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序同尘》 第1页 [GL百合] 《四序同尘》作者:壶粥【完结+番外】 简介: 【上卷·青木染雪】 染蘅是一名自蘅草化形而生的灵子,也是青阳新上任的第四代国主。 她自小便崇拜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的亲尊。 走上同亲尊一样的人生道路之后,她也想效仿她的亲尊终身不嫁也不娶。 然而她那往日从不拘泥于人间私情的亲尊却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突然开始关心起她的人生大事。 她为了让亲尊死心,在就任国主的当夜特地对着上天强调了一番自己以身许国的决心。 然后第二日醒来,她就发现听到她心声的老天爷,居然“体贴”地往她的怀里塞了一个美若天仙的陌生少女。 而这一幕还恰好被她的亲尊给撞见。 此后她的身边就多了一个甩也甩不掉的麻烦。 但随着时间推移,染蘅才渐渐察觉这个所谓的麻烦正是她生命中的福星。 好在染蘅的脸皮够厚,只要能让她与自己的福星相守相伴,叫她再打多少次自己的脸她都愿意。 【下卷·百岁炎寒】 炎炘喜欢了寒涟十年。 从第一眼见到寒涟起,她就认定了寒涟。 但当时的寒涟已是玄英的下一代国位继承人,而她却只是朱明举国闻名的无知顽童。 为了能让自己看上去更配得上寒涟,炎炘这十年间都未曾松懈怠慢。 如今不管是身材样貌还是身家地位,炎炘跟寒涟都称得上门当户对,但是寒涟待炎炘却远不如她们当年初见。 这十年之间,无论寒涟用什么样的冷淡态度对待炎炘,炎炘都从未言弃。 因为她与寒涟结有缘契,即便寒涟之心另有所属,时机一到还是不得不与她成亲。 然而当炎炘等待了十年的时机即将来临之际,她却发现自己并不能与寒涟定情。 于是她终于愿意遂了寒涟之意,亲自动手毁掉了她们之间的缘契。 却没想到从来都对她避之若浼的寒涟这次却舍不得她的离去。 ★注:本文含阴阳同体设定,如无法接受,请自行回避。 ★架空世界,文笔拙劣,谢绝考究。 双CP,1v1,HE。 全文分上下两卷,一对CP一卷。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因缘邂逅,天作之合,东方玄幻,主攻 搜索关键字:主角:染蘅,雪黛,炎炘,寒涟┃配角:钧珏┃其它: 一句话简介:冤家宜解不宜结。 立意:缘由天定,份在人为。 ==================== 第1卷:上卷-青木染雪·顺天应命 ==================== 第1章 三朝 鸿蒙七十三年元朔,岁﹑月﹑日之朝,三朝天圣祭。 遵先祖遗训,灵地四国国人,天圣祭应于各自居宅,行斋戒、祭神灵。 然今日青阳、朱明、白藏、玄英四国交汇的中心太乙城,却人欢马叫,鼓乐齐鸣。 只因此日也是太乙城每二十四年一度,证新旧两代四国国主易国主之位,行罗天大醮,受承绪大礼的日子。 太乙城乃木、火、金、水四种灵气混元之地,因而它不似四国中的任何一国,终年仅有一气环绕,一季滞留。 太乙旦环木气,为春;午环火气,为夏;夕环金气,为秋;暮环水气,为冬——它旦暖午热,夕凉暮寒,春夏秋冬,四季分明。 然春夏养阳,秋冬养阴,四国之人又阴阳体质各异,灵气越稀薄,便越难以适应与其体质相斥的气象。 故居住在太乙的四国城民,通常只在自己感到舒适的天气外出活动。 亥时入夜,雪花飞坠。 最后授受承绪大礼的新旧玄英国国主,现身在了连接太乙内、外两城的北四合门外。 街巷上霎时炸开了锅。喜欢阴气的白藏、玄英国人,与忍受着不适的少数青阳、朱明国人一同发出了欢呼、呐喊,庆祝最后一场盛典的举行。 碧槿却在此时向她身旁风韵犹存、丰姿绰约的青衣妇人拱手告别,悄然潜入内城,远离了人群。 碧槿是一名纯正的青阳国人,若按阴阳体质来划分,她早该在日落时分回到自己的居所歇息,即便留下看热闹,也该是精神不振的模样。 然而她却安然观看了申时在西四合门举行的新旧白藏国国主承绪大礼,大礼后又与青衣妇人一同前往了外城西市琳琅巷,惬意地游玩至最后一场盛典举行。 每一代四国国主,在幼年被确定为国位继承人后,都要从各自国家的四大名门中挑选一位辅佐其左右,且与之体躯相同,能力相当、年龄相仿的钦定近臣。 而碧槿,正是青阳四家碧家的第四代嫡长女,新任青阳国国主的唯一钦定近臣。她灵气比常人充沛,自然比一般的青阳、朱明国人更抗冻、耐寒。 内城乃国主、权贵居住区,青阳名门出生的碧槿自然也居住在内。 然而碧槿趁着热闹的时刻回到内城,却并不是因为夜深人乏,又奔波了一日,灵力渐弱难堪雨雪。 她是惦念着自巳时新旧朱明国主承绪大礼举行后就独自返回了青阳宫的自家国主。 灵地乃两仪二圣与四象圣兽共同幻化而成,二圣之气与四象之力分散四方,才孕育出了现今的四国。 青阳国在灵地东方,故青阳宫也建在内城正东。 -- 第2页 碧槿进内城后脚底生风,一路向东,却在青阳宫外被两个眸、发浅黑,身着龟纹玄甲,额有波浪印记的男护卫给拦截了下来。 “来者何人?何故夜闯青阳宫?” 拦截碧槿的,乃是负责在亥、子、丑三冬时巡逻内城、保卫要处的玄英国主近卫军缁龟卫。 见碧槿低头未语,二卫相视一眼,便欲引气入体,融飞舞雪花作伤人利器。 “失敬。一时情急,忘了自己已改颜易服,惊扰了二位,还望海涵。” 在二卫将雪花化作雪镖之前,碧槿及时地抬起了头,她吸纳吐息,卸力散气,旋即眸、发骤艳,契印突显。 “参见执木使!末将不识使臣,耽误了使臣进宫觐见国主,还望恕罪!” 二缁龟卫见到碧槿由黯转艳、光华夺目的碧眸碧发以及额间突然浮现、泛着青光的嫩叶印记后,兀地一惊,连忙收身敛首,恭敬立于碧槿两侧。 “无妨,怪我太过心急。大家都是初到太乙,互不相识实属正常,尚有要事,就先行告退了。” “多谢使臣体谅,末将恭送使臣!” 终年与木相伴的碧槿,心气宽柔,性情随和,又觉是自身过失招来了二卫盘查,根本无意深究,待二卫打开宫门,她便不再逗留,快步走进了宫中。 似乎十分了解青阳国主此刻的所在位置,碧槿直接绕过了正殿,穿过了长廊,奔向了后院,连对在青阳国格外罕见的碧瓦飞甍都无暇一顾。 到达后院,景色突变。 不见青砖碧瓦,唯见鲜花草木,若非雪飘如絮,还可观莺歌蝶舞。 后院正中是一片静雅竹林,走进林间小径,行至竹林深处,又能看见一座高耸别致的三层竹楼。 这竹楼乃是今日入住的四代青阳宫之主,在承绪大礼上重新为自己题名、制匾的寝宫——枯荣庐。 冬时雪夜,灵力稀薄的侍从都已在林外花丛的板屋中歇息,然枯荣庐第二层的书房竹倚斋却还摇曳着烛光。 碧槿立于庐下,望着竹倚斋那透出零星光芒的竹窗,微微一叹:果真未眠… 旋即敛声屏气,踱步走向侧边竹梯。 “碧槿,这么晚了,找我何事?” 碧槿把她为掩饰身份而换的敝屐小心翼翼地放上了竹梯,却猝不及防地听到了一道自斜上方传来的温润声音。 一抬眸,便见一身着竹青色缠枝纹直裾深衣,额显青阳灵士独有嫩叶印记的秀颀女子伫立在竹倚斋外的阑干旁,对她含笑而盼。 秀颀女子碧眸苍鬓貌如春——青丝半披半束,翠眼灿若星辰,柳眉杏目,气韵文雅,颇为清俊、出挑。 若单看这女子衣襟的样式,定以为她是在厚德院进修,尊师重道的卓越学子。 然她的发色与眸色,却比碧槿的还要青翠夺目,凑近细看其右眼,更好似鉴赏了一幅枝叶缠绕瞳仁的奇画——女子眸底竟藏有异乎寻常、玄妙莫测的枝蔓图腾。 “还是没能瞒过主上。” 深知自己与对方天赋差距的碧槿,望着秀颀女子苦笑了一下,而后便挥手招来散落在林间的竹叶,让竹叶自行绕成一绳绑上了二层的阑干。 “我还是更喜欢你直呼我姓名。” 看着碧槿借绳遽然飞跃至自己跟前,染蘅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臣岂敢再做那般有损主上威严的事。” 碧槿松开手上绳索,收气让竹叶复原,伴雪四散,随后又拍去肩上的几片雪花,朝染蘅行礼。 “执木使大人,你适应新身份,可比我这个半吊子国主要快得多。” 染蘅还礼后调侃道。 “过谦了,臣哪比得过诞辰仍废寝忘食,从日昳辛劳至此时的主上。” 作为近臣兼友人的碧槿不免担忧起染蘅身体,话语中也不由多了几分埋怨。 “你应知我的难处,”染蘅闻言,侧身倚栏,对月轻叹,“我虽从亲尊那继承了国位,却还不算真正的国主。若我过不了腊月王侯鉴的国位考核,亲尊会有多失望?” “其余三位新国主,年内都有可以主持大局的佳节、祭奠,来检验自身能力。而这唯一在春季举行的天圣祭,今年却又被二十四年一度的承绪大礼给填满了日程。” “我若不把今日在大礼中注意到的细节要处给记录下来,不就比其余国主慢上一程了吗?” “明日休沐,无须议事,又何必全放到今日来忙碌?”碧槿不以为然,忆起了染蘅的特殊身世,她也不再拘礼,迈步向前,与染蘅并排而立,“我知你想回报圣尊赋予你肉身灵智的恩情,但再怎么急迫,也不能熬坏了身骨。” “像你们这类从天地灵物中化形而生,祈灵而诞的灵子,不是最该遵循规律和时节,按时用膳、就寝的吗?怎么到你这儿就全变了样?” “况且…你分明知道,圣尊最想看到的并不是你通过考核,登极加冕,而是你早日觅到良配,有伴相偕。” “休提此事!”染蘅忽地脸色一变,眼中的笑意也全被决绝占去,“亲尊自己都孑然一身,为何这么执着于我的婚事?” “我已立志效仿亲尊,以身许国,一生伶仃!” 碧槿呵了口气:“跟我说可没用,你该把这话拿到圣尊面前去说。” 月色愈深,寒气愈重,饶是灵力浑厚,比常人体质更强健的碧槿,在整日奔波后也确有些吃不消了。 -- 第3页 犯起犟的染蘅可不是碧槿一个人能应付得过来的。深知再耽搁下去会错失良机,碧槿当即从袖兜里掏出来一白锦袋,塞到了气息不稳,戒备心变弱的染蘅手里。 “——此乃圣尊托臣转交的生辰贺礼!夜色已深,礼送到了,臣也该告退了!” 趁着染蘅低头的空隙,碧槿跳出了斋外阑干,又借助着足下汇聚的竹叶梯与手中结成的竹叶绳,穿梭在了竹林间。 “望主上珍重圣躬——” “你…!这……” 情绪正激昂的染蘅被杀了个措手不及,等她顺好气息,已经不见碧槿的身影。 “跑得倒快…” 直觉告诉染蘅,碧槿贸然塞她手里的这个锦袋装着令她不喜的物事。她本想置之不理,却又顾忌着那位赠礼之人而无奈地打开了锦袋。 袋内无他,唯有两枚剔透玲珑、质地温润的玉制指环。指环表面各雕着一只独翼独目的飞鸟,两环相并时,两飞鸟又能拼凑成同一具双目双翼的完整鸟躯。 如此精巧细腻的玉戒,一看便知是产自终年秋凉,金气旺盛的玉石之国——白藏。 然而纵使是长年待在青阳修行,甚少外游的染蘅,也能一眼就叫出这玉指环的名称。 只因这是风靡四国的四种附灵定情信物之一,寓与钟情之人两心一体,并肩同行的‘比翼双飞环’。 “何必如此破费……即便收下,也无可赠之人。” 染蘅长叹一声,遂收起锦袋,折返竹倚斋。 -------------------- 作者有话要说: 无论如何都想尝试一次这类题材。如有缺字,还望提醒。 【重点声明】本文含阴阳同体(双性)设定。 尽管不会有过度描写,但请无法接受的读者,务必从这一章退避。 第2章 祈灵 青阳之人受木气熏陶,崇尚自然,提倡从简,因而竹倚斋与寻常人家的书房相比,没什么大的不同。 书案后的斋壁上悬挂着一幅写有‘合抱之木,生于毫末’的大字,乃染蘅在今晨青阳承绪大礼上,题给她自己的忠告之语。 四国国主每二十四年一换,国主本为天定,并非民选,但新国主若未通过在上任第一年年末进行的国位考核,便得不到民众的认可,进而失去国位。 因此每代新国主上任,都要在年初举行的承绪大礼上给自己的寝宫题名,书斋题字,以抒其壮志豪情或叙其处事原则。 染蘅给自己寝宫题名‘枯荣’,寓意‘草木盛衰,得志失意,皆有定数,皆是平常’;又给书斋题字‘抱木生于毫末’,寓意‘大生于小,多起于少,当下马看花,足履实地’。 国主身份在世人眼里尊而不凡,但在染蘅自己眼中,却稀松平常——无非是能吸收更精纯的灵气,运用更强劲的灵力,去保家卫国,反哺国疆罢了。 可染蘅又格外在意,自己能否通过腊月王侯鉴进行的国位考核,顺利参加登极大典,因为她不想让她的亲尊——第三代青阳国国主染荨失望。 ‘亲尊’二字,乃四国一类特殊群体呼唤亲长所用。 灵气充沛,可集天地之气化乾坤之力的人,谓之‘灵士’;而此类应诚者祈愿,承天地寄托,自万物中化人形的群体,则谓之‘灵子’。 灵气源于天地,灵士聚灵气化灵力,便是与天地结契,故灵士身上均结有一道契印。 四大名门出生的灵士比寻常灵士实力更强大,特征更明显,因而国位继承人无一不是从四大名门未婚适龄的杰出后辈中产生的。 国主乃一国之中灵气最旺盛、灵力最强大的人,国主的后代必为灵士,所以也最受万众瞩目。 排除国位考核失败的情况,每代四国国主都是在同一天登极,同一天禅位。 为防后继者之间年龄差距过大,思想难以契合,四位初代国主在《鸿蒙律》中针对国主的终身大事作出了一项硬性规定—— 但凡有一国国主解决了婚姻大事,则后一年内必有另一国国主把此事提上议程,直至最后的孤寡国主老有所终。 如此,便可使几位国主后代的年龄之差保持在三至五岁上下,也方便其余有意竞争下一代权贵之位的名门望族,适时调整计划。 然而偶尔也会出现醉心国事,无意私情的国主。 他们不想打破先祖规定,又不得不孕育后代,便只剩一条前往‘云柱’天命府祈灵司祈求上天赐予灵子的两全之路可走了。 染蘅的亲尊染荨正是这样的一名国主。 十八年前的元朔,染蘅响应了染荨的祈愿,从一株蘅草化作了人形,降生到染荨身边,承接起了染荨的血脉。 天地会遵循祈灵之人意愿,来决定灵子化形时的年龄。染蘅在化形当天已是名满月婴孩,虽尚不能言语,却已颇具灵智,安静而乖巧,因此降生没几日,她便被政务繁忙的染荨送去了青阳,托给了族中老者管教。 保留着部分化形前记忆的染蘅,自幼便十分敬重赋予了她第二次生命的染荨,即使一年到头能见到染荨的次数不多,她也从未改变过把染荨视作自己一生榜样的想法。 岂料染荨迈入不惑之年后,竟突然在意起了染蘅的终身大事,屡屡催促染蘅早日寻觅爱侣,让想要效仿染荨,祈灵延续血脉的染蘅头疼不已。 -- 第4页 这不,口头规劝无果,还改变策略,强行提供定情信物了。 “大好日子,不该为此等俗事乱心。”染蘅行至案边,将锦袋锁进了书案抽屉中,“札记也写完了,睡前先去两仪苑散散心吧。” 坐落于内城正中的两仪苑,乃四国鲜花草木的浓缩、汇集之地,也是天性亲近植物的染蘅每次来太乙必然前往的地点。 终究年轻气盛,枯坐半日得以解放,染蘅的心情难免雀跃,吹熄烛火后,她便动作迅疾地换风帽,披大氅,又一次离开了竹倚斋。 ——快到子时了,要避人耳目,就得赶在最后一场承绪大礼结束之前回来。 染蘅望了眼正飘落鹅毛大雪的天穹,便抬腿跨坐到了阑干上。 “雀儿——” 伴随着自己的呼喊,染蘅纵身一跃。 “——啁!” 呼声刚落,一道清脆鸟鸣便划破了夜空。 只见一只白喙赤足的艳丽青鸟,倏然从天而降,踏雪而来,飞掠至枯荣庐,稳稳接住了半空中的染蘅。 此鸟乃青阳国主代代传承的御兽——帝女雀。 染蘅在今晨的青阳承绪大礼上与帝女雀缔结了第一道血契,得以与其气血相融,进行心灵交流。 青阳之国,终年春光明媚,木气萦绕。 而良禽向阳而飞,择木而栖,最喜在春和景明、枝繁叶茂的青阳筑巢,也最喜与属于少阳体质,见阳则欢,近木则喜的青阳国人接触。 身为第四代国主的染蘅乃青阳这一代体质最强健,木气最丰沛的人,因而她与帝女雀相交不过半日,便已像老友般亲昵。 “雀儿,带我去两仪苑,要快要隐秘。” 染蘅坐在帝女雀的背上,一边抚摸它光滑柔顺的羽毛一边笑道。 “啁啁…” 帝女雀却不安地扑棱了几下双翼,连啼鸣声都变得低沉了些许。 两仪苑深夜无卫队驻守,但两仪苑四方却由‘四柱’包围——四柱中实力高强的能人异士时刻观测着周围的动态,见到鬼祟之物,便会一齐出手拦截。 帝女雀虽是翱翔天地、通晓人性的上古神兽,却也是只拥有爱美之心的正常雌鸟,它害怕自己美丽而珍贵的青羽被这些高强灵士给误伤。 染蘅读出了帝女雀的不安,抚摸得更加柔缓:“别怕,他们认得你,不会出手阻拦。” “啁——” 帝女雀这才放下心来,疾如离弦之箭,迎雪腾飞上天。 * 须臾之间,帝女雀就把染蘅从内城东的青阳宫带到了内城中的两仪苑。 两仪苑乃灵地地脉所在,鲜花草木,沙粒乱石,应接不暇,数不胜数。 饶是在青阳国见过无数奇花异草的染蘅,也叫不出两仪苑中每一株花草的名字。 帝女雀听从染蘅的指挥,迅速绕了宽广的两仪苑一圈,而后便冲着两仪苑的中部地带飞去——它要去供四国国主共商国是所用的无极殿外。 无极殿正殿外有一片宽阔的空地,空地中央有一个由黑、白砂石自然形成,半黑半白的对称大圆盘。 大圆盘加上其黑、白半圆中各自包含的白、黑色对称小圆点,恰能象征‘世间万物阴中含阳,阳中含阴,阴阳互相包含’之意,因而大圆盘又叫做阴阳太极盘—— 无极生太极,太极本无极,共筑天地两仪。 染蘅从帝女雀的背后跳下,立于太极盘的中心,遥望正前方的无极殿,任雪花浸透自己肩头。 明月高挂,大雪与花香互搏,相继在染蘅眼、鼻争宠,然染蘅此时却无心顾念。 对染蘅而言,今夜将是她放纵自我的最后一夜,待她以国主的身份走进无极殿那刻,她背负的便多了千家万户。 “曾几何时,我也是一株生长在山野林间无人知晓的寻常草木。若非亲尊祭血呼唤,我早已枯索,化作尘土。” “我为亲尊所育,为青阳所养,血肉皮毛皆非自身所有。既得天独厚,承此重任,定殚精竭力,不负众望。” 似乎感受到了染蘅心情的沉重,帝女雀缩回娇小原形,跃到了染蘅的肩头,轻啄起她的脸颊。 “险些忘了我是为散心而来…雀儿,多亏有你相伴。” 思绪被打断,染蘅心头一松,便揽着帝女雀,仰躺到了太极盘上。 心情放松之下,仰望着满天飞雪,抚摸着柔顺羽毛,不免生出困意。 坐落于两仪苑西北方的‘星柱’醉梦阁尚未敲响报时的荏苒钟,染蘅索性把眼一闭,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偷闲小憩。 帝女雀不忍惊扰,也温顺闭目,栖在她的怀中。 一人一鸟,皆沉醉于这深冬雪夜的片刻静寂,因而她们未能察觉有一片泛着紫光的奇异雪花飘落到了她们当中—— 雪花穿过染蘅氅衣,没入染蘅胸口,却没留下丁点水渍的痕迹。 * 子时的钟声敲响时,帝女雀刚把染蘅送回了枯荣庐,它不喜雪天寒湿,任务达成,便直上九霄,回云间栖息。 主房兰栖筑在枯荣庐的第三层,染蘅小憩片刻,困意却愈发浓厚,忆起翌日没有要事,便回房摘帽脱衣,简单梳洗,不着一物地入榻深眠。 四国国人受阴阳四气影响,形成了四种不同的体质——青阳国人为耐阳喜木的少阳之体,朱明国人为耐阳喜火的老阳之体,白藏国人为耐阴喜金的少阴之体,玄英国人为耐阴喜水的太阴之体。 -- 第5页 又以躯身辨性,按总体胸、腹特征,划分出了前胸平、下腹陡的男乾之躯与前胸陡、下腹平的女坤之躯。 阳即日,日即乾;阴即月,月即坤。 然而正如两仪苑的太极盘所示,乾坤日月互斥互驳,却又相辅相成。 当阴阳相抱,日月相交,乾坤相融时,二者便合而为一。 四国国人的体质、躯身亦是如此。 因而四国中非阳乾、阴坤体躯之人,均融合乾、坤两种躯身的特征,又可谓之‘并逢之躯’。 少阳坤体的染蘅,正有着这样的并逢之躯。 平常百姓,不愿坦襟露腹,多着里衣、亵衣就寝,然蘅草所化,遵从自然的染蘅,却最喜以坦无一物的状态坠入梦乡。 或许是两仪苑的美景刻进了心田,染蘅觉得今日的梦乡格外芬芳、软绵,迟迟不舍离去。 她不去想今时何时,自己又睡了多久,若不是隐隐感应到竹林躁动,她连眼皮都懒得抬动。 “……欸?” 然而睁眼那一刹那,染蘅就被吓到完全清醒了——她的胸口,竟埋着一个头发半黑半白的赤身少女。 这是玄英国人,还是白藏国……啊! 感官霎时清晰,陌生少女喷洒在胸间的吐息扰得染蘅头皮发麻,意乱心慌,她一时不知该先出声叫醒少女,还是该先动手把少女挪出自己怀抱。 “咯吱…” 偏偏此时竹楼作响,枯荣庐有人来访。 没时间想这些了! 染蘅撑起身子,正欲抛下少女更衣迎客,化解当前危机,却不料怀中少女竟在此刻发出轻吟,转眼苏醒。 “嗯…” “姑娘,你为何会在……” 染蘅话说到一半,突然没了声息——她被少女仰首显露的惊世容颜给弄失了神。 只见少女肤白胜雪,眉黑如黛,眸清似水,流盼生辉,雪肤黛眉照应其黑白均匀的及腰长发,足有一颦一笑牵人心肠之威。 青阳气候养人,染蘅见过的貌美佳人不少,却无一人能与眼前少女媲美,此时她忘了自己是谁,又身在何处,情不自禁地倾吐出心中感受:“天…仙……” 天仙般的少女闻言不见喜色,反倒一脸痛苦地垂下了螓首:“唔……” 染蘅这才回过神来,担忧地询问:“你没事吧——” 话音未落,她额间的嫩叶印记却突然迸发出金光,发烫至疼痛。 糟糕! 少女颈后同时乍见金光,不祥预感直串染蘅脑海,她一手撑着自己身子,一手捂着发烫契印,努力张口想要说出些什么。 然而因后颈疼痛又重新跌回她怀中的少女和遭人猛然推开的房门却合力把她的话给堵了回去。 “——阿蘅,你这儿为何会出现缔结缘契之象!” 瞥见闯入兰栖筑的那位兴奋的不速之客,染蘅整个脑袋都变疼了。 第3章 缘契 鸿蒙七十三年元月二日,辰时五刻,太乙内城‘月柱’玉镜台。 快有二十年了吧。 伐柯在踏上台内由玉石堆砌供上下通行的揽月阶时,扶着她头戴的冠帽,眯眼望了眼顶上的碧云天:快有二十年,没有在春辰时分来玉镜台了。 在太乙城,木气浓郁的寅、卯、辰时被城民合称为‘春时’,春时即便下雨,也惠风和畅,春意盎然,更别提今日春时正阳光明媚。 倘若伐柯并非一名纯正的阴坤体躯之人,大抵也会感到心旷神怡吧。 伐柯不是她的本名,自她在鸿蒙五十年腊月王侯鉴接任玉镜台台主一职起,伐柯就成了她的专用代名词。 每任玉镜台的台主都叫做伐柯。 被冠以伐柯之名的她们,不属于四国中的任何一国,只属于云、日、月、星‘四柱’中的‘月柱’玉镜台,所以她们的职位交替不受国主更新换代的影响。 伐柯本为‘欲制伐木斧柄,必先拿斧砍柴’之意,玉镜台掌管、记录着四国国人婚姻与缘契的状况,恰似助力砍柴的那把斧头。 虽为助力之斧,但她们玉镜台正厅婵娟厅悬挂的却是‘无为而治’四个大字。 终身大事,当顺天应命,切不可强求,而她们能做的,也不过是等待有缘之人的登门呈报罢了。 上任二十余载,伐柯早已不必事事亲为,即便被哪家达官贵族请去证婚、祝贺,也是对方来配合她的时间。 毕竟上任之前的她,是一名货真价实的白藏国人,而她寻觅到的一生伴侣,同样是一名属于阴坤体躯的玄英国人。 两个阴坤体躯的人凑在一起,当真吸收不到半点木、火阳气,所以哪怕她健康的体魄能够适应太乙所有的气象,也依然没改掉她喜阴厌阳的本性。 然而如此厌烦阳光的伐柯,今日竟然在初阳高升的辰时,换好了繁琐的特制长袍,一路快马加鞭,从自家宅邸赶来了玉镜台。 她当然不是专程挑冷清时间来台内视察。 尊客驾临,她岂敢怠慢。 思忖时,伐柯已在揽月阶阶石的传送下,从玉镜台最底层来到了最顶层九层的瑶镜厅外。 层数越高,就意味着离太阳越近,伐柯一刻也不想停歇,急不可耐地走下了揽月阶。 “老身来迟,” 伐柯理了理冠服,又催动着可操控金石的觅金之力,让眼前阻挡她与尊客见面的那扇厚重玉石门自行朝里打开。 -- 第6页 “让青阳圣尊、青阳国主以及……” 伐柯跟着自己的视线,一一念出尊客称呼,却在看见那名坐在染蘅身旁,穿着简朴,容貌出众,秀发半黑半白的面生少女时愣了一愣: ……这就是青阳国主的契侣?生得倒是倾国倾城,可这发色…也只有灵子才能如此匀称了吧。 “…以及国主的有缘人久等了。” 思绪只是一瞬间,在被人察觉有异之前,伐柯已经作着揖把话给补充完整了。 “台主言重了…”染蘅在染荨咄咄目光的逼迫下,咬牙牵起了自己身旁的懵懂少女,引导其与之一齐还礼,“是我们的唐突造访,叨扰了台主。” 天知道染蘅有多不想见到她正前方这位手捧紫缕良缘簿,头戴紫晶九曜冠,颈挂紫玉曳月坠,身穿紫棠弦月袍,却鹤发又童颜的中年妇人。 不…天不知道! 天若知道,又怎会让她在立下终身报国豪言的第二日,就遭受了命运的戏弄? 染蘅第一次对天意产生了不满。 她额上的契印,分明是证明她与天地有着联系的存在,为何会突然因为一个以天为父,以地为母,无须祈灵便自主化形,却连自己多大,之前本体是什么都给全忘记了的陌生兼野生灵子而发光发烫? ‘结契之士,一逢天赐眷侣,即召金光,镀紫气,互缔良缘。’ 染蘅虽还记得幼时在书中看过的这句话,也认识一对十年前便意外缔缘,至今仍未定缘坐实关系的不凡契侣,却从没想过这种罕见之事会落到她自己的头上。 她自认自己在交友往来上足够敬小慎微,从未做出过什么僭越之举,可她再怎么提防,也提防不了从枕衾里凭空冒出来的大活人啊。 冒也罢了…咋就偏挑她回归本我,坦无一物睡大觉的时候冒,还被最不该撞见的人给撞了个正着! 这下好了,她就像坑蒙拐骗似的,把一个心智正常,能读书辨意,却写不好字,也缺乏世间常识的妙龄少女给带到了玉镜台来登记成为契侣。 若不是她声称要细水长流、循序渐进,恐怕亲尊已让她们当场定缘结为正式的眷侣了。 不过定缘尚可毁缘…更莫提登记在簿主要是为警示他人,她们已与有缘人相逢的缔缘了。 加上清楚此事详情的人屈指可数… 尽管她占了人家便宜是个不争的事实,但终归没真正坏了人家清白,待其懂得人情世故,时机也趋于成熟,她们再解除关系即可。 “…蘅…染蘅……染蘅!” 雪黛兀自纠结了许久,要不要出声提醒牵着她的手走在她左侧,却跑神到忘我的这位丰颀女子。 她比染蘅足足矮了半个头,若叫喊出声,定会引起不远处边走边交谈的两位长者注意,她虽不明白两位长者的身份意味着什么,却能感受到她们气质的不俗,以及身侧之人对她们的忌惮。 她拥有意识后看见的第一个人便是染蘅。 染蘅教她穿衣,为她取名,又告诉了她许多她不曾知晓的事,她不想害她为难。 可若不出声… 那位让她跟随染蘅来到这个四处都挂着红绳白镜子的古怪地方,外貌与染蘅有七八分相似,但瞳中缠绕枝叶线条的那只眼睛却与染蘅不同的青衣长者,似乎察觉到了染蘅的心不在焉,每当视线扫过她们所在之处,脸色都会暗沉几许。 她不是没想到更为隐秘的晃手提醒之法,然而根本不起作用,也不知是她的力度不够、方式不对,还是染蘅走神走得太过。 眼见青衣长者有意朝着她们的方向靠近,权衡之下,她还是选择了叫喊出声。 “啊?雪…雪黛,怎么了?” 蓦然听见占据自身思绪的人出声,染蘅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 不等回话已领悟对方用意,染蘅心念一转,忙松开只敢轻捏对方指尖部位的右手,伸进自己左袖暗兜里掏出了一个锦袋。 随后又挂上一抹没到虚假程度的浅笑,俯身将她从锦袋中取出的那枚细小物事,递到了对方跟前:“雪黛,这是亲尊托我送你的相识之礼,你且收下——” “——收什么收?你就不能亲自为她戴上?” 身后传来了预料中的问责之声,染蘅却故作讶异地回头:“亲尊?您和伐柯台主已经商定好玉镜材料了?” “哼,商定个材料花得了多少工夫,何况对象还是来时就拟好了备选的伐柯。” 染荨睨了眼在她面前耍小聪明的染蘅,又和颜悦色地望向正好奇打量染蘅手中物事的雪黛,“雪儿,喜欢我为你俩挑选的这款定情信物吗?” “喜欢!这奇怪鸟儿就像真的一样!”雪黛兴奋回应后又面露迟疑,仰首提问,“可是…什么叫做定情信物呀?” “——就是我方才说的,纪念你我相识,互示友好的礼物。” 染蘅抢在染荨之前回答了雪黛。 染荨闻言沉声道:“尽耍小聪明!” 正欲开口向雪黛解释‘定情’含义,却听得站在瑶镜厅中央玉案后的伐柯唤道:“青阳国主、雪黛姑娘,玉镜已备好,可以开始了。” 伐柯也知打断他人对话是一件失礼之事,可春时将尽,夏时欲来,她着实不愿拖着一身长袍在艳阳高照天之下活动,便只能硬着头皮当一回失礼之人了。 -- 第7页 她在进门时就看出了青阳国主与那位雪黛姑娘之间的微妙关系,但信奉‘无为而治’理念的她既不会助谁强求婚姻,也不会帮谁强拆良缘。 缘分乃天定,但情爱之事,终究还得看二人自身的意愿。 若缘契真能左右彼此心意,那此时此刻来找她的,就不止这么一对尊贵契侣了。 “伐柯台主请稍等,我们这就过来!” 染蘅如释重负,正想拉着雪黛逃离此处,却被一声呵斥给吓到顿住。 “等等!给雪儿戴好了比翼双飞环再过去!” “…噢!” 染蘅也不愿继续在此磨蹭,抬起雪黛的白嫩右手后,她便麻利地把自己手里攥着的那枚玉制指环,套到了雪黛的环指之上。 “雪儿,你也替她戴上。” “…哦。” 既然是互示友好,那互相帮对方戴相识之礼也没什么好奇怪,雪黛依葫芦画瓢,取出锦袋里仅剩的那一枚玉制指环,笨拙地套到了染蘅伸出的左手上。 “好了,去吧。” “……嗯。” 染蘅没有多言,把空荡的锦袋收回暗兜,便携着雪黛之手,走向了玉案。 见两人就位,伐柯确认道:“二位准备好了吗?” 染蘅垂眸看了雪黛一眼,回道:“准备好了。” 雪黛不明就里,仿着染蘅口吻道:“…准备好了。” 伐柯继续引导:“那便将你们空着的那只手一齐放到这块羊脂白玉镜上吧。” 二人闻言照做,然而她们刚把手贴合平滑镜面,环指指尖便似被细针戳破般倏然一疼。 零星几点血珠,渲染了整块玉镜,镜面登时射出白光,晃得染蘅和雪黛险些睁不开眼。 “道出汝之意愿,待白光停止,你俩便成了玉镜台登记在簿的缔缘契侣。” “……不才染蘅,愿与此刻相携之人结为契侣。” “…不才雪黛,愿与此刻相携之人结为契侣。” “你们二人,日后若决定与彼此携手共度一生,便可再次来到此处,将这块见证你们天赐良缘的无双玉镜领回你们共同的居室。” “日后若决定分道扬镳重觅情缘,则分取连心之血,为对方抹去契印中的缔缘痕迹。届时此镜自会断裂,无须再来。” 话音刚落,白光骤强,须臾之间,又归于平静。 唯有镜面上兀然浮现的一双姓名,在向在场之人宣告,她们方才所见非虚。 第4章 辨印 在伐柯的操控下,熔铸着染蘅和雪黛连心之血的玉镜自行悬挂到了瑶镜厅的红线墙上。 雪黛看得入神,连连惊叹,而染蘅却趁着雪黛分心之时,悄然松开了她与之相携的那只手。 自此缔缘式终了,伐柯本该让二人归去,迟疑片刻后,却面朝雪黛提了一个听上去略显怪异的问题:“雪黛姑娘,冒昧一问,你的契印印记究竟是波浪还是玉环?” 四国弥漫的灵气各异,在不同灵气的养育之下,纯正的四国国人拥有了各不相同的体质及外表: 青阳木气萦绕,青阳国人皆具少阳体质,发青而眸青;朱明火气旺盛,朱明国人皆具老阳体质,发红而眸红;白藏金气充足,白藏国人皆具少阴体质,发白而眸白;玄英水气满盈,玄英国人皆具太阴体质,发黑而眸黑。 四国又各有一批能聚集本国灵气,来催成相应灵力,达到常人无法想象之举的灵士,故四批灵士与天地结契而成的契印印记也分为了四种: 青阳灵士指使草木,以嫩叶为记;朱明灵士支配烈火,以火焰为记;白藏灵士操控金石,以玉环为记;玄英灵士驾驭流水,以波浪为记。 灵士的灵力越高强,其发色、眸色以及印记色泽也会更加纯粹、明显。 所以大多时候,无须问询也能看出一个陌生之人乃哪种体躯,又是否为灵士。 然而面对雪黛,却不能完全套用这一套规律。 灵地四国乃命运共同体,国家繁荣富强,四气缺一不可,因而四国建国至今从未有过战争与内乱。 四国国人又抱朴含真,和光同尘,相互尊重,互不敌视,因而在思想开明,交际自由的灵地,异国通婚是一件十分平常的事。 无论是经正常生育,还是由一对阴阳不全的阳乾伴侣或阴坤伴侣祈灵共育,通婚而诞之人,在外表方面都常常融合其双亲特点——或眸发异色,或眸发不纯,或二者兼具; 其可吸纳的灵气同样融自双亲——尽管混杂两种灵气的人内息不够纯正,但其面对不同气象的适应能力,却比内息纯正单一的人更强。 然而即使眸发为两色混合,也多由一色进行主导,仍能让外人一眼辨出其体质偏向,方便双亲为其立户定籍。 如雪黛这般黑发、白发分配均匀的情况,则相当罕见了。 雪黛这一顶左黑右白对称完美的长发,本就给想要凭其外表去辨其确切体躯的人增加了不少难度,而她结成契印的位置,竟也不似大多灵士那般,是在额间这一目了然的部位。 两者相加之下,以外表定体躯之路差不多都给堵死了。 伐柯自身也是灵士当中契印结在手背上的少数派,手背结契虽无额间结契那般明显,却仍有被他人瞄见的机会。 她本以为雪黛也同她一样契印藏在掌心或掌背,想着画镜时能一瞥定乾坤,才一直忍着没有发问,哪知雪黛两手都干净又白皙,看不出半点结契的迹象。 -- 第8页 伐柯与染荨乃同代人,适才她与染荨交谈,倒是收获了雪黛乃天意之下自主化形的野生灵子,且苏醒不久就与染蘅缔结了缘契的情报。 可当她问及雪黛体躯,就连染荨也道不知,还不顾自己圣尊身份,为老不尊地对她表示:“初见雪儿之时她和阿蘅都一身坦荡,我哪能一直呆在那儿盯着雪儿不放,坏了阿蘅的好事?” 真有什么好事可坏,她眼前的这两人就不会一个面色沉闷,一个懵懵懂懂的了,伐柯腹诽,若不是玉镜台每旬要与天命府闾阎司核对各国新登记的结姻、缔缘人员名单,她才不会多此一问。 “…波浪?玉环?”雪黛闻言一怔。 “伐柯台主…她也没看过自己的契印,”染蘅听到伐柯问话,飞快地觑了雪黛一眼,果不其然看到雪黛脸上满是迷茫,遂暗叹口气,帮忙解释道,“因为她的契印是结在颈后。” 伐柯扫了眼雪黛衣领:颈后?那我可不便查看… 雪黛身着一件葱绿色曲裾深衣,面料虽佳,却无甚纹路,一看便知是从青阳宫哪个瘦弱女侍那借来应急用的。 曲裾深衣以严实著称,即使雪黛穿着的这件深衣略显宽松,称不上合身,却仍把她的后颈部位给遮盖得完全。 ……不过染荨说她俩缔缘时都一身坦荡。 思及此,伐柯当机立断,换人求助:“那国主可否看过?” 似乎回想起了什么,染蘅目光游离,颇为不自在地答道:“对不住台主…我也未曾看过。” 起初是没看清,后来是不敢看,就连里衣她都是闭着眼给雪黛披上的。 她倒想让侍从代她行动免去尴尬,可她当初为防节外生枝,否决了挑选个别阴坤之体女侍的提议。 留在青阳宫的女侍从人人都同她一样,乃阳坤之体,并逢之躯,纵使雪黛不介意让这些侍从帮她更衣,亲尊也不会答应呀…… “这有何难,当即看了便是。” 染荨好似练就了读心之术,迎上前来便道出了染蘅此刻最不愿听闻的话语。 “这不合礼数!”染蘅急了。 “继续拖延时间,才叫不合礼数,”染荨冷哼一声,“你和雪儿已结为契侣,未定缘亦比寻常伴侣亲密,你倒是说说,这儿除了你还有谁更具备资格?” “难不成你还想让雪儿自己拿着两个镜子相互对照?” “这…孩儿这就一探。” 染蘅无可辩驳,站到雪黛背后,微躬起身躯。 雪黛不明所以,正想跟着转身,两肩之上却倏然落下了一双骨节分明的素手,牵制住了她。 “别动。” 清润之声伴着温热吐息轻拂过雪黛肌肤,雪黛不由心中一颤,纤秀颈项也随之下意识一缩:“…痒。” “听话,马上就好。” 眼见快探测到目标又瞬间迷失了方向,染蘅被逼无奈,一边安抚,一边腾出右手,轻轻勾拉起了雪黛的后领。 “……嗯。” 恐惹染蘅生气,雪黛莫敢再动,但她白净的颈项却在几根与她体温相差甚远的暖和手指撩拨下,染上了一抹红。 然距这怡人景色最近的染蘅此时根本无心欣赏,顺利捕捉到雪黛后颈的契印之后,她便被那契印的形状给惊得遗忘了言语。 雪黛细滑诱人的后颈之上,不见两片嫩叶,不见一簇烈火,不见一圈玉环,亦不见三道波浪,唯见一个六角相连,中间空旷,对称至极的陌生图形在泛着微光。 这是……雪花? 染蘅直愣愣地盯了半晌,才从一片混沌的脑海当中,搜出了最接近眼前这六角图形的事物。 “愣着干嘛?莫非契印消失了?” 见染蘅久久未动,染荨心生疑惑,朝前迈出了两步。 “无事…” 此等异事不宜宣扬,纵是亲尊亦不例外。 染蘅不露声色地合拢后领,遮挡住雪黛外泄的颈部春光,随即侧身,用最为平常淡然的姿态应道:“玉颈生香,看痴了而已。” 榆木脑袋这么快就开窍了?不过雪儿这姿色嘛…快也不足为奇。 染荨心下一喜,欣然退后:“只要雪儿愿意,你以后想看还不容易?还是赶紧告诉伐柯,雪儿的契印长啥样吧。” “嗯,”染蘅回到原位,直视伐柯,“…她有三道波浪,乃太阴坤体。” 雪黛秀发半黑半白,但双瞳却都是黑色,的确更像发黑眸黑的玄英国人,伐柯未觉意外,当下拱手答谢:“果真如此,有劳国主了。” 言罢又即刻察觉不妥,善意提醒道:“国主既已弄清雪黛姑娘体躯,离开玉镜台后切莫忘了带她前往天命府的闾阎司立户定籍。” “事关新增灵士,若良缘簿的名单对不上玄英名册,玄英国主可是会来追查、问责的。” 身怀异象,不知吉祸,又怎能让她定籍玄英? 染蘅立马想好对策,面不改色地回道:“台主无须担心,依《鸿蒙律》规定,凡四国名门之灵士,其伴侣及其后代更改、确立国籍均不受体躯所限。雪黛虽具玄英的太阴坤体,却已与我结为契侣,理应享有此项权益。” 说着,又望向雪黛,碧眸溢满歉意:“身为承天厚爱的契侣,若未并肩齐步,携手同行,如何衬得上我们方才交换给彼此的这对比翼双环?我无法改动国籍,便只能委屈雪黛迁就于我了。” -- 第9页 雪黛尚未整理好纷乱的思绪,又被二人话语中的生涩词汇砸得云里雾里。 她不能读懂她们说的每句话的含义,但却深信染蘅不会坑害自己,见染蘅因己而露不豫之色,连忙宽慰道:“我不介意的,都你说了算。” 每旬闾阎司司卿同玉镜台主簿核对了各国名册后,还要与四位钦定近臣进行对接,待四位钦定近臣都确认无误,整项工作才算完成。 而四位钦定近臣手持的名册,又是他们与各自国主一起比对的产物。 因此染蘅若想让雪黛加入青阳,只消知会碧槿一声,让碧槿去同闾阎司沟通,便无须再为雪黛的户籍烦扰。 “二位鹿车共挽,是老身多嘴了。”伐柯听后,又欠身赔礼,“国主方才提到了比翼双飞环,若不嫌老身技艺拙劣,可否让老身在环上聊添几笔,以表歉意?” “那就劳烦台主了。” 染蘅自己用话堵死了自己的后路,当然不好推脱,当即敛袖伸手,又让雪黛抬起右手,与她一同等候伐柯赠言。 伐柯双手高举,又同时拂袖,在二人伸出的手背上空交叉了一下,便笔落礼成:“见笑了。” 甫一收回自己左手,染蘅就察觉到她指环表面的独翼飞鸟上下方发生了细微变化: 只见飞鸟上方,兀然凸现了雪黛的工整姓名;而飞鸟下方,则凹陷出了四个笔走龙蛇的小字——‘心如月明’。 心念一动,旋即垂首朝右手边望去,却在不经意间撞上了一双波光粼粼的剪水双瞳。 “染蘅,‘情比金坚’是不是指我们的感情会比金子还要坚定?” 写满求知欲的诚挚黑眸好比一汪能吞噬人骸的无底漩涡,强制性吸食了染蘅的目光和神志。 染蘅登时退化成口不能言,目不能移的痴呆,脑袋所具备的机能仅剩了上下晃动这一个。 -------------------- 作者有话要说: 换了个文名。 第5章 四柱 太乙城四柱乃四座富丽堂皇、顶圆底方、拔地参天、耸入云霄的紫色巨塔。 四塔高矮一致,两两相望,如同四根串连天地的脊柱,分布在了灵地地脉所孕育的两仪苑四方。 东北方‘云柱’天命府,以一片行云为徽,以‘顺天而生’为训,以‘遍览苍生,恪谨天命’为志。故其职事为掌理民事,祈祷灵福,重职则多由穆如清风,亲天近地的高强青阳灵士担任。 东南方‘日柱’万象楼,以一轮圆日为徽,以‘应事而变’为训,以‘包罗万象,因事制宜’为志。故其职事为藏经纳典,执法断案,重职则多由磊落飒爽,赏罚信明的高强朱明灵士担任。 西北方‘星柱’醉梦阁,以三粒飞星为徽,以‘随时而行’为训,以‘移星换斗,燃香安寐’为志。故其职事为报时撰史,超魂度魄,重职则多由时易世变,水波不兴的高强玄英灵士担任。 而染蘅一行人所处,位于两仪苑西南方的‘月柱’玉镜台,则以两弯弦月为徽,以‘无为而治’为训,以‘对镜圆月,亲鉴婵媛’为志。 故其职事为坐镇筵宴,见证吉喜,重职则多由酌金馔玉,安之若素的高强白藏灵士担任。 姻缘大事,当然为吉喜之一。 在灵地,按正常流程纳彩、结姻的情深伉俪,谓之伴侣。 而因契印缔缘、定缘的天成佳偶,缔缘后谓之契侣;定缘后则谓之眷侣——彼时二人已经无须言语,便能心灵相通。 契印乃灵士独有,但却不是每个灵士都有机会缔结缘契。 灵地触发缔缘迹象的灵士屈指可数,却无一不是出类拔萃之人,长年累月下来,缘契也成了被上天认可了实力的印证。 因而即便是未定缘正式坐实关系的契侣,仍比确立了婚姻关系的寻常伴侣更受人推崇、艳羡。 在信从天命的玉镜台亦是如此。 除去自身携带的物品及登记时共同熔铸的圆镜,任何一对由玉镜台经手,纳彩、结姻,抑或缔缘、定缘的伉俪、佳偶,在完成每场仪式后都可分获一个篆刻着二人姓名,向外人证明其联系的饰品。 然而契侣、眷侣所获得、领取的佩饰及圆镜,其玉色、玉质、玉工都比寻常伴侣的要纯净、细腻、精湛,也更让人一览了然。 寻常伴侣,在纳彩式后可获尽欢佩;在结姻式后可获团挛锁,共领圆景镜。 这一佩一锁一镜名称首字所拼出的‘尽团圆’,乃玉镜台为这对新人献上的祝福,祝福二人阖家团圆,美满幸福。 而罕有契侣,在缔缘式后可获朔月佩;结为眷侣,完成定缘式后可获晦月锁,共领望月镜。 这一佩一锁一镜名称首字所拼出的‘朔望晦’,却不仅是祝福,还将玉镜台的象征——天上明月的阴晴圆缺都全部囊括,寓意深远。 染蘅和雪黛佩戴上了伐柯递交给她们的朔月佩后,便同两位长者一起离开了玉镜台。 四人在台外道别,当染蘅三人目送着伐柯踏进马车车厢的那一刹那,悬挂在醉梦阁第五层的荏苒钟也刚好敲响了。 春时已逝,太阳持续升温,抓着钟声缓缓攀登。 然暴露在阳光之下,无一为老阳体质的染蘅三人却没有急着离去,因为她们还要讨论接下来各自的行程。 太乙城乃政要云集之处,虽物广人稀,地貌复杂,道路建设却十分完善,便于城民出行。 -- 第10页 寻常人家外出,或驱车,或驾马,或行舟,或乘鱼;然内息浑厚的青阳灵士,却还能施展灵力,求助附近的飞禽带其出行。 染蘅三人来到玉镜台,便是受疾如闪电,又可自由变换形体大小的帝女雀所助。 不同只在于,帝女雀与染蘅缔结了血契,能随时听她使唤——且无须耗灵。 钟声衰弱,可闻人声之后,染荨率先道出了她的决定:“阿蘅,承绪大礼已过,你与雪儿的契侣身份也已登记入簿,也该到我乘雕返回青阳的时候了。” 《鸿蒙律》规定,四位国主在位期间,应常居太乙,共同商讨、决策国家的重大事务。 而退位让贤得以超凡入圣,被冠以‘圣尊’称号,正值壮年的上代国主们,却还不能功成身退,从此不问世事—— 承绪大礼翌日,四位圣尊便要返回各自国家,留守国都以协助尚显稚嫩的新国主,维护、打理国内的治安秩序,直至下一次国位交替。 染荨今早前往枯荣庐正是为了给染蘅道别,若没撞上染蘅和雪黛的意外缔缘之事,她现在已经在回去的路上了。 熟读灵地律法的染蘅并不意外染荨的决定,但她却另有顾虑,心事重重地看了一眼半空中缩小了身形,与雪黛嬉闹的帝女雀: “亲尊昨日才解除了一半御兽血契,又因此失去了一半执木之力,此时正是身体虚弱的时候,不宜再耗费灵力,还是让雀儿来护送亲尊回隐龙林吧。” 染荨听后摇头:“不可,帝女雀乃代天择选青阳之主的天地使者,每位青阳国主身份的活体象征,当时刻傍你左右,待命听令。” “即使我现在仍与它有着联系,你也不该轻易将它派遣于我,还是让它带着你和雪儿回青阳宫吧。” 四国的国家象征四象圣兽,当年在与两仪二圣共同幻化了灵地,飞升九天,列入仙班后,又各自委任了一信赖神兽留驻尘间,开辟鸿蒙。 四国建国之后,四神兽便成了替天传旨,代选各国国主的四大御兽——帝女雀也是这其中之一。 被天地选中,获得继位资格的灵士,能与御兽缔结血契,并结成一个特殊图腾,吸纳更精纯的阴阳灵气,来获得更强劲的乾坤灵力,普照、润泽四方。 染荨和染蘅各自眸中缠绕的枝蔓线条,便是证明她们可胜任国主之位,且与御兽缔结了血契的木灵图腾。 然与御兽缔结、解除血契,却不似与其他珍奇异兽结契、解契那般,一劳便可久逸——缔结、解除御兽血契,都有两道工序,都要取两次连心之血。 若只取了一次,便只算完成了一半,获得的增益效果也只有一半。 因而各有一半血契,却共享同一精纯灵气的染蘅和染荨,彼此灵力正呈现着一种此消彼长的状态。 待染蘅通过年底王侯鉴的国位考核,她和染荨才能在当日举行的登极大典上,正式缔结、解除各自的御兽血契—— 届时一人将再次灵力大增,一人将再次灵力锐减。 “亲尊,孩儿不想这么快回宫。” 染蘅甚少违逆染荨,这次却格外坚持自己的想法。 “雪黛化形而生不过半日,宫里找不出适合她穿的合衬衣裳,用青阳宫的名义去委托锦绣舫制作又有太多流程,太耽搁时日。” “正巧今日换的微服,孩儿想趁着休沐,和雪黛去外城一逛,也好顺便带她去锦绣舫采买她自己中意的衣装。” “但微服出游,雀儿就没了用武之地…难道亲尊宁愿让雀儿孤独栖息云间,也不愿让它同您一起蹑景追风吗?” 话音刚落,帝女雀就配合地飞到了染荨肩上,冲着染荨发出委屈的低鸣。 “可御兽终日不在国主身侧,实在于理不合……” 染荨在听到染蘅主动提出要带雪黛逛外城时,心里就有些松动,而她又与帝女雀相伴了二十余载,比谁都要见不得帝女雀受委屈的模样,反驳的话语便顿时失去了震慑力。 看出染荨心中犹豫的染蘅轻笑了一声,推波助澜道:“国主休沐日,也是御兽的休沐日。既是休沐,雀儿要去哪又有谁能管得着?” “…那你明日早朝怎么办?雀儿速度再快,来回一趟也要花上整日。” “不是还有碧槿在吗?” “…也罢,这次我便依你所言。” 染荨不再挣扎,松口应下来后,便侧首抚摸起她肩上的那颗小脑袋。 追着帝女雀来到染蘅身旁的雪黛,静听半晌后,扯了扯染蘅的袖角,小声确认道:“染蘅,圣尊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尚不知该如何称呼染荨,雪黛便学着伐柯叫起了圣尊。 “雪儿,你也同阿蘅一样,唤我亲尊。” 这点风吹草动却没能瞒过染荨,她赶在染蘅做出反应之前,纠正了雪黛的叫法,“我即将返回青阳,却还有太多东西没来得及教你。之后你若是空了,就多去几趟东边那座挂了轮圆日的高塔,里面藏着文山书海,能助你查漏补缺。” 染荨给雪黛指示了万象楼的方位后,又忽然取下固定她头上发箍的点翠梅花紫檀发簪,道:“阿蘅虽然不会害你,但她说的话,你也莫全信。看你也约莫到了及笄的年纪,这支簪子我就当作聘礼赠予你了。” “…雪儿都记下了,多谢亲尊。” 雪黛颔首接过了面前散发着幽香的精细木簪,正翻来覆去地打量,却又听染荨补充道:“我在这上面附了灵,你对着它叫声‘亲尊’,就能同我隔空对话。往后阿蘅若是欺负了你,你便用它向我倾诉,届时我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 第11页 染蘅一直插不上嘴,一听登时垮脸,瞪起了雪黛手中的发簪:待会儿上街我就把你换掉! 第6章 诘问 送走了染荨,染蘅便带着雪黛,搭上了太乙城最常见的昼间公共交通——三轮木车。 三轮木车自青阳流传而来,除了车头是一个仿船舵而制,可改变木车行驶方向的圆盘以外,其余结构、配置都与二轮马车类同——都是木头制造,都带了车厢,都配了车夫。 不同点在于,马车车夫常人亦可担任;而木车车夫,却唯有能让车轮自行旋转,带动木车自动行驶的青阳灵士才可胜任。 然可以胜任,不等于皆愿就任。为方便四国调动、派遣各方灵士,由白藏国管辖,给文化教育提供支持的‘四供’之一——厚德院,奉令将灵士按灵力强弱划分成了三类: 仅能与处在自身周围的个别特定事物建立联系,灵力浅薄,堪堪入门的低阶灵士,为‘笃信’之士;可解答笃信士所提疑问,与任意地点的多数特定事物建立联系的中阶灵士,为‘致诘’之师;洞悉天地奥妙,静观世间百态,大彻大悟,灵力浑厚的高阶灵士,则为‘大盈’之宗。 四国灵气充溢,遍藏机遇,又不缺幸运之人与勤勉之士。 每年都会出现一批有幸与天地结契的新晋灵士与少量勤修不辍,突破了自我的有志能人,因而每年腊月王侯鉴,厚德院都会举办一次面向各国灵士的能力大考,来评定或重新评估报考灵士的灵阶高低。 想在太乙城定居、晋升的灵士,都会积极应对这场大考,因为唯有通过了考核,他们才能前往闾阎司领取、更换自己的居住、通行证明——一个镌刻着自己基本信息,且与自身灵阶名称有关的随身饰品。 笃信之士,应信道冲不盈,以勉励自我,将勤补拙,故笃信士领取的证明饰品,为一通体镂空的玉戒章——好学戒,选用的玉料则与自身国家的代表色挂钩; 致诘之师,应究万物始终,以敦促自我,智圆行方,故致诘师领取的证明饰品,为一形状浑圆的玉璧坠——圆善坠,选用的玉料则是代表‘大地本色’的黄玉; 而能与天同道的大盈之宗,获得的证明饰品却是一含有缺口,瑜中有瑕的玉玦坠——寓意‘警惕自我,卑以自牧’的若冲坠,选用的玉料则是代表‘天地祥瑞’的紫玉。 分派完证明饰品后,闾阎司便会把大考结果作为依据,为灵阶变动的灵士安排、推荐相应的新职务——灵阶越高,可胜任的职务就越多,而像驾驶木车这类操作简单,又异常劳累的活计,自然不会让肩负重任的致诘之师以及年高德劭的大盈之宗来担任。 每个灵士领取的证明饰品都被就职于厚德院的致诘师附了灵,灵士可通过附灵事物互相建立联系,从而进行对话,因此这随身携带的证明饰品,也相当于一个灵士间的小型联络工具。 国主、圣尊以及四柱之主这等天选人士,皆无须参加灵阶大考,但他们同样拥有一两套可用来证明身份、联络他人的专属附灵饰品。 染蘅呼唤木车车夫,用的便是她的专属附灵饰品之一——她大拇指上戴着的另一枚精致玉韘——由白藏国参州玉井郡所产的顶级玉料打造,全方位彰显其一国之主身份的雕龙执木竹青玉戒玺。 灵地最大的布行锦绣舫坐落于外城北市,染蘅进车厢前却吩咐车夫要马不停蹄,一路向东。 倒不是染蘅找了番说辞哄骗了染荨,辰时饭点已过,但她和雪黛两人都腹里空空,唯剩饥肠。与不太合身的衣裳相比,优先解决她们越发喧嚣的肚子才是明智之举。 和雪黛在车厢这一狭小空间共处,令习惯了与他人保持距离的染蘅略感不适,幸而第一次乘木车的雪黛,注意力都在窗外一掠而过的风景上。不用费劲心思苦想话题,染蘅便慢慢放松,靠上厢内软枕,闭眼沉思起来。 染蘅在想雪黛颈后那匪夷所思的印记,因为她从未耳闻世间灵士的契印还有第五种形态,可她却亲眼看见了。 直接询问雪黛缘由,显然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可告诉染荨,她又怕雪黛这个特殊的契印,会致使她们日后解除契侣关系困难——毕竟仅此一例,玉镜台应对会变得万分谨慎。 所以她决定自己先暗中调查,就连让帝女雀同染荨飞回青阳,也有着为自己争取调查时间的打算——因为她和染荨,现在都能和帝女雀进行心灵交流,帝女雀的所见所闻,一不小心便会成为她们俩的共同见闻。 昨夜她封锁了一切联络工具,伪装成入寝模式,却还是在书斋外与碧槿碰了个正着,便应了这个理——因为染荨从帝女雀那知晓了她当时的状况,并将她根本没睡的事实告诉了碧槿。 而意识到帝女雀会暴露自己行踪后她又特意叫了帝女雀带她去两仪苑闲逛,实际也是为了借帝女雀之耳,把她终生报国的内心想法间接转述给染荨。 尽管结果十分不尽人意… 思及此,染蘅微睁双眼,望着雪黛的俏丽侧影,发出无声叹息:也不知这场闹剧何时才会落幕…… * 太乙城乃四国文化的聚集之地,它包容着每个来往之人的妆容打扮,却唯独不允许城民擅自在服饰上使用紫、黄、竹青、朱红、象牙白、漆黑、靛、赭、皓、缁这十种色彩,以及青龙、朱雀、白虎、玄武、缠枝、火焰、璎珞、波浪、行云、圆日、弦月、飞星这十二种纹路——只因它们皆为灵地栋梁专属。 -- 第12页 每位国主都有一套由四国成衣匠联手打造的寝宫便服、会客常服、议事公服、出征戎服以及典礼祭服。除寝宫便服由国主自己决定面料颜色及服装款式以外,其余几套皆严格按照先祖规定执行。 国主应在特定的场合穿相应的服饰,但国主私下出游时选择的微服却没有任何限制。染蘅此刻穿的便是一套极为普通的松柏绿布袍,若非她尚未对自己的仪容加以掩饰,车夫见到她时,恐怕都认不出来她乃何人。 有木车车夫同守卫四合门的保宁校做沟通,染蘅和雪黛无须出示路证,便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外城东市荟萃街路口的车马站点。 荟萃街在通往青阳国的东知还关旁,因为靠近青阳,整条街都绿草如茵,葱葱郁郁,行走其中,仿若置身林间。 此时又正是夏时,阳光普照下,游蝶飞莺也不再害羞,四处盘旋,争妍斗艳,给荟萃街又多添了一份山林韵味。 但荟萃街最令人神往的却不是这贴近自然的怡人环境,而是那云集四方的美味佳肴——街上行肆栉比,店铺林立,可无论是嘴上吆喝的,还是挂上招牌的,都无一不与‘食’有关。 甫一到香气四溢的荟萃街,雪黛便坐不住了,她掀开门帘,就想提起裙摆往街上跑,但却在迈出车厢前被染蘅拉了回来:“别急,你的面容颇为抢眼,贸然下车恐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还是先把这个戴上再出去吧。” 说着,染蘅便把她刚刚借周围环境催力融成的箬笠罩到了雪黛头上,而后又从车夫为不愿暴露身份的贵客而准备的箱子中取出了一条长皂纱,镶进了箬笠顶部,制成了一个简易的及腰幕离:“好了。” 雪黛却很是不喜这顶遮挡视线的尖帽子,噘着嘴不停地摆弄帽檐:“可这样我就看不清东西了…” “且忍耐这么一回,日后你熟悉了太乙,随时都可以再来。” 抑制自身灵力可以淡化自己的外表特征,染蘅一边安抚,一边将自己青翠得打眼的眸发颜色,以及因为缔缘而绕上了一圈金边的嫩叶印记褪至深沉、黯淡。 雪黛目睹了染蘅易容的全过程,也想学着染蘅改颜易色来摘除顶上累赘,却始终不得其法,而郁闷地发问:“为什么我的头发没变化呀?” 雪黛眸发光泽亮丽,一看便颇具灵根,但染蘅却无法从她身上感受到丝毫的灵力波动,念及雪黛化形不过半日,凡事都一知半解,便宽慰道:“或许是你还没掌握到炼化灵气的诀窍吧。” “什么诀窍?”想快速融入周围的雪黛一听便来了兴趣,连急着下车的事都给抛到了脑后。 “概括起来也不过八个字,静心、凝神、纳元、施行。”染蘅幼年修习《炼气诀》时也费了不小的劲,虽不指望雪黛能一下掌握,她还是为她耐心解答了。 “静心凝神,纳元施行……”雪黛一边默念,一边阖眼,按照自己的理解来领悟诀窍。染蘅坐在一旁,静静看她尝试,不一会儿,就听到了一声毫不意外的哀嚎:“…还是不行,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你才将将化形,用不着太过心急,方才亲尊给你指的那座唤作万象楼的塔里也有许多讲授这方面知识的书籍,你可以带上我的这个印信,去那里借书阅览,慢慢研习。”说着,染蘅便把之前一直挂在她腰间的青檀木圆印章递了出来。 印章隐有檀香,底部篆刻着染蘅的姓名,章身又呈现着一幅青龙飞腾,踏云而舞的景象,做工之精细,丝毫不逊于染荨之前赠给雪黛的那根紫檀发簪。 雪黛以为染蘅也同染荨一样要将印章赠予她,刚探出手去拿,却又见染蘅把印章收了回去:“以物抵物的道理你应该懂得吧,你用我的印信借书,我就少了一个印信,你若不拿一个属于你自己的东西作质物,我便不能将它给你。” 雪黛全身上下唯有三样东西真正属于她自己,然而染荨离开前又特意交代过她,除非沐浴就寝、微服出游,都不得将比翼环和朔月佩离身,能抵换印章的,便只剩下了木簪这一个选项。 隐隐觉得有些不对,雪黛攥紧手呢喃道:“但亲尊也说了,你的话都不可全信…” 鹿死不择荫,染蘅神色自如地问道:“你苏醒过来时,是先看到的她,还是先看到的我?” “…是你。” “方才在玉镜台同你一起携手并进的,又是她,还是我?” “…也…也是你。” “那你为何更愿意相信她说的话,而不是我的?难道我们不是刚完成了结拜礼的天成契友?” “我…我……我这就给你!”雪黛越听越感到羞愧,回答不上染蘅的问题,她便只能低垂着脑袋,把她装在衣袖暗兜里的紫檀木簪拱手奉上。 还好她什么都不懂… 染蘅一手取木簪,一手搁印章,交换好两样东西后,她便把所有暴露身份的饰品藏好,微笑着起身,先一步走出了车厢:“记得放袖兜,车夫也等急了,我们下车吧。”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虽然加了灵阶设定,但这并不是一篇修真文。 注2:玉韘(shè)特指玉扳指,本为射箭用具,所以只佩戴在大拇指上。 之后出现的戒玺(又称皇戒)都是韘,而戒章(戒指)则都是指环,不限制佩戴的手指。 -- 第13页 第7章 糖画 二十四年一度的承绪大礼吸引了不少四方游客前来太乙,天圣祭方过半日,大多游客尚未归去,街巷仍然熙来攘往。 染蘅大大方方地走在荟萃街上,毫不担心被谁给认了出来,观看青阳承绪大礼的人虽多,但能看清她面貌的却不过寥寥,绝大多数人记住的不过是她那打眼的发色,而不是她的长相。 荟萃街上随处可见贩夫贩妇,吆喝的粑类小吃有糍粑、豆粑、叶儿耙、玉米粑;糕类有米糕、红豆糕、绿豆糕、桂花糕;饼类有春饼、葱花饼、荷叶饼、南瓜饼;酥类有栗子酥、玫瑰酥、兰花酥、海棠酥;还有油条、烧卖、阳春面、七宝羹、莲子汤、青团子、糖葫芦…应有尽有,一应俱全。 但面对种类如此丰富的街头美食,饥肠辘辘的染蘅却始终不肯伫足,她早决定好了要去的场所,所以一刻也不愿停留。 许是愧意未消,雪黛下车后便变得十分安静,虽然她不停地张望着周围的特色小吃,却一直配合地跟在染蘅身后——直到瞄见了和其他叫卖的街贩都不太一样的糖画小摊。 糖画摊主是一位深绿眸发的老翁,老翁衣装简朴,却不失整洁,任四周何等喧嚣,都兀自埋头作画,因而他的摊位也较其他卖力叫喊的街贩冷清。 用糖浆作画超出了拿笔都尚且写不好字的雪黛想象,何况老翁还挥洒得行云流水,胜似挥毫泼墨。雪黛不想错过任何细节,专心致志地观赏起老翁绘画,连自己还杵在街路中央,会妨碍其他行人都没注意到。 染蘅走过了几十尺的路才发现雪黛掉了队。爱在昼午活动,阳气充足的青阳、朱明国人俱身高体壮,傲然挺拔,纵是在女阳坤当中已属高挑的染蘅,面对他们也占不了任何视角上的优势,更莫说放在女阴坤当中仍算娇小一派的雪黛。 但染蘅还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人群中的雪黛——她小巧的身姿和专注的模样勾起了周遭行人的怜惜之心,为了不打扰她观赏糖画,大家都纷纷从她背后绕行,而她的正前方便自然而然地多出了一截突兀的空路。 单纯之人的心思一读即懂,染蘅当即折返,行至雪黛身边,附耳而问:“你喜欢什么形状的糖画?” 在烈阳照射,茂林映衬下,染蘅本已黯淡的绿沉眸发竟焕发出了别样的光泽色彩,令刚回过神的雪黛侧首一望,又不由愣怔。 “你喜欢什么形状的糖画?我让摊主画给你。” 见雪黛迟迟不语,染蘅又柔声复述。 “我…我喜欢……灯…灯笼!” 雪黛莫名心慌,连忙挪开视线,途中瞥到了某家店铺牌匾旁的挂饰,便顺口喊了出来。 “好。” 明明是白昼却提出想要灯笼,染蘅只觉有趣,点了点头,便走到了糖画小摊前,问老翁要画,雪黛见状也紧跟其后,还了街路正常。 老翁精湛流畅的糖画技艺很快又掠夺了雪黛注意,接过老翁递来的糖灯笼时,雪黛已遗忘了方才种种,只一味感受新奇糖点带给自己的欢愉。 见雪黛情绪高涨了不少,染蘅便放下心来,让雪黛与她并排而行,继续朝原定地点前进。 原以为之后会一路相安无事,哪知夏时火伞高张,糖浆易融,雪黛吃到中途,发现自己手中还剩大半的糖灯笼开始滴落甜泪,竟堵住染蘅前路,掀开皂纱一角,把糖点送到了染蘅嘴边:“染蘅,它化了!你快帮我吃一点!” “我不爱……” 染蘅满脸错愕,且不提爱不爱吃,她活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碰到把自己吃过的东西毫无顾忌地递她吃的人。她很想直接回绝,但看着面前这双隔着层皂纱仍清澈如水的晶莹眼眸,总有种说出实话就会扼杀少女纯真的罪恶感。 到底是自己曲解了事实在先,又不想驻足太久堵塞路上交通,挣扎片刻后,染蘅便咽下了没说完的话,接过竹签咬了一口。 “剩下的你自己吃,”把糖灯笼还给雪黛时,染蘅还附送了一条干净的棉帕,“吃完擦擦嘴。” 言罢,染蘅便绕过雪黛,咀嚼着嘴里糖块眼望起前方景色,只是她瞻览风景的绿眸中隐隐透出了几分挫败。 * 荟萃街尾的鼎食轩乃灵地最负盛名的酒楼,与西市琳琅巷上清一色的白瓦房客舍不同,荟萃街上的所有食肆都属木质结构,而鼎食轩不仅是街上最宏伟的那栋木质建筑,所采用的构架木材也是比其他店铺更名贵的檀木。 每逢国主换代,鼎食轩也会跟着进行一次人员更换。能在鼎食轩这样的一家酒楼就职,活计再辛苦也衣食无忧,更何况与其他的食肆相比还算不上辛苦,客源亦多上许多,因而远离家乡前来应聘职位的人也数不胜数。 蒋昆仲便是听闻了鼎食轩的盛名,抱着成家立业的想法,从青阳国箕州翳凤郡来到太乙城应聘的一员。 他的家乡翳凤郡盛产花草植物,虽然与盛产果蔬粮食的心州大辰郡及盛产名贵木材的尾州东维郡并称为了‘青阳商贸三大郡’,但却是这三郡中排最末尾的那一个。 毕竟与日常息息相关的果蔬粮食及一桩生意胜百桩的名贵木材相比,他们家乡出产的花草植物不是没那么大的必要性,便是没那么高的收益额。 尽管留在家乡同样不愁吃喝,但蒋昆仲还是不顾亲人的反对,坚持来到了太乙,别的不提,能开阔视野对他而言就比什么都重要。四国联系已越发紧密,而他的出身又极为平凡,再安居一隅,固步自封,他怕将来某日自己会被时代淘汰。 -- 第14页 好在之前一直有帮家里打点花草生意,蒋昆仲不但幸运地通过了鼎食轩的职位考核,还当上了这一届鼎食轩的第二把交椅——春夏时段的账房先生。 今日春寅时,蒋昆仲换上了具有鼎食轩特色的账房服饰——领口各绣了两根箸的艾青色回字纹长衫,又借用了安置在正厅账台上那块笔筒大小的通灵木向守在郡长家公用通灵木旁的亲人报了平安,之后他便正式以账房先生的身份就职,从春卯连轴转到了夏巳。 鼎食轩共有七层,每层楼的厅堂及目标客户均不相同,而楼外又未设揽客的伙计,所以最先与每位客人接触的蒋昆仲也要兼任指引道路的职责。 一楼往复厅乃正厅,厅内没有一张餐食用的桌椅,只有一庖屋、一传膳屋、一笙乐屋、一牵引屋、一议事屋、一休憩屋,以及一个对外迎客送客的账台和两个用途不同的通行木梯——‘林下伴’与‘登仙引’。 位于账台右边的林下伴是一座通往二至四层的迂回木扶梯。二至四层供寻常百姓用膳、筵宴使用,每层均有四个分厅,并取了不同的厅名加以区分—— 二三层乃用膳专用层,厅名分别为香葱、咸豉、鲜蒜、涩椒及酸笋、甜枣、苦茶、辣姜;四层则乃筵宴专用层,厅名分别为餐松、啖柏、煮柳、焖槐。 而位于账台左边的登仙引却是一座通往五至七层的垂吊木直梯。五至七层没有用膳或筵宴的区别,只有地位高低的不同—— 五层乃四国灵士、权贵专用层,厅名分别为酌古、斟今、飨昭、宴胧;六层乃四国精英、名门专用层,厅名分别为透碧宵、泪红云、霜天晓、乌夜啼;七层则乃四国国主、圣尊及四柱之主专用层,厅名分别为颂圣朝影、空亭日暮、松风水月、星河长明;除第五层外,每个分厅还有相应的国籍限制。 但无论是林下伴还是登仙引,都不依靠人力运行,它们靠的是那些坐在牵引屋中,保障鼎食轩内勤的青阳灵士的灵力。 蒋昆仲忙活了两个时辰,指了无数次账台右边的林下伴,却一次也没有指向登仙引。倒不是鼎食轩不受权贵、名门的欢迎,只是今日乃陪伴家人的上旬休沐日,大多达官贵人又是跟随新国主初来乍到的新官员,没有应酬,也用不着外出用膳了。 朝食时段已过,鼎食轩内仍旧宾客如云,但楼外排号的客人却肉眼可见地减少了。蒋昆仲也因此获得了片刻的喘息时间,他并非灵士,即使是同样养阳的夏时都要戴上箬笠才敢行走在艳阳底下,到了滋阴的秋时冬时更是大门都不敢一迈了。 所幸秋冬时段会有另一位来自白藏国毕州殊口郡的账房娘子接替他的职务,今日再坚持两个时辰,他就可以乘坐酒楼后门外的马车返回自己的租室了。 正思考着,挂在正门门檐上的木铃又响起了,蒋昆仲连忙起身,看向前方,礼貌招呼道:“欢迎二位客官。” 进楼的是两个一高一矮的绿衣女子。高的那位同身长七尺五寸的蒋昆仲齐平,其眸发绿沉,一看便知是来自青阳,虽然年纪不大,穿着也颇为朴素,却眉清目朗,举止端方。若非她浑身学子气韵,还结有灵士契印,蒋昆仲都险些把‘姑娘’二字给轻率地叫出口了。 至于另一位…… 蒋昆仲垂眸微移视线,想借此看清那位戴着顶幕离的矮个女子皂纱后的面容,但他还没来得及细看,就发现皂纱前突然冒出来了一大片松柏绿布料,心头兀地一惊,再抬眸,便对上了一双静如深潭却莫名有压迫力的浓绿眼眸:“店家,可以让我们上楼了吗?” “可…可以,”尽管判断来客身份乃他的职责,但如果冒犯到人家就本末倒置了,横竖有灵士在内,去个第五层总不会错…思定后,蒋昆仲翻开厅堂簿,郑重问道:“第五层的四个厅都是空着的,请问二位客官中意哪一个?” 账台后方的墙上悬挂着刻有每个厅名称的木牌,当二至四层的某个分厅满员或五至七层的某个分厅有贵客莅临时,蒋昆仲就会把那个分厅的木牌取下,来提醒后来的客人这个厅已经高朋满座或已被其他贵人捷足先登。 “飨昭厅。” 绿发女子似乎早有打算,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 “好的,请二位稍等。” 蒋昆仲背过身去,正欲伸手取下刻着‘飨昭厅’三个字的木牌,让负责运转登仙引的灵士感应到传送位置的信息,却惊觉木牌旁通往鼎食轩内部的暗门被人给打开了。 “昆仲,你要取的牌子,该是这一块——” 手中兀然多出来了一块方正硬物,蒋昆仲下意识地低头一看,便看见了他意料之外的四个大字——颂圣朝影。 第8章 祝贺 一名高大的年轻男子从鼎食轩暗门后走了出来,只见男子额间有一泛着青光的嫩叶印记,左手戴着一枚戒面雕箸的青晶戒章,穿着一身领口各绣了两根箸的艾青色回字纹直裾深衣,又用一顶黄玉发冠束着一半苍郁的长发,面容潇洒俊逸,配上足有八尺的挺拔身高,既具备书生气概,又不失侠士风范。 但站在账台前的染蘅一见到这名玉树临风的年轻男子,就微蹙起眉头:“苍术,休沐日为何不在自家宅邸歇息?”真是祸不单行,早知苍术在此,她绝不会带人前来。 名叫苍术的男子听后往前一跨,霸占了蒋昆仲之前所站位置,笑着与染蘅对视:“身为青阳‘食之门面’鼎食轩的新任掌柜,不效仿国之贤主,夜以继日地辛勤劳作怎么行?” -- 第15页 染蘅眼角一抽:“……” 尽管苍术说话一直噙着笑意,但染蘅却清楚他是在对她明褒暗讽,因而一时无言以对。 苍术所在的苍家,同碧槿所在的碧家及染蘅、染荨所在的染家一样,乃青阳四大名门之一。苍术乃苍家第四代嫡长子,年方弱冠,但不同于与染蘅自**好,且有一层姻亲关系在的碧槿,苍术和染蘅可谓自幼不对盘。 说是不对盘,但向来与外人交浅言慎的染蘅却觉得是苍术在单方面找茬,她不知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又因为什么得罪了苍术,意识到时,苍术同她说话已是这样一副绵里藏针,口蜜腹剑的架势了。 单是嘴上找茬,忍忍也就罢了,可苍术除了爱拿话挤兑她,还特别爱刻意模仿她——从穿衣款式,到束发风格…连扎头发的位置都没有太大误差,若非他俩接触机会不多,相貌又着实迥异,怕是早被人当成异姓兄妹看待了。 染蘅也不是没想过应对之法,但她今日换服饰换发型,苍术明日就能跟着变花样,那些用诸多发饰点缀的少女发髻,又不适合她们这类爱在林间穿梭,与飞禽同游的女坤木灵士。 终归是些无关大体的小事,次数一多,她也就任其自流了,反正上朝时大家都会穿不同的公服,至于私下…她绕着他走总行了吧。 可哪知她千算万算,最后竟然在休沐日同苍术碰了面,苍术可是青阳灵士学堂中出了名的逢假必休之人,怎么刚来太乙任职一天,就忽然变了个样? 染蘅兀自纳闷时,被她掩在身后,又被她特意叮嘱过勿乱接话的雪黛却耐不下性子了。 雪黛听见了三个人的声音,却不知其中一人长相,想一窥究竟,便微微一偏,从染蘅身后探出了自己脑袋。 苍术等的就是这一刻,见雪黛主动冒头,他立马拱手,扬声问候道:“在下苍术,见过夫人!”为防其他宾客闯入,苍术没有点明彼此头衔。 染蘅闻言再难保持风度,沉声斥道:“掌柜的,称呼可不能乱叫,她还是个未出阁的黄花姑娘。”她们还没定缘呢,怎么连夫人都叫上了? 苍术却丝毫不惧,戏谑道:“这么说来,足下已经出阁咯?” “…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染蘅愠极反笑,“今日似乎无缘在此膳啖,告辞了。” 言罢,便转身示意雪黛离开,但刚朝前迈出了一步,又听见了苍术那愉悦得让人火大的声音:“可是尊上猜到了二位要来本店,特意吩咐了在下为二位大庆一场,若二位就此离去,在下可不好交代。” 就说他怎么突然转了性子! 染蘅青筋冒起,却强压火气,再度转身,含笑回应:“既如此,就有劳苍掌柜了…” 待染蘅和雪黛搭乘登仙引上了楼,蒋昆仲才敢拿着木牌,迎前搭话:“大当家,方才那位贵客真是我们青阳的国主?” 蒋昆仲知道灵士可以淡化自己的外表特征,但他自小生活的翳凤郡,连普通灵士都极为少见,哪能想到就职第一天,就与刚登上他们青阳国位的第四代国主会面? 尽管名门云集的隐龙林不是他这样的凡夫俗子能够轻易前往之地,但他之前也没少听说这位年轻国主的传闻,据传她‘貌美如兰,身柔如柳,行端如竹,性廉如梅,其天赋秉性,均超群绝伦,实乃旷世无匹之材’。 此等只会出现在传记、史书中的人物,方才竟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还穿着一身比他平素行头都要素朴的粗布麻衣,同他正常交流…咳,也不叫正常,因为他多看了国主夫人两眼,惹国主不快了…可那也是他不清楚她们身份嘛。 不过话说回来,那位国主夫人又是什么来头?之前他可从未听说他们国主心有所属呀…… 苍术不是蒋昆仲肚中蛔虫,并不知他此刻真实想法,于是只“嗯”了一声,便侧身走向暗门。 见苍术准备离去,蒋昆仲犹豫了片刻,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可大当家你方才那般同国主说话,不怕冒犯国主威严吗?”尤其是那句问国主是否出阁的话…就算面对寻常女子,也不应当说出口吧。 苍术脚步一顿,转头笑道:“她没那么小心眼,但你可千万别学我。” 看蒋昆仲满脸疑惑,苍术又道:“因为我现在背后有人撑腰——” 话音刚落,暗门便自主开启,苍术不再关心蒋昆仲反应,径直朝庖屋走去:主宾登场,他这个当家大掌柜也该上盘好菜了。 * 登仙引这一座木梯里,共设了东南西北四个门,染蘅和雪黛自其北门而入,但抵达鼎食轩七层时,却是从朝东的那扇门走出。 下了登仙引,没走两步,便见到了通往颂圣朝影的精雕木门,似乎感应到了有人前来,不待染蘅行动,两扇木门便自行朝内大开。 染蘅让雪黛先进,雪黛却在踏入之前就惊叹出声:“哇!染蘅,这里比你住的地方还要大!” 染蘅正在给木门重新注灵,以便操控木门开阖,杜绝他人闯入,听到雪黛惊呼后,又小声嘀咕道:“我住的地方本就算不上大…但一个人住却再好不过。” 与鼎食轩二至四层桌椅密布的分厅不同,五至七层的分厅实为高规格的私密雅间,而七层的四个分厅不仅环境雅致,面积宽广,功能齐全,内部的所有设施还均是按灵地的最高标准配置。 -- 第16页 雪黛一进颂圣朝影便觉清香扑鼻,厅内的各个角落,分别栽种着不同的植物——仙客来,九里香,福禄考,迎春花…但雪黛最先看见的,却是安置在大门正前方的檀木盥洗台。 盥洗台上方的弯曲水管同样也是木质,雪黛冲上前,试探着把手放到水管之下,却没料到管口竟真的淌下了干净水流,于是当即抹了抹一旁的芳香澡豆,将因为沾到点糖浆而感到有些黏腻的玉手,仔细清洗了一番。 雪黛洗完手时,染蘅也刚给木门注好灵,厅中还有专门供汤浴、更衣、奏乐、读书、赏景、小憩的房间,但染蘅一想到尚在鼎食轩的苍术,就提不起参观的兴致。 雪黛完全没看出染、苍二人之间的暗潮涌动,她刚从那个房间出来,又转悠到这个房间去,乐不可支,好不快活。 坐到窗边圆木桌旁的染蘅,无视了窗外的桃杏争芳、燕雀竞飞,她默默地看着像一只辛劳蜜蜂般,不停穿梭于各个房间的雪黛,半晌之后,却突然扶着额,发出一声哀叹:“你不觉得你眼前有些模糊,顶上有些沉吗?” 明明下车之前那么介意那顶幕离,怎么戴了一会儿就彻底忘记它存在了? 染蘅大感无奈,弹指将雪黛顶上的幕离唤来,自行挂到了她身后的椸枷上,雪黛这才发觉视线变得清明,欢快地冲染蘅嚷道:“谢啦!” 谢什么谢,给你戴上它的人也是我…染蘅腹诽,但这次却没有嘀咕出声。 正在此时,圆桌正中间的传膳孔有了动静,染蘅察觉后,便叫住了显然还没逛过瘾的雪黛:“上膳了,先填饱肚子再去。” “…喔。” 雪黛内心并不情愿,但还是听话地走到了染蘅身边,刚打算坐下,又听染蘅道:“这么大一张桌子,何必挤着坐?吃食会摆满桌的,去我对面的椅子吧。” 雪黛闻言却忸怩道:“可我觉得跟你一起吃的东西更香…” 染蘅微微一怔,须臾后才回道:“…坐我对面也是一起,这里还有第三个人?” “没有…” “这不就得了。” “……” 雪黛情绪瞬间低落,耷拉着脑袋朝对面走去。 染蘅见状,果断阖眼,默念四字真言:切莫心软,切莫心软… 圆桌中央的传膳孔与底层的传膳屋相连,传膳管道、托盘及所有餐具均为木制,传输过程又不复杂,因而即使是一名青阳笃信士,也能胜任这份活计,并迅速又圆满地完成。 每道膳食都定好了摆放的位置,当餐盘固定在桌上时,传膳屋中的灵士便会通过餐椅扶手上的小块通灵木为客人报出菜名。 “雪霞羹、鸳鸯卷、红香绿玉、芙蓉燕菜、如意绣丸、喜鹊登梅、龙凤呈祥、同心生结脯、百年好合汤…” 染蘅好不容易对雪黛硬起了一回心肠,正沉浸在胜利在望的喜悦当中,却又在听到从通灵木中传来,完全不讲究上膳顺序的一系列菜名后,渐渐僵了笑颜,“…谨以此祝福二位新人琴瑟和鸣,恩爱到老。” 苍术…你给我记着! 第9章 麻木 苍术报完菜名后就没了声响,从通灵木中传来的唯剩悠扬的笙声。悦耳动听的笙乐很快就平息了染蘅的怒火,桌上的膳食鲜香可口,折腾了半日后又着实饥饿,染蘅便敞开肚子吃了起来。 每道膳食中都蕴藏着一股浅淡的灵力,同为青阳灵士的染蘅十分清楚这股灵力的来历,只因这是掌勺的那位青阳灵士为引导出食材本味而注入的。 一想便知她们的膳食由谁操办,即使染蘅对苍术适才的言行有诸多不满,也不得不承认,他做的这些饭菜在色香味形方面,都称得上‘佳妙’二字——就是搭配菜单的品味差了点。 染蘅没有在用膳时说话的习惯,因而她吃到半饱,才注意到了雪黛的异常。从坐到染蘅对面的椅子上起,雪黛就一直垂着脑袋不言不语,后来笙乐奏响,也未好转,反倒更加心事重重,完全不见之前的天真模样。 “雪黛,饭菜不合你胃口吗?” 染蘅觉得有些抱歉,她只顾自己吃得开心,却没发现雪黛连筷箸都没动两下。她们青阳国的人追求食材本味,但其他国家的国民却并非如此,就算雪黛的契印比较特殊,但她也更接近白藏、玄英国人,所以她喜欢的八成不是寡淡素食,而是味浓肉多的山珍或海味。 “不是…我吃得惯,都挺好吃的。” 雪黛在苦思一个令她十分困惑的问题,原本想直接询问染蘅,但方才见染蘅心思全放在饭菜上,根本没关注她,她不知怎么的突然就不想问出口了。 “那你怎么吃这么少?一个小糖点没那么撑肚子吧。” 尽管染蘅没有动摇过日后要与雪黛解除契侣关系的想法,但在她们保持契侣关系的这段时间里,她也没打算在物质上亏待雪黛。 她拐弯抹角地把染荨留下的紫檀木簪哄骗过来,其实也不是怕雪黛背地里说她坏话,而是怕染荨私下联络雪黛,教些什么不该教的知识。 “就…忙着想事情,没顾及到吃的这边。” 雪黛还是没学会撒谎,一被追问就放弃了抵抗。 “想的什么?为何不直接问我?” 桌上菜肴还剩了大半,不帮雪黛找回食欲这浪费可就大了。 “我怕打扰到你吃东西…” -- 第17页 “不用顾虑那些,你有什么不明白的,随时都可以问我。”要是换个人问,她还不放心呢。 听染蘅这么一说,雪黛心里舒服了不少,这才仰首道:“那我问了…但你听了,不能生气哦……” 染蘅催道:“有什么好生气的?快问吧,问了好好吃饭。” 吃完她们才好离开鼎食轩。 雪黛直起身子,用澄澈眼眸紧紧盯着染蘅:“就是…那个……‘恩爱到老’…也能用于我们之间吗?” “……”她居然懂这个词的意思! 染蘅一时语塞,下意识地想移开视线,却怕被雪黛看出破绽而忍耐了下来。 “当…当然能了,你想啊…至交契友,拥有的不就是情投意合的长久交谊吗?这跟相亲相爱,恩爱到老指的不都是同一个意思?” 说得染蘅自己都快要信了。 “有道理…”雪黛点了点头,似乎认可了染蘅的说法,却没有停止提问的攻势,“那‘琴瑟和鸣’和‘新人’也是类似的意思了?还有这些菜的名字,听上去都成双成对的,这些都是结交新友时必点的菜吗?” “…是也不是。” 谎话难圆,染蘅累了。 “什么叫是也不是?” 雪黛不满意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 染蘅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让浓郁茶香冲散了她心中不畅:“你会有明白的那一天,但不是现在,所以现在…就先这么认为吧。” 染蘅也很想把实话告诉雪黛,但雪黛现在认识的人实在太少,即使教授雪黛情爱方面的知识,雪黛短时间内也很难分清情缘与情谊二者的区别,还很有可能混淆她们之间的关系,百害而无一利。 “一定是因为我太笨了,不能立即领悟…” 想到了木车上的失败尝试,雪黛自省了起来。 “凡事都有一个过程,别太心急,也别太低看自己。”染蘅可没想打击雪黛求知的积极性,忙劝慰道,“与其虚耗大把时间去苦想那些怎么也想不明白的事,还不如尽情享受当前。再不动筷,饭菜可要凉了,这一顿能抵我十几日的开销,不多吃点就糟踏了。” “…嗯!”雪黛一面颔首,一面拿起筷箸,对着一桌子的丰盛美食放下豪言,“你放心,我会把剩下的都吃光的!” 染蘅扶额,再嘱咐道:“凡事亦应适度。” 她可不想出了鼎食轩,又送人去杏林堂。 * 染、雪二人用完膳后,又歇息了一阵,才离开颂圣朝影,重新搭上登仙引。离开之前,染蘅把她注入厅外木门的灵力都收了回来,也将木门的控制权交还给了鼎食轩。 登仙引带二人从七层回到了一层,但打开的门却不是走向正厅的北门,而是正相反的南门。 南门外只有一条长长的助走通道,二人踩上平滑传送带,行至通道尽头,便见到了一辆车厢绘着鼎食轩标志筷箸的马车——她们来到了鼎食轩的后门,而这辆马车则是苍术离开鼎食轩前为二人准备的。 此时接近夏午,夏午时分乃阳气最旺,阴气最弱的时候,虽然雪黛看上去没有任何不适,但考虑到她乃天生弱阳的阴坤体躯,染蘅便果断放弃了走回荟萃街头去搭乘公共交通的原定计划。 二人的下一站乃外城北市逐浪湾,从东市开往北市约莫三刻钟的时间,沿途风光旖旎,但雪黛这次却全程没向窗外张望——因为她上车没多久就睡着了。 尽管外城东区道路平整,马车行驶也足够平缓,但见雪黛困乏,染蘅还是起身腾出了主座,让雪黛侧躺而眠,睡得更加舒坦。 帮雪黛摘去幕离后,染蘅又取了一个软枕,垫到雪黛颈下,之后才安心地坐到窗边次座,拿出戒玺提醒锦绣舫的主事,她将以私人身份携伴造访。 午时二刻,马车抵达北市站点,染蘅叫醒雪黛,与其一同走进了逐浪湾。 与隶属青阳的荟萃街不同,由北国玄英统管的逐浪湾,乃太乙城唯一的港口市集,它山环水抱,鸢飞鱼跃,小贩、店家也多是喜阴厌阳的玄英、白藏国人,所以正午此时实为逐浪湾最冷清的时候。 若把荟萃街比作灵地‘食’之云集,那逐浪湾便是灵地‘衣’之大成。 生活在深沉海底,终日不见阳光的玄英国人,气质阴柔,心思细腻,她们缝制出来的衣物好比镂月裁云,巧妙无比;而玄英灵士又可自由驾驭无孔不入的润泽水川,她们能把细小水珠灌入穿针之线,让针线自己以迅雷之势快速勾勒出一件精细的成衣,大大节省劳力和时间。 逐浪湾岸边帆樯林立,商船如云,然大半非全天营业的布行、绸缎庄此时并未放下跳板,比起店面,它们更像一道港湾山水中的布景。 但在众多未开店的船舶当中,却有两艘首尾相连的华丽画舫,正跳板平放,旌旗高扬,这便是染蘅和雪黛的赶赴之地——玄英国的国营布行锦绣舫。 太乙城的公共建筑以九为圣,以八为瑞,以七为贵,但广厦万间的整座城中层数、布局在七以上的建筑却仅有十二座——它们分别是连天接地的云、日、月、星‘四柱’,提供资源的医、工、教、农‘四供’以及满足需求的食、行、住、衣‘四需’——四柱为圣,四供为瑞,四需为贵,四国各占一领衔名额。 总共七层的鼎食轩乃四需中的‘贵食’,锦绣舫正是与其同等地位的‘贵衣’,但建造七层画舫有诸多不便,因而锦绣舫是以复数建筑布局成了七个板块。 -- 第18页 阳从左升,阴从右降,故青阳、朱明以左为尊,白藏、玄英以右为尊。锦绣舫对外公开的两艘画舫同样依循此理,所以无官无权的平民、富人只能进入左边的那艘画舫,而右边的那艘则唯有造福百姓的权贵、精英才可进入。 左边那艘画舫唤作‘思佳客’,其一层为指引、结账,挑选布匹、佩饰的‘披襟解带’厅,二、三层则各有四个由复数雅间组成,供平民、富人量体裁衣、赏乐观景的分厅——两层分厅分别以‘舞衫’‘歌扇’‘恋衾’‘倦枕’,‘鸣筝’‘弹瑟’‘扬琴’‘寻诵’为名。 右边那艘画舫唤作‘诉衷情’,各层分布、职能皆与思佳客相同,只是一层大厅名为‘振衣濯足’,而二、三层供权贵、精英使用的八个分厅,则分别以‘一枝香’‘一痕纱’‘一斛珠’‘一庭霜’,‘画屏春’‘鼓笛慢’‘殿前催’‘云雾敛’为名。 然而染蘅带着雪黛来到锦绣舫外,却越过了两艘画舫,径直朝漂浮在诉衷情右侧宽阔水面的一条八尺巨鱼走去。 巨鱼头罩两角钢盔,形如赤色锦鲤,背上还坐着一名披轻纱,顶华胜,眉心结契的黑发女子。女子身着一袭衣领绣梭的黛螺色回字纹齐胸襦裙,指戴一枚戒面雕梭的黑晶戒章,年岁约莫双十,面容姣好,眼睛狭长且尾部翘起,拥有与生俱来的妩媚之姿。 黑发女子便是染蘅事先联系过的锦绣舫第四代主事,来自玄英四大名门之一漆家的漆绰。 载着漆绰的巨鱼乃漆家始祖漆维在世时有幸收服的上古珍兽横公鱼,捕捉到了染蘅身影,漆绰当即从横公鱼背后跳下,踏着倏然腾升的水浪翩翩落至岸上,朝染、雪二人屈膝行礼:“锦绣舫新任主事漆绰,恭贺青阳国主与天赐佳偶缔结良缘。”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一天之内听到的类似话语太多,染蘅已经开始感到麻木,她面色无波地颔首致谢,还绰有余暇在心中调侃起自己:去玉镜台缔个缘,全天下都以为我成婚了,接下来我是不是还得办场婚宴收贺礼呀? 第10章 莲荷 寒暄过后,漆绰便准备带着染蘅、雪黛前往锦绣舫的最后一个板块——供至尊、圣贤裁新衣、解烦忧的山水庭园‘相见欢’。 相见欢建在逐浪湾对岸苍茫的远山之中,但听说需入水乘鱼才可抵达,之前对每样新鲜事物都跃跃欲试的雪黛却露出了犹豫之色,担忧地问道:“…我们不会溺水吗?” 江河净如洗却深无底,既能容纳万千,亦能吞噬众生。面对水川这等无法轻易驾驭又拥有绝对力量的事物,雪黛本能地有些抗拒。 听出雪黛的惧怕,漆绰立时从腰间丝绸香包中倒出两颗泛着淡淡金光的圆润红果,向前奉上:“这是比玄冰果灵气更甚、口味更佳的沙棠果,吃下一颗便能在水中畅游整日而无溺水之忧。” “沙棠果?”听到了只在典故圣籍中见过的瓜果名字,染蘅眸光一闪,“据传沙棠之树乃玄英虚洲天垒域的独有神树,其木材造船不腐,果实利于修行,甜而无核,食之不溺,极其珍贵…此等珍果应属玄英名门特供,就这样交给我们不太好吧。” 初次相见就慷慨馈赠两颗神树果实是图什么?为防溺水,产量颇丰又能维系半日的玄冰果不一样有效吗?后者也就口感折磨人了点… 回想起幼时初次品尝玄冰果时的感受,染蘅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似乎早料到了染蘅的反应,漆绰听后答道:“听闻陛下缔缘,微臣来前便略备了一点薄礼,还望陛下笑纳。” 不办婚宴也能收到神树果实当贺礼,怎么看都是我赚了… 染蘅并不想错过这个品尝沙棠果的机会,当即道谢,叫雪黛同她一起接过了果实食用。 的确如《太素奇珍记》记载那般,味甘而无核,但除了蕴藏灵气,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就跟吃李子没两样。 染蘅一面细品味道,一面默默评价,雪黛见状也不再多言,学着染蘅轻咬起手中沙棠。 做完准备工作,三人便不再久留,同乘横公鱼潜入了水中。 水面泛波又瞬间归于平静,但第一次搭乘巨鱼,又是第一次潜入水中的雪黛,内心却如浪涛般汹涌澎湃。 四面有漆绰布下的隔水护罩,腹中有预防溺水的沙棠果仁,防范措施已是万全,但仍未战胜所有恐惧的雪黛,入水后却始终没敢睁开双眼,大口呼吸。 雪黛再是懵懂也能感知得到,她对于入水的过度反应会被他人视作异常。越想融入周围环境便越在意周围的反应,雪黛不想被排斥在外,便唯有把恐惧埋藏于心,独自承受、消化。 可惜雪黛假装自己一切安好的演技还不够自然纯熟,她没发现自己心情一低落就会垂首不语,但有一个人却早有觉察,并在入水之前就将自己的目光锁定在了她的身上。 染蘅坐在雪黛的前方,因为知晓会有护罩隔水,入水之前她并未为雪黛取下幕离。 入水不过少顷,但染蘅却在这短暂的时间中,隔着一层薄薄黑纱充分感受到了雪黛心中的忐忑——雪黛双目紧闭,眉头紧锁,睫毛直颤,两手还一直拽着染蘅的衣摆发抖,她没被江水吞没,却快要被自己内心的恐惧给侵蚀了。 染蘅不忍再硬着心肠继续观望下去了,她收回视线,长叹一声,随即唤来幕离,伸出空着的右手,反手盖住她布袍下摆边的一双颤动纤手,沉声道:“害怕的话,可以靠我背上。” -- 第19页 在大多数人眼里,缔缘和定缘没任何区别,都算缔结了姻缘,所以染蘅也懒得去顾虑,坐在最前方导航的漆绰听到她说的话后会怎样看待她和雪黛了。 染蘅终归知道是她自己有错在先,她来这人世间的年岁着实太久了,久到她都快忘记自己幼年第一次入水时所感受到的惊恐了,不然她也不会这么粗枝大叶地带着一个刚化形半日的懵懂稚女潜入水中,直面江河的浩瀚与自身的渺微了。 若她还是那株在山间狭缝中苟延残喘的半枯蘅草,莫说潜江入水,就是让她的根茎离开土壤一瞬也无疑是在让她自取灭亡。 灵地厚德载物,却也极致残忍,它能包容万物的诞生与成长,却不愿接受任何一具腐朽尸骸污染了地脉的澄净。 万物应天而生,死后也要随天而去,地上不会有它们的尸骨和残骸,能证明它们作为一个实体存在过的,便只剩那些由它们尸骸分化,漂浮在空中,又很快消散全无的零星光点了。 若雪黛的本体真是一片雪花,那她必然也害怕消融于水川,消逝于尘间,此时感到恐惧,也算她的一种灵魂本能了。 不过须臾,染蘅便已感慨万千,若非腰间突然环上了一双素净藕臂,她还会继续让思绪腾飞。 染蘅借她后背供独自挣扎的雪黛依靠,却并没想过还要把自己前腰给一同搭上,但唯恐加剧身后之人心中不安,染蘅既不敢摆脱腰间束缚,也不敢出声训斥元凶,别擅自添加多余动作,因而她也不知,靠在她身后的娇小少女此时已睁开了双眼,正笑逐颜开地打量着四周的澄碧江水。 * 逐浪湾对岸的葱郁当中有一座四面环山环水的美丽岛屿,此岛云蒸霞蔚,五彩斑斓,春可赏柳,夏可戏鱼,秋可听枫,冬可品雪,终日终年,皆似仙境。 然能被称为仙境的场所,都不是常人能够轻易前往之地。环抱着岛屿的高山巍峨,河水急湍,共同构成了一道天然的保护屏障,阻隔着常人的涉足、窥探。 若非锦绣舫的初代主事——玄英四家寒家始祖,现任玄英国国主寒涟的曾祖父寒游,将锦绣舫最高规模的第七板块‘相见欢’定在了此处,恐怕这座岛屿的旖旎至今仍无人领略。 染蘅一行从岛边的一弯深潭上了岸,横公鱼则用钢盔一角顶着雪黛的幕离留守深谭。 幽碧深谭的后方垂挂着一帘飞瀑,瀑布湍急如牛,砸入谭中溅起了大片水花,但因为有漆绰同行,染蘅与雪黛二人均滴水不沾。 深谭不远处乃一座白墙黑瓦的恬静庭园,庭园正门悬挂着一面刻有‘相见欢’字样的石匾,正门之下则伫立着数名窈窕娴静的留驻侍女,共同迎接着尊客的到来。 漆绰早在水中便察觉到了后方异样,但出于礼数,她一路上既未回头,也未出声打扰,然而即使是终日与娉婷来往,也有了足够心理准备的漆绰,上岸后看清雪黛的真实容颜后,仍不由自主地愣神了片刻,这些阅历、定力都比不上漆绰的侍女见到雪黛时则更加失态了。 好在染蘅不是什么过分拘于小节的君主,行至庭园正门,见一众侍女都怔楞地盯着雪黛而忘记了行礼问安,她非但没有生怒,反而一阵窃喜:看来也不是我一个人在她面前犯傻嘛…都是人之常情,人之常情。 然尚未正确认识到自己容貌杀伤力的雪黛,发现周围的生人都在盯着她看后,还以为自己有什么不谨之处,连忙攥着染蘅袍服,躲到了染蘅身后。 染蘅却侧身揽着雪黛肩膀,把她推到了自己跟前,躬身笑道:“这个不用怕,她们只是觉得你长得漂亮。” 雪黛听后抬首望了一眼满脸笑意的染蘅,又环顾了一圈四周恍然惊醒,争先致敬的侍女,才放下心来,扯着染蘅袖角轻声问道:“…那你呢?”你也觉得我漂亮吗? 染蘅未做多想,收回双手让侍女免礼时顺势答道:“应该没人会觉得你不漂亮吧。”就连亲尊都不怎么敢看着你的眼睛说话。 “原来如此…” 雪黛闻言眸底放光,不知正在想着什么。 进了庭园,绕过照壁,就能看见‘相见欢’的临水正厅‘锦心绣腹’,厅内陈列着各种精美的绫罗绸缎,除了有用神树树皮、奇兽毛皮提炼而成的名贵布匹外,还有用四圣树树叶融合而成的罕见珍品。 正厅东西各有一扇侧门,两扇侧门又各连接着一条游廊,而走到两条贯通南北的曲折游廊尽头便能抵达供贵客量体裁衣,休憩赏景的四个花厅——‘隔浦莲近’‘烛影摇红’‘月照梨花’‘玉腊梅枝’。 从青阳而来的尊客应前往位于正厅东北方的隔浦莲近,因此为雪黛介绍完布料种类,又让雪黛挑选好中意布匹后,漆绰便引着雪黛和染蘅进入了东侧游廊。 沿途风景秀丽,满园繁花彩蝶、掇山理水,令同样是初次来到此处的染蘅产生了一种身处于两仪苑中的错觉。 穿过东北游廊,再跨过一扇四檩廊罩式垂花门后,就进入了名为‘隔浦莲近’的花厅。 甫一进入,染蘅就看见了一树娇艳的粉梅和一池盛开的青莲。莲池连接着一片山林,山林之中则垂挂着一帘落珠山涧,右眼结有御兽血契的染蘅视力极佳,因而她一眼便透过潺潺涧流窥到了藏在对岸山溪中的一座水榭。 这座隐蔽水榭正是漆绰将为雪黛量体裁衣的场所,尽管同为女坤之躯,但阳坤与阴坤仍然有别,所以染蘅并不能跟随二人前往对岸。 -- 第20页 染蘅坐在池边凉亭中,看漆绰与雪黛乘着荷叶缓缓驶进了山涧,才接过了身旁随行侍女端着的芬芳莲花茶,细细品味起亭外的粉绿绝景。 池中青莲虽然馥郁,但最吸引染蘅目光的却还是亭外的那一树繁盛粉梅,因为她隐隐感觉到,这树粉梅蕴藏着一股精纯的灵气。 ——也不知是这梅树成了灵,还是哪片梅叶、哪朵梅花成了灵。 满树粉梅都形气相近,很难区分出这股灵气究竟来自何处,但昨日才拥有了执木之力的染蘅却较起了真——她挨个检查起每根梅枝的灵气状况,誓有不揪出此中灵物不罢休之势。 染蘅一专注便会忽略地点,忽略时间,若非身旁侍女提醒,她还没意识到雪黛已然折返:“陛下,雪黛殿下回来了。” 闻言当即侧首遥望彼岸,于是便望见了一道玉立于一片荷叶之上,自远处氤氲溪涧款款而来的水绿身影。 来人头梳垂鬟分肖髻,脚踏透空锦绣履,上着如意轻罗衫,下穿莲花留仙裙,天香国色配上插着流苏绢花簪的清浊秀发,撑着竹骨绸蝶伞的纤白玉手,摇曳如画,仙姿袅袅——正是改换容妆的雪黛。 雪黛所到之处,莲荷竞相避让,虽然知道此乃雪黛身后的漆绰控制池水所为,但染蘅仍下意识地认为这是满池的娇嫩在自惭形秽。 染蘅的视线一直追随着雪黛,她已然忘了自己之前在为何事而忙碌,甚至踏出了凉亭,站到了正对着雪黛的池边阶台上。 “——染蘅,你是来接我的吗?” 望见染蘅现身,雪黛顿时乍开笑靥,欢快挥手,清雅脱俗的气质全无,却更添流光溢彩的风貌。 听见雪黛喊叫的染蘅没有回话,她浑身一颤,仿若初醒,却不是为自己再次失态而悔,而是为脑中骤然响起的脆音而惊。 “——欸,你能不能把我摘下,簪入她的发间?” 染蘅猛然回首,只见方才还雷同一律的满树粉梅中,竟有一朵在闪烁着金光。 第11章 点缀 同样吸收天地精华,但进化成灵的灵物却与化形成人的灵子不同。绝大多数灵物只是比寻常凡物更祥瑞、有益,却仍属一件物品,不具备任何灵智;即便有幸获得了灵智,也无法像灵子那般自由行动,若离开它们的营养根基太远太久,未几便会枯萎、消散。 染蘅与帝女雀缔结血契后所获得的执木之力,能让她听见开智草木的灵魂之音并与之进行灵魂交流,而呼唤她的那朵金光粉梅正是一株开智草木。 青阳国主的职责,包括稳定开智草木,与其建立联系,共同维护灵地的自然生态,尽可能满足它们提出的要求同样也在职责范畴内,但染蘅却没有同意金光粉梅的请求,反而告诫道:“你和你周围的那些梅花没多大不同,脱离树枝同样会死。” 金光粉梅不受教条约束,丝毫不惧染蘅的身份,听后满是讥讽:“我呆在这地方的时间,比你活的年岁还长,用得着你来教我?” 染蘅更是疑惑了:“凡物成灵本就不易,你既已具备超凡灵智又拥有超出他物数倍的寿命,为何还要自取灭亡?” “你懂什么?”金光粉梅反问道,“这地方有多偏僻你该知道吧,又不是每个你们国家的国主、圣尊都像你这样,给人做件新衣裳还专程跑这儿一趟,我上一次见到主事、侍女以外的生人恐怕都是你上上一代的事了。” “我再聪慧,再娇艳,也不想永远留在这儿孤芳自赏。与其无人欣赏地久活,还不如点缀绝世美人而亡。” 言罢,金光粉梅便截断联系,褪去周遭光芒,似乎想借此告诉染蘅,它已经做好了随时被她撷摘的准备。 但它的这番言论,却给之前从未与其他开智草木进行深度交流的染蘅带来了莫大冲击,染蘅目光深邃地凝望着金光粉梅,俨然陷入沉思。 “…你不是来接我的吗?为什么一直背对着我?” 直到身后传来不满的嘟囔声,染蘅才收回思绪,转身笑道:“因为我在忙着为你挑选最衬你的那朵梅花——” 说着,便把她手中的一朵吐蕊粉梅别在了雪黛的绢花簪旁。 “你对我真好!” 雪黛闻言大喜,收起绸伞就想要扑进染蘅怀里,染蘅却微微侧身伸手搀住了雪黛:“我扶你上岸。” 紧跟雪黛之后的漆绰见状,眸色一黯:…这究竟算两相情愿还是貌合神离,我该怎么回复主上? * 秋酉时分,染蘅和雪黛搭乘着金雕回到了青阳宫。 漆绰留在相见欢为雪黛赶制其他更换的服饰,未能与二人同行,而染蘅不知雪黛已克服了入水恐惧,又察觉到岛屿附近有金雕盘旋,便拒绝了让其他玄英致诘师护送她们回逐浪湾港口的提议,改由自己护着雪黛归来。 染蘅一乘上金雕就解除了自己的眸发伪装,因而她们一路未曾遇到阻拦。 她原本也想将雪黛的幕离分解放归自然,但雪黛戴了几个时辰后,似乎同那顶幕离生出了感情,死活不同意她这么做,于是告别金雕后染蘅便把那顶幕离交给了雪黛,让雪黛自由处置。 青阳宫乃为青阳国主而建,宫中没有第二座寝宫,因而染蘅不得不让雪黛跟着她返回枯荣庐,在一楼慕春厅食用了清淡晚膳后,她又领着雪黛进了二楼的竹倚斋。 -- 第21页 “这是灵地人人皆要习读的五圣…四圣籍,你可以先拿去翻阅。” 染蘅从书柜中取出了五本紫色书衣的精装古籍,但交给雪黛时却留下了其中一本。 雪黛接过一一查看,登时发现这四本叫做《太易混沌传》《太初异兽录》《太始乾坤说》《太素奇珍记》的古籍书名极其相近,很明显为一个系列,便仰首问道:“你手上的那本为什么不给我?”书衣不都一样的吗? 染蘅目光游离,顿时侧身将手中留下的那本古籍塞回了书柜原位,再度回身后神色却异常平静:“我拿错了,那本跟这四本不是一套。” “哦…”可它的书名不也是以‘太’开头的吗? 尽管没有问出口,但雪黛却第一次对染蘅说的话产生了质疑。 染蘅动作太快,雪黛只看清了书名最前面的‘太极’二字,饶是如此,雪黛也能肯定那本书与她手中这四本为一个系列,加上方才染蘅的嘴快口误,更让她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但她还是善良地为染蘅找好了理由:或许是怕我读不懂吧。 染蘅却未察自己已露出破绽,仍在自顾自地为雪黛介绍:“这四本书乃四国建国之前的先人所著,分别记录了灵地混沌时期的传说,上古珍禽异兽的特征,四国疆域雏形的初现以及原始奇木异草的简况。书的内容都不算多,但你读完后一定能对灵地的概况有更清晰的认识。” “有什么不太明白的地方,可以做下标记之后问我。我现在还有奏章要批阅,就不一一为你解读了。” * 至今未曾上朝,哪来奏章批阅? 所以染蘅批阅奏章是假,趁机调查雪黛颈后印记才是真。 日柱万象楼乃灵地藏书最多的地方,但各个国主位于太乙城的寝宫书斋中却有着连万象楼也无法收录的诸多孤本——先代国主们于在位期间留下的亲笔手记。 手记乃兴致来时随性而记,内容通常杂乱又无序,涵盖面甚广。染蘅要从中提取有用信息得花费不少时间,所以把雪黛打发上楼后,她便紧锣密鼓地忙活了起来。 青阳的前代国主们,都有着每年留下一本手记的习惯,因此染蘅需要翻阅的手记总共有七十二本。好在三位前代国主并非每日撰写,手记总数虽多,厚度却不算夸张,辛苦一晚便能翻完。 青阳的四大名门,分别为染家、碧家、春家、苍家。而青阳的开国始祖则是春家始祖,庙号启阳太尊的春抱朴。 春抱朴为少阳乾体,其一生伴侣乃同为少阳乾体的初代鼎食轩主事,碧家始祖碧梢。 春抱朴和碧梢同属阳乾体躯,缺阴又缺坤,后代只能通过祈灵而育。碧梢乃当时碧家独苗,但春抱朴却还有一名叫做春方朔的胞弟,因此他们祈灵所育的双胞灵子便冠了碧姓——单名一个枷,一个椴;一个少阳坤体,一个少阳乾体。 碧枷正是碧家第二代家主及青阳第二代国主华盖圣皇。 但染蘅却更喜欢把这名昨日已归隐青阳氐州帝席郡的古稀老太唤作大祖母,因为碧枷的眷侣正是她的二祖母——鼎食轩第二代主事及染家第二代家主染荷。 碧枷和染荷同属少阳坤体,但她们阴阳两全,无须祈灵便能孕育后代。 若结亲的两家门当户对,为后代冠姓时总容易产生分歧,可碧枷和染荷却无此烦恼,因为还有一名胞弟的碧枷效仿了她的两位亲尊,把冠姓之权让给了染荷,于是两人的后代便冠了染姓,单名一个荨——正是染蘅亲尊,染家现任家主及青阳第三代国主龙池圣帝。 严格来说,青阳的三位前代国主,都是染蘅的家中长者。除了在染蘅三岁时仙逝的春抱朴以外,另外两位国主都是染蘅极为熟悉之人,因为一个赋予了她生命,一个教授了她知识。 尽管在位的年代不同,但三位长者的手记风格却如出一辙,都如拟写文书一般有板有眼,谈的也都是些国家大事、为君之道。 染蘅连翻了二三十本,没看到任何需要的内容不说,还越来越觉得自己真的是在查阅奏章,但唯恐漏掉什么有效信息,她仍然得坚持把剩下的四十多本手记翻完。 期间书案上笔筒大小的袖珍水钟响起了好几次,夜色渐渐深浓了。 冬子时分,染蘅未翻阅的手记尚余十一本,原以为手中这本鸿蒙六十二年的手记也同之前那六十一本一样枯燥无趣,但染蘅却在翻到十一月的某篇手记时突然惊呼出声:“…亲尊怎会写下这样的话?” 染蘅翻看的那页手记,十分简洁,通篇仅有四字,却把她震慑得心神大乱。只因那四个字不同于之前那些公式文书般的叙事语气,而是一幅悲痛至极的感叹口吻——“吾心已殁。” 染蘅拿起手记细看,还能看出纸张空白之处有着淡淡的泛黄泪渍。 …原来亲尊也哭了。 回想起那年那月的那个事件后,染蘅的心情也立时变得凝重,她草草将后面十本手记阅完,便吹熄烛火离开了竹倚斋,踏着沉重步伐走向了三楼的兰栖筑。 兰栖筑左右的梅衰厢、菊悴厢,乃为青阳国主的伴侣、后代而设。染蘅继位前夜就居住在左边的梅衰厢,因此不需过多打扫,它就能立马投入使用。 染蘅把雪黛送出竹倚斋时,便说明了梅衰厢的情况,她本以为雪黛此时已在梅衰厢中安睡,却没想到打开兰栖筑房门后会看见烛光高照,被衾隆起的景象——雪黛竟在她的房间看着书睡着了。 -- 第22页 染蘅没有出声,她走上前为雪黛调整了一下睡姿,又将雪黛怀中抱着的古籍抽出放好,便欲吹灯离去,前往梅衰厢过夜,但才刚一转身,她就被一只手给拉住了。 “…我们不一起睡吗?” 拉住她的人,这般问她。 第12章 晓梦 “吵醒你了?” 听到雪黛问话后,染蘅没有正面回答,她轻轻挪开了雪黛抓着她胳膊的手,走到一旁雕着青龙的竹木盥洗台前,拧开水管接了一盆清水,又从巾架上取下一条绣着兰花的干净脸帕,将其浸湿后带回了榻边:“虽然你应该更习惯在太乙的夜间活动,但看书看累了就要适当休息,洗漱完了便好好睡吧。” “那你呢?”雪黛靠到榻上,接过脸帕擦脸,但双眼却一直盯着染蘅不放,仿佛一眨眼染蘅就会消失一般。 “我去梅衰厢,明晚再换房。”一个盛着盐水的竹木杯和一根沾着牙粉的齿木刷自盥洗台朝雪黛飞去,“这房间里的洗漱用具每日都会更换新的,你可以放心使用。” “你不和我一起睡吗?”雪黛并不关心洗漱用具的卫生问题,早上染蘅教过她如何洗漱,她手上接东西的动作虽迅速,却还是不能理解染蘅为何不和她同榻而眠。 “不。”染蘅无心多言,只抬了抬她手中兀然多出的竹漱盆,催雪黛把口中咸水吐出。 “为什么?我们早上不就睡在一起吗?”雪黛吐完咸水后歪着脑袋问道。 “那是因为你在我旁边化了形。”染蘅不想承认雪黛是趴她身上化形的事实。 “这不正说明上天是希望我们睡一起的吗?”雪黛联想到了方才从书中学到的天道一词,举一反三道。 “…歪理。”染蘅正在凝神操作洗漱用具复归原位,听到雪黛话后愣了愣神,险些失误令身后的杯盆倾翻。 “我说的为什么就是歪理?你不也说了我们会成为至交契友乃上天的旨意吗?”雪黛搬出了早上染蘅教她的契友理论为自己争辩。 “……”染蘅无力反驳,扭头确认了眼用具摆放无误后才郑重言道,“我们不能一起睡,明白吗?若只看外表,你我都是女子,但我的内里却与你有着不同。你不光要同我保持距离,还应当同所有与我眸发相近的女子都保持距离,因为我们并不像表面上那么无害。” 应与体躯相异的人谨慎来往乃灵地人人皆知的道理,但染蘅却不得不特意为雪黛进行说明,因为她发现雪黛自始至终都没有意识到她们不该如此亲密,尽管从她们现在的契侣关系而言,本该如此亲密。 …内里不同? 雪黛上下打量了染蘅一眼,又垂眸环顾了自己一圈,而后伸出自己左手,没心没肺地指道:“…你那里是比我的更大。” “……”染蘅顺着雪黛的指尖低头一望,便望到了长在自己身上颇有起伏的两座山峰。 “…以后不准再说这种话。” 有种反被调戏的感觉,警告完后染蘅就欲拂袖离去。 “——别走!我不说了不说了!” 见染蘅想要离开,雪黛心急地朝前扑去,却不小心绊到了被衾,跌落在了床沿边——人没抓到,但手上多出了一条长长的布带。 眼见自己穿着的束腰袍裙变成直筒长袍的染蘅,退回了榻边,伸手闷道:“……还我。” 雪黛很是委屈,一把抓住染蘅伸出的手,爬起了身:“…你都不关心我摔得疼不疼!” 染蘅无动于衷:“能自己爬起来就说明不严重,快把腰带还我。”她很累,只想快些歇息。 “不还!”屡次被拒又遭冷落,雪黛也不禁耍起了小性子,“也不放!” 说完,还挑衅地晃了两下紧紧抓着染蘅的那只手。 “别闹了,”染蘅突显颓态,“我要是想挣开,你两只手都抓不住我。” “那你挣呀,根本就没动作嘛!” 有动作就会伤到你啊…染蘅倍感疲惫,瘫坐在雪黛旁边,揉着额头叹道:“…一个人睡一张大床不更好吗?” “不好,太空了。”听出了染蘅话语中的妥协味道,雪黛的态度也缓和了下来,“一个人睡觉还冷。”她手脚冰凉,更喜欢靠着体温暖和的染蘅。 “暖炉不是开着吗?”染蘅瞄了眼的窗边连着根细小金属管道的珐琅暖炉,“与传薪营直连的暖炉,火是不会自动熄灭的,你想整天开着都没问题。” 雪黛摇头:“那也冷。”她又不能抱着暖炉睡觉。 冷就多盖几床,染蘅很想这样说,但却知道说了也没什么用,反倒白白浪费了时间。 “…行了,先放开我。”半晌过后,染蘅轻轻挣了下自己的手。 “我不!”雪黛听后却抓得更紧,愤然问道,“你怎么老想走?是不想跟我呆一块吗?” “……不放我怎么洗漱?”染蘅侧首反问,眼中满是无奈。 “你肯留下来啦?!”雪黛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闻言当即松手,兴奋地朝左扑去。 染蘅却在此时麻溜地站起了身,快步走向盥洗台:“我睡左边,你睡右边,各盖各的…还有,以后别动不动就扑过来。” “哦…”再次扑了个空的雪黛嘴噘得老高,虽然应了下来,眼珠子却骨碌碌地直转。 * 染蘅每天都会做梦,从她化形成为染蘅那天起,就没有一天例外过。 -- 第23页 幼时的梦境模糊,长大后梦境却变得清晰,梦的内容有好有坏,有的她醒后能够想起,有的她醒后却毫无记忆。 六千五百多个日夜,难免有些梦境重复,而在某一个重复了上千次的梦境中,她总是以一株草的形态存在——那是她的原形。 她不知自己曾经是在哪个山野扎根成形,在她的印象中,她的世界只有一道能够照进微光的倾斜狭缝,若见不到狭缝闪光,便只有一片昏暗。 除了一捧黄土、几粒石块,她四周再无一物,即使有,当时不具灵智的她也无法感受到任何。 没有灵智的一株草,本不知何为怒放,何为枯亡,她能做的,只是等待上天偶尔的怜悯,为她多射入几寸阳光,多飞入几滴雨露。 可如果她当时拥有了灵智,一定会憎恨上天的不公吧。 同样是一株草,有的土壤肥沃,茁壮成长,有的吸收精华,被奉为祥瑞,她却又缺光又缺雨,独自挣扎着过活每一瞬——且无论她怎么挣扎,都注定要比它们先亡。 动植非人,不学道德。若在那时又出现一名与她想法不谋而合,邀她逆天而行,联手报复上苍的同类,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应和它吧。 她对生有多渴望,便对死有多恐惧。无所谓是否闹得生灵涂炭,只要她自己无事便好,哪怕生机已殒,早该消散,她也要堕落成尸,靠残害苍生来苟且偷生。 “还好我当时不具灵智…”每次从这样的梦境醒来,她都会如此感叹。 如若不然,她恐怕就成了四国历史上第二株祸国殃民的鬼尸草…… * “染蘅…染蘅…你怎么哭了,你醒醒——” 昏暗无光的世界中蓦然照射进刺眼光芒,染蘅努力抬起沉重的眼皮,便看见了一张写满担忧的白净脸庞。 “无事…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染蘅尚未从梦境中缓过神来,她躺平捂住双眼后就不再言语,甚至没有质问雪黛为何会睡在她的怀中。 “梦到什么了?” 雪黛与染蘅相反,昨晚趁染蘅睡着偷偷钻进染蘅被窝后,她就一夜无梦地安睡至晨间,若不是被染蘅滴落的眼泪砸醒,她还能继续酣睡好几个时辰。 “……梦到我变成了一株草。” 染蘅沉默了许久,才闷声闷气地回道。 “变成草有什么吓人的?因为不能吃东西了吗?” 雪黛撑起身子,好奇地看着躺着一动不动的染蘅。 “…谁说不能吃东西,我吃人,食人草。” “…吃吃…吃人?”雪黛想象了一下画面,不自觉地揪紧了被衾,“你你你…你都吃了什么人啊?” “吃了一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女娃…那女娃知道要被我吃掉的时候哭得天崩地裂,但我还是毫不留情地把她吞了下去。她血肉越模糊,我就咀嚼得越开心,到最后除了一滩血水她什么都不剩。” “好好…好恐怖……” 雪黛边听边往后挪,悄悄拉开了与染蘅的距离。 “——知道恐怖你还不赶紧让开,说不定哪天我就把你给吃掉了。” 见目的达成,染蘅也懒得再装,掀开被衾就翻身下榻,心中则想:就知道她没那么听话,幸好我睡前穿了里衣。 “你…你去哪呀?”雪黛化形初日就一直跟着染蘅在外奔波,已下意识地把染蘅的行程看成了与她自己相关的事。 “我要上朝,”染蘅取走衣架上的公服,随即朝外走去,“你接着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想去的地方就按着门边木铃告诉竹林外面的侍从,只要不是什么离谱的要求她们都会满足你。” “知道了…” “那我走了。” “嗯。” 见雪黛点头,染蘅立时关上兰栖筑房门,拐去梅衰厢洗漱更衣,但独留兰栖筑的雪黛却没有马上躺下补觉,反而拿起了一旁炕桌上的《太素奇珍记》翻看,边看还边嘀咕:“真的会有吃人的草吗?” 第13章 会朝 染蘅从梅衰厢出来时,已是锦衣玉带,妆容一改: 原本披散的翠发现在高高盘起,冠上了一顶乌皮茂叶弁,弁中则横插着一支云龙紫玉簪;素朴的里衣外罩了一件盘领宽袖的竹青色云龙繁枝袍,又以蟠龙白玉带束腰,玉带左右则各悬挂着两个系紫绶缀青旒的佩饰——左为青玛瑙雕龙纹柄带鞘匕首、竹青玉雕龙隐林袖珍圆印玺,右为竹青玉雕龙凤纹方形佩、缠枝纹嵌绿松石金香囊;简便的竹屐换成了绯金缂丝绣云龙纹短靿靴,颈上与指上则佩戴着纹路、材质相同的雕龙执木竹青玉戒玺、坠玺,望之俨然,不怒自威。 染蘅在更换公服前,就用戒玺通知了碧槿到枯荣庐来接她,所以她没在廊椅上坐多久,就听见天际间传来了一声嘶啸。 闻声望去,只见一匹金蹄鸟翼、人面蛇尾、披盔戴甲的青色飞马正载着一名头绑红缨锦带,腰佩青柄钩刀,身穿靛色隼鹰荆草袍的碧发女子朝此处飞来——正是乘着碧家护族珍兽孰胡赶来的碧槿。 染蘅当即起身提起下摆,登上竹叶梯在空中与碧槿相汇。 甫一坐到碧槿身后,染蘅就半誉半讽道:“不愧是行如影疾如风的执木使大人,跑得快,来得也快。” 碧槿虽守君臣之礼,却并非真的惧怕染蘅,听后回敬道:“主上都抛下昨日缔缘的倾城契侣,提前半个时辰与臣相见了,臣又岂敢怠慢。” -- 第24页 染蘅哼道:“别说得我好像跟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似的。” 什么抛下不抛下的,她和雪黛是两个独立的个体,再说她提前醒了就不能提前去上朝吗? 碧槿眉头一挑,继续刺激道:“怕夫人吃醋?” 都没从契侣关系来反驳,看来她们昨日相处良好嘛。 染蘅眯了眯眼:“…最近手脚功夫生疏,欲邀执木使大人与我切磋武艺,共同提升,不知大人意下如何?”知道我听不得这种话,故意刺激我是吧?那就让我用拳脚功夫来好好犒劳一下你的‘厚爱’。 她若挂了彩,能找圣尊报公伤吗?碧槿勒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却假装淡然地回道:“主上的功夫应同夫人切磋,臣可不敢僭越。” “……我现在就想把你踹下去。” “主上莫忘了你是坐在我的契兽上,掉下去的是谁还不好说呢。” “…你敢!我要罚你徒步上朝一个月。” “公报私仇有违为君之道,主上切莫让圣尊失望呀。” “你你你,你给我立马闭嘴!” “……”臣遵旨。 不过须臾,孰胡便载着碧槿、染蘅二人飞出了青阳宫,在青阳宫两侧宫阙待命的一众靛龙卫镇殿将军见到孰胡飞出后,也搭上了各自披甲的金雕契兽,跟随在孰胡后面,一同朝无极殿飞去。太乙上空,风啸之声一时不绝。 * 在无极殿进行的国主会朝每旬仅有一次,考虑到太乙城每日的独特气象与四位国主各不相同的体质、作息,会朝的时间也会随着季节发生改变——即春季夏季在春卯时分进行早朝,秋季冬季在秋申时分进行晚朝。 国主会朝通常只有国主出席,其余将领、使臣则于殿外、偏殿护卫、待命。因此从孰胡的背上跳下后,染蘅便与碧槿分开,独自走进了无极殿的正殿。 进入正殿,首先看见的是一面主题为四象圣兽环绕太极的精雕黄玉墙——由白藏国开国始祖,庙号拓藏太尊的秋贞静于在位期间一手打造的天地四合墙。 天地四合墙左右各有一扇紫玉门,左唤天阳右唤地阴。紫玉乃通灵之玉,用紫玉所造之门无须灵士操纵亦能在识人之后自动开启,所以身融御兽之血的染蘅只需在天阳门前伫立片刻便可走进内殿。 内殿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有一张流光金椅,四张金椅分别以青龙、朱雀、白虎、玄武作为雕饰,金椅后方的壁上则各挂着一面绣有一只圣兽的旗帜——正是四国的国椅与国旗。 染蘅来得最早,见不到需要打招呼的人,她便径直走向东墙,坐到了青龙椅上。甫一坐下,她就被身旁紫玉桌上放着的一封紫色文牒吸引了目光。 文牒封皮无字,正中唯有行云、圆日、弦月、飞星四种徽记,染蘅只看了一眼,就猜到了其中内容:四柱联名文牒?里面装的是我们的徽号吧。 四国国主的徽号均由四柱之主共同商议拟定,因为都是听从了上天的意见拟下的美称,仙逝后便直接变成庙号,既不更换也不追加。 但染蘅却一直很纳闷四柱之主都是怎么跟上天进行交流的:也是通过灵魂?那为何上天不跟我交流意见,我现在也有灵魂啊。 人未到齐之前,不得私自将四柱文牒拆封。 染蘅虽然好奇自己的徽号,但她视力再好,也不具透视能力,便只能暂时无视文牒的存在,闭眼冥思,打发起时间。 不多时,紫玉桌上的献茶孔就有了动静,负责为四位国主斟茶的白藏致诘师到达偏殿中的御茶房了。 染蘅端起传送而来的花鸟纹青釉茶碗抿了一口,只觉温度适宜,芳香满溢,瞬间洗去她一身浊气,正欲再品一口之时,地阴门却打开了。 “我还以为我会是第一个。” 一名浑身行头都与染蘅类似,只是色调以白为主,纹路突显风虎的白俊男子走了进来。男子身形消瘦,仅比见到他后站起身来的染蘅高出寸余,偏偏又生得光白如玉,眉目清俊,若非喉管有喉结凸起,说他是名清秀女子也毫不为过。 白俊男子便是白藏国的新任国主,白藏四家钧家的第四代嫡长子钧珏。 四位新任国主早在幼年便互相结识,此时已用不着多余的寒暄,但染蘅见到钧珏时仍暗暗吃了一惊,因为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结好御兽血契的钧珏。 钧珏的灵士契印结在额头中间,御兽血契则结在鼻根上方——他的灵士契印为一圈玉环,御兽血契却是一轮较玉环更小的玉玦,环、玦相对,便圆、缺两全。 “今日意外早起,有幸拔得头筹。”染蘅放下手中茶碗回应道。 “新婚燕尔,来迟都情有可原,怎么你还反倒早起?”钧珏行至西墙,坐上正对染蘅的白虎椅,搬弄着自己大拇指上的雕虎觅金象牙玉戒玺玩味地问道。 新任青阳国主已与天赐佳人缔缘一事,今日已传遍了整个太乙,若非染蘅不肯颁布缔缘诏书,现在整个灵地都应当知晓了。 “我和她现在还是互相了解的阶段,离新婚尚远,更谈不上耽搁晨起的时间。”染蘅再不满缔缘之事,也不会将她的真实感受暴露在她称不上熟悉的钧珏面前,因为这一不小心就可能波及到雪黛的名声,若闹出什么不好的传闻,也不利于雪黛以后再觅良缘——和平解缘,总好过不合而散吧。 -- 第25页 “我突然很好奇,你们和她们…究竟哪一方会先定缘?” 钧珏道出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后,便端起玉桌上的菊石纹白釉茶碗闭眼品茗,似乎毫不在意染蘅的反应。 染蘅见状也端起茶碗,补上了刚才被打断的那口香茶,心中却想:我也很好奇,好奇我们和她们哪一方会先解缘… 未继位之前,染蘅离开青阳的次数总共不超过二十次,平均下来一年也就一次,一次顶多三日,全加一起也不足两个月,根本不够与每个国位继承人都培养好革命友谊。 她和钧珏虽然认识了十余载,却也只是认识而已——她感觉钧珏跟她有某些相似的特性,不愿与其深交,所以钧珏噤声不语后,她也无心再主动打开话茬,内殿也因此变得寂静,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好在沉默并未持续太久,一刻钟之后,地阴门又再一次响动了。 这一次走进内殿的是一名肤白貌美,仪态万方的娉婷女子。 女子额间的波浪印记绕了一圈金边,通身漆墨,却毫无沉闷之感,反衬得她肌肤更似莹玉般白透;她瓜子脸,双凤眼,眉眼漆黑,却唯有露出来的鬓发,如雪似霜,格外亮人眼眸;她挂着浅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反透出一股清冷光彩,一直到看见坐在白虎椅上的钧珏后,面上才有了几分真切柔色——正是新任玄英国国主,玄英四家寒家的第四代嫡长女寒涟。 “染蘅,珏哥,你们来了多久了?”寒涟坐上离门最近的玄武椅后问道。 钧珏是寒涟名义上的表兄,两人自小一起长大,所以称呼也更为亲密。 “我才来一刻钟,”钧珏笑答,“染蘅最先到。” 染蘅看了眼紫玉桌上的袖珍水钟,温声回道:“我也才来两刻钟。”其实是半个时辰。 “看来我来得还不算晚。” 寒涟闻言颔首,之后便同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中途还庆贺了染蘅缔缘一事。 染蘅虽在附和,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因为眼见快到上朝的春卯时分,南墙的朱雀椅却仍然无人认领,她不由得开始心急了:炎炘,你可千万别迟到啊! 第14章 徽号 春卯时分的钟声响起,无极殿内殿的四张金椅仍未坐满——炎炘还是来迟了。 染蘅瞥了眼坐在玄武椅上,神色越来越冷冽的寒涟,在心中默默地为炎炘点了一炷香。 说起炎炘和寒涟的纠葛,灵地没几个人不知,因为这两人不仅是在六七岁时被御兽选为国位继承人的天之骄子,还是在八九岁时意外缔缘的一对无双契侣,她们的一举一动都备受世人关注。 在炎炘和寒涟结为契侣之前,灵地从未有过两位国主或两位国位继承人互相缔缘的情况发生,能够获得继承国位的资格本就得到了上天的厚爱,哪敢再奢想与另一位得天独厚的天之宠儿缔结良缘,但她俩却叨天之幸,得此偏爱。 灵地子民相信天意。‘天意不可违,民心不可背’乃每位国主、国位继承人都要烂熟于心的箴言。两国天骄缔结良缘本为无双喜事,应当做佳话在民间流传,可奈何感情之事强求不来,若这两位天骄并非两情相悦,无双喜事便会成为其中一方的沉重负担——正如炎炘与寒涟。 落花虽有意,流水却无情,炎炘愿与寒涟厮守,但寒涟之心却不在炎炘身上,因为她中意的乃是此刻与染蘅正对而坐,与她意气相投又通书达礼的钧珏,而对于她的契侣炎炘,她连好感都快所剩无几。 染蘅并不想第一次上朝就围观一场感情大戏,可惜炎炘听不见她的心声。水钟指针指向春卯三刻时,天阳门终于传来了响动,但一看到走进来的那位高挑女子的装扮,染蘅就忍不住靠上椅背,仰首扶额:炎炘,你可别告诉我你大清早去打了场猎啊! 炎炘生得极美,但她的美却不同于在座三人的清隽秀美、儒雅俊美、端庄静美,她美得张扬又肆意。 炎炘身长七尺七寸,肩宽腿长腰细,高鼻梁高颧骨,眉梢斜飞入鬓,面庞棱角分明,本为严肃骇人之相,但她却长了一双勾魂摄魄的迷离桃花眼,右眼角还有一颗衬得她越发惊艳魅惑的细小滴泪痣,完美地中和了她气势的凌厉。 她在沙漠长大,终年与黄土、烈阳相伴,肤色已近麦黄,但搭配上她那一头艳若灿阳的卷翘红发却再合适不过,且那一头浓密而艳丽的红发左面,还有一绺被编成细小长辫,葱翠欲滴的碧发在为她增色添彩。 若单看其面容,即便是见过炎炘数十次的染蘅也会由衷地为她的美艳喝彩,但此时此地,本不该看见她披散着一头鲜艳夺目的炽红卷发——她没有盘发冠弁,换上公服。 炎炘穿着一套胭脂红朱雀纹的短衣长裤,短衣左衽单袖,左边窄袖右边无袖,有袖子的左肩上披着一条墨灰色朱雀纹狼皮单肩帔,无袖子的右肩则露出了她弧线优美的紧致右臂——右上臂的表面还有一簇盛放的烈火图腾,与她额间绕金边的红焰印记遥相呼应。 毕竟是第一次会朝,若单是醒得太晚,忘了更换公服,穿着便服踏着草履就来上朝倒也罢了,但炎炘右耳还戴着漆黑耳铛,左腰还挂着裘皮酒囊,脸颊还有着明显淤青,满身尘土飞扬——分明是早早起身换好了便服,跑其他地方搏斗了一场。 “你们还没开始吧?刚去抓了一只恶兽,稍微耽搁了一会儿时间。” -- 第26页 炎炘仿佛感受不到内殿中空气的死寂,一进殿就露出白齿灿笑道。 “不知道是什么凶猛残暴的恶兽,要让我们勇武过人的朱明国主不顾会朝亲自出马?”寒涟螓首低垂,一边询问一边用纤长手指把玩着自己手中的鲤莲纹黑釉茶盖,她的语气平淡无波,眼神却越来越凛冽刺骨。 恶兽乃常见凡兽吸纳精华,拥有灵智后误入歧途,开始作恶多端的一类飞禽走兽。因为原本是一些体型小巧或不具杀伤力的温顺动物,做的也多是一些破坏庄稼、偷窃捣乱的小恶,抓捕的优先度及难度都排在了兽类倒数——即便要抓捕,也多是派遣需要练手提升技艺的笃信士前往,根本用不着武力高强的朱明国主出手。故寒涟这番话,并非好奇,实乃讥讽。 “涟儿,你是在关心我吗?”然而炎炘仿佛也看不出寒涟的心情不佳,听不出寒涟的话语乃反讽,闻声竟兴冲冲地朝寒涟走去。 “咳…炎炘,来迟了还不赶紧归位,我还想早点知道我的徽号是什么呢。”染蘅硬着头皮叫住了一脸兴奋的炎炘,却反遭脚步一顿,回身走来的炎炘瞪了一眼:干嘛坏我好事? 染蘅见状心中暗恼:你还瞪我?看不出来她快要送你一川茶水瀑布助你沐浴了吗? 阴阳四气相生相克,木能生火,水却能灭火。 染蘅可借自身木气,助长炎炘拥有的衔火之力,但寒涟也能用她那引水凝冰的凫水之力,把炎炘的嚣张气焰扑灭得一干二净,顺便附送一个落汤鸡般的酷炫造型。 又不是没被她引来的水瀑泼过,怎么还不长记性?染蘅越想越对炎炘无语。 “既然人都到齐了,现在就开拆四柱文牒吧。”炎炘入座后,一直挂着耐人寻味的笑容,静观事态发展的钧珏也打开了金口。 不管对炎炘散漫的态度是什么想法,国主会朝都得按照流程继续进行。第一次国主会朝的主题乃互相公开徽号,并在退朝后将各自徽号以诏书的形式公布于世,此后在正式场合,四位国主都要以徽号替代彼此称呼。 国主穿公服所佩戴的玛瑙雕圣兽纹随身匕首,实为开拆密封文牒、奏章的工具,听到钧珏的话后,染蘅和寒涟便把各自玉带上挂着的匕首从鞘中抽出,垂首拆起了自己桌边的四柱文牒。 然而炎炘并未更换公服,她外出捕兽所携带的武器也都在入殿前交给了她的钦定近臣赤晞,面对装进绸袋的密封文牒,她能想到的便只有相对没那么文雅的手段——徒手撕开或引火烧开。 ——凭我的本事,只烧掉绸袋不破坏文牒内容完全不在话下,但若在内殿动气引火,涟儿肯定会生我的气。 文牒内容待会儿还要展示,炎炘担心徒手撕开会不小心用力过猛破坏了文牒的完整性,又想起无极殿内有不得擅自动用真气的规矩,正一筹莫展无计可施时,一把手柄雕白虎的玛瑙匕首却兀然出现在了她的桌面。 ——借你用。 炎炘抬首看向坐在远处的那位送匕首之人,立时从那人的眼神中读出了他想要表达的含义。 ——我才不用你的东西! 炎炘毫不领情,恶狠狠地瞪了钧珏一眼后,便谨慎地抬起左手遮掩绸袋,又悄悄地用右手引火烧开了绸袋的封口,正欲抽出其中文牒查看徽号之时,却听到了一道冰冷的声音从她对面传来:“你一次会朝究竟要破坏多少个规矩?” 炎炘自以为行动隐秘,却忽略了她桌上有个盛着茶水的沙雁纹红釉茶碗,又忘记了寒涟能与含水的物品建立联系,感知该物品周围的真气波动——她的行为实际都被寒涟知晓了。 寒涟脸上已不见笑容,望向炎炘的眼神也不再掩饰厌恶,炎炘再粗线条此时也能看出寒涟在生她的气,当即讷讷道:“可我没匕首嘛…” 寒涟闻言冷笑一声:“心血来潮跑去抓恶兽耽搁了会朝时间,来后没有道歉不说还穿得一身邋遢,不换公服不带匕首又要破坏规矩动用真气…原来无极殿是这么自由的地方,我都快弄不明白你是在上朝还是在赶集了。” 炎炘自知理亏,却不甘在情敌面前被心仪之人数落,听后竟指向钧珏,企图拉其下水:“——是他先动用真气递东西给我的。”言下之意是,钧珏不送匕首过来她就不打算动用真气。 “面对不守规矩的人,又有什么守规矩的必要?何况珏哥动用真气也是为了借你匕首助你拆开文牒,而你不领情不说,竟还倒打一耙。” 寒涟对炎炘十分失望,说完后就收回自己目光,看向了刚从绸袋中取出的文牒,仿佛再多看炎炘一眼便会脏了自己的眼睛。 炎炘听不得‘珏哥’一词,刚想开口再说些什么,却被一直等待插话机会的染蘅抢了先:“正事要紧,赶快公布我们各自的徽号吧。” “说得对,再耽搁下去,殿外的将领们都要等急了。”钧珏率先附和道,“那就让我先来吧。”说着,钧珏便将他手中的文牒展开,平铺到了金椅另一侧的紫玉镜台上。 内殿正中悬浮着一个巨大的四面四方紫玉镜,此镜可与金椅旁的所有紫玉镜台相联,将镜台上的事物全部映照出来。 未几,钧珏的徽号就通过四方镜映入了在场所有人的眼帘—— 【白藏第四代国主钧珏·封诰贤君】 四柱之主从不在徽号文牒中做过多说明,出于对天意和四柱之主的敬重,国主就算不喜欢、不理解自己的徽号也不会发表任何不满意见,若是满意则更不会赘言了。 -- 第27页 有了钧珏开头,会朝终于走上了正轨,其余三人也紧跟其后,将各自手中的文牒展开,平铺到了自己身旁的紫玉镜台上。 然而看到四方镜上显现的文字后,三人的神情都错愕了起来,只因她们的徽号旁竟都多出了一个徽号—— 【青阳第四代国主染蘅·旻机贤君其契侣雪黛·熙怡夫人】 【朱明第四代国主炎炘·七杀贤君其契侣寒涟·敛雾夫人】 【玄英第四代国主寒涟·天梁贤君其契侣炎炘·笼晴夫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一尺约等于二十三厘米。 第15章 追赶 灵地迄今为止共有十六位国主,但这十六位国主中仅有七人曾触发结缘之象,与他人结为了契侣、定为了眷侣—— 他们分别是朱明开国国主斥明太尊夏傲骨,青阳第二代国主华盖圣皇碧枷,白藏第三代国主化科圣帝秋宸崖,玄英第三代国主夜贵圣帝寒汍,以及青阳第四代国主旻机贤君染蘅,朱明第四代国主七杀贤君炎炘和玄英第四代国主天梁贤君寒涟。 除了染蘅的契侣雪黛,其余几名国主缔缘、定缘的契侣、眷侣都是来自四国名门。名门与名门结缘可谓强强联手、互补共赢,但四代之前的那四位国主,却无一不是在登极两三年后才与本就有好感之人缔结了良缘,从未有过如染蘅、炎炘、寒涟这般,在承绪大礼翌日或年幼时期便定下契侣的情况,所以也没有人能告诉染、炎、寒三人,今日也会宣布她们契侣的徽号。 无论是否愿意接受,敬重四柱之主的染蘅和寒涟都不会针对徽号发表任何不满意见,但看见自己名字与寒涟并排而列的炎炘却被兴奋冲昏了头脑,竟指着自己的徽号失声大笑道:“杀这个字怎么看都跟贤字相冲吧,我倒是觉得笼晴贤君更适合我!” 寒涟闻言表情倏然冷凝,起身便往右手边的地阴门走去:“徽号既已公布完毕,也该结束会朝了。天梁先行一步,告辞。” “——欸,涟儿!等等我!” 见寒涟走出内殿,原本还在朱雀椅上笑得前俯后仰的炎炘当即蹦起追去,但经过白虎椅时,炎炘却听到了一个她最不想听见的声音:“七杀贤君,你该走的门似乎不在这一边。” “我来参观一眼不行吗?” 炎炘看见一脸气定神闲的钧珏就觉得火大,但地阴门的确不会为青阳、朱明的国主开启,就算再怎么不爽钧珏的提醒,她都得转身走向另一边的天阳门。 “炎炘,等一等,我有话要跟你说。” 炎炘行至天阳门前,染蘅也起身走了过来,但看到天阳门开启,炎炘头也没回就跨了出去。 “没看到我忙吗?有话改天再说!” 我就不信你能追得上她,染蘅丝毫不急,回头跟钧珏道了声别,才迈开了自己步伐。 “染蘅,辛苦你了。” 在踏出天阳门的那一刹那,染蘅听到了钧珏的回应。 你能少激她几次我就不会这么辛苦,染蘅摆了摆头,旋即朝殿外走去。 寒涟走路,可谓轻盈优美、步步生莲,她所拥有的凫水之力,能加快她游泳和行走的速度,所以在不借助外力的情况下,几乎没人能追上她提速后的脚步。 染蘅走出无极殿抬头一望,果然见到空中有只长着鸟翼的巨型红鲤在往北方飞行——寒涟已乘着她的御兽文鳐飞离了无极殿,而太极盘周围跟随寒涟而来的那小部分缁龟卫镇殿将军此时也跨上了他们各自的陆行黑马,纷纷奔驰而去。 未能追上寒涟的炎炘,正站在无极殿外的台阶边,垂头丧气地嘟囔着什么。染蘅见状,上前拍了拍炎炘肩膀,旋即叹着气朝下走去。 “……染三,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吗?” 炎炘跟了上来,闷声闷气地问道。 炎炘身量最高,却也是四位国主中年纪最小的那一位——鸿蒙五十二年九月二十七日出生的钧珏年纪最大,鸿蒙五十四年十一月九日出生的寒涟排行第二,鸿蒙五十五年元月一日化形的染蘅排行第三,而炎炘则是于鸿蒙五十五年五月六日诞生。 炎炘从幼时便把染蘅唤作‘染三’——为了以此借助谐音把年纪排第二的寒涟顺理成章地叫成‘涟儿’,但她却从没有叫过钧珏‘钧大’,虽然也没有人叫过她‘炎四’。 “我突然不想说了。” 染蘅不意外炎炘会跟上来,但她此刻却没了驻足跟炎炘慢慢交谈的心思,依然自顾自地下着台阶。 “喂,你今天怎么回事?‘炎炘心情欠佳,听后不快道,“我刚到无极殿你就破坏我跟涟儿亲近的机会,涟儿走了你又找话拖我脚步不让我追…是,我是没追上她!但现在我都没唤重睛停下来等你了,你却不肯好好跟我说话了,到底是要我怎样嘛?” 重睛鸟乃炎炘御兽,因双目都有两个眼珠而得此名。 “…要你怎样?”染蘅哼笑一声,“我要你今天上朝不迟到,来时穿好公服一身整洁,需要帮助主动开口求助他人,蒙恩主动答谢,犯错主动承认,做事分清主次,说话分清场合…但我想要的,你有哪一样做到了吗?” “怎么连你也开始说这种话,”炎炘顿住了跟随染蘅的步伐,“我还以为你能懂我…” “我是有一点不太懂你,”染蘅也停在了原地,但却没有回头,“我不懂你既然想获得她的好感,为何又总是在背道而驰。并不是指让你丢失自我,去迎合她讨好她,但为了心仪之人做出一些良性改变,也并非一件不可理喻的事吧。” -- 第28页 “可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改又能改成啥样……” “所以我才突然不想跟你聊这件事了,不过是在浪费时间。” 语罢,染蘅便动身继续朝下走去,但还没走两步,又听得站在台阶上的炎炘喊道:“——忘了恭喜你缔缘了!听说熙怡嫂夫人是位绝世美人,有空别忘了邀我去青阳宫见识一番!” 染蘅闻言身形一滞,伫立片刻后终于回身看向炎炘,神情严肃地问道:“炎炘,你跟寒涟是在何时缔的缘?” 炎炘不明所以,顺话回道:“我八岁生日那天。” “距今已经多久?” “…快有十年。” “缔缘这么久了,为何还未定缘?” “……没当国主前不是不准我们成婚吗?” “那昨日有一整日的空闲时间,你和她又为何没去玉镜台?” “因为…你不是知道原因吗!偏要我自揭伤疤?” “那我换个问法…你分明知道她另有心仪之人,又打算再用缘契绑住她多久?” “……但我喜欢她,不想看她和其他人在一起。” 炎炘垂下脑袋,好半天才把这句话吐了出来。 “…你好自为之。” 瞥见了高处即将踏上台阶的钧珏,染蘅叹了口气,就再度转身离去。 “自己拿去涂抹。” 染蘅转身的那一刹那,有一片托着软膏的薄贴飞到了炎炘手边——是活血化瘀的药膏。 炎炘接过薄贴,望着染蘅离去的背影,眼神蓦然晦暗:其实我明白你想要表达什么,但很抱歉,我还不能做出任何改变…… * “主上,锦绣舫送来了一批新衣裳。” 甫一坐回孰胡背上,染蘅就收到了霁凤卫指挥使曲照夜的传音。 四国的每位国主都有两支近卫军,一支由男乾领衔,一支由女坤领衔,职责各异。 当该国国主偏向男乾之躯时,由男乾领衔的那支近卫军的将领、精英便可进驻国主宫殿,为国主操办周遭事宜及近身保卫国主;而由女坤领衔的那支近卫军则主要在宫殿两侧的阙楼中活动,负责瞭望、巡逻及跟随国主上朝,于殿外镇守朝殿——当该国国主偏向女坤之躯时,两支近卫军的职责则互相对调。 染蘅虽为并逢之躯,却是并逢当中偏向女坤之躯的那一派,所以得以进驻青阳宫,为她操办周遭事宜的近卫军乃女坤领衔的霁凤卫;而跟随她上朝,充当镇殿将军的则是男乾领衔的近卫军靛龙卫。 两卫由身为钦定近臣的执木使碧槿统领,也由碧槿来充当近卫与国主之间的传话媒介,但两卫的最高长官龙、凤指挥使却可直接通过各自戒章与携带着戒玺的染蘅取得联系,请示或汇报重要事宜。 “知道了,你直接把这些新衣带去枯荣庐交给雪黛。” 此时送来青阳宫的新衣裳必然不属承绪大礼前夜便收到所有国主服饰的染蘅,染蘅吩咐完后又临时检查了一下自己送给雪黛的那支青檀印章所在位置,改口道:“算了,你直接放到慕春厅,待会儿我拿去给她。” “微臣遵旨。” 曲照夜应声之后便中断了传音,但刚给孰胡下达回宫指令的碧槿却没闲下嘴来,询问道:“主上是怕照夜惊扰夫人休息吗?” “就你话多。” 青檀印章此刻尚在兰栖筑中,染蘅担心曲照夜撞见正在补觉的雪黛,才收回了一开始的指令,但她却懒得正面回答没完没了的碧槿。 染蘅乃华盖圣皇碧枷与染家二代家主染荷之孙,而碧槿则是碧枷胞弟碧椴与一名白藏女坤的孙女——两人虽为异姓,却乃同脉相承,故比染蘅大上一岁的碧槿,在染蘅未当上国主之前,一直都是以姐姐的身份自居。 见染蘅不肯坦率承认,碧槿反倒生起一种难言的欣慰,由衷感叹道:“主上很关心夫人。” 染蘅却不吃这套:“这是出于亲尊的嘱咐和契侣的义务。”换个人她同样会这么做,并不是因为雪黛有什么特别。 “但作为契侣该履行的义务可不止这些。” “你又开始了,”染蘅真是怕了碧槿了,“我对她没有欲念,所以别再开这种玩笑了。” 与其说她把雪黛看成了一名契侣,还不如说她把雪黛看成了一名懵懂稚童——从心智而言,雪黛本就是稚童。 碧槿不认同:“现在没有,又不代表以后没有。” 她才不信主上能抵抗得住连孑然一身的圣尊都赞不绝口的美貌…虽然她还没见过夫人,主上也不是这么肤浅的人,但她就是有这种迷之自信。 “真以为我拿你没办法?”染蘅威胁道,“你再没话找话,我就派你去打扫鼎食轩厕屋,体察一下民情。” “……”不要! 碧槿噤声,猛然摇头。 见碧槿变得老实,染蘅顿了顿又道:“对了,你有时间帮我物色一名阴坤体躯的女子来青阳宫任职,年龄不要太大。” 碧槿瞬间猜出染蘅用意:“招来照顾夫人起居?” “嗯。”目的本身如此,也没什么好否认的。 “主上自己不就可以把夫人照顾得好好的吗?”多一个外人多碍手碍脚啊。 “我又不能样样都照顾到她…再者,我没有国事处理?”一国之主哪能成天绕着内眷旋转?何况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内眷。 -- 第29页 国主的婚事也是国家大事。 碧槿想起了一个合适人选,又不想真被派去打扫厕屋,迟疑片刻后还是咽下了这句她原本想说的话,改道:“臣遵旨,三日之后,必给主上一个满意答复。” “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第16章 清浊 除去两条廊椅’瘦藤靠‘和三间屏厕’落叶掩‘,枯荣庐每层的四个房间都有着各自的名称: 一层供国主会客、用膳使用的正厅为’慕春厅‘,慕春厅左侧为小憩休息房’松间憩‘,右侧为近身随从房’云裘随‘及应急茶膳房’椒桂馥‘; 二层国主书斋为’竹倚斋‘,竹倚斋左侧为御兽栖息房’连梧枝‘,右侧为观景花房’花千树‘及鸣奏乐房’乐升平‘; 三层国主居室为’兰栖筑‘,兰栖筑左右两侧的’梅衰厢‘’菊悴厢‘为国主伴侣、后代居室,但并未严格规定哪间应由伴侣居住,哪间应由后代居住,菊悴厢的右边则是一间专门用来存放闲置衣物、沐浴更衣的汤浴房’晓妆羞‘。 四位国主的宫殿都安装了同四供中供水、供火的问渠署、传薪营相连的地下管道,宫中用水用火都随意自由,无需他人帮手,所以在青阳习惯了自己打理生活起居的染蘅一直未指定近身随从入住云裘随。 然而雪黛的出现,却让染蘅感受到了近身随从的必要,尽管她托碧槿物色近身随从为的也不是她自己。 染蘅回到枯荣庐时,慕春厅中已经摆好了锦绣舫送来的雪黛新衣,染蘅点了下数,加上雪黛昨日穿回来的那套,总共十套,足够雪黛穿一整旬不重样的衣裳,遂放下心来,准备将这九个搭衣架子都转移到三楼最右侧的晓妆羞中。 ——嗯?这个衣架上怎么搭了两套衣裳? 染蘅正欲凝神,催动真气,却在无意一瞥中察觉到某个搭衣架的异常。 其余衣架都是一衣裙或一袍服,但夹在最中间的那个搭衣架却搭着两套交领襦裙,染蘅感到奇怪,凑上前仔细查看,便发现其中一套乃为她而做—— 因为一套为冰青色朝阳鸣凤宝相莲纹交领襦裙,一套为天青色飞龙在天缠枝莲纹交领襦裙,而当今世上能把缠枝纹服饰穿在身上的仅她一人,漆绰竟按照婚配标准为她和雪黛缝制了契侣装。 若未接到国主的委托、命令,锦绣舫便不能缝制含有国主象征纹饰的服装,染蘅稍微一想,就确认了要求漆绰这样做的人是谁。 ——奇了怪了,我若跟雪黛定缘,她和炎炘定缘之事不也要提上日程了?她不该盼我跟雪黛解缘吗,怎么还送起了契侣装? 染蘅纳闷了,但衣裳已经签收,她也不可能再退回去——就算退回去了也没人敢穿,遂收起杂思,专念传递衣物一事。 枯荣庐乃竹楼,搭衣架也均为木制,因而染蘅无须亲自动手,便可让晓妆羞的房门自行打开,供九个搭衣架陆续飞进晓妆羞内。 枯荣庐由青阳氐州帝席郡独有的神竹龙公竹筑造而成,龙公竹径长围宽,坚锋无比,除了用于建造,也是用来打造历代国主武器的上乘材料。 龙公竹的隔音效果奇佳,染蘅站在枯荣庐外窸窸窣窣地忙活了一阵,却没有把兰栖筑中的雪黛惊扰到出房查探,料想雪黛应该还在休息,染蘅上楼后便越过了兰栖筑,直冲晓妆羞而去。 染蘅昨日身心俱疲,未曾沐浴就上榻歇息,此时却已到了忍耐极限,必须泡在汤浴中熏沐一番。 春衫尽褪,晓镜自览,柳腰袅袅,莲脸盈盈,丰肌清骨,尽态极妍,若天公未在她玲珑有致的身躯上多添一狂笔,应是更加玉软红柔。 染蘅从不觉得自己的身躯与他人有何不同,并逢之躯虽然介于阳乾体躯与阴坤体躯之间,却并非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体态。 植物雌雄同株,动物自为牡牝,皆是稀疏平常,那世人阴阳共体又有什么值得惊诧?世人与动植生活的天地难道不是同一片吗? 但却不是每个身具并逢之躯的人都和染蘅抱着同样的想法,他们中有一部分人觉得自己与众不同,阴阳兼备,欲念也会成倍翻番,遂肆无忌惮地放纵着自我,花天酒地,寻欢作乐。 染蘅知道青阳名门中也有个别如此自视之人,所以才会告诫雪黛要学会与他人保持好距离。 因为在染蘅看来,人若不能控制自己的欲念便与牲畜无异,她不屑与这样的人为伍,更不希望雪黛被这样的人哄骗,同样,她也绝不会允许自己因欲念而丧失理智,所以才决定要一生踽踽独行。 而雪黛不会成为影响她决定的那个例外。 思绪着,染蘅踏入了蒸腾着热气的汤浴中,清洗起躯体的污浊,洗净之后,身心惬意,她又靠在浴池边缘阖上了双眼。 染蘅今晨本为惊醒,又泡着馥郁芬芳的兰汤香浴,闻着定心安神的沉檀龙麝,未几便昏睡了过去。 昏昏沉沉中,隐隐感觉到有人靠近,染蘅睁开惺忪碧眸,就意外地对上了一双纯真笑眼。 “……你为何在此?” 刚刚睡醒,又泡在热汤当中,脑中正一片混乱,染蘅愣着与雪黛对视了许久,才找回了组织语言的能力。 “你告诉我想沐浴就来这间房的呀。” 雪黛一边回答一边往染蘅露在空气中的那小片肌肤瞟看,语气则像是在知会染蘅今日是晴是雨般理所当然。 -- 第30页 染蘅不动声色地往池中缩了缩:“那我现在补充一句,下次进这间房之前,先敲门问问里面有没有人。” “我们不能一起洗吗?”雪黛眨巴了一下眼睛。 “别什么都想着跟我一起,”染蘅别开视线,“你该找到你自己感兴趣的事。” “可我现在最感兴趣的就是你的事。”雪黛一句话堵死了染蘅。 此时敌强我弱,不宜拖沓,染蘅连忙摆手:“行了行了,你先出去,等我叫你你再进来。” “哦…”雪黛不情愿地站起了身,向外走了两步后又忽然回身问道,“外面那些都是我的新衣裳吗?” “对,你爱穿哪件就穿哪件,”染蘅一心只想雪黛快些出去,“但要等我不在的时候换。” “知道啦,那我在外面等你。” “去吧,我马上就出来。” 见雪黛绕过屏风不见了身影,染蘅才如释重负地长吁了口气:看来我还是太过松懈,是时候准备一些护门草来杜绝此类事情的发生了。 * 临近夏时,天气渐热,染蘅换了一件轻便的烟青色缠枝纹襜褕就出了晓妆羞,让雪黛进入。 趁着雪黛沐浴,染蘅通知了侍从打扫房间、筹备早膳后,就独自前往了竹倚斋,撰写公布徽号的诏书。 诏书均有固定格式,按照格式撰写花费不了太多时间,但染蘅却面对着书案上的黄帛纸犯起了愁,她在为要不要把雪黛的徽号加进诏书而纠结。 ——加进去就像坐实雪黛的夫人身份一样,但雪黛的徽号是通过四柱文牒揭晓的,不加又说不过去…若我是炎炘就好了,炎炘根本不会顾虑这么多,但若换成寒涟,应该也会跟我烦恼同样的事吧。 染蘅和寒涟本没有太多来往,但此刻染蘅却生出了一种与寒涟同病相怜的感觉。 “啁——” 似是察觉到染蘅心中纠结,要帮她做出决定一般,竹倚斋外忽然传来了一声鸟鸣——帝女雀从隐龙林赶回来了。 “啁啁…” 帝女雀扑棱着翅膀落到了竹倚斋的窗台上,轻啄了两下窗棂,唤染蘅给它开窗。 染蘅见状,立马放下笔杆走到窗边,打开了竹窗:“雀儿,累坏了吧。” 书案上摆着一盘从帝女桑上摘下的帝女果,染蘅招来几颗,准备喂给帝女雀,但帝女雀却不受食物诱惑,跳到染蘅肩上,叽叽喳喳叫个没完。 “亲尊托你给我带话?”若是公事、正事,亲尊必然会直接联系她,染蘅心中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什…什么话?” 【别以为我猜不到你会换走我送雪儿的那根发簪,若你不给雪儿做一根新的发簪作为补偿,就别回隐龙林来见我。 还有,昨日元顺府主告诉我,雪儿的徽号也会与你的一同公布,若我没在之后的诏书中看见雪儿的名字…你懂会有什么后果。】 读出帝女雀想要表达的意思后,染蘅全身僵硬了。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染蘅认输,把手中桑果喂进帝女雀腹中后,她就乖乖坐回卷书椅,动笔写起诏书,写完之后,又把诏书交给了在一旁等待的帝女雀,让帝女雀含着带给竹林外守候的曲照夜去颁布。 忙完这些,提醒早膳筹备完毕的木铃也刚好响起,晓妆羞的房门尚无动静,染蘅便离开竹倚斋,率先前往了慕春厅。 染蘅喜素,前两日圆桌上都是素食占据主导地位,但这次却明显肉菜居多。侍从当然不敢自作主张,添加染蘅不喜菜品——是染蘅特意吩咐了侍从今后膳食要以肉菜为主。 雪黛未至,染蘅也没打算提前动筷,她端起盛着开胃花茶的青釉品茗杯,悠闲品啜,但在见到从晓妆羞赶来的雪黛后,她却险些失态地把口中清茶给喷了出来。 “…咳,你怎么挑了这身?”其他的衣服没这身好看? 染蘅瞪着雪黛身上的冰青色凤莲纹交领襦裙,面目扭曲地问道。 “不为什么,我爱穿哪件就穿哪件,”似乎料想到了染蘅的反应,雪黛坐到染蘅对面,扬起脑袋,得意扬扬地回道,“待会儿我还要穿着这身去万象楼看书。” “……”翅膀长硬了? 染蘅目瞪口呆,她很佩服雪黛的快速适应能力,但同时,她也认识到了自己在雪黛面前毫无威慑力的事实。 你要穿这身出去公示自己身份?那好,我满足你的心愿。 染蘅搁下品茗杯,唤来身旁站着的侍从,正色言道:“传令下去,从今天开始,所有人都要把雪黛唤作熙怡夫人——” --------------------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担心受众变窄,最初构思这篇文的时候,有考虑过删掉阴阳同体的设定,但再三思虑后,我还是选择保留了下来。 不知道大家是否听说过一个叫做“IS”的群体,这个群体比les和gay更加小众,因为她们或他们是真的两性共存,却很难得到常人理解,甚至没多少人知晓其存在(若有兴趣了解,可以搜索一下《IS~性别不明》这部日剧,但我个人并不满意这剧的结局,至今也没有看完)。 我觉得心灵契合、彼此包容、互相扶持、互相补足是百合最大的魅力,虽然笔者笔力欠佳,但也想按照自己的理解把这个故事尽力讲完。 最后借用一下五月天《雌雄同体》中的歌词,来表达为何坚持保留这个设定的原因:我可以是男是女,只要你爱我一切都没问题。 -- 第31页 第17章 恶念 传令的侍从退下后,雪黛问道:“为什么要叫我熙怡?” 大概是因为在鼎食轩时听过夫人这个称呼,雪黛只对熙怡二字有着特别反应。 “熙怡指和乐、喜悦,看见你的容貌,听见你的声音,没有人不感到和乐喜悦,故称之为熙怡。”染蘅向雪黛说明了四柱文牒和徽号后,又按照自己的理解,解释了熙怡的含义。 “可你看见我就没表现得有多喜悦呀。”雪黛越来越感觉染蘅的解释不可信了。 既不肯和她一起就寝,也不肯和她一起沐浴,不是急着换房,就是急着赶她出去…雪黛在心中细数染蘅言行不一的事迹。 她懂的东西不多,却不是个傻子,自然感觉得出染蘅是在亲近她还是在远离。她沐浴前翻完了《太素奇珍记》,别说吃人,连会伤人的草都没找到,如果染蘅真的愿意与她亲近,就不会刻意编一个食人草的梦来吓她了。 还是说…记录奇木异草的书不止这么一本?雪黛暗暗决定要去万象楼仔细翻查一番。 “怎样才算喜悦?”染蘅被逗乐了,“把你抱起来转上一圈?” 这不跟哄孩子一样?成,雪黛本身就是个孩子,但她又不是雪黛亲尊。 雪黛听不见染蘅心中牢骚,闻言大喜:“这个提议好!” “好什么好?”给你一个台阶,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染蘅趁势泼出冷水,“用完膳就赶紧去万象楼,别成天想这些有的没的,你要补的东西还多着呢。” “噢…”见染蘅脸色变得严肃,雪黛也不敢再闹,噤声垂首便夹起菜来。 看着雪黛乖巧吃饭的模样,染蘅也在心中暗下了一个决定:再过段时间就把她送去厚德院进修,忙起来总不会成天在我面前闹腾了。 染蘅食量不大,饱腹后她便盯着还在安静用膳的雪黛看了起来,雪黛以为自己又有什么地方惹得染蘅不快,心中正忐忑时,却听染蘅问道:“需要我给你扎个发髻吗?” 雪黛沐浴完后就披散着一头秀发,尽管在太乙见到什么样的发型都不足为奇,但染蘅忆起染荨提到的发簪一事,还是象征性地问了一句。 “不要,”出乎染蘅意料,雪黛竟然拒绝了她,“扎着没披着舒服。” 虽然扎起来挺好看,但还是披着头发更方便。 “也罢,”本就是应付一问,染蘅欣然接受了雪黛的回答,“那你就这样披着吧。” 随后便轻抬右手,对着戒玺吩咐道:“照夜,你待会儿陪同夫人去万象楼阅书,注意别让可疑之人靠近夫人。” “微臣遵旨,”曲照夜顿了一顿,忽然又道,“…主上,翳凤郡似乎出现了失踪人士。” 染蘅眉头一蹙:“哪来的消息?” “方才微臣在龙凤协恭读完诏书,从宋指挥使那听来的。” 龙凤协乃靛龙卫、霁凤卫驻扎的军营,宋指挥使则是靛龙卫指挥使宋远寄。 平素无事发生,两支近卫军便以保卫国主安危、维护内城治安为重任;若国主御驾亲征,两支军队中的精锐则会跟随国主出征作战。 “你让远寄带领几名金雕将军飞往翳凤郡查探,一有消息立刻向我回报。” “微臣遵令!” 染蘅中断了传音,靠到椅背上,神情凝重地思索着什么,一旁偷听了全部对话的雪黛见状,小心翼翼地开口:“事情很严重吗?” 雪黛化形成人不足两日,对人口失踪的性质轻重并不了解。 “不严重,”染蘅不爱见雪黛露出担忧表情,挤出笑容回道,“将士们会处理好的,你安心去万象楼,我晚些还要出宫巡视,就不陪你一同前往了。” “嗯…”察觉到染蘅笑容的勉强,雪黛没有不依不饶地追问,她颔首应允,便把这件事默默放进了心里。 * 与霁凤卫中的精英缔结血契的契兽并非飞禽,所以曲照夜只能以宫中御用木车载着雪黛前往万象楼,染蘅站在枯荣庐外,望着曲照夜把雪黛领出竹林,双双不见了踪影,才心事重重地踱步走回了竹倚斋。 染蘅对雪黛撒谎了,虽然这不是她对雪黛撒的第一个谎,但如果可以,她希望雪黛此生都不会接触到这个谎言的真相,因为真相的残酷太容易磨灭天性的纯真。 人口失踪,对于失踪之人的家庭而言必然是个沉重的打击,但这样的个别案例似乎还不足以让日理万机的一国之主为此而愁眉紧锁。 可若是在知晓上一次出现无故失踪的人,距今已有十年的情况下再来审视此事,一切都将大不相同。 染蘅行至柜前,取出四国简史《四合志》,并将其翻至其中一页细细阅览。 【鸿蒙六十二年十月,十二凶兽祸世,残民害物,为祸深酷。凶兽行事诡谲,行踪难定,追捕困难。四国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哀鸿遍野。】 【鸿蒙六十二年十一月十日,青阳龙池贤君得一灵草线报,觉知凶兽祸首鬼车藏身于朱明舆州爟燧郡,遂与朱明廉贞贤君共商捕兽事宜。】 【鸿蒙六十二年十一月十四日,青阳霁凤卫指挥使,朱明廉贞贤君之妻翩翾夫人得龙池贤君应允,协同其夫出征朱明爟燧郡,战殁于鬼车之腹。 朱明阡陌驿主事赤曙,传薪营营长夏余欢,衔火使丹昂均战殁沙场,死伤惨重。朱明廉贞贤君悲痛不已,强引南明离火焚原,痛杀鬼车,鬼车殒,半身瘫,此后以轮代步,难享安年。】 -- 第32页 【鸿蒙六十二年十一月十五日,四国同悲,追谥忠烈。朱明舆州爟燧郡于追谥祭奠改名为鬼州积尸郡,以示后人,倍加警惕。】 【鸿蒙六十二年十二月,凶兽余党尽灭,四国重归安宁。】 每次重读这一页的历史,染蘅的心口都像是被千斤巨石碾压过一般,疼痛而碎裂。 历史事件能被精简成只言片语,浓缩于一本简史,但她在那两个月中所经历的心境变化,却无法用寥寥数语来进行概括。 简史用语简洁,有太多细节不曾提及,但那些细节却又是最让她痛彻心扉的存在——比如龙池贤君唤作染荨,乃赋予她新生的亲尊;比如廉贞贤君唤作炎焕,乃炎炘的生父;而那位因她亲尊错判,被鬼车吞食而亡的翩翾夫人,唤作春棽俪,乃炎炘的生母,亲尊的表妹,她的表姨母。 简史也会试图淡化统治者的过错,所以它也不会提及,那株所谓提供线报的灵草,其实站在凶兽那边——鬼车的藏身之处实际藏有十二只凶兽,那株灵草早已与凶兽共谋,要将前来讨伐鬼车之人都一网打尽——亲尊太过相信灵草言语,最终酿成了大错。 当时知情的朱明国人没有责怪亲尊,他们都说是凶恶太狡诈,亲尊太纯良,但她却知道亲尊心中有着抹不去的愧意,至今未消,尽管她从未见过亲尊为此事而显得颓丧。 伤痛会随着时间渐渐淡化,但愧意不会。愧意会蔓延滋生,逐步恶化成梦魇,让你在沉睡中也无法逃脱罪业的惩罚。 她能懂得亲尊的感受,谁都不知,在某种意义上,她才是罪孽最深重的那个人——因为事发时年仅七岁的她竟然能够理解那株与凶兽同谋的灵草的所作所为——若她未曾化形,若她修成灵物,与凶兽密谋,害亲尊生愧,害炎炘家破,害朱明重创,害四国动乱的那株灵草,会不会就成了她? 每每如此思索,她都羞愧难当。 任何逞凶肆虐的行为都是自偏激想法而来,她上戴天恩,下承地泽,未感恩怀德,反心生恶念,实属罪大恶极,无可宽恕。 断狱衙不会审判她的罪孽,但她心中的高衙早已向她下达了判令——她应穷其一生,苦行赎罪。 当年凶兽祸世,便是以人口失踪拉开的序幕,但愿事态没她想象的那么糟糕,但愿一切只是虚惊一场… * 雕刻着青龙,顶立着华盖的奢华木车,缓缓从青阳宫驶出,朝着不远处的万象楼而去。 国主步辇,并非封闭车厢,但道路两旁却无人胆敢直视坐在龙辇上的那位花貌佳人——他们敬畏着权威,也敬重着姝颜。 可倘若他们壮着胆子窥望,便会发现乘辇佳人的花容月貌,被一片愁云笼罩。 不惧风冷不惧霜,唯惧美人颦蛾眉。雪黛脸上已不见她刚换好凤莲襦裙从晓妆羞出来时,所带着的那种恶作剧得逞般的愉悦笑容,她正蹙眉紧盯着她前方身穿凤纹青甲,腰挂彩翎箭袋的驱辇女侍卫背影,坚持不懈地纠缠道:“曲姐姐,你就告诉我染蘅不开心的真正原因嘛…” 怎么染蘅身边的人嘴巴都这么紧?可她们表现得越遮遮掩掩,她就越想摸清来龙去脉嘛。 曲照夜每听雪黛叫她一次’曲姐姐‘,神经就多紧绷一分,龙辇虽在平稳行驶,但她回话的语气却开始颠簸了:“夫人,您就别再折煞微臣了……”若被其他人听见,她可就完了! 雪黛一听,终于确认了曲照夜弱点,乘胜追击道:“你不告诉我原因,我就一直这样叫你,曲姐姐曲姐姐曲姐姐……” “夫人,求您快停下!微臣…微臣这就告诉您!” 曲照夜被雪黛越喊越高昂的声音吓得乱了阵脚,她慌忙地环顾了周围一圈,见无人朝龙辇望来,才安心地暗叹一口:也就只有主上能应付得了夫人了… 正想着,雪黛竟眉头一展,凑上前来:“快告诉我吧,曲…曲指挥使。” 曲照夜看见雪黛从她身侧冒出来莞尔而笑时愣了一愣,但她及时揪住了自己大腿,逼着自己移开了视线:“万象楼里有一本叫作《太乙凶兽录》的藏书,夫人把它读完便能知晓原因。”不是她亲口告诉夫人的总不会受罚吧… 第18章 凶讯 箕州翳凤郡位于青阳国西北方,乘着金雕前往约莫一日,调查详情亦要花费时间。无法立马收到新的消息,染蘅便沉下心来,有条不紊地处理政务、起居生活。 所幸在等待期间,发生了一件令染蘅感到欣慰的事——雪黛去了一趟万象楼后,学会自主行动了。 染蘅不清楚雪黛用她便服的佩章从万象楼里借回来了什么书,雪黛也没有主动告诉她。横竖有曲照夜陪同,总不会太过离谱,而她又不想表现得有多么在意雪黛,便没有一一过问,只知道雪黛对自己借回来的那本书爱不释手,宁愿独留梅衰厢就寝,也要熬夜阅览。 命人准备的护门草派不上用场,染蘅倒也落得自在,看雪黛如此勤奋好学,她便叫侍从把枯荣庐二层的观景花房花千树重新拾掇,布置成了一个雅致书室,供雪黛阅书学习,观景小憩。 平素无国主会朝,四位国主便要于各自宫中正殿会见本国重臣,五日卯时,染蘅如常听完汇报,做好部署,便宣布退朝,离开了韶节殿,准备返回后院与雪黛一同食用早膳,但踏上通往后院的长廊时,她的戒玺却突然作响了。 -- 第33页 “主上,臣等探到消息了。”是宋远寄。 染蘅心头一跳,摆手让侍从回避:“速速报来。” “前日翳凤郡郡长传音告诉微臣,漫花县疑似发生失踪事件,微臣收到主上旨令后,便与五名金雕将军连夜赶往了漫花县查探。查探得知有一名郑姓的十岁女童于三日清晨独自前往漫花山采花后失去音讯,担心女童遇害,微臣命翳凤郡郡长速派人手支援后,便与漫花县县民一起在漫花山上进行了搜索。” “或许是声势过大,走漏了风声,臣等连夜搜索仍未有进展,直到今晨微臣让辛苦了整夜的县民都下山休息,与其余将军隐蔽气息,逐一排查时,才在山顶窥见了出来觅食的疑犯真容……” 说到疑犯二字时,一直平静叙述的宋远寄声音竟开始颤抖,染蘅听出异样,忙追问道:“女童是否遇害?疑犯又长什么样?” “女童无事,是她领着疑犯到山顶觅食的,因为整座花山唯有山顶长着一株果树…而疑犯…疑犯不似人样……”似乎见到疑犯时受到了莫大的冲击,宋远寄已不再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慌。 染蘅嗅到了一股不安气息,强稳心神,直问道:“它是恶兽…还是凶兽?” 恶兽、凶兽亦或奇兽、珍兽,都不过是世人为方便区分而擅自决定的叫法,它们本质上都是拥有了灵智的飞禽走兽,区别只在于是否常见和益害程度的高低。 而若是杀伤力不足的恶兽,身为靛龙卫指挥使的宋远寄又何至如此慌张,答案早已不言而喻。 “…是凶兽。” 终是听见了最不愿听见的答案,染蘅大喘一口,阖眼冷静道:“……什么样的凶兽?” “赤首…鼠目…狼身……豚音……” “——此话当真?!” 然而宋远寄磕磕巴巴的描述,还是令染蘅惊骇得瞪开了双眼。 只因此种凶兽,染蘅早有所闻:这是獦狚?! 可獦狚不是在十年前就被烧死了吗?! * 雪黛近两日过得异常充实,万象楼最高层的风檐厅,助她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厅中珍贵书文,浩如烟海,她置身其中,就好比在书海拾珠,在文山探宝,获益匪浅。 尽管这两日她一直呆在枯荣庐反复研读《太乙凶兽录》,尝试感受染蘅的心情,但熟记凶兽录全部内容的她已决定今日过后便要浸泡在万象楼的书海当中,汲取更多必要知识,好让染蘅早日对她刮目相看。 为了不让染蘅发现自己在读什么书,雪黛已经连续两日躲着染蘅行事,眼见快要解放,重新回到兰栖筑赖着染蘅同寝,她竟兴奋得一夜未眠,今晨更是早早便坐到花千树窗边,远望染蘅上朝归来。 痴望了半个时辰,终于望到了染蘅身影,但今日染蘅身后却还跟着一众侍卫,身上穿着的也并非她离开时换上的公服,极不寻常。 那不是曲姐姐身上穿的吗? 感觉染蘅更换的服饰颇为眼熟,雪黛定睛再看,便发现了蹊跷,而带领染蘅身后那一众侍卫的也不是别人,正是换上自己便服,护送着染蘅公服回枯荣庐的曲照夜。 发生了什么事? 染蘅背上还披着一件青凤斗篷,雪黛忆起之前问曲照夜指挥使着装特征时,听曲照夜所讲的’出巡短帔,出征斗篷‘一语,心中倏然涌上不安,当即提起裙摆,跑出花千树,朝着楼下奔去。 “染蘅…你…你要去哪?” 雪黛今日换了一袭花白色的迤地烟纱衫裙,但因为心中慌乱,跑到染蘅面前时,她穿的素白长裙已沾上了不少磕碰污迹。 染蘅看到雪黛朝自己奔来时,便叫身后侍卫提速,快步赶到了竹林出口,但见到雪黛一身狼狈地在自己面前弯腰大喘时,她还是没忍住皱了下眉:“跑这么快,摔着了怎么办?” 雪黛最讨厌的就是不愿正面回答她问题的染蘅,听后竟攀着染蘅所戴的冰冷腕甲,仰首大吼道:“…先回答我的问题!” 染蘅和刚追上染蘅脚步的一众霁凤卫都被雪黛吼得一愣。染蘅最先回过神来,她看着雪黛溢满倔意的明眸,暗叹了一声,随即放柔语气道:“我有事外出几日,这几日照夜会陪着你。” “我不要她陪!” 虽然很对不起曲照夜,但原本期待明晚与染蘅同寝的雪黛,一听到染蘅要独自离开好几日,就生出了一肚子火气:就好像只有她一个人在意她们的共处时间一样! “夫人,主上乃外出巡访,并非游玩享乐,还望夫人体谅。” 染蘅身后的曲照夜无故中了一枪,却不得不出声为自家国主解围。 雪黛翻脸不认人,冷声质问道:“外出巡访为什么要穿你的铠甲?” 她知道曲照夜身份不俗,但光听称呼也能猜到,染蘅才是最具权势的那个人,若染蘅是正常外出巡访,又何必换上低自己几等的行头;若染蘅是微服私访,更不会穿曲照夜的这身凤纹竹甲了。 “——啸!” 曲照夜欲帮染蘅解围却反被雪黛问住,正紧张地想措辞弥补时,又听得天际传来阵阵雕鸣,抬首望去,只见数十只披甲金雕正从南方天空飞来,登时心下暗喜:救星来了! 披甲金雕乃靛龙卫契兽,此时除领头金雕外,每只金雕上都载着两名将士,一名是指示金雕飞行路线,冲锋陷阵的靛龙卫男将,一名是携带契兽耳鼠,侦查治疗的霁凤卫女将。 -- 第34页 而在几十只金雕最前方领飞,充当青阳宫通行路证的,则是染蘅的御兽帝女雀。 该出发了。染蘅眸光一凝。 她返回枯荣庐本为取走兵符,但见雪黛情绪激动,又忆起獦狚会在人多时隐去气息,便临时改变了决定,指向帝女雀,对雪黛哄道:“你若不喜照夜作陪,那我让雀儿陪你可好?” 染蘅亲身经历过,自然明白化形前几日乃内心最波荡不安的时期,她一离开,雪黛身边就没了熟悉的人,但若留下爱与雪黛嬉闹的帝女雀,或许能让雪黛心中的焦虑得到缓解。 看着一大批人声势浩大地从天际飞来,雪黛再是不愿也得承认事态不会发生改变,染蘅无论如何都得离开。染蘅的态度越温和,雪黛就越感觉自己是在无理取闹,她愧意上涌,火气顿消,轻轻’嗯‘了一声后,便收回了贴附在染蘅腕甲上的纤手,耷拉着脑袋让开了道路。 见雪黛一副受到亲长训责般的沮丧模样,染蘅心下一软,伸手揉了揉雪黛低垂的脑袋,便轻笑道:“真乖,我回来会给你带礼物的。” “我只要你早些回来…”雪黛埋着头闷声闷气地应道。 “我会的。”如果捕兽顺利的话。 领头的那只金雕已随帝女雀降至半空,染蘅接过曲照夜递来的彩翎盔和霁凤弓,佩戴好后又催力把她放在竹倚斋中的龙吟索唤来,挂在腰间箭袋旁,之后便侧首强调道:“照夜,照顾好夫人。若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都先咨询这几日代我处理朝政的碧槿。慎用戒章与我联系。” 要捕凶兽,必出其不意,若被不慎响起的戒章打破了计划,一切便功亏一篑。曲照夜颔首应允,便行起注目礼为染蘅送行。 该吩咐的都吩咐完毕,染蘅也不再耽搁,活动了一下筋骨,便飞踏上真气凝成的竹叶梯,朝半空中的帝女雀奔去。 奔至帝女雀面前,又冲帝女雀小声叮嘱了两句,便跨上帝女雀旁边只载着一名金雕将军的领头金雕,朝上空腾起。 直到帝女雀落到自己肩上,雪黛才接受了现实,高扬螓首,望着染蘅所乘的金雕领着数十只披甲金雕朝东方飞去。 待金雕都不见踪影,雪黛又侧身走到曲照夜跟前,含笑邀道:“曲指挥使,能否随我到慕春厅一叙?” 雪黛的笑颜依然可人,但曲照夜却莫名背脊生寒,她忙借着染蘅的嘱咐推脱道:“主上外出巡访期间,臣等不得与夫人独处。” 雪黛听后笑意更浓,她侧首望向自己右肩上的帝女雀,柔声问道:“你把雀儿置于何处?” 见帝女雀瞬间炸毛,绕着自己嘶叫,曲照夜心中叫苦连天。 主上的救星来了,可她的救星走了。 第19章 悔恨 除非载着国主、圣尊这等至高无上之人,其余载人飞禽若想从太乙城飞往青阳国,都必须在东知还关降落通过戍边尉的核查。由于染蘅正在金雕队列中,核查并未消耗太多时间,正当六十名龙凤将士都乘上各自金雕准备重新起飞时,一只载人苍雕却从荟萃街方向猛然朝关口飞来。 半空中的染蘅见状,立马把背在自己背上的霁凤弓取下,拔箭瞄准了飞掠而来的苍雕,乘在苍雕上的苍发男子被染蘅的架势吓得大惊失色,连忙喊道:“主上,是臣!臣是苍术啊!” 不是你我还懒得拔箭。 染蘅神色淡漠,却还是把霁凤弓、彩翎箭都收了回去:“苍术,玩忽职守,冒犯军威,该当何罪?”今日又非休沐日,可算被我逮到把柄了吧。 “主上,臣赶来乃有事相求,还望主上体谅。”看染蘅把弓收了回去,苍术才让身下苍雕向染蘅所乘金雕靠近。 有事之前上朝怎么不提? 若非有诸多将士在场,染蘅真想直接把苍术给轰回去:“说。” 苍术此时可不敢拐弯抹角,绵里藏针,立时拱手道:“听闻主上将亲赴翳凤郡捕兽,臣恳求主上允臣一同前往。” 染蘅挑眉:“苍主事的消息倒是来得挺快呀。” 凶兽现世太容易引起世人恐慌,又尚未确定出现在翳凤郡的那只凶兽是否真为十年前被烧死的那只獦狚,所以染蘅控制了消息的传播,但她却没想到半个时辰不到,连在外城鼎食轩任职的苍术都知晓此事了。 莫非青阳宫里有苍术的眼线?染蘅不禁怀疑起了自己所挑近卫的忠诚度。 苍术明白自己未得染蘅信任,如实解释道:“主上有所不知,鼎食轩新招的账房先生便是来自翳凤郡,臣是从他那听闻此事的。” 看来这件事已经在翳凤郡传开了,染蘅暗自沉吟。 以往在青阳修行,对付的也不过是些弱小恶兽,这次雀儿未能随行,照夜要保卫雪黛,碧槿又要留驻太乙,就我和远寄二人还真不知能否顺利将凶兽捕杀,苍术好歹也是四大名门出生,有他相随或能在紧急关头派上用场。 可据我所知…这人晕血吧。 染蘅越看越觉得苍术白瞎了他那一副还算英武的身姿,委婉推拒道:“苍主事的契兽当康似乎是一头预兆丰年、不能飞行、不擅争战的獠牙豚吧。此次出行当康恐无用武之地,若苍主事无契兽相助,又不慎在随行过程中伤筋动骨,事后要让我如何向你们苍家交代?” 苍术却像是铁了心要随染蘅而行,反问道:“臣斗胆一问,主上的御兽帝女雀此刻又在何方?” -- 第35页 “……” 好一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可晕血的人又不是我。 染蘅回击:“此行凶险,苍主事既未更换战甲,也未携带兵器,难道是想用赤手空拳来降服凶兽吗?” 漫花山上花多树少,莫非你还能用一踩即死的娇嫩花朵来拦截凶兽脚步? “臣来时匆忙,不及更换战甲,但兵器却是随身而带,还望主上能过目——” 染蘅望着苍术从袖兜中掏出来的两根木箸,彻底哑口无言。 * 嫌恶、逃亡、驱赶、堕落… 它是一匹狼。 一匹长相丑恶,不受欢迎,被人类冠以獦狚之名的凶狼。 狼喜群居,可它是例外,它怪异的长相,怯懦的性格,害它失去了同族的认可,失去了双亲的关爱,失去了在群体中安居的资格。 狼族崇拜强者、等级森严,而它常常分到最少分量、最低品质的食物,它常常食不果腹,却常常饱受欺侮。 它是一匹狼。 一匹遭到狼族嫌恶的狼,一匹从狼群中逃亡的狼。 它从荒山逃到田野,再从田野逃进森林。 逃亡的急切令它忘记了疼痛,忘记了饥饿,忘记了疲倦,但它残破的体力却到达了极限,它瘫倒在了森林的某个角落。 …到此为止了吗? 失去意识前,它已做好了再也无法睁眼的准备,即使逃出狼群仍逃不过悲惨消亡的命运,它至少曾付出过行动去开辟过前路。虽有憾,但无悔。 它是一匹狼。 一匹濒临死亡的狼,一匹被人拯救的狼。 救它的人矮小又孱弱,帮它包扎的手法拙劣,喂它充饥的果实苦涩,若非它快油尽灯枯,她已丧于它的腹中。 她太过弱小,她挪不动它,但她每日都会前来,确认它是否安好,受她的照顾,它活了下来。它很想告诉她,它爱吃的是肉,可它无法做到。它有太多次机会吃掉她来饱腹,可它没有做到。 生活在狼群时,它从未接触过人类。 同族都说它们受人惧怕,同族都说人不值得信任,遇到她之前,它从未怀疑过这话的真伪;遇到她之后,它认定这话乃是一方偏见。 它已脱离狼群,不受此话约束。于是它跟随着她,离开了那片森林。 她的家住在半山坡上,她不让它跟着她回家。 山上花多树少,不利于它隐匿行踪,她便从家中偷拿了一个刨铲,用瘦小身躯亲授它如何刨土。她把它当成一只犬在对待,这折损了它狼性的骄傲,可它的骄傲本就所剩无几。 它学会了刨土,也拥有了利爪和尖牙,虽然仍然食不果腹,但它快乐自在了许多。 她仍然每日都带着食物来看它,她还告诉了它悬崖边有一个唯她知晓的隐蔽山洞,她让它更换居所,可它不舍离她太远,它在迁居前偷偷跟在她身后,并将她家的方位铭记在了心中。 它不再甘于等她来山顶见它,偷跟她下山回家成了它的一大乐事,可它高估了自己的藏匿本事,也高估了人类的包容程度,它被她的生父发现了。 她不再来见它,所以换成它去见她。可每当它想靠近她家,它都会遭到她生父的驱赶,而她则会躲在门边示意它赶紧逃开。 它听不懂她生父每次咒骂的是什么,它和她都是眼神交流,但他的眼神中却满是嫌恶,嫌恶得唤起了它称不上美好的旧时记忆。 他对她十分重要,而它只是想要见她,它本不想拿他如何,可他却不肯放过它。 最初是棍棒,后来是刀斧,最后是他带着一批披甲戴盔,手执武器的人类,在山上四处寻觅它。 它蜷缩在石洞角落,连呼吸都不敢大口,才逃过了这一场追杀,可它又能再逃过几场? 为了活命,它决定离开那座花山,离开前它想要向她道别,于是它趁着夜色,奔向了她家所在,可它却在途中遇到了拿着砍斧等它上钩的他。 他又对它喊了那句它听不懂的话语,或是夜色作祟,拿着斧头的他看上去异常狰狞,它转身逃跑,却又掉进他备好的陷阱,他笑着看它如何惊慌,似乎终于了却了一桩心愿,他又高举起了砍斧准备挥下,但它却不甘如此丧命,因为它还没有见到她。 它拥有利爪、尖牙,连僵硬的土石都不是它爪牙的对手,要撕破那张布满空隙的绳网,咬破那段柔韧脆弱的脖颈皆是轻而易举,可它却未曾想到,这一幕会被趁着夜色带着鲜肉偷跑出来的她给撞上,它用了最糟糕的方式与她道别。 它又开始逃亡,所到之处惊声连连,而这一次不会再有人来救它。 它的长相与事迹,都被她曝光在了世间。它也拜她所赐,收获了一个独有凶名。 人都不值得信任,它又开始相信这句话语。 凶名在外,除了会吸引前来捕杀它的人,还会吸引与它想法类同的兽。它拥有了同伴,尽管它们并非同族。 它们语言不通,却已然心灵契合,它们配合默契,也成功搅乱人间,若无那一场似要焚尽万物的灼魂烈火,它们还能笑得更远更久。 它本以为自己死亡,它的确已经死亡,但它却幸获新生,又一次被人类唤醒。 那人教会它蛰伏,那人教会它言语。 它也因而知晓了其余同伴,并非都如它这般几经波折,它们乃是纯粹的恶由心生。 -- 第36页 它也因而明白了她的生父,曾经无数次咒骂它的话语,他说的是—— “休想祸害我家闺女!” 若它能早些学会人语,世间是否就没有獦狚。这些年来,它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它已死过一次,遗憾都留在了上一条命,如今这条命上只余悔恨。 它不能让曾经的同伴和给它新生的主人察觉它心中的本愿,若被察觉,它便再也见不到她。 蛰伏多年,它终于重获自由,身上肩负着主人交予的重任,可它却偷偷地更改了前进路线。被迫曝光位置时,主人已无力回天,因为它已被另一批人锁定了行踪。 她家已不在半山坡上,半山坡上已没有人家。 花山成了真的花山,而它却不知要如何再见到她,而不再吓到她。 是它穿越了时光吗?它竟在山上看见了十年前的她。 看似是她,却又不是她。 她的妹妹正好十岁,它咬死她的生父也正好十年。 她们很像,一样的和善,一样的不知畏惧,一样会帮它隐瞒石洞的存在,一样爱摘取果实来供它充饥,它还想再跟她的妹妹多呆一段时间,但时间却开始谴责它的行为。 于是它趁着拂晓,以她的妹妹作筹,与前来追捕它的人做了交易。它终于又见到了她,跨越生死,历经风霜。 她已嫁为人妇,却还似当年模样,而它沾满鲜血,已失去接近她的资格。 它想将她的妹妹放开,她却哭着让它带着她妹妹逃跑,一如从前她用眼神乞求它逃回洞中那般。 可它不能再带走她的重要之人,可它又不想再违逆她心碎的乞求。 是听见了它左右为难的心声吗?空中竟有一人飞来,借着山顶果树着陆。 当年实战与常年受训的经验告诉它,此人身份非凡,它本应避免与此人进行接触,它本应抛下她妹妹奋力逃走,但它却没有行动。 而那倏然飞来之人竟也不按常理出牌,那人竟对着它说—— “我来当你的盾牌,你可以带着我离开。” 第20章 交锋 鸿蒙七十三年元月六日,寅初,青阳箕州,翳凤郡漫花县。 翳凤郡以花草闻名天下,郡中五县皆是姹紫嫣红、花团锦簇,但与其余四县大片的平坦花田、草地不同,漫花县所产出的花草都是来自县中取之不尽的天然宝库——坐拥万草千花的漫花山。 漫花山是一座占地百公顷,纵高五百米,上陡而下缓的小型山峰,山中长满锦花绣草,却不易见到高耸树木,唯一一株结着艳红鲜果的茂盛果树也长在堆满岩石、最为陡峭的山顶中央,甚少被人观赏。 以往此时,漫花山的山路上已能看见背篓挂剪的勤劳花农,但自从三天前县里活泼可爱的郑家二妹郑香蕙在山中失踪后,就无人再敢上山采花。 县里的县民都在传,郑二妹是被藏在山上的凶兽吞食了,十年前郑二妹她爹便是因此丧命,尽管当年为防凶兽重返报复,在公示的布告与相关的记载中都淡去了漫花县与郑家的存在,但事发前居住在半山腰的那几户人家后来还是迁到了山脚治安更好的县城来。 此时凶兽仍藏匿山中,又有谁敢贸然上山送命? 只是可怜了那郑二妹的姐姐郑香芝,当年撞见自己生父被凶兽咬死的她,意志消沉了好些年,前段时间好不容易走出了阴影,与一直积极开导她的杜家闺女杜匀彩喜结连理,但还没过上几天高兴日子,又遇上了郑二妹失踪这事。 偏偏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听说半个时辰前凶兽在山顶现身,向前来捕捉凶兽的官爷指了名要让香芝上山见它,看来是这凶兽一个二妹没过够嘴瘾,还要添上姐姐来填饱肚子… 官爷用金雕载着香芝上了山,估摸着她也与凶兽碰面了,但他们山下却无人知晓香芝此刻是生是死,若她真出了什么意外,需要人开导走出阴影的怕就成了一直站在瞭望台上焦急朝山顶张望的杜匀彩了,可真是一对苦命的孩子。 山脚人心惶惶,山腰不见人迹,但以往鲜少有人涉足的陡峭山顶,此时却呈现出一副剑拔弩张,鼎足而三的态势。 一头猛兽挟持着一名女童站在了山顶悬崖的边上。女童身材矮小,满面污垢,像是几日不曾清洗,猛兽个头却足有两名健壮男子大小,站在娇小女童身后更显得凶悍。 猛兽赤首狼身,目光凶狠,尖牙外露,如钩利爪则攀附在女童瘦弱的肩膀上,做着随时将女童撕裂粉碎的准备,但女童脸上却写满茫然,丝毫不见惧意,仿佛还没意识到自己正身处险境。 悬崖对面的山路被一众执鞭伴雕、神色紧张的青甲卫士占领,卫士最前方站着一名披着龙纹斗篷,戴着青缨尖盔的健硕男将领,将领用手臂护着他右边泪眼婆娑、秀发高盘的质朴女妇,视线却锁定在了他左斜方的那棵巨大果树上。 “獦狚,把她放了。” 一名高挑女将从中央果树的一根粗壮枝干上跳了下来,她没有把注意力放在与她装扮类同的男将领身上,而是一边朝悬崖走去,一边向挟持着女童的那头狰狞猛兽提议道:“我来当你的盾牌,你可以带着我离开。” 这位不顾自己性命安危,提出与女童互换位置的女将,便是换上曲照夜行头,从太乙城紧急赶来漫花山的染蘅。 离开太乙城时,染蘅曾幻想过许多种与獦狚相见的场景,她了解每一头凶兽的名称、特征,却从未亲眼见过任一凶兽的真身。 -- 第37页 她派遣精兵锐将,允许苍术跟随,都是在为与獦狚大战一场而做准备,但越靠近漫花县,她便越感觉这些准备乃是多余。 獦狚一带着女童在漫花山山顶现身,染蘅就收到了宋远寄的隔空传音,她也因此亲耳听到了獦狚自认它的身份。 宋远寄一行离獦狚有些距离,染蘅听不清獦狚的每一句话,但却能从宋远寄的回话中揣摩出它的大致意思。獦狚想以女童为质,与女童姐姐见上一面,这个不像凶兽野蛮作风的请求,成功地勾起了染蘅的兴趣。 染蘅只知獦狚最初在青阳流窜,却不知是哪一位国人最先揭发了它的罪行,染荨未曾提起过,凶兽录中也没有记录,但她似乎已碰触到答案:现在想来,不在书中收录这部分内容,也是为了保护线人吧。 听到女童姐姐哭喊着让獦狚逃走时,染蘅彻底没了与獦狚大战一场的念头,她更想知道在獦狚身上曾发生过什么。 尽管女童一身污垢,但却没有任何被獦狚伤害的痕迹,若獦狚心中尚存善念,她或许就能弄清獦狚仍然活着的原因,所以染蘅选择主动站到獦狚面前,让獦狚把她当成逃命筹码,纵使此举凶险,她也不愿放过这次难得的机会。 “主…曲指挥使,万万不可!” 然而最先给染蘅反应的却并非獦狚,而是自染蘅着陆起就密切关注着她举动的宋远寄。 身为国主近卫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国主身陷危险,这是宋远寄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现实,哪怕此刻改容易貌的染蘅是以曲照夜的身份站在此处。 “宋指挥使,我意已决。” 染蘅回头看了宋远寄一眼,眼中透露出不容置喙的威严。 “可…”宋远寄还欲再劝,左肩却突然被人死死按住,刚想催动竹甲反弹,但瞥见限制他行动之人的面容后又立马停住了动作,“表哥,你怎么在…” “嘘!”苍术比了根手指,让宋远寄噤声,“你太沉不住气。她想做什么,做得对不对,都轮不到你来插嘴,好好看着便是。” 主上的实力毋庸置疑,现在又有表哥救场,即使獦狚真敢乱来,他们也并非没有胜算… 空中雕鸣阵阵,身后人手突增,宋远寄心中多出一丝底气,遂攥紧拳头,对着苍术点了点头。 獦狚自然也看到了刚降落到对面山路上的金雕和将士,它望向走到自己跟前的染蘅,语气阴森地嗤道:“你当我看不出来你本领高强?你在我眼里不是一面护身盾牌,而是一把尖锐利刃,还是刺向我自己的利刃。” 獦狚呼吸似豚叫,吐字却异常清晰,若把染蘅眼睛蒙上,她定以为同她说话的是一名正常人类。 但獦狚的质疑并不让染蘅意外,她闻言立马催力卸去自己身上的竹盔竹甲、弓箭弓囊,头也不回地把装备送到了百米开外、无护甲防身的苍术手上。 “我这个样子还能算是利刃吗?” 刚才还全副武装的染蘅,此刻只剩下了一件单薄的遮身白袍,然而即使她做出了如此大的让步,也仍未得到令她满意的答复。 “你这是在向我展示你远距离传接物品的能力?身处山中,花草树木样样都是你的护甲,样样都是你的武器,你穿没穿护甲,拿没拿武器又有什么区别?” 漫花山中花草娇嫩、树木稀少,山顶又多是青阳灵士无法操控的坚硬石块,若这山中草木真能对獦狚构成威胁,宋远寄一行在发现獦狚藏身的崖边石洞时便能将女童安全救出,哪用得着拖到染蘅前来。 如今占了这方面便宜的獦狚却刻意拿山中植物说事,挑刺的意味十足,但獦狚本就是不讲道理的凶兽,染蘅要想达成目的,也只能顺着它的意思行事。 于是染蘅抬起了左手,按上了自己的右肩——“咔嚓”一声,染蘅的右臂被她自己拧脱臼了。 “曲指挥使!” 后方传来了宋远寄的慌张呼喊,但染蘅这次没有回头,自右臂贯穿至全身的痛感令染蘅异常清醒,她嘴唇一抿,朝被她举动吓到的女童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而后挺直腰杆,看向獦狚。 “执刃之手已经折断,你是选择带着我逃离,还是和他们拼死大斗一场?若你选择前者,就按我说的把这孩子放了,若你选择后者…那我可不敢保证,我的同僚们还有余暇在战乱中保护那位女妇的安危。” “……你在威胁我?” 獦狚语气越发阴森,目光也越发凶狠,但它攀在女童肩上的利爪却始终没有发力。 还好我没有赌错。 看到了期望反应的染蘅心神一松,对被她拿来当赌筹的女童姐妹暗道了一声歉后,便不动声色收回了她凝结在左掌心的真气:“是威胁还是在帮你解围,你心里比我更有数。” “你很有胆呀…”獦狚冷笑,“想要我放人,那你就站过来。” “看来你已经做出了选择。”染蘅离獦狚、女童尚有几丈安全距离,迈开步子前,她忽然提高了音量,“宋指挥使,无论待会儿发生什么,都别忘了以保护百姓为重——” 言罢,染蘅便径直走向前方。 “以保护百姓为重?” 见染蘅站定,獦狚朝对面躁动的人群深深地望了一眼,便伸出它空着的那只利爪狠狠地勾住了染蘅脱臼的右臂。 “这话从你嘴里吐出来,连我都觉得虚伪——” -- 第38页 獦狚把女童往旁边一推,随后猛地扯过染蘅,一口咬穿了她的左肩。 “——曲指挥使!!” 伴随着宋远寄歇斯底里的呼喊,獦狚拖着染蘅跃下了山崖。 第21章 买卖 染蘅被疾驰的獦狚拖着在山间滑行,此时她右臂脱臼,左肩冒血,披头散发,满身尘灰,不见半点尊贵气息,前所未有的狼狈。 凶兽不会怜香惜玉,对其厌恶之人更是冷酷无情,似在报复染蘅用郑香芝性命威胁自己妥协一般,獦狚专往尖锐石块上跳跃,若非染蘅所具的上乘木气可舒缓伤势,怕是她已在接连不断的磕碰中晕死了过去。 “獦狚…你为什么还活着?” 獦狚的尖牙计算准确地嵌入了染蘅的左琵琶骨,选择咬穿染蘅的左肩,是出于既能限制染蘅行动,又能让染蘅尝到刺骨之痛的考虑,可哪知身处劣势的染蘅不仅不尖叫求饶,还一个劲地在跌宕起伏的路途中发问。 “哼!” 面对染蘅不死不休的纠缠,獦狚完全不为所动,它用鼻腔发出一声嗤笑,便叼着染蘅继续朝前奔跑。 獦狚至今仍活着的原因,关乎着它主人的计划,如果它主人未曾筹谋这个计划,也就没有重返此处了却夙愿的它。 尽管成为了破坏自己主人计划第一个变数的獦狚,很感激方才染蘅及时出现帮它打破了左右为难的僵局,但在它的眼里,染蘅不过是一个可堪利用的临时道具,不直接取走她的性命已是它最大的仁慈,若她以为它顺着她的杆子爬便会为她解答疑惑,那想法可就太过天真。 “獦狚,是什么令你堕落至此,又是谁…教会你说的人话?” 染蘅不在意獦狚的稀薄反应,獦狚正咬着她的左肩,本就不可能轻易松口回答,但染蘅却不能停止问话,因为一旦停下,她就会失去勉强清醒的意识,而后被迫接受此次行动的失败。 虽然有苍术帮染蘅拖住宋远寄一行,为她创造与獦狚单独交流的空间,但国主遇险之事非同小可,苍术找的借口再完美,也管不了太长时间,而一旦染蘅的近卫军追赶上来,便只剩一场你死我活的血斗,届时再无从獦狚口中套出内幕的可能,所以染蘅必须紧迫。 “獦狚,书上都说你喜食人肉…但你在山中躲藏的日子却宁愿饿着也不肯把你抓来的那女童吃掉充饥,这是为何?” 若非必要,染蘅也不想再借郑家姐妹来刺激獦狚,但獦狚并非好糊弄的寻常兽类,单刀直入的路子不管用,她也只能另辟蹊径,“你不回答也罢…只是不知另一位被你牵扯进来的知情人士有没有你的嘴严实?本指挥使虽不擅长拷问和施刑,但对付一个不具灵力的村野女妇还是绰绰有余……” 世人尚且不能在珍视之物受到威胁时保持淡定,何况忠于内心情感的野兽? 獦狚把染蘅重重地甩到地上,随后又立马飞扑上前,高举利爪,猛然挥下:“你既然知道我几日没有吃肉,为何还要催着我把你吞进肚里?” 獦狚身形是染蘅的两倍,饶是染蘅在没有受伤的情况下被獦狚压制,一时半会也难以挣脱,更莫说她的两只手此刻还一废一伤。 但染蘅终究是惜命之人,又怎会不留后路地轻率行事?即使她愿以终生赎罪,也是基于自己活着的前提,毕竟在染蘅看来,让罪孽深重的人一死百了,不叫制裁,而叫解脱。 “咳咳…但你真的以为,我会乖乖奉上自己性命?” 身上的单薄白袍已被彻底浸成了血衣,肺脏一阵阵撕裂的痛,染蘅咬紧牙关,逼着自己忽略那正划破她胸腹的尖锐利器,迅速凝神,催动真气。 “你这副模样还嘴硬什…不对!你是——” 未待獦狚嘲讽完,染蘅被长袍遮掩的长靴便乍现出青光,只见无数根细小又锋利的青羽短箭霎时从染蘅的战靴中飞出,垂直向上没入了獦狚最为柔软的腹部。 “——呜!” 一声撕心裂肺的猪嚎穿透云霄,中箭后的獦狚顷刻眼前一黑,侧倒在地。 须臾之间局势一转,獦狚目不能视,四肢僵硬,只能任由染蘅脱离掌控,从自己身旁缓缓爬起:“呵…原来我有这么大的面子。为了抓我,堂堂青阳国主居然不惜改姓易容,只身涉险…这么隆重的待遇,险些让我以为我才是十二凶兽之首。” 染蘅的身份已经不言而喻。灵地世人皆知,手执龙吟索,足履隐殇翎,是谓青阳主。 龙吟索此刻虽不在染蘅手中,但这迸发青光、无孔不入,能使中招者短暂失明、麻木的青羽短箭,世间却唯有一种——青阳国主的御用暗器,用帝女雀羽毛制成的隐殇翎。 国主灵力虽雄厚,却是国家的象征,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出征。排在十二凶兽之尾的獦狚之前从未见过任一青阳国主,它所经历的最大战役也并非因它而起,所以当时与它搏斗的也不是领头的一国之君。 人见人怕的凶兽本没什么接触到国主服饰、装备等民间常识的契机,獦狚本没那么快认出染蘅身份,但獦狚的主人却了解这一切,再加上不谨慎的染蘅早就暴露了自己。 染蘅还是太年轻,她所拥有的执木之力不过一半,却过于相信自己的新能力;她对凶兽的认知又全来自书本,缺乏与凶恶之徒实战的经验,也令她错估了獦狚今时的真正实力。 -- 第39页 抑制灵力虽能淡化染蘅的发色、眸色,却无法完全消去刻进她血液,埋入她眸底的木灵图腾;书本描述凶兽是从其最为突出的特征着手,獦狚乃牙尖爪利、长相丑陋、叫声怪异的代表,又被十二凶兽中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飞禽扼杀了展现其他能力的机会,自然也没有其余的相关记录。 实际獦狚拥有比寻常狼类更敏锐的视力,早在山顶与染蘅正面对峙时,它便察觉了染蘅眼底的异样,若非它夙愿已了、有意求死,又想偿还染蘅的解围之情,方才它挥下的利爪便是朝着染蘅细长的颈项而去,哪还有染蘅此刻的绝地反击? 染蘅不知自己刚从死里逃过一劫,她被獦狚所伤的肩膀和小腹还在汩汩流血,光从花丛中挣扎着起身,就耗去了她大半气力,根本无暇深思行事这般顺利的缘由。 经受数年特殊训练的獦狚爪牙皆浸入了恶化伤口的毒素,感受到体内的力量正因中毒失血渐渐流失,染蘅忙定心召唤起熔铸了她鲜血的御用武器——在抵达漫花县前被她转交给苍术藏匿的龙吟索。 龙吟破苍穹,虎啸定乾坤。不一会,一条引得风声呼啸的发光长鞭便裹着两根青色木箸自天际飞来。 望见那意料之外的两根木箸,染蘅松了一口气。她为让獦狚放松警惕接受自己提议而自废了右臂,是想着手臂脱臼也可凭借意念操控龙吟索进行攻击,却未曾料到这短短路程她就被獦狚折腾得心神皆疲。 隐殇翎乃青阳国主于危机时刻使用的救命暗器,它的失明、麻木效果并不持久,染蘅若无法在獦狚恢复如常前集中精神控制好龙吟索,可就没什么把握再次从狼爪脱身了。 但有了苍术缠在龙吟索上送来的这两根木箸,染蘅便能减少一些精神消耗,撑到后援到来。只因这两根看似寻常的木箸,乃是用青阳神树中以坚实牢固著称的将军柏所制,短短一根,就好比半根粗实树桩。 召唤龙吟索乃是允许苍术他们追来的信号,时间有限,染蘅飞快地控制着两根木箸,合力打在她脱节的右肩关节上,右臂可以活动后,她又立马接过在她手边盘旋的龙吟索——由软硬兼备、伸缩自如的青阳圣木龙吟木所制成的灵活剑鞭,奋力一挥,让鞭身勒住獦狚脖子,剑尖抵到獦狚咽喉。 “獦狚,你既已看穿我的身份,我也懒得再装腔作势。我提议让你带着我逃跑,是因为我察觉了你心中的犹豫,想借此机会与你单独聊上几句,但你应该也清楚,我不可能真正放你离开,哪怕要赔上我的半条性命。” “我的援军很快就会到来,你奔跑的速度虽快,但与我青阳精心培养的金雕相比还是略逊一筹。在杀掉你之前,我只想与你做一个交易,若你能向我透露你为何还活着的原因,我便向你保证那对姐妹今后的安全。” 獦狚被龙吟索锁住了命门,只要染蘅的手再偏移少许,它的头便会与身子分离,但獦狚却像感受不到自己脖子上缠绕的螺旋长鞭一般,大笑道:“我中计我认栽,你要杀就杀,就别这么多废话。现在流着血的可不是我,当心脱力又让我翻身。” 染蘅没有顺着獦狚的步调走,她把龙吟索的鞭身勒得更紧,继续问道:“你真不在乎她们的安危?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十年前第一次现身也是在这座山吧。同样的事情瞒得住一次,却不意味着能瞒住第二次。就算我动用权势再次把她们的存在从大众的视野中隐去,但先后两次给自己县城招来凶兽的那位瘦弱女妇,今后又要如何承受这么多知情县民的揣度和议论?” 凶兽无所畏惧,因其一无所有,也一无所失。但獦狚的心中却有着挂念,它早已丧失被称为凶兽的资格。 獦狚并非没想过染蘅所说的后果,只是迫切想要与郑香芝再见一面的心,令它不顾一切地放手一搏。它最怕给郑家姐妹带去的其实不是知情县民善恶难辨的揣度和议论,而是来自其余凶兽及它主人手段残忍的事后报复。 如今夙愿达成,懊悔已是无用。獦狚虽不信任人类,更对屡次拿郑家姐妹性命做文章的染蘅没多大好感,但此时的它已是穷途末路,所以沉默片刻后,它问道:“你能如何保证?” “我会让她们迁到隐龙林,命护林将暗中保护。” 獦狚动摇了。隐龙林乃青阳国都、青阳灵士与贵族的栖息地,不具灵力的寻常百姓别说居住在内,就连前往国都也并非易事。一国之都的安全系数自不用说,若再加上由上代国主近卫军组成的护林将暗中保护,即便是肆意妄为的凶兽也不敢轻举妄动。 但獦狚已不想再在临走之前,亏欠它主人的恩情。它虽不能完全赞同它主人的做法,也对主人安排的严苛训练抱有怨言,但主人毕竟是赋予它新生,授予它知识的那个人。扰乱主人的安排已是罪不可恕,若再向染蘅这等掌握实权之人透露主人的计划,它会于心不安——不安于歇斯底里的主人,会用尽一切手段摧毁令它背叛至此的根源。 “……我同意这场交易,但我不能直接告诉你原因。能不能悟出其中答案,就得看你自己的本事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獦狚只能选择折中的方式。 “不坦白原因,你要怎么与我交易?”染蘅虽不是斤斤计较的商人,但关乎国家的大事她绝不会在条件上让步。 “我给的提示足以完成这场交易。你猜我现在的这具身体…还是不是十年前那具?” -- 第40页 “还是不是十年前那具,你的意思是?!” “时间到了,记住你对我的承诺——” 空中人声如雷,将士乘雕而至。刚好从僵麻失明状态恢复过来的獦狚没给染蘅追问的机会,它猛一偏头,便让自己柔软的喉管碰撞上了龙吟索锋利的剑尖。 “——噗!” 剑尖染红,血花飞溅,獦狚高大的躯身在刹那间碎化,唯有喷洒在周围花草上的滚烫血液宣扬着它曾存在。 染蘅的脸庞、发梢也沾上了不少四溅的鲜血,她无心抹去,只呆愣地望着空中飘散的点点光粒,任由抹杀了獦狚的龙吟索带着失去支撑点的她倒地。 “——主上!” “快!快把耳鼠放出来救援!” 失去意识前,染蘅耳边响起了一道焦急声音。她本该觉得讨厌的声音。 第22章 复苏 染蘅直到酉时才苏醒过来,除了身上添了几道不易外露的伤疤以外,她看上去已与平时无异。 近卫军皆知染蘅不喜与外人碰触,即便她失血晕倒,也无人胆敢僭越,所以连为她清理伤口、更衣梳洗,都是在霁凤卫女将的契兽——可用尾巴飞行、以皮毛除毒的耳鼠协助下完成的。 染蘅被安置在漫花县的医馆当中,得知染蘅醒来,一直守在门外的宋远寄便进屋唤医师退下,独自朝倚在医馆漆雕大床上的染蘅禀报起现状。 染蘅昏迷期间,染荨和曲照夜都用各自的附灵饰品向宋远寄隔空询问了情况。 染蘅调遣靛龙卫、霁凤卫御驾亲征一事本就不可能瞒过染荨,染荨又是青阳圣尊、染蘅亲尊,比染蘅身份还要尊贵,宋远寄莫敢隐瞒,便如实将漫花山事态及染蘅受伤昏迷之事告诉了染荨;但未得到染蘅许可,宋远寄却不敢将这些情报对代雪黛询问的曲照夜全盘托出,只避重就轻道“事情告一段落,不日便会返回,一切待主上回城再议”。 獦狚之前藏身的石洞位于漫花县山顶路段一个被乱石遮掩的冷僻位置,乘雕从上方飞过刚好处在视觉盲区,洞内又易守难攻,无一草木,极其不利于青阳灵士探索。 为防后患,宋远寄派其余靛龙卫从翳凤郡郡城运来新鲜泥土填堵了这个石洞,泥土中掩埋了顽强草苗,将来纵使再有不速之客趁虚而入,也难逃青阳将士法眼。 而郑家姐妹虽是本次事件的受害者,但姐姐郑香芝却有着知情不报、包庇凶兽的嫌疑,此时她正被霁凤卫监视,与翳凤郡郡长、漫花县县长一同在外等待传唤。 染蘅安静听完,只点了点头,便问道:“苍术人呢,怎么什么事都没有参与?莫非他已经提前返回太乙了?” “苍主事尚在漫花县,”唯恐染蘅对苍术心生芥蒂,宋远寄连忙解释道,“主上晕倒时苍主事第一时间便冲上前救驾,但苍主事惧血…在主上晕倒后没多久他也因身体不适昏睡了过去,此时仍在侧屋歇息。若是主上想要召见,微臣立马便去唤他。” 哪有未受伤的后援比受伤的正主躺得更久的道理?若非面对的是染蘅,宋远寄实在不想细说出来,折损自家表哥形象。 “不用了,让他好生歇息。”染蘅摆了摆手,复问道,“远寄,听说你和苍术是表亲关系,那你可知他为何自小与我针锋相对,我可曾在何处无意冒犯了他?” “这……”宋远寄面色犹豫,似有难言之隐。 “我只想弄清原因,并不会问责于他,把你知道的坦白告诉我便是。” “微臣遵旨,”宋远寄躬身作揖,“主上可曾记得,您被御兽选定为国位继承人前后之事?” “这是自然。”改变她人生轨迹的重大事件,她怎会忘记? 染蘅于鸿蒙六十一年王侯鉴日,被帝女雀选定为国位继承人,彼时她尚未满七岁。 在国位继承人未确定之前,每位身具灵根的贵族子女都有资格参加由御兽主导的国位继承人资格鉴定式,即使鉴定失败仍可参加其余国家要职的选拔考试,没有任何损失,因此每个名门世家都会积极应对这一大盛事。 但与其余早早便开始出没于社交场合,为今后仕途生涯做好准备的同代贵族子女不同,染蘅一直到被选定为下一代青阳国主那日才正式进入了公众视线,她也是在那之后才正式结识了炎炘、钧珏、寒涟—— 钧珏于鸿蒙五十八年王侯鉴日被选为国位继承人,寒涟于鸿蒙六十年,加上染蘅,她们三人均是在自身六岁那年被御兽选中,而最后一位于鸿蒙六十二年成为国位继承人的炎炘则是在七岁那年被选定。 御兽挑选的是具备天生慧根的无双逸材,其鉴定结果并不能依靠后天努力来进行改变,因此每位贵族子女都只有一次被御兽鉴定根骨的机会。 染蘅参加国位继承人资格鉴定式之前,所有除她以外的同代青阳贵族子女都已在早前接受了鉴定,结果无一例外都是不合格——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正是因为其余同龄人都无法胜任国位,才会有今日成为国主的染蘅。 在那些同代贵族子女前仆后继地赶赴太乙城接受资格鉴定的年头,染蘅一直跟在她的两位祖母身边修行,俨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而在染蘅成为国位继承人之后,她的这段经历便被当做佳话广为流传,她也因此获得了’天赋异禀又日夜勤勉,出生不凡却不慕名利‘的民间美誉,奠定了良好的民心基础。 -- 第41页 “主上本是天选之材,文韬武略、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厨艺与医术也高人一等。主上也知微臣姑母宋椿萱乃上代鼎食轩主事,苍主事…也就是微臣表哥,自幼便受姑母影响,把成为这一代鼎食轩主事作为奋斗目标。” “微臣表哥晕血,虽具灵根,却难以在武艺方面进一步深造。他把所有出人头地的筹码都赌到了厨艺之上,也渴望凭此得到他双亲的认可,然而同代当中,已有卓尔不群的主上。所以表哥自他双亲嘴里听来的从不是对他能力的肯定,而是微臣姑母她们对主上接连不断的颂扬…” “简单来说,便是微臣表哥嫉妒杰出的主上夺走了他双亲的喜爱,而非主上在无意间冒犯了他……”宋远寄越说越替苍术感到羞愧,说到最后脑袋都快垂到地上。 “……幼稚。”染蘅沉默了半晌,才吐出了她对苍术的评价。 染蘅与苍术的阿母宋椿萱接触的次数并不多,印象中的宋椿萱只是一个每次见到她都会笑吟吟塞她可口点心吃的和蔼长辈,但对于苍术的阿娘苍柔,染蘅却不可谓不熟悉,因为苍柔乃是上一代青阳国主染荨的钦定近臣,现青阳国唯一的卫国公。 染蘅自幼乖巧懂事,聪慧守礼,深受各家长辈喜爱,她也早习惯了尊敬长辈向她投来的赞许目光,但她却没有想到,太讨长辈喜欢也会给自己惹来大麻烦。 好在心理幼稚的苍术泄愤手段也十分幼稚,无非就是模仿她,挤兑她,让她看见他就不愉快…说是嫉妒,却又在她受伤晕倒时第一个冲上来救援,看来只是单纯的心怀不忿,并非真的想看她穷途落魄。 “主上所言极是。”对于自己外表高大、内心稚嫩的表哥,宋远寄也常常感到头疼,不过他表哥认真严肃起来,还是有那么些风范的。 “罢了,不提他了。”染蘅扶着床栏,站起了身,“你出去让翳凤郡郡长和漫花县县长都退下吧,凶兽才刚刚消亡,安抚民心更为重要,但切记不得宣扬獦狚之名。若是贸然透露獦狚复活一事,必会引起民众恐慌,况且尚不得知其余十一只凶兽是否还存活。” “我回太乙后会颁布诏书,调遣国都与城中的部分致诘师到各大郡县驻扎,今后每旬末各郡县的郡长、县长都要连同派遣的致诘师向我汇报治安情况,你也提前告诉他们做好相应准备。至于那郑姓女妇…等我传唤时再放她进来。”她可没有坐在床上召见良家妇女的癖好。 宋远寄领旨退下后,染蘅便披上氅衣,走到桌边,端起桌上的药碗缓缓饮下。 染蘅因中毒流血而晕厥,昏迷后又被医师放血排毒,此时身子仍处于气血两虚的状态,也无力再对自己变回原貌的发色、眸色进行伪装。 护送她来医馆的过程极其隐秘,在不知情的县民眼里,她仍是宋远寄口中的“曲指挥使”,若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不见郑香芝才是最为稳妥的做法,但事关獦狚的过往,她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细枝末节。加上要兑现她对獦狚的承诺,也不得不亲自见郑香芝一面。 “獦狚暗示的真相,是否真如我所想那般?”药苦身疲,令染蘅心生忧虑,“此等逆天改命的禁术,若真存在,又有谁能掌握……” 心中隐有方向,但要锁定目标仍如大海捞针。身子虚弱不宜伤神费脑,染蘅暂且将其抛之脑后,将药碗中的汤药饮尽后,便坐上一旁靠椅,传唤郑香芝进屋。 “但愿你和它的故事,能给我提供一丝灵感。” 第23章 回城 染蘅很少有机会亲耳聆听他人讲述自己的故事,她还是一株草时没有见过任何人,成为人后又与大多数人保持着距离,她不曾真正走进他人的世界,他人也不曾涉足她内心的净土。 在郑香芝之前,唯有一个人曾向染蘅毫无保留地袒露过自我,彼时她和那人都尚且年幼,体表特征都没什么特别,她们在两仪苑意外碰面,没有互换姓名,所以也不知坐在彼此身边的赏花同伴与自己乃是远亲。 那时的染蘅也是静静听着,或听那人唾弃自己的怯懦,或听那人倾诉自己的情思,或听那人展望自己的未来…她听得虽认真,却觉得那人天真又可怜。 怎会在尚且懵懂的年纪确定自己的一生所爱?又为何要将自己的情绪交由另一个人左右?一厢情愿地规划着以后的生活,又怎能断言心心念念之人想法与自己相同? 爱这种漂浮不定的情感,染蘅不懂得,这些年见到那人屡撞南墙后,她更不愿懂得——它会使人愚昧,令兽愚钝,就像为一份旧情而包庇罪恶的郑香芝,就像为一份执念而舍弃性命的獦狚。 徘徊在黑白之间的她,决不愿为情爱而丧失理性,铸成大错,只因一朝成恶,便终生难复。 很遗憾,郑香芝与獦狚过往的故事虽然完善了獦狚的形象,却没有给染蘅提供任何锁定幕后真凶的灵感。 郑香芝愿意向她袒露自我,也不过是屈于权势,无可奈何,而不像当年炎炘那般发自肺腑。想来也对,若她不是一国之主,又哪来的权利逼迫他人单方面揭露不愿启齿的秘密? 郑香芝战战兢兢的叙事模样,实在让染蘅难以提起究问的兴致。告诉郑香芝现在她的处境尴尬,特许其全家迁到隐龙林定居后,染蘅便挥手让其自行退下。 凶兽现世非同小可,今后对策还得与其余三位国主秘密协商,若非染蘅现在身骨虚弱,不宜隔空传音,又被摸清她性子的染荨勒令禁止即刻动身回城,恐怕她已坐在宋远寄的契兽海东青背上,连夜朝太乙城赶去。 -- 第42页 “杜郑氏,等一等。” 一个无权无势也无灵力傍身的平民家庭迁移到卧虎藏龙、非贵即富的国都定居,绝无听上去那般美好,郑香芝正为自己全家今后的日子忧心着,推开房门前又被身后蓦然响起的声音吓到惊魂。 “国…国主,您还有什么吩咐?” 我有这么可怕吗?你看到獦狚都没这么大反应吧… 见郑香芝哆哆嗦嗦地转过身来,自问面目还算和善的染蘅忍不住腹诽。 其实也怪不得郑香芝如此提心吊胆,灵力即是支配、主宰之力,灵力越强的人,便越容易被民众顶礼膜拜、奉若神明,在漫花县这等并非郡城的偏远村县,也就只有县衙会有个别灵阶低下的笃信士出没,向来循规蹈矩的郑香芝哪曾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被国主召见,而且还是以罪妇的身份。 再度听闻獦狚已殁的消息时,从尘封记忆中找回理智的郑香芝心中只余下了后怕,若是因为自己的一念之差害了妹妹和杜家,她真是死也不足为惜。 尽管染蘅没有问责她隐瞒獦狚藏身地不报以及怂恿獦狚挟持人质逃跑之罪,还恩许她们郑、杜两家移居国都,受军方庇护,但谁又能保证她面前这位气血不足,仍未折损美貌的年轻君主会不会突然翻脸?因为她们本就非亲非故,地位天差地别不提,她还间接害其负伤中毒… “咳…”面对完全屈服在自己君威之下的平民百姓,染蘅越发对自己接下来要问出来的问题感到窘迫,轻咳一声驱散内心的别扭后,她故作严肃道,“你们漫花县可有什么赠人的特色礼物?” 原来是虚惊一场,不过…我这算提前知晓了一件尚未昭告天下的大事吗? 郑香芝忆起自己在医馆等待染蘅醒来时,有听到周围互相交谈的霁凤卫提到“夫人”一词,只是当时过于紧张不安,没有细思其中深意,她微微抬头瞄了眼染蘅额间的镀金契印,心中更加了然,联想到那个走到哪都念想着自己的人,顿感染蘅也没那么可怕了。 “赠人之礼都大同小异,但个中心意却能独一无二,若国主愿以素心相赠,何不亲自动手一制?” 为谢染蘅大恩,郑香芝奉上了此次召见过程中她最为真诚的一句话语。 * 八日清晨,染蘅在将士的护送下安全返回了太乙城。 宋远寄接受了安顿郑香芝一家的任务,未能与染蘅同行,近身保护染蘅的职责便落到了余下官职最大的苍术头上。 说是近身保护,但二人一路上也没什么交流。染蘅灵力稍有恢复便收到了染荨的传音,直到过关之前都还在被染荨斥责行事莽撞;而苍术纯粹是因为晕睡太久,无颜在染蘅面前抬头,假装在专心指挥苍雕飞行。 进城之后,终于从自家亲尊魔音穿耳的摧残中逃离出来的染蘅,叫住了正欲借故把染蘅甩给后方霁凤卫,独自遁回鼎食轩的苍术:“苍术,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与植物共生的青阳国人,生活技艺以厨、医见长,从小跟在前代卓越长辈身边学习的染蘅,在这两个方面的造诣更是不输于人。赶路期间,染蘅就一边应付着染荨,一边思索着两个与医术有关的问题:獦狚爪牙中注入的毒素究竟是不是来自草木?如果是,又来自哪种毒草毒木? 染蘅出行前也咨询过为她急救的将士,调理的医师,得到了诸如“毒性不强,但中毒者不易凝血”“若未及时处理,轻则失血昏迷,重则失血身亡”等答案,但一问及这与什么毒草的中毒症状相似,却无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想来并非是生长在青阳的草木,也并非是书本中收录的常见异国毒物,权衡之后,染蘅便想让苍术来暗中调查具有这种中毒症状的事物。 论收集情报,什么私人情报组织都比不过国主身边的两支精英近卫军,但精英总是受人瞩目,调查并不比私家暗卫方便,加上染蘅也有不得不低调行事的理由,便只能将此事暗中托付给苍术去完成。 如果可以选择,碧槿背后的碧家当然更值得染蘅信赖,但因碧槿成了自己的钦定近臣而跻身为青阳名门第二的碧家,现在正处于被各门各户积极拉拢的高峰期,暗地关注着碧槿和碧家动态的耳目绝不在少数,可明面上与她互不对盘的苍术却没这个烦恼,毕竟谁会把关乎存亡的重要事情交给自己的死对头去办——事实上若无獦狚的这场风波,染蘅也不会正视苍术的存在。 就连苍术自己也不敢相信,听清染蘅的吩咐,他先是目瞪口呆,后是惊喜若狂,最后才小心确认道:“主上确定没有找错人?” “…确定。”染蘅被一脸兴奋的苍术盯得毛骨悚然,甚至有点后悔自己所做出的决定。 “多谢主上信任,臣一定不辱使命!”察觉到了不妙的苗头,苍术连忙应命。 调查书本中都未曾记录的事物并非易事,染蘅没有要求何时完成,只让苍术别走漏风声,哪怕面对苍家之人,也要做到最大限度的保密。 尽管曾对染蘅有诸多不满,但为臣者又有几个不想得到国主的赏识,以此证明自己的才干?苍术十分看重这次委托,他没有多嘴询问任何,只再三向染蘅保证自己会竭尽全力。 “——啁。” 刚向苍术交代完注意事项,天际中便传来了一道熟悉鸟鸣,帝女雀感应到了染蘅的气息,特意飞来接她回宫。 -- 第43页 “雀儿,你来得正好,快送我回晓妆羞。” 帝女雀一来,就用不着其他人护送,染蘅在关口就地解散了队伍,放连日奔波的将士各自休息,随后便乘上帝女雀,径直飞往枯荣庐。 平旦之时,乃昼夜交替之际,居住在太乙城的白藏、玄英国人此时都陆续归宅沐浴,迈入梦乡,而酣睡半晌的青阳、朱明国人此时则陆续醒来,洗漱更衣,街道上除了少数负责巡逻治安的卫兵,便再难见到其他人影。 相比回城路途中的不得安宁,染蘅返回枯荣庐可谓一路寂静,或是嗅到染蘅身上散发出的浅淡药香,帝女雀在飞行过程中也不吵不闹,似乎很害怕它的尖锐啼叫扰了染蘅清幽。 少顷,染蘅便降落在了枯荣庐三层。两名霁凤卫正守在梅衰厢外,保卫着屋内之人的安危,见到染蘅,刚要行礼问好,就被染蘅摆手制止。 “别吵到她。” 染蘅用口型传达出自己旨意,二卫顿时点头,面上还隐有激动。染蘅只当这是二卫几日未见到她而造成的兴奋表现,让帝女雀在外自由活动后,便径自走进了晓妆羞。 昨日全身涂满了药膏,整日不得洗浴,虽然出征一趟带回了满腹心事,但在着手攻克这些难题之前,染蘅必须洗涤疲惫的身心,以梳理自己纷杂的思绪。 虽是这般打算,但才刚褪去衣衫,便听闻房外传来一阵仓促凌乱的脚步声,染蘅无奈一叹,遂重新穿好里衣,望向匆忙闯进她视线的那位娇小玉人。 “雪黛,我不是说过,进这间房之前要先敲门吗?” 第24章 垂泪 晓妆羞内,芳香弥漫,烟雾缭绕。一名青丝高盘,不着一物的秀颀女子此时正双臂环抱于胸前,半身浸泡在蒸腾着热气的兰汤香浴中,任由侧坐于她身后阶梯之上,有着仙子般不凡样貌的玲珑玉人为其擦洗肩背。 秀颀女子面色羞赧,玲珑玉人手法轻柔,本是一幅引人遐思的艳丽景观,却因为女子遍布全身的血痕淤青和玉人眼底溢出的晶莹泪珠冲淡了旖旎。 “雪黛,你就别哭了,这些伤真的不疼,再过几日就愈合了。” 染蘅有苦难言,自她迫不得已踏进浴池,再度褪尽衣衫起,飘来她耳边的啜泣之声就没有断过,把她的心湖扰得动荡不已。此时她多么希望能够回到一刻钟前,告诉那时的自己,千万不要心软放雪黛闯入晓妆羞,否则将追悔莫及——可惜她并不具备这样的神力。 常言道,种何因,得何果。害染蘅陷入如此窘境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事情还要从三天前说起。 那日染蘅带队离城走得潇洒,被她留下来维护青阳宫秩序的曲照夜却开始不得安宁,因为自那以后,每当雪黛与她打上照面,都会央着她传音询问染蘅的状况。 曲照夜牢记染蘅’勿滥用戒章‘的叮嘱,却又不敢拒绝雪黛这位预备国主夫人的要求,再三权衡之下,她还是在自己认为稳妥的时间,向必定跟随在染蘅身旁的宋远寄发送了传音。 然而曲照夜先后联系了宋远寄四次,每次都清晰传达了’夫人十分挂念主上‘的信息,却一次也没有得到染蘅的亲自回复;询问捕兽伤亡情况和问及他们何时归来,也都被搪塞了过去。 屡遭敷衍,曲照夜再是迟钝也品出了宋远寄的弦外之音:“有些事你问也无果,有些话你说也无用,不如省些气力。” 曲照夜猜到这定是染蘅的旨意,但被雪黛期盼的目光注视着,还是得佯装不懂地演下去;而与宋远寄中断传音后,她还要想好托词,安慰因听不到染蘅声音而倍感失落的雪黛,不可谓不焦心劳思。 曲照夜非是善辩之人,托词一用多就处处显露破绽,身为臣下又最忌讳妄谈国主家事,不能违逆圣意又不忍亲眼见雪黛日渐颓丧的曲照夜,翌日午后便紧急修改了当值表,以公务繁忙之由躲去了龙凤协,避免在染蘅归来之前再与雪黛碰面。 前有染蘅推聋做哑,后有曲照夜蒙眼装瞎,既等不来染蘅主动报平安,又见不到曲照夜人影,联系不上染蘅的雪黛,也因而变得越来越郁郁寡欢,唯有每日给帝女雀喂食之时才会露出一丝笑颜。 染蘅离城前两日刚下过令让宫中之人唤雪黛为夫人,尽管正式公布雪黛身份的诏书尚在等待吉日下发至青阳各个郡县,但青阳宫中的近卫、侍从却已经把雪黛当成真正的国主夫人来看待了。 她们在私下感叹过夫人的美貌,让清心寡欲的主上都打破了戒律;赞叹过夫人与主上般配,是连神灵都认可的天生一对,眼见夫人因为思念主上而花容憔悴,俱是心疼怜惜,却又无计可施,只能在暗中祈祷主上早日平安归来。 灵子之躯本就较常人娇贵,雪黛化形尚不足十日,根基未稳,近日又心绪纷乱,缺觉少食,颇有积忧成疾之兆。染蘅临走之前特地嘱咐过曲照夜要照顾好雪黛,曲照夜人虽躲进了龙凤协,却丝毫不敢有所怠慢,她命当值的霁凤卫每次换班之后向她进行汇报,一日下来能收到五六次汇报,却没有一次听得称心如意。 担心再放任下去雪黛会把身骨熬坏,走投无路的曲照夜只得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转而向更善出谋划策的碧槿求助。 然而碧槿刚上任没几日又碰上染蘅突然离城,这几日既要熟悉钦定近臣的职责内容又要在多方协助之下暂代染蘅处理日常事务,自顾尚且不暇,哪腾得出时间去亲自开导雪黛? -- 第44页 所幸先前受染蘅所托,帮其物色一名阴坤体躯的少女来照料雪黛起居之事已有定论,虽然尚未得到染蘅的批准,但念及那名少女足以免罪的另一身份,碧槿还是让曲照夜来她府上领了人。 这一代青阳国主、国主夫人的近身随从虽归在了霁凤卫旗下,但身为霁凤卫指挥使的曲照夜却并无此职的直接任免权。若不是认定请来的这名救星能解决自己当下的燃眉之急,曲照夜也不会如此轻率地把人领到枯荣庐去。 好在这名有着多重身份的小救星并未辜负曲照夜的期待,长相讨喜又知晓不少染蘅童年秘事的她三言两语便让雪黛舒展了眉头,忘记了烦忧,之后更是被雪黛请进了梅衰厢彻夜畅谈,一直到染蘅归来。 而刚回到太乙城的染蘅却不清楚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在外期间她拒绝与雪黛交流,一是因为要思虑凶兽之事,无心应对;二则是希望借此与雪黛拉开距离,让雪黛习惯身边没有她的日子——毕竟在染蘅看来,这样的日子今后只会多不会少。可哪曾想她硬着心肠坚持了数日,最后还是功亏一篑。 见不到人时,染蘅倒是可以毫无负担地装聋作哑,对于雪黛这个凭空出现又与她相处不久的结契对象,她并没有多么深厚的感情。照顾雪黛,是出于契侣的义务;为雪黛筹备礼物,是为了兑现自己离开时的承诺,这都是染蘅自幼形成的道德观念在支配着她,而不是因为她对雪黛一见钟情,起了觊觎之心。 每次听到宋远寄向自己复述曲照夜的传音内容,染蘅都只感觉到困惑,要拥有多么丰沛的情感,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如此依赖一个原本的陌生人?难道说雪黛未化形之前乃是一只鸟儿,所以把睁开眼时第一个看到的她下意识地认作了亲人? 然而见到人后,染蘅却难以置身事外,泰然自若了。染蘅虽然料到被她漠视数日的雪黛对她必有不满,却未曾想雪黛竟会用糟蹋自己身体的方式来让她心生愧意。 雪黛的花容月貌依旧,却眼眶发黑,难掩疲倦;身形消瘦,不盈一握,这哪像是个方获新生的灵子,分明是个快深入膏肓的病人。 而这病美人一进到晓妆羞,便朱唇轻颤,美目含泪,此情此景,纵使染蘅有着铁石心肠,也难保不动恻隐之心,更何况她并没有,因此她当即便慌忙上前安抚,却未料这竟是雪黛为了趁机查探她的伤势而设下的圈套。 染蘅未曾准许宋远寄向曲照夜透露自己受伤一事,她认为曲照夜不知,雪黛更无可能知晓,再加上有衣物遮掩,看上去与平素无异,又是面对心思单纯,使不出灵力的雪黛,哪里用得着提防?可怎知三日不见,雪黛已判若两人,竟有了胆子趁她不备扯她的衣襟。 终归实力差距悬殊,若是没有受伤,即便被突然袭击,染蘅也能立马化解,偏偏被獦狚咬穿抓破的伤口严重阻碍了她体内经脉的流通,一口气没顺上来,便被雪黛得了手。 之后那叫一个人仰马翻。这边染蘅着急扯回衣襟,不小心牵动伤口,渗出脓水弄脏了里衣;那边雪黛看清染蘅一身的抓痕、血洞,呼吸一窒,又真哭了出来。 美人垂泪也是梨花带雨惹人怜,染蘅还来不及恼怒,便又要忍着痛哄起雪黛。可雪黛这眼泪竟像洪水破堤怎么也停不下来,就连看到染蘅掏出杀手锏——一把刻着雪莲的手制黄杨木梳篦,都不见衰减。 染蘅一开始放雪黛进晓妆羞,是以为自己献上礼物再花上只言片语便能将雪黛打发,哪曾想当她放雪黛进门的那一刻起,就越来越难洗清她和雪黛的关系了。 雪黛闯入晓妆羞时匆忙,根本无心关门,这枯荣庐的竹木隔音效果再好,也隔不住大敞的房门,而房外又立着两名霁凤卫,若是听到雪黛这绵延不断的哭声还不知会作何想。染蘅实在没辙,在拿起手帕为雪黛抹眼泪之时,便破罐子破摔地施力阖上了门。 雪黛这么一哭,一袭绿罗衫裙都浸湿了大半,本就身处汤浴房当中,染蘅想着让雪黛先行沐浴,应能平复心情,却见雪黛摇头,抽泣着说出了她们再会后的第一句话:“…我要帮你清洗伤口。” 染蘅伤口都集中在上半身,伤势尚未痊愈,不能全身入水,最严重的伤又在肩腹,经不起拉扯,沐浴确有不便。但她自己不能动手,却还能借助灵力,只需操控一小支木棍挑起巾帕就能勉强清洗,哪用得着请求支援——即使要请,她也不能请雪黛。 然而拒绝的话语刚到嘴边,就被雪黛再度变得汹涌的泪水冲了回去,横竖吃亏的不是自己,染蘅一咬牙便应了下来,不过到底还是顾忌着两人有所不同的体躯,只同意了让雪黛清洗自己的后背,于是才有了开头的那一幕。 可染蘅这又哄又劝,又牺牲自己的色相,竟还是没能让雪黛彻底止哭。哭久伤身,哭声扰人,染蘅听着雪黛的哭声反思起自己的不对,即使她和雪黛做不成眷侣,相识终归是一场缘分,说好以契友相待,她就不应百般隐瞒,千般回避。 于是沉默片刻后,终于妥协道:“对不起,我不该对你隐瞒伤势,也不该故意忽视你。今后我若受伤,一定会告诉你,无论去哪,都不会再不理你。” 身后没有回应,雪黛进屋后从头到尾就只说了一句话。染蘅放出去的承诺,听上去更像是自言自语,但她耳边的哭声到底是消停了。 -- 第45页 -------------------- 作者有话要说: 人类在疾病面前太过脆弱,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幸运。 第25章 窍诀 在灵地,阳主宰着力量,阴主宰着智慧,故四国相较,青阳、朱明以武见长,白藏、玄英以文见长。 染蘅曾跟在她的两位祖母身边习艺十年。两位祖母皆是青阳实力拔尖之人,平素对染蘅疼爱有加,但一到战斗训练便变得十分严格。既是战斗,就难免磕碰,尽管与祖母对练不至于伤筋动骨,却也足以让基础薄弱的染蘅腰酸背痛个三五天。 除去武艺,厨艺和医术也是每个青阳名门贵族子女必须掌握的技艺。每次跌打碰撞,两位祖母都不会亲自为染蘅疗伤,她们会告诉染蘅如何医治,让染蘅根据配方自己采药调配,以此精进医术。 染蘅的功底扎实下来后,两位祖母便时常派染蘅外出捕兽,寻常野兽染蘅倒是手到擒来,可若是遇到个机灵点的恶兽,总难免受点小伤。 好在每逢外出之际,祖母都会叮嘱染蘅携带药膏。有了药膏,即使身处郊外也不怕延误治疗,久而久之,随身携带药膏便成了染蘅的一个习惯,此次前往漫花县亦不例外,区别只在于,以前制作药膏需要染蘅自己动手,现在却由御医包办。 早在踏进浴池之前,染蘅便将藏于她外衣袖中的药膏交给了雪黛。 雪黛的哭声是止住了,气似乎还没消,她仍然不肯同染蘅说话,但为染蘅擦背、涂药的动作却越来越温柔、细致。 染蘅自认做出了很大的让步,见雪黛的哭声已止,也沉默了下来,感受她们二人间难得的寂静,直至后背的触感消失,身后之人起身,才再度开口道:“不用退到屏风后,背过身等我一会儿便好。” 雪黛清楚染蘅的意图,细若蚊蚋地“嗯”了一声,便听话地背过身去。 染蘅上一次被人服侍着沐浴要追溯到牙牙学语的时期,虽然最不能让雪黛看见的部位尚泡在水里,但被人盯着擦洗身子终归是不自在的。 雪黛衣衫半湿,方才闹腾又不肯更换,耽搁久了易受风寒侵袭。念着要让雪黛尽快入浴,染蘅手脚格外麻利,不过须臾,她便擦干身子,换上长袍,迈出浴池摁下了池边更换池水的圆木机关,叫道:“好了,换你来。” 染蘅可没有偷窥雪黛沐浴的心思,语罢,便绕到屏风后面,坐上玫瑰椅品起了香茗——怕雪黛再闹,她没有独自离去。 染蘅喜爱兰花,一直指定的兰香作为汤浴池的主要香料,几经奔波,此番终于能在水声潺潺、花香悠悠的晓妆羞偷得一刻闲,感觉分外地惬意和轻松。 可惜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连饮两盏热茶后,一名宛如雨后白莲般清新秀丽的出浴美人便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美人美则美矣,却脚步虚浮,未着一物,勉力吐出的话语更是叫人胆颤心惊:“染蘅,我头有些晕——” 话音未落,便娇躯一软,朝前倒去。 * 得知染蘅归城,曲照夜便紧急从龙凤协赶到枯荣庐与当值的霁凤卫换了班,算算时间,已是半个时辰前的事了。 二卫一离去,在晓妆羞外等待的便只剩曲照夜一人,但没多久,她请来的那位小救星竟从梅衰厢中走了出来,与她并排而站。 “欸,”小救星一走近就撞着她的胳膊,不怀好意地问,“你就不好奇她俩在里面做啥吗?” 曲照夜没敢接话。完成了任务的小救星就成了小麻烦,她没办法亲自解决这个麻烦,便只能寄希望于主上。然而思绪终归是被带偏了,怪只怪那两名霁凤卫离开前曾难掩兴奋地对她说:“勿去打扰,夫人正与主上共浴!” 曲照夜本是不信这话的。 她认识主上已有十二年,把主上视为此生侍奉之君也足有十年,自认足够了解主上的为人。在她看来,主上乃是她们青阳这一代世家子弟中最为自持自律之人。 主上待人和煦如风,却始终亲疏有别,若不是天降良缘,哪会这么早便定下婚事?就算天意难违,但在未与夫人正式定缘之前,主上也绝不会有任何僭越之举,更不会像那些薄情重欲的好色之徒那般沉湎酒色、白日宣淫。 况且前几日的种种迹象不是表明,主上其实没有那么中意夫人吗?怎会突然间有了这么大的转变?可连这小麻烦都这样说,她就不禁有些动摇了… 但无论真相如何,都不是她曲照夜应当过问之事,不想被身旁古灵精怪的小麻烦看出破绽,便只能装听不见了。 “呿,利用完就不理人了,”见曲照夜不上套,小麻烦兴趣顿失,“还没一只鸟儿讲义气。” 说着,就头一扭坐上廊椅,逗弄起在周围盘旋的帝女雀来。 成功地堵住了小麻烦的嘴,幽静的竹林深处便只剩帝女雀啁啁的啼叫之声清晰可闻。因为操持雪黛之事,曲照夜这几日也吃不好睡不好,体力更是大不如常,就在她站得双腿快要发麻之时,晓妆羞的房门突然“砰”的一声被打开了。 抬眼望去,只见一名身材修长、气度文雅的青发女子横抱着一名秀发黑白交加又极其均匀的昏睡美人踏出了晓妆羞——正是曲照夜等候许久的染、雪二人。 “主上!” 看到染蘅身影,曲照夜忙迎了上去,然而染蘅却只敛眉怒瞪了那靠在廊椅上、脸圆眼也圆的白发少女一眼,便抱着雪黛匆匆忙忙地拐进了兰栖筑——她也因此错过了那白发少女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 -- 第46页 “砰——” 再一次吃到闭门羹,曲照夜静默了。她本应保持理智,坚信是夫人身体不适才有了眼前这一幕,但窥见夫人衣衫凌乱、面色潮红的模样,却怎么也不能抑制住浮想。 而那刚被主上瞪视却毫不露怯的小麻烦,看她陷入纠结,竟从廊椅上跳了下来,凑到她耳边添油加醋道:“哎呀呀,小别胜新婚竟是如此的激烈,连人都给累晕了。” * 兰栖筑内,忙着照料雪黛的染蘅,全然不知自己在曲照夜心中的形象正遭受冲击。 算上初次见面,这已是染蘅第二次意外看光雪黛的身子了。 雪黛本就有着仙姿玉貌,体态虽然不如染蘅匀称,却也是凹凸有致、婀娜多姿,若是换上一人两度撞见此等绝景,必定会高呼三生有幸,可这伴随而来、一次比一次悚然的经历,都快要让染蘅产生阴影了。 在晓妆羞见到雪黛朝自己倒来的那一瞬,正欲添茶的染蘅慌乱到把手中的青瓷茶壶都扔了出去。 她顾不得自己身上随时有可能撕裂的伤,一刻也不敢耽误地起身接住雪黛,又连忙把雪黛扶到椅子上为其诊脉,直到诊出雪黛只是睡眠不足加上沐浴过久导致的暂时晕厥才松了口气,凝神招来挂在浴池边衣架上的巾帕、衣物,给雪黛擦汗、穿衣——这途中难免碰触到一些不该碰触的地方,但她那时心焦如焚,哪生得出别的心思?事后回想,也只觉心悸。 御医所在的杏林堂,就在青阳宫对面的大道上,染蘅若是传音呼唤,不消一刻便能见到宫外阙楼上的靛龙卫乘着契兽把人接来。 但一来染蘅已是她们同辈中的医中翘楚,她所居住的兰栖筑中也常备着各种救急草药,由她亲自上阵为雪黛调理比传唤御医更为便捷;二来国主求医,必知会杏林堂堂长,由堂长选派合适人选,并记录在案——这本是历代相承的规定,但偏偏这一任的杏林堂堂长是一个行为作风最让染蘅不齿的人,如无必要,染蘅绝不会主动与其联系。 染蘅抱着雪黛进了兰栖筑,便径直走向正中央,把雪黛放到了她那张象征国位的漆金雕龙架子床之上,之后又给雪黛盖好丝衾,才退回门边的小型药柜捣鼓了起来——她一心想着给雪黛熬药,却不知在她转身的那一刹那,床上貌似昏睡的人儿竟悄悄地睁开了眼。 雪黛骗了染蘅,她晕是真晕,却也是刻意在浴池把自己泡成这般模样的——本身只是想让染蘅搀着自己出来,却没想泡过了头,真的在染蘅面前晕死了过去。 放在三日前,雪黛就算有这等心思也绝无胆量实施,虽然她对这世间的常理尚感陌生,却也知晓哄骗他人不好,更莫说是哄骗待她极好的染蘅。 可这三日的漫长等待,着实让她饱受了折磨。一开始翻阅《凶兽录》时她是新奇大于恐惧,毕竟书中的凶兽再吓人,也不会跑出来咬人嘛,但随着染蘅离去,又久未传来音讯,她再读《凶兽录》,便越读越觉可怖了。 雪黛也说不清她为何这么依赖染蘅,这就好像是一种她的身体本能,在告诉她必须要与染蘅亲近。这三日间,她整日都在想,染蘅会不会受伤,若是受伤,又有多严重才会顾不上与她联络——尽管内心深处一直有另一个声音在响彻,但在得知染蘅真的是在刻意回避自己时,雪黛还是有些受伤。 懵懂不等于痴傻,许多事雪黛只是看破未说破。染蘅待她好是不假,但那种好常常流于表面,未达心底——染蘅对她的好,或许并非是心甘情愿。 她和染蘅,是因为那所谓的缘契才连在了一起;若有朝一日她们之间的契约破裂,染蘅是不是便不愿再与她有所牵连? 雪黛不愿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她才听从了那位白发小师父的建议,又是假哭又是装晕。 ——“你觉得蘅姐姐不在意你,但你却想跟蘅姐姐更加亲密?这多简单,你叫橙橙一声’小师父‘,橙橙就教你怎么抓住蘅姐姐的心——嗯,叫得真甜,橙橙喜欢!” ——“橙橙只说这一次哦,你之后可不能出卖橙橙…若不是橙橙不能跟蘅姐姐成婚,才不会把这些窍诀告诉你!” ——“你听好咯,蘅姐姐以前一怕橙橙哭,二怕橙橙病。橙橙一哭,蘅姐姐就会拿糖来哄,那时候橙橙提什么要求蘅姐姐都会答应。橙橙一病,蘅姐姐就什么都不管不顾,只知道全身心照顾橙橙,连祖母们叫她都不顶用!” -------------------- 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利用码字软件来督促自己更新。 第26章 妥协 竹倚斋内,染蘅正扶额坐在案前,斜视前方,一脸头疼地发问:“说吧,你都教了雪黛一些什么奇怪的东西?” 染蘅面前站着一名跟雪黛身量相当的白发少女。少女身穿侍女裙,头扎双平髻,垂在前额的一撮髦发白里夹青,其眼似铜铃,脸如汤团,面容稚嫩却圆润莹白,颇为讨喜。 单从服饰打扮上来看,少女与换上天青色龙纹襜褕的染蘅可谓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但听到染蘅的质问,少女却丝毫不见慌乱,反倒圆眼一弯笑出声来:“蘅姐姐,橙橙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染蘅早料到少女不会老实招供,闻言立时面色一沉,威胁道:“碧橙,你再糊弄我,我便叫人把你轰出青阳宫。”姐姐妹妹都不是省油的灯,净会给她添乱。 -- 第47页 少女有恃无恐,反要挟道:“蘅姐姐,你对我这么凶,就不怕我跟表姑告状?” 此女名唤碧橙,乃染蘅表妹、碧槿堂妹;她口中的表姑也不是别人,正是染蘅的亲尊染荨。 碧橙为碧家现任家主碧松之弟碧柏与一白藏男乾通婚所生,其外表特征更偏向白藏国人,但其阿父的家族在灵地地位不如位居青阳四大名门之列的碧家,于是她便随其阿爹碧柏冠了碧姓,定籍于青阳。 碧橙比染蘅小四岁,比碧槿小五岁,年方二七,尚未及笄。她年龄虽小,本事却大,是一位连染蘅都招惹不起的小祖宗——也可以说,是染蘅被这小祖宗给折磨怕了。 碧橙、碧槿年幼之时,她们各自的双亲也正在国中担任要职,必须要常年留守太乙。身担要职,也意味着事务繁忙,无暇照看子女,于是她们的至亲便也像染荨那般,选择将自己的子女托付给了退居国都、相对清闲的上一代长辈来管教。 这碧家与染家自二代起便结为了姻亲,染蘅与碧橙、碧槿又同是第四代子女,其上上一代的长辈也是同一波人。染蘅幼年曾跟在两位祖母身边习艺十年,而碧橙和碧槿幼年也同样跟在她们的两位祖母身边习艺了十年,只是三人各自修行的年份略有差异——因为修行都是从她们四岁那年开始,到十四岁那年为止。 换言之,幼年的染蘅曾与碧槿共同修行九年,与碧橙共同修行六年;而染蘅八岁至十三岁那五年,则是与碧家两姐妹一同长大的。 碧橙本是碧槿的同姓堂妹,却不知为何自幼便更为亲近染蘅这一异姓表姐。 染蘅幼时一心向学,不怎么爱主动搭理碧橙这个小黏人精,但对于自家长辈的看法却一向在重;然而在两位祖母眼里,染蘅虽知礼懂事,嘴却不够甜,比不得嘴上抹蜜又长得跟个白团子似的碧橙,于是这善察又早慧的小祖宗便常常仗着自己年幼得宠,在染蘅身边哭闹来引起祖母注意,变相胁迫染蘅搭理自己,令彼时的染蘅不胜其烦。 两位祖母都是人精,哪会察觉不了碧橙的小心思,但身为长辈又有几个不溺爱小辈,加上碧橙玩弄的小心思也是为了加深姐妹情谊,所以她们非但没有戳穿,还叫染蘅负责起了碧橙的起居。于是与碧橙共处的那六年,染蘅便又要忙着磨练技艺,又要忙着照料碧橙。 染蘅倒不是没想过反抗,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今日若是耽于学业,疏忽了小祖宗,明日便会受到这小祖宗百试不爽的报复——不是刻意搞破坏,便是朝长辈告状,而这个长辈嘛,自然也包括身为碧橙表姑的染荨。 从小到大,每次与碧橙相斗都以自己失败告终,染蘅早已生不起什么反抗之心,但此时听到碧橙的要挟,她还是不免火大:“怕,当然怕。可你们姑侄三人不是早就沆瀣一气,串通起来坑我了吗?你告不告状又有何区别?”吃瘪的不都是她? “怎么能叫坑呢?”碧橙不依,“蘅姐姐的终身大事就是橙橙的终身大事,姐姐和嫂嫂相处不好,橙橙当然得出智出力。橙橙还没怪罪姐姐缔缘多日没知会橙橙的事呢,姐姐反倒怪起橙橙来了。” “得了得了,”染蘅连忙摆手,“好好说话,别左一句橙橙右一句姐姐的。我的事暂且不提,你倒是先告诉我,你来到太乙城不去厚德院任职,跑我这儿凑什么热闹?还想当我的近身随从,怕不是要我来照顾你!” “谁要当你近身随从了,你让我姐物色的不是熙怡嫂嫂的近身随从吗?”碧橙不再惺惺作态,挥手招来窗边的圆凳便坐到了染蘅对面,“我先告诉你,我来这儿不光经过了表姑批准,还获得了祖母们的一致认可,你要是赶我走,最好先想想怎么给她们个交代。毕竟你跟嫂嫂的这门天降喜事吧,家中长辈就没有一个不在意的,她们还让我催你早点颁发缔缘诏书呢。” “这你别管,”背腹受敌,染蘅有些郁闷,“她们想看的,再过上几日就能看到了。”诏书她离城之前就写好了,至多再过七日她和雪黛的契侣关系便是人尽皆知了。 一想起雪黛,染蘅就忍不住叹气。在晓妆羞时,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中了连环局,为了哄住雪黛,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但一出门看到碧橙,她就发现有哪里不对劲了。 这又哭又闹、装病装晕的伎俩,可不就是碧橙儿时最爱在她面前玩弄的把戏吗?雪黛倒好,照着学竟然还学出了新花样,沐浴完衣衫都不穿就跑来她面前装晕了。 若不是谅着雪黛单纯懵懂,铁定是被碧橙牵着鼻子走,她早就不留情面地责问雪黛对于自身的行为有无正确认识了,哪可能再慢腾腾地给雪黛端药递糖、唱曲哄睡,还要等到雪黛睡着之后再悄声出门来追究碧橙这个罪魁祸首。 “对了,”染蘅顺着思绪说出了推论,”我回城的消息和我受伤的事情,也是你从你表姑和你姐那打听来,转告给雪黛的吧。” 她回来的时候那么小心翼翼,明知枯荣庐的隔音一流也没敢大声说话,却还是立马把雪黛引来,怎么想都有些奇怪。雀儿虽能感应她的存在,但若是平日的那个时候,也必然还在云间栖息,即便醒来飞到她身边,彼时正身处梅衰厢的雪黛也不可能知晓。思想来去,便只有亲尊切断与她的传音后,又联系上了碧橙这一个可能了。 “都瞒不过蘅姐姐你的眼睛。”碧橙大方承认。 -- 第48页 “就算没瞒过又能怎样,结果不都一样?”染蘅放弃抵抗,“我允许你留下来了,但是你得答应我,必须要兼顾好你在厚德院的职责。等雪黛休养好,我便会把她安排到厚德院进修,你也在厚德院任职,届时记得多多照拂她,别让她受委屈,也别让她受欺负。” “照拂倒没问题,但欺负熙怡嫂嫂又让嫂嫂受委屈的难道不是蘅姐姐你吗?” 碧橙可没忘记初见熙怡嫂嫂时的情景。那时嫂嫂已是两日未曾好眠,双眼无神,形如枯槁,险些让她望而生却,若非得知她与蘅姐姐乃是自幼一起长大的表亲,还不知何时才能焕发生机。她本身是抱着看戏想法前来,见到嫂嫂之后,也不由得心生怜悯,主动为之出谋献计。 儿时的她确实仰慕过蘅姐姐,但早在前几年她便意识到那是源自姐妹之情,而非其他。蘅姐姐待人看似和善,实则疏离,对待自己也不见有多珍惜,很多时候她都觉得蘅姐姐并非是在为自己而活,所以她能够理解表姑之前为何要催着蘅姐姐成婚。 因为儿时的她的存在,让蘅姐姐变得十分自立,也十分擅长照顾他人,但她的内心深处还是希望能有一个人会像蘅姐姐曾经照顾她那般去照顾蘅姐姐。若是放任蘅姐姐不管,她还不知道蘅姐姐会把自己糟蹋成什么样,所以某种程度上,蘅姐姐和那位光是挂念就能把自己折腾得不成人样的貌美准嫂嫂确实是绝配。 “我知道……”染蘅没有反驳,害雪黛变得如此憔悴,病急乱投医到找碧橙求教的人的确是她,这也是她为何没有底气拆穿雪黛的原因之一,“我已经向她道过歉了。” “光是道歉多没诚意。” “雪黛接受就行。” “嫂嫂好哄不能成为你怠慢她的理由。” “你咋这么啰嗦?”染蘅烦了,“这是我跟她的事,你少插手,别忘了在枯荣庐我才是老大,碧槿来了都要让我三分。” “行行行,老大还有正事要忙吧,那我就不碍你眼了,”碧橙起身,把圆凳送回了窗边,“反正嫂嫂还在补觉,我先回厚德院一趟,明早再赶过来。” “知道了,”染蘅挥走门上的木锁,请碧橙离去,“我会让照夜通知宫中的守卫,无须担心沿途受阻。” “嗯!别忘了按时涂药,这句话可是祖母们让我带给你的!” “赶紧走,谁给我涂的药你不是早猜到了吗?” 第27章 识海 见碧橙走出竹倚斋,染蘅便重新挂上木锁,向曲照夜发去了传音。 曲照夜先前本是为她未能照顾好雪黛之事向染蘅请罪而来,染蘅哄着雪黛服药入睡后离开兰栖筑,见到曲照夜仍在外等待,便让曲照夜暂且退下听候指示,因而一收到染蘅传音曲照夜立马便给出了回应。 染蘅向曲照夜吩咐了碧橙可自由往来青阳宫一事,得知染蘅同意让碧橙留下担任近身随从时,曲照夜的嘴角不自觉地抽了抽,但她却未敢多言一口应允了下来。 本以为染蘅交代完了正事便要宣告对自己的处罚,但让曲照夜意外的是,她非但没有被罚,反而还获得了三日额外的休沐假。 “主上,微臣受之有愧,还望主上收回成命。” 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得,什么不该得,曲照夜心中自有一把尺。她自觉此次办事不力,因而一时难以接受。 “不必多言,”染蘅回道,“刚刚看你气色不好,想必前些日子没少为雪黛之事劳神费心。此事因我而起,本就罪不在你,但若是你真的觉得自己受之有愧,便趁着沐日好生休养,毕竟这之后还有得你忙。” 凶兽现世终是一大隐患,今后防备工作只会增不会少,曲照夜也知自己近日状态不佳,若不及时调整过来反会成为累赘,听后便没再推辞,领命告退。 * ——“辰时三刻,御兽灵会。” 中断了与曲照夜的传音后,染蘅便从手边的龙形笔架上执起一笔,蘸墨书写了三封内容相同的密函。 书写完后,她又开窗唤来帝女雀,吩咐道:“雀儿,代我将这三封密函转交给城中的另外三位国主。” 帝女雀闻言衔函飞去,染蘅便趁着帝女雀离去的这段时间闭目养神了起来。 染蘅将在辰时三刻与炎炘、钧珏、寒涟三人秘密协商凶兽之事。 之所以采用更为繁琐的密函形式而非直接传音,一是因为染蘅伤势尚未痊愈,经络受阻,无法保证传音全程流畅;二是因为传音联系虽然方便,却不够安全隐秘。 传音乃是各国灵士借助附灵事物互相交流的方式。灵士灵阶越高,传音所受到的限制便越少,但减少的仅是接收方的限制,而无论灵阶高低,发送方所传出去的声音都同样有可能被接收方周围的人听见。 若那周围之人能够完美隐藏自身的灵力波动,还可以在不引起传音双方注意的情况下窃听他们的交谈内容,只是有这般能耐的灵士,通常也没有必要做这种宵小之事,因为他们的官职地位绝对不低。 灵地四国国人皆是在天地恩泽下赖以生存,虽然性格各异、良莠不齐,也不乏放浪形骸、目中无人之徒,却从未有过胆敢大逆不道、犯上作乱之辈。 染蘅心中虽有一厌恶之人,但那人的所作所为仅是在道德层面为人诟病,却并未真正触犯法律,因而她再是厌恶也莫可奈何。 -- 第49页 除去那人,一直坚信自身罪孽最为深重的染蘅从未用过恶意的目光去揣度他人,若非听了獦狚的临终一言,今后亦是如此,可如今的染蘅却满腹疑云、如履薄冰,甚至欲召开唯有紧要关头才可动用的御兽灵会。 御兽乃上古神兽,国主与御兽缔结了血契,得以与之心灵相通,而御兽与御兽之间又互有神契。所谓的御兽灵会,便是指国主借助这两种契约的力量,同自身御兽共享神识,再通过御兽识海与其余几位国主意识相连、秘密交谈的会议。 由于是精神层面上的交流,召开御兽灵会时四位国主无须聚集在一起,但凭借凡人之躯与御兽共享神识极其损耗灵力,每旬又有固定的国主会朝,通常也就没有召开御兽灵会的必要;可一旦有国主欲召开御兽灵会,其余三位国主就必须响应,若是没有一个令人信服的召开理由,便无法向其他的国主给出交代。 国主之位象征着实力,国主为展现实力出征捕兽虽不常见,却也绝非罕事。由于动用了军卫,又三日未在城中,染蘅方出征捕兽归来之事,内城已是无人不知。 但兽尚分凶恶大小,染蘅从出城之前便封锁了具体消息,所以也没几个人清楚她到底去捕了个什么兽,加上又有个如炎炘这般以捕兽为乐,三天两头跑出城外的先例存在,便没有招致众人的猜疑。 半个时辰后,绕着四大宫殿飞了一圈的帝女雀又回到了养好神的染蘅身边。 纸由木所制,可被青阳灵士操控,染蘅之前给每一封密函都注入了少许灵力,在查探了三封密函的位置确认了三人都已收到之后,她又立即把灵力收回,以免被那三人察觉,怀疑她窃听他国机密。 此时距辰时三刻仅剩一刻,染蘅给辛苦奔波的帝女雀喂了半盘桑果,而后便再次封锁门窗,一边抚摸帝女雀的柔顺青羽,一边问道:“雀儿,听亲尊说,这御兽灵会对你的灵力损耗同样不小,待这次灵会结束,我也放你回云间休养三日可好?” “——啁!” 帝女雀狠狠地啄了染蘅的手背一下,似乎十分不满。 染蘅见之笑道:“我没有小瞧你,这不是怕你前几日也为我和雪黛之事折损了精力吗?你若病了,我还不知找谁来医呢。” “啁啁!” 帝女雀抬头挺胸,得意洋洋。 “你不会生病?不愧是上古神兽…”此事染蘅倒没听染荨讲过,她沉吟片刻,又问道,“那雀儿你还记得你没到灵地之前的事情吗?仙人都长什么样,仙宫又有多繁华?你来到灵地之后,就没有想过回去吗?” “啁啁……” 帝女雀顿时泄劲,以双翅遮挡双目,来躲避染蘅的视线。 “看来是不能说啊,”染蘅望向窗外,喟然叹息,“这所谓的天机、天命,竟然连雀儿你都无法违逆……” 那妄想逆天改命之人,又拥有多大的勇气? * 发起之人理应先到,因此一结束闲聊染蘅便与帝女雀正面相对,共享起神识——只见一道青光突然在染蘅与帝女雀之间迸发,一阵恍惚过后,染蘅便置身在了御兽识海当中。 染蘅等人乃是自外界侵入,需要四御兽协力稳固识海,因而帝女雀无法现身与染蘅同行,染蘅见识海一片白茫,不似能够随意走动的模样,便杵在了原地,静候三人前来。 不过须臾,三道彩光乍现,光芒淡去之后,染蘅的眼前便兀然多出了三名风姿各异的男女。 “染三,你这么郑重地写密函把我们叫来究竟所为何事?这才刚过朝食呢,也不多给我们留点时间,害得我酒都没有喝完,”炎炘此次准时到场,她披着一件朱红色朱雀纹半臂短衫立于染蘅左侧,一脸不满地嚷嚷道,“这御兽灵会虽然新鲜,但召开的代价可不小,我今日要是被累到出不了宫,明日就杀到你那儿找你算账…也顺带见见熙怡嫂夫人。” “七杀贤君所言极是,”位于染蘅对面,身穿一件月白色白虎纹圆领绫袍的钧珏含笑附和道,“在识海待得越久身体便越疲惫,我和涟妹傍晚还要上朝,若是因此同时缺席恐会招来他人非议。” “喂,你要叫徽号就都叫徽号,一个叫一个不叫是什么意思?”即使身在识海,钧珏也一样让炎炘厌烦,“再说能招来什么非议?你和涟儿是分别在各自宫中上朝,就算都因为身体欠安缺席了又怎样?说得好像谁会误会你跟涟儿的关系似的!”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穿着一袭墨灰色玄武纹齐腰霓裳站在染蘅右侧的寒涟,闻言冷淡接道,“敢问七杀贤君方才又是如何称呼旻机贤君和她夫人的?” “涟儿,明明是他先说话怪声怪气的——” “咳咳……”眼见主题逐渐偏离,游离在三人之外,伤体未愈、气力有限的染蘅强行介入道,“此地不宜久留,还望诸位能够沉心静气听旻机一言。” 御兽灵会并非儿戏,染蘅此言一出,顿时鸦雀无声。见三人都神色一敛望向自己,染蘅又道:“在进入正题之前,旻机想要问诸位三个问题,不知诸位是否同意?” “成。”“请讲。”“请。” 三人应允,示意染蘅提问。 于是染蘅便问道:“诸位可知旻机方捕兽归来?” 三人颔首回道:“不都传开了吗?”“略有耳闻。”“知道。” -- 第50页 染蘅听之又问:“那诸位可知旻机所捕何兽?” 三人闻声互盼,却只盼到了彼此眼中的茫然,之后又忽地想起了什么,一齐面色凝重地望向了染蘅。 “染三,有话直说,别卖关子。” 炎炘没另外两人沉得住气,盯着染蘅率先催促。 染蘅却在此时阖眼,发出轻叹:“诸位或许已经猜到了…没错,旻机所捕的正是那声销迹灭十余载的极凶之兽。” 一石激起千层浪,钧珏、寒涟闻言俱是身形一颤,炎炘更是直接冲到了染蘅面前,怒吼道:“你说的是真的?是什么样的凶兽?你去之前怎么不叫上我?你难道不知道我有多么想要手刃凶恶吗?” 听着炎炘宛如疾风暴雨般的质问,染蘅默默攥紧了她藏在袖中的双手,然而睁眼之时又趋于平静。 “——且听旻机最后一问,诸位可信死而复生?” 第28章 清粥 断气之时骨化形销,既无躯干,谈何复生?炎炘、钧珏、寒涟三人连连受惊,听得染蘅此问皆忘记言语,但答案已是不言而喻。 若未亲眼所见,染蘅自己亦会回答’不信‘,但她的惊恐诧异早留在了三日前,此刻她只关心今后要如何应对,因而见三人怔忪、铺垫已足,她便不紧不慢地讲述起自己在漫花山的经历,只是独独隐去了她与獦狚之间的交易。 讲述之人有条不紊,聆听之众神色各异。 与染蘅仅有咫尺之隔的炎炘,从听到染蘅提出的最后一问起,便如遭雷殛、股战而栗——她好似回想起了什么,又好似受到了什么莫大的打击; 方才一直一副好整以暇姿态的钧珏此时已笑意尽散、肃然无声,他时而敛眉沉思,时而眯眼审视,既像在想象染蘅口中描述的场景,又像在揣度染蘅话里有几分真伪; 而素来情绪起伏微小,如老僧入定般波澜不惊的寒涟,却在屏息聆听染蘅说话时,不时瞥看炎炘那几近僵硬的背影,波光明灭的眼眸中还隐隐流露出几分忧虑,十分耐人寻味。 “你确定自己看到的是獦狚?”风暴只是延迟,并未停止,染蘅话音一落,炎炘便如梦初醒、再度爆发,她仿佛已忘记自己正身在何处,竟高抬青筋暴起的双臂摁住了染蘅的肩膀,一个劲地追问,“獦狚何时复生?如何复生?从何而来?这期间藏在哪里?又是从哪学会的人话?我不信你杀它之前什么都没有问,不然你偷偷摸摸把我们叫来,就只是为了让我们听你讲个故事吗?” 染蘅也是第一次进入识海,并不知道识海会分毫不差地还原自己身体上的伤口,她感受到了痛意,侧目看了眼自己被炎炘紧捏的左肩,正欲开口回应,却又被突然上前的寒涟抢去了话头:“炎炘,你冷静点,染蘅肩上有伤!” 炎炘方才过于急切,未能察觉自己指腹按压之处竟有一片凹陷,此时听到染蘅隐忍的吸气声,又见到染蘅左肩渗出的脓血,顿觉颓唐,垂手退后:“染三,对不起…我又只顾着我自己……” ——是我们染家对不起你。 看着面前眼神空洞、仿佛丧失生机的炎炘,染蘅怎么也生不起责怪之心。于是她暗叹一声,理好心绪,复开口道:“旻机乃侥幸逃生,无暇顾及大局,还望诸位体谅。敌暗我明、前途未卜,请诸位务必重视、做好防范,因为旻机也无法保证复生的仅有獦狚——” * 一场短暂的御兽灵会,不光损耗了染蘅的灵力,还损耗了染蘅的心力。识海中所受的伤并不会被带入现实,染蘅伤势虽未加重,却已无力抵抗自己身心的疲惫了。 帝女雀把染蘅送出御兽识海便浑身瘫软地趴在了书案上、一动也不动,染蘅虽想及时援助,却也觉头晕目眩、手脚发麻。 她在椅上歇息了两刻钟后,终于堪堪站立,便从一旁的竹篓中抽出一把竹骨伞,一手杵着伞柄,一手托着帝女雀,慢慢地挪出了竹倚斋。 竹倚斋左侧乃青阳御兽的栖息房——连梧枝,帝女雀喜爱在云间纵横、平素不愿宿在连梧枝,但此刻它连翅膀都无力挥动,更不知何时才能完全恢复,便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连梧枝内枝繁叶茂、草木丛生,宛若一个微型丛林,染蘅打开连梧枝房门,走入其中,将帝女雀小心翼翼地放到靠近窗边的巢窝里,说道:“雀儿,窗户我给你开着,你恢复了气力随时都可以离去。巢边备有帝女桑,你饿了便吃,吃完了会有人给你传来新的。我也乏了,急需补充体力,就先不陪你了。” “啁……” 帝女雀轻啼一声,让染蘅安心离去,染蘅伸手抚摸了一下帝女雀柔顺的脑袋,便杵着竹骨伞离开了连梧枝。 此时已是巳初二刻,早过了朝食时段,但染蘅回到枯荣庐后一直于各房辗转,至今仍未用膳。她灵力透支,暂时无法主动传音呼唤侍从上膳,但枯荣庐每间房都设有通讯用的木铃,只消按着木铃说话亦可轻松联系上竹林外的侍从,她却只吩咐了侍从为帝女雀添补桑果之事,并非提及自己的膳食。 或许是太久没有体会到无法施展灵力的感觉,或许是突然来了亲自下厨的兴致,染蘅离开连梧枝后便下楼径直走进了慕春厅右侧的应急茶膳房——’椒桂馥‘。 椒桂馥内储备着诸多常见食材,染蘅从其中取出了适量的麦冬、甘草、竹叶烧水煎煮,又佐以粳米、红枣,熬制了一小盅清热解暑、益气和胃的麦冬竹叶粥。 -- 第51页 熬粥工序简单,本耗费不了太多气力,但染蘅中途仍然感到有些勉强,所以她把食材处理好倒入盅中后,便退到了慕春厅左侧的小憩休息房’松间憩‘中歇息,直到房中水钟的指针移至午时,才起身回到右侧,关火盛粥。 染蘅并非铺张浪费之人,食量也称不上大,无法独自享用完这一盅清香扑鼻的热粥,思及雪黛也未用膳,补了一个多时辰觉也该饿了,她便在喝完粥后,又盛了一碗端上了楼。 前后歇息了半个时辰,已经可以不用借助竹骨伞行走,于是她先把竹骨伞放在了廊椅之上,才端着粥轻轻推开了兰栖筑的门。 雪黛睡前喝了染蘅熬制的安神汤药,此时仍睡得香甜,她心智未开,面容身躯却并非稚童,睡梦中紧闭着干净纯真的眼眸,气质竟显得有些端庄、圣洁。 ——又不是第一次看见,为何还会感到惊艳? 染蘅站在床边,百思不得其解。 雪黛的额头冒了不少虚汗,染蘅伫足欣赏了片刻雪黛的睡容,便把粥碗放在一旁,从盥洗台边取了一条脸帕给雪黛擦汗,擦拭完后,又把脸帕挂回原处,才回到床边俯下身子,呼唤道:“雪黛,醒醒,把粥喝了再睡。” “嗯…可我不想动……”雪黛的气一消又回到了原样,她睡前被染蘅无微不至地照顾了一番,尝到了甜头,醒来后竟揉着朦脓的双眼,娇声道,“你喂我嘛。” 雪黛声音本就酥甜悦耳,刚睡醒听上去更加软糯,染蘅张了张口想要拒绝,却忽地忆起碧橙离开竹倚斋前对她所说的责怪之词,悄然改口道:“那你也得先坐好,难道还想躺着吃吗?” 语罢,便坐到床边,舀了一勺热粥,等待雪黛行动。 香竹醒神,热粥暖胃,雪黛被染蘅喂着喝掉了半碗粥后又恢复了活力,她不知粥本是染蘅熬制,此时腹中有些小饱,又见染蘅面有倦意,便好心说道:“染蘅,这粥好香,你也尝尝吧。” 染蘅并无邀功之心,毫不介意雪黛误会了粥的熬制之人,听后顺口回道:“我喝过了,盅里还有剩的,要是不够我再去给你添。” “够了够了,碗里剩下的也不吃了。我还想接着睡呢,吃多了就睡不着了。”雪黛接过染蘅递来的手帕抹了抹嘴,把手帕递还给染蘅时,突然仰首盯着染蘅,真诚发问,“你看着好累,要不要一起休息?” “不了,我还得去找碧槿交接政务。你接着睡,用晚膳时我再来叫你。” 尽管疲倦,但染蘅回城之前拟好的计划尚有一项没有实施,她又不能与雪黛同寝,便想端着碗离去,然而在起身之时,她却因为血脉一时不通而打了个趔趄。 “染蘅,你没事吧!” 看到染蘅险些摔倒,雪黛觉都被吓醒了大半,她连忙翻身下床,扶着还有些头晕的染蘅坐到了床边。 “你都这样了,就不能明日再去找碧槿姐姐吗?” 雪黛尚未与碧槿见面,但她已与碧橙相识,自然能够推出碧槿的身份。 “好像是该改个时间了……”御兽灵会的副作用比染蘅想象的还要大,感受到了身体的无声抗议,染蘅也不再勉强,当即同意了雪黛的提议,“不用担心,我只是头有点晕,去隔壁歇一会儿就好。” 说着,便欲撑着身子再度站起。 “不行,你起来又摔了怎么办?”雪黛见状,连忙把染蘅按了回去,疾声道,“床这么大,我们一起睡,我又不会挤到你!” 说完,便把染蘅手中端着的粥碗抢走,搁到了身旁的炕桌上。 “这不是挤不挤的问题…”染蘅在晓妆羞中一直遮掩着要处,但雪黛为她擦背涂药时距离如此之近,即使半边身子泡在水中也不敢说完全不露痕迹,于是她委婉地问道,“你…你真没发现我和你有何不同吗?”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就算有不同又怎样?你会因此加害于我吗?” 雪黛当时挂念着染蘅的伤势,根本没有注意到染蘅在提防着什么,但她就是不喜染蘅的这种说法,仿佛她俩道不相谋、互不包容一般。 “那倒是不会…”她对雪黛又没有任何想法。 “那你为什么还一直推辞?” “因为我…唉……”对牛弹琴,甚是劳累,染蘅此刻又最受不得累,她无力顽抗,便探手把炕桌拉到了床的中间,让步道,“还是老规矩,我睡左边,你睡右边,各盖各的,不准越界。” 第29章 进学 每旬前两日为四国官员休沐日,元月中旬的休沐日刚过,四位新任国主公布其徽号的诏书便正式下发至了四国各地。 与历代仅含国主徽号的首封诏书不同,此次下发至青阳、朱明、玄英三国的诏书当中,还多出了各自国主契侣的徽号。 新任朱明国主七杀贤君炎炘与新任玄英国主天梁贤君寒涟缔结缘契已近十年,尽管不似两情相悦,但她们坐实彼此的契侣身份并不会让信奉天意的两国子民感到丝毫意外,但青阳百姓看到诏书之时却无一不大感吃惊,因为他们先前从未听说过他们的国主有了契侣,也不知这凭空冒出、姓雪名黛的’熙怡夫人‘乃是哪家豪门子女。 不管淡定还是惊讶,这一日四国国民交谈的主题都注定围绕着国主的徽号进行,但向来消息灵通、先一步听闻四位国主徽号的太乙城城民却在热烈讨论着另一件事情——四位新任国主于正午时分在太乙城联合发布的一则新令。 -- 第52页 据传新令是在刚结束的第二次国主会朝时敲定,内容为派遣城中八分之一的致诘师即日前往各自国家的郡县、海域体察民情,为期三个月。虽是倾听民声、凝聚民心的善举,却也是前所未有的大胆举措,所以无可避免地引发了城民的热议,而这其中,又以致诘师众多、受此则新令影响最大的厚德院讨论度最高。 “曹世兄你说,四位国主为何要突然颁布这样的一则法令?再偏远的郡县、海域都会有一两个我们这样的笃信士驻守,想了解民意传音问问不就好了,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吗?” “刘世弟啊,国主们的想法哪是我们这等初窥门径之人能看清的?新旧交替难免发生一些变化,既然四柱之主和四大圣尊都没有出言反对,就说明必有施行这则法令的道理。与其想那些有的没的,还不如猜猜今天给我们讲学的助教被换成了哪一位。” 厚德院青阳分院持危塾,两名青衿着身、手持书卷的年轻男子正站在学塾的门边交谈。二人所着青衿与发色一致,均是浅绿,领口左右绣着毛笔但通体却无纹路,乃是标准的厚德院学子打扮。 “助教又不是博士,有什么好猜的?虽然这两个都是致诘师,实力差距可大着呢,”左边身量较高的刘姓学子不屑地摇了摇头,“我们学塾起码有一半的助教是从学子慢慢升上去的,没准我再努力几年,也能混个助教来当。” 太乙城四供中为文化教育提供支持的’供学‘厚德院也是四国中最具盛名的灵士学堂,在内进学的学子无一不是身怀绝技、百里挑一的一方翘楚,又尚未被时间打磨棱角,多少还有些心高气傲。 可一方翘楚却不代表能够在这灵士遍地走的太乙城中称霸,所以右边身量较矮的曹姓学子一听这话,便慌慌张张地凑上了前:“世弟,这可不是在我们东维郡,若是说错了话得罪了谁,世伯也不一定能护得了你。” “世兄你怕什么,没看到周围这些人都在谈那法令的事吗?也就只有你这么瞻前顾后了…”刘姓学子一边环顾着四周,一边说道,“不提那事也成,不是说今天分院有个新人要来吗,讲学的钟都快响了怎么还是这些老面孔?也不知那个迟来一旬还能安稳入学的新人是个什么来头,若是被分到我们持危塾来可就热闹了。” “世弟,你这话不是自相矛盾吗?若那新人来头不小,实力肯定也不容小觑,被分去对面的扶颠塾才是情理之中,哪轮得到我们持危塾——” “——诶诶世兄你快看那边,”刘姓学子望到了从分院大门走进的一个人影,激动地打断了曹姓学子的话,“那个戴着面纱的小不点是不是穿着我们青阳分院的院服,莫非那就是新人?身边一个随从都没有,看来也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嘛…等等,这一半黑一半白的头发——原来如此…还真是个来头不小的新人……” 曹姓学子见方才还不知天高地厚的同窗世弟突然呆若木鸡,当即随之望去,而后也被惊吓到屏住了呼吸:原来是双重意义上的’新人‘啊…… 头发半黑半白之人,放眼整个灵地也找不出第二例,只有那刚被染蘅安排进厚德院进学的雪黛。 雪黛穿着一袭青阳分院的浅绿院服,罩着一张遮挡了大半面容的丝绸面纱,缓缓跨入了分院的大门。她身材娇小,此时又垂头丧气望着脚下,本不该引起正在热议新令的院中学子的注目,但螓首低垂便意味着她那一头独一无二的秀发被暴露得更加彻底,不过须臾,所有站在院子里交谈的学子都张大了嘴巴,对她侧目以望,但正陷入烦恼之中的雪黛却毫无自觉。 与染蘅出征的那几日相比,雪黛这几日过得可谓极其舒心,因为心怀愧疚的染蘅近日对她实在是千依百顺、有求必应。 比如染蘅兑现了给她的承诺,从漫花县带回了一把自己亲手制作黄杨木梳篦,送予了她——虽然染蘅归城那日,她因为心中有怨而在晓妆羞拒接了此礼,但气消之后她立马从染蘅那儿把梳篦要了回来,索要时还试探性地央求染蘅每日用这把梳篦为她梳头,没想到竟未遭到染蘅的拒绝。 又比如染蘅自归城那日起便没再抗拒与她同塌而眠——虽然主要是因为她既害怕碰到染蘅伤口,又不想惹恼染蘅再次变得孤枕难眠,所以选择遵守了染蘅口头提出的同寝条约,但这几晚她们的确相安无事、相处和谐,入睡前还会偶尔促膝而谈,绝非往日可比。 雪黛和染蘅谈话的内容十分杂乱,唯一能称得上规律的一点,便是染蘅几乎每晚都会问她,今后有何打算。若是没有染蘅出征一事,雪黛本没有那么快便清楚如何作答,但如今的她却可以肯定答出了——她想要成为一个能在染蘅身边帮得上忙的人,若她能被染蘅需要,就不会再像之前那般,只是枯坐着焦急等待了吧。 雪黛明白自己的想法很天真,因为现在需要帮助和学习的并不是染蘅,而是她,但书上都说天道酬勤、勤能补拙,若她一直朝着这个目标努力,或许在某一日便能追赶上染蘅的脚步,所以当她听到染蘅问她是否愿意到厚德院进学之时,才会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染蘅自然不会让雪黛独自来到厚德院报道、入学,居住在青阳的百姓尚且不知雪黛的长相和来历,但在能人集结的太乙城却已不是什么秘密——就算雪黛没有和染蘅成为契侣,她那一头世间罕见的清浊长发一样会成为她的标志,引来他人注意。 -- 第53页 然而身份再是显而易见,也无法帮助雪黛区分生人的好恶,染蘅本想在第一天亲自护送雪黛到厚德院,以威慑那些心怀鬼胎、图谋不轨之徒,但在关乎国家的大事面前她实在是抽身乏力,于是便只能让白日清闲又熟悉厚德院布局的碧橙带着雪黛来入了学。 厚德院分为东西南北四大分院,正中主院则是在厚德院任职的官员们办公、活动的场所。碧橙只要把雪黛带去正中主院登记姓名、领取用具、更换服饰,再送到东边的青阳分院进学便能完成染蘅交代的任务,然而雪黛换好院服从更衣室出来后,却再也没见到碧橙的踪影了。 雪黛在原地等了将近半个时辰也没把碧橙等来,四周的人见到她又都避着走,害不懂这是何意的雪黛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若不是偶然听见快到进学的时间,雪黛可能还继续站在原地苦等,虽然记得碧橙把她带进主院前给她指的青阳分院的方位,但她进了分院后却发现里面不光只有一间学塾,而她完全不知自己该进的是左边的持危塾还是右边的扶颠塾。 雪黛站在分院大门前兀自烦恼,没有察觉到她的身后正有一行人在靠近。 领头之人是一名发色青翠的俊逸女子,女子年似弱冠,身姿修长,行走不疾却仿佛带风,她额间结契,穿着却与这周遭的学子不同,乃是一件杏黄色万字纹、领口绣着药铃的直裾深衣,配着她头顶的黄玉发冠,看上去格外温文儒雅。 俊逸女子身后跟随着三五随从,似为护送她而来,个个人高马大,光是站在那里便能替她开辟出一条无人胆敢阻拦的道路。 有随从陪同,俊逸女子一路畅通无阻,然而快要到目的地时,她的前方竟兀然多出一个挡住行路的障碍。 是谁这么不长眼睛?俊逸女子心生不悦,皱眉匆匆一瞥,却在看见前方那个娇小女学子披散的秀发时顿住了脚步。 看来是来对了,俊逸女子思忖片刻、心中暗喜,遂摆手遣散随从,换上一张笑脸缓缓走到了那名娇小女学子的身旁,朗声问道:“这位姑娘,可是需要帮忙?” 第30章 承诺 厚德院只招收来自郡县、海域,不便前往各国国都灵士学堂求学的新生灵士,由于师资配置受国主更新换代影响,除了从上一代继任下来的司业以外,院里无论是管理总院的院长、管理分院的博士还是负责讲学的助教,都与在内求学的学子年龄相仿。 城中已有不少人知晓雪黛的身份,更有小部分人有幸窥见过雪黛真容,但在街上偶然邂逅与同处一室学习终究不是一码事,为防雪黛的出尘容貌引起不必要的纠纷,染蘅今日离开枯荣庐前还特地叮嘱过雪黛要在学院里戴上面纱,谨防行踪鬼祟之人,所以突然被一个不认识的人搭话,雪黛的第一反应便是警惕地后退。 “姑娘莫怕,在下春不见,与管理这青阳分院的四位治学博士本是同僚,因院内今日缺乏人手,受他们所邀前来助学,见姑娘似有烦恼,又穿着青阳分院的院服,才冒昧上前打扰,还请姑娘见谅。” ——只露双目就如此摄人,拥有倾国倾城之貌看来也不是虚言。 虽然早有耳闻,但被雪黛那宛如受惊小鹿一般的清澈双眸注视着,春不见的心仍不可避免地颤动了一下,但她很快便调整了过来,没让雪黛察觉到自己的失态。 雪黛本性善良单纯,又是为求学而来,听春不见这么一解释,顿时卸去三分戒心,又觉春不见身量、眉眼都与染蘅有着两分相似,更感亲切,便展眉问道:“春助教,这左右两边的学塾有什么区别?我今日才刚来学院,还不知道该去哪一边进学。” 春不见闻言暗惊:这染蘅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暴殄天物,白捡这样的一名如花美眷却不细心呵护,把人安排进厚德院不派随从不说,竟连读哪一间学塾都不曾提前知会……哼,既然是你自己不在乎,可就别怪我乱来了。 于是答道:“持危塾学厨学医,扶颠塾学武学政,姑娘身上灵力稀薄,不宜舞刀弄枪,进左边的持危塾历练应该更为合适,恰好在下也是为支援持危塾而来,若是姑娘不介意,便由在下为姑娘引路可好?” 厚德院的每个分院都有两间学塾,两间学塾的侧重不同,看似平等,实有格差,最为明显的便是优秀学子结业后的就职场所有所不同。 以青阳分院的持危、扶颠两大学塾为例,持危主修厨艺、医术,扶颠主修武艺、政史,在持危塾表现优异的学子,结业后有机会进入鼎食轩、杏林堂任职,而在扶颠塾表现优异的学子,结业后则有机会进入地位更为重要的青阳军、天命府任职;朱雀分院的持正塾、平心塾,白藏分院的持筹塾、握算塾,以及玄英分院的持盈塾、守虚塾同理。 每个分院又设有两名督学司业、四名治学博士、八名授学助教,其中督学司业必为大盈宗,服饰为浅紫;治学博士和授学助教则必为致诘师,服饰为浅黄。 但如春不见这般,身着杏黄色万字纹服饰之人,在整个太乙城中却仅有四人,而这四人又分别统管着杏林堂、传薪营、厚德院以及问渠署,她们也都拥有着从’持‘字开头的学塾中挑选优秀学子来任职的权利。 若是雪黛对这其中的门道有所了解,再听春不见此言必然有不同感受,但此刻她只觉春不见平易近人,又被突然响起的钟声催促,便急忙颔首应允,随着春不见走进了持危塾。 -- 第54页 厚德院中的每堂课都是上半个时辰、休半个时辰,院中学子不乏通婚而诞之人,他们体躯各异,能够适应的天气也各不相同,难以统合,所以学院并未硬性规定每个学子应该在哪个时段进学,一切均由学子根据自身状态自由安排。 雪黛体表特征全然不似青阳国人,自身灵力又不浑厚,本不该在白日进学,但她自化形之日起便没有对太乙城多变的气候产生任何不良反应,只要体力允许,在外从早待到晚都不是难事。 她跟着春不见进入持危塾后,便被春不见安排在了一个靠近讲坛的独座上,而后又听春不见以助教的身份站在讲坛讲解了半天如何将灵力与医术融合的原理。 因为引不出自身灵力,雪黛颇觉生涩难懂,但春不见讲解完让学子自己实操时又专程来到她的身边,为她细心演示,让雪黛颇为感激,心中也俨然把春不见当成自己的师长来看待了。 染蘅自回城之后便忙碌得只有入夜才见得到人影,想着此时回到枯荣庐也只能一人枯坐,雪黛便打算留在持危塾多听春不见讲几堂课,谁知第一堂课刚下没多久,一个穿着浅黄色立领袍服的圆脸少女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嫂嫂你在不在这儿?我被路过的老古董抓去替了一堂课,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绝不是故意丢下你的!” 这突然闯入持危塾的圆脸少女自然是接受了染蘅任务,却又中途消失不见的碧橙了。年纪不大,却出身名门、师承前贤的碧橙实力已达中阶,又是青阳、白藏国人通婚而诞之女,能够适应太乙城昼夜的天气,要在城中谋求一个职位可谓轻而易举。 碧橙虽入了青阳国籍,但体表特征更偏向白藏,善于吸收与运用的灵气也是金气而非木气,于是在多方权衡之下,她便被安排进了隶属于白藏的厚德院,成为了分管白藏分院持筹塾的一名治学博士,而她口中的老古董,自然是负责监管白藏分院、位高又权重的两名督学司业之一了。 在整个厚德院中,雪黛能称得上相熟的便只有碧橙一人,所以见到碧橙再次出现,她立马忽视了身侧之人,兴奋地起身招手:“小师…橙橙,我在这儿!” “嫂嫂!”碧橙听见了从讲坛附近传来的声音,立时转身迎上前去,却又在觑见站在雪黛身侧、衣黄发青身姿修长的俊逸女子时身形一滞,“春不见,你怎么在这儿?!” ——完了完了,我居然让嫂嫂跟春不见在学院里碰了面,还一起待了半个时辰,这得怎么向蘅姐姐交代啊! 碧橙如临大敌,当即冲上前拉着雪黛往外走:“嫂嫂,你该去对面进学,怎么跑这里来了?赶紧随我过去,我要陪你一起听课,以免再被图谋不轨的小人近身!” 持危塾中的其余学子可不像雪黛这般对春不见一无所知,本在安静围观事态发展的他们听见碧橙的直白话语,都险些笑出了声,但看到春不见的脸色瞬时阴沉,又都假装在与周围的同窗交谈来收敛眼中的笑意。 雪黛虽然不清楚这其中因由,却也听出了碧橙的话语是在针对春不见,在碧橙闯入之前,她本在向春不见发问,此时尚未得知问题的答案却也不敢再问。 但在被碧橙带出持危塾之时,雪黛还是回头望了一眼,于是便看到之前一直带着亲切笑容的春不见,变得毕恭毕敬地对她说道:“夫人,臣随时欢迎您来杏林堂视察、交流。” ——所以,她本是认识我的吗?那为何不一开始就说清呢? 雪黛陷入迷茫。 “嫂嫂,你可别被春不见的假象给骗了,那人危险得很,接近你绝对不安好心!” 碧橙把雪黛带出了持危塾,便找了个偏僻角落追问起雪黛在她失踪这段时间所经历的事情,听完雪黛的如实叙述后,她又立马评价道,“你是不知道那人有多讨厌,又有多嫉恨蘅姐姐她们家,你既然叫过我小师父,又是我的准嫂嫂,我就必须保证你的安全,咳,虽然你跟那人结识也是我的失误……” “哎呀不行,我得马上传音告诉蘅姐姐这件事,以后除了我,还得再派两三个近卫跟在你身边,我就不信未来的一国之母连这点排场都不能拥有!” 碧橙说完,便行动了起来,全然没看见雪黛脸上一闪而过的纠结:春助教真像小师父形容的那样不堪吗?我还以为又能结识到一名良师益友…… “我知道了,”染蘅刚向被召集而来、即将前往青阳各个郡县的致诘师们交代完今后的工作要点就收到了碧橙的传音,了解了来龙去脉之后,她先是一阵沉默,后又问道,“雪黛现在在你身边吗?” “当然,你有什么话直接跟嫂嫂说吧。”碧橙把手中的戒章递到了雪黛面前。 “雪黛,你在听吗?” “嗯,在…在听。”雪黛还是第一次通过附灵饰品跟染蘅对话,感觉颇为新奇。 “我曾说过,要远离眸发都与我相近的女子,因为我们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无害,你可记得?” “记得。”染蘅说的话她都记得,但这不是染蘅回避她时所用的托词吗? “那便一直记着,在你能区分人的善恶之前,我也会一直保护着你。” 染蘅语气坚定,心中也暗下了一个决定:看来是得把亲尊所提之事排上议程了。 -------------------- 作者有话要说: -- 第55页 来晚了。 心说:“要拉快进度。” 手说:“还不可以。” 第31章 喜宴 元月十六日,春时一向明媚的太乙城下起了绵绵细雨,给广阔的天空笼罩上了一层朦胧的薄雾。 居住在太乙城的青阳、朱明国人,虽能适应城中白日的天气,却不喜在雨天外出奔波,因而平素热闹非凡的巷道今日都显得有些萧条,唯独内城金碧辉煌的青阳宫正车马盈门、笙歌鼎沸,只因今日乃是青阳第四代国主旻机贤君宴请四方权贵前来参加她和其契侣熙怡夫人缔缘喜宴的日子。 说起这段轰动灵地的天赐良缘,得知其中内情的太乙城城民无一不啧啧称奇。与另外三位总是被一起提及、关系错综复杂的新晋国主不同,那位秀出班行的旻机贤君在上任之前,可是四国人尽皆知,束身自修、不近美色的典范,四国中不乏倾慕其才貌品性的男女,但这十几年来却从未听闻她与谁有过什么暧昧纠缠。 按照《鸿蒙律》规定,四位国主必须以身作则、肩负起繁衍生息的职责,若非熙怡夫人的横空出世,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旻机贤君会是灵地第四代国主当中最后一个了结终身大事的人;而这所谓的了结,也并非是与何人成婚,而是效仿其亲尊——第三代青阳国主龙池圣帝祈灵延续血脉。 然而上任刚满半个月的旻机贤君尚未前往过天命府祈灵司,便收到了上天赐予的灵子,只不过这名野生灵子并不是以旻机贤君后代的身份降生于灵地——她成为了得以与旻机贤君携手共度余生的天成契侣。 缘乃天定,份却在人为,那位据传容貌举世无双的熙怡夫人,化形来到灵地尚不足一月,与旻机贤君之间的感情绝对称不上深厚;加上同辈当中又早有一对像是被上天硬凑在一起、水火不相容的契侣代表,所以最初听闻这则意外消息的四国国民,都怀疑过旻机贤君颁布缔缘诏书是为了顺应天意迫不得已。 岂料公布诏书不过三日,素来行事低调的旻机贤君便比那对缔缘已近十年的尊贵契侣还先一步举办了缔缘喜宴,这叫人更加好奇那位外出面纱不离身的熙怡夫人有着怎样的风貌,竟能让恬淡寡欲的旻机贤君都一见倾心、视如珍宝了。 青阳宫韶节殿,画眉插簪、华服加身的染蘅、雪黛正执手并列,迎接着在四国中处尊居显的宾客们到来。 殿外的侍从或汇报着宾客名号、或照看着宾客契兽,殿内的近卫或指引着宾客入席、或牵引着膳食上案,各司其职,好不忙碌;对比之下,立于大殿中央的染蘅和雪黛便略显清闲,只一个劲地含笑答谢,直至最后一个宾客入席。 倘若有人在缔缘初日对染蘅说,她将在半个月后与雪黛举办缔缘喜宴,染蘅绝对会疾声厉色斥其一派胡言,可今时今日她却没有了这个底气,因为此次举办喜宴,至少有一半是出于染蘅自身的意愿。 话虽如此,却并不是指染蘅在归城之后,与雪黛同居共处了几日,便对雪黛有了新的看法,想迫不及待地坐实她和雪黛的契侣身份——她是在跟染荨秘密协商凶兽对策时,听得染荨提起此事,又被某个心怀叵测接近雪黛之徒逼迫,急忙操办的今日喜宴。 “咚——咚——咚——” 随着卯时的钟声响起,最后一位受邀之人也坐到了自己的席位上。染蘅环顾四周,与前来宾客一一颔首示好,目光却在碰触到一名身穿杏黄官服的俊逸女子时变得冷凝了几分:春不见,以往我碍于春、染两家的关系,没有把话挑明,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一直容忍着你的胡作非为,若你真的妄想把手伸到你不该伸的地方,就休怪我今后不留情面。 那名惹得染蘅不快,但眉目却与染蘅有着两分相似的俊逸女子,便是青阳四家春家的第四代嫡长女,现任杏林堂堂长春不见。 春家本是由青阳开国始祖启阳太尊春抱朴一手创建,在染家三代、四代崛起之前,一直盘踞着青阳四家的龙首之位。 春抱朴又为染蘅亲尊染荨的大外祖父,若要追根刨底,染蘅与春不见实际也如她与碧橙、碧槿那般,乃是同根同祖的表姐妹;但染蘅与春不见之间,却毫无和睦可言,比起互敬互谅的表亲,她们更像是有你没我的仇敌。 秉持息事宁人态度的染蘅自然不会是那个主动挑起事端的人,或许是嫉妒染蘅抢走了自己原本势在必得的国位,或许是将其姑母——朱明第三代国主廉贞圣帝炎焕之妻、翩翾夫人春棽俪之死全部怪罪到了染荨头上,恨屋及乌、心生怨怼,春不见在染蘅面前从来都不假辞色,不讲姐妹之情、君臣之礼不说,还拒不承认染家两代国位的正统。 苍术以前看不惯染蘅,充其量只是在穿着上模仿,在言语上刺激,做些既摆不上台面,也无伤大雅的幼稚行径;但春不见历来针对染蘅所做出的一系列行为,却难以让染蘅一笑而过,只因春不见的那些行为还祸害到了他人。 染蘅自幼形端表正,芳名誉满天下,赢得爱慕、仰慕者无数,但爱慕、仰慕染蘅之人,又怎能不知染蘅实乃高崖之花,可望而不可及,若是不想被染蘅疏远,即便有幸接近染蘅左右,也莫敢将心事倾吐。可思慕之情,总是溢于言表,就算不说也会被人察觉,把染蘅视为一生之敌、时刻关注着染蘅动态的春不见便是这其中一人。 -- 第56页 春不见在不了解她真面目的人面前都是一副温良无害的模样,她把帮人向染蘅转达心意作为借口,又仗着与染蘅身份相近、相貌相似,设下圈套、步步为营,攻略了一座座染蘅爱慕者的心池,一旦得手,又弃若敝屣,不知伤了多少颗纯情少年少女的心。 早前染蘅耽于学业、不问外事,还试图修复过她和春不见的关系,若非碧槿不忍见染蘅委曲求全、低声下气,主动向染蘅坦白了她所听来的那些腌臜之事,染蘅还不知何时才能醒悟,认清春不见的嘴脸。 那些已经破损的纯情之心,染蘅无力填补,但她现今呵护着的这颗赤子之心却不容春不见染指,所以染蘅首先要做的,便是向太乙城的权贵们证明雪黛在她心中的地位,哪怕此等地位和他们所想略有出入。 “感谢诸位不辞辛苦,赶来参加我和熙怡二人的缔缘喜宴,膳食易凉,还望诸位不必拘礼,尽情享用。” 寒暄到位,染蘅便拉着偷偷向她抱怨腿麻的雪黛一齐坐下。 “染蘅,这么多人…我有些怕。” 染蘅早习惯了独坐中央、被众人敬仰的场面,但雪黛却还是第一次经历,颇有些紧张,连视线都不知该如何安放。 “别怕,一切有我在,你就埋头吃你想吃的,什么都不用管。这上面的饭菜都是我定的,保证合你口味。” 若不是担心夜长梦多、节外生枝,染蘅也不想这么早便把雪黛推上台面。虽是走个过场,但由国主举办的宴席少说也要花上三五时辰,雪黛现在要是不吃饱,之后肯定会体力不支。 “我说旻机,你可不能光顾着跟熙怡嫂夫人说话,忽视了我们。你把我们叫来参加喜宴,却不给我们看嫂夫人的真容,是不是有点不够意思?”听到不必拘礼,一直坐在左前方、憋着没有说话的炎炘便率先发落了起来,“又不是不送礼,你还担心我们白看不成?” 说着,还拎了拎她搁在案几上的朱玉酒壶。 炎炘之前一直期盼着今日喜宴,此刻却有一肚子的怨气。她心里虽明白染蘅是按照’青阳、朱明左为尊,白藏、玄英右为尊‘的标准安排的席位,但看到寒涟、钧珏在对面款款而谈,染蘅、雪黛在正席窃窃私语,自己却只能忍受着身旁那个无能又卑劣的春姓表姐,自斟自饮,就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 若是碧槿此时也在这里,隔开她和春不见的距离,她都不至于如此烦闷,可谁叫她们最近刚联合颁布了一则新令,害负责统筹调配的四个使臣都忙得不可开交呢。 “七杀贤君,熙怡夫人用膳之时自会取下面纱,你又何必急于这一时?”看出炎炘是在借题发挥的钧珏,这次没有作壁上观,他望着炎炘,语气极为真诚地问道,“莫非七杀贤君尚有要事,无暇久候,所以想要趁早送出贺礼,再退席赶去处理?” ——要退席也是你先退席,今日不把染三灌醉我绝不离开青阳宫! 终究顾虑着这是染蘅喜宴,炎炘只瞪了钧珏一眼,便迎着寒涟写满警告的眼神,收回了她正准备喊出来的话语。 “还请诸位稍安勿躁,是旻机欠了考虑,这便让熙怡揭开面纱。” 由于宴席日程决定得匆忙,没时间等青阳的成衣匠慢慢制作服饰,染蘅便将那日寒涟托锦绣舫所赠的龙凤契侣装定为了今日她和雪黛参加喜宴所穿的会客常服。 眼见那三人闹剧又有上演的趋势,收了寒涟人情的染蘅总要出来打个圆场,何况染蘅也不想喜宴的主旨被她们三人给带偏,于是她当即对着雪黛点头,示意雪黛把面纱摘下。 初次参加此等盛大宴席的雪黛,自是对染蘅唯命是从,被几十双眼睛注视着,紧张又羞赧的她手都有些颤抖,却还是在染蘅的轻声鼓励下,完美完成了任务。 “嘶——” 面纱落下,惊艳四方。 “世间竟有此等绝色,怪不得能够俘虏旻机陛下的心……” “当真是才貌双全的天作之合!” 雪黛额头饱满、眸眼清澈,即便只露出半张脸,亦有勾人心弦之力,此刻容颜尽显,雪肤黛眉、朱唇皓齿,一览无余,更是叫人忘乎所以,不禁惊叹出声。 “不虚此行,不虚此行!秀色可餐,莫过于此!”众人惊叹,却始终压低着脑袋,保持着敬意,坐着炎炘旁边的春不见却丝毫不怕染蘅多想,看清雪黛先前被面纱遮掩的面容之后,竟直愣愣地盯着雪黛,起身请示道,“臣来时匆忙,忘备薄礼,还请主上允臣在此作上一画,聊表寸心!” 第32章 龙凤 请柬已派发两日,再是匆忙也不至于没有时间备礼,青阳灵士外出又可乘坐飞禽,就算来时把东西忘在了府邸,再赶回去拿也耗费不了太多时间,而春不见分明是不想祝福染蘅、雪黛二人缔缘,所以打一开始就没准备贺礼。 她明面上是在向染蘅请示,目光却全程锁定在雪黛身上,丝毫不把染蘅放在眼里,找的托词也漏洞百出,毫不掩饰她的态度敷衍。 雪黛早从碧橙那里得知染蘅和春不见的关系不佳,这两日在厚德院中碰到春不见,都是让染蘅派来的四名龙凤卫护着走,避免与其正面接触。 然而雪黛此时正身处宴席当中,又是今日宴席的两位主角之一,被宾客身份的春不见目不转睛地盯着,避无可避,颇觉悚然,便下意识地拉了拉身侧之人的衣摆寻求帮助。 -- 第57页 自诩正统青阳后裔的春不见在染蘅面前一向心高气傲、目中无人,她会当众做出此等无礼举动早在染蘅的预料当中,所以染蘅丝毫没有感到意外,但见雪黛被其肆无忌惮地打量,染蘅心中仍生出了几分愠怒,于是她当即冷声笑道:“春堂长如此有心,旻机又怎能拒绝?便有劳堂长了。” 语罢,便甩袖从后殿招来备用的画卷画具,悬于春不见上空,遮盖住了雪黛位于高处的袅娜身姿。 ——该死! 视线突然被阻,春不见脸上也有了几分怒色,但当着外国权贵、国主之面,到底不敢太过放肆,只能强忍下来,承接过画具,索笔挥毫。 纸笔本为木制,青阳宫所备颜料又是从植物中提取,春不见身为杏林堂的现任堂长,品行虽然不良,综合实力却走在青阳同辈中的前列,她运转灵力蘸墨舞彩,须臾便将画作完成。 “鄙人不才,还请诸位雅正。” 笔落画成,春不见便卸去注入画具中的灵力,让其自然下坠到案几之上,而后又施力让画卷在殿内绕了一周,以供在座宾客观赏。 春不见画的是一幅山间早春图,画中满坡山林刚褪去雪装,换上青衣,高岩瀑布正冰消河开,迸溅生机;右下一对佳丽携手登山,行至半坡,仰望此景,左上一片艳阳悬于碧空,光芒万丈,照亮山川。 春不见习画十余载,此作画得那叫一个精湛娴熟、炉火纯青,若非在座之人个个眼神犀利、嗅觉敏感,瞬间就品出了其中猫腻,她或许已收获了赞声无数。 猫腻藏在画中的那一对佳丽身上,此画重点在景,人物则微小而隐秘,无法看清面容,但这一对高矮有别、袅袅婷婷的女子却一个头发青翠欲滴,一个头发黑白鲜明。 宴席上笙歌轻扬、鼓乐低鸣,一派喜庆,若是陶醉其中,匆匆瞥过,定以为画中的这对佳丽便是染蘅和雪黛,但只要定睛细看,便能发现这对佳丽旁边还题着一行小字:“雪融春归照山河。” 看似概括画境的一行小字,却道出了春不见的不臣之心。因为缔缘诏书的存在,人人都知熙怡夫人的真名唤作雪黛,这一行字又是题在了这一对佳丽旁边,个中寓意也就不言而喻了。 小字中的’雪融‘代指雪黛,’春归‘代指春不见,画的是冰消雪融、春回大地之景,暗藏的却是冬春交替之际,春家重执政权,普照青阳大地之意——这哪里是在祝福染蘅和雪黛缔结良缘,分明是在诅咒染蘅于年底王侯鉴的国位考核失利,翌年拱手让出自己的国位和伴侣。 宾客看出其中深意,均是脸色一变,暗叹起春不见行事猖獗,恐会导致宴席不欢而散,就连对春、染两家个中曲折不甚了解的雪黛都感受到了此时气氛的凝重,满眼担忧地望向了染蘅。 “好个阳奉阴违、面从腹诽的把戏,”染蘅一边轻拍着雪黛的手背,示意她无须担心,一边用眼光睥睨着春不见,在心中冷笑,“故意不把面容画清,原来是想鸠占鹊巢、以伪乱真。我若是为此动怒,你定会称我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反倒置我于劣势,那我便偏不如你愿,让你拳打棉花、有劲难使。” 思定后,立时嘴角上扬、起身宣道:“好一幅春山积翠的泼彩山水画,春堂长此画笔墨横姿、寓意深远,见此佳作,旻机也画兴自涌,小有感悟,便借此机会,献丑画上一幅。珠玉在前,还望诸位海涵。” 话音刚落,殿外便响起了一声脆鸣——只见方才还在殿外与其他御兽、契兽嬉闹的帝女雀竟衔着一支雕龙刻凤、金光闪闪的青毫毛笔疾驰而来,降落在了染蘅的右肩之上。 “雀儿乖。” 在帝女雀着陆的瞬间,染蘅便收回了春不见放在案几上的画具,招来了一幅新的画卷,她用手顺了顺帝女雀略显凌乱的青羽,随后便接过那支不似凡品的青毫毛笔,执笔而挥。 见此情形,原本神气十足、蓄势待发的春不见,脸色倏地阴沉了下来。 青阳以左为尊,帝女雀本是代行天令的天地使者,拥有择选、督视青阳国主之权,理应比染蘅位尊,但它却为染蘅衔来唯有青阳国主能够执掌的龙吟笔,自甘屈居于染蘅之右,侧面抨击着春不见的以下犯上、痴心妄想。 而染蘅贵为青阳国主,自是文武兼济、样样拔尖,但拒不承认染蘅实力的春不见,却总是想找机会与染蘅一决高下。方才春不见刻意操控着画笔作画,便是想要当着众人之面,展示自己运用灵力的纯熟技巧,哪知染蘅并不接招,竟然素手执笔,亲自作画,相较之下,反倒更显心诚,令春不见暗悔不已。 染蘅甫一起笔,帝女雀便自觉跃入了雪黛怀中,画卷悬于空中,背对着宾客,此时除了坐在染蘅身边的雪黛以外,再无人知晓染蘅所画内容,众人便只能通过雪黛的神情来揣测一二。 染蘅作画,不拘绳墨,横如千里阵云,竖如万岁枯藤,折似百钧弩发,点似高山坠石,笔走春风、一气浑成。 初观此景的雪黛,面上先是好奇,后是恍悟,最后满是惊叹和崇拜,极具爱意难掩之相,众人看后,只道染、雪二人惺惺相惜、情投意合,更觉春不见是在寻衅滋事、逆理违天。 “春堂长,你的一番好意,我和熙怡便却之不恭了。” 停笔之后,染蘅没有立马将画卷翻转,向宾客展示。她微移画卷,重新走回众人视线,之后又拂袖一挥,从春不见手上夺走了那幅山间早春图的控制权。 -- 第58页 忽然一阵风起,两幅漂浮在半空中的画作便同时升腾,交锋于大殿中心,黏合在了一起——染蘅竟施展灵力,将两张画卷融为了一体;长卷右面为春不见之画,左面则为染蘅之画。 春不见所画部分没有任何变动之处,但一众愁颜不展的宾客,却在看清这幅严丝合缝的长幅画卷之后,纷纷松开了眉头,就连被春不见的画作气得一直横眉竖眼的炎炘都重新挂上了笑容,第一个夸赞道:“旻机,好样的!”就该煞煞这个狂妄表姐的威风,不然净丟春家的脸! 除了仿照春不见之画延续而成的天色、山景以外,染蘅的画上便只有一双龙凤——她画的乃是一幅青龙腾云、彩凤驾雾的景象。 单是龙盘凤舞、珠璧联辉,本不足为奇,但此时染蘅正穿着天青色飞龙在天缠枝莲纹交领襦裙,雪黛正穿着冰青色朝阳鸣凤宝相莲纹交领襦裙,恰好与画中意境呼应,于是再品这一龙一凤,意味便大不相同。 加之这对龙凤旁边,还题着一行与“雪融春归照山河”对照的小字:“凤骨龙姿筑新巢。” ’新巢‘与’新朝‘同音,纵观整幅长卷,便像是右面登山的那一对佳丽在仰望左面腾飞的这一双龙凤,展望着家国的光辉前景一般——如此一来,便没人会认为,那一对佳丽中看不清面容的青发女子与春不见有关了。 “今后我和熙怡定会如同此画,携手攀登高峰,共筑青阳新辉。”见烹饪已具火候,染蘅又拉着雪黛起身,高举杯盏,添上最后的一把柴火。 一时群情鼎沸,’贤君仁后‘’青阳大幸‘’金玉良缘‘’天造地设‘’龙凤呈祥‘之声不绝于耳。 “……染蘅!” 唯有如意算盘尽碎,反助染蘅造势的春不见被此情此景激得龇牙咧嘴,青筋暴跳。 正要发飙之际,坐在春不见左侧的炎炘却冷不丁地踢了她一脚,低声警告道:“看在你是我表姐的份上,我才奉劝你一句,不要再肖想不属于你的东西,否则我的拳头就不认人了。” “炎炘,你竟然要帮着自己的杀母仇人!” 见炎炘攥紧双拳,在自己面前比划,春不见更加震怒。 “春表姐,”炎炘发出一声嗤笑,凑到春不见耳边,不屑道,“我不像你,总是把自己的无能迁怒于他人,更没眼瞎心盲到分不清自己该怨恨的是兽还是人。” 第33章 醉酒 染蘅同意举办缔缘宴,乃是想借四国权贵之眼来监管春不见言行,尽管她已经派了几名龙凤卫跟随在雪黛身边保护雪黛,却也知这并非是一个长久之策。 毕竟灵地以强者为尊,最为看重世家门第,春家在青阳的地位虽不如前,却仍旧底蕴深厚,非是三五龙凤卫便能轻易桎梏之流。 可若是染蘅公开承认了雪黛的契侣身份,春不见便无法再如初见雪黛那般不顾礼数随意行事了——一来正值青黄未接之际的春家担待不起“滋扰未来国主夫人”的名声,二来觊觎着国位的春不见也没有公然违背世情民意的胆子。 春不见的私德虽令人不齿,却绝非呆童钝夫,她早就察觉到了染蘅邀她赴宴的意图,本欲将计就计、借献画之由趁机泄愤,却没想先是被染蘅反将一军,后又遭炎炘当头棒喝,再难重振旗鼓。 春不见再次感受到君臣有别,而屈居人下的自己注定孤立无援,久留也只会徒增笑柄,于是还没在青阳宫待够一炷香的时间,便装作不胜杯酌,率先退了席。 可春不见未到太乙城任职之前,乃是隐龙林花街柳市的常客,早已过惯了花天酒地的生活,又岂会小酌几杯就溃不成军? 春不见显然又在扯谎,但乐于见到春不见知难而退的染蘅,这次只面不改色地允了其离去,便招呼着雪黛欣赏起殿中助兴的歌舞;反倒是那些暗自担心宴席氛围再遭破坏的宾客们在望着春不见踏出韶节殿时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随后面上也有了更为明显的笑意。 国主缔缘虽然非同小可,但缔缘终归不是定缘,还达不到让四国官员休沐、普天百姓同庆的规模,故而在朱明君臣例行午朝之前,宴席便进入了尾声。 雪黛是整场缔缘宴中收获最丰盛的人,宾客在台下献礼,染蘅便在台上介绍,几个时辰下来,她既收到了一大批价值不菲的奇珍异宝,也将掌握着四国命脉的年轻权贵们大致认了个遍——包括她所就读的厚德院的院长秋锁离。 但在雪黛心中,贺礼再珍奇华贵也比不过染蘅每日清晨拿着为她梳头的那把朴实梳篦,宾客再值得尊敬也无法动摇染蘅所独占的首席地位分毫。 她此时所拥有的奢华生活、高贵身份、以及绝大部分的世间常识,都是染蘅教授和赋予,染蘅是她的良师,也是她的益友,更是她应当千恩万谢的贵人,虽然她暂且无以回报染蘅的恩情,却会竭尽所能追赶上染蘅的步伐,做一个能衬得上“染蘅契友”称呼的人。 这边雪黛初入权贵之门,感触收获皆丰,那边染蘅却在目送着最后一个宾客离开韶节殿后,失去了她在席中一直保持的从容自若。 染蘅醉了,她自幼喜茶不喜酒,酒力本就不佳,此番又是受伤初愈,若非情况特殊、难以推拒,她怎么也不会在席中喝下炎炘赠出的那一整壶酩红酒。 酒性本烈,染蘅喝多了普通的烈酒都会醉上半宿,更莫提是喝那在朱明享有“入口即溶、一沾即醉”美誉的“酒中霸王”酩红酒了——即便她不愿当众失态,在席中一直运转着灵力抑制着酒劲,苦撑了一个时辰也终于濒临了界限。 -- 第59页 只不过松懈了片刻,浓烈又强势的酒劲便肆虐了染蘅的四肢百骸,她顿感浑身酸软燥热,再也无法集中精神来保持冷静,唯有趁着最后一丝理智消散之前,朝身侧注意到她异样的人求助:“雪黛…快让雀儿载我回兰栖筑……” 语罢,便腰身一软瘫在了席位上。 “染蘅,染蘅!清醒一点——雀儿,你快变大!” 雪黛被染蘅浑浑沌沌的模样吓得不轻,连忙在赶来的霁凤卫的协助下,搀着染蘅坐到了帝女雀背上,朝兰栖筑疾驰而去。 * 染蘅醉酒后并不闹腾,相反还十分听话和配合,麻烦就麻烦在之前都是染蘅照顾雪黛,而雪黛还不太会照顾人——特别是一个醉酒后无法正常交流的人。 雪黛怕自己冒失,本想拜托把染蘅背回兰栖筑的霁凤卫帮忙,但发现那名霁凤卫背着染蘅时都不敢把手贴上染蘅衣物后,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碧橙上午在厚德院授课,没能腾得出时间参加缔缘宴,此时也没有办法赶来助雪黛解除困境,雪黛便只能一边回忆之前染蘅照顾她的情形,一边为染蘅打水擦脸、摘簪褪衣。 一个因为醉酒格外乖巧温顺,一个因为手生格外小心谨慎,本应合作得天衣无缝、事半功倍,却没想在进行最后一道工序时功败垂成。 染蘅虽然还能勉强听进他人话语,却早已丧失了冷静思考的能力,她此时心火旺盛、热汗涔涔,仿若被万蚁噬心却不得解脱、极为难受,突然感受到有一冰凉物事在身边晃荡,她便像抓到了救命稻草那般,死死抱住再也不肯放开。 “染蘅,快松开啊,你把我抱着我还怎么给你盖被子?” 那被染蘅紧抱住的冰凉物事不是其他,正是准备为染蘅盖上轻薄丝衾,却因体质凉寒而被染蘅误认成大号冰袋的雪黛。 “唔…别动…好热……” 由于酒劲上涌,染蘅一向平静的眼眸沾染了诸多雾气,平素淡雅的面容也浮起了大片潮红,雪黛抬首望去竟觉得这样的染蘅有几分委屈和娇媚,心头一悸,便忘记了继续挣扎。 “这才乖嘛…” 察觉到怀中的冰凉物事不再抵抗,染蘅又紧了紧双臂,才噙着一抹浅笑仰头睡去,只苦了衣衫都没来得及更换的雪黛要一直保持着伏卧的姿势来充当染蘅的消暑寒衾。 * 窗外清风阵阵、竹雨潇潇,窗内鸾凤同眠,共谱芳华。 漆金龙床之上,青丝缠绕着白头,翠娥拥抱着粉黛,此等绮景若是被临摹成画,必定会引来世人惊叹,只可惜一醉入梦的染蘅并不知她在迷糊之中缔造了这么一幅倾世画卷。 染蘅每天都会做梦。 无论入睡前的天气是晴还是雨,无论入睡时的心情是踏实还是不安,都从未有一日停歇,今日亦是如此。 染蘅是自己梦境中的旅人,她穿梭在各个梦境,就像漂泊在各个旅地,而有的旅地她涉足了千次,有的旅地她却从未造访——或许是曾造访过,却没有留下记忆。 今日染蘅也来到了一个陌生之地,她不知自己之前是否来过,但她唯一能肯定的便是比起旅地,她更愿意用“仙境”来称呼这片梦境。 染蘅看见自己不借助任何外物漂浮在了空中,她头顶之上是一幅日月同存、星河熠熠的奇妙景象,周围不是腾云驾雾的仙人,便是呼风唤雨的神兽,而她却没有实体,既换不来仙人的驻足,也引不起神兽的注意。 在仙境之中毫无存在实感,却丝毫没有影响染蘅的心情,然而她正在专注观察四周之时,却看到一道夺目的紫光倏地照射而来。 染蘅躲闪不及,被紫光贯穿了虚体,顿感头晕目眩、天旋地转,再度睁开双眸,方才云雾缭绕、日月合璧的仙境却变成了一片寒气逼人、雪花飞舞的冰湖。 冰湖的天上悬挂着一轮巨大的圆月,点缀着无数闪烁的星星,冰湖湖面理应结冰,然而湖的中央却有着一名被紫光笼罩的墨发仙子正在安然沐浴。 仙子背对着染蘅,她墨发如柳、裸背胜雪,染蘅见之本该知礼回避,却不知是被鬼迷了心窍还是被勾得心荡神驰,竟试图绕到前方去一探仙子的面容。 染蘅此时只是一缕青烟,不应被仙子察觉,然而还未绕到仙子跟前,她便见到仙子转过身来——竟是无脸也无面! 染蘅被吓得一个激灵,一片慌乱中又瞥到一抹星光,便猛然从云霄直坠而下。 染蘅一路坠落,眼前的场景也碎成了数片、一路切换,她只能走马观花地浏览。 若是方才她身处仙境,那此时她一定是坠入了地府,因为她把她看见的碎片场景一一拼凑,就凑成了一幅兵戈扰攘、生灵涂炭的地狱绘图。 她看到数头高大凶残的猛兽摧毁城池、撕咬百姓,也看到数座富丽堂皇的高塔顷刻崩塌、成为废墟;她看到风雨交加、电闪雷鸣,也看到哀鸿遍野、赤地千里。 明明正在梦中漂游,不该感同身受,她却切实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内心在为之而痛。 她想做些什么来挽回面前的惨剧,然而只有一道虚体的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惨剧上演。 染蘅隐隐察觉自己窥见了什么不可泄露的机密,但还没能静下心来细品,她便看到一头有着九个脑袋的狰狞赤鸟张开九张血盆大口朝她袭来,她无处可躲,被彻底吞噬、如云烟消散之前,她才惊觉自己将要降落的地方乃是一轮半黑半白的对称圆盘。 -- 第60页 ——这难道是阴阳太极盘?! 意识到这件事后,染蘅惊醒了过来,然而比骇人的噩梦更让她想要逃避的尴尬现实还在等待着她。 --------------------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了之前章节的部分错字。 第34章 醒转 霏霏细雨,终日不停,已过秋暮,更添寒意。 染蘅从怪异梦境之中惊醒,犹记梦中见闻,心绪极为紊乱,加之酒劲未消,感官弱化,竟一时不觉自己身有异样,直到一声呢喃飘入耳廓,才脸色一变、理智回炉,僵直着身子朝她胸前埋着的那个酣睡美人望去。 “当真是喝酒坏事……” 忆起了自己在醉酒后所做的失态举动,染蘅恨不得能再度阖眼遁入梦中来逃避眼下这个让她异常尴尬和窘迫的现实。 这不是染蘅第一次醒后收获这样的“惊喜”,按理说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该习以为常,然而这一次给染蘅带来的冲击却比前两次加起来还要大,只因她那素来服从管教好比死水般沉寂的地方,竟不知何时被烈酒的余威给刺激得引吭高歌。 “清心如水,清水即心,微风无起,波澜不惊……” 一个螓首深埋,一个素手环抱,着实惹人遐思,染蘅此时又处在难以自持的宿醉之中,见状倍感口干舌燥,唯恐任由自己亢奋下去会酿成大错,她连忙收回双手,在心中默念了几遍《清心诀》来唤回再度面临崩塌的理智。 “染蘅啊染蘅,你明知自己酒量不佳,偏要逞能饮下整壶酩红酒,这下好了吧,我看你日后还有什么脸面以正人君子自居!” 置身如此窘境,纯属咎由自取,所幸雪黛虽被染蘅失衡已久的体温蒸得额冒香汗,却并无醒转迹象,这才给染蘅留够了时间喘息。 眼见身体逐渐趋于正常,染蘅终于长吁了一口气,此番理性失控乃是犯了染蘅心中大忌,自知暂时无法坦然面对雪黛,她便打算把雪黛移出自己怀抱,悄声出门散心,但才刚把身子支棱起来又察觉到了雪黛颈后衣物正透着异常的亮光。 “……这是雪黛的契印在发光?” 染蘅并起两指轻轻一掀,便发现了奥妙所在。 “发的竟是…紫光?!” 紫色代表天地祥瑞,契印泛光并非罕事,可尚未正式定缘便泛出紫光一事却前所未闻,染蘅之前在玉镜台查探雪黛契印之时所见也只是缔结缘契后形成的金边微光,亮度也比此刻要低上不少,因而更觉此事蹊跷。 “发色非比寻常,印记非比寻常,如今就连契印发出的光芒也是非比寻常……一次两次还可言巧合,但屡次三番是否便证明了,雪黛自身就是非比寻常?” 早在先前私自调查雪黛印记之事无果时,染蘅便有了这般猜想,此时再见异象,心中更加笃定,为了验证自己的推论正确,原本撑着雪黛上衣后领的两根纤指,又颤颤巍巍地往里探了几寸。 “——唔!” 甫一触碰到雪黛的颈后契印,染蘅脑中便涌入了大片方才在梦中见闻的情景,画面之纷杂险些挤炸了染蘅脑海,直到她用仅存的意识艰难挪开指端才得以消停。 “怎会如此…难道我方才所做的那个怪梦也与雪黛的契印有关?” 染蘅如梦初醒,凝睇着雪黛的恬静睡容喃喃自语。 * 染蘅惊醒之初过于慌乱,不及细想,此刻沉下心来回顾,瞬间看出其中疑点。 她这一觉睡了三个时辰,足有一宿之长,按照道理而言,之前醉得不省人事的她都已然从酣睡中苏醒,那席中滴酒未沾,又是被醉酒的她拖着就寝的雪黛更不该睡得这般深沉,可即使她大刀阔斧地把雪黛给翻了个身挪了个地儿,也不见其有任何醒转的迹象,着实有些古怪。 “莫非雪黛也在那个怪梦之中神游?若真如此,我和她又为何会做同样的梦?是因为缘契的影响吗?”联想到了方才触碰雪黛契印时产生的奇妙现象,染蘅决定临时改变她外出的目的,“看来想弄清这其中奥妙,还得再往玉镜台跑上一趟。” 打定主意之后,染蘅立马离开兰栖筑,唤来不惧风雨的帝女雀衔着她御用的国主拜帖飞往了玉镜台。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帝女雀便传信归来,它独自在晓妆羞外等待了片刻,之后又载着洗去浑身酒气,换上得体行头的染蘅腾上了半空。 帝女雀的珍贵青羽不会被雨水淋湿,染蘅身上披着的名贵氅衣却禁不得雨水浸泡,甫一飞出后院竹林,染蘅便撑起了竹骨绸伞,正欲开口叫帝女雀加速升空,却在望到长廊入口处的一道浅黄色身影后停顿了刹那。 “——碧橙,我有事出宫一趟,雪黛还在兰栖筑歇息,你回屋之后若探到她醒来,切莫忘了叫她补上晚膳。” “喂蘅姐姐,你没忘记今天什么日子吧!太阳都下山了还敢往外面跑,等嫂嫂醒过来我就告你的状!” 那道浅黄色身影正是结束了今日授课,尚未回到枯荣庐换掉官服的碧橙,似乎早猜到了碧橙会作何反应,还没听完碧橙传来的回话,染蘅跟帝女雀便没入了雨夜朦脓的云烟当中。 * “旻机贤君,只有一人到场,可无法领走你与熙怡夫人的望月镜啊。” 见到帝女雀载着染蘅降落到了玉镜台夕轮厅的眺台之上,早已坐在厅内等候的伐柯立时起身笑脸相迎道。 -- 第61页 夕轮厅位于瑶镜厅左侧,唯有在会见尊客时开启,从暗哨那得知帝女雀前来递交国主拜帖时,伐柯正在第三层例行视察,之后还是让担任她副手的主簿接替过职务才赶到第九层面见的帝女雀。 染蘅今晚的来访出乎了伐柯的意料,身为统管着四国姻缘契约的玉镜台台主,她当然知道今日是个什么日子,尽管染蘅和雪黛尚未正式定缘,还无须柱主亲自到场祝福,但面对天之骄子的缔缘喜宴,奉天而行的四柱又岂敢在礼数上有所怠慢,故她和其余三位柱主都指派了各自的幕僚献去了贺礼;而正是因为她十分清楚今日是个什么日子,才会对染蘅的突然造访倍感意外。 伐柯还记得半个月前在瑶镜厅见到染蘅和雪黛的情形,单从相貌和气度来说,这对新晋契侣自是当得起“珠联璧合、佳偶天成”几字,可若是只谈彼此意愿,却是一个骑虎难下一个似懂非懂。 有染荨这个例子在前,伐柯也不难理解染蘅当时的想法,毕竟这母女二人从外形到作风都相差无几,若非染蘅缔结了缘契,不得不与她们玉镜台打上交道,恐怕最后也会同染荨一样,走上祈求灵子传递血脉的道路。 然而即便是骑虎难下,染蘅举办缔缘宴的速度之快也足够让伐柯诧异,她都快分不清究竟是操心起染蘅终身大事的染荨在背后推波助澜,还是真如外界所言,染蘅早已倾倒在雪黛的绝世容颜之下了;加之染蘅又在今日这个特别日子,格外郑重地递上拜帖,穿着正式地前来拜访,怎能不让她感到迷惘? “台主您误会了,凡事都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哪有缔缘宴当日便定缘领镜之理?”事关雪黛身上的古怪契印,以免引起猜疑,染蘅踏入厅中便挥手让帝女雀避退,顺势回道,“不过在迈入下一个阶段之前,还是有事先做好功课的必要。” 伐柯一边招呼着染蘅入座,一边给染蘅沏上了香茶:“贤君学识渊博举世闻名,又有何事需要向老身讨教?” 染蘅坐下笑道:“台主谬赞了,在缘契之事上,旻机可不敢班门弄斧。” “喔?这么说贤君确有与熙怡夫人定缘之意了?”伐柯来了兴致,“贤君今日与上次前来之时大有不同,老身很是好奇这半个月以来你与熙怡夫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今日乃是二位吉日,春宵苦短,老身又岂敢耽搁?有什么想了解的还请贤君明说,老身定当知无不言。” “那就多谢台主了!” 得到伐柯保证,染蘅内心一喜,于是便一边饮着解酒的茶水一边与伐柯聊起了缘契。 二人一聊便聊了半个时辰,一开始她们聊的都是些世人皆知的缘契常识,为了引出之后要问的问题,染蘅也装作一知半解的模样虚心聆听;后来伐柯又细说起了定缘成为眷侣之后会产生的变化,深知时机成熟的染蘅便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台主,您说定缘能使眷侣心灵相通,可这相通之处具体指的什么?又是如何实现的?” “哈哈,贤君真是问到点子上了,”聊到兴头上的伐柯忍不住拍了下掌,“若非贤君贵为青阳国主,早已知晓识海存在,老身恐怕还无法为贤君解答,毕竟这也事关月柱所守机密。” 四国开国国主建国之时,为确保各国安全,特选了四名柱主各守一国机密,并要求柱主之间互相保密,非重大事宜不得泄露,这重大事宜的判断标准虽由各个柱主自行制定,却也不是随便谁来都能够窥之一二的。 “竟与月柱之秘有关?台主您的意思是,眷侣之间可以互相结成识海?”这着实超出了染蘅的预想,但若真有识海形成,那她和雪黛会做同样的梦也就不奇怪了…可问题在于,她和雪黛并不是眷侣啊,“那缔缘阶段就不会产生识海吗?” “非也,与其说是识海,不如说是魂海,一个受意识影响,一个却刻入灵魂,只不过大多时候二者并无太大差别,”伐柯耐心解释道,“识海贤君比老身了解,姑且不提,但愿意定缘成为眷侣,便意味着对于彼此已是心醉魂迷,二人神魂契合,魂海自然应运而生。” “至于缔缘阶段能否产生魂海…老身虽然未曾耳闻,但却并不认为这毫无可能,若是契侣双方的神魂契合程度已接近定缘的标准,或许也能在此基础上互通你我。” “原来如此,旻机受教了!” 获取到了想要的情报,染蘅连忙起身拱手作揖,正欲顺着趋势告辞之际,她大拇指上的戒玺却突兀地响了起来。 “——嗡嗡!” 当着伐柯之面收听显然不合礼数,染蘅毫不犹豫地将传音抹去,可须臾之后,戒玺又一次不合时宜地鸣响。 “贤君不用介意老身,尽管收听便是。” 戒玺连响两次,通常意味着急事,染蘅分心一查,发现传音之人乃是碧橙,便犹豫起是否该切断这次传音,好在此时伐柯拿出了长辈的风范,主动为染蘅解了围。 “让台主见笑了。” 染蘅对着伐柯歉然一笑,随后便轻举戒玺接收了这道传音,然而很快她就追悔莫及。 “蘅姐姐,算我看错你了!你这个把嫂嫂吃干抹净就跑出去鬼混的负心人!”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听到戒玺处传来的洪亮吼叫,染蘅一直保持的良好心态轰然全线坍塌。 -------------------- 作者有话要说: -- 第62页 没想到这也能锁…… 第35章 催熟 碧橙这一道自顾自吼骂又自顾自掐断的爆炸式传音,让染蘅原本打算维持着国主风范得体道别的计划意外落了空,她完全来不及去想自己怎么就突然成了碧橙嘴里“吃了就跑的负心人”,便要僵笑着应付起明显想偏了的伐柯。 见证契侣成为眷侣乃是月柱的一大职责,在玉镜台负责编制再版的《太乙世缘录》中就详细记载了灵地每一对眷侣定缘前后的情形,这一部分内容深受四国民众喜爱,却有许久没能更新。 适才伐柯同染蘅闲聊时还提到四国已有十多年没有新的眷侣诞生,急需新鲜血液注入回应民众关切之事,乍听碧橙此言,又如何能掩饰得住激动? 好在事关国主隐私,伐柯到底不敢表现得太过直白,除了在恭送之时道了一句“期盼贤君携夫人再度光临”的祝辞以外,就没有在传音之事上多作纠缠;也正是多亏了伐柯的体谅,染蘅才得以在最后挽回了一点颜面,不至从夕轮厅落荒而逃。 平日碧橙跟自个儿胡闹,染蘅忍忍也就过了,但今日碧橙让她在尊重的长者面前吃了一个哑巴亏,染蘅怎么都得讨个交代,故一飞出伐柯视线,染蘅便开始找碧橙问罪,只是那一方显然不肯配合,染蘅连着传音联系了碧橙两次,都无一例外地以失败告终。 “也就只有这个鬼丫头敢这么对待我的传音了,”料想碧橙定是在报复自己先前飞离青阳宫时的举动,染蘅又是气恼又是无奈,“她最好是能给我一个圆满的交代,不然看我回去怎么收拾她!” 话音刚落,感受到染蘅情绪变化的帝女雀便加快速度猛然朝东方射去。 此行结尾虽不够完美,但终归算是达成了目的,被帝女雀载着掠过两仪苑上空之时,染蘅不由自主地朝下瞄了一眼,她联想到了怪梦结尾所见景象,回宫之情也越发急迫。 灵阶高低所代表的实力差距是绝对的。同样是借助附灵事物,高阶灵士想要确认低阶、中阶灵士的确切位置可谓神不知鬼不觉、不费吹灰之力,但低阶、中阶灵士即便是想要知道高阶灵士的大致方位也要先获得高阶灵士本人的许可——因为他们根本没办法在高阶灵士面前隐藏住自己的气息。 尽管染蘅由于身份特殊从未参加过灵阶大考评估过灵阶,但她自身实力早就超越了致诘师的平均水准,而在与帝女雀缔结了御兽血契之后,更是一跃登上了大盈宗的门槛,探查所有平辈青阳灵士的所处地点都是手到擒来。 一盏茶未过的时间,染蘅便在帝女雀的鼎力相助下顺利降落到了枯荣庐二层。兰栖筑的大门紧闭得一如离去之时,认定碧橙没有听从自己吩咐带着雪黛下楼用膳的染蘅更觉恼怒,催力推开大门时的气势都随之变得汹涌:“碧橙,你当上了治学博士,怎么还越来越不成体统了!” 染蘅一旦动起真格,整个青阳宫都难逃她的掌控,此时兰栖筑内的落地花罩和枯荣庐外的大片竹木都被染蘅溢出的怒气震得萧萧作响,但立于兰栖筑东侧案几前直面染蘅怒火的碧橙却丝毫不见惧意,看到染蘅气势汹汹地踏进屋来,她反倒指着染蘅疾声道:“你还好意思说我!你怎么不先看看你自己做了些什么!” “我能做些什——这是怎么回事?!” 满腔怒火被碧橙骤然转向的指尖一举扑灭,染蘅呆愣着望了眼中央龙床上赫然在目的大片血红,又望了眼被碧橙挡在身后脑袋低垂脸又红到极点的雪黛,顷刻面如土色。 ——我难道把雪黛给……不不…不对,我醒来的时候根本没看见血迹啊! 看到龙床上的那一片狼藉,染蘅有一瞬间真的以为自己醉后对雪黛做了些什么,好在她对自己的记忆力有着足够的信心,很快又镇定了下来。 “碧橙,你给我过来!” 观察到雪黛换了套衣裳的染蘅已经猜到了缘由,但碍于雪黛脸皮太薄,又是第一次经历这等事,听她说得太明恐怕今晚都会羞得抬不起头来,她便只能把碧橙单独叫到门边小声责问道:“在你眼里,我就这么禽兽?要真按你所说,那得有多鲁莽才能折腾出这么多的血?这分明是雪黛的初潮所致,你竟然还敢拿来污蔑我?” “蘅姐姐,你太让我失望了!”被染蘅戳穿了谎言,碧橙反摆出了一副痛心疾首的姿态,“今儿个是什么日子?你跟嫂嫂孤女寡女共处一室居然什么都没有发生?对,你说的都对,橙橙的确不该把蘅姐姐你错认成禽兽,因为你这连禽兽都还不如啊!” “你——碧橙你给我回来!” “回来挨你骂吗,我才没那么蠢!”仗着自己个小灵活,碧橙一个闪身就溜出了兰栖筑,“再说我回来了,你又能叫谁去拿干净被褥啊?” “这鬼丫头……合着怎么做都是我的错咯!”事关雪黛颜面,染蘅到底没能狠下心封锁住碧橙的前路,只眼睁睁地看着碧橙欢蹦乱跳地跑下了楼。 御用的寝具要到竹林对面的西院去取,碧橙擅长的又是操控金石而非草木,无法随意地踏竹疾行,来回少说也要三五刻钟。 没了碧橙这个活宝,兰栖筑内就陷入了一片死寂。 染蘅被碧橙这么一闹,又想起了自己刚苏醒时的窘迫,面对雪黛仍会感到别扭,她便借着收拾床榻背过了身子。 -- 第63页 “让…让我自己来吧……” 看到染蘅亲自动手,对自己弄脏了被褥之事耿耿于怀的雪黛也坐不住了。 雪黛方才是被疼醒的,她已在书中知晓了初潮之事,却没想到它竟可以来得如此汹涌和突然,此事本属私密,雪黛自无声张之意,本想着换套干净衣裳再去请教如何换洗被褥,哪曾想一踏出房门就撞上了上楼来叫她的碧橙。 之后的走势就不受雪黛所控制了,碧橙小师父听到她说来了初潮,就一脸兴奋地把她护送到了晓妆羞门外,等她擦洗了身子又更换好衣物后又一股脑地把她拉回了兰栖筑,但除了坐着以外什么都不许她做,还美其名曰要给她演一场好戏,她便只能看着那套沾满血迹的被褥在原位敞着。 再之后的事染蘅都知道了。进学数日,雪黛懂得的常识有所增加,自然能听出碧橙传音所言是不是好话,料定那番话会给染蘅造成困扰,她当时便想向染蘅解释,只是运转不了灵力又得不到碧橙帮助的她根本无计可施,而看到染蘅真的风尘仆仆地从外面赶了回来,她心中的愧意甚至盖过了自己头部的昏沉和腹部的刺痛,此刻又如何能心安理得地坐着让染蘅来帮她收拾残局。 “你别动!” 可惜染蘅并无读心之术,光凭一双锐眼也悟不透雪黛婉转万千的心思,她的绝佳视力只能流于表面。 人都站到了自己身旁,已经避无可避的情况下,染蘅才挣扎着看了眼雪黛——这一看可把染蘅给吓坏了,雪黛方才因为愧意上涌而变得通红的脸颊此时已经苍白得不见血色,她浑身上下都在微微颤抖,光站着都显得有些吃力,明显是失血过多还在强忍着腹痛。 染蘅对雪黛上一次思念成疾的模样还心有余悸,见状也无暇顾虑其他,当即拦腰抱起雪黛朝案几旁边的美人榻走去。 “乖乖躺下,床上就交给我去收拾。若不是我醉酒耍浑,也不会造成这样的局面。”至少雪黛的初潮不该是在熟睡中到来。 “嗯…” 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望着染蘅转身走回龙床的背影,雪黛惨白的脸颊又悄然渲染上了一层红晕。 不管出于什么目的,终究又未经雪黛允许抱了人家,再标榜自己无辜染蘅自己都会觉得虚伪;而作为“受害者”的雪黛都没有表现出什么不适,她再继续纠结反倒显得矫情。 况且染蘅虽知晓了缘契会滋生魂海一事,却尚且不能肯定她方才所见的怪梦真与雪黛的魂海有关——若真如此,雪黛的魂海为何会出现那些匪夷所思的杂乱景象,而并未定缘的她们又是以何物作为媒介互通的你我? 在没弄清楚这些问题的答案之前,染蘅可不敢断言自己今后不会再做出任何冒犯雪黛的举动——当然,她的求知之心再是急切,也不会为了探索一件未知事物而去刻意地冒犯雪黛,就像她此刻十分想询问雪黛是否跟她做了同样的梦,但考虑到雪黛正处不适的身体,也只能忍住好奇等待时机一样。 幸而心中藏有疑问的并非只有染蘅一人,时机自己送上了门来,不愿让她多作等待。 毕竟她能忍住好奇暂不主动出击,正处于身心敏感时期的另一位当事之人却没那么沉得住气。 “染蘅,我做了一个怪梦,想把它说给你听。” 为了回报染蘅事无巨细的照料,雪黛终于鼓足了勇气。 梦的内容过于丰富与冲击,雪黛分不清其中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更不明白她为何会突然做这样的梦,以至于她的脑袋到现在都还昏昏沉沉。 但有一件事情她可以肯定,尽管这对她而言还有那么一点难以启齿:“我总觉得,我的初潮,也是因为这个怪梦才来的……” 第36章 危机 雪黛关于初潮的说法完全不符合染蘅的设想,为了弄清雪黛为何会有这样的主张,染蘅也不再刻意拖延时间来逃避与雪黛共处。 只见她从门边药柜处招来了一把系着青绳的药剪,之后又依靠青绳操控着药剪把被褥上弄脏的部分给完整地裁剪了下来,不待羞赧的雪黛问其用意,她便打着响指,把剪下来的那几张布片分解成碎粒送入了床边渣斗。 抹去了痕迹,叠好了被褥,排除掉所有会影响她们情绪的因素之后,染蘅才如释重负地坐到了雪黛跟前,听雪黛讲述她所做的那个怪梦。 初听之时,除了视角有异,雪黛在梦中所见与染蘅自身在梦中所见其实并无太大不同。她们同样置身仙境,同样漂浮空中,同样看到了星河日月,同样落入了飞雪冰湖——只是染蘅一直处于旁观,而雪黛却仿佛身在其中。 比如在云雾缭绕的仙宫之中,来来往往的仙人和神兽都忽视了染蘅的存在,可雪黛却在同一场景受到了各方注目;又比如在圆月高悬的结冰之地,染蘅只是用眼窥见了一名湖中沐浴的墨发仙子,雪黛却真切地感受到了湖水的波动。 而这之后的内容就更让染蘅感到惊诧了,当她如坠地府、受吞噬而醒,雪黛却刚从镜里观花、水中望月的旅途启程——旁观者与当事者的身份好像就此调换了,只是染蘅当时并不知道这个怪梦有着什么样的后续,此时知道了却还不如不知——因为若把梦的内容进行比对,雪黛突然感觉颈烫腹痛又无法靠意识自主醒来的时刻,便正好处于染蘅没忍住好奇伸手触碰了雪黛颈后契印的时段。 -- 第64页 听完了雪黛的这番讲述,染蘅原本平静下来的内心又变得波涛汹涌,梦境如果会映照灵魂,那同一梦境、不同视角便正如魂海相连的一种现象;染蘅又早在无数个相同的梦里确认了自己化形之前的本体,那这个赫然耸现、异乎寻常的怪梦便显然不是由她所塑造。 而倘若她们所做的这个怪梦真是源自雪黛灵魂的记忆,那雪黛化形之前的身份也可以因此得以揭晓——然而光是想到自己的一次触碰可能引起了雪黛的灵魂共鸣,加快了雪黛的成长速度就够让染蘅感到崩溃了,若雪黛的真实身份真如自己猜想那般,那她恐怕只能以死来谢罪了。 染蘅从伐柯那儿打探到了魂海的存在,又从雪黛那儿听到了另一个视角的怪梦,此时俨然成为唯一一个洞悉梦境全貌的人,但在雪黛讲述途中,染蘅除了偶尔询问下细节就没有再多说什么,因而之前一直被困在梦境中无法醒来的雪黛仍不知道染蘅与她做了相似的梦,而她的初潮还是由于染蘅触碰了她的契印所导致。 知道得越多,意味着烦恼得越多,染蘅正犹豫是继续佯装不知,瞒着雪黛安然度日,还是坦白一切,听候雪黛处置之时,领着崭新被褥从西院赶回来的碧橙就打断了她的思索替她做出了决定,之后事务繁忙总是找不到好的谈话时机,染蘅便只能怀着愧意将此事暂时埋藏在心底。 有了这么一段插曲,染蘅面对雪黛时的心情也变得更为复杂,但雪黛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怪梦所反映出的那些真相,染蘅也只能应势而谋,不让自己表现得太过异常。 于是之后的一个月里,看似照料,实则赎罪的染蘅就主动承担起了雪黛衣食住行的所有事宜,她不再向雪黛掩饰自己拥有的精湛厨艺,频频下厨为雪黛烹调丰富又滋补的膳食不说,处理完政务得了空还时常跑到厚德院去亲自迎接雪黛回宫,闹得太乙城内外都领略到了旻机贤君对熙怡夫人的“绵绵情意”。 若岁月就这样静然流逝,倒也未尝不好,只是由雪黛灵魂促成的那个怪梦除了揭示了雪黛的身份以外,还透露了潜藏的危机。 二月中旬起,染蘅便开始频繁收到心州大辰郡各县上报果园、农田遭到毒物摧残、野兽破坏的消息。 大辰郡有着“青阳粮仓”之称,青阳一半的果蔬粮食都是产自大辰,若其根基受损必然后患无穷,染蘅自是不敢怠慢,而在从派去大辰郡的致诘师那得知被毁果园农田中都出现了状似巨牛脚印的深坑之后,她更加寝食不安——只因那排在十二凶兽倒数第二位的正是一头唤作“犀渠”的巨大黑牛。 犀渠爱好食人,可在这一系列事件中却并无伤人、食人之事传出,看来其目的只在破坏,而不在狩猎。 但若真是犀渠犯案,短短几日间,一头身形难以忽视、叫声状似婴孩、行动理应迟缓的巨牛又是如何在以平原居多的大辰郡各县穿梭来往而不被众人发现的呢?问其他的人或许无法回答,但幼时从染荨书斋处意外窥见过一张巨幅图画的染蘅心中却有着大致的方向。 事情紧急却又事关机密,染蘅倒很想故技重施亲自赶赴大辰郡去寻找线索,但遭到破坏的多是产量丰厚、储备充足的大型果园和农田,已经直接影响到了青阳正常的果蔬、粮食供应,她此时奔赴前线必定会走漏风声,造成民众恐慌;加上上次她行事太过鲁莽又刚养好伤没过多久,早被染荨以亲尊的身份勒令不得轻易出城,便只能将前往大辰郡侦查线索的重任委托给了她的得力助手碧槿。 仅凭碧槿一人自是无法在调查大辰郡的同时保护好全体郡民的安危,因而染蘅不光派了包括曲照夜、宋远寄在内的近百名龙凤卫,还调遣了驻扎在大辰郡附近的青阳军前去协助。 毕竟师承一脉,又是同根同源,碧槿自然没有辜负染蘅的期待,虽然大部队没能把神出鬼没的犀渠揪出捕杀,但碧槿还是在犀渠逃离大辰郡之时追踪到了它的足迹。 庄稼虽毁,但只要人心未毁总能恢复如初,在大辰郡待了整整一旬,确认犀渠不会再杀回马枪之后,碧槿才带着近百名龙凤卫凯旋,这之后只要再派去足够多的人手重建、耕种两三月,这场粮食风波便算告一段落——若是没有春不见的自作主张,一切本该进行顺利。 或许是觉得染蘅安排了这么多亲信去建功立业自己却只能在远方观望所以心存不甘,或许是认为这是一个做得妥当便能笼络人心的美差,或许只是单纯地想给染蘅添堵,总之自染蘅下达了碧槿一行的任命诏书之后,春不见便屡屡上书请求出战。 考虑到凶兽复生之事还不得泄露,染蘅自是不可能同意,然而染蘅没想到的是,她的坚决态度反倒激起了春不见的反抗之心——春不见自己没有得到出城的许可,便悄悄联系了春家位于隐龙林的精英暗卫替她赶去大辰郡刺探各方消息,万一运气好赶在碧槿一行之前揪出了真凶她还可以在事成之后借此大肆邀功。 这边龙凤二卫人多口杂,难免失言;那边精英暗卫擅长伪装,实力也不容小觑,这一探别的没有探出,却把凶兽复生之事给偷听得彻底。 春不见初听暗卫汇报此事也被吓得大惊失色,但冷静下来分析了利弊之后她便察觉到这正是上天送给她的一大机遇。 于是一迈入二月下旬,青阳各地便流言四起。 -- 第65页 据传中旬大辰郡发生的粮仓遇袭案竟是由本该在十年前丧生的十二凶兽之一犀渠所为,而旻机贤君早在一月上旬便知晓了凶兽复生之事,却一直向百姓隐瞒,疏于防范,这才酿成了近日的粮食危机。 粮食短缺,最先受到影响的便是平民百姓,百姓关心自身温饱大于其他,谁让他们吃不饱饭、吃不起饭他们就会骂谁。 尽管市面上仍有粮食流通,尽管染蘅已经及时从他国购来了救急余粮,但他郡、他国的粮食产量本就不如大辰、青阳,能填补的空缺终归是少数,即便内外齐心努力撑过这段艰难时期也无法保证不会造成粮食价格的波动。 百姓拥护一人容易,百姓抵制一人同样也容易。染蘅不是没有想过凶兽复生之事意外被百姓知晓后的情形,但面对迫在眉睫的粮食危机,此时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她自己的声誉并不重要,可若是无法凝聚民心,她又如何让大辰各县受创的果园、农田立马重焕生机? 上任不过月余,惊吓接连不断,危机层出不穷,此刻又直面内忧外患,饶是内心足够强大、自愈能力超群的染蘅也难免感到疲乏了,但在粮食危机没有彻底解除之前,染蘅也只能强打精神积极应对,来尽力挽回她从诸多民众那丢失的信任。 凶兽复生之事既已无法隐瞒,那便更需要各方团结,好在染蘅并非孤身一人,近如碧橙、雪黛近日都在想着法子逗她一笑,远在青阳、阅历丰富的长辈们同样不甘落后。 终于,在流言发酵到“旻机贤君沉迷美色、心无百姓,预防不了灾祸,解决不了危机,匹配不上国位”的二月底,染蘅收到了她亲尊的召唤:“阿蘅,你尽快交接好政务返回隐龙林,回来后我自会教你如何去化解这场危机。” 第37章 归乡 染蘅的曾祖父,染家始祖染荣,乃是云柱天命府的初任元顺府主。天命府以“遍览苍生,恪谨天命”为志,其虽信奉天道,却并未否决“谋事在人”的可能。 古有五圣籍,今有四典册,与月柱玉镜台相同,作为云柱的天命府也有着一册需要定期编制再版的刊物——《太乙大衍录》。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九,而被遁去的其一,即为“变数”。 故《大衍录》中不光通俗地讲解了天道的运行规则、天地人三者间的关系,还特意收录了一些民间流传的奇闻异事来鼓励民众去邂逅机遇、改变命运。 然而天命府所知,却远远不止如此。 能够收录在刊物中进行传播、普及的,自是公布出来也无关痛痒的琐碎,而那些不能随意泄露、知晓之人寥寥的机密,一旦公开便会导致世间动荡——好比天命府府主实际还掌握着不少生性自由、不愿结契的上古珍兽的活跃地点一样。 四柱柱主不受四国管束,想要把保守的机密透露给谁都由柱主自己判断,而四柱机密虽然事关重大,但四位武力高强、德高望重的柱主终归也是凡人之躯,无法摆脱世间人情,总会有在信任亲族面前说漏嘴的时候。 染蘅化形之时,她的曾祖父染荣已然仙逝,虽然没能接受到曾祖父的亲自教导,但染蘅毕竟师从二位祖母多年,也多多少少从祖母那儿听来了一些有关四柱之秘、柱主之责的秘辛。 连与染荣相隔两代的染蘅都能对此略知一二,那幼年师从染荣本人的染荨更难估量知晓了多少机密,因而听到染荨告诉自己已有化解危机之法时,染蘅一点也没有感到惊讶。 自己捅出来的篓子总要想出办法弥补,现在办法被染荨递了上来,染蘅当然得抓紧时间行动,毕竟凶兽复生的消息泄露之后,四国人人自危,没几个人愿意主动前往那些已经被凶兽盯上的地方不说,大辰郡当地的住民也被愈演愈烈的流言给弄得提不起重建的劲头,眼看事态发展越来越偏离自己上任时的初衷,染蘅又怎能不焦急? 尽管染蘅作为灵地近日的话题中心,无法公开自证那些来势汹汹、恶意满满的流言皆属谣传,但要顺藤摸瓜、查出散播谣言的黑手却毫不困难,因为即便在龙凤协当中也不是人人都有资格知晓凶兽复生一事,察觉到是自己不小心泄露了消息的人又深得染蘅信任,必定会主动向她请罪。 范围一缩小,查起来自然易如反掌,因为就算排除掉染蘅的强大后援,她自己也还有着与开智草木对话的能力。 只可惜即使揪出了幕后黑手,染蘅也暂时莫可奈何,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便会违背她的处世原则,何况当务之急也并非挽救她自己的名声。 于是在参加完三月初的国主会朝,做好了接下来一旬的政务安排之后,染蘅便与雪黛一起搭乘帝女雀,朝着青阳国都隐龙林所在的房州天驷郡赶去。 染荨传音简短利落,呼唤染蘅归去也并非为了游玩,所以全程没有提及雪黛之名,反倒是染蘅在思量过后自己决定叫上雪黛与之同行。 一来染荨为染蘅支的招必定与那些鲜为人知的天机奇遇有关,而染蘅因为魂海之事,已无法再把雪黛完全当作一个稚嫩孩童来看待,雪黛背后隐藏的不凡身份也指不定会在哪儿派上用场,结伴同行便显得利大于弊;二来嘛,则纯粹是染蘅想带着雪黛出城逛一逛,去领略这片大地的锦绣风光。 “染蘅,河里一直在旋转的那几个大圆盘是什么?” -- 第66页 “那是用来引水和灌溉的水车。” “原来那就是《太乙浮沉录》里提过的水车,我想凑近看一看!” “雀儿,再飞低一点。” …… “染蘅你快看,那座山上也有金色的李子!” “那就是你在宫里吃过的龙耳李。口渴吗?渴的话我给你摘几个。” “不渴,但我还是想尝一尝,看看跟宫里吃的有什么不一样。” “那好——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 “染蘅染蘅,那家农户都围在一起做什么啊?” “他们在往风谷机里倒稻子,稻子里夹着稗草、细沙这类杂物,晾晒后需用风谷机筛去才能入食。” “原来是这样,可是那些筛出来的稻子连一个篮子都没有装满,够他们七口人吃吗?” “……别担心,我们这次出来就是为了解决此事。” 青阳国幅员辽阔,寻常百姓即便在官道上搭乘昼夜不停的木车从象征着“龙尾”的西端尾州赶到象征着“龙腹”的中央房州,至少也要整月;但染蘅有着御兽帝女雀相助,至多一日便可到达。 帝女雀以速度见长,若倾尽全力,只消半日便可载着染蘅从太乙城飞至隐龙林。 但此次出行毕竟不是只载一人,帝女雀要变得足够宽大才能让染蘅和雪黛二人都坐得安稳,而体型变大必然会影响速度,加上雪黛身娇体弱还使不出灵力,染蘅既担心雪黛经不得风吹日晒,又害怕雪黛不慎从空中坠落,一路上都是把雪黛裹得严严实实,半拥着来指挥的帝女雀稳步行进。 于是至多只需一日的行程,硬生生被染蘅拖到了三日。 赶路时间充裕,心情理应悠闲,但这三日间,染蘅的精神却饱受着折磨。 一路为雪黛解答,满足雪黛的好奇之心并不使人劳累,因为这本就是染蘅带雪黛出行的目的之一,相反,每每看到雪黛豁然开朗、欢呼雀跃的一瞬,她都会感到莫名的愉悦。 问题不在于雪黛本人,而在于染蘅被雪黛带动着目睹的那些民间疾苦,以及她那在雪黛面前显得愈发薄弱的自制力。 或许是由于缘契导致的灵魂共鸣,醉酒事件之后,一旦被雪黛靠近,染蘅的内心便会变得躁动。 在青阳宫之时怎么也得相隔一段距离,她多默念几遍清心口诀就能心平气定,但与雪黛共乘帝女雀在空中游翔的三日却是实打实的前后相贴,她一边要忙着为雪黛传道解惑,一边还要鼓足精神去提防自己做出失态举动,不可谓不折磨。 好在夜宿驿站之时,可以适当缓冲,若她委靡不振地回到隐龙林,不知又会传出什么样的流言。 “染蘅!这里的树木都好高好大!房子居然还能建在树上!别的地方怎么不像这样?” “因为这里是国都所在之地,不具有青阳特色怎么行?” 一入天驷郡境内,视野便被抬头都望不到顶的参天林木全盘覆盖,林木之密集,险些把修建道路的空间都全部挤占,而青阳国的寻常百姓之所以一生都难以前往国都隐龙林一次,也是来源于此。 全郡地面空间紧缺,房屋和府邸自然只能建在干云蔽日的仙椿树树枝之上,所幸能在天驷郡定居之人十有八九都是灵士,置身林海个个身轻如燕,不会觉得有何不妥——即便没有灵力呼唤飞禽、穿梭林海,只消饮用由天驷郡特产之一的飞茗草煮制的茶水,便可获得浮空半日的能力,只可惜飞茗草本属异草、产量有限,并非人人都能有幸一尝。 再是名贵稀有的奇花异草,对于作为青阳国主的染蘅而言都是唾手可得,不过考虑到初尝飞茗茶之人很难控制得好漂浮的方向,通关之时,染蘅并未让一旁守关的军卫奉上茶水——横竖有她在,雪黛想要去哪都是随心所欲。 “恭迎主上和夫人回都!” “恭迎主上和夫人回都!” “恭迎主上和夫人回都!” …… 染蘅一行抵达隐龙林之时已是傍晚,本无意声张惊扰他人,没曾想一驶过关口,便听到林中将士民众整齐划一的呐喊。 除了由卫国公苍柔率领的护林将坐在鹰隼之上列阵相迎以外,其余民众均行着揖礼伫立在各个枝干、枝头,态度之虔诚宛如觐见神明。 终究承受了半个月难分善恶的非议,无论在场之人是真心还是假意,是被迫还是自愿,这一幕都足够让染蘅感动,只是她身穿微服,又还拥着雪黛,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于是仅道了一声“免礼”便让民众自行散去。 “苍姨,亲尊可在云柯殿?” 屏退了四周的护林将之后,染蘅便带着雪黛降落到了通往主殿的宽广树枝上,朝着紧随其后又明显是来为她们引路的苍柔问道。 “圣尊不在隐龙林,”苍柔跳下她的契兽百幻蝶,笑着摇了摇头,“得知主上携夫人同行,需要三日才能抵达龙林之后,圣尊便连夜赶去了帝席郡,预计要到明日正午之时才会归来。” “帝…帝席郡?她去那儿干嘛?当下还有什么事能比解决大辰的粮食危机更重要?” 自己的两位祖母都在帝席郡隐居,染蘅一听就觉得有鬼,立时紧张地瞟了一眼身侧还在悄然打量着龙林景色的雪黛。 “’当然是你的人生大事了‘,圣尊预料到了主上的反应,便是如此吩咐微臣回答的。”苍柔学着染荨的语调回道,“至于粮食危机之事,圣尊也说了,’只要把你的两位祖母请来自然迎刃而解…但在那之前嘛,得先让你的祖母们见一见她们的孙女媳妇‘。” -- 第67页 第38章 团圆 染蘅化形之日便开启了灵智,初次为人,一切懵懂,彼时的她也只能像刚化形的雪黛那样,通过观察亲近之人的反应来判断自己行为的对错,而彼时唯一能够成为她评判标准的恰是赋予她第二次生命的染荨。 不管是“先入为主”还是“雏鸟认母”,都认同了“第一眼”的无可比拟。明明化形初期,只在染荨身边呆了几日便被人送回了隐龙林,但染荨对染蘅的影响却弥漫了她迄今为止的所有人生。 染蘅视染荨为一生榜样,她依靠观察模仿染荨的行为作风,才奠定了如今的形象,但染蘅的内心其实很清楚,模仿终究只是模仿,不管有多相似都无法以假乱真,她的亲尊永远都快她一步,她永远都看不透处于当下的亲尊。 “你要不断成长,成长到我需要你的程度。” 这是染蘅在化形当日,从染荨那儿听来的第一句话。 此后,亲尊抱着襁褓,手心温暖,眼底无波的一幕,便不断在染蘅早年的梦境中上演。 那时的亲尊是潇洒的,亲尊孑然一身无所牵挂,虽迫于身份祈灵求子,却不会将她深切的情感寄托给他人,亲尊的人生由她自己掌控,亲尊的命运由她自己做主,不受任何人的影响,哪怕那个人与她有着血脉关联。 作为一个没有在幼年得到太多亲尊关爱的灵子,染蘅本应沮丧,但见识到亲尊不拘绳墨、超逸洒脱的举止,她却难掩内心的向往。 一株寻常草木,不是无人问津,便是任人采摘,视野注定狭窄,又要如何活出超脱世俗的姿态?染蘅她空有灵智,未启灵窍,无法自己领悟,便只能拙劣模仿——模仿到亲尊也无法忽视她存在为止。 亲尊生性洒脱,却不会怠慢自己应尽之责,所以她比苍术幸运,成长至今,亲尊从未对她吝啬过赞赏之词,也有越来越多的人认同她与亲尊有着相似品性,若是事事顺遂,她总有一日能够如愿以偿。 可她却忘了,亲尊不会站在原地等待她。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总是把握全局的亲尊不再坚信自己的判断?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向为人淡漠的亲尊开始操心起身边琐碎?其实答案她早就知晓,因为她的忏悔之路也是从同一时期开启,但直到那日在竹倚斋中直面了亲尊旧时的泪迹,她才不得不承认,她印象中的亲尊已成为她的一种执念,亲尊早已悄然改变。 所以她已经弄不明白,亲尊到底需要她做到什么了。 她这两个月的政绩,只能用一塌糊涂四个字来形容。 元月初逢凶兽现世,她以为自己拥有神工鬼力,已能独当一面,不仅自信满满地亲赴前线,还自作主张地与獦狚一对一周旋,最后却落了个被獦狚抓咬得修养了整整一旬的局面,而若非自愿求死的獦狚手下留情,此时还不知已魂归何处。 二月再逢犀渠毁田,她虽听从了亲尊教诲没再鲁莽行事亲自出征,而被她派去捕兽的碧槿也没有辜负她的期待顺利完成了任务,但终究没能及时弥补上犀渠造成的损失,事态的发展仍然偏向了她未曾预料到的方向,倘若她无法尽快解决粮食短缺一事,自己名声扫地、国位不保不说,还会连累到她身边所有的亲近之人。 模仿亲尊的时日太久,让她高估了自己的真实本领。她没有执政多年的经验,没有足以化解危机的手段,却自以为自己能够帮助亲尊铲除心魔,现实却是她不得不觍着脸回到隐龙林,请求尊长来帮她善后。 等待的过程总是漫长,染蘅花去一晚的时间才做好被亲尊和祖母劈头痛骂的心理准备,但翌日赶回染府的尊长们,却一个劲地招呼着雪黛,完全无视了她,仿佛她带着雪黛回都,真的只是带着媳妇回乡探亲一般。 “雪儿,先尝尝你正对着的这道槐叶冷淘和这道柳叶拌韭,清好脾胃才吃得更香。阿蘅八成没跟你讲过,她小时候吃饭啊从来离不得这两道开胃凉菜。” “雪儿,别光听她的,也尝尝二祖母这边的傍林鲜笋和梅花汤饼,这些可都是我们染家儿女的拿手好菜,吃了的都说好,闻了的都说香,保准合你口味……如果不合,你就喝两口红枣莲子羹润润喉,再去试试阿蘅那边的菜。” 尊长一行卯时便回到了染府,比染蘅预想的要早两三个时辰。她没来得及备好早膳,即便有时间备,单凭染府近日变得越来越空荡、单调的粮库,也做不出什么美味佳肴。 民间百姓即将面临饥荒,一方之主又怎能心安理得地享受?早在流言爆发之前,染府就已开仓放粮,虽不能逆转整体的颓势,但至少暂且维系住了隐龙林周遭的平稳,昨日染蘅、雪黛二人回都受到如此多的龙林住民欢迎也与此有关。 然而再是底蕴深厚、积累丰富的名门望族,也无法长久地填补半个州郡的粮食消耗,好在房州以东、专供圣皇及其配偶清修养老的氐州帝席郡,还有着数量颇丰的果蔬、余粮,若得其相助便又能换来国都半月的安宁。 国主徽号,即位“贤君”,退位“圣帝”,归隐“圣皇”。一个寿终而寝的国主,徽号的前缀虽不会发生改变,后缀却会随着任期变化三次。 圣皇一生操劳,暮年归隐才能换得片刻歇息,若非国家存亡,绝不插手世事,可碧枷却为了染蘅破了例。 得益于尊长一行的满载而归、共同劳作,染蘅时隔半月终于吃上了一顿饱饭,虽然尊长们很贴心地为她找好了“见孙媳妇”的台阶,但染蘅一想到自己上任不久,就把刚刚归隐两个月的祖母请出了山,便臊得抬不起头。 -- 第68页 祖母言语平常,亲尊默然微笑,虽然一方在忙着投喂雪黛,一方在忙着移动盘碗,却时不时地提她两句、看她两眼,让染蘅不得不强忍煎熬默默扒饭。 “阿蘅,你怎么光顾着自己吃,不给雪儿夹夹菜?难道你在宫里就是这么跟雪儿相处的?” 或是看出了染蘅在逃避,染荨突然点名提醒她配合这场表面祥和的团圆戏剧,然而一向顺从尊长意愿的染蘅,这次却有了忤逆之心。 一来这顿早膳用得实在太久,染蘅一想到自己犯下的过错和亟待解决的危机就越发不是滋味,若不从尊长那讨两句骂听心里就难得安宁。 二来则是她前些日子操持雪黛的衣食,对雪黛的正常食量已经有了充分了解,于是偏头跟右侧的雪黛对视了一眼,便闷声闷气地回道:“连吃带喝大半个时辰,再大的胃口也经受不住。雪黛她早就饱了,只是不好意思拒绝您们,再叫她吃她晚上铁定闹肚子。” “哈哈哈,这真是阿蘅会说的话?阿荨所言果真没错。” “看来阿蘅确实有了变化。” “都说不会骗你们了,这下总信了吧。” 染蘅的话语带有几分责怪之意,但长辈权威受到挑战的几位尊长听后没有生气,反倒突然大笑着聊了起来。两个小辈不明真相,唯有面面相觑。 “雪儿莫怪,我们两个老太见到你太过开心,一时没有管得住手,”笑到尽兴后,于公于私身份地位都属最高的碧枷率先代表发言,“但我们要是不这样做,恐怕就见不到阿蘅为了你不惜与我们顶嘴的这一幕了。你是不知她以前有多听我们的话,礼让尊长虽是美德,但若因此委屈了自家媳妇可就轻重倒置了。” “来,雪儿,”染荷随即牵着雪黛起身,“跟二祖母去膳房挑点消食的果子,这边就留给她们祖孙三人收拾。” “可是……” 外出这几日雪黛时时刻刻跟染蘅在一起,又恢复了化形初期的黏人劲,她望着染蘅,迟迟未动,似乎不愿离开。 “去吧,”染蘅早就想把雪黛支开,自是不会阻拦,“我没忘记昨晚的约定,待会空了就带你上街,但你要是真闹肚子出不了门可就怨不得我了。” “我…我这就跟二祖母走!” 雪黛一听如临大敌,连忙拉着染荷出了正厅。 “也就只有雪儿这样纯粹的孩子,才看不穿你的那些小心思了,”碧枷一边操控着桌上盘碗跟随染荷二人飞往膳房,一边笑着对染蘅评价道,“阿蘅,心急可是吃不了热豆腐的,才一个多时辰你就等不及了,日后若要布局守株待兔你又当如何自处?” “孩儿受教…”染蘅知道自己的心思必然瞒不过尊长,封上正厅大门、移开多余桌椅后便捏着拳头站到了正中,“但眼看青阳就要闹上饥荒,孩儿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您们回府后要故意拖延时间?单凭祖母们支援的那些口粮,可填不饱青阳所有人的肚子,我们在这里悠闲吃着可口饭菜的同时,还有许多百姓在为如何饱腹而烦恼。” “孩儿自知是自己处置不当才造成了如今局面,本无颜指责和催促尊长,但事急从权,还望亲尊和祖母能够顾及大局,宽恕孩儿,为孩儿指明前路。”说着,便垂下脑袋听候尊长审判。 “我们如果不刻意拖延时间,你又如何肯好好吃上一顿饭?”染荨起身走到染蘅跟前,抬起染蘅的下巴,叹道,“看看你的脸,瘦得都快脱相了。自己的身体都垮掉了,又要如何去保卫苍生?” “阿蘅,我和阿荨都知道当一名国主要承受多大的压力,正因如此,我们才希望你能够记住,我们始终是你的亲人,”见染蘅抬起头来,碧枷也起身挥了挥衣袖,“向亲人撒娇、抱怨、求助、倾诉,都在情理之中,面对我们,你无须刻意压抑自己的情绪。” “若你在备膳之时直言了心中疑惑,我们也不会把这幅画藏到此刻——” 话音刚落,一幅方正的金丝画卷便映入了染蘅眼帘。 染蘅定睛一看,便看到了一只从未在书中出现过的青白鹊鸟。 “这就是助你解决危机的关键——青耕。” --------------------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新春快乐,牛年大吉。 现实繁忙,更新缓慢,但把这篇文写完已是自己的一种执念。 认识到了自己作为一名写手的不足,会努力避免和改善,以后没有足够存稿不会再轻易开文。 第39章 坦诚 未曾见闻又可解危机、拥有称号,稍微一想便能明白这青耕为何物,染蘅嗅到了转机,当即欣喜地问道:“这是未定血契的无主珍兽?要在亢州的什么地方才能找到?” 碧枷回答:“亢州阳门郡的朝霞郁。” 灵地四国,各有七州,但四位初代国主在开国元年共同完善灵地地图时,却都只提交了靠近太乙城的五个州的详情,隐瞒了另外两个州的风景地貌。 这是因为各国极地所在之州与极地相邻之州都被视作本国的通圣禁地,为保圣物繁荣、国运昌隆,不得对外开放,因而即便是染蘅这样出生不凡的名门子女,也只知被封锁的八个州的官方名称和大致方位,并不知其真貌。 在青阳一国,正是象征着“龙颈”的亢州和象征着“龙角”的角州被视为了通圣禁地,东极角州乃是青阳圣兽青龙的飞升之地,自带上古结界,凡人无法擅闯,但龙颈亢州的封锁结界却是后天构造,只要有了破解方法,通行便不成问题。 -- 第69页 而当年联手构造亢州封锁结界之人又是天命府的初任元顺府主和青阳国的初代开国国主,均为碧枷曾经相处多年的仙逝尊长,所以她能知晓这其中奥妙,也就不足为奇。 “朝霞郁?若地图上标记的区域准确,至多让雀儿疾驰半日便可抵达,”染蘅估算了一下大致距离,急切地追问道,“孩儿想即刻启程,还请大祖母传授孩儿破解亢州结界的方法。” “唉…”染荨一听忍不住摇头,“阿蘅啊,你大祖母刚刚是怎么跟你说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现在赶去也是吃闭门羹的份儿,还不如先带雪儿上街好好逛逛,等天黑了再出发。” “亲尊您也进去过?”受到染荨阻拦,染蘅却是惊讶大于不满,“为何不能马上出发,那结界难不成还有时间限制?” “还不算太笨嘛,”染荨拍了拍染蘅肩膀,“若是你通过了国位考核便会知道,其实四国的每一代国主都拥有一次前往本国禁地的机会。我们亢州的封锁结界只有在每年春雷始鸣的三月五日和三月六日才会发生变化,这期间你只需要叫雀儿助你一臂就可以通过结界。” “反正离五日还有大半天,你晚上再出发过去不就刚刚好?我们把这些事提前告诉你虽然有些不合规矩,但事关百姓福祉也管不了这么多了。毕竟你要付出的,也是你此生唯一一次能够得到天启的机会。” “天…天启?!那…那尊长您们当年都分别得到了什么样的启示?”自从当上国主、遇见雪黛以来,染蘅对于天机、天缘之类的事物变得越来越感兴趣,她心中还藏着不少与此有关却无人能解的谜团,若能得到上天点拨或许便能触类旁通。 “你这孩子的反应,真是让人毫不意外,”染荨侧身望了碧枷一眼,见到碧枷点头,才回身把悬空的画卷取下,翻转了一面,递到了染蘅手边,“答案也在这幅画卷之上,只是这其中空白,还得看你自己有没有本事填补——” “这…这不就是亲尊您以前挂在书斋里的那幅地脉经络图?”染蘅接过面前密密麻麻的点线图谱,一边浏览一边苦笑道,“缩到这么小的尺寸我才发现,原来这幅图的轮廓并不完整……”早知道亲尊会直接把图递给她看,她又何必惦念和隐瞒这么久? “怎么样,光明正大地看是不是要比偷看舒服得多?”染荨挑眉,“就你小时候的那点本事,还想在我面前瞒天过海?说你胆小吧,毛都没长齐就敢趁我不在偷闯书斋,说你胆大吧,闯也闯了,看也看了,却敢做不敢当。” “这些年来,我可是一直在想方设法地暗示你向我主动坦白,前两个月我给你规划外派致诘师巡逻路线时就差明说我是照着这幅图给你指的了,可你看看你,偏得要我来把话挑明。” “不关爱自己灵子的亲尊不是好亲尊,但不信任自己亲尊的灵子也不见得就是个好灵子,反正我是已经反省过了,接下来就该到你了。” “行了行了,又当爹又当娘的,老跟自家孩子斤斤计较什么?”碧枷看出了染蘅的不知所措,出声解围道,“阿蘅,你别看你亲尊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她啊其实就是拉不下脸皮跟你道歉,你也不要太怪罪她,她年轻的时候活得肆意,什么都不肯放在心上,这一路走来也吃了不少苦头。” “当年呀,她正是因为’没有共情之心‘才丧失了进入极地的资格,你这次若是出行顺利,可就能在这件事上胜她一筹了。” “所以亲尊…您最终没有得到天启吗?”染蘅心中塑造的完美亲尊形象又添了一道裂缝,她突然觉得染荨变得陌生,但这样的染荨却比以前更容易亲近。 “没有,”被碧枷点破真相,染荨也收起笑容,诚心地回道,“你手里的这幅地脉经络图其实是你大祖母当年从极地返回后依靠记忆绘制而成,只有那背面的青耕之像才是出自我手。” “据传得到多少天启全看个人的悟性,我年少时目空一切,认为自己一定能够得到上天的青睐,成为填补上这幅经络图全部空白的人,却没想到那样的我连踏入极地的门槛都够不到……” “即便那之后发生的许多事让我渐渐学会了与他人共情,但机会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所以阿蘅,你一定要想清楚,自己是否真的做好了准备?你是否真的愿意为了青阳的这一次危机提前用掉你这一生仅此一次的机缘?” “亲尊,孩儿没有退路,”染蘅直视染荨,坚定地回道,“孩儿当年虽然是偷闯书斋,没时间仔细查看那一整面墙的内容,但也拼尽全力把我们青阳地底的脉络记了个大概。” “獦狚出现的时候,孩儿已经有些怀疑,所以派碧槿前往大辰之前,孩儿还特地给她圈出了需要她重点蹲守的区域,结果最后她果然是在这些区域内目睹到了犀渠逃离的身影……” “只有神仙才有凭空消失的本事,犀渠是从哪里冒出来,又是如何从碧槿的眼皮子底下逃走的呢?”染蘅扭头望向碧枷,继续说道,“想必看了这幅地脉经络图的人都知道答案,因为犀渠的活动范围跟大辰郡的地脉流向竟然完全吻合,它正是借着大辰郡的各个地脉入口才能四处流窜作恶、全身而退。” “虽然孩儿暂且不知要如何才能像獦狚、犀渠那样开启地脉入口,进入地下通道?但孩儿能够肯定的是,凶兽以及它们幕后的黑手也必然知道这幅地脉经络图的存在,问题只在于,它们知道的是否比我们还要多?” -- 第70页 “既然得知自己手里的这幅经络图尚有空缺,哪怕青阳此时没有遭遇粮食危机,孩儿也得亲自去那禁地闯一闯。就算一无所获,也好过坐以待毙。” “你有这个觉悟就够了,”碧枷颔首道,“禁地与世隔绝、藏龙卧虎,你若想要从亢州进入极地,必然会在途中遭受考验。考验由心而生,人人皆不相同,所以我们既没办法给你提供任何帮助,也没办法向你保证一定不会遇到危险。总之,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孩儿明白,”染蘅鞠躬拱手,“但孩儿还有一事想要征得尊长们的同意。” “何事?” “有事直接说,还鞠什么躬?” “孩儿想带雪黛一同前往禁地。” “胡闹!”染荨当即变脸,“都说了可能会遇到危险,你还想带着雪儿一起去?先不提雪儿能否与你一同进入禁地,你可别忘了,雪儿现在还使不出灵力。到了亢州,你自顾都尚且不暇又要拿什么去保护雪儿?” “阿荨你先别急,”碧枷制止道,“阿蘅可是我跟你阿娘一起带出来的孩子,哪会不知道分寸?” “阿蘅你也是,话别只说一半,快跟你亲尊好好解释解释,你想带着雪儿同行究竟有何用意?” “孩儿没有别的用意,”染蘅挺腰坦白道,“孩儿只是在怀疑,雪黛她不是凡人,所以人为的结界应该也拦不住她。” “你…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呢?就算要夸雪儿长得美也不能跟我们开这种玩笑!” 染荨惊得后退了一步,碧枷慈祥的眼神也骤然严肃。 “……阿蘅,你是认真的?” “孩儿没开玩笑,孩儿在梦里看到了雪黛化形前的记忆,”染蘅担心孑然一身的染荨不相信自己说的话,连忙转向碧枷求救,“大祖母,您可是跟二祖母定过缘的人,一定能懂得孩儿在说什么吧。” “你们通了魂海?”碧枷沉吟道,“没有定缘就能互通魂海,莫非雪儿真是……” “罢了。阿蘅,竟然你有如此主张,那就带着雪儿同行吧。也许到了禁地,恰好能够验证你的猜想是否正确。” 察觉到有人正朝正厅走来,碧枷也不再拖延。 见自己阿母妥协,染荨迟疑片刻后,也叹了口气嘱咐道:“雀儿无法随你进入禁地,若是你的猜想错误,便叫雀儿提前载着雪儿回都。” “年纪越大越受不了分离,晚上我不会来送你们,但等你凯旋,我便会把你一直在寻觅的那个答案告诉你。” “亲尊,”染蘅听后灿笑,“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难得感受到了自己亲尊的真心,对于有些问题的答案染蘅似乎也没那么在意了。 “阿蘅,雪儿要过来叫你了,”碧枷提醒道,“我也还有一个问题没来得及回答呢,你赶紧把画卷收好,附耳过来。” “孩儿这就来。” 染蘅藏起画卷、上前侧首,只听见碧枷用着格外低沉神秘的语调对她说道:“’乾坤相连,鸿蒙初显。九极三叠,万众归元。‘当年我看到那幅地脉经络图时,还听到了这么两句话语。” “我和你亲尊各花了几十年都没能悟出这两句话的真意,如果命运真有定数,那么我们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了等你崛起。所以阿蘅,不要再妄自菲薄了,你的价值本就不是由你独自敲定。” 第40章 献花 离开染府正厅之后,心情好转的染蘅便开始履行自己的承诺,领着雪黛在隐龙林闲逛。 作为青阳的一国之都,隐龙林自有其独特之处。它是灵地仅有的一座林中之城,城中遍布飞禽、巨木,终年气候宜人、笙歌鼎沸,虽非仙境,却足以让人流连。 青阳自东而生,越靠近东方,灵气越精纯,树木越茁壮。隐龙林位于青阳中央,城中布局也如青阳七州那般,被参差错落的仙椿巨木划分成了东西七重。 隐龙林东面入云三重林的所在高度并非人人力所能及,因而唯有树大根深的世家名门才有能力在此中开府建牙,而余下那些或家业不雄厚、功力不高强的普通灵士,或无灵力傍身、无灵草相辅的商贩住民则都聚集在西面城门附近的接地四重林当中,平日通行也多是借助盘旋左右的飞禽和连接上下的云梯。 雪黛施展不出灵力,要在几重林木之间通行也得借助外物,但染蘅考虑到乘飞禽易受到树木阻挡,搭云梯需前往固定场所,都没有她自己踩叶踏风、随藤摆荡来得方便,加上常住龙林之人又都知晓她的身份样貌,她和雪黛出行的声势越浩大越显得招摇,便没有叫上帝女雀跟随,只让它留在染府好好陪伴她的尊长、它的旧友,而她则亲自揽着雪黛飞出染府来尽地主之谊。 市集浓缩着一方土地的人文风貌,上街闲逛怎么也离不了市集。城中住地都分成了东西两面,市集自然也有了左右之分,又因东西两面住民的身份地位悬殊,两个市集的整体风格也大相径庭。 东市面向名门望族,其中都是配着门窗、挂着招牌的精装店铺,虽跟西市一样占满了一整株仙椿巨木,但偌大的市集中却听不到任何叫卖之声,往来之人又都有着明确的采买目的,甚少在路上停留,毫无熙熙攘攘的热闹氛围,全然不符雪黛对于市集的印象。 加上那些精装店铺中贩卖的贵重货物又很难比得过雪黛在缔缘宴中收到的珍奇贺礼,因此还没逛上几家店,雪黛就开始感到无趣,转而缠着染蘅带她去人烟更加鼎盛的西市。 -- 第71页 隐龙林不乏权贵,若逢人便要行礼实在过于拖沓,难免耽搁要事,于是龙林上下便渐渐有了一条“不穿公服一律免礼”的不成文之规,即使贵为国主、圣尊,乃至圣皇也不得例外。 染蘅身上虽是穿着微服,但在东市碰到相识之人总免不了要寒暄两句,十分影响她和雪黛游玩的进程,而去往商贾平民更多的西市却能避免这种礼节上的烦恼,于是她便顺势答应了雪黛,揽着雪黛转道向西而行。 一跨入西市所在的第二重林,便能听到从市集那边传来的嘈杂人声。 西市面向平民百姓,每日都有许多外来商贩、旅客前来贸易、游览,染蘅担心外来人士不清楚隐龙林的不成文之规,不想贸然进入引起慌乱,便先择了一个高处的隐蔽枝头落了脚。 低头俯瞰龙林西市,其热闹程度丝毫不输于太乙城中任何一个市集,雪黛看得跃跃欲试,一旁的染蘅却察觉到了些许异样。 正值正午,阳光倾泻,树影斑驳。在这个青阳市集一天中最繁忙的时段,却有不少干道上的摊贩收起了摊位,随着人潮向西市的中心广场涌去。 染蘅和雪黛所站枝头虽然处在中心广场的背面,但看见离开广场之人手上都拎着一两个厚实布袋,染蘅不用远转灵力探测也能猜到此时广场正在发生什么。 虽是忙里偷闲,但粮食危机一日未解,染蘅就无法真正地放松下来,她决定去广场正面观察一下民众反应,于是当即揽着催她赶路的雪黛跳到了下方的一根僻静树枝上,从一守着摊位的老妪那儿买来了两顶可以遮发的竹编笠帽。 老妪在隐龙林生活了几十年,一眼便看穿了二人身份,但她没有点破,只是在递出的笠帽上,各嵌入了一枚青翠竹叶。 为尊敬之人献上花草是青阳民间约定俗成的最高礼节,雪黛以为竹叶是固定装饰,拿着笠帽翻看起来,染蘅却心领神会,回以微笑致谢。 乔装打扮好后,染蘅又揽着雪黛跃入离她们最近的一条繁华干道,穿插在其他戴着遮阳笠帽的旅客当中,一边走一边逛,慢慢靠近广场。 雪黛这段时间一直在厚德院学习,已经有了基本的道德观念,自从知道自己的开销都是由染蘅承担之后,她上街闲逛就成了纯粹开阔视野的浏览,不再轻易用言行来表达自己喜好。 但她却忽略了,察言观色本是染蘅的强项。 在粮食危机爆发之前的那一个月里,染蘅和雪黛相处更为和睦。除了频频向雪黛展露自己厨艺、得空就去厚德院迎接雪黛回宫以外,染蘅还会在每个休沐的日子带着雪黛外出闲逛,以此来让雪黛熟悉太乙城的每个大街小巷。 次数一多,雪黛便习惯了只要和染蘅穿着私服出游她就必须遮挡面容一事,而染蘅也渐渐能够从雪黛浏览一个事物的时长来判断出雪黛的喜恶。 所以不需要雪黛开口,染蘅就会赶在雪黛意识到之前主动买下雪黛感兴趣的事物,怕雪黛多想,染蘅每次还会说这是她自己想买,然而这也致使雪黛越发深信自己跟染蘅乃是意气相投、心有灵犀。 隐龙林相邻的郡县都盛产竹木,地理上的优势让西市拥有了整个灵地种类最齐全的竹制饰品、竹管乐器。 走在路上,雪黛的视线总是被道路两旁用着笙箫、琴鼓合奏乐曲的摊贩吸引,明明周围都是有可能抢走自己生意的竞争对手,但这些摊贩合奏乐曲却会配合上彼此的旋律和节奏,这种不争不抢、静谧和谐的氛围,放在喧嚣嘈杂的市集之中本应十分违和,但却让雪黛感受到了片刻心灵上的安详。 雪黛就差把自己的眼睛黏在那些制作精美、形态各异的竹制乐器之上,一直在人群中护着雪黛行走的染蘅又怎会毫无察觉,但此时的染蘅一心想去广场,即使发现雪黛对那些乐器颇感兴趣也只能佯装不知地继续赶路,不过她到底还是有些过意不去,所以在心里默默许诺回到太乙城后要采取行动补偿雪黛。 “外来旅客请就此留步,本地住民请主动出示居住证明,依次排队进入,领取今日口粮。” 到达广场,一如染蘅所料,以苍柔为首的将士们正井然有序地向西面的住民发放着粮食。 通常情况下,要想在一国之都放粮救济,必须得到国都的实际管理者圣尊的首肯,圣尊认为妥当后,便会通过传音与远在太乙城的国主商定相关事宜,但此次开仓放粮显然不属于这种情况,因为在来到西市之前,染蘅对于“今日午时会在西市放粮”之事可谓一无所知。 尽管染荨向染蘅刻意隐瞒了午时放粮一事,但染蘅瞬间就理解了自己尊长如此行事的意图。 从帝席郡运来的果蔬余粮,使用权只在圣皇手里,不在国主手里,碧枷有权越过染蘅直接同染荨协商放粮的时间和地点。 两位尊长了解染蘅性格,猜到染蘅一旦知晓午时放粮一事,必定没有心思闲逛,所以才刻意没有在染蘅面前提及,哪曾想染蘅竟带着雪黛一路从第五重林的东市逛到了第二重林的西市,最后还是歪打正着地直击了现场。 市集周围一直有护林将巡逻,早在染蘅揽着雪黛飞入西市之时,苍柔便从属下那里得知了二人的行踪。本想传音询问染蘅是否需要亲自统领将士给住民放粮,但听说她们二人都戴着笠帽混入了人群之后,苍柔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只在染蘅迈入广场之时,用眼神与染蘅短暂地交流了一瞬,示意染蘅放宽心地继续游玩。 -- 第72页 染蘅也知道她们半吊子的伪装充其量只能唬一唬外人,不可能真的瞒得过这些手眼通天的长者,为了不辜负尊长们的一番苦心,染蘅站在离放粮的高台最远的一个角落观察了一盏茶的时间,便打算带着因视线受阻而提不起劲的雪黛离开广场,但刚要转身唤人,她外衣的下摆就被谁轻扯了一下。 “你是……” 染蘅低头望去,只见一个长相有几分熟悉的粉衣女童突然抱着一个兰草花环蹿到了她的跟前。 “国主姐姐,谢谢你救了蕙蕙!你是蕙蕙心中的大英雄,等蕙蕙长大了就嫁给你!” 染蘅认出了粉衣女童,刚蹲下身子准备问话,女童却突然踮起脚尖把花环套到了她的笠帽上,涨红着脸跑开了。 “哈哈哈,这孩子…想嫁给我,都不听听我的意见么。” 童言无忌,成功逗乐了染蘅,染蘅起身朝女童奔跑的方向一望,果然在高台入口两侧的那一片花草摊位中发现了郑香芝和她家人们的身影。 -------------------- 作者有话要说: 厚颜鸽子王又双叒叕更新了,祝大家端午节安康快乐。 没几章存稿都不敢回来,想写新文,这篇文拖了两年真的该结束了。 上篇正式倒计时,进度会加快,毕竟也不能再慢下去了。 这篇文成绩不怎样,怪只怪我准备不周、能力不足,但它跨越两年时间也算见证了我个人的成长,我一定会让它有始有终。 第41章 心意 开仓放粮不求回报,住民若想表达谢意,只能在领粮之时象征性地献上一两株花草,所以每逢放粮之际,花草商人的生意就格外红火。 这种稳赚不赔的买卖,必然不是人人都有机会分一杯羹。高台入口两侧的那些黄金摊位,便是由民间推荐、官家指派,没有优质的货源、宽广的人脉就没有资格参与其中。 郑香芝的伴侣杜匀彩一家,在搬来隐龙林之前就一直走南闯北做着花卉生意,郑、杜两家是染蘅安排进隐龙林的保护对象,染荨为了让她们两家能尽快在隐龙林立足,便给了她们许多政策上的优待。 此次郑、杜两家的黄金摊位也是染荨托苍柔特意安排的,有知晓内情的苍柔传话,郑香芝的妹妹郑香蕙能从人头攒动的广场中找到染蘅也就不足为奇了。 如今郑、杜两家已经在染家的暗中帮助下成为了隐龙林西市小有名气的花商,被染蘅所救、转危为安的郑家姐妹对染蘅和染家更是感激不尽。 但郑香芝知道自己与獦狚牵连太深,不便在这种关头亲自前来向染蘅答谢,于是就只能让她那身材矮小、方便走动的妹妹来代表她们两家传达谢意了。 看到郑家姐妹在隐龙林过上了安稳日子,染蘅心里也倍感欣慰,她读懂了顶上花环的真正用意,没有着急取下,与高台上的郑香芝相视一笑后,便侧身牵起了雪黛:“走吧,这里人太多了,我们换个地方逛。” “我不走!” 染蘅的手被猛然甩开。 “怎么了?”染蘅抬着手茫然地看向雪黛,才发现雪黛的脸颊不知在何时鼓了起来,似乎在跟她闹着别扭,“你在生我的气?” 雪黛瞪着染蘅笠帽上的兰草花环,悲愤地控诉道:“院里的助教跟我说过,一个人只能有一个伴侣,那个娃娃就算长大了也不能嫁给你,你也不能同时娶两个人!” 染蘅听后脸色一僵,盯着雪黛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你是从什么时候懂得这些的?” * 染蘅怎么都不会想到,雪黛第一次听到苍术叫她“夫人”之时,就对她俩的关系产生了疑问。 彼时雪黛初临人世,感到不解之事数不胜数,又是头一回跟着染蘅到太乙外城闲逛,内心好奇大于困惑,胆怯大于坦诚,纵有疑问也只会深埋于心。 后来再次听到染蘅提及,她的注意力又放到了陌生的“熙怡”一词之上,错失了询问后缀的时机,而后青阳宫内人人都开始称她为“夫人”,均默认她能理解其意,她羞于再问出口,听多了也渐渐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雪黛第二次对她和染蘅的关系起了疑心,要早于碧橙出现,唤她“嫂嫂”之前。 彼时的雪黛眼看就要适应青阳宫中的生活,但因为染蘅的突然离宫,她又陷入了一种莫大的恐慌之中。 她人生地疏、举目无亲,若无染蘅的协助,必然无法如此迅速地融入周围的环境,尽管当时她和染蘅也不过相识数日,但身边除了染蘅,她也找不出第二个能够信赖的人。 她是如此地依赖染蘅,明明心有不安,明明不愿分离,但看出染蘅无论如何也要离宫之时,她竟不知自己应当以什么样的身份去挽留,因为她的潜意识告诉她,若是至交契友,就应当尊重并支持对方的决定,不顾对方意愿强行挽留便与无理取闹无异。 染蘅离开的那段日子,雪黛的内心无比纠结痛苦。 她不理解的事物实在太多,单凭她自己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染蘅说她们是至交契友,却一句口信都不愿捎带?为什么不论她怎么传达自己的思念,都换不来染蘅的任何回应?难道染蘅嘴里反复强调的莫逆之交、金兰之友,仅仅只是她信以为真的一句谎言? 那个时候,联系不到染蘅又意识到自己对染蘅的认知太过片面的她,不是没想过寻求他人的帮助。 -- 第73页 但能够与亲尊直接对话的紫檀木簪早已被染蘅换走,枯荣庐内外的侍从每日都在更换,却没有一人敢同她深聊染蘅,她束手无策、孤立无助,几近绝望,所幸在最后关头,碧橙小师父到来了。 若说染蘅是她的启蒙之师,引导她适应了陌生环境,那碧橙小师父就是她的一盏明灯,为她照亮了茫茫的前路。 她从小师父那儿听来了许多她所不了解的染蘅,染蘅在她的脑海中变得越来越鲜活、清晰,她对染蘅的过度思念也因此得到了缓和。 小师父语调欢快、性情随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与屋外那些只会用冠冕堂皇的话语、毕恭毕敬的态度应付她了事的霁凤卫们全然不同。 在小师父面前,她没有任何心理负担,感到疑惑的,想要宣泄的,都可以无所顾惮地倾吐。也正因如此,她才能够从小师父那儿证实自己的猜想——她和染蘅的确不像染蘅所言那般,仅仅只是至交契友。 听小师父解释了“缔缘”和“契侣”的真实涵义之后,她就对染蘅那段时间的刻意冷漠释怀了。 小师父说,染蘅以前从没想过要与他人结成姻缘,她的出现杀了染蘅一个措手不及,染蘅身份特殊也是身不由己,对她曲解词意无非是在侥幸逃避。 小师父也说,染蘅不听人劝,总不爱惜自己身体,今后若无改变必会积劳成疾,无论染蘅如何逃避,她们在世人眼里都已是名副其实的一对天成契侣,她正是那个有权督促染蘅做出改变的最佳人选。 既为契侣,便该包容彼此、互相照拂,她感到不舍,就应当挽留,感到不悦,就应当袒露,压抑情绪只会压垮她的身骨,更何况染蘅本就有着安抚她的责任与义务,她若是独自忍受反倒会将不愿承认她们真正关系的染蘅推得更远。 接受了小师父的一番教导,她茅塞顿开、恍然大悟,即使初时还有些许忐忑和怀疑,但她依照小师父指示,在正巧回宫的染蘅面前上演了一出胡搅蛮缠的闹剧,竟然真的看到了染蘅做出改变之后,便对小师父所言深信不疑了。 她曾问过小师父,契侣和契友的一字之差究竟有何不同?小师父说,平素无异,但契侣可在私下做亲密之事,契友却不可。 何为亲密之事,小师父并未同她细讲,但那时的她只是想得到染蘅的关注和正视,既然染蘅不希望她知晓“契侣”的真意,既然二者平素没有差别,那已如愿换来染蘅承诺的她,也不介意继续配合着染蘅,共饰“契友”的角色。 然而她的这份不介意,并没能持续多久。缔缘宴之日,她顺从染蘅的安排,在一众有头有脸的生人面前圆满露相,但宴席结束之后她却意外地迎来了初潮。 她在万象楼的藏书中见过“初潮”一词,知道它的来临意味着自身的成熟,而她也的确如书中所示,在一日之间拥有了羞恶之心、廉耻之观,被染蘅照料她不会再觉得理所当然,内心感激染蘅的同时也生出了一种难言的喜悦。 她无法描述之事,极有可能处在她的知识盲区。 刚在更换被褥一事上吃过瘪,她一时不敢再向人小鬼大的小师父讨教,幸而那时她已经入学,尚有助教可求,又突然忆起染蘅给过她的那几本圣籍,不会再担心无路可走。 染蘅当初递给她圣籍之时,明显扣下了一本,不愿让她知晓。 她依稀记得被扣之书含有“太极”二字,害怕记忆出错,她又以探讨圣籍内容为由特地向助教求证,于是不费吹灰之力便打探到了那本圣籍的全名——《太极阴阳考》。 圣籍乃是灵地人人皆要习读之物,流传度甚广,得知了第五本圣籍的书名之后,求知心切的她便趁着课间的休息时间跑到了学院的藏书楼查找,结果果然没有让她失望。 她拿着找到的精装古籍翻看了两页,终于理解了她和染蘅究竟有何躯体层面上的不同、世间万物又是依靠着什么才能繁衍生息,但她也只能理解这么多了,因为书中的后续内容过于图文并茂、出人意料,她只看了一眼就受到了惊吓,连忙把书塞回原位逃走了。 看不下去的书籍可以立马合上塞回架子,但超过自己承受范围的画面却没有那么容易从脑海中清除。她终于懂得了何为亲密之事,为何会有难言之喜,也开始变得越来越不对劲。 意识到了“契侣”和“契友”的一字之差究竟表现在什么地方之后,一旦被染蘅触碰她就会浮想联翩,但她害怕被染蘅看出端倪,再次被染蘅疏远,只能尽力隐藏自己的思绪,等到染蘅在周围的潜移默化下慢慢改变了想法,接受了她们的真正关系之后再向染蘅坦白。 然而一个多月的隐忍不发、谨小慎微,最终却被一个陌生女童的只言片语敲得粉碎。 赶来隐龙林的路上,她不愿染蘅去想近日的那些烦心之事,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找染蘅说话。 抵达隐龙林后,她一直缠着染蘅带她上街闲逛,也不过是想染蘅能跟着她一起外出放松一下心情。 她做这些事情,并不在意染蘅能否知晓。只要能看到染蘅再次露出由衷的笑容,她就会感到心满意足,可惜却始终未能如愿。 而那个她不认得、看上去又与染蘅早已相识的粉衣女童,只用稚嫩的童声说了几句她一直想说又不敢说的话便换来了染蘅出自肺腑的爽朗笑声,这叫她如何才能甘心、如何才能释怀? -- 第74页 所以她也破罐子破摔,放弃了继续隐瞒这一切,至于日后她和染蘅又当如何相处,就交给染蘅去烦恼、定夺了。 第42章 婉拒 染蘅和雪黛在西市一家露天酒馆的幽静角落里相对而坐。听完雪黛毫无保留的自白之后,染蘅心里便五味杂陈,一时难以平静。 一直对雪黛隐瞒真相的愧疚、谎言其实早已被雪黛看穿的窘迫、未能及时察觉雪黛心意的懊恼、不知应当如何回应雪黛的烦闷……都一齐涌上了染蘅心头。 依照雪黛的叙述不难推断,雪黛情窦初开是从她初潮来临的那日开始,正因如此,染蘅才追悔莫及,若是缔缘宴当日她未曾醉酒、醉酒后未曾撒泼、酒醒后未曾僭越,那她此刻也就不用面临如此窘境。 在染蘅的设想中,即便要跟雪黛坦白真相,也不该是在这个时期,雪黛离真正的成熟尚有一段距离,至少…她得先让雪黛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后再来审视她们之间的关系还有无必要存续。 雪黛把自己的心肺都亮了出来,染蘅也不好一直拖延和隐瞒,沉吟片刻后,她盯着雪黛郑重问道:“雪黛,你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吗?” “’野生灵子,以天为父,以地为母,自天地而来,随天地而去‘,”明明在期盼染蘅的答复,却突然被问及身世,让雪黛愣怔了一瞬,但她看染蘅神情不像是在岔开话题,便乖顺地回道,“染蘅,你是在考验我有没有好好研读圣籍吗?你给我的那四本我早就烂熟于心了。瞒着你去偷查第五本是我的不对,但我真的只看了两页!而且我现在也已经明白了,你不让我看这本圣籍其实是对我的一种保护……” “无须粉饰我对你的欺瞒,”染蘅尚有良知,清楚是非对错,“是我的自私给你造成了困扰,如果不是你主动坦白,我肯定还会继续瞒下去。” “既然话都已经说开了,我也应该向你坦白。其实你做怪梦那日我也看到了相似的梦境,我请教过伐柯台主,她说这跟我们之间的缘契有关,而我们梦到的怪梦极有可能来自我们灵魂深处的记忆。” “我很清楚自己的来历,那些怪奇景象绝不是来自我的灵魂深处,所以我想带你一同前往亢州其实也不是为了游览,而是为了去证实你的身世。” “因为你颈后契印的形状极其独特,世间绝无二例,你或许不止是一名普通的野生灵子。” “不止是野生灵子?”雪黛脸上写满了惊愕,“那还能是什么?” “灵子自尘世万物所化,若要比灵子更胜一筹,自然得来自比尘世更厉害的地方,”染蘅说着,便抬手指了指天,“如果我的猜想没错,那你我二人之所以会缔结缘契,或许也另有隐情。所以在一切不明之前,我希望我们之间依旧能够不谈风月、维持原貌…毕竟婚姻大事并非一场儿戏,须得三思。” 染蘅这番话乍一听合情合理,细品却能品出一丝推却之意,雪黛猜到染蘅是因为顾及她的颜面才没有直接拒绝,心下黯然,连身世之谜都不再关心,只恹恹地回道:“……我知道了,我会按你说的做。” “如此甚好。” 染蘅知道自己的提议对于雪黛而言有些残忍,但她与雪黛至今也才相识数月,亡羊补牢,为时还不晚。 让雪黛早日看清她的德行,也好早日从苦海解脱,她仍然没有要与谁携手共度余生的念头,注定做不了雪黛的良人。 未时已至,西市放粮也接近尾声,不少领完粮食的摊贩从广场回到了原位,大小干道也恢复了平日的活力,但染、雪二人却都没有了继续闲逛的心思。 染蘅早做好了酉时离开隐龙林赶往朝霞郁的打算,闲逛的时间比预想中要少一个时辰,但她和雪黛此时已相对无言,若匆忙上路,只会让彼此更加尴尬。 于是染蘅唤来店家结账后,便拿起笠帽、揽着雪黛一路奔回了染府所在的第六重林。 帝女雀感应到了染蘅靠近,提前飞到门外迎接了她们。 染荨早已赶往第七重林的云柯殿操持起政务,留在染府的碧枷和染荷看到染、雪二人提前回府,还有些惊讶,正要询问二人逛得是否开心,染蘅便一边把笠帽送去厢房挂好,一边把雪黛轻轻推到了她们当前,“大祖母、二祖母,孩儿想在临行之前露上一手,雪黛就先拜托您们二位照顾了。” 说罢,便撇下三人一鸟直奔膳房而去。 灵地民风开放、崇尚自由,染蘅不是第一次回绝他人好意,在感情之事上她向来嘴拙,为防对方误会自己意思,她回绝素来直白果断,这种不留情面的应对方式为她省去了许多麻烦,但对象变成了雪黛,她却怎么也狠不下心,只能换一种委婉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想法。 雪黛此时还没有整理好心情,面对两位慈祥温厚的尊长总好过独自面对她,她不能回应雪黛的期待,但既然多出来了一个时辰,临行之前给雪黛做一桌喜欢的菜肴赔礼道歉还是轻而易举。 于是染蘅就在膳房前前后后忙碌了大半个时辰,中途怜惜自家孙女的染荷想过来帮忙,也被她三言两语给哄了回去。 染蘅觉得三个月的时候很短,错付的真心也来得及收回,雪黛却觉得三个月的时间很长,与染蘅日日夜夜朝夕相处,她对染蘅的言行举止早已有了充分的了解。 来到饭桌前,看到桌子上堆满了自己平日里爱吃的菜品,雪黛就读懂了染蘅想要传达的意思。 -- 第75页 冷静了大半个时辰,雪黛也调整好了状态,既然答应了染蘅暂时维持原貌,她便不能在长辈面前露出马脚。 更何况染蘅这段时间都不舍得给自己做一盘好菜,这一桌子针对她口味烹调的饭菜,她又怎能浪费和辜负? 一个有心赔罪,一个有心接受,饭桌上两个小辈一人负责夹,一人负责吃,来来往往,不肯停歇。 两位长辈穿插不进小辈之间,只能看着面前这幅与早膳之时全然不同的情景,照葫芦画瓢地给彼此夹菜。 用完膳后,碧枷终究还是没能忍住,拉着染蘅悄悄问道:“阿蘅,雪儿回来后就寡言少语的,我跟阿荷逗了她半天才把她逗笑,你刚刚又表现得这么殷勤,是不是出去做了什么对不起雪儿的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没把雪黛当成您真正的孙媳妇看待而已。 说出实话免不了被胖揍一顿,染蘅可不想在临行之前节外生枝,只能含糊其辞地跟碧枷打起哈哈。 碧枷也是当过国主的人,怎么可能被轻易地糊弄过去,若不是雪黛看到染蘅面露难色,以要去膳房打包点心为由叫走了染蘅,染蘅还不知何时才能摆脱碧枷。 月上梢头,夜幕初垂,林鸟陆续归巢,笙歌也渐渐依稀,无论心怀何种思绪,染蘅和雪黛都到了启程的时刻。 染荨果真如她所言,没有回府同两位长辈一起目送染、雪二人离开,但染蘅身上背着的应急包袱,却是染荨在离府之前为她们特意准备的。 包袱里的衣物、食物、药物…都以轻便为主,但从来都是自己收拾行囊外出历练的染蘅一背上包袱就感受到了沉甸甸的爱意。 这种体验过于新鲜,染蘅心中的喜悦盖过了必须环抱着雪黛而坐的拘束,在帝女雀载着她们飞过第七重林上空时,她还仗着自己右眼的绝佳视力,低头张望起灯火通明的云柯殿,左右都不见期待的身影,才略显沮丧地收回了目光。 雀鸟如箭,飞梭入林。直到帝女雀越过第七重林,朝着东南方的亢州驶去,与染蘅一样结有御兽血契、左眼睥睨生辉的染荨才从云柯殿外的树荫下现身,跃上顶部远望的高台,对着东方的云月合掌祷告:“列祖列宗、各方神灵,请保佑她们二人平安归来。” * 隐龙林位于“龙腹”房州的边缘,设立在城东最深处的关口从不对外开放,因为它连接着东北方的“龙胸”氐州和东南方的“龙颈”亢州。 氐州用于圣皇一代的先驱、契兽归隐,亢州则作为青阳通圣禁地的入口被结界人为封锁,都不是一般人能够随意来往之地。 染蘅儿时曾跟随碧枷、染荷去氐州闯练过几次,但亢州却是实打实的第一次前往,她对亢州的认知并没有超出雪黛多少,仅仅只是多知道几个在隐龙林内部传播的地名,比如她们此行的目的地——朝霞郁。 据隐龙林的内部地图所示,朝霞郁是离东极所在的角州最近的一个郡,离极地越近,必然越靠近东方,若无意外,染蘅破解结界、进入亢州后,只需参照着地脉经络图的流向行进,就能顺利抵达,但她此行却有些出师不利。 帝女雀整夜疾驰,赶在翌日寅时、天方大白,把染蘅和雪黛送到了亢州的封锁结界之外。 封锁结界像是一块直抵云霄的幕布,隔开了禁地与外界的天和地,负责看守结界的三五护林将早已携着契兽等候在此,他们摆好简易木盆、桌椅,给染蘅、雪黛各呈了一份洗漱用具、温热早膳,便乘着各自契兽退回了五里开外的关口。 “可以收拾碗筷了,”用完清淡的早膳之后,染蘅给退回关口的将士传音通知了一声,便起身唤来了正在空中盘旋的帝女雀,“雀儿,事不宜迟,赶紧打开结界吧。” “啁!” 帝女雀还保持着可以承载染、雪二人的形体大小,它鸣叫一声,便朝着结界俯冲而去。 只见原本一片白茫、看不到底的巨型幕布突然裂开了几道大口,仿佛吞噬一般,与冲着它而来的帝女雀糅合在了一起。 “雀儿,你当真没事?” 尽管在路上就问过帝女雀破解结界的方法,但亲眼看到帝女雀与厚比砖墙的结界融为一体还是让染蘅心有余悸。 “啁啁!” 帝女雀的前翼、后腿、每一根羽毛都连接着结界,俨然成为了结界的一个部分。 它竖着身子、仰着脑袋,示意染蘅尽快穿过它的身体进入结界,染蘅再三确认这不会伤害到它后,才拉着雪黛缓缓走入了帝女雀的躯干所在位置。 “雪黛你看,你果然可以进入禁地!” 一入结界,就被一片化不开的浓雾笼罩了眼帘。 染蘅正沉浸在猜想正确的兴奋当中,刚要转头同雪黛说话,便发现四周的白色浓雾骤然转暗,灰蒙的天色也骤然变黑。 “怎么突然入夜了?”染蘅疑惑不解、喃喃自语,却听到身旁的雪黛轻声回道,“天不是还大亮着吗?” 第43章 交诤 浓雾消散,视线清晰。同处一地,携手望天,一人见朝阳,一人见晚月,诡诞之处尽显无遗。 禁地的考验来得比染蘅想象中更快,染蘅也是第一次亲历这种诡异事件,此时兴奋的劲头已经荡然无存,内心甚至还有一丝不能表露出来的紧张。 同雪黛比对之后,染蘅大致了解了现状。 -- 第76页 她俩一个处于白日,一个处于黑夜,但周围的景色却是一致的,这也让染蘅稍稍放宽了心,至少证明她跟雪黛还在同一个空间。 事态有些脱离掌控,正式探险之前,染蘅突然打起了退堂鼓:“雪黛,你也感受到周围的古怪了,所以我必须先跟你申明,这个地方我也是第一次进来。” “未知令人恐惧,我不清楚之后会遭遇什么,也无法保证一定能护得住你,不让你受伤。” “现在我们还在结界附近,我还能跟雀儿相互感应,你如果害怕,现在就可以转身回去,出去后雀儿自会载着你回到隐龙林。” 雪黛听到有受伤的可能,便想起了上一次在晓妆羞看见染蘅全身血痕淤青的场景,不由自主地回道:“那你呢?” “我当然要走到最后了。这是针对我的考验,但不是你的,你不要有任何顾虑。出口就在背后,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要是后悔,一开始就不会跟着你过来,”从坦白心意开始,雪黛就一直在抑制自己的情绪,她顺从染蘅的提议和安排,只是因为她不想让染蘅为难,不代表她真的没有主见,她早已不是化形初期胸无点墨的无知稚童,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经过了深思疏忽,容不得染蘅质疑,“你不是说要带我去证实我的身世吗,光通过一个结界还证明不了什么。你若不想我继续跟着你,我们就分道扬镳、各走各的。” 说着,就不管不顾、怒气冲冲地跑开了。 “雪黛,你别生气!”染蘅一个箭步冲上来,着急地解释道,“我不是真的想要食言,只是有些担心遇到危险,自己没有本事护你周全。我怎么想得到…刚进结界就会变天嘛。” 她以为至少要接近朝霞郁考验才会正式开始,那个时候亢州的环境都被她估摸清楚了,她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心里没底。 没有长辈在场,雪黛也不打算继续惯着染蘅:“你看见的天变了,我看见的可没有。你要是害怕,你现在也可以掉头回去!” “什么人啊……每次都说是为我好,每次都替我做决定,现在自己要反悔还自己委屈上了,就你一个人会担心别人受伤,别人就不会担心你吗?如果我身世真有你说的那么厉害,那不更应该跟着你了?” 染蘅承担不起猜错雪黛身世的后果,但有所动摇的人的确是她,她也只能拦住雪黛老实认错:“你说得没错,是我瞻前顾后、不识好歹,自己的意志不够坚定,还要质疑你的决心。” “我知道自己还有很多不足,这段时间,有太多超出我预想的事情发生,让我对我自己的判断也产生了一些怀疑。” “我的猜想不一定准确,但既然我们都成功进入了结界,不管天象有多么诡谲、前路有多么崎岖,都应该齐心一力、甘苦与共。你大人有大量,就再宽恕我一次吧。” 听到染蘅自己贬低自己,雪黛心里也不是个滋味,但她还在气头上,拉不下脸,只能梗着脖子回道:“记住你自己说的话,你若再反悔,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记住了,记住了。” 染蘅伏低做小,再三保证,雪黛的面色才缓和了下来。 禁地结界位于亢州最西边,朝霞郁位于亢州最东边,山遥路远,应急包袱里的物品又极为有限,染蘅一刻也不敢耽搁,哄好雪黛后,便马不停蹄地带着雪黛上了路。 亢州是一片与世隔绝、古木参天的原始森林,染蘅能够探查到的地方,都是树连着树、根连着根,每根树木的枝干宽度虽不足以供人在树上扎营、栖息,但整体的高度却远胜于隐龙林,因而也更适合让人在树木之间跳跃和攀上树顶远望。 有这么多灵气充沛、巍然挺立的树木庇护,染蘅也找回了心里的底气,只是同样的风景,在她和雪黛的眼里始终风味各异,令人纳闷不已。 她若在黑夜,那雪黛必然处于白日,她若在白日,那雪黛必然处于黑夜。她跟雪黛明明一直在彼此身边,却总是无法看到同一个时段的景色,各自感受到的气温也有着显著的昼夜差别。 这种现象甚至比太乙城一日四季循环往复还要奇妙,次数一多,染蘅和雪黛便无法分清真实的昼夜了。 她们乏了就休息,醒了就赶路,只能依靠应急包袱里逐渐减少的食物和她们更换衣物的频率来估算时间。 日夜交错不见得都是坏事,至少它方便了染蘅和雪黛轮流守夜。 染蘅赶路时要一直揽着雪黛在树与树之间奔波,极其消耗精力,休息时必须高枕无虞,醒来才不会感到疲乏,若她孤身前来,若雪黛也同处黑夜,她肯定无法睡得这般安稳。 而当雪黛在夜晚犯困、需要补眠之时,染蘅自己的视野又会变得开阔明亮,就算突遇袭击,也能立刻做出反应。 更何况她们一路上都还算平安,快到朝霞郁附近也没有遇上什么危险,途中偶有不知名的鸟兽奔来和她们竞走,也无一怀着恶意,反倒给赶路的她们带来了几分闲趣。 目的地近在眼前,应急包袱里的食物也即将告罄,为了不影响后续寻找青耕的进程,染蘅在雪黛补眠时除了要守着雪黛,还要运转灵力在周围侦查可以食用的瓜果,待雪黛苏醒再一起前去采摘。 禁地人迹罕至、灵气富足,处处碧草如茵、硕果满枝,染蘅和雪黛全无食物短缺之忧,只是期间遇到的果树,染蘅大多都叫不出名字,想来多是亢州特产,鲜为外人所知。 -- 第77页 染蘅化形之前本是一株蘅草,天生亲近植物,若是在外看到这么多不知名果树结出的不知名果实,她肯定会高兴得蹦起来,但她此时身处禁地,又不知何时会遇上其他考验,凡事都得小心为上。 瓜果虽能饱腹,但也要警惕毒素。说来也奇怪,亢州的无垢灵气既裨益身心,也利于修行,但染蘅这一路上却找不到任何一株能够与之交谈的开智草木,碰见的鸟兽体型也不如禁地之外的珍奇异兽硕大,载不动人,便无法帮她们节省脚力。 不过有匪夷所思的天象在前,染蘅也意识到禁地内天理的运行规则或与外界有所不同,她没有在此事上过多纠结,只是寻不到可以请教的当地向导,她便只能依仗着自己极佳的恢复能力以身试毒,确认无害后,才敢把那些可口瓜果摘给雪黛品尝。 口粮即将告罄、危机悬而未决,内忧外患催促着染蘅日夜兼程,除了休息和觅食,染蘅绝不在中途停留,因而她和雪黛自进入禁地后就再没有沐浴过。 好巧不巧,染蘅对照着地脉经络图,沿着灵气最盛的路线赶到了朝霞郁,还没走上几步,就听得雪黛说道:“染蘅,这里有一个干净的湖泊。我们都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沐浴了,既然都到朝霞郁了,也该停下来歇一歇了吧。” “忍了这么久,辛苦你了。待会儿就让你先洗,”染蘅平素也是每日都要沐浴之人,十分理解雪黛的心情,闻言便停在了树枝上,张望周围的夜景,“不过你说的那个湖泊大概在什么位置,我怎么没有看到?” 雪黛稳住身子,偏头诧异地望着染蘅:“…不就在这棵树下面吗?” 染蘅心下一凉,猛然回头冲着雪黛苦笑:“可我的四周好像都是草木……” 禁地的考验总是来得猝不及防,每当染蘅稍有松懈,便会让她尝到苦头。进入朝霞郁后,她跟雪黛不光所处的时段无法一致,就连看到的景象都变得迥然不同。 两人又像初入禁地那般,重新比对了各自的环境,得到的结果,竟是染蘅所见皆为虚假,雪黛所见皆为真实。 染蘅空有一只好眼,这下全无作用,不过禁地的考验本就是针对当代国主而设,她也欣然接受了现状,只是负责探路和觅食的人必须从她换成雪黛了。 雪黛一路都在观察学习着染蘅的举措,担此重任也没有让染蘅失望。陆续进入湖泊清洗好身子之后,两人便以一个认路、一个赶路的方式继续探险。 还没跑上几里路,雪黛又突然叫喊道:“染蘅,前边有一棵好大的果树!香味都飘到我们这边来了,好甜!你能闻到吗?” 染蘅慢下脚步,学着雪黛使劲地嗅了嗅,失望地摇头道:“我只闻到了草木的清香。” “哎呀,反正下一顿饭有着落了,就先别管这些了,”看染蘅的情绪有些低落,雪黛连忙催道,“那大树上的果子有红有绿,密密麻麻,怪好看的,香味又还那么诱人,我们就赶紧过去尝一尝吧。” “你带路,听你的,”听雪黛这么一描述,染蘅也对那棵大果树产生了好奇,立马加快了步伐,“不过按照老规矩,摘下来我还是得第一个尝,这你总没意见吧?” “哼,知道你嘴馋,第一个就让给你了。” “那我先谢谢你的宽宏大量了。” 大果树离二人不远,没一会儿,染蘅就遵循着雪黛的指示来到了树下。 据雪黛描述,树上挂着的累累果实都把树枝压弯了腰,染蘅感应不到果树,无法将果实直接招来手边,又担心直接上树,树枝承受不住自己的重量,便借着果树下成堆的落叶搭成梯。子登上了半空。 之后她听从雪黛指挥,伸手往前一探,果然抓到了一串沉甸甸的物事。 抓住了实物,染蘅也终于见到了那些果实的真貌、闻到了那些果实的甜香。手中的这一串果实,果然有红有绿,密密麻麻,个个饱满丰盈、晶莹剔透,乍一看极像脆李,但细看却是红中带绿、绿中带红,两色果实错节盘根竟缠绕出了一种互相融合、呼应的风味。 色泽分布如此均匀的两色果实,自带天然的美感,染蘅没能忍住,还没回到地面,便摘了一颗红果放进了嘴里。 刚一入口,扑鼻的甜香就渗透了染蘅的骨髓。染蘅心湖骤起涟漪,连忙放下束缚咀嚼起来,但还没来得及把所有果肉吞入腹中,她的视线便突然被一层浓烈的红雾侵蚀。 “——染蘅!” 站在树下等待的雪黛,只看见染蘅踩着的落叶梯在顷刻之间全部崩塌,染蘅自身也极速地坠落了下来。 “你没事吧,不要吓我!” 有树下落叶的缓冲,染蘅没摔出什么大碍,但雪黛还是急红了眼。 她赶到染蘅身边,刚要把人扶起,双腕却被反手扣住,世界也开始天翻地覆。 “染蘅,你做什……唔——” 话还没说完,一片柔软就倾了下来,急躁地堵住了她的声音。 --------------------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梯。子”也是违禁词啊? 第44章 考验 身体下坠,视线模糊,染蘅的意识与行为再也无法同步。 她仿佛置身云间,惬意溢满心田,烈辉灼烧骨髓,都没留给她半点反应的时间。 周身弥漫的血红迷雾在拉扯着她的灵魂,双耳被不同的嘈杂之声填满,一个声音微弱,叫她坚守本心,一个声音嘹亮,叫她释放自我,而她已然丧失冷静思考的能力,只能盲目听从声音更为嘹亮的一方,放任身体继续下坠、沉沦。 -- 第78页 而后,她便从云间坠落至凡尘。 与地面接触造成的重击给她带来了片刻清朗,她看到一个人焦急地跑到了她的身边,准备将她扶起。 那人动作轻柔、手心冰凉,只是肌肤相触便让浑身炙热如火的她愉悦到了极点,她依稀听到了微弱之声的叫喊,忆起了她与那人应是旧知,但还没有想起那人的姓名,身体就自作主张地动了起来,她的意识再次溃散、远离。 挣脱了理性的束缚,行为彻底走向了失控。 她抛开了道德和良知,遗忘了礼仪和原则,一味地从压迫之人身上索取快乐,嘹亮之声不断在她耳边强调,“这正是你一直想做又不敢做的事,这正是你所期望的结果”,她认可了它的说法,更加狂热地投入。 她要撕裂所有枷锁,她要打破一切阻碍,她要跟随最为原始的渴望,解放饱受压迫的自我。 “染蘅——不要——” 癫狂之际,呜咽的哭声穿过迷雾刺入脑海,与越发尖锐的嘹亮之声博弈起来。 混乱之中,一直处于劣势的微弱之声也瞄到了反败为胜的空隙,语调急切地呼唤着她:“快醒来!快看看你在做什么!” 五体滚烫的热,七窍刺骨的疼,她终于发现了自身的异常,艰难地遏制着内心的躁动,从蛊惑人心的迷雾中探出了头。 视线清明的瞬间,她对上了一双泪眼婆娑的眸——那是雪黛的眼眸。 直到此刻,染蘅才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刚才都做了些什么。 雪黛被她压在身下,眉目含泪、口唇红肿,妆发凌乱、衣衫破裂,模样好不凄惨,而她正一只手钳着雪黛皓腕,一只手扯着雪黛裙摆,粗鲁又野蛮。 每一个细节都不留情面地提醒着染蘅,她占了雪黛的便宜,若不能及时苏醒,她甚至会毁掉雪黛清白。 “别…别怕!” 迷雾即将重聚,心绪却纷乱如麻,光是抑制住嘹亮之声卷土重来就已经花光了染蘅所有气力。 她想要舒缓燥热,但清心口诀念得越多越感到心急火燎,她想要从地上爬起,但刚收回轻薄着雪黛的双手就筋疲力竭地趴到了雪黛身上,所幸视线偏移,也让她瞥到了散落在她们周围的那些红红绿绿。 ——异色果实,异色声音,相互成就,相互牵制。 脑中灵机一闪,染蘅咬破自己下唇,强迫自己保持清醒,随后便猛然抓起手边的一颗绿果塞进了自己嘴里。 再香甜可口的果实裹上一层粘稠血液都会变得艰涩难咽,自己突然失去意识、兽性大发明显跟她所食的那颗红果有关,如果绿果和红果的功效一样,那她的作法就与火上浇油无异,但身体随时会失控的情况下,她也不能放过任何的可能性。 好在她没有赌错,把绿果吞入腹中的那一刻,模糊的视线和暗沉的天色都一齐转向了明朗,她也终于看清了身前那棵大果树的面貌。 气力恢复、天景一致,但磨人的沉默却在她和雪黛之间蔓延。 雪黛浑身发抖,显然受到了惊吓,即便知晓雪黛心悦于她,即便她也是身不由己,但她无视雪黛意愿,对雪黛欲行不轨之事仍是无法磨灭的事实。 “……先换一套衣裳吧。” 沉默解决不了任何事情,染蘅从地上爬起,扶着雪黛靠到了树干上,随后便捡起掉落在一旁的包袱,从里面拿出另一套清洗过的衫裙递到了雪黛手边。 整个过程中她一直没有直视雪黛。 “……” 雪黛看到染蘅动作,身体不由自主地后倾,嘴角嗫嚅了几下,才低眉垂眼地接过衣裳、小声提醒道,“你脸上都是血,下…下面那里也还……” ——下面那里……怎么还没有消?! 染蘅错愕地垂下脑袋,才发现腹间的烧灼一直未减退,即便有衣衫遮盖仍能看出几分鼓胀,只是刚才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雪黛身上,一直没有察觉。 “你慢慢换,我去湖边清洗一下——” 以这种姿态站在原地也是对雪黛的一种亵渎,染蘅羞愧难当,转身落荒而逃。 “——嗳,你找得到回湖边的路吗?” 雪黛刚眨了个眼,染蘅就跑到了几百米外的树上,但看到染蘅每一脚都没有踩空,似乎已能看到实景,她便放下心来,一边整理思绪,一边更换衣物。 雪黛还是第一次看到染蘅这么惊慌失措的模样,内心的担忧和惧怕虽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但刚遭到染蘅袭击之时,她心中的惧意却大过了一切。 自从看过《太极阴阳考》,能够分辨阴阳、识别情爱之后,雪黛便不时幻想她能够与染蘅像真正的伴侣那般行亲密之事。 但在她的幻想中,她跟染蘅必定是处于花前月下、两厢情愿的状态,像刚才那般的粗暴对待,她根本无法从中感受到一丁点甜蜜。 因为了解染蘅,也清楚染蘅推却她的告白绝非欲擒故纵,她很快便意识到了染蘅的不对劲,但她的力气比不过染蘅,又不知道要如何才能让染蘅清醒,只能被迫地承受着这一切。 而当她胸前的衣衫被发狂的染蘅撕碎之时,心中的惧意却全部转为了担忧,因为她看到染蘅的眼鼻耳口都开始向外流血。 再这么耽搁下去,染蘅恐怕会比自己先一步遭遇不测! 她不能再坐以待毙,于是从染蘅的嘴下挣脱、放声哭喊,企图借助外力唤醒染蘅,尽管效果甚微,但最终还是达成了目的。 -- 第79页 而在忧惧俱散的此时,再回想之前的片段,竟多了一种面红耳赤的感受,但回想起染蘅的一贯作风很快又冷却了下来。 染蘅手忙脚乱地赶到湖边,才发现自己在迷离之中感受到的疼痛并非错觉,因为她脸上血迹斑斑,与七窍流血的惨状相比,咬破下唇的那点皮外之伤反而算不得什么。 “雪黛脸上好像也沾到了……” 染蘅苏醒后一直没脸跟雪黛对视,不敢确定自己的想法,但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拿出一张干净手帕放在了身旁的包袱上,准备一会儿把沾了水的手帕带回去给雪黛擦脸。 但在那之前,她必须先动手解决一件令她极为难堪的事。 并逢之躯融汇阴阳,既继承了乾、坤两种躯身的特征,也继承了雌、雄两种类别的欲望。 欲望乃天性,在遵循天道的灵地子民看来实属平常,但为了维护世间的秩序,人欲必须加以道德的约束和限制。 染蘅见识过为了满足一己私欲,肆意伤害他人的丑恶小人,早在身体成熟以前,便将《清心诀》熟稔于心,这十几年来她一直过着清心寡欲的生活,也一直以自己强大的自制力为傲。 但她今日不光对雪黛做出了自己曾经最为不齿的事,还要像一头野兽那般独自躲在无人的角落消解欲望,这叫她情何以堪? “这难道就是对我的考验?” 若不是遇上这等意外,在禁地之内,染蘅绝不会与雪黛分离。 拖延时间并不能让情况好转,而想起雪黛方才的遭遇,自己内心的煎熬也变得不值一提,于是染蘅闭上眼,认命地解开了自己外衣。 半晌后,才带着满面羞惭原路折返。 * 雪黛换好衫裙,站在树下,静静等待染蘅归来,指引着染蘅摘食果实的人是自己,方才的意外不能全部怪在染蘅身上,她要告诉染蘅无须太过自责,若是染蘅仍然想要维持原貌她也会继续配合。 “喳、喳——” 然而,刚看到染蘅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之中,天际便突然传来了一声尖啼,上一刻还澄澈透明的天空也骤然电闪雷鸣。 “轰隆隆!” 一路奔走的染蘅也注意到了天空的异象,一种极度不详的预感浮上染蘅心头,她加快脚步,奋力朝前疾驰,但仍没能追上从天而降的灾祸。 “——雪黛!快闪开!” 一道庞大的青影从雷电交加的天空之中蹿了出来,直冲大果树下的雪黛而去,染蘅无暇顾及其他,连忙催动全身真气拔起自己和雪黛身旁的数排秀木,一齐朝青影的前后砸去。 “哗啦啦——” 青影不躲也不闪,任由断木砸在自己身上,似乎不痛也不痒。 但它的速度多少受到了一些影响,得益于此,染蘅也趁乱捕捉到了青影的真身——青身白喙,白目白尾,正如染荨所画的青耕之像。 只是画中的青耕细如鹊鸟、一派祥和,绝不似眼前这般高大如树、凶相毕露。 “雪黛,快逃——” 染蘅来不及细想为何亲尊所见不同于自己所见,连忙操控着一根横飞的断木停在了雪黛当前,而她自己则猛然朝前甩出龙吟索钩住了青耕翅膀,随即跳到青耕背上,与比她高大数倍的青耕缠斗在了一起。 -------------------- 作者有话要说: 写得这么意识流还会被锁,也是没谁了。 第45章 雷刑 逃? 饶是染蘅本领通天,也无法将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羸弱少女在瞬息之间送至千里之外的结界。 朝霞郁与东极角州相邻,临行之前,碧枷曾告诉染蘅进入角州自有返回亢州结界的方法,她要用那根断木带着雪黛飞进角州,逃离险境。 “染蘅——” 然而雪黛并不认可染蘅的做法,断木停在雪黛当前,她却视若无睹,拼命地朝着染蘅跑来。 “你别过来!” 青耕的目标显而易见,无论青耕打着什么主意,染蘅都不能让青耕靠近雪黛。 她是把雪黛带进禁地的人,后悔已然无用,唯有竭尽全力护住雪黛。 “噗!” 龙吟索缠上了青耕的脖子,鞭身冒出的棘刺扎进了青耕的骨肉,把青耕疼得不住扑棱。 染蘅被挣扎的青耕甩到了半空中悬挂,离地面更近反倒方便了她同冲她跑来的雪黛交流。 “赶紧上树!” 染蘅招来一排断木,拦住雪黛前路,希望雪黛能乖乖从她留下的后路逃走,但这次打乱她计划的却不是雪黛,而是看到雪黛靠近、蓦然亢奋起来的青耕。 “喳——” 青耕啼叫一声,断木轰然倒塌。 “轰隆——” 青耕展翅一挥,焦雷径直劈下。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反抗都是徒劳。 染蘅连御兽血契都未正式缔结,又如何敌得过日日夜夜吸收禁地精华的上古珍兽? “——啊啊啊!” 似乎知道解决了染蘅就能抓住雪黛、缓解刺痛,青耕不断唤来焦雷往染蘅身上轰炸。 染蘅终归是凡人之躯,如何受得了这般酷刑,她身上的衣物都被焚烧成灰,自己也被劈得不成人形,但仍靠着意念紧抓龙吟索的剑柄。 “——染蘅!” 刚才还在半空中悬挂着的丽人眨眼间变成了一块分不清嘴脸的焦炭。 -- 第80页 雪黛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心口的绞痛却真实得难以忽视。 怎么会变成这样…… 面目可憎的庞然大物已无法再让雪黛感到恐惧,她的脸上布满泪水,却发不出任何哭声。 ……这就是她跟染蘅的结局? 一种叫做厌恨的陌生情绪涌上了雪黛心头。 她恨青耕的突然出现打破了原本平和的一切,她恨自己给染蘅招来祸患却又无法成为染蘅助力。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如果她也拥有什么能力,那结局是否也会随之改变? 雪黛早已停止了奔跑,但随着青耕的步步紧逼,半空中的那块焦炭也离她越来越近。 她不知道青耕为什么要抓她,她舍不得移走聚集在染蘅身上的目光,即便染蘅此时已是凶多吉少。 脖间传来的刺痛越来越微弱,青耕都已提不起劲头去关注脖子上挂着的那个累赘,只想着享用近在咫尺的这道“美味”。 雪黛看见了一张血盆大口朝自己袭来,她的心已半死,生不出闪躲之意,但脑袋却像有所反应,突然剧烈疼痛。 一些似曾相识的画面从雪黛的眼前闪过,但她还没有辨出画面中的内容,便惊然地发现视线前方的那块焦炭蓦地飞了起来。 “——往东边跑!去角州找回家的路!” 染蘅全身的骨头都像碎裂一般的疼。被雷劈了之后,她像一具死尸一样,一直吊在半空没有任何动作,既是为了让青耕放松警惕来等待麻痹缓解,也是为了确认自己是否误会了青耕的意图。 然而身体的僵直得到了舒缓,青耕的面目却变得更加狰狞。 它想吃了雪黛! 看穿青耕的真正意图,染蘅越发后悔带着雪黛进入了禁地,她把一切都想得太过美好了,千百年无人驯服的无主珍兽,又岂是好声好气的良善之辈? 它们不光神通广大,还独具只眼、能辨优劣,或许正是因为雪黛身世不凡,才会招来青耕的觊觎。 然而事已至此,已经无力回天。 后路被毁,她全身经脉受损,也无法再运转灵力招来断木拖延,只能赌上气息奄奄的残躯与青耕同归于尽。 四周的秀木都已被染蘅拔空,唯有那棵挺拔如山的高大果树无法轻易撼动,仍在雪黛身后巍然耸立。 龙吟索融合了染蘅鲜血,由染蘅意念操控,不受真气所限。 只见剑鞭的鞭身骤然缩短,染蘅也在跃至青耕头顶的同时,把藏在手心的隐殇翎尽数打进了怒睁的鸟眼。 “——喳喳!” 趁着青耕麻木失明的空隙,鞭身又迅速延长、飞出,缠裹上不远处的高大果树,随后一把将青耕宽比五人的巨型鸟头拉扯过来,与壮实的树干拴在了一起。 “——给我死!” “染蘅,我不回没有你的家——” 世人皆知国主的御用武器会熔铸国主的鲜血,却很少有人知道,国主的鲜血也是增强御用武器威力的养料。 染蘅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她知道青耕苏醒过来就会立刻做出反击,而龙吟索一旦被挣开她就再难抵抗,必须尽快将青耕锁死在这棵果树之上才能助雪黛逃过这一劫,她必须献上自己最澎湃的血液来送青耕上路。 于是她用尽余力狠狠地擒住青耕的硕大鸟头,以身为盾,以血为矛,让龙吟索的锋利剑尖穿过她的心肺刺入了青耕的头颅。 “——不!” 浇筑了染蘅热血的龙吟索迸发出剧烈青光,须臾又失去光泽、松散坠落。 高大果树的树干上还残留着勒痕和血迹,拴在树上的巨鸟和焦人却已经不见踪影,雪黛望着漫天飘舞的青绿光点,只发出了一声绝望的悲鸣便彻底晕死了过去。 * 原来人死之后,即便身躯化为光点、归于天地,意识仍能短暂停留。 染蘅…或者说还保留着染蘅意识的一粒青翠光点,正看着地面晕倒的那位绝色少女如此想着。 染蘅无法控制自己移动,但她能够感受到自己正在不断上升,或许她的最终归宿就是天上的某片云朵。 她不清楚自己还能保持这种形态多长时间,回想自己短暂的一生,她还有太多的不甘。 她辜负了尊长们的期待,既没能顺利解决粮食危机,也没能补充上地脉经络图的残缺,找出复活了凶兽的幕后黑手。 雀儿与她签订过御兽血契,此时应当感应到她已然身殒,但愿雀儿不会为此伤心太久。 不知国位被空下来之后,雀儿又会挑选谁来当新的继承人? 她希望能是碧槿,反正不要是春不见那个小人,但她在最后关头也犯了跟小人一样的过错,似乎也丧失了指责春不见的资格——虽然她现在也没有办法再去指责什么人。 她走得如此仓促,甚至来不及将雪黛送出此地,来不及跟雪黛道歉和道别。 她的确不是雪黛的良人,回应不了雪黛的期待,也无法护雪黛一生周全。 雪黛的身世尚不明朗,或许余生都要留在人间蹉跎,她不敢去想雪黛醒来之后要如何去面对残酷的现实,但她依然希望雪黛以后能够遗忘她带来的那些伤痛,寻得佳侣、安枕无忧。 说来也是好笑,她人生中第一次尝到肉味的日子,竟也成了她的忌日,色字头上一把刀,果然诚不我欺。 -- 第81页 但已经到了灰飞烟灭的地步,她也没有必要继续欺骗自己,其实与雪黛相处的那些日子,她一直过得挺轻松自在。 雪黛见识过她卑劣的一面,却始终待她一如初见,在雪黛面前,她从来不需要过分伪装,即便伪装了也多半会被雪黛毫不顾忌地拆穿,这种体验其实对她而言也十分新鲜。 如果没有遇上青耕袭击,她此时应该在为自己先前所做的无理举动道歉。 一连串的意外终于让她明白,她也不过是一个摆脱不了欲望的世俗之人。 虽然误食红果是造成她兽性大发的根源,某种程度上,她自己也算半个受害者,但之后她在湖边纾解欲望,竟一直在回想雪黛被自己压在身下的模样,便是不容辩驳的无耻罪证了。 前脚才婉拒了雪黛的告白,后脚又对雪黛做出了冒犯之举,她自己也在纠结今后要如何与雪黛共处,而在那之前,她必须先接受雪黛的惩罚,可惜,她已经没有机会等来雪黛的审判了。 她虽是自戕而亡,但若不是因为被雷劈得遍体鳞伤、五脏俱损,生机渺茫,她也不会采取如此极端的举措。 她死前体无完肤,死法又如此讽刺,或许正是上天代替雪黛对她施加的一种刑罚。 但她不得不说,被雷劈后真的好痛…… “——知道痛,以后就别做天打雷劈的事。” 一道浑厚低沉的男声突然侵入了染蘅的意识,加入了她与自我的对话。 “你是谁?为什么能跟死人对话?” 染蘅惊觉自己还能开口说话,承载着自己意识的光点便被重重青雾包围。 “这么想死?那真让你死了岂不是便宜了你?”低沉的男声嗤笑道。 “你的意思是,我还有救?” 染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哼!愚钝小儿,提示至此,竟然还未领悟。你且睁眼看看,你正身处何处——” 笼罩着光点的青雾渐渐消退,一把深入地表、高耸云霄的青锋巨剑赫然出现在了染蘅眼前。 只见剑柄上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青龙,剑身则篆刻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泰远茕——正是青阳圣地、东方极地之名。 第46章 冥冥 青锋巨剑上的刻字提醒着染蘅,她已从亢州禁地来到了角州极地,但笼罩着自身的青雾虽已消散,四周的景色却仍掩盖在一层无法看透的青雾之下。 “我没死?” 细碎光点扩散成人的轮廓,染蘅自光影中走出,惊奇地发现自己不仅没死,而且还衣冠齐楚、毫发无损,除却包袱、武器不翼而飞以外,竟看不出有半点被雷劈过、被剑刺过的痕迹,好似方从朝霞郁的湖边折返那般。 死而复生、瞬息千里,若不是神迹显灵,便是她先前的遭遇本为一场幻戏。 谁能开启圣地之门?谁能拥有此般神力?答案昭然若揭。 染蘅想通了一切,也明白了自己惨遭戏耍,却不敢放纵自己心中的愤怒,而是对着她此刻唯一能够看清的青锋巨剑施礼问道:“圣地的仙主,您还在吗?” “哼,明知故问,自作聪明,”青锋巨剑忽然闪烁出青光,“既为圣地仙主,不在此处又该在何处?” 纵然把二十多个染蘅连在一起也够不到青锋巨剑的剑柄,在高不可攀的巨剑面前,染蘅显得极其渺小,因而她根本躲不掉眼前的夺目光芒。 染蘅第一次吃到视力太好的苦头,但此时眯眼躲闪更失礼数,便鞠躬赔罪道:“小辈绝非有意试探仙主身份,只是尚不知仙主尊号,又唯恐直接询问显得态度轻慢才出此下策,还望仙主见谅。” “若吾事事计较,吾也成不了你这小儿口中的仙主,而你更不可能活着站在吾的面前。你既有胆亵渎对你有恩的上仙,就该做好被五雷轰顶而亡的准备!” 霎时间,巨剑嗡鸣、天幕顿开,剑身迸发的青光骤减,周围的青雾也顷刻退散。 巨剑搅动天地,染蘅也被震颤得左右摇晃,好不容易站稳了脚步,又被眼前的光景惊得一阵踉跄。 她不禁抬手揉起双目,好确认自己是不是被方才的青光晃伤了眼,但把眼睛都揉疼了,也没发生任何变化。 原来巨剑所立之处,仅是承载着龙吟圣树的浮空小岛一隅。 圣树与巨剑分别立于小岛东西,同小岛下方浩瀚无垠的沧海、上方霞光万道的青空遥呼相应,共同构建出泰远茕碧海连天、旭日东升的奇景。 “——吼!” 参天圣树之顶,广袤青空之中,一条绵亘蜿蜒、蔽日遮天的青色巨龙正一边在云间盘旋,一边朝下怒瞪着渺如粟粒的染蘅。 染蘅岂能料到镇守东极圣地的仙主竟是幻化为她们青阳一国的圣兽青龙,龙吟响彻九霄,她也立时清醒,越过巨剑,再次鞠躬补上臣礼:“寡臣参见圣祖!” “你这小儿,礼数倒是到位,但在亢州所为之事,却断然称不上君子!”青龙一声怒斥,震得染蘅无地自容。 又是亵渎上仙,又是五雷轰顶,染蘅就算再愚钝也该听出了青龙的频频暗示。 雪黛的真实身份果然如她所料,非同寻常,但看圣祖这般震怒的样子,似乎还要比她预想的更加尊贵,这也解释了为何她遇上的青耕与尊长所示完全不同,因为尊长们进入禁地后都不曾做过此等会引来天谴雷罚的举措。 -- 第82页 与前几代的长辈相较,她称不上君子是真,亵渎了雪黛也是真,但若要判她有意为之,她还是忍不住想为自己辩解两句:“寡臣乃是误中奇毒,心神惑乱,才酿成了冒犯仙身的大错,但绝非蓄意而为,还望圣祖明察。” “还在嘴硬!” 万里湛蓝的天空,竟突兀地降下一道紫色闪电,径直地劈在了染蘅脚下。 “你吃下的果子,名为交诤,本身不具毒性。” “交诤乃互相争吵之意,果子的两种颜色,分别映照着所食之人深埋于心的两种矛盾欲念。” “若只食用了一色果子,互相制衡的矛盾欲念也会因此失衡,但果子仅有激化之效,真正主导着你行为的仍旧是你自己!” ……轻薄雪黛竟是她内心之念? 紫色闪电没有劈到染蘅身上,但染蘅却被青龙无情揭穿的真相劈得方寸大乱。 “原以为你是看穿了交诤果的本质才会吞食另一色果子平衡心绪,吾才没有痛下死手,对你狠施七窍流血之刑。” “后来派出青耕、制出幻象,也不过是想对你略施薄惩。你今后若能引以为戒,吾便既往不咎,岂料你竟是歪打正着,到了此时此刻都还执迷不悟!” “不肯坦然面对自己内心诉求的懦夫,又有什么资格乞求吾的宽恕?” “噗——” 青龙骂声振聋发聩,句句扎心,染蘅累月积劳、多日奔忙,又被青龙硬生生地扯出了“心肺”批挞,身体不堪其负,竟猛然吐出了一口血来。 “寡臣无言以对,甘愿受罚。” 衣袖拭去了嘴角血痕,沾染上了污迹,但与她极力掩盖、死不承认的丑陋本心相比,却是那么的澄净无瑕。 鲜血渗入土壤,都像玷污了极地的圣洁,圣树矗立在前,自己却无颜面对它的光辉,此生仅此一见的绝景,映衬得她越发卑劣。 于是垂首屈膝跪地,静默等待刑罚,但预想之中的滚滚天雷迟迟没有落下,自己的躯身却变得越来越轻盈,好似正在渐渐远离浮空小岛的地面。 小心翼翼地微睁双眼,才发现自己已被一片柔软的青云托起,朝着青龙龙首的方向飞去。 “起来吧!悬崖勒马,犹未为晚,”青龙终于卸下了威严的一面,唤来染蘅交谈,“你可知,你当年为何能被吾之使者选中?” 青云平稳地停在了青龙眼前,也意味着染蘅侥幸逃过了一劫,她不敢怠慢,立时起身回道:“寡臣愚笨,还望圣祖赐教。” “其实吾会选中你,并非是因为你有多么优秀和不凡。” “你只是运气比别人好了那么一些,不光能从一株寻常草木化形成人,还能从你那不可一世的亲尊那儿白白捡来机遇。” “此等强运,多少人求之不得,若吾与你同世为人,估计也会心生嫉怨。” 染蘅一时分不清青龙最后那句话是在暗示春不见玩弄的那些把戏还是她这段时日遭受的那些非议。 但终归假死了一回,那些身外虚名越来越无法动摇她,于是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另一件事,追问道:“圣祖之意,是指我会当选青阳国主,本是得益于我亲尊?” “是啊,得益于你亲尊的狂妄!”青龙冷笑一声,似在回想当年,“你是第五个进入亢州禁地之人,但见过吾真身的,至今却不过三个。” “前两个都是在炼成亢州结界之时得以相见,唯有你是在结界炼成之后与吾会面。” 炼成亢州结界的春抱朴与染荣,均已仙逝多年,若青龙所言为真,那染蘅便是现世活着的人当中唯一一个见过青龙真身的人。 染蘅愣怔了片刻,忽又听得青龙说道:“吾等当年曾与你们先祖做过约定,不得私自干涉凡尘之事。即便留下了一方净土互通有无,但在禁地之内考验汝等心性,也多是借助外物代传本意。” “前三个进入亢州之人都算得上规矩,吾也没有过多为难,最后都配合地满足了他们的愿望。” “第一个要炼结界,阻隔仙凡,第二个要通云柱,天人交流,第三个祈求天启,梳理地脉,而这第四个…竟妄想收服本尊,一跃成神!” “小儿你说,如此藐视本尊威严之人,本尊又当如何处置?” 青龙气得口鼻生烟,染蘅与龙首相隔几十丈都能感受到它冲天的怒火,但她听完青龙的描述,反而觉得这正是年少的亲尊会做出的事。 染荨年少时无所畏惧、勇战权威的气概,恰是染蘅幼年最为敬佩染荨之处,思及自家亲尊,染蘅也逐渐找回了勇气,不卑不亢地分析道:“圣祖既说考验我辈之时多是借助外物代传本意,那在寡臣的亲尊面前,是否也曾揭露过您的真实身份?” “如有,那寡臣亲尊冒犯了圣祖威严,确实当罚,而据寡臣所知,寡臣亲尊最后乃是从禁地无功而返,甚至没能获得进入泰远茕的资格,从结果来看,已算领过处罚。一事不应二罚,此事理当揭过。” “如无,那寡臣亲尊所做之事便等同于向身怀绝技的无主珍兽提出结伴成契的邀请,实属油然而生的慕强之举,而非挑衅圣威的傲慢行径,不应承受严苛惩罚,若圣祖因此剥夺了寡臣亲尊进入圣地的资格,反而应当做出相应补偿。” “所以寡臣能从寡臣亲尊手里接过国位,是否正是圣祖在事后采取的补救措施?” -- 第83页 “哈哈哈……”青龙忽然大笑起来,“你这小儿,刚才还一副屈膝跪地、甘愿受罚的怂样,现在却有了见招拆招、以话引话的孤勇,看来还是留有几分骨气。” 提及跪地领罚之事,染蘅又顿失淡然:“寡臣只是就事论事……” 青龙没有计较,继续回道:“你说得没错,当年之事确有误会,吾犯了赏罚不明之过,必须予以适当弥补。” “吾赐你亲尊’龙池‘之名,本就有盼其跃出龙池、一飞冲天之意,可惜你亲尊来得太早,身上温情太少、孤傲太甚。” “此般无情无欲又手握强权之人,若误入歧途,又无懈可击,于天下必是大祸。吾要杜绝这种灾祸的可能,便要先断了她看穿世间真相的路。” 青龙的做法在大义上合情合理,但于当年一心想要进入圣地补全地脉经络图卷的染荨而言却是何其残忍。 染蘅不禁为年少的亲尊心痛,但她无法指责青龙,只能顺着话头问道:“那圣祖为寡臣赐号’旻机‘又有何深意?” “’旻‘代指’天‘,你说有何深意?”青龙一双深邃龙眼凝视着染蘅,反问道。 “吾说你运道太旺,绝非一句戏言。” “初时吾命使者择你为继位之人,一是想让你长大之后替你亲尊完成夙愿,二则是想亲眼见见你亲尊培育出来的后代会是什么模样。” “你在同代当中确实算得上杰出,也对得起吾之私心,但赐予你’天机‘之名却不仅仅是如此。” “因为某位尊贵上仙私下凡尘,与你牵连在了一起,你注定短寿的命数也变得不可估量。” “吾也不知为何那位上仙要执着于你,但你既与天缘邂逅,也注定将成为天机的一环。” 私下凡尘,邂逅天缘,注定短寿,自成天机…… 染蘅招架不住这么多惊人之语,险些一脚踩空,从青云边缘坠落。 站稳之后,又沉吟半晌,才问出了那句她一直想问又不敢问的话:“敢问圣祖,雪黛的真名为何?此时又身在何处?” “她还没醒,”听到染蘅问出此话,青龙没有发怒,龙颜反倒显出几分喜色,“私自下凡,记忆被夺,法力受限,但圣地精气纯粹,多少会影响到她的心神。” “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青耕还留在交诤树前照顾着她,绝不会让她有半点闪失——” 龙爪在空中画了一个小圈,便出现了一轮虚载着交诤树周围景象的浮空圆镜。 圆镜之上,青耕已恢复成画中的祥和样貌,体型却仍旧保持着树一般的高大,以便昏睡中的雪黛舒适地枕在它的羽翼之间。 经历了一连串的风浪,再次见到雪黛的恬静睡容,染蘅竟有种说不出的宽慰和心安,但还来不及回味,青耕便像有所感应一样,蓦地隔着虚空龇牙瞪视起了她,好似还在记恨着被她一剑穿颅之事。 “平心而论,吾还是挺佩服你的,”正在此时,青龙轻描淡写的回话也乘风飘入了染蘅耳畔,“吾虽然尊重了她的意愿,没有重罚于你,但你既然俘获了贵为两仪二圣之子、紫光圣母之孙的神女仙藻芳心,便要做好有朝一日面对疾风暴雨的打算。” “毕竟神女那群对她疼爱有加的血脉至亲,可不会像吾这般,轻易饶恕你对神女做过的那些坏事。”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隔了好久,自罚三杯。 上卷更新间隔太长,特别卡文,不是刻意拖更,真的有在努力收尾。 第47章 再会 据《太易混沌传》记载,两仪二圣,也即太阳烛照、太阴幽荧便是维系世间万物运转的阴阳二气之源。 而包括青龙在内的四象圣兽,则是在吸收了阴阳二气的精华之后才得以化生,最终与两仪二圣共同幻化出了灵地。 若按人间常理来论资排辈,两仪二圣的地位毫无疑问高于四象圣兽,毕竟四象圣兽掌管的木、火、金、水之气皆是依附于阴阳二气所生。 而青龙提到的紫光圣母,则是灵地处于太易混沌时期最早诞生的神灵,她是两仪二圣之母,亦是万千生灵之始,置于仙界仍是至高无上的存在。 灵地圣籍乃是由后人整理撰写,《太易混沌传》中并无圣灵飞升之后的记载,仙界对于凡人而言更像一片空白。 染蘅此前并不知晓两仪二圣还有一双子女,但听青龙介绍,神女仙藻以及她的哥哥神子宏焘并不像上古的圣灵、珍兽那般乃是直接吸收先天精气而诞,她俩由飞升九天后的两仪二圣融合而生,实乃当之无愧的九仙之首。 闻及此处,染蘅终于想明白了,为何雪黛会在梦中的仙境受到各方的注目,而青龙随后的解释,也把雪黛身上暗藏的疑点全都一扫而空。 “其实吾说这些,也只是想吓一吓你。吾等若能随意下凡,哪还轮得到你们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儿来称王称霸?” “你不是一直好奇神女颈后的印记代表什么吗?两仪二圣是日月和阴阳的象征,神子神女则是光与雪的象征。” “你给神女取的名,还算有几分贴切。就是眼有点拙,竟然没能看出,她那六角相连的独特印记不仅像是一片人间雪,还像是一颗天上星。神女其实早就向你暗示了她的身份。” 染蘅无声苦笑,凡间观星,观的都是飞掠而过的流星,飞星究竟有几个角从来没有定论,若要以看清每颗飞星的形状为标准,那她也确实无力反驳青龙的眼拙之说。 -- 第84页 青龙才不在意染蘅怎么想,继续自顾自地叙述道:“神女既以真身化形坠入凡尘,就必须得熬到人身衰亡才能归位仙班。” “青阳诸事,吾尽收眼底,你近日可是屡伤神女之心,若你归去之后仍旧死不悔改,说不定真的会把时刻关注自家妹子的神子惹急,不惜触犯天条也要下凡来找你算账。” 染蘅认清了自己心中的邪念,哪还能理直气壮地辩驳,于是拱手作揖,虚心回道:“一介凡夫,岂敌天神,寡臣若真有罪,被罚亦是无怨。” “寡臣一人之命虽微不足道,但圣祖既知青阳诸事,定不会任由青阳子民置身于水火。在神子制罚之前,还望圣祖能够不计前嫌,指点寡臣如何破局。” “这时候知道心急了,那你自裁之前怎么不考虑后果?”青龙嘲讽道,“吾虽然想让你吃点苦头,却从没想过直接夺你性命。” “若不是禁地之内皆由吾掌控,而吾又在你们踏入禁地之时就布置了幻境,延缓了此中时间流逝的速度,你怕早就已经一命呜呼。” “幻境之内的一日等同外界的一个时辰,此时外界还未过两日,你无须担忧事态失控。” “但想要得到吾的指点,就必须先回答吾,吾究竟考验了你什么?” 若是未入极地,染蘅还回答不上青龙之问,但在知晓此前经历皆为幻象之后,她已胸有成竹。 初入结界,天象怪异,但因为还能感受到每株草木流动的精气,染蘅便没往幻境的方向去想。 进入朝霞郁后,染蘅跟雪黛所见之景都有了真伪之差,她无法再感应到草木的精气,也因此产生过怀疑。 但那时雪黛所指示的位置全都准确无误,她便以为那也仅是针对她个人的幻象,雪黛并未中招。 而在解除交诤果功效之时,她不光找回了神智,就连所见景象都变得与雪黛一致,便又误以为自己已然克服考验,一切恢复如常,却不知,真正的考验还在等待她放松警惕。 把她这一路上所犯之错都总结出来,便能组成青龙想要的答案:“圣祖不惜构造双重幻境迷惑寡臣认知,是否是想教导寡臣,眼见并非为实,心念并非为真?若寡臣先入为主、刚愎自用,安而忘危,必将自食其果。” “不错!”青龙龙颜大悦,“你所求为何,吾心中早已有数,但能不能从吾手里拿走,还得看你自己本事。” “若你心志不坚,心术不正,又自高自大,自私自利,便只能白跑一趟。幸而你还是知进退、明是非、懂取舍,虽对神女做出了不轨之举,但最终以命相救也算将功补过,可堪一用。” “既如此,那寡臣所求之物……” “自然是自吾手中取走——” 话音刚落,青龙便抬起一根龙爪,伸向了染蘅正要仰起的额头。 龙爪一触及嫩叶印记,染蘅瞬间被青、金、紫三色光芒重重包裹。 染蘅只觉眼前轰然炸裂,世间万物不分大小都争吵着要挤进她的脑海,正值视线纷乱,呼吸艰涩之际,深沉的低语传来,压过了一切嘈杂。 “乾坤相连,鸿蒙初显。九极三叠,万众归元。” “双喜临门,白日登仙。七日来复,生死长夜。” 若眼见非实,那便视而不见。为躲避纷杂景象,染蘅阖上双眼,却见万里江山兀然浮现,而她正乘龙踏剑,驰骋九霄。 天地经脉,一览无遗,风云变幻,尽收眼底,残缺的图卷于心中补齐,始悟祸福同门,生死相依。 “……圣祖,世间真有逆转生死之术?” “你心中既有答案,又何必多此一问?” “那圣祖可知要如何改写生死?又可知何人已洞察此间奥妙?” “吾若直接答复,便与干涉尘事无异。你已通晓天机,自有神力相助,好好领悟吾给你的提示终能找出谜底。但要切记,吾教你破局,并非是在助你成为设局之人!” “寡臣明白。” “看你心诚,吾再给你指明一条前路,但吾只能洞察青阳诸事,也无法断言是否真有奇效。” “还请圣祖直言!” “若按你的世间地位,要如何才能称得上双喜临门?孤军奋战,又要如何才能敌得过二人同心?” “……圣祖是在劝寡臣与雪、与神女定缘?” “正是,你自己不也有所察觉?神女的秀发原本漆黑如墨,为何来到人世后就变成了半阴半阳?神女灵力阻塞、体质薄弱,又为何不受太乙城的怪谲气象所限?” “因为两仪二圣本是尘世阴阳之源,神子与神女融汇了阴阳,便成了尘世少阳、少阴之源,也即青阳木气、白藏金气之源。既为四气之源,又怎会受其所限?” “神子与神女这一对兄妹,与执掌日月的两仪二圣分统天下,他们一个监管空间,一个监管时间。神女私自下凡与你产生了牵连,想必便是在映射古今的映月冰湖中看到了什么。” “……所以,寡臣若能与神女定缘,便能通过眷侣所结魂海一窥究竟?” “吾知你顾虑。但吾也说过,神女人身若未衰亡,便回不到仙界。人生短暂,须及时行乐,既然情投意合,就别再瞻前顾后。” “寡臣受教……” “但愿你没有口是心非。且听好了,如若此次乃是化形成人的神子与你同行,那青阳禁地精纯的少阳之气必会助其神力大增,恢复记忆。” -- 第85页 “同理,你若带着神女去到同样富蕴少阴之气的西方,便有极大可能唤醒神女陷入沉寂的神力。即便不能唤醒,你也能在近月之地藉由魂海窥见神女灵魂深处的记忆。” “话已至此,如何选择,还得你自行决定。” * 染蘅的禁地之旅正式进入了尾声,回过神时,她已经被青龙送到了初入结界的地方。 与青龙交谈一番,染蘅心中的疑惑消解,烦忧却未减。 进入禁地的目的已然达成,青龙主动提出让青耕成为雪黛契兽,时刻保护雪黛,粮食危机便无法再构成威胁。 而地脉经络已铭记于心,开启地脉入口之法也了如指掌,她甚至还因此启迪了天思,掌控了凭木引风之术,通晓了万物运转之秘,收获不可谓不丰。 如若还想在此基础之上更进一步,只消利用雪黛对她的感情,定缘成婚,便可财色双收,何其简单,但她良心不安,于心有愧,哪还有胆僭越? “染蘅,你没死……” 刚从昏迷中苏醒的雪黛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 看到染蘅,她没有问为何青耕会缩小成鹊、伴她左右,便直楞楞地冲到了染蘅面前,一把抱住了染蘅。 “我没事,别哭,别哭……” 胸前沾染的热泪,烫得染蘅心慌。 分离不足朝夕,再会已隔生死,本想护其周全,反倒伤其至深,道歉已是无用,更不知应当如何弥补。 青龙说雪黛本性至纯至善,贸然告其真相,也只会给其增添烦恼,在雪黛恢复记忆之前,她必须再三斟酌向雪黛坦白的时机。 眼前明显不是一个好的时机,就此道出一切,难保雪黛不会再度昏厥。 雪黛的情感纯粹而真挚,她不仅得认真对待,还得认真思量自己究竟是被雪黛的仙人之姿冲昏了头脑,还是真对雪黛产生了非分之想。 思量尚需时日,此时此刻,她只能展臂抱住雪黛,尽力安抚雪黛的情绪。 第48章 合流 雪黛毕竟亲眼目睹了染蘅断气消亡的瞬间,即便染蘅已经安然无恙地站在了自己面前,并向她解释了她先前种种其实都是考验的一环,内心仍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看到染蘅从一个完整的人碎化成零星光点,雪黛的整个世界都濒临崩塌。 她并不后悔向染蘅坦白了自己心意,即便得不到染蘅的回应,但她仍能霸占着染蘅的契侣之位继续待在染蘅身边。 即便染蘅终有一日会与她解除缘契,但在外人眼里她和染蘅仍然算在一起过,她仍然能在不远不近的位置,默默关注着染蘅。 但她设想过无数种她们之间的结局,却从没有想过,她今后的人生道路中,再也找不到染蘅的身影。 她不分昼夜拼命学习,常常都是最后一个离开学塾,连讲学的助教都劝过她要适当休息,为的只是能尽快填补上知识的空缺,真正匹配上染蘅的契侣之位。 但若没了染蘅,她的一切努力都会变得毫无意义,她的心会永远残缺一块,前路也会永远黯淡无光。 正因有过诸多思虑,才知失而复得是何其有幸。再次相会,染蘅的苍发翠眸都绽放出草木初生般的璀璨光辉,她看得挪不开眼,也不愿再放开手。 她知道一直抱着染蘅胳膊不放会给染蘅造成困扰,也知道即便感到困扰染蘅仍会尽力迁就着她,以往她不愿见染蘅为难都会适可而止,但这次她无论如何也想要任性一次。 因为眼泪是止住了,心碎却还未愈合。 一闭上眼,她就能想起染蘅当时毫不犹豫自戕身亡的模样,这次是有惊无险,但可能会有的下次、下下次又该怎么办? 她没有战斗能力,在场上不光无法援助染蘅,还会拖住染蘅的后腿,若改变不了现状,恐怕染蘅以后都不会叫她一起奔赴前线。 染蘅若无事,她顶多尝一尝相思之苦,可染蘅若有事,她甚至没办法在第一时间得知。 所以她不能再安于现状了,她得让染蘅对她多出一分依恋,这样再逢生死存亡之际,染蘅至少会多出一丝迟疑。 染蘅说青耕吓唬她们并非本意,它想成为她的契兽将功补过,也好与她们一同前往大辰化解粮食危机。 尽管变回原形的青耕跟雀儿一样乖巧可爱,尽管青耕为了讨好她一直在绕着她们旋转,但一想到幻境中的青耕做出过伤害染蘅的举动,她便难以欣然接受。 若不是染蘅的再三劝哄,若不是青耕真能帮到染蘅,她绝不会这么快便原谅青耕。 因为苏醒之时她恰好撞见了青耕与染蘅对峙的一幕,虽然当时她无暇顾及,但却不代表她不会记仇,就算她同意了与青耕缔结血契,也会想办法让青耕意识到,对染蘅的不敬便是对她的不忠,若想要她露出好脸色,它就得先学会尊重染蘅。 缔结血契需取连心之血,给雪黛处理好了指尖的细小伤口之后,染蘅终于能够呼唤在外等候多时的帝女雀重新打开结界。 顺着帝女雀用躯身打开的缝隙走出,没有看到任何守关将士前来迎接,反倒看到了带着染家护族珍兽窃脂的染荨正伫立在前。 “亲尊,您怎么来了?”染蘅不由问道。 窃脂是一只赤身白首,状如鸱鸮的珍奇大鸟,它口味特殊,偏爱沾满油脂的熟肉,又不怕旺火,擅长隐匿,未被驯服之前便常常去住家偷觅食物。 -- 第86页 据说当年正是偷到了在外历练的碧枷头上,才被年少的碧枷用大鱼大肉连哄带骗地收服,挂上了染家护族珍兽之名。 护族珍兽通常由家主驱使,每当家主之位发生交替,便要重新与新任家主缔结血契。 染家现任家主本是染荨,但染荨考虑到二老年事已高,出行更需代步,而碧枷与窃脂相处多年又感情颇深,便嘱咐窃脂陪着二老留在了帝席郡。 窃脂体型壮硕,虽能载人,但速度却远不及帝女雀,只是比寻常飞禽要快上那么一些。 按照青龙的说法,此时距染蘅、雪黛二人进入结界才过去不到两日,若以此推算,染荨怕是在她们刚入结界之时便开始赶往亢州,若非有何要事,又怎会如此急迫? 染荨看到雪黛挽着染蘅走出了结界,明显愣了一下,但她很快又露出欣慰笑容,对着雪黛柔声问道:“雪儿,可否把阿蘅借给亲尊一会儿?” 被染荨这么一问,染蘅和雪黛都同时臊红了脸。 雪黛虽然不愿与染蘅分开,但也分得清轻重缓急,于是垂首应了一声,便乖乖退到一旁,与三只久别重逢的鸟儿嬉戏了起来,只是目光还一直黏在染蘅身上。 “阿蘅,你们在禁地之内究竟遭遇了什么?”一背对雪黛,染荨的脸色立马变得严肃。 原来自染蘅进入结界起,染荨就无法再通过御兽血契感应到染蘅的气息。 染荨觉得此事蹊跷,特地传音询问了正要赶回氐州的碧枷,而听到碧枷答复“先前从未有过如此现象”之后,染荨心中的不安就开始蔓延。 碧枷也忧心自家孙女,自然能够体会染荨的感受,于是她二话没说便让专程从帝席郡赶来接她们回去的窃脂改变了路线。 由于御兽血契的影响,染蘅、染荨二人的灵力会呈现出一种此消彼长的状态。 染荨虽然感受不到染蘅的气息,但只要她自己没有功力大增,便意味着染蘅尚算安全。 可当她乘着窃脂进入亢州之时,竟突然感觉到自身灵力激涌,尽管刹那之间便恢复如常,但这般异动仍然搅得她心乱如麻。 帝女雀打开的缝隙只能让当代国主通行,染荨站在结界之外也是一筹莫展,好在焦虑了一两个时辰,她又重新感应到了染蘅的存在。 确认了染蘅平安无事,染荨才找回了洗漱的心情。梳洗一番后,她便遣散了随同的将士,抚慰了与她同样不安的帝女雀,耐心等待染蘅出来给她一个交代。 “对不起亲尊,让您担心了……” 染蘅此时也猜到了青龙制造的双重幻境阻隔了她通往外界的气息,才会让染荨如此急迫地赶来。 染蘅此行的收获,还要归功于雪黛和染荨的存在,虽然还无法向雪黛坦白一切,但在染荨面前,她却无须多虑。 除了没脸讲述湖边自渎之事以外,其他的经历染蘅都简短地概述给了染荨,染荨听后沉默了许久,但万千感慨,最后却只汇成了一句:“阿蘅,我现在只需要你的平安,别再鲁莽行事,别再糟蹋我给你的命。” 染蘅终于等到了自己寻觅多年的答案,只可惜这个回答,并未让她感到片刻轻松。 选择与青耕同归于尽,本是万般无奈之举,但被五雷轰顶却是她咎由自取,她若真走了,自己是一了百了,却不知那些关心她的人还要沉痛多久。 “如今种种,来之不易。珍惜当下,勿再蹉跎。” 染蘅脸上写满了愧意,染荨见状,只叹了一口气,便把藏在袖里的半边龙形兵符取出,塞到了染蘅手中。 “你还有没做完的事,就别在此处耽搁了。我回隐龙林后会派出部分护林将去维持各州秩序,你要尽快把危机解除,重焕青阳生机。” 各国兵符一分为二,分别交由国主和圣尊保管。 国主和圣尊权力相当,通常情况下,只需要拿出自己那块兵符便可调遣军士,而两块兵符一旦合体,便意味着有什么值得调动举国兵力的大事将要发生。 由于谣言肆虐,染蘅已失去了许多民众的信任。 青耕虽能变换天象、改良土壤,加速谷物和果蔬成长,但若缺乏能够随时配合、养护根苗的人手,便难保那些脆弱的种子能够禁得起这般折腾。 既然呼吁民众去重建大辰的路已被堵死,便只能调动兵力去填补,但军士若长期不在自己驻守的岗位,那当地的治安也会变得岌岌可危。 所以对染蘅而言,这是一场考验速度的战斗。 派出身经百战的护林将去各地驻守虽能稳定一时,但若耽搁太久,反会影响到国都隐龙林的治安,届时不光是她会被民众指责,就连交出兵符、大力支援她的亲尊也难辞其咎。 染蘅决不允许这种局面的出现,听后冲着染荨深深地鞠了一躬,便连忙跑到一旁,拉着雪黛跳上了已经变好形态的帝女雀。 “亲尊再见!” 雪黛不清楚染蘅和染荨交谈了什么,临走之时还在兴冲冲地跟染荨挥手道别。 染荨从不对雪黛摆坏脸色,自是回以微笑,但在帝女雀疾驰而去的那一霎,她嘴角的笑容也倏然消失。 “双喜临门,白日登仙……这是否说明,幕后黑手不光知晓地脉经络的走向,还是一个有过眷侣、得过天启的大盈之宗?” 染荨目光闪烁,望着前方远去的身影喃喃自语。 -- 第87页 “此人派出凶兽两次,却未残杀一人,似乎只为扰乱秩序而不图人命,可若是知晓阿蘅已得到足以缩短搜查范围的提示,是否还能继续坚守原则?” 第49章 乾坤 一离开亢州,染蘅便用两块兵符同时向青阳军和龙凤卫下达了军令。 五日之内,青阳国一半以上的军力都会在大辰郡集结,此举声势浩大,堪比当年四国联合围剿十二凶兽,因此消息一经公布便引来了各方瞩目。 染蘅给赶赴大辰郡的军卫们留足了时间,但她自己却无法像回到隐龙林时那般悠闲。 她和雪黛离开结界之时已是三月七日,让帝女雀用最快的速度赶往大辰郡,最早也得三月九日才能到达,而三月十二日她还要赶回太乙城参加中旬的国主会朝,能在大辰郡停留的时间便至多只有三日。 在这三日间,染蘅必须得与青耕协作,让大辰郡的农田和果园都恢复正常供应。 可大辰郡五县的大小农田、果园数以万计,纵使染蘅已开了天眼,另启了一支不受御兽血契限制的风之灵脉,也要耗费十足的精力才能勉强达成。 不过染蘅既已调动了这么多兵力,便是下了志在必得的决心,这虽然有违她低调处事的原则,但在大局面前个人原则必须让步。 再者,如果染蘅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解决了举国的粮食危机,那幕后黑手若想再次下手破坏青阳根基应该也会掂量几下。 毕竟三日便能恢复如常的危机还影响不了青阳整体的秩序,但这幕后黑手若再派凶兽到大辰一次可就没有那么容易再全身而退。 赶路的时间紧迫,最委屈的当然是精力有限又刚经历了大喜大悲的雪黛。 但现在的雪黛一切以染蘅为重,路上除了净手这般无法忍耐之事以外,便没有开过口让帝女雀下降着陆。 两块兵符齐出,自是举国震动,越靠近大辰郡,帝女雀身后追随的将士便变得越多,其所经之处,无不引起一片惊呼。 到达大辰郡时,万鸟齐聚,更是降落出了一股百万雄师过境的气势。 “参见主上!参见夫人!” 大辰郡离太乙城不远,以碧槿为首的一众龙凤卫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碧槿和雪黛还是第一次正式碰面,两人对彼此都有几分好奇,但四周都是等候命令的将士,她们一时也找不到好好交流的时机。 染蘅一行来势汹汹,也一扫了蔓延在大辰郡多日的萎靡之气,周围围观的郡民越聚越多,不是在感叹染蘅和雪黛这一双璧侣的天人之姿,便是在嚷着会积极响应重建大辰的号召。 “我以自己的国位担保,必将在三日之内解决大辰的产量不足之危,还请各位把重建大辰的任务放心地交给我们。” 郡民的好意染蘅自是心领,但赶来大辰郡的军卫已然论千论万,又怎会再劳烦这些力量微弱又承受了巨大损失的当地郡民。 吩咐了当地的郡长和县长疏散围观的民众之后,染蘅便按照青耕事前的说明给军卫们一一下达了指令。 正式重建定在了春阳正盛的九日午时,距离此时还有两三个时辰,染蘅想让将士们都用了早膳再干活,但自己手里却没有余粮,正觉有些尴尬,却见到站在队列最前方的龙凤卫们纷纷抬手,从停在最外侧的契兽那儿唤来了一袋袋干粮。 “主上,这是苍主事以苍、宋两家的名义捐赠的口粮,”不待染蘅发问,碧槿便凑到她跟前悄声解释,“数量有限,但苍主事说一旦熬过开始,主上必不会再让将士们受饿,还望主上能够笑纳他们两家的这份绵薄之力。” 苍、宋两家在隐龙林便已联合放粮过几回,这次又捐出这么多袋干粮,怕是把他们的私家粮库都掏了个空。 “他倒是有心。” 染蘅听后点了点头,便让龙凤卫们把粮食分发了出去。 而特地献给国主和国主夫人的三五袋干粮,却仅被染蘅留下了不足两顿的分量,便全部交给了大辰郡的郡长去派发给了民众。 那些自认身体素质好、挨得过一两顿饿的将士们见状,也纷纷效仿,周围的同僚们赞扬的掌声也不绝于耳,大家的肚子虽然没有填饱,却是空前的团结。 “忍一忍,等这次危机过去,我就天天给你做好吃的。” 染蘅擅自扣除了雪黛的口粮,自然得想法子讨雪黛的欢心,雪黛本就没有怪罪染蘅,听到染蘅这么一说,立马灿笑着勾了勾染蘅的小指:“做完承诺,要记得盖章。” ——你又看了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书…… 这些充满人情味的俏皮小动作显然不在雪黛真身自行领会的范围,但看到雪黛一笑,引得四周将士一个接一个地抬头偷瞄,染蘅只抿了抿唇,便叫上碧槿、拉着雪黛离开了集合场所。 * 参加集会多是有名有姓的军官将领,余下追赶不上先头部队的普通军士,不是正在赶来大辰郡的途中,便是已在染蘅划分好的区域之内等待下一步命令。 染蘅虽然只在大辰郡待上三日,但余下的将士们多数都要待上一旬,直到大辰郡各郡县回归灾前的状态才能全部撤离。 将士们均为中阶灵士,大多家底丰厚,好在危机当前,他们都不介意要过上一段餐风露宿的生活,而大辰郡的郡民知晓将士们都是为重建他们的家乡而来,都在尽自己可能踊跃地提供物资上的支援。 -- 第88页 身份地位最尊贵的染蘅和雪黛,这几日都要在大辰郡郡衙的后院解决吃住,但染蘅不喜他人伺候,一切吃穿用度都是由她们自己操办。 染蘅匆匆拾掇完自己又用完简单的早膳,看着还有一段剩余的时间,便趁着雪黛沐浴休息的空隙,跑到前院的郡衙吏舍找到了碧槿。 “碧槿,跟我出去一趟。” 碧槿也刚同曲照夜和宋远寄用完早膳,此刻正需要消食,听后当即向前去整队的曲、宋二人传音交代了一声,便跟着染蘅朝郡衙外走去。 大辰郡以平原为主,果树又受损严重,已不适合青阳灵士踏着枝干四处游走,若灵士们想要节省赶路的时间就只能选择乘坐飞禽。 碧槿的契兽孰胡和帝女雀、青耕此时都吃饱喝足,停在了郡衙大堂的月台之外。 连日赶路的帝女雀略显疲态,青耕又要在半个时辰后大力施法,碧槿便主动向染蘅提议一起乘着孰胡外出,但染蘅只轻抚了一下帝女雀的柔顺青羽,便摇头拒绝。 碧槿顿觉纳闷,染蘅的表现不像不心疼自己的御兽,但心疼却不愿让帝女雀歇息实在有些古怪。 而在被帝女雀带着飞到了染蘅指定的地点后,她心中的纳闷又顿时变成了讶然。 “主上,此地可是有何蹊跷?” 此时的大辰郡四处都是被毁坏的农田和果园,已看不出它们原本的种植之物,平畴千里又意味着地形相似,对于不熟悉大辰郡的人来说更是难分东西。 但碧槿终归在大辰郡待过一段时日,又对此处印象深刻,因而立马便认出了她们的所在位置,便是当初犀渠从她眼皮子底下消失的地方。 距离犀渠祸乱大辰,已过去快有一月,染蘅若是想来探查犀渠如何逃离的线索也未免太迟,除非她已经知道了答案,想要回到现场进行确认。 果不其然,染蘅抬头望了望天,又从帝女雀背后跳下,冲着还未反应过来的碧槿喊了一声“看好”,便在碧槿的注目下从原地消失不见。 “主上,您在哪?别吓唬臣!” 碧槿脸色蓦然一变,连忙翻身跳下,半跪着在染蘅刚才站定的位置胡乱摸索。 虽然不是第一次看到一个大活物从自己眼前消失不见,但犀渠消失,碧槿与其说不关心它的死活,不如说更希望它的消失就等于死亡,可这对象换成了染蘅,她就无法这么淡定了。 碧槿搞不懂染蘅凭空消失的原理,尝试传音也搜不到染蘅戒玺的讯号,只觉越发心慌。 染蘅也不想吓坏碧槿,确认了自己的猜想后,她便故技重施,回到了原位。 只是她消失之时分明还站在地上,出现的时候却是自半空中落下。 “这…这是什么奇术?” 碧槿瞠目结舌地望着落在她跟前的染蘅,甚至忘了从地上爬起来。 “这啊,叫做天地相连之术——” 染蘅一把拉起碧槿,笑呵呵地回道。 “我还要再确认一遍,等会儿再向你解释。” 语罢,缩回原形的帝女雀便落到了染蘅的右肩,下一刻,周围的活物便仅剩下了碧槿一个。 碧槿被染蘅吊足了胃口,脸上可谓五味杂陈、色彩缤纷,待到染蘅再次带着帝女雀从半空中降落的时候,她甚至忘了继续坚持自己恪守了整整三个月的礼节,满是哀怨地冲着染蘅嚷道:“我不服!你跟御兽认识了多久,又跟我认识了多久,怎么不先带着我一起消失?” 这种受委屈的小媳妇语气听得染蘅哭笑不得,她一边抬手挥走帝女雀,一边嫌弃地睨着碧槿:“堂堂执木使居然跟一只纤瘦鸟儿置气,我倒是想带,可你又没有跟我缔结血契,我就算带着你,你也走不了。” “还是说,你觉得当人没有意思,已经在考虑转行当一只人形契兽了?” 第50章 解析 青龙向染蘅分享了灵地完整的地脉经络,但并未直接告诉染蘅如何才能开启地脉的入口。 染蘅将地脉的流向和青龙的提示结合在了一起,便有了自己的一番感悟。 既然称为“地脉”,便必然与“土地”脱不了干系。 灵地四国的灵士虽然能够掌控木、火、金、水的有形与无形之物,但却无一人敢放言自己已掌控了构成灵地的基础——“土”。 在染蘅看到的完整经脉图中,地脉确实由土而生,但却不像她最初想象的那般一直在地底流动和循环,它的必经之路其实还包含了天空。 混沌之初,天地同源,天即是地,地即是天,万物相生相克,刹那乾坤一转。 所以若采用更加严谨的说法,那这幅“地脉经络图”便该改名为“天经地脉图”。 天地造化阴阳,阴阳区分死生,追本溯源,阴阳与死生亦是同出一脉,相通相连。 悟到了天地同源的本质,再去回想那几句天机妙语,便不再觉得模棱两可。 “乾坤相连,鸿蒙初显”,指的是天经地脉相连,鸿蒙之气初显。 “九极三叠,万众归元”,指的是九个极点三交,万物回归混元。 “双喜临门,白日登仙”,指的是双重喜悦加身,可拥飞仙奇能。 “七日来复,生死长夜”,指的是七日一个循环,生死亦堪轮回。 短短四句,道出了天经地脉之妙,也道出了起死回生之源。 -- 第89页 对比天经地脉图可知,九个极点,指的便是代表木火金水的四极,代表云日月星的四柱,还有象征万气归一的太乙。 九极所在之处,天地上下相接,再让四极、四柱分别与彼此和太乙连线交会,便可形成最终的交点——曾在染蘅梦中出现过的阴阳太极盘。 那幕后黑手,既已通晓天地相连之术与逆转生死之法,应该早已参透这四句天机妙语的真谛。 而能够做到这点的人,首先得地位显赫,因为此人既能接触天机,必定去过一处极地或曾担任四柱要职。 其次得本领高强,因为改写生死超脱常理,若要涉足阴阳和乾坤,必定得在某一技艺上登峰造极。 综上所述,便可知此人必为资深望重、武艺超群的大盈之宗。 可单凭这一线索,还远远不足以缩小范围,毕竟去过四极的人不多,但曾在四柱担任要职的人却不少。 然而按照青龙的说法,这等身居高位之人,若要符合双喜临门之说,不仅得功成名就,还得有天作之合。 在大盈宗的基础上,再加一个定过契、有过眷侣的条件,那范围便一下就缩小了。 染蘅自己是一个例外,去过极地又尚在人世的大盈宗现在都已是圣尊,在定过缘的圣尊中排除掉大祖母碧枷,就还剩白藏第三代国主化科圣帝秋宸崖和玄英第三代国主夜贵圣帝寒汍。 再加上四柱中地位最高、最有可能接触到天机又拥有眷侣的现任柱主,那便还有云柱天命府的元顺府主和星柱醉梦阁的寂籁阁主,而其余拥有眷侣的四柱高官更是屈指可数,极为方便观察和排除,此处就不一一赘述。 范围缩小了,新的疑问也随之而生。 这位已然福禄双全的幕后黑手,为何要复活十二凶兽,为何派出凶兽又不杀生,图的又究竟是什么? 此人根基深厚,藏匿凶兽而不露破绽,又为何偏偏选择在这一时段派出凶兽到青阳肆虐? 在脑内画出九极的交点之时,染蘅瞬间便找到了一丝头绪。 她虽然还摸不着如何改写生死的眉目,但种种迹象却表明了作为九极交点的阴阳太极盘必然藏着什么惊世奥秘。 这幕后黑手所图的应该正是太极盘背后藏着的秘密,但太极盘被四柱同时监管,又在几大近卫巡逻的路线之中,要想光明正大地探查可谓难如登天,因此削弱监管和巡逻的力度便是此人的首要任务。 四柱脱离于四国,仅在太乙处理要务,不利于从外攻破,但想要支走巡逻的近卫可要简单得多,因为一旦各大近卫的国家有难,该国国主便不得不派出自己的精锐人马前去支援——就像染蘅此时正经历的这般。 想通了这点,为何派出凶兽而不杀生也就此得到了解释,因为此人的重心本是支走太乙城的人手,本意或许并非害人。 而如果她的分析无误,那凶兽将涉足之处就绝非只有青阳。 獦狚在一月上旬现世,犀渠在二月中旬现世,十二个凶兽又对上了十二个月份,要均分到四国之上,便意味着三月下旬青阳还会出现一头凶兽,而其后的三个月会遭到凶兽祸害的便会变成朱明。 这种长期作战,最是考验人心,哪怕凶兽不会主动杀生,也不会继续在本国出现,但只要民众的惧怕之心不减,外派出去的人手便不得尽数撤回,因为除了那个幕后黑手也无人能够保证,凶兽绝不会旧地重游。 不过这些分析,终究是基于理论,还缺乏实践证明。 为了防患于未然,她就必须在第三头凶兽出现之前找到连通天经地脉和顺利进入其中的方法,而她悟到的方法刚才已经被证实有效。 她抬头望天,其实是为了观察天上的彩云。 青阳终年为春,日日彩云飘飘,在不明真相的人眼里,只会觉得这些彩云美丽,但在她的眼里,这些不断流动的彩云却暗示了天经地脉的走向,而彩云重叠之处便藏着一个可以打通天地经脉的入口。 入口找到了,便只剩下了如何打开入口的问题。 光是观察天象便能知晓入口所在,如果没有设置入场条件,岂不是人人都有闯入其中的可能,那关于天经地脉的秘密岂不是早该公诸于世? 好在她已经看穿,那入场条件其实也藏在了“双喜临门,白日登仙”这句天机妙语之中。 十二凶兽,个个性情诡谲、憎恶凡人,它们要是都愿意听从同一个人的指挥,那便只有一种可能——那人与它们都缔结了契兽血契,所以即便它们想要违逆也不能随心所欲。 看过世间脉络,又向青龙进行过确认之后,她才终于知晓,血契除了常见的契兽血契和国主、圣尊才能缔结的御兽血契以外,竟还有一类唯有四柱高官才能缔结的通天血契。 顾名思义,此类血契并非与兽结契,而是与天结契,缔结之后并无可以驱使的契兽,但却拥有了与天沟通的奇能。 而奇能藏于身内又不外显,若这些缔结过通天血契的四柱高官不主动向外透露,那外人便绝对无法看出,更何况此契涉及天命,又岂会轻易外泄? 御兽血契与通天血契虽然有细节上的不同,但本质都是承接天命,可以算作同一类型。 四国的国主和圣尊不可能同时兼任四柱的要职,所以一个人绝不会同时拥有御兽血契和通天血契。 -- 第90页 但寻常的契兽血契乃是与尘世间的飞禽走兽缔结,便不受此等限制,因而一个人的身上就有同时拥有御兽血契和契兽血契或者同时拥有通天血契和契兽血契的可能。 拿她熟识的人来举例子,那亲尊和炎炘都可以证明这一点。 因为亲尊还没正式与雀儿解除御兽血契,便同窃脂缔结了契兽血契。 后者就更是不得了,除去朱明的御兽重睛,炎炘一个人就坐拥了三只上古珍兽,恐怕除了那个与十二凶兽都缔结了契兽血契的幕后黑手,就没人能够在契兽数量上胜过炎炘了。 无论前缀是什么,这三类血契既然都以“血契”为名,那便一定有什么共通之处。 缔结契兽血契和御兽血契都需取缔结之人的连心之血,想必通天血契的缔结方式也不会有太大差异。 而既然是双喜临门,光靠一种承接天命的特殊契约还不足以打开天地经脉的入口。 在她的设想中,有资格开启入口之人,必须满足同时拥有缘契和御兽血契或同时拥有缘契和通天血契的条件,而她恰好满足了前者。 伐柯台主说过,若她想要和雪黛解除缘契,只需要她们二人分取连心之血,为对方抹去契印中的缔缘痕迹,便可达成目的。 虽然她没有问过台主定缘又要如何操作,但缔缘之时,台主也是戳破了她和雪黛的环指指尖取了几滴连心之血才绘制好了她们的望月之镜。 由此可见,两种契约,连心之血都是必不可少的媒介,那开启天经地脉的入口,需要的应该也是她的连心之血。 所以她趁碧槿没注意之时,戳破了自己的指尖,又把指尖滴落的血珠洒到了犀渠消失的彩云汇聚之处,便见到了万物虚渺、天地相连的景象,而她自己也随着天地经脉的流动轨迹慢慢地向上浮起。 开启入口尚有诸多条件,那天经地脉相连的景象自然也不是人人可见,她想这或许跟青龙制造的双重幻境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所以碧槿才会觉得她和犀渠是凭空消失。 但她进入了无形之门,周围的实物虽然变得虚渺,却仍可见模糊的轮廓,能够大致辨别出其本为何物,想必那犀渠正是借助这一视域优势,在大辰郡到处流窜作案又全身而退的。 青龙在送走她时曾告诫过她“一人一月只能叩门一次”,指的应该便是一个符合条件的人一个月只能开启天地经脉入口一次。 犀渠非人,不可能自己打开入口,入口必是由身具两种契约、符合两大条件的幕后黑手开启。 犀渠如果与那人缔结过血契,那必然融合了几分此人的气血,所以它才能在天经地脉中畅通自如地来往。 而她能带着雀儿一同消失,却无法带着碧槿一同体验此中奥妙的原因,也正是如此。 尊长们因为不知那天机妙语的后两句,花费了几十年的光阴也没能把此中深意琢磨透彻。 既然“双喜临门,白日登仙”,揭示了打开天地经脉入口的条件,那“七日来复,生死长夜”,是否也暗示了天地经脉关闭的时限? 如果进去之后,七日仍未离去,是否便有性命之忧? 所以她只是体验了一刹,并未正式融入天经地脉之中,便用同样的方法离开了这道无形之门。 毕竟按她的推算,这第三头凶兽还要过上一旬才会在青阳现身。 第51章 转变 染蘅向碧槿解释了自己为什么会消失以及她为什么只能带着帝女雀消失的原因后,便叫上还没消气但又不得不听从她指挥的碧槿回到了郡衙。 来回只花了一盏茶的时间,离去的时候雪黛才刚进郡衙浴室,但染蘅同碧槿分开,独自返回后院时,竟意外看到梳妆打扮好的雪黛站在了院子里。 “都洗好了?” “你去哪了?” 对上视线的那一霎,两人同时问出声。 或许是受到雪黛神女身份的影响,明明雪黛个子不高,长相又纯美,毫无威慑力可言,但被雪黛面无表情地盯着,染蘅竟莫名有些发憷。 “咳…我跟碧槿出去了一趟。” 染蘅知道她自戕身亡的一幕给雪黛造成了很大的冲击,雪黛同她再次碰面之后就恨不得拿一根绳子把她们绑在一起,她这个时候偷偷外出一定会让雪黛心生不悦。 但她们来得匆忙,连晚上犯困都没让雀儿停到驿站,在路上除了解决三急,她就必须时时保持着环抱雪黛而坐的姿势,这对于已知晓雪黛心意又才犯过大错的自己而言,不可谓不煎熬和痛苦。 她急需与雪黛拉开一段距离来给自己一个缓冲,所以才会趁着雪黛沐浴的这一小段空隙偷偷跑出去透气,哪曾想雪黛这次沐浴竟然如此迅速,衣裳都换好了不说,还有余暇站在院子里把她当场捕获,她都忍不住怀疑雪黛是不是随意擦了几下身子就跑出来了。 “出去前为什么不跟我打声招呼?” 雪黛问得平静,听在染蘅耳里却像是风暴来临前的那种平静,染蘅突然想起当初在晓妆羞对雪黛说过的那些承诺,心中愧意更甚,但回答出来的话却满是敷衍:“因为没打算出去太久,你看,我这会儿不就回来了吗?” “……” 唯有真诚相待才能换来真诚,而毫不掩饰的敷衍只能换来沉默。 雪黛明眸一垂,复又轻抬,她深深地看了染蘅一眼,便转过身子朝主屋走去。 -- 第91页 “雪黛,我们这段时间还是分房睡吧。” 明知雪黛想听到的绝不是这样的话,但染蘅还是鼓足勇气把她近日最迫切的需求说了出来。 因为她已经对自己曾经引以为豪的自制力丧失了信心,若继续跟雪黛同塌而眠,她不仅害怕自己会再次兽性大发,还担心她始终无法以一个相对冷静的状态去剖析自己的内心。 染蘅早已被越演越烈的谣言传成了一个痴迷自家夫人美色的误国之君,不管大辰郡的郡长听信了多少,都得秉持着一个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去布置后院。 想着染、雪二人应该会同室而居,郡长不仅给主屋换了一张更加宽敞的床,还添了许多温馨怡人的内饰,但染蘅来到大辰郡的前一晚,却特地传音嘱咐他多收拾一间厢房出来,因此主屋两侧的厢房也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好。” 让染蘅意外的是,雪黛听到她单方面的决定,除了顿了一下脚步以外,竟什么也没有问便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她给自己预留的左侧厢房中。 左厢房的门哐当一声关上了,看到雪黛这么果断地接受了自己的提议,甚至连话都没有跟她多说两句,早已准备好说辞的染蘅心里反倒生出了几分无措。 ——再给我一点时间,等我整理好自己心绪就好好给你一个答复。 马上就要出门忙正事,也容不得染蘅继续思考个人感情,于是染蘅只叹了一口气,便放弃了把她搁在左厢房的龙吟索拿回来的打算,灰溜溜地离开了后院。 “嘎吱——” 染蘅离开没多久,后院房门紧闭的左厢房又微微敞开了一条缝。 雪黛攥着一根青柄剑鞭一言不发地站在了缝隙之后,被门扉遮挡了半分的眼眶竟不知在何时泛起了红。 * 雪黛真身再尊贵不凡,此时也仅是一个使不出灵力,体质还要比常人更加薄弱的野生灵子。 青耕一旦开始操控气象,天上便会时晴时雨,如果体质不佳,在外就极有可能沾染风寒。 因此在青耕施法期间,除了直接参与重建的将士和进行辅助的当地官员,其余人都必须待在屋内等候,雪黛自然也不能例外。 明明才收到了青龙的警告,染蘅却又一次伤了雪黛的心。 她料定雪黛在短时间内都不想再看到自己,但又担心雪黛陷入低落情绪,走到大堂外面的时候,便招呼了同样无须外出的帝女雀去后院陪着雪黛。 临近午时,将士们都已经在几大统帅的组织下有序地站到了各自的规定位置,染蘅走出郡衙,对着戒玺向郡内的全体将士讲了几句激励的话语,便坐上了青耕不断放大的鸟身飞上了天。 高居云端,锐眼一张,即可纵览全郡,即便受到毒物侵蚀的辽阔平原此时已是一片狼藉,但染蘅相信这种惨状很快就会成为过去。 “喳——” 曾经让染蘅惧怕的叫声变得悦耳动听,眼见四周电闪雷鸣,她却越发神完气足。 “轰隆隆!” 只见万道闪电在顷刻之间同时下落,但这一次却没有任何一道朝着染蘅劈去。 闪电像有自己的意识一般,避开了所有站在旷野上的人,直直地劈向了本就饱受摧残的土地。 然而被劈穿的土地并未就此变成一片焦土,它们也像被赋予了生命一般,开始不断颠荡、变幻。 上一道闪电的余威未消,下一道闪电又接踵而来,如此反复三次,被地震得左右摇晃的将士们才终于站稳了脚,而他们脚下黑黢黢的废土也已经焕然一新,迸发出了金黄沃土的辉光。 “神威天降,佑我青阳!” “神威天降,佑我青阳!” 将士当中,原本也有不少对染蘅提出的三日重振大辰之事抱持怀疑态度的人,但目睹了这般神迹,将士们都看到了希望,情不自禁地呐喊了起来。 趁着士气高涨,染蘅一声立下,万众齐齐播种、栽秧。 刚盖好土,春雷即停,润雨骤下,染蘅也在此刻闭上双目,专注地调控起轻风的力度。 又能改晴雨又能催沃土的青耕大大地缩短了作物成长的时间,埋进土里的种子和秧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出苗、拔节,不到半个时辰便已在染蘅的操控下,同时收割了一批。 青耕和染蘅主卖灵力,将士和官员则主卖体力,将士们有的忙着整地,有的忙着追肥,官员们有的忙着捆扎,有的忙着运输,四方各司其职,配合默契,大家身上被雨水打湿,心里却烧着热火。 三日重振大辰的计划圆满开幕,大伙从清天白日忙到了华灯初上,大半天不间断地辛勤劳作此时个个都已筋疲力竭。 今夜的大辰弥漫着一股久违的喜气,每家每户都言笑晏晏、灯火通明,终于吃上一顿饱饭的郡民们纷纷端出了自家的拿手好菜来向就地扎营的将士们表达谢意。 体力活最少,但精神损耗最严重的青耕和染蘅更是被手捧鲜花的男女老幼团团包围。 “谢谢各位,你们的好意我们心领了,这些花就劳烦各位代我们保管了——” 郡民们实在太过热情,但要染蘅把他们递过来的花都带走怕是得把她住的那间屋子都给塞满。 青耕已经被累到缩回原形,四周又没有可以攀登的树木,无奈之下,染蘅只能托着瘫软的青耕,不顾形象地冲出了人群。 -- 第92页 染蘅拟定的三日计划是打算一日恢复大辰供应,二日恢复青阳供应,三日恢复出口贸易。 已经开了一个好头,后面两日增援一到,只会进行得更加顺遂。 困扰染蘅多日的粮食危机马上就要成为过眼云烟,原本以为今晚她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吃上一顿好饭,但回到后院之后,她却被摆在主屋桌上一动未动的可口饭菜梗得食不甘味。 “雪黛,你再怎么生我的气,也不能饿着自己啊。” 唯恐雪黛又闷坏身骨,染蘅立刻放下脸面,跑去正透着光亮的左厢房敲门。 重建首日不容松懈,染蘅忙得腾不出手,半个时辰前还特地拜托郡长回到郡衙帮她和雪黛准备晚膳。 心想雪黛即便不想见到自己,半个时辰也已该用完膳了,却没料到雪黛根本不曾离开过左厢房。 好在敲门没多久,房中的灯火就熄灭了,房门一开,染蘅心口一松,立马迎上:“是饭菜不合你胃口吗?我这就去膳房给你做几道——” “我不饿,”雪黛没等染蘅把话说完,便带着帝女雀缓缓走出厢房,“不劳您费心。” 说着,便挥开立在自己肩上的帝女雀,又接过染蘅手里托着的青耕,独自朝外走去。 “你要去哪?” “去没有你的地方散心。” 染蘅不敢强行挽留,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雪黛身后,但雪黛的回答,却不留余地地打断了染蘅继续跟随的想法。 “那…那你要注意安全……” 染蘅心中大喊不妙,但却只能眼巴巴地望着雪黛走出后院。 等到不见了雪黛身影,她才敢举起戒玺向外请求支援。 “碧槿,你赶紧找到雪黛,陪她在外面散一会儿步…别问我为什么不陪!” “还有,她今晚什么都没吃,你待会儿随便找个理由拉她去吃点东西。” “你、你可真会敲竹杠——行了行了,回太乙之后我就给你多放几天假!” 第52章 出谋 碧槿找到雪黛,几乎没花气力。 一是因为青耕虽与帝女雀一样,能够改变自身大小,供人搭乘赶路,但也仅是可堪一用,速度甚至还比不过披盔戴甲、重装上阵的孰胡。 而此时青耕已经累到无法变形,雪黛外出便只能靠走。 二是因为大辰郡的郡衙虽不及青阳宫宽广华贵,但好歹也是一郡象征,规模居于大辰之首。 雪黛单凭一双纤纤玉足从后院行至郡衙门口少说也得花上一两刻钟,这段时间都够碧槿狼吞虎咽地扒一碗饭了,何况郡衙之外,还遍地都是可以给她通风报信的眼线。 而那最主要的第三个原因,则是因为雪黛看似行色匆匆,实际行走的速度却没比蜗牛快上几分。 任谁来看都能猜出雪黛是刻意放慢了脚步,在拖延着时间,至于她为什么会这样做——正躲在吏舍屋檐上观察着雪黛的碧槿,只侧首望了一眼回廊尽头的后院,便已了然于胸。 于是当即屏退孰胡,悄然静候,待到雪黛走出回廊,才屏息跳至其身后,拿捏着腔调柔声呼喊道:“雪黛——” 果不其然,前方那位惊世绝伦的妙龄少女一听到她的声音便不假思索地转过身来。 少女眸底点漆如墨,却有藏不住的喜色,但看清了她的面容之后,又瞬间褪去光芒。 “表姐好。” 虽然来的不是自己期盼的人,但该尽的礼数雪黛却不能忘。 在太乙城时,雪黛几乎天天都能见到碧橙和染蘅,但她平日忙于学业早出晚归,碧槿也是新官上任公务繁忙,三个月以来,两个人竟一次也没有碰过面。 不过有碧橙在中间调剂,二人即便没有正式打过照面,也不会对彼此感到陌生。 雪黛向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深入了解染蘅的机会,若不是今日心事重重,她肯定会缠着碧槿问个没完,然而此刻却只应了碧槿一声就缄默不言。 ——唉,两人都是闷葫芦,那得耗到什么时候才能修成正果?好歹拿了几天假,我就为我那木头表妹的终身大事多做一点贡献吧。 碧槿暗叹一声,便主动领着雪黛继续往外走:“表姐听上去多生分,以后私下就叫我槿姐姐吧。” “…槿姐姐。” “诶,既然都把我当亲人看了,那我也懒得客气了,”碧槿直接探手取过青耕,又将瘫软成泥的青耕交给了正好拖着饲料赶来的孰胡,“雪儿这么晚了是要去哪?阿蘅不才刚回去吗?” 雪黛一边跟着碧槿行走,一边目光呆滞地看着青耕进食:“看外面热闹,想出去走走……” “这阿蘅也是,都不叫个人跟着你!”碧槿戏瘾一来,立马提高声调,“外面热闹归热闹,但路可不好找,这人生地不熟的,一不小心走丢了咋办?她对你这么不上心,我可得向表姑告一状!” 说着,还装模作样地抬起了自己左手镶着一小块青檀的碧钿戒章。 “槿姐姐不要!”雪黛顿时回神,急得直接上手来捂,“是我不让她跟着的,不能怪她!” 碧槿顺势收回戒章,故作严肃地问道:“雪儿,你就老实告诉姐姐,阿蘅她是不是欺负了你?” 雪黛薄唇嗫嚅了几下,似乎还想挣扎,但被碧槿直勾勾地盯着,最终还是垂首承认道:“嗯……” -- 第93页 “我就知道!”碧槿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要我不跟表姑告状也行,但你必须得跟槿姐姐坐着好好聊一聊你们之间发生的事。正好大辰的夜市也恢复了,我们就上那儿走一趟可好?” 雪黛待在太乙城时就习惯找她的小师父碧橙求助,此时面对跟染蘅、碧橙都有几分相像的碧槿,更是生不出抗拒之心,于是只能顺着碧槿临时创作的剧本乖乖地往下走。 大辰郡享有“青阳粮仓”之名,就算市集没有荟萃街和隐龙林那般繁华,也是青阳数一数二的“美食圣地”。 青阳之人重视休养生息,此时已近戌时,以往这个时段,大辰的夜市就只剩下一些通宵达旦的小摊和酒馆。 但今日大辰的粮食产量刚恢复如常,正是举郡狂欢的时候,于是平素只有白日营业的大小茶楼、饭店也是一片灯烛辉煌。 军中之人鲜少控制口腹之欲,碧槿第一次来大辰郡时就听郡长介绍过他们市集的名店,那时她担心犀渠杀回马枪,便带着一众下属在大辰住了一旬,也顺便把这些名店的好坏都摸了个透彻。 碧槿偏好辛辣之物,但雪黛的膳食现在基本都是由口味清淡的染蘅操持,她便挑了一家可以坐在窗边远望广袤农田的雅淡饭店。 饭店之中已坐着不少忙里偷闲的将士,见到碧槿走入,都准备站立行礼,但看到碧槿比出的手势和她身后跟着的玉人,俱愣怔了一刹,便继续偏过头去与同僚闲侃。 叫店主开了一间雅间后,碧槿终于可以坐下来一边哄雪黛进食一边听雪黛诉苦。 起先听着雪黛讲述,碧槿还觉得有趣,因为雪黛口中处处退让又频频吃瘪的染蘅可不怎么常见。 但听到雪黛如泣如诉的近日遭遇,碧槿的眉头也不禁越锁越深,她心中一直暗骂着染蘅愚钝,还得努力帮染蘅找理由辩解,简直操碎了心。 “雪儿,你回染家应该有听祖母们提起过阿蘅小时候喜欢吃的那些菜吧。其实她的口味我们现在也不知道有没有变,因为自从被御兽选为国位继承人之后,她便再也不会轻易外露自己的喜恶。” “我以前也问过她,这样压抑自我难道就不感觉累?你猜她怎么回的?”雪黛摇头,“她说她活着就是为了受累。” “有时候我也搞不太懂阿蘅的想法。在她看来,情绪外露的人总是张牙舞爪、冲动行事,而一旦被他人抓住软肋又会变得羸弱不堪、任其摆布。” “她不想被情绪左右,才养成了现在这副扭捏的性格,但她除了有些迟钝,本性并不坏,绝不是在刻意伤你的心。” “尽管没有任何人要求她,她这么多年也在一直坚持着她自己认同的为君之道。但她毕竟是一个灵子而不是一个铁人,除了恢复的速度快一些,身子骨其实也没比你好上几分。” “你别看她回去的时候好好的,其实刚从天上下来的时候,她还是让人扶着,在原地喘了大半天的气才没摔倒在地。在逞强这件事上,她从来不输于人。” 雪黛一听,顿时忘记委屈和难过,起身欲走:“那她这会儿一个人——” “诶诶诶,雪儿你也别这么着急。外面这么多人等着伺候她,你还怕她会磕着碰着不成?” 碧槿连忙拦住,趁机道出了她此行的真正目的。 “这阿蘅从小到大,时运都要比别人好上那么一些。但有些东西啊就是来得太过容易她才不懂珍惜,你若真想打破你们之间的僵局,最好是跟着姐姐我学一点技艺?” 在担心染蘅此时的身体状态和关心她俩的感情走向之间,雪黛果然选择了后者:“什么样的技艺?” “擒拿之技,”见雪黛上钩,碧槿悄声笑道,“你这些日子,就按照我说的去做——” * 大辰郡的重建工作已正式进入收尾阶段,染蘅向郡民们许下的三日之约也即将圆满完成,但染蘅这段时间却一点也没有感受到危机解除的喜悦。 这两日以来,染蘅问过自己无数遍,为什么她那晚要叫碧槿去陪着雪黛散心? 明明到处都是成群结队的将士,就算雪黛独自一人在外闲逛也不会遭遇危险,明明曲照夜和宋远寄都在邻近的县城中待命,把她们叫回郡城来寻找雪黛踪迹也耗不了太长时间,她怎么就偏偏头脑一热做出了这种决定? 那晚染蘅匆匆填饱了肚子,便坐进了后院的左厢房耐心等待雪黛归来,虽然她还是不能收回与雪黛分房而睡的决定,但至少要把住得更加舒适的主屋让给雪黛。 然而她等了好几个时辰也没把人给等回来,期间她传音联系了碧槿数次,但不是被碧槿掐断,就是被碧槿以一句“稍安勿躁”打发,若不是信得过碧槿,又怕雪黛在旁边听到,她都忍不住要破口大骂。 她叫碧槿去陪雪黛,原本是想让碧槿把雪黛给她哄回来,但却没想到,雪黛回来是回来了,只是回的不是她们住的后院,而是碧槿住的吏舍。 要不是她等得心急火燎,悄悄通过她交给雪黛而雪黛也几乎从不离身的青檀印章探查了一下雪黛的所在位置,她还不知要在左厢房枯坐到几时。 她当然想过要把雪黛带回来,但她联系碧槿,碧槿只说雪黛不想见到她,明日又有正事要忙,她只能再三警告碧槿慎言慎行,然后怀揣着不安睡去。 那一觉她睡得极不安稳,翌日还醒了个大早,眼底都有了青乌,本准备一早便赶去吏舍赔罪,却没想刚出门就撞上了回来收拾衣物的雪黛。 -- 第94页 雪黛说她跟碧槿相见恨晚,待在大辰的这段时日都想跟着碧槿同住以便交流,她当然不肯同意,但坦白的理由仅是这样不利于雪黛和碧槿的名声。 雪黛显然不满意她的答复,但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并没有坚持到底,她刚松一口气,向雪黛提出换房,却又被雪黛回以“高攀不起”,再度拒之门外。 她跟雪黛的房间就这样被定了下来,雪黛在那之后再也没有闹过脾气,但怎么看都不像是她的功劳。 从那晚起,碧槿和雪黛的关系就开始突飞猛进。 有时候干活累了,雪黛会跟着郡民们跑出来给她们端茶送水,但雪黛不仅会给她送,还会给碧槿送上一杯。 有时候她们一同在主屋用膳,雪黛还要专程把碧槿从吏舍叫来,晚上外出闲逛,更是从不让她陪,回回都拉上碧槿。 最气的是,碧槿和雪黛还换了对彼此的称呼,竟比她和雪黛之间叫的还要亲密,而她却不知自己要以什么样的立场去发出质问。 碧槿要在大辰待到其他将士都撤离的时候才能回到太乙,本以为总共三日忍一忍就能过去,却没想到三月十二日清晨她去左厢房敲门唤雪黛回城,竟意外遭到了雪黛的拒绝。 “大辰还离不开青耕,青耕又离不开我,我又舍不得离开槿姐姐,所以今日实在没办法跟你回城。” 雪黛带着满面笑容,如是说道。 第53章 恍悟 事态的发展,远比染蘅想象的顺利。 前些日子她臭名远扬,大多人听到她说要在三日之内重振大辰,令青阳摆脱粮食危机都以为她在大放厥词。 他们等着看她的笑话,等着看她如何从高处陨落,却等来了她一步步实现自己的承诺。 同样的事,换另一个人来做不一定也能成功,因为不是每个上古珍兽都有青耕这样强大的法力,也不是每一个青阳灵士都能像染蘅这般耐得住灵力的严重损耗。 最早几批从大辰运出去的新粮,都是由染蘅发力一举收割,青阳的民众把这些新粮吃进了嘴里,填饱了肚子,自然也不好意思继续传染蘅的坏话,毕竟用来稳定市场的这几批新粮,费用可都是由染家全包。 信任这种东西,一旦丢失了一次就很难再挽回,染蘅也没指望仅凭这一个举措就能赢回民心,但有部分冷静下来的民众意识到了前些日子的那些流言蜚语乃是刻意针对着染蘅制造和传播出来的,便开始在民间自发地为染蘅进行辩护。 而雪黛的契兽青耕和染蘅本人都在这次重建大辰的计划中起到了决定作用,她们的付出和贡献都落入了大辰郡本地郡民的眼里,于是这个自发组成的辩护队伍也随着时间推移变得越来越壮大。 虽然染蘅的风评仍然回不到她上任之前那般统一,但至少也没人敢在明面上妄议她的私德了,至于她以后的风评如何,还得看她以后的表现。 谈完了公事,就该轮到私情,雪黛不仅接受了与染蘅分房而睡的提议,对染蘅的依赖好像也变得越来越弱。 解决了危机,远离了烦恼,放在三个月以前,染蘅一定会暗喜不已,明明她和雪黛之间的距离一直是由她把控,但她却发现有些事情已经开始走向失控。 雪黛没有跟着她回到太乙,她跟雪黛现在不仅要分房,还要分居两地,这样的状态并不会持续太久,她也正好可以借着这几天的时间理清思绪。 然而真的回到了太乙,她才发现,远离了雪黛,非但没让她冷静下来,反倒让她变得更加浮躁。 因为她一空下来就忍不住会想雪黛待在大辰过得好不好。 雪黛的口味早就被她养刁,也不知碧槿代她操刀的饭菜雪黛吃不吃得惯。 前几天一到晚上,她就睡意全无,尽管强迫着自己入睡,第二日醒来仍旧昏昏沉沉,如果她多在大辰忙碌几日,恐怕真得当着一众将士的面累晕过去。 提出要分房而睡的她都是这种状态,也不知被迫接受她提议的雪黛睡得是否香甜。 偶尔她也会觉得自己担心这些都是在庸人自扰,不管是真的还是演的,雪黛待在碧槿面前的轻松自在总归不是假的。 看到雪黛与碧槿关系渐佳,说她心里没有失落那绝对是骗人,但她隔三差五就会伤一次雪黛的心,这样的局势本就是由她一手造成。 每次刚道完歉她又立马再犯,确认自己的感情都要耗上这么多时日,如果没有缘契存在,那她与率直爽朗的碧槿比起来,其实一点也不占优势。 她当然在私下找过碧槿谈话,但被碧槿反问她是否真的看清了自己对雪黛的感情之时,她却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所以听到碧槿问她“既然你对雪儿无意,那你认为整个青阳除了我之外,还有哪一个能匹配得上雪儿”的时候,她也无力反驳。 她曾经暗自做过决定,若是雪黛找到了自己的心仪之人,她不光不会阻拦,还会积极地配合雪黛解除缘契。 尽管这段时日她心中百感交集,也开始认真思索了自己跟雪黛之间的可能性,但若是雪黛已经不在意她的答复,那她也没有资格去要求雪黛一直为她等候。 大道理谁都懂,但心这种事物并不能由自己全权掌控。 染蘅的心绪不宁,就连平素表现得大大咧咧的炎炘都有所察觉,所以三月中旬的国主会朝一结束,炎炘不是像往常那般追着寒涟而去,而是径直走到染蘅的跟前问道:“染三,你该不会真被嫂夫人给抛弃了吧?” -- 第95页 炎炘的话里带有“真”字,便意味着她的这种说法也是她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钧珏还坐在白虎椅上没有离去,脸上还挂着他常有的玩味笑容,染蘅觉得有点害臊,连忙拉过炎炘小声询问:“为什么这样说?” “嗨,都传遍整个太乙了你都不知道,消息闭塞成这样,看来你状态是真的不咋样。”炎炘揽过染蘅的肩膀,带着染蘅一同朝天阳门走去,“心情不好就该喝上几杯,正好我还没尝过你们鼎食轩的酒菜,今天咱俩就不醉不归!” 染蘅回到太乙尚不足一日,确实还没有心情去观察周围的反应。 碧橙已经倒戈到了碧槿那边,看到她爱理不理不说,还总是翻她白眼,好似十分不满她的出现。 雪黛不在,枯荣庐又显得格外空旷,染蘅反正也不想这么快回宫,索性就跟着炎炘去了鼎食轩。 鼎食轩春夏时段的账房先生还是染蘅上次见过的那位,今日并非休沐,苍术也在鼎食轩中,不过他看到染蘅是跟着炎炘一同前来,便公事公办地把二人引去了第七层的“空亭日暮”厅。 有苍术出马,菜肴的品质也就无须担心,不过炎炘一心为酒,对于那些色香味俱全的菜品反而兴致缺缺。 染蘅本不想喝酒,但奈不住炎炘的劝,也只能顺着势头小酌了几杯。 听完了炎炘的讲述,染蘅也大致了解了现状,她本身就是近日灵地的话题中心,如今危机虽解,但对她的关注却仍未衰减。 爱看热闹是民众的本性,染蘅和雪黛前段时间被打成罪人,这段时间又被捧为功臣,自然免不了被人们当作谈资,更何况她俩还是一对新晋契侣,即便什么也不做也会引来一大批人的关注。 灵地子民以前提及雪黛,都是在惊叹雪黛的美貌,但此次重振大辰,雪黛的契兽青耕起到了无可替代的作用,也就没人还敢再小瞧雪黛的才能,因为也不是人人都有资格被眼光刁钻的上古珍兽选中。 危机一化解,青阳的民众们便不再把染蘅看作误国之君,但经过流言的洗礼,他们中竟没有一个人怀疑过染蘅和雪黛之间的感情。 这次两人都立了大功,也变相证明了各自的能力,民众们对她俩感情的接受度也随之变得越来越高,甚至有好事者开始大肆宣扬“国主与国主夫人都是受到上天祝福之人,二人联手所向披靡,应当立马成婚造福青阳”的观点,然而这两位当事人在危机解除之后反倒不似流言爆发之前那般亲昵。 染蘅跟雪黛之前本是同时抵达大辰,如今回到太乙的却只剩染蘅一人,自会引起一番讨论。 有人说大辰还需要储备更多的粮食以绝后患,所以还不能放青耕离去,而契兽又依赖自己的主人,所以雪黛也不能归来,染蘅和雪黛二人的短暂分离乃是舍小家顾大家,值得颂扬。 也有人说前段时间的流言蜚语严重影响了染蘅和雪黛的感情,等到雪黛回到太乙之时便是二人分道扬镳之日。 认同这两种说法的人都不在少数,双方没完没了地争执,眼下已经闹到了太乙人尽皆知的程度。 “所以你跟嫂夫人现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还指望着你俩定缘来促成我跟涟儿的婚事呢。” 炎炘毫不避讳自己的意图。 因为如今四位国主当中就只有钧珏没有伴侣或契侣,一旦染蘅和雪黛定缘成婚,那之后的一年必会轮到互为契侣的炎炘和寒涟解决婚事。 “怎么,自己追不到人,就开始指望先祖们定下的规矩了?” 染蘅主动喝下一杯闷酒,拒绝直接回答。 “我这叫充分利用一切可能,你要是能学我几分,不早就把嫂夫人给抱回太乙了。”炎炘又给染蘅满上了酒,“我就问你,你这几个月跟嫂夫人说过几句甜言蜜语,又给嫂夫人送过几样定情礼品,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又要怎么赢得嫂夫人的芳心?” 可你什么都做了,不也什么都没赢到吗…… 染蘅腹诽不已,但怕说出来刺激到炎炘,便心念一转,改口问道:“我也很好奇,你被寒涟拒绝过这么多次,又是靠的什么在一直坚持?” “这还用问?”炎炘脱口而出,“当然是靠的一颗认定她就不后悔的心!” 说罢,便直接拿起酒壶一干而尽。 “好酒,再来一壶!” 认定便无悔的心…… 炎炘吆喝着添酒之时,染蘅却心有触动,若有所思。 她突然想起了三个月前带雪黛去锦绣舫时遇见的那朵开了灵智的金光粉梅。 凡物成灵是何其可贵,但那朵活了许久的金光粉梅见到了雪黛的绝世之貌,竟不惧枯萎也要成为雪黛顶上转瞬即逝的点缀,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认定便无悔。 而反观她,畏首畏尾,踟蹰不前,什么都不肯付出,就只会自怨自艾,纵有人身,但在思想觉悟上却还比不过一株开智草木,这么多年也算是白活…… 思及此,染蘅竟抢来了传输给炎炘的新酒,掀起酒盖不管不顾地一饮而尽。 第54章 绸缪 染蘅人生中第二次醉得不省人事,只不过这一次她不是迫于无奈,而是甘愿买醉。 炎炘深信酒解愁肠之理,自是不会阻拦染蘅借酒消愁,只是初次见到染蘅这般失态,心中不免感叹:“原来寡情淡欲之人,也难逃为情所困。” -- 第96页 染蘅在这一次的国主会朝中提出了凶兽将会在四月肆虐朱明的观点,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无误,她还大胆地预测了第三头凶兽将会在三月下旬于青阳尾州的东维郡现身。 此等观点初听极为荒谬,当年十二凶兽祸世可毫无章法可循,且不论十二凶兽是否均已复活,如今出现过的凶兽仅有两头,还远远达不到能够形成规律的数目,若非那幕后驱使凶兽之人,又如何能够把握下一头凶兽出现的时间与地点? 但染蘅语气笃定,似乎胸有成竹,加上马上就快迈入三月下旬,可以验明染蘅所言真伪,炎炘她们三人思量过后还是决定信任染蘅这么一回。 染蘅并未阐明她为何能够摸清凶兽现世规律的缘由,即便钧珏直接问她,她的回答也仅是“巧得天启,不可言宣”。 这样的答复并不能让炎炘满意,涉及凶兽之事,炎炘向来会追根刨底,若不是看出染蘅神不守舍,她在无极殿便要发出诘问,即便借着喝酒把染蘅约了出来,她也是做着先为染蘅排忧解难,再把染蘅灌醉趁机套话的打算。 可炎炘哪能想到,还没轮到她来劝酒,染蘅便已经把自个儿给灌醉了。 此时炎炘跟染蘅也算得上同病相怜,炎炘又是出了名的重情重义,不能把趴在桌上的染蘅摇醒套话,她便只能唤来重睛把醉成一滩烂泥的染蘅托回了青阳宫,而尚未尽兴的她则继续留在鼎食轩自斟自饮。 炎炘清楚染蘅不喜外人近身的脾性,刚把染蘅放到重睛背上,便传音通知了正在厚德院的白藏分院巡查教学情况的碧橙。 碧橙早就跟碧槿通过气,她与雪黛朝夕相处数月,如今已是同仇敌忾、情同姐妹。 染蘅伤了雪黛的心,作为雪黛坚实后盾的碧橙自然要为雪黛抱不平,但碧橙也理解染蘅的难处,只会在明面上耍些无关痛痒的小性子,若染蘅真的遇到了什么麻烦,她依然会第一时间赶去支援。 因此从炎炘那得知染蘅醉死过去、无人照料,她便立马联系了另一位白藏分院的治学博士来接替她尚未完成的巡查工作。 因为没有翳凤卫敢直接上手去碰染蘅,碧橙赶回枯荣庐时,染蘅还躺在重睛宽厚的鸟背上。 碧橙更像一名白藏灵士,不能像青阳灵士那般轻松操控大件的木制品,她把染蘅扶上她催力招来的美人榻,又把载着染蘅的美人榻运回兰栖筑之后,便感觉有些脱力。 碧橙午后还要授课,不敢透支太多灵力,此时她已有脱力迹象,不得不中止继续使用灵力照料染蘅的计划,于是她谢别重睛之后,便慢悠悠地进到兰栖筑,亲自动手为染蘅换衣洗脸。 “又不喜外人碰触,又要喝这么多酒,若不是怕你把这身国主公服弄臭,我才懒得管你!” 碧橙没办法把染蘅运回屋子中间的漆金龙床,只能站在东侧的美人榻旁,一边给染蘅翻身一边埋汰道。 终归体躯不同,碧橙为染蘅褪去了整套公服,便不敢再动贴身的里衣。 她本想给染蘅擦完脸、整理好衣冠就再度赶回厚德院,但刚把沾了凉水的巾帕贴上染蘅酡红的面颊,就看到染蘅不安地扭动了起来,嘴里还念念有词道:“雪黛…雪黛……” “哼,这些苦情把戏,你还是留到嫂嫂回来再玩吧,我可不吃这一套!” 碧橙一个侧身,躲开了染蘅正准备攀过来的手。 “不过这么耗着也不是个事,你不是喜欢口是心非吗,我就偏要帮你坦诚一回!”碧橙眼珠一转,又倏地抬起了自己手上的浅黄戒章,“姐,你赶紧去叫嫂嫂来听蘅姐姐的醉话,嫂嫂听了后肯定开心!” 语罢,便把戒章凑到染蘅嘴边,微笑着等待了起来。 碧槿跟雪黛此时正在郡衙吏舍的灶房之中,收到碧橙的传音都不禁一愣。 染蘅离开大辰之时,雪黛看似云淡风轻,但不消半日,便流露出了她不舍染蘅的真实情绪。 大辰郡的郡民们已经渐渐找回了危机爆发之前的耕种节奏,作为外援的将士们能做的事情也随之减少,因此碧槿一得空便会把雪黛拉来吏舍灶房,教雪黛制作染蘅幼时爱吃的菜肴,以免雪黛一个人在后院呆着胡思乱想。 雪黛前些日子虽然一直在按照碧槿的指示演戏,但她始终对碧槿所说的擒拿之术保持怀疑,因为她知道染蘅若是对她无意,那她再怎么漠视染蘅,再怎么刺激染蘅都是枉用心机。 可她又不甘就此放弃,即便心存疑虑,也只能硬着头皮一试。 “雪黛…雪黛……” 然而所有的疑虑和不安,在听到戒章中传来的声声低喃之后,便顷刻烟消云散。 她赌对了! 雪黛心中涌上了一种难以言述的喜悦,压抑多日的情思终于得以释放,她忘记了礼数,激动地凑到了碧槿举起的戒章旁,朝碧橙问起话来。 碧橙毫不藏私,把染蘅回到太乙城后的恍惚状态和染蘅为何又会喝得酩酊大醉的缘由都讲了个遍。 雪黛此时才敢相信自己也会对染蘅产生巨大影响,正要乘着兴头道出自己要立马赶回太乙之际,却被身侧一直沉默的碧槿抢过了话头:“再忍上几日,看看阿蘅会不会有所行动。万一她醒来之后不肯承认自己的醉话,你此时赶回去岂不是又会落于下风?同样的招数可不能在阿蘅面前耍上两遍,到时候就连我也帮不了你。” -- 第97页 “槿姐姐言之有理,这一次我绝不会第一个妥协。” 雪黛认同了碧槿的说法,结束了与碧橙的对话后,便抛开杂念,继续跟着碧槿磨炼厨艺。 * 染蘅虽然不胜酒力,但酒醒之后总是能记起自己醉酒之时做过的事。 这次她因为雪黛买醉,喝醉之后又一直念叨雪黛的名字,若要继续声明她对雪黛无意,恐怕连她自己都会觉得荒唐。 染蘅记得碧橙趁她喝醉传音呼唤了雪黛之事,但当时的她还在烂醉之中,只能依稀忆起发生了什么,无法忆起碧橙与雪黛交流的确切内容。 不过染蘅此次买醉本就是想惩戒自己一番,也没指望仅凭碧橙的助力就能博得雪黛原谅,因此酒醒之后她便做出了决定,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 第一步要做的是制造舆论。 四国民众对染蘅和雪黛的关注未减,适合制造舆论的环境已然形成,剩下的便只有引导与扩散舆论之事。 要传播与自己有关的舆论,当然不能自己亲自出马,正好有一个人深谙此道,染蘅作为一国之君,自然得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于是十四日的例行早朝一结束,她便把那人单独留下,叮嘱了一番:“春不见,总是背着人玩阴招,只会显得你没品。这次我便给你找一个明着玩的活计,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你什么意思?想向我炫耀你成功解决了危机,逆转了风评,大可不必如此拐弯抹角!” 周围没有其他人,春不见也懒得再跟染蘅客气,染蘅隐瞒凶兽复生一事有错在先,她可不觉得自己替染蘅提前公布了事实就该被染蘅理直气壮地指责。 “哼,你莫以为我真不敢拿你开刀,”染蘅料到了春不见的反应,淡然回道,“不过终归姐妹一场,我总得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你若不肯领情,就别再怨我有失公允了。” 谁跟你是姐妹?! 春不见瞪直了眼,但急于建功之心还是战胜了一时的口舌之快:“你先说说,要我立的是个什么功?” “发挥你们春家暗卫特长之功,”染蘅眯眼笑道,“我要你替我向四国民众散布,我将在三月下旬携我夫人前往东维郡将军岭定缘的流言,若你能在五日之内达成,我便既往不咎,但散布之时一定要记得强调此行仅我夫人随我同行。” 春不见直觉有诈,在这个风口浪尖上,染蘅若是敢跟雪黛定缘,必然又会引起一番争议,加上这个流言又是染蘅主动要求传播,染蘅必然想好了应对方式,她也很难借此看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但染蘅就算不交给她也可以交给别人,与其被动地观察事态发展,还不如她主动地把握事态变化,于是堆出假笑,躬身应命道:“臣领旨,谢主隆恩。” 染蘅向来不会把认不清现实又自命不凡的人放进眼里,她在青阳宫中等待了一日,确定春不见已经把流言传遍了整个太乙城之后,便托帝女雀飞去正西方的白藏宫递出了一份国主拜帖。 国主拜帖只递给与国主地位相当之人,染蘅以添置定缘玉器为由前往白藏宫找上了钧珏,但坐在自己寝宫睥睨厦的闻秋厅会见染蘅的钧珏,一开口就戳破了染蘅的谎言:“旻机贤君,把定缘一事闹得人尽皆知可不像你的行事作风,何况我白藏的精美玉器,在贵夫人的眼里恐怕还抵不过一双由贤君亲手制作的简朴筷箸。此处只有你我二人,贤君所求为何,还请直言不讳。” 染蘅举起手边白玉茶碗抿了一口,随即轻声笑道:“也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想请封诰贤君准许我与内子在贵国的通圣禁地之外走上一趟,不知贤君意下如何?” 第55章 尘露 有染蘅的推波助澜,流言没两日就传到了雪黛的耳边。 初听之际,雪黛还担心染蘅又一次陷入舆论风波,但她去找碧槿了解情况时,却被碧槿告知:“这恐怕是阿蘅的授意,还有传她会直接来大辰接你去东维的,反正还有五日便到下旬,你就耐心等着,看她这几日是否真的会来吧。” 雪黛本来就做好了在大辰郡待到下旬才返回太乙城的打算,听后便放下心来,满怀期待地等待着染蘅到来。 大辰郡位于心州西面,与尾州东面的东维郡接壤,尾州西面又毗连着太乙城的东知还关,按照帝女雀的疾行速度,不过二三个时辰便能从太乙畅通无阻地飞到大辰。 然而十五日至十八日这三日间,雪黛每日一大早便开始坐在郡衙后院仰望青空,望到头酸颈麻、月白风清,也始终没有等来她期盼中的那声雀鸟啼鸣。 “那些传言都是骗人的!” 到了第四日清晨,耐心耗尽、期望落空的雪黛,终于放弃坐在后院枯等,气冲冲地跑去吏舍将自己得来的结论告诉给了碧槿。 碧槿却像提前得知了什么,听后只递给雪黛一本她刚写好的简易菜谱,叫雪黛按照菜谱做上一桌好菜继续等上半日,便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径直离开了吏舍。 碧槿离开吏舍通常都是外出处理要事,大辰的重建工作还有两日便圆满落幕,也用不着雪黛特意出去为将士们端茶送水,她便只能采纳碧槿的建议,回到后院的灶房中忙碌。 总共没有学上几日厨艺,又还因为轻信传言浪费了整整三日,刚拿到菜谱之时雪黛还有些手足无措。 -- 第98页 好在她虽然不能依靠灵力来烹饪,但却天赋异禀、一点即通,而今大辰郡衙后院的灶房中也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新鲜果蔬,方便她按照碧槿针对染蘅曾经口味总结出来的简易菜谱操练,半日下来,还真的摆出了一桌子像模像样的饭菜。 对照着菜谱亲手做了一桌子的菜,雪黛才发现曾经的染蘅其实极其嗜甜,口味一点也不像如今这般清淡。 她心中暗恼染蘅从小到大都这么不坦诚,正要拿起木筷尝一尝每一道菜的味道,便听见屋外响起阵阵爆鸣之声。 “咻——啪——咻——啪——” 踏出屋外,抬眼望去,傍晚薄暮冥冥的天空中竟绽放着一朵朵五光十色的火花。 一个梳着端雅发髻、穿着曳地裙裾的清丽女子正盘腿坐在一只青光闪闪、羽翼辉辉的硕大雀鸟之上,迎着源源不断的花火、皎皎如玉的月光,朝着她所在之处奔来。 这是她期盼多日的场景,这是她鲜少领略的染蘅,原本想好再次见到染蘅一定要不留情面地控诉她玩弄了自己的感情,但真的见到了染蘅,倾吐出的却全是幽怨。 “你还知道来……”还知道特地打扮一番再来…… “我怕弄花了这身妆容,路上没敢叫雀儿疾驰。” 染蘅叫帝女雀落到了后院的中央,自己则牵起裙摆跃至地面,然后款步向前靠近雪黛。 主屋门外有三五段台阶,雪黛置身高处向下望去,竟觉得染蘅梳云掠月、摇曳生姿,虽不如平时飘逸自如,却美出了异样的风采。 双颊瞬间发烫,雪黛暗骂自己没用,却还要违心地埋怨道:“雀儿再怎么放慢速度,飞来大辰也用不着三日。”三日都够她们坐回隐龙林了,想骗谁呢! “可是光是筹备这一场动员大辰全郡的烟花,就耗去了我两日时间。” 这场烟花,染蘅既是放给雪黛欣赏,也是放来庆祝大辰重生。 木气虽能生火助燃,但她要让大辰每一个参与重建的郡民、将士都参与进来,要让周边的郡县也能一同感受到她们此时的喜悦,便不能再像当初收割新粮那般一人包揽。 于是她这两日四处奔波,只为能尽快赶制出达到数量要求的烟花,运输分配到大辰各地,即便知道雪黛思她心切,她也很想早些见到雪黛把话说清,也只能一边让大伙儿替她向雪黛保密,一边熬过这段漫长的前奏。 染蘅传播流言虽然另有目的,但既然敢传便是下好了接受命运安排的决心。 这一次她不能再让雪黛主动,于是来到台阶之前,她便一跃而上,把雪黛拥入怀中,轻声低语道:“尽管我来得太晚,但心窍却早就通了,不知你还是否愿意听我这一声迟来的答复?” “嘭嘭——啪——” 四处烟花轰鸣,但雪黛耳边的低语却直接炸在了心田,压过了一切喧嚣,心口的烫意刹那间蔓延至全身,与染蘅相贴的每一寸肌肤都犹如燃烧般炙热,她想要推却,却又忍不住紧拥。 “你屡次三番地变卦,我又如何能确定你这一次就不是在戏耍我?” “雪黛,你是出现在我生命中的意外。”染蘅轻轻松开怀抱,与雪黛对视着,真诚地坦白道,“前日种种,不是因为我对你无意,而是因为我开始担心自己配不上你。” “那日从亢州归来,我并未告诉你所有实情,你的确来自天上,身份还要比我想象得更加尊贵。” “得知你真身之后,每每看你,我都觉得像在看一颗高悬于天、遥不可及的明星,你拥有浩瀚生命,而我只是一介凡人,顶多只能像这些烟火一样短暂地靠近你,却无法永远停留在你的身边。” “你记忆受损,但来到人间,应是有着别样的使命,与我缔结良缘、互生情愫,应是一场阴差阳错的意外,我害怕你记忆复苏之后会感到后悔。” “即便此刻我向你坦白了自己心意,但我也必须承认,你我若真要定缘,必会牵扯上利益,我不想玷污你这份诚挚的感情,所以选择了逃避。” “我不够勇敢,又害怕你知晓一切后改变了心意,便擅自划出了安全界限,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我的这种作法是在以伤害你的方式保全自己。” “本来我愧不敢当,没脸再来祈求你的原谅,但与你分隔两地之后我才幡然醒悟,生命的长度原来并不是用时间来衡量,至少此时你和我的眼中都有着彼此。” “人生若尘露,但求一场春。青阳四季如春,今年的花虽开得晚了一些,但构造出的风景依然五彩缤纷,还愿你能再给我一个机会,与我一同前去游览这一路的壮丽山河。” 雪黛还是第一次听染蘅跟她说这么多掏心掏肺的话,她垂首沉吟了许久,直到把染蘅话中包含的信息都消化了之后,才按捺住鼓动不已的心跳,仰首回应道:“你总是不肯正视我的成长,总是不肯先跟我交流之后再下决定。你说你没有告诉我所有实情,但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从亢州归来之后,就再也没向你问过我的真实身份?” “我不问,便意味着我不在乎。无论我之前是谁,之后会如何,我此时此刻感受到的情感都是真实的。” “你说要维持原貌,我忍住心伤应允了你,可一来到大辰你又要拉远我们之间的距离,又让我如何自处?” “说你对我无意,你却在意与我肌肤相亲。说你对我有意,你却迟迟不肯朝前迈出一步。” -- 第99页 “契友之间若是彼此坦然,就算共处一室也是相安无事。我虽然对你心存绮念,但之前已经下好了不再僭越的决心,为的只是继续维持我们以往的安定,但你就连这最后的念想都不肯留我,也怨不得我这段时间总是对你刻意冷漠。” 雪黛这番话看似是在指责自己,却满是对自己的隐忍和包容,染蘅心中激荡,望到了雪黛身后的那一桌子饭菜,再也无法掩饰自己激动的心情:“我知道,我都知道,被你冷漠对待也是我活该。但即便这样,你还愿意为我偷偷学菜,更显得我有多么不堪。” “为了对得起你的心意,我今晚一定会敞开肚皮把它们消灭。” 说罢,便不再刻意讲究优雅端方的举止,侧身越过雪黛,坐到桌前,拿起木筷朵颐了起来。 雪黛的确是为了染蘅才开始向碧槿学习厨艺,如今一桌子染蘅以前爱吃的甜口饭菜摆在那里,再扭捏就成了嘴硬。 屋外的烟花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四周又开始敲起了锣鼓,原本寂静的夜晚却热闹得宛如白日,好似正在庆祝什么天大的喜事。 “我还没尝味道呢,你着什么急?” 雪黛想起了第一次跟着染蘅去鼎食轩用膳的场面,只是如今她和染蘅的角色已与那时调换了过来。 她嘴角忍不住上扬,刚落座到染蘅身侧,左手手腕却被突然仰起头来的染蘅给擒住了。 “夫人,以后烧菜做饭这类的活儿就留给我来做吧,这么好看的一双手,割伤了我会心疼。” 说着,染蘅就吞下口中饭菜,将她悄悄从屋内药柜处唤来的应急药膏涂抹到了雪黛手上的那些细小伤口处。 突然被染蘅改了称呼,雪黛全身都酥软了下来,她很享受染蘅对她的关心,但并不打算就此听从染蘅的安排:“我可不想被你养成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饭桶。” “天下哪有这么美丽的饭桶?”卸下了心防,染蘅也不再吝于赞美,“你可是我的福星,我当然得宝贝一点。你回太乙后还要补上这段时间缺的课,哪来的时间继续钻研厨艺?” 谁能承受得住心上人的真心赞美呢,雪黛险些举旗投降,但又想测一测染蘅是否真的把她刚才说的话听进了耳里,便回道:“那我可以只在休沐的时候做呀。” 染蘅盯着雪黛,思忖了片刻,才回道:“可以是可以,但日后你学习厨艺都必须是我来教你。” “原来你在吃槿姐姐的醋啊!”雪黛恍然大悟,喜笑道,“我还以为你不在意呢。” “之前我没脸表现得在意,哪怕知道你们是在演戏。”染蘅搁下了药膏,自己却扣紧了雪黛的手,“但以后,我不会在你面前刻意压抑我的情绪。” 染蘅目光灼灼,烧得雪黛满面通红,但她又不想辛苦了半日的成果被浪费,连忙挣脱染蘅,拿起木筷催道:“先…先别说这些了,再耽搁一会儿饭菜都凉了。” “也对,来日方长,不急一时。”染蘅神色一缓,收起攻势,“先把肚子填饱才是第一要事,何况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尝到这么多的香甜美食了。” 第56章 温存 雪黛一口气做了七八道菜,染蘅夸下了海口,心绪稳定下来后,便一直埋着头狼吞虎咽。 雪黛并非没有自知之明,她这一桌子菜,放在初学者当中的确算得上杰出,但若要与厨艺拔尖的染蘅相较,便等同自取其辱。 染蘅和雪黛上一次二人同享用膳时光,已是上一旬的事,以往在枯荣庐用膳时,她们二人都会一边细嚼慢咽一边闲聊那一日的经历和感受。 尽管雪黛此时还有许多想要对染蘅倾诉的话,但光看着染蘅这么投入地吃着她做出来的饭菜,她的内心便感到莫大的满足。 桌上菜品的数目虽多,但雪黛担心自己初次下厨,失手糟蹋食材,特意控制了每一道菜的分量,染蘅清空了桌上的饭菜,胃袋也只是微微有一点撑。 用完膳已是一个时辰以后,郡衙之外早就没了锣鼓之声,但依然能听见嘈杂的人声,染蘅和雪黛不便在此时结伴外出、散步消食,便穿过后院逛起了郡衙最深处的花园。 迎着灯火和月色在夜间的花园中漫步,有一种不同于白日的清幽之感。 嘴得了闲,初通心意的染、雪二人终于能够换上新的称呼与彼此聊些近日琐碎。 同心仪之人携手漫步,绝不会感到枯燥无味,两人走累了就坐在凉亭里歇息,歇够了又继续绕着花园齐行,几周下来,已把她们相识三个多月的点点滴滴都捋了个遍。 同样的事情,以不同的心境去看,也会产生不同的感受,染蘅正在心中暗叹自己过往的不解风情,却听得身侧的雪黛突然问道:“蘅,你明日带我去东维郡,真的只是为了去赏那些松柏之花吗?” 染蘅好不容易才寻得了一名能够让她抛开顾虑尽情畅聊的佳伴,路上聊得尽兴,都忘了给雪黛交代她制造舆论的真正目的,此时经雪黛提醒,才连忙说道:“并不全是。我们这次过去还要做一件只有你我二人配合默契才能达成的大事。” 彼此实力差距明显,雪黛根本没想过染蘅此行竟是要邀她一起共襄盛举,听后不禁好奇地追问:“什么大事?” 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肯定会吓到雪黛,染蘅便用她并不擅长的俏皮语调回答道:“引出下一头潜伏的凶兽,而后你我再合力将其剿杀。” -- 第100页 染蘅语出惊人,但雪黛却被染蘅挤眉弄眼、拼命调节气氛的模样逗得生不出惧意:“别的我姑且不提,但你怎么就这么肯定下一头凶兽会来东维郡应你之计?” 尽管染蘅在雪黛面前,早已没有形象可言,但思及自己前几次鲁莽行事的后果,她脸上的嬉笑之色还是为之一凝:“因为我知道得太多了,不出意外的话,那些凶兽背后的契主应该已经把我视为了除之后快的眼中钉,所以我——” “——所以你又想用自己来做诱饵,四处散播你要带我去东维定缘的消息也是为了通过大众之口来向那个契主透露你接下来的行程?!” 雪黛又气又怕,又拿染蘅没辙,只能赌气地甩开染蘅的手,背过身不理染蘅。 雪黛性情乖巧温顺,只有在急红了眼的情况下才会反应得如此激烈。 明明雪黛此刻正在发着脾气,染蘅却只看到了雪黛对她的满满关怀,就像在寒冷冬夜里燃起了一把温暖的篝火,她的心里也一片滚热。 于是身子不自觉地贴近了火源,头搭上雪黛的肩,手环住雪黛的腰,用她最柔软的姿态,最低沉的腔调魅惑道:“但这次不一样,这次我不再是孤军奋战,有你陪着我战斗,一定能够旗开得胜。” “因为我来大辰之前真的去找伐柯台主请教过要如何定缘,你我二人同心,必能铲除妖邪。” 雪黛没有去看染蘅的脸,但已经通过染蘅说话的语气想象出了她此时的神情。 雪黛常常听见别人夸她美貌无双,她又不会时时对镜自赏,听到这些话时大多当作听了一句寒暄,并无太大感触,毕竟在她的眼里,染蘅那种温润又不失鲜丽的柳眉翠目才是她最难以抵抗的人间美色。 所以明知染蘅正在出卖色相蛊惑自己,她也只能带着满腹怨气照单全收:“……我又没有战斗经验,要靠什么来陪你并肩作战?” 雪黛态度虽然有所软化,但脸颊还鼓着一团小包,一看便知是在为自己着了染蘅的道生着闷气。 染蘅腹中积食已消,借着月光悄然窥探,只觉那团鼓起的小包红彤彤、软绵绵,异常可口诱人,便趁雪黛不备,探上前轻咬了一口:“就靠你这颗与我情意相通的心。” “还在油嘴滑舌——” 雪黛吃痛,捂着右脸愤然回首,但一对上染蘅那双波光涟涟的碧眸,便立时目怔口呆地噤了声,似乎已经相信了染蘅所言。 * 为了打消雪黛的顾虑,染蘅决定再同雪黛促膝长谈一番,便把雪黛带回凉亭,认真交代了起来。 从早前她与青龙的面谈到她下一步的打算,染蘅都事无巨细地讲了个遍,雪黛了解了计划的细枝末节和染蘅的隐藏实力,终于松口同意了参与染蘅这个以身涉险的捕兽之计。 前路凶险,临行前夜的温情时光便显得格外可贵,只不过两人都是情窦初开,即便已经心意相通,仍含有几分羞意,所以回到后院之后,还是像往常一样各自分开沐浴。 然而彼此的关系发生了微妙变化,终究会产生一些影响。 比如染蘅准备卸下妆容,前去沐浴之时,以往都是被染蘅百般照顾的雪黛却主动提出了要为染蘅摘簪梳头的请求。 雪黛把每一件染蘅赠予之物都视为她的珍宝,那把由染蘅亲手制作又刻有雪莲的黄杨木梳篦她更是从不舍得离身。 染蘅在生活中是一个极为注重效率的人,很不喜欢把简单的事情弄得复杂,她头顶的发簪和雪黛手里的梳篦均为木制品,若她想要摘簪梳头,只消运一点气便可将两件事情同时完成,根本用不着雪黛出手,但看到雪黛跃跃欲试的神情,拒绝的话语全都化作了柔情。 因为她已然领悟,她们相处之时的这些微末点滴,都会成为她们日后的宝贵回忆。 染蘅已经坦然面对了自己的感情,也不会再刻意回避她心中的渴望,她满足了雪黛的请求,自然也得从雪黛身上讨回一些利息。 当初是染蘅提出的分房而睡,如今也得由她来打破僵局,于是待到就寝时分,她根本没留给雪黛反应时间,便把雪黛拦腰抱上了床榻。 “你干嘛!” 雪黛本就是因为翻阅了讲解阴阳融合的第五本圣籍才意识到自己对染蘅产生了情愫,看到染蘅这般举措,她很难不去多想。 虽然雪黛自己也幻想过跟染蘅发生些什么,但在互表心意的日子就跳到这个阶段,她心里还是有一些抵触。 “不干嘛,只是想抱着你好好睡一觉。” 忠于欲望的前提是要尊重对方的意愿,染蘅终归不是急色之人,又岂会看不出雪黛此刻的不安。 于是她把雪黛放在床榻之上,又给雪黛盖好被褥,便催力扑灭屋内烛火,钻到雪黛身侧拥住了雪黛,随后又道了一声“好梦”,便在雪黛额间落下一个轻吻,宣告了定情之夜的圆满落幕。 这段时间染蘅一直思虑着感情之事,已有好些日子没有睡上一个安稳觉,如今终于抱得美人归,又不用顾虑明日早朝,她自然想拥着雪黛睡到日上三竿。 但令染蘅意外的是,她进入梦乡之后,竟再一次闯入了仙境。 这一次染蘅依然是一名雁过无痕的过客,只是她没再梦到什么不好的事情,而是看到了那个应该被唤作仙藻的神女在仙境生活的样子。 -- 第101页 虽分天上人间,但仙人亦有喜怒哀乐,或是因为身份尊贵,仙藻天生便享受着万众宠爱,她有着爱她的双亲,疼她的哥哥,还有着一名看似庄严肃穆但又事事都依她顺她的祖母。 除了身份不凡、神威显赫,仙藻周围的那些亲朋其实也与俗世凡人并无二致,染蘅虽然无法靠近作为神女的仙藻,但却已经决定,将她今后所有的爱恋都倾注给正伴她左右的雪黛。 不出所料,染蘅和雪黛二人又一次做了同一个梦,这一次无人惊醒,也无外人前来打扰,她俩亦是同一时刻醒来。 尽管记忆还未完全恢复,也不敢相信梦中的神女就是自己,但以梦的形式向染蘅展现自己化形以前的生活,雪黛还是觉得有些羞赧。 她埋在染蘅胸前,不敢去看染蘅,染蘅见状,却忍不住打趣:“夫人,你怎么一醒来就吃我的豆腐?” 染蘅的身姿虽然称不上丰满,但也凹凸有致,她不提这话还好,一提雪黛的注意力就全部跑偏了。 雪黛想起了自己懵懂之时还直言不讳地评价过染蘅的胸襟可观,立时羞红了脸从染蘅胸前弹起,准备下床跑路。 “欸欸,别走呀——”染蘅连忙把雪黛拉回怀里安抚,“现在看来,你我相拥而眠就能连通魂海,以后这样的日子只会多不会少,你要是次次都这么害羞那我们就得一辈子吃斋吃素了。” “早知道你是这么不正经的人,我才不会看上你!” 雪黛听出了染蘅话中隐喻,狠狠地锤打了一下染蘅右肩。 “可惜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染蘅抓住雪黛正准备收回的手,低头轻啄了一口,“是你教会了我忠于自我,现在你就算想跑我也不愿放手。” 第57章 备战 染蘅今晨醒得太晚,既没来得及亲自动手为她和雪黛料理早膳,也没来得及提前通知郡长为她们筹备膳食,便传音叫碧槿把吏舍那边多出来的饭菜运了一些到后院的主屋来,之后三人又聚在一起享用了她们在大辰的最后一餐。 染蘅和雪黛已经互相袒露了心声,碧槿也不用再扮演情敌的角色来刺激染蘅。看到染蘅和雪黛无意间流露出来的恩爱模样,碧槿反倒觉得大受刺激,用完膳后就开始催着染蘅和雪黛赶紧离开,为此她还主动揽下了收拾碗筷的活计。 雪黛从未去过东维郡,完全不熟悉当地的地貌,她们早一些赶去将军岭就能多一些胜算,因此染蘅也没有推拒碧槿的好意,只是在临行之前,她还是被关心她的碧槿拉住问了两句:“阿蘅,你真的能确保自己和雪儿性命无忧?如果你和雪儿有个三长两短,我要怎么向——” “怕什么,”染蘅拍了拍碧槿的肩,打断了碧槿,“就算我们在前方遇到了危险,不还有你们这些可靠的后援在吗?” 碧槿知道自己应该相信染蘅的实力和判断,但染蘅不仅是她的表亲,还是她亦师亦友的伙伴,明知染蘅要以身涉险,她又如何能不在意:“可远水救不了近火,万一出了什么差错——” “槿姐姐你放心,有我在呢。”雪黛十分理解碧槿的心情,但既然相信了染蘅的作战计划,她就不会再轻易动摇,于是帮腔道,“如果她没办法保证万无一失,我绝不会让她采取行动。” “你俩怎么都不让我把话说完!好吧,雪儿都这样说了,我再继续纠结下去反倒显得矫情,总之切忌骄躁,万事小心。”看出染蘅和雪黛都心意已决,碧槿也放弃了挣扎,“你们走吧,安排后援的事就放心地交给我。” 染蘅冲着碧槿感激一笑,随即抱着雪黛跃到了帝女雀背上:“谢了,回太乙后我再好好犒劳你——” “你和雪儿平安归来就是最好的犒劳!” 此行确实是一场以性命为筹码的豪赌。 染蘅压上了她身上最有价值的两件事物——她身为国主的荣耀和她爱侣的安危,也考虑到了每个环节的衔接,但仍不敢断言自己能够稳操胜券,毕竟她在明,敌在暗,也说不准会在哪个环节发生意外,因为她要引来的可不止是凶兽。 不过思虑再多,也不如付诸行动。 青阳虽有七州,但两个州被禁地结界封锁,两个州分别由圣尊和圣皇统领的军卫镇守,前者凶兽无法进入,后者凶兽难以攻破,而余下的三个州里又有两个州已被凶兽涉足,若那个幕后黑手想要扩大凶兽的威慑范围,让更多的青阳民众陷入恐慌,便只能在仅剩的尾州选取地点。 前两次凶兽出现的地方,分别是箕州的翳凤郡和心州的大辰郡,均为“青阳商贸三大郡”之一,而这三大郡之中唯一幸免于难的正是盛产名贵木材的尾州东维郡。 三大郡与各国都有商贸往来,郡内也不乏受邀或主动前来参观旅行的外国商旅,可谓青阳内部与外部往来最为密切之地,一旦凶兽在这三个地方兴妖作孽,不消五日便能传遍灵地的大街小巷,唤醒民众们对于凶兽的恐惧。 不过民众心中的恐惧会随着时间递减,而开启天经地脉的无形之门也有时间和次数的限制,以此推论,每隔一个月在一个知名的地方闹上一场,维持四国民众对于凶兽的恐惧,削弱太乙城的常驻兵力应该便是那个幕后黑手的最初目的。 如今一个月的时限已过,下一头凶兽出没之地也已经被染蘅看透,若在东维郡的五个县中都布置埋伏又会分散兵力、又会耗费人手,还不如她主动向那个幕后黑手宣战,告诉那人她不仅预判了他们的下一步计划,还会在东维郡的将军岭等着凶兽上钩,这样既能挑衅和敲打那个幕后黑手,重铸青阳的荣光,也能将下一头凶兽出没的确切位置掌控在自己手中。 -- 第102页 除此之外,她还想顺带引出一个可能会潜伏在暗处,趁乱咬她一口的小人,毕竟她和碧槿此时都没在太乙城,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春不见若想绕过东知还关的戍边尉私自离城可算不上太难,更莫提每旬的前两日还是休沐日,在休沐之时,即便春不见当着戍边尉离城也不会受到阻拦。 关键就在于,春不见是否知道她让其散布流言的真意,以及是否清楚她特意把战场定在将军岭的理由。 * 将军岭与大辰郡仅有一川之隔,帝女雀没花上半个时辰便把染蘅、雪黛以及飞行期间一直停在它头顶的青耕给带到了染蘅指定的地点。 将军岭由一座座蜿蜒起伏的峻拔山岳构成,整体地势呈凹字形,它的东西两面都是高耸的山峰,而南北两面则邻近城镇,地势相对平坦低矮。 染蘅把将军岭选为了战场,原因有二,一是将军岭本为国主御苑之一,寻常百姓不得入内,不用担心波及无辜,岭中种植的白鹤松和将军柏既是松柏极品,可以打造成加强攻势的利器,也是宫廷贡品,即便意外遭到破坏也不会影响到民间的正常贸易。 二则是将军岭的天经地脉分布得极具特色,两端的凸起部分还与其他地方一样连续而均匀,但经脉一进入中段的凹陷部分便开始转变流向,一齐朝着西北方汇聚,最终在一片松柏茂密的隐蔽区域汇成了将军岭中唯一的一扇无形之门。 既然无形之门仅有一扇,也用不着费心去猜凶兽出现的具体位置,染蘅此时要做的便是一边带着雪黛熟悉她们的活动范围,一边静候凶兽来袭。 于是一到目的地,染蘅便开始向雪黛演示如何进入无形之门,待雪黛掌握之后,她又把放大了身形的帝女雀和青耕也拉入了她们探索的队伍当中。 一个时辰下来,二人二鸟都形成了默契,掌握了战术,染蘅也在多次试验之后,更加深入地了解了进退无形之门的途径。 染蘅与雪黛、帝女雀都缔结了契约,与她们都构成了气血相融的关系,而她们也在契约的影响下,与染蘅产生了一部分的共鸣。 开合无形之门虽然要取染蘅这个身具两种特殊契约、符合两大艰难条件之人的连心之血,但却不代表她们每次进退无形之门时都必须要染蘅在场。 其实只要染蘅提前戳破指尖,备好血液,再让雪黛或帝女雀将她备好的连心之血洒在天经地脉的入口之处,她们便能离开染蘅,独自进退于无形之门,这也向染蘅解释了为何当初犀渠可以脱离它的契主多次进退其中。 而青耕又与雪黛缔结了血契,它不仅与雪黛产生了一部分共鸣,还与雪黛的契侣染蘅建立了一定的联系,因此它也能够借助染蘅提前备好的连心之血进退于无形之门。 只不过青耕与染蘅之间终归隔着一个雪黛,青耕虽是上古珍兽,但它与雪黛缔结的契约仍是常见的契兽血契,因此若无雪黛相随,它进退无形之门的效率便远不及与染蘅有着直接联系并且契约更加珍稀的雪黛和帝女雀。 上次染蘅在大辰郡摸索天经地脉之时并未带上青耕,所以来之前她并不能确定青耕是否可以进入无形之门,最初还打算把青耕划到她这一组来,此时验证了青耕可以脱离她乃至雪黛进退无形之门,她便放心地把雪黛、青耕以及帝女雀安排到了一组,这样发生战斗之时,才能最大限度地保护雪黛。 染蘅出发之前带了充足的口粮,演练一结束,她便给帝女雀和青耕撒了一些桑果补充体力,自己则拉着雪黛坐到了她催力编好的长条草凳上。 如今染蘅和雪黛之间已是无话不谈,染蘅也学会了如何平等地对待雪黛,无论想到什么她都会第一时间告诉雪黛。 雪黛听完染蘅关于无形之门的深入分析,也看出了其中的端倪,蹙眉道:“如此说来,与这些凶兽缔结血契的契主也有可能不止一个,毕竟能够开启这些无形之门的人必然缔结过缘契,那此人契侣或者眷侣的契兽也能像青耕一样在无形之门中进退自如。” “不排除这种可能。”染蘅跟雪黛想到了一处,“但凶兽能够缔结的契约都是契兽血契,即便它们背后的契主实乃两人,我们单凭肉眼也分辨不出。” “难道就没有别的鉴别方法吗?” “也不尽然,契主唯有比契兽更强才能让契兽臣服,因为契约一旦成立,契兽便会分走契主的一部分灵力,契兽的数目越多被分走的灵力便越多,这也是大多灵士都只愿与一头契兽结契的原因。” “如果尚未解除契约,契兽便突然暴毙,那契兽分走的那些灵力也会随之消陨,归还不了它的契主,它契主的功力也会因此折损。” “所以我们只要能够消灭更多的凶兽,再观察哪一个有嫌疑的大盈宗变得形容枯槁、眸发暗淡,便能看清罪魁祸首的真貌。” “而这只需要花费一些时间,却并不难实现,因为凶兽只有契兽血契也意味着它们进退无形之门的速度远远比不过你和雀儿,我们的战术还是有很大的胜算,应该能够取得初步的成功。” “光有胜算还不行,还得尽量避免受伤,”雪黛信服了染蘅的说法,但还是忍不住吓唬染蘅两句,“你要是被凶兽打得半身不遂,下半辈子就抱着轮椅过吧。” “那可不成,”染蘅当即把雪黛揽入怀中,“我光是为了自己下半生的幸福也得把这次捕兽任务做得尽善尽美,看在我这么懂事听话的份上,我们就赶紧把定缘之事提上日程吧。” -- 第103页 第58章 定情 无论是缔缘还是定缘,都要求有幸结缘的契侣和眷侣前往玉镜台汇报登记,但玉镜台主要负责记录尘世姻缘,在任何一段姻缘之中都是扮演着一个见证者的角色,更无法直接影响缔缘或定缘的结果。 早在契侣双方结成缘契之时,他们缔缘的关系便已经形成,而促成他们关系的并非凡间任一人物,而是不受人为控制的天意、天缘。 之后双方前往玉镜台滴血制镜,也只是为了方便玉镜台记录在案以及增强天赐良缘的仪式感,倘若双方无意到玉镜台走这个过场,那玉镜台也只能做一个文字记录交差。 据染蘅所知,炎炘和寒涟结成缘契之时都还是垂髫之年,尚且年幼,又一个才经历丧母之痛,一个无意与对方缔缘,当时便没有去玉镜台滴血制镜。 即便后来的炎炘走出了丧母之痛,跑到玉镜台补上了镌刻着她和寒涟姓名的望月镜,也是她意外收集到了寒涟受伤手指渗出来的血珠,缠着伐柯台主一起瞒着寒涟才完成的仪式,这也是导致寒涟对炎炘越来越厌恶的原因之一。 炎炘到玉镜台滴血制镜都可以偷取寒涟的连心之血一个人完成,也更加证明了所谓的缔缘、定缘之式其实都是玉镜台人为创造出来的仪式。 好比不宜宣扬的解缘、毁缘之事,玉镜台便是提前教授契侣对应的方法再让他们在私下自行决断,那契侣只要了解了定缘的门道,也可以脱离玉镜台私自定缘。 若觉得私自定缘对玉镜台不恭,那就事前向玉镜台打声招呼并在事后向玉镜台补报即可——已经放出消息,将在将军岭与雪黛定缘的染蘅便是走的这个路子。 如果没有雪黛的出现,染蘅怎么也不会想到她这个早已决定孤独终老的人,会在当上国主后屡屡找上玉镜台的伐柯台主。 但此时她与雪黛定缘之事,不仅关乎她和雪黛的私人情感,还牵扯到了雪黛仍是神女时的记忆,即便为了大局着想,她们也不适合继续保持矜持。 再加上定缘成为眷侣之后,只要她跟雪黛身处一地,便可以摆脱器物和语言的限制,通过心声进行交流,平时相处或许派不上什么用场,但对于她们即将面临的捕兽之战却极为重要。 因为她们的战术不仅需要拥有在无形之门中自由穿梭来往的资格,还需要不为凶兽所知、极其考验走位的相互协作,因此她们必须赶在翌日清晨到来、步入三月下旬之前完成定缘,借此获得心灵沟通的奇能。 雪黛知道情势紧急,听到染蘅提及定缘一事也没有出声推拒,只是她俩若要定缘,不仅要分取各自的连心之血,同时滴在对方的契印之上,还要赶在血迹未干之前,与对方唇齿相交,以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心心相印、息息相通。 她和染蘅已经确定了彼此心意,也早在禁地之中体会过同彼此亲吻的感觉,问题就在于,她们在互通了心声之后,还没有尝试过这般需要双方都积极配合的亲密举动。 而染蘅明知她脸薄易羞,更愿被动,偏要嚷嚷着让她来进行主导,还美其名曰“这是为了给我们今后的幸福生活打下基础”,若不是考虑到准备的时间仅剩半日,她才不会这么轻易便让染蘅得逞。 雪黛一妥协,接下来的事便水到渠成。将军岭遍地都是松柏,处处都能就地取材,染蘅屈指一勾便招来了两根细长松针悬在了她和雪黛的左右。 由于雪黛那又像飞星又像雪花的特殊印记位于她的颈后,染蘅必须伸手环住雪黛才能让她们在同一时间触碰到对方的契印。 摆好姿势后,两人一个垂手抚摸颈后的星雪印记,一个抬手触碰额间的嫩叶印记,原本若是由染蘅来主导,她趁着雪黛收手之时顺势低下头来便能完成亲吻。 但已经决定了由雪黛来主导,这两天都表现得主动积极的染蘅反倒率先收手站好,笑嘻嘻地观赏起雪黛为之纠结烦恼的细微表情。 两人的指尖触及对方的契印之时,从契印迸发出来的温和紫光便瞬间把她们笼罩,若在紫光淡去之前还未完成亲吻,那这次定缘便算失败。 还想再次尝试,至少得间隔半个时辰,雪黛不想再拖下去,也只能认命地闭眼仰首,踮起脚尖慢慢地向染蘅靠近。 染蘅比雪黛高半个头,雪黛第一次主动又慢慢腾腾,染蘅盯着雪黛酝酿了半天情绪但距离成功却还有一半的路程。 眼见周围紫光即将淡去,染蘅也只能无奈地轻笑一声,随即阖上双眼,微微垂首屈身,凑上了她面前那一张百看不厌的泛红俏脸。 唇齿相抵的一刹,两人印记边缘的那一圈微光蓦然由金转紫,笼罩在她们身上的紫光也瞬间放大扩散,辐射至将军岭平矮中部的每一寸角落。 即便此时两人身旁并无他人,但这一道璀璨夺目的紫光却仍让邻近城镇的住民和掠过此地的飞禽为之一振,情不自禁地发出惊呼和鸣叫。 可惜还沉溺在与爱侣亲昵当中的这一对眷侣,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周围环境发生的变化,等她们被帝女雀和青耕祝贺一般的叽喳声唤醒,笼罩在她们身上的紫光也早已褪去。 “夫人,这个给你。” 两人吻到了忘我的境界,回神之际,都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但定缘成为眷侣之后,挨得近了,她们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此刻的心情。 -- 第104页 染蘅知道雪黛能主动献吻已是不易,很快便掩去羞意,赶跑二只嬉闹的鸟儿,拉着雪黛坐回了草凳。 随后又将她藏在袖兜里多日的一支套着挂绳的泛光木哨拿出,塞进了还在兀自羞赧的雪黛手里。 “你什么时候背着我做的?” 雪黛瞥到了手中的精美物件,瞬间忘记害羞,兴奋地翻看了起来。 只见木哨通体为青,周身却泛着金光,一看便价值不菲,哨子长度刚好与雪黛指尖到掌根的距离吻合,正反各有一出音孔,虽然整体纤小,但做工丝毫没有马虎,绝对称得上用心之作。 哨头的两个出音孔上下分别雕着一粒飞星和一片雪花,哨身刻有笔老墨秀的“芳尘鸣”三字,尾端的吹孔左右则分别雕着一束雪莲和一丛蘅草,花草枝蔓相连之处还有两块凸起,尽管刻意做成了日月相对的形状,实际却是两个可以摁下和弹起的按钮,似乎蕴藏着什么机关。 “来大辰之前就做好了,”染蘅还得感谢炎炘用语言鞭挞了她,“定缘之事决定得如此匆忙,你我又才受过谣言的冲击,恐怕凶兽之患没有彻底解决之前,都不能大张旗鼓地举办定缘宴。” “可我总不能因此委屈了你,前段时间逛街之时又发现你对乐器颇感兴趣,便想着先做一个可以出声的小玩意来哄哄你,至于其余那些常规乐器,等以后有空我再带你去你书室旁边的乐升平教你如何吹弹。” 两人上一次逛街还是在隐龙林西市,还处于尚不明确彼此心意的阶段,得知染蘅那么早就在偷偷地关注着自己,雪黛喜不自胜,竟微微起身,欣然在染蘅左颊落下了一吻。 染蘅得到意外嘉奖,心里顿时乐开了花,连忙手把手地给雪黛演示和讲解起了木哨的具体用法。 原来染蘅回到大辰那晚,便趁着沐浴之时偷偷改造了木哨,如今木哨上下两个出音孔,不仅可以吹出不同音调,还因为熔炼了帝女雀、青耕之羽,能够让雪黛随时随地呼唤二鸟。 哨身灌注了染蘅灵力,还帮无法主动传音的雪黛解决了与其他灵士远距离交流的问题,而吹孔附近的两个日月形状的按钮,则是随意转换哨头形态的机关,一个按下便可以喷射出暗器,一个按下便可以延伸成利器。 再加上这一支泛光木哨不仅雕工精湛,连选取的材料都是独一无二,用来给贵为神女的雪黛防身可谓再合适不过。 由于染蘅在圣地面见了青龙,又在青龙的有意引导下领悟了天机奥妙,掌握了控风诀窍,已经跨越了俗物限制,进阶到了天人合一之境——其中最大的变化,便是她能够操控的事物,已经突破了虚实之分。 譬如肉眼难辨的微风,譬如冠绝青阳、险胜龙吟,此前却仅有仙逝多年的青阳开国始祖领略过其风采的东冠震木。 据《太乙大衍录》记载,青阳的东冠震木与朱明的南明离火、白藏的西筑兑山、玄英的北渊坎水齐名。 它们象征着灵地最极致的木火金水之力,平素无形无色,不可探查,可一旦灵士进入相应的天人之境,它们便会变得有迹可循且无处不在,似乎一直潜藏在催生出木火金水的土地之中,所以才会泛着一层代表大地本色的金光。 然而越是强大的力量,越有获取的难度,越需要不受力量反噬的坚实载体,若无视自己肉身的承载能力,一味地摄取力量,就会落得轻则瘫痪,重则毙命的下场,如同如今只能以轮代步的朱明廉贞圣帝炎焕那般。 同样是要借助强大力量来对付凶兽,染蘅自然不想重蹈覆辙,便事先在枯荣庐小测了一把自己身体的承受范围,而在试验结束之时,她又突然忆起将与她携手作战的雪黛,便从转化为实体的东冠震木上截取了一节,给雪黛制成了这一支被她命名为“芳尘鸣”的泛光木哨。 “今后有夫人相伴,所踏之处必然遍布芳香,”介绍完毕之后,染蘅便把芳尘鸣挂到了雪黛的玉颈之上,“而在那之前,还得请夫人为我吹响这曲凯歌。” -------------------- 作者有话要说: 上卷还剩两章。 第59章 协作 将军岭乃是国主御苑之一,设有许多供人乘凉歇脚的亭台,但岭中唯一的一道无形之门附近却只有茂密的松柏,不见任何路亭。 染蘅和雪黛若要在此处过夜,便只能幕天席地,不过有了在亢州赶路的经验,她俩倒也没什么不适之感。 染蘅在无形之门附近找了一片视线比较开阔的空地,再把收集来的草叶熟练地制成了一张可以容纳二人平躺的草席和一张可以暂时充当被褥的草布。 之后又给雪黛涂抹了她提前备好的防蚊草药,便拉着雪黛与她一同躺在草席上,享受起野外闲聊观星的乐趣——任谁来看都会误以为她俩是在此处悠闲游玩。 然而山雨欲来,染蘅又岂敢真的掉以轻心?这一次可不同于前两次凶兽们的主动出击,是她直接向那个幕后黑手递出了战书邀凶兽前来,万一那个幕后黑手被她一激,不止派出了一头凶兽,那战况就会变得棘手了。 因此她这一次绝不会再逞匹夫之勇,凡事都会以她和雪黛的安全为先,就连同雪黛闲聊之时,她都一直在暗地里观察着周围的动态,直到确认了援军都已抵达将军岭东西两面的高峰之后,才稍微放宽了心。 -- 第105页 染蘅放出约战消息时虽然说的是三月下旬,但她此次出行打的可不是捕杀凶兽的旗号,一过完下旬前两日的休沐就必须按时回到太乙城参加国主会朝,而她这样做的目的正是为了把下一头凶兽出现的时间从十日缩短至两日,以减少战线拉长产生的变故。 因为按照染蘅的推算,凶兽第四次出现的地点一定会从青阳变成朱明,届时带头捕兽之人也会从她变成炎炘,再也用不着她来事事躬亲,凶兽那方若想通过正面交锋取她性命可就没有现在这么容易。 因此她赌那个幕后黑手一定不会放过这个由她亲手奉上的良机,哪怕看穿了它本质是一个诱敌深入的陷阱。 果不其然,在群星落幕、旭日东升,时间正好迈入三月下旬的二十日清晨,闭眼假寐了一整夜的染蘅终于察觉到将军岭有了一些异常的波动。 为防打草惊蛇,染蘅立时假借翻身把手搭上了左侧小睡的雪黛,然后又在周围灵气骤然变得躁动之时,一把抱住雪黛滚出了草席。 “——哼,算你命大!” 伴随着一道发音古怪的尖锐童声,地上铺着的草席和被染蘅操控着去阻挡视线的草布都在瞬息间碎裂成渣。 染蘅趁着翻滚的空隙匆匆一瞟,却只看清了一双渗出寒气的厉目和一排透着冷光的尖牙。 来者攻势凶猛,招招狠厉,见染蘅躲闪,又猛然追击,若不是染蘅提前做好了防备,果断拔出了几排松柏叠成了重重路障,恐怕真会被其打乱阵脚。 “看来你的人话只学到了一点皮毛嘛,躲过一次叫做命大,但每次都能躲过该叫做命硬!” 雪黛被染蘅抱着翻滚了好几圈,早已惊醒过来,染蘅用心声安抚了雪黛两句,便带着雪黛跳到了一棵高大白鹤松的枝干之上,睥睨着来袭之兽。 只见此兽通体乌黄,豹躯鸟喙,叫声似婴孩啼哭,扰人心绪,体型仅有一名健壮男子大小,不及獦狚雄武,却矫捷灵敏,须臾便跨过了一半路障,直冲染蘅她们所站松树奔来。 ——竟是十二凶兽中排名第三的蛊雕! 尽管猜到了那幕后黑手此次应会打破先前规律,派出棘手强敌,但一下从排名第十的大风跨越至排名第三的蛊雕,还是令染蘅心头一惊。 十二凶兽的排名与它们的危害程度直接挂钩。蛊雕虽然排名第三,却是这十二头凶兽中最擅长近身作战、最喜欢虐杀人类的一头。 蛊雕提前现身也意味着它们的契主已经决定对染蘅痛下死手,染蘅正要告诉雪黛提高警惕,却见一路狂奔的蛊雕忽然在树前停下脚步,仰起头对着她诡异一笑:“桀桀,我倒要看看,你的命是不是真有你的嘴这么硬——” 话音刚落,地面便突然冒出了一头巨大青牛,发疯似的朝着染蘅和雪黛所站的那棵白鹤松撞去——竟是上个月在大辰肆虐的犀渠。 “你们的契主还真是看得起我,但一下派出两员大将就不怕我把你们都给一网打尽?” 在脚下白鹤松轰然倒地之前,染蘅已经抱着雪黛闪到了另一侧伫立的一棵将军柏上。 白鹤松和将军柏都是灵地松柏之中的极品,它们的枝叶不仅繁茂,还坚韧牢固,可以制成御敌利器。 染蘅在用话语挑衅的同时,便将无数根锋锐似箭的松针柏叶一齐射向了犀渠和蛊雕,尽管不能重伤二兽,但也能为她们争取到一小段调整战局的时间。 松针柏叶细小劲足,又密密层层,若换成寻常恶兽,早就被捅成蜂窝节节败退,可凶兽本与珍兽对应,即便没有青耕那般自由变换晴雨的神通之力,也是个个皮粗血厚、不惧外伤,若不能将其一击毙命,它们便会一直与它们认定的猎物缠斗下去。 “雕虫小技,也敢自傲!” 拥有两种形态的蛊雕,被没完没了的松针柏叶扎得忍无可忍,愤然转为雕身,张大鸟喙,吞下了一大把齐射而来的“细箭”。 随即又顶着针扎叶刺直飞而上,将浸泡了它喙中毒液,成功摆脱了染蘅控制的毒针毒箭尽数吐向前方。 “——雀儿青耕,一起上!” 确认了来者身份,染蘅终于可以放开手脚来实施她们的战术,随着她的一声令下,原本缩回原形,藏匿在云中伺机而动的帝女雀和青耕都一举放大身躯,奔踏而来。 刹那间,乌云翻滚,狂风肆虐,蛊雕吐出的毒针毒箭还未飞至染蘅面前,便被吹落坠地,蛊雕自身也被染蘅招来的暴风卷得左右摇摆。 “你莫以为这样就能取胜,别忘了我们之中也有可以控制风雨的伙伴!” 青耕控制晴雨、染蘅调控风力的奇能早在重振大辰之时便被公诸于世,蛊雕它们的契主自然听到了风声,又岂会毫无准备地让蛊雕它们前来。 只见顷刻之间,席卷着犀渠和蛊雕的暴风便转变了方向,一齐朝着二人二鸟汇合之处奔涌而去,天空中也兀然出现了一头足以蔽日的巨型赤鸟,正扇动着羽翼,大张着血口,放肆地鸣叫——正是那拥有扇风毁林之能的大风。 “啊啊——” 大风似乎早已探查到了两侧高峰上的伏兵,它不停挥动羽翼,卷起岭中松柏四处砸撞,果然砸出了一大片此起彼伏的哀嚎。 染蘅、雪黛以及帝女雀、青耕也被大风制造出来的接天飓风吞没,迟迟没有动静,大风正要乘胜追击,加大风力,却听得下方的蛊雕用暗语急切地喊道:“老十,快把风停下!” -- 第106页 大风无法理解蛊雕的用意,但它们这次作战的指挥权都在排名最高的蛊雕手上,它不想回去之后被自己主人责罚,也只能听话照办。 孰料风停浪息,那一片被飓风卷得一片狼藉的土地上却不见任何鸟尸人影,那二人二鸟竟从飓风之中凭空消失了! “警惕四周,她们也进暗门了!” 见此情形,蛊雕立即用它们之间独有的暗语提醒未曾学习过人话的大风和犀渠。 蛊雕并不对染蘅她们也能进入无形之门一事感到意外,因为它们的主人早就有了此般猜测。 将军岭内的无形之门虽然仅此一扇,但这扇门却足有方圆五里之宽,只要仍在门的范围之内便处处皆是入口出口,处处都有可能成为染蘅一行再次出现的地点。 它们三兽方才也是采用了同样的法子来实现的轮番偷袭,因而一眼便洞悉了染蘅她们的去向。 论一对一作战,蛊雕从不服任何人,它打心里看不起人类的战力,即便服从主人的命令也不过是看在主人给了它第二次生命的份上。 对面虽然有一只珍兽一只御兽,但另外两人的战力加在一起也敌不过它,说句势均力敌,都会显得抬举。 犀渠和大风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天上,而它则可以在地面和天空自由来往,再加上它们之间的独有暗语,两两配合定能把对面打得屁滚尿流。 然而蛊雕这个偏爱进攻的好战分子,怎么也没有想到,染蘅不知死活地邀它们前来决斗,竟一直躲在暗门之中,不肯出来与它们正面交锋。 等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没有解决染蘅又不能离去的蛊雕终于不耐烦地放声大吼:“喂!我们被你们划为凶兽,玩玩偷袭也是无可厚非,但你染蘅好歹是一国之主,怎么一点也不讲待客之礼!客人都来了,一直躲着不露面又算什么狗屁君子!” 蛊雕义正辞严、声色俱厉,然而却像一记猛拳打在了棉花之上,回应它的仅有周围细碎的风声和四处侦查的大风拍动翅膀的声音。 “难道她们从暗门跑了!”蛊雕顿时生出了一种被人戏弄的感觉,咬牙切齿地指挥道,“十一,你赶紧进暗门探查一下,一有不对马上出来!” 自从獦狚叛变之后,它们的主人也变得越来越谨慎多疑,以前蛊雕它们经过暗门前往其他地方还称得上自由,但现在却要绑上一个随时都有可能爆炸的特殊容器。 容器里又装着少许可以帮助它们自如进退暗门的主人之血,若不想暴露行踪,被人围剿,它们不仅不能丢弃和销毁这个容器,还要小心保护,并节省血液的用量,别提有多憋屈。 此时蛊雕和大风都是鸟形,双翼忙着在空中保持平衡,不便取出容器喷洒血液,加上进入暗门之后,木火金水四气都会不起作用,它们这些同样是吸纳了四气中的精华才得以启灵开智的凶兽也难以在其中发挥实力,便只能叫唯一一个现在身处地面,又最为耐抗耐揍的犀渠去冒险一探了。 獦狚已死,犀渠便成了剩下十一头凶兽中实力最弱的一个。 它独自在外倒可以威慑一方,但在其他凶兽眼里,却是一个比起打斗更擅长躲避,而且即便躲不掉也不会轻易死去的肉盾。 因而明知蛊雕是在叫它只身犯险,它也只能认命地抬起左前蹄,在自己长满长毛的咽喉处猛敲了一下。 下一瞬,血珠飞溅而出,犀渠也从蛊雕和大风的眼前消失。 但不过瞬息之间,犀渠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给踹了回来,同它一起出现的,还有坐在帝女雀背上又被青耕贴身保护着的雪黛。 “——有诈!” 蛊雕来不及去问犀渠遇到了什么,但猛兽的直觉告诉它,对方分散战力一定是为了学它们趁乱偷袭。 它不由得重视起那个一直没被它放进眼里的矮弱少女,正要展翅疾飞,前去协助还瘫软在地的犀渠,顶上却猛然炸开了一声冷笑:“以毒攻毒正是我的待客之礼,当正人君子太累,我早就不干了——” 第60章 无憾(上卷完) 身经百战、杀戮无数的蛊雕,从未经历过如此窝囊的一场战役。 蛊雕它们的契主虽有逆天改命的远大抱负,但心却不够狠,派它们出来肆虐都会特地要求它们不得轻易杀生,而它们因为血契受限于契主,也只能极力遏制自己的凶性,按照契主的要求完成任务。 如今蛊雕好不容易才揽到一个能够放开手脚的美差,却没想到对手竟是一个擅长玩迂回战术的主儿,那人借着暗门绕到了它背后放暗器不说,一见到它和大风合力反击,还会立马躲回暗门之中,让它们的一腔沸腾热血完全无处宣泄,只能憋在心底直至燃烧殆尽。 对面实力强劲的一人跟它们玩起了迂回战术,实力薄弱的一人反倒引领着帝女雀和青耕正面围攻起犀渠,如此背离常理的分头作战,也让蛊雕最初设想的三兽联手称霸陆空之计化成了泡影。 陆地的犀渠本就个头大行动慢,此时还被以翎作箭的帝女雀和呼雷唤雨的青耕轮流麻痹着身躯,自它被踹出暗门之后就没有一刻曾站直过。 不过犀渠能力再差也终归是一个战力,在空中的蛊雕和大风自然不能见死不救,若任其殒灭也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但它们一想去搭一把手救出犀渠,就会被见缝插针的染蘅阻拦,根本找不到出手的余地。 -- 第107页 毕竟在暗门之中没有任何外物遮挡,光是行走的速度都能远超外界十倍,染蘅身上不仅备着快速进出暗门用的血瓶,藏着一堆无孔不入的利器,还不讲人间武德一个劲地玩偷袭放冷箭,蛊雕和大风不是被她钉在原地不得动弹,便是被那自由伸缩的带刺青鞭绊住了手脚,犀渠没救到不说,自己还被折腾得气喘吁吁。 偏偏它们还不能像染蘅一样随意暴露盛血的容器,即便容器中的血液充足,但只与主人缔结了契兽血契的它们进出暗门的速度也远远不及身怀特殊契约的对手,所以明知染蘅是想削弱它们的实力再一举歼灭,它们也只能被迫响应。 正当蛊雕三兽被打乱阵脚,慌乱地思考对策之际,将军岭两侧的高峰上又突然响起了一阵阵鹰隼的长鸣,只见无数持弓骑兽的青甲将士兀地腾飞而起,齐刷刷地聚集到了中部的上空。 每个将士身前都横着一根方才被大风拔出地面的断木,断木排排相连、严丝合缝,宛如一张张密密麻麻的“天网”,与将士们手中紧绷的长弓一同拦截着蛊雕和大风的空中退路。 “狡猾的家伙,你惹怒我了!” 一味逃跑不符合蛊雕直来直往的作战原则,它原本就被东窜西跳的染蘅弄得不胜其烦,此时又发现自己要求大风招来挫染蘅锐气的飓风竟早被染蘅给算计了进去,竟气得瞬间变回动作更加敏捷的豹身,一边闪躲着袭来的青鞭断木一边长啸着扑向了正前方的染蘅。 “全员戒备!” 还不等染蘅指示,本打算按照原定计划静观其变的碧槿便紧张地抬起了她藏在袖中的锋利连弩。 蛊雕的近战实力比大风和犀渠加起来还要强上几倍,它长啸起来摧耳乱神,拼杀起来果断残忍,又能在个小眼尖的鸟身和速敏力强的豹身之中自由变换形态,躲避外物阻拦,可谓攻防一体、无懈可击。 染蘅不能将蛊雕擒住直击命门,才决定采用慢慢消磨三兽精力的打法。 此时交战双方距离太近,战局混乱,难分敌我,不是开弓放箭的良机,染蘅正准备传音告诉碧槿莫慌,再像先前那般退回无形之门来躲避蛊雕攻击,但在高举戒玺之时,她却从蛊雕怒张的鸟喙中瞥到了一个发光物件。 ——蛊雕嘴里藏着什么东西! 染蘅直觉有古怪,但还来不及细想,蛊雕就已加速飞扑而下。 “咔吧——” 眼见最后一根挡在自己身前的断木被蛊雕撞断,染蘅连忙翻转手中装着她五指之血的血瓶,打开了无形之门,但在进门的刹那,她却察觉到了蛊雕并未因她的凭空消失而减缓速度。 ——它的目标不是我! 染蘅猛然想起了正处在她后方不远处的雪黛,当即心头一紧,跳出无形之门大吼:“雀儿,快闪开——放箭!” 话音未落,万箭齐发,飓风骤起,战火顷刻高涨。 大风倾尽全力卷起风沙,帮蛊雕扫清沿途阻碍,帝女雀感受到染蘅的急切,匆忙带着青耕和雪黛飞离原位,但也让犀渠找到了重新站起、猛跺草地的机会。 霎时间战况翻转,地面被犀渠跺得起起落落,四周又只剩断木残枝,找不到一寸落脚之地。 染蘅一边架着断木桥奋起直追,一边又要保持桥身的完整和平稳,与大风扇过来的飓风拉锯,没一会儿就消耗了大量心力。 蛊雕三兽成功会合便一齐躲进了一股持续变大的旋转飓风之中,飓风内外都黑魆魆一片,稍一靠近就会被卷入其中。 猜到凶兽接下来就会进行反击,被迫停在旋转飓风之外的染蘅也蓦然咬紧了牙关。 “夫人,你先跟雀儿它们躲回无形——小心!” 无论是削弱飓风力度还是一举绞杀凶兽,染蘅都必须倾尽全力,她正决定放手一搏,叫雪黛她们退回安全区域,一转头却发现刚摆脱飓风追击的帝女雀身后冒出了一道黑影——蛊雕竟率先通过无形之门转移了位置,试图从她们疏于防范的后方进行突破! “咻——” 危急时刻,染蘅骤然跳起,翻身射出了藏于她足底的全部隐殇翎,同时用龙吟索席卷了飞掠而过的箭矢,脱手甩向了扑击而起的蛊雕。 蛊雕顺利躲开了隐殇翎,却不敢挑战国主御用武器的锋利,只能愤然收起攻势,避退起一路追踪着它的龙吟索,雪黛一行也借此死里逃生,趁乱返回了无形之门。 “开弓!\” 见到龙吟索以破竹之势飞射出去,上空的碧槿也按下心中焦虑,发出了关键口令。 原本担心误伤友军而显得畏手畏脚的将士们听到口令,都使出全力不停开弓放箭,共同为忙于操控龙吟索的染蘅填补上火力的空缺。 蛊雕见势不妙,还想故技重施,再次奔往旋转飓风与躲在其中制造混乱的二兽汇合。 染蘅自不会让蛊雕得逞,眼见消磨三兽精力的目的达成,立时集中心神,准备收网,然而阖眼凝气之际,脑中却蓦地响起了雪黛传来的心声:“蘅,注意暗箭!” 藏在暗处的狐狸终于露出了尾巴,染蘅感受着四周疾风的流向,嘴角不自觉勾起了一抹冷笑。 一直密切关注着局势变化的碧槿此时也发现了混在漫天青箭中的一支异常箭矢,她正要出声提醒染蘅,却看见染蘅不仅侧身闪过了那支伪装成青色木箭的金属箭矢的攻击,还顺着攻势将那支泛着金属光泽的铁箭猛然踢向了恰好逃窜到旋转飓风外围的蛊雕。 -- 第108页 “——噗!” 旋转飓风之外只有蛊雕一头凶兽,蛊雕一直被裹挟着无数青箭的龙吟索纠缠,又未曾料到辅助对手作战的箭矢之中竟有一支也是冲着染蘅的性命而来,一时疏忽便被人为改变了攻击方向又沾满剧毒的铁箭击中了左翼。 “接招!” 不给失衡的蛊雕变回豹身继续挣扎的余地,被蓄足气力的染蘅一举召唤出来的东冠震木就刺穿了蛊雕胸腹。 东冠震木,从天而降,自地而出,风吹不断,火烧不烂,其竖劈为矛,横列为盾,可攻可守,还能随时随地搅得万物震颤、猛兽齐喑,非仙圣之躯不可挡也。 “可恶,我竟然两次都栽在了同样的招数之下——” 为了计划的顺利进行,染蘅甚至没有把她已能操控东冠震木之事告诉染荨,所以除了雪黛和她自己,谁都不知道她已然突破了普世标准,进阶到了天人之境——即便有人看出苗头,恐怕也不敢轻易断言,因为上一个到达此等境界之人,还是青阳公认最强的开国国主,与染蘅相较,其阅历和功底都要深厚得多。 因而蛊雕怎么也没有想到,它经历过焚魂烈火的煎熬,侥幸死而复生,又卑躬屈膝多年才终于等来了这么一次重见天日的好时机,但还没来得及纵情肆虐,便要因一个国位都没坐稳的黄毛丫头半路折戟在此地。 它恨,它不甘,它悔不当初。 蛊雕还没有活够,但它此刻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东冠震木从四面八方袭来,穿破它的身躯,穿透眼前飓风,彻底摧毁它和它的伙伴们刚架设好的安全防线。 它本就意志顽强,明明最先受了重伤,但在大风和犀渠都被东冠震木撞出旋转飓风,刺得千疮百孔、直接暴毙之时,它还瘫在地上默默感受着自己生命的流失。 它们凶兽之间,纵然以伙伴相称,却向来只按实力说话,不讲人情道义,但看到大风和犀渠因自己的决策失误而先后毙命,它竟难得地生出了几分愧意。 不过黄毛丫头终归乳臭未干,才召出了一轮东冠震木,还没能补上第二轮彻底了结它性命,就脱力得瘫软在地。 它的四肢虽然失去了知觉,但它的五官却尚有微末余力,主人给它们佩戴的盛血容器也是主人用来监控它们行为的道具,只要它用尽余力咬破它嘴中的特殊容器,主人一定能够懂得它的意图,助它引爆最后的一束怒火,把那个以为已经稳操胜券的黄毛丫头炸得四分五裂,心不甘情不愿地为它们陪葬。 然而还没来得及实施最后的反击,蛊雕跟前便出现了一位谪仙般的美貌少女。 少女衣裳微皱,但周身洁净,却不惧沾染血污,直接蹲下,用一只白净的玉手探入了蛊雕汩汩流血的鸟喙之中,试图取走它藏在嘴里的容器。 蛊雕想要抵抗,却被一道惊雷劈得再也无法生出其他念想,弥留之际,它只听到那个被它视为破绽的柔弱少女自言自语道:“或许你们的契主没有教过你们骄兵必败的道理。即便我身边跟着两员大将,你也始终没有正视我的存在,但多亏如此,我才能成功扮演诱饵的角色——” 语罢,顺利取得容器的雪黛就把另一只手里握着的芳尘鸣转换成匕首,狠狠扎入了蛊雕的头壳。 直到蛊雕的鸟躯碎化成光点,一直表现得游刃有余的染蘅才真正放松下来。 见雪黛呆立在原地似乎思索着什么,担心第一次杀生的雪黛受到刺激的染蘅,只能拖着她尚有些绵软的身子慢慢挪到雪黛旁边。 “夫人,你做得真棒!” 尽管出现了一些突发情况,但她们仍然交上了一份完美的答卷,如果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染蘅真想把雪黛拥入怀中尽情赞美。 “若没有你的卖力演出,我哪有机会施展拳脚?” 雪黛听到了染蘅的声音,终于回过神来,搀着染蘅站直了身子。 帝女雀和青耕不甘示弱,见状也缩回原形,绕着雪黛旋转,想要争得一两句表扬。 “雀儿和青耕也很棒,回去我会叫她给你们加餐。” 雪黛把手中乌黑成炭的圆形容器塞给染蘅,自己则腾出手来,揉起了两只争宠鸟儿的小脑瓜。 染蘅接过圆形容器摆弄了几下,发现这个容器上下两半分别由焦土和熟铁制成,兼顾了柔软性和稳固性。 她捏碎上半部分的焦土查看内部,结果毫不意外,除了还能闻到一丝血腥味之外,便什么也找不到了——制造这个容器的幕后黑手,还是抢先销毁了能够揭示其身份的一大线索。 一下折损了三头契兽,凶兽们的契主必然也会受到重创,染蘅也不再急于一时,收好容器,便趁着空中的将士们陆续降落之际,贴近雪黛耳侧关心道:“夫人,你好像有心事,可否告诉为妻你在想些什么?” 雪黛眸光闪烁,悄声回道:“我在想,我刚刚眼前闪过的那些画面,是不是来自蛊雕的记忆。” 染蘅心头一惊,但见碧槿正押着一名浑身泥污、蓬头垢面之人飞往此处,她只能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挺直腰杆:“回去再细聊,我们还是先想一想,要怎么惩罚春不见才能解气。” * 将军岭虽是国主御苑,但其南北两面与城镇相邻,中部又平坦低矮,只要两地住民们站在镇中高处眺望,便能观察到这场战役的全貌,更莫说染蘅这次还下了血本,把威震天下的东冠震木都亮了出来。 -- 第109页 因此还没等参加了战役的将士们亲口讲述,旻机贤君和熙怡夫人携御兽、珍兽及执木使、众将士合力斩杀三凶兽之事便传遍了青阳内外。 此消息一出,那些关于染蘅和雪黛的流言蜚语也都烟消云散,即便初时有人打着“口说无凭”的旗号质疑,但在得知了雪黛抢在凶兽及其贴身物品一同碎化之前,从凶兽口中取出了一个沾满凶兽气血的圆形信物,并得到了亲历过初次凶兽之战的万象楼觉逆楼主的认证之后,便都偃旗息鼓。 加上被传一直在暗地里制造自家国主和夫人不利流言的杏林堂堂长,妄想在这场战役中趁乱弑君篡位,所以被机敏的旻机贤君一怒之下打入了青阳天牢,更是无人再敢随意挑衅国主的威严。 杀死一头凶兽之人都能被灵地子民尊为英杰,加上獦狚,染蘅一共夺走了四头凶兽的性命,足足占了十二凶兽的三分之一,至此也没人还敢再质疑染蘅的能力以及她做过的决策。 原本因为染蘅刚解决了粮食危机,就以私废公,着急同雪黛定缘而感到不满的一部分民众,此时也成了催促着两位尊贵的青阳救星举办定缘之宴的主力。 尽管染蘅已经下达诏书,公开向青阳民众保证,会在凶兽之事彻底解决之后再同雪黛补上这场举国盛宴,但还是压不住民众们急于庆贺的热情,于是染蘅便与染荨商议,将她任期之内每年的三月二十七日——于将军岭丧命的三头凶兽的“头七”,都定为举国欢庆的节日,名曰“人杰聚”。 而凶兽被歼灭之事,非是一国之喜,人杰聚初次到来之际,染蘅和雪黛便收到了各方的祝福和邀约,其中最让染蘅在意的,自然是钧珏以庆祝她和雪黛定缘为由,邀她们妻妻二人前往白藏最具盛名的旅游胜地——白藏国都卧虎峡游览的银箔请帖。 本就是染蘅找借口讨来的请帖,她自是不会推托,那日雪黛亲自了断了蛊雕性命,也意外触碰到了蛊雕躯体碎化后的光点,读取到了一部分蛊雕的记忆,尽管雪黛看到的画面不是连天烈火便是灰暗地牢,没有多大的参考价值,但至少证明了雪黛的一大神力——读取灵魂的记忆。 而雪黛还清楚地记得,被她触碰到的光点较其他光点消失得更慢,或许雪黛还有当时的她并没有反应过来的另一神力——储存灵魂的光点。 不过雪黛暂时想不出后者的用途,又不愿残杀弱小动物来验证此事,只是跟染蘅提了一嘴便就此作罢,但早已有过相关猜想的染蘅却对此大感兴趣。 因而前往白藏之前,染蘅还要先接下另一封打着庆贺她与雪黛定缘,邀她们上门一聚的紫云请帖——那是天命府元顺府主的专用请帖,也可以说,那是染蘅的表叔春延龄的专用请帖。 不出染蘅所料,春延龄的这封请帖也是掩人耳目所用,否则也不会一见到她和雪黛,就让他的副手以参观为由把初次到访天命府的雪黛给支走。 虽然律法规定,四柱柱主不得主动干预四国政事,但看到自己唯一的子嗣被自己的表侄女关进了天牢,就算违背了老祖宗的教诲,春延龄也得拉下他这张老脸求情。 然而染蘅显然有备而来,听完春延龄一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说辞之后,只盯着对方冷冷地回道:“表叔,您教子无方,不该由我这个异姓小辈来承担后果,要为弑君篡位之人求情,总得付出点代价。” “所以还请您如实回答小辈,你们春家之人,是不是早就知晓了天经地脉图的全貌?” 春延龄一听到染蘅没有使用她们染家前几代的默认叫法,而是把“地脉经络图”叫成了“天经地脉图”,便意识到此事恐怕不能善了。 而他那不成器的女儿今时的遭遇和他此刻面临的窘境实际也在自己表侄女的算计之中,其真实目的,恐怕是想要找出究竟还有谁能够知晓此等机密。 至于为何她能把搜索范围缩小至春家,那当然是因为天命府府主迄今只有两任,初任元顺府主能够知晓的机密,第二任元顺府主自然也不例外。 “你猜得没错,怪叔年少不知事,还没学会管住这张嘴。早在上任那年,我就让被我亲手补齐的天经地脉图成为了我们春家公开的秘密。” “家中逆女之所以能够提前赶到将军岭北面的城镇做好埋伏,并精准地锁定你们活动的范围,趁乱放出冷箭,也是源自我当年的过失。你若有气,便冲着我来,饶我这个逆女一条性命吧。” 深知否认无用,春延龄只能一口认下,却不料染蘅这次是铁了心要从他嘴里挖到点什么。 “岂敢,来天命府之前我家亲尊还特地传音嘱咐过小辈不得刁难表叔,但小辈心中尚有疑惑,还需向学富五车的表叔请教,一码换一码,才能化干戈为玉帛嘛。” 染蘅嘴里谦卑,却丝毫不掩饰她是在学春延龄卖弄人情,借机打探他们天命府机密的目的。 春延龄明知自己顺了染蘅之意,可能又会埋下隐患,但思及自家正关押在天牢中的逆女和染蘅近日的壮举,他也只能再赌一回:“……你还想知道什么?” 看到春延龄妥协,染蘅终于笑着端起了已经放得有些发凉的迎客茶,轻抿了一口:“小辈想问表叔,除了天经地脉图之外,你们天命府还守着什么重大机密?而这些机密,是否也与四国的极地和两仪苑的阴阳太极盘有关?” -- 第110页 * 自从得到青龙指点之后,染蘅就春风得意,一路顺遂。 先是抱回美娇娘,后又赢回民众心,其间还分别给了那个不知名的幕后黑手与一直死不悔改觊觎她国位的春不见一个惨痛教训,并以此换取了一些不为人知的开国机密,可谓名利双收、财色两全。 染蘅从春延龄那儿套足了情报,但她却没有向春延龄坦白,其实一开始,她还怀疑过她这位慈眉善目的表叔。 毕竟春延龄完全符合幕后黑手的两大条件,最容易接触到天机奥秘不说,他的契侣还是上一代厚德院的院长,贵为白藏大盈宗的石俜。 不过到天命府见到春延龄之后,染蘅就没有继续怀疑,因为春延龄虽然因春不见之事而显得异常憔悴,但其眸色和发色俱未变得暗淡,不似契兽折损、功力锐减之相,自然也没有了作案嫌疑。 然而春延龄自己的嫌疑是洗清了,他那不成器的女儿制造的麻烦事还没有彻底了结。 春不见能够顺利把一支铁箭混入一堆木箭当中本是源自她娘亲之血的馈赠,可惜她被嫉恨冲昏了头脑,自甘堕落,浪费了她拥有的那些先天优势,最终鬼迷心窍,依照染蘅编写的剧本断送了自己的前途,还要被已经以她为耻的双亲送到白藏的乡村去躲避青阳民众的愤怒,落得个落荒而逃的下场。 但最打击春不见自信心的,并非是那“被贬为平民、终身不能入仕”的惩罚,而是她终于清楚地认识到了自己跟染蘅的差距,因为无论她再怎么逞强嘴硬,都无法凭空变出一根东冠震木来捂住别人的口舌。 不过春不见的种种都已与染蘅无关,杏林堂堂长的位置被空了出来,染蘅便遵从法规,把明面上仍与她有所隔阂的苍术顺理成章地提拔了上来,也好方便苍术借着勘察灵地草药生长状况之由继续到各地调查那些凶兽爪牙中掺杂的未知毒素。 处理完这些杂事,又到玉镜台领取了她们的望月镜之后,染蘅便在钧珏的掩护下,领着雪黛赶往了卧虎峡。 为了演得更像是受邀来访,染蘅这次还特意没有叫上帝女雀跟随,白藏之国多山多石,其国都卧虎峡更是雕梁画栋、极致辉煌,有一种不同于隐龙林草木秀美的壮丽,若不是染蘅和雪黛都身怀要事,还真想在卧虎峡旅居几日。 可惜她们外出的时间本就不多,一入了夜就被钧珏悄悄带到了需要翻过与卧虎峡所在州郡相邻的胃州才能到达的白藏禁地——“虎聚”娄州与“虎胯”奎州的结界之外。 尽管无法进入结界,但站在结界之外,仰望白藏夜空,也能看到一轮仿佛近在眼前的硕大圆月。 钧珏除了戏弄炎炘之时稍显恶劣,平时表现还是知礼得体,他招来周围的石块给染蘅和雪黛临时搭建一间简陋石屋,之后便兀自乘着他的御兽——一只能分辨器物真伪,虎头狮尾还顶一独角的谛听退回了娄州的关口,以确保染、雪二人的安危和翌日及时护送她们二人回都。 没有了外人打扰,染蘅和雪黛终于能够在花前月下互述柔肠,不过四周都是大山、石块,随时有可能被关注着周围变化的钧珏听去,她们便点到而止,收起遐思,乖乖躺入双人石床,盖上带来的薄毯,相拥着进入了梦乡。 近金近月之处,果然如青龙所说,更能打通雪黛仙身的记忆。 染蘅和雪黛已经结为了眷侣,来之前还特地相拥而眠演练过几次,但这次连接魂海,染蘅不仅从一缕无形无味的青烟变成了一个半虚半实的魂体,还看到了与往日仙境截然不同的景象。 原来染蘅第一次从梦中造访仙境看到的那些画面都是源自雪黛下凡之前的零星记忆。 那个面对圆月、背泛紫光,潜入冰湖中安然沐浴的墨发仙子正是最后一次以仙身示人的雪黛。 当时还叫做仙藻的雪黛有在沐浴途中静观湖面变化的习惯,而湖面浮现的,正是她们俗世凡尘的古往今来。 终归没有深入西极圣地,雪黛仙身的记忆仍有些许残缺,染蘅不知仙藻具体是被什么事迹给刺激到,只知道本在静静观看湖面变幻的仙藻突然就动手查看起了包括她在内的灵地所有国主的人生之路。 而那些把染蘅惊醒过来的诡异场景,正是没有遇到雪黛的染蘅原定的命运——没有雪黛的青睐,她便得不到青龙的帮助,没有青耕帮她解决粮食危机,竟是春不见利用她们春家可以预测大雨的护族珍兽商羊来延缓了饥荒爆发,最后再用她们春、石两家的私人粮库慢慢填补上了青阳粮食的绝大部分空缺。 至于她,即便还苟延残喘地坐在国位之上,也无法再挽回民心,只能认命地等待王侯鉴之日被万众唾弃、驱赶退位。 染家的尊长也被她连累,再也无法树立威严,加上她并未补齐天经地脉之图,领悟其中奥妙,即便她们染家有心借着猎杀凶兽之事挽回局面,也总是事倍功半、事与愿违。 最终凶兽数量未减,又结伴袭城,摧毁四柱,而她还没等来王侯鉴的审判,便葬身在了凶兽的腹中——当真如青龙评价的那般“短寿”。 照这么一看,仙藻正是因为看到了凶兽得逞后的生灵涂炭才决定下凡助她一臂,让她引领四方扭转乾坤。 仙藻本是冲着成为她的军师而来,若非降落凡尘之后因为丢失记忆,阴差阳错地与她缔结了缘契,她和雪黛之间也不会有如今的情感纠葛。 -- 第111页 这一认识,让阅览完仙藻记忆便苏醒过来的染蘅心情有一些复杂,因而一看到雪黛转醒,她就不禁握住雪黛的双手正色道:“我说过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不管前尘后事如何,今生我都赖定了你。” “自己吓自己,你看我哪里有后悔的迹象?”雪黛顺势坐起嗔怒道,“生要尽欢,死才无憾。若不想我改变心意,等凶兽之事尘埃落定,了却了我前尘执念之后,你就要定期带着我到各地游山玩水。” “好不容易到尘世走上一遭,不尽情享受以后才会后悔。” 语罢,雪黛便与染蘅相视一笑,互相以吻为誓。 (上卷完) -------------------- 作者有话要说: 鬼知道这一章我码了多久。 有一点轻微的强迫症,说好的六十章,就绝不会有六十一章。 然而我鸽了太多次,鸽了太长时间,都不好意思再承诺更新时间,再向追到此处的读者说抱歉了。 我其实不太爱写作者感言,总觉得会打断正文节奏,让连续看文的读者跳戏,但这篇文真的跨越太长时间,不说上两句,总觉得心里不痛快。 除去被尘封的某篇废稿,我迄今为止只写了三篇文(这一篇还只完成了一半),尽管写第二篇文时我就显露出了鸽王的本色(明明正文都完结了,番外那一章硬是拖了好几个月才更,还把自己入V之事也拖黄了),但我写第一篇文时,还是做到了每日更新,拿过全勤的。 在成为晋江作者之前,我也偶尔写文,但写的全都是自己的随想,从未有过虚构一个世界,自己来安排其中情节发展的想法,所以最开始的那一篇完结文,全是我凭着自己初入此行的一腔热血走到最后的。 之后写第二篇文,我便深深意识到了自己能力的不足,并担忧起以后写作灵感匮乏之事,这样的想法严重影响了我那段时间码字的情绪。 我喜欢在晋江看其他作者写文,也清楚每个热门作者都有她们擅长的题材,但自己写文却不等于随意看文,我不喜欢拘泥于同一种背景,走同样的套路,因为我自己都会觉得腻味。 所以我开过的三篇文,乃至完结这篇文后打算认真准备的那几篇系列文(已有几本放出了预收,有兴趣可以一阅),都会尽量避免题材的重复。 我很幸运,写第一篇文时就已与晋江签约(尽管因为我自己的鸽病犯了,至今也只拿过第一篇文的稿费)。 我也必须承认,自己尝试来晋江写文,就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够靠写文赚钱养活自己,若我能保持自己第一本书的更新频率,即便依旧我行我素,不断地更换自己想要尝试的题材,但今日应该也已经接近了自己当初定下的目标。 可惜我写到中途心理出现了一些问题,严重到我不得不暂时搁浅写文之事,出门重新拥抱外界的阳光。这篇文便是出自那个时期的牺牲品。 选择这种既不是ABO,也不是纯gl的设定来创造人物背景,冷门也是不可避免之事。 我虽然做好了心理建设,但却没做好从零构造一个世界的准备。 我写的每一篇文都有其灵感来源。第一篇源自我曾经的个人经历,也导致了我总是爱看带有虐点的文。 第二篇源自一本写作技巧之书,尽管我在那篇文中,也没有用到书中的那些写作技巧。 而这一篇文,则是源自一本漫画中简短描述的,据说每天都会重复四季更迭的四季之国。 我爱看带有虐点的文,若双方轻易和好,便总觉不够过瘾,所以也越来越难在晋江找到自己心仪的文章。 既然找不到,那就只能自己写,这篇文我一开始想写的便是下篇的两位主人公——炎炘和寒涟的故事。毕竟火与水,天生就是对立的存在嘛。 但只写她们两人,好像还达不到我心目中的“四季之国”,所以染蘅和雪黛就被创造了出来。 可是当时的我,并没有认真为她们构思情节,我甚至要在此处坦白,其实关于文中凶兽的存在,乃至后续的许多设定,都是我在开文后临时添加补齐的。 我知道自己的文笔有限,偏又喜欢古代背景,喜欢较真,若借用历史中真实存在的朝代,我恐怕会把大半心思都放在了“这个朝代有没有这个词,有没有这个东西”之上,因而也只能自己虚构一个不存在的世界,可之前都在写现代背景文累积经验的我,把构建一个世界想得太过简单,这也导致了我本就丢人的码字速度变得越来越缓慢。 当卡文的次数越来越多,码字这件事便从乐趣变成了烦恼。 我当初给染蘅取名之时,怎么也没有想到,在那之后,每当我习惯性地输入“ranh”,想找到“然后”这个词的时候,同样也是“ranh”打头的“染蘅”就会出现在备选项前列。 她仿佛是在无声地提醒我,必须得把这篇文写完,所以我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当初的逃离之地,直到此时,我终于给染蘅和雪黛的故事画上了句点(全文完结后会有一篇补齐她们二人新婚之夜的番外)。 这篇文的上半部分,见证了我这两年多来的起起落落,纵然文中漏洞诸多,节奏也满是问题,但我总算了却了自己的一大心事。 经历过纷纷扰扰,我现在已经能够很好地调节自己的心态,尽管我无法保证自己还能写多久,但却会在保持热情的每一天都竭尽全力。 -- 第112页 离开晋江的那一年多里,我累积了好多脑洞,也终于明白了“只有畏惧灵感枯竭的心才会让你的灵感枯竭”的道理。 我不会再做无法达成的承诺,但在这篇文正式完结之前,我绝不会将注意力转移到正在积极完善设定的新系列文之上。 ==================== 第2卷:下卷-百岁炎寒·我命由我 ==================== 第61章 打探 自染蘅从将军岭归来之后,炎炘就没有睡过一日好觉。 她与凶兽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在彻底改变她人生轨道的七岁那年便立誓要斩尽世间凶恶。 这些年来,她从未停下四处捕兽的脚步,尽管所捕所杀皆是寻常恶兽,但她却因此邂逅了许多无主珍兽,并与其中的大半缔结了血契,成为了世间少有的三契兽灵士。 人人都知她听到“凶兽”一词就会癫狂,但她表现得执拗,内心却十分清楚,世间就算再有凶兽出现,也不会是当年夺走她娘亲性命的那一批。 无论人还是兽,丧命之时躯体都会碎化成光点,等到零星光点都消失不见之时,这条生命也正式走到了终点。 大家都说,死时不留躯壳是为了将身体所受恩惠还于天地,她七岁之前也深信不疑,但当那个丧命之人变成了自己的娘亲,她又多么希望这只是一个哄骗世人的谎言。 也许由躯体碎化的光点并未还于天地,它们还徘徊在人间,只是活着的人通常无法用肉眼去辨别,但一旦找到途径,就能让这些光点重聚,筑造新生,亦可称之“死而复生”。 她曾向自己最珍视之人倾吐过这个大胆的想法,明明想要获得那人的支持和理解,但却被其痛斥了一声“荒谬”。 当时的她气不过,还为此与那人大吵了一架,即便事后冷静下来,也不肯妥协低头,因为不这样去想,她就走不出丧母之痛。 但她见证了无数恶兽死亡的过程,花费了整整十年才重新接受了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还未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为当年之事向涟儿致歉,便突然听闻本应在十年前丧命的十二凶兽又重现人世的消息。 这打乱了她全部的计划,也重燃了她旧日的希望,若能手刃凶兽,复活娘亲,再迎娶涟儿,阖家欢聚,那她这一辈子才算没有白活。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她自认成熟了许多,也不会再将复活娘亲的想法轻易透露给他人,更何况八字还没有一撇,她都还没有正式接触到十二凶兽,又要如何去钻研它们的复生之法? 好在染三已经把机会亲手递到了她的面前。 既然染三已经借将军岭之役证实了十二凶兽出现的时间和地点其实有着一定规律,灵地四个国家都无法幸免于难,那按此推算,四月到六月就该轮到她们朱明来捕杀凶兽。 她为此兴奋不已,这几日都在积极统筹国内的各方资源,以便她能在下一头凶兽出现的第一时间奔赴前线。 除此之外,她还打算在四月到来之前,再找染三深入探讨一下凶兽之事。 上次染三一心买醉,她只能暂且作罢,但如今染三都已与嫂夫人定缘,不会再为私事烦忧,她也正好以道贺为由上门叨扰,因此一收到染三跟嫂夫人从白藏旅行归来的消息,她就立马招来重睛赶到了染三的寝宫。 “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那些必要的信息,我不都在前几日的国主会朝交代清楚了吗?” 枯荣庐慕春厅的主座上,染蘅正一脸不耐地瞪着坐她对面拿起酒壶猛灌,毫不讲究做客礼仪的炎炘。 染蘅知道自己这话说得没有底气,因为许多现实的原因,她在国主会朝上透露的内幕总是有所保留,不过这些保留并不会影响总体方针,所以钧珏和寒涟也没有斤斤计较。 但炎炘不同,她对凶兽有着异样的执着,总是想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若不是她没有提前打招呼就突然造访青阳宫,还因此打断了染蘅和雪黛的亲密交流,染蘅也不至于用这种态度接待她——毕竟刚从白藏回来的染蘅和雪黛,已经有足足三日没有尽情享受二人独处的时光了。 “染三,你在我面前还卖什么关子?”炎炘不清楚自己坏了什么好事,放下酒壶就开始念叨,“问你怎么看出了凶兽出现的规律和怎么掌握了东冠震木的召唤之法,你都回答’时机未到‘,这十二凶兽都被你杀了四头了,你还要让我们等到什么时候?” “之前凶兽都只在你们青阳出现也就罢了,我看在你的份上,不去跟你抢功劳。但照你的说法,马上就要轮到我们朱明了,你还不肯用心指点我一下,难道非要看到我被凶兽打得缺了只胳膊少了根腿你才会动容?” “呵,”染蘅被炎炘气笑,“你少拿这些话来挤对我。谁不知道你七杀贤君臂力无双,徒手能撕牛羊啊?我跟你打起来都占不了几分便宜,又有哪头凶兽能够轻易伤你?” 炎炘瘪了下嘴:“那我要是跟你一样,同时被两三头凶兽围攻呢?” “这你倒不用担心,”染蘅眸光微凝,“我可以向你保证,凶兽至少有半年不会再成对出现。一对一单挑,你总不至于落于下风吧。” 炎炘听得喜上眉梢,但还是忍不住追问:“你拿什么来保证啊?要不是我相信你的人品,都快怀疑这是你精心策划的一出戏了。” “不过我先把话摆在这儿,如果真让我知道那幕后黑手与你有关,你到时候可不要怪我六亲不认。” -- 第113页 “你都想到哪跟哪去了?”染蘅眉头紧蹙,“与虎谋皮,焉能全身而退?我费心费力准备这么一出大戏又能拿到什么好处?” “倒是你,口无遮拦、心思简单,什么时候被有心之人利用了恐怕都不知道,我又怎么能把我知道的全部都放心地告诉你。” “你这是看不起我!”炎炘气得拍桌,“我不管,你今天要是不说出个所以然来,我就赖在这里不走了!” “——炘炘,你还要喝蜜枣酒吗?” 雪黛听到了外边的响动,匆忙端着酒水从慕春厅右侧的茶膳房椒桂馥走了出来。 “……谢谢嫂夫人,还是嫂夫人疼我。” 炎炘听到有着天仙之貌的雪黛亲切地叫着自己小名,瞬间没了火气,起身从雪黛手里接过一壶新酒,便乖乖地坐回了原位。 “炎炘,不是每一次耍性子都能换来你想要的结果。”雪黛这一声炘炘也让染蘅想起了她也算炎炘的远房表姐,当即挑眉拿乔道,“求人应有求人的态度,你要是表现得好点,我一高兴没准就会跟你多讲几句。” “蘅,你就别为难炘炘了。”雪黛不想直接参与政事才刻意躲进了椒桂馥,让染蘅和炎炘面对面交谈,但见两人来回拉锯,迟迟没有进展,心里也不免有些着急,便帮腔道,“就算你不放心炘炘,但至少要把下次凶兽出现的具体时间告诉给她。炘炘毕竟是第一次捕杀凶兽,万一真的不小心被凶兽伤到你不也会自责?” “是啊是啊!”炎炘简直要把雪黛看成了活神仙,连忙拍掌附和道,“你看嫂夫人多懂你,你还不赶紧按照嫂夫人说的做!只要你肯给我透露一点别人都不知道的新消息,我就立马走人,绝不在这儿烦你!” 【夫人,你怎么能帮一个才见过几次面的外人说话?!】 染蘅看不惯炎炘小人得志的模样,猛然抬头用眼神质问雪黛,但雪黛乖巧地眨了下眼,她就瞬间举旗投降。 【炘炘不是外人,她是你的表妹。再说,你不把炘炘打发走,我们又要怎么享受二人世界?】 原本染蘅只能推算出凶兽出现的大致时间范围,但去白藏读取了雪黛的灵魂记忆之后,她已经能够确定剩下的凶兽会在哪个具体的时间点出现。 若不是担心透露给太多的人会间接影响到时间点的精准度,染蘅也不愿刻意隐瞒,但她能够得到这些启示也是源于雪黛,听到雪黛这么一说,也只能认命地起身牵着雪黛入座。 “我跟你说了你就要立马走人,那你兜里藏着的那些东西又要怎么办?” 染蘅可不想中途再被打扰一次,只能在送走炎炘之前委婉提醒道。 “噢!情绪一激动,都差点忘了!”炎炘拍了拍自己脑袋,便从自己宽大的长裤兜里掏出了一叠红皮请帖,躬身递到了染蘅和雪黛面前,“家父寿宴,还望二位准时到场参加。” 关乎自家尊长之事,炎炘可不敢不讲礼数。 宴请一家宾客通常只需一张请帖,但要跨国宴请重要外宾必须先得到该国国主的首肯,她为图方便就把邀请青阳名门贵族的请帖都一齐带了过来,好让染三代她寄送。 待会儿离开了青阳宫,她还要如法炮制去涟儿那里走上一遭,打着送请帖的旗号,涟儿总不至于再泼她一身冷水了吧。 “收到了,我和夫人都会如期参加,其他的请帖我也会帮你送到。”染蘅把请帖放到了一边,正色道,“但在那之前我必须提醒你一句,下一次凶兽出现的时间恐怕就是在世伯的寿宴。” “什么?!” 炎炘脸色突变,又听染蘅说道:“你若想要知道更多的内幕,就把前来参加寿宴的我一起带上前线,我也好在现场手把手地指导你如何收集真凶的线索。” 第62章 执着 炎炘可不想她第一次为自家老爹筹办的寿宴被一头凶兽破坏,于是同意了染蘅的提议便打算信守承诺打道回府。 但雪黛察觉炎炘突然有些没精打采,又叫住了炎炘,说要给她随身携带的羊皮酒囊装满了蜜枣酒之后才让她离开。 炎炘嗜酒如命,阅酒无数,又来自多沙多尘的沙漠之国,本是口味挑剔且非烈酒不饮。 但青阳宫中备着的酒水采用的都是青阳的顶级原料,好比这名字寻常的蜜枣之酒,便是由枣中极品葫芦枣酿成,一旦离开了青阳宫就很难再有机会喝到。 炎炘想着反正染蘅也不爱喝,放在青阳宫里也是一种浪费,便没有拒绝雪黛的好意。 对炎炘而言,酒就是她的解忧良药,白白拿了一壶好酒,她的情绪也立时好转了过来,望着雪黛带着她的空酒囊走进了椒桂馥,她还有心情凑到染蘅耳边闲侃:“染三,嫂夫人头上戴着的那根紫簪好像是荨姨的吧,你连这都给要来了,还真是用心良苦。” 染蘅闻言,心虚地抿了一口清茶:“不是我要的,那是亲尊自愿给的。”她只是替什么都不懂的雪黛暂时保管了几个月而已。 炎炘一听突感羡慕:“真好,回头我也叫老爹给涟儿准备一个。” 按照灵地习俗,自家尊长给自己伴侣赠礼不仅意味着尊长认可了自己伴侣的身份,还暗藏一层催促之意。 若这对伴侣尚未成亲,催的便是二人早日事成。若这对伴侣已然成亲,催的便是二人早生贵子。 -- 第114页 “嘿嘿,连催生礼都收到了,那你跟嫂夫人岂不是已经……”契侣定缘等同于伴侣成亲,炎炘想到这茬又不禁坏笑道,“趁嫂夫人不在,你快跟我说说,做那种事的滋味如何?” 炎炘顶着一头艳丽红发,又心直口快,豪放不羁,很容易让不了解她的异国之人误会她私下的品行,但她们炎家在朱明可是出了名的痴情种之家,一旦认准了自己的伴侣便此生不渝。 因而炎炘虽然外表张扬,但在没有赢得她意中人的芳心之前,也就只能逞一时口舌之快,其真实的感情经历现在还比不上晚她数年才开窍的染蘅。 染蘅跟炎炘相识多年,自然也清楚这点。 尽管染蘅已向雪黛承诺要在补办定缘宴之后才会同雪黛更进一步,如今她同雪黛顶多也是亲亲抱抱,但见炎炘想看自己出糗失态,她还是毫不客气地回敬道:“问别人有什么用,这种事还得自己体验,就是不知你要什么时候才能拥有体验的资格。” “你、你等着瞧!你跟嫂夫人都定缘了,我跟涟儿还会远?” 这几日忙着筹划捕兽之事,都抽不出时间去玄英宫找涟儿,涟儿几日未曾见她,肯定想极了她。 她作为涟儿的体贴契侣,自然得赶紧回宫上朝,等正事忙完之后才好带着给玄英国人的寿宴请帖去玄英宫找涟儿一叙。 至于寄给白藏国人的请帖嘛,就拜托赤晞去代她转交给那个姓钧的讨厌鬼了。 炎炘从染蘅嘴里讨不到好,等雪黛返回正厅后,就接过装满蜜酒的酒囊,灰溜溜地离开了青阳宫。 * 在玄英宫外看守宫门的缁龟卫,每到秋时就会变得格外紧张。 他们的主要职责本是防止外人私闯玄英宫,但有个大人物他们却怎么也拦不住,因此一到这个时候缁龟卫们就会习惯性地聚集在一起,共同商讨对策。 “头儿,都过去两个时辰了,你觉得朱明国主今晚还会来吗?” 朱明善武,玄英善文,陆地之上的玄英灵士又缚手缚脚,实力远不如同阶的朱明灵士。 尽管主上贤明,体谅龟蛇卫与朱明国主的实力差距,从不怪罪他们失职,但作为缁龟卫指挥使的纪回风心里却过意不去,因此每日秋时他都是第一个来到宫门石阙之上驻守的人。 “再等等,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能松懈。” 纪回风皱着眉头眺望着南面的夜空,头也不回地应道。 或许是知道冬时才是他们玄英国人最忙碌的时候,这朱明国主炎炘每次都是赶在夏冬之间的申酉戌三秋时来硬闯玄英宫。 自从龟、蛇二卫跟随自家主上任职以来,他们每隔两日就会在玄英宫内外见到一次朱明国主,其频率甚至高于他们与各自的亲朋见面,也是让人哭笑不得。 “但加上今晚,她都有十日不曾出现了,该不会是被主上拒绝了太多次,心死了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场的缁龟卫一听都低声聊了起来。 “要是如此,还真叫人惋惜,毕竟那样的身段和样貌,换个人追早就成事了。” “对呀,感觉我们玄英这一代也就只有主上能够不为所动了。” “那还不是因为我们主上自身的条件也不比她差几分——” “——少去议论主上私事,你们还嫌我们失职的次数不够多么?”察觉下属们的话题越跑越偏,纪回风终于忍不住回头呵止,“都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站好,谁再乱说话就自觉回龟蛇协领罚!” “属下遵命!” 石阙上的一众缁龟卫顷刻作鸟兽散,纪回风耳根清净了下来,才不由得暗叹道:“光知道看皮相不知道品骨相,朱明炎家之人又岂会轻言放弃?” 一如纪回风所料,戌正时分,太乙内城南面的深邃夜空中便突兀地冒出了一抹红——时隔九日,炎炘又一次在秋时乘着她的御兽重睛赶来了玄英宫。 今日秋时无雨,本是一个好天,但眺望到空中的那道红影,纪回风的心里却笼罩上了一层乌云。 玄英宫的重要建筑都藏于水下,从空中远看就像一个多亭多桥的水中庭院。 重睛为鸟,不便涉水,因此炎炘每次前来都会无视守门的缁龟卫,直接从半空中跳下,落入玄英宫内。 而玄英又是水中之国,除了国主的御兽文鳐之外,其余所有灵士的契兽都是无法飞行的鱼,不具备从空中拦截炎炘的能力。 以纪回风为首的缁龟卫每次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炎炘落地,再拼尽全力搭建水梯赶去劝阻,可谓被动到了极点。 “朱明国主,还请留步!” 明知胜算不大,纪回风还是一如既往地领着一众缁龟卫赶到了炎炘选择着陆的殿前长桥。 “又是你,”炎炘一听到纪回风的声音就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连忙摆了摆手,不耐烦地打断道,“你说的那些话我都听腻了,要是实在不想我进来,你下次就提前帮我把涟儿请出来,否则一切免谈。” “——且慢!” 朱明灵士以臂引火,所着衣衫总有一边无袖,不给缁龟卫反应的时间,炎炘便右臂一挥招来了熊熊烈火。 缁龟卫的眼前、脚底霎时被火焰吞没,尽管知道炎炘不会真的伤害自己,但被与玄英之气截然相反的烈火炙烤着,他们还是大感不适。 虽说水能克火,但炎炘一人功力高于在场所有缁龟卫,若他们不能齐心协力聚集足量的水柱,反倒会被炎炘召出来的火墙烤干。 -- 第115页 而就在他们忍耐着不适扑灭周围烈火之时,炎炘已经吞下玄冰果,扑通一声跳入水中,潜入了位于玄英宫后院的寒涟寝宫潋滟涧。 “可恶,又失败了!” 缁龟卫未得寒涟许可不得进入后院,纪回风心有不甘,但又不得不接受他们在陆地之上完全无法与炎炘匹敌的现实。 于是只能望着水面上尚未消散的水波,传音提醒他那位驻守在玄英宫后院的同僚:“烈焰来袭,你们多加注意。” --------------------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还没到三千字,但我怕我今天再不更又会拖延一天,还是先放上来了。 第63章 碰壁 从玄英宫的穷羽殿前往潋滟涧,需要进入一条时刻被霓蛇卫监管着的水下回廊。 回廊的入口连接着正殿后方的水亭,炎炘并非受邀而来,即便前往水亭也多半无功而返,但她好歹也是一国之主,一旦越过正殿进入回廊,霓蛇卫就不得不以礼待之,因此她一向都是先跳入水里,再游进回廊,以免遭到霓蛇卫的拒绝。 炎炘来自朱明,又是与水相对的老阳之体,本身一辈子也用不着学习游泳这一门技艺。 实际住在朱明之人,十个中有九个都不会游泳,但炎炘却从七岁起就开始钻研泳技,如今与玄英国人相比也不遑多让,为的便是能够畅通无阻地见到常年居于水下的寒涟。 不过潜入水下到底不同于在水面畅游,炎炘若不想溺水,下水之前就必须食用一枚玄冰果。 玄冰果为玄英特产,具有食用后半日不会溺水的功效,且产量颇丰,乃是玄英平民或前来玄英游玩的旅客必备之物。 但玄冰果终归比不上比它有着更强功效又产量稀少、口感更佳的玄英珍果沙棠果,吃下玄冰果之人至少会浑身发冷两刻钟。 若此人身体素质不强,又赶在发冷阶段贸然下水,则极有可能引起全身痉挛,不得动弹,一旦玄冰果失效又没被人发现,此人就会有溺亡的危险。 因而每个惜命之人食用玄冰果后都会在安全区域等待一时,被玄英水气所克制的朱明国人更要多加注意,只不过炎炘仗着自己年轻力壮,从不在意这些细节。 炎炘已经走熟了通往潋滟涧的路。 这条水下回廊其实是一个看似密闭实则开放的细长护罩,海水和鱼虾会被护罩抵挡,人却可以在任一地段穿入或离开回廊。 回廊之中如履平地,炎炘一进入回廊就立刻甩了甩身上的海水,切换成了疾走的形态。 多日未曾见到寒涟,她已经没有了往日那般边走边欣赏四周海景的兴致,但偏偏有人不识趣,每次都会赶在她抵达终点之前来扫她的兴。 “如无请帖不得入内,还望朱明国主海涵。” 潋滟涧是一个贝壳形状的水下宫殿,宫殿范围内本无海水,但炎炘刚踏入此中就被身着蛇纹玄甲、脚跨小型海鲨的霓蛇卫们架起的水墙给阻挡了前路。 除了领头的指挥使乘着黑鲨之外,其余霓蛇卫的契兽都为金鲨。 炎炘第一次被黑金鲨群包围之时还是惊奇大于其他,但现在看到那个总是领着一大堆人来断自己前路的霓蛇卫指挥使墨枕河,她就会觉得胸闷气短:“我当然有请帖了,只不过这请帖需要我先送出去。我劝你们赶紧把这面水墙撤掉,以免耽搁了我送请帖的吉时。” 炎炘为了防止请帖浸水,可是做足了准备工作。 只见她从自己兜里掏出来了一个密封的铁制长盒,而后又手贴铁盒催动内火,将整个铁盒瞬间熔化成了液态。 “喏,没骗你吧。” 炎炘高举手中完好无损的一叠红皮请帖,在墨枕河面前晃了晃。 墨枕河没有接茬,转而拿出了她的武器霓蛇瓶,将地面那滩铁盒熔化后形成的红水吸入了其中:“朱明国主,请您不要再做出破坏潋滟涧环境的举动了。” “你什么意思?我好歹也算潋滟涧的半个主人,爱护这里的环境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去刻意破坏?”在水下熔化金属的确有污染水质的嫌疑,炎炘有几分心虚,但却不肯在这么多霓蛇卫面前服软,“还不都怪你们先出来阻拦我!” “——我怎么不知你是这潋滟涧的半个主人?” 一个传话用的细长海螺突然穿过水墙出现在了炎炘的上空,无甚起伏的清泠之音浇灭了炎炘几近沸腾的心火,也浇灭了她刚要点燃的斗志。 “七杀贤君敢在潋滟涧威逼本国臣子,看来是不把天梁放在眼里。那就劳烦贤君留下请帖自行离去,也省得天梁出来碍贤君之眼。” “涟儿,这可是咱爹的寿宴请帖,你不出来亲自接收要我怎么向老爹交代?再说我们都快有一旬没见了,你就不想我么?” 寒涟此前都是托人代她传话,而非主动给炎炘传音,即便炎炘曾经尝试过传音联系寒涟,也都无一例外以失败告终。 若不是听出寒涟话语中的赶客之意,炎炘真恨不得将那悬浮在半空中的海螺抓进手里好好倾诉,而不是像此刻这般低声下气地乞求寒涟改变心意。 “天梁不明贤君之意。”寒涟依旧心如铁石,“大家皆为国主,既然转交给白藏国主的请帖能由衔火使代劳,那贤君又何必为难于我?” 又是那个爱告状的讨厌鬼! 以往怕惹寒涟生气,炎炘都会适可而止,但此刻听到寒涟提及自己厌恶之人,她竟气得不管不顾地盘腿坐到了地上:“他哪配跟你比?涟儿,你若不肯出来,那我就坐在这里等你。反正到冬时你还得去穷羽殿上朝,我就不信我今晚见不到你!” -- 第116页 “随你。” 寒涟对执迷不悟的炎炘失去了耐心,音调骤冷,随即收回传话海螺,不再言语。 寒涟一动怒炎炘就想要服软,但她被这么多霓蛇卫围着,实在拉不下面子,便仰头望向上方的墨枕河,用凶狠的眼神示意道:“看什么看,还不赶紧把人都带走给我一个台阶下!” 霓蛇卫均为极阴极柔的太阴之体,个个姿色秀丽,只是赋予她们灵力的寒凉水气也多多少少影响到了她们的气质和性格,即便她们不似寒涟那般终年冷若冰霜,但也甚少对其认定的外人展露笑颜,因而总给炎炘一种不近人情的感觉。 其中最为典型的便是这身高还不及炎炘胸口的霓蛇卫指挥使墨枕河,明明长相温婉却从来不苟言笑,就算看见了炎炘的小动作,她也会当作没看到,这一次也是亦然。 “所有霓蛇卫原地待命,未得允许不得擅自离开。” 与寒涟如出一辙的冷淡声音在上空响起,炎炘怄得吐血,又不敢真的动手伤人,唯有悻悻地收起请帖,继续枯坐在原地。 作为朱明的当代国主,炎炘身上最不缺的就是蛮力,她若拿出真本事,也并非闯不过霓蛇卫搭建的那面浑厚水墙,只是水墙易闯,心墙却难开。 坐在水墙之外,她还可以找借口说是被他人阻拦才没有见到涟儿,但穿过水墙,她直面的便是涟儿毫不留情的拒绝。 她自认为自己是世上最了解涟儿的人,又怎会不知即便她厚着脸皮来到潋滟涧,也多半见不到涟儿一面。 她这般不请自来的鲁莽举动,从来都只会惹得涟儿不满,换不来涟儿的笑颜,可她却有不得不做的理由。 坚持近十年都没能打动涟儿的心,她当然也有过挫败。 但她跟涟儿之间的感情本就不对等,涟儿从不会主动找她、主动联系她,如果她也开始自暴自弃什么都不去做,那她们的契侣关系便会迅速走向末路,而这并不是她愿意见到的结局。 尽管如今这般境况看着也离末路不远,但只要她和涟儿的缘契一日未断,她就绝不会选择放弃。 好在染三已经替她们这一代的国主开了成婚的先河,她坚信只要自己坚持不懈、更加努力,那她和涟儿就一定能够依照祖训在一年之内完成彼此的婚姻大事,届时她也不用再为一时的冷遇而心烦意乱了。 思及此处,炎炘便一扫颓靡,闭上眼自顾自地打起了坐来。 霓蛇卫们没有收到寒涟指示,也不敢硬来,只能规规矩矩地守在水墙之外监视着炎炘的一举一动。 这般僵持了将近两刻钟,四周忽然有了异常响动。 难道是涟儿出来了? 炎炘内心一喜,连忙睁眼,却意外看到一张熟悉的清冷脸庞正在对着她微笑。 “终于舍得睁眼了啊,”来者伸出一只手悬在炎炘头顶,随即笑眯眯地吸走了附着在炎炘衣物、卷发之上的那些细小水珠,“身上湿着还要耍性子,也不怕受冻着凉。” 今时的寒涟不会对着炎炘微笑,也不会在意炎炘是否生病,所以来者并非寒涟,而是寒涟的钦定近臣凫水使冬净湖。 冬净湖乃是玄英开国国主冬淑婉的新一代传人,若单论面相,她给人的感觉还要比小她一岁的寒涟更加冰冷寒凉。 但因为她与炎炘相识甚早,又在儿时撞见过炎炘脆弱的一面,即便后来的炎炘看上去已是性格大变,她也始终无法对炎炘狠下心来。 到如今,她俨然成为了炎炘认识的所有同代玄英灵士之中待炎炘最为温柔和善的那一人。 “我这不是知道净湖姐姐你会来疼我么。” 炎炘看到周围严阵以待的霓蛇卫都纷纷背身退去,眼前的浑厚水墙也不见踪迹,瞬间明白了来龙去脉。 趁着冬净湖还没收回手,她便微微抬头,在冬净湖的掌心温顺地蹭了两下。 “姐姐再疼你,也没见你来主动找过姐姐。”冬净湖顺势揉了揉炎炘的一头蓬松红发,而后便拉着炎炘从地上站了起来,“你还是坐下顺眼些,站着望得我脖子酸。” 炎炘比大部分玄英国人都要高上一头,闻言便躬身凑到冬净湖耳边哄道:“我站起来了,姐姐就不用弯腰了呀。” “就你嘴甜,”冬净湖很是受用,退后一步,摊开双手笑骂道,“说吧,这次又要我替你带什么进去?” 冬净湖身上穿着凫水使专用的缁色游鲛憩流袍,若不是被人特地叫来了潋滟涧,此时她应在玄英宫的正殿之外等候上朝。 “能把我带进去吗?” “你再调皮我可就走了。” “开玩笑的,我哪敢为难姐姐,”炎炘也不是第一次被冬净湖解围,感激她还来不及,又怎敢得寸进尺,“家父的这一叠寿宴请帖就劳烦姐姐代我转交给涟儿了,若是姐姐四月初有空,也欢迎到我们焚雀堡来做客。还有这个小盒子,又要劳烦姐姐替我求涟儿收下了。” 说着,炎炘就把她手中的请帖和她从另一个裤兜里掏出来的铁制小方盒一起递给了冬净湖。 “知道啦。”冬净湖拿起铁制小方盒左右打量,“你这小铁盒里究竟装的什么,每次问你和小涟都不肯说,搞得神神秘秘的。” 炎炘一听眼睛骤亮,忍不住咧嘴嘚瑟道:“这是我跟她之间的小秘密。” “行行行,你跟她之间的小秘密,我这个孤苦伶仃的局外人就不探究了。”冬净湖想起正事,忽然招呼炎炘附耳过来,悄声道,“上次给你的沙棠果应该快吃完了吧,这一袋你先拿去,若是不够之后再找我要。” -- 第117页 语罢,便把她腰间装满沙棠果的丝绸香包取下,塞进了炎炘兜里。 “谢谢净湖姐姐,”炎炘无以为报,唯有识趣地抱拳请退,“马上就到冬时了,我也该告辞了,剩下的事就拜托姐姐了。” “快走吧,等小涟出来我可就帮不了你了。” 冬净湖作势赶人,待到炎炘重新进入水下回廊,再也见不到踪影之后,她脸上的笑容才骤然淡去,眼中才闪过几分黯然。 ——可惜我能帮得了你,却帮不了我自己…… 第64章 情思 冬净湖送走了炎炘,便踏上她身后持续流动的水道,准备去那个通知她赶来潋滟涧的人面前交差。 为国主排忧解难是每个钦定近臣的职责和义务所在,冬净湖能够轻松哄走最让龟蛇卫头疼的炎炘,被寒涟叫来善后本是无可非议,但冬净湖却很清楚,寒涟想要她做到的并不止把炎炘哄走这么简单。 她和寒涟从小一起长大,都太过熟悉彼此的性情,她能看穿寒涟的真正用意,寒涟又岂会看不穿她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情思? 往好听点说,她们是在相互成全,往难听点说,她们就是在相互利用。 寒涟试图借她之手摆脱炎炘的纠缠,她也不推拒寒涟的好意,借着寒涟为她创造的机会舒缓思念之情,唯一的区别只在寒涟还未放弃无谓的挣扎而她却已知自己的这份苦恋无果。 冬寒两家皆为玄英四大名门,论身世相貌乃至功底气韵,她和未成为玄英国主之前的寒涟都相差无几,她待炎炘又是始终如一的温柔和善,若非晚认识了炎炘半载而炎炘又十年痴心不渝,她又怎甘不战而败? 初见炎炘之时,冬净湖便领略了炎炘对寒涟的情意。 那是寒涟生母兼第三代玄英国主寒汍为寒涟庆祝八岁诞辰的日子。 彼时寒涟已被文鳐选为玄英下一代国位继承人,为了方便各国贵宾祝贺赠礼,寒汍便将宴席的场所定在了玄英宫正殿的穷羽殿。 冬净湖及其亲尊冬凝澹都是玄英三四代国主选定的钦定近臣,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但彼时的冬净湖尚不过九岁,还不适应这样的场合,于是她填饱了肚子就按捺不住玩心溜出了正殿,打算在她当时还不熟悉的玄英宫随便逛逛来消磨时间。 正值答谢宾客表演歌舞的时段,玄英宫的人手都集中到了穷羽殿附近,除了通往膳房和后院的水亭有一二龟蛇卫看守之外,便看不见其他人影。 远离了人声鼎沸的穷羽殿,处处都悄然无声,在深夜月色的映照下,更多出一抹寂寥,但受玄英水气影响的冬净湖却格外享受这种寂静,直到她的耳朵在无意间捕捉到了一声呜咽。 有人正躲在偏僻的角落里偷偷哭泣。 若不是那人的背影看着比自己还要瘦弱矮小,冬净湖都要误以为那是宫里某个被训斥的手笨侍从了。 明明自己还未过垂髫之年,看着那道脆弱的身影冬净湖却莫名生出了一种舐犊之情。 “你怎么了?” 那人哭得专注,没有发现身后来人,冬净湖凑上前屈身询问,成功吓得那人抬头,她也成功看清了那人泪眼婆娑的脸庞,依稀想起了此人来自何方。 “你是朱明炎家的炎…炎炘?谁欺负你了,你为什么哭呀?” 彼时的朱明是灵地唯一一个还未选出下一代国位继承人的国家。 除去白藏的国位将会从秋家转交给钧家之外,青阳和玄英的三四代国主都是来自同一个家族,都有一层亲子关系。 加上寒涟,寒家更是连出了三位国主,尽管朱明尚未敲定正式人选,但大部分的人都已经根据规律将朱明下一代的国位继承人锁定在了开国的夏家或现任国主所在的炎家之中。 灵地崇尚强者,在环境险恶又以武为尊的朱明更甚。炎炘虽然来自备受各方期待的朱明炎家,但在此之前,冬净湖却甚少听闻炎炘之名。 即便偶尔有人提及也多是拿来衬托她的孪生哥哥炎炀,说她能力欠缺不堪重用,又性格懦弱害怕生人,所以被自己的双亲留在了朱明最安全的国都进行保护,鲜少外出露面,与已经显露出强者风范参与了好几次捕兽计划的胞兄相比,她没有半点继承国位的可能。 实际也是在这次宴席之上,冬净湖才第一次见到了炎炘。 而若非朱明炎家正好坐在她们冬家的斜对面,她又正好瞥到了炎炘羞红了脸主动起身向寒涟献礼,却在听到寒涟生疏有礼的答谢之后变得大受打击的神情,她也不会记得炎炘当时那副眸发都黯淡无光的平凡样貌。 真的近距离接触了炎炘,冬净湖才发现传言并没有夸张。 受到惊吓的炎炘第一反应不是回她的话,而是抹泪起身,想要从她的眼前匆忙逃离。 然而一个灵力稀薄到只比常人高出两分的朱明笃信士,如何能在玄英宫范围内从一名即将迈入中阶的玄英灵士之手逃脱? 冬净湖画出一个水圈把炎炘套住,炎炘就只能怯生生地看着她走近。 “你若不想说那便不说,但其他的人可没我这么好打发,离开之前至少先把脸擦干净。” 冬净湖没有强人所难之好,看到炎炘把脸都哭花了,她只拿起被她浸湿的随身手帕弯腰给炎炘擦了擦脸,便打算放过炎炘转道离去。 “……谢谢冬姐姐。” -- 第118页 但在松开水圈之时,她却收获了一声细若蚊蚋的感谢。 “你认得我?那就好办了。” 冬净湖大感意外,当下也不再客气,转念拉着炎炘同她四处随心,边走还边介绍起那些具有玄英特色的水造建筑。 怕又刺激到炎炘,冬净湖途中再没问及炎炘为何要躲着别人哭泣之事,然而返回正殿之前,已然放下戒心的炎炘却主动向她坦白道:“我刚刚难过是因为我喜欢的人已经不记得我了。” 冬净湖至今也不清楚炎炘为何会有此结论,但炎炘喜欢何人她却一听即明。 那时的她听后只觉得要谈情爱之事尚且太早,现在的她却总是懊恼自己从一开始就来得太迟。 尽管几日之后,炎炘就因丧母一事性情大变,此后又逢奇遇被重睛选中,从实力长相到身高体格都产生了质的飞跃,到现在也未停止增长,但炎炘那颗认定了就不会改变的赤诚之心却一如当年。 正如炎炘认定了寒涟会成为她的一生伴侣那般,她也认定了冬净湖是一名她值得依赖和信任的知心姐姐。 知心姐姐同样是为人排忧解难的存在,可惜寒涟还未能领悟到这一点,否则她也不会将解除缘契的希望寄托在冬净湖的身上。 ——既然无法改变现状来回应小涟的期待,那她就只能尽最大的努力来助自己中意多年的那个人达成心愿了。 被流动的水道送到终点之时,冬净湖又在心里温习了一遍她早已做好的决定。 * “炘炘已经走了,能把你屋外的水门撤掉放我进去吗?” 冬净湖带着炎炘托付之物来到了潋滟涧的鲸溪亭外。 她想要进入亭内,但面前却有一扇由水组成的高门封锁着入口,逼迫着她朝亭中之人低声请求。 布置水门本是玄英灵士的拿手技艺,但若要硬闯比自己技艺更高超之人布置的水门,那就无异于自讨苦吃。 冬净湖内心苦涩,但外表还是光鲜亮丽,自是不愿被淋成雨打的芭蕉暴露她身心的狼狈,好在亭中之人并非真心为难她,听到她出声示弱之后就撤去了高门,示意她进入亭中。 潋滟涧中供人居住的房间均以“亭”命名,这鲸溪之亭位于众亭中央,居住在其中之人的身份已是不言而喻。 “小涟,这潋滟涧中的风吹草动又逃不过你的手眼,你又何必每次都要等我开口叫你才肯把门打开,帮我省点力气不好么?” 冬净湖一踏入鲸溪亭,看见那位端坐在正中翻看着书信的静雅女子就忍不住开口抱怨。 “你都不肯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我又为何要帮你省力?” 寒涟闻言,螓首轻抬回以浅笑,但冬净湖对上她的笑容却差点吓得丢掉了自己手中捧着的物件。 冬净湖当然不是被寒涟的长相所吓,虽然身为冬家长女的冬净湖对自己的样貌足够满意,但也不得不承认她与寒涟美得各有千秋。 她们冬家之人眉眼细长,不笑凛如冰峰,笑则弯如皎月,是忧是喜泾渭分明,但以寒涟为代表的寒家之人却与她们不同。 寒涟五官柔和静美,面对炎炘以外的人,嘴角还总是挂着一抹浅笑,将端雅大方之感发挥到了极致。 但在深知她性情的冬净湖看来,她的这一抹浅笑更像是暴风雨即将来临之前的那种平静,笑意越浓越叫人毛骨悚然。 尽管来时做好了心理建设,但一对上寒涟的笑容冬净湖还是忍不住发憷:“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收,再多一件有什么嘛?” 唯恐被寒涟看出破绽,冬净湖把寿宴请帖放到了寒涟面前的贝壳状小盘上,便拿着手里剩下的小铁盒走向了左侧角落。 “嘴里说不想要,但你不还是拿出了防锈的箱子来装这些小铁盒。” 角落里有一个礁石制的大圆箱,冬净湖熟练地打开了石箱的盖子,像往常一样将手中的物件对齐叠在了箱内二十多个同一样式的小铁盒之上。 玄英灵士能够把水变成任何固定的形状,这鲸溪亭内随处可见由水变成的家具物件,就连书案和床榻也不例外,只是表面多铺了一层隔水的布料。 铁遇到水本就容易生锈,虽不知炎炘是出于什么目的才会用铁盒来装她送给寒涟的小礼,但寒涟没有用水变的箱子来装这些铁盒已经算她成功了一半。 石箱中的几十个小铁盒虽然还没有被人打开过的痕迹,但至少冬净湖也没有看到哪个小铁盒已经遇水生锈,要想在遍布水珠水气的潋滟涧做到这一点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它们受到了涧主的特意保护。 “我不喜欢铁锈的味道。”寒涟听出了冬净湖的言外之意,敛去笑意冷冷回道,“即便我丢了这一批你也会带来一批新的,还不如等东西集齐了再一起处理。” --------------------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怕中途再鸽子,这次靠存稿定时更新。 争取坚持到完结。 第65章 尝试 “所以你知道这些小铁盒里装的是何物?” 听出了寒涟回话中暗藏的些微恼意,正准备合上石箱盖子的冬净湖突然又把她刚放进去的那个小铁盒拿了出来,转身对着寒涟轻摇了两下。 寒涟习惯用浅笑来掩盖自己的情绪,反倒要面无表情才算真情流露,冬净湖招架不住前者,却全然不怕后者,因为只有挑动了寒涟的情绪才有机会攻破她心底设下的防线。 -- 第119页 “叮铃——” 小铁盒被摇晃得发出了两声几不可闻的轻响,寒涟却像听到什么刺耳的噪声一般,倏地蹙起眉头收回了目光。 ——小涟面对炘炘之事总是笑少怒多,也怪不得炘炘认定了小涟也对她有意了。 冬净湖见状,一边暗自为炎炘高兴一边又忍不住为自己心酸。 “你若对里面的东西感兴趣,我可以把它们全部转赠于你。” 寒涟垂眸折起手中读完的丝绢书信,回避了冬净湖的问题。 “转赠他人送的礼物,至少得先问问原主人的意愿吧。” 冬净湖把小铁盒放回石箱盖好,随后走到桌边语重心长地劝道:“不光是礼物,你和炘炘之间的因缘也是同样的道理。我明明记得你六七岁的时候总是嚷嚷着要拥有一个像你爹和你大伯那样的眷侣,怎么真的有了反倒喜欢推给别人了?” “你也知道我说的是一个像我爹和我大伯那样的眷侣啊,”寒涟手上的动作一顿,抬眸冷笑道,“那你觉得她跟他们有哪一点相像?” “你都还没有跟她好好相处过,怎么可以轻易下结论?”冬净湖忆起初见炎炘时的情景,不由得为之辩白道,“你比我还早半年认识炘炘,炘炘以前是什么性子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就算她这些年表现得有一些张扬,但她的本性没有变啊。” “反正炘炘家那种情况,世伯世母也不会同意你解除缘契,你再怎么挣扎也只剩下不到一年的时间了,还不如相信上天的安排,试着去接受她。” “一提到她,你的话就特别多。”寒涟将折成小方块的书信夹在了水桌上兀然浮现的两片鲤形石板之间,而后便站起理了理身上的漆黑公服,侧身朝屋外走去,“你以为我以前没有做过尝试?尝试的结果就是我跟她不仅性格不合,连坚守的信念也截然不同。差异大到了这种程度,就算硬凑在一起也不会幸福。” 水桌上装着寿宴请帖的贝壳状小盘跟随着寒涟的步伐飞出了鲸溪亭,冬净湖正感到有一些无措,但一瞥到桌上剩下的那两片鲤形石板上刻着的“汍”字,她又像突然得到助力一般,铆足了劲追赶上前。 玄英国的御兽文鳐不仅可以上天入海,还是灵地游得最快的巨鱼。 寒涟今日不打算出宫就没有唤来文鳐代步,但其他人想要追上拥有一半凫水之力,御兽血契还结在左脚脚踝位置的寒涟也并非一件易事。 身为凫水使的冬净湖是实力仅次于寒涟的第四代玄英灵士,但她拼尽全力仍然被寒涟甩开了半程。 此时太过拼命待会又不得不缺席晚朝,权衡之下,她忽然减速调整起了呼吸,随后冲着前方的身影奋力大喊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人的性格都能变,信念又为何不能变?你难道就能说你小时候相信的那些事情到现在也全都是正确的?” 如同被冬净湖的话语击中一般,前方那道即将远去的身影骤然停下了行进的脚步。 “……我不能。”似乎想起了什么不美好的回忆,寒涟用着冬净湖无法听见的声量自言自语道,“正因为不能,我才更不想看到那个会让我产生自我怀疑的祸根。” * 炎炘每次来玄英宫找寒涟都是直接从空中落地硬闯而入,但每次离开玄英宫时却又喜欢摆出一副自己乃是受邀而来的姿态大摇大摆地走出宫门,活像要气一气拿她没辙的缁龟卫一般。 虽然这次她依旧没有见到寒涟,但东西都送出去了不说,还难得听到了寒涟的声音,只觉这一趟来得非常的值,乘着重睛升至石阙望台位置时,她还心情大好地鼓励了纪回风两句。 “姓纪的,别灰心!再努力十年,你也有机会胜过现在的我,只不过那时候的我肯定比现在更厉害,哈哈哈哈——” “头儿,你说她这是什么意思!” 炎炘爽朗的笑声回荡在内城沉寂的夜空中,刺得宫门石阙上的一众缁龟卫都攥紧了拳,但以他们的身份又不能直接与炎炘对峙,只能按捺着怒火等待着炎炘飞离,再凑到纪回风周围鸣不平。 “字面上的意思。” 出人意料的是,这种在其他人听来都觉得有几分挑衅的话语却并没有挑动纪回风的情绪。 “虽是名门出身,但人家现在拥有的,也是靠自己努力换来的。” 语罢,纪回风便抛下面面相觑的下属,独自走下阙楼,前往穷羽殿上朝。 受少阳、老阳之气的影响,青阳、朱明国人在武力和体型方面都普遍优于受少阴、太阴之气影响的白藏、玄英国人。 但同样以武见长,青阳灵士和朱明灵士各自擅长的领域却不尽相同,好比青阳的御兽帝女雀和朱明的御兽重睛鸟,虽然同为飞禽一类,但二者的侧重却也各有不同那般。 帝女雀以速度见长,视力极佳,又可随意变换自身形态,因此更为适合动作敏捷、战术灵活的青阳国主。 而重睛鸟以力量见长,兼之视野开阔,身形硕大,因此更为适合战斗风格直截了当的朱明国主。 在力量和身形上占优,飞行的速度就会显得有些不尽人意。 重睛载着炎炘从太乙内城正北方的玄英宫飞回正南方的朱明宫时,悬挂在星柱醉梦阁第五层的荏苒钟已经用钟声宣告了今日冬时的到来。 为了建筑外观的统一,内城东南西北四面的四个宫殿的外墙和正殿部分都采用了同样的砖瓦设计,而最贴近各自国家文化的建筑都藏在了鲜有外人涉足的后院。 -- 第120页 炎炘已经在朱明宫居住了将近四个月,但若不是因为幼时的一系列机缘巧合而邂逅了寒涟并与之结为了契侣,她绝不会认为长大后的自己会离开朱明的本土生活。 朱明国的大部分国土都被深不可测的黄沙覆盖着。 朱明宫的正殿长赢殿虽然称得上丹楹刻桷、玉阶彤庭,但在炎炘看来,却华而不实,没有半点朱明的特色,毕竟这样的建筑根本无法在沙漠之上久存,因此除了上朝,炎炘从不会在让她浑身不自在的长赢殿停留。 尚未经过通往后院的长廊,炎炘就感受到了空中骤然升腾的热气。 热气自长廊两侧的一簇簇火灯中散发而来。 炽热难耐的烈火往往与破坏、毁灭关联,朱明与其他三国最大的不同,就是无法直接使用阳火之气来构成器物和建筑。 青阳木气萦绕,亦可以木造物;白藏金气充足,亦可以石造物;玄英水气满盈,亦可以水造物。 唯有火气旺盛的朱明,须得遵循万物相生相克的原则才能创造出独属于自身的事物。 即,遵循“火生土又克金”的原则,通过燃烧沙土和冶炼金石的方式来搭建住屋和制造器物。 长廊两侧的那一簇簇火灯便采用了冶炼金石的制造方式,而只要控制好灯中火焰的温度高低,就无须担心灯具的金属外壳被熔化。 火灯彻夜不灭,还未从潋滟涧收回心的炎炘此时不仅没有睡意,眺望到后院那些让人倍感亲切的圆顶土屋和露天火炉还觉得有一些兴奋。 但在冲进后院,动手炼制下一次赠礼之前,炎炘还得沉住气听一听她那位好帮手的汇报内容。 “怎么回来这么晚,被姓钧的刁难了?” 火灯尽处伫立着的一名面容姣好的赭衣女子正静静地望着炎炘朝自己飞来。 与朱明宫中那些身高体健、眉浓眼翘的赭雀卫和霞鸾卫相比,这名赭衣女子既没有修长的身形,也没有明艳的长相,如果忽略那一头色泽鲜亮的赤发,单以四国的普遍外形标准来看,倒更接近秀丽文雅的白藏和玄英国人。 事实上女子左耳以下的秀发也确实是一片皓白,恰与她身后那头口鼻都还喷着热气,头顶一龙角、啼如四虎爪,通体雪白,却唯有颈后的鬃毛赤红一片的健硕马儿互相照应。 这名赭衣女子便是炎炘幼时为自己挑选的钦定近臣衔火使赤晞,赤晞身后那匹形态和色彩都难以一言概之的健硕马儿则是炎炘以前送给赤晞撑场面的珍兽驳马。 炎炘在离开朱明宫之前,就派了赤晞前往白藏宫转交寿宴请帖,但看到驳马这副气喘吁吁的模样,她就知道赤晞也没有比她早回来多久。 “真是个讨厌鬼,给涟儿告状不提,还敢趁机刁难你。你等着,我这就去他那儿给你讨个公道!” 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炎炘还没从重睛的背上跳下来,又气得想扭头飞出宫外。 “主上,您误会了!” 好在赤晞早已习惯了炎炘的性子,知道自家主上听不得白藏国主的名号,连忙出声解释道:“白藏国主没有刁难微臣,微臣赶到白藏宫时白藏国主正准备上朝,微臣是因为得到了白藏国主的特许,待到秋朝结束,统计了圣尊寿宴的来访名单才耽搁了回宫的时辰,还望主上莫怪。” 说着,便将手里护着的白玉牒文恭敬地递到了炎炘眼前。 “啧,没意思。”炎炘对于钧珏所做的那些“好人好事”全无兴趣,听后接过牒文扫了一眼就忍不住皱眉咂嘴道,“把自个儿名字弄这么大,搞得谁稀罕他来似的。” -------------------- 作者有话要说: 没鸽没鸽,就是不想再鸽了,所以还是决定把更新时间改为晚上七点。 这样我校对了放上来时间刚好。 第66章 觉悟 赤晞呈给炎炘的牒文,虽由白玉所制,显得华贵而精致,但牒文上镌刻的名字加上钧珏也才堪堪十人。 若让不知情的人阅览,恐会觉得白藏的达官贵人们并不重视朱明圣尊的这次寿宴,但炎炘却并不意外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因为没按规矩办事的实际是她们朱明一方。 常言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 一国圣尊身份地位再高,也不可能把四国的国主和重臣全叫到本国的国都来为自己贺寿,那样太乙城乃至整个灵地的正常秩序都会受到影响。 所以通常情况都是请圣尊移驾到太乙城再摆宴让各方贺寿,然而朱明的圣尊,也即炎炘的老爹并不在这个通常的范围内。 向现今的灵地子民提起朱明圣尊炎焕,人人都会称赞一句“举世英豪”。 尽管书中的历史被人为修改,但谁也无法否认当年的炎焕在痛失挚友又痛失挚爱的艰苦情况下,一举扭转了战局,奠定了剿凶之战的胜机。 即便侥幸捡回一命,半身瘫痪,百孔千疮,再不复年少风采,他也没有自暴自弃,仍然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重振朱明,叫人如何不为之钦佩? 然而民众的钦佩之情解决不了太乙城到朱明国都距离的遥远,朱明不是没有方便赶路的坐具,但以炎焕如今的身体条件,来回一趟实在太伤筋骨。 炎炘自小崇拜炎焕,自是不愿让自家老爹在寿辰前后还受一次这样的苦,于是便先斩后奏地把举办寿宴的场所改到了她们朱明的国都焚雀堡。 -- 第121页 炎焕起先并不赞同炎炘的做法,但他们炎家的执拗也是一脉相承,如果双方都不肯让步那就无休无止了,他这个当长辈的也只能接受小辈的一番心意。 而其他外人就算觉得炎炘的行为不妥,但一想到炎焕乃是为了灵地的平稳安定才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就不敢多言了,哪怕无法到场,他们也得把礼数做到位,毕竟谁也不想被民众冠上“怠慢灵地英豪”的罪名。 “白藏果然是留素砚代理政务,我倒是希望来的是素砚,好让那个碍事的家伙留在太乙。” 炎炘扫完白玉牒文上的名单,悻悻地评价道。 白藏的十个来访名单并无什么特别之处。钦定近臣是帮国主分担政务的存在,一般国主有事离开太乙,就会由钦定近臣代为处理要事,反之亦然。 若钦定近臣也要随国主一同离城,那紧急的决策便会由专人传音询问远在国都的圣尊的意见,待国主回城后再统一汇报给国主,不过这种情况通常只在危急时刻才会发生,姑且忽略不计。 炎炘送出去的寿宴请帖也邀请了与炎焕同一身份地位的另外三位圣尊,只是一国圣尊平日也要处理国中琐碎,繁忙程度丝毫不亚于现任国主,若炎焕寿宴的场所定在位于四国中心的太乙,或许还能抽空从国都赶来参加,但换成了路程翻倍的朱明国都,其余三位圣尊就腾不出这么多空闲的时间赴宴了。 因此白藏以及青阳、玄英最后的来访名单一定都大同小异,就看领着各国名门望族代表们赴宴的是该国的国主还是该国的使臣了。 “晞晞,看你挺精神的样子,今儿个我心情好,要不要陪我喝上几杯?” 一份寡然无味的来访名单还不足以打消炎炘未尽的余兴,她把白玉牒文搁到重睛背上,就翻身下地,走到相对她而言瘦小许多的赤晞身边,一把揽住赤晞纤细的肩膀低声劝诱道。 “都这个时辰了,还请主上珍重圣躬,尽快歇息。” 赤晞语气坚决,目光却有一些游离。 在赤晞看来,她自己乃至整个赤家如今的身份地位都是由炎炘赐予的。 别人或许受不了炎炘这种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但赤晞却觉得拥有这般坦诚直率的主上是她人生中的一大幸事。 赤晞对炎炘没有任何不满,只是希望自家主上能够更加清楚地认识到她自身拥有的独特魅力。 毕竟自家主上光是长相就浓厚艳丽得让人吃不消,嗓音又通透饱满,扬声时爽朗明快,还能堪堪承受,但低声时又多了一层能把人烫得面红耳赤的魅惑深沉,叫人不知该如何招架是好。 所幸周围的灯光红火明亮,而她披散的长发也足以遮掩自己发烫的双耳,不然她好不容易在下属面前树立起来的威严又要濒临瓦解了。 “我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少跟别的使臣学这种文绉绉的话。平时上朝我懒得管你,现在就我们两个人你还要这样叫我,就不怕我生你的气?你私下应该怎么叫我,快喊给我听听。” 赤晞也不是第一次回绝炎炘深夜的共饮之邀,炎炘并没有在意她的反应,只不过赤晞还没能为自己逃过一劫高兴多久,就又被读不懂她心声的炎炘推回了风口浪尖。 “可、可明明还有其他人在啊……” 赤晞无法忤逆炎炘的要求,又跨不过心里的那道坎,只能悄声恳求炎炘饶她一回。 “哪有其他人?”炎炘听后却突然环顾四周,高声回道,“也没人看这边呀——” 长廊的末端和后院的入口各配有两名执着长戈、披着赤甲的霞鸾卫。 先前知道炎炘和赤晞有要事相商,这四名霞鸾卫都只默默站岗,没有出声打扰,此时听到炎炘这么一喊,又纷纷装作全不知情的样子仰头朝左右张望,只是与同伴视线交错之时,都没能藏住彼此眼中的笑意。 “这怎么能算?”她们又不是听不见! 赤晞有苦难言。 “怎么不算?我说没人就没人!”炎炘早就看不惯赤晞在自己面前越来越恭敬谦卑的态度,铁了心要治一治她,“就几个字还这么扭扭捏捏,你确定是想要我早点歇息?” “——晞晞错了,请炘姐原谅。” 等炎炘回宫的位置是赤晞自己选的,她怨不得别人,只想顺了炎炘之意,赶快逃离此地。 “这才对嘛。别人家的规矩在我这儿可不适用,你明晚还要跟着我回雀堡筹备寿宴,也赶紧回府休息去吧。” 炎炘听到满意的答复,拍了拍赤晞肩膀便收手侧身,招呼重睛跟上自己。 “忘记你们刚才听到的话!” 待炎炘和重睛都进入了后院,赤晞才骑上驳马往宫外奔去,离开之前还不忘给那四名白白看了热闹的霞鸾卫警告几句来挽救自己岌岌可危的使臣形象。 虽然对赤晞说了要早点歇息,但炎炘已经决定好的事情,哪怕拖上半日她都会浑身不舒坦。 踏入了以“倥偬舍”命名的朱明宫后院,炎炘就径直走到了院子左边那座烧得正旺的大型火炉旁边。 火炉周围堆着许多大大小小的冶炼材料、成型工具以及几大筐快要溢出来的灿黄沙土,炎炘就是通过这些东西来为寒涟打造的例行小礼。 朱明灵士不具备白藏灵士那样可以随意改变金石形状的能力,她们需要制造什么有用的事物,除了在把握火候方面更加游刃有余之外,大多时候都得靠自己亲自动手。 -- 第122页 赠给寒涟的小礼虽小,但要完成其中的内容也要耗费炎炘许多精力,的确不适合在此时这样的深夜进行,但要打造保护小礼的盒子却花不了太多心思,因为这种既无纹路又无刻字的铁制小方盒炎炘半个时辰就能打出来十个。 炎炘之前都是在每个月月初的时候把这个月需要的小铁盒准备好,但四月初正好碰上自家老爹寿辰,她明日安排好了各方政务,又要提前离开太乙,赶回国都筹备寿宴。 回都之后她只会更加繁忙,等再次返回太乙又接近四月中旬,如果不提前备好小铁盒,那她回都的这几日可就白白浪费了。 “说好要送九十九个,少了一个也不行。” 每次动手打造小礼之前,炎炘都会回想起自己在元月一日的天圣祭之夜,对着寒涟的双亲以及刚参加完新旧玄英国主承绪大礼的寒涟说出的豪言壮语。 小礼虽小,却饱含炎炘的心意,因为这是她准备用十个月的时间为她的涟儿打造的诞辰贺礼。 这次不管涟儿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是记得还是不记得,她都不再胆怯和退缩。 第67章 怯懦 受自身地理条件所限,旨在还原朱明常见配置的倥偬舍与其他国主的后院寝宫相比,布局和构造都要简陋得多。 始终火光缭绕的倥偬舍可以划分为五个区域。 北为供人来往通行的出入口“戎马盛”,东为利用火炉打造器物的冶炼区“残霞照”,西为国主御兽、契兽的栖息区“薄云啸”,南为国主及其伴侣、后代的居住区“凯歌奏”。 至于剩下的中心区域,则是供国主用膳、练武、招待宾客,乃至架起烤炉进行野炊的“逍遥游”。 后院五个区域的名称由朱明的开国国主所定,除此之外的事物均可由每任国主自由命名。 纵然炎炘如今看似已经百毒不侵、心宽意爽,但她三个多月前为凯歌奏的那几幢土屋命名题字之时还是泄露了些许隐藏的心声。 炎炘自认是一个执着到近乎固执的人,她这样的人,总是容易把某些认定的事物当成潜移默化的习惯来对待。 就像每次在残霞照打造小礼之前,她都会回想起自己说出的“誓必要与涟儿相守一生”的豪言那般,每次忙碌完回到凯歌奏之时,她也会抬头望一眼自己在几幢土屋相连的外墙之上题下的那八个狂放的大字——“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以及那几个与土屋朴实敦厚的外观全然不搭的不羁屋名——“百虑绝”“千愁醉”“万恨烬”。 凯歌奏的土屋是按照朱明国最常见的建筑形式所造。 土屋由沙土作为原料搭建而成,为防风沙侵害,外墙通常不涂漆也无装饰,远远望去就像一个从沙地里冒出头的巨大半圆球体,还原了大地本色的灿黄。 严峻的沙漠之地不仅造就了朱明国人的强健体魄,还培育了许多凶狠的猛兽,为了亲人之间的安全着想,土屋通常都以家为单位进行建造。 双亲及子女共居一屋,待到子女自立之时再离家搭建属于自己的那幢土屋是每个正常成长的朱明国人都会拥有的人生经历。 可惜身为现任朱明国主的炎炘却没能拥有这种平凡而普通的经历,正因为没有,她才格外喜欢待在能满足她所有初愿的凯歌奏之中。 被炎炘命名为“百虑绝”“千愁醉”“万恨烬”的三幢土屋,分别是国主的书房、住房以及备用的客房。 三幢土屋外墙相连,左右两幢的内墙又分别设有一扇小门连通中间,把三幢土屋串成了一个大的整体。 朱明国人虽然耐得住炎热,但却不喜欢手脚被束缚。 炎炘回到千愁醉洗浴之后,就把她先前外出所穿的便服换成了就寝用的寝服,只不过上半身从单袖短衣变成无袖短衣,下半身从长裤变成短裤、草履变成赤脚,看上去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明明已至子时,但想到马上就要回到阔别将近四月的家乡,炎炘就思虑万千。 明日还要早起,此时已不宜饮酒,百无聊赖的她只能躺上千愁醉正中央那张并无床腿支撑的凸起地榻,将双手枕在脑后,望着悬挂在最顶上照明的燃烧火笼发呆。 火焰晃荡,带出了零星火花,也带动了炎炘纷飞的思绪,她不禁收手抚摸起了自己右耳上的那枚耳铛。 有人沐浴会卸下全身饰品,但炎炘仗着自己不怎么发炎的体质,即便下水、就寝也从不取下她右耳戴着的那枚墨玉制的漆黑耳铛,因为那是她前些年厚着脸皮从寒涟那硬讨来的诞辰贺礼。 由于同为国位继承人又互为契侣,无论自身的意愿如何,寒涟每年都必须得给炎炘以及炎炘的父兄各送上至少一份贺礼来维持炎寒两家乃至朱明玄英两国世代和平友好的关系。 炎炘自不必说,如果条件允许,她恨不得每日都给寒涟送一份小礼,但寒涟大多情况下都只会在炎炘庆祝诞辰之时补上她不得不送的那一份例行贺礼,送出来的也多是一些由专人制作或挑选的成品——精美华贵,却非炎炘所愿。 从认识寒涟到现在,炎炘已经收到了九份以寒涟名义送出的诞辰贺礼,其余八份一看就不是出自寒涟本人之手的贺礼都被炎炘留在了焚雀堡的家中,但唯有她右耳上戴着的这枚耳铛,自她得手之后便再也没有离身。 为了搭配方便施展灵力的单袖服饰,朱明灵士之中佩戴单边饰品的人并不在少数,但炎炘却知道她右耳上的耳铛其实本是一对,只不过她强行讨来这一枚之后就不知寒涟把另一枚耳铛丢到哪去了。 -- 第123页 这枚耳铛虽是炎炘打着自己诞辰的旗号又仗着有两家长辈在场撑腰才从不甘不愿的寒涟身上强行讨来的,但她第一次收到寒涟送出的礼物却没借任何旗号,全然出自寒涟的真心。 炎炘第一次来凯歌奏时,还不是一名身份尊贵又受万人敬仰的国主。 她只是一个出身名门,拥有最好的资源,但即便浪费了这些优厚的先天条件也不会被双亲斥责的无能的幸运儿。 虽然总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但炎炘并非不清楚别人对自己的评价。 相反,在还没有领略过现实残酷的孩提时代,她就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观察别人对自己的喜恶。 在六岁之前,除了自己的双亲和少许与双亲交好的长辈,炎炘就无法从他人身上感受到太多的善意。 听说她来自炎家,他人便总爱用评判的目光向她无形施压,她每一岁应该是什么样子,每一岁应该成长到什么程度,似乎自她出生那一刻起就已经有了定论,这定论还与她本人的意见无关。 但既然他人都不关心她自身的感受,那她无法回应他人的期待到底又有什么错,本质不都是一样在冷眼旁观吗? 于她而言,怯懦是一块完美的遮羞布。 任何不想做的事情,任何不想面对的人,她都可以借这一块遮羞布去逃避。 出身名门又如何,她想拥有的从来都不是数之不尽的财富和至高无上的地位。 她所设想的未来,从一开始就只有一幢朴实的房屋和一群她所爱也爱着她的亲朋。 俗人总是喜欢把自己置于高位,看到别人比自己差劲,看到别人比自己不幸,即便嘴里说着安慰鼓励的话,心里却止不住为自己又能胜人一筹而窃喜。 无论是儿时喜欢用目光怜悯她资质平庸的那一众外人还是她那爱用语言来凌驾挑衅她的孪生哥哥都是这样无趣的俗人。 他们自以为占据了优势,殊不知他们掌握的正论都是她想要他们掌握的。 “炘炘,爹和娘什么都不缺,所以对你也没有什么别的要求。只是希望你将来找到的那个能与你共度一生的良人,一定要愿意主动去了解和挖掘最为真实的你。” 她从来都不会把别人的恶评放在心上,因为她没有付出努力,也甘愿成为更受双亲宠爱的那个弱者。 她伪装得一直很好,至少在尚且健在的娘亲刻意说出这番话点醒她时,她都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 娘亲是世界上最懂她的人,娘亲说的话她都绝对遵守。 她顺着娘亲的指引,在幼时就邂逅了自己想要的那位良人,只是她还不知当寻得的良人已不愿再主动靠近自己时又该如何自处,娘亲就永远地离开了她。 而她只能怀抱着最初相遇时的美好,度过一个又一个看不到尽头的黑夜。 第68章 初逢 世间不乏俗人,或者说,整个人世本就是由不计其数的俗人构成。 俗人得权得势难免飞扬跋扈,似乎是为了让各方达成平衡,上天赐予了朱明国人突出强健的体魄,但却不让朱明拥有其他三国那般充足丰富的物产资源。 如此,在依仗蛮力扩张自己势力之前,他们必须得先学会如何生存。 灵地每个有血有肉的个体,在生命消逝之时躯体都会碎化成光点飘散至空中,不留任何尸骨和残骸。 这种现象被以报时撰史、超魂度魄为职的星柱醉梦阁命名为了“尸解”。 世间万物皆由天地而生,虽然灵地子民都明白尸解是上天的安排,但于人世间的情理而言,亲友离世又怎能不怀旧思忆? 即便尸骨无存,他们也希望能寻得一个大家都认可的方式来纪念故人,因此向失去亲友之人递交祭奠墓牌的醉梦阁蝉蜕观便应运而生。 但醉梦阁只管人事,不管与人一样有血有肉,一样会因为尸解而尸骨无存的飞禽走兽,所以也不会为其制作纪念墓牌。 即便有什么备受世人喜爱和追捧的奇珍异兽逝世,也是由包罗万象的日柱万象楼来记录在案。 毕竟除去数量有限和对人有益的少部分奇珍异兽,还有很大一部分寻常兽类会在死前成为人们的果腹之物。 为自己的食物取名留念,无异于惺惺作态,也无人有这份闲心,至少朱明的人不会有。 因为在吃完了这一顿之后,他们又要忙着在植被稀少、水源匮乏,土地大多不适合耕种,兽类又凶猛狂暴的国土之中找寻下一份能够填饱自己肚子的食物。 四国和平共处、互相交流了几十年,也不是没有朱明国主想过求助他国来改善本国国民的生活。 但要把从他国采购而来的物资运输到朱明各地并非一件易事,反正在朱明的第三代国主廉贞圣帝炎焕上任之前,还没人能够克服朱明那不便交通运输又格外考验飞禽走兽耐性体力的流沙地形和严酷天气。 现有的方式都无法套用,那便只能改变和创新。 在第三代国主的某一次国主会朝之上,尚且身强体壮的炎焕突然对其他三位同代的国主提出了“飞篮”的概念。 他说可以用能飞的巨大篮子载着人或物资飞到朱明各地,然而当时灵地只有飞禽一类和少部分珍兽能够做到腾空飞翔一事,从未见过能够自己飞起来的篮子,这样的理念听上去便显得十分荒谬。 -- 第124页 像是看出了其他三位国主的疑惑,炎焕当场乘胜追击,道出了能够让篮子腾空飞翔的奥秘——与他们朱明之国休戚相关的火。 朱明虽然植被稀少,但也不是每个州郡都被黄沙覆盖,也不是每个被黄沙覆盖的地方都不生草木——朱明的舆州爟燧郡便同时符合这两点。 在爟燧郡的绿洲和沙海之中,都生长着一种名为“火浣木”的奇异树木。 火浣之木,通体火红,不惧炎热,不怕焚烧,似以火为养料滋补自身而得名。 其树干、树皮乃至树叶皆可制成轻薄而牢实又不会被烧毁的“火浣布”,乃朱明灵士制衣首选。 依炎焕所言,用火浣木和火浣布制成篮子主体和包裹着火焰,带动巨篮腾飞、转向的半圆形顶翼、尾翼,便能利用火焰温度高低的变化和火焰燃烧时释放的能量来决定巨篮在空中的高度和飞行的力度——这对于每一个勤加锻炼的朱明灵士而言都是轻而易举。 似乎参加国主会朝之前便成竹在胸,炎焕还当场邀请已经对飞篮产生兴趣的其他三位国主随他一同到朱明宫去参观和体验提前制好的样品。 三位国主满怀期待地试坐之后,发现这个持续燃烧的巨大篮子果然能如炎焕所言腾空而飞,对炎焕的创新之举大为赞赏不说,还当即提出会全力配合朱明改善民生的政策。 待飞篮正式投入使用之后,这事便成为了灵地人尽皆知、用以证明四国交好的一大美谈。 然而现在唯有炎家之人才知道,提出创意并监工完成了第一个“飞篮”的人其实并不是当时身为朱明国主的炎焕,而是总爱躲在双亲的庇护之下,甚少出门抛头露面的年幼炎炘。 与现在成日喊着打打杀杀的境况不同,小时候自甘堕落的炎炘对于四处奔波、舞枪弄棒之事全无兴趣。 给她一叠画纸、一支画笔,她便能对着漫天飞舞的黄沙在窗边独自坐上一天。 她不怎么出门,手中的画笔却带她走遍了世间。 她画的不是模仿名家的山川湖海,即便自身画技拙劣,如今弃笔多年更是不堪入目,但那些已经形成定式的诗词画作却从来入不得她眼,因为比起照搬现有之物,她更喜欢自己去当那个创造新事物的人。 在她那些只能称为信笔涂鸦的稚嫩“画作”之中,鸟儿可以长着人一样的腿,人可以在沙土之中自在游动,草木可以长在天上,云朵也可以飘在海里……只要她敢想,什么都可以成为可能。 她享受着爹娘对她的宠爱,但她也明白繁忙的双亲不可能时时刻刻留在家中陪伴自己,便把绘画当成了她打发时间的最好消遣。 朱明的道路交通并不方便,从太乙城到焚雀堡的距离又太过遥远,爹娘若不是依靠着御兽重睛都没办法做到每个月归家看她一次,那些和她一样留守在焚雀堡的同龄人的双亲就更不用说了。 她那时并不合群。 都是同代出生,但她跟那些动不动就喜欢讨论狩猎之事的同龄人聊不到一块,明明自己也不是什么穷苦之家,毛都还没长齐偏偏又爱操心大人之事,一点孩童专属的天真烂漫都看不到,简直浪费宝贵而短暂的童年。 那个跟她同时出生,名义上却是她哥哥的胞兄炎炀就更过分了,自己不会享受、成日不着家不说,偶尔回一次家还喜欢甩她脸色,抢她那些宝贝大作抨击她不切实际、浪费人生,也不看看当时他自己才几岁,有什么资格跟别人谈人生理想? 那时她体格和力气都比不过炎炀,没办法保全她手下的每一幅画,但体弱劲小也不全是坏事,至少她还有疼爱她的娘亲可作后盾。 多亏她右眼角有一颗蛊惑人心的细小滴泪痣,每次只要在归家的双亲面前把她受到的委屈夸张地演绎出来,骗心软的娘亲也掉几粒金豆豆,一贯惟妻是从的老爹就会帮她教训皮糙肉厚耐得住掌臀家法的炎炀。 次数一多,炎炀就不敢再乱动她的东西了。 不过嘴上道了歉,心里却不一定服气。 似乎是为了向炎炀证明她的画作都有着自己的价值,不该被粗暴对待,每次回家都会欣赏她画的画、跟她讨论作画思路的娘亲某一天突然把一个听上去十分重要的任务交给了当时尚不足六岁的她。 娘亲问她想不想每个月多见爹娘几次,那时变着法子赢取双亲宠爱的她毫不犹豫地给出了肯定答案。 娘亲听后便笑着轻抚着她当时才及肩的暗红头发,让她得空的时候自己想一想有什么办法可以缩短太乙城到焚雀堡的距离。 还对她说,如果她能把想到的办法详细地画出来,爹娘就会动用他们所有的资源来帮她实现愿望。 于是,现在已成为朱明国内常见公共交通的飞篮便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了。 尽管从小就跟炎炀不对盘,但难事苦事都有炎炀在前面顶着,她这个甩手掌柜也乐得自在。 第一个飞篮在炎家领地秘密完成,她参与了它的全部研讨制作过程,但却并没有借此成名的兴趣,毕竟她可是焚雀堡新生一代里唯一一个连灵阶大考和国位继承人资格鉴定式都懒得按时报名参加的“怯懦昏童”。 何况制造飞篮的初衷只与一个孩童的思亲之情有关,飞篮制作成功之时她就已经赢得了报酬,更莫说她还因为飞篮得到了额外的馈赠——那个向来只盯着娘亲看的老爹的正眼和邂逅她今生所爱之人的一次机遇。 -- 第125页 “炘炘,你从出生到现在还没有去过一次灵地的中心。现在有了飞篮,快的话四日就能来回一趟,今年的地灵庆还有你跟炀炀的生辰我们就全家一起去太乙城过好不好?” 在飞篮问世翌年的四月末,又一次跟着老爹一起回家探望她的娘亲,向她递出了一封口头上的邀请函。 其实能跟爹娘在一起,到什么地方去她都无所谓,再说越是朱明没有的东西她就越感兴趣,她也想看看真实存在的鱼和海究竟是不是画本中画的那样。 早前她从来不提要去别的地方游玩,主要还是因为天高路远怕麻烦了爹娘,如今阻碍已去,她又怎会拒绝爹娘的好意。 于是在鸿蒙六十一年的地灵庆之日,她们全家四口第一次同时出现在了太乙城。 那日也是她第一次入住朱明宫,见到好多新鲜事物的她也跟今夜一样整晚都睡不着觉,于是她在爹娘的默许和悄然保护之下,“偷偷”溜出了宫外。 深夜丑时,太乙内城许多高大耸立的建筑都只留下了一盏微光,她感受着在朱明从未体验过的阴冷寒气,呼吸着从不能在朱明享受到的纯净空气,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直到看到了一座灯火辉煌宛如白日的九层高塔。 在旺盛好奇心的驱使下,她自然而然地走进了这座门口挂着三粒飞星的华贵高塔。 白日她听娘亲介绍过此地。 名字虽然好听,叫什么醉梦之阁,但内墙外墙都黑黢黢一片不说,管的还是人死之后的事情,让当时正享受生之欢愉的她本能不喜,便没让爹娘带她进来参观。 没想到真的踏入此中,却感受不到什么阴森森的氛围,虽然不知为何四下无人,但塔里到处都能看到金灿灿的飞星装饰,闻到沁人心脾的安神芳香,让她不自觉放下警惕,逐层游览了起来。 起先要她把脚放到那些由水组成的透明梯子上面她还有一些犹豫,她武功不好又不会飞,这塔里又见不到其他人影,要是踩上去不小心从半空中掉下来,把自己给摔伤了就得不偿失了。 于是她在前几步梯子来回蹦跳了好几次,确认了这些水梯牢实得跟石头一样,才壮起胆子迈上台阶。 第一层的水梯旁立着一个写有每层职能的贝壳制方牌,五层以下是用来登记领取、制作保存墓牌的地方,她无心久留,又对第八层、据说可以绕塔一周全方位观赏星星和月亮的观览台倍感兴趣,便一路拾级而上。 但后来她才知道,原本她这样无官无职又未正式参加灵阶大考领取身份证明饰品的“闲杂人等”是没有资格踏入五层之上的。 第八层的观览台被称为“辉映处”,共设四个入口,但除了水梯正对着的北口之外,其余三个入口都立着一扇深不见底的水门。 她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自然不敢去闯玄英灵士布置的水门,反正辉映处是一个四通八达的圆形走廊,进去之后看到的景色都一样,她就没有纠结,果断走进了北口。 在她们朱明,白日的阳光特别刺眼,太阳也特别巨大,与此相对,夜晚的月亮就特别细小,星星也显得特别遥远。 再是丰富超然的想象都要依托于现实之上,任何第一次领略的美景都会令她心旌荡漾。 进入辉映处之后,她才发现原来月亮可以这么圆满,星星可以这么透亮。 而意外出现在星月交辉之处,对她伸手发出邀请的那位墨发少女更像是茫茫黑夜中的一缕霞光,瞬间照亮了她干涸的心田。 “请问,你愿意陪我一起赏月吗?” 墨发少女绽放着笑容,语调亲切又柔和,宛如一片柔软的羽毛抚过了她越发躁动的内心。 她恍然醒悟,眼前盛景,她似乎一抬手就能够触碰。 于是她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将发颤的右手轻轻放到了面前洁白如月的纤手之中。 --------------------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了,就当是周一更新的吧。 这样周二才好恢复成存稿定时更新。 文中“飞篮”可以看成高级点的热气球。 顺便放上本章提要的出处,来自一首个人很喜欢的诗。 - 《初相遇》席慕蓉 美丽的梦和美丽的诗一样 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常常在最没能料到的时刻里出现 我喜欢那样的梦 在梦里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一切都可以慢慢解释 心里甚至还能感觉到所有被浪费的时光 竟然都能重回时的狂喜和感激 胸怀中满溢著幸福 只因为你就在我眼前 对我微笑一如当年 我真喜欢那样的梦 明明知道你已为我跋涉千里 却又觉得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好像你我才初初相遇 第69章 烈焰 尽管初逢之夜彼此并未交换姓名,但那位主动向炎炘伸出友好之手的墨发少女正是此后让炎炘惦念了将近十年的寒涟。 灵地四国终年仅有一气环绕、一季滞留,但汇聚了四气的太乙城却春夏秋冬四季分明。 居住在太乙城之中,不仅每日能够感受到昼夜的气温变化,每三个月还会经历一次显著的气候变迁。 比如在依照太乙城的天气特征而被划分成夏季的四至六月,城中昼夜降雨的频率就会明显高于被划分成冬季的十至十二月。 -- 第126页 而为了让其余居住在四国本土的灵地子民也充分感受到这种季节变换的氛围,云日月星四柱的初任柱主便联合当时四国的初代国主一同制定了四个具有季节特色、迎合灵地文化的大众节日。 即每年春季元月一日用以祭祀天上神明的天圣祭,每年夏季五月五日用以凡人同亲友欢聚的地灵庆,每年秋季七月七日用以伴侣之间定情或独处的乞巧欢以及每年冬季十月一日祭奠尸解故人的寒衣奠。 每逢佳节之日,作为灵地中心的太乙城都会举办一个面向四国大众的欢庆盛典,此日进出太乙城的限制会减少而从外地赶来太乙城的游客则会增多。 正因如此,当时只有六岁半,同样是跟着自家至亲来到太乙城欢度佳节的寒涟才会理所当然地把深夜意外闯入醉梦阁的炎炘当成了一个第一次来到太乙城,还不清楚城中规矩的普通外地游客。 但当时还保留着几分孩童率性的寒涟没有想到,在她眼里出人意料却又无关紧要的一次意外邂逅竟会给以后的自己带来一个甩不掉的麻烦。 因为从见到她的第一面起,外表稚嫩内心却相当早熟的炎炘就已经不自觉沦陷。 在见到寒涟之前,炎炘从来没有对自己决定的生活方式产生过动摇。 她与炎炀虽是孪生,却一个像娘一个像爹,自两岁起她俩的能力和外形差距也开始明显变大,除了顶上的一头红发同样夹杂着一小绺自娘亲那儿遗传而来的青丝便找不出半点相似之处。 同样翌日才满六岁,她站在一直苦练技艺的炎炀面前,不仅发色显得暗沉无光,还要足足矮了一个头,说她比炎炀小上两三岁恐怕都有人信。 但她以前听到类似调侃讽刺她身形长相的话语内心都只会一笑置之,根本不当一回事,可真以这般孱弱矮小、毫无亮点的寻常面貌站到自己有意讨好之人的面前,她才意识到脱离了炎家子女的身份,她竟没有半点值得他人深交的外在价值。 以至于她后来无数次庆幸自己赶在了一个好的时机出现,不然她跟涟儿还不知会以什么样的形式相遇。 那晚她还未完全意识到自己已经情窦初开,但还是顺从了自己的内心接受了涟儿的赏月之邀。 当时的她还不知涟儿的姓名,但看到涟儿那一头墨里夹霜的亮泽秀发,她也猜到了涟儿也同她一样双亲都来自两个不同的国家,只不过她的双亲是来自青阳和朱明,而涟儿的双亲则是来自白藏和玄英。 对比她白日碰到过的、其他正常成长的他国孩童,她也不难猜到她与涟儿其实年岁相差无几。 只是当时的她瘦小得不像一个身体健全的朱明幼童,个头甚至比公认身材娇小的同龄玄英女童还要小一个型号,即便她说自己跟涟儿年岁相近,恐怕当时的涟儿也不会真的相信,更何况涟儿从一开始就没有让她们彼此做一次正式自我介绍的打算。 “谢谢你邀请我一起赏月,我应该怎么称呼你才好?” 据当时心情大好的寒涟自己所言,她刚取得了一个重大突破,所以被家里的人奖励到节日提前闭馆的醉梦阁游玩一个时辰,至于为什么她能够在闭馆后的醉梦阁里独自赏月,则是因为托了在阁中就职的一位家中长辈的关系。 寒涟还对炎炘说,一个人在偌大的醉梦阁之中随意游玩,虽然听上去很美好,但却有些无聊和孤单,正好这个时候炎炘误闯了进来,心血来潮的她便想要测试一下自己和这位素不相识的外来小旅客是否有缘。 若炎炘能跟她想到一块并找到她当时所在的位置,她就决定邀请炎炘同她一起坐在塔边欣赏太乙的夜景。 但如果炎炘止步于八层之下或者途中乱动了阁中要物,那炎炘只要一踏上水梯就会被一直在最顶层监视阁中动态的高人直接送出阁外。 炎炘听完寒涟的讲述才发现自己在无意之中违反了阁中的规定,便连忙对着周围的空气,向那位她既看不见也感受不到的所谓高人表示歉意,不过内心却在为自己歪打正着结识了寒涟而窃喜。 “你就叫我小玄吧。相逢即是缘,有缘岂问出身和名号?再说你我尚且年幼,若真有缘,总有再相见之时,到时候再正式介绍彼此也不晚嘛。” 可惜当时的涟儿未遂她意,并未向她坦白自己的真实身份。 后来回想她才明白,涟儿误以为她是平民出身,担心坦白身份之后,她就无法淡然处之。 至于涟儿后面说的那些总有机会再见的话,实则也是出于好意,旨在激励当时看上去灵力稀薄到近乎于无的她不要放弃修行,只要她足够努力,有朝一日还能在太乙城谋得一官半职。 “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你也叫我小朱吧。但等下次见面之时,你一定要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喔!” “嗯,我会的。” 虽然当时的她还不清楚涟儿的确切身份,但稍微动脑一想就能猜到涟儿的身世应当不输于她们朱明炎家,于是她便学着涟儿借用国名当化名的方式回应了涟儿。 之后她便同涟儿愉快地聊起了天,她听涟儿讲述在玄英经历的趣事,涟儿听她诉说在朱明生活的琐碎,明明初次相逢,又一个来自天南,一个来自地北,却像多年不见的老友一样畅谈起了彼此还未正式启程的人生。 相处时间虽然短暂,却弥足珍贵。 -- 第127页 然而她从听到涟儿畅想她们下一次相逢情景之时就已经高兴得找不到北,因而她也没有意识到她跟涟儿掌握的信息从一开始就不对等。 涟儿内心其实并不认为她们还能够重逢,当时的涟儿已经被选为了玄英的国位继承人,身份地位的鸿沟挡在身前,即便重逢,她们恐怕也无法再像当晚那般自如地相处。 怪只怪她先前总是不屑交际,竟没有第一时间听出涟儿口中的话语实际只是一种出于礼貌的托辞,还单方面地把这句话当成了与涟儿一起许下的约定。 直到半年后她满怀期待地赶去与涟儿再会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只是涟儿璀璨人生中一个无足轻重的过客,涟儿早已淡忘了她。 可笑那晚对这一切都毫无自觉的她,同涟儿分开之前,还企图邀请涟儿来为翌日就要满六岁的自己庆生。 涟儿虽以明早就要返回玄英婉拒了她,却还是送给了她一个漆黑小铁盒和一小节珊瑚断肢来当她们相逢一场的贺礼。 她也是到后来才知道,这两个看上去并不昂贵的小礼物其实本是涟儿练习中阶技艺所用的道具。 铁在水中容易生锈,玄英笃信士若能在防止铁生锈的同时,以水作刃斩去水中某物便能触碰到致诘师的门槛。 涟儿所谓的重大突破指的便是自己灵阶的提升。而涟儿今后还要朝着高阶奋斗,那些用来突破初阶的道具已经派不上用场,又正好碰到翌日就过生辰的她,于是本欲留作纪念的两个小物件就被转交到了她的手中。 当然,这些玄英灵士训练相关的小知识她都是半年后从净湖姐姐那儿问来的。 净湖姐姐听她打听玄英之事还顺带告诉了她,在她们玄英国的海里就长着一种跟她很像的美丽珊瑚。 这种珊瑚名为“烈焰”,初时暗沉无光,不引人注目,但一旦长成就红如火焰,再也无法忽视。 她当然也知道净湖姐姐对她说这番话其实是想要安慰和鼓励当时认清现实、情绪低落的她,因为半年前收到涟儿递给她的那一小节珊瑚断肢之时,她就已经从它灿如烈阳的外观感受到了其中暗含的祝福。 尽管此前衷心祝愿她茁壮成长的那个人已然遗忘了她们之间的短暂交集,但她却把那人送给她的祝福牢牢记在了心里,直到此刻仍不愿忘怀。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开始走剧情了。 第70章 兽友 悬挂在醉梦阁五层,用于报时的荏苒钟终日都不会停歇,但为了照顾大部分人的作息时间,每逢春时和冬时钟声都会少响两次,音量也会减弱一半,以防惊扰安睡中的四国城民。 炎炘盯着千愁醉地榻上方的镂空火笼回忆了一整晚的过往,还未来得及酝酿睡意,却又依稀听到春寅时分的钟声响起,屋外也传来一阵嘈杂之音,索性翻身下榻抹了抹脸,更衣走出了凯歌奏。 “老吾,你们回来啦!累不累?这次有没有收获?” 凯歌奏的出入口正对着倥偬舍的中央广场逍遥游,站在炎炘的位置可以轻松眺望到逍遥游最中间那张可以摆上三四席酒菜的正方铁桌。 炎炘这个朱明国主尚未正式登场,铁桌周围却已经围满了忙着烤肉上菜的侍从,桌子的四个方位也已经各自有主,旁若无人地填充着自己的肚子。 “嗷嗷!”“咴咴!”“吼吼!” 然而听见炎炘的声音,那四位并非人类的座上之主都齐刷刷地停下了进食的动作,飞奔到炎炘身前,发出欣喜的吼叫。 “好了好了,别着急,都有份。重睛也别害羞,快过来让我摸一摸。” “——咕咕!” 这四位座上之主便是与炎炘缔结过血契的四头契兽。 换作其他人见到四头气势汹汹的猛兽一同朝自己奔来恐怕早就被吓到趴下,但在炎炘眼里,她这四头远近闻名的勇猛契兽都只是喜欢讨要她抚爱的可爱宠物。 尤其是与她结契最晚又因为是御兽必须时常伴她左右的重睛。 她若不出城,重睛也没有机会到野外释放天性。每次重睛见到其余三头契兽狩猎或办事归来,还得压抑自己的情绪,刻意落到最后让她跟其余三兽尽情享受重聚的时刻,懂事得令人心疼。 不过心疼归心疼,宠爱归宠爱,虽然她对待四兽的方式并无明显的区别,但却并不否认驺吾在她的内心有着特殊的地位。 在讨要她宠爱之时,驺吾同其他三兽一样都是一只喜欢亲近契主的可爱宠物,但在她拜托驺吾办事或同驺吾并肩作战之时,驺吾便是她最值得信赖的兽友。 因为若没有驺吾,她的人生早在七岁那年就已经终结了。 重睛本是朱明国主的御兽,毋庸赘言,但其余三头被世人尊为上古珍兽的契兽却都是炎炘靠着自己的本事成功缔结的血契。 第一时间蹦到炎炘怀里,耳朵高高竖起,体型又比寻常家猫大上四倍的矫健黄猫被唤作“狞猁”。 狞猁与炎炘结契已有八年,虽然在四兽之中最为瘦小,但弹跳能力极佳,动作也最为敏捷,加上毛色与黄沙相近,容易在沙漠中隐藏身形,常常担任侦查和埋伏的角色。 紧随狞猁之后,主动跑到炎炘右手边挨蹭的高大马儿被唤作“鹿蜀”。 鹿蜀是唯一一头炎炘在绿洲之中收服的无主珍兽,它擅长托着重物跋山涉水,与炎炘结契已有五年,并且同炎炘三年前赠予赤晞的驳马一样外形无法以一言蔽之。 -- 第128页 其头部洁白,尾部赤红,身上长满了黄黑相间的虎斑,啼叫起来又宛如吟唱民间歌谣,在四兽中体态最为优雅,但进入战斗后反差也是最大。 而明明拥有日行千里之能,却始终以一种不紧不慢的速度跑在鹿蜀和重睛之间的花纹猛虎便是被炎炘叫成“老吾”的驺吾。 驺吾虽然身形如虎,但却比寻常的猛虎长得要硕大凶狠得多。 它周身赤红如血,花纹又五彩斑斓,嘴边有四颗朝上弯曲的狰狞尖牙,耳朵和四肢两侧的皮毛却飘逸得如同鸟翼,至于它尾部那根比人手还要灵活却比它整个身子还要长的花尾则是它最常用的捕兽利器。 在朱明之国,无论人还是兽都喜爱食肉。 这些年飞篮投入使用,朱明国人的饮食水平得到改善,食物种类也日渐丰富,但飞禽走兽之间仍是胜者为王、弱肉强食,毕竟只有赶在对手咽气之前咬进嘴里的肉才不会跟着尸解的对手一同消失。 所以能在朱明生存下来的野兽无一不是狩猎好手。 朱明的猛兽生性好斗,狞猁、鹿蜀和驺吾在遇到炎炘之前都是震慑一方的无主珍兽。 但三兽在结契之后,被炎炘好吃好喝地供着,又时常组队到野外去捕杀会主动伤人的恶兽,彼此关系早就已经融洽。 因而它们之间不仅不会出现为了争宠互相打斗的局面,作为三兽中“老大哥”的驺吾还会像人一样礼貌谦让资历比它短浅的鹿蜀和狞猁。 尽管倥偬舍几个区域的出入口都铺着一层宽广又平坦的地砖,但还是有很大一片空地覆盖着黄沙。 重睛以外的三头契兽又都刚从朱明的沙漠归来,若不是三兽回宫之时已在宫中侍从的帮助下清洗了爪子,此时还不知会掀起多少尘土。 饶是如此,炎炘刚换上的干净便服还是沾上了少许尘灰。 不过炎炘好几日没有见到驺吾它们,也不在意这些细节,一一安抚了四头契兽又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之后,她便叫四兽回到了原位。 而她自己则坐到了可以在半空中进食的重睛的正下方,一边帮上方的重睛传递食物,一边同阔别多日的三兽亲密交流,直到从三兽那儿听到了满意的答复,才唤身旁的侍从为她添上了碗筷,拿来了烈酒。 倥偬舍的一众侍从早对这四兽一人齐坐一桌进食用膳的情景习以为常,除了添肉加菜和更换酒壶之外,就绝不出声打扰。 炎炘虽然整夜未眠,但已是今非昔比。 如今她的精力比那些高大威猛的赭雀卫还要充沛好几倍,因此用完早膳之后,她便让四兽回到薄云啸休息,自己则离开后院赶去处理起政务。 如此忙碌了半日,把城中事宜都安排妥当之后,炎炘才叫上了休息好的驺吾和重睛,以及乘着自己契兽驳马的赤晞一同从太乙外城的南知还关离城,连夜奔赴朱明国都。 至于狞猁和鹿蜀则被炎炘留在了太乙,代她守护近日无人能够管事的朱明宫。 重睛在飞禽之中已算巨大,但与在沙地之中一踩一个坑的驺吾相比还是显得娇小,加之速度远不如擅长疾走的驺吾和驳马,途中它也只能像炎炘一样乖乖地坐在驺吾的背上。 如今朱明有了飞篮,由多名灵力稳定的致诘师交替操控篮中烈火,至多两日就能从太乙城抵达位于朱明星州独照郡的国都焚雀堡。 但炎炘作为这次筹办炎焕四十五岁寿宴的负责人,总不能与其余三国的宾客们一同回到焚雀堡,何况她又刚从染蘅那儿得知了寿宴期间会有凶兽袭击朱明之事。 就算炎炘同意了染蘅和她一起捕杀凶兽的情报交换条件,但染蘅身为青阳的国主,总不能在赶来她们朱明的国都参加朱明圣尊的寿宴之时还带着一大批青阳的武装精锐,而把全部雀鸾卫都从太乙城调走参战也不太现实,因此能够在最短时间投入战场又担得起捕杀凶兽重任,且不会引起两国纷争的朱明军士,就只剩下了由上一代国主近卫军组成的巡堡将。 所以越早赶回焚雀堡,炎炘就有越多的时间统筹兵力。 驺吾和驳马虽然不能言语,但都能感受到各自契主心中的急迫。 它们一路上都铆足了劲奔跑,就连入夜也没有停歇,只是饿了和渴了之时会稍微放慢脚步,让相对它们而言最为清闲的重睛飞着给它们投食。 有了驺吾和驳马的卖力奔跑,炎炘一行果然只花了一日就回到了焚雀堡。 回堡之时已经入夜,不少居住在焚雀堡的人家都已经熄灯安睡,但位于焚雀堡正中央,高度不输于太乙城四柱的巨大沙堡仍旧火光熠熠——这便是供朱明圣尊、国公这类退居二线的杰出代表起居、议事的涅槃宫。 似乎收到了守关将士的通知,在炎炘和赤晞落地之时,一名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正好推着一个略显笨重的铁制轮椅走出了涅槃宫的大门。 这名高大男子的深邃五官在宫门两侧熊烈火柱的映照下,显得更加英俊硬朗,但瞥到宫门大开的炎炘却看都没看他一眼,猛然冲到了高大男子推着的轮椅前蹲下,满脸紧张地握住了靠坐在轮椅之上、面目苍老而可怖的佝偻老汉之手。 “老爹,怎么几个月不见,您的身子就虚弱了这么多……” 第71章 不寿 炎炘知道,她的老爹炎焕,也就是正坐在她面前的轮椅之上,虚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睡去的佝偻老汉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为自己举办四十五岁寿宴的打算。 -- 第129页 这一个月以来,每当她在传音询问完老爹近况,想要与他探讨寿宴事宜之时,老爹都总是会含糊其辞地搪塞她,每每谈话结束还总是会旁敲侧击地劝她放弃为他筹办寿宴的想法。 当时的她无法理解,加上一贯任性,便总是装作听不懂老爹的言外之意,这毕竟是她上任第一年亲自为老爹筹办的第一个寿宴,若什么都不做就任其逝去,那想向老爹证明自己已能独当一面的她又怎能甘心? 但真的见到了如今的老爹她才明白了即将逝去的并不止是不可追溯的时间,还有她老爹那衰败得行将就木的生命。 她已经很久没有握过老爹的手。 记忆中老爹的手宽大又温暖,让人倍感安心,但此刻她握着的手却在用数不清的疤痕向她诉说老爹这些年背负的伤痛。 对于以臂引火、以掌控火的朱明灵士而言,双手就是她们的第二条生命,然而老爹人生中最宝贵的事物,全都遗失在了十年之前。 他的骄傲,他的自信,他的挚友,他的挚爱,全都已经离他而去。 在凶兽现世之前,谁能想得到一名天生豪放、意气风发的九尺男儿下半生却只能依靠着轮椅过活,即便努力坐直了身子也才堪堪对齐她腰间。 在凶兽灭迹之前,谁又能想得到原来无边的力量也会给自己带来毁灭,凡人之躯妄想掌控神力,便要做好被神力反噬的准备。 即便事后会被世人尊为人豪,受到万众的赞扬和尊敬,但对于手背契印都被那场灼魂烈火给烧毁,再也无法肆意挥舞双臂的老爹而言也只是一种虚名。 老爹不愿举办寿宴,想必是不愿将他如今这副惨烈的模样暴露在世人面前吧。 可明明四个月前还不至于如此,即便下半身瘫痪,也无法过度使用灵力,但老爹的身体状况一直无需担忧啊,十年都熬过来了,为何会突然再度恶化? 炎炘看着冲自己微笑都如同耗尽全身力气的炎焕,难过得不能自已。 “炘炘,别难过。爹这条命……本身就是从圣祖那儿偷来的。” 似是不忍见到自家女儿因自己而伤心难过,炎焕拖回被炎炘紧紧攥着的双手,便一边举起右手轻轻拍了拍炎炘的肩膀,一边抬起左手示意站在他身后的炎炀把他平日用来遮挡手部疤痕的那双红黑色手套递给他戴上。 是因为火光太强晃花了眼睛吗?怎么感觉老爹曾经结契的位置隐约有一圈灰边? 炎炘此时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炎焕身上,当炎焕抬起的左手从她面前一晃而过时,她总感觉有一丝异样。 但听到炎焕隐晦的解释,她心中又瞬间被惊诧填满,再也无心去细想其他:“难道说没有御兽血契,老爹您在当年就已经……” 后面的话炎炘已经说不出口,怪不得老爹会突然变成这样,那是因为自今年元月天圣祭起,就有一半的衔火之力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不行!还有八个月就到王侯鉴了,等我回太乙就去找柱主们商量!” 炎炘越想越觉得心惊,起身无措地左右走动:“只要老爹不解除第二道御兽血契,身体状况就不会再恶化。反正我现在拥有的衔火之力也够用,老爹会变成这样也是为了守护灵地,柱主们要是知道了缘由,一定会同意的!” “哼!在爹面前表现得这么紧张,但这四个月却不见你回来看他一眼。” 虽然出宫之前炎炀还被炎焕叮嘱过要注意言辞,但看到炎炘这副扭捏作态,他还是没能管得住嘴。 “炀炀,怎么跟你妹妹说话的?”即便满面疮痍,声音沙哑,不复年少风采,但炎焕傲骨犹存,一开口仍是不怒自威,叫人不得不服从,“你妹妹才刚当上朱明国主,还有许多事情要去熟悉,就算一年半载无法归家也是情有可原。何况向炘炘隐瞒实情的人也是我,你又怎能出言责怪她?” “孩儿知错。” 炎炀自知理亏,立即低头认错。 “跟我说有什么用,跟你妹妹说去。” “……炘,对不起,哥错了。” 炎炀虽不情愿,却不想引得炎焕动怒,只能咬牙道歉。 “行了行了,原谅你了。” 炎炘此时心烦意乱,也懒得跟炎炀纠缠,她摆了摆手,又蹲到了炎焕跟前:“老爹,您都听到我刚才念叨的话了吧。只要我的想法能成,您就能够安度晚年了,到时候还能看到您的孙辈,可不能就这样放弃……” “——炘炘啊,你觉得爹现在这副样子,还配得上’安度晚年‘这四个字吗?”炎焕打断了炎炘的话,用着炎炘无法承受的忧伤眼神凝视着她,“爹一直都清楚,你比还没开窍的炀炀更像我。换作是你,经历了爹所经历的那些事情,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天色也不早了,爹现在的身子经不起折腾,既然已经见到了你,就先回去歇息了。你也是,把后面的赤晞叫上,早点回家休息去吧。既然你执意要为爹筹办这场寿宴,那便要把它办得称心如意。” 轱辘轱辘的轮声渐渐远去,涅槃宫的大门再度紧闭,眼前已空无一人,炎炘却还保持着下蹲的姿势,呆愣在原地。 “炘姐,风大了,该走了——” 直到被看不过眼的赤晞搀扶着起身才回过了神。 原来朱明的夜晚也会冻得人遍体生寒。 -- 第130页 被赤晞护送着返回炎家领地之时,炎炘心不在焉地望了望天。 仅是亲人之间进行了一段简短的对话,看似什么都没有发生改变,但炎炘却清楚地意识到,事态的进展在渐渐偏离她的预想。 在她的预想中,虽然已经难以实现父慈子孝、阖家团圆的美好愿景,但至少还能让老爹再体验一回三世同堂的美好感受。 用不了一年,她就能顺理成章地成为涟儿此生的伴侣,她和涟儿都正值韶华、身体健全,一定会有一个或多个可爱又调皮的孩子。 她会像爹娘当年宠爱她那样去宠爱她的后代,也会像深爱娘亲的老爹那般去深爱她的涟儿,看到自己的女儿得到幸福,老爹一定也会为她感到开怀。 但她却没有想到,或者说想到了也一直不愿相信,失去了娘亲,老爹又怎么可能真心释怀? 朱明炎家子孙,一生只爱一人。 这并非一句咒语,不能强迫她们的言行,却用一个个实例证明了它的权威。 她们朱明生存条件艰苦,代代子嗣不旺,鲜有旁支。 尽管炎家加上她和炎炀至今也才四代,但除了她们初代的家主寿终正寝以外,就没有一人能够善始善终,她的祖母还有她的老爹,都是为情所困才会变得了无生趣,一个接一个,主动走向死亡。 而她,被老爹亲口承认最像老爹的她,是不是也会在将来某一日走上她先人所选择的道路?她不敢断言,才不胜惶恐。 早就产生过疑惑,只是一直深埋在心底。在同一时间失去了自己拥有的全部,老爹又是靠着什么才能坚强存活? 换作以前的她或许无法想清楚答案,但今晚已经受到老爹点拨的她却摸清了头绪,那既不是因为身为国主的责任,也不是因为作为生父的义务,一切都是源于老爹对娘亲那绵延不绝的爱意。 弥留之际,娘亲一定曾对老爹说过些什么吧。 她在儿时就已经能够分清亲情和爱情的区别,正因如此,她才敢笃信自己此生认定了涟儿。 同样是自己的双亲,娘亲对她的宠爱是源于亲情,但老爹对她的宠爱却是源于他对娘亲的爱——因为娘亲爱她,所以他也会爱她,而不是因为她是老爹的女儿,所以他才会爱她。 反正最终她得到宠爱的结果不会发生任何改变,那老爹对她的爱最初由何而来又何须在意。以前的她这样认为,现在却有些动摇了。 或许是娘亲当年的临终托付已经过了期限,卸下重任又看到她和炎炀长大成人的老爹已经不愿再苟延残喘,助她圆满她那不切实际的美梦了。 就算她把能延续老爹生命的办法摆到了他的面前,他的眉宇也没有一丝松动。 依照她往日性子,她本该死缠烂打直到老爹心软妥协。 但脾性相近的一对父女,很多时候无须对话也能读懂彼此念想,换作是她,也不一定能给出尽善尽美的答案,她又哪来的底气去劝诫老爹改变心意。 所以,如果不出意外,她第一次为老爹筹办的这场寿宴也会是此生的唯一一次。 正因如此,无论有多少偏离她预想的事态发生,她都得控制住自己的脾气,逼迫着自己面对现实,哪怕这样的现实会令她焦躁不已。 四月三日正午,站在涅槃宫外,远远望到寒涟和钧珏一同走下飞篮的炎炘如此告诫着自己。 第72章 斗嘴 每当看到寒涟和钧珏并排走在一起,炎炘就恨不得把寒涟拉到自己身旁,远离那个看着就令人生厌的讨厌鬼。 自诩行动派,在外人看来还属冲动派的炎炘很多时候也是如此行动,但才接受了自家老爹已无生愿的现实,又面对着这么多名声响彻四国的达官贵人,她所剩无几的理智还是战胜了她濒临爆裂的情感。 朱明与其他三国相比,战事一直繁多。 在她们朱明,越是身居高位,出征捕兽的次数就越多,也越是不兴那些繁琐耗时又不能带来丰硕战果的交际礼仪。 然而关乎一国脸面,对内可以随意,对外却不能含糊。 此时各国贵宾齐聚朱明,炎炘身为朱明国主和朱明圣尊的唯一女儿,必须得站在迎接贵宾方阵的最前列,哪怕走下飞篮的一众贵宾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位于方阵中心的炎焕身上,她也莫敢轻举妄动。 于是只能耐下性子,一边用炽热的眼神锁定着远处的寒涟,一边慢慢等待着贵宾们按照国别排好位置,再一齐向今日过寿的炎焕问安。 炎炘和赤晞都提前返回了朱明,引领这三十几名他国贵宾一同赶来焚雀堡赴宴的任务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统领男乾国主近卫军的赭雀卫指挥使靳空城和统领女坤国主近卫军的霞鸾卫指挥使狄雁来的头上。 朱明国人本就比其余三国之人体型高大,百里挑一的朱明灵士更是身高腿长,加上每个朱明灵士都有一头或卷或直的亮眼红发,就算把他们放在人群之中也很难让人忽视他们的存在。 靳空城和狄雁来的身高都近八尺,尽管他俩的外貌、气质乃至官位、能力都不是在场最佳,但当他们并排而列,步履稳健地走在一众贵宾的最前列之时,竟半点也不显得突兀。 将三十几名贵宾都领到迎接方阵的正前方之后,靳空城和狄雁来便准备自觉地退到炎炘身后。 此时身为朱明国主胞兄、朱明圣尊的唯一儿子,还暂代朱明卫国公职务的炎炀已经推着炎焕的轮椅上前,与一众贵宾寒暄。 -- 第131页 炎炘本来也该立马跟上,站到炎炀左侧,但看到靳空城居然能够这么镇定自若地走到自己面前,她就火冒三丈。 于是趁着人声骤起,刻意压低声线,咬牙切齿地盯着她眼中的“罪人”质问道:“喂,靳空城!我离开太乙之前是怎么跟你交代的,你就是这样为我办事的?” “主上恕罪!” 炎炘尚未及二九年华,这几月以来生长亦未停止,如今已能与大半的赭雀卫平视,气势更是汹涌凌人。 果然靳空城乍听此言便脸色大变,若不是场合不对,都快要半跪谢罪,再也不见方才的从容稳重。 “可……可两位国主执意要同坐一个飞篮,微臣也拦不住啊!” “真是没用,这么点事都办不好,最后还得要我亲自出马!” 炎炘也知自己纯属迁怒,发泄一通后便找回了理智收声离去,与位于靳空城左侧的狄雁来错身之时,还不忘向其微笑致意。 而靳空城近距离目睹了这一幕,心中更觉苦涩难耐,只恨他不是先烈之后,所以累活苦差都落到了他的头上,还讨不到主上的半点欢喜。 入乡便要随俗,朱明盛事都会在一日之中火气最旺盛的午时召开。 如今午时已至,宾客也已到齐,即便招待宾客用的都是朱明特有的恒温火桌,毋庸担心饭菜变凉,也不能耽搁了吉时。 于是寒暄过后,所有外来的宾客都跟着领路的朱明官员,熙熙攘攘地走向了涅槃宫中举办这次寿宴的复阳厅。 “涟儿,终于见到你了。我好想你,你有没有想我?焚雀堡的天气要比太乙城闷热得多,你还适应吗?如果觉得不舒服一定要马上告诉我啊。” 方阵一散开,忍耐多时的炎炘就马不停蹄地挤进了又聚到一起并肩而行的寒涟和钧珏之间,缠起了寒涟。 做了两晚的思想建设,炎炘也想开了,既然她老爹心意已决,她也只能顺从老爹的意愿恢复如常。 再耿耿于怀,也只会影响老爹和她的心情,还不如忘却烦忧,抓紧时间为她尚未实现的另一个美梦拼搏。 她平时虽然看不惯炎炀,但在照料老爹这方面还是信任着他。 反正炎炀自从在竞选国位继承人之事上败给了她之后就彻底迷上了钻研武艺,如今没剩几年就快及冠了却还是心无所属,要比忙着赢取涟儿芳心的她清闲得多,她就懒得上前碍手碍脚了。 可惜炎炘心中所想无法直通寒涟脑海。 见到炎炘嬉皮笑脸地硬凑过来,寒涟瞬间蹙眉后退了两步:“你离我远一点,我就会舒服许多。” 炎炘总是做出让寒涟无法理解的事。 九年前,还乳臭未干,炎炘就用着她无法理解的狂妄语气对她否定了她们玄英一国自建国伊始便流传下来的传统习俗。 她们寒家之人代代都是玄英楷模,即便她不当玄英国主,听到了那样荒谬的一番话也不会善罢甘休,更何况她那时已被文鳐选为了下一代国主。 所以她毫不犹豫地痛斥了炎炘一顿,却没想到炎炘听后不仅死不悔改,还对她动手动脚欲与她争一个高低。 僵持到最后她们谁也没能说服谁,但从醉梦阁的蝉蜕观不欢而散之时,她额间的契印却不幸地添了一圈金边。 从那以后,她看到炎炘就恨不得能躲到天边,但更让她无法理解的是,这之后的炎炘竟像忘了她们那日的激烈争吵一样,越来越热衷于纠缠着她。 无论被她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下一次碰面,炎炘都还是会没心没肺地凑到她跟前。 就像此刻这般,明明生硬地打断了她和珏哥的谈话,炎炘的脸上却还是毫无歉意。 明明她和珏哥这样的他国外人都在暗自担心炎炘她爹的身体状况,炎炘却还能若无其事地跑来跟她搭话,叫她实在无法理解。 而她被这些无法理解的事情堵塞了思绪,竟慌乱得忘记了替换她在炎炘面前格外讲究的称呼,结果毫不意外地被炎炘抓住了把柄。 “涟儿,你今天居然没有用徽号叫我耶!”炎炘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想要的信息,丝毫不在意寒涟语气中的嫌恶,“我懂了,你一定是想我了,但因为害羞不好意思直说才用这样的方式提醒我对吧。没事的涟儿,只要是你说的话,就算表达得再隐晦我也能读懂。” “扑哧——”被炎炘挡在身后的钧珏,默默围观了一阵,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若是这世上每一个人都像七杀贤君你这样豁达乐观,那一定会减少许多纷争。” “姓钧的我警告你,这可是在我们朱明的地盘!”炎炘对钧珏可没有好气,扭过头来就竖起了眉毛,“你说话要是再这么阴阳怪气,小心带着一身淤青回到太乙!” “不愧是最具异域风情的朱明。”钧珏笑着摇了摇他手中的象牙折扇,“这么独特的待客之礼,待封诰回到白藏定要好好宣传一番。” “谁稀罕这种明褒暗贬的宣传?!涟儿,他又在欺负我,你还不帮我说两句!”斗不过钧珏,炎炘又回身请求支援。 深知改口已经无济于事,寒涟干脆顺杆而下:“珏哥又没有做错什么,不是你先放话威胁珏哥的吗?” “你叫我可以不用徽号,但叫他必须用!” 左右无援,炎炘险些气得跳脚。 “珏哥是我的表兄,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 第132页 “因为我是你的契侣,而他跟你又没有血缘关系!你得避嫌,不能叫得这么亲密!” “有趣。你说这样的话,不得先看看我和涟妹的爹娘认还是不认么?而且按照你的说法,若你跟涟妹真成了眷侣,岂不是也得跟着涟儿改口叫我一声哥哥?” “你想得美,谁要叫你哥——” “珏哥!不要去想象这种不可能实现的事!” “涟儿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怎么就不可能实现了?趁着老爹过寿,我也把话放这儿了。反正除非我死了,不然我绝不可能跟你解缘!” “咳咳——”眼见三人越斗越起劲,一直刻意落在他们身后的染蘅只能硬着头皮牵着雪黛上前打断,“我说炎炘,同样都是表亲,你看到我这个远房表姐,怎么连声招呼都不舍得打啊?” “去去去,我在帮你求妹媳呢,你有嫂夫人陪,还要我这一声招呼干嘛?”炎炘自己求爱不顺,看到谁在她面前大秀恩爱都觉得不爽,当即扫射道,“嫂夫人你一定要把染三管好,叫她少来勾搭我这样的有妇之妇!” 【你还像这样勾搭过谁?】 本来还笑嘻嘻地看着炎炘她们斗嘴的雪黛倏然脸色一变,挣开了染蘅的手。 【夫人,你少听她胡说!我都有你了,还能看得上谁?】 染蘅一边把闹别扭的雪黛拉进怀里,一边瞪着前方叽叽呱呱的炎炘暗骂道:活该没人帮! 第73章 脸面 炎炘以前在她娘亲春棽俪面前撒娇耍浑,次次都能换来她想要的结果,主要还是仗着她的娘亲心疼她,而非她有多么深厚的操控人心之力。 尽管炎炘现在也能找出好几个吃她这一套的亲朋好友,但只要钧珏出声捣乱,她就从来无法占据上风,即便这次是在自家门口也不例外。 炎炘心里恨钧珏恨得牙痒痒,但毕竟国主的身份摆在那,她除了放狠话威胁他,也拿他莫可奈何。 好在这场寿宴乃是由她一手操办,即便嘴上讨不到好,但她早已未雨绸缪,为自己想好了后续的补偿,所以内心其实并没有太在意这次斗嘴对战的胜败。 涅槃宫虽由朱明圣尊管理,但从建设初期就是为了招待外宾、嘉奖能臣所用,因而宫中有许多可以供人暂住、功能齐全的空房。 身为朱明国主的炎炘当然也有资格入住此中,但她早年本就是深居家中不肯外出的代表,阔别数月才回到焚雀堡,她自然得先回一趟能够唤起她儿时记忆的炎家。 不过本场寿宴的外宾来到焚雀堡,至少都要住上一晚,家里的被窝再怎么温暖,也战胜不了伴于心仪之人左右的诱惑,所以炎炘在今日出门之前就已经做好了今晚不回炎家休息的打算。 复阳厅位于涅槃宫的一层正殿,平素也常常用来举办大型宴会。 宫中配置的侍从们早已熟悉了招待宾客的流程,在宾客们进入复阳厅之时,厅中每张恒温火桌上都已经摆好了热腾又丰盛的菜肴。 炎焕作为今日寿宴的主角,自然要坐在正中高台的主座之上,但他本身就坐着轮椅,也就省去了被人抬着更换座位的麻烦。 自从炎焕禅位、返回焚雀堡以来,已经有整整四个月没有出现在他国公众面前。 每个外宾初见今时的炎焕,都像前两日的炎炘一样惊诧不已,但能前来参加这场寿宴的外宾无一不是人中翘楚,即便心中猜疑或担忧,也不会表露出来,顶多在与相熟之人私下交谈之时互相袒露一下内心感受。 厅中除了上菜的侍从和三十几名自太乙而来的外宾之外,还有一大群从不同的地方赶来参加圣尊寿宴的朱明官员。 虽然见到炎焕的每一个人,都会觉得炎焕的时日已不长,但大家发现炎家三人一直安然自若,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不好的影响,便都拿出赴宴应有的面貌,坐到了各自被提前安排好的座位之上。 炎焕见宾客入座,随即发表了一番过寿感言。 尽管语速缓慢,听似有些吃力,但仍旧条理清晰、措辞妥当,让不少担心他的神智也受到身体影响的人暂且松了口气。 宴会气氛转好,厅中没一会儿就响起了欢声笑语。 “涟儿,大伙都吃起来了,你怎么不动筷子啊?难道是想看我给你演示一下我们朱明灵士赤手拿肉大口撕咬的标准姿势?今天这场合有点不太合适吧,我还专门叫人摆了这么多副碗筷呢……” “噢,我懂了!你是不知道先吃哪一样对吧,那我先给你简短地介绍一下吧。虽然我们桌上的这些酒肉看上去跟其他桌的没啥区别,但每一道都是我精心安排的哦。” “比如这一盘,这是我们朱明柳州特产的火豚肉,我烤的!我知道你吃不惯我们这儿的口味,烤的时候都没怎么放盐和辣椒那些调料。我给你切一小块你尝一尝看看,保证入口即化!” “虽然我做别的东西不一定行,但烤肉技术绝对数一数二!以前都没有机会向你展示,但这次都到我们家了,你就当提前熟悉我们彼此的饮食习惯,赏脸试一试嘛。” 从入席起,炎炘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断过。 是个人都知道青阳、朱明以左为尊,白藏、玄英以右为尊,炎炘承认自己手段卑劣,居然不惜违背约定俗成的设宴规矩,也要利用特权把自己跟涟儿安排到同一边的同一桌。 -- 第133页 但没了碍事的钧珏,她觉得呼吸都变顺畅了许多,跟身旁的涟儿说起话来,口条都变好了不少。 尽管仍是她自个儿滔滔不绝地说上十几句,才能换来涟儿一两声不走心的回应,但她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感到满足。 因为就算涟儿不肯承认她们之间的契侣关系,也要买她老爹一个面子,在大伙儿面前配合她的恣意妄为,就比如她此刻把切好的烤肉递到了涟儿的嘴边,涟儿也只能沉默着咽下一样。 只要能够换到满意的结果,一丁点冷遇又算得了什么? “怎么样涟儿,好吃吗?是不是跟我说的一样?吃了一块好肉就要马上喝一口好酒,才能体会到我们朱明这种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味儿。” “但我知道你不胜酒力,所以把我们这一桌的酒水全部换成了特制的血桃汁,肉眼来看就跟那些红葡酿制的果酒差不多,但这个你可以放心大胆地喝,绝对不会醉。” “虽然有我在,你醉了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正因为有你在,才更让人担心。 寒涟忍了又忍,才把她想说的话都憋回了心里。 她就知道来朱明参加这场寿宴准没有好事,但于情于理她都缺席不得,也只能强忍着不适,配合着炎炘的演出。 横竖吃的喝的都进了她的肚子里,味道也都算得上可口,只要能够无视周围那些充满试探的目光,她就亏不到哪里去。 然而寒涟前脚刚把自己说服,后脚又马上转变了想法,因为满脑子坏主意的炎炘又开始得寸进尺了。 “——哥,快帮老爹盛小半碗骨汤!老爹,今天你满四十五,我和涟儿必须得给你敬上一杯!这可是我们炎家这一代的新媳妇第一次上门,你这个当长辈的也别忘了好好表现喔!” 喧闹之中,炎炘一声大喊震得人声骤停,还未等寒涟反应,她已经一手端着酒杯,一手牵着寒涟站了起来。 “哈哈哈哈,要不是我腿脚不便,还真想亲自走到小涟面前去欢迎她。”终归一脉相承,炎焕毫不在意炎炘言语中的轻率,闻言便抬手接过炎炀递过来的汤碗,高声附和道,“小涟,你来之前,你家爹娘就已经跟我打过招呼了。我家炘炘性格比较毛躁,除了对感情专一以外就没有什么别的优点,以后还得你多多担待,我就借这个场合提前向你道谢了——” 话音一落,便高举汤碗,将碗中骨汤一饮而尽。 寒涟骑虎难下,却怎么也不能开口回应炎焕对着他们炎家“新媳妇”说出来的话。 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努力扯出笑容,再端起手边的杯子,与炎炘一同饮下了杯中盛满的血桃汁。 二人落座之时,厅中又恢复了喧腾。 寒涟明显感觉到周围投来的目光又比敬酒之前多出了一倍,甚至依稀听到她们相邻那桌,跟着她一起前来赴宴的玄英高官们在悄声说着什么“好事将近”“临终托孤”之类的话,心中顿觉烦躁不已。 “炎、炘,你、真、无、耻——赶紧给我放手!” 而最让寒涟生气的是,都已经敬完酒坐下了,炎炘居然还没有松开她的手。 她脚力虽然奇佳,但要同现在已经高出她一个头的炎炘比手劲,简直是自取其辱。 尽管炎炘手上力度控制得很好,并没有把自己捏疼,但一感受到那只大手上传来的蒸腾热气,她就忍不住浑身冒冷汗。 可恨珏哥又被爱耍花招的炎炘分到了对面,此时也帮不了她。 如此场合,她又没办法说走就走,又害怕声音太大也被邻桌偷听去讨论一番,于是只能违背着自己的意愿,主动凑到炎炘耳边,咬牙切齿地发出警告。 “涟儿,我还有更无耻的,你要不要体验看看?” 炎炘一听笑得更欢,不但没有松手,反而拖着寒涟柔若无骨的小手朝着自身的腹间袭去。 “——你要不要脸!” 寒涟被吓得花容失色,险些惊叫出声,急忙踩了炎炘一脚才拉开了安全距离,解除了自身危机。 炎炘只是想逗一逗寒涟,可不敢真的把人给逼急。 就算寒涟踩她那一脚仿佛在刮痧,她还是立马松手,又摆出一副被踩疼的表情,故作委屈地回道:“这还用问?如果只能在脸跟你之间选一个,那我肯定只要你。” 第74章 气话 寒涟被口出狂言的炎炘吓到,宴席一结束,就想要立马从炎炘身边逃离。 然而人在异乡身不由己,她还没站起来走两步,就又被炎炘以参观涅槃宫为由拉着四处走动了起来。 炎炘本就珍惜与寒涟独处的时间,自然不愿被他人打扰,所以她早就提前制定好了两条不同的参观路线。 一条只有她跟寒涟走,而另一条让其他外宾走的路线则刚好跟她俩走的路线错开,所以她们跟其他外宾只有在交换参观的方向时才会碰到彼此。 参观途中,炎炘自己倒是介绍得起劲,但远离人群的寒涟却已经懒得再给炎炘一个好脸色看。 若非寒涟的确是受邀之客,不得轻举妄动,又不太熟悉涅槃宫的具体构造,怕是早就用她的超常脚力把整个涅槃宫走完了。 涅槃宫是一座左右相对的半圆形沙堡,虽然本体为沙,但其内外却处处燃着火柱,所以仍然受着朱明灵士的掌控,不会有坍塌下陷的危险。 -- 第134页 宫中上下共有五层,第一层用来招待宾客,第二层用来商议正事,第三第四层用来给受邀而来的外宾和在朱明国都任职的重臣暂住。 至于最上方第五层的那七间厢房,则是留给国主或国主夫人这类相对地位最高的外宾暂住以及给共同管理着国都治安的朱明圣尊、卫国公居住所用。 只是原本为炎焕的钦定近臣,此时应成为朱明卫国公的朱明第三代衔火使丹昂,早已战死在了十年之前。 如今朱明卫国公的位置空缺,国公应管之事则全部被移交到了暂代其职的炎炀手里,住在炎焕旁边的人自然也换成了炎炀。 逛完该逛的地方之后,炎炘就把寒涟带到了早已布置好的、位于涅槃宫第五层最右端的厢房之中。 寒涟这一路上除了跟着炎炘走之外就没有再理过炎炘,炎炘也知道再纠缠下去会适得其反,给寒涟讲解了一下她们朱明特有的一些房间设施之后,便准备回到相邻那间她自己今晚要睡的厢房之中。 只是离去之前,她还是想向寒涟提出一个她忍了一路的小小心愿。 “涟儿,下个月初就到我的生辰了,今年你送给我的生辰贺礼能不能由我自己指定啊?我也想要一件你亲手缝制的鲛绡衣。” 玄英国的制衣技术乃四国之首,而鲛绡是由生活在玄英海底的鲛人织出来的稀有布料,不仅轻薄,还具备隔水的功能。 由于鲛绡产量有限,用鲛绡缝制的衣物在灵地均属于珍品之列,所以常被玄英的名门贵族拿来赠予其珍视之人。 而炎炘要讨的不仅是寒涟的手制衣物,还有鲛绡衣所蕴含的珍视之意。 “你不是自诩很了解我吗?那应该也不难猜到,我刚刚送出去的那件鲛绡衣其实并非出自我本意吧。送给世伯的寿辰贺礼都尚且如此,又何况是你?” 炎炘生有一双眼尾微翘的勾人桃花眼,总是撒撒娇卖卖委屈就能换到她想要的结果。 可惜寒涟并不吃她这一套,看到炎炘一直赖在门口不走,还提出这种荒谬的要求,寒涟就差把嫌弃两个字直接写在自己的脸上。 “我知道,又是岳父岳母她们叫你这样做的对吧。”炎炘不会这么快就败下阵来,听后不慌不忙地分析道,“但有了第一次肯定会有第二次,与其等你收到这个月的家书之后再急急忙忙地为我赶制新衣,还不如我提前代岳母她们说出来,也好给你多留一点准备的时间嘛。” “你这个意思,难不成还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件好事?”寒涟气极反笑,说话也不再留情,“每次都只会用长辈来压我,说明你也很清楚你在我心里的地位有多低下吧。我要是早知道你是这样无耻的一个人,那一晚根本就不会让你走进醉梦阁。” “涟儿,如果你非要这样否定我们之间的初遇,那我宁可你从来都没有把那一晚的我给想起。” 炎炘听到寒涟完全否决了她们之间仅有的这一段美好回忆,忍不住鼻头一酸,但在被寒涟看出异样之前,她已经把眼泪憋了回去。 “不管你现在怎么看待我爱利用长辈来达成自己目的的行为,我都希望你能够记住,我选择要与你相携一生,从来都只源于我的内心。” 担心再待下去会情绪失控,炎炘没等寒涟反应,就匆忙地转身离去。 正因为知道寒涟并不会追来,踏出厢房之时,她还主动替寒涟立起了一扇能够阻隔她们二人的燃烧火门。 “哟,这是哪来的丧家犬啊?” 炎炀不知何时站在了炎炘的那间厢房之外。 他见到炎炘红着鼻子从寒涟的厢房跑出来,立马扬声讽刺道:“我们炎家可不兴诈取豪夺之事,十年都没能让人家看上你,你也差不多该放弃了吧。” “爹疼你配合你,大伙儿都知道你也算这场宴会的半个主人所以没有驳你的面子,可惜再怎么做戏也变不成现实,白费了你那么多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 “我放不放弃又关你什么事?别以为你跟我同一个爹娘就能管得到我,有事就快说,没事就赶紧从我面前滚开!” 此时炎焕不在,炎炘心情又不佳,既然炎炀自己跑到了枪口来,她也不介意把火气都撒到他头上。 “就你这样的脾气,也怪不得没法讨人喜欢。” 炎炀确实有正事要聊,讥讽完也不再耽搁,当即把炎炘拉到一旁,附耳问道:“你确定明早要调一半的巡堡将到鬼州去?你还记得鬼州原本是个什么地方吧?” “我也不知你怎么就这么肯定近日会有一头凶兽出现在我们朱明,但你自己去也就罢了,居然还想带着染蘅她们去?可别忘了她们染家跟我们也是有旧日仇——” “打住打住!”炎炘本就不爽炎炀话那么多,听到最后忍无可忍,连忙摆手叫停,“我们这些年也没怎么跟春家来往啊,怎么你说话跟那位春表姐都是一个调调?” “虽然娘亲走的那年我俩都还小,但我还是分得清是非的。要想报仇就跟着我去鬼州捕杀凶兽,怪荨姨当年派娘亲去鬼州作甚?” “荨姨她的伤心难过可一点也不比我们少,你更没有理由把已经杀了四头凶兽的染三都记恨上!” “爹现在这个样子,你叫我怎么跟着你去鬼州?”炎炀心里也觉得炎炘说得有一定道理,但嘴上仍不肯松口,“你这么义愤填膺的,我还以为染蘅她才是你胞亲呢。” -- 第135页 “就算我想,染三也不一定干啊。”炎炘白了炎炀一眼,“反正我相信染三的为人,你也学学我,相信一下我的判断。染三她捕杀凶兽的经验比我俩丰富得多,我带上她又有何不妥?” 语罢,便顺手推开炎炀,侧身走进了自己房中。 * 虽然炎炘对炎炀说得这么肯定,但其实她的内心也有着一些不安。 且不提染蘅是不是有这个实力,若染蘅打探到的情报有误,凶兽并非在朱明现身,或者只对了一半,凶兽的确出现在了朱明但却并不在鬼州,那她调走一半巡堡将的行为就无意是在火上浇油。 毕竟巡堡将不可能全部调离焚雀堡,而改派驻扎在各州郡的朱明军去捕杀凶兽恐怕死伤数目就不会太乐观了。 正因为自己经历过丧亲之痛,炎炘才更希望战后的损失能越来越小。 然而箭在弦上也不可能不发,翌日寅时一到,整理了一晚思绪的炎炘就收拾好行头,准时走出了自己厢房。 染蘅和雪黛原本住在炎炘正对着的那间厢房之中,按照染蘅的估算,凶兽至多还有两日就会在朱明的鬼州现身,一点也容不得拖延。 所以炎炘出来之时,她俩已经提前坐在了放大身形的帝女雀的背上,等候了炎炘一刻。 染蘅早就跟炎炘说好了除了她自己之外,她还要带着雪黛和原本住在涅槃宫第四层、最近才升为杏林堂堂长的苍术一起前往鬼州捕杀凶兽。 在一般人看来,带着因见血就晕而四国闻名的苍术和似乎毫无灵力的雪黛前去捕兽怎么听都像是在胡闹,但炎炘知道染蘅不是一个没有分寸的人,听后也就诧异了一瞬,便同意了染蘅提的要求。 于是炎炘踏出房门之时,还看到苍术正站在一头苍雕的背上躬身朝她问安。 她随意回应了苍术两下,便唤来了重睛,准备把重睛当作踏板,转移到已经在宫外等候着她的驺吾身上。 然而甫一跨坐到重睛背上,炎炘就突然感觉到自己立在寒涟厢房之外的那扇火门有了一丝细微的波动。 “涟儿,我还有话想对你说,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火门由炎炘所设,不仅不会伤害到居住在其中的房间主人,还能成为帮炎炘传话的一个工具。 虽然房主一直没有走出房内,但炎炘却能肯定寒涟此时就站在火门之后,于是命令重睛起飞之时,她还通过火门之中持续燃烧的烈火,悄声向寒涟传达了她的请求。 然而待炎炘一行飞离涅槃宫之时,终于舍得走出火门的寒涟却面色沉凝地对着住在她正对面那间厢房、同样在此时踏出房门的钧珏喊话道:“珏哥,我们即刻去找世伯拜别,动身返回太乙。” 第75章 故地 四国的领土范围,放在灵地的地图上来看,正好对应了它们各自的守护圣兽。 朱明国的整体地形就如同一只腾飞的雀鸟,其国都焚雀堡所在的星州独照郡,恰好位于雀鸟之目。 而炎炘一行这次捕杀凶兽将要前往的鬼州积尸郡则在靠近朱明极地的雀鸟之冠,因此她们必须绕到焚雀堡后面才能通过一般人不准靠近的南面关口,赶赴此行的目的地。 帝女雀、驺吾以及赤晞的契兽驳马脚程都要快于绝大多数灵士的契兽。 炎炘此回又是第一次正式与那些杀害她娘亲的真凶会面,心头埋着一种说不出的急切,完全没有等人的心思。 作为异国助手的染蘅和炎炘近臣的赤晞也只能跟上炎炘的步伐,将那些骑着沙狐拼命追赶的巡堡将和与巡堡将速度基本保持一致的苍术甩在了身后。 虽说有尸解之事存在,灵地本身见不到鬼也见不到一直不会碎化成光点的尸首,但灵地之人深信天理循环,若某人心怀鬼胎必会遭到天谴,所以也创造出了类似“鬼”这样的字来代指他们心中认定的卑鄙小人。 鬼字在灵地的寓意绝对称不上好,而朱明鬼州与极地井州相邻,其实本是朱明国的通圣禁地。 十多年前鬼州还不叫做鬼州,炎炘她们这次要去的积尸郡也还不叫做积尸郡,但因为凶兽第一次祸世之时,在原本还叫做舆州爟燧郡的积尸郡中留下了太过浓重的笔墨,致使当时唯二从这场战役中幸存下来、还是朱明国主的炎焕以及现任万象楼楼主的觉逆事后回到太乙城便一同决定将舆州改为鬼州、爟燧郡改为积尸郡来纪念在这场大战中逝去的故友,以及警醒后人勿要在安逸之中忘记了隐患。 鬼州既为通圣禁地,原本也设有一道同其余三国的通圣禁地一样、防止外人擅闯其中的封锁结界,然而鬼州的这道封锁结界早在十年之前就被炎焕放出来的那场仿佛会焚尽万物的大火给亲手烧毁了。 当时炎焕从收到灵草线报的染荨之处得知,那十二凶兽之首的鬼车就藏匿在基本无人来往的鬼州结界附近,便决意亲自前去捕杀祸首来震慑四处逃亡的其余十一头凶兽。 鬼车乃是凶兽之首,必然狡猾奸诈,若带着大批人马前往必会引起其警觉,炎焕便拜托了深受他信任、实力又超人一等的一众同龄好友与他一同潜入鬼州,试图杀鬼车一个措手不及。 然而所谓的灵草线报,本身就是十二凶兽伙同事后被大众命名为“鬼尸”的凶草设下的一个陷阱,之后便有了如今灵地无人不晓的惨重战果。 -- 第136页 包含担心炎焕及她们共同好友的安危,特意请求染荨以青阳特使的身份参与那次作战的原青阳第三代霁凤卫指挥使、现朱明廉贞圣帝炎焕的亡妻、翩翾夫人春棽俪在内,朱明第三代的阡陌驿主事赤曙、传薪营营长夏余欢以及衔火使丹昂均牺牲在了这场大战之中。 即便当时痛失至友至爱的炎焕最后抑制着内心悲痛力挽狂澜,于危机之中突破自身极限,引来了代表着灵地火气之极的南明离火扭转了险些全军覆没的战局,但在以好友身份友情参与这次作战、又被炎焕引来的灼魂烈火烫得失去了一时意识的觉逆楼主拖着自己身负重伤的残躯找到完全昏迷的炎焕之时,炎焕全身上下已没有一块算得上完好无损的皮肤。 本是擅长运火杀敌护友之士,最终却被火所伤,即便侥幸捡回一条性命,此生也只能与轮椅相伴,该是何等的讽刺,而与再也无法凭借自身的双腿站立,再也无法施展自己最精湛傲人的武技相比,因为自己太过草率而导致了参与这场作战的爱人和好友全部非死即残的惨痛后果,恐怕才更让炎焕感到难以承受。 而炎炘正是因为亲眼见证过炎焕自意气风发到一蹶不振的全部过程,才更没办法劝诫炎焕忘掉一切努力活下去。 即便早已在离开太乙城之前就从染蘅那得知,这次凶兽又会在鬼州的积尸郡出没,但炎炘直到离开焚雀堡的此时此刻,也没能鼓起勇气当面向炎焕坦白,这次她要带着巡堡将前往的地方其实是他最不堪回首的伤心之地。 毕竟炎焕时日已经不多,就算他很快就会得知炎炘选择刻意隐瞒的这一丁点细节,但炎炘仍旧希望她能够当面带给她老爹的永远是一份捷报。 鬼州积尸郡就在星州独照郡的正南方,没用上半日炎炘她们就率先抵达了积尸郡中部、原本设有封锁结界的位置。 此时距离后方的大部队追赶上来起码还有半日,而据染蘅所说,凶兽应是明日才会出现,炎炘便暂时解散了先头部队,让染蘅她们在这附近自由活动,而她自己则少见地带着一脸凝重,认真勘察起了这四周的环境。 鬼州原是朱明少有的绿洲所在之地,正因为朱明水源和植被都异常稀有珍贵,当年朱明的开国国主夏傲骨和第一任万象楼的觉逆楼主才没有效仿其余三国三柱的国主和柱主把整个通圣禁地所在之州都用结界给封锁起来。 他们选择把封锁结界定在了离南极井州最近的积尸郡之内,以便能保留更多的可用资源投入到今后朱明的建设之中,然而炎焕当年引来的那一场大火,已经把积尸郡原有的面貌烧得一干二净。 即便炎炘曾以自己想象丰富为傲,在前来的路上也领略过其他郡的宜人景色,但此时光凭她脚下踩着的这一大片黢黑焦土,还是无法将积尸郡原有的模样彻底在脑内还原。 虽然从未跟外人主动说起,但这并不是炎炘第一次来到积尸郡。 在她得知自己的娘亲丧命于此,而整个焚雀堡又沉浸在一片悲伤之中,丢失了往日的井然有序之时,她就趁着夜色偷偷带着一个小包裹,瞒着所有人溜出了焚雀堡的南面关口,一路赶来过积尸郡。 那时炎炘还有半年才满八岁,她没有现在的这一身本事,没有可以帮她代步的契兽,也无法接受娘亲已逝的现实,赶路途中可谓一路颠簸、精神恍惚。 加上又是第一次自己一个人出远门,不太懂得估算行程,人还没到积尸郡,她小包裹里装的那些备用粮食就快被吃完了,更别提回去的路上怎么办。 而灵气旺盛之地,对那些通过吸收天地灵气才生出灵智的异兽而言又有着天生的吸引力。 炎炘自己正在缺少食物的当口,却没有意识到她也成为了其他善于潜伏的猛兽眼里的一顿晚餐,待到意识到的时候,几张血盆大口已经一起朝着被异响惊醒的她扑过来了。 好在幸运之神及时眷顾了炎炘,危急时刻,一道比那些扑来的猛狮更加庞大迅捷的黑影突然横空而出,帮她化解了这次关乎性命的危机。 但她还没来得及高兴多久,就借着月光发现了那道黑影的真貌也是一头凶神恶煞的赤身异虎,顿时管不了其他,转身就想使出全力逃跑。 “——吼吼!” 然而那头身有异象的庞大赤虎却像察觉到了炎炘的心思,三五下赶跑了那些自知不敌的狮群之后,便调头追起了她。 一个此前从未认真修习过武艺的七岁小童,哪里赢得了一头能以一己之力吓走一群猛狮的奇异野兽,炎炘原以为自己要葬身此地,结束她短暂的一生,却没想到那头看似凶狠的庞大赤虎轻松追上她后只是咬着她的衣衫,又扭头把她甩到了自己背上,就开始趁着夜色,朝着炎炘原本打算行进的方向慢慢加速奔跑了起来。 那头动作敏捷又身怀奇能的庞大赤虎自然就是此后最先成为炎炘的契兽,而今又被炎炘当作一名兽师、兽友看待的驺吾。 彼时炎炘从未有过外出狩猎的经历,并不知道驺吾为什么会放过自己才动手从其他猛兽那里抢来的“食物”,但若不是遇到了驺吾,她既无法在此后顺利地抵达积尸郡,也无法安然无恙地返回焚雀堡。 而如果没有了那些年与驺吾一起相伴成长的宝贵时光,她更不会意识到,就算同样都是身怀奇能,兽也跟人一样其实有着好坏之分,哪怕有凶兽害死了她的娘亲破坏了她原本还算幸福美好的家庭,也不能因为这件事把所有的异兽都一竿子打死。 -- 第137页 所以本事见长之后,怀着这样想法的她才会拥有这么多头与她关系和睦的契兽。 契兽血契虽不比御兽血契,无法直接帮助契主提升功力,但是契兽距离契主不远之时,同样能够感受到契主的情绪变化,同样能够与契主产生心灵感应。 似乎察觉到炎炘的目光转到了自己身上,原本还双目紧闭补充着消耗体力的驺吾忽然又睁开虎眼,抬起脑袋,望向了还站在另一端的炎炘,用眼神询问着炎炘有何用意。 ——没事,就是突然想看看你。 炎炘也用眼神回复了驺吾,便摆手示意它可以继续休息。 见驺吾又重新趴下,回忆完过往的炎炘也准备继续回到勘察环境的工作当中,然而转身之时,她又看到不远处的染蘅突然抛下了原本站在她对面的雪黛,径直朝着自己走来,站定后还满是关怀地冲自己打探道:“炎炘,之前在焚雀堡找不到好的时机,现在你有空我正好问一嘴,姨父的身体怎么会突然之间变得这么糟糕,又是从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第76章 圣召 炎炘在当上朱明国主前,一年之中也没有太多机会能够见到染蘅。 但她自认识人有术,往往能在初见之时就能判断出这个人的脾性是否对她胃口,这人是否值得她深交,而染蘅恰好就在这类人之中,所以她对染蘅总有一种莫名的信任感,即便几个月乃至几年没有相见,她仍然能够与染蘅和睦共处。 凭炎炘对染蘅的了解,如果染蘅完全不提及炎焕身体之事才更让她感到奇怪,所以听到染蘅问话她也没有多想,顺口就回道:“四个月前啊。天圣祭的时候你不是见过我爹吗,应该知道他那时还不这样吧。” 染蘅回忆了一下自己在天圣祭的朱明承绪大礼之上见到的炎焕,随即点了点头:“的确,那时候姨父还能自己摇着轮椅走动,现在却……为何突然如此?难道跟那时解除的御兽血契有关?” “这都能被你猜到,”炎炘有些惊讶,“但你都看出来了还问我干嘛?找我确认一遍又问不出别的答案,再说我也没有比你早知道几天。” “不经确认就下定论不符合我的行事风格。”染蘅回以轻笑,看似坦然,目光却悄然闪烁了一下,“所以你这四个月都没有亲眼见到姨父身体发生的变化,病因也是姨父前几日才告诉你的?” “是这样没错,但我怎么感觉你话里有话啊。” 炎炘品出了异样,眯着眼迎上染蘅的一双碧眸,似要把染蘅看穿:“你是在指责我四个月不归家探望病父犯了不孝之罪还是以朋友的身份在跟我闲聊呢?你要是敢回答前者,当心我当着嫂夫人的面把你摁倒在地。就算我不会揍你,但想让你丢点脸面还是小菜一碟。” 染蘅想象了一下自己此时被炎炘摁倒在地的场面,语气中不由得多了一丝讨好:“我哪敢怪你,这不是许久未见姨父,关心一下他的身体吗?你四个月没有回家,我若不是要在青阳追捕凶兽也不会比你好到哪去。” “不过明日若是在此地见到了凶兽,那后面的两三个月你都可以抽出时间回家看看姨父了。他现在这个身体状况真的很让人担心,我都不知道等我回去之后要怎么向我的亲尊转述。” “还用你说。”炎炘见染蘅目光真挚,言语又真切,便放松了捏紧的拳头,“我之前要是知道我爹变成了这样,哪里舍得四个月都不归家。别说凶兽在朱明出现的这几个月,就算凶兽都死光了,我以后也要每个月回焚雀堡看老爹一次。不过我爹的情况你也不用刻意向荨姨隐瞒,其实他……” 炎炘迟疑了片刻,还是没有把炎焕的真正想法直接道出来:“总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早点告诉荨姨,也好让她早点做好心理准备。” “你的意思是——” 虽然早有猜测,但真的从炎炘嘴里得到了答案,染蘅还是难免惊讶。 她问话问得轻松,却是在拿剑猛戳炎炘的心窝,正要开口宽慰炎炘两句,却见炎炘猛然捂着脑袋,又皱起眉头,左右摇晃了起来,似乎正在承受什么莫大的痛苦。 “突然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染蘅连忙上前搀扶住摇摇欲坠的炎炘,观察起炎炘的脸色。 “——主上!” “炘炘她怎么了?” “都别担心,看上去没什么大碍。估计是因为连日操劳加上赶路太急累到了吧,先扶她到那边休息一会儿吧。” 听到染蘅的喊话,一直乖乖站在一旁观望着两人谈话的雪黛和原本在给重睛、驳马喂食的赤晞都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 驺吾此时也猛然苏醒,同飞到它身侧的重睛一起嚎叫了两声,似乎在担心炎炘,但看到炎炘周围已经围满了照顾她的人,便没有凑上来添乱。 炎炘这几个月身形见长,又比染蘅高出了几分,但在场几人中也唯有染蘅的体型与力气最接近炎炘,也就只有染蘅能够扶得住炎炘。 好在炎炘只是身材高挑,体态还是十分匀称,还不足以把染蘅压垮,染蘅刚把看上去已经快陷入昏迷的炎炘扶到了赤晞急忙拿出铺好的干净长毯上躺下,就见到炎炘费力地挣开双眼,虚弱地呢喃道:“……我没事了。” “都没力气说话了还没事,先吃点养神的药好好躺一会,免得凶兽没见到人就先垮了。” -- 第138页 染蘅让雪黛盛了一小瓢净水,让赤晞运气加热,而后又从她这次出远门特地带上的小药箱里掏出了几粒小药丸,一同端到了炎炘的嘴边让炎炘服下。 “走,我俩去帮帮赤晞。” 染蘅觉得炎炘需要静养,便准备带上雪黛,去帮一把正在一旁努力清扫焦土,试图弄出一块适合临时扎营空地的赤晞,但才刚把水瓢收回来,施力起身之际,她的衣袂又被炎炘拽住了一角。 “还有什么想说的?” 染蘅知道炎炘说话费劲,便屈身凑到炎炘嘴边,却听得炎炘轻声问道:“……染三,你刚刚有没有听到雀鸟鸣叫的声音?” “雀鸟鸣叫?”染蘅不禁抬头望向了已经变大身躯自觉在帮赤晞传递清扫工具的帝女雀,“可刚刚雀儿并未出声啊。” 随即又像想到了什么,满眼戏谑地凑到炎炘眼前:“欸,这里可是在你们朱明极地的附近,你该不会是听到你们圣祖的召唤了吧。” 染蘅瞒着其他几位国主偷偷去过东极见过青龙才想到要开这种玩笑,但她发现炎炘听到她的话后竟有一瞬怔忪,似乎觉得她的说法可信,就连忙补充道:“我说着玩的,你别当真啊。” 染蘅在青阳的通圣禁地体验过青龙制造的双重幻境,所以她认为四象圣兽的神力可以左右通圣禁地的一切,朱雀若真想见炎炘这会儿早就把人传到她们朱明的极地去了,何必拐弯抹角鸣叫召唤。 但话刚说出来,染蘅就意识到了不对,她环视了一眼四周的一片狼藉,确认了鬼州的封锁结界确实荡然无存,终于忍不住在心里呐喊:不会是真的吧! 染蘅只是想起了青龙先前对她说过的话。 依青龙所言,封锁结界乃是它跟青阳的开国国主和初任天命府府主一同构建,这也意味着一旦结界损坏单凭人力应是无法修补,而为何她们青阳的开国国主和她的曾祖父要让青龙也一起参与结界的构建,恐怕正是为了让结界范围内的一切都保持在青龙的掌控之中。 若她的推论无误,如今朱明通圣禁地的封锁结界已破,朱雀便无法再随意左右原本被划在通圣禁地范围内的一切,所以若朱雀真想见到什么人,除了让那人直接穿过极地外的那道上古结界之外就只剩下了用其他的方式提醒那人走到极地去,比如—— 炎炘刚才在自己面前猛然头发疼身摇摆的情景又闪过了染蘅脑内,再回想炎炘方才问她的话,她心里已经有了肯定的答案,但不知顾虑着什么,染蘅并未把她的推论坦白。 只见她拍了拍炎炘的肩膀,随口说了一声“别瞎想了,好好休养”就起身拉起雪黛走到了碍于身份虽然担心却不敢前来打扰的赤晞身旁,她叫赤晞过来照顾炎炘,而她自己则利用自身可以直接控制布料帐篷的能力,迅速地搭起帐篷来。 炎炘此时头疼未消,又看染蘅不再搭理自己,简单应了赶来关心她状态的赤晞两句后,就抛开杂念,阖眼歇息了起来。 再醒之时,炎炘早已被赤晞和染蘅合力挪到了搭好的帐篷之内。 依炎炘的身份,必是独享一顶帐篷,她见左右无人,便揉着舒缓过来的脑袋走出了篷内,出篷之后却发现天色已暗,她已睡了整整半宿。 四周早已围满了灯火通明的大篷,而原本落后于她们的大部队也不知何时抵达了此处,正在三五成群地搭着小炉煮着食物。 “炘姐你醒啦,感觉好点了吗?” 赤晞就坐在正对着炎炘所住帐篷的火炉旁,见到炎炘出来,她连忙端着一个盛满饭菜的大碗走到了炎炘身前。 “睡了这么久饿坏了吧,赶紧吃点东西吧。” “嗯,谢了。” 炎炘接过赤晞递过来的大碗,见碗中配菜荤素分配平均,虽然用料简朴却散发着清香,只是既不符合她们朱明国人的口味,也不像她们朱明军卫在扎营之时能够有心思做出来的菜品,所以她立马就猜出了这碗饭菜乃是出自何人之手。 青阳之人本就擅长医疗和烹饪,料想染蘅给自己安排这样的饭菜必有其道理,炎炘没有嚷嚷着让赤晞拿酒拿肉便这样端着碗大口扒了起来。 没一会儿,炎炘就把空碗递给了赤晞。 填饱肚子恢复了状态,她终于有心思了解在她昏睡期间发生的事了:“他们到了多久了?” “没多久,也才半个时辰,”赤晞接过空碗,如实答道,“若不是旻机陛下搭帐篷的速度快,现在他们还吃不上饭呢。对了,炘姐你刚才吃的这些饭菜也是她做了,味道很不错吧,我都没忍住吃了两碗呢。” “突然觉得她们青阳灵士真好,出去又有好吃的,扎营也能这么轻松——啊,但我不是在说我们朱明就不好啦,只是……” “好了好了,我又没说什么,你这么紧张干嘛。听你夸染三夸了这么大半天,但怎么不见她人啊?” “噢,旻机陛下说,她们要去这附近确认凶兽会从哪个方向袭来,都没走多久呢,应该还要再过半个时辰才能回来吧。” “这样吗,那没事了,你先去收拾碗筷吧。明日还要苦战,忙完你们都早些休息。我反正是睡够了,也到周围去逛一逛。” “好的,那我去叫他们动作都搞快一点。” “去吧。” 炎炘出帐篷之时,就发现她们青阳过来的这三个人都没在这片营地附近了,她总觉得昏迷之前跟她对话的染蘅有一些古怪,但心想染蘅应该不会害她,又照顾了她大半天,便没有继续深思。 -- 第139页 只是明日凶兽就会在此地出没,她还准备再找染蘅问一些与凶兽作战应注意的细节,但听染蘅一时半会不会回来,她便生出了要去这附近找一找染蘅她们的打算。 然而刚把重睛驺吾唤到自己身边,准备叫它们一个在天上探路一个在地上赶路之时,炎炘又忽然忆起了染蘅先前的戏言。 于是她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用留在营地保护大家安危为由支走了重睛,随后才仰头对着蹲坐在原地眼巴巴望着她的驺吾发话道:“老吾,用你最快的速度带我去积尸郡的最南端看一眼。” -------------------- 作者有话要说: 发现我只要立了flag就无法完成。 这次不说具体时间了,但缺的那章这几天真的会补上。 第77章 控诉 自她的娘亲仙逝以后,炎炘就没有再做过梦。 小时候做梦曾是她最喜欢的一件事情,那时她还能能够画出一些天马行空的图画,而不会按照常理出牌的梦境总能帮她拓展思路,所以每次梦到了什么让她灵感大增的画面,她都会在醒来的第一时间用画纸把它记录下来,以免自己遗忘。 然而第一次来到积尸郡又返回焚雀堡后,她梦里的内容就开始变味。 虽然现在的积尸郡还保留着当年大战的狼藉,但那场烈火的余威却早已不见,而当年她被救了她一命的驺吾带着赶到积尸郡时,还能感受到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发出的炽热却绝望的嘶吼。 难以清除、难以修复的黢黑焦土给这片原本生机勃勃的土地判了死刑,与鬼州其他绿意盎然的郡县相比,它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即便封锁结界早已被破,至今也未能重构,这些年愿意主动来到这片土地祭拜的人仍是屈指可数。 有的人是死前还没来得及留下子嗣,有的人是活着却已不愿再直面伤心地,而她来过这里,除了焦土什么也没有看到,却又像见证了那场大战的始末。 只要她站在这片焦土之上,闭上双目集中精神,就能看到一个个画面闪过她的眼前。 有她小时候见过的、偶尔会陪着她爹娘一起回家探望自己,对她从来都和蔼可亲的叔叔婶婶被三五头凶兽轮番肆虐的画面;有她爹娘看着一个个好友倒下,一同发出悲痛呐喊的画面;有她娘亲最终葬身于鬼车之腹,激得她本已不敌对手的老爹悲愤地引来扭转局势之火的画面;还有一切尘埃落定,同样在这场大战中失去了自己胞弟的狄叔一边流着血泪一边扶着她奄奄一息的老爹艰难起身的画面。 她曾以自己拥有丰富想象为傲,那时她却恨自己为何要拥有这样的天赋。 而后,她人虽然被驺吾安全地带回了焚雀堡,但她沾染的满身尘灰却压得她再也无法心无负担地去描绘那些圆满却不现实的美梦,何况她再也无法做出这样的梦。 她开始在梦里听到娘亲的呐喊,明明离去之时一切都还很平常,娘亲说回来之后要给她和炎炀做好吃的,老爹一如既往地站在娘亲身旁附和,嘱咐她俩在家里待着不要互相吵架,可她和炎炀难得听话了一回,却没有换来应有的奖励。 当她的梦境变得沉重,她就越来越不爱做梦,是否做梦并不是她能够决定,但是否睡觉她还是能够左右。 于是她学会了连续好几夜不睡觉,即便熬夜不睡无法坚持太久,但三日不睡总也有两日解脱,而时间一长,她真的就从某一日起突然不再做梦。 她失去了灵感的源泉,从那之后她也封印了自己的画笔。 她把曾经画过的所有图画都锁在了家里屋子的角落,印象中那最后一幅还是她原本想在自己八岁生辰那天请求涟儿收下来唤醒涟儿沉睡记忆的礼物。 当然那时她已经知道涟儿事后已想起了她们之间的初遇,但除了想起再别无其他,而生辰当晚她们之间又意外爆发了争吵,所以这份礼物她最终也没能送出去,唯有压着这幅画的那一个装着一小节珊瑚断肢的漆黑小铁盒能给计划失败的她带来一丝安慰。 她的娘亲姓春,来自青阳春家,在世之时,每每回到家中娘亲都会给她和炎炀做出一桌她在朱明其他地方都尝不到的美味。 只有在娘亲回家之时,她才会觉得那些大酒大肉看上去如此寡淡无味,反倒是平时根本不愿多看一眼的清汤寡水显得格外诱人可口。 然而很遗憾,她已经好多年没有再品尝过这样的美味。 但同时她也很幸运,至少刚才赤晞端给她享用的那碗清香饭菜又让她找回了那么一点儿时的滋味。 所以,她才会突然想叫老吾独自带着她在寂静的夜晚里狂奔,就像她和它相遇的那晚一样。 眼前的画面在飞速交替,虽然四周只有与夜色一样的残败黑土,但她还是感觉到她快抵达了此行的终点,因为她的脑袋又开始嗡嗡作响,好在一靠近极地,这种刺耳的鸣叫就没有再让她突感身体不适。 想来染三的猜想确实没错,老吾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而她的眼前也兀然多出了一片仿佛能把天都一起点燃的炙热火海。 这还是她出生以来,第一次对火焰生出了畏惧的情绪,总觉得她再叫老吾靠近一点,她们就会迅速被火舌吞没。 脑中的声音还在响个不停,明明那些鸣叫听上去并不真切,但她却懂得这些声音在呼喊着她穿过眼前的这片无边火海。 -- 第140页 火海之后藏着她想要知道的一切,它们如此告诉她。 但或许是因为这些声音殷切得让人生疑,也或许是因为这些声音中还夹杂着一些让她本能选择回避的古怪低语,她叫老吾足足奔跑了一个时辰才来到了这道所谓的上古结界之外,最终却真的只看了一眼就什么也不做地返回了最北面的扎营之地。 归来之时,营地只剩下了她帐篷外面的那一堆篝火还在亮着火光,巡堡将和赤晞他们都已经吃饱喝足回到了各自的帐篷内歇息,但让她意外的是,比她提前一个多时辰返回营地的染三此时竟然还坐在篝火的旁边。 瞥到她和老吾的身影之后染三就立马起身走了过来,似乎此前一直坐在这里等着她。 “还没睡啊?” “你去了哪?” 她跟染三的声音同时响起,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染三问她这句话时语气中藏着一丝冷意,神情也紧绷得让她险些以为自己是从万象楼的丛棘寮偷跑出来的犯人。 “我、我就是出去散了会步,你搞得这么严肃干嘛?” 被染三的态度惊到,她下意识地选择了撒谎,但仔细一想,她就算把去的地方坦白说出来染三也没理由怪她啊,可是立刻跟染三解释倒像她真的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一样,她倒要看看染三今天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撒谎的水平非常的烂。” 然而她的理直气壮丝毫也没有威慑到染三,忽然感觉跟染三的一语道破比起来,姓钧的那种阴阳怪气的说话调调都变得顺心了许多。 “积尸郡就这么大,你骑着驺吾出去了整整两个时辰,又是从正南面赶回来,还能跑到哪去?你身为朱明国主,不会不知道与积尸郡相邻的郡县都在它的北面吧,所以你能去的地方其实也就只有这么一个,你是要我直接戳穿还是老实点直接坦白?” “哎呀你好烦,每次都这样,都猜到了还老爱问我一句干嘛?” 都没能坚持过一句话她的谎言就被染三无情地拆穿,既然气势比不过对手,她就只能用身高来压一压了,所以她毫不犹豫地从老吾的背后跳了下来,走到一直盯着她的染三面前插着手控诉道:“而且你这态度是咋回事嘛,我今天有哪里惹到你了吗?从白天开始你就表现得奇奇怪怪的,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倒先摆起谱来了!” “你说我撒谎水平烂,但你这种明明像是知道了些什么却一点也不肯跟我透露的样子才最可恨!我都是给你面子,知道你绝对不肯说才懒得一直缠着你追问,你竟然还这么不识好!” 也不知道她的这段话是哪里戳中了染三,听到她的一通抱怨之后染三看着反倒像是松了一口气,只是眼神中还留有一丝迟疑。 “你真的什么也不知道?那你刚才有没有进入过你们朱明的圣地?” “没有没有,你都知道我就出去了这么一会儿,跑那里面去了现在还能站你面前吗?我可没忘明天的正事呢,再说那地方是我想进去就能进得去的?” ——那可不一定,圣地里面时间流逝的速度本来就要比外面慢上几倍,不多问你几句我又哪敢保证你有没有撒谎。 染蘅在心里默默反驳了炎炘,但嘴里却附和道:“怪我疑神疑鬼,之后不会再这样了。我什么都不愿意说是因为还没到可以跟你坦白一切的时候,等你明白了我今日到底是在试探些什么再来问我也不迟。” “如果我估计得没错,凶兽应该会在明日午时左右出现在此地,既然你已经回来了,那我就先回去休息了。” “——欸欸欸,你话是问完了,我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呢?”炎炘一把拉住了刚要转身回自己帐篷的染蘅,“你本事这么大,连什么时辰都给估摸出来了,总不会不知道这次出现的凶兽是哪一头吧?你提前告诉我我才好提前叫将士们做好准备。” “我白天睡了这么久,现在正精神着呢,如果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事你也最好这个时候都跟我说好,免得我后半夜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时间。” “可惜让你失望了,我还真无法肯定这次出现的凶兽会是哪一头。” 染蘅这次倒没有藏私,回过身来就坦言道:“但有一点确实需要你多加注意,之后你与凶兽对战之时,一定要想办法在爆炸之前把凶兽身上藏着的那个黑色铁球给抢过来,那里面就藏着能够揭露幕后真凶身份的线索。” 第78章 猴戏 朱明国主的主要御用武器是一把名叫“雀胎断”的赤钢钺斧,据说乃是由朱明圣地特有的雀胎火烧炼而成,这把钺斧不惧雀胎火以外的任何烈火,即便是那几乎能够焚尽俗世中一切的南明离火也不例外。 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当年炎焕在积尸郡放出来的那一场大火才没有把雀胎断给一同烧毁。 御用武器来历不凡,又融入了国主血液,就算它们与国主相隔一郡之远也能在接收到国主的召唤之后迅速腾空飞到国主的手边。 国主的御用武器都拥有根据使用人的使用习惯自动调节长宽大小的独特功能,但比起原型能与一名朱明的成年男子齐高,光凭单手持斧的架势就足以让人望而生畏的雀胎断,炎炘更爱用的还是另一个用来替代国主御用暗器的副手御武——焚恨刺。 虽然名字取得像是什么尖细之物,也并非没有能够助使用之人在战斗之中抢得先机的机关,但焚恨刺本身却不是一件能够避人耳目的暗器,而是一件与雀胎断材质一样的连肩臂甲,恰好能够套在炎炘除了重要场合都显露在外的紧致右臂之上。 -- 第141页 炎炘右上臂的表面有着一簇比她额间的红焰印记还要鲜艳的烈火图腾,那便是她与重睛缔结了御兽血契之后才形成的火灵图腾。 火灵图腾可以加强她的臂力,让她随心所欲地招来精纯烈火加注在绝对不会熔化的两件御武之上。 但即使没有火灵图腾带来的强体效果,她也并非挥不动那把在外人眼里异常厚重但在朱明国主手中却跟挥鞭一样轻松的纯钢钺斧,但比起更多是靠着雀胎断本身的锋利硕长来把她希望斩杀的凶邪逼上绝路,她还是更喜欢挥舞着自己的拳头来把对手打得满地找牙。 一如她此时与凭空出现的凶兽狙如来回博弈的感觉这般。 狙如之兽,白耳白嘴,状如鼣鼠,擅长钻土和偷袭,在十二凶兽之中排名第九。 早在亲眼见到凶兽之前,炎炘就已经在脑中模拟过无数次自己手刃凶兽的场景,但十年前她没有能力,之后她有能力了却一直没有机会,因为自那场大火之后灵地就再也没有能够被冠以凶兽之名的凶残异兽暴露在大众的视野之中,仿佛十年前那十二头凶兽相继现身祸世只是一场偶然的意外一般。 可若真是意外,又怎会像约好了一样在同一个月之内相继出现、到处犯事,当年凶兽们行事可不似如今重现这般温和有序,至少重新出现的这些凶兽至今还没有一头真的夺走了人命,而以前凶兽所到之处则是能杀即杀、能吞即吞,这也印证了十年之前的凶兽和十年之后的它们其实是被两个不同的头领指挥着的事实。 反正她见到了也算她半个杀母凶手的狙如,竟生出了一种为何当年爹娘她们会惨败至此的疑惑。 狙如狡猾是狡猾,但除了狡猾似乎也没有其他的特别了,与其说她是领着一众武装将士气势汹汹地赶来捕杀凶兽,此时他们倒更像是一群手忙脚乱、与不断钻进土里又冒出来的一只“地鼠”互相较量的农夫。 或许是这些凶兽背后的新一任指挥限制了它们的正常发挥,反正光看狙如此时的这副模样,她真不觉得它会是一头被收录在《太乙凶兽录》中恶名在外的凶兽。 她早早穿上焚恨刺,又叫将士们收拾好营地,摆好了随时应战的姿势,此时他们却有劲没处使,毕竟狙如一钻进土里,换哪一国的灵士来都拿它没辙——不对,她想亲手杀死过四头凶兽的染三应该还是有办法对付它的。 但或许是因为这样消极怠战、只会躲藏和戏耍他们的对手并不足以构成威胁,染三自从见到出现在营地附近的凶兽是狙如之后就没有亲自出手的打算。 染三跟嫂夫人以及那位青阳过来的苍堂长都一直坐在各自的契兽上远远地观望着几十个巡堡将低头寻找“地鼠”的场面,似乎是觉得她们作为青阳的外援不能够喧宾夺主。 而她好歹也是一国之主,还是最擅长狩猎和武斗的朱明之主,不是说见到一只爱钻地底下的臭鼣鼠就完全束手无策,何况这只鼣鼠还频频钻出地面来挑衅他们,他们几十个人要是一同放火早就能把这只不知死活又“故地重游”的烦人鼣鼠给烧成死灰了。 但她先前一直想着染三说的那条注意事项,就没有给将士们下死命令,然而她追着那只东窜西跳的臭鼣鼠费劲地跑了半天,硬是没能找到染三说的那个什么黑色铁球正藏在这个臭鼣鼠的哪个地方,因为这只名叫狙如的臭鼣鼠本来就没比一般的地鼠大上多少。 “算了不管了,全都给我让开!” 她离开涅槃宫的时候说好要让涟儿等她,染三的推测已经得到了验证,那之后她就应该还有两次亲自捕杀凶兽的机会,既然此时在狙如身上找不到那个所谓的黑色铁球,那她也懒得再跟这只臭鼣鼠继续耗下去了。 于是她让所有正在忙着寻找狙如踪迹的将士们都退后散开,把狙如频繁出现的那片区域给她空了出来。 随后她便凭借重睛那双几乎没有死角的重瞳之目,在狙如又一次冒出地面之时,踏着迅速飞奔而去的老吾一跃落地,给那只起码戏耍了他们两刻钟的狡猾“地鼠”一个足以让它在顷刻之间灰飞烟灭的暴烈火拳。 “这真的能算是一头凶兽吗?” 将士们的欢呼声在她挥出拳的同一时间响起,她却没有忍住替将士们把他们心里的疑惑给道出来。 “怎么就不算了?狙如在凶兽录中的排名可并非作假,而它当年做过的那些恶也不是隐迹十年就能够一笔勾销的。” 看到狙如的尸首碎化成光点的那一瞬,染蘅就叫帝女雀加速赶了过来,她虽是在对着神色茫然的炎炘说话,但眼神却一直锁定在自她身后跑出、赶到狙如尸首消失位置的雪黛身上。 只见雪黛站定之后忽然伸出她的一双玉手,试图去把狙如尸首碎化而成的那些细碎光点都拥入自己怀中。 炎炘正要询问染蘅她们在玩些什么把戏,就见那些原本还在往天上飘的零星光点全部聚集到了雪黛的手心,直到雪黛收手才重新向上飘浮、消失不见。 “好啊染三,嫂夫人有这样的本事你居然也瞒着我不说!你猴戏看够了,总得付我点赏钱吧!” 炎炘忍无可忍,一把扯住了染蘅的衣襟痛骂道。 第79章 落差 染蘅这次的朱明之行收获颇丰。 原本她只是在雪黛恢复的记忆片段中看到了一些让她在意的画面才起了要同炎炘一起参与这个月捕兽行动的想法,好确认她那些关于真凶来历的猜想是否正确。 -- 第142页 但真的来到了朱明,她才意外发现自己离十二凶兽复生的幕后真相已经不远。 那位幕后真凶似乎认定她无法找到绝对性的证据,竟近乎挑衅地把这次凶兽出现的地点定在了能够让她望穿其真实身份的故地。 而她的夫人虽然并非凡胎,还能够凭借自身被唤醒的微弱神力读取狙如死后的记忆,但她夫人能看到的这些记忆并不完整,比对过后还与蛊雕的那些记忆无差。 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不说,这还致使夫人的一大能力被提前曝光在了众人面前,想必不消三日,此事就会传到真凶耳中,而她也不敢断言真凶听到之后会不会做出一些战略调整,最终导致她从夫人那儿看来的记忆画面产生偏差。 单从这点来看,她似乎损失大于收获。 但在猜到了真凶身份,又确认了此时已有将近一半的凶兽毙命之后,她便觉得那幕后的真凶能够构成的威胁已经不足为惧。 既然她确实无法立马找到能够揭穿真凶面目的关键性证据,也还有着一些情理方面的顾虑,那她就只能耐着性子陪那位真凶继续“玩”下去,也好在观望的过程之中摸清真凶的真实目的究竟为何,竟值得其赌上现今拥有的所有。 不过,她能如此游刃有余都是基于目前真凶还未叫复生后的凶兽残杀过一名百姓,倘若那位真凶之后真的使唤剩下的凶兽残害了一人性命,哪怕让她采取一些不道义的手段,她也要把那位自甘堕落的真凶揪出来,再拖到大众面前进行曝光和审判。 而托了缘契的福,她跟夫人现在已经不用出声交流就可以隐秘商谈。 虽然无权指挥朱明军卫的她不得已曝光了夫人可以延长碎化光点持续时间的能力,但除了她跟夫人以外,场上也无人能够知晓夫人触碰的光点内部其实储存着死者生前的记忆,且她夫人还能够读取这其中一二。 所以她只需要将夫人外泄的神力塑造成一种近乎戏法的花哨招式就能够堵住在场之人的嘴巴,哪怕他们心中不认可,也想不清楚缘由。 而把夫人的神力外泄曲解为玩弄戏法,看似有损夫人之名,但却能让夫人在外人眼里的形象再度上升一个台阶,毕竟能玩出这般超出常理的“戏法”已经足以证明她夫人是一名货真价实的灵士了,招式花哨却无用总好过空有灵士身份却全然不会出招吧。 染蘅不打没准备的仗,炎炘的激烈反应自然也在她的预料之中。 比起染蘅自身而言,反倒是回过头来见到炎炘突然上手揪住染蘅衣物的雪黛显得更加紧张慌乱。 分明自己才是听从染蘅安排的人,雪黛却还要违背自己的良心选择撒谎,说是自己怕提前透露炎炘不会相信才刻意隐瞒到了此刻,叫炎炘莫要错怪染蘅。 而炎炘果然也不敢对雪黛如何,听到雪黛情急之中喊出的话语后,她也只能悻悻地松手,再对全程作壁上观的染蘅补上了一句并不真诚的道歉。 “染三,你可真够意思,就欺负我没有嫂夫人这样的爱侣疼是吧?” 炎炘心气不顺,向无辜的将士们下达即刻回堡的指令时都流露出了几分怒意。 染蘅也知单凭雪黛的拙劣解释无法让炎炘信服,上路之前,她便主动向炎炘阐述了自己想好的另一个版本的说辞,中途还把自身刻意隐瞒的行为塑造成了害怕这种华而不实的超常招式提前曝光会害得雪黛被外人当成怪人看待的体贴举措。 无论是主动捕捉还是不慎触碰,朱明灵士在狩猎过程中都多多少少会接触到那些原是野兽的尸首碎化而成的光点。 然而那些一碰到就会自动穿体而过的光点,在一无所知的朱明灵士看来更像是一种近乎雾气的存在。 炎炘虽觉染蘅话里有诈,却也找不出什么破绽,于是唯有借着雪黛为了护住染蘅不惜撒谎的行为冲着染蘅抱怨两句。 “哟,这种时候就肯承认自己名花无主了啊。” 自炎炘的娘亲不幸身亡以后,染蘅每每看到炎炘心里都会有一种复杂的情绪。 这种情绪随着时间的推移不减反增,但在不需要替炎炘解围的时候,她明面上对待炎炘还是随性居多,因而她也不会专程挑一些让炎炘听着舒服但却会让她自己不太舒坦的话来讲。 “我受够了!你让我两句是会死吗?!” 揍也揍不得,损也损不赢,浑然不知的炎炘这会儿看着染蘅就觉得心烦,她跨坐到驺吾背后就立马叫驺吾跑了起来,像是生怕自己被染蘅追上一样。 “动不动就把死挂在嘴边的人,才更应该担心自己的小命。” 然而染蘅没有急着唤来帝女雀追赶,只望着炎炘远去的背影,别有深意地喃喃了一句。 * “都怪你这张臭嘴!” 只要条件允许,炎炘就会想尽办法黏在寒涟身边。 她在染蘅那里受了一肚子的气,本想回到焚雀堡寻求自己的心理安慰,却没料到回堡之后,她就再也找不到寒涟的踪影。 尽管炎炘知道自己说的话从没被寒涟放在心上,但她清楚寒涟的软肋,以为寒涟难得来朱明做一回客,不需要她强调都会等着她这个主人家和同样是宾客的染蘅她们归来,然后再一同折返太乙。 充满自信的她,在离开焚雀堡之前还刻意嘱咐过炎炀不要传音转告她任何有关寒涟的消息,以免导致她捕兽分心。 -- 第143页 为此她还刻意命令过赤晞为首的将士们不得把战报提前泄露给焚雀堡的任何人,她要自个儿带着捷报返回焚雀堡,再亲口告诉给她如今最为重视的那两个人。 可惜炎炘的美好设想,在她马不停蹄地赶回涅槃宫的那一刻便顷刻崩塌。 涟儿不仅跟着姓钧的提前走了,还是在她离开焚雀堡的后一刻钟就收拾好了行李、召集好了人马,动身返回了太乙,这叫原本自信满满的她情何以堪。 特意筹办的露天篝火晚会已然如期开幕,她却找不到可以当场邀约之人。 许是见她孤零零地坐在地上呆呆望着天的样子可怜,染三都放弃了跟嫂夫人一同跳舞的机会,一声不吭地站到了她的旁边,她心里闷得发慌,正愁找不到可以发泄的地方,既然染三自己主动凑了过来,也怨不得她借题发挥了。 “我嘴是臭,但你也没好到哪去啊。” 果然不出她所料,就算染三采取的行动看着是在无声地慰问她,但她也绝对不能指望从染三的嘴里讨到什么好听的话。 “咋了,平时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吗,这么点挫折就把你给打倒了啊?你之前不是一直嚷嚷着要杀尽天下凶恶吗,怎么亲手斩杀了一头凶兽反倒高兴不起来了?” “说得好听点叫凶兽,说得难听点那不就是一只会钻洞的耗子吗?谢谢你让孤陋寡闻的我长了一个见识,原来在你们青阳打死一只耗子就能高兴一整天啊。” “我说过,不能因为凶兽现在表现得无害,就可以把它们往日犯下的过错给一笔勾销,你怎么不记在心上,还要给狙如安个这样的名啊?” “凭什么要我记在心上?这里是朱明又不是青阳,我说的话才是金科玉律,你咋不把我的话记在心上,说话让着我两句呢?难道非要我生气骂你几句,你才觉得舒服?” 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说的就是她,斗嘴她是不在行,但耍浑她可是数一数二的高手。 染三本来就知道她心情不好了还来火上浇油,不就是为了讨她两句骂吗? 还是说她误会了染三,其实染三每次被她骂的时候心里都在暗爽?咦——要真是这样,她可得找个机会悄悄提醒嫂夫人一声了。 “欸,你这是什么眼神?怎么搞得我才像需要慰问的人一样?” 染蘅一直低头盯着炎炘,忽然发现炎炘的表情起了变化,投向她的眼神也变得古怪了起来,顿时察觉有异,连忙喝止道:“虽然我不清楚你这会儿在瞎想些什么,但要切记轻敌才是兵家之大忌,在十二凶兽没有全部覆灭之前,绝不可太过松懈大意。” 话音还未落,看到炎炘又眼神一黯蔫了下去,染蘅又立时改口道:“不过嘛,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还是值得庆祝一下的。你为朱明的剿凶行动开了一个好头,哪怕最后剩给白藏和玄英的凶兽都是最强的那几头,我们几国联手也不见得就会落于下风。” “你是故意提起白藏和玄英的吧!我现在听不得这两个词连在一起!” 劝慰的话似乎起了相反的效果,但见到炎炘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染蘅反倒宽心了许多。 她并未否认炎炘脱口而出的气话,只是抬头望着此时自地面冉冉升起的那些火红灯笼,由衷地感叹道:“你还是要这个样子,才像个鲜活的人。” “而我并不反感这样的人。” 第80章 渊源 在炎炘的设想中,如果寒涟没有提前离开焚雀堡,那此时她应该邀请寒涟去到了她们炎家的领地。 她们朱明这些拥有领地的门户,没办法像其余三国的书香门第一样轻易盖出赏心悦目的高堂大院。 所谓的领地充其量也就是把几个大一点的土屋圈到一起,再绕圆围一面土墙安一扇大门,然后在围起来的土坝里找一块合适的空地铺上粗糙的土制地砖用来安置亲人的墓牌,就已经算得上有头有脸。 横竖大伙都是一样,这样的领地不拿出去跟人家比倒还好,但一跳出朱明跟其他国家对比,就难免会显得自家的有些简陋。 炎家的领地亦是按照朱明的标准形式建造,即便冠上炎家之名,炎炘也不觉得单凭她们家那样简陋的一块地就能够触动得了长期生活在玄英、天天看着那些其余国家绝对无法复制的壮丽海底建筑长大的寒涟。 她只是想带着她的涟儿到她娘亲的墓牌面前,在恰好升起的火红灯笼的映照下,向涟儿表达她迟来却真诚的歉意。 九年前的那晚是她不识好歹,以为是自己的生辰之日,又成功邀约到了涟儿重返她们的相逢之地,就可以随心所欲。 彼时她被重睛选为朱明的下一代国位继承人已近半年,自认从身份地位上都已经足以与涟儿匹配,但彼时距她娘亲不幸离世也就只比半年多上了那么一点,她自是无法完全沉浸在喜悦当中。 不如说正是因为无法完全沉浸,她最终才会做出那件让她后悔了足足九年的事。 分明是想要借着良辰吉日对涟儿一诉情肠,但还未进入正题她却忽然忆起了为她指明要如何寻觅今生相守之人的娘亲。 她与涟儿的初逢之地,又是管理灵地丧葬的蝉蜕观所在之处,如她娘亲这般本就身份尊贵又是为民捐躯而死的烈士,在蝉蜕观用来向民众展示何人值得被四国共同祭奠的那几个存放墓牌的大堂中都必然占有一席之地。 -- 第144页 于是她心血来潮地对涟儿提出了转移阵地的要求,那时她既希望能在娘亲的见证下对涟儿坦白心意,又希望她带着自己心仪之人去看一眼娘亲的墓牌也好慰问生前总是放不下她的娘亲,让娘亲不再担忧她今后的生活。 然而后来回想,她才意识到自己当时的做法有多愚蠢,即便这之后她未曾口出狂言,与涟儿大吵一架,也不见得结果就能好到哪去。 要怪就怪她当时确实太过年轻,自以为早熟却又全然不通人情世故,不然她又怎么会做出带着心仪之人到一个满是墓牌的幽寂之地坦白心意的诡异举动,怕是整个灵地除了她之外都找不出第二人了。 当然,她犯下的错还不单单如此,说是她当时与涟儿大吵了一架才导致后来涟儿对她避之不及,但这场架之所以能吵起来,还是源于她的年少无知。 本欲早日坦白自己的心意,好让涟儿早日正视她的存在,但她当时却连异国通婚的基础——了解并包容彼此的文化差异都无法做到,也怨不得她把一切都搞砸了。 虽然灵地如何形成四国之人都早有共识,但在她们朱明的某些地方却还有着一些不为他国之人所知的民间传说。 这些民间传说只符合她们朱明当地的文化,若是流传出去反而会被他人以异样的眼光看待,因而即便她们听信了此说也从不敢在外宣扬。 就好比这些传说之中人气最盛却从来都没有人见证过的丹鸟浴火重生之说,尽管谁都希望能像传说中的丹鸟一样获得第二次生命,但这样的说法却完全违背了世间公认的尸解之理,注定不能摆上台面。 而最早一批阐释尸解之理的成书又是自玄英传出,也就注定了她和涟儿会在尸解之事上产生分歧。 其实当时的涟儿特别的温柔和善,就像她初见涟儿的那晚一样让她难以忘怀。 无论她诉说什么,涟儿都愿意倾听,无论她提什么要求,涟儿都愿意配合——先是让涟儿陪她走走,后是回醉梦阁辉映处,最后又转移到楼下的蝉蜕观,全程涟儿的脸上都没有不耐烦,还隐约藏着一些心疼和愧意。 她知道,涟儿是愧于自己第二次见到她时没有想起她们之间还有过一段过往,而心疼则是因为当时的她在涟儿眼里只不过是一个比自己年幼几分却已经体会过丧母之痛的小妹。 所以涟儿哄她、陪她,都只是想要安慰她,希望她能够早日走出伤痛。 而她情绪上头,却觉得涟儿说的那些诸如“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不要老去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事”之类的话全都听着如此刺耳。 于是她大放厥词,厉声追问:“你凭什么就认定了人死不能复生?”“是不是因为死的人与你自己无关,你才能说得出如此冷漠的话?” 事后回想,她都恨不得给自己的那张臭嘴呼几个巴掌。 真实情况却是她那双该呼在自己嘴巴上的手,全都像铁钳一样锁在了涟儿纤细柔弱的双肩之上,明明涟儿当时的身量还要比她高出几分,却被她失去理智的丑恶面目吓得宛如撞见豺狼虎豹的家养小兔。 朱明玄英分别位于灵地的南北,涟儿从小所处的环境与涟儿从小接受的教育,其实都与她有着天差地别。 她本不是心生奢念之人,她也不是没有自知之明,早在见到涟儿的第一眼开始,她就看穿了她不是涟儿愿意与之相守一生的那类人。 若不是恶趣味的老天对她们开了一个玩笑,让她在情绪最激动的时刻与涟儿缔结了缘契,她也没有信心能够坚持至今。 她久未道歉,不是固执地认为自己没有说错做错,而是不愿承认她和涟儿意外结缘本身就是源于一次错误。 她嘴虽然硬,但心里还是清楚染三说的哪些话对哪些话错。 如今十二凶兽重现灵地,已经证明了世间确有复生之事,但她与凶兽近距离接触之后,反倒开始对自己曾经的想法产生动摇。 若人人都能像传说中的丹鸟和这些凶兽一样拥有第二次生命,那岂不是也给那些像凶兽一样阴险狡诈的小人白送了一次畏罪潜逃的机会? 若是这样的人也效仿她昨日见到的狙如,在民众快淡忘了他们的所作所为之时再次入世又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是不是他们曾经犯过的过错也会就此一笔勾销? 这不符合她的是非观念,所以,还是谁都只活一次就好,这样也能更加珍惜这仅有一次的生命。 而她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才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当然得拿出她最真诚的态度转达给早在九年前就如此开导过她的涟儿,哪怕如今的涟儿已不愿停下来等她、陪她,也不愿接收她发过去的传音听她说哪怕一句话,她也必须迎难而上。 正巧下个月初又到她的生辰,以她如今的身份必然得在太乙城举办一场生辰宴,而以涟儿的身份也必然当场。 既然她们之间的矛盾是在她八岁那年的生辰之夜爆发,那就让她在十八岁的生辰之夜为它画上一个句点。 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若她不能在剩下的几个月里斩获涟儿的芳心,今后就真的只能抱憾终身了。 所以,她这次无论如何都不能失败,即便起初会惹得涟儿不快,她也不打算退让。 第81章 收放 炎炘在焚雀堡的事情已经忙完,又迫切希望见到寒涟,于是刚回焚雀堡住了一晚,她就跟着以染蘅为首的青阳宾客一同离开了焚雀堡,往太乙城赶去。 -- 第145页 不过出行之前发生了一段小插曲,导致炎炘单方面开始跟染蘅怄气。 而炎炘和赤晞的御兽、契兽又没办法像染蘅的帝女雀那般自由变换大小,所以离开焚雀堡之后,炎炘就带着赤晞跟她一起脱离了集体搭乘飞篮返回太乙城的宾客队伍,率先疾驰而去。 原来炎炘自昨晚从积尸郡返回焚雀堡之后就没有再见到她老爹炎焕。 彼时她正在为寒涟提前离开了焚雀堡伤心,听到炎炀说炎焕身体有些不舒服,已经提前休息了,便没再去打扰。 然而一晚上过去了,送客之时却还是没见到炎焕的身影,她有些放心不下,便抽空拉着炎炀到一旁去询问起了炎焕的身体状况。 炎炀本是代炎焕送客而来,似乎在离开涅槃宫之前专程见过炎焕。 见炎炘如此担心炎焕,炎炀心中虽感欣慰,嘴里却又忍不住埋怨:“爹现在的身体大不如前,一个月嘛总有这么几天疲于见人,何况这些日子还要招待这么多的客人。” “之前我劝你多回来看看爹,你却老跟我说你忙,怎么,现在知道担心知道怕了啊?” 炎炘听不得这种话,立时横眉竖眼:“少蹬鼻子上脸,你哪次传音过来不先损我两句,换谁来都不想听你啰嗦啊。你要是肯早点把爹的情况告诉我,我也不至于次次都回你忙。” 话虽如此,炎炘内心也觉得炎炀怪她怪得不无道理,就算她把涟儿看得比什么都重,也知道曾是过来人的老爹一定会谅解她,但她好几个月都没有回焚雀堡看望老爹一次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以前身体健康也同样是当国主的老爹可从来不会像这样对待留守在家的她,哪怕老爹当时也只是想要满足她娘亲的愿望。 不过心里明白是一回事,被人当面指责,尤其是被摆出一副长者姿态的炎炀当面指责可绝不在炎炘的容忍范围之内。 既然成天跟在炎焕屁股后面的炎炀都说炎焕没事,早就约好要同剩下的青阳宾客一起出发的炎炘也不好意思再让染蘅她们继续等她。 于是再三叮嘱炎炀要更加用心地照顾好炎焕,并承诺她会每个月都回来一趟之后,炎炘便转身回到了大部队之中。 然而才刚刚归位,炎炘就听到站在她旁边位置的染蘅莫名其妙地说了一段话:“你刚在问姨父的事情?说起来,我们出发去积尸郡的时候好像也没有见到姨父吧。这样算来姨父岂不是有两日闭门不出了,有点让人担心呢,你真不打算在离开之前去见见他?” 这段话乍一听没什么毛病,但炎炘一扭头就发现染蘅的眼神里塞满了让她浑身不舒服的戏谑。 她不明白她那因顽疾而变得体弱的老爹到底有什么地方这么好笑,气冲冲地反问了染蘅一句:“你怎么就知道涟儿她们走的时候没有见到我老爹?你跟他们关系好到随时都会传音汇报近况了?那他们怎么没有留下来等你啊,明明来的时候都是一起的。” 念在染蘅昨晚待自己还算温柔体贴,炎炘并没有把话说绝,说话时也刻意压低了音量,生怕被身后那些等待出发指令的青阳宾客给听了去,折损了染蘅作为青阳国主的脸面。 但娘亲逝世之后,炎炘就把她对于亲情的寄托全部转移到了炎焕的身上。 虽然按照大众的标准来看炎炘自身的表现也不见得就有多么孝顺,但见到染蘅这种置身事外的轻率态度还是很让炎炘窝火。 无论是早前的春不见,还是自己的孪生哥哥炎炀,每次听到有人怀疑染蘅的人品,还把她娘亲的死归咎于染蘅亲尊的错判之时,炎炘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站在染蘅那边。 她这么尽心尽力地维护染蘅的名声和脸面,但染蘅近日却屡屡挑衅她的底线,若不是染蘅并非从来如此,炎炘都快要怀疑自己看人的眼光了。 为了不让自己心中的这份怒火越燃越烈,出关之后,炎炘才会立马决定要远离染蘅一阵。 炎炘自认自己脾气不算好,但她的火气每次来得快去得也快,再说她也是一个很好哄的人,就算正在发火之中,听到对方服一句软,她的怒火也会瞬间消散。 所有只要隔一两日不见到染蘅,而下次见面之时染蘅也不再这般惹人心烦,那她就可以把近日的不快全部一笔勾销。 毕竟春棽俪走后,就没有什么人还愿意主动来哄炎炘,炎炘要想保持心态平衡,也就只能学会自我调节。 在对待寒涟相关的事上,她更是如此。 所以即便回到太乙城之后,炎炘依然每次去玄英宫都会吃到闭门羹,依然只能在每一旬的国主会朝上短暂地见寒涟一面,依然无法找到合适的机会同寒涟好好交流,却仍旧享受在其中。 只因熬过了这个月,她就能够自己创造出良机。 * 过完了五月初的休沐,又参加完了上旬的国主会朝,炎炘就独自一人骑着驺吾赶回了焚雀堡。 她要趁着今年的地灵庆到来之前回家看一眼炎焕。 这次回去炎焕没有像上次炎炘离开那样闭门不出,虽然脸色看着要比上个月差上那么一些,但总体变化不大,见到炎炘回来,还有心情关心炎炘跟寒涟的感情进展。 炎炘赶在地灵庆之前回家就是希望能够腾出时间与寒涟独处一阵,她连忙叫炎焕放心,之后都来不及在焚雀堡歇上一晚,便又催着驺吾赶回了太乙城。 -- 第146页 抵达之时,恰好是地灵庆当晚的丑时,而明日便是炎炘举办十八岁生辰宴的日子。 一进太乙城,炎炘便叫连日奔波的驺吾放慢了脚步慢慢走回宫。 太乙城的月亮还是一如既往的圆,今晚冬时没有下雪,但是冷气却丝毫不容小觑,炎炘第一次与寒涟相遇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冷夜,想到明晚冬时自己将要面对的事情,她就恨不得能立马跳到第二天。 回到朱明宫之后,炎炘只让驺吾率先返回后院休息,自己则转道进了朱明宫正殿的长赢殿,准备视察明日宴会的筹备情况。 不过炎炘没想到,都这个时候了,赤晞居然还拉着几个霞鸾卫在殿中商议明日宴会之事。 原本这些事情并不在赤晞的职责范围之内,宫中之事本就是由霞鸾卫的指挥使狄雁来负责,但赤晞却比炎炘本人还要在意她的生辰宴会,从上一旬开始就主动揽走了负责人要做的事,紧锣密鼓地为炎炘的生辰宴筹备了起来。 赤晞早就收到南知还关的戍边尉传来的消息,见到炎炘走进长赢殿,她并没有感到意外,只是等身边的霞鸾卫都领命退下之后,她的神情却明显变得犹豫,似乎心里有话却不知该不该对炎炘讲。 炎炘最看不得别人有话不能明说的忸怩作态,要是不想说一开始就别让她看出来,既然让她看出来了就别怨她死缠着不放。 她也没跟赤晞客气,环视了周围一圈确认准备妥当之后,就走到了赤晞面前催促道:“你是不是发现哪里有问题,一直在那儿扭扭捏捏的。有就赶紧提出来,不然都没时间解决了。” “炘姐你别担心,有什么大问题我早就叫人去处理了,哪还用着你来——” 赤晞原本还想挣扎,但被炎炘一瞪,立马把眼一闭,视死如归地喊道:“好吧是有那么一个小问题,就是炘姐你确定要在你的座位旁边再加一个位置吗?这本来就只是你的生辰宴,你不会搞错这场宴会的性质了吧,要是明日被人当场拒绝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尴尬的也是你啊!” “我的字典里没有尴尬这个词。”炎炘懂得赤晞在担心什么,但她要是顾虑这些,一开始就不会做出这样的安排了,“你放心,我这样做自有我的用意,但提前说出来可能就不管用了,还是等你明日自行体会吧。” “既然都忙完了就赶紧回去休息,要是真出现了什么意外我还指望你帮我善后呢——” 炎炘意有所指,笑着拍了拍赤晞紧绷的小脸就转身离去,因而她也错过了赤晞那连烈日都无法晒红的脸颊骤然变红的一瞬。 * 万事俱备,只差主角登场。 五月六日的夏时一到,收到邀请的宾客们就开始陆陆续续往朱明宫赶去。 但让提前抵达朱明宫的宾客们奇怪的是,还有一个时辰便到开宴时分,作为主会场的长赢殿却还不允许宾客入场,而他们这些先一步赶来的客人都被集体带到了正殿旁边的偏殿等候,虽然该有的待遇样样都没有落下,可这明显不符合内城中举办宴会的流程。 不过想到这场宴会主人的往日行径,他们很快就说服了自己接受了这种有些怪异的安排。 炎炘并不关心其他客人怎么想她。 她早在两个时辰前就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提前坐到了长赢殿的主座上,等候她最希望见到的那位贵宾到场。 尽管她看重的贵宾来得要比她预想的晚上那么一些,但看到赤晞把人领进大殿的时候,炎炘的嘴角还是险些咧到了天上去。 “涟儿,你可算来啦。” “炎炘,你又搞什么鬼?” 赤晞把寒涟领进了长赢殿就自觉地掩门而去。 殿中二人正隔着一段距离对视,但彼此的神情和说出来的话语却有着天壤之别。 料想炎炘此时绝不会让第三个人闯进来,寒涟也卸下了她的伪装,还不等炎炘回话,她便从主座上莫名多出来的那一把华贵椅子悟出了答案:“你想让我坐你旁边?是又犯病了还是没睡醒,凭什么觉得我会答应你?” 寒涟脸上毫不掩饰的厌恶丝毫没有影响到炎炘。 炎炘带着笑容起身,缓缓走到了寒涟跟前,试探地问道:“就凭你不答应,我今日就不开宴如何?” 寒涟只觉得炎炘不可理喻,若不是知道她此刻也绝对走不出去,她都想要不顾形象地夺门而出:“这是你的生辰宴,你又凭什么觉得你不开宴就能让我妥协?就算你真这么做了,那些客人也怪不到我的头上。还是说你又想借我爹娘来压我一头?可惜,我今天说什么都不会任你胡闹,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力气!” “涟儿,你应该很好奇,为什么这些年你都没有正面回应过我,我却还是能继续坚持吧?”炎炘好似听不出寒涟语气中的决然,还有欣赏寒涟此刻神情的余裕,“原本觉得我要是说出来,你之后肯定会刻意转变态度。但今日我心情好,加上又想借这个场合向你好好表明一下自己的决心,所以我还是决定告诉你答案。” “比起被你当成一株无足轻重的路边野草,我还是更喜欢看到你的情绪被我激起波澜,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你在意着我的言行——要想成为你的终身伴侣,我就必须先成为你眼中的特别之人,哪怕这种特别看上去与喜爱尚有一段距离。” “自作多情!”怎么可能只有一段?! -- 第147页 寒涟恼羞成怒,刚准备发火,却又觉得这样正应了炎炘所言,于是她立时恢复冷静,拿出一副谈判的口吻直接说道:“你应该清楚我的底线在哪,如果不是我爹娘特地从玄英赶来想要为你贺生,我今日就没打算到场,反正把挑好的贺礼随便托人一送就能应付了事。当然,我送出来的贺礼自然也不是出自我手,你不是很会自我安慰吗?应该不会介意这点小事吧。” “我既然已经站在了你的面前,就说明我爹娘此时也在外等候。你若真想取消今日宴会,最好现在就开门出去宣布,让他俩对你彻底失望倒还顺了我意。如果不想,你就赶紧撤掉椅子进入正题,我可没有这么多时间陪着你耗。” 寒涟此刻恨透了炎炘,偏又不能表现出来。 本身必须到场参加炎炘的生辰宴就已经让她很是难受,她爹娘在离开玄英之前,还真如炎炘先前预料的那般,要她亲手为炎炘准备一件鲛绡衣来当今日赠给炎炘的贺礼。 她虽然不情不愿地照做了,也被逼无奈地叫人带到了朱明宫来,但看到炎炘又自以为是地闹了这么一出,她突然就不想让炎炘如愿。 还好出发之前她多长了一个心眼,特意吩咐了替她保管贺礼的墨枕河把先前她叫人备好的那份礼物也带在了身上,反正两份贺礼她都是用的一样大小的盒子包装,等到送礼之时再偷梁换柱也无人能够看出其中古怪,也多亏如此,她此时才能借着送礼之事挖苦炎炘两句来舒缓她心中的愤懑之情。 然而炎炘却像是预料到了寒涟的反应。 只见她听后微微一笑,便倏然屈膝蹲到了已经要比她矮上一个脑袋的寒涟面前,然后又平视着寒涟那双宛如她右耳上戴着的墨玉耳铛一般漆黑如夜的眼眸,诚恳且自信地提议道:“涟儿你如果不想在这里陪我耗费时间,那今日丑时等你上完晚朝闲下来之后可否陪我到城里逛一阵?” “我保证不会耽搁你太多时间,也不会强迫你做什么不情愿的事。有句道歉在我心里埋了太久太长,我担心继续埋下去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 “我并非是在威胁你妥协,但我希望至少今日你不会拒绝我的邀约。只要你肯点头,我也会立马撤掉主座上那把出现得有些为时过早的椅子,再叫赤晞打开门放在外等候的宾客们进场,不知你的意下如何?” 寒涟有些不满炎炘这种刻意放低姿态,要与她视线齐平的举动,看似善意,却像是在侮辱她已经超过玄英平均水平的标准身材。 不过炎炘话里潜藏的歉意还是让寒涟舒心了不少,她听后垂眸思忖了片刻,最后还是在炎炘的殷切注视下点了点头,只是仍不忘强调被炎炘刻意模糊掉的相处时长:“反正超过半个时辰我就会调头回宫,你最好别耍什么花招。” 第82章 先例 如果可以,炎炘当然希望自己能跟寒涟共处更长的时间,但她到底没有忘记正事,也不想让寒涟后悔自己的决定,所以得到了满意的答复之后,她便传音通知赤晞把长赢殿的正门打开,再将宾客们从偏殿慢慢转移过来。 重要的活计都交给了赤晞,但炎炘自己也不敢闲着。 因为火气的性质特殊,往往无法用火焰直接构成一件物品,朱明宫内能够见到的含火事物都带有一层明显的外壳。 这层外壳一般是由焚雀堡特制的轻巧赤钢炼成,既能保证整件物品不被内藏的燃烧火焰烧毁,也方便朱明灵士加强内藏火焰的威力来隔空搬动物品。 在寒涟的视线监督下,炎炘在给赤晞传音的同时,还在运转灵力将高台主座上那把多出来的金椅挪走。 之后她又从后殿招来了一把同其他宾客一个规格的赤椅放到了寒涟本应入座的位置,才得到了寒涟的首肯坐回了自己的原位,准备迎接被她冷落了一小段时间的宾客们。 终归是参加国主的生辰宴,又是新一代国主的上任第一年,宾客们为了表示尊敬以及在新任国主面前混个脸熟都会选择提前到场。 因此知道寒涟先一步进入了长赢殿的人,也就只有朱明宫内负责守卫的将士和同寒涟一起来到朱明宫的寒家二老。 寒涟虽然答应了晚上要与炎炘同游半个时辰,但她并未改变自己的想法。 受到了无端的指责,她要一句迟来的道歉也不过分,可这并不代表她就这样接受了炎炘,若是她留在殿中,被第一批走进长赢殿的宾客们撞见,还不知事后会被传成什么样。 所以监督完炎炘之后,寒涟就立即拿出了她的傲人脚速,越过了主座所在的高台进入了朱明国主专用的后殿,随后又从长赢殿的后门悄然离开,装作有事耽搁刚刚才来到朱明宫的样子混进了正在进行转移的宾客队伍之中。 寒涟装得有模有样,若不是炎炘之前亲眼见到了寒涟离去,还真以为寒涟是刚刚才到场。 然而装得再像,奈何仍有知情人士在场,寒涟刚坐上被炎炘亲自移过来的赤椅,还没来得及喘两口气,就听到坐在她右侧的娘亲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跑哪去了?怎么把炘炘一个人留在殿里?” ——不留她一个人,难道还要我跟她一起坐在上面欢迎其他人? 寒涟好想把自己的心声不顾一切地喊出来,但一来场合不对,二来她娘亲寒汍也并不是真的想要无视她的意愿,强迫她接受炎炘,于是只能含糊其辞道:“好久都没来朱明宫,抽空去周围逛了逛。” -- 第148页 寒汍自是不信,侧目斜睨道:“你若想来还需等到此时?这朱明宫上下又有哪个不欢迎你?” 寒汍自己也是过来人,她一直都觉得能够缔结缘契不易,而既然结成了缘契就必有其道理。 尽管寒涟总对寒汍说自己不喜欢炎炘,但寒汍却认为是寒涟始终不肯放下心防去与炎炘试着相处一段时间。 如果相处之后,寒涟还是觉得炎炘不合适,那寒汍以及凡事都听寒汍安排的寒涟生父秋宸岸也不会再勉强寒涟。 可若是相处之后,发现两人的性子其实很合得来,那寒涟此前的百般回避都是在浪费光阴,重蹈寒汍的覆辙。 秋宸岸性情谦和,总是扮演家中和事佬的角色,他见寒涟面露难色,忍不住开口劝道:“汍儿,孩子们的事还是交给她们自己做主吧。” 秋宸岸原是一名自主化形的野生灵子,天生没有殷勤家底,本来难以与寒汍这种注定要成为寒家家主的人结识,乃至结姻。 但或许是野生灵子也天生具备好运,之后他有幸被秋家的第二代家主收为了义子,也成为了秋家的现任家主以及白藏国的第三代国主化科圣帝秋宸崖名义上的弟弟。 秋家家风淳朴,秋宸崖对待他那毫无血缘关系的弟弟也一直比亲兄弟还亲。 正因如此,长大后追随自家要当国主的哥哥来到太乙城任职的秋宸岸才会在一眼相中寒汍后,生出足够的勇气去追求寒汍——虽然从开始追求到最后的成功,他前后也花了个四五年。 秋宸岸在追求寒汍的第二年,就在某次吃到闭门羹之时意外与寒汍结为了契侣。 秋宸岸初时还以为缘契对他而言会是一种助力,却没想到性情刚烈程度丝毫不亚于朱明子女的寒汍发现自己与秋宸岸意外缔缘,而她还不能立即同秋宸岸解除缘契后,竟气得再也不准秋宸岸出现在她的面前,并扬言时机一成熟,她就要与秋宸岸决裂。 秋宸岸感恩秋家收养了自己,哥哥也一直待他友善,原本就不太敢奢求不属于他的事物。 他知道寒汍无法与他立即解除缘契,是因为身为玄英第三代国主的寒汍没办法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尤其各国的先祖还对国主的婚事统一立过一条规定。 而他看到寒汍言辞如此坚决,又是被他的不识好歹给激怒后,他便真的有了放弃之念。 之后的小半年,秋宸岸都没敢再主动去找过寒汍。 若非彼时他的哥哥秋宸崖与其钦定近臣钧珀触发了缔缘之象,而他们二人又情投意合,早有结姻之意,却碍于他情路不顺,担心他们过早定缘会逼得寒汍采取更加绝情的举动的话,他就不会重新拾起信心,而他和寒汍最后也不会走在一起,更不会有寒涟的诞生。 因为自己曾经起过放弃之念,若没有亲友的鼓励和帮助,自己也真的就此放弃,秋宸岸现在每每看到炎炘才会暗叹不已。 他很佩服炎炘那种知难而上的勇气以及百折不挠的毅力,而且据他了解,这孩子明明是正儿八经的名门出身,童年没有他这个半路出家的秋家养子过得幸福,竟还能保持赤忱地成长至今,已经是难能可贵。 他们上一代蹉跎了四五年光阴事后回想都会觉得可惜,眼见两个孩子自十年前就牵缠到了一起却还是定不下结局,他们做长辈的也确实感到有一些焦心。 但说到底这两个孩子如今都还未满双十,他跟寒汍在这个年龄都还没认识多久,又怎能去苛求太多,何况用长辈的身份去强行干涉孩子的婚姻之事有时反倒会适得其反。 反正若真有情,即便没有缘契也能走到一起,而若真无情,即便有了缘契也只会遗憾收场,不若信任孩子,让她们自己决定自己今后的人生。 “哼,你就护着她吧。如果不是珏儿还没有寻觅到伴侣,而下一年必须结姻的国主又轮到了她和炘炘,她都能耗到我死!” 寒汍与秋宸岸定缘多年,早就能从一个眼神读懂彼此的想法。 她也知道寒涟如今的做法相对曾经的自己而言其实已算温和,此时宾客又进来了大半,不宜再谈家事,于是随口抱怨了两句,她便摆出了玄英圣尊应有的姿态,微笑地回应起了前来问好的各国小辈。 -------------------- 作者有话要说: 不敢再耽搁了,先放一章。 第83章 戏弄 炎炘在炎焕的寿宴上玩尽了花招,但此时身处太乙,又有寒涟的双亲在场,她反倒丝毫不敢胡来。 好在炎炘长得标标致致,在长辈面前嘴巴又甜,寒涟双亲的心早就偏向了炎炘,不需要炎炘刻意做些什么,她也能见到比往常还要温顺好几倍的寒涟。 因为内心高兴不已,炎炘连看那规规矩矩地坐在寒涟她们邻桌的钧珏都觉得顺眼了许多。 ——你嘴巴不是挺能弯酸人的嘛,坐到长辈旁边咋不嘚瑟了? 许是察觉到了炎炘打量的目光,正在与身侧的觅金使素砚闲聊的钧珏突然抬起头来望向了炎炘。 然而炎炘可没有跟她讨厌的人进行隔空对望的兴趣,她用眼神挑衅了钧珏两下,便挪开了视线,继续搜寻同她交好的受邀来客。 昨日本是与亲友欢聚的地灵庆,为了不耽搁参加炎炘的生辰宴,有不少受邀的宾客都是把他们的亲友从家乡请到了太乙城来欢度佳节,今日再顺便带到了宴会现场。 -- 第149页 朱明国内的森林资源和水资源匮乏,但却有许多藏着珍宝、埋着金矿的沙海,论国力和财富一点不输于其余三国。 历代朱明的国主同其余三国做起交换资源的买卖来都不会讨价还价,放在生意场上都是最受欢迎的那类买家,更何况举办宴会需要临时多摆几十双碗筷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 朱明民风最为自由,历来都是几个国家中举办大型活动规矩最少的那一个。 整个长赢殿的正殿都坐得满满当当,炎炘环视之时看到了不少的生面孔,但她却完全没有在意,反倒觉得这是别人看得起她,才会带着自己的亲友一同前来。 寒汍毫无疑问是在场宾客中地位最为尊贵的人,或是因为自己国家的圣尊都特地从玄英的国都眠龟渊赶来,今日玄英这边的到场宾客居然反超朱明,成为了四国之首。 除了就算没收到炎炘送的请帖也会厚着脸皮赶来参加这场生日宴的冬净湖以外,一直被炎炘制造的麻烦折腾得事务翻倍的缁龟卫指挥使纪回风和霓蛇卫指挥使墨枕河此时也已经入座,加上锦绣舫的主事漆绰,问渠署的署长乌霄,玄英这一代最能叫得出名号的领头高官竟是悉数到场,也算给足了炎炘面子。 只是这样的结果反倒让寒涟这个毫不知情的玄英国主有一种说不出的郁闷,仿佛她精心挑选的耳目股肱全都在一夜之间叛变到了炎炘那方一般。 而且以这样庞大的规模来参加炎炘的生辰宴,倒像是坐实了她跟炎炘好事将近的传言,还浪费了她先前大半个月为了防止传言发酵而做出的努力。 不过说不关心炎炘生辰宴安排的人也是寒涟自己,她要是早一日找冬净湖问清了到场名单,刚才就绝不会心软答应炎炘的邀约。 可惜时间无法倒流,此时再说后悔炎炘也不会善罢甘休,反正至多跟炎炘待上半个时辰,只要炎炘信守自己的承诺,她也不会觉得太难熬——毕竟她们小时候也不是没有像这样相处过。 然而炎炘日渐壮大的胆量已不能用旧日标准来衡量,深夜丑时,在玄英宫的宫门之外瞄到了早已等候在此的炎炘之后,寒涟就恨不得自己能够当场调头回宫。 只因不怕招摇的炎炘竟是骑着她那头任谁路过都会多瞧两眼的契兽驺吾一同前来,看到寒涟出现,她还恬不知耻地屈身伸手,试图邀请寒涟坐到自己的身前。 “涟儿,时间紧迫!你再耽搁下去,我可要当着阙楼上那群人的面亲自抱你上来了喔。” 炎炘语气轻佻,听得寒涟眉心直跳。 若不是炎炘早就料到了寒涟会当场反悔,午后宴会结束之时便以补送地灵庆礼物为由找到了明日才会返回玄英的寒家二老送礼和闲聊,并在闲聊的过程中刻意向寒汍透露了她和寒涟今晚有约之事,直接导致寒涟一下晚朝身后就多了一道无声催促着她的恐怖视线,寒涟还真想立马逃回此时最能给她安全感的潋滟涧。 “你不是说过你不会强迫我做什么不情愿的事吗?” 寒涟不用回头就知道此刻她的身后有多少正在偷偷打量着她和炎炘的好奇目光,本来以为她把见面的地点定在玄英宫外就能让炎炘有更多的自觉,但总是在突破她认知下限的炎炘反倒利用了这点来让她骑虎难下,果然她答应炎炘的邀约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 今日天时地利人和,都到了这种关键时刻,炎炘又岂会打退堂鼓,所以明知自己是在强词夺理,炎炘也要按照她事先演练的剧本走下去:“我要是已经动了手才叫做强迫,可我这会儿不是正在摊开手等你的同意吗?” “……炎炘,你给我记住!我绝对不会再给你第二次戏弄我的机会!” 寒涟本就不是多话之人,平时都是能言善辩的钧珏主动帮寒涟还嘴,此时寒涟孤立无援,还真不知她说什么能战胜早就对她放言过“要她就不要脸面”的炎炘。 即便嘴里正在咬牙切齿地放出狠话,但寒涟那只已经搭上了炎炘的宽厚掌心,在昏暗的夜色中都能被炎炘健康的麦黄肤色衬亮好几个度的白皙小手还是宣告了她的抵抗失败。 炎炘终于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向寒涟讨到了一件令她心满意足的生辰贺礼,像是生怕寒涟从自己的怀里消失一般,炎炘在用脚背轻轻敲打驺吾,示意驺吾慢慢动身之时,便张开了她紧致有力的双臂,交叉环住了寒涟不盈一握的纤腰。 不过炎炘清楚自己的手劲,她不想弄疼寒涟,所以把试图挣扎的寒涟锁在怀里之后,她手上就没有再用力。 “可是涟儿,世上哪有这么多绝对?在遇到你之前,我还以为我这辈子绝对不会走上仕途呢。” “你不要把游手好闲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温热的吐息骤然洒落在寒涟的耳畔,惊得从不怕冷的寒涟都打起了冷颤。 寒涟深知自己今晚摆脱不了炎炘,已经认命,此时也只能回怼炎炘两句来发泄她惨遭炎炘欺骗的愤懑。 所以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她那双洁白如雪的耳朵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晕染上了一层淡粉。 第84章 生疑 已至冬丑时分,无论是太乙的内城还是外城基本都只能见到玄英国人的面孔。 太乙内外两城的道路都修得非常宽广,如驺吾这般身宽堪比野象、身躯又比野象还要长出一倍的大型契兽行走在其中也不会让路过之人感到拥挤和突兀。 -- 第150页 但是今日秋时一过就被派出来巡逻内城的每个缁龟卫一用余光瞥到刻意控制着速度轻快小跑的驺吾的身影时心里都会忍不住一惊。 一是因为太乙城的每个城民都知道驺吾乃是最受朱明国主炎炘喜爱的一头契兽。 这一人一兽结识甚早、感情深厚,即便是贵为朱明御兽的重睛目前都无法战胜驺吾在现任朱明国主心中的地位,他们作为玄英国主的近卫军在礼数方面必须到位,所以一见到驺吾就要立即停步礼让,更何况与他们主上同等地位的朱明国主此时也坐在驺吾的背上。 二则是因为此时坐在驺吾背上的明显不止朱明国主一人,而另一个被朱明国主牢牢护在怀里的人还是他们最熟悉不过的自家主上,这叫他们如何不惊讶。 毕竟根据他们这四个月的观察,他们的主上跟朱明国主的关系分明没有好到可以同坐一头契兽在夜间出游的程度,再联想到今天是个什么特殊日子,他们的内心已经只能用惊恐一词来形容了。 每次朱明国主硬闯玄英宫,他们缁龟卫都是最先跑去阻拦的那一队,若他们主上和朱明国主真的走在了一起,那多了一层玄英宫主人身份的朱明国主会不会报复他们啊? 尽管负责巡逻的缁龟卫们都感觉这其中恐怕另有隐情,而就算他们的假设成真,依照炎炘的性格多半也不会向他们实施报复,但意外撞见了这么冲击的一幕还是让他们坚持了四个月的一部分信念产生了崩塌。 以后看到朱明国主不请自来,他们都不知还该不该全力阻拦,而以后再看到他们的主上对朱明国主不假辞色,他们恐怕都会觉得这是两位国主之间的一种另类小情趣了。 “能不能叫驺吾走得快一点,你刚刚催我的劲儿哪去了?” 寒涟从来没觉得时间有这么难熬,光是离开玄英宫所在的街道,就漫长得宛如度过了一年。 路上碰到的每一个人的眼神都让她觉得芒刺在背,偏偏她背上顶着的还是存在感要比那些尖锐小刺强烈好多倍的两大坨绵软之物,叫她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能催着身后那个毫无意识的人快一点带她抵达目的地,好让她早一点获得解脱。 “涟儿,认识你十几年才能抱你这么一次,这半个时辰我说什么都不会放手,你还是别做无谓的抵抗了。” 炎炘此时的感受与寒涟正好相反。 她巴不得能有更多的人,尤其是自玄英走出来的人能够撞见她从背后抱着寒涟的这一幕,反正她们等会要去的地方也不需要脚心落地,这半个时辰她可要把缺失了十几年的养分都补充个够。 “你还想抱满半个时辰?你知道不知道路过的人都是怎么看我们的?” 若不是个人素养不允许,寒涟都快要破口大骂。 “还能怎么看啊?”炎炘语气十分无辜,“我俩可是一对名正言顺的契侣,在别人眼里就跟结姻的伴侣一个样。你信不信,就算我俩现在当街亲个嘴也没人敢说什么。” “谁要跟你当街——你知不知羞?!” 寒涟脸都气红了,只恨她被炎炘限制了活动范围,不能随意转身,不然她都想直接上手堵住炎炘那张口无遮拦的嘴了。 “我就是太知羞了,才一直没能把你娶回家。还是说你想娶我所以才一直不肯答应我?那你早说嘛,我又没说不可以。” 炎炘还觉得自己有点委屈,硬要说她这十几年的战绩就只是拉过寒涟一次小手,现在抱到了一次寒涟,还都是她这两个月靠一些小伎俩才换来的。 事实证明,守规矩守到她这种程度是追不到一心想逃的准媳妇的。 “我既不想嫁你,也不想娶你!” “这怎么行?我俩不成亲,那不就只能让那个姓钧的去天命府祈灵求子了?我才不想他求的灵子年龄大过我俩生的娃。” “谁要跟你生——你凭什么觉得我就只有你一个选项?符合我择偶标准的人明明是珏……” “——呸呸呸!我知道你俩都是在我面前演戏,你俩要是真有啥最先跳出来的肯定是岳母她们,就算岳父只是秋家的养子,这表亲的关系也不是你们说不认就能不认的啊。” “但我还是不喜欢听你哥呀哥的叫那个讨厌鬼,你叫我都没有这么亲密!” “什么演戏,我就是喜欢珏哥不喜欢你!谁讨人厌的本事比得过你——” “我说了我不喜欢听!” “……你干嘛!谁准你捂我嘴了?!”她都还没动手呢! “我的心准了。” 炎炘理直气壮。 “你的心又关我什么事,真是不可理喻!” 寒涟忍无可忍,气得直接在炎炘准备撤回的手上狠狠咬了一口。 驺吾始终按照炎炘的事先指示,沿着道路缓慢行进着。 两人一路吵吵闹闹,都没有了心思去观察周围的反应,但越是如此,道路两旁忙着礼让的行人和缁龟卫就越觉得此刻的炎炘和寒涟是在打情骂俏,他们避让的动作都变得越发迅速,生怕惊扰了二人。 “——哈哈,没想到你们二人都变得这么要好了。” 吵闹到兴头之时,炎炘和寒涟都乍然听见了一道充满着岁月沧桑的阴哑女声。 二人闻声望去,才发现此时驺吾刚好带着她们经过了醉梦阁外,而发声之人正是走在一众醉梦阁官员最前方的一名年过鲐背、墨发犹亮的紫衣老妇。 -- 第151页 领头老妇穿的那身带有飞星纹的紫衣明显要比她身后那些官员的官服深一个色号,炎炘先前虽未见过老妇,却也一眼就辨出了老妇的身份正是那四柱柱主中年龄最大、资历最老,也最为神秘,甚少在她们这一代的小辈面前公开露面的醉梦阁阁主寂籁。 其余三位柱主,都是在二代、三代时就任,其中年龄最大的觉逆楼主今年也才方过花甲。 但眼前这位寂籁阁主却是唯一一个从初代就开始担任柱主的元老级人物,已成为灵地瑰宝一般的存在。 她走到哪都是一样的受人尊崇,即便另外三位与之身份地位对等的柱主见到了她也得恭恭敬敬地问一声好。 看这幅架势,这位德隆望重的寂籁阁主应是要带着她的一众下属去醉梦阁中视察。 炎炘不清楚为何寂籁阁主会突然出声叫住她和寒涟,听寂籁阁主的语气似乎还认识她俩,但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位本就以神出鬼没著称的大前辈。 “你快放开我!” 还不等炎炘想出个所以然来,被炎炘圈在怀里的寒涟就坐不住了,她在炎炘的怀里不断挣扎,似乎想要挣脱出去,但炎炘不但没有松手,反而把寒涟给抱得越来越紧。 “放开你就跑了怎么办?” 尽管炎炘的理智在告诉她应当立即带着涟儿从老吾的背后跳下,再一起向不远处的那位她连面目都还没来得及看清的大前辈问一声好,以免给周围的外人落下口实,但她的情感却在催着她赶紧带人离开。 本来她和涟儿正在渐入佳境,却突然被一个不认识的前辈搅了气氛,她不但不能叫那位前辈道歉,反而还要上赶着去赔个笑脸,想一想都觉得憋屈。 虽然这位前辈说的话还算顺耳,但每多耽搁一会儿她跟涟儿相处的时间就会变得越少,依照涟儿的性子,她若再在规定的时长上耍什么花招,恐怕就真没有什么好果子吃了。 两相权衡之下,她还是决定坐在原位,看那位主动出声喊住她们的大前辈究竟有何贵干,又值不值得她和涟儿专程下去请一次安。 “我能跑哪去啊?那是我祖奶奶!” 寒涟见炎炘不为所动,着急地解释道。 被家中最大的长辈撞见了她和炎炘纠缠不清的一幕,寒涟都不知她回家之后要怎么才能跟家里的人解释得清。 本来今晚上了炎炘的这条贼船她就已经追悔莫及,偏生炎炘还是个不爱守规矩的主儿,见到她祖奶奶这个辈分的人都能稳坐如山,倒把她给急得半死不活。 “快别闹了,你不是要跟我道歉吗,再这样我就不原谅你了。” “哎呀,都怪我老了记性变差了,都没想起今天是个什么好日子。”寒涟话音刚落,寂籁就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笑叹道,“小涟你也别催小友了,再耽搁下去小友今年的生辰都快过了。你还是抓紧时间好好去陪陪小友吧,等有空了再把她带来正式和我见见。” 语罢,寂籁就抬头冲着道路中间的炎炘和寒涟挥了挥手,随后又领着她身后一众自觉噤声的官员走进了醉梦阁。 “原来寂籁阁主就是你以前提过的那位高人啊……” 等到醉梦阁的门口又恢复了往常平静,终于从记忆深处找到正确答案的炎炘才恍然大悟地发出感叹。 ——怎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然而比起寂籁阁主的真实身份就此揭晓,刚才忽然从自己眼前闪过的那一丝暗沉灰光反倒更让炎炘感到在意。 不过此时尚有要事未了,她将这份困惑暗自埋在心中,便再次招呼着驺吾提速赶路。 第85章 遗憾 寒涟和炎炘一同去过的地方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寒涟听到炎炘说今晚要邀她同游并向她道歉之时,还以为炎炘会把她带到醉梦阁这个促成了她们之间意外相逢又见证了她们之间矛盾伊始的回忆之地。 然而若不是被自家的大长辈意外叫停,炎炘似乎都没打算在醉梦阁附近停留,还不待寒涟询问炎炘究竟要带她去到什么地方,忽然调头穿过北四合门的驺吾就代炎炘告诉了寒涟答案。 “跑外城去做什么?内城还不够你逛吗?” 事态发展超出预想,寒涟有些急了。 一到冬时内城的街道上都是寒涟自己的耳目组成的巡逻小队,所以不管炎炘如何胡来,寒涟都有着今晚她和炎炘二人出游之事不会大幅度外传的自信。 但一旦去了外城,这一切都会脱离她的掌控,因为地灵庆的余温未过,外城到处都是趁着太乙城放宽了入城条件,特地从五湖四海赶来欢度佳节的旅客。 更何况冬时又正是到她们玄英统管的外城北市去赶集的最佳时段,若是让外城的城民和各国的旅客撞见了她和炎炘以这般暧昧的姿势深夜出游的情景,估计不下三日此事就会传遍灵地的各个角落,而这绝不是寒涟在心软答应炎炘邀约之时想要看到的结果。 可惜寒涟越是担忧什么,炎炘就越是期盼什么,只听炎炘不以为意地回道:“天天都待在内城,要逛也不选这时候啊。我要跟你说的可都是些掏心掏肺的话,那肯定得挑个充满人情味的地方才应景嘛。” 充满人情味?寒涟一听更觉不妙,语气顿时冷了下来:“你还想掏心掏肺,我看你是没心没肺!这个时候骑着驺吾跑逐浪湾也真亏你想得出来,你是恨不得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今晚答应了与你出游吧?” -- 第152页 确实恨不得,炎炘在心里默默应允,嘴上却在使劲撒娇讨好:“哎呀涟儿,我不就是想拉着你陪我逛逛夜市,你至于这么生气嘛?而且又是逛的你们玄英负责治安的夜市,你还担心我能闹出什么花来吗?说好了半个时辰,你总不可能现在临时反悔吧。” “好好说话,扭什么扭?!” 寒涟刚戴好的冰冷面具很快就被她背后那条不安分的“长蛇”给扭断,她一边前倾身子躲避后方袭来的敌炮,一边没好气地回道:“我反悔要是有用,至于被你架到这里来?反正就剩两三刻钟了,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 ——要是知道你会说这种话,我就直接把你带回朱明宫了。 炎炘正值青春年岁,听了寒涟这话瞬间想歪。 虽然炎炘及时收起了自己的遐思,但她和寒涟一人天生体热,一个天生不畏寒,平素都穿得单薄,此时又胸背相贴,身体有一丁点的变化都无法逃过彼此的眼睛,哪怕她们并未对视。 寒涟察觉到了不对劲之处,当即气急败坏地骂道:“无耻!下流!” 炎炘看着胸前兀然多出来的一小块隔离水墙,讪讪地解释道:“这是自然反应,我又控制不住……” “控制不住就直接剁掉!” 寒涟今晚算是看透了炎炘,也懒得再好声好气地跟炎炘说话。 “我要为你守身如玉,缺了一块怎么行?” 眼看就要抵达目的地,炎炘又重燃起了斗志。 “我谢谢你,但我完全不需要。你缺了哪只胳膊少了哪条腿都与我无关,少拿我当借口!” “这怎么能叫借口呢,我对别人又不会那样!” “你还是对别人那样更让我省心。” “涟儿,话可不能乱说!我对别人那样了,你就不伤心?” “不仅不伤心,我还会为自己终于摆脱了一个大麻烦而高兴。” “我才不信!你老是口不对心!” “你爱信不信!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你这种装得比谁都要更懂我的腔调!” “哪有装,我明明就是真的懂!” “我说了我不喜欢,麻烦你帮我把你自己的嘴给捂上。” “这种事怎么能拜托别人呢,要不我现在就松点劲,让你转过身来捂我,最好也别用手,用嘴。” “你想得倒美!” “我想得不美就不会相中你了。” “油腔滑调!没个正行!” 在炎、寒二人一来一回地进行嘴仗之时,驺吾已经成功把她们带到了外城最北面的北市逐浪湾之中。 为了避免发生踩踏事件,原本按照外城的规定,只有步行才能进入闹市之中。 但逐浪湾乃是一个沿海港口,店铺都以船只为主,顾客看到心仪的商品也要进入商船才能选购,所以在其余几个市集中显得异常拥挤的道路在这边反倒格外空旷,就算让三四头契兽并排行走在其中都不会挤到其他行人。 何况此时本就已近收市时分,行人的数量也减少了许多。 而炎炘想要为自己创造机会,自然希望她能够与寒涟时时刻刻黏在一起,即便寒涟并非自愿,她也要想尽办法把寒涟困在自己身边。 既然现在寒涟已经被她“请”上了驺吾,那在把寒涟送回宫之前,她就绝不会再放寒涟落地。 还好炎炘为这一天筹划了许久,早就想好了如何应对各种突发状况。 她提前瞒着寒涟联系上了另一个有权管理逐浪湾的好帮手,那位懂得随机应变的好帮手已经帮她铺好了后路,所以她这一路才能畅通无阻。 “欸欸,快看那边!” “哇!我没有看错吧!” “这一趟来得够值啊!” “刚才是谁在嚷嚷要回客栈的啊?” “她俩怎么会坐一块?” “人家本来就是一对,坐一块又怎么了?” “可我不是听说……” “——你小声点,当心被她们听见了。” “娘!哪只老虎为什么这么大?” …… 驺吾刚带着炎炘和寒涟踏入逐浪湾,就引起了一阵骚动,即便不如前两个时辰热闹,但此时逐浪湾中还是能看到不少正在和自己亲朋好友四处闲逛的行人身影。 太乙的内外两城大多时候都像是两座彼此相邻的城郭,内城之人甚少出来逛外城的市集,偶尔出来不想引起骚动也会事先乔装打扮好,而外城之人是想进入内城却不一定有资格。 所以外城的民众乍然见到没做任何掩饰就同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两位国主,自然免不了一声惊叹,更莫说这两位国主之中还有一位是这逐浪湾的真正主人。 “你带我来这儿就是为了看海?” 跟炎炘斗了一路,又被行人盯了一路,寒涟再听到那些完全没有控制住声量的感叹之词心里都已经泛不起波澜,就像炎炘带着她面对的这片沉寂大海一般。 “是也不是。” 炎炘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趁着寒涟无奈叹气之时,悄然引出了一小朵指尖大小的火焰,弹向了斜后方挂着“锦绣舫”“诉衷情”两块大小招牌的华丽画舫之上。 “——啪!”“啪!” 宛如一簇焰火点燃了海天,炎炘指尖弹出的那一小朵火焰落入诉衷情第三层最北面的分厅云雾敛的窗外之时,原本一片沉寂的海面和夜空都突然亮起了璀璨的火光。 -- 第153页 火光忽闪忽灭,就像一颗颗繁星,给今日太乙城云雾缭绕的冬夜点缀出了别样的光彩,在逐浪湾目睹到了这般意外景色的行人无一不驻足惊呼,原来此时一盏盏宛如小船一般的火红灯笼正从逐浪湾对岸的海面和天空缓缓飘来。 而海面上飘的灯笼和天空中飘的灯笼还分别做成了海鱼和飞鸟的形状,恰似玄英和朱明两国的一种象征形象。 “当年你邀我赏月,今日我带你观星。” 在灯火闪烁下,炎炘娓娓道来:“我为旧日的口不择言向你道歉,但我反省了十年,够不够换来一次让我们重新认识彼此的机会?” “我承认我有许多的不足,但我愿意为你改变。一个人持续奔跑其实要花很大的勇气,我不求你能立刻原谅我并接受我,但我多希望你能不再排斥我的接近,多希望你能试着了解我的点滴,就像我们最初相遇的那晚一样。” “我也懂得强扭的瓜不甜的道理,平时在你面前总是装得自信满满,其实那只是我为自己打气的一种方式。” “反正我们之间的契侣关系最多也只能再维持九个月,无论你最终是选择与我解除缘契,还是同意与我定缘,我都希望那是出自你的真心。” “而在那之前,我也希望,你能正视我的一颗真心。因为除了这颗心,我也想不出还能用什么才能打动什么都不缺的你。” 寒涟只是望着前方忽明忽暗的景色安静地听着,直到炎炘噤默、灯火寂灭,也没有出声正面回答炎炘。 只是在沉寂的海面渐渐被袭来的火光荡出波澜之际,她一向平静的心湖也随之泛起了阵阵微波,不再受自己的管控。 ——给你一次机会也不是不行,就怕总是得意忘形的你又一次辜负了我的期待。 寒涟将她背后那一块用来阻隔炎炘贴近自己的小水墙撤去之时,如是对自己说。 第86章 时机 不同于来时的喧嚣闹腾,炎炘按照规定的时间送寒涟返回玄英宫时,两人都一路无话。 但相比来时全靠自己的插科打诨来勉力维持的活跃氛围,这种恰到好处的沉默,反倒更让炎炘回味。 虽然并未听到寒涟的正面回应,但寒涟主动撤去她们之间的隔离水墙,并微微向后靠来默许炎炘亲近她的行为还是让炎炘欣喜若狂。 如果不是怕吓到人,又留有一丝理智在提醒自己要悄悄比划手势感谢在暗处为自己提供支援的冬净湖,炎炘都想一路狂笑着返回内城。 挥别寒涟,回到倥偬舍后,炎炘自然是沉浸在兴奋之中,整夜都未能入眠。 与寒涟共处的这短短半个时辰,取得的进展竟要比自己先前十年加起来更大,倒让炎炘有些始料未及。 某种意义上,炎炘还得感谢染蘅这么早就与横空出世的雪黛定了缘。 若不是她们剩下的三位国主思考自己终身大事的时间突然变得紧迫,炎炘也不会这么快就决定孤注一掷,而寒涟恐怕也不会这么轻易就默许炎炘接近自己。 不过寒涟的默许,只是在没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做出的一种尝试,还算不上真正接受了炎炘。 毕竟炎炘同寒涟自小定下的择偶标准相去甚远,而除了炎炘以外,也从没有人能在寒涟面前表现得如此粗鄙无礼,若不尝试一番,寒涟也很难做出让她自己信服的最终决定。 好在炎炘是个容易知足的人,寒涟的这一小步尝试,于炎炘而言,已是一种天大的恩赐。 自这一日起,炎炘再去玄英宫已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待遇在渐渐发生改变。 起先只是没有缁龟卫再赶着来阻拦炎炘偷跑到潋滟涧,两三次后,炎炘就算跑进了潋滟涧也不会再有守卫前来碍事。 虽然五月的时候,炎炘还是只能呆坐在潋滟涧的入口处苦等着寒涟,但与只能吃到闭门羹的先前四个月相比,彼时每次能够见到寒涟,甚至能够亲手把惯例的小铁盒递交给寒涟,已算得上有了莫大的进步。 更莫说一迈入六月,炎炘就已经彻底告别了潋滟涧的闭门羹常客这一身份,成为了能够直接踏入寒涟所住的鲸溪亭,并坐在寒涟的对桌与寒涟闲聊两句的入幕之宾。 尽管大多时候都是炎炘在向寒涟汇报她近日回到朱明的见闻,而已有大半年没有回过玄英的寒涟只是安静地聆听着她讲述,但炎炘相信只要不出意外,按照这样的变化速度,她一定能够在最后期限到来之前攻破寒涟的芳心。 除了感情方面,炎炘这两个月也没有怠慢其他的正事。 凶兽的确如染蘅所言,每个月都只会在朱明出现一次。 而且在朱明猎杀了三头凶兽,又回看了先前出现在青阳的几头凶兽后,炎炘就发现凶兽出现的规律也的确对上了染蘅所言,是按照每个月上、中、下三旬依次出现。 尽管还有几日就到七月,而到了七月凶兽应该就从朱明转移到了白藏,但有了这些总结出来的经验,炎炘也能像染蘅那般估摸出剩下的几头凶兽大致是在什么时段出现了。 不过让炎炘纳闷的是,她在朱明一共猎杀了三头凶兽,都是剩下的那些凶兽中排名最末尾的几个。 先是排名第九、像一只地鼠一样的狙如,后是排名第八、像一只公鸡一样的凫徯,最后是排名第七、像一头牦牛一样的诸怀,没有一个实力能排在前六。 -- 第154页 但染蘅猎杀青阳的凶兽之中,却有着排名第三的蛊雕,所以炎炘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她甚至怀疑这些凶兽背后的黑手是忌惮她的实力,才刻意派出了仅存凶兽中最弱的几头来应付了事。 炎炘也不是黑手本人,自然无法懂得这个黑手的每一个安排。 就像染蘅明明对她说过凶兽身上应该都藏有一颗会爆炸的黑色铁球,可她却没有在杀死的这三头凶兽身上发现这样的东西,而每次光是观察它们在哪里可以暗藏外物就要花去她大把耐心。 导致每到正式与凶兽对战之时她都觉得十分不得劲,因为每每打上几个来回这几头实力弱得会让人怀疑《凶兽录》的内容是否有所夸大的凶兽就会死在她的火拳之下,还不如她平时与自己的契兽们切磋武艺来得酣畅淋漓。 没能与凶兽中的强者对战,对炎炘来说,还是有一些小遗憾。 因为没有真正面对过凶兽中的强者,她就无法估摸出这十二凶兽之首的鬼车究竟有着怎样的实力。 但无论如何,看到十二凶兽的数量在不断减少,还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或许十二头凶兽一起出现的确能够祸害一方,但就目前而言,它们分开作战就显得很是势单力薄。 虽然白藏和玄英的武技整体都不如青阳和朱明,但也没有规定她们四个国家不能互相请求或派出支援,既然剩下的五头凶兽实力都在目前击毙的大半凶兽之上,那她们几个国家联手总能将其一一击破,直至十二凶兽再次从灵地消失。 可就炎炘目前收集总结的情报而言,她还是有许多无法单独想明白的事情。 比如为何这个幕后黑手要这样安排凶兽出现,又为何每次都会选择不同的地点,每一个季度又会换一个国度继续闹事,若只是单单想要让凶兽分开出现好让她们一一击毙,那为何又要与凶兽为伍,凶兽又为何愿意为之卖命? 按理说自己无法想清楚,就该与知情人士互相交流情报,现在整个灵地,除了炎炘之外就只有染蘅和染蘅身边的人对凶兽最为了解。 但每次炎炘猎杀了新的凶兽回到太乙参加国主会朝,并将她的作战过程毫无保留地讲述之时,染蘅都是一副暗自沉吟的模样,似乎完全没有透露任何内幕的打算。 炎炘看到染蘅这个样子,也难得去热脸贴冷屁股,反正染蘅也说时机一到自会向她坦白,而比起凶兽之事,炎炘反倒觉得最近几个月的染蘅更加关注她远在焚雀堡的两位亲人。 每次染蘅得知她从焚雀堡探亲归来,一碰到她便会摆出一副关心远亲的姿态来询问她老爹和炎炀的近况。 她老爹那身体如此糟糕,她每次回家探望老爹都要暗自一惊,还要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模样哄老爹开心,笑着回答老爹关心她终身大事的那些问题。 所以即便染蘅在参加她老爹寿宴之前从来没有问过她老爹的情况,她也觉得情有可原。 但染蘅连身强体壮,一顿还是能吃五六碗饭的炎炀都要拐弯抹角地问个究竟,就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而联想到四月初她与染蘅共同前往积尸郡捕兽之时发生的那些龃龉,她又隐隐感觉若她在这件事上太过较真,非要从染蘅那里问出个所以然来,恐怕最后难堪的还会是她自己。 所以她很没出息地选择了逃避,每次都装作看不出染蘅的异样,大大方方地回应染蘅的提问。 与有所隐瞒又貌似跑偏重点的染蘅相较,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正式接触过凶兽的钧珏和寒涟反倒对捕兽之事格外在意。 凶兽只在青阳出现的时候,炎炘也有过类似的情绪,当然能够理解钧珏和寒涟的想法,因为站在旁听者的角度,染蘅这个说话总是说一半留一半的讲述者就显得太不称职了。 而好不容易冒出一个如炎炘这般事无巨细都会交代清楚的亲历之人,钧珏和寒涟自然不会放过每一个细节。 毕竟现在是个智力正常的人都能看出凶兽出现的大致规律,钧珏和寒涟若不能提前做好应战准备,等到剩下的几头更为凶狠的凶兽出现在了白藏和玄英,恐怕就会造成意外的损失,进而影响到年底王侯鉴国位考核的最终结果。 然而连炎炘自己都能看出来染蘅知道的内幕明显要比她更多,又何况本就比炎炘更精于察言观色之道的钧珏和寒涟。 钧珏和寒涟到底是接受过相似教育的一对名义上的表兄妹,他俩思考问题的方式也基本一致,既然一贯横冲直闯的炎炘都拿有意隐瞒的染蘅没有办法,他俩更不会浪费力气去主动出击。 好在刻意隐瞒了重要线索的染蘅,在六月的最后一天终于良心大发,再次派出了她的御兽帝女雀向另外三位国主递出了御兽灵会的邀请密函。 距离染蘅上一次邀大家一起参加灵会已经快过去半年,再次来到御兽的识海之中,四人内心的感受都大有不同。 “染三,你终于舍得跟我们分享情报了呀。” 炎炘打惯了头阵,也懒得讲究那些费时的礼数,见到人来齐她就率先打破了沉默。 一回到这片白茫茫的识海,炎炘就想起了上一次进来的时候,她听到凶兽复生之词太过激动而动手摁痛了染蘅当时左肩伤口的事。 或许正是因为染蘅当时伤势未愈还愿意承受巨大的精神负担主动找上她们召开御兽灵会,炎炘才始终相信在幕后捣鬼之人绝非总是爱遮遮掩掩的染蘅。 -- 第155页 “没有什么舍得不舍得,只有时机合适不合适。” 染蘅倒也不为自己辩解,直接承认了她一直有所隐瞒。 “封诰很是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时机值得我们之中最足智多谋的旻机贤君都等上半年。” 染蘅瞒了多久,钧珏他们就忍了多久。 最近炎炘和寒涟的关系转好,钧珏见到炎炘言语也收敛了一些,此时终于遇到可以全力开火的靶子,钧珏又岂会嘴下留情。 “我真服了,这里又没有其他人能听见我们说话,就不能干脆直接点来,还拐弯抹角个啥呀?” 不过就算钧珏有意收敛,在炎炘眼里,只要她一日没有与寒涟正式定缘确定关系,钧珏就还是那个烦人的讨厌鬼,所以她帮染蘅怼人也丝毫不讲情面。 “我可不想等会听染三分享个情报也一会儿贤君来贤君去的,在这个地方讲究这些除了浪费时间还有什么用?嫌出去之后脑子还不够晕吗?” “炎炘,你少说两句,染蘅才有更多的时间讲那些正事。” 炎炘说得不无道理,只是语气太过轻率,听上去让人忍不住蹙眉,寒涟虽然不像往日那般总是和钧珏一唱一和,但也没有完全站在炎炘这边。 “我又没说错,涟儿你总是帮他不帮我……” 炎炘委屈巴巴地看向寒涟,但又不敢真跟寒涟闹,于是嘟囔了两声后她就瘪嘴不再说话。 “咳…既然炎炘都这样说了,那我也不再耽搁大家的时间了。”关键时刻,还是染蘅主动出声安抚了炎炘的情绪,“十二凶兽如今只剩下五头,但剩下的这五头又个个不容小觑,所以这次我叫大家来,主要是想告诉大家几个重要信息,也好在之后的捕兽之战中帮助到大家。” “染三,你先等等。”炎炘感谢染蘅帮她解围,但她咋听染蘅这话咋觉得不对劲,忍不住要开口问上两句,“你这些话为啥不在三月底或者四月初的时候跟我们坦白,偏要等我把出现在朱明的那几头凶兽都给杀了才肯说是吧?你还真是信任我的实力,完全不担心我会受伤呢。” “你的确没有受伤呀,”钧珏审时度势,当即转动炮口,“不是每次杀了凶兽回来你都要跟涟妹说那些凶兽很弱么,那染蘅这样安排又有什么错?” “涟儿,你干嘛要把我跟你说的话讲给这个讨厌鬼听!” 炎炘被钧珏一激就忘了自己先前正在质疑的人是谁。 “原来那些都是不能讲出去的事吗,那你以后还是别说给我听了,我怕我分不清轻重,又不小心惹你生气。” 寒涟这两个月倒是摸索出了一些应对炎炘的方法,她一顺着炎炘的话往下讲,炎炘就瞬间没了脾气,转而讨好起了寒涟。 “涟儿,我那都是气话,你可别当真!染三,赶紧把你要说的都说了,我保证不会再插嘴!” 染蘅见话茬又抛回了自己身上,无奈地苦笑:“我知道我很多余,等我说完我就立马走。” 于是正色道:“我要说的事情一共三件,一是我其实知道进入极地的方法,并且我已经在几个月前就进过了青阳极地,还从我们青阳的圣祖那儿得知了一些有关世间天地经脉的奥秘。” “二是目前凶兽出现的每一个地点都对上了我知晓的那幅天经地脉图,我事后会把这幅图的摹本送给大家,希望能够帮助大家预估剩下几头凶兽的动向。”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想必大家此刻也已经隐约猜到。既然凶兽是靠着天经地脉在进行移动,那操控着凶兽的那位幕后黑手一定也知晓这幅图的内容。” “而我恰好得到圣祖指点,知晓了如何进入这些天经地脉的方法,在此分享给大家,希望能够帮助大家更加精准快速地锁定嫌疑人物。” “想要进入那些能够使人快速翻越灵地山川的天经地脉之中就必须满足两个条件,一是此人的实力必定是能够洞悉天地奥妙的大盈之宗,二则是此人必定接触过天机且触发过缘契。” “而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的人,如今在四国已经不多,不知各位心中是否已经有了答案?” 第87章 巧合 拥有御兽血契的国主,实力再是不济也能摸着大盈宗的门槛,若自身实力本就不俗,缔结御兽血契更是如虎添翼。 不知其他人怎么想,反正在炎炘看来,染蘅说的这番话怎么听怎么都像是自爆。 因为在场的四个人中,除了没有缘契的钧珏,竟有三个人能满足染蘅所说的这两个条件。 而染蘅最早知晓此中内幕又刻意隐瞒至今,此时却突然向她们坦白总让人感觉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炎炘猜测染蘅一定是在暗自筹谋着什么,若不是那个幕后黑手没有必要对着她们演这样一出戏,炎炘真的快对染蘅的真实身份产生怀疑了。 虽然炎炘有些在意染蘅最后提出的那个耐人寻味的问题,但她看出染蘅其实并不关心她们此刻的答案,便率先打破沉默,抓紧时间询问了已有去意的染蘅有关那个她一次也没有看到过的黑色铁球之事。 孰料染蘅听到炎炘质疑那个所谓的黑色铁球是否真实存在之后,就只回了一句“果真如此”便岔开话题,转而讲起了如何寻找和进入那些天经地脉的方法和相关的注意事项。 讲完之后染蘅也不等其余三人反应就先一步离开了御兽灵会,竟像是在故意躲着炎炘所以才不给炎炘留半点追问的机会。 -- 第156页 “……都搞什么鬼?” 见到染蘅如此反应,炎炘原本还想抱怨两句来换得寒涟安慰。 结果她话刚到嗓子眼,寒涟和钧珏就像约好了一样默契地出声告辞,随后又同时离开了灵会,只留炎炘一人呆立在茫茫识海之中喃喃自语。 “涟妹,我觉得染蘅有些古怪。她就像是早就知道了那个幕后黑手是谁,却在故意试探我们一样。” 离开灵会之后,钧珏立即向正处在玄英宫的寒涟发去了传音。 “我也这样觉得,就是不知她认定的那个黑手究竟是谁了。” 寒涟自然赞同钧珏的说法,虽然放眼整个灵地也有十多个人能够同时满足染蘅所说的那两个条件,但这些人中却有大半与她们钧、寒两家牵连,若染蘅猜测为真,他们恐怕也难以独善其身。 不提拥有御兽血契又与炎炘结有缘契的寒涟自己,只看寒涟与钧珏各自的双亲和他们共同担任着星柱醉梦阁寂籁阁主、实际原名为墨如雨的大长辈祖奶奶,就已经占去了五个名额。 而剩下的大半又与染蘅所在的染家脱不了干系,想来染蘅若是真如她表现的那般正直可信,应该早就摸清了她那几位或亲或疏的亲戚的底细,才敢这么无所忌惮地主动召开灵会向其他人进行坦白。 如此看来,反倒是目前仅有炎炘一人触发过缔缘之象的朱明嫌疑最小了。 “反正也就剩下五头凶兽了,染蘅若猜中了却不敢坦言应是还没有找到能够揭露真凶身份的有力证据。”钧珏随之分析道,“从下个月开始就到了白藏上场的时间,我也会在捕兽之时多留意那些细节。” “尤其是刚才炎炘提到的、那个现目前只有染蘅知晓具体构造的神秘铁球。” 染蘅专程挑在了六月的最后一天召开了第二次御兽灵会,而翌日便到了七月,按照凶兽前半年出现的总体规律,七月上旬白藏必会出现第一头凶兽。 但染蘅在将军岭一役中一举捕杀了三头凶兽,超过了原本应该出现在青阳的凶兽数量,也导致今年剩下的六个月中必有一个月没有凶兽出现,只是此时的钧珏还不知这份幸运究竟是会落到他们白藏的头上还是落到排在四季之末的玄英的头上。 时间从不会为某一个人停留,五日过后,带着一大批精锐人马回到白藏的钧珏终于亲眼见到了那些臭名昭著的凶兽的真面目。 虽然出现的凶兽只有一头,还是现存的五头凶兽中排名最低的祸斗,但祸斗放在十二凶兽之中实力却在前六,又是一头能够喷出火焰且身手矫捷的异犬,专克本身就擅长背后辅助而非正面战斗还怕火烧的白藏灵士。 若非钧珏和他御兽谛听的嗅觉与听觉敏锐,又带着可以轮番作战的充足人手,他们恐怕还难以将祸斗顺利诛灭。 钧珏第一次面对如此凶悍的对手,他在作战过程中一直保持高度紧张,尽管感应到了祸斗嘴里藏有异物,但他却分不出更多的精力来强行吸出祸斗嘴里的金属异物。 好不容易利用主场优势和人海作战熬到了祸斗攻势衰退,但预料到自身命运和钧珏接下来意图的祸斗竟抢先引爆了它嘴里那颗藏有火药的金属异物自尽,若非钧珏的钦定近臣素砚及时招来一大面石墙抵挡了爆炸的伤害,钧珏最后都难逃挂彩。 不过白藏和玄英只是天生占据自然资源和地理条件的优势,不会主动挑起纷争,因而缺乏实战的经验,但论起学习的能力来他们却半点不输于青阳和朱明两国。 于是八月中旬,钧珏第二次带着精心挑选的人马回到白藏围剿十二凶兽中排名第五的肥遗之时,就显得更加得心应手。 这肥遗虽是一头六足四翼的古怪飞蛇,但最初却是依山而生,正好被擅长操控山石的白藏灵士克制。 钧珏他们与肥遗对战起来,还要比攻打祸斗更加轻松。 只是在攻势顺畅,已把肥遗从天上打下,就差最后一击取其七寸的关键时刻,钧珏却突然叫停,独自骑着谛听跑到了被坚固山石打到瘫软的肥遗身边。 原来钧珏早在肥遗从空中坠落之际便甩出了他的御用武器虎啸剑震开了肥遗下意识微张的蛇口。 即便肥遗回过神来及时咬住了险些从它嘴里掉出的那颗黑色铁球,但已被虎啸剑的剑柄接触同化到的铁球却不再受肥遗掌控。 肥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跑到自己面前的钧珏伸手掰开它的嘴,强行取出了它口中那颗已经无法听话爆炸的黑色铁球。 “主上小心!” 终究气不过,仗着自己手脚数量多的肥遗,拼尽了它的最后余力偷袭了拿到铁球就开始认真打量起来的钧珏。 尽管下一刻肥遗就被一把猛然飞来的方形锏刺穿了心腹,但它给钧珏双腿上留下的那些几乎入骨的狠厉伤口还是足以让钧珏休养百日。 “怪我一时大意,看来下一个月我得请出外援来代我作战了。” 钧珏忍着双腿的疼痛,对着赶来扶住了自己的素砚苦笑道。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状态不好,只有一章。明天也要出门,应该无法更新。 只有等下周一再恢复正常的更新频率了。 第88章 暗涌 曾经危害四方的十二凶兽如今仅剩下三头。 但那八头莫名出现、又完全符合《太乙凶兽录》中相关描述的被诛凶兽,至今却没有一头像十年前那般残酷无情地夺人性命,着实让大众感到费解。 -- 第157页 尽管如今十二凶兽重现,表现出来的危害程度远不如当年,但也没有哪一个四国的州郡愿意主动成为被凶兽盯上的目标。 因为曾有青阳国主染蘅刻意向民众隐瞒十二凶兽复生之事在前,如今每一次猎凶行动结束,负责指挥战役的那位国主返回太乙城后都会立马命人起草一封公文,向最为关心凶兽动向的四国民众公示作战的结果。 而那八头凶兽被诛之前虽然没有狠厉到再次夺人性命,但随着祸世凶兽的人为排名和原有实力日渐攀升,凶兽抓伤人、咬伤人的案例也开始逐渐变多。 因此如今四国的民众们都已经知晓十二凶兽个个身怀剧毒之事,若是被它们的尖牙利爪给抓破了皮又未及时治疗,恐怕当天就会因伤口难以止血而失血身亡。 目前被凶兽抓伤、咬伤之人都是些缺乏实战经验又必须直面凶兽的皓虎卫和霜狮卫,但他们作为白藏国主的近卫军,享有的综合待遇明显要优于平头百姓。 他们能够得到及时治疗保住性命,却不代表那些居住在寻常州郡的四国百姓有这么好运,所以没有哪一个民众愿意欢迎剩下那三头劣迹斑斑的凶兽“造访”自己的居住地。 不过凶兽的行踪向来诡谲难测,七月初祸斗出现的地方还是白藏离太乙最近、以玉石买卖闻名又象征其圣祖“虎口”的东南觜州,但一到八月中旬肥遗出现之时,却一下子跳到了白藏离玄英最近、以储粮丰富闻名又象征其圣祖“虎胃”的西北胃州,足足跨越了白藏的大半疆土。 白藏胃州自古以农业为重,它的流动人口远不如作为通商关口的觜州。从疏散民众、专心备战的角度而言,或许凶兽出现在胃州要比出现在觜州更好。 但从中毒受伤后能否及时送医治疗的角度而言,凶兽出现在毗邻太乙的觜州却要远远好于出现在偏远又临海的胃州。 原本本月的猎凶行动一路顺遂,大家都以为这次虎狮卫能够一雪前耻,全军无伤而返,却没想到最后关头他们的主上钧珏却不慎负伤,而且那伤势还严重到并非及时放血解毒就能马上感到舒缓的程度。 白藏七州都是一样的山路崎岖,平时他们虎狮卫骑着各自的虎狮契兽在山间奔跑还觉得悠闲惬意,丝毫不输外人,可如今到了需要争分夺秒地护送自家伤势不轻的主上赶回太乙城请求杏林堂支援之时,他们却恨不得自己身下骑着的山虎山狮能够当场变成如同青阳靛龙卫那般速度不俗又飞行平稳的金雕契兽了。 “都别乱了阵脚!” 一国之主已经失血昏迷,在场职位最高的觅金使素砚自然得站出来稳定军心:“青阳的旻机陛下料事如神,早就算到了本月的凶兽会出现在我们白藏胃州,所以特地吩咐了杏林堂的苍堂长为主上提前炼制了一大瓶救急的丹药。” “我刚刚已经让主上服下了解毒丹药,想必主上明日苏醒之后就能带领着大家返回太乙,所以从此刻起,谁再妄议主上伤情动摇军心,都一律按军法处置!” 钧珏眉目清俊、气质亲和,在一众虎狮卫眼里,还没有长得英俊挺拔却总是板着一张脸的素砚可怖。 素砚此话一出,临时营地里瞬间鸦雀无声,即便素砚很快就转身回到了供钧珏养伤的大帐,但在外放哨的虎狮卫却无人还敢高声喧哗。 只是当他们与身旁的同伴悄声交谈时,都不约而同地产生了同样的疑惑:为何这几个月一直都待在太乙城的青阳国主能够提前得知这么多凶兽相关的内幕?她们青阳染家真没有与十二凶兽暗中勾结吗? 其实也怪不得虎狮卫会产生这样的疑惑。 尽管以《四合志》为首的史书之上,并没有如实记载十年前那株害得朱明折损了数员大将的鬼尸草一事,但灵地却无人不知当年向当时的朱明国主炎焕提供鬼车情报的人便是上一任的青阳国主染荨。 如今已贵为青阳圣尊的染荨又是现任青阳国主染蘅的亲尊。 即便这两位国主看上去都是在尽心尽力地协助友国追捕凶兽,但十年前十年后都是同一批凶兽,她们青阳染家前后的这两位国主又都能提前得知一些常人难以掌握的凶兽动向,就难免让知情之人怀疑这是不是她们青阳染家与十二凶兽合演的一出大戏。 而演这一出戏的目的或许正是想要借助以杀人为乐的十二凶兽之手来削弱他国的国力并巩固她们青阳染家在四国民众心中的地位。 实际不止是只敢与亲近同僚悄声议论却不敢在外大肆宣扬的虎狮卫,就连昏迷之前特地向素砚解释了自己兜中丹药来历的钧珏都对染家抱有一丝怀疑。 毕竟除开青阳染家,就只有原本就亲如一家的钧、寒两家嫌疑最大,若无法自证,钧珏就只有把希望都寄托在幕后黑手早日被曝光之上。 也正是因为这份急切,当钧珏从肥遗口中夺来那颗黑色铁球之时,才会不小心走神,最后让肥遗偷袭成功。 因此五日后,钧珏刚被皓虎卫们轮流抬着回到太乙城白藏宫养起腿伤,就主动向另外三位国主寄出了御兽灵会的邀请密函。 而当四人又一次在御兽识海中重聚之时,还不等另外三位国主出声关心自己的伤势,钧珏便直入主题率先说道:“我这双腿至少还要养两个月,所以我想借这个场合问一下我们的神算子染蘅,下一个月的凶兽是否还会在白藏境内出现?若是,又会出现在哪一个州?” -- 第158页 染蘅本就觉得钧珏与自己有几分相似之处,又岂会听不出钧珏的言外之意。 尽管染蘅已经猜到了那位黑手的真实身份,并采集到了凶兽身上的毒素来源,交由苍术炼制出了特效解药,但在缺少决定性证据的情况下贸然坦白,只会打草惊蛇。 何况雪黛的神女身份还没到能够对外公开的时候。 若让凶兽背后的黑手知晓了此事,恐怕那位黑手又会采取一些偏移雪黛原身记忆的举动,这就更加不利于染蘅之后预判剩余凶兽的动向。 毕竟当那位黑手提前派出十二凶兽中排名第三的蛊雕来围杀染蘅之时,后续出现的凶兽顺序就已经受到了影响。 即便那位黑手后来就冷静了下来,继续在按照原本顺序往朱明、白藏派着凶兽,但九月一结束就要轮到蛊雕出场,蛊雕却早在三月末就死在了染蘅手中,害得此时的染蘅也无法断言十月究竟有无凶兽出现。 不过十月虽然无法预测,但凶兽九月的动向染蘅还是有九成把握,钧珏会对自己产生怀疑其实也在染蘅的预料之中,若让自己跟钧珏调换一下位置,她也难保不对钧珏产生怀疑。 所以听到钧珏这番明面吹捧实则讥讽的话语,染蘅也不见恼色,只平静地回道:“如果我的猜测没错,下一月凶兽应该会在你们白藏的昴州出现。” 炎炘一听,不由感叹道:“那不是他们白藏的国都所在地吗?凶兽挑这种地方就是专程来送死的吧!” 寒涟却不赞同炎炘的说法,当即反驳:“如果凶兽还是按照排名顺序出现,那接下来就该轮到排在第四的胜遇。胜遇不仅会飞,还有与我们玄英灵士相似的引水之力,若它在昴州的空中引来洪水,又无人能够应对恐怕很快就会发展成山洪,到时候死的是谁可就不好说了。” “涟妹说得没错,控水之事我们白藏灵士可一点也不擅长。”钧珏含笑附和,“本来此次回城我就想邀你同我一起参与我们白藏下一次的捕兽之战,可惜如今我行动不便,必须得再请出一名经验丰富的外援才行——不知骁勇善战的七杀贤君又是否有这个意愿?” “你确定你要邀请我跟涟儿一同代你作战?” 炎炘前一刻还在为钧珏的原有打算生气,下一刻却听到了意外之词,忍不住抬起一根手指指着自己,冲钧珏欣喜地确认道。 “我很确定,就看你愿不愿意。” 钧珏笑容不变。 “我当然愿意!” 炎炘从来没觉得钧珏这么顺眼过,若不是心里还有道坎跨不过去,她都想跟着寒涟叫钧珏一声哥。 然而若真论经验丰富,其实一共杀死了四头凶兽且还有一头排名前三的染蘅才是最佳人选。 染蘅也知自己此时正在被钧珏怀疑,得知钧珏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她非但没有不满,反而在沉吟片刻后突然望向钧珏,认真地提议道:“我也赞同你的决定,但我觉得她们二人最好瞒着大家悄悄前往昴州埋伏,这样也好杀凶兽一个措手不及。” --------------------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快写到揭露黑手身份的一章了。 第89章 战前 白藏国主钧珏于猎凶途中不慎受伤之事不日便传遍了灵地。 四国民众在关心钧珏伤势的同时,也在纷纷猜测这场意外又会给白藏九月的猎凶行动带来怎样的变化。 虽然钧珏所受之伤没有危及他本人性命,但据亲眼目睹了钧珏如何被皓虎卫们抬回太乙城的外城城民所言,钧珏当时既无法站立,也无法行走,便估摸出他的腿伤至少也得两个月才能痊愈,注定难以像先前两回那般亲自参与到接下来的猎凶行动之中。 白藏本非善战之国,可这边主心骨受伤,那边不知为何竟能死而复生的余下凶兽本性却一个比一个凶残。 民众们都认为若要弥补双方战力上的差距,白藏九月的猎凶行动势必会与他国联手,然而直到时间步入了九月下旬,猎凶的大军都已经被觅金使素砚率领着出发,大伙儿也没听见任何有关外援的风声,反倒是收到不少因伤势未愈不能出城的白藏国主将要在本月二十七日于白藏宫如期举办他二十一岁生辰宴的消息。 同样都在九月下旬,若素砚率领的精英部队真能在即将爆发的猎凶之战中取得胜利,再赶回来为他们的国主庆生那当然称得上好事成双。 可按如今的局势来看,民众们更担心那位明明是被凶兽所伤却表现得完全不重视本次猎凶行动的白藏国主是不是犯了轻敌的大忌——若派出去的猎凶大军最终损伤惨重,还真不知这位年少轻狂的新任国主又要如何将他的生辰大宴顺利举办下去。 倒也不是没有民众怀疑,其实白藏国主早就请好了外援,只是没有对外走漏风声,以免打草惊蛇。 可最近两日除了朱明国主和玄英国主以及比她俩还要早一日出发的猎凶大军以外,就再也没看到有其他内城之人趁着每旬初惯例的休沐假离开太乙城了。 那朱明国主炎炘和玄英国主寒涟与白藏国主钧珏的身份地位相当,且二人的综合战力加起来都能顶得上两个白藏国主,若是被白藏请去当救急的外援,民众们肯定不至于担心至此。 然而那本就要比猎凶大军晚出城一日的两位国主,最后经过的关口还不是能通往白藏的西知还关,而是连通玄英海域的北知还关,看着倒像是两位好事将近,所以趁着休沐临时起意,一同回到玄英拜访玄英国主的双亲一般。 -- 第159页 互相结有缘契的两位国主一同回玄英探亲,享受她们的二人世界,路上自然无人胆敢前来打扰。 因而也无人撞见,在乘着文鳐、套着隔水屏障潜入了玄英的一片幽静海域之后,炎炘就咬破了她的指尖,邀功一般地把她还在冒着血珠的食指递到了靠坐在她怀里的寒涟面前:“涟儿,就用我的血来试一试染三她们的猜测是否为真吧。” 炎炘所谓的猜测其实指的是上次她们四位国主召开御兽灵会,一起商讨本月作战方案之时提出来的一个大胆假设。 在那场灵会之上,钧珏向其余三人交代了自己受伤的始末,因而炎炘她们也知道了钧珏居然成功取得了染蘅之前对炎炘提过的那个黑色铁球。 炎炘早就好奇那个染蘅在青阳见过,但她自己却没能在朱明见到的黑色铁球究竟长什么样,若不是当时正身处御兽识海,她都想催着钧珏拿出来给她看看实物。 钧珏既然选择坦白就没想隐瞒细节,见炎炘一脸好奇,便当即描述了起来。 他说那个黑色铁球一半是焦土一半是熟铁,乍一看并没有什么特别,但他却发现那个并不在现场的幕后黑手竟能感应到铁球周围的变化。 因为当他拆开铁球查看内部结构之时,那里面裹藏着的几滴幕后黑手的血液早已融入了被他掰开的那半边焦土之中。 且这些焦土之上明显有刚发生过轻微爆炸的痕迹,想必那位幕后黑手一定是察觉到他用虎啸剑夺走了熟铁那一半的控制权,并意识到肥遗已经无法将整颗铁球都全部引爆才采取了应急措施。 所以他推测那些被销毁的血液在被引爆之前一定还被那个幕后黑手的某个注灵事物给裹了一圈,因为这样不仅可以保持血液新鲜还能随时销毁证据,但除此以外,他可以说是一无所获。 炎炘听完钧珏的描述之后就有些大失所望,甚至觉得钧珏为了这样一个没有后续研究价值的东西受这么严重的伤简直太不划算。 但炎炘却不知灵会开始之时还有些针锋相对的钧珏和染蘅突然又从哪里找来的默契,两人竟莫名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这个铁球或许能在寒涟的手中发挥出应有作用。 而当比寒涟本人都要关心其中缘由的炎炘问及钧珏、染蘅二人原因之时,他们二人竟又一次不约而同地开口:“血中不也含有水吗?” 所以只要控血之人够心细谨慎,并有能力赶在那位幕后黑手察觉之前将铁球中的血液从内部抽出或替换,那最后那位幕后黑手就无法将原本属于其本人又能证明其本人身份的那些新鲜血液给及时销毁。 到时候保存好那些血液,再回城向所有符合染蘅所说条件的大盈宗们索要他们的血液进行比对便能将那个一直藏在暗处的幕后黑手给揪出来曝光,并结束这场持续数月的鏖战。 这样的愿景当然是美好的,但在钧珏、染蘅二人提出这样的大胆猜测之前,灵地还从来没有哪个玄英灵士觉得自己能够控制自身或他人的血液,毕竟自己身体中流淌的血液随时可能被玄英灵士抽出替换这种事听上去就足够惊悚。 万幸灵会结束之后,寒涟私下尝试过几次,发现她并不能直接控制他人体内的血液,才杜绝了另一种尚未蔓延的恐怖。 但这并不代表的猜测有误,因为寒涟这一个多月还没有拿已经脱离人体的血液试验过,如今炎炘就是想借必须取血开启暗门的重要时刻让寒涟提前练练手。 若钧珏、染蘅二人的猜测正确,那恐怕她们这一代的四位国主就是目前灵地最早知道玄英灵士也能控制脱离人体血液的一批人。 这也意味着那个幕后黑手或许也不知晓此事,如果她们能先于幕后黑手证实这一点,或许就能成功利用这个信息差从凶兽们含在嘴里的黑色铁球之中取得幕后黑手的血液,进而完成后续的计划。 武力高强的朱明灵士不仅眸发鲜红,就连指尖破皮后不断冒出的新鲜血液也红得渗人,寒涟被凑到她眼前的血红惊到,不由得眉心一簇,正要开口叫炎炘收手止血,又忆起了上一个月她在御兽灵会中听来的那些假设,于是只能忍受着她内心的不适,屏息运起气来。 没一会,炎炘食指指尖还在不断外冒的血珠就像受到了丝线的牵引一样,一滴滴连成串飞入了寒涟一直握在手中的袖珍空瓶之中。 炎炘见状大喜,高声叫喊:“还真被她俩给猜中了!” 似乎完全感觉不到自己指尖的微痛和这一幕画面的诡异。 虽然寒涟也被她暗藏的控血之能给吓了一跳,但此时还有正事未做,她也没有什么心思来同炎炘打闹。 于是给手中装够足量血液的袖珍血瓶加上盖子之后,寒涟就连忙催促道:“试验成功了,血也收集了,你可以把你的手给收回去了。” “欸,可是人家流了这么多血手好疼的,涟儿你就不能用一些行动来安慰一下人家吗?就比如亲一亲抱一抱或者舔一……” “——你再不拿开,我就把你甩到海里去!” 寒涟受不了炎炘掐着嗓子说话,更受不了炎炘不合时宜地耍起无赖,还好此刻她们二人都身处深海之中,炎炘若不乖乖听她的话她有的是法子惩罚炎炘。 “小气,都过去四个多月了还不肯跟我亲近两下……” 炎炘在拿捏寒涟情绪之事上一向张弛有度,她用着寒涟完全能够听清的声量嘟囔了两句,便收回了左手,试图含住那根被她自己咬破的左手食指来为其止血。 -- 第160页 但刚把食指抬到嘴边,身处没有杂质污染的水罩之中,感官更为灵敏的炎炘就闻到了一股奇异的味道:“咦?我怎么感觉我的血里有股重睛身上的味儿啊,这也是受御兽血契的影响?涟儿你是不是也有啊?” 还没开始进入正题就连续碰到了两件新鲜事,炎炘乐于分享,不觉有何不妥,于是便把她刚抬起的食指又一次放下,打算让坐在她身前的寒涟也闻一闻,寒涟却嫌弃地连连摆手避让:“别闹了!我又不知道重睛身上是个什么味儿,你让我闻我也闻不出来,还是赶紧把血止了,跟我一起专心地找这附近的暗门入口吧。其余不重要的事,就等回到太乙再深究。” “涟儿,这么不解风情,不仅会浪费你的美貌,还会浪费我的一番苦心!我们都是一家人了,你就不能高抬贵嘴,帮我止一下血吗?” 炎炘嘴上不满,但还是顺从地把她毫不怜惜的流血手指含进了自己嘴里。 “谁跟你是一家人?别把拿来掩人耳目的谎言给当真。” 寒涟一副满不在乎炎炘的口气,但当炎炘将她止好血的食指吐出之际,寒涟却立刻凝出了一小管澄澈水柱,把炎炘那根沾满自己唾液的手指给裹住清洗,同时还欲盖弥彰地解释道:“我只是不想我们玄英的海里出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我说涟儿,坦白自己的心声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你关心我就直说嘛,我又不会当场吃了你!”就算要吃她也不挑海里啊! 可惜寒涟的掩饰在一向直来直往的炎炘这里根本不起作用。 炎炘顺口调笑了寒涟两句,又害怕寒涟为此恼羞成怒,便立时收声,认真寻找起了四周能够通往天经地脉的入口,因而她也错过了寒涟白净的耳根不经意染红的一瞬。 “涟儿,那个旋涡应该就是入口,快叫文鳐游过去!” 沉默没有在两人之间持续太久,玄英的海水以清澈明亮闻名,炎炘这些年又频频在野外狩猎,早就练出了超乎常人的五感,所以她只探头张望了几下,便瞟到了附近海域中的异常之处。 玄英之海虽然清澈,但其厚度却深不可测,这类深海出现一些海底旋涡也不足为奇,只不过平时撞见这些海底旋涡的玄英国人都是远远绕行,就算玄英灵士拥有控水之能不会轻易被旋涡吞没,也没几个人敢于挑战象征着灵力源泉的自然。 他们都不会像此刻的炎炘和寒涟这般主动靠近旋涡边缘、甚至进入旋涡中心,所以他们也注定无法知晓这些让人不自觉生畏的漆黑旋涡,竟是连通天地经脉的关键入口。 一入天经地脉之门,自身便会身轻如燕,并可随着天地经脉的流动轨迹缓缓向上漂浮。 顺利找到了通往天经地脉的入口,寒涟的心情终于放松了下来,于是刚进入藏在旋涡中心的无形之门,她便收起了自己手中等同开门钥匙的袖珍血瓶,随口调侃道:“若不是必须洒血才能进入这道暗门,我还真不想我们玄英的海域沾染上任何不洁的气息。” 炎炘巴不得寒涟能够卸下所有心防,听后也不生气,她一边打量门中万物虚渺的奇妙景象,一边顺理成章地伸手握住了寒涟:“好好好,我思想龌龊、血液肮脏,就算只是一滴血珠也会把你们玄英的干净海域给污染。但不是都说大海包容万物吗?我这么污秽的一个人恰好需要你们玄英最宽容圣洁的那个人来洗涤和净化,你说对不对呀?” “满嘴胡言。” 寒涟挣扎未果,便任由炎炘握去。 炎炘和寒涟结有御兽血契,实力已迈入高阶,她们二人又互相结有缘契,满足了打开天经地脉入口的两个条件,并且只需要她们之中一人的连心之血便可带上对方和彼此的契兽徜徉在此中。 不过为了掩人耳目,炎炘她们不仅刻意推迟了出发时间,还要绕道从玄英水下悄然潜入白藏山中,这就不便带上炎炘那一众不太适应海水又一个比一个招摇的契兽,于是有幸随行的就只剩既能下水又能上天的玄英御兽文鳐。 虽说与炎炘配合默契的御兽、契兽都不在身边,但炎炘一点也不担心她和寒涟即将面对的那场猎凶之战。 因为能够帮助她们提前赶到战场进行埋伏,并且能够协助她们灵活应战的关键正是这些也被十二凶兽深深依赖着的天经地脉。 即便比先行的大部队晚出发一日,还刻意绕道远行,但在天经地脉之中,没有任何人造关口和山川树木的阻挡,她们的行进速度也会直接翻倍,最终抵达目的地之时,恐怕还要比人越多越难提速的大部队都快上几分。 而她们抵达了目的地之后,还会提前把那些被划在战场范围内的暗门出入口给摸清,等到凶兽现身或者凶兽借助这些暗门四处窜逃之时,她们也有随机应变的信心。 九月二十三日傍晚酉时,白藏象征着“虎门”的昴州砺石郡突然迎来了一大批装备精良的白发将士。 这批将士都是从千里之外的太乙城赶来,抵达砺石郡后,他们不论男女都神情紧绷地骑着猛兽,在郡内的险峻山峰中四处穿梭,好似正在搜寻着什么一样。 与正在忙于到处熟悉地形的虎狮卫不同,炎炘和寒涟此时正坐在郡内山峰中最高最陡的那座有着“白藏第一峰”美誉的跃虎峰的峰顶,一边欣赏着周围壮丽的景色,一边悠闲地享用着她们今日的晚膳。 -- 第161页 若不是她俩身后还摆着好几张画着郡内天经地脉流向的图纸和她们各自的御用武器,恐怕谁看到了都会误以为她俩是专门挑了个知名景点来观光的异国旅客。 跃虎峰虽高虽陡,但在拥有控石之能的白藏灵士眼里也并非不可战胜,只要灵力深厚,坐在一块足够宽阔的山石之上他们就能把自己直接送上峰顶。 以往跃虎峰的旅客也是络绎不绝,只是近日砺石郡的郡长得知本月凶兽应该会出现在郡内,所以提前关闭了跃虎峰的迎客通道,才让此时的跃虎峰显得分外萧条。 不过若非如此,不能提前曝光行踪的炎炘和寒涟此刻就只能躲在一个僻静的山洞里享用她们的晚膳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应该就是转折了。 第90章 真凶 跃虎峰耸入云霄,炎炘和寒涟坐在它的峰顶甚至能越过几重云层,近距离欣赏到是日夕阳西下的景色。 湛蓝的天空早被夕阳染红了一片,此刻大小石峰都笼罩着一层曼丽的霞光。 高居云霄之间纵览群峰争艳,本是一场动人心弦的视觉盛宴,但在炎炘的眼里,正坐在她对面小口嚼着她调好味的香酥烤肉,整个人都被落日余晖镶上了一圈淡淡金边的寒涟才是她此生不忍错过分毫的绝景。 远离城镇的喧嚣,在一个能让心灵回归质朴的地方与自己心仪之人悠闲享受着二人共处的时光正是炎炘儿时便有的一大祈愿。 虽说明日就要开战,今夕本不该太过放松,但仿佛从这一刻遥望到不远将来的炎炘却按捺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于是她凝睇着寒涟,情不自禁地感叹道:“真希望谎言能够成真,这样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带着你看遍朱明的长烟大漠,也可以理直气壮地叫你带着我游遍玄英的千川万海。” 炎炘字里行间都在索要一个名分,无论刻意放出的流言有多么逼真可信,外人听后又讨论得有多么真切热烈,只要寒涟一日不肯松口,她们就始终无法更进一步。 而算一算时间,离她们确定彼此关系的最后期限也就只剩半年,这四个月她们二人的相处方式虽然也算得上循序渐进,但对于坚持了这么多年的炎炘而言,进展却还是慢了一些。 “急也没用。谎言能不能成真,还得看你自己表现。” 听到炎炘的感叹,寒涟不由得一愣,但在权衡了利害之后她还是一如既往地选择了回避。 寒涟并非看不出炎炘心底的焦虑,但她必须承认,十年前她在蝉蜕观被炎炘钳住双肩疾声质问之时,着实有被炎炘的失智言语和癫狂神态给吓到,以至于她现在都还会时不时回想起自己当时的心悸感受。 就算彼时的她对炎炘本就没有其他想法,但却是真心实意地把炎炘当成一个值得自己疼爱的邻家小妹来看待,虽然也有她自己没能完全理解朱明玄英两国的文化差异,所以无法与炎炘感同身受而造成的失言之过,但她可以断言自己在当晚的整个相处过程中绝对没有对炎炘表现出一丁点的轻慢和冷漠。 可惜她既符合灵地社交礼节又符合友人间相处之道的友善对待,并没有换来一个圆满的结果,那一晚反倒让她看清了自己跟炎炘之间的性格和观念有多么不搭调,所以她才开始对炎炘避而远之,只希望她不再保留情面的冷漠态度能让炎炘早日迷途知返,主动放弃那些她无法回应的旖旎情思。 但她却没有想到,炎炘竟能在她完全没有回应的情况下单方面主动十年,叫她保持十年不给炎炘任何好脸色都开始让她感到劳累,虽不知炎炘是靠着怎样的信念才坚持至今,但要说她内心丝毫没有触动那也是在自欺欺人。 何况炎炘追逐她这么多年其实一直没有太过分的举动,总体还是算得上尊重她的意愿,而她与炎炘若能定缘,的确也能迎合大众和亲友的期待,所以她才决定再给炎炘一个机会,也是给她自己一段重新考虑她们是否适配的时间。 但考虑归考虑,目前却还缺少一个契机让她果断做出选择,她非是容易移情别恋之人,若草率行事,日后回想肯定又会后悔,所以即便知道炎炘的渴望,她也必须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我就差拿着针线在你那儿学缝纫了,这种表现还不够好?” 寒涟冷酷的回复一下就把炎炘拉回了现实,她闷闷地咬了一口刚烤好的肉串,却感觉肉都失去了应有滋味,自己仿佛在嚼一块硌牙的木头。 “那你总得给我指明一个方向,让我看到点努力的希望嘛……” 炎炘原本只想小声抱怨两句来舒缓她心中的烦闷,既没指望寒涟听见这些话,也没指望寒涟听到后会有所回应。 然而峰顶之上又无外物干扰,炎炘一旦噤声四周就只剩静寂,两人又面对面坐着,完全没有拉开距离,即便炎炘这次说得极其小声,但她嘀咕的内容还是清晰地飘入了寒涟耳中。 或许是这几日连夜赶路,所有琐碎之事都被炎炘主动包揽,或许是此刻肉香弥漫,让寒涟忆起了吃人嘴软之理。 反正这次寒涟并没有装作听不见,她只沉吟了片刻便忽然回道:“若非珏哥有心,此刻我面对的人或许就不是你,你若真想和我在一起,总得先学会善待我身边的人。” “正好四日后就是珏哥生辰,这次你若能好好为珏哥准备一次生辰贺礼并且在珏哥的生辰宴准时到场,我就会在下月初的休沐带你去我们玄英的国都走一遭。” -- 第162页 钧珏的阿父秋宸崖和寒涟之父秋宸岸虽非亲生兄弟,却始终亲如孪生,寒涟的爹娘最后能走到一起也多亏了有钧珏双亲的大力支持。 两家长辈亲如一家,自然也会影响小辈的关系,即便秋家这对兄弟早已分居两国,但他们至今仍保持着每月都要小聚一日的习惯,而大多时候他们两兄弟都会带上各自的家人,也即是说自寒涟记事起,钧珏就已经伴她左右。 儿时不懂亲疏之别,寒涟的确有过一段把钧珏视为她将来良配的懵懂时光。 但后来寒涟意识到双方尊长之间那种牢不可破的关系以及发现钧珏待她的方式更多也是在效仿他阿父待她爹,便渐渐收起了自己还没有萌芽的绮念,开始把钧珏当成自己的异姓哥哥看待。 诚如炎炘所言,以前寒涟和钧珏总是在炎炘面前表现得亲昵,有很大程度都是在故意气炎炘,好让炎炘知难而退,近日炎炘和寒涟的关系转好,钧珏也自觉从袒护自家妹子的角色转换到了帮助自家妹子看清真心的角色。 但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钧珏都始终在尽他最大的可能保护着寒涟,所以寒涟让炎炘学会待她已视为至亲的钧珏友善,绝非一个过分的要求。 毕竟炎炘一直把钧珏视为她的眼中钉肉中刺,之前九年她都是用一个外观精美的礼盒装着一大块凹凸不平的石头来送给钧珏当生辰贺礼,以讽刺钧珏外表人模人样,实际却极其碍她眼。 而每次钧珏举办生辰宴,出于礼数都会邀请同为国位继承人的炎炘,炎炘却每次都是拖到钧珏生辰宴结束后才到场,到场也不是为了给钧珏庆生,而是为了纠缠必然出席的寒涟,钧珏从来没有为此动气,已经算很给炎炘面子。 炎炘又岂会不清楚自己做过的那些荒唐事,她知道寒涟提的要求一点也不难办,明显是在给自己台阶下,所以听后立马振作起来,欢喜地挪到寒涟身旁,要与寒涟拉钩起誓:“那就这样说定了,你可不能反悔!” “与其担心我反悔,你还不如记准开宴的时间。” 寒涟被炎炘的幼稚行径逗得忍俊不禁,但还是配合地伸出小指,与炎炘做下了约定。 * 因为染蘅在每次灵会结束时都会向另外三位国主强调要做好保密工作,甚至要求她们不得轻易泄露给各自亲友,以免不慎走漏风声影响后续作战,所以知道炎炘和寒涟此次出行真正目的之人,整个灵地都不超过十个。 白藏这边只有提出本次作战计划的钧珏和需要给炎炘、寒涟打好掩护的素砚知情。 也正是因为明面上担任本次作战总指挥的素砚提前向砺石郡内的虎狮卫打好了招呼,跃虎峰的峰顶才始终没有外人前来打扰,炎炘和寒涟以及被她俩当成床榻垫身的文鳐才能身心放松地在战斗前夜安睡。 在野外餐风露宿,就算寒涟根本不怕冷,炎炘也不会放过任何能够拥抱寒涟的机会。 寒涟若无法施展她的傲人脚速,就拿身高劲大的炎炘完全没办法,这几个月的和平共处也让寒涟相信了炎炘是个有分寸的人,反正也拗不过炎炘,寒涟也只能任由炎炘从背后抱着她入睡。 终归未忘此行目的,炎炘再不愿放开寒涟,也不可能抱着寒涟睡到日上三竿。 据染蘅所言,暗门一旦打开就可以管上七日,只要炎炘她们有足量的开门之血,期间就能随意进出。 但一直留在暗门之中,炎炘又怕被同样是通过天地经脉赶来砺石郡的凶兽给提前撞上,所以她们才选中了最难征服又有云雾遮掩的跃虎峰峰顶作为临时据点。 反正最近半年出现的凶兽每次都是往人最多的地方跑,就她们两人留在跃虎峰的峰顶也难以引起凶兽的注意。 果然,九月二十四日巳初一过,已经醒来了两个时辰,做好了战前准备的炎炘和寒涟就听到远处一座平矮山坡传来的此起彼伏的回声——凶兽在素砚他们选择扎营的地方现身了。 一想到自己同寒涟的约定,本就不打算放过任何一头凶兽的炎炘更不会允许自己在这场猎凶之战中无功而返。 既然凶兽已经现身,她和寒涟也不可能继续安坐,于是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之后,就带着她们身下的文鳐一起从跃虎峰的峰顶隐去了身影。 再现之时,炎炘已经用她最狠厉的招式击中了完全没有料到她会突然凭空出现的本月凶兽——胜遇的命门。 白藏灵士的契兽几乎都不会飞,胜遇原本还在为自己能引来山洪困住在场的虎狮卫,而他们却无法攻击到一直在空中漂浮的自己而沾沾自喜,它甚至没能忍住“呦呦”笑出了两声。 但还没欣赏够这些手忙脚乱、不断招来山石抵挡洪水和自救之人的惨状,它就在大意之中丢掉了自己的性命。 ——它居然又一次因轻敌而死!幸好主人给的那东西还能全部引爆,不然它就酿成大错了!希望主人在大业已成之际,也不要忘了它今日拼死守护主人秘密的功劳。 弥留之际,胜遇还在为自己护主有功而庆幸。 可惜胜遇却不知,在它意识到自己马上就要被炎炘快到离奇的火拳打死,着急地引爆自己嘴里含着的那颗黑色铁球之时,铁球内部最重要的部分已经被一直躲在炎炘身后的寒涟偷偷替换了内容。 “涟儿,拿到血了吗?” -- 第163页 眼看胜遇的尸首已经碎化成光点,砺石郡内的凶猛山洪也被寒涟几袖子卷走,刚刚拼尽全力大战了一场的炎炘终于踹过气来,转身向同样站在文鳐背上的寒涟询问起战果。 “嗯,你做得很棒。” 多亏了炎炘的卖力战斗才使得胜遇来不及观察四周,如今换到了幕后黑手的新鲜血液就意味着她们的计划成功了一半,所以寒涟也不禁想跟着地面上陆续发出胜利呐喊的虎狮卫们一起夸赞炎炘两句。 “真的?那快给我看一眼!” “小心点,别洒了。” “我知道!” 炎炘还是第一次被寒涟真心实意地夸赞。 她莫名羞涩,甚至都不敢直视寒涟此刻温柔似水的眼眸,可她又不想被寒涟看出她居然如此没有出息,于是只能强行给自己找点事干。 然而当她打开那瓶装有幕后黑手新鲜血液的特制血瓶之时,她却如坠冰窟,瞬间后悔了自己所做的轻率决定。 ——因为她竟从自己手里的这个特制血瓶之中闻到了与自己血液一致的气味。 第91章 崩塌 即便知道了幕后黑手的真实身份,单凭那一小瓶偷偷从凶兽嘴里换来的新鲜血液,也不足以让那个心思深沉的幕后黑手松口认罪,更何况其真实身份尚且成谜。 而要向符合条件的大盈宗采血比对之事也不可操之过急,因为若直接向其说明用意,既会得罪洁身自好的长辈,也会让那个幕后黑手心生警惕。 所以在找到不容置辩的有力证据之前,知情人们依然要对民众隐瞒炎炘和寒涟此行的真实目的。 不想破绽百出,做戏就必须做全,既然炎炘和寒涟对外宣称她们要回玄英探亲最后又岂能从白藏归来。 因此她们二人拜托素砚做好将士们的封口工作后,就与素砚率领的猎凶大军分开,按照原路赶回了太乙。 炎炘和寒涟体型有别,一旦同乘一骑,身躯更为娇小的寒涟就注定要被炎炘护在怀里。 可惜来回一趟未超过五日,炎炘的心境却已历经沧海桑田,归去之时,她已经无法悠闲惬意地享受拥抱着寒涟的每一个瞬间。 即便怀中美人终于舍得拉下脸面,主动与她交流战后感想,她也始终神情不属,若她与寒涟乃是相对而坐,恐怕一眼就会被寒涟看穿她正心事满腹。 同样的一段路程,去时炎炘还觉得太过短暂,归时却只觉度日如年,若非路上走的是天地经脉构成的最快捷径,抵达又是二十五日的深夜子时,她还真难保心事不外泄。 从玄英回城,要去朱明宫必须得绕路,炎炘早就想一个人静静,自是不愿寒涟派文鳐送她,于是二人就在玄英宫外互相道了别。 “别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嗯,我知道。” 寒涟虽未从明面上接受炎炘,但她已经松口要带炎炘回玄英探亲,自然也做好了把炎炘当成自己认定的另一半来对待的准备,回宫之前,她还好意提醒了炎炘一句。 可是炎炘虽然在点头应允,嘴角却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苦涩。 内城城民皆知炎炘的身份相貌,深夜子时夜深人静,她独自一人在街上游荡,也不会有人敢来问询和打扰。 分明想要查明真凶,但当炎炘已经快触及真凶身份之时,她心中却突生胆怯。 秉持正义之人又怎堪忍受信念崩塌,炎炘心中还存有一丝侥幸,因为她怀疑的那个人并非完全符合染蘅所说的那两个条件。 或许这其中有什么误会,炎炘心中如此期盼。 可当她宛如游尸一般晃过醉梦阁所在的路口,无意间瞥到了刚好踏出醉梦阁大门的那位紫衣老妇之时,她却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寂籁阁主,还请留步!” 上次见面太过猖獗,已然失了礼数,这次有事相询,炎炘是半点也不敢怠慢,还未待寂籁走近,她已经摆好了垂首作揖的姿势。 “哎呀小友,怎么就你一个人?这次去玄英住了几天感觉可还习惯?小涟也是,这么晚了也不送送你,都是正值妙龄的女娃娃,总不能老让你这边来主动呀。改天我见到她,可得教育她两句,不然日后定缘你还得受她欺负。” 炎炘虽是第一次正式与寂籁打上照面,但对寂籁而言,炎炘却是她一直暗中关注着长大的一个小辈。 由于寂籁也符合幕后黑手所具备的那两个条件,也在需要防范和监视的名单之内,所以她还不知炎炘和寒涟回玄英探亲之事乃是谎言。 虽未改口,但寂籁已然把炎炘当成了自家之人,说话之时她脸上一直带着和蔼可亲的笑容,但这样的笑容非但没有安慰到炎炘,还让炎炘越发无颜直视寂籁澄如明镜的双眸。 “阁主您别怪涟儿,是我不让她送的。” 炎炘知晓寂籁定是误会了导致她情绪低落的根源,却也无法当面解释。 于是她只能紧盯着寂籁额间绕着罕见灰边的波浪印记,勉力一笑,直接道明本意:“阁主您刚忙完,小辈本不敢耽搁阁主回府休息的时间。但小辈第一次见到阁主额间这般缠绕灰边的契印,着实没能忍住好奇所以才出声叫住了阁主,还望阁主在离去之前能够为小辈解答这个疑惑。” “嗨,都快成一家人了,何必这么客气?你叫我一声祖奶奶,我也同样会应你。”寂籁听到炎炘提及她额间契印,虽有一瞬怔忡,但她料定炎炘没有恶意,转眼便抚着契印边缘抬首笑道,“其实你问的这东西也不算什么稀奇玩意,只不过灵地结有缘契的人有限,而能熬到我这个岁数还把另一半给先熬死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 第164页 “你之前从未见过不见得就是什么坏事,要我说啊,能与生来有缘又情投意合的另一半一同死去才算得上收获了此生最后的幸福。” “若是一路形单影只倒也不觉孤独,可体会过有伴相携又突然孤身一人,便会时常感叹岁月怎如此难耐,不过你和小涟都还年轻,这些话呀你就听我这个老太婆念念就好,千万别放进心里……” 寂籁后面说的话,炎炘已经一句也记不清。 在得知寂籁的灰边契印实际便是契侣或眷侣逝去后,自原有金边或紫边契印褪色而来的产物后,她的视线就变得一片模糊。 ——只有朱明不曾出现的黑色铁球、铁球所藏血液中自带的重睛气味、已然逝去的另一半、自己老爹手背契印位置隐现的一圈灰边、老爹总是戴着遮挡手部疤痕的那双手套、十二凶兽与幕后黑手缔结的契兽血契、每次凶兽暴毙回家都会感觉老爹变得越发虚弱的身体…… 这些单拎出来还有辩解余地的零碎画面全都在此时此刻串到了一起,拼成了一条完整的线索链。 原本尊重敬爱、视为榜样之人突然站到了自己的对立面,炎炘光是消化这个事实就已经感到浑身疲惫,她无暇深思为何被凶兽所害的老爹会自甘堕落至此,凭借着强大的意志撑到与寂籁话别之后,她就一路浑浑噩噩地飘向了内城之东。 因为将所有的线索都整合起来,她也终于明白了染蘅在积尸郡时的古怪表现,所以她此时此刻也无比庆幸,还能找到一个早已看穿真相的人倾吐自己心声。 第92章 源头 染蘅似乎早就料到炎炘会上门来找她一次,所以提前给各方打好了招呼。 负责在冬时看守青阳宫宫门的两名缁龟卫见到炎炘深夜造访,都没有传音询问在宫中巡逻的霁凤卫染蘅是否已经就寝,便直接打开了宫门让炎炘通行。 炎炘并非第一次深入青阳宫,用不着他人引领,她就轻车熟路地赶到了枯荣庐,与站在慕春厅外等待着她的染蘅碰了面。 染蘅衣装整洁却略显单薄,还少见地披散着一头青丝,不难看出她是从自己的主房匆忙赶来,甚至没来得及泡上一壶热茶招待炎炘。 尚未开口,两人就在眼神交锋中读懂了彼此心声。 一个想要收集更多的情报以思考今后的对策,一个想要尽快交代自己知道的一切以免继续承受良心的谴责,都无心寒暄。 于是感受到了对方急切心情的炎炘和染蘅,最后都没有迈入慕春厅,便面对面站着进行了交流。 尽管摸到真相的时间大有不同,但一人之见总显得片面,若不进行交流就很难发现自己的纰漏之处。 炎炘刚得出的那些结论,对染蘅来说大多都不新鲜,但若不是炎炘提及,染蘅都没有意识到每个拥有御兽血契的国主、圣尊之血都自带御兽气味。 毕竟染蘅拥有的契兽有限,早前她同凶兽作战都会带上她的御兽帝女雀,而有帝女雀跟随,她就算咬破了自己手指开启暗门,也很难察觉那股本就算不上浓郁的御兽气味并非来自帝女雀本身而是来自她自己指尖渗出的几滴血珠。 再则是,若非炎炘告知,染蘅至今也无法断言炎焕曾经触发过缘契,毕竟炎焕从不会把他手背被毁的契印展露在任一外人面前。 而于炎炘而言,此时再责问染蘅为何不早点把真相告诉她已经毫无意义,因为她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德行,若非证据确凿,单凭染蘅的一家之言,她就算提前被告知了真凶身份也不一定肯相信。 两人掌握的情报有不少共通之处,因此这场直截了当的谈话还没过一炷香的时间就进入了尾声。 炎炘离开了青阳宫就赶回了她自己的寝宫倥偬舍。 可她回去并非是想要依靠睡梦来短暂地逃避现实,她是在给自己后两日装病不出做好准备。 因为当炎炘问及染蘅何时看穿她老爹便是幕后黑手之时,染蘅却告诉炎炘:“你若亲眼见过那个黑色铁球就会明白,它上半边的焦土其实就是如今积尸郡随处可见的黑土,凶兽身上带有的毒素也与那些受过南明离火炙烤的黑土有关。” “所以与其说是我看穿了姨父的真面目,不如说是姨父刻意把线索摆在了我的面前。” 炎炘听后越发无法理解自己老爹的用意。 炎焕既是契主,作为契兽的十二凶兽就无法左右他的决定,也说明他与十二凶兽合谋乃是出于他自己的选择,可既是出于自己的选择,他又为何希望染蘅能看穿他的真实身份。 若他不愿继续与凶兽为伍,那停止作案主动坦白才是正道,即便染蘅此前还缺少缘契这一门证据来坐实炎焕的真凶身份,但有了唯一目标染蘅行动起来肯定会对炎焕的总体计划产生影响。 而若他心甘情愿与凶兽为伍,就不该在明知炎炘请了染蘅当外援的情况下,把四月凶兽出现的地点定在了会暴露他真实身份的积尸郡。 即便是一对极其相似的父女,也无法做到事事都心灵相通,与染蘅交流过后,炎炘心中仍有几个怎么也想不通的疑点。 如今剩下两头最强的凶兽还行踪不明,贸然冲到炎焕面前质问,万一炎焕主动毁掉了他与凶兽之间的契兽血契,掐断了后续线索就得不偿失。 所以炎炘只能退而求其次,她趁着本月进出暗门的七日之期未过,悄悄叫狞猁帮她给赤晞带了一封密函,而她自己则骑上驺吾进入了倥偬舍的暗门所在——朱明宫后院火力最盛的残霞照,连夜赶往了她从染蘅那乞求来的另一个解惑之地——她们朱明的南极圣地祝栗丘。 -- 第165页 明知有失约的可能,炎炘还是选择了在这个时期赶去极南之地。 一是不想走漏风声,她就只能借助尚未关闭的天经地脉赶路,二是她根本无法沉稳地等到下次暗门开启之时,而若不弄清来龙去脉,她都不知自己该以什么样的面貌去坦然站在寒涟面前。 有了天经地脉和驺吾的助阵,实际尚未花去一日,炎炘就又一次见到了那片令人生畏的无边火海,她也又一次在脑内听到了殷切的呼唤。 不同的是,上一次她没有勇气踏入这片火海,这一次她的步伐却异常坚定。 既是受到召唤,踏入火海之后,炎炘也理所当然地见到了所有朱明国人的圣祖朱雀,若非心情沉重,流光溢彩的朱雀盘旋在连绵火丘之上的情景一定会让炎炘不由发出赞叹。 炎炘走捷径暗中赶到南极圣地之事,虽能瞒住他人,却瞒不住洞悉朱明全貌的朱雀,可惜身居仙凡相通之地,被尊为朱明圣祖的朱雀也必须按照仙界的规矩办事。 朱雀自然知晓炎炘为何而来,它呼唤炎炘本就是希望炎炘能够及时弥补她老爹犯下的错误,可它不能见到炎炘就一股脑把全部真相都告诉给炎炘,要为炎炘解惑的前提是炎炘必须先主动问过它。 炎炘不远千里来到此地求的就是一个她老爹为何甘愿与十二凶兽为伍的缘由。 虽然朱雀尽了它最大的可能告诉了炎炘诸多秘辛,甚至让炎炘身临其境地看完了当年积尸郡之战的全过程,但疑问得到解答的炎炘,非但没有感到轻松,面色还越来越凝重。 ——因为看清了事件的来龙去脉,她就发现自家老爹索要的竟是她视为珍宝的涟儿的性命,而要保住涟儿,她就必须得在最终决战爆发之前主动斩断她和涟儿之间的联系。 -------------------- 作者有话要说: 缺的一更明天一定补上。 第93章 失约 九月二十七日,太乙城还未至夏时就已经艳阳高照,即便是更习惯待在湿冷天气的白藏、玄英籍城民见之都忍不住感叹一句:“天气真好!” 无论是平头百姓还是达官贵人都喜欢讨个好彩头,是日恰逢白藏国主钧珏生辰,人人都道这难得的好天正印证了吉星高照。 每逢国主生辰,太乙外城对应市集的所有商品都会按照半价贩卖以庆祝国主圣诞,所以就算无法直接进入内城参加国主的生辰宴,外城还是同内城一样喜气洋洋。 或许是被宫里宫外的喜庆氛围影响,或许是听闻炎炘连日奔波身体抱恙又十几个时辰未曾见到炎炘所以隐有担忧,寒涟今日春时竟是丝毫不困,完全无法入睡。 同样都曾和秋家结姻,寒、钧两家也有着不少共同的亲戚,而无论她们三家中的哪一家设宴都等同自家之事。 横竖睡不着,寒涟也没有勉强自己,一大早她就换上了一整套新衣,带着准备在宴会中赠予钧珏的生辰贺礼提前赶去了白藏宫。 玄英的绣工冠绝天下,同代之中又以位尊权重者技艺最佳,但到了寒涟这个地位,已经不必亲自动手为自己制衣,不过有资格为其制衣之人,绣艺也必然出类拔萃,必然衬得上其国主身份。 国主出席正式场合的着装,虽有新旧之分,但都是按照规定缝制,本质大同小异,可任谁碰到了今日仅是略施粉黛的寒涟,都会觉得她精心打扮了一番。 只见寒涟身着一袭漆墨色广袖襦裙,肩披一条月白色锦丝披帛,额间泛光契印周围点缀了少许金箔碎片,白皙小巧的左耳罕见地佩上了一枚墨玉耳铛,双足还各戴有一串轻细却亮眼的银铃,搭着她的摇曳身姿、轻盈莲步和比往日都要真切几分的嫣然浅笑,尽显体态婀娜、雍容闲雅。 与寒涟不同,作为今日宴会主人的钧珏是想睡也没得睡。 钧珏的双亲特别重视他担任国主第一年的这个生辰宴,专程邀请了一大批居住在白藏各地的亲朋好友来为钧珏助势,所以钧珏早早便穿戴好了定制的礼服,在白藏宫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 不过钧珏倒没想到,以往都是临近秋时才能看到人影的寒涟这次竟然春时未过便出现在了白藏宫。 尽管寒涟今日的妆容毫不夸张,脸上的神情也几近自然,但钧珏还是凭借他与寒涟自幼相处的经验看穿了寒涟有些魂不守舍,于是他当即叫素砚帮他招呼后面的客人,自己则带着寒涟退到暗处,轻声笑道:“既然担心,你就去朱明宫看看呗。还有好几个时辰才开宴,你何必跑我这儿来受罪呢?” 钧珏在这一代国主之中年龄最大,但算上今日他也才满二十一,骨子里终归还藏有几分玩性。 虽然钧珏的双亲是一番好意,但若不是碍于身份,钧珏也不想一次应付这么多他连名字都快淡忘的远房亲戚。 这些亲戚大多也认识寒涟,钧珏当然欢迎寒涟来帮自己分散到场宾客的注意力,但前提必须是寒涟自愿。 被钧珏戳穿心事,以往都是在钧珏面前数落炎炘的寒涟又岂肯承认:“我担心谁呀?今日又不是朱明设宴,你让我跑朱明宫去干嘛?” “不承认就算了,但我可不信你今日这番打扮全是为了我这个表兄。” 钧珏也是忙里偷闲,听后摇头轻叹,就回到原位,放弃了纠缠。 “我打扮得明明跟平时没差……” -- 第166页 寒涟嘟囔了两句,便侧身走进了高商殿的偏殿,同以钧珏双亲为首的亲朋叙旧。 十月一日本是灵地祭奠故人的寒衣奠,而四国之中又以玄英最为重视这个节日。 这个时段玄英各地都在忙着申办祭祀大典,所以这次寒涟的爹娘分身乏术,完全没有时间赶来太乙参加钧珏的生辰宴。 就连往年由寒汍亲手缝制给钧珏聊表心意的一整套精美的鲛绡袍服,寒汍都只能叫师承于己的寒涟代劳。 未开宴之前,宾客携带的贺礼都可交由专人看管。 寒涟到得太早,整个偏殿除了她就找不出第二个自玄英而来的客人,她就只能将两份贺礼暂时寄存。 亲朋好友齐聚一堂,总免不了家长里短,但寒涟并非寻常子女,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注定无法引起她的兴趣。 以往寒涟参加亲朋聚会,都接近开宴入座的时辰,那些和寒涟不熟的远亲外戚顶多跟她打一声招呼就算了事,用不着没话找话。 但近日四国各地都在传寒涟和炎炘好事将近,为了体现自己对寒涟的关心和在意,每个跟寒涟打完招呼的远亲都会拐弯抹角试探几句。 远房亲戚不敢明着来,都是在顾忌往日寒涟对炎炘的冷淡态度,怕一不小心说错话就得罪了寒涟和她背后的寒家。 但贵为白藏圣尊又了解寒涟性情的秋宸崖才不会顾虑这些,他看到寒涟,直接就问下次是不是该喝寒涟的喜酒。 其他人见寒涟虽未正面回应,却眼神游离,细看还有几分娇羞,更加深信不疑,于是纷纷效仿,大胆上前恭喜寒涟,倒把寒涟衬得像是今日设宴的主人一般。 既是婚姻大事,仅有一人到场又哪够火候,灵地谁人不知炎炘总是追随着寒涟的脚步。 见寒涟这么早就来到了白藏宫,在场亲朋都猜测炎炘会紧随其后,不久就会亲自登场,助今日的彩头成双。 孰料足足等了六个时辰,到场的宾客都从偏殿转移到了正殿入座,甚至已经开宴用膳,还是没人见到炎炘的身影。 当秋时的钟声响起,寒涟嘴角的浅笑就多了几分勉强,开宴入座之后,已然不见笑颜。 见寒涟如此,原本还想起哄看热闹的一众亲朋都不敢在寒涟面前提及炎炘姓名,假意交谈了起来,就连最早调侃寒涟的秋宸崖,都只能尴尬地拉着他的眷侣钧珀对饮。 春时发生在偏殿之事,后来的宾客均不知情。 其余宾客早在昨日就听闻炎炘身体欠安诸事暂交赤晞处理的消息,加上往年也未曾在钧珏的生辰宴见到炎炘,都不觉有异,顶多是无意间瞥到面无表情的寒涟,与身侧的同伴悄声聊一句“今日天梁陛下好像心情不好”便继续为钧珏欢庆,所以这场宴会的总体氛围并未受到影响。 熬到曲终人散、天色已暗,寒涟也没能等到那个四日前还在叮嘱她不得反悔的人。 太乙内城说大也不大,若真是身体抱恙无法赴约,最起码也该给她打一声招呼,什么都不提让她白等一场,她就只能当成是炎炘刻意。 终归心有不甘,宴会结束之时,忍了许久的寒涟几步就追上了此次代炎炘出席又代炎炘送礼的赤晞。 “炎炘为什么没来?” 两人身量相近,不想吓到无辜的赤晞,寒涟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但赤晞料定她扯谎也会被寒涟看穿,只一个劲地闪躲,不敢吱声。 “呵,她不准你说吗?那你回去告诉她,有本事一辈子都别来!” 寒涟看懂了赤晞的肢体语言,苦笑一声便放走了赤晞,只是待赤晞走后,她便一声不吭地摘下了自己左耳戴着的那枚漆黑耳铛。 不肯承认自己又一次信错了人,而且两次都是同一个人,寒涟像在跟自己较劲,其余宾客都离开了白藏宫,她还站在能眺望到白藏宫宫门的殿前大树下等待。 钧珏虽不知寒涟和炎炘之间有过什么约定,但发现寒涟昼夜的心情变化如此之大,他又岂能视若无睹。 所以他前脚找自己双亲了解完情况,后脚就吩咐素砚代他看好寒涟,自己则急忙赶去后殿换上了寒汍托寒涟制好的成衣,再走出正殿,询问寒涟他穿着是否合身,来让寒涟暂时忘却炎炘之事。 钧珏采取的方法算不上高明,但面对制衣之事,即便是受自家娘亲所托,寒涟也从不马虎。 加上在宴会中一直没个好脸色,寒涟此时回想也自觉愧对钧珏,便顺势接过了钧珏的话茬,转身与钧珏聊起了制衣细节和服饰搭配之事。 寒涟自己送给钧珏的那份贺礼本就是正中钧珏喜好又与钧珏身上的月白袍服配套的丝绸折扇。 寒涟叫钧珏把她送的那把丝绸扇也拿出来给她看看整体效果,但刚等到素砚把装有扇子的锦盒带过来给两位国主过目,白藏宫宫门的方向就传来了一声喊叫。 “涟儿。” 寒涟闻声侧目,便见到了姗姗来迟的炎炘。 炎炘并未特意打扮,她还是穿着她一贯喜欢的单袖短衣、胭红长裤,却没了往日英姿飒爽的笑容。 原本接近麦黄却丝毫不显干燥的肌肤在昏暗灯光和朦胧月色的映衬下竟平添几分苍白,若不细看还真以为炎炘是大病初愈,但寒涟盯着炎炘步履稳健地走来,却能断言炎炘先前是在装病。 “耍我很好玩吗?” -- 第167页 寒涟原本以为自己见到了炎炘会追问炎炘今日失约的原因,但看到炎炘若无其事地走到自己面前,还一直闭口不言,等着她来打破僵局,她就再难抑制自己心中的怒火。 “……你不问我原因吗?” 明明来之前就做好了决定,但看到寒涟对自己彻底失望,炎炘还是心头泛酸,忍不住想挣扎一次。 炎炘精力旺盛,从不介意自己总是主动的那一方,可当年娘亲为她指引成长方向时,曾指出她寻觅那位良人,一定要愿意主动去挖掘最为真实的她。 那她希望一百次之中,涟儿至少愿意为她主动一次——不问前尘不问后事,就眼前这一次。 “你自己没长嘴,偏要我来问?” 寒涟看出炎炘情绪有些不对,但她正在气头之上,何况违约之人也不是她,自是没有好话。 “既然做不到,你就别装模作样地跟我立什么约定。求我给次机会的人是你,主动违约的人也是你,无论对错,好处都是你占,天底下哪有这么划算的买卖?” “可笑我等你等到现在,还真只是想要一个交代。但如果我早知道你还是这副犯了错也死不悔改的模样,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心软。” 寒涟说完就想走,炎炘被训得抬不起头,错失了挽留寒涟的时机,反倒让站在寒涟身后的钧珏抢了先手。 “炎炘,听我一句劝,有什么事我们之后还可以一起商量,现在你就先跟涟儿道个歉吧。” 然而炎炘一抬头注意到钧珏一身不似凡品的鲛绡袍,又联想到自己几个月前求都没能求来的那份生辰贺礼,顿感悲从心来,失智地喊道:“你算老几?我和涟儿之间的事,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钧珏还未动火,寒涟就先被气笑:“炎炘,要不要我告诉你,在这里你才是那个外人!你凭什么用这种语气跟珏哥说话——” 寒涟话音未落,已经无法控制自己情绪的炎炘就一把拉过了寒涟,不管不顾地俯身吻去。 “——啪!” 可惜这种极度粗鲁的行为,只会让寒涟心中的怒火烧得更旺,她用一个毫不留情的巴掌制止了炎炘的暴行,最后擦干净嘴冷哼一声,便愤然离去。 “我真希望从没有遇到你!” “唉……” 钧珏见状,也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早已退到远处的素砚,就追随寒涟而去。 “七杀陛下,请允许微臣护送您回宫。” 见炎炘愣在原地久久不动,素砚便躬身上前请示。 以寒涟的手劲和炎炘的皮实,那一个巴掌根本打不痛炎炘,但炎炘却分明感觉到自己的心被扇出了一个大洞,令她心慌意乱。 炎炘此时谁也不想见,她只轻轻摆了摆手,道了声“不必”,就转身朝宫外走去。 只是在素砚看来,炎炘离去的步伐明显比来时蹒跚了几倍。 --------------------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按两千字一章,这也勉强能算两章吧。 好吧,其实是最后十章真的很难写,我只能保证在春节假结束前完结。 第94章 无交 寒涟连着两日没能睡上一个安稳觉,但前一日睡不着她心情尚算愉悦,这一日睡不着却纯粹是被气的。 钧珏的生辰宴已过,今日寒涟也无甚要事,只能在自己水床之上辗转反复、虚耗时间。 寒涟本非易怒之人,即便动怒也会很快调节好情绪,但对于炎炘这个屡屡挑衅她底线的惫懒之徒,她一旦发火就久久难以平复。 虽然寒涟放出了狠话,但在气头之上说出的言语有七成都并非她本意。 昨晚见到的炎炘言行举止都很反常,寒涟在心中谴责了炎炘无数遍,但犹豫再三她还是没有传音吩咐龟蛇卫不得再放炎炘进宫。 原想着炎炘今日若能拿出诚意好好来跟她道歉,并向她如实坦白昨日失约原因,她就考虑再给炎炘最后一次机会。 然而等到秋时,寒涟在潋滟涧见到的却不是以往拦都拦不住的炎炘,而是替炎炘来转交贵重物品的赤晞。 “她就叫你把这东西给我,没说别的话了?” 寒涟死死盯着赤晞垂首奉上的那个袖珍金瓶,难以置信地问。 瓶子通常都拿来盛水,寒涟又在前几日成功操控过同样含水的血液,她一凝神查探,便判明了瓶中物事竟是少许注灵保鲜的血水。 金瓶既是炎炘所制,瓶中血水的来源自然也和炎炘脱不了干系。 若不清楚瓶中真相,突然见到炎炘转交之物从小铁盒变成小金瓶,可能还会觉得炎炘有心悔过,专程更换了名贵原料。 但在清楚其中内容之后,寒涟瞬间便领悟到,炎炘非但没有道歉悔改之意,反倒想要就此与她解缘。 放在半年之前,若能收到炎炘主动递交的连心之血,寒涟一定会喜出望外,但在她已经有过接受炎炘的想法之后,突然见到这等物事,只会觉得怒火中烧。 所以在听到赤晞嗫嚅着吐出来的“没有”二字后,她差点气得忘记了礼节,直接叫人来把被迫承受她怒火的赤晞给轰出宫去。 终归不愿波及无辜,寒涟叫来墨枕河规规矩矩地把赤晞送出了潋滟涧。 但她越看水桌上的那个盛血金瓶越觉得生气,到了这种时候,就算要解缘也该是由她提出,岂能处处被犯了错的炎炘牵着鼻子走。 -- 第168页 于是在酉初用过晚膳之后,寒涟就传音唤来了冬净湖,打算如法炮制,让冬净湖也带上盛有她指尖血液的袖珍血瓶和炎炘以往送来的所有物事到朱明宫去走一遭。 可冬净湖在炎炘和寒涟的感情之事上一直站在炎炘那方,听完寒涟的打算她便劝道:“我说小涟,外面都在传你和炘炘好事将近,你现在叫我带着一大箱东西跑朱明宫去别人看到肯定会以为是你的嫁妆。” “炘炘年轻气盛又自小没了生母,行事难免乖张肆意。你既然都发现了炘炘昨日举止异常,又何必跟她置气,还是趁着事态无法挽回之前,好好找炘炘聊一聊吧。” 从昨晚到今夕,寒涟身边的亲近之人都在劝寒涟宽容大度。 但炎炘昨日的所作所为已经超过了寒涟的忍耐底线,若底线被冒犯都要她上赶着去讨好炎炘,即便她和炎炘握手言和,她日后也再难在炎炘面前抬头。 所以寒涟一点也不赞同冬净湖的说法:“她都没有登门谢罪的想法,凭什么叫我去找她聊?我请你来是想让你帮我找回些脸面,你如果一心向着她还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我又不是请不到别的帮手。” 虽然冬净湖也没有与人相恋的经验,但她毕竟年长一岁,作为代寒涟处理杂事的凫水使又注定比久居宫中的寒涟更精人情世故。 就算知道寒涟不爱听这些话,冬净湖还是硬着头皮继续劝道:“小涟你别嫌我烦,感情之事如果太计较输赢对错就成了谈生意和抢头筹。炘炘那么听你的话,你和她真在一起了,她不也一样会让你管着她?” “以往你有什么不顺心不顺眼的事都是炘炘沉下性子来迁就你,你大人有大量,这次就让她一回吧。” * 在冬净湖的不懈努力下,寒涟最后还是松了口,她原本想让冬净湖把炎炘带来的东西都退回朱明宫,最后也变成了叫冬净湖找赤晞打探炎炘的行踪。 寒涟下决定之前会斟酌再三,但一旦做好决定就变得雷厉风行。 得知炎炘此时正在万象楼最顶层的风檐厅之后,寒涟便直接甩下了追不上她脚步的冬净湖,坐着文鳐飞向了东南方。 朱明尚武,炎炘作为朱明国主,虽然也精通文韬武略,但却绝非喜欢徜徉于书海的文人雅士。 所以乍一听炎炘正在满是珍稀藏书的风檐厅之中,鲜少惊乍的寒涟都难掩诧异。 万象楼最高层的风檐厅乃是专为灵地至尊、至圣所建。 寒涟本就是灵地仅有的几个可以随意踏入万象楼第九层的人,藏在暗室维护万象楼治安的几名楼中精锐一查探到文鳐正在靠近,便提前解除了防护屏障,为寒涟打通了从空中直达最顶层的道路。 国主御兽可以免受楼中官吏看管,而身处防护严密的四柱之中也无危险可言,御兽也无须保持警惕。 不消一刻,文鳐便带着寒涟降落到了风檐厅的眺台之上。 寒涟还未从文鳐的背后走下,就瞧见了前方不远处正在闭目打盹的重睛。 ——居然还真在这里,不知炎炘突然来到万象楼又所为何事? 寒涟让文鳐稍作等待,便绕过重睛,带着三分疑惑独自走进了风檐厅。 风檐厅共设一个大堂和四个分厅,大堂用来陈列藏书和欢迎贵客,分厅则是为不同国籍的贵客营造的独处空间。 没有资格进入风檐厅的人本就上不了万象楼的第九层,有资格进入风檐厅的人到这儿来不是图个安静就是有要事相商,两者都不愿被外人打扰,所以这所谓的迎客大堂大多时候都空无一人。 然而寒涟一踏入大堂,就瞥到南面分厅的门外正伫立着一道高挑的身影——并非炎炘,而是与其身量相当的霞鸾卫指挥使狄雁来。 乍然见到寒涟,狄雁来有一瞬惊诧,却不露声色地躬身作揖:“参见天梁陛下。” 当国主的钦定近臣有事抽不开身,两支近卫军的指挥使便会成为国主最信赖的左膀右臂。 炎炘既然在此,见到狄雁来也不奇怪,但寒涟清楚狄雁来的身世也早就从自己担任醉梦阁阁主的祖奶奶那得知了万象楼楼主的本名,所以一见到狄雁来,她就估摸出了炎炘来到万象楼的大致目的。 只不过以寒涟和炎炘目前的僵化关系,寒涟也不好直接向狄雁来确认自己的猜测是否有误,于是她只能走到狄雁来面前,道明来意:“狄指挥使免礼,我有急事要找七杀贤君商议,还请狄指挥使代我通报一声。” 寒涟提的这点要求合乎情理,但狄雁来听后却迟疑了片刻才拱手回道:“天梁陛下,我家主上进分厅之前特地向微臣吩咐过,除觉逆楼主以外不得放任何人入内。但此时觉逆楼主还在隔壁大厅处理楼中事务,分身乏术,而您与我家主上又关系匪浅,微臣也没有资格阻拦陛下。” “可是近日主上思绪繁重,若让微臣向主上通报此事,恐会打断主上思路。微臣还是建议陛下就这样直接走进南厅。” 狄雁来说得坦然,但寒涟却隐隐感觉是因为炎炘并不想见到自己,狄雁来才临时想出的这番说辞。 但无论怎样,狄雁来都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寒涟也没有较真,顺势回了句“明白了,那我悄悄进去”,便越过狄雁来,轻轻推开了南厅的厅门。 风檐厅的每个分厅都有一扇巨大的观景窗,寒涟轻声慢步地走进南厅,便看到炎炘正坐在窗前,埋头翻看着什么书册。 -- 第169页 月光洒进窗台,给炎炘的一头艳丽红发镀上了一圈柔和的银边,炎炘在寒涟面前总是行事乖张又充满活力,寒涟还是第一次见到炎炘这般全神贯注的模样,一不小心便看入了神。 “雁来姐,是狄叔来了……天梁贤君,怎么是你?” 可惜听到声响倏然抬起头来的炎炘,一张口便破坏了厅中的静谧氛围。 寒涟被那个第一次从炎炘嘴里吐出来的称呼梗得岔了气,半晌才平缓过来,冷着脸走到了书案前:“怎么不是我,你想和我解缘,连脸都不肯露是几个意思?觉得我很好糊弄吗?” 来之前寒涟想好了千百种得体的措辞,却没料到才过去一夜炎炘的态度就变化如此之大。 她突然就觉得来到这里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如果不能在嘴上找回赢面,岂不是就变成是她舍不得和炎炘解缘了? 炎炘放下手中书册慢慢起身,却低着头不敢直视寒涟:“我以为你不想见到我……” 听到炎炘解释,寒涟当即收起锋芒,柔声问道:“那你跟我说说,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不想见到你?” “因为我做错了事。” “做错了什么事?” “我没能完成我们之间的约定。” 似乎看见大鱼上钩,寒涟嘴角微翘,循循善诱道:“为什么没能完成?你如果好好跟我解释,那昨日种种我都既往不咎。” 寒涟觉得她已经做出了自己最大的让步,但在失去了昨晚勇气又已经做好了最坏打算的炎炘听来,寒涟这番话却来得太迟。 所以炎炘苦笑一声,终于抬头直面寒涟:“你早晚会知道原因,但不是现在。我自认配不上你,也无颜再见你,既然此刻我们双方都在场,就顺便把缘契解除了吧。” 寒涟嘴角的浅笑瞬间凝固:“你铁了心要与我解除缘契?” 炎炘抿了抿唇:“这对你我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 “好一个最好的选择!你日后不要后悔!” 寒涟恨透了炎炘的冥顽不灵,但她也有自己的骄傲,不可能一直死缠烂打。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寒涟也放弃了与炎炘握手言和的想法,她把装在袖兜里的那个袖珍金瓶扔到了炎炘面前,随后又拿出一根干净的缝衣针,刺破了自己左手的食指指尖。 “能不能快点?我现在看着你就烦。” 鲜红的血珠从寒涟的指尖渗出,炎炘不知从这几滴血珠联想到了什么,呼吸都短促了一阵,还是被不耐烦的寒涟出声催促才恢复过来。 于是连忙打开金瓶,将注入了自身灵力的瓶中血液涂抹到了同一只手的食指指尖。 准备工作完成,两人隔着一张宽度适中的书案,同时抬起自己的左手食指,点上了彼此藏有缔缘痕迹的额间契印。 刹那间,两人契印边缘的金光便变得黯淡,当她们各自的契印终于转为原有的纯红纯黑之时,寒涟忽然听到炎炘的轻声呢喃:“此后各赴水火,喜忧生死无交。” 第95章 博弈 契侣解缘之后,二人的契印都会变得与寻常灵士一样。 所以即便双方都还不想对外公开解缘之事,他人也能通过观察任一方的契印看出二人的关系变化。 炎炘和寒涟解缘之时还算干脆利落,但她俩放出要一同回玄英探望寒涟双亲的消息至今也未过一旬。 无论是考虑到大局还是个人声誉,她俩此时都还不能让外人看出彼此已不是契侣。 炎、寒二人结契位置并不特别,都在她俩的额间,若有意遮挡契印,只消戴上合适的饰品即可。 若不是在这样的场合,二人无须刻意提醒彼此,也知道该如何采取合适行动。 可寒涟到万象楼来本是想同炎炘讲和,炎炘亦没有料到寒涟会突然跑来万象楼寻她,双方都没有提前备好可用的饰品。 而就这样放寒涟回去,恐怕还没踏入寒涟所住的鲸溪亭就会被龟蛇卫看出端倪。 炎炘后日又还需要利用她和寒涟之间已然解除的缘契来哄骗暗地里比谁都希望看到她和寒涟定缘的炎焕上钩,更加不能在这种紧要关头乱了阵脚。 于是趁着还有空余时间,炎炘便拜托守在大堂的狄雁来赶去外城北市的锦绣舫,为暂时无法公开露面的她和寒涟取来了两尺鲛绡布。 当年积尸郡之战的唯二幸存者,本就只有炎焕和真名唤作狄折戟的万象楼觉逆楼主。 觉逆在当年那场惨烈战役之中不仅失去了自己的左眼,还失去了他的胞弟狄断悠,而狄断悠正是狄雁来生父。 炎焕和觉逆的遭遇雷同,若没有确切证据,很难不把他俩当成一伙。 不过得知真相以后就变得有些疑神疑鬼的炎炘早已向朱雀确认了狄家的清白,她今晚来到万象楼也只是想事先找觉逆确认当年积尸郡之战的细节和觉逆有可能知晓的朱明秘辛。 炎炘武力再高强、反应再迅速,也难以凭借一己之力战胜光是头都有九颗的鬼车,何况剩下的凶兽还不止鬼车一头。 如今多一份助力,就多一分胜算,既然狄家之人可信,炎炘也不会再心存芥蒂。 所以炎炘并没有刻意向狄雁来隐瞒她的来意,叫上狄雁来随行也是为了凸显她对狄家这对叔侄的信任。 时间有限,炎炘特许狄雁来乘着她的御兽赶去的锦绣舫。 -- 第170页 重睛速度虽不及驺吾、狞猁,但毕竟属于珍稀飞鸟,它从内城和外城来回一趟也至多两刻钟。 不过这两刻钟,于留在南厅一直相对无言的炎炘和寒涟而言却漫长得如同两日。 所以待狄雁来顺利取回鲛绡布后,寒涟便立马动手缝制出了两条足以遮挡契印又不显突兀的精美额带。 炎炘还没有告诉寒涟真相,又先是失约后要解缘。 若是换作以前,寒涟早就甩手离去,她不仅不会配合炎炘一起隐瞒解缘之事,此后还不想和炎炘有任何私下瓜葛。 但寒涟总觉得炎炘解缘之时呢喃的那句话语暗藏着一些她读不懂的情绪,事态发展到了这个地步,或许她只有陪炎炘好好演完这出闹剧才能真正释怀。 ——就把这两条额带当成是她们结缘一场的纪念。 寒涟在心中如此告诫自己,随后便戴上属于她的那条波浪纹鲛绡额带,毅然转身走出了炎炘视线。 一如寒涟所料,回到玄英宫,每个龟蛇卫见到她的第一反应都不是行礼,而是下意识地打量她额间兀然多出来的那条黑红额带。 额带做工精湛,缝纫细致均匀,材料又是一眼就能辨明的流光鲛绡,还恰好遮挡住了寒涟的额间契印,一看就别有深意。 所以等寒涟走过,龟蛇卫们都忍不住三五成群地凑到一起讨论起那条额带,不过众口纷纭,龟蛇卫们讨论得再热烈终归也是猜测,要验证答案正确与否,还需进一步观察。 可让一众龟蛇卫没有想到的是,一向着装合规合矩的自家国主,就连今日上朝,都没有取下那条并不在玄英国主公服范围内的精美额带。 这下所有前来穷羽殿上朝的玄英重臣都意识到了那条额带对寒涟而言应是意义非凡,除了察觉到寒涟有些意兴阑珊又清楚寒涟先前去向的冬净湖。 冬净湖一看到寒涟少见地戴上了一条额带,就猜到寒涟的契印应是发生了什么变化而此时又不得公开才出此下策。 就算心有偏颇,但也不代表作为寒涟钦定近臣的冬净湖丝毫不担心寒涟。 冬净湖本想在冬朝结束之时,就追上去询问寒涟究竟发生了何事,可心中还在埋怨冬净湖先前建议的寒涟,一走出穷羽殿就叫墨枕河拦住了冬净湖,于是冬净湖只能选择放弃。 而到了翌日午后,还不等冬净湖继续跑去玄英宫刺探寒涟口风,太乙内外两城就传遍了炎炘和寒涟已经戴上了同款信物,来彰显彼此契侣身份的消息。 冬净湖虽觉此则消息有违事实,可也明白无论好坏炎寒二人都已经做出了她们的选择,没有了她多嘴的余地,此后再见到寒涟,她也不再问及额带一事。 谎言只能瞒人一时,不可能瞒人一世。 要想彻底割舍自己的情感,做出不会让自己感到悔恨的正确选择,炎炘就必须佯装无事地回到焚雀堡,再与炎焕见上一面。 所幸几天后就到了寒衣奠,以祭拜娘亲和探望生父的理由回到焚雀堡绝对不会让任何人起疑。 只是炎炘有些担心自己再见到炎焕之时无法控制住自己的真实情绪。 如果还有挽回的余地,炎炘不会任由事态发展至此,在知悉全貌以后,她完全理解了为何自己视为榜样的老爹最后却走上了歧途,但理解却不代表能原谅。 因为她和她老爹一样,绝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她此生所爱,即便这个人是她的血肉至亲也不例外。 除了与炎焕有着类似遭遇的觉逆,这大半年一直在照顾着炎焕起居的炎炀也有着成为炎焕帮凶的重大嫌疑。 好在朱雀能够洞悉发生在朱明的一切事宜,为炎炘排除了这两个错误答案,再见到总爱挤兑自己的炎炀之时,炎炘竟第一次从炎炀身上感到了亲切。 炎炘平时自由散漫,甚少佩戴头饰、额饰,就连那唯一的耳饰也是因为原为寒涟之物她才会爱不释手。 乍然见到炎炘戴上了一条刚好遮住她额间契印的红黑色火焰纹鲛绡额带,炎焕有一瞬怔愣。 他自己才是那个通过配饰掩盖自身契印痕迹的行家,又岂会看不穿炎炘突然戴上额带回家的真正目的。 炎焕始终认为炎炘能够懂得自己,而正因为懂得,炎炘才会选择孤注一掷地赌这么一回。 她遮住自身契印,无非是想让炎焕再做一次选择,看炎焕是愿意相信她已经和寒涟定缘还是她已经和寒涟解缘——前者炎焕还有希望实现他的夙愿,后者则只能接受他这十年筹谋全都是白费。 其实即便炎焕不说出口,炎炘也早已猜到了他的答案,如果炎焕能够自己主动选择放弃,他也不会向染蘅泄露重要线索,试图借外人之手来阻止自己了。 人心矛盾,一面想要秉持善念,一面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 炎炘能够理解炎焕宁愿摒弃一切都要拯救自己娘亲的心情,因为将自己和寒涟代入此中,炎炘恐怕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而正因如此,她才必须将所有祸患都从源头阻绝。 于是在寒衣奠午时祭拜完春棽俪之后,炎炘便找借口支开了炎炀,独自推着炎焕的轮椅在炎家的领地内散步。 炎炘和炎焕脸上都带着明显的笑意,看似一副父女和睦的美好景象,实际却暗流涌动。 “老爹,如果能够选择,您是否希望女儿获得幸福?” -- 第171页 “当然。” “就知道老爹疼我。那如果有一天,女儿为了自己的幸福做出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老爹也一定会原谅我吧?” 炎焕望向不远处的春棽俪墓牌,哑然失笑:“如果那时我还有命原谅的话。” -------------------- 作者有话要说: 晚来的更新和祝福,祝愿追到这里的读者都虎年大吉。 第96章 共议 尽管炎炘和炎焕这对父女彼此已是心照不宣,但能决定她俩最终命运的场所却不在四国中的任一州郡,只在位于灵地正中的太乙城。 因为炎焕有着不得不攻陷太乙内城的理由,而炎炘则是需要借助太乙两城的天然优势来将包括炎焕在内的凶恶都一网打尽,彻底铲除后患。 炎炘在查阅了焚雀堡最初的布局规划图册,并获得了觉逆的口头确认以后便猜到了凶兽平素藏匿踪迹的窝点正是早已废弃多年,到第四代都没几个人听说过的涅槃宫地下暗牢。 然而凶兽天性狡猾,留在越后面的又越不是善茬,若它们不愿自投罗网,炎炘即便带着充足的人手突袭地下暗牢恐怕也会无功而返,何况暗牢入口之上还覆盖着一层注有炎焕灵力的炽热火墙。 炎炘趁着寒衣奠回到焚雀堡,除了想在最终决战之前好好祭拜一下她早逝的娘亲以外,还想再同炎焕以父女身份和睦相处一次。 而炎焕演了十余载的双面戏,也不介意再陪炎炘继续演上这么一回。 于是寒衣奠期间,焚雀堡的将士时常能够欣赏到炎炘跟炎炀抢着照顾炎焕,而炎焕又始终偏向炎炘的家庭闹剧。 对凶兽内幕毫不知情的炎炀还道是炎炘突然转了性子,殊不知这其实是这对父女最后的默契道别——因为下次相见,两人就不再是父女,只是敌人。 寒衣奠正好撞上了十月上旬的统一休沐假,寒衣奠当日一过,炎炘就像往常那般同炎焕和炎炀话了别,随后就快马加鞭地赶回了太乙城,准时参加了于十月三日申初举行的国主会朝。 国主会朝从七月起就从春卯早朝换成了秋申晚朝,下次换回早朝也是来年元月的事情。 然而此次国主会朝注定不同寻常,甚至在不久之后便会被载入四国史册,因为除了必须到场的四位国主以外,这次无极殿正殿的东北、东南、西南、西北四个方向还坐着代表四柱出席的四位柱主。 四位柱主均是受到染蘅和炎炘的共同邀请而来,却并未看透她俩此举的全部用意。 直到会朝正式开始,炎炘在染蘅的眼神示意下主动站起身,向在场之人坦白道:“这次邀请几位柱主前来其实只是想借这个场合统一告诉大家,我老爹炎焕就是那个利用契兽血契促成十二凶兽复生一事的罪魁祸首。” 一石激起千层浪,炎炘说得坦然,但除染蘅以外的每一个人都听得神情恍惚。 “炘炘,饭可以乱吃,话却不能乱说啊!你告诉狄叔,你敢不敢把你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拿到你老爹面前再讲一遍?” 与炎焕私交颇深又亲历过生死鏖战的觉逆最先回过神来。 虽然瞎了一只眼,但觉逆足有九尺之高,又生得魁梧健壮,就算他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也难以忽视他的存在。 何况他此刻已经拍着他手边的紫玉桌,激动地站了起来,怒瞪着立于他左侧的炎炘。 炎炘没有直接回答觉逆的问题,她只昂首与觉逆对视,用严肃正经的表情转告着觉逆:“我特地回家一趟为的正是此事。” 觉逆读懂了其中深意,随即面若死灰地跌落回靠椅,垂首扶额不语,似乎受到了莫大的打击。 “七杀贤君得此结论绝非凭空妄断,待在下梳理完线索,诸位自会了悟。” 染蘅和炎炘早就商量好了各自职责,见众人缄默,染蘅便取出藏在她袖兜的金丝画卷,将它展平铺到了青龙椅旁边的紫玉镜台上。 内殿正中的四方紫玉镜当即映现出了画卷中的图案,染蘅也在同一时刻起身侃侃而谈。 金丝画卷不是别物,正是经由青阳碧染两家三代人之手才得以绘制完整的天经地脉图。 天地经脉参差错落,乍一看只觉杂乱无章,但细看却能发现有部分经脉的线条被染蘅刻意加粗了笔墨,而被这些线条所围绕之处除了四国的四个极地便是四柱所在的太乙。 “乾坤相连,鸿蒙初显。九极三叠,万众归元。” “双喜临门,白日登仙。七日来复,生死长夜。” 看出众人脸上的困惑,染蘅又缓缓道出了昔日青龙转告给她的四句谜语。 染蘅在刚得知这四句谜语时便独自总结出了她的结论。 但在从天命府的元顺府主那儿窥探了四柱之谜的真相,又同见过朱雀的炎炘促膝长谈以后,她已经完全理解了这几句谜语背后蕴藏的深层含义。 原来东西南北四极,在太易、太初时期本为天地生死之门。 当四门同时开启,天地便融为一体,万物皆回归混元,届时再也没有仙凡之分,因为众生皆有可能成神,也再也没有生死之别,因为众生的魂魄与天地同存,天地不亡,魂魄就不灭。 这不仅说明了为何这两个时期诞生于世的上古珍兽普遍要强于后世珍兽,也说明了为何以鬼车为代表,早早便堕落成邪的这么几头上古凶兽,便能一次又一次地搅乱灵地的正常秩序。 -- 第172页 然而天上神灵若任由四极保持原样,那如今灵地绝不仅仅是此般光景,神灵在灵地的无上地位也早就不复存在。 迈入太始时期,两仪二圣与四象圣兽飞升九天之后,不仅划出了四国疆域的雏形,还同时封锁了四极天地生死的大门。 如今仙凡两界总体实力已是天差地别,即便再度打开这四扇大门,凡人之躯也难以承受众仙之怒。 可即便如此,在四扇大门敞开之后天地生死都变得极其波荡的最初七日,身具两种承接天命的特殊契约的灵士,仍有一举飞升成仙,进而扭转生死的可能。 炎焕要赌的正是这种可能。 哪怕为了触碰这种可能,他必须得与他恨之入骨的鬼车为伍,甚至背弃他年少立下的所有壮志豪言也在所不惜。 “如今只有在国位交替之年才能同时开启四极的四扇大门,而充当着这四扇大门无形之锁的四柱又位于自带防御结界的两仪苑四周。若想诱敌深入一网打尽,我们就不能缺少四柱的支持和配合。” 分析完这四句谜语后,染蘅如是说道。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决战了。在这一章留言的前八位读者可以领到迟来的新年红包。 为了照顾更多的读者,之前领过的两位我会直接跳过不发,还请谅解。不满八位我就自己私吞了。 第97章 归元 染蘅镇住场子后就主动坐回原位,让炎炘接着讲述由她查证到的那些事实真相。 而从炎炘点破炎焕真实身份后就再没说过一句话的寒涟也是在这个时候才明白了为何炎炘前段时间举止会如此反常。 四极圣地都自带上古结界,但通圣禁地外围的封锁结界却都是由灵地四国的开国国主和与四国一一对应的初任柱主一同构建。 因而四国的开国国主和四柱的初任柱主便是灵地最有可能和最早接触到上古秘辛的那一批人。 炎焕的亡妻,也即炎炘的生母春棽俪,本是青阳春家第三代家主和现任天命府元顺府主春延龄的亲妹。 春家的初代家主又是青阳的开国国主春抱朴,其后几代,春家子孙虽然未能延续春家始祖的辉煌,但也一直在灵地担任着重要职位。 所以若要比较青阳各家知晓的世间秘辛,春家直系其实丝毫不输于自二代便因结亲凝聚在一起的碧染两家。 而朱明初代、二代,虽然都是由开国的夏家直系出任本国国主,但炎家的初代始祖炎烬,却是朱明开国国主夏傲骨的钦定近臣。 夏傲骨同时也是灵地所有灵士之中最早触发缘契并拥有自身契侣的人,夏傲骨的契侣又来自万象楼初任觉逆楼主所属家族,这两人因缘相会,谈及世间诸事,句句都别有深意。 炎烬作为夏傲骨的得力助手,常常伴于夏傲骨左右,偶尔从夏傲骨之处听来一两桩秘辛也是稀松平常。 只是这些在当年听来并不算太遥远的上古秘辛一经时间锤炼便变得越来越神秘,越来越鲜为人知——然而身为炎烬之孙,又亲自去过南极圣地见过朱雀,最后还成功迎娶了青阳春家嫡女的炎焕却决然不在此列。 炎焕不仅有机会掌握青阳、朱明两国的上古秘辛,还能从中总结出规律再由此及彼,推导出白藏、玄英两国的对应情况,进而还原出上古时期整个灵地的真实面貌。 这也间接说明了为何复生后的十二凶兽本无可能进入连通天地的东西两极,却要比最初的染蘅和钧珏都要早一步知晓天经地脉的奥秘。 至于十二凶兽为何得以死而复生以及炎焕为何甘愿为虎添翼的缘由,又关系着缔结生死的南北两极和能够重塑生灵魂魄的灵士契约。 无论灵士独有的这几种契约被世人冠以什么样的名称进行区分,决定这些契约是否生效的关键都同样离不开结契双方的血液,因而广义上也可以把所有的灵士契约都统称为血契。 尽管每种血契的表现形式略有不同,但结契双方一旦血脉相通或者血液相融,二者也就同时获得了将自身拥有的另一种血契一并转移或应用到对方身上的可能。 只是如今清楚这其中门道的人已是寥寥无几,而炎焕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才能悄无声息地筹谋十年。 所有已知的灵士契约之中,唯有可以另称为姻缘血契的缘契不能由灵士自己决定是否结契以及自己选择与谁结契。 然而这种带有命中注定要素的灵士契约反而最受信奉天命的灵地子民追捧,大家都坚信触发缔缘之象就是受到了上天的偏爱,十年前的十月上旬,还不知自己美好生活即将被摧毁的炎焕原本也是这样认为。 除了染蘅的亲尊染荨以外,第三代的另外三位国主最后都找到了各自的此生伴侣并与之成婚。 而这三对注定不凡的伴侣之中,又唯有当时的朱明国主炎焕和青阳霁凤卫指挥使春棽俪在成婚前后都未曾触发缔缘之象,他俩能走在一起全凭自己的意愿。 国与国之间有时免不了攀比,炎焕和春棽俪一直感情深厚,倒从没有觉得少了一个缘契自己就哪里不如另外两对身份地位相当的眷侣。 但他们夫妻之间的事又不可能拿出去公开宣扬,在大众眼里没有缘契的伴侣就是要比拥有缘契的眷侣低一等,即便他们是朱明当时的国主和国主夫人也不例外。 -- 第173页 所以,总是希望能把最好的都献给春棽俪的炎焕早年也暗自期盼过自己某日能与春棽俪缔缘、定缘。 可炎焕从没想到,他和春棽俪之间的那个迟来缘契竟是在他们命悬一线的紧要关头才得以触发。 更讽刺的是,炎焕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个事实,就看到春棽俪被鬼车猛然袭来的血盆大口给一口吞没。 而后,被炎焕邀来一同捕杀凶兽的同龄好友也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悲伤和绝望彻底压垮了炎焕,所以炎焕强行引来足以烧毁灵魂的南明离火之时的确是想要为自己的亡妻和战死的好友报仇。 但与史书记载不同的是,炎焕后来不仅没有完全烧毁鬼车的灵魂,反而在鬼车即将碎化陨灭之际,同意了鬼车的提议,与十二头凶兽都缔结了契兽血契。 只因狡猾的鬼车在丧命之前,突然用它能够蛊惑人心的特殊能力告诉炎焕:“你想不想让我刚才吞下去的那个人复活?如果想,最好再听我一言……” 不论善还是恶,上古时期吸收天地精华而诞的灵兽所知晓的世间奥秘注定要比后世之人更多,只不过绝大多数灵兽都不精通人语,无法准确地用语言来表达它们的本意。 鬼车在遇到炎焕之前,完全看不起弱小又短命的人类,自然没有学习人语的想法,但它却拥有啼叫直穿心灵、令闻者瞬间领会的奇能,即便语言不通,也不影响它与其他人、兽沟通。 它也正是仗着自己手眼通天,又左右逢源,才顺利找到并说服了另外十一头凶兽归顺于它,并与它签订了契兽血契,事事听它使唤。 因此,在把自己拥有的那十一份契兽血契都一并转移到它的新契主炎焕身上之前,位于十二凶兽之首的鬼车其实才是另外十一头凶兽的契主。 而同样也精通血契转移之法的鬼车,正是想借用这点来同炎焕做交易。 它出卖自身和同伴的自由并告诉炎焕如何才能复活春棽俪,炎焕要想复活春棽俪则必须先复活它和它的十一个同伴并帮它们藏匿好行踪,直至时机成熟——正是如今。 听炎炘讲完了当年大战前后的来龙去脉,无极殿中的所有人都明白了炎焕究竟所求为何。 炎焕原本也是一名受害者,却在美梦成真之际被迫与至爱生离死别,前后落差致使其心生不甘,质疑起天命,最后彻底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而今除了唏嘘,众人也不知应当如何评说。 而在听到炎炘继续讲述的复活春棽俪的具体方法后,这点唏嘘他们也无法公开表达了。 龙吟破苍穹,虎啸定乾坤。雀胎怀天地,龟腹藏日月。 原来世代流传的民间俗语早已揭露了其中门道。灵地南极之火可以生魄,北极之水可以养魂,二者皆可承载魂魄、改写生死。 众生魂魄又分阴阳,阳魂、阳魄源于天,阴魂、阴魄源于地,当生灵与世长辞之际,魂魄便自哪来归哪去。 尸首碎化而成的那些光点实际便是上升归天的阳魂、阳魄,阴魂、阴魄则下沉归地,必须要潜入地底或进入天经地脉才能窥探。 所以若能将四散的魂魄重新召回重组,本应逝去的生灵就又能迎来一次新生——但也仅此一次。 听着倒是不难,可要实际操作起来却没那么简单,不然炎焕也不会等到这个节骨眼来。 首先复活的对象,必须在生前与自身缔结过任一血契,其次还要看自身是否收集到了复活对象的一部分碎化魂魄。 血契成立就代表结契双方的灵魂曾产生过共鸣。 若收集到了复活对象的足量碎化魂魄,又尚未过其“头七”,便可将收集到的碎化魂魄注入可以生魄的南极雀胎火、南明离火之中重塑肉身或可以养魂的北极龟腹水、北渊坎水之中重塑灵识。 重塑过程中再通过血契独有的灵魂共鸣效果唤回复活对象的缺失魂魄,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便可见证新生。 炎焕复活十二凶兽用的便是此法。 当年的灼魂烈火本就是炎焕所引,自然也为炎焕所控,炎焕只要在南明离火未散之前,分出十二束火焰包裹住十二凶兽碎化升天的魂魄光点。 随后又在失去意识前及时转移并藏匿承载着凶兽阳魂阳魄的生魄之火,再等上四十九天便拥有了十二个他既憎恨又不能舍弃的帮手。 但同样的方法炎焕却唤不回当时已经与他缔结过缘契也一样未过“头七”的春棽俪。 只因春棽俪乃是葬身在鬼车腹中,她碎化的魂魄光点先要穿过鬼车头颅才能继续上升归天,这个过程中光点又会不断稀释淡化,等炎焕看到之时早已所剩无几,何况那时炎焕还不知以血易命的另一个要点——以命抵命。 若没能收集到复活对象的足量碎化魂魄,便只剩下了吞噬其他结契对象的完整魂魄,再利用血契之间同样的灵魂共鸣效果强行改写原身魂魄的不义之法。 但这样的方法不仅要求天地生死之门齐开,还对夺取与被夺双方的血统有着先天限制——双方必为血肉至亲或能同时拥有四国血统,不然此法流出天下必将大乱。 然而炎炘生母来自青阳,炎炘生父来自朱明,与此相对,寒涟生父来自白藏,寒涟生母来自玄英。 炎炘和寒涟又互相结有缘契,两人一旦定缘就满足了同时拥有四国血统这一条件,正是炎焕的不二选择。 -- 第174页 因为作为炎炘的生父,炎焕不需要与炎炘缔结任何血契,便能直接利用他和炎炘之间的血脉联系,在四门齐开、炎炘又精疲力竭之际,吞噬并改写掉原本属于炎炘的完整魂魄。 届时炎炘将不复存在,而他则可以借由炎炘的血肉重获新生的躯体。 之后再如法炮制,利用缘契之间的共同点,吞噬掉作为炎炘眷侣的寒涟的完整魂魄,及时唤回并改写成炎焕自己已逝契侣的灵魂,他们这对十年前便生死两隔的苦命鸳鸯就能以一种新的方式得以重聚。 可为了复活春棽俪一人,竟要先后残害两个无辜后辈的生命,其中一个后辈还是春棽俪和炎焕自己的亲生女儿,虎毒都尚且不食子,任何拥有良知的人听后都无法苟同此事,于是炎炘一收声,无极殿中便万籁俱寂。 “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们要有什么问题都去问染三吧。这几天四处奔波都没空休息,我还要赶着回去养精蓄锐呢,就先走一步了。” 炎炘知道她讲的这些事很难让人全盘接受,毕竟她刚了解事态全貌时也精神恍惚了好几天。 但此时炎炘已经熬过了最艰难的那段时日,她不想再受到殿内沉重氛围的影响,也懒得管那些繁文缛节,随便找了个借口就麻溜地逃出了无极殿内殿。 “小涟,想追就去追吧,别管我这个老婆子了。” 炎炘举止向来肆意,常常想到什么便去做什么,但以寒涟的性子,即便内心呼声再高,她也无法在这么多尊贵长辈同时在场的情况下效仿炎炘,不管不顾地冲出无极殿。 还是寂籁看不过眼,出声催了寒涟一嘴,寒涟才起身施礼,快步追赶炎炘而去。 一直稳坐如山的染蘅见到寒涟踏出地阴门,也眸光一闪,缓缓站起,对着面色凝重的四位柱主和钧珏说道:“其实还有一件事需要剩下的五位配合……。” 寒涟追人心切,又认定真有要事寂籁必会在事后转告她,根本没有注意到内殿的风吹草动。 寒涟想起第一次召开国主会朝时,炎炘也曾像此刻的她一样奋力追赶着自己的脚步。 不同的是,寒涟有着绝对的速度优势,能够及时赶到尚未走下台阶唤来御兽的炎炘身旁,而当时的炎炘却只能站在台阶之上望着自己乘着文鳐远去。 人是追上了,但无论炎炘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也改变不了她和寒涟已经解除了缘契的现实。 那些安慰的话炎炘不愿意听,寒涟讲出来也觉得于事无补,再三思忖后只剩下了一句:“炎炘,你先前为什么不肯给我一个解释?” 炎炘闻声止步,思绪也随之倒退。 诚然,寒涟曾给过炎炘两次解释的机会。 但第一次炎炘刚从南极圣地赶回,正百感交集不知所措,她一面想得到寒涟的关心和理解,一面又不想再把寒涟牵扯其中。 她没有做出决定之前就无法主动开口,于是只有把希望都寄托于寒涟的主动问询之上,尽管她也知道,盛怒之下的寒涟绝不会让她如愿。 而第二次则是炎炘已经想起了寂籁曾对她说过的话,决定要在一切尚可挽救之时,与并未耽于情爱的寒涟划清界限,这样无论最后的结果如何,寒涟都不会被自己所拖累。 但想是一回事,如实说出来就会变了味,既然要一刀两断,就不能再拖泥带水,无论是寒涟的谢意、愧意亦或是炎炘也无法断言到底有多少的爱意,炎炘都不再奢求,所以她只轻声回问了一句:“解释了,结局就会改变吗?” 便头也不回地迈开了脚步,而这次被炎炘问住的寒涟没有再追上来。 * 这场国主会朝结束后,猜到炎炘和寒涟已经解缘的人又增加了几个,但他们非但不能拆穿,还要帮炎炘和寒涟营造出她们即将定缘的浓厚气氛来让之后的布局变得合情合理。 倒也不是以为这样的把戏就能迷惑炎焕视听,但在尘埃落定之前,必须要稳住民心才能最大限度地减少伤亡。 于是不日后,灵地各国便传遍了炎炘和寒涟即将在本月二十五日举办定缘宴的消息。 灵地此前还没有国主与国主成婚的先例,炎炘和寒涟又结有缘契,排场不夸张阔绰又怎能衬得上两位国主的非凡身份。 所以听闻定缘宴当日,整个太乙内城都不允许闲杂人等入内,以免干扰迎亲队伍在内城巡游的消息时,绝大多数的四国国民都没有感到惊诧。 十月二十四日,明面上是赴宴嘉宾实际则是助战打手的各路大盈之宗都集结到了太乙内城,参加战前的部署会议。 平素能够碰到十名大盈宗聚在同一地都属罕事,但这场会议中却能同时看到将近一百五十名自四国、四柱而来的大盈宗,几乎将灵地所有能够独当一面的高手都囊括了进去。 然而即便有这么多的高手助战,之前独自面对一头凶兽都能得心应手的炎炘,眉头却始终紧蹙如川。 召开会议和最终决战的场所都定在了灵气最充沛又能直接观察到四极大门开合情况的两仪苑之内,但炎炘却在会议结束后,再三确认了明日不在战场范围内的所有内城街道也有重兵把守才肯放心离去。 会议结束之时,亥初的钟声刚好敲响。 自从与寒涟解缘以后,炎炘就再也没有去过玄英宫,心中没了寄托,她就只能回到朱明宫与能够读懂她心情的一众契兽、御兽相伴。 -- 第175页 倒是寒涟,自那日国主会朝以后便开始隔三差五递来个请帖,邀她有空一聚。 炎炘不想被寒涟搅乱思绪,先前都是收下请帖却不回应,不得不与寒涟碰面也只聊正事绝口不提私情。 寒涟也不是像炎炘早前那般胡搅蛮缠之人,她屡屡邀请炎炘也只是觉得即便做不成此生伴侣她们也能再尝试着做回朋友,至少这段时间不要让炎炘感到孤立无援。 但见炎炘无意,寒涟也没有强求,甚至已经做好了决战结束以后,她们的关系才有机会好转的心理准备,却没料到今日她竟久违地听到炎炘邀她到醉梦阁辉映处一聚。 故地重游,心境次次不同。 炎炘不让寒涟等她,寒涟坐在摆好瓜果茶水的小亭内等待了一刻才见到了炎炘的身影。 或许是决战即将来临,炎炘决定在战前放纵一把,一走进小亭坐下,她便取下腰间装满酒的裘皮酒囊,笑问对面的寒涟:“喝酒吗?” 寒涟已经有整整一个月没有见到炎炘这种毫无负担的笑容,明知朱明的酒水要比玄英的烈得多,她也忍不住颔首应道:“可以小酌两杯。但明日午时还有一场大战,今晚我们最好还是以茶水为主,畅饮就等到胜利以后。” “你说得是。但前些日子我让你受了委屈,先自罚一杯,你随意就行。” 炎炘听到“午时”一词,羽睫不由一颤,但借着斟酒的动作巧妙地掩盖了过去。 “我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这杯就另算。” 炎炘都喝了一杯,寒涟也不好意思继续干坐,她连忙捧杯一敬,垂首慢饮。 烈酒暖身,炎炘和寒涟喝完了赔罪酒便像卸下了近日的心中隔阂,畅谈起了往日种种。 两人难得坦诚相待一回,又只挑好的讲避开了不合时宜的话题,彼此热切得仿若初见,聊到尽兴之处都忘记了最初的小酌之约,频频举杯对饮。 不过半个时辰,满满的一袋烈酒就见了底。 寒涟酒量有限,又破例喝了这么多烈酒,此时已经昏昏沉沉,半趴在了亭中圆桌之上。 或是看到了自己与炎炘重归于好的希望,眼睛都睁不开了,寒涟还红着一张小脸不住嘟囔着:“再来一杯……” 这般憨态可掬的模样瞬间就戳中了炎炘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但炎炘深知自己不能留恋,沉住气叫了寒涟两声没有得到回应后,她便起身半蹲到寒涟面前,伸手取下了寒涟这些时日一直戴在额间的黑红额带。 随后身子微微前倾,在寒涟随之展露的纯黑契印之上轻轻落下了一吻。 起身之际,似有晶莹水珠滴落而下,但转瞬便与由水砖铺成的地面融为了一体,再也不见踪迹。 醉梦阁第八层早被受寒涟之托的寂籁清了场,但炎炘抱着已经陷入沉睡的寒涟走出辉映处之时,寂籁却已经备好了一张悬空的水床站在了门外,似乎料到今晚会撞见这样一幕。 无意寒暄,也无暇寒暄,炎炘将怀中的寒涟缓缓放到了悬空水床之上,便紧盯着寒涟恬静的睡颜,把她自额间取下的红黑额带轻轻搁到了寒涟手边。 “寂籁阁主,涟儿就拜托您了。” 仅有一月未曾叫喊出声的称呼,竟让炎炘觉得仿若隔年。 狠狠再看了寒涟一眼,似要把寒涟的静美面容都刻入心田,炎炘才转向寂籁,抱拳告辞。 寂籁目送着炎炘顺水梯而下,又回身望了望对此一无所知的自家曾孙女,不由在心中哀叹:“多好的一个孩子,可惜却总是得不到命运的眷顾……” * 灌醉了寒涟的单袋烈酒,于酒量如江海的炎炘而言却等同饮水。 炎炘本用不着解酒,也没有多少困意,但为了拿出最好的状态应对几个时辰后的决战,她还是赶回了倥偬舍喝了碗牛肉骨解酒汤,再回屋闭眼小憩了半晌。 转醒之时,天刚拂晓,正是住在太乙城的玄英国人每日就寝的时段。 距离放出去的开宴时间和告诉寒涟的决斗时间也还有四个时辰,但炎炘已经全副武装、严阵以待。 因为她寄给炎焕的请帖之上,写的“开宴”时间其实并不是朱明惯例的午时,而是青阳惯例的卯时。 定缘宴本就是一个谎言,炎炘要叫炎焕来自投罗网,又岂能将决斗时间定在最助长朱明灵士气焰的夏时。 而改定在春时,或许还能让炎焕在战斗之时频频想起她原本来自青阳的娘亲,最后露出破绽,再也无力回天。 娘亲那么温柔善良,生前又那么疼她,若是知晓今日之战,一定也会站在她这边吧。 这般胡思乱想了半个时辰,收到线报的炎炘起身环顾了一周自己堆放在主屋里的那些杂物,便出屋叫上披好盔戴好甲的三头契兽跟随,乘着重睛去南四合门附近迎接她们今日的“贵客”。 二十五日已到,不管身份地位多高又是不是受邀而来,今日太乙所有的外来人士都必须通过四合门保宁校的检查才能进入内城。 炎焕和炎炀搭乘的紫色飞篮也被拦在了南四合门之外,至今还被蒙在鼓里的炎炀只能像在焚雀堡那般,悠悠地推着轮椅,送腿脚不便的炎焕进城。 然而一进入内城见到早已等候在此的炎炘,炎炀就意识到了不对。 因为炎炘敞亮的前额竟只见一片血红——她哪里是要与寒涟定缘,分明早就解了缘。 -- 第176页 穿的也不是设宴必备的定制礼服,竟是正式出兵打仗才会穿戴的铠胄戎服。 “炎炘,你又在胡闹些什么?” 道路两边都是面无表情、执戈披甲的雀鸾卫,明明是自己人,炎炀却生出了一种自己此时正身处敌营的错觉,不待炎焕开口,炎炀便受不了这种压抑的气氛,大声朝着前方好整以暇的炎炘吼道。 “炎炀,不关你的事。你好好推着轮椅跟着我走就行!” 此时还不在结界能够封锁的范围之内,炎炘怕反应平淡的炎焕突然翻脸,殃及到自保能力有限的卫士和百姓,虚张声势地回喊了一句,就连忙暗示重睛调头,沿着道路,慢慢朝着正北方的两仪苑飞去。 驺吾为首的三头契兽见状,也立时转身小跑紧随。 “爹,你看她!连个招呼都不肯打不说,居然还在我们面前耍起威风来了!” 炎炀不明所以,只觉炎炘行事越来越乖张,还跟泰然自若的炎焕告起状来。 炎焕听后只轻笑回道:“你是哥哥,就让让她又如何?” “都是同一天出生,凭什么我就要处处迁就她啊?” 炎炀心有不满,但又不敢忤逆炎焕,悄声嘀咕了一句就继续推着轮椅赶路。 路上到处都是披坚执锐的将士,有些还并非朱明面孔,越看越让炎炀生疑,只是找不到人为自己解答,炎炀就只能沿着道路继续追赶着炎炘的身影。 一阵弯弯绕绕,终于抵达了目的地,炎炀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就被面前霍然出现的一大批名号响亮的长辈给惊得瞠目结舌。 无论炎炘在卖什么关子,各国圣尊、四柱柱主同时到场便意味着此事绝对非同小可,炎炀的心情也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他刚想屈身凑到炎焕耳边聊上两句,就惊然地发现炎焕坐着的铁制轮椅竟被外力一股劲吸到了三丈之外,而有能力做到此事的正是可以引来西筑兑山,从而吸走或推开任何金石的白藏圣尊秋宸崖。 炎炀发现来者不善,担心炎焕安危,正想跨步追去,面前却突然堵上了一大块厚实冰墙阻挡了他的去路——一看便知乃是由玄英圣尊寒汍引来的北渊坎水所变。 炎炘也在此时从重睛背后跳下,走到炎炀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劝道:“别去追,小心命都丢在你爹手上。” 还没问为何炎炘会用这样的称呼来叫他俩共同的爹又为何会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炎炀就听见周围响起了一阵阵轰鸣,不远处的天空也兀然冒出了一头面目狰狞的庞然大物——声如夜行马车,形如九头凤鸟,正符合十二凶兽之首鬼车的形象。 “还想跟老朋友们叙叙旧,看来没这个必要了。” 炎焕身后已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头虽为蛇身,却不仅长着人脸,还有手有脚的畸兽接替过了炎炀的岗位,一把抬起炎焕的轮椅,迅速地转移着位置,躲避着袭来的攻击。 若是熟读《太乙凶兽录》的人就能立马反应过来,这正是十二凶兽中实力排名第二的贰负。 “——糊涂啊!” 见到此情此景,无论是方才还疑问重重的炎炀还是尚且抱有一丝怀疑的炎焕旧识心下都一片了然,千言万语都精炼成了觉逆悲不自胜的一声痛骂。 战事一触即发,以四位柱主为首、负责守护四柱的一百位大盈宗都纷纷赶到了指定的位置,凝神重构起了封锁战场的防御结界。 剩下以圣尊、国主为首的将近五十名主力,则一边施展各家所长不间断地攻击着一兽堪比十兽的鬼车,一边奋力追捕着抬着炎焕四处窜逃的贰负,防止两头凶兽干扰了结界构成。 结界一旦生效,即便走的是天经地脉也无法随意进出结界,既能保护外界的安全也能缩小战斗的范围。 炎炘精神紧绷,时刻警惕着突如其来的变数,眼看百名大盈宗一同出手很快就要把结界搭好,还没来得及封口的天空却突然窜入了一道飞驰而来的身影——竟是乘着文鳐,此刻本应熟睡、即便没有熟睡也理应被功力更深厚的寂籁锁在鲸溪亭内的寒涟。 糟了! 鬼车的两三颗头颅正处在寒涟之下,炎炘大感不妙,刚要跨上重睛升空,便看到一道闪现的青影嗖地飞到了文鳐的正下方,一边朝着鬼车高昂的巨型头颅砸着震耳欲聋的东冠震木,一边掩护着文鳐和寒涟降落。 有染蘅出手,炎炘悬着的心也落下了一半。 然而如此敏捷的身法,自然也引起了一直观摩着战局变化的炎焕的注意。 见到“主菜”上席,不想多年筹谋功亏一篑的炎焕终于拍手示意贰负停下,他深吸了两口气便拿出了自己刻意隐藏多年的实力。 炎焕当年落得半身不遂乃是身负重伤根基不稳又一次透支过多灵力所致。 世人都以为他手背上被毁的契印也是源于灵力透支,却想不到那其实是因为他自己引爆了南明离火,有意要炸毁会透露出他实力尚存又曾触发过缘契的真相而为。 十头契兽暴毙而亡,的确折损了他的总体实力,他继续施展灵力的确是在透支他这副残躯的仅剩生命。 但只要他实现了大业,顺利飞升成仙,就能重获新生,再与思念深入骨髓的至爱重聚。 有了无限的生命,他再去思考要如何补偿注定会成为他飞升之路牺牲品的亲生女儿也为时不晚。 -- 第177页 烈火拥有强大的破坏力,随着炎焕的手臂挥舞,两仪苑内部也燃起了越来越多的熊熊火焰,除了能够引来北渊坎水的寒汍竟无一玄英大盈宗能将这些火焰扑灭。 而一旦这些火焰碰上了苑中草木和青阳大盈宗生成的木料就会烧得越来越旺,进而烧毁白藏大盈宗操控的金石。 那些被朱明大盈宗招来、烈性却比不过南明离火的次等火种也相继被其同化、吞没,竟同青阳木气一样成为了助燃的燃料。 战局在顷刻间逆转,唯有哀声连绵不绝,而这仅是炎焕一时兴起的开场戏。 突来的大火不但影响了结界形成的速度,还破坏了结界现有的结构。 膨胀的火焰先是溅射出越来越多的火星,后是相继在火光灿烂中被引爆。 随着爆炸声不断响起,本应在此时被成功封锁的两仪苑内也凭空冒出了越来越多长得奇形怪状,又个个身手不凡的异兽。 它们齐齐朝着四柱的塔尖、塔底奔去,一边破坏着正在缓慢修复的结界,一边寻找着能够摧毁四柱的方法。 原来这些年不是没有灵兽堕落成凶,而是都被精于此道又重操旧业的鬼车给网络到了一起,隐藏起了行踪,只待今日此时一举实现翻身成仙的大梦。 死掉了十头凶兽又何妨,它们多的是替补,之后寻来的凶兽又全都是同得到炎焕许可的鬼车结契,即便突然暴毙折损的也不是炎焕的心力。 炎炘见敌方援兵不断,我方进展却停滞不前,也不再静观其变。 她凑到才理清现状的炎炀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帮我保护好寒涟”,便留下三头契兽,独自骑着重睛掠过了刚好下地跑来的寒涟,直奔炎焕而去。 尽管炎炘与寒涟已经解除了缘契,但这并不意味着炎焕不再觊觎寒涟的性命。 缘契解除,也无法磨灭炎炘、寒涟二人的灵魂曾经产生过共鸣的事实,哪怕只有一丝可能,已经穷途末路的炎焕也不可能放弃。 即便炎焕的大业受阻、中途夭折,他也不会让炎炘赢得太过轻松。 战胜不了炎炘,他就会用尽所有手段来把炎炘“打造”成第二个自己,好让今后的炎炘继承他的遗志——而施展手段的关键仍然是寒涟的性命。 炎炘正是看穿了这点,才不愿寒涟出现在战场。 若非两仪苑的封锁结界,必须要四位柱主、四位国主同时留在太乙内城时才能进行改动,炎炘早就拜托寂籁把寒涟连夜送回了玄英。 新一轮烈火又冉冉升起,鬼车叫出来的那些不具名异兽实力参差不齐,被守护四柱的百名大盈宗联手打死了大半。 原以为照着这个势头就能看见胜利的曙光,忽然“咚隆”巨响、尘土飞扬,最受烈火克制的月柱玉镜台竟已在众人分神之际轰然倒落在地。 自白藏或玉镜台而来的大盈宗都慌了神,一个个都冲到了倾倒的玉镜台周围,试图将玉镜台复原。 而在此时,位于两仪苑正中的阴阳太极盘突然迸发出了夺目金光,它昭示着西极之门已然打开。 场中还活着的异兽见此异象,都变得越战越勇。 必须九颗脑袋同时掉落或碎裂才会丧命的鬼车终于拿出了真格,它九颗脑袋开始不间断地低语扰乱众人心神,同时又开始针对不同的对手喷出不同效果的火焰。 所有合力围攻鬼车的大盈宗们在连番攻势之下都难逃被身形巨大又不断旋转脑袋的鬼车所伤。 而自放下炎焕所座轮椅后就借着烈火隐匿身形的贰负,也终于在此刻暴露了行踪。 贰负速度极快,又目标明确,它像闪电一样几下拐到了正绕成圈护着寒涟的炎炘契兽身旁,一脚踢飞尚未反应过来又极其碍事的鹿蜀。 又试图一把擒住寒涟纤细的脖颈,拖着去见炎焕,但却被猛然跳起的狞猁给死死咬住了伸出的爪子。 “——吼吼!” 驺吾一声怒吼直接扑了上去,与身形细长、一点也不好捕捉的贰负扭打了起来,连忙爬起跑回来的鹿蜀也加入了战斗,一时硝烟四起,敌我难分。 趁着四兽厮打,忆起炎炘嘱咐的炎炀缓过神后,便想要拉着还待在原位的寒涟转移阵地,寒涟却避开了炎炀的手,低声请求道:“你能帮帮它们吗?” 寒涟终归也是一国之主,就算武力不如青阳、朱明灵士,也并非完全不会武功。 只是她此时宿醉未醒,难以凝气,为了逃出寂籁布下的重重水门又蹭出了不少皮外伤,耗费了不少精力。 她能坚持赶来并站在此地已是不易,有心无力,也只能求助于他人。 左右都是炎炘舍不得的宝贝,炎炀听寒涟这么一说,也不再犹豫,点了点头,便冲上前扯住了贰负四处乱踹的双腿,用他掌心燃起的火焰炙烤起贰负的皮肉。 炎焕今日决斗可没下不准杀生的禁令,贰负生性残暴,又极其好斗,即便被三头实力不俗的上古珍兽和一名人高马大的青壮男子束缚着手脚也丝毫不露怯。 鬼车和贰负乃是十二凶兽之中关系最好的一对生死之交,瞥到贰负有难,鬼车立马挪来了一颗喷着毒火的脑袋帮助贰负摆脱困境。 炎炘的三头契兽中就只有出手敏捷的狞猁不善防御,驺吾担心狞猁安危,见鬼车的毒火喷来,就急忙把狞猁压在了自己身下。 -- 第178页 然而毒火未过,贰负骨瘦如柴,越显青筋虬露的带爪手臂就破开驺吾心脏、直穿驺吾胸腹,带走了驺吾的生机。 而后还一边饶有趣味地欣赏着驺吾止不住吐血的惨状,一边串着驺吾越发透明的躯身用手指跳起了胜利的舞蹈。 “炘炘,你再不出手,你的同伴可都活不长了哦。” 已经被鬼车派出来的几头矫捷异兽抬到太极盘正中的炎焕见状,便擒着笑意,朝着始终坐在重睛背上追赶着他的炎炘挑衅道。 自从得知真相以后,炎炘每每整理思绪都会感觉炎焕的面容又变得陌生可怖了几分。 炎炘没有喝醉,又早已做好了作战准备,但临到战场,试探了炎焕的真实战力,她才惊觉自己不能轻易出手。 因为一旦被清楚她几斤几两的炎焕提前消耗了体力,她最后的绝招就会威力锐减,最糟糕的情况便是直接导致这场诱敌之战失败。 然而炎焕背后还有强劲的援手,我方大盈宗虽多,但灵地大多时候都一片平和,精于战术又下手果断的却没有几个,玉镜台被摧毁后更是军心溃散。 眼下我方伤残严重,原本花红柳绿的两仪苑也被炎焕不断招来的烈火烧成了一片狼藉,战场的硝烟早就飘到了外城,此时再谈封锁结界都像是掩耳盗铃。 各方都在苦苦等着炎炘拿出所谓的“绝招”逆转局势,她如果再不采取行动,即便最后取得了战役的胜利,也必然会背负上无数条人命。 炎炘知道成败都在此一举,即便被驺吾殒命现实压得踹不过气,她也咬牙忍住了内心悲痛,努力装得平静地回道:“我若死了,还能跟娘亲和我的同伴在九泉相聚。你若死了,娘亲就算见到你也不会欢迎你。” 炎焕听到炎炘提及春棽俪,游刃有余的表情有一瞬松动,但在无力抵挡火势的天命府轰然倒塌之时又恢复了原貌:“光会逞口舌之快可算不上什么本事,你若想当英雄救下她们,还不如开口求我给你一次公平对决的机会。” 习武之人最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 炎焕一方虽然渐入佳境,但正在燃烧生命的炎焕本人却已是强弩之末。 炎焕今日的激进表现,正是不想被任何人乃至包括鬼车、贰负在内的任何兽看穿他已是外强中干的证明。 若他真的人性尽失,早在派出獦狚又被獦狚背叛之时便已经对谁痛下死手,尽管他也有过想要杀死染蘅确保计划顺利进行的念头,但在忆起染蘅也是春棽俪的青阳远亲之后便就此作罢。 然而他尚存善念是因为他原本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即便成为他的契兽也从来没把人类放进眼里的鬼车、贰负却不尽然。 他只要活着,一旦有了逆主、弑主想法就会立刻体验撕心之痛,进而被他感知到的鬼车、贰负都不敢乱来。 可他若因外界或自身原因先于鬼车、贰负死去,那失去契主又不再受到契兽血契影响的两头残暴凶兽恐怕又会带着一大批喽啰像十年前那样到处大开杀戒。 届时那些无力自保的中低阶灵士或者本就使不出灵力的寻常百姓就不止是缺个胳膊少条腿这么简单了。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当英雄,是你在逼我走上你曾经走过的路!” 就算救下所有人,也改变不了今日的罪魁祸首就是她老爹的事实,罪人之女又岂配以英雄自称? 炎炘好不容易才邂逅了自己的至友和至爱,如今却被用复活真爱当借口的炎焕全部摧毁。 她才不愿面对自己已然一无所有,却还要忍受众人指责和谩骂的现实,等尘埃落定,所有身外之事都再也与她无关。 “我知道你还叫鬼车藏着几头实力不输于贰负的异兽,若你现在把它们都放出来,我就考虑和你对决一次。” 炎炘不但没有求人的打算,还开始胆大妄为地向炎焕提出了要求。 她边说边环顾了战场一周,看似在比对有哪些异兽符合她心中的名单,实际则是在借势观察周围的战况,并偷偷地跟不论远近都始终处在她正前方位置的染蘅眨眼打暗号。 “把它们叫出来,你们更是吃不消。” 炎焕嘴上调侃,手里却打了个响指,示意离他最近的那头异兽跳到空中向鬼车传话。 不多时,已经像是被放弃的破碎结界上方又凭空窜出了三五头来势汹汹的凶猛异兽。 其中既有无头怪物、长身猿猴,也有四足飞兽、人脸巨蛛,还有类似鬼车,既能喷水吐火,哭声又仿若婴孩啼哭的九头巨蛇。 这批一看就不容小觑的异兽再加上本就还在四处上蹿下跳的贰负和单凭身躯就能遮住半边天的鬼车本身,似乎已经可以提前奏响胜利的号角。 “染三,叫嫂夫人关门!” 然而这三五头凶猛异兽还没能落地,就被精准地朝着它们袭来的熊熊烈火给包裹住了身躯,只能一个劲在火中挣扎。 原来炎炘在大喊着提醒染蘅动手修补结界的同时,也猛然腾空而起,不断在空中挥拳招来了与炎焕所引烈火同源的南明离火压制住了敌方怒放的火焰。 染蘅和炎炘最后的杀手锏,便是对战斗一窍不通,即使不在战场出现也不会让人感到意外,但真实身份却是敌方拼了命也想成为的神仙——只恢复了不到三成神力也能凭着记忆轻松修复好破损结界的雪黛。 -- 第179页 但光是修复还不能让本就不算完整的结界变得牢固。 原本被异兽们的车轮战越打越泄气的守柱大盈宗们看到染蘅突然率着攻打鬼车的那四十几名主力赶过来加快结界构成的进度,也重燃了信心,齐心协力地朝着一直闪烁着四色光芒的灵气结界输入灵力。 而瞬间失去战斗对手的鬼车则与因得意忘形而被愤怒至极的狞猁给直接咬断了一条手臂的贰负合流,齐齐奔向了正骑着鹿蜀四处躲避的寒涟。 同样临时担任起保护寒涟职责的炎炀为了保存体力,则坐在文鳐背上,举着炎炘升空时抛至他面前的御用武器雀胎断,盯着危险程度最高又行动相对缓慢的鬼车蓄势待发。 局势几度逆转,终于转到了炎炘乐意看到的局面,但在场凶恶不死绝,这场赌命之战就算不上胜利。 所以她只能一个劲地挥拳引火,即便头痛欲裂、肝肠寸断,四肢都快灼热得没了知觉,她也不能停止挥舞。 呼吸渐渐变得艰难,将结界内盛放的火焰都涂抹上了自己的色彩,再也听不见惨叫之音,炎炘才敢放松精神,瘫软在一直托载着她的重睛背上。 重睛能够直接感受到炎炘的心情,它背着四肢已经开始变得透明的炎炘缓缓下降,与已经被炎炘引来的南明离火包裹住了颈部以下躯身的炎焕碰了面。 “值得吗?” 十年美梦一场空,真切感受到了彼此的生命在走向衰亡,炎炘才把那句她憋了将近一个月的话问出口。 ——若不值得,他又何必苟活到此刻。 炎焕从而今的炎炘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只不过炎炘比他更决绝,竟是半点活路都不给她自己留,所以他也想问:“赔上了这么年轻的一条命,你又觉得值得吗?” “我就算自己作践死这条命,也不给任何人改写我意志的机会。”炎炘奋力龇牙笑了笑,“之后你自个儿到地狱去,千万别来打扰我和娘亲。” 语罢,便捏拳加火,把她也说不清而今是爱更多还是恨更多的血肉至亲给烧成了灰烬。 透过细碎光点,炎炘看到无数道身影正朝她跑来。 她努力支撑着沉重的眼皮,把跑在前列的那些身影都确认了一遍,竟发现她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愁眉锁眼。 这不是炎炘的初衷,所以她趁着四周火焰尚有余温,悄悄向那位有力气跑在最前方,面上却找不到半点血色的玄英女子送出了她的最后寄语。 【就当我们从未相遇。】 从未相遇,就无须为不认识的人伤心。 她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 作者有话要说: 我没想放鸽子,但这章真的太长了。 第98章 生机 玄英灵士大多长寿,寒涟下个月初便要满十九岁,却还是头次见到她身边相知相熟之人突然与世长辞。 当炎炘瘫软的身躯猝然亮起火光,须臾便带着结界内所有的燃烧火焰一同消失不见时,寒涟的视野非但没有随之变得明亮,反而只剩一片白茫。 炎炘的临终寄语潜藏着一丝温情,但她道别的方式却写满了决绝。 经此一役,死者复生之法已算不上真正的天机奥秘,但要同时满足施展此法的几个条件已是不易,炎炘竟还借着这场无人能够阻挡的大火把所有可能助其复生的因素都烧至残破。 光是与寒涟解除缘契,直接斩断她们之间的灵魂共鸣还不够。 为了不让可以引来养魂载魄之水的寒汍帮寒涟收集到足量的魂魄光点,炎炘直到咽气前的最后一刻都在用她招来的南明离火焚烧着自己的灵魂。 待到烟消雾散,原本托载着炎炘残躯的重睛,背上就只剩下了一枚失去了物主,转瞬便淹没在艳丽红羽之中的墨玉耳铛。 ——难道这尘世间,已没有任何人任何物值得你留恋了吗? 寒涟从特意飞来的重睛身上取走了那枚墨玉耳铛,随后便颤抖着双手,将细小的耳铛捧到了自己眼前哀悼。 终于等来了物归原主的时刻,寒涟心下却是一片悲凉。 她蓦然想起了许多往事。 当年她能够劝炎炘节哀顺变,如今却无法对着自己说出同样的话。 当年她觉得否定尸解之说的炎炘太过荒谬,如今却希望自己能够借助玄法成功复活炎炘。 原来彼时失去理智的炎炘骂她的那些话都没有错,正是因为事不关己,她才能轻易劝人放下。 而今凄入肝脾、心如刀割,她却根本无法面对现实。 虽说她和炎炘坦诚相待的时日并不算长,但炎炘寻着她的踪迹跑了多久,她就专程避着炎炘躲了多久。 未当国主之前,她也没有提升脚速的凫水之力,若非先一步发现了炎炘的身影,她又岂能次次都顺利逃脱? 即便当时还谈不上心生好感,但她对炎炘的关注其实丝毫不亚于炎炘对她。 可如今想要避着对方、再也不与对方相见的人却从她变成了炎炘。 而在条件尽毁的当下,她也不知要如何才能再见上炎炘一面。 于是脑中也骤然回想起尊长曾经的劝导。 她把炎炘的主动和迁就看得太过理所当然,蹉跎了十年仍不知悔改,总以为尘埃落定,还有大把的时光去慢慢修复她和炎炘已然走向破裂的关系。 -- 第180页 然而她却忘了炎炘爱恨一贯如此分明——认定了是她,炎炘不会轻易放手,可一旦放手,炎炘就没想再和她有任何交集。 如今生死两相隔,她连挽回和弥补都不知该从何谈起。 “——恭迎圣母降临!恭迎神子降临!” 或是听到了寒涟的感召,正值恍神之际,四周的嘈杂人声都在顷刻间聚成了一句恭敬又齐整的问好。 越过无数正在躬身作揖的长者,寒涟望见她未能及时抵达的那个圆盘终点附近竟兀然出现了两名浑身都散发着紫光的仙人。 两名仙人一男一女又一少一老,而在那名长发半白半黑的年轻男仙身前竟还站着与其外貌相差无几的雪黛,正手捧着许多赤色光点冲着寒涟浅笑,仿佛在对寒涟说:“你心中所想,并非全无希望。” ——这一刻,寒涟从原本没有发光的雪黛身上,看到了最为圣洁的光芒。 * 阴差阳错,云月两柱倾倒,天地之门顿开。 天上人间得以短暂相通,超凡仙人也因此破例下凡来为凡界收拾残局。 有了统领仙界的紫光圣母及其长孙神子宏焘相助,受损程度不一的四柱和几乎全毁的两仪苑都在瞬息间得以复原,身上多多少少都挂了彩、伤了筋骨的参战大盈宗们也免去了各自的皮肉之苦。 内城防御结界的入场限制被取消之后,二仙又代表四柱和四国朝廷出面,向所有的灵地子民解释了这场大战的始末。 尽管每个凡人都是初次目睹神仙真貌,但当自带紫光的二仙以虚影形态同时出现在所有人眼前宣布神旨之时,就无人再敢质疑二仙身份。 堵不如疏,一味隐瞒某些真相反而会为罪恶提供温床。 二仙批判了炎焕徇私枉法的恶行,也承认了炎炘大义灭亲的功绩,又在强调赏罚理应分明、祸不殃及家人的道德观念之后,公布了凡界复生之法的玄妙。 反正没那么容易满足条件,大家都掌握了其中原理,反倒更有助于相互监督。 而在询问了所有了解了事态全貌的民众意见之后,二仙便代表仙界,破格奖励在这场大战中做出重大牺牲贡献来维护仙凡两界和平的炎炘重活一次的机会。 但为了不破坏凡界现有的规则秩序,二仙并没有直接将炎炘复活,而是在曾与炎炘结过缘契、产生过灵魂共鸣的寒涟身上绑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灵士契约,叫寒涟依照复生之法的步骤慢慢唤回炎炘丢失的魂魄。 封锁着四极之门的四柱已经修复,四扇大门又只在大战中打开了两扇,产生的影响极其有限。 七日之后仙凡两界便会恢复原貌,届时法力通天的紫光圣母也必须遵循天规地律,再次带着神子宏焘,通过阴阳太极盘折返上界。 而下凡的这七日,两位上仙则以至尊贵客的身份暂住青阳宫之中,至于为何会挑中青阳宫,比对过神子宏焘和熙怡夫人雪黛那完全对称的黑白发色就已不言而喻。 自此之后,也无人再敢轻看原本并无身家门第作为支撑的青阳国主夫人了。 两位上仙特地下凡,除了处理正事以外,还准备趁着这仅有的七日时间解决好私事。 如今原为紫光圣母孙女、神子宏焘胞妹的神女仙藻已是凡人之身,又与其眷侣青阳国主染蘅情投意合。 神女人身未亡也无法归位仙班,二仙并无拆散这段姻缘的打算。 但这对天成眷侣无论缔缘还是定缘都略显轻率,缔缘之时二人心意未通,定缘又是形势所逼,均无法让担心神女在人间吃苦受累的圣母和神子满意。 因此二仙决定在离去之前,以神女亲长的身份参加神女及其眷侣并未及时举办的定缘之宴来为神女的凡身竖起坚实后盾。 原本还在思虑着炎炘之事,想要等诸事圆满之后再同大家一起庆祝的染蘅,也不得不临时改变计划,紧张地筹备起她和雪黛的定缘宴。 如今大患已除,无论是受到染蘅邀请的宾客还是得知染蘅和雪黛即将举办定缘宴的寻常百姓,都把这场宴会看作了大战后的第一场庆功宴。 加上又有两位仙人参加,为了凸显这场宴会的意义不凡,召开定缘宴的场所也被改定在了无极殿内。 即便没有资格进入无极殿内殿直面各方权贵的中低阶卫士,届时也可在两仪苑内一同欢庆。 当日内城四门也不做任何入场限制,想要进入内城参观或感受宴会氛围的寻常百姓都可以自由出入。 更何况一到开宴,两位仙人便会运用神力将殿中盛况分享给四国民众,乃是当之无愧的无双盛宴。 然而普天同庆之际,身为现任玄英国主的寒涟却无法到场。 为表歉意,寒涟离开太乙城之前,还特地为染蘅和雪黛赶制了一套龙凤纹的宴会礼服。 同样是七日时限,寒涟必须带着已经用北渊坎水冰冻保护住的残魂残魄从北极跑到南中,才能重聚炎炘的魂魄,给予英年早逝的炎炘一次新生。 象征着破坏的南明离火可以焚烬阴阳四气构成的任何事物,四国国民皆自四气而生,其阴阳魂魄自然也在可焚之列。 炎炘去意已决,大战之日不仅将炎焕为首的一众凶恶都烧得魂飞魄散,还凭借着超人的意志,将她四肢碎化而成的第一波魂魄光点都烧得支离破碎,再难聚回原形。 -- 第181页 好在冠绝天下的南明离火也无法穿透既不属于阴阳四气又是构成灵地基础的金黄尘土。 所以炎炘能够焚烧的魂魄光点,其实只有上升归天的阳魂阳魄,而下沉归地的阴魂阴魄却还完好无损。 虽然炎炘早从染蘅那里得知了雪黛的神女身份,但她却没有料到染蘅在看破了炎焕的伪装之后便开始担心起她会重蹈覆辙。 四月初在积尸郡猎杀狙如之时,染蘅为收集更多的情报,不得以让雪黛曝光了她能够凝聚魂魄光点的一大神力,而当时炎炘也目睹了全部过程。 于是等炎炘知晓了凶兽的真相,并从南极见过朱雀,获得了更强的引火之力,再次归来找自己商讨对策之时,染蘅便将计就计,刻意扭曲了炎炘对雪黛的认知。 使得炎炘直到咽气之前都还以为神力残缺的雪黛只能凝聚显露在外的阳魂阳魄,而拿入地潜藏的阴魂阴魄束手无措。 可事实证明,正因为有了雪黛的存在,炎炘才有了那一线生机。 条件齐备了,而今当务之急便是让已与炎炘的残魂残魄绑定了生死血契的寒涟,及时赶往位于玄英斗洲的北极圣地幽穸壑去竭见玄英的圣祖玄武。 并求玄武助她一臂之力,使之获得自主召唤北渊坎水的能力,来确保炎炘的魂魄光点能够在七七四十九天之后精养成形。 然而到了由魂渊魄海汇聚而成的北极圣地,向龟蛇一体的圣祖玄武说明了来意并取得了玄武的同意之后,寒涟竟还有所求。 为此,她还不惜折损尊严,当场下跪乞求:“若圣祖能够满足寡臣这一心愿,寡臣定当涌泉相报……” 第99章 重温 寒涟身上的缘契虽解,但她又与炎炘的残魂残魄绑定了更为特殊的生死血契,仍然具备可以在天经地脉之中穿梭来往的资格。 炎炘原是由朱明火气而生,为其养魂生魄重塑躯身的最佳场所必然在朱明火气旺盛之地。 然而火气越是旺盛,对于习惯生活在玄英水气盈溢之地的寒涟和文鳐而言就越是感觉煎熬。 寒涟不想文鳐一直跟着自己受苦,加上一回到地面,文鳐的行进速度就显得乏善可陈。 自位于玄英北极的幽穸壑赶回太乙城后,寒涟便连夜乘着重睛,领着如今已然无主却不愿回归野外的鹿蜀和狞猁奔赴了位于朱明南中的焚雀堡。 文鳐则被她托付给了这段时间都要留在太乙城的冬净湖照料。 灵地的第四代灵士,除了四位拥有御兽血契的国主以外,还没有别的灵士实力已达高阶。 故大战当日,唯有素砚需要保护腿伤未愈的钧珏被特许进入了战场,其余三名领兵守卫内城的钦定近臣都是在大战结束之后才知晓了最终战果。 相比痛彻心扉反倒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的寒涟,一得知炎炘噩耗眼眶就禁不住泛红的冬净湖和赤晞,看上去反而更加悲伤。 换在早前,寒涟自是乐意见到有人中意炎炘,若那人有能力将炎炘的心给拐跑更是皆大欢喜。 可当时发现冬净湖和赤晞难过得仿佛是她们自己今后没了伴侣,寒涟心中竟有种说不出的烦闷。 然而彼时两位仙人尚未给寒涟绑定生死血契,寒涟也没有立场以炎炘的伴侣自居,于是只能将这种烦闷藏在心底。 不过绑定了生死血契,等炎炘复活以后,她便要与从未身死过的寒涟一起共享寒涟应有的寿命。 即便无法像定缘眷侣那般心灵相通,却是血肉生死相连,再也摆脱不了彼此,如此境况也再难容下任何外人插足。 寒涟承认她此番做法有违自己往日准则,甚至她刻意把养魂生魄的场所定在了焚雀堡而非同样蕴藏充足火气的朱明宫,也是为了避开如今都在太乙城代行国主之职的冬净湖和赤晞。 但无论炎炘复活之后会是怎样的态度,寒涟都不能再像早前那般作壁上观,而要赢得胜利,她就必须从起点开始做足准备。 于是寒涟便怀着复杂的心绪,在十月三十日的傍晚抵达了焚雀堡。 朱明十年前就折损过多员大将,五日前又同时失去了国主和圣尊,现今可堪大用之人已经所剩无几。 面对国家大事,朱明国人也无法计较太多是非功过,国主又还有一段时间才能复生,综合考虑之下,大家都同意了让被二仙证明过清白又是除炎焕以外最熟悉圣尊事宜的炎炀来代行圣尊之职的决定。 尽管家中又遭变故,炎炀却没有太多时间感伤。 为了及时处理圣尊事务,回到焚雀堡后,炎炀就正式搬到了涅槃宫中,炎家领地的几间土屋此时都空了出来,恰好适合寒涟一行长住。 虽说寒涟已算不上炎炀的妹媳,但寒涟这次专程赶来朱明却是为了炎炘。 凭炎炀对自己孪生妹妹的了解,他敢断言炎炘当初与寒涟解缘并非是因为她已对寒涟无意,加上寒涟本身又是玄英国主,炎炀于情于理都不能怠慢。 于是把寒涟带回炎家领地,又向寒涟简单介绍了其中布局之后,炎炀还特地留下了十几名巡堡女将来充当临时家仆,负责寒涟这段时日的安危起居。 杂碎之事都有专人料理,寒涟也能心无旁骛地照料起炎炘那被坚冰冻结住的残魂残魄。 冰冻本是为了定型,既然已经来到了火气旺盛之地准备养魂生魄,便不能再将承载着炎炘部分魂魄的北渊坎水转化成冰。 -- 第182页 魄筑躯体,魂造灵识,魂魄若有残缺,就会变得体弱多病或心智不全。 炎炘原有的阳魂阳魄几乎都消散在了战火之中,单凭灵士血契的共鸣效果,还不足以补全炎炘的阴阳魂魄。 要想让复活后的炎炘完好如初,已与炎炘的残魂残魄绑定了生死血契的寒涟就必须用自己的阴阳魂魄来滋养并壮大炎炘的魂魄光点,直至这些光点在重新凝聚之后再度扩散成型。 活人的魂魄本无法离身,但与此相对,每个活人的全身上下都分布着自己的魂魄光点。 寒涟要做的便是每日尽可能多地,以自身最坦然的状态贴近那一滴裹藏着炎炘魂魄光点的巨大水珠。 可让寒涟没有想到的是,每次贴近这滴发光水珠,她便能看到一部分炎炘的往日记忆。 这些记忆碎片都有着先后之分,一个月下来,寒涟已把炎炘自出生到豆蔻年华的所有经历都看了个遍。 而站着炎炘的角度去回顾那些往事,寒涟竟感觉她自己也跟着炎炘重新成长了一次。 无论是她俩的初遇,还是当年那场不愉快的争执,站在不同的角度去看,都有了别样的感悟。 即便还未与炎炘重逢,但寒涟心中的爱意却日渐浓厚。 进程过半,用来重塑炎炘魂魄的巨大水珠也发生了两次剧变。 先是在第十四天的午时从巨大水珠变成了紧凑火焰,后是在第二十八天的午时从火焰形状扩散成了人形。 照这个势头,等到第四十九天就能见证炎炘重生,但已经滋养了炎炘残魄残魄足足一个月的寒涟,却变得越来越羞赧。 因为那些由魂魄光点扩散而成,一点也不灼人的人形之火已经与十三四岁时的炎炘有着同样的轮廓,并且随着时间推移,还会不断长大,越来越像一个活着的人。 让天性矜持的寒涟日日与其肌肤相亲,几乎等同让寒涟献身。 不过对于已经确定了自己心意、连寿命都甘愿共享的寒涟而言,她迟早都要和炎炘走到这一步。 放下矜持便能换回炎炘,已是再划算不过。 于是十二月十九日午时一到,袒露着身子侧躺在地榻上,一边忍受着内心羞涩一边紧盯着自己怀中之人的寒涟,便如期对上了一双赤红眼眸。 然而正当寒涟难掩激动、喜极而泣之时,那双鲜丽眼眸的主人却面如死灰地叹道:“你又何必多此一举?我宁愿自己已经死去。” -------------------- 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一下,下一章正文就完结了。 第100章 共赴(下卷完) 炎炘复生以后,寒涟无论走到焚雀堡的哪个地方都会受到最高礼遇,就连没被留在炎家领地充当临时家仆的巡堡将们待寒涟都越来越恭敬谦卑,俨然把寒涟看作了拯救国运的大恩人。 但寒涟和炎炘之间的距离却在一夕之间从相去咫尺倒退成了远隔天涯。 这些时日,炎炘是能躲则躲,不能躲便保持沉默。 即使寒涟把炎炘到死都兜在心里的那些事主动拿出来摆谈,又是祈求炎炘再为她提笔作画一次,又是向炎炘讨要她本应收到的生辰贺礼,炎炘都装作充耳不闻,丝毫不为所动。 早前你追我逃的两人,如今都调换了位置。 寒涟脸皮不够厚实又没有多少哄人的经验,起初内心还有些受挫,但她一想到炎炘居然能够像这样坚持十年,便又觉这都是她自作自受,随即振作了起来。 横竖生死血契已成,寒涟和炎炘的额间契印也都从纯色转为了半黑半红。 炎炘态度再坚决,也改变不了她和寒涟已是生死相连的独特关系,而寒涟不仅清楚自己能活多少年,还在炎炘复活前夕看完了炎炘的往日记忆,她能猜到炎炘的纠结何在,又有了底气去从长计议。 不再急于求成以后,寒涟也渐渐习惯了自己一个人坐在炎炘身旁自说自话的境况。 倒是自决战日后便极速成长起来的炎炀,担心寒涟就此放弃,而炎炘今后只能守着一份回忆孤独终老,还专程挑了个时间,用他总结的经验给寒涟支招。 “她就是要人哄。别看她现在这么油盐不进,你只要把她哄顺心了,她能立马变回以前那个猴样,到时候你嫌她烦都来不及。” 寒涟听后虚心请教:“要怎么做才能哄好?” 炎炀却只挠着头,歉然一笑:“这我就爱莫能助了,以前哄她的人都不是我,你要问怎么气她我倒是得心应手……” 话虽如此,炎炀还是在密谈结束前给寒涟指出了一条明路。 “不过你要想早些把她给哄好,就不能让她继续赖在家里。她无非是跨不过心里那道坎,害怕跟你在一起后,自己又像爹那样为爱误入歧路。她现在越是躲你,反而越能证明她有多在乎你。” “再说你们现在的情况分明跟爹娘他们当年不一样。她是当局者迷,脑子里有根筋没转过来,你更清醒,就把她带到离我们炎家远一点的地方好好点拨点拨,也省得我每次回家都撞见她那副要死不活的鬼样。” 此时早已过了腊月八日的王侯鉴,四位新任国主都在那场持续十个多月的猎凶之战中立有大功。 尽管王侯鉴当日还未完全复活的炎炘和必须留在焚雀堡为炎炘重塑魂魄的寒涟未能亲自到场参加于太乙城举行的登极大典,但四柱和四国朝廷依然认同这一代的四位国主都通过了国位考核。 -- 第183页 此后四位年轻的国主都能正式继承四国国位,直至下一次政权交迭,然而炎炘复活得知此事后却丝毫不见喜色。 因为重塑了血肉,炎炘身上原有的灵士契约均已失效。 鹿蜀、狞猁和重睛都跟随寒涟在炎家守了一个多月,就等着炎炘复活,重新和炎炘缔结血契,却未想炎炘复活以后竟只字不提结契一事,像是已失去了当好契主和国主的信心。 三兽没了血契作辅,就无法准确又及时地感知到炎炘的心情,它们唯恐被炎炘抛弃,每日接受炎炘喂食之时都长吁短叹。 寒涟与三兽朝夕相处了两个月,也爱屋及乌地怜爱起了三兽,但先前寒涟自己说的话在炎炘那儿都不管用,又怕她催着炎炘返回太乙城会引起炎炘不满,只能尽力安抚三兽的情绪。 好在听了炎炀的这番话,寒涟终于意识到把炎炘留在时刻会唤起她幼年美好回忆的炎家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 于是寒涟当即拜托炎炀替她在炎炘面前演了出戏,让炎炀以现任炎家家主的身份把赖在家里“好吃懒做”的炎炘直接赶出了炎家。 如今朱明境内又都在炎炀的管控范围,炎炘被逼得无家可归,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带着寒涟和三兽往太乙城赶去。 寒涟从记忆碎片中得知炎炘才是制作发明了朱明飞篮的那个人,启程之前,便刻意抱着炎炘袒露在外的紧致右臂,死命缠着炎炘用飞篮带她们回城。 炎炘嘴上虽然不吭声,但心里根本承受不住寒涟完全放下身段的撒娇行为,没几个来回便败下阵来,乖乖招来了一顶挂在她名下的赤色飞篮。 自炎炘醒后,寒涟夜晚就没能再与炎炘同处一室。 然而飞篮空间有限,从焚雀堡赶到太乙城最快也要花去一日,炎炘避无可避,又舍不得动用蛮力伤害寒涟,只能任由寒涟坐在自己怀中,望着夜空回想早前炎炘放飞火红灯笼来邀请她“观星”的情景。 “阿炘,我还想和你一起赏月观星。” 看气氛正好,寒涟趁机改了对炎炘的称呼。 炎炘面上不显,却也被寒涟的话语勾起了回忆,心湖不禁泛起了涟漪。 可冷静之后炎炘更恼怒自己的心志不坚,于是刚把寒涟送到玄英宫外她就带上三兽一声不吭地飞远了。 寒涟还藏有一大杀招,又有两个月未曾过问国事,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便没有去追炎炘,没想翌日寒涟就后悔了。 因为炎炘回到太乙城后竟没有去找赤晞交接政务,她只在朱明宫住了一晚,就简单收拾了几件衣物,搬去了位于太乙外城南市踏沙路中的阡陌驿。 这阡陌驿乃是四需中的“贵游”,主要由身强体壮的朱明灵士来为雇主提供出行或转交物品方面的安全保障。 阡陌驿的现任主事丹晏与炎炘也是世交。 炎炘现在背井离乡,又怯于掌权,不愿做回朱明国主,要想在太乙城活下去,她就必须想办法维持生计,于是天马行空的她便想出了去阡陌驿当一个临时镖师的主意。 丹晏于公于私都拒绝不了炎炘的请求,也就只能任由炎炘胡闹。 虽然炎炘不肯掌权,但她在民众眼里却依然是那个名正言顺的朱明国主。 灵地现在已无大患,百姓的安居乐业又是炎炘拿一条命给换来的,就算炎炘什么也不做继续在朱明宫躺上一年半载,也没几个人敢多嘴。 但她竟顶着朱明国主的头衔跑阡陌驿去给平民百姓当起了镖师,也是叫人大感意外。 然而转念一想,这又恰好是炎炘才能做出来的事。 平时可没那么容易近距离接触到一国之主,外城的城民和旅客新鲜劲一上来,都纷纷赶去阡陌驿一睹炎炘真容。 偏偏炎炘又身材高挑、长相美艳,复活之后还少了几分张扬多了几分内敛,更具迷人姿色。 一个时辰不到,炎炘就多出了一大批被她姿容魅惑住的忠实拥护者,一个个吵着要雇请炎炘陪游。 炎炘以前得空就围着寒涟转,又老是摆出一副非寒涟不要的姿态,即便有人对其心生好感,也只能识趣地埋藏于心。 而早前玄英宫上下都不会对炎炘说什么好话,炎炘屡屡受挫,还误以为自己仍旧姿色平平,所以无法吸引寒涟的注意。 此时见自己的名号居然这么管用,炎炘还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但她不想影响阡陌驿原本的生意,只立了个“每天只陪最早请我的那位雇主出游”的规矩,便提前收工,躲回了丹晏给她安排的临时住所。 等寒涟闻讯赶来,凑热闹的人早就散去,炎炘不肯见寒涟,寒涟又不能为难替炎炘办事的丹晏,只托丹晏照顾好炎炘便怏怏而回。 半日过去,炎炘在阡陌驿当临时镖师的消息也传遍了整个太乙。 翌日开工,炎炘迎来的第一位雇主,竟是没等到炎炘寻她于是决定自己找上门来的赤晞。 多了一层雇主身份,就多了一份底气。 赤晞原本来自赤家旁支,又有一半白藏血统,生来就娇小得不似寻常的朱明灵士,所以小时候她一点也不受宠,性格也唯唯诺诺。 若不是炎炘当年挑选钦定近臣,把凑数的赤晞从角落里揪了出来,赤晞现在都说不清自己正在哪个地方虚度光阴。 与早就认清炎炘心意,主动选择放弃的冬净湖不同,赤晞是一直觉得自己配不上救她于水火的炎炘,所以不敢向炎炘袒露真心。 -- 第184页 可是刚得知炎炘噩耗之时,赤晞却开始懊悔自己没有像炎炘待她那般诚心诚意。 而今炎炘已和寒涟解除了缘契,看炎炘如今行径也不像是要和寒涟复合,赤晞就难得地鼓起了勇气。 借着散心为由,雇请炎炘到近郊游玩了一日后,赤晞终于抬首望着炎炘委婉询问:“炘姐,如果天梁陛下不合适,你能不能考虑一下我?” 炎炘着实没想到赤晞对自己存着这样的心思。 这次复活以后,有太多出乎她意料的事,但她在等待复活的时日,也能感受到寒涟的所作所为。 而她不愿掌权,不愿寒涟靠近自己,也只是一种趋利避害的选择,不代表她心意已改,所以无论如何她都只能婉拒:“晞晞,我一直把你当妹妹看待……” “——好了炘姐,你别说了,我都懂了。在你想通一切之前,我会一直等你回来的。” 有时候坦白只是为了了却自己的一桩心事,并不是为求一个答案。 归城之际,炎炘和赤晞撞见了不知在城门处等候了多久的寒涟。 或是夜月影响了观感,寒涟的脸色看上去极其黯淡,炎炘还是一碰到寒涟就开始装聋作哑,但深感城门失守的寒涟却有些沉不住气了。 然而寒涟刚想上前直接拖走炎炘,却瞥到炎炘身旁的赤晞在跟她使眼色,似乎在暗示寒涟跟着自己走。 寒涟迟疑了片刻,还是决定相信赤晞的品行,默默把炎炘送回阡陌驿后,她便转身跟着赤晞往内城走去。 炎炘不肯回宫,赤晞就只能继续代行国主之职,虽然赤晞并未搬入朱明宫,但这些时日她却可以在宫中随意走动。 于是一路畅通无阻地把寒涟带到倥偬舍后,赤晞留下一句“这里有你想要的东西”便独自离开了朱明宫。 寒涟还是第一次踏入朱明宫后院,但她拥有炎炘的记忆,对倥偬舍一点也不陌生,甚至在来的路上便猜到了赤晞此举的用意。 原来朱明的遍地黄沙之中,藏有一种名为“金雀砂”的夜光砂石,因与色泽相近的黄沙混合在一起,每粒又顶多只有指尖大小,极难采集,在市场中的报价竟与珍贵的黄金不相上下。 这种砂石耐得住高温,可以打造成精美饰物,但相比其他金属又太过细小,极其考验制作者的细心和技巧。 炎炘却在去年开年就规划好了一切,预计用九十九粒被她精心打磨过的金雀砂为寒涟献上一份饱含自己心意的生辰贺礼。 为此,炎炘在识破凶兽真相之前,都一直在和她的三头契兽四处寻觅金雀砂。 市面上也找不到多少金雀砂,要价又贵,炎炘她们都是直接跑到沙海去淘金。 而炎炘没空出城的时候,便由她那三头契兽帮她带回几大筐可能藏有金雀砂的沙土,之后她得空再一一筛选检查,可以说每粒金雀砂都是炎炘用汗水换来的。 至于为什么偏要九十九粒,则是炎炘希望收到这份独特贺礼的寒涟能与她长长久久。 而按照炎炘早前造访玄英宫的频率,自她开始向寒涟送上装有金雀砂的小礼开始,数上九十九次刚好就到寒涟十一月九日的十九岁生辰。 届时炎炘再把这九十九粒饱含她心血的金雀砂连成一整串非常适合寒涟佩戴的夜光脚链,这份生辰贺礼才算大功告成。 然而还没把那九十九份装有金雀砂的小礼送齐,炎炘的计划就不能再继续实施。 如今那剩下十几个小铁盒都被炎炘搁在了倥偬舍的主屋之中。 即便当时不能再给寒涟赠礼,炎炘还是尊重自己的想法,将她原定的计划尽可能地完成到了最后。 而已经了解了其中艰辛的寒涟,在抱走了这剩下的十几个小铁盒之后,终于下定决心要采取行动挽回炎炘的一颗真心。 于是翌日清早,还打着哈欠的炎炘就看见了寒涟带着满面笑容踏入了她所在的阡陌驿分厅。 像是生怕炎炘不清楚自己的来意,寒涟进门之时,还少见地高声嚷嚷道:“阿炘,我要邀你到我们玄英的眠龟渊游玩几日。” 炎炘却第一次感觉寒涟的笑容刺眼,她假装没听见,动手戳了戳在她腿上小憩的狞猁,让狞猁去门外帮她叫下一个雇主进来。 然而等了半天,都不见狞猁归来,寒涟笑容不减,“好心”替狞猁解释道:“外面没人,因为我把所有打算雇你的人都收买了。” “——你!”多浪费钱啊,这钱留着给我不好吗?! 正在努力赚钱养活自己的炎炘差点被梗得破功。 寒涟看出炎炘松动,趁热打铁道:“阿炘,我还为你准备了惊喜,你就陪我走一回嘛。” ——你说走就走,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炎炘在心中腹诽,双腿却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半日之后,在阡陌驿当临时镖师的炎炘被寒涟直接包了半个月的消息又一次传遍了太乙。 外城城民有大半都在哀叹还没见过炎炘几次就已经没了机会。 而内城收到风声的达官贵人则纷纷筹备起了第二份国主定缘结姻的贺礼。 不过此时已被寒涟用她的御武龟腹绫连捆带绑拐上路的炎炘却无从得知此事。 若论蛮力,炎炘敢认第二,她们这一代就没人敢认第一。 但龟腹绫是越挣扎越紧的特殊材质,寒涟绑住炎炘又是希望炎炘能离自己更近一些,炎炘不想出手伤到寒涟,就只能乖乖配合。 -- 第185页 毕竟炎炘现在的这条命是寒涟拿自己的寿命换来的,为了不影响到寒涟的健康,炎炘这些日子连酒都没敢再沾一滴。 若让寒涟知晓此事,恐怕寒涟都要懊恼自己怎么一开始没想到利用这点来逼迫炎炘妥协,害得她白白耽搁了大半个月。 走水路炎炘就无法带上重睛它们。 不过现存的三兽都能随意在朱明宫出入,炎炘既不担心它们会不会饿着冻着,也没有上门做客的自觉,就这样除了自个儿什么也没带地乘着文鳐、抱着寒涟抵达了玄英的国都眠龟渊。 结果一望到不远处列队相迎的寒汍、秋宸岸夫妇,炎炘就差点吓得往回跑。 “你确定这是惊喜,不是惊吓?”哪有人带伴侣回家见爹娘,都不提前打声招呼的?我还以为真是来玩的呢。 情急之下,炎炘都忘了她心中的坚持,寒涟却很满意炎炘这种反应,解开绑住炎炘双手的龟腹绫后便侧首回道:“惊喜在后面,现在我先带准媳妇回家。” “……谁同意当你媳妇了?” 炎炘小声嘟囔,脸却烧了起来。 寒涟见状,抬手用她始终冰凉的掌心为炎炘的脸颊降了降温:“这都是你教我的。你现在不肯娶我,那就只有我来娶你了。” “你放心,该有的聘礼一件都不会少。反正都快成一家人了,等下见到我爹娘,你跟着我叫就好。” 话都说到这份上,炎炘又岂会不懂寒涟的苦心,再过不去自家爹娘的坎,但他俩都已无死而复生的可能。 如今她和炎炀都成了父母双亡的孤儿,但寒涟却用行动告诉她,她还可以成为被另一对爹娘真心疼爱的孩童。 心中流过一股暖流,炎炘的态度也不由得软化。 像是为了验证炎炘的猜想,寒汍和秋宸岸自见到被寒涟牵着走来的炎炘之后,就一个劲地劝炎炘:“把这里当自己的家。” 既然是自己的家,空手而来又有何妨? 炎炘心中压力骤减,也有了心思欣赏这座比潋滟涧还要宽广壮丽好多倍的水下城镇。 整个眠龟渊都笼罩着一层隔水屏障,但城镇内部还能见到不少裹着水泡在其中畅游的鱼虾。 对自小生活在朱明的炎炘而言,每种色彩斑斓的鱼虾都是一个新鲜事物,她走着走着便看入了神,直到寒涟出声唤醒了她。 “你看那边——” 炎炘闻声望去,却见远处虾群之中竟有一头格外突兀的花纹巨虎。 “老吾!!” 炎炘情不自禁地喊出了声。 “这算不算一个惊喜?” 下一刻,她又再难自抑地把身侧的寒涟拥入了怀中。 在周围的欢呼起哄声之中,炎炘终于眼含热泪,俯身吻住了寒涟。 而这一次,寒涟用丝毫不输于炎炘的爱意回应了炎炘。 此夜注定无眠,炎炘和寒涟相拥而卧,用眼神交换着彼此的情意。 “涟儿,告诉我,你是怎么让老吾复活的?” 驺吾死于贰负之手,阳魂阳魄又毁于炎焕所引之火,而后驺吾的契主炎炘又一命呜呼,复生以后还不能保留原有血契。 按理说驺吾已经不具备能够复生的条件,但它却真真实实地出现在了炎炘的面前。 等重逢的喜悦淡去后,炎炘心中的疑惑却越来越浓。 寒涟不想骗炎炘,可又不想炎炘为此自责,便尽力用轻松的语调回道:“其实没什么大不了,这只是我跟我们圣祖的一个交易。十年换十年,我们现在也扯平了。” 原来寒涟早就看穿了驺吾在炎炘心中占据的特殊地位。 发现驺吾不具备复活条件以后,寒涟便请求分掌一半魂魄的玄武,帮她找回驺吾未被烧毁的魂魄,并助驺吾重塑躯身。 这样的要求本来不合规矩,但寒涟与炎炘曾经缔结的缘契却在无形中救了驺吾一命。 当初炎、寒二人解除缘契之时,驺吾仍是炎炘契兽,两种血契都因为共同的结契对象炎炘而有了相通之处。 某种意义上,驺吾便成了寒涟的隐藏契兽,而寒涟则成了驺吾的隐藏契主,有资格请求玄武复活驺吾。 虽然这种关系有些牵强,但玄武念在寒涟心诚的份上,最后还是同意了寒涟的请求,并且还给驺吾的魂魄注入了适应玄英水气的灵力。 寒涟当时根本没有这么多精力同时为炎炘和驺吾重塑魂魄,便把承载着驺吾残魄残魄的发光水珠转交给了同样能够引来北渊坎水巩固魂魄的寒汍。 只不过每个有资格进入圣地的人都只能向各自圣祖提出一个请求,寒涟一次提了两个,终究要付出一些代价。 而这个代价,便是寒涟用折寿十年去弥补她和炎炘之间蹉跎的那十年。 炎炘知晓了这其中利害,顿时心痛不已:“你怎么这么傻……” 寒涟见状却轻吻着炎炘嘴角安慰道:“你忘了我们玄英的人都很长寿吗?我问过圣祖,减去十年,我还是能活到九十多岁。用十年换你余生无忧,我才是稳赚不赔的那个。” “现在我俩同生同死,你就不要老去想如果我先死去你会变怎样了。不过你要是觉得愧疚,空了就多为我画几幅画,多做几个我喜欢的饰物吧。” “你把我以前送的那些不走心的东西都珍藏了起来,我也要把你送的礼物都用心保存,这样才公平嘛。” -- 第186页 “我答应你,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做。”炎炘心潮腾涌,立时握住寒涟的手应道,“此后风雨同舟,执手共赴红尘。” 话音未落,又翻身把寒涟压在了身下:“但在那之前,你也必须先满足我——” 说着便准备倾身而下,却惊觉自己的双手又在不知不觉间被绑上了绫带。 “——说好是我娶你,怎么能让你先来?” 寒涟含着浅笑,轻轻把炎炘推倒。 此后,烈焰和寒冰便融为了一体,互相用热情浇灌着生命。 (下卷完) --------------------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两章番外,感言那时写。 没能在元宵完结,但还是做到了在一百章完结。 ==================== #番外 ==================== 第101章 番外一染雪 补办定缘宴当日,染蘅送走了两尊大神以后,就把碧家两姐妹罚去打扫起了青阳宫内的大小厕屋。 染蘅的这个决定完全是出于报复,且与正事无关,但已经猜到自己给染蘅添了什么乱子的碧橙和碧槿都强忍着笑意接受了惩罚。 因为与染蘅前段时间经受的身心折磨相比,她们受的这点惩罚根本不值一提。 事情还要从十月上旬的首次八人国主会朝说起。 彼时大患未除,又临近决战,染蘅为了防止自己沉醉在温柔乡中松懈怠慢了决战之日的要务,当晚回宫便向雪黛提出要分房而睡。 染蘅和雪黛定缘已有半年之久,两人期间亲亲抱抱不断,但染蘅碍于当初承诺,又怕自己将压抑的情感全部释放会超过雪黛的承受极限,便一直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 然而染蘅此时已知肉味,她与雪黛又已互定终身,正情深意浓。 每日温香软玉在怀,染蘅再像早前那般默念《清心诀》来抑制自身欲念非但不起作用,反而还会使她心中遐思越积越多。 可在非常时期放纵私欲只会坏事,染蘅不想当那个害群之马,便以“熬过这一阵就会苦尽甘来”为由劝雪黛同意了自己的提议。 然而本是双方协商后做出的合理调整,放在外人眼里却多了一层含义。 染蘅起先还浑然不觉,只是发现这半年来厨艺见长的雪黛又突然迷上了给自己熬煮药膳,每日端给她喝的汤粥虽不重样却都有大补之效,差点没把她补得鼻血乱飚。 “你是不是嫌我做的东西不好吃?” 但在雪黛的眼泪攻势之下,染蘅又不得不把那些汤粥给喝光。 就这样硬着头皮忍了四五日,染蘅终于不堪其苦,偷偷找上了为雪黛提供药膳配方的苍术,打算拜托苍术在配方里少写几样涩苦又上火的草药来帮自己减轻痛苦。 然而苍术一本正经的回答却让染蘅大吃一惊:“主上,听臣一句劝,那方面不行可不能讳疾忌医啊!” 原来看热闹不嫌事大、多嘴又不怕受罚的碧橙在询问了雪黛分房原因之后竟故意歪曲了染蘅的用意,说染蘅其实是因为不能人道才迟迟不肯对雪黛出手,又怕被日渐亲密的雪黛看出来才突然提议分房。 偏偏碧橙伶牙俐齿,能把黑的都说成白的,最后她不仅骗得原本十分配合染蘅的雪黛相信了她的鬼话,还让跟她臭味相投的碧槿打着要为染蘅寻觅良方的幌子把这个不实消息给小范围散播了出去。 实则这对姐妹都是想看染蘅笑话,顺带嘲讽染蘅珠玉在侧却不懂享受。 染蘅弄清了来龙去脉,气得火冒三丈,回去就找到碧橙算账,却没想反被碧橙训了一顿。 “之前说你禽兽不如都说轻了!嫂嫂这么美,你抱着嫂嫂睡了半年多居然什么都没做,跟不能人道又有什么区别?” “我那是尊重我夫人的意愿!” “我就不信嫂嫂没暗示过你!你分明是有色心没色胆,嫂嫂都比你坦然得多!要不是嫂嫂脸皮薄你又多出二两肉,谁会指望你主动啊?” “——你!总之我跟她之间的事,不用你们瞎操心!再让我听到什么奇奇怪怪的话,有你们好果子吃!” 讲道理不管用,染蘅就只能威逼,而当威逼也不管用时,染蘅就只能利诱。 “夫人,碧橙说的那些都是假的,你可不要被她骗了。” “空口无凭,我倒觉得橙橙说得不无道理。” 雪黛早在东极圣地亲自感受过染蘅的炽热,却不知碧橙给她灌了什么迷药,竟非要染蘅用事实来证明自己一切正常。 染蘅听过碧橙那番话,又想起雪黛曾背着自己翻看《太极阴阳考》一事,终于认定了这大半年雪黛也和她一样在压抑着私欲。 她自以为对雪黛更好的做法反而让她俩都备受煎熬。 可惜醒悟得不是时候,还有十几日就要大战,不宜再论私情。 为了让雪黛消停下来,染蘅只能再度出卖色相,亲自引导着雪黛上手验证了她有无隐疾。 而看似无所畏惧的雪黛,之后却羞得一整日没敢直视染蘅,倒叫染蘅怀疑起自己此举是否太过。 不过这番折腾以后,染蘅确实没有再受药膳之苦。 本以为分房风波就此终了,却没有料到,在大战结束后意外冒出来的那两尊大神又让染蘅痛苦了七日。 两尊大神自仙界而来,除去正事以外,便只剩为在凡界无亲无故的雪黛撑腰这一个目的,而光是催着染蘅补办定缘宴还不足以让他们放心。 -- 第187页 二仙法力无边,可以轻而易举地知晓灵地发生过的任何事。 他们倒也不是觉得染蘅和染蘅背后的染家今后会欺负雪黛,但看尽人间百态的二仙还是嫌弃染蘅本人过于木讷。 明明已和神女转世的雪黛成为了一对上界都认可的天成眷侣,做点顺从各自心意的欢爱之事竟还这么扭扭捏捏,难不成染蘅还想要被她拐到凡间的雪黛来主动帮她舒缓俗世欲念? “喂,听说你不行。为了我妹今后的幸福,让我来帮你治治。” 就算染蘅真敢这么想,素来宠爱自家妹妹的神子宏焘也不会允许。 所以为了给染蘅一个教训,并让染蘅彻底学会正视自己的欲念,神子宏焘之后便求着紫光圣母在染蘅身上施加了一个七日神咒。 这神咒并不会直接伤害到染蘅的身体,只是生效期间,每当染蘅看到雪黛之时欲念便会成倍增加。 偏偏这神咒还有染蘅不能主动碰触雪黛的效果,害得染蘅那七日一碰到雪黛就只想躲。 而早就从自家哥哥和祖母那儿得知此事的雪黛也乐得看染蘅出糗。 明明说好要陪着难能一见的祖母在染蘅让出来的兰栖筑内住上七日,每逢入夜还老是偷偷溜到隔壁染蘅暂住的厢房,钻进她快有一个月没能尽情享受过的怀抱之中,把只能干看着却无法动手的染蘅都给熬红了眼。 “夫人,你现在总不会再怀疑我的能力了吧。” “呜呜…你是坏人…等你死后我也不让祖母帮你成仙了……” “没事,有你在地方就是仙境,我现在已经快活得像个神仙——” 然而代价便是,送走了这两位自仙界而来的至亲,再一次和染蘅搬回主屋以后,雪黛足足有三日没能踏出兰栖筑一步。 染蘅还是用行动证明了自己。 从此灵地再无人敢质疑染蘅之能,提起染蘅,也再无人会想到清心寡欲一词,只会感叹她和雪黛的恩爱羡煞旁人。 第102章 番外二炎寒 炎炘和寒涟成婚三载有余,但两人至今还没有正儿八经地过一次乞巧欢。 第一年寒涟刚怀有身孕,炎炘见不得寒涟受苦,就从染蘅那儿讨要了一些符合玄英国人口味的食补配方。 之后一得空她就会拿着配方跑到玄英宫膳房向御厨学习烹饪技法,根本无心欢度佳节。 第二年寒涟又刚生出了一对孪生姐妹,仍然需要调养身子。 加上她和炎炘都是初为人母,都还舍不得和自家孩子分开,于是政务之外两人还要忙着照顾两个年幼的女儿,也无暇去兼顾更多。 而到了第三年,炎炘和寒涟终于能够放心地送走她俩已能说话行走、虽然性格迥异却都同样乖巧懂事的两个女儿。 以后她俩的两个女儿——跟着寒涟姓、长相偏向玄英、性格却更像炎炘的姐姐寒烨和跟着炎炘姓、长相偏向朱明、性格却更像寒涟的妹妹炎沁,便会在炎寒两家的共同抚养之下长大成人。 于是这一年七月,炎炘和寒涟也终于能够好好享受一段独属于她们二人的美好时光。 为此,她们还特意空出了一旬时间,借助天经地脉周游起了四国。 两人去的第一个地方是青阳箕州翳凤郡的郡城。 虽然还未至七月七,但四国各地都已经有了浓厚的节日氛围,每个繁华之地都能见到不少结伴而行的异国旅客。 炎炘和寒涟只要稍微乔装打扮,再围上一条可以遮住她们额间独特契印的头巾,便能隐藏身份混入其中。 然而这翳凤郡盛产花草,最流行用绣球花向自己心仪之人表达心意。 乞巧欢又是鼓励尚未找到伴侣的灵地子民勇敢示爱的节日,即便炎炘和寒涟一直手牵着手强调着彼此关系,但待在翳凤郡的这两日,她俩还是凭着卓然的身姿气韵,拒绝了一大批欲送绣球花的寻爱之人。 “看来最该遮的是你这张招蜂引蝶的脸。” “涟儿,咱俩彼此彼此。” 离开翳凤郡之时,两人如是总结道。 于是来到玄英室洲娵訾域的织缕飒后,吸取了经验的炎炘便央着寒涟参与了当地的节日庆典。 而后寒涟便靠着她超人一等的游泳速度从只有在织缕飒才能见到的鲛人那儿赢来了一匹完整的鲛绡布,给自己和炎炘都赶制了一块简洁轻薄却又不失美感的遮面面纱。 不过躺回海底客栈的水床之后,寒涟心中仍有些话不吐不快:“阿炘,我现在一年送你十套鲛绡衣你都不满足吗?抢走了其他人获得鲛绡布的宝贵机会,我总觉得有些内疚……” “你亲手缝制的衣饰,就算送我一百件我也不嫌多。”炎炘不认同寒涟的说法,连忙抱住寒涟劝道,“我俩现在也是一介布衣,就连赶路的契兽都只能选择套上马鞍便跟寻常马儿没两样的鹿蜀。” “姑且不论鹿蜀的水下功夫怎样,赛时又不准搭乘契兽,又不准使用灵力,你完全是靠自己的实力赢来的奖励,有什么好内疚的嘛?” 寒涟顺势依偎在炎炘怀中:“可即便不使用灵力,我的行进速度还是会受到凫水之力的影响。往严重点说,我这都算舞弊了……” “那就往轻点说,你这只算满足我的心愿。”反正面纱也制好了,带着一匹没用完的鲛绡布赶路又很碍事,炎炘便灿笑着附耳提议道,“但光满足一个还不够。你今晚要是能让为妻尽兴,那剩下的鲛绡布就随你处置了。” -- 第188页 这些年炎炘顾虑着寒涟身子和两个女儿,都不敢再像定情之夜那般放纵。 离开太乙之前,两人又约好了四个地方轮流做主,在青阳的那几日都是同样禁欲多时的寒涟来把炎炘吃干抹净,寒涟深知炎炘的不易,便抬首轻啄了一口炎炘的下颔,笑着应道:“那你可千万别手下留情——” 如此挑衅,瞬间便点燃了炎炘的心火。 仗着自己已经服用了杏林堂的特制药丸,不会再让寒涟承受生育之苦,炎炘这一整晚都没有让寒涟入眠。 翌日傍晚,终于睡足醒来的寒涟,发现了自己的满身红痕,差点没羞得把还抱着她傻笑的炎炘踹下床。 “都老妇老妻了,怎么还这么害羞?” “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脸比城墙厚啊?脖子上留那么多印,你要我怎么出去见人?” “那就再围一条纱巾呗!” “你干脆直接拿那匹布把我包起来带走得了!” “你要是不介意,也不是不行。” 寒涟嘴上虽然不满,但也知道要把剩下的鲛绡布转赠他人,还得让布匹保持工整。 先前裁制面纱只用了一边布料,而另一边的余料刚好够寒涟为自己改制一条短纱巾。 于是裁去了累赘部分后,寒涟和炎炘便梳妆打扮好,连夜赶往了下一个目的地。 而被重新裁剪工整的那匹鲛绡布,则被寒涟托人转赠给了她参加那场庆典的第二名。 既然要好好过一次乞巧欢,就不能不去一趟乞巧欢的发源地——白藏。 与其余三国相比,白藏庆祝乞巧欢的方式显得别具一格,但白藏国内的庆典却都大同小异。 然而抱着故地重游的想法,炎炘和寒涟还是把目的地定在了更为耗时的白藏昴州砺石郡。 于是七月七日辰时,虽然轻装上阵却遮挡得严严实实的炎炘和寒涟,便如期来到跃虎峰下,参加了只有在乞巧欢当日才会举办的官方爬山比赛。 按照规定,参赛之人必须结伴而行,比赛时必须一人背着另一人上山,若背人者体力不支可以与被背者进行交换。 比赛过程中不得使用灵力取巧,若双方都感到不适则可向随行保护安全的白藏军提出退赛请求,届时这位白藏军士自会招来山石护送参赛者下山。 而最先抵达山顶的两名参赛者,则可独占山顶一日,入住山顶上提前搭好的石屋之中。 这样光明正大占用公共地带的机会一年仅有一次,昴州又是白藏国都所在地,州内奖励石屋的配置普遍优于其他州郡。 每年都有不少对自己体力充满信心的伴侣趁着乞巧欢赶来昴州参加爬山比赛,但与其他山峰相比,敢于攀爬跃虎峰的参赛者却寥寥可数。 只因跃虎峰乃是最高最陡的“白藏第一峰”,就算竞争对手不多,但若不能爬到山顶,就又浪费了体力,又浪费了机会。 敢于挑战跃虎峰之人,通常不是尚不知跃虎峰凶险的盲目自信者,便是住在砺石郡、平日早已演练过多次的爬山老手。 前者出发时干劲十足,但往往冲到半路就会因体力不支被迫放弃。 后者则一路稳扎稳打,速度毫不出彩,但往往有能力走到最后的对手都与之旗鼓相当,不到最后关头他们都不会争这毫厘之差。 可今年有了炎炘和寒涟参赛,却让这一众爬山老手大开了眼界。 因为炎炘不仅一开始就以不俗的速度背着寒涟冲上了山,还保持着这种速度一路杀到了山顶,提前结束了今年跃虎峰的比赛。 赛后听那位随行和监督她俩的白藏军士感叹,炎炘中途竟然一次也没有与寒涟交换过位置,其耐力和爆发力都不可估量。 而起初还在暗笑炎炘和寒涟高矮悬殊,不利于换位,八成是来凑数的一众爬山老手,在这时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看走了眼。 山下再喧嚣都与安然住进奖励石屋的炎炘和寒涟无关。 同样是独占跃虎峰峰顶,上一次两人身负重任,只能餐风露宿,这一次却不仅有美酒佳肴,还有软卧暖池可享。 但已经在山路上耗去了大半体力的炎炘,只能披散着一头嫣红卷发,温顺地靠坐在浴池边缘,任由饮酒之后更加大胆的寒涟在她身上为所欲为。 小酌怡情,寒涟没有喝醉,却已经醉溺在炎炘迷离的眼波之中。 “一座跃虎峰算什么?世间最高最陡的山峰,现在都在我掌控之中。” 寒涟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炎炘眼角的那颗勾人泪痣,直到炎炘麦黄的肌肤都染上了桃红,娇嫩的下唇都咬出了浅痕,不由自主地溢出了悦耳低吟,才肯赏给炎炘一个轻吻,给炎炘片刻喘息的时间。 整夜欢爱,战场也早从浴池换到了床榻。 炎炘遵守约定,一直躺在寒涟身下,但寒涟倒也没有偏颇,充分照顾了炎炘的并逢之躯,让炎炘有舍亦有得。 可惜寒涟的体力终归不如炎炘,翌日清晨还是被提前醒来的炎炘叫醒,才没错过观赏峰顶日出。 跃虎峰峰顶也有暗门入口,但不想吓到毫不知情的守卫军士,炎炘还是选择背着寒涟一路跑下了跃虎峰。 回到砺石郡郡城,两人还品尝了一些当地美食,才从驿站接回鹿蜀,踏入了近郊的一处偏僻暗门。 四个旅行地,最后只剩下了朱明。 -- 第189页 朱明虽大,但炎炘割舍不下的始终只有一个地方。 这三年多以来,每次回到炎家领地,炎炘都会跑到后院被围起来的那块墓地给春棽俪上一炷香。 至于春棽俪墓牌旁的那块无字墓牌,她却视若无睹,从不烧香祭拜。 寒涟知道炎炘这一习惯,不用炎炘吭声,便已学着炎炘拜完了已故长辈。 但离开墓地后,她却仍不住想问炎炘:“阿炘,我能理解你的感受。可是以后带着小烨和小沁一起回家,你又打算怎么向她俩介绍那两座空坟?总不能只介绍一边吧。” 炎炘虽然无法原谅炎焕当年的行径,但一直记恨一个已故之人只是在给活着的自己找不痛快。 似乎早已料到寒涟会有此问,炎炘一边牵着寒涟走向主屋外立着的那盏巨大灯笼,一边笑着答道:“这有什么难的?就告诉她俩,那里面埋着的是一对像你我一样会相爱至死的伴侣不就好了?至于其他的事,都留到她俩长大后再说吧。” “比起还没到来的以后,一起点燃并放飞这盏象征你我感情的火红灯笼,才是我们眼下最重要的事——” (全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好比文中的决战落幕,我终于能够说上一句尘埃落定。 这篇文早已在我脑中完结了无数遍,实际看篇幅就能知晓,下卷原本也与上卷一样,应有60章。 但我越写到后面,越觉得自己当初设定的情节太过浅显,硬要拉到60章,只会让追更到此处的读者和已经意识到文中缺漏的自己痛苦。 于是便选择在一百章结束正文,求一个百分百圆满。 这个百分百,与本文质量无关。 虽然下卷删减了不少细节,但总体的情节并未改动,无论好坏,我还是完成了自己当初的承诺,坚持把这篇文写到了最后。 在此,我要感谢每一个追更到最后,并留言鼓励我的读者。 开文之时便做好了孤军奋战的准备,但路上有人声援,士气才能翻倍。 尽管已经完结了三本文,签约时间都耗过了大半,但我内心却很清楚自己在写作路上才堪堪入门。 可写作一事无法一蹴而就,我只能努力坚持,争取用时间去磨炼自己的技艺。 我仍然想要创造一个非现实的世界,但有了本文的经验,我也更懂得要如何在设定和情节上去做取舍。 如今下一个系列文的世界观已经筹备完善,最初的灵感都是在我弃写本文的那段时间闪现的,可以说没有了这篇文,就不会有后续的整个系列。 即便缘分到此为止,我也衷心感谢路上曾有你的身影。 但愿未来某日我们还能在晋江相遇。 (全书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