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日之崖》 永日之崖盛星斗 题名:永日之崖 作者:盛星斗 文案: 第1章 意外电话 这个五月的雨水比往常要多,总是隔上两天便下一场,断断续续的几乎就没停过。 纪随安站在窗边上,沉默不语地看着外面湿漉漉的城市,白日的天呈现出清冷的灰色,涌动的云层像是要垂落到远处的高楼顶上,下方缀着重密如帘的雨。 脚下的城市如同在上演一出默剧,林立的高楼只亮着星星点点的白色光影,街上车流穿梭停走,都没太多声音能传到这处在高层的办公室里,但纪随安的耳边并不安静,他身后办公桌上的手机亮着屏,显示着一个陌生的号码,尖锐的铃声已经不间断地响了很久。 纪随安没去看它,也没接,只是任由它响着。 这时助理敲门进来,想提醒他学校那边的负责人已经到了,听到电话在响便没立即开口,谁知等了一会儿,却发现纪随安没有任何要接电话的意思。她的神情中闪过一丝迷惑,不过很快反应过来,喊了一声:纪总。 纪随安头也没回地问道:学校那边的负责人到了? 他的声音很好听,沉稳又疏冷,如同他给人一贯的感觉般,这日却有些不一样,或许是里面的冷意比平时更重了些。 助理没有太多时间去分辨,回道:是的,现在正在等候室中,您要先过去与他们谈一下吗? 不用,你准备好资料,我等下过去。 助理答应之后,关上门离开了。 房间里又只剩了他自己,纪随安终于从窗边回过身来。窗外的阴雨为他作注,这是一张年轻而英俊的脸,虽是处在高楼之间,他身上却并未有太多商场浸淫出的圆滑与戾气,而是恰到好处的稳重与从容。 只不过,在视线触及桌上的手机时,他的眼中不可抑制地闪过一丝厌恶。他走到办公桌边,盯住那个不停响着的手机,半晌,终于伸手接了起来。 出乎意料的,对面是一个陌生的男声,话里带着浓重的乡音,惊喜道:终于打通了! 纪随安眉头蹙起,冷声道:你是谁? 对面的人并不在乎他的态度,似是觉得电话打通得太不容易,生怕下一秒便被挂断,于是将话说得极快,一股脑地往外倒:是这样的啊,我今天上午进山的时候,在山里捡到一个人,我们本来是要送他去医院的,但还没等送呢他就醒了,不去医院非要给你打电话。你之前接了一个是吧,之后就断线了怎么也打不通,可能是信号不好,我就一直给你打着 抱歉,纪随安打断他,我不认识你说的人。 对了,那人连忙道,我还没说他叫什么呢,他说他叫魏暮。 纪随安面无表情道:我不认识什么魏暮。 你不是那个什么纪、纪随安吗?那人先是疑惑,很快就想明白了似的,很了然地叹了口气,吵架了,吵架了是吧?别吵了,你都不知道他刚才打电话那个样,你可赶快来吧,再不来可能就出事了! 纪随安不欲多说,这就打算挂断电话,就在这时候,对面的人大喊了一句:他要跳崖了! 跳崖这两个字与魏暮联系起来还真是稀奇,纪随安禁不住冷笑一声:那就让他跳吧。 那人也不知道听到他说的没有,跑动的声音夹杂着雨声、混着喘息声从电话中隐约传来,他像是对着什么人在喊:接通了接通了!信号好了! 纪随安拿着手机的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不知为什么竟没把通话挂断,而就在这片刻的迟疑间,对面的电话已经易了手,魏暮的声音顺着电流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随安! 就在那一瞬间,纪随安的脊背如同临敌一般猛地绷紧了。 魏暮的喘息很急,语气中都是惊惶:随安!随安你在哪!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我都不记得,我不知道我怎么到这里来的,什么都不对劲,时间、时间也不对劲 他像是处在极大的惊吓中,话说得颠三倒四,到最后便只是哽咽地重复地问纪随安在哪里,说想见他。 无论对面的人表现得情绪多么激烈,纪随安始终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如同在观看一场喜剧,只不过这场剧因为演员的演技和剧本都太过拙劣而无法引人发笑。 随安你怎么不说话,你在哪,你来接我 魏暮。纪随安终于开了口,声音很淡,说出的话却冷酷,你在装什么疯? 对面的人颤抖的话音猛地一停,愣愣地问:什么? 你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随安你怎么了,你在说什么 魏暮的话几乎哆嗦得不成调,纪随安的语气却越发从容,他甚至笑了一下,只不过笑意只浮在嘴角处,丝毫未达眼底,反而显得更加冷漠:怎么,难不成你想说,你失忆了? 失忆两字落下,一时之间,电话里外只能听到雨声。 许久,魏暮像是才终于能够呼吸,喘息声零零碎碎,抖得厉害:我、我不知道,我好像忘了很多事情,但我真的不知道 他听起来已经濒临崩溃,纪随安却仍不肯收回他往上添稻草的手,淡声道:忘了我们已经分手了吗? 对面倏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你、你在说什么?对面的人喃喃道,而后声音越来越大,如同在粗糙的沙砾中磨过一般嘶哑,你在胡说什么,怎么可能 荒唐。纪随安在心里想,魏暮荒唐,他自己也荒唐,本就不该接这个电话。 你出轨了,所以我们就分手了。 不可能!魏暮抖着嗓子喊,我要、我要见你。 纪随安没再继续听他胡言乱语,挂断了电话。 窗外的天空愈发晦暗,雨也下得大了些,但还不够,还有更大的雨正在云层之中酝酿,等着闪电惊雷为其造势开路,瓢泼而下。 纪随安盯着窗户上扭曲着流下的雨水痕迹有些出神,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雨天,过去的五年却在这场雨中压缩成一张薄薄的纸,被两个电话轻而易举地刺破。 他接到的第一个电话只持续了短短几秒,在魏暮的声音响起的一瞬间便被他掐断了,手上的动作几乎快过了脑中的思考,魏暮只来得及喊了一声他的名字,那两个字却如同一条有灵性的布,在挂断电话之后也仍无形地绕着他奔走,将他越缠越紧,无法挣脱。 接下来的铃声执着地响了将近半个小时,纪随安没去接,却也没去挂,任由它响着。他的头脑实际上很清醒,甚至在思及过去的时候心底里也算得上平静,但不知道为什么,当魏暮这个名字再次被拉到眼前,他的四肢忽然就像是被泡进了水里,浮着一层难以摆脱的倦怠,只能清醒地看着他自己失态。 ﹡ 与学校的合作谈得很顺利。 纪随安大学时主修生物学,硕士毕业后便创立了一家生物科技公司,主打医药产品与医疗器械。随着近几年公司业务壮大成熟,一切都走上正轨,他便想将重心转移到科技研发,与高校之间合作成立研究所,首选高校便是他的母校T大。 一场谈判尽可能地做到了宾主尽欢,会议室再从里面打开时,窗外夜色已起,原本有些绵绵的雨也在不知何时变得如注,即便站在楼里也能听到外面的喧嚣。 送学校的负责人离开后,纪随安回了办公室,关上门将自己扔到椅子上。房间里没开灯,他坐在昏暗中,抬手扯松了些领带,而后仰头靠上身后的椅背,闭上了眼,显出几分倦色来。几个小时的会议并不足以令平时的他感到疲倦,更何况是在推进一件他一直以来想干的事情,过程也算顺利,但他就是觉得前所未有地累,连惊喜都被冲淡了下去。 周围越发昏暗,外面已经彻底入了夜,纪随安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到桌上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原本安稳的身体猛地一僵,纪随安睁开眼,看到屏幕上亮着的杨逢二字才放松下来。 他拿起手机,杨逢有些吊儿郎当的声音传过来:今天和学校谈合作了,怎么样,顺利吗? 挺好的。 那看来是真不错了,等兄弟过几天回去了必须得给你摆场酒庆贺庆贺。 纪随安笑了一下,没搭话。 专门给你摆酒的话,你到时候可不能跟以前一样不来啊,我跟你讲,我在这边穷乡僻壤的,连个能出去找乐子的地方都没有,可馋死我了 杨逢话多,没人理一个人也能咧咧一堆,然而几句之后,他突然啧了一声,问纪随安: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你不是一直想干成这件事吗,这么多年身在商场心系学术,现在推进顺利,但我怎么没觉着你有多高兴? 高兴啊,纪随安揉了揉眉心,可能是太累了。 杨逢的语气摆出些过度的夸张:稀罕啊,你这工作狂魔也有说累的时候。 又闲谈几句,杨逢可能是觉得他兴致的确不怎么高,便挂断了电话。 纪随安将手机扔回桌上,看向外面不停歇的暴雨,忍不住点燃了一根烟。他的烟瘾并不重,除非应酬场上,很少有像这样类似排遣式的需求,这个时候却有些放不下手,或许是因为终于了却一桩心事,也或许是因为白天里的那两通意料之外的电话。 良久,纪随安捻灭烟头,沉沉地吁出一口气来。无论如何,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他不能、也不该被它们牵住情绪,这其中自然也包括魏暮。 他拿起外套,起身离开了办公室。 第2章 找到你了 暴雨不停歇地下了一整夜,第二天清晨才渐渐小下去,却也淅淅沥沥的不停,空气中尽是潮润的湿气。 下午的时候纪棠棠给纪随安打来电话,问他后天晚上有没有空回家吃饭,万宇清那天回来,希望一家人能聚一聚。 纪棠棠比纪随安小五岁,去年刚毕业工作,万宇清与她同届,不过因为是医学生毕业要晚上一年,前段时间一直在外省的一家医院实习,现下已经和本市一院签了约,这次提前几天结束实习回来,一是准备毕业相关的事情,二是筹备他和纪棠棠的订婚事宜。 万宇清和纪棠棠两人也算是从小一块长大,现在年纪也都还轻,万宇清这小子却不放心似的,紧着还没毕业就求婚,纪棠棠那丫头也是个不争气的,万宇清求她便颠颠地应,导致纪随安在隐晦地劝说纪棠棠好好想想未果后,这么多年来罕见地和纪延致站在了一条线上,提起万宇清来心里便像是打了个结,不是很乐意见他。 而更主要的原因或许也不在万宇清身上,而是他心里一直觉得纪棠棠还是那个受了委屈就挂着鼻涕来找他的小女孩,一转眼却已经要和别的什么人组建新家庭了,纪随安虽是理解人都会长大分开走不同的路,却也觉得时光匆匆,想来有些难言的感慨。 听纪棠棠说完之后,纪随安先是拒绝:我就不去了,反正过几天你们就订婚了,到时候再见吧。 纪棠棠不满意他的回答,哼道:又不是只为了见他,你都那么久没回家了,就不想我吗? 纪随安被她撒娇又蛮横的语气逗笑了:你有什么值得我想的? 我不管。纪棠棠耍赖,你肯定是想我了!就算你不想我,那我也想你了,后天晚上你必须得回家吃饭,到时候妈妈也过来。 纪随安一向拗不过她,最后还是退了一步道:我到时候看时间。 纪棠棠不被他迷惑:不用看,肯定有时间,就这样说定了啊!后天见! 她单方面地敲了板,然后不等纪随安回复,迅速挂断了电话。 纪随安有些无奈地笑着拿下手机,还没等放到桌子上,赵志其的电话便紧跟着打了过来。 赵志其是他的本科同学和研究生同学,虽不在同一个导师门下,但上学时还算熟络,后来纪随安硕士毕业工作,赵志其直博留在学校继续读书,两人便几乎断了联系,直到最近因为和学校的合作两人才又见了几次面,不过也都是公事上,没有这样私底下的联系。 接通电话后,赵志其在那边先是寒暄了几句,又问了些接下来合作中的小问题,这些事并不值得单独打一个电话过来,纪随安不动声色地一一答了,心里却渐渐有了揣测。 赵志其连着问了几个问题,终于问无可问了,有些支支吾吾的尴尬,纪随安问他:还有什么事吗? 赵志其那个了半天,终于挤出来了后面的话:你猜我今天在学校碰到谁了? 谁? 赵志其干笑两声:魏暮。 哦。 听到这个名字,纪随安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赵志其显然稍稍踏下了心,接着说:刚才我在院办楼下碰到魏暮来找你,我跟他说你早就不在学校了,他就问我你住在哪儿,我也不知道你们之间具体出了什么事儿,本来是想先给你打个电话问问的,但没打通,而且魏暮当时那模样吧,怎么说呢,我真没办法拒绝他反正,唉 他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说,纪随安问:所以你把我的住址告诉他了? 赵志其有些理亏地昂了一声,又赶紧问道:告诉他没关系吧? 纪随安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淡道:没关系。 赵志其一口气这才终于松到了底:那就行,其实我说完之后心里一直在打鼓,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怕给你再带来麻烦,毕竟你们那时候 他没说完便猛地停住了,纪随安像是根本没注意到,说:我知道了,如果没其他事的话就先挂了。 赵志其连忙道:你忙你忙! 纪随安静静地看着手机屏幕变暗,他的心底模糊地升起一丝不太好的预感,这一场雨几天未停歇,像是在下一道绵长的分界线,前面牵着他平稳的生活,后面或要被扯入那些混乱而令他厌恶的过去。 一直到晚上九点纪随安才离开公司,雨仍在下着,宽阔的马路湿漉漉的,被灯映得发橙,如同一条发着光的丝带。 拐过路口,小区两旁的商业街不如往日繁华,只寥寥几家店铺还亮着灯,光晕孤零零地融入雨水与夜色中。就在这样的雨夜中,纪随安远远地便看到了路边长椅上坐着一个黑色的人影,没打伞,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雨中,身体微微前倾,专注地盯着前方的车道。 纪随安放在方向盘上的手猛地攥紧,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极为冷峻。 车轮碾过路旁的积水,溅起小小的水花,发出黏腻的摩擦声,他速度未缓地开过那个人影,停在小区门口的感应升降杆前。在等待感应杆升起时,他的视线又落到后视镜上,看到那个人影已经站起身,朝他的方向跑过来。 感应杆升起,纪随安收回视线,启动车,头也不回地开进了地下车库。 车停好后,纪随安没立即下去,沉默地坐了片刻,他烟瘾有些上来,于是要伸手拿烟盒,这时才发现他的手还握在方向盘上没松开,指节已经用力到发白。 他盯着自己好像不听使唤的手,缓慢地、一点点地松开,然后他微微闭眼,几不可见地深呼吸了一下,没再去拿那个烟盒,打开车门下了车。 恋耽美 永日之崖盛星斗(2) 魏暮已经追了过来,正站在离他的车十几米远的地方,因为方才跑得太急,气息还未喘匀,见到纪随安从车上下来,他直起腰,嘴角扯起了一个笑,喊道:随安。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语调却很亲昵,好像纪随安是他多亲近的人一般。 纪随安没吭声,眼神像是在看陌生人。 魏暮走过来,他全身都湿透了,水不停地滴落在地面上,随着他的脚步带出一条湿淋淋的水迹。而随着他走近,车库顶上的白炽灯光将他的模样照得愈发清晰,瘦削、苍白的脸,额头上一块很大的擦伤,血迹已经被雨水冲刷干净,只剩下大片的泛白的伤口,衣领处被血水浸泡成了淡红色,黑色的外套皱巴巴地裹在外面,整个人简直狼狈得要命。 他看着纪随安,视线一瞬不瞬,又喊了一遍他的名字:随安。 他像是走了千万里路,终于到了他想到的人身边,因为觉得有了依靠,声音里禁不住掺了一点委屈和软弱,说:终于找到你了。 纪随安身侧的手攥紧又松开,一紧一松间,他终于找回了些往日的从容,淡声道:找我干什么? 他的态度过于冷淡,魏暮的表情一僵,停住了脚。他没再往前走,声音发颤道:随安,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昨天醒了之后,发现在一个陌生人家里,他说是在山里发现了我,但我根本不记得我是怎么去的,而且、而且日历上的时间跟我记忆里的也完全不一样 我很害怕,就想怎么也得先找到你,随安他的嘴唇都发起抖来,像是真的十分恐惧,上前一步,要抓纪随安的胳膊。 纪随安猛地扬手,啪一声,魏暮的手被打开,纪随安的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冰冷道:别碰我。 魏暮一愣,眼睛霎时红了,他收回手来,有些拘谨地在裤腿上擦了擦,然而他浑身都是湿的,并不比手上好多少,因此怎么也无法将那上面的雨水擦干净。 他咬了咬牙,低声对纪随安道:对不起,我的手太脏了。 他这一副模样狼狈又可怜,倒像是纪随安欺负了他,纪随安心里却生不起一丝怜悯。他不想再在这里与魏暮浪费时间,蹙眉不耐烦道:魏暮,昨天的戏没演够是吗?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没 五年前,我们把话已经说得足够清楚,现在你这样是什么意思?即使你说的是真的,那些事情你忘记了,我可以现在再告诉你一遍,我们早就已经分手了。 从听到分手那两个字开始,魏暮的脸色便愈发苍白,宛如生了什么大病,整个人都有些摇摇欲坠,纪随安看得很清楚,却无动于衷,并且不打算停下。 是你出的轨。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那五个字落在空荡荡的车库里,却像是找不着出口一般,横冲直撞,缭绕不绝,连纪随安的胸口都被撞得发烫起来。 几乎是令人窒息的沉默后,魏暮缓慢地抬起脸来,他看着纪随安,眼眶通红,整个人却有些疯狂的执拗:我不信。 纪随安差些被气笑出来,他转身便朝电梯间走去,却被魏暮从后面一把抓住了手臂:随安,这里面一定有误会,肯定有误会,我绝对不会做那样的事 纪随安脑中似乎有一根弦,在这个晚上始终紧紧地绷着,而在魏暮的手抓住他的那一瞬间,那根弦砰的一声断裂开来。他不该生气的,对魏暮的每一点愤怒都不过是在加深他过去的失败,他清楚地知道这一点,然而身体却悲哀地不受控制。 他转身一把挥开魏暮的手,掐住了那人瘦弱的脖颈,狠狠地将他掼到一旁的石柱上,用力地压上去,厉声道:闭嘴! 魏暮后背顶在石柱上,下意识地抬起手挣扎了两下,然后便停了动作。他睁大着眼睛,看着纪随安,两人的视线对上,纪随安狂怒的情绪像是被破开一个小口子,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真的生出一丝恍惚,好像手下的这个人还是那个二十岁出头的、喜欢着他的魏暮。 然而这样的错觉极为短暂,他不演什么失忆的戏,他清楚地知道过去五年里每一天时间里的流逝。 他咬紧了牙根,许久,粗重的喘息才平缓下来。然后他松开手,向后退了一步,方才的愤怒像是幻觉,他看着魏暮,居高临下,带着一种残酷的冷静与漠然。 魏暮,当初是你亲口告诉我,你爬了周明川的床,要和我分手。他冷笑一声,姿态愈发从容,虽说现在周明川已经蹲了大牢,但在那之前你们在一起了两三年,他也给了你不少好处,总不至于这样轻易就忘记吧? 魏暮仍维持着纪随安放开他前的姿势半倚在石柱上,两只手用力地抓着边缘,不然他浑身颤抖得几乎要站不住。 纪随安不再理他,转身朝电梯间走去,魏暮却又挣扎着站起来,踉跄地在他后面一步步地跟着。 几十米的路程,他们都没说话,空荡的地库里只有一前一后的脚步声。那些愤怒、慌乱、茫然、惶惑被一步步地踩下去,走进电梯时纪随安已经彻底恢复了平静,他转身看向停在外面的魏暮,一字一句道:魏暮,无论你想做什么,都离我远一点。 魏暮看着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有眼眶红得像是受了伤。 电梯门缓缓合上,不过片刻,便将两人彻底隔开了。 第3章 发生了什么 从在那个山脚下陌生的房间里醒来开始,魏暮就处在不间断的惊吓中,他像是睡了很长的一觉,一觉之后发现整个世界都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抛下他往前走了很久。 他茫然地看着周围陌生的一切,那个看起来老实善良的山里人在他身边喋喋不休地解释,说是如何在深山里发现了他,他又是怎样命大被一棵树挂住了没被摔死。那人乡音重,说得又快,魏暮脑子里一片混乱,努力听也只听了个大概,直到最后那人问他,现在身上怎么样,还需不需要去乡卫生所里看看。 他这才回了神,说了声抱歉,哑声问道:这是哪儿? 那人说了个地名,魏暮从来没听过这个地方,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从山上掉了下来。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下意识地将问题问了出来,对面的大哥也愣了,半晌有些小心地问道:你是不是摔蒙了? 他脑子里的确像是扎着一把尖刀,一刻不停地翻搅,疼得要命,他忍不住抬手去捂额头,这时一个名字蓦地从凌乱的意识中浮现出来,让他猛地打了个激灵。 纪随安! 纪随安现在在哪!不管发生了什么,他都得先联系上纪随安! 他像是水里挣扎的人终于看到一块浮木,瞬间什么其他的都顾不得了,满心满眼都只剩下了纪随安。他慌忙地向旁边的男人借了手机,本是熟记于心的十一个数字,然而越是着急越是出错,他一连按错了好几次,才好不容易将电话拨打出去。 话筒中的提示音后面像是藏着一柄有力的锤斧,每一下都锤得他心慌意乱。不知多少声之后,规律的提示音突然中断,魏暮听到一声冷淡而熟悉的喂。 就在这短短一个字音里,魏暮慌乱的心便像是被托住了底。他来不及感到太多的惊喜,鼻尖便紧跟着极没出息地泛起酸来,周围的一切都太过诡异,简直像是一个过于真实的噩梦,万幸,纪随安还在。 魏暮用力地咬了咬牙,试图把喉间的哽咽逼退回去,表现得正常一些,以免纪随安听出来了觉得担心。 随安 他只来得及喊出这两个字,电话便被对面掐断了。 魏暮一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抖着手指立马将电话重新拨打过去,却只剩了漫长得仿佛没有止境的电子提示音。 他发疯了般一遍又一遍地挂断、重拨,却始终没有人再接听起来。旁边的男人或是都有些被他吓到了,在旁边看了半天,小声安慰道:你别急,可能是这儿的信号不好 不知重新拨出了多少次之后,魏暮突然停了下来,他的视线落在了他拿着手机的那只手的踝骨处。窗外在下雨,即便是白天,房间里也不甚明亮,却足以令他看清那道扭曲的疤痕。那并不是新伤,看起来早已愈合,不知是什么时候添的。 魏暮愣愣地放下手机,伸手将衣袖往上扯了些,随着他的动作,那道疤痕也显露出更多,像是一条无止境的线,长长地延伸进衣袖深处。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害怕起来,猛地将袖子扯下来,又将那道疤严严实实地盖住了。 他心里模糊地升起一丝念头,那念头如此荒诞,以至于他连问出的时候都觉得有些羞愧。 他看向身边的男人,问:大哥,现在是哪一年? 那男人被他问懵了,下意识地去看门后边挂着的日历挂画,魏暮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上面印着的年份数字,他的眼前忽然有些发晕,就在满脑子的嗡鸣声中,旁边大哥的声音也清晰地扎了进来,说出了那个与他记忆中的年份错开五年的数字。 魏暮的记忆停留在五年前的夏天,他刚刚大学毕业,找了一份还不错的工作,是在全国都排得上号的大企业,纪随安则被保送了本校研究生,继续攻读生物学专业。他们在离学校和魏暮单位都差不多远的地方租了套房子,两人布置了很久,搬进去的第一天纪随安便和他去花市买了很多盆栽与花种子,说要把阳台也布置起来 然后呢? 餐桌上的花瓶里插着几支向日葵,清晨的阳光透过窗照射进来,洒了坐在餐桌边的纪随安一身,他抬起头,眉间微微蹙着,嫌魏暮不吃早餐,问他走那么早干什么。魏暮穿好外套,即便赶时间还是转身回来,绕到餐桌边上,低身浅浅地碰了一下纪随安的嘴唇,声音轻快地笑着解释:今天总公司的老板要来,我得早去准备,晚上我尽量早点回来啊。 纪随安这才松了眉头,魏暮在门口笑着和他道别,说:我走啦。 他打开了门,外面是刺目的混沌白光,他走进去,却不知走进了哪里。往后的事情魏暮都记不清了,像是一条连续的线突然被斩断,中间掺了一长串的空白,再次被接上,就是他今早在这陌生的山村小屋里醒来之后的事了。 旁边的男人接连喊了他好几声,魏暮才回了些神。 透过打开的门能看到远处峭拔险峻的群山,重重雨雾遮绕下显出青黑的颜色。 他扶着墙下了床,强忍着身上的疼痛站起身来,冲那男人道:我一个人出去待会儿可以吗? 外面在下雨 魏暮摇了摇头:没关系。他又说了一句:谢谢你。 男人没再劝他,只是有些担心地看着他一瘸一拐地从屋里走了出去。雨水很快便将他兜头打湿,他却像是什么都感受不到,只是踩着泥踉跄向前走去,最后在一处断崖前停下,抱着头蹲了下来。 他的脑子里乱极了,埋头藏在两只手臂圈起的密闭空间里,努力地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纪随安为什么不接他的电话?他为什么会到这个山里来?他真的是不小心掉下去的吗? 无数个问题在他脑子里乱撞,他头疼得几乎抬不起来,不知道就这样蹲了多久,那个男人大喊着朝他跑过来,说:接通了接通了,信号好了。 魏暮几乎是一把将电话抢了过来,急切地喊了一声随安,那边没动静,却也没挂断。 他几乎想要放声大哭一场,喘息急乱得要盖住他语无伦次的话,却像是终于抓到根救命稻草般不肯放,一刻也不停地将恐惧慌乱地往外倒。 然而他的恐惧未等稍有缓解,便在纪随安开口的第一句话里窜至顶峰,几乎将他的脑髓直直穿透。 纪随安说,魏暮你在装什么疯? 你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忘了我们已经分手了吗? 你出轨了。 纪随安在说什么,魏暮茫然地想,电话打错了吗? 纪随安说的那个人是他吗?他又是谁?他真的是魏暮吗? 电话里只剩了忙音,魏暮仍保持着原来的动作,脸色比纸还要苍白,眼底却红了一片。那男人在旁边小心地问他怎么样了,很久之后,魏暮将手机从耳边拿下,抬起另一只手来抹了一把脸,然后他回头看向那个男人,说:我要下山。 男人看了看周围的雨,有些为难:这下着雨山路不好走,等雨停了我再送你下去吧。 魏暮摇头,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说:我要下山。 他跟那个好心的男人告了别,正如他清晨刚被发现时那样,什么都没带,只单独一个人便冒着雨踏上了下山的路。男人不放心地追着他走了一段距离,魏暮停下,冲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男人没受过人这么正式的礼,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摆手,看着魏暮一步步走进了雨雾中,化成了远处一个迷蒙的暗影。 雨不像是从天上落下来的,而是从四面八方卷来,整个世界都被雨声湮没了,无意义的连续嘈杂充满其中。魏暮走在泥泞的山路上,头顶是无边无际的灰色天空,深邃得如同天地初始的混沌,周围是经历了无数亘古岁月的群山,他有些分不清,究竟是世界真的抛下他往前走了,还是他只是陷入了一个没醒来的梦。 第4章 起来 天朦胧亮的时候,连续下了好几天的雨终于停了,空气中却仍浮着潮湿的气息。 纪随安下楼便看到了魏暮,他像是在地库里待了一整夜,整个人看起来比昨天还要糟,额角那块大的擦伤在身上的雨水干了之后结了些微的血痂,除此之外还有不少细小的伤痕。 看到纪随安,他直起原本靠在墙上的背,冲他笑了笑。 魏暮曾经是纪随安见过的最爱笑的人,他总是很容易满足,纪随安随便做些什么,抱一抱他、牵一牵手、说两句亲昵的话,甚至有时只是单纯地看着彼此,他就能一个人笑起来,有时候他可能也觉得自己笑得有些莫名其妙,于是在那笑里面常常又添了一点不好意思的羞涩,纪随安那时候很喜欢看这样的他,像是一条软乎乎的好脾气的猫,乖得不得了。 而同样的笑在这时候看来,他只觉得厌恶。 魏暮的嗓子比昨夜哑得更厉害了,喊他道:随安。 纪随安面无表情地越过他,朝着自己的车走过去,魏暮紧紧地在他身后跟着,用了一整个晚上好不容易积攒起的一点平静只维持了那短短片刻,他急声道:随安我们可以再好好谈谈吗?我真的不记得那些事情了,这里面肯定是有误会,我们谈谈行吗 纪随安并不理会,径自打开车门上了车,魏暮咬了咬牙,动作竟是无比迅疾,赶在车门锁上之前拉开了副驾驶车门挤进了副驾驶座。 纪随安启动车的手一顿,这才终于看向他,眼中黑沉:下去。 魏暮摇头,一只手抓紧了座椅边缘,后背用力地往后靠,像是想将自己嵌进车座里面,绝望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啊? 他不知道该质问谁,也没有人给他答案。 纪随安冷着脸下车甩上车门,大步走到副驾驶一侧,拉开车门,抓住魏暮的胳膊一下将他大半个身体扯出车外。他的动作凶狠,手下毫不留情,魏暮咬着牙,手却抓着车门死死不肯放开,手上那些本就没有完全愈合的小伤口又流了血,沾在车门框上。 恋耽美 永日之崖盛星斗(3) 随安!这场狭窄空间的激烈角斗中,魏暮虚弱的力气并不能与纪随安抗衡,只能徒劳地喊他的名字,随安! 纪随安一声不吭,只是手下力气愈大,如同铁钳一般将魏暮拽下来,砰一声甩上车门。 魏暮踉跄摔在地上,眼前一片黑色的眩晕,胃里泛起强烈的恶心。他扶着柱子强撑着站起来,好大一会儿眼前才逐渐恢复清晰,纪随安已经将车开走了,偌大的车库里只余空空荡荡。 进了办公室,纪随安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吩咐助理去给他买一件新衬衣,清晨的争执中,魏暮在他手臂上抓了一把,就那一下便在他袖子上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他对着那血迹看了很久,直到助理敲门进来,他换掉脏衬衣,将其扔进了垃圾桶。 这天公司的事不是很多,六点多纪随安便可以离开了,然而他却不是很想回去。一个人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还是拿了外套起身准备离开。 从接到魏暮的第一个电话开始,他就在心底打定了主意,无论魏暮想做什么,他都不可能再让自己和他产生什么联系,任何一点因魏暮而生的情绪或逃避,都是对他过去失败的又一次证明。 魏暮仍旧没有离开,应是怕被人发现,他靠墙坐在纪随安车位旁边的一盆高大绿植的后面,脸埋进膝盖里,瑟缩着身体像是睡着了,纪随安停车都没引起他太大反应,直到纪随安从车上下来,关车门的声音才将他吵醒。他有些迟钝地抬起头来,脸上是病态的苍白,嘴唇毫无血色,眼睛里像是生了浓雾。 他试了一下想站起来,四肢却灌了铅般沉重,于是他不再动了,微微抬起脸趴在膝盖上,烧得通红湿润的眼睛半眯着看着纪随安走远,然后又闭上了。 他像是沉在了水里,这水滚烫而冰冷,他感觉不清楚,或者冰冷和滚烫的尽头本就是相通的,他只觉得疼,这疼却也是麻木的,沉甸甸地缀在皮囊下面,他快要感觉不到自己了,麻木令他恐慌,又隐隐地觉得安心 不知过了多久,平静的水面倏然被搅动,魏暮有些茫然地睁开眼,看到身前站着两个穿保安制服的人,一边拿着手电筒照着他,一边喝问道: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 魏暮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却哑涩得谁也听不见。 保安仍在不停地质问他是怎样进来的,并催促他赶紧离开,魏暮却仍是一动不动。话说了许久,最前面年轻气盛的保安终于没忍住上了手,然而看起来狼狈虚弱的男人却仿佛突然生出了无穷的力气,在拉扯之中挣扎着抓住了车后的挡轮杆,怎么也不肯松开。 他像是刚从长长的梦里回了神,沙哑着喉咙向保安道歉,说出的话却执拗得令人生气。 对不起,他不停地道歉,下一句却一直都是,我不能走。 两个保安半天竟是没把他拽起来,眼前的人看起来又病歪歪的不怎么健康,两人也怕硬来再出了什么事,对看一眼后,其中一个保安向旁边走了两步,掏出手机来打了个电话,魏暮只模糊地听到了纪先生不肯好的几个字眼。 然后,抓着他的另一个保安的手也松开了,两人对着魏暮又说了两句什么,便一起离开了。 魏暮隐约地觉出自己暂时是安全的,这才松开了抓着挡轮杆的手,重新靠墙蜷缩起来。 正在他又要混混沌沌地陷入昏睡时,头顶上传来冰冷而熟悉的声音:起来。 魏暮抬起眼,这次看到的是面无表情的纪随安。 看他醒了,纪随安什么也没说,转身便走。魏暮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竟是扶着墙慢吞吞地站了起来,踉跄地跟了上去。 直到电梯门合上,魏暮迟钝的大脑才开始缓慢转动,他盯着纪随安,喃喃地喊道:随安 纪随安的脸色也很差,眉间紧紧蹙着,厌恶道:别叫我的名字,从你嘴里出来让我恶心。 魏暮煞白着脸闭上了嘴,一路上再也没发出一点声音。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房间,纪随安将外套脱下来,随手扔在沙发上,径自去了浴室。 直到凉水从头顶浇下来,纪随安心底的躁郁才稍稍下去一些。他跟自己说,他没有任何其他的心思,只是单纯地不想看到魏暮冻死在外面,就像不想看到冻死一条狗。 纪随安从浴室出来时,魏暮还在玄关处贴墙站着,看到纪随安出来,他的视线立马黏了上去。 魏暮相信他和纪随安应该确实是很多年没见了,他的眼睛像是长在了纪随安身上,移不开,停不下,贪婪得像是长了一个饿了好几年的胃。 窗外城市夜景繁华,纪随安走到客厅,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药箱,在里面翻找片刻,将几板药扔在了桌子上,又从旁边饮水机中接了一杯温水。 不想死就过来把药吃了。 魏暮这才终于往前走了两步,随着两人距离接近,纪随安的眉头下意识地蹙起来,他实在不想跟魏暮过多接触,转身想往卧室去,却被魏暮的话定住了脚步。 真的是我出轨了吗?或许是这两天说了太多次这个话题,这次再提起来魏暮相较之前平静许多,他抿了抿唇,又轻声问道,我让你难过了是吗? 纪随安觉得魏暮这人真有意思,当初将他背叛得那样坚决,时隔五年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回来,一脸无知地将他不愿提及的过去一遍遍扯到他眼前,像是生怕他忘记了当初有多痛苦一样。 他并没回答,抬步走进了卧室。 半夜的时候,他出来拿酒,发现魏暮缩在门口鞋柜旁的地面上睡着了,桌上的药不见了,水杯则被规矩地放回了原来的位置。 纪随安在原地站了很长时间,没有人知道的地方,他的视线长久地落在魏暮身上。 他曾深爱过、又背叛了他的人蜷着身体抱住膝盖坐在地上,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只露出头顶的乱发和一段苍白的后脖颈,衣裳还是那样脏兮兮皱巴巴地裹在身上,他那样瘦,后背的肩胛骨将衣服顶起嶙峋的线条,竟显得有些可怜。 第5章 41325LDL 第二天早晨纪随安从卧室出来时,魏暮还是那一个姿势坐在地上,直到他在健身室晨练完洗过澡后出来,魏暮才从近似昏迷的沉睡中醒来,虽仍是惨白的一张脸,却比昨天那站都站不住看起来下一秒便要昏迷过去的模样好许多。 醒来之后,他的眼神便又黏到了纪随安身上,一刻不离地跟着纪随安走,直到纪随安准备出门时,他才扶着墙站起来,而纪随安走到门口又转身拐了回去,顺手从旁边扯了一个垃圾袋,将桌上魏暮昨天用过的那个杯子扔了进去。 魏暮抿了抿唇,哑声道:昨天我洗过了。 脏了,纪随安说,不要了。 魏暮于是便噤了声。 他像条小尾巴般紧紧缀在纪随安身后,看着纪随安将垃圾袋扔进电梯口处的垃圾桶,又随他走到车前,才停住了脚。 在纪随安打开车门上车的间隙里,他低声挤进了一句:晚上见。 纪随安冷声道:我并不希望晚上再见到你,麻烦你赶紧离开。 车子启动开走了,魏暮下意识地在后面跟了两步,然后停下。他在原地站了一小会儿,才又一个人缓慢地循着刚才纪随安离开的路朝车库出口走去。 前两天连绵阴雨带来的湿潮已被晴好的清晨阳光一扫而尽,大片的光从车库外面投射进来,好似昭示着外面有一个无比光明的世界。他站在阴影与光亮的交界处,向前伸出手,阳光瞬时将其笼罩,在上面轻快跳跃,然而魏暮看着,心底竟忽然升起些怪异的恐慌与逃避之意,想要将阳光里那只手收回来。 他忍着没动,向前走了一步,整个人都站到了光里。阳光像是金色的棉花,温柔地包裹住裸露在外面的每一寸皮肤,暖着他僵硬不堪的四肢。 魏暮从小便喜欢阳光,他曾经觉得自己像是一棵草,告诉自己无论长在哪里都要努力地向着阳光生长,即便是被踩折了茎踩进了泥里,也能在阳光里蔫答答地爬起来,然后恢复成原来的模样。他曾经这样觉得,然而现在站在阳光下,他却觉得自己像是一滴水,一滴随时会被蒸发消失的水。 出了小区后,两边是一条繁华的商业街道,正在晨光中渐次打开店门。魏暮在药店里买了一盒感冒药,又在旁边小店里买了一瓶矿泉水,潦草地将药吃完后,他无处可去,便顺着街道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他在头两天过度的恐慌与失态中微微抽身出来,身体与思绪同样陷入了一种极致的疲倦,不过十几米远他就有些走不动道儿了,于是在路边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纪随安,纪随安他心里反复地想着这个名字,而后突然反应过来,眉间一蹙。他使劲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先不去想纪随安,而是试着将这几天醒来之后的事梳理一遍,从中找到过去的一些蛛丝马迹。 纪随安是不会说谎骗他的,但是他也坚信自己不会出轨,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可是什么误会呢?他又该怎样去找出并解开这个误会?纪随安根本不想见他,他接下来该做什么,能做什么心底升起一股绝望来,魏暮连忙又晃了晃发昏的脑袋,他总是控制不住地转到那些悲观情绪上去。 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趴在他旁边的台阶上玩,时不时地偷看他两眼,过了一会儿蹭过来,晃着小腿在魏暮身边坐下了,腼腆又拗不过好奇地伸手去碰魏暮身边的感冒药盒。 魏暮回过神来,伸手盖在药盒上面不让她拿,温声道:这个很危险,不可以随便玩。 小女孩睁着大眼睛看着他,竟小大人似的点了点头,奶声奶气地开口:我知道,叔叔受伤了,所以才要吃药是不是? 魏暮一愣,小女孩手脚并用地爬到台阶上面,站起来呼了呼他额角的伤,问:叔叔疼不疼? 不疼。魏暮说,面对着天真可爱的小姑娘,他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松缓下来。 小女孩看着他的眼神有些崇拜:叔叔很厉害。 魏暮笑了,问:为什么? 因为叔叔不怕疼。 嗯,魏暮说,叔叔不怕疼。 小女孩伸出手给他看自己手指上面细小的伤口,说:我就可怕疼了,还哭了呢。 没关系啊,魏暮安慰她道,人本来就该怕疼的。 小女孩听得显然很满意,朝魏暮坐得更近了些。她身上穿着一条漂亮的蓝裙子,天蓝色的纱上面绣着精致的花朵,像个小公主,魏暮的身上却很狼狈,他担心蹭脏了小姑娘的衣服,于是向旁边挪了挪,和她拉开了距离。 小女孩有些不开心了,魏暮连忙夸道:你的裙子真好看。 小女孩眼一亮,从台阶上爬起来,两只小手打了打裙子上不甚明显的灰尘,然后小孔雀般得意地抓着裙边转了一个圈,炫耀道:是我妈妈给我买的。 真好。魏暮笑道。 我还有弟弟呢,我弟弟长得可好看了,他已经有六颗牙了小女孩将两只手都伸出来,数了半天手指头,终于数清了六,冲着魏暮展示。 面对着天真烂漫的陌生小女孩,魏暮短暂地从那一团乱麻的现实中抽身出来,然而不过几分钟之后,一个穿着环卫工马甲的老太太提着扫把急匆匆地过来,隔着很远便喊:棉棉! 小女孩对魏暮说:我奶奶来了。 老太太快步走过来,将那个叫棉棉的小女孩从台阶上领下来,眼神快速地将魏暮扫视了一遍,虽不至于像看坏人,眼神里却不可避免地有几分防备。 魏暮理解她的顾虑,也清楚自己的模样看起来不像什么正常人,于是移开了视线,默不作声地听老太太在耳边嘟囔那小姑娘趁她干活的时候随便乱跑,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 她抱起小女孩离开了,女孩趴在老太太的肩上,一只手冲魏暮小小地挥了挥,跟他再见,魏暮也抬起手,笑着朝她挥了挥。 这一段令人放松的小插曲转瞬即逝,长长的台阶上又剩了魏暮自己,他像是被抓住尾巴的鱼般被一把又抛回现实的海里。 阳光愈发炽烈起来,烘得人眼皮发热,他想起了梁燕,如果这个世界真的往前又走了五年,那他妈妈怎么样了呢?他该回家去看看,但奇怪的是,在这个念头升起的一瞬间,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抗拒,他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搅了一把,疼得半天喘不上气来。 就在他难受地蜷下身体的时候,视线不经意地扫过旁边刚刚开门的一家店铺,倏然顿住了身形。那家店铺的左侧落地玻璃的上半扇贴满了小孩子的照片,下面写着几行文字信息,一张张都是寻人启事,而在那些照片下面靠近地面的地方摆置了一个架子,上面放了一些书,一半的书脊朝向外面,魏暮的视线便被吸引在了最右侧的那本上面。 那是一本生物学著作,他和纪随安曾经的家里也有这样一本,同样的装帧,只不过他们的那本在书脊下面贴了一个图书馆的标签,上面的编码是413.25/LDL。 41325LDL,是魏暮各个社交软件的密码。 纪随安说每个软件都用同一个密码不安全,于是魏暮就偶尔将那串编码倒过来用,纪随安笑了半天,说算了,还是都改回来吧。 当时纪随安附在他耳朵边上,像是说一个秘密:倒着的密码留给我用。 魏暮坐在台阶上,看那本书看得几乎入了迷,然后他被蛊惑般站起身,走进了那家店。 这是一家很奇怪的店,说不出是卖什么的,有儿童读的动物绘本,也有大学里专门做研究才会用到的生物和物理学著作,有小男孩喜爱的奥特曼卡片、遥控小汽车,也有乐高积木、飞机模型和小型无人机,篮球、拼图、毛绒玩具,各种各样不一而足,十分有条理地放置在不同的分区,收拾装饰得极为干净温馨。 魏暮径直走向那本书,手指在书封上面流连了很久,然后他抬起头来,有些急切地问门口柜台后面的老板:您好,这本书多少 他忽然卡了壳,先不说他身上并没有多少钱,不一定能买得起,即便他能买下这本书又能做什么,拿去给纪随安看吗? 店铺老板是个老太太,看起来六七十岁,一头花白头发,衣着素雅,戴着一副金边眼镜,像是退休的知识分子。虽是初夏,她手里却拿着件织了一半的绿色毛衣,视线在魏暮脸上打量了一番,微笑着问他道:你是想买这本书吗? 魏暮摇了摇头:抱歉,打扰了。 他说着便要转身离开店铺,却被老太太叫住了。 她的态度十分温和:我刚刚看到你在外面坐了好大一会儿,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明明是很平常的问话,在此时听到却让魏暮眼底蓦地一热。他的喉结艰难地动了动,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很想把他正在经历的荒诞的一切都对眼前这个陌生的老人说出来,然而,他在原地沉默地站了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说:没有。 他感激地向老太太笑了笑,说:谢谢您。 然后他转身打开玻璃门,重新踏入外面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第6章 团圆饭 下午四点钟,纪随安又接到一个陌生来电,自从再遇上魏暮,他这几天接到的陌生来电简直赶得上过去一年的总和。 对面这回自称是派出所的警察,纪随安蹙眉,刚想问派出所为什么要给他打电话,便听到那头的警察问他跟魏暮认不认识。 恋耽美 永日之崖盛星斗(4) 他下意识地想说不认识,开口的前一秒理智拽住情绪,问道:怎么了? 他偷了钱,现在正被关在我们派出所,他身上没有任何身份证件,只给了我们这一个电话号码,您如果是他的家人或朋友的话,还麻烦过来一趟。 纪随安虽并不打算管魏暮的事情,但仍是忍不住感到了一些不可思议:魏暮偷钱? 是的,对面警察的语气里也多了一份遇到傻子的稀奇,而且他胆子大得很,都偷到了警察局里。 纪随安半天没说话,直到对面的警察提醒他,他才开口:抱歉,但我不是他的家人或朋友,他的事情跟我没有关系。 派出所里,那位李警官挂断了电话,魏暮靠墙蹲着,声音沙哑地又一次向他们解释:我说的是真话,上午的时候我已经把钱包寄回去了,证件我都没动,从里面拿的五百块钱我会还的。 还了就不是偷了吗?那位警察敲了敲电话筒,人家说跟你不熟,想想还有没有其他能联系上的人,不然就只能送你去拘留所了。 魏暮的脸色发白,垂下了头去。 那警察也有些想不明白,忍不住问道:不是,你到底怎么想的,偷到警察局里去? 魏暮却好似放弃般不再吭声了。 那警察见他这模样也没再追问,他们已经和快递点联系了,上午的那批快递正巧还没发出去,等取回来就知道这人说的究竟是真是假了。 纪随安终究没拗住纪棠棠的撒娇,这天下班之后还是开车回了家。 他到得不算早,将车停下的时候,别墅里面已经灯火通明,在院子里就能听到纪棠棠的声音,应该是在指挥万宇清做饭,时不时地撒娇喊妈妈告状,偶尔还夹杂着两声纪延致故作严肃的咳嗽。 纪随安没立即进去,站在院子里看着前方几步远的别墅里透出的灯光。小时候曾经有一段时间他十分渴望回到家便有这样的温馨和热闹迎接,却在每一次踏进大门的时候感到失望,失望累积久了,他渐渐便对这座从小长大的房子感到了厌烦,上了大学后便越来越少回来。 他有些想抽烟,手刚伸进衣兜,房门这时突然从里面打开了,舒翕走出来,看到纪随安先是一愣,随后神情中立马爬上惊喜。 纪随安拿烟的手收回来,听舒翕冲他笑道:我正说出来看看你到了没有,怎么在外面站着? 她走过来,仰头看着纪随安,说:随安,好久没见了。 纪棠棠听到外面的动静也跑了出来,质问了两句纪随安怎么那么晚才到,然后便亲昵地抱着他的胳膊将他往屋里拽,炫耀道:哥,我刚刚亲手拌了凉菜呢,你赶快看看! 她一手拉着纪随安,一边还不忘站在院子里微笑地看着他们的舒翕,喊道:妈妈,你也快来呀! 舒翕应了一声,跟了上去,灯光随着大门一道被关在了里面。 餐桌上果然已经摆满了丰盛的菜,最中间位置却是一盘素朴的凉拌干丝,进了屋纪棠棠便催促着万宇清去拿碟子,好让大家赶紧品尝她的手艺。 万宇清应了一声,连忙转身去拿,他腰间围着围裙,拿着碗碟的样子跟以往的干净俊秀颇有不同,然而被支使着做这做那,脸上也始终含着浅笑,没有一丝的急躁之意。 纪随安有意无意地看了他几眼,心底原本的那点不满倒是消散了大半。 这样颇有团圆意味的一顿饭对他们而言并不容易,万宇清先前一直在外地医院实习,纪随安常是一两个月都难得回来一次,至于舒翕,她在多年前和纪延致离婚之后,重新拾起她的事业,这些年大多数时间都在国外,也是前不久刚回国,而且,这也有可能是纪棠棠订婚前全家人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 然而,这样的一顿饭,纪随安却吃得颇有些心不在焉。 舒翕在他十分钟内第三次看表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问他:随安,你是有什么事情吗? 纪随安收回视线,说:没有。 纪延致哼一声,接过了话去:他可是大忙人,之前不肯来我的公司,非要搞什么生物科技,现在纪总赚了多少钱了? 纪随安一向对纪延致的话少有理会,听他发难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倒是万宇清忍不住替他说话道:纪叔,安哥的公司目前主要是搞研发,不能只看眼前暂时的效益,再说了,目前效益也不差啊,我听我爸说去年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纪延致气势腾腾地打断:小叛徒,你知道个屁! 每当纪延致搬出来叛徒这两个字,万宇清便不得不偃旗息鼓,原因在于当年他和纪棠棠刚上高中的时候,纪延致意识到自家小女孩已经亭亭玉立长成漂亮大姑娘了,不禁生起了些老父亲的担忧,生怕她被学校里的其他小子给惦记了,于是千挑万选将这个重任托付给了老朋友家的小子万宇清,两人一拍即合狼狈为奸,发誓要掐死学校内外对纪棠棠的任何一点不良企图,三年间万宇清将任务完成得极其出色,纪棠棠被他护成了男同学眼中一朵难以采摘的高岭之花,纪延致对此十分欣慰。就这样,一直到纪棠棠大二那年说漏了嘴,纪延致才知道那小子为他甘当马前卒如此鞠躬尽瘁竟是因为暗怀鬼胎,他是把自己家的翡翠白菜拱手送到了别人怀里,恼得连夜取消了和万氏的合作,两个月没见万宇清他爹,一年多的时间见着万宇清便只有叛徒二字,这一两年眼见两人的事情板上钉钉无可更改才好了些,但想起旧事仍是时不时地生气。 万宇清不敢吭声了,纪延致有些得意,再加上当着舒翕的面,他表演欲异常强盛,板了脸向纪随安道:先不说你那公司,再看你妹妹都要成家了,你呢?不非得是女人吧,连男人也没见你带回来过。 他喝了些酒,说着说着便有些口无遮拦:当年你爸我年轻的时候,多少男男女女 旁边的舒翕突然发出一声冷笑,纪延致猛地住了嘴,神情间有些说错了话的紧张。 舒翕嘴角噙着嘲讽,斜着眼看他:我庆幸随安和某些人不一样,花天酒地当成谈资炫耀,简直恬不知耻。 纪延致眉头一蹙:你骂谁呢! 舒翕毫不示弱:骂谁谁心里清楚。 餐桌上的氛围瞬时有些紧张起来,纪棠棠从小到大早已看惯这两人的相处,对此并不惊讶,看戏的同时还顺手又给万宇清添了一杯饮料。 在争吵声中,纪随安放下筷子,慢条斯理地拿餐巾布擦了擦嘴,而后在全桌人的视线中站起身来,淡声道:我吃好了,有事先走,你们慢慢吵。 院子里夜风徐徐吹着,纪随安刚打开车门,舒翕便跟了出来。 她站在纪随安面前,神情有些愧疚:对不起,妈妈又当着你和棠棠的面跟他吵架了。 婚都离了那么多年了,本来以为那些事儿也都忘得差不多了,她的语气有些无奈,但再听到还是觉得生气,忍不住便要跟他吵。 没关系,纪随安说,背叛无论过去多久都是背叛,您没必要非得释怀。 舒翕笑着伸手理了理额前被夜风吹乱的头发。纪随安看着她,这么多年过去,她仍旧和当年离开时一样漂亮,甚至因为从那失败的婚姻中脱身出来,远离了频繁的争吵和泪水,比多年前还要漂亮。 他沉默了一瞬,突然说:这几年,他一直想和你复婚。 舒翕没表现出太多的惊讶:我知道。 她仍是在笑,眼睛却多了些其他东西,说不清是对纪延致收心太晚的遗憾多些,还是对过去婚姻的释然更多一些,她声音很轻,语气却坚定:但是不可能的,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不是他什么时候回头我都要在后面等着他。 而且,她停顿了一下,眉眼间倏然跳上了些少女般的羞涩,我有新男朋友了。 说罢她有些紧张地等着纪随安的反应,纪随安却看起来对此并不意外,平静道:恭喜你。他说得太平常,舒翕有些摸不准他真正的想法: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纪随安说,这是你们两人之间的事情,你有独自做决定的权利,当年我和棠棠不是你们需要考虑的因素,现在自然更不必。 舒翕抿起唇,她说不清纪随安的话里面究竟有几分嘲讽。 纪随安微微蹙眉,站在这座房子面前,他无论是多么真心地赞许舒翕的选择,谈及过去都禁不住受到多年前那些频繁失望的情绪影响,话里不自觉地便带了刺。 他沉默了一瞬,再开口时语气缓和了许多:我说恭喜您是真心的,背叛过感情的人不值得原谅,你完全可以选择自己如何继续生活。只是棠棠一直对此还抱着些幻想,还得麻烦您抽时间跟她谈一下。 舒翕站在院门口看着纪随安的车在远处消失,心底原本坠着的那块石头在夜风中徐徐落地,她忍不住笑起来,之后却又微微蹙起了眉。她想起刚才纪随安说那些话的模样,不知为何,总觉得那些话不止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第7章 派出所 回去的路上纪随安的神情有些沉,他想起十多年前舒翕和纪延致的相处,外人眼中的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关了门却是纪延致不停的艳色绯闻和两人频繁的争吵冷战,最后终究是离了婚,那一年纪随安正读高三,纪棠棠才十二岁。 纪棠棠原本被养得性子有些骄纵,天不怕地不怕似的,反正捅了天大的篓子也有人帮她收场,然而那段时间她每天晚上做噩梦被吓醒,常在半夜哭着到纪随安的房间来找他,抱着她的小熊躺在纪随安身边,哄半天才能止住抽噎。 有一天夜里,她小声地问纪随安:哥哥,你也会不要我吗? 纪随安说:不会。 许久之后,她突然哭了起来,说:你会。你明年就要去英国了,我听到陈姨说你收到那边大学的录取通知了 纪随安拍着她的背,语气很平静: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说了不会就是不会。 那天晚上他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地便为自己决定了之后的路,拒绝了英国那所顶尖大学的offer,赶在国内高考报名的最后期限里提交了自己的姓名,虽然他从高一开始接受的便是国际方向的教育,所学的课程与为国内高考设置的课程体系有很大的差别,而那个时候距离高考也不过半年的时间。 但他从未后悔,也从不觉得自己为此牺牲了什么,无论哪一条路只要他选择了便是他想走的路,而后他会坚定地在这条路上付出努力走得更远。即便是和魏暮分手之后,他曾茫然颓丧了很长一段时间,甚至到了成天把自己关在家里,不想去学校也无心做实验的程度,然而也不过是一段时间而已,在那之后他仍是纪随安,顺利地硕士毕业,拒绝纪延致要他进入家里公司的要求,以另一种形式继续从事他所热爱的生物科研。 他的一切都在按照正常的轨道走着,无论那段感情在他心里留下了多么深刻难以消失的伤痕,都终究是过去了。就该像舒翕这样,纪随安想,无论魏暮作出什么样的可怜姿态,编造出什么样的苦衷,背叛就是背叛,分开了就是分开了,他即便有一天能够原谅,也不会回头。 他想得如此清楚坚决,却在通往派出所的岔路口前面路边停下车,一连狠狠地抽了好几支烟。 那警察说魏暮身上没有任何的身份证件,也没有其他的亲戚朋友,偷的还是警察局的钱,如果没有人去保他出来,他只会被送进拘留所。 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纪随安一面这样冷酷地想,一面却又像是着了魔,烟抽了一支又一支,却始终没有启动车径直开过那个路口。 远处有一家三口在等着过马路,小男孩被女人拉在身边却仍是不消停,总想往前跑,被旁边那个高大的男人一把挟起来放在了脖子上,红灯转绿,三个人贴在一起、无比亲昵地走向了马路另一边。 纪随安静静地看着,手里的最后一支烟缓慢地燃到尽头,他将其掐灭,头顶天窗将柔和的夜风送进来,而后他启动车,在前面的路口处转了弯。 当值班警察将门打开的时候,魏暮正靠墙坐着,低着头看不清脸,只能看见那身穿了好几天的脏衣服。 出来吧,你家里人来接你了。那警察冲着房间里说。 纪随安在那警察身后站着,他看到魏暮僵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抬起头来,纪随安和他的视线对上的瞬间,心里沉了一下,他觉得自己今晚或许是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不过魏暮眼睛里的不敢置信与惊喜并未停留太久,很快便被羞愧取代,重逢之后他第一次在看纪随安的时候主动移开了视线。 在纪随安交罚款的时候,那警察仍是忍不住感叹:没见过他那么怪的小偷,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在他手边放着一个钱包,它来自于千里之外那个小山镇里的派出所,三天前一个民警随手将自己的钱包放在了大厅桌上,没成想竟被魏暮堂而皇之地走进去拿走了。今天下午钱包被从快递点追回来,里面所有的证件都在,只少了五百块钱,还多了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一行字:很抱歉,从里面拿的五百块钱我一定会再寄还给您的。 这些警察也没处理过这样的小偷,将那段监控视频反复地看了几遍,又给纪随安放了一遍。 小山镇的环境简陋,街道狭窄,一下雨更是泥泞,路上没几个行人,视频里魏暮独自在路边上站了很久,他好像有些茫然该往哪里去,直到看到一辆等客的面包车,踉跄地跑过去,跟司机说了两句什么,又有些失魂落魄地走回来,然后,他的视线便定在了街对面的派出所里。 乡镇的派出所也很简陋,紧挨着大门的便是一张桌子,那位民警随手将自己的钱包放在上面,便走进了里屋去。魏暮定定地看着那个钱包,然后朝街对面走过去,随后的一切像是都被拉快了,他迅速将那个钱包揣进怀里,出了派出所后径直朝路边那辆面包车跑去,看都不看地从里面掏出一沓钱来塞给司机,而后便上了车。车辆启动,开出了监控范围之外,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 纪随安看完之后什么也没说,正如他现在签字一般,眉目优雅冷峻,却没什么表情,令人看不清他真正的情绪。 魏暮垂着眼睛站在他身后,抿着唇同样一声不吭,像是个犯了错任由批评的孩子。 交了罚款,又听了警察的几句教训,两人终于可以从派出所里离开。纪随安走得很快,魏暮紧紧地跟在后面,他羞愧极了,低着头小声地跟纪随安道歉:对不起。 从派出所门前的楼梯下来,纪随安终于回头看了魏暮一眼,冷声嘲讽:你现在可真有本事,都偷到警察局里去了。 魏暮的头更低了,他也不反驳,只是又道了一遍歉:对不起。 他一副任打任骂绝不还手的模样,纪随安觉得再说那些话刺他也没什么意思,于是抬步朝他在路边停着的车走去。 魏暮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直到纪随安打开车门,他才停住脚步,抬起了头来。 他的脸上是遮掩不住的倦怠,眼下青黑,面色苍白,脸颊瘦得微微凹陷,原本柔润的下颌骨都显得线条清晰分明,看着纪随安的眼睛却更显黝黑,像是烧着一团微弱而执着的火。 他问纪随安:我可以跟着你吗? 恋耽美 永日之崖盛星斗(5) 你觉得呢?纪随安觉得这个问题他能问出来都荒唐。 魏暮抿了抿干涩的嘴唇:我不出声,一定不会打扰你的。 魏暮。有夜风从远处吹来,他们头顶上的梧桐叶被晃出刷刷声响,纪随安的语气忽然平静下来,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我们的确曾经在一起过,我以前也期待过我们能相伴走得更远,但当初是你先放弃这段感情的,你选择了那时能带给你更多名利的周明川,事实就是这样,不是你说忘了就能改变的。 不论你那时候是否有苦衷,现在装出这副样子又是想做什么,都已经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了。他的语气强硬起来,过去就是过去,我不想再探寻那些旧事,现在、以后也不想再见到你。 这样说能听明白吗? 魏暮没有回答,只是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纪随安自觉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低身进了驾驶座,快速启动车离开了。 开出去一段距离后,他看了眼后视镜,魏暮还站在原地看着他的方向,路灯将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长长的,被头顶错落的梧桐枝叶又遮去了大半。他站在那里,也像是一棵树,孤零零的一棵树。 第8章 回忆(1) 纪随安的记忆里有过很多次这样的场景。 T大校园里种了很多梧桐,图书馆外的那几棵尤为茂盛高大,一直伸展到四楼阅览室的窗外,那时候魏暮常在那几棵梧桐树下等他,一米八的个头被百年老树衬得瘦瘦一小条,影子却被旁边的路灯拉得很长很长。那时候的灯光也是橙黄的一团,像是将晚霞揉散了混入夜色,只觉得温柔,没有荒凉和寥落。 而如果非要追溯的话,他第一次注意到魏暮,也和图书馆外面的那几棵梧桐有点关系。 纪随安在高中时已经完成了一部分大学先修课程,因此大学前两年还算比较轻松,除了上课、做实验,大多数时间都消磨在了图书馆,最常去的是四楼阅览室最后排靠窗的一个位置。 那时已快进入深秋,梧桐树叶泛出金灿灿的黄,每天早晨都会在地面上落下一大堆,时不时地有学生会蹲下来挑拣最漂亮的叶子捡起来。而那天下午的阳光也过于好了些,金黄的梧桐叶在光下极其打眼,又有几只鸟在树上不停地长长地叫,纪随安看书一向专心,那天注意力却短暂地被秋光拽到了窗外去。 就在他收回视线的时候,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前面,凑巧和几排桌子之外的一个男生撞上了。不过一个极短暂的瞬间,纪随安的视线也本该是一扫而过的,那男生却像是受了什么极大的惊吓般,猛地移开眼,身体下意识地往后撤去。 他身后恰巧有一个刚接水回来的女生经过,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手没拿稳,杯子里刚接的水全都洒到了那男生的背上。 幸亏不是热水,但也足够人狼狈了,他慌乱地站起来,一边和那个女生互相向对方说对不起,一边手忙脚乱地擦桌椅上溅到的水,还不忘向旁边被打扰到的同学道歉,之后又小跑去了卫生间拿了拖把出来将地上的水拖了干净。 纪随安有些奇怪地想,好像是自己引发了这场小事故,虽然他什么都没做。就在他这样想的时候,那个男生又飞速地看了他一眼,见纪随安在看着他连忙低下了头去,再也没抬起来,阳光照在他红通通的耳朵上,一直到他收拾东西离开,那点红意都未消退。 阅览室里再次恢复安静,周围只有细小的翻书声,纪随安低头看了几行文字,忽然想,刚刚那个男生忙了那么久,甚至在最后还重新帮女生接了一杯水,却始终没顾上擦一下他自己湿透的衣裳。 或许是洒水小事故中对视的那两眼让纪随安有些上了心,尤其是那男生当时慌乱的表现看起来着实有些做贼心虚,接下来两天,纪随安在看书的空隙里,稍稍分神注意了一下那男生。他基本上也是每天固定在没课的时间到这个阅览室来,每次也都是差不多的位置,埋头看书的样子看起来很专注,基本上不会有什么闲动作或与周围的人说话,安静得不得了。 除了,偶尔会偷看他。 纪随安从小便受到许多关注,外在的视线于他而言早已习以为常,并不会太过在意,但他如果着意关注,也会很敏锐地捕捉到那些视线中的不同寻常。 于是,在那男生再一次抬起头向他看过来时,纪随安没躲避,直白地迎上视线,果不其然,对面的人被吓了一跳,耳朵唰地涌上血色,连忙埋下头去,再也没敢抬起来。 纪随安大致猜到了那人的心思,觉得有些没意思起来。 那个时候,他从未陷入过感情,并且因为舒翕和纪延致糟糕的婚姻,觉得那简直是这世上最愚不可及、没必要触碰的东西。 纪随安没再给予那男生注意,对他由那天的洒水事件而引发的一点兴趣也逐渐消散。直到几天之后,他早晨走进图书馆的时候,看到那男生正站在大厅咨询台前和图书管理员说着什么,看起来有些窘迫的模样,手抓着书包带,脸微微泛红,连连地摆手,然后逃跑似的去了楼梯间。 纪随安走过去的时候听到那两个管理员的谈话。其中一个年纪较轻的冲另一人说道:这还是我来了之后第一次碰到在校学生给图书馆送书,该记下他名字的。另一人说了句他不愿意那也没办法,一边手脚利落地给图书贴标签入库。 纪随安的视线扫过她手里的那本书,不由得一怔,那正是他前两天向管理员咨询过的一本书,当时得到的回答是这本书国内刚刚出版,图书馆还未购入。图书馆上书常有滞后,纪随安也只是顺便一问,确认没有之后便回去自己购买了整个系列,舒翕听说之后又帮他在国外买了一套英文原版,现在还在路上。 纪随安并没有去看那本新摆上图书馆架子的书,一直到两天之后,那个男生拿着那本书,同手同脚地朝他走了过来。 他看起来很紧张,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看似的,只盯着他自己的手,干净的声音都是紧绷绷的,结巴道:同、同学,我之前好像听到你在找这本书,刚刚我在那边书架上看到,不知道你还有没有用? 话说完之后,他才终于抬起了眼看向纪随安,抿着的嘴唇微微泛白,原本白皙的耳朵尖却是红的。阳光从窗外打进来,他的上半身都被笼罩在光里,脸上的每一点紧张的小细节都清晰地落进纪随安的眼睛里。 纪随安看了他两秒,在他看起来下一刻就要转身逃走之前,伸手将书接了过去,说:谢谢。身前的人明显小小地松了口气,扯起嘴角僵硬地笑了笑,说:不用谢。 他们的对话十分短暂,到这里就结束了,那人转过身,挺直肩膀,又同手同脚地回去了。 纪随安的视线从他的背影上收回来,落到手中的书上,他随便翻了两页,忽然看着页角上跳动的阳光微微笑了起来。 他回忆起方才那人紧张到结巴的模样,想,怎么能乖成那样? 第9章 回忆(2) 大二上学期纪随安有一门选修课是摄影,开设在周六上午。他本来选的是另一门与他专业相关的课程,但那门课因为太难,选的人极少,没达到开课标准,他才后续被系统自动分配到了摄影课里面。 这门课的老师是个挺知名的摄影师,获过不少奖,还开办过几次摄影展,脾气却也是和才华相称的傲与坏,第一节 课的时候便明说他开设的虽是选修课,但一切要求都与专业课一样严苛,如果觉得做不到就去申请退课。说是这样说,但学校的选课系统早已关闭,如果退课就只能等到下学期才能再选,大家头顶上又都悬着修够学分的要求,因此也没几个人真会这样做。 选修课一学期的课时较少,最开始几节课是理论学习,之后便要求带相机来课堂实际操作,考虑到一些同学的情况,没有相机的同学如果能找到同伴,也可以两人共用一台。摄影老师或许认为自己做到这样已经足够退步宽容,因此在执行上便十分严苛,说是人到相机到,相机不到人也不必到。 那天一上课他便问都带相机了没,下面稀稀拉拉地响起不太热烈的应和声,摄影老师又问,有没有谁没带、也没有同伴可以一起用。 这次下边没声了。 摄影老师说:没带的自己站起来。 这种问话一般都是装听不见就过了,偌大的阶梯教室里至少坐了一百个人,真的没带他也大概率看不到,虚张声势的意味更重一些。 结果,最后一排还真有人站起来了。 大半个教室的视线都集中在那人身上,摄影老师脸唰地黑了下来,严声质问他是不是没把要求放在心上,如果不想上以后就不用来了。阶梯教室很大,摄影老师训斥的声音从讲台最前端传到最后面,充斥了整个教室,被训的那人却是从头到尾都没吭一声。 纪随安对这场课前的闹剧并不感兴趣,只是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看他自己的书,等着开始上课,直到摄影老师因为得不到回应,一拳好似打到棉花上,怒火更甚,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在满教室暂时的沉寂中,纪随安听到一个低低的声音在教室最后面响起:魏暮。 他一怔,扭头向后看过去,发现果真是图书馆里给他送书的那人。 此时他不像在图书馆看书时那样自在,深深地低垂着头,纪随安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一截清瘦白皙的脖颈,顶着老师的怒火,他就那样沉默地站着,周围满教室都是学生,但不知为何,纪随安偏偏觉出了几分孤零零。 他好不容易答的一句话如同火上浇的油,摄影老师似乎着意于杀鸡儆猴,通过这件事给自己立立威,气势愈发高昂,要赶他出去,就在这时候,纪随安站了起来。 我和他用一个,他看向讲台,询问的语气很是平静随意,这样可以吗? 摄影老师被噎了一下,脸微微有些涨红,不耐烦地哼了一声之后,收了这场小小战争的尾巴,摆手道:就这样吧。 教室里终于复归和平,周围同学也都松了一口气,那男生却仍是直戳戳地站在原地,好似没听到他们的对话一般。 隔着大半个阶梯教室,纪随安第一次喊出了他的名字。 过来,他说,魏暮。 最后排的人终于抬起头来,纪随安看到他眼中明显的错愕,然而不过一瞬间,他又低了下头去,浓密的睫毛盖住了眼里的所有情绪。 当魏暮抱着书包在纪随安旁边的位置坐下时,摄影老师已经开始讲课了。两人并肩坐在一起,旁边的人显出了过分的拘谨,肩背绷得紧紧的,一只手攥着书包一角,半天也没动。 直到纪随安将相机递给他,他像是才发现自己怀里还抱着包,慌忙塞到了桌面下的置物架上,然后从纪随安手里接过相机,很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这之后他便垂下眼专心地看相机,不再吭声了,这整个过程他也没有往纪随安的脸上看一眼。 纪随安盯着他紧紧抿起的唇角看了片刻,说:不用谢,前两天你也在图书馆帮我找到了想看的书。 身边的人像是没想到他会主动搭话,愣了一瞬,然后终于抬眼向他看过来。窗外的阳光伴着树影婆娑落下,他身上原本有些冷硬的疏离在一瞬间消退,在纪随安的眼皮子底下,耳朵微微泛起了红意。 他的嘴唇抿了抿,像是一时间不知道先干什么,最终还是笑意率先浮现出来,纪随安听到他小声地问:那本书对你有用吗? 纪随安嗯了一声,说:谢谢你。 魏暮慌忙道:没事的,我也就是碰巧在书架上看到了。 纪随安想起那天早晨他进图书馆时听到的对话,也不揭穿,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旁边的人有些呆地看了他几秒,然后又低下了头去,继续摆弄相机,动作却迟缓了下来,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轻声向纪随安解释:我没有忘记课堂要求,也不是故意不带相机的。我之前和我的舍友用同一个,他今天请假了没来。 虽然这并不算什么大事,他也没必要向纪随安解释,他却说得很认真,还显得有些紧张,像是生怕纪随安误会了。纪随安很少去主动干涉别人的事情,然而在那天上午灿烂的阳光中,他看着眼前的男生,心里突然一动,一句话自然而言地便说了出来:没关系,以后我们用一个。 在很久之后,纪随安想起那段初识,还忍不住觉得人之间的缘分奇妙。没注意到之前,擦肩而过数十次也留不下任何印象,而等有一天因为某个小节点注意到了,发现彼此的生活其实早已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就像大一一年里,他去了很多次图书馆,从来没注意到过来自一个男生的视线,再如上了半学期的摄影课了,他也从不知道班上有一个叫魏暮的人。 他想完,翻了个身看向魏暮,又补充道:我发现,人的缘分相结一般需要两个触发点,第一次入眼,第二次上心。 魏暮被他哲学家般一本正经的语气逗得笑起来,说:没看出来你竟然是会想这东西的人。 彼时正是傍晚,远处天际的红霞将窗帘边缘都染红了,纪随安刚从学校回来,外套也没脱就进了卧室,抱着魏暮蹭了半天,又在霞光中温柔地吻他。 本来是不会想的,但遇到你之后就忍不住有点信了。 然而他终究不是专门的研究者,只从其中尝到了一点不长久的甜头,便大言不惭地胡言乱语,自以为走了什么天地玄学的狗屎运,却没想过那一句缘在天定,分在人为。 第10章 不放手 第二天早晨起来,纪随安头疼得几乎要裂开,坐在床上缓了许久那尖锐的疼痛才慢慢下去。自从魏暮再次出现,他的睡眠变得极差,昨天半夜才辗转睡去,却也睡得很不安稳,梦见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旧事,醒来之后少有地昏沉。 他的生活按部就班,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濒临失控的感觉了。 不过,他想,快结束了。 昨天夜里魏暮被他留在警察局外面的大街上,先不说那里距他所在的小区十多公里,按照他对以前的魏暮的了解,这人总是别人往后退一步他恨不得退三步,识相得不得了,就连之前两人分手一切也算得上干净利落,几年里魏暮从未联系过他一次。 这次纪随安不知道魏暮是因为什么转了性,真失忆还是假失忆,但在过去几天里他的态度没有丝毫软化,昨晚他又尽力心平气和地将话说得明白得不能再明白,如果魏暮身上还有一点旧日的影子,现在就应该已经离开,再也不会来打搅他了。 他这样轻松地想着,然而魏暮在夜色中独自站在梧桐树下的模样却蓦地闯入眼前,试图侵占他的思绪,纪随安蹙起眉,强逼着自己将那幅场景摒除出去。 他少有地没起床后立马出门上班,而是去了厨房,在家给自己做了一顿早餐,吃完饭后还颇有闲心地收拾了一番酒柜,这才去卧室换衣服。 他最近几年西装穿的多,大多时候都是整套上身,很少自己再去费心搭配,毕竟都是定制的衣服,任何一套穿他身上都极为熨帖俊朗,然而这天早晨他却看着衣柜里的几十套西装思考了两分钟,最终选了一套黑色带暗纹的,去掉原本那条暗红格纹的领带,换了一条宝蓝色的,又选择了同色系的宝石袖扣,甚至还替换了手腕上原本戴的表。 他闲适从容地做着这一切,这样微微带有强迫性质的高兴一直持续到他将车开出小区,看到路边长椅上坐着的魏暮才戛然而止。 清晨阳光笼罩着两侧街道,周围人来车往很是热闹,魏暮坐在其中,一身肮脏破败的衣裳,像是这世间唯一不和谐的色彩。 恋耽美 永日之崖盛星斗(6) 纪随安看不到他自己那一瞬间变得几乎要杀人的阴沉脸色,却能感受到从胸腔深处腾起、奔涌着将他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彻底包裹的狂怒与躁郁。没完没了了是吗?究竟想做什么?为什么?凭什么!他听到自己内心压抑扭曲的怒吼,恨不得立刻打开车门冲下去,亲自抓着魏暮的领子将他远远拖走,让他彻底地、再也不能出现。 这时,魏暮注意到了他的车,站起来朝他的方向走了两步,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脚一般停了下来,只是隔着一段距离静静地看着他。 纪随安用力地咬着牙根,他的手心被方向盘磨得生疼,几乎是用尽了所有的意志力才控制住自己,缓慢地踩下油门、转动方向盘,保持着最后的冷静离开。 纪随安的车转眼便融入了车流中,魏暮试图辨认,然而前方不远处就是一个十字路口,车辆多而复杂,不过片刻那辆黑车就彻底找不到了。虽然知道是徒劳,魏他却仍是站在原地忍不住看了许久,才又转身回到长椅上坐下。 他知道纪随安不愿意看见他,深夜走过来的一路上也想过是不是应该离开,然而每当这样的念头稍稍生起,心底便立马有个声音响起来,他如果走了,一切就真的彻底结束了,那个声音微小而虚弱,却始终不停地一遍遍向他恳求,说不要走,不能走,那是纪随安啊。 那明明是他的纪随安。 从小到大他习惯了退让,从未真正地争取过什么东西,生怕惹了别人厌烦,只有纪随安,就算拿刀一寸寸地扎进他的手掌心里,他也不舍得就这样放手。 没有钟表计时也没有事情可做,时间的流逝变得难以感知,而他的时间好像只剩了等待这一个功用。魏暮坐在长椅上一直没动地方,在这个位置,他能看见进出小区的每辆车,而在感应杆升起的短短间隙里,他有可能看到几眼纪随安。 渐渐地,头顶的太阳愈发灼烈起来,长椅边没有树荫遮挡,魏暮被晒得有些发晕,还有些想吐,他已经好几天没怎么吃饭了,胃里却始终沉甸甸的,没有一点饥饿的感觉。 身前有很多人走过,他怪异的模样招惹来不少打量的视线,魏暮的眼前却像是隔了一层无形的屏障,他什么都能看见,又什么都看不清,以至于身后的人一连喊了好几声,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是在叫他。 他昨天进过的那家店的老太太正站在门口朝他招手,魏暮不知道她有什么事情,晃了晃脑袋减去些昏沉,他起身走了过去。 老太太手里仍旧拿着那件织了一半的毛衣,木制针织棒的一端翘在阳光里,显得十分温暖。她问魏暮:我想挪一下角落里的那两个架子,但刚刚试了试,太沉了我搬不动,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一下? 魏暮没说什么,点头答应后,照着老太太的要求将架子挪了位置,又帮她将上面原本放置着的东西重新摆好。做完之后,老太太连声向他道谢,说:真是多亏了你,不然我一个人是怎么也搬不动的,这么一堆东西也够我摆上老半天了。 她的脸上始终带着点笑意,每条皱纹都透出年岁浸润出的和蔼来。 魏暮摇了摇头,微微笑了笑,说:您还有什么其他需要我做的吗? 没有了。老太太连忙道,她擦了手,从旁边桌上拿了个水杯,转身去饮水机上接水。 魏暮说:那我就先出去了。 老太太诶了一声,连忙将刚接了一半的水杯朝他递过来:先坐下喝点水,歇会儿再走啊。 不用了。魏暮摇了摇头,没去接那个干净的陶瓷杯子,礼貌地向老太太颔首告别,然后拉开门走了出去。 傍晚时分,老太太锁了店门,看向前方长椅上坐了一整天的人。这一天里,她坐在店里每次抬眼往外看时都能见到他,明明看起来那么礼貌和乖巧的孩子,一举一动都昭示着接受过的良好教育,也不知道是遇到了什么事情才会这样。 她犹豫了一会儿,抬步朝长椅处走去。 听到声音,魏暮回过头,发现还是那个店里的老太太。他连忙站起身,然而他实在是坐得太久了,本就不舒服,这下又站得匆忙,眼前瞬间白花花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了,后背泛着刺骨的寒意,冷汗瞬时冒了出来。 他强忍着没露出端倪,努力使声音平稳道:您有什么事吗? 他听他自己的声音都像是隔了很远的距离般,混混沌沌,又震得心慌。 太阳这就落山了,你还不回家吗?老太太问他。 魏暮的手指用力地掐着掌心,不知是想抵御强烈的晕眩感,还是家这个字带来的心底的钝痛,他哑声道:我等一会儿。 老太太的视线在他脸上打量了一番,魏暮缓慢地闭了下眼,就在这短暂的瞬间里,他觉得宛如有一股寒风刮着他的头骨掠到脑仁后方,那股令人窒息的晕眩终于淡去,他再睁开眼时感觉舒服了一些,至少能看清眼前的东西了。他还没来得及松开生疼的掌心,便见老太太伸手在长椅上放了一瓶矿泉水。 好吧,那这瓶水我给你放下了,就当是之前在店里没喝成的那杯。 在渐苍的天色中,魏暮看着老太太骑着电动三轮车,碾着柏油马路上一层薄薄的日光逐渐远去。他卸了劲般坐回椅子上,闭上眼许久没睁开,手向旁边攥住了那瓶刚被放下的水。 这天晚上纪随安回来得很晚,魏暮看了很多车开进小区,才等来了纪随安的车,然而整个过程很短,至多不过半分钟,他甚至都没看清纪随安的脸,那辆车便开进了地下车库。 他的精神像是一根弦,在等待纪随安回来的过程中被高高拨起,随着纪随安的车的消失,又重重地落下,失去了弹力一般在地上松弛成麻乱的一团。 夜色越来越深,街上的车也逐渐少了,路灯都显得黯淡起来,风便愈发明显,将魏暮前额的头发都吹了起来,吹得他眼睛发涩。 魏暮两只手放在脸上,用力地搓了搓。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枯坐着有什么意义,一天能两次看到纪随安半分钟又有什么用,但他像是一个被生活一拳打懵了的人,除了徒劳地坐着,其余什么办法也想不起来。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了,连车都是一两分钟才过一辆,魏暮身上的每一块骨头似乎都在叫嚣着疲倦与疼痛,他想,应该已经很晚了,他或许也可以短暂地休息一下。 他蜷缩着身体,躺在那个相较他体型而言十分狭小的长椅上,几乎是头一挨上坚硬的椅面,便迷迷糊糊地昏睡了过去。 第11章 林姨 魏暮的意识再次苏醒过来,首先听到的是呼哧呼哧的喘息声,近得如同贴着他的耳边在喘。他的神智还不是很清醒,不知道那粗重的喘息究竟是他的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的,或者两者都有。接下来,那喘息声才渐渐融入到其余的喧闹声中,车鸣、人声、鸟叫,一窝蜂地朝他涌来,魏暮猛地睁开眼,正对上一张伸着舌头的狗脸。 他的心脏跳得厉害,难受得几乎想要干呕,半晌那感觉才渐渐下去,呼吸也才平静下来。魏暮扶着头坐起来,周围的天已经大亮,风却还带着些夜间未散透的凉意,方才站在他面前看他的那只狗这会儿走到了旁边的树底下,正用鼻子贴着地面嗅,翻找着能吃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它又朝魏暮走来,魏暮伸出手去,那狗竟似是看懂了,将脑袋凑到魏暮的手底下,魏暮咧嘴笑了一下,揉了揉它的脑袋,又往周围看去。 不远处的街角有一家早餐店,这会儿已经出摊了,锅里升腾着乳白的雾气,魏暮问那只狗道:你是饿了吗? 一张嘴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比昨日还要哑,咽了两下口水才稍稍减了两分滞涩,喉间却还是挥之不去那丝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 魏暮掏了下自己的兜,将身上剩的钱全都拿了出来,一共十八块。那只狗似乎意识到什么,贴着魏暮叫了两声,魏暮说:我去给你买。 他去那个早餐摊上买了三个包子一袋豆浆,又坐回到长椅上,将其中的两个包子给了狗,剩下的一个他自己吃。 他太久没吃东西了,本以为面对着香喷喷的刚出炉的包子,他必会狼吞虎咽,然而事实却是仍旧没什么胃口,但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需要一些食物,不然或许连今天都撑不过去,这才逼着自己将那个包子吃完了,又拿着吸管插开豆浆,慢慢地喝着。 一人一狗坐在晨光里吃东西的时候,魏暮看到纪随安的车从小区开了出来。纪随安今天换了一辆车,以至于魏暮第一眼并没认出来,直到那辆车拐到他对着的东西街道上,魏暮的视线扫过驾驶席上纪随安的脸,心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往上要站起来,然而还没等他离开身下的椅面,纪随安的车已经远远开过他融入车流中了,魏暮保持着那个可笑的动作,半晌才又坐回椅子上,继续慢慢地喝他的豆浆。 那只流浪狗这时也吃完了地上的两个包子,凑到魏暮腿边又转了两圈,确认魏暮再没什么可给它吃的了,便也转头朝路的另一头走去了。 他仍是在长椅上枯坐着,下午的时候,那个老太太又喊他过去,这次是要魏暮帮忙换饮水机里的水。 泛黄的阳光透过玻璃门照射进来,老太太靠着柜台的边沿,默不作声地看着魏暮换上新的水桶。当魏暮抬起头来,想问她换下来的水桶要放在哪里时,老太太在他之前先开了口:我坐在这里,看见你在外面坐三天了,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前天魏暮第一次进店里的时候,她便问过类似的话,当时魏暮不愿意说,现在也是一样的沉默。 老太太看着魏暮,阳光温柔地涂抹在这个年轻人的脸上,将苍白稍稍盖下去了一些,却盖不住瘦削的两颊和额上的伤痕,垂着眼不吭声的模样像是往人的心里倒了一盆酸水。老太太一只手揉搓着旁边小筐里露出的毛衣一角,想,他小时候一定是个很乖的孩子。 如果她说出这两个字后,略微迟疑了一下。 魏暮有些疑惑地抬眼看向她,两人的视线对上,老太太笑了笑,将话继续接了下去,说: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问问你。 如果你暂时没有地方去的话,愿不愿意先留在我店里帮忙?你也看见了,我一个老太太平时很多事没办法自己做,确实需要一个帮手。 魏暮没料到她会这样说,不由愣住了,反应过来后,他两颊涌上些血色,有些磕绊地问道:可、可是我您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偷店里的东西,或者什么其他的 老太太温和的视线像是能看进人心里去,她问魏暮:你会吗? 魏暮下意识地摇头。老太太提出的邀请对他而言实在是一个太大的帮助,如同身陷泥淖中时伸出的一根树枝,他需要这样一个离纪随安很近的栖身之所,然而却仍是没有立即答应。 他像是难以启齿,许久才窘迫道:我没有身份证 老太太笑起来:你告诉我,我就知道你身份了呀。 她说得那样轻松而随意,似乎这不过是个再小不过的问题。 微尘在阳光中微微浮动,将沉默也拉得漫长了许多,魏暮终于抬起眼,看向面前微笑的老太太,轻声开口:我叫魏暮,今年28岁,毕业于T大公管院。 不过短短十几个字的自我介绍而已,他面试的时候、入职的时候不知道说过多少遍,却从来不知道这样普通的几个字说出来,竟也会令他喉头发紧,眼底酸得几乎要流泪。 你看,这样我就认识你了吧,老太太笑着喊出他的名字,魏暮。 老太太姓林,让魏暮叫她林姨。 林姨开的小店名为归园,里面卖的东西很杂,里面靠墙的两个架子上摆满了男孩子会喜欢的各种模型,中间架子上是各类卡片和玩具,还有一面墙上则是挂置着篮球、足球等运动器具,靠玻璃门的矮架上摆满了书籍,高度到魏暮腰左右,再往上的玻璃则贴满了照片,正反面都打印着内容,上部分是孩子的笑脸,下部分是有关他们的具体信息。 林姨带着魏暮挨个看完了货架,给他介绍了一些店里的情况,最后停在那些照片下面:这些照片上的孩子全是走丢了的,一开始我只贴了几张,后来有很多其他丢失孩子的父母看见或从谁那听说了,便主动找来把他们孩子的照片贴在上面,都觉得,再小的机会也是个机会。现在有的父母偶尔还会来这里问一问,你没事的时候也可以记一下这些孩子的模样,说不准哪天就碰到了呢。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视线始终停留在那些照片上,脸上的笑意也都不见了,魏暮没打扰她,直到许久之后,她才回了神,很轻地哎哟了一声,像是有些懊恼自己失态,转身朝货架里面走去:你过来,这里面还有几个房间,我跟你说一下。 魏暮跟过去,绕过最后面的一排货架,有个小小的走廊,最西侧的房间是个小仓库,里面堆满了店里卖着的各式东西。 店里的东西上都标注着价格,不用费心记,就只有一点,卖完之后得记着赶紧补上,那些小东西都储存在架子下面,大的那些都在这个仓库里,你到时候来取就行。 林姨说罢又打开另一扇门,那是一间很简陋的小卧室,里面只摆放了一张单人床和一张小桌,再加上床角位置立了一个瘦高的简易衣柜,便没什么其余的东西了。 本来装修的时候是想白天累了在这可以有个休息的地方,但其实很少用,你就暂时住在这里吧,隔壁就是浴室和卫生间,可以随便用。 魏暮本想拒绝,林姨收留他在这里干活已经是极大的善意了,他也不是非得需要一个住的地方,然而他还没开口,林姨似乎就看穿了他的心思:住在这儿吧,就当是夜里帮我看着店。 该交代的事情差不多都交代完之后,林姨看了眼墙上的表:快五点了,自己的店嘛,我平时开关张的时间也不固定,差不多就是八点多来,下午五点回家吃饭,你也按这个点儿就行,其余时间随便安排。 魏暮实在没办法什么都不做,就这样心安理得地接受如此多的好意,送林姨出门的时候,他忍不住问道:有什么是我今晚可以做的吗? 林姨的视线落在他皱巴巴的衣裳上,微笑道:你今晚唯一该做的,是好好收拾一下你自己,然后睡一觉。 第12章 伤疤 林姨走后,魏暮锁了店门,仍旧坐回他的长椅上。 夜色渐渐落下来,路两旁的灯早早地亮了,天上显现出来几颗星星,但城市的夜空被灯光映得太亮了些,那星星的光便显得十分黯淡,魏暮仰头看着,想起下午时的遭遇仍觉得有些不真实。 他醒来之后,生活彻底颠了个个,纪随安看他形如陌路,他除了满身的伤和疼一无所有,然而他却也收获了很多陌生人的好意,比如从山里将他救起来的那个大哥,还有收留他的林姨。 魏暮深吸了一口气,傍晚温暖的风浸入喉管,一路往下深入肺腑,他在心里给自己加油打劲,一切也没有坏到彻底无法弥补,至少现在他还可以看到纪随安,慢慢来,总是可以变好的。 他没敢看太久的星星,很快便收回视线,又看向身前穿梭的车流。天已经很黑了,纪随安随时都有可能回来,魏暮不敢将视线移开太久。 不知又等了多久,纪随安的车终于出现在视野之中,魏暮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急步朝小区门口走去,赶在纪随安将车开进去之前,拦在了他的车前面。 恋耽美 永日之崖盛星斗(7) 即便隔着车窗,魏暮也能感受到纪随安冰冷的视线。虽然这几天他所能得到的纪随安的视线都是如此,刚刚他又刚给自己打过气,却仍是觉得那视线如同锥子一般狠狠扎入心底。 他逼着自己先不去理会心底的涩意,转到车侧敲了敲车窗。做这些动作时,他的姿势始终十分可笑地攀着车身,害怕纪随安突然将车开走。 等待车窗落下的短短几秒如同几分钟一样长,魏暮的呼吸紧张得都要停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车窗,直到露出纪随安冷峻的脸。魏暮的心脏跳动得几乎要刺破胸膛,眼窝瞬时泛起热意来,他太久没能那么近地看纪随安了,以至于当纪随安的脸出现,他几乎瞬间就忘记了自己本来要做的事情,满眼满心只有面前的人,想触碰他,拥抱他,贴紧他,他浑身的骨头都因为这样强烈又无计可施的欲望而酸疼起来,那股强烈的渴望要撞碎他的灵魂。 纪随安看了他一眼,就在这一眼里,魏暮忽然清醒过来,那里面的不耐、鄙夷、厌弃,清晰得如同阳光下一根明晃晃的冰凌。 没什么事儿,魏暮挤出笑来,我就是想跟你说,我今天找到了一个工作,就在那家归园。 他向旁边指了指,纪随安却并未顺着看过去,英俊的脸上毫无表情:说完了?那就让开。 魏暮松开了抓在车上的手,下一瞬,车窗便升上去,纪随安头也不回地启动车离开了。 魏暮脸上的笑几乎是在车窗升上去的一瞬间便维持不住了,心底的颤动却仍残存着方才过于剧烈的余韵,他用手摁着胸口,许久之后才很轻地吸了口气,在心底嫌弃自己没出息,既然选择留下,那么他就该很清楚接下来要面对什么,纪随安不会给他好态度,至少在解开误会之前不会,他需要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不能总是这样动不动便难受得要命。 他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转身朝店里走去。 进店之后,在里面上好锁,魏暮直接去了最里面的小浴室。一直到这时候,不用担心着纪随安随时回来,他才终于能分出一些精力来收拾一下他自己,正如林姨走前所说,他现在最迫切的是需要洗个澡收拾一下自己。 他身上的衣服穿了好几天了,泥里滚过雨里泡过,脏得不得了,仔细闻的话还散着一股酸气。魏暮脱衣服的时候还在向着乐观地想,纪随安对他避之不及,或许有一部分原因是他身上太脏了,纪随安一向爱干净,然而等他将衣服脱下来,上半身赤裸地暴露在灯光下,他便彻底无法胡思乱想了。 灰白的墙壁上贴着一面半身镜,里面映照出一具瘦削的躯体,上面交错着深深浅浅大小不一的疤痕,有一些还没好全,是前几日从山上掉下来摔出的新伤,而更多的却是早已愈合的陈年旧疤,如同扭曲的虫子般攀附在略显苍白的肌肤上,这副身体又是那么瘦,令人担心是否真能承受得起如此多的伤。 然而这样多的伤,与他身侧那两道长长的狰狞伤疤比起来,却都显得微不足道起来。 魏暮有些惶惑地转过身去,扭着头看向镜子里映出的后背,半厘米左右宽的疤痕从他的手踝处出发,向上延伸至肩头,而后拐入腋下,顺着腰侧滑入胯骨,隐没在裤腰里面。魏暮抖着手脱下裤子,那两道疤长得像是没有尽头,顺着腿侧蜿蜒而下,最终停在脚踝处。 他之前并不是没见到过这两道疤,从袖口零星露出一点痕迹,他曾试着触摸,却在中途退却,恐惧得不敢再看,从不知道原来那两道从手踝出发的疤竟延伸得这样长这样长。 他整个人像是要被剥开了。 魏暮伸手想要触摸那两道疤,却在中途手便微微发起抖来,他不肯向后退,逼着自己碰上去,在接触的一瞬间便疼白了脸,咬紧了牙才没叫出声来。 明明是旧疤,不该疼的,可那疼痛像是附在了骨头里,藏在记忆的深处,即使看不见,还是让他浑身颤抖。魏暮哆嗦着蹲下身体,脑子里混乱一片,像是散着灰色的雾,又像是红色的血。 太疼了。 那两道疤像是烧了起来,又像是有人拿了一把刀在上面用力地划过,刀锋所经之处,皮开肉绽,血流出来,露出了里面白色的骨头 很久之后,魏暮才听到他在叫,声音沙哑凄厉,却很小声,像是生怕被人听到。 他还未曾打开淋浴头,整个人却已经像是被水洗过,冷汗密密麻麻地渗出一层又一层,眼睛被汗水浸得生疼。许久之后,他挣扎着抬起手来,掰开了淋浴喷头,冰凉的水瞬时从头顶上浇下来,魏暮瘫坐在地上,垂眼看着地上的水从腿侧流过去,漫过那道狰狞的长疤。 他突然觉得纪随安说得对,他从里到外都脏透了。 第13章 梦境 在浴室里折腾了很久魏暮才出来,林姨在走前给他从衣柜里找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下身是长运动裤,上身却是短袖,他胳膊上那两道长疤招摇一般露在外面,魏暮不太敢往那里看,进屋之后便迅速地关了灯。 黑暗拢聚而来,他躺到床上,脑子里仍像团热浆糊般乱。那两道疤是怎么回事,谁在他身上留下的,这样深的疤看起来甚至能要了人的性命他并没想出什么结果来,身下柔软的床铺像是一只温柔的手,他的身体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几乎是一碰到床便无法控制地松懈了神经,那些杂乱的思绪眨眼间就像抓不着的飘絮被风吹散了,他一脚便跌入了黑沉的睡眠。 背后的床像是有什么魔力,他恨不得溺毙在里面,永远地就这样沉睡下去,可是他的意识在昏睡中又好像是清醒的,始终能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存在,渐渐地,捧着他的那只手收紧起来,不再是温柔的,变成了一只从地狱伸出的魔爪,用力地将他向下拽去,他挣扎起来,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那股要将他拉入黑暗的巨大力道。 魏暮心底着急万分,他不知道自己睡多久了,在他睡着的这段时间外面有没有发生什么变故,他想醒过来,赶快出门去看看,但那只手的力气实在太大了,他整个人被死死禁锢在里面,不知挣扎了多久后,他身上蓦地一松,那只手倏然退走,他醒了过来。 他什么都来不及想,着急地从床上跳下来,扑到门边打开了房门,吱呀一声,外面的黑暗扑面过来,他抓着门框往外走了半步,忽然又停住。外面太黑了,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像是没有尽头的墨水,他有些害怕。 他突然忘记自己刚才那么着急是要出去看什么了,恍惚间他不再是二十八岁的魏暮,而变成了一个茫然地站在黑暗中的小男孩,就在他忧虑地看向外面的黑夜时,他抓着的门框也消失了,他回过头来,原本的房间也不见了。 他的身后和身前一样,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纯粹的黑暗,不再有左右上下,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来,他害怕极了,只能试着往前走起来。 他走了很久很久,周围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没有声音,没有光亮,也没有尽头。可他别无选择,只能不断地走着 魏暮睁开眼,他不是惊醒的,只是自然而然地睁开了眼,心跳平稳,什么情绪都没有,从梦里的黑暗平静地走进了现实的黑暗中,睁开眼的那一刻他甚至以为自己还处在那漫无边际的梦境中,直到几秒钟之后,周围浓重的黑逐渐褪色成昏暗,房间里各种东西的轮廓慢慢清晰起来,他心底才颤动一下,知道这是现实,刚才那是梦了。 他像是真的走了很远的路一般,四肢倦怠不堪,梦里不知走向何方的茫然也随着延伸到梦境之外,他看着头顶的天花板,仍旧保持着刚从梦里醒来时的姿势,许久都没动。 他曾经想象过那么一个小男孩。 那时候他还很小,梁燕打了好几份工,白天的时候没时间照看他,便常把他锁在房间里。他们租住的房子逼仄老旧,一个小院里面住了三户人家,魏暮和梁燕住在最靠街的那户,房间里面没有什么所谓的格局与结构,只不过是在中间立了堵墙隔出一大一小两个空间,大的那半边是梁燕睡觉的地方,除此以外还承担了厨房、客厅等等所有的职责,小的那部分极狭窄,摆了一张单人小床,靠墙放了一张长桌,其余的便没剩什么空间了,人想走过去都得先把椅子挪到桌下才能移出个上床的道儿。 就在这样狭窄的空间里,魏暮度过了很多一个人的时光。梁燕的脾气反复无常,即便是她不出去干活在家待着的时候,魏暮只是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将电视声音放得很小地看动画片,甚至他什么都没做,梁燕也常会突然生气,怒声骂着将他赶进那个小房间。 很多时候他都不知道梁燕为什么生气,但他想让妈妈高兴一点,从来没有反抗过,后来甚至成了梁燕一有发火的苗头,他便识相地跑回了房间,顺从地任由梁燕在外面反锁上门,然后乖乖地一个人待着,等待梁燕消气之后再放他出去。 即便临街,那个小房间里却没有一丝透光的地方。这个被隔出的狭小空间,在房东最初的计划中应该是个小卖部,只留出了摆放柜台和容人走路的大小,在临街的那一面墙上开了一扇很大的窗户,之后小卖部没开成,那扇窗户便也被用厚厚的木板钉上了,严丝合缝,一点光也透不进来,如果不开灯,即便外面晴空朗照,里面也昏暗如夜。 除了写作业,其余时候梁燕不准魏暮开灯浪费电,魏暮抱着腿坐在他的小床上,睁大了眼睛也什么都看不清,他常常觉得害怕,偶尔还会担心自己是不是已经瞎了,便偷偷地开下灯,再赶紧地关掉。漫长地处于黑暗中的时间里,他什么也做不了,便想象出了一个小男孩,生活在一个没有太阳只有黑夜的世界里。 他不喜欢黑暗,那个小男孩定然也不喜欢,于是魏暮便带着他出了门,去寻找远方的太阳。 他在幻想中跟着那个小男孩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然后在梁燕打开门让他出去的时候,欣喜地中断这场漫无止境的旅途,又在下一次被锁进房间时,再次开始黑暗中的寻找。 他们都不知道还要在黑暗中走多久,太阳究竟在哪里,就这样走着走着,他们从一点点的孩子渐渐长成了大人。 梁燕不会再动不动把他锁在房间里,他却仍是在每天放学之后都要回到那个没有一丝光亮的房间,他幻想中和小男孩的旅途也始终没有终结,跳动在每一个关了灯黑得令人害怕的深夜。 而魏暮第一次没有在睡觉前想起那个小男孩和那没有尽头的路途,是因为在那一天,他遇到了纪随安。 魏暮出神地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他已经很久没有去想过那个小男孩了,现在却又重新做起这样的梦,而在这个梦里,他第一次看清了那个小男孩的长相,有着与他一模一样的脸。 这一回,他不是旁观的局外人,也不再拥有计划着是否要走入黑暗的权利,而是黑暗以不可违抗的绝对力量,将他吞噬。 第14章 心刺 归园店里的活并不忙,甚至算得上清闲。或许是店里卖的东西实在过于芜杂,反而令人摸不清头脑,一上午也就进来了四五个人,统共卖出去一盒羽毛球,售价二十元。 林姨却看起来对这些并不在意,只是坐在柜台后面织她的毛衣,时不时地抬眼看下外面路过的行人,一上午织了半个毛衣袖子,她举起来看了半晌,觉得不合适,又全拆了,相当于毫无进展。魏暮却无法心安理得地闲着,将店里的地面全部拖扫了一遍,又擦了所有的柜台和桌面,这会儿又试图修补一个柜子上坏掉的把手。 林姨看他忙里忙外,忍不住叫他:别忙了,这活儿又都不着急,坐下来歇会儿。 魏暮又折腾了两下那个把手,确定只能出去买新的零件才能修补,这才将柜门合上,顺从林姨的话,搬了个小板凳坐到了门口。 五月的阳光大剌剌地从门外照进来,洋洋洒洒落了他一身,将他的头发都映照得黑柔柔地发亮,微白的脸色被阳光晒得只余了干净清俊。 林姨看着他,忽然笑起来。 魏暮有些奇怪地抬起头,林姨笑道:这样收拾一下洗个澡,看起来可比前两天好多了,明明是个这么俊的小伙子嘛。 魏暮被她说得不好意思起来,摸了摸有些长了的头发,也笑了一下。 林姨收了针,将毛衣放下,看着魏暮,谈天闲聊一般:我猜一下啊,你这几天待着这不肯走,是不是跟女朋友吵架了,她住在这小区里? 魏暮有些勉强地扯起嘴角:也不一定是女朋友吧 嗯? 也有可能是被父母赶出来了呀。 林姨显然不信,笑道:父母怎么可能忍得了让孩子在外面这么多天? 魏暮没吭声,他想,这世上其实是有这样的父母的,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走丢了,很多天回不了家,他甚至都不敢肯定地说梁燕会出门去找他。 但他并不想反驳林姨,沉默了一会儿后,他问:如果,就是您刚刚说的那样,他生了我很大的气,甚至再也不愿意看见我,我要做些什么,才能让他消气呢? 他问出来就觉得有些后悔,觉得是不是不该说,然而他一个人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办法来了,想破了头也不知道该如何才能破了眼前困难的局。 林姨说:那要看你们是因为什么吵架了。 魏暮抿了下唇,出轨这样的原因总是令人觉得难以启齿,但既然已经开了话头,他 最终还是坦诚道:他觉得我出轨了。 林姨的眼神霎时有些变了,魏暮注意到,身上有些难受起来,即便他从不觉得自己真出轨了,坚信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误会,但此时面对着林姨的目光,却仍是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被发现了般,不自觉地便有些想躲。 沉默了片刻后,林姨问他:那你真的出轨了吗? 我不会做那种事的!魏暮有些激动起来,像是抢着为自己辩白,然而这一句之后,他的气势立马又弱了下去,但是,我真的记不得了,他说的那些事情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阳光像是忽然不顶用了,再热烈都无法将他身上的苍白与颓败晒去。林姨坐在柜台里面看着他,本是要鄙弃感情中的背叛的,但不知为什么,她却觉得眼前的年轻人并没有说谎。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整天坐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呢?林姨叹了口气,既然你知道问题在哪,如果真想解决,首先要做的不应该是去查清发生的事情吗?如果你真的没做,就把证据拿给她,那她自然会原谅你。除此之外,你现在做任何事都没有用吧,只会让她更生气。 她看着魏暮,像是一个长辈在问自己家的小辈:你为什么不去找真相呢? 在这样清晰的问话面前,魏暮却仿佛被刺到一般,仓皇地移开了眼。 为什么不去寻找真相呢?他甚至连这句话都不敢多想。 一场谈话并未指向有用的结果,魏暮仍旧只是和之前几天一样,每天早晚地坐在长椅上等着纪随安的车经过,幸好现在他有了林姨给的容身之所,不像之前那样没着没落地狼狈,等纪随安开车过去之后,他便回到店里继续去做他的工作。 他看似没有越过红线再去打扰纪随安的生活,却像是扎在纪随安心头的一根刺,每见一回便多扎深一寸。 周五的时候纪随安去了T大一趟。 商洽完正事之后,纪随安没和公司其他的人一起离开,而是随着他的导师吴朔新去了实验室。他曾在这里度过了很长的时光,几年之后再次踏入,却已经换了新的身份。 你看雪明看你那样子,吴教授大笑道,之前你读书的时候他就总想把你从我这挖过去,听说你不读博之后他还可惜了很久,今天看起来倒是不遗憾了,那眼神哈哈。 恋耽美 永日之崖盛星斗(8) 纪随安随着他笑了笑:虽然没读成博有些遗憾,但现在也算是换了种形式继续走这条路。 吴硕新靠在实验桌上看着他,窗帘都拉开着,外面映进来的阳光细腻地勾勒出眼前的年轻人沉稳英俊的轮廓,吴硕新心底升起些满意,还有些得意,嘶了一声,问他道:你真觉得遗憾? 看他那架势,如果纪随安点头,他下一句说不准便是你现在去报名我招收你。 纪随安笑着摇了摇头:我可能会有些遗憾和学校老师们分别,但并不觉得后悔,不过是不一样的两个选择罢了,没有什么好坏之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吴硕新始终看着他,等他说罢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对,不管是搞科研还是做生意,老师都相信以你的能力都能做到最好。 说完之后,他又有些迟疑起来,似是有些犹豫接下来的话该不该问。纪随安看出来了,问道:老师是有什么想问的吗? 吴硕新说:你最近遇到什么事了吗? 纪随安一愣:您为什么会这样问? 看你的脸色不是很好。吴硕新神情中是真切的关心,刚才开会的时候,小刘喊了你两声你才答应,我可很少见你这样。 是的,开会的时候纪随安走了神,他以前从未这样过,但今天他就是面对着一众学校的领导,短暂地恍了下神,原本引以为傲的专注力像是被拉软了的皮筋,在过去几天里频频令他失态。 吴硕新看着眼前沉默不语的人,忽然想起好几年之前,纪随安也有过一段状态非常差的时候,比现在这模样要严重得多得多,连着两个多星期没来学校,再次出现在实验室里时看起来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到了实验室便埋头做事,像是要把之前落下的一天全补回来,常是半夜两三点才离开,有时候甚至会通宵做实验,如果不是必要能一整天不说一句话,脸上也没什么笑意,连情绪都少有。那时候从吴硕新到实验室里的学生,每一个都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生怕他哪天就把他给自己干垮了。那样的状态前后持续了将近一个月,然后在某一天早上再进实验室的时候,纪随安身上的颓丧已经一扫而尽,又是以前冷静沉稳的模样。 吴硕新当时从学生嘴里也听到一些传言,说是和公管院以前的一个学生有关系,但因为得不到当事人的印证,他也不知道那传言究竟有几分可信。 现在的纪随安虽然不至于到当初那样的地步,但在纪随安身上出现这样心不在焉的状态,就已经够反常了。 吴硕新最终还是没从纪随安嘴里得到确切答案,他也没再继续问,看外面日色偏西,换了个话题:你好久没在学校吃饭了吧,走,去食堂,我请客。 他开了个玩笑:纪总别嫌弃我们的小食堂饭菜粗糙。 纪随安也笑:怎么会。 从食堂吃完饭再出来,暮色已经落了下来,周围一片稀释了的昏蓝色。吴硕新去图书馆后面的停车场取车,纪随安陪着他走过去,等送别了吴硕新,纪随安却没立即离开。 夜色中的图书馆灯火通明,周围一圈茂盛的梧桐在路灯映照下投出错落的影子。纪随安站在不远处抬头看着图书馆高大的楼体,在他身边不停地有学生背着包经过,有的是从图书馆出来,有的走进去,他们的步伐轻巧,有着年轻的未来。 他曾经也无数次,像他们一样,和魏暮在这里走过。 耳边响起白天时吴硕新问他的话,纪随安想,魏暮就如同一个最蠢笨的猎手,没有什么高超的技巧,却独独因为愚笨而更有耐心。他虽不情愿认为自己会成为被狩的猎物,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生活正在因为魏暮而偏离正常的轨道。 他频繁地被拽回到过去的记忆中,那些本以为早就遗忘了的旧事,现在看来却不过是一场短暂离去的潮汐,看似已经退出很远,卷浪而来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第15章 回忆(3) 有了图书馆和摄影课上的两次交集之后,纪随安和魏暮渐渐熟悉起来。两个陌生人的生活逐渐相交融合看似不可思议,却也很轻易,不需要什么轰轰烈烈的仪式感,只是自然而然地便走在了一起。 摄影课上结了伴后,两人在图书馆里遇见便不能再装不认识了,先是见面会打招呼,然后是某一天,纪随安到图书馆晚了一会儿,惯常坐的位置被人捷足先登了,只好坐在了魏暮对面,那天之后,两人再在图书馆看书,就都是同一张桌子了。 偶尔纪随安看书看累了,去旁边的自动售卖机上买咖啡也会帮魏暮顺手捎带一杯。第一次的时候魏暮非要转给他钱,纪随安自然是不要,在图书馆里不好争执,对面的人虽是收了声,却始终是坐立不安的模样,一直到纪随安的杯子空了,他抢什么般立马站起来去又买了两杯回来,这之后看起来才消了窘迫。 和魏暮的接触越深,纪随安越觉得这人有点奇怪,别说是一杯饮料,就算是帮些其他的忙,在同学之间也不算什么值得挂心的事儿,魏暮却总是生怕占了别人的便宜般。就好像是一只兔子,身前摆了一堆他自己种出来的胡萝卜,谁要他都会乐呵呵地给,少了再多也不心疼,而如果哪一天,他数自己的胡萝卜时,发现突然多了一根,便会大惊失色,拿起来非要去还了人家才能安下心来,继续守着他自己的胡萝卜。 这样的人,老实到都有些显得不通人情了,纪随安却并不觉得讨厌,虽然结果常常是水喝得太多,两人轮番跑厕所。 一直到很久之后,魏暮才渐渐不再跟他分得那么清楚了,说也是怪,纪随安竟因此生起了一些怪异的满足感,就像那只兔子不要任何人的胡萝卜,却偏偏只要了他的,总是会令人觉得自己有些不一样。 再后来,两人看书赶上饭点,会一起去食堂吃饭。晚上都没什么事儿的话,会一起待到图书馆闭馆,周围不时有学生收拾东西离开,桌上的小台灯一盏盏关掉,最后就剩他们身前挨着的两盏,静静地照亮了一方书桌和对面人的脸。闭馆之后,他们会一起走回宿舍园区。 有些东西不声不响地发酵,变为熨帖的黏稠,被时间酿出了淡淡的甜味。 摄影课结课比专业课要早,进入十二月之后便要开始准备结课作业了,最后两节课是自由活动时间,不必去教室上课,可以在学校里随意拍摄,两周后上交一张自认为最好的摄影作品即可。结课作业将内容限制为风景照,地点是学校的漆山与合湖。 漆山是学校的后山,坐落在北区,据说取意于传说中太阳停歇之处的漆吴山,而从漆山中奔流而下将学校南北贯穿的湖名为合湖,取意于合虚二字,意为日月所出,湖上的主亭就叫合虚亭。 漆山并不算高,但在学校里占地也不算小,上面遍植松木和梅柏,山顶上有一汪活泉,从数米高的断崖上飞流而下,聚成溪流汇入山下的合湖中,之后溪水又循着人工搭建的曲折河道环绕了大半个校园,天鹅展翅,白鸭畅游,成为校内最美的一段景色,再加上那点得名的渊源,景色本身的秀美之外还添了许多雅致古韵。 那时虽已进入冬季,但还没有足够冷,淅淅沥沥飘的还是雨,没落成雪。漆山上秃了不少地方,沿着瀑布溪流铺开的一岸翠竹却愈发坚挺,周边的一大片梅林也是正逢时节,伸展着枝桠开了半山坡,又因为先前一场冬雨,梅花变成了冰梅,粉嫩的花瓣被冻在清透的冰里,美得独具风味。 纪随安和魏暮用同一个相机,始终搭伴走在一起,他拍了几张之后便将相机递给魏暮,魏暮显然是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拍照,转过了身体拍向另一个位置,纪随安觉得有点好笑,也不拆穿,而是顺从地移开了视线。 他们站在梅林边缘处,紧挨着溪流,周边都是高低不平的石头,虽然走起路来很容易被绊一跤,但此处翠竹红梅交相错映,怪石嶙峋有致,着实漂亮,也吸引了不少人。 魏暮和一个女生同时看上了一棵梅树,为了不妨碍女生拍照,他便往后撤了两步站到了溪边一块大石上,一边等着那女生拍完一边先取着其他的景。谁知女生拍得入神,边拍边往后退,忘记了自己正站在溪水边上,向后一脚踏空,竟是重心不稳地朝溪水里摔去。 魏暮与她离得不过一手臂的距离,下意识便伸手抓住了她,而极幸运的是女生手边上便有一枝伸出的梅枝,她借着魏暮的力晃了几下,这才惊险地稳住了身体。 嘭一声,旁边的魏暮却因为那股向后的力,没稳住,以一个极不雅观的姿势一屁股坐进了水里。石头离溪面还有小半米的距离,他掉下去的那一下很重,溅起来一片冰凉的水花,上游的水流湍急而来,劈头盖脸将他浇了个彻底,水势太急,还将他往下游冲了半米。 意外发生得太快,周围的人都没反应过来,纪随安原本在看着另一个方向,听到声音回过头,意识到发生什么之后,心底猛地一坠,一个箭步冲到溪边,喊道:魏暮! 声音里竟是他自己都没料到的紧张。 魏暮坐在水里看起来还有点懵,右手臂却是举起过头顶,上面托着相机没浸到水里。 溪水渐渐消去水花变为原来的水流,魏暮没立即站起来,而是先低头检查了相机,然后他松了一口气,冲着纪随安笑了笑,说:幸好没进水。 纪随安不知道自己心里汹涌的怒气是从何而来,他没吭声,向魏暮伸出手,魏暮却先将相机朝他递过来,纪随安一把打开,在魏暮惊愕的眼神中拽住他冰凉的手臂,将他从水里扯了起来。 旁边几个学生也都围过来帮忙,合力将魏暮拉上了岸,溪水冰冷刺骨,短短一两分钟的时间魏暮就被冻透了,嘴唇泛紫,浑身打着冷颤。纪随安沉着脸一声不吭,将自己身上的羽绒服脱下来,又有些粗暴地一把扯下了魏暮身上那件滴水的棉衣,不由分说地将他裹在了羽绒服里面。 他里面只穿了一件毛衣,天色这会儿昏暗下来,越发显得冷冽,魏暮挣扎了两下,想将羽绒服还给纪随安:我不用 别乱动!纪随安抓着羽绒服两边用力地拉上拉链,声音冷得吓人。 魏暮讷讷地不敢动了,抱着相机任由纪随安气腾腾地给他把羽绒服帽子也拉紧系好了带。 纪随安拽着魏暮便要下山回宿舍,魏暮乖乖地跟着,走了几步后还是纪随安先觉得不对劲了,低头看向魏暮的小腿,发现上面被溪底碎石给划破了,布料上还晕着血迹。 魏暮跟着他往自己腿上看去,像是也才刚发现自己受了伤,眉头蹙了蹙,却没喊疼,反倒是安慰脸色阴沉的纪随安,说:没事儿,不疼 纪随安不吭声,转过身弯下了腰,要魏暮爬到自己背上来。 魏暮还在拒绝:不用,我能、能自己走 纪随安发现让魏暮这人主动简直能要了他的命,于是再也不等,强硬地伸手将魏暮拽到了自己背上,快步朝山下走去。 魏暮身上很湿,冰凉的水渗进纪随安后背的衣服里,他很不老实地总是想将上身挺直离纪随安远一些,却被纪随安用一只手摁下去,两人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谁也不能从这场落水事故中幸免。 一直到了宿舍将魏暮放下来,纪随安才开口说了话:找你的干衣服,去洗澡。 魏暮听话地进了浴室,纪随安坐到魏暮先前坐过的椅子上,对面桌上摆了一面镜子,他抬眼看到,这才发现自己眉间紧紧拧着,一副生气的模样,怪不得魏暮一直觑他的脸色,让干什么干什么,纪随安胡乱想着,到这时才呼出胸腔里一直闷着的那口气来。 他穿上羽绒外套,出门去楼下的药店买了感冒药和处理伤口需要的东西,再回宿舍的时候魏暮已经从浴室出来了,正拿着毛巾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湿头发,见纪随安推门进来,眼瞬时一亮:我还以为你回去了 纪随安把药扔在桌上,魏暮还在小心地看着他,问道: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纪随安看他一眼:你说呢? 魏暮有些无措地挠了两下头,他像是不知道说什么,正巧看到了一旁桌上的相机,干巴巴道:相机应该还能用吧,你回去试试,如果哪里有问题的话我去修 纪随安将手里的药啪一声扔桌上,脸色愈发难看起来:魏暮,你是不是有毛病? 魏暮被他问得一愣。 你掉进水里我去拉你,为什么先把相机递给我? 那是你的相机,而且肯定很贵,我 再贵又能怎么样?纪随安打断他,就算是十万,一百万,能比得上人重要吗? 魏暮坐在椅子上仰头看着他,没再说话,只是眼神一错不错。纪随安心底乱得说不出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索性不再管了,取了旁边的杯子冲了包感冒冲剂,塞到魏暮手里,然后又拿了酒精和棉棒,低身在魏暮身前蹲下来,撩起了他的裤脚。 魏暮下意识地往后撤了下腿,又忍住了。 幸亏伤口不严重,纪随安松了口气,一边帮他清理伤口,一边问道:疼吗? 不疼。魏暮端着水杯摇了摇头,两人的视线对上,魏暮抿了下唇,然后微微笑了起来,我知道哪里错了,你别生气了。 就在他这一句话里,纪随安心里原本的躁郁竟真的消散得一干二净,他再也作不出凶狠的模样来,开口时的语气都缓和不少:以后还这样吗? 魏暮赶紧摇头:不不不,肯定不这样了! 纪随安被他的傻样逗笑了,低头将创可贴摁在他腿上,低声道:喝你的药吧。 那次魏暮还是感冒了一场,在宿舍昏昏沉沉地躺了两天,纪随安要走了他的课表,周一去替他听了一天的课,将做好的笔记晚上拿去给了魏暮。 宿舍里没其他人在,纪随安将笔记交给魏暮时,他接过去的模样简直不像是拿一个笔记本,而是一颗炸弹,小心翼翼得不像话。 纪随安还没等说什么,便见他将笔记本放好,笑着看过来。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总是有一点弯弧度,看起来十分乖巧,很好欺负的模样。 不知道为什么,纪随安这回却忍不住先移开了眼,问道:还难受吗? 不难受了!像是为了证明他自己的话一般,魏暮还蹦了两下,看起来确实好得差不多了,我从小身体都可好了,很少生病的,感冒了也好得很快,你不用担心。 纪随安嗯了一声,说:那我就先走了。 魏暮明显有些失望,送纪随安走到门口。纪随安出了门,却又停下脚步,他回过身看了魏暮两秒,问了一句:明天去图书馆吗? 眼前的人先是一愣,而后眼睛霎时亮起来,咧开嘴笑道:去!肯定去! 纪随安看着他,突然发现,原来他随便一句话就能让魏暮这么开心。 他嗯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一直到宿舍楼口,路过大厅里摆着的大镜子,他发现他自己嘴角竟也含着笑。当时他停下脚步,探究一般将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很久,发现原来魏暮随便一些举动也能那样轻易地令他生气或高兴。 第16章 回忆(4) 纪随安上大学的那几年里最不喜欢寒假,主要因为中间有个春节。 虽然家就在本市,但他平时却很少回去,周末不想在学校住或归宿晚的时候,便去他自己在校外租的一个小公寓里住,偶尔回家也是去看纪棠棠,或者让司机把纪棠棠带来,周日晚上再送她回去。一年到头,他和纪延致碰面的次数两只手都能数过来,见着了也很少说话,纪随安一向是拿纪延致恍若无物,纪延致见他这副模样也次次动气,倒是彼此不见更舒心些。 恋耽美 永日之崖盛星斗(9) 过年的时候他却不得不回家一趟,吃除夕那顿所谓的团圆饭。 纪随安没有叔伯,只有两个姑姑,纪延致是其中最小的,以至于自出生起便是当之无愧的捧在手心中的少爷,纪氏集团那样大的产业交到他手里都没出现什么波折。纪随安说不准纪延致的风流是本性如此还是家庭影响,但他一直以来都不是很喜欢和纪家这一大堆人一起吃饭。以前舒翕在的时候他不喜欢,舒翕不在了之后他更觉得厌烦。 那年除夕纪延致和舒翕才刚离婚没两年,饭桌上便不可避免地说到了纪延致那段婚姻,先是老太太拧着眉头说了一通纪延致不靠谱,早该收心,接着又提起了很多年前的往事。 那时候你要跟舒翕结婚我们就不同意,舒翕父母都是普通教师,她自己是学音乐的,对你做生意起不到任何帮助,但说再多你也不听,闹死闹活非要跟她在一起,现在不也是要走到这样的境地 纪随安的大姑冷哼一声,接过话去:倒也不能全怪到延致身上,做生意哪能没有一些应酬,舒翕自己想不开,每天疑神疑鬼,一顿饭恨不得打八个电话过来,闹得没一点体面样子。这女人也是个心狠的,两个孩子也不要 旁边纪随安的二姑咳了一声,蹙眉打断她道:当着两个孩子的面说这些干什么? 饭桌上倏然安静下来,纪随安面不改色地放下筷子,礼貌道:没关系,我吃饱了,先带着棠棠上楼了,你们慢慢吃。 对面始终没吭声的纪延致却将筷子重重一放:守着长辈你也能先离席?坐下! 纪随安看也没看他,牵起瘪着嘴的纪棠棠转身便向楼上走去,将纪延致的不满和其余人的劝说都关在了门外。 回房之后,纪随安径直去了浴室,洗完澡出来后纪棠棠还没走,正趴在他床上跟舒翕打电话,估计是告过状,眼睛红红的,这会儿已经又被哄好了,正手舞足蹈地描绘她想要的新年礼物。 还是舒翕先看到了纪随安,跟纪棠棠说:哥哥出来了,你问哥哥想要什么礼物。 纪随安把纪棠棠往旁边掀了掀,坐在床沿上擦头发,头也没回:我什么也不需要。 舒翕问:上学期在学校顺利吗? 还行。 前两天我看到同系列的剩下几本书也出版了,已经跟书店订了货,到了之后我给你寄回去。 纪随安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 舒翕脸上的笑有些勉强起来,然而也不过是一瞬间,很快又恢复了自然,温声道:好了不早了,你俩也累了吧,过年也不要玩得太久,早点休息吧。 她又提醒纪随安道:记得把头发吹干了再睡觉,别感冒了。 好的!纪棠棠抢过话去,很乖的样子,妈妈你放心,我会看好他的。 舒翕笑道:那就麻烦棠棠了,新年快乐。 等挂断电话,纪棠棠趴在床上,不满地盯着纪随安看,瞪了半天见纪随安不理他,这才开口:你为什么要那样对妈妈说话,她自己一个人在国外过年,心里肯定也很不好受的。 纪随安没接话,反倒将她从床上掀了下去:回你的房间。 纪棠棠大人大量,不跟他一般见识,气哼哼地走了。 纪随安又胡乱擦了两下头发,有些烦躁地将毛巾扔到了一旁去。在这座房子里,原本代表着团圆和欢乐的节日都只显得讽刺,他心里像是闷了一口气,烦得难以排遣。窗外不时有烟火升空,那都是别人的热闹,他不知道有谁的家庭会像他这样糟糕。 不知坐了多久,纪随安才沉沉吁出一口气,从旁边桌上拿起了手机。一个晚上他的收件箱里已经是几十条未读消息,都是大差不差的祝福语,纪随安没点开看,有些心不在焉地往下划着,直到出现魏暮的名字,他的手指一顿,点开了信息,里面的内容很简单,没有那些花哨的符号和标志,只有四个字,新年快乐。 看时间,已经是一个多小时前发的了。 纪随安仰身躺到床上,将电话重拨过去,等待接通的时间里他瞥到墙上的表,才发现竟然已经夜里十一点多了。也不知道睡觉了没有,他刚这样想了一想,还没来得及考虑自己是否唐突,对面的人便接起了电话,魏暮的声音迅速传过来:你怎么会给我打电话过来? 纪随安问:打扰你了吗? 没有没有!我就是没想到,刚才看到来电名字的时候还以为看错了呢! 明明离得那么远,根本就看不见他的模样,仅是听声音纪随安也感受到了那鲜活的、充满生命力的惊喜。魏暮在因为他而高兴。或许是那天晚上他的心情着实不好,也或许是那的确是一个足够特殊的时间点,也可能是因为别的,无论是什么,重点是在意识到有人因他而高兴的那一刻,纪随安的眼底竟是怪异地一热,压抑了一晚上无处排遣的愤怒和烦躁竟是化成了罕见的委屈。 他躺在床上,微微闭着眼睛,直到魏暮有些奇怪地喂了两声,听起来像是将电话拿远了又凑近,那声音也是模糊了又清晰:还能听到吗? 纪随安嗯了一声,他轻轻地咬了咬牙根,问魏暮:我给你打电话,你高兴吗? 当然了!魏暮立马接道,随后又有些疑惑起来,你怎么了? 纪随安笑着摇了摇头,睁开了眼,他也不知道自己方才那怪异的情绪究竟是怎么回事,拍了下自己的额头坐起身,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正常:没什么。 他引开了话:你在做什么呢,在外面吗? 魏暮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空,不像是在房间里。果然,魏暮说:这两天一直下雪,我家院子里那棵树被压断了枝,我刚把它们收拾了,这会儿还在院儿里。天上到处都是放烟花的,我在这看呢,可好看了。 不冷吗,怎么不进屋看? 不冷。魏暮笑了一声,说,屋里不方便看。你呢,你那边有放烟花的吗? 纪随安往窗外瞥了一眼:有。 什么样子的? 他这样问,纪随安不得不起身走到窗边去看,夜幕之中焰火粲然,他向魏暮描述:刚落下来的这个是金色的,像菊花一样,很大个,半边天空都映亮了。 魏暮发出惊叹,又有些遗憾地说道:我这没那么大的,都是小烟花,开得不是很圆,不过红色和绿色交错着也很好看,放了好半天了都没停 纪随安开了窗,趴在窗沿上,一边听魏暮说话一边看外面的烟花,冬夜的风吹进来,抵不过因为室内的温暖,只侵入了个边缘便被击退,纪随安心底渐渐静下来,他接着魏暮的话说道:现在这几个像是淡紫色的行星,一排有五个。 唉我这边的好像停了,不过街口的那几个小孩还在点,不是飞上天的,放在地上就跟一棵金色的树似的。 两人一言一语,向彼此描述着自己能看到的烟花景色,说着这些没什么营养与内容的话,就这样悠悠然地走到了新的一年。 在那一瞬,偌大的城市仿若变成了一个巨型鞭炮,零点是将其点燃的引线,烧着之后整个城市都处于巨大的轰鸣声中,辨不出那些繁杂的声响究竟来自哪个方向。一颗又一颗烟花如同种子一般飞向天空,而后绽放,在夜幕中走完短暂而又绚烂的一生,未等彻底消散便有新的接踵而来,将余影覆盖。 纪随安抬脸看着,就在这喧杂之中,他听到魏暮对他说:纪随安,新年快乐。 纪随安笑道:新年快乐,魏暮。 周围的喧嚣开始回落,对面也陷入短暂的沉默,直到纪随安关上窗,才听到魏暮在另一端认真开口:之前我可能答得有点快,但我不是随口胡说的。 他的每一个字似乎都经过了斟酌,又带着些干巴巴的紧:因为接到了你的电话,所以这是我过的最高兴的一个新年。 那一瞬间,纪随安的心脏像是跳空了一拍,他张了张嘴,却只是应了一声嗯。 魏暮像是大梦初醒,忽然有些慌起来,结结巴巴地那个了两声,问:你心情好些了吗? 纪随安喉头哽了什么东西般,有些陌生的难受,心口却又暖烘烘地发涨,他说不出来那具体的感受,仍是短短地嗯了一声。 或是他表现得太过冷淡,魏暮胡乱诌了两句,便迅速地挂断了电话。 窗外夜色拢聚,鞭炮声只余了零星几点,纪随安盯着外面看了半晌,猛地拿起手机,将电话又重新拨了出去。 魏暮。纪随安喊了一声,却仍嫌不够般,又喊了一遍,魏暮。 魏暮乖乖巧巧地应。 纪随安的心像是终于落到了地,他悄悄地呼出一口气来,说:杨逢他们说等暖和一些去海边玩,到时候一起去吧? 好啊。魏暮答应得很快。 纪随安笑起来,说:开学见。 那是他第一次对一件尚未发生的、如此平常的事产生期待,比如旅行,比如开学。 第17章 回忆(5) 虽然在过年的时候便早早地作了约定,那次他们却并没能去成海边。 纪随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盼望着开学,心底像是埋了件什么必须要做的事一般,于是总觉得时间走得慢,直到在学校里再次见到魏暮,他才明白那点恨不得催促时间快些走的迫切是源自什么。 然而开学没几天,纪随安便觉出了不对劲,魏暮明显比上学期更忙了,来图书馆的次数少了很多,纪随安问起,他说是在做兼职。 纪随安从小到大没在钱上费过心,虽是知道大学里不少学生会去做兼职,但在听说每小时也就六七块的时候,对这些兼职的时间价值不是很认可,觉得付出的时间精力与得到的回报不成正比。 他问魏暮:你缺钱吗? 魏暮挠了挠头,笑道:就是想多攒点。 纪随安便没再在这个问题上多问,毕竟每个人情况不一样,他担心自己问多了魏暮觉得不好意思,心底虽是不太高兴,却还是闷闷地应了。 直到半个月后,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学校里的樱花开了满园,眼见春色已至,学校策划了一场春日音乐节,各院系的学生都可以自愿报名参加海选,正式演出时间定在了三月二十日春分晚上。 杨逢那时候虽听从家里的要求学了金融,对这专业却不是很热衷,每天一脑门子心思都放在他组建的乐队上,不是排练就是月黑风高夜在漆山上合湖边展露风骚,倒是混出了不小的名堂,十个学生里至少有八个都知道他们,还有了粉丝团,那次音乐节上也要出演。 音乐会的内场票杨逢强塞给了纪随安两张,纪随安本不打算去听吵闹,但杨逢临走前没正形地冲他眨眼:这可是最好的两个位置,你随便送个什么漂亮女孩,到时候气氛一到,混乱中小手一拉,啧啧。 纪随安骂他粗俗,这就要把票给他扔回去,转念却想到了魏暮。 或许他可以和魏暮一起去,当然,他在心里想,并不是因为杨逢所说的那龌龊行径。 然而魏暮却支支吾吾地拒绝了,说得去打工,请不下来假。拒绝完他又问纪随安:你不生气吧? 纪随安还真有点不高兴,但他看魏暮那小心翼翼的样儿,不知道怎么心就软了,说:没有。 最终他还是将另一张票给了一个想去的舍友,顺便也跟了去,主要是不管待在宿舍还是图书馆里都觉得有点气闷,不如去热闹的地方散散心。 杨逢的乐队是压轴演出,舞台下的声浪几乎要掀翻体育场,演出完毕后还有女孩上去送花,杨逢站在最中间的灯光底下,笑得宛如一条招摇的傻狗。 等演出结束已经快十点了,学校宿舍这天不设门禁,乐队的人兴致很高,尤嫌不足,非要出去浪一晚上,纪随安也被杨逢强拉去了酒吧。 他虽不是什么一举一动极要求板正的人,但也的确很少来这些地方,平时偶尔参加的也都是些正儿八经的聚会,但既然已经被拉来,又是庆功的场子,纪随安也不扫人的兴,拿了一杯酒,自己坐在角落里玩手机,时不时地听旁边的人说几句。 杨逢叫了好几个女孩来,有本校的也有外校的,纪随安看着他纸醉金迷的样,有点怀疑他一天天的时间都用来干这些,到时候还能不能毕了业,要真是那样,杨老爷子能二话不说地打折了他的腿。 中途有女孩凑过来,想跟纪随安搭讪,都被他不冷不热地推了过去,旁边有个乐队里的人看见,大笑着跟他开玩笑:是不是有女朋友了呀? 因为杨逢的关系,他们彼此也都见过几面,知道姓名,但这些人平时也都是个顶个的人精,知道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好惹,没一个随便跟纪随安插科打诨的,十分节制,这次明显是喝多了,没遮拦起来。 他这样一喊,周围所有人的视线唰地都集中了过来。 纪随安倒仍是那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说:没有。 他真的答了,旁边的人兴致越发高昂,又喝了酒,不知谁问道:那有喜欢的人啦? 纪随安慢悠悠地拿起酒杯喝了一口,这次竟是没吭声。 周围霎时嘘声一片,杨逢跳得最高,猴子似的一下蹿了过来,誓要掰开纪随安的嘴,问出那人是谁。 就在这时,纪随安拿着酒杯的手一顿,眉头微微蹙起,一把推开了凑过来的杨逢。 杨逢嘿了一声,要再缠上去,不满道:你他妈对兄弟不地道啊,嘴严得跟 他话说了一半,觉得纪随安的脸色不太对劲,顺着他的视线往前面那桌看过去。那边也围了几个男的,看起来年纪比他们大些,这才三月份,文着夸张文身的手臂都赤裸裸地露在外面,看模样不像学生,倒像是周边闲逛的社会青年。 这会儿那边像是出了点小事故,一个服务生被围在中间,杨逢听到几句洒了酒道歉类似的话,而后看见坐在最中间的男人歪嘴一笑,一双小眼更是几乎被挤得都看不见,声音倒是洪亮:道一句歉就想算了? 看在你长得还不错的份上,哥几个也不难为你,他伸手拿起旁边的酒瓶,哗啦啦将面前的几个酒杯全都倒满了酒,作了个邀请的姿势,神态却越发猥琐,把这些喝完就让你走。 旁边与他一伙的几个人跟着起起哄来,杨逢有些不屑地冷笑了一声,学校周边的小酒吧不算什么高端的地儿,什么人都能进,借酒壮了怂胆,就爱挑些事儿欺负些好欺负的人证明自己的能耐。那个服务生侧身对着他们,杨逢看不太清他的模样,看身形倒是瘦瘦高高挺文雅,不像是久居酒场的人,不知道是否真像那些人说的那样长得还不错。 不过他也只是这样简单一想,并没认真把这些事过脑子,这就回头要继续讯问纪随安,却见身边的人猛地抽身站起,杨逢讶异地抬起眼,便见纪随安一张脸冷得几乎要掉冰碴子,抬步便朝那边走了过去。 纪随安从未觉得自己如此生气过,酒吧光怪陆离的灯光下,他看到魏暮穿着一身服务生的衣裳,被一群社会青年围住刁难,而当他走过去的时候,魏暮的手已经触到了其中一个酒杯。 恋耽美 永日之崖盛星斗(10) 啪一声,玻璃酒杯摔到桌面,又跌到地上摔得粉碎,纪随安狠狠地抓住魏暮的手腕,在魏暮惊讶的视线中力道不减,缓慢地将他的手扯回来,拉正他的身体,然后向前一步,挡在了魏暮面前。 他长得高,站在那群人面前,红蓝色的灯光勾勒出他高大健壮的身体,微微眯着眼抬着下巴睨人的模样,高傲英俊,又令人胆寒。周围诡异地静了一瞬,而后那些人似是意识到坐着对展露声势着实不利,由中间的男人打头,呼啦啦都站了起来,其中一个骂道:你他妈是哪里来的小子,毛都没长齐呢吧也敢替人出头 几个人都故意地讥笑起来,纪随安却仍是那一副没什么表情的模样,只不过松开了拉着魏暮的手,抬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腕。 那一伙人里面已经有人悄声拿了酒瓶在手里,剑拔弩张的时刻,纪随安肩上忽然一沉,杨逢伸手搭了上来,啧啧了两声,看起来比对面的真流氓还要流氓上几分:兄弟,这哪能轮得到你出手啊,那不得进重症监护室几个,后面去后面去,哥几个来就行,得有点分寸啊。 他那一副语气配着吊儿郎当的神情,显得话假得要命,却又更显得嘲讽。 对面的人果然不禁激,眼都气红了,破口大骂着就要抡酒瓶见真章,乐队的另外几人也都过来,在后面一站,几个十八九岁的大小伙子身强体壮像是一座山,气势还真颇为唬人,那群人瞬时有些怂了下去,这时不知道哪个角落喊了一嗓子:报警啦! 这三个字像是一铁锨盖到火上的土,对面忿忿地唾了一口,又放了两句狠话转身便要撤退,杨逢也跟着松了一口气,谁知最中间那人手里还攥了个酒瓶,往前走了两步,忽然折身回来,大吼一声猛地朝纪随安砸下去。 啊一声惨叫,那人被纪随安拧着右胳膊一把摁到了桌子上,酒水哗啦啦洒了一地,玻璃碎片将那人的脸也划破出了血。 一切发生得太快,甚至离得最近的几个人也没看清发生了什么,胜负已经分了出来。纪随安很少与人动手,但他自小的格斗课训练节节未落,杨逢先前所说的话并非夸张。而他那天的心情着实是过于差劲,手下毫不留情,卸了那人的胳膊用力压下去,那人疼得嗷叫起来,连声求饶,纪随安却仍是不松手,直到他扭头看到一旁魏暮微微发白的脸色,这才蹙了下眉,不耐地命令道:滚! 架散了,酒吧里的其他人看他们的眼神都带着异样,杨逢他们这场酒也没太大的兴致继续喝下去了,于是也随着准备离开。 纪随安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提出让杨逢他们换个场子继续玩,所有的花费他来包,还把公寓的钥匙给了杨逢,说是喝酒后不方便回宿舍,可以去他的公寓里睡。 一群人的确还没玩得太够,再加上杨逢打头,兴致很快又高昂起来,都应了好。 走了几步,杨逢回头,却发现纪随安没跟上来,又有些疑惑地晃悠回来:你不去? 纪随安安稳地站在酒吧外面:你们去吧,我等一会儿直接回学校。 杨逢瞅着他,忽然嘿嘿笑了两声,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看纪随安脸色不善,这才见好就收,一脸暧昧的贱笑跳走了。 没过多久魏暮也出来了,已经脱下了那身服务生的衣服,换回了他自己的卫衣。纪随安见他出来,也不吭声,转身就走。 学校处在四环外,不算什么太热闹的地带,拐过那条酒吧街,外面的街道这会儿已经没什么人了,两侧的人行道上冬青已经抽出了新芽,很是安静。 他不说话,魏暮也不吭声,俩人就一前一后地往学校走,周围只有夜风和两人的脚步声。 一直到能看见学校西门了,纪随安才用余光看了眼身后跟了一路的人,魏暮垂着脑袋,抿着唇角,竟也是一副不怎么高兴的模样。纪随安一路上好不容易有些平息的怒气再次起来,他停下脚步,转身看向魏暮:你有什么好生气的? 魏暮也停下,俩人离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灯光映照在魏暮蹙起的眉心中,他说:我没有。 纪随安冷硬道:那你这一路怎么不说话,我做错什么了? 魏暮眉心蹙得更紧了:你没做错。 那你生什么气? 话又绕了回来,这回魏暮没再否认,他抿了抿唇,说:我生我自己的气。 他果真一副很难受的模样,纪随安心一软,而后又因为自己这样轻易地心软感到有些懊恼,于是仍旧维持着先前的冰冷模样,问: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打工? 魏暮不说话,直到纪随安又问了一遍,他才泄劲了般答道:我想攒点钱,其他的兼职都没那里的工资高。 你攒那么多钱干什么,要是缺钱的话我可以借给你,多少都行,你想什么时候还就什么时候还。 魏暮又不吭声了,纪随安说:说话。 魏暮撇过头去,看向一旁的冬青丛,声音很低:之前说和你的朋友一起去海边玩,我算了下机票、住宿费还有其他的一些费用,估计得两千多,我就想趁着这段时间多攒些钱。 纪随安愣住了,在他的观念里,出去玩就是玩而已,无论是远近还是交通工具的选择,需要考虑的都只是这场旅程的舒适度,钱从不是需要计算在内的因素,而他觉得随便的钱数,对魏暮而言却要一分一分地攒。 纪随安忽然有些后悔,他非逼着魏暮把原因说出来,等魏暮终于说出来了,他又担心自己伤到了魏暮的自尊心。 我又不是非要去那里玩,再说了,也不一定就得坐飞机 魏暮抬起头来:可是我想你想去哪就去哪。 纪随安喉头梗着,一时间几乎说不出话来,不知道为什么,魏暮时常给他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像是和暖的春风中蕴着一团灼热的火,纪随安喜欢,也觉得暖和,却也偶尔会生起一些怪异的不安,担心这团火太急于给他温暖而不顾将他自己烧尽。但这感觉太奇怪了,他并说不清楚,甚至模糊得连捕捉都困难。 半晌,他看着魏暮,认真道:魏暮,不是我想去哪就去哪,而是我们想去哪再去哪。 魏暮点了点头,纪随安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明白,但他那时候心实在软得捏不成个,又酸胀得恨不得掏出来洗一洗,再也作不出先前那些冷酷的模样,缓了声音说:走吧,先回去。 进了学校西门,原本常灯火通明的图书馆大楼已经暗寂一片,只有合湖边的小路上还亮着一团团黄色的光,将路面照得油亮。纪随安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他有些不好意思说,但宿舍园区已经近在眼前,这样的想法既然起了头,如果不说明白的话,估计要折腾他一晚上。 他咳了一声,把头扭过去,看向夜色里合湖粼粼晃动的水,说:我也不是常去那种地方,那些女孩是杨逢他们带去的,我不认识,也没碰她们。 旁边一时没声音,纪随安回过头来,正好对上魏暮的眼睛。一向的沉稳像是被合湖里鸭子的蹼爪都扒拉走了,他迅速地转移了话题,却因为太快而显得越发不自然:海边不去了,明天我们再一起计划下去哪。 魏暮仍是那样看着他,慢慢地哦了一声,明明是个再简短不过的字音,纪随安却从里面听出了些和平时不太一样的拖长的调。 他罕见地露出一丝羞恼,质问魏暮道:你什么意思? 魏暮瞪大了眼睛,显得迷惑又很无辜:没什么意思啊。 纪随安停下来,不满地看着魏暮,半晌,魏暮像是终于拗不住,眼中带了点笑意,嘴倒是仍旧硬:真没什么意思 声音却软得像是一只小勾子,将那晚的风和水都勾得温柔。 今天是长章,写起甜甜的过去有点收不住手 第18章 回忆(6) 他们最终将那场旅行的目的地选在了一座有点名气、又没那么出名的小山,海拔一千米出头,据说在晴天时有着极美丽的日出。 纪随安不容魏暮拒绝,选了最便宜的普快列车上的硬座,五个小时的车程,傍晚六点钟出发,夜里十一点多到目的地,车站离景区不算很远,半夜也有定时出发前往的大巴车。 那是他第一次坐普快硬座,五个小时不算短,那段坐车的经历也算不上舒适。 硬座车厢里人多而拥挤,一张小桌面对面地围了四或六个人,那时候还是三月底,外面的天气仍算凉爽,车上没有开空调,空气不流通,再加上他们上车时正是吃晚点的点儿,车厢本身的味道、泡面的味道、人身上的汗味和脚臭味掺杂在一起,让他自上车开始便禁不住地蹙眉。 列车启动,坐在他们对面的一个大娘原本低着头在睡觉,被晃得一个趔趄,往前趴过来,脚蹬起在纪随安腿上踹了一个脚底印。纪随安默不作声地伸手打干净了,脸上虽是没什么表情,心底却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对接下来的这段旅程感到愈发不妙,只得扭头看向窗外,试图摒除对周围的感知。 不过两分钟,他听到旁边的魏暮竟和那大娘攀谈起来。原来是大娘醒后,发现到了吃饭的点儿,便想将塞进头顶置物架的行李拿下来,魏暮便站起来帮她,又让开自己的位置让她摊开行李找东西,最后又帮忙将那个巨大的包袱塞回了置物架上。 那大娘从包里翻出来的是一个红色塑料袋,打开里面是两个烧饼,她拿了一个递给魏暮,魏暮摆手拒绝,说上车前已经吃过饭了。那大娘拿着烧饼又看了一眼纪随安,不知道为什么,没敢往那递,这才收回去自己吃了起来。 她一边吃东西,一边却仍是十分健谈,操着一口浓重的乡音,问魏暮是学生不是,要出去玩吗。魏暮答了之后,她又问是哪个学校的。 魏暮说:T大。 她来不及咽下嘴里的饼,便着急而含混地哟了一声,说知道知道,那个学校可好了,去年他们镇上考上了一个还上电视了呢。 魏暮只是笑。 她很快吃完了手中的烧饼,将剩下的那个又用红色塑料袋包好了,塞进了身旁的黑色布包里,问魏暮在哪里下车。 魏暮说了目的地,她露出十分惊喜的模样,说她也是,那边的山上有很多茶园,她就是去给人家帮忙采茶叶,按斤给钱,他们村子里的人已经去了一批,她是因为家里有事才晚了,这还是她第一次去这个地方采茶,不过早就联系好茶园了,到了车站之后会有车专门来接她。 魏暮说:那就好,不然那么晚一个人过去不安全。 那大娘很高兴地笑了笑,说没事,她去过很多地方打工,人要跟着季节跑,等到五月份春茶采完了,她回家歇上十来天,就去潜江给人扒龙虾,再往后一点,就到了去青海摘枸杞的时候。 我干活可快了,你猜我去年扒龙虾,不到两个月赚了多少钱?她伸出两个手指头,十分得意地在身前晃了晃,快两万了,我一天能站着干十五六个小时,很多年轻人都撑不了那么久,我每天六点起来,一直干到夜里九十点钟 纪随安也不自觉地被她的讲述吸引了,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来,看向一旁交谈的两人。 魏暮由衷地叹服,说真厉害,而后眉头又蹙起,担心道:连着两个月这样,身体受得了吗? 站那么久是真的累得慌,但是我身体一直好,没生过啥病。你猜我今年有多少岁了? 纪随安看她也不过六十岁出头,然而她从包里翻出身份证,指着上面的出生年月给魏暮看,见到魏暮脸上现出惊叹与不敢置信,十分满意地笑:看不出来我已经七十三了吧? 魏暮摇头,窗外的夜色已经黑重,车厢顶上投下的灯光十分白亮,照亮了两人交谈时微微带笑的脸。 一直到很多年后的现在,纪随安都还记得那段旅程,记得那个看不出已有七十三岁的大娘,记得当时他看着他们,心底忽然生起的一丝惭愧。他读了很多书,在书里、新闻里见过很多为了生活苦苦挣扎的人,那时候他常认为自己能体会到这一类人的不易与苦楚,并对他们怀着同情。然而,当他在现实中真正与他们接触时,最先感受到的却是想要避而远之的不适与嫌弃。旁观的怜悯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谁都可以,切身接触后的平等相待才是难得,他做得并不如魏暮好。 等再晚些,周围很多人入了睡,动静便小下来,只在入站时才会起些喧闹。一直到十一点,他们快到站时,车厢里才又吵闹起来,很多人都开始收拾东西,打电话联系接站的人,到这时候纪随安才意识到,这个车厢里很多人都和他们对面的那个大娘一样,有着类似的目的地。 坐他们对面的那大娘在魏暮的帮助下把包拿了下来,放在她原本坐的位置上,扶着椅背也开始打电话问接她的车到了没有,谁知说了两句后神情却变了,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惊惶:你们不来接我那我怎么过去啊,我不知道路啊,那怎么办 电话挂断,她身上已经没了先前给他们描述自己扒龙虾时的得意,声音里都有些不安:茶园的车说没法来接我了,让我自己过去 纪随安和魏暮对看一眼,还没等说什么,便见那大娘朝一个刚打完电话正在收拾行李的女人走过去,在人家旁边看了片刻,才鼓足勇气扯起笑问道:你们是去哪个茶园的? 那女人看她一眼,有些冷淡地说了。 我要去流华那边,那些茶园应该离得不远吧,我能不能跟你们一起顺段路? 我不知道那是哪,女人说,我们的人正好够一车,你还是再联系一下你去的那茶园吧。 她失魂落魄地回来,不知道要怎么办似的,看着外面浓墨般的夜色,两只手紧紧纠在一起。 纪随安那天是第一次主动跟她说话:下了车跟我们一起走吧,我们要去的地方离你那不远,正好顺路。 他看着那大娘先是愣怔,而后肩膀塌下来,松了一口极大的气般,眼角眉梢也漫上放了心的喜意,低声像是道谢,也像是安慰她自己:要是没有你们我可怎么办 纪随安移开视线,却和一旁的魏暮对上,魏暮没吭声,却看着他笑。 夜里十一点多的时候,他们踏上那个群山回抱中的车站。车站很小,出站口外只有一个破旧的广场,停了几辆出租车,还有几家亮着灯的小店铺,再往外看就又是漫无边际的黑暗了。 纪随安拦了辆出租车,报了那大娘要去的地址。一开始的路还算平顺,后来就像是进了山区,走的都是小道,路黑而颠簸,周围连个人家都看不见,半天才能见一个车灯光,如果是一个人走这样的路的确有够吓人的。纪随安坐在副驾驶上,透过后视镜看到后排怀里紧紧抱着包的那个大娘,还有旁边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的魏暮,在这条他们本不必走的崎岖山路上,心底却十分踏实。 出租车开了有将近两个小时才到目的地,下车前那个大娘和茶园的人打了电话,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个人裹着棉袄站在路边等着了。 临走之前,那大娘向纪随安和魏暮谢了一遍又一遍,手有些无措地在衣服上搓了搓,说:我也没有啥能给你们的,车费还是我来掏吧,不能全让你们出了钱 恋耽美 永日之崖盛星斗(11) 她不知道纪随安付了多少钱,从兜里掏出一张一百的要给他们,被纪随安又给塞了回去,说本来就说了是顺路,没什么需要过意不去的。 那位大娘跟着茶园中的人向着远处唯一的灯光离开了,只剩了纪随安和魏暮两个,周围没有其他的人家,只有夜色中一座又一座的山。 纪随安看了一眼手机,已经是半夜两点钟了,他问魏暮:怎么办? 这里和他们原本计划中要爬的景区方位正好相反,远得很,然而他虽是问着怎么办,话音里却并没有多少真正的疑惑。 魏暮看向周围连绵的山影,笑道:哪里的山都一样能看到日出。 四五百米的山不算太高,只不过终究是野山,不如景区的山开发成熟,没有规整的道路,很多时候只能由他们自己在黑暗中摸索开辟。 崎岖的山路上,纪随安紧紧地抓着魏暮的手,很长一段路两人谁都没说话,在有些冷的夜风中手心却都出了汗,湿黏黏地交握在一起。 他们在夜色将退时爬上山顶,两人都累得够呛,找了个背风的地方坐在一起等着太阳出来。没过多久,天边出现一道昏黄的线,然后天像是分了层,下面是青色的黑,上面是发亮的橙,一点小小的光斑在青黑中隐约闪现,像是不小心从上面那层中掉下来的一滴橙色的水,轻轻巧巧被夜色托住了,它也像是因此有了底气,越来越大,越来越红,也越发向上迫近那条将天色分开的线,一点点地将其顶破,只是眨眼间,霞光万丈,整个天际都呈现出极度瑰丽的色彩。 吹过耳际的冷风似是瞬间都染了温度,变得柔和起来,魏暮早就站了起来,眨也不眨地看着那轮初升在天际线的太阳,风将他的头发向后撩起,毫无遮挡地露出眉目俊秀的脸,他的眼睛里倒映着太阳的影子,也满是光彩。 纪随安看着他,突然喊他的名字:魏暮。 魏暮嗯?了一声,回头看他,清晨最早的阳光温柔地落在他的脸上,为他勾勒出一个泛着细小的绒绒触感的金色轮廓。 魏暮。纪随安又喊了一遍,这次声音却很轻,他说,我想和你看之后的每一个日出。 可以吗? 魏暮愣愣地看着他,像是没听明白。 纪随安现在都无法清楚地描述他自己当时的感觉,或许是已经紧张得来不及有任何感觉了,也或许是,那些话早就扎根在他的心底里,破土而出只是自然而然。 他只记得他那时候往前走了一小步,与魏暮并肩站在一起,远处的太阳浮在云彩之上,满山遍野都涂抹了一层金色光辉,他换了称呼,将话问得更直白了些:暮暮,我可以牵你的手吗? 然后,他伸手过去,牵住了魏暮的手。 回忆到这里就先告一段落啦~ 第19章 丑陋的结局 身后的合湖里扑通一声响,纪随安被牵回了神,回头看发现是一只白鸭跳进水里,正朝桥下游去,再远一些的地方,漆山在夜色中安然伫立,能隐约看见一个黑色的轮廓。 一切都和多年前一样。 他已经很久没有去想过那些事情了,然而今天坐在熟悉的校园里,人来人往的图书馆、水波荡漾的合湖、远处的漆山、高大的梧桐、走过无数次的小路他被笼罩其中,竟在那些久远以前的记忆中有些沉迷。 那些原本以为早已忘记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被拽回眼前,甚至连其中的小细节都清晰得如同刚刚发生。 他记得魏暮紧张时爱打嗝,不是一两个,而是一串,隔上十几秒一个,持续半天才能停。两人第一次在外面过夜的时候,魏暮看起来很平静,却从进房间开始就忍不住地打嗝,声音小小的,闷在喉咙里,肩背偶尔控制不住地往上一耸,人坐在床边上,却从头至尾看起来都很一本正经。直到纪随安忍不住笑出来,他才涨红了脸,着急地拉住纪随安的手,说:你打我一下,吓一下可能就好了。就这几句话之间,他又忍不住打了一个嗝。纪随安笑得更开心了,看魏暮是真着急,这才伸手在他后背打了一下,却轻飘飘的,没用什么劲。魏暮不满意,说这样不行,得使大劲。可他就是舍不得。 他记得魏暮虽然看起来高高瘦瘦,饭量却很大。那天晚上两人虽是在一张床上睡觉,却真的只是单纯的睡觉,谁也没敢想那方面的事儿,但也都各自紧张得要命,直到半夜他才迷迷糊糊地要睡过去,刚合眼却又被魏暮推醒了。魏暮很严肃地看着他,说,我要跟你坦白一件事。纪随安被他严阵以待的语气吓到了,以为真有什么大事,好不容易酝酿起来的睡意一下彻底没了,紧赶着坐起来。谁知道等了半天,魏暮才吭吭哧哧红着脸说,之前我骗你了,其实我饭量可大了,每次跟你一起吃饭我都没敢拿太多。他伸出两个手指头来,说,我可以吃两大碗米饭。 或许也是因为吃得多,魏暮的身体一直以来也都很好,没怎么生过病。他不挑食,只要饭菜是做熟的,什么都觉得好吃,什么都能吃下去,唯一的例外是苦瓜。纪随安偶尔还能吃个新鲜,魏暮却见着就皱眉,一点也不肯碰。 他记得魏暮右手手心里有一道疤,细细长长的一条,横亘整个手掌,说是小时候调皮爬树,摔下来时被树枝划的。那条疤明明早就好全的,但就是不太能被人碰,平时连看都不肯让纪随安看。那时候纪随安偏偏喜欢逗他,逮不着其他的时候,便在床上的时候趁着魏暮分不出心思注意,将他的手心一点点地摊开了,故意地贴着那道疤轻轻地吻着蹭,魏暮便要推他,手上却没力气推不动,每次都是立马红了眼,也不是要哭的模样,但就是委屈得要命,又显得愈发情动。 他记得魏暮最听不得他叫的两个字是哥哥。纪随安生日在三月,魏暮却出生在极特殊的大年初一,比纪随安大三个月,这一丁点的年岁差平时并引不起人在意,直到某一次时,纪随安脑子一混,也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前几天杨逢在他耳边叨叨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没来得及细想,喊哥哥三个字便混着喘息吐了出来。他平时在言语上极其要脸,很少说荤话,俩人都不是什么太玩得开的人,说出来他脸便是轰的一热。谁知魏暮却不肯,挣扎着说要喊也是他喊。开了胡言乱语的头,脸皮已经甩出去了,纪随安便不肯轻易地收,于是伏下身,贴着魏暮汗湿的鬓角蹭了蹭,凑在他的耳朵边上,竟真的很顺从地喊了一声哥哥,魏暮的反应一瞬间大到过分。之后纪随安便像是拿到了什么法宝,想逗魏暮的时候便哼哼唧唧地喊上一句,魏暮能立马臊红了脸,话都结结巴巴说不下去。 在这些纷繁无数的记忆中,里面的那个他自己,竟曾真的以为两人可以一起走得很远。 有一次他带着纪棠棠与魏暮一起出门玩,那时候他还没跟纪棠棠坦白两人的关系,等回家后,纪棠棠坐在他对面一直盯着他瞅,直到纪随安要赶她的时候,她突然问:你会和他结婚吗? 他说:两个男的怎么结婚? 纪棠棠不罢休,又问:那你想和他结婚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想。 纪棠棠露出有些迷惑的神情,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但他当时看着身前地面上落的阳光,灿烂得令人炫目,刚想明白的那句话又像是给他的心脏下面托了一个坚实的底,竟让他生出无穷的底气,以为一切都是触手可及。 他抬起眼,微微笑起来,说:我不想和他结婚,但我想和他一生都像这样在一起。 周围夜色沉沉,纪随安的眼神逐渐变得冷冽。他将一颗真心珍而重之地捧出去,将魏暮想进自己将来人生中的每一个节点,魏暮又还给了他什么? 魏暮从周明川车上下来的模样历历在目,一开始解释说是应酬,后来是沉默,再往后是魏暮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告诉他,周明川说喜欢他,可以给他总公司的经理位置,以后还能帮他爬得更高,而如果他不答应,那么连现在分公司的助理位置都保不住。 我没拒绝。说这话时,魏暮冷酷得像是一个陌生人。 一直到五年之后的现在,纪随安都不愿去想当时自己卑微的丑态,他问魏暮是不是有什么苦衷,得到否定答案之后,他又不死心地自己去查,却什么都没查出来。一切都很正常,背叛就这样平和地发生了。他却还是不愿意相信,拉着魏暮说我们去看心理医生,你只是因为母亲去世太难过了。 我没有因为她难过,魏暮说,如果可以,我希望她不是我妈。 他试了当时所有他能想到的办法,最后甚至对魏暮说,他可以去找纪延致让魏暮进纪氏集团,得到的仍旧是拒绝。他终于意识到魏暮离开的意志是如此坚决,而之前他所做的一切挽留都变成了一张张狰狞巨口,向他发出刺耳的嘲笑。 他平静下来,变回了原先冷静自持的纪随安,接受了他人生中第一段感情的潦草结局。最后一次和魏暮见面的时候,他跟魏暮说,是你选择的离开,之后无论你是否后悔,都别再回来,我们只有一次机会,用完就用完了,不会再有任何可能。 魏暮回头冲他笑了笑,乖得还和最初在图书馆遇见时那样,说:好。 就像一场拍卖,啪的一声敲定了最后的锤,这就结束了,再不会更改。 过去那所有的好或者坏,喜欢或者不喜欢,想过一辈子或者没想过,都在这样丑陋的结局里变得毫无意义,甚至令人恶心。 第20章 守身如玉给谁呢? 纪随安放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用力攥起来,他仿佛又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狼狈的自己。在魏暮背叛他们的感情之前,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一个会被感情过度左右的人,甚至在看到相关新闻的时候不太明白那些人会如此丧失理智,明明这世上任何人离了彼此都能继续生活。然而当背叛发生,魏暮跟着周明川头也不回地离开,他却像是被抽掉了身上最重要的一根骨头,生活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连他最热爱的实验也没了兴趣,他颓丧了很久,在那段时间里学会了抽烟,谁也不愿见 现在想起来,他也仍旧对那段时间的自己感到鄙夷,而身为罪魁祸首的魏暮,凭什么一句不知真假的忘记,就试图把一切全部揭过去? 纪随安坐在长椅上,眼中是沉沉的黑,令人看不清情绪。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来,纪随安拿出看了一眼,是杨逢。 在哪呢,给你发消息一直没回? 在学校。一开口纪随安才发现他的声音有些干涩,不动声色地轻咳了一声。 杨逢奇怪:你去学校做什么? 来谈事。 杨逢哦了一声:之前那个项目啊,你还专门跑回学校一趟,谈到这么晚?算了,我下午刚回,你来不来喝酒? 他那边果真一片热闹声,有人在喊杨总,声音甜得发腻,跟纪随安打着电话的空当杨逢还凑过去调笑了两句,声音隐隐约约地传过来两句,纪随安懒得听他的混账话,这就想要挂断电话。手刚动,还没等将手机从耳边拿下来,那边的杨逢又赶赴了回来,继续问他:你之前都不来,但这次不是说了给你庆喜吗,我叫来好几个小明星呢,什么类型的都有 你每天能不能想些正经事? 我怎么不正经了?为了拿下那块地,我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待了半个多月,好不容易回来,不尽兴玩一晚上我心里憋的气撒不出去,你要不来就算了,我先 他话没说完,被纪随安打断了:地址。 杨逢倒是愣住了,他没想到纪随安会真的答应过来。他成天混迹酒场上,以前也没少邀请过纪随安,但除了正儿八经的聚会,其余的寻乐子的场合就从没请来过纪随安这尊大佛。这次他会给纪随安打电话,也是正玩着,忽然想起来之前曾说回来后请纪随安喝酒,当时是说着玩,这会儿打电话也是走过场,没成想真碰上了这个运气。 杨逢磕巴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说了地址。然后他又嘿嘿乐道:我跟你讲,你今天可算来对了,除了女人,还有 纪随安这次是毫不迟疑地挂了电话。 他按着杨逢给的地址到地方的时候,一群人看起来已经喝得不少,气氛颇有些往少儿不宜的方向发展,杨逢左拥右抱,俩胳膊搭在沙发上,一边搂着一个姑娘,他连手都不用动,便有人把酒递到他嘴边上,一副活脱脱的纨绔样。 其余几个跟着杨逢一起来的人,纪随安大多也认识,他虽是不怎么混这些场子,但一个市里的圈子也就那么大,偶尔纪家举办个宴席,这群人连着他们的父母就能一网兜齐。毕业之后,纪随安不肯听纪延致的进纪氏,自己捣鼓他的小公司,能走到如今这一步,他心底也清楚背地里沾了不少纪这个姓的光。 正如这些人里好几个都继承着家里的产业,生意铺排得比纪随安大得多,但见着了他仍是谁也不敢怠慢了,喝得醉了八怔的都站起来打招呼。纪随安稍点了下头当作回应,也没说话,径自越过杨逢坐进了最里面的沙发里。 桌上放了十来瓶开好的酒,周围纸醉金迷,是个容易令人恣意放纵的场所。纪随安单手松了领带,解开衬衫最顶上的扣子,另一只手从桌上拿了一瓶酒,倒了大半杯,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停也不停地倒了第二杯。 杨逢让周围人不用管他继续玩,然而他的模样和气质实在过于出色,随意做来的几个动作也漂亮得不像话,旁边好几个人忍不住偷偷打量他,只不过他身上一向自带生人勿近的气场,一时之间倒是没人敢上来搭话。 杨逢右手在怀里姑娘的背上轻轻推了一下,那女生便极有眼力见地起身去了其他地方,杨逢终于解放出来一只手,从一级伤残恢复至三级,撑在沙发背上支着下巴,看纪随安一会儿的功夫灌下两三杯酒,他笑道:你今天这是受什么刺激了,以前都难请死了,这次好不容易来了,也不吭声先闷几大杯酒? 纪随安眼也没抬,只是眉间不耐地一蹙:那么多废话? 杨逢立马摆手:得得得,你爱怎么喝怎么喝,能来就是给我最大的面子了。 他说着,转头给旁边坐着的男生一个眼色,往纪随安那边示意了一下。那男生十分乖觉,起身朝纪随安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纪随安今晚只是想找个地方喝酒,不喜欢有人离他太近,刚一蹙眉,杨逢就笑了:干什么这么冷淡,人家小白就是给你去倒个酒。 然后他凑近了纪随安,压低了声音道:放心,这人是个刚入圈的小演员,没被人碰过,干净得很。 纪随安没吭声,却也没看旁边那男生。 兄弟,这年头了,守身如玉给谁呢? 纪随安的手一顿,微微眯起了眼,杨逢笑着坐了回去,不再说话了,只是看向台上正在唱歌的乐队。灯光红红蓝蓝地打在舞台上,那几个人像是踏在一场梦里,杨逢从怀中的女人手里接过酒杯,右手支在沙发背上,拿着轻轻地晃,跟着音乐的节奏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节拍。 没人再注意他们这边,那男生喊了一声纪总,赶在纪随安伸手之前帮他倒了酒,有些紧张地递给他等着,纪随安看他一眼,接过来喝了。 那男生像是被鼓舞,身上的紧张渐渐下去,没一会儿动作便暧昧起来,时不时假装无意地蹭过纪随安的大腿,纪随安感觉到了,也没拒绝。 恋耽美 永日之崖盛星斗(12) 他并不是真像杨逢所说的为谁守身如玉,只是觉得没有感情、单纯为了性/快/感而做的爱,动物本性多过人性,他不喜欢,也便没有过这方面的兴致。 然而今晚,在躁动的喧哗声中,他看着杯中香槟色的液体微微晃动,想起小区门口坐着的魏暮,觉得这一切也不是不能接受。 凌晨一点多,纪随安起身准备离开,他喝得急,也多,身上的酒味十分重,神色却仍是清明的,没有任何醉意。 酒保过来问他需不需要代驾,那男生抢先一步说道:纪总,我送你回去可以吗? 纪随安看他一眼,那男生微微笑道,说:我没喝酒。 杨逢已经喝得躺在了沙发上,胳膊搭在额头上,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们笑。 纪随安默了片刻,抬步朝外面走去,同意了。 第21章 你究竟想要什么 回去路上,那个叫白颂的男生开车。娱乐圈混的人,即便是刚刚入行,也已经修炼得十分有眼色。一路上纪随安坐在副驾上闭着眼不吭声,看起来像是睡着了,白颂也不打扰他,只是时不时地往旁边偷偷觑上两眼。 身边的人有着极出色的外表,在车内稍显昏暗的灯光下,闭着眼的那张脸上虽是没什么表情,却也俊朗得令人心神不宁。白颂听过不少关于纪随安的传言,纪家独子,名校毕业,理所应当的纪氏集团继承人,他却怪得很,不肯与家里的公司产生任何关系,而是选择独立创业,生活在这样纸醉金迷的圈子里,在私生活上却一向检点。白颂和杨逢他们一起出来过好几次了,对纪随安都是只闻其名,这还是第一次见到真人。 不是一个好啃的骨头,但是,白颂在心里想,他得抓住这个机会。 眼见快到纪随安的住处了,白颂偏头看了一眼纪随安,见他眉间微微蹙起,脸色不是很好看,于是轻声问道:您不舒服吗?要不要我找家药店,下去帮您买些解酒药。 纪随安睁开眼,车正好转弯,进入他的小区所在的路。他的胸口堵得越发难受,一路上这闷窒的疼就没停歇过。他知道自己的举动荒唐,以前从来没做过的事情,偏偏今天做了,他无法劝服自己这样的决定与魏暮没关系,但当时在酒吧里,那个念头升起的瞬间,他像是一个躲闪多时的人忽然间拿到了什么尖锐的武器,理智再也无法牵住冲动。 这些天勉力压抑的烦躁、不安、厌倦、狠厉,种种情绪都凝聚到那个武器尖上,他控制不住地要将它狠狠刺到魏暮身上,让他痛苦,让他绝望,然后彻底离开。 把车窗打开。 白颂以为他是嫌闷,也没多问,顺从地将车窗降了下来。夜风瞬间灌入进来,车内的酒气被吹散了大半,白颂扭过头去,想问纪随安觉得好些了没,看到他阴沉的脸色却是一怔。他下意识地顺着纪随安的视线往街旁看过去,只看到树下几个空荡荡的长椅,其余的什么也没有。 纪随安的视线定定地落在上面,他蕴了满腔的报复心,高举起武器,却只刺了一团空气。 白颂小心地喊了一声纪总,纪随安收回视线,什么也没说。 车很快驶进地下车库,白颂将车停好,微微偏头看向旁边的人。纪随安靠在副驾驶的椅背上,乍一眼看去脸色沉沉,但车内灯光昏黄,笼罩之下,又像只是单纯地喝醉了有些出神。 白颂的心怦怦跳起来,他轻着嗓子又喊了一声纪总,只是已经不同于先前,多了几分温软暧昧的气息。看纪随安没反应,他胆大地凑身过去,先是碰上纪随安放在腿上的手,然后上移,轻轻地摸到纪随安的胯间。 纪总,他的脸上红红的,我可以去你家吗? 纪随安终于看了他一眼,就在这一眼里,白颂的心里却蓦地一凉。纪随安的眼神太冷静了,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欲。 果然,下一瞬纪随安便抓住了他放在胯间的手,声音很淡:抱歉,今天不太舒服,我让司机来接你回去。 他话里的内容很礼貌,语气中却带着些不容拒绝的强硬。 车内的温度瞬间降了下来,白颂的脸色僵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勉强笑道:既然这样,纪总今天好好休息吧,我自己回去就行。 纪随安没与他争执:有什么需求,去找杨逢告诉我。 他随即打开车门下了车,刚站定时身影有些微的晃,脸色也微微发白,白颂连忙要去扶他,纪随安揉了揉眉心,摆了下手,没让白颂碰,然后转身朝电梯间走去,步伐稳重,再没有一丝的踉跄。 半夜三点的时候,有人敲响了纪随安家的门。 纪随安从沙发上爬起来,一路上踢了好几个地上散落的酒瓶子。除非应酬,他平时并不怎么喝酒,家里酒柜中大多是收藏用的名贵珍酒,这一晚上却被他糟蹋了大半。 他捂着额头打开房门,正对上魏暮微微笑着的、苍白的脸。 纪随安慢慢地将放在额头上的手拿下去,楼道中的灯光与玄关处的感应灯光融为一体,纪随安看着面前的人,脸上一丝表情也无。 魏暮闻到扑面而来的浓烈酒味,再看纪随安的模样,他的眉头禁不住一蹙,嘴角的笑意淡下去,露出有些担心的神情:你喝酒了? 在纪随安冰冷沉默的视线中,他意识到自己问得太多了,纪随安并不会回答他。半晌,他展平眉头,扯起嘴角重新笑起来。他的脸色苍白得要命,嘴唇也毫无血色,即便是笑也显得勉强,两人门里门外地站着,一个病怏怏一个醉醺醺,看起来倒有些类似的狼狈与憔悴。 我今天下午去帮林姨送货,遇到一些事,所以回来晚了。魏暮低声道,我怕你见不着我再担心,看你家里灯还亮着,所以就上来看看,跟你说一声。 纪随安仍是一声不吭。 魏暮抿了抿唇,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他该走了,但脚却挪不动地方。几天里他都只能远远看见纪随安两眼,加起来可能一分钟都不到,现在他们离得这样近地站着,纪随安又还没开口赶他,魏暮舍不得走。 于是他又说道:我下午碰上了一对夫妻在吵架,他们在路边吵得挺凶的,男的还想动手打人,我听到那女人喊救命,所以就过去帮忙,但我也没起到什么用处,没拉两下就被那男人给推倒了,手心还磨破了。 他抬起手来,给纪随安看他被磨破的掌心,纪随安的视线岿然不动,对此不感兴趣。 魏暮有些失望地放下手,继续说道:后来警察就来了。警察来了之后,那对夫妻可能是怕闹大,当场就和好了,反成了我多管闲事。 他看起来毫无芥蒂,笑道:也是,吵架就是吵架而已,并不影响他们是一家人。 事情自然没他说的那样简单,他跑过去想帮忙,没拉两下就被那个强壮的男人一拳挥得撞到了电线杆上,混乱之下那盛怒中的男人又在他腹部狠狠踹了一脚。疼痛如同炸开一般,魏暮眼前霎时一片晕眩,他扶着电线杆爬都爬不起来,一后背全是冷汗,张口便感觉要呕血。 那夫妻俩被他过于剧烈的反应吓到了,也顾不得吵了,都怔怔地看着他。 这时候警察正好赶到了,见魏暮倒在地上,问是怎么回事,那夫妻二人或许是怕担责任,那或许是真觉得魏暮是个来碰瓷的,突然间站成了同一阵营,连声说他们什么也没做,是魏暮突然冲出来多管闲事。 一个警察把魏暮扶起来,问他怎么样,要不要送他去医院。两人对上视线,彼此都是一惊。原先他偷钱进警察局审过他的那个警察嘿了一声,像是没料到原先胆大到偷警察钱包的小偷,隔上这么几天再碰上竟然成了见义勇为的热心群众。 他问魏暮怎么在这,魏暮没有精力叙旧,只是连连摇头,说他没事,不用去医院。他的模样说没事实在不可信,然而他却怎么也不肯去医院,勉强借着警察的搀扶站起来,这就是要走。那警察追上他,说你去哪我们送你,他也只是摇头拒绝,说不用,别麻烦你们。 等周围的一切逐渐恢复正常,终于再没有人看他,魏暮扶着路边的垃圾桶,干呕了一会儿,他难受得要命,走路像是踏在棉花上,后背上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他走不动道了,就在旁边小公园的长椅上躺下,阳光将他全头全尾地晒着,他觉得热烘烘的有些舒服,就这样捂着腹部蜷着身体近乎昏迷地睡了过去,醒来已经是半夜。 再醒来他觉得身上好了许多,没那么难受了,便走一会儿歇一会儿地回了来。他今天晚上没能见到纪随安,一天中只有两次的珍贵机会就这样浪费了一次,想起来他心里的难受便几乎要盖过身上的疼。他在小区外面站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找了个门岗没注意到空子偷偷溜了进来,没想到纪随安家里的灯却是亮着的,于是他想都来不及想,便上了楼来。 他说了那么多,下午遇到的事粗略地、详细地都告诉了纪随安一遍,纪随安却仍是毫无反应,只是沉着视线看着他。魏暮在脑海里搜寻了一遍,想这几天还有哪些事可以和纪随安说,他想起林姨和棉棉那个小姑娘,刚想开口,便听到纪随安低沉而冰冷的声音。 魏暮,你究竟想要什么? 第22章 我不要你了 魏暮没料到他会突然这样问:我什么也不要 他话还没说完,纪随安便打断他:你想要钱是吗?之前你和周明川在一起时,他给了你不少钱吧,周明川入狱之后,你又缺钱了? 他不等魏暮说什么,转身便进了房间,不过片刻出来,手里拿了几张银行卡,扔到魏暮身上:你想要多少钱,随便去取,密码我都告诉你,是 魏暮没有动,那些卡砸在他身上又都摔在地上,他哑声道:我不要钱 那你要什么!纪随安突然吼起来,他一把将玄关处架子上摆置的装饰品扫到地上,暴怒道,你到底想干什么!当初是我做错了吗魏暮?我什么都没做,我甚至他妈的天天想着怎么和你白头到老,是你出轨了,是你背叛了我们的感情!你现在凭什么、你凭什么,天天没事一样出现在我面前! 借着醉意,他表现得近乎几乎完全失了平时的风度,魏暮禁不住上前一步:你别 即便那只是很小很谨慎、并不会碰到他的一步,纪随安却被狠狠刺激到,猛地上前一步抓起魏暮的领口,将他往门外推去:滚!别再让我看见你! 魏暮被他推得一个踉跄,一只手抓着门框用力地将后背抵在上面,抗衡着纪随安的力道。他原本有些忍让地低着头,这时忽然抬起来,红着眼睛字句清晰地说:我不走。 他说得坚决气壮,纪随安一愣,就在这短暂的瞬间里,魏暮抬手抓住纪随安攥在他领间的手,力气竟是异常地大,猛地将纪随安往前推开一些,然后侧身将房门关了严实。 纪随安伸手便要再拉房门,被魏暮挡住,玄关处的灯光白亮亮地照着,他们几乎是在瞬间便扭打在一起,周围架子上摆置的东西因为撞击不时地哐啷啷砸在地上,两人粗重的喘息夹在其中。 混乱中,魏暮竟短暂地占了上风,他将全身的力气都用上了,不要命一般将纪随安压在身下。他的手臂狠狠地抵着纪随安的脖颈,抖着嗓子冲纪随安吼道:那是我的错吗!我就睡了一觉,醒来之后什么都变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说的那些我都不记得,凭什么你说分手了就分手了,你说让我走我就走。我不走!我不走! 魏暮总是安静的,这些天里说话更是小心翼翼,此时却也被逼得崩溃了。他压在纪随安身上低头看着他,神色近乎癫狂,眼泪却啪嗒掉在纪随安的脸上,一滴,又一滴,像是没有尽头,他自己却丝毫没意识到,仍是那样死死地盯着纪随安。 纪随安的手用力地攥成拳:魏暮,你记不记得这些事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不记得这些事就没发生吗?如果杀了人,一句不记得,就不用坐牢了吗! 他的脸上冰凉一片,全是魏暮的眼泪。 不记得你就去查,在这缠着我有什么用?这些天你做了什么?你说你不记得,那你去找真相了吗?你为什么不去?在他一连串的逼问中,魏暮浑身都哆嗦起来,摁着纪随安的手也松了力道,纪随安声音冰冷,承认吧魏暮,你不过是扯着不记得当遮羞布而已,自欺欺人地想把一切都盖过去,装作没有发生过。但你心里比谁清楚,我说的那些都是真的,所以你才不敢去找真相! 纪随安的话如同一个个耳光,魏暮的脸上泛起红色,却显得比苍白更加不健康,他身上的力气像是一瞬间被抽了个干净,任由纪随安将他推开。 纪随安扶着柜子站起身来,他踉跄了一下,不过很快便站稳了,肩背挺直,仍骄傲得像是挺拔峻峭的山。 魏暮坐在一片狼藉中,抬头愣愣地看着他,脸上全是泪痕,颤抖着低声道:我不记得,我只是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 纪随安的眼猛地一热,他转过身去,沉声道:你走吧。 他抬步朝房间里走去,魏暮在他身后突然问道:你不要我了是吗? 纪随安停住脚步,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他低声开了口:魏暮,你是人,不是东西,但如果你非要这样作践自己,是的。 他说:我不要你了。 他闭上眼,轻轻咬了下牙根,那几个字在他嘴里转了又转,还是吐了出来。 别人碰过的,我都嫌脏。 他举了一晚上的武器终于刺了下去,比之前料想的还要一击致命,效果卓绝。 纪随安不知道魏暮具体是什么时间离开的,酒柜里剩下的酒也都被他拿了出来糟蹋。中途他跑去卫生间吐了两次,因为没吃东西,吐出来的都是清冽的酒水,从鼻腔到喉咙一路都辛辣得要命,吐完晃悠悠地回来,他觉得到处都是说不出来的空寂,屋子空,他的四肢百骸也像是都被掏空了般难受,便只能继续喝酒,恨不得醉死过去。 他也的确是醉过去的,瘫在沙发上便没了意识,再清醒过来是听到门口有人说话,他眼皮重得睁不开,头疼得仿佛有针在里面扎,耳中的声音倒是先清晰起来,是纪棠棠那丫头在惊讶地喊。 已经是上午十点多了,纪棠棠打纪随安的电话没人接,想着是周末他应该没去上班,便直接来了家里。她包里还揣了一堆订婚典礼的安排,想让纪随安给她过过目,谁知道打开房门,入眼竟是满地的狼藉,玻璃碎片、失水的鲜花、歪倒的装饰品,里面还四散着几张银行卡。 她差些以为是遭了贼,往里走了几步,客厅里的情况并没比门口好多少,浓烈的酒精味尚未散去,满地都是空酒瓶,纪随安躺在沙发上,身上胡乱地盖了件皱巴巴的西装外套,正闭着眼抬手捂额头,一副难受的模样。 你怎么了?纪棠棠惊讶道,这是喝了多少? 纪随安的胃也烧灼一般难受,他没睁眼,哑着嗓子问:你怎么来了? 半晌没听到回答,纪随安没办法,只能硬顶着难受睁开了眼,看见纪棠棠站在沙发旁边,正沉着脸一声不吭地盯着他。 这丫头不高兴的时候就喜欢盯人,刚才撑了这么久不回他话,说明这次生的气还比较大。 纪随安扶着沙发背坐起来,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像被碾碎又重组了一遍,他抻了抻僵硬的肩膀,嗓子仍旧是发哑:叫个阿姨来收拾一下家里,顺便再帮我订一份粥。 恋耽美 永日之崖盛星斗(13) 纪棠棠不动。 纪随安伸手揉了揉不舒服的胃,蹙起眉催促道:快点儿。 纪棠棠这才重重地哼了一声:疼死你得了! 她给阿姨打了电话来清扫,却没叫外卖,而是转身进了厨房。将粥煮上,她从厨房出来,纪随安还在沙发上坐着,脸色和嘴唇都有些发白,纪棠棠虽然有些恼他不爱惜身体,但心里却是禁不住有些发慌。 她太久没见过纪随安这样了。从她有记忆开始,纪随安就是最稳重的那个依靠,纪延致和舒翕离婚后,纪随安更是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很多,稳稳地撑着纪棠棠无忧无虑的世界。他像是一座不会倒下的山,什么也不能撼动他,纪棠棠只见过一次他这样,是五年前他和魏暮刚分手的时候,不过那也已经过去很久了,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到底怎么了啊?纪棠棠盘腿在纪随安身前的地毯上坐下来,仰脸看着他,你为什么要喝这么多酒? 她一脸担心,纪随安笑了笑,说:小丫头也知道关心人了? 纪棠棠不听他的玩笑,眉头仍是紧紧皱着,纪随安移开视线,说:没事儿。 他真不想说的话,谁也不能逼问出来,纪棠棠看了他半天,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妥协:那你再休息一会儿,我去看着点粥。 纪随安嗯了一声,看着纪棠棠进了厨房,然后仰头靠在沙发背上,闭上了眼。 第23章 邀请 粥煮好,打扫的阿姨也到了,见家里乱得像是经历了一场大战,阿姨也保持着十分优异的专业素养,不多话,撸起袖子便利索地收拾起来。 纪棠棠给纪随安盛了一碗粥放餐桌上,喊他过来后,又给她自己盛了一碗,坐在纪随安对面有一下没一下地用勺子搅着。她对午饭只一碗白粥并没有什么意见,这几天她一直在临时抱佛脚,努力控制体重,试图轻松地把自己塞进那条白色鱼尾裙里,她吃得心不在焉,主要还是因为对面的纪随安。 一碗粥下去,胃里有了些暖和的东西,纪随安的脸色好看许多,问纪棠棠:你今天来做什么? 纪棠棠放下勺子,从一旁扯过包,拿了几张纸出来。 爸爸的安排我都看了,但我觉得太隆重了,不想请那么多人,也不想搞那些仪式。她撇了撇嘴,下面一堆人看着,我觉得自己跟演戏似的。所以我跟万宇清商量了一下,决定一切从简,就纯粹当成一场放松娱乐的晚宴,大家吃吃喝喝开开心心就得了,也不用固定座位什么的,你觉得呢? 纪随安对此也不是很在意:你觉得好就行。 纪棠棠嘿嘿笑了两声,隔着餐桌给纪随安指着看单子上的鲜花布置、甜点安排等。这一切都有纪延致花重金聘请的专业团队负责,并不怎么需要他们费心思,纪棠棠临时变卦,要把一场订婚典礼换成一场晚宴,颇有点杀鸡用牛刀的意味,但重金之下从无困难,纪棠棠就算钟爱乡村宴席风,他们也毫无二话,一晚上就把新方案拿出来给主角拍板。 纪随安边吃边看,偶尔提两句意见,纪棠棠半趴在桌子上拿着笔圈画,客厅和玄关都已经被收拾干净了,还摆上了新置的鲜花,窗户开着换气,微带凉意的风舒适悠闲地吹进来,从客厅到餐桌一路明晃晃的亮堂,再也看不出一丝先前阴郁的影子。 吃过饭后,阿姨也打扫完离开了,纪棠棠挪到客厅,趴在地毯上又从头核对了一遍,最后给纪随安过目。纪随安点过头后,她心里便有了底。 她坐起来,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一张红色洒金的请帖,笑眯眯地两只手拿着递给纪随安。 纪随安挑了下眉,显得有些意外:这是什么? 请帖啊。 不是说不弄这些仪式吗? 纪棠棠拉过他的手,将那张请帖放进了他的手心里,说:这个不一样。 一向大咧咧的丫头竟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侧着身子趴在了一旁的沙发上,歪着脑袋看着纪随安,等着他把那个请帖打开。 里面和常规的请帖不太一样,空白的底,纪棠棠亲手画的画和写的字。左边是小时候的他和纪棠棠,怕纪随安认不出来,还在小男孩的T恤上写了个小小的哥,右边是长大了的他们,都是大大的脑袋可爱的身子,很诙谐的样子。最中间花丛中两人的大头照稍为正经,是带着头纱的姑娘和穿着西装的万宇清,在下面纪棠棠写了一行字: 给我最亲爱的哥哥:过去二十三年里有你在身边,我的幸运比银河还要浩大,接下来的这条路,邀请哥哥和我继续一起前行。 纪随安忍不住笑起来,觉得这些句子有点酸,还有点矫情,但他握着那独此一份的请帖,竟是舍不得放下。 以前纪棠棠也送过他很多张类似的贺卡,过生日的时候、过年的时候,还有感恩节的时候,老师布置任务让给最爱的家人写感恩卡片,她选择的永远都是纪随安,也是一样幼稚又酸不溜秋的话,每一张纪随安却都直到现在还好好保存着。 纪棠棠蹭过来,贴着纪随安的大腿,轻声问他:哥,什么都不会变的是吗? 纪随安低头看她,在她眼里竟是看到一些不确定的恐慌。她表现得一往无前,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但在真的即将踏入新的生活时,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一点怯。 纪随安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嗯了一声,温声道:结婚只是多了一个人爱你。 纪棠棠一直待到下午四五点钟才走,纪随安本要开车送她,被她拒绝了,说是让万宇清来接,两人等下再去商场买些东西。 她临走前把纪随安推进卧室:你今天哪都不准去,在家好好休息,明天晚上再见。 纪随安便也没再坚持,送她出了家门。 天色尚算明朗,天空像是洗过一般,只有几丝薄薄的云,粉嫩嫩地飘在头顶上。小区里绿化得很漂亮,到处是青翠的树和各种颜色的花,纪棠棠慢悠悠地往外走,她的心里轻飘飘的,一点心事也无,只觉得连吹过的微风都舒坦得要命。 她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在小区外等着万宇清时,一转头看到魏暮的。 一开始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朝那个方向又走了几步。那人正在店门外收拾一个高大的铁架子,手里拿着钳子和铁丝,纪棠棠盯着他的侧脸看了许久,心高高地吊起来,又慢慢地沉下去,眼前这人虽然瘦得几乎令人有点认不出,但确确实实就是魏暮。 她突然就明白了家里的狼藉和纪随安的异常是因为什么。 魏暮一门心思都在那个铁架子上,半天都没注意到旁边的视线,直到纪棠棠走过来,喊了他一声魏哥。 魏暮转过头去,眼中闪过一丝错愕,然后他认出了眼前的人:棠棠? 他到现在也没见过纪随安的父母,但见过很多次纪棠棠。周末时纪随安偶尔会把纪棠棠接家里来住,魏暮的记忆里她还是一个快考大学的高中生,因为纪随安调侃过一次她笨,纪棠棠便记了很长时间的仇,不肯让纪随安看她的作业,只让魏暮辅导。转眼间原来的女孩已经是完完全全的大人了,魏暮只能靠她身上留存的一些旧日影子辨认。 纪棠棠扯起嘴角笑了一下,神情中却仍是挥之不去的惊讶: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刚在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呢,没想到真是你! 魏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只能也笑了笑,他一整天都昏昏涨涨的脑子终于清楚了一些,甚至在麻木中觉出了一点高兴,一直以来他把纪棠棠也当作自己的妹妹,再见到她、她还愿意来跟自己说话,这总是一件好事。 他忍不住说道:你都长这么大了。 是啊,纪棠棠说,毕竟我们都好几年没见了。也太巧了,正好在今天遇着了你,明天晚上是我的订婚宴,你来参加吧? 魏暮有些惊讶,没想到纪棠棠都要订婚了,他先说了恭喜,然后摇头拒绝:我就不去了。 为什么呀?纪棠棠蹙起眉。 这时一辆黑色的车停在不远处的路边,万宇清从车上下来,朝他们的方向看过来,见纪棠棠在和人说话便停在原地等她。 纪棠棠看了万宇清一眼,暂且没跟他打招呼,只是继续劝说魏暮道:来吧魏哥,我哥也会去,到时候你们还能见上面。 提到纪随安,魏暮的脸色一僵,有些慌忙地移开了眼,发出一声沙哑而短促的不,说:他不会愿意看见我的。 听他这样说,纪棠棠的神情也严肃下来,低着声音问:你已经和我哥见过面了吧?我今天刚进门的时候被吓了一跳,家里乱得要命,跟人打过架似的,我哥不知道昨天喝了多少酒,就在沙发上睡着,我从他嘴里什么也问不出来,看见你才想明白。 魏暮哑声道:对不起。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为了什么道歉,是让纪棠棠见到了那一地狼藉,是惹得纪随安喝了那么多的酒,还是因为他自己的出现。 纪棠棠盯着他,眼圈却是一点点地变红了:我哥很少这个样子,上一次也是因为你。那时候你们俩刚分手,他把自己关在家里谁都不见,每天就只是喝酒,一直持续了很多天。我们都吓坏了,妈妈也因此从国外回来了,最后还是把门撬开的,你不知道他那时候的样子 纪棠棠红着眼有些说不下去了,魏暮的一颗心像是被人从胸腔里拽了出来,摊在天光下,又一片片地切开,疼得他连呼吸都困难。 他脸色惨白,听纪棠棠继续说道:那次他在医院住了好几天,这之后才慢慢恢复过来,这次虽然还没有几年前那么严重,但我也觉得害怕。 他只因为你这样过,即便是那么多年过去,还是只因为你。他不说我也能看出来,纪棠棠顿了顿,说,他还很在意你。 魏暮终于抬起眼来,看向纪棠棠,像是已经在黑暗中认命的人终于看到一丝光亮,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真的吗? 纪棠棠点了点头:我以前也怨过你,但我不想看我哥这么难受,所以我想帮你们和好。 许久之后,魏暮问她:我要做什么。 纪棠棠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她跟魏暮说:你不用管,到时候我来安排,至少先让你和我哥能见上面。 临走前,她告诉了魏暮订婚宴的地址,又补充道:宴会的一切都很随意,你不用着意准备,到时候人过来就行。 魏暮目送着纪棠棠上了不远处黑色的车,很快没了踪影。风吹过去,周围的树梢都哗啦啦地响,他站在原地很久没动。他就像一条快要饿死落向海底的鱼,忽然看到了一点食物,不知道后面是否牵着致命的鱼线,他的前去是如纪棠棠所说能与纪随安改善现状,还是引来更多的厌弃与愤怒,但他别无选择,只能拼命咬住。 端午快乐~ 第24章 赴宴前 魏暮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脱下手套放在架子上,转身进了店里。 林姨正好从货架里面走出来,魏暮跟她说:林姨,我想请个假出去买些东西,外面的架子我晚上回来再弄。 林姨诶了一声,先是下意识地答应了,顿了顿又忍不住问道:是为了刚才来找你那姑娘吗? 她在货架里面看到魏暮和一个女生在说话,担心听到一些不该听的,所以没好意思出去,只是看到两人面对面地说了很久,脸色都不怎么好看,那女生还是红着眼眶走的。 魏暮嗯了一声,摸了下自己的裤兜,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向林姨道:林姨,我能不能预支一下接下来的三天的工资? 魏暮的薪水是一天八十块,按天给,最开始时林姨觉得他身上没钱花,本是要先预付他一个月的钱的,但魏暮拒绝了,坚持要按天支付。每天傍晚临走前林姨会从抽屉里数出八十块钱来给魏暮,但次数一多免不了会有忘记的时候,魏暮也从不提,直到林姨第二天想起来才赶紧给他补上。 几天的相处下来,林姨对魏暮已是十分信任,魏暮开了口,她便二话不说地拉开抽屉,从里面数了二百四十块钱出来,一边递给魏暮一边问道:你打算去买什么? 明天晚上是她的订婚宴,魏暮说,我不好空着手,所以想出去看看能买个什么样的礼物。 林姨的表情瞬间变得极为复杂,视线里掺了几分同情,声音都比平时愈发温柔了几分:她订婚你要去? 魏暮没有注意到林姨的异常,只是简短地嗯了一声。 林姨看着他苍白的脸色,郁郁的神情,心想魏暮今天看起来这么格外没精神,一整天话也没两句,原来是因为这个。他对那女孩爱得有多深她亲眼所见,好好的一个年轻人,不回家成天在大街上坐着,被折磨得病歪歪的,心里不知道多难受呢,一转眼这才几天过去,那人竟然就要和其他人订婚了。 她看着魏暮推开门走出去,忍不住在他背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魏暮并不知道林姨的误会,只是一门心思地想着身上的那些钱能买些什么。虽然纪棠棠跟他说什么都不用准备,但毕竟是订婚这样的大事,魏暮总归是没办法空着手去,而且即便是不去那宴会,他也该给纪棠棠送些礼物的。但加上林姨刚给的二百四十块钱,他身上一共只有四百块,根本就买不了什么像样的东西。 魏暮一直在街上逛到天黑,仍是什么都没买,直到路过一条古玩街,他看到一家木刻店,心思一动走了进去,最后花了三百块钱从里面买了一块没加工的原料木头。 他带着那块木头回到店里时,林姨已经回家了,魏暮把木头放回他住的小屋,先去收拾好了外面那个搁置的铁架子,然后才回到屋里专心摆弄木头。 小时候他没什么娱乐,看电视又常惹得梁燕生气,他便常常坐在院子角落里的石头上,拿着从小卖部买的一毛钱的小刀刻木头玩。那个角落里有一棵很高大的山楂树,还有一丛茂盛的冬青,他坐在里面,人不能轻易地发现他,阳光又好好地照着他,他觉得再也没有比那更惬意的地方了。 他没专门学过雕刻,但时间长了,也摸索出一套自己的独家技巧,一些小摆件也能雕得栩栩如生,有一股粗拙的可爱劲,直到后来长大了,上学工作忙了他才渐渐不再刻着木头打发时间,如今也是好几年没再碰过。但四百块钱,他实在找不到一个比这更不显简陋的礼物了。 他手里的小刻刀是花十块钱和木头一起在店里买的,用起来不是很趁手,再加上一开始时有些手生,不小心一连在手上划了好几个口子。他不是很在意,微微蹙着眉去水龙头下冲了冲,止了血后用胶带草草缠上,便继续拿起刻刀来打磨。 一整个晚上魏暮都消磨在了那块木头上,直到天际泛白,他才站起身,活动了下僵直的双肩。天快亮了,他想,不知道随安今早会不会出门。仅仅是这样想了一想,他的胸腔便涌上一股巨大的酸胀,前一天晚上纪随安对他说的话仍旧清晰地绕在耳边,魏暮连忙用手用力地揉了揉脸,将那令人反应不及的突如其来的眼泪混着疲倦一起用力地揉乱,看起来只像是困倦才熬红了眼。 他其实有些庆幸自己手上还有一件事急着做,不然他不知道这一夜要怎么熬过去。 魏暮站在原地纠结了一会儿,还是从房间里走了出去。他打开店门,远处天色微白,近处却仍是薄薄的一层深蓝,凉风吹得他一个激灵,身上的疲倦也被冻得下去了一些。他最终还是没有往外面去,只是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店门口,垂着头继续细化手上的木头。 恋耽美 永日之崖盛星斗(14) 经过一夜的雕刻,二十厘米见方的木头已经能看出大致的模样,繁花开满底座,中间隐约能看出几只小动物的脑袋,连理枝向上攀附,栖息着形容俏丽的鸟,最上方是镂空的日月星辰,他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美好的、值得喜爱的事物都刻在上面,围住了最中间的两个人。 白天的时间里,除了干活,魏暮便是坐在小板凳上折腾那块木头,林姨则坐在柜台里面织她的毛衣。 林姨的毛衣织得很精细,墨绿的底,胸前一只米奇,时不时便要换种颜色的线,稍有不合适的地方就要拆掉重来,因此这么多天过去也没织多少,但她对此却极有耐心,好像织毛衣就是她每天生活中最大的一件事。天气越来越热,魏暮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时候织毛衣,问起来林姨也只是笑笑,说,说不准有穿得着的时候。这话说得有些奇怪,但她说完便低下头去专心地继续织毛衣,魏暮也没办法继续问下去。 这一天里两人各干各的,倒是十分和谐,只不过容易让过路人误解这是一家手工店。 下午快五点钟的时候,魏暮看到纪随安的车开了过去。 这一天里林姨也一直偷偷观察着魏暮的状态,魏暮表现得越专注认真,她看他越觉得心酸。此时见魏暮看向外面,她问道:时间差不多了吧,你是不是该去了? 魏暮点了点头,找了个纸盒将木头放了进去。他雕刻得不算十分细致,时间实在是太紧张了,他尽全力也只能做到这样。 收拾好后,他和林姨告别,却被叫住了:你就穿这去? 魏暮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看自己身上,简单的长袖长裤,不正式,甚至很廉价,但他一共就两身衣服,这已经是最能穿得出去的了。 他笑了笑,说:没关系的。 林姨却不满意,放下手里的毛衣,从柜台里走出来,拽着魏暮去了他睡的那个小房间。 进了屋,她打开床尾的立柜,弯下腰去翻找。虽说魏暮在这睡了好几天了,但除了第一天时林姨从里面给他拿出一身换洗的衣服,他自己从未碰过这个衣柜,也不知道里面都有什么衣服,现在才发现上层摆着的竟然全是叠得整整齐齐、各种颜色的毛衣。 他没来得及细看,林姨便直起身来,手上拿了一套深灰色的西装。 见魏暮的眼神中有些疑惑,她笑着解释了一句:给我儿子准备的。她拿着那身西装在魏暮身上比划了比划,说:换上试试。 林姨,我不用 魏暮话没说完,林姨便将那套西装直接塞进了他的怀里:这么重要的场合,那一对新人不知道要打扮得多漂亮,你既然要去就精精神神的,可不能就这样输给他们。 魏暮这才觉察出林姨好像是误会了,但他也不好解释,只能有些无奈地看着林姨带上门走了出去。 魏暮换上那身西装,从房间里出去后,林姨盯着他一动不动地看了很久,魏暮喊了她好几声,她才回了神,摘掉眼镜抹了一把眼,笑道:高矮倒是合适,就是有些肥了。 她看着魏暮,神情几乎称得上是怜爱:你太瘦了,以后要多吃些饭。 走出归园的时候,魏暮恍惚间生出一点错觉,他像是一个奔赴战场的战士,因为纪棠棠一句不知真假的话,便义无反顾地奔向可能粉身碎骨的结局。林姨给他的那套西装,是他身上唯一的一层单薄盔甲。 第25章 宴会 订婚宴举办的地点是纪家在郊区的一栋别墅,虽然临来前林姨嘱咐过让打车,魏暮还是先转了两趟公交,最后一段公共交通不方便的路才打了车,到地儿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 别墅建在半山腰上,和缓的坡势营造出舒适优美的自然山景,再加上人为的精心布置,暗淡的天色也掩盖不住处处流露出的雅致华贵。魏暮来得不算早,有不少人已经提前到了,各式豪车从别墅门口一径排到了山脚下。魏暮拎着那块他亲手雕刻的木头,往山上走时心里禁不住有些忐忑,他不知道纪棠棠的计划是什么,也不知道今晚会发生什么事情,纪随安会不会因为他的到来而生气 他脑子里乱糟糟地想着,走到大门口时被拦了下来。 穿着严整的西装制服的管家向他礼貌地微笑:先生,请出示您的请帖。 魏暮一怔,纪棠棠昨天并没有跟他提过需要请帖,他向管家解释:抱歉,我没有请帖,不过是棠是纪小姐邀请我来的。 管家仍是那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说的话里却没有回环余地:抱歉先生,今晚的每一份请帖都是小姐亲自发出去的,她不希望太吵闹,所以今晚只有持着请帖的宾客才能入内,希望您能谅解。 魏暮蹙起眉,他的心底生起一些不太好的预感,沉默片刻后,他说:昨天纪小姐是当面邀请我来的,如果您方便的话,可否找个人去跟她确认一下。 管家的视线在他脸上落了几秒,大概是觉得他不像是在说谎,回头喊过来了一个服务生,低声说了几句,那个服务生便放下手中的东西,快步朝别墅里面走去。 管家回过身来,向魏暮道:还请您稍作等待。 就在他们交谈的短短几分钟里,已经又有新的宾客到来了,魏暮往旁边让开入口,看着管家从那两人手中接过请帖,彼此说了几句客套的话,然后微笑着目送那两人朝院中走去。接下来又有好几个人经过,魏暮独自站在大门外面,谁来都会打量上他几眼,嘴上虽是什么都没说,神情中却透露出对他身份的疑惑。 魏暮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往旁边又走了几步,站进了栅栏上攀爬的蔷薇花影子里。 透过茂盛的蔷薇花丛能看到院中的境况,绿色草坪上精心装饰着各种鲜花,乳白色的灯光盛在造型精巧的花架中,柔和地照亮着通往别墅里面的青石路,别墅大门向两侧打开着,流泻出里面富丽堂皇的光影,身着晚礼服的男男女女举着香槟轻声笑谈,这一切不必亲历,只是远远看着便觉盛大隆重,并不像纪棠棠昨天所说的随意简单的样子。 去问话的服务生很久没回来,魏暮不打算继续等下去了,他回到大门口,将手里拎着的纸盒递给管家,说:我今晚可能不该来,这是恭喜纪小姐订婚的礼物,麻烦您转交给她吧。 管家露出有些迟疑的神色,正犹豫着要不要接,余光便看到纪棠棠从里面走了出来。 纪棠棠今晚穿了一袭白色鱼尾裙,乌黑的头发高高地在脑后挽起,点缀着一圈珍珠,显出一份精致打扮过的漂亮,光彩照人又恰到好处。 她快步走过来,神情中没有丝毫异常,只是有些抱歉地向魏暮说道:对不起魏哥,今天我有点忙,忘记交代他们你要来了,让你在外面等了那么久。 魏暮笑了笑,说:没关系。 那我们就进去吧。 纪棠棠说着便转身要引他进院,魏暮在后面叫住她:棠棠。 纪棠棠有些疑惑地回头:怎么了? 魏暮上前两步,将手里一直拎着的东西向她递过去:祝你订婚快乐,礼物很简陋,希望你别嫌弃。 纪棠棠一边说着怎么会,一边将纸袋接过去,看也没看地递给了旁边站着的服务生。 魏暮收回手,仍是那一副温和的模样:礼物和祝福送到就行了,我就不进去了。 纪棠棠神色微微一变,着急道:为什么? 她凑近魏暮,低声说道:我哥正在里面忙着,你不想见他吗? 魏暮的软肋实在是太好拿捏,纪随安一搬出来,简简单单的一个不字抵在嘴边上,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那太违心了,他怎么可能不想见纪随安,他想见他,时时刻刻,想得要命。 纪棠棠看穿他的心思,不等他再说什么,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拽着他朝别墅的方向走去:既然来了,怎么能让你就这么走呢,进来看看吧。 已经被扯进了院子里,魏暮也不好再说什么,沉默地跟在纪棠棠后面。 几步路后纪棠棠便松开了抓着他的手,到了那两扇大门前,纪棠棠停下脚,却没往里进,转身跟魏暮说:魏哥,我那边还有一些事情要忙,你先自己进去随便找个地方坐吧。 魏暮总不能霸占着今晚的主角不让她走,于是点了点头,说:你去忙你的就行。 纪棠棠向另一个方向离开了,门口只剩了魏暮自己。 那并不是一个适合长久停留的地方,先不说人来人往,站得久了也容易引起人的注意,魏暮没办法,不动声色地深吸了一口气,抬步走进了面前这座明亮堂皇如宫殿的别墅。 头顶白色的水晶灯静静地投下光影,宽敞的大厅里铺着短绒织花的地毯,中间预留了一片空地作舞池,周围则是摆放整齐的十几个圆桌,上铺垂缀着流苏的精美桌布,烛台上的灯火摇曳生姿,映照着银亮的餐具和精心搭配的鲜花,最两侧的长桌上摆满了可自由取用的精致吃食和香槟,这中间的每一处小空隙都被繁花充斥点缀,十分美丽。 走近那些圆桌,魏暮才发现纪棠棠跟他说的随便找地方坐并不可行。每一把椅子后面都贴着一个小巧的银质名牌,上面印着与客者的姓名,并不是随便找个位置就能坐下。吧台边上倒是有一些高脚凳,但魏暮并不想过去,那里正在灯光下,太显眼了。 他的视线在大厅里看了一圈,找到的唯一能坐的地方,是最边上靠墙摆放的几张塑料椅子。那塑料椅子单拿出来或许不算多简陋,但放置在这样一个精心布置过的宴会厅中,便显得有些不搭调的寒酸。魏暮走过去看了一下,确认上面没有贴名牌,是可以随便坐的。 他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这里处在大厅最边缘,右侧紧挨着别墅的侧门,少有人经过,连灯光都好像照不到此处般十分暗淡。魏暮坐在椅子上,看向不远处灯光下的热闹,那些喧哗好像与他隔开了一层屏障,他看着,就像在看一场遥远的、触摸不到的影片。 他不知道纪棠棠是真的太忙以至于忘了这些安排,还是故意这样做的,但是没关系,魏暮想,最好没有人发现他,就这样远远地不被打断地看一晚上纪随安,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了。 预计十五万字内完结,进程差不多已经一半啦~前面问题比较多,打算快完结的时候再统一修文,阅读过程中发现什么问题也欢迎大家提出来 第26章 意外争执 宴会正式开始前,魏暮终于看到了纪随安。纪随安今天穿了一身灰蓝色的西装,衬得身形愈发干净挺拔,胸前一枚蓝宝石胸针与头顶的水晶灯相互映衬,璀璨耀眼。他身边的女人则是一袭蓝色长裙,亲昵地挽着他的手臂,笑容得体落落大方,两人一出现便成为全场的焦点。 看到两人走在一起的一瞬间,魏暮脑中似乎有根弦被狠狠一拨,在嗡鸣声中,他身上的那两道长疤忽然烧灼般剧烈疼痛起来。 前面大厅里的灯光原先只是明亮而已,现在却晃眼得令人难以忍受,甚至连人影都渐渐模糊起来,所有的东西都在过亮的灯光下被扭曲成交错跳动的线条,魏暮睁大眼,却仍是什么也看不清,恍惚间他觉得眼前的宴会厅好像变了些模样,虽然仍是热闹明亮,布置上却发生了变化,他眯起眼想要看得更仔细些,视野中死死凝着的那两道身影也不一样了,灰蓝色变为低调沉稳的黑,水蓝色旁边则晕出一个高挑秀丽的红色身影。 这奇怪的感觉来得汹涌而突兀,魏暮头疼得几乎要裂开,他终究是忍受不住地移开了视线,在强烈的疼痛中闭上了眼,霎时间扭曲的明亮的世界消失了,但眼前的黑暗好像也仍旧在不停地晃,视野中好像还有那个黑色和红色身影的残余。 周围的种种喧闹声都模糊成一团,只能听到他自己粗重的喘息,濒死般一下下清晰地响在耳边,他就这样闭着眼倚在身后的墙上不知道缓了多久,那晕眩与疼痛的感觉才渐渐下去,耳边的其余声音从一团中逐渐分开,各有各的不同起来。 魏暮仍觉得心悸,身上的那两道长疤虽是不如刚才疼得那样厉害,却也无休无止地昭告着它们的存在,魏暮一只手无意识地用力摁在上面,慢慢地睁开了眼。 他身边的椅子上不知什么时候坐了另一个人,魏暮看了一眼,年纪不大,还像是个学生,穿着也与眼前的场合格格不入,黑色骷髅头的T恤配着银质项链,脚上蹬一双黑色的皮靴,此时正脸色阴沉地盯着前面大厅中的人看。 魏暮也朝那个方向看过去,在他缓神的那段时间里,宴会已经正式开始了,今晚的主角都已出场,纪棠棠正亲密地挽着那个穿蓝色长裙的女人,笑着对纪随安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然后她抓着那女人的手递向纪随安,将两人推向了舞池。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纪棠棠有意无意地朝他的方向看了几眼,魏暮很平静地从她身上移开视线,跟着纪随安的背影滑入了人群之中。他差不多已经能完全猜出纪棠棠心里的想法,并不觉得生气,只是觉得自己先前来时的那一点期待有些可笑。 旁边那男生发出了一声十分不屑的切,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然后突然起身,走向离得最近的一张长桌,将上面的香槟酒三杯灌成一杯,仰起头来咕咚咚喝了好几口,放下时后一抹嘴,脸上已经迅速涌上红意,他又如法炮制倒了满满一杯,端着走回来,重重地在椅子上坐下了。 他恨恨地盯着舞池里的那两人看了一会儿,然后忽然注意到了他旁边坐着的人的视线,也像被胶住一般定在远处,他来回看了几趟,等确认那人看的是谁,心底的怒气在酒意催生之下几乎是一瞬间便膨胀起来。 魏暮看着纪随安和那个女人,心底浮着一层很浅、又难以忽视的怪异的熟悉感,好像在很久之前也有过那么一次,他离得远远地,看着纪随安和另一个人并肩而立亲密交谈,他却被定在原地般,只能远远地看着。 可那是什么时候,是因为什么,他怎么也想不起来 魏暮看得、想得太入神了些,以至于那男生第二遍问他的时候他才听见。 那男生的神色已经极其不耐,语气恶劣得像是质问:你是什么人? 魏暮还未从思绪中彻底抽身,乍一下没明白他什么意思:什么? 我问谁请你来的,为什么我之前从来没见过你! 眼前的人明显是喝醉了,魏暮不想和他计较,正想着要怎样回答,这时不远处一曲恰好终了,宴会厅里响起欢呼声,魏暮下意识地回过视线去找纪随安,谁知这个动作却一下将旁边的男生激怒了。 魏暮的视线刚勾住那个灰蓝色的身影,胳膊便被人一把抓住了,那男生逼近过来,厉声道:你为什么一直看着那里,你在看谁!你是不是偷跑进来的! 我不是。突如其来的闹剧令魏暮措手不及,他担心动静太大引起周围人的注意,身体下意识地往后撤,抓住那男生的手想扯开他,低声道:你先松开我。 他的举动在那男生看来更像做贼心虚,那男生脸上的神情混着醉意愈发张狂,将另一手里拿着的酒杯往地上狠狠一砸,手像铁钳一般抓着魏暮就要把他扯起来:你肯定是偷跑进来的,盯着冉姐一直看,打他妈什么坏心思! 酒杯摔在地上的砰一声脆响,听在魏暮耳中如同惊雷,那之后整个世界都倏然陷入极致的寂静,他狼狈地被那男生拽起来,随着力道往前踉跄一步时,他在心里几乎是麻木地想,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要在纪随安面前这样呢? 恋耽美 永日之崖盛星斗(15) 两人闹出的动静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很快,整个宴会厅的视线都集中在了他们身上,魏暮就如同一个见不得人的小偷,被抓到了正义的天光之下。 那男生应是害怕他跑,始终没有松开抓着他的手,魏暮一开始还在试图挣扎,后来就不再动了。他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听着那男生高昂的声音,向周围人陈说他的行为多么鬼祟,模样看起来多不像好人,服务生最好赶紧去查看一下是否丢了东西。 最后,那男生说:报警吧,让警察来把他带走去调查。 他的声音如同一个得意的斗士般铿锵落下,片刻的安静之后,周围逐渐响起低低的交谈声。魏暮终于抬起头来,他的声音很平静,说:我不是偷溜进来的。 那男生立马针锋相对:那你说是谁带你进来的? 魏暮的视线落在纪棠棠身上,纪棠棠冷冷地看着他,一声不吭。 魏暮突然觉得很疲倦,他移开视线,说:那你们报警吧。 他始终没敢去看纪随安。 而这时候,纪随安却突然开了口,说:等一下。 魏暮一愣,不敢置信地猛地看过去,纪随安也在看着他:我认识他。 那一瞬间,惊愕、狂喜、委屈种种情绪团成一个巨大的球,将魏暮兜头笼罩,他忍不住向着纪随安走了一步,嘴唇颤动着,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见纪随安微笑起来,转向一旁其余的人,说:不止我认识,各位应该也有不少见过。 德海曾经的魏总,说不准还一起谈过合作。 整个大厅的灯光忽然全部转向他,炸裂成一团团狰狞烈火,魏暮站在其中,忘了逃,也逃无可逃,只能被灼烧得蜷缩、发黑、焦硬,灰飞烟灭。 第27章 院子里 随着纪随安的话落下,周围瞬间骚动起来。 德海,在场的人几乎没有不知道德海和周明川的。一是德海的生意当初做得很大,他们中不少人都与之打过交道;二是周明川这人也颇具传奇色彩,他并非家世显赫的二代,而是孤儿院出身,从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穷小子一步步建立起庞大的商业帝国,简直是个不可多得的异类;而最后,如此庞大的企业一夕之间势倒人散,传奇一世的周明川啷当入狱,有人恨恨地拍手叫好,有人也禁不住感慨叹息,但不论是如何想,德海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是人群中少不了的谈资。 此时,魏暮被纪随安一把揭开曾经的身份,如同被扒光衣裳,推到众人面前展示丑陋的躯体,那些视线织成了一张淬毒的网,将他的脚牢牢黏住,一步也动弹不得。 有人上前一步,魏暮看不清他的模样,只听到他调笑般的话:当年我还和魏总谈过合作,没想到几年过去魏总变化这么大,我一开始都没认出来。 不要说了,他心底有个声音绝望地喊,不要说了 他躲开视野中伸过来的那只手,声音慌乱得几乎令人听不清:不,我不认识你 那人冷笑一声,收回手去,说:魏总真是贵人多忘事。 魏暮没有精力理会他的讥嘲,天旋地转中,他的视线在面前的人群中缓慢扫过,只能看到一团混沌的色块,里面长着无数张翕动不停的嘴终于,他的视野中出现一抹灰蓝色,魏暮定住视线,睁大了眼。 纪随安不躲不闪地和魏暮对视着,眼前的人看起来摇摇欲坠,偌大的空间分成明显的两个部分,他独自站在另一侧,面对着庞大的人群。 纪随安的手用力攥紧,嘴角的笑意却是愈发从容。 魏总今日到来我们自然是欢迎,只不过他看了一眼旁边那男生,事情的发展或许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这会儿他已经偃旗息鼓,垂着头乖乖地站到了罗冉身边。 纪随安再开口时,声音里连伪装出的温度都没有了:魏总今日怕是找错了人,秦家虽然势大,但秦二少还是个学生,恐怕给不了你想要的东西。 这是得罪人的话,纪随安知道,但他已经控制不了,也不在乎。 秦远果然被激怒,猛地看向纪随安,刚说了一个你字,便被罗冉抓住胳膊。罗冉冲他摇了摇头,秦远只好愤愤地噤了声。 德海势力还强盛的时候,周明川带着魏暮出席过几次重要场合,再加上魏暮短时间内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助理一跃成为独当一面的魏总,即便他表现出再高的专业素养,说话做事滴水不漏,私底下也引起了不少闲话,后来周明川势倒入狱,名义上是涉黑涉政,背地里的传言却很多,其中一条便是周明川包养过不少人,并且钟爱男人,还曾经闹出过人命,只不过年数久远,再加上没有官方通报,传言也仅仅是传言罢了。 此时听纪随安这样一说,之前那些已被遗忘得差不多的传言倏然再次清晰起来,很多人看魏暮的眼神已经发生了变化。 魏暮发现,言语的伤人原来是无止境的,他本以为原先的自己已经痛苦到了极限,现在才发现那远远不是。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的宴会厅,其中有一个瞬间,他甚至还记得提醒他自己挺直肩膀,但那也不过只是一个瞬间而已,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到了,大概率是没有,因为他连侧门外的那两级楼梯都没能平稳地走下去,重重地绊了一跤摔进了花丛里。 他趴在那里,很久没站起来,他知道这样很难看,但他没有一丝力气了。 草茎刺着他的脸,他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到草里有一只虫在叫,就和小时候他睡不着偷偷从屋里溜出来,在院子里听到的虫叫声一样。 身后的大厅里重新奏起音乐,人声再次喧闹起来。许久之后,魏暮翻过身,院子里只有丛生的林木和几团白色的灯光,他躺在草坪上,看向头顶上那些不太明亮的星星。他第一次想,如果他没有长大就好了,就算还是要睡在那个永远见不着阳光的屋子里也没关系。 在纪延致的主导下,即便是发生那样一个意外的小插曲,宴会也很快又恢复热闹,人群三三两两地散开,各自跳舞闲谈。 纪棠棠看着纪随安的脸色,小声地喊了句哥。纪随安脸上的笑意在魏暮转过身的一瞬间就完全消失了,他看了纪棠棠一眼,神情间有些冷,然后一声不吭地转身朝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纪棠棠的眼圈霎时红了,她跟着纪随安走了两步,被万宇清抓住了手。 万宇清不知道具体什么情况,但他站在旁边看了全程,再加上这兄妹二人的表现,他大致能猜到今晚的事和纪棠棠脱不了干系,纪随安显然也是因此不太高兴,现在追过去除了火上浇油并没有什么用。 他拉住纪棠棠,带她去了个一楼的空房间。 进了屋,纪棠棠却抿着唇不肯说话,只是啪嗒啪嗒地掉眼泪。万宇清被她哭得心疼,见她这模样也没办法再继续问下去,只能拍着背慢慢地哄,半晌纪棠棠才停住抽噎。 宴会直到十二点才散,客人们都陆续离开了,纪随安在最后走。纪棠棠跟在他后面一直到院子里,就只是在后面跟着,也不吭声。 纪随安走了几步,在心底很轻地叹了口气,还是停下来转过了身,对纪棠棠说:回屋去吧。 他这样一开口,说明是快要原谅她了,纪棠棠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有些想掉,通红着眼十分委屈地喊了声哥,说:你别生我的气了。 我没有生你的气,纪随安说,我只是觉得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视线落在纪棠棠身后,脸上的神情渐渐冷淡下去。纪棠棠顺着他的视线回过头去,看到了魏暮。他竟然到现在还没离开,应是待在花园不被人注意的阴影处,直到看见纪随安才走出来。 纪棠棠先前还是满脸的委屈,看到魏暮的一瞬间,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与慌乱,然而很快,就被愤怒和敌意取代了。 她转过身拦在魏暮和纪随安之间:今天的事情都是我自己的主意,跟我哥没关系,你有什么问题就来找我! 她的手在身侧用力地攥成拳,看着魏暮的视线几乎称得上是仇恨,失控地喊道:当初明明是你背叛了我哥,现在凭什么又回来缠着他!我就是要让你知道,你浑身上下、任何一点都配不上他!他身边随便一个人都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我讨厌你! 明明是她在冲着魏暮发泄,却将她自己喊出了眼泪。 头顶的月亮静静地悬着,周围只有风声和纪棠棠急促的喘息,魏暮像是根本没听到那些话,他的视线越过纪棠棠,从始至终都只是看着她身后的纪随安。 纪随安上前一步拉开了纪棠棠,跟她说:进屋去。 纪棠棠红着眼刚说了一句我不,就感觉纪随安在她背上推了一把,她抬头看到纪随安的神色,停了几秒后还是听话地先离开了。 院子里面只剩了纪随安和魏暮两个人,魏暮的嘴唇终于动了动,他对着纪随安有些干瘪地开口:你不能那样说我。 纪随安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也很淡:我哪句说错了吗? 我不认识那个人,也没想认识他,是他突然抓住我,问是谁把我带进来的。他又干涩地重复了一遍,你不能那样说我,我没有做你说的那种事。 他像是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喜怒哀乐,就只剩了一层没有骨肉的干巴巴的空壳,试图维持住最后的体面。 你觉得受到了侮辱?纪随安笑了一下,那你可以选择离开,这一切就都结束了。 魏暮静静地看着他,有风从他们身侧吹过去。山里的夜风很大,也很凉,吹得魏暮身上那套不太合身的西服微微摇晃,像是挂在一副已然伶仃的骨架上。 良久,他轻声道:你说得对。 第28章 长路 纪随安的神色冷下来,他盯着魏暮看了片刻,然后什么也没说,转身大步离开了小院。 魏暮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跟着从大门出去,外面纪随安的车已经开出去很远,只能看到车尾灯留下的两个小小的红色光点。 魏暮没有再在这座带给他无限羞辱的别墅外面多待,他朝山下走去,周围持续了一晚上的热闹已经消散殆尽,静谧的夜色重新侵占这块领地。没了随处可见的灯光,月光更加明显起来,周围的一切都罩上了一层浅浅的银光,包括脚下那条向远处延伸的路。 与上山时走在这条路上相距不过四五个小时而已,却漫长得好像隔了半辈子,来的时候他心里的担忧一个没落地全都成了真,一切都像拽不住似的往最坏的方向发展。然而也许是难受过了劲,他却反而没太大感觉了,只觉得空,脑子里空空的,心里也空荡荡的。 路在山脚下接入宽阔的省道,灯火通明的别墅在身后渐渐隐去影子,路上也没有灯,只有月光薄薄地照着前面的路。 魏暮不知走了多久,万宇清开车从后面追了上来。 他将车靠边停了,下车后紧赶几步追上魏暮,因为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先是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说:那个 魏暮扭头注意到他,停下了脚步。 万宇清随他停下,两人面对面地站着,万宇清禁不住有些心惊,先前在大厅里时他便注意到了魏暮不正常的瘦削与苍白,此时两人离得那么近,魏暮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一双眼睛在夜色中黑沉幽静,更像是一个正在走入绝境中的重症病人。 我是棠棠的男朋友。万宇清说。 魏暮点了点头:我知道。 他的声音有些疲倦,尾音抓不着般混入夜色中,然后他向后退了半步,弯下腰向万宇清鞠了一躬,歉声道:对不起,我今晚不该来的,毁了你们的订婚宴。 万宇清没想到他会这样,连忙扶他起来,一边说道:不是不是,你可能误会了,我来不是因为这个。 我过来,其实是想替棠棠和你道个歉。万宇清说得也十分真诚,她情绪上来做事有时会很冲动,等那劲儿过去了又常觉得后悔。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具体是出了什么事情,但我很了解棠棠,她心里很在意今天晚上对你做的事情,刚才还一直在掉眼泪,希望你别生她的气。 魏暮本也是该对万宇清的话感到意外的,但他实在是累,连意外这样的情绪都难以产生,因此只是摇了摇头,说:没关系。 如果换一换身份,他也一样不能轻易原谅像他那样让纪随安难过过的人,只能说他自己昏了头,竟以为纪棠棠真会帮他。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彼此也都道了歉,万宇清却仍是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看着魏暮,迟疑了一下,然后突然问了一个有些奇怪的问题:你有没有去过柳山? 魏暮从未听过这个地方,他摇了摇头,说:没有,我没去过。 啊,万宇清连忙道,没事,那可能是我认错了。 魏暮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他嗯了一声,跟万宇清说: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就先走了。 万宇清先是下意识地答应了,有什么心事般看着魏暮转身朝前走去,他愣了半晌,这才忽然反应过来,又跟上去,说:你要去哪儿,我开车送你吧? 不用。魏暮并未再看他,淡声拒绝了。 他没给万宇清继续谈话的姿态,万宇清很识相地停下脚步,没再往前跟。他站在原地看着魏暮一点点走远,眼前这条路长得像是没有尽头,周围全是黑黢黢的,一点亮光也没有,魏暮独自走在其中,逐渐没入黑暗,连影子都越来越小。 万宇清看着,忽然升起一个很奇怪的念头,人要走这么黑这么长的一条路,心里都会想些什么呢? 林姨是早上八点多到的店里,停放电车时她便注意到店门还没开,不由感到有些奇怪。以往魏暮总是早早地便开了店,现在大门紧闭,显然是他还没回来。 参加个订婚宴要一整个晚上?林姨想着,将两扇玻璃门大敞敞地向两边打开,又有些担心起来,不会出什么事吧 这样的念头一起来便如同扎了根般下不去了。 店里很干净,没什么需要打扫的,林姨转了一圈,只找到一个可以干的活,对门货架上的东西有几天没替换了。她对店里卖出多少东西并不怎么上心,却有个习惯,从外面路过时打眼便能见到的货架上的东西每隔几天便要更替一轮,因此各种风格的小东西都在上面停留过。 她一边收拾,一边想着魏暮的事儿,那女孩订婚,魏暮还非要亲自去看,有什么好看的呢,不知道得是多折磨的一晚上 她正想着,听到门口传来动静,扭过头去,看到魏暮走了进来,身上还是昨晚出门时的那身不太合身的西装。 林姨一喜,唤他道:回来啦? 魏暮嗯了一声,喊了声:林姨。 他的声音轻,几个字又短,林姨没听出什么异常。魏暮走过来得也很快,她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神情,手里的模型便被接了过去。魏暮微微侧了身子,伸手将那模型放到了货架最上面,又很自然地低头收拾起其他的东西,林姨只能看到他很小的一部分侧脸。 他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却闭口不提昨晚上订婚宴的事,林姨心里好奇,却又不好意思直接开口问,正踌躇着,她一低头,看到了魏暮脚上的鞋,不由惊讶地啊了一声。 恋耽美 永日之崖盛星斗(16) 魏暮这一晚上不知道走了多远的路,鞋竟是都磨烂了,侧边张开着,沾着已经干透的泥头。 林姨眉头立马皱了起来,她问魏暮:你怎么回来的? 魏暮一只手还放在货架最顶上,听到林姨的问话,却是没吭声。 林姨心底忽然涌上一股怒气,提高了声音:你走回来的? 魏暮仍旧是不发一言。 魏暮。林姨深吸一口气,连名带姓地叫他,语气很严肃,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是她既然已经订婚了,你和她过去的那些事情,不管是真假还是好坏,就都已经完全过去了,你该走出来了。 魏暮的姿势如同凝固了般,他的手抓着架子顶,低垂着头,手臂挡住了脸,林姨看不清他的神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话既然说到这份上了,她便不再藏着掖着,继续道:你还很年轻,人生那么长,将来你一定会遇到更合适的人的,何必非得为了这一个人 她的话没能说完,因为她看到了魏暮的眼泪,从半空中直直地落了下来,砸到地面上。那眼泪明明那样轻和小,她却觉得它砸得那样重,连她的心都狠狠地颤了一下。 魏暮的脸隐在他自己的手臂后面,就那样沉默地、一声不吭地掉着眼泪。 你林姨的声音也有些颤抖起来。 魏暮直到这时才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轻得要命,却又像是混着血泪般沉重沙哑:可是我不想这样。 林姨的眼睛也红了,涩声道:那这世上就是有很多事,再不想也没办法啊。 说完她像是被自己的话扎到一般,狠狠地打了个哆嗦,然后她猛地转身,快步走去了另一个货架前。 接下来一整天的时间,两人几乎都没怎么说话,沉默地各自做着各自的事。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只是魏暮自己一个人的难受,两个人却都像是历了一番重重的劫。 一直到傍晚时分,林姨收拾了她的毛衣,将小筐塞进柜台最下面的格子里,然后拿了钥匙从店里出去,推了电动车准备回家。 那天傍晚的阳光非常美,金灿灿的,给玻璃都涂了一层温柔细腻的光辉。林姨推着车,视线扫过玻璃上方贴着的那些照片,然后停了脚步。阳光下面,那些照片里的人都像活了一般,冲着她微笑。 林姨看了很久,几乎是入了迷,然后她扭头看向站在店门口送她的魏暮,忽然问道:今天晚上还出去等吗? 魏暮没想到她会这样问,沉默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林姨很轻地笑了一下,说:那就早些关门,好好睡一觉吧。 久等啦 第29章 失控 这天晚上魏暮又做了梦。 梦里他也是躺着,身下却不像是床,而是硬得如同铁板,他的眼睛上像是蒙了一层布,又或者只是因为周围太黑了,因此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到了很轻微的声音,如同剪刀划破绸缎,刺啦啦的,虽不大,却连续不断。 他不知道那声音是因何而来,正疑惑着,突然感觉手臂上有东西在滑动,一路游走至肩膀,划过腋下到腹侧,还在继续往下走,方才的那声音也仍旧轻轻巧巧地在耳边响着,他的头脑空了一瞬,而后忽然意识到,那声音是来自他自己身上,有一把刀正在将他一点点剖开。疼痛遽然炸裂开来,他浑身疼得要命,而眼前的黑暗被一下扯开,有其他的颜色灌入进来,他惊恐地睁大眼,只看到铺天盖地的鲜血的红色 魏暮惊叫一声,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他出了一后背的冷汗,喘息急促地灌满了整个房间,身上那两道长疤如同刚刚被划破般,还在剧烈地疼痛着。 纪随安这一晚睡得同样不太好。 订婚宴第二天一大早罗冉便打电话过来,当时纪随安正打算出门上班,刚扣上衬衣扣子,外套还没来得及穿上身,于是一手拿着电话一手穿外套,结果罗冉开口提的便是魏暮。 昨天晚上的事情秦远都跟我说了,他昨天喝了些酒,又看那个人一直看着我们的方向,还以为那人是对我有什么不良心思,就借着酒劲耍起了疯,抓着人家不放非说要报警。后来事情发展成那样,他也完全没想到,还挺后悔的。 纪随安早就停了穿外套的动作,一只手举着手机,等罗冉的话说完,他将已经穿好的那只袖子又褪下来,将外套扔在一旁,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罗冉问他:你听完没什么想说的? 他于是嗯了一声。 就这? 不然呢? 秦远可是因为你那几句话气了一晚上,说你看不起他们整个秦家。 纪随安淡声道:昨天的话我的确说得不合适,你替我跟他道个歉。 只跟秦远道歉吗? 罗冉半天没再得到纪随安的回复,于是坦率问道:昨天晚上他看的那个人并不是我吧? 纪随安眉间狠狠一蹙,手指用力地攥紧了手机。 你愿意因为那几句话跟秦远道歉,但对那个人而言,他什么都没做却被那样说,你不打算跟他道歉吗? 周围的空气像是凝滞了一般,纪随安再开口,声音有些冷:这些事情我会自己处理。 行吧。他这样说了,罗冉也不再多言,最后留下一句,我只是希望你将来不要因此后悔。 挂断电话,纪随安沉默地在椅子上坐了很久,他不知道都想了些什么,良久才起身拿了外套出了门。从地下车库取了车,开出小区经过那个长椅的时候,他忍不住向旁边看了过去,原本总是坐了一个人的地方空空荡荡的,魏暮不在那里。 也许是还没回来,也许是彻底地离开了,如果是第二个原因,那简直是好得不能再好,这些天他一直以来盼望的就是这个,然而想着这样一个令人值得喜悦的事实,他却在开出一条街后将车靠边停了下来。心脏跳动得异常激烈,几乎让他都无法凝神开车,只能停下缓一缓。 他向后靠在椅背上,蹙着眉闭上了眼。 他根本就不需要罗冉来告诉他昨晚事情的真相,当他看到魏暮出现在大厅里,联系纪棠棠一整个晚上的心不在焉,再加上她前一天晚上忽然又变卦,要按照纪延致的原计划进行今晚的订婚宴,一切便都明朗了起来,他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魏暮为什么会在这里,纪棠棠想做什么。 他本是要对纪棠棠的自作主张感到生气的,然而看到魏暮和秦远纠缠在一起,秦远的手紧紧地抓着魏暮的手臂,很久之前的一段记忆忽然间被拽到眼前来。 在分手之后,他和魏暮还见过一面,差不多是在两年半前。彼时他刚硕士毕业没多久,公司也处于起步阶段,但有纪家独子的身份加持,他早早地便在商场上有了姓名,那时候他也着意于多认识一些商业伙伴,因此也不排斥于参加一些宴会。他和魏暮就是在那样的情境下碰到的,觥筹交错满室华然间,他看见魏暮穿着一身昂贵合身的西装,站在周明川的身边,微笑着和面前的合作伙伴举杯交谈,灯光之下,他举止从容,像是早就在这样的场合里如鱼得水,习以为常。 他带着罗冉朝他们走过去,先从容不迫地和周明川打招呼,视线才又轻飘飘地落到了旁边的魏暮身上,短暂的片刻间,魏暮就像是倏然间摘掉了方才所有的光环,苍白的脸上连一个勉强的笑都没扯出来,两句话之后便借口不舒服去了卫生间,之后一直到宴会结束都没再回来。 那天回去的时候,他没能撑到家,半路上便让司机停车,下来在路边上弯腰吐了,一晚上喝下肚的酒水全吐了出来,到最后嘴里全是酸水拌着苦意。罗冉伸手要扶他,他想起宴会厅里魏暮和周明川站在一起的模样,想起魏暮那从容舒缓游刃有余的姿态,推开罗冉的手,弯腰扶着腿又激烈地干呕起来,几乎是要将整个胃、连同过去那一点还未彻底散去的执念和不甘心一起吐出来。那天晚上之后,他再也没再任何场合任何时刻提起来、想起来过魏暮,一切在他这里就真正地过去了。 然而昨天晚上,看着魏暮和秦远站在一起,周围人声喧哗,那段记忆再次清晰起来。他一瞬间便被冲昏了头,即便他清楚地知道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秦远只是害怕魏暮跑了所以才抓着他,但那些都不重要了,他只要魏暮难堪、痛苦,像是要将两年半前他没做的事重新补足回来一样。 结果应该算是让他如愿以偿了,但从昨晚到现在,他都不曾有过一丝的快意。 傍晚纪随安按时下了班,并不是没有工作可做了,甚至因为前两日的休息,工作比以往还多,但他心里不太静,十分钟内看了好几次外面的天色,五点多的天还很亮,但阳光已经柔和下来,将办公室的窗户照成了橘色。 他在办公桌前沉默地坐了一会儿,还是起身收拾东西离开了。 他不愿去想自己着急回家是想去确认什么,但离家越近,他胸口就像是闷了一口吐不出的气,涨得有些发疼。 他的视线先是落到了那处长椅上,上面坐了一个人,纪随安心里没来得及放松,便看清了那上面坐着的女孩的脸,一瞬间胸口屏着的那口气涨得巨大,几乎要将胸膛顶破,他猛地刹车,将车停在路边上,盯着长椅上坐着的那个陌生人看了许久,又将视线移向后面那排店铺,一个个找过去,直到看到归园二字。 归园还没关店,里面的灯也没开,只有傍晚的最后几抹余晖红通通地落在门口瓷砖上,再往里是昏沉的暗,纪随安的视线凝着了般盯着那里,他并没想明白自己是在等什么,只是盯着,直到一会儿之后,一个人从货架间拎着水桶走出来,站到另一个货架前,弯腰擦台面。 纪随安的手离开方向盘,向后靠在椅背上,一贯挺直的肩膀都塌了下去,像是泄了一身的劲儿。 这天晚上他同样很久没睡着,看着外面的夜色,他一边抽烟一边想,乱了,很多事情已经开始失控。 第30章 大雨 第二天清晨魏暮早早地起了床,仍是没再去那个长椅上。 八点多的时候林姨骑车过来,进了店看到窗户柜台四处都是洁净明亮,魏暮的状态也比昨天好了很多,她的心情也随之轻快起来,从包里掏出了三个包子递给魏暮,是她早晨在家里做饭时专门给魏暮留出来的。 店里的活不多,偶尔进来的顾客都是魏暮招待,几天下来他做这些事情已经非常熟练,林姨坐在柜台里面,一边继续织她的毛衣,一边笑微微地偶尔抬眼看下魏暮,看着看着,她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嘴角的笑意淡了下去。 等顾客离开后,魏暮倒了一杯水放到林姨身前的桌上,林姨看了一眼,抬头向魏暮笑了笑,示意他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坐。 魏暮拉过椅子,反身抱着椅背坐下了,安静地看着林姨打毛衣。过了一会儿,林姨手里的针线棒一停,她忽然问:打算走了吗? 魏暮趴在椅背上,沉默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轻声说:我可以不要工资。 傻小子。林姨说,她的语气听起来像是有些恼,也像是有些无奈,又说了一遍,真傻,也不知道是怎么考上那么好的大学的。 被说傻魏暮也丝毫不觉得生气,反而心底有一种难言的熨帖,以前梁燕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说过他。 我不是不想让你在这里待着,我平时就一个人,有你陪着我挺好的。林姨说,但是你才多大,总得为自己考虑考虑吧,你难道要一直这样吗?再好的人,也不值当这样折腾,而且人家都有自己的生活了,你还在这里守着干什么? 魏暮知道林姨是好意,她说的也都是对的,这么些天以来,他在纪随安那里得到的只有羞辱和厌弃,但这些东西他都不怕,让他绝望的是,他没能看到任何一丝有可能重回他记忆中的生活的希望。 我不知道。魏暮垂眼看着椅子在阳光里投下的阴影,声音艰涩,但是我没法走,我不能 他说不下去了,林姨看他这样子,直想再多骂几句傻小子,但心底又随着涌起一股酸涩,叹了一口气,说:行了,那就先不说这事了,你想待到什么时候就待到什么时候吧。 一行针打到最尾,林姨把毛衣棒抽出来,又重新换了一头。几天过去,毛衣胸前的米奇终于织完了大半,只剩了下半张尖尖的脸和那张微笑的嘴。柔软的毛线在针棒和林姨的手指间灵活地穿梭,一排线结便顺滑地织了出来,林姨见魏暮在看,笑道:你要是不嫌弃,等天凉了,我到时也给你织一个。 魏暮也笑了笑,喊道:林姨。 嗯? 你为什么要织那么多毛衣呢? 先前林姨给他找西装时,魏暮看到过柜子里面叠放整齐的那些毛衣,少说也有一二十个,看起来也都是并未有人穿过的模样。而且现在正是夏天,一日比一日更热,也不是着急穿毛衣的时候,林姨却好像每天都只在围着这些毛衣打转。魏暮先前心里虽是也有疑惑,但他不好意思问,今天或许是因为林姨先开口问了他的事,他被那样亲昵轻松的氛围蛊惑了,不自觉地便松了神。 林姨手里的毛衣针一顿,片刻之后又重新动起来,她没抬头,只是含糊道:打着玩嘛。 不等魏暮再说话,她便吩咐:外面的天这么好,你把储物间里的那几个柜子搬出去晒晒吧,里面的东西也摆出来晾晾风。 这个活不算小,魏暮立马起身去做了,两人关于毛衣的话题便没再继续。 谁知上午还是顶晴朗的天,太阳大大地在头顶照着,下午三点多的时候忽然就起了风,这风来得极快,不像是刮来的,简直像是就地拔起,不过片刻整个街上便都是飞沙走石,阴云密密地压上来,容不得人反应,狂风中便有雨点砸了下来,地面立马像是洒了无数密密麻麻的铜钱,眨眼间街上已是水流如注,整个天地都陷入了昏沉之中。 这风和雨来得令人猝不及防,魏暮顾不上打伞,跑着往屋里抱了两趟东西,还没挪完浑身就已经湿透了。林姨从储物间快步走出来,把一块刚找出来的大塑料布塞给魏暮:别往里搬了,用塑料布先罩上吧,等停了雨再说。 魏暮应了一声,拿着塑料布又急忙出了店,林姨拿起门后的伞撑开跟在他后面,帮他打着。雨实在是下得大,塑料布还没来得及展开就被风吹得乱成了一团,魏暮艰难地拽住,将一角压在了柜子下面,一边冲林姨喊道:林姨您别在这了,先进屋去吧。 林姨不肯,一只手努力地为两人打着伞,另一只手帮魏暮拽着塑料布,短短的两三分钟里,周围已是水茫茫一片,十几米远外的树都被雨雾隔得看不清了,街上的人也像是被最开始时的一阵狂风刮走了般,原本热闹的街道已经没了几个人影。 好不容易压好了四个角,魏暮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刚抬头喊了声林姨,要把伞从她手中接过来,便见林姨转着头,死死地盯住了从他们旁边打伞走过的一个男人。 魏暮奇怪道:林姨? 他没听到林姨的回答,只见她忽然抬步跑进雨里,朝前追了过去。那人走得很快,雨又下得大,不过十几秒他已经走出了很远,林姨手里的伞几步路后便被狂风吹得向上折过去,刮得翻到一旁的灌木丛中,雨水瞬间浇灌下来,她却像是丝毫意识不到,只是追着那人向前跑去。雨水吞没了她的大半声音,魏暮只能听到几声模糊的等一等和好像是一个什么人的名字,这声音却也无法穿透太厚的雨幕,传到前面的人那里去。 恋耽美 永日之崖盛星斗(17) 风和雨将她打得踉跄,在狂暴的自然面前,她看起来如此瘦弱单薄。 意外发生得突然,魏暮根本来不及思考,紧跟着追在林姨后面跑进雨中,一边喊道:林姨,林姨,你干什么去? 还没等他追到,便看到前面的人狠狠地绊了一跤,摔到了地上。 魏暮冲到林姨身前,要扶她起来,却被林姨挣扎着推开。她头发散乱,往日的优雅淡然全都没了,用力地将魏暮往前推,雨水中她的声音又哑又晃,又像是用了毕生所有的力气:去,往前去,追上他 第31章 到医院 林姨表现得实在异常,魏暮来不及探问原因,被她推得往前一个踉跄,他咬了咬牙,狠下心将林姨留在原地,大步朝前跑去。 雨太大了,跑起来很艰难,几十米后他终于赶上了那个男人。 那人看起来三十岁出头,有些疑惑地摘下耳机,扭头看向浑身湿透的魏暮:怎么了,你是 抱歉。魏暮快速打断他,麻烦您跟我回来一下,麻烦了! 那人还在一头雾水中,魏暮实在无法等,直接伸手抓起他便往回跑。那人回家路上突遇大雨,正快步赶路,忽然被人追上扯起来便走,挣扎着这就要发怒,刚说了个我,后面的脏字还没喷出口,就看到了前方瘫坐在地上的林姨,惊讶地止了声。 大雨毫无节制地从天上浇灌而下,林姨却像是毫无所觉,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前面在雨水中快步走来的两个人,她很狼狈,眼睛却是前所未有地亮,像是盯着这一生中唯一的希望。 那人倒也是很善良,虽是心里打着鼓,生怕自己是遇到碰瓷的了,但见一个老太太这样可怜地在雨中坐着,还是随着魏暮一起低身帮忙去扶林姨,一边惊讶道:您怎么摔在这里了? 他身上虽是也湿得差不多了,手中的伞却还没丢,倾身过来的时候半个伞面遮在了林姨的头顶上,原本径直打下来的雨被隔开,敲在伞面上发出啪塔啪塔的声响。 林姨的视线钉住一般落在他身上,然后在那人接近时,她忽然伸手,一把扯开了那人的领口,那人被袭击得突然,惊讶又恼怒地叫了一声:你干什么? 他往上猛地一站,正在这时又有一阵狂风吹过来,他手里的伞一下往上折了过去,雨没了遮挡,争先恐后地再次跳了下来。林姨抬起脸,看着那个有些气急败坏的男人,眼中的亮光像是一瞬间熄灭了,神色迅速地灰败下来。 雨水在她脸上纵横,她神色愣怔,喃喃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你这老太太虽是有些气,那男人最终还是再次俯身,帮助魏暮把林姨扶了起来。 林姨像是彻底失了神,被扶着趴上魏暮的背的时候,她仍旧扭着头,视线落在那人的脖颈处。那人的领口先前被扯开了,此时脖颈大敞敞地露在外面,在耳垂下方三四指的地方,有一小片皮肤红通通的,像是被什么小动物抓伤的,上面还有几道细细的痕迹。 她先前看得仓促,一晃而过间,还以为那是一块红色的胎记。 林姨被魏暮背回到店里,那男人送他们到门口,连店门都没愿意进便离开了。魏暮将林姨放在椅子上,跑去里间拿了个干毛巾出来,递给林姨让她先擦一擦身上的水,一边蹲下来查看林姨的脚腕,那里已经高高地肿了起来,扭伤得十分严重。 这伤在店里没有条件处理,再加上林姨年纪又大,还淋了那么久的雨,魏暮担心她身体撑不住,于是用林姨的手机打了急救电话。 林姨任由他在旁边折腾,只是愣愣地看着外面不停歇的雨,表情有些麻木的空。她身上的水滴到地面上,很快便积聚起了一摊水,她将毛巾攥在手里,却仍是一动不动。 从魏暮第一天见到她开始,她便是一个干净整洁的人,身上有着些与世无争的沉稳与安静,此时塌着肩膀坐在椅子上,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空调的暖风呼呼地吹着,魏暮将毛巾从她手中抽出来,自己帮她擦起了身上的水。林姨像是直到这时才终于回过神来,她看向魏暮,眼圈慢慢地红了,声音发颤:我心里其实知道不是,但就是想着,万一呢 您以为他是谁?魏暮问。 林姨却闭上眼,不肯再说话了,一行眼泪从她的眼角滑下来,和那些雨水混在了一起。 到医院做完检查,林姨被推进病房安置到床上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魏暮看了一眼墙上的表,时针已经过了六点。他又看向病床上的林姨,她这时闭着眼像是睡着了,往常梳得整齐的头发凌乱地散在耳边,脸色苍白,浑身上下只有胸口在轻缓地起伏。 看她这样,魏暮心里也十分不好受,搬了个椅子坐到了病床边上守着。 过了一会儿,床头桌上放着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魏暮走过去,看到屏幕上显示着苗苗两个字。 他跟林姨说:是苗苗给您打来的。 林姨的眼皮颤动了一下,干涩地开口说:不要接。 魏暮没料到她会这样回答,蹙眉看着屏幕上那个名字,最终还是将手机又放回到了桌上。 对面的人并不罢休,电话一个接一个,铃声将病房都灌满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仿佛连那一成不变的电子音都显出了焦急来。 林姨的家人从未到归园来过,魏暮也基本没听林姨提起过他们,但这个时间,往常林姨差不多都已经到家了,魏暮猜这电话大概率是她的家人没等到她回家所以才打来的。他了解打电话对面的人却长时间不接的滋味,停了一会儿后,还是忍不住道:林姨,您到现在还没回家,家里人一定很着急,跟他们说一声吧? 林姨终于睁开了眼,她像是被那一场雨淋去了所有的力气,又被那风多雕镂了好几岁的年纪,神情倦怠道:你接吧。 魏暮接起电话,对面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开口便是喊妈,等听出对面是一个陌生男人也没太多的惊讶:你就是最近刚到我妈店里工作的那个人吧? 魏暮没多废话,将林姨的情况大致说了一下,对面的人却未表现出焦急,反而是陷入了一阵有些奇怪的沉默。 魏暮补充道:你不用太担心,不是很严重,在医院观察一晚就好。 林姨的女儿嗯了一声,又确认了一遍地址后,留下一句我这就过去便挂断了电话。 魏暮放下手机,发现林姨一直在看着他,这时哑声开口道:你不用在这守着我,回店里去吧。 魏暮本要拒绝,林姨又道:反正我女儿一会儿就过来了,咱们来的时候着急,也没确认店门锁没锁好,你得回去看看,不然我不放心。 魏暮点了头,说:那我等她到了再走。 林姨没再说话,闭了眼随他去了。 第32章 完整的妈妈 林姨的女儿沈苗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八点,她赶来得匆忙,然而一身利落的衬衫西裤仍显得十分精明干练,看起来便是着心于工作的事业女性,进了病房见到魏暮和林姨,她的表情也没什么太大波动,对着魏暮点了下头,说了声:你好。 林姨靠着床头半坐着,见女儿来了也没什么喜悦,沈苗喊了声妈,她嗯了一声,接下来两人好似就都没什么话了,病房里的氛围一时间有些尴尬。 魏暮借口说去打水,拿着水壶从病房里出来,将空间留给她们母女二人。 他打完水又特地在饮水机处多等了十来分钟,想着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回去将水放下之后他就可以先离开回店里,谁知刚走到病房门口,他的手还没来得及放到门把手上,便听到里面传来沈苗的声音。 不同于先前的冷静,此时的她听起来情绪有些激动,大声道:为什么跟您就是说不通呢?我以前劝过您多少遍,您不听,非要去开那个店,非要去开,现在开到医院里来了,心里就舒坦了是吧? 魏暮没听到林姨说话,沈苗像是深深地换了一口气:您有退休金,想要什么我也绝不会缺您,为什么就不能在家里好好待着,或者去广场上找其他老太太玩,出去旅游,干什么都行,怎么就不能关了那个店! 林姨终于开口:我没什么想要的,也没什么想玩的。 是!是!就想开那个店,但你有没有想过,沈苗失控般喊道,我哥都已经丢了二十多年了!他说不准早就已经死了! 魏暮本是转身要走,去其他地方等一等,听到她喊的这句话忽然顿住了脚步,心中像是被什么东西锤了一下般剧烈震动,玻璃上面贴着的走失儿童的照片、店里卖的奇奇怪怪的东西、衣柜里没人穿过的男式衣服等等,一切都连成了线,指向同一个事实。 你怎么能这样说你哥哥!林姨的声音骤然尖厉起来,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要找他一天! 那我呢!沈苗也在嘶喊,像是用了全身的力气般,您在他当初丢了的地方开店,在店里面摆满他小时候喜欢的东西,衣柜里买的全都是给他的衣服,每天每天地给他打毛衣 她的声音低下来,无比哽涩,像是泣血的质问:那我呢妈妈,我不是你的孩子吗? 我不是你的孩子吗 魏暮像是被敲了一闷棍,站不住般踉跄了一下靠在了身后的墙上,他的耳边似乎还回响着沈苗的话,响着响着又像是另一个声音在说: 我有时候忍不住会想,我真的是你的孩子吗? 那听起来像是他自己的声音,他跟梁燕说的吗?他怎么会和梁燕说这样的话? 魏暮还没等想明白,病房门便从里面被人一把拉开,沈苗走了出来,看也没看旁边的魏暮,一只手擦着脸上的泪快步朝走廊尽头走去。 魏暮站在门口看向房间里,林姨也愣愣地看着门口,眨了下眼,眼泪便掉下来砸到了被褥上。她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不像话,跟魏暮说:你帮我去看看她吧。 沈苗正坐在走廊拐角处的一个长椅上,两只手肘撑在腿上,脸埋在手掌里面。 魏暮在她旁边坐下,她并未抬起脸来,却好像知道来的人是谁,哑声道:你一定觉得我很不懂事吧? 她的声音被手掌捂住,显得瓮瓮的,仍挡不出哽咽:有时候我也会这样觉得,沈苗你怎么就那么自私,你为什么就不能理解一下你爸妈?但是,我有时候真的控制不住地会想 她的声音抖得愈发厉害:我要是从来没有过哥哥就好了。 这一句话说出口,她好像终于放下了什么负担,肩膀塌了下来。良久,她重重地揉搓了两下脸,放下手坐直了身体,通红的眼睛盯着他们身前的地砖。 他走丢时我还很小,但从有记忆开始,我就知道我有个哥哥,他在我的生活里占了多少位置啊。一直到我六七岁的时候,我爸妈还每个周末和假期都把我扔给爷爷奶奶,他们出去各个省地找,要不就是去派出所门口蹲着,一连那么多年,一直到现在也没放下。 我直到现在还记得,有一次周末,我求了很久很久,我妈才没出去找哥哥,而是带我去了游乐园。那天我可真开心啊,觉得这辈子都没那么开心过,但是走到半路上,她看到一个男孩长得有点像我哥,扔下我就追了上去,我手里还拿着一个冰淇淋,嘴里咬的一口都没来得及咽下去,含着冰淇淋张着嘴哭着在后面追她。游乐园里的人太多了,我追了几步就追丢了,我站在那儿,满眼都是陌生的人,就只能哭,冰淇淋抓在手里也不知道放下,化得一身都是,那种感觉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和沈苗其实算是陌生人,但此时坐在昏暗的走廊里,她却像是褪去了成年人的外衣,又成了那个举着冰淇淋找不着妈妈大哭的小姑娘。 前几年我爸去世之后,我把她接过来和我住,想和她多些时间在一起,但她却非要开那样一个店,无论我怎么说,软声求她也好,发脾气也好,她都不听,只说不用我的钱,可她明明知道,这根本就不是钱的事。一个老师,你信吗,她还去找人算卦,就是为了问问我哥能长多高,她好提前给他准备了衣服,以免回来了没得换,可笑不可笑? 她像是真觉得十分可笑,扯着嘴角笑起来,但那笑意却十分短暂,无法在脸上留太久。 魏暮只是静静地听着,这时她忽然看过来,问道:她是不是对你很好? 魏暮点了点头:我没有地方去,是林姨收留了我。 她就是这样的人,对谁都很好。她像是叹息,当然也包括我,这么些年其实她也没什么对不起我的,但我就是贪心,我想要一个完整的妈妈。 她问魏暮:我做错了吗? 魏暮摇了摇头,说:没有。 一个想要妈妈完整的爱的孩子有什么错呢?他无法指责沈苗,却也无法指责林姨,一个失去了孩子的母亲又有什么错? 两人又在一起坐了一会儿,沈苗的情绪平复得差不多了,她站起来,说:我再回去看看。 魏暮随她站起来,两人拐过拐角,却都愣住了。 林姨不知道是怎么走过来的,坐在贴着墙面尽头摆放的一排长椅上,离他们刚才说话的地方相隔不过几米远。 听到动静,她抬起头来,走廊尽头昏暗的灯光打在她脸上,将那一条条皱纹映照得无比鲜明,她像是一夜之间苍老了好几岁。 她看着沈苗,眼中有泪光闪动,嘴角却微微含着笑,声音很轻:不开就不开了吧。 这天晚上沈苗在医院陪护,魏暮一个人回了店里。进店之前他在外面站了很久,仰头看着玻璃上贴着的那一张张照片,最中间的照片上是个小男孩,名字和沈苗的很像,叫沈树。将那些照片看完之后,他又看向头顶上的那张匾牌,归园二字宛如浮在夜色中,一笔一划干净沉稳,就像他刚在医院里知道的林姨的名字,叫作林成园。 第33章 众生苦 两天之后,林姨坐在轮椅上,在沈苗的陪伴下来了店里。 那晚从医院回来之后,魏暮便没再去过,沈苗在第二天一大早便接林姨回了家,他去也见不着人了。这两天他自己一个人待在店里,仍是大清早便打开店铺,将地面柜台全部清扫一遍后等待顾客光临,傍晚夕阳落山之后关上店门,卖出去的钱全都整整齐齐地放在了柜台里面的抽屉里。 现在林姨终于又回来了,却不是为了撑起这个店,而是收拾东西关门。 沈苗并非不通情理的人,怨归怨,在医院陪床的那天晚上,她看了很久林姨憔悴的睡颜,第二天一早回家的路上,突然就松了口,说回去之后将家里的储物间腾出来,给林姨放她的那些东西,今天两人过来便是这个目的。 这天的天气仍旧不是太好,虽然没有下雨,但云层发灰,没有太阳,是个阴天。沈苗在里面收拾,林姨坐在店门口,叫住了魏暮,说:让苗苗收拾吧,你别去了,咱俩再说说话。 魏暮搬了个小板凳,在林姨的轮椅旁边坐下了。 他们并排坐在店门口,看着外面熟悉的街道,和街道上来往的人与车。 过了一会儿,林姨说话了,有些歉疚的模样:对不起啊小暮,之前跟你说,你想在这干到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这才没几天过去就食言了。 恋耽美 永日之崖盛星斗(18) 魏暮摇头。他坐得低,和林姨说话要仰起视线:您别这样说,如果不是您让我在店里干活,这些天我都只能睡在大街上。 那之后呢?林姨关心地看着他,之后你要去哪?我本来是想将钥匙先留给你,让你有个能住的地方,想走的时候再走,但是 她的语气像是叹息:走吧小暮,别再在这里待着了。咱们都回各自的家里去,别再想了。 沉默了片刻后,魏暮点了点头,说:好。 林姨笑起来,像是放了心,又像是很难过。她和魏暮都在这里待过、等过,现在又都准备离开,走的时候谁都没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忽然抬手朝街对面指了指,魏暮顺着看过去,是一家数码店。 以前那里还是一家母婴店,那天我下班后从幼儿园接了小树,我们一起回家,走到这里的时候我想起来家里苗苗的奶粉快喝完了,就想带着小树跟我进去买两袋。 他不肯跟我进去,非要留在外面,原因是先前他在路上跟我说,幼儿园有个小朋友穿的毛衣是妈妈自己织的,胸前还有他最喜欢的米奇,他想让我也给他织一个。我那时候每天都忙得要命,手也笨,从来没织过东西,就没答应他,他因此生了我的气。 我想着不进去就不进去吧,就那么几分钟也出不了什么事,可就那么几分钟,就那么几分钟我好像听到他叫了一声妈妈,也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但出来之后,我再也没有看到过我的小树 林姨的声音颤抖,她看着远处那家数码店,像是穿透了久远的岁月,看到了很多年以前的那个秋天,梧桐树叶落了满地,沈树穿着一件黑色带帽的外套,气鼓鼓地在树底下站着。 这人间最易懂的道理是谁离了谁都能活,但怎么活、活成什么样,又有谁知道呢?她闭上眼,最后一句话像是从心底叹出来的,带着无尽的苦意,我这一辈子 魏暮看着她,短暂的沉默之后,他从衣服兜里掏出来个什么东西,放进了林姨手里。 林姨睁开眼,那是一个小木雕,没什么特殊的装饰,上面只有三个人,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偎在一个女人的怀抱里。 林姨看向魏暮,魏暮说:之前做那个木雕的时候剩了些料,这两天我没事的时候就雕了这个小的。 他虽是做完了,但其实是有些迟疑要不要给出去的,林姨已经决定关店离开,也许之后可以彻底解开这个心结,然而听了那样一番话,魏暮意识到有些人有些事是刻进骨髓的,只能随着生命的逝去消亡,其余什么都无法将它们剥夺。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希望给林姨更多一点念想。 林姨的视线挪回到手中的木雕上,她举起来,仔细地看着它,神情温柔,说:真好看。 小暮。她忽然喊魏暮的名字,回头看向他,轻声说,林姨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你以后到了其他地方,能不能帮我看着点,有没有长得像我儿子的人? 她的一只手抬起来,像是在空中无所依傍似的,停了片刻,颤颤巍巍的,落在她自己的脖颈上,声音很轻,却又重得如同承载了这一生的思念,哽咽道:他这里,有一块红色的胎记。 魏暮喉头也发紧,他用力地点了点头,说:好。 林姨像是放了心,继续看向手中的木雕,那上面的三个人偎在一起,亲密无间,生长在同一块木头上,永远不会分开。 一个小小的后备箱带走了二十多年间林姨积攒的牵挂,魏暮站在店门口看着她们离开,林姨的手从后车窗里伸出来,一直到很远还在和他告别。 来的时候,魏暮身上什么都没有,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十几天过去,他的东西竟也收拾出了一个小包。 归园落了锁,卷帘门林姨不肯降下来,因为会遮住玻璃上贴的照片,魏暮抱着包在店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坐了一会儿之后,他扭头去看店里的东西,透过玻璃一样一样地看过去,最后视线落到挨着玻璃门的那个矮矮的书架上,最开始时他就是因为这些书才第一次走进了归园。 不知道在外面坐了多久,周围起了风,魏暮又看到了那个小女孩,他还记得她的名字,叫棉棉。她这次没有穿那条漂亮的公主裙,板着一张小脸坐在三轮车前面。 老人停下车,把小女孩抱下来,让她自己在旁边玩,她去收拾路边垃圾桶里的垃圾。棉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见了魏暮,她显然还认得他,朝这边走了过来。 魏暮笑了一下,问她:今天怎么没有穿公主裙? 女孩看起来还那样小,却已经学会了皱眉头:我不喜欢裙子了。 魏暮有些意外:为什么,不是妈妈给买的吗? 我也不喜欢妈妈了。 她说得气鼓鼓的,眼圈却红了,两只小手胡乱地在脸上擦了几下,像是想要忍住,最终却是失败了,她放声大哭起来:我不喜欢弟弟,我讨厌他。 魏暮有些无措,不知道怎么两句话就惹得她哭了起来,这时小女孩的奶奶听到动静也快步走了过来,一边牵她的手,一边呵斥道:哭什么!你妈在外面打工,又不是一直不回来了,这次是你弟弟病了,她和你爸才没法回来给你过生日,这都几天了,至于动不动就哭吗? 她拽着小女孩走了,只是这次没再让棉棉单独坐在旁边车座上,而是将她揽在了怀里。 三轮车也渐渐地开远了,魏暮一直看着,很久之后才收回视线。他从路边走过的人身上一个个扫过,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巨大的难过,这难过不只是为他自己的,而是关乎更加宏大的生活、命运。这样的想法很自不量力,像是蜉蝣悲悯亘古的天地,但他无法控制地想,大街上走过的那么多人,有几个是内心没有苦楚的呢? 他想起了一个已经被用得滥俗的词,众生皆苦,紧接着,又有另一个词闯入他的脑海中妈妈。 第34章 捡回家 纪棠棠的订婚宴之后,纪随安连续三天没再见到魏暮在长椅上出现,他却像是魔怔了一般,自从第一次停下车寻找过魏暮之后,每一次再经过这里,他的车速都会不自觉地慢下来,视线不受控制地便扫到了归园店里,看见魏暮的身影才能松出胸口屏着的那口气。 他知道是那晚他说的话让魏暮难过了,以前魏暮就是这样,觉得伤心了,不是跟人说,而是躲起来两三天不肯见人,自己调整好了,再见面时就又是笑眯眯的模样,如果那人不够细心,甚至还以为他只是忙得两天没空出现,连他难过过都不一定知道。 每当想到这,纪随安的心里都有些说不上来的堵。 订婚宴后,除了罗冉打电话来跟他说明情况,纪棠棠和杨逢也都来找过他。纪棠棠明显是心里过意不去,一改先前活泼的性子,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跟截木头似的直楞楞地戳在纪随安面前,喊了一声哥后就不吭声了,最后还是得万宇清来把她哄走。 杨逢则是在临下班之前直接来了他的办公室,纪随安心里有些烦,不愿跟他出去,推说工作多。杨逢这人在吃喝玩乐的事上一向别有耐心,也不走,就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等他,拿着手机给这个宝贝那个宝贝发语音,纪随安被他在旁边待得心里愈发烦躁,最后一推文件,站起来说:走。 意外的是,杨逢带他去的竟不是常地儿,而是一处位在商业区的圆形广场。 已经入夜,广场周围的几层台阶上坐了很多人,而在最中间是一个乐队正在演出,他们在人潮纷扰中肆意高歌,融入繁华夜景。 杨逢带着纪随安随便在台阶上找了一处空地坐下,看向广场中央的年轻乐队,笑道:这里经常有乐队演出,多数都是大学生,之前我开车在这经过,见到就下来随便听了听,那之后也不知怎么着,心烦了就会来这听一会儿。 身边的杨逢和往常很不一样,说这话时他虽是在笑,却笑得很从心很正经。他穿着昂贵的西装,大剌剌地坐在台阶上,周围是喧闹的市井人群,他的一只手放在腿上,轻轻地打着拍子,嘴里跟着哼唱着。 一首唱完,换歌的空隙里,他忽然扭头问纪随安:以前我们也听过一场类似的,你还记得吗? 纪随安记得,那是他们大三那年,有一个据说很出名的乐队要在广场上公益演出,纪随安和魏暮被杨逢都拉去了看,同行的还有杨逢乐队里的人和其他的几个朋友。但那次他们并没听多久,两首歌结束杨逢他们便不耐烦了,狂傲地说唱得什么玩意儿,他们自己可要唱得好听多了,于是一伙人便勾肩搭背地去了一家KTV一展歌喉。 那天许是因为挺开心,一伙人都喝得有点醉,纪随安也被他们灌了几杯酒,只有魏暮喝得最少,因为纪随安不让。魏暮不跟那群人似的疯,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笑着听他们唱和闹。 然后,不知道是谁开始起哄,要让魏暮也唱一首歌。 他原本还是置身事外地看热闹,突然被点到,脸一下就涨红了,摆手说自己不会唱歌。那群人清醒的时候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喝醉了更是没谱没边,不肯放过他,纪随安本是要拦,被杨逢凶狠地抬手一指,另一只手则是嚣张地挟持人质般搂着魏暮的脖颈,活像个土匪,冲纪随安道:我们都没灌他酒,唱歌你也管可就说不过去了!这回你拦不住! 拦不住索性就不拦了,纪随安安稳地坐回到沙发上,反正他也没听过魏暮唱歌,也一样挺好奇。 魏暮手里不知被谁强硬地塞进了一个话筒,又被赶鸭子上架地推到了最前面,他瞪了纪随安半晌,发现纪随安不但不帮他,反而率先抬手鼓了下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没办法,于是豁出去了似的气沉丹田,开了嗓。 而他一开口,杨逢一群人便笑疯了魏暮唱的是国歌。 纪随安也想笑,但他看魏暮一脸严肃,硬是给忍住了,面无表情地听完了一首国歌,在一屋子横七竖八的人里淡定地拍了两下手。魏暮跟个兔子似的,放下话筒两步就蹿回了他身边,挤进他和沙发之间的角落里,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辩解:我真的只会唱这个。 在满屋的热闹,纪随安握住了他的手,在他手心那道伤疤上轻轻地揉了揉,像是安抚,又像是小小的挑逗,脸上却十分一本正经,说:唱得很好。 而那天的所有人里杨逢最疯,他踌躇满志地站到沙发上,举着酒杯大声喊,说他要组建全国最厉害的乐队,说着他便在起哄声中猛地把酒一口闷了下去,结果因为呛住从鼻子里喷出来了大半,他痛嚎一声,捂着鼻子又去抢话筒唱歌。 杨逢应是也想起来了那时候的场景,他两只手握在一起反举在头顶上,伸了一个很放肆的懒腰,声音有些感慨:那时候觉得每天都很有劲,现在他啧了一声:做什么都没劲。 杨逢终究没能组建出一个全国最厉害的乐队,他的乐器也全被杨老爷子派人收走,当着他的面砸了个稀烂。那之后,他摘下那些叮呤咣啷的首饰,换上西装,走在高楼大厦和声色犬马间,再也没碰过曾经钟爱的音乐。 随安。杨逢忽然喊他,你知道为什么每次我出去鬼混都想把你也叫去吗? 因为我妒忌你。他笑了一下,没错,就是妒忌。为什么你能做你想做的事情,为什么你有勇气和家庭决裂,而这些我都不行。 广场上的音乐又换了一首,在主唱略显沙哑的歌声中,纪随安淡声道:我知道。 杨逢愣了一下,大笑起来,周围有几个人好奇地看向他们,杨逢却不管不顾,笑完了,他将手肘撑在身后的台阶上,仰头看发橙的夜空。 但是我现在想换一种活法了。杨逢说,那天在宴会中看到魏暮,我忽然觉得人生这东西,有种说不上来的怪。这两天我都来这里听他们演奏,就想明白了,如果真的舍不得的话,为什么非要放弃,不能重新试一下呢? 他扭头看向纪随安,像是要看他的反应,却在纪随安脸上什么也没看出来。 纪随安的声音仍是很平静,甚至有些残忍的冷酷:有些事不去重新试一下是错,有些事,舍不得才是错。 杨逢看着他,良久移开视线,笑着叹道:我知道为什么那些事你能做到但我不能了。 回去路上下起了小雨,纪随安的车还停在公司,杨逢于是直接送他去了地下车库,临走前杨逢扶着车门,冲他笑得很张扬,说:过段时间请你来看我们自己的乐队演出。 等杨逢走后,纪随安上了车,坐在驾驶席上笑了一会儿,然后他又想起来了魏暮,嘴角的笑便淡了下去。 最近的天简直称得上是变化无常,三天晴两日雨的交错着来,常是下得突然,又走得缓慢。纪随安开车回家的路上雨仍是未停,在路过归园旁边时,他下意识地看了过去,然后视线倏然一顿。 魏暮今天没在店里面,而是坐在店门外的台阶上,他身后的归园紧锁着门,里面漆黑一片。屋檐窄小,魏暮半个身子都露在雨中,他却像是毫无所觉,只是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坐着。 纪随安心底一瞬间涌上了一股焦躁,他说不清自己是想去做什么,但胸腔里的那口气几乎顶得他心口发疼,他咬紧了牙,才将车从魏暮身边开了过去。 因为傍晚时随杨逢出去了一趟,他今晚还有一些工作要做,然而到了家,电脑和文件摊开在眼前,他却十几分钟一个字没看进去。窗户的隔音原本很是不错,这个时候却好像没了一点作用,窗外的雨声清晰地响在他耳边,云层中偶尔炸响的闷雷,每一下都像是直接震在他心底。 他推开文件,发泄似的狠狠抽了几根烟,心底的那股躁意却仍是无法压制下去,起身在屋里走了几圈之后,他盯着外面越下越大的雨,最终还是出了门。 街上已经空无一人,路灯光将潮湿的地面也映得昏黄,魏暮还是那样孤零零地坐在台阶上,身后的玻璃上贴着一张张走丢了的孩子的照片,他坐在其中,像是和那些照片融为了一体。 纪随安打伞站在他面前,脸上的神色晦暗不明,他的理智告诉他不要管眼前这个人,然而胸口的涩意却涨得他难以忍受。他的手用力攥紧,开口时有些压抑不住愤怒:魏暮,你是不是有毛病! 魏暮抬眼看向了他,眼中却没有几分惊喜,像是生了浓雾,只有无尽的茫然。 纪随安忽然说不出其他的话来了,他沉默半晌,哑着嗓子低声说了句走。转身走了几步之后,他发现魏暮还坐在原地并没跟上来,他咬了咬牙根,这回声音终于能放了出来:还不过来! 魏暮像是这才明白他的意思,抱着包慢慢地站了起来,朝他走过来,纪随安转过身,两人一个打着伞、一个淋着雨,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进了小区。 进了家,纪随安径自朝屋里走去,他从未如此迫切地需要一杯酒。而他刚往前走了两步,身后的魏暮忽然开了口:你知道我妈妈去哪了吗? 窗外雷声骤然炸响,纪随安猛地回过头去,不敢置信地看向魏暮。 魏暮抿了抿唇,说:我今天回家去找她,但那里住的人很多都已经搬走了,我不知道她去哪了。 纪随安的喉咙发紧,指尖都有些发麻起来,一句话撞入他的脑海竟然是真的。无论先前魏暮说了多少遍不记得以前的事,他都并未全信过,然而当魏暮问出这个问题,他猛然惊觉,原来是真的。 恋耽美 永日之崖盛星斗(19) 在窗外接续不断的雷声中,纪随安盯着魏暮,低声道:她在五年前就去世了。 第35章 疼 这晚的雷几乎称得上是暴虐,雨水啪啪地砸在窗户上,魏暮看着纪随安,像是没听明白他的话,脸色却一瞬间灰败了下去。 纪随安往前走了半步,一时间忽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刚张了张嘴,便见魏暮颤抖着移开视线,低声喃喃道:我想睡觉了 他问纪随安:我可以去睡觉吗? 纪随安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给他指了客房的方向。魏暮便朝那里走过去,湿了的衣服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背,他的肩膀像是支不起来般,微微坍缩着,如同一个戴着镣铐的垂死之人,一步步走得缓慢又沉重。 房门关上,纪随安的视线仍旧放在上面,许久之后,他抬步走到吧台前,给他自己倒了一杯酒。凉意一路浸润到肺腑,又带来轻微的烧灼感,他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心脏还在激烈地跳动。 魏暮进了房间之后便没再发出任何动静,纪随安在外面待了一会儿,还是违拗不过内心,走了过去。 打开客房门,里面没有开灯,一片黑暗,走廊的灯光透过打开的半扇门投射进来,映出房内的景象。魏暮果真已经睡觉了,他躺着的姿势很规矩也很乖巧,两只手交叠着放在腹部,整个身体都贴近床的边缘,只占了床的三分之一不到。他还穿着那身湿衣服,将下面的床铺也浸湿了,他却对此毫无所觉,只是闭着眼沉沉睡着。 纪随安站在门口看着他,在这样无人知晓的深夜中,心底忽然升起一股难言的情感。 这是二十三岁的魏暮,他在心里想,是还没开始背叛他的魏暮。过去这些天的厌烦和愤怒好像忽然间没了依托,只有这新生的情感轻飘飘地荡在他的心底,让他的眼底微微有些发热。 他走进了房间,身后的房门没关,借着那昏昧的光,他看清了魏暮的脸,然后顿住了脚步。魏暮的鬓边湿了一片,在睡梦中无意识地流着眼泪。 纪随安的心像是被狠狠攥了一把,他往前又走了两步,到了魏暮身旁,低头看着床上的人。静默的夜色中,他局外人一般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为什么要哭? 这声音又轻又涩,来不及落到床上便消散了,也无法唤醒睡梦中的魏暮。 纪随安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两下,他在床边坐了下来,这次声音清晰了很多,喊道:魏暮。 魏暮像是被魇住了一般,脸上有了神情,眼却是仍是闭着的,那神情也很怪,说不上是痛苦还是平淡,直到纪随安又叫了好几声之后,他才微微睁开了眼。 纪随安的语气这时已经彻底恢复了正常:起来,把湿衣服换掉再睡。 魏暮却并不动作,像是没听明白他的话,只是眼睛半睁着,有些迷糊地看着他。纪随安正要再重复一遍,就听魏暮的嘴唇动了动,忽然说了话。他的声音也像是无意识的呓语:疼 这一个字音出来之后,他像是忽然想明白了什么,眉间紧紧蹙起来,喃喃地重复道:疼,好疼 哪里疼?纪随安问。 床上的人却又像是被他问懵了,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哪里疼一般。半晌,魏暮慢慢地抬起手来,那只苍白瘦削的手停在半空中,然后他向着纪随安微微张开手心,颤声道:我从树上掉下来了 纪随安的下颌线猛地一紧,下意识地咬紧了牙关。他说的是很久远以前的事,远得几乎像是上辈子的事,纪随安曾经很多次故意亲吻那道疤,看见魏暮红了眼睛,却不肯让他收手回去。 魏暮看着纪随安,也像是在过去的记忆中迷失了,他喃喃地低声问道:你为什么不要它们 纪随安来不及想明白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魏暮眯着的眼睛便又慢慢闭上了,支在半空中的手也垂落到床单上,手心向上,露着那道多年前的伤疤。 周围除了轻微的呼吸声,再没了其他动静,纪随安低头看着魏暮,良久,他伸手过去,覆在了魏暮摊开的手心上,安抚一般轻轻地摸了摸。 就在这时,他突然看到了魏暮被蹭得微微卷起的袖口,昏暗中那下面的小片皮肤像是凹凸不平。纪随安盯着看了片刻,然后抽回放在魏暮手心中的手,挪到了那处袖口,将它往上掀了过去。 下一瞬,他的呼吸屏住了,原地静了两秒后,他忽然动手,将那袖子更加用力地向上翻折,直到再也上不去,那道长疤仍旧未尽,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翻开魏暮的领口,看到那道疤从肩头折向背后,纪随安再掀开魏暮的上衣下摆,那道长疤在腰侧攀附,如同一条扭曲的长虫滑入腰下,纪随安的视线挪到了魏暮清瘦的脚踝处,他临敌一般死死盯着那潮湿的裤脚,伸手过去将它掀开,然后终于看到了那道长疤的尽头。 他一时间连呼吸都忘了,直到胸口憋闷得难以忍受,他才张开嘴,急促地喘息了两下。然后,他的视线向上,落到了魏暮的脸上。 魏暮睡得仍旧不安稳,眉间紧蹙着,纪随安看着他,良久,他像是无意识地开口,又问了一遍:你哪里疼? 魏暮却并未回复他,他紧紧地闭着眼,像是陷入了一个漫长的、难以醒来的梦。 第36章 长梦(1) 这场梦要从哪里做起呢?他站在一条白雾弥漫的长路上,有些茫然地向周围看了许久,直到眼前的迷雾渐渐散去,他看到了一棵高大的山楂树。 这棵树长在他从小住的院子里,在角落里一年比一年更加高大。他站在树底下,仰头去看上面稀疏的黄叶,枝桠上面红橙橙的一颗颗山楂,像是冬日里的一个个小红灯笼。他两只手并起来搓了搓,又往手心里吹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什么决心,向前一步抱住了树,一只脚蹬在树干上,向上面爬去。 最好的、最红的山楂都在树顶上,他得爬到上面去,才能把最甜的山楂摘给纪随安。 纪随安,想到这个名字,他心里涌上一股酸胀的暖意,唇微微抿起来,忍不住露出了点笑意。 他们并不是朋友,甚至根本不能算是认识。在过去两年多的时间里,他和纪随安一共说过两次话。 第一次是在高二上学期的运动会,他报名了三千米长跑,纪随安是那个项目的记录员。三千米,围着操场是七圈半,在这七圈半里,他统共能看到八次纪随安。每一次碰面都像是一次目标的达成与新的起点,他怀着这样独属于他的小技巧,第一个跑到了终点。 抵达终点之后,他扶着腿停下来,汗水浸透了眼睫,他来不及抹掉,第一反应便是忍不住去看纪随安。纪随安并不会为他的取胜而欣喜,在他眼里,魏暮和其他任何一个跑步选手没有区别,然而,魏暮看着纪随安低头记录的模样,心底却仍是忍不住地升起了一丝异样的感觉。他在写我的成绩,在心脏激烈地跳动中,魏暮想,纪随安写下的是我的成绩。 跑道一旁的志愿者催促他离开,往旁边走一走,他直起身,这时仍未感觉到太多的疲惫,腿却脱离意志,自发地作出了反应。过度运动之后,他的脚如同踏在棉花上,往前走了不过一步,便觉得双膝一软,十分结实地直接跪在了跑道上,直到这时候,他才听到了他自己粗重急促的喘息声。 晕眩中,他看到身前伸过来一只手,他抬起头,顺着那只手向上看去,看到了纪随安的脸。阳光背在纪随安身后,像是给他勾勒出一层金光,他的眉头微微蹙着,声音有些清冷:你没事吧? 魏暮的心脏跳得厉害极了,分不清是因为刚才的长跑还是别的什么,他的手放在腿边上,悄悄地蹭了蹭。他几乎是鼓足了所有的勇气,才准备将手抬起来,然而就在这时候,他班里的几个同学喊着他的名字跑过来,魏暮的手一哆嗦,像是被撞破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般,而就这一个小小的恍神,纪随安已经将手收了回去,重新站到终点处,等着下一个同学到达。 十月份的天空已经算得上高阔,蓝得又淡又远,周围的风却还是燥热的,魏暮远离其他同学,坐在操场边缘栅栏下的石墩上,在没人知道的地方,他安静地看着不远处的纪随安。那只原本打算伸过去的手放在他的身侧,良久,他抬起那只手,伸到眼前,张开,又慢慢握住,就这样反复了好几次,手上的麻意才渐渐散去。 他当然有秘密,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来自一年前的某个夜晚,关于纪随安,关于少年情动。 高中学校是魏暮自己报的,离家有些远,他一开始计划着住校,这样就不用每天晚上都睡在那个没有窗户的小屋里了,甚至还可以躺在床上看星星,但开学后却是没能住成,原因是住宿费太贵了,一个学期要将近一千,魏暮舍不得,于是就每天骑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来回。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夜晚,所有的一切都和平时一样,只是他到家准备掏钥匙开门时,才发现钥匙落在学校了。梁燕有时候值夜班不回来,魏暮在门口坐了一会儿,还是决定骑车再回学校拿钥匙。 那时候已经夜里十点多了,从外面看,学校里偌大的建筑物只是黑漆漆的一团,没有一丝亮光。魏暮没带手电,打算摸着黑快去快回,然而走进大厅他就听到了一阵音乐声。这声音来自国际部那边的走廊,魏暮看过去,发现那里竟还亮着灯。 学校各个走廊相互连通,从那里走虽然远些,但也可以拐去他的教室。魏暮原地迟疑了一秒,还是决定走那条有亮光的路。 走廊尽头是一处下沉休息区,一道楼梯旋转着向下,接入负一层的艺体技教学区。楼梯旁边是贴墙打造的立式书柜,周围放着几个沙发,最下面的台面上还摆着一架钢琴。 现在那些沙发上都坐了人,魏暮的视线从他们身上扫过,最终落在了坐在钢琴前的那个人身上。一开始的原因很简单,灯悬在钢琴上方,正在那人的头顶上,那是此时整个学校光亮最盛的地方。那人穿着一件校服T恤,手放在琴键上,弹得有些漫不经心,然而光从他的头顶肆意地洒下来,将他从头到尾地笼罩,使得他在某些瞬间简直如同光本身一样耀眼,沐浴在光里的侧脸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垂眼低头看着琴键,却也俊朗得令人移不开眼。 站在楼上围栏边,魏暮听到他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很快,一串音符结束,那人放下手,旁边坐着的几个人都啪啪鼓掌,有个男生站起来,声音在这静寂的夜里显得有点聒噪,他先骂了一句表示惊叹,又说:这也太好听了,我就知道找你准没错!老童那家伙非要我们的话剧改成原创配乐,我都愁了好几天了,这下可以彻底睡个好觉喽! 他伸了个懒腰,伸手便要去搂那人的肩膀:大功告成,走吧,回家! 那人拂开他的手,站起身合上了琴盖,说:你们先走,我上楼去拿个东西。 这一场深夜中的演奏结了尾,下面的人也都站起身拿包准备离开了,魏暮转身朝一旁的楼道里走去,一路上仍是想着那个灯光下弹钢琴的人,他没什么其他心思,只是觉得那副场景耀眼而好看。他从未觉得有人像那人一样这么适合站在光里,连那些从他指尖流泻出来的音乐都好像沾上了几分光的颜色。 他摸着黑进了教室,借着月光走到自己桌前,从抽屉里面找到了钥匙。当拿着钥匙从教室出来的时候,他心底忽然生起了一点陌生的抗拒,他将要回去的、用这个钥匙打开的房门,和他现在所处的环境也没有什么区别,只有黑,无边无际的黑他过去很少去想这些东西,也很少觉得委屈,但或许是刚才见到的那些人身边的光太耀眼,让他突然就意识到了自己这一路走来周围的黑是那么浓重。 任何事情都是禁不住对比的,一对比就容易生出委屈和难过。魏暮连忙深呼吸了几下,有些懊恼自己忍不住会想这些东西。 他一口气没呼到底,一团光突然从身后打了过来,魏暮一愣,放慢脚步向身后看过去。一个人走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正是刚才弹钢琴的那个男生,正一边走路一边低头看手机,手电筒的光微微向上抬起,照亮了他们两个向前走的路。 那光并不是很亮,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团橙色,魏暮回过头来,一边往前走,一边低头看着那团托在他脚下,随着他向前一点点移动的光,不知为什么,那团光像是也投了一个影子在他的心里,那影子如此巨大,将他的胸膛涨大得几乎要破开,又满又酸。 一路上魏暮偷偷地向后看了几次,那男生都是一脸专注地看着手机,始终没有和他对上视线,好像那灯光并不是故意抬起来的,只是给他自己照亮时顺便照到了魏暮一样。他这样一副无事的姿态,魏暮试了又试,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很快,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到大厅,原先在休息区的那几个男生也还在,正站在一起等着魏暮身后的那人,向前走出一段距离后,魏暮回头,看到那人已经融入那群人里面,他们向着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就在那天晚上睡觉的时候,魏暮很久以来第一次没想起那个小男孩,也没再踏上去寻找太阳的旅途,他的梦里第一次出现了一团光,隐隐约约的,是温暖的橙黄色,偎在他的脚边上,随着他往前移动。 也是从那天开始,魏暮第一次有了心事和秘密。 他和纪随安第二次交谈要到高二下学期。 魏暮路过中心剧场时,被一个老师叫住,让他帮忙去国际部高二一班喊个人过来。当时纪随安正好进教室,看到门口站着的魏暮,顺嘴问了一句你找谁,魏暮紧张得额头上汗涔涔的,结巴了半天才支吾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纪随安哦了一声,一边进教室,一边又回头扫了魏暮一眼。那一眼很快,也很随意,或许不过是无意识地扫了一下,魏暮的脸却轰的烧了起来。 那天他晕乎乎地和那个叫杨逢的男生说完话,又晕乎乎地飘回教室,接下来的一节课他都没听下去,微红着脸不停地想纪随安说那句话的模样,乐颠颠地在纸上写了很多句你找谁,然后他又想起来自己当时的反应,心情低落了一瞬,觉得自己表现得太差劲了,结结巴巴的话都说不清,纪随安肯定觉得他是个傻子。 他再想纪随安进教室前看他的那个眼神,就好像真的多了几分其他内涵,魏暮有些懊恼地看着纸上那些你找谁,在心里很认真地重新回答了一遍:你好,我找杨逢。 后来,他自己又偷偷地练习了很多遍那个场景,甚至还未雨绸缪地练了很多遍自我介绍,他想如果下次纪随安再和他说话,他一定要表现得好一点,不能再像个傻子,要大大方方地跟他说:你好纪随安,我叫魏暮。 但他一直没等来这样的机会,他所做的至多不过是站在三楼走廊里,掐着点看着纪随安从下面大厅里经过。就这样一直到他十七岁这年的冬天,高三上学期的尾巴尖上,他听说了一个令他惊喜万分的消息,国际部的纪随安放弃了国外大学的录取,报名了国内高考。 他辗转了好几天,仍是挥之不去内心那个小小的声音,试一试吧,试一试,去告诉他自己的名字。不带任何其他目的,就只是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他爬在树干上,仰头看向最高处悬着的红通通的山楂,枝干后面是冬日里的灰白天空。他一只手抓住旁边粗糙的树枝,脚用力地蹬了上去。 他站在高高的树上,心底是满腾腾的快乐。 第37章 长梦(2) 之后好几年里面,纪随安都很喜欢碰魏暮手心里的那道疤。 它是魏暮身上一个很奇怪的敏感点,纪随安平时用手碰一碰,魏暮都要蜷缩着手心想把手收回去,更别提在其他一些特殊时候了。纪随安却像是得了恶趣味,偏爱在床上的时候亲吻那道疤,两三下魏暮便会禁不住地红了眼,但那个时候他常常没有力气收回手,更挣不开纪随安有力的禁锢,每每都是这样委屈着、情动着、沉迷着。 恋耽美 永日之崖盛星斗(20) 结束之后的温存时刻,纪随安也好奇地问过他这道疤是怎么来的,魏暮眼尾的红意还未褪尽,声音里也还有散不去的哑,低声说是以前爬树摔下来划的。纪随安便笑,一边笑一边还在魏暮的手心里轻轻地揉着,说没想到你还有这么皮的时候。笑完又问,那怎么就不能碰它? 魏暮忍不住嘟囔了一句,说,只是不能让你碰。纪随安没听清,问什么,他说没什么。 他从来没跟纪随安说过那段高中时候的暗恋,或许是觉得不好意思,也或许是因为一点难以说请的自尊心,反正他就是没说过,纪随安也就从不知道,他一下下触碰的,其实是一个人少年时的青涩心事。 他鼓足了勇气迈出的那一步并没能踏踏实实地落在地上。 他能拿得出去手的最好的东西就是那些山楂,他之前带给同学尝时大家都说好吃,因此他想让纪随安也尝尝。 校门口文具店里的礼物盒一块钱一个,全是很得小女生青睐的粉红粉蓝色,他有些不好意思买,在纸笔区晃悠了很久,才趁着一个没人的空子拿了一张,付款的时候连头都没敢抬。但背着那张尚未叠起的纸盒回家的时候,他觉得包里好像装了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宝贝,一路上的心都很雀跃,这种雀跃陪伴着他在那张小桌前将礼物盒叠好,将最红最大的山楂挑好了装进去,陪伴着他入睡,一直到第二天骑车快到学校的时候,这种雀跃才淡下去,转化成了紧张。 他没敢当面给纪随安,而是把那个盒子放到了纪随安的储物柜上面,里面夹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写了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你好,我是高三八班的魏暮,请问可以和你交个朋友吗?这是他想了很多天的话,写完之后觉得土,又觉得有点突兀,但他对于纪随安而言本就是个突兀的存在,这句话怎么改都奇怪,最后只能一闷头就这样了。 他一天心不在焉,下了课之后一直待到周围的人都走光了,才假装路过地去了国际部的走廊,看到了被放在一旁失物招领架子上的从未打开过的礼物盒。一天、两天,在第三天的时候,那个盒子被保洁阿姨扔进了垃圾桶。 那天之后,魏暮连续有三天没再掐着点去走廊上看着纪随安经过,直到第四天他再站到那里的时候,夕阳光大片地映照在大厅地板上,周围的窗户全是红通通的一片,他看着纪随安单肩背着书包踩着光朝外面走去,心里已经恢复了平和的安静。 高三下学期是魏暮最努力的一个学期,虽然这本就该是最苦的几个月,但魏暮的努力中多了些不要命的狠劲。他的成绩并不算差,但也没有好到足以和纪随安并肩的程度,先前因为知道纪随安要出国,他也从未对自己的将来有过什么规划,而现在,纪随安转到了国内方向,他忽然有了一丝将来仍能和纪随安一个学校的可能,无论如何,他想要抓住这丝可能。 高考完之后,他听说纪随安的第一志愿是本市一所知名高校的生物系,不调剂。以他的成绩上这所学校有些悬,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将其列为第一志愿,所有的意向专业全部填满,同意调剂。 他从来无意于将这些选择归到纪随安身上一丝一毫,这是他自己的事情,他自己负责,与任何人无关。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他高兴极了,在路边小店里犒劳了他自己一碗多加肉的面,即便并没有任何人分享他的快乐,但快到家的时候,他还是在一个小姑娘的手里买了最后两枝向日葵,插在了矿泉水瓶子里,摆在了梁燕床头的小桌上。 大学里生活着好几万人,他和纪随安不是同一个专业,平时也没那么容易碰见,而且他也没有着意去找过纪随安。无论是高中时在纪随安不知道的时候偷偷看他,还是跟他报取同一个大学,他内心深处其实都有一点不甚明显的慌,他害怕自己把握不好这个度,从一个人的暗恋变成了不道德的骚扰,因此即便是看,也是很远的、一声不吭的看,无论有多渴望,他也小心翼翼的绝不肯向前迈出太远。 但他这一辈子的狗屎运好像都点在了大学里。先是大一下学期,他常去的第二阅览室因为整修暂时关闭,他挪到了第五阅览室,正巧是纪随安长待的地方,从那以后,第五阅览室就成了他坚固的据点。 这还没完,大二上学期选课,他用的学校图书馆的电脑,网络很差,点进去链接之后足足卡顿了五分钟,好不容易修复过来,系统里已经没剩几门课了,基本都是只有一个学分的,他没办法,只能选了摄影。然而在第一节 课的时候,他就发现了靠窗位置坐着的纪随安。他好像在过去几年里练就了一份卓越的本事,无论有多少人,只要纪随安在里面,他一下就能将纪随安找出来。即便他因为没有设备要腆着脸和同学用一个,每节摄影课都因此显得有些煎熬,这一个小时也成了他每周最大的期待。 在这场漫长的旧梦里,他好像还是那个十八九岁的男生,有着谁也不知道的心事,藏在教室的最后面,悄悄地看着前方的纪随安。 那个时候,他还没有鼓起第二次的勇气去将书拿给纪随安,纪随安还不知道魏暮这两个字是一个人的名字,他们只是单方面的熟识,是不会被改变的看与被看。 他在梦里想,纪随安永远也不会认识他,那简直是再好不过的一件事了。 第38章 长梦(3) 再往后的事情,他就不愿再梦下去了,然而这个梦那样长,也那样坚决,并不听从他的意志。 他好像坐在一条单薄的小船上,随着涌动的水流在黑暗中前行,他忍不住低头看自己的手,手里面却没有灯,而等他抬起头来,周围的雾和黑已经不知什么时候都散去了,变成了空茫茫的白。 他看着白光中渐渐浮现出的一片片影像,忽然就忘却了心底原本的抗拒。 和纪随安在一起的那几年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时光,他看着他们在高高的山顶上初升的太阳下牵手,看着他们在夜晚的合湖边散步,看着在深夜无人的街角牵手,看着他们拥抱、亲吻,搬进租住的小屋,在四合的暮色中做爱,听到纪随安故意亲着他的手心笑着喊哥哥这一切都那样好,好得令他着迷 直到他看见自己推开门走进屋来,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抓着纪随安让他猜自己今天遇到了什么事,纪随安微微仰起下巴,抿着笑作出一副认真思索的模样,然后低头,说今天面试通过了?他又高兴地问,你猜是哪家公司?纪随安抓着他的手,笑着说,这个是真的猜不着了。 不。他在心里喊道,不要说! 他努力地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然而他依旧听到了他自己的声音,年轻的、快乐的、充满期待的,从四面八方涌来德海! 一瞬间,这两个字如同有实体,充占了周围的所有空间,也撅走了他的呼吸。 只有那个年轻的声音还在继续:刚入职的月薪税后就能拿到八千,之后还会再涨,以后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买 然后也逐渐淡去了。 许久,他仿佛才终于重新学会了呼吸,猛地深吸一口气,他急不可待地抬起头,看到眼前的画面已经变为了清晨的餐厅。 桌上摆着的花瓶里插着几支向日葵,阳光落在上面,也洒了坐在餐桌边的纪随安一身。纪随安看起来不是很高兴,蹙着眉问他走那么早做什么,他在门口穿好外套,听到纪随安的问话,又回来走到餐桌边,低身碰了一下纪随安的嘴唇。然后他直起身,眼神很亮 魏暮终于无法忍受,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一声沙哑低沉的不,他向前伸手,想要阻止画面中的人。画面原本看起来很远,在他伸手之后却又突然近在眼前,他的手竟真的一下插入进了画面之中,就在他怔神的瞬间,他悬在半空中的那只手,被另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 他低头,看到纪随安抓着他的手,正抬着头等着他的答案。他心底的绝望渐渐淡去,换成了轻松平和的快乐,他笑起来,向纪随安解释说:今天总公司的老板要来,我得早去准备,晚上我尽量早点回来啊。 转身朝门口走去时,他的心底沉甸甸的,被压得发疼,但他想不起来是因为什么。在门口他停下脚步,回过身想和纪随安说几句话,他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应该和纪随安说些什么的,然而他却只是笑着和纪随安告了别,说:我走啦。 然后,他打开门,外面是刺目的白,他来不及感到疑惑,那层白便像是一层蒙着的屏障般渐渐脱落,露出了后面的底色,是五彩斑斓的、真实的世界。 他走进去,一如往常。 介绍中的周明川已经五十多岁,但他看起来远比真实年纪要年轻,模样上至多不过四十岁,强势精明与文质彬彬两种气质糅合在他的身上,是一个很有魅力、也容易令人心生好感的人。 这是魏暮见到周明川的第一印象,当时他坐在会议桌最边缘的位置,看了几眼,得出这样一个粗浅的印象之后,便低下头去继续做他的记录,并未往深处细想。 德海的总公司在南部一个沿海城市,这个分公司是最大的一个,也是周明川最看重的一个,魏暮先前听人闲谈,说是周明川有意于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将公司整个挪过来,他此次亲自前来管理分公司,也是为之后的计划作准备。 周明川此行至少要待三个月,他的确是一个天生的领导者,刚开始便对接下来三个月的规划作了说明,条分缕析,清楚明白,语调不高,但却很鼓动人心,一场一个半小时的会议下来,连魏暮都有些迫不及待要撸起袖子为公司奉献全部心血,而就在他合起笔记本,准备和大家一起散会离席的时候,周明川坐在位置上,忽然又开了口,说:接下来要做的事很多,这次来我只带了一个助理,还需要一个熟悉分公司业务的人。 几个经理连忙凑上去推荐,然而不等他们开口,周明川便抬起手,指向了魏暮,决定做得简直称得上随意:就你吧,我看你刚才会上一直记得很认真。 魏暮被这天降机遇砸得有些懵,周明川摆摆手,挡住了周围那几个小领导的劝阻,也不问魏暮的意见,直接拍板道:半小时后来办公室找我。 周明川走了之后,旁边的同事走上来向魏暮庆喜,语气里不乏艳羡。魏暮刚进公司半年多,还是一个新人,就被周明川看中带在身边工作,之后的职位晋升一眼便能看到,不得不说是走了天大的狗屎运。 魏暮答应请大家吃饭之后,才好不容易地从同事群中脱身出来。向周明川办公室走去的一路上,他心底虽然也同样很是欣喜,但也禁不住有些忐忑。 然而进了办公室,和周明川的第一次单独交谈并未给他带来任何不适。一开始他还有些紧张,但随着周明川问的几个关于公司的问题他都答上来后,心里便有了底,之后的谈话也从容起来,离开时周明川夸他说:你很不错,好好做。 魏暮的心几乎雀跃得飞了起来,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转身闪进楼道里,自己一个人默默地笑了一会儿,然后他拿起手机给纪随安打了个电话,喊了随安两个字之后便开始笑,纪随安听不到他说话,问了两句之后,听出他是在乐,便也没再追着问,一边等一边跟着他笑起来。 俩人就这样乐了半天,魏暮觉得再不去工作就不太好了,这才收了收情绪,三两句跟纪随安简短说了下今日的际遇,最后挂断电话前,他轻声跟纪随安说:想见你。 他总是在高兴的时候格外想念纪随安,也许是因为以前从未有人分享过他的喜悦,纪随安却会全然地接纳和分享他所有的快乐。 好。纪随安在电话那头道,晚上我去接你。 在傍晚时分的夕阳光中,他走出公司大门,看到树下站着等他的纪随安。两人视线相对,纪随安朝他走过来,他也朝纪随安走过去,人来人往中,他们看着彼此笑。魏暮无法用语言描述他心底的感受,但他想,这一生如果就停在这一刻,他也愿意。 事实却是,他的一生并没有停在那个时刻,而是不可违抗地继续向前走去。 一切是从哪里开始变得不对劲的呢?或许是一个月后的某次应酬,他开车送周明川回去,半路上被握住了手,当时他挣脱开,还以为只是醉酒的人的胡闹;也或许还要往前更早,在周明川到了分公司的半个月后,他走进公司,看到了穿着保洁衣服、在走廊里打扫卫生的梁燕。 第39章 长梦(4) 自魏暮有记忆以来,梁燕便在频繁地换着打各种零工,酒店里做过保洁,广场上看过自行车,饭馆里刷过盘子,还有各种杂七杂八的零活。这些工作她都干不太长,主要原因是她的性格过于奇怪,常年冷着一张脸,几乎从未笑过,那些能做的服务行业大多是要笑脸迎人,她却从未有过好态度,工作中也很能得罪人,因此常常是几个月便要被迫换个新工作。 魏暮到德海工作后的第一个月,税后工资到手八千三百二,他从里面取出来了三千,下班之后先回了一趟家,准备把这些钱给梁燕。 在那间十几年来逼仄阴暗得没有任何变化的房子里,梁燕坐在凳子上,面前是一张支起的折叠小桌,上面摆着半盘凉土豆丝,她一手端着碗一手用筷子夹菜,低着视线看也没看那些钱一眼,冷漠道:我不用你的钱。 工资刚到手的喜悦从踏进这个门开始,就像掉进了淤泥里,渐渐沉没下去没有了踪迹。魏暮手里捏着那一沓钱,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显得有些尴尬。 沉默了片刻后,他把那些钱放在床头的立柜上,低声说:拿着吧。 他起身准备离开,砰一声响,是梁燕猛地将碗放在了桌子上,她站起来,一把将那些钱抓起来,摁进了魏暮的怀里。她的脸侧有一缕头发垂落下来,花白的色,魏暮的视线就这样不合时宜地落在上面,半晌才转过去,对上了梁燕冰冷而厌恶的眼神。 把你的钱拿走,从小到大我没管过你,我老了之后也不用你管,带着你的钱走。 魏暮皱着眉喊了一声妈。 别叫我妈!梁燕盯着魏暮,眼神如同在看仇人,我没有你这样的孩子。 她的嘴唇上下开合,也不知怎样才能吐出那样冷酷的字:太恶心了。 魏暮和来时一样,拿着那三千块钱出了门,一分没少。 直到走出很远之后,一阵风吹过来,从他手里吹掉了几张红色的钞票,他才突然反应过来,这一路他将那一沓钱大剌剌地捏在手里攥着走,是多么地奇怪。 他弯腰将那些散落在地上的钞票一一捡起来,直起身的时候觉得很累,累得没法再往前走一步,于是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了下来,想要歇一歇。 渐暮的天色中,一对母子走过他的身边,男孩看起来有八九岁,身上穿的是校服,却从胸口向下都裹满了泥浆,像是从淤泥中滚过,他旁边的女人一脸怒气,一只手抓着男孩的一条胳膊,气冲冲地拽着他往前走,一边呵斥:让你玩泥,到时候浑身起的都是小疙瘩我看你怎么办,还有,等着吧!你爸在家呢,看他揍不揍你! 也不知是哪一个威胁奏了效,男孩哼唧起来,不肯往前走了,想把胳膊从女人手里挣扎出来,刚挣脱一点就被女人重新用力抓住,继续拖着往前走:现在知道害怕了,哼,晚了! 男孩撒娇着喊妈妈的声音伴随着他们的背影一起远去了,魏暮的视线一直跟随着他们,看得几乎入了迷。 关心也好、训斥也罢,这些父母与子女间寻常的事情,他都很少从梁燕那里得到。从小到大梁燕给他最多的是漠视,以至于走在街上看到那些依偎在一起的父母孩子,他常常会禁不住地有些好奇,好奇生活在那样的关系中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恋耽美 永日之崖盛星斗(21) 而时间,并未给他和梁燕的关系带来丝毫改善,反而是梁燕对他在漠视之外,又多了一份深刻入骨的厌恶。 这份厌恶来源于半年前,他告诉了梁燕自己和纪随安的事。 那时候春节还没过去多久,纪随安的妈妈回国,纪随安问他要不要一起吃顿饭。 纪随安说得很是云淡风轻,好像就是一场再随便不过的聚餐,魏暮却一下紧张起来。他并不是没见过纪随安的家人,纪棠棠的立体几何还是他辅导的,但妹妹和父母不一样,纪随安想让他和舒翕一起吃饭,在他眼里相当于正式面见家长。 纪随安问他:紧张? 魏暮一开始想摇头,摇了半下,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一张脸有点木木的紧。 有什么好紧张的?你就把她当成你自己的妈妈,不用觉得拘束。 魏暮哦了一声,眉头并没展开,半分钟后低声道:还是紧张。 那就把她当成拼桌的陌生人。 那怎么行? 纪随安看他着急的样子,笑了半晌,说:你要是实在紧张,我们就不一起吃饭了。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纪棠棠那丫头话多,将咱俩的事告诉了她,这次她回国就想见一见你,不去也没什么。 大概是见魏暮的眉头仍未舒展,纪随安又开了个玩笑:以后如果是我要和你妈妈一起吃饭,估计也比你现在好不到哪里去。 就是这样随口的一句话,放进了魏暮的心里,也点醒了从知道要和纪随安妈妈一起吃饭开始他心底就有的隐隐的不对劲。他不能拂了长辈的面子,但如果纪随安带他见了自己的父母,他就必须也得让梁燕见纪随安,不可能这段感情在纪随安那里是坦坦荡荡,在他这里却是讳莫如深,这样对纪随安不公平。 于是,第二天他便回了趟家。梁燕那天回来得很晚,家里门上的锁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魏暮手里的钥匙打不开,他进不去家门,便站在院子里等,直到夜色很深时才看到梁燕回来。 他随着梁燕走进屋子,问:锁怎么换了? 梁燕头也没回:原来的坏了。 然后梁燕去放包自顾自地收拾,魏暮在门口处独自站着,想,梁燕并没提要给他一把新的钥匙,不过他心里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坠着,并没分出太多的心思在着上面纠结,不过是想了一想便淡去了。 直到好几分钟后,梁燕像是才想起来有他这么个人,回头看了他一眼,说:不早了,没什么事就回去吧。 有事儿。 梁燕终于面向了他:什么事? 说不忐忑是假的,而在忐忑之外,魏暮还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是那样私密的事情,哪有人这样面对面正儿八经地当成一件事说出来,但除了这样,他和梁燕之间也没有其他的能够交谈的方式。 梁燕脸上现出明显的不耐烦,魏暮终于说了出来:我谈恋爱了。 他那样紧张,只得了梁燕一声哦。 魏暮垂落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攥成拳,不过,梁燕这样事不关己的态度一方面令他觉得有些难过,另一方面却也使他稍稍宽了些心,接下来的话没那么难以启齿了些。 他是个男生。 魏暮的声音刚落地,梁燕猛地抬起了头来,原本黯淡的双眼一瞬间亮得惊人,直直地盯着他,厉声道:你再说一遍。 魏暮被她突然放大的反应惊得一愣,心底的不安浓重得令他心慌,还是硬着头皮说道:他是我的同学,我很喜欢他,我们已经在一起好几年了 他话没能说完,因为梁燕一巴掌抽了过来,那巴掌极重,魏暮的半张脸立马火辣辣地麻了起来。 梁燕盯着他:你再说一遍。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巴掌像是打散了魏暮心底原本的忐忑,也许是因为最坏的局面已经落定,忐忑就变成了没必要的东西。 他没有去碰那半面热辣的脸,而是站直了身体,顺着梁燕的要求又说了一遍:我很喜欢他,我爱他,想和他过一辈子。 又是用尽全力的一巴掌,魏暮的嘴里有了血腥味,然后梁燕嘶哑到扭曲的声音炸响在他耳边:变态! 巴掌已经无法承载愤怒,梁燕伸手捞过了一旁立着的扫把,劈头盖脸的冲着魏暮狠狠地砸下去。疯狂的抽打中,夹杂着梁燕尖锐的怒吼:死变态!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变态! 魏暮没有躲,也没吭声,任由扫把一下下抽在他背上、肩上、额头上。不知道过去多久,梁燕打累了,也骂累了,扫帚头被打断了,只剩了一个直挺挺的棍,梁燕扔到地上,眼底通红,她看着魏暮,像是看着这世上最脏的一件东西,沙哑地说:滚出去! 魏暮于是转身开门走了出去,他全程没有说一个字,在街口碰到住在隔壁的大娘,还和往常一样笑着打了招呼。只是本该从街口便拐弯的路他忘了拐,一味地沿着边朝前走去,越走周围越是荒芜,枯黄的草茎软趴趴地伏在地上,他踩在它们上面,漫无目的地走着。 他从来没想过要攀附着纪随安索取什么,但那天他忽然觉得,他就是没办法和纪随安去谈公平,那些别人能轻易获得与给予的东西,他都没有,也给不了纪随安。 这让他觉得很难过,但这样的生活又早就是他过习惯的,难过都显得矫情。 那天晚上他沿着路走出去很远,如果不是纪随安打电话过来,他或许能一直走下去。而在接纪随安电话的时候,他第一声还在笑着喊随安,就这两个字出来之后,下一句话就彻底地梗在了喉咙口里,无论他怎样努力都无法说出口,然后就是控制不住的哽咽。 他就这样,几乎是仓促地,将自己生活的一角揭开给了纪随安看。 他最终还是没有去见舒翕,而那之后一直到他进入德海工作,中间他只来看了一次梁燕,连门也没进,只是在门口站了站,他喊了一声妈,梁燕则是一句话也没跟他说。 在他领到人生中第一笔工资的那一天,他拿着三千块钱,同样是给不出去。 那天他坐在石头上,看着那对母子远去,许久才收回视线,然后低下头,将手里那些被弄皱的钞票一张张地整理平整,塞进了口袋里。 他刚做完这个工作,纪随安的电话便打了过来,问他去哪里了,几点回家。 我去接你,咱们俩晚上出去吃饭。 魏暮笑了笑:你最近做实验不是很忙吗,能抽出空来? 明天再做也没关系,再忙今天也得和你出去吃饭。 为什么? 为了庆祝我们暮暮第一个月发工资,提前说好了,必须得你请客啊。 傍晚的风将魏暮的头发吹起来,他看着小巷上方苍蓝色的天空,只觉得心一点点地落了下去,安安稳稳踏踏实实。 没问题。他笑道,你随便点。 他已经不再像最开始时那样因为梁燕对他的态度而过度难过了。 他是有要回去的地方的,也有会为他而高兴的人。 那之后,魏暮办了张新卡,梁燕不要的那三千块钱被他存进了卡里,之后的每个月都会再往里面打三千。过年的时候他回家了一趟,两人仍是没什么话说,临走前魏暮将卡掖在了梁燕的枕头下面。要不要是梁燕的事情,给不给是他自己的事。 过年之后两人就没再碰过面,魏暮没想到,再见到梁燕,竟然会是在他的公司大楼里。 第40章 长梦(5) 魏暮跟着一身保洁衣服的梁燕去了盥洗间,问她:你怎么会来这里? 梁燕低头拖地,声音很淡:你能在这,我就不能?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梁燕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说:你放心,我不会跟别人说咱们的关系的。 我不是魏暮没说完便住了嘴,什么话和梁燕解释好像都变得没意义起来。他在原地直直地站着,直到梁燕放下拖把去拎垃圾的时候,他才上前一步,从梁燕手中把那个黑色的大垃圾袋抢过来,低着头出去扔了。 那之后魏暮每天上班就比往常更早了二十分钟,到了之后他把包放下,便去找梁燕帮她打扫卫生。梁燕不耐烦地赶了他几次,魏暮都只当作听不见,一心埋头干活,梁燕拖地他就去擦台面,梁燕涮拖把他就去收拾垃圾,反正两人做的是不一样的活,梁燕再不乐意也没办法真正赶走他。 就这样,梁燕到公司的第二天,所有人就都知道了两人的关系不一般。 有同事来问,魏暮不觉得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答得很坦荡,说是自己的母亲。来问的同事也没有显露出任何的看不起,只是有些惊讶地说原来是阿姨啊,之后同事们再见到梁燕也都多了几分熟稔的热情,热络地喊阿姨。 然而,一段时间下来,魏暮又避无可避地面临了困扰。 梁燕对人对事都不是温和逢迎的性子,甚至显得过于冷漠而不近人情,即便是职员们主动与她打招呼,向她示好,她也不曾有过好脸色,至多嗯上一声。公司里的人在她那里碰了冷钉子,也没人愿意干这热脸贴冷屁股的事,心里不舒服的同时,对梁燕的意见也越来越大。 一次开完会后,魏暮留下来整理资料,周明川从总公司带来的助理张绍昱也在。两人把手里的活做完后,张绍昱却没立即离开,有意无意地问魏暮:我听说,阿姨的脾气好像不是很好? 魏暮的动作一停,抬起眼来看向张绍昱,张绍昱却是笑起来,好像刚才那句只是一个随意的玩笑:我跟他们说别瞎说了,行了,你先收拾一下吧,我去忙了。 张绍昱走了之后,魏暮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从会议室里出去了。梁燕并不难找,拐过一条走廊,魏暮便见到了在大厅里埋头拖地的梁燕。今天外面下了雨,进来的人鞋上沾的泥不断地将地板弄脏,她因此需要不停地在那打扫。 魏暮远远地看了她一会儿,终究是没走过去,而是转身回了办公区。办公区域里人来人往,所有人都在认真工作,魏暮攥了下掌心,扯出了一个笑来,说:那个 大家都抬起头来看他。 魏暮有些歉疚地笑了笑:最近我母亲在这里工作,承蒙大家很多关照。 办公室的人七嘴八舌的都说没有,说他客气了。 魏暮说:我请大家喝东西吧。 他自己很少喝饮料奶茶之类的东西,让办公室里的一个女孩帮忙收集了大家的口味并下了单,收获了很多个谢谢。 然而一杯饮料只能维持短时间的平静,不是解决之道,魏暮一天比一天更加煎熬,他不仅要为梁燕撑起一个安心工作的环境,还要承担着公司里所有人的不满和看在你的面子上,除此之外,周明川对他的态度也越来越奇怪。 第一次在车上的时候魏暮还当他是喝醉,但那之后,这些小动作便愈发频繁起来,白日在办公室里,周明川也常对他做一些没必要的身体接触,比如接水杯的时候蹭一下他的手指,他关窗的时候周明川从背后过来也关窗,手臂几乎要揽住他半个肩膀。 还有一次晚上出去应酬,魏暮本是要开车不能喝酒,周明川却中途让他为自己挡酒,说是回去叫代驾就行。一是因为领着这份工资,二是觉得职场或许都得这样,魏暮说不出拒绝的话。他的酒量不好,喝了几杯就有了晕头转向的感觉,还是临走前去卫生间吐了一场才勉强恢复了些清醒。 上了车他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不知多久之后,车颠簸了一下,他的头撞到旁边的车玻璃上,还未醒透,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一只手揽住他的脑袋往肩上按,他睁开眼,发现他竟然半靠在周明川的怀里,周明川的一只手绕过他的肩膀,正揽着他的半边脑袋。 魏暮惊了一跳,连忙挣脱出来,坐直了身体,说:抱歉,我睡着了。 周明川的手没收回去,仍旧搭在椅背上,拇指与食指并起来轻轻地搓了搓,他看着魏暮,神情间没有任何的不自然:没关系,今晚让你替我挡太多酒了。 魏暮从车窗向前看过去,司机开得很快,他有些辨认不出现在是到了哪里。身为助理,他应该先把周明川送回家,之后再让司机送也好自己回家也好,但当时和周明川并肩坐在车后座,他的心里忽然有些怪异地不安,不太合规地开口提了要求,说:抱歉周总,我现在不是很舒服,您能不能让司机先送我回家? 他自顾自地报了家的地址,周明川看着他没说话,或许是车后座的光线过于昏暗,周明川的神色显得有些莫名,魏暮被看得很不舒服,他局促地动了动身体,忍不住有些戒备地靠车门更近了些,这时周明川突然笑了一下,跟前面的司机说:按他说的地址走。 后半程魏暮强撑着每时每刻都保持清醒,直到车停在熟悉的楼下,他心里才真正松了一口气,勉强维持着正常的语气姿态和周明川告了别,车辆刚一消失,他便忍不住晃了一下,踉跄地扶着旁边的树,干呕了一阵,一只手的手心里还全是他在车上时为了保持清醒用力掐出来的痕迹。 他还没等上楼纪随安就跑了下来,把他半扶半拖进家后,直接兜头扔了个毛巾又给推进了浴室里。那天晚上纪随安明显是很生气,一开始不管他任由他自己在浴室里折腾,听到魏暮摔出的一声巨响后才脸色阴沉地进来,把他摁进了浴缸里。 给他洗澡的时候纪随安的动作也有些粗暴,各项指令发得简洁冷淡,魏暮虽然酒没醒全,但也能看出他的不善情绪,一声也不敢吭,让抬胳膊抬胳膊,让换姿势就换姿势,但他脑子转得没以往快,有的话听进耳朵里了,半天才能明白是什么意思,以至于纪随安说了把头仰起来之后,他还愣愣地处在加载阶段,纪随安一捧水就已经浇了下来,头上的泡沫被冲进了眼睛里,他痛叫了一声,纪随安也猛地反应过来,连忙用手捂住他的眼睛,帮他擦干净了泡沫。 魏暮半天不敢睁眼,只是用手不停地揉,嘟囔着有些委屈:疼 纪随安将手里的毛巾啪的一声扔进水里,魏暮听到他深呼吸了一下,连忙睁开眼,便听纪随安问:今晚为什么喝那么多酒?送你回来的那人是谁? 魏暮有问必答:今天的合作业务很大,老板说他喝得太多了,让我帮他挡一挡,我就喝了几杯。送我回来的就是我们老板。 今天你去之前,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不准喝酒,实在挡不过去也最多只能两杯?魏暮的酒量一贯很小,大学的时候是一杯倒,工作大半年后有了些长进,增到两杯了。 魏暮很乖地点头称是:我答应你了。顿了顿,又说:我错了。 他一乖巧认错,纪随安便跟他计较不下去了,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一会儿后,纪随安突然问:你那个领导,有没有对你做过什么出格举动? 魏暮有些心虚地移开眼,他到这时候还没觉得事情有多严重,只是直觉告诉纪随安之后或许会把事情闹大,所以摇了摇头,说:没有。 纪随安盯着他:以后如果有,第一时间告诉我。 魏暮点了点头,他的头昏昏沉沉地疼着,一边想,以后他多注意一些,和周明川保持好距离就行了,他毕竟是个男的,周明川又差不多是能当他长辈的年纪,应该不至于就是纪随安担心的那样。 恋耽美 永日之崖盛星斗(22) 醉意没彻底下去,他难受得没办法,眯着眼黏糊地喊纪随安的名字,听到纪随安叹了口气,两只手伸过来,先掐着他的两边脸泄愤似的揉了揉,才又移到他的太阳穴处,轻轻地替他按摩起来。 第41章 长梦(6) 那天之后魏暮就尽力避免和周明川单独处在一个空间里,也不奢望什么升职加薪了,只想着能顺利捱过接下来的一个月就好,周明川不会在这里多待,等他走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就结束了。想是这样想,但他毕竟是周明川的助理,整个公司里和周明川关系最密切的人之一,再怎么注意也没办法完全避免单独相处。 周明川那样精明的人,自然不会看不出他的刻意疏远,魏暮也没想瞒过他,他想能让周明川看出来也挺好的,说不准还能意识到之前某些行为的不妥。 然而,他却想错了,周明川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将心思表露得更加明显。 魏暮递给他资料的时候,他忽然伸手,将着资料连着魏暮的手一起摁在了办公桌上,魏暮一惊,连忙要抽出来,周明川的力道却极大,摁得魏暮动弹不得,问话的姿态却很是从容:最近怎么好像躲着我? 周总!魏暮鼻尖都急出了汗,沉声道,麻烦您松开我。 我说不放呢。周明川笑了笑,手指蜷起,这次是将魏暮的手结结实实地握在了掌心里。他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椅子里,魏暮站在他对面,因为手被制住,不得已地往前微微弓了身子,周明川向前凑近了些,仰着头看他,却仍是压迫感十足,他嘴角勾着一抹玩味的笑,问他道,小暮,跟我怎么样? 魏暮如同被当头敲了一棍,这突然发生的事情让他震惊得大脑发麻,本想学着人家圆滑地将这话糊弄过去,比如一定会跟着您为公司好好效力之类的,然而他嘴角勾了勾,却实在是连一个勉强的笑都作不出来。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直白道:抱歉周总,我很尊敬您,但实在没有这方面的想法。 你知道我可以给你什么吗?周明川的语气仍是温和的,眼睛却微微眯了起来,那天送你回去的小区房价不超过两万,我可以让它变成千万豪宅,也可以让你连两千的房租都交不出来。就像现在,我可以让你做我的贴身助理,也可以让你做德海的魏总,当然也可以让你连一份工作都找不到。 明明是威胁的话,但他说得那样平常自然,脸上甚至还带着一贯的笑意:我很喜欢你小暮,自然希望你走的是前一条路。 魏暮打量着眼前的人,胸口有些发凉,最开始见到周明川时给他留下的印象是稳重而有威严,是值得尊重的领导,怎么短短两个月就变成了这样?然而把话挑明到这个程度,魏暮反倒是什么都不害怕了。 我相信您的本事,他不躲不闪地和周明川对视着,但也相信这世上公平,天道正义。我没犯什么错,也有学历、不怕吃苦,如果您这边真的不愿意聘任我,我相信自己也一定能找到其他工作。 是吗?周明川哼地笑了一声,松开了他的手,你想试试看? 魏暮将手背到身后去,只觉得上面的血液这才慢慢开始流动,他张了下嘴,刚说了一个我字,便被周明川抬手打断了:别那么着急给我答复,我再给你三天时间考虑。 想清楚了年轻人,他两手交叉抵在下巴前,是个运筹帷幄的姿态,微微笑道,太年轻了,还像是个学生。 魏暮没理他,径自打开办公室的门出去了。 一直到晚上睡觉时,魏暮心底都仍是没有一点惧怕,只是觉得震惊,没想到周明川会是这样的人,也没想到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明天!他在心里想,去他的三天以后,明天他就赶紧去提了离职。德海对他而言的确算是一个好平台,但在哪都不过一份谋生的手段而已,没有缺了哪一份工作不可的道理,明天从德海回来他就开始找新工作。 下了决定之后,他又有些迟疑要不要把这事告诉纪随安,想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离职手续办完,和德海彻底没了关系以后再说。纪随安这段时间做实验忙得厉害,常常是一大早出门半夜才回来,他现在还在德海,让纪随安提早一天知道这些事并没什么好处,不过是徒惹担心。 将一切都想好了,他没了什么心事,很快就睡了过去,第二天一大早起来,他怀着最后一次去德海上班的心情去了公司。 然而,他的离职手续并没能顺利完成。 梦里一模一样地还原了他记忆中那天的好天气,天空蓝得没有一丝杂质,云彩又厚实又绵软,进公司之前他还抬头看了一会儿天上,有一朵云的角上抹了道很小的彩虹,像是被搅散的调色盘。 好兆头,他在心里想。 这个时间还算早,魏暮一边和同事打招呼一边走进公司大楼,刚到办公区就发现好像出了什么状况,一群人围在周明川的办公室前面,有一个同事转头看到他,连忙给他打手势让他赶紧过来。 魏暮一头雾水地走过去,还没挤进人群里面就先听到了张绍昱怒冲冲的声音:明明早就跟你们说过,周总的办公室不准保洁进入打扫,你进去究竟是干什么了! 魏暮心里一沉,生出些不太好的预感,说着不好意思往前挤过去,一眼看到了张绍昱和他对面靠墙站着的梁燕。张绍昱的手几乎要指到了梁燕的脸上,梁燕则是低着头一声不吭,看不出什么表情。 魏暮连忙挤过人群,站到了梁燕身前,问张绍昱:张助,怎么了? 张绍昱往常见他都是脸上带着三分笑,此时脸色却是冰冷,说话也毫不客气:魏暮,不能因为她是你母亲我们就多次破例,原本大家就有很多意见,现在她又私自进周总办公室,三令五申的事情她还这样做 张绍昱对着人群提高了声音:我看是不是得报警啊,万一被盗走什么东西呢! 魏暮被他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但这个事情他又的确没法辩驳。周明川在到公司的第一天便明确说过,办公室只由张绍昱收拾打扫,其余的保洁等人员一律不准进入,这规定也挨个和每个后勤人员说过,梁燕却似乎对周明川有着别样的兴趣,魏暮撞见过几次她直勾勾地盯着周明川看,有一次还拿着拖把跟了周明川一段路,除此以外,他也碰见过梁燕进周明川的办公室,幸亏当时只有他自己在,连忙让梁燕出去,并且再次嘱咐过她不要进周明川的办公室打扫。 魏暮想不明白梁燕今天又是因为什么进去,但他也没办法任由别人这样说自己的母亲,刚要开口,便听身后的梁燕说道:对不起,我忘记不能进的规定了。 魏暮惊讶地回过头去,从小到大他一次都没听过梁燕给人道歉,然而她现在的确是放下姿态,在低声下气地认错。 希望您能再给我一次机会,不要辞退我。 张绍昱脸上现出得意的神情,嘴上的语气却是遗憾:阿姨,规定在这里,真不是我们个人能决定的,这样,这个月的工资给你按整月算,去人事那里领了现在就走吧。 说罢他上前一步,凑近魏暮的耳侧,低声道:你非要走,命令在身,我也没办法。 梁燕忽然抬起头来,问:什么意思? 张绍昱耸了耸肩,抬了下下巴,示意她去问魏暮。 张绍昱招呼着周围的人群散了,他自己也进了办公室,临走前留给魏暮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魏暮还在想他说的那些话,胳膊上一紧,被梁燕拉进了楼梯间。 梁燕盯着他,问:他的话什么意思? 魏暮并没想着瞒她:我不打算继续在德海干了,今天来就是办离职手续的。 梁燕的语气急切得几乎是喊出来的:办了吗! 还没有,我刚进公司就看见诶! 他话没说完,梁燕便抓着他从楼梯间走了出去,一路拽着他直到公司大门口,她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将魏暮推了进去,然后她自己也坐了进来,报了家的位置。 魏暮莫名其妙,问了几次,梁燕都是一声不吭。她浑身绷得像是一张弓,死死地盯着车前方,像是要去赴一场拼死的战斗,浑身都在无意识地打着颤。 一直到进了家,她将门从里面反锁上,又将窗户全部合上,窗帘拉上,即便这样她好像仍觉得不安全,靠在墙边上听了下隔壁的动静,什么都没听到,这才回身站到了魏暮面前。 魏暮心慌意乱,蹙着眉问她:妈,到底怎么了? 梁燕直勾勾地盯着他,一字一句、无比坚决地告诉他:你不能辞职。 绝对不能! 人对坏事或许会有些天然的预感,魏暮张了张嘴,想问为什么,然而那三个字像是卡在了他的喉咙里,他对这三个字后面会引来的答案感到忽然的惧怕。 为什么?他的声音颤抖着,终于问了出来。 因为周明川。梁燕站在他面前,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眼睛,她自己的眼睛红得几乎要滴血,却又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刀,要扑杀猎物的鹰,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直接割在了魏暮身上,让他不只声音,手脚四肢都无意识地发起抖来。 那些字像是混着血从梁燕喉咙里挤出来的:因为他杀了你爸。 第42章 长梦(7上) 魏暮在一瞬间感到头皮发麻,彻骨的寒意从后脑勺一路窜至脊椎骨,他在好几分钟的时间里没办法作出任何动作和反应,忘了言语,甚至也忘了思考。 许久之后,他终于艰难地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一句话:你说什么? 他觉得荒唐,太荒唐了,以至于他甚至笑了一声,然而梁燕只是盯着他,两只眼睛在黑暗中也亮得惊人,他的笑落在周围令人窒息的静寂中,扭曲、变形,很快地消失。 他的脸上再度呈现出过度震惊而导致的空白,又问了一句: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他上过法治课,从小就听人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知道犯了罪会有警察管有监狱关,周明川怎么可能杀了他的父亲,这些年不但没付出任何代价,还仍旧风生水起名声赫赫? 可梁燕看着他,那样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在他耳边重复道:就是周明川,杀了你爸爸。 爸爸这个词对魏暮而言太陌生了,他从来没见过那个血缘关系上与他极为亲近的男人。从他有记忆开始,家里就只有他和梁燕两个人,而关于魏逸这个人的一切,梁燕从来都是缄口不言,魏暮对他也就几乎一无所知。 他对父亲所有的印象都只来源于一张照片,藏在梁燕床头小桌抽屉的最下层,他翻找东西的时候恰巧看到了。那个时候他差不多七八岁,然而第一次看到那张照片的时候,他却没对上面的男人留下太多印象,当时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站在男人身旁的女人吸引走了。 那女人年轻极了,也很漂亮,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手里拿着两枝向日葵,头发很长很长,一直垂到了腰下面,风把她的发梢吹得飞了起来,她微微歪着头,嘴角含着笑。 魏暮一开始只是觉得这人很熟悉,看着看着他才慢慢从眉眼间认出了那是他的妈妈,他从来没见过的妈妈。他连忙将身子低下去,眼睛几乎要贴到照片上面,甚至恨不得他自己能整个身体钻进照片里面去,去亲眼看看会那样笑的妈妈。 那天他就这样一直入迷地看着她,看着她,直到外面传来动静,是梁燕干活回来了,他才慌乱地收了照片,将抽屉推了回去。 那之后他就像是上了瘾,总是趁着梁燕不在的时候偷偷把那张照片拿出来看。他担心在照片上留下痕迹,每次都是先把手擦干净了,再小心翼翼地把照片从抽屉里端出来,放在桌面上,然后他就不用手碰了,搬个小板凳坐在旁边,只是看。 第二次的时候他才注意到了梁燕旁边站着的那个男人,他从来没见过他,但第一眼看他,魏暮就不觉得陌生,他们有着很相似的眉眼,一样的双眼皮,一样的眉毛,一样的微微上翘的嘴角。魏暮看着他,在心里想:这可能是我的爸爸。 然后他伸手,将照片翻了过来,看到了后面的落款,那时候他还不认识逸字,但认得他自己的魏,于是他在心里更确定了,想:这就是我的爸爸。 他把照片重新翻回去,手也收回来,规规矩矩地放在腿上,低头长长久久地看着那两个人。 那个时候他就想过,照片上看起来那么高兴的两个人都去了哪里,后来他又无数次地猜想梁燕和魏逸是遇到了什么,却不曾料到,他想的那么多种可能,都远远比不上现实中更加肮脏恶劣,令人绝望。 抱歉大家,在云南旅行,实在分不出精力写更新,只有来云南前写的小半章,先放出来,下周回家后再补上 第43章 长梦(7下) 梁燕和魏逸的相识相爱并不是一个多特殊的故事,甚至可以说很普通。 十八岁的梁燕高考失利后,重男轻女的父母拒绝再供养她去读一个三本院校,并强逼着她出门打工去赚钱。她于是来到了大城市,在大学城附近的一家餐馆里当服务员。 学生的素质整体稍微高些,但庞大的人群中总是免不了有那么一些人渣,喝点酒就忘了礼义廉耻,露出可憎的本性。梁燕那时候年轻,也漂亮,从那些醉酒的男人嘴里听到了不少故意开给她的下流玩笑,她觉得不舒服,却从不敢表现出来,怕闹出事来再丢了工作。 遇到魏逸的那天也是。 已经是很晚的时候了,店里还有零星几桌客人,其中有一桌是三个男生,喝醉了酒,不停地叫她过去做事,到最后一个男生十分放肆地抓住了她的手,不肯让她走,她越是挣扎他们越是大笑起哄,正当她忍不住要流眼泪的时候,靠门桌子前的一个男生腾地站起身,几步走过来,将她的手拽出来,推到了自己身后。 他站得笔直,不卑不亢地看着面前醉酒的几个人,言辞铿锵,说他们欺负一个女孩,简直是没有一丝教养,应该感到羞愧。那几人立马站起来,怒骂着说要揍他,他却毫无畏惧,直视着那些人道:想打就打,我不一定能打过你们,但是今天只要你们留了我一口气,我也会找到你们学校,找到你们领导,在所有人面前让他评个对错。 他看起来文气,但高高大大的个子配上一脸正气,一时间还真有点唬人,那几个人骂了几句,最终还是没真打,骂骂咧咧地走了。 魏逸挺直的背松懈下来,像是吁出了一口气,然后他回过头,问梁燕:你没事吧? 他不问还好,这样一问,梁燕咬着嘴唇,突然就哭了。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坐在餐馆对面的长椅上,梁燕无声地掉眼泪,魏逸坐在旁边时不时地给她递一张纸。很久之后,梁燕的情绪才平复下来,她转向旁边的人,跟他说:谢谢。 原本面对着那几个小流氓也毫无惧色的男生这个时候却涨红了脸,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连声说:没事没事。 他们一起在深夜空旷的街边坐了很久,梁燕跟他说自己,说高考是怎么没考好的,说父母的偏心,说来到城市里打工之后遇到的委屈,这些话她从来没跟人说过,这陌生的地方她谁也不熟悉,也没人愿意听她说。 她也听魏逸说他自己,知道他也是来自一个很穷的小镇,知道他父母前几年车祸去世后就没什么亲人,知道他现在在隔壁一个很好的学校读大三,这天之所以这么晚出来吃饭,是因为发表了一篇C刊想要给自己庆祝庆祝。 恋耽美 永日之崖盛星斗(23) 最后,他两只手向后撑在椅面上,身体向后仰,嘴角含笑看着深远的夜空,说:没事,你也别怕,只要我们努力,所有事情都会越变越好的。 他穿着最廉价的衣服,却像是怀抱着整片星空,梁燕看着他,从那个时候开始心动。 一年半以后,魏逸以级部专业第一的成绩顺利毕业,入职了当时全市最著名的企业德海。 拿到录用通知的那一天,他和梁燕两人去民政局领了证,下午的时候,在美丽的夕阳光的照射下,他们将各自的家当搬到一起,安置进了租住的小屋。 没来得及收拾好东西,魏逸便拽着梁燕出了门,他们去了一家西餐厅,两人各点了一份牛排,还开了一瓶红酒。他们笨拙地用着刀叉,在桌子下面不好意思地牵手,魏逸一边笑,一边小声地凑她耳边说,没事,等以后有钱了咱们多来几次就熟练了。 她那时候也笑,想以后这个词听起来可真好。 然而那却是她这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吃牛排。 刚入职德海的头几个月里,魏逸的工作热情非常高,他骨子里是一个十分骄傲的人,相信能力和努力可以换来光明的前途,而他有能力,也不缺努力。 德海的确给他提供了一个极好的施展才华的平台,那时候梁燕从他那里得到的几乎是不断的好消息,做成了一个项目,得到了一笔奖金,听到了领导的夸奖她也常常听魏逸提起德海的大老板周明川,周明川似乎对他很是赏识,还提拔他做了自己的贴身助理,而魏逸对周明川,也是近乎偶像般的崇拜。 那时候的周明川刚刚三十岁,比魏逸大七八岁,却已经在商场浸淫了将近十年,从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一步步地踏上高位,成了全市最知名的企业的领头人。魏逸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过去,也寄托了自己的将来,他几乎是将周明川当作理想去仰望和追赶。 梁燕为他高兴的同时,也禁不住有点担心:你说的周总是挺好的,但还是留点心吧,别什么都为他做,他们这些能把生意做那么大的人,背地里肯定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 魏逸对她的说法不以为然,但在反驳了几句之后,还是应允道:不用担心,我会多注意的。 然后,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他突然再也不提周明川了。 梁燕一开始并没在意,她那段时间专心于学习,想考个卫校。魏逸有了很好的工作,并且发展得越来越好,她不想自己是拖后腿的那个,也想为自己寻求一个更好的人生。 刚开始的时候,魏逸工作虽忙,但每天晚上回到家吃完饭后,都会跟着她一起在桌前看那些书,他的学历高,看书和理解起来都比梁燕要快,俨然是一个家庭小老师的模样,然而同样说不出确切的时间,他回家之后再也不与她凑在一起看那些书了,有时候饭也不吃就把自己关在卧室里睡觉。 他的状态一日比一日更差,梁燕终于忧心起来,问他发生了什么。 魏逸下巴上长满了青色的胡茬,他看着梁燕,喘息粗重,嘴张了又张,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良久,他闭上嘴,摇了摇头。 梁燕心慌得要命,在家时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想要从他嘴里撬出来发生了什么,她连着几天夜里睡不着觉,才发觉魏逸竟也是成夜地清醒着。 她终于无法忍耐,深夜寂静的房间里,她趴到魏逸的身上,两只手捧住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魏逸的视线根本无法与她对视,看了一眼就想躲,梁燕不许,硬是让他看着自己,话里带了恐慌至极的哭腔,逼问他道:你必须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魏逸没办法躲,在黑暗中他看着梁燕的眼睛,许久,他猛地闭上眼,流了眼泪。 他近乎绝望地抱住了梁燕,用的力气极大,像是要把梁燕勒紧自己的身体里,又像是要把他自己藏起来。到最后,他只说了一句话:我要从德海辞职。 梁燕毫不迟疑,说:好。 魏逸从德海离了职,梁燕以为一切会慢慢好起来,然而并没有。他不再去找新的工作,每天把自己关在家里,所有的帘子都拉上,房间里黑漆漆一片,他就这样待在里面。 梁燕的身体也不舒服起来,她一开始以为是最近事情太多压力太大了,然而随着干呕的逐渐加剧,她心里有了另一个揣测,于是去了医院一趟,发现果然是怀孕了。 这是一件好事,她觉得高兴,高兴完之后又有些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和魏逸说。 她怀着这样的高兴与无措回了家,打开门走进去的一瞬间却整个头皮都发了麻,家里是不同往常的亮,亮得要命,窗户大开,纱窗被卸掉了,魏逸就站在十六楼的窗沿上,看着下面的空旷。 梁燕的声音抖得不成个,问他站在那里做什么,魏逸回头看向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也很空,说:小燕,对不起。 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梁燕说,你快下来。 魏逸却摇头,他张开双臂,像是想要乘风离去。 梁燕哭起来,不是无声地掉眼泪,而是控制不住的大声的哭,她说不出连串的话,只有一遍遍重复:你别这样,别这样,求你,下来 魏逸两只手抱起了头,也跟着哭了起来: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是小燕我没办法,我活不下去了,真的,我过不去 为什么?梁燕大哭,到底是为什么啊? 魏逸只是摇头:我不能说。 他似乎终于下定决心,重新转向窗外。恐慌到极点,梁燕突然想起来什么,像是抓住了绝境中的唯一一点希望,冲着魏逸喊道:我怀孕了! 魏逸的动作一滞,梁燕的眼泪流了满脸,她几乎看不清眼前的人,只觉得满天的阳光和一个黑色的影,她哭着向前踉跄地走去:我们有孩子了,你不能走。 她向前伸着手,终于抓到了魏逸的衣角。 那一定是她这辈子所能使出的最大的力气,她将魏逸用力往里一拽,两人纠缠在一起摔倒在地上,魏逸不动,她也不动,只有不知道谁的哭声在房间里不断地响。 那天,窗外红霞满天,他们并肩坐在地上,靠着身后的墙,梁燕终于得知困住魏逸的梦魇是什么。魏逸说得模糊,她也无法得知更多的细节,只是拼凑出一个最终的事实,周明川强暴了魏逸。 或许是方才经历了生死一线,也或许早就做了最坏的预感,梁燕并没有十分激动,只是看着魏逸说:我们去报警。 魏逸的脸色苍白,摇头说:不。 他的声音轻得要命,像是托住生命的最后一个薄薄的底: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那我们走吧,梁燕靠在他身上,去其他的地方,再也看不到他们的地方。 魏逸点了点头,说:好。 他们开始筹备着远离,向北方去,远远地离开这个带给他们许多快乐和无限痛苦的地方,去一个新的城市开启新的生活,期待一个新生命的降临。 而就在他们计划中离开的前一天,魏逸不见了,梁燕报了警,然后从家里出来,顺着大路一直往前走着找去,路过商业区,走过湍急的河流,怪异得很,这次她没有尖叫,也没有流一滴眼泪,只是一刻不停地往前走着,找着,寻一个无望的答案。 两天之后,魏逸的尸体被从河里捞了上来,梁燕看着他,仍旧没掉眼泪,只是想,这次他终于觉得平静、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简单办理完魏逸的丧事之后,她一个人带着行李,坐上了北去的列车,到了他们原本计划中要前往的城市。这漫长的路途她走得平平静静,独自搬进了租住的新房子里,将包裹拆开,把东西一件件地拿出来收拾放好。 包裹最底下是一个相框,她把它拿出来,却不知道该往哪里摆,放在哪里都觉得不舒服,她试了许多地方,在屋里像个无头苍蝇似的转了又转,最后她几乎不知道自己拿着那个相框是要做什么了,只是机械地一遍又一遍重复地摆与收,再重新找新的地方。 她忽然觉得愤怒起来,这相框几乎要化成一团火,将她灼烧,将她埋葬,她猛地抬起手,用力地将相框砸在地上,玻璃瞬间四分五裂,一小块甚至溅起来划到了她的手背,霎时便流了血。她没意识到,两只手捂着了头,弯下身子,用尽全身力气尖叫了一声,不够,还不够,她于是又叫了第二声,第三声 这破旧的房子里时隔二十多年似乎还回荡着那一声声疯狂的尖叫,它们缠住了梁燕半辈子,也缠了魏暮的整个童年与少年。 房间里没开灯,梁燕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直勾勾地看着魏暮,说道:周明川杀了你爸爸。 魏暮看着她,不合时宜地想,她老了,人这一生多不禁过。 梁燕又说:你不能辞职。 为什么?魏暮问。 周明川喜欢你。梁燕忽然站起来,向魏暮走了两步,脸上的表情说不准是欣喜还是什么,魏暮靠门站着,两只手背在身后,抓住了门把手,像是借力,也像是预备着逃离,然后他听到梁燕说,你和你爸爸不一样,你本来就喜欢男人,和周明川在一起也没什么的。 梁燕看着他,目光殷切得好像他忽然间就成了一个宝贝:你得替你爸爸报仇。 魏暮想,梁燕还不如从来没生过他。 第44章 长梦(8) 即便有心理准备,亲耳听到梁燕说这些话,魏暮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蹙起眉,像是很迷惑梁燕是怎么把这些话说出来的,然而梁燕朝他走得更近了一步,仍是那一副殷切的神情,并未觉得她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妥。 昏暗的房间里,魏暮松开握在门把上的手,站直了身体。过去二十多年里,他在梁燕面前似乎总是忍让和躲避,梁燕骂他他就静静地听着,梁燕打他他就缩着身体让她打,妈妈这两个字将他牵绊得很深,但他却好像无论怎么做,它们都无法属于他。 他终于不再抱什么期待了。 他看着梁燕,很平静、很清楚地告诉她:我有男朋友了。 梁燕微微摇了摇头,并不是很在意,或是觉得这根本不是什么需要考虑的事。 魏暮又说:我很喜欢他。 那又怎么样,你们 我想和他,不,魏暮没有理会梁燕的打断,一字一句地继续他的话,我要和他过一辈子。 说这些话时,他的视线定在梁燕的脸上,始终没有移开,而在他坚决的态度里,梁燕像是才明白过来大事不妙,一瞬间她像是要被人抽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骤然慌乱起来。 她扑上前来,一把抓住魏暮的手臂,瞪大眼睛盯着他,厉声道:你什么意思!你不帮你爸报仇了? 魏暮强忍着没有去拉开她的手:我会想办法,用合理合法的方式让周明川付出代价,但这办法绝对不是你说的那样。 你能有什么办法?梁燕冷笑一声,透着说不出的绝望,没有办法的。只要有一丝机会,我也会去一刀杀了那畜生,但那么久了,我找不到机会,我没有办法。你也只能这样做,离开了德海,你还能有什么办法? 她的态度又软化下来,仰头看着魏暮,低声乞求:我们不能报警,你爸爸宁愿死也不愿意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我不能让别人那样看他。魏暮,算妈妈求你,我以前对你不好,只要你答应妈妈,以后我为你做什么都行,好不好 梁燕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自称过妈妈,这还是第一次,却是因为这样一个理由。魏暮觉得有些想笑,笑什么呢,笑梁燕的痴,笑他自己的蠢,但他却又笑不出来。 他低头看着这个扑在他身上哀求的女人,忽然很轻地喊了一声妈妈。 梁燕慌乱地嗳了一声。 我有时候忍不住会想,魏暮轻声问她,我真的是你的孩子吗? 梁燕像是被他问愣住了,而魏暮仍是那样看着她:我不奢求你把我当成一个需要疼爱的孩子看待,但是,你把我当成一个人看,可以吗? 把他当成一个人,有喜怒哀乐的,想要生活下去,想要拥有未来的人,这样的要求应该并不算过分,但他本该最亲的、他的唯一的家人,却好像从未这样看待过他。 他的胸腔闷窒得要命,这狭窄昏暗的房间像是一个牢笼,也像是吞噬人的泥淖,他无法再在这里多待了。用力扯开梁燕抓在他胳膊上的手,魏暮转过身要去开门,梁燕终于反应过来,扑过来要抓他。 她像是陷入了绝望的癫狂之中:你不能走!你不能走魏暮! 那声音几乎要穿透他的脑髓,魏暮死死地咬着牙根,甩开她的禁锢,打开门快步走了出去,梁燕在后面追了他两步,嘶吼着喊他的名字。 魏暮耳边像是凝了一层屏障,那声音不知是真的被他甩在了后面还是他的耳朵出了问题,他没心思顾及,只是闷着头往前走,越走越快,几乎是要奔跑起来,逃离这地狱般的地方。 他后来想过,如果当初他没有这样离开,而是先顺着梁燕安抚一下她的情绪,结果会不会不一样?但这世上没有如果,事后的再多设想也没法还原当时的真正感受,也就没有办法替过去重新作决定。 在大路边上他随手招停了一辆出租车,一路开到他和纪随安租住的房子楼下,直到他进了屋,回到他真正的家里,到处都是纪随安的痕迹,他才像是终于离开地狱,回到人间。 靠着门坐了很久之后,他勉强站起身来,去了卧室。充斥着熟悉气息的床铺将他托住,魏暮的四肢百骸都难受得要命,后知后觉地想掉眼泪。 他忍住了,拿出手机来,给纪随安发了个短信,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纪随安应是还在忙,消息回得并不很快,在这空当里,魏暮什么也没做,就只是静静地看着手机等待,专心得像是幼儿园里最后一个等家长来接的小孩。 纪随安的消息终于回过来,说今天得很晚,要十点钟左右,让魏暮先吃饭不用等他。 魏暮回了个好,他将手机放下,闭上眼,过了一会儿,又睁开眼,将手机拿起来,在好下面又补了一条:早点回来。 他很慢地将那些字母一个个摁下,珍而重之,组成两个字:随安。 这次纪随安回得很快,说:好,我尽量。 魏暮将这四个字看了几遍,然后安了心似的,拿着手机放在肚子上,双手交叠着闭了眼。他觉得很累,累得想要长长地睡一觉,醒来后说不准就能有清醒的脑子想一想这些事怎么办了。 他真的睡着了,也的确是很沉很长的一觉,连梦都没做一个。他曾经疑惑,明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意识,死了之后这些意识会去哪?后来他有些想明白了,死亡也许就和一场不做梦的觉一样。而他睡的那一觉,也像是一场短暂的死亡。 他是被纪随安叫醒的。他睡的时候天还没黑透,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色也是薄薄的蓝,魏暮有些懵,不知道自己是睡了没多大会儿,还是天又已经亮了。 纪随安坐在床沿上看着他,轻声地喊他:暮暮。 睡前的那些事猛地又扑进脑子里来,几乎要将他再次压垮,他哑着嗓子喊了一声随安,禁不住有些委屈。 恋耽美 永日之崖盛星斗(24) 纪随安伸手过来,碰了碰他的脸,问:醒好了吗? 魏暮点了点头,他想将那些事一股脑地倒给纪随安,然而还没等他开口,纪随安放在他脸上的手便落在了他的肩膀上,微微用了些力道摁住了,到这时候,魏暮才突然发现纪随安的神情有些不对劲。 他的声音却仍是轻柔的,甚至柔得过了分:暮暮,你别害怕,听我说。 魏暮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脸,忽然感到了一股巨大的不安,他还没听纪随安说什么,浑身便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然后,他听到纪随安说:你妈妈去世了。 第45章 长梦(9) 奇怪的是,先前他明明还怕得要命,纪随安将这句话说出来后,他身上的颤抖却停止了。或许有一瞬间,他的头皮像是被人硬生生撬开般剧痛,但那也不过是一瞬间而已,就像一块石头掉进湖中,砸起冲天巨浪,之后很快又归于寂静。 他就被这寂静掩埋了,周围所有的声音都短暂地消失,只有一个事实清晰地在他脑子里回响,梁燕死了。 纪随安的手用力地抓着他的肩膀,不停地喊他的名字。 魏暮张了张嘴,一时间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来,咽了两口唾沫,他才终于有些生疏地发出了一声嗯的调。 他没流眼泪,甚至连难过的神情也没有,只是沉默几秒后,问纪随安:怎么死的? 或是他平静得实在过了分,纪随安看起来没有丝毫放松,眉头仍是紧紧蹙着,放在他肩上的那只手落下来,握住了他的手。 是自杀,家里邻居早上出门的时候发现的,给你打电话没打通,就打了我的。 自从不在那个小院里长住开始,魏暮就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给邻居留了一份。指望梁燕给他打电话是不可能的,他只能拜托邻居帮忙照看着些,后来经了纪随安的同意,他又把纪随安的号码也给了邻居,以防有紧急的事时万一打不通他的电话,可以打纪随安的。他总觉得梁燕渐渐老去,担心她自己在家时遇上什么事,只是没想到那两个电话号码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魏暮低下头去找自己的手机,打开屏幕后,上面果然显示着二十七个未接来电,有那位邻居的也有纪随安的,除此之外还有一条未读短信,魏暮的视线在上面扫过去,没打开看具体内容,直接关了屏幕。 放下手机,他像是一时不知道再该看什么似的,视线在旁边晃了晃,还是落到了始终看着他的纪随安身上,发现纪随安穿着齐整,还是昨天早上出门的那一套衣服,问道:你刚从学校回来吗? 他问的每一个问题都那么不合时宜,纪随安愣了愣,才点头说:是。 魏暮低声说:你答应我会早点回来的。 是我错了。纪随安握着他的手,看着他,声音温和地解释,实验数据出了些问题,导师又临时过去加了些任务,时间比较着急,我就想赶一赶。是我错了,以后不这样了。 无论他说什么,问的问题多么奇怪,纪随安都认认真真地回答。魏暮怔怔地看着他,身体忽然向前倾过去,头抵在了纪随安的肩上,不动了。 纪随安的手揽住他的背,轻轻地拍着,魏暮不再吭声,纪随安便也许久没说话。 外面天色渐渐亮起来,这是个阴天,没有太阳。 纪随安的脸贴了贴魏暮的发顶,低声说:你如果不想去,就在家里待着,我去处理那些事。 魏暮埋在他肩上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哑:我去。 他这样说,两只手却绕过去,很用力地抱住了纪随安,像是想把两个人嵌在一起,谁也不能将他们掰开。 在亲眼见到梁燕后,魏暮才发觉纪随安所说的自杀二字里隐去了多少细节。梁燕平时便和旁的人不太一样,即便是死亡,选择的方式也比别人要惨烈,剪刀直接插入心脏,一丝反悔的退路都没给她自己留,血流了一大片,透过门底缝隙淌到了外面,才让邻居在凌晨四点多准备出门去开上班的时候发现了异常。 纪随安不太想让他去看梁燕,但魏暮还是走了过去,他低头看着那个他喊了二十三年妈妈的女人,心底没有一丝难过与不舍,只是想,如果人有下辈子,希望梁燕不要再来给他做母亲,或者,希望梁燕不要再给任何人做母亲了。 他的右手放在外套兜里,攥着手机,上面那条梁燕发给他的短信,他在来的路上趁着纪随安没看见的空当里点开了,里面只有四个字你知道的。 他该知道什么?知道梁燕为什么要去死吗?知道梁燕要用这场死亡来逼他做什么吗? 妈妈,魏暮想着这两个字,感到一种巨大的荒诞,甚至于有些想笑,但他看着梁燕灰败的脸,没有笑出来,也没有流一滴眼泪。 梁燕下葬三天之后,魏暮催着纪随安去了学校,他自己则是又回了一趟家。房子是租住的,梁燕死了,里面的东西他总得收拾了,添钱将房子退还给房东。 纪随安早已找人将房间里外都清理过一遍,那些大片骇人的血迹没了踪影,但血腥气还没有办法在短时间里散去,仍飘散在这逼仄阴暗的旧屋里。 魏暮在门口站着,慢慢地将房里的东西都看了一遍,没什么好收拾的,他想,什么东西都不必留。但总归来了,他还是进了屋,越过那扇低矮的门,进了他自己的小房间。他一直在这里住到二十岁,和纪随安搬到一起住后才长久地离开了它,不过短短几年而已,再进来这里竟狭小得令他觉得陌生,那张抵着南北两面墙摆放的床甚至不能让他伸展开腿。很久以前,他还小的时候就没有这样的困扰,也不知道怎么着,一点点的,那个小小的人就这样长大了,这张床都无法再承载他了,二十多年在这其中走了过去。 魏暮在床头坐了一会儿,起身准备离开,就在经过梁燕床头的时候,他停住脚步,视线落向那个床头小柜上。 停了片刻,他蹲下身,拉开了柜子最下面的一层抽屉。那张他小时候偷看过无数次的照片仍旧静静地躺在里面,魏暮伸手将它拿出来,举起对着灯光,照片被照得黄澄澄的,上面那两个人也都像是站在光里冲着他笑。 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后,魏暮放下手,将照片重新放回了抽屉里,就在这时,他发现抽屉里面还有一个黑色塑料袋缠着的小包。 塑料袋缠了很多层,打开后里面是一个笔记本,看起来年代已经十分久远,纸张都是暗黄色,扉页上是用钢笔写的几个黑字给我的宝贝。魏暮将它翻过去,并没有在意,随后他看着下一页纸,忽然就凝住了视线,慢慢地,他抓着纸页的手发起抖来。 很久之后,他终于重新有了动作,将笔记本重新翻回到扉页,盯住了那一行短字。宝贝,他从未想过,梁燕有一天会用这两个字来称呼他。 他又翻回到下一页,就这样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看。这是一本梁燕的日记,但里面的内容十分少,只有扉页和第一张纸上有字,落款时间是他出生前的八个月,那时候梁燕刚刚发现怀了他。 二十四年前的梁燕在日记里写: 亲爱的宝贝:这几天家里出了很多事,我心里乱得要命,直到现在才想起来给你写点什么。谢谢你的到来,你肯定不知道你给我们带来了什么,但就是因为有了你,爸爸才有勇气活下去,你救了爸爸,也救了我的命。 谢谢你选择我做你的妈妈,我从没有当过妈妈,但我会从现在开始好好学习的,以后也会尽量每星期都给你写一封信。 你现在还很小很小,这几天睡不着的时候我常想你会长什么样,希望你能顺利长大,快点来到我们身边,爸爸妈妈会一起努力爱你。 后面就什么都没有了,魏暮不死心地一直翻过去,终于在中间发现一张夹着的纸片。纸的边缘很粗糙,像是临时从什么本子上撕下来的半张,字也写得很乱,但魏暮认识,他看过无数次照片后面的魏逸两个字,也偷偷地模仿练习过,知道那人习惯的运笔。 这张纸片是写给梁燕的,那人道歉,愧疚,说没有办法面对即将出世的孩子,只能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魏暮默不作声地看了很久,然后抬起手,抓住纸的边缘,将它缓慢地撕成了碎片。然后,他扯下笔记本上有字的那两张纸,同样将它们一点点撕碎了。 满桌散落的都是碎片,灯光昏昏黄黄地照着,魏暮看着看着,忽然低头嘶哑地叫了一声,那声音毫无意义,像是忍耐到极致后从血肉模糊的心底挤出来的,听得人想落泪。 但他没有掉眼泪,只是感到了仇恨。 过去二十多年里,他极力地想摆脱那些所谓的不甘、怨愤、自卑,极力地去笑,去大口吃饭,去喜欢所有美好的东西,但就像摆脱不了的宿命,他到最后仍然要堕入这样的情绪中。 他恨梁燕这样残忍地对待他,也恨梁燕曾经短暂地爱过他;他恨周明川的所作所为,也恨魏逸的自私懦弱;他恨他自己一边恨着梁燕,一边又觉得她那样可怜。 他无法控制地发出一声又一声嘶哑的叫,像是要把过去的所有和将来的一切都以这样的形式释放出来,他的声音和二十多年前梁燕的尖叫交织在一起,共同堕向深渊。 从此以后,他没有将来。 长梦快结束了 第46章 长梦(10) 梁燕去世一星期后,魏暮重新回到了德海,原本那些要辞职的念头伴着曾想要一股脑倒给纪随安的委屈,全都被掩埋在了梁燕的死里。 他再也没点开看过梁燕发给他的那条短信,但那四个字却像是长出獠牙的魔鬼,贴在他身上无法摆脱。他曾试图劝说自己,他有选择想要的生活的权利,然而下一秒,就被那恶魔贴身带来的冰冷战栗所湮没。纪随安的每一个拥抱、每一句爱语,也都像是长出了尖刺,他渴求得要命,碰上去却扎出了满身的窟窿,那黑色的魂灵攀在他的后颈,附在他的耳边,用湿冷的声音一遍遍重复那四个字,渐渐地,它们扭曲成了梁燕疯狂的声音,变成了梁燕浑身是血地在他耳边喊你知道的。 你知道的,你知道的!你知道我要你做什么,你知道该怎么做,你怎么可以不做! 他在深夜里睁着双眼,看着面前冲他疯狂嘶喊的梁燕,然后转过身,靠进纪随安的怀抱,那些看不见的刺将他扎得生疼,但他从不怕疼,甚至有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有个声音告诉他,如果敢抓起炉子里滚烫的炭火就满足他一个愿望,下一秒他就毫不犹豫地将手伸了进去,但那也只是一个梦而已,这世上并没有能解救他的神灵。 再次回到办公室,魏暮表现得很平静,倒是周明川率先表示了对梁燕去世的遗憾,并说已经停了张绍昱的职,如果魏暮觉得不够解气,他也可以让张绍昱再也无法在这个行业里立足。 魏暮笑了笑,说:跟张助没关系,这么多事我一个人也做不了,您让他回来吧。 周明川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看着他,满意地说:你是个好心的孩子。 魏暮垂下眼没吭声,周明川走过来,伸手揽住他的肩膀,魏暮没再拒绝。 周明川微笑起来:也是个乖孩子。过几天我就回总部了,你一起吧。 魏暮淡淡地应了一声好。 他再不能面对纪随安。 那天傍晚走出德海大门的时候,夕阳极其艳丽,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白色的鸟,扇着翅膀低低地从他耳侧呼啸而过,又飞向高高的天际,阳光将它的翅膀都染成了淡金色,魏暮跟着它一直看向很远的地方,许久后收回视线,抬步朝家里走去。 纪随安到家的时候,他正坐在客厅窗户边看外面的灯,太阳已经彻底落了山,但城市的夜晚夜很漂亮,高楼上错落的灯光像是千百颗小星星,每一颗星星里都住着一户人家。 听到门响,他回过头,笑着跟纪随安打招呼,说:你回来了。 这是他几天以来第一次直视纪随安的眼睛。过去这些天里,他碰上纪随安的视线便总是躲,纪随安那么聪明,不可能注意不到他的异常,只不过是把一切都归到了梁燕的去世上,所以什么都没问过,只是每天尽量早地回来,每晚揽着他说很多话,拍着他的背慢慢地陪他睡觉。 而那天,纪随安或许以为他终于从梁燕的死里走了出来,很明显地松了口气,也笑着朝他走过来,问上班怎么样,紧接着下一秒就看到了他身边的行李箱,奇怪道:要出差吗? 他摇了摇头,说:不出差。 纪随安伸手晃了晃箱子的把手,问:那拿行李箱做什么? 两人离得近了,魏暮仰起头才能看清纪随安的脸,他轻声说:周明川要回总部了。 纪随安有些疑惑地嗯?了一声,说:这不是好事吗,以后你 他的话忽然停住了,视线落在脚边的行李箱上,然后慢慢地,挪到了魏暮的脸上。 那目光像一座山一样几乎要将他彻底压垮,但魏暮没有低下头,仍旧一瞬不瞬地看着纪随安。他的耳边好像又响起那只鸟扇动翅膀的声音,刷啦啦,风托着它飞向天际。 他悬在那奇异的虚空中,手脚冰凉虚软,他低声开口,声音也像是来自遥远的地方:他邀请我一起去,我答应了。 翅膀划动气流的声音时而清晰,时而远去,他的耳边渐渐只有呼啸的风声,强烈的失重感席卷而来,他飞速坠落 他坐在椅子上,像块僵硬的石像,一动不动,只是盯着纪随安。 良久的静默之后,纪随安伸手,从旁边拉过一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的脸色有些难看,眉眼沉沉,却并没有发火。他看着魏暮,语气严肃:魏暮,这不是一件小事,你究竟是怎样打算的? 那些话魏暮早就想好了,只等纪随安的这一个问题,他就可以顺势把一切说出来,然而,他的喉咙里像是插进了一把刀,将所有的话都硬生生地截断了,一时间他只能徒劳地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打算他的两只手用力抓在一起,浑身忽然无法控制地发抖。他掉进了潮湿的云雾里,垂死地张嘴,却呼救不出声。 良久,他的喉结用力滚动了一下,终于松开了紧紧攥在一起的双手,短短的时间里,他的嗓子彻底哑透了:你还记得,周明川第一次送我回来吗?那时候我就骗了你,他在车上要抱我,后来也做了很多类似的事,但我一直都没告诉过你。 纪随安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魏暮看到了那双眼睛里的自己。 他移开视线,说:随安,我们分手吧。 远方的风声戛然而止,他闭上眼,听到一声沉闷的巨响。 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他像是忽然被剥离成了两个,那些被锁进笼子里的悲伤、委屈、绝望再也不受控制,洪水一般将笼子挤爆,又朝他涌来,一瞬间便将他湮没。他忍不住流下眼泪,但眼泪也不够承载这样浓厚的情绪,他张开嘴,想要哭喊出来,却像是丢失了声带,只有无声的哀嚎。 他绝望地睁开眼,隔着一层黑色的雾,他看到窗外高楼上千万明灯闪烁,看到窗内他与纪随安相对而坐,脸上干干净净,一滴眼泪也没有。他伸出手去,想要抓住纪随安,然而身后却像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拽着他远去,他张大嘴,慌乱地要喊纪随安的名字,却怎么也喊不出来。 眼前的黑雾越来越浓重,将一切都彻底掩盖,他像是坠入了永恒的黑暗中,无始无终地漂流,就在这时,那黑雾又渐渐散开,一团光在其中隐隐显现,他心里生出希望来,在混沌的黑暗中挣扎着靠近,那团光晕越来越清晰,渐渐显出了里面错落交织的人影,他看着,忽然觉得很害怕。 恋耽美 永日之崖盛星斗(25) 然而,他来不及逃了,眼前的景象彻底清晰起来,隔着一层透明玻璃,他看到一个豪华的宴会厅,白亮的灯光笼罩着精心打扮的男男女女,杯筹交错,金碧辉煌。身后的黑暗幻化成了夜色中的树枝,他坐在杉树丛中,愣愣地看着宴会厅里微笑着与人交谈的纪随安。 他忽然想了起来,他是从大厅里逃出来的,连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都没来得及想,扯了句不舒服就仓皇地逃了出来。 他没想到会在这见到纪随安,也不知道原来纪随安毕业之后开了一家公司,并且做得风生水起,分手之后关于纪随安的所有事他都不知道,这两年半里他从未去探查过有关纪随安的丝毫消息,甚至连想一想这三个字都像是染指和亵渎。他在纪随安那里是永远抬不起头的罪人,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再去打扰他。 可这天晚上,纪随安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没有一点准备,站在周明川身边,就这样对上了纪随安嘲弄的视线。那一瞬间,周围所有的灯仿佛都黯淡下来,他身上那套昂贵的西装像是腐烂的臭布,他卑怯得连脸都抬不起来。 现在他隐在黑暗的花园里,在无人知道的角落,隔着落地窗玻璃,终于可以抬起头看一眼纪随安。他有太久没见到他了,想念也不敢放肆,此刻纪随安就站在离他十几米远的地方,他的视线贪婪地将纪随安从头到脚一点点、一寸寸地看过,随后就凝在了纪随安的脸上,那是他曾经无比熟悉的英俊的眉眼,他忍不住抬起手来,想要隔着虚空去摸一摸那轮廓,伸到一半却停了动作,最终慢慢地放了下来。他不再做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坐在树丛中,睁大着眼,一眨不眨地、远远地看着,入了迷。 他不知道周明川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好像忘了所有的一切,梁燕的死,魏逸的仇,他要做的事,他忽然都短暂地忘记了,他想不起来任何其他的事,满心满眼都只有纪随安一个人。 直到纪随安从宴会厅出来上车离开,他像是着了魔,朝着那辆车离开的方向跟了过去。路灯亮了一段便没了踪迹,那条路长得如同没有尽头,黑暗中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他心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也不知道想,就只是循着那条路一直往前走,一直走。 他一直走到天亮,遥远的天际线破出淡淡的白,照亮了冬日里荒凉的田野,未化尽的白雪上零星散落着几个红色的爆竹碎片,他停下脚步,像是大梦初醒。 他重新回到那座据说两千多万的别墅里,周明川正坐在房间里等着他,见他回来抬起头笑着问道:去哪了? 没去哪。他说,不太舒服就出去随便走走,结果迷路了。 周明川站起身来,嘴角仍旧含笑,说:是吗? 下一瞬他的神色蓦地阴沉下来,用力抓住魏暮的胳膊,将他推进了旁边的一个房间。房间很大,也很空荡,只在最中间摆放了一张铁床,周明川不知是有什么怪癖,发怒的时候常把他关进这里来,锁在那张铁床上,唯一的小窗也严严实实地遮起来,一连几天不给饭水,等兴致好了再开门将他放出去。 魏暮不害怕这里,但也不抗拒认错,于是他低着声音向周明川道歉,周明川却像没听到,将他推到床上,咔哒几声,将他的手脚都牢牢锁住。 周明川低头看着他,又问了一遍:去哪了? 他仍旧是说:没去哪,随便走了走。 周明川笑起来,说:很好。 他转身出去,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把水果刀。魏暮大字型地被缚在床上,看着那铁色的尖锐刀片,心头一瞬间闪过战栗,很快又散去,他想,周明川如果真能杀了他也挺好。 但他的愿望并没有实现,周明川没有一刀插进他的胸膛,而是剥光了他的衣服,将刀尖嵌入了他手腕的皮肉里。他无法控制地发出了一声痛叫,那刀尖不停,顺着他的胳膊渐渐向上滑去,他下意识地挣扎起来,却被铁链死死禁锢不能动弹。 鲜血瞬间流了半张床,周明川嘴角含着奇异的笑,时不时地问他一句:去哪了? 魏暮疼得浑身颤抖,却仍旧只有那一个答案,渐渐地,他不再回答了,剧烈的疼痛和过度的失血让他神智昏沉起来,他只能听到皮肉被划开的轻微声响,慢慢那声响也不见了,恍惚间他好像离开了这里,回到了他和纪随安租的房子,里面的摆设普普通通,他躺在里面,闭着眼幸福得几乎要睡过去。 窗外的爆竹声成片响起,像是要将城市炸翻个个,新的一年到来了,他在昏迷中度过了他二十六岁的生日。 周明川终究没让他死,魏暮再睁开眼,已经是半个月后,年都彻底过完了。周明川的私人医生站在床边,见他醒来哟了一声,说:醒了? 魏暮说不出话来,只是半睁着眼看着雪白的天花板,他身上缠满了绷带,也是雪白的颜色。 那医生给魏暮看过不少次伤,两人虽是没什么私下交往,但见的次数多了也算是相熟,趁着周明川不在,他低声说道:周总脾气你也知道,别跟他对着干,你知道你这次多危险吗,差点就救不回来了,烧得整天说胡话。 魏暮原本疲倦得什么也不想想,听到这里忽然努力转过头去,他的声音哑得要命,每个字都像是刀片般能在嗓子里划出血,医生被吓了一跳,连忙要止住他的动作,魏暮却执拗地问道:我说什么 他盯着医生,生怕自己在昏迷中说了不该说的话。 那医生沉默片刻,说:也没说什么,就那两个字,一直说回家。 他耳边忽然又响起那只鸟飞翔的声音,他看向天花板,那雪白的墙壁渐渐扭曲,变成了一只白色的翅膀,上面的羽毛在风里微微抖动,近得仿佛就在眼前。他伸手抓上去,那翅膀倏然又变成了一团白色的云雾,在他手心里卧了一团湿潮潮的凉。 他身上缠着的绷带也都渐渐散开,融进周围的云雾中,他站在里面,低头看到脚下湿润的泥土,他再抬起头来,看到远处群山矗立,青黑苍茫,一轮火红的太阳悬在山脊上,风骤然剧烈,将那太阳吹得一跃而起,跳上山巅。 他张开双臂,狂风将他的衣服吹得簌簌作响,他仰起头,额前的头发都被向后吹了过去,阳光肆意地洒在他的脸上,他迎着光微笑起来,觉得很暖和,心底也充满了即将解脱的轻松。 他已经尽了所有的努力去好好活着,但这世上总是有那么一些人力难为。 他向前走了一步,风托住他的身体,伴着他下落,他终于变成了一只鸟,可以自由地远去。 第47章 醒来之后 他在黑暗中不停地下坠、下坠,失重感强烈到极致,所有的感觉遽然消失,连同他的胸膛都只有荡荡的空。 他慢慢睁开眼,看到白色的天花板上印着的黄色的光影,这一觉仿佛有半辈子长,让他陷入在说不出的恍惚里。 他偏过头,看到窗外天际挂着瑰丽的云,红色的夕阳光映进房间里,将窗帘都染成了淡粉色。阳光也毫不吝啬地落在床上,落在他的手背上,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抬起手,阳光不受惊扰,仍旧温暖地笼着他的手背。 这是一个美丽的黄昏。 让他想起很多年前的某一天,也有这样绚烂的云霞和夕阳。 那次纪随安忙了个通宵,早上八九点钟才回家,强撑着洗了个澡就上床睡了觉。因为是周末,魏暮没去上班,怕打扰纪随安,一整个上午都在书房待着,中午他做好了饭纪随安仍是不肯起,半睁着眼含糊地说了句不吃就又睡了过去。他看起来的确困倦得厉害,眼下都有了青黑,魏暮不舍得再叫他,自己去吃了午饭,然后他没什么事做了,就从书架里抽了本书也回到卧室,上床靠在纪随安身边看书。 那天的阳光同样好得要命,将卧室照得白亮干净,一切都令人感到舒服极了。他看一会儿书,看一会儿旁边睡着的纪随安,坐着看累了,又换成趴着的姿势看,看着看着,想起来家里的花好几天没浇了,又连忙起来趿着拖鞋去浇花,浇完了又回来趴在床上拿起书,后来索性直接就不看书了,只专注地看纪随安。 不知不觉地他自己也睡着了,沉沉的一觉醒来后天仍旧没黑,只是阳光变成了温暖的橙黄色。纪随安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圈在了他的腰间,薄薄的被褥缠在两人身上,散发着被阳光和洗衣液清新干净的味道,他看着纪随安夕阳笼罩下放松安睡的眉眼,想这一天他做了那么多事情,出去又回来,睡着又醒来,纪随安还是安安稳稳地在他旁边躺着,他想什么时候看就能什么时候看到他,生活怎么能那么好,好得简直令人怀疑是不是美梦 果然是梦一场,现在,他从梦里醒来了。 纪随安推开门的时候,魏暮正坐在床上专注地看着窗外的夕阳。听到门响,他回过头来,两人的视线隔着两三米的距离对上,纪随安的心脏不正常地跳动了一下,有些轻微的发麻。即使有一整天的时候消化眼前的人对后来的事一无所知的事实,等真的眼对眼地碰上,他仍是有些不知该怎样面对。 两人对视片刻,魏暮率先移开了眼,笑了一下,像是有点不好意思。他的手没什么意义地抬起来,又放回到被褥上,他看着身下的床铺,十分歉疚地说:对不起,我把你的床铺弄脏了。 纪随安的心像是被人狠攥了一把,他看着魏暮低下的脖颈,细瘦苍白得几乎能被一把折断,两只肩膀单薄得透出些伶仃之感,而从肩头向下,藏着两道长得令人胆寒的深疤。 门把的棱角硌着他的手心,带来些微的疼痛,纪随安用力攥着,又慢慢地松开,他往房间里面走了一步,脸上仍是正常的平静,说:没关系。 这一句话说完之后,两人就没什么其他的话了,房间内陷入短暂的寂静,片刻沉默后,纪随安又开口问道:你想吃些什么? 魏暮明显愣了一下,错愕地抬起头来,纪随安眉间一紧,猛地转过身去,留下一句我看着做了便从房间里快步走了出去。 纪随安很少下厨,以前两人在一起时,也是魏暮做饭的时候多,后来分开,一个人生活他开火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冰箱里没太多东西,找了半天也只能下一碗清汤面。 等水开的时候,魏暮从卧室里出来了,他的脚步很轻,关门的动作也十分小心,纪随安假装没看到,只是专心盯着锅里的水,过了一会儿,他拿面条的时候余光扫过去,看到魏暮坐在了吧台旁边的木凳上,正有些出神地盯着他看。 过去这些天里每次见面,魏暮的眼神总是一刻不离地钉在他身上的,他觉得里面的深情假,也只感到厌烦,而现在,他看着面条在沸腾的水里塌掉变软,想,这是刚刚二十三岁的魏暮。二十三岁的、还没背叛他,甚至真的还爱他的魏暮,面对这样的魏暮,他之前的那些决心好像突然没了太大的用武之地。 但魏暮的视线并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太久,很快,他再去看魏暮的时候,发现他的头低了下去,像是对那木质的台面产生了极大兴趣,纪随安看了几次,他始终没有再把头抬起来。 他不再看纪随安,纪随安却忍不住开始去看他,吧台旁边有些发黄的灯光打在他的发顶,将他的头发映出一层柔润的乌黑,他身上不健康的单薄也被灯光晕染得柔和了些,他坐在那里,整个人安静得像是一幅永远不会出声的画。 这还是再次见面以后纪随安第一次这样仔细地再看他,也是他第一次想,这些天魏暮究竟有没有好好地吃过一顿饭。 这个问题无答而终,纪随安并不会开口去问,而等他将面端到魏暮跟前,魏暮也没表现出异常的兴趣,只是低着头用筷子抄起细细的一缕面慢慢往嘴里塞。他吃得看起来并不畅快,纪随安几次想开口,说不想吃就剩下别吃了,最终还是忍住没说,但魏暮还是一点点地全都吃完了,连汤都没剩。 吃完后,他十分自觉地收拾了碗筷,拿去厨房洗刷,全程他都没有看纪随安一眼,但怪的是,他越这样,纪随安反而越是想要去看他。 纪随安也觉出自己该去静一静,于是魏暮从厨房出来时,他转身朝书房走去。正要推门进去时,魏暮突然开口,问他:我可以跟你一起吗? 纪随安回头看他,视线刚触及到魏暮的眼睛,便见他迅速躲开,垂下头去:我不发出动静,不会打扰你工作的。 沉默几秒后,纪随安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含混的嗯,当是同意了他的请求。 魏暮果然很安静,坐在书桌对面的沙发上一动不动,即便着意去捕捉,他的呼吸声也轻得听不到一丝一毫。纪随安知道他在不停地看自己,但每当他抬起眼来时,魏暮的视线都会迅速地藏回去,许久才慢慢地再伸出一点触角来试探,纪随安忽然久违地对他感到了心软,于是不再抬头,将视线专注地放在文件上,任由魏暮打量。 墙上钟表指针走动的声音本是微乎其微,却渐渐地成了房间里最大的声响,纪随安被它咔哒得有些心乱,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发现魏暮仍是笔挺地坐在沙发上,两只手规矩地放在自己腿上,眼睛却闭上了。他的脸微微抬着,像是在认真感受房间里的声音与氛围,嘴角含着些奇妙的笑意。 纪随安放在文件上的手指动了一下,纸张翻过一页,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魏暮的脑袋微微歪向一侧,像是在努力将那声音捕捉进他自己无形的盒子里,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 文件一页页地从手里翻过去,纪随安却一个字都没再看,他的目光凝在对面的人身上。很久以前,他们家里的书房狭小,但两个人却总是同时挤在里面,他看书的时候魏暮也会拿一本书坐他对面看,偶尔魏暮加班,他也同样是边看书边在旁边陪着。或者更往前一些,在学校的图书馆里,他们面对面坐着,藏着些尚未道明的心思,也偷偷注意过很多次对面人翻书的声音。 可能是很久没再听到翻页,魏暮疑惑地睁开眼,正好对上纪随安盯着他的视线,一瞬间他像是被人从幻境狠狠拽进了现实,身体晃了一下,狼狈地低下头去,他像是犯了什么天大的错一般,慌乱地跟纪随安道歉,说:对不起。 纪随安没说话,只是将视线重新收回到手下的文件上,一副专心工作的模样。但魏暮却像是被吓怕了,再也没将头抬起来,也没说要走,只是安静地坐着。 完成了本就不多的工作,纪随安又拿了本书看,一直到半夜十一点多钟,他看了眼表,将书扣在桌子上,看向对面坐着的人,说:不早了。 魏暮明白他的意思,很听话地站起来朝门口走去,出门前他顿了一下,纪随安盯着他的动作,说:我再看会书。 魏暮点了点头,从书房里走了出去,门咔哒一声关上,纪随安的视线仍旧长时间地盯在上面,良久,他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来。 第48章 第一次(上) 这一夜魏暮没有睡觉,他坐在靠窗的床侧看着外面的天色,世界像是一个调色盘,随着时间向前推移,窗外原本浓黑的颜色中掺上了深蓝,又添加了大量的白,调和得愈发明亮,远处隐隐现出红色,高楼也随着逐渐清晰起来,尚且显得温和的太阳在远处苍黑山脉的衬托下缓缓升起。 客房外面有了动静,魏暮坐在窗边没动,眼睛仍是看着窗外,注意力却挪到了一门之隔的房间外面,他专注地听着纪随安发出的每一丝声响,从这些声音里推断着纪随安的动作,和他做这些动作时的模样。 但这声音并不清晰,隐隐约约,时而能听到,时而再仔细也捕捉不到任何,他前所未有地贪婪,忍不住站起来朝门边走去。声音这回清晰了些,但还不够,他想,要是能看一眼就好了。 恋耽美 永日之崖盛星斗(26) 他没等想清楚,手就已经放在门把上将门打开了,魏暮向前两步,从房间里走出去,看到了刚起床没多久正站在吧台边喝咖啡的纪随安。他此时穿着一身灰色的棉质家居服,袖口温顺地卷在手踝处,头发有些未经打理的乱,额前的几绺发丝因为洗漱时沾了水仍显潮湿,随着他低头的动作搭下来,衬得眉目更加俊挺干净。 魏暮看得入了迷,这还是在重逢之后,他第一次见到纪随安这样随性居家的模样,但在很久之前,他每天早晨都能见到这样的纪随安,那时候他也常忍不住看很久,然后纪随安抬眼看过来,端着杯子笑着过来亲他 纪随安抬起眼,朝他的方向看过来,魏暮浑身哆嗦了一下,慌忙移开了视线。 纪随安没在家吃早餐,喝完咖啡之后便收拾好自己出了门,魏暮跟在他后面,怀里抱着那个从归园收拾出的小包,里面是他全部的家当。 电梯缓缓下降,里面的空间很富余,魏暮却紧靠着电梯边,和纪随安隔出了一米多的距离,可即便这样,宽敞的电梯对他们而言仍显得太过逼仄和亲密了,亲密到没有其他任何人和东西存在,亲密到他走再远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纪随安。 魏暮突然想,要是这个电梯永远不会下到头就好了。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他很快就清醒过来,并为自己的荒诞感到发笑。 纪随安瞥向他,魏暮的身体下意识地一僵,但这次,他没再像之前那样移开眼,他直视着纪随安的眼睛,唇角微微弯着,向他又笑了笑。 电梯轻微地摇晃了下,门缓缓地向两边打开,纪随安顿了两秒,才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去,大步走出了电梯。 魏暮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一直到纪随安上了车,他才在车门旁停住脚步。地下车库冷白的光打在他身上,他微微垂眸,看着纪随安系安全带、插钥匙、拉手刹,车辆发出启动声,他往后退了一步,隔着车窗和纪随安告别,说:再见。 纪随安没有看他,车辆向前驶去,这短暂瞬间里的所有动作似乎都被拉长到极致,他的视线和纪随安的侧脸缓慢交错,牵出无数条时光的线条,光怪陆离,而后砰一声,根根断裂,时间流速恢复正常,那辆黑色的车呼啸而过,只留下一个印在记忆里的影子。 魏暮的脸上有片刻的空白,他愣愣地站在原地,手无意识地往前伸出去,像是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没有。 很久之后,他将手里的包背到肩上,一步步地朝车库外面走去。 外面是个很晴朗的天,魏暮从小区出去,没多久就走到了归园。不过刚闭店两天而已,这个往日温馨的店铺就仿佛失去了所有的人气,显得无比冷清。 魏暮站在店门前面,看了一会儿玻璃上贴着的那些孩子的照片,然后,他转身在台阶上坐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但那定然是很长的一段路,他想要先歇一歇。 街角的那家早餐店还在出着摊,热腾腾的包子香气传过来,店主一边利索地从油锅里夹起油条,一边笑着向旁边的纸盒子点了下头,示意客人将钱扔在里面,有两个穿着蓝色校服的小学生闹着跑过去,不远处的红灯转成了绿灯,原本停滞的电动车流动了起来,朝马路另一边涌过去,新来的清洁工在扫地,扫帚与地面接触发出刷刷的声响,风吹得梧桐树叶也在刷刷地响 这个世界按着固定的步调忙忙碌碌地走着,少了谁都无所谓,不会对这世界的运行产生丝毫的影响,如果他消失了,明天,这条街还会是一模一样的光景,摊主一样地出摊,那两个孩子还是这样跑闹着去上学,那些骑车来往的人仍旧要从这条马路赶向下条马路,什么都不会变。 魏暮闭上眼,阳光暖烘烘地晒着他的脸,他心里有些怅然,却也知道这一切理所当然。他睁开眼,从台阶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准备离开。 他往前走了两步,突然顿住脚步,睁大眼看向前面去而复返的黑车。 车窗降下来,露出里面纪随安冷峻的脸,魏暮瞬间就像被蛊惑,朝那边走了过去。 他刚走近,纪随安便抬手,隔着副驾驶的车窗朝他扔了什么东西过来,魏暮下意识地接住,低头去看,发现那竟然是一把钥匙。 他猛地抬起头来,纪随安却并未看他,已经再次准备启动车辆,话说得好似漫不经心:在外面逛够了就自己回去,冰箱里还剩了些面条。 他没等魏暮的回答,说完便迅速开车离开了,很快就连影子也看不见了。 那一把小小的钥匙像是被烧过的铁,烫得魏暮几乎拿不住,只能用全身的力气去攥住,用力得手都控制不住地颤抖。热意顺着他的手指向上攀爬,一路烘到他的眼皮上,他猛地闭上眼,反手将钥匙牢牢地攥进手心里,他想喊些什么,却只能在心底发出两个无声的音符。 许久之后,他终于抬步,朝小区的门卫室走去。 他走得很慢,两只肩膀低垂着,像是压着无数看不见摸不着的重物。周围的阳光这样好,树叶都被光线穿透,显出透明的翠色,只有他在走向沉沉的深暮。 还有三四章 第49章 第一次(下) 纪随安这天准时下了班,回家前先去了趟超市,拎出一大包食物准备添置进冰箱里。天还算早,他开车到小区门口时太阳尚未落山,圆滚滚地挂在一大片橘红的云彩中,路过归园时他下意识向那个长椅看去,魏暮没在。 也许是回了家,他想着,车开进小区地下车库,自然光被白色的灯光取代,他又想,不知道这一天魏暮自己是怎么吃的饭,临走前虽然给了他家里的钥匙,也说了冰箱冷藏里有面条,但话说的会不会有些太少,那人再不敢轻易地动厨房里的碗筷 他一路想着,直到出了电梯走到家门口,他抬手准备敲门时,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所作所为的不正常。太亲密了,下班去超市买东西,担心那人没吃好饭,回家敲门等人开,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便做了这一切,但这样的事情并不该在他和现在的魏暮之间发生。 他不动声色地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的神情渐渐恢复至往常的冷淡,然后他自己拿出钥匙,打开了门锁。 昏暗扑面而来,客厅的窗开着,映进一些外面的光,整个屋子都显得无比寂静。纪随安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他走进屋,玄关处的感应灯自动亮起,照亮了房间里的模样,空空荡荡的,并没有人存在的痕迹。 说不准那瞬间的慌乱是从何而来,纪随安觉得嗓子有些发干,但这种感觉很快被他压制下去,他打开灯,拎着袋子去了厨房,将东西一样样地取出来放进了冰箱里。昨天剩下的半挂面条被挤进冷藏室的最里层,再也看不见了。 做完了这一切,他突然有些不知道接下来该再干些什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进家后衣服还没换,于是他朝卧室走去,准备换了衣服再去洗个澡。短短的十几步路的距离,他的视线无意识地扫过每一个房间,最后停留在关着的客房门上。他脸上闪过片刻的挣扎,最终还是将手放在门把上,轻轻地拧开了门。 空荡的寂静涌出来,他站在门口沉默两秒,又将门合上。然后,他抬步去了卧室,拿了衣服去洗澡,再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他每天的生活都规律而自制,下班后除了必要的工作,其余的事情也就那么常规的几件。健了会身,工作完后又看完了半本书,时间已经到了将近十一点,是睡觉的时候了。纪随安站起身,将书塞回到书架上,视线扫过窗外深沉的夜色,他的心头蓦地冒出一个猜想。 往常他总是回来得很晚,魏暮会不会以为他今天也要九十点钟才能回家,所以才在傍晚时逛去了其他地方,如果这样的话,现在魏暮会不会还坐在归园外面的长椅上等着他? 想完之后纪随安就觉得自己的念头荒唐,魏暮走了对他而言是好事,他得多有病才会反复地在这上面思量,但那一个念头升起来就再也打消不下去了,简直像在心里扎了根,他的拳头攥了又松,最终还是咬牙下了楼。 夜里起了风,高高低低的树木都被吹得簌簌作响,在灯光下投出散乱的影子,纪随安极力将脚步放慢,将这一场夜间的出行当成一次平常的散步,然而,越往外走,他的心跳越发地乱起来,有那么片刻,他几乎分不清心脏激烈的跳动,究竟是因为希望魏暮不在,还是希望他在。 他的脚步蓦地停住了。 他看到在昏黄的路灯光下,魏暮孤零零地坐在长椅上,怀里放着包,一只手里抓着钥匙,正专注地看着前方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 不知为何,那一瞬间纪随安心头忽然升起巨大的怒火,他大步朝魏暮走过去,没等魏暮反应过来起来,便劈头盖脸地质问:你去哪了! 他居高临下地盯着坐在椅子上的魏暮,紧蹙的眉间都是控制不住的怒气。 魏暮先是一愣,然后抱着包站了起来,他的眼睛底色是安静的黑,但因为路灯光的映照又透出些微黄色的亮,显得很温柔,他看着纪随安,低声解释说:我在外面走了走,以为你还没回来。 他温顺地低下头,说:对不起。 纪随安的视线中只能看到他乌黑乖巧的发顶,一时间那些怒火简直不知再该发到哪里去,纪随安有些气闷,低下头又看到魏暮沾了泥的鞋,想他的确是走了不少的路。 眼前的一切都诡异至极,纪随安努力压下心底的躁郁,在魏暮抬起头来看向他的时候,他转身朝小区里面走去,留下一个单调的字音:走。 进了家魏暮便被纪随安赶去了浴室洗澡,等魏暮出来的时候,纪随安正坐在客厅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个手机把玩,听到动静,他转过头来,看到换了一身干净睡衣的魏暮。 这衣服是进浴室前纪随安强硬塞给魏暮的,魏暮开始时明显想拒绝,但看了看他的脸色,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敢说。这会儿魏暮站在浴室门口,似乎是有些拘谨,衣服穿在他身上有些大,长长地盖着手背,白瘦的脖颈被柔软的布料偎着,整个人都显得舒适居家了许多。 纪随安看着他有短暂的出神,不过很快又清醒过来,他收回视线,说了句:过来。 魏暮走过来,纪随安将手里的手机扔给他,冷声道:拿着。 魏暮眉间微微蹙起来:给我手机干什么? 纪随安心底仍旧蕴着烦躁,听他这样一问,那烦躁又翻涌得更加厉害,他蹙着眉站起身,说:让你拿着就拿着,问那么多干什么? 他朝自己的卧室走去,本是不想再跟魏暮说话,但又觉得自己不说,这傻子真敢在客厅里站一晚上,进屋之前他还是停下脚步,没太好气地说了一句:去客房睡觉。 房门关上,将魏暮隔在了外面,纪随安仰面躺到床上,看着昏黑的天花板,寂静中他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砰砰在这个夜晚他忽然意识到一个事实,他和魏暮之间的联系薄弱得几乎没有,如果魏暮真的走了,他想找都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找。可是,他闭上眼,魏暮不该走吗,魏暮走了再好不过,他为什么要找他? 第50章 第二次(上) 他说谎了。 他对纪随安说了谎,他并不是在外面随便走了走,他循着一个方向,一直往前走了很远很远,从清晨一直走到日暮,繁华渐渐淡去,他凭着一双脚,几乎走出这个城市之外。 他也对他自己说了谎,从醒来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明白了自己接下来的路,这本来就是一场不该有的意外,他得离开。他心里如此确切地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也下定了决心,可每往前走一步,他的心里都有一个声音蛊惑他回去回去吧,回去就能见到纪随安,再去看他几眼 夕阳落下的时候,他站在渐昏的暮色中,停下了脚步。 心底的渴望强烈得要将他吞噬,他的每根骨头都因为这渴求而剧烈疼痛,他无法抵抗,于是自欺欺人地给自己找借口回去,至少把钥匙亲手还给纪随安,然后他就走。 作好决定之后,他转过身朝来时的路走去,脚步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是跑了起来。 第二天清晨,门外再次有动静的时候,魏暮将攥了一晚上的钥匙放在了床头柜上。旁边那身灰色的睡衣早已叠得整整齐齐,他的眼中闪过挣扎,这身衣服他穿过了,纪随安应该不会再要了,与其扔掉,他是不是可以带走?犹豫片刻后,他将那身睡衣塞进了自己的包里。 纪随安昨晚给他的那个手机仍旧握在手中,黑色的机身,低调的颜色和款式,是纪随安偏好的模样,魏暮的手指在上面轻轻地摩挲了下,仿佛还能感受到纪随安曾经握着它的温度。 既然已经决定放纵一次自己的私心,五十步与一百步便没了区别,他将手机也放进包里,贴着那身灰色的睡衣。 这天早晨和昨天相比也没什么不一样,他跟着纪随安下楼,看着纪随安上车、启动,再一次认认真真地和纪随安说再见,然后看着黑车远去。 从小区出来后,他又在路边站了一会儿,这次纪随安没再回来。 魏暮终于决定离开。 他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这样毫无目的的旅程对他而言也并非第一次。 在周明川入狱之后,德海破产倒闭,魏暮随之也离开了那个滨海的繁华都市。他没带什么行李,独身去了火车站,看了会儿站外广场上的大屏,随便选了个路程最远的火车,二十多个小时才到终点站。 那是一个慢车,他买的又是最便宜的硬座,车厢里人来人往,夹杂着各种各样的口音,他坐在最里面靠窗的位置,头靠着厢壁,却睡了他几年以来最香甜的一觉,有时也会被嘈杂的人声吵醒,但他困得实在睁不开眼,只清醒片刻便又沉沉地睡过去。 硬座并不舒服,长时间地坐着令人双腿胀痛,但他在睡梦中听着人声笑语,心底却是前所未有的放松。那轻松的感觉像是一块霉斑,迅速地蔓延至他全身,在最后成了不知道再该去做什么的空虚。 但他并不想死,他总是想活下去的。 他小时候曾经喂过一只流浪狗。那条狗也就三四个月大,不知怎么与母狗失散了,每天躲在河边的苇荡中找垃圾吃,魏暮发现它后,就几乎每天都去喂它。那是一只纯黑色的小狗,有着软和的毛发与温润的黑眼睛,魏暮于是给它取名叫小黑。那或许是他的第一个朋友,但他们并没能在一起玩很久。 有一天傍晚魏暮再去找它的时候,发现它恹恹地卧在芦苇根处,听到动静也不抬头,地上四处都是它便出的血。魏暮吓坏了,蹲下身动作小心地摸它的脑袋,却只感受到那只往常活泼的小奶狗粗重的喘息,魏暮喊它小黑,它微微地抬起头来,黑色眼睛湿润润的,像是乞求般用鼻子轻轻地蹭了蹭魏暮的手。 它无法再站起来,魏暮抱着它一边哭一边在街上跑,想找一个能给它看病的地方,但他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路边有乘凉的人,可能是见着一个小孩子抱着一条狗在街上哭有些稀奇,凑过来看,然后很可惜地告诉他,这狗活不了了。他控制不住地大哭,乞求他们救救小黑,路边的人摇摇头,说,只能靠它自己,能熬过去就活,熬不过去就死。 怀里的小狗却是那么乖,从头到尾没有哼一声,只是一动不动地卧在他小小的怀抱里。魏暮看着它那双温润的黑色眼睛睁开,又缓缓闭上,在魏暮晃它的时候又睁开,然后再闭上,最后永远成了这一个姿势。 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长久地留在了魏暮的记忆中,那是他第一次知道死亡,也是从那时候起,他想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那辆火车的终点站是一个他从未听过名字的城市,叫做柳山。山里的小城市贫穷而落后,他却没什么不满意的,他只是想找一个离周明川远远的、离梁燕和魏逸生活过的地方远远的、离纪随安也遥远的地方。 恋耽美 永日之崖盛星斗(27) 在周明川身边的三年里他赚了他曾觉得自己一辈子也赚不到的钱,捐出去了大部分,剩下的那些也足够他安然地在那小城市里度日。他租了个带院的小房子,努力正常地生活,在院子里种了很多的花,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费了那么多的精力,那些花却总是活不长久,一日比一日不可避免地走向衰亡,那小院也总是鲜嫩一阵,然后便又是光秃秃的。 他不去想将来,冥冥中却似乎一直在等着什么。 直到他的身体出现不舒服的反应,腹部隐隐疼了连续好几天,他像每一个惜命的人一样,连忙去了柳山最大的一家医院,挂了最好的号。 医生皱着眉头看片子,像是有些不知怎么开口,最后在他热切的目光中说,你做好心理准备,有可能是胃癌,但现在病灶不太明显,需要再做个更详细的检查才能确认。 在医生怪异的视线中,魏暮终是没忍住露出了一丝笑意,他说,谢谢医生,然后脚步轻松地离开医院,没再理会身后的呼喊,也没去做那什么进一步的检查。 他用了一下午的时间把那些枯死大半的花草全部拔了干净,然后退了房子,在红得灼烈的夕阳中,他锁上院门,在路边打了个车,目的地定在一百多公里外的深山。 第二天清晨,当他站在山顶,沁凉的风吹过他的身体,遥远的天际有一抹绯红的黎明,他仰起脸,觉得很高兴。他在心里想,他和梁燕是不一样的,他没有想要放弃,只是命运如此,他也没办法,他已经尽过所有的努力去活着,但这世上总有办不到的事,他不过是顺其自然,因此无须再为这条性命感到愧疚。 他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离开。 第51章 第二次(下) 纪随安回家的时候,远远便看到了坐在路边的魏暮,一路上隐隐躁郁的心就这样静了下来。 他将车速放缓,在黄昏的余晖中打量着前方的人,魏暮抱着包坐得很板正,只是神情有些怔忪,像是在出神。 纪随安看着他,那些心底的躁郁散去后,渐渐变成了含苦的涩意。魏暮,他在心里将这两个字过了一遍,停了片刻,又轻声地念了两个字,暮暮。曾经叫过无数次的叠字,平常的、亲昵的、恼怒的,浸入每日生活的两个字,在漫长的五年里已经变得无比生疏,也十分地不合时宜。 转眼间车已经开到归园前面,坐在长椅上的人像是直到这时才发现他,就在站起来的短暂片刻里,车已经远远开走,纪随安在后视镜里看到他站起来后又在原地停了几秒,才在傍晚的天色中转身走过来。 夏日的风暖柔柔地吹进车窗,纪随安忽然生起一股冲动,有点想将车停下让魏暮上来,而不是永远独自走着跟在他的车后面,然而,握在方向盘上的手紧了紧,他最终还是没这样做。车径自开进地下车库,将这天最后的阳光也隔在了外面。 纪随安意识到了他自己越来越明显的心软,就如他本就不该让魏暮上车,但在停车之后却仍是感到了一丝难以说清的愧疚。他没立即上楼,在车里坐了一会儿后觉得闲得刻意,于是用手机简单处理了两封邮件,看到魏暮从车库口出现,他又给助理打了个电话,敲定了一个并不算紧急的行程,直到魏暮走到车前又等了几分钟后才若无其事地挂断电话,打开车门出来。 两人之间似乎没什么话说,乘电梯上楼的时候,安静密闭的空间里,纪随安忍不住去看魏暮的发顶,柔软的黑发下面接着清瘦的凸起的脊骨,他又想起了那两道长而深的疤痕。就在这时,魏暮突然抬起了头,两人的视线乍然相接,都愣了一下,下一秒又都仓促地移开了眼。 纪随安的喉结紧了紧,他看着电梯门,不动声色地清了下嗓子:晚上想吃什么? 魏暮似乎没料到他这样问,下意识地啊?了一声,张着嘴有点愣愣地看着纪随安,纪随安的视线重新投过去,看他这个模样,觉得有点和以前一样的乖和傻。 纪随安突然就有些想笑,电梯门在这时候打开,他撇过脸率先走出去,抬眼看到站在门口等着的人,脸上不明显的笑意便又淡了下去。 傅思危却在见到他的一瞬间便笑起来,说:回来了? 纪随安没什么表情,淡淡道:这句话该我问你吧。 原本该在国外巡回演出的小提琴家,却提前一周出现在了他家门口,显然是比他正常地回自己家更该有此一问。 哎我这不是提早结束了吗,一回国就赶紧来看你了。傅思危笑嘻嘻地挤在他旁边,一边看他开门,一边迫不及待地举起手里的袋子向他展示,你猜我这次在国外给你找到了什么,你绝对喜欢。 房门打开,玄关处柔和的灯光映出来,纪随安回头去看魏暮,发现他仍旧站在几步远的地方,一声不吭地看着他们。 傅思危像是现在才发现还有个人,问纪随安:随安,这是你的朋友吗? 他笑着跟魏暮打招呼:你好,我叫傅思危。 魏暮看着眼前的人,他长得很好看,穿着一身白色的休闲西装,头发上仿佛都浸着光,笑起来的时候微微弯起眼,是很恣意温暖的快乐,干干净净,健健康康,看不出一丝阴霾存在的痕迹,与他是完全两个世界的人。 他也笑了笑,说:你好。 他没介绍自己的名字,而是看向纪随安,轻声道:你今天有朋友来,我就不进去了。 纪随安的脸色蓦地阴沉下来,盯着魏暮的视线像是结了冰,魏暮却像是没看见,在那两人的注视下向后退了一步,转过身,走进了楼梯间。 楼梯回环着向下延伸,仿佛没有尽头,魏暮一级级地向下走去,到中途突然顿住脚步,看向垂在身侧不停地发着抖的手。他平静地感受着自己身上无法控制的颤抖,眼前仍能清晰描画出傅思危看纪随安时热切和专注的眼神。如果说他曾经能有什么在纪随安面前引以为傲,或许是自信这世界上没有人能比他更爱他,现在看来,这种事也不一定有唯一。 他并不觉得多难过,反而觉得很高兴,但他不想哭,也不想笑。 他继续往前走去,白天他也这样离开过,只是他早已是毒入骨髓的瘾君子,不停地给自己找理由,保证了无数次最后一口,却仍旧在下一次发作时跪地求饶,软弱可憎地乞求再来一口,这一口之后就真的彻底戒掉,然后又是新一次的循环。 他贪于纪随安的忍耐和退让,又偷吸了好几口,到该彻底戒掉的时候了。 魏暮离开后,楼道里倏然陷入沉寂,傅思危觑着纪随安的脸色,过了一会儿,他微笑起来,问道:他就是魏暮吗? 纪随安看向他,傅思危神色从容,坦白道:我承认,一星期前棠棠给我打过电话,说你前男友回来了,我心里着急,就推了不少行程,提前赶了回来。 他看着纪随安,俊秀的脸上很坦荡:我没有任何恶意随安,只是你们已经分了手,他不想要的人我想要,只要你没有明确地说要和谁在一起,我觉得我都有权利去争取。 他沉默了下,抿唇的动作中忍不住流露出一丝紧张,不过很快他又笑起来:我今天赶来得特别着急,到现在连午饭都还没吃,你要是愿意收留我吃一顿饭,我就进去,你要是今天不愿意,司机还在楼下等着,我就让他带着我赶紧去进食。 片刻后,纪随安说:抱歉。 傅思危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他在纪随安这里得到过太多次的拒绝,早已经熟练,很快就调整过来,潇洒地挥了挥手,说:行,那我先走,今晚先回家休息一夜,明天再来找你。 傅思危走后,周围彻底陷入寂静,玄关处的感应灯因为久无人声自动灭掉,黑暗卷来,勾勒出纪随安挺直的背影,窗外夜色深重,已是一丝光亮也没有了。 预估失败,还得两章 第52章 第三次(上) 五年间这个城市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从纪随安所在的小区离开后,魏暮随便选了个方向一路往前走,他没注意自己走到了哪里,许久之后才感觉到周围隐隐的熟悉感,仔细看去发现竟巧合地到了西大学城附近。 不久前他也来过这里,只不过那时候他才刚刚醒过来,这五年间的事情忘了个干净,一心只想找到纪随安,仓促地到来,得知纪随安不在之后,又仓促地离开,并不曾再好好地看过这里。 如今,像是命运的手无形中又将他推了回来,他站在街头,往四周看了一圈,判断着那些曾经熟悉的地方所在的方位,他过去二十八年中的最美好的记忆都发生在这里,而再往前没多远,就是他曾经打过工的那条酒吧街。 魏暮朝前面走去,大学城周围的街上是一如往常的热闹,时间不停地往前走,有人毕业离开,也有新的年轻人源源不断的到来,这世上好像很多东西都比人长久。魏暮站在他原来打过工的那家酒吧门前,这里仍旧开着门,也依然卖着酒,却换了新的招牌和店主。 魏暮略微犹豫了下,抬步走了进去,里面充斥着年轻张扬的面孔,他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就像是走在一个早该消散的旧梦里。 大学旁边的小酒馆目标人群大多是学生,价格很低廉,一百多块钱就能喝个够。魏暮的酒量早已锻炼得很好,但这天晚上他或许是被周围的环境感染了,恍惚间以为自己还是那个对未来一无所知的大学生,酒量竟也退化得厉害。凌晨一点酒馆打烊,他和其余几个年轻人一起被请出来的时候,明明没下几杯酒,他却醉得连站也站不住。 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地搀扶着走了,大声唱着走了调的歌。店员收拾好桌椅后,酒馆的门也关上了,只留了店前一盏暖黄色的灯还在晃着照。 其余的几家店也都类似地关了门,一阵喧闹之后,人声远去,这里的夜才终于算开始,马路上最后只剩了魏暮和不远处趴在地上的一个男孩。 这天晚上有很多星星,魏暮坐在地上,手臂向后撑着,仰起晕乎乎的脑袋数天上的星星,一颗、两颗、三颗没数几颗他就数乱了,然后再重新找一颗星星从头开始。就在他好不容易数到第三十九颗的时候,旁边那男孩突然呻吟一声,拱了两下,捂着脑袋爬了起来。 他一张脸醉得通红,手揣进兜里捞了几下,拽出来一个手机,摁了半天没摁亮,他恼怒地啧了一声,气哼哼地将手机塞回衣服里,然后晃着脑袋往周围看了一圈,转悠了半天终于锁定到魏暮身上,然后手脚着地地蹭到魏暮旁边,带着鼻音黏糊糊地问他:哥,能借我手机打个电话吗? 魏暮被打断了数星星也不恼,却不是很想把纪随安给他的手机拿给别人,但眼前的男孩又很小,不过十七八岁,他不可能说出不借的话,最终还是从包里将那个他一次也没用过的手机拿出来,珍惜地擦了擦,递给了男孩。 男孩嘴里嘟嘟囔囔地念着数字,手下倒是很利索地将号码拨了出去,那边刚一接通,他便毫不客气地命令道:我在西亭街不知归小酒馆外面,我喝醉了,你来接我! 那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他就如同被烧了毛的猫般气恼地啊?了一声,怒道:你再教训我!再教训我,再 他再不出个什么后果来,只能气冲冲地挂了电话,当作后果。 魏暮着急把手机拿回来,等男孩挂断电话,便伸手想要接过来。那男孩一开始还打算递给他,但见他这一副生怕自己霸占了他手机的模样,原本被酒精刺激得就不太清醒的脑子更不受控了,没等魏暮接住,他又把手缩回来,将手机往自己怀里一揣,吸着鼻子又生气又委屈地质问:你那么着急干什么,我还能抢你的手机不成! 魏暮拧眉看着他,被酒精浸染得声音有些哑:还给我。 那男孩也犯起浑来:不给! 魏暮咬了咬牙,忽然倾身过来,这就要上手硬抢,那男孩反应也是敏捷,贴着地用屁股几下蹭出去老远,避开了魏暮的手。 眼见魏暮脸色凶狠地还要再扑过来,他连忙喊停:等等等等,还给你,还给你行了吧! 他刚把手机掏出来,便被魏暮一把夺了过去,男孩切了一声,说:小气鬼。 魏暮没理他,将手里的手机擦了又擦,男孩倒是自己坐了一会儿后觉得无聊起来,又歪七扭八地蹭回到魏暮身旁,魏暮警惕地攥紧手机往旁边挪了挪,那男孩紧跟过来,还为示清白地把两只手背到了身后去,哼道:这样行了吧? 魏暮这才没再拒绝,那男孩见他只是擦手机,并没打电话让人来接,好奇地问道:你打电话了吗,谁来接你? 魏暮的手一顿,没吭声。 我最讨厌我哥了,但要是我爸妈知道我出来喝酒更不得了,只能开恩让那混账来,哼!你呢,也是你家里人来接你吗? 魏暮低着头,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没有家人。 男孩一愣,一下有些结巴起来:那、那 他想了半天,灵光一闪,说:那你可以让其他喜欢你的人来接你。 身前的地面被灯光照得铺着层橙色,魏暮盯着,然后摇了摇头,说:没有人喜欢我。 男孩快把头皮挠破了:那你、你还可以给你喜欢的人打电话,让他过来,说不准就能从你喜欢的变成喜欢你的了。你有喜欢的人吗? 这次魏暮没再吭声。 那男孩终于看到一丝曙光,兴奋道:就给他打! 见魏暮不动,他先着急起来,竟是一把将手机从魏暮手里夺了回去,没等魏暮反应过来,便利落地点开了通讯录,里面只存着一个电话号码。他嘿一声乐了,仿佛窥见什么秘密般。 还给我!魏暮神色大变,想要来抢,那男孩刚才还醉得七晕八倒,这会儿竟是无比麻利地爬了起来,一边将号码拨了出去。魏暮紧跟着站起来,踉跄地朝他扑过去,而就在他的手要接触到手机的时候,电话忽然接通了,里面传来纪随安一声略显冷淡的喂,他的手猛地顿住,然后缩了回来。 就在这短暂的犹疑间,男孩已经连珠炮地对着电话喊了一大串话:他喝醉了啊,就在西亭路不知归酒馆门前五步远的地方,你不来接他就被别人捡走了! 说罢不等对面反应,他便迅速地掐断了通话,得意地看向魏暮,然而令他意外的是,眼前的人像是突然失去了方才与他抢手机时的那股劲,垂着肩膀愣愣地站着,见他这样,男孩忽然觉得有点心虚,小心翼翼地把手机递还给他。 魏暮默不作声地接过去,那男孩觑着他的神色,也半天没敢吭声,过了一会儿,他嗨了一声,故作轻松地说:他要是不来,就让我哥把你送回去,没事! 他一副认错讨好的模样,魏暮不太会与人生气,也不想让别人不好受,虽是并不想笑,但还是扯了扯嘴角,说:不用,谢谢你。 没过多久那男孩的哥哥便开车过来了,那男孩先前还表现得无比嚣张,等真见到他大哥冷着的脸,竟是缩着脖子一声也不敢吭,自己乖乖地上了车。 两人并未立马离开,过了一会儿后,那男孩的大哥又下车来,绕到魏暮身前,问他:你要去哪,我们可以捎着你一起。 魏暮觉得自己脸上火热,或许是之前的酒意仍在源源不断地涌上来,他摇了摇头,说:不用了,谢谢你们。 男人转身要走,又停下看了他几眼,说:真的不用吗? 恋耽美 永日之崖盛星斗(28) 魏暮点点头,那男人便没再多说,上了车之后,很快便开车离开了。 没了那男孩的吵闹,周围落入彻底的寂静,魏暮重新在地上坐下来,他想,纪随安不会来接他的。他没有事情可做,便继续仰头数天上的那些星星,这次没有人打扰他了,他可以数很久很久。 但没多大会儿他又站了起来,因为他想起了男孩在电话里和纪随安说的位置,在那之后他们两个为了抢夺手机又移动了不少距离,他不确认自己现在待的地方是不是真的离酒馆门口五步远。于是他重新回到小酒馆门口,从那里开始,认认真真地往前走了五步,觉得没什么问题了,才又坐了下来。 然而不过几分钟,他看着身前那段被灯光映得发亮的路,心底又忐忑起来。刚刚他的每一步迈得一样远吗?中间是不是走偏了?他想不清楚,想得担心,万一他坐偏了一点,纪随安找不到他了怎么办?他于是又站起来,回到酒馆门口,努力使步子均衡笔直,重新向前丈量了五步。 这次他终于放了心,坐下来安静地等。远处小巷子里传来隐约的奔跑与呵斥声,好像有人在打架,过了一会儿,那声音也追逐着去了其他地方,再也听不见了。 魏暮的头越来越沉,他半睁着眼看着地面,心里模模糊糊地知道,纪随安不会来接他了,他们早就已经分手了,没有人会来接他。 不知过了多久,有脚步声从远及近地传来,魏暮昏沉的视野中出现了一双黑色的皮鞋,站定在他身前。魏暮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到了纪随安隐含着愠怒的脸。 从十六岁到二十八岁,这中间十二年的漫长岁月忽然被搅得乱成一团,魏暮睁大眼盯着纪随安,耳边的风呼啸着扯远,恍惚中他好像还是那个T大公管院最刻苦的学生,遇到再大的麻烦,都有纪随安在他旁边站着,不是这样的话,纪随安怎么会来接他回家呢? 他像是从一场噩梦中回了神,心脏激烈的跳动中溢满了虚惊一场的喜悦,他仰着脸笑起来,高兴地说:我男朋友来接我了。 他向纪随安伸开两只手臂,是一个索要拥抱的姿势。 纪随安垂眼冷冷地看着他,对他伸出的手臂置之不理:站起来自己走。 魏暮不讲理地摇头,仍旧执着地伸着自己的两只手,像是委屈又像是撒娇,大着舌头含混地说:抱,抱抱。 纪随安喉结隐忍地滚动了下,不理他醉后的痴态,转身便走。 魏暮像是被兜头敲了一棍,那些被风扯远的岁月忽然又被吹了回来,他的脸上空白了一瞬,下意识地要喊纪随安的名字,然而只仓促地吐出一个随的字音,后面便像被什么东西掐断了,再怎么努力也说不出来。 他身上忽然覆上一层彻骨的寒意,从头到脚的血液都像在一瞬间被冻住了,他看着纪随安的背影,渐渐明白过来,从来没有什么可以醒来的噩梦,过去五年里的每一天都是真实。 他的两只手臂放了下来,愣愣地看着前方。视野中的纪随安走出一段距离后又突然停住,然后转身大步朝他再次走了回来,然而魏暮的眼睛虽将什么都看到了,脑子却已经钝得无法处理这些信息,直到纪随安有些粗暴地扯起他一条胳膊,感受到对方身上真实的温度,他哆嗦了一下,才明白纪随安没真的离开。 纪随安脸色不太好看,手下的动作也不轻柔,他没遂魏暮想要拥抱的意,却也没冷酷到底地要求醉鬼自己走,而是背过身,抓住魏暮的胳膊猛地用力,将他扯到了自己的背上。 魏暮的上半身控制不住地晃了两下,很快便顺服地贴上了他的后背,脸抵在他的肩膀上,纪随安往前走了一步,原本有些愠怒的神情突然怔住。有滚烫的眼泪透过布料洇进他的肩膀,魏暮的两只手慢慢地抬起来,交握着搂住了他的脖颈。 他抱得那样紧,汹涌又无声地掉着眼泪。 第53章 第三次(下) 在纪随安的记忆里,魏暮笑的时候多,掉眼泪的时候少,当初梁燕去世和两人分手时,他都从头至尾平静得近乎冷漠,一滴眼泪都没有。再次相遇之后,虽然他常常忍不住红了眼,但真的流眼泪,纪随安也只在两人都情绪失控动手时见过那一次。 然而这天晚上,他趴在纪随安的背上,抱着他的脖颈,像是要将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完。 纪随安的肩膀和脖颈处都被他的眼泪浸湿了,这潮意像是透过皮肉也钻进了他的心底里,让他的心脏不受控地收紧、变软。 他偏头看向背上的人,声音有些哑,低声道:哭什么? 魏暮不答话,只是将头深深埋在他的肩膀上,贴着他的脖颈,大滴大滴地掉着眼泪。 纪随安的视线落在魏暮搂着他的那两只手臂上,袖子缠上去了一些,露出了踝骨处那两道长长的疤,纪随安咬了咬牙根,在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句,自作自受。然而即便是愤恨在此时也变得绵软无能,没有丝毫威力。 他不再问什么,只是背着魏暮慢慢地往前走,无人的街道上只有路灯还在尽职尽责地发着光,与头顶夜空中的繁星一起照着脚底下的路。 在这寂静的夜色和背上人清浅的呼吸中,纪随安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也这样背着醉酒的魏暮在深夜的街道上走过。 那次魏暮唱完一曲国歌后,不好意思得半天不肯抬头,纪随安看得好笑,就准备先带着魏暮回去,离开前他去了趟卫生间,就几分钟没看住的空当里,魏暮就被杨逢给逼着灌下了一杯酒,纪随安再回来时,他不只脸通红,连看人的眼神都是晃的。 醉鬼不肯自己走路,出了门就扒着纪随安的脖子非要抱,纪随安本来还有些恼他这么容易就能被骗下去酒,看他那模样又气不起来,顺从地抱了一会儿后,才又哄着让人趴上了他的背。 那次也是凌晨一点多钟,街上很安静,魏暮在他背上也不老实,一会儿喊一声他的名字,又质问他是不是在他唱歌的时候笑了。纪随安说没有,魏暮不信,伸手掰过他的脸,认真地看了一分多钟,确实没发现任何一丝嘲笑的痕迹这才松了手,一边还嘟囔着警告说:不准笑。 纪随安等他放开刚回过头去便忍不住笑了起来,嘴上倒是正儿八经地答应着说好。 走到半途,魏暮的校园卡掉了,纪随安便把他放到路边长椅上,掉头回去帮他捡,回来的时候发现椅子上的人还在纠结着之前唱歌丢人的事儿,义正词严地给他自己找补说:刚才是我没好好唱,因为我不想唱给他们听。 他看着纪随安,眼睛像天上的星星般亮:我只唱给你听。 纪随安心间发烫,在他旁边坐下来,说:那你唱给我听。 魏暮明显是借醉吹牛皮,他从小到大根本就不会唱什么歌,懵懵地坐了半天,然后放弃似的晃了晃脑袋,抱住纪随安的胳膊,软乎乎地躺在了他的腿上。 夜幕漆黑,繁星闪烁,周围一片静谧,只有风的声音。纪随安有些促狭地笑着催他:你唱呀。 魏暮看着夜空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嘿嘿笑了两声,纪随安被他逗乐了,刚想说什么,就听他轻声哼了起来。 天上有颗小星星,做着甜甜的梦, 地上有只小木羊,抱着他的小太阳 他哼得没什么调,瞎编了两句之后就把他自己给唱害羞了,扭头把脸埋进了纪随安的怀里,牢牢抱住了纪随安的腰。 两人歇够了之后,纪随安继续背着他往前走,天上的星星闪烁不休,纪随安晃了晃背上的人,说:再唱一遍。 魏暮便又很乖地哼了一遍,只是这次不仅调是全新的,词也跟原先的不一样了,他的歌只能听一次性的,然而在很多年过去之后,那胡诌的曲调和歌词,伴随着那天的风和月,仍旧留在纪随安的记忆里。 背上的人似乎终于止住了眼泪,纪随安慢慢地走着,想,那时候的魏暮背起来沉甸甸的,又不老实很爱动,走一会儿他们就得停下来歇歇,现在的魏暮却轻得像是一片没有重量的纸,连呼吸声都轻得几乎令人听不见。 他的车就停在酒吧街的外面,这条路走得再慢也终究能到尽头,快到车前时,他回头喊背上的人:魏暮。 魏暮两只手仍旧紧紧地环着他的脖子,像是没听到。 纪随安停下脚步,微微提高声音又喊了一遍:魏暮。 仍是毫无动静,他似乎以为自己不出声不动作这一切便能继续下去。 纪随安站在原地,也沉默下来,魏暮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紧紧地贴着他,夜风吹过,纪随安能透过彼此紧贴的肌肤感受到魏暮凌乱的心跳。 不知道就这样站了多久,他再次打算开口的时候,背上的人突然轻声说了话:我知道。 他的声音沙哑不堪,带着刚刚无声痛哭过的哽咽,但在哽咽之外又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像是终于尘埃落定后接受一切的坦然。 他终于将头从纪随安身上抬了起来,一双眼睛被泪水浸泡得通红,他看着纪随安近在咫尺的脸,眼睛里过去这些天的执着、不甘和卑怯似乎全被方才的眼泪给冲刷了干净,只剩了浅浅的眷恋和温柔。 他的声音轻得像是呓语:我知道到地方了。 他没再用纪随安催促,很乖地从他背上下来了,分开其实是件很容易的事,只是两人原本紧贴着的地方突然变得空落落的,风一吹便盖上了一层彻骨的寒意。 魏暮站在街头,回过头去看向他们刚刚走来的这条路,明明没有下雨,街面上却显得有些潮湿,被路灯映射出粼粼的光,像是一条流淌着时光的河流。 这样长、又这样短的一条路,终于是走到了尽头。 他看着,许久之后,突然轻声问:你会 这两个字说罢之后他忽然停住,没再继续下去。他看了一眼纪随安,抿着唇微微笑了起来,像是有些无奈,也像是释然,说:算了,不问了。 又没写完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保证明天最后一章!下一章一定是最后一章【跪地 第54章 尾声 纪随安再次躺到床上,已是凌晨两点多,他感到有些疲倦,却没什么睡意,先是凝神听了一会儿隔壁房间的动静,没听到什么异常的声响,这才微微松了口气,躺在枕头上闭了眼。 肩膀上沾过魏暮眼泪的地方似乎仍在发烫,纪随安想,明天公司没什么事,他上午就不去了,带魏暮去派出所补办一张身份证,总不能让他总是这样没名没姓地瞎逛,如果时间够的话他不太愿意继续想下去,但意识在夜里像是流动的水,自己便不受控地往下走如果时间够的话,可以再带魏暮去商场理下头发,都已经长得遮眼睛了,顺便还可以帮他再买几身衣服还有,他想,还有那两道骇人的疤,得找人去打听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魏暮的失忆也得去医院看看。 他这样想着,终于有了些困意,就在半梦半醒间,他感到有人进了他的房间。 纪随安在黑暗中睁开眼,看到门口一个高瘦的人影,魏暮的动作轻得像只猫,慢慢地朝他的床边走过来。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纪随安没动,在魏暮走近时又闭上眼,假装仍在沉睡着。 卧室的窗户开着,有夏夜的小虫鸣从外面隐约地传进来,反衬得房内愈发寂静,魏暮轻微的呼吸声越来越近,在他的床边停了下来。纪随安感受着他发出的每一点细小声响,觉得他应是坐了下来,猜测完又觉得自己现在的举动十分的傻,明明是魏暮偷进他的房间,现在为什么好像反倒他成了那个藏着掖着的人? 他刚睁开了些眼,便看到魏暮的手朝他伸过来,心底发了下颤,竟是下意识地又将眼睛闭上了。 然而,那只伸过来的手并未在漫长的等待中落在他的脸上,许久之后,纪随安感到自己放在床上的右手小指边贴上了一片温热。他的心里空了一瞬,反应过来后又蓦地涌上一股令人窒息的酸涩,他睁开眼,看到魏暮微微向前倾着身体,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指贴住了他的手指,即便是在没人看见的深夜里,他所做的最越矩的举动也只是相碰的两根小指。 看到他醒,魏暮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慌,他将手收回来,仍是坐在床头地毯上,声音在黑暗中听起来很温柔:你醒了。 没等纪随安回答,他又说:别赶我行吗,我就在这待一会儿。 他的语气平静亲昵得像是多年前两人相拥而眠的每一个夜晚,那时候两人之间总是有无数的话,常常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 纪随安看着他,这次魏暮没再躲开他的视线,而是静静与他对视着,就在缓慢流逝的时间中,纪随安心底浮上了一层预感,大致明白了魏暮今晚是为什么而来。 他收回视线,躺正身体深吸了一口气,又无声无息地吐出来,只觉得从肺部到鼻腔都在隐约地发痛。 两人许久都没说话,只是一个静静地坐着,一个静静地躺着,最后还是纪随安先开了口。他盯着天花板上从窗外映入的几片碎光影,低声问魏暮:在街上你想问我什么? 魏暮摇头,说:没什么。 纪随安没再追问,屋里的这些光也不知道是怎么照进来的,随着窗外风的动静时隐时现。 这几年纪随安问出这三个字又咬住,几天前还在极尽羞辱之能,生怕刺得对方不够痛快,现在却又开口问过得好不好,从哪方面看都很奇怪。 纪随安抓了一把额前的头发,一只手撑着床坐了起来,黑暗勾勒出他脸部英俊的轮廓,他转向魏暮,还是低声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这几年你过得好吗? 黑暗中魏暮的声音温温和和地传过来,说:挺好的。 似是为了增强说服力,他又补充了一句:我赚了很多钱。 纪随安冷笑一声,有些嘲讽道:那么多钱,买了什么想要的东西? 魏暮也笑,轻声说:捐给了基金会一部分,剩下的那些也够花很久的,去商场不用先看价格,西装贵的要十几万一套呢。 纪随安本是要对这些话嗤之以鼻,甚至该觉得愤怒,毕竟魏暮当初就是为此而离开他的,但他却想起了魏暮大四那年因为找工作需要去买正装,带着两千块钱去的商场,最后买回来的西装只花了五百,剩下的一千五给他买了一条领带。 他忽然被那久远的记忆哽得喉头发涩,心里竟觉得,如果魏暮想要的真是这些、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那也挺好,然而 身上的那些伤是怎么来的? 魏暮似乎是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停了一瞬,开口时语气不是很在乎:想得到什么,就得付出类似的代价。 他说得理所应当,甚至还带着些笑,纪随安看着他,突然喊他的名字:魏暮。 魏暮轻轻地嗯了一声。 你后悔过吗? 这次的沉默比之前每次都要长,许久之后,魏暮摇了摇头,说:我没想过。 这个答案让纪随安笑起来,也不知是笑魏暮还是笑问出这个问题的他自己。 过了一会儿,他说:那就好。 魏暮仰头看着纪随安的脸,即便是在黑暗中,待得久了也逐渐能辨出对方的眉眼。 这个问题上他没有说谎,只是与其说没想过,不如说是从不敢想,就像他在五年间一次都没打听过纪随安的消息般,他也从不敢回头去审视当初极度痛苦之下作出的那个选择,从他没有挣开周明川放在他肩上的手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没了可回头的路。 恋耽美 永日之崖盛星斗(29) 他听到纪随安跟他说:我问了你好几个问题,现在,你也可以问我。 魏暮沉默了下,低声问道:你会和那个人在一起吗? 他不知道那人的名字,说得也不清楚,但纪随安和他都知道是谁。 现在不会。纪随安答得很坦诚,以后不知道。 魏暮仍是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脸上的神情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仍旧微微含着笑,说:挺好的。 几秒钟的停顿之后,他又开口:你 这次的声音却发起颤来,他抿了抿唇,左手用力地握住刚刚碰过纪随安的右手小指,在心脏不稳的跳动中,他干涩地张了张嘴,挤出一句沙哑到近乎无声的话:你后悔吗? 他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剖出来的:在一起的那几年。 窗外有风呜呜地吹着,月亮已经不知沉入了哪里,黑暗的房间里,纪随安坐在床上,低头看着床下的人,魏暮坐在地上,抬头像是等待裁决的剑落下。 纪随安说:我不为过去的事后悔。 魏暮一瞬间像是卸下了什么极大负担,肩膀猛地松懈下来,他的眼底有光微微闪动,唇角却弯了起来。他笑得很乖很从心,像是很多年前,纪随安才刚认识他时那样,有着很大的饭量,吃什么都觉得好,能一连跑十公里,动不动就爱笑,像是一只好脾气的猫,又像是一棵阳光下茁壮成长着的草。 他跟纪随安说:谢谢你。 他这一生,终究也算是有些值得。 魏暮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此时夜色仍旧沉沉,未有任何破晓的迹象,他收回视线,又看向纪随安,温声说:天还早,你再睡会吧。 他说得就像以前两人在一起时,他偶尔因为出差要早起赶车,也经常是三四点钟轻着动作摸黑起床,纪随安被他吵醒后,想要起来开车去送他,他不肯,非要再把纪随安摁回床上,临走前也是这样跟他说:天还早,你再睡会儿。人的声音在半夜总显得与平时不太一样,那略带着些奇异温柔的嗓音曾多次落在不同的夜里。 他拉开房门,门外的感应灯因为这动静亮了起来,照亮了那张纪随安无比熟悉、也曾深爱过的脸。 魏暮。纪随安突然喊住他。 魏暮停下动作,很轻地应了一声,却没回头。 纪随安看着他清瘦的侧脸,知道魏暮已经什么都想起来了,也知道今晚的谈话实际是一场最终的告别,他张了张嘴,心底忽然疼痛得难以喘息,竟是有要流泪的冲动。 他想问魏暮要去哪,想问他怎么去,或是身上还有没有钱,然而最后,他咬着牙根,只是低声说了几个字:好好活下去。 魏暮回过头来冲他笑了笑,光打在他的眉眼上,一如多年前。 房门咔哒一声关上,明明是很轻的动静,落在心里却如同一声巨响,随后,外面又传来大门关上的声音,纪随安沉默地坐在床上,肩背笔直,像是黑暗中一柄不会被折断的剑。 过了一会儿,他赤脚下了床,走到窗边往下看,魏暮刚从楼里走出来,从十六楼的高度看下去像是夜色中的一滴墨。时间还太早了,天没有任何要亮的意思,小区里零星散落的几盏路灯散发着惨白的光,无力抵抗浓稠的夜色,萎缩成小小的一团。魏暮缓慢地越过它们,一步步向前走去,渐渐融入远处的黑暗。 纪随安想,如果天能亮些就好了,至少有阳光陪着他。 但是没有。 纪随安看着眼前的夜色,忽然又生起一个很荒谬的错觉,眼前的高楼恍惚间变薄拉长,浓稠的黑暗中满是棱角,这个世界像是一个内壁扎满了玻璃的巨型圆筒,魏暮就独自走在里面。 他盯着魏暮的背影,等着他回头,但同样是没有。 一墙之隔的次卧里,床头上放着一身叠得整整齐齐的灰色睡衣,旁边是那个给纪随安打过一次电话的手机。 ﹡ 魏暮在傍晚时分到了山脚下,这是一片十分巍峨的山系,不知在此已矗立过多少岁月,即便是现在也有大片的荒山未得到开发,险峻非常。 魏暮仰头看着它,脸上微微泛出笑意,一整天的行路让他显得有些狼狈,嘴唇也干得起了皮,但他的精神头却很好。原地站了一会儿后,他沿着一条土路朝山里走去。 没走多远就在路边碰到一个老人,看起来有七八十岁的模样,腰驼得厉害,上半身几乎要碰到地面,一身灰色的粗布衣裳脏兮兮地盖在背部的大疙瘩上,正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旁边是一个老式的木头拉板车,里面装着一棵青嫩的小树苗。 魏暮虽在赶路,但也怕老人是遇到了什么事,于是过去问了下需不需要帮忙,这才知道老人在山里的村子住,白天拉着板车下山去镇上卖树苗,现在是正拉着车回家,半路走不动了停下在路边歇歇。 魏暮要帮他推回去,老人摆了摆手,话里带着浓重的土音:不用不用,前面就是,没多远,我歇歇就能推着走了。 他看着魏暮,问他:你是哪家的娃娃啊,天快黑了你进山干啥去? 魏暮含糊地说:我随便走走。 老人扶着车把站起来,艰难地转向身后的板车,用手摸了摸从车斗里探出的树苗冠叶,问他:小伙子,你买不买这棵苗,卖十块一棵的,就这一个了,给你按五块。 魏暮根本不需要什么树苗,但他捏了捏兜,将身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统共四十多,全都递给了老人。老人一开始不肯拿,在魏暮的坚持下还是收下了,颤抖着嘴唇说:遇到好人了,你真是个好心的娃娃 他颤颤巍巍地转身去搬树苗,魏暮止住他的动作,说:我没办法带它,您帮我拉回去,就在这山里随便找个地方种下吧。 老人浑浊的眼睛看着他,不知道看出了什么。 这哪行,老人说,你要是进山不好拿,明天我就在这儿等着你,你下山的时候再带着走,这苗苗养上一年就能开花,跟太阳似的,可好看了。 魏暮说不用,老人却很坚持,到最后还是跟他指了自己家的位置,说不在路边等他的话,就让他下山的时候自己去家里拿。 魏暮没再与他争执,微笑着摆了摆手,踩着这天最后的光朝山里走去。 他在第二天的太阳出来之前到了山顶,冷冽的风呼啸着吹卷而过,他坐在一块岩石上,高高地看着远处黑黢黢的群山和树的影子,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了他一个人。 这么空旷,这么热闹,这么隐蔽,这么显眼,他站起来,对着夜色中静默矗立的群山,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了一声,山谷中传来一圈圈的回音,像是另一个他在发出回应。他咬了下舌尖,感受到嗓子中生涩的血腥味,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高兴,于是又大声笑起来。 山顶上没有其他东西,只有狂风呼啸,他的笑声落在里面越发显得空旷寂寥。渐渐地,他止住笑声,也不再去大声地喊,重新安静下来,靠着石头看着东方天际,等着新生的、也是最后的太阳。 在太阳出来之前的黑暗里,他慢慢地想他这过去的二十八年人生,从刚记事时的逼仄黑暗的小屋,想到在芦苇荡里抱着那只浑身漆黑的小狗,想到十六岁那年纪随安在后面为他照着的那段路,想到大学里的图书馆,想到和纪随安一起在阳台上种的花 后面还有很多,但他只来得及想到这里,远处的群山尽头便隐隐现出了白色,他觉得很幸运,能将这一生的回忆停留在他最开心的那段时间。 他在风里站起来,看着遥远的天尽头像是铺着的一层白练,渐渐晕了粉红的底,有云的轮廓浮在上面,边缘又一点点描上了金光,那永恒温暖的星体被群山缓缓托起,云蒸霞蔚,天地明亮。 他的心里蒸腾着强烈到异常的快乐,他的一生卑微如蝼蚁,此时站在山巅之上,却能独自拥有这样美丽壮观有如神迹的日出,那快乐几乎要将他涨破,他对着火红的太阳,对着亘古的群山,大声地喊:魏暮 他对着命运,一遍遍地喊着梁燕给予他的那个名字:魏暮,魏暮,魏暮 他觉得从未如此快乐和轻松过,他大声地喊,高兴地喊,伴随着喉咙里浓烈的血腥味,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满脸。 他低下头,看到脚下云缭雾罩,深渊万丈。 兴奋的呼喊忽然扭曲着变了调,太阳越升越高,毫不吝啬地将金色的光芒披洒在他的身上,远处光与云雾交错,像是在织一个永远不落的瑰丽的梦,他站在这样温暖的阳光下,失声痛哭。 这世上没有人看见,那天灿烂无比的阳光像给群山铺了一层金色的毯,一个人是怎样从上面一步步走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一端连着他的脚步,一端连着无边的光。 (正文完) 本来说开放结局,是想最后就停在魏暮站到山顶,但不论怎样设想,我都确信他会走下来的,死过一次的魏暮,不会再去死第二次,所以最后结局还是停在了暮暮走下山的时刻。谢谢大家的陪伴和鼓励,也希望大家能对小纪小魏嘴下留情,他们如果有不好的地方,都是作者写得不好,再次感谢大家(ps.番外还请大家再等等,近期估计不是很想写,但说了有就一定会有的)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