陈郡谢氏不同,他们本就是借着流民之势起来的新出门户,在朝堂上的根基尚且不足,郗家也不敢把所有身家都压在桓温身上。” 他继而感叹:“不过,因为我先前拒了郗家的婚事,郗超多少也有些不愿意见到我得势,明里暗里也用了不少手段,如今他深受桓温信任,我再继续留着,也没有太多用武之地。” 陈子衿也颇为认可:“你回来是対的,范汪就是最好的前车之鉴,陈郡谢氏与太后的关系已经是摆在明面上的,桓温自然也明白你们不会真心助他。如今真正要考虑的问题,还是如何取得更多的军权在手中。” 她想起那个紫面少年,便问谢玄:“夫君可还记得在彭城遇见的那个紫面少年刘牢之?他若是还在京口,倒是难得的将帅之才。” “的确,我心中也认为,他堪当大用,但若是只有将军没有士兵,这事也有些难办。”谢玄心中赞赏她方才那一番见地,然而嘴上却道:“这些事并非一两日就能够办成的,暂且先放一放,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什么?”陈子衿仰头看着他。 “方才回来的路上,不是让你好好想想,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趁着这段时间,带着你出去散散心,如何?”谢玄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不如我们先去吴兴郡看看叔父,然后再去会稽?听闻我又新添一外甥,我们去看看长姐和小外甥们,如何?” “啊!道韫姐姐又添子嗣了。”连月来,已经见了许多桩丧事,难得有件喜事,这让陈子衿有些激动,“算算日子,她上次来时应该就已经怀有身孕了,竟然都没有告诉我。” 陈子衿想了想:“明日我去李娘子铺子里再瞧瞧,看看有没有什么适合的器物可以送给小外甥们,挑好了之后我们再出发,你觉得如何?” 看她已经在操心该送什么礼物给外甥了,谢玄走上前去,握着她的手:“这些事情也可以暂时放一放。” 倒是陈子衿疑惑了,笑出了声:“这事也要放一放,那事也要放一放,我都不知道什么事得放在眼前去做了。” 谢玄原本牵着她的手忽然一用力,便将她整个人带入了怀中,目光含笑而又灼灼,神情忽然变得深邃又热烈。 “我们自己的事,不能放一放。” 而陈子衿此刻只得斜仰着头与他対视,在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此刻竟只能看得见自己的身影,蓦地,她忽然想起在彭城的夜空下,他的唇是如何的柔软。 这个想法让她脸红心跳,只得刻意回避着他的目光。 然而谢玄却不给她逃避的机会,执拗地将她的脸转过来。 一个深吻落下。 他仿佛是在饮用清澈甘甜的泉水,随后,细密的吻不断落在她的脸上与唇上,她的嘴唇因为他温柔的吮吸而显得格外娇艳。 就这样亲吻着不知道过了多久,谢玄伸出另一只手抚了抚她的耳畔,分明是随意的一个动作,不知为何却让陈子衿觉得爱意无限,他沉声说了句:“你如果不愿意,我也可以……再等一等。” 陈子衿看着眼前的谢玄,一会儿是乞巧节河畔冷着脸的模样,一会儿是鸡笼山道场厢房内深情的模样,一会儿又是彭城夜晚下认真坚定的模样…… 这么多个影子重叠在眼前,她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抚上他的侧脸,触及了那一方带着温度的皮肤,原来那些都是幻影,眼前这个才是真正的谢玄。 -- 第86页 她的指尖缓缓移动,移到了他的唇上:“我没说不愿意。” 谢玄凑近,以鼻尖贴在她侧脸,在她耳边说道:“衿衿,其实刚才我说的是谎话。” “我不想再等了。” 说罢,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捂在她的眼眸上,陈子衿闭着眼感受他掌心的温度,这曾经让她害怕恐惧的事,此刻竟因为他的爱意而变得令人期待。 两人都是生涩且懵懂,只能凭着本能去寻找彼此的体温。 …… 事毕,谢玄将陈子衿揽在怀中,两人的发丝交叠,难舍难分,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弄着两人搅乱在一起的头发,各取了一缕青丝将它们更深地缠绕在一起,松松地打了一个结:“这下,你就跑不掉了。” 这话说的有些莫名其妙,陈子衿嘟囔了一句:“我何时说过要跑了?” 谢玄微微叹息:“从前我虽然不懂那些谈情说爱之事,但也不是眼盲心瞎之辈,让我来数数看,你口中的好弟弟顾恺之,从前显阳殿那位陛下,还有我的好兄弟王子敬,可能还有许多我不知道的,他们哪个不想跟我争抢一番?衿衿收纳着一众郎君的欢心,就好似拥有一方鱼塘,尾数甚多,不甚扰我。” “恺之还是孩子,你在说什么?”他刚刚提到的那些人,除了司马聃,另外两人都让她觉得荒唐极了。“还有子敬,自天阙山一别之后,我与他就再也未曾见过面。噢不対,上一回见,还是和你成亲那日,他来家中喝酒。” 谢玄摇了摇头:“你可知,子敬曾対我说过,想将你娶回王家做妾。” 竟然还有这等事,她好奇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下文。 谢玄似乎不太乐意:“过去的事情就不再提了,总归你现在已经是我的妻子。” 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这副表情,陈子衿想起从前两人总是争论不休的时光,心中便想着戏弄他一番:“噢,如果你不愿意说的话,那我去了会稽,亲自问问王子敬吧。” “你——”谢玄侧过身子,将她牢牢禁锢住,“两头下注之道,只可用在朝堂上,断不能用在感情上,听明白了吗?” 陈子衿一边笑一边答应着:“明白了,明白了。” “我看你不像是明白了的样子。” 说罢,他整个人又压了上来。 陈子衿顿时惊慌,赶紧求饶:“我真的明白了。” “晚了。” 天地宁静,万物寂寥,只有屋内一室令人沉醉的旖旎。 --------------------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都是牛车马车,虽然速度缓慢,但毕竟安全。 第48章 乌程县的故人 ====================== 如今秋日正好, 谢玄与陈子衿一路南下,进入吴地三郡境内,满眼均是群山大湖环绕, 水网纵横, 山水逶迤之姿既秀美又雄浑。 他们暂时在乌程县歇脚,看着湖光山色正好,谢玄心痒难耐:“衿衿,想不想尝尝吴地的鱼是什么滋味?” 想起他前几日还在若有所指地说“鱼”有着其他含义, 她故意装作不懂的样子,问道:“夫君不是说我有一方鱼塘,禁止两头下注吗?” 谢玄指了指不远处的湖泊:“在想什么呢, 我说的是水里的鱼。” “哦?难道还有在岸上行走的鱼吗?”陈子衿反问。 “你这娘子——”谢玄无奈地捏了捏她的脸,“如今是越发调皮了,居然消遣我, 罚你陪在我身旁, 让你看看夫君是如何把这些鱼全都钓上来的。” 陈子衿咂舌:“天下水域诸多,谢郎君想要以一己之力将所有鱼儿垂钓完毕, 不觉得有些说笑了吗?” 谢玄知晓她是在故意逗弄自己, 于是也不再理她。 两人提着鱼竿往前去, 寻了背荫处放下了鱼线。 “呜呜呜……”一阵细细的抽泣声自一旁传来。 原本凝神屏息等待鱼儿咬钩的谢玄竖起了耳朵仔细聆听,陈子衿也听见了那声音, 她轻声问谢玄:“不是吧, 鱼真的成精了, 幻化成人了吗?” “不是,好像真的是人。”谢玄食指轻放在她唇上, 示意她暂时噤声。 那细碎的呜咽声来自一个中年男人,他哭了一阵之后, 似是自言自语又开始说了起来:“老天啊,今日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等我死了之后,您多多保佑我儿阿谦吧。” “不好!”谢玄察觉出他有自尽的意图,忙放下鱼竿。 与此同时,“扑通”一声响起,那男人果然已经投湖了。 谢玄来不及思考,也跟着跳了下去,朝那人投湖的方向游过去,陈子衿站在岸边有些焦急,不住地揉搓着双手。 半晌之后,那男人被谢玄给捞了上来,却止不住地放声大哭,一边捶着谢玄的胸口:“小郎君你为何要将我救上来,不如就让我死了算了!” 陈子衿见谢玄一身湿漉漉的,递上了帕子给他擦脸,却听见那人丝毫不领情,还在不断捶打谢玄,语气也有些生气:“我夫君好心将你救上来的,不领情也就算了,你打他做什么?你若是真想死,等我们走远些再重新跳吧!” “衿衿,想来这位大叔应该是遇上了什么难处。”谢玄甩了甩头发,全身都是湿漉漉地站在风里有些粘腻,他对那男子说道,“我们就在前方租住了庄子,大叔不如先跟我们回去换身衣裳,有什么事情跟我们细说,或许能够帮得上忙。” -- 第87页 谢玄他们换好衣服之后,仆从端来一壶热茶,陈子衿这才细细打量起那位中年男子,他的皮肤黝黑,虽然坐在那,但身子仍是佝偻着的,且手上的老茧很厚,看上去是常年劳作之人,而他的年纪正值壮年,应该是家中的顶梁柱。 这样的人,整日劳作,养家糊口,为了生计奔波都来不及,若不是遇上了什么难处,应该不会贸然投湖自尽。想到这里,她方才的气也消了,替他倒了一杯茶递了上去:“大叔,你遇上了什么事,非要自尽不可?” 那中年男子的眼眶又红了,握紧了拳头重重地锤了自己的大腿:“怪我,都怪我,这三年全白干了!郎君,娘子,多谢你们救我一命,但是你们却不知道,如今我活着,真的不如去死呀!” “大叔可是家中遇上了什么难事?”谢玄问道。 那中年男子点点头,缓缓开口:“我叫何锴,原本是剡县人,五年前我岳父病重,我便带着妻儿举家迁徙到这乌程县,后来岳父与妻子相继离世,我家的田地原本是记在我岳父名下,他死了之后,竟然被当地士族强行收走,我不识字,在此地也不认得别人,讨不回来。” 岂有此理!陈子衿听到这里,已经觉得十分愤慨,何锴接下来说的话,却让她更是震惊。 “经过了这件事,我便想着若是有自己的几亩田地该有多好。于是寻了一处荒地,向官府申请买十亩地开荒,也够我和儿子生计了。但我没有银钱,于是县令便让我打了欠条,当时约定的是,三年后有了收成,上交两百升米,我想着,一亩地怎么也能产出五斗米,三年共交两百升也不算太多,还能有些余粮,谁知道,老天偏不让我好过,第一年收成还不足两百升。” 谢玄听到这里,有些了然,问道:“那后来,可是官府要收回你的田地了?” 何锴点点头。 陈子衿细细换算了一下:“占田令废了之后,朝廷改行度田收租制已有多年,一亩征米三升,你的田地既是属于你自己的,三年官府也应当收你九十升,怎会随意就翻了一倍多?” 听了这话,何锴的眼眶因为气愤,变得更红了:“多收田赋也就算了,我是民他是官,自然斗不过,但他趁着第一年收成不好,便逼着我签了归还土地的文书,假惺惺将第一年产出的米都还给了我,说是从此两清,想我这三年开荒是何等心酸,小娘子,你未曾见过荒地吧,光是砍树除草,我就整整干了一年,虎口握着斧头结了痂又破了,老茧都磨破流脓,太苦了,这三年过得真的是太苦了啊。” 谢玄与陈子衿均是沉默,他们生在士族,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无助。 难怪,何锴走投无路,选择投湖自尽。 “大叔,方才听说你还有儿子,你若是真的投湖自尽了,你儿子可怎么办啊!”陈子衿劝慰道,“别着急,这件事或许我们能够帮得上忙。” 谢玄也颔首,叔父如今是吴兴郡的太守,若是乌程县县令擅自加重百姓田赋,自然可以直接问责,于是他问道:“当时你在官府签署的文书,可还有?” 何锴见两人生得容貌不凡,又能租得起这么大的庄子,心想莫不是真的苍天怜他,让他遇上了贵人?赶忙点点头:“我家不远,就在前方,贵人可愿随我前去一道看看?” 到了何锴的家中,他的儿子急忙迎上来:“阿耶你去了哪里,我到处都找不到你。” 何锴激动地握着何谦的手:“儿,快去把那日官府给的文书找出来,这两位贵人或许能够帮我们讨回田地!” 何谦大喜过望:“真的?我这就去拿!” 待何谦取来文书,谢玄与陈子衿仔细地审阅了一遍。 果然,乌程县县令应该是欺负何家父子不识字,文书上的所有条款全都是不利于他们的,但也所幸这份文书还留着。 谢玄迎着何家父子期盼的眼神:“大叔莫慌,这文书上的诸多条款,都与朝廷的政令相悖,乌程县县令这么做,本身就是错的,你们既是从官府手里正规买来的荒地,又辛辛苦苦开荒了三年,按例只需要缴纳九十升米便可以了。” “恩人!”何锴拉着何谦急急忙忙跪在两人面前,他激动地声音都有些颤抖,“小郎君救了我两次,我愿意给小郎君和小娘子做牛做马来报答。” 陈子衿将他扶起:“今日好好歇息吧,明日我们一道去官府,将你们的田契讨回来。” 何家离着他们租赁的庄园倒也不远,陈子衿与谢玄便沿着湖畔往回走。 “衿衿,你是想明日就去吗?”谢玄问道。 陈子衿点点头:“对啊,你看何大叔着急的样子,我今日听他说起开荒的辛苦,几乎都要垂泪,恨不得今晚就去官府替他讨回公道。” 谢玄牵起她的手:“是啊,听闻这些疾苦之事,确实会让人心痛不已,今日我们能够帮得了一个何锴,这天下还不知道有多少个何锴正在经历比他凄惨千百倍的事。” “所以,你不会学着叔父,等到不惑之年再重返官场吧?”陈子衿看着他,十分认真地说道,“曾经我诓骗桓温,劝他不应该屈居于建康宫,而应该把目光放在天下。如今这番话我也想对你说,夫君是一株宝树,我不能这么自私,只让你为我一人遮风挡雨,如今的世道混乱,权臣当道,朝廷需要你,百姓也需要你。” -- 第88页 谢玄握紧了她的手,因为她这一番话而动容:“若连自己的妻子都照顾不好,还何谈保护天下百姓呢?” 不会太久,等到时机恰当的时候,他一定会重回军中。 翌日,在何锴的带领下,他们去了官府,却被告知丁县令今日没有来衙门里,陈子衿心急,按照原本的计划,他们明日就要离开乌程县,去寻叔父谢安了。 于是谢玄便说:“不如我们直接去丁府寻他吧。” 乌程县不大,丁老爷的府邸自然十分好找,谢玄对门房说道:“去禀告你家老爷,陈郡谢氏谢玄来访,请他开门相见。” 丁贤正与夫人在内屋嬉笑,忽然听见门房通传,有陈郡谢氏的贵客来访。 陈子佩听见这个名字,却是诧异地问道:“夫君,你几时与谢家人结交了?” 丁贤也是诧异:“总不至于是谢太守亲自来访吧?那人可有留姓名?” 门房回道:“说了,陈郡谢氏,谢玄。” “居然是他!”陈子佩捏紧了手中的帕子。 第49章 调虎离山之计 ====================== 听闻谢玄带着家眷一道前来了, 丁贤赶忙就让人去请,谢家七郎芝兰玉树的美名谁人不知,何况他还是自己顶头上司谢安最宠爱的侄儿呢。 虽然不知是所为何事来, 但他这小小的乌程县县令可怠慢不起这样的贵客, 赶紧出门去迎接才是正道。 见他慌张的模样,陈子佩心生嫌弃,嘴上却说道:“夫君还是快些去前厅吧。” 说罢,急急地就将丁贤推了出去。 丁贤刚走, 她就喊来了陪嫁的小翠,细细吩咐:“你还记得我长姐的相貌吧?” 小翠点点头:“可是子衿女郎?”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陈子佩咬着牙:“听说我的好姐姐, 离开了陈家便是风头无两的御前红人,如今更是攀上了高枝,成了谢家的正妻, 今日说谢玄带着家眷来了, 你去看看,是不是她也跟着一道来了。” 小翠不知陈子佩先前那些事儿, 有些疑惑:“大娘子为何不随老爷一道去前厅, 娘家来人了, 也能为大娘子撑撑门面,老爷也不好再提要将那外室抬到家中来的事儿了。” 陈子佩瞪了她一眼:“你这蠢婢知道什么, 叫你去就去, 轮得到你来教我做事了吗?” 小翠只当她是因为老爷今日说的事儿心中不快, 赶忙噤声,退了出去。 丁贤来到前厅的时候, 谢玄与陈子衿已经在等待他了,见着前两天来衙门里闹事的何锴, 他心头一惊,顿觉此事没这么简单。 然而面上还是客气恭敬:“这是什么风把谢家郎君吹来了?我小小乌程县能迎来这样的贵客,实在是一桩喜事,在下丁贤,乌程县县令。” 谢玄亦是礼貌地回礼:“丁县令客气了,今日来寻你不是来与你寒暄客套的,丁谢两家,从无往来,我们就直奔主题了。” 丁贤没有想到,谢玄竟然这么不给他面子,被一个少年郎当众下了面子令他心中不快,然而对方毕竟是谢家子弟,他敢怒不敢言。 “何大叔,把文书拿出来给丁县令,然后你有何诉求,今日就直接说吧。” 何锴不知道谢玄是什么身份,但是看着高高在上的丁县令如今对他都是恭恭敬敬,大气都不敢出,也能猜测到这位郎君多半是个贵胄,有谢玄做后盾,他底气不由得足了些,常年劳作而佝偻着的背也挺直了几分。 “这不是老何嘛。”丁贤笑嘻嘻,“前几日你还来过衙门里,有什么事儿咱们不能好好说,你看还要劳烦谢郎君跑一趟,真是的。” 何锴没有想到,人居然可以厚颜无耻到这个程度,几天前还逼迫他签字画押的丁县令,见到了谢郎君之后,居然会亲切地称呼他老何。 但想到自己今后还要在乌程县讨生活,他不敢对丁县令态度不恭敬,说话的嗓音有些嗫嚅:“县令老爷,这位小娘子帮我算过了,按照律例我只需要缴纳九十升米,我会按照律法将该缴纳的田赋都交了,但是您能否高抬贵手,将那十亩田地还给我?” “害,我当是多大的事儿。”丁贤笑得有些尴尬,他那套说辞可以骗骗何锴这样的农户,但是却瞒不过谢玄的眼睛。 然而他还是得给自己找个台阶:“你也知道,如今朝廷因为北伐而国库虚空,我们身为晋朝子民,多给朝廷捐纳些田赋也是略尽绵薄之力,那时候我也是不忍见你第一年收成就要全部上交,才提出收回你的田地,你看,那些粮食,我不是也全都还给你了嘛?你要是知道,后来这九十升米,我可是自己替你补上的。” 陈子衿听不得他这段虚伪至极的言辞,忍不住开口:“丁县令真是好算计,何大叔开垦荒地这三年千辛万苦,到让你白得了十亩良田。” 丁贤摆摆手:“小娘子此言差矣,那十亩田,你问问老何,真的不能够算是良田,第一年的收成是真惨啊。” 见他这般为自己开脱,陈子衿笑了:“丁县令说话前后矛盾啊,你倒是提醒我了,荒地为何比良田缴纳的田赋还要多几倍呢?” “这、这……”丁贤没有想到这俩人竟然如此犀利,一时间找不到好的托词,额头冒出了一层汗,若是谢玄将此事禀告谢太守了,那可真够他喝一壶的。 丁贤不想惹事上身,于是十分痛快地允诺了何锴将那十亩田地归还,何锴高兴极了,出了丁家便要拽着何谦给谢玄与陈子衿磕头。 -- 第89页 何锴抹了把泪,像是做了重大决定似的把何谦往谢玄面前一拉:“谢郎君替我讨回了这十亩地,我无以为报,阿谦是我的独子,若是您不嫌弃,就将他收在府上做个粗使杂役吧。” 何谦顺从着父亲的意思,走到谢玄身前:“谢郎君,我也会些拳脚功夫的,纵然不识字,看家护院总是不成问题的。” 谢玄连忙摆手:“何大叔,你就这一个儿子,怎么能跟着我呢,使不得的。” “只要谢郎君不嫌弃,还请让阿谦就跟着您吧。”何锴长叹一声,“他毕竟还小,跟着我一直在田间劳作,没出息的,我瞧着谢郎君家中应该是高门大户,阿谦若能有这个福气跟着您,一定能出人头地的。” 见他说的十分真诚,谢玄有些犹豫,于是他看了看陈子衿,想听听她的意见。 谁知道陈子衿一口应承:“我看行!” 何锴与何谦赶忙跪在地上,不停地拜谢:“多谢娘子收留之恩。” 何谦随着谢玄与陈子衿走了,何锴领着丁县令方才给的亲笔书信去衙门里拿田契。 今晚是他们在乌程县的最后一晚,明日便要动身前去拜访谢安,谢玄问道:“衿衿,为何今日这么痛快就将何谦收下了?” “我觉得何谦不错,昨日我们去何大叔家中的时候,他就十分懂礼数,而且今日他还说,自己会一些拳脚功夫。”陈子衿说着自己的想法,“其实我一直有一个想法,想和你说……” 正待她要开口的时候,忽然听见屋外传来呼喊:“不好了,走水了!走水了!” 何谦在门外拍打房门:“谢郎君,大娘子,快些出来!” 谢玄急忙穿好衣服拉开门,屋外一片火光,他回头对陈子衿说:“衿衿,快些收拾好出来,这火越来越大了。” 几个黑衣人忽然冲了出来,谢玄一个闪身,三支箭不知道从何方射了过来,幸而他躲闪及时,否则此刻中箭的就不是脚下的土地了。 “你在此保护大娘子,我去看看是什么人。” 谢玄此行只带了两个甲士随行,眼下这突如其来的大火,还有横空而来的羽箭,他将两人召集到眼前,命其中一人去追放箭之人,他与另一名甲士与那几个黑衣人缠斗在一起。 那几个黑衣人的战斗力明显不如谢玄一方,节节败退。渐渐地,打斗声远了,陈子衿在何谦的保护之下已经上了马车,随时能够出发。 “呀!夫君的鱼竿还在里头没有拿呢!”陈子衿忽然想起,那把鱼竿谢玄用了多年,十分顺手,去哪里垂钓都要带着,于是就要下车去取。 何谦制止道:“大娘子,火太旺了,我去拿就行了,您在车里呆着,哪里也别去。” 情况危急,陈子衿也不同他争抢了,点点头,又关照道:“你小心些。” 何谦走了有一会儿也不见回来,陈子衿有些着急,该不会是没找到吧,还是火太大了进不去?她撩开车门上的帘子,准备下车去看看情况,就被人一把捂住了嘴,往后拽。 几百米外,谢玄与那几个黑衣人缠斗,忽然觉得情况有些蹊跷,这些人明显是在拖延,他忽然心中一惊。 糟了,这是调虎离山之计。 可惜晚了,等到他回头的时候,何谦拿着鱼竿一脸着急:“谢郎君,大娘子不见了!” *** 冰冷的匕首抵在她脖颈间,男人粗犷的嗓音响起:“不准乱叫,否则一刀捅死你。” 陈子衿的双手被人绑在了身前,眼睛上蒙住了一块黑布,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刚才那人将她拽上了马之后,就用黑布蒙上了她的眼睛。 然后跑了大概几里路就停了下来,她判断着,这个歹徒也是受了谁的指令前来抓她,而且这个地方离乌程县并不远。 究竟是什么人会引走谢玄特地来抓她?是想要用她来威胁谢玄吗?还是有其他目的?她与谢玄在吴兴郡并无仇家,甚至认识的人也没几个。 陈子衿的脑海里正在飞速运转着,分析着每一种可能性。那拽着她来的男人似乎将她带到了一个房间里,随后将她按在一处座椅上,把她的脚同凳子脚绑在了一处。 “好了。”似乎房间里还有其他人,陈子衿听见他不知道在和谁说着话,然后就是关门离开的声音。 眼前的黑布忽然间被人扯开,陈子佩的笑脸映在眼前。 “怎么样,我的好姐姐,见到我是不是很开心?” 第50章 时间给的审判 ====================== 陈子衿也有些意外, 刚刚她设想过很多种可能性,就是没有想到会在此时此地遇见陈子佩。 原来那些人不是冲着谢家来的,而是冲着她啊。 她朝陈子佩报以微笑:“子佩, 没想到这么多年没见, 你还是一点变化都没有。” 陈子佩心中得意,只当陈子衿还在讨好她,回了句:“我哪里能和你比,姐姐也没什么变化啊, 依旧这么貌美。” “不不不,我不是夸赞你年轻貌美的意思。”陈子衿笑了笑,“我的意思是, 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又蠢又坏。” “落在我手上还敢嘴硬?”陈子佩气急,拿起桌上的匕首对着她的脸恐吓道, “你是不是很满意自己这张脸?等会儿, 我就会把它一点点划开。” “等会儿?”陈子衿有些疑惑,“我以为你一刻都等不了了呢。” -- 第90页 陈子佩不禁为她鼓掌:“姐姐, 我真是佩服你, 这个时候还能嘴硬, 一会儿你应该感谢那个贱人,毕竟是她让我们姐妹俩能够好好叙叙旧, 是她让你能够多活了一会儿。” 陈子衿点点头:“噢, 那看来一会儿还有别的姐妹要来了。” 见她一丝害怕的神情也没有, 陈子佩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恶狠狠地咒骂:“你凭什么抢我的东西, 自从你回了陈家,阿耶满心都是你, 缩减了我的吃穿用度来养你,凭什么啊?” 谁让你生得不够美,不能够给阿耶换功名呢? 其实陈子衿很想把这句话说出来,但是为了从陈子佩口中探听出更多的消息,她还是不要激怒她,就让她顺着自己的节奏来走吧。 果然,陈子佩见她没有反应,继续发泄着心中不满:“明明是我先看上谢郎君的,后来就是你故意勾引他,凭什么你可以进陈郡谢氏的门,我却只能嫁给丁贤这样的人?” 原来她是丁县令的夫人,那今日她和谢玄去丁府的时候,陈子佩就已经知道她来了。 来龙去脉搞清楚了,陈子衿冷冷地看着她:“所以,你就故意冒充谢玄给我传信,然后害杀害了冬青,对吗?” 提到冬青,陈子佩忽然大笑着拍了拍陈子衿的脸:“好姐姐,冬青难道不是替你死的吗?要说起来,你也是凶手之一。” 她的脸色转而又阴狠了起来:“区区一个贱婢的命,倒是改变了姐姐的命数,若你不是故意借着她的死闹事离开陈家,又怎会有今日?我想冬青的魂魄若是还在人间,她也应该知道该去找谁寻仇。” 昏暗的房间内,烛火忽明忽暗,陈子衿的神情亦是严肃了起来:“陈子佩,你应该庆幸这世上没有鬼神,否则你如何能够夜夜安睡?” “够了——”陈子佩粗暴地打断她,“你没有资格说这些,你为了一个贱婢,不惜与亲生父亲决裂,这还不够,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后来你又让谢瑶前来翻案,还故意找了个由头撤了阿耶的官职,害得他终身不得入仕,你难道就能够夜夜安睡了吗?” 陈子衿微微叹息:“你如果安分些,躲我远一些,或许还能多活几天。” 陈子佩没听清,面色狰狞:“你在那嘀咕什么?” 门又一次打开,黑衣人蒙着面,将一个五花大绑的女人丢了进来。 陈子佩朝他挥挥手,他便退了出去,将门带上。 “唔,唔唔——”那女人比陈子衿惨多了,手脚都被束缚住了,嘴里还塞了布条,在陈子佩扯开蒙在她眼上的黑布时,露出了惊恐的神情。 陈子佩的脸在烛火下透着一丝兴奋:“首先为你们介绍一下彼此,这位是从小抢我风头害我沦落至此的姐姐,这位是我夫君的娇美外室,噢对了梅娘,如果不是我的好姐姐,我也不至于嫁到乌程县来,也不会拆散了你与丁贤,到了地下之后,你记得好好和姐姐算算帐。” 梅娘的嘴被堵得严严实实,发不出一个字来,听到了地下这个词,惊恐地瞪着眼睛。 陈子衿大概知道了,陈子佩的目的是什么了,她缓缓问道:“子佩,你应该知道,如今我不仅是陈郡谢氏家的正妻,宫中的太后娘娘亦是会时常传召,今日如果我不明不白的在此丧命,你可知道会承担怎样的后果?” “后果?”陈子佩笑出了声,仿佛听见了什么荒诞的笑话,“我知道姐姐和姐夫来了乌程县,邀姐姐来秉烛夜话,谁知道我夫君的外室早就想除掉我好入主丁家,她一时眼花将姐姐错认成了我,我要承担什么后果?” “我没你那么丑陋,瞎子才会认错。”陈子衿冷着脸说道。 “啪——”陈子佩一个重重地耳光打在她的脸上,顿觉心中爽快极了,“你继续嘴硬,知道我为什么不堵着你的嘴吗?因为一会儿这里就会有大火,我想听你,在大火里疯狂尖叫的声音。” 她又转头看了看躺在地上的人:“梅娘,这么一比较,我对你多好,你看我堵着你的嘴,让你安安静静地走。” 陈子佩起身走到床边,一抬手,将蜡烛打翻在床榻上,那些被褥早就被油浸泡过,瞬间燃起熊熊火焰,她在火光中朝她们俩走来:“对不起,火烧起来了,我就不陪你们了。” 梅娘呜咽着,发不出任何声音。 “喂,陈子佩,你还有件事没做。”陈子衿喊住她。 “你不是说,要一点一点划开我的脸吗?怎么,只是杀了我和你夫君的外室就让你高兴地冲昏了头脑吗?” “哈哈哈哈……”陈子佩大笑,“好吧,既然你求我,那我就满足你最后一个愿望。” 她一点点走进,陈子衿握着手中藏着的金簪,随着她一步步走近而调整着角度。 再近一点…… 只要再往前走一步…… 金针准确地飞射出来,全部飞向陈子佩的右眼,她捂着眼睛疯狂地发出了尖叫声,手中的匕首扔了出来,从陈子衿的脸庞边擦过,划破了她的皮肤。 趁着她吃痛捂着眼睛,大火已经烧到了眼前,陈子衿没有丝毫犹豫,将手伸到那一簇火苗前,手上的布条被大火燃烧,断裂开来,她顾不上手上皮肤被烧到的痛,捡起地上的匕首,割开脚上的束缚。 “陈子衿我要杀了你!”陈子佩痛到了极致,她一手捂着眼睛,一手就要过来抓她。 -- 第91页 却被她灵巧躲开。 地上的梅娘发出激烈地呜咽声。 救她,也许会错失了逃走的最佳时机,但是不救她,这毕竟是一条无辜的生命。 忽然,屋外传来急促的声音:“梅娘,梅娘你在里面吗?” 是丁贤! 陈子衿冲过去打开门:“丁县令,你的梅娘在这里!” “衿衿!”谢玄跟在丁贤的身后,见陈子衿墨色的长发凌乱散落,脸上还有一处在流血,他慌忙冲上前去,拉过她的手。 “嘶——”陈子衿的手背刚刚被火灼烧,被他用力一握,吃痛地叫了一声。 “是谁把你伤成这样的?” 印象中,她从没有在谢玄的脸上见到这样愤怒的神情,他的双手都气得在颤抖,提着刀就要往那间屋子里冲。 “没事了,我没事了。”她拦在他身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解释道:“是陈子佩,她把我和丁县令的外室抓到了这里,要用火烧死我们,我用金簪里的针射了她的眼睛,逃了出来。” 丁贤的人已经将梅娘救出,一见着丁贤,梅娘也顾不上周围有什么人,哭着扑向他:“贤郎,大娘子派人将我捆来,她要烧死我,还要烧死她的姐姐,呜呜呜,人家太害怕了。” 陈子衿沉默了半晌,跟娇滴滴的梅娘相比,自己不仅冷静地不像个女郎,还要反过来安慰自己的夫君。 陈子佩被谢玄带来的甲士押解出来,她的脸颊上挂着血珠,右眼珠仍在不断滴血,仿佛一滴滴血泪流下,显得面目狰狞。 “你、你竟然如此歹毒!”丁贤率先咒骂道,“恶毒的妇人,居然连自己的姐姐都下得去手,来人,将她押入大牢。” 谢玄冷着脸:“不用押入大牢,直接在这里就地行刑,事后我会亲自向谢太守禀明此事。这等毒妇,残害手足,不足留在人世,多一秒,都让人觉得恶心。” 丁贤唯唯诺诺:“全听谢郎君的!” “且慢。”陈子衿制止道,“我要带走她,还有一桩命案与她有关,我要亲自审问。” 租赁的庄园已经烧毁,谢玄不明白为何陈子衿要将人带到那日垂钓的湖畔。 此时此地,只有谢玄、何谦与她们二人,陈子衿命何谦将陈子佩按住,跪在地上:“陈子佩,你是否承认,当日是你杀了冬青。” “呵,还假惺惺地问我干什么,你不是早就都知道了吗?”陈子佩十分不屑,今日是她运气不好,反而落在了陈子衿的手里,于是也放弃挣扎,冷笑着说:“我不是说了吗?冬青是替你去死的,但我想你应该不知道,那个贱婢死前还在不停地担心你。” “所以,你早就知道了是冬青,但你还是对她下手了,是吗?” “没错!”陈子佩瞪着眼睛看她,另一只眼还在汩汩地往外冒着血珠,“我按着她的头,看着她一点点在水里死去,虽然不是你,但她穿着你的衣服,梳着你的头发,我觉得心里很舒服,就像真的把你杀死了一样。” “陈子佩,你知道为什么我要带你到这里来吗?”陈子衿指了指何谦,“这里原本是他阿耶想要投湖自尽的地方,你的夫君丁贤将人逼上绝路,你的手上也沾着冬青的血,原本我是想着,找到你之后,亲自把你带回始宁县,带到冬青死去的地方,杀了你生祭,但我改变主意了。” “本来想着冬青一个人在水下太冷了,这一世换你去做她的婢女好好服侍她,但我想,冬青见到你这副样子,也会觉得恶心吧。” “何谦,在她身上绑上石头,丢到湖里。”陈子衿神色肃杀,“陈子佩,你就生生世世,留在乌程县的水底看着,看着你的夫君将外室迎入门取代你这正妻,看着我如何在这世上好好活着,看着我与谢郎君百年之好,看着所有人都过得比你好吧。” “陈子衿,你——” 话还没有说完,何谦手脚麻利地将两块石头绑在她脚上,没有一丝犹豫地,转手就将这人投进了湖里。 月色下,湖面泛着幽幽的银光,咕噜咕噜冒了几个泡之后,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宁静。 “何谦,我让你杀人了,你怕不怕?”陈子衿微笑着问了问他。 那少年郎坚定地摇了摇头:“大娘子让我做的是正义之事,何谦不怕。” “嗯,你去将马车驾来,我走不动了。”她吩咐道,何谦领了命,转头就去了。 谢玄知道她这是有话要对自己说了,笑着摸摸她的头:“衿衿有话就说吧。”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对你说,虽然那时你已经托二哥为冬青一死翻案,也惩罚了我阿耶终身不得入朝为官,但我还是一直在找陈子佩,我只知道她嫁到了吴郡,心中想着,这件事早晚要与她有个了结。今日我私自对她用了沉塘之刑,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可怕?” 谢玄没有回答,伸手轻轻抚上她的侧脸,凑上前去对着她脸上那道伤口吹了吹,温柔地问她:“脸疼不疼?” 陈子衿有些怔怔,随即摇了摇头。 “我从来不觉得你可怕。”他深深地看着她,“四年前,在我第一眼见你的时候,就被你的容貌和言辞吸引住了,后来你利用我摆脱婚事,我也不觉得你可怕,只觉得你可气,既然要利用为何不一直利用下去,再然后,我知道你不是豢养在掌中的金丝雀,而是能与我一起翱翔的鸟,也不觉得你可怕,只是觉得,你更加可爱。” -- 第92页 月色溶溶,听了他这一番话,陈子衿竟泣不成声。 何谦驾着马车,也不敢上前。 这谢郎君看着温温柔柔的模样,怎么也会惹妻子哭啊。 -------------------- 作者有话要说: 谢玄:摊牌了,不装了,我承认一见钟情的人是我。 陈子衿:那个,就是,如果你当时没有开口说话,我其实也觉得你很不错。 谢道韫:我怎么说来着,好好的郎君非长了张嘴。 第51章 纵情山水之乐 ====================== 丁贤本以为牺牲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妻子, 也许就能够换取自己的平安,然而谢玄在见到了谢安之后,还是将何锴的遭遇如实禀明, 谢安听闻丁贤居然是如此表里不一之人, 随即免了他县令一职,上表朝廷。 谢玄与陈子衿本就是出来游历山川的,不急着赶路。再加上陈子衿受了些轻伤,谢安便多留了他们几日, 如今入朝为官,不似从前在始宁县的快活,昔日好友王羲之也已经离世, 谢安心中也有些感慨,便趁着秋日时光正好,给自己周边的几位好友传信, 邀请他们一道来吴兴郡同游。 除了昔日几位老友, 王凝之与谢道韫自然也在其中。 几人泛舟大海,老一辈把酒言欢, 追忆昔日潇洒往事, 畅谈如今朝中局势, 四个小辈则在舱内一边喝茶一边闲聊。 谢道韫听闻了陈子衿几日前的惊险,一边仔细瞧她脸上的伤痕, 一边恨恨地说道:“你那妹妹着实可恶, 这次一定要好好惩罚她才是, 対了,她现在如何了?官府有没有将她收押?她还会不会再出来伤你?” 谢玄抢在陈子衿开口前说道:“已经关在该关的地方了, 想来不太能有机会再出来作恶。” 依稀还记得当年陈子佩的模样,王凝之想起自己似乎还帮她说过话, 不禁摇着头:“没想到她区区一个弱质女流,居然有如此歹毒的心思。” 谢道韫瞪了他一眼:“心思歹毒难道还分男女老少吗?你可见过哪个人脸上就写着‘我是杀人犯’的?说起来,你应该连剑都没有提过吧,看谁都是好人。” “夫人何故又将火烧到我身上,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罢了,别因为她伤了你我和气。”王凝之虽然已经习惯了谢道韫嘴上从不饶他,但这毕竟不在家中,在弟弟和弟妹面前,总要有点面子。 陈子衿知道谢道韫素来看不上王凝之,两个人颇有些水火不容,她也怕两人莫名其妙吵起来影响了感情,赶忙打圆场:“姐夫说的不错,无关紧要的人罢了,我们还是别说她的事儿了。” “哼,他为了外人来气我的事儿难道还少吗?” 见谢道韫还是不想放过王凝之,陈子衿笑了笑:“姐姐和我夫君果真是一母同胞的姐弟,两个人脑子里想的都一模一样。” 谢玄知道陈子衿这是帮姐姐和姐夫圆场,于是点点头,対着王凝之与谢道韫俩人说道:“有道是,常与吾妻争高下,其乐无穷也。” 王凝之听了这话觉得颇有些意思:“没想到啊,幼度看起来与子衿感情颇好,居然也会时常争执吗?” 陈子衿叹了口气:“我只能说,那些清冷不苟言笑,都是外人瞧见的,在家里头的时候,可别提多厉害了,哪是一般的争执,分明是与我论辩,不分出个高下誓不罢休的那种。” “没想到弟弟成亲之后会是这样的。”谢道韫的注意力果然从王凝之移到了谢玄的身上,她対陈子衿说,“小郎君们大多口是心非,我还记得那年雪天里初次见你,虽然幼度一再否认,但我就觉得,他看你的眼神不太一样。” 谢道韫与王凝之暂时休战了,没想到话题倒引到了自己身上,陈子衿哭笑不得,只得听着谢道韫又调笑了他们几句,说到某些事情上,她的脸都红了。 谢玄却不以为意:“哪里是真的要和她争高下,不过闺房之乐罢了。” “那你们也别光顾着自己乐啊,什么时候给蕴之和平之添个兄弟姐妹?”谢道韫提到这个话题,又来了兴致。 是否大娘子们成亲之后就热衷于撮合他人,生娃之后就热衷于催促他人生子?陈子衿忽然觉得,谢道韫与郗云华在某些方面,不能说毫不相干,只能说一模一样。 一阵风浪袭来,船身剧烈地晃动了起来。 “呀,去瞧瞧是怎么了?” 四人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上。 谢安正与孙绰聊得开心,见了四个小辈都走出来,问道:“怎么了,是不是闷着有些无聊?来与诸位叔伯一道聊聊。” 孙绰看着风起浪涌,心中感慨万分:“上一回和安石一道泛海,遇见的风浪可比今日的大多了,当时我与逸少心中害怕,只有安石一人镇定自若,如今逸少不在了,所幸安石出山了,桓温的野心昭然若揭,但好歹也有人能够制约。” “子衿,那日先帝驾崩的时候,到底是如何的情况?”谢安早就听褚太后说起过那时的情形,但是始终没有机会亲自与陈子衿聊起这件事,“今日都不是外人,你可以放心地同我们说说。” 陈子衿自然是信得过谢安,如今谢家正在积蓄力量,大有要与桓温分庭抗礼的意思,她既已经嫁到了谢家,自然懂得其中关系,但是若说起司马聃的事,必然又要牵扯到许多与自己之间的往事,她不知道如何开口。 -- 第93页 正在她顶着众人期待的目光不知所措之时,谢玄说道:“南郡公虽然身在荆州,但是却対建康宫中的事务了如指掌,其实那日最后见到先帝的,应该是崔家女儿,子衿与我成亲之后,便是由她接替了太后宫中女官一职。” “崔家?”孙绰倒是意外,“那崔令连升三级也就不是什么意外了,他竟然也投到了桓温的门下,清河崔氏也是关东大族,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谢安倒是并不意外:“崔令不过是崔家支系子弟,只怕也是一个两头下注的,说起这个来,郗家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风浪渐渐小了,孙绰忽然対着王凝之问道:“叔平,子敬的夫人,可就是郗昙家的女郎?” 王凝之点点头,也是叹息:“正是,父亲辞世之后,没想到郗昙也离世了,弟弟与弟妹先后经历此等痛失至亲之事,如今还在家中处理后续事务,否则今日便一同前来了。” 这话说完之后,大家竟都沉默了。 陈子衿摸了摸自己的侧脸,好像被秋风一吹,有些痛,又有些痒。 这一动作却被谢玄看见了,他问陈子衿:“外头风有些大,你脸上的伤口还没好全,不如我们回里头去呆会儿?我取些药膏替你涂上。” “嗯,我们先进去吧。”陈子衿立刻就应了。 见谢玄关切妻子,在他们夫妇二人转身进去之后,王凝之也问谢道韫:“夫人,这风是有些大,你要不要也回里头去歇息片刻?” 她这夫君,竟然丝毫不会看人眼色,他非要在人家夫妻俩涂药的时候凑上去打扰吗?于是谢道韫摇摇头,无奈地说了句:“我不进去,我们在这边陪叔父一道饮酒作诗吧!” 自从婚后,谢道韫便很少吟诗作赋了,王凝之难得见她有此雅兴,虽然此时风浪有些大,他心中也担心她的身子,不过看她一副坚持的样子,也只好同意。 回到了船舱内,陈子衿觉得脸上更痒了,谢玄取了一个小瓶子出来,用手指勾出一小块,细细替她涂抹,清凉的软膏涂在脸上的时候,那种又痛又痒的感觉便得到了缓解。 他凑得很近,认真涂着药膏连眨眼都忘了,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似乎察觉到陈子衿也在看着自己,谢玄开口问道:“刚才在外头是怎么了,看你似乎有心事的样子。” 虽然知道他素来细心,但却没想到能够这样洞察入微,陈子衿又觉得心中泛起丝丝暖意,从前她习惯了什么事都藏在心里,如今竟也习惯了対谢玄坦诚相待,于是回道:“我只是心中感慨,郗昙离世対于他的子女来说,是一桩悲事,但是対于桓温等人来说,确是一桩喜事。” 听她这么说,谢玄倒有些放心了,只要不是她有什么伤心事,他也就没那么紧张了,于是捏了捏她的鼻子:“衿衿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容易感伤了?” “也不是感伤吧,只是觉得,如今的天下局势就像是一盘棋,我们不过是其中最渺小的棋子,总是有手在操纵着这些棋子,有的时候是皇室的手,有时候是世家的手,有时候又是权臣的手。” 谢玄一边收起那小罐子,一边说道:“这不是谁的棋局,我们也不是谁的棋子,我觉得你做得很好,你的命运一直握在你自己的手中。” “可是,我这一路,也是被这些手推动着前进,宫中经历的那些也好,被太后赐婚嫁人也好,都不是我自己能够选择的。” 听了这话,谢玄不乐意了:“怎么,嫁给我你不是自愿的吗?” 陈子衿不知为何,脸一红:“这些事你不是都知道吗,是太后与南郡公那时……” “我只知道,凭你的本事,若是真的心里不愿意嫁,总会想尽办法逃避的。”谢玄又取了另外一罐药膏替她涂抹手上的烧伤处,“你连先帝都能拒绝,可别跟我说拒绝不了谢家。” “你怎么知道?”陈子衿忽然想起,曾经谢玄也说司马聃是自己塘中的一尾鱼,而自己拒绝了司马聃的事,应该没有和他提起过,为何他会知道呢? 谢玄神秘一笑:“难道只有桓温可以收买崔家,我陈郡谢氏対宫里头的事,就不闻不问了吗?” 听了他这话,陈子衿失笑:“也是,凭你与叔父,桓温能想到的,你们自然也能想到,不过我倒是很好奇,谁是你的线人呢?” 谢玄替她涂了手上了药膏,感叹了句:“与我成亲之后,倒是叫你频繁受伤,那时在彭城,你手心划破,去了乌程县,不仅手被烧伤了,脸上也伤了。” “你别逃避话题,快跟我说,到底谁是你的线人?” 谢玄本就没想瞒着她,微微一笑:“都说长姐是江左第一才女,但是在我心中,我家衿衿却比她要聪明许多呢,方才长姐轻易就被别的话题打岔,没想到这招在你这倒行不通了。” 陈子衿抓着他的手不让他走:“别想分散我的注意力,今日你不说,那我就不让你走了。” 谢玄顺势坐到她身前,脸又凑了上来:“你现在就算让我走,我也不走了。” 这突然亲密的距离,陈子衿还是不太能够习惯,扭过脸去掩盖自己的慌乱。 谢玄将她的脸掰过来対着自己:“其实应该很容易猜出来,一般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之后,大多就是选择离开,你看崔文熙,不是就出宫养病去了吗?” -- 第94页 被他这样提示,陈子衿有些错愕,有些不可置信。 谢玄自然知道她已经猜了出来,便松开了手:“衿衿,你很聪明,但是有时候过于纯真了,你总是把所有人都想得很好,别人不伤害你,你是绝対不可能先动手的,但是你要知道,如今是乱世,自保只是最后一步,在此之前,我们也要学会主动出击。” 陈子衿细细品味着他这番话,然而心中仍旧感叹着—— 没想到婉宁居然是他们安排在宫中的人。 第52章 懂得主动出击 ====================== 陪伴了谢安几日之后, 陈子衿与谢玄两人想着去京口北固山下的谢家庄园内再住上一段日子,于是便与谢安辞别。 谢安临别前与他们俩人说起,估计也过不了多久, 他便会离开吴兴郡, 重返建康了。 想来应该是朝廷接连损失了几名重臣,而桓温的势力还在一步步扩大,褚太后不得不重用谢安,以期与桓温相抗衡。 何谦驾车又快又稳, 陈子衿忍不住对谢玄夸赞:“我当日就觉得,小何是个不错的少年郎,和恺之一样, 将来一定会大有作为,只是在谢家做个杂役,未免有些浪费了。” 谢玄点点头, 他也觉得何谦确实不错, 这段时间跟着他们,不仅人勤快, 学东西也很快, 然而对于陈子衿忽然提出想回京口, 他还是有些疑惑:“衿衿,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要去京口住一段时间?若是不想这么快就回建康, 我们也可以去始宁县再住上些时候。” 和吴地三郡相比, 京口着实算不上什么适宜放松游玩的地方。 “一向不虚伪, 真诚待人的谢郎君,怎么还学会套话了?”陈子衿直接戳穿了他的目的, 笑着回他:“这件事我在乌程县的时候其实就想对你说了,只是那日突然出了些意外, 打乱了原本我要跟你说的计划。” 见她信心满满的样子,谢玄也有些好奇她要说的计划:“愿闻其详。” “这段时间,你我来往于南北两处,谢家若想要军权,除了自己招募军队之外,就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去捡别人现成的。”陈子衿问他,“可是眼下你觉得,除了昔日郗鉴留下的北府兵,还有哪里有更合适的吗?” 谢玄也认真地思索了起来:“北府兵素有威名,但如今郗愔掌握着大部分的兵力,还记得我先前和你分析那两头下注之道时说过的话吗?眼下桓温也是觊觎京口军队久矣,北府兵是郗家的重要筹码,必然不会轻易拱手让给我们的。” “让是不太可能让的,但是可以从长计议,昨日你不是还跟我说过,自保只是最后一步,在此之前我们要学会主动出击吗?我觉得现在就是我们前期筹谋的时候。” “那你的意思是?” 陈子衿对谢玄说道:“你还记得先前我们遇到的那个紫面少年刘牢之吗?当时他们举家迁徙到了京口,在彭城遇见的那个小乞丐,不是也随着他们一道来了吗?京口一带有诸多流民往来,刘牢之可以收留一个小乞丐,但是他毕竟不能养活十个、百个吧。” 说着,她又指了指正在驾车的何谦:“何大叔他们遭遇到的事儿你也看见了,北方战乱不止,人们纷纷南下,逃离家园成了流民,但是南方也着实算不上太平安宁,亦有许多像何大叔这样的人,来了南方仍旧会受人欺凌。” 似乎明白她的意思,但是谢玄也有些顾虑:“供养军队需要强大的实力,若是我们大批量去招募这些人,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数次北伐之后,桓温几乎已经将国库掏空了,若是皇上与太后此时公然出资供谢家招募军队,那就等于是直接挑明要与桓温撕破脸了。” “真到了该撕破脸的时候,还是会撕的。”陈子衿毕竟在褚太后身边呆过一段日子,对于褚太后的心思,她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然而她继续说道:“但是谁也说不准那究竟是哪一天了,我想说的是,在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只凭你一人,是否有信心能够管得了招募到的流民。” 谢玄点头:“你说的有道理,所以你想,让我将刘牢之与何谦一道招入谢府,从现在就开始培养,等待着有一天能够发挥他们的价值。” “这只是我的一个想法,我觉得只有刘牢之与何谦不够,谢家也许没有办法能够供养一支军队,但是多那么十几个人,总归不是什么难题。” 她说的在理,多十几个人对于谢家来说,根本不是问题,如今的流民来自北方,大多骁勇好斗,其中更有不少人经历了战事,经验丰富,今后招募军队,或者接管北府兵的时候,若是能有来自北方的将领统帅,从管辖力度来说也会比自己直接管辖强上许多。 谢玄思考着刘牢之加入的可能性,说道:“那日与他分别前,我曾说过,若在京口遇上了什么难处,可以来谢家庄园托人传话,但是一直没有收到他的讯息。” 这自然是意料之中,陈子衿说道:“昔日诸葛亮需要三顾茅庐方肯出山,我瞧着刘牢之虽然是个武士,但也有几分傲气在身上的,就算他遇上了天大的难处,也不太可能会主动去谢家寻你的,夫君若是觉得他是可造之才,不如主动出击吧。” 听见这个词,谢玄失笑:“学得可真够快的。” 几日之后,他们便回到了京口。 茫茫人海中要寻一个人的踪迹也许很难,但只要用心去找,总是能够找到的。 -- 第95页 谢玄拎着今日的渔获回到家中的时候,陈子衿站在门边冲着他挥着一张纸条:“找到刘郎君的住处所在了。” 纸条上写的一处地方,正是谢玄派出去的人得来的最新消息,刘牢之的面色赤紫,十分容易辨认,寻找起来比其他人要简单上许多,然而他们两人来到那处地方的时候,却不见他的踪影,只是听着邻居说,似乎到市集上去了。 “这里也不是等人的地方。”陈子衿问谢玄,“要不我们也去集市上转转,顺便看看能不能寻到他?如果没有遇见,等到傍晚时分我们再过来,他总是要回家的吧。” 市集就挨着码头,陈子衿与谢玄刚走过去就听见一阵喧嚣,然后就看到码头边一群人围着,似乎在看什么热闹。 刘牢之的脸色十分难看,之前那个小乞丐还站在他背后。 “他既然和其他人干了一样的活,为什么拿的报酬却要比其他人少一半?”刘牢之质问码头上那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 小胡子显然也不是省油的灯,指着地上一个打开的箱子,也回呛了一句:“他砸碎了我两个瓷瓶,我还没有让他赔呢。” “我没有打碎瓷瓶,本来就是碎的。” 小乞丐虽然不似当时遇见的那么孱弱了,但此时因为害怕躲在刘牢之背后瑟瑟发抖的模样,倒叫陈子衿想起了那时在彭城遇见他的场景。 看起来,他们在京口过得也不是很顺利。 小胡子见他还在辩驳,气呼呼地扬手就要打人:“岂有此理,你这小贱民居然还敢信口雌黄,我好端端的瓷瓶,下了船就被你给砸碎了,还说本来就是碎的!” 小乞丐抬头看着刘牢之:“哥,真的不是我打碎的。” 刘牢之握住了那人伸上来的手,沉声道:“你想打架的话,我来陪你玩玩。” 小胡子的手被他握得发痛,哭叫声连连:“哎哟,大家伙都来看看,没王法了简直,这小东西来干活,砸碎了我的瓷瓶,我只扣了他一半工钱,他还找来他的恶霸哥哥来打我。” 陈子衿正要上前去,只见一白衣男子已经在她之前走过去:“你这两个瓷瓶本来就是碎的,为什么要为难这个小孩子?” 小胡子有些心虚,然而嘴上还是倔强:“你在胡说什么?瞧你这长相就不是好人,莫非你也是这俩人的托?特地来讹我的?” “我根本不认得他们俩,你自己瞧瞧这碎片,若是这小孩打碎的,又怎么会一点碎屑都没有呢?这两个瓶子,分明就是已经碎了被你装进了箱子中,我劝你还是赶紧把该给的钱给了。” 人群在议论纷纷,不少人开始指责那个小胡子。 刚刚那个白衣男子的声音听着格外耳熟,陈子衿努力回忆着是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声音,她抬起头时,看见那白衣男子身边站着的人居然也在看着自己。 竟然是原先她在彭城遇见的,凌海。 而那个正在说话的白衣男子,就是凌海的主人,文玉。 他们几个异族人,怎么会来到京口? 苻坚一转身,凌海指了指陈子衿所在的方向,他便看了过来。 眼神中一抹诧异和惊艳之色迅速闪过,没想到那夜遇见的陈小郎,竟然是个女郎。 他大大方方地走过去,笑着和陈子衿打招呼:“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 谢玄问陈子衿:“你们认识吗?” 刘牢之正准备上前来谢过刚才那白衣男子,结果却看见谢玄与陈子衿,他也颇为高兴,拉着小乞丐说:“谢郎君,陈娘子,竟然能够在京口遇见你们,实在是太巧了!” 他有看着苻坚,拜了一拜:“多谢这位郎君刚才出言相助我与弟弟,刘轨,还不快过来谢过你的恩公。” 苻坚摆摆手,目光却看着陈子衿的方向:“不用客气,既然是她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 想到那时谢安的信很可能就是被这个文玉偷走的,陈子衿对他就没有什么好脸色,身边的谢玄也是一脸疑惑地问道:“这位郎君认得我夫人吗?” 刚才听刘牢之喊他谢郎君,苻坚想到那日从陈子衿身上得到的信函,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居然是陈郡谢氏的人。 那可就有点意思了。 他也朝着谢玄礼貌地打了个招呼:“在下文玉,不知这位郎君姓名?” 还不等谢玄回答,陈子衿拦在他身前,对着苻坚说道:“既然碰巧再遇见了,那么我的簪子可以还给我了吗?” 苻坚笑着回道:“不巧,那簪子被我放在家中了,不如你留个地址给我,明日我托人送到府上如何?” “行,劳烦您明日将我的簪子送到这位刘郎君的家中吧。”陈子衿显然不想让谢玄和这个文玉有什么过多的交流,她拉着小乞丐的手,“如今你也有名字了是吗?刚才听刘郎君喊你刘轨。” 刘牢之按着陈子衿的意思,将自己家的地址告知了苻坚。 苻坚看着一行人渐渐远去,笑着问凌海:“那日我只顾着感叹,楚王好细腰了,到没曾想到,她居然是个女的,去查查,她身边那个少年是谢家的什么人。” 第53章 相逢是场天灾 ====================== 在苻坚的帮助下, 刘轨顺利地拿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工钱,谢玄提出找个茶馆休息片刻,正好想与他们好好聊聊。 -- 第96页 刘牢之感叹了句:“同样都是胡人, 但也有善恶之分, 刚刚那个货主,也忒不厚道了!” 谢玄觉得有些奇怪:“徐州与兖州一带多族人来往走动亦是常事,但是京口与北境尚有些距离,怎么也会有胡人出现呢?” “来京口的这些胡人大多数是氐族, 也许,这与他们的国主有关系吧。”刘牢之对这些事情也了解的不多,只是听人议论过一些关于秦主的事儿, “据说前秦如今的国主,十分推崇汉家礼教,亲自祭拜了孔子, 还效仿中原旧制, 设立太学。” 先前随军的时候,谢玄就听过苻坚的名号, 能够杀了自己的兄长篡位成帝, 却少有骂名, 这让他不禁对此人产生了兴趣,后来桓温失去了王猛这一谋士, 竟被苻坚招募至麾下, 更是让他好奇, 一个氐族居然能够如此重用汉人,想来必然是心胸极其开阔, 也颇有野心之人。 顺着刘牢之的话,他又补充道:“秦主苻坚, 如今重用了王猛,在国内大兴变法,以法制立国治国,已经颇见成效,纵然是位高权重的氐族贵族,若是违法也被王猛给直接斩首。这几年在他的治理下,前秦的国力已渐渐强盛。” 听完他们这些话,陈子衿倒有些明白了:“所以你们觉得,这些氐族人是受了他们国主的影响,也对汉家文化如此感兴趣,所以才会来往两地经商,对吗?” 谢玄点点头,也许有这种可能性吧。 然而他们今日的目的可不是来探讨苻坚的,陈子衿笑着摸摸刘轨的头发:“没想到短短数月,你已经与在彭城时大不相同了,原先还是个可怜兮兮只能伸手讨要的乞丐,现在已经能够帮着你哥哥一起干活了。” 看来刘牢之把他教养的还不错,虽然生活不一定富足,然而却能够懂得自食其力的道理了。 小男孩被她一夸,脸倒是红了,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还没帮几天忙呢,就给哥哥添乱了,虽说今日要回了工钱,但是不知道明日人家还让不让我们继续来干活了。” 原来,刘牢之与刘轨两人每天都会来码头找些活,主要还是帮人搬运货物上船下船。 “怎么不来谢家庄园找我们?”陈子衿问道,“总归你们也想谋一份差事,在哪干活不是都一样吗?” “谢郎君先前那番话,我们也只当作是客套,哪里真的好意思来打扰,不过我倒是没想到,在京口讨生活也没那么容易,也许过段日子,我们去扬州看看。”刘牢之不住地叹息,“今日没想到还能在此遇见二位,也是难得的缘分了。” 谢玄笑了笑:“我们可不是缘分遇见的,是特地来寻你的。” 这下倒轮到刘牢之诧异了:“特意来寻我?所为何事?” “刘轨,刚才我们看见的那个小吃摊上卖的是什么?你带我去看看可好?”陈子衿拉着刘轨就要往外走,显然是准备将这个空间留给谢玄与刘牢之。 谢玄明白她的用意,关照了一句:“注意安全就是了,买好了就快些回这里来。” 重新回到市集上,陈子衿只觉得身后有一道灼灼的目光在盯着自己,她回过头去,果然如她猜想的一般,又一次“很巧”地遇见了文玉。 “那晚倒是我唐突了,没想到你是个女郎。”苻坚这话虽然客气,但是却并没有听出有真诚道歉的意思。 谢玄不在,她便回道:“不过是一面之缘而已,我想也不值得一遍遍地提起,毕竟你看起来一副人模人样的,但做的事情却是鸡鸣狗盗,难道非要我明说,你才知道我不是傻子吗?” 苻坚朗声大笑:“你怎么可能是傻的,不过小娘子此言差矣,金簪是你原本准备刺杀我的工具,不过是交由我保管,自己忘了要回去,我怎么就成了鸡鸣狗盗之辈了呢?” “我说的不仅仅是金簪,还有一封信。”陈子衿与他的眼神交会,却丝毫没有畏惧,“你总不会说,你从来没有见过什么信吧。” “金簪我回去之后自然会送到你那位朋友的家中,至于那封信,早已经被我烧掉了,不过我没想到,你竟然是谢家的人。”见她如此直接,苻坚也觉得藏着掖着没有什么意思,“我素来仰慕陈郡谢氏的谢安先生,很想一睹他的风采。” 陈子衿笑了笑:“仰慕谢安风采的人多了,他如果每一个都见一见,那这辈子也都不用再干其他事了。” 言语虽然是玩笑,但是拒绝之意已经表达的非常明显。 凌海已经被他派去查探谢玄的身份,此刻只有他一人,苻坚又说道:“小娘子为何总是对我深有敌意?那夜我的侍从想要杀了你了事,明明是我将你救下,还送你去见你兄长。噢——如此看来的话,那夜你分明是去寻你的夫君,故意诓骗我是找兄长的。” 陈子衿不想与他多说,拉着刘轨:“这东西有些油腻,我不想吃了,我们去前面看看吧。” 刘轨点点头,朝着苻坚微微一笑,就跟着陈子衿走了。 两个都是帮过他的人,但是怎么看起来,他们像是有仇一样? “小娘子,这么急着走干嘛。”苻坚锲而不舍地跟了上来,“我听闻如今汉族民风亦是开放,女子还有当街朝心仪的郎君丢帕子表示爱意,虽然你已经成亲,但总不至于和其他男人说句话都不行了吧?” 陈子衿一刻也不想看见他,但是这人如此执着地跟在自己身后,一定是有他的目的,她从口袋里掏出些银钱,对刘轨说:“姐姐家中还有个弟弟,特别爱吃点心,你瞧着市集上有什么好吃的,去替我见样买几份可好?我就在这里等你。” -- 第97页 刘轨知道他们是有话要说,拿了钱随即就走远了。 “说吧,你跟着我,到底想问什么。”陈子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这几个字却像冰碴一样。 苻坚微微蹙着眉,似乎还有些小伤感:“方才我说了,我只是想要结识谢安,如果你能够替我传个话,便再好不过了。” 他补充了句:“如果谢安不行,他的侄子谢玄也不错,素来听闻谢郎君芝兰玉树的美名,能清谈,善明理,更难得的是,他还是个文武双全的郎君,我也是很想亲眼目睹其风采。” “我就直接跟你说吧,我夫君不过是谢家旁系子弟,那封信也不过是替人传送的,你如果想要与谢家的人结识,应该去建康城,跟着我是没有用的。”她看了看他,“文玉兄,我说的够清楚了吧?” 如果说刚才,苻坚还是有几分与她戏谑的意思在里面,此刻倒是真有些伤心了,他听王猛说起不少谢安的事迹,也是诚心想要广结天下贤士。 既然她不愿意引荐,那就算了。 “我还以为你们一直受孔子礼教,都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之辈,没想到今日竟然被这么残忍的拒绝了。”他摇了摇头,表达着自己的失望。 陈子衿倒笑了,忽然好奇地问了句:“你是不是,也是氐族?” “你怎么知道?”他收起嬉笑的样子,眉头微微皱起。 “那看来就是了。”她继续说道,“今日我们还在说起,你们的国主十分推崇汉文化,你若是也学论语,应该将孔子的每一句话都读懂了再出来显摆,人家明明说的是有朋自远方来,我们又不是朋友,甚至连旧识都算不上,我为何要高兴?” 远远瞧见刘轨回来的身影,陈子衿对他说道:“簪子不用你还了,就当那晚你救了我一命的报酬,此刻一别,希望今后就别再相见了。” 她的身影渐渐远去,凌海回到了他身边,压低了嗓音:“主上,北固山下有一处谢家庄园,是谢安的大哥谢奕留下的,刚才那个小郎君,这几日都住在谢家庄园内,目前还不知道他的姓名,但是料想应该是谢安的子侄辈。” 苻坚点点头:“如果我猜的没错,他应该就是谢玄了。” 不过他倒是没想到,谢玄的妻子,居然是个比他更有意思的人。 凌海继续说道:“那日主上传往鲜卑族的消息,刚刚也收到回复了。” 听到这,苻坚饶有兴致地问:“是吗?慕容垂怎么说?” “吴王说,想要与主上见面详谈。”凌海压低了嗓音,“不过,他也说,在见面之前,想看看我们的本事,是不是够资格成为他的盟友。” “他想要看怎样的本事?” “那间藏于彭城内的邸舍,是他隐藏已久的据点,专门用于收集重要信息,如今被谢家的人给毁了,他也因此损失了两员大将,心中耿耿于怀。” “那这不是,天意顺我吗?”苻坚对着凌海微微一笑,“替我回信给他,约好见面的时间地点,告诉他届时我会带一份薄礼前去。” 凌海领了命,又多问了句:“已经在外多时了,主上是否即刻就回家中?” “家中不是有王侍郎那只猛虎吗?族中那些不能够驯化的蛮夷之辈,应该还够那只老虎杀上一段时间。” 蛮夷之辈…… 凌海抚了抚额头的汗珠,主上你自己也是氐族,怎么能这么说自己的同族啊! “礼物到手了,我们就动身。” 第54章 舍不得送的礼 ====================== 回程的马车上, 谢玄拉着陈子衿的手,忍不住赞叹道:“衿衿果然好眼光,今日与刘牢之相谈甚欢, 他对于北府兵的事也十分有兴趣, 我们聊了不少,没想到他不仅仅是个只有武力的勇士,对于用人之道也颇有自己的见解。” 说着说着,他意识到陈子衿的神色有些恍惚, 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了?看你精神恹恹的模样,今天累了?” 满脑子都是文玉那张惹人厌烦的脸,陈子衿心里还是隐隐约约有些担忧, 她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这个人一定还会再次出现的。 然而她不想让谢玄跟着担心,只是无奈地点点头:“可能是市集上有点喧嚣, 吵得我头痛。” “如果累了, 不如靠着我睡一会儿。”谢玄又往她那侧坐了坐,揽过她搂在怀中, “就这样睡吧, 到了之后我叫你。” 谢玄见她已经闭上眼了, 虽然对今日那个白衣男子十分好奇,但也不想因为这件小事打扰她休息, 只是安静地坐着, 不再说话。 靠在他的怀里, 听着他的心跳,陈子衿才觉得心中的烦躁稍稍压下去了一些, 安宁了不少。 “你是不是想问,今天我们遇到的那个人是谁?”陈子衿说着, 眼睛却还是闭着,“想问就直接问我,自己一个人憋着有什么意思?” 轻易被戳穿了心事,谢玄只是浅笑:“你闭着眼睛都能猜到我心里在想什么,真厉害。” “我能听得到你心里的声音。”陈子衿煞有其事地伸手戳了戳他心跳的位置,“它刚刚问我,衿衿,你是不是又背着我养了一条鱼?” 见她将自己平日里说话的语气模仿得十足像,谢玄也忍不住笑,宠溺地捏了捏她的脸:“你真的是越来越调皮了。” “或许,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只是你了解的还不够全面。” -- 第98页 他不以为意:“我有一生的时间,可以慢慢去了解,况且,你什么样子我都很喜欢。” 然而随即又补充了一句:“做什么都行,但是禁止养鱼。” 原本想逗弄他一番的,自己却又被他这话弄得脸红心跳不止,于是赶忙继续顺着上一个话题回道:“那个人叫文玉,是个氐族人,那夜在邸舍遇险,你让我先走,我却搞错了方向,越走越偏,后来遇见了他和他的手下,料想那人应该也是个贵族人家。” 她没有说过多细节,也是怕他知道了之后又要大惊小怪,平添些担忧。 “文玉?”谢玄总觉得这个名字有些奇怪,“氐族似乎没有这个姓氏的贵族。” 陈子衿却不以为意:“估计也是个化名吧,在外行走应该没多少世家贵族敢用自己的真实姓名,不过我后来又遇见他了,我说那簪子就送给他,权当那晚上他救我一命的报酬。” “你的性命可不是只值一根金簪。”谢玄叹了口气,“没想到你只要一不在我视线范围内,就要遇到险境,我现在在想,等我回军中,要不要也将你带在身边。” “那不如你也教我习武,到时候我可以女扮男装跟在你身边。” 说起习武,谢玄说道:“对了,今日我与刘牢之聊的时候,他有个非常不错的想法,京口与北境,尚有许多像刘轨与何谦这样的少年,有的是家人在战火中丧生,有的是与家人走散,也许我们可以将这些少年集中在一起,统一训练,或许日后会有意想不到的作用。” 陈子衿也十分认可这个想法:“刘牢之果然很有想法,我也认为这个方法很不错,一方面开支不像供养军队那么大,另一方面也可以暗中积蓄势力。” “我打算明日带着刘牢之去与叔父见一面,此事需要听一听他的意见,然后仔细筹谋。” 说到这里,陈子衿也没什么睡意了,她从他怀中起身:“我们又要回吴兴郡啊?” 谢玄摇摇头:“我带着刘牢之与何谦去就行了,你不用跟着来来回回折腾,明日我让华扬送你回建康,用不了几日我就回来。” 虽然知道他是有正事,但陈子衿的心中还是有几分失落,她嘟囔着:“说起来倒是辞去了军务回家陪我,这才几天,就又要将我丢开了。” 她这副小女儿的娇态不常见,谢玄一时没有忍住,又将人重新拉回怀中—— 温热的嘴唇贴上来的时候,已经不似从前那么青涩,经过多次的探索与寻觅,如今他已经能够熟悉地描绘她的唇形,与她交换气息,车内空间狭小,陈子衿被他压制着不能动弹,只得伸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试图让自己的身体舒展些许,她微凉的手指顺着他温热又柔软的脖颈往上攀爬,轻轻插入他墨色的头发中,看起来像是将他的脑袋禁锢住,不允许离开。 这个动作却让谢玄的心重重地往下一坠,他将她搂得更紧。 直到两个人都觉得呼吸有些急促,他才恋恋不舍地将她松开,她的脸颊通红,头发也不似原先那么整齐,唇边还有一道晶亮亮的液体正顺着嘴角蜿蜒,她的嘴唇如被暴雨打湿的石榴花,越发娇艳,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擦去她唇边那道痕迹。 这样一个绵长湿濡的吻结束,却没有人觉得满足,反而心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裂成了很大一个口子,却怎样也填不满那沟壑。 他轻轻咬了咬她耳朵上的软肉,随后低语一句:“等我回来,再好好补偿你。” *** 谢玄向来办事效率极高,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起身要走了。 他见陈子衿还在睡,又坐到床畔,亲了亲她的脸,柔声说道:“衿衿,我走了,一会儿起来了之后,华扬会送你回家。” 她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谢玄摸摸她的头发,要不是怕她来回颠簸折腾,真想把她随时随地带在身边。 又睡了一个时辰,陈子衿才清醒过来,然而躺在床上,还是有些昏昏沉沉。 听见屋内有了些动静,孙姨敲了敲门,顺便将水端了进来,方便她洗漱。 孙姨是刘管家的夫人,从前谢玄父亲在世的时候,他们夫妇俩就来到了这里替谢家打理这一处庄园,因为谢玄平日来的不多,因此这里也没有添置太多的仆从,作为庄子里唯一的女性,照顾陈子衿的事儿当然是由她一手包办了。 “大娘子醒了吗?水已经准备好了。”孙姨拿来一身洗干净的衣服,“先伺候您更衣再起来用早饭吧。” 想到自己一身不可描述的红痕,生怕被孙姨看见了,陈子衿连连拒绝:“孙姨,您把衣服放下吧,我自己穿就行了。” 孙姨毕竟是过来人,自然知道她在羞什么,笑着点头:“大娘子不用觉得害羞,这是您和郎君感情深厚,等到明年再添个一儿半女的,旁人只会羡慕你们。” 她将被子蒙在脸上,声音闷闷地传来:“孙姨,求求您快别说了。” “好好好,不说了,那衣服给您放在这儿了,我在饭厅等您。”孙姨将东西放下了之后就从屋子里离开了。 真好啊,他们夫妇二人看着谢玄与陈子衿,仿佛就如同当年的谢奕与阮容。 一切都收拾妥当了之后,陈子衿上了马车,谢玄将华扬留下来送她回建康城。 马车驾驶到了一半,忽然停了下来。 -- 第99页 “华扬,怎么了?”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连忙问道。 华扬低沉的嗓音响起:“大娘子,你不要出来,似乎有人来找事了。” 她心中忐忑,撩开了窗户往外看去,想看看外面是什么情况。 苻坚的笑容出现在眼前:“你说,两天内我们遇见了三次,这算不算是特别的缘分呢?” “华扬,别和他纠缠,我们快走!” 他今日带了好几个人,除了跟在他身边的凌海,还有三个人她没有见过,但是一看就是氐族人的长相,颇为严肃冷凝的模样。 苻坚摇摇头:“那恐怕不能让你如愿了。” 说完之后对着身边几个人吩咐:“动手吧,里面那个要活的,外头这个随意。” 华扬纵然武艺高强,但是一个人对抗四个人却还是渐渐落了下风,氐族人又格外的狠厉,得了苻坚的命令可以不管这人的死活之后,更是招招致命。 “文玉,你是来找我的,放了他,我和你走。”陈子衿知道华扬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他的身上已经好几处伤口,再缠斗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放了他的话,你的夫君万一来找我麻烦怎么办?”苻坚没有下令停止,但是华扬的剑已经被打落,只能不断地躲闪那些氐族人的武器。 “我们连你的真名都不知道,他要去哪里找你?”陈子衿继续与他交涉,“而且你的目标应该不仅仅是我,而是我夫君吧,你不放他走,谁去替你给他传话呢?” 苻坚赞赏地看着她:“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你很聪明,也很懂得谈条件。你下车,走到我这边来,我就下令放了这个甲士。” “大娘子不要!”华扬喊道。 陈子衿没有犹豫,果断下了车,朝苻坚的方向走去,然而她却走到凌海的身边:“这次还要不要把我绑起来?” 凌海正要点头,苻坚却笑了。 “不用。” 他俯下身将她一把拽了上来,按在自己身前,从怀中掏出那根金簪,重新插进她的发中。 “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不应该有这么聪明的脑袋。”他的戏谑声伴着呼啸的风声在耳边响起,“否则我会觉得,这样一份礼物对于慕容垂来说太贵重了,有点舍不得送,怎么办。” 慕容垂!陈子衿心中大惊失色,他到底是什么人,居然认识前燕的慕容垂! “你到底是谁?”她忍不住问道。 “我没有骗你,我的名字就是文玉,只不过——”他顿了顿,“也有人会喊我苻坚。” 第55章 进入前秦境内 ====================== “你们先回城中通报, 我稍后就来。”苻坚吩咐凌海,“让王猛稍后进宫觐见。” 原来,这里就是前秦的都城, 长安。 过来的这一路奔波, 他们已经连换了好几匹马,随着眼前景致的不断变化,绿树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黄沙与尘土, 陈子衿也能够判断的出来,他们已经进入前秦境内。 原先从苻坚与凌海的对话中,她依稀可知, 慕容垂如今人在梁国蠡台处镇守,他想让苻坚去自己的地盘洽谈合作计划,可是苻坚的谋士们却也担心慕容垂别有用心, 想要一石二鸟, 因此双方约定见面的地点还没有达成一致。 但是她很清楚,自己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自然不会值得苻坚如此大手笔地将她掳走, 背后的目标必然还是谢家, 他应该是想要将谢玄引来。 但是, 他为何不直接朝谢玄下手,非要将她带走呢? “怎么样, 此处的风景是不是和江东不同?”似乎是快到前秦的都城了, 苻坚整个人的状态也比之前要放松许多。 陈子衿没有心情回话, 闭着眼假装自己睡着了。 “小姑娘,怎么一路都不肯说话?我已经告知了你我的姓名, 你是不是也该告诉我,你的名字?”苻坚勒住了马, “否则我该怎么称呼你呢?我甚至连你几岁都不知道。” “陈子衿,年十八。”她知道假寐已经不能骗过苻坚了,睁开眼睛看着前方,缓缓开口。 “孤王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大秦还是混乱不堪的景象,苻长生骄奢,昏庸无道,凶残暴虐,视天下苍生为草芥。” 陈子衿对前秦的事了解甚少,只是听谢玄提起过,这位天王似乎是杀了自己的兄长后篡位的,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只得继续沉默。 见她没有丝毫反应,苻坚也不气恼,也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对着她感慨:“孤王于一片混乱之中即位,那时关中动荡,百姓苦不堪言,即位之后,孤王也甚少在宫中,大部分时候都在会去太学巡视,有时候还会亲自前往田间,与农夫一道劳作。” 陈子衿幽幽问了句:“做皇帝在你看来可能很轻松吧,毕竟连谈判筹码都要亲自去抢,不过我很好奇,为何你不直接朝谢家其他人下手,非要挑中我,说不定谢玄根本不会来救我,反而巴不得你把我杀了。” 苻坚微微眯着眼:“哦?为何这么说,我看你们感情颇为深厚的样子,那日在京口遇见,我不过是同你说了几句话,他看我的眼神,都像是带着刀。” “那可能要令天王失望了。”陈子衿笑笑,“你得到的消息可能还不够准确,谢玄嫡妻的确是泰山羊氏不错,但我也没有骗你,我确实姓陈,当时不过是太后为了让陈郡谢氏接受这场赐婚,特意抬高我的身份,将我记在了羊氏的族谱上,你将我掳走可能顺了他们的心意,重新择高门大户贵女联姻,也能抬高谢家的地位。” -- 第100页 苻坚了然地点点头,然而他满不在乎地笑笑:“如果是这样,那你不是正好也得到解脱,谢玄若是这样无情无义的郎君,趁机与他和离,天下好男儿多的是,我可以在关中为你寻觅一门更合适的亲事。” 她回头斜睨了他一眼:“怎么,不是之前还打算直接把我送给慕容垂吗?” 他忽然又策马:“我早说过,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不应该有这么聪明的脑袋,你如果蠢笨些,或许今日也不用经历这么多事。” 陈子衿觉得和他多说无益,于是继续维持沉默,两人就这样回到了苻坚的宫中。 他下了马,对着守卫与宫人们说道:“这位是孤王的贵客,务必将她安顿好,若是有任何差池,必然唯你们是问,都听清楚了吗?” 这话的意思,就是要将人给看牢了。 “诺。” 苻坚走后,几位宫婢互相看了几眼,天王从来都是语气平和地同她们说话,从来没有这样严肃过,想来应该是很重要的人,她们一定要小心伺候了。 既然已经进了他的地盘,这宫门口的守卫众多,想逃必然是不可能的,陈子衿也不想为难那几个宫婢,顺着台阶问了句:“我住在哪里?一路颠簸,想先沐浴,不知道可以吗?” 宫婢连忙应声,带着陈子衿前往宫殿内安顿下。 连日来的奔波让她疲惫不已,宫婢准备好了热水,领着她前去洗漱。 虽然与苻坚相识的时间不长,但是她觉得他并非是奢靡的君主,所以当她看见眼前这一处莲花汤池的时候,还是被其奢华给震撼到了。 “其实只要准备一个木桶就行了,不用这么铺张浪费吧。”她回头问了领她前来的宫婢。 那婢子垂着头,不敢多话,只说:“天王吩咐了,一定要仔细招待好贵客。” 眼前的浴池是莲花的形状,边缘用金镶玉包裹,花瓣的尖尖处还点缀了红色的宝珠,让这墨色的池子更显尊贵奢靡。 池中氤氲着水汽,竟让人仿若置身于仙境之中。 沉浸在这一池水中,陈子衿忽然想起了来的路上,苻坚提到的那位,骄奢的符长生。 她忽然有些好奇,问那宫婢:“这里曾经是苻长生用的地方吗?” 一听到这个名字,那宫婢手一抖,正在给陈子衿擦拭的帕子都掉进了水中,她吓得跪在池边:“贵人恕罪。” 她没想到这个名字的杀伤力会这么强,将那小宫女吓成这副模样,于是说道:“你快起来吧,我不是什么贵人,不过是你们天王刀俎上的鱼肉罢了,若是我说错了什么,别见怪,我不知道符长生是谁,只是听你们天王说起过。” 宫婢见她语气柔和,态度温顺,稍稍放下心来,然而她也怕陈子衿再次提起这个名字惹了天王不高兴,小心翼翼地说了句:“这个名字在宫里头,是不允许提起的。” 陈子衿点点头:“既然不让提,那我不说就是了,我只是见你们天王颇为质朴,没想到今日在他的宫中见到如此奢靡的汤池,想来应该是先前的人留下来的吧。” 只要不提到那个名字,宫婢的心安定多了,她回道:“这里不是给男子用的,从前是郭美人沐浴的地方,贵人放心,之前都有人来打扫的。” 她点点头,继续安心沐浴。 看来无论是建康宫还是在这长安的皇宫内,都有着不少故事。 一番沐浴洗漱之后,宫婢为她寻来了一套宫中女眷的衣衫,又为她梳了一个秦女发式。 正待那宫婢侧身要为她涂脂抹粉时,陈子衿的眉头皱了皱:“我已经成亲,还梳着少女的发式不合适吧?而且,不用抹粉了,我又不见其他人,不需要刻意打扮。” 她这番话说出口,那宫婢又被她吓得瑟瑟发抖:“贵人恕罪。” 陈子衿本来还有些愠怒,见这小宫女又吓得跪下了,叹了口气:“快起来吧,一天天的哪这么多罪要恕?我自己重新梳吧,不用你在这伺候了,你该忙什么就去忙什么吧。” 忽然门外一声通传,天王来了。 “从前我在建康宫中之时,皇上与太后有批不完的奏章,没想到前秦的天王,倒是悠闲的很。” 苻坚知道她是在嘲讽自己,倒也不气恼,打量了她,不知是玩笑还是认真:“换上了这身衣服之后,倒是更顺眼了,不如就留在宫中吧。” “那就看你能不能将慕容垂请来你的宫中了。”陈子衿出言提醒。 谁知苻坚竟然大笑:“陈子衿,你真是越发让人觉得好奇,我若是你,必然小心谨慎能躲一日就是一日,你反而时时刻刻提醒我,是迫不及待想去前燕吗?” 他走到她身边:“最好别对慕容垂抱有希望,他不会像我这么有耐心和你说这些话,你若是逆了他的心意,说不定就一刀直接砍了。” “现在已经到了你的领地,那么我是否可以问一句,你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 她忽然发现,比起弯弯绕绕,也许和苻坚相处更适合直来直去。 听了这话,他倒是没有继续和她玩笑,但是也没有打算认真回答,只是说了句:“急什么,给你夫君写的信还没有传出去呢。” *** 陈子衿被那个叫做文玉的人带走之后,华扬一刻也不敢耽搁,快马赶到吴兴郡,终于在谢安的住所处寻到了谢玄。 -- 第101页 当听到陈子衿被人带走,且下落不明之后,谢玄的心重重地往下一沉。 “除了知道那个人名字叫文玉,还有其他的信息吗?” 华扬垂着头:“没了。” 谢安皱着眉:“先不用着急,我觉得子衿暂时应该不至于有危险,他们放了华扬回来传信,那必然就是要告诉我们这个消息,不如先等一等,看看他们还会不会有下一步动作?” 谢玄点点头,吩咐华扬:“在收到对方最新的消息前,先去彭城,我记得那时这个文玉是在彭城遇见的衿衿,去仔细打探,看是否有任何关于这个人的线索。” -------------------- 作者有话要说: 苻生的小八卦时刻:苻生天生只有一只眼,小时候,祖父苻洪开玩笑,问侍者说:“我听说瞎子一只眼流泪,是真的吗?”侍者回答说是。苻生发怒,用佩刀刺自己脸上,直到流出血来,说:“这难道不是眼泪么?” 疯批的故事太多了,不胜枚举,感兴趣的宝宝们可以去搜搜他。 第56章 夜色下的危机 ====================== 天王苻坚外出游历, 归来时带回了一个绝色美人,安置在未央宫中已有有数十日,然而始终未见册封或者传召, 众人都不知道这女子是什么来头, 私下议论纷纷。 来到秦宫已经快有半个月了,苻坚虽然没有明令禁止她外出,但是陈子衿也颇为知趣,没有到处乱逛给自己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只是询问了自己是否可以去天禄阁取阅部分书籍打发时间。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她的心中也渐渐升起了烦躁的感觉,自从那天离开后, 苻坚就再也没有来找过她,伺候她的宫婢湘兰虽然不知道天王将人安置在此处的用意,但这段时间相处下来, 她觉得陈女郎为人不错, 対所有人都很和气,两人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今日, 湘兰替陈子衿取来书册, 见她正坐在那绣着什么, 走到她身边将东西递上前说道:“您要的书册已经取来了。” 陈子衿将手中的针线放下,天禄阁中藏书众多, 也算是这段日子的一点慰藉。 湘兰怕针扎到她, 细心地将针线和没有绣完的帕子收在一侧, 瞥见那帕子上两只小兔,甚是可爱, 忍不住夸赞了句:“女郎真是心思灵巧,这两只小兔儿瞧着真是惹人疼爱。” “是吗?”两只小兔子让她想起谢玄, 陈子衿心中也十分高兴,“我与夫君都属兔,从前他曾作了一幅画,两只小兔相依偎,分别已快月余,也不知道另一只兔怎么样了。” 说起谢玄,她的心中又有些担忧。 那日苻坚似乎提到要给他传信,不知道是否是一个圈套。 “女郎,其实我们天王是个好人。”湘兰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対她说道,“虽然奴婢不知道您为何会来到这未央宫,但是天王一直吩咐,要我们好生照顾您呢。” 陈子衿不置可否:“我看着你也是个实在的丫头,不过你们天王是好人坏人,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只想问问他,我什么时候能够回去。” 湘兰提醒道:“您都没有见到天王,又怎么能够知道自己想要的答案呢?” 陈子衿心里当然清楚,苻坚将自己丢在一旁不予理会,一方面可能是在等待谢玄的进一步动作,另一方面也是等着自己憋不住先去找他。 他在等,等到她忍不住的时候,主动去与自己谈条件。 如今他在暗,她在明,如果她先开口,那必然就会失去谈判的最后筹码,但是,苻坚的忍耐限度似乎已经超过了她的想象。 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就算让他发觉自己的慌张与不确定,她也必须要去找他了。 她思忖了片刻说道:“湘兰,可否替我去给天王传个话,问问他可有空与我见一面?” 湘兰笑着点点头:“女郎这样做就対了,天王素来仁厚,您跟他好好说说,一定能够谈妥的。” 就是不知道这个“妥”字,需要付出多少代价了。 “希望如此吧。”她刚刚捏着针绣了好久的小兔,才察觉手指尖有些酸痛了,她対湘兰说道,“你先下去吧,我自己看一会儿书就好。” 才拿起一本书,不料却从里面掉出一张纸笺。 张狂放肆的笔迹,她很难将这张纸与那个人联系起来…… 也不知道苻坚是真的忙于政务,还是故意又拖了她一日,等到第二日临近傍晚时分,湘兰才领着陈子衿来到了承明殿,苻坚已经在内等候了。 与之前几次见面不同,今日他的着装格外庄严肃穆,纵然不是本国的君主,陈子衿也莫名感觉到了些许压迫感。 一时之间,她竟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才合适,只得站在那,等着他的传唤。 “小姑娘这是转性了?”苻坚放下手里的东西,抬头看了她一眼,起身往外走,“我以为你能多等上些日子再来找孤王。” “如果,你前天不找我的话,今日我也要找你了。”走出了承明殿,苻坚又仿佛回到了从前的模样,笑容满面,没有一丝杀伤力的模样。 陈子衿十分敏锐地察觉到,苻坚修改了自称,进入了前秦都城之后,他就一直自称孤王,俨然一国之君的威严模样,然而就在刚刚,他又开始自称“我”。 那这是不是意味着,现在他们之间的対话,是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上的? -- 第102页 于是她难得地対苻坚露出了微笑:“这么说来,倒是我沉不住气了。” 苻坚摇摇头:“不,我觉得你运势不错,明日凌海会带你离开未央宫。” 陈子衿没有想到他忽然说出这句话,竟停住了脚步。 “怎么,你这样的表情会让我觉得,好像舍不得离开一样。”苻坚戏谑了她几句,“离别之前,带你登上城楼,看一看我大秦的宫殿,如何?” “我以为,你会亲自送我回去。”她也回敬他,“毕竟大秦天王,素来很悠闲,既然是你将我带到这里的,那也理应由你把我送回去。” 苻坚摇了摇头:“你该不会以为,我要送你回建康吧?” 两人一前一后,拾阶而上,站在高耸的城楼上,恰逢日薄西山,阳光肆意地挥洒余热,似対这人间恋恋不舍的模样。 陈子衿不和他继续讨论自己的问题,也没有问起谢玄,反而问道:“为什么在未央宫内,不能提起符长生?” “可能是因为,怕在未央宫中说起这个名字,会招来他的魂魄吧。”太阳落山之后,天色也渐渐暗了,陈子衿看不清苻坚的脸色,只听见他的嗓音越发低沉,“昔日长安城内有童谣,‘东海大鱼化为龙,男皆为王女为公。’符长生就是因为听了这句话,才想着要杀了我与清河王,但是,却被我们抢先一步。” 陈子衿说道:“其实,不能提起的应该不是符长生,而是清河王符法,対吗?” 符生转过来,慢慢走近了她,陈子衿这才看见,他的脸色晦暗莫测。 “你是如何知道的?” 距离太近了让她觉得有些不适,于是陈子衿往后退了两步,如实相告:“我看见了你写的悔过书,夹在一本书册之中,虽然没有姓名,但是能够看得出是你写的。” “你怎么就能确定,这封信是我写的?” “大概,是凭我対你的了解吧。” 听了这话,苻坚重新露出了笑容:“你才认识我几天,就敢说了解我?” 陈子衿却不能认同他的观点,反驳道:“并不是说相处的时间越长,人们就能更了解対方,时间带来的是熟悉,不是了解。” 苻坚眯起眼,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看了许久:“我対你说过的吧,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不应该有这么聪明的脑袋,就算你真的很聪明,也不应该在敌人的面前,轻易展露出你的智慧。” 那封悔过书,只不过是模拟着昔日曹丕的口吻,惋惜自己痛失几位兄弟。 其中只字未提青海王,但是却提到了那句童谣,陈子衿看见了之后,旁敲侧击地问了湘兰,才知道从前苻坚的封号是东海王,符法的封号是清河王。 东海大鱼化为龙,男皆为王女为公。 东海与清河,都与这两句童谣相关,符生忌惮的不是童谣,是比他更加适合王位的苻坚与符法,他酒后不小心说出了自己想要除掉这两人,却被宫婢将消息传到了苻坚与符法二人的耳中。 之后,暴虐凶残的符生被诛杀,若论年纪,符法是兄长,理应他即位,然而符法乃是庶出,不如苻坚嫡子的身份尊贵,后来,在苟太后的运作下,苻坚登上了王位。 她与他保持了些距离,缓缓开口说道:“苻坚,你这一路走来,因为自保而诛杀了符生,又因为符法的谦让而登上了王位,每一步都看似迫不得已被推动着在走,但是,你真的是无辜的吗?那为什么一直到符法临行刑前,你才敢与他见面?” 谁知他忽然靠近她身旁,眉眼含笑:“别再说下去了,如果你继续说下去,我可真的会舍不得把你送走了。” 陈子衿笃定地摇摇头:“不可能的,你数次与匈奴各部落交战,也曾与桓温多次交手,你的野心,又岂会是区区大秦天王这个身份,你想效法秦王嬴政,一统天下才対吧。” 苻坚眼中的光芒更甚,他像是发现了稀世的宝藏一样:“不,你说错了,嬴政终身未立后,无暇理会男女情爱,这一点上,我与他不一样,天下与美人,皆为我所爱也。” “你若是再说下去的话,孤只怕会难以自持,违背道义地将你拘禁在未央宫中了。” 他的眼神危险,陈子衿察觉到了这份警告,顿时乖巧地闭上了嘴,不再继续说下去。 如今她身在前秦的地盘,且男女力量悬殊,苻坚如果真想対她做什么,恐怕现在的自己并无反驳之力。 “我传书给谢玄,给了他两个选择。” 提起谢玄,陈子衿有些乱了分寸,忙问道:“什么选择?” “若他愿意支持我与慕容垂联手,那么我邀请他前去幽州慕容垂的大本营中一聚,若是他不愿意支持我和慕容垂联手,那么就来长安城中与我相见。” “你早点说,都不用大费周章地传信,我可以替他回答,这两个他都不会选的。”陈子衿笑了:“你的宝压错了,谢玄已经从军中卸任,桓温也不会真正相信他,如果你想要得到陈郡谢氏的势力支持,谢安更加合适。” 苻坚挑眉:“他只要有陈郡谢氏这个身份,対我来说就足够了,谢家宝树的名声,天下谁人不知晓呢?谢玄不可能永远闲散在建康,他早晚会回到军中,只要他愿意与我里应外合,区区桓温又怎会是対手。” 陈子衿只觉得荒诞可笑:“你该不会,以为把我握在手里,谢玄就会任你摆布吧?” -- 第103页 夜色中,他幽幽开口:“只要陈郡谢氏不想登基为帝,这天下的王由谁来做,対他们不是一样?如今建康朝中,尚有琅玡王氏压他们一头,我能给的,比司马家能给的,可要多上许多。” 一阵风吹过,蓦地吹得人有些微冷,陈子衿有些好奇:“如果谢玄不答应呢?” “你一开始,不就告诉我,应该怎么做了吗?”苻坚的笑容变得有些诡异,“他当然有拒绝我的权力,你也知道我素来待人宽厚,作为対谢郎君如此有气节的回礼,我就替他了结了前一桩婚事,到那时候,谢家可以另择门户联姻。” 天色渐渐暗了,宫灯缓缓点亮,未央宫在月色与灯火的映衬下,更显肃穆雄浑,苻坚今日的气质,与这样的未央宫,很像。 -------------------- 作者有话要说: 直到符法临刑前,苻坚才肯与他见面,抱着他痛哭,呕血不止。 苻坚是历史上有名的仁慈之君,但没有一个登上王位的人是傻白甜,虽然他也很欣赏陈子衿,但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该舍弃的时候,还是会毫不留情的舍弃。 很久没露面的男二顾恺之:好家伙你们都人间清醒,只有我一个人恋爱脑?姐姐,再等等,我很快长大! 第57章 不过彼此算计 ====================== “所以, 我刚才说対了,你给的两个条件,谢玄都没有选。”陈子衿迎着他的目光, 丝毫没有畏惧, “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朦胧的夜色下,陈子衿脸色沉静,落在苻坚的眼中却是格外迷人,他忽然有些好奇:“陈子衿, 孤王有一个问题很好奇,你害怕起来,是怎样的姿容呢?” 他们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 陈子衿察觉到了其中的危险气息,然而再往后退了两步,后背抵上了冰冷坚固的城墙。 已经没有退路了。 苻坚伸手指了指她身后, 十分和善地提醒道:“再退, 你就要从城楼上坠落了。” “那你已经见到了,我害怕的时候, 就是现在的模样。”陈子衿伸手扶着一侧的石柱, “现在你满意了吗?” “不是很满意。”他摇了摇头, 忽然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强迫她转身, 然后整个人的身子从背后抵住了她。 夜晚的光线不佳, 从城墙最高处往下看, 竟然看不清地面的情况,一片漆黑仿佛长着大嘴的深渊, 等待着她的坠落,然后将她吞没。 陈子衿推测, 他们站着的位置离地面大约数十米高,苻坚只需要稍稍用力,就可以轻易将她推下城楼,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应该会当场毙命吧。 “刚才你还是太镇定了,现在这样我比较满意。”苻坚又问道,“你呢,有没有更加害怕?” 她吸了口气,声音带着轻颤,依旧诚恳地回答:“是的,离死亡越来越近,我很害怕。” “的确,虽然有人可以坦然地接受死亡,但其实内心都会免不了対死亡产生恐惧,那么我想知道,到了这个时候,你会怎么做呢?” 他的嗓音自身后传来,温热的呼吸不断落在她的耳畔,竟让她觉得粘腻又有些恶心,然而此时她被禁锢着不能往前也不能退后,没有办法闪躲。 这一刻,万籁俱寂,脑袋里竟然浮现出谢玄的声音—— “无论遇到什么事,你的性命是最重要的,记住了吗?” 她微微闭上双眼,回答脑海中的声音:“我记住了。” 片刻之后,她睁开双眼看着苻坚,眼眶竟然泛红,似乎就要垂泪,语气顺从地回答:“我还不想死,我会求你,放了我。” 她的手紧紧攥着他衣衫的一角,眼神中带着些许柔软,能够看得出来,她在通过示弱向他妥协。 虽然她没有更多回应,然而却让苻坚却很是受用。 陈子衿不是柔弱的寻常女郎,她很懂得把握时机,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机会,但是借着这个时候,看见她乖巧温顺的模样,似乎也不错。 他稍稍松开了手,饶有兴致地说道:“我现在能够明白,为什么谢玄放着一众世家贵女不要,非要娶你了。” “是因为我懂得顺应时势吗?”陈子衿反问,语气忽然有些急促。 “不是。”他摇摇头,“太聪明的,难免精于算计,太貌美的,又免不了过于娇柔,你这样处处都能拿捏到位的,才是真正的稀世珍宝,有妻如此,闺房之中亦会增添不少乐趣。” 苻坚微微一笑,语气却有些轻浮:“不过说到底,还是美色害人。” 听了他这话,陈子衿冷下脸:“是不是在你的眼中,生了一副好容貌,就只能以色侍人了?我原本以为,你多少会与其他人不一样,没想到还是世俗。其实害人的不是美色,而是那份贪恋美色的欲望,被所谓的美色吸引住了目光,忘记自己本来要做的事,然后就将责任推卸到美色的身上。” “你如果像刚刚求饶时候那么温柔,或许我会更心软一点。”他终于松开了她,往后走了两步,两人又重新保持了安全距离。 苻坚的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不再带着危险又挑逗的态度,冷了几分:“我一向不喜欢强迫别人,我给了谢玄两个选择,那么也给你两个选择,明日跟不跟凌海走,你自己选择吧。” 说完之后,他似乎怕自己会后悔一样,匆匆离去,丢下一句。 -- 第104页 “你应该认得回去的路,不送了。” 他说得隐晦,但是陈子衿却听明白了其中的意思,谢玄拒绝了与他合作,他的计划显然落空,如今只怕是要将这份恨转嫁到她的身上。 最直接解恨的方法就是杀了她,或许还会学着桓温将人头送回建康的做法,斩下她的首级给谢玄一些警告。 但是不知道为何,他又有一丝心软了,那个“留下来”的意思十分明显,只怕是要永远在他的后宫中,忘却前尘往事。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在心中苦笑—— 阿耶阿娘给她这幅容貌,今日竟然还能够救自己一命。 留在未央宫中,或许可能有一线生机,走,就是选择了死亡。 苻坚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深处,陈子衿的心却更加紧张,她的手里仍然死死握着刚才从他身上扯下来的玉佩。 还好没有被他发现。 因为握在手里太久,此刻玉佩的边缘还带着她的体温与薄汗,陈子衿一刻也没有犹豫,就往宫门口走去。 为什么要从别人给的选择里挑?分明都是対自己不利的条件,夫妻本应同心,既然谢玄没有选,她自然也不会选!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就快要到戌时了,北宫门是最后一道下钥的地方,只要穿过天禄阁,很快就能够到达。 再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时机了,既然苻坚都说她运势不错,那就赌一把。 她走到北宫门,面无表情地対着守卫说道:“天王有要事要告知凌海大人,命我去他府上传讯,烦请放我通行,另外,去替我牵一匹马来。” 就要下钥了,若非有紧急的事情,平常很少有人在这个时候出宫,守卫有些不确定,眼前的女郎虽然瞧着眼生,但是她镇定自若的神态和条理清晰的言语,让他不敢怠慢,便问了句:“可有天王的手谕?” 陈子衿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在他眼前晃了一下,那守卫一眼看去,确实是苻坚的笔迹,但是却没来得及看清上面写着的几个字。 然而正当他要继续发问的时候,陈子衿又取出玉佩出示:“事发突然,来不及出具详细的手谕了,天王将此玉佩给我,见玉佩如见天王本人。” 守卫自然认得天王日日佩戴不离身的玉佩,忙跪下:“拜见天王。” “无需行礼,事情紧急。”陈子衿挥挥手:“快去替我牵马来吧,莫要耽误了天王的正事。” 幸而自彭城邸舍遇险之后,谢玄便将教她骑马这件事提上了日程,前段日子住在北固山庄园时,两人更是时常练习,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另一名守卫将她需要的马匹牵来,陈子衿熟练地骑上马,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他们眼前。 时辰到了,最后一道北宫门,也缓缓下钥。 苻坚与陈子衿分别后,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対劲,于是刚回到承明殿,他就将湘兰传唤来。 “她看完我夹在书中的那封信之后,可有问过什么?” 湘兰仔细回忆了片刻:“如天王所料,她问起了天王从前的兄弟有哪些,还有他们的封号是什么,也、也问起了不少关于东海公的事,奴婢都按照天王的意思,悉数相告了。” “明日孤王要离开长安城几日,你好生看管着她,还是和之前一样,只要不出什么大乱子,其他都由着她。” 湘兰点头:“奴婢明白了。” 苻坚挥了挥手,令她下去了,然而心中那丝怪异的感觉,却始终没有消失。 谁知道湘兰离开了之后没多久,竟然又慌慌张张地出现了。 “天王,陈女郎她、她一直没有回来过,不知道去了哪里。” 苻坚有些意外,然而迅速将这一抹震惊之色藏于眼底,冷静地将侍从喊了进来,吩咐道:“传令去各宫门守卫口,询问刚刚是否有人出去了,如果出去了,往什么方向走了。” 湘兰和侍从得了令都退了下去,苻坚仔细回忆着今晚与她见面时候的场景,忽然探向自己的腰间,果然,玉佩不见了。 “我拿走了你的金簪,你拿走了我的玉佩,真是睚眦必报啊。” 像抓住了一只蝴蝶在手心,因为舍不得用力握紧捏死它,犹豫了一瞬间,它反而趁机逃走了,然后越飞越远,直到脱离了他的视线。 *** 原先苻坚带着她从京口来到长安,换了几次马不说,有的时候夜间还在赶路,这么匆忙赶路都折腾了有十日左右,如果她选择沿着原路返回,不仅路途遥远,甚至可能走不出前秦境内就要被抓回去。 出了长安城之后,她暂时勒住了马,借着月色从腰间取出前段时间悄悄绘制的地图,往南方走的话,离这里最近的地方就是荆州。 荆州是桓温的大本营。 她咬咬牙,桓温再不济也是与她同族,苻坚若是与慕容垂联手必然也会対他产生极大的影响,若是她带着这个消息前去,桓温应该会感兴趣吧。 与谢玄分别已有月余,彼此都毫无音讯。 虽然苻坚说,谢玄没有选择任何一项,但是他一定也在焦急地寻找自己。 还是等到了荆州之后,再速速与他取得联系,再从长计议吧! 第58章 蠡台除夕相守 ====================== 前燕建熙二年岁暮, 慕容垂得苻坚传以密信,鲜卑族暗藏于兖州境内的探子竟被悉数剿杀,据消息来报, 领头的紫面少年身上佩戴着陈郡谢氏的徽章, 而这一切起因正是由于彭城邸舍一事被谢玄揭穿。 -- 第105页 慕容垂眼中的始作俑者正被他软禁在蠡台府邸中。 纵然苻坚表达了想要与前燕联手共同伐晋的诚意,然而慕容垂却有别的打算,因此谢玄发现陈子衿并不在慕容垂府邸上的时候,本欲离开, 却被“挽留”了。 慕容垂没有想到,谢玄竟然真的敢只身前来,纵然两人身处不同阵营, 但是他心中不免对这位少年郎君颇为欣赏,他不禁回忆起自己十八岁的时候,那时他正与慕容恪一同攻下紫蒙川, 彻底击垮宇文氏一族。 一眨眼, 竟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不会永远是少年, 但永远都有少年, 这般芝兰玉树的少年, 为何没有生在他们燕国呢? “你效忠的朝廷,丝毫不顾及你的性命, 明知道你在我的府邸中, 却还是屡屡与燕军摩擦。”纵然眼前清冷的少年见他进来了之后, 依旧没有任何反应,慕容垂还是将今日得到的消息与他分享。 他顿了顿, 反问道:“不过一时大意丢了洛阳,桓温觉得我还会把野王再让给他吗?” 门外的婢女低声说道:“吴王, 外面有一女子,说前来找她夫君。” 谢玄的表情终于有些动容。 慕容垂点点头:“府上男宾众多,她可有说夫君姓名?” 婢女颔首答道:“她说,她是谢郎君家的大娘子。” “将她请到后院厢房内稍作休息吧。”慕容垂挥挥手,婢女便退下了。 他转头去看谢玄的脸色,忽然笑着说:“看来苻坚传来的消息有误,你家娘子不仅好好地活在世上,还能来此处寻你。” 谢玄不与他弯弯绕绕,直接开口道:“我要见她。” 看来这位谢小郎,虽然刀枪不惧,油盐不进,然而也是有弱点的。 “那我们谈谈?”慕容垂也丝毫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我知晓你乃是世家贵公子出生,不愿背负通敌叛国的恶名,我也退一步,洛阳还我,我放了你们夫妇二人。” “昔日的吴王身负战神威名,今日居然会行此等裹挟的招数。”谢玄冷冷地回了句,“就算此刻我答应你,但洛阳全都是桓温的人马,他连朝廷的命令都可以不从,又岂会听我的话呢?” 三年前,燕国迁都邺城,当时的国君慕容儁有着灭秦晋一统天下的豪言壮语,每户仅留一丁,其余适龄男儿,全都招至军中,凑了一百五十万大军准备南下,可惜运势不佳,刚刚清点完军队之后,慕容儁就驾崩了,之后就是燕国内部的宫廷祸乱。 根基不稳,又加上四处征战,燕国也受战乱影响,国力渐显疲软之态,否则也不会丢了洛阳,退至野王。 苻坚想要与他联手,然而他岂会看不出这是与虎谋皮的交易,若是真顺了他的意思,燕秦两国联手伐晋,等到事成之后,燕秦两国必然还会有一场恶战,然而若是燕晋联手共同伐秦,等到他休整兵力之后,晋军必然不是燕军的对手。 晋朝内部本就矛盾重重,此时联合弱的,做掉强的,那么最终剩下的强者,只有他了。 谢玄的态度坚决,慕容垂心中已然不悦,然而他此刻却没有将这些情绪显露在脸上,冷静地反问道:“那就是没得谈了?” “我奉朝廷之命,得一众门阀士族允诺,前来与你和谈,双方休战三年。”谢玄悠然开口,“古来就有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吴王可不能只和秦王学那些下三滥的招数,也该和他一道学学汉家礼仪文化。” 一番言辞,已颇有羞辱之意,慕容垂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 纵然他有战神威名,然而燕军不久前刚刚与吕护交战,尚需休整,此刻桓温军队势如破竹,贸然交战胜算并不大,他不得不暂时妥协。 慕容垂说道:“我放你出去见桓温,等到他退兵回洛阳之后,我会再把你夫人送回府上。” “你先让我见她,明日我答复你。”谢玄依旧不肯妥协。 慕容垂咬着牙,冲着门外喊道:“将谢夫人带到谢郎君房中。” 他随即大步往外走,口中说道:“明日卯时,我在前厅等你!” *** 陈子衿推开门的时候,谢玄正端坐在茶几边作画。 “衿衿来了。”他微微一笑,继续作画,仿佛不是身处慕容垂的府邸,而是仍与她在北固山庄园内。 慕容垂既然能够将本国细作暗藏彭城邸舍中,自然十分善于窃听情报,谢玄深知外面必然有慕容垂的人在听他们的对话,纵然心中对陈子衿的思念如泉涌,此刻也只能握紧手中的画笔,暂且克制了下来。 自京口一别已有月余,他又清减了几分,竟然又与从前初识时候的身影重叠。 陈子衿觉得喉咙口哽咽,她走到他身边,伸手环上他的腰,将脸埋首在他胸口,努力克制自己不让眼泪流出来。 “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这样的日子不回家,你想在外面干什么呢?”陈子衿的声音闷闷的,带着颤抖,她有千言万语想要对他诉说,然而此刻接收到了他眼神的示意,只得闲话家常。 谢玄这才反应过来:“今日是除夕,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 他又说道:“如今我们客居他人府上,我也没有给你准备新年礼物,不如这幅画就赠与你吧?” 说着谢玄握着她的手,在纸上又画了两只小兔子。 陈子衿问道:“为何这两只兔子不在一处了?” -- 第106页 谢玄指了指画中:“一只小兔子躲在竹林中看另外一只,看看它有没有趁自己不在的时候,偷偷去钓鱼。” 陈子衿抬头看他,故意惹他生气:“不仅偷偷去钓了,还养了一池。” “你敢。”他放下笔,攫住了她的腰肢,往自己身侧拉扯,重新触碰到那柔软温热的唇,原本克制的情绪尽数迸发。 一开始只想浅尝辄止,没想到竟然一发不可收拾。 入夜之后,两人墨色的长发散落一处,谢玄取了两人的头发,松松垮垮地扣在了一处把玩,就如同成亲那晚一样。 “衿衿,我很想你。” 他将人搂在怀中时,才觉得她也瘦了许多,心中泛起一丝愧疚,似乎与他成亲之后,她就一直在各种危机的漩涡中轮转。 “我们什么时候能够回去?”她问道,随即压低了嗓音,“桓温这次带的人不多,大军还在洛阳,他说,若是慕容垂不肯放你,年后就要率兵强攻。” 谢玄冷冷一笑:“他一心征战,若是我与慕容垂和谈成功,休战三年,哪里还有他立威名的机会呢?” “难怪,他竟然如此好心,一路带着我前来,我还在想,如今他在朝中孤立无援,王谢两家不与他来往,其他名门望族也对他多有不屑,也许是他想要借此机会卖给陈郡谢氏一个人情,好让朝廷继续增援,支持他的北伐大业。” 谢玄摇摇头:“强攻的话,只会激怒慕容垂,不论胜败,你我都是性命难保。” “可是,他已经放出话来,若是慕容垂放了你,他就不会攻城。若是出尔反尔,世人会怎么看待他?” 看着陈子衿的脸庞,谢玄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你莫非没有听过他那句话,‘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 陈子衿难以置信:“他居然……难道,他丝毫不在乎世人眼光了吗?” 两人均是沉默,心中都十分清楚,桓温不过是用谢玄做个幌子,想要逼一逼慕容垂,得回洛阳已经不能够满足他,他还想要野王。 若是慕容垂愤怒之下顺手杀了谢玄与陈子衿,谢安必然也会视慕容垂为仇敌,谢家没有足够的军权,到了那个时候,谢安就不得不站到他的阵营,支持他继续北伐。 “明日我会让慕容垂签下休战书,然后送你出城。”谢玄伸手抚摸着她柔软的脸庞,“衿衿,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把休战书带给叔父,你能做到吗?” 陈子衿睡意全无,她不安地看着他:“要走一起走。” “慕容垂不会轻易放走我的,他必须要见到桓温退兵。” “我觉得这样不行。”陈子衿摇头,“纵然把休战书带回建康,也不能威慑桓温,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他本就不把这个君放在眼中。你没有必要,为了他以身涉险。” 他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温柔地替她抚去耳边的发丝:“我不是为了他,各国百姓都被连年的征战搞得疲惫不堪,你见到的刘牢之、何谦、刘轨,还有数以万计你没有见到的人,他们无家可归,成为流民,国家需要休整,百姓需要颐养。” “所以,将休战书带回建康,叔父才智举世无双,他自然知道如何制约桓温,别给桓温机会去蒙蔽世人的双眼,他接连北伐不是为了收复故土,而是为了自己的野心与目的。” 他的语气坚定而又决绝,陈子衿的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流:“不、不行,你带着休战书回去,我留在这里,慕容垂知道我在他手上,你一定会想办法将我带回去的。” 他替她抹去眼角的泪珠。 “我不会再让你陷入危险。” 第59章 清晨第一缕光 ====================== 清晨的第一缕光照在谢玄安静的睡颜上, 他却没有丝毫动静,陈子衿起身梳妆好之后,坐在床榻边轻声说道:“你那么倔强, 一定不会听我的话, 醒了之后,可不能咒骂我。” 说完之后起身,询问了婢女慕容垂在何处,便朝着那边走去。 到了卯时, 慕容垂没有如约等到谢玄,却见他的娘子走进了前厅。 他觉得颇有意思,走近了问道:“怎么是你, 为何不见谢郎君?” 陈子衿见了慕容垂,递上两份休战书,说道:“吴王想必已经做好决定了, 不如快些将这份休战书签署好, 然后将我夫君送至城外。” “我以为,他会选择自己留下, 将你送出去呢。”慕容垂摇了摇头, “没想到, 到了关键时刻,谢郎君竟然会选择保全自己, 啧啧啧。” 慕容垂嘴上这么说着, 然而心中却有顾虑, 按照苻坚原先的信函内容,谢玄与其妻感情颇深, 甚至为了探寻她的行踪不惜只身前来蠡台,但是为何却在这时候选择自己离去, 反而将她留在此地? 那这个人质的价值,他就需要重新估量了。 陈子衿不知道他心中的算计,神色平常地対他说道:“昨晚我给他的茶水中放了足量的药粉,他应该能够睡上一天一夜,吴王不用担心,只需要将他安全送到城外邸舍即可,到了那里,自然有谢家的人在等着接走他。” “你竟然!”慕容垂惊叹了一声,随即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没想到你一个弱小女子能有如此胆识,竟然连自己的夫君也算计。” 她并不想与他多废话,昨夜与谢玄聊完才知道,慕容垂乃是个反复无常之人,拖得时间越久,他就越犹豫不决,若是他反悔了,不让谢玄离开,那就会陷入更大的麻烦。 -- 第107页 “吴王最好快些,想必你是知道,为何我夫君会只身来蠡台与你相见。” 慕容垂倒是知道原因,他点点头,赞许道:“谢郎君的确情深意重,没想到能够为了自己的爱妻,只身前往敌营。” 见他的态度有所松动,陈子衿连忙补充道:“你若再拖,等他醒来之后,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送我出城,我一介女子,又无家世背景可依托,纵然带着休战书,桓温也未必搭理我,那么我们今日所做的一切,可都白费了。” 这番话说到了慕容垂的心坎里,先前几次交手,他见识过那些汉人的心机与谋略,无论是与晋朝的桓温,还是和前秦的王猛相比,他们鲜卑族,在这方面,的确不是他们的対手。 慕容垂十分痛快地从怀中取出一枚印信,在两份休战书上盖下,然后取了一份自行收好。 随后他喊来了手下吩咐道:“准备马车,送谢玄出城。” 陈子衿暗自舒出一口气,说了句:“我去陪着一起,那些人粗手粗脚,别碰伤了我夫君。” 慕容垂了然地笑笑,没有阻拦,只是说了句:“感情如此笃挚,难怪谢郎君为了你,命都可以不要了。” 陈子衿没有再接话,走出了前厅,重新回到房内。 药效的作用下,谢玄睡得很沉,眉宇处却轻蹙着,似乎梦里也有令他不甚烦扰之事。 “你昨晚交代给我的事情太重要了,我怕我做不好,你一向疼我爱我,这件事还是交由你亲自完成,好不好?”陈子衿亲亲他的侧脸,“你为了我,只身赶赴蠡台,才会被软禁在此地多日,这次,用我来换你。” 若是他醒着,一定免不了又要与她辩驳一番,然而谢玄的睡颜依旧沉静,一动也不动。 她的手又抚上了他的嘴唇,笑了笑:“道韫姐姐曾说你,好好的郎君偏长了张嘴,但若这么好的郎君是个哑巴,未免也太过可惜,习惯了与你吵吵嚷嚷,一下子见你这么安静地听我说这些话,倒有些不习惯。” 叩门声传来,屋外婢女说道:“女郎,府内甲士正在院外等待,他们说吴王吩咐的车马已经备好,即刻就送谢郎君出城。” “进来吧。”她从床边起身,仔细将休战书收在谢玄衣襟的一侧。 慕容垂显然不相信任何人,纵然有自己的手下护送,他仍然坚持骑着马亲自跟在谢玄和陈子衿的马车之后,一路来到了城外。 华扬早已在城外邸舍等候,见着陈子衿下车,忙迎上前来:“大娘子,郎主呢?” 陈子衿指了指马车内:“在里面,你来驾这辆车,带着夫君速速赶回洛阳,南郡公曾在军中扬言,只要放了谢玄回去,他便不再继续进攻野王。” 华扬有些担忧,看了看她身后骑在马上的那人,虽然不知是什么身份,然而姿容甚伟,目光如炬,五官深邃仿若石刻一般,是十分典型的鲜卑族人相貌。 “大娘子,你不与我们一道走吗?”他压低嗓音问了句。 陈子衿摇摇头:“等到军队尽数撤回洛阳之后,夫君会来接我回去的。” 华扬咬了咬牙:“大娘子,都是因为我的错,害得你被胡人掳走,郎主是为了找你,才向皇上与太后请命来这蠡台的。” “好了,我知道了。”华扬比她还要小一岁,却一向成熟冷峻,没想到说起这些事,眼眶都泛红了,陈子衿安慰了他几句,“那人的目标就是我,与你没有太多的关系,若是真的觉得対不住我,便快些驾车,早日将谢郎君送到洛阳。” 华扬点点头:“属下一定不辜负大娘子的期盼,我们会尽快来接您回家。” “好,我等着。”陈子衿対华扬说,“対了,谢郎君身上藏着重要的文书,我且告诉你在什么位置,等他醒来之后,你记得告诉他。” 两人进了马车,华扬赶忙说道:“大娘子,收到你从荆州传来的信之后,我即刻从建康城出发,顾小郎也执意要与我一同前来,他也在这邸舍之中。” “这是我们自家的事儿,怎么把他也卷进来了?”陈子衿有些震惊。 “顾小郎亦是习武之人,今日慕容垂只带了三个甲士,若是我们俩联手,或许勉强能够拖延些时间,保你与郎主平安撤离……” “不行,这太危险了!”陈子衿摇头,“等慕容垂走远了之后,你再回来接上恺之,赶紧离开这个地方,慕容垂远比你们想的要厉害,只凭你们两个,绝不是他的対手。” 然而时间紧促,来不及说更多,慕容垂催促的嗓音在车外响起—— “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陈子衿十分淡定地走下马车:“不过是关照了下,那封文书的很重要,让他务必小心,吴王在担心什么?” 见她终于肯下车,慕容垂冷凝的脸色才稍稍恢复了些:“提醒你一下,我不是苻坚,最好别跟我玩花样。” 看着马车越走越远,陈子衿的心也终于安定了些。 随着慕容垂一道重新返回吴王府邸之后,陈子衿说了句:“那接下来,就要在吴王的府上叨扰几日了,最晚正月十五,夫君应该就会来接我回去了。” 不知今年上元,还能否与谢玄一道去秦淮河边观赏彩灯。 慕容垂忽然笑道:“不忙,过几日还有一位老友要来,没想到蠡台小小地界,刚刚送走了晋朝的客人,马上又要迎来秦国的客人,说起来,他也与你有些交情,到时候可以痛饮几杯酒,庆祝再次相逢。” -- 第108页 元日的阳光虽然灿烂,然而照在身上却没有丝毫暖意,一阵微风拂过,陈子衿蓦然间觉得后背一凉:“吴王,你怎么能如此言而无信?既然选择休战,为何还要与苻坚见面?” “书信内容不假,你与秦王果然交好。”慕容垂没有理会她,自顾自地说道,“耽误了这么些日子,不过同你们收点利息罢了。” 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小娘子放心,只要谢郎君的速度够快,说不定在苻坚赶到之前,我已经回到大邺与妻儿团聚。” 一番言辞,威逼之态尽显。 “吴王真是好算计。” “彼此彼此。” *** 待到慕容垂等人带着陈子衿走远了之后,华扬重新返回原处,顾恺之正在那处等待,他说道:“顾小郎,快些上车,大娘子刚才吩咐我了,让我将您一同带去洛阳。” “我不和你们一道走了。”顾恺之坚定地摇摇头:“方才没见姐姐与你们一道离开,想必是还有什么事没有了结。” 华扬叹了口气:“只怕是被慕容垂强行留在府中作人质,等着郎主醒来,想办法让桓温的兵马退出野王,我们再来接大娘子回去。” “蠡台全是胡人,我不放心。”顾恺之继而说道,“我会留在此地暗中观察情况,你快些带着你家郎主回去想办法,我们早日将姐姐接回来,才是最要紧的事。” “既然如此,那就有劳顾小郎了,等我家郎主醒来之后,我必然会悉数告知,届时郎主一定会想办法与你取得联系。” 留大娘子一个人在此地,华扬也确实不放心,他见顾小郎一派真诚质朴,一心为大娘子考虑,也不再坚持,又关照了他几句之后,便驾着马车匆匆离去了。 兵贵神速,只要快些回到洛阳,就能够早日把大娘子接回来。 第60章 所谓背信弃义 ====================== 在慕容垂府邸的这几日, 几乎可以等同于被软禁。苻坚曾经对她说过,慕容垂并不像他一样,到底哪里不像, 陈子衿这才算彻底明白。 苻坚以为自己将人性看透, 总是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然而那不是悲悯与仁慈,而是不屑,他对自己自信的有些自负, 正是掌握了他这种心理,所以能迷乱他的心智,从他眼前逃走。 若是他像慕容垂这样, 严防死守,她恐怕插上翅膀,也飞不出未央宫。 “所以, 我想要走出这间屋子也不可以吗?”今日婢女来送餐食的时候, 陈子衿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你们吴王在哪里, 我想见他一面。” 那婢女摇摇头:“女郎, 吴王的行踪不是我们能够随意能够打听的, 您还是在这里安心住下,有什么需要就和我说吧。” 例行公事的态度, 眼神也不与她产生任何接触。 慕容垂, 果然小心又谨慎啊。 见陈子衿没有什么反应, 那婢女又问了句:“女郎,那你还有其他什么需要的吗?” 陈子衿摇摇头:“没了, 整日在房中坐着不习惯,我可以去院中走走吗?” 婢女低着头思索了片刻:“吴王说了, 只要女郎不离开这间院子就行。” 聊胜于无。 其实这间院子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但是走出房门的那一瞬间,微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让她整个人都清醒了不少。 忽然听见一阵熟悉的洞箫声传入耳中,鲜卑族占据的领地里,怎么会有人吹洞箫? 外面一定有晋朝的人! 这个人想要通过洞箫声,引起她的注意。 而算算日子,谢玄最快也就是刚到野王,不会这么快回来,若真的是谢玄,不会选择这样婉转隐忍的方式向她传递讯号。 箫声呜咽,仿佛在泣诉,时而婉转,时而悲鸣。 蓦地,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熟悉的名字,那日华扬说,他也来到了此地,该不会在远处吹奏洞箫的人就是他吧! 难道,他没有和华扬与谢玄一道离开吗? 陈子衿不敢发出声音,怕引起慕容垂这些手下的注意,反而害了顾恺之。只得安安静静地听他吹奏完这一曲,直到箫声渐渐散去,她也终于重新回到房中。 顾恺之,是以这样的方式告诉自己,他一直在。 是夜,正当万籁俱寂之时,忽然听得府中一片嘈杂声,紧接着是有人猛然间推开房门的声音。 陈子衿刚准备宽衣入睡,忽然见慕容垂满脸怒容地冲了进来,他一手提着刀,一手揪住了她的衣襟,怒斥道:“你们汉人竟如此卑鄙,居然今夜前来偷袭蠡台,我要杀了你,祭奠刚刚死去的鲜卑族战士!” “吴王,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陈子衿的脸色亦是惊慌,那把刀已经抵在了她的脖颈之间,冬夜本就寒冷,慕容垂带着一身风雪冲了进来,这把刀的温度也极为寒凉,贴着肌肤,竟然让人忍不住打寒噤。 “从此之后,我不会再相信你们。”慕容垂的眼神比今夜的风雪还要冰凉,他本就生得高大威猛,此刻轻松将陈子衿从床榻上拎起来,手腕微微一转动,就将她整个人甩在地面上。 无论是之前面对水贼,还是桓温,抑或是苻坚,都没有这样危险的感觉,陈子衿的心中莫名生出了一丝恐惧来,苻坚的警告在耳边回荡。 “最好别对慕容垂抱有希望,他不会像我这么有耐心和你说这些话,你若是逆了他的心意,说不定就一刀直接砍了。” -- 第109页 她被重重地摔在地上,轻微地咳嗽了几声,然而此刻若是真的什么都不做,只怕下一刻那把刀就要插入自己胸膛了,陈子衿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对着慕容垂问道:“吴王,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你要如此动怒?” 慕容垂走上前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这就是你们所说的休战?一面大军仍不撤离,一面暗中偷袭蠡台?射杀我数名守城将士?” 屋外的动静越来越大,陈子衿还来不及回话,只见慕容垂手下冲了进来,惊呼道:“吴王,不好了,出大事了。” 当陈子衿被慕容垂押解着站在蠡台城楼之上时,她才知道,刚才那人说的出大事了,是慕容垂藏于城外的粮草库之一被人烧了。 慕容垂凶狠地按着陈子衿的头,强迫她看向不远处,护城河之外依稀可见熊熊火光,烧的正是他隐藏的部分粮草。 “卑鄙的汉人,一面假意要与我谈和,一面又暗中偷袭烧我粮草。”黑暗中,看不清他的面容,然而那声音足够狰狞,仿佛下一刻,就要捏断她的脖颈。 陈子衿深吸一口气:“吴王为何如此笃定,此事就是晋军所为呢?” 慕容垂扯着她往前走了几步,一名士兵倒在城墙豁口处,身中数箭,从那羽箭的样式来看,分明是出自桓温军中。 陈子衿竟说不出话来,慕容垂冷笑:“你还想说什么吗?” 两人正在城墙之上纠缠时,又见慕容垂的手下来报。 “吴王,秦国派来的人已经到城外,说城外不远处,竟有晋军埋伏,吴王可愿意打开城门放他们进城?” 慕容垂的脸色微微一动,问道:“可知道苻坚派来的是谁?” “回吴王,他们一行三人骑马而来,为首的自称是秦国中书侍郎,王猛。” “来得未免也太是时候了。”慕容垂冷哼了一声:“王猛也是汉人,我倒是险些忘了,你与他说,我只让他一人入城,若是他同意,带着一并到城楼上来。” 手下走了之后,慕容垂忽然对着陈子衿冷笑:“从前我倒不知道,红颜祸水的威力如此之大,竟然能杀人放火于无形。” 他的话语如一粒粒寒冰落在她耳中:“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今日不如让我来做件好事,帮谢玄和苻坚了却一桩烦心事。” “吴王,你难道忘了自己签的休战书吗?”陈子衿有些不可置信,“我夫君不过才走了数日,你竟如此背信弃义吗?” “是吗?休战书上没有说,你们会来偷袭蠡台,也没有说,我需要确保谢夫人的安全。” 慕容垂带着危险步步逼近:“谢郎君说的不错,我确实应该多学习一些汉家文化,明日我会传讯给你夫君,告诉他,你已经被秦国的人带走了,这个主意你觉得如何?” “至于为何到了秦国之后人就没了,那可能就得去问秦主了。” 陈子衿被他逼得往后直退,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险些跌倒,她扶着城墙,退到了豁口之处,就在慕容垂举刀的那一瞬间—— 她闭着眼,从城墙的豁口处纵身一跃。 坠入城楼之下的护城河,那一瞬间汹涌的水浪扑面袭来,冰冷的河水迅速灌进了自己的口鼻之中,她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放任身体不断下沉。 这个就是死亡的感觉吗? 她渐渐失去意识,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第61章 忘却前尘往事 ====================== 似乎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梦里时而白雪皑皑,时而满天星辰,最后的画面停留在一片竹林之中, 夏日时分, 竹香四溢,沁人心脾。 她正要往前走,离开这一片竹林。 然而竹林中却升腾起阵阵薄雾将她困于原地,一片迷蒙之中, 忽然有个人影出现在竹林深处,她看不清面前站着的是何人,只从身形依稀可辨是个郎君, 一袭白衣翩翩,却是背对着她,没有露出正脸。 “为何没有等我来?”那白衣少年的嗓音清冽, 话语却悲戚, 一遍遍地在重复,似是在质问。 她只觉得头痛欲裂, 双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 走上前几步, 问道:“你是谁?” “你怎么能,忘了我是谁?”说完这句话之后, 那白衣少年的身影竟然渐渐远去, 她虽然不知晓他的身份, 然而却心口一痛,直觉告诉她, 不能让他就这样离开。 她呼喊着:“你别走,告诉我, 你是谁?” 白衣少年的背影顿了顿:“那么你呢,你又是谁?” 她愣在原地,这么简单的问题竟然让她无法回答—— 他是谁?她又是谁? 半晌没有得到回答,白衣少年竟然缓缓回首,迷雾依旧遮掩着他的面容,她却能清晰地看见,一滴泪从他眼中垂落。 忽然听见远处笛声悠扬,如泣如诉,然而却不知是何人吹奏。 “别走,天地之大,我该去哪里寻你?”她焦急地对着那背影问道。 那滴泪从他脸颊滑落,落入尘土,白衣少年的身影顿时消散不见,她只觉得心中仿佛被什么灼痛了一般,倏然间清醒了过来。 青翠的竹林,白衣的少年,全都尽数消失,然而梦里的笛声,居然还在耳边回荡。 全身剧烈的痛感袭来,她睁开眼的那一瞬间,大脑中竟是一片空白。 原来刚刚那些,都是虚幻的梦境。 -- 第110页 “醒了!”只听得清脆的嗓音响起,眼前一抹翠绿色的身影飘过,她清脆的声音响起:“郎主,她醒过来了!” 片刻之后,笛声戛然而止,一个白衣翩翩的身影进入房中。 “女郎可觉得好些了?” 她只觉得全身都痛,想要起身却动弹不得。 那白衣男子忙上前制止:“别动,你受了很重的伤,身上的骨头多处断裂。” 桓伊说完之后,却见那女子依旧一脸懵懂地看着自己,他又补充道:“那夜在河滩边遇到你的时候,我还以为已经是一具尸体,后来见你尚有微弱的气息,这才将你救下,安置在此处。你可还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她皱着眉头似乎十分痛苦,嗓音沙哑:“我不记得了,我是谁?你知道吗?” 桓伊与小桃互相看了一眼,心中有几分了然,他们也不知道这女郎经历了什么,捡到她的时候,只知道身上的骨头多处断裂,额头上还有一个大伤口,汩汩地往外冒血。 一个柔弱女子,怎么会受了那么重的伤。 那是燕晋交界之地,她的容貌与衣着均是汉人模样,他决定救下她,又请了医师为她治疗。 见自家郎主皱着眉在思考什么,小桃忍不住问她:“你一点都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微微摇头,然而这轻微的动作不慎牵动了身上的伤口,让她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我、我不知道自己是谁。” 小桃的脸耷拉了下来,无奈地看着桓伊:“郎主,那现在怎么办?我们就要回去了,她看起来还不能行动。” 桓伊叹了口气:“再留几日吧。” 小桃震惊地看着他:“郎主!” 这还是她从前那个说一不二的郎主吗?怎么随便就为了一个路上捡到人改变自己的行程呢? 桓伊冲着她挥挥手:“你再去一趟医馆,请张医师来瞧瞧。” 打发走了小桃之后,桓伊看着床榻上的女子:“你……丝毫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河滩边上的吗?” 她闭上眼,最后的画面就是刀面的银光一闪,然后她从高处坠落。 “有人要杀我,然后,我从高处坠落了下来,然后、然后我不记得了。” 除了这一段记忆,其他什么也没有了。 听见她这么一说,桓伊有些意外,按照水流的方向,她应该是从蠡台那边来的,然而蠡台是慕容垂的地盘,她一个汉人,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你可听过慕容垂这个名字?”桓温问道。 她皱着眉,闭上眼回忆了许久,轻声说道:“我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他是谁,他认识我吗?” “你是不是能帮我查到,我的身份?”看着桓伊皱眉思考,似乎在想着什么,她心中升腾起一丝希望。 然而他只是摇头:“恐怕我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不过我既然救了你,断然没有撒手不管的道理,我乃谯国轾县桓氏,名桓伊。” “桓伊——”她呢喃着这个名字。 她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然而也不能总是无名无姓地称呼,桓伊思索了片刻:“在你想起来自己的身份之前,可以先跟在我的身边,是在洛河畔遇见你的,那么唤你洛洛,可好?” “所以,现在我的名字,是桓洛?”她冲着他眨了眨眼,问道。 桓伊忍不住笑了,只是为了称呼方便给了她一个名字,倒也没有必要冠上自己的姓氏,然而她过去的记忆全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和她解释再多也没有用。 她刚刚眨眼的样子,和桓灵从前很像,恍惚间,让他无端又想起了已经离世的妹妹。 于是他顺着她的意思点了点头:“对,从今日起,你就是桓洛。” 桓洛看着他腰间的笛子,问道:“刚刚是你在吹奏吗?” 桓伊见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柯亭笛上,笑着点点头:“是的,方才那曲叫做梅花引,寒冬已过,此时正值赏梅的最佳时节,可惜你不能起身,否则可以去亲自看一看。” “你吹得真好,在你的笛声中,我能看见梅林盛放的景象。” 桓伊抱以微笑,接受了她的赞许。 她凝视着眼前的桓伊,白衣、笛声,一切都和她梦境中所见的景象那么的相似,然而她却清楚地知道,这个人不是她梦中的人。 两人相顾无言,片刻之后,小桃领着医师进入房中。 先前她多处断裂的骨头大多在胸腹处,需要解开衣裳检查,在场也就桓伊一个是郎君,因此他颇为知趣地离开,方便医师进行诊疗。 “谢谢你,桓伊。”她对着他离去的背影,由衷地说了句。 桓伊没有回应,小桃却瞪大了双眼:“喂——你怎么能对郎主直呼其名,你应该像我一样,喊他郎主,噢不对不对,他不是你家家主,你应该喊他桓大人。” “桓伊说,我可以跟在他身边,他还告诉我,以后我的名字是桓洛。” “居然让你冠以桓家姓氏?”小桃更加惊讶了,她嘟囔着:“真没想到,郎主素来冷静自持,怎么也会被漂亮的面孔迷乱了神智。” “你说的漂亮面孔,是我吗?” 小桃撇撇嘴,虽然不愿意承认,然而还是回道:“是,当然是你。” 真是上天眷顾,受了这么重的伤,然而除了额头上一个大口子,脸上却一丝伤痕也没有。 -- 第111页 正在替她检查伤处的张医女也笑了:“女郎生得真好看,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相貌,你且放心,我会仔细用药,尽量不给你的额头上留下疤痕。” 桓洛看着小桃:“可以麻烦你,帮我找一面镜子吗?我连自己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 她完全忘记了过去的一切,甚至连自己长什么样子也不记得,如果能够看一看自己的脸,说不定能够想起些什么。 “我的名字是小桃。”小桃说着,转身拿了一面铜镜,举在她眼前,虽然她不愿意承认眼前这位女郎的美貌,然而还是嘟囔着:“照吧照吧。” 镜中女子的脸庞依旧陌生,虽然是自己的脸,然而桓洛却觉得生疏极了,她看见自己的右脸颊上似乎有一道细细的疤痕,看起来是旧伤,那处肌肤已经与周围的颜色差别不大,然而伸手轻轻抚过,还是微微凸起。 不知为何,她的手摸到那处疤痕的时候,却觉得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好像曾经有人,也是这样温柔地抚过那道疤痕。 然而也仅仅是一种熟悉的感觉,脑袋里面依旧空空如许,什么也想不起来。 张医女检查完毕,又吩咐了几句要注意调养,其他已经没什么大碍。 见张医女提着箱子出来了,桓伊上前询问道:“她似乎失去了记忆,连自己的姓名都忘记了,可有医治的方法?” 张医女思忖道:“她应该是从高处坠入水中的,额头的伤很严重,可能把脑袋撞伤了,这颅内的损伤,可就不是我这小小医师能够治得了的,我只能说,替她治疗那些筋骨损伤。” 桓伊颔首:“那她大概什么时候才能够行动?” “少则两个月,多则三四个月。” 桓伊点点头。 也罢,替桓灵作画像也不急在一时,还是等她稍微好些,再去建康城寻那位顾郎君吧。 第62章 留住梅花香气 ====================== 转眼就到了月末, 小桃怎么也没想到,原本郎主说的“留两日”会变成“留两月”,她本可以跟着郎主一同去建康见识一番, 此刻也因为照顾桓洛而不得不继续留在此处, 等待郎主归来。 两个月过去了,离郎主回来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小桃却蔫蔫的。 “小桃,你为什么不高兴?” 这几日, 桓洛已经行动自如,不用整日闷在房中,今天她刚走出院子, 就见小桃蹲在梅花树下,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小桃瞥了她一眼,娇嗔了句:“还不是郎主要做好人, 害得我不能去建康城见识一番, 我早就听人说,建康城中有一处……”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 桓洛的脑袋却嗡鸣了一声, 小桃说的那些, 她好像很熟悉,然而脑袋里依旧是空空的。 这种蒙着面纱触碰世界的感觉, 让她觉得有些怅然, 然而却无可奈何。 “对不起小桃, 等我彻底好了之后,我再陪你去一次建康城, 好不好?”桓洛虽然没听进去她的念叨,然而也能明显察觉到小桃对于建康城的向往。 她是被桓伊留下来照顾自己的, 所以才没能如愿去建康城,这让她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小桃的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听了这话,又笑嘻嘻地摇着她的手臂:“这是你说的啊,等郎主回来,我们一同去和他说说,让他再带着我们去建康城,怎么样!” 桓洛点点头:“行,但是为了让他能够快速答应,我们应该投其所好,你得想一想,桓伊喜欢什么,这样我们可以提前准备。” 郎主的喜好?这太简单了。 小桃不假思索就回答:“郎主喜欢的,无非就是笛与梅,若是这笛子,他已经有了一支柯亭笛,断然看不上其他俗物了,但是这梅花,总归是要等到每年二三月才绽放,眼看着最佳赏梅的时节就要过了,我们又如何能够为郎主留住这美景呢?” 留不住美景,总能够留得住香气吧。 桓洛伸手折下一支腊梅,捏在手中把玩,梅花的香气扑鼻,萦绕在鼻息之间,让人觉得神清气爽,说是冬日留给人间最后的馈赠,也毫不为过。 花开总有花落时,纵然留不住转瞬即逝的美景,那么这梅花的香气她倒是能够有办法留住,于是桓洛对小桃说:“我有办法留住梅花的香气,但需要你帮忙一起多收集些梅花。” 小桃的眼神晶晶亮:“这有何难?若你真的能留住梅花的香气,让我把这梅林薅秃了都行。” 桓洛听她一番天真可爱的言语,忍不住笑:“倒也不用那么多,一陶罐就行了。你可别真把人家薅秃了,小心梅树成了精,晚上钻到你被子里去吓你。” 小桃最害怕这些鬼怪之说,捂着耳朵着跑远了。 不过她手脚麻利,小半天的功夫,就给桓洛带回了一陶罐的梅花。 没有人教她应该怎么做,仿佛她天生就会一样,桓洛熟练地将那些梅花洗干净倒入了些茶油,蒸煮了三十分钟之后,又开始过滤。 盖子打开的那一瞬间,满屋的梅花香,桓洛又在刚刚炼制得到的腊梅香油中加入了一块蜂蜡,缓缓搅动。 等到搅拌均匀之后,再将其冷却,凝固之后就能够得到一罐梅花香膏。 香气越发浓郁,小桃站在一旁看得眼睛都不敢眨:“洛洛,你怎么能想到这么妙的法子。” 桓洛微笑道:“那也是你家郎主风雅,东西齐全,否则我也做不出这梅花香膏呀。” -- 第112页 小桃啧啧称奇:“洛洛,我敢说,你绝对不是寻常人家的女郎!等你恢复了记忆之后,若是回到了你富贵的家中,可别忘了小桃。” “那要是我一辈子想不起来,怎么办呢?”桓洛听了小桃的话,心中不禁有些莫名的忧伤。 小桃拍了拍她的肩头,十分认真地说道:“以郎主的性子,既然救了你,就算一辈子把你留在府上,也不是什么大事,况且就凭你这张脸,郎主也不会不管的。” 每当桓洛用那种懵懂又迷茫的眼神看着自己的时候,小桃总觉得非常熟悉,直到前几日,她见桓洛一身白衣安静坐在树下读书的模样,才知道那熟悉的感觉来自何处。 难怪郎主会对她这么好,她的神韵和从前的灵娘子,实在是太像了,灵娘子身子病弱,她匆匆来这人世间一遭,仿佛一朵花,还没开就凋谢了,这一直是郎主心中难以修复的伤痕。 然而桓洛不知道这些缘由,误解了小桃的意思,皱着眉说道:“我觉得桓伊不像是容易被美色所迷的人。” 听这话就知道她是误解了,小桃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行了不逗你了,总之你既然遇见了我们,那就安心跟着郎主,对了,多余的香油别浪费,留给我,我拿来熏衣正好!” “若说熏衣的话……”桓洛不假思索地就说道,“等到夏天的时候,我们去山中砍些竹子,我记得有一种方法,可以制作竹沥香,拿来熏衣格外清香。” 脱口而出这句话的时候,她自己也愣了一下。 异常熟悉的感觉在脑海里蔓延。 院子的门忽然被打开,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怎么这么香,你们俩是把整片梅林都给搬回来了吗?” “郎主!”小桃欣喜地跑出去迎接。 竟然是桓伊回来了。 小桃献宝似的把那罐剩余的梅花香油递到桓伊的面前,又向他重复了一遍刚才桓洛是如何制作的,神色之得意,好像是她亲手做出来的一样。 桓伊闻了闻,赞道:“确实是香气四溢,不过略微浓郁了些,你们女郎用就好。” 桓洛指了指正在凝固的梅花香膏,说道:“梅花香油的味道确实比较浓郁,然而那香膏却是清雅淡薄,小桃说你喜欢梅花,我便想了个法子,替你留住梅花的香气。” 竟是两个丫头的一番好意,桓伊朗声大笑。 “我喜爱梅花,是因为这是寒冬中绽放得最美的花,故而每年到了梅花盛放的时节,就有了一份格外的欣喜和期盼,若是日日都能闻见梅花的香气,可能就没那么期待了。” 桓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桃说你喜欢的无非是笛与梅,我还以为,做些梅花香你就会高兴些,也许你一高兴,就会再带我们去建康。” “原来是为了去建康!”桓伊摇摇头,无奈地说道,“虽然这不是什么难事,但是眼下却不太适合再去了,朝中发生了些变故,我得先去淮南赴任。” 小桃显然已经习惯了随着他四处跑的日子,虽然不能去建康城让她略微失落了一瞬,然而她还是关切地问道:“郎主,这回可有寻到那位顾小郎?” 说起这件事,桓伊脸上难得露出了欣喜的表情:“这次去建康城,我特地去了一趟顾家,然而那位顾小郎却不在府上,他的父亲顾右丞说,顾小郎也来了此地!我乘舟回来的时候,居然在半途上遇见了他!” “郎主没有见过顾小郎,怎么会认得他?”小桃最喜欢听这些故事,好奇地问道。 “我见一人在沿着水边在走,不知道在找什么,于是就上前问他可需要帮忙,一来二去就聊了起来,这才知道,原来他竟是我寻的顾恺之。”桓伊无不感慨:“也许这就是人生玄妙之处吧,我在找顾小郎,顾小郎说他也在找人,如今我找到了,盼着顾小郎也早日找到他要找的人。” 桓洛见他一副十分高兴的模样,也说道:“好人总是会有好报的,你十分热心地在河边救下了我,河神赞许你的美德,因此才把你要找的人,也送到了你身边。” 桓伊点点头,对小桃吩咐道:“我约了顾恺之明日来府上,他答应我,为灵儿做一幅画,你记得收拾出一间客房,可能他会多住几日。” 小桃领了命,即刻就去给顾恺之收拾客房。 桓伊问道:“我见你已经能够起身行走了,张医师怎么说,可是都好全了?” 见他一副真诚之色,桓洛心中感动:“身上的伤都好了,张医师说再喝些药应该就无事了,但是我脑子里始终一片空白,想不起来自己是谁,家在何处。” 桓伊沉默。 她继续说道:“我刚才听你说,要去淮南赴任,若是觉得带着我多有不便,我等伤好之后,自然会离开。” “这里不比江左,危机四伏,我既然救了你,又怎么会让你再置身险境。”桓伊看着她的眼睛,微微叹了口气,“我妹妹若是健康长大,也应该和你一般年纪,我见你格外亲切,若是你不嫌弃,也可以喊我一声大哥,我权当多个妹妹养着,也不是什么大事。” 原来小桃说,就冲着这张脸,桓伊也不会不管她,是这个意思。 桓洛了然:“所以,你明日邀请来的客人,是替你妹妹作画的,可是他不见着真人,就能够作出画像来吗?” “这位顾小郎,虽是少年,但已然凭借其卓越的画技出名,他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只是凭他人口中对他母亲的印象,就能够画出一模一样的人物像。”桓伊的眉眼舒展开来,“这件事虽然没有亲自证实,但他曾为陈郡谢氏的先辈谢鲲作画,谢安都赞许他画出了谢鲲的神韵,可见顾恺之的画技了得。” -- 第113页 桓洛点点头,她也有些好奇,这位顾恺之,真的有这么厉害吗? 明日见了,就见分晓。 第63章 画中人在眼前 ====================== 顾恺之的面前铺着纸, 上面草草勾勒出几笔,依稀可辨是个女子的轮廓。 他仔细记下了桓伊对其妹的描述,又认真询问道:“眼睛乃是最关键传神之处, 桓大人可以再多说一些吗?” 妹妹在他的脑海中形象清晰, 然而描述出来却有些抽象,桓伊阖上眼,在脑海中重新回忆着桓灵从前的眼神,懵懂的, 清澈的,然后又对顾恺之一番仔细描述。 作人物画像时,尤其是描绘女子柔软的身姿时, 他通常喜爱中锋行笔,此时听了桓伊的一番描述,顾恺之提着笔, 十分流畅地绘制出一根根线条, 笔迹流畅而又细腻,片刻之后, 少女灵动的双眼在纸上缓缓浮现。 意存笔先, 画尽意在。 “桓大人, 看看这样是否可以?” 将画卷递给桓伊的时候,顾恺之的衣袖上不小心沾染了些许墨渍, 桓伊忙唤来小桃替他擦拭。 桓伊看着纸上的女子像, 与桓灵的模样已然有了七八成相似, 但一双眼睛却格外灵动活泼,不似从前她懵懂的模样, 反而多了些许俏皮可爱。 他有些犹豫,不知道是否需要让顾恺之重新绘制一幅。 这是他期盼中桓灵的模样, 然而与她实际的模样又有些偏差。 于是桓伊将小桃唤过来问道:“小桃,你从前是灵娘子院子中伺候的,且过来瞧瞧,觉得这幅画像如何?” 小桃端着画纸仔细瞧了几遍,有些犹豫:“我觉得这画像中的人,和灵娘子七八成像,但是一双眼睛,怎么瞧着这么像洛洛。” 经他一提醒,桓伊恍然:“我总算知道,这种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了,画中女子的眼睛,确实和洛洛很像。” 顾恺之听他们二人讨论了一番,走上前来,接过了小桃手中的画,方才绘制的时候没有注意,只是听着桓伊的描述,一笔笔勾勒,如今重新审视这幅画,才发觉,画中人的眼睛,竟然与陈子衿格外的相似。 他略微抱歉地对桓伊说道:“也许是我思念过度,作画的时候竟然将心中所想之人的眼睛给画了出来,我替桓大人重新绘制一幅吧。” 见顾恺之就要将那幅画撕掉重新绘制,桓伊忙制止道:“顾小郎容我好好想一想,其实你画的已经与灵儿十分相似,但灵儿因为年纪太小,又常年病着,故而她的眼睛没有画中之人那么灵动,然而作为哥哥,我确实有些私心,更想看到这样的妹妹。” 原来他是在犹豫这个,顾恺之笑着说出自己的看法:“既然是画像,当然是要与真人一样,我从来未曾见过阿娘的模样,凭着周围人的描述,为她作了一幅画,起初见过的人都说像,我心中也颇为喜悦,然而我阿耶却说,阿娘生下我之后,其实身子就一直不大好,画中的她,始终带着笑意,然而其实阿娘时常皱着眉。” “那后来呢?”小桃听得入了神,没忍住问了句。 顾恺之摊开手:“后来我重新作了一幅画,阿耶见了之后,竟然对着阿娘的画像垂泪不止,那时我心中就确定,阿娘的样子应该是第二幅画的模样。” 桓伊也是感慨:“顾小郎说的有道理,既然如此,那就劳烦顾小郎替妹妹重新绘制一幅了。” 他又看了看那幅画,询问顾恺之:“方才小郎画的这幅,神韵与我府上另外一位妹妹更加相似,不知道是否愿意将这幅画也赠与我呢?” 原本想着,既然是失败的作品,直接撕了就是,但见桓伊想要,顾恺之倒无所谓,将画卷递给了他,重新取了新的画卷,提笔作画,口中随意地问道:“她们如此相似,是双生女吗?” “不是,洛洛并非我亲生妹妹,两个月前我在河岸边捡了她之后,她就一直留在我府上。”桓伊对着画像瞧了又瞧,忍不住赞叹,“这画中人的眼睛,与她真是一模一样。” 顾恺之的手一抖,大颗的墨珠滴在了纸上。 两个月之前,河边…… “你、你说什么?” 顾恺之低头,才发现画卷已经被墨水染花了,忙说道:“抱歉,我一时失手,弄脏了画卷。” 桓伊只当是自己随口说的事分散了他的注意力,说道:“无碍,想来是接连画了两幅画有些耗费精神,顾小郎不如稍作休息,不必急于一时,过两日我才会赶赴淮南,尚且还能陪你几日。” 顾恺之又问道:“桓大人,你刚才说,在河岸边捡到一个人,她的眼睛和画像中的人十分相似,可是真的?” 桓伊与小桃均点头。 顾恺之心中一动,然而也不知道他们说的人是否就是自己一直在寻找的陈子衿,转而说道:“方才我在为桓大人的妹妹作画时,一时失神,脑海中浮现的均是洛水女神的模样,竟不知道世间居然有与宓妃如此相似的女郎,不知道这位女郎是否愿意出来相见。” 然而他又怕此举轻浮,唐突了女郎,又补充道:“前些日子,我读洛神赋有感,很想将诗词中描绘的绝妙景象绘制下来,然而总是不甚满意画出来的洛水女神,故而才冒昧求见。” 顾恺之虽然年少,然而这些年在建康城中颇具盛名,桓伊也没多想,只是感叹其果然对作画十分痴迷,笑着说了句:“没想到顾小郎对作画一事如此用心。” -- 第114页 两人的相识是一场缘分,顾恺之愿意为桓灵作画,自己虽然不能助他找到所寻之人,那么给他的画作提供些许灵感也不是不行,于是桓伊对小桃说道。 “你去后院看看,洛洛可愿意出来与顾小郎一见?” 小桃笑着领命:“我这就去找洛洛,她听完郎主说顾小郎为陈郡谢氏作画,心中对他也是赞许,定会愿意来相见的。” 小桃离去了,然而顾恺之忽然就不抱希望了。 提到了陈郡谢氏都没有任何反应,会不会真的是自己搞错了,只是两个很相似的人? 后院中。 桓洛皱了皱眉:“好端端的,为何这位顾郎君要见我?” 小桃难以掩饰的笑意,神秘兮兮地说:“顾郎君本来在替灵娘子作画,可是画出来的却是你的眼睛,他说,那是他心中洛水女神的双眼,于是十分渴求与你见一面,获取些绘画的灵感。” 桓洛失笑:“不过是巧合罢了,我哪里是洛水女神,我看这位顾郎君倒是个痴儿,怎么会想着看寻常女子来画他心中的女神。” “非也非也。”小桃点了点她的额头,“你见了顾郎君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虽然在我心目中,郎主乃是江左风华第一,但是顾小郎,也是毫不逊色呢,刚刚你没见到他认真作画的模样,也别有一番风采。” “噢——”桓洛也笑了,“我说你怎么这么热心劝我出去,想来是看上了这位顾郎君,利用我多看他几眼吧。” 被她打趣,小桃脸都红了:“我哪有,俊秀的郎君天下多的是,只是见了顾恺之我就这样忘乎所以,那若是有朝一日见到名满天下,芝兰玉树的谢玄,岂不是得当场昏过去?” 哐当—— 脑袋里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敲打了一般,桓洛莫名想起了自己那个离奇的梦境,以及那个竹林中的白衣男子。 “你怎么能,忘了我是谁?” 他微微侧过的脸,以及脸上那滴泪,竟然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你说的这位谢玄,是谁?” 直觉告诉她,这个名字似乎与梦境中的白衣男子又莫名的联系。 小桃想了想:“我也没有见过他,只知道是高门士族家的贵子,从前我说郎主乃是江左第一风流人物,能文能武。他却说,那是因为我还没有见过陈郡谢氏的谢玄,那才是真的芝兰玉树,能够被郎主这样夸赞,想来应该更加出众吧。” 脑海中奇怪的感觉渐渐消失了,这段日子小桃跟她说了不少世道的近况,虽然当朝的乃是司马家,然而朝中还有王谢桓庾乃是四姓贵族把持朝政,就算自己没有失去记忆,应该也不会与这样的门阀士族有接触吧。 桓洛收起了好奇,对着小桃说:“既然顾郎君都亲自上门来替桓伊作画了,那么我便出去与他见一见吧。” 小桃笑嘻嘻地打趣:“若你真的是顾郎君的洛水女神,看来就要成就一段佳话了。” 桓洛拍拍她的头:“少看些杂书,这些梦不切实际,我身无一物,连姓名都是桓伊给的,哪有精力去想这些,我可配不上。” 小桃不服气,追着她的身影问道:“谁说的,做梦也不行吧,而且以你的容颜姿色,王谢两家尚且入得,区区一个顾恺之而已,有什么配不配得上的。” 两人笑闹着来到了前厅。 桓伊介绍道:“顾郎君,这位就是舍妹,桓洛,洛洛,这位就是顾恺之,来替灵儿作画的。” 桓洛大方地朝顾恺之行了个礼:“见过顾郎君,先前听闻顾郎君画技一绝,今日得以相见,果然是气度不凡。”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声音,为什么她看自己的眼神,就像在看陌生人。 礼貌而又疏离。 没想到再次相逢,竟然是如此情景,顾恺之的眼眶微微泛红,他轻轻咬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纵然她没有认出他,他也十分确定。 这就是他梦中的洛水女神,这就是他日夜思念的姐姐。 -------------------- 作者有话要说: 谢玄:虽然这几章哥没有出现,但是哥一直在大家心中。 第64章 顾恺之的犹豫 ====================== 顾恺之凝视着自己的眼神太过于深邃, 桓洛心中疑惑,忽然问了句:“你是不是,以前见过我?” 他愣了一瞬, 呢喃着说了句:“也许, 午夜梦回的时候见过吧。” 小桃忍不住偷笑,用手指戳着桓洛,示意她去看顾恺之那副有点羞涩又有点痴迷的模样,压低着嗓音说道:“看吧, 我就说顾郎君把你当作洛水女神了。” 桓伊只当是顾恺之醉心于作画,这份感慨也不过是见了桓洛与他心中女神的模样极为相似之后才发出的,且如今的世风倒不过分拘泥于男女大防, 无论男女皆可向自己心仪的对象表述心意,于是也未曾多想,对着顾恺之说道:“今日你见了洛洛, 若是能够有助于画作, 倒也算得上一桩缘分。” 顾恺之点点头,忽然有些赧颜:“不知道桓大人还会在此处停留多久?” “大概两三天吧, 不过——”桓伊又思考了片刻, 转头看着桓洛问道:“明日请张医师来瞧瞧, 若是你的身子好全了,那这次就随着我一道去淮南, 如何?” 听了这话, 顾恺之倒紧张起来了:“桓娘子受了伤吗?可还要紧?” -- 第115页 桓洛醒来之后就只见过桓伊与小桃两人, 她不太擅长与其他人相处,这位顾恺之明明是第一次见, 然而对她的态度和说话语气,倒像是两人相识已久。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小桃。 小桃的注意力却全被顾恺之的画作吸引了, 压根没有收到桓洛的信号。 于是她只得勉为其难地说:“我只知道自己受了很重的伤,是哥哥在水边发现了我,又将我救了回来,休养了这两个月,已经好全了,可是从前的事情,却是一点点都想不起来了。” 顾恺之怔了怔,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还是沉默,桓洛不知道是直觉还是错觉,居然觉得他眼中的光亮仿佛黯淡了不少。 “今日顾郎君作画也有些累了,不如先去稍作休息如何?”桓伊说道,“总归我们还会在此留几日,你为了我家两个妹妹都作画,子野心中不胜感激。” 顾恺之原本打算画完了之后就走的,如今见到了自己苦苦寻找多时的人,自然舍不得离开。 理智告诉他,他本该在见到陈子衿的第一眼,就告诉她一切,将她带回建康城,可是,他犹豫了。 告诉她来龙去脉之后呢?把她送回谢家吗? 他有些不舍得。 姐姐曾经说过,她与谢玄的婚事,只是太后赐婚而已,他们都不得不从。 她现在变成这样,是不是上天的安排,想让她重新再活一次呢? 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不想开口,他心中有个声音一直在自我催眠:“世间容貌相似的人这么多,你又如何确定这就是子衿姐姐呢,如今在你面前的,是桓伊的妹妹桓洛。” 不断在脑海中重复之后,顾恺之下定了决心。 他冲着桓伊微笑:“既然桓大人盛情,顾某就不再推辞了,今日确实有些累了。” “小桃,带着顾郎君去厢房中休息吧。”桓伊吩咐完之后,又对着顾恺之说,“此处本就是从前桓家庄子,我举家迁徙之后,这里便闲置了下来,顾郎君莫要嫌弃。” 顾恺之摆摆手:“那这几日,就要叨扰了。” 小桃见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却止不住地往桓洛身上飘,轻声咳嗽了下,作出一个请的姿势。 顾恺之这才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随着小桃往外走。 等到他走后,桓伊示意桓洛坐在自己身边,拿着那幅画像给她看:“洛洛你看,你与顾郎君真是有缘分,原本他是为灵儿作画,却在纸上画出了你的模样。” 桓洛盯着那幅画看了一会儿:“像吗?铜镜里看得不太真切,原来我在你们的眼里,是这样的啊。” 见她天真可爱的模样,和从前桓灵的身影竟然又重叠了几分,桓伊也温柔地回道:“是的,尤其是这双眼睛,不过顾恺之的画技着实了得,小小年纪就有如此造诣,日后必然能成大家。” 桓洛不置可否,将画卷重新放在桌上:“哥哥刚才说,过几日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对吗?” 桓伊点点头:“如今洛阳已回归桓温手中,听闻他又向皇上与太后提出迁都,朝堂上局势有些紧张,我既奉旨前往淮南上任,还是早些动身的好。” 他有些担心,犹豫了片刻还是说道:“原本是想带着你上建康城去寻找名医,看看能否医好你脑袋里的伤,帮你找回从前的记忆,但是却忽然接了调令…” 不等他说完,桓洛连忙回道:“哥哥救了我一命,又收留我到现在,切莫因为我而耽误了你的要事。” 桓伊笑了笑:“既然喊我一声哥哥,纵然你一直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我只当是自己赚到了,老天送来一个这么好的妹妹,我也当顺应天意仔细照顾好,刚才顾恺之说你与他梦中的洛水女神一模一样,我又是在洛河边遇见的你,可能,真是九天仙女下凡。” 桓洛被他逗笑:“哥哥和顾郎君待在一起,怎么也将他那套给学来了。” “这可不是学他,那只能说明,我与顾恺之在某些事情的看法上一致。” 桓伊将画卷收了起来:“好了,你也快回去歇着吧,身子刚刚好些,过几日还要在路上奔波几日,千万得仔细着。” *** 建康城乌衣巷 一见谢玄踏进了门,谢道韫将怀中的小儿子交付到刘氏手中,迎上去问道。 “怎么样,有消息了吗?” 谢玄的薄唇微抿,脸色十分凝重,摇了摇头,没有作过多的回应。 谢道韫叹了口气,看弟弟这副样子,必然是没有找到人了,她转念又愤愤地骂了句:“这些人也着实可恶,有本事就真刀真枪打一仗,挟持一个女子算怎么回事。” 那时谢安与王坦之,得了谢玄的消息之后,就与桓温周旋退兵一事,谁知道他竟然趁机以迁都洛阳一事相逼。 朝中大多数人都不敢提出异议,唯有孙绰拟了封《谏移都洛阳疏》驳斥了桓温。 借着孙绰的这篇疏奏,王谢两家随即表态,连年北伐已经闹得民不聊生,如今慕容垂都愿意休战三年,他们断然没有咬着不放的道理。随后褚太后也面露难色地表示,如今国库也是财匮力尽,再也支撑不起庞大的军队开支。 桓温在一片明里暗里的反对声中,只好暂时作罢,将围在野王境外的军队召回了洛阳。 危机暂时得以解除,谁知道谢玄前去接陈子衿回家的时候,慕容垂却皱着眉说,苻坚派了王猛前来,没想到一不留神,人又被他们掳走了。 -- 第116页 谢玄只觉得离谱至极,怒斥慕容垂不守信义。 然而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需要将人找回来。于是他安排刘牢之赶去长安,何谦则留在蠡台继续查探陈子衿失踪的真相。 刚刚刘轨前来谢家,说是刘牢之传回了消息,长安城最近也没有什么异常的动态,苻坚整日忙着惩治秦国内的嚣张贵族,视察太学,从他这段时间的监视与观察,慕容垂说的话可能有假。 她并没有被王猛带走。 现在就等待着何谦那边有没有什么发现了。 谢道韫又与谢玄聊了些当时的细节,忽然听见门外有人通传。 “郎主——”何谦几乎是跑进了屋子内。 屋内几个人的心都跟着提了起来。 何谦鼻头一酸,没忍住垂下几滴泪:“大娘子,当日被慕容垂威逼,从城楼上坠下,人、人已经没了。” 谢道韫与刘氏因为这个消息太过于震撼,险些摔倒,还好两人互相扶持了一把。 谢玄墨色的眼眸中瞬间泛起惊涛骇浪,他走到何谦面前:“你刚刚说的人没了,是什么意思?” 何谦吸了吸鼻子,用袖口胡乱抹了一把眼睛:“是那日在燕国城楼上值守的甲士说的,他们听不清慕容垂与大娘子在说什么,只见他拔出了刀,然后、然后大娘子她…” “她从城楼上跳了下去,坠入了城楼下的护城河中,再也没有踪影。” 谢玄摇着头:“我不信,你即刻返回,多带些人手,沿着河岸仔细找。” 刚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何谦比他还要震撼,他早在谢玄说之前就已经那么做了,他从当地雇佣了一批甲士,一起和他从城楼下的护城河中搜寻,没有放过任何一处细节。 可是期望越大,失望越大,就这样一点点细微的普查寻找,也没有一点发现。 洛河的水流湍急,等他查到真相的时候已经过了好久,人早就不知道被冲到了何处。 何谦咬着唇:“谢郎君,我已经派了人沿途搜查,然而毫无线索。” “备马,我要亲自去找!”谢玄的脸色煞白,这段时间他又清瘦了不少,因为何谦带来的消息过于沉重,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谢道韫走上前:“我要和你一起去!” 谢玄还有一丝理智尚存,他摇了摇头。 “长姐还有孩子要照顾,这件事就让我自己去吧,毕竟子衿是我的妻子,我得亲自去找,我不相信,她就会这么死了!” 第65章 瓦官寺的一瞥 ====================== “我找不到你, 你也不来找我了吗?” “你是不是,忘了我?” 梦中的白衣男子又一次出现,他微微侧着脸, 却依然叫桓洛看不真切。 她焦急地对着他的背影:“那我该去哪里找你?” “只要用心, 总会找到的。” 她一步步走近:“我能不能,看一看你的样子?” 白衣男子点了点头,就要转身,而就在与他一步之遥的时候, 忽然听见耳边有人在说话—— “洛洛,洛洛醒来!” 桓洛倏然间从睡梦中睁开眼,只见小桃正焦急地蹲在床榻边:“你总算是醒了, 刚刚见你一直哭着在说梦话,吓死我了。” 跟着桓伊在淮南的日子,倒也算得上岁月静好, 日子就这样一日日地过着, 桓洛竟然再也没有梦见过竹林和那个白衣男子。 只是去年夏日她与小桃一同取竹沥制香的时候,闻见那阵清幽雅致的香味, 让她一瞬间恍惚, 仿佛又置身于那片竹林。 不知道为何, 今日午睡时居然又梦见了他。 她取了小桃递给她的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问道:“小桃你说, 总是梦到同一个人, 这是什么意思?” “那你得跟我说说,都梦见了什么呀?”小桃体贴地又给她倒了杯水。 桓洛顿了顿, 简要地说道:“我在梦里,总是置身于一片竹林, 竹林里还有一位白衣郎君,他总是问我,为何不去找他,但是我却看不清他的容貌,更不知道他是谁。” 这种无力感,让她觉得很沮丧,似乎自己忘记了很重要的什么事。 小桃见她心情不佳,打趣道:“会不会是你从前的情郎,这两年你不在家,他找不到你,于是来到梦中寻你了?洛洛…没想到你也薄情了一回。” 说完之后,见桓洛起身,她连忙笑着往外跑,桓洛听她那番话忽然脸都红透了,她追着就要捶打小桃,结果在院中遇见了桓伊。 小桃行了个礼:“郎主。” 两个丫头打打闹闹,桓伊也是眉眼含笑:“怎么这么高兴?” 小桃就要开口,桓洛从后面突然走上来捂住了她的嘴,讪笑着对桓伊说:“没什么,哥哥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也不知道她们俩在搞什么,桓伊倒也不在意,笑眯眯地说:“看你们这么高兴,我再说一件事,让你们更加高兴如何?” 桓伊见两个丫头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也不继续吊她们的胃口,便直接说道:“之前答应你们,要带你们去建康城的,这回可以实现了。” 桓洛倒还好,小桃已经激动地拍手叫好:“郎主说的可是真的?我们什么时候动身?我现在就想去收拾行李可以吗?” 见她如此迫不及待,桓伊回道:“那你现在就可以去收拾了,若是收拾得快,明日我们就可以动身。” -- 第117页 小桃应了声好,高兴地跑出了院子。 桓伊无奈地摇摇头:“这丫头…对了,洛洛,我寻到一位名医,他就在建康城中,这回去了我们也去拜访他一番,顺便看看能不能让你想起从前的事。” 这两年桓伊也是真心把她当做妹妹一般照顾,然而淮南本地和周边郡县,都没有医术高明之辈。 没想到桓伊还是时时刻刻将这桩事情放在心上,她有些感动:“这些年承蒙哥哥关照,没想到你还一直挂念着这件事。” 桓伊点点头:“你我虽无兄妹血缘,但却一见如故,若是你能想起来自然是极好的,不过纵然想不起来,就这么过下去也挺好的。” 他说完之后,却见她在发呆,有些犹豫,然而还是开口问道:“这几年,我看着顾郎君来回奔波,听说他有意想要来淮南上任,已经在谋合适的职位,洛洛,你应该能看得出他的心意。” 桓洛的思绪被他拉回了现实。 “啊,哥哥是说顾郎君啊。”桓洛拧着眉打岔,装作没有听懂。 顾恺之确实献殷勤有些频繁,不在淮南的时候,也时常传来书信给她。 但是她始终觉得,和他之间隔了一层什么东西,她觉得顾恺之很亲切,很熟悉,但无关男女之情。 桓伊见她的眉头皱着,试探着问道:“怎么了?你若是不喜欢他,只管直说便是,你喊我一声哥哥,我自然是为你考虑的。” “顾郎君人挺好的。”她诚恳地说道,“我和他在一起相处觉得很自在,也很熟悉,但是总觉得,仿佛我们俩中间隔着什么似的,我从来没有往其他方面想过。” 桓伊点点头,微笑着说:“这便是我为什么一直挂心着要寻到医师为你诊疗,你时常心事重重,大概也是与丢失了从前的记忆有关。” “洛洛,说不定到了建康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希望如此吧。” *** 既然到了建康,岂有不去拜访顾家的道理,桓伊与顾恺之的父亲顾悦之亦是好友,今日他去顾家做客,桓洛与小桃则上街去溜达。 然而街市上却人烟稀少,没什么人气。 小桃有些失望,嘟囔了句:“什么嘛,建康城也不过如此。” 桓洛也觉得奇怪,此地乃是晋朝都城,为何街道上却不见什么人影? 她们俩走了一会儿,忽然听见路上两人闲聊。 “今日瓦官寺开寺,你怎么不去看?” “这斋会宴请的是各方名流,哪轮得到我们。” 小桃听见熟悉的名字,连忙扯了扯桓洛的衣角: “洛洛,我们也跟着他们一道去看看吧!” 桓洛有些犹豫,此处人生地不熟,若是出了意外可怎么好,然而她架不住小桃的苦苦哀求,只得妥协道:“今日出门没有带着甲士,一会儿去了我们俩得带上帽子,不能过于张扬。” 小桃一心想去看热闹,此刻她说什么都答应,乖巧地将帽子戴好,又将面纱放下。 辗转到了寺庙门口,乌泱泱一片都是人,今日是瓦官寺建成之日,受邀而来观礼的人众多,加上还有许多慕名而来的远方客人,自然热闹非凡。 佛教自传入中原以来,世人皆闻洛阳白马寺,而放眼江东,也仅有建初寺这一座寺庙而已,故而今日的开寺典礼颇受重视,若非皇帝身体不适,恐怕也是要前来观礼的。 这些都是桓洛与小桃穿梭在人群中零散听闻的,俩人对这些传闻倒是不太感兴趣,却被寺庙内的装饰与壁画吸引住了眼球。 忽而听见一阵清脆爽朗的笑声,桓洛闻讯回头,只见一僧人身着干净整齐的袍子走进了人群中,身后还跟着几个小沙弥。 应该就是瓦官寺的住持了。 “敝寺今日能得诸位的到来,实乃是佛门之大幸。”说罢,他挥挥手,身后的小沙弥随即将一本册子递到了住持的面前。 他朗声颂道:“建成瓦官寺,离不开建康城内诸位贵人的大力支持,贫僧曾在佛前立誓,只要贫僧作寺中住持一日,便会竭力使佛前香火兴旺,只盼佛祖庇护建康城。只是,仅靠贫僧一人之力,难免有些单薄,今日承蒙诸位达官贵人不弃,光临敝寺,若是愿意再为佛祖多添些香火,贫僧不甚感激。” 建康城中贵胄云集,今日又是如此盛大的典礼,一众世家子弟自然明白了住持是什么意思,纷纷响应了住持的话语,在册子上写下自己会捐献多少银钱。 家世显赫的世家子在内殿捐香火钱,门外的百姓围着看热闹。 王谢子弟在内殿的最前排,虽然只是遥遥望见他们的背影或者侧脸,人群中关于他们的议论声也是不绝于耳。 “没想到今日能在此见到谢安。” “他新升任了吏部尚书,今日自然要来咯。” “他身边穿着黑色衣服的可是谢玄?” “是的,已经过了弱冠之年,小谢郎君真是一点没有变化,不过也真是可惜……” 她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前面几排的郎君均是浅色衣衫,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四姓子弟,其中唯有一人身着墨色长袍,然而背对着众人,看不见正脸。 说到了关键之处,那几人却噤声了,桓洛本来对这些事不感兴趣,可是不知道为何,这个名字又一次出现在她的耳中,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漫上了心头,她也忍不住好奇,到底他们口中所说的可惜,是什么意思? -- 第118页 仿佛是感受到身后的目光,谢玄竟然微微地转过了身,露出侧脸,桓洛有一种,心往下坠落的慌乱感,这个人为什么和她梦里见到的白衣郎君那么相似。 身着一袭墨色,他也没有梦中那么温柔,整个人周身都散发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感,桓洛的脑袋里忽然产生一个念头,这真是小桃口中所说的芝兰玉树吗?未免太过于冷清了些。 不像是凡间的芝兰玉树,倒像是月宫中那株清冷的桂花树。 住持带着几位小沙弥,已然走到了队伍的最后,看着册子上的名字越来越多,他的笑容也更盛,走到了末端的时候,桓洛和小桃忽然看见了顾恺之的身影。 第66章 佛像点睛之笔 ====================== 住持笑着说:“原来顾小郎在这里。” 顾恺之微微颔首:“顾某花费了三个月绘制的维摩诘画像已经完成, 今日开寺大典,静候诸位前去观赏。” 门外的桓洛与小桃这才露出了然的神色,难怪之前顾恺之传信来说, 这段日子有些忙, 要等忙完了手头上的事情,才能再来看望她们。 想来,应该就是绘制维摩诘画像了。 顾恺之年纪轻轻,然而其画工已然十分了得, 在建康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且自从他为陈郡谢氏的谢鲲作画像被谢安认可之后, 建康城中的达官贵人无不期盼着能得顾恺之一幅画。 先前住持得他许诺,为瓦官寺募捐十万钱,不禁好奇, 顾家虽在吴郡有些声望, 然而到了这建康城,也不过是普通士族, 顾恺之哪里能筹得十万钱呢? 顾恺之转身, 对着殿内外的众人说道:“想必住持已然跟大家说过了, 瓦官寺三日大典,第一日来的, 需捐二十钱, 第二日来看的, 需捐十钱,三日之后来的, 则随意捐献。” 听完顾恺之一番话语,桓洛笑着跟小桃咬耳朵:“刚才听人说顾恺之捐献十万钱, 我还在想他莫非是一夜发达了,没想到竟然是赏画布施。” 小桃点点头:“顾郎君主意真多,咱们也支持他!” 说罢,从口袋里摸出二十钱,她嫌戴着面纱有些碍事,便直接把帽子摘了,带头说道:“顾郎君,这二十钱我先放在布施箱里了,快带着我们去看画吧?” 顾恺之见是小桃,脸上的神色忽然变得十分复杂,然而看着她身边站着的桓洛,尚且以面纱遮面,又稍稍放下心来。 今日谢玄在场,他不想生出事端。 于是装作不认识小桃的样子,借着她的话说道:“那么诸位,便请移步赏画去吧?” 小桃有些纳闷:“洛洛,为何顾郎君一副不认识我们的样子?” “可能这会儿人太多了,方才你没见吗,那住持拿他做压轴好戏,你上前去贸然和他攀谈,也不太合适。” 说完之后,两人也随着众人的步伐,往大殿走去。 庄严的大殿内,墙面以布匹遮盖,顾恺之走在众人的前头,将遮盖的画布一把扯下,他本就是清俊少年,此时更是意气风发。 “顾某才疏学浅,倾尽三月有余才绘制出这幅维摩诘居士像。” 画布揭下来的那一瞬间,众人的眼光早已凝聚在那幅画像之上,一片赞叹之声。 在白色墙面的映衬之下,画像的色调明快而不失庄重,与殿内装饰融为一体,画中的维摩诘尽显慈悲之相,仪态万千,整幅画作是顾恺之一贯的流畅线条,细致观察下,画像肤脉连接,无论远近观赏,皆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住持凝神屏息,细细观察着画像,心中十分满意,然而他忽然疑惑道:“顾郎君画技绝伦,贫僧着实佩服,然而为何此像没有眼珠?” 顾恺之笑着答道:“维摩诘居士慈悲,拥有万千姿态,其身姿无论怎样画,都不会影响他的形态之美,然而顾某作画却一直都认为,关键之处在于一双眼睛,若眼睛画出了神韵,人物才能精妙传神。” 随后他在众人的目光中,提着笔登上木梯:“顾某作画,时常要隔许久之后才会点睛,承蒙住持厚爱,邀我前来作维摩诘画像,今日来赏画之人众多,我便即刻点睛,绘制出完整的画像,供大家观赏。” 说罢,他提起画笔,轻轻落下,顿了一顿,又手腕轻转,原本庄严肃穆的维摩诘得了一双明目,立刻生动了起来。 “顾郎君今日点睛,真是神来之笔!” “妙啊,妙啊!” 完成了点睛之后,顾恺之在众人的欢呼鼓掌声中缓缓走下,将木梯移走,众人见证了这一刻,觉得心中甚是畅快,纷纷心甘情愿地将手中的银钱投入布施箱内。 越来越多的人踏入这间大殿,争先恐后地想看看这幅画像,住持领着首批赏画的世家子弟们回到内殿,参加斋宴。 谢玄走到顾恺之身边,拍了拍他:“长康的画作得越来越好了,若是衿衿看见了,必然也会觉得欣慰,她一直将你视作亲弟弟,必然不会错过你今日的点睛之笔。” 顾恺之微微叹息:“姐姐在天有灵,应该能看见的。” 听他这话,谢玄却皱起了眉:“不、不是在天有灵,她一定还在世上,也许发生了什么事,暂时不能回来与我们相见。” “我亲自找了两三个月,都没有找到,幼度兄你又何必执着?”顾恺之看着他的眼睛,“人死不能复生,还是早些接受吧。” -- 第119页 若是别人说这样的话,他还能够理解,但是从顾恺之口中说出,谢玄还是不太能够接受。 “若是得了空,我来寻你替衿衿做一幅画像可好?”谢玄忽然想起,这件事情他与顾恺之说了许多次,然而他始终未曾答应。 顾恺之摇摇头,直接拒绝了:“我可以画世间万物,也可以依照别人口中的描述画出我未曾见过的人,但是姐姐,我画不了,无论怎样画,那都不是她。” 谢玄凝视着顾恺之背后的维摩诘画像许久,才沉沉地说道:“也许我还没有参透吧,但是我不相信,所以我还会继续找,直到找到她为止。” “倘若,你一直找不到呢?” 谢玄没有回答,对他微微一笑:“今日斋宴我就不参加了,先回去了。” “我送送你。”顾恺之紧跟其后。 说罢,两人往殿外走去。 桓洛和小桃排了许久,终于轮到了她们,进了大殿内,确实有些闷热,隔着面纱赏画,有些看不真切。 她撩开了面纱,细细观摩那幅画。 “顾郎君画得可真好,只可惜刚刚没能看清他是如何点睛的!”小桃愤愤地说道,“若是郎主今日一同来了,我们必然能够和那些世家站在一处欣赏。” 桓洛却笑了:“站在一起和不站在一起又怎么样,不过是先后罢了,今日来看要花二十钱,明日来看花十钱,到了后日,可以随意捐赠,若是我提前知道了,我必然三日后再来。” “为何?”小桃不解,她爱凑热闹,什么事都想着冲在第一位。 桓洛点了点她的脸:“你看,顾郎君赚的不就是你的钱,今日看和明日看,或者过几日看,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区别,总归画像就在这里,也跑不掉。” “哎呀不管啦,总之我觉得,顾郎君的画,值这二十钱。” 小桃往后退了一步,却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 她连忙道歉:“对不住了。” 崔珩被人踩了一脚,正觉得吃痛,忽然抬头见到眼前人,顿时一愣。 桓洛适时将面纱放下,站在了小桃的身边。 “子衿,是你吗?”他试探着问了句。 小桃只当是在和自己说话,皱着眉摇摇头:“不是,这位郎君你认错人了。” 虽然刚刚只是匆忙一瞥,然而眉眼却和陈子衿十分相似,崔珩挠了挠头:“想来我是认错人了,但是,世间竟有如此相似的容貌,让崔某颇为震撼!” 他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忙作揖道:“在下并非登徒浪子,我乃清河崔氏,崔珩,刚才只是见着你身边这位娘子,与我一位故人特别相似,一时间恍惚认错了人,两位女郎莫怪。” 这郎君虽然赋粉施面,然而态度还算诚恳,确实不像故意的,桓洛也冲他行了礼:“见过崔郎君,我们之前从未来过建康,想来是认错了。” 她无心与这位崔郎君产生过多交集,再加上桓伊曾经关照过,在外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与陌生人过多来往,打过招呼之后,她牵着小桃往外走。 大殿内的人越来越多了,桓洛也觉得有些烦闷。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崔珩咂舌感叹:“容貌相似,没想到声音也如此相似,若是谢郎君见了,只怕也要认错。” 两人走到了殿外,正巧遇见顾恺之往回走。 “桓娘子,小桃,你们怎么会来?”他笑着迎了上来,“也不提前和我说,不是之前和你们说了吗,若是来了建康,我必然尽地主之谊。” 说完又笑着摇摇头:“不对,我也并非建康人士,应当带着你们去吴郡转转。” 桓洛由衷地赞道:“今日看了你的画作,着实画工细腻深厚,我素来知道你善于绘画,能够将桓灵画得那般传神,没想到,今日见了你的维摩诘像,更为震撼。” 虽然刚才他点睛之时,她们站在人群之后,未曾看得真切,然而顾恺之一番话语却听得真切,绘画之时,无论形态美丑,最重要的部分就是眼睛,眼睛画好了,整个人才会灵动。 被心上人夸奖,顾恺之的脸上微微泛红,他忽然问道:“对了,就你们两个人来了吗?为何不见桓大人?” 桓洛说道:“哥哥应该是去你家找你父亲叙旧了。” 小桃问了句:“要不要我们一同去顾郎君家中,正好跟郎主说说,今日所见所闻?” 顾恺之的眉头拧紧了,父亲从前见过陈子衿,眼下还不能让他们见到。 他眼波流转:“长辈们可能在议事,我们还是不要去打扰的好,对了,要不要带你们去品尝美食?秦淮河畔有一家铺子,做的糕点香甜又酥软,其他地方可吃不着。” 桓洛倒是无所谓去哪里,她觉得顾恺之说得对,贸然去寻桓伊,可能会打扰他。 于是她问小桃:“怎么样,你想不想去?” 顾恺之笑了:“别问她了,直接去吧,你看她的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崔珩看完了画像,正准备找顾恺之聊几句,却看见他和刚才遇见的那两个女郎有说有笑地往外走。 小厮走到他身边,说道:“崔郎君,我去问过了,说是谢郎君已经走了。” “噢噢,好吧。”他看着那三人离开的背影,再一次感叹道,“本想喊谢郎君出来看看,没想到他已经走了。” “真是像啊!” -- 第120页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还记得天阙山论辩的崔珩吧~女鹅初次相亲对象。 小谢找回妻子的关键一步,现在可全落在崔珩身上啦。 第67章 天阙山寻秦方 ====================== 暮色四合之时, 顾恺之将桓洛与小桃送了回去,桓伊已经在家中等候多时了。 “去哪里玩了,怎么到现在?”桓伊问道, “我险些就要派人去街上寻你们了。” 桓洛将手中的点心递给他:“哥哥不如先尝尝这些点心吧?这是今日顾郎君带我们一道去买的, 我觉得口味不错。” “嗯,出去玩还算没把我彻底忘了。”桓伊接过了点心,问道:“你们今日见到顾郎君了?” 两个人围着桓伊,高高兴兴地说着今日在瓦官寺见顾恺之画的维摩诘像, 他如何筹得十万钱,如何为画像点睛等等,小桃言辞夸张, 说那维摩诘点睛之后仿佛就要成真了一般,下一刻就要从墙壁上走下来。 桓伊听完了之后,也不由得赞道:“顾郎君画工超群, 我今日与他父亲闲聊才知道, 褚太后也曾邀他入宫。” 虽然小桃说辞夸张了些,然而顾恺之今日确实也是意气风发, 桓洛说道:“想来顾郎君无拘无束, 应该不会答应去宫里, 哥哥明日若是得空也可以去瓦官寺赏画,顾郎君确实画得极好。” “明日可能不行, 洛洛还记得来之前我与你说过的那位名医吗?”桓伊说道, “我已经和秦医师约好了, 明日我们一早动身,去天阙山找他, 请他为你诊疗。” 桓洛想起来这位名医,听桓伊说过, 他乃是葛洪的关门弟子。 然而她有些疑惑:“我记得,葛洪不是以炼丹著称的吗?” 桓伊颔首:“不错,这位秦方是葛洪赶赴广州任职前最后收的一位弟子,他天资聪慧,对于医疗之术颇具慧根,葛洪之后的精力与研究都放在了炼制丹药上,秦方却一直坚持悬壶济世,因此他没有随葛洪一起前往罗浮山炼丹,而是选择留在江东。” 原来如此,桓洛了然:“哥哥真是费心了,这样难寻的医师,都让你给找到了。” “只要用心找,总能够找到的。”桓伊对着她微微一笑。 然而这句话,却重重地扎在桓洛的心上,像是触发了什么隐秘的机关,她梦里多次见到的那个白衣少年,与今日在瓦官寺瞥见的那位谢郎君,竟然重叠在了一起。 成为一幅具象的画面。 这种熟悉感有些微微刺痛她的脑袋,桓洛感觉有些不太舒服,说道:“哥哥,我的头有点疼,先回去休息了。” 桓伊见她皱着眉的样子连忙说道:“头又疼了?那快回房早些睡吧,等明日见了医师,说不定就有办法治好了。” 次日一大早,三人就动身前往天阙山,来到了秦方的住处。 素闻天阙山风景秀丽,每逢春日建康城中百姓都会争相前来踏春游览,然而这位秦医师住的方位,似乎是在天阙山另一侧,这里人烟稀少,山路难走,马车根本上不去,他们只得将车停在山脚下,沿着狭窄的石阶缓缓往上。 “洛洛,你还能走得动吗?”小桃大口喘着气,走了好一会儿,她的额头已经有一层薄薄的汗,桓洛的身体比她弱一些,小桃不免担心,走了这么久,她是不是能吃得消。 “要不要休息一下?”桓伊问道。 桓洛虽然觉得有些累,但尚且在可承受的范围内,她指了指不远处:“前面似乎就有一户人家,是不是秦医师的住处?” 又走了一会儿,三个人来到那间棚舍前。 没有木门,眼前只有一个稍微能遮挡的竹栅栏做遮挡,桓伊对着屋内喊了声:“在下桓伊,特来寻访秦医师,不知秦医师是否在家?” 一位貌美的妇人走了出来:“桓大人来了?” 桓伊作揖:“正是在下。” 她赶忙走出来迎:“先前收到了大人的信函,夫君已经在屋内等候了。” 又瞧了瞧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姑娘,其中一个格外明艳动人,想必就是桓伊说的,失去了记忆的妹妹吧。 秦方夫妇俩均已经年过四十,然而还是看起来十分年轻,想来应该是保养得当吧,诊脉诊的时间太久,桓洛坐在他面前都有些无聊,一旁的桓伊和小桃倒是比她紧张得多。 约莫有一刻钟的功夫,秦方收回了手,问道:“你身上其他的皮外伤是不是都好了?” 桓洛点点头,她还什么都没有说,秦方居然就已经能够察觉到她受过的伤,看样子,是有些过人之处的。 秦方顿了顿,继续说着自己的结论:“从高处坠落,却只是受了这个程度的骨肉伤,应该是后来落水了。方才我为你诊断的时候,你的五脏六腑尚未恢复完全,想来你坠落的时候应该是头朝下了,这种情况导致记忆缺失也属于正常。” 虽然只是寥寥数语,桓伊心中却了然,葛洪的弟子果然厉害,他旋即问道:“那秦医师,我妹妹这种情况,可有合适的治疗之法?” “治疗之法,也不是没有,但是……”秦方犹豫了片刻,“若是寻常的内外伤,我写个方子回去疗养数月也能够痊愈,但是涉及到脑部的伤,我却不敢保证,恐怕需要连续施针,再根据令妹的恢复情况判断后续该如何治疗。” -- 第121页 “这样啊……” 桓伊有些为难,他这次来建康城,事情已经办得差不多了,还需要赶回淮南,若是长久留在建康,恐怕是要招人非议,于是问道:“秦医师,我们是来建康城办事的,若是要连续施针,大约需要多少时间呢?” 秦方捋了捋胡子,保守地说了句:“估计三个月左右吧。” 若是一个月,还勉强能够度过,三个月,就有些长了。 桓伊蹙着眉:“容我思量一番。” 秦方能够看得出来,他应该是为了不能长久停留在建康而为难,笑着说道:“若是桓大人不能长留建康,可以将令妹留在我这里,我家中有客房,不过也就是添一副碗筷的事,三个月之后,你再来将妹妹接回家。” “郎主,我留在这里陪着洛洛一起,不就行了。”小桃说着,“我可以给秦夫人打打下手,洗衣做饭总归不是什么难事。” 小桃办事莽撞,从前在桓家的时候,也没有立什么规矩,她名义上虽是府上婢女,然而相处的时候,他也是将她当作小妹一般对待。 将她们两个留在建康,人生地不熟,桓伊有些不放心,于是他看了看桓洛,毕竟这事涉及到她自己,还是应该询问她自己的意见。 “洛洛,你觉得呢?” 原本对于找回记忆这件事,桓洛倒是没那么在意,可是想到昨天重叠在一起的那两个身影,以及那位叫崔珩的郎君说,她与他的一位故人很像,还有对建康城莫名的熟悉感,都让她产生了犹豫,也许找回了记忆,这一切都能够得到合理的解释。 她忽然,对自己的过去产生了好奇,想要知道,过去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 桓洛的眼睛坚定地看向桓伊:“哥哥,要不然我就留在这里吧?我想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想知道是不是还有家人朋友。三个月很快,即使你不在我身边,我也能够照顾好自己的。” “若只是留在这里,桓大人倒也不用过于担心。”秦方说道,“天阙山北麓素来人烟稀少,况且建康乃是都城,治安也一向不错。” 小桃也附议:“对呀,郎主,若是你实在不放心的话,建康城中不是还有顾郎君在吗?顾郎君对洛洛一片情深,比你还要上心呢。” 猝不及防提到了这件事,桓洛的脸都红了,她瞪大了双眼:“小桃,你胡说什么呢。” “我可没有胡说啊,你瞧瞧昨天在点心铺子里,你随口说了一句好吃,顾郎君恨不得把那款点心全都给你买下来。”小桃笑嘻嘻地说道,“若他知道你要留在建康,不知道得多高兴,说不定日日让他爬山来看你,他也愿意。” 想起还有顾恺之,桓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建康城中交友甚多,若是有什么问题,也可以让桓洛去寻他们。 他点点头,询问秦方道:“若是洛洛的五脏六腑还没恢复完,是否还需要配合进行其他的治疗手法?” 秦方答道:“对,一方面针灸疗法,另一方面还是要继续吃药,才能有助于内伤的恢复。” 桓伊从怀中取出一袋银钱:“既然如此,那就要打扰秦医师了,也将小桃一并留下吧,她可以替洛洛煎药,也能给秦夫人帮衬,我家这位婢子虽然有时候咋咋呼呼,然而做事手脚麻利,应该不会给你们添乱的。” 看着桓落与小桃,也就和自己家孩子一样,秦夫人未曾生育子嗣,只当是多了两个女儿,并不觉得是什么大事,于是十分痛快地就答应了下来。 “小桃,你随我一道回去,将衣物收拾好带过来。”想到上山下山之路也不轻松,桓伊对着桓洛说,“洛洛就不要奔波了吧。” 桓洛点点头。 “明日我就动身回去了,一会儿我还要去寻一位老友,跟他打个招呼,我不在的这段日子,若有什么事,你们到时候也方便去找他。” 说罢,桓伊与小桃就出发了。 临近傍晚的时候,小桃带着收拾好的衣物和行李回到了秦方的家中。 “郎主明日一早就要动身,所以没有跟着一道来,他让我将这封信给你,让我们遇上了什么事儿可以去寻顾恺之,若是顾恺之也帮不上忙,就去乌衣巷的谢家,找谢安帮忙。” 乌衣巷,谢家。 脑海中又一次浮现出谢郎君那清冷的侧脸。 第68章 不想让她恢复 ====================== 想必是桓伊将自己的行程告诉了顾恺之, 次日早上,他就寻到了秦方的家中,来探望桓洛。 小桃给桓洛梳头, 笑着说:“我昨日说什么来着, 顾郎君也太心急了些,我以为他至少要等上几日才来呢。” 被她说的桓洛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顾恺之对她的心意太过于明显,以至于她想要装傻充愣躲过去也不行。 “洛洛, 你跟我透个底,对顾郎君到底是什么感觉?我瞧着他对你颇为上心。”小桃掰着手指数着,“你看, 他第一次见你就说你是他梦中人,后来我们回了淮南,他恨不得日日传信, 得了空就两地奔波, 说是来找郎主,但其实谁都看得出来他是找个理由来看你的, 再到这次我们来了建康, 听说你要治病, 他一大早就赶来看你了。” 桓洛微微叹了一口气,她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小桃又说道:“顾郎君倒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 你若是觉得他不错, 不如给他个机会吧?” -- 第122页 桓洛忽然来了句:“小桃, 你觉得那日见到的谢郎君怎么样?” “谢玄啊?”小桃问道。 桓洛点点头。 “谢郎君不错是不错,可是他已经成过一次亲了, 而且昨日我随着郎主去谢家,听谢安与郎主闲聊才知道, 原先谢郎君的妻子几年前已经离世了,所以他一直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 “纵然他门庭高于顾郎君,可是毕竟成过亲了呀。”小桃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觉得顾郎君比较好。” 桓洛见她在那认真比较挑选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行了小桃,难道你觉得,谢郎君和顾郎君现在都被我握在手上任我挑选吗?好了,我们出去吧,别让他等久了。” 走到前厅,顾恺之正在与秦方聊着。 难得见他如此严肃认真的样子,眉头紧锁,桓洛的心中生出一丝怪怪的感觉,可是又说不上来,于是率先打破宁静。 “顾郎君,你来了?” “洛洛,你好些了吗?”他起身走到她身旁,十分关切地问道。 忽然换了个称呼,桓洛也有些不适应,从前顾恺之一直是喊她桓娘子,这么亲密的称呼,让她有些意外。 然而她很快把这丝怪异的感觉抛在脑后:“我本来就没什么事,昨日哥哥带着我来寻秦医师想要帮我治好记忆丢失,这还没有开始治疗呢。” 秦方刚才与顾恺之一番交流,又见他对桓洛的事格外上心,自然明白小郎君心中想什么,于是笑着说道:“洛洛,不如你和顾郎君出去转转,早上山中空气清新,适合散步,我一会儿还要出去寻一味药材,用过了午饭之后,我们就开始针灸吧。” “我刚刚想起来,秦夫人好像说,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来着。”小桃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装作很忙的样子,也离开了现场。 顾恺之倒是落落大方,看着她:“那我们出去走走吧。” 两人漫步在山林中,似乎是照顾桓洛,顾恺之走得很慢。 “顾郎君可是听我哥哥说的,所以今日才来探望我?” 他点点头:“桓大人今日早上走了,说你在秦医师处治疗,大概要留在建康三个月,临别前他来我家中寻我,让我多多关心你们。” 桓洛浅笑:“哥哥拿我当小孩子,顾郎君不用特地过来的,我和小桃能够照顾好自己。” “你总是这样。”顾恺之转过身,凝视着她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桓洛觉得他这句话仿佛不是对着此刻的自己说,而是穿过她的身体,看向另外一个人。 似乎察觉到她目光中的疑惑,顾恺之的脸微微一红,侧了过去:“其实你可以不用这么逞强,适当地依靠一下别人,其实也不是不行。” 桓洛诧异地笑了笑:“顾郎君何出此言?你应该是已经知晓了我的身世,哥哥在洛河畔将我捡回去之后,我就一直在依靠他呀。” 顾恺之见她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急忙说道:“我不是说的桓大人,我说的是我。” “你?” “对,是我。”顾恺之重新看着她,“洛洛,初次见你的时候,我就说过,你与我梦中的洛水女神一模一样,这么久的相处,我更加确定了,你就是我想要共度一生的人。” 也许是已经知晓了他的心意,此刻一番表白桓洛并不觉得特别意外,对待顾恺之,她并不讨厌,甚至心中还对他颇为欣赏。 但是这样的感情,就是倾慕吗? 她不知道。 “你既然知晓我的身世,就应该懂我,我没有过去,又何谈以后?”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她的心也像是被针扎了一下,隐隐作痛。 顾恺之扶着她的肩膀,问道:“洛洛,过去对你来说很重要吗?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桓洛摇头,觉得这个距离过于亲密,她转过身,躲开他的禁锢,继续往前走去:“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但是我经常会做一个梦,梦里是一片竹林,有一个人问我,为什么不记得他,为什么还不去找他。” 顾恺之的心往下一坠,沉声问道:“那、这个人是谁,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桓洛的眼神重新恢复了迷茫,“我甚至看不清他的脸。” 他走上前去,阻止了她继续前行的脚步,双手微微颤抖着握住了她的手,眼神中是一片虔诚与热切,桓洛想要挣脱,却被他握得更紧。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他看着她的眼睛,因为紧张,手心甚至渗出了冷汗,“洛洛,别总是活在过去好吗?你看看我,也看看未来的我,我在未来等了你很久很久,才等到你。” 他说出这些话,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桓洛甚至看见了他的眼眶,都已经微微泛红。 这么热烈的感情,她有些承受不住,然而顾恺之泛红的眼眶,又让她不忍心说出拒绝的话语。 “洛洛,给我一个机会,不要急着拒绝我,可以吗?”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犹豫与纠结,顾恺之握紧了她的手:“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他半蹲着低下头,一个灼热滚烫的吻落在她的指尖。 桓洛甚至感觉到他的嘴唇因为紧张和激动,在微微颤抖。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匆忙抽回自己的手:“你别这样。” “别怕,洛洛。”他朝她扬起一个微笑,“我不会逾距的。” -- 第123页 莫名地,她觉得这样的顾恺之有些危险,带着些许她看不懂的欲望,这让她有些害怕。 “走了很久了,我有些累了,不如先回去吧。”她不知道该如何继续面对他,提出了要回去。 顾恺之也不勉强,冷静下来之后,他也觉得自己今日的行为有些过头了,秦方还没有开始为她治疗,他在紧张些什么。 还有时间,不是吗? 将她送回了秦方家中,顾恺之就离开了,小桃本来还以为他会留在这里用午膳,特意和秦夫人一起多准备了几个菜。 “咦,这倒不太像顾郎君的行事作风呀,他不是素来抓住一切机会要和你在一起嘛。”小桃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嘟囔了一句,“怎么跟做贼似的逃走了?” 桓洛只觉得被他吻过的指尖处依旧滚烫灼热,心里没来由地烦躁起来。 秦方采药回来了之后,依照上午约好的时间,替桓洛施针。 细如发丝的针刺入太阳穴和头顶的时候,桓洛只觉得泛起一股酸胀的感觉,秦方时不时询问着她的感觉如何,倒不觉得疼痛,这种酸胀也能忍受。 半个时辰之后,头上的针又被悉数取下。 “可是我什么也没有想起来。”桓洛睁开眼,起身。 秦方朗声笑道:“若是施针一次就能够帮你找回丢失的记忆,那我可就是神医了,你从高处坠落又受了撞击,脑中的瘀血未散,我想这个就是导致你暂时想不起来从前事情的原因,此事不着急,我相信,等到淤血散清了之后,你必然就能恢复记忆了。” 秦方这番话给了桓洛期待与信心。 *** 建康宫中,王皇后端坐在座上。 “皇后娘娘,臣已经画完了。”顾恺之放下笔,宫人便走上前去,将画卷递到王皇后的面前。 王皇后接过了那幅画,仔细瞧了瞧,十分满意:“吴郡果然人才辈出,顾郎君的画技卓群,本宫觉得甚好,甚好。” “皇后觉得什么甚好呀?”司马丕笑着踏入了徽音殿,“朕得了新的丹方,皇后可愿与朕一同品鉴?” “臣顾恺之,参见皇上。”见司马丕来了,顾恺之恭敬地行礼道。 王皇后知道皇帝对丹方之术素来痴迷,此刻定没有赏画的心思,于是对顾恺之说道:“顾郎君,你先行退下吧。” 顾恺之仰起头,忽然目光诚挚地看着皇帝与皇后:“说起丹方之术,皇上可知道葛洪?” 说到了自己感兴趣的事儿,司马丕倒也忘了君臣之别,跟顾恺之攀谈了起来:“葛仙翁的名号谁不知,只是可惜,朕派人去罗浮山寻他,葛仙翁已经辞世了。” 顾恺之微微一笑:“那皇上应该不知道,葛洪的关门弟子秦方,如今就在建康城。” 司马丕正苦苦寻觅能够为他炼制丹药之士,听闻此言,不禁大喜过望:“葛洪的关门弟子?你可知道他如今身在何处?” 看着司马丕眼神中的兴奋,顾恺之气定神闲地回道—— “天阙山北麓,半山腰一处棚舍,便是秦方的住所。” -------------------- 作者有话要说: 年下有点野。 第69章 变数猝不及防 ====================== 昨日秦方替自己施针之后, 桓洛觉得夜里睡得倒是格外安宁,若隐若现的竹林和白衣郎君都消失不见了。 可是醒来的时候,她却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是不是意味着, 随着施针的次数变多, 她的梦境就不会再出现了? “洛洛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这几日住得还习惯吗?”见她这么早就起床了,秦夫人还以为她是睡不好,连忙关切地问道。 桓洛笑着说道:“睡得挺好的, 秦医师医术高明,昨日替我施针之后,夜里睡得特别好, 也没有梦了。” “那就好,他就喜欢捣鼓这些,这套针法, 是师母传授给他的。”秦夫人解释着, “与其说,他是师父的关门弟子, 还不如说是师母收的, 毕竟师父一心炼丹, 医术之事,大多是师母传授。” 桓洛倒不知道, 原来葛洪的妻子也擅长医术。 两人正攀谈着, 忽然屋外传来好一阵动静。 十几个甲士倏然间冲进了这间棚舍, 为首的那人趾高气昂,四处大量了一圈, 只见两个女子,于是大声问道:“秦方何在?” 秦夫人虽然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但却认出了那军服的样式,她神色紧张,声音微微轻颤:“这位军爷,找我夫君所为何事?他出去采药了,还没有回来。” 那人朗声大笑:“小娘子别怕,你夫君这是遇上天大的好事了!” 秦夫人与桓洛,疑惑地看了对方一眼,尤其是秦夫人,他们住在这里多年,从来没有官兵找上门的事儿,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待到秦方回来时,他们才明白,所谓天大的好事,原来是被皇上传召进宫,替他炼丹。 秦方皱着眉就要拒绝:“我虽师从葛洪,但是却无意走炼丹这条路,想来是皇上搞错了吧。” 为首的官兵见他推辞,冷冷一笑:“有什么话你去御前说吧,我们可不管这些,我们只管把皇上要的人带到他跟前!劝你也不要矫情了,皇上对炼丹之事颇为看重,说不定你就平步青云了。” 说罢,由不得秦方反抗,那几个人就将他直接带走了。 -- 第124页 秦夫人追在后面,哭得泪流不止:“秦方,那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官兵被她的哭声吵得不耐烦,一挥手将她推到在地:“在这哭丧呢,送你夫君进宫,说不定后面荣华富贵等着呢,哭什么,快滚远点。” 那群人的身影渐渐远去,秦夫人焦急地拉着追上来的桓洛:“洛洛,这可怎么办呀,老秦是个倔强脾气,为了炼丹这事儿,他和师父都不再往来了,如今被召进宫,只怕是凶多吉少。” “怎么办,给郎主写封信吧!”小桃也有些急,“可是传信也来不及,怎么办?要不然,我去山下,先找顾郎君,他一定有办法的!” 桓洛点点头,将秦夫人扶起:“别急,皇上传召秦医师,是入宫炼制丹药,炼丹并非一时半会儿的事,我们应该还有时间能够想办法,顾郎君的父亲常在御前走动,等小桃先去找他,我们确保秦医师的安全。” 她这一番话安抚了秦夫人焦急的情绪,小桃匆匆下山去找顾恺之,等到天黑才回来,顾恺之让她们先不要慌,等他了解了情况之后,再来想办法。 过了几日,从顾恺之处传来消息,皇帝不过是知道了他乃葛洪弟子,于是传召他入宫炼丹,然而秦方却拒绝了皇上,直言自己对炼丹一事一窍不通,这个行动惹恼了皇帝。 当今皇帝一心修仙,无心过问国事,然而对炼仙丹一事格外偏执,他不仅自己服用,也让自己的皇后一道吃,葛洪已经辞世,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他的关门弟子,皇帝又怎么可能轻易放过秦方呢? 所以他给了秦方两个选择,要么好好炼丹,要么以违抗皇命将他斩首示众。 秦夫人止不住擦泪:“我就说这个人是倔强脾气,就算皇上真把他砍了,他也不会答应炼丹的,这可如何是好,顾小郎能不能想想办法救救他?” 顾恺之想了想,问道:“秦夫人可愿意进宫去劝劝秦医师?” 她眼神亮了亮:“顾小郎有办法送我去见我夫君吗?若是能够见他,我一定好好劝劝他,就算不为了自己,也要为了我考虑考虑,他若是死了,往后可叫我怎么办呀!” “这样——”顾恺之说道,“我入宫一趟,先前我为皇后娘娘作了几次画,想来应该还能够说得上几句话,我就说秦医师是因为担心夫人的安全,所以才拒绝炼丹的,让皇后娘娘去和皇上说,将秦夫人也接到秦医师身边。” “洛洛,那我们都走了,你可怎么办呀?”秦夫人有些担心,“桓大人将你托付给我们,但是我们却没把你照顾好,如何对得起桓大人呢?” 桓洛握着她的手:“秦夫人这说的是什么话,等你和秦医师回来了,再替我治疗也不迟,我这个事儿也急不得。” 顾恺之走到她身旁,柔声安慰道:“洛洛别怕,还有我在,你先在秦医师这里住下,我每日都来陪伴你,宫中若有什么消息,我也能及时传来给你。” 听完顾恺之这一番话,秦夫人也十分认可:“对的洛洛,先别急着回去,来往路途遥远,不仅折腾你,而且近来不太平,若是我能够劝住了老秦,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回来了。” 小桃点点头:“那我们就先别给郎主写信了吧,若是他知道了这里发生的事,说不定又要耽误他的正事。” 她看了看桓洛,毕竟还是要她来拿主意:“洛洛,你觉得呢?” 桓洛倒是无所谓,说道:“那我们就还是现在这住下,等到确认了秦医师没有危险之后,再看下一步作何打算吧?” 顾恺之适时补充道:“洛洛不用担心,我一直在。” 一屋子的人都心烦意乱,顾恺之这句话给了桓洛无尽的安慰,她心中泛起一丝感动,冲着他点点头:“嗯,我知道。” *** 秦方不肯炼丹,司马丕又将顾恺之传召入宫中,他焦急地在大殿上走来走去。 见顾恺之来了之后,问道:“这可如何是好,那秦方虽然是葛洪的关门弟子,然而他硬说自己不擅长炼制丹药,朕总不至于真的将他砍了吧?” 顾恺之笑道:“皇上不用着急,臣知道秦方还有一位妻子尚在家中,他们夫妻二人感情笃厚,想来秦方是担心家中妻子的安全,所以才不愿意为皇上炼制丹药的。” 司马丕了然:“原来如此,那朕跟他说,会派人前去好好照顾他的爱妻就是了,他可以安心地在宫中炼丹。” “非也非也。”顾恺之摇头,“秦方夫妇二人感情深厚,然而却没有子嗣,因此在这世间相伴的,不过是他们二人罢了,皇上不如也将秦夫人接到宫中,一来可以安抚秦方的情绪,二来若是他继续不从,也可以从秦夫人处威逼一番。” 司马丕眯着眼睛想了想:“的确是个好主意。” 顾恺之附和道:“那皇上,事不宜迟,不如即刻就派人去将秦夫人请到宫中吧。” 走出显阳殿,他恰好与谢玄擦肩,看着谢玄来的方向,是从崇德殿来的。 谢家本就是褚太后外戚,受太后传召入宫相见,倒也不是奇怪的事儿,只是,褚太后已经将所有政权交还给当今皇上,为何又要传召谢家子弟入宫呢? “幼度兄,真巧。”顾恺之走上前,率先与他打招呼。 谢玄见了顾恺之,想起他似乎还未曾任职,却不知为何出现在宫中,问了句:“长康,你怎么会来宫中?” -- 第125页 顾恺之笑了笑:“那日在瓦官寺作了维摩诘像之后,受皇后娘娘传召入宫,她想让我为她作一幅画像,来改了几次,今日总算满意了。” 他面不改色地说着谎话,谢玄也不疑有他。 “长康,如今你也已经长大,总是提着画笔到处晃,也不是长久之计。”谢玄劝说道,“你可有兴趣去军中历练一番?若是你愿意,我倒是有……” 还不待谢玄说完,顾恺之摇摇手:“眼下还不行,洛洛如今离不开我,等到我们俩的事情定下来之后,到时候还要劳烦幼度兄为我举荐。” 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字,然而顾恺之却喊得那么亲密,谢玄了然:“原来是长康好事将近了,之前从未听你提起过。” 顾恺之笑意更深:“等了好几年,就等她点头同意了,若是好事真成了,到时候必然邀请幼度兄前来喝一杯酒。” 谢玄不知在想什么,脸上的表情格外凝重。 顾恺之叹了口气,劝道:“我知道你对姐姐一往情深,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若你还是沉浸在过去之中,就会错过了前方的风景。” 谢玄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不必了,我已经看过世上最美的风景,前方如何与我无关。” 顾恺之也不勉强,拜别了谢玄,两人在宫门口告别,走向了不同的两个方向。 第70章 画中人似是她 ====================== 自从秦方被带走了之后, 秦夫人每日都在家中垂泪,等待着最新传来的消息,然而没过几天, 又来了几个甲士, 说是得了皇上的诏令,将秦夫人接进宫中陪伴秦医师一同炼制丹药。 这下桓洛和小桃傻了眼,人家主人一家子都走了,留了她们两个客人在这里算怎么回事。 因此, 当顾恺之再次来到秦方家中的时候,小桃正询问桓洛的意见:“洛洛,秦医师和秦夫人都被带去宫中炼丹了, 咱们还要继续留在这儿吗?” 桓洛若有所思地说道:“你说的也对,要不要给哥哥写封信?瞧着秦医师和秦夫人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归来,我们不如先回家去等候消息, 我这病总归也不急在一时。” 只听得小桃又问道:“那要不我们先回建康桓宅, 总归那边熟悉些,也比整日留在这边强, 况且, 建康城我还没有逛完, 还有好多铺子都没有去呢。” 她们若是建康城中长住,必然会去街市上, 顾恺之心中隐隐担心, 若是被从前认识的人看见了, 那岂不是功亏一篑? 他不等两人继续说话,旋即叩了门进去。 “宫中今日传来的消息是, 秦医师似乎已经听从了他夫人的劝告,着手开始准备炼丹事宜了。”他对着两人说道, “但按照他的意思,想要以葛洪之方炼丹,光是准备材料就需要二十多种,准备齐全了之后他才能开始炼制。” 桓洛疑惑地问道:“那这不是需要很久吗?” 顾恺之回道:“其实说长也不长,皇上如今一心求丹,对于秦医师提出的要求尽数应允,他已经派人即刻准备了,就连秦医师提出需要准备新的丹室,都已经开始挖地了。不过我想,一两个月总归是需要的。” 小桃摇着头咂舌:“我可真是想不明白了,秦医师的师父葛洪,他自己就是炼丹的,也没有见他服了丹药之后长生不老呀。” 她又想了想:“而且炼丹为什么一定要住在宫里这么久?等东西都准备齐全了之后,直接炼制出来送去宫里不行吗?”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我对于炼丹了解也不多。”顾恺之摇摇头,也没有办法回答她的问题,“然而我听说,炼丹有火法与水法两种,秦医师应该是采用火法来炼制,这种方法对于火候的掌握要求就比较高,约莫炼丹的时候人要一直在丹房内观察。” 他看了看桓洛的神色,想起刚刚她们俩人的对话,于是试探着询问道:“如今秦医师和秦夫人都已经去了宫里,只留你们两个在这里,按照我们刚才的推算,估计最快也要一两个月,你是怎么考虑的?” 桓洛叹了口气:“我也真是运气不好,接二连三遇上这样的怪事,千里赶来看病,刚施针了一日,结果医师却被带去宫里给皇上炼丹了。” 如果确定只需要一两个月的话,倒不如继续留在这里,毕竟秦方先前与桓伊说的就是需要治疗三个月,桓伊也已经安排好,等手头上的事情忙完,三个月之后再来建康述职时,顺便将她们接回去。 但是若不止一两个月呢…… 她陷入了两难。 顾恺之见她有些为难,笑着提议道:“如今天气正好,我准备回吴郡一趟,赏太湖风光,也可作些山水画,若是你们俩不急着现在回去,可愿意与我一道同行?吴郡顾家宅院尚且闲置着,我们一道在吴郡住些时日,倒也无妨。” 小桃两眼放光,摇了摇桓洛的手臂:“洛洛,我觉得顾郎君这个提议甚好……” 也许是被他上次在林中大胆的举动吓到了,桓洛心中对顾恺之有些轻微抵触,想到他们要一起度过这么久,心中有些不愿意。 但是顾恺之看起来一副坦荡的模样,小桃的神情又十分热切。 “一个月会不会太久了?会打扰顾郎君吗?太麻烦了吧。”她委婉地问道。 小桃知道她肯定又有顾虑,为了达成目的,她抢先表态:“洛洛,如果你觉得一个月太久了,那么我们去呆上半个月总行吧?左右在秦医师家中也没事,这山中寂寥,我们真要傻傻地在这里空等两个月吗?” -- 第126页 顾恺之也劝道:“对对,若是一个月太久的话,那你们看愿意待多久就待多久,而且顾家旧宅也不是你们想的那种深宅大院,从前也不过是我与父亲,还有两三仆从,我们去了之后,还需要自己重新打理,我还要麻烦两位女郎,帮着我一道收拾呢。” “不麻烦不麻烦,我最会收拾打扫了,顾郎君和洛洛只管好好休息,其他的都交给小桃。” 桓洛想了想,问小桃:“你刚刚不是还在抱怨,建康城中还有许多地方你没有吃过玩过,不如我们先回建康城桓家住几日,等哥哥的消息如何?” 小桃苦着脸:“可是我从来都没有去过吴郡,真的很想去看看,你今后若是与顾郎君成了一对,自然随时能去,我可就不一样了,回了淮南之后,哪里还有机会再出来。” “小桃你在胡说些什么……”桓洛急忙开口制止她继续说下去。 听了这话,顾恺之倒是开怀大笑:“那就别犹豫了,一同去玩几日吧,又不是什么大事,吴兴郡与建康城又不是相隔万里,几天就能回来了,说不定那时候秦医师已经炼好丹药回来了。”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桓洛也不好再拒绝,只得勉强答应了下来。 两日之后,三个人简单收拾了些行李,又在秦方的家中留了一封书信,便出发了。 此时天光尚好,的确是出游的最佳时机,在顾恺之的建议下,他们选择了坐船前往吴郡,沿途太湖风光秀美,碧波荡漾,与淮南的风光大为不同。 桓洛站在船舱外,凝望着湖面的点点金光发呆。 她只觉得仿佛来过一样,可是却想不起来是现实中还是梦境中。 先前刚去建康城的时候,她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如今到了吴郡,又出现了这样的感觉,但自己是在蠡台遇见桓伊和小桃的,南北两地相距甚远,到底是为什么会产生熟悉的感觉呢?甚至熟悉到,仿佛就在这里生活过一样。 她到底是谁,又经历过什么? 这些问题一遍遍浮现在脑海中,让她心绪不宁。 “洛洛,在想什么?”顾恺之见她久久不回来,于是走到舱外,却发现她看着湖面发呆。 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桓洛这才收回了目光,顺口回答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这里很熟悉,就好像从前来过一样。” 顾恺之走到了她身旁,指了指不远处的岸边:“许多年前,族中姐妹出嫁,我随着家中长辈在此迎接各方前来的客人,就是在那边,第一次见到了她。她乘着华丽的船只顺流而下,穿过人群来到我的身边,那时的我恰好读完曹植的洛神赋,原本我还觉得曹植的描述有些虚浮,然而见到她之后只觉得他的词藻着实还不够华美,这世上真的有洛水女神。” 他提起这件事的时候,眼神虔诚而又向往,这似乎是很美好的一段回忆。 顾恺之痴迷于作画,迷恋梦想中的洛水女神,她倒是能够理解,然而刚才从他口中说出来的,明显是现实中真实存在的女子。 “你是真的见到了吗?还是你想象中的?”她想起了从前顾恺之总是说,自己和他见到的洛水女神长相一模一样,不由得也有些好奇。 顾恺之只是微微一笑,答案模棱两可。 “或许是在梦中吧。”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你是你,她是她,我能够分得清楚。” 印象中的顾恺之,很少露出这样的神色,此刻桓洛看着他,一双眼眸中尽是渴望与期盼,他自从明确地表露出心意之后,似乎不再遮掩对她的热切。 “船靠岸了。”她适时地开口,不着痕迹地拉开了与他的距离,说了句,“小桃可能还没有睡醒,我去里面叫她。” 她匆忙转身,顾恺之伸出的手只刚刚触及她的衣角。 还没碰到,人就走远了。 *** 顾恺之有一点倒着实没有骗她们,顾家老宅已经许久没有住人,每间屋子都有不少灰尘,需要好好打扫一番才能够住进去。 他想了想:“洛洛,我去阿耶的房中住,你和小桃睡在我从前的房中怎么样?” 桓洛自然没有什么意见,如今她们俩都是顾家的客人,自然是客随主便。 进了房间后,虽然小桃坚持让她在一旁休息,自己来打扫,然而桓洛还是笑着说道:“你一个人弄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还不如我们一起,快些收拾完得了,听船上的人说,吴郡夜间的市集也很热闹,你难道不想早些去玩耍?” “哎哟——”小桃高兴地应承着,她刚刚擦完了桌子,想去桓落身边跟她说些什么,却不小心撞到了一侧的木柜子。 柜门被撞开了,散落了一地的画卷,小桃捂着脑袋喊疼。 桓洛忙走上前来:“撞疼了没有?你快去那边坐着休息会儿,这里我来收拾吧。” 她伸手将地上的画卷悉数捡起来重新放回柜中,然而一幅散开的画卷引起了她的注意。 画卷露出了一角,最底部写着一行小字。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此句出自司马相如的辞赋,乃是倾诉着对思慕之人的浓烈情感,既然能够在这幅画之下题这句话,那画中之人不就是…… 桓洛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她缓缓将画卷展开。 画中的女子,身姿窈窕,眉眼含笑,一双眼波流转满含深情,而这细腻的笔触,柔美的线条,除了顾恺之,又有谁能够画得出这样精妙的人物像呢? -- 第127页 让她震惊的不仅是画中人的相貌和她一模一样,而是这画中女子的心口处,尽是针眼般大小的孔,密密麻麻。 仿佛是有人故意拿针刺过了一般。 第71章 探寻蛛丝马迹 ====================== 今日是王徽之牵头办的论辩会, 建康城中诸多世家子弟都受到了邀约。 崔珩到了王家的时候,一眼就瞧见了坐在一边安静看书的谢玄,他的弟弟谢琰第一次出现在世家子弟的集会上, 由于其父谢安的身份, 虽然他今年才十二岁,身边已然簇拥着不少前来攀谈结交之辈。 而谢玄的目光从未在人群中停留,他只是凝视着眼前的书卷,游离在人群与热闹之外。 崔珩看着谢玄, 不禁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清贵绝尘,皎如朗月, 对所有人都是礼貌而又疏离,原以为他是端着王谢子弟的身份,不轻易与人结交, 后来才知道, 原来谢郎君是幼年丧失双亲,素来不轻易与人交心。 那日的天阙山论辩, 他原是受了家中长辈暗示, 被派去相看陈家女郎, 谁知道明艳动人如骄阳一般的陈子衿没有吸引住他的目光,反而被一抹月色迷了心窍。 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还是做错了什么, 谢玄居然主动提出要和他就玄学进行了一番论辩, 切磋之时, 虽然他落败,然而谢玄意气风发又极具又攻击性的一面, 又让他打破了先前对他的印象。 察觉到谢玄唯有在面对陈子衿的时候,才会露出些不一样的神色时, 崔珩明白了,虽然天上月变成了眼前月,眼前月却在水中,他注定求而不得,一点办法也没有。 再后来,竟听闻了谢玄成亲了,还是跟那明媚如骄阳一般的女郎,崔珩也由衷为他感到高兴,终于能够得偿所愿,然而还没几年,又听闻他的妻子离世,思及此处,崔珩亦是唏嘘不已。 原来身份尊贵如谢郎君那样的人,也不能事事如意。 “谢郎君,怎一个人在此?”他走上前去与他闲聊,虽然大多数偶遇的时候,两人也只是微微点头,也不知怎的,今日他忽然想把那天在瓦官寺见到的人跟他说一说。 谢玄放下手中书册,见了崔珩,朝他微微颔首:“崔郎君来了,入座吧。” 崔珩环顾了一圈,没见着顾恺之的身影,他素来藏不住话,径直问道:“咦,今日怎么没有见到长康?我还有些话想要问问他呢,那日在瓦官寺我偶遇了一位女郎,和陈子衿长得真像,原本以为只是个巧合吧,后来……” 听见那三个字,谢玄瞬间紧张了起来,他转头急切地问崔珩:“你说什么?看到和陈子衿长相一样的人?后来呢?那人在哪里?” 崔珩没想到他一下子这么激动,原本只想着闲聊几句,此时也不由得也正色道:“后来见那女郎和长康有说有笑地走了,我就没追上去问,噢对了,我让手下小童前去寻你,想让你来看看是不是真的像,可是他们说你提前离开了,没参加斋宴。” 这段日子,顾恺之确实有些形迹可疑,宫中传来的讯息是,向皇帝举荐葛洪弟子入宫炼丹的,就是顾恺之,再联想到他遇见自己时所说的那些话语,显然有些怪异。 听闻陈子衿在蠡台失踪的时候,顾恺之不听任何人的劝阻,执意在那寻找了好几个月,后来虽然回了建康,但也总是不在城中,他父亲管不住他,也不知道他整日都跑到哪里去,只说他常常一出门就是好几个月。 他明明对陈子衿那样难以放下,又怎么会劝自己,人死不能复生这样的话呢? 难道,他已经知道了陈子衿的下落? 但是不太可能,陈子衿若是还没有死,又怎么会宁愿去找顾恺之,也不愿意找自己呢? 纵然一切还是未知,谢玄还是一点蛛丝马迹都不想放过。 “阿琰,我有事需要先回去一趟,你就留在王家,晚些时候我让人来接你。”谢玄对着谢琰吩咐道,“见着长姐替我和她打声招呼。” 谢琰应了声好。 “谢谢你,崔郎君。”谢玄离去前,对着崔珩说道,“若是衿衿真的回来了,定邀你来府上喝茶。” 崔珩只觉得,从前那个天阙山意气风发的少年,好像又回来了。 回到家中,谢玄即刻命人去寻顾恺之,却被告知顾恺之几日前已经离开建康,不知道去往何处,这么一来,他更加觉得事有蹊跷,蓦地,又想起了宫中那位顾恺之举荐来的炼丹术士,于是他喊来何谦。 “我需要进宫一趟,你且派些人手去顾家看着,若是见着顾恺之,任何细节都不要放过,他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都要一一记下来。” 何谦不疑有他,点头称是。 *** 吴郡顾宅 “小桃,你还记得刚刚我们过来的时候,看到的那间包子铺吗?我忽然有些饿了,你能不能去买几个包子回来?” 顾恺之原本想进屋来喊她们一道出门去转转,敲了门之后是小桃来开的门,他一进门就见桓洛的手上拿着一卷画像,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 此刻又刻意支开小桃,必然是有话要问他了。 果然,等小桃离开了之后,桓洛拿起画卷,问顾恺之:“这幅画里的人,为什么会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顾恺之笑了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吗?我就说你与我从前梦中见到的洛水女神一模一样,现在总相信我没骗你了吧,你看这幅画,是在我认识你之前就画好的。” -- 第128页 他的话语说得十分自然,神态自若不像是在说谎话,桓洛心中虽然觉得奇怪,但是也找不到什么证据去怀疑。 若说是巧合,她有些难以相信。 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人,那日在瓦官寺,她们不小心撞到的那个崔郎君,他见到自己的第一面,也说她与从前一位故人很像。 顾恺之也说自己很像他梦中见到的神女。 这该是有多巧合,才会有这么多长相一模一样的人? 她低头又去看那幅画卷,画中人心口上密密麻麻的针孔。 “那为何这画中人心口处有这么多的针孔?”她问道,“既然是你心仪的洛水女神,又怎么会在她心上扎这么多针眼?” 顾恺之的脸色晦暗莫测,他伸手将画卷拿到自己手中,缓缓展开,凝视着画中人。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收回自己有些痴迷的眼神,将画卷重新卷好。 随后顾恺之看着桓洛认真问道:“你想听真话吗?” 桓洛点点头:“对。”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画出了心仪女郎的画像,然而神女只在梦中出现,始终不能停留在我身边。我听闻一种方法,只要用针刺入画像之人的心中,便能够令她心痛,我想着,若是她真的心痛了,也许就会愿意来我身边,与我相见。” 桓洛有些吃惊:“顾恺之,你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似乎是早就料到了她的反应,顾恺之也不觉得气恼,反而对她这样连名带姓称呼他的行为很满意,他走近了些:“洛洛,你没有遇见过心仪的人,自然不会懂得那种心情,那是一种,想要不顾一切将对方留在自己身边的心情。” 桓洛有些抗拒他的靠近,往后退了两步:“我确实没有遇见心仪的人,也不懂你是什么样的心情,但是喜欢一个人,不是应该给与对方更广阔的天地吗?若你喜爱的是一只鸟,不顾它的意愿将它关在笼子里,它也不会快乐的。” “可是,我却觉得,若是能够每天看见她,我就很快乐。” 听完这话,她摇了摇头:“爱不能这么自私。” 这句话让顾恺之有些不适,他的眼神中染上了一丝愠怒:“曾经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如果我不把小鸟关在笼子里,别人也会把它关起来的,既然它总是要被人关在笼中,那为什么这个人不能是我呢?” 面对这样的顾恺之,桓洛只是觉得从前都被他单纯无害的外表给欺骗了,此刻挑明了态度,她反而无所顾忌,反问道:“不,你说的不对,小鸟本就身在林间,只有在高树上歌唱,在天空中飞翔它才会快乐,只是关在笼中被你们欣赏,它不会快乐。为何总是要与他人作比较呢?若是别人杀了人,你也跟着去杀人吗?你这样的不是爱,只是一种自私的占有欲在作祟罢了。” 顾恺之仍然在向她靠近,他想伸手将她耳边的碎发拨开,却被桓洛躲开。 他倒也不恼了,又恢复了从前温润公子的模样,笑着说:“不过是一幅旧画,若是洛洛不喜欢,我以后不再画就是了,小鸟在笼子里或是在天上,都与我没有关系,只要能够留在你身边,时常见到你,我就会觉得很快乐。” 他的情绪转换如此之外,片刻功夫就好似分成了两个人,这让桓洛有些不适应,她的头又有些痛了,有些分不清,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中。 “我的头有些疼,想睡一会儿,晚上就不和你们一道出去玩了,抱歉。”桓洛不想再跟他探讨过多的话题,面对顾恺之,她最初的熟悉与亲切感正在慢慢消失,变成一种不知名的担忧与害怕。 这样的顾恺之,让她有些不适。 然而被她拒绝了之后,顾恺之也不气恼,总归来日方长,他依旧体贴地问道:“洛洛是觉得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我去请一个郎中来瞧瞧?” 桓落摆摆手:“不必了,想必是有些水土不服,睡一觉也许就好了。” 顾恺之也颇为知趣地退出了房间内,走到门口时,他默默地说了句:“若是刚才那些话让你觉得不舒服或者不开心,以后我不说了就是,我希望你我之间,一直可以坦诚。” 坦诚这两个字落在了桓洛的耳中,她也愣了一下。 然而她却没有回应,任由顾恺之无声地将那扇门关上了。 现在不坦诚的人,似乎不是她。 第72章 终于找到你了 ====================== 谢玄去了宫中, 很容易就找到了秦方,当今皇上沉迷于丹药,甚是看重这位葛洪的关门弟子, 自秦方答应了炼丹之后, 如今他已经是司马丕眼中的红人,连新建丹房,都已经在数日内完成。 两人一番攀谈之后,谢玄果然问到了关键之处。 这个秦方虽是葛洪的弟子, 然而他只对医术感兴趣,在炼丹一事上与葛洪的意见和分歧较大,因此葛洪离开的时候, 秦方就没有追随着葛洪夫妇二人一道前往罗浮山,他选择与夫人留在建康城外的天阙山,时而外出采药, 时而看诊治疗。 秦方说完之后无奈地摊开手:“我也不知道何人将我是葛洪弟子的身份告诉了皇上, 忽然就来了一队官兵,到我家中将我带走, 后来得了顾恺之小郎君的帮忙, 又将我夫人接来一道陪我, 若不是夫人劝我,我是怎样也不会再炼丹的。” 提到了这个名字, 谢玄便也好开口了, 于是问道:“秦郎君, 你是如何认得顾恺之?” -- 第129页 秦方想了想:“先前桓伊大人带着她的妹妹前来我家中,这位小娘子是桓伊大人在洛河边捡到的, 原本受了很重的伤,先前的事情也都不记得了, 桓伊大人将她留在了府上,认作妹妹照顾了好几年,也是经过别人的介绍找到了我,想让我为她治疗,找回从前的记忆。顾恺之小郎君是桓伊大大人的朋友,似乎和他妹妹也早已相识。” “她受了很重的伤?”听到这里,谢玄虽然还没有见到那个叫做“桓洛”的人,但是他已经可以肯定,这个人必然就是陈子衿。 洛河连接的是蠡台的护城河,时间、地点、人物都能够对得上。 秦方虽然有些奇怪,为何谢郎君会对桓娘子的事情这么感兴趣,然而还是解释道:“人一般不会轻易丢失记忆,除非头部受了很剧烈的碰撞,那日他们来我家中的时候,我替她诊脉,发现五脏六腑仍然有些损伤,而那些伤据桓伊大人说,应该是两年前就留下的,这样的内伤再结合她丢失了记忆,所以我推断,她必然是从高处坠落,撞到了头。” 这些话从秦方口中说出来,十分轻松自然,然而听在谢玄的耳中,只觉得心中有些疼。 秦方继续说着:“后来我问了桓伊大人,他说也不知道桓娘子是怎么受的伤,捡到她的时候,胸口的骨头断了好几根,整个人躺在床上养了两三个月,才能够下床走动,啧啧……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小姑娘,会受这么重的伤。” “都怪我,没有照顾好她。”谢玄的眼眶有些泛红,他抬起手遮住了眼眸,秦方竟然觉得,他是在垂泪。 他心中的好奇更甚,便问道:“谢郎君今日来寻我,想必不是要问炼丹的事儿吧,莫非,你认得桓家娘子?” 谢玄放下手,倒也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又问道:“秦郎君既然为她诊疗过,想必对她印象深刻,你可还记得桓娘子的容貌?她的右边脸颊下面,有一道刀痕,是不是?” 这个刀痕,秦方的印象倒是有些深刻,他点点头:“对对对,那时候我夫人看见了那道伤痕时还说,桓娘子这般容貌,可惜伤到了脸颊,然而桓娘子却说,那道伤痕应该是很久之前的旧伤,桓伊大人捡到她的时候,脸上就有了。” 秦方确认了之后,谢玄终于可以完全确认。 桓洛就是陈子衿。 他对秦方说道:“秦郎君刚刚猜的不错,我确实认得这位桓娘子,不过她的本名却并不叫桓洛,两年前我被慕容垂软禁在蠡台吴王府,是我夫人前去将我换了出来,我带着燕晋两国的休战书回到建康,后来桓温退兵回至洛阳,慕容垂却没有依照约定将我的夫人送回来。” 这件事让秦方确定了,谢玄今日特地来找他的目的,于是他试探着问道: “谢郎君的意思是,桓娘子就是你家夫人?” 谢玄颔首默认。 “谢郎君,若是你确定桓娘子就是你家夫人,那有一件事,我想还是要提前告诉你的。”秦方万万没有想到,桓伊大人的妹妹居然是谢郎君的夫人,他诧异地说道:“原先我听桓伊大人的意思,似乎颇为中意顾恺之,甚至还想要将妹妹许配给他,他本想等到桓娘子恢复了记忆之后,撮合他们两个人,既然如此的话,你还是快些去找桓娘子,早日将这个误会解开才是!” “原来如此……”谢玄喃喃道。 那顾恺之先前的很多行为,就可以得到解释,为什么他明明早就找到了陈子衿,却不愿意将这件事告诉他,反而处处隐瞒。 他有些紧张,问道:“那桓洛现在何处,秦郎君可知道?” 秦方赶忙说道:“她和桓家的婢女小桃姑娘,如今就住在我家中,天阙山北麓,半山腰处的秦家院子内,很容易就能找到的。” 谢玄谢过了秦方,随即出宫赶往天阙山,等到天黑了才回家。 可惜没有见到人,家中的桌子上只找到了一封书信,说是与顾恺之一道去吴郡游玩,约莫一个月左右会回来。 谢玄回到家中的时候,何谦也已经将消息传了回来,说是顾恺之与两个女郎一道去了吴郡,大概要一个月之后才会回来。 这与谢玄在秦方家中看到的那封信信息一致,他笃定地说道:“我想,我们已经找到衿衿了,她被顾恺之带走了,如今就在吴郡。” 何谦听完这个消息,也十分激动:“郎主,若真的是大娘子,我现在就出发去吴郡将她接回来可好?” 谢玄难得展颜,对他说道:“倒也不用这么着急,这封信替我传到淮南太守府上给桓伊。” 何谦接过了信:“稍后我就派人快马加鞭送出去,那我们何时去接大娘子回家?” “你倒是比我还要着急。”谢玄笑了笑,然而想到今日秦方与他说的那些来龙去脉,神色又有些忧虑,“这么多年音讯全无,原来是撞到了头,我一想到她受了这么重的伤,心里就闷闷的,若不是为了将我换出去,她何必受这些罪。” 想到这些年,他们都觉得也许大娘子真的已经不在人世了,然而郎主却几乎都没有停歇过,一直在找,何谦感慨不已,总算是老天开眼,真的让郎主等到了。 他劝慰谢玄道:“郎主别自责了,当年那种情况下,大娘子也是心中爱你,才会以身犯险,将您送出来的。” “话虽如此,若她不是因为嫁给了我,怎么会引起了苻坚的注意,也怪我当时考虑不周,将她一人留在京口,否则她又怎么会被狡诈的秦人裹挟到长安呢?”谢玄说罢,神色凝重了起来,“总归是我没有保护好她,才让她在外面受了那么多苦。” -- 第130页 “何谦,将信送出去之后准备好马车,明日我们去一趟吴郡。”提到吴郡,谢玄忽然想起了顾恺之,他的脸色冷了几分,“我倒是想要看看,有些人在玩什么花样,原来他早就已经知道了衿衿的行踪,只是却刻意隐瞒,偷来的毕竟不是自己的,苍天在上,还是让我找到了衿衿,如今也应该让他将人还给我了。” 明日终于可以再见到大娘子了,何谦心中也不禁激动了起来,高高兴兴地应了声“好”,随即就快步向门房处跑去。 *** 自从那日看了顾恺之绘制的画像,桓洛的心中一直有一种怪异的感觉,所以对这几日的玩乐也提不起兴致。 然而顾恺之却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仿佛这件事就是一个偶然的意外,继续邀约她和小桃外出游玩。 桓洛心想着,出来了也有十来天,若是回到建康城中秦方夫妇还没有回来,她无论如何也要回淮南家中了,最近她总是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心慌,脑子里也是一片混乱。 “洛洛,你这几天总是心神不宁的,所为何事?”小桃只说桓洛爱吃那边的点心,故意支走了顾恺之,然后凑到她耳边,“我看你不开心,我也不想继续玩了。” 桓洛朝她笑笑:“我觉得有些累罢了,这几日你玩得怎么样?若是开心了,回到家中可别再跟哥哥说,没有带你出来见过世面了,以后安顿些吧。” 小桃忽然有些怅然地看着远方,叹道:“从前我总是想着一定要去建康城见识一番,终于去了之后,也觉得建康城不过如此,现在来了吴郡这几日,又觉得吴郡也不过如此,淮南虽然不及这些地方热闹,然而我们的家在那里,我还是觉得家里好。” 她握着桓洛的手:“洛洛,不如我们明日就回建康城吧?我们给郎主写信,让他拿个主意,什么时候接我们回去吧?” 没想到贪玩的小桃居然会说出这番话,倒是把桓洛逗笑了,她伸手捏了捏小桃的脸蛋:“没想到,我们小桃也会有想家的时候呀。” 小桃没有反驳,反而温顺地点点头,随即靠在她的肩头:“洛洛,我真想家了,也想郎主了,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呀?” “快了,很快就能回家了。” 桓洛摸摸她的脸蛋,顾恺之恰好拎着两袋点心回来:“两位娘子,快尝尝吧。” 三个人有说有笑地吃着点心,沿途继续闲逛。 不远处,何谦与谢玄正看着那渐渐远去的三个人。 “郎主,真的是大娘子!”见他们三个已经往街市的深巷中走去,何谦焦急地说道,“我们快些追上去,别把人弄丢了。” 谢玄望着远处熟悉的身影,两年来无数次魂牵梦萦,他也怀疑过,是不是真的已经失去她了,无数次的自责过,也后悔过,为什么没有照顾好她,为什么把她弄丢了。 如今,苦苦寻觅的人就在眼前,可是他却不敢贸然上前,直接说出真相。 原来,她是忘记了他,所以这些年才毫无音讯。 如果这是上天对他没有照顾好她的惩罚,那么他愿意,重新与她相识,再帮她慢慢找回从前的记忆。 这一次,他一定不会再把她弄丢了。 第73章 你有事瞒着我 ====================== “长康, 好久不见。” 顾恺之听见熟悉的声音,抬头望去,居然是谢玄。 见谢玄的目光停留在身边的桓洛身上, 他心中一颤, 莫非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然而対方却没有表现的过于激动,顾恺之也只好故作镇定,他微笑着与谢玄寒暄:“真的很巧,幼度兄如此忙碌, 居然会来吴郡?可是来办公差?” 两人自顾自地闲聊着,小桃有些激动,拽了拽桓洛的衣裙, 小声说道:“洛洛快看,这不是谢玄吗?” 上次在瓦官寺内匆匆一瞥,桓洛没有看清他的模样, 刚才听见有人喊顾恺之的名字, 她抬头看了一眼,只觉得眼前的男子有些熟悉。 没有想到, 竟然是谢玄。 “长康, 不介绍一下吗?”谢玄看着桓洛和小桃, 询问顾恺之。 他脸上的神色如常,即使看见桓洛的脸庞时也没有太多震惊的神色, 顾恺之只觉得有些颓丧, 不用问了, 他一定是都知道了。 于是他扯出一丝笑容,対着谢玄说道:“这位是淮南太守桓伊大人的妹妹, 桓洛,她身边的是小桃姑娘。” “洛洛, 小桃,这位是谢郎君。” “洛洛?”这两个字从谢玄口中说出来的时候,桓洛的心跳不受控制的加快了,这样称呼她的人有很多,然而対于初次认识的谢玄,未免有些亲密了。 桓洛疑惑地看着他的眼睛,却深陷其中,仿佛又置身于梦中那片竹林。 一袭白衣的郎君微微侧脸,一滴泪珠挂在脸颊,无声地泣诉着她为什么不记得他。 小桃推了推她,桓洛才从思绪中回神,笑着対谢玄点点头:“谢郎君你好。” 谢玄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反而是他身边跟着的那个随从,一会儿情绪激动一会儿欲言又止的,然而他始终有分寸地站在谢玄的身后,并没有说话。 “你和我一位故人很像。”谢玄幽幽地说了一句。 桓洛听到这句话,头又刺痛了一下,最近奇怪的事情太多了,自从去了建康城之后,遇见了好几个说她和自己故人很像的。 -- 第131页 然而她脸上还是带着微笑:“是吗?最近很多人这么说。” 她又想起了顾家旧宅里,那幅心口满是针孔的画像。 顾恺之一定有事情瞒着她。 桓洛皱着眉看向顾恺之,不经意间又瞥到了谢玄。 谢玄从刚刚开始,眼神一直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虽然桓洛対他的印象不错,然而被这样灼热的目光凝视着,她觉得有些不太适应,侧着身往顾恺之身后躲了一躲,想要回避掉他的注视。 “桓伊大人还在淮南,前几日我刚刚与他传信,为何桓娘子会在吴郡呢?”谢玄疑惑地问。 顾恺之的脸色不善:“幼度兄,这是桓家的家事。” “长康,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我不过是随口一问,桓伊与我也是旧识,此时他不在,替他照顾一下妹妹,也是人之常情。”谢玄的话似乎颇有些深意,说道,“你多虑了。” 顾恺之知道谢玄必然是来找人的,如今他知晓了桓洛的真实身份,却没有直接相认,这让他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桓洛虽然不知道为何谢玄与顾恺之之间的气氛怪怪的,于是対着顾恺之说道:“天色不早了,明日我们还要回建康呢,不如早些回去吧?” “明日就回去了吗?”顾恺之也愣了一下,问道。 桓洛看了看谢玄,示意顾恺之如今还有其他人在场,不适宜继续讨论着话题,便压着嗓音说了句:“回去再说吧。” “明日回建康城的话,不如坐我的车一道走吧?”谢玄说道,“正巧我明天也回去,长康,我还有些事想和你说,不如明天路上说,如何?” 虽是询问,然而谢玄的语气十分强势,顾恺之也只得应承下来。 谢玄又看着桓洛与小桃:“我前几日传信给桓伊,需要他尽快还朝商议要事,想必过几日你们就能够见到他了。” 桓洛听了这话,一直绷着的状态终于放松,她和小桃高兴地彼此看了一眼。 于是也没有拒绝谢玄的好意,回道:“那明日就要麻烦谢郎君了。” 谢玄笑着说:“怎么是麻烦呢。” 三个人告别了谢玄之后,往顾家方向走。 何谦有些不解:“郎主,刚刚那位分明就是大娘子啊,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呢?” “你以为我不想吗?”想到刚刚她有些害怕地躲避着自己的目光,还躲到了顾恺之的身后,谢玄的心中也有些惆怅,“按照先前秦方说的,衿衿摔到了脑袋,从前的事情都想不起来,我若是直接告诉她全部的事,她也未必会心甘情愿地跟我回去。” “那难道就让顾郎君这样继续骗她吗?”何谦十分气愤,“真没想到顾郎君居然这般心机,早早就知道了消息,却不告诉我们,枉费从前大娘子还把他当作亲弟弟一般対待。” “她现在想不起来过去的事情,対于她来说,我和陌生人没什么两样,若是这个时候把她强行带走,反而会让她心中不悦,退一万步讲,万一她永远想不起来呢?难道让她接下来一辈子都在怀疑中度过吗?”谢玄的眼神逐渐深邃,“我既能让她嫁我一次,就能让她再嫁我第二次。” 不知为何,何谦也跟着点头:“郎主,那你准备怎么做?” “我已经在信中,将衿衿的身份告知了桓伊,也幸好当年是桓伊捡到了她,有了‘哥哥’的帮忙,想再找机会与她相处,总归不是什么难事。”谢玄叹了口气,“真不知道,上天这是在折磨我,还是弥补我,这一次的初相识,总算可以弥补之前的遗憾了。” 虽然不知道郎主在说什么,何谦还是坚信,大娘子一定会想起来的! 回到了顾家老宅后。 小桃还在感慨:“都说谢郎君的脾气不是很好,対人也是冷冰冰的,今日我瞧着倒跟传闻的不一样,还是不能够听信传言。” “所以说,谣言不可信。” 小桃笑嘻嘻地说:“洛洛,你说,谢郎君愿意带着我们一道回建康城,是为什么呀?” 桓洛自然知道她想说什么,却戳戳她的手臂提醒道:“人家分明是看在顾郎君的面子上,才愿意带我们一道走的,若不是有顾郎君在,只怕他理都不会理我们呢,好了,你快去收拾行李,我还有些事想要和顾郎君说。” 想到很快就能见到桓伊,小桃高高兴兴地回房去收拾东西。 桓洛与顾恺之站在院中,她问道:“没想到你们俩竟然是旧识,关系还很好。” 顾恺之摇了摇头:“也……算不上关系很好吧。” “是因为,那个跟我容貌很相似的人吗?”桓洛问道。 这话说出来,顾恺之的眉头皱了起来:“哪有什么跟你很像的人?” 桓洛叹了口气:“我虽然不记得从前的事了,但又不是摔傻了脑子,顾恺之,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或者,我可以这样问你吗,你是不是知道我是谁?” “洛洛,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我対你怎么样你心里应该很清楚,今日就为了一个陌生人的三言两语,你就如此质疑我吗?”顾恺之看着她,忽然有些无来由的烦闷。 明明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为什么谢玄会忽然知道了,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正是因为我珍视我们之间的友谊,所以我才会直接问你。”桓洛说道,“我觉得巧合太多了,秦医师为我诊疗了一次之后,就被皇上传召进了宫中,然后你又将我们带到了吴郡,再加上在你房中的那幅画,顾恺之,你到底有什么事情,不能如实跟我说?” -- 第132页 “我说过,我対你不仅仅是朋友之情,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心中就中意你。”顾恺之倔强地扭过头:“你就是你,就是桓洛。” 他这样的态度,桓落心中更加坚定,顾恺之必然知道她从前的身份。 但是,他为什么要一直隐瞒这件事呢? 越想脑袋里刺痛的感觉越是强烈,桓洛扶着自己的额头,险些摔倒。 顾恺之连忙扶着她:“洛洛,你没事吧。” 她不着痕迹地抽回自己的手臂,冷冷说道:“秦医师与你无冤无仇,你却令他深陷宫中,我将你当作朋友真心対待,却没有想到你事事隐瞒,如果你决意不肯告诉我真相,往后你我也不必再往来了。” 顾恺之一怔:“你怎么知道……” 看着桓洛眼中的失望越攒越多,他这才反应过来,刚刚是被她套了话。 他依旧没有直面她的问题:“皇上対于炼丹一事十分看重,我知晓秦方乃是葛洪弟子,便向皇上举荐,至于他与葛洪之间的那些纠葛,先前我确实不知道,后来你也知道了,我怕秦方执意不肯炼丹,便又想了个法子派秦夫人前去宫中陪伴,我真的没想伤害他们夫妇二人。” 桓洛终于放弃了继续与他周旋,顾恺之显然是打定了主意不说,她也没办法勉强。 她转身往房中走去,然而就在要推门进去的时候,还是停住了脚步,她回头望去,少年颀长的身影仍然矗立在院中,他的眼中神色复杂,满是忧伤,像一株孤寂的藤蔓,在月光下缓缓攀爬,不知要延伸向何方。 见她回头,顾恺之的嗓音有些哽咽,然而还是坚定地说道:“从我见到你第一眼,我就中意你,这一点,我从来没有骗过你,我也没有想过伤害你。” “顾恺之,给画像中人的心上扎针,她是不会疼的,拿针的人是你,你只会扎到自己。” 说罢,她没有继续与他说话,推门进了房间。 顾恺之対着那扇紧紧关上的门,握紧了拳头。 为什么,为什么每一次,他都抓不住? 第74章 再次回到建康 ====================== 回到了建康城, 马车行走的方向是朝着乌衣巷去的,顾恺之才觉得有些不对,为何谢玄要把她们俩带到谢家宅院? 他本来还想再挣扎一下, 但是见到谢安出门相迎, 也就不好再开口说什么,只得关照了桓洛几句注意安全。可是桓洛似乎还在因为昨天的事情生气,对他的态度也是冷冷的,顾恺之有些心虚, 只得先行回家。 谢安面容慈祥地看着两个姑娘:“原来桓伊走之前托我照顾的就是你们两个呀,他过几日就回来了,秦方的事情我也听说了, 这几日你们就安心在谢家住着吧。” 小桃像是做梦一般揉揉眼睛,悄悄对桓洛说道:“洛洛,我们这一路也太离奇了, 不仅认识了谢玄, 还见到了谢安,现在居然还要住在谢家。” 桓洛只觉得踏进那扇门的时候, 就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虽然是借住在陌生人的家中, 但是却没有一丝不自在的感觉,这种熟悉的感觉让她有些舒适。 出门在外, 她毕竟还顶着桓伊妹妹这一层身份, 于是桓洛主动拜谢道:“麻烦尚书大人了, 哥哥走之前曾说,若是遇上了什么难事, 可去乌衣巷中寻尚书大人,没想到还是来叨扰了。” “这也是一种缘分。”谢安感慨地说了句, “若是有什么事,只管去找我侄女道韫,她恰好归宁,会在这里住一段时间,我和夫人年纪大了,不知道你们年轻人都喜欢什么,想添置什么只管和她说。” 谢玄说道:“走吧,你们的房间在后面,我带你们去寻长姐。” 两人跟在谢玄身后,没一会儿就来到了后院,将她们带到了谢道韫处,谢玄说宫中还有些事务,先行离开了。 谢道韫是谢玄的长姐,原本正在屋里看书,一见着桓洛和小桃来了,她将书册放下,笑盈盈地走上前来拉住了她的手:“你就是洛洛吧,这段日子只当是在自己家里就行了。” 谢家的每个人,对她都礼貌又热情,桓洛闻见她屋内清新淡雅的竹香,赞了句:“这可是竹沥香的味道?闻起来十分爽朗。” 谢道韫笑着将她拉到榻上坐着:“洛洛,我的闺中密友曾经教我这样制香,取夏日青竹,以火烤逼出竹沥水,再取其制香,如此一年四季就可以闻见竹子的味道,我与弟弟都喜欢用竹沥香熏衣呢。” 小桃看着桓洛,忽然说道:“这可不就巧了,没想到你与谢娘子都会制竹沥香。” 谢道韫微微叹了口气,试探着说了句:“但是这种法子知道的人很少,洛洛,你是从哪里知道这种制香方法的?” 桓洛朝她微微一笑:“我也不知道,脑子里只记得一些零碎的片段,我几年前受了些伤,从前的事情都不太记得了。” 谢道韫闻言,倒也不再继续追问,谢玄已经将这些来龙去脉都告诉了他们,如今家中的人都认得她,然而为了照顾她的心情,也只能装作不相识。 真希望她能够早日想起来。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谢道韫柔声安慰道,“也许这是上天给你再来一次的机会,常言道,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有的时候说不清是福是祸的,说不定这是你因祸得福呢。” 从前小桃和自己说过不少当今风流名士的故事,谢道韫是其中鲜少的女性角色,她少时曾因一句诗,被人赞有“咏絮之才”,继而被夸赞有林下之风。 -- 第133页 就单单从她方才对待自己的态度,和说的这几句话,桓洛就觉得,谢道韫果真当得起江左第一才女的名号,于是她也不吝惜溢美之词,由衷赞道。 “谢家姐姐果真不愧是当世才女,原本我也有些着急,想不起来从前的事儿,不知道家中是否还有父母亲眷,也不知道可有人时常牵挂我,今日听了姐姐这么说,倒觉得释然了不少。” 谢道韫却不知道怎么了,眼眶有些泛红,提着手中的帕子在眼角擦泪:“这世上,一定有人总是牵挂你的。” “谢姐姐,可是因为我说的这些话,让你不开心了?”桓洛见她拿手帕擦眼泪,有些不知所措,第一次见面就把人家给惹哭了,她也有些慌。 谢道韫摇摇头,欲言又止。 最终还是说了句:“想起一些故去的亲人,有些感伤罢了。” 谢道韫收拾了心情,想到弟弟苦苦寻找了这么多年,好歹是把人给找回来了,只要人在身边,一定就有办法让她想起从前的事儿的! 她又说道:“瞧我,今日瞧着你投缘,就拉着你说这些有的没的,走吧,我领你们去房间,也好把东西安置下来。” 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桓洛和小桃也觉得有些累了,两人躺在床上。 小桃说:“洛洛,我觉得谢家人对我们都很客气,一点都没把我们当外人。” “嗯,我也觉得他们很亲切。”桓落赞许道,然而她还是提醒小桃道,“想来一定是因为,谢安与哥哥是好友的关系,所以人家才对我们高看一眼。他们只是客气,我们可不能真的肆无忌惮,真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了。” 小桃翻身来到她身旁,托着腮问道:“所以,刚刚谢娘子邀请你晚上一道去王家参加论辩会,你才拒绝她的吗?” 桓洛轻笑了一声:“我哪里懂什么论辩,而且刚到谢家第一天,谢安将我们托付给谢姐姐照顾,想来她也是客气一下,我一个人都不认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去了岂不是尴尬。” 最近一连串的事情让她有些混乱,尤其是想到顾恺之,她的心中还是有些失望的,在吴郡时他的种种反应,都让桓洛觉得,顾恺之是在刻意隐瞒什么。 没想到她真心当他是朋友,可是他却一直刻意隐瞒。 但是,究竟是什么原因,让顾恺之不愿意对她说实话呢?桓洛有些奇怪,她忽然反应过来,如果顾恺之知道她从前的事情,那上次那个崔珩,是不是也有可能知道呢? 想到这里,她又有些后悔,拒绝了谢道韫今日的邀约,说不定在世家弟子的集会上,还能够再遇见那位崔郎君。 *** 顾恺之没有想到,谢玄还会来找自己。 桓洛对他的态度骤然冷了下来,他本就心中不快,此刻见了谢玄,他只以为是来炫耀的,于是顾恺之脸色不善:“你不是已经把人都接走了吗?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说的。” 谢玄却不气恼,只是目光灼灼地凝视着顾恺之:“长康,我没有想到你会做这样的事,从前她把你当作亲弟弟一般疼爱,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她恢复了记忆呢?你要如何面对她?” 顾恺之冷冷一笑:“你大可不必来我面前说教,就算她今后想起来,怨我恨我,那也是我与她之间的事情,和你并没有什么关系。” 看着他一副倔强的模样,谢玄摇了摇头:“我们都把你当作弟弟一样真心爱护——” 然而还不等他说完,顾恺之就打断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明明是我先喜欢姐姐的,你以为当时成亲,她是心甘情愿嫁给你的吗?她亲口对我说过,自己是被迫嫁给你的,而且如果不是因为你,她又如何会被慕容垂困在蠡台?谢玄,你为什么不肯放过姐姐呢?” 眼前的少年因为气愤,脸都涨得通红,他握着拳头,继续怒斥着谢玄的种种。 “她受了重伤失去了记忆,这是上天给我们重来一次的机会,这几年我两地奔波,一直倾心相伴在她身旁,但是为什么你一出现,就要把一切都据为己有,你凭什么带走她?” 面对这样的质问,谢玄也有些恼了,他沉下脸来回了句:“凭什么?凭我从十七岁与她相识到现在的感情,凭我是和她拜过堂行过礼的夫妻,凭我对她从来没有改变过的心意。” “人都被你带走了,那你还来找我做什么呢?”顾恺之不想在听他多说什么,“今日我还有要事在身,若是谢郎君没什么其他事,就请回吧。” 谢玄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愿意来找你,不是因为我害怕你,也是不想要跟你争抢,而是我知道,你对于衿衿来说,是很重要的亲人和朋友,我希望你能够主动对她坦白一切,而不是等到她想起来之后再为此伤心难过。” 顾恺之原本转身离去,却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停住了脚步。 “那就等到她想起来了的那天,再说吧。” 谢玄继而说道:“我不会在这个时候强迫她接受过去的记忆,对于她来说,如今我是一个陌生人,但是我不在乎,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她觉得先前成亲是受人所迫,那我也不介意重来一次,让她心甘情愿地再嫁给我。” 顾恺之没有回答,径自离去了。 “郎主,看来顾小郎是执意不肯说了。”见顾恺之已经离去,何谦从谢玄身后探出来。 谢玄摇摇头:“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 -- 第134页 他又转身对何谦说道:“即刻入宫一趟,我有事情需要太后娘娘相助。” 第75章 我们在哪见过 ====================== 傍晚时分, 桓洛正在看挂在墙上的一幅画,两只小兔依偎在一起,它们的身后是一片茂密竹林, 甚是可爱。 旁边还写着一行小字, 常与吾妻争高下。 倒是颇有些闺房之乐的意思,就是不知道是出自谁的手笔。 忽然听见一阵敲门声,她应声前去。 门外,一个小男孩睁着大大的眼睛:“都说这里住了一个仙女姐姐, 我过来看看是不是真的。” 那小男孩生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动, 桓洛见他可爱,俯下身来问道:“小朋友,你是谁?” “我已经不是小朋友了, 我今年十二岁了!”谢琰十分郑重地介绍了自己之后, 桓洛心中恍然,原来是谢安家的儿子。 将他请到了屋内后, 谢琰随意与她攀谈起来:“今晚的集会姐姐不去参加吗?这回长姐也去, 想来应该很热闹。” 桓洛想着也许能再见到崔珩, 心中正有些后悔今日匆忙拒绝了谢道韫的邀约,便向小谢琰打听:“那今晚都有谁去呀?” 谢琰挨个数了一遍晚上会去参加集会的各家子弟, 桓洛没听见崔珩的名字, 于是问道:“崔家没有人过来吗?” 谢琰点点头:“上回王家大哥倒是请了城中不少世家子弟, 然而这几次晚间的集会,请的大多都是乌衣巷里的, 崔家可不在邀请之列,姐姐可是认得崔家子?你想见谁, 不如我去替你打探一番可好?” 桓洛见他一副认真的模样,连忙拒绝道:“不用特意打听,不过是上次机缘巧合遇见的人,随口一问而已。”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姐姐有认识的人呢。”谢琰笑道:“不过世家子弟集会很多,秦淮河畔的书院内也时常有讲学,等你在建康城呆久了,自然就能见着崔家人,先不说这个,不如今晚我们一道去王家看看如何?” 既然确定了崔珩不会过来,桓洛便也兴趣缺缺,说道:“我不太擅长论辩,而且这些人我都不认识,去了岂不是很尴尬。” 说到了这里,谢琰不禁得意起来,他说道:“有我长姐,还有七哥在,怎么会尴尬,虽说是王家牵头办的论辩会,但是次次都是我们谢家拔得头筹,姐姐别怕,我们一道去看看吧!” “你的七哥又是哪位?”谢家子弟众多,桓洛一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七哥你怎么能不能认识呢,谁带你来的?”谢琰叹了口气,无不遗憾地摇着脑袋,“我七哥芝兰玉树之盛名,天下谁人不知。” 谢琰说着,忽然看到桓落背后那幅画,惊呼了句:“咦,七哥的画怎么会挂在这里?” 桓洛也有些诧异,指着那两只小兔:“这是谢郎君画的?” 不知想到了什么,谢琰皱起了眉头,深深地看了桓洛一眼:“这幅画原是他送给嫂子的,我原先在他们家中见过,当时觉得甚是可爱,想要带回去,嫂子却说其他东西都能给我,唯独这幅画不行,没想到今日会在这里看见。” 桓洛从前听小桃说过,谢郎君的妻子几年前已经离世了,所以他才总是一副冰冷的态度对待其他人,今日她从谢琰的话音里也听出了些故事,想来从前他们夫妻俩感情深厚,所以谢郎君才会那么伤心吧。 初次见谢玄,他一身玄色衣衫,在一众世家子弟中格外显眼,然而他的脸上却没有一丝表情,冰冷的难以接近。 然而第二次在吴郡见到他时,整个人的气质与在瓦官寺时截然不同,说话语气态度柔和,甚至还带着些笑意。 谢琰见她发呆,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仙女姐姐,你在想什么?” 突然这一声称呼,在脑海里回荡,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桓洛脑海里浮现,也是一样的称呼,和谢琰一样的脸庞。 最近是怎么了,为何脑海里总是闪出一些莫名其妙的片段,她伸手揉揉头,只见谢琰忽然笑着喊了一声:“七哥,你怎么也在这里?我还以为你已经去了王家呢。” 桓洛回过头,没想到谢玄来了。 她礼貌地打了个招呼:“谢郎君,你怎么来了?” 谢玄问道:“怎么还不过去?” 桓洛只以为他是在和谢琰说话,便也没有搭话,直到谢玄又重复了一遍:“洛洛,你怎么还不过去?” 不知为何,她的脸忽然红透了,这么亲密的称呼从他嘴里说出来,竟然如此让人脸红心跳。 明明,他们才见过两次面。 拒绝的话原本就在嘴边,可是被他这样凝视着,桓洛却说不出来了,她反问了句:“那谢郎君要和我们一道过去吗?” “那走吧,就要开始了。”谢玄说完,就领着他们往外走。 “还是七哥面子大。”谢琰笑嘻嘻地打趣道,“长姐请不动,我让洛洛姐一道过去,她又推辞说自己不擅长论辩呢。” 桓洛也不知道是心虚还是怎么,连忙捂着谢琰的嘴:“我只是过去凑个热闹,要论辩的话,我可不行。” 见了他们俩在身后嬉闹,谢玄倒也不恼,只提醒了一句:“阿琰不要胡闹。” 得了谢玄的支持,桓洛看着谢琰更是得意:“听见了嘛,你哥哥让你别胡闹了。” “偏心。”谢琰咂舌,心中感叹,果真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嫂子这还没有想起来从前的事,两个人就又开始联手欺负自己了。 -- 第135页 出门走了一小段,谢琰指着朱雀桥边的一棵树对谢玄说道:“七哥,还记得吗?我养的那只金丝虎,原先跳到了这棵树上,就是嫂子爬上去替我抱下来的。” 谢玄看了看那棵树,若有所思道:“这么看也挺高的,不知道她当时哪来的胆子爬上去。” 今日接收到的消息有些复杂,桓洛原先还以为,谢郎君故去的妻子是个不能提起的禁忌话题,此刻又见他们兄弟俩人竟然这样大方地在她面前说起,心中的疑惑更深。 一晃神,谢玄不知道和谢琰说了什么,只见他匆忙就跑在了前面。 桓洛有些奇怪:“阿琰怎么先走了?” 谢玄说道:“原本我今日也不过去了,现在一下子我们家多了三个人,让阿琰先过去和长姐说一声。” “我们家”这三个字,很难不让人产生一些联想,桓洛的脸又不争气地红了,她心中责怪着自己,也不是没见过长得好看的小郎君,怎么被谢郎君三言两语就搞得没了主意。 “是不是带着我去给你添麻烦了?”她努力掩饰着自己的心虚,和他随意闲聊着。 谁知道谢玄却认真了地想了想:“怎么是麻烦呢?” 鬼使神差地,桓洛忽然问了句:“我们是不是之前,在哪里见过?” 谢玄原本走在她身前,此刻听了这句话,忽然就停住了脚步,微微侧过半个身子,桓洛清楚地看到他原本和煦的面容上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忧伤,那样的场景她在梦里见过无数次,竹林中的白衣郎君,就是这样的表情看着她。 控诉着,为什么不记得他,为什么不去找他。 为什么梦中人的脸,会和谢玄长得一模一样。 他的嗓音忽然有些沙哑:“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桓洛有些回过神来,她这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对着才见过两次的谢家郎君,说出这样的话未免有些轻浮。 她只得尴尬地笑笑,却不敢将自己梦见他的事情说出来,于是随口扯了一个慌:“想起从前有个邻居,和谢郎君长得挺像的,就这么随口说出来了。” 谢玄却忽然笑了。 桓洛有些局促:“你笑什么?” 谢玄解释道:“你不是说,从前的事都不记得了吗?家中的亲眷不记得,却只记得这个邻居,看来,这个邻居是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吧?” 桓洛此刻只后悔为什么自己还要多嘴问他,这会儿反而更加觉得尴尬。 谢玄也没有想到她会突然之间问自己这个问题,此刻只是觉得高兴,既然她会突然问出这个问题,那就证明一定有法子可以让她想起从前的事情。 秦方给他的建议是,以过去曾经发生过的,让她印象深刻的事不断去重演,说不定可以刺激到脑部,促使她想起过去的事情。 如果只是时间的问题,他可以等,多久都可以。 桓洛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此刻还沉浸在尴尬的感觉中,刚才谢玄问的话,直接就戳破了她随口扯的慌,连自己姓名是什么,家住在何方都忘了的人,却能记得从前的邻居,这话说出来,谁能信啊? 正在她纠结怎么收场的时候,忽然听见谢道韫的声音。 “果然还是弟弟的面子大,我早早就邀请了洛洛一道过来,但是她都推辞了,方才阿琰和我说的时候,我还不信呢!” 虽然也是在调笑自己,然而桓洛却像找到了救星一般,迎上前去:“谢姐姐,我可不是故意驳你的面子,我真的不会论辩,不过是想过来看个热闹罢了。” 谢道韫拉着她往里走,说道:“没事儿的,你若是不想加入,只管在旁边坐着看就行了。” 第76章 白马非马之论 ====================== 谢道韫是收到了谢琰的消息之后中途出来接他们的, 再回到厅内的时候,两方已经开始了,桓洛不参加今日的论辩, 谢道韫便领着她一道坐在屏风后面, 聆听着其他郎君们是如何论辩的。 “谢姐姐,我听阿琰说你是论辩的高手,为何不到前面去?”桓洛知道谢道韫是为了照顾自己才在屏风后面陪她的,心中有些愧疚, 更觉得自己的到来打扰到了他们。 尤其是面对谢道韫,原本她第一次邀约的时候,自己已经拒绝了, 现在又跟着谢玄来,确实有些说不过去。 谢道韫却不以为意,笑着端起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 压低了嗓音对桓洛说道:“一群手下败将而已, 总是赢他们也没意思,让弟弟们出马吧。” 见谢道韫如此自信张扬的模样, 桓洛对她的钦佩之情又加深了, 便也不再客套, 说道:“那今日我就沾了谢姐姐的光,在此处听四姓子弟如何清谈论辩了。” 今日论辩的是白马非马, 虽不是什么新鲜的论题, 然而每每都能引发出不少精彩的言论来, 白马非马是战国时期公孙龙提出的一个论题,据说当时公孙龙在进城的时候, 城门口的护卫对他说,根据管理的条例, 人可以通过,但是马不行。公孙龙便说出了“白马非马”这个概念,一番论证之后,守城的护卫竟然被他说服,点头称是,将他连人带马一道放了进去。 外头的人大多持有两种意见,一种自然是支持公孙龙的说法,不停地引经据典,从各个方面展开论述,而另一方自然是反对公孙龙的说法,认为其不过是诡辩论罢了。 -- 第136页 “此处马指的是一种动物,而白指的是一种颜色,而白马则是一种有颜色的动物,这三个词语很明显是不同的概念,故而在下认为,白马非马是正确的。” 听完这个人的说法,谢道韫冷冷一笑,忽然高声说道:“王凝之,若是照你这个说法,三个词概念不同,那么我是不是可以等同于认为,你支持‘男人非人’这个说法?你看,人是一种概述,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是人,男是一种性别概念,男、人、男人这三个词语也是不同的概念,故而我也认为,男人非人。” 屋外瞬间一片哄笑声,王凝之也没想到,突然被自己家夫人给呛了,他憋红了脸,也回了句:“你既然说了不参与,那么说的也不作数。” 谢道韫继续喝了口茶,没再回应王凝之,只是她见桓洛一脸疑惑,便解释了一句:“刚才说出那话的是我家夫君。” 又听了一会儿,反驳公孙龙的大多有理有据,几位支持他的郎君,渐渐落了下风。 “白马非马,这句话是对的,此处我们论辩的并非公孙龙当时面临的情形,而是单就这句话论辩,此处的意思是,白马并不等于马,而不是说白马并不属于马。刚刚几位郎君说白马非马是悖论,其实也是陷入了公孙龙牵马过城门的故事之中,而我们今日论的是这句话,并非论公孙龙所说的是对是错。” 这番话说出来之后,外头倒是沉默了许久,大家都在思考,觉得他说的似乎有些道理。 屏风后的桓洛和谢道韫都听出来了,说话的人是谢玄。 桓洛细细琢磨着谢玄这番话,他很巧妙地将论题引到了另一个方面,此刻大家的沉默,更是证明了谢玄已经将他们引到了自己的领域内,白马非马可以是指公孙龙牵马进城的这个故事,也可以是没有任何背景的一句话。 确实高招。 在众人沉默之际,桓洛忽然开口:“针对方才谢郎君说的话,我倒是想问谢郎君一个问题。” 外头的人又开始窃窃私语:“怎么还有人?” “方才没看清,道韫倒确实是领着一个女郎一道坐在屏风后面了。” “是谁家的女郎?” …… 谢玄没想到桓洛会突然开口,他饶有兴致地看向屏风后方那道身影,笑着说了句:“桓娘子但说无妨。” 桓家的人?众人更加疑惑了,如今朝中谢家与桓家的关系着实也算不上和谐,为何谢道韫会带着桓家娘子来参加集会,也没听说桓家有这样一位呀? 屏风的缝隙处伸出来一只纤纤玉手,桓洛隔着屏风悠然开口道:“谢郎君,这是我的手心,对吗?” 谢玄不明就里,然而点点头,说:“是。” 而后她将手背过来,又说道:“这是我的手背,对不对?” 这下所有人都被她搞糊涂了,谢玄依旧回答:“是。” “那么请问谢郎君,我的手又在哪里?” 桓洛竟然是提出了与白马非马一样的概念,若白马非马,那手背非手,手心也非手,人岂不是没有手了? 马有千种万种形态,黑白黄等多种颜色,四条腿的马,断了一条腿的马,断了两条腿的马,只要愿意,总能够延伸出无穷的概念,但是换到了“手”这个概念上,就十分显而易见了,论证白马非马和白马是马,都很容易,但是要论证手背非手,就很难了。 无论男女老幼,谁不知道,面前这个,就是人的手呢。 沉默了半晌,谢玄笑了,对着屏风内的人影说道:“没想到桓娘子乃是论辩的高手,在下认输,愿赌服输了。” 谢道韫听了这番精彩的言论,也忍不住赞叹道:“没想到幼度给别人设了个套,却又掉进了洛洛给你设的套,精彩,确实精彩。” 桓洛将手收回,她原本无意争个高下,却不知道为何忽然想与屏风外那人论辩一番。 得了谢玄说的愿赌服输,她又恢复了乖顺的模样,柔柔回道:“原本也没有拿什么东西做赌注,算不上愿赌服输,我今日未参加论辩,方才也是因为对谢郎君的话感触颇深而已,今日不算输赢,博大家一乐就是。” 谢道韫跟着起哄:“那可不是,这是历来的规矩,若是输了的人,要答应赢了的人一个条件,洛洛别跟他客气,今日既是他主动认输,我们定要让他输个明明白白。” 今日来的都是住在乌衣巷的世家子弟,他们平日热闹惯了,也不知道屏风后面的桓娘子是何方神圣,忽然起哄说道:“道韫姐姐,我们可都想一睹桓娘子风采,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能够让我们幼度认输。” 谢道韫看了看桓洛无助的眼神,高声说了句:“那可不行,桓家妹妹是我们家的客人,不便与你们相见,若是想见,回头自己去桓伊家下帖子拜访吧。” 王徽之听见了熟悉的名字,倒是叹了句:“昔日我偶遇桓子野,只听见他的笛声曼妙,也不知道船内是何人,便邀他下船来吹奏一曲,桓子野性情中人,竟然真的下船吹了一曲,那一曲奏罢,我们各自分别,也未曾过多寒暄。” 话题就这样引到了桓伊的身上,一众世家子弟又夸赞了桓伊几句,竟也忘了刚刚还嚷嚷着要喊桓洛出来相见。 待他们全都散去了之后,屋内只有王家几位兄弟与谢玄和谢琰,谢道韫才领着桓洛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 第137页 王凝之早就从谢道韫处知道了桓洛的来历,也没有表现得过于震惊,而王徽之从前与陈子衿只是打了个照面,未曾过多交流,但是他总觉得眼前的女郎格外眼熟。 “我倒是觉得桓娘子很像一个人……”他拧着眉想了许久,忽然露出了顿悟的表情,正要开口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却收到了谢玄的眼神示意,才没将那三个字说出口。 桓洛听了这话,倒有些好奇:“从我来了建康城之后,遇见了好几个人,都说我和他们从前认识的人很像,我很好奇,是我之前来过建康城吗?还是这世上真的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谢玄说了句:“你不是也觉得我和你的邻居很像?世界上容貌相似的人很多,不必在意。” 听了他这话,桓洛的脸倒是又有些泛红,原本就是随口胡编乱造的一件事,却在此刻被他拿来调笑,不知为何,她口中反驳:“谢郎君说话怎么如此阴阳怪气,莫不是今日输了觉得没面子?” 话说出了口,她就后悔了,怎么遇见了谢郎君之后,她也越来越奇怪了。 怎么会主动挑衅他人呢? 谢玄倒也不恼,桓洛已经明显比初见时放松了很多,对他也没有那么多的戒备,于是笑着问她:“刚刚既然都说了愿赌服输,自然是输得起的。不过,洛洛还是快些说说,想让我答应你什么条件?” “我好久都没有出去玩了!”谢琰求助似的看着桓洛,“仙女姐姐,求求你让七哥带我们一道去玩吧。” 谢玄看着他,捏了捏他的脸蛋:“是洛洛赢了,又不是你赢了。” 桓洛也没有什么事想让谢玄做,说了句:“要不然先欠着吧,容我想一想可好?” 谢玄回道:“若你要想一辈子,那我岂不是也要等一辈子?” 这句话颇有些深意,知道其中缘由的几个人都期待满满地看着桓洛,盼着她能够想起来些许过去的事。 然而桓洛却不知道,只是觉得谢郎君这句话把她的脸灼得更热。 “今日晚了,那就明日吧,明日晚上你带我们一道去街市上玩,可以吗?”桓洛也没有什么事,倒也顺了谢琰的意思,她说我们的时候,指了指谢琰。 谢玄一愣,桓洛倒是没想到,便也戏谑了他:“怎么,谢郎君是觉得太简单了吗?” “没有。”他快速回答道,脸上也不自觉微微泛红,“那就明日,说好了就不能变了。” 说完之后,深深看了桓洛一眼,欲言又止的模样,然而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先行离去了。 谢琰扯了扯桓洛的衣角:“那个……仙女姐姐,明日是乞巧节,我就不去凑热闹了,让七哥带着你出去玩吧。” 看着谢玄离去的背影,桓洛长长叹了一口气。 谢郎君一定是误会自己了! 先是主动问他,是不是从前见过,而后又借着论辩侥幸赢了他,约他乞巧节的时候一道夜游。 桓洛欲哭无泪。 她真的不是刻意撩拨谢郎君的。 第77章 三件后悔之事 ====================== 次日用过了午饭, 桓洛正在苦恼该如何委婉拒绝今日和谢玄的出游,毕竟乞巧节这样的日子,陌生男女外出同游, 多少有点暧昧的意味在里面。 人是她主动约的, 谢玄也已经答应了,现在找理由推辞,是不是有点不太好? 但若是就这样跟他去了,别人会不会觉得是她想要攀附谢家, 刻意去接近谢玄? 越想她越后悔,觉得昨日不该逞一时口舌之快。 就在她左右为难的时候,小桃给她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桓伊已经到谢家了! 桓伊到来的消息带给了她一种安心的感觉,原本她想即刻就到前厅去,但听说他与谢安正在商议其他要事, 只得耐心地在院中等候。 到了未时, 桓伊才在谢玄的带领之下到了院内。 “洛洛,发生了这么多曲折的事, 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桓伊无奈地摇摇头, “我当时就觉得留你们两个女郎在建康城总归不太妥当, 竟没想到,我才刚走, 就发生了这些事。” 桓洛的表情有些冷凝:“我也没有想到, 竟然是顾恺之举荐了秦方入宫炼丹。” “这个顾恺之, 怎么……哎!” 想到方才谢玄和自己说的那些话,桓伊对于顾恺之那般心计也颇为震惊, 没想到他早就知道了洛洛的身份,却又刻意隐瞒, 为了不想让她恢复记忆,甚至还故意把秦方夫妇安排到了宫中。 既然见了桓伊,桓洛便问道:“哥哥,接下来的打算是什么?我们是一道回家去吗?” 原本这是他们俩的家事,但是桓洛却敏锐地察觉到,桓伊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有意无意地瞥了谢玄一眼,那眼神,怎么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果然,谢玄开口替他回道:“方才我和子野兄也商量过了,既然秦方有法子能够为你诊疗,那么我们还是得想办法,让他每日为你施针,助你尽早恢复。” 桓伊点头称是:“若是秦医师也治不好,我们再想别的法子。” 然而桓伊说完之后,有些为难地看着谢玄:“只是,秦医师如今身在建康宫中,每日来往多有不便,就要劳烦幼度替洛洛打点一二。” 谢玄看了看桓洛,说道:“这件事我也想过了,正好趁着今日你们都在,看看是否可行?我与太后娘娘商议之后,她答应了,让洛洛在崇德宫呆上一段日子。” -- 第138页 在桓伊来之前,谢玄就已经与褚太后达成了一致,以桓洛现在的状况,需要每日施针,原本他想安排好车马,每日接送秦方前来谢家替桓洛治疗。 皇帝急等着丹药,日日派人盯着秦方,他也不能离开丹房太久。 褚太后倒是提议,不如将人送到崇德宫,留在她身边,且当年与陈子衿打过照面的宫人,多数都已经替换了,如今宫中见过她的,也不过是太后与皇帝。 皇帝整日服丹昏昏沉沉,哪里还会记得几年前见过一面的人,况且如今他不仅自己吃,还让王皇后陪着一道吃,褚太后几番劝说,司马丕却不以为意,看着他日渐虚弱的身子,褚太后心中隐隐觉得不太对劲,然而该说的话她都说了,司马丕素来与自己不太亲近,再说下去,倒显得她操心过度了。 当年穆帝驾崩,褚太后在失去了唯一的儿子之后,也没有精力去操作朝中大小事务,所幸王谢两家如今在朝堂之上的份量亦能够与桓温相抗衡,各方势力相互制约,倒也勉强平衡地过了几年。 如今她一人在崇德宫静养,左右无事,谢家算得上她最亲的外戚,谢玄和陈子衿当年也算是她一手促成的姻缘,于是在谢玄将这些事由告诉她的时候,褚太后便主动提出了,可以让谢玄把人送到崇德宫来。 “所以,要让我一个人去宫里吗?”桓洛听完谢玄一番说辞之后,内心有些抗拒。 原本这些话她只想跟桓伊说的,但是此刻也顾不上还有外人在场,直接说道:“若是这样的话,那我和小桃不如直接回家就是了,反正我消失了这么久,也没见谁来找过我,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吧,我不想治了。” 桓伊没有想到她会这么抗拒,若不知道她与谢玄的关系,他也就顺了桓洛的意思,一家人安心回淮南。可是他已经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如今怎么好继续插手,随意将她带回桓家呢? “你怎么知道,没有人找过呢?”双方都陷入沉默许久之后,谢玄忽然开口,他的目光深邃而凝重,深深地看着桓洛。 那样的眼神,和梦中的人一模一样的悲切与凄楚,桓洛不知道为何,一颗心都好似被他刚刚的眼神灼痛。 桓伊也思忖了许久,对谢玄说道:“这件事我和洛洛再商量一下,我们还要在建康城再呆上几日,也不用急在一时。” 谢玄听懂了桓伊话中的暗示,他这是要替自己去游说桓洛,于是知趣地将时间留给他们兄妹二人。 谢玄刚走,桓洛就问道:“你们要去哪?” “你看,我们随口说了句话,你就听出来我们有其他地方要去,这样聪明的女郎,何必害怕去宫里头呢。” 桓伊笑着坐下来,小桃给他们倒了茶之后,也退出了房中。 说到入宫这件事,桓洛就有些无奈:“我不是怕,而是觉得没有必要。建康宫是什么地方,太后娘娘又是什么人,我从未做过女官,她是看在谢家的面子上答应了让我入宫的,若是不慎殿前失仪,怎么办?” 回想这段时间的经历,桓洛只觉得像重生了一遍似的,此刻既然没有外人在场,她便直接对桓伊说道:“我想,顾恺之应该是知道我的身份,只不过他不愿意告诉我罢了。” 想到与顾恺之的种种,桓伊也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转念一想,便问桓洛:“洛洛,若是顾恺之真将你从前的事都告诉你了,你会怎么办?你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总是要回自己家去的。” 桓伊这话也是现实,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倘若还有家人,她又怎么好继续留在桓家呢? 见她沉默,似乎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桓伊又认真地问了句:“洛洛,你想过吗,若是你知道了自己是谁,要怎么办呢?” 她顿了顿,开口说道:“这几年和哥哥、小桃,还有……顾恺之,跟你们在一起相处的时候很开心,所以当我知道顾恺之一直在隐瞒和欺骗的时候,才会那么生气。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我恢复了记忆之后,就不能继续做桓洛了。” 听了她这话,桓伊笑着揉揉桓洛的头发:“妹妹长大了,也总是要离开哥哥的,不管你是否能够想起来从前的事情,将来总是要成家的。对了,今夜乞巧节,谢郎君说约我们一道去秦淮河边的市集上逛逛。” 天色暗了之后,谢道韫便来了院中寻桓洛一道出去,她说谢玄正好履约,恰巧大家也想出去散散心,倒不如一道出行。 晚上出游的人众多,有谢安夫妇带着谢琰,谢道韫与王凝之夫妇二人,还有桓伊桓洛和小桃一行。 这总算缓解了桓洛的尴尬,她还在想着,万一真的只有自己和谢玄两个人,该怎么办。 天黑了之后,路边上的小摊贩叫卖声,吆喝声此起彼伏,途径一处卖巧果的摊子时,谢道韫忽然停住了脚步,她唤来谢琰。 “阿琰,可还记得你从前最喜欢吃巧果。”谢道韫的目光飘到了一旁的谢玄与桓洛身上,继续说着,“我记得子衿也很喜欢吃。” 谢玄与桓洛同时看了谢道韫一眼。 “若是喜欢的话,买两盒尝尝就是了。”说着,谢玄付了钱,取了两盒,一盒递给了谢琰,一盒递给桓洛。 谢琰高高兴兴地拿着巧果寻自己阿耶与阿娘去了,桓洛将自己那盒给了小桃。 一时之间,一行人竟只剩谢玄与桓洛二人。 -- 第139页 “今夜乞巧,洛洛可要拜织女?”谢玄指了指前方,说道,“建康城中的女郎大多都在那边拜织女,乞求织女赐她们一双巧手。” 桓洛遥遥望了一眼,并没有太大兴趣:“原先在淮南的时候,每年顾恺之都要…” 不知怎么忽然提到了顾恺之,谢玄的脸色有些晦暗,桓洛也觉得有些忧伤。 “从前,长康每年都会去陪你过乞巧节吗?” 他原本以为自己有足够的耐心,可以慢慢等待她想起来,但是说起乞巧节,从她口中听到的却是其他郎君的名字,谢玄还是有些不舒服。 明明乞巧夜,是他们初次相识的日子。 桓洛没有回答,抬起头冲他微微一笑:“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就不说了,谢郎君,我们跟上他们吧。” 谢玄却不忙着走,他看着头顶星空,忽然说了句:“我与衿衿,就是在一个乞巧夜相遇的,我这么多年来,从未有过后悔之事,然而对她,却有三件后悔之事。” 听到这个名字,桓洛只觉得异常熟悉,她原本不应该过多打听别人的私事,然而面对这样的谢玄,她还是忍不住轻声问了句:“哪三件事呢?” 谢玄看着她,表情严肃而认真。 桓洛只觉得,此时漫天的繁星都落在了他的眼中,在所有星辰汇集的地方,中间站着的那个身影,竟然是自己。 “第一件后悔的事,乞巧夜初遇的时候,我没有与她一见钟情。” “第二件后悔的事,让她的脸上留下了一道伤痕。” 桓洛的心因为他的言语而跳得飞快,她不得不伸手覆在自己的胸口,才能抑制住那股激动。 她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听了这些话,心会跳的这么快? “第三件事,没有保护好她,让她以身犯险,被苻坚与慕容垂裹挟,从蠡台的城墙上坠落,不知所踪。” 蠡台,不就是桓伊捡到她的地方吗? 她怔怔地看着谢玄,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们…从前真的不认识吗?”桓洛没有忍住,还是问出了口。 这一次,没有扯其他谎话,也没有互相试探,谢玄的语气诚恳,态度真挚:“你为什么会这么说呢?” 桓洛被他的嗓音与眼神蛊惑着。 “我时常,梦见一片竹林…” 第78章 所愿皆能如愿 ====================== “既然总是梦见, 那你为什么没有去找他?”谢玄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问道,“我倒觉得, 不像是普通的梦境, 可能是与你之前的经历有关,找到这个人,说不定你就能想起从前的事了呢?” 桓洛神色有些伤感:“我连他的容貌都没有看清楚,天下之大, 又该到何处去找?” 谢玄不置可否,只是喟叹一声:“只要你用心找,总能找到。” 月色正好, 秦淮河畔一片热闹祥和的节日氛围,桓洛看着不远处,谢安一家正在开开心心地聊天, 另一边, 小桃拿着刚刚得的巧果正要给桓伊。 处处人间烟火的气息,明明是温馨的场景, 但她却觉得有点孤单, 好像这茫茫天地间, 只余她一人独立,那些外界的热闹声响, 仿佛隔绝在一个无形的屏障之外, 将她与这世界剥离。 与自己一同被隔绝的, 似乎还有谢玄。 此刻谢玄默默陪在她身旁,看着她迷茫无助的眼神, 有一种想不顾一切把真相告诉她的冲动,然而最终他还是把这份冲动克制了下来, 只是化作轻轻的一句。 “每逢这样的节日,看着别人一家团圆,成双成对,我总觉得自己与这人世间格格不入。” 听见他这话,桓洛回过神,为何谢郎君总是能够听见她心里的声音? 忽然,她有些好奇地问道:“谢郎君,你会有孤单的时候吗?” 这段日子在谢家,桓洛觉得他们家中氛围良好,父慈子孝,夫妇和睦,在这样的环境下,谢玄也会觉得无法融入吗? “当然。”谢玄毫不犹豫地说出了答案,他没有看她,眼神飘向远方,桓洛就这样安静地站在水边,听他说着。 “十五岁那年,父母亡故后,我觉得世上的一切都不会让我的心再有波澜。”他沉默了许久:“直到我遇见她,有了自己的家之后,心才找到了栖息之处。” 谢玄口中的那个她,应该就是刚刚他说自己此生三件后悔之事的人吧。 桓洛想到他最后一句,从蠡台坠落,不知所踪,就觉得心跳的飞快,鬼使神差地,她也问了谢玄一句:“那你,有去找过她吗?” 他点点头,毫不犹豫:“找过,所有可能的地方,没有放过任何一处,纵然所有人都跟我说,放弃吧,你找不到的,但是我还是不信。” 说到了这里,谢玄的脸上洋溢着一丝暖意,像是想起了什么令人喜悦的事情:“所幸我坚持下来了,刚刚跟你说,只要用心找,就一定会找到,这句话不是在骗你。” 桓洛看着他,有些意外:“所以,你找到她了吗?” “嗯,快了。”他朝她微微一笑,似乎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走吧,别只顾着在这里说话,他们好像在前面等我们呢。” 谢玄领着她往前走,追上了桓伊一行人,没有继续再和她说什么,桓洛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尤其是他最后说,他已经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人。 -- 第140页 “洛洛,你刚才和谢郎君在说什么呀?我等了你好久。”小桃凑到她耳边,“我刚刚才听阿琰说,乞巧夜谢郎君原本只约了你一个,你们是不是……” 桓洛看着谢玄的背影,想到他刚刚提到那个已经找到的“她”,心里酸酸涩涩的,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 “没有的事,别瞎说。” 小桃没有察觉出她的异样,还在打趣:“我跟你说我看得很准,先前我第一次见顾郎君,就知道他心里中意你,我看这位谢郎君也一样,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样。” 桓洛摇了摇头:“人家心中有心仪的女郎,所有人都知道。” “你是说他原先那位夫人吗?”小桃跟她咬耳朵,“从前我说的那些话你别当真,谢郎君不过才二十出头,难道他要孤身一辈子吗。” 小桃那话的意思,明显是已经考虑到嫁娶的份上去了,桓洛听了她这话,脸不争气地红了,从小桃手里拈起来一块巧果让她嘴里一塞。 “也只有这样能塞住你的嘴了。” 说罢,跑到了前面去追桓伊。 见她来了,桓伊笑眯眯地问:“洛洛,觉得建康好玩吗?原先在淮南的时候,乞巧节似乎没这么热闹。” 两人说着,走到了河畔一摊贩处,许多小女郎在这里买了水灯,那些承载着美好心愿的水灯就在河道里飘向远方,桓伊问道:“洛洛要不要写?” 她看着桓伊:“你先告诉我,你是不是又要去远处了?” 桓伊微微一笑:“果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啊,原本想等过几日再告诉你,不过方才在路上,我与谢尚书已经确定了,先前邀桓温入朝他给拒了,如今又复议这件事儿,谢尚书想让我去与桓温当面沟通此事。” 既然是朝中的公务,桓洛也就不再多问,只是关心了一句:“哥哥觉得能办妥此事吗?” 桓伊面上有些不确定,二人虽同是桓姓,但龙亢桓氏与轾县桓氏毕竟只是疏宗,他也不知道,自己此行能否成功游说桓温,不过好在谢玄会与自己一道前去,他提醒桓洛道:“这回谢郎君会跟我一道前去,我听他的打算,可能会在桓豁军中谋个职务历练一番。” 桓洛有些意外,他们要一起走了吗? 桓伊取了几枚铜板,向那小贩买来一盏水灯,领着桓洛坐在摊位旁坐下,方才他听了摊主的介绍,这才知道规矩,将装载着自己心愿纸条的水灯放入水中,银河另一端的织女也许会看到。 他一边递上纸笔一边说道:“原先我们想让你去宫中也正是出于这个考虑,一方面是可以让秦方替你诊疗,另一方面也是怕,若将你一个人留在建康城中,再出什么意外怎么办。” 桓洛不解:“我不能与小桃一同回淮南吗?” 桓伊耐心解释:“如今朝中局势不明,只怕我也不能继续安居与淮南,今后也要随军来往,秦方这次若是能够将你治好,我也能了却一桩心事,安心征战。” 桓洛沉默不语,默默在纸上写下。 “所愿皆如愿。” 她没有心愿,但是今晚听见了哥哥与谢郎君的心愿,所以她把这盏灯送给他们,希望他们都能够如愿。 将水灯放入秦淮河中之后,桓洛觉得有些疲倦了,谢安一家与谢道韫夫妇已经回去了,他们也准备往回走,只是桓洛有些犹豫,既然桓伊来了,那她是不是不用继续住在谢家了? 到了朱雀桥边,眼看着就进乌衣巷了,她忍不住问道:“哥哥,今晚我们该回家吗?” 桓伊看了看谢玄,见他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便对桓洛说:“不如等明日收拾好再回吧,天色已晚。” 谁料却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顾恺之的脸色不是很好,透着些许苍白感,他没有与其他人寒暄,只是走到桓洛面前:“我有些话想要对你说,不知道是否方便?” 谢玄拦在桓洛身前:“原先你不是说没什么话好说的吗?如今又来做什么?” 顾恺之却没有看他,淡淡说了句:“这是我与她之间的事,和你无关。” “她的事就是我的事。”谢玄毫不退让,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 顾恺之上前一步,忽然扯着他的衣襟:“我说了,我有话要跟她说,她是你的妻子,也是我的姐姐,难道我连和她说话的权力都没有了吗?” 这话说出口,谢玄与桓伊神色如常,桓洛与小桃却瞪大了双眼。 顾恺之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想到会以这样的形式将真相说了出来,桓伊拉过了小桃,轻声说:“小桃,我们先回去。” 待他们俩人离开了之后,桥边只留下了他们三人。 桓洛看着顾恺之:“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顾恺之却不回答,只是反问谢玄:“原来你还没有告诉她,我以为你迫不及待把姐姐抢回去,会马上告诉她所有的事呢。” 桓洛第一次看见谢玄生气的样子,他抬手甩开顾恺之的手,明显用足了力气,顾恺之踉跄了好几下才站稳了。 随后他走上前,以质问的语气对顾恺之说道:“我让你说的时候你不说,不让你说的时候你偏要说,是吧!” 顾恺之不服气,朝他的左脸挥手就是一拳,谢玄也毫不客气,两人扭打在了一处,真动起了手,顾恺之年纪小,显然不是谢玄的对手,几番下来落了下风。 -- 第141页 桓洛想开口劝,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直觉告诉她,这两个人都有事瞒着她。 “你们能不能别打了,两个世家子弟在这里动手,被别人看见了不知道会怎么笑话。”她平静地说出这句话,那两个人的动作明显停滞了一下。 桓洛说道:“如果你们要继续打,那我就先回去了,但是希望你们有人能够给我一个说法,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玄松开手,将顾恺之推远,擦了擦脸颊,衣袖上有一丝血痕。 顾恺之的情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吃痛地捂着腹部。 第79章 真相大白之时 ====================== “我有话想单独对你说, 可以吗?”顾恺之静静地看着桓洛,等待着她的反应。 谢玄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依旧横在他们俩中间, 桓洛只得上前, 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要不然你先走吧,等他说完之后我就回去。” 谢玄欲言又止,然而还是妥协:“我去那边等你。” 待谢玄走后,顾恺之的脸色才缓和了一点, 桓洛取出自己的手帕递给他,虽然语气不善,但是却依旧充满关怀:“擦擦吧, 等下这副样子回去,你阿耶要被你吓死。” 顾恺之接过了手帕,却不忍心拿来擦脸, 他将手帕翻来覆去地在手中叠好又散开, 还是开了口:“对不起,姐姐, 我没想惹你生气。” 果然猜得不错, 顾恺之真的知道自己的身份, 即将宣告的真相让桓洛有些紧张,她觉得自己的心都跑到了喉咙口, 随时要跳出身体之外, 然而还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问道:“所以,你现在准备告诉我, 所有的真相了吗?” 从在吴郡见到谢玄的那一刻起,顾恺之就知道, 自己的梦该醒了,该把姐姐还给他了,这段时间他在家中想了很久,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并不是他要把姐姐还给谢玄,他明明从来都没有拥有过她,无论她是否带着过去的记忆,她对自己从来都没有过男女之爱。 可是他不甘心,明明是自己先喜欢上的人,为什么两次都要输给谢玄?所以今天,他来找个真相,却没想到,意外戳穿了另一个真相。 “姐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回答了之后,无论你想问我什么,我都会如实相告。” 桓洛点点头。 顾恺之深深地凝视着她,第一次在月光下鼓足勇气说出自己心中真实的想法:“你有没有喜欢过我,哪怕一点点?” 桓洛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然而错愕和意外之后,她还是诚实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以前我们是什么关系,但是从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觉得你很熟悉很亲切,和你相处让我觉得很舒服,但是,这不是喜欢,只是朋友之间的欣赏,顾恺之,我是真心当你是朋友的,但我现在才知道,原来这份熟悉和亲切不是一见如故,而是因为,我们本来就是故人,对吧?” 意料之中的回答,顾恺之心中最后一盏灯也熄灭了,他颓丧地坐在地上。 “明明,明明是我们先遇到的,为什么两次我都输给他,姐姐,我不甘心。” 虽然听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桓洛还是坐在了他身边:“从来都没有什么事情是理所当然的,先来后到这个说法,在很多事情上都不适用,顾恺之,现在可以告诉我,我到底是谁,我们又是什么关系吗?” 不远处,谢玄见他们两人坐在路边许久,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长,他看着那两团黑暗的影子出神,心中也不禁忐忑起来。 他原本想再等一等,等她自己想起来的,但是没想到,今晚顾恺之会突然找上门,那样猝不及防地把真相戳穿,她知道了之后,会怨恨自己吗?会觉得自己也骗了她吗? 她知道了之后,会强迫自己接受真相继续留在他身边,还是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选择离开? 就在他暗自纠结的时候,桓洛就这样走到了自己身边。 “回去吧。”她的声音平静,不带一丝波澜。 这让谢玄莫名有些慌乱,他不确定地问道:“洛洛,你、你没有什么话想要问我的吗?” “顾恺之把他知道的事都告诉我了,我现在很乱,不知道该问什么,也不知道有没有必要问。”她看着他,“谢玄,顾恺之说我们成过亲,是夫妻,对吗?” 所以,他刚刚说的三件后悔之事,就是为自己而后悔。 房中那两只小兔,也是他曾经送给她的画作。 就连自己从蠡台城楼上坠落受了重伤失去记忆,也是与他有关的。 看着桓洛如此平静,谢玄反而更慌了,如果眼前的是陈子衿,他会毫不犹豫地将她揽入怀中,然后倾诉自己这些年的思念与爱意,可是眼前的是对他毫无记忆的桓洛,他不敢。 于是他微微点头,承认了这件事。 他听见桓洛叹了一口气:“今晚的意外太多了,我有些……难以接受。” “我不在乎。”谢玄听到她的话,这是他想过最坏的结局,桓洛知道了从前的事,但是却无法接受,可是他却不想轻易放手,“我不在乎你会不会恢复记忆,但是我对你的心意,从那年乞巧节相遇开始,就没有改变过。” 这样神情的神色与话语令她动容,然而桓洛还是有些迷茫与不确定地看着他:“可是,以前的事情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我只知道,原来总是出现在我梦中的那个人,真的是你,但是谢玄,我真的一点也不记得了。” -- 第142页 谢玄也知道,她这几年已经有了新的生活,现在要强迫她接受自己其实还有个夫君这件事很难,他不愿意强迫她接受,但是也不会轻易放手。 他定了定神,坚定地说道:“洛洛,别着急,也不用强迫自己,我想让你明白,这些年我不在你身边,但是我一直没有放弃过去找你,认出了你之后,我没有告诉你真相,而是联合所有人一起对你隐瞒,就是怕你会接受不了,我没有故意骗你,只是想让你过得开心些。” 原来,大家的隐瞒,是谢玄的意思,他对她竟然有这样细腻的心思,处处照顾自己的想法,体贴自己的感受,这让桓洛有些意外。 不知为何她的眼中已经噙满了泪水,说不出是自责还是遗憾,只是一遍遍重复:“对不起,我把你给忘了。” 谢玄不再犹豫,伸手将人轻轻揽入怀中,他一遍一遍抚过她的长发:“不是你的错,是我没有照顾好你,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那如果,我一直想不起来,怎么办呢?”她抬头看着他,眼中朦胧一片。 谢玄的嗓音清冽而坚定:“如果你想不起来,那我就重新和你再走一遍,把我们从前那些事,全都带你再经历一遍,就算永远想不起来也没有关系,这些就是我们新的记忆。” 被他揽在怀中,听着他的心跳声,桓洛觉得熟悉又温暖,她混乱的思绪和慌乱的心绪,在这一刻得到了最有效的抚慰。 *** 次日一早,首先来找她的居然是小桃。 小桃收起了往日的咋咋呼呼,反而有些小心和试探:“那个,洛洛,你都知道啦?” 桓洛朝她笑笑:“知道什么?” “我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但是我没想到,你居然是谢郎君已经故去的妻子,哦我不是说你已经死了的意思,哎呀都怪这个顾恺之,也不早点说出来,这样我们也能早点把你送回来,平白让你和夫君分开了这么多年!” 小桃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忽然眼眶就红了:“洛洛,我以后还能这么喊你吗?你是谢家大娘子,我、我……” 桓洛有些无奈,拉过了她的手:“我现在还没有想起来从前的事,而且谢玄也说了,他不会强迫我立刻接受过去的事,什么谢家大娘子,谢家大娘子就不能有闺中密友了吗?就不能去吃好吃的点心了吗?如果这些都不能,谁稀罕做这个大娘子。” 原本还有些伤感的小桃忽然笑出了声,拉着桓洛的手:“就是,芝兰玉树的谢玄又怎么样,我们洛洛是九天仙女,在我心里谁都配不上你,且看他表现吧,如果你不喜欢他,就拿失忆当借口与他撇清关系,我们还是回淮南去,天下好男儿多的是,任你挑选。” “小桃姑娘,这样撬人墙角,不太好吧。” 方才小桃进来的时候没关门,刚刚说的那些话居然全都被谢玄听了进去。 桓伊站在他身边,扶着额头替小桃开脱:“谢郎君莫要见怪,这婢子被我纵容惯了,说话口无遮拦的。” 谢玄却摆摆手:“无妨,小桃姑娘,我会好好表现的,到时候还要劳烦您做个鉴证。” 小桃讪讪笑着:“我去收拾行李,几位郎君先聊着。” 桓洛看着他们,认真说道:“昨天晚上我想过了,决定接受你们的建议,我愿意入宫让秦医师继续为我治疗。” 这倒让谢玄有些意外,桓伊却十分惊喜:“洛洛,你说的可是真的?你愿意入宫?” “嗯!”桓洛点点头,昨晚谢玄的那些话语让她动容,坦白来说,她对他并不排斥,只是要她突然接受这样一段亲密的关系,还是有些难。 昨夜辗转反侧,她也不想缺失一段记忆,迷迷糊糊地过完一生,倒不如让秦方试试,说不定真的可以让她恢复从前的记忆。 “只是我未曾接触过宫中礼仪,还要劳烦谢郎君请人指点指点,不然冲撞了太后娘娘,就是我的不对了。” 谢玄心中动容,至少她也愿意试一试,这样就足够了。 他的嗓音有些哽咽,然而却带着喜悦:“不会,从前太后娘娘就最喜欢你,只要见到你,她就会很高兴的。” 第80章 新的一年到来 ====================== 建康宫巍峨雄壮, 灰色的宫墙横贯两端,天边一朵灰暗色的云漂浮在其上空,黑云压顶之下, 建康宫却更显其雄浑庄严的气势, 倒与摇摇欲坠的司马家政权截然不同。 “原来我曾经在宫里当过差,难怪也觉得这里十分熟悉。”桓洛与谢玄并排走着,途径的每一处宫殿,谢玄都悉心为她介绍, 并说明是什么人在此居住。 走到徽音殿时,他停下了脚步:“从前太后居住在此,你在徽音殿的时候, 主要就是替太后拟写和整理各类后宫诏书。” 谢玄想到那日她说,让自己请个人指点宫中礼仪,笑着说道:“原先你就是宫中女史, 专门教导他人礼仪的, 我也想不出,还有谁有资格来指点你。” 他说起这些的时候, 桓洛的脑袋微微刺痛, 似乎有什么东西就要一跃而出了, 但临到边缘,还是没能突破, 桓洛只得一脸茫然地看着谢玄。 谢玄却不着急问她有没有想起来, 指着徽音殿笑道:“那年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 桓温送来两颗人头,当时你抱着装人头的木盒子, 十分镇定地站在殿内打开,我当时心中震撼, 陈子衿真不是一般女郎!” -- 第143页 桓洛还不太习惯自己这个名字,她侧过脸看着谢玄:“所以,你是那时候想要娶我的吗?” “咳咳——”这样直白的话语倒让谢玄的脸颊泛上了可疑的红云,他的心一下子就慌乱了,支支吾吾地说了句,“那还要更早一些。” 桓洛一脸迷茫,谢玄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抿了抿嘴唇:“这些事回头我再和你慢慢说吧,前面就是崇德宫了,如今太后已经移居到了此处。” 谢玄亲自领着她到建康宫中拜见太后娘娘,褚太后见到两个孩子一同来到了自己面前,竟然动容地落下了泪,她用帕子擦着眼角,呢喃着:“当年三只小兔子,我以为只剩一只,没想到总算等到另一只也回家了。” 桓洛不明就里,看着谢玄,然而谢玄却不作答,只是示意她不要多问,免得更让太后伤心。 谢玄将人托付给了褚太后之后,就与桓伊一道去了军中,桓温据上流荆州多时,想要效仿当年曹操之举已是十分明显,他手握重兵,信誓旦旦地再筹备第三次北伐大计。 王谢两家商议了之后,建议召其入朝以便控制,然而桓温始终找各种理由推辞,因此谢安指派了桓伊与谢玄一道前去,一方面是看看桓温是否真的准备与朝廷对立,另一方面也去了解一下如今军中的情形到底如何。 桓洛这边也不比谢玄轻松,原本褚太后已经退居崇德宫,安心颐养,不再过问朝事,然而皇帝却疯狂痴迷炼丹,他嫌秦方炼制丹药的时间太慢,召集了一批术士在宫中为他炼丹,由于大量服用丹药,导致他整天昏昏沉沉,无暇过问朝事,有些拿捏不准的大事,还得褚太后出面定夺。 先前经过了崔文熙的事儿,褚太后对于身边伺候的人也不敢完全放心,她与会稽王之间的往来全靠桓洛在其中联络。 时光更迭,天气也渐渐转凉,下了一场雪之后,桓洛有些恍惚,新的一年就要来了。 雪下的大,片刻之后地上就是洁白一片,福顺公公踩着雪来到崇德宫时,桓洛正在庭外看着白茫茫的一片发呆。 “桓娘子,谢郎君又给您传信来了。”福顺公公将信递到她手里,笑嘻嘻地搓搓手呵了口气,“这天可太冷了,您快回去吧,免得冻坏了。” 原先陈子衿在太后殿里当差的时候,他就时常为谢玄传信送礼,没想到隔了好几年,自己从小顺子变成了福顺公公,但做起这些事来还是十分得心应手。 只是可惜子衿姐姐记不得从前的事儿了,每回他都要提醒自己,别一高兴乱说话。 桓洛关切地说了句:“雪落的越来越大了,要不要歇会儿再走?” 福顺公公连连摆手,他指了指自己怀中,一个方盒子形状的物体:“不歇啦,皇后娘娘那边还等着我去送丹呢。” 桓洛的眉头拧紧,压低嗓音问道:“皇上自己服用就罢了,难道皇后也跟着一起吗?” 福顺公公闭着眼点点头,做了一个不可说的动作:“回头得空了跟您说,我先去了,免得送晚了又要出事儿。” 自入宫以后,她与皇帝几乎没有碰见过,因为不是太后的亲儿子,司马丕也很少来崇德宫请安,唯一一次看见他,还是经过显阳殿的时候远远看了一眼,桓洛只觉得皇帝的身形也未免过于消瘦,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下了。 这样孱弱的身子,真的能撑得起一方朝廷吗? 见了皇帝之后,她心中怀疑,便问了秦方:“服用那些丹药,真的可以让人长生不老吗?” 谁知秦方只是无奈地回了句:“这些丹药会不会让人长生不老我不知道,但是我很确定,它绝对可以让人早登极乐。” 福顺渐渐走远了,桓洛斜倚着栏杆拆开他的来信,细细阅读。 不过都是些日常琐碎,无非是交代了这个月自己做了什么,提醒她注意身体之类的云云,但却不让人厌烦,尤其是谢玄的信中从不过问自己治疗进度与最新情况,这让桓洛对他的好感加深。 他说不会强迫自己接受,看来不是随口说说的。 倒是个言而有信的郎君。 信末还交代了自己要到来年二三月才能回来,今年就不回来过年了,届时会补上给她的压岁钱与新年礼,桓洛倒也觉得有趣,这么大的人了,还有人给她送压岁钱。 谢玄不回来,桓洛就留在宫中陪褚太后一道守岁过年,倒也清闲自在。 这日,她惯例来到秦方的丹方内,由他继续施针。 “已经有小半年了,为何还是不见起色?”秦方也觉得有些疑惑,一边翻着手边的医书,一边思索着下一针的位置是不是该调整下。 桓洛觉得脑袋酸酸涨涨的,这小半年扎下来,她的记忆没恢复,头上倒是扎了不少窟窿。 秦夫人走到夫君身旁,也陪着一道看了起来:“淤血倒是都散尽了,难道是伤到了其他地方?所以一直没有想起来?” 秦方捋了捋胡须:“我调整一下位置看看。” 第三针正要落下,忽然听见一声:“秦方,朕让你炼丹,你在做什么?!” 司马丕不知何时冲进了丹房,秦方手一抖,一针下去刺到了别处,桓洛吃痛地叫了一声。 从前的记忆入溪水一般开始缓缓在脑海中流动,她看着眼前的司马丕,竟然想起了与他第一次见面时候的情形。 -- 第144页 司马丕并不比桓洛好到哪里去,他只觉得眼前的女子格外眼熟,仔细回忆了许久,他指着那人惊呼:“穆帝就是你害死的,如今你又要来害死朕了,来人!快来人!快,快把这个女人给朕抓起来!” 一片混乱之际,秦方赶忙将三根银针取下。 “秦方,朕命令你,三日之内,必须重新炼制出新的丹药,否则,朕必要杀了你们夫妇二人祭丹炉!” 憋着一股气说完了这些话之后,司马丕只觉得一阵气血攻心,头晕眼花,捂着自己的心口,竟然直直地倒了下去。 *** 兴宁三年之初,皇后王氏崩。 心爱的皇后之死给皇帝司马丕最后一击,然而皇帝本人也由于长期断谷,服丹药而使身体越发虚弱,皇后崩了之后的次月,司马丕也药性发作,最终于太极殿内驾崩,终年二十五。 陈子衿在崇德宫门外,看着进进出出的朝臣,那日阴差阳错,秦方不慎扎错了位置,却让她慢慢想起了从前的事。 就像是经历了一场梦境一般不真实,她没想到短短数年,自己身上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仿佛昨日才与谢玄在蠡台相见,一眨眼的功夫,中间又发生了这么多意外和波折。 会稽王司马昱、谢安、王坦之都已经进出了好几次,均是神色凝重,她知道,他们必须赶在桓温之前,扶持新帝上位。 待所有人都离去了之后,褚太后这才将她召到了跟前。 “哀家头痛的厉害,你来替哀家拟写一道旨意。”褚太后斜靠在榻上,陈子衿觉得这些年岁月仿佛如刀一般在她身上刻下深深浅浅的痕迹,不过四十出头的褚太后,如今已尽显老态。 褚太后下达诏令,由琅玡王司马奕继承帝位。 次日,朝廷百官均身着正装前往琅玡王府上,迎接新帝登基,褚太后陪着新帝接受完朝臣的参拜,在一众官员的簇拥之下,不得不又一次临朝称制。 典礼结束之后,陈子衿搀扶着褚太后离去,临别前与谢玄遥遥望了一眼。 这一眼中,满是他的思念与深情。 最后一封传来的信中说,谢玄会在二月末赶回来,想要在上祀节的时候带着陈子衿回始宁县小住几日。 军中事务已是十分繁琐,谢玄难得休沐几日,却还要来回奔波,陈子衿细细回忆着这些年两人相处的点滴时光,心中越发感动。 能遇到谢玄,她何其幸运。 第81章 未曾拆封的信 ====================== 得知谢玄与陈子衿要回始宁县, 何谦便主动提出想要为他们驾车,如今他与刘牢之一同潜伏在京口一带,暗中招募流民, 他在这个时候还要跑回来驾车, 谢玄倒是有些不解。 询问之下才知道,何谦与刘牢之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多让大娘子接触从前熟悉的人事物能让她快些想起来从前的事儿,原本刘牢之也想来抢这驾车的差事, 谁知何谦的理由竟然让刘牢之无法与之竞争:当年在乌程县,大娘子可是夸过他驾车又快又稳。 谢玄自然知道他的心意,倒也没有推辞, 于是他们三人简单收拾了之后,便向着始宁县赶路,总算是在上祀节前赶到了始宁县。 从建康城到始宁县, 陈子衿一路看着窗外的景色的变化, 到了始宁县境内,她撩开窗户, 微凉的春风吹在脸上, 恍惚之间, 她竟然想起了十六岁那年,阿耶初任始宁县县令的时候, 她坐在马车上, 不知道未来是怎样的。 “别迎着风吹, 春日里乍暖还寒的,冻着自己怎么办。” 谢玄不着痕迹地移动到她身侧, 将车窗关好。 一如既往的关心与体贴,陈子衿心头泛起丝丝暖意。 此时谢玄尚不知她已经恢复了记忆, 进了始宁县开始,从前的回忆一幕幕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她想起与谢玄初相识互相嘲讽,到后来她刻意算计,两人误会重重后意外分别,之后又被命运牵引着在建康城相遇。 她是什么时候喜欢谢玄的?陈子衿自己也想不起来了,她好像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大概和谢玄一样,乞巧节初见的那个夜晚,就已经悄悄把彼此放在心上了吧。 但她不急着告诉他自己记忆已经恢复了,她还有件事没有做。 东山墅中尚有其他谢家子弟居住于此,得知谢玄带着妻子回来,大家便提出要为他们接风洗尘,摆一桌宴席,谢玄询问了陈子衿的意见之后,便欣然允诺了。 谢家几个弟兄自然是知道谢玄原先从不饮酒,席间来敬他的时候,都是他们饮酒谢玄饮茶,陈子衿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惊呼了句:“怎么能别人饮酒你喝茶呢,我来给你换上。” 族中弟弟忙制止道:“嫂子,你忘了吗?七哥是从不饮酒的。” 陈子衿看着谢玄:“从不饮酒吗?我怎么记得,成亲的时候都要喝合卺酒?莫非你当时也是以茶代酒忽悠了我?” 这话说出口,几个爱热闹的倒是开始调笑起来。 谢玄被她问得一脸懵,面露难色:“倒也……没有忽悠你,成亲那天确实喝的是真酒。” 看着陈子衿一脸疑惑的表情,似乎是在质疑自己,谢玄便直接将杯中的茶水换成了酒,说道:“说的也对,总归是破了戒,今日高兴,便喝几杯吧。” 谢玄本就是族中子侄辈仰慕的对象,一人独占谢家之宝树的风头,今日愿意与他们一道同饮,席间的气氛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推杯换盏之间,原说喝几杯,变成了喝几壶。 -- 第145页 几番下来,他的脸微微泛红,连连摆手说道:“不胜酒力,再喝下去,我可真要醉了。” 夜渐渐深了,陈子衿料想着谢玄应该睡了,她悄悄起身,踱步到了门房处。 “这么晚了娘子还不休息吗?可是有什么事?”门房小厮还未休息。 陈子衿问道:“你可还记得六年前,我家谢郎君留了一封信在此处,当时说要给陈子衿的?” 那小厮点点头:“记得啊。” 陈子衿诧异于这门房的记性竟然如此之好,谁知下一句话却让她脑中轰鸣。 “郎君先前来取走了,他说若是陈娘子来寻,只管去找他要就是了。” 原来,他已经知道了! 陈子衿想了一路,也不知道自己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谢玄是怎么发现的呢?如果他一早就知道了,那席间不也是故意饮酒的吗? 想了又想,她决定去敲他的房门。 连叩三声之后,都不见有人应声,陈子衿索性直接推门进去。 “谢玄,你在吗?” 陈子衿一边往里走着,一边喊他的名字,只见谢玄躺在床上,双目微阖,似乎已经睡着了。 她坐在床边,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稳定而绵长,应该是睡熟了。 “真睡了啊?”她伸手戳了戳他的脸颊,只见谢玄微微侧脸,眉头因此而轻轻蹙起,似乎是对这人扰其清梦的不满。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伸手替他抚了抚眉头,无意地呢喃了一句。 下一秒,就被带入温暖的怀抱中。 谢玄仍旧闭着眼,但却紧紧地将她圈在怀里,悠悠说了句:“就不能是别人告诉我的吗?” 陈子衿这才恍然大悟,除了秦方应该也没有别人了,司马奕即位之后大赦天下,他们夫妇二人得以脱身离开建康宫,临走之前还去与她道别,想来秦方一早就跟谢玄说了。 原本想好好戏弄他一番,没想到谢玄竟然早就知道了,陈子衿愤愤道:“谢郎君去了一趟军中,倒是变得如此有心机,连自己的妻子都要套路了。” 谢玄睁开眼,气笑了:“分明是你先想着诓骗我,怎么还能反咬一口,倒变成了我心机深重了?今晚还让他们灌我喝酒,衿衿,你想做什么?灌醉了我之后好为所欲为吗?” 这是他们分别这么久以来最亲密的距离,谢玄的鼻尖顶在自己眼前,呼吸里带着淡淡的酒味,陈子衿的脸又不争气地红了。 “谁要对你为所欲为。”她挣扎着要起身,“你喝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不行。”他拦住了她的去路,继续将人紧紧圈在怀中。 夜色正浓,谢玄轻轻吻了吻她的发,长叹一声:“我的衿衿,终于回来了。” 不知为何,听他说完这句话,陈子衿只觉得鼻子一酸,整个人伏在谢玄的胸前,竟然轻轻地抽泣了起来,不一会儿,泪水就打湿了他的衣衫。 印象中,谢玄似乎从来没见陈子衿哭过,他忙伸手托着她的脸,安抚道:“怎么了这是,可是我惹你生气了?若你心中气我,只管打我骂我就是了,别哭……” 陈子衿心中咒骂谢玄,难道他不知道,通常说别哭,只会让人哭得更凶。 他越安慰,她就觉得越委屈,上一次大哭大概还是十几年前的事,没想到今天一次性把眼泪流尽了。 谢玄见她越哭越凶,反而闷闷地笑了。 陈子衿吸了吸鼻子,努力平复了心情:“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谢玄捏捏她的脸颊,道:“我家衿衿,生擒水贼的时候没有哭,邸舍遇险时也没有哭,被人挟持划破了脸都没有哭,今日这是怎么了?要哭的人也应该是我吧。” 说罢,他又端着她的脸细细看道:“嗯…这么看来,眼眶红红,倒真成了小兔子。” 谢玄抬手替她拭泪,却不知怎么拭到了对方的锁骨之上,美人在骨不在皮,陈子衿却又有好皮相又有好骨骼,谢玄欲罢不能,反复摩挲着,越发欢喜。 陈子衿的手摸到了一封信,泛黄的纸张泄漏出它年数已久远,而微微卷翘的边缘见证了始宁一年又一年的春去秋来。 “我一直想着,有朝一日回始宁县的时候,亲眼看看这封信。” 谢玄任她拆开,低声在她耳边说:“看吧,这封信本来就是写给你的,没想到时隔了这么多年才到你的手上。” 陈子衿斜靠在他怀中,白皙的手指捏着泛黄的信纸,柔柔说道:“这是十六岁的谢玄写给二十二岁的陈子衿的信,当然应该由现在的我来看。” 她读过谢玄给她写的许多封信,然而这封信却不一样。 陈子衿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竟然又开始掉落。 没有华丽的辞藻修饰,没有暧昧的言语做铺垫,只是十六岁的少年,不知情爱为何物,无意说出的话语伤害了心爱的女孩之后,最诚挚的歉意与最认真的承诺。 他真的做到了,信上写的话。 也不知是谁先挑起的火,最后两人竟然纠缠在一处,难舍难分,分不清谁更像离水的鱼,只知道不断从对方身上汲取水源。 陈子衿又来到了梦中那片竹林,白衣郎君的身影近在咫尺,她伸出手仿佛就能触碰到。 “你终于来了。”回过头,她看清了梦中人的容貌,分明就是谢玄。 -- 第146页 “衿衿,我等你很久了。” 她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只得更加用力地圈住谢玄的腰肢,轻声呢喃着。 “别再离开我了。” 泛黄的信纸自她指尖滑落。 “……我会成为你的门第,若你觉得这门第还不够高,那我便再拔高些。” *** 太和元年,新帝司马奕登基为帝,大赦天下,以振民心,同年,为陈郡谢氏与谯国桓氏赐婚。 世家大族之间联姻本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但成亲那日,建康城十里红妆,热闹非凡,凡来道贺之人皆有好礼相赠,百姓议论纷纷,这桓家女郎倒是比宫里头的公主出嫁还要风光。 不知缘由的众人皆叹,谢玄与其发妻已十分恩爱,这番能这般规格迎娶桓家女郎,想必这位娘子,也有过人之处。 一众宾客的赠礼满满堆了一地,宴席开始之前,一青衣少年郎赠上一幅画卷之后,并未入内赴宴,径自离去了,收礼的仆从恐怠慢了嘉宾,忙将那幅画卷递到谢安的手中。 谢安打开画卷一看。 画中女郎容貌昳丽非常,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仿佛就要从画中走出来似的。 “瞧,画中人真走出来了。”不知是谁说了句,众人往身后看去。 陈子衿陪着谢玄正从门后走出来。 原来,画中人是新娘子啊!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