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枕上书同人]枕上书之沧海月明》 第1页 [BG同人] 《(三生三世枕上书同人)枕上书之沧海月明》作者:弗届Frosia【完结+番外】 文案: 指间佛铃指间砂,回首人间又一春。 东华帝君开星光结界于碧海苍灵迎战妖尊缈落,白凤九赶来时只来得及见最后一面便眼睁睁看着他化为星尘消失于天地间。但二人历经种种磨难并不甘就此分别,希望不灭,一心坚守,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千多年来,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所谓无缘皆成过去,所谓天命亦改换了面貌,不畏前路,死生契阔,东华与凤九终于成了当之无愧天设地造的一双,一十三天的太晨宫也越来越热闹了。 依然是来自唐七《三生三世枕上书》系列作品的衍生,东凤一家的略正经脑洞。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东华帝君,白凤九,白滚滚 ┃ 配角:墨渊,折颜,连宋,司命,成玉,重霖 ┃ 其它:三生世界众 一句话简介:东华凤九的衍生文 立意:指间佛铃指间砂,回首人间又一春 第1章 有时尽 东华帝君对于四海八荒的意义早已写在史籍里——自天地初开以来一路披荆斩棘荡平六界的上古神祇,紫衣银发,皓皓神威。他在,便是天地间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尽管于大多数神仙而言,刀光剑影、尸山血海的上古已然远去,天地一派平和,他们看到的帝君早已收了苍何剑、避世太晨宫,成了那只合挂在墙上的神仙。但只要他在,哪怕只是三不五时闲散地出现在凌霄宝殿上,面色淡然,不发一言,也能让众仙在被威势不减的目光扫过心头惴惴的同时又妥帖慰藉。好比是幼年见了寡言却严厉的父亲,虽然应对时头皮发紧、口中发苦,真要遇起事来却格外有安全感。 所以,这些于平安年景里待久了的仙便没想到,就是如东华帝君这样,在众人心目中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辉的尊神,也会羽化而去。或者说,虽然曾经想过,却不知这一日来得如此之快。 远古众神皆知,神的结局就是羽化应劫,以仙元修为护佑天地。譬如被誉为万物始祖的盘古神,一朝羽化,“头为四岳,目为日月,脂膏为江海,毛发为草木”(出自《述异记》)。东华作为其中的一员,自然也是知晓的。他集天地三清之气,于碧海苍灵间走来,眉目舒朗,衣袂翻飞,倏忽数十万年。然终有一日,他仍将回到那个来处,回归于天地间。 说来也奇,这个众神皆知的结局,其实并非有人告知,倒像是某种与生俱来的印记刻在了神魂里。非要到了某一刻,许多引而不发的秘辛才被勾扯出来,悬在虚空的天机方才露了真容。 结局既定,缺的只是勾勒轨迹的线索与时机。 看多了他人的结局,东华也曾想过,自己的那个时机到底是哪一时哪一刻哪种面目?纵想了数万年,到头来原是如此。 那日东华在碧海苍灵开了星光结界,星辰漫坠,运时错乱,半幅天河如崩了堤决了窍,银辉散逸,四海八荒俱是地动山摇。结界内三毒浊息翻涌,结界外五族众生震荡,莫不在等一个分说,究竟是苍何剑利,还是缈落势强,苍生大劫只在旦夕。 假使时光倒退万年,东华必不会想到,区区一个缈落竟会成引致今日之果,妙义慧明镜虽精妙,也不致成为推致自己到那个结局的因。 岁月于东华,恰如白驹过隙,虽被四海八荒称为远古神祇,其实他自己并没有什么概念。 化生于天地之间,成长于八荒之外。彼时尚且挣扎求生,日日舍了皮肉与妖兽夺食,不过为着本能,计算日月有何意义?待到被知鹤的父母以施饭之恩,再到被父神母神带出碧海苍灵,新世界虽则新奇,却也没有特别的人与事需要自己计算时间。有些人今日见便见了,明日不见也未尝不可,一见就此别过亦属平常。总归自记事起便是独自一人,没有期待便没有怨尤,既无期待,时间也就没有意义,纵使它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世事的变迁。 以战止战、以杀止杀,说的是漫天血色里的东华,跨过的却是整个洪荒。数不清洪荒里多少风流人物作了古、多少娇媚红颜化了泥,昨日尚且浊酒一壶对月酌,今日却是杯残炙冷楼已空。花开花落皆当时,云聚云散终有因。心中的磋磨固然有,再坚硬的外壳都还护着柔软的内里,不过是时间久了,经的次数多了,东华便也将之作了平常,不必跟人提起,甚或不必提醒自己记起。 终于可以止战后的一日,东华拿起了佛理。 书中讲,一念中有九十刹那,一刹那中有九百生灭。又说,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豫,二十罗豫为一须臾,三十须臾为一昼夜。 东华想,何须将那时间细细分了大小不下十种?不过是时间而已,叫什么刹那、须臾、一瞬、弹指,总还是一样过!这约莫是从那凡世来的,只因凡世寿数短促,须臾而逝,不将之缜密地划出不同来,不足以警醒众人珍惜。 而今隔了时间的长河回望,从万千年沧海桑田中走过来的仙,与凡世中辗转浮沉的人,究竟有甚分别?只是将凡世的年岁作了昼夜、将昼夜作了须臾。拿高高供在九重天上的神仙,与凡世里所谓蚍蜉与夏虫并论,亦无甚不妥,后者虽则渺小,然六合之外,冥冥之中,大道岂能尽现,焉知自己不是那另一种的蚍蜉与夏虫? -- 第2页 “漫长”这个词对于东华来说也颇难解——其他仙者的寿数总有个可参可比,唯独他自己,不知何时而起何时而终。世间所有的形容莫不是个比较,有长才有短,有方才有圆,然似他这么个特出的存在,实在不知用什么来比用什么来较。众仙揣着敬仰撑起一片传奇,隔了烟雾缭绕、紫气蒸腾的一十三天仰望,把他揣摩成了众仙之仙、众神之神、谜中之谜,臆想多于真实,委实有些可笑。实则东华自己也不确知,时光之河流淌到他这里,是要打着旋儿欢腾前进,还是堪堪静默着驻了足。 光阴是什么?存在是什么?天命是什么? 无论是跌跌撞撞求生的少年、杀气腾腾征战的青年还是老神在在神隐的如今,东华心中明澈,他虽不服天命,却也知道没有谁是没有来由的,没有谁是无所约束的,更没有谁是永恒不变的,若三十六万年尚未看到尽头,也许只是时机未到。 把道法和佛法都修得通透的东华,原以为自己定能坦然面对终局,谁曾想九住心竟也失了仓皇,乱了分寸。 也许,变化都是从他认识那只小狐狸开始的。 那只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九尾红狐就这么一腔孤勇、不管不顾地接近了避世而居的上古神祇。她说喜欢,一念执着地追了两千年;她说报恩,抱守潜心地望了四百年。彼时东华不知是她,只觉小狐狸天真有趣,帮架时勇猛无畏,共读时可添墨香,耍赖时憨态可掬,就连爱娇时都眉目可亲。他以为这是因为自己素喜圆毛,直到有一日得知她不见了才惊觉心中的失落着实不平常。 小狐狸走失了,却来了个青丘帝姬。 替夜华去青丘迎亲那日,往生海畔,月牙湾旁,晨风里踏着海波而来的白衣白裙的素影,渐次于心头重了笔墨、增了分量。席间踢来的俱苏摩花盆、承天台上的祈雨笛音、相亲宴后浇落的碧浮春、裟椤双树后的天泉中影、青云殿里讨要的茶晶镯子、宝月光苑的醉酒诘责、太晨宫里对他施的昏睡诀……如今想来,桩桩件件仍分外鲜明,而救她、戏她、诓她、逗她,东华的反应却是桩桩件件都破了自己的常规。 梵音谷里,面对缈落的化相,凤九将自己娇小的身躯挡在他身前,言说要来护他,在他一汪止水般的心湖里投了巨石,激起层层涟漪。原来被人护在身后的感觉是这样的!原来被人所爱所怜的感觉是这样的!东华觉得眼中竟有些酸涩,这娇憨的小狐狸呀!这旷达的小狐狸呀!结界之中竟也能安然入睡。他轻轻握着柔弱无骨的纤手,碰触的地方有些发烫。八荒六合间,让他觉得有温度的人与事又多了一件。 安禅栩栩,月令幽幽,他与她顶着息泽与阿兰若的名号享那男女的情、夫妻的意,缠绵缱绻,几不识归途,方知自己前三十来万年竟似虚度。 什么是缘? 他与她从陌路到相识,纵使年纪隔了洪荒,地位隔了九重,便已是缘了。前两千多年,她一味绕着他,却不能换来相见,大抵是缘份还不够;但他将她入了眼,她对他动了心,从此命运有了交汇、情丝有了纠缠,怎么就不是缘呢?再之后误会叠误会、错失再错失,大婚之日让小白伤了心,躲去了凡世,许是冥冥之中让他还了前两千年所欠的情意,这也没什么,但这还是缘啊! 说什么情深缘线!道什么天命无常! 他把数十万年里的冲淡平和都抛诸天外,非要与天争一争,与命争一争。过了秋水毒、剖了半颗心、翻遍三千世,调伏妙义渊错了节奏、恢复修为失了时机。这短短的百千年,东华竟是历了三生三世,心潮澎湃犹如蛰伏的兽,比那太晨宫中开谢的佛铃还要绚烂,比那碧海苍灵中涨落的灵泉还要深重。他快要忆不起当初的自己如何能淡泊地避世枯坐。 缈落说他心底的佛铃花海里有一白衣女子,他知那是谁,他亦知自己要的什么,破釜沉舟、死地求生,东华虽对自己一贯狠厉,但如今这热血涌动、飞蛾扑火的模样着实有些陌生。 事到临头,时间愈紧,他倒愈平静下来。 原想用两百年换一段与小白的蜜意柔情,然天不假年,自己大抵是等不到了。 东华这一路走来,少有与人解释处。于他人,那些能明白的终是明白,那些不明白的解释了也无用。可小白说相爱的人要互相坦诚,他便试着改变,不再独自隐忍。 但唯有这次,他不愿说、不可说、不能说。 两清?他与小白如何两清?那情丝拧了团、打了结,真真剪不断理还乱。但假使那是小白所愿,假使他不能使她见到两人的未来,纵使心中百般苦楚、千种离殇,也只能咬了牙忍回去、咽下去。 九重天上,星汉晦暗浓云近逼,天地间肃杀之氛已起,妙义渊崩塌在即。他想,那个时机许是要来了。 华泽之畔的星光结界,东华与缈落一招紧似一招杀个难解难分时,他突然又回想起琉璃阁中小白起身而去的背影,虽则纤弱瘦削却又坚毅决绝。他的小白明丽而洒脱,可以执着也可以放下,这与年岁无关,与秉性有关,与天赋有关,当真当得起青丘女君、太晨帝后。 然正如万千年来他所了悟的那样,天地万物皆有尽时,四时轮转皆有定数,莫之能改。他与之争乃是为了机缘,他伏于理却是为了使命。天长地久尚有尽时,如今既无力转圜,不如也给小白一个尽时,把她从恹恹纠缠的情丝中撕驳出来,还她个自由。 -- 第3页 东华心头泛起一丝柔情,他凝着锋锐的眸子,注视着昏暗视野里蓦然出现的一圈光晕,红衣少女的身影骤然浮现,长发如泼墨浓云,秀眉似如钩新月,额间一朵火红的凤羽花,衬着唇边浅笑分外灵动。 他喃喃道:“小白,忘了我吧!” 三头巨蟒撞击着结界,意欲破障而出。砰砰的巨响仿佛远古的脚步沓沓而来,不知何处有低沉的嗓音吟哦着繁复的咒文,伴着戾风响成嘶吼。 许多张面孔从记忆深处涌上来,或欢言或放歌,或悲鸣或呼号:“东华,东华——” 铮鸣的苍何剑爆出一团银芒,万道光线迎头撞向了狰狞吐息的巨蟒,在妖息凝成的躯体上扎出无数破洞,破洞又渐次扩大最终燃尽了整个妖躯。 苍何剑势却是不堕,凌厉的剑风裹挟着万余截面的夺目神光,直直从缈落的前胸穿心而过,她躲无可躲,狂乱的笑声戛然而止在厚重的浊息里。 东华踉跄了两步,方才的攻势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但缈落虽除,浊息仍在,他支着苍何剑坐倒,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气血施法净化。层层叠叠的佛铃花卷起浊息,汇作旋流,紫色的花瓣战栗着燃起一簇簇的光,将几乎化为实质的厚幕熔出斑驳的痕迹,便又委顿落地、化为灰烬。 结界中烈风呼号,风刃在东华的外袍上割出无数道口子,血色渐渐洇出,染了大半幅衣衫。东华的脸色苍白到一丝血色也无,他掐着法诀的指尖虽如一贯的优美,却有些微的颤抖,一缕赤金色的血痕蜿蜒从唇边滑落。他微垂着头,脊背挺直,容色平淡,宝相庄严。 结界外似有人声纷杂,伴着连续捶击的闷响,如诉如泣。 东华的耳中却未听得任何声响,他的五感渐远,唯有心跳缓慢而沉重。他与小白的每一个过往如流光闪现,他想更深地将她刻到骨血里,即便自己即将归于天地。 “小白,自此一别,既失既忘,勿悲勿怨,惟余寸心,愿你长安!” 自古艰难唯一死,不,艰难的从来都不是死,而是爱啊! 被人仰望的尊神,落下了一滴泪。 有个声音在轻语: 东华,该你了—— 星光结界尽作微尘,天地间有一瞬的宁寂,所有声音仿佛都封存消失,四时轮转一时停滞。 紫衣尊神缓缓阖上了双眸。冲入结界的人甚至未及伸手够上他如瀑的银发,趺坐的身姿已寸寸淡去,如烟消散。 唯余苍何神剑,仍泛着寒光插在凋落的佛铃花泥里,剑柄上一抹赤金印迹若隐若现,搅乱了人心。 作者有话要说: 天地有终,周而复始; 万物有终,生生不息; 人而有终,方知朝乾夕惕、真心不易。 第2章 一念存(上) 玉铃飘摇尘泥乱,苍何剑冷皓宇寒。素心一捧何所向,寄语离人泪阑干。 凉风渐起,这光景确有些像暮秋了。 凤九搂着滚滚坐在青丘碧蓝的往生海畔,白浪翻滚,潮声细细。绕了海子半圈的雨时花摇曳着绿幽幽的花朵,发出沙沙的轻响,冷肃的色调倒是衬了这阴霾的天色。 花草无言却知秋。凤九扯了扯身上的袍子,觉出些凉意。 一只暖暖的小手摸上她的额头:“九九,你可是冷了?”滚滚软软的童音在凤九耳边响起。这么个将将两百岁的小仙童,明明还是小豆丁,说出的话却十足是个大人的口吻。 “折颜上神说你身体还虚着,不宜受寒,你倒好,连着好几日都来往生海边吹冷风。”滚滚一本正经地念叨,还拉着凤九的手给她取暖,“来,滚滚给你暖暖手,要是着了风寒,回头又有得受了!” 凤九看着眼前这个圆润可爱的总角小童子,唇红齿白,眉目俊秀,一头银发像极了他的父君,就连这关切的模样也总让她想起他。她鼻子一酸,抱住了白滚滚,把头埋在小小的肩膀上。 小豆丁两颊鼓鼓,柔柔暖暖,仿佛一颗带着奶香的糯米团子,能让人忘却烦忧,记起人世所有美好。 “九九,你又在想父君了?”滚滚小小的胸膛里回响起一个疑问。 “……想起在这里见到你父君,想起还没带他来看过青丘的星星……”她偷偷抽了抽鼻子,不想叫儿子发现眼中聚起的些许水汽,“对不起啊滚滚,娘亲以前骗了你,说你是娘亲一个人生的,其实你是有爹爹的!” “我知道!”滚滚并不在意地说。 凤九讶异地抬起头:“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早就知道呀!”滚滚眨着大而明亮的眼睛道,“凡世的小童子都是既有娘亲又有爹爹的,那时滚滚虽未见过九重天的小仙童,但凡世不是有《神仙传》《列仙传》这样的典籍?从那里看,九重天与凡世倒也没什么不同,虽未必尽是真的,多少有些道理。” 他看看凤九又不留情面地说道:“还有,九九,你每次说谎都会摸鼻子,滚滚早就发现了!” 凤九觉得居然被个小豆丁看穿了内心,该说是自己着实荒废了课业呢,还是滚滚果然像他父君一样厉害呢?她摸摸滚滚圆润的发顶想,应是后者吧。 圆滚滚的豆丁看着起伏的海浪小心翼翼地问:“九九,父君是个什么样的神仙?” 他虽知道自己必是有爹爹的,可对爹爹到底是什么样的却全不知晓。初时他一提起,旁人都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外公外婆也只是叹息着摸摸他的脑袋,并未说什么。滚滚原想,问九九也许会让她伤心,但今日既说到这里,是不是可以顺便问一问呢? -- 第4页 凤九把滚滚抱起来坐在自己腿上,理着他被海风吹乱的头发,缓缓道:“你父君啊,是天底下顶顶厉害的神仙,你要是上了仙界的学堂就会发现,整整一部上古史就是你父君的征战史。他是受众仙敬仰的天地共主,后来虽然避世太晨宫,但只要说起他,四海八荒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那父君是个大英雄咯?”滚滚清脆的童音带着孩子特有的孺慕。 “是的,你的父君是顶顶有名的大英雄,数十万年来把五族生灵护于羽翼之下,也不管自己身上添了多少伤,他为四海八荒实在是付出了太多!”再说起那段烂熟于心的历史,凤九颇有些惆怅,她眼圈红了红,轻轻叹了口气,任那海浪拍击礁石的声响充斥了此后的静默。 滚滚觉出娘亲的失落,拿小胖手捧着凤九的脸软声问:“九九,父君还会回来吗?” 凤九低头摩挲着指间的凤羽花戒,良久才哑着声说道:“会的,一定会的,我还有好多话要对你父君说,他还没见过滚滚,他一定会回来的!” 仿佛是为了坚定自己的确信,她仰起头站起身来,抿了抿略有些苍白的唇,牵过滚滚的手,说:“滚滚和娘亲一起等父君回来!” “嗯!”小小的脑袋也重重地点了点,又说,“在父君回来之前,滚滚会照顾好九九的!” 迷谷的身影出现在了不远处,想是白奕夫妇久不见女儿和外孙,遣他来寻。小狐狸起身牵着狐狸崽,随迷谷而去,步履间倒颇为铿锵有力。 东华会不会回来这件事,墨渊和折颜却没那么确信。 数月前,东华在碧海苍灵以星光结界大战缈落,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因此设界之人不死结界不破,并没有什么后路。 等他们赶到时,凤九、叶青缇、谢孤栦与重霖俱已在场,连宋、夜华、白浅亦堪堪落下仙姿。凤九捶着结界一壁喊着“东华”,声泪俱下几似杜鹃啼血。众人各种法术施尽,均不能动结界分毫。 彼时决战已近尾声,他们见得银光闪烁的结界中漫天妖息,东华御了苍何剑向缈落发起决杀一击,又支起最后的力气施法净化,脸色苍白如纸,身形在黑色的浊息中隐隐散出光来。 折颜愕然:“不好,东华是在燃烧仙元,这如何使得!”他与墨渊、夜华、连宋急急施出几个重法,欲在星光结界上打开一处破绽。 凤九一听心神俱震,情急之下一口心头血喷出,正正洒在指间的凤羽花戒上,激起一团莹莹紫光。这团紫光在凤九手接触的结界处闪烁了几下,引得戴着戒指的手突然一空,竟是穿过了结界去。 凤九一愣,迅速穿行而过,跌跌撞撞向东华奔去。谁知手还未搭上他的发,东华却已然化作了重重虚影,只剩她伸出的手在空气中徒劳地挥舞。 “东华——”凤九惨呼一声,又是一口鲜血喷出,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朦胧中,她仿佛听到紫衣尊神的声音在回响:“小白,自此一别……愿你长安……” 因着结界消散,墨渊与折颜等人也紧随着赶到此处,见此俱是心头一痛。都是从远古洪荒走来的伙伴,虽则这些年并不常走动,到底心是近的。在他们眼里,东华之能,通天彻地,原想他总会比他们都活得长久,谁知今日竟折在了这里。 天地间失了一位尊神,有甚分别? 除却九天星盘错行、三界淫雨霏霏,碧海苍灵一夜间冻了灵泉、凋了佛铃,九州共殇替不了亲人的哀恸,寰宇同悲比不上同伴的离愁。青丘、太晨俱是愁云惨雾,来往众人莫不面露凝重,交谈皆为低语,不敢稍有言笑,恐惊了一众上神们的愁绪。 待到凤九醒来已是三日后。 平素眉眼含笑的少女此时容颜憔悴,满脸悲戚。连着做了几日噩梦,原指望醒来能见到紫衣尊神的身影,诉一诉离愁别怨。谁知睁眼一瞧,周遭一圈皆是亲人们担忧的脸,却独独少了那个最想看到的人,心中又是一沉——梦中事竟都是真的!她沉默不语,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 凤九这伤怀的模样比嚎啕大哭更令众人心疼。狐后搂着孙女一个劲地叫:“我可怜的九儿啊!”白止捋着胡子催折颜给凤九把脉诊看。 凤九呆愣了一阵,直直盯着折颜问:“东华他,果真是羽化了吗?他可还会回来?” 远古尊神的存在,乃天地造化的大事。造化之奥妙,便是如他们这些活了几十万年的老神仙都不敢说窥见了一斑。三界中确有“羽化又归来”之说,可到底如何并无人知晓。就算是墨渊当年为困擎苍生祭东皇钟,修为散尽,魂飞魄散,在炎华洞中养了七万年方才归来,却也是因为现时的白浅、彼时的司音护住了他的仙体。 折颜和墨渊、白止他们当然都希望东华并未真正羽化,然若仙体还在,经了万十来年的修养,许会有些机缘,可这连分毫都不存的境地,如何保那一分生机? 是以,听得凤九如此一问,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沉默着叹了口气。末了,也不过以“东华这样的尊神不能以常理揣度”来做结尾,不致断了人的念想。 凤九却似未曾听到他们的叹息,她咬了咬嘴唇,扭头看着狐狸洞外断线珠子般的雨丝,轻声却又坚定地说:“他一定会回来的,帝君不会扔下我不管,我还有滚滚,我要等他!”一双如星美眸又蓄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让它流下来。 -- 第5页 滚滚是谁,青丘众人也将将知晓。 谢孤栦虽言语不多,却很妥帖地揣摩了人心,他在众人将凤九带回青丘的第二日便将滚滚送了来与她相伴。孩子是最好的解忧草,有个活泼可爱的孩子陪着,也好让凤九分散些注意,不致沉迷于回忆无法自拔。他倒是没多在意白止白奕白浅白真等人能不能接受滚滚。 滚滚的出现果然让聚在床榻前的众人都有一刻恍神。银发的小仙童虽面目稚嫩,除了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很有凤九的灵动神韵外,端着一张脸不苟言笑的样子确有六七分像东华。 折颜念头一转,想起给过凤九的两剂药,立时明白了前因后果。墨渊话虽不多,见折颜的表情约莫也猜了个八分。连宋这么个通透的性子,摇着扇子淡笑不语。只白止张大了嘴,回身问白奕:“这是,这是……?”重霖和迷谷均是一脸激动,说不清谁更突出些。 谢孤栦将滚滚交到白止手上,一贯的言语简洁:“见过狐帝!滚滚想娘亲了,我便把他带来青丘交于你。” 他又蹲下身子拉了滚滚攥紧他衣衫的手,安慰道:“滚滚,这些都是你的亲人,这位是你娘亲的爷爷,你要好生听他们的话,陪着娘亲,叔叔日后再来看你。” 白滚滚盯着谢孤栦看了看,又抬眼扫了一圈周遭的众人,缓缓地点了点头。 众人见了这么个粉妆玉琢的小仙童,本是天生贵重的尊神之后,倘使没有星光结界的事,正该一家团聚,说不尽父母亲情,如今却是生生成了失怙的苦人儿,怎不叫人唏嘘。 翌日,凤九醒来,因着伤怀悲秋好一阵身体都不甚康健,好在有滚滚看顾左右,又时时宽慰一二,倒似回到了母子二人在凡世相伴的日子。 这年青丘早早地落了雪,往日四季如春的神仙之国一时银装素裹。白浅来看凤九,说起这事认真地回想了下,仿佛上一次这么下雪已是千多年前。 滚滚陪着凤九蜷在狐狸洞里猫了个冬,待到来年开春,方才从洞里探出脑袋来。 凤九出洞的头一件事便是取竹林中依山傍水、曲径通幽处,把旧日描好的竹楼盖起来。当日里为留几间房还与帝君理论了一番,如今她仍旧原封不动照着那图纸盖了,她愿意把他们说过的事都变成真的,说不定这样就能把人也变成真的了。这是他们的家,家在,人总能有个归处。 长辈们见不得她沉迷在过去的悲戚里,是以,白奕遣了迷谷来催凤九把学塾中的学业做个收尾,好歹是青丘女君,连个学塾都未毕业成什么样子! 这回,凤九倒没有愁眉苦脸地推三阻四,一反常态地十分勤勉,还常为功课事请教夫子,夫子为此捻着须到白奕处夸耀,倒叫青丘众位上神刮目相看。 滚滚见九九如此上进,便错把娘亲当成了学塾中的优等生,私以为荣,每日里跟着娘亲旁听,也听出不少趣味来,让夫子大夸“虎父无犬子”。 过了几十年,凤九从学塾中毕了业,不用人提,自己先自请跟白奕学了如何处理东荒政务,倒渐渐有了些女君的样子。 四海升平,青丘本也无甚大事,对辖内各族并未有严规,东荒又是富庶之地,升斗小民无需为生计烦忧,所奏之事无非礼敬先祖、延嗣后裔、家族争端、五族交际,从一开始的毫无头绪到抽丝剥茧、有条不紊,凤九花了一百年。 当年与小精卫、灰狼弟弟天真打闹的小帝姬已不复踪影,唯有走亲访友时,说起滚滚的趣事那副眉眼弯弯的明丽笑容,才让人恍然想起眼前的女子不久前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几番消磨,娇颜虽仍是娇颜,眉目间已有了点尘霜,好不叫人叹息。 那日,成玉着了宽袍广袖的男儿装,摇了一柄折扇前来探望凤九,正碰上凤九在教导滚滚。 “滚滚,以前有人教娘亲,强者生来就是为了保护弱者存在,那时娘亲还不甚领会。后来你父君也同娘亲说,身为神仙,既受了凡人的供奉便有一份责任在,有时候不是喜不喜欢、愿不愿意,而是应不应该、能不能够。你娘亲我虽不是顶顶聪明,可这道理尚还明晓,是以如今所作所为也不过尽一本分。” 滚滚似懂非懂,又似有所悟,他犹疑着问:“那父君他也是因为责任而……如果明知道会有意外,为着责任也必须做吗?” 凤九摸着滚滚的发髻默了默,道:“你父君曾言,身为上位者,有时需得摒弃一己之私,牺牲一下小我。倘使以一人之力能将亿万生民护于身后,其实是值得庆幸的事,流血漂橹,生灵涂炭,并非仅是凡世的劫难,苍生尽入彀中。因此,有些事他不会躲,也不能躲。”所以,东华他是早就做了决定,正如他几十万年来始终坚持的那样! 滚滚低着头,思考着什么,手却紧紧攥住了凤九的手,仿佛在怕她也像父君一样消失。 气氛正有些凝重,成玉哗啦一下收了扇子,潇洒地撩起衣摆跨进了门:“凤九殿下这庄重的模样,小仙觉得委实有些陌生!”她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拿折扇轻敲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装模作样揖了揖,“哦,该称青丘女君才对!小仙见过青丘女君!” 见是成玉,凤九方才收了女君的端肃,眼波流转,似嗔似喜,确恢复了几分旧日的灵动。 成玉从袖中掏出样从凡世淘来的小玩意递给滚滚,打发他去外间玩耍,自与凤九说话。她细细端详了凤九的神色,说:“你憔悴了些,精神倒还不错!心里可好些了?” -- 第6页 凤九淡淡地笑了笑:“忙着就不致浮想联翩,但即便是忙着,忘不了的还是忘不了。” 成玉啧了啧舌:“谁能想到你们俩能这么曲折呢!情之一字,我也未曾参透,说来……说来终觉浅。” “谁又能说参透了情呢?”凤九苦笑着摇摇头,“明知在情情爱爱里纠缠着实费神,却还是身不由己。爱那么美好,又那么艰难,最艰难的是拿起了又要放下。忘却也许是良药,但忘却就如剜去了过往,剜去了我心上的一部分,这件事上,我委实做不到!” 成玉拉起凤九的手轻轻拍了拍,安慰道:“忘与不忘,也不过是个选择,你拿定主意就好!几时离开青丘出去走走?” “再过一阵吧!我还在跟着爹学习政务,滚滚也有课业要学,一时半会恐走不开……” 成玉听出她话中的推托之意,也不勉强:“听闻你近来勤勉得很,我也没什么好劝你的,别太累着自己!所谓定数,其实也没什么章法,定是不定,不定是定……你且放宽些心!” 凤九未立时答话,良久方说:“是啊,活着才有希望。” 第3章 一念存(下)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三百年匆匆而过。 凤九依旧没有离开过青丘。除了处理政务,闲时她倒会去集市走走,热热闹闹的叫卖声、熙熙攘攘的人群叫她知道世事仍如常。青丘的百姓对凤九越加爱戴,每每让她带了满抱的东西回来,很为她添了为女君的自信。 她与滚滚早搬到竹楼里住,竹林清幽,小楼卧听风雨别有一番趣致。 有时,白浅也把阿离送来玩耍,两个孩子叽叽喳喳的童音倒是替这清雅之处添了几分生气。 凤九喜欢坐在窗前看他们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的样子,她泡了茶,厨房的笼屉中蒸着糕,茶香混着糕点香,雅中带点俗,仙气中混着人气,恰到好处。 倘若此时那人就在近旁,揽着自己的肩膀,大手包覆着她的小手,不用说什么就已然岁月静好。 这些年来,她不是没有梦到过东华。 初时,梦里都是他在她耳边低语“忘了我”又在结界中散作星尘的模样,她每每扯着他染血的衣角心如刀割,泪水涟涟,口中直道:“不要!我不要忘!”数度被滚滚从梦中唤醒尚不能止歇。 过了百来年,梦境中常出现一片绚烂的佛铃花,仿佛是在天海之尽头,虚无之中,六合之外,紫色的佛铃花带着微光,无风自落,飘散天地,杳无踪迹。她在漫无边际的佛铃花海里茫然四顾,不禁悲从中来。 近来,佛铃花海里出现了一个白色的人影,那高瘦挺拔的身姿让她乱了心神,是东华!她疾走上前,想去看他的正脸,可不过三五步的距离,却怎么也无法接近。她只能深深地注视那个背影,多想扑到他怀里再感受一次怀念的温度,又怕自己太唐突,连这个背影都不能拥有。怀揣着这么卑微的念想,凤九假作平静地跟梦中的东华聊起了天,告诉他青丘的琐事、天宫的旧闻,告诉他滚滚长大了,告诉他自己想他……那人影似在眺望远方,风贴着他的发,扬起银色的发丝,发梢如有夜萤飞舞,细密的光点汇成流动的波浪,荡漾到人心上。 凤九攥着那枚凤羽花戒,指甲直掐进掌心里:“东华,我错了,我不该不信你,我说我们就这样吧不是真心的!你快回来吧!求你快回来!”戒指上一抹赤金色已然印入纹理,被摩挲的时日久了,散发着莹润的光泽,朱得愈朱,艳的愈艳。 有时她想更早入梦,有时她又怕见的那个影子终是虚幻。长夜漫漫,辗转反侧时,迫不得已只能找些事做,比如修炼。 从前的三万来年的确惫懒了些,不过在家学渊源之下,根基尚算牢靠,也因此虽闲时颇有忧思,一旦入定倒能六根清净,心神专注。不知不觉中,修为倒大有精进。 某一日,折颜心血来潮给她掐指一算,言道上仙之劫将至,需得有些准备。凤九正心头莫名有些预兆,此时却是有了印证。 青丘众上神既喜且忧,三万来岁的上仙虽算不得早——当初桑籍乃是三万岁受劫升的上仙,墨渊是两万五千岁飞升的上仙,夜华则是两万岁上头便成了上仙——但做长辈的心理,既希望后辈上进,又不希望他们因为太过上进而折损了自己,因而事无巨细早早做了盘算。 与上神之劫相比,上仙之劫显然要简单许多,受那三道天雷即可。 念及白浅当初飞升上仙的天雷便是墨渊挡了,白止白奕白真他们本想替凤九受了,却被她一一回绝。凤九说,既是历劫,便该自己实实受了,倘若这点苦都受不了,怎当得起女君之位! 另有一句话她放在心中并未说出口,却是:假如连上仙之劫都受不住,她怎配做那太晨宫中的帝后? 这五百年来,她虽再未曾踏入太晨宫与碧海苍灵,可未有一时敢忘。东华因着种种误会错过了大婚之礼,后来才算知道缘由,但她确知他们是烧了婚祭之文、录了寒山真人的婚媒簿子的,东华不愿和离,其实她又何尝想和离,不过一句气话罢了。 如今,虽见不着他,心中却提着一口气要追一追赶一赶、拉近与他的距离,以证明自己不是一味被尊神护在身后、总要他来救的无用的小帝姬,她也可以承担许多,可以有资格与他并立,为他做得更多! -- 第7页 所谓劫,总有度过度不过的,凤九虽不觉得自己会成不了上仙,但虑事需得周全,她择了一日将滚滚招到身前,拿了故作轻松的语调交代儿子:“滚滚,娘亲过几日说不定要出门历个劫,时间不会很长,只是可能会受点伤,到时你不用紧张,有折颜在总不会让娘亲受苦的。” 滚滚皱着眉头盯着凤九的眼睛:“九九,你又摸了摸鼻子……可是有什么危险?” “呃,危险嘛总会有些,不然怎么叫劫!不过你看,青丘这么多上神,哪个不是从上仙来的?还不都平安无事!”凤九无力于儿子敏锐的洞察力,想了想,倒也没诓他,举了爷爷、爹爹和叔伯姑姑等的例子。 滚滚歪头想想似乎确是如此,但终究有些不放心,他搂着凤九的脖颈说:“娘亲,虽是这么说……可到时滚滚不能保护你,你自己千万要小心!滚滚,滚滚会乖乖在家等你回来!” 软糯的童声中藏着些微的不安与焦虑,凤九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脊背,又抱着滚滚哄了哄,此时他才像个真正小仙童的模样,沉溺于大人温暖的怀抱。凤九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所能做的就是平安归来。 事情就是这样,你盼着它来时,辗转反侧,然毫无端倪;你不盼它来,却又霹雳雷霆,横插一杠子。 不知是不是因为青丘众人忒多关注,近日里天空中稍有低沉轰鸣,他们就疑神疑鬼觉得是凤九的劫雷将至,待见到凤九一副无甚感应的模样方松了口气,偏生正是惊蛰的节气,春雷乍动,万物萌发,这雷声倒是三不五时就响那么一回,一来二去,连凤九都疲沓许多。 真正的劫雷来时,凤九刚给滚滚做好一屉栗子糕。心头似有所感,她望望窗外突然暗沉下来的天色,浓云堆叠,似大军压境迫至青丘。 滚滚也正趴在窗台上看天,此时转过头来忧心忡忡地唤着:“九九——” 凤九眉间展了展,走过去摸摸滚滚的发顶,只说了四个字:“等我回来!” 凤九选来迎劫雷的是近着往生海的一处山坳,此地人烟稀少,离竹林也远些,不致吓着滚滚。折颜和白奕白真他们倒不必担心,见着这天象必会寻来。 事实上,她也的确不及顾及其他。 不过将将行到了山坳处,头顶的云层已黑似浓墨,浓墨里还在噼里啪啦作响,道道弧光从中闪过,显是在酝酿着劫雷。 凤九立时盘坐于地,五心向天,手掐连环诀,结起一层仙障,准备御法相抗。 第一道雷劈得略有些突然,三指粗的电光直直打在仙障上,看着不甚厉害,却只一息间就击碎了泛着淡红色光泽的仙障,又余力未歇,打在了凤九的肩背上,顿时撕开一道口子。 凤九只觉一阵刺痛从伤处掠起,牵着整个后背发麻,她咬了咬牙:“呵,也不过如此!” 仿佛是为了应答她的轻视,天空中骤然一声炸雷响起,第二道雷已然落了下来,儿臂粗的电光划破黑云,伴着巨大的声响直向她头上劈过来。 凤九急忙运起仙法再结仙障,然到底仓促,此一仙障比之前更为薄弱,劫雷尚未靠近便被压制得摇摇欲坠、破碎殆尽。 凤九正要撑起身子准备迎上这一波的伤痛,指间的凤羽花戒蓦的紫光大盛,猛地腾起一波强大的仙泽,迅速结出一个浑厚的仙障,抵住了落下的电光。劫雷颇不甘心地在结界外滚了几滚,没有找到破绽,只得在皓皓紫光之威下销了声匿了迹。 结界内的身影却愣了神,凤九抚摸着光晕流转的凤羽花戒,一时间心旌摇动——是东华的半心在保护自己。“东华……”她喃喃叹了声,却也知道此时不是感叹的时机,还得醒神应付那最后一道劫雷。 谁知这次的雷倒没有急着落下。头顶的乌云不知何时已结了偌大的一片,几乎要笼罩了大半个青丘,云中雷声一阵急过一阵,弧光纵横交错,看着就不一般。 远处折颜的声音传来:“九丫头,小心!” 未几,一道至少水桶粗的劫雷以惊天动地之势从九天之上坠落,仿佛一条巨龙直捣往生海畔,劫雷周身还有无数微小的闪电游动,电光照亮了半幅天地,惊住了一旁看顾的众人。 东华仙力所化的仙障到底不同,便是这般厉害的劫雷亦未让它立时破碎,而是以自身所蕴仙力在不断削弱劫雷的效力,两边一时陷入僵持。 然戒指到底不是东华,仙障在劫雷之下越来越薄,随着一声轻微的“啵”化作碎片消失在空气中。凤九指尖原本莹润水华的凤羽花戒好似失去了生命般褪去了所有色泽,成了一块灰暗的石头。 凤九不及心痛,祭出所剩修为来护住周身要害,正与劫雷余势相碰,一波冲击猛地撞向胸口,激得她身子往后一仰,连连吐出两口血来。 好在这劫雷总归是被消磨了许多,想要兴风作浪也没了后劲,只将她的衣衫割出无数道口子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消散于天地。 远处的众人见雷势已收,赶紧上前查看。 折颜先抓了凤九的腕子把起脉来,片刻神色稍缓:“无妨,只是些皮肉伤,倒并未伤了根本,略养养就好。” 白真尚笑着说:“恭喜啊,凤九上仙!” 白奕却道:“这最末一道雷倒有些不平常……”他盯着凤九手上毫无光泽的戒指,迟疑道,“这戒指……” -- 第8页 “是东华给我的半心戒。”凤九摩挲着此刻黯淡无光的戒面,面上隐有悲色。 在场众人自那日从碧海苍灵回来便都听说了半心戒的由来,此时更是唏嘘不已。东华仙法卓然不假,但当日他即将迎来与缈落的决战,却不顾自己的伤势早早替凤九做了谋划,此番若不是这戒指中的仙泽,凤九必不能如此轻松地过了上仙之劫。然斯人已逝,这次却是连件可以念想的物事也毁了,念及凤九的心思,众人皆是沉默,心中重重一叹。 静默间,白真见折颜神色一动,凝着神在倾听什么,他正想打破这凝重的气氛,便道:“老凤凰,你在做什么?” 折颜皱着眉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抬起头来看天,片刻后问道:“你们有没有听到雷声?”见白奕和白真摇头,他又喃喃自语道,“这九丫头的劫雷都过了,怎么我还似听到了雷声?” 白真不在意地说:“近来的确时时听到雷声,约莫是节气到了,春雷涌动也是有的。”他打发了迷谷去给白止、狐后等在狐狸洞中等着的亲友送个消息,也好让他们安心。 折颜敲着柄扇子仍在疑惑:“唔,总觉得有点儿不对。” 正说着,他忽觉怀中一阵发热,掏出一看,却是墨渊留下的消息符,上首正浮现出一行金色的字: 碧海苍灵有异动。 待到折颜等人赶到碧海苍灵时,墨渊、夜华、连宋、重霖已然在场。众人不及寒暄,俱被眼前的奇景惊住。 说起来,自东华与缈落在此大战之后,众人中除了重霖因着职守曾来过几次洒扫庭除,其他人等均未曾踏入过这个伤心地。 碧海苍灵集天地之灵秀,之所以如梦似幻,无边无际的佛铃花海是其一,永不干涸的灵泉是其二,由此才生了各种奇花异草、引了万千灵鸟。可重霖回来说,帝君走后,佛铃花一夜凋落,灵泉水一朝冻结,唯余帝君早年栖居的石宫,以及走前为凤九搭的亭子、辟的菜园,想来十分凄清。 可此时再看,哪里是凄清,分明是惨烈! 碧海苍灵之上,万里苍穹赫然分了两边,一边红光透天、一边金辉耀地,然无论那一边都浓云密布,电闪雷鸣。九天玄雷结了偌大一张网,将碧海苍灵整个儿罩在了网下。 苍穹之下,千里沃野已成焦土,无论是佛铃花、菜园还是果园,早已没了形状;亭子所在的地方倒是看得出些痕迹,但也是断壁残垣,瓦砾成堆。石宫留了半壁,坚实厚重的石墙坍塌下来,竟断成几截,大门洞开,如果那还算门的话。灵泉倒是解了冻,但本是一汪明静的深潭此时翻江倒海,浪潮汹涌。 唯有灵泉上空高悬着的一颗硕大光球,成了暗沉视野里的必然焦点。光球正在滴溜溜旋转,一道道术法的流光从表面闪过,似刻了繁复的铭文,光球之内白皑皑、雾茫茫,却是看不真切。 一道玄雷轰然降下,直直打在光球上,光球银辉一闪,亮了一亮,转势却不减。接着又是一道玄雷,再是一道玄雷…… 雷网之上,玄雷好似排兵布阵,使了车轮战术,只对着光球这唯一目标攻击;而光球便是那应战的大将,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见招拆招从容应对。光球次次挡着玄雷,却也不防有那么几次波及了灵泉旁的山川草木,于是焦黑处又多了几处。 众人见此,方才明白这一片焦土是如何来的。 折颜啧啧称奇:“这架势,到底是落了多少道玄雷!” 墨渊目视前方,口中道:“我来时已然开始落雷,十道之后你们方才赶到,至今应有三四十道了!” “三四十道!”连宋惊道,“难道竟要六十四道方才止歇?什么大劫要降到六十四道玄雷?” 墨渊与折颜均皱眉不语,六十四道玄雷的确少见,就是他们一时半刻间也想不出缘由。 凤九听说碧海苍灵有异动,说什么都要跟来,折颜与白奕拗不过她,便给她喂了止疼化瘀的药丸,嘱她在旁看着就好,切勿轻举妄动。 及至看到碧海苍灵的一片惨状,凤九心中揪成一团。她该早些来看顾才是,此时东华给她修的亭子、垦的菜园都化为废墟,观景台边的温泉和山中的剑室想来也遭了池鱼之殃。她看看手中的凤羽花戒,一时心头竟有些愤恨,这老天竟是连一分念想都不给她留! 凤九死死盯着那颗光球,既是生于碧海苍灵,必是与东华有些渊源,她不想错过任何细节。 在众人的注视下,顷刻间又是一二十道玄雷陆续滚下,次次直击光球,强大的电流在光球表面蜿蜒而过,发出一阵阵爆裂声,亦在众人眼中留下残影。这玄雷虽厉害,光球却似总有应对之法,玄雷每打一次,光球便亮了一分,不过须臾已从开始的宛如萤光骤然亮了几个度,将灵泉四周山势均照个分明。 雷声突然停了,空气似也凝滞,一瞬间周围静得可怕。 一直心疼地看着满地残垣的重霖松了口气:“终于停了!” “未必!”墨渊仰头望着天色,漫天浓云不知何时缓缓涌动,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犹如一条巨龙盘旋在灵泉的上方,龙首处正对着光球,龙身上下电光火石、鳞甲铮铮,似有千军万马摩拳擦掌、蓄势待发。 折颜拧着眉:“差不多也该有六十四道天雷了吧!这还不停,难道竟有八十一道!” -- 第9页 连宋瞥了眼黑如浓墨的天空道:“这老天是发的什么疯!” “三叔慎言!”夜华止了连宋的话头,转头看看墨渊问道,“兄长可知,这是为何?” 墨渊背着手,捻着髭须沉吟不语,他觉得记忆里有什么一晃而过,似有关联,却又不太真切。 不待他想明白,夜华一声轻呼让他回了神:“来了!” 随着隆隆之声从天边翻卷而来,巨龙探出龙首蓦的张大了口,裹着寒芒的紫电喷涌而出,挟万夫莫当之势直奔光球而去。 光球突然暴涨了一圈,旋转的速度陡然变快。紫色的电光从光球上透体而过,激得光球晃了晃,表面又是一阵符文掠过。 巨龙吐出的紫电一阵紧似一阵,光球旋转的速度也一圈快似一圈,上面的符文汇成一片洪流,仙力激荡,在光球四周溢出数道虚影,倒似给光球加了个莲花座。 “十……十一……十二……”重霖从刚刚雷声暂停的时候就开始数着落雷,“差不多该到八十一了吧!” 众人皆知他的意思,均屏息凝视。 谁知尚余三道玄雷时,异变突起。 巨龙探出的龙首一个收缩,巨大的身躯在空中翻了个滚,半红半金的天幕竟似被它滚进了躯体里,龙身不再是浓黑色,而是成了金红交杂的赤金色。 那龙瞪着一双大如铜铃的怒目,直直望着光球。光球也不畏缩,停了旋转静静地浮于半空。 浩渺苍穹间,万籁俱寂,唯有这巨龙和光球如高手对决,临渊峙岳。 片刻,赤金色的龙扬着五趾立起身躯,一道比方才粗壮了数倍的紫电磅礴而下。 光球凛然接招,紫电哗啦一声穿过球体,原本乳白色的球面上泛起层层赤金色的波纹,一条淡淡的裂缝出现在了球体上。 远处一道青色的流光呼啸而来,迅疾如流星,倏忽划过众人所在的云上,直取灵泉而去。 下一道紫电袭来时,青色的流光骤然上前截住落雷,万千截面反射了漫天电光,竟是苍何神剑!道道剑势划破云空,在巨龙身上也留了痕迹,一时龙吟声声不绝。 光球上的那条裂缝突然咔嚓嚓延伸开去,遍布了整个球体,下一刻,光球如破碎的蛋壳裂成了片片残影。 一个人影从光球悬浮的半空直落到灵泉里,激起一片水花。 然而紫电并未放过,余下一道仍排山倒海向那人影直扑过去。 “……东,东华”凤九睁大了震惊的眸子——那个人影是东华,这世上其他人她许会看错,唯有东华她决不会看错! “东华!”凤九驾起云头就要往里冲,被白奕与白真一把拉住,她不甘心地扭动着身子,“让我去,那是东华!” “九丫头,九天玄雷不是你能受的!”折颜也上前挡她。 正待再劝,忽听墨渊冒出一句:“……是混沌神雷……” 折颜惊讶地转头看着墨渊,“你是说有化生之效的混沌神雷?!”他看着灵泉方向嘀咕了一句,“东华这家伙对自己还真下得去手!” 他俩不再多说,驱动身法往灵泉方向急速而去。 此时,最后一道玄雷已然落下,见苍何剑又来阻拦,遂分了两支,一支堵住苍何去路,一支直奔灵泉中的人影而去。 深紫色的闪电再无遮拦,朝着那人影的后心狠狠打去,电光接触皮肉,五脏六腑皆是巨震,一阵焦糊的味道飘起,那个人影噗的一口鲜血喷出,再也维持不住浮在水上的身形,直直往灵泉中沉去。 总算折颜与墨渊及时赶到,一把将那人捞了起来,又在灵泉边寻了平坦处落了云头。 折颜小心地将人扶着坐下,果然是东华!只那一身本以为是深色的衣物却是沾了层层叠叠的赤金血染成;一头银发也似在血中泡过一般,早失了原本的色彩。他脸若金纸、呼吸急促,浑身上下都是大小伤口,但虽昏昏沉沉、精神不济,倒还未失了意识。 折颜上次看到东华这般凄惨样儿是在星光结界外,此时虽欣喜于他的归来,却没想到他竟用了这么个狠厉的招儿。他一边给东华把脉一边骂道:“你是不要命啦,用混沌神雷淬体!既留了一分神识,怎么就不能老老实实养个万来年,瞧这神魂不稳的样子!” 东华一阵剧烈的咳嗽,又吐了几口血,却是神色浅淡,全不在意:“这不是……这不是成了!哪来……那么多废话!” 墨渊见他气息不稳,容色惨淡,既欣慰又不忍:“这混沌神雷淬体,需得连着九天每日受那九九八十一道玄雷,父神的书册上虽有记载却从未听闻有人成功过。东华,你这兵行险着的性子怎么就不能改改!” “倘若……不是如此,那还是……还是我东华嘛!”一语毕,倒叫二人都住了嘴,仿佛回到了战火纷飞的旧年里。果然,这才是那个洪荒岁月里走来的东华帝君! 一个娇小的身影驾了朵歪歪扭扭的云从远处而来,一叠声颤悠悠的“东华”响起。 东华费力地从折颜和墨渊手中挣扎坐起,还想再站起身,却是一分多余的力气也拿不出了。他知自己的脸色定好不到哪里去,也顾不了许多,只来得及扯出一个微笑,抬起一只手扶住凤九扑过来的身形。“小白,我回来了。”他尽力稳着气息,看着这张想了几百年的娇颜和那额间艳丽的凤羽花。 -- 第10页 “东华,东华——”凤九累积了几百年的愁苦终于有了发泄之所,此时她不是什么青丘女君,不是什么尊贵的帝后,只是一只想要在夫君怀里撒娇的小狐狸。她抱着东华哭了个昏天黑地,也不管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要不是折颜提醒说,东华神魂不稳体力不济,需得好生休养,说不得这灵泉水都得被凤九哭得涨了几分。 苍穹之上,乌云已然散去,狰狞的巨龙早已不见踪影。碧海苍灵的断垣残壁上起了阵清风,灵泉淙淙,重又润泽了干涸的土地。 凤九睁开哭肿了的眼泡,抽抽搭搭一时止也止不住。可握着东华的手,她心中满得快要溢出来。她想,他果然听到了我的话!我终是把他等回来了! 从碧海苍灵到太晨宫,小狐狸又悲又喜的泪水足足洒了一路。 作者有话要说: *帝君2.0上线,可喜可贺~ *后半部分脑洞BGM:《清平乐》原声“威严”,欢迎搭配食用~ 第4章 在人间(一) 自五百年前东华帝君于碧海苍灵败了缈落化归天地以来,九重天的气氛就一直甚为凝重。东华帝君虽退避太晨宫已久,到底威名赫赫,震慑四方,但有难事总能指点一二,或帝君亲自办了也是有的。他这一去,平常的仙者不过唏嘘痛惜,天君却是唉声叹气,不知这一来又要生什么变数。这尊神在时,天君总觉如泰山压顶,时时负重,处处掣肘,可一朝失了束缚,不但未觉松快,反倒诸事无了商量,均要自己斟酌裁定,顿感芒刺在背、热火烹油,一时竟有些惶惶然。好在太子夜华理了政事,一些颇为棘手的大事也一一接手,总算有了倚仗。再不济还有墨渊这个战神在,有了夜华这层关系,他也不致袖手旁观。五族之内并非没有起了异样心思的,只这四海八荒到底不如三千世界风云变幻,各界时光悠长,五百年尚不足以理清其中头绪,一时倒也相安无事。 只最近几日,天君的日子过得颇为跌宕。 先是十日前东方木德重华星君来报,言道“斗指丁时,是为启蛰,阳升阴削,万物生发,然今时山林草木三盛三竭、江河水涨三枯三盈,恐为殊异”。天君不得解。 五日前,星宿府与普化天尊座下的玉枢府起了争执,说玉枢府雷部众神将无故徇私,滥执雷刑,竟以九天玄雷扰了星宿们的修行,日日降雷八十一道。其中尤以东方七宿脾气最盛,直言普化天尊御下不严,有失风范。玉枢府执事遍翻执行簿子,未见所谓八十一道玄雷的出处,一时不慎被东方七宿扭了前襟,从三十六天一路打到凌霄宝殿。天君不得解。 自东华帝君仙去,苍何神剑一直封于太晨宫中。天君恐神兵落于旁人之手,不顾连宋、夜华、司命、重霖等多番阻挠,寻一时机又给神剑加了两道封印,自以为可高枕无忧。哪知连着几日苍何神剑铮鸣不已,因着封印的缘故,只他一人听得真切,每日里寝食难安亦不得解。 连日来九重天上电闪雷鸣,东方苍穹混沌一片,千里眼顺风耳报称乃碧海苍灵方向异动。然碧海苍灵之地,乃东华帝君化生之所,尊神虽化归天地,余威不减,闲人不敢接近。 直至今日,苍何神剑挣脱封印而出,当着凌霄宝殿一殿君臣的面只取东方呼啸而去,天君便觉得事情着实不简单。 未几,雷止电歇,东方苍穹霞光万道、瑞气千条,三十六天道炁弥漫、云层峨峨,九重天宫紫气蒸腾不绝、天外之音袅袅,东方青龙孟章神君、西方白虎监兵神君、南方朱雀陵光神君、北方玄武执明神君于空中显了真身齐齐揖礼,五彩翎羽的凤凰领着万千神鸟将那祈福祝祷的献祭之曲舞了又舞。 如此异象,众仙者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不知是哪位先天圣人临世,均是议论纷纷。不多时,夜华与连宋归来报曰,东华帝君引混沌神雷于碧海苍灵,劫成归来矣。 天君虽已隐有猜测,可一朝坐实了消息却也有些愕然。他望着云蒸霞蔚的一十三天,一时倒也说不清心头是忧是喜。 碧海苍灵既是东华的化生之所,本是他最好的养伤之地,可混沌神雷之下碧海苍灵已成一片焦土,就算是有重霖这么能干的掌案仙官,怕也得忙活好几百年才能还了旧貌,更别说恢复灵气了。青丘虽则水秀山青,离十里桃林也近,但毕竟东华这伤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总不如太晨宫人手充足、九重天上各类奇珍异草也应有尽有。是以,太晨宫又迎来了昔日的主人。 重霖满心欢喜,捧了苍何剑先一步回太晨宫中指挥众仙侍拾掇整理,他这掌案仙官终于又有了用武之地! 待到宫中众人见着青丘女君白凤九并墨渊、折颜两位上神扶着清贵高华的东华帝君回转,俱是心神激荡,不由纷纷跪倒叩拜,口中连称:“恭迎帝君归来!”。有几位略微激动过了的竟是热泪滔滔,抽噎不已。帝君虽面色苍白,却仍虚抬了手免了他们的礼,轻道一声“众位辛苦”,方才入了寝殿。 凤九将东华扶到榻上,一双妙目一瞬不瞬直盯着折颜给东华诊脉,见他皱眉她也皱眉,见他展颜她也展颜。 折颜见她这魂不守舍的样子,心生笑意:“九丫头,我又不会让你家东华少块肉,你这么盯着做什么!自己身上还有伤,到一边歇着去!” 一句话倒叫榻上的东华睁了眼,他见凤九身上的衣衫割了大大小小的口子,除了在自己身上沾到的血迹,确有些伤口周围染着血,一时气急爆出一串咳嗽,又皱着眉挣起身子要拉着凤九细看。 -- 第11页 “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虽有些底气不足却满含着怒意。 凤九待要上前解释,折颜已把东华摁在榻上:“这么心急!九丫头这是受了三道劫雷飞升上仙了,我给她看过,无甚大碍!你给我躺好,正诊脉呢!” 东华再凝神一看,果然,凤九已然是上仙的修为。他这是关心则乱,居然没有察觉! 见凤九眉眼弯弯,一副等夸奖的表情,他又是欣慰又是心疼。当日将半心戒给凤九,确是虑到日后自己不在、凤九年岁却小,待过上仙劫时许能护她一二,没成想不过五百年,他的小白已然飞升上仙了,这么些日子她到底是怎么过的! “小白,你受苦了!”东华伸手去拉凤九,想要安慰一二。 不想伸到半途,又被折颜拉回来:“哎哎哎!诊脉呢,这么不消停!你还要不要我看了!” 东华斜睨了折颜一眼:“这么半晌还没诊出来,你的医术退步了!” 折颜气急:“早知道你这老冰块这么挤兑我,方才我和墨渊就不该给你渡修为,就让你那么半死不活的,让你这太晨宫上下看看他们的帝君站都站不直的可怜样儿,也好过跟我顶嘴!” 墨渊在一旁见他们斗嘴,淡笑不语。 重霖端了茶进来,见此情景眼中一热,只觉又回到了往昔,此时帝君虽需将养,日子总还往好的方向去,这便够了。 东华心中明白,此番他引混沌神雷淬体归来确是极为凶险的一招。 且不说自星光结界一役他燃了仙元归于天地,能有生机乃是靠碧海苍灵护了一点神魂与神识,五百年的休养不过杯水车薪,单论混沌神雷自闻于六界以来无人有幸得见,连着九日每日八十一道玄雷的消磨,便是听着都觉瞠目结舌、千磨百折,遑论亲身受之! 东华此时方可说,自己确有些托大了。引混沌神雷行化生之术,乃是逆天夺命,与天道抢一分生机,非一般仙者所能受,就是在他修为全盛之时亦不敢说有十分把握。若非碧海苍灵这集万物毓秀的仙灵之境倾其所有为他造了护体的结界,于混沌神雷之下分担了六七分攻势,只怕他连三日都挨不过。即便如此,神魂不稳、修为大损的后果仍是逃脱不掉,约莫不好生养个万来年是不得过了。 这一点,折颜和墨渊也看得分明。 然若问东华是否后悔如此选择,他却是万万不悔的。 东华的性子,向来是以最干净利落的法子解决问题。征战四方时,他所算计的是如何使自己的部属在最小的牺牲下取得最大的胜利,而自己的得失却并未计算在内,也因此旧日里常使敌人闻风丧胆、使战友满心景仰。 便如此次,他化归天地时为了不让小白伤心而希望她忘了自己,但既留有神识,想的就是如何在最短的时日里回到小白身边,与她解释曾经的误会,再争一份相守。至于用什么代价来换取回归的结果,他未考虑那么多,尤其是在会让自己受伤这件事上,就更不在意了。他东华,喜欢用行动来印证一切。 墨渊说他喜兵行险着,他不否认,甚至要感谢以兵行险着换来的清平。世间智者有善推演斟酌者,谋定后动;有善揣摩人心者,攻心为上;而他东华是灵光乍现、霹雳雷霆的行动派,取的就是别人的措手不及、难以置信。 也因此,天命说有缘无缘都无妨,天道说羽化应劫亦无妨,他总要试过才知道。 三十来万年里,连带着历混沌神雷的这次,东华做了不少开天辟地的头一回。既然四海八荒没有他东华可参可比的对象,他做那头一个又有何妨! 他只求结果,能与小白再聚首这个结果他甚为满意,其余的不提也罢。东华看着近在咫尺的小白,面色柔和地想。 凤九胆战心惊地看着折颜诊了良久的脉,摇头啧啧了几声,又拧着眉思索了许久,忍不住发问:“老凤凰你倒是说话呀,东华到底怎么样啊!” “还能怎么样,死不了!一个两个都这么性急!”折颜翻翻眼皮抱怨,他端起重霖沏的茶喝了一口,“受了这么多道雷都没死,算你命大!既是神雷淬体化生,秋水毒倒是无虞了,不知为何半心仍是半心,另有这神魂不稳、修为大失,啧啧啧,九丫头,你还是看着他别让他折腾了,怎么也得养个一两万年才好计较!” 折颜说一句,凤九的脸色就垮一分,到最后竟是恨不得要哭出来。 东华冷哼了一声:“自己医术不济就说医术不济,拿这话吓小白做什么!”他撑起身子拉了凤九的手,见折颜还坐那儿慢条斯理地喝茶,又道,“诊好了脉就走吧!记得把小白的药也送来!” 折颜恨恨道:“哎,你个老冰块,这是拿我当牛做马了!我……”话音未落,便被墨渊扯着袖子拉出了寝殿。折颜转念一想,东华一贯是这么个性子,跟他计较也得不了便宜,再说凤九也需休养,该交代重霖的交代便是,大不了抓药的时候给东华那份多下几分苦药,让他知道总是得罪医者的下场。 打发走了两个碍眼的,东华要紧跟小白说说体己话。一个要为当年错过了大婚、又赴了缈落的死会而道歉;一个则哭了一番离愁,诉了几段别怨。两人躺在一处唧唧哝哝说了半晌,都绝口不提自己所经的难处,只想着对方怎样的苦怎样的痛,末了总是东华在替凤九擦眼泪。 -- 第12页 凤九哭着哭着突然破涕一笑,她抱着东华的臂膀说:“此时回头想想,那些误会都不算什么,只要我们还在一处!”她瞪着红红的眼睛看着东华,“东华,你可不能再诓我了!你不心疼自己,我心疼,我最心疼你!我们以后都要好好的,可别再分开了!” 东华深深地凝视着眼前这张略有些憔悴却依然美得惊心动魄的脸庞,他伸手把凤九紧紧地搂在怀里,沉声应道:“嗯,你也是,小白,我们都要好好的,再不分开!”重又感觉到熟悉的温度,让他心口有些发烫。 这天他们都经历了许多,如今大事已毕,东华确有些累了,他微垂了眼眸,听凤九边打呵欠边跟他念叨着各种琐事。 她说,她终于从青丘的学塾中毕业了,先生夸她课业学得不错。 她说,她跟着白奕学了政务,如今青丘女君当得很有些模样。 她说,这么多年来她其实经常梦见他,只是他总不转过来看她。 半梦半醒间,他听凤九在问:“东华,你是不是能听到我在梦中想你回来?” “嗯,是听到有只小狐狸总在耳边念叨,快回来吧,我要你回来!”东华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答道,“不过,滚滚是谁?” 一语惊醒梦中人。凤九蓦的清醒,猛地从榻上直起身子,啊呀呀,她这是,把儿子忘得一干二净啊! 白滚滚自娘亲走后就一直坐在窗前。娘亲既然与他说等她回来,她定是要回来的。 他见青丘的天空从墨染到落雷,从落雷到放晴,不见娘亲回来;他从天色尚明时等到远处山坳里的黄兔大叔家燃起了炊烟、点上了灯,还不见娘亲回来。 滚滚觉得肚子有些饿,桌上倒有娘亲离开时做的栗子糕,可他全无胃口,想及娘亲不知在哪里历劫,可有遇到什么危险,他就坐立难安。 滚滚在黑暗里抱着双腿团成一团,眼睛却盯着竹楼前的那条小路一眨不眨。 作为一个七百岁的小仙童,滚滚常被长辈们夸赞沉稳懂事,聪明伶俐,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最害怕的是一觉醒来找不见娘亲。最初在凡世的两百年里,相依为命的记忆已然印到骨子里,后来虽然见了青丘的众位亲人,但娘亲毕竟是不同的。他已经没了爹爹,不想连娘亲也丢了。 总算,在滚滚设想了无数种自己成为孤儿的可能之后,迷谷来解救了他。 迷谷带着滚滚来到他曾外祖父狐帝白止的面前,在那里滚滚见到了一个他曾经见过的仙者,滚滚记得其他人都叫他重霖仙官,娘亲曾说他是父君的掌案仙官。 白止让滚滚跟着重霖去找他娘亲,说娘亲此时正在九重天上。滚滚有些疑惑,不过既是曾外祖父首肯,想来是没错的。 重霖仙官一边驾着云头,一边看着滚滚偷偷抹眼泪。滚滚不明所以,不知是不是娘亲有什么事,十分忐忑地问:“重霖哥哥,娘亲……娘亲可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重霖连连摆手:“‘哥哥’这称呼小仙万不敢当,小殿下唤我重霖便可。凤九殿下此时正在太晨宫中,并没有危险。小仙这是高兴的!小殿下稍后见了凤九殿下,便可知道缘由。”滚滚歪头想了想,也不多问,只沉稳地点了点头。 滚滚乃是头一次上九重天,虽听娘亲说九重天上殿宇雄伟、山河壮阔,最见仙族气度,但耳闻与见面到底不同。说到底,滚滚也只是一名七百岁的小仙童,再怎么懂事,孩子的好奇心总还是有的,他不露痕迹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果然不同于青丘的明丽自然,这里的一切俱是庄严堂皇、气势浩荡。 不过,一路上遇见的人就不怎么大气了。从上了南天门开始,两名守将盯着他直发呆,一个还不小心掉落了手中的长戟;途径的几队宫娥仙侍模样生得还算周正,就是礼仪着实不过关,经过他身边时不是后面踩了前面的脚,就是前面阻了后面的路,队伍歪歪扭扭,全无章法;他朝两名白胡子的老者行礼,谁知他们张口结舌,眼睛瞪得几乎要凸出来,还不小心捻断了自己的几根须。滚滚在心中叹了口气,暗自摇头。 转过几道弯,七拐八绕,他们站到了一座气势恢宏的宫殿门口,宫门上方“太晨宫”三个大字古朴端方、熠熠生辉。 宫门口,笑容可掬的娘亲已在等候。滚滚扑到娘亲怀里,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才总算放下了一颗忐忑的狐狸心。 东华见到滚滚已是第二日的午后。 他从昏睡中费力醒来时,见着凤九正在屋子里兜圈圈,一副热锅上的蚂蚁模样,觉得颇为有趣:“小白,你不好好歇着走来走去做什么,转得我头晕。”他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凤九过来。 凤九磨磨蹭蹭坐到东华身边,瞧着他的脸色期期艾艾说道:“帝君,有件事我还没告诉你……你别急啊!” 东华有些好笑,什么事能让他急!他看着凤九僵着脸挤出个似哭非笑的笑容,紧张得咽了口口水:“你昨日不是问滚滚是谁?我,我把他带来了……”小狐狸又一步三回头地蹭到门边,从门后扯出一个圆润的总角小仙童,一身淡蓝色的小袍子很是板正严谨,倒是一头银发着实醒目。 这次轮到东华愣住了,他难得地露出了愕然的神色,一路看着凤九拉着那个眉清目秀的小娃儿走到他面前,又把孩子肉乎乎的小手放在他的大手掌上,说:“夫君,这是咱们的孩子,他叫白滚滚。” -- 第13页 东华捂了捂胸口,觉得一贯平心静气的半颗心今时跳得有点奇突。他缓了缓心神,看看凤九又看看滚滚,轻轻握住了那只暖暖的小手,另一只手在滚滚毛茸茸的脑袋上摸了摸,注视着孩子水灵灵的大眼睛说:“滚滚,我是你的父君。” 凤九激动地看着父子俩的第一次见面,丝毫没觉得自己给了东华一个多么大的惊喜。她蹲下来搂着滚滚在他耳边说:“滚滚,这是父君呀!你看,娘亲没骗你,爹爹他回来了!”话未说完,自己先落下一串泪来。 一只大手和一只小手都来帮她擦眼泪。 东华说:“小白,谢谢你!”他抱起滚滚,在凤九的额头上印了一个吻。 第5章 在人间(二) 一十三天近来风头正盛,太晨宫中诸人均是风风火火,干劲十足。无他,帝君一家团聚矣。 初时,众人见了原以为羽化却历劫归来的东华帝君,洒了一波激动之泪;再是,得知青丘女君凤九殿下早已是名正言顺的帝后,且与帝君琴瑟和鸣、恩爱有加,又洒了一波感慨之泪;最后,亦是最出人意表的,是见了与帝君足有八分肖似的白滚滚殿下,众人瞠目结舌之余更是洒了一波欣慰之泪。 太晨宫有后啦!众位仙侍竟是比三十多万岁的尊神老父亲还要心潮澎湃,又兼帝君需好生休养,并不如何外出,便纷纷代他行了炫耀儿子之职,一时间九重天众人都知道太晨宫中多了个冰雪聪明、钟灵毓秀的小殿下,逮着机会就要来观摩一二。 太晨宫的大门是不会随意敞开的。如今帝君一家归来,帝后亲自操持宫中一切,帝君他老人家圣体不豫,帝后自然事事以帝君休养为第一要务,其他诸事均要靠边。就连天君想来探望,这位帝后都有胆挡那么一挡,是以别人就再不敢来相扰了。 按着折颜的说法,东华要完全恢复最好的办法是沉睡个数万年,他当然不会选这法子,如此便只有零敲碎打地多花些时间,先把外伤养好,再择机以药物辅以调息稳住神魂,然后加上一定时日的闭关来逐步恢复修为。 墨渊和折颜当日虽然给东华渡了些修为,但到底不是自己的,也就是提个气、凝个神,过了两日精神便有些委顿。 凤九见他这副样子心中委实着急。隔了五百年她发现自己更见不得老神仙有个头疼脑热、伤情病痛什么的,他但凡眉头略微皱皱,凤九这一颗狐狸心就揪得厉害。三番四次去十里桃林把折颜请来相看,折颜作为见过大世面的老凤凰自不会大惊小怪,只安慰凤九说:“九丫头,东华这病急不得,你让他养着就行!” 倒是东华躺着还要与老凤凰斗嘴:“说来说去就那么两句,也不知怎么当上的神医!”老凤凰哼了一声:“你要真有力气跳起来,我站着不动让你打!”遂扔下一堆药和几句交代就扬长而去。 东华倒觉得这日子挺好,太晨宫中从未如此有人气过。他家小帝后越来越有样子了,他喜欢看小白为他忙前忙后,偶尔他咳嗽一声或哼唧几下逗她,还能得来小白的特殊照顾。 还有他“新得”的儿子白滚滚,他娘亲忙的时候便遣了滚滚来作陪,圆润的小豆丁安安静静地坐在榻边,鼓着腮帮子也不说话,只悄悄打量他。有时他睡得不甚安稳,还能感到儿子暖暖的小手来摸他的额头,带着奶香的呼吸扑在耳边:“父君,你觉得怎么样?”东华记得自己朦胧中摸了摸滚滚的脑袋,对他笑了笑。他与滚滚虽然所见时间不长,但他们都在努力接近对方,他们是一类人,这点东华很清楚。 而这些在他看来,都比无关紧要的病痛来得更重要。他们一家人终于在一起了! 自东华归来,太晨宫中的佛铃花便悄悄地冒了新芽,百年来倒也恢复了些旧观。此时,清风尚好,卷着点点佛铃花瓣在空中起舞,又打着旋儿落在了小荷塘边的父子俩身上。 这一百年来,凤九对东华管得甚多。头二十年躺着的时候多倒也罢了,好不容易下了地,出门得里三层外三层裹着,凤九和滚滚一边一个扶着,这架势东华觉得自己不是养伤,可能是半身不遂。奈何帝后娘娘如今威风日盛,还有一招泪水滔滔的杀手锏,老神仙只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寝殿和院子,竟是连书房也不常去了,比那凡世的闺阁小姐还要矜贵。 譬如今日,东华本想要去芬陀利池边钓鱼,小白不让;他想陪滚滚放风筝,小白也不让;他又想在六角亭里画个画,小白还是不让。于是只能叹着气在小荷塘边的软塌上边闭目养神边听滚滚背书,盘算着等会儿怎么装个穷极无聊的颓废样儿来卖乖。 不知是不是因为滚滚软糯悦耳的童音十分舒缓,配上这暖阳里带着甜香的空气,正是好眠的氛围,东华迷迷糊糊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 宽阔高旷的大殿内,数颗大如龙目的夜明珠正熠熠生辉,殿柱庭廊间云纱轻舞,几名仙侍女官垂手而立,远处几个身影或站或坐,正在商议着什么。 居中那人背对着众人,峨冠博带,紫衣银发,正微侧着脸聆听身后人说话。 一名着了朱紫袍子的方脸男子躬身奏道:“天地初开,阴阳始分,四海八荒五族之中,贪嗔痴三毒绵绵不绝,尤以凡世为甚,而凡人少慧根、无修为,最易为三毒所侵扰,也因此人族入得凡世时日虽短,却隐有礼崩乐坏之相。吾等思虑良久,皆无佳法。我主高义,愿以己身修为另造世界以存三毒,臣等感念我主一片拳拳之心,然虑及三千大世界中十数亿凡世,这三毒汇聚不能小觑,一日变生肘腋恐成大患。” -- 第14页 一旁坐着的玄衣男子微皱着眉说道:“东华,皓德所言不错,造境存三毒浊息虽是个法子,一来造境所耗修为匪浅,我等虽可为你护法,却不能帮你造境,且此境诚如父神所言只认造境之人,此后但有差池都只能落于你身上,担子不可谓不重;二来你虽有净化浊息的天赋异禀,修为也的确独步天下,但三毒浊息非一朝一夕事,何况三千大世界源源不断的三毒浊息?我只怕久则生变……” “墨渊,你还是这么瞻前顾后!”上首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我只问你们,可还有他法?” 墨渊与皓德俱低头不语。 “既无他法,多说无益!明日便助我造这妙义慧明境吧!” “是——”在场诸人均躬身伏礼。 “……父君……父君……” 迷蒙间东华听得耳边传来滚滚的声音,他倏地睁开眼,按了按有些发紧的胸口。 上古尊神少有梦境,只因神之梦非同小可,若非执念而生,必是感应了天地造化、万物奥义,须臾之间或泽被万方、或哀鸿遍野,不容小觑。东华不知自己为何会梦到造妙义慧明境的前夜,但他知道事情不会如此简单。 “父君,你怎么了?滚滚叫了好多次你都未答应,可有哪里不舒服?”滚滚软软的声音里有着不安。 东华回过神来,抬手捏捏滚滚圆润嫩滑的小脸蛋,安慰道:“无妨,父君只是不小心打了个盹,没听完滚滚背书是父君不对,不过我们还是先去看看娘亲在做什么吧!”他牵了滚滚的小手引着他走远。 果然,过了十来日,此事有了后续。 彼时,连宋与司命恰来太晨宫中走动。这百多年来,凤九既不让老神仙出门,别的人也少有放进来的,说既是静养便不能有人打扰,把个太晨宫生生整成了孤悬于九重天的坚壁堡垒,恨不能给每个进出的人都发了通关文牒论个单双日排个当值表。如这次两人得以同行而来,还是不久之前才得了的待遇。 两人在书房中坐定,与东华说了些闲话。开始尚说得正经,什么天君进来愈发不理事,大小典仪都让夜华出面;什么魔族自燕池悟当了魔君之后倒有些新气象,近日来九重天议事时言谈举止确有改观;什么妖族自妖尊缈落消亡之后群龙无首,族中厮杀不断,大小部属分分合合…… 后来不知怎么话题就渐而琐碎。连宋打趣说自打众女仙知道了帝君与帝后的爱情故事,莫不心驰神往,引为典范,为当年未敢大胆追求帝君而懊悔不迭,加之夜华夫妇珠玉在前,如今九重天乃至四海八荒老夫少妻、老妻少夫均十分盛行,一班稍有年岁的真君、真皇也似逢了第二春,竟收了不少女仙的情书情信,有两位上个朝会十分难得地扑了个香粉,众人纷纷议论是否好事已近。司命频频点头,说如今九重天上的好事者给那些个浪漫诗意的所在排了个榜,要不是一十三天有帝君坐镇,闲杂人等不敢接近,说不得芬陀利池旁就能杀入前十去;还说排在前几位的所在等闲人都不敢去,怕惊起鸳鸯无数,又如某某某某就算是进去了出来怕也难,毕竟裙下臣易做、风流债难了云云。司命一时口快,提到近日连话本子里都是千里追妻、剖心明志的桥段,刚想眉飞色舞地说两段,想起眼前二位对于他这八卦集中地的身份均有认知,应也不难猜到他在其中所起的作用,便讪笑着转了话题。 连宋见今日东华着实平静,居然对司命这般八卦都未出言讥讽,甚为新奇,转头道:“帝君今日倒颇为仁厚,连有人编排小帝后都能不计较,着实……”语音未落,见东华一手支颐,眉目低垂竟是睡去了,修长手指随意地搭在暗合云纹的白色袍服上,绣着佛铃花的紫色绅带闲闲地垂将下来,案上青莲濯波的香炉里焚着白檀,暖风吹起他荡在胸前的长发,好一派神仙图景。他朝司命打个手势,预备悄悄出去,唤重霖进来伺候帝君休息。 怎料刚转身,便听身后一阵几案响动,东华猛地站起身来,怒目圆睁直直盯着前方,忽又一阵身形摇晃,捂着胸口直直呕出一口血来,惊得二人疾步上前扶住,一叠声唤“帝君,帝君!” 东华知道连宋与司命前来无甚大事,不过念及自己被困在太晨宫中无聊便来探望一二,连宋性子跳脱,司命性喜八卦,这是天界众人都知道的事,因此他们说的正经不正经的话他也只当消遣听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距离上次来时日有些久,今日二人说的时间颇长。殿中白檀香气袅袅,东华竟又有些困意。既然前日里已察觉异样,他也不抗拒,只放松了身形安然入梦。 这次他在洪荒的战场上,手握苍何剑,正欲驱动坐骑,向对方发起攻势。四壁满目狼藉,朔风呼号,前方敌阵尸横遍野、赤地千里,身后将士杀声震天、气势如虹。一道红衣的身影从敌阵中掠起,挡在他面前,竟是缈落!不,应说是年轻许多的缈落。此时的她尚是名娇艳的妖族少女,眉目清纯却冷若冰霜,她甩着红绫欺上前来喝道:“东华,你不要欺人太甚!凭什么我们妖族就不能在此常驻!枉世人称你秉持公心、主持正义,谁知也是个偏心的,你只护了天族,却把我们妖族置于何地?” 他听得自己说:“不让妖族常驻非为别他,乃是你们不事生产、专肆破坏,夺人修为、滥杀无辜,如此怎与他族和平相处?” -- 第15页 “哼,各族自有各族的活法,我们妖族崇尚强者,自然谁有本事谁就能夺了别人的东西,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天族假仁假义,嘴上说得好听,不也要与魔族争那天下!这有什么两样!既如此,不如大家打个痛快!”缈落眼含轻蔑、毫不在意地答道。 “话不投机半句多。开打吧!”梦中的自己不欲多说,挥剑而上。不多时已打得缈落节节败退,遍体鳞伤。 缈落几次三番被逼到死角,心生绝望,她擦着嘴角的鲜血,不甘心地瞪着血红的眼珠喊道:“东华,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后悔的!” 她的声音在战场上空回荡。那张狰狞扭曲的仇恨面孔,与东华的另一个记忆慢慢重合了。 梦中场景突然一虚,东华再睁眼时已是身处一暗无天日的所在,漫天妖息遮云蔽日,只有方圆十丈内隐有微光,不知从哪里时不时传来凄厉的鬼哭狼嚎之声。 缈落的红绫正在身畔飞舞,她原本一张还算清纯的面庞涂金描红,带着十足的妖媚,水蛇样的身躯时而绕到他身后,时而又扶着他的肩在耳畔低语,使的正是摄心术。 东华指尖掐着诀并不看她,凝神驱使苍何向她攻去,不出十招已将这女妖劈落剑下。 他正欲卷起佛铃净化妖息,怎知那柔得滴水、媚得起腻的一把嗓音又从四方响起:“东华,你是杀不死我的,哈哈哈,你杀不死我——”一团团翻滚的浊息中又浮出缈落的那张脸来。 东华不信这个邪,他皱皱眉,再次提剑上前,刺劈挑抹挂撩绞,仍旧是十招以内打散了缈落的身形,然不过须臾,她邪魅的声音依然浮现…… 如此,腾挪闪转间,他们已大战了三百个回合,次次缈落都扬着得意的神色把那张被砍了数十次的脸凑过来对东华说:“你杀不死我,别费劲了,东华,我会让你后悔的,哈哈哈——” 东华一次次穿过如有实质的浊息,黑暗里有无数的窃窃私语,和尖利的叫声交缠在一起,包围在他近旁,舔舐着他的袍角。他一边与梦中的缈落周旋,一边又抽离着神识细细推敲这梦究竟是何用意。 梵音谷……星光结界…… 他蓦的想起,缈落的这句话并非只说了一次,实则他每次补缀调伏、击退化相、净化妖息时她都说过类似的话——她是杀不死的,她说他杀不死她。 东华当然知道缈落是杀不死的,因她已与六界浊息化为一体,三毒浊息不除,缈落就不会死,每次击退不过是止一时之战、得一时之安,所以他才要不断调伏,不断净化。果真被墨渊说中了,乃是背了个莫大的累赘。 此时,一个念头如一道电光照亮了他的识海——这是妙义慧明境!这里就是妙义慧明境! 当日妙义慧明境崩塌,他才在碧海苍灵开了星光结界大战缈落,然妙义慧明境虽崩塌却并未尽毁,三毒浊息既不能根除,它就仍在吸附浊息,可虽吸了浊息却没有封印加固阻隔,假以时日浊息必然外泄。好比一个破罐子虽然有了缺口却仍还能盛些水去,只是一旦水漫到缺口处就会漏出来。 东华顿时明悟,居然是妙义慧明境!这梦境乃是告诉他妙义慧明境关不住浊息,三毒浊息已经外泄,缈落仍是大患!失了封印的妙义慧明境更可能成为让渺落孳长的温床! 一时间,墨渊那句“我只怕久则生变……”与缈落的“你是杀不死我的”齐齐在他识海中炸响,竟让他一贯坚定的道心有了一丝颤动。 与梦境中缈落的争斗并未停歇,因东华手中剑势一滞,被缈落钻了空子,三道红绫直直击在了他胸口。东华捂着胸口倒退两步,刹那间脑中有无数念头闪过,想及过往的几百年,只觉一颗心似被大掌狠狠捏了一把,一阵绞痛,一口赤金血就这么呕了出来。 第6章 在人间(三) 连宋和司命见东华呕血俱是大惊,上前将他扶住。谁知东华拧着眉咬牙吐出一句:“……妙义慧明境……”身子往前一倒就失去了意识。殿内顿时一阵大乱。 东华昏了大半日方才醒来。 心头仍坠得有些难受,他皱了皱眉,感觉一只手捏了帕子在给自己擦额上的冷汗。缓缓睁开眼,迎上一双水汪汪的眸子正关切地注视自己:“父君,你终于醒了!我去告诉九九!” 哒哒哒的脚步声跑出去,又带着另一串噔噔噔的脚步声一起进来。 “帝君?你可算是醒了!真吓死我们了!”凤九清越的声音急促而焦虑,她疾步过来扶着想要坐起来的东华。 东华握着凤九的手,也不接话,倒是对紧随而来的重霖吩咐道:“去请墨渊、折颜、夜华和连宋明日到太晨宫来,我有事和他们商议!” 重霖愣了愣,领命而去。 凤九看看他还微微有些泛紫的唇色,不满道:“帝君,你才呕了血,不好好休息,又要做什么?”她见东华抚摩着她的手并不瞧她,正了正神色说,“东华,你可是又有什么事瞒我?” 东华不想竟被她看出端倪,心中一叹,小白果然是历练了。他本就没打算瞒她,只是尚无定论的东西,不知从何说起。 他将凤九拉到怀中,亲了亲她的额角说:“小白,我没想瞒你,只是这事说来话长,又还需讨论个章程出来,说了怕你着急。你既问了,我且告诉你,是关于妙义慧明境……” -- 第16页 他将妙义慧明境的来龙去脉择紧要的与凤九说了,但到底隐去了梦中出现缈落的一节,只说自己感应到了妙义慧明境的变动。他知道凤九对缈落有些心结,不欲她无端恐慌。 凤九果然有些紧张:“帝君,你可有什么危险?我只希望你但凡有什么计划得让我知道!” 第二日,墨渊等前来,一听说竟是为了妙义慧明境,神色均是一凝。 妙义慧明境如若是轻易便可造就,当初又何须东华闭关七夜在天地中另造世界?如若轻易便可调伏,这漫长岁月里又何须东华帝君一趟趟耗费修为亲力亲为? 正因为它的存在,将维持天地宁和之事分了三个步骤,六界生出浊息、妙义慧明境吸纳浊息、东华帝君净化浊息,只是与生出浊息这一环相比,后两个环节均系于一人,这平衡委实有些脆弱,东华能以一己之力维持数万年实属不易。 如此,众人需思虑的就有两个问题:一者,妙义慧明境是否要尽毁?无论是不是尽毁,它已存了浊息,这些浊息势必需要净化,却又只能由东华来净化,可以东华此时的修为恐怕是再羽化一次都不足以净化的;二者,此后六界的三毒浊息怎么办?倘使不管,只怕缈落都不止生出一个来;倘使管,谁来管?怎么管? 这两个问题无论哪个都绕不开东华去,要他管,那是再逼他死一回;可要他不管,东华这性子怎么可能?该怎么办,众人不好说、不愿说、也不能说。 也因此,胶着了数日,仍没有个好结果。 凤九日日关心他们商量的结果,却也怕知道结果。可见东华每日焦心伤神,原本归来后就清癯,如今更是清减了几分,她愈加心疼不已。除了饮食起居上的照顾,她也只能让滚滚来给东华消遣一二。 这日里,东华陪着滚滚在书房习字。 滚滚跟着阿离已经上了五十年天宫的学塾,天赋上头他是尽够的,九九总说他是随了父君的伶俐,因此功课大多对他来说并不难。但他仍愿意把功课拿到父君这里,背一段新学的文章给他听,拿先生划了大大的圈的阵法图给他看,以及翻一页颇为冗长的佛理请他释义。 每到此时,父君就会坐正了身子将他搂到怀里,修长的手指优雅地翻开功课簿子,含着笑夸赞他,又用低沉悦耳的声音逐字逐句为他解说。有时父君又会让他不用太信书,说书上讲的与事实并不尽符,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说学习学的是道理而不是文字,太过拘泥反倒失了真义。 父君的怀抱十分宽厚踏实;父君的手掌虽带着些凉意却可靠有力;父君的头发和他的一个颜色,但更长更亮;父君的目光悠远而深沉,却对他满含着疼惜。父君还偷偷给他做过几个小玩意,只不让九九知道,算是他俩的小秘密。 滚滚虽然从未曾说过,但他很喜欢他的父君,跟喜欢娘亲一样喜欢,虽然这个父君晚来了五百年。 前几日父君呕血昏倒,滚滚很是心急,他与父君才不过见了百年,这百年里虽有了些欢乐时光,但又哪里够!他还想等父君身子大好一起去外面玩耍,他想父君带着他和九九一起去放风筝、去逛集市、去郊游踏青,像凡世里其他童子家一样。他还有一个埋在心底里的愿望,希望父君教他修习剑术,将来成为跟父君一样的大英雄。是以,不用娘亲提醒,近日里他格外注意父君的一举一动。 此时,滚滚见父君一直在出神,手指无意识地点着眉心,知他定是思虑过盛有些不适,便跳到父君身后,举了两只小手为他揉捏额角。 软软的小手虽力道不足,但手上的暖意仿佛随着动作渗透到了肌肤里、汇入到骨血中,东华觉得心中十分熨帖。 他听得滚滚问:“父君,头疼好些了吗?父君在忧心什么?滚滚能帮上忙吗?” 东华不由展颜一笑,儿子这是在关心自己呢! 他抓住滚滚的小手,把他拉到自己身前,点了点滚滚的小鼻子:“滚滚知道替父君分忧,父君很高兴,不过,大人的事还是让大人来操心吧!” “是关于妙义……妙义慧明境吗?”滚滚歪着脑袋努力回想着。 东华十分讶异:“你如何得知?” “有一日路过书房不小心听到的……”滚滚不好意思说其实是自己在意父君,特地去听了壁角,他继续问道,“父君,什么是三毒浊息?” 许是这阵子每日思虑又少有排解,东华突然有了谈兴,他鬼使神差地和滚滚聊起了这个话题。 “三毒乃是指贪、嗔、痴。自若木之门开启,人族入了三千大世界十数亿凡世,凡人因凡情而种孽根,数百年便在为数众多的凡世积了不少贪爱、嗔怪、愚痴这三毒凝成的浊息。受浊息所扰,各凡世礼崩乐坏、战祸频发、生灵涂炭。”(见唐七原著) “三毒是只有人族才有吗?” “倒也不是。六界五族居于这四海六合八荒,皆有贪爱、嗔怪、愚痴弥生,然人族最为弱小,也最易受其扰,因此三毒滋长尤为迅猛,以致延祸各界。 “那三毒要如何化解呢?” “佛曰:‘勤修戒定慧,息灭贪嗔痴’。也因此,父君当年闭关七夜在天地中另造世界,以吸纳各世不堪承受的三毒浊息,这便是妙义慧明境的由来。” “什么是贪嗔痴呢?贪嗔痴就是坏的吗?” -- 第17页 “于外五欲染爱名贪,于有情乐作损害为性名嗔,于诸理事迷暗为性名痴……” …… 东华耐心地跟滚滚解释这一切。滚滚的问题有时虽然角度清奇,但以一个孩子片刻间能想到这些已是不易。 颇为奇妙的是,与滚滚说了一番话,自己倒平心静气下来,他想起了当年造妙义慧明境时的自己,想起了更早时与洪荒众神大杀四方的自己,更想起了早年里父神对自己说的话:“东华,你心无旁骛,道心坚定,杀伐果决,当断则断,能成事且能成大事,然刚则易折,慧极必伤,若有朝一日出现那个让你动摇决定的存在则何如?” 则何如? 东华望着窗外宫墙上繁密的菩提往生淡淡地笑了,其实他始终知道应该怎么做,他果然是动摇了!但以前能做的决定,此时未必不能做,不过需多算计一分罢了。 “父君,你又要去净化浊息吗?”滚滚扯了扯东华的衣角,皱着一张小脸问。 东华看着眼前这个温软的奶团子样的小仙童,这是他和小白的孩子,他把滚滚珍之重之地搂进怀里,亲了亲他的脸颊,没有回答。 次日墨渊等人再来,东华气定神闲地说了他的决定:他预备先探一探妙义慧明境的状况,再想办法净化下浊息,其他人倒是可以找找有无替代妙义慧明境承受浊息之物。 墨渊先就不同意:“东华,你如今的状况,如何净化浊息?” 折颜更是直言:“你这是找死!” 夜华与连宋虽未说话却也是一副不赞同的模样。 东华慢条斯理地说:“我何曾说过去送死?不过倒是要跟你们借些修为……” 几人商议了一番,计划是这么定下来了,可能不能成谁也说不准。 东华头疼的却是如何说服他家小帝后。 他与诸人商议事毕,刚回到寝殿,便见凤九背对着他坐着,手中一方帕子绞得纷乱,知她定是听说了什么。 “小白……”他方开口便被凤九打断。 “帝君可是又要去妙义慧明境净化浊息?敢问帝君,伤可养好了?神魂可稳妥了?修为可恢复了?” 凤九连着四问步步紧逼,倒叫东华难以回答:“小白……” “凤九知道,帝君乃是九天尊神,身负重任,妙义慧明境关乎六界生死,从大义上凤九拦不得你,也不能拦你;可你是凤九的夫君,从私心上凤九不想你去,帝君身子未愈便要去赴险,你让我和滚滚……”说着说着,她自己倒说不下去了。 东华走上几步,坐到凤九面前,从她手中抽出帕子来给她擦滚落的泪珠,不想却是越擦越多。凤九“哇”的一声扑到东华怀里,紧紧搂着他哭诉:“你又要去!你又什么都不告诉我!你让我怎么放心!” 三千青丝带着馥郁的香气如一只皮毛华丽的小兽覆在他的胸口,又像一张网兜住了他的心。他捧着她的脸颊,手指穿过她的发落在幼细的后颈上:“小白,今日我与墨渊他们已商量了个法子,这不是便来告诉你了!”他用指尖揩去她脸上的泪水,“此事本就与我有关,躲是躲不过的,时机上总是越早越好……小白,这次我会好好打算!” “帝君每次都说好好打算,就是唯独不为自己好好打算!这次说什么我都要跟去,不管什么情况我都要与你在一处!”凤九挽了东华的臂膀坚持,“我是你的帝后呀,帝君,不要推开我!” 东华看着她目中流露的坚定,点了点头:“好。” 探察妙义慧明境这事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办法左不过两种:一是将浊息引出,但引出的浊息不得回返,为免散逸出去危害六界,需造境之人及时施法净化,否则极易生变;二是进入境中,但只有造境人方能自由进出,其他人是不得门道的,只进去之后是个什么情状却又难料。然比较两厢,于造境之人来说,总还是后者消耗更小些,至少净化不了浊息还能抽身而退。 东华便宜行事的机变不会少,众人不放心的只是进入境中万一遇到什么事他修为尚未恢复,恐有损伤。念及此,少不得把那计划略微地改一改,先渡了几分修为给东华。 择一日,众人聚在太晨宫,静候东华探察妙义慧明境的消息。 凤九那日见东华确比之前精神许多,又兼自己再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也不能随他同往,不得不放了行。她抓着东华的手掌想了千言万语到底也没有说出口,倒是东华临出门前挠挠她的下巴说:“在家乖乖等我!”让凤九想起了梵音谷中的时光,不由地顺势蹭了蹭他的手。 妙义慧明境既是东华造来储那三毒浊息的小世界,除了空间密闭之外,内里并无雕琢,也无需山川草木等生灵点缀,即便有,此时也早已看不出面目。因着此前补缀调伏、击退化相、净化浊息俱是在妙义慧明境之外,这倒成了自造境以来他自己第一次踏足这里。 从迈入的第一步,气氛便为之一变。太晨宫中的宁和典雅瞬间被隔在了千里之外,凝缩为视野尽头的一个光点,又急速熄灭。周围漆黑一团,潮汐般翻涌而来又回旋而去的浊息带起阵阵阴寒,贴着他的身侧,黏着他的衣衫。黑暗中有似慨似叹的声息,因其喑哑,总让人想起蛇的阴冷。他抓了颗夜明珠来照明,谁知荧光竟不能穿透这黑暗,即便施了照明术,亦只能照出方圆十数丈,却与梦中极为相似。 -- 第18页 东华随着照明的光球飘然向前,周遭始终是一片黑暗,倒是那光球能照出的范围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小,显见得是越往里浊息越加浓厚了。他又施术查看,一探之下心中却是一沉:妙义慧明境中浊息所漫者十之七八,尤以居中的三四成最为厚重,浊息已致粘稠,如有实质;有两处关键的崩塌之所,一处已被浊息漫过一半,只不知是刚到崩塌处还是已有浊息外泄所致。 一路走来,虽尚未见缈落重生的踪迹,但浊息吸纳的速度属实太快,距离自己上次净化不过六百来年竟已满了大半,而妙义慧明境崩塌之后本就没有补缀,如此还能支撑多久倒成了变数。 有那么一阵,东华怀疑自己当初造境的决定是否错了,浊息聚拢的速度愈快,缈落重生的速度也就愈快,而浊息越多妙义慧明境崩塌的可能愈大,自己被此中纠葛牵扯的精力愈多。如此以往,这妙义慧明境,竟是要成为自己替自己设的劫吗?他心头涌上这么个疑问,但随即又否定,彼时形势所迫,确容不得自己从容选择。再说事已至此,追悔无益。 此时却有一个决定需要做:本来查探后再做计较的净化恐怕等不得了,趁着缈落尚未出现,应给她来一招釜底抽薪,将那浊息去了五六成,也好让形势缓得一缓。 利落人做利落事。东华当即趋至妙义慧明境的中心处,因身处境内,重法是使不得了,万一加重了崩塌更是大事,于是他仍旧结出一团银芒,引了佛铃花来净化。 东华自知伤势未愈,借人修为总归力有不逮,凤九又多有交代,他亦不想食言,倒是算着余力来施的法。初时,尚算顺利,没有缈落搅扰净化浊息仅是费些修为,又是之前行过数次的法术,佛铃花无声飘落,沾上浊息即现神光,在厚重处消融、弥散,境中暗沉似稀薄了几分,眼见得去了三四成。他心中有些畅快,毕竟这百年来少有如此松快筋骨的时候,久不动弹的老神仙找到几分昔日的感觉。 只是东华到底少算了自己半心这一环。半心之损本就不易恢复,加之近日忧思颇重,不日前才发了病,正当脆弱的时候,此时虽只化去三四成浊息,背地里使的却是较康健时数倍的力,一来二去半心便有些受不住。 是以,他正欲稍提法力再消解一二成浊息,心头猛的一阵刺痛,呼吸随之一滞,幸得他反应迅速,凝了心神隐忍,手中法术才不致被打断而功亏一篑。只这半心今日像跟他作对,跳得一时急一时缓,他只觉心头血也似随了这紧紧慢慢的潮水涌起又褪去,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及至忍到五分浊息消去已是极限,他不及收势便昏了过去。 耳边有一片水声。“哗啦啦——”像是有人在划水。 “那是什么?”有个小孩子的声音在问。 “父君——” 像是滚滚。 不知过了多久,同样的刺痛又将东华从迷蒙中唤醒了过来。他捂着心口急喘了一阵,暗叹如今真是不顶事了。低头见衣服前襟处沾了好一片赤金的印迹,也幸亏只有自己一人,不致让人烦忧。想着凤九还在等自己,他坐起身勉力将自己收拾了一番,才起步往回走去。 第7章 在人间(四) 出得妙义慧明境,等候众人早已不耐,见他身影出现方齐齐松了一口气。 墨渊先开了口:“东华,你怎一去就是两日,可是妙义慧明境中有何异常?” 东华稳着呼吸沉声应道:“确如我等所想,妙义慧明境中浊息已有十之七八,有两处崩塌得最甚,一处已有浊息外泄的迹象,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连宋追问:“可有见到缈落?” 东华蹙着眉答:“并未发现缈落的踪迹……按说浊息累积到这般地步,应有些迹象,这确有些奇怪……” 夜华道:“没有发现也是好事,正可从长计议。” 凤九从刚刚东华出现就一直注视着他,虽则忧心却也知道到底大事重要,不好前去相扰。只是别人的关注可能在话中,她的关注却始终是人。她见东华虽一贯的云淡风轻,脸上八风不动,可额头上却冒了一层密密的细汗,便是方才走近的几步也似较以往迟缓些许。疑心不起还则罢了,一旦起了疑她就看什么都可疑,她觉得他尽管目光仍坚定,眼眸中却不似往日有神采;衣服虽则洁净,发梢上沾的污渍倒似血迹。 凤九顿时紧张地上前抓住东华的手,发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忍不住打断他们的话头:“帝君,你可有受伤?” 众人也发现了他的异样,折颜过来一边抓了他的腕子号脉一边忍不住诘问:“你又做了什么?” “无妨,不过顺手净化了些浊息。”东华的口气似随手摘了片树叶那么简单。 众人倒是气结,连宋道:“不是说先探察再作打算?帝君怎的这般不惜命!” “一时势一时策,事异则备变。趁着缈落尚未出现,正好釜底抽薪,机不可失。”东华垂目解释,却像是专门说给那个正心急火燎一脸心疼盯着自己的凤九听的。 夜华解围道:“帝君既已探察到妙义慧明境中情状,且净化了部分浊息,好歹有个转圜的余地,不如帝君且休养一阵,我等继续找那承接浊息之物,再作商量。” 墨渊接口:“要说承接浊息,我那昆仑虚说不得还能用上一二……” -- 第19页 “替代妙义慧明境一事我另有些想法,墨渊,此事过后再与你议。”东华顿了顿又说,“倒是你们也不必都盯在我这里,回去各自恢复修为,今日之事少不得还得倚重各位。” 众人知他说的乃是聚修为净化浊息之事,虽算不得良法,到底能有一时之用,也未曾反对,各自回去安排。 折颜又稍留半步替东华细细诊了脉开了方子,再喂了两味救急的药丸,交代了凤九和重霖诸多事宜,不过对于这么个能折腾的病号依旧没什么好脸色。 东华靠在榻上已一片昏沉,尚来不及安慰凤九,他便有些支持不住,连她唤他都未答应就昏睡过去。 这一觉却睡得并不安稳。 他仿佛身处一片茫茫迷雾之中,四顾无人。一时听到哗啦啦的水声在耳边响起,一时又听到滚滚在叫“父君”,一时凤九抱着他唤“帝君醒醒”,一时又似有谁在暗处桀桀地怪笑。身上一阵热一阵寒,着实有些难熬。 半梦半醒间恍惚有人进殿来报“启禀帝君帝后,到处都找不到小殿下!”他心中一突,阖上的眼皮却怎么也打不开,只能眼睁睁听着凤九吩咐众人把一十三天翻了个底掉后连声音都打了颤。 东华想要去安慰凤九,可手脚不听使唤,全身上下似乎只有意识清醒着;他想从这麻木的躯壳中挣扎出来,身体却似从睡着的榻上向不知名的深渊掉落。心口又是一阵狂跳,眼前阵阵发黑,少刻倒从昏沉的梦里醒了过来。 凤九握着东华的手趴在榻前,他一动,她立时就察觉了。 见东华皱着眉头脸色发白,她一边给他揉着胸口一边问:“帝君可是心口不舒服?折颜说你心脉损耗得厉害,切不可大意!”她把自家夫君养了一百年总算有点起色,近日几番磋磨竟似又要回到刚从雷劫之下归来时的模样,叫她如何不着急! 不想放在他胸口的手被一把握住,他凝着眸子定定地看着她,像在观察她的神色,又抬起身来四处望了望,忽而问她:“滚滚呢?” 凤九不防他这么问,道:“滚滚?应是在殿中自己玩耍吧,今日还未曾有空关照,滚滚一向懂事,应不会……” 东华握着她的手突然紧了紧,他吩咐重霖去把滚滚找来。不一会儿,重霖回来复命:小殿下不在自己的寝殿,也不在太晨宫中,已吩咐众人出去寻找。 东华心下一沉,面色更冷了几分。 凤九尚不知他在紧张什么,虽有些不安,倒还镇定,她拍拍东华的手:“在这九重天上,还能丢了不成!”又转过来对重霖说,“滚滚是不是找阿离玩耍去了?洗梧宫也着人问一声。” 东华心知滚滚不是那样的孩子,明知父君外出未归还有心情自顾自玩耍,应是有了什么变故。他不欲凤九着急,只能先压下念头。 太晨宫诸人办事都随了主人,十分利落,不消片刻,消息传回来,果然四处都找不到小殿下。 一十三天丢了小主人,气氛变得沉闷而压抑。凤九仍是不信,指挥着众人再往滚滚可能会去的所在翻找,人来人往忙忙碌碌,可终究无果。 东华站在寝殿外,望着有些阴翳的天色,神色莫定。 他觉得最近这几件事生得颇为蹊跷。先是做了关于妙义慧明境的梦,又梦到了缈落,印证了妙义慧明境崩塌、三毒浊息源源不断的情状,今日却是把滚滚也拖了进来,莫非这竟是个连环扣?到底是上天给自己归来的考验,还是有人设了莫大的阴谋? 不得不说,不论是哪一种,都抓得极为精准,抓到了他的痛处。几十万年的神生里,唯独凤九与滚滚的事,他不能赌亦不敢赌。然事已至此,容不得他退缩。他东华亦不是怕事的人! 要找到滚滚,不是没有办法,只需血亲的心头之血作引即可。 一念既生,他返回殿中,化出把匕首,扯开衣襟就要往心口刺去。谁知被从旁伸出的一只素手拉住。 凤九目光盈盈盯着东华:“帝君,你是不是忘了滚滚还有我这个娘亲?”她抓了东华的手,引那匕首往自己胸口去,东华自然不愿,二人扯着匕首僵持。 凤九急道:“帝君,你记不记得我与你说过,这次我要与你一处?之前你在妙义慧明境中净化浊息,我帮不上忙也就罢了,怎么找滚滚也不让我这娘亲出力?”她又语声一软,“东华,你心脉耗损已然不轻,小白心疼你,你让我来!我们还要一起去找滚滚!” 东华看着她如泣似诉的眸色,暗叹一声,手上慢慢松了劲。 凤九从他手里拿过匕首,毫不犹豫就朝着心口扎去。一滴血珠刚冒出来,东华便收了匕首,迅速施法裹了那血,又给凤九止了血。见她无虞,方才引了那滴心头血施展寻人之术。 金光裹了血珠闪了几闪,一道淡淡的红线从悬空的那滴血珠上延展开去,缓缓指出了一个方位。 东华和凤九对视一眼,跟着那道红线来到殿外,又离了太晨宫,往前不远,竟是停在了芬陀利池旁。 芬陀利池乃是一十三天的胜景,池中的千叶白莲据说乃人心所化,卓然仙姿,尊贵无匹。 眼前正是一池开得繁茂的白莲,高高低低的茎蔓上或有芙蓉或有菡萏,大如圆盘的荷叶层层叠叠铺满了整个池子,一阵风过起了层荡漾的碧波。 东华对此处并不陌生,以前他时常来此钓鱼,或扣着本书在池边树下养神,更在这里见识了凤九应付相亲流水席的手段。八百年来诸多波折,离上次来却是有些时候了。他记得,彼时池边常有九重天的仙鹤来此徜徉,飞虫鸟雀也是有的,偶尔还能见到别家仙府里偷摸出来溜达的仙兽。纵使因为芬陀利池近着太晨宫,诸位仙家不敢冒犯,但该有的生趣并不少。 -- 第20页 此时,空气中却有些异样。除了池中白莲,池边不见任何飞禽走兽。四周十分宁寂,宁寂到可以用死气沉沉来形容。这种氛围在那穷山恶水、大妖恶魔盘踞之所倒是常见,在九重天上却是闻所未闻。 东华警觉地四处打量了一番,他从空气中隐约分辨出一丝熟悉的气息,这是不久前他刚出来的妙义慧明境中三毒浊息的气息……不,或者说,这是与他纠缠了许久的缈落的气息。那丝妖气若隐若现,混在九重天的浩荡仙气之下、混在满池的芬陀利花香中,居然未曾消失,实为殊异。 什么时候起一十三天竟也有他东华帝君未能察觉的事了?什么时候他竟然连有人对滚滚怀揣恶意都一无所知了?他一边自责近来着实大意,一边又恍然觉得前路叵测。 他定定神,再回想了那个梦,虽没有画面,但听到的声音有水声和孩子的疑问声……许是滚滚在池边划水时看到了什么东西?以孩子的身形,划水处不会离岸边太远,说不定前方不远的凉亭会有些端倪。他把凤九掩在身后,走前一步去查探。 果然就在凉亭边的荷叶上看到一处剐蹭的痕迹,荷叶下的淤泥里隐着一个孩童的半个脚印。如考虑上凉亭边弯折的树枝,倒像是有谁拉着树枝踩在此处往前够什么的样子。 顾不上心急,他放低了视线,顺着那片荷叶往外细细查看,发现五尺开外的另一处荷叶间有他给滚滚削的一把小木剑,剑柄处已摸得光滑,剑的前端湿了水。 撩开遮挡着的荷叶,妖气似又浓了一分。此处水色暗沉,水下隐有空洞,乃是用法术造出了一处通道,至于通往哪里却未可知。 东华将凤九拉到一边:“看来就是这里!此处气息甚为诡异。小白,你在这里等着,待我前去查看!” 凤九急道:“帝君,我们说好了一起去的,你怎的又要丢下我!” “小白,你听我说,这次不一样,此处通道内是什么情况我们一概不知,不可一同贸然进入!这道消息符给你,倘使内中无患,我唤了你再来!”东华将消息符塞到凤九手中,扶着她的肩膀正色道,“我亦会交代重霖去请墨渊折颜来做支援,所以你要在外面守着,把这里的情状告诉他们!” “帝君,说道理我说不过你!”凤九挣了挣手臂,“可既是实情你又何须用法术困着我不让我动弹!” 东华未曾跟凤九提过缈落在梦中出现,此时更不会提这妖气与缈落有些相似。若真是缈落,只怕事情会复杂许多,而他不想让凤九冒险,所以说什么都要把凤九留在外面。 他抚了抚凤九的脸颊:“乖一点,一会儿法术自会解开,等我回来!”想起滚滚还下落不明,他不再耽搁,交代了重霖两句,招了苍何剑就往水下而去。凤九带着哭音的一串呼喊被他甩在了身后。 第8章 在人间(五) 芬陀利池中的通道看着狭小,进去后却又是一方天地。 四壁是陡峭的山石,一池碧水做了苍穹,天光隔了池水投射下来,只余几个浅淡的光斑在山石上虚弱地晃动。脚下是一片黑暗,细看时,黑暗中似有暗潮涌动,却是厚厚的浊息,如海上的波涛般,一忽儿排成奔涌的潮水,一忽儿又作了细小的浪花。 东华浮在半空,见四周空无一人,便知另有机窍。既见了浊息,他心头已有了些预感,因而也不出声,只待幕后之人出现。 果不其然,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又见面了,东华!这次是隔了多久?五百年?六百年?” 缈落的身形缓缓浮现,仍是一贯的妖邪入骨,殷红的衣袍随意地挂在肩上,□□半露。她漫不经心地扭着腰肢,勾着舌头舔了舔红如滴血的唇角,手指微张,尖而长的指甲间出现了一个结界。 这个妖力结成的红色结界里,一个小小的人影安静地躺着,浅蓝色小袍子皱皱巴巴,有几处被硬物划开的小口子,手腕、脚踝处缠着些水草,粉嫩的小脸上双目紧闭,竟是滚滚。 一见之下,东华血脉贲张,怒喝道:“你把他怎么了?” “这是你家的小崽子吧?不用紧张,他只是睡着了!”缈落一脸得意地拨动那个结界,“本想找那个与我的血泪一同孕育的女娃儿,没想到却收了个小崽子,真是有缘呐!” “你胆子不小,居然敢到九重天来撒野!”东华剑眉一竖,紧握了苍何剑,剑锋直指,“把他给我,否则你休想我善罢甘休!” 缈落倒也不急,她哈哈笑了两声,轻蔑道:“九重天!我原本是不敢来的,谁知机缘巧合之下来了,再一看,啧啧啧,天族也不过如此!”她甩甩手中红绫,指指下方的浊息,斜睨着东华,“你不会以为这三毒浊息是我带来的吧?告诉你,九重天上可不止一处哦!呵,尊贵的天族!” 见东华肃着脸不说话,她又继续道:“这六界之中,哪里没有浊息,东华,你又何苦盯着我一个!你造了那妙义慧明境虽困了我几回,可哪次我不是又回来了?东华,你费那力气做什么!你没发现浊息汇聚的速度越来越快了吗?说不定哪天你羽化了,我还是能回来,到时还有谁能拦我!” “哼,狂妄!等你从我剑下活过再说!”东华不与她废话,身形一闪,提剑向前直刺,左一记怀中抱月,右一记乌云盖顶,电光石火间已过了三招。二人各自回转,又是一阵剑绫交锋,铮铮作响。他们你来我往叮叮当当过了几十招,倒是谁也没占了便宜去。缈落虽强,东华剑术也不差,即便如今修为不济,也不是缈落能拿下的;而苍何虽利,要想劈断缈落以浊息加持的红绫却也不易,更别说要突破红绫直取缈落身后被结界裹着的滚滚了。 -- 第21页 如此,缈落眼珠一转,倒是换了攻势。 她使了红绫在东华左右牵扯缠绕,一味扰了苍何的攻势,自己一边躲闪剑势一边嘻嘻笑着从东华近旁滑过:“东华,我知道你有伤在身,今时今日你打不过我!”她拿涂着蔻丹的尖长指甲撩拨着东华甩过的发丝,“我们认识了那么久,倒是舍不得你,我可以不要你儿子,不如……拿你来换!” “做梦!”东华劈过一剑,打断她嗤嗤的媚笑。 “哦?做梦?”缈落分了根红绫去扰滚滚所在的结界,“等我把这结界打破,你儿子就要落在浊息中了,不知他可有你这么抗打?” “你敢!”明知缈落以滚滚相挟,东华却不敢冒这个险,遂御了苍何去斩那缠着滚滚的红绫。只是这么一来,自己前方却有了破绽,另两道红绫趁这机会急攻上来,他左支右突之下,一招不慎被她一道红绫打在了肩头。他也不退,既知缈落是佯攻,便索性一鼓作气将滚滚那处的威胁解决了,总要把滚滚夺回来才好谋后招。如此不管不顾的结果就是胸前又多了两道口子,好在总算如愿。 缈落却不急着下杀手,只一味拿红绫来逗他,她突然停了攻势,好整以暇地一笑:“东华,三毒浊息的滋味如何?”她抬起右手,凝出一团浊息,浊息中裹着点点红光,兀自流动翻滚,十分诡异。 东华觉得今日的缈落有些奇怪,居然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她哪来的底气? 她佯攻滚滚的时候,东华猜到可能有诈,但他还是拼了全力把滚滚夺回来。他在等她有什么后招。此时,见缈落化出一团浊息,他也不惧,苍何剑势一收,只待她发招。 谁知缈落并未将浊息当做武器抛来,倒是看着他慢慢收紧了根根白腻的手指,那团浊息便似一团蓬松的毛球稍微收束了些飘逸的毛发,紧了那么一点儿。 东华刚生了一丝疑惑,突然觉得胸口也似被什么攥住了,他呼吸乱了一瞬。 缈落已然察觉,她呵呵笑着,又把手上的力道加大了些,那团浊息被攥得凝实许多。东华心头狂跳,他的半心如有感应般猛地一紧,骤然缩成一团,一阵气血翻涌。 那边厢还未曾放过,索性将浊息似面团样揉弄起来,搓圆捏扁又来回撕扯,那团裹着红光的浊息忽而散逸,忽而凝聚,红光忽实忽虚,忽静忽动。东华只觉胸口似被罩在细针织就的网里来回摔打,全身筋脉鼓胀,汗如浆出,眼前却是金星一片,阵阵发暗。 “你,做,了,什,么!”他一字一顿地喝问。 “三毒浊息啊!”缈落矫揉地理理细长的鬓角,“妙义慧明境中你不是都看到了!东华,你既亲来探查,总要留些东西给你!怎样,如今滋味可好受?”她说着,手中又是发力一攥。 东华没想到在妙义慧明境中还是被她钻了空子,趁着自己净化浊息后力不继时在半心上埋了种子,到此时才来发作。他握紧了拳头,咬住牙关,默默吞下涌至喉间的腥甜,又咬破了舌尖来换一丝清醒。 见东华隐忍着不肯倒下,缈落故意凑到他耳边说:“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怎么做到的?”也不待东华回应,她就自顾自答道,“没想到啊没想到,你这九天尊神原来也有杂念!东华,如今这三毒浊息里可有你的份哟!要不是你,我怎么上得了九重天?怎么瞒得了太晨宫中众人?要不是你,我怎么抓得住这小崽子?” 她越说越兴奋,爆发出一阵大笑,又再得意洋洋道:“不信?让你瞧瞧也无妨!” 随着她红绫朝空中一挥,东华眼前一花,突然出现一连串画面:他坐在紫金座上接了盆俱苏摩花,芬陀利池边他递过一盏硕大的瓷壶,承天台上他兜头罩下一袭紫袍,青云殿中盈着淡笑伸出的手,宝月光苑中他往云鬓中插了一支簪花,他神清气爽将一方雪白罗帕别在腰间找人打架,他啼笑皆非拧了毛巾替人擦鼻涕眼泪,他举重若轻执着一只手舞出纷飞的剑光,他悠然自得沏了茶瞧人在雪桩上练功,他义无反顾卸了法力入境寻人…… 不知是否因为被心头围绕的浊息所扰,他不由自主地陷入了过往的回忆,每一帧画面里凤九或嗔或喜的脸主导了他的情绪,他的小白,他与小白,初时投趣,进而温暖,渐次忧心,然后悲切……当画面终于停在琉璃阁中他注视着凤九离开的那幕,满心离愁又强自压抑的愤懑已让他沉至谷底,他仿佛又回到那个身心破败、荒芜一片的过去,看不到前路,抓不到未来。 他想要与小白一处,想要与她白头偕老,却把大婚错过,为什么?他与小白兜兜转转了两百年,差一点就是永久的错失,为什么?即便能归来,他于混沌中守着一点神识,连着九日每日受那八十一道玄雷,为什么?他与小白才将将过了百年的日子,却又要为妙义慧明境与三毒浊息奔走,又是为什么?怨怼一点点从暗处升起,将他孱弱的心又刺得生疼,因着心情激荡,一串赤金血终是从唇角滴落。 缈落还在耳边蛊惑地低语:“恨吧!这天道从来就不公!你是东华帝君又如何?还不是天道的棋子!无缘的还是无缘!凭什么你要比别人承受更多的苦痛?凭什么你不能得到别人拥有的幸福?”她略带着沙哑的嗓音含着诅咒般的魔力,似乎靠着言语就能将人捆缚。 东华觉得内心燃起一片燥热,灵台不甚清明,一时记得自己与凤九团聚、又得了滚滚的美好,一时却如隔着重重帷幕,怎么也撕驳不开。他蓦的想起曾经眷恋的回眸、无望的嘶吼、沉重的告别,他忍耐着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突有红光闪了几闪。 -- 第22页 缈落见状,更是狂喜:“就是这样!东华,怨愤吧!狂怒吧!你该得到更好的!”她又忍不住舔了舔嘴角,叹道:“这就是东华帝君的执念啊,真是美味!” 东华艰难地维持着身体的平衡。 他还记得自己在做什么,从进入这个结界开始,他觉得似过了百千年,一边是心脏被蹂/躏得几乎要爆裂的痛楚,一边却是灼烧的魔性蠢蠢欲动想要出来补位,两相交锋之下,把他折磨得更是昏沉。 缈落的法术尚未停歇,他眼前仍有红绫的残影:凤九痛苦失望后独自流落凡世;她孤零零一人在凡世挣扎生产;三九严寒中苍白着脸与孩子蜷缩于床榻一角……这些未曾亲见却又如此真切的画面让东华疼得弯下了腰,他捂着胸口深深喘着气,银色的发丝垂落下来,遮住了眼中明灭不定的红光。他知道哪里不对,却又放不下那些萦绕于心数百年的念头,他不过是想让小白幸福,可这些都是……都是为什么! 东华掩在袖口下的手紧紧握了拳,指甲掐进了肉里,一片湿滑从掌心泛开,然而这微弱的痛意与内里纠结而生的碾压相比只如杯水车薪。他晃了晃后退了一步,手指碰触到了什么,掌下传来一片凉意,他有刹那的恍神。 冰天雪地里,从远处呼哧呼哧跑来一只小小的狐狸,一串小巧的爪印像朵朵白梅开在积雪上。小狐狸停在脚边,围着他绕了个圈,仰着毛茸茸的小脑袋,清凌凌的眼珠专注地盯着他,竟是只银色的九尾狐。它不说话,不知是不会说话还是不能说话,只拿尖尖的小嘴来拽他的衣角。他不由自主随着小狐狸向前走去,小狐狸在前面欢蹦乱跳,却又眷恋地绕在他左右,时时转回来对他叫几声,再摇头晃脑地往前去。不远处的山坡上,一只稍大些的红狐狸晃悠着身后如雀羽开屏般的九根尾巴迎了过来,先将小狐狸叼到背上,又凑到他手边来舔舔蹭蹭,火红色皮毛还是一贯的柔软丰盈,身后是一幅暖阳下炊烟袅袅的图景…… 小白……滚滚…… 缈落对当下的局面甚为满意,她从未想过有一天竟能把东华困在自己的结界里,如今他伤势未愈,又着了自己的道,还陷入了心魔,正是自己收割果实的好时机。 她得意地欣赏了一番东华困于自己之手苟延残喘的模样,又欺上身去行那蛊惑威胁之事:“东华,不如你我合作,以我们的实力,当可称霸天下!到时,想要什么没有!你家小崽子……”她还待再说,却被一把闪着寒光的青锋深深扎进了胸口,惊诧之余抬眼看去,正是东华的苍何剑。 缈落竟是不敢相信,如此情状下自己还会失手:“你,你是怎么清醒的!”她捂着伤口,咆哮着使了所有力气操控红绫疯狂攻击。 “废话太多!”东华心知虽偷袭了缈落,到底不能一招制胜,恐她伤及滚滚,先将那结界护了个严实。又趁着缈落乱了心神,不管心中如何难熬,聚了所剩修为将苍何剑化作一道流光再狠狠地朝她刺去。 缈落躲了两分,终被苍何一剑钉在肩上,她发狠将那团能操控东华的浊息捏成碎片,东华一个踉跄,一口赤金血喷涌而出。 二人俱是强弩之末,各自喘息着等待下一个时机。 缈落从苍何下挣出肩头,咬牙恨恨道:“东华,你别得意!今日谁胜谁负尚未可知!”她使了个声东击西的法子,佯装攻向滚滚,实则调动全身妖力施展最后一击,要与东华同归于尽。见东华果然挡在滚滚前面,她心头一喜。 谁知斜刺里冒出一柄剑,直插她心口,一道清越女声大喝:“你做梦!” 第9章 在人间(六) 凤九眼睁睁看着东华独自一人入了结界,自己却无法动弹,不由心急如焚。 那个远去的背影勾起她无数梦魇,她惶急得大喊:“东华——东华——” 重霖被东华差遣去找墨渊折颜,她只得唤了别人去请夜华和连宋,身边诸人却都解不开东华给她施的禁锢。 时间一点点过去,天光好似被什么吸走了一般,一十三天的天幕渐渐暗了下来,几点红光不时在天幕中掠过。 凤九想起东华的那句“乖一点”,只觉得悲从中来。她泪水涟涟地低喃:“东华,你为何不让我去!” 等凤九好不容易能够动动酸软的手脚,听到的第一句话却是赶来的墨渊说的“居然有妖息”。电光石火间她明白了,东华定是发现了缈落的踪迹。她顾不得别的,将此前情况略略与众人说了,脑中却在飞快转着,有什么法子可以帮东华。 墨渊道:“如是缈落却需小心,我可使了昆仑虚先收浊息,你们去帮东华对付缈落!” 话音未落,听得折颜一声惊呼:“丫头你这是干什么!” 只见凤九执着一把匕首飞快插向胸口,她咬牙道:“九尾狐心头血,可除邪祟!”也不管伤口,手上蘸着流出的心头血往陶铸剑上抹去,来来回回擦个匀实,她便收剑往前一跃,施法朝那通道而去。 余下众人随即跟上。 进入此间,凤九一眼看到缈落张开身形往东华与滚滚直扑过去,她挽了陶铸剑身法疾变,直奔缈落而去,手中剑式行云流水,招招朝她要害处去。 缈落原还有些轻视,谁知被凤九步步进逼,兼之后劲不足,未几便被一剑刺中胸口。她还待再战,哪料这伤口虽不深,可才一破开就如烈焰焚身,将五脏六腑都灼开了破洞,并迅速往别处蔓延而去。 -- 第23页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缈落大惊,身体却不听使唤,只能听任自己在惊恐中慢慢翻卷为点点碎片。 她的声音扭曲着回荡在空间里:“我还会回来!东华,下次我不会放过你们!” 东华见凤九出现,心中既惊且喜,再见她几番动作雷厉风行,尽显女君风范,犹自喟叹他家小帝后真是历练了。 奈何他此时自顾不暇。缈落消散,裹着滚滚的结界也随之消失,他抱着昏睡的滚滚往出口而去,遇到接应的连宋等人,尚不及说话,忍了许久的赤金血便再也收不住,一口接一口呕了出来。 逐渐暗沉的视野里,他看到凤九疾转过来,紧紧拥住了他下坠的身子。 东华闭着眼,仍觉得晕得厉害,天地倒转,乾坤挪移也不过如此。胸口有点木木的,脑子也是木木的,倒像是之前沉睡了多年醒来时的感觉,先是意识,再是感官,最后是四肢,次第落到人间。 胸口趴着个什么东西,东华伸手摸摸,毛茸茸,软蓬蓬。他睁开眼瞧,是一只油光水滑银光闪闪的小狐狸。小狐狸闭着眼,身子蜷成一团,九条小小的尾巴被它抱在胸前,小脑袋搁在两只前爪上睡得正香,圆润剔透的小耳朵间或还抖动一下。 “滚滚……”一个名字脱口而出。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就该这么叫。 他小心翼翼地将手抚上小狐狸的背,皮毛接触手指的一刻让他不由一叹,这么软乎又温暖的一团,像颗软糯的毛团子,他左摸摸,右撸撸,仿佛得了爱不释手的宝贝,再不愿脱手。小狐狸虽然没醒,却也似有所觉,被撸得颇为惬意,翻出白白软软的肚皮,贴着他的手掌哼哼唧唧地撒娇。真是只可爱的圆毛。 四周一片混沌,自他醒来便无甚变化,东华一时不太确定他们到底身处何方。他抱着小狐狸等了大半日,小狐狸依旧未醒,于是决定还是不要坐以待毙,选了个方位便朝外走去。 走出不过几步,回头再望向来处,早已与前后左右一般模样,不复辨识。 他与小狐狸无声地走了半晌,前方隐隐浮出一扇门,门上并无雕饰,式样十分古朴,门内透着微光。东华未作犹豫,提步跨了进去。 眼前是一处偏僻的山坳,一个穿着灰布衫子的小豆丁挎着个小布包,颇有些垂头丧气地走在前面,两个略为高大些的童子在后边窃窃私语,又拉长了声音怪腔怪调地在后面喊,没有爹爹的野孩子。走在前面的小豆丁脚下一顿,又疾步向前,转过一条山路才拿袖子胡乱地抹了抹眼睛,猛地抽了两下鼻子,歇了口气朝山腰处燃起炊烟的一处农家小院跑去。 怀里的小狐狸踢了踢腿,东华抬手摸了摸它的脑袋,它又平静下来。 天光轮转,又一日,那个小豆丁换了身蓝色的袍子,蹦蹦跳跳出了门 。转过两道弯,跨过一道坎,刚要往另一条山路去,听得路边有人哎哟哎哟地叫唤,一瞧却是那天跟在后面说自己没爹爹的孩子之一。小豆丁皱皱眉,想要抬步走,终究还是转回来询问那孩子如何了。原来是那孩子一路贪玩不留神滑进沟里崴了脚,小豆丁咬了咬嘴唇,做了他的拐杖,扶着他一瘸一拐回了山下的家。 隔了好几日,那孩子的脚好利落了,偷偷揣了包娘亲给的炒豆子塞在小豆丁怀里,挠挠后脑勺说了声,对不起。小豆丁愣愣地看了一眼他跑远的方向,捻了颗豆子尝了尝,味道还不错,他眉开眼笑地点了点头。 小狐狸在梦中叽叽笑了两声,让东华也露出了个微笑。 再抬头,东华看到了满天星光,一轮圆月高悬夜空。数盏孔明灯冉冉升起在夜幕之上,烛光摇曳,灯影蹁跹,将心愿捧起,缓缓送达天听。 小豆丁今日穿得十分齐整,更衬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他坐在店门前发呆,手里揣着两个包子,眼睛却一瞬不瞬看着街边正在挑选物品的一家三口,三四岁的小娃儿被她爹爹抱着,又高举过头顶,坐到肩上,她开心地咯咯笑不停。 一只脏脏的小手伸过来,猛的抢了小豆丁手中的包子就跑。他也不追,倒是说了声,我这还有,你要吗?那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回头看了眼,犹豫着挪了回来,低声问,能再给俺一个吗?俺娘病了…… 小豆丁把他的包子都给了小乞丐,又再进去拿了好几个,塞在他手里送他走远,嘀咕了一句,他也只有娘亲啊! 第二日,蓬头垢面的小乞丐擦干净了脸找上门来,嗫嚅着说,你们要干活的吗?俺娘说不能白吃人家的东西。小豆丁开心地拉着他的手进了门,说,先来吃个包子。 小狐狸仿佛也闻到了包子的香气,睡着了还在咂嘴。东华刮了刮它的小鼻子。 清晨的山上,碧翠浮烟,鸟鸣山涧。 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两道身影手拉着手穿过晨雾从远处走来,一道娇美窈窕,一道伶俐活泼。 娇美窈窕的身影用悦耳婉转的声音问:“今日这风雷之声听得如何?” 伶俐活泼的身影不满地回答:“娘亲不要用这做喝西北风的借口!不过,娘亲倒是可以说说,我们为什么要到凡世来?” “凡世不好吗?虽时光流转得快些,但短短百年喜怒哀乐样样不少,凡人的一生与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三千世界十数亿凡世,什么样的人没有,什么样的人生没有,见得多了历练也就多了!据我所知,很多厉害的神仙都到凡世历练过哟!” -- 第24页 “不是说凡世纷繁复杂,凡人寿数短、资质差吗?为什么厉害的神仙不去六界中别处历练,却要来凡世?” “唔,这个么,以我混了百来年的经验来看,人族虽然弱小,却能联通其他各族,有人成了仙、有了做了妖、有人入了魔;虽然人有贪嗔痴这样的恶念,可人也有仁义信这样的善念;凡人能得道者甚少,可凡世却不乏见地不凡之人……凡世是个常处于变动的所在,凡世中的变数更能使历练者参透其中的大道,修为得到提升!” “哦,那娘亲参透了吗?” “嗯……参透了,参透了好多美食!哈哈哈~” 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在伶俐活泼的小娃儿无语的摇头中远去了。 小……白……?小白?! 东华吐出一个名字,仿佛开启了某道神秘的闸门,无数记忆奔涌而来。 小白! 他抬步想要追去,那两个背影却倏忽远去,消失在了视野里。 四周忽然暗了下来,他来时跨过的门闪着银辉隐没在了黑暗中,迷蒙的雾气漫了上来,倒似又回到了开初的混沌中。 良久,一道苍老而沉静的声音问:“汝欲何往?汝欲何为?” 东华一愣,没有回答。 过了半晌,那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汝欲何往?汝欲何为?” 他想了想,答道:“吾欲跳出六界外,相守一心人。” “六界可有分别?” “六界众生皆蕴于天地,应无分别。” “既无分别,跳出作甚?” “诸事纷扰,不由自主。” “何事忧心?” “世有贪嗔痴三毒,散之易生变,聚之亦生变,何如?” “贪、嗔、痴?一界独有乎?六界尽有乎?” “……应是尽有……” “既是尽有,何来聚散?” 东华被问得一顿,他恍惚想到了什么。 那个声音又缓缓道:“有无之相生也,难易之相成也,长短之相刑也,高下之相盈也,音声之相和也,先后之相随,恒也。(出自《道德经》)” 字字珠玑,如醍醐灌顶,直击得东华识海一片雷霆大作。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出自《道德经》)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苍老而沉静的声音轻轻一叹:“黄口小儿,谈何跳出六界!且修心去!” 一股大力在背后一推,东华一阵眩晕,被甩了出去。 有什么在轻轻咬他的指尖。 东华低头看去,怀里那只银色的小狐狸睁着水葡萄样的大眼睛看着自己,尖尖的小牙齿啃在他的指尖上,却不敢用力,末了又伸出小舌头舔了舔。它居然醒了。 小狐狸见他回过神来,张嘴就喊:“父君——” 那声“父君”宛如从四面八方传来,吵得东华眉头一皱,他抬了抬手,忽觉那手被人抓住摇了摇,又摇了摇,再摇了摇。 “帝君——帝君——” 东华猛地睁开眼,对上太晨宫寝殿的藻井,意识逐渐回拢。 “滚滚……”他的嗓子干哑,声音有些模糊。 凤九的声音响起:“帝君,滚滚无事,他早就醒了!”她未施粉黛的面庞出现在他的上方,明丽的眼眸有些微红,却满含着欣喜,她伸手抚了抚他的脸颊,“你这一觉可是睡了十年,可睡醒了?” 东华动动有些僵硬的四肢,支起身子,揽住凤九带到怀中:“小白,又让你担心了!谢谢你!” 一根莹润的手指点在他的唇上:“不许说!不许说谢!你我既是夫妻,说什么生分的话!”凤九微嗔道,“再说我就生气了!” “好好好!夫人——”东华笑着抱了抱凤九。 一颗银发的小团子探头探脑地滚进他们中间,将他们抱在了一起。 很好,接下来就是对付三毒浊息了。东华在一片温暖中打定主意。 第10章 在人间(七) 墨渊被东华请去太晨宫乃是一月后。 自芬陀利池一役后,墨渊先使了昆仑虚收了池中浊息,又缜密地探察了九重天各处,果然发现了不少破绽。他将各处浊息一一收纳了,净化却是无法,又将众弟子派出山门查探,观六界之内可有异常,只待东华醒转再作商量。 众仙事后才醒得,此前说到某人入了某处便不见踪影云云,并非惹了风流债,乃是遇了浊息被吞噬了。众仙不知东华帝君已然净化了妙义慧明境中部分浊息,只道三毒浊息外溢,却不见帝君现身平息,皆是人心惶惶。天君未知真相,也没了主意,倒是夜华一句话将众仙说得颜面无存:“尔等万事皆托赖帝君,那要尔等何用!” 墨渊踏入太晨宫的寝殿,正遇上东华百无聊赖地躺在榻上唉声叹气——老神仙又回到了被按在榻上不让下来的日子,他把化了小狐狸身的滚滚撸得风生水起。 墨渊看得一乐,见东华这次醒来神色似乎轻松许多,他问道:“身子恢复得如何?找我来是商量三毒浊息的事?可是有了解决的法子?” 东华却使了个眼色,把趴在自己怀里眼珠子咕噜噜乱转的滚滚放到殿外:“去,看你娘亲做了什么好吃的!”顺手把殿门一关,坐下喝了口茶,笑道,“这个小密探,咱们说话得小心些!” 他探身问道:“如今六界可有异动?” -- 第25页 “并无。”墨渊答。 东华默了默,突然改了话头:“如今想来,我造那妙义慧明境果然是错了。三毒浊息固然不善,但将那三毒浊息单单提出聚到一处,确然也不是良策。万事万物,相生相克,此消彼长,浊息既生亦灭,本是自然,而浊息生处未见得没有克制之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墨渊,我想销毁妙义慧明境。” 墨渊先是被东华一番自省惊得张大了嘴,这东华帝君何曾低头认过错!又是被他抛出的言论砸昏了头,这意思是说凡世有克制浊息之法?而最后那句“销毁妙义慧明境”更是让他直直站了起来,这妙义慧明境一去,六界安危如何得保? “东华,你这是……这是……”墨渊张口结舌,千般疑问不知从何说起。 东华见一贯冷静的墨渊失色连连,也觉有趣,他挑了挑眉,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又递过一杯茶说:“来来来,我说给你听……” 那日,墨渊是脚步虚浮着出的太晨宫,他对于东华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只有两个字——佩服,似乎自打水沼泽一起读书以来,他就时常处于这种震撼中。至于东华说的内容,他得回去细细参详参详。 又过了半月,墨渊、折颜、夜华、连宋等人重新聚到了太晨宫,众人皆生了不少感慨。 唯一不同的是,凤九目光灼灼地坐在一旁,美其名曰端茶倒水,但凡有人提到东华如何如何她便虎视眈眈直视过去,本是一双玲珑妙目,今日却不知怎么有了几分凌厉,隐有些凤目含威的意思。 折颜先忍不住打趣:“九丫头,你这可真是,护食得紧呐!” 众人哈哈一笑,不意东华插了一句:“老凤凰,你羡慕也没用!”把折颜噎了个正着,他翻着白眼说,“谁要羡慕你!” 待重霖奉了茶,东华将他之前对墨渊提及的计划又一一说了,果然引得众人皆是瞠目结舌。 东华慢悠悠啜了口茶,言道:“六界五族之中,众人皆以为人族最弱,否则当日少绾不会开了若木之门放人族去往凡世,祖媞也不会献祭混沌化育万物来供人族生息。然与其他各族相较,人族之中变数最多,人虽弱小却可以为仙、为妖、为鬼、为魔,而人生虽短促,却历尽七情六欲遍尝苦乐酸甜。倘使在凡世中摸爬滚打、历经辗转仍能保持本真,便能成大自在。这也是为何仙者常入凡世修行以炼本心。” 见众人低头沉思,他又道:“三毒浊息虽以凡世孳生最盛,然非凡世独有,六界之中尽有,即便是神仙亦有杂念,此前墨渊已在九重天上收纳了不少。神仙对付贪嗔痴尚可用戒定慧,但并非只此一法。原先我以为凡世礼崩乐坏、战祸频发、生灵涂炭乃是因为三毒浊息,其实不然,三毒浊息不是根本,人心才是根本。人心有欲念,才有贪嗔痴,但人心亦有善念,以立仁义信。贪嗔痴并非一成不变,乃因人心并非一成不变。将贪嗔痴单单收了,并不能改变人心的根本,反而孳生大恶,实属舍本逐末的鸡肋。人间有八苦,人间亦有八喜,万物消长,相生相克,善恶本存于一体,此乃自然之道。倒不如将人心引而向善,以本真之力化解浊息之毒。是以,我才要销毁妙义慧明境。” 在座诸人皆不是愚笨之人,将东华的话品了几回便都恍然大悟。 夜华连连击掌:“善,帝君所言大善!如是,六界之浊息可自行消解,再不需帝君耗费修为一一调伏,四时运转可安矣!” 连宋却是皱眉问道:“引人向善这一说是否有些虚无缥缈?再说凡世中可有用仙力会反噬这一条,帝君有何打算?” 听闻此言,众人心中一沉,都看向东华。凤九尤为紧张,她怕东华又要用什么自损三千的招式,急急伸过手去抓住东华的手。 东华微微一笑,在她手背上拍了拍说:“此事我已思虑过,如对凡世施以新法,固然要受反噬之苦,而这三千世界十数亿凡世的反噬,怕是我也没这个胆量受。不过,如非施新法,只以仙法增益因果法则,则另当别论。” 墨渊点头道:“此法甚妙,因果循环之法本是六界的基本法则,如只是加重凡世的善恶因果,让人族在短促的寿数中得见善而有终、恶则得报,想来定能惩恶扬善、激浊扬清!” 折颜忍不住插嘴:“虽说只是增益因果,不致反噬,可对三千世界施法终究还是重法,你一人是否太过勉强?再这么折腾我可不给治啊!” 一句话说得凤九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东华倒是神色不变,握着凤九的手看着众人:“所以才叫上你们!修为自然需要恢复些许,不过这回却要用用阵法!” 众人议定先做增益三千世界因果法则的大事,再净化和销毁妙义慧明境,最后净化昆仑虚浊息,又将之后诸事定了个章程,如此便散了。 凤九竖起耳朵听了个结结实实,自觉在青丘学塾中都未曾如此用功过。虽则东华说得浅淡,她却知道他一向举重若轻,恐他又有隐瞒,不待众人走远就抱着手直直看他。 东华却不用她开口便说:“夫人不用担心,此番定事事让你知道,好叫你放心!”他抬手捏了捏凤九的鼻子,将她囫囵抱进了怀里。 此后一百年,众人各自忙碌。 东华分了三次闭关,每次出来后又得折颜悉心调养,除了半心之失,总算将修为恢复了六七成。倘使有更多时间固然好,但东华算着时机,妙义慧明境恐不能等,如此,该是时候动手了。 -- 第26页 启阵的这日,九重天祥云朵朵,仙气蓬勃,南天门外接踵摩肩,龙吟虎啸,俱是各界领命回转的仙者。 能同时见到如此多的尊者,于九重天的一众小仙来说十分稀罕。因而虽则天君下令无关人等不得相扰,仍有各色围观的仙者挤挤挨挨,既不敢靠得太近,又不舍离得太远。 凤九虽不在限制之列,但兹事体大,她已因修为不够无法分担一二,更不能扰了东华的心神误了大事,便也不远不近地站了,只目如秋水,盈盈注视。 东华并墨渊折颜等人与众位仙者稽首站定,各人脸上神色均是一肃。 夜华上前一步发话:“有请各位尊神、真皇真君速归阵中,即将开启混元阵。” 混元阵分上中下三层,乃喻始元玄三气,每层各有三组,每组又有九人,正合九九归一之数。东华居于阵中,结跏趺坐,手掐子午诀。他目光缓缓扫了一圈,滑过凤九时略微顿了顿,之后便点头示意开始。 随着一声高亢的“启阵”,九天之上瑞气冲天、宝光万道,阵中仙者纷纷祭出护身法宝,运起十二万分神通,严阵以待。 东华眉目低敛,右手虚抬,半空中赫然出现一把通体清湛、内蕴玄光的凝霜宝剑,正是苍何。苍何的剑身不断放大,剑柄上万千截面的锆英石蓦的吐出一团紫光,一个莲花法印自剑下冉冉升起,又旋转着逐渐放大,成了一朵硕大的千瓣莲,每一根茎蔓都流淌着法力,每一瓣花瓣都流动着符文,将整个混元阵笼在其中。 阵中众人皆凝神运法,一道道真气从众人身后腾起又如百川到海般汇入巨大的莲花法印中,随着时光的流驶,法印中的符文越来越繁复,法印的轮廓越来越凝实,法印的光芒越来越夺目,旋转间将整个九重天都映得紫莹莹、亮堂堂。 东华右手一收,手心翻转向前缓缓推出。巨大的莲花法印随着他的手势翩然转向三千世界十数亿凡世而去。 待到接近三千世界,下方隐隐透出一个结界,法印上的符文突然金光大作,在结界的明灭中缓慢而有力地穿了过去。 过得结界,紫色的莲花法印高悬于三千世界之上,重重花瓣次第打开,构筑花瓣的符文骤然放大,茎蔓中的法力氤氲出数个虚影。十数亿凡世中隐约闪现无数光点,有强有弱,此消彼长,正是凡世中的因果法则。 符文化作一道道流光往那些光点而去,寻到一处光点便附着上去爆出一簇紫芒,又一同泯然尘世。如此不消片刻,一片片的花瓣随着符文的消散而淡去,原本丰盈饱满的紫色莲花已然消减黯淡了许多,可凡世中却仍有无数的光点出现。东华与阵中众人又驱动了数次法力注入法印,仍自赶不上光点出现的速度。 眼见得莲花法印上的光轮即将散去,东华眉头一拧,一掌拍在自己胸口,呕出一口心头血,以指为笔,蘸了赤金血凌空写就两行符文。符文化作两道疾光,汇入莲花法印,一个硕大的“道”字自千瓣莲的莲心处扶摇而起,法印顿时紫光暴涨。 此时,自四方天地蒸腾而起一片清气,似烟非烟,似霞非霞,清气中似有山岳河川、四时风雨、六界众生、包罗万象。不过注视片刻,众人已觉沧海桑田,历经千年。 天君还有些见识,喃喃道:“竟是三清之气!”围观众仙议论纷纷:“不愧是帝君,竟可聚三清之气辅助法门!” 只见那朗朗清气悠悠然汇作一股,循了术法的轨迹一并入了法印的莲心处,原本已将残的莲花旋转着竟生出两个花心,成了一朵并蒂莲。莲瓣上符文运转附着光点的速度骤然提了数倍,三千凡世紫芒耀成一片。 众人听得东华念道:“有物混成,周行不殆;寂兮寥兮,独立不改;气化三清,物合阴阳;道法自然,天地归元。” 阵中众人皆知施法已到了关键之处,均似得了号令,无不祭出所剩法力全力施为。随着东华字字诵出,紫色的莲花法印旋转开合,在三千世界之上留下了一道道凝实的痕迹,终于在最后一个“元”字落地前将十数亿凡世中的因果法则一一增益。 最后一瓣莲花散逸而去,法成阵收,阵中众人虽消耗颇大,却皆满怀欣喜。 离东华最近的墨渊最先发现了他的异状。他听见一声极轻微的“唔”,抬眼看去,只见东华眉头紧锁,一串赤金色的血线出现在他的衣襟上。想及他心伤未愈,刚才又是率众施法又是蘸血画符,怕是法力不继,他唤道:“东华!”话音未落,那边厢法印使命完成,紫色的莲花刚从三千世界消散,东华就晃着身子往一边倒去。 众人一片惊呼,凤九刚要越众而出,却见三千世界突生异变。 方才法印轮转、诸事宁和的十数亿凡世中蓦的腾起许多金光,金光越聚越多,汇成一片金色的洪流,浩浩荡荡穿过凡世的结界,又如乳燕投林直奔位于混元阵中的东华而去。无数光点争先恐后涌入他的身体,在他周身激起阵阵金色的波纹,波纹荡漾成了一个流光溢彩的金色屏障,将东华团团裹在其中。众人只见屏障内光晕流转,一道道波纹漫过他的躯体,肉眼可见地修复了每一处伤痕,又化作光点汇入眉目间,最后,一大蓬金光消失在了他的胸口。 待到光芒散去,东华睁开了眼。 众人惊讶地发现,帝君俊眉修目,神采奕奕,哪里还有半分颓势?仔细瞧瞧,不仅法力与修为恢复了,连境界竟也有所增长,顿觉高山仰止、五体投地——能够在如此险境中逆风翻盘、创造奇迹的也唯有东华帝君了! -- 第27页 更为特出的是,从九重天上的混元阵中踏光而来、宛似涅槃重生的帝君居然望着凡尘俗世,露出了一个释怀的微笑,笑中的温暖与柔软闪瞎了一众仙者的眼。 作者有话要说: 嗯,帝君2.0pro \(^o^)/~ 第11章 在人间(八) 又是一年五月初五。繁花似锦,天门大开。 三十六天大罗天上的青云殿格外热闹,从大千世界十数亿凡世中清修而飞升的仙者们济济一堂,都等着东华帝君的召见。 自从一千年前东华帝君在碧海苍灵大战妖尊缈落之后,青云殿就再未迎来这位尊神,不过关于紫衣尊神的传说早就飞越六界山水,传入仙者们的耳中,成为近年来始终稳居榜首的茶余谈资。此时,因时辰尚早,一众新进小仙就兴奋地闲磕起牙来。 这个说:“听说东华帝君于千年前本已陨落,谁知竟能归来,实乃亘古未有之奇事。” 那个道:“要说帝君羽化归来之法真乃神迹,历经混沌神雷淬体居然未曾魂飞魄散,敢问古往今来还有何人!” 这个说:“这有何奇!三百年前帝君率众仙启混元阵增益凡世因果法则这事才叫真奇!六界众生从未想到三毒浊息还有如此应对之法,天地有道,万物有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帝君的道法果然通透!” 那个道:“最妙的是,听说启阵那日帝君本以半心之身勉力施展大法,谁知阵法一成,数十亿凡世竟自生了无数信仰之力反哺帝君,为他补了心,啧啧,真是天道轮回,大道尽显,妙哉妙哉!” 这个说:“三百年来,帝君净化了妙义慧明境与昆仑虚中残余浊息,又销毁了妙义慧明境,四海八荒并未见崩坏之势,可见当日增益因果法则一事确然有了效用。不过除了凡世,其他各界的浊息却要如何?” 那个说:“此言差矣,你是忘了帝君定下的六界律法了?就算这常法不足以消解浊息,不是还有我辈仙者能为弘扬道法奔走一二?我等清修飞升却不是来享清福的,总不致还要靠帝君时时来净化吧!” 这个说:“是了是了,确是我狭隘了!正因如此,我等方能在此觐见帝君。” 这两位正说得热闹,不防另一个声音插进来问:“千年来帝君如此忙碌,那天君做什么去了?” “嘘,噤声!”一人迅速捂了他的嘴,小声说道,“可不就是不顶什么用,所以一百年前传位给了现在的夜华君嘛!” 这位仁兄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那……帝君当初又为何会只有半心了呢?” “你这位仁兄好似活在六界外啊!”另有他人过来答话,“东华帝君和青丘小帝姬的故事你居然没听过!孤陋寡闻,孤陋寡闻呐!我跟你说啊,想当初四海八荒第二美的青丘小帝姬白凤九思慕从洪荒战场杀伐而来的东华帝君……” 正说得兴起,不防殿门口三声静鞭响,众人顿时噤声,敛眉低目站定,又整肃衣袍齐齐跪倒,口称:“恭迎帝君!” 不曾想,隔了半晌,听到的却是一个还带着些稚嫩的孩童声音:“众位请起!” 诸位小仙偷偷打着眉眼官司,有个别胆子略大的拿笏板掩了眉目向上偷瞧,只见銮座之上哪里有紫衣银发、清冷高华的东华帝君,倒是有一枚粉面玲珑、眉眼灵动的奶团子,银发确然是银发,只是这两条在銮座上晃悠的小短腿着实……着实有些喜感…… “噗嗤——”不知是谁胆大包天笑出了声。 銮座旁肃立的重霖出声斥道:“此乃一十三天太晨宫的少帝,不得无礼!” “重霖,不必吓唬他们,父君既叫我来,总要叫人知道。我看今日觐见之人颇多,不如尽早开始吧!”奶团子板着小脸一板一眼,说得极有分寸。 “是。”重霖应道,翻开名册开始唱名。 忙了大半日,终于为一众小仙定了相宜的阶品,奶团子白滚滚吩咐重霖理了名册回去给父君过目,这才松了口气,爬下青云殿的銮座,回返一十三天。 说来今日本不该是滚滚来当这差事,太晨宫上下为着父君千年来首开青云殿已忙活了好一阵,他本人倒是浑不在意。早间滚滚不过是略早了一刻去找娘亲,便被面露不满的父君扔出来派了活儿。早年怎么还觉得父君顶喜欢自己呢?谁给自己的错觉!滚滚心中暗叹。 不过也没法子,谁让老神仙如今是四海八荒的无价瑰宝、太晨宫里的众星之月呢,他和娘亲就是见不得父君难受,就算知道他在耍奸使诈也还是不由自主掉进沟里。 滚滚拎着小袍子转进太晨宫,刚要踏进寝殿,就听得娘亲在说:“帝君,你怎的还不起来!” “小白,我难受。”老神仙哼哼唧唧。 “哪里难受?”娘亲显然不信。 父君说:“心口疼。” 娘亲清悦的声音反驳道:“又胡说,心不是长好了?” 父君顿了顿又说:“那我头晕。” “昨日折颜来还说帝君恢复得尚好,此番净化昆仑虚中所余浊息并未消耗太多修为。”娘亲毫不留情地拆穿他的把戏。 父君无奈地嘟囔:“……折颜这个庸医……” “帝君,你这个样子,缈落见了都会惊掉下巴!”滚滚可以想见娘亲叉着腰的样子。 “缈落!缈落哪里还有机会出来!提这个做什么,没的坏了气氛……来,再陪我睡会儿!” -- 第28页 “可是帝君,现在都已经……” “乖,让我抱抱。”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传来,父君的声音透着惺忪的睡意,“等过两日,咱们带上滚滚去碧海苍灵看看,重霖说那里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 “嗯,咱们还可以去凡世住一阵子。” “好。”停了停,滚滚听得父君轻轻说:“小白,我爱你。” “东华,我也爱你。”娘亲的声音隐没在一个吻里。 滚滚小心地收回脚步,他从寝殿屏风的空隙处看到榻上垂下的发,墨色与银色缠绕在一处,像他们经久交织的缘分,再也割舍不断。 他觉得这样很好,就算要被赶去自己的寝殿独自睡,就算要被父君差去做这做那。他望望漫天云霞,突然想去厨房做一盘糕,等娘亲和父君醒来端给他们,就着茶香和糕点香聊一聊昨日听来的趣闻。 此时,清风和畅,水漾丽色,无忧树影轻摇,一十三天的佛铃花又开了。 (完) 作者有话要说: 没想到居然用一个月的时间写完了一篇系列同人,虽然篇幅并不长,对我来说也算激情满满了。稍微啰嗦几句,聊聊写文的一些想法。 【关于脑洞】 起因真的只是一首BGM,就是在《一念存》末尾提到的那首“《清平乐》原声-威严”,听的时候不知怎么就代入了东华于碧海苍灵间破浪而来、执剑天地的场景,于是拉拉杂杂有了这么一堆东西。 【关于初衷】 写这个系列的初衷只有一个,就是“责任”,当然随着故事进展人物亦有成长,所以要说是“责任”与“成长”的故事也没错。不知写出感觉了没有,也或者写着写着就偏了题。 《有时尽》里写的是东华,关于自我与责任:在漫长岁月里,他逐渐认识自己,也认识到万物皆有尽时,责任始终存在,他选择尽应尽之责,以小我全大义。 《一念存》里写的是凤九,关于爱与责任:她知道爱有许多种,可以拿起又放下,也可以执着一念,但爱也是责任,努力担负起自己的职责,把爱传递与延续下去。 《在人间》里写的是众人,关于责任的认知与成长:责任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责任,应是每个人的责任,每个人都有护佑自己与他人的能力,不能安然享受别人的付出。因而在本篇里,对付三毒浊息不光是靠东华,更是靠的六界众生。人不能光等人来救,还要自救。当然,在此间,东华也认识到了自己之前的狭隘之处,治浊息譬如治水,造妙义慧明境属于“堵”,体系太脆弱容易崩溃,以六界运转自我净化才是“疏”,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他与凤九的角色也由原来的相差悬殊到逐步对等,万事不再只凭自己一人,我觉得这也是成长。 至于为什么取“在人间”,一者是东华、凤九和滚滚终于团聚,享受了人伦之乐;二者如文中所说,人世虽纷繁复杂、变幻莫测,人世亦孕育希望。 【关于怨念】 以下是要吐槽原著之处,也是为什么会有本文设定的缘由。 1.妙义慧明境。整出个妙义慧明境专门装浊息,这是要找死吗?原谅我看书和电视的时候总是脑补两件事,一是粉尘爆炸,二是黑洞……找这么个密度一大就容易出纰漏的玩意儿是想累死东华呀!所以必须给拧回来! 2.佛理。始终没明白,道教的神仙一天到晚执着于佛理干什么!研究下就算了,结果不光全员学习,还照那玩意儿整上了!以戒定慧对付贪嗔痴是佛法中所说,人生八苦也是佛法所说,倘若都以此为准则,九重天上的神仙都要不合格。诚然,道教的天庭十分包容并蓄,有原生的神仙,有传说中的人物,也有佛教中的菩萨。但佛法讲四大皆空,要超脱,要求来生;道法不是啊,道生万物,道法自然,道教算是入世的。以我粗陋的认知,只是想说,道教虽然受了佛教很多影响,但区别还是有的。 第12章 沁芳华(一) 秋高气爽,水色潋滟,田间地头进入了忙碌的季节。三五农人坐在树下歇脚,喝一口水,唠一下嗑,又站起身来扛起农具下田去。 村里的酸秀才尚在摇头晃脑斟酌“琼宇染烟霞”与什么对仗,白胡子的老汉却是戴上破草帽看着天边的火烧云嘀咕:“这光景,不早不晚,又是入了秋,连着好几天火烧云,是个什么道理!” 是个什么道理? 乃是九重天上一十三天的太晨宫走了水。 话说紫衣尊神自解决了妙义慧明境的心腹大患之后,不仅功力修为恢复圆满,一家人也整整齐齐团聚到了一处,他老人家神清气爽、志得意满之余,终于把心心念念的大婚给办了。 且不说为把昔日被玄雷重创的碧海苍灵恢复旧观并锦上添花,重霖与众小仙呕心沥血忙碌了多久;也不说九天织女为着帝后婚嫁的百多套锦衣耗了多少天材地宝、费了多少心神精力;更不提墨渊、折颜等一干老友因为这场迟来的喜事被搜刮了多少积年珍藏而捶胸顿足。东华在把婚事办得精致与办得效率间艰难地做了平衡,最后不情不愿地限定了百年之期。但回头一想,这婚不婚的其实并不妨碍他老人家无底线地正当“耍流氓”,便也迅速释然了。 总之,在一场惊艳六界的盛大婚礼之后,天地间最资深的单身汉终于在众人的祝福中迎娶了青丘女帝,开始了形神俱备的婚后生活。老神仙从青丘一家老小的欣慰神色中放下了自己少有的歉意,自觉十分圆满,全心全意投入愈加绚烂的神生。 -- 第29页 人闲了就要折腾,神仙亦是如此。 过完蜜里调油的第一个百年,凤九为着自己居然能在东华的如影随形中挤出时间来学习修炼以及处理公务而惊讶不已——她是断然不会承认如此不过是为了把没皮没脸的老神仙推拒一二的无奈之举的,与每日里腰酸背痛相比,学习也是很有吸引力的——她把这归功于自己的成长与稳重。 东华自然不在意这些,每每要跃跃欲试亲身教导,多被凤九一脸警觉地扯过滚滚来作挡箭牌。奶团子白滚滚就这么无可奈何地被父君狠狠磋磨了良久,倒是见识修为突飞猛进了许多。 被凤九和滚滚爱恨交织、争相躲避的东华闲得长毛,竟然一反常态地忙起了“俗务”,让以重霖为首的一众仙官顿感身心备受冲击。 与东华那些清雅的喜好相比,这次确然十分有烟火气——他居然钻研起了厨艺!太晨宫上上下下除了尚来不及被荼毒的奶团子滚滚以外,还有谁不知道他惨绝人寰的料理水平?闻此莫不脾胃生凉、后背发紧。滚滚本还有些期待,可看到娘亲和重霖等人一脸不可名状的表情,顿有所悟。 奈何老神仙执着起来是真执着,加上被一家老小这么惯着,索性就任性起来,这两日都跟糖醋鱼杠上了,天天泡在厨房里,誓要整出条能称之为美味的糖醋鱼来。 然与凤九坚持的传统手工作业不同,东华很是习惯用法术,一回两回不得法之后,法术便生猛了那么一点点,因而火势也就厉害了那么一点点。当蓝中泛白的三昧真火悄无声息地舔上太晨宫厨房的东海万年沉香木时,东华正在思考到底是用紫金蜜露还是无根之水来调味。 滚滚扯了扯凤九的衣角,还在犹豫要不要提醒父君鱼已经焦了,便见他身旁的整根柱子猛的腾出一蓬火焰。于是,当凤九仍在震惊东华用了这么一柄牛刀来杀鸡时,不仅“鸡”尸骨无存,连“鸡”所在的地方都已不保。阖宫人等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那两根古朴内蕴、世间难觅的万年沉香木,无言且无奈地倒在了端着一盆黑漆漆残骸的帝君身后。 东华倒是不慌不忙,掐个诀摁灭了火苗,看看手里端的那盘物事,撇撇嘴说了声:“嗯,烧过了!” 凤九觉得有点儿暴躁,什么烧过了!有人用三昧真火烧鱼的嘛!明明让东华不要下厨他非不听,还一次比一次搞得动静大,这次是太晨宫的厨房,下次不知是不是连凌霄宝殿都要祸害祸害。无所事事的帝君真可怕! 她不好像教训滚滚一样教训她家夫君,只能想着法子不让他出幺蛾子。 这不,本来太晨宫没了厨房要动动工事,东华说不如就去碧海苍灵待一阵。凤九转念一想,不成,老神仙这个样子,碧海苍灵和青丘都不成,还是去凡世好,凡世用法力要反噬,想他总要顾忌一二,不然多少厨房都不够祸害的。 经过小帝后一拍板,不消片刻,一家三口已在去往凡世的路上。 四月的江南,春意日浓。一场迷蒙细雨,将小镇上整齐的青石路染了深深浅浅的水渍,路上行人渐稀。 一个穿着天青色小袍子的总角小童右手擎着一柄油纸伞,左手护着个油纸包,不紧不慢地走在石板路上,偶尔跨过一个小小的水坑,乌发绾就的两个小髻便也跟着抖一抖,伞柄稍歪,露出雪白圆润的小半张脸来。 临街一扇半掩的窗户里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声音:“水风……水风浦云……生……”约莫是在背诗,却不怎么熟悉的样子。小童轻巧地跳过一块青石,口中念道:“水风浦云生老竹,渚暝蒲帆如一幅。”小女孩一愣,把小脑袋凑到窗边细瞧,却只看到普普通通一把素面的油纸伞笼了一道小小的身影远去,拐过一个墙角就不见了。 小童子三转两转,走到两扇不大的黑漆木门前,铜制的门环被摸得十分光滑,倒是有些年头了。推开门,内里别有洞天,垂花门上雕着别致娟秀的花纹,内门进去能看到傍水而建的两层小楼,粉墙黛瓦,天井通透,角落里放了几盆青翠欲滴的绿植。 廊下置了一张长榻,榻上一人一手枕在脑后似睡非睡,银丝垂落榻上,眉目俊朗,睫羽微垂,姿势十分闲雅。 从屋里转出一名身形窈窕的女子,见了他笑道:“滚滚回来啦?今日带的什么?” “仙客来的酥饼,下雨天还排了老长的队哩!”他把手上的油纸包递给那女子,脑袋朝长榻那边侧了侧,轻声问道:“九九,父君这是?” 凤九低低一笑:“又浪费一条鱼!好险没烧着了厨房,跟自己生闷气呢!” 东华做什么都是一点就透,没有落于人后的,唯独这烧鱼是个迈不过去的坎,怎么烧都无进益,想想也是有趣。老神仙发起狠来的结果就是鱼遭了殃,不知这会儿江海湖海的鱼族们是不是有点慌。 她压了压翘起的嘴角,坐到榻边上,十分顺手地捡起垂在榻上的一绺银发,拿发梢挠了挠榻上人的额头,又凑到他耳边说道:“要不要来尝尝滚滚带回来的酥饼,帝君?” 连说了两遍,见东华脸上一派宁和,并没有要睁眼的意思,正要起身,却不防身后绕上一条臂膀,扯了她的腰身往下就是一拉,凤九猝不及防一下倒在了榻上人身上,一个声音在她侧边响起:“小狐狸学会看笑话了!” 原本清冷的嗓音因为刻意压低,带了丝危险的诱惑,正正戳中凤九的狐狸心,她抚着微有些发红的耳根分辩:“没有啊,我怎会笑话帝君!” -- 第30页 东华捏捏她挺翘的鼻子:“还说没有!刚才是怎么跟滚滚说的!”他脸上挂着淡笑,却含着五分嗔怪。 凤九见他如此,醒觉夫君又在撒娇,甚为受用,弯着眉眼哄道:“帝君,你又何苦跟那鱼过不去!赶明儿我们一起做些别的,无忧糕暂时做不成,倒是可以试试凡世的菜式,味道也是不错的!” 显见得“我们”二字大大取悦了东华,他抿唇笑着点了点头,又说:“或者我们出去走走也不错,都说江南佳境美不胜收,不如我带小白去看看。” “滚滚不是还要去学堂?”凤九掰着指头数哪天学堂休沐。 东华漫不经心地说道:“滚滚去学堂的时候,我们可在附近走走,等学堂休沐再一同去远一些的地方。” 说话声音虽不大,坐在里屋却也能听得一二。正掰着块酥饼细嚼慢咽的滚滚身形一僵,内心暗叹,父君和娘亲如此恩爱,儿子这么快就成了多余的,凄凄惨惨戚戚,如今着实能体会阿离的感受。他有预感,即便回返九重天,这与阿离会同数星星的日子大约不会少。 说起白滚滚上学堂,却也有些曲折。 原本他们一家三口来凡世并不为了历练,只是随便走一走散散心,所以也就没有考虑滚滚上学堂以及外出营生的事。 东华并不在意去往哪一处凡世走动,全让凤九做主。而凤九虽带着滚滚在凡世混了两百年,不过毕竟当日不同此时,以往她为着避人耳目总要挑些偏僻的所在,少有人烟的山野村庄,穷乡僻壤的边陲小镇等等,哪里不引人注目便往哪里去,现在领着夫君与孩儿外出游山玩水就少了许多顾忌,哪里热闹去哪里,哪里好玩去哪里,恨不能把此处凡世的美景遍游一番。 凤九想起一路上遇见的几个酸腐文人,面对美景总要酝酿几句酸诗,莫不是伤春悲秋,郁郁不得志的。想来还是同游的对象不对,要是像她这般左手牵着如意郎君,右手拉着宝贝儿子,哪来那么多不顺心要抒发?恨不能大笑三声,来一首笑傲江湖才好! 就这么一路得意着,他们来到了江南。凤九觉得此地与青丘颇有异曲同工之妙,氤氲气泽,水墨图景,甚为喜爱,便在此落了脚。 江南小镇毕竟繁华富庶,他们住的小院子虽闹中取静,左邻右舍也不少,加上这一家大小实在出众的品貌,从刚搬来就引起了众人的注意,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 小住还则罢了,住得久了,难免露出些与众不同来。七大姑八大姨聚在一起闲磕牙,八卦了半日,愣是没理出个名堂来。说他们有钱吧,赁的院子并不算大,就是小景致,也不见有下人伺候;说是没钱吧,这两三个月过去,不像是暂时歇脚的模样,两个大人也不外出营生,一个七八岁的娃儿又不上学堂,每日里进进出出倒是逍遥得很,到底是做什么的?众人有猜没落公子与官家小姐私奔的,有猜王孙贵族低调出游的,还有人脑洞大开觉得是钦差大臣微服查案的,但无论哪种总觉得差那么点意思。 之后某日,几个街坊推了里正来打探消息,遇上东华与凤九准备出门。花白胡子的里正眯着眼在前方盘问一家几口、来自何方、是否常住、以何营生,后方几个老娘子打量小夫妻二人,见他们白衣高华、粉面如春,越看越觉得不似寻常人,有一二老皮老脸的还上了手,一边偷摸捻一捻两人的衣衫料子,一边看着细皮嫩肉的两张脸啧啧称羡。 东华最不耐与人多话,可憋屈就憋屈在面对的不是男子,没法一下掀翻在地,说话间脸色愈加难看,像是立时就要发作。 凤九见他如此,正想上前打个圆场,没想到下一刻东华突然往自己肩上一倒,支着额头闭着眼睛十分“虚弱”地说:“夫人,我,我有些头晕……” 她一愣,忽见东华掩在袖子后的一只眼冲她眨了两下,立时领会,扶着东华做出一副有些愁苦的模样,朝里正和众人说:“实不相瞒,我家夫君身染病症,此番来贵宝地乃是为了求访名医和调养身体,我们初来乍到,人地生疏,恐有不到之处,还请各位见谅!夫君有些不适,恕我招呼不周,改日再登门赔礼。” 众人见东华虽则身姿挺拔、气度不凡,却偏于瘦削、脸色看着确有几分白,加之十分应景的几声咳嗽,倒是有那么些不甚康健的意思,也不好阻拦,眼巴巴看着凤九搀着他家夫君反身进去关上了门。 门后,东华站直了身子,对凤九的心有灵犀颇为满意,挑眉对她竖了竖大拇指。二人想到,身为堂堂尊神居然要为了躲几个凡人而装病,俱是一乐。 不过,若要在此常住,的确得再“合群”些。 于是,隔了几日,作为更“合群”的表现,滚滚被送到了学堂。启蒙启了几百年的白滚滚,坐在一群真正七八岁的娃儿们中间长叹一声,不得不再次拿起背至滚瓜烂熟的课本,当起了蒙童。 作者有话要说: *时间线在《在人间》之后 *21.1.2修补了一下大婚的桥段 第13章 沁芳华(二)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周围的小童子跟着学堂的老先生摇头晃脑地诵读着《千字文》,高低起伏的童声惊走了滚滚的瞌睡,他躲在书本后面偷偷打了个呵欠。 虽说先生不过将将开始一天的课程,可滚滚却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多时辰。今日他悲催地起早了,事实上并非他自己要起早,乃是他尊贵无比的父君惨无人道地逼着他与温暖的被窝作别。实则就是东华与凤九打算趁早出去走走,顺便送滚滚去学堂。 -- 第31页 哼,明明是父君娘亲二人要去游山玩水卿卿我我,还非说是送我。滚滚揉着眼睛腹诽。奈何胳膊拧不过大腿,他终究还是坐在学堂里听起了老生常谈。 为着上学堂方便,滚滚总算有了听着不那么儿戏的名字——白棣。 作为一枚寡言少语的团子,滚滚虽不及他父君高冷,与那些小娃儿还是很有距离感的。但自他从王员外家二世祖的脚下救出了赵家小五,在众娃儿心目中的形象就瞬间高大起来,后来见他在课堂上虽能头头是道地回答夫子关于四时兴替、万象更新的大学问,却独独对本朝历史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又顿觉惺惺相惜。一来二去,不过月余,白滚滚就成了学堂中颇有人望的“棣哥”,出入俨然有了小跟班,便连休息时都有这家那家的女娃儿塞来家中带来的吃食。 申时放课,滚滚揣着一包各家馈赠慢悠悠晃回家去。住在巷口的李家小妹磨磨蹭蹭跟在他身后,明明不敢上前跟他搭话,偏要缀在后头,他走快她也走快,他走慢她也走慢。前两日她就是如此,跟到巷口自己家站定张望一阵便拐进去了。这些日子,这样的小尾巴并不少见,滚滚自认已是千把岁的小仙童,也不在意这些小屁孩闹什么幺蛾子,所以并未出言阻拦。 没想到,今日李家小妹却是揉着衣角,红着一张小脸把他叫住了:“白家哥哥,能……能烦你来看看我家的花吗?” 滚滚觉得甚是稀奇,他转身道:“看花?” “嗯,是……是我捡到的花,最近不知怎么它总是蔫蔫的,你能帮我看看吗?”小女娃神情虽羞涩,嘴上倒十分利落。 滚滚并不想节外生枝,便顺口推托:“我又不是花匠,看了有什么用?” 小女娃见他要走,也顾不得矜持,上前扯了他的袖子哀求道:“白家哥哥,我知道你有学问又有本事……那天我瞧见你也看了夫子家的几株兰草,那兰草本来也不怎么精神,后来,后来就好了……白家哥哥,这盆花是我养来送给娘亲的,娘亲喜欢花,她这些天病着,每次看到这盆花就很开心,求你帮我看看吧!” 滚滚一愣,在记忆中搜刮一番倒是忆起确有此事。那日,他不过是无聊,小歇的时候顺手从边上扯了根草叶,等回过神来才发现那所谓“草叶”竟是夫子最为宝贝的兰草。滚滚自问作为长辈,不好占了后辈的便宜,便上手轻轻摸了几下。 他本是小仙童,无论是自己三清之气所化的父君,还是出自青丘之国的娘亲,都是仙根纯正、蕴养于天地的先天一脉,他既集二人元粹,自然非凡。此时虽在凡世压制了修为,花草树木这些自然生化之物,对仙灵最是敏锐,滚滚不过稍稍碰触,已让其沾了不少光,不过片刻间便抖擞了精神。说来神奇,其实不过须臾,他却不知那时小女娃竟也看在眼里。而况,这女娃说花是送给她娘亲的,这倒让滚滚有些不忍拒绝。 “……那好吧,你把它端出来,我在门外看看即可。”滚滚想了想,不欲惊动旁人,便对李家小妹道。 小女娃一听,急忙点头,闪进屋去端了一盆花出来,眼睛亮闪闪地对他说:“就是这盆,白家哥哥,我捡到的时候它可好看了,现在却变成这个样子……” 滚滚低头瞧那盆花。植株通体不高,看着十分幼弱,绿色的茎干上叶片细长,零星缀着几个花苞,有两个已经绽开,粉色的花瓣重重叠叠,间中探出几簇花蕊,仿佛随时能传出妙音的花铃,乖巧地垂挂在茎干上。只是,无论叶片还是花瓣,都好像缺了水分似的卷了起来,一看就不怎么精神。 这应是名唤“如意铃”的灵植,滚滚在父君书房里的《六界百草综述》中曾见过。铃,当然是取之于形;之所以叫“如意”,乃是因为这植物的特性就是不惧各界驳杂的气息,无论仙气、魔气、妖气、鬼气,它都能存活,而且擅长释放幻境迷惑对方,也因此多见于各界接壤之处。只不知这一株怎么竟流落到了凡世。 李家小妹一介凡人自然只以为这是株长于山野的野花,滚滚却看得分明,这如意铃已然生了灵智,一个手指大小的小人正是它的灵识所化,如今藏在最大的那片叶子后面偷偷看他,自以为天衣无缝。滚滚装作不经意地摸摸那片叶子,顺带碰碰那小人儿的衣襟,见它惊得往旁边一躲,不由笑了。看来还是个不通人事的小东西,观它气息清新自然,倒也并非邪祟,否则不敢与他如此接近。那小东西见他并无威胁,爬到花铃上瞪着大眼看了他一会儿,许是觉得他身上的气息实在舒服,又小心翼翼地接近过来,闭着眼睛蹭着他的手指,露出一副乐陶陶的模样。 滚滚逗着那小东西玩了一阵,觉察到李家小妹还在旁边等着他的答案,站起身来对她说:“这花喜阴,不爱晒太阳,你把它放角落里,过几日自然好了。”想了想又关照一句,“跟家里人说,少碰少摸,这花有些毒性,看看就好。”说罢,看那小东西还在晕头转向地打转,笑了笑便转身走了。 回到家推开大门,里间一片黑暗,显见得父君和娘亲还没回来,滚滚习以为常地叹了口气,深觉还是尽早习惯自己顾自己的好。想起方才那个小东西,倒有几分兴致,不如考虑养个宠物? 如此一连几日,滚滚依着李家小妹的有意指引,每日回家前都顺道去看看小东西,逗弄一会儿。那小东西也越来越胆大,仗着别人看不见,有一回竟爬到滚滚手上,埋在他衣服里不肯放,被滚滚弹了个脑蹦儿才立脚不稳一路滚回了花盆里。 -- 第32页 虽说是有着千把岁年纪,到底还是小仙童。在跟着娘亲辗转凡世或居于青丘时,滚滚即便年幼却敏感地觉察出了周围人待他们的不同,总要端着稳重懂事的老成模样。后来他和娘亲与父君团聚,心中欢喜,确是添了几分天真烂漫的孩子心性,但因为诸事波折,仍是不能放松,加之九重天上诸天神佛在前,他自觉不好堕了父君的声名,也还是绷着个淡泊致远的壳子,不敢稍有放纵。现在却不一样,他们一家三口既在凡世,不用被外物所扰,实实在在的是悠闲度日了。真要说放纵,有时父君却是比他还要放纵的,娘亲说父君其实从来不在意什么面子、声名,从心所欲,顺其自然。也因此近来滚滚自然而然地释放了天性,时常作不经意地观察着周围被他修为气息吸引而来的山精地怪,觉得他们想接近又不敢的踌躇模样真有几分软萌可爱,忍不住就要逗弄一番。 李家小妹亦很满足,只因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借口与众人眼中高山仰止的白家哥哥搭上了话,虽不过只字片语,眼神也大多给了那盆花,总聊胜于无。 二人一花在各取所需中达到了微妙的平衡。 再说东华与凤九,自从把滚滚打发去了学塾,二人的游山玩水便益发变本加厉。 这日,东华化了支轻便舒适的画舫,与凤九泛舟碧波、悠游赏景。这画舫外面看着乌木沉沉,不怎么起眼,可要细看,花窗上别致的格纹、榻上铺着的软垫、吐着轻烟的香炉以及小桌上盛着瓜果点心的精美餐具,无不透着主人家的隽秀内蕴。 东华闲适地靠在榻上,一手枕在脑后,眼睛却始终含笑盯着船头那个静不下来的身影。 画舫一路行来,漫山遍野铺满了深深浅浅的绿,连水色也被尽染,大片的绿中又缀出星星点点的赤黄蓝紫,昂扬生机扑面而来。 但周遭再生动,也及不上那个正挽起袖子拿了截树枝划乱春水的女子。 凤九今日绾了个简简单单的单螺髻,发间簪着东华亲手制的玉簪,分外明丽。温润的暖玉、典雅的纹饰,明眼人一看就不是凡品,可此时插在凤九鬓间,却并不能吸引更多目光。两绺青丝从她光洁的额头垂落,在柔软的腮边调皮地晃动,原本凝脂般的肌肤微微地泛着红晕,让人想到初染的桃林。明亮的眼眸盯着手中的树枝,从东华这个位置瞧不见她眼中的神色,却把弯翘浓密的眼睫看得分明。轮廓秀美的唇嘟哝着什么,饱满的唇珠勾勒着愉悦的线条。 她侧身趴在船头,春日里的衣衫并不厚重,因着此时的姿势格外贴身,倒把玲珑的曲线显了个透,一截玉臂毫无顾忌地从衣衫底下露出来,莹莹如有光华,把那随意捡来的枯树枝都衬得高级了许多。只那手臂却不似看着那样静柔,更像个顽童,搅乱一池春水,带起点点水珠落在衣间、鬓边,惹来一串轻浅的笑声,如细羽划过东华的心头。他不自觉地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唇,失笑着阖了上眼。 凤九玩了一阵水,抬眼看看湖光山色,叉着腰深深吸了几口饱含着水汽的空气,又甩了甩有些酸胀的手臂。 这一月来她真是玩疯了,登高下海、寻花赏月、听书看戏、赶集逛吃……他们在晨曦初露的山巅云雾中挥剑起舞,在暮色低垂的城楼最高处对月小酌,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执手穿行,在争相竞放的花海里温情凝视。 时间似乎很快,时间又可以很慢。她觉得仿佛只过了一瞬,但回想起来却又好似走过了许多个四季。 想与东华去的地方、做的事已经做了许多,她觉得无比满足。虽然神仙有比凡人多出不知多少倍的寿数,可波折也似乎如影随形,好像在此之前,他们还从未如此亲密地于人前出双入对这么久——青丘与九重天毕竟少有不识得他们的,只有躲清静的份儿,哪能如此肆意地到处游荡——发生了那么多事,好在终于苦尽甘来,这趟凡世来得很值。 不过,想到一次次早出晚归之后滚滚递来的幽怨眼神,她终究还是有些愧疚。 今日之后还是暂时收敛些吧!凤九摸着鼻子想。 她回头看看船舱里闭目养神的东华,咬了咬嘴唇,决定先把孩子他爹哄好了,回头再去哄儿子。 东华对于主动送上门的好事自然来者不拒。在凤九蹑手蹑脚走近的时候他就早已察觉,趁着那张娇艳的面庞靠近查看时,伸臂一揽拉近了彼此的距离,抿着一丝笑意将凤九的一声惊呼堵在了唇边。 他翻身压下近在咫尺的软玉温香,掌下每一寸弧度都如此美好。他深觉面对凤九,自己大概永远都成不了清冷的老神仙。 于是,待到画舫慢慢悠悠再回到岸边,天色早已昏沉。 凤九一边理着散乱的鬓发,一边鼓着腮帮子怨怼地瞪着东华,原本还想早些回去给滚滚做一顿像样的晚餐,现在只能又延后了。 东华却好似餍足的老狐狸,坐在小桌边支颐看她,眸中流光溢彩,嘴边噙着个志得意满的笑。他伸手替凤九理了理微皱的衣带,被她气恼地打了下手背,却也不躲,反倒得寸进尺地抓住了张牙舞爪的小手,一时又引来一阵眉眼官司。 二人正拉扯间,忽觉外间有人靠近,边走边喊:“船家!船家!”听那声音竟似要往船上来。 第14章 沁芳华(三) 凤九听得有人过来,急得一把甩开东华的大手,低头审视自己的衣着是否得体。 -- 第33页 东华倒是不急,起身拿起一边的斗篷给凤九披上,方才正了正神色,抬脚行到舱门处,将凤九挡在了身后。 来人是名二十来岁的青年,一身青色的道服,风尘仆仆,背上一个长长的包裹,一支黝黑的剑柄露在外头。原来是位游方的道士。 小道士大约是个急性子,人还未到近前,声音先传了过来:“船家,落霞山可去啊?船家,船……”他正扯着袖子擦汗,见到从船舱中出来的东华顿时收了声,匆匆拱手道,“哦,这位公子有礼,敢问船家可在?” 东华颔首回礼,顿了顿道:“那船家,方才有急事,已离船去了。” 小道士颇为惊讶,嘀咕了一句:“啊?我明明看到这船才停下来的,也没见有人下来呀……”他一抬头正对上东华无甚表情的一瞥,眸中虽无喜怒却隐含气势,不自觉地身子一矮,神色稍窘道,“呃,贫道别无他意,实在是有急事要赶去落霞山,此处又无其他船只,所以才……还望公子见谅!” 小道士等了片刻不见对方搭话,也不甘就此放弃,立定张望了一阵,并不见有人往此处来,不由叹了口气,呆呆看过来不知在想什么。 东华见他一会儿抓耳挠腮,一会儿自言自语,也不欲与他纠缠,转过身打算带凤九回去。 谁知小道士在背后突然“咦”了一声,语调兴奋地走近了几步:“这位公子,请留步!”见东华停下脚步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公子可有兴趣学道?” 东华没想到居然被问了这么个问题,他回身看着小道士,静待他的下文。 那小道士见他并未立时回绝,倒是来了劲:“公子别见怪,我观公子器宇不凡,根基深厚,气泽万千,仙缘匪浅,一朝入得山门,大道指日可得!” 东华挑了挑眉:“你,是看相的?” “看相!我跟那些江湖术士可不一样!”许是这话让小道士感觉被冒犯了,他倏地瞪大了眼,又突然想到自己还未曾表明身份,于是躬身一揖正色道,“这位公子,贫道乃空桑山首阳宫座下弟子莫问,我家掌门师祖师从的乃是五星君之首的木德星君!” 他边说边观察着东华的神色,特为在“空桑山首阳宫”“木德星君”上加了重音,原以为抛出这么两个名号来等闲人总要惊诧兼恭敬的,可惜对面这位丰神俊朗的公子连眉毛都没抬一下。小道士颇有些尴尬,心下暗道这公子原来并不如看着那么有见识,他试探着问:“公子没听说过吗?” “我应该听说过吗?”东华慢条斯理地反问。 小道士被噎得一愣,他挠挠头,干笑两声说道:“没听说过也没关系,等进了山门自然就熟悉了!” 东华冷不丁问道:“你们山门很缺弟子?” 小道士又被堵得一滞,他一张白净的脸涨得通红,分辩道:“首阳宫乃名山大派,内门外门弟子逾万人,并不是,并不是歪门邪道,公子若不信自可找人打听!”他见东华仍不为所动,又说,“我修为虽然没多高,但观气的本事还是很拿得出手的,连师祖都曾夸过!唉,总之你相信我,我还从未见过像你这么气运绵长的,你资质这么好,修道一定能有成就的,说不定,说不定比我还能早日升阶呢!” 东华见他连“贫道”“公子”都不用了,估摸着是急了,便也不再逗他。见天色不早,他回头将拾掇停当的凤九搀出船舱,准备离去。 小道士还在搜肠刮肚想着用什么说辞吸引这位公子早日成为他的师弟,没成想他竟从船舱中引出个人来,见那人披着斗篷、身材娇小,显见得是位女子,他一瞬间明白了什么:“原来公子是已经成了亲的!哦,是了是了,这倒的确有些为难……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我们山门里头也有师伯带着师伯娘双修的,只要夫人资质够,也不失为一件美事!”他猛地以拳击掌,自以为找到了一个完美的法子,还想过来观观凤九的气。 “噗嗤——”斗篷下传来忍俊不禁的笑声。 东华侧过一步拦住了小道士的去路,冷声道:“天色已晚,我与夫人该回去了。莫道长也请回吧!” “这位公子,你再考虑下!不如,我择日登门造访,为公子详细说说我们山门的事?”小道士见他们要走,不死心地追上几步,那穿着斗篷的女子尚且回头看了一眼,可他心目中的“好师弟”却是一分颜色都未曾给,不一会儿二人就没了影。 小道士垂头丧气了一阵,想起自己本来是要找船家的,此时船家不知去了哪里,空留了一艘无人的画舫,瞧着也不像藏了人的样子。看看天幕渐起的星子,只得找地方落脚,明日再作计较。 待他离去后不久,那艘画舫就隐在了愈加浓厚的夜雾里,眨眼间便没了踪影。 凤九与东华行至镇上,想想还是觉得好笑:“帝君,居然有人想拉你去学道!” 东华牵着她的手似模似样地点评:“唔,眼光倒是不错!” “他说你早晚会赶上他,人家是想做你师兄呢!”凤九在斗篷下捂着嘴咯咯笑,“那小道士憨憨的样子总让我想到一个人!” 东华想起方才小道士瞪大眼睛又涨红了脸的样子也是一乐,他轻轻拍了下她的手:“燕池悟知道你这么说他吗?” “不是你先这么说他的!”凤九近来越发知道,对付东华的无底线必须比他更无底线,抵赖就是其中一招。 -- 第34页 “不过……”东华低头凑到凤九耳边说,“双修,的确是件美事!” 凤九见他眼角蕴着的笑意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想抽手以示抗议,没成功,只得仰着脑袋瞪他:“帝君,你这么,这么不要脸其他人知道吗?” “只要夫人知道就行了,管其他人做什么!” 东华故作讶异的回答再次让凤九无语,她觉得自己挺能体谅那个小道士的心情,被人一句话一句话这么噎着,那滋味谁试谁知道。抵赖、无底线什么的,毕竟明白是一回事,要亲身实践总有个过程,堪堪三万多岁的年纪便想赶上三十多万岁的道行的确不现实,但并不妨碍自己气哼哼。 看着斗篷下气鼓鼓的小脸东华不禁失笑,眼前人的一颦一笑总能印到他心里,每个样子他都喜欢。 这些年来,他的小白长大了,不再像以前只是仰望他、爱慕他、跟随他;他自己也变了许多,他们真正成为了可以携手的伴侣、倚靠的朋友、信赖的家人。她是他悠长岁月里的最深牵挂,亦是他永生永世的心之所系,这一点毋庸宣之于口,而是蕴藏在每一次十指相扣、专心凝睇之中。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话本子里倒也有些真东西。 东华握了握掌中的小手,眉眼柔和地向前走去。 滚滚翘着二郎腿躺在父君常躺的榻上边吃点心边看星星。今天陪他聊天的一株有点聒噪的喇叭花。 “不是我旋三吹牛,这个镇上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小喇叭花顶着一朵硕大的蓝紫色花冠,花冠下面一张半大小脸眉飞色舞,“街东头小寡妇家养了小半年的鸡丢了,说是被黄鼠狼叼走的,其实是前几日被他夫家来的同宗堂叔给顺手牵羊走的……镇上唯二的两家米粮铺子,孙掌柜和余掌柜谁看谁都不顺眼,可谁又能想到,他们两家的儿子闺女前日还偷偷跑到城隍庙里私会……衙门里的老李头最近忙得脚不沾地,据说湖那边的落霞山里落了草寇……最近上里正那里打听你们一家的人可真是络绎不绝……”那张小嘴滴里嘟噜,一串串话往外蹦都不带喘气的,哪里有半分“绕篱萦架太娇柔”的意思! “哦?打听什么?”滚滚漫不经心地问。 “当然是打听你们从哪里来,家境如何,人品怎么样这些……”小喇叭花旋三凑到滚滚耳边鬼头鬼脑地说,“他们是想给你爹说亲呢!” “说……说亲?!他们当我娘亲是摆设嘛!”滚滚很是无奈,这些凡人想什么呢! 见滚滚面色不善,旋三尴尬地笑笑:“这可不是我说的!凡人嘛,可不就是想这些……再说还有小女娃打听你呢……”他嬉皮笑脸凑过去,“小仙长,我第一眼看见你们就知道你们不是一般人,你们是要在镇上久住吗?” “这得问我爹!”滚滚避重就轻地回了一句。 旋三难得地木着脸:“我可不敢跟你爹说话……虽然不知道你们是多厉害的神仙,可每次看到他我都忍不住发抖……” 滚滚想到九重天上的众仙在父君面前呆若木鸡的模样,轻笑了两声说道:“我娘亲很温柔可亲呀!” 旋三晃了下花冠,迟疑道:“还行吧,比你爹好一点,不过他们经常在一起,还是算了……小仙长,你们是从仙界来吗?那里是什么样子的?好玩吗?” “唔,挺大的,挺好的。”滚滚觉得这小喇叭花很可以跟司命混一混,他不欲多说,转开话题道,“不如说说你怎么开了灵智的?” “其实我也不怎么清楚……我跟四个兄弟姐妹本是长在附近山野间的一株藤蔓上的五朵花,有一天不知怎么一阵清风过后我们就觉得脑袋清明了,能说会想,还能看到听到更远地方的东西了。因为对人住的地方感兴趣,会走了之后我们就离开了那里,到这镇上住了下来。” 旋三歪头想了半晌,啥也没说清。他正想拉着滚滚追问仙界的境况,突然感觉到了什么,呲溜一下从滚滚脚边滑落,三步并作两步蹿到墙边,又连蹦带跳地翻过了墙,一眨眼就不见了。原本躲在黑暗处竖着耳朵听壁角的几双眼睛也四散逃窜,一溜烟似的滚向墙头,仓促间撞得角落里的瓶瓶罐罐一阵响。 滚滚也没挽留,眼神只朝门口瞟去,果然见衣角一闪,父君和娘亲走了进来。 第15章 沁芳华(四) 东华和凤九进门就觉察到了几股弱小的灵气一闪而过,他们往一边的山墙看去,正来得及将尖尖的长尾巴与细细的小爪子仓皇划过墙头的一幕收入眼底。 东华瞧着滚滚飞速坐起又毕恭毕敬立在榻旁的样子,只说了句:“最近你与这些小东西倒是走得近!” 滚滚心道,还不是因为你们都不管儿子,我闲得无聊么。 凤九摸着滚滚的脑袋笑着说:“又有客人来了?怎么不拿娘亲做的糕点出来一起吃?今天……今天因为一些事耽搁了,明天娘亲再给你做好吃的!”想起耽搁的原因,她又狠狠斜了毫无自觉的东华一眼。 滚滚敏锐地注意到了自家父君皱起的眉头,知道他老人家的小心眼又要发作,立时补救道:“他们已经把我带回来的吃食吃了个精光,九九做的糕点还是留着咱们自己用吧!”如此,果然父君的神色又舒缓了下来,滚滚暗松了一口气,心想小东西们都不知道自己逃过了什么。 -- 第35页 此后几日,凤九铁了心要在家慰劳儿子,于是东华又过上了宅家日子。 一开始,两人还手拉手去集市采买个柴米油盐,结果一路上时常被大小娘子借机搭讪之后,凤九就态度强硬地将自家夫君扣在了家里。其实凤九不知,亦有各色男子想要靠近她,只不过碍于东华周身气势讪讪而退。 东华乐得不理俗务,一边独占小白以及小白亲自炮制的美食,一边琢磨着给儿子准备件正经兵器——近来滚滚剑术颇有长进,再使着柄初学用的桃木剑委实不合适,他这个当爹的虽说一贯对儿子放养,倒还记得要尽的责任。 滚滚得知父君要给他添新装备亦十分欢喜,每日里从学堂回来都围着父君打转。虽然因为在凡世,尚不能真正着手炼制,但看着那张图一点点完善起来也是好的。况且连娘亲都来出谋划策,此图可说是凝聚了一家人的心血,滚滚都有些等不及了。 “父君,这是什么?这个呢?这个呢!” 小家伙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兵器图,一会儿问这个一会儿问那个。东华见滚滚难得的在自己面前不稳重,倒是有些欣慰,这便是真的喜欢了。他仿佛又回到了几百年前刚与滚滚相见的时候,奶团子一样的小狐狸总是蜷缩在手边,薅起来甚是趁手。如今小奶狐狸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却是少了许多乐趣。东华十分遗憾地叹了口气。 檐雨筛珠响未休,梅黄天色淡于秋。 这年的梅雨季似乎来得格外早些,方入了五月,小镇便时时笼于烟雨之下。有闲情雅致的人从雨帘、天光中找寻诗意,而忙于生计的人只觉衣物潮湿、惹人烦躁。 今早滚滚走得匆忙,不曾带伞,可偏偏傍晚时分雨还未停歇。东华本说这么点小雨不必在意,凤九却不答应,于是不放心夫人的东华只能陪了不放心儿子的凤九一同去送伞。 二人同撑一柄油纸伞在雨中迤逦而行,雨珠打在伞面上发出细碎的啪嗒声,在少人的街巷中显得尤为清脆。 凤九小声地哼着一支小调,东华听着有点耳熟,仿佛前次去集市里听过,悠扬婉转十分旖旎,只那歌词不甚真切。他凑过去做侧耳状:“方才唱哥哥妹妹什么来着?我没听清,劳烦夫人再唱一遍!”凤九别转小脸不理他,发丝下红红的耳朵尖却没躲过东华的眼睛。他轻笑着,正要如往常般伸手挠挠小狐狸的腮边软肉,心头忽然划过一丝异样。 这是一种十分微妙的感觉,神识先于感官察觉到了某些不同寻常之处,这于修行者是本能,尤其是东华这般仙法卓著的尊神。 东华不着痕迹地扫了一圈周围,雨依然在下,两边的建筑掩于暮色中,除了微微有些暗沉之外,一时倒也不见有什么异常。 暗沉……暗沉?! 他心头一动,终于知道是什么让他觉得异样。 已近黄昏,兼之阴雨的天气,天色早已黑了下来,正应万家灯火、倦鸟归林,小门小户彼此声息相闻,大人们凑在一起交谈,这家的小子被训了,那家的女娃在学做针线,东头的黄犬西头的雄鸡,总有各式各样的声音交汇在一起。可此时,周围除了夜雨格外安静沉默,仿佛这个世界里,唯有连绵细雨与他们是真实的,而脚下这条蜿蜒向前的青石路以及两边高矮错落的民居,在越来越少的光线里后退成了深浅不同的阴影,隐隐有了几分莫测。 东华拉着凤九停了下来。 凤九到了这时才发现有些不对:“咦,这里怎么这么黑?”她瞧瞧东华,见他神色肃然却并不凝重,倒也不觉害怕,反是激出几分好胜心来,“你先别说,让我猜猜有什么!” 忝居上仙,凤九尚未有机会表现。想想之前虽乃一介神女,却并不妨碍自己逗猫惹狗、呼朋唤友,尽管时常要被父亲的鞭子问候,仍不失潇洒快活!原想成了上仙,怎么也该像个侠女一般仗剑江湖的,谁知被困在太晨宫当了这么多年的贤妻良母,如今想来甜蜜虽则甜蜜,于快意恩仇的理想上头总是亏欠了。这当口,她与东华在凡世正闲得无聊,就有送上门的消遣,怎不叫她来了兴致! 她朝前走了两步,仔细打量周围的景物,未几,指着不远处一扇微罅的门看看东华,小声说:“是不是那里?”见他点了点头,她得意地挑了挑眉,朝那门的方向大声喊道:“出来吧!” 叫了两声不见有人应答,凤九正犹豫要不要上前查看,却见那门边出现了一点微光,微光缓缓向前,她定睛一看,竟是个草木生灵所化的小人儿。 凤九问道:“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小人儿挨着门边儿畏畏缩缩往外蹭了几步,却不敢靠近,它看看他们,伸手指指天,又指指身后,不知比划了什么。 “是不会说话么?”一道玄光从东华指尖弹出,打在小人儿身上。那小人儿被这道光迅速包裹了起来,并拉近停在了东华与凤九的面前。 东华瞧得分明,这是棵如意铃的花灵。只是,如意铃怎会现身凡世? 假使滚滚在此处,必然能够认出,这正是李家小妹央他去看顾的那株。 东华见它气息纯净,不会开言,应是年岁尚小,意识懵懂。不过如此一来,倒可以解释这周围的境况了,原是如意铃释放的幻境。 那花灵正歪着脑袋看他,眼中闪着一丝想要亲近又不太确定的神情,东华问道:“你有什么要告诉我们的?” -- 第36页 小花灵又像方才那样指指天、指指门内,想了想指了指自己,还指了指东华。 凤九一头雾水,她转头问自家夫君:“它在说什么?” 东华凝神“看”了一会儿,答道:“它说,有危险来了,有人让它放出了幻境,并叫它躲起来。那个让它躲起来的人,长得有点像我。” “长得像……是滚滚?”凤九惊讶道。 “那个让你躲起来的人呢?”东华继续问花灵。 小花灵有点迟疑地指指天,又似乎不太确定,指了指青石路的尽头。 “你说他被人带走了?”东华皱起眉追问,“去了哪里?” 这回小花灵摇了摇头,大约是不知道了。 凤九见状倒有些心急,到底是不是滚滚遇到了危险?却听东华话锋一转,抬高声音说:“那边那位,还要听到什么时候!” 凤九讶异,自己居然没发现竟还有人在此处,方才那么点小得意如今看来倒有些羞耻。她顺着东华的视线望去,不远处一处民居檐下的阴影里有一丛花,如果不是那花抖得太过明显,凤九大概会以为它和其他的景物一样只是片虚影。 那丛花在一片昏暗的背景里越抖越甚,稍停,一朵弯折的花冠下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出于惊惶那张小脸已然皱成一团,颤抖的声音带着哭腔:“仙尊饶命!仙尊饶命!小仙长是被妖怪带走的,我等法力低微,实在无力阻拦……” 东华记得这就是前几日在家中一闪而过的几道灵气之一,原来是朵小喇叭花。“到底怎么回事,你从头给我说一遍!” 小喇叭花旋三抽抽搭搭,好不容易说清楚了原委。 原来今日旋三偷偷摸摸等在学塾门口,想看看滚滚放学后能不能一同玩耍。 难得夫子放课早,李家小妹见滚滚未带雨伞,便殷勤邀他同归,滚滚觉得共撑一把伞未免太过亲密,遂应了其他男同窗的邀请一路同行。 三人经过一处僻静巷口,正遇见两个黑衣人一人领着一个小娃儿往里走,一身黑色大氅兜头盖住了脸面。滚滚眼尖,一下看出那两个小娃儿正是被他教训过的王员外家的二世祖和他的小跟班,此时二人俱被捆缚了手脚,口中堵着破布。 常人何需如此?这怕是遇到了强人。他想到身边只有两个小孩子,本不欲打草惊蛇,谁知李家小妹也发现了异样,不慎惊叫出声被两名黑衣人察觉。那二人见来的也是小娃儿,便动了坏心思,想将他们一并带走。滚滚此时发现他们并非常人,就将李家小妹推离巷口,此处离她家不远,他以神识传讯给小花灵,让它设了幻境掩了李家小妹的踪迹。等他回头,便发现同行的另一个孩子也落到了两名黑衣人手中,他没有把握能一下子救出三个孩子,便决定将计就计,假意跌倒被他们捉到。 旋三一路跟在三人后头,本是要等滚滚落了单再出现,谁知出了这样的事情。它犹豫着打算上前勾住黑衣人的腿使个绊子,却被他们藏在斗篷下的阴鸷面容惊得一滞,胆战心惊之下,只来得及与滚滚打一个照面,便不见了他们的踪影。旋三想来想去总要去滚滚家报个信,可对于怎么在仙者面前克服胆怯这件事它并无把握,犹疑间反是东华凤九他们送上了门。 这么说,滚滚倒是自己要跟去的。对于自家儿子这无所畏惧、主动历练的精神东华表示十分欣慰,只是他虽早就放了天罡罩在滚滚身上,不知幕后深浅总还不能放心。 “滚滚会去哪里?”凤九很是忧心,做娘亲的自是担心甚些。 东华让小花灵撤了幻境,一时各种人声纷至沓来。其中尤以王员外家的哭喊声和衙门众人的嘈杂声最为清楚,一边是哭天抢地的“我的儿啊”,一边是老李头带着捕快挨家挨户地问询几个孩子的下落。 东华听得他们在背地里小声议论说,最近真是倒霉,围着落霞山转了十天半个月也没见什么草寇,此时却又出了个丢孩子的事,小镇一向平静,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又有人说,这落霞山还真有些邪乎,进进出出这么多回就没个顺当的,走了老半天感觉还在原地打转,跟鬼打墙一样。 落霞山?这名字似在哪里听过…… 东华想,如今这天罡罩尚无反应,可见滚滚暂无危险,但也不可大意。那两个黑衣人如果真是妖怪,总要找地方落脚,荒郊野外的确更有可能,这落霞山倒不妨一探。 李家小妹正跟老李头形容那两个黑衣人的样子,转头看见东华与凤九,正想冲过去与他们说话,谁知不过一眨眼,街对面的二人就没了踪影。 第16章 沁芳华(五) 落霞山,说是山,实乃湖中隆起的一处岛屿。江南的山不比塞北,不以雄奇取胜,多半飘渺柔美。这落霞山是个特例,一半婀娜隽秀,一半却如刀削斧凿,山腰以下植被连绵、绿意盎然,山腰以上常年笼于云雾之中,偶尔露出真容也只能见崎岖的山石,要窥见山顶全貌更是少之又少。 有句民谚“烟霞冠三吴,月明不上山”说的就是落霞山。因此处四面环水、交通不便,来这座孤山的人寥寥无几。不过,自前朝某位颇有声名的旅行家偶尔见过山上的落霞并在游记中大加赞誉之后,此山便以落霞为名在文人墨客中有了些口碑。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伴随着恢弘落霞的还有些莫名的传说,不绝的山路、失踪的樵夫、诡异的怪声等等,月上中天之时,仿佛一切都会发生。也因此,于附近的人来说,落霞山就好比是一位神秘的美人,美得蛊惑而妖异,远观尚可,而半遮的面具下到底有什么,常人是不敢探究的。 -- 第37页 东华与凤九自然不用循了凡人的手段前来,虽说在凡世不便多用法术,但事急从权,这种境况下东华并不吝些许修为。 越是靠近落霞山,二人越能感觉到滚滚的气息。果然是在此处,凤九提起的心倒是放下一半。 往下看去,轻漾的湖水之上,一弯上弦月浅淡如影,山中一片黑暗,偶有夜枭的咕咕声响起,于空旷的山野中格外衬托悚然的气氛。山顶某处闪烁着些许微光,只此处掩于厚厚迷障之中,若非近在咫尺或身有看破掩蔽的法力,委实难以发现。 东华挑了靠近山头的一处奇石边落下云头,二人打算趁着夜色前去查探。 二十来步开外的树丛后一阵响动,窸窸窣窣地转出一行人。虽是月黑风高,以东华与凤九的目力却是看得分明,说是一行也不过三人。来人听得动静,熟练地拔剑出鞘,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低声喝问:“来者何人?” 这话却不好回应。说是本地人吧,不知这落霞山上可有农户樵夫落脚,且四周黑咕隆咚的也不点灯火,怎么说都不太像是本分人;说是行路人吧,这荒郊野外、孤山险地,却是要作何营生拐到此处?饶是二人一个嘴毒一个嘴巧,一时也未寻到恰当的理由,便一动不如一静,默了。 对面不见回答,又生警觉,一道微弱的荧光亮起,另有一人插话:“你们是人是妖?” 这声音听着有几分耳熟,东华借着微光朝三人望去,头顶混元髻,身着素道服,手执斩妖剑,正是一副道家装扮。方才插话之人落于最后,却是前几日在湖边遇见的小道士。 “原来是莫道长。”东华想起那日的事,语气中有几分放松。 为首那人回头问道:“五师弟,你们认识?” 小道士莫问听闻,上前几步仔细瞧了瞧,喜道:“原来是你!”他忙不迭转头给另二人解惑,“大师兄三师兄,这就是我跟你们说的特别有仙缘的那位公子!” 为首那位大师兄却不比他单纯,警惕地拉着莫问不让他靠近,仍旧提着剑发问:“这位公子,如今这个时候,你们二位到此作甚?”这么一提醒,莫问也是一愣,随后反应过来什么,紧张地盯着东华和凤九。 东华见此,对那大师兄倒有几分赞赏,他们既是道士,有些事是显而易见的了,他倒也不必一力隐瞒,于是神色不变道:“我们来此的目的,与众位相同。” “你们也是来捉妖的?”小道士莫问嘴快,问出口方察觉自己说漏了嘴,他见两位师兄面色黑沉,干笑了两声补充道,“你们又不是修道之人,捉的什么妖!” “我何曾说过我们不是修道之人?”东华缓缓道。 “哦,原来如此,怪不得你们不肯跟我回山门!”莫问点头释然,“不知你们是哪一派的?” 东华只道:“这却不便告知。” 这凡世间无论是江湖门派还是仙山洞府,的确有些不与外人道的,只不过其中有的属于世外高人不理俗务,有的却是奇诡邪门不敢告人,因此东华虽如此一说 ,对面那两个师兄仍半点不敢放松。 为首的大师兄不欲莫问多言,岔开话题指了指凤九道:“不知这位是……” 东华抓着凤九的手回说:“这是我的道侣。” “你们果然是双修的,我就说……唔唔唔……”莫问大约是想说可见自己当日的主意不错、双修还是合用的,话音半落就被身边的三师兄一把捂住了嘴巴。 东华与凤九装作没看到两位师兄瞪着莫问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神色,相视一笑心道,小道士的名号取得甚妙,不知这取名之人是否也是不堪其扰。 那大师兄见探不出东华二人的深浅,纠缠无益,便拱拱手说:“既如此,同行也无妨,只盼稍后阁下需同心尽力方好!” 他这是警告的意思了。东华也不推托,回道:“那是自然。” 于是这一行人便扩充到了五个。 此处离山顶并不远,五人即便行得谨慎也不过片刻就到了闪着光亮之处。 这是个自然而成的溶洞,洞口不大,离洞口几步远便是一个拐角,跳跃的火光映在拐角的岩壁上,隐隐还有些尖利的叫喊声和低低的哭泣声传来。 溶洞门口有两个头角狰狞的人正围着一堆篝火说话。其中一个小声抱怨:“这两天累死老子了,到底要抓多少个小孩!大王只管听那人的,也不管我们的死活!” 另一个安慰道:“你少说两句,小心被大王惩罚!” 第一个又说:“惩罚个鬼,还不是那人在作怪!” 二人一壁说,一壁注意着洞内的动静,倒叫东华他们看清了样貌。 那两人身形与常人无异,脑袋却显得硕大,额首未如常生出头发,倒是肤如角质、眉骨外突,眼眶周围点缀着规则的硬疙瘩,几道棱线顺着头顶向脖颈延伸,其中一人两鬓处各伸出一排寸许的骨状刺,十分张扬地支棱着。两双眸子尤为妖异,黑色的瞳仁外镶了一道白边,眼白却是带着花纹的黄色。 “原来是两只蜥蜴精。”凤九看看东华,莫非这就是滚滚见到的黑衣人? 莫问那两个师兄虽说同意与他们同行,到底不放心将后背交给旁人,便让他们走在前面。东华与凤九浑不在意,走在前或是后并不妨碍他们看清事态。见三人尚在犹豫怎么可以放倒洞外二妖而不引起洞内的注意,东华倒不介意做一回马前卒博取信任,他利落地一个昏睡诀扔过去,两只蜥蜴精已然悄无声息地倒在一边。 -- 第38页 凤九偷偷捏了捏东华的指尖,蹙着眉提醒他少用法力。东华则微笑着回握住她的手表示无妨。 小道士莫问瞪大了眼赞叹:“公子好手法!”他欣喜之余面上又露出几分失落,大约是觉得东华既如此厉害,“新师弟”这件事终是无望了。 东华示意莫问三人上前,这次他们倒也没推辞,顺着洞口一路摸进去。东华注意到,经过两只蜥蜴精时,走在前头的大师兄还暗暗给它们补上了两下,这谨慎的性子倒有些像重霖。 转过火光闪烁的岩壁,内里却是个巨大的空洞。中央的空地上有一汪深潭,深潭四周散布着一些值守的小妖。 隔着深潭与入口相对的地方有一张石案,石案边立着一妖,倒是今日见到最有人样的。他小心翼翼地拿着个壶在端详,身边一妖正在躬身回话:“大王,时辰已到,尊使却尚未驾临,我们可要依计行事?” 那大王摇了摇头:“且等等,尊使不会轻易失约,必是有什么计较,倘若知道我们随意行事,恐有灾祸临门!”他又皱眉吩咐道,“让那几个小孩老实点,鬼哭狼嚎的,小心惊了尊使的大驾!” 离他们不远处的角落里捆着七八个孩子,大多抖抖霍霍,哭得声嘶力竭。只有最边上一个例外,他微低着头,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说话的二妖,余光还时不时扫过其他小妖,手里却在偷偷地结着印。 东华早瞥见滚滚对着一众小孩施了护身的法诀,很感欣慰;却见他胆大地朝那说话的二妖扔昏睡诀,不禁又为他的冒进摇头,尚不知对方深浅,贸然出招打草惊蛇了怎么办! 果不其然,二妖也非等闲,察觉到有人暗算,立时喝道:“谁!出来!” 那大王警觉地看看周围,放缓语气道:“不知是哪位道上的朋友,不防出来一叙!”见仍无人现身,十分果断地向一众孩子靠近——既来意不善,必是为了这些孩子,只要留住这些孩子,来人便拿他无法。他想的倒是十分清楚。 那妖怪抓起一个小孩,掐着脖子威胁:“再不出来我就弄死他!”手中的孩子本在哭叫,被他一掐气息一窒,喉中咯咯作响。 正叫嚣间,冷不防脚底被什么东西一绊,手上松了力,孩子跌落地上,喘过了气又吓得大哭起来。那妖怪站稳脚跟猛一回头,一根晃动的藤蔓和滚滚尚未藏起的手便入了眼。 “原来是你这小兔崽子!”他气得面目狰狞,口中突然吐出长长的信子,张开五指就要来抓滚滚,其他几个孩子已经吓得抖成一团。 一声轻叱从洞口处传来,一道粉色身影裹着青锋已杀到面前,剑气逼着那妖怪大王后退两步,暂时放过了滚滚,一个折身他与凤九已斗了起来。 东华见凤九露了行藏,便随之现身,袖子一甩已将滚滚与几个孩子移到了安全处。莫问及两位师兄也与另外的妖人打到一处。 东华看得分明,洞中除了那妖怪大王修为略高些,其他都是平平,即便如此凤九也应能对付,便也不再理。他抱着滚滚上下瞧了瞧,问道:“你们可有受伤?” 滚滚见父君娘亲到来虽不意外,却是大大松了口气,他难得地搂着东华道:“还好,他们还没来得及做什么。” 东华见滚滚因使用法术脸色微有些发白,便捏着儿子的手暗地里输了些修为。转头看几个孩子,除了受到惊吓只有些磕碰的皮外伤,应无大碍,倒是放了心。 那边厢,凤九一柄陶铸剑使得轻灵飘逸,招式绵密,饶是妖怪大王人高马大,各处要害却总在剑尖处打转,不由又是憋屈又是畏惧。他哭丧着脸求饶:“仙子饶命,仙子饶命!” “饶命?说,你捉这么多孩子干什么!”凤九此刻侠气上涌、豪气满腔,颇有侠女嫉恶如仇的风范。 “是有位法力高强的尊使让我干的,不是我啊!”他憋着气,颤颤巍巍看着陶铸剑慢悠悠地划过自己的胸口,“那位尊使交代我要在月圆前捉满七七四十九个孩子,依法扔进水潭即可,我若不做,这山头的小妖都要性命不保,我实在是没办法呀!” “还七七四十九个!哼,说的比唱的好听!为了自己的性命就肆意残害他人的性命,这便是你的没办法!”凤九柳眉倒竖,怒从心头起,一剑捅在他肩头,顿时血流如注,那妖怪哎哟一声坐倒在地。 东华听到此,往水潭边走了两步,神识向下一探,水底果然有一堆骸骨,骸骨之下压着一个法阵,像是提取魂魄用的。 “你说的尊使是谁?他要孩子来做什么?”东华沉声问道。 那妖怪此时方知自己碰到了硬茬,捂着伤口大气不敢出:“我不知道啊!那尊使只将一收纳魂魄的宝壶交于我,待我捉了小孩便施法取魂魄,因快到最后关头,这次尊使嘱我等他来再作法,却不知因何事错过了时辰。我并不知他要孩子的魂魄做什么,也不知他是谁……” 东华追问:“那尊使什么模样?” “他每次来都带着面具,没看到长相……”见东华面色不豫,急忙补充道,“哦,个子不高,身形偏瘦,声音,声音有些尖利,法术很是奇诡高深。” 六界之中,无论妖魔,用稚子做法都是大恶。然虽有违天道,因其助长功力迅速,总有妖魔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这什么尊使真是罪孽深重! 东华冷冷看着那妖怪道:“你虽不是主谋,但助纣为虐,伤害无辜也是大罪,这身修为还是收了吧!”他手指在其灵台拂过,那妖怪疼得浑身一激灵便昏了过去。 -- 第39页 见周围小妖都被莫问三人一一收拾,东华心想这凡世事不如就让凡世人来处置,得知他们稍后另有师门中人来接应,便将这妖怪和众小孩也一并交于他们,由其善后。 到了此时,莫问他们方知,几个小孩口中的“白棣”居然就是东华和凤九的儿子。 莫问的大师兄和三师兄见识了他们的手段身法,借着亮光又见二人相貌非凡,料他们定非常人,倒也不敢多言。 小道士莫问恍然大悟道:“原来你们是来找儿子的!原来你姓白啊!白公子打算去往哪里?” 东华对“白公子”这称呼置若罔闻。此间事既已了,他并不打算久留,或者回去后他们也该离开镇子了。 “小白!”他拉着滚滚转头招呼凤九。 凤九正捧着那收纳魂魄的宝壶打量。这壶的质地似玉似石,壶身暗哑无光,外壁却刻着些奇怪的花纹,不似花鸟山水,也不似寻常法阵,花纹中隐有流光闪过,却又不甚分明。她觉得这纹路有一丝熟悉,却不敢发力试探,毕竟其中装着几十个孩子的魂魄,兹事体大。 听得东华唤她,凤九小心地捧着壶过来道:“这壶不如由我们带回去,也好为不幸逝去的孩子超度一二。” 东华原想将之交给莫问等人,再一想,凡世的道法毕竟不比仙界,要说超度自然是由仙者来做更为卓著些,便也顺了凤九的意,让她将之收了起来。 如此,便到了告别的时候。 莫问很是不舍,特别是今日见了东华与凤九的飒爽英姿之后,先是觉得这样的人才自己果然没看走眼,再又觉得这样的人才竟然不能跟自己同一个山门实为憾事,哪怕不是当师弟当师叔师伯他也认了。但这事他是没法子的,眼前这位白公子只顾着看他的妻儿,眼中哪里还有旁人! 凤九倒是热情高涨,今日与那妖怪痛快一战,青丘小霸王的感觉又找回几分。她煞是豪气地在夜风中叉了会腰,又拿出陶铸剑来比划了几下,对着东华和滚滚道:“以后看到什么妖怪叫上我啊!” 父子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默默跟在得意得尾巴乱舞的小狐狸身后,往山下走去。 半晌,东华突然说:“小白,你可知道方才你打的是什么妖怪?” 小狐狸转头疑惑道:“不是蜥蜴吗?” 东华端着脸说:“是蛇。” 滚滚煞有介事地补充:“他的舌头有分叉。” “蜥蜴也有啊!”凤九白着脸硬撑。 “我看到他的原形了!”东华说得一本正经、不容置疑。 凤九只觉得一股寒气直窜脊背,她搓着身上起来的鸡皮疙瘩:“别说了别说了!早知道我该多踹他几脚!不对,早知我就不该碰他,用法术直接灭了他。”再转头已没了方才趾高气昂的气势,拉着东华和滚滚脚下生风往回赶,说是要尽快回去洗个澡去去阴寒。 父子俩看着她的背影露出了个相似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 “白公子”,哈哈o(* ̄︶ ̄*)o 第17章 沁芳华(六) 江南虽好,却是不能待了。此次落霞山一行到底露了行藏,那几个小娃儿回去必然会说出点什么,在此留驻了数月,应也够了。 于是某一日早上,街坊邻居便发现,“白公子”一家落脚的院子人去楼空,没了踪影。那些总找着各色理由上门窥探的七大姑八大姨不得不在紧闭的门前折回头,茶余谈资么,说个十天半个月也就淡了。倒是学塾的小同窗们很是失落,男娃儿没了带头老大失了主心骨,女娃儿少了馈赠对象薄了绕指柔,夫子摇头叹息不知要多久才会再见到如此出色的好苗子。 滚滚抽空与小花灵告别,小东西还不太明白分别的意义,情绪却有些低落,它折了一朵花送给滚滚,权当留念。滚滚并不会带它走,他这不长的一千多岁年纪里,也知道有些事不必强求。旋三却是不用担心的,它一朵消息灵通的喇叭花,抱着滚滚的腿嘤嘤嘤哭了一阵,又说以后等自己长大了再去找他。滚滚笑,且随缘吧。 至于接下来要去哪里,小狐狸指北,小小狐狸指南,有小狐狸的夫君撑腰,可想而知最后失落的定是小小狐狸。 然做娘亲的到底心软,许了滚滚一次机会,让他扔回帕子,帕子往哪边去他们便往哪里走。 滚滚卷着帕子,看看娘亲又看看父君,心道,九九,你对父君到底抱着怎样的幻想!他嗫嚅着说算了。 果不其然,父君的眉角微抬,好似在说,还算识时务。 东华嫌坐车慢,驾了朵云带着妻儿晃晃悠悠往北边去。 北地风景与江南又是不同,越往北去,壮美辽阔的粗犷渐渐替代了斜风细雨的婉约,百姓的穿着打扮不似江南的精致,朔风之下,地广人稀,很多城镇都显得空旷寂寥。 滚滚趴在云头上与凤九聊天:“九九,你看那处山村倒有些像我们以前住过的地方,就是这里要荒凉许多,山上看着很是贫瘠。” 凤九瞧着滚滚指的地方倒没什么想法,凡世多的是这样的穷乡僻壤,看起来都很相似。 说起来,这些年她并没怎么想起那些凡世。在那之前,她去凡世是为了历练为了玩耍,那次却是为了逃避。从一处辗转到另一处,其中有些艰辛,不过有了滚滚的陪伴确实增添了许多乐趣。可一想到这些乐趣的前提是她与东华的误会,她便再难提起兴趣重温那些过往。是是非非也好,悲悲喜喜也罢,既已随风,何须再提。 -- 第40页 她怕东华再触景伤情,忙着扯开话题:“我看不怎么像。哎,那边看着倒是个大城镇!” 云头下方经过一座城池,四四方方甚是规整,街道阡陌纵横,很有气势,几处人声鼎沸,确实热闹许多。 凤九见此却想到了承虞国,那个她与东华起了许多纠葛的地方。她与王君也曾在如是的街道上行过,那时的她觉得得此良人共一生便是乐事,但被司命点醒了自己作为设劫者的使命,不得不一次次地伤王君的心。那是她身心俱疲的一次入凡世,偏生回返仙界后东华并不记得当时种种,倒显得她的颓唐格外孤单。她也不知这么做到底对不对,总之都已过去,承虞国也早已成为指间沙。 东华见她许久不说话,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见是个繁华的都城,便问:“可要去瞧瞧?” 凤九尚沉浸在回忆里不及反应,滚滚已经拉了她的袖子恳求:“去吧九九,下面还挺热闹的!”随着云朵飘了半日,虽则悠闲,却也少了许多乐趣。 不一会儿,三人便出现在了熙来攘往的集市上。 北燕国都城,崇原。 作为有“北国江南”之城的名城崇原,此地确与其他北地之城不同。城北的少阳山险峻陡峭,是一道天然屏障,既削弱了北方吹来的朔风,又阻挡了更北边邻国的虎视眈眈;一条崇原河自西向东横穿城池,使得此地百姓有了充足的水源,又便于在城外耕作农田。作为贯通东西南北的枢纽,此地陆路、水路都十分繁华,各色南北货在此都有面世。 东华带着凤九和滚滚走得极慢,非为别他,母子俩什么摊儿都要去看一看。 滚滚见父君对着娘亲慈眉善目,顿觉机会来了,小小狐狸尾巴一摇,拖着娘亲这条街蹿到那条街,吃的玩的好看的新奇的,有用没用的买了一堆。 凤九尚记得安抚一下自家夫君,一会儿递过来一个面人,一会儿拈了个蜜饯让他尝,一会又塞过来一串糖葫芦,还偷偷跟他耳语:“先吃着,回家再给你做糖狐狸!” 东华虽提了满手的东西,却觉得甚是熨帖。 走过大半日,娘俩儿还是一点不知疲倦。这段路较之方才要清静些,东华借机收了满手的“战果”,略停了脚步,看着两只小狐狸又蹦蹦跳跳到街对面的铺子买吃食。 一路走来,他的目光只投注在妻儿身上,又哪知自己这一行三人在别人眼中亦是风景。就譬如此时,他虽掩了自己与滚滚的发色,身上衣衫也并不华丽,但仅凭一袭白衣与卓然身姿已在自己与周围间隔出了一个结界。白衣公子气定神闲静立一隅,束发簪玉衣角轻扬,便让经过的人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更别提他无波的目光扫过来时,那种凌然的超脱让人心生敬畏。他仿佛就是湍急河流中坚定的磐石,连声音与光线到底都只能成为绕石而行的流水。 “请问,您可是首阳宫来的尊长?”有些迟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东华略回头,见是一名着了官服的男子在向自己行礼,那男子身后还跟了一队护卫,虽则恭敬,但仿佛来得有些急,气息都未曾喘匀。 “不是。”东华从没有多管闲事的爱好,直接地否定了。 那名男子面露遗憾,解释道:“我见公子气度不凡,原以为是首阳宫来的仙长,多有打扰,多有打扰!”说罢,他退了两步左右张望了一下,往东华身后去了。 东华这才注意到,自己身后原来是座道观,想来那人要找的道长是在观中吧。 对面的凤九和滚滚大约是挑花了眼,这样尝到那样,看看左手,又看看右手,最后决定统统打包一份。小伙计围着两人殷勤得不得了,一边手脚麻利地扎着包裹,一边又将店里的新品做着推荐。 东华见两只小狐狸埋在里头乐不思归,摇了摇头,打算去将他们捞出来。 身后又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熟悉的嗓音随之而来:“这么说,倒要劳烦大人带路了!……咦,这不是白公子嘛!白公子!” 东华略停顿才反应过来这声“白公子”是叫自己,他转身看去,方才进去的一队官兵中多了两名道士,又是那小道士莫问和他的大师兄。他不禁想,这是什么缘分! 小道士莫问十分热情地上前来招呼:“白公子,你怎的也到了此地?” “我们到此地游玩。”凤九和滚滚正捧着满手的东西过来,旁人一瞧自然也就明白了他口中的“我们”是指谁。 “你们的脚程倒是挺快的,我与师兄也才到。” 小道士无心一说,东华却不好告诉他快是因为他们驾了云,只道:“你们也不慢。” “那是因为我们这次用了师父的法宝……”小道士冲口而出,又觉得仿佛说多了,改口道,“此次我们是有要事而来。说起来,白公子本事高强,倒可以与我们同去……” 一声咳嗽声打断了他的话头,大师兄脸上的无奈亦十分熟悉。 一旁与他们同行的官员为难道:“上峰只让下官来迎接二位道长,并未说还有别人。”显见得,随便扩列这样的权限他是没有的。 东华接过凤九手中的大小包裹,对莫问一行颔首道:“既如此,不打扰几位公干,就此别过!” 莫问看着他们一家三口远去的身影,深为惋惜,他对大师兄道:“师兄,白公子和他夫人都甚是了得,此番师门只遣了我二人先来,师父他们还要晚些才到,有白公子他们做助力不是坏事!” -- 第41页 大师兄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毕竟不知他们底细!再说,这也不是我们能做主的。”他瞥了眼那名官员,示意莫问不要多言,与那队官兵朝宫城方向行去。 因着凤九与滚滚游兴未尽,三人寻了一处僻静的客栈在城中盘桓了几日。繁华街市歌舞升平、南北客商熙来攘往,确实不负江南之名。 最后一日,他们在城北口遇见了一队士兵,带着辎重粮秣,像要往北部边关去,细看之下老的老少的少,各个面色沉重,不见出征者的威武气势,倒是有些颓唐。 周围的百姓难得地静默,人群中有人轻声叹气。 从窃窃私语中,东华他们得知北燕国与禺支国正在少阳山北的峣关外交战。禺支国乃游牧部族,素来与北燕国不睦,往年也不过每年来闹个两三月,掠夺些钱财粮食,北燕国倒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今年不知怎的,禺支国来势汹汹,颇为难缠,北燕国集结各地人马已往边关发了三次兵俱是大败,无数青壮一去不回,如今已是连大后方的都城都要招募兵力前往。然数次征伐民力渐衰,有的一家三代都先后赴了战场,孤寡妇孺在道旁相送,哀戚之声不绝。 战争从来如此,对于平头百姓来说,并没有反抗的能力,不过拼尽气力于洪流中挣扎求生。 作为征战了数十万年的天地共主,东华自然十分清楚每一次征战背后所付的代价,荣耀是属于胜利者的,可若是连命都没有了,什么荣耀都是虚妄! 东华眸色微沉,他见凤九盯着那队士兵沉默不语,不知怎么想到承天台上她挺起胸膛说的话:“……强者生来就是为了保护弱者存在。若今次我不救他们,我就成为了弱者,那我还有什么资格保护我的臣民。” 他的小白绝不是置百姓于不顾的君王,不过,凡世不是青丘,国家的争端、生命的消逝只是流沙中微不足道的一粒,仙者是不能插手的。他拉着凤九的手握了握。 直到那队士兵走远,周遭空气终于又有了流动。人群自有他们修补伤痕的方式,要么奋起,要么忘却。 一路向北,离了都城的喧嚣,连风都带着萧瑟。 东华见凤九依旧情绪低落,出言宽慰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从来都是这般,小白,不必如此。” “为什么会有战争?” “各人有各人的道,道不同,或与人争、与国战、与族斗,六界概莫能外。” “这也是天道?” “天道乃万物本源,天道无形,天道亦有常,与各人的道自有大小之分。” “天道之外还有什么?” “未解。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凤九轻叹一声:“仔细想来,六界俱在天道中,天族、魔族、人族、妖族、鬼族又有什么分别,自视甚高这种事完全没有必要。” 东华道:“今日感慨颇多,心境倒是有了长进!” 凤九神情一松,抻了抻腰说道:“心有所感而已。这么一想,我们还是挺幸运的!”她并未细说,却将手伸到东华的手掌里攥紧。 越过少阳山之巅,前方天地高广,一条官道延伸至远方,两边的野草被风吹得伏倒,几声鸦叫更添了寥落,与山那头宛如两个世界。 凤九望着一轮薄日,刚想说两句闲话缓解下气氛,忽有所感。 极目天际,隐约有狼烟升腾。一道法术的波动倏忽传来,是谁在凡世做法?她转头看看东华,见他眼中也有几分凝重。 第18章 沁芳华(七) 峣关,北燕国境最北端的关卡,坐落于群山之中,傍依两座高峰间的天堑修成,最是易守难攻。这也是为何在禺支国的彪悍铁骑之下,北燕国能够安然度过十数年的缘由之一。 东华将云头隐于峣关上方,正见到城墙上猎猎招展的军旗和烽火台直直而上的狼烟。城头上,士兵军容整肃,身上铠甲虽不光鲜,倒还完整,看来尚未经历恶战。 一名守将模样的人正与身边的副将低声交谈:“两位仙师前去查探还未回吗?” 那副将回道:“未曾。算来去了已有大半日,应也快了!” 守将叹道:“这禺支贼人,不知哪里找来的妖人,折了我们多少兄弟!希望这两位仙师能够克制妖人作恶!” 副将道:“听说是空桑山首阳宫的高徒,应该有些本事!” 守将默然不语,望着数里外腾起一片黄土之所,忧心忡忡。 听到此处,东华他们自然知晓,莫问与他大师兄应是到了此处。只不知是什么妖人竟让他们也觉得棘手,还想邀自己同往。 数里外杀声震天,约莫就是两国交战的战场了。凡世的战争不是重点,他在意的是方才闪过的术法波动。虽只是顷刻,以东华的修为自然能辨别,那并不是什么正当的法术。他倒要看看,是何人在凡世用邪术!心念动处,云头已向前飘去。 前方声响越来越大,兵器碰撞声中夹杂着愤怒的嘶吼、马匹的啸鸣、受伤的痛呼还有奄奄的喘息,浓重的血腥气即便隔了厚厚的尘土也依然狰狞。 似有若无的雾气从战场一角飘过来,有时卷住了对战的双方,有时又掩住了交缠的武器。许是今日阳光不盛,淡薄如水的光线穿不透烟雾的迷障,过了没一会儿,大半场地便隐在了滚滚而来的迷雾里。 东华盯着那雾气皱起了眉。 -- 第42页 然而,变化只在刹那间。 先是一个声音大喊:“小心!” 随之而来,仿佛时间凝滞了一般,所有声响突然无踪,士兵、马匹凭空消失,刀枪棍棒失了人的倚仗,纷纷倒落在地,四周瞬间宁寂。之前凝实的雾气也似没了底气,扭曲着逐渐消散开去,显得片刻前的惨烈只是一场迷梦。 就在方才,东华从战场中心感受到了一股异常强大的法力,这股力量阴邪森冷,如地狱深处传来的吐息,以无尽的贪恋舔舐了所有生灵。 这绝不是应在凡世出现的东西,这也绝不是应该在六界任何地方出现的东西。 他交代凤九和滚滚留在原处,便一个纵身跳下云头。 方在半空中,东华便敏锐地注意到了几个方位气场的不同,草间隐约有细小的光点闪动。这里应是有个法阵。 他落在稍远处,一步步走近,果然那几处气场有异之所皆有一支引魂幡插于草叶之下,观其方位俱合五行八卦之数。细小光点却是某种致幻的粉末,想是要人失去理智、迷失方向,加上那诡异的白雾,套了重重迷障之后,任阵内之人□□西走,均逃不过死门,对凡人而言极是凶险。 东华没有犹豫,一步踏入了阵中。 顷刻,天地陷入一片血色之中,方才草叶之下的小小引魂幡化成了遮天蔽日的八面,堵住各个方位。此时细看幡上符文又有不同,引魂引魂,乃是要将亡魂超度至彼岸,而此幡上的符文却是吸引并困住魂魄之用。何其阴毒! 无数声音在他耳边炸响,是那些误入阵法的将士痛苦的呼号。在惊惧中被提取的生魂,即便是离了身体仍无法消去刻骨之痛,仓皇地游荡在方寸天地,又逐一被吸入了高悬的八面大幡上。每入得一枚生魂,那八面大幡上的符文便愈加红艳如血,浓重的怨灵之气在四方盘旋。 小道士莫问和他大师兄是此间除了东华以外唯二还能站着的,但也已经站得不甚稳当。他们微末的法力对上此等大阵,确然有些捉襟见肘。 两人握着斩妖剑的手抖个不停,好似不堪重负。脚下是无辜者留下的血,无数张脸浮起又吞没,落入了深渊里。血中黑雾滚滚,似有活物意欲蓬勃而出。 大师兄的左手里摇着一个铃铛,口中急速念着咒语,清凌凌的铃声在血色中漾开去,把近旁的黑雾逼退了些,却也仅止于此,愈加汹涌的黑雾反扑过来,把铃声压制得越来越嘶哑,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颗颗滚落。 莫问耐不住八面大幡的重压,脚下踩了飞行法宝,提剑向其中一面大幡攻去。那幡看着柔软单薄,却十分结实,他几次三番劈刺砍斫,均未造成丁点损伤,倒是越接近那盘旋上空的怨灵之气,越觉得心头烦闷,施出的法术愈加不稳。 此时,不知为何,这方天地突然猛烈地震动了几下,莫问脚下一虚,就要从半空跌落下来。大师兄正自苦苦支撑,稳住身形已是不易,见此情景心头焦急,却已无余力他顾。 一团银芒分了两边,一道将莫问身躯包裹起来,缓缓落至地上;一道投入大师兄手中的铃铛,铃音一反方才的喑哑,每次震荡不疾不徐,却声声击在灵魂深处,来势汹汹的黑雾在铃音中迟疑地向后退去。 二人此时方注意到了此间出现的身影。 “白公子!”莫问惊讶地叫道,他与大师兄交换了一个眼神。本来出发前还在犹豫是否要请他同行,没成想到底还是被他救了。 东华并未回答,而是右手虚抬,又托起更大的一团银芒挥向上方。 银芒冉冉升至八面大幡的高度,迅速分出八股,各自认定其中一面,直直打向幡上的符文。符文中血光流转,与跳动的银芒迎头碰上,爆裂之声频起,至邪与至正拔刀相向。 四壁戾风嘶啸,裹挟着怨灵横冲直撞,妄图以邪祟之息冲淡银芒的净化之术。然而,银芒虽不剧烈,却如暗夜之明灯,燃烧得执着而坚定,光亮一点点地渗透过去,幡上的血色逐渐浅淡,符文的痕迹也在慢慢消失。 当符文的最后一个转折消失在引魂幡上时,血池终于静止了下来,滚滚的黑烟失了凭仗,绵软地往地面沉去。 怨灵之气却仍在上方徘徊,如果说方才是勃发的愤怒者,此时倒更像是失措的迷失者,在这方天地中哀叫悲鸣,似在怀念回不去的家、见不到的人。 莫问二人尚沉浸在东华轻松解决引魂幡的震惊中,见他不言不语又掐诀引了怨灵到一片紫光中去,随着紫光越来越盛,一道道怨灵如得到抚慰的孩童,在心安中放缓了行动,了却了牵挂,微微震颤着慢慢变小,最终在一声声轻叹中消失了。 直到最后一道怨灵消失,东华才抬起微垂的眼眸,面容端肃。他手指轻勾,八面引魂幡便变小飘落到了掌中。 这八面大幡已褪成灰败的颜色,但东华仍能分辨出,上头的法术流转并不止一时一刻,也即是说,除了这次,很可能这几面引魂幡已经出现了数次。幡中并未存有怨灵,那么,以前的怨灵去了哪里?东华的眉头紧锁,深觉此事并不简单。 “多谢白公子援手!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恭敬的声音打断了东华的思绪,大师兄带着莫问在身后老实恭谨地行礼。此番若非东华出现,他们二人怕是支撑不了多久便也要成为幡下怨灵,就算不知东华底细,这救命之恩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江湖人要讲信义,修行者要守本心,丁是丁卯是卯,颠倒黑白只会于修行有碍,他们二人这回是彻底对“白公子”心服口服了。 -- 第43页 东华看了看周围灰蒙蒙的天色,只说:“走吧!” 再说凤九这边,她虽修为远不如东华,到底也是上仙了,自然能觉出战场上的异样。本想与东华同去查看,但身边还有滚滚,总不好带着儿子去涉险,只得耐了性子待在云头上静候。 她看着东华落在地上,站定观察了一会儿,又举步向前,踏过某一处后突然就消失了。 “下面有阵法。”滚滚也在注意着下面的动静,见此十分肯定地说。 凤九点头道:“确实如此,不过我们还是在这里等你父君回来吧!” 下方一片寂静。 远处的峣关方向行来一队人马,约莫是觉得战场有异,前来探察。那几人小心翼翼地接近此处,却发现原本应是两军交战之处空无一人,满地狼藉无一活口,顿时大惊失色,仓皇往来路奔去,一般跑还一边喊:“快报告将军,禺支的妖人又出现了!” 凤九和滚滚的目光随着他们来到近前,心中尚在想,不知是什么妖人让他们如此失措,眼角瞥见一股黑烟正以一种绝非自然的姿态慢慢接近那几人。她再一细瞧,顿觉不妙,这分明是吞噬生灵的妖邪之气,凡人若是沾了岂有活路!不及思索,她掐了个仙法打在那股黑烟上。 那股黑烟顿了顿,原地扭了扭,突然拉长了身子,像是一个人陡然站了起来,黑烟中慢慢显出一个身形,个头不高,全身裹在黑衣里,连面目也不甚清楚。但此时,凤九却有种感觉,那黑衣人看到了她。 这么一阻,那队探察的人马是逃出了生天,不过凤九与这神秘的黑衣人却是少不了交一次手了。 凤九不觉得惊惧,反而有些兴奋,没成想今日还有出手的机会,真是瞌睡遇上枕头。她确认了滚滚身上的天罡罩还在,嘱他不要乱动,抽出陶铸剑往下一跃,便杀气腾腾地预备开打。 黑衣人左右闪避,却是不接她的招。凤九也不急,对方既有心喂招,她不介意好好摸摸对方底细。手中剑招凌厉,招招冲着对方要害去,饶是黑衣人能化了黑烟躲过致命攻击,到底还是被陶铸剑在衣服上划了好几道口子。 如此磨得片刻,那黑衣人一时占不得先机有些焦躁,频频朝某处张望,似在找寻什么东西,边朝凤九面门放出股股黑烟,边向一处疾驰而去。 凤九顺着黑衣人的方向看去,地上某处晶光一闪,似插着件什么物事。她脑中蓦的闪过两个字——机关,不由心中一急。若这机关是对自己的也还罢了,若是会影响阵法,东华尚在阵中,定不能让其得手。思及此,凤九更是分花拂柳,步步紧逼,誓不让对方得逞。 黑衣人手方触到那物事拔出两寸,凤九的陶铸剑已经攻到,剑锋直朝那人手上砍去,黑衣人缩手绕过剑势,虚晃一招又将手搭了上去,凤九见状回身一记连环诀直入虎口、复刺胸膛、反撩首级,逼得那人只得缩手退后。 那人一边闪避一边释出黑烟妄图将凤九裹在其中,好择机迷了她的心神、夺了她的生机。然凤九不是凡人,于剑法上头也是得了东华指点的,这些年狠狠下了番功夫,寻常人等哪里能得便宜。陶铸剑轻盈舞动,忽而在左,倏忽于右,没一会儿,黑衣人的脚步微乱,黑烟也散了形状。 凤九有些奇怪,到了这般境地这人居然没用别的法术,难不成还顾忌凡世用法术会反噬?这么胆小又怎会做出方才那等恶毒之事? 又过了几十招,对方见久不能寸进,顿了顿脚,寻个空挡化作一团黑烟向外遁去。 凤九刚想去追,却发现阵中有了些动静。一阵轻响之后,脚下的枯草中显出了大片大片干涸的血迹,原本空无一人的战场上出现了三个人,正是东华和两位小道士。 凤九奔过去,先握了东华的手,眼神上下打量一番,见他一袭白衣依旧光洁如雪,心下稍安。 她与两个小道士打了照面,正要说话,却听得远处传来一声惊呼“啊呀!” 是滚滚! 第19章 沁芳华(八) 凤九心念急转,但到底慢了东华一步。 他几乎是瞬间就注意到了向着滚滚所在云团疾冲过去的黑烟。黑烟还意图将滚滚包裹其中,以自身的邪气侵蚀小仙童的根基,可才将将压下就被滚滚身上弹出的天罡罩挡了回去。 东华抬手打出一道银芒,那道银芒快如闪电化作一只瑞兽模样一口咬上黑烟,黑烟不及反应,被咬得一滞,烟雾中显出一个翻滚的人影,却又挣扎着恢复成一团,只是这次黑烟中夹杂着点点猩红,显得更为诡异。 东华另一只手朝虚空一抓,滚滚便稳稳落在了他怀里。小子方才只是被那黑烟偷袭,惊了一惊,此时早已恢复如常。见爹娘都在身边,他好奇地盯着那团黑烟,竟还有点跃跃欲试。 把儿子递给凤九,东华便欲收了那团黑烟。谁知这黑烟也有几分本事,虽在银芒所化的瑞兽爪下艰难求生,却并未断了生机,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张符咒,红光一闪便没了踪影。 “给他跑了!”莫问与师兄已然见识了东华的手段,此时见他凭空一抓便不知从哪里把儿子抓了出来,仿佛也见怪不怪了。倒是没想到他这等手段竟让那诡异的黑烟跑了。 见东华凝神思索,莫问道:“方才那黑烟定与禺支的妖人有关!” 感觉到东华的目光,他便把这几日的境况一一告知:“我与师兄三日前来到峣关。听守城的将士说,禺支国找了个妖人做国师,几次大战都施了妖法,所去将士无一生还且尸骨无存。我二人前去查探,第一二日一无所获,第三日也就是今日早上,感受到了异样的妖气,于是才到了这里,谁知一个大意落入了阵中。”想及阵中所见,那些将士应是被邪术夺取了生魂,含恨而死,不由慨叹:“谁曾想,入了阵也未见到妖人,倒是被那邪物困住,要不是公子赶到,我等早已……” -- 第44页 一边的大师兄犹疑着补充:“可那阵并不只困住北燕的将士,便是连禺支的兵丁也都有去无回了,这……” “可见,他们的目的不是北燕、禺支,而是人!”东华眸中一冷,如果北燕之前两次征兵都是因为遇到这样的邪术,那来人可真是胃口不小! 他望向黑烟消失的地方,想起方才被瑞兽咬上后翻滚的身影,莫名觉得有几分违和。 那大师兄提议:“白公子,我等的师尊也快到峣关来了,不若公子留下与我等共抗妖人!”他今日被东华的几次出手震撼到,觉得即便有师尊来,如能得这位公子襄助定能如虎添翼。他此时有了与五师弟莫问一般的心思,这位白公子人中龙凤,能与他搭上关系真乃山门之幸,他想抓住机会给师尊也引见引见。 可惜东华并不想给这个机会,他淡淡道:“不必。方才我已为你的法器做了加持,此番便再送件东西与你们,如妖人来扰,应能克制。”他摊开手掌,化出一面镜子递过去。 大师兄想起在阵中效力大增的铃铛,此时他已将东华当作了本领卓绝的世外高人,并不因他看着年轻就有丝毫轻慢。得知东华不来虽有些遗憾,却也知道高人难免都有些脾气,也不算意料之外,见他还要赠予法宝倒觉得受宠若惊,恭敬地伸出双手捧受:“多谢先生赐!” 东华点点头,示意凤九与滚滚离开。他并不想纠缠在凡世的因果中,如定要追查此事也是自行前往,不必在此耽搁。 凤九拉着滚滚跟上两步,又想起了什么,回身找到方才与黑衣人打斗的地方,摸着地皮抽出一件物事放入怀里,这才急匆匆跟上东华的步伐。 三人复登上云头。 凤九望着下方缩成两个小点的小道士,问东华:“这里不用管吗?那黑衣人不知会不会回来。” “阵已为我所破,不管幕后是谁,近日都不会轻举妄动。即便有何异动,方才留下的镜子应能传信于我。”东华沉吟道,“不过,小白,你说黑衣人?” “嗯,就是刚才攻击滚滚的那团黑烟,我们适才交了手。”她将自己与黑衣人的过招经过叙述了一遍,又说起自己的疑惑,“这黑衣人甚是诡异,行事手段阴狠,却也不见如何高明,似乎目的就是为了设阵取生魂,但去攻击滚滚又是为何?” 东华轻咳一声笑道:“如今凤九上仙眼界高得很,看闲杂人等都不甚高明!如黑衣人便是那禺支国的妖人,已然很棘手,毕竟是在凡世,不是每次都能遇到我们这样的人。” “跟着帝君眼界高不是很正常的事!”凤九摸着鼻子嘿嘿笑了两声,她想到什么又关切道,“怎的咳嗽了?说来帝君方才破阵定是用了法术,可有关碍?”这么一说,她总觉得东华的面色似白了那么一点,倒有点不放心。 “小小法术不妨事。”这在凡世用法术会反噬的法则确有些头疼,但为着六界的平衡又必不可少。东华并不觉得方才几番施法的反噬能够伤到自己,就是略微地疼那么一阵而已。不过,这种滋味倒是颇有些令人回味…… 老神仙眉峰一挑、嘴角一提,略略皱了皱眉道:“小白,虽不妨事,却还需要你悉心照顾一下。” “怎、怎么照顾?”凤九被他这样子搞得有点紧张,怕他真有什么不适。 “比如,借我躺那么一躺。”东华不等她反应便枕着她的腿躺下来,抓住凤九一只小手揣怀里闭目养神,嘴角蕴着一个惬意的笑。 这场景,凤九再迟钝都能觉出熟悉来,她亦舒展了眉目,抚着夫君挽得纹丝不乱的头发笑而不语。 一旁的滚滚十分乖觉地转过身去,这么多年在狗粮中“挣扎求生”,视而不见、安之若素的本事自是历练了不少。 他方背过去,便听得父君在问自己:“滚滚,你可看清了那人的面目?” 滚滚摇摇头回答:“未曾,那人变化成人只是一瞬间,且面上包裹得十分严实。”他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道,“不过……那会不会是个女子?” 东华睁开眼:“为何?” “九九与那人交手时划破了几处衣衫,露出的肌肤似乎比较白嫩。还有,那人化成人形时,向我伸手扑过来,我见那手并不大,似乎十指尖尖的样子。”滚滚回忆着当时的情景,字斟句酌地说。 “这么一说,那黑衣人的确个子不高,身形颇为瘦小。”凤九想想交手时的几次近身观察赞同道。 东华又闭上眼沉默不语。 凤九见他听说可能是女子反而面色凝重起来,不禁奇道:“帝君,是有什么不对吗?” 良久,方听得他说:“那阵设得蹊跷,用数万生灵提取生魂是六界中不被允许的禁法,无论何人施此重法,必有逆天悖道的图谋,以那黑衣人的法术却还做不到。便是女子,她背后应另有人。而且……”他顿了顿,“那阵法驱动乃是靠的妖力,能有如此功力的大妖并不多见。” 东华在心头细数自己所知道的几个大妖,自缈落消失以来,妖界更显颓势,聚居之所多番遭挤压,现如今却是少见妖界的后起之秀了。不过,从能够设阵又有动机的可能性来看,这些妖中暂未发现可疑之人,一时倒也无甚头绪。 至于缈落,自前番在九重天与凤九一同将她驱散,距今已有六百年。有妙义慧明境时,六百年足够她聚集浊息,可他既已毁了妙义慧明境,按说不该如此短的时间就卷土重来。莫非近日妖界又有了什么变故? -- 第45页 想及落霞山上老妖口中的尊使和此次禺支国新晋的国师,他总得二者背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看来此事尚需多加查探。 凤九见他久不发话,忍不住问:“帝君可是已有目标?” “这倒没有,还需再看看。”东华懒懒地应道。他在凤九腿上躺得十分舒爽,倒有了些倦意,只是这小狐狸窸窸窣窣不知在闹什么动静。 东华睁开一只眼,凤九正别扭地拧着一只手在怀里左探右探,他奇道:“藏了什么?” 凤九掏出临行前捡回的物事给东华看:“这就是那黑衣人想拿走的东西,要不是被我的剑势逼退,说不定就被那人得逞了!”说起那段交手,她还有些得意。 东华接过一瞧,却是截像竹管样的东西,两端封闭,中空且直,呈红铜色,表面上弯弯曲曲的线条,倒与那八面大幡上的符咒类似,都有引魂之效。他屈起手指敲了敲,隐有金石之声,又将那截东西拿起来晃了晃,却没听到什么声响。 凤九也拿起来左看右看,口中念叨:“不知是个什么东西,那人既想拿回去应是件重要的物事,得好生收着!”她又小心地将之收进怀里。 接下来的路上,二人皆有些心不在焉。东华惦记着那个背后的神秘人,思索要从哪里入手;凤九一会儿想到黑衣人,一会儿又觉得宝壶和“竹管”上的纹路有些相似,大概是因为功用相似,她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 滚滚看着一贯少言的父君和一心二用前言不搭后语的娘亲,深觉自己又被遗忘在了角落,没精打采地团成一团,做回父君日常手薅的狐狸团子。 如此一来,怕是再不能专心玩耍了。凤九便提议,不如就此打道回府,这次出来的时间倒也不短了。 东华虽觉得确有事要处理,倒不急于这一两天。他知凤九是为着大义出发不愿耽误正事,只是这么懂事却让他有点心疼,便说再盘桓一日带他们去个地方。 东华想带凤九和滚滚去海边看日出。 他与凤九虽在九重天上看过日出,但九重天无日夜之分,光暗明灭都不强烈,虽则天光荡荡,到底少了许多兴味。 看日出,当然要在浩渺的海上,万物空寂之时,一轮红日挣破束缚,从地平线以下缓缓跃升至半空,光线破开黎明的沁骨之冷,带着温暖充盈四方,海浪闪着粼粼波光向海岸拍打,轻缓而沉稳,荡漾着生机。 这一幕会让他想到天地初开时,气分清浊,阴阳有定,破旧迎新中簇拥着希望。 而况,海于他而言,确然有更多意义。他诞于碧海之上、东方华泽之中,他与她初见于往生海畔,她在他心中藏于佛铃花海后……以至于很多时候,乍见到海,他的心头便已起了涟漪。 然而,这温情的印象,却在他们来到东海时被骤然打破了。 第20章 沁芳华(九) 烟波浩渺的东海,历来居于四海之首,是凡世与仙界最近的地方。 在凡世颇有人气的传说中,东海深处有日神栖息的扶桑神树,有行踪不定的仙山洞府,有赐福予禄的沧海遗珠,因而多的是前来寻机缘的人。 往日里,且不说水面之上帆影点点的渔歌唱晚,源源不断虔心而来的文人墨客,求仙问道的、逐浪生计的、贸易交通的、诗兴勃发的,三教九流已足以撑起东海之滨的熙攘繁盛。 凡人东临碣石以观沧海,观的是壮阔的自然、神秘的宇宙,叹的是人生的渺小、前路的莫测。 而仙者看海,看的是气象、是道法、是本真,于浮世苍生中映照自我,于万千变化中领悟恒定,一山一海不只是一山一海,一山一海又还是一山一海。 东华带着凤九和滚滚行来,本是为着回程前的心念一动前来观日,谁知越接近东海越觉违和。 所谓百川东到海,大小河流一路从上游奔腾而下,千回百转到了这里,便似万里征途即将终结,无一不是欢腾着汇入母亲的怀抱,哪里会有此时所见涓细孱弱的样子?更为反常的是,已临近入海,宽阔的河床裸露出了大半,与往常少雨时不同,河底的淤泥早失了黑润的水色,板结成块块黄土。仿佛经了千百年的日晒,河床的纹理龟裂成了道道沟壑。 两岸的百姓拿着各式器皿,要向河床中心行数里方能取到水,干裂的嘴唇,虚软的腿脚,力所不逮的老弱病残,在路途中不慎泼洒出了些许,不过顷刻便被/干涸的河床吸收干净。 取水的队伍中,为着节省气力,并无多少对话声,但众人的面目上,除了疲惫、焦虑、无奈,还有更多东西,沉默压抑着愤懑,沉默积蓄着反抗。 凡世的红尘之气本已斑驳杂糅,七情六欲裹着生老病死,为每个求真之人设了好大的局,好比一个个闭了口的蚌壳,不知哪个含的是明珠哪个裹的是砂砾。凡世的迷惑之处在于杂,凡世的精彩之处亦在于杂。可此时,愈来愈浓烈的怨气几乎要盖过其他所有。 及至入海口,眼前一幕更是触目惊心。 距离海岸三五里处,数十丈高的海浪平地而起,在海天之间架起一道水幕,幕外浓云压境风呼号,幕内水色深沉物渺茫,倒是将遮天蔽日解得贴切。 凡人只见风起云涌、舟楫倾覆,东华却看得清楚,那海浪迭起的帷幕之内,团团黑云分明是怨灵浊息。假使峣关阵中所积怨气为一二,此间可当七八。 -- 第46页 东海有艳阳高照,东海有碧波浴月,东海有惊涛裂岸,东海有怒浪狂潮,但东海唯独不应有魍魉鬼蜮。 东华住了云头细看。 一个矮墩墩长得很喜庆的山羊胡子老头,跌跌撞撞爬着一朵云前来告罪:“未知帝君帝后与小殿下前来,小老儿有失远迎!”他虽袍服有些凌乱,倒是不失礼数地向三人一一行了礼。 “你是此间土地?”东华单刀直入问道,“这里是怎么回事?” “启禀帝君,自小老儿八百年前承了职守以来,克己奉公,兢兢业业,东海境内一向风调雨顺,众生和合,上峰每多褒奖,周边郡县无不钦羡……”土地捋着须滔滔不绝,还待表一番功绩,瞥见东华不善的面色立时识趣地住口转了正题,“呃,约莫半年前,东海之上出现了海市蜃楼,其中图景乃是一处不知名的仙山,仙山之中不仅有奇珍异草、珍禽走兽,还有仙人出没,男女老少,栩栩如生。此前虽也有远航船只见到海市蜃楼,但都不如这次看得清楚明白,也不如这次更觉触手可及。沿岸百姓一传十十传百,不出几日便有远道而来的人要观蜃景,更有甚者雇了船只前往仙山求道。众人本以为不过痴人说梦,谁知眼见得那人雇的船离蜃景越来越近,最后竟消失了,终不见归。此后由蜃景能入仙门的传闻便甚嚣尘上,闻讯而来的人络绎不绝,有带着一家老小的,有带着合族上下的,还有带着山门老少的,凡人有船只、修道者有法器,纷纷驶往蜃景。但奇怪的是,并无一人回返。” “你未前去查探?”东华问道。 土地躬着的身子顿了顿,似乎还在为不知其中关窍而愁苦:“职责所在,不敢怠慢!但一则海中乃龙君所辖,小老儿未敢僭越,二则那海市蜃楼确有些古怪,小老儿法力低微,试了种种法子仍不能靠近。” “后来如何?” “此后三月,趋之若鹜者众,又言此乃传说中之方壶、瀛洲,虽亦有疑虑之声,然势单力薄,东海之滨一时成了海内朝圣之所。彼时,小老儿尚不知其中凶险,犹窃喜一二,如今想来甚是羞惭。” “此话怎讲?” “便是三月前的某一日,那海市蜃楼突然烟消云散了。这倒也没什么,蜃景持续三月已是稀奇,只是那原本是缥缈仙山之所变成了一团黑气,内中浊浪翻滚,变幻莫测。初时,有人言,这莫不是对求道者的考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入黑气安能入仙山云云!因而,义无反顾者众多,但照样有去无回。直至有一修道门派的高人按捺不住前往查探,不意被黑气吞噬,不过到底在最后关头留下讯息以告世人——彼处并非仙境洞府,实为吞噬生灵的大凶之地。” 土地捋着胡子叹了口气,继续道:“至此方知,那些有去无回的人是真的有去无回了。如此,涌来的人潮方才止歇。而后,此间陆陆续续聚集了些修道门派,意欲对付那团黑气。小老儿见那黑气诡异,自知不敌,便前往与东海龙君讨教。” “你们俩讨教的结果就是这样?”东华看着眼下明显与土地口中所谓黑气不符的景象,不由哂道。 土地很是惶恐:“帝君不知,那之后又发生了一件事,东海闹起了干旱。说来也奇怪,此间往北、往西、往南诸地俱是物产丰饶之所,水源丰沛,民风和婉,不知为何竟一夜之间河床干涸、水退百丈、庄稼焦枯、民不聊生,数万百姓流离失所,道旁饿殍与日俱增。龙君与我尚不得法,却发现旱情越是严重,海上的那团黑气越是膨胀,便疑心是恶人做法坏了凡世伦常。我等束手无策,只得将此时上报了四海水君。” “哦?连宋已经知道了?”东华神识一扫未见其人,不由问道,“他在何处?” 土地却不敢直呼其名:“水君前些时日来此查探了几回,集四海之水布阵,困住了那日长夜大的黑气。十日前听闻其他三海亦有事端,才带了龙君离开。” 东华听毕,大约知道了前因后果。土地口中半年前出现的所谓海市蜃楼恐怕只是个略高明的障眼法,目的同样是吸食凡世的生灵。不过三月时间,从一开始的一团黑气,到此时方圆数里的黑云,发展不可谓不快,其中诡谲不容小觑。 他心念一动,回想这一路,从落霞山除妖,到峣关破阵,再到东海约莫是要斗斗法,一步步走来,每一步看似无意,却又惊人地相似,到底是天命如此还是刻意为之? 东华望着那接天的水幕,思及土地说其他三海亦有事端,看来这背后主导确实不甘寂寞,阵仗倒是越来越大。他捏诀给连宋留讯,招他尽快前来相见。 凤九亦皱着眉打量东海之上的咄咄怪相,一路行来未曾停歇,此时戾风肆虐、海潮阴寒,吹得她脸有些发白。 她犹自睁大了眼睛盯着那团黑云,方才东华与土地说话,她与滚滚仿佛见到其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可再转眼去看时却不见了动静。 她心有所感,转头去扯东华的袖子:“帝君,那阵里……” 东华正指着岸边一群人问土地:“那些是何人?” 土地瞥了眼下方答道:“哦,那是东海附近的一个修道门派,与仙界确有些渊源,此番变故中倒是出了不少力。之前水君来时还赐予法宝,教授了他们一些应急的守阵之法,近日来门中弟子一直在此值守,兼做救死扶伤事。其他一些门派原本雄心勃勃嚷着要替天/行道,一两次铩羽而归后大都销声匿迹了。” -- 第47页 东华鬼使神差地问了句:“是何门派?” “空桑山首阳宫。” 果不其然,在一众人中,东华见到了上蹿下跳的熟悉身影,不由心中暗叹,短短月余已见了三五回,这是怎样的一种缘分!他指给凤九看:“小白,你看那人是谁?” 这一问成功地分散了凤九的注意力,她看到小道士莫问也是一愣,舒展了眉头笑道:“怎的又是他!”一打岔,倒把自己要讲的话抛到了脑后。 莫问与同门却没那么轻松。 承下守阵之责原是无奈之法。四海水君与东海龙君有事去得急,交代门中长者暂替一二,稍后会派援手前来。可仙者与修道者之间的差别何止千里,不要说他这样的后辈小生,便是长老出马也有不逮。好在水君临去前留了法宝,关键时候尚能顶些用处,只盼水君与龙君能够早日回返,解了此间大厄。 此刻,阵中黑云看似轻柔散逸,实则正向水幕突破,步步紧逼之下,作为守阵之人,他们倍感压力。现下,几人正手忙脚乱地合力驱动一只法螺,法螺一响,海上的水幕逡巡旋回之速便快了一分,水幕旋转搅动中将黑云向内压紧,黑云则四散缠绕不肯入彀中,两下成抵角相争之势。 几人中最长者口中念念有词,抛出一堆符纸,身后几个小道士汗珠滚滚,勉力支撑,可惜收效甚微,黑云来势汹汹,法螺之声渐低,与水阵之间的联系也忽强忽弱,隐有崩溃之兆。 东华望着水幕中越加黑沉的怨灵浊息,眸光一闪,不再耽搁,交代凤九和滚滚带着土地且在一边观战,便化作一道流光直插水幕之中。 方才还穷途末路的几位道士忽觉周身重压一轻,抬眼望去水幕之中隐隐泛起一层银光,黑云被笼在其中狼奔鼠窜均不得法,不由大奇,这是什么变故? 凤九见东华远去,方想起自己要与他说什么:“帝君,那阵里有什么东西!”她其实并未看清那是什么,却不知为何仍觉得十分关键,不得不说。 可彼时东华早已入了阵,便是耳力再好,怕也是错过了。 第21章 沁芳华(十) 带着水汽的清风拂上了东华的脸,轻柔的海浪声叩击着鼓膜。 他睁开眼,碧水映着蓝天,白云朵朵,似停似歇。几只水鸟在空中姿态优美地舒展了身姿,间或扇动一下翅膀,从高处俯冲而下掠过水面,又收了脚爪,点开一圈圈涟漪轻盈地升至高空。 这里是,东海? 怨不得他有这样的想法。 从突破最外层黑云进入阵内的一刻起,他满以为会见到峣关一般的境况,蓬勃的恶念、层叠的怨气、悖逆的法器、不安的生魂,毕竟外间风云涌动已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 但这里与外间似全不相关的两个世界,清风和畅,岁月静好,一景一物并无被怨灵浊气消磨的痕迹,莫不是变故前的东海? 哗啦啦—— 不远处的礁石旁传来海浪拍击的声音,东华转头去看,正见到一个白衣乌发的女子破水而出,她一头漆黑的长发闲闲挽在臂上,发间一朵白簪花在风中轻轻颤动,额发湿漉漉贴在脸颊上,眼角却盈盈带着暖意。 离着岸边还有一段距离,她趟着水缓缓走来,玉白的脚趾映着碧蓝的水花,在裙角下若隐若现。似乎眨眼间,她就停在了三步开外,朝着这边微微笑着说了句什么。 东华凝神去听,身边却突然多了许多声音。桃花飘落的声音,杯碟相撞的声音,连宋与司命切磋八卦的声音,墨渊与那女子低声交谈的声音…… 摇曳的雨时花,滔滔的往生海。 这里是青丘,雨泽山,往生海,月牙湾。小白…… 方想到这个答案,他眼前一花,此一幕便迅速向后退去,成了远处的背景,唯见碧水环绕中一座仙山笼于雾霭若隐若现。 有黑点出现在碧水的边缘,随着波涛的涌动而起伏,努力向着仙山的方向靠近,却在途中逐渐消磨,越变越小,直至没了踪影。但这样的变化并未阻了其他黑点前赴后继,它们密密匝匝铺在水上,几乎要遮住整个水面,原本遥辽空濛的山水反倒涂抹上了诡异的色彩。 东华分辨出,那些黑点应是凡人生魂中的欲念,所谓消失,要么是人失了生机,要么是欲念被什么所吞噬,总之并不是好兆头。 而这仙山与凡人的组合,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前不久土地所说东海上的变故。难道青丘的雨泽山就是出现在东海之上的海市蜃楼? “可见到你想要的了,东华?”一个慵懒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一条妖息所化的巨蟒盘伏在深重的怨气中,瞪着灯笼似的巨眼嘶嘶地吐着蛇信。长发高束的女子,倚在巨蟒身上,一袭火红的衣裙随意地披散着,她状似无意地翻弄手中的红绫,语调熟稔得仿佛见了久未谋面的老友。 东华眯了眯眼:“缈落!果然是你!”不知怎么,从上次发现是妖力驱动的阵法开始,他似乎也有些预感,一见缈落便有了线索,之前种种境遇都能串将起来,“这次你又来祸害凡世!” 缈落并不接话,她轻轻抚摸着巨蟒的鳞片叹道:“这是又过了多少年?你看来过得还不错!” “本君过得好不好无需你操心!倒是你,不知悔改,一意孤行,残害无辜,搅乱人世,看来之前的教训还不够!” -- 第48页 “呵呵,东华,你何时在意起凡世来了?你们神族高高在上,不是一向看不起人族和妖族?便是当年的章尾之盟也从未将两族放在眼里!此时在这里假惺惺做给谁看!”缈落乜斜着眼,语气十分不屑。 东华冷笑道:“以前你倒还有几分骨气,妖族式微,你尚能以一己之力与我相抗,如今却堕落至此,费尽心机设置阵法收人生魂,根本是草菅人命,悖逆天道,又何必为自己粉饰太平!”他抽出苍何,锋锐的剑光映在冷冽的眸子里。 缈落讪笑了一声:“骨气!能得你这句评价倒是不易!”她换了黏腻的语调继续道,“不过是蝼蚁般的凡人,东华,你我何须如此剑拔弩张,只要你愿意,我们什么事做不成!” 她扭着腰肢就要缠上来,与之相对的,苍何剑早已指向她的胸口,让她不得寸进。 缈落呵呵笑着,示意东华注意周围:“你看看这些凡人,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敢要,无穷无尽,杀了如何,救了又如何?” 不知何时,周围的黑云已成了虚空,无数的气泡浮在虚空中。 每个气泡中封存着一个小世界,那是凡人的欲念,或长命百岁,或荣华富贵,或娇妻美眷,或子孙满堂…… 青丘雨泽山的世界是其中最大的一个,无数人的欲念合到一处,对缥缈仙境的向往使它看起来愈加如梦似幻,便是东华也在方才有了一瞬的恍惚,明知它是假,他还是多看了几眼。 这些气泡间仿佛有无形的线在牵引,排成巨大的阵列,一圈圈向着虚空深处延伸。 不知何求的迷惘、求而不得的痛苦、得而怅然的落差,都成为欲念世界下翻腾的浊息。而那些浊息正在缈落勾动的指尖凝实成团,又从她掌中没入,成为新的妖息养分。 “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可不像妖尊的做派!倒不如原先直来直往还率真些!”东华哂然,手上却不放松,苍何剑势微收,便转而向前攻去。 缈落的神色有些奇怪,她微微一顿,喃喃低语:“呵,率真!”闪身躲过苍何来袭的一招,她望着东华道,“如今怕也只有你会这么说了。” “本君可不是在夸你!”东华剑锋一转,侧身阻住缈落的去路,回手就是一掌打在她肩上。 缈落身形一晃,略退了两步,待回转过来时,嘴角重又挂上了讥诮挑衅的笑容:“尊座怎不怜香惜玉!” “你问错了对象!”东华冷哼一声,再不与她多话,剑式凌厉,一招快似一招,迅疾向她周身要害攻去。 缈落拍出红绫迎上,躲过苍何的锋锐缠裹撩避,以至柔克至刚,时紧时慢,腾挪闪转,擦着东华的袍角掠过残影道道,妖息所化的巨蟒亦穿插二人之间突袭撕咬,一时倒是旗鼓相当、难解难分。 苍何与红绫都是名器,即便是交错间的法力相激已足以影响阵内的空间。漂浮于虚空中的气泡仿佛是汪洋中的扁舟,随着波涛涌动而起伏不定,虚空中的阵列来回晃动,恍然生了许多虚影。而其下的浊息早已翻滚如沸水,虽不能化为水汽散逸,也已张牙舞爪呼啸来去。 东华压着法力不敢用力过猛,一则此处乃是凡世,倘使他全力施为,法力外泄,难保不坏了凡世脆弱的平衡;二则连宋以四海之水设阵时并不一定知道缈落现身,然而他进来见了此等阵仗,便知这四海之水困不住缈落,若再加上他的法力,恐怕这结界立时就要崩裂;还有三则,亦是最奇怪的一点,尽管有巨蟒相助,但他觉得缈落未用全力。 几十个回合过去,他们来来去去打得热闹,但除了周围的气泡与浊息翻江倒海,缈落并未得到便宜。东华一剑斩落蟒首,见缈落神色不动,不禁心中暗忖,不知她打的什么主意。 又一次错身间,他挥剑劈开红绫化出的虚影,剑锋在缈落的手臂上划开一道口子,皮肉翻卷处没有血流出,却露出个森森的黑洞来,几丝浊息溢出伤口。 缈落不以为意地看了眼那道口子,狠狠瞪着东华道:“尊座真是好做派!对蝼蚁般的凡人如此有仁义之心,当初怎就对我族人赶尽杀绝!” 东华皱了皱眉,这已是缈落今日第二次提起同样话题。莫非真是年纪大了,总要回忆过往?他们几百年未见,生死关头她倒有闲心与自己叙旧,这些陈年老账说来何益!其中恐有机窍。 缈落说的是自己身合三毒浊息之前的事。 彼时人族与妖族尚未与其他三族分离,五族之间屡有冲突,一场混战旷日持久,前后长达十来万年。父神之后,墨渊踏足战场,七百年以战止战,终于有了章尾之盟。鬼族、妖族臣服于神族,而人族亦尽归神族庇佑。 若木之门启开,人族避居于十数亿凡世,唯妖族尚与各族散居。但妖族虽弱小,族人妖力相差亦有悬殊,有与世无争的草木精怪,亦有争强好胜的猛禽走兽化妖,大战之后六界方兴未艾、百废待兴,妖族处于下风,族中资源匮乏,不仅内斗不止,与他族起冲突者与日俱增。 神族既为胜者,自要出面主持公道。墨渊为神族首领不便出现,东华便担了这差事。他本意调解一二,谁知妖族与魔族、鬼族积怨已久,便是与神族手下亦有龃龉,不等商谈已大战数个回合,几族联合之下妖族自然讨不了好去。 缈落父母乃族中大妖,于几次交战中折损,自此缈落便将账记在了东华头上,怨他偏袒神族拉了偏架,战场相逢分外眼红,可偏生修为相差悬殊,便是东华让她十招百招怕也无用。那之后,妖族分崩离析,日暮西山。缈落自认背负血海深仇,四处寻找机缘。也因此,埋下了她日后身合三毒浊息修炼逆天邪术的根芽。 -- 第49页 很难说,东华当日闭关七日造妙义慧明境没有了此因果的想法。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东华虽未想挑起族间争战,但他身在其中,或许无意中也成为了推手,此事再难分辨。 想起这段过往,他正色道:“本君早已说过,对你妖族并无成见,乃是你与族人的行事太过乖张,与他族有碍,与天道有悖,方才驱逐你们。但凡改过,焉有今日!” 缈落不知在想什么,忽而牵唇一笑:“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尊座手上染血的何止妖族!”她十指张开,红绫绕周身荡开,翻腾的浊息又拔高三尺,那些欲念所化的气泡陡然增大。 浊息与气泡层层叠叠压到结界上,结界边缘处微光闪烁,东华听得一阵吱吱咯咯的脆响,心中暗叫不好,缈落竟要在此时破坏结界。他卷袖一挥,苍何剑直取缈落心脏而去,手中却迅速掐诀化出数道银芒奔向结界。 果不其然,不过顷刻,浊息与气泡挤压之下,脆弱的结界接连发出“啵啵”的爆裂声,继而倾颓不见。释开的气泡尚有些迟钝,浊息却狡如脱兔,仿佛感知到了来自身后的危机,方接触了结界外凡世的空气便疯狂逃窜,意图四散而去。可惜此时东华掐诀施展的法术已到,数道银芒快速交织,结成一个巨大的罩子将浊息和气泡又扣在了里头。 一心二用难免疏忽,便是在东华凝神应对结界时,缈落甩出红绫卷住苍何,自己化作红影遁去。临去前,她还挑衅地扯了一把东华的袖子,轻声细语道:“尊座,我们还会见面的,下次你可要小心了!”几声娇媚的笑声萦绕在东华耳边,如蛇息般阴冷而粘稠。 第22章 沁芳华(十一) 以凡人之眼,初时只能见到空中黑云滚滚,水上狂涛骇浪。随着阵法的崩坏,数十丈的水幕轰然倒塌,原本凝实的云团露出真容,内里的黑气有如生了灵智,从静态变为动态,各做主张,四下离散,云层中一片电闪雷鸣。 凡人不得靠近,自然不知这所谓“黑云”有多凶险,身具修为的诸人却看得清楚。阵法崩坏的一刻,他们见到奔涌而出的浊息与其中闪着幽光的无数气泡,东海上空顿时气氛森然,阴风阵阵。 首阳宫的小道士们尚不及惊呼,便有一道比水阵磅礴数倍的宏大威压凛然出世。那些逃逸的黑气似被绑缚了手脚,生生拖慢了迅疾的势头。旋即,银芒连闪中骤然出现了一个比水阵更大的结界阻住了黑气的去路,仓皇不及收势的黑气一头撞在结界上,其上的法力荡开层层涟漪。 结界中一团银光灿若星辰,自中心冉冉上升,直到透过结界的最外层,悬停在黑云密布的高空。银光褪去,一个人影慢慢显现。 “是,是白公子!”莫问眼神甚好,一下就认出了那道身影。 众人举目向上望去,即便隔了如许的距离,依然能分辨出那人胜雪的白衣。衣袍在烈风中舒展从容,那人波澜不惊地望着脚下硕大的结界,发丝荡在脑后分毫不乱,仿佛风到了这里也变得俯首帖耳。他入定了一般,好一会儿都没有动静。 莫问惊疑不定,不知这白公子怎么又出现在了这里,此前他们机缘巧合数次相遇,如今倒不能说是陌路。他佩服白公子的翩翩风采、法力高强,却也知道现下境况并不寻常,他自言自语道:“他要做什么?” 这次不用他们费力猜想,东华已有了行动。 他望着结界中扭曲不定的浓浓浊息,以及被浊息包围着互相碰撞而变得惶惑不安的气泡,掌心一翻祭出了苍何剑。 名剑之祖一出,剑柄上万千截面的锆英石反射着天际划过的电芒,带出道道弧光,成了这方天地间最为耀眼的存在。 苍何剑在空中连连放大,剑身化出七十二道剑影,将下方结界笼罩其中,结界深处凭空结出一簇簇菩提往生花,枝蔓交错,盘根错节,沿着结界向上攀延生长,又在顶部交汇闭合。花簇弹指开落,一片片飘零的花瓣无声雨下,密布了整个空间。 此时结界底部缓缓升起一座八柱银莲法/轮,法/轮熠熠转动,吐出万道金光。那金光厚重而端凝,似穿透苍茫岁月、含着无尽造化,扫过那些大小气泡时,气泡被定在原地微微颤动,那些映射着欲念的图景刹那褪去颜色,在金光之下如冰消雪融一一湮灭。气泡中隐有人像晃动,那是生魂的残影,但只一瞬便不见了。 硕大的莲花□□升至半空,把结界内从头彻尾筛滤了一遍,囿于欲念的生魂得以解放,结界内的妖氛顿时去了一半。 莫问被空中的巨大阵法所吸引,像个没见过世面又乍然有了奇遇的憨小子,张大了嘴看得目瞪口呆。 从下方望去,八柱银莲法/轮庄严华美,就连每瓣莲花上的线条转折都无比清晰。□□在乌云密布的天空无声轮转,宛若上天而降的福音,带着天地初开时的壮阔,蕴含了万物生发的密义。 小道士看着金光之下消解的泡沫,恍惚间若有所悟,喃喃低吟:“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同样如痴如醉的还有他的同门师兄弟们。 同行中的长者却是张口结舌,眼珠几欲脱框而出,他盯着虚空中卓然傲立的身影,嘴唇颤抖着念叨:“神剑苍何……佛印轮……东华帝君……” 此时,阵法还在运行,结界中余下的浊息涌向四壁,竭力闪避着金光,倘使能够发声大约会听到惨叫连连。 -- 第50页 但东华知道,佛印轮的功效乃是普度众生。方才欲念所化的气泡能得度化,乃应欲念本生于凡人,度了凡人的生魂便也消了那些欲念。归根到底,度化度的是魂魄,而浊息又不同,若它本与生魂一体倒还好说,难就难在它们已被缈落从凡人魂魄中剥离,要度也少了凭依,如今只得另施净化之法。 所幸浊息的净化他亦熟稔在心,不等佛印轮消去,便已抬手在结界中化出无数佛铃花,闪着微光的佛铃花瓣正好接续了菩提往生消逝前的身姿,将一场盛大的花雨持续开在了结界里。浊息避无可避,被轻盈飘落的佛铃花瓣纷纷击穿、燃尽。 这场花雨足足下了半个时辰,直至最后一片阴影散尽,东海上空方又恢复了清朗宁静。 东华有些庆幸自己两次施法之间并未拖延。 佛印轮之术一派道义弘达,但对法力的消耗亦是鲸吞龙吸。若非他观阵内生魂浊息均数量可观,他法难以消解,唯恐余祸凡世,否则定不会不加犹豫地施了此法。事关六界苍生,不是他计较一点法力的时候,不过电光石火间他便拿定了主意。 可之后接续的净化浊息之术亦不算轻法,两相叠加,便是以他全盛的法力亦觉负担不小。倘在仙界倒还好些,不过花点时日调养,但这凡世法则对神仙来说实在有些麻烦。 此时外人看他大约觉得仙姿缥缈,瑞气腾腾,俨然六界翘楚。只他自己知道,丹田早已空空荡荡,耳边嗡鸣阵阵,法力过度运转的刺痛尚未过去,两次施展重法的反噬却已袭来。起初只如绵密的钢针扎,渐次变成细碎的刀子割,再后来直似悚人的惊雷滚过。东华一贯喜好爽利,便是早年在战场上与人对阵,他也从不惧刀光剑影,所受之伤层层叠叠,却都是直来直去的皮肉伤,忍得一时便也过了。哪似此刻,说不清从何处涌上来的疼痛,刺进了脏腑,压榨了骨髓,扭曲了经脉,沸腾了血液,明明外表一无损伤,内里却似千疮百孔。他皱着眉吞咽了涌至口中的腥甜,忍着眼前的昏暗缓缓调息了一刻。 不知是否因损了太多法力,他带着凤九与滚滚在凡间行走时所施的修正之术此时失了功效,一头炫目的银丝褪去了遮掩,赫然暴露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凤九自东华入阵便始终凝神注视着那里。 她确然是在阵中翻滚的黑气中看到了什么,虽未捕捉到具体的影像,但那种一闪而过的灵感让她知道这必是自己十分熟悉的东西。 东华在结界内与人争斗,凌厉矫健的银芒与夭矫翻滚的红光战到一处,待到两方稍歇,她才看清那红光约莫还是件武器。也许是鞭,也许是锁链,但她却一下子就想到了红绫,缈落的红绫。似乎是感应到了结界内的浊息,怀中有东西在铮鸣作响。 下一刻水阵崩塌,东华忙于再造结界约束浊息,她却第一时间发现了混在滚滚浊息中的那道红光,红光快似闪电,在结界闭合前向远方遁去。她甚至注意到,那道红光掠出结界后在不远处略停了停,仿佛还朝着自己的方向笑了,也是在那一刻,如蛆附骨的阴冷触感让她后背炸起了一层白毛汗,她愈加确信那就是缈落。 居然是缈落吗?!她不愿去想缈落现世会有什么后果,她十分担心东华,即便知道此时的他已不是千多年前剖了半颗心、中了秋水毒的东华,但每每想及此,都似有一枚尖刺插入心口,让她呼吸困难。 而奇怪的是,除了她似乎并没有别人发现缈落的事。 凤九白着一张脸,握着滚滚的手骤然收紧。滚滚苦着脸问:“九九,你怎么了,手握得这般紧?别担心,父君不会有事的!” 凤九一言不发,并未将儿子的安慰听进去。她双目盯着那个泛着银光的透明结界,满脸凝重。 连宋便是在这个时候来的,他身后跟着位龙首人身、身穿冕服的长者,应是东海龙君。 “凤九殿下。”连宋虽行色匆匆,却仍是一派倜傥模样,手中摇着他的纸扇,“帝君……” 凤九打断他的话头正色道:“三殿下可知,此处怎会有如此多的怨灵浊息?” 连宋未防凤九如此正经问话,但他前来本就是应了东华的传讯,要将所知禀告,便也未曾犹豫:“我得东海龙君来报,说东海有异象,随后发现了此处的怨灵浊息,应是有人故意为之,为防其祸害生灵方才设阵。十日前,听闻其他三海亦有怪相,便与东海龙君前去查探,发现与此地大同小异,但并未出现黑气集聚扩散的境况,后经一番追根溯源才知,其他三海所收凡人生魂及浊息均汇入此处,因此东海才是关键……” 他话音未落,海面之上骤然亮了起来,巨大的八柱银莲法/轮正在升起,连宋唰地收起扇子讶异道:“佛印轮!帝君居然用了佛印轮!” 凤九想起在十恶莲花镜第一次见东华用这个法术时,自己方与聂初寅换了身红狐的皮毛,要入境相帮东华。彼时不知天高地厚,却也有个深刻的印象,佛印轮之术虽则气派,却是个极耗精力的术法,否则东华施术之后也不会用了三日来恢复,她也不会在境中有了与他之间纠葛的开始。 东华这是又不顾自己随意使用术法了,他可是忘了这是在凡世? 这漫天梵音里的华丽术法,别人或许会看得满心崇敬,凤九却是心惊肉跳、头昏脑涨。待看到佛铃花雨出现在结界中,她已紧张地攥着衣襟,唇齿紧咬,努力克制自己不要惊呼出声。 -- 第51页 千多年前的记忆又一次涌上心头,隔了那么久,她以为自己已然忘却,其实并不,与缈落的每次对阵,他们为此走过的每个弯路她都记忆犹新。她原以为,妙义慧明境已毁,三毒浊息不成气候,他们可以高枕无忧,但缈落的出现让她心中构筑的美景出现了裂痕,她不知自己为何如此惶恐,更不敢想这是不是什么预兆,她只希望东华好好的,他们都好好的。 佛铃花雨寂静飘落,燃尽了最后一片浊息。她望着半空中双目低垂、银发微扬的身影,脚踩祥云疾冲了过去,待双手环抱住了东华的胸膛,感受到衣服下传来的体温,方才觉得跳得极快的心口稍微缓了一缓。 东华见凤九飞也似地冲进自己怀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调息了一刻,总算压下了初时心头的气血涌动,睁了眼轻轻抚了抚凤九的背:“别担心,没事。” “你又诓我!”凤九的声音从胸口闷闷地传来,略带着些哽咽,她抬起微红的眼,“东华,你使了这么大的法术,怎会没事!” “略歇息歇息就好。”东华含笑看着眼前的小狐狸,“到时还要劳烦夫人照顾!” 见凤九还生气地瞪着自己,他握着她的小手,凑近了低语:“夫人确定要让所有人看到我们这样?” 凤九方才没顾上许多,此时方见,除了云头上的连宋、龙君与土地,水边早已多了许多人,一半是天庭派遣的神兵天将和东海水域的虾兵蟹将,一半是首阳宫诸人这样的凡世修士,另有四面八方来的各色人等,此时俱拜伏在地,口颂:“恭迎帝君仙驾!” 第23章 沁芳华(十二) 凤九没想到自己真情流露的一幕就这么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顿时脸上发烫。 自东华归来,二人渡尽劫波安享和乐,以他视脸皮为无物的性子,自然是找尽机会好生炫耀,无论是被炫耀的凤九和滚滚,还是作为炫耀对象的九重天众人,早就被锻炼得铜皮铁骨,等闲场面不动声色。 可那是在九重天,总还在相熟的范围内,如今这凡世多少双眼睛看着,且还是自己主动投怀送抱,想起不久之后不知多少凡世要广为流传她与东华的激情八卦,她就觉得一阵头皮发麻。 好在凤九做太晨宫帝后也有些日子,且身为青丘女帝,端个众人挑不出错的架子亦是寻常。她悄悄松了双手,若无其事地从东华怀中退出来,转至他身侧装作整理衣衫的样子,想想又不放心,伸手扶着他的一条臂膀做出乖顺状。 东华侧脸瞧瞧装模作样的小狐狸,失笑地抓过她虚扶着的手,亲昵地将一段玉臂环在自己肘弯里:“要扶就扶扶好,夫人!” 他俩压下云头而去,半路遇上连宋带着滚滚会合。滚滚幽怨地看着凤九:“九九,你又把我忘了!”一句话差点让凤九好不容易端起的帝后排场破了功。 莫问混在人群里,随着众人跪倒又站起,还是觉得自己在做梦。 回想起他与“白公子”——现在应尊称一声“东华帝君”了——的相识,也不过就是数月间的事。他那时一心想让“白公子”做自己的师弟,光耀门楣,几番游说于他,又几番为他所救,虽知他本领高强,又哪成想“白公子”居然是这么个大人物!那可是传说中曾经的天地共主东华帝君啊!他哪里想到门派所藏《神仙宝鉴》中宝相庄严、清须俨然的老神仙居然是这么一个俊朗飒爽的青年! 但当同行的师叔祖看着法阵张口结舌叫出苍何剑、佛印轮的时候,当随后赶来的掌门师祖望着一头银发的“白公子”激动跪倒的时候,当交予他们阵法的四海水君、天庭的连宋殿下恭敬地称“白公子”为帝君的时候,他知道,要么是自己在发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春秋大梦,要么眼前这位笑吟吟望着自己的“白公子”真就是名震六界的东华帝君了。 一贯话多聒噪的小道士莫问,难得的哑口无言了。他觉得自己的面目一定僵硬无比,张着嘴的样子肯定也蠢透了,但是没办法。就在刚才,“白公子”,呃,应是东华帝君,越过众人,拍着自己的肩膀说:“莫道长,你我确实有缘。”那一刻,他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白皙的面皮涨得通红,心中涌起千头万绪无法一一言表,他无比感谢上天赐予自己观气的天分,使得他能够在那一天与帝君搭上话。就连那个暗戳戳想让帝君当自己师弟的梦想,此时想来也觉得颇为豪气,一般人可有此胆量?唯有自己慧眼识英豪! 臆想的结果就是,小道士白净的脸上更透出三分傻气,帝君转身离去了他还呆呆愣在原地,以至于跟在父君娘亲身后的滚滚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番,还问凤九:“九九,莫问哥哥怎么了?” 大师兄和三师兄也来拍莫问的肩膀,眼神中带着怜悯,他们小心地避开了帝君拍过的那一边。其他人则压着他的脑袋追问详情,话语中又是艳羡又是嫉妒,叽叽喳喳吵成一团。 而对于未来的空桑山首阳宫掌门莫问来说,这是个全新的开始。这一天,成为他漫长求道路上始终铭记的日子,他于九天之上的东华帝君只是神生中微不足道的过客,但帝君于他则从只合挂在墙上的神仙成为了求道路上的鞭策与明灯,每每想起便觉鼓舞与勇气。 待千年以后,他从凡世飞升入仙界再回首时才知道,帝君这句简单的话其实说得十分郑重,缘这个字,于帝君是不轻易出口的。然而有缘无缘,并非定数,倘你以为有缘便可不争,也不过是徒负禀赋;倘你以为无缘便要放弃,则微末希望也会错过。 -- 第52页 争与不争不是绝对,但有个微妙的平衡,需要有积极的底色、万全的准备。这一点,无论是求道,还是求爱,都是一样的。 首阳宫的掌门见东华青眼于莫问,灵机一动,盛邀帝君携帝后与小殿下去山门歇脚。东华虑及首阳宫与自己有些渊源,再则确有些事要交代连宋,便也同意了。 于是一行人驾着瑞气千条的祥云登临首阳宫,山门上下除去出门在外的,几千人列了偌大的阵仗来迎接东华。 方圆百里的飞禽走兽亦十分乖觉,稍有修为的山间精怪学了修士的样子带着自家珍藏前来拜谒,队伍排出五里地去,让负责接待的弟子们叫苦不迭,那一张张毛茸茸、黑黢黢、奇形怪状的脸就很惊悚了,遑论这五花八门的肤色与体型,心中暗自吐槽,这些精怪不知道首阳宫是捉妖的门派嘛!然而,东华帝君在此,双方均不敢造次,气氛倒也颇为祥和。 也因此,东华虽只停留了两日,期间盛况大概能成为大多数亲历者一辈子的谈资。 东华不在意这些虚礼,他婉拒了掌门准备的一应礼数,只让找个清静的场所,他要细问连宋四海的光景。 连宋将他近十来天寻访四海的所获一一相告,言道,四海皆有人设阵掳取凡人生魂,但阵法最终引向东海,故此处所聚浊息怨灵实乃四海之汇聚,方有如此规模。幸得帝君施法消除,否则如此多的浊息怨灵外泄,不止四海,恐怕一方凡世都要震荡。 他见东华闭目不语,想起他在凡间施了重法不知身体是否有碍,正要关心两句,便听东华道:“缈落,出现了。我在阵中与她交了手,却让她逃脱了。”连宋惊讶地挑起了眉,尚未细问,东华又镇定地说,“今日她未施全力,或许实力尚未恢复,也或许另有图谋。你且回去跟夜华说,让他务必注意妖族的动向。” 连宋觉得缈落出现这件事疑点重重:“按说销毁妙义慧明境后缈落不会如此快出现的,这是……?” 东华皱眉道:“凡世这些阴损的法阵,或许就是缈落提早出现的原因,但到底是她自己要出现,还是有人想她出现,亦未可知。你也不必在此耽搁,先回九重天早做安排,此事须得小心防范!” 连宋见此也神色一肃,拱手道:“既如此,我便先行告辞,尽快向天君禀明此事。”他顿了顿又问,“这缈落一事……可要告知墨渊上神?” 东华知他是顾念浊息,恐如前次一般,需提前准备相应容器以防万一,他想了想说:“此番的关键倒不在浊息,不过你与他知会一声也好,早晚他都会知道。” 连宋走后,东华又凝神想了片刻。他总觉得今日缈落的表现有些异样,图谋必是有的,照她言语中的意思,这图谋似与往日还有不同。但到底是什么,他也想不透。方才既已交代连宋转告,以夜华的稳重谨慎,必有周密安排,他能够放了大半的心。其他诸事,不妨再作打算。 想及此,东华心头一松,倒有些累了,今日施展法术与克制反噬都耗了他不少心力,此时觉得身上有些不适,精神也很不济。 他揉了揉眉心,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两口,正要起身,一抬眼对上凤九一双快要喷出火来的眸子,他一口茶尚未咽下倒被呛住,一串咳嗽声又急又猛,止都止不住。 凤九恼他不知爱惜自己,原本是为了来此歇脚,谁知他召了连宋议事不说,连宋走了还不消停,又在费神费力,也不瞧瞧自己的脸色差成什么样! 她叉着手臂虎着脸,一脸凶悍地瞪着东华,原指望他看见了能自行悔改。可他倒好,思索得那么专注,竟丝毫未觉自己就在对面!此时见他咳嗽不止倒是一急,本待出口的责难立时转了风向,上前一边给他拍背一边柔声问道:“怎么了,帝君?哪里不舒服?” 东华见状,立时明白夫人这是恼了,他深悔方才忽略了自家小狐狸,以致她怒气冲冲几欲爆发,要不是自己咳嗽得及时,恐怕立时就得遭殃。他脑筋急转,思来想去,唯有使出杀手锏了。 尊神作势摇晃了两下,就着夫人的肩膀歪了过去,哼哼道:“哪儿,都不舒服……”他蹙着眉抚了抚额角,又塌着肩膀压了压胸口,要不是个子太高,倒有几分西子捧心的意思。只他偷眼打量凤九的样子还是一如既往地暴露了意图。 凤九又好气又好笑地将他扶到榻边,为他脱去外氅,又服侍他躺下,拿帕子替他擦了额头的细汗,软声说道:“帝君,你也不用诓我,是不是真的不舒服我还是知道的,我也不是当年那个好骗的小狐狸了。” 东华抓住她的腕子,将温软的小手按在胸口,神情专注地看着她道:“但你始终是我的小白!” “那帝君有什么不舒服能老实告诉小白吗?”凤九就着被他拉近的姿势也认真地凝视着东华。 东华眨了眨眼,放低声音说:“是有点疼,小白,你陪我躺一会儿。” 小狐狸这才满意地躺在自家夫君身侧,将他的脑袋搂在怀里,像哄滚滚一样轻轻拍着他的背哄他睡觉。 东华甚是享受,闻着她身上的馨香,他觉得无比安稳,舒展了眉目,迎来了困意。 恍惚中,听得凤九在说:“东华,明日我们去青丘可好?去青丘让折颜给你瞧瞧身子,还有我搭的竹楼你还没去看过呢!” 本来他们是打算回太晨宫的,不过去青丘也没什么不好,东华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就睡着了,于是便也没有听到小狐狸又嘀咕了一句:“带你去看星星呀,青丘的星星!” -- 第53页 作者有话要说: *滚滚在挠门:“九九,你又把我忘了!父君,你霸占了娘亲,让儿子睡哪里!这人生地不熟的……” *不知哪里翻到,传说木德星君乃是东华帝君的弟子之一,出于本人的恶趣味用了这个设定。然而那个“哪里”我再也没找到过…… 第24章 沁芳华(十三) 次日东华起身的时候,凤九已经欢快地在替滚滚收拾了。许是要回青丘这个决定让她十分开心,今日对着谁都眉开眼笑。 她见东华醒了,殷勤地过来嘘寒问暖,替他穿衣束发,一会儿打量着他神色问“夫君今日觉得身子怎样”,一会儿又扭着他的袖口问“夫君待会儿想吃什么”,小嘴儿抹了蜜一样。 东华见她笑逐颜开,亦觉欢欣,他拧拧凤九粉嫩的脸颊:“回青丘,空着手去可不行!” 一句话提醒了凤九,她掏出储物的乾坤袋,将凡世一路积攒的东西一一摊开,想着怎么给庞大的亲友团送礼。 东华趁着这段时间把掌门召来,对其逢此大难不计艰险救助周围百姓的善举褒奖了一番,又指点了莫问一二,算是对此行有了交代。 如是,直到午后他们才启程回了青丘。 临去路过东海,海浪中仍有浮木舟楫漂来,但今日艳阳高照,碧蓝的海面上泛着点点粼光,全然不见当初的水色狰狞。有不少修士配合着官府兵丁正在清扫断垣残壁,远处几队百姓拖家带口、扶老携幼迤逦而来。 海边沙地上围着一群人,摆了桌子祭祀天地,领头的老者拈了高香念念有词,朝着天地拜了拜,朝着海上拜了拜,又朝着空桑山的方向拜了拜。见到他们所驾的祥云飘过,老者还带着众人朝着云彩拜了拜。 凤九从云头上缩回了脑袋,望着那日东华与缈落交战之所,想起彼时似乎怀中有物事与那浊息有了共鸣,她翻出最可能与此相关的宝壶与“竹管”端详了半晌,也未看出什么异常来。她转向正在闭目养神的东华,见他虽气息平和,脸色却白得很,想了想还是将之收了起来。到底还是夫君的身子要紧,这些事就先不要烦他吧。 青丘之国,有狐九尾,太平则出为瑞也。 凡人想象中的青丘,是有着俗世图景的神仙之国,而事实亦是如此。凤九曾经自豪地跟东华说:“青丘是神界最有人情味的地方。” 此前东华每每来青丘,不是找白止就是找折颜,有事说事,事毕回转,从不拖泥带水,所以无甚感触,况那时对有没有人情味这件事他并不在意。今次却不同。 离青丘尚有段距离,凤九就在云头上坐立不安,她指着青山绿水间成片的花海、欢唱的禽鸟、奔跑的孩童、热闹的集市,兴奋地对依偎着的东华说:“你看你看,那就是我跟你说过的……” 东华看着她一张小脸神采飞扬,眼眸亮闪闪,红润的小嘴吧啦吧啦说个不停,又望向下方袅袅升起的炊烟,鸡啼犬吠人声交错,倒是有些期待。 狐帝白止早得了消息,带着狐后和儿子儿媳们前来迎接。四周多的是围观的青丘百姓。此处民风淳朴,凤九虽则是女君却在青丘民众的眼皮子底下长大,要不是他们对东华帝君这个地位尊崇的老神仙仍有些敬畏,说不定还要过来话些家长里短。 自东华与凤九成亲以来,这还是第一次一家子齐齐整整回青丘小住,白止少不得一番盛情款待。 席间,凤九虽挂心东华,但亲人相聚寒暄必不可少,她只得交代自家夫君不要饮酒,又嘱了滚滚照顾父君,便被奶奶、娘亲拉去问长问短。 别人只当女君心疼夫婿,怕他被青丘源源不断的劝酒团灌倒,只有折颜看着东华的面色目光闪烁,他借着敬酒凑过来道:“贤兄,这是又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去了?” 东华眼皮未抬:“说人话!” 老凤凰一撩衣摆坐到他身边:“我说你又折腾什么去了?脸色瞧着不怎么好!”他伸手就要来搭东华的脉。 东华不动声色地避开道:“明日再说。”见折颜一脸不解,他又说了句,“不要扰了兴致。” “嘿,你什么时候还怕扰了人兴致!你不就是扰人兴致的祖宗!”老凤凰忒不给面子,立时一顿猛喷。 东华不理他,见白奕端了酒杯过来,不等他发话便提前起身敬了酒,给了岳父十足尊敬。 这一起了头就一发不可收,先是白奕的兄弟们,再是凤九娘亲的兄弟们,还有原本躲在后头不敢上前的亲友,见今日帝君心情甚好,三三两两结伴而来,你一杯我一杯,没一会儿就酒过了三巡。 折颜虽不知他怎么了,见他来者不拒也有点担心,倒还替他挡了两回,可惜等白真也上场之后,他就不好偏帮了,只能摸着鼻子老实待在原地。这当口,靠滚滚人小力单如何拦得住! 于是,等到凤九被七大姑八大姨套了一肚子八卦又塞了满耳朵御夫经杀出重围回转时,见到的就是欲哭无泪的团子滚滚,以及端着酒杯眼神迷离的夫君东华。 凤九一见登时“凶性大发”,把一干喝高了不知天高地厚的醉狐狸们纷纷踢出了门,拽了夫君、拉了团子,坚决地回了自己的竹楼。 醉酒的东华很是安静,除了脚步略微虚浮外,被凤九搀着也不多话。 凤九见他本有些苍白的脸上浮起了两朵酒晕,怕他着凉,替他紧了紧披着的大氅,嘴上还念叨:“让你别喝你还喝!” -- 第54页 “……今天,小白高兴……”东华低垂着眼说。 “为了我高兴你就喝成这样!滚滚说你来一个喝一个,倒是来者不拒!”凤九抿了抿嘴,见他喝多了还想着自己,心中是暖的,但生气也是真的。 “……他们都是,小白的长辈,便也是我的,长辈……”东华这话回得甚有道理,凤九倒是哑口无言。她知道他心中一直对青丘怀着些歉意,今日大约觉着得了机会,只是这么不管不顾的,倒叫她恼恨之余又有些心疼。 她替他拉上兜帽,叹了口气道:“本来还想带你去看星星,今日怕是不成了!” “……那就,改天再看,星星,又跑不了……”他转头定定地望着她,凑上前去小心地将吻印在她的眼睑上,“……你的眼里,也有星星,小白……” 若不是他脚下有些踉跄,凤九几乎要怀疑他在装醉。 竹楼里的灯亮着,一应物事齐备,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迷谷安排得十分妥帖。 滚滚熟门熟路地找到自己的房间,总算有了可以安睡的地方,滚滚自觉很不容易。 凤九将东华安置在床榻上,看着屋内熟悉又陌生的一切。隔了几百年的时光,那时那个毅然决然迎接上仙劫的自己似乎就在眼前,但心境早已不同。 “我回来了!我把他带回来了!” 她望向门边,那里站着个容色清丽却目含淡愁的白衣女子,那是数百年前悲痛欲绝又努力生存的自己。她向自己绽开了一个微笑。 借着夜明珠的光华,凤九坐在床边细细端详自家夫君。往日里东华警觉得很,略看他两眼立时就能察觉,今日约莫真是喝多了,她这么瞧着都不见他有动静。 她伸出手,轻轻描摹他俊挺的轮廓,从眉眼到鼻梁,从鼻梁到嘴唇,他的耳垂,他的发梢,他的额头,他开心欢笑的样子,他得意陶醉的样子,他吃醋撒娇的样子,他狡猾使坏的样子,他失望别扭的样子……每一个地方,每一种样子,都深深印在她的脑海里、记忆里、生命里。 她将自己窝在夫君怀里,感受着熟悉的温度、熟悉的味道,良久,勾起脖子在他唇上碰了碰:“东华,我好喜欢你!” 偷偷摸摸做坏事的羞耻感让小狐狸脸上一红,悄无声息地把脸缩进了被子里。 第二天一早,东华难得地体会了一把宿醉的感觉。 滚滚进来的时候,凤九正在替东华揉额头。老神仙皱着眉头倚在凤九怀里,不甚舒爽的样子。 “九九,父君怎么了?”滚滚关切地问。虽说父君和娘亲经常忘了他,但作为有目共睹的五好团子,滚滚还是很关心父君的。听说父君因为昨日喝多了有些头疼,他便自告奋勇来给父君放松筋骨。 凤九腾出了双手,正要转身去给东华熬碗醒酒汤,便听得滚滚说:“咦,父君,你的嘴唇怎么这么红?”小团子伸手在东华嘴上抹了抹,搓了搓指尖,又道,“倒有点像九九的胭脂……” 凤九突然想到什么,猛地转身瞪着滚滚。谁知小团子一点没领会来自娘亲的窘迫与暗示,反倒盯着凤九的脸奇怪地说:“九九,怎么你的脸也这么红!” 一句话说得他娘亲无地自容,气急败坏地把滚滚从榻上拎下来,打发他去煮醒酒汤。小团子一头雾水地跨过门槛,老气横秋地嘀咕:“唉,九九就是一会儿一个主意。” 凤九遮遮掩掩地转过头,正对上东华似笑非笑看过来的目光。他捂着脑袋假作抱怨道:“啊呀,昨日不知是谁,趁着我醉酒不知做了坏事,夫人你可知道?”又装模作样地说,“要是旁人做了不合礼数的事,夫人,你要相信并非我的本意!” “……你,你别说了!”凤九见他越说越离谱,一边上来堵他的嘴,一边羞得耳根通红。 老神仙搂过她的腰,凑到耳边问:“夫人,滋味可好?” 凤九恨恨道:“……不怎么样……” “竟然不怎样嘛!”东华故作惊讶地说,“不应该啊……要不,咱们再试试?” 凤九咬着唇,又一次在自家夫君的没皮没脸中败下阵来。她羞恼地将他推倒在床榻上,把一腔愤懑都化为力气用在了给老神仙揉脑袋上。 滚滚端着一碗醒酒汤过来,一时倒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折颜等了半日,方才等到凤九领着东华来到十里桃林。 只是方坐定,小狐狸被东华含着笑看了几次就面色绯红,目光躲闪,结结巴巴说了声:“我,我忘了件东西……一会儿就来……”便扭头逃也似地跑了。 折颜看着凤九的背影,正色道:“你又把她支开做什么?” “怕你把她吓着!”东华闭着眼懒懒地说。 “我把她吓着!要吓也是你吓的!”折颜没好气地扭过东华的腕子给他诊脉,越诊眉头拧得越紧,“你这是又干什么了?怎么像是反噬的伤?” “嗯,在凡世使了回佛印轮,用了用净化术。”东华轻描淡写地回答。 “佛……佛印轮!”折颜摔着他的腕子,十分无语。他坚持认为,再好的大夫遇到这么个任性的家伙也得气死,不过消停了几百年,又来? 他一边端出各色药剂,一边阴阳怪气地讽刺道:“哼哼哼,就这样昨天还喝酒?喝得挺爽快啊!” “比你好,你又没有岳丈敬酒!”伤势显然不影响东华的毒舌,不过冷冷的一句话,立时又让老凤凰跳了起来。 -- 第55页 “嘿,我这……” 折颜想了半晌没想出什么有力的招回击,正在咬牙切齿,听得东华又说:“不用全让小白知道!总会好的,白白让她担心!” 老凤凰倒是也有颗体恤的心,他瞥了东华一眼:“伤是有些麻烦,不过花些时日而已,在此好生休养,没什么大不了,每日里那点痛想来你也不放在心上……” 东华慢悠悠地打断他:“缈落又出现了,你得给我治快些!” 折颜手上一停,瞪大了眼看着他。 对面的人水波不惊:“我已让连宋转告夜华,但六界之中必有一番震荡。” 话头止在这里,林中一片寂静,几片桃花扑簌扑簌掉落在桌上。 一阵脚步声过来,东华睁开眼,是凤九回来了。 她手里提着一串东西,有人间的美酒,也有些趣致的小物件。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小狐狸真还想出借口来了。 她把东西往桌上一搁,也不看东华,朝着折颜问道:“看完了?可要紧么?” 折颜瞄了东华一眼,唰地打开了手中的折扇,挑着眉说:“到我这里还有什么要紧的!喏,药我都给你分好了,草药煎服,每日两剂,丸药吞服,每日一次。” 他还特地关照凤九,“煎药的水别放太多,不然破坏药性,也枉费我的一片好意!”他盯着东华,最后一句说得咬牙切齿。 东华料定药中定是加了什么蛇胆、黄连,每次都想这么整自己,不由叹道,真是几十万年如一日的幼稚。 第25章 沁芳华(十四) 好不容易回到青丘,凤九过得格外畅快。陪爷爷奶奶、爹娘叔伯说话,拜访儿时伙伴、闺中密友,或是继续布置三人的竹楼蜗居,每日都安排得满满当当。身边还有最爱的夫君陪着,无论是上山下海、市集采买、溪头垂钓、树下闲坐,都成了两人唧唧哝哝、卿卿我我的好去处。 青丘百姓初时对东华还有些敬畏,后来见他眉目亲善,长得也好看,便十分自来熟地当成了自家姑爷,今儿塞几串葡萄,明儿送一筐枇杷,要是再带上滚滚,就能收获双倍甚至数倍的投喂,父子俩都有些应接不暇。 东华觉得挺有意思,青丘的烟火气让他想到凡世,这与仙气缥缈又清冷淡泊的九重天很是不同。但也或者,唯有这样有烟火气的地方,才会养出如此温暖可人的小白来,才能让自己感受到,身体里流着的是真真切切的热血,胸膛里跳着的是鲜活柔软的心脏。 一日,他们坐在往生海畔喝茶,海风吹着二人的发,交缠到了一起。 东华的目光落在月牙湾边,碧蓝的海水轻轻荡漾,仿佛在温柔地吟唱。他眼前浮现出凤九簪着白簪花,从水中袅娜而来的一幕。近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早前,他以为自己对此并没有印象,因为那时他们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然而,待到经过一些时日再回头就会发现,那些原本以为的细枝末节其实早已收纳进了某个特殊的空间里,哀愁时、迷乱时、悔恨时、危急时,它们会悄无声息地探出头来,提醒你它们的存在。 记忆有自己的主张。 “记得这里吗?”她初雨般的嗓音一如当日。 他揽过她的肩头,抵着额角微笑着答:“原来你也记得!” 往生海畔的山坳里有一片异样繁茂的花海。 那日在云头上经过,东华便有了深刻的印象,此时走近了倒看出些端倪来。 “这里是……?”他望着花海上氤氲交织的天象以及花海下泛着焦黑的土地,不禁有些疑惑,为何此处竟有他与小白的气息。 “这里是我当年度上仙劫的地方。喏,那些黑色的就是劫雷劈的焦土,你看这些印迹都几百年了还未消去!那三道劫雷委实厉害,尤其是最后一道,连阿爹都说不寻常!”她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掏出了样东西,“多亏了你给我的戒指,要不是它,我大约也不会过得那么顺利!” 东华望着那枚黯淡的凤羽花戒,当年剖了半心送予凤九,本意就是要在自己羽化后护她平安,为她挡了上仙劫、上神劫,谁知竟然只在飞升上仙时发挥了效用,按说不应该。 他接过来仔细打量,隐隐觉得其上残留的劫雷余波有些熟悉。他分了丝神识向内探去,刹那间似乎又感受到了当日皮肉翻卷、神魂震荡的冲击。 东华凝神想了想,问道:“小白,你受劫雷的日子是否就是来碧海苍灵寻我的日子?”他想到一种可能,自己受混沌神雷的最后一日与凤九受上仙劫雷是同一个日子,莫非冥冥之中彼此有了感应,连劫雷都有了牵扯? 凤九也领会了他的意思,她挽着他的臂膀分外欣喜:“所以那一日我们是同甘共苦了?”与他的每一丝联系都使她满足,能为他挡风遮雨是多年以前就有的梦想,现如今居然真的实现了! “不过……”她想起什么,又低头皱眉道,“可惜了这枚戒指!”这枚陪伴了她五百年的凤羽花戒饱含了东华的真心与难舍,也是她曾经的记挂与倚仗,尽管如今东华已经归来,但失去珍爱之物的遗憾仍久久无法消除。 见她颇为惆怅,东华一时口快问了句:“要不,再给你做一个?” “你,你还想剖哪里!”凤九恼他连这个都要玩笑,攥了粉拳狠狠捶了几下,“看你再乱说!” -- 第56页 见她急了,东华连忙将手臂圈住夫人安抚:“好好好,是我乱说,什么都不剖,就是另外给夫人做个戒指!总不能让人嘲笑我们太晨宫的凤九帝后连个戒指都没有!” 没成想,这回小狐狸却不那么好哄,红着眼圈不理他,一路撅回家不算,还撂下老神仙一人睡了三天客房。这回老神仙知道,什么叫祸从口出! 平静的日子如水滑过。待过了初来时的新鲜劲儿,白奕便想起了凤九作为青丘女君的身份,见她一日日的跟夫婿四处瞎晃,虽则小两口感情好是好事,可这不务正业也要不得,便遣了迷谷日日来叫凤九去公干。 凤九摸摸鼻子虽无奈倒也没推托。毕竟自承青丘女君位之后,她也是奋发图强努力过一段时日的,后来因东华回归,要分精力照顾夫君,却也没完全落下公务。倒是补办了婚礼以来,时时被东华圈在身侧,确实有点荒疏了,特别是近来在凡世乐不思蜀,想来她爹代行职责已是很不耐烦。有了这个认知之后,最近时日她便只得撇下东华滚滚俩父子,老老实实地去她爹那里报到。 这日,侍从来报,魔君燕池悟来访。凤九十分意外,着人将之延请到殿中。 青之魔君燕池悟,本是魔族七族之一的头领,自煦旸身去之后魔族群龙无首,燕池悟不得已出来担了这担子,不想几百年来倒也像模像样,族中威望日盛。 凤九与他颇有渊源,早先是听说他总找东华决斗,颇为佩服其胆量。后来他们一同掉入梵音谷,半年相处下来却发现,这千娇百媚的小燕壮士实在不像魔族中人,倒是光明磊落得很,可见得人不能貌相,因此一直以来颇为交好。 只是成婚以后,东华这万年老陈醋见不得她同男子交往过甚,嘴上虽不说,暗地里却是百般阻挠,要不就是想尽办法前去打扰,拿本应关起门来享受的夫妻恩爱做了伤人的武器,尽往人脸上招呼,久而久之,但凡有点眼力劲儿的都退避了三舍。 不过,燕池悟长久不来倒不是因为眼力劲儿,而是确实忙得不可开交。作为大字不识几个的魔族糙汉子,此前他爱用拳头说话,自打被东华屡屡败于拳头之下后,他便也有了“拳头不能代表一切”的体悟,知道要捡起别的来学一学。魔族所在的南荒虽不及青丘地域宽广,然七族本不同心,因而争端不断,再加上魔族与外族间交际繁冗复杂,与燕池悟的性子大大相悖,这些都让小燕壮士苦着脸、挠破头。好在他悟性还是有的,也还刚毅执着,这些年来总算干得有了些起色。 今日来找凤九也是要说一桩烦恼的事。 话说魔族久驻南荒,与青丘所在的东荒颇多接壤,平日里倒也相安无事。只最近一段时间,两族于这些接壤地带多有冲突,一次两次倒还罢了,伤亡的人数多了,便惊动了各自的上头。 燕池悟本对此事不甚在意,作为好斗的魔族,让族人都谦和恭谨、温言软语那是不可能的,倒不如控制争斗的规模与伤害的大小来得实在。因而,只要争端范围不大、不出人命,有时他倒也没有一味拘着,仅是规定了挑起争端的一方要受到相应的惩罚。 然而这次边地两族的争端又不同,月余来,原本星星点点的个人争端逐渐演变成了多人冲突,死伤人数也直线上升。好几次他遣人讯问冲突中的幸存者,皆言乃青丘带头挑衅,且出手狠辣,夺人性命。 燕池悟思来想去,深觉其中恐有误会,以他对青丘的了解,不致如此做事。听闻近日凤九携东华回了青丘,便打定主意,无论于公于私,他都要走一趟,正好与凤九知会此事。 哪知凤九一听之下也是一头雾水,她处理青丘公务不过是近日的事,虽不知此前是否有因果,但若真是青丘的人挑事,她身为女君也是断不能容的。 如此,她拍了胸脯让小燕壮士放心,等彻查此事后再作计较,万不能被小人的恶行扰了两族的邦交。 既然二位头领做了决断,此事也算有所交代,燕池悟自觉此行目的完成了十之五六,二人借机畅饮了几杯又叙了叙旧,待酒足饭饱方才告辞离去。 由此,凤九处理公务之余,又着人打探与南荒魔族接壤处的境况,一时多了不少事务,近日连回竹楼的时间都颇为紧凑。 东华见她早出晚归,憔悴了不少,颇为心疼,便要去跟白止白奕说,让他们收回公务。倒是凤九拦住了他,言道,爷爷和阿爹一贯疼爱自己,以前放手不管其实是自己小孩心性,此时既为女君,自当担起责任来,为爷爷和阿爹分忧。她亦婉拒了东华相帮,说夫君虽是爱惜之意,但事事倚仗夫君并非好习惯。 话中大义是不错,想到自己的小白就是这么个独立倔强的性子,东华也只得收手。 这两日,凤九精神有些恍惚,睡得也颇不安宁。 午夜时分,约莫是在做噩梦,她皱着一张小脸,口中一叠声地唤“东华,东华——”,两只手胡乱挥舞,像是要捉住什么,人却不醒,只在梦中落下串串泪珠来,唬得东华把她紧紧抱在怀中。待她醒来再问,却又一脸懵懂,毫不知情。问多了还耍赖,非说是因为东华又提起剖半心做凤羽花戒的事,才让她发了噩梦。东华拿这小狐狸无法,便只好在她睡不安稳时施法替她安神助眠。偏这两日多闹了几回,连带着白日里二人都有些困乏。 -- 第57页 凤九痛惜夫君伤势未愈又胃口不佳,公务之余还给他张罗吃食;东华则心疼小白忙了公务还要顾念自己,不欲她多番劳累。二人谁也说服不了谁,便索性什么都不说,只管埋头做,想着熬过一阵便好,总不能负了对方的情义。 一来二去,除了晚间的相聚,白日里滚滚便成了奔走于二人之间的小小使者,递封书信送幅画,端盘点心送束花,真似那传书的鸿雁,好不忙碌! 小团子滚滚心中暗叹,爹娘要谈情,儿子跑断腿,唉,有什么办法! 第26章 沁芳华(十五) 又过了小半月。 这日,滚滚提着娘亲给父君做的羹汤往竹楼来。竹林清幽,竹楼静雅,父君娘亲都不喜人服侍,平日里并无他人靠近。 今日他来得略微早些,在门口犹豫了片刻,想想还是直接端去父君那里,娘亲一片心意,冷了反倒失了滋味。 拐上二楼,他见父君娘亲的房中映出术法的光华,倒也没多想,近日东华都在这个时辰运功调息,大约自己来早了,所以父君尚未结束。只是还未走几步,便见那紫色的术法光芒突然闪了几闪,一阵响动从屋中传来。 滚滚紧走几步过去,正看见东华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撑在桌案上,微曲着身子拧眉隐忍的模样,面前地上落了几滴赤金色的血迹。 小团子手中碗盏当啷一声落地,吓得直奔到东华跟前,颤声唤道:“父君,父君,你怎么了?”他见东华闭着眼睛不回答,急出一头汗,转身就要出去,“我,我去请折颜上神来!” 身后传来东华有些嘶哑的声音:“别,别去……”他又喘了几下方说,“别去,滚滚,折颜,已替父君看过,没事,过阵子就好了!” 过了好一会儿,东华皱着的眉头才又放松下来,脸色也缓和许多,见滚滚一脸焦急,他宽慰道:“滚滚,父君在凡世的时候略微受了些伤,所以娘亲才带我们来青丘调养。父君每天都有吃药,并无大碍,你不要紧张!”他又摸摸滚滚的脑袋关照,“今日之事也无需告诉娘亲!” “可是……”滚滚莫名觉得不告诉娘亲不甚妥当。 “你娘亲近来公务操劳,不必让她担心!”东华见他面露犹疑,又道,“你若不放心,明日可去折颜那里替父君取些药来,有什么想问的问他便是!” 小团子拉着东华的手,细细看了看父君的面色,不放心地说:“折颜上神那里我定会去的!以后父君的药就交给滚滚吧!父君,你有什么不舒服的,就算不告诉娘亲,也一定要告诉滚滚啊!” 滚滚认真的模样让东华有些动情,此时小团子的眼神特别像他娘亲,他蓦然有种儿子长大了的感慨。 “好。”他点头应道。 滚滚果然很快去了折颜那里求证,得到的说法与东华差不多,便也不再纠结,倒是缠着折颜又问了许多煎药服药的要点与禁忌,自己专门整理了一枚玉符,不可谓不用心。 每日里仍旧尽心尽力地送娘亲做的吃食,不过却把更多精力放在了照顾父君上,围着父君端茶倒水、煎药送药,把老神仙哄得十分顺意。 东华是顺心了,滚滚却越来越忧心。这几日陪父君久些,才发现他分明是每日都有段时间不太爽利,虽只闭目不语,但瞧那无甚血色的脸与紧锁不展的眉,定然没有表面看去那么风轻云淡。此时滚滚才醒悟,怨不得父君胃口不佳,也怨不得近日父君竟不大出门。他有点懊恼之前自己太不经心,父君娘亲有些事未让他知晓,他便真的毫无觉察了。他又忧心娘亲知不知情,虽然答应了父君不告诉娘亲,但他总觉得以父君的性子是不会让娘亲为自己担心的。 思来想去,小团子滚滚便有了心事。他想,娘亲既然有公务要忙,父君又不想让娘亲知道,那么也只有自己想办法做些什么了。 又一日,昔日学塾中的好友来寻滚滚玩耍。几百年未见,他们都长大了不少。 滚滚本不想去,奈何东华看着他说:“滚滚,既然无事就去吧!小孩子总也要出去耍耍,总跟着父君做什么!”他见滚滚低头不语,知他不放心自己,又说,“父君这里不要紧。” 滚滚心事重重地跟小伙伴出了门。同行的人见他兴致不高,便想方设法来逗他开心。他们把这么多年来青丘的新闻旧闻都说了一遍,不知怎么说到青丘的奇珍异草,说不久前有人在雨泽山上发现了玉真草,据传这种草是难得的疗伤益气圣品,便是对神仙也大有裨益。青丘民众虽大多平和,也少不了有争强好胜之辈,即便不自己用,转手其他各界能得不少好处,所以一时间往雨泽山上寻宝的趋之若鹜。 滚滚听得一愣。他正为父君的伤发愁,没想到就得了这么个消息。他回想昔日在父君书房里看过的书,确然有提到“玉真草”这样东西。书上说“有草玉真,居山阴之地,叶长籽白,其高盈寸,日出现而日落隐。取其籽,以叶汁为引,与赤火明玉丹同服,疗伤有奇效。”可此草大多不出在青丘,倒是北荒多些,这是与书上有出入的地方。但若真是玉真草,说不定于父君的伤势真有作用。 想到此,滚滚提议说:“不如我们也去看一看玉真草!”其他诸人觉得反正雨泽山也不远,瞧瞧也没什么,便也同意了。几个半大不小的娃儿于是结伴往雨泽山而去。 -- 第58页 入得山中,果然如同伴所说,前往寻草之人甚多。 滚滚皱眉看着路上川流不息的过客行商,以及被人几乎要踩烂的路边野草,觉得这些人都在瞎折腾,要是奇珍异草都这么聚在人多处的话,早就被人掳走了,哪里还等到现在! 他看了看太阳,观察了一下方位,择了条往北边山阴处的路而去。他想,虽则玉真草应生于北荒,但若青丘也有,“居山阴之地”这个特性总不会错的。 其他人向来唯滚滚马首是瞻,这次也无异议。 往山阴去的路只有一条,初时路有三四人宽,偶尔还有车马经过。几个娃儿只当郊游,一边采摘路边的野果子,一边说说笑笑往前去。唯有滚滚急着赶路,却又不便多说根由,显得与他们格格不入。只是几个人中他身量最小,这原也没什么,法力高深的尊神之后通常都长得慢些,这与年龄无关,可是人小腿短是事实,也因此他的焦灼并不显得如何突出。 一路走来一无所获,山路却越来越窄,背阴处的山风有些猛,渐渐的几个小娃儿没了一开始的好心情,声音也小了很多,拖拖拉拉一会儿说腿酸一会儿说脚疼。有人问:“还要继续走吗?我肚子有点饿了,走不动了。”一个说了,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滚滚在草丛里没发现玉真草的踪迹,虽也没有抱着一次就能找到的希望,但既然来了,总要探查一遍才好。他见天色不早,催促他们道:“就快到山顶了,你们再坚持一下,要是那边也没有咱们就回去。” 几个同伴哼哼唧唧落在后面,滚滚等不及先往山上走去。窄窄的石阶还剩最后十阶,他三步并作两步登上最后一阶,再往上是一处平整的空地。滚滚环视四周,略有些失望,此处虽有不少野草,可大都高而粗壮,与玉真草的样子十分不符。他看看已开始西沉的太阳,轻轻叹了口气。 便在此时,眼角瞥到一抹亮光,滚滚转头看去,在山顶一方巨石边,发现了一株颤颤巍巍的碧草,玉色的草籽上含着露水,映着斜阳居然反射了光线。 这,这是玉真草?滚滚心头一喜。他急急忙忙奔到巨石前,蹲下来细看那株草。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草籽上露水反射的微弱光芒陡然变亮,一团光晕将滚滚连着那株草一同笼了进去,咻的一下就不见了。 待到后面几个同伴吭哧吭哧爬上山顶,看到的就只有夕阳下高低起伏的野草,而滚滚却不见了踪影。几人先还以为滚滚躲到了哪里,疑惑地找了一圈,发现咫尺之地并无藏身之所,这才紧张害怕起来。 把女君家的小殿下弄丢了,这可怎么得了!几人立时往山下疾冲,只恨少了个原身是禽鸟的同伴,不然定能再快些。 滚滚随着光晕掉落到一处荒无人烟的山坳,他还惦记着手中抓着的玉真草,可惜那株草在光晕消失之后便也化为了飞灰。滚滚有些懊恼,不知是不是自己没有妥善保管的缘故。可此时懊恼也无用,当务之急是先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以及怎么回去。 他站起身来,扯扯有些皱的小袍子,选定了一个方向往前去。 这里的天色十分昏暗,没有阳光,也看不到星星,即便是日落后的青丘也不该是这个光景。他没了辨别方位的参照,行得有些迟缓。 地上稀稀拉拉有些植被,却不是青丘常见的草绿色,而是更深的墨绿甚至是黑色。花花草草的样子十分陌生,有的焦枯,有的干瘦,有的狰狞如奇兽,有的嶙峋如怪石。 不远处是一条蜿蜒的溪流,只是流淌的不是清泉,却是红色的岩浆,粘稠的岩浆缓缓地滑过每一个弯道,没有泉水的淙淙声,岩浆舔过岸边细草倒发出了呲喇呲喇的灼烧声,奇特的是,岩浆中还有如鱼一般的生物在上下跳跃。 这里像是魔族的南荒。 魔君燕池悟倒是邀请过凤九和滚滚去魔族玩耍,不过大都因为东华花样百出的事端阻了行程,因而滚滚虽觉得像却也没有明证。 此时,害怕虽说不上,不过到底是孤身一人,滚滚心中既有事出不凡的警觉,又有新奇遭遇的兴奋,他摸摸身上,唯桃木剑一柄、化瘀膏一盒,想想也无退路,便定了定神继续向前。 行了一段路,他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兵器相交的声音,不断有叱骂声、打斗声响起,于这荒野中分外清晰。自觉势单力薄之下,他小心翼翼地掩在一块突出的岩石后面隐了行藏,屏息等待。好一阵之后,只听得几声惨叫,外间便突然没了声息。 滚滚从岩石后面探出头来张望,见前方空地上七零八落躺了一群人,有的是青丘民众,有的是魔族打扮,都已没了动静。他不知他们是因为什么起了争斗,但若是还有活口倒是也不能袖手旁观。出于这个想法,他略上前几步看了看。 没想到一看之下,倒给他看出了不一样的地方。 这些人中大多是拿着武器的,争斗中难免有刀剑之伤,可奇怪的是有的伤口有血,有的伤口却无血。只因此地土色本就泛着红,就算多少血液渗进泥土也不觉得突兀,就算没有血液流出伤口也不觉得显眼。 尸体苍白的肌肤上,纵横交错划了数道口子,可狰狞翻卷的伤口却无一丝血迹流出,就像个破旧的人偶被弃置于此,这就十分诡异了。他又看了看服饰,确认了那些伤口无血的尸体并不只有一方,似乎冲突双方都有。这又是何道理? -- 第59页 正在思索间,不防脑后掠过一阵凉风。滚滚警觉,立时就地一滚,一柄闪着幽光的黑色剑锋贴着他的鬓边刺来,把他惊出一身冷汗。 第27章 沁芳华(十六) 黑色的剑锋绕着滚滚的脑袋步步进击,滚滚左支右绌,十分狼狈。他边爬起来往前跑,边急中生智扔了几个火炎诀、雷光术,如是魔物应能阻上一阻。 可惜来人并不惧这些小法术,也因此他便没有更多机会捏个疾风术,或试试飞行术法。那人几个跨步追到身后,使了大力气就是兜头一剑。滚滚奋力躲闪了几回,到底人小力弱,脚下一个趔趄,眼看着那剑锋往自己面门上来,他不自觉地抬手一挡。 “铛——”,清脆的碰击声在耳边炸响,是东华设的天罡罩感觉到了危险,及时弹出替滚滚挡了这一击。 金色的天罡罩微芒闪烁,滚滚透过光罩发现袭击自己的是个裹着头面的黑衣人。这黑衣人一击不成,仍不死心,使了那柄浑身漆黑的宝剑一下下大力往天罡罩上砍去,二者相击在天罡罩的表面激起道道波纹。 眼前这个黑衣人,虽看不清面目,武器也不同,但步法身姿均十分熟悉,滚滚灵光一闪,喊道:“你就是上次要抓我的人!你是谁?” 黑衣人手下一滞,却并未放弃,旋即仍一言不发地一剑连着一剑攻击天罡罩。 滚滚有些忧心。天罡罩的弱点就是无法移动,在其范围之内短期可暂保无虞,而待在原地不动并非万无一失,假使天罡罩破裂,那等着自己的就是旦夕祸福了。此人如此执着,不像轻易收手的样子,不知能否坚持到父君来找自己。可他转念一想,父君已受了伤,要是来找自己会不会连累他的伤势加重? 如此一来,他觉得自己不能坐以待毙,虽是蜷缩在天罡罩内,但盯着剑锋来处,小脑筋转得飞快,正急急思索脱身之法。 就在此时,身边景象毫无征兆地一变:明明是赤地千里的魔族之所,竟然显出了冰天雪地的一方水潭,周围白雪皑皑,潭水却并未结冰,反倒氤氲着袅袅水汽。潭边有一方平整空地,放着一张考究的几案,案上一架古琴,琴边一只紫金薰香炉,端的十分风雅。 那黑衣人似乎被什么吸引了视线,停下了手头砍斫的动作,扭头在看什么。 滚滚本也是一愣,却听一个声音在耳边说:“跟着这朵花,快走!不要管眼前的东西,这是幻境!” 一朵粉色的小花闪着幽光从他怀里飘出,花瓣重重叠叠像个铃铛的模样,小小的铃铛一闪一灭,旋转着朝潭水深处而去。这是在凡世江南时小花灵赠予他的临别礼物。 滚滚看那黑衣人还在原地,低着头在看手上的不知什么东西,并未关注自己。他来不及多想,跟着那朵如意铃向前跑去。 潭水果然是幻象,他分明已经踩到了水上,却未溅起任何水花,反倒像一片轻捷的羽毛,凌波微步一般畅通无阻地到了对岸。 穿过一片树林,呼哧呼哧又跑了一段,冰天雪地的轮廓逐渐模糊,露出微红的土地来,他知是到了幻境的边缘,见黑衣人没追上来,便试探着问道:“你是谁?为什么帮我?” 那个声音说:“这朵如意铃,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既得了人家的帮助,滚滚也没藏着掖着,回答道:“在凡世有一个小花灵送我的。” “……那她一定很喜欢你。”那个声音说,“她在那里好吗?” 滚滚想了想说:“还不错,那家人挺爱惜她的!” 那个声音顿了顿道:“……那是我的孩子,不知为什么找不见了,原来是去了凡世……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那人不久便会察觉,你快走吧!” 不等滚滚再说,有什么在身后一推,他便一步踏出了幻境。 滚滚环顾四周,没有看到帮助他的人,他收了小如意铃的花,继续往前行去。没跑多远,便听得身后传来一阵尖利的叫声,似是野兽愤怒的嘶吼,那声音由远及近,十分迅捷,随着一阵疾风,衣衫摩擦声已到了近前。 滚滚身子一矮,想要躲开背后的来袭,谁知那人这次没有出剑,而是拍出了一团黑气。黑气虽不如剑锋锐利,却可扩散变化,滚滚虽躲过了要害,左边肩肘处到底还是被那黑气打了正着。 这黑气看着薄如轻烟,一接触身体却似细针扎来、水入滚油,皮肤上迅速起了一阵烧灼感,那黑气还不散去,贴着伤口往里钻,滚滚被刺得一阵疼痛,脚下顿时失了平衡。 黑衣人一见得手,停下身法踱了两步,兜帽下似乎还发出几声冷笑。那人一甩右手,祭出那柄闪着黑色幽芒的剑,剑锋裹着一团黑气就往滚滚胸口刺来。滚滚扶着左臂眼见得要躲不过,心中暗叫不好。 此时,一道银芒从滚滚头顶掠过,往那黑衣人面门而去,黑衣人立时察觉,剑势一转与那道银芒迎头碰上。银芒看着不显,却来势汹汹,把那柄剑连着人压着倒退了十来步。未等站定,第二道银芒已然逼到面前,那人见势不妙,剑势一转,将那银芒挡得一挡便迅速遁去。黑衣人消失处,红光微闪,果然与前次遁走的样式仿佛。 来人正是东华,他见那人逃遁,眸光一闪并不再追,俯身抱起滚滚,边查看他的伤势边问道:“怎么跑到南荒来了?” 滚滚在银芒出现时便知是父君到了,方才一团紧张的心情一旦松弛,忽又涌上些委屈来,他勾着东华的脖颈瘪着嘴道:“滚滚也不知道,我只想去摘株草,谁知就到了这里……” -- 第60页 东华见他小脸发白,强忍着痛,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样子,伸手摸摸他的脑袋:“疼吗?父君这就带你回去!” 滚滚想起了什么,拉着东华的袖子说:“父君且慢,刚刚有人帮了我,要不是她设的幻境为我拖延了时间,说不定我都等不到父君来!她说小花灵是她的孩子,我要谢谢她!” 东华朝周遭一瞧,在滚滚来的方向见到一株足有半人高的如意铃,她周身设了迷障,将自己掩在迷障中,身边还有大大小小几株比她矮了一半的植株,约莫是她的孩子。 他抱着滚滚走近,那株如意铃突然颤抖了起来。东华把她上下打量了几眼,问:“你很怕我?” 那如意铃沉默了片刻方说:“……有人说,帝君从不喜妖物……” 东华一挑眉道:“本君从未如此说过!” 那如意铃却不愿再解释什么。 滚滚在东华怀中说道:“谢谢你啊,方才帮了我!” 也许是孩子诚挚的童真打动了她,那如意铃抖了抖又说:“……小殿下客气了……如果有机会,请替我再看看她!”之后便再也不说话了。 东华见滚滚靠在肩头皱着眉龇牙咧嘴,知他定是伤口疼得厉害,便不再耽搁,带他往十里桃林而来,途中遇到闻讯赶来的凤九。 原来是那几个疾奔回去报信的同伴跑到竹楼未见到东华,又一路狂奔去向女君报告。凤九一听东华不在,料到应是觉察到了放在滚滚身上的天罡罩的动静,既如此定是滚滚受到了攻击。她忖度东华的心思,到时不论滚滚有无受伤,定是要让折颜看了才放心的,因此便也往折颜处来,果不其然在此与东华碰了面。 此时倒也没时间感叹什么心有灵犀,二人一颗心都放在滚滚身上。 折颜细细看过,那伤口是用被妖邪之物浸染的利器所伤,妖邪之气侵蚀皮肉才会格外刺痛,好在这于折颜也不是什么棘手的事,替他清洗了伤口、敷得了伤药,他知以东华的性子定又是赤金血又是费修为地为儿子调理,余给他做的不过是调配几幅药的事,便也只不点破地暗示了东华几句:“别太过了,想想自己!” 听说伤势不重,东华和凤九方才放了心。此时,滚滚想起还有个细节未曾提起,便将在南荒看到的怪异尸体一事告知了父君娘亲。 凤九一听南荒,立时想起了燕池悟来说的事,滚滚既说那些死去的人中有青丘人也有魔族人,怎么想都觉得有关联,她面色凝重。待她把此事前因后果一说,东华亦觉不可小觑,须得再加查探。 二人回了小竹楼,哄了滚滚睡去,倒是近日来难得的坐到了一起。 凤九尚在疑惑:“滚滚怎么会去南荒?” 东华自听滚滚说采什么草便料到定是与自己有关,他不欲在此话题上纠缠,含糊其辞道:“说是与同伴一起去雨泽山,不知怎么就到了南荒。如此巧合,很难说没有阴谋。” 凤九一听也道:“莫非是有人故意引滚滚去南荒?” 东华点头:“如果算上滚滚被袭击这事,的确极有可能。那个黑衣人,似乎就是我们在峣山遇见的那个。此人既在南荒出现,难保不来青丘,明日须与白止做个商量,早日备下抵御之法。” 凤九听到黑衣人,目光闪了闪,别转头看着窗外的浮云出神,她觉得有什么呼之欲出的东西近在眼前。 “小白?”东华看她有点呆呆的,笑着捏捏她的脸道,“怎么变成傻狐狸了?” 凤九眨巴着眼,似是困顿,又似迷茫,直到东华的手臂圈过来才回了魂,她咕哝着:“我好像忘了什么事……” 东华瞧着小狐狸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又薅乱了自己头顶的两根呆毛,依然无甚成果,便紧了紧手臂拉她躺下:“好了好了,今日夫人累了,天大的事都明日再想吧!” 许是忧思过重,半夜惊醒时枕头又湿了一片,她自己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梦到了啥,还是在夫君怀里暖了很久才又昏沉沉睡去。 次日,东华与凤九同去白止处商议青丘的结界防御之事。 白止昨日就听闻滚滚受了伤,正在忧心,一听背后还有这缘由,心中生了许多疑惑。东华将在凡世遇见缈落的事也与白止一一说了,只道缈落背后定有图谋,如今黑衣人既然在南荒出现,青丘也应早做谋划。 白止当即召集一干儿子,把东荒并着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各荒的差事分了分,凤九依然坐镇东荒,并嘱各人先加固边防结界,增派戍边人手,域内加强警戒,各方互通消息,一有动静立刻回报。 凤九想了想,如此一来,近日又有许多事务要忙,燕池悟那里也要知会一声,便先同东华报了备:“我这当女君的这几日恐都要在此处了,帝君先看顾下滚滚,等我忙停了便回来。” 方才东华见白止一番布置中,凤九从容不迫、侃侃而谈,君王风范十足,正自感慨,没想到此时却听她说近日又要为公务繁忙而不得相见,他心中自然是不乐意的。但转念一想,儿子受了伤要照顾,自己也想暗中探查一番,这些倒不必让凤九另生烦恼,便也不情不愿地应了。 临别时,他还特意叮嘱凤九要好生休息,不要因为这些琐事伤了身子,再不济还有他这个夫君在。 待踏出殿门,东华方醒觉,自己这“贤惠”的样子倒真是合了女君王夫的身份,只管躲在深闺相妇教子,待女君指点完江山得了清闲方能召幸。这么个联想让老神仙嘴角一抽,一时不察差点闪了腰。 -- 第61页 第28章 沁芳华(十七) 青丘诸人忙得团团转,东华倒是看着一派悠闲。他素来是这秉性,再多的事务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又多是内紧外松,因此旁人并不知道他到底做了多少。 自滚滚说了那些怪异的尸体,他便去南荒探了两回。可惜,滚滚所说的那些尸首已经不见踪影,近日也未曾发生新的争斗。然而,东华确实在那附近感知到了缈落的气息,但似乎更驳杂一些。也或者这些人只是沾染了缈落的气息,所以并不纯粹。 他又去找那株如意铃,她不知听了何人的告诫总对自己心有畏惧,若不是因为滚滚与她的渊源,东华怀疑她甚至会躲得远远的。不过,从她这里并无斩获,她只道两族争斗是近日才有的事,那些争斗的人有些奇怪,至于如何奇怪以及为什么突然就死了,她也糊涂得很。 事情似乎走入了困局。 但作为活了几十万年的老神仙,东华自有他处事的道理,想不通的事便暂时不想,也许是时机不到,也许是领悟不到,这是急不来的。 几日来,东华除了照看滚滚的伤势,与夜华、墨渊等沟通一番消息,便是将提升娃儿的武技与装备摆上了日程。 这造剑虽因着当前形势未定,不好草草着手,不过先找一柄品级略高些的宝剑却不难,他嘱重霖去太晨宫的库房中翻出几件来选,连带着防身护体的宝物也一并备了,接下来便是怎么教儿子趁手。 滚滚架着一边胳膊就被父君每日拎出来苦练技法,从剑术到御气,从捏诀到设界,从速度到力度,美其名曰“太晨宫的人只有欺负别人的份儿”。虽被训得眼泪汪汪,小团子倒也咬牙坚持了下来,毕竟他也不想当困于他人之手的无能之辈,身为父君的孩子,这点傲骨还是有的。 在东华的猛烈关爱之下,不过五六日,滚滚的伤势已好了不少,特训成果初显,老神仙自觉训狐狸的技能臻于化境,心中颇为得意。 想起多日不见夫人,东华甚为惦念,也寻了时机前去探望,奈何夫人不是在议事、就是在探访,一来二去连禀报的侍从都不大好意思,觉得自己难逃从中作梗的质疑,面对帝君也是胆战心惊。 好在东华倒不至于拿这个来为难他们,留了手书于凤九,又是关心她的身体安危。 若非凤九间或还留了两样吃食叫侍从递予东华,老神仙几乎要以为被夫人遗忘在了角落。他表面一派清风明月,内里早已醋成一团,少了夫人的安慰,每日为着伤势辗转反侧便显得尤为凄清,一颗急迫想要哼唧的心无处发泄,深觉缠住小白的公务可憎,归根到底还是缈落可恨,阻他与夫人亲近,日后若相见定不能让她得好果子吃。 这天,折颜来访。他亦算是青丘的闲散人,自白真领了差事去,骤然少了许多趣味,不免想找个同病相怜的聊做安慰,便打着给父子俩看诊的幌子来了。 “贤兄,自贤兄来到青丘,鹣鲽情深,宵衣旰食,愚弟未敢相扰,思来颇为失礼,今日特来探望!”折颜摇头晃脑,咬文嚼字,一柄扇子摇得很是耐看。 回答他的是东华的一个白眼:“没处去就没处去!找什么借口!” “你还不是一样!”老凤凰不服气。 东华居高临下挑了挑眉道:“我有儿子!” 不仅没儿子,而且没名分的折颜,不知自己为何要来找气受。他打开扇子大力扇了几下,决定还是在气死自己前把来此的目的先解决了。 老凤凰气哼哼坐下,先给滚滚看了看,点头道:“嗯,恢复得不错!再过两日就可痊愈!”他了然地看看东华,“没给少喂啊!悠着点,你要嫌多可以放点给我!” 又坐下给东华诊脉,这次眉头却皱了起来:“你这不对啊!怎么都快一个月了,还是一点没好?” 一句话倒把滚滚说急了:“折颜上神,是你说父君的伤无碍的,我可是每天看着父君吃药的,怎么又说不好?” 东华把儿子拽住,冷言道:“别理他,是他医术不顶用!滚滚,去给我们沏杯茶来,让折颜上神喝完茶好好诊,免得信口开河,坏了名声。” 滚滚也知父君这是在支开自己,临出去又不放心地问:“不会是因为父君这几天都在费心教习我的修为,所以累到了吧?”见折颜摇头否认方才一步三回头地出去。 待确定东华确是按自己给的药服用以后,折颜紧锁眉头,觉得甚是费解:“难道是吃了什么别的东西?” “不会,我吃的都是小白和滚滚准备的。”东华一口否了。 “那就只能是你碰过了什么!”折颜的扇子合起来打在手上,十分笃定地说,他瞧瞧东华的面色,伸出手来再搭了一次脉,“最近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东华想了想:“要说异常……近来使用术法时偶有运转迟滞……” 这便是了,折颜双掌一抚,不过怎么发生的却是想不透,他猜测道:“从这影响来看,可能是药物,也可能是于仙力有妨碍的邪佞之物,但以你的体质,邪佞之物大都不能得手,莫非与缈落有关?” “如今这些事大多与缈落有关,难说没有干系。”东华倒不甚在意,近日他于忍痛上头颇有心得,青丘不似凡世,不会增加反噬的伤,倒是这术法时灵时不灵的略有些麻烦。 “最近吃喝都谨慎些,这两日我多来看看。”折颜细想了想,略觉违和,当下也未多说,凝神写了新方子回去抓药。 -- 第62页 折颜的想法是,反正近来他空得很,不妨多跑两趟,盯着东华多服几帖药,好是早晚的事。可没成想计划赶不上变化,没几日,青丘就出了大事。 这天夜里,东华睡得不甚平静,半梦半醒间怔忡不安,只觉有什么重物压在心头让他不能顺畅呼吸。 醒来一看,儿子的小脚丫正搁在胸口。 自从折颜说了东华伤势没有起色后,小团子滚滚便不放心父君,什么都要跟着,连休息也要赖着与父君一同睡,东华没有夫人在怀便退而求其次允了儿子的请求。 奈何小孩子的睡相真是不敢恭维,许是这两日练武练得多,小团子晚间做梦还在手舞足蹈,几次都把自家父君踢了个正着,老神仙后悔轻易应了,恨不得给儿子施个定身诀。不过见小团子安安稳稳躺在自己身边,又觉心中柔软,摇摇头作罢。 今夜倒有不同,他把滚滚的脚自身上放下,替他掖好了被子重新躺下,仍觉心悸不已。几番醒来,无奈抚着胸口坐起,披了件外氅走到屋外。 却见夜幕低垂,万千星子明灭,正似银河倒泄。而月轮高悬,皎洁中隐隐爬上一丝暗红,这丝暗红越来越深、越覆越广,渐渐遍布整个银盘,连着月下的草木都似被涂抹上了妖异的颜色。正东方星野出现一颗硕大的星辰,去地不过六七丈,星表有青气如晕。 血月凌空,五残星现,主大凶,兵事近。 次日,先是五荒各部有戍边将士回报,青丘结界无故破损。白止深觉怪异,加固结界这件事是前次合议便商定的事,此前他已与凤九都到各处查探过,此时怎会又有纰漏? 方调兵遣将派了几拨人马前往各处修复,又有探马回报,结界破损处出现妖族与魔族大军集结,正杀气腾腾要攻进青丘来。 得了消息前来的东华也有些诧异,妖族可能进攻青丘是他与白止早就料定的事,这魔族何故掺和在里头? 好在青丘上下亦早有准备,事不宜迟,白止当机立断将诸人按五荒分了五队,自己也领了一队人马,东荒便交给凤九与东华。 东华见凤九眼含血丝,容色憔悴,今日天气晴好她却裹了厚厚的衣袍一副畏寒的样子,知她连日来定是忙得不可开交,不及照顾自己的身体,便为她抚了抚额边碎发,捂了捂凉凉的小手,柔声问道:“可要去歇会儿?阵前我去便可。” 凤九定定望着他,神情有些恍惚,良久方说:“我是女君,我若不去,青丘的百姓如何想?夫君虽是怜惜我,却也不妥。” 东华觉得凤九这话说得十分堂皇,虽则不错,却失了往日的亲昵,大约是这大半月都忙着公务,精神始终紧绷着,连这口吻也一时改不过来。他顿了顿说:“也好,既如此,到时夫君为你打头阵,夫人坐镇指挥便可!”他在心中不免又感叹了一番自己这“上门女婿”的自觉。 “……好。”凤九轻轻应道,神色莫辨。 妖魔打开的这处缺口靠近往生海。一向波澜不兴的往生海此时暗潮汹涌,岸边的雨时花被浪打得狠了,方开了不久的花骨朵蔫蔫地垂到地上,绿幽幽的失了往日的精神,更似一方泥淖,不复清明。 半空中打开一个不及修补的空洞,两边的大军在空中各自列阵。妖魔军队争相从破损处涌进来,青丘部属持了刀枪剑戟上前阻挡,两道洪流于空中交汇,洪流中刀光剑影、呐喊厮杀,各色术法的弧光此起彼伏。 妖魔虽猛,青丘众人亦不弱,加之近日操练得宜,一时倒能压了对方一头。可几番来去,阵中现出了诡异一幕。 妖魔大军并不见如何精锐,屡有被青丘将士斩于刀剑之下,但这些伤亡的“尸体”并未倒下,大多摇摇晃晃向前,便是割了半边脑袋、削了小半身体的,仍挥舞着残躯向青丘将士进攻。及至后来,要费数倍的力气将之砍成数块方算克敌,青丘将士觉得无论杀敌或前进都似逆水行舟,千辛万苦方得寸进。如此一来,战事便进入了胶着。 东华与凤九在后方观战。他见到妖魔大军涌来的时候便觉出了对方行动中的怪异,僵直的身躯、无神的眼珠、迟缓的动作,都不似常人的模样。待看到青丘众人费尽心力打杀仍不能压制对方前进的脚步,再联想到此前滚滚在南荒所遇,愈加确信了,这些不是生灵,而是傀儡。 傀儡的制作手法有多种,一般是以竹木器物制,也有以草虫花鸟制,甚少以五族生灵制。不是不能为,而是不可为。乱了伦常乖舛,扰了六道轮回,非为善举。 此前曾有情深爱侣,妻子得病身亡,丈夫痛不欲生,耗尽修为将妻子皮囊制成傀儡夜夜相伴,虽一片赤诚可鉴,然傀儡不具魂魄,久处易生恶变,天道不会姑息,最终还是得了毁傀儡、废修为的结局。不过念其初心不是害人,天机尚留了一线,只要受得三世苦,二人重聚并非不能。 不过显然,这妖魔大军中的傀儡不是出于同样的目的制成,而是用心险恶得多。 东华皱眉问凤九:“小白,燕池悟那边可曾去信联络?为何有魔族加入?” 凤九缓缓答:“方才已传信于他,尚未有信回转。” 正待继续,其他四荒陆续传来消息,各处聚集的妖魔大军都有傀儡掺杂其中,战力虽不强,却很耐打,青丘诸部均耗了不少力气,白止嘱各方小心应对。 -- 第63页 东华见消息中并未提到缈落,心中一动,已约略有了猜想:这次缈落若来,恐怕就在对面的大军中了。 第29章 沁芳华(十八) 对阵的傀儡虽各个肢体残缺,但不知疲倦与疼痛这点却在持久战中占了优势,因而妖魔大军的推进速度虽缓慢,却实实在在的将战线往青丘这边移了移。 东华一见,不再耽搁,既已应了凤九做这打头阵的先锋官,该是出场的时候了。 他从容不迫地往前跨了一步,便似跨过万千山水,来到青丘一方的阵中,一手掌心向上轻轻一挥,一阵清风自众人脚下吹起,方在交战中的诸傀儡身形一滞,行动不复连贯,停在原处颤动不已,又有失了方向在阵中不停打转的。想来是东华扰了幕后操控者的术法,众傀儡失了感应,便有了这无序的混乱。 青丘将士甫见帝君驾临战场已觉欢欣,又见帝君一出手就克制了对方招数不禁士气大振。那些妖魔虽武技平平,但实在太过恶心,每每对着这些眼珠子垂到眼眶下、肚肠拖出腹腔外、皮肉翻卷只余骨骼的怪物,还要被逼如屠夫般奋力砍斫,他们早已心中不耐,此时能有迅速制胜之法,自然叫人鼓舞。 东华按着破邪阵的阵法,将众将士重新摆布。阵法一成,立时事半功倍,对那些傀儡的伤害增长了不少。众人抖擞精神,趁势而上,将妖魔大军齐齐往外推了推,算是扳回一程。 傀儡们挤挤挨挨、你推我搡间,破邪阵外一角不易察觉地起了团黑烟,黑烟飘飘忽忽朝着阵中来,又状似无意地往青丘诸人头顶罩去。旁人可能不在意,东华正自关注场内动静,哪会不知晓,见了故技重施的浊息心中冷笑,缈落这是终于等不及了。 他心念一转调整了阵法,把破邪阵中几个关隘处略动了动,破邪阵便成了诛邪阵。随着他掌心一翻,一团紫芒化作无数光点,将阵中各处连成一张罗网,黑烟刚一飘近,便被罗网上爆出的紫芒炙得一紧,方才侵袭而来的浊息立时被割成了无数碎片,团缩于阵中不成气候。 东华淡淡一笑,请君入瓮,君胡不来。 仿佛与他心念共通一般,对阵的一干妖魔大军突然如流水般左右分开,露出一张无比熟悉的脸来,正是缈落。 “你终于肯出来了!”今次东华先发了话。 缈落眉眼一抬,撩人的眼风中含着讥诮:“我说过,再次见面尊座要小心!” 东华不以为意:“小心?就凭这帮乌合之众吗?” 被宿敌轻视让缈落神色立时变得狠厉:“哼,你别瞧不起人,是不是要打过才知道!”红绫在手,倏地化作两道赤光,往东华这边攻来。东华也不废话,苍何剑出,身形一晃已与缈落战作一团。 底下对战双方见各自首领已经交上手,自然也不遑多让,阵中又是一片混战。 东华与缈落斗了数十回合,见她与在东海相遇时相仿,招数平平,并不奇突,不由出言相激:“如此功力,何不蛰伏一二再来?就这么想败于本君之手吗?” 缈落不甚服气地哼了几声,却没有立时反击,反倒趁着交错的一瞬斜斜勾他一眼:“尊座说得没错,小女子的确想尊座来,几番苦等无果,这不是上青丘来要人了嘛!” “你这是自投罗网!缈落,今日本君便将这账与你好好算算!”东华言罢,苍何剑分出数个□□,毫不留情将缈落团团围住。缈落时而化作浊息,时而附身红绫,在苍何剑影下左右闪避,渐渐显出不支来。 方才东华观她气息不稳、妖力无定,原还疑心是用了疑兵之计,此时看她躲得艰难,果然是修为不继的样子,心中五分怀疑倒去了三分。为免夜长梦多,他选了干净利落的法子,任苍何剑在前与她周旋,手中捏诀待化出破邪诛妖的术法,好叫她身死魂消、有来无回。 只是,方抬手捏诀,脑中突然涌起一阵熟悉的眩晕,丹田处一空,他暗道不好,这法力运转迟滞的毛病早不来晚不来,偏到关键时刻出现了。他稳住身形,暗舒一口气缓了缓,又试着捏了一次诀,不想这次不仅是眩晕与运法迟滞,心口骤然起了一片激痛,他要紧紧咬住牙关才不致露出破绽,脸色却登时白了几分。 两次调息未成,东华倒不敢轻举妄动,但苍何剑势到底受了影响,原本化出的□□陡然一虚,剑身在空中停了停,方又向缈落攻去。 这些变故虽发生在须臾,缈落却立时察觉了其中奥妙,她得意地看着东华:“尊座这是怎么了?刚才不是还说要和我算账?这是,舍不得了?”碍于苍何剑就在眼前,她只是讨个嘴上便宜,一时倒不敢欺身上前。 东华沉声道:“本君便是只凭一柄剑亦能取你性命!”他忍了一时的虚弱,更想速战速决。既然用术法不行,使剑亦未尝不可,便欲收回苍何,执剑与其相搏。可不知为何,脑中的眩晕却越来越甚,识海中爆出大大小小的光斑,静默地绽开在无边的黑暗里,留下了无数斑驳的虚影,让他有些恍神。 一道身影自远处向他飘来,那婀娜玲珑的身姿不是凤九还能是谁?约莫是见到他与缈落纠缠,便又想来助一臂之力,她一言不发冲到东华与缈落之间,展臂挡在他身前。可东华却不想她涉险,此刻自己法力不继,倘不能一击制胜,必让缈落逃脱,万一她趁机偷袭,以凤九的修为又何以相抗? -- 第64页 想及此,东华强自定了定神,伸手拉住挡在前面的凤九,说道:“小白,你且到后面去,这里让我来!” 对面的缈落突然咧开嘴角诡异地一笑。电光石火间,有一丝微妙的预警在东华识海炸响,他警觉地后退两步,一股凉意透胸而入,直激得他一阵发冷。他本能地抬手一抓,一只肤如凝脂的玉手攥了柄纤薄如纸的匕首正插在他胸口。他有些迟滞地顺着那只手往上看,对上的却是凤九面无表情、目光空洞的脸。 东华心神巨震,不独是这柄匕首插进胸膛所带起的灼痛,还有这个人这张脸!他的小白怎会对他动手!“小白……小白!”他一时五内俱焚,一口血不及收住便呕了出来。 缈落正笑得猖狂,肆意摇晃着已然散落的头发,一张妖艳的脸得意得不知收敛:“啊哈哈哈,东华,我就说让你小心,小心啊!啊哈哈哈!”她甩着红绫突然加快了攻击,绕过苍何剑便向凤九和东华这里打来。 东华揽着凤九,见她毫无往日的灵动已知不对,这些时日中必是有了变故,他自责不已,自己怎能连她有了如此大的变化都未察觉!自己作为小白的夫君又是何等失职! 心情激荡之下,待察觉红绫接近为时已晚,他不及收回苍何,只得旋身将凤九护在胸前,以后背挡了这一击。 缈落本就趁着他心旌动摇时偷袭,自然使了莫大力气,红绫打在东华背上,将他所受的心伤又震得豁开几分,他忍了涌到口中的腥甜,却还是让两声咳嗽滑出了嘴边。 怀中的凤九神情木然地握着匕首,她望着东华衣衫上洇出的血液,蓦的开始颤抖起来,额间的凤羽花闪烁着妖异的红光,她面上显出痛苦的神色,抱着自己的脑袋泪水涟涟,口中还在轻呼“东,东华……” 缈落见状,收回红绫轻佻地笑道:“着实是个好用的女娃!东华,我给的可还满意?”她张开尖利的五指作势一拧,凤九额间的凤羽花如同被爆燃的火焰,红光骤然亮了几度,她脸上的痛苦之色又浓了几分,口中传出难耐的低吟。 东华一见之下心中剧痛,缈落这做派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害了小白,又借小白来害他,这么多年真是越来越阴狠歹毒!他又恼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除了缈落,给了她这样伤害小白的机会!一腔悲愤滔天而起,怒火汹涌中神识刹那间好似挣脱了束缚、冲破了屏障,他觉得周身经脉中又有法力涌动,当即毫不犹豫祭起苍何,使出全身修为,朝着缈落奋力一击。 一团前所未有的凌冽紫芒裹挟着苍何剑反射的万千弧光向缈落杀去,其中饱含的杀意不仅将缈落惊得一凛,更让她身后的无数傀儡顷刻化为飞灰。 缈落未曾想到他在此种境况下仍有余力,一着不慎便被锋芒毕露的苍何当胸刺过,笑声戛然而止。她不可置信地抬眼盯着东华:“你,你!”话音未落,身形便逐渐淡去。 缈落一去,其下妖魔大军顿时溃不成军,大半傀儡本就失了形状,如今更是倒伏于地,没了动静。 但战场之上,并没有胜利的欢愉。 白止白奕等人在四荒遭遇的只有傀儡,除了过程较为漫长外,并无多大难度,后来又有了各个击破的法子,倒是越战越勇、势如破竹。也因此,他们结束了其他战场的战斗赶来时正见到了凤九一把匕首刺进东华胸膛的一幕。 说凤九要害东华,不要说东华不信,便是他们这些旁观了二人多少恩爱的亲人也是不信的,可这一幕又实实在在当着青丘上下这么多人的面发生了。 东华染了鲜血的半幅衣衫触目惊心,他怀中面无人色、挣扎□□的凤九更叫人不忍直视。白止与折颜到底老到些,见缈落在东华一记绝杀中消失不见,剩下喽啰不成气候,便不待二人反应,已抢上云头将他们带回了狐狸洞。 凤九在东华怀里翻腾扭曲良久,终于神识混乱昏了过去。 折颜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二人一般的惨烈,一时竟不知要先救哪个。 东华只管抱着凤九,怒视折颜:“救她,你先救她!”他实则视线有些模糊,但执念仍使他不愿倒下,如今怒目圆睁的模样十分骇人。 折颜无奈,只得让他将人放下,自己坐下小心诊脉。 白奕从旁扶了东华一把,他的视线无意中落到凤九刺伤东华的那把匕首上。匕首小巧而锋利,大半都没入到东华的胸口,此刻伤口还在不断渗着血,顺着早已看不清颜色的外衣一路淌到地上,狐狸洞明净的地面上积了一滩赤金色的血迹。 白奕在意的是那把匕首的颜色,它是火红色的。他从这把匕首上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那是他唯一的女儿凤九的气息。 白奕唬得一个激灵,他扯了白止的袖子来看。青丘的九尾狐们团团围着这柄匕首,都看出了其中关窍——这不是寻常的匕首,乃是九尾狐断尾所化的匕首啊!这要如何让东华知道,凤九断了一尾,竟是为了伤他! 然东华虽精神不济,又怎会毫无察觉?他见众人神色异样盯着这柄匕首,浑不在意地抓住匕首露在外面的一截刀柄往外一抽,一股赤金血立时涌了出来,他不顾眼前白止慌乱地为他止血,一眼便看到了匕首的真实模样,这次真是让他痛到眼前发黑。 “这是什么!”东华拧着眉不死心地将沾染了赤金色血液的匕首伸到白止面前,众人闪避着痛心的眼神,已然胜过无数回答。 -- 第65页 他脚步蹒跚地往前走了两步,似乎要到榻前确认,这丑陋的匕首与小白水滑丰润的美丽狐尾竟然是同一样东西。 此时,折颜缓缓放下为凤九诊脉的手,抬头定定地看着他道: “东华,九丫头她,有孕了!” 第30章 沁芳华(十九) 流水淘沙不暂停,前波未灭后波生。 倘使是平日,东华必定会以最大的喜悦来分享这一佳讯,九重天与青丘也定能在他爱屋及乌之下置办上最盛大的庆典,六界共赏、五族同乐又何妨,小白她当得起。然而此时,他要以莫大的力气才能使自己镇定下来听清折颜的这句话。 虽然是损友更多些,但以他与折颜几十万年的交情,自然能够读懂背后的话:他并不是在报喜,而是在说一件颇为棘手的事。 “九丫头的神识十分混乱,似乎是什么邪祟侵入了她的识海,使她意识不清,才会被迫做出了不能自主的事来。”折颜皱着眉一字一顿地说。 “但是,九尾狐一族也算得天独厚,自有破除邪祟的天赋,又怎会轻易被邪祟入侵?”一旁的白真忍不住发问,这显然也是其他青丘诸人的想法。 “九尾狐族破除外界的邪祟自然有独特的招数,比如心头血,但对于从内而来的就……”折颜答道。 “……从内而来?”东华想及此前凤九额头凤羽花所发出的异样光芒,以及缈落施法扰乱凤九心神的一幕,心中似有所获。轻易又怎会有邪祟从内而来?这不过是一个不知何时起开始布局的阴谋。念及此,他不自觉地捏紧了手中的东西,匕首尖锐的锋芒嵌进皮肉里,他恍若未觉,刺痛反使人清醒。 一截竹管样的东西闪着微光半露在凤九的衣襟外,东华抬手将之捡起,原是他与凤九在凡世游历时所获。这件东西凤九曾给他看过,彼时对这似竹非竹的一截物事还存着疑问,不知有何用处,但后来诸事频频,便未再提及。 可如今再看,与他印象中的早已不同。“竹管”上原本黯淡无光的纹路此时仿若流淌着翻滚的岩浆,浓稠发亮的红色在其中缓缓流动。这红色,他在最深的地狱里见过,在峣山破阵时见过,如今却又在这里见了。这红色,是流淌着生灵的颜色,痛苦的魂魄在其中辗转,带着仓皇与绝望,发出最凄厉的嘶吼。 还有一件东西,他从凤九身上乾坤袋的角落里翻捡出落霞山中所得的宝壶,果然,其上蜿蜒曲折的红色炎流,正在一遍遍描画着此前未加深究的纹理。它们发生了同样的异变,而其中禁锢着的孩子们的魂魄早已恹恹殆尽。 两件东西上的纹理虽不尽相同,但如今以妖异的红色标注后,东华仿佛看清了什么,那是一个暗含咒力的阵法,功效是摄魂。他原以为摄魂摄的是凡世无辜者的魂,谁知竟是要摄凤九的魂吗?而此时凤九额间隐隐闪动的红光,便似印证了这个猜测一般,与那两件东西的红芒闪烁同步了,此强彼强,此弱彼弱。 这变化是从何时开始的?东华记得刚过峣山时它们还不是这副模样,难道是在东海?如果那时凤九额间便如此频繁地红芒耀动,他不可能毫无知觉。方回到青丘的时候,她还一切如常,直到最近因处理公务多日未见才……可见这变化并非一朝一夕,而是多日积攒而成。 这么一看,在凡世的推测竟错了,他原认为是缈落在暗中收集凡人魂魄制造怨灵,如今想来,这至多是缈落的目的之一,她除了要魂魄来吸取怨灵浊息,竟是自始至终就把凤九作为一环算计其中了!这一刻,他觉得心头骤冷。 “……从内而来!”东华伸手抚摸着凤九额间的凤羽花,要说有什么空子可钻,约略也只有这枚胎记了,它曾经承载了缈落遗落的一滴血泪,当年在阿兰若之梦中血泪虽被收回,但这伴随凤九出生至今的印记还在,莫不是她俩的某种联系还在?六百年前他与缈落在九重天上交手,她亦曾说过,凤九是可以利用的人。当日他未及深想,今日回头再看,此话大有深意。如果缈落当真是利用了凤九的胎记作为凭依,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怨灵浊息渗入她的神识里,那可真是防不胜防! 从往昔岁月走来,东华不知在多少人手上识破了迷障、粉碎了诡计,却唯独这次疏忽大意错过了料敌先机。可这是一次怎样的疏忽,便因为疏忽,他把小白推到了危险至斯的境地!他宁愿是自己来背负疏忽的代价,而不是他的小白! 他死死瞪着那两件东西,不知是要怨恨设计了这一切的缈落,还是任阴谋进行却一无所知的自己,一时暴虐心起,掌心腾起一团银芒笼住两件物事,他大掌攥紧一捏它们便化为了齑粉。凤九额间闪烁的红光仿佛被釜底抽薪一般,随着这动作暗淡了下去。 洞中众人见此,都望向他欲问根由。 东华有些喑哑的声音响起:“恐怕,还是与缈落有关!小白的胎记中曾蕴藏了缈落的血泪,缈落极可能利用了这点才设了一番毒计!是我大意了……” 他看向折颜问道:“你还未说,这与小白有孕有何关系?” 折颜默了默,从另一个话题起了头:“仙者的识海虽然强大,却也是顶纯粹的地方,识海里容纳着仙者的神魂,神魂在则仙者存。平常的邪祟入体,先从手脚皮肤、眼耳口鼻进入,身体发肤受一番折磨,进而影响识海,其间总要有段时日,待到识海混乱便有如从腠理到膏肓。可九丫头这胎记既能存缈落的血泪,必属特异,此处只怕与识海十分接近。邪祟从这里进入识海,等于抄了捷径,未破大营直取主将,所需时日更短而效用更显。如此一来,恐怕,恐怕九丫头的神魂已受其害。而有孕时,母体与胎儿息息相关,胎儿幼弱,即便同为仙者,除去从母体汲取身体成长所需,还需母体蕴养神识天机,因此,因此……” -- 第66页 因此,若凤九神魂有损,只怕腹中胎儿亦不保! 这句话在折颜嘴边打了无数个转,可看着东华惨白如纸的脸色,他竟无法轻易吐露。但话又何须说尽,狐狸洞中的各人其实都已了然,白止白奕等俱是一脸痛惜。 东华虽料到情势不妙,却没想到是这么个不妙法。神魂受损于仙者意味着什么,他如何不知?神魂是仙者的生气,削一分便弱一分,要将神魂重聚又是何等的艰难,譬如自己、譬如夜华,即便是那一分生机也是要靠与天争与地斗而来,神魂不保便是身死道消的结局。还有那孩子,他与小白的孩子,他竟不知,他们尚未相见,便可能永无见面之日了。 东华觉得今日过得尤为艰难,一桩桩一件件都在提醒自己,永铸大错! 懊恼、悔恨、悲愤、失落,卷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将他拉了进去。他在通过一个漫长而没有止境的通道,却没有空气可供呼吸,厚重的四壁向他压过来,心中憋闷得快要爆裂开来。嗓子里涌上一股热流,他捂着嘴咳嗽了数声,视野里绽出一朵朵暗色的花。 “东华——” 白止与折颜从未见过他如此颓唐虚软的模样,一左一右扶住了他,却也不知要劝什么。榻上躺着的凤九也是他们的亲人,东华痛,他们也痛,可是该怎么救? 折颜张了张嘴,劝道:“……你莫急,我这还只是猜测,等九丫头醒了再看看,或许,或许会有不同!”他难得说了软话,虽对自己的医术十分自信,却也不想断了此间人的念想。 东华咳了几口血,人倒清明了一些。他稳了稳呼吸,坐到凤九近旁,对折颜道:“你且看看小白除了断尾还有什么伤,该治的都得治!即便真是神魂受损,总要找找法子,不到最后一刻,我不会听天由命!”稍停又抬抬手补充道,“需要什么我给你找,若有用处,便将我的血拿去!” 折颜一听急急打断他:“你那点血够什么用的!九丫头要治,你也要治!之前的伤还未好,今日这么一折腾,你还想要我怎么治!” 东华之前受了伤?洞内其他人竟全然不知。却听他说:“不用管我,你管她就好。”这竟是连治都不想让折颜治了。 折颜顿时气结:“你要找死我不拦着,可你别忘了,若九丫头醒了,见你这般模样怎么办?你也别忘了,还有个儿子在等你!” 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洞外忍了半晌,此时方敢从外间奔进来,见到满身是血的东华和昏迷在床的凤九,顿时急得泪盈于睫,他想扑到东华怀里,又怕不小心碰到了伤口,只得抱着他手臂哽咽:“父君,你和娘亲怎么了?你们别扔下滚滚!” 想是听到了什么,小娃儿抽噎得厉害,还在拼命解释:“九九,九九她一定不是故意的,父君你别怪她,她不会要害你的!” 折颜此时恍然若悟:“……如此说来,你的伤一直未愈,莫非是凤九给你的吃食中……” 东华打断他道:“小白既为缈落所算计,这些又拿来说什么!”他又想到什么似的转向白止,“今日战场中事,莫要对外宣扬,我不想旁人误会小白!”白止应了他,立时做了安排。 此时再垂眼看着儿子,东华倒不知该如何安慰这小娃儿,他腾出手来摸摸滚滚的头顶:“别怕,滚滚,父君,父君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娘亲的!” 他与小白的每一丝缘分他都会悉心守护,他从不怕耗费千辛万苦,只怕自己错失时机。 勉强同意了清理与包扎伤口,东华坐在榻前陪着凤九,不肯去休息。折颜说要等凤九醒来,他便耐着性子等。 折颜见说不动他,知他性子刚硬,打定的主意少有人能动摇,便给他留了几丸伤药:“若不想九丫头为你担心就快吃了!”此时除了凤九,约莫谁都不能打动这块石头。 隔天,凤九的确醒了,只是醒得十分煎熬。 折颜来时,东华正紧紧抱着她。她一张俏脸上全无往日神采,尤其原本一双灵动的妙目,此时呆滞又空洞,大而圆的瞳仁褪去了晶莹的光泽,仿佛被一朝吸尽了灵气,失去了生机。 她不记得自己是谁,叫她并无回应,与她说话,她便定定地看你,不知是懂了还是没懂。 她也不认人,不仅白止白奕不认识,连滚滚也不认识。是那种淡漠的忽视,不管对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大都视若无睹,毫无温度的目光从他们的脸上滑过,只是如游魂般漫无目的地走动。 唯独见到东华时有些反应,却不是亲近的反应。她脸色煞白,浑身颤抖,闭着眼拳打脚踢,口中似发不出声音,眼泪却大滴大滴地落下来,不知是惊还是痛。 众人踌躇不已,不知要拿她怎么办。 折颜急忙上前施了针,好一阵才让她平静下来重又睡去。他又诊了脉,果然仍一如昨日。 连着三日皆是如此,不说别人,连折颜都要无望,凤九神魂有损这事算是坐实了。 东华问他,可有法子修补神魂。其实他自己早已翻遍了典籍,法力高深的仙者若神魂有损,约莫靠着神品丹药与宝物固魂,再结个滋养的结界经年累月地修养,许能争一丝天机。可这被缈落的怨灵浊息折损的神魂不光是虚弱,还有时时削减神魂的邪祟未销,又要供给腹中的胎儿,只怕还未等修养回神魂,便先要入不敷出了。 -- 第67页 折颜知道症结在哪里,但他也无法,自己找遍了医书的边边角角,愣是未找到类似的医案。他知道东华仍旧偷偷地给凤九喂赤金血,可这次显然收效甚微。 东华一日比一日沉默,他如今连凤九的身都近不得,只能趁着她昏睡时才得凑前看一看。他也害怕让她太过激动而影响了身子。 晚间,折颜安顿好了凤九,看看坐于榻前一言不发的东华,依旧说了句:“若有事就叫我!”便转身准备离去。 “孩子……”身后传来东华的声音,“孩子多大了?” 折颜一愣,方醒悟过来他说的是凤九怀着的孩子:“……三月有余,快四个月了。” 东华的声音有些飘忽:“倘若……” 折颜等了许久也没等来那个下文,转头见他盯着洞壁上的一颗夜明珠发呆,终究还是摇摇头出去了。 第二日,东华找来白止和折颜,说道:“我要带小白去碧海苍灵。青丘虽有枫夷山炎华洞,但炎华洞只是灵气丰盛,并无驱除邪祟的效用,于小白裨益不大,碧海苍灵中的灵泉倒是有此功效。” 白止与折颜对视一眼,问道:“几时出发?” 东华道:“事不宜迟,即刻出发。折颜你且跟我走一趟,这些时日小白还需你看顾。”折颜点头称好。 他又转向白止:“滚滚就有劳狐帝照顾一阵,事毕我再来接他。还有一事需提醒一二,此番缈落虽受重创,但并未消失,青丘仍要严加防范,切不可疏忽大意!也烦劳狐帝给夜华传个消息!” 白止原以为九丫头与帝君受了这么多苦楚,但至少除了缈落这心腹大患,谁曾想到头来,制造了如此多麻烦的缈落居然还在!这是怎样的纠葛! 第31章 沁芳华(二十) 灵禽幽鸣,草木葱翠,天海尽头的碧海苍灵,经过几百年的休整,终于恢复了些旧观。 折颜行色匆匆的身影出现在了碧海苍灵的结界外,他已经数不清这是近两个月来自己的多少次往返了。 两月前,他跟着东华将凤九带至碧海苍灵。碧海苍灵集天地毓秀,灵泉又是其中至精至纯之处,东华选了气泽最为浓郁之所,化出一方晶莹剔透的冰棺,将凤九小心地收于其中,又做了最稳妥的结界,自己在一旁结庐日夜相守。 折颜五日一诊,悉心尽医者本分,最头疼的事除了细致分析凤九的脉案,倒还有如何劝东华好好吃药。如今既已知晓当日东华的反噬之伤始终未愈乃是因为凤九受邪祟影响之下失心投的药,他的方子便十分明确;还有在战场胸口所受的刺伤虽看着可怖却没什么疑难的地方,麻烦只麻烦在乃是以九尾狐断尾所化的利刃,伤口不易好些。两相一综合,折颜的药是早就配好了,奈何病人始终不配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宁愿自己咬牙忍着也不愿日日灌一碗接一碗五花八门的苦药。末了,只能扯了凤九的大旗压他喝下去。 起初一个月尚属稳定,凤九虽不见大好,倒也没有大坏,细较之下还是有些进益,只是这点进益与东华焦灼的心情相比实在乏善可陈,但好歹还能叫他边喝着苦药调养边忍耐着继续等待,这于二人都有裨益,折颜略觉安心。 隔了一月,变化来时略有些突然。 先是折颜发现凤九的脉象略有波动,尽管变化十分微弱,但之前还有进益,这次却只是维持了个不过不失,彼时他不想过于大惊小怪,想着即便是治病也有平台期与反复期,也许这便是了,因而只是皱了皱眉并未声张。 后来两次诊脉,折颜格外仔细,却发现凤九的脉象虚浮、涩而无力,不仅无改善,似比前次还要差些,还有腹中的胎儿,胎心也有些微弱。折颜诊罢,心中咯噔一下,不免有些不好的预感。 东华见他神色微变,自然不会放过,待问清缘由,却是抓着凤九的手半晌不说话。良久方问折颜:“可有办法?” 折颜经了几次确认心中已然确信,老实摇头:“九丫头如若清醒还有些办法,只是现在这状况,怕是不仅孩子不保,她自己也……” 东华低着头摩挲着凤九的手道:“倘若……没有孩子,小白可能缓解?” 折颜虽有些惊讶,却也知他不是没动过这个念头,在狐狸洞里欲言又止的问话就是端倪,当时未说出口不过是还没到这当口。他倒是颇能理解东华的想法,与其一损俱损,不如弃卒保车。只是,但凡父母,谁又愿意将孩子做那被舍弃的“卒”? 折颜沉吟了一番说道:“如若没有孩子,九丫头的情况自然可以好些。不过,这日子算来已经不短,胎儿已然成形,此时……于母体会有些损伤,好在此处有灵泉,我事先做些准备,届时让九丫头在灵泉中好生调养一番,应能于身体无碍。” 东华望着折颜,浅淡的眸子中似无甚情绪:“……好,这个决定我来做,孩子的事我亲自来!你只需负责给小白调理就好。日后小白恢复了,你也无需告诉她!” “你,你当真决定了?”折颜瞪眼瞧他,不想他念头转得如此快。 “给你五日准备,可来得及?”东华问。 “……好,那就五日。”折颜自觉有些跟不上节奏,但这个境况他亦不是没想过,作为医者总要做最坏的打算,事已至此,倒不如行动起来。 他们分头做准备,约定五日后一早在石宫中碰头。 -- 第68页 是夜,东华在灵泉边默默望着泉中闪着幽光的冰棺出神。 作为孤孤单单长大、一路踏着累累枯骨立于六界之巅的尊神,他没有那么多机会柔肠千转、含情脉脉,也没有那么多时间犹豫彷徨、辗转反侧。小时幼弱,若不自立自强,顷刻便葬身仙妖魔怪之手;待到长大,日日在战场淬炼,若不坚毅果决,如何从生死间腾挪闪转。到后来,快刀斩乱麻成了习惯,行事做事自有了自己的方式。世人之所以举棋不定,无非是两个选择一般好或一般坏,假使都好,他便选受益者更多的那个;假使都坏,他便选受害者更少的那个,而他自己通常是剔除在外的。因此,于外人看来,关乎四海八荒的大事他似举重若轻,信手拈来,取舍得十分爽利。 回看几十万年的神生里,能让他真正举棋不定的事并不多,一件是放下凤九开星光结界与缈落大战,另一件便是在现下的境况中选择放弃孩子。以他此前的原则,其实都可以抉择,只不过在抉择中多了凤九这一环,让他觉得应要慎重些。但无论哪件,总要有个结果,如果一定要痛,他希望是自己。 第五日清晨,东华将凤九移到石宫中。 凤九被施了昏睡诀并未醒来。她的脸很白,往日红润的嘴唇如缺了水的花瓣一般有些皱缩,连额间艳丽的凤羽花也暗沉了许多。她如此了无生气地躺着,让他觉得陌生。 东华已经好久没看到她温柔凝望的样子了,他想念她明亮璀璨的眸子,想念她眉目缱绻的微笑,想念她清丽婉转的嗓音。他想她现在就睁开眼睛,一如往昔地搂着自己的胳膊钻进怀里撒娇。他喜欢她红着脸低低地叫“东华”,也喜欢她带着狡黠的神情黏腻地叫“夫君”,无论哪种他都喜欢。 但他此时,必须做一件她会悲痛心伤、生气愤恨的事,为了他的小白。他特意选在静寂的清晨,连鸟儿的叫声都还寥寥的时候,宁谧让他觉得此处只有他们俩。 “对不起,小白……”他俯下身,轻轻地在她额间和唇上吻了吻。 拂过她已有些隆起的腹间,他指尖凝起紫色的术法,一团莹莹的光被包裹在紫芒中。光团微微地跳动,像一颗小小的心脏,扑通扑通,有些微弱有些急促。似乎感受到来自父亲的温暖,光团像只小狐狸一样蹭了蹭包裹着的紫芒,带着天生的依恋,这让东华瞬间觉得双眼有些酸涩。 “小家伙,没了娘亲,你可怎么办!可是,为了娘亲,父君只能……如有机会,父君再来找你……”他亲了亲那个小光团,狠狠心,慢慢地握紧了手掌,那团光还在掌心颤动,识海中那个小小的、模糊的意识懵懂地望着他,又渐渐委顿。 他觉得心口很疼,两滴泪落在手背上。 新起的石宫在原来的旧址上,除了草丛里倒伏的两处断壁残垣,再无什么能看出当年于混沌神雷下淬炼的惨烈。石宫中的布置重霖花了不少心思,只因东华不爱换用惯了的东西,这里与原先像了十足十。 折颜穿过结界进入石宫,看到的便是一尊雕塑般的东华。 凤九卧在榻上,东华坐在她身旁,他虽一如既往的冷,折颜却觉得今日的东华格外沉郁,从脸色到眼神都是。 “你……” 折颜尚未将话说出口,东华已淡淡地开口:“孩子的事,我已处理妥当。方才小白不怎么舒服,我渡了些修为给她,又喂了些血,你既来了就替她瞧瞧吧。” 折颜没想到他还没等自己来就动完手了,不怪是这么个表情,当下立刻将准备的药剂与器具拿出来,着手给凤九诊脉调理。 他见东华行动间胸前衣襟上透出些血迹,不由说道:“你这几日是不是又没吃药!伤势有了反复?” 东华似有些恍惚:“不要紧,我这便去。你给小白看诊就好,我稍后就来!”说罢转身去了外间。 折颜体谅他今日作为父亲的心情,也不计较,专心为凤九诊起了脉。 因这番调养十分关键,折颜诊完脉、配好了药,建议东华这次放入冰棺倒可以时日长些,让药物作用缓缓发挥,身体与神魂都好生静养,不如以一月为期,届时他再来看顾。 东华沉吟了一会儿,也未反对,只说自己在此守着,有事再递信给折颜。 折颜点头应了,临出碧海苍灵,他鬼使神差地回头望了一眼,见东华正看着灵泉中的凤九想着什么,他低低地叹了口气。 再过了一月来,折颜发现凤九的情形确实略有好转,少了孩子的负担终究还是不同的,只是神识的恢复依旧十分缓慢。 东华看着清减了许多,折颜知他又妄顾了自己的告诫,懒得再说,只把药往他手里一扔。 东华漫不经心地将药搁在桌上,正色道:“我准备过两日关闭碧海苍灵,回太晨宫一段时间。这半个月,夜华几次来信,与我确认缈落尚未消失这件事,他说已着人注意六界的动静,但暂未发现有用的线索,请我回去商议。” “那九丫头这里……?” “我有预感,缈落不会蛰伏太久。你且按两个月的时日替小白调养,平日我会来此照看,灵泉与碧海苍灵的结界我亦会造得更稳固些,别人也进不来。你回去后再替我找一找医治小白的法子,我希望她都能恢复好。两个月后我们再汇合。” “也好。” 东华这话并非信口开河,近几日来确然心有所感,他在碧海苍灵的缥缈仙气中嗅到了山雨欲来的味道,此番缈落若再出击,必不是仅针对青丘了。也因此,虽有了万全的准备,他心中仍隐隐觉得不踏实。 -- 第69页 临去前夜,他在灵泉前站了半宿。隔着荡漾的水波,他随时都能准确地找到凤九的位置。有个念头突如九天玄雷刹那间照亮了他,他想,其实也没什么不可以,何不一试! 第32章 沁芳华(廿一) 东华回到九重天已有月余。连宋觉得,他自回来之后就有点怪。 他俩自在凡世东海一别,连宋受东华之托将缈落现世的消息带给夜华,此后便承了职守在六界之中搜寻缈落的踪迹。说来,他们也确有一段时日不见了。 青丘与妖魔大军对阵之事,已然传遍九重天。东华帝君于阵前击退缈落,本在众仙的意料之中,但见青丘众位上神虽打了胜仗却并无喜色,都觉蹊跷。再一细想,身为青丘女君、太晨宫帝后的白凤九自那一役后便不见了踪影,同样不见的还有魔族的青之魔君燕池悟,而帝君又为何放任缈落败退却未乘胜追击?如此疑点重重,必是那日大战发生了什么变故。 然青丘众人讳莫如深,作为当事人的东华帝君又非何人都能轻易遇见,就算遇上了,谁有胆量上前讨教?再加上众仙对于缈落的观感仍停留在祸害六界的灾星级别,一时间,九重天上议论纷纷。有说缈落耍诈掳走了帝后的,有说魔君燕池悟带着青丘女君白凤九私奔的,最离谱的就属说帝君与缈落因仇恨而生纠葛,气走了小帝后,如今白凤九带着魔君燕池悟抛夫弃子跑去其他各界逍遥。 九重天那点子智慧,全发挥在了八卦上头。 东华与凤九当日究竟遭遇何事,青丘虽对外封锁了消息,但连宋作为天庭核心群体中的一员自然是有所耳闻的。他知道凤九受了伤,且这伤还挺麻烦,据说折颜都有些束手无策,前阵子东华带着凤九去了碧海苍灵休养,便是最近回到了九重天也时常往返碧海苍灵,以致他几次拜访太晨宫都吃了闭门羹。可惜,碧海苍灵外被东华设了结界,否则以他十足的钻研精神又怎会不去探究一番? 也因此,他对于东华的沉默寡言倒是颇为理解。 自东华从碧海苍灵承了混沌神雷之劫归来,这样的他已然很少见,即便是在太晨宫里修身养性时,身体固然虚弱,神态却是放松的。哪似如今,面上虽不显,但他神情端肃,周身气氛凝重,眉间隐有忧思,稍有眼力便能看出天人交战久矣。 是什么能使素来举重若轻的天地共主心旌动摇?唯白凤九耳。凤九若真的受了伤,东华自然没有心思做别的,能为了公事在九重天出现已算全了大义。 可连宋说不出,就是哪里有那么点违和感,让他觉得不大对劲。他对自己的直觉一向有信心。 今日朝会,夜华将近来从六界来的消息做了汇集,闻报西荒发现妖族集结踪迹、南荒境内又现小股不明势力作乱,遂调整了一番布防,嘱各处加紧防守。 东华坐在紫金座上幽幽问了句:“燕池悟可有消息?” 下首出来一位仙将躬身一礼道:“回禀帝君,魔君燕池悟处我等已派人手追查,尚未发现踪迹。只知他失踪前乃是前去赴约,至于去了哪里见了何人,臣等还未找到知情者。” 夜华见状问道:“帝君为何如此关注燕魔君?” “此事十分关键,有个环节我始终觉得存疑……”东华忽然皱了皱眉止住了话头,“这人还须严加探访!今日就到这里吧!”他站起身来朝殿外走去。 因这对话结束得有些突然,夜华与殿中众人都愣了一愣,方才起身礼送。 连宋望着东华远去的身影,今日他穿了件格外宽大的紫色外氅,颜色有些沉,衣摆亦有些长,在凌霄宝殿富丽堂皇的鎏金白玉砖上缓缓滑过,连宋竟觉得他的背影看起来无端的有几分萧索。他望着那个背影出了殿门、转过丹陛,晃了一晃便不见了,不由心中一动,也跟了上去。 他果然在太晨宫外堵住了东华,正要抬步进去便被东华伸手拦住:“何事?” 连宋折扇一展说道:“帝君莫非在太晨宫中藏了什么不成?连我等进去坐坐都不许!” 东华无甚表情地说:“稍后我要外出,便不留你了。” 听到此,连宋料想应是要去碧海苍灵,关心道:“凤九情况如何?”他见东华面色白了一白,估摸是戳到了伤心处,便好言安慰了两句,“有折颜在总有办法,你也不必太过担心,若有差遣只管吩咐!” 东华琉璃样的眸子望着他,平静无波的表面下似有暗潮涌动,他觉得分外熟悉。 连宋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东华开启星光结界大战缈落前与凤九因误会而分离的那两百年里,他隐忍而沉默地翻遍各界找寻,又隐忍而沉默地备下应对之策,彼时他便总是有这样的神色。不,还是有些不同,那时东华的隐忍中带着决绝,眸中光华浅淡,如天幕低垂时的最后一道玄光;而此时,东华的隐忍中有着坚定,冷硬的外壳下似有热炎翻滚。连宋知道,他必然是做了什么决定。 “有心了!”东华略点了点头,低声说了句,转身便进了太晨宫,宫门在他身后缓缓闭上。 连宋收了折扇,在掌心敲了两下,不甘心就此离去,又不好去听壁角,在宫门口兜了两圈只得回转。他走到半途又折到司命处去转了转,指望能从九重天的八卦全书那里听到些什么。 隔了几日又是一次大朝会。 四海八荒各家为君者俱有到场,独青丘与魔族空缺。 -- 第70页 今次朝会开始了三刻,东华方才姗姗来迟。对于见惯了他随心所欲、行踪不定的五族众人来说,这也不算奇怪,毕竟自卸了天地共主之后他老人家就少有出现在凌霄宝殿的。可对于知晓他近来次次不落盯着妖族境况的连宋来说,就很耐人寻味了。 众人一边躬身行礼一边偷眼打量位于八卦中心的东华帝君,心中满是好奇,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使得帝君近日都孑然一身出现在九重天上。奈何帝君双目微垂,坐于上首紫金座上不动如山,除了听到南荒作乱势力有移动集结貌时略抬了抬眼皮外,其余便入定一般再无动静。憋了一肚子小道消息的众人只得收回探究的目光,打点起精神认真听天君夜华号令。 连宋心头疑惑未减,那种莫名的违和感还在心头盘桓,他觉得有些在意。 他料想朝会后东华一定又会先走,便索性剑走偏锋,寻了由头早一刻离了凌霄宝殿,到太晨宫门口来蹲守。 果然,不消一会儿,紫衣银发的身影便转过太晨宫的一侧宫墙,往这边而来。连宋忍了两分得意,憋着要捉东华个措手不及,且看他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东华一步步走近,到他跟前不足五步处停了下来,连宋以为自己的行踪被发现,感叹还是帝君法力高深,正准备打着哈哈现身,却见东华突然脸色一白,身子没来由地晃了晃,他皱着眉掩嘴咳了两声,身形一闪便消失了。 连宋一愣之下当即醒过神来,怕他有事,紧随着东华入了太晨宫。 太晨宫内殿,缭绕的白檀香气中,东华正端坐桌前,一手执了本佛理书,一手端了杯茶,重霖执了柄拂尘肃立一旁。 东华见连宋急冲冲进来,眼风一转,打趣道:“连三殿下怎有空闲到我这里厮混!” “东华,你不是……”连宋一脸疑惑,迟疑道,“你诓我?” 东华戏谑道:“若非如此,怎叫跟踪人的小贼露了行藏?” 连宋没想到是这个理由,他张了张嘴道:“我不过就是想瞧瞧这太晨宫里藏了什么!”他抬眼把这里里外外都端详了一遍,又绕着殿内转了三个圈,什么也没发现。 见东华似笑非笑望着他,连宋不服输地挣扎:“直觉告诉我,肯定有什么!”他盯着东华淡定的表情,却也瞧不出破绽,不甘心就此错过,但又确然没有理由在此盘桓,末了只得怏怏地走了。 连宋刚出得太晨宫,方才还一脸悠闲品茶的东华就神色一变,杯盏尚未放下,一口赤金血已喷在了桌案上。他捂着胸口,额上冷汗涔涔,丝毫不见了片刻前的轻松模样。 一旁的重霖扔下手中拂尘来扶他:“帝君,您为何要瞒着三殿下!” 东华疼得有点厉害,脸上分毫血色也无,他咬着牙道:“让人知道,也于事无补!” “可是……”重霖焦灼的声音里带着丝哭腔,“您总得让药王来看看,或者我去请折颜上神来……” 东华厉声打断他;“此事不许让其他任何人知道!记住,是任何人!”他见重霖一脸担忧,不由放缓了语气道,“无需担心,再过一阵,再过一阵就好。” 自打做了决定,几次朝会东华都来去匆匆就是不想被人看出端倪,他原以为凭自己多年隐忍的本事定能熬住,谁知还是错估了形势,近日来伤势不仅未愈反倒有些沉。 他尤记得半月前从朝会回来,第一次因体力不支昏倒在书房,把重霖吓个半死,几乎要惊动大半个太晨宫。要不是他醒得也快,此时怕是连整个九重天都要传得沸沸扬扬。 自那以后重霖就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犹犹豫豫地问过,帝后和小殿下怎么没回来。东华只告诉他,会回来的。此后,善于听话音的重霖便再未提起这话题,却和这少了两位主人的太晨宫一般也变得沉郁了许多。 东华见他如此,并不欲解释更多。有些事,无需让不相干的人知道,因为知道了也无益处;也无需让亲近的人知道,因为知道了只会徒增烦恼;更无需让别有用心的人知道,因为知道了便要横生波折。时机到了,一切自然就清楚了。 而况,最需要他解释的那个人不在,他已无需顾虑什么。 今早伤势发作了一回,朝会去得晚了些,回来又一时不察竟叫连宋撞破,倒是猝不及防。他知今日之事以连宋的聪明也瞒不了多久,但能拖一时是一时,与缈落之战迫在眉睫,再过几日他许也就分不出精力来管这等琐事了。 忍过一阵难受,东华坐于榻上调息了片刻,略恢复了些精神。 虑及近日自己的境况,想到将要应对的战事,他觉得确有必要多花些时间来弥补修为上的亏损,于是匆匆走了一趟碧海苍灵,待确认凤九在灵泉中无恙后,便嘱重霖谢客,闭关了五日用以调息。 东华原想,现下风云变幻,波谲云诡,他定的五日之期不算长,但五日后会迎来什么却很难讲,说不准战事已起也未可知。 他虽有此准备,仍未想到,第一个见到的却是一脸焦灼的折颜。 第33章 沁芳华(廿二) 折颜踏进太晨宫的时机选得很巧,东华将将闭关出来,前后不过差了一刻,但他却没心思感叹这份运气,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东华,九丫头不见了!” 他见东华蓦的抬头,两道锐利的目光扫过来,不用吩咐已开始细说根由:“这几日我准备好了九丫头调养所需,算算日子已近两月之期,便先往碧海苍灵走了一趟,想着你若是早到也省了我再跑一趟九重天。谁知到了碧海苍灵,未见你的踪影,却发现结界有破损,我顺着那破损处进去瞧了瞧,可哪里都找不到九丫头!这这这,会是谁把她带走了?” -- 第71页 折颜知道凤九对于东华意味着什么,因而一发现不对便前来报信。果不其然,他话音未落,东华已一个闪身不见了踪影。不用猜,他必是往碧海苍灵去了。 折颜自然不会在这样的消息上胡言乱语,但东华还是想亲眼看看。自己闭关前才确认了凤九的安全,怎么相隔几日就横生枝节? 他催动法力,不过须臾,碧海苍灵就在眼前。 闪着淡淡荧光的屏障笼在碧海苍灵上空,缥缈的云雾在其中时聚时散,将那方仙灵之地衬得愈加出尘。他遥遥相望,结界除了一处破损,其他各处倒还完整,并无打斗破坏的痕迹。 他快步来到灵泉边,一池碧水平静依旧,三两灵鸟唧唧啾啾,只是原本沉在泉水中的冰棺已然被挪到了岸边,其中方寸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凤九的影子! 他又不死心地释开神识,抱着微末的希望,在这与自己宛如一体的出生之地找寻纤毫的波动,山下、林间、田野、花海,他甚至数清了飞鸟与叶虫,却独独不见那个最熟悉的身影。 想到凤九神识受损,仙体虚弱,此前都被施法陷入昏睡,若叫人掳去,根本无还手之力,东华如坠冰窟,禁不住一阵头晕目眩。 他把小白弄丢了!他居然把小白弄丢了! 他不愿将“凶多吉少”这个词与凤九联系起来,却又遏制不住自己的思绪。在凡世时,凡人常用“屋漏偏逢连夜雨”来形容祸不单行的境况,他如今很能理解打击接踵而来的失措感,那种被裹挟着身不由己的感受绝对称不上愉悦。 但现下不是伤怀悲秋的时候,东华一腔忧思俱化作绵绵杀意。他本就是百折不回、越挫越勇的性子,倘使光明正大使了阳谋冲自己来,或者还能给几分颜面、为其老虎头上捋须的胆量叫声好,可这背地里尽使刻薄招的手段实在叫他倒了胃口,他不吝以最狠厉的招式回敬。 于是,待到折颜追上来时,见到的便是阴云笼罩下的碧海苍灵,波澜渐起的一汪深潭,以及端立岸边、冷硬肃杀的东华。 东华正在细细查看冰棺与结界破损处的痕迹。 冰棺置于灵泉中时他未设禁制,如今也没发现什么外力侵入的线索。倒是这结界,当初他特为花了一番力气,想要进出并不那么容易,因而破损处便留下了些异样的气息。东华仔细分辨,应是缈落的气息。 如若是她,虽然凶险倒也有可慰之处——她本就是冲着东华来的,掳了凤九不过是为了威胁于他,一时半会儿间应不致往最坏的结果去。 可她到底会使出什么手段,东华终究不敢托大。那是小白,是他时时刻刻托在掌心里、护在心坎上、看得比自己还重的人,他不想她受分毫的委屈。 他与缈落之间,争斗了数十万年,期间虽有此消彼长,这位宿敌却没有一次讨到好的,这次定然也是一样!他觉得蹊跷的是,自己设的结界因何如此不顶用,竟然挡不住缈落的行动,还能在自己未察觉的情况下任其自由进出!但无论如何,他们总要有个了断,她一次次触碰他的底线,不过是让他更有了抽刀断水的决心而已。 东华立在那厢不过片刻,心念已急转了数回。 未等他有进一步行动,重霖匆匆来报,称妖族大军已现九重天。 那一刻,折颜见他面沉似水,周身气势凌厉又压抑,似绝世名器凛然出鞘,剑芒不显而锋锐如有实质。 一场恶战势在必行。 九重天上,南天门外星罗棋布出现了一支大军,看外形大多是妖族士兵,间或有魔族人掺杂其中做了走卒。 近来九重天上早就谈论开了一触即发的仙妖大战,如今不过是悬在头顶的一块大石落地,虽有害怕倒也不致如何惊讶。南天门各守卫已然操练过应对敌情,此时还算镇定,众将士依着天君夜华连日来的部署,找好自己的方位布点,列阵以对。 相较于天族的壁垒森严,妖族大军显得要迟钝木讷许多,无论布阵、迎战,都颤颤巍巍似随时都会倒下。一片死寂的战场上,他们浑身上下裹着的层层叠叠的破布烂衫不仅没有突显分毫潇洒气概,反倒因为从布头后露出的呆滞空洞的眼,而显得尤为诡异。 不仅如此,便是妖族大军里为数不多的妖兽,也少了一般同类嘶吼叫嚣的暴脾气,各自笼在一团黑气里,只瞪着眼白过多的眼珠静静注视前方。空气中隐约有一股腐臭传来。 与之前出现在青丘的军队一样,这支妖族大军大都不是生灵,而是被制作出来的傀儡,只是武技却较前次高了许多,不知是从哪里找来的将士躯壳。 这些傀儡先是朝着一个方向,面无表情地静立不动。过了一刻却似收到了什么讯息,缓缓地朝着南天门方向涌来,步伐从小到大,汇成一股黑色的洪流。 若非训练有素,众天兵天将约莫要被这阵势震慑。这到底是妖族还是鬼族?但此处是九重天,在这里失了寸土便等于打了天族的脸面,以众将士的血性如何容得?是以,众兵将压住心头不适,提着刀枪剑戟迎头就是痛击,银白色的天族战袍与黑色的妖族大军迅速绞到一处,一时杀得难解难分。 天族众人虽从青丘那里听说了妖族大军的难缠,但见对方除了长得寒碜以外,似乎也并不见什么章法,单论武技而言或有高下,可要论灵活度,天兵天将显然要超出许多,便不免有些轻敌。 -- 第72页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支看似能如菜瓜般轻易放倒的军队,一来二去之后叫他们知道了厉害。不怕敌人勇猛,只怕敌人杀不死。谁能有无穷无尽的力气陪着耗?饶是指挥的守将有所准备,施了法术来鼓舞士气,终究还是抵不住持久不断的消耗。 从豪气震天到战事胶着,局势一波三折,战报雪片样飞至凌霄宝殿。夜华十分镇定地调了别处的天兵前来增援,总算勉强抵补了体力上的不对等,只是双方缠斗得颇为艰难。 按照夜华等人的估计,妖族大军绝不止这一招数。果不其然,稍顷,妖族大军中有些受损颇重的傀儡,突然爆出一团团黑气,将围攻他的天族士兵困在其中。被围困的兵将微一愣怔,便被这黑气侵蚀得睁不开眼,躯体上也是伤痕累累,待到黑气顺着伤痕入体,不过须臾,阵中天兵天将已然倒了一片,辗转呻/吟者有之,全无声息者亦有之。 “是浊息。”一旁观战的连宋与凌霄宝殿中得信的夜华几乎同样迅速地反应过来。 这一招不算意料之外,只是当初商定的应对之人此时却不在。 帝君呢?二人打量四周,未曾见到东华的身影,又与身边人相询,均未得到答案。夜华甚至已在转念,是否要立刻联络兄长墨渊,取了昆仑虚来以备不时之需。 随着战场中溢出的浊息越来越多,南天门外一贯明朗的天空骤然暗了下来。浊息在半空中飘散舞动,于堂皇的殿角上投上黑影,是讥诮,也是挑衅。 便在此时,满眼的暗沉中忽然闪耀出无数光点,光点汇聚成一片片佛铃花瓣,仿佛一场无声的雪,纷纷扬扬地从高空旋落。花瓣柔软的边缘拂过飘扬的黑气,却如一柄柄尖刀划破了轻纱般层叠的浊息,留下一个个新鲜的破洞。众天兵天将顿觉周身阻滞的气息一缓。 佛铃花瓣的出现昭示了来人的信息,不用问,是东华帝君到了。天族人马气势为之一振。 东华尚未现身,倒是苍何剑先呼啸而来,朝着战场上不起眼的一角直插过去。 看似寻常、空无一人的空间突然虚了一虚,一阵涟漪般的波动之后,穿着红袍的缈落出现在了那里。 周遭众人见缈落居然藏身此处,俱是一惊。此前双方争斗良久,却无人发现这一异常,果然好手段!此时,见苍何剑柄上锆英石的万余截面闪耀着寒芒,一路披荆斩棘直指缈落,均屏息凝视,帝君与妖尊之间的大战已然拉开序幕。 东华的身影几乎与苍何同时到达,他在虚空中衣袍鼓荡,气御八极,一个飞身握住了剑柄,一语不发便攻了上去。 凌厉的剑气带起尖锐的破空之声,苍何铮鸣,似敲击在每个人的耳畔,不由叫人惊叹御剑人的术法之精纯、功力之深厚。 然而,就在此时,有两样声音同时响起,场上惊变令人目不暇接。 一样是来自场边人的惊呼。 不知何时,一朵黑漆漆的云裹了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跌跌撞撞闯进了九重天的战场,黑魆魆一团中露出了一张眉眼有些邋遢、却仍看得出娇艳底子的脸,居然是消失多日的燕池悟。 昔日豪气的小燕壮士今日宛如备受摧残的娇花,一脸憔悴地趴在云上,声音嘶哑地大喊了一声:“冰块脸,小心!”竟是在向东华示警。 另一样却是来自东华自己。 他甫一进入战场,便觉察出了战场一角气息的不同,那里隐匿了一个空间。以在场诸人的功力,能瞒过众人眼睛的是谁,显而易见。东华使了苍何剑逼得缈落现身,思及今日之境况全拜眼前人所赐,心中怒意不得排遣,剑势之烈前所未有。 但随着苍何势如破竹层层突破缈落周围的防线,他心头滑过了一丝异样:眼前的缈落与方才相比全无变化,进展太过顺利,作为实力相当的宿敌,缈落何曾如此乖巧!纵使时间再短、攻势再厉,她也多半是铁了心要搅局的,怎可能毫无防备、任人宰割?这其中莫非有诈! 二人的距离越来越近,东华的目光从她脸上滑到肩头,又从她肩头转向四肢。他不见她掏出惯常用的红绫,亦不见她动弹,殊为可疑。可就在他目光逡巡的瞬间,对面人的什么地方使他觉得分外熟悉,那种熟悉似乎是长久以来时时见到的,垂手而立时肩颈的弧度、下颌的阴影、手指的曲线……他在她虎口处露出的寸许肌肤上看到了一颗朱砂痣…… 东华的瞳仁倏地放大。此时二人已近错身,他甚至来不及收回这一剑,情急之下只得强行向右扭转剑锋,左掌拍向右臂,执剑之手一偏,在她眼前不足一臂处转了方向,身随剑势迅疾旋身向上数圈,直至卸了劲道方才立定。他顾不得临阵变招的术法反噬,上前一把扣住她的手臂:“小白!” 对面人虽仍是缈落的样子,但在东华眼里,这分明就是凤九。他从那颗亲密接触了无数次的朱砂痣上发现了破绽,再一一细瞧,便觉得哪里都是破绽。 凤九与缈落不仅身形,气息也毫无相似,适才离得那么近,剑气撩起她额间的碎发,原本凤羽花胎记的地方虽被施了障眼法,然以他的法力仔细观察仍能觉出不同。 方才不过是利用了东华的愤怒,倘若彼时他被一腔怒火蒙蔽了理智,一心只想取缈落性命,一记杀招使到老,很可能现下已经着了道,错手之下小白便要不保,真是好生毒辣的计策! -- 第73页 第34章 沁芳华(廿三) 说来繁复,实则惊变发生只在转念间。 在场诸人大都还没搞清楚前因后果,便见方才还杀气腾腾的帝君忽然变了脸,居然说那“缈落”就是帝后,这如何叫人理得清头绪?更何况,自青丘一战以来,帝后白凤九便未曾现身,此时突现战场,魔君燕池悟也同时出现,莫非,真如传言所说,二人是一同结伴出行了?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做何感想。 东华压下胸口翻腾的气息,柔声唤着:“小白!” 他晓得眼前人不一定会有反应,只是经历了骤然失去的巨大失落之后,忽又陷入失而复得、劫后余生的庆幸之中,不免心潮澎湃。 缈落样的凤九闭着眼、低着头,除了此时那张脸,仍像之前躺在冰棺里的样子,安安静静。 东华瞧着那张脸分外不顺眼,伸手想去替凤九解开障眼法。 空气中传来一丝细微的波动,却并未逃过东华的眼,他抬起的手顿了顿,喝道:“谁!” “不愧是老师!真是可惜了!”一个矫柔的声音自凤九背后响起,全身裹着黑纱的人缓缓显出了身形。 东华看着黑漆漆外衣下露出的白惨惨的脸,稍稍分辨才认出,那是属于姬蘅的脸。没想到居然是她!当年那事过后,原以为她定当老实悔过,安分度日,谁曾想时隔多年她还要出来上蹿下跳。 再看眼前人,当年姬蘅凭着梨花带雨的国色天香唬了不少人追随,可如今连那点清纯也早无踪影,一副眉眼斜飞向上,脸色煞白,两颊凹陷,唇却暗红如血,嘴角眉梢早没了春意,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讥诮,与那缈落倒像了七八分,只是更带了十足的阴狠,与早年判若两人。 “你怎么跟缈落混在一起!”东华皱眉看着这个挑着眼风大喇喇望向自己的人。虽然不待见她,但到底是孟昊的骨肉,她父亲若在世必然也见不得她堕落至此。 “这原因你还不知道吗,老师?” 姬蘅的嗓音不知怎么也变了许多,尖利中带着暗哑,似利爪在金属上划过,叫人避之不及。她却恍然未觉,大得有些突兀的眼珠盯着东华,舌尖伸出暗红的唇,在尖细的黑色指甲上舔了舔。 见她宛如恶鬼一般,却偏要作出一副勾人的模样,东华嫌恶地侧过了脸:“本君可不敢当你的老师!缈落呢?” “缈落!”她一阵桀桀怪笑,“缈落算什么!老师,你该找的人是我!” 东华警觉地将凤九往自己身边带:“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老师,你说我还能做什么!”姬蘅陡然伸出尖尖的指甲掐上凤九的脖子,面目狰狞道,“我要她死!” 东华见势不对,手中的剑已朝她挥去。姬蘅被面门前的苍何逼得退后一步,刚搭上凤九的手只得撤回,却又不甘心地在闪避的间隙将另一只手伸了上去,竟是招招都不离凤九的要害。 早年,姬蘅作为魔族的公主,煦旸虽找人教过她武艺,但她心不在此,只爱在琴棋书画上头使力,倒是一副小女儿的情态,在各族间闻名也是因了有些才情。可此时再看,却哪里有半分昔日的柔弱。 东华见她行动间步步透着阴冷,招招尽是狠厉,不由皱起了眉:“你吸取了浊息?为何要学缈落!” 姬蘅一边应付着苍何的攻势,一边愤恨地看着东华:“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老师,我哪里不如这只臭狐狸!这一切本都是我的!”她又伸长了指爪,迅疾往凤九面上抓去。 那一抓的身形动作实在太过熟悉,东华抬臂一拦,将凤九挡在身后,突然醍醐灌顶:“你,你就是那黑衣人!”一瞬间,他心头闪过在峣关的照面,他于云头上截下了黑衣人对滚滚的攻击,还有落霞山众妖口中的尊使、禺支国的国师……原来,这些都是姬蘅! “助纣为虐!你竟堕落至此!”东华想到她多番谋划,竟是早就助缈落做了这些腌臜事,还想偷袭滚滚、伤害凤九,真是不可饶恕!念及此,他嫌恶的表情中又多了三分鄙夷。 姬蘅见此,白惨惨的脸上更无血色,她痴痴望着东华:“老师,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当初你就是这么看我,对我毫不怜惜、弃若敝履……”不知想及什么,忽又目露凶光,“不,我不甘心,只要我杀了他们,杀了这只臭狐狸和小崽子!哈哈哈,臭狐狸神魂受损,她活不长了!”她得意地大笑起来。 东华不意姬蘅竟如此疯癫,他对她的话却十分在意。凤九神魂受损一事,除了青丘白止一家应无他人知晓,姬蘅如此清楚,看来在缈落的阴谋中参与得不少。他厉声喝问:“你如何知道!还帮着缈落做了什么?” “如何知道!老师,你太小看我了!”姬蘅脸上浮出傲气与自得,“数十新鲜小童的魂魄,数万对阵士兵的怨气,数十万四海凡人的生魂,从缈落现世到臭狐狸受伤,哪一条不是出自我手!缈落算什么,除了吸纳浊息,她又能做什么?不过是我的登天梯!老师,枉你智绝天下,竟未曾发现!” 一番话让东华勾勒出了整件事的轮廓,他眉头紧蹙,脑海中原本支离的碎片仿佛忽然有了串联的线索。 原来,原来竟是眼前这疯子谋划了一切! 他不知她怎么做到的,但如此一来确能说通一些事,比如为何妙义慧明境被毁,而自上次净化浊息以来不过几百年,缈落却能提前出现;比如她在凡世攻击小白与滚滚,并不是谁授意,而是出于憎恨的本意;比如小白从凡世得到的两件法器大约原本就是冲着她而去的,环环相扣设了偌大一个局;再比如为何燕池悟不见踪影,怕是被姬蘅施计引去并扣了下来,如此才能动了魔族又不被发现,他说的小心乃是要小心姬蘅。 -- 第74页 至于为何要利用缈落,只怕是知道了凤九额间胎记与缈落的关联,借助缈落既增了实力,又能以此影响并操控凤九,还能隐藏自己的真正动机,搅乱众人视线,真是一石三鸟的好计策,真是阴险毒辣的真小人! 他何曾想到,小小一个姬蘅,当年不过是因为故人所托照顾了一程,却引出如许的波折。 当日他感念于孟昊的情分,以琉璃牌许了一个重诺,孟昊将这一诺给了自己的女儿姬蘅。他虽对姬蘅无感却并未亏待于她,便是假许婚约助其与闽酥私奔,他也未推辞。那时不知情为何物,此后遇到了小白,晓得这样的事就算不是真的亦不能答应,便更疏远了许多。但为她解秋水毒,他怎么也算尽心,倒是姬蘅自己,总以此痴缠,惹得他最后宁愿度秋水毒上身,也要毁了琉璃牌与之断了瓜葛。 可即便是如此,他亦未曾将错过与小白大婚这件事怪罪于她。天命说他与小白缘薄,于是一桩桩巧合凑到一处,阻了他们相聚相守,他从来只有搏命相抗,怪自己思虑不周,并不会迁怒于弱者,只是让她闭门思过罢了,因他知道六界之中实在有太多人身如浮萍无所依,唯有嗟叹任蹉跎。 然而今日,姬蘅真是刷新了他的认知。一个人怎能无耻到这样的地步!她对他表白爱意尚算得是少女情怀,他不受,此事便算揭过。她多番纠缠不说,竟搭上这么多人的性命唤醒缈落、收集浊息、挑起大战、搅乱六界,草菅人命,丧心病狂,早已违了天道,手中血泪罄竹难书! 东华怒极反笑:“哼哼,本君真替孟昊不值,他一生磊落,怎会有你这样的女儿!今日,就让本君来替他做个了断!” 他手提苍何,浩浩剑气如巍巍高岭,排山倒海朝姬蘅而去。 姬蘅却是不惧,她边后退边伸出手指摇了摇,啧啧道:“来不及了,老师,臭狐狸已经不认识你了,很快我就能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她翻掌捏了个诀,东华身后的人陡然一抖,原本套着的“缈落”外皮骤然分出两个身影,左边一个显出了略有些苍白的娇艳脸庞与额间的凤羽花印迹,正是白凤九;右边一个还是缈落的样子,却像影子似的一点点变得浅淡,直到快要消失的一刻,忽而化为一道红光投入到左首凤九额间的凤羽花胎记中。 东华待伸手去拦阻,已是不及。 姬蘅笑得肆无忌惮:“老师,你挡不住的!臭狐狸回不来了,哈哈哈!” 待红光消失殆尽,凤九蓦的睁开眼,露出一双血红的眸子来,额间明丽的凤羽花却如浸透了鲜血,汩汩涌动着黑红交织的炎流。 这是又被施了术法,当了姬蘅的幌子。东华探手去抓凤九,却被躲过一边。 凤九面无表情,双臂缓缓抬起,战场中众傀儡被不知何时起的黑气裹起,立时气焰大盛,原本已被佛铃花雨消解不少的浊息忽然又浓重了起来,天兵天将的伤亡人数骤然攀升。 “老师,你要怎么解决这只臭狐狸?如今这浊息可都是她放出来的!”姬蘅狡黠地煽风点火,“让这些九重天的人看看,什么太晨宫帝后!这次老师还护得了她吗?” “先解决了你也是一样!”东华重新举剑攻向姬蘅。 奈何姬蘅也知他的顾忌,拿凤九挡在身前,只在背后操控。一来二去,凤九的衣衫被剑气划破了数道口子,却仍无知无觉地只顾释放浊息。 她不清醒,东华却不能任她作为,亦不忍让她受伤。既不能打击姬蘅,先让凤九停手总还可以。他转手扔了个定身术,缚住了凤九的双手,术法一停,阵中浊息增长总算缓得一缓。 东华他们位于战场一角,法力低微的小仙并不能确知发生了什么,只见到妖尊缈落忽然化作帝后白凤九,还源源不断地释放出浊息来,不由惊疑不定。 然而战场局势因浊息而倒转,原本能够悠闲观战的众仙均不能置身事外,只能暂时按下心中八卦,纷纷下场救援。 其中也有连宋和折颜召来的白奕白真等人,他们对凤九之事都心中有数,焦急归焦急,该救人的时候还是要救,只是都很有默契地往凤九那里靠近。 但浊息一事,除了一干上神略有定力外,其他小仙都不能安然处之,应对浊息之余还要应对傀儡的进攻不免捉襟见肘,一时间,战场中惨叫连连,连宋、折颜等人也束手无策。 东华见有凤九做挡风牌,一时近不得姬蘅的身,场中形势又分外严峻,不得不出手。 他心中焦灼,但也知道不是纠结的时候,此时唯有快刀斩乱麻,重法抑浊息,否则伤亡只有更加惨重。 打定主意,他跃至战场中央,双手合十,迅速结了两个印,眸中紫光流转,场中佛铃花瓣陡然密了起来,汇作道道洪流。洪流如天河之水,倾泻而下,冲刷着整个战场;又似有灵智,遇见浊息便成了一个个紫色的漩涡,将浊息卷入其中搅拌翻滚,光点散尽,浊息亦消弭。在众人的惊呼中,浊息形成的黑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东华这法子效果虽好,代价却也大,别人不知,他自己已觉察法力的消逝也如漩涡一般。若无恙时倒还好些,但此前伤势未减,不过因情势所迫暂被压制,此时连番施法便有了反应,后劲略有不足。 可他必须快,在小白的定身法解开前,在姬蘅想出新的花招前,打她个措手不及。 -- 第75页 果不其然,姬蘅不会老老实实等他施完法,凤九不能动,她可以,手中不停歇地发招搅扰,企图打乱他的节奏。好在连宋、折颜等人已到近前,合力挡了那些攻来的招数。 东华消减浊息已到尾声,凤九这边挣脱束缚的动静也大了起来。几乎就在最后一团浊息困于佛铃花的漩涡消逝之时,姬蘅操控着凤九挣开一臂,一掌拍出,一股更大的浊息投入阵中。 东华心念急转,他若不克制凤九,便无法靠近姬蘅,这场战斗永远不会结束。此事白奕白真都不能做,唯有他来。 他合身扑向凤九,避过要害,以右半边身子挡了她一掌,一手凝了法术扣住浊息,一手将凤九圈在身侧,又飞身踢向藏于凤九身后的姬蘅。 姬蘅不意他竟不惜自己受伤也要救凤九,一时不察一记正中心口,不由踉跄了几步咬牙切齿道:“你连这样的她都要护着,为什么!她回不来了!” 东华手上攻击不停,毫不留情地打断她的话:“你算什么东西,也来质疑本君!她是本君的帝后,什么样的小白都是我的帝后!轮不到你来置喙!” 姬蘅怒目圆睁,惨白的面目上表情狰狞,黑而无光的眼珠里,瞳仁诡异地收缩一线,显出非人的残忍,状如疯魔地嘶喊:“帝后帝后!我才能做你的帝后!我得不到的,谁都别想得到!” 她浑身戾气暴涨,身后腾起偌大一蓬黑气,生了灵智一般挥舞着八爪鱼样的触手,张牙舞爪地朝着东华和凤九扑来,那是比此前浓厚了不知多少倍的浊息,阴寒的气息让靠近的众仙都倒退了数步。 姬蘅手中突地化出一柄黑魆魆的剑,黑色的锋芒隐在浊息中,悄无声息便向东华怀中的凤九刺去。 东华一手揽着凤九,一手招了苍何挡住剑招,反手一剑刺入姬蘅肩头,却因距离太近无法完全闪避同时到达的浊息,只得护了凤九侧身以后背抵挡。 未料,这浊息厚重,攻击也同样厚重,触手猛地抽打在身上,千钧重力轰然撞击皮肉,胸口一阵钝痛,他气息一滞,咳了一口血出来,赤金色的血线顺着唇角滴落在衣襟上。 他顾不得去擦,只低头看了看怀中人。方才一揽一带的动作使得凤九正与他面对面,她赤红的眼睛仍然瞪着,无甚表情地看着他,并没有挣扎。 还好,还好小白没有再受伤。 东华还记得姬蘅方才说的话,她说小白不记得自己,不会回来了。这必是那疯女人的疯话,他是不信的。现下小白如此安静地在自己怀里,恍惚间让他有种立时就能唤醒她的错觉。他必须再坚持,只要除了姬蘅,便能救小白回来。 二人你来我往,一个声东击西,招式只招呼凤九,实则件件算计了东华;一个奋不顾身,一路猛攻,除了护住怀中人只求克敌制胜。 几番下来,不仅姬蘅被刺了数剑,东华身上也添了不少小伤口,鲜血慢慢洇出衣衫。 此时,在别人看来,这一方天地已被浓重的浊息包裹了起来,众人见三人陷于苦战,虽想助力,却苦于近不得身,只得徒呼荷荷。 折颜叫上了白止,夜华请来了墨渊,昆仑虚重现,只待应付浊息。可奇怪的是,墨渊法力驱动之下,战场中遗留的些微浊息尚可吸纳,对于姬蘅放出的浓厚数倍的浊息却无任何效果。难道这事又只能靠东华不成? 第35章 沁芳华(廿四) 一片浊息隔开两个世界,外间的人望不见里面,里面的人则无暇他顾。 连宋与折颜觉得,这般境地莫名熟悉,却并非什么好的预感。碧海苍灵华泽之畔拔地而起的银色屏障,漫天浊息上星河倒转的悲壮惨烈,给予记忆太多冲击,他们并不想拿来回味。 九天之上,朔风四起,舔卷着战场中人的衣角猎猎作响,阴霾笼于众人头顶,经久不散。 相较于浊息外战场的嘈杂,浊息内反倒安静许多。 凤九是不能说话,东华却是不想说话。一来,此时不比以往,他需要积蓄实力,等待时机,争取将姬蘅一招毙命。二来,不知是不是在浊息内经得久了,他略有些恍神,姬蘅的叫骂声、兵器的撞击声、耳边的疾风声、外间的呼喊声都有些远,他只听得自己与凤九的心跳声,扑通扑通,从错落有致到渐趋同步。感受到来自她的气息,他觉得有些温暖。怀里的人已不知多久未曾抱过,亦不知有多久未被她抱过,即便此时她仍然失去五感,可近在咫尺的感觉太好,让人不忍破坏。 姬蘅神神叨叨,妄图以浊息来困住东华与凤九,以此来威胁东华妥协。可这不过是她的妄想,换来的只有东华一次次的刀剑相向。 她在东华冷淡的眼神中愈加愤恨,举掌向天,祭出长剑念念有词,一副可怖容貌更无一丝人气。她身后的黑气嗖地钻入她体内又猛地喷涌而出,姬蘅的身形扭曲了几下,再抬头时竟已佝偻了一圈,而面容更与骷髅无异。 一个人的欲念到底能有多丑陋?鱼馁肉败、枯株朽木,而不能自知;一个人的欲壑到底可以有多深?九天之高、四海之深,竟不足填补。 东华再次见识了姬蘅的疯狂,厌恶道:“你竟以魂魄作引来吸纳浊息!自作孽不可活!” 姬蘅的粗粝嗓音仿佛来自无间地狱:“那是我为你作的孽,老师!不可活?那便一起不活吧!” -- 第76页 那些浊息宛若得了滋养,瞬间粗壮了起来,触手又长出一截,数量翻了一番,抖动着各自攻击,又此起彼伏互为呼应,倒有些伤脑筋。 东华见此,不敢分心,凝神以对。但怀里有顾忌的人,到底有些掣肘,少不了被浊息伤及,旧伤口上叠了新伤口,衣衫上洇出的赤金色越来越多,几滴血珠溅在凤九的脸上。 在二人没有注意的地方,凤九的眼睫缓缓地眨了眨。 东华原本猜想,姬蘅怕是把凡世中作的恶都用到了此处,否则不可能有如此浓厚的浊息,谁知她还将自己做了献祭。作为魔族的一员,她虽法术了了,但投入身体与魂魄来献祭,却使这浊息呈现出了与缈落不同的情状,确实需要小心应对。 可此时有些不妙的是,胸口开始隐隐作痛起来,想是今日消耗过大,伤势又要发作。他暗暗提了口气,借了错身的时机,拄着苍何剑稳了稳身形。 不想,还是让姬蘅发现了端倪,她摇晃着亦是伤痕累累的躯体,阴恻恻道:“呵呵,老师的伤还没好吧!臭狐狸的尾巴果然有点用处!”擎着一副了然的神情,她陡然振奋了不少,手中控着几道浊息从四面八方袭来。 东华闪避中被其中两道打在后背,脑袋一晕又是一口血吐出。他眼前有些发黑,强自支撑着不肯退让,因而便没注意怀中人突然动了动。 姬蘅见一击竟然得手十分得意,上前两步抬手又是几道浊息拍出。 便在这时,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不……” 东华忽而一惊,抬眼屏息细听,甚至忘了要去抵挡浊息。 那个声音从他怀中传来,这次又大了一些:“……不,东华……” 怀中人瞪着的赤红眸子里突然滑下两行血泪,她颤抖得厉害,秀眉深锁,苍白的脸上显出挣扎的神色。 “小白!”东华不可置信地搂紧她,他没想到她竟能在此时清醒。 此刻,姬蘅打出的浊息已涌至近前,浓墨似的一团眼看着就要咬上东华和凤九。 “不!”凤九身上骤然爆出一团红光,红光陡然变大,从浑然一团慢慢有了形状,化为一只遮天蔽日的九尾红狐,即便是在暗沉的浊息中也清晰可见。 九条灿若烟霞的狐尾团团围在身后,如旌旗招展。狐狸额间凤羽艳丽夺目,双目圆睁似秋水含冰,尖利牙齿闪森森冷光。 九尾红狐挡在东华身前,口中发出低低的咆哮,九条狐尾猛地回转一拍,打散了奔涌来的浊息,又奋起四爪疾驰几步扑到姬蘅面前,张开狐嘴一口叼住了姬蘅的喉咙,狠狠咬住甩了甩。利齿扎进皮肉,破开数个血洞,鲜血立时涌将出来。 “你……你怎么,还能,清醒!”姬蘅疼得浑身团起,她未料乐极生悲,此等境地居然还被臭狐狸逮到机会。她张开十指乱抓,长长的指甲上裹着浊息,指望从狐狸口中脱身。 可这狐狸并非实体,任她抓挠也不过是在一团红光中来去。倒是浊息遇到红光发出滋滋的灼烧声,竟是被这红光消解了一般。 姬蘅见浊息都奈何她不得,不由绝望,激痛之下惨叫连连:“你,你这臭狐狸,究竟是什么东西!” 狐狸并不理会,任她挣扎扭转,只管死死咬着不放松。 姬蘅颈项间的破洞中汩汩地流出暗色的血液来,她喉咙里发出风箱一样嗬嗬的抽气声,黑洞似的嘴里还在不甘心地翕动:“不可能,我不信,是我的,都是,我的……” 但随着血越流越多,没一会儿她就声息渐弱了下去。 那些血液蜿蜒曲折,引得她身后的浊息争相投奔。浊息层层叠叠伏在那些血液上,像是野兽在啜饮美味,不一会儿那滩血便只留下浅浅的印迹。 原本在姬蘅背后散射状的数条浊息,如今少了凭依,四处散逸,又渐渐向东华与凤九聚拢过来,伺机攀附侵入。 九尾红狐吐出口中已然不动的姬蘅,伏低身体龇着尖牙威赫着浊息,不让它们靠近。但浊息自有它们的逻辑,并不知道前方危险,或者,就算知道危险,无尽的诱惑仍使它们前进。 红狐甩着狐尾扫开不断靠近的浊息,可四壁沉沉并不那么容易消解。她忽而望着团团围着的厚重黑云仰天长啸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东华,圆圆的眼睛里流露出浓浓的不舍,喉间咕哝了一声,眸光渐而转为坚定。 “小白——”东华猜到她要做什么,急忙伸手拦阻。 可话音未落,她又一声长啸,浑身立时红光大作,九尾红狐的轮廓由实化虚,术法化为无数光点,穿透浊息的重重迷障。每一个光点与每一丝浊息都在撕咬搏斗,光与暗的战斗爆裂在每一寸空间里。 最终,红狐散作万千微尘,包围在他们四周的浊息荡涤一空,连带着原本战场上游荡的傀儡与浊息都无所遁形。 天朗气清,如若不是战场上还有无数将士的遗骸,九重天可以说又恢复了旧观。 白止望着九尾红狐的残影目眦欲裂:“上古秘术……九丫头何时学会了上古秘术天地一同?” 折颜讶异道:“就是那个燃烧命力与仙元的天地一同?这秘术竟能对付浊息?” 白止苦涩地摇摇头:“我也只是听说,没曾想竟被九丫头使了出来,只是这术法的后患书上却是语焉不详。” 折颜宽慰道:“事成定局,不若先去查看凤九的伤势,有我在,总不能叫她……”他想到此前凤九的神识受损不知如何,神色间颇为凝重。 -- 第77页 待到红光与浊息散尽,东华与凤九的身形露了出来。青丘几位上神,并着落在后头心事重重的重霖,皆往那处汇聚。 凤九已经有很久没感觉得如此真切了。 自东华与她从凡世回转,她带他回了青丘,想一起去看星星。谁知不是耽于玩乐就是公务所缠,一来二去便耽搁了。 她从凡世得到的两件物事,初时只觉得有些奇怪,本也想给东华瞧瞧,后来不知怎么一来二去也耽搁了。 如今想来,这些是不是就是上天所谓的机缘? 刚回青丘的日子,东华陪着她整日东游西逛,似乎是为了弥补之前的缺憾,她是知道的。那日东华醉了酒对她说的话令她很感动,也更知道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别人看东华,只觉得他清冷端肃、不易亲近,其实他明明是如此执着坚毅又温暖有趣的一个人。她最爱的夫君也这般爱她,这是全天下最美好的事! 东华在凡世施展法术受了反噬,他虽表现得云淡风轻,其实并没有那么快好,她也是知道的。在折颜那里他把自己支开,便是不想让自己担心。他总是这样,什么事都自己担着,她其实更愿意他给自己撒撒娇、示示弱。不过不要紧,她心里知道就行,东华既想隐瞒,她就假作不知,打定主意好好做些吃食给他补补。总归是在青丘,作为青丘的女君,还能让自己的王夫受委屈不成! 她想,她与东华经历了那么多,便是在一起平平淡淡过寻常日子也是不错的。 然而,天不遂人愿,这样平静的日子居然那么快就被打破了。 有一天,她听到了一个声音。 那是一个人的笑声,带着点得意的细小的笑声,仿佛就来自于眼前从凡世得的那两件物事。可待她凝神细听时,却又没了动静。 后来慢慢的,她能听到一句话,那个声音说:“女娃儿,又见面了!”那是个狡黠又带着恣意的女子声音,年轻却含着沧桑,有些耳熟。她问她是谁,那个声音只说是跟自己有莫大关系的人。 再后来,印象有些模糊,她似乎见到了什么人,穿着红衣、容色艳丽的女子,那人给了她什么东西,又交代了一些事。 从那之后,她就开始逐渐忘却了什么,记忆好似隔着一层纱,朦朦胧胧地望过去,看不太真。有时想起很久没见到东华和滚滚了,待抽出空定要回去相聚;有时一转身她又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做了什么、想要做什么,都没了主意。 她记得燕池悟来找过自己,也记得滚滚好像受了伤,那阵子她总是在晚间做噩梦,可做了什么并没有印迹可循,以至于东华抱着自己追问时,她都张口结舌无从说起,便也只当是寻常的噩梦了。 某晚,她独自呆在处理公务的书房,那个声音又来造访,问她记不记得自己还有仇未报。 她很疑惑,从来不知自己何曾跟谁有过仇。待到那声音将所谓“仇人”的样子呈现于她时,她盯着眼前眉目英俊、银发飘飘的青年,总觉得十分可亲,并无满腔仇怨。然而那时她并不能做自己的主。 过了两日,她从疼痛中醒来,发现手中拿着自己的一截断尾,断尾化作一柄纤薄锋利的匕首。可这又是为什么? 两军交战的阵前,她懵懵懂懂注视着场中诸人忙忙碌碌,突然感受到了来自哪里的召唤。她如无关的第三人一般,看着自己飞身出去,插到红衣女子和银发青年之间;看到了自己转身将匕首插进青年胸口;看到了他满眼不可置信又心伤呕血的样子。那一刻,她的心也揪了起来,觉得那柄匕首不止伤了青年,好似还伤了自己,她浑身都很冷。 此后,她的神志便更是昏沉,连隔着一层纱看外间都无法做到,仿佛沉入到无尽的黑暗里。 凤九第一次知道,原来黑暗也有不同的温度。 起初的黑暗是刺痛而寒冷的,她在其中不辨方向、惶惑不安;接着的黑暗是清凉而醇厚的,她想到青丘的冻雪和青年缎子样飘荡的长发;再后来的黑暗是温暖而安心的,她如同回到了最可依赖的怀抱,乐得沉醉。 不知何夕,有人唤醒了她。 无边的黑暗中,多了个红衣女子,是之前来见过自己的女子。 红衣女子正有些暴躁地转圈圈,口中恨恨道:“没想到被这个魔族小儿算计了,要我吸纳浊息原来是为了增长自己的功力,要我引这女娃儿来也是为了她自己,还把我的族人制成傀儡!哼哼,借刀伤人,过河拆桥,以为自己能落下什么好?人模鬼样,看谁死得更快!” 她见凤九呆呆看着她,有些得意又不无遗憾地说:“女娃儿,你的神魂已经损耗到这个地步了?还记得我是谁吗?” “……谁?”凤九想不起她的名字。 “真该让东华来瞧瞧,他的小可怜就要消失了!”女子抬起她的下颌打量额间盛放的凤羽花。 “……东……华?”凤九轻轻吐出这个名字,神色有些许柔和。 “瞧你这模样,竟还没忘吗?”她摇摇头,“他究竟有什么好!一个两个都这么入迷!” “……好。” “死到临头还要替他说话!”她皱眉道,“他这个人,何曾把别人放在眼里!” 红衣女子似不耐跟个神志不清的人说话,自言自语道:“对着人族那么大慈大悲,怎么不见对妖族慈眉善目?还说我率真,哼,我要率真何用!”末了语气中倒有些怅然。 -- 第78页 大约觉得凤九这境况已不值得担心,她丝毫没有回避。 凤九愣愣地问:“……喜欢?” 红衣女子一怔,突然跳脚:“谁要喜欢他!就他那副目空一切、眼高于顶的样子,哪次对我假以颜色?即便是我修炼了三毒浊息,他也没正眼瞧过我,说的好像三毒浊息是我生产的一样,虚伪!还把我的族人到处驱逐,假模假式,假仁假义!” 她越说越气,一把掐住凤九的脖颈:“我跟他只有你死我活,没有喜欢!” 所谓无知者无畏,此话也适用于现下的凤九。她用有些痛苦却肯定的语气说:“……喜欢!” 红衣女子面目扭曲地瞪着她,突又松开手,冷笑了两声:“跟你个快死的傻子计较什么!反正我们现在也是半斤八两,不如看看你的东华什么时候来陪你!” 那女子化了一方水镜来投映外面的世界,水镜中显示出仙妖大战的场景,姬蘅惊悚的面目从黑纱下露出来,女子皱眉啧啧道:“短时间内吸食如此多的浊息,还要从我这里夺取浊息,为了提升法力连肉身和魂魄都能献祭,狂妄无知,不自量力,以为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看到妖族大军与天兵天将对阵,场中傀儡肢体僵直,又不时有三三两两的傀儡爆出浊息缠住天兵天将,凤九问:“……鬼?” 女子瞟她一眼,说道:“是妖,制成傀儡的妖……” “……真丑。” 那女子望着场中无知无觉的傀儡,倒也未反驳,良久自言自语道:“这回借魔族之手回转,莫非是我想错了?这还能算是他们自己吗?” 凤九的视线已然转至与姬蘅对阵的东华身上。 她又看到了银发的青年,见他衣衫上溅出的点点血迹,她内心又酸又胀,无从排解。眼前的女子说他是仇人,可为什么他每次受伤自己都如此难受,赤金色的印记好似灼在她的身上,真实的疼痛阵阵袭来。 红衣女子见她不忍,趁机反击道:“心疼了?虽说有我的功劳,伤他最深的可是你!当初给他投喂了药物不让伤势痊愈的是你,在战场上刺伤他的是你,突破了结界走出碧海苍灵把自己搞丢了的也是你……啧啧,你也够狠的!” 水镜中,银发的青年护着怀中的女子步步进攻,一时不察被浊息击中后背,唇角滴落一串血珠。凤九忽觉心口一痛,也落下泪来:“……东华……” 红衣女子见此倒有些惊异:“想不到你神魂不全还能有记忆!” 战场上你来我往,也许是你死我活的惨烈震动了她,也许是银发青年衣襟上的血色刺激了她,凤九觉得裹在眼前的层层迷雾似乎薄了一些,神色间一点点清明起来。 不想让他受伤,要去帮他。 这个想法越来越强烈,她的额间隐隐透出些红光来。 红衣女子还在看着战场抱臂纠结:“妖族难道真的等不到那一天?” 转头看到凤九这模样不由冷声道:“还嫌死得不够快!神识本就有损,强用法术可是连本体都会不保!” “……要去!”这次凤九很是坚决。 红衣女子嘴角一撇:“切,你这不怕死的样子倒跟他挺像!” 她望着水镜中的战场愣了片刻,忽而邪魅一笑:“乱些也好,不如我来添把柴,让那姬蘅收不了场!” 她朝凤九招招手:“女娃儿,你来,我来帮帮你!” “为什么?”凤九发问。 “不为什么,我乐意!就是见不得骗了我的人好!”红衣女子随手掐了几个诀,将困住凤九的浊息拔除了些,“也只是暂时的,你神识受损这事,我也无法扭转。” 随着凤九的眼眸变得清亮,红衣女子的身形却是薄弱了许多,只余了个淡淡的影子。 她见凤九额间的红光越来越盛,将这个空间都映得红彤彤一片,一时倒有些愕然:“你要用什么重法!不应该啊,为何你竟还能有这般法力!”她细细打量了一番,心中了然,“原来如此!东华那小子真是舍得!” 这下凤九是确确实实地恢复了知觉,她眨了眨眼,晃了晃脑袋,口齿清晰地说:“缈落,我虽讨厌你,今日却要谢谢你,那我便去了,你还有什么要说?” 那个浅淡的影子道:“若你还有命见到东华,告诉他,假如他能平等对待我的族人,我也没什么好怨的了。” 凤九点了点头:“你的话我会带到,不过据我所知,东华并没有轻视过妖族。”她心中惦记着东华,不欲多说,一个闪身便不见了踪影。 缈落怔在原地:“……他倒确是说过,对妖族并无成见。若真如此,我又何必!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这里。” 她幽幽叹了声,身影缓缓消失在虚空里。 第36章 沁芳华(廿五) 东华百感交集地望着眼前硕大的九尾红狐,那是小白拼尽全力所施的法术,而她的身体仍被自己揽在臂弯里。 他不曾想到,在如此的境地下,小白竟能挣脱加诸于身上的束缚,奋不顾身地向姬蘅发动一击。小白的身体里怎会有神识?着实不应该!他明明已将之安置妥当。可这一切又确然发生了。 以他的修为如何看不出,此乃燃烧命力与神魂换取的胜利。他的小白,除了对自己时的柔软爱娇,遇大事时果敢大气、勇毅担当,她早已不只是青丘的小狐狸,而是优秀的女君与帝后了。 -- 第79页 他记得她转头时的一眼,那眷恋不舍却又无比坚定的眼神。始终都是她,不顾艰难险阻都要努力相伴在一起,手牵着手,肩并着肩;也始终都是她,愿意为了彼此毫无犹豫地交付身心,百折不回。 九尾红狐在空中消散的一刻,他觉得呼吸都要停顿。凤九的眼眸已然褪去了骇人的赤红色,两颗乌黑水润的眸子盈盈望着他:“东华,对不起,疼吗?”她的声音有些细碎。 “别说话!”东华摸着怀中人微弱的脉搏,心急如焚,一手划开掌心要拿赤金血喂她,可试了几次凤九都吞不下去。 她的情况有些糟糕,方才使用秘技耗费了太多精力,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不一会儿已然沉入昏迷之中。 “小白!”东华心疼地搂着她,不知要拿她怎么办。 折颜与白止等赶到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他当机立断先查看凤九的状况,毕竟小狐狸之前还在神识不全的状态,用此大法如何受得住! 可凤九的脉搏又着实有些奇怪。按说,伤身又伤神是题中应有之意,伤身的确有,但这神魂去了哪里?总不能这段时间已经消耗殆尽了?明明方才有过意识的! 他又查探了两回,确实没有神魂在。 然而躯体若未受伤还好,此时连躯体也已有损,若不能将神魂与身体聚到一处,恐怕疗伤的功效立时就要事倍功半,可凤九的情状却又容不得徐徐图之。 折颜不由焦急道:“九丫头怎么神识全无?倘若失了神魂,只怕她的伤难愈啊!此事拖不得,须得赶紧找到她的神魂!” 闻听此言,白止白奕等也是一惊,想着此前凤九一直在碧海苍灵休养,便不约而同都向东华看去。 东华看了折颜一眼,示意他稍安勿躁。 他朝着墨渊与白止说:“烦你们为我守一守。” 待二人张起结界,他两手结印,双目微闭运起法力。 片刻只见他眉心稍蹙,脸色一白,印堂处隐有光点闪动。随着光越来越盛,他的眉头也越皱越紧,似乎每一点凝聚都耗费了莫大精力,额角渗出密密的汗珠来。 终于,一团一拳大小的红光缓缓透出,红色鲜亮明丽、璀璨夺目,浮在凤九身前辉耀熠熠,像极了小狐狸灵动顾盼的眼。 他抬手小心地将红光压下,红光与凤九的身体渐渐有了呼应,光团的外缘分出丝丝缕缕的细线,从她额间渗进去。细线绵延不绝,在光团与凤九之间架起了联系的纽带,越来越多的光点在纽带左近飞舞。红色的光团逐渐缩小,凤九额间的光华则越来越亮,连着周身上下也覆上了淡淡一层光晕。良久,光团、细线与光点才尽数纳入到她的躯体里。 做完这一切,东华这才松了口气,他抚着额角退了半步,被一旁照看着结界的墨渊一把扶住。 折颜已然瞪大了眼:“你居然把九丫头的神魂养在自己的识海里!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万一有什么差池,不仅九丫头不能恢复,你也会有影响!” “以神识滋养,最益神魂修复,不是吗?”东华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波澜不惊地说。 折颜气急:“那是那些心术不正的妖魔拿来害人的法子,用作滋养的神识只供消耗,多半要忍受噬魂销骨的折磨,你倒用上了!是不是自我上次离开碧海苍灵你就打了这主意?这么能忍,还找我做什么!” “我只管有没有用!”东华冷言打断道,“不必废话,快给小白看看!” 折颜识得轻重缓急,也不跟他斗嘴,细心搭起脉来。这一看倒的确有了不同,方才脉象紊乱,无所凭依,散落在躯体的仙力各自游走,徒然消耗;现在神魂方一入体,仙力已有了主导,慢慢往丹田汇聚,倾颓之势不说一扫而空,倒确然是有所缓解。 “神魂既是在你这里,那方才凤九怎会清醒?”折颜甚是疑惑。 墨渊沉吟道:“或许,正是得了东华神识的温养才有了余力,加之她心有记挂、急于襄助东华,而身体与神识本是一体,自有微妙的联系,才得以分了一丝神识于躯体中醒来。如今既使了法术,那一丝神识自然消耗殆尽,所以你才探不到。” “这么说倒也有理。”折颜一时也想不到别的缘由。如今凤九神魂既然入体,又得了东华不要命的助力,调养虽麻烦些却还在意料之中,他心里已有了七八分把握。 知道只要一跟凤九扯上关系,东华就是个无可救药的急性子和暴脾气,折颜自觉自发地盘算之后的治疗,默默打着腹稿。 他正待跟眼前人细说一二,却听得结界外一阵嘈杂,几人眼神一交错,都从各自眼中看出了不解。 墨渊设置结界时,考虑到战事刚结束,原本是不该在战场上再停留的,但凤九伤势紧急,为着私密性便设了个隔绝内外的结界,两边并不能互相窥见,因而此时结界内的人对发生了什么均不甚了了。 他正欲打开结界探查,却见东华脸色一变,突然低呼一声:“不好!”一挥衣袖扫开紧挨着凤九的折颜,便合身往她身前一挡。只听得头顶嘎拉拉一阵脆响,一道儿臂粗的惊雷陡然击穿结界打在东华后背,他身上的衣衫顿时拉开一条血口子,赤金色的血液迅速洇湿了衣衫。 便在结界碎成齑粉的瞬间,墨渊、折颜与白止都看到了战场上方浓云密布的天空。他们清楚地记得,凤九化出的九尾红狐消散时,九重天分明是恢复了明朗的,才不过顷刻,又是什么状况? -- 第80页 待一细看这乌云,众人都是亦喜亦惊,这分明是劫雷啊! 想那凤九历上仙劫还在眼前,距今不过千年,难道竟已要迎来上神劫了吗?两次历劫如此接近,是何道理?这四海八荒之中,能以不足四万岁的年纪迎来上神劫的,白凤九恐怕是第一人了! 可以她现下的状态,神魂方才归位,身心皆需休养,哪来的余力挡劫雷?且这飞升上神的劫雷可不同上仙,岂能草率儿戏! 到底骨肉连心,白止白奕等都已打定主意,既然凤九尚无意识,便靠他们这些亲人吧!这也不必言语,彼此交换一个眼神俱已了然。 墨渊凝神望着黑压压的云层,眉头拧起。一旁的折颜凑过来问他:“你有没有觉得这劫雷有些……有些……” “……熟悉?”墨渊接口道。 “果然你也有这感觉!”折颜双掌一击,旋即又摸着下巴自言自语,“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 此时,第二道雷已蓄势待发。电弧无声地在云层中穿梭,光线忽明忽暗,一阵闷响由远及近而来,炸响在众人耳际,闪耀着锐利紫光的电弧如支棱着骨刺的雷电之矛直刺向下方的东华与凤九。 白止与白奕已抢先一步在落雷下方做了结界,白止更上前阻住来路,他想怎么着自己总能挡得一招半式。 谁知这劫雷跟有灵性一般,穿透结界,又堪堪绕过白止,仍旧向着东华与凤九的方向来。 东华见势不妙,支起身子重新将凤九挡个结实,于是那一道劫雷便再一次让他受了个完整,衣衫上绽开了更多血花。 白止与白奕都是一愣,没想到劫雷还能有选择,竟是除了东华谁都不让掺和吗?他们不信邪,又换着试了两回,便是墨渊折颜也一并过来相助,却仍是一样的结果,第三道、第四道、第五道,劫雷一道比一道声势浩大,也一道比一道无可阻挡。 东华挡在凤九前面的身影虽十分坚定,只是后背伤处已然皮开肉绽、深可见骨,他默默咽下口中涌上的热流,支撑着直起身子准备迎接下一波劫雷。 此前,他心中亦有如墨渊折颜一般的疑惑,不知小白的上神劫缘何来得如此之快。此时,他却心有所感,隐约摸到了门道。只因,这几道劫雷根本不是寻常的劫雷,倒与他在碧海苍灵中重生时所受的混沌神雷十分相似。 他眼前闪过他与小白在青丘时于往生海畔路过的那片花海。那日,小白指着其下的焦土告诉他,那是她历上仙劫之处。他才晓得,原来他俩在同一日里历了劫雷,原来他们在不同的地方不约而同地努力才终能相聚,这还不是同甘共苦、缘分不浅?因而,小白历劫的劫雷居然要向着混沌神雷的级别去便不难解了,谁让如今是他在这挡雷呢,天道从不会有疏漏。 此时想来,在更早的时候,他们的缘分就已交织纠缠,所以才会连历劫都要休戚相关,谁又能说他们缘薄缘浅? 此刻,东华倒更是甘之若饴了。他本还惋惜半心做的琉璃戒居然未能熬到小白的上神劫,关于未来,多少变数,多少可能,连他这样的尊神也无法尽知。如此甚好,琉璃戒不在,他还在,这次无论如何都要护她个周全。 他深吸一口气,预见到接下来的艰难,指尖凝出一团术法,快速张开一个结界。 墨渊似也有所悟,他望着浓黑一片的天空,滚滚云团中蓝紫色的电流劈啪作响,隆隆声连成一片,一道撕裂苍穹的闪电也撕裂了他的记忆:“……是混沌神雷!” 折颜被他的话惊得一跳,怨不得众人齐齐上阵都拦不下这奔腾的落雷,竟是混沌神雷啊!凤九何德何能,要以混沌神雷来让她渡劫?这与取她性命又有何异! 当日,东华帝君在碧海苍灵引来混沌神雷历劫化生,九重天的其他众人只从夜华与连宋口中听说,谁知今日竟能近距离亲历,一时不知该庆幸还是该胆怯。九天之上劫雷滚滚,连凌霄宝殿的宝光瑞气都盖不住的杀气腾腾,让一些修为弱的仙者不禁连连后退,及至看到东华帝君以一人之力挺身相抗,感叹帝后伉俪情深之余,皆由衷感佩九天尊神就是九天尊神,修为、定力、胆魄、气概都是高山仰止、吾辈楷模。 众人屏息凝视,第六道劫雷倏忽照亮了天际,蓝紫色的电光中混杂着如血的亮红,无声地落于结界之上,雷声方滚滚而来。结界闪了几闪,兀自岿然不动,众人皆十分庆幸。 第七道劫雷,自高空落下时竟一个闪转赫然分了三股先后打在结界上,相撞处腾起一片紫色的仙泽,却又被迅速地压制了下去。众仙者压抑着呼了一声好。 第八道劫雷又是一般光景,红紫相间的雷电旋转成巨大的光柱,破空而来时不仅在苍穹之上划出蜿蜒的轨迹,更在众人的眼中留下残影,在场的仙者仿佛都听到了劫雷的咆哮。东华皱皱眉,手指微动,结界晃了晃并未破碎。群情激奋中,仙者们不禁爆发出阵阵喝彩,一个两个都似随着帝君亲自对抗了这逆天的劫雷。 然而,前一道劫雷的轰鸣还在众人耳边,下一道劫雷已悄然杀到。这次它十分刁钻,趁着结界中人尚未来得及喘息的当口,小小一股出现在前面落雷之处,然后便像钻子似的盯住了一处使劲,雷光电弧也渐次增强,竟是要对抗到底的意思。 东华催动的结界其实已到了极限。他知自己此时底气不足,之所以未提前张开结界也是存了审时度势的想法,有限的法力要用在刀刃上。这次结界能够抗得三道劫雷已然超出他的预期,可见这雷与他所历的混沌神雷还是有些差别,他不禁额手称庆。 -- 第81页 他有预感,这第九道雷应是最末的考验了,因此调动全身法力预备最后一击。 果然,劫雷与结界一阵消磨后,终于找到了突破口,结界出现了一道裂痕,很快便让劫雷透了过来。 带着无数电光所化尖刺的玄雷如恶龙一般直扑东华和凤九而来,玄雷流光幻影般的轨迹在他眼中成了一个个的慢动作。他不能闪避,否则就会露出身后的凤九,因而只在判断出玄雷的攻击点时稍稍向左挪了半步,在右肩结了最后的屏障相抗。 如他所料,玄雷拼尽余力一口咬在了他右肩上,电光爆裂声声,皮肉翻卷,鲜血立时涌了出来。东华身形晃了晃,不怒反喜,他望着天淡淡一笑。 浩荡劫雷中,东华帝君染血的衣袍迎风猎猎,俊朗不凡的脸上依旧气定神闲,眉目似含天地日月,银丝如涤六界之尘,灼灼风华令人心醉,围观的众仙一时竟忘了言语。 便在这样的静谧之中,玄雷肆虐之后无可奈何地褪去了踪影,漫天乌云正在快速消散,万道金光穿云而来,云层之上仙音邈邈: “青丘白凤九,天性淳善,情衷意坚,遭邪祟蒙蔽不失本心,舍一己得失以彰大义,行合天道,敕升上神。” 第37章 沁芳华(廿六) 九重天众仙俱是欢腾一片,此时方醒觉,自己竟是亲眼目睹了一场前无古人的上神雷劫。 今日从妖族大军来犯,到东华帝君净化战场浊息,再到凤九女君祭出上古秘术击杀姬蘅,还有此时的帝君抗雷劫、帝后升上神,桩桩件件都惊心动魄。 一众小仙直看得呼吸急促、气血上涌、心肝乱颤、神思震荡,早先只从挂在墙上的神仙图里识得的上古尊神东华帝君,竟然是如此豪气干云、风华绝代,而印象中软萌娇美的帝后白凤九原来也如此勇毅担当、大义凛然,心生崇敬之时又不得不赞叹一声,真是郎才女貌、天设地造! 青丘众人更是得了众仙的一致恭贺,如此年幼的上神真是闻所未闻,虽说有帝君的功劳,可青丘也长了脸不是!白止、白奕、白真等俱是与有荣焉。 东华此时方有余暇回身看已飞升上神的小狐狸,他见凤九虽仍静静躺着,神色却舒缓许多。他抚上凤九光洁的额头,几根发丝调皮地缠着他的指尖,额间的凤羽花印记明艳依旧,轮廓还隐隐泛着金光。 他以神识细细查探,发现凤九神魂有力、仙泽深厚,便是之前缺损的狐尾也已补全,这飞升上神的好处确实不少,不由心下也是一喜。 还待再探,识海骤然滚过一阵刺痛,约莫是方才消耗大了些,他倒也不在意。此前迫于凤九的伤势,不得已在战场上取了神魂,才引出以身抗玄雷一事,如今也该带她回太晨宫去了。 想到此,东华俯身抱起凤九便没了踪影。 墨渊、折颜等知道他的去向,倒也不急。唯独重霖一言不发,紧紧跟上,不明就里的众仙们不免感叹,不愧是太晨宫的能吏干将,随时随地紧跟帝君步伐。 离开一十三天不过一日,可再回到一十三天,东华却觉恍若隔世,特别是此时怀中还抱着伤势大好的凤九,柳暗花明、否极泰来,如何不叫他开颜! 只是他太过欣喜于凤九的无恙,大概忘了此前自己因何要闭关调息。才把凤九置于寝殿榻上,方抬起身便觉眼前一黑,要不是重霖赶到从后扶住,倒要撞翻了榻边的桌案。 “帝君?!”重霖惊得声音都有些颤抖。 东华闭眼忍过了一阵晕眩,拍拍他扶着的手说:“不妨事。”他转身看看榻上的凤九,喃喃说了句,“再等等……” 墨渊与折颜正好进来,见他们已将凤九安置好,折颜十分自觉地上前替凤九诊脉,他看东华还站在一边,顺嘴问了句:“你要不要紧?不然我先替九丫头诊过脉再替你瞧!” 东华抬手净了身上的血污,坚持道:“先看小白!此事稍后再说。” 墨渊见东华脸色发白、唇色发紫,知他今日损耗颇大,此时是不放心凤九才硬扛着,并不如所见的那般风光,便拉他去外间稍息,待折颜诊完脉再来告知。 白止白奕白真等已在外间坐定,自有人上前奉茶。 众人今日心情跌宕,到此总算可以稍定。折颜也算体谅众人,不过稍顷已先探了大概,便遣人前来报喜,说凤九已无大碍,只待苏醒。他自己则在寝殿中又留了一刻,细细研究凤九的脉案。 在座诸人顿时心头一松:凤九甫升上神,神魂归位,狐尾补全,不日即将苏醒,这着实是个好消息。数月来笼罩众人头顶的乌云终于一扫而空,青丘众人无不喜出望外。 白止更是笑着对东华说:“这下帝君也可安心了,此前为着九丫头受伤一事,帝君操劳至今,今日九丫头飞升上神,全赖帝君庇护。我见帝君近来清减不少,正该让折颜为你好好调养一番,待九丫头醒来正好团聚。” 其余众人言笑晏晏,纷纷应和。 谁知东华却眉眼微垂,低头不语。一旁侍立的重霖偷偷打量他,神色焦虑不安。 白止与白奕对视一眼,疑心他还在担心凤九,想想这些时日来他们夫妻也是不易,千回百折,艰难险阻,如今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便欲出言宽慰一二。 出乎众人意料的,东华突然一言不发站起身来往外走,只是往日里或气定神闲、或端方合度,今日这步伐却看着不甚稳健。还未及走到殿门口,他颀长的背影陡然一僵,踉跄了两步,按着胸口便往一边倒去。 -- 第82页 “帝君——”一直紧张盯着他的重霖先冲了过去一把搀住。 白止和白奕不知发生了什么,墨渊却是想到方才东华的脸色,疾步上前查看。 待到近前,他们才知情况不对。 东华一张脸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额间铺着一层细密的汗珠,他修长的手指此时紧紧攥住心口,眉目颤抖,牙关紧咬,呼吸急促,衣襟上已蜿蜒滴落了一大滩血迹,口中却还在连连吐出血来。 “东华?”墨渊抓住他一只手掌,只觉触手间冷若寒冰,不由一惊。 他见重霖急得几乎要哭出来,问道:“你家帝君可是有什么状况?” 今日有多长,重霖的担忧便有多深,旁人不知东华这几月是怎么过的,他知道;旁人不知帝君举重若轻背后的伤痕累累,他知道。他知道帝君与帝后令人艳羡的深情之后是常人难以承载的重任,他亦知道帝君从来只会选择一条牺牲自己成全大多数的路。 然而这次,他不知帝君为何要隐瞒自己的伤势,虽不得不听命,却没有一刻不提心吊胆,此时听得墨渊问起,他一腔忧愁终于找到了出口,声音都带着哭腔:“帝君自两月前回到太晨宫便一直身体不豫,却又不肯看诊,也不让我告知旁人。今日他又是与姬蘅争斗,又是替帝后挡天雷,恐怕早就不支……” 白止已去把折颜拉了过来。折颜见东华这样子也是大吃一惊,他原想先稳住凤九,东华虽取了元神又受了天雷,瞧他方才的精神尚可,又执意要先看顾凤九,便想以他的修为再等一刻应不致如何,因此就大意了。他怎么就忘了这家伙一贯是能忍的性子,此刻这般只怕是已忍到极致。 他一边给东华把脉,一边心惊于其神识的虚耗、经脉的混乱。看来不止是最近,只怕是在青丘时的伤就没养好,后来这人又自作主张地以自己的识海养凤九的神魂,消耗大不说,还得时时操心仙妖大战,怪不得近来清减了这么多。 他又细细诊了一回,发现心脉处有些异常。见东华捂着胸口,猜想大约是心口所受之伤未愈,今日心情激荡引发旧疾,便立时替他扎了两针。 可今日东华是注定要砸他招牌了,本应立竿见影的医术,到了这里全无效果,东华依旧疼得身体都蜷缩起来,口中鲜血已将半幅衣衫浸染上了赤金色,这阵势把在场诸人都吓得不浅。 连墨渊和白止在内,有一个算一个,便是自洪荒一路走来,他们何曾见过东华帝君如此示弱,这得是多大的痛苦才能让他这样毫不掩饰虚弱。 殿外忽然传来几名宫娥的惊呼,众人抬头,方见恒常白昼的一十三天突然转了黑夜,漫天星子缀满了沉沉夜幕。只是,星子闪烁的光亦十分昏沉,有几颗正在慢慢偏移,于夜空中划出淡淡的彗尾。 墨渊和白止一见,心生惶急,这是有天象预警,东华的情况十分危急。 “帝君!”重霖扶着东华痛呼,连日来的焦躁使他有些不好的预感,他仿佛又看到了彼时帝君开星光结界迎战缈落时九天星辰坠落的场景。 东华已经疼得有些恍惚,即便当年剖半心做琉璃戒时好似也没有如此难熬。 那时只是心头残缺的钝痛,兼之有太多要操心的事,缈落、浊息、秋水毒、妙义慧明境还有避于凡世的小白,他没有那么多时间顾忌疼痛,忍一忍也便过去了,那时他最想的还是再见见小白。 可此时的痛是一种有生命的痛,说不清什么时候以什么形式什么力道体现。近来大约是时间快到了,每次都折磨得他九死一生。 这磨人的小东西。 但他又无比庆幸当初那个决定,虽则冒了莫大的风险,做了折颜又要破口大骂的事,可是如果不这样,小白醒来定是要伤心的。 那是小白和他的孩子,亦是他想要穷尽一生保护的人,虽说彼时是为了小白的安危不得不做出抉择,可要让他亲手处置自己的孩子,他又怎能不痛苦挣扎? 犹记得那个清晨,在折颜到来之前,他本已硬了心肠准备动手,但就在最后一刻,小家伙眷恋地蹭着他的手指撒娇时,他便怎么也下不去这手。作为父亲,他没有早日发现加诸于孩子娘亲身上的阴谋已是不该,如今竟还要亲手将这个懵懂的生命扼死,他觉得自己大约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低头看到胸口衣衫上渗出的血,他想到了一件事。日间他把赤金血喂给小白,折颜曾骂他:“赤金血能净化邪祟不假,可九丫头这情况,除非你把她整个人浸里头,试问你能有多少血?” 那时他便灵机一动,小白或者不行,但是还未足月的孩子也许可以。既是因为邪祟入母体伤了胎儿,他便用能净化邪祟的赤金血来使其复原,加之是仙胎,其实用仙力温养亦是一途。 所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佛经有云,芥子纳须弥,他就在心头的伤口上施了法术,辟出一芥子空间来存这小东西。行动之间,赤金血便能日日冲刷仙胎,为其驱除邪祟,恢复康健。 但到底是在心口要害,几月来因伤口久久不愈,他三天两头便要受些痛楚,而大战将届,这事不好让别人知道,他就一力瞒了下来。所幸,连日来小家伙的情况确实在好转,近来变得精神了不少,倒是闹他闹得厉害。 今日颇多事端,想是自己法术用得狠了,小家伙也感到了不适,加之时日将近,便有些等不及。 -- 第83页 只是这心口的疼阵阵袭来,让他眼前发黑,又兼之正遏了血脉之要,使得他吐血连连,止都止不住。 东华连呼吸都觉困难,他努力睁大眼睛,一十三天天幕上的万千星子仿佛正在缓缓转动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星光汇聚成晕染的一团,将他一点点吸入其中。 他视线有些模糊,头晕得厉害。 墨渊见他眸色黯淡,急得连连叫折颜想办法,折颜也有些慌,手忙脚乱不知从何开始。 “折颜……”东华的声音传来,微弱却很坚定,“你把……取出来!” “什么?”折颜一愣,他没明白东华的意思。 “你把……咳咳……”东华抖着嘴唇,半天说不出话来。他费力地抬手一招,苍何剑陡然出现在众人面前。不知他交代了苍何什么,苍何悬在半空微微颤抖,似乎很是纠结不愿。 东华声音喑哑:“来吧,快些!” 苍何抖了几抖,终于动了,剑尖慢慢抬起,直指东华,朝他胸口处迅疾一挑,随着一道伤口出现,一大蓬鲜血涌出,瞬间将衣衫浸了个透,小小一团光从他胸口飘了出来。 东华觉得心口冰凉一片,痛到麻木,他昏昏沉沉,思绪有些飘散。 想及当日小白在凡世生下滚滚时是不是也曾这般疼过?那时自己不在她身边,小白一定很难过。 想及今日本想等小白醒来再做打算,谁知小家伙这般心急,他还来不及跟小白说上话。 想及多日未见滚滚,他答应滚滚的宝剑还未炼制,滚滚该失望了。 又想及这才出来的小家伙他尚未来得及看过,不知是像凤九多一些还是像自己多一些。 神生漫长,有时好似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可以消磨;神生又很莫测,风云突变,天地大劫,也许顷刻就是生离死别。因为没有来世,逝去便是逝去了。可他并不想就此分别,他还有好多事没有做,好多话没有说。 有那么一刻,他仿佛听到小白的声音,她在叫自己…… 小白—— 东华再也支撑不住,终于阖眼倒了下去。 殿中众人被这变故震在当场,良久方才找回了声音: “东华——” “帝君——” 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从内殿奔出来,是方才清醒的凤九。她一下扑到近前,颤抖着双手抱住浑身是血的东华。 “东华!东华——” 可惜,并无回应。 斑驳的血迹沾染上了三千银丝,也在凤九的衣衫上绽开点点赤金。 那小小的光团停在东华垂落的手边,光芒褪尽,显出一只赤金色的小狐狸,九条小小的尾巴团在一起,甚至连眼睛都未睁开。似乎因为失去了护佑的温暖,小家伙正不舒服地颤抖着,发出幼弱的嘤嘤声。 作者有话要说: 小团子捂了这么久终于放出来了,要相信帝君不会就这么放弃的! 第38章 沁芳华(廿七) 无尽的黑暗。 东华在这样的黑暗里缓缓下沉,像羽毛,像落叶,也像微尘。 他还无法找到完整的意识,只是每次醒来的片刻始终在下沉、下沉。他不知究竟要沉到哪里去,黑暗中没有时间与空间,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地,仿佛唯有下沉才是归宿。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 最早是在化生前,他于天地初开的三清之气中逐渐有了意识,伸展开陌生的肢体,接触到异样的世界,快要降世时便是这么懵懂着不停下沉,似乎是从很高很高的穹顶之上渐次落到地面。他睁开眼,见到的是灰蒙蒙天空下一片荒芜的碧海苍灵。 接着是在年幼时,他同碧海苍灵周围的仙魔妖兽争夺食物与生机,一次次遍体鳞伤中挣扎着跳进灵泉,泉水荡漾,他也是这么恍惚着从血色浸染的水面不停下沉。他睁开眼,见到的是闪耀着微光的泉水在头顶聚拢,从未有过父母的他觉得如此被包裹着有些暖。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再无机会体尝这种源自内心的沉淀。那时以为是因为长大了,修为高深了,学得无悲无喜、不嗔不怨、心无挂碍,于是便有人说,是九住心已达专注一趣。现在想来委实有些可笑,心无一物与心有所守又怎能一样! 再次体验到下沉是在碧海苍灵中与缈落大战之后,他带着对使命的觉悟与对凤九的不舍奔赴那个结局,于佛铃花雨中不停下沉,心中却有万千记挂与不甘。他睁开眼,以碧海苍灵的深厚仙泽为后盾,迎上了漫天罗织的九天玄雷,才终于延续了与凤九的不解之缘。 黑暗不一定是危机,下沉也不一定是沉沦。 也许,又到了该选择的时候。 有一日,他清醒的时间长了些。 下沉中,他感受到了来自身后的一束光。他无法转身去看,只觉得自己离光越来越近,连视野也映出一片亮白,明暗轮转竟有些虚幻。 既来之,则安之。他静静地穿过一片明亮,又静静地看着那片明亮慢慢成为挂于视野上方的一个亮点。 那是一扇门,东华等待着即将出现的一幕。 一个似曾相识的苍老而沉静的声音在他四周响起:“汝何复来?” 东华心想这是认出自己了,倒也不隐瞒,诚心道:“吾不知。” 那声音话锋一转:“何为知?何为不知?” “方生方死,方可方不可,方知方不知。是亦彼也,彼亦是也。”东华有心打了个机锋。 -- 第84页 “巧辩!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非无穷,莫若以明。”今次这声音倒有了些生气,又道,“既已修心,何故抱残守缺,执着一念?” 东华反问:“何为残?何为缺?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 那声音流露几分赞赏:“不错,唯达者知通为一。”又问,“以汝之见,何以修心?” “冲淡平和、宁静致远是修心;辗转磨砺、通达大道亦是修心。与其避世远遁,勿使染尘埃,不若披肝沥胆,明鉴破是非。圣人和是非而休乎天钧,以出世心修入世道,以道枢破万劫,何如?”东华答得十分坚定。 那声音沉吟了片刻道:“虽万难而不破?虽百折而不回?” “虽万难不破!虽百折不回!” 那声音转眼又道:“何谓正邪?正邪有定乎?” “应运而生谓之正,应劫而生谓之邪。内便于性,外合于义,循理而动,不系于物者,正气也;重于滋味,淫于声色,发于喜怒,不顾后患者,邪气也。正邪无定,阴阳消长,皆孕于天道。六界众生,五族芸芸,或有清明灵秀,或有残忍乖癖,正气之所赋、邪气之所秉,不以族分、不以人定,守正者皆可誉之,挟邪者皆可挞之。” 那声音又抛出个问题:“大道恒常,死生无常,何解?” “死生,命也;夜旦之常,天也。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终天年而不废,何须解?” 那声音哈哈一笑:“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小儿略有进益,望汝铭记今日之心。” 东华原以为与那声音的对话到此即为收尾,谁知片刻之后,那声音又蓦的补了一句:“大成若缺,大盈若冲,福祸相依,孰知其极!” 之后,四周彻底恢复了宁寂。 一番思辨之后,东华倒觉得清明不少。 两次在似梦非梦时有同样的境遇,应非偶然。那个声音虽未多说,却字字箴言,对他内心深处的问题给出了点拨,他心中感佩,对其身份也隐约有些猜想。 他问什么是修心、什么是正邪、什么是生死,又问能否忍受痛苦磨折,实则是点出求道之路的恒常与莫测,恒常的是艰难,莫测的是机遇。无论是凡人、仙者或是他这所谓的尊神,于大道而言都只是沧海一粟。求道,不能只求安逸、超脱;悟道,也不能只靠纸上谈兵。 凤九当日曾问,为何从前成天打打杀杀,后来佛理还习得通透。其实这两件事并不矛盾,打杀只是行,行不是重点,重点是以什么心来御行。 正如他与那个声音所说,大道对于通达者来说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万事万物在变,而大道不变;大道的形式会变,但大道的实质永存。 比如缈落与姬蘅,虽则是不同的人来挑起争端,但对于大道而言都是代表劫难的一方,时光推演到某处,正邪消长到哪里,自有彼时该应的劫、该承的果,不是她们也会是别人。 是与非,黑与白,此与彼,自始至终都存在,无论是仙是魔是人是妖并无区别。 有鉴于此,从远古洪荒里走来的东华始终觉得,历练才是锤炼心志的良方,对修为是,对成长也是,在一次次自问与他问中去伪存真,方能坚守本心、圆融通达。 而说到感情,他虽希望与小白过上平淡和暖的日子,却也知道等待他们的从来不是坦途。 天道与天命,给了他很多,让他承载了很多,也让他失去了很多。 然而,从最初天命所说的无缘辗转走到今日,千回百折之后,他与小白羁绊日深,即便各自伤痕累累,他仍难掩欢喜,所谓天命并非一成不变,所谓无缘也早已变了模样。 小白虽小,却与他心意相通、携手与共,如今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说,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能平淡地安享和乐固然好,但要历经岁月淬炼后的平淡才是他所追求的真,才是他想印证的道。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艰难险阻他不怕,大不了披荆斩棘、砥砺前行,他只想抓住彼此的每分每刻,成就最好的点点滴滴,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为了这句话,他还要努力与小白团聚,这才是现下最重要的事。 离开那个声音,东华又在无尽的黑暗中下沉了许久。 近来黑暗中漫上了淡淡的迷雾,迷雾深处隐约有了些光点,光点零星缀在黑幕中明灭闪耀,像极了银辉熠熠的天河。 他有预感,转机也许即将到来。 一日,他醒来后发现周遭突然亮了许多,不知什么时候他从黑暗中投入到一片白光里,光线朦胧柔和,一样的分不清上下左右,却有些细微的声音传来。 他听到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凤九的声音。 她清似春雨的嗓音轻言细语,正在同谁说话:“小家伙,怎么又趴到父君身上去了!你这么压在父君胸口,他该难受了!” 细弱的声音应答道:“嘤嘤,嘤嘤。” “哦,你说父君身上冷,给他捂捂呀,真乖!不过,咱们别压在父君胸口好不好,你这么重!”凤九依旧轻声说道。 “嘤嘤嘤!”小小的声音似乎有些不满。 “还说自己不重,看看是谁吃成了小圆球呀!滚滚哥哥小时候都没有这么圆!”凤九的声音中带着些笑意。 “嘤——” “怎么,生气啦?好了好了,娘亲不说了,要不,来给父君捂捂手吧!”凤九柔声提议。 -- 第85页 原来是小狐狸和小小狐狸,东华微笑着细听,圆圆的小毛团啊,可惜他并没有感觉到小小狐狸的重量与温度,不能亲手摸一摸让他很是遗憾。 再一次醒来,还是在那片白光里,看来确是有了些变化。 这次是另一个人的脚步声,似沉稳又似轻巧,从不远处行来,慢慢停到他身前。 那人良久方说:“父君,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九九很想念你,滚滚和妹妹也是!” 原来是滚滚。 他声音中带着担忧:“这么久了,父君的伤还没好,九九和我都很担心!滚滚不想失去父君!滚滚不要宝剑了,只要父君快点醒过来!” 他窸窸窣窣的不知在做什么,再开口时略有些哽咽:“九九说滚滚已经是男子汉了,不应该哭。父君放心,滚滚会练好本领保护好九九和妹妹的!” 东华可以想象小小少年望着他心事重重又努力振作的模样,他很想摸摸滚滚的脑袋,安慰儿子两句,让他不必忧虑,但是无法,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躯体。 隔了一阵,他终于又听到了凤九的声音。 这次她似乎是一个人。 她的嗓音不似与小家伙对话时的轻快,倒是略带轻愁:“东华,你还要睡到什么时候?上次是我不好,害你等了许久,这次换我来等你可好?可是,我只让你等了几个月,你却让我等了好几年!” 她轻轻地抽着鼻子:“女儿很好,她可喜欢来陪你了,每次都偷偷趴在你身上,是不是她还记得父君怀中的温暖?让你和女儿受苦了,对不起!” 她又更惆怅地说:“东华,我想你了!你再抱抱我,我想你再抱抱我!是不是亲亲你就能让你醒过来?可我亲了你为什么不理我……” 凤九在小声地啜泣,东华虽未感知到其他,却觉得她的泪水就滴在自己心里。这么多时日来,他第一次感觉到痛。 他的小白在伤心,他的孩子们在担忧,他却什么都不能做,这让他很无力。 洪蒙杳杳,岁月无声,笼着他的白光如潮水般涨落,他在一次次清醒中听到了更多的声音。有时那声音近得似只隔着一扇门,推开门就能迎上一十三天的郎朗青空、拥住馥郁柔软的心上之人。 然而,就是这咫尺却横亘了天涯。到底怎样才能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部分语句出自或改编自《庄子· 逍遥游》《庄子· 齐物论》《庄子· 大宗师》《道德经》《淮南子·诠言训》。 写至头秃。。。 第39章 沁芳华(廿八) 凤九一大清早就在厨房里忙碌。 今日她不知为什么就想要做点好吃的,也许是因为庭前的佛铃花凋零又绽放,墙头的菩提往生悄然蹿出新芽,姑姑说春日近了;也许是因为滚滚抱着小团子来帮忙,一双儿女承欢膝下让她两眼酸涩,想要找些事做;也许是因为折颜说东华的神识有所恢复,伤势亦有好转,说不定能够早日醒来。 调馅、揉面、包馅、压模,她来来回回忙得不亦乐乎,忙碌可以使她少些时间做无谓的猜想,孩子们稚拙而欢乐的面容也能叫她暂时放下牵挂的人与事。 小团子一身毛沾了星星点点的面粉,狐狸爪子无数次伸到馅里,案板上开出了一朵朵调皮的小梅花。在小家伙又一次肆无忌惮地抖落满身粉末时,终于被娘亲忍无可忍一个巴掌扫下了桌,她可不想做狐狸毛馅的糕点。 凤九做了栗子糕、枣泥糕、梅子糕。唯独无忧糕,连着做了两屉,都差那么点意思,形状可,颜色可,只是这境界…… 她默默放下咬了一口的无忧糕,无忧之境终归还是失去了。 这变化也许就在她与东华一次次的挫折劫难中,也许随着悠悠岁月消逝在了时间里。她可以坚强地扛起肩头的重担,可以勇敢地挡在孩子前面,可以克制地将东华受伤的哀恸隐忍成默然,却再也无法像无忧无虑的小狐狸一般一往无前、随心所欲。她是女君和帝后,她成了妻子与母亲,她有了更多身份与责任。 也许,唯有在东华面前,她才能恢复成那只永远在春光里欢腾的小狐狸。 滚滚早已不像在凡世时一样与娘亲抢糕吃,他很懂事地给凤九和妹妹分了糕,自己最后捻了一块,端端正正地坐下吃了起来。 毛团子可不管,什么都馋,从刚刚看娘亲端出一屉一屉的糕点时,她已经开始口水横流了,偏生哥哥还怕她积食只给一块,她三口两口吃完,觉得甚是不过瘾,仰着圆圆小脸、瞪着水汪汪的狐狸眼,绕着滚滚手边转来转去,还想多讨些来吃。 滚滚瞥见小毛团子两只尖耳朵抖啊抖,九条小狐尾甩来甩去的模样便觉好笑,他装作没注意的样子,只伸手抚摸着小狐狸。赤金色的绒毛轻盈蓬松,手感极好,毛团子为了讨好他还把软软肚皮露出来,小肚子圆鼓鼓,带着暖暖的温度轻微起伏,能瞬间激起人心中的柔软。他想,怨不得父君那么爱将自己变作原形来薅毛,真的真的很舒服! 可一想到父君,他又不禁手下一顿,望着一脸懵懂的妹妹轻叹了一声,摸摸她头顶一撮呆毛。 小毛团子讨好了半日没见哥哥再给喂点心,十分失望,她气哼哼在滚滚手指上咬了一口,自己蹿上桌案飞快从盘子里叼了一块糕就跑远了。 凤九看着小家伙圆滚滚的背影往寝殿去了,知她又要去陪东华。 -- 第86页 近来她在寝殿做了窝,什么好东西都要叼给父君看,就算父君未醒没人跟她说话,自己一个人嘤嘤嘤的也玩得不亦乐乎。这可不,连吃块糕都非要到父君身边去。 凤九不由摇了摇头,微嗔道:“这孩子!” 今日又到了折颜来给东华诊脉的日子。凤九算算时辰差不多,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太晨宫门前就转来折颜穿粉着绿的身影。 老凤凰摇着一柄折扇,好似在桃林漫步,见了凤九招呼道:“九丫头,你四叔让我给你捎了好酒!”他晃晃手中的玉壶,闻到空气中弥漫的食物香气,不由问道,“做了什么这么香?今日有口福了!” 滚滚过来见礼,折颜一看又问:“小的呢?” “去陪她父君了,这会儿多半是在寝殿!” 凤九笑着回答,那笑容却如春日之雪美得十分脆弱,方昙花一现便旋即敛了回去,勾着的唇角逐渐平缓,带着些失落与惆怅。 折颜晓得她又在担心东华,出言安慰道:“丫头,当日墨渊、白止与我合力为东华稳住伤势,他既没有羽化,情况应不会再糟,只是这神识、经脉、心伤都需好好调养,不可操之过急。有我等在,总不会这么容易让他走的!” 凤九缓缓点点头。 她仍然记得那日在一阵心悸中仓皇醒来,还不及为自己渡完上神劫而惊喜,便见到一身鲜血的东华颓然倒下,她几乎以为噩梦又要开始。 她抱住他,呼唤他,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一十三天倒泄的星河似一张巨大的网罩住了她的心,网在收紧,她的心也疼至无法呼吸。 为什么他们俩总是走得这么艰难?岁月静好,于他们竟连想一想都是奢望。 倏忽三十载,迅疾如流光。 表面上看来,青丘女君、太晨帝后白凤九自升上神以来,更为稳重大气,帝君闭门休养期间,操持一十三天诸务有条不紊,照顾一双儿女头头是道,堪为六界表率。 却只有她自己知道,每日怀着虔诚与期待醒来,指望榻上躺着的人能从毫无生气的玉雕重新变回她温柔强大的夫君,然而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他仍旧心跳微弱、冰冷如昔,这使她十分沮丧。若不是折颜与她再三保证东华的确在好转中,她几乎要以为他这是要离自己而去了。 可她仍很纠结,既想他早日醒来,又恐他过早醒来影响伤势恢复,她不愿因为自己的私心而让东华一再冒险,即便她知道他总是会做这样让人恼恨又心疼的事。 正说着,折颜突然抚掌笑道:“哎哟,这是哪个小坏蛋?” 凤九回身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正见到赤金色的一团四爪奋起跳上桌案,小嘴一伸又从盘子里拖了块糕准备逃走。她一把拎住小家伙的后脖颈,笑骂道:“又不是不让你吃,吃多了肚子疼,这般偷偷摸摸做什么!” 小毛团嘴里叼着糕不好说话,又被娘亲拎了后颈皮,四只小爪子在半空中一阵徒劳地乱蹬,知道跑不掉才终于卸了力。她一双乌溜溜眼珠咕噜噜乱转,却似有话要讲。 凤九从她嘴里拔出块无忧糕,假作生气道:“怎么又不听话啦!” “嘤嘤嘤,嘤嘤嘤嘤!”小毛团鼓着小圆脸分辩。 “狡辩!不是自己吃,那是给谁吃?”凤九点点毛团的小鼻子。 “嘤嘤嘤嘤!”小家伙瞪着澄澈的眸子抱着娘亲的手指撒娇。 “又胡说,父君没醒,怎么吃你的糕!”凤九在小毛团的屁股上轻轻打了下,惩罚她的不老实。 “嘤嘤,嘤嘤!”小毛团不服气地扭着身子,要从娘亲手里挣扎出来。 凤九听得一愣,小家伙说父君醒了?醒了!她还未从女儿的话中醒过神来。倒是小狐狸趁她一个不注意,又一口叼回自己挑的糕,从她手中蹿了出去。 在场的两人都听到了小毛团的话,折颜奇道:“东华真醒了?”三人急忙往寝殿方向来。凤九匆忙间脚有些发软,她扶了一把墙才让自己稳住了身形。 寝殿内燃着白檀香,幽幽的香气弥散在空气里。 这总让凤九想起初来太晨宫时,她扮作小仙娥躲在暗处偷看东华读书的场景。他在那头静静翻书,眉目疏淡,恬静安然,端的是清风明月,一派高洁。那时她想,哪怕他从来不知道有自己这么个人,能够这样远远地看着他一颦一笑也是好的,他们曾经那样近过便够了。谁能想到自己与他还有后来的这许多故事! 凤九揣着一颗惴惴的心进来,胸中鼓荡得厉害,可一室静谧并无分别。三人交换了下眼神,都有些失望,但也不能因此怪小毛团,她毕竟还小,弄错了也是有的。 她又往前走近了几步。 小家伙已经叼着糕跳到榻上,先把糕放在父君胸口,想叫父君起来吃。后来约莫觉得胸口到嘴巴还是有段距离,父君许是够不着,便索性将糕叼到他嘴边,舔舔父君的脸颊,还自顾自欢快地嘤嘤叫了两声。 凤九看着那块无忧糕在东华衣衫上一路留下印子,几块碎屑窸窸窣窣掉在锦被上,糕上还有两处显而易见的口水印,不由被女儿逗乐了:“小家伙,父君可不喜欢这么邋遢,再说你把糕堆在父君脸上,该把他闷着了!” 她伸手去取那块糕,又想着给东华清理衣衫上的糕点碎屑,却不想对上一双微睁的眸子,睫羽轻扬,星光半掩。她惊得手一抖,那块糕不偏不倚落在毛团子脑袋上,毛团子嘤地叫了声,甩着脑袋后退,一步踩在榻上人的胸口,换来“嘶”的一声轻呼。 -- 第87页 “东,东华!”凤九立时扑到枕边,待到确认他确然睁眼醒来,搂着自家夫君的肩膀喜极而泣,“你终于,终于醒了!” “父君!”滚滚十分激动地上前呼喊。 小毛团子也挤到父君颈边,凑趣地嘤嘤叫。 折颜亦十分惊讶,不过作为医者他倒是最清醒的一个,他咳嗽一声,打断一家老小久别重逢的感人场面,上前道:“我算着还有些时日,你怎的这时就醒了!” 东华也没想到自己竟能就此醒来。 片刻前他尚在思索如何突破此处的屏障回归,不想周遭却有了变化。柔和的白光本是一派宁和,此时渐渐起了涟漪,光影如水波荡漾,被无形的风卷起了波浪,动静越来越大,让他有些眼晕。 上方突然出现了一片金光,如云如雾,似烟似霞。金光中,他听得一个和煦厚重的女声:“时乖运蹇,情义弥坚;夫妻同心,破劫立新。啄饮相系,福惠连理;但许佳愿,助君以归。” 金光缓缓下降,又化为无数道光束投向他的眉心,一时间识海里光芒大作,每道光的进入都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引来黑暗中无数光点的应和,一团团、一片片此起彼伏、交相辉映。原本晦暗凝滞的识海终于挣脱了压制的束缚,展露了浩淼的真容。 神识得到滋养,此前隔绝五感的壁垒突然一松。许是东华想要回归的心志过于强烈,以至于他尚未从当下的状况中反应过来,便发现自己被什么大力一扯,急速脱离了笼罩多日的白光,骤然跌落到一具躯体中,不仅头昏眼花,痛感也同时到来。 他皱眉重新习惯了一番心头隐约刺痛与手脚冰凉麻木的感觉,慢慢睁开眼,看到了一只圆滚滚的小狐狸。 赤金色的毛团正在投入地啃一块糕,小脸圆圆,两颊鼓鼓,身后的九条小尾巴还在惬意地抖动。小家伙正想甩头来个空中接糕,为享用美食做个帅气的收尾,一抬头发现一双眼睛正注视着自己,最后一口糕顿时失了准头,啪的掉在了榻上。 她原地愣了一会儿,歪头嘤了一声,迟疑地走上两步,凑上来打量了一番,大而水润的眼眸中闪出了惊喜,终于嘤嘤嘤叫着在东华脸上蹭了蹭,欢快地转了两圈。忽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跳下了榻往殿外跑去。不过转眼,圆滚滚的小团子又风风火火跑回来,三两步蹦到榻上叼起刚刚落下的糕一口吞了,方才飞快地蹿了出去。 东华看得一喜:原来这就是小团子,真是只漂亮的小狐狸!这贪嘴护食的样子,确是得了她娘亲的真传! 他知小团子出去必然会惊动其他人,倒也不急。只是到底是神识将将回归,免不了有些不适,便闭目养神了一会儿。果然,再睁眼时便见到了小白和滚滚。 至于折颜,他一时半会儿并不想搭理。 这没眼力见的家伙,人家阖家团聚,他个老凤凰戳在那儿搅和什么劲! 作者有话要说: 本卷快要结文了哟!评论区还是寂寞如雪啊。。。 第40章 沁芳华(廿九) 东华不想让折颜搅和,奈何自有想让他搅和的人。 凤九听了折颜的话,觉得他话中有话,恐对东华的伤势不利,赶紧拉了他来诊脉。 三十年,于大千世界的凡人已算半生,于千年万载的神仙而言确然不算长,遑论于东华这样的尊神更是悬殊得很。按着折颜的想法,东华再怎么着急,这次元气大伤,总要隔个百年才能醒转。他不知东华得了什么奇遇,或是又做了什么胆大包天的事,居然只花了三十载就恢复了意识。 折颜神色凝重地搭上东华的脉,嗯嗯,确实有了转机,神魂恢复得还不错,虽不至圆满,十之七八总是有的;经脉这事好说,神识稳健了,慢慢梳理就好;唯有心上的伤口进展稍慢,当日为狐尾所化利刃所伤、又为净化狐狸崽染上的邪祟强用法术不得愈合,若沉睡时倒还好些,他既醒了行动之间总有些妨碍,看来得好好下番功夫。 东华瞧他眼睛一眯、嘴角一挑就知事情不妙,老凤凰折腾他的贼心不死,多大点伤非要夸大其词,在凤九面前巧舌如簧那么一说,小白还不事事照办! 可是无法,在为他休养身体、恢复伤势这事上头,凤九是铁了心不肯马虎的,而况如今连滚滚都紧随着娘亲,一大一小望着老凤凰听得专注,旁边还站着重霖这个尽心竭力的得力帮手。 东华望望手边咬着尾巴尖打瞌睡的毛团子,暗叹失策,己方阵营力量太弱,不得不低头。 于是太晨宫顺理成章地重新回到了药香蒸腾的旧景里。 当日,折颜好奇地追问东华,何以只花了三十载就能醒来?作为一名医者,他十分具有钻研精神。 东华本不耐烦告诉他,心中一动算到一事,只道:“稍后便知。” 不一会儿,有仙侍来报,太晨宫外有客来访。 折颜和凤九十分诧异,想东华方才醒来,何人消息如此之快? 待到一名和和气气的蓝袍仙者出现在殿外时,众人才知竟是女娲娘娘座下的寒山真人。 他躬身向东华行了一礼方道:“小仙奉娘娘之命来给帝君送一封信。” 东华展开一瞧,信上所言正是他在金光中听到的话,原本他已听出那声音是女娲娘娘,倒也不意外。除此之外,信中另书了一行字:从心所欲,否极泰来。 -- 第88页 他还在凝思这话的涵义,寒山真人又在下首拱手道:“帝君帝后夫妻一心,共历天劫,从此执手相偕,日久天长,小仙奉娘娘命特来祝贺!娘娘还问,帝君儿女双全,何时请故人喝酒?” 讨酒都讨上门了,东华倒不知女娲娘娘几时这么活泼,晓得她也是为自己与小白高兴,今日又确然承了她的情帮了大忙,改日是得登门拜谢。 如此,折颜与凤九他们方才知晓,这事还有女娲娘娘的功劳。 凤九心中感激,一路将寒山真人送至宫门口。真人在告别前对她拜了拜说:“依小仙看来,帝后娘娘与帝君之缘实在算得上情深似海,娘娘切勿妄自菲薄!” 凤九听得眼眶一热,几乎要落下泪来。 这天折颜走的时候颇为春风得意,至于是因为东华醒了可以去给白止、白奕、白真报喜,还是因为这个能来事的病人终于又落自己手里,只有他自己知道。 东华乜斜着眼,狠狠瞪着一摇三摆得意洋洋晃出殿门的老凤凰,知道这回势必逃不脱苦药的魔爪。不过能够与小白再团聚已是不易,喝个一两碗药也算不得什么。 自然,这话要让后来的他来听,便知道有些事不能想当然、有些话不能说太满。 重霖、滚滚和凤九好似三个门神把东华盯得紧,理由是他伤势方好了三分之一,之前失血过多、心伤未愈该好好调养。 东华虽然头的确有些晕,也很享受被小白操心照顾的感觉,但他没想到要从榻上起来如此不容易,一天三顿、每顿两碗的药就让他倒足了胃口。 老凤凰究竟在里头下了什么鬼东西,药能难喝成那样,是神医该有的水平吗? 少有人知,遍受六界尊敬的天地共主东华帝君,最不爱做的一件事就是喝药。但凡能熬过去的,或是能外敷、吞服的,他就少有用喝这一途。往日凤九不在,没人可抱怨也就罢了,现下一家团聚,其乐融融,老神仙的一身铁骨难免也娇气起来。 第一第二日,凤九亲自端了药来喂。 东华满心欢喜看着小白的俏脸凑过来,温声细语地哄他张嘴,柔软的发丝掠过鼻尖,有熟悉好闻的香气飘过来,他微微扬起嘴角。可惜,下一步就是一勺苦药入了喉。他一时不及收回笑容,被呛着咳嗽了几声。 凤九虽紧着给他拍背,却并没有放松喂药。一勺一勺又一勺,齿颊间俱是又苦又涩的药味,连嗓子眼都不能幸免,叫他不禁怀疑,舍了大口饮尽的法子来换取小白多一刻的相陪,到底是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不过,看到小白舒展的眉眼他又觉得分外熨帖,到底许久未享受夫人的款款深情,思念之心一时盖过了味觉感受到的折磨,所以这两日还算过得安然。 第三日,滚滚替娘亲来给父君端药。 东华望着儿子孺慕又关切的眼神,再看看碗里黑魆魆的汤药,倒不好在滚滚面前耍赖掉了分,只得闭眼将药一口饮尽,喝完顿觉脑袋又晕了几分。 他扶着额问滚滚:“你娘亲呢?” 滚滚见父君白着脸,以为他不舒服,赶紧道:“九九昨日说要做糖狐狸,这会儿大约在厨房,可要孩儿去找娘亲来?” 东华一听小白去做糖狐狸,料定必是为了自己,心中一甜,倒是将不适冲淡了些。 为着这份期待,他硬是又忍了一整天,皱着眉将几碗汤药灌下肚。 只是等到入夜也没等到那口糖狐狸,睡去前他还难掩失望。 第四日,换了重霖来伺候。 东华垂眼看看他端端正正奉在身前的托盘上,除了两碗散发着热气的讨嫌物事别无其他,顿时气有些不顺。 “放下吧。”他闭眼漫不经心地发话。 重霖嗫嚅着回答:“帝君,折颜上神说要趁热喝了才有效!” “他的话你倒听得进去!”东华冷冷地说。 “凤九殿下也是这么吩咐的!”重霖无法,只得搬出了帝后娘娘这尊大佛。 奈何东华今日偏不如他的愿,又问:“那她人呢?” “娘娘说她稍后就到!”重霖恭敬地回道。 “那就稍后再喝!放下吧!”东华觉得小白有点敷衍自己,说是做糖又不见给自己,连端药也不来,老神仙不开心,他阖眼不再说话。 重霖站在原地犹豫了会儿,到底把药放在了榻前的几案上,转身退了出去。 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从近旁传来,东华睁眼一瞧,小毛团子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进来,正跳到案上围着那两碗冒着热气的汤药打转,瞧那样子是在考虑要不要舔一口。 东华伸手将小家伙抱过来,摸着她毛茸茸的脑袋笑道:“可不是什么东西都能乱吃的!”他指指那两碗汤药说道,“这是药,可难喝了,你也要尝尝?” 小毛团子眨了眨水汪汪的狐狸眼,露出略微犹豫的神色,她看看碗里又看看父君,舔了舔嘴唇,一颗吃货的心仍在蠢蠢欲动。 为了让女儿死心,东华想了想,端起其中一碗喝了一口,皱着眉龇牙咧嘴做出一副痛苦的样子摇了摇头,小毛团子果然愣在那里,不敢再把嘴巴凑到碗边去。 她瞪大眼睛有些紧张地看着东华,似乎在说,既然这么难喝父君为什么还要喝? 东华心中暗笑,不过女儿却是给了他灵感,对啊 ,这么难喝为什么还要喝!他飞快打量了一圈寝殿里的灵植,认真地考虑了下把药倒进哪盆里不容易发现。 -- 第89页 一个含着怒气的声音随着脚步出现在殿门口:“帝君,你想把药倒哪里去!”凤九揣着个匣子径直走了进来,显然是得了重霖的信兴师问罪而来。 尊神难得有了被抓包的失措感,不过到底历练得多、脸皮也扎实,他立时决定要装一装柔弱来应对恼怒的夫人。 “小白,这药太难喝了!”老神仙有些委屈地抬眼看着凤九。 凤九叉着腰狠狠道:“良药苦口利于病!这个道理帝君还不懂吗?” “可是,我喝不下……”他捂嘴咳嗽了两声,半真半假地抚了抚胸口。 凤九还未说话,他怀里的小毛团很给面子地帮父君当起了说客,她朝着娘亲嘤嘤叫了几声,也做出一副痛苦咂舌的样子来。 凤九见他们父女俩眼眸中是一样的讨好,虽是一人一狐表情倒很同步,看着十分相似,不由被气乐了:“去去,小孩子捣什么乱,还帮着你父君说谎!” 小毛团见娘亲不相信自己,还说自己说谎,顿时炸了毛。她跳到东华肩膀上,急于证明自己说得没错又没别的法子,转了两圈,想起方才父君喝过一口药,便伸了舌头舔了舔他唇角残留的一点药渍,呸呸,果然难喝得紧,小毛团立时理直气壮地朝娘亲嘤嘤嘤争辩起来。 这下不仅东华,连凤九也愣住了,她一张粉面先是一僵,突然秀眉一拧,脸颊一红,嗓门陡然拔高了一截:“你这孩子!这是做什么!”她伸了手要来拎小毛团的后脖颈。 此时东华也反应了过来,一边笑着一边伸手来挡。 没成想凤九是发了狠来抓小毛团,使的劲还挺大。小毛团看着圆滚滚却十分灵活,三蹿两蹿就避过娘亲往殿外去了。倒是东华因为方醒了几日身子还有些不便,一来二去被凤九不慎碰到了胸口伤处,冷不防抽了口气。 凤九见他捂着心口处不语,唬得女儿也不管了,只一个劲问:“东华,你要不要紧?” 东华忍了痛低笑两声,拉住凤九戏谑道:“夫人,你又醋了!” 凤九不意被他看破,扭过头躲开他的眼神不理他。 东华抿了抿唇,转了个话题:“女儿可有名字?” 凤九道:“总要等你这父君来取!” 东华又问:“那小名呢?我没听你叫过她的小名。” 这次凤九犹豫了片刻,方低声说:“忧忧……” 东华奇道:“哪个字?” “……心忧的忧……”凤九还是不看他的眼睛。 东华望着她的头顶,摸了摸如云秀发,将之搂在怀里,抚着她的背说道:“小白,你是不是心里有些怨女儿?这不是她的错!” 凤九的脸小心地贴在他胸口,两条手臂轻轻地环住他的腰,声音沉沉传来:“……我知道。我是怨我自己,连有了孩子都没察觉,还不小心着了姬蘅和缈落的道,害你又受了这么重的伤!那时我以为你又要丢下我们,心里不知有多后悔!” 胸口处传来几声轻微的啜泣,东华小心地捧起她的脸来看,灵动的双眼此时微微发红,黑曜石般的眸子浸了水光,更衬得面如春晓,眉目含情。 他轻柔地为她拂去眼角的泪水,低头吻在细嫩的颊上:“不用自责,为了你和孩子,我愿意的!” 一句话说得凤九哭声倒又大了许多。 东华蹙了蹙眉,不知怎的又把她惹哭了,扯了袖子给她擦越流越多的泪水,嘴上还在没话找话:“方才还在醋着,这会儿怎么又不管了!” 不防凤九突然揽着他的脖子,踮起脚来吻在他唇上:“东华,你这么好我舍不得你,我最喜欢你!” 柔软的触感让东华也是一愣,他从这一吻里感受到了凤九多日来的纠结,她不是不爱女儿,只是见到女儿便想起了二人所受的苦痛与生死一线的艰难,她只是在为他抱不平,她在心疼他。 他亦觉得眼眶酸涩,与小白一路走来委实不易,但他对此早已有了觉悟,为了他俩的相守愿意付出任何的代价,既如此,只需做便是了。他不觉得那些苦是苦,只要结果是好的,只要他们最后还在一处。 东华不舍的也正是这一低头的温柔,心跳激越得有些疼痛,他搂紧了怀中的软玉温香,加重了这深情缱绻的一吻,唇齿交缠间二人都倍觉温暖,两颗心终于又找到了凭依,紧紧倚靠在了一起。 双头花下两同心,合欢树上枝连理。千丝万缕相萦系,燕语呢喃鸳鸯嬉。(改编自《古乐府诗词》——《九张机》) 两人依偎时,东华下颌抵着凤九的头顶思索了一阵说:“就叫攸攸吧,辽远流长皆为攸,安然闲适亦是攸,攸攸,挺好!滚滚既是取了棣这个名,攸攸就取棠这个字可好?” 凤九靠着他柔声道:“都听你的!”她眉眼弯弯笑道,“白棠,听着就挺甜的!” “咱们的孩子甜些不好吗?”东华挑了挑眉,他想到什么又软声道,“说到甜,夫人,给我的糖狐狸呢?” “你怎么知道我做了糖狐狸?”凤九扭头惊讶地看他,又恍然醒悟,“哦,定是滚滚说的!” 她扬了扬方才进来时就拿着的琉璃匣子:“喏,都在这里呢!我特为去问过折颜用哪些食材不会跟药性相冲,所以花了些时间……” 东华听到此处,暗叫不好,自己怎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果然,小狐狸面色一肃,打着他的手掌道:“帝君药还没喝,这会儿都凉了,待我再去熬来,没喝完药可没有糖狐狸吃!” -- 第90页 老神仙瘪了瘪嘴,叹了口气。千算万算,没想到还是没能躲过这碗药去!夫人真真狠心! 作者有话要说: 【帝君的冷笑话时间】 东华:我活了几十万年,总共就为两个女人伤过心。 凤九:(疑惑)两个? 东华:一个是小白,一个是攸攸。 凤九:(眯眼)女人? 东华:(突如其来的求生欲)小白,只有你一个女人……那个是女儿…… 凤九:(满意)嗯,那还差不多! 东华:感觉逃过一劫…… *今日听了首曲子,觉得用来做BGM正好:《国家宝藏第三季原声音乐》——江天晓 第41章 沁芳华(三十) 自东华醒来,不过月余,太晨宫便恢复了以往的生机。 说起原因,不只是因为有了主人便有了主心骨,有帝君在,不仅帝后和小殿下神情舒缓,侍从婢女们也觉舒心许多,连宫中花鸟虫鱼也透着不一样的精气神; 也不只是因为往来探访的九天尊者、各界大拿,把广袤的一十三天挤得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全无清静模样,最后凤九帝后只得一声令下,不论来者通通挡驾,方才得以消停; 更不只是因为太晨宫多了位小公主,因着出生前险象环生又得帝君心血庇佑,小公主成了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九尾赤金狐,如今方年过三十,还是只未化人形、整日只知道吃喝玩闹的奶狐狸崽; 大约东华帝君本就是定海神针一般的存在,虽则天君夜华自继位以来,大刀阔斧将九重天改头换面了一番,威仪日盛,但到底与帝君的威望还有些距离。众人习惯了六界之中有这样一位运筹帷幄、举重若轻的尊神,只要他还在,便觉时光安然、岁月静好。 而众人口中板正耿介、德被六界的东华帝君,此时正在太晨宫中为了能不能先吃一块糖狐狸再喝药这等“大事”与帝后厮磨。 原本东华是想提一提别的吃食,可惜唯二能想出来的东西都没过得了关。 一是鱼。凤九说这鱼腥类的东西不能跟药一起吃,不仅糖醋鱼,还有蒸鱼、煎鱼、烤鱼、鱼汤,便是其他各类水族统统不行。 二是羹。东华甚是想念凤九在梵音谷时为他做过的各式鲜美羹汤,不过凤九又说,羹里常用的菌菇、笋片、肉丁等等都与药性不合,也不能吃。 东华见凤九扳着手指头细数种种禁忌,知她功课做得详尽,可他只想吃点有味道的东西怎么就那么难呢!整日里灌那劳什子的汤药简直让他快要丧失味觉了。 至于糕点,虽然闻着香,奈何老神仙自觉咽不下任何干乎乎的东西,也就不折腾了。 于是,寄托了厚望的便只剩了那块糖狐狸。 “不是才给过你一块?怎么又来讨!” “夫人,药太苦了~” 谁能想到这么幼稚的对话一日三次都会在太晨宫里发生? 凤九一次又一次在夫君委屈巴巴的小眼神里败下阵来,心甘情愿地递上了一块晶莹剔透的糖狐狸。 不是她狠不下心来让他先喝这碗药,只是每次看到他清减苍白的面庞,便压不下心头的疼惜,忍不住想宠他一宠。 而老神仙则是心满意足将糖揣在怀里,又在某一刻趁着凤九转身收拾殿中东西的时候,将之悄悄塞给伏低四肢、肚皮贴地偷摸溜进来的奶狐狸崽攸攸。 毛团子眼神亮闪闪地叼起糖,朝父君递过一个感激涕零的眼神,又警觉地瞄了一眼娘亲的背影,沿着墙根轻盈而迅捷地蹿出了殿外。 东华望着女儿圆滚滚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几乎要轻笑出声。想到不久前小狐狸崽因为从娘亲那里讨不来糖狐狸,只能趴到自己面前流着口水眼巴巴看他吃的馋样儿,他不过一时心软给了她一块,没想到现下倒成了每日必做的功课。 好么,这四海八荒能从他手上拿到小白亲制糖狐狸的,也只有这个小家伙了。 几日后,凤九到饭点不见小团子现身便亲自去找,却发现狐狸崽正捧着块糖狐狸舔得入迷,这才终于东窗事发,让她知道了父女俩“私相授受”的勾当。这下可好,老神仙和狐狸崽登时作为同案犯,拉到一处排排坐了,一并承受来自帝后的怒火。 东华这当爹的要给女儿做表率,一边诚心诚意低头认错,一边觉得这经历十分新奇,哪怕当年在水沼泽读书时也没这么有趣过,倒是把老神仙的一颗童心激得活跃了几分。 奶狐狸崽见父君尚且如此,只得端正坐了听娘亲的训,片刻下来可怜兮兮乖觉不少,自有滚滚哥哥接了去,夹紧尾巴吃饭睡觉,很是老实了几日。 见攸攸垂头丧气走了,老神仙却搂着自家夫人笑个不停,凤九板着的脸一时没缓过来,问道:“帝君笑什么?” “小白这娘亲当得甚好,帝后也当得好,很有威严!”东华夸赞道。 “那帝君还跟着女儿瞎闹!任她吃糖还不拦着……” 她话音未落却听东华在他耳边轻声道:“谢谢你,小白!我觉得这里越来越像个家了!” 凤九侧过头去,见他眼中的柔情几乎要凝出水来,原本就深邃的眼眸闪着点点星光,又似浩瀚深海,仿佛能将精魂都吸了去,她一时看恍了神。 却听老神仙撒娇道:“糖给女儿吃了,夫人再赏一块吧!” -- 第91页 小帝后气道:“没了,让你再给女儿!” “怎么没了?这里不是还有一块!”低沉的嗓音刚落,唇上便覆了柔软微凉的触感。 凤九眸光流转,眼睁睁看着夫君含笑压下唇瓣来,又扶了自己的脖颈细细品鉴了一番,末了还咂舌夸道:“果然很甜!” 她没想到自己倒成了那哄人的糖狐狸,私心里又觉得其实也没错,脑中似有火树银花炸裂,脸上瞬时浮上两朵红云,叫东华看得又是一阵心动。 老神仙还待再一亲芳泽,却被一只纤纤玉手抵住了唇,小狐狸狡黠地眨了眨眼:“夫君,糖狐狸也吃了,该喝药了!” 东华如今就听不得“喝药”二字,立时滚落榻上,耷拉着眉眼没了精神。 谁知小狐狸又凑上来跟他耳语:“要是夫君听话呢,这个糖狐狸还有的吃!” 东华一怔,挑了挑眉,不可置信地盯着凤九袅娜而去的背影,发丝间露出的狐狸耳朵恰似春日里吐艳的桃花,泛着醉人的微红。 他抚着骤然加速的心跳沉声应道:“夫人,一言为定!” 一十三天的芬陀利池畔,今日来来去去迎了几拨人,让池边休憩玩耍的飞禽走兽们应接不暇。 先是太晨宫中来了一众仙侍,将虚设多时的凉亭好生打扫了一番,细细铺了毡子,又设了座席与几案,样式虽简洁,细看下样样都端方大气,品味不凡,原本宽敞简约的亭子顿时精致典雅了不少。 又有几位灵巧的婢女端着各式瓜果茶点,将不小的一张几案摆得满满当当,红绿蓝紫,甚是绚烂。 接着,帝君的掌案仙官重霖迤迤然奉着个香炉前来,香炉中燃着半炉白檀,袅袅香气宁静悠远,立时将此处气氛为之一肃。 池畔的飞禽走兽仿佛预见了将要看到的大场面,俱是敛眉低目,不敢造次,小心伏低了身子,隔着一池千叶白莲偷偷向这边张望。 一只软萌可爱的小狐狸崽追着翻飞的彩蝶蹦蹦跳跳跑了过来,身后跟着个银发蓝衫的小仙童,口中还在念叨:“攸攸,你慢点,小心跌到池子里去!我们等等父君!” 小狐狸崽嘤嘤嘤叫了几声,一骨碌滚到亭中的毡子上。她正盯着调皮停在鼻尖上的彩蝶努力集中视线,又小心地伸了狐狸爪去抓,彩蝶轻盈地在她肉嘟嘟的小爪子上一点,便忽悠悠飞远了。 小狐狸崽还要跳起来再追,不防被一双大手捞了起来,轻柔低缓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攸攸,怎么不等父君,自己就跑了?” 毛团子被父君的大手揉过肚子,痒得咯咯一阵笑,又不好意思地舔舔父君的手背,拿自己的头顶讨好地拱了拱他的手掌,让他来摸。 那些偷摸瞧着的飞禽走兽一见来人紫衣银发、气度高华,手中的小狐狸崽玉雪可爱,九条狐尾灿若烟霞,身边银发的小仙童亦是眉目清俊、钟灵毓秀,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是东华帝君带着两位小殿下来池边消遣呢! 它们倍感兴奋之余却也不敢搅扰,只是不着痕迹地往凉亭靠了靠,毕竟帝君仙泽醇厚贵重,能得一分滋养便受益匪浅。 今日,困在太晨宫许久的东华,终得小帝后首肯能够外出走动,实属不易。他自觉并没有病弱到那种程度,奈何凤九动不动就发动眼泪攻势。老神仙什么都不怕,就怕小狐狸红了眼,唯有一次次收回踏出宫门的脚步,默默退回殿内,任由夫人伺候着过痛并快乐着的休养生活。 即便如此,这次也并未允他走多远。幸好老神仙本是动静得宜的性子,索性放弃挣扎,将目的地改成了芬陀利池,带着滚滚和攸攸前来玩耍。 清风和畅,虫鸣唧唧,碧水微澜,白莲净植。 上一次在此处解救为缈落所掳的滚滚仍宛在眼前,如今六百年过去了,滚滚虽还是小仙童,眉目间已有了些少年的影子,而自己手上又多了一个小狐狸崽,世事变幻莫过如此。 曾几何时,他还望着池中的千叶白莲想过,人心能化白莲,不知仙者的心能化什么,可转念一想,仙者一朝化归天地,又哪里有心能留下? 而今回头再看,彼时虽说心无挂碍,其实到底孤清,心底仍有渴望。不若后来,有了小白,内心充盈而无旁骛,虽则千磨万折,亦觉甘之若饴。 也许,万物生灵,出生以降,便是要寻觅同伴的,或是父母亲情,或是志趣之交,或是鹣鲽爱侣……心有所系、心意相通,又携手与共、不离不弃,方能拨云见日、不入迷障。 想及此,紫衣尊神的脸上难得地浮现出暖如旭日的微笑,他深邃的眸子映着一十三天璀璨的天光,宛似碎金点点。 东华心情甚好地化出一支玉笛凑到唇边,就着水色柔风吹起了一首舒缓的曲子,清越的笛声如光如露,绕过他散落的发丝,在一朵朵白莲间旋转飞扬,又轻快地掠过一张张硕大的莲叶,细细打在每位听者的心间,驱散了多日来盘踞于众人心头的阴霾,如最暖的艳阳、最美的春景、最深的迷梦,叫人忘忧。 小毛团子虽不知道父君在吹什么,却被这悠扬的音符激得爪子发痒,三下两下就从凉亭跳到离岸最近的一张莲叶上,又蹦跶着往更高更大的莲叶去。 东华并未阻止,唇边笛声未歇,足下轻点已越过半池莲华,停在开得最绚烂的那枝千叶白莲上。身上的紫衣被风轻轻扬起,池上轻烟在他身后聚散,仙气飘渺,似幻似真。 -- 第92页 一池白莲随着笛声摇曳起舞,好似活了一般,舒展着四肢调整姿态,圆润的叶片竭力延展成一条绿色的通道,既有参差的台阶,又有连绵的缓坡。小毛团子开心地顺着这条路蹦蹦跳跳上了台阶,又呼呼啦啦从坡上一路滑到父君脚边,激动地嘤嘤叫。 攸攸撒着欢玩了几回,见滚滚还在岸边,呼哧呼哧跑过去,扯了他的衣衫要哥哥一同玩耍。 小小少年瞧着妹妹在莲叶上翻滚,既有艳羡又有踌躇。孩子长大了反倒矜持起来,不好意思像小时候一样撒欢,见父君含笑望向自己,还微微地红了脸。 却不知何处来了一阵清风,推着他踏上那条莲叶铺就的路。 到底还是孩子,许是满耳的乐声感染了他、满池的清香陶醉了他、满心的欢喜浸润了他,没多久,滚滚就化作一只九尾银狐加入了妹妹的行列,两只小狐狸崽你追我赶好不热闹。 凤九带着自己刚刚做就的几味点心款款而来时,远远瞧见的便是这一幕:漫天霞光中,紫衣银发的尊神足生轻云朵朵,衣袂随风微扬,玉笛婉转如诉,一池莲叶荡漾。若不是他脚边奔来奔去的两只狐狸崽,她几乎要忘记自己身在何处。 本是要他静养,谁知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来!若是平日,小帝后定然已经发了威。 可此时凤九突然不记得要说什么。 她蓦的想起四千多年前第一次在琴尧山被东华所救时的场景,那时的他也是这么风姿卓然、俊美威仪,叫她一下就许了芳心;两千多年前,她为了见他,偷偷来太晨宫当婢女,然而四百年时光里只有几次隔着鱼塘、荷塘或田埂的远眺,他悠然闲适却不知有她;一千七百年前,她为了去十恶莲花镜救他,被聂初寅骗了皮毛,成了一只普通的红狐,却意外的得了机会能在太晨宫与他做伴…… 那些她苦苦思慕的时光,是到后来他才晓得的。彼时的他淡漠而遥远,她那么努力地靠近却换不来他的一个青眼。哪似如今,他远远投来的目光里满是柔情蜜意!她知道自己必然也是。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原来才过了这么久! 一切早已不同。 她和他终于成为了当初想要的样子。 东华望着凤九,向她伸出了手。 小狐狸方才还呆呆的脸上扬起了心满意足的笑容,还未到池边,她已三步并作两步飞身踏上了莲叶,旋身一转便在朵朵盛开的白莲里走了个来回,紫色的裙裾舞成团团一簇,盛开在碧波之上。 两只小狐狸崽像追翻飞的彩蝶一般追着娘亲,将欢声洒满了芬陀利池。 这让人感慨万千的一幕,随着一十三天的流光溢彩长久地留在了在场众人的心里。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BGM:《国家宝藏第三季原声音乐—江天晓》,神曲~ 第42章 沁芳华(卅一) 自一百年前,东华帝君与帝后白凤九携手迎战缈落与姬蘅,于九重天大破妖族大军以来,四海升平,八荒宁和。 要说六界之中有什么热闹,无非就是两件,却都与帝君有关。 一件是关于太晨宫新添的小狐狸崽。 据说狐狸崽是得了帝君的心血滋养才成了这四海八荒唯一的九尾赤金狐,别说其他各界,便是在青丘之国也是闻所未闻。当年帝后白凤九作为普天之下唯一的一头九尾红狐已令人咋舌惊叹,没想到太晨宫的小公主还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众仙者回过神来一想,这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九尾狐齐聚了太晨宫,倒不知以后是不是还有更多惊喜。 于是,天门俱苏摩花丛后的赌局心照不宣地重现江湖,为着帝君帝后下一回的狐狸崽是什么色儿开了盘口。据闻悄摸来下注的还不少,一二真君真皇家的侍从拿着明显与身家不符的赌注,其他众人倒也未曾戳破。倒是天君家的阿离殿下某一日绑着包袱皮“乔装改扮”前来,嘴里还嘟哝着“肥水不流外人田,先替小外甥押两百个夜明珠!”围观众仙以为得了内幕消息,纷纷跟风下注,一时引得盘口几番震荡,叫众仙的荷包好一阵抽搐。 小狐狸崽四五十岁的当口化了人形,原本圆滚滚的狐型成了眉眼玲珑、五官标致的奶娃娃。凡是见过奶娃娃的侍从婢女莫不众口一词,拍着胸脯保证,此乃平生所见最为可爱的小女娃,连当年的帝后白凤九也不遑多让。 因着帝君早年闭门休养,小狐狸崽又年幼,太晨宫外除了天帝夜华夫妇和连宋、成玉、司命等原就走动频繁的,其他人等鲜少有机会接近。近来为小公主庆百岁生日,众仙者本以为有机会得见帝君一家的风姿,谁知太晨宫依旧只招待亲友,闲杂人等连一十三天都不得接近,让八卦心思无处排遣的小仙们抓耳挠腮。 据说小公主十分肖父,见过帝君风姿的仙者们不免暗戳戳肖想了一番帝君女装的模样,试图以此推测小公主的美貌。同好间挤眉弄眼,切口不断,虽也知道一朝暴露不免要被重霖仙官找去谈心,或是被神剑苍何逼上门,但刀头舔血、火中取栗的刺激又使得这班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每日里不遗余力在危险边缘疯狂试探。 倒是司命星君执笔的《四海》系列又有了新作,什么《四海美女话你知》《四海追君有奇招之抓住他的胃》《四海佳偶天然成之坚持到底就是胜利》……那些知道点底细的老客,纷纷拿出看图说话、阅读理解的功底,咬文嚼字地从话本子里找到端倪,以此映照热点,抠出幕后真相。 -- 第93页 当这点爱好因为水涨船高的热度得到重霖仙官的额外关注后,司命星君也就成了太晨宫的常客,收到了帝君的特殊恩典。 另一件是关于妖族。 自缈落在大战中落败消失,妖族上下人心惶惶。前头已有那些被无端制成傀儡的士兵家人哭天抢地不知要找谁讨个说法,不久却得知缈落与姬蘅发动仙妖大战扰乱天界,帝君和帝后在战中亦有受损,恐被秋后算账都惶急不已。 帝君在太晨宫中休养时,天君前往探望,为此事曾有商议。 未过多久,天君夜华颁了道旨意,着令在西荒与北荒交界处辟出一块所在作为妖族的聚居之地,自此结束五族之中唯妖族无自有之地的困境。又昭告天下,六界律法中增补五族平等条约,曰六界五族俱为天地生灵,生死造化耳,不以贵贱定,不以正邪分,循善惩恶,如是一同。 妖族上下不意竟得到了这么个消息,顿时举族震动。回想数十万年来被其他各族排挤而颠沛流离的悲催,尚不如最为软弱的人族,更是思绪万千。 早年缈落作为妖尊,虽在六界中处处被人诟病,但族中之所以有不少追随者,便是因为缈落曾许以重建妖族荣光的宏愿,年轻一辈听来都觉热血沸腾。彼时,族中还有传言,如此境遇乃是因为东华帝君不喜妖族。妖族技不如人,得罪了仙界中人,不得已才落得这般下场。 如今,喜讯传来,众妖只觉拨云见日、草木逢春,一干花草成精的立时原地表演了个春色满园,终于可以光明正大行走于世,均觉喜不自胜。料想此等大事若无帝君首肯不会如此顺利,妖族上下无不感念帝君恩德。 他们花了十年选出新一届的妖王,又花了五十年准备了妖族庆典,庆贺妖界重生、妖域重启。期间,陆续有妖族从四海八荒前来投奔,慢慢倒有了些气候。 一张庄重素雅的帖子郑重其事地送上一十三天的太晨宫。妖族长老恭敬地等了一天一夜,接待的重霖仙官未说可也未说不可,只说帝君知道了,让长老且回去。 妖王与一众长老商讨了半天,觉得帝君这意思许是要来,顿时精神百倍。早就从洪荒旧闻里听说东华帝君的小妖更是蠢蠢欲动,往日因为立场不同不好宣之于口的小心思今日终于又活泛了起来,太晨宫秘事迅速荣登妖族热搜的榜首。 可到了庆典正日,妖族众人打扮得色彩缤纷、花枝招展,却并未盼来名震六界的东华帝君,来的是太晨宫的少帝白棣白滚滚。 当日,妖族众人见到从七彩祥云中缓步走来的银发小仙童时俱是一愣,从妖王到妖族长老,虽则失望倒也未有太大落差,毕竟曾经的天地共主怎会那么好请,能让白棣殿下前来已是难得。 作为代父君出席了无数庆典的“熟手”,滚滚表现得不卑不亢、庄重有礼,十分符合其少帝的身份。 无人知晓,绷着一张小脸面无表情的滚滚,实则内心有些雀跃。 与父君喜爱毛茸茸的圆毛不同,滚滚偏爱的是轻灵灵的花草。如今,越过一众毛茸茸、亮闪闪、疙里疙瘩的脸,他见到了各式各样花花草草所化的妖族,一双双或细长或圆润或懵懂的眼睛望过来,他闻到了各种植物的清香,不由心情舒畅地带了点笑意。 人群中闪出一名小女娃,杏眼水润可爱,淡粉衣衫清新,她跨出一步瞪大了眼睛怯生生地喊了句:“……白家哥哥……” 滚滚脚步一顿,回头仔细打量了一番,不由眉头一挑:“是你!可是找到你娘亲了?” 原来是在凡世遇见的小花灵。南荒遇险得救后,滚滚便把那株如意铃的话放在了心上,妖族重启妖域时,托了重霖将凡世的小花灵送至她母亲身边,此时想来是见到了。 “嗯,已经见到了,多谢你!”小花灵低声回道。她长大了些,倒不似小时活泼,粉嘟嘟的脸上泛起了一层红晕。 滚滚甚为想念当初绕着自己手指纠缠的粉团样的小花灵,此时这般娇羞倒失了不少味道。 站在小花灵身边的少妇恭敬地朝滚滚施了一礼:“多谢小殿下助我母女团聚!另有个不情之请,烦请小殿下向帝君转达妾身的歉意,那日是错怪了帝君……妖族能有今日,应要感谢帝君的不计前嫌、宽厚仁德!” 滚滚愣了愣,凝神回想了下,估摸着当日她说父君不喜妖物的话,他淡淡一笑道:“父君对六界五族从来一视同仁,并未有轻视之心,尔等皆可放心!此番父君遣我来便是要告知各位,缈落虽出自妖族,但是非功过自有论断,妖族日后过得如何,全看各位自己,不可妄自尊大,也不必妄自菲薄!” 一番话说得众妖皆眼眶微红、面有憧憬,很多虽一时未领悟到妖族重振的远大目标,却为着亲朋好友又能聚到一处而欢欣鼓舞,一块应许之地,一份家族维系,很久以前流淌于骨血之内的东西,终于有了播撒之处,他们觉得自己也有了根。 有的妖流下了激动的泪,有的妖连哭声也很聒噪。 滚滚从一众抽泣声中又发现了熟悉的身影,旋三这朵喇叭花也来凑热闹,偏生哭得稀里哗啦连语声都不连贯;“小,小仙长,原来,原来你是这么厉害的神仙!原来你爹,就是东华帝君!早知道,早知道我当日就该,跟帝君多说几句,也好沾沾他老人家的仙泽……” 他拿着块帕子鼻涕擤得山响,悲悲切切地后悔错过了一步登天的机会。 -- 第94页 滚滚戏谑地问:“这回倒不怕我爹了?要不,再带你去见见?” 旋三陡然僵住想了想,花冠子下的小脸顿时萎靡了不少:“……怕,还是怕的……” 怂怂的小喇叭花让周围众妖笑了好久,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笑声中有了放松与释怀。 出于对父君的景仰,滚滚在妖族时句句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却唯有一句不太准确:诚然,帝君对六界五族一视同仁没错,但只有凤九这只九尾红狐是在六界五族之外的! 因着与缈落的一段恩怨,关于要不要去妖族,东华曾问过凤九。 凤九浑不在意:“缈落自有天道惩戒。倒是妖域启开,她曾入得梦来,状似道别,想是执念已然放下,这于她、于六界未必不是好事。又说她作甚?咱们可以做些别的!” 于是,东华以伤势还需静养为由把儿子踹去参加妖族的盛典,自己却随了凤九来到青丘,只因小帝后说今日正是观星的好时候。 凤九拉着东华一路来到往生海畔,去往她想了千百年、念了千百年的地方。 “什么时候,我带你去青丘看星星啊!” 彼时,她在太晨宫六角亭中乘着悠悠夜风对着朗朗皎月说;她在无边无涯的梦境中对着伫立于佛铃花海的清癯背影说;她在东海之滨的首阳宫中搂着受伤的夫君哄他睡觉时说。 今日,她终是带他来了这里,来看青丘的星星。 海浪柔和地拍打着堤岸,哗啦啦的水声让东华总觉得会有白衣白裙的少女挽着一头墨发款款而来。 粼粼的水面,温柔得不似起过汹涌的波涛,倒似轻捷吟唱的山溪、涟漪微漾的心湖,映着高高天幕上闪烁的星子,仿佛在诉说一场脉脉的情话,你一言我一语,无论阻隔的距离。 “东华,你看这些星星,是不是比九重天上的好看?”凤九挽着东华的臂膀,头枕在他肩上,抬眼打量这熟悉无比的苍穹。 东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些明灭不定的星光,隔着轻纱薄雾,似远弗近,确然比在太晨宫见到的多了一番朦胧的美感。 但是这些,又哪里及得上身边人?他在乎的从来只是一起看星星的人。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星空,澄澈的眸子里倒映着星光,又似浸在春水中一般,含着无限美好。 “夜萤误入星河处……”凤九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要将这句凝聚了许多回忆的诗吟给夫君听。 东华一挑眉:“谁是夜萤,谁是星河?” “唔,大约,大约我是夜萤……”小狐狸望着他笑意盈盈的眼睛嗫嚅道。 “……不,小白,你是星河,我才是飞入星河的夜萤……”他怜惜地将唇印在她水样的眼眸上、鼻尖上、唇瓣上,于她耳边私语:“我与你说过,你的眼里有星星!小白,你才是我的星星!” 她娇软的声音自他颈项间传来:“你都记得?那日你没醉?” “酒不醉人人自醉。”他轻笑着亲亲她玲珑秀气的耳廓,唇下的耳朵尖颤悠悠地泛起了蔷薇色。 怀里的小狐狸抖了抖,扬起艳若桃李的粉面嗔道:“让你看星星,你又说这些!” “夫人是嫌我看得不够认真?那为夫看得再周全些!” 老神仙优哉游哉地放慢了速度,薄唇贴着她饱满的唇珠一路向下,温热的气息打在肌肤上,勾起一阵战栗。小狐狸微微有些迷离,情不自禁伸手紧紧抱住了眼前人:“东华,东华!” 低低的笑声回应着她:“青丘的星星委实不错,但我们该回去了,小白!” 两道不分彼此的身影消失在了往生海畔。 悬于天幕的星子们见证了这缠绵的一幕,调皮地眨了眨眼。 迢迢银汉夜流光,迟迟钟鼓话未央。相思何止春庭月,一寸芳华一寸长。 (第二卷 完) 作者有话要说: 【写在卷尾的话】 又到收尾时,回头看那些文字,自己都觉不可思议,怎么就唠叨出了那么多脑洞!惯例再来说说自己的想法: ——关于名字 本卷之所以叫《沁芳华》有两点考虑: 一是要说明日子是要过出来的,所有荡气回肠、轰轰烈烈的人生无不是每一个细小的日子所组成,譬如东华和凤九在凡世、青丘与天庭的点点滴滴,旁人只知道主干,唯有自己知道生活的每一面,悲欢离合、嬉笑怒骂都是生活的部分。 二是平静如水的日子并不易得,每一个宁静的背后都有无数人为之付出的努力,东华和凤九也好,六界众生也好,都在各自的生活里来来往往,谁都有可能身不由己,谁也都可以不屈不惧,生活来自于态度,能不能过好生活,关键看自己。 ——关于缈落 原著中缈落的存在着实有些奇怪,说是因浊息而产生,可浊息本身又不是出自缈落,且她每次出现好像也没很积极地作恶,倒是尽盯着东华。就是明明可以干出更坏的事,结果就是暗戳戳躲在一边,打你一下,扔点东西恶心你。这跟小学生追着欺负自己喜欢的人有什么分别! 于是给她安排了个逻辑,心中对东华有过念想,又因为妖族被驱赶而由爱生恨,对她来说最大的执念是妖族在六界中无地位,如果能够解决这个问题,她的执念也就放下了。但同时也想说明的是,因浊息而生的BOSS其实并不绝对,可以是缈落,可以是姬蘅,也可以是其他,关键是有没有作恶的心。 -- 第95页 此外,关于本卷中缈落与姬蘅的设定灵感来自于电影《东邪西毒》中西毒欧阳锋的一句台词:“我曾经听人讲过,当你不能够再拥有的时候,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对于失去的态度各有不同,而选择如何不忘记也各有不同,但这些早就成为性格的一部分,其实从一开始就已注定。 ——关于五族 在三生世界里,有六界五族。从唐七描绘的文字来看,并没有绝对的善恶,便是魔族,也能与仙族通婚,也有煦旸、小燕这样与凡人无异的魔君。所以,妖族为什么不可以?缈落作为对立面,并不因为她是妖尊的身份,而是她借助浊息危害六界的行为。出于这个想法,给缈落埋的线其实就是她要为本族正名的执念。东华本身并不对哪族有偏见,因此在卷末接纳了这个建议,做了改变。 五族是什么?以我的理解应该是天地孕育的不同生灵,有不同的禀赋、不同的天性、不同的弱点。本卷中借东华之口说了,不同族之间的争斗是因为有不同的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有时是因为立场不同、利益不同,这与现实中也没什么分别。所以本来族与族之间就不存在高下之分,而只有差别,先天的差别后天可以弥补,理解共融、求同存异才是更好的方式。 ——关于后文 有看官问有无后文,其实颇为纠结。 前两卷可能偏剧情向,有时剧情到了便不会花更多笔墨停留,太满反倒显得冗余,所以虽然不舍那些甜甜的团宠向内容,但不会无休止拉长,如想到新梗会放到番外中去。 我的文倾向于写唐七原作结尾之后的事,大约于我来说,更希望能够向前看吧,想为东凤铺展开更广阔的画卷,也想留下更多的空间,回顾会有但不是我的主线。 也因此,以我的理解,在同一个题材上能有三卷大概是极限了,且最后一卷难免会比前两卷有更多私设,也可能会略微沉重,这样的后文也要看吗? 【卷末附赠的ooc小剧场】 (一) 折颜:老冰块,几十万年来唯有这件事我是服你的! 东华:什么? 折颜:你居然还能生孩子!来传授一下秘诀,我和真真也想要一个~! 东华:……滚!o( ̄ヘ ̄o#) (二) 东华:小白,殿内怎么这么暗? 凤九:是我让重霖把帘子都拉上了。 东华:这是为何? 凤九:外婆和娘亲都说生完孩子要好好坐月子,千万不能受风! 东华:……ヽ(ー_ー)ノ (三) 折颜:我就跟九丫头说,你这次肯定不会就此羽化的,九丫头非不信! 东华:当然不会,我怎么都要回来找小白的! 折颜:非也非也。我告诉她,这次你要是羽化了名声不大好。 东华:此话怎讲? 折颜:你想,人家一问,帝君怎么羽化的呀?因为难产……这影响多不好! 东华:…… 折颜:……你瞪着我做什么! 东华:……苍,何!!(╬ ̄皿 ̄) (四) 东华:攸攸,你总看着父君做什么?可是有什么要问的? 攸攸:确实有一个问题搞不明白…… 东华:说说看。 攸攸:他们都说我是您生的,那到底该称呼您父君呢还是母后呢? 东华:当然是父君! 攸攸:司命叔叔也是这么说的,他说有奶的是母后,没奶的是父君。 东华:……哼哼,司命!(╯‵□′)╯︵┻━┻ (五) (写到最末一章,一句关于星河的骚话,给我堵在了老神仙嘴里。啊呀呀,再也无法直视这句话了,感觉上了什么车……) 东华:唔,夜萤误入星河处…… 凤九:这句诗怎么了? 东华:星河不动天如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凤九:帝君,你要说什么? 东华:……小白,星河不要乱动,让夜萤来…… 凤九:…… (*/ω\*)?(? ???ω??? ?)? 第43章 沁芳华番外—心有灵犀 东华自清醒以来,日子过得越来越胜意。 虽则因为折颜的一番话被凤九约束在太晨宫内,但既有夫人在侧红袖添香,喝苦药也有各种意义上的糖狐狸来哄,便不觉得那么难受;又有滚滚与攸攸一双儿女绕膝,闲时逗逗两只小狐狸崽,多了一只可以随手薅的毛团子,幸福感倍增。 他还觉得,他家夫人真是越来越善解人意了。倒并不是说之前就不善解人意,如今他们成婚也有一千多年了,老夫老妻的知寒问暖当然是有的,只是近来这种贴心越发的深入到人心里去,不用他多说,一个眼神他家小狐狸就心领神会,那种心有灵犀的感觉,让老神仙颇为沉迷。 比如当日,因发现他把糖狐狸分给攸攸,凤九一时气不过便未给他做新的糖狐狸,他只得无奈地干喝了两日苦药,满嘴苦涩不得排解。望着凤九端着空碗出去的背影,他唉声叹气地想,不知夫人何时才能消气为他做糖狐狸,这药真是难喝得紧,叫他全无胃口吃下别的。 谁知第二日就收到了凤九的琉璃匣子,一匣子抱着尾巴活灵活现的糖狐狸叫东华笑眯了眼。小狐狸凶巴巴地交代不许再偷偷给女儿,不然就再不给做了。他老实地点点头。 -- 第96页 再比如前两日小狐狸崽攸攸来陪东华,嘴边还叼着娘亲新做的糕点。小吃货吃什么都很香,让看着的人都有了胃口。东华想起了第一次吃到小白做的无忧糕时的场景,一晃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忽然有点嘴馋想再尝尝。 巧的是,当天晚上夫人就端来了无忧糕。东华拿起一块来尝,还是记忆中的味道,不同的是现在的无忧之境中有了小狐狸的影子。对面的她忽闪着灵动的眼眸,眼神中有柔情,还有些小得意。 一日凤九陪着白浅回了趟青丘,说好隔天便回来。 晚间,攸攸没了娘亲约束,很是兴奋。东华陪着小狐狸崽在荷塘边玩耍了一阵,许是吹了些冷风,第二天早上便有些不适。 东华没有声张,只是躺在榻上缓了缓。为了他家小帝后不要迁怒于小狐狸崽,当爹的也是操碎了心。 转头见滚滚拿着本功课在殿门口踌躇,大约怕影响父君休息,转身正准备离去。 “滚滚,来。”他朝儿子招招手。想及醒来前滚滚在梦中对自己说的话,东华深觉近来对他关注的有些少,此时既然儿子有需要,自然不能推辞。 滚滚身量还不高,脸上属于孩童的天真懵懂正在褪去,五官慢慢有了些棱角。他微微皱着眉头,像个小大人似的朝父君行了礼,恭敬地站在他身边。 初见滚滚的时候,他便是个懂事知礼的孩子,只是不怎么擅长与人亲近,每次陪在东华身边,即便满眼期待,也要等东华将他抱起来才肯贴在父君怀里,倒不似如今的攸攸随时随地都能跟爹娘撒娇。 算来,是他错过了滚滚出生后的七百年,少了七百年的朝夕相处,到底有了不同。 滚滚一双与凤九极其相似的黑葡萄样的眸子专注地望过来,叫他心中柔软。他伸手在儿子头顶摸了摸,感叹岁月轮转,不用很久孩子就会长成少年郎,然后长大,彻底脱离父母的怀抱。 自己小时并没有父母来疼爱,此时倒在孩子身上体会到了父母的心思,血脉亲情原也不用教。 这么一感慨,讲的时候便没有收住,等醒觉过来已过了一个多时辰。别的还好,头却是越发的晕了。 看看天色不早,老神仙打发了儿子,又躺回榻上休养生息,企图等夫人回来蒙混过关。 果然没多久,凤九便出现在了太晨宫门口。 东华听得声响,警觉地坐起了身,做出一副精神的样子与她招呼。只是起得猛了点,便有些眼冒金星。他借着倚枕的姿势稳住身形,面上八风不动,心中却想着别叫小狐狸发现了。 凤九原本娉婷而来的身影微微一顿。她疑惑地看着东华,从他的头发丝到脚趾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几回。 东华被她看得不解,他很确定自己并未露出破绽,却不知小狐狸这神神叨叨的又是在干什么。他问道:“小白,怎么了?” 不说话还好,一说话不知怎的就觉得嗓子有些发痒,他忍了几下没忍住,低声咳嗽了两声。心想,这下可好,可不能让小白知道是昨晚着了凉。 他正欲解释,小狐狸瞪大了眼先发了话:“着了凉?昨晚怎么着的凉?” 东华被问得一愣,不知小狐狸何时这么敏锐,一下就切中了要害。想起昨晚陪着攸攸坐在荷塘边数星星,还变了许多萤火虫来逗小狐狸崽,这事断不能让凤九知道,不然又得生出事端。 他眨了眨眼,准备惯例地哄一哄小狐狸,谁知凤九柳眉一竖,火气又涨了几分:“好啊,居然吹冷风吹这么久!帝君,怎么我一不在你就又陪着攸攸瞎胡闹!” 见凤九还打算找了小狐狸崽来教训,东华急忙上前拦阻。这么一来,眼前的金星又多了那么几颗,他头昏脑涨之时顺势便用上了苦肉计,抱着小狐狸额角抵着额角哼哼:“小白,我头晕……” 凤九感觉温度有点不对,一摸他额头,顿时坐实了猜想:“帝君,你这是发烧了!看你还装!”她又气又急地将他扶到榻上,张罗了人来请脉煎药。 事情败露,东华也没什么好挣扎掩饰的了,只得乖乖听了摆布。他只是想不通,怎么如今自己这么不长进,连小狐狸都骗不过了? 又过了两日,待稍微恢复了些,东华终于有精神来细细回想经过。 他觉得这事很不对,凤九虽则天性聪慧,倒也不是在小事上十分敏锐的个性,必然有什么事情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 东华躺在床榻上休养时,突然来了灵感,难道竟是那样?他决定试一试。 凤九自升上神以来,一直没有什么实感。加之当时东华伤势沉重昏迷不醒,她一颗心全都扑在照顾夫君身上,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的事。 倒是自东华醒来以后,她慢慢发现自己多了项本事——与夫君心意相通的本事。 东华作为九天尊神,在众人面前一向是不动声色的,也就是与小狐狸相处时表情多一些,但那也要他想让凤九知道才会有所流露,若他一力隐瞒,只怕少有人能够发现端倪。 这次以神识滋养凤九神魂,又以心头血为攸攸清除邪祟的事就是如此,众人都是到了最后一刻才晓得他到底做了多么惊心动魄的决定。 所以,当凤九初初听到东华的“心声”时,以为是自己太过担心夫君、又实在熟悉他的表情才产生的臆想。 -- 第97页 说来有些奇妙,就是有那么一刻,她确确实实地感觉到他渴了、困了、难受了,便及时地递上茶水,为他盖上锦被,或小心地替他揉一揉、拍一拍,果然收到来自夫君的赞赏眼神。 后来有两次,她又“听到”东华喝不下苦药想吃糖狐狸、许久未吃糕点馋无忧糕,声音近得就像他真的搂着她抱怨过似的,其中的委屈让她心软,她犹豫着便也做了。 待到她拿着糖狐狸、端着无忧糕而来,看到东华惊喜的眼神,才发现自己好像真的猜对了他的心思。 她听到东华在赞叹:“小白真好!还是小白最懂我!”见一旁的重霖并无反应,她确定只有自己听到了这句话。 凤九很好奇这本事是否对其他人有效,那几日她直勾勾地盯着别人企图发现对方在想什么。结果滚滚摸着她额头问九九是不是发烧了,攸攸摇着脑袋嘤嘤嘤地表示绝对没有偷吃东西,重霖则是诚惶诚恐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于是,焦点仍旧回到了东华这里。 莫不是因为这次神魂曾在夫君的识海中温养过,他们便神奇地心灵相通了?凤九想。 凤九发现,并不是任何时候她都能听到东华的心声,似乎要他半梦半醒不设防的时候,或是离得足够近的时候。 只是几日听下来,其中心声倒大半是关于自己的,小白去了哪里……别让小白担心……小白,不用自责…… 听得越多,凤九的一颗狐狸心便越觉得酸楚,自家夫君时时处处都惦记着自己,让她觉得怎么疼他都不够。 前两日姑姑说要回青丘一趟,自己想着正好去桃林找折颜讨教一二,便也跟着去了,想来一晚上应不要紧。 谁知,回来后见东华虽坐得四平八稳,脸色却不怎么好。再一听,果然晚上又陪着女儿胡闹,着了冷风发烧了。就这,老神仙还直想着怎么替女儿掩饰。哼哼,幸亏她有这秘密武器,现在什么都瞒不了她。 小狐狸一边心中恼恨,一边又颇为得意,狐狸尾巴都要翘起来,一时有些忘形。 这天,凤九正端了汤药走到寝殿门口,突然“听得”东华“哎哟”一声,她顿时心头一紧,以为他有哪里不舒服,急急忙忙冲进殿内,却见她家夫君正靠在榻上闭目养神。 她疑惑地走到近处查看,不防他突然睁开眼来笑眯眯望着自己,又“听得”他心中赞叹:我家小白真好看! 之前只不过是私底下偷听一二,今日被他眼眸如此深情地注视着,虽晓得他不会知道自己听到了心声,仍觉得脸上有些发烫。 她掩饰着上前摸摸他的额头,又替他拉了拉身上的薄被,却觉得他的目光一直在追随着自己,耳边还能听到一串赞美声,一时连耳朵也难以抑制地红了起来。 对面的老神仙发出轻轻的低笑声。 午后,小狐狸崽陪着老神仙去庭院中透气。 凤九送来父女俩爱吃的无忧糕,小狐狸崽欢叫一声抱起一块就啃,东华却拈着一块糕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凤九分明听得他心里叹了一声:唉,要是紫薯饼该多好! 她嗔怪地瞪了老神仙一眼:当着小狐狸崽的面怎么好说这么羞人的话! 老神仙眉毛一挑:不说就不说,咱们吃就行! 小狐狸的脸立时涨得通红:青天白日的,这是说的什么荤话! 她都没意识到其实自家夫君根本未曾开口。 老神仙勾了勾唇角。 晚间,凤九收拾停当来哄夫君休息,这已经是这些天的老规矩了。 东华果然在等她。他斜倚在榻上,眸光微敛,容色安逸,银丝半垂,罗衣轻遮,漫不经心中带着点雍容闲适,叫小狐狸看得入了迷。 她不知不觉走近了些,细细打量夫君的俊眉修目,不防一个声音问道:“好看吗?” “嗯,好看!”她不自觉地点点头答应。 “那想不想亲一下?”那个声音又问。 “……想是想的……”小狐狸又迷糊地点了点头,正待上前行动,猛然醒悟,这是谁在跟她说话?她惊惧地四下看了看。 “呵呵——”熟悉的笑声响起,“怎的连夫君的声音都分不清了?” 方才还半闭着眼睛的东华笑着抬眼看她,嘴巴并未张开,却还是有声音传来:“傻狐狸!” 凤九惊讶地张大嘴,没想到自己的秘密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东华已经一把将她拉到怀里,唇齿交叠,耳鬓厮磨,将她的疑问堵在了嘴边:“不老实的小狐狸!还想怎么骗你夫君?”一边行动,一边念头还未停歇,“既是想亲怎么又不亲了?唔,神识相通这法子的确不错,倒是两不耽误!” 老神仙虽则发现这个秘密不久,却用得格外得心应手,乐此不疲。 凤九被迷迷瞪瞪翻过来倒过去地贴了无数次狐狸饼之后,欲哭无泪:怎么这心有灵犀的技能倒成了夫君暗地飙车的好帮手了?这下可好,骚话都不用说出口,自己已然听了十足十!还无处说理去,毕竟除了自己谁都没听到!哎哟,给自己挖的坑怎么那么深呢!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时间约在《沁芳华》第三十章 左右 *番外剧情是正文的衍生品,只是略微发散下脑洞哈,这个设定并不会在正文里出现……(*/ω\*) 第44章 沁芳华番外—为你点红妆 -- 第98页 自从凤九小帝后操持了太晨宫的一应细务之后,每年的农历新年是必过的节日。诚然,其他各个节日也在必过之列,毕竟对于爱热闹的凤九来说,过节只是借口,热闹才是本质。但新年到底是不一样的。 小年这天,凤九按着习俗扫了尘。虽说太晨宫上下自有仙侍每日洒扫本就纤尘不染,她不过是拿着青竹叶与柚子叶绑的扫把意思意思挥了那么几下,仍觉完成了一件大事,转头便甩手捶腿仿佛辛勤劳作了一整天,张罗着要沐浴更衣、梳妆打扮。 今日刚过了晌午,东华便被天君夜华请去议事,看这架势不到傍晚是不得回了。既如此,正好试试为过年备下的新衣,前日新学的妆容也可尝试一二。非是凤九不想给东华看,实乃每次试衣试妆在脸皮堪比皇天后土、骚话多似江河湖海的帝君面前都会导向同样的结果。为了一件新衣、一套妆容便要忍了几日的腰酸背痛,小狐狸觉得这账怎么算都划不来。 凤九心情甚好地端坐镜前,将一应物事摊开,仔仔细细地涂脂抹粉、描眉画鬓,好一会儿方醒觉一边还有个奶娃娃在注视自己。 太晨宫的小公主攸攸,不过四五十岁年纪,刚从翻滚爬行进化到奔跑走跳,正是软乎乎奶团子的年纪,看什么都很好奇。此刻见娘亲敷粉、涂唇、描眉、梳头忙得不亦乐乎,她一双肖似东华的眸子一瞬不瞬,两颊鼓鼓,小嘴微张,啃着自己的胖手瞧得十分投入。 “攸攸,娘亲这样打扮好看吗?”凤九凑到女儿面前,奶团子湛清的瞳仁里映着她描摹得愈加精致的脸。 “好看。”攸攸捧着娘亲的脸左看右看,一串晶莹的口水顺势在凤九脸上安了家。 奶团子歪着脑袋不解地问:“娘亲,为什么要这样?”平日里凤九多半是早起时梳妆,而那时小团子尚在睡梦中,因而并不知道娘亲这是在做什么。 凤九边擦着女儿的“热情馈赠”边回答:“因为要过新年呀!新年里都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每一个人都要吗?娘亲要,攸攸要,滚滚哥哥要,父君也要吗?” “要要,都要!不光娘亲、攸攸、滚滚和父君,连重霖他们都要,每个人在新年里都要打扮得漂漂亮亮,拾掇得精精神神,辞旧迎新呀!” 耐心地解决完女儿的问题,凤九对着镜子照了照,粉面一点含春色,裁云织月缀紫绡,自觉十分满意。 小丫头想了想,踮起脚尖,伸过肉爪儿抓起娘亲摆在梳妆台上的大小工具说道:“那攸攸要先来学一学!” 逢年过节自然有些礼尚往来需要料理,虽说东华地位崇高,除了三五老友,大多只有收礼的份儿,可青丘这边人丁兴旺,东华可以不拘俗礼,凤九却不行。这几日,她便指挥仙侍翻箱倒柜备好各色好礼送往四海八荒。 墨渊、折颜的要特别些,爷爷的要丰厚些,爹爹的要庄重些,姑姑、小叔的要贴心些,成玉、连宋、司命、小燕、阿离的要投趣些……给太晨宫上下的年岁赏赐也不能少,尤其是重霖…… 凤九正在盘算,却见滚滚掩着脸从偏殿里仓皇而出,脚步颇有些狼狈。 白滚滚此时已有了峥嵘少年郎的样子,正脱去孩子气的脸庞显出了几分明朗隽秀的轮廓,既有娘亲的明媚和暖,又有父君的洒脱高华,端的是倜傥风流。往日里沉着脸不苟言笑的模样,与东华像了七八分。不过凤九知道,比起他爹滚滚还生嫩得很。 “滚滚?你这是……”凤九见他步履失了从容,背着身子不看自己,很是诧异,上前拦住了儿子的去路。 “没,没什么,我修炼……”滚滚含含糊糊的声音传来。 “修炼!”作为从小到大糊弄人的祖宗,凤九深知事出反常必有妖,跟儿子没什么客气的,她硬掰着滚滚的肩膀将他转向自己,想要问个究竟。 于是,那张脸便这么暴露了:粗粗的黑眼圈、出框的红嘴唇、突兀的白鼻尖……这是唱的哪出戏? 凤九忍俊不禁,扶着滚滚的肩膀就笑开了。小少年到底面子薄,被笑得气急败坏,扯开娘亲的手就跑远了。 见状,凤九猜到必是攸攸在作怪,不过,这跟修炼有何关系? 除夕,夜华举办封笔仪式,惯例向太晨宫发来邀请。往年东华是不理的,今年不知为何竟去了。 凤九正里里外外忙着操办晚间的年夜席,倒是未及送东华出门。这回她把白浅、白真、折颜、连宋、成玉、司命、谢孤栦、燕池悟和阿离都请了来,打算好好热闹热闹。夜华姑父却不能指望,到底是天君,总得顾念天庭公务。 魔君燕池悟来得最早。他与凤九脾气相投,却因仙魔两隔,路途遥远,来往不比他人勤快。即便是来了,也常因被东华嫌弃而关诸门外,不得畅谈。今日得了信,忙不迭奔一十三天来,还未进门隔了老远就开始嚷嚷:“小九,小九,老子来了!” 他接过仙侍递过的茶一饮而尽,说道:“我说这九重天上的天庭规矩也不过如此!方才经过凌霄宝殿外,一众天官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呆若木鸡地干瞪眼,枉老子还跟他们打招呼!” 凤九对他这一口一个“老子”的吐槽早已免疫,知道他对天族本就怨念颇多,也不与他计较。 正要说话,殿门外又闪进一人——天界两部移动的百科全书之一的司命星君。许是跑得狠了,他站定大口喘着气,一副长途奔袭、疲于奔命的样子,气息尚未调匀便瞪着凤九问:“小,小殿下,你家帝君今日,今日是怎么了?这么个模样出门!” -- 第99页 凤九十分疑惑,皱眉道:“什么?什么模样?” “哎哟喂,我的小殿下哎!合着你还什么都不知道啊!”司命擦了把汗啧啧道,“我这紧赶慢赶的,可不就是赶在帝君他老人家回来之前问个究竟,你这是……” 司命满肚子八卦不得满足,顿时泄了劲头。他端起桌上的茶正要喝,却听门口“咣当”一声,是重霖端着一盘零食茶点要进门,不知为何却打翻在地。 司命随口说道:“小重霖呐,小心着点,待会儿还有你惊讶的!”他神秘兮兮地朝重霖勾起嘴角。 谁知重霖并未将目光投注到殿内,反倒盯着宫门口的方向张大了嘴:“帝,帝君这是……” 凤九一听东华回来了,抛下屋内众人,欢喜地迎了出去,这一望却也是一愣。 自太晨宫门口进来一行人,为首的那个紫衣银发、气度不凡,分明是她的夫君东华,可这毛糙的细发辫、纠结的红发带、累赘的金花钿是怎么回事?走上几步细瞧,这眉毛和眼线居然也描过,只是粗的粗细的细,不甚均匀。哦哟哟,最夸张就属这张嘴了,烈焰红唇生生盖住了原来棱角分明、冷峻浅淡的线条,张扬是张扬了些,但胜在颜色好,显得整张脸都艳丽了几分。 凤九不合时宜地咽了口口水,她看看跟在后头一副看好戏样子的连宋与成玉,再看看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的东华,木然地伸出手摸摸他的脸颊,又摸摸他的额头:“帝君,你……” 东华轻笑着挑了挑眉:“如何?好看么?” 凤九尚不及回答,一个稚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好看!攸攸给父君画得最好看!”陪在娘亲身边玩耍的攸攸小团子站在榻上跺脚拍巴掌。 凤九指指小团子又指指东华,笑道:“原来是攸攸给你画的?帝君,你怎么就任她折腾,还就这么出门了?!” “女儿给画的,怎能轻易擦掉,正该给他们看看!”东华安之若素,一点不觉得于自己的脸面有什么妨碍。他只管与小团子逗趣,并不理旁人的观感。 凤九见父女俩旁若无人,无奈地摇摇头。她瞥见坠在后头一言不发的滚滚,想起之前看到的情景,心中了然,问道:“怎么攸攸今日没给哥哥画一个?” “画了呀,哥哥说难看,不好意思给别人看!”攸攸小团子噘着嘴不甚满意,她扭股糖一般扑到东华怀里撒娇,“还是父君好,父君说攸攸画得最棒!哥哥还打赌说不信父君会就这么出去呢!” 滚滚见躲不过,垂头丧气对东华揖了一揖道:“父君,是孩儿输了,这视脸皮为无物的本领孩儿还需修炼!” “嗯,你是得好好修炼!这等事,闲杂人等看便看了,还能说什么不成!即便是说了,又当如何!”东华气定神闲地教导儿子,目光却是缓缓扫过身后,连宋、司命等一干“闲杂人等”只得看天的看天、喝茶的喝茶,再不敢透露半分八卦心思。 及至晚间席上,东华抱着小棉袄不撒手,喂这喂那不说,还夸赞了一番女儿的手巧,又支使伶牙俐齿的小团子去哄了各位的天材地宝作馈岁。尚无儿女的众人只觉今日的酒水怎的酸得倒牙,连精心烹制的佳肴都觉逊色了几分。 凤九瞧瞧面前未怎么动的酒菜,却有几分失落。 守岁这等事,自然要与自家人一起。攸攸年岁尚小,早早睡了。滚滚得了压岁荷包,食过交子点心,便十分识趣地回了自己的寝殿。 东华拥着凤九坐看漫天星辰,他见凤九兴致不高,轻轻摩挲着她的臂膀问:“在想什么?” 凤九依在东华肩头,拈起他一根未及拆开的发辫,绕在指上玩耍,小嘴张了张却未说话。 东华侧头观察了一阵,突然笑了,他假意挥挥手皱着眉说,“哪里来的酸味?是哪只小狐狸打翻了醋坛子?” 浑身冒着酸泡泡的小狐狸扭捏地揉着他的衣角,只将柔软的发顶留在他眼底,就是不抬头看他。 一只手臂将她揽过来,扣进自己怀里,熟悉的白檀香气包围过来,低沉的嗓音拂过耳际:“夫人可是觉得我只与女儿亲近却疏忽了你?今日未能伺候夫人享用美酒佳肴,是为夫的不是!”见她眸中似嗔似怨,东华又言,“不过,夫人为这个吃醋,我很高兴!”气息缠绕在耳边项间,缓缓撩拨了心弦。 心思就这么被戳破,凤九羞涩中带着些愧疚:“我只是想到之前……攸攸来得不易,我也不是真的吃醋,就是,就是心里突然有些过不去。” 后背贴着的胸膛震动了几下,笑声落在了头顶:“之前小白抱着滚滚睡时,为夫也是这么想的。” 凤九闻言在他手上轻拍了两下,侧脸飞了个白眼:“这么说,帝君是故意的!” “嘶——”东华作势喊疼却并不松开,反倒将手臂又紧了紧,“小白,你就没发现女儿是照着你的样子给我打扮的?攸攸可是觉得娘亲才是天底下最好看的!” 他的指尖自她的额头轻轻滑落,又在她的鼻尖停留,宠溺地捏了捏:“自然,夫人在我心中从来都是最好看的!” 凤九闻言心中一甜,又觉得不够,小脸一板道:“别想糊弄我!那我让帝君干什么帝君就干什么吗?” “夫人但有所命莫敢不从!”东华眉眼舒展,笑得谦恭又无害。 心生一计的小狐狸回转身来,捧着夫君的脸狡黠地说:“攸攸手生,哪及得上她娘亲我!不如就由我来给夫君画个倾国倾城的妆容,好在九重天上艳惊四座!” -- 第100页 约莫也有些好胜心在,她越不想承认吃醋,就越发想证明自己在东华心中的位置,即便对手是自己的女儿。如果连这么离谱的要求都能应,那她大概可以放心了吧。 这点当然不好冠冕堂皇拿出来讲,但并不妨碍她冠冕堂皇地着手做。这么多年被东华惯的,其实她也傲娇了不少。 “只听说夫君给夫人画眉,没听说夫人还要给夫君点妆的,这是哪来的道理?”东华戏谑道。 “这是,青丘的道理!”小狐狸耍着嘴皮子,绝口不承认自己的小心思,她压着东华的肩膀不让他乱动,手下笔走龙蛇,不似画粧倒似挥斥方遒。 一画秀眉长入鬓,再点佛铃作花黄。 丹唇外朗如新醉,靥辅承权露春芒。 闲挽云鬓珠玉翠,瑰姿轻摇明月珰。 冰肌玉骨天然成,转眄流精蕴颜光。 凤九画得投入,温热的鼻息打在东华脸上,这么近这么暖。他看她眉目缱绻,神情灵动,不禁入了神。 “好了!”小狐狸得意地搁下手中物事,左右端详自己的杰作,越看越是心喜。 她学了那轻浮浪荡子的模样去抚美人的脸颊,嘴边滑出两句诗“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倒是十分应景。上一回如此舞文弄墨还是因了他那句“夜萤误入星河处”,如今确然有了些长进。 美人此时似笑非笑看着她:“夫人可还满意?” “嗯,不愧是我青丘的王夫,果然美得不同凡响!” 美人睫羽微扇,眸光流转:“夫人要我如此去朝会?” “不行吗?”小狐狸叉着腰顶回去,觉得自己无比彪悍霸气。 “唔,也未尝不可!”美人并未反对,睨了她一眼,折身退开两步,慢条斯理地斜倚回榻上,闭目不语。 美人静可入画,然一坐一卧莫不勾动心魄。他并未有动作,却让人觉得心里好似落了什么种子发了什么芽,痒痒麻麻,筋骨酥软。 凤九顿觉自己就是那被美色冲昏了头的君王,什么烽火戏诸侯、裂缯博君笑的荒唐事,没有干不出来的。她心旌摇动,被蛊惑了一般伸手触上他的唇,不意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捉了个正着。 凤九眨眨眼,为了掩饰自己有些快的心跳,抿了抿唇道:“听说,听说上古神祇化生于天地,本是没有性别的,如此说来,帝君其实也可以是个女子……” 说着此处,约莫想到了什么,她被自己这个念头逗乐了,嘿嘿笑了几声。 东华悦耳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在你我相遇前,我原本以为这只是天地造化,如今么……”他低垂的眼睫掩去了眸中的光影,却掩不去言语中的旖旎深情,“小白,你怎知不是因为你,才有了现在的东华!” 小狐狸眼看着自己的手被他握住,又移到唇边,轻柔的吻印下来,温软的触感让她愣怔,心跳又是一阵加速。直到对上东华盈盈笑着的眼眸,她方才醒悟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东华……你是说真的?真的是因为我?”她嗫嚅着绽开一个艳妍含露的笑容。 她不知他是不是在诓她,他总说自己不会说好听的,可又总能在不经意间将之带入悲喜交集、五味杂陈的境地里,他从来是她的软肋。 “我觉得是!”银发的神君缓慢而郑重地点头,“如今想来,真是庆幸!不枉我等了你几十万年!”他清冷的眸子笼了一层柔光,格外炫目。 圆圆的狐狸眼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满心的欢喜藏都藏不住。于新年的首个黎明就听到如此的甜言蜜语,一定是个十足的好兆头! 她心中一动,抱着他的脖颈哼哼唧唧:“……我反悔了,这样的美人只许给我一个人看,别人谁都不许看!” “好好,都给你看,只给你看!”东华搂着怀中的小狐狸,亲了亲她饱满的额头,“现在还酸么?” “哪里酸?一点都不酸!甜着呢!”小狐狸耍赖地打着滚,将脑袋埋到夫君的衣襟里。 这千多年来,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相聚又分离,分离又相聚,千回百转之后按理说一切归于平静,心中执念亦可放下。可人心不足,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三,他想与她走得更长,纠缠更多。她亦如是。 银辉熠熠,天河淼淼,晨曦将露,昴日啼晓,浩瀚天地中他们仍执手相依,这便很好。日升复日落,新年又新年,就算沧海桑田、斗转星移,他们仍是他们,这便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在老福特的一篇春节联文,按照本卷的时间线应该放在这里,其实是在两个月前写的,所以情节上略脱节,权且一看。 *咳咳,“都给你看”什么的,帝君,我怀疑你在开车…… 【OOCN次方的小剧场】 凤九:夫君~你这么厉害,变化之能定当了得,是也不是? 东华:那是当然,夫人要我变什么? 凤九:听闻近来百合、年下、××、××都很流行,其实我们不应拘泥于形式…… 东华:夫人,你突然车速这么快,为夫真是,喜闻乐见! (((((((((((っ?ω?)っ Σ(σ`?ω??)σ 第45章 梦扶桑(一) 九重天。 位于大罗天的凌霄宝殿,今日金光万道、瑞气千条、钟鼓齐鸣、龙凤翱翔,四海八荒前来参加大朝会的仙者络绎不绝,各色气泽融入三十六天的浩荡真炁之中,渺然不知所踪。 -- 第101页 大殿之上,金碧辉煌的天君宝座之下是东华帝君宝光内蕴的紫金座。自仙妖大战以来,此处已空悬近千年。 当日一役,天界中多的是心潮澎湃的目击者,更是不遗余力地将帝君与帝后的一干事迹传遍了六界,如今已成了学堂中莘莘学子新的史学概要之一,让学童们又爱又恨。 在那之后,帝君因迎战缈落与姬蘅,又耗费修为呵护帝后与小殿下,着实休养了好一阵子,太晨宫硬生生叫帝后白凤九勒令关闭了五百年。 这情形已不是首次,只能说,早先在众仙印象中只合挂在墙上的东华帝君,今日虽然仍适合挂在墙上,但要么这挂着的画已然卷起了边角、褪去了鲜亮,要么就是挂着画的墙多有斑驳,总之着实该换换形制。 重霖仙官多年来致力于维护帝君的尊崇,奈何帝君与帝后皆不在意,两位小殿下在爹娘的熏陶之下也随性得很,重霖一人为着这几位主人真是操碎了心,却往往收效甚微。 当然,也非全无裨益。这些年来,众仙们慢慢习惯了传说中一言九鼎、威风八面的东华帝君,在一十三天撒娇卖乖、柔弱不能自理的传闻,对于帝君帝后表面与背后的反差虽则没有亲见,但八卦听得多了,心中有了铺垫,太晨宫发生的事再如何特异都属平常,这于众仙认知变化恒常的大道确实大有助益。 对于众位仙者来说,东华帝君自与帝后结缘,便从高高在上的三清之境中走到了近前,高华中少了些许距离,清冷中平添几分暖意。帝君的修为与威望皆是六界之巅已得到公认,倒是这人气与热度逐年递增,尤其是在一干新进小仙中——往日里太过完美而只可远观的东华帝君,因为红尘俗念成了个有烟火气的神仙,反倒让小仙们嗑尊神八卦嗑上了头,三十三天喜善天的评书一场接一场,司命的话本子也如插了翅膀般传遍了各界。 今日闻说帝君要来,原以为他老人家又要姗姗来迟,不意这次倒是准时得紧,三声静鞭未落,他已悠然落座。 殿中众人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朝这边投来。千年未见,帝君风采更胜往昔,三千银丝似星河裁就,步履轻转间熠熠生辉,一支通体莹润的玉簪簪在简单挽起的发上,更显君子端方如玉;一袭黛紫色的大氅下,雪青深衣裹在白色中衣之上,勾勒出他高挑挺拔的身形,衣衫上用同色丝线绣着四合如意云纹,映着三十六天的宝光瑞气隐含光华,却将帝君的冷峻眉眼映衬得分外英挺隽秀、不染俗尘。 众人俯首行礼,有一二眼尖好事的却在偷偷打量帝君的衣袖,比如连宋。 连宋坐在东华下首,作为被凤九挡驾挡了五百年的当事人之一,对于这位不常出现的老友,始终投注了更多关注。 当年,他虽于仙妖大战前慧眼发现了东华的异常,却因为种种原因未能及时出现在吃瓜一线,错过了大战后半场的热闹,如今想来仍旧懊丧不已。 彼时方知东华伤情的艰险,自然也是着急心忧的,不过待到尘埃落定回头再看,连宋得出结论,但凡是帝君的瓜必定是个惊天大瓜,作为以八卦为己任的连三殿下,更作为与帝君密切接触的“身边人”,此等好事等闲岂可错过! 为此,只要有东华出现的场合,他必定目光灼灼一路追随,指望发现些热闹的端倪来。 今日倒真被他看出了不同。 东华老神在在坐于紫金座上,一贯的静默端肃。众人敛眉低目,不敢直视,唯连宋偷眼打量,却觉得他这副表情并不如往日实打实的肃穆,嘴角仿佛噙着一丝笑意。 因是难得的大朝会,帝君又久未出现,紫金座前的几案上还替他老人家备着茶水、糕点与瓜果。 要不是连宋始终望着这边,一定不会发现,他不过眨了眨眼的功夫,那水晶瓣口盘盛着的各色瓜果中,顶顶上头一串名为崖山黑金的葡萄无端端少了一半。他疑心自己眼花,再定睛一看,另一只折枝桃纹盘中装着的玉露糕又从满月变成了弦月。 趁着众人朝天君汇报公务的当口,连宋直了直身子,抬起手中折扇,试图遮掩满心疑惑。这一动,倒叫他发现了东华掩于几案后头的宽大衣袖正无风自动地抖了那么一抖,他顿时惊讶地瞪大了眼。一抬头,对上东华淡定扫过来的眼神,意思十分清楚明了:看看就得了,别做多余的事! 连宋打开折扇激动地扇了几下:就知道跟着东华有热闹看,没想到还真给碰上了,果然比这无聊的朝会要有趣许多。他又想,东华真是多虑了,像他这种人,本是为着看热闹来的,当然是热闹越大乐子越大,他又怎会打扰?说不定还得递个柴火让火苗更大些! 有鉴于此,他不动声色地瞧起了热闹。 只见东华的衣袖隔了一阵就会小小地动一动,随着这一动,桌上必有什么少了去。众人不敢抬头,自然没有发现这里的动静,否则真要赞一声“帝君好胃口”! 连宋暗想,东华除了早年养过那只与他颇有渊源的红狐,何曾如此纵容过什么宠物,莫非这次竟是把小帝后笼在袖中偷偷带了来?以他视脸皮为无物的本事,这等事还真不是全无可能。只是东华藏得严实,他也不好走到近前去瞧。 原以为两人就要这么隔着大半天庭分享一个小秘密以打发剩余时光。 便在这时,不知是因为盘中少了太多东西以致剩下的堆得不甚稳当,还是东华袖中的小东西多次未被发现以致失了警惕、一不小心力使过了头,总之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枚圆润可爱的赤明果从案头滑落,一路骨碌碌滚到大殿中央,滴溜溜打了两个转,停在了富丽堂皇的鎏金白玉砖上。 -- 第102页 站在前排的仙者虽然大多年纪不小,倒也不至于老眼昏花到看不见这枚颜色殊丽的果子,被打断了朝会奏对不算小事,但对于这枚果子的来处一清二楚的众人更关心的是,到底是帝君童心大发在朝会上突然想品尝一下仙果,还是这看似简单的一幕另有深意,几个自认悟性不错的仙者已然要从这果子一落一滚的过程中联想到大道的消长与莫测。 一名绯衣的仙者居中慷慨激昂地奏报凡世善果见长、天族威望日盛,正说到紧要的天君恩德、泽被四方,不意被这小插曲打断,倒有几分羞恼,待要发作,却见紫金座后又骨碌碌滚来一团物事,一路跳跃着覆到那枚果子上。 毛团子揉着果子滚了滚,圆圆一团中伸出张尖尖小嘴,啊呜一口就把果子叼了起来,两颗乌溜溜的水润眸子与那绯衣仙者对了个正着,无辜地眨了眨,把那人一句呵斥堵在了喉咙口,又晃着脑袋掉转头一步步跳回了紫金座。 众人这才看清,那一团毛茸茸、软蓬蓬的物事,原来是只赤金色的小狐狸,只因生得圆润才叫人误会是滚了来的。 要说赤金色的小狐狸,天上地下独一份,不就是太晨宫中帝君家的小帝姬吗?一直听说帝君对小帝姬宠爱有加,未曾想竟连朝会都带着!众人一边感叹一边目光追随着毛团子跳到紫金座上,又眼看着她钻回自家父君的宽袍大袖中去。 此后,被打断的奏对才从凝滞中醒转了过来。绯衣仙者揩揩鼻子继续,只是全然失了氛围,众仙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眼神早就飞去了紫金座上。 小狐狸崽攸攸吃了两口赤明果,咬了一块玉露糕,又盯上了茶盏里的茶水。 这茶水可不比糕点、果子,拖不到袖子里。她想着反正方才已然暴露,也没什么打紧,便跳到几案上去够。先是伸出粉红的舌头舔了舔,发现温度合宜,便埋了头去啜饮。毛茸茸的脑袋扣在茶盏上,一盏青碧透亮的好茶快要成了她的洗脸水,胡子上沾了几滴茶水,肥短小爪还不安分地在几案上哒哒乱挠,九条小尾巴甚为惬意地招展,勾着底下一干仙者的目光也随之来回。 喝到后来,她索性化成白嫩嫩、俏生生的小女娃模样,坐在案头捧着茶盏仰头饮尽,硬是把一盏清茶喝出了几分江湖人大碗喝酒的豪迈,两条藕段样的小短腿还兀自晃来晃去。 东华原只是带小家伙来见识下凌霄宝殿,顺带显摆下自家的小狐狸崽,未想她倒一点不露怯,还当成自家地盘一般闲庭信步起来。殿上众仙的目光明里暗里都往这边投来,心思早不在奏对上,上首夜华的脸上有些挂不住,这点颜面倒不能不给。 想及此,他大手捞起勾去无数视线的攸攸,顺手把奶团子变回了毛团子,重新抄进了袖间。 对面连宋见他抄狐狸团子抄得行云流水,按住蠢蠢欲动的小狐狸崽薅毛又薅得气定神闲,不由轻笑出声——帝君这奶爸当得颇有心得啊! 他看看下首眼风乱飞的众位仙家,不由替夜华君不值,这朝会怕是开不下去了。 所幸这天倒也无甚大事,不过是耽误一二歌功颂德的奏本。待到毛团子在袖笼里失去了耐性,非要钻出脑袋来看热闹时,东华悠闲的薅团子也薅到了尽头,天君夜华趁势结束了史上最为心不在焉的朝会。 东华抚着毛团子的脊背,随口应着小狐狸崽不满的嘤嘤嘤,慢悠悠地晃出了凌霄宝殿,徒留一干看馋了眼又上不了手的仙者们望着他的背影兴叹。 作者有话要说: *上接《沁芳华》,时间线在仙妖大战的千年以后、上文末尾的九百年后。 *别人家都是千年万年的跨度,到我这里十年百年掐着点过,原因无他,难舍好时光~ (〃\'▽\'〃) 第46章 梦扶桑(二) 待到同样的身影出现在九重天学堂时,失意惆怅的人儿便又翻了几番。 为了安抚小狐狸崽攸攸,东华想出了带她来接滚滚放学的招数,小狐狸崽雀跃之下的确迅速原谅了父君将她摁在袖子里使劲薅的“过错”,重新扬起了招展的九尾。 此时,学童们将近放学,学堂门口早已聚了一众仙官女史。交情一般的,端着架子互相打量,以此来判断对方主人仙府何处、身家多少;交情好些的则拉近了唧唧细语,家长里短、私密八卦,说得眉飞色舞。 东华自然不会与这些人扎堆,便略微偷了个懒,使了法术直接出现在了众位学童的身后。他满意地发现,滚滚就在不远处,和身边打着呵欠的阿离不同,正挺着小身板听得投入。 学堂里的夫子姓陆,单名一个察,正捋着一把山羊须给学童们布置今日份的功课——上古史。 说到上古史就来劲的陆夫子,打算让学童们写一篇关于上古名战的解析,他刚说出不少于千字的要求,已有学童在下方唉声叹气,怪叫连连。 陆夫子最见不得别人怠慢上古史,原已到了放学时候,此时倒不想便宜了这些劣徒。他清了清嗓子,预备搬出他所崇敬的东华帝君、战神墨渊等光辉事迹告诫学童。 小娃儿们早已熟悉套路,见此场景莫不倒抽一口冷气。阿离的瞌睡虫都被吓跑了一半,混在人堆里哀叫:“不是吧,这得几个时辰才能放课啊!” 夫子不管不顾,微眯着眼在上首滔滔不绝:“汝等小儿,须知上古征战艰难,若非帝君率众出征,威震四方,何来今日之安宁!尔等不礼敬先贤,枉读圣贤书……” -- 第103页 说得兴起,突感一股威压靠近,他陡然睁开眼,正对上东华淡漠的眸子,不由手一抖,扽下两根胡须来。 陆夫子绝没想到,这寻常的教书日居然天上掉馅饼,能有荣幸见到心目中的偶像、传说中的帝君,刚要从愣怔的呆若木鸡转为激动的语无伦次,却听东华淡淡地问了句:“何时放课?” 总算还有机敏,他立时领会了帝君话中的意思,躬身喏喏:“马,马上!” 底下的小娃儿们见形势急转,方才还气势凌人的夫子此时毕恭毕敬、噤若寒蝉,狂喜之余不由暗忖眼前人的身份。再细看来人,紫衣银发、威仪赫赫,怀中的小狐狸崽赤金色一团,又见坐在前排的滚滚面露喜色,阿离一叠声地唤“姐夫威武”,顿时都捂了嘴不敢置信:这是,这是活的东华帝君啊! 滚滚被这难得的待遇砸得眉开眼笑,全没有了往日的沉稳,奔到东华面前:“父君,您怎么来了!” 小狐狸崽早已按捺不住,一下往哥哥身上扑过去,狐狸尾巴勾着他的脖子蹭来蹭去,奶声奶气地说:“哥哥,父君带我来接你放学!” 东华笑着点了点头,算是肯定了她的话,拉起抱着狐狸崽的滚滚:“走吧,你娘亲该等急了!” 临走前,东华想起了什么,回身对仍呆立原地的陆夫子道:“夫子便宜时可来太晨宫与本君说说你的上古史。”他自觉温声细语,十分和煦。 陆夫子张了张嘴,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机会,不知是该激动还是该紧张。 老神仙优哉游哉带着俩小崽子出现在学堂门口的时候,翘首以盼的人群中嘈杂的交谈声被掐住了脖子一般骤然停歇,一阵压抑的抽气声之后,七零八落的见礼声此起彼伏。 千年不见,东华倒忘了这每到一处都有人磕头行礼的麻烦事,望着眼前一排排的小树苗,他不由一阵头疼,点头示意众人免礼后,便提着自家娃儿消失了踪影。 那些恍惚中站直了身子的仙官女史,要到此时才惊觉今日的奇遇,有的说“帝君看到我了”,有的说“白棣殿下真可爱”,有的说“小殿下对我笑了”,为着谁离帝君更近一些还要争个是非高低,即便是回了仙家洞府亦是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静。 可想而知,第二日九重天的八卦榜上又会有什么新的谈资,而三十三天的评书摊不出意外地红火了许久。 凤九约了成玉在一处凡世闲逛。 过几日是东华的生辰,凤九想要找件稀罕的物件当礼物。自他俩重逢以来,这个习惯凤九已经坚持了千多年。 只是,这一千多年的礼物送下来,到底有些头疼。怎么才能数千年、数万年地送礼送得不重样?伤脑筋!莫非这才是仙人们不大过生日的缘由? 成玉见凤九愁眉不展,忍不住凑到近旁小声建议道:“咳,要我说也不必这么纠结,你把自己当礼物帝君一定很开心!” “不行,这招都用了多少年了!”凤九翻着货郎摊上的货品答得顺口,待到醒觉见成玉瞪大了眼看过来,方掩饰着轻咳两声道,“成玉啊成玉,难道三殿下过生日你也是这么打发的?” “给你出主意呢!怎么又说到我头上?”成玉原本穿着男装,一派风流潇洒,此时倒是薄晕轻染,颊边另添了一丝羞赧,“你和帝君是夫妻情深,我和他算什么!” 凤九难得见成玉这般不潇洒,便起了调笑的心思:“还能算什么?欢喜冤家呗!” “谁跟他欢喜!冤家对头倒是没错!”成玉撇着嘴扭过头去,只是面上的飞霞尚未褪去,让这看似硬气的话多了几分欲说还休的旖旎。 “对对,不是冤家不聚头!真是冤~家~”凤九拿捏着她清润的好嗓子,将“冤家”二字咬得九曲十八回,平白添了几多风流。 成玉忍不住上来捏她的嘴:“好啊!跟着帝君学得嘴皮子越发利索了!这会儿倒编排上我了!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凤九挡着她的手一本正经反问:“哎?元君怎的如此暴力!莫非也是三殿下惯出来的?”她熠熠生光的眸子里满含着戏谑。 二人在集市上旁若无人地嬉笑打闹,只是一个男装一个女装,于多数凡人眼里看来多少有点青梅竹马、少年佳偶的意思。 街边一位大娘在招揽生意:“这位公子,可要来看看我家的绢花,为你家娘子簪一朵,定然十分好看!” 成玉走到近前方知大娘是在跟自己说话,她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衫,又瞧瞧身边神采飞扬的俏丽佳人,这误会挺有趣! 凤九倒未曾注意大娘在说什么,她被近旁小摊上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是个老汉在画糖人。棕黄色的糖浆盛在一柄长勺里,一块石板光滑油亮。老人手艺精湛,趁着糖浆将凝未凝的短暂时刻,手腕轻提轻抖,便在石板上描摹出鸟兽虫鱼来。一边的草把上还插着十二生肖与一些神仙志怪造型的糖人。 一群拖着鼻涕的小娃儿啃着手指看得专注,能递上大子儿买的却是少数。一旦有这样的幸运儿出现,众人的目光立时粘了上去。举着糖人的那个,浑似凯旋的将军、高中的状元,挺胸叠肚、趾高气昂,当着众人的面小心地舔一口便如尝过了人间至味,足以抵上三日绕梁的佳音。 凤九却不是馋糖人,她是想到了别的。面前一幕让她忆起多年以前在梵音谷过的那个女儿节,有人举着糖人虽不似那些小娃儿一般开心得跳起来,眼中流露的欢欣与满足却是勾人得很。她至今仍记得他璨若星河的眸子专注看过来的样子,仿佛溺进了一方流淌着蜜糖的湖。 -- 第104页 做了这么多年的糖狐狸,其实她也可以稍微革新一下。凤九来了灵感。 桌案上铺着纸,手中提着笔,凤九歪着头冥思苦想。 糖狐狸的模子虽是现成,可她既有新的主意,便得重新做个模子才行,只是到底做成什么样子她还有些犹豫。 柔软的笔尖在纸上扫过,她无意识地圈圈画画,回过神来才发现面前的纸上出现了两个牵着手的背影,一个长身玉立的在前,一个娇俏可人的在后,前面那人并未回转身来,但挺直的脊背筑起一处港湾,一路披荆斩棘一路将身后人护得紧实。 凤九一愣,虽只寥寥几笔,并未勾勒场景,但她宛若看到了二人身边的漫天月令、无边佛铃。 说起来,这并非真实发生的一幕,却仿佛在她生命里演绎了成百上千次。二人牵着的手带着执着的勇气与决绝,正是他们曾经的样子。如梦似幻的花雨轻灵缥缈,然承载其上的却有千石万钧,让她感到心头沉重莫名。 她望着前头的那个背影,无端地想到,曾几何时她倔强地不想接受他的消失,在近乎痴狂地盼着他终能回返的绝望梦境里,他便是这样只给了自己一个背影,叫她即便是在梦中都泪水涟涟、无法止歇。 好在这些早已过去。原以为她已将那时的悲愁抛在旧年里,哪知今日猝不及防地被自己宣诸纸上。可见,许多事只是深埋于心底,遗忘并不容易。 她拿起那张画几次想要撕去,看着又有些不舍,想了想,索性替它添上了背景点缀,成了一副较为完整的草图,方才放到一边晾干,准备收拢到藏物件的匣子里。 再次铺上一张白纸,凤九想要画一幅欢乐的场景。基调一定,她几乎是瞬时有了主意。 三笔两笔下去,纸上出现了一个盘腿而坐、眉眼舒展的俊美男子,他正含笑看着怀中抱着的小狐狸,小狐狸仰起头也在望他。男子的肩上另有两只更小一些的狐狸崽,一只抱着尾巴打瞌睡,一只蹭着他的脑袋撒娇。 她放下笔细细端详了一番,觉得这就是每日在太晨宫里最熟悉的一幕,不由深为满意:好了,这下一家子都有了,这糖东华会喜欢吧! 眼神掠过晾在一边的画,凤九蓦的想起,那日成玉听凤九絮叨自家帝君和狐狸崽如何如何还取笑她:“啧啧啧,凤九上神,小帝后当得驾轻就熟、如数家珍,佩服佩服!如今诸事已定,你与帝君可以安享和乐,这下该高枕无忧了吧?” 安享和乐固然没错,然世间万物浩如烟海,可有真正高枕无忧的?不过是各有缘法。 真心说来,凤九确有件始终挂怀的事。如今她忝为上神,总归比小神女时要淡定些,但她也知此事定有根由,只是,这种不知何时会异军突起的煎熬着实不好受。倒是东华时常安慰她,该来的总会来,与其担忧未知,不如尽享当下。 也许,这就是为神者的命运。 她定了定神,拿了那张和乐的撸狐狸图细心打磨出了模子,又一丝不苟地调了蜜糖,终于做出两块晶莹剔透的全家福蜜糖来,比之原来小小一枚,这次因为内容丰富,倒是货真价实的糖画了。 凤九找了个精致的八宝琉璃盒,精心比较后,挑出其中更为完美的一块放了进去,为了保持神秘感,她决定先藏起来,到正日子再拿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带娃上班,这一章接娃下课,真的很奶爸了(*/ω\*) 第47章 梦扶桑(三) 小狐狸崽攸攸今年刚满千岁。 与刚出生时相比,她除了略微长大了些,能化形变作女娃,也能说会道、能跑会跳以外,仍旧是奶娃一个。 凤九拿攸攸与滚滚作比,还颇为忧心过一阵子,只因千岁时的滚滚虽是孩童,却也有凡人五六岁的样子,可小狐狸崽攸攸化形的时间虽不晚,却长了好几百年都是两三岁的奶娃模样。她忧心是否因怀她时受了邪祟侵染导致先天不足,即便后来得了东华的赤金血滋养仍无法弥补。 做娘亲的一旦生了想法,怎么都觉亏欠。要不怎么说,有种虚弱叫娘亲觉得你虚弱呢! 此时的凤九早已放下当初对女儿的那点心结,对着这只得来不易的小狐狸崽,左看右看都觉得:不行啊,总是不长肯定是身子骨弱,还得再补补!早先控制着不给多吃的禁制现下也有了松动,把贪嘴的小狐狸崽乐得没了边,她可不管为什么突然待遇升格,只要有的吃都好说。 如此,小狐狸崽肉眼可见地圆润了起来,一身狐狸毛更是油亮光滑,让她的圆毛爱好者父君愈加爱不释手。只是吃了那么多显然都在宽度上做了发展,从身长来看并无多少助益。所幸化为人形时尚可归为奶胖,还不致太过突兀。 东华倒觉得很好,肥嘟嘟的毛团子和肉嘟嘟的奶团子手感都不错。他安慰凤九,尊神后裔成长总要慢些,也并非各个相同,攸攸活泼好动,精力充沛,未见有恙,不必过于担忧。凤九这才慢慢收了些忧思。 正因为攸攸总也长不大的样子,凤九未舍得让她进学堂。东华也不在意,进不进学堂有什么打紧,想要学时他自己就能教。 滚滚虽有些艳羡,倒也不嫉妒,奶声奶气撒娇耍赖的妹妹亦是他娇宠的宝贝。小哥哥已有了作为男子汉的觉悟与担当。 于是,小家伙整日里东窜西跳、逗猫惹狗,比滚滚当年不知闹腾了多少倍。原本庄严肃穆的太晨宫,如今除了小狐狸崽的嬉闹声,最常听到的就是凤九这个娘亲的怒吼。对于这番热闹,东华喜闻乐见,每每扯了嘴角微笑,只觉一十三天越来越像青丘了。 -- 第105页 自然,这样的场景中也少不了小狐狸崽来向父君求救的一幕。奶团子被娘亲追得走投无路时,只能往父君身后蹿。但也不是总能成功,能得父君庇护的机率占三成,连累父君一起被娘亲骂的机率也是三成,剩下的则是因为把娘亲惹急了,反被父君提溜着主动交给娘亲消气去的。 一来二去,凤九还向东华抱怨,怎么儿子与女儿好像换了性子似的。东华却佯装沉思道:“当年谁说自己是‘青丘大魔王’的?攸攸到底是像谁呢?” 被戳中痛处的小狐狸还待耍赖,不想老神仙贴近过来补了一句:“小白,女儿像你一样玉雪可爱,我很喜欢!”一句话便让她心中熨帖着闭了嘴,默默认了这魔王称号。 这一日午后,攸攸疯跑了几圈回来,趴在父君身边,本想安静陪他看会儿书,结果父君一边悠闲地翻书,一边十分顺手地来撸她的毛,没一会儿就把她给撸困了。等她一觉醒来,已是在父君书房的榻上,一团锦被睡得凌乱,父君却没了踪影。 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从榻上跳下来,在空无一人的书房里踱了几步。 平日里虽也来这里,多半是来找父君玩,或被娘亲差遣来唤父君,急急忙忙来、急急忙忙去,倒未曾仔细看过这里的陈设,只知地方很大,有许多孤本珍籍,还有各色珍奇古玩。有时滚滚哥哥会来这里请教父君,只是他们说的什么她不大听得懂,没一会儿就失了耐性跑远了。 今天,她不知怎的竟有耐心细细打量周遭。多宝架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露出个有些熟悉的边角,放的位置有些刁钻,以大人的身量应该不会留意这个高度的东西,若非小狐狸崽这海拔看什么都自下而上,定然也不会注意到此处。 攸攸凑近了去看,原来是个通体水蓝的琉璃盒,与她之前在父君手上见到装糖狐狸的盒子倒有点像。她伸出鼻子嗅嗅,隐约闻到了一股蜜糖的香气,顿时眼睛一亮:莫非是父君藏了什么好吃的? 狐狸爪子不顶用,她索性变了女娃,踮着脚尖从多宝架的下层深处抠出了那琉璃盒,又迫不及待捧着盒子一屁股坐下,小胖手扒拉开盖子定睛一瞧,小狐狸崽立时欢声雀跃:果然是块蜜糖!还是块很漂亮的蜜糖! 以前吃的都是娘亲做的糖狐狸,这琉璃盒里的却是块比那个大很多的糖画,上面有个人还有三只糖狐狸,倒很像父君、娘亲、哥哥和自己,看着就挺稀罕的! 她舔了舔嘴唇,有点馋,但又觉得这么一块稀罕的蜜糖就此吃掉似乎不太合适。 小奶娃捧着琉璃盒专心致志地盯着那块糖画,糖果的甜香丝丝缕缕地钻到鼻子里来,奶团子要啃着手指才能稍微抵挡下源源不断的口水。她偏过头,假意不去看那块蜜糖,可诱人的香气似带着钩子一般,勾得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绕回来。 “父君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奶团子嘟嘟囔囔,想等父君回来问一问是不是能吃,可是等了好一阵子并不见有谁过来。 她等得无聊,手指都嘬得没了味道。又变成毛团子,将大脑袋耷拉在两只前爪上,摇着尾巴一瞬不瞬盯着那块糖。 心中有个小小声音在说:就舔一口,父君应该不会在意吧!念头一起,只觉这声音越来越响。毛团子终于忍不住凑近了那块糖,伸出舌头小心翼翼地舔了舔,细腻醇香的蜜糖味道在舌尖炸开,迅速征服了味蕾:嗯,果然好吃! 有了第一口,便有了接下来的第二、第三口。被蜜糖攫取了全部注意力的毛团子,已然把其它抛诸脑后。 于是,待凤九踏进书房来找团子时,便看到了把一块蜜糖舔得口水淋漓的小狐狸崽。 凤九为了防这只贪嘴的小吃货,已经权衡了很久藏蜜糖的地方。思来想去,太晨宫的几处殿宇,只有东华的书房小家伙来的最少,而东华自己并不怎么动多宝架上的东西,她特意挑了个不大引人注意的地方存做好的蜜糖,想来不过隔了一两日应无妨碍。 谁知,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这只馋嘴的小狐狸崽。不光发现了蜜糖,居然还舔了起来!等她从攸攸嘴下拎起那块湿哒哒的蜜糖一看,好嘛,一会儿功夫已经少了五分之一! “你个馋嘴的小狐狸,怎么把娘亲送给父君做礼物的蜜糖给吃了!” 凤九一时怒从心头起,抬起手就在小狐狸崽的屁股上狠狠打了两下。同时,又有些庆幸,幸好来找团子的是自己,以及幸好做了两块蜜糖。 攸攸反应也快,她见来人不是父君是娘亲,又对她吃了蜜糖这件事十分愤怒,隐约觉得这块好看的蜜糖怕是有什么与众不同的来头,待到听说是送给父君的礼物,不由懊恼起来。虽然屁股被打得火辣辣,她也未立时逃窜,倒是耷拉着耳朵,讨好地看着凤九:“娘亲,这是做给父君的什么蜜糖?” “明日就是父君的生辰,怎么连这你都忘了?” 小狐狸崽一愣,她虽然记住了父君的生辰在二月初六,可是对于如何计算时日并无什么概念,父君又不喜张扬,每次不过是一家人一起吃顿饭,因而这么多年娘亲替父君过的生辰,她只记住了满桌的好吃的。想及此,小狐狸崽满心愧疚,眼巴巴望着凤九:“娘亲,我错了……那该怎么办呢?” 凤九瞧着眼前夹着尾巴难得老实的奶团子,心中暗笑不已,她眼珠一转冒出个主意。 -- 第106页 隔天就是二月初六。 太晨宫虽婉拒了一干小仙们的登门道贺,对于老友们的贺礼倒未推拒。这些老友们也识趣得很,晓得东华并不欲大宴宾客,便十分贴心的连登门都省了,免得又被狗粮喂得心塞。 凤九照例做了一桌美食佳肴,却在坐定后一本正经地宣布今日尚有特别节目。东华见席上独独少了最小的狐狸崽,不由眉毛微挑,见狐狸崽的娘面露得色,倒有几分期待。 未几,殿门口磨磨蹭蹭滚进来一颗色彩斑斓的“球”。 殿中众人定睛一看,正是太晨宫中的小公主攸攸。今日她难得穿了条小裙子,裙上缀着珍禽羽毛织就的花纹,连发饰都是华丽的翎羽做成的头冠,将一头与东华相同的银发遮得严严实实。 还别说,这衣裙、发饰若是单看件件都是珍品,只是如许颜色堆叠在一处难免有些“乱花渐欲迷人眼”,着实一言难尽。加之小娃儿不过两三岁孩子的身量,又带着圆滚滚的奶胖,于是甫一出场众人已是忍俊不禁。 待到小娃儿抬起头,一张嫩白的脸上不知怎么被涂了两团鲜亮的胭脂,即便是那副乌黑明亮的眸子也压不住喜感扑面而来。滚滚已然捂着嘴笑出声来,便是一贯淡然的东华也绽出一抹微笑。 凤九倒是正经得很,不顾小狐狸崽撇着的嘴,拍拍手道:“攸攸,可以开始了!”她朝早已候在一边的宫人打了个手势,乐声便响了起来。 五彩的团子不情不愿地伸出手臂,尽量舒展着四肢起舞,奈何头大脖子粗、腿短胳膊也短,本应婀娜多姿的动作愣是成了小肥啾乱扑扇翅膀。众人原本还有些压抑的笑声又大了些,滚滚十分不给面子地捂着肚子笑岔了气。 凤九见小团子苦着脸乱了脚步,连动作都丢三落四,倒有些心软,到底是昨日才教的,小团子能记住这些已算惊喜。她上前两步领着攸攸把剩下的半首跳完,众人这才知道了这首曲子的本来面目。 东华笑意盈盈,眼前步履轻捷、娉婷婉转的佳人,发间步摇晶莹辉耀,葱白玉指玲珑翻飞,旋转间凤羽花印记忽隐忽现,一双秋水美目暖意晏晏;再看一边的小狐狸崽,尽管跌跌撞撞,动作稚拙,倒也有了些样子,虽则不甚甘愿,在众人的笑声中却并未放弃,顶着一头细汗坚持到了最后。 “好!”乐声方歇,他为着娘俩的共舞起头喝了彩,众人纷纷应和,终于让蔫了的小狐狸崽有了一丝精神。 “夫人跳得甚妙!”最先夸奖的当然是自家帝后,要不是还有这么多人在,东华大约还要拿帕子给顾盼生辉的小狐狸擦擦莫须有的汗。 接下来才是逗小团子:“攸攸这是跳的什么呀?” 小团子埋在父君怀里不吭声。 凤九道:“攸攸说要给父君庆贺生辰,原本想跳百鸟朝凤,还是繁复了些,便只取了一段……” 滚滚在一边插嘴:“一只小肥啾……” 小团子转头瞪了哥哥一眼,却仍旧噘着嘴不说话。 东华不解地看了看凤九,对小狐狸崽今日的老实倍感讶异。 凤九憋笑憋得辛苦,也不解释,招呼着开席。 要到惯常的献礼环节,才揭晓了谜底。 凤九拿出那块早就做得的全家福蜜糖,果然哄得老神仙眉开眼笑,觉得夫人真是心有灵犀,描摹出了自己最中意的样子。开怀之下,他顺手将怀中已然变回毛团子的小狐狸崽又好好撸了几把。 这不撸不要紧,一撸却发现某条小尾巴上不知怎的竟秃了一块。老神仙皱了皱眉,低下头去细看,对上小狐狸崽委屈巴巴又无精打采的眼神。 此时,凤九又从怀中掏出件毛茸茸的东西递给东华:“这是我和滚滚、攸攸送给帝君的礼物!”她颇为得意地将之晃了晃,一团鲜艳的亮色在东华眼前跳动。 他接过那团物事才发现,竟然是个混杂了三种颜色的毛球,最大的一团是赤金色的,赤色和银色的少些,缀在赤金色的周围。三种毛色质感略有不同,混在一处却格外和谐。 东华将之放在手中捏了捏,又揉了揉,温温软软,好似同时撸了三只狐狸的毛,一时爱不释手,欲罢不能,瞬间已起了数个念头,想着怎么才能把这宝贝不着痕迹地显摆给别人看见。 他笑着望向凤九:“拿尾巴做笔还不过瘾,怎么又有了这主意?” 凤九晓得他必然是满意的,瞥了一眼萎靡的毛团子,凑到东华耳边轻声道:“其实都是因为小狐狸崽偷吃了我给你做的蜜糖……” 东华何等聪明,立时明白了今日生辰宴上诸事的前因后果:原来是小狐狸在惩罚小狐狸崽,这才又是彩衣娱亲,又是狐狸毛团。他给了凤九一个戏谑的眼神。 老神仙忍着笑,抱起小狐狸崽,十分可亲地说:“攸攸,父君很是喜欢你的礼物!今日的舞跳得不错!” “……真的吗?”小狐狸崽可怜巴巴地抬眼求证。 “真的!以后攸攸会跳得更好!”他又瞥了眼秃了的尾巴尖,一本正经地安慰道,“尾巴也会很快长好的,不用担心!” 得了父君的肯定,毛团子才又振作了些。 滚滚抱着攸攸回去歇息时,小家伙还有些记恨哥哥方才的打趣。滚滚一边拍着小狐狸崽扭来扭去的身子,一边软声说道:“好了好了,就算是小肥啾也是只可爱的小肥啾!” -- 第107页 东华噙着笑意看他们走远,回过头来捏捏凤九的鼻子道:“你这娘亲,倒是惯会捉弄自家娃儿的!” 小狐狸眉眼一挑:“怎么?帝君还心疼了?” 东华将面前美目顾盼的小狐狸搂过身边:“为夫只是疑惑,难道就没有别的礼物了?” 做了这么多年夫妻,凤九自然知道这是什么的前奏,她不着痕迹想要退后一步:“还有什么?其他那些重复了千百次的,想来帝君也腻了……” 谁知这动作并未得逞,未几便被一条有力的臂膀拉了回来,耳边是东华不紧不慢的语声:“夫人此言差矣!腻不腻的,可不得过生辰的人说了才算!为夫不觉得腻,并且食髓知味,甚为着迷!再说,千百次算什么……”一边说着,他的唇瓣已凑到小狐狸的颈间。 凤九只觉温热的气息拂过肌肤,背脊滚过一片战栗,狐狸毛都要根根竖起,二人相拥的每一寸逐渐火热。 虽则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却不想来得如此迅速,她嘴上说是要逃,其实心中亦有期许。 沉醉在东华眸中熠熠的星光里,她迟钝地醒觉,还是没能逃脱拿自己做礼物的命运。可是,这两情相悦的美好,又有谁会嫌多呢! 第48章 梦扶桑(四) 一十三天的太晨宫一隅,仙泽蕴藉,宝光流转,不时有清越的铮鸣之声响起。 东华在制剑。 早年他退避太晨宫,有大把闲暇,踏遍各界的名山大川,得了不少宝物,其中既有闻名遐迩的成品武器,亦有得天独厚的制剑之材。只是彼时他已有了苍何,又随性得很,虽爱琢磨武技,倒也没有将十八般兵器轮着使的爱好,于是这些宝物成了太晨宫库房中的众多藏品之一,除了重霖偶然遣人盘点外,少见天日。 正是因为有这底气,千年前他在凡世为滚滚画好兵器图的同时,已然稍稍构思了所用的材料,想着一回来便可炼制,谁知因缘际会,变故迭生,直到今日才终于着手。 不过这次他不止要制一柄剑。谁让千年前还没有小狐狸崽攸攸呢!既要给娃儿制剑,便不能偏颇,索性连女儿的也一并考虑了! 老神仙一心要把水端平,倒未曾想过,万一女儿不使剑该如何。 十日前,凤九领了滚滚与攸攸去了赤狐族,太晨宫中只留了东华一人。 此番伏觅仙母恰逢万字头的整寿,凤九的娘亲早早回赤狐族中与众兄弟姐妹共商操办事宜。凤九得了信,思想起已有许久未见姥姥姥爷,便决意随娘亲一同前去,一双儿女自然也要带着,老人家还未瞧过攸攸这只小狐狸崽,这次倒能聊作慰藉。 东华因早就应了老君的约要去谈经论道,况他一介尊神,若真早早去了,赤狐族众人难免束手束脚、不得自在,便索性与凤九说定兵分两路,凤九娘仨先行,他则到了正日前再与之会合。 临别时,两只小狐狸崽难得远行满怀兴奋,凤九倒有些不放心,她拉着东华的手迟疑道:“我们先行几日,帝君一人在家可还要紧?” 东华知她担心什么,算算日子应无妨碍,不然凤九也不会计划成行。可他偏生要逗逗小狐狸,面上摆出一副落寞幽怨的样子:“怎么不要紧?长夜漫漫,孤枕难眠,夫人好狠的心!”手中却没闲着,握着她白嫩温软的玉手,直送到唇边。 见夫君又要开始撩拨,凤九无语地抽回手来,熟门熟路地摸摸东华低下的脑袋,又替他理理垂在胸前的发丝,仿若在安抚爱撒娇的大儿:“帝君在家要乖一点!等回来再给你做蜜糖吃!” 东华配合地点点头,目送大小三只狐狸蹦蹦跳跳地走远。 要不说计划赶不上变化,东华还未赴约,老君倒遣人来报,说是炼制一味丹药费了些周折,与帝君之约恐要延后。东华也未在意,仙者之约除了十分紧要的大多随性,既然老君有事不妨改日。 只是如此一来,原本排得满当当的日子平白空出了一截。老神仙坐定一想,便想出了制剑这档事。 相比凡人以火淬炼,仙者乃是以术法修为来雕琢。制一柄神器,不光需要术法与修为,难的是对材料的认知、时机的把握、阵法的契合,缺一不可。且术法雕琢是个水磨工夫,需得稳定神识、均匀施力,又要顺势而为、因势利导,还要阴阳相济、长短相契。所以,虽则每次制剑不过七八日,却最是耗神累人。 按说,于东华这样的尊神,制剑算不得多复杂的事。他又一向重诺,应了人家的时常雷厉风行便做了,可这次为自家娃儿制剑却延宕千年,乃是小帝后凤九不允。 自千年前仙妖大战以来,不知为何,东华心口的伤处反反复复始终不得痊愈,修为虽已恢复,却添了每隔三百来年就骤失骤弱的毛病,连折颜也觉蹊跷。 好在诸患已除,倒不需要尊神再舍身相抗,不过闭门休养而已。作为最亲近的人,凤九是除了折颜之外少数几个知道事情前因后果的,见他虽面上不显,可仙力不振、药石无用却是实实在在的,不由心上焦急。东华倒十分淡定,不过是少许时日不能用法术而已,不用便不用,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何等幸福,还能正大光明地跟小狐狸哼唧岂不美哉! 凤九看得紧,滚滚见娘亲紧张也不欲父君劳心劳力,这也是为何一耽搁便是千年的缘由。 不过东华还惦记着继续教儿子剑术的事,这剑若一日不成,总难趁手。这次小狐狸带着狐狸崽出门,又正有闲暇,便想把这桩心事了一了。 -- 第108页 制剑已到了第七日。 东华趺坐在日常修炼功法的内室之中,周身流动着浑厚的仙泽,紫色的光芒不时在仙泽中涌动。他十指微抬,牵引着身前的一团气泽。 气泽中悬着两柄已然成型的宝剑,一者厚重、一者轻灵,看得出来是为不同的人所备。虚空中仿佛有两只隐形的手正在其上稳稳地镌刻着法阵,剑从已然完成的部分隐有银光闪过,随着法阵的完善,道道银光连成一片,展现出其繁复套叠、华美玄妙的全貌。乍一看,两个法阵十分相似,实则差异之处颇多。 见此,东华双手一压,术法渐收,稍稍松了口气。法阵完成,制剑便进入了尾声,剩下的就是打磨与装饰这等微末之事。这几日进行得顺利,他自觉对两个狐狸崽可以有所交代,望着铮鸣不已的两把宝剑,心中甚慰。 因是给滚滚和攸攸兄妹用,东华有意使两柄青锋天然相系、自成一体,这次他选择了同时炼制一途,既要控制同样的进度,又要细微处各个不同,非等闲人能驾驭,自然在法术与精力的消耗上就翻了数倍。 全神贯注时尚且不觉,一旦绷紧的心神松懈,多日累积的疲惫立时袭来。 便是在这气泽暂歇、术法转换的须臾,他心头毫无预兆地滚过一阵激痛,呼吸一滞,一股灼热自胸口腾起,迅速上涌,还不及调息,已从口中喷涌而出。 赤金色的液体溅在青灰色的地面上,艳丽夺目。有几滴透过笼着宝剑的气泽,洒在法阵尚未消散的两柄青锋上,点点赤金化为团团光晕,消失在了银光里。 东华气息乱了一瞬,身形晃了晃。他未曾想到这个程度的施法就让他险些不支,还是说,那莫名之症竟提前了?这时倒要庆幸小狐狸不在家,否则又要累她为此担惊受怕,着实于心不忍。 一颗心跳得有些杂乱,他忍着胸口的烦闷平复了一刻,仍觉四肢虚软、吐息滞涩,索性收了两柄剑,靠在榻上稍事休息。因制剑确然耗费了不少精力,不一会儿他便陷入了浑然无觉的昏睡之中。 因东华喜静,周遭并无随侍人等,也就无人发现他的异样。 沙沙——沙沙—— 耳畔传来细碎的声响,像是小虫在啃食树叶,抑扬顿挫的美食奏鸣;又像是风过树林时,此起彼伏的熟稔问候。 声音近在咫尺,初时还有些自然的妙处,及至后来单调而重复,让他听着头脑发胀。 东华睁开眼,未见到意料中的绿色,面前反倒苍茫一片,上不见天,下不及地。他低头看向脚下,袍角之下空空荡荡,不见双足,也不知遮掩的为何物,似烟非烟,似雾非雾,迷蒙如有实质。 不知何时,沙沙声消失了。寂静仿若厚重的幕布,从上方缓缓降下,所有声响都退至无穷远。四周太过宁寂,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身体里血液奔流的声响,这声响越来越大,却又似被什么力量隔绝在了门后,只余闷闷的尾音模糊地打在鼓膜上,让他心头发慌。 过了好一会儿,分不清是哪里来的声音,模模糊糊地重复着一句话,他仔细分辨,仿佛是:“……冯翼惟象,何以识之……角宿未旦,曜灵安藏……” 来来回回咀嚼了几遍,像是提醒着某种涵义。东华皱眉思索,却觉连思绪也阻滞了一般,凝神都有些费力。 “帝君——” 一缕呼唤刺破迷藏送入他的神识,东华闭着的眼动了动。 “帝君——” 第二声呼唤响起时,他周遭的世界震荡渐起,忽觉脚下一空,一颗心骤然从九天苍穹跌落,悸动得拧成一团。他蹙着眉睁开眼,略缓了缓急促的心跳,眼神方才有了焦点。 内室光线昏暗,壁上只余了两颗夜明珠散发着幽幽的光。 重霖正在榻前俯身禀报:“帝君,您该出发去与帝后和小殿下们会合了!”他又解释道,“重霖见时候不早,遍寻您不见,这才贸然闯入,还望帝君见谅!” 等了一会儿未得到回应,他抬首见榻上的东华神情迷茫,疑惑道:“帝君?” 东华缓缓转过视线,心中还有些恍惚:自己这是睡了几日?居然已到了与小白会合的日子!见重霖一脸莫名不似作伪,他瞥了眼掌案仙官身后,不着痕迹地消去了地上犹存的一抹赤金色,坐起身来整理出发。 伏觅仙母此番做寿,当真风光得紧。 与上一个万年相比,这个万年过得实在圆满,不仅把七个女儿都嫁得了好人家,便是当初着实操心了一阵的大外孙女白凤九也有了绝好的归宿。 赤狐族中人皆知,只要说到此事,就是挠到了伏觅仙母的痒处,必能让她老人家神清气爽,等闲过错都能一笔勾销。不为别他,乃是因为她家小凤九的佳婿竟然是威名赫赫的上古尊神东华帝君,可不是做梦都要笑醒! 此前,被人恭维人生赢家,她总还要谦虚一二,待到凤九嫁到太晨宫成了帝后,她便觉得,这要还不是人生赢家怎么算是人生赢家?便也受之坦然了。 回想起来,起初这事是闹了些误会的,也使得她受邀东华凤九的婚宴时有点忐忑。 这话还要从替凤九操心婚事说起。伏觅仙母原想,以凤九那丫头的出身、样貌,自然不会随意婚配,但怎么才算是配个好人家还是很有讲究的,这上头自己很有发言权。所以,与凤九娘亲说到此事时,她毫不犹豫地列了三条:三代以上的世家、手握实权、不是武将。 -- 第109页 谁曾想,凤九这傻丫头,平时机灵,这事上却莽得很,居然让这三条落到帝君的耳朵里,真真要把她姥姥急死! 伏觅仙母至今犹记得,婚宴那日东华与凤九前来,帝君十分郑重地斟满了一杯酒,敬她道:“本君这既不是三代世家,现下手中又无实权,还喜打打杀杀,委屈了小白嫁予我,还望仙母不要嫌弃我这外孙女婿!” 话中戏谑噎得她哭笑不得,只好尴尬地打哈哈,心里恨不得把小凤九扯过来掐两把。帝君这地位哪是三代以上的世家能比的?这天地共主都做过了,还不叫手握实权?帝君这叫武将吗,那是文武双全!彼时她不过是想求个门当户对,凤九这丫头到底是怎么跟帝君说的!伏觅仙母觉得自己一世英名都要交代在这丫头手里。 好在事情兜兜转转,总算圆满。 半月前,凤九带着一双儿女随她娘亲前来,小狐狸崽冰雪聪明、活泼可爱,把伏觅仙母逗得眉开眼笑,一腔慈爱无处撒播。不过,见帝君未曾同行,她还有些隐忧,怕小狐狸在夫家吃了亏却无人敢撑腰。 要到正日子上,当她感知到帝君的气泽出现在赤狐族时,才真正松了口气。 这外孙女婿太厉害了也是个麻烦事!还抱怨不得,虽说名分上占着先,可身体比理智诚实,对着六界尊神,恭敬已成为习惯,哪里还敢老虎头上搔痒? 感激也是有的,这次做寿四海八荒有头有脸的都送了名帖来,不看僧面看佛面,小小赤狐族能够走到今日,其中道理伏觅仙母自然也懂。 而作为长辈与亲人,伏觅仙母只希望儿女孙辈都好好的,平安喜乐比什么都强。 凤九未想那么多,不过在安然度日这点上,她与姥姥、娘亲的意见空前一致。 从清早起来,凤九就盼着东华来。说来有些不好意思,他们既不是初初牵手的情侣,也不算新婚燕尔的眷属,千年时光怎么也算老夫老妻了,可不过分别半月,她竟然十分想他。 不知夫君一人在太晨宫过得可好?这几日她和小狐狸崽不在身边,他可觉得孤单?没人给他做好吃的,回去又得撒娇抱怨了!与老君有什么道好论的,也不知道早些来找他们娘仨! 之前她曾听人说,在一起久了感情会变得平淡,有了孩子之后更甚,可是这点似乎无法在她与东华身上得到印证。这些年来他们始终陪伴在一处,从未远离,但是他们的感情不仅没有消逝,反倒更为浓烈醇厚,时间越久就越加习惯彼此的存在,好像本就应该如此。 也许是因为曾经差点错过,所以才知道如何紧握彼此的手;也许是因为共历太多波折,所以才明了什么是最深的坚守。 回望过去,凤九更喜欢现在的自己,也更喜欢现在的他们。 凤九自以为把惦念藏得很好,不过在她姥姥、娘亲和众位姨母这些过来人看来,只是虚张声势、欲盖弥彰。 更别说当她远远望见东华的身影时,二话不说撇下正在玩耍的滚滚和攸攸,如一只穿花拂柳的彩蝶迎过去的样子,正是对情之所系最好的注解。 “帝君,你终于来了!”小狐狸笑颜如花地扯着东华的袖子,嗓音中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爱娇。 “嗯,来了。”东华点点头,抬手理了理凤九散在鬓边的一绺秀发,她灵动的眼眸闪烁着喜悦,小狐狸用“终于”这个词让他很是满意。 两只小狐狸崽也飞奔过来,叽叽喳喳地跟父君报告这些天的所见所闻。 东华觉得,与寂静无声的太晨宫相比,还是这种喧闹更为舒适,他快要忘记如何忍耐无涯的空寂了。 作者有话要说: *2021.5.4致青年节 *东华说,我是青年,不信问小白…… 第49章 梦扶桑(五) 一场寿宴在伏觅仙母心满意足的慈蔼笑容中开了场。 四海八荒较往年多了不知多少倍的宾客注定了这次寿诞会载入赤狐族的史册,成为族人长久的谈资,直到下一次更为石破天惊的消息出现。 川流不息来上首敬酒的人中,十个倒有八个是冲着东华来的,毕竟赤狐族不比青丘白家,能够得见尊神的机会委实不多,此番青丘女君能来,且能携帝君同来,已是出人意料。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错过这次不知又要等上几千几万年,稍有些头脸的莫不趋势若骛。 东华虽未多言,倒也不推拒,神色是一贯的疏淡,但与他积年的威名相比已是和颜悦色,与来人举了杯,又抿了抿杯中酒,算是给足了面子。 凤九坐在她身旁,一边摁着馋嘴的小狐狸崽,不让她把大脑袋再次凑到酒壶上去,一边偷眼打量东华,今日帝君这清冷淡然的模样,把她瞬间拉回了成婚前,上古神祇的尊贵气度扑面而来。 她觉得自家夫君真是哪儿哪儿都好看,深邃的眉眼,俊挺的面庞,连漫不经心端着酒杯的修长手指都透着仙气。因为方才沾了酒,他浅色的薄唇上染着一点琥珀色,凤九盯着那点水光出了神。 许是目光太过热烈,东华侧头看了看她,唇边泛起个了然的微笑,明朗的轮廓霎时柔和了不少,连眼角眉梢都带了春意,让凤九不由自主地动了动嘴巴。 东华不动声色凑过来轻声道:“夫人,擦擦你的口水!” 凤九心下一慌:真真是不小心露了狐狸心思,这么盛大的场面怎能失了礼数?小狐狸连忙拿捏起端庄的帝后架势,假借整理衣衫急忙抬手去擦,然后就发现,上了当。她知道此刻周围定有许多视线投来,也不敢明目张胆,只是压低了脑袋自以为凶狠地瞪了东华一眼,衣袍交叠处,借着袖子的遮掩,狐狸爪在夫君腿上狠狠掐了一把。 -- 第110页 东华微吸口气,一只手掌伸过来,包裹住作乱的狐狸爪,在她耳边道:“几日不见,夫人如此热情,为夫甚喜!” 凤九被他抓着手不得动弹,有些羞恼,也有些甜蜜,这大庭广众之下的暗渡陈仓,让她有种隐秘的刺激。她瞧瞧东华带着笑意的侧脸,又望望下首被帝君的春风拂面惊在当场的两名狐族少女,感受着手上传来的温度,小帝后颇为骄傲地想,小鱼小虾着实不足为虑。 小狐狸崽攸攸见父君娘亲在桌案底下手拉手,十分疑惑,正要抬头问哥哥他们在玩什么游戏,被滚滚一口鲜果子堵住了嘴。 常年吃狗粮第一人白棣白滚滚殿下撸着奶团子的狐狸毛暗暗舒了口气,总算为父君娘亲留了点体面。 从赤狐族回来,凤九心情甚好,为了安慰太晨宫的留守人士,连着几日做了大餐。 最开心的要属小狐狸崽,每天早早等在饭桌前,端着自己的小碗眼巴巴守着,要是变了狐形,一准能看到小尾巴啪嗒啪嗒甩来甩去的样子。 东华看得有趣,时常把凤九夹过来的菜又转给攸攸,把她乐得见牙不见眼,恨不得整张脸都要埋进碗里去。小狐狸崽吃得满嘴流油,没两日眼看着小肚子又圆鼓鼓起来。 他自己倒没怎么动筷子。有两次凤九特为给东华做了他爱吃的放在近前,却发现大半都进了女儿的肚子,便问他:“帝君怎么不吃?可是不合胃口?” 东华正在给滚滚和攸攸夹菜的手顿了顿,转头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道:“小白,我想吃的可不是这个!” 凤九一愣,方要问“那你想吃什么我来做”,却立时醒悟了他话中的意思,又见面前两只狐狸崽都瞪大了眼睛看过来,她倒不好意思起来,嗔怪道:“跟你说正经的呢,又乱讲!” “哪里不正经了!我可是很正经地在跟你说呢,夫人!”老神仙脸皮厚如城墙,一点不在意狐狸崽也在场这件事,很是自然地搂了她的肩膀与她喁喁低语。 小狐狸崽攸攸懵懵懂懂,不知父君娘亲在说什么,她只听到了有好吃的,忍不住插嘴:“父君要吃什么好吃的?我也要!” 东华笑道:“这个可不能给你吃,是你娘亲专门做给父君的!” 凤九见他还一本正经逗狐狸崽,顿时红了脸,夹了口菜硬塞到他口中,气鼓鼓地抱怨:“吃还堵不上你的嘴!” 老神仙惯会打岔,这么一来,凤九果然忘记了方才的疑问。 小池塘六角亭边,清风卷着佛铃花瓣飞舞,白檀的香气幽幽飘散在空气里。 经过几日雕琢,东华终于将制给滚滚和攸攸的剑完成了。与苍何不同,两柄青峰剑音清澈、灵气逼人,通体并无多少装饰,看着简约大气、不同凡响。 东华将略微厚重的一柄命名为“冯翼”,给了滚滚;另一柄轻灵的则取了“曜灵”之名,预备等攸攸长大些再予她。 今日,东华带了滚滚来此试剑。 滚滚很是兴奋,桃木剑挥了上千年,终于盼来了父君亲制的宝剑。此前,他见父君为娘亲的事忧心,后来又有恙在身,懂事地未再提起这话题,但心中到底是渴望的。于他来说,一柄宝剑不仅有对父爱的寄望,亦有对未来的憧憬,他想得到父君的肯定,更想成为像父君一样的英雄。如今见父君很将此事放在心上,滚滚心里生了更多孺慕与依恋,嘴上虽不说,小脸却红通通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多了几分小仙童的天真活泼。 大手握着小手,锋锐的剑刃在空中划过一道虚影,发出轻微的破空之声,灵巧地劈开飞舞着的花瓣停在身前。东华手把手教滚滚捏诀御剑,又将此前指导过的招式复习了一二。滚滚十分聪慧,稍稍练习便使得有模有样,得了父君不少褒奖。 东华见滚滚出息也是欣慰,吾家有儿初长成,做父亲的比自己得了成就还要志得意满,兴致大发之余,祭出了苍何来跟儿子喂招。 苍何虽被敛了剑气,作为名剑之祖的气势还在,闪转之间章法周严、晶光闪耀。滚滚心中激出豪情万丈,哪怕剑势被压了一头,额头已冒出汗珠,依然绷着小脸认真应对,不知不觉已过了几十招。 趁着休息的间隙,东华又与滚滚讲了方才招数上的得失,好叫滚滚知道自己的优劣高下,稍后逐一改进。 当爹的倾囊相授,当儿的全力以赴,最难得的是一个技艺超群,一个天资过人,聪明人与聪明人相交,一点就透,还能举一反三,由此及彼。几番来去,父子二人都觉酣畅淋漓。 小狐狸崽攸攸看着两柄宝剑叮叮当当十分热闹,叫人目不暇接,父君的剑大开大合、气势磅礴,哥哥的剑迅捷灵动、稳扎稳打,不由抻直了脖子拍着巴掌为父君和哥哥叫好。 随侍的重霖总比两个狐狸崽有见识些,他见帝君居然拿苍何来给小殿下喂招,虽不是很惊讶,到底慨叹他对小殿下的偏宠,寻常人哪里能轻易得见神剑苍何?不过名剑之祖亦非浪得虚名,虽在帝君压制之下,仍有些锋芒过利,有几次剑刃都快要贴上小殿下的脸,也就是帝君和小殿下能如此淡定。 休憩时,滚滚擦着头上的汗,见父君心情甚好,便忍不住把心头盘桓了许久的疑问提了提:“父君,他们都说您文武兼修、样样精通,为何不能亲自教授于我?学堂里的课大同小异,滚滚觉得着实没什么意思!” -- 第111页 作为一名曾上过青丘、凡世和九重天三地学堂的小学童,滚滚觉得自己还是很有发言权的。 东华未曾想到儿子会提出这个问题,他接收到滚滚期待的眼神,稍一思量答道:“这问题问得不错!古往今来独门技艺靠家族传授的很多,可以专或精,但难成大家。所谓大家,莫不是博采众长、兼收并蓄的,囿于一族或一隅都太偏颇,于你的眼界和修为不利。有些路需要自己走,有些事需要自己担,风雨磨砺都是成长,父君希望你能成为大家!” 见滚滚垂眸思索,脸上难□□露出点失望,他摸摸儿子的发顶又道:“不过滚滚说的也有道理,天界的学堂于你确然是浅显了些,不如,父君改日送你去昆仑虚吧,墨渊倒是有些东西可以教你!” 顷刻之间自己的前途居然就有了转折,滚滚对此有些懵。再一想,大名鼎鼎的墨渊上神的确是与父君并驾齐驱的人物,跟他学本领不算亏了自己,只是却要远离父君娘亲和妹妹,心中颇为不舍。好在也不是即刻成行,总还有些时日适应。 重霖在一旁听得分明,觉得帝君说得颇有道理,竟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太晨宫首席掌案仙官终于不用为对外通稿发愁,不由连连点头。 可要是折颜在此处,大约立时就会给东华一个白眼:“哼,把懒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连自家儿子都不放过的,唯有贤兄!” 重霖得了吩咐,把练得汗流浃背的滚滚和看得满地打滚的攸攸领去休息,回来时远远瞧见帝君的背影。 他仍在六角亭中坐着,闲适地望着亭外的荷塘,手中端着茶盏,吹一吹浮沫,慢条斯理地呷上一口。苍何剑随意地置于水晶几案上,一同放着的还有一炉快要燃尽的白檀。 重霖不欲打扰,敛了脚步声经过,却听得帝君幽幽说了一句:“你这又是闹得什么脾气!如今我说话都不好使了?” 他疑心自己听错,脚步顿了顿,候了半晌并未见帝君再发话,便也犹疑着走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冯翼惟象,何以识之?”“角宿未旦,曜灵安藏?”均出自屈原《天问》。 墨渊:东华,昆仑虚幼儿园被迫开张,怎么谢你呢!东华:买一赠一? 第50章 梦扶桑(六) 凤九觉得,最近的老神仙格外爱撒娇。 素来不爱早起的帝君,如今索性赖起床来。 晨间,凤九惦记着今日要做几味点心,早早便醒了,轻手轻脚起来,见东华睡得踏实,替他掖了掖被角便去了厨房。 她里里外外忙了一圈转回来,东华还未醒。她蹑着脚步走到近前,趴在床头看他,见他一头银发散在枕上,剑眉入鬓,密密的长睫盖住了深邃的双眸,薄唇是好看的淡蔷薇色,衬着白皙的肤色,将平日里的凌厉掩了大半,反倒显出难得的柔软。 一床云被不知何时已滑到了腰间,三月的清晨依旧阴寒,凤九摸着他的手掌觉着有些凉,一边搓搓手指替他捂了捂,一边凑到耳边轻唤:“帝君,起来啦!” 没有动静。 凤九想了想,又唤道:“东华,该起了!” 床上的人眼睫动了动,翻了个身,小半张脸埋到了云被里,跟滚滚小时候一模一样,不愧是父子! 凤九轻声一笑,好似看到了一个大号的滚滚,觉得分外有趣,捻了一撮睡得凌乱的发丝轻轻挠他的脸颊,口中还在调皮地撩拨:“夫君,快起来!” 不防那人突然转过身,一条手臂先将她拉到床上,又滚了半幅身子过来,搂得甚是扎实。腰间是他箍着的臂膀,肩上是他沉沉的脑袋,有些惺忪的嗓音从肩窝处传来:“唔……困……” 声音带着将醒未醒时的迷蒙,低沉的磁性像软软的钩子勾住了凤九的心。她摸摸他的脑袋,见他连眼睛都未睁开,不由关心道:“怎么还困?这几天累着了?要不,我给你揉揉?” “好……”隔了一会儿才传来他朦胧的回答,脑袋在凤九肩上拱了拱,似是在找一个舒服的位置。 凤九伸长了手指给他按压额头,不知是不是指法太过娴熟,劲道太过合宜,本指望让他清醒些,没想到不一会儿却听得肩头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凤九小心地抖抖肩膀,唤了几声“东华”,皆无反应,她无奈地抱着身上的大宝贝,确定自己这是把夫君又哄睡着了。 只是这天光大亮,殿门虚掩,这么亲昵的姿势让她着实有些不好意思,就怕重霖或是小狐狸崽进来。可见东华睡得正香,又舍不得打扰他,索性心一横,学了夫君的看家本领,心想:只要脸皮够厚,就没有人能让我不好意思! 吃饭又是另一番折腾。 日上三竿方才起身的老神仙,坐着瞧那一桌菜肴,依旧懒懒的。等凤九安顿好小狐狸崽再回头,见他笑眯眯望着吃得喷香的攸攸,手下却只挑了两筷略尝过便放下了。 一顿两顿还好,毕竟不是一日三餐不能少的凡人,见他连着几日如此,凤九倒忧心起来。 这日,她特为做了两道酸甜口的菜,配上软糯好克化的米粥来哄老神仙。谁知东华并未接过碗,倒是坐到她跟前,一手支颐,两眼期待地望着她,神色间颇有几分,乖巧。 凤九无端想起了自家小狐狸崽,每每等投喂时就是这模样。帝君这是,要自己喂不成? -- 第112页 她舀起一勺米粥吹了吹,试探着往他唇边送,对面的人果然满意地弯弯眼,凑上来吃了,慢条斯理地咀嚼,慢条斯理地吞咽,虽则姿态慵懒,却仍然优雅好看。 一口,两口,三口……凤九瞄瞄夫君的发顶,到底也是有狐狸面相的人,与狐狸习性越来越相似了,她很有种养了傲娇圆毛的成就感,莫名就想上手摸两把。 只是,也就这几口而已,再要喂就被躲了去。 凤九担心地试试他的额头,并未有异常的热度,便问他:“怎么不吃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头有些晕……”老神仙哼哼唧唧求安慰。 “怎么会头晕呢?”凤九心急忙慌地放下碗,“是吹了冷风还是……” 东华的声音含含糊糊:“可能,睡多了……” 凤九十分无语:“到底是谁要赖床的呀!” 尽管如此,她还是很尽心地给浑身不舒爽而要求多多的老神仙好好揉搓了一番。 等凤九醒过神来想想,总觉得近日的东华不对劲,东倒西歪、萎靡不振的样子与平素里的撒娇卖乖还是有区别的,似乎有一阵未见他挺拔的身姿了。 午后,攸攸又拉父君去庭院里玩耍。 凤九远远望见东华半倚在六角亭的长案边,噙着淡笑看小狐狸崽扑了会儿蝴蝶,又将鼻子凑到一丛菩提往生的花盏上去。她咬了咬唇,退到后头去找重霖释疑。 “近日帝君都做了些什么?”凤九问重霖。 按理说,主君的行踪不得随意告知于人,可问话的是帝后,自然又不一样,重霖觉得也无须隐瞒。而况近年来,帝君与帝后一直不离左右,要说近日唯一不了解行踪的也只有帝后先去赤狐族的那半月了。 重霖回禀道:“您带着两位小殿下离开后,因老君临时有事,帝君原应约要去的谈经论道便改了期。后来,帝君应是一直在内室中。” “在内室中?打坐吗?”凤九疑惑道。 重霖想起那几天一十三天流转的仙泽与铮鸣之声,还有后来滚滚殿下手中的青锋,肯定地说:“应是在练剑,前两日帝君方赐了小殿下一柄宝剑,并亲自教授予他。” 凤九暗自懊恼对此关心不够,前两日滚滚确然十分兴奋地与东华讨论什么剑招来着,她当时只以为帝君又指点了儿子的武技,不曾想竟是连剑都悄悄制妥了。 她忆起此前折颜的叮嘱,他道这心脉上的伤最是麻烦,虽不知是什么原因不得痊愈,但牵一发而动全身,平日里尽量少耗心力、少动修为,不可劳累,万事以休养生息为重。 这些年她压着不让东华制剑,就是对此有些拿不准,许多原先不在话下的事如今都得拿捏着来,怕就怕他一时托大,不以为意地做了,结果却落下难以挽回的后果来。谁想,防来防去有什么用,老神仙自己拆台! 她按捺着火气再问:“那帝君可有何不妥?” 重霖略迟疑着答道:“帝君与您约定了会合之期,曾交代臣到正日前务必提醒于他,可重霖到处未找到帝君,是到了正日才确认他老人家在内室中。” “你说帝君曾让你提前提醒他,可你却是正日子才找到的他?”凤九两条秀眉已然拧了起来,“那你去时,帝君在做什么?” “臣去时帝君在,在内室中休息……”如此一说,重霖也觉出了不对之处,帝君何时在打坐、修炼时休息过?他回想起那日帝君的失神,后知后觉自己竟犯了如此大的疏漏! 凤九对总拿她话当耳边风的夫君恨得牙痒痒:好啊!定是制剑时发生了什么,老神仙这瞒得倒是紧!明明是不舒服了,这几天还装得四平八稳地敷衍她,拿她当好哄的傻狐狸! “重霖,随我去问问帝君!”端起凤威的帝后撸了撸袖子,虎着脸气势汹汹地折返来,准备兴师问罪去。 “娘亲,娘亲!”圆滚滚的小狐狸崽火烧火燎从庭院里蹿过来,见到凤九的身影立时大叫着扑过来。 “怎么了,攸攸?”凤九见女儿大而圆的眼眸里满是惊恐,不由心中一凛。 小狐狸崽抓住娘亲的手直往外拽,声音中带着哭腔:“你快去,快去看看父君!” 凤九和重霖一听知道不妙,急忙迈开步子往六角亭而来。 凤九口中唤着“东华”冲进亭中。她见东华仍然倚在几案旁,垂着头,如若不是背影微微有些发颤,一时还看不出异样来。 她绕到他身前,见他伸在案上的手死死抓住一侧边角,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另一只手却紧紧捂在胸前,脸色苍白,眉峰紧锁,双目微阖,似在强忍着痛苦。 “东华?”凤九连忙蹲下身来扶住他,“你怎么了?” 他急促而隐忍的呼吸打在她耳边,半晌方喃喃说了句:“……什么声音,这么吵!” 不等凤九细品话中深意,他略抬起头,望着她的眼神闪了闪,还待说什么却先捂住了口,赤金色的液体顺着指缝缓缓淌下,滴在了二人交叠的衣襟上。 “东华!”凤九倏地睁大了眼,心中又急又痛,忽觉得怀中一重,那人已倒在她身上失去了意识。 东华觉得自己委实有些冤枉。他也不想做总是惹恼小狐狸的恶人,但如今仿若桩桩件件都要来打脸,连他一向引以为傲的修为与忍耐也是。 他自然知道凤九为何不让他制剑,也明白小狐狸的一片体己之心,所以忍了千年未动手。此番得闲决定制剑也是经过多方思量,制剑所耗精力虽不少但原本算不得什么,他虽有旧伤但还未到发作的时候,况且若再延宕说不准又得等个三五百年,他觉得着实没必要,便做了。没成想,以为算不得什么的精力耗起来居然很是可观,以为未到发作时的旧伤居然提前发作了,打脸。 -- 第113页 彼时他还想,幸好剑已制成,也未耽误与小白会合,这伤势嘛就算不太舒爽,忍忍也就过去了,既然之前没让小白知道便索性不要让她知道了,免得忧心。没成想,以为忍忍就过去的伤居然没过去,以为可以不用让小白知道的也居然全都知道了,又打脸。 失去意识前,他虽不大清明,还是想着要给自家小狐狸解释一二的,奈何时不我待。想及凤九满含怒意的小脸,对于可以预见的未来,老神仙有些脸疼。 他觉得近来不太顺遂,什么都不让做,什么都不能做,便连苍何都跟他闹别扭,郁闷,着实郁闷。 待他从一片混沌中略微收束心神观察周遭时,发现神识似乎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与前次只闻声响不见景物不同,这次调了个儿,眼前是一片浓郁而明亮的绿色,光线从四面八方照来,有细小的光斑在他眼底跳动。绿色也非一成不变,深沉的绿像是被放在火中灼烤,慢慢释放出热度,从绿色变为黄色,再是橙色,再是赤色。可分明是热烈的场景,却没有一丝声响,有些诡异。 脚下如泼墨晕染般显出了几条路,深色的底子上覆着一层淡淡的光芒,很有些玄妙莫测的气质。这几条路有粗有细,通往不同的方向,但都一眼望不到头。 他觉得这不过是迷障,随意挑了一条往前去。不管走了多远,周遭的景物都看不出异同,若非光线的变化,他甚至感觉不出自己位置的移动。 东华知道自己又在做梦,自千多年前归来,他仿佛一直在做梦,每次醒来总有些事要发生,这次却不知等待的是什么。 前方出现了一个黑点。 在他不疾不徐的前进中,黑点亦在不断变大、清晰,终于能够分辨出,那是一个人的背影。那个背影看起来跟自己身量差不多,服饰穿着却是一团模糊,掩在了重重迷雾之后。 他还想走近些去瞧,然而不能,有什么无形的壁垒阻挡了他,使他只能与那个背影保持着一臂的距离。 好不容易提起的兴致得不到满足,即便是在梦境中他亦觉有些意兴阑珊。不过,这并不是紧要的事,他对此倒也没那么执着。 正想停了脚步歇一歇,不料变化陡生。 稍显朦胧的光线渐渐亮了起来,一团白光中那个背影停了停,陡然自己转了过来。东华自然而然地瞄了一眼,只这一眼便觉得魂惊魄惕,不能自已。那一刻他的表情定有些呆滞,震惊使他清醒了一瞬,意识似要从迷雾中脱出。 方要抓住那人问个明白,识海中骤然起了一片刺痛,匆忙间他只能咬牙忍住。谁知刺痛一阵胜似一阵,连绵不绝,便如无数个大锤同时敲击着脑袋,他浑身冒着冷汗醒转过来。 第51章 梦扶桑(七) 熟悉的暖香丝丝缕缕地钻入鼻间,东华感觉自己被一双手抱着,轻柔地替他拍着背,又拿帕子擦了他的额头和脸颊。 耳边嗡鸣作响,残余的头痛像收紧的箍套,压迫得头上经络突突直跳,胸口是久违的麻木与寒凉,喉间发紧让他恨不能一吐为快。 掀开沉重的眼皮,眼前的光白得刺眼,他有些晕眩地动了动。 “东华?”凤九小心翼翼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管他做什么!让他继续作!”这阴阳怪气的语气定是折颜了,这些年他倒是太晨宫的常客,这种时候怎少得了他! 东华的思绪还沉浸在方才的一幕中不能自拔,难得地未予反驳。 这次轮到老凤凰诧异了,东华什么时候在嘴上吃过亏,这会儿居然能老实认了不回嘴,可不是日头西边出、天上下红雨了!他行云流水地扎着针,目光却已移到东华脸上。 折颜见他眼神空茫漫无焦点,又半天不吱声,恐他伤势沉重,也有些紧张,手下不由加了几分劲。 东华胸中一阵抽痛,咳嗽了两声,张嘴吐出一口淤血来,倒把凤九唬得一跳:“老凤凰你干什么!” “咳咳,医术还是那么,不顶用!”东华回过神来,调匀了呼吸,抬手擦去唇上残留的血渍,不留情面地开怼。 这才是他熟悉的东华!老凤凰顿时来了精神,翻着白眼回击:“说我!你要不折腾也不用麻烦我!当我乐意九重天和桃林来回跑呐!”他气哼哼地扬了扬手中的银针。 一句话倒是提醒了凤九,小狐狸终于醒觉本来该是自己兴师问罪的,方才被老神仙的伤情急迷了眼,现下他既醒了,这笔账倒是得仔细算算! 这次决不能姑息!不好好教训他不长记性!小狐狸想着,一张小脸冷了下来,凤目含威,柳眉倒竖,要不是床上躺着的是伤患,说不得手指已然怼到那人脸上去。 东华虽则头昏眼花,却不妨碍他敏锐地发现了小狐狸狠心要抽回手的动作,想也知道她是要对自己发火。身为资深已婚人士,以及兼具读心术和不要脸双技能的老神仙,他深知先发制人的重要,立时紧紧抓住夫人的小手,毫无犹豫地放软了语调低头:“小白,是我不对,你别生气!” “嘿,老冰块倒是干脆!”折颜毫无吃瓜群众的自觉,不仅大喇喇地围观,还兀自口无遮拦地评论。 凤九的手被东华攥着不得动弹,既不能指人鼻尖,又不能叉腰助威,自觉气势矮了几分,嘴上却不肯放过:“帝君怎会不对?不要欺负小女子见识短!您倒是说说,都有哪里不对?” -- 第114页 东华心道不妙,这冷嘲热讽的,火气还不小!他乖觉地答道:“唔,我不该不听你的话……” “还有呢?”凤九拧着脖子,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 东华瞧瞧她的面色:“不该什么都不告诉你……” 小帝后冷若冰霜:“还有!” “嗯,还有修为减弱,旧疾提前发作!”折颜在一旁插嘴,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东华斜眼看向折颜:“你怎么还在!诊完就赶紧滚!”不能凶小白,还不能凶老凤凰不成! 谁知凤九一点面子不给,抬抬东华拉着的手:“帝君,专心点!还有什么?” 老神仙见蒙混过关不成,只得老实说:“……不该瞒着你给滚滚和攸攸制剑……” 因着太晨宫中众人只看到东华给了滚滚宝剑,不知他还收起了一把,凤九和折颜甫一听到都很是惊诧。 “什么!”凤九蓦的转过脸来,瞪着他道:“你还不止制了一把剑!” 小狐狸的火腾地蹿高了三丈,不怒反笑:“呵,帝君真是好本事!别人辛苦制一把都得花很久,您倒好,没几天功夫两把剑一起制好了!能耐真大呀!”她甩着胳膊想要从东华的禁锢中挣脱出来,奈何到底不如他力大,只得忿忿地罢了手。 望着这个总是不消停的老神仙,凤九恨不得像教训小狐狸崽一样抓住眼前人好好捶几下,可见他失了血色的脸和含着歉意的眸又觉揪心不忍。他应是还不舒坦,唇色依旧发白,方才替他擦了脸上的冷汗,此时额间又有细小的汗珠冒出来。但显见得他的心思未在这上头,反倒一意攥住她的手,看过来的眼神中竟有些恳求的意味。 凤九突然觉得委屈,不知是为了威仪赫赫的九天尊神如今竟要束手束脚地不得恣意,还是为了千百年来他们伤痕累累、风波不断的相伴之路。为什么要这样呢?她不明白,只是心中酸楚莫名,泪水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盈满了眼眶,又滚滚地滑落。 前一刻还威风凛凛、怒气飙升的小帝后,此时却望着自己无声啜泣,哭得双肩颤抖,无论是对面的东华还是旁观的折颜都是一呆。 方才东华的确存了取巧的心思,知道自己这回逃不过凤九的诘责,便想着做小伏低认个错,让她撒撒气也无妨,谁知竟把她惹哭了。他晓得小狐狸虽年纪不大,平时也爱跟自己撒娇,可却是极有主张又坚韧不屈的性子,要她落泪很是难得,而那为数不多的几次,如今想来大多与自己有关。 东华觉得今次自己真的错了,他不该这般轻慢地对待小白的真心。他的小帝后脸皮薄,在人前总是下不来面子做这做那,此番定时伤心得狠了,才会不顾折颜也在场就落了泪。他满心懊恼地将哭着的小狐狸拉进怀里,拿帕子替她擦绵绵不断的眼泪。 老凤凰不知什么时候退了场,他总算还知道此时此刻该将场面留给夫妻俩。殿内安静了下来,只有轻轻的啜泣声在回荡。 凤九一双秋水剪瞳哭得隐隐泛红,却倔强得不肯正眼看过来,倒让东华还不甚舒爽的心口更揪得生疼。 他伸长臂膀,将小狐狸揉进怀里,温柔地抚摸她还在微微颤抖的背脊,真心诚意地道歉:“小白,是我错了,我不该自作主张!” 怀里的小狐狸仍旧不理他,但到底不再挣扎,慢慢放松下来。许久,她因为哭泣而带着鼻音的嗓音闷闷地从东华胸口传来:“东华,你要记得,你已经不是一个人了!”她从他身前微微抬起头,仍含着水光的眸子坚定地望着他,“你有我,有滚滚和攸攸!你要记得,你有家了!” 东华亦是心中酸涩,小白说得没错,这么多年来,他无时无刻不为此而觉得欢欣鼓舞,他有家了,孤独了几十万年的人有家了!正因如此,他才有如许勇气冲破层峦叠嶂的艰难险阻;正因如此,他才有如斯忍耐跨越蜿蜒崎岖的山高水长。倘若,支撑往昔的他前行的是对大道的领悟,那么现在更多了对温暖的向往与对幸福的守护。他对这样的转变喜闻乐见。 东华深深地望进凤九的眼底,凑过来,将他的承诺与坚守蕴于一个浅淡却郑重的吻里:“我一直都记得,小白!” 二人相拥着静默了一刻,凤九绷紧的神经总算略微放松。 她吸吸鼻子,终于肯伸了手臂揽住东华的脖颈,低声抱怨道:“你总是这样!每次说得好好的,转头又忘得干净!再有下次,看我怎么罚你!” 东华见她情绪好转,便也凑着趣赌咒发誓:“好好好,若有下次,小白想要怎么罚都可以!” 小狐狸怕老神仙反悔,明明灵动秀美的样貌,却偏要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高高抬起一只狐狸爪挥来挥去吓唬人:“东华,别以为你厉害我就不敢打你!哼,要是惹急了我,我就把你揍得像一截枯树枝!” 她刚说完自己就要笑起来,特别是见到自家夫君还很配合地做出一脸被吓到了的样子。他们都想起了当初在梵音谷说这话时的场景,唤起无数回忆。 只是还未及继续,门外横冲直撞蹦进来一只毛团子。 毛团子攸攸三步两步蹿到凤九和东华中间,挡着凤九抬起的手眼泪汪汪地哀求:“娘亲,求你不要打父君!父君已经很疼了,别打了呀!”说着说着自己就伤心地嚎起来,仿佛遇到了一件多么惊天动地的事,哭得那叫一个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 第115页 东华和凤九都有些懵,凤九更是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小狐狸崽这是误会了什么?以为自己要打她父君,所以劝架来了?她这娘亲在孩子心目中到底是什么形象! 东华也反应过来,他忍俊不禁地抱起哭得稀里哗啦的攸攸,甚是“柔弱”地向着凤九讨饶:“是啊夫人!为夫已经很疼了,别再打了!” 凤九见老神仙还火上浇油,暗暗伸手过去掐了一把,东华没防备,“哎哟”了一声,让攸攸听了个正着。这下可好,小狐狸崽方才略低了些的哭声立时又拔高了三个调门,一脸控诉地看着她娘亲,仿佛坐实了自己的猜想。 东华一边好笑小狐狸崽哭起来跟她娘亲何其相似,一边也觉无奈,攸攸这架势,怕是把他们的玩笑话当了真。小狐狸崽在外间偷听他是知道的,彼时他正与小白互诉衷肠,没空理会,只是谁也没想到攸攸的脑回路如此清奇,可对着小娃儿又如何一本正经地解释?这回轮到老神仙抱歉了,累得小白被女儿误会,万一她恼羞成怒,方才的努力岂不前功尽弃?好说歹说,才终于让小狐狸崽勉强相信了父君的“哎哟”与娘亲无关。 然而,嘴上相信与心里相信仍有差距。后来连着几晚,小狐狸崽不管滚滚哥哥的劝阻,瞪着大眼睛一脸警惕地团在父君身边守卫,非不让娘亲靠近,就怕她使用暴力对待“虚弱”的父君,让父君伤上加伤。 东华很愁,小棉袄太贴心也不行,他最想抱的还是自家小狐狸啊!女儿,你不能这样害父君啊! 他与凤九四目相对,深悔于小狐狸崽面前未曾谨言慎行,引来如此误会。 被强制“隔离”的那几日,唉声叹气地独自抱紧小被子之余,东华很是认真地思索了一个问题:小狐狸崽什么的,不论儿女都是讨债!还是择日一并扔给墨渊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墨渊:我招你惹你了,这么算计我!单身狗也要人权!o(╥﹏╥)o 滚滚:攸攸,还是咱们兄妹抱团取暖吧!孤儿式散养,可怜。。。(??ω??) 第52章 梦扶桑(八) 此后大半年,东华一直被困在太晨宫中,一则修为骤减的病症未消,须得小心掩藏这个可能引致六界震荡的秘密;二则他旧伤未愈,确然有些“虚弱”,且帝后未准,不得踏出半步。 太晨宫上下早已习惯了小帝后将帝君的安康置于首位的做派,如今又多了两个小殿下帮衬,把老神仙管得煞是严实。可既然帝君本人都无意见,婢女仙侍等自然只有俯首听命的份。 东华当然不在意,因他这段时间里倒有一多半是在沉睡。 旧疾复发后,他有些精神不济,不过是日常行止、往来言谈中,他便能神思倦怠着陷入睡梦中去,可把家里大小三只狐狸急坏了,日日围在床头。东华每每醒来就看到三双狐狸眼忧心忡忡地盯着他,二十多条狐狸尾巴争着要给他捂手,幸亏九重天的四季并不分明,否则再怎么爱圆毛,酷暑炎炎之下他也有点消受不起。 折颜来看过,皱眉沉吟了片刻,未说好坏,只道一定的睡眠利于恢复修为,不妨先瞧瞧。 东华未曾言说的是,他在这些睡梦里好几次回到了苏醒前的那一幕,行走在没有尽头的奇路上,见到只有背影的怪人。 梦境有它自洽的逻辑,梦中的喜怒哀乐并不一定是自己知道缘由的喜怒哀乐,更似被控制了灵智,一无所知地全盘接受了被灌输的喜怒哀乐;又好比翻阅一本书或旁观别人的故事,总隔着一些距离,要到脱离梦境自省才觉匪夷所思。 这回亦如是,那个在梦中令他大吃一惊的人,醒来后细想其实并不晓得原由,看不清他的样貌,不知他从哪里来往哪里去,更不知道他转过来之后要做什么,那令他头昏心悸、瞠目结舌的感觉尚在,他却无法将之连根拔起、细查端倪。若要耗费修为去窥探,反而激起识海的反抗引出一片刺痛来。 每次从这梦境中醒来,东华都觉格外疲惫,仿佛被吸食了生气一般,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何那段时间他常陷于昏睡中。 他有种玄妙的预感,自己衰减的修为很可能与此有关。 另一桩烦扰他的事就是,苍何实在太吵了。 作为他亲手炼制的神兵,几十万年来苍何始终不离左右,真正是人在剑在的亲密伙伴。倘使未曾遇见凤九,苍何大约便是自化生以来与他最亲近的存在了。 彼时,他与苍何的沟通更像感应,苍何虽不会说话,他却能感受到它的想法,反之亦然。东华本不是多话的人,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此种方式甚合他意。 可哪曾想,这么多年以后,苍何也有变得聒噪的一天。 自千年前他醒来,便断断续续地“听到”了苍何的声音。起先只是模模糊糊地唤他,仿佛是牙牙学语的孩童,要靠着嘀嘀咕咕自言自语来找到感觉;后来会时不时蹦出一句话来,多半是关心他修为有无恢复、伤势有无痊愈,倒让他有点感动;接着便进入了唠叨阶段,因总在东华左近,但凡他稍稍动用法术,苍何就像个老妈子似的念叨“要休养生息,不能劳累”,东华常疑心它是不是被人掉了包。 约莫是感觉到了他损耗的修为较多,他制剑完毕要教导滚滚练剑的那日,苍何执拗着不肯配合,被东华训诫了几句确然老实了数日,但最近隐隐又有些故态复萌。 -- 第116页 东华有时想,它这样子倒是跟重霖异曲同工,可重霖至少还知道不能违抗自己的命令,这家伙仗着资格老却是不分昼夜管头管脚,着实恼人得很! 一日,他终于忍不住设了禁制,命重霖将它挂到书房去,来个眼不见心不烦。这样又两日,苍何才算是消停了。 不明就里的重霖欲言又止,不知该不该细问缘由,后来大约还是那颗崇敬恭谨的心让他保持了沉默。 倒是攸攸经过书房回来,偷偷跟娘亲说觉得苍何有点不开心。凤九拿这个当成趣事来说给东华听,东华但笑不语,感慨女儿颇有灵性,还能感觉到苍何在闹别扭。 不过,他并不打算理会,让它冷冷也好,省得总是拎不清自己的位置来越俎代庖。 最近两个月,东华清醒的时间渐长,折颜说情况正在改善,凤九脸上的笑容多了,两只小狐狸崽也跟着恢复了些活泼,终于有了心情出去玩耍。 近日,九重天在准备一项庆典。 自千年前仙妖大战、重启妖界以来,天君夜华接受数位臣属建议,拟举办大典庆祝六界重生。 礼部仙官足不点地、多番论证比较后,拟出的邀请名单仅是五族巨擘就厚有寸许,其中位列首要的就是东华帝君。奈何前些年帝君闭门不出,仙官们禀至天君处,夜华大笔一挥,庆典便被延后了千年。礼部众人虽然能有更多时间从容准备,但对于无端将任务时限拉长了千年这件事亦是欲哭无泪,然而到底不是拍板的人,只得埋头做事。前阵子,终于等来太晨宫重开大门,顶着帝后虎视眈眈的目光将请柬诚惶诚恐地呈于帝君,见未被当场打回票,两名仙官自觉祖上有光、福泽不浅,莫不脚步轻快地告退而去。 东华对各类人头攒动的庆典都无兴趣,黑压压的小树苗已然看得腻味。不过转念一想,到底是九重天的大事,夜华已为他延后千年,给足了诚意,再加上他久未携妻儿外出,也是时候去显摆显摆自家的大小狐狸了。 庆典这日,九重天上各族云集,群英荟萃。 自夜华继位以来,如此规模的庆典还属首次。他既拜谢了于天地安然不计得失的大小功臣,又感佩经跌宕起伏妖族回归的崭新气象,再诚邀各方名流为六界明日协力同心,一番致辞层次分明、练达恳切,一扫以往繁冗奢华之风,倒是得了各方尊神主君的赞赏——毕竟从洪荒旧年里杀出来的各位,从来不计较那么多弯弯绕绕。一时间歌舞升平、宾主尽欢。 礼部仙官千年准备总算显了成效,各处调来的人手都还充裕,所以,尽管时不时传来某族人等找不到安排的坐席、某某世家部族有人不服仙界水土之类鸡毛蒜皮的琐事,总算大事上头尽数依了章程。 至于参加庆典的人眼神要拐到哪里,他们是管不了的,谁让这次来了那么多大佬,有幸跟着族中长者出席的后辈们只觉身处前所未有的激动与恍惚中——各位传说中的人物活生生就在眼前,除了浑厚仙泽、高深修为之外,个个相貌非凡,各有各的风流,把一干青年才俊们看得脸红心跳、心神动荡。 其中关注东华的人不在少数。对于这位享誉寰宇的尊神,早就听说他不理红尘、清冷威严,可今日一看,尊神的样貌固然冷峻疏离,注视着帝后和小殿下的眼眸中却含着温情暖意,如此对比不仅未使他人觉得违和,反倒生出若能得尊神青眼该如何有幸的妄想来,艳羡与惆怅交织中几多芳心受了磋磨不可知,坐于尊神旁的帝后白凤九神色复杂却是显而易见。 这些年囿于大小事端,凤九与东华一同出现在众仙云集大场合的机会并不多,这次东华说要来她亦未反对,早几日就替他备好了一应衣物,怎么也不能堕了尊神的威名。在这点上,凤九与重霖倒是出奇一致,老神仙对吃穿用度并无特出要求,但两人对于如何使帝君的卓然仙姿几十万年如一日地动人心魄真是煞费苦心! 譬如今日,东华一身傲雪凌霜、仙气飘飘的玉白衣衫就是凤九亲手缝制,绣着纷扬佛铃花的紫色腰带是凤九亲手替他系上,如瀑银发亦是她细细梳过又亲手挽起,他只管眉目舒展享受夫人的贴身打理。如今见老神仙一身风华引人目不转睛,凤九既与有荣焉,又倍感怀中宝贝被窥探的危机,恨不能卷起九尾将之时刻笼于地盘之中。 正当她瞪圆了狐狸眼护卫“领地”时,一枚红艳艳的仙果递到嘴边,东华的轻笑声传来:“夫人眼睛累不累?!” 四周有意无意投向这里的目光又密集了些,细微的抽气声在各处响起。凤九秀眉微扬,双目放光,忽如六月啜饮冰泉,满心舒坦,她欢喜地接过夫君递来的果子咬了一口,真甜!又从盛着瓜果的天青釉盘中挑了一颗最大最紫的葡萄剥了,投桃报李地喂给东华,还捏着清润软糯的好嗓子道:“夫君,尝尝这个!”老神仙睨了她一眼,十分配合地就着凑上来的玉手吃了,唇瓣不经意地擦过凤九的指尖,风光甚是旖旎。 隔了两个座始终目光灼灼的连宋酸得打开扇子使劲扇了扇,折颜并白止瞠目咋舌,就是墨渊也借着喝茶掩了眼中的笑意,更别提惊落多少人的眼珠,又有多少人含着失意惆怅。 节目过半,除了如小狐狸崽和阿离这样年幼的仙童坐立不定,早早溜出殿门玩耍,席间众人皆谈笑风生,和乐融融。 -- 第117页 兴致正酣时,下首有仙官来报,言道凌霄宝殿上方苍穹忽而绽开一个云洞,内里金光万道,祥云朵朵,仙乐邈邈,瑞气腾腾。众仙闻说纷纷拱手向天君道贺,称此乃天地同贺,上上大吉。 夜华虽不喜阿谀之词,但六界重启、祥瑞临世总是善事,便邀了诸位尊神主君前往殿前一观。 待到殿前,果然见偌大一片空地上方缓缓旋转着一方云洞,内有金光大作,连带云洞周遭皆沾染了一片富丽的金色,乐声穿云破日,浩然高广,真真是大音声稀。 此情此景吸引了闻讯而来的各界人等在云洞下方探看,交头接耳中均一脸喜色,为着普天同庆的祥和而拍手称好。阿离、滚滚和攸攸也随着人群往前去,仰着小脸煞有介事地品评。 与各界尊者一般,东华亦在立定观望。 对于所谓祥瑞,他本不大在意,不过是众人心念游移不定时找来的慰藉,或是用以蛊惑人心的噱头,倘若真是心志坚定,何必在意是否祥瑞!但这些手段于朝政而言不可或缺,其中关窍他甚明了,因此抱着随性的态度作壁上观。 然而,就在他漫不经心的一瞥间,却捕捉到了云洞内一闪而过的红光。他眼神微动,凝神细看,那红光的轨迹并不似云洞转动得规律,反而飘忽不定、行踪叵测,且那红光闪过的频率逐渐加快,让人有其中默默酝酿着什么的预感。 身边众人仍自沉浸在舒缓安乐的气氛中,对此一无所觉,东华疑窦顿生,莫非这变化只有他看到? 正欲与墨渊、夜华等说说其中蹊跷,他突然心头一紧,乍然升腾起的预警让他脊背一片寒凉,有什么危机正在接近! 东华立时转头望向云洞方向,只见方才一片金光的云洞里揉进了越来越多的红色,浓稠如血的红色洇染了洞内的云朵,还不餍足地要渗透到洞外来,金光被一一掩去,气氛唯余肃杀。金红两色交织翻滚成了一团漩涡,映得半边天幕如炎流涌动,煞是诡异。 顷刻,一道遽然变粗的红光自洞中射出,直直向着在云洞前探看的人群中扫去。红光点亮的轨迹在东华的视线里划出一道鲜亮的线条,他幽深的瞳仁里映出三个小团子蹦蹦跳跳挤到最前方的身影。 直觉告诉他,不能让红光碰到任何人,必须拦住它!在他骤然加快的心跳里,眼前世界成了逐格推进的慢动作。他只来得及扔下一句“退后”,便已身随心动,疾如流光朝那云洞和红光释出的方向而去。 要到东华的身形越众而出时,喧闹的人群才渐渐发现了异样。 众人仿佛刚从迷梦中清醒一般,方才对眼前变化视而不见,此时才发现不知何时作为祥瑞的云洞化为赤炎跳跃的修罗地,扫向人群的光柱正露出尖利的指爪。 一片惊呼声炸起。 东华抢到近前,电光石火间已连连做了摆布:他凝出一团紫光笼住三只顽皮的小团子扔向后方,袍袖轻挥将其他接近云洞的各界人等逼得退离数尺,又迅速捏出法诀为身后众人设了道厚实的结界。 泛着金光的结界将将闭合,红光已扫至他身前。东华不及思索,快速凝出术法相抵。正觉手中空空不得劲时,斜刺里呼啸着飞来一把青锋,数十万年的默契让他不用细看就知道,正是此前被他晾在太晨宫书房的苍何,危急时刻老伙计还是顶用的。 此时,毋庸多言,苍何剑柄上折射的万千光华正与红光激烈碰撞,仿佛瞬时引爆了空气,发出阵阵爆裂的闷响。 醒过来的众人中见情况危急,有要过来助力的,却因东华的结界设得坚实,俱被挡在五步开外。两方交错对战间,不时有改了方向的红光弹射过来,金色的涟漪漾起在结界上,虽有轻微的晃动却最终归于平静。 众人心惊之余不由要赞一声帝君法术高超、结界牢固,而墨渊、夜华这些尊者们却大多望着暗沉如血的红光皱眉不语。修为越是精深,越能感应天地变化,他们虽一时半会不能确知发生了什么事,但这不详的颜色总令人心头压抑。 愈加浓重的红色和背后越转越快的云洞,此时才露出了狰狞的真容。 飞沙走石之下,原本只是射出一道红光的云洞突然扩张了数倍,数道红光接连吐出,又迅速聚拢成一道粗壮的光柱,朝着东华兜头压下。 东华手举苍何,灌注修为,亦倾尽全力与之相抗,但那道光柱竟隐隐含着毁天灭地之能,以东华的修为尚且禁不住后退了三步。毕竟之前恢复得还不甚妥当,胸口因全力施为而阵阵闷痛。可身后就是结界,今日六界尊者齐聚,以他之能尚且勉力抗衡,倘若一退再退,只怕结界受损波及更广,于今之计唯有尽力支持,观其破绽,引其深入,以图后策。 拿定主意,东华不着痕迹地调匀了呼吸,缓缓吐出法力稳住脚步,预备与光柱来个持久战。 便在此时,变故陡生。 东华手中一贯稳健的苍何突然抖了两抖,发出几声轻微的“咔嚓”声,而后在红光的笼罩下,剑身骤然闪过蛛网般密密麻麻的裂纹,红光在裂纹中次第亮起,原本光洁的剑从如投入熔炉一般在连缀成一片的红色中快速消融,转眼间成无数细小砂砾,被周遭肆虐的狂风一吹便四处散逸,了无影踪。 苍何神剑,竟然碎了。 不止结界中的众人大惊失色,便是东华自己一时也无法接受。 -- 第118页 方才紧握苍何的触感尤在,此刻却掌中空虚。数十万载光阴,于他而言,苍何早已不止是一柄剑,它是他孤寂绵长的神生里曾能给予他唯一倚仗的伙伴。霎时涌起的失落让他疏忽了红光已至近前的攻势。少了苍何,光柱更无阻挡,直直冲着他心口袭来。 红光接触身体的一刻,噬魂销骨的痛楚从东华神魂深处滚过,他的身形一僵,眼前腾起深重的红雾,又有一片银光自神识中炸开,巨大的轰鸣声将他裹压,他如单薄的小舟在翻涌跌宕的浪潮中颠沛挣扎,待终于风平浪静时早已人事不知。 而对结界内的众人来说,他们看到的却是继苍何剑碎之后,红色的光柱穿过了帝君的胸口,帝君在半空中的身形一滞,全身蓦的爆起一团银光,光团转瞬收缩,众人眼睁睁看着帝君突然化成细碎的光点消失在了空中。 风止云收,四方宁寂。 此时再看,上空哪里还有云洞与光柱?可一地狼藉,分明昭示着方才此处的艰难对决。 啵啵啵,几声轻响传来,那是东华所设结界消散的声音。随之消失的还有凤九、滚滚与攸攸身上的天罡罩。这意味着什么,已无需多言。凤九早已凄入肝脾、目眦欲裂,软倒在白浅怀里。 众生芸芸,于一场未知的危难中懵懂度过,天地间唯独少了那一人。 第53章 梦扶桑(九) 木的敦实,草的清香,这是东华喜欢的味道。 上方有一片温暖投下来,仿佛还有细碎的光斑顽皮地在脸上跃动。 东华想起碧海苍灵那棵巨大的佛铃树,他常常在修炼的间隙躺在树下,阳光透过佛铃花的簇簇花丛映射下来,清风拂起发丝。不时有几只灵鸟从草地上跳过,啾啾叫两声,侧头看他,有两只胆大的还凑过来轻轻啄他摊开的手,这是想让他逗它们玩! 苍何被他随意地插在树下,截面静静地反射着弧光。那时的它很安静。 苍何…… 苍何在红光中碎成砂砾的一幕自记忆中醒转过来,灼得他胸口一阵刺痛。 原本脸上和煦的温度好似感应了他的情绪变化,骤然攀升,阵阵袭来的热浪舔舐着全身,他仿佛正在接近一个巨大的火球,或是置于非常的熔炉之中,周身上下被高温炙烤,无一处不痛,甚而连血液都要沸腾蒸发。 在越来越重的虚脱感中,东华恍惚记得自己穿过一道屏障,之后便沉入了黑暗里。 再睁开眼,东华躺在一张矮榻上,身上穿的依旧是凤九替他打理的那袭白衣,细密匀称的四合云纹华贵典雅,那是凤九一针一线密密缝就,衣衫纤尘不染,仿佛之前的那场打斗只是梦幻。 想起苍何,他不甘心地默念了几声,并无听惯了的破空之声传来,那柄跟了他几十万年的老伙计真的不在了,这个认知让他心中惆怅不已。数十万年来,他送走了不少昔日同袍、座下猛将,如今连自己的兵器都保不住,漫漫神生逃不过寂寞如雪。 屋内空无一人,他坐起身来打量四周,不由一愣:这个地方他认得! 素雅的桌案,简洁的装饰,窗棂上的福寿延年,窗外飘摇的曼陀罗花…………这是青云殿旁的琉璃阁。 说起来,琉璃阁并不是他常来的地方。每年五月初五,开启青云殿给众仙定阶冠品后,他大多便回返太晨宫了。倒是众仙因平素难上大罗天,会结伴到此稍作停留。 他也只有和小白在这里有过一次刻骨铭心的会面,唯一的一次,隐忍决绝又误会重重。如今回想起来已有些远了,那时心中的痛是以为再不能相见,后来既已见了,这段记忆也就成了回忆,被他收进了角落里。 屋内的陈设与他记忆里有些微的差别,毕竟他与小白的那次会面距今也有两千多年了,一应用具倒还干净,应是有人时常打理。这半晌不见有人来,东华慢慢向外走去。 经过青云殿的侧门,殿门微微罅着。 因并非开殿之日,里头并无仙官等候。两名婢女正在忙碌洒扫,说话声从殿门处飘了出来。 “姐姐,今日这里的守卫怎么如此稀少?”矮一些的婢女问。 “今日两位尊神要去办那件大事,九重天上诸位神君都要去掠阵,你竟不知?”高个子的婢女言语中十分惊讶。 “竟是今日吗?我真是糊涂了!”矮个子婢女有些不好意思,没一会儿她又面带忧色道,“姐姐,你说此事能成吗?” “嘘,可不能胡说!”高个子婢女掩了她的嘴,自己却低低叹了声,“可他们不去还能如何!听说其他尊者的修为根本无用!要是那位还在……” 矮个子婢女四处张望了下,凑到近前问:“姐姐,那位是什么样的?” 高个子婢女拿手中掸尘土的掸子轻轻打了她一下,虎着脸道:“这也是你能打听的!不知道这是九重天的禁忌吗?” 矮个子婢女有点小孩子习性,摸着被打的额头吐了吐舌头,不敢做声,埋头干起活来。 高个子婢女瞧了瞧同伴,感慨了句:“尊神也有尊神的难处,哪来那么多逍遥自在!” 两名婢女一心一意做事,东华听了半晌却是一头雾水,什么尊神、掠阵、禁忌……莫不是近来他在太晨宫中闭门不出错过了什么重要的消息?不过,这九重天上还有什么事需要诸位神君齐齐上阵吗?还是又有什么敌情? -- 第119页 他满心疑惑往前去。原本守卫森严的道边果然空无一人,他行了许久不见人影,倒有些后悔方才未曾叫住那两名婢女问话。 也罢,既是在九重天,还是回太晨宫更便宜些。 方才见三十六天一片宁寂,危机应该是过去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凤九和小狐狸崽们,今日事出紧急,他还未及与他们说话安慰一二。 滚滚和攸攸本与阿离一同玩耍,谁知遭遇今日的变故,想是吓坏了,那时他匆忙间将小团子们扔向后方,也不知力道是否合宜、他们是否无恙。 还有凤九,他权宜之下将她与众人一同护于结界中,未曾特别关照她什么,她是不是担心坏了? 未几,东华已踏上了一十三天。 不知是否因着天光有些淡,这一十三天的旧景看着颇为失色。芬陀利池中的白莲开得凌乱,有的过高,有的过满,几支残荷的枯叶不及清理,混在大片的浓绿中,因失于协调而显得违和。 这让东华有些不解,以重霖的性子何时放任过这样的“不规矩”! 他又被苍白的宫墙吸引了注意。他记得宫门前的那条甬道要更明快些,宫墙的颜色也更柔和些,宫门后的两株阎浮提树葱绿茂密,自成一景,可此时伸出宫墙的枝丫却是光秃凄清,了无生气。一阵凉风吹来,更添三分萧瑟。 东华止住了脚步,他蓦然觉得一切都有点陌生,是不是他遗漏了什么关键的讯息? 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他转过头,一名天将模样的人气喘吁吁奔过来,见了他似乎松了口气,上前行礼道:“君上,原来您在此处!大家都在等您!” 东华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确定自己不认识他,疑惑道:“等我?” “是啊!您与天君商定的正是今日!”他看看天色,急道,“时辰就快到了,还请君上快随小人前去!” 东华不知他何事如此焦急,但如夜华相邀定是有急事、大事。只是此时自己已在太晨宫外,只差几步便可见到凤九,他想了想,吩咐那人:“你去与帝后禀告一声,就说我去去就回!” 不想那人摆摆手道:“不要紧不要紧,帝后已经知晓此事!” 小白知道了?可自己却不知道,岂不怪哉? 东华觉得今日自己好似陷入到重重迷雾中,一路行来仿佛处处有疑窦、件件有破绽。莫非自己是在什么虚幻的梦境里? 这念头一起,他还真不确定起来。毕竟此前他明明刚经过大战,可一身衣衫如旧,还怪异地来到这人烟稀少的九重天,景物虽相似却少了熟稔的感觉,碰到的仅有几人还都说着自己不甚明白的话!但他又不得不跟着眼前这人前去,如无下文怎么判断是哪处不妥? 他不动声色看了眼那人,缓缓道:“好,头前带路!” 那名天将神情甚是焦灼,即便脚下飞快,仍自念叨:“不知来不来得及……” 东华跟得从容,步履之间还在暗暗观察周围。 此处确是九重天的样子,宫楼巍峨,殿宇堂皇,只是其中的仙官侍从仍旧不多,除非是天庭倾巢出动,否则实在不该是如此光景。 离开一十三天后,他们往南天门方向去了。 行至半路,天色突然暗了一暗,带路的天将仿佛被蛰到了一般跳起来脚:“来不及了,来不及了!麻烦您再快点!” 他脚程又再加快,回头见东华依旧不紧不慢,抓耳挠腮恨不能过来拖了他往前走。东华觉得,这小天将倒也有趣。 好不容易到了南天门。 南天门外人头攒动,东华一眼望过去,却未见到有哪张熟悉的面孔。 最开阔的地方搭了处高台,高台上已有不少人围在一起,都望着前方指指点点。 那名天将努力分开人群,东张西望地找人,似是未发现目标,又扯过身边一人问道:“天君呢?我得回禀天君,君上找到了!” 那人本在专注看着前方,被人无端打扰有些不快,转头见到天将十分不耐,翻着白眼道:“找什么找!等你找来黄花菜都凉了!”他又朝着前方努努嘴,“看,尊神不是在那里!” 天将顺着那人指的方向定睛一看,不由瞠目结舌:“这这这,这怎么可能!”他又转头上下打量东华,结结巴巴问道,“你,你到底是何人,怎敢冒充君上!” 东华也在望着那人手指的方向。 南天门外的苍穹之上已然缓缓出现了一个大洞,漆黑的洞口仿佛吸食着九重天的光线,周围慢慢地暗沉下来。 东华皱了皱眉,他感觉到有什么气息从那洞中释出,无影无形却不断消减着此处的仙泽。 附近的殿宇一阵虚晃,聚在一起的众人起了骚动,有的说:“尊神该出手了吧!”有的面有忧色:“不知管不管用!”还有人嘀咕:“死马当作活马医,还能怎么着!” 方才那人大叫一声:“噤声!”高台上下一片宁寂,衬着黯然的天色格外沉郁。 东华此时方注意到大洞下方有两人相对而立,正在虚空中抬手凝结术法。两道术法力道相仿、属性相同、彼此交织、互为补充,化出一块坚实的镜面,向上抬升至洞口,镜面一闪,洞口处便多了层泛着银光的薄薄屏障。二人手中未停,又凝出一块镜面送至洞口,洞口处同样闪过一道银光,屏障被加固了一分……如此重复了十数次,洞口已肉眼可见地生出一面光华闪耀的银镜来。 -- 第120页 原来他们是在封印洞口,只是这术法……东华觉得似曾相识。 大洞中释出的气息明显减弱不少,周遭正在慢慢亮起。南天门外屏息凝视的众人爆发出一阵欢呼:“起作用了!不愧是两位尊神!”“虎父无犬子啊!”“那是那是!” 人群中的声浪越来越大,东华却无心他顾。因着天光大亮,虚空中对立的两人一点点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视野上。 那是一对青年男女,都身穿一袭白衣,长相有些相似,眉目清冷,面容姣好,男子轮廓略深邃些,女子却多了几分柔软。最为特别的是,二人都有一头灿若天河的银发,如他一般。 东华呼吸一乱,这二人,这二人是不是……他凝眸再看,虽然此时二人的神情如此严肃,也并无多少表情变化,但血脉就是如此奇妙,他仿佛从他们身上看到了小狐狸崽们的影子,有个答案呼之欲出。 “他们……”他张了张嘴,不知怎么向别人问起。此时,他已顾不上计较这里是幻境还是迷梦。 就在他恍惚出神、想着怎么查探二人的真身时,虚空中二人又结了十数道术法去加固封印,但似乎总差了最后结顶的一点,银镜闪烁了数次却总不能严丝合缝。 底下众人高涨的激情渐渐回落,犹疑的窃窃私语响了起来:“……好像还差一点……”“这么久了到底行不行啊?”“以前那位要花这么长时间吗?”隐隐的不安在人群中传递。 与众人关注大洞的状况不同,东华更关注全力施法的二人,他觉得他们的情况不大妙。 别人不知,他虚长几十万岁,对于术法上头还是有研究的。此等封印之术最是耗费修为,须得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譬如眼前这个大洞的封印,除了开始几次尚有些效果外,其后数次都是徒劳。从众人的话中意看,他们这么分了数次来施法应是有什么缘故,但显见得并不成功,施法之事并非简单叠加就能达成功效。 便在这时,二人施法的速度放慢了下来。东华敏锐地发现那名女子的身体正在微微颤抖,想是到了强弩之末,不由心中一急:就算此处是幻境,他也无论如何无法袖手旁观下去。 打定主意,东华跨出一步已快如闪电朝虚空中的二人而去。 方才领他来的天将见他气度不凡,就算发现他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也未敢造次,此时见他骤然行动,不由在他背后大喊:“哎,你干什么去!天君有命,不得打扰尊神施法!” 高台上下的众人也逐渐觉察了空中二人的状况,惶急之中又是一阵骚动。 然而,还是有眼尖的人见到虚空之中多了一道身影。那道身影方停在空中,手中已随之而起两道术法,比方才亮了不知多少倍的一团璀璨星光疾射至上方的大洞处,压过此前已然凝实的银镜,将原本破损处仍在外泄的气息堵得严严实实。那方漆黑阴森的大洞在一片银光中缓缓消失了踪影。 惊变让人群中鸦雀无声,不光是威力大作的封印之术使他们震惊,还有那个陡然出现大显神威的身影,世间少有的飘逸出尘的银发,以及缀着佛铃的紫色腰带。 不知何时,高台中央被众人簇拥着出现了一个天君打扮的人,那人望着上方的东华亦是惊诧失色,他脱口而出惊呼:“……帝君?姐夫!” 第54章 梦扶桑(十) 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误入仙府的樵夫观童子下棋,局未终而所携的斧柄已朽烂,回转家中才发现已过了数百年。 于仙者而言,观沧海桑田乃是平常事。从来只有凡世俗人感叹光阴易逝,仙者本就是在日升月落、斗转星移中领悟大道,闲看庭前花开花落才是修炼之本。 可谁又能说,仙者不能感慨于世事的变幻莫测、人生的合短离长? 且说,虚空中的二人本在苦苦支撑,封印久久不成,局中人自是知道关隘,正心忧烦扰之时,突然有人出现解救了他们的危机,当然如释重负,心存感激。 待到看清眼前人,二人相似的眉眼间俱是震惊与不可置信,原本耗尽修为而力不能逮的沮丧与疲惫都被扔至一边,太过巨大的刺激让他们瞠目结舌。 倒是那女子往前凑了凑,犹疑着想要来扯东华的衣袖,颤着双唇轻唤:“父君?” 东华从高台上跃起向着二人而去时,一边迅疾地凝起术法捏诀封印头顶的大洞,一边已是一瞬不瞬地审视了与自家狐狸崽如此相像的那对青年男女。经过再三确认,他们的原身确然都是九尾狐,一为银色,一为赤金色。 人生那么多巧合,但在这件事上处处巧合的机率应当不高,亦即是说,正如他此前有预感的那般,这二人就是他与凤九的一双儿女! 然而,猜测是一回事,确认又是另一回事。东华觉得,不过是睡了一觉醒来,软萌好撸的才脱了点奶味的团子滚滚和仍旧是奶团子的狐狸崽攸攸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长大了,还长大了不止一星半点,即便是他这般资深的老神仙也觉得不大能接受。 这是幻境?还是他真的已跨越了时间? 如是幻境只需破除幻境便可,可若是跨越了时间,他还能见到小白吗?两个狐狸崽都这么大了,小白还记得他吗? 心潮澎湃之下,东华的胸口又隐隐生痛起来。他暗暗咬了咬牙,看着眼前紧张盯着自己的二人,沉声说道:“滚滚,攸攸,此处不是说话之所,我们下去再谈!” -- 第121页 一句话等于表明了身份。 攸攸欢欣地过来抱着他的手臂:“父君,真的是你!你怎么才回来!”脸上再无方才的凝重与严肃,娇美秀雅的小脸上满是激动,因超出预期的惊喜而焕发着光彩。 一贯持重的滚滚也眼中噙着泪上来行礼:“父君!” 东华领着二人复落于南天门外时,一行人已在等候。 一身衮服、面目俊秀的青年疾步迎上前来:“姐夫!”他眼中含笑,可亲中带着些狡黠,与东华记忆里总是风风火火跑来找凤九和滚滚玩耍的小人儿重合了。 “阿离?”东华感叹连小糯米团子都已经成了天君,这到底是过了多久? 阿离身后众人见天君竟称此人为“姐夫”,可他明明是前任天君的大儿,哪里来的姐姐?倒是太晨宫的帝后白凤九与天君以姐弟相称、关系亲密,而帝后的夫婿……岂不就是那位尊神!再对应这位的外貌身形,众人皆觉无意中发现了大秘密,私下目光交错,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但又不禁疑惑,这位不是已经……这是又回来了? 阿离知东华喜静,定不欲一干闲杂人等前来相扰,便将几人延请至一处殿宇内坐定。 滚滚还守礼,攸攸虽长大不少,不能像小狐狸崽一般黏在父君身上,但是仍依恋地挨着他坐,眼中全是孺慕。 阿离倒是直奔主题:“姐夫,这十万年你去了哪里?凤九姐姐甚是挂念!” 原来竟是有十万年了!东华愣神,他从来时一直在观察四周,的确是与自己那时相似又有区别,要说是光阴流转,却也可能。 东华转头问近旁的滚滚和攸攸:“你们娘亲可好?” 听得父君相问,两人俱是神色一凝,倒让东华以为有什么变故,不由心中一紧。 攸攸不大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今日之事还未曾告诉娘亲……” 滚滚恭敬回道:“父君,自您十万年前封印了穹顶大洞,混沌之劫未再临世。此番不知何故,封印又有破损,可遍寻仙界皆不见得法弥补之人,我与攸攸既是父君的孩儿,自然少不得一试。因怕娘亲担心,因而并未告知。” 阿离在一旁插话:“这事也有我的份。封印破损引发混沌之劫,消减各界生气,关系到六界苍生,滚滚和攸攸想效仿姐夫为天下分忧,我想要是姐夫在一定也不会拦阻的!”他一番话说得道理十足,但到底有些心虚,摸摸鼻子继续,“凤九姐姐因当年姐夫之事对此,对此有些心结,所以我们也只能暂时瞒着她,想事了后再告知,对他人则只道帝后已知晓,不必多番打扰。” 东华见他场面话说得冠冕堂皇,虽知他是为着大义,但他身为滚滚和攸攸的长辈却不顾他俩的安危,且把凤九蒙在鼓里,不免要偏心抱两句不平:“阿离这天君当得倒比你父君妥当!”阿离知道东华并非夸他,不欲惹来事端,讪笑着不答。 东华却是关注到了话中另一个问题,他问滚滚:“什么‘混沌之劫’?” 在场三人面上闪过讶色,滚滚定了定神说道:“‘混沌之劫’还是父君告诉我们的,父君不记得了?混沌之劫就是……” 他正要往下说,殿门口传来一阵喧哗。 似是有人闯了进来,方才跟在阿离身后的仙侍正在劝着什么人:“您等等,您等等!帝后娘娘,且容小人为您禀报!”话中带着喘息,语气里混杂了小心、恭谨和无奈。 一把清悦的嗓音带着怒气说:“我见阿离何时需要禀报!倒要问问他,纵着他的外甥和外甥女干了些什么好事!” 里间四人听得这声音都是一震,除了东华目露微笑外,其他三人不禁脖子一缩,感受到了即将遭遇的怒火。 帘子一挑,进来一名身材窈窕的女子,浓密的云鬓上只插着支翡翠步摇,步摇下的垂珠簌簌作响,显见得她步履间喷薄的情绪。 来人姿容极盛,肤如凝脂,峨眉淡扫,额间的凤羽花印记娇艳如昔,瞬时夺去了大半视线。秀美的轮廓上只有那双眼睛可与之争锋,眸子大而莹润,顾盼生辉,可以想见含笑时是多么醉人,只是曾经的柔软一一褪去,虽然仍旧曼妙,却多了些清冷,少了些灵动。眉宇间一点淡愁叫人怜惜,也昭示了时光的印痕。此时因着怒气,她眼睛瞪得极大,倒因为情绪的急剧变动而显得生动许多。 步子方跨进来,诘责声已然响起:“滚滚、攸攸!你们长大了翅膀硬了是吧?娘亲管不了你们了,这么大的事还要瞒着我!阿离也是,做了天君还要当帮凶!你就是这么治理六界的?看来我真得替姑姑管教管教了!一个两个是不是都准备不辞而别,扔下我一个?!” 劈头盖脸一串串连珠炮似的话语,让人喘不过气来,看来是气狠了。后两句说得甚重,约莫勾起了她的伤心事,连带着语气中也有泫然若泣的意味。即便如此,感伤并不妨碍来人实施惩戒,她周身气势凛然,早已不复当年软语温言的小狐狸。 凤九柳眉一竖,正待继续发飙,不防滚滚和攸攸身后走出一人,几步跨到她面前,轻唤:“小白!” 久违的熟悉语调让凤九愣在当场。对面那个修长挺拔的身影在她瞳仁里越靠越近,清俊昳丽的面容是多少次午夜梦回时的心结,此时蓦的出现在眼前,让她顿时失语,来此之前早早酝酿的怒火亦不知抛去了哪里。 -- 第122页 她本有些淡漠的眸子倏地闪过两道光,璀璨如划破天际的流星,口中却小心翼翼地怕惊扰这个美梦:“东华……东华?” 僵硬的身体终于找回些感觉,越来越饱含深情的语调里有她倍增的勇气。凤九轻盈而迅速地向前奔去,像她曾经无数次做过的一样,乳燕投林般扑进东华怀里。 “东华!”要到此时,搂紧带着温度的胸膛,才能让她发出满足的喟叹,落下感慨的泪水,“我是不是在做梦?你几时回来的?” 东华抚摸着怀里乱蹭的小狐狸,感受着胸口的一片潮湿。 从她一进来他就一眨不眨地看她。十万年过去了,他的小狐狸长大了,果然如他想的一样更好看了,只是眉宇中的忧愁让他心疼。他原想让她一辈子都无忧无虑,可终究还是错过了这么些年,让凤九忍受了这许多的折磨苦痛,他于心何忍! 他轻柔地托起凤九的下颚,替她擦去腮边的泪水。只是这泪擦了又来,像源源不断的泉,他望进那汪泉水,唯有满心怜惜。 滚滚和攸攸也有许久未曾见到父君和娘亲在一起,此时恍惚想起当年被摁头喂狗粮的样子,见这些年来颇有威严的娘亲在父君面前重又成了幼年印象里那个温柔可亲的模样,竟然觉得格外怀念。 几人重新坐定,这才回到方才的话题来。 因见凤九喜极而泣仍旧有些收不住,东华便转头来问阿离:“阿离是何时承继的天君?你父君和娘亲呢?” 他觉得这话题甚是平常,毕竟来时阿离还是个只知道贪吃耍赖的半大孩子,如今竟已担起了重任。 可是这话在其余众人听来却仿佛是顶怪异的事。阿离和滚滚对视了一眼,小心地回答:“姐夫,在您离开前父君就将天君的位置传给了我……父君和娘亲外出云游,说是要好好享受生活……您这是……” 东华也是一愣,夜华也不过才承继了天君,怎可能如此草率就将之丢给了阿离?莫非是哪里出了岔子? 他接着问道:“那连宋呢?今日我没见他来。” “哦,三爷爷他要陪着祖媞神闭关调养,这会儿不知在哪个隐秘之所歇脚。”阿离想着他三爷爷的事确实是近来才发生的,倒也不怨帝君不知。 “祖媞?她回来了?何时的事?”东华的疑问并未得到回答,反倒是众人皆诧异地望过来,使他心头的怪异一分分在增加。他定了定神又问:“墨渊和折颜可好?” 凤九抓住他的手,接过话头道:“折颜方历了涅槃之劫,至少要休养千年,四叔在桃林陪他。墨渊不是早就和少绾出世去了?他们还曾向咱们道过别,说是不想再浪费时光,也不想再理琐碎事。当时你还说,怕是少绾也受了这混沌之劫的影响,墨渊是带她找解决之法去了……” 她觉出东华的异常,尽量平缓着语调诉说过往,然而她每说一句,便觉得东华的面色白了一分,倒叫她不敢再说下去。她伸手摸摸他的额头:“东华,你怎么了?” 东华隐隐察觉了问题所在,他环视了一圈周围众人,发现自己可能真的错过了一些细节。垂眼抚了抚衣角,绣着佛铃花的腰带依然鲜艳端正,那还是小白亲手给他系的,可此时……他觉得胸口有些发闷。 他问凤九:“小白,我可是离开了十万年?” “是啊!”凤九见他面色凝重,神色间却似悲似喜,也跟着紧张起来,“怎么了?” 滚滚和攸攸都有些忧心地望着父君,见他低头半晌不语正要出言问候,忽听得父君问:“攸攸,你今年多大?” 攸攸不知父君用意,方才天君舅舅才说隔了十万年,怎么父君又问?她眨了眨与东华颇为相似的眸子,迟疑着答道:“三十万一千岁呀,父君!” 三十万一千岁!三十万一千岁!果然,果然远不是十万年的问题! 心中的叫嚣如惊雷炸裂,此前的预感成了真,可并非东华所愿,他想苦笑,却又笑不出来。原以为只是跨越了时间,谁知连天地都已变换!老天何必如此“厚待”他! 殿外的天色有些灰暗,此时东华的心情也有些灰暗。曾经的三十多万年里他过了不少孤独凄清的日子,也许那时不觉得,是因为总还有些朋友,后来又有了小白,还有了孩子;但如今,他觉得连这些都如梦幻泡影,在岁月中逐一远去。而眼前的小白还是自己的小白吗? 他望着那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忽然真切地觉得有些孤单,仿佛天地间唯有自己一人踽踽独行,而前路苍茫不知归处。他一时心绪不稳,胸中一阵揪痛,猛地吐出一口血来,攥紧了拳头好半天才调匀了呼吸。 此时东华唯一的念头是:还能回去吗? 作者有话要说: *有的人逝去,你感觉一个时代也随之走远。致敬那些在艰难岁月里为更多数带来希望的人!我们将永远铭记! 中午刚看了B站的《金银潭实拍80天》,下午又得知了袁老和吴老相继离世的消息,真是惆怅的一天! 可是时光偏偏就是这个样子,不会因为任何人而停驻。总有一天,什么都会成为“俱往矣”,也总有一天,世界会成为另一番模样。 没有倒下便只有向前。 *来自帝君的OS:起先我以为错过的是十万年,谁知竟然是三十万年;后来我以为是不小心一觉睡了三十万年,谁知这三十万年里“东华”另有其人!感觉头顶有些绿…… -- 第123页 第55章 梦扶桑(十一) 凤九、阿离和滚滚、攸攸虽见东华神色莫名心中有些不安,却不想他如此大的反应,焦急地涌过来扶的扶、搀的搀,待要问个究竟。 哪知东华一言不发皱眉隐忍着伤痛,浅淡的眸子从他们脸上一一滑过,方才的暖意温存此时夹杂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怀,叫几人一阵心惊肉跳。 “东华?”凤九着急地抚上他的脸,“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她不知出了什么变故,让一贯不动声色的东华如此心神激荡,只能颤悠悠地打开怀抱,试图如多年前一样抚平他波动的情绪。 可这次,对方显然并未能迅速收敛心神,他克制的呼吸声起伏在她肩头,久久未曾平静,她听得东华低低吐出两字:“……荒谬!”随后便不见了踪影。 下一刻,九霄之上,苍穹之巅,蓦然爆发出一股排山倒海的神识,这神识以万夫莫当之势迅速荡涤了六界,但凡开智的生灵在那一瞬间都有被什么窥探了灵魂的震慑感,背脊滚过一阵战栗。便是九重天的众位仙者也都感应了这股威压,莫不停下手中诸事面色凝重向上张望,不知哪位尊神在探查四时轮转、六界浮沉。 然还未及从这威压的震荡中醒转,紧随而来的又是一阵不可遏抑的苍凉悲戚,仿若经历了几生几世的家国离散、骨肉分离,生死两茫茫,不复人海里。每个人被唤起了心底最深的痛楚,或是遗憾的事,或是错失的人,或是旧年不重来、往事不可追,静默中不由自主就红了双眼。 九重天一贯明朗的天气阴沉得好似墨汁浇灌,无数道闪电宛若蛟龙游走在浓云之中,当一道惊雷轰然炸响,连绵不断的隆隆雷声伴着遮天蔽日的滔天雨幕洒向大地。 六界之中整整下了一天一夜的雨。 东华曾经怀疑过这里是幻境。 然而所谓幻境,多半是冲着人心底的执念去的。而既是执念,必然需要一些熟悉的东西做引子来让人放下警惕,要么是人,要么是物,要么是环境,或者两两组合一同发挥效用。哪有现在这样,用三十万年的时光来剥夺了所有熟悉与亲近的? 除非,这本就是对他孤独的试练。 可若是如此,此境中给的信息未免太多,混沌之劫,少绾与祖媞,另一个东华……显见得是要他揭开这些谜底。 而关于另一个东华,他倒未想过是否有人冒充。毕竟照方才的说法,这三十万年里,至少前二十万年墨渊、折颜、连宋、夜华他们仍在,要瞒过他们的眼睛来假充自己,要么这人样貌与自己实在相像,修为也与自己在伯仲之间,要么那人就是自己,只是自己因为某些原因忘却了。 然而无论哪种他都觉得诡异。前者,他还真没见过这样的人,如有,亦不知假充自己对他有何益处;后者,虽不敢说绝无可能,但直觉告诉他应非如此。 撇去上两种可能,便只剩最后一个解:这里是不同于自己所在天地的另一方天地。 人界有三千世界,十数亿凡世,谁又能说六界不能有迥异的六界?这个六界里有他,那个六界里没有;或者这方天地中有六界,而那方天地中只有四界、五界。 以他所习的道法来触类旁通,其实不难解。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三十六天之外并非尽头,焉知没有其他天地?只困在一方天地里的井底之蛙,哪里还能想到鸿蒙之外有鸿蒙,劫波尽处复劫波。 然而,人界与其他各界尚有若木之门,各方天地之间又如何通达? 他不愿相信这个解,却又不得不承认,唯有此解最为合理。 即便如此,他仍耗了不少修为以神识探查此间六界,试图从中发现蛛丝马迹来证明自己推断的谬误。可事与愿违,除了找到一些与自己来时世界迥异之处,不仅不能证明所处乃是幻境,反倒为另一方天地的猜想提供了更多佐证,比如仍旧散居六界、未立妖界的妖族,比如失却龙气、陷入沉寂的昆仑虚,比如一半繁盛、一半枯颓的十里桃林,再比如荒凉寂寥、了无生气的碧海苍灵…… 他倒宁愿这是个梦,是个幻境,那样他或许还能留得一分淡定,告诉自己一切都是虚妄,然而并不。 此刻,东华无比清醒地认知到自己于天地造化而言的渺小无助。与时间长河相比,任凭是谁都只是沧海一粟;与无限未知相比,眼前一切也只如指尖砂砾。大与小,有与无,永恒与短暂,亲密与疏离,从来都是相对的,又哪里会听从某人的决断?便是他也不例外。 再次醒来,东华发现自己躺在太晨宫中,他望着熟悉又陌生的藻井发了会呆,头有些昏沉,胸口也还隐隐作痛,应是他骤然使出修为探查六界所致。 几案上的香炉里袅袅燃起青烟,白檀的香气有些晦涩。 一个窈窕的背影坐在榻前的桌旁,粉颈低垂,露出一段雪白的肌肤,衬着乌发云鬓格外醒目。凤九正出神地看着什么,手指微动轻轻摩挲。 她听到动静转过头来,眼睛微红,眸中仍有泪意,却只轻声细语道:“东华,可好些了?药王来看过,你身上有伤,还发着烧,需得好生休养!”见他望着自己不说话,她拉过他有些燥热的手握住,用脸颊小心地蹭了蹭,又道,“不与我说说吗,东华?你是怎么受的伤?又是什么事让你伤心?你可记得我说过,我们是夫妻,若有难处当一体共担才是!” -- 第124页 一句话让东华动了容。曾经,他的小白也是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他,怎样才是家人应有的样子。眼前人与小白有一样的眉目,一样的面容,却又比她多了几分岁月积淀的沉稳。方才他只沉浸在自己的错失里,便没想到失意人又何止他一个!他想要回到自己的世界,找回自己的小白,眼前的凤九又何尝不想找回她的东华?可是他如此贸贸然相告,她会相信吗?才找回希望又受打击,会不会让她更加痛苦绝望? 事涉凤九,他不得不慎重些。东华犹豫着伸手触了触她额间的凤羽花,目光闪烁,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告诉凤九真相。 谁知,眼前的凤九却露出一丝苦笑:“……还是,不想告诉我吗,东华?你总是这样,什么事都瞒着我!”她咬了咬唇,眼中又有了些水光,“即便,即便你甚至都不是我的东华……” “你!你说什么?”东华抚着凤羽花的手指一颤,疑心自己听错了。 “你明明听得很清楚,东华!”凤九瞪着水汽氤氲的眸子看他,语声中带着鼻音。 以往每当她觉得委屈时便会这般倔强又幽怨地看他,他只要乖顺地服个软、认个错,再撒个娇、讨个饶,此事也便揭过了。要是往日,东华不知可以应对得多顺理成章、行云流水!可今日,他明知眼前人不是他的小白,又如何还能继续? “你是知道了我不是你的小白,所以才伤心,对吗?”对面这张富丽雍容的脸上滑下两道泪痕,她无声地摊开手掌,显出一件物事来,“这是从你衣襟处掉出来的,我确定从未见过……” 那的确是东华十分熟悉的东西,一团三色的狐狸毛球。自从生辰时得了它,他便一直十分宝贝,即使未能挂在腰间,也要妥妥地收进怀里,以备随时能入手揉搓。每次看到这个赤金色、红色和银色混杂的毛球,仿佛小狐狸和狐狸崽们始终相伴左右,他都觉得心里很暖。 可此时从凤九手中接过这团毛球,又是另一番滋味。她说:“从狐狸毛的质感看应该有两只还是幼崽,毛色如此独特,如果是从滚滚和攸攸身上取来,经了那么多时日又怎会是如此新的成色?就算当初它曾被施过法术能始终保持原状,我又怎会从未见过?” 东华未曾想到竟是这件东西替自己做了决断,他轻轻捏了捏毛团,半垂的眼帘遮去了眼中的怀念:“这是我生辰时……得到的礼物……” 事已至此,东华觉得自己不应再钻进牛角尖,既然凤九已然猜到了开头,不如就此摊开好好言说。如果这世间还有一人能够信任,那也非凤九莫属。 思量再三,他望着凤九说道:“小白,我仍叫你小白,你猜的没错,我的确不是你的东华!可这世上若还有谁是我能信任的,那也只有你了!小白,我们都有些事情需要搞明白,不如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我来此之前,攸攸方才过了一千岁生日。”东华的第一句话是从这里开始的。 凤九凭着三十来万年的阅历,知道了事情的不简单,但仍然无法消去甫一听到这个时间跨度时的不淡定。攸攸一千岁时,距离现在已有三十万年了,这么说眼前的东华也是三十多万岁啊!可她的东华却是十万年前离开的,那时他是五十多万岁,他们确确实实是两个人! 凤九漫长的神生里也曾听说过不同世界的说法,原也有些奇思妙想,可只有到了当下,她才发现这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不能相遇在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再熟悉的两个人也会变成荒诞剧或是悲情剧。她的心头同样涌起一阵悲戚与惆怅,怪不得东华当初会如此情绪波动,怪不得他要如此耗费修为探查六界,三十万年光阴,多少沧海桑田、斗转星移,旧时好景能重现否? 东华望着凤九骤然黯淡的眸子,自然而然想要伸手去安抚,可终究还是收了回来,他出言安慰道:“小白,虽然我不是你的东华,但既然来到这里,必然有其根由,不如与我说说,你们到底经历了怎样的过往,然后才好做探查。” 隔了好半晌,凤九才慢慢平复了情绪,缓缓开口道:“如果要从攸攸一千岁开始说起,那就是三十万年前的事了……” 三十万年前,缈落伏诛,妙义渊之困得解,攸攸又才降生,六界之中也无甚大事,日子过得平稳和顺。变化是从二十万年前开始的,当时未有任何预兆的,九重天的穹顶之上破了一个大洞,来自无名世界的气息侵入九重天,不光天界的仙泽在流失,便是其他各界也有不同程度的损耗,各界尊者经过一番观察,虽不能说清其缘起,但有一点上达成了共识,便是:异界的气息对于六界损伤极重,长此以往六界将面临崩塌,是为混沌之劫。 六界遍寻破解之法,最后发现唯有东华帝君的修为能够暂时封印此处。此后十万年间,这里的东华多次修补封印,力保六界平安。而这十万年中,远古众神多多少少都有了些变动,这也使得每次封印多是东华独力为之,彼时凤九担心这会成为又一个妙义渊。 十万年前,封印破裂来得格外汹涌,此间的东华祭出大半修为修补封印,只是事成之后却消失于六界。众人多番寻找无果,只道帝君已羽化仙去。可凤九始终不信,她认为自己夫君定然还在某处,因着某种原因暂时无法回归,但只要时机成熟,他一定会回来!这也是为何初见东华时,凤九虽惊讶却无多少意外的原因。 -- 第125页 听到此处,东华至少确定了一点:此间的东华因为某种原因于十万年前消失了,但到底为何无人知晓,看来还得从滚滚所谓的“混沌之劫”上探查。 他想起一事,与凤九确认:“三十万年前,九重天可曾无端出现过什么大洞?那时有没有发生过意外?” 凤九迷惑地摇摇头:“未曾有过?你那里也出现过大洞?” 东华见她全无印象,转念一想,是了,彼时九重天的庆典乃是为了妖界重启,此间连妖族都还散居各界,又哪里来的庆典?这么一看,事情已然出现了分叉,倒不好从这里的过往来推断自己的归处。 惆怅之余,仍要使自己振作,他想了想说:“小白,此事暂时不必告诉别人,不如先让我来探查一番,到时再做打算。” 草草结束一段对话,不仅是因为有太多信息需要消化,更因为耗费了太多精神用以对己。 习惯了亲近的身体总有自己的主张,牵手或拥抱,往往才起了头就不得不克制着收回,无论是东华还是凤九都有些失落。 他们将身体退到一个陌生的距离,无奈地成为了谨守分寸的陌生人。他们对视一眼,从熟悉的面庞上看到了刻意的疏离,失意又受伤,可是又能如何? 第56章 梦扶桑(十二) 近来,滚滚和攸攸有些焦虑,他们觉得父君和娘亲的相处十分违和。 原以为,十万年的分离之后,在众人心中早已羽化的父君意外归来,以父君和娘亲的情深意切,定然很快就会恢复到曾经的蜜里调油中去。 可谁知,一向舍不得父君受委屈的娘亲,竟然未曾时时相伴左右嘘寒问暖;而一向惯会趁着头痛脑热跟娘亲卖乖的父君,竟然也老实躺在寝殿休养。有两次,他们在寝殿门外见到端着茶盏、点心的娘亲,明明只差跨进去的一步,却无端地停下发起呆来。见他们过来才故作镇静地将手中物事转到他们手上,说自己还有事要忙,让他们把东西端进去给父君。而父君也常常心不在焉,面上平静无波,眼神却时常瞟过殿门边,仿佛在盼着谁的到来。 难得相聚的一家人,在滚滚和攸攸的提议下坐到一起用膳。娘亲的手艺一贯的精湛,一桌菜肴琳琅满目,然而席间异样的气氛总使人觉得拘束。父君和娘亲仍会给他们夹菜,也都微笑着听他们搜肠刮肚找出来的话题,可他们之间却少了许多互动,自然而然的触碰与亲近被有意地隔绝了,或温情或火热的对视消弭在了刻意的回避里。但也说不上冷漠,他们总在对方转身或忙于做什么的时候悄悄投去注视,又在那人察觉前装作无意地移开视线。 倘若是一般相敬如宾的夫妇,这诚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但放在他们父君和娘亲身上,任哪个熟识的人来瞧都要大呼反常。滚滚和攸攸早已不是稚儿,见他们如此,不免心中疑惑与焦急。 在他们十万岁的当口,滚滚和攸攸一个承了父君太晨宫的事务,顶着少君的名头,除了每年五月初五要代替父君去青云殿主持飞升仙者们的觐见朝会之外,又被新任天君阿离顺理成章地拉去担了差事;一个从娘亲手里接过东荒女君的封号,却少有理会族中事务,倒是把娘亲“青丘大魔王”的爱好继承得圆满,最喜不受拘束地往来各界,做快意恩仇、行走江湖的侠女。所以,兄妹俩虽则都是三十万岁出头,忙闲却着实不均。 于是,出于子女的一片孝心,这居中调停的活儿便落到了攸攸身上。滚滚十分振振有词,女孩子嘛,在父母眼里都是贴心小棉袄,总要好说话些。 攸攸也乐于做这事,小时她与父君就亲厚,即便后来跟着哥哥去了昆仑虚拜师于墨渊上神门下,每次回家都能得到父君的小礼物,反观滚滚则更多是接受来自父君的特别指导,美其名曰“疼”爱有加,因此被哥哥羡慕也就不稀奇了。不过她与滚滚向来在大事上有商有量,这样安排自有考量。 然而,事情进展并不怎么顺畅。 虽说孩子无论多大,在父母面前仍是孩子,可她与滚滚到底过了娇憨无忧的年纪,对于大多数九重天的仙者而言,他们也已是老祖、尊上的辈分,加之十万年前父君骤然离开,无论是滚滚还是攸攸都一夕之间沉稳许多,如今再要找回年少时的感觉着实不易。 攸攸想起了许多年前在父君身边淘气嬉闹的样子,却也做不出变作孩童讨人欢心的事来,她想到小时父君最爱抱着自己的原身到处闲逛,于是最后出现在东华身边的便是一只赤金色毛发的九尾狐。 东华亦在纠结。 对于两个孩子,他和凤九很有默契地维持着面上的平和,并非不信任,而是这个话题说来沉重,何须让孩子们烦恼! 太晨宫掌案仙官早已换了陌生面孔,重霖去了哪里他未急着问,三十万年的时光里可以发生许多事,离开的、逝去的,缘起缘灭、分合离散,既已知道此处是另一方天地,他无意让更多离愁别绪扰了心神,其中奥妙且待他一一探来。 只是,他不知应以何身份与心情来面对凤九。 日间,殿中空阔,他常听得轻微的脚步声停在殿门外,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倾听对方的呼吸,心跳在长久的等待中从激越到平静,从期待到惆怅,却难得有个照面。 夜晚,在外人看来,他们确然歇息在了同一个寝殿里,实则却是,他在里间,凤九在外间,二人分榻而眠。她在刻意躲他,睡前总要收拾好久才肯进来,晨间又早早起来忙碌,仅仅为了避开与他的相见。东华怕她休息不好,便只有收敛气息装作已然入睡的样子,好让她早些就寝。而他常常在黑暗中静听不远处的声响,闻到隐约传来的幽香,想起曾经小白的笑语欢颜,觉得怀中格外空落。 -- 第126页 攸攸化作原身来陪伴,东华欣慰中又有些为难。 他记忆中的攸攸还只是刚出生不久的奶狐狸崽,作为喜好圆毛的孩子他爹,自然是怎么撸都不够的。可此时的攸攸无论是人身还是兽形,分明已经成年,比她娘亲当年的“一介幼狐”都不知年长了多少倍,就算是父君也不好上下其手,需得注意分寸才是。 他十分克制地摸了摸毛茸茸暖烘烘的狐狸脑袋,那小脑袋甚为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掌,还伸出舌头舔了舔指尖。他很自然地伸手去挠女儿的下巴,约莫被挠得舒服,她亮亮的眼眸半阖,小脑袋扬得高高,恨不能再将更多软肉贴过来。 东华看得一笑,这姿态确实十分有家族渊源了,他在女儿鼻子上刮了刮,说道:“攸攸还像小时候一样爱撒娇!” 攸攸见父君神色放松也有些开心,索性将脑袋搭在他身上闲聊起来:“哪有!我那是对父君才这样!要说撒娇,哥哥家的小崽子才爱撒娇呢!” 滚滚都有孩子了?东华一脸愕然,可转念一想,儿子的确也不小了,不是谁都要像他一般到三十多万岁才成亲的。只是,以往别人叫他“爷爷”也不过是从辈分上说,这回是真的有了血缘上的孙辈,让他有些恍惚,一时半会不能适应这新身份。 攸攸瞧见东华惊讶,想起娘亲交代过,父君因为受伤可能忘记了一些事,让她和滚滚多多担待,不要让他太激动,以免影响伤势恢复。她赶紧补充道:“哦,哥哥自从跟阿殊嫂子成亲之后,是到了最近十万年里才有了这两个小崽子的。大的女娃儿今年六万岁,小的男娃儿刚满三千岁,爱撒娇的就是那个小的。赶明儿让哥哥领来给父君瞧瞧!” “阿殊?”滚滚有两个孩子这件事算是解释过了,儿媳的身份又成了他下一个疑问。 “阿殊就是连三殿下和祖媞神的女儿,父君,您不记得了?”攸攸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色。 东华虽与祖媞算是同辈,前几日听说祖媞归来也是欣喜的,可是连宋多年锲而不舍追求成玉的印象犹在,此番竟将风流变作下流,他着实有些接受不能,皱眉问道:“……那成玉元君呢?” “成玉元君就是祖媞神的化身呀,父君!”攸攸见父君果然忘了许多事,暗自忧心,“当初祖媞神归来时,您还亲自去迎接了!” 未曾想到祖媞归来中还有这些因果,东华倒不急着让攸攸说了,以凤九和成玉的关系,这事问凤九应能知道更多。他又感叹,连宋这被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友终于也得偿所愿,这后来居上的速度倒也不慢,不仅修成了正果,还与自己成了儿女亲家,也算有缘。 不知在何处的连宋并不知道,自己方才在东华心目中,险险逃过了“渣男”这顶新帽子。 关心完了别人的八卦,话题又回到自家孩子们身上。 对于滚滚有了两个小崽子这件事,东华已欣然接受,并觉得很好。他低头摸摸搭在腿上的狐狸脑袋,问道:“那你呢,攸攸?” 攸攸一愣,方才反应过来父君在问她什么,这个问题在她三十万年的神生里实在被问过很多次,尤其是青丘的诸多亲戚,每次碰面都要念叨几回。她早已想得通透,所以此时不过懒散地趴着道:“我不着急,父君在我的年纪还没遇见娘亲呢!” 东华闻言一乐,攸攸的个性倒像他,他捏了捏她的鼻子:“你还拿父君作筏子!不过这事也讲个缘法,我与你娘亲……只希望你平安顺遂!”他原想说说自己与凤九,可这里到底有些不同,不提也罢。至于攸攸成不成亲、生不生崽,其实他并不在意,作为父母不过希望孩子开心,她想要走怎样的路终究要问她自己。 既提起这个话题,东华便略微往这上头想了想。不知怎的,方才听说滚滚娶了媳妇倒也没什么,一想到攸攸万一跟谁看对了眼要嫁人,便觉浑身不自在,连抚着狐狸脑袋的手都不由重了两分,引来攸攸探究的目光。东华此时倒更能理解当初白奕对自己的那份怨怼,养了多年的珍宝被横刀夺去,任谁都没好脸色!他想着,攸攸暂没有心仪之人也不是坏事,即便养一辈子又如何! 与攸攸的一番闲话,的确让东华转移了不少注意力。今日又得了不少讯息,他虽不想太过深入这方天地,可面对熟悉的人与事,难免受到影响,此刻他不就像个老父亲似的,操心起了儿女的终身大事嘛! 攸攸见父君眼中添了神采,忧思也略淡了些,等不及要告诉滚滚去,心中又筹谋起了另一个主意。 隔了一日。 用过早膳,今日凤九倒没有寻着由头外出,奉了茶来便不声不响坐到一边的矮榻上,低头描着什么。 东华手中握着一本随手捡起的书册,目光却不自主地往凤九那边拐去,她线条优美的脖颈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有一些细碎的发不及梳进油光水滑的发髻中去,毛茸茸地支棱着,反让他觉得生动可爱。从东华的位置看不清她的脸,倒是长而卷曲的睫毛分外清晰,每一次颤抖都如蝶翼轻展,将吸引撒到了心里。 理智的告诫与情感的贴近,思念在矛盾中开了花,又不得不眼睁睁看着花儿凋落,他费了不少力气来隐忍自己蠢蠢欲动的手与心。 不知为什么,凤九的耳朵有些发红,头也越沉越低,快要碰到描着的纸上去。 -- 第127页 东华正在诧异凤九的不回避,待要出言相问,却听攸攸前来报信:“父君、娘亲,哥哥带着嫂嫂和侄女侄儿们来了!” 原来是为了这个!东华立时猜到了凤九的用意,这是要在孩子们面前维持体面,虽是他提议的,仍不免生了失落。他还以为他们之间约略有了改善!可是,他又在期盼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帝君:哼哼,本君也是有三代世家的人了,看谁还能嫌弃! 第57章 梦扶桑(十三) 滚滚今日带着妻儿前来拜见,既是得了攸攸的报信,也是几日来自己的想法,父君归来总归是件大事,家中小辈前来请安是题中应有之义,不可荒废了礼数。 因算是正事,他领着一行人进来时一脸端严,颇为郑重,倒让东华想起他小时候板着脸的小大人样子,甚为有趣。凤九约莫也想起了什么,露出些笑意。 东华难得如此认真地看人,虽说是在不同的天地里,总也是自己的后辈,他的目光专注又柔和。 跟在滚滚身后的阿殊是个美丽爽朗的女子,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闪着敬畏与好奇,周身上下并无多少雕饰,举止大方,眼神澄澈,气息温暖,与东华印象中的祖媞很是相似。见东华望向她倒也不惧,放下手中抱着的孩儿,端端正正行了礼,落落大方地站定。 两个娃儿都是一头银发。大的那个一脸机灵样,虽是女娃儿却很活泼好动,跟在滚滚身后微低着头,却不见如何紧张,私底下一直在跟姑姑挤眉弄眼,倒是不见外,让东华想起了从小就淘气的连宋来,看来也是个会惹事的。小的进来时被他娘亲抱在手里,小脑袋贴着娘亲的肩膀有些害羞怕人,直到被放下了地,也仍旧安静地揪着娘亲的衣角,露出的小半张脸倒是生得精致,只是身形看着有些瘦弱,东华记得攸攸说这孩子已有三千岁了,可还赶不上滚滚两千岁时的身量。 阿殊带着孩子上来见礼。她随滚滚唤一声“父君”,东华还未觉得什么;待到两个小娃儿或清脆或稚嫩的一声“爷爷”出口,他的心情就十分微妙了。 以往几十万年里,被人叫“爷爷”时多半抱着一种强者心态,或是武力碾压,或是地位尊崇,未曾多想,自然也不觉得被叫老了。此时真真切切被两个直系血亲叫“爷爷”心情又不同,源自血脉亲情的感应让他不由自主地亲近,儿孙满堂的欣慰又不免让他生出功成身退、归去可矣的沧桑。 可是,东华又确实少了真实感,他觉得自己不过是新婚不久、刚刚有了一双稚儿的新手奶爸,一夕之间如何习惯数十万年的跨越?妻儿的喜怒哀乐,成长的酸甜苦辣,他统统错过,就连曾经的软萌团子都有了自己的小团子,巨大的时间鸿沟使他因错失而隔膜,因隔膜而自觉格格不入,一时有些愣怔。 见两个小娃儿眼巴巴望着自己,他方和缓了声音道:“不必多礼!你们,叫什么名字?” 攸攸嘴快地接话:“一个叫蒙蒙,一个叫安安。”看得出,她作为长辈,十分喜爱这对侄儿侄女。 这名字的画风让东华倍感熟悉,他微微一笑,侧头看了看凤九。哪知凤九颇有灵犀地摇了摇头:“可不是我!”方说罢又觉得自己欲盖弥彰,面上浮出一丝红晕,转过头去再不肯看他。 一边的滚滚倒是机警,见此轻咳一声道:“是他们娘亲起的……大名还要向父君求赐!” 东华没想到居然是儿媳给起的名。他望着阿殊恭敬有余、未见波动的脸,觉得可能需要重新审视下这孩子,备不住也是跟凤九一样,在外装得端庄大气,实则却最是不受拘束、天马行空的性子。瞥见滚滚此时一本正经的模样,东华心想,也好,小两口一个板正一个活泼,正是良配。 他正随心所思想得纷乱,那边攸攸已抱起小的安安,说道:“父君,我也很久未见小侄女小侄儿了,让安安在此盘桓几日与我做伴可好?” 攸攸此前想的主意正是要让小娃儿来给父君消遣,顺便调剂下父君与娘亲间的气氛,她与滚滚商定才有了今日这一出。 滚滚也在一边帮腔:“安安自小娇宠了些,惯会跟他娘亲撒娇,正要父君好好收收他的性子!”他见阿殊神情中略带两分忧色,不着痕迹地握了握她的手,二人对视一眼,未再多言。 东华尚沉浸在地位陡升的震撼里,见此隐约猜到儿女的用意,可此事根由不便多说,且凤九未有异议,他无可无不可,便默认了。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太晨宫中多了个小小身影。 这几日东华颇为忙碌,不仅要加紧调息恢复,对于这方天地的探查亟需进展,另有多出来的小尾巴也要分心应对。 起初,东华抱着几分新奇来看这个孙子辈。 安安既没有攸攸的活泼,又不似滚滚的乖巧,他十分安静。一双黑魆魆的眸子闪着幽幽的光,仿若一汪深潭,看着不过方寸间却透着神秘悠远,让人不知眼睛的主人在想什么。小家伙虽沉默,别人说话时却常常会专注地望过去,仿佛洞明一切,又仿佛懵懂无知。明明如此莫测,可一旦镶嵌到他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上,与白嫩的脸颊、细弱的脖颈、柔软的银发一对比,又显出几分脆弱来,叫人不禁生出怜惜。 因着孩子的到来,近来凤九倒很乐于下厨做些美食,于是几餐膳食聚到一起的时候变多了。 -- 第128页 安安每每被放到东华旁边的位置,东华的另一边是凤九,凤九的边上是攸攸。又是一桌四人,有攸攸在不愁冷场,偶有欢声笑语便让东华有回到过去的错觉。 只是,凤九有意无意间拉长了在厨房中忙碌的时间,攸攸为着帮娘亲,也一头钻进厨房,桌边经常只留了他与安安爷孙俩。二人都不是会没话找话的主,屋里便会陷入一片寂静,要到那娘俩回转方才恢复了些热闹。 这日,攸攸临时有事回了青丘,午膳时的桌边便只剩三人。 东华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凤九的身影,看着她放下碗盏出门去,又看着她端着碗盏走进来,鬓角腮边的碎发随着步履跳跃。为着端几盘菜,她不怕周折地进进出出了好多趟,这躲人躲得十分没有技术含量。 东华站起身来要帮她,被她僵着身子阻止:“帝君,你坐着陪安安,我,我稍后便来!” 桌上盛着两碗酒酿圆子,糯米的甜香中混着淡淡的酒香,一碗多些,一碗只浅浅没了碗底。前些天攸攸嘴馋,缠着娘亲给她做酒酿圆子吃,今日凤九做得了,她却不在,凤九顺理成章地给东华盛了一碗,安安年纪尚小,只给他两口尝个滋味。 东华记得,攸攸小时就好这口。凤九为着她爱吃,有一回做了不少的酒酿,想着分几次做酒酿圆子吃,能省时省力些。期间恰逢青丘白止折颜等来访,凤九临时想到可以拿这个出来招待各位,谁知到了厨房才发现,毛团子攸攸已经偷摸把整缸的酒酿吃个干净,彼时正摇摇晃晃努力蹬着小短腿站起来,结果几番尝试无果,终于四腿一软,倒在缸边成了红彤彤打着酒嗝的醉团子。毛团子尚不到千岁,饶是折颜诊看之后也呼呼大睡了三日才醒。凤九又气又急,连带着东华亦被埋怨了几句。 这样的事在不省心的小狐狸崽身上发生了不止一次,凤九的埋怨也不止一回两回。东华在外头是从来不肯妥协受委屈的冷硬性子,可关起门来谁比他更能屈能伸?给夫人认个错、服个软什么的,那是信手拈来!最后,凤九的怒火仍旧只烧到了攸攸一个人身上,小团子被禁了零食,要隔了好久才重新吃上了那口酒酿圆子。 东华想及此事,宛在眼前,他望着眼前那碗清亮的酒酿圆子,唇边添了丝浅笑。 有道目光从边上投来。东华转头一看,安安不知何时已吃完了自己的那两口酒酿圆子,此时正眼巴巴看着他的那碗,似是意犹未尽。 小娃儿两只小手还捧着自己的空碗,偷偷抬眼望望东华,一贯漆黑幽深的眼眸因直白的念想而闪着光芒,他神色中有些犹豫,又有些渴望,却仍旧未说话。 若是攸攸这样,东华必然会坏心眼地逗弄一下,可对着这个才刚认识的孙子,他还有些下不去手。见小娃儿一双眼睛好似钉在碗上,比平日多了些孩子的直率与软萌,要不是瘦弱了点,还挺像只等投喂的小仓鼠。 东华将自己的碗向他推了推,问:“还想吃吗?” 安安未像预想的那样立时眉开眼笑,反倒疑惑地望着他。东华不知怎么就领会了他的意思,摇头道:“我不是很饿,你若愿意便替我吃了吧!”他又把碗向安安推了推。 这次小家伙终于露出了开心的神色,他小心地端过东华面前的那碗酒酿圆子,舔了一口,又舔了一口,想是吃得满意,忽而转过头来,弯着眉眼对东华绽开一个笑容:“谢谢爷爷!” 东华还是第一次看这个孩子在自己面前笑,愣怔之下,对于“爷爷”这称呼似乎略适应了些,他伸手摸摸安安头上的发髻,心中多了些许柔软。 不过一时分心,他便忽略了安安脸色的变化。 凤九端着一碟菜进来时,安安已小脸微红,歪着脑袋迷瞪瞪望着她说:“小圆子,真好吃!” 凤九见小娃儿情状不似平常,再一看他面前居然有两只空碗,不由一惊,抓着东华问:“他这是把两碗都吃了?” 东华也是方才发现小娃儿的模样,他抱着靠在自己身上的安安,隐约觉得事情要糟,自己气势已先矮了三分:“我见他爱吃,便把自己的那碗给了他……” “你!他一个小孩子怎么能吃这么多!”凤九秀美紧蹙,双目一瞪,甚有威严,“安安不懂,帝君你也不懂吗?” “……攸攸小时也爱吃这个,我没想到只是一碗就……”东华原还想分辩两句,见此时凤九虽在生气,却是难得的靠得很近,熟悉的馨香传到鼻间,他望着她生动的眉眼,忽觉说与不说已没什么所谓,不如直截了当认了错,“对不起,小白,是我错了!” 凤九本打算数落几句,没成想他却干脆地低了头,倒有些猝不及防。有那么一刻,她攥着东华袖子的手已然伸到了他胳膊上,正要恼怒地拍打几下以示惩戒,像之前无数次做过的一样,却突然醒觉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许是今日一双儿女都不在,身边只有个被酒酿圆子醉倒的小家伙,让她不由自主地放松了心神,言语行动都凭本能行事。 东华看她的时候,她也在看着东华。目光纠缠中,她衣袖下的手慢慢收紧,指甲直掐进手心里。凤九无奈地发现,这些天她故作冷漠的回避其实都是徒然,要将自己与对面人完全隔绝是如此艰难,哪怕他们都各自努力地保持距离。她知道他每一次的目光追随,也知道他必然亦如此,然而造化弄人…… -- 第129页 凤九调转目光定了定神,仔细想来此事的确不能怪东华,她语气软了几分:“帝君不知,安安自小身子弱些,不比旁人,在吃食上头一向都拘着不让他任性。” 东华初见安安时便觉得他瘦弱,听到此心中更是歉疚,一边抓着小娃儿的手小心地替他渡了些真气缓解不适,一边对着凤九低语了句:“小白,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醉了的小娃儿有些坐不住,东倒西歪蹭到东华怀里,抱着他的脖颈,将发烫的脸颊贴到他肩上,绵软的嗓音与他平日里的一言不发判若两人:“爷爷,头晕。” 东华轻轻拍着他的背,他还嫌不够,迷糊中一会儿要揉脑袋,一会儿要唱儿歌,一会儿要搂着一起睡,要求多多,不满足就哼哼唧唧,瞪着双迷蒙的眼睛望着你,满脸都是控诉。 午膳是吃不下去了,要不是凤九搭手,约莫连晚膳也是吃不成的。好不容易把小东西哄睡了,两人都松了口气。 东华想起攸攸曾说安安爱撒娇,此前他还觉得有失偏颇,此时再看果然如是,不由一笑。他见一边的凤九也露出淡淡笑容,以为二人颇有灵犀,却不知凤九正在想,孙子像爷爷,这一代传一代,真是没错的! 攸攸隔了一日从青丘回来时,安安早已醒转,不知他对自己醉了的事记得多少,总之小家伙绝口不提,又恢复了往日寡言少语的老样子。东华与凤九自然不会特意来让小娃儿难堪,不约而同揭过不提。 不过,攸攸还是发现了一些变化。 比如,往日用膳时,安安虽坐在父君旁边,却从来不敢主动与他说话,还要自己这姑姑隔了老远给他夹菜。这天却不同,小娃儿斯斯文文吃完盘中的菜,看了眼离得挺远的一道羹汤,偷眼瞧瞧坐在一边的东华,端起碗来,扯着他的衣衫说:“爷爷,我要吃那个!”父君竟然也不以为意,十分自然地给他盛了小半碗,小家伙低头继续慢条斯理吃了起来。一顿饭的时间,这样的一幕发生了好几回,攸攸甚是惊讶。 再比如,前些天父君和娘亲之间总是透着刻意回避的疏离,尽管坐在一处也难掩彼此之间的鸿沟,至于今日嘛,怎么说呢,虽则二人神情间仍在躲闪,但又有些微妙的气氛在酝酿,父君给娘亲夹菜,娘亲给父君盛汤,他们的目光会在交错间停留,娘亲轮廓秀美的耳朵也会随着这停留的目光而晕染烟霞…… 作为也已活了三十万年的上神,攸攸虽未成亲,可不代表她领会不了其中的不同,心底有个小人在咬手帕:我这是错过了啥! 作者有话要说: 东华:爷爷有点慌…… 墨渊:哼哼,天道好轮回~ 第58章 梦扶桑(十四) 自从上次的“醉酒”事件之后,安安跟东华又熟稔了几分,小家伙总要缠在爷爷身边,似乎跟着他格外舒心似的。 说来有趣,东华在六界众人的眼中向来不苟言笑,清冷淡漠,可不知为何,家里的孩子从不觉得他难相处,一个两个都往他身上爬,当年滚滚和攸攸是这样,如今连安安也是这样。 滚滚和攸攸好歹是儿女,因着性子不同,一个爬得文雅些,一个爬得欢脱些。到了安安这里,不过才见了几天,却好得跟相处了多久似的,平素对着别人都无甚表情的小脸,对着东华倒能堆出天真无邪的笑容来,一声声“爷爷”叫得越发得心应手,撒娇也是越发熟能生巧,除了东华在内间调息修养时不得进入,吃饭、睡觉都要跟着,这份黏糊劲儿连当年的攸攸都要甘拜下风,以至于某一日滚滚来瞧见都觉得惊讶,怀疑自家儿子被调了包。 最近,安安这小尾巴盯东华盯得格外紧。东华无奈又好笑,他也不知这孩子怎的与自己如此亲近,倒是让前些时候一直盘桓在心头的孤清淡了几分。因着凤九说安安身子弱,东华对这孩子便多了些怜惜,诸多事都格外宽容。 只是,有这小娃儿夹在中间,有些话他与凤九便不大好说,二人目前的状态虽说不上有多少期待,但有没有机会和能不能开口是两码事。 这天,安安不知怎么想去太晨宫外的芬陀利池,拉着爷爷随他一起去。东华见小家伙精神尚好,便也未曾拦阻。 安安显然并非第一次来,他引着东华往凉亭而去。凉亭的地点还是跟几十万前一样,规制略有不同,约莫是整修过,只是眼前这一池白莲仍似初来此处时所见的一般,零落而颓唐。芬陀利池的白莲既是人心所化,不知是此处的人心格外落魄,还是此方天地间的气息浸润了人心。 “爷爷,这里以前也是这样吗?”东华正在沉思,不防安安抬起小脑袋问他。 “安安来过这里?”东华未直接回答,反问了个问题。 “嗯,父君带我来过,他说芬陀利池以前比这漂亮许多。”安安答道。 “确然如此。以前,池中的白莲开得更丰润齐整些,池边还有许多珍禽异兽来此流连……”东华一边说着,一边回忆起自己与凤九、滚滚、攸攸在芬陀利池旁的那些过往,虽然在那些往事中芬陀利池并非主角,但他仍然记得漫天彩霞中大小狐狸在池边徜徉的情景,小白额间艳丽的凤羽花,小狐狸崽们欢腾的身影,都随着他们绽放的笑容,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 安安半倚在他身上听得认真,略有些苍白的小脸上露出心驰神往的表情,让东华微微动容。 -- 第130页 曾经的芬陀利池,美的不止是池中的碧水、荷叶与白莲,还有池边的清风、树影与虫鸣,萤火与星子,流澜与虹霓,那是一幅活的画卷、生的诗篇。 所以,作为一个不大出门的老神仙,他才愿意常常在花木间垂钓,在光影中休憩,毋庸睁眼便能感觉到周围挤挤挨挨勃发的生机,他于安然中听到了生命的乐章。 而如今的芬陀利池,与凡世的莲池相比也算特出,可要说与之前有什么不同,大约就是不再朝气蓬勃了,生的气息被削弱,那些流动着的美逐渐凝滞,池畔少了许多鸟兽的踪迹,清朗的天空也慢慢斑驳,仿佛正在缓缓迎来落幕。 这些天来,东华休养之余已经探查了许多地方,可无论多少次,都只是对他初来时直觉的一再印证。 那日,他于心神激荡中神识扫过六界,已然发现不少端倪,只是彼时他还沉浸在跨越了巨大时间鸿沟的震撼里,未及一一思量这些变化。 回头再想,凋落的白莲、干枯的阎浮提,甚至空寂的昆仑虚、荒凉的碧海苍灵,隐隐都有着某种关联。六界中相较以往稀薄不少的生气,也许是他们所谓“混沌之劫”的结果,也是眼前这一切的根源。 虽然不是在自己的世界,可既然来得蹊跷,必然需要破解什么才能找到归途,这让他不得不前进。况且,眼前这些熟悉的人,就算不是自己真正的家人,他亦无法弃之不顾。 安安见东华望向一池莲华出神,连抚着他发顶的手都停顿了下来,忍不住抱着他的手臂晃了晃:“爷爷,您在想什么?” 东华低头,正对上小娃儿关切的澄澈眼眸。也罢,即便是为了这个孩子,他也要做些什么。他本已盘算好两件事,其一是弄清“混沌之劫”的缘由,其二是设法弥补“混沌之劫”的影响。原打算以第一件为先,可现在看来,也不一定非要拘泥于顺序。 思及此,东华顺手摸了摸安安柔细的发梢,问道:“安安,想不想看看以前的芬陀利池?” 也不待小娃儿回答,他掌中已然出现一支通体莹润的玉笛,隔了数十万年的时光,他从不曾忘却的熟悉旋律又在芬陀利池边响起。 东华想起那个清朗的午后,小狐狸与狐狸崽们在一池碧荷上欢腾来去,狐狸崽毛绒绒的爪子飞快点过沾着露水的巨大荷叶,异色的毛发在天光中泛着饱满的光泽;小白柔软的腰肢袅娜婉转,将一团团富丽绚烂的花蔟绽放在蒙蒙雾霭里。随着烟霞蒸腾而上的不止是他们开怀的欢笑,还有对于未来的期许、永好的向往。 如今,他仍旧记忆如新的曲子,对于他人却不知已穿透几重帷幕。是时光,仍是时光,沉淀了某些特质,亦洗刷了某些印迹。悠扬迤逦的曲调沾染上怀念,轻轻叩动听者的心弦,于沉醉中泛起淡淡的惆怅。 年幼的安安尚不能细数堆叠的情绪,他只觉得随着舒缓的笛声,一颗心鼓荡起来,轻盈得似插上了翅膀,乘风而上扶摇万里,在和煦的春风里舒展了手脚,四肢都缓缓涌动着活力。是第一次掠过青空的感觉,是第一次乘风破浪的感觉,是头顶星辰脚踩大地、纵横八荒从心遨游的感觉,他想要欢呼雀跃,想要放声大叫,想要按捺住快要从腔子里喷薄而出的心跳。 “爷爷!”他的小脸上泛起两朵兴奋的红晕,沉沉的眸色里荡漾着星光,不由自主地伸展了手臂挥舞,又因为下一刻眼前的奇景而难得孩子气地瞪圆了眼睛、捂住了嘴巴。 芬陀利池里颓唐的白莲突然动了,那些软软耷拉着脑袋的茎秆不知得了什么襄助,慢慢挺直了脊背;皱缩着失了颜色的莲叶被一一抻平,绿色重新凝实起来;零星的白莲自密密匝匝的莲叶间探出娇嫩的花苞,乘着渐起的雾气,缓缓吐露了层层叠叠的内里。仿佛一息之间,这里的光阴被倒转了,池子从长久的睡眠中醒了过来,沉暮腐朽之气一扫而空。 带着蓬勃生机的仙泽充盈着芬陀利池的上空,仿佛还嫌不够,又随着缭绕的笛声漫过池边寥落的草木,攀上太晨宫灰白的墙头,向着四周延展开去。如果细听,应能听到太晨宫门内的两株阎浮提发出轻微的嘎巴嘎巴声,它们也似突然察觉了枝干光秃的不妥,急急忙忙地抽条、发芽,顷刻间一片浓绿已成。然后是再里面的菩提往生、无忧树、娑罗树…… 一十三天的改天换地早已惊动了九重天众人,太晨宫中探出一众身影,为首的就是凤九和攸攸。 攸攸率先跑出几步,口中还在念叨:“我就说是父君!”她望着改头换面的芬陀利池目光灼灼,孩子气地奔到近前,满心崇敬地静听东华为乐声收尾。又一把搂起手舞足蹈的小侄子,说道:“安安你看,这就是姑姑和你父君小时候看到的芬陀利池,还有一十三天。” 凤九反倒有些恍惚,她从听到笛声时已知是东华,沿途见到草木的生发也隐约猜到他在做什么,可不知怎么双足似有千钧,总在阻着她前行,一颗想要飞扬的心似被无形的绳索牵扯,只有百转千折相伴。 她与攸攸从宫门口行来,虽只见到伫立于池边淡然吹笛的身影,却一下就把她拉回了无数个日月前,一样的笛声,不一样的心情,她听出了他的怀想,她也觉出了自己的酸楚,即便是走得如此之慢,仍不够她想好接下来的对话。 一池轻烟慢,渺渺入芳心。浓厚的仙泽催动了迷蒙的水汽,雾霭舔卷着近旁的身影,他玉白的衣衫时而与之融为一体,时而又从雾气中显出真容,让人疑心身处是否幻境。 -- 第131页 他与她那么近,不过三五步的距离;他与她又那么远,仿佛下一秒他熟悉的背影就要隐没在飘渺的雾霭里。“东华……”凤九疾走几步,手从素净的衣衫中不由自主向前伸出,急急想要抓住眼前人。 笛声已毕,东华仿若才发现一般慢慢转过头来,他映着碧波的眸色影影绰绰,嗓音低而柔和,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已经覆了过来:“喜欢吗,小白?” 一句话说得凤九几乎要落下泪来,她被东华抓住的手指仿佛在燃烧,从指尖一路发烫到整个手掌,心中似酸似甜,一时竟忘了计较是不是该要收回。 是夜,东华独坐殿中,见左右无人,他从垂落的袖子里伸出手掌来细细端详。 来到这方天地,许是因为自己并非此处之人,又许是他的术法对此间有特别的效用,总之种种迹象表明,他施用修为之后似乎都会引致某种反应。 修补封印那次,虽说用的也算重法,但因为前头已有滚滚与攸攸施法做了铺垫,他只是收尾,耗费并不算大,加之初来乍到,未曾注意其中差别。 后来以神识遍览六界时,所耗修为属实不少,可又因为心情激荡难以自已,忽略了期间身体上的殊异。 倒是最近细细探查时才有了些发现。今日在芬陀利池边,他心有所感出手一试。为这世界填补生气固然不假,但到底是个浩大的出项,并非一朝一夕可成,修复芬陀利池只是投石问路,其中亦有几番考虑,果不其然,让他试出了些东西。 当时凤九走近,他未曾及时转头相迎,其实是在观察自己的手。 彼时笛声方歇,他便觉得左手有些异样,一阵轻微的麻痹之后,指尖向下直至手腕处,像是被施了障眼法一般隐去了踪影。相连的手臂还在,指尖的触感还在,经脉的相通也在,骨血仍包覆在皮肉之下,可明知道那只手存在,却偏偏既看不到也摸不到。 他正皱眉盯着自己消失的左手,听得凤九的脚步声从后头传来,便不着痕迹地掩了衣袖来遮挡,右手一翻,先声夺人去抓凤九的手,凤九被他难得的主动吸引,心情起伏之下没有注意到他背在身后的左手。 待他牵着凤九回到殿内,安抚好众人,寻无人时再行查看,却发现不知何时“消失的左手”又完好如初了。 便如此时,他张开五指又收拢握拳,翻来覆去一再审视,并未在骨肉匀停的掌间发现什么异样,如非确信,他几乎要怀疑方才的一切并未发生。 这事来得快去得快,透着几分诡异。到目前为止他并未有所损伤,但东华并不确定,同样的事是不是会一再发生,若发生了是任何情况下都会恢复,还是不同的情状下会有不同的结果。但这些已不是重点。 联想到来此的经历,他总觉得,这方天地里的种种是在引导自己走上某条路,不管自己愿不愿意,兜兜转转最终还是会回到这里。他又觉得有几分好笑,因为所谓“冥冥之中”为他布的局其实已是他打定主意要做的事,明知其中另有深浅,但不破不立,不解了此间的疾厄,如何找到自己的出路?既然不谋而合,便无需再顾虑什么! 第59章 梦扶桑(十五) 第七天的妙华镜是一处神奇的所在。它虽长得像一方瀑布,却能在其中看到三千大千世界十数亿凡世的兴衰更替,只是因着运转所需法力极巨,并不是谁都有这份闲情逸致来此处消磨法力。 东华当然与等闲人不同,曾几何时,此处因清静而成为他读书烹茶之所,无聊时观一观三千大千世界里的白云苍狗,随意听一听路过的一二小仙谈论九重天上的八卦,也算是难得的乐子。不过,自当年这妙华镜莫名其妙被从九重天拆去了魔族,又兜兜转转被魔君燕池悟归还天庭之后,他就很少来此了。毕竟,一人枯坐,哪有二人相伴有趣致! 此刻东华来第七天乃是为了确认一件事:作为感应六界异象最为灵敏的凡世,是否已经有所征兆。 人族在五族之中最为脆弱,因而但凡涉及六界震荡的大事总会最先在凡世有所感应。四时错行、节气失谬、时乖运蹇、礼崩乐坏……这些表现背后常常昭示了天地的异变。 东华本还有几分侥幸,可在见到妙华镜的第一眼便不得不将这念头全然放下:眼前这方瀑布虽在,但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恢弘之势早已不见,偌大一面水幕仅余后继无力的涓涓几股,阻了大多数仙者近身的充沛灵气已消弭了十之五六。 他运起修为开启妙华镜来观凡世,只觉术法转换间并不如记忆中的顺滑,其中涩滞仿若揭开一架尘封已久的老旧物件,吱吱呀呀的□□中断断续续地发挥出了微末功效。 而他从稀薄的细流中隐约见到的凡世,果如猜测的那般渐渐失了清明。这样的凡世,这样的六界,正在慢慢滑向危机的边缘。 他想到来之前在一十三天的芬陀利池边徘徊了一刻,昨日恢复的生机浓郁地笼罩在芬陀利池上方,但不过一日已有所消磨,这虽在预料之中,可以此速度,靠这点生气润养天地着实杯水车薪,要扭转乾坤,还需有更大作为。 今日,三十六天的凌霄宝殿座无虚席。并非平素大朝会,但殿议却格外经久,连殿门口威风凛凛的天兵天将都觉面皮绷得发僵,一二心思灵活的偷眼打量紧闭的殿门,试图从中看出散朝的蛛丝马迹。 -- 第132页 殿中,阿离坐在上首一脸正色:“诸卿,此番天地异动由来已久,前些日子虽补了穹顶之漏,但近日六界之中已有积年危颓显现,情势不容乐观,不知诸卿可有良策?” 底下众仙面面相觑,低声议论半晌,皆眉头紧锁,束手无策。 一绯色衣袍的仙官皱眉道:“臣巡游南天、北天诸部,各部隶属多有抱怨,言道边疆苦寒、沐风栉雨原属平常,不知为何近百年来不见改善,反倒变本加厉,修为不及而受损者十之有二,已成各部心病。而臣观八荒地界,冷暖温凉本自分明,如今四季更替亦受所扰,极寒极热逐年与增,或有六月飞雪、冬雷震震,非为吉兆。四海八荒尚且如此,凡世恐侵扰已深,须速速行策才是。” 一紫袍仙官捋须奏道:“诚如天君所言,此番‘混沌之劫’殃及四海八荒,自十万年前已始,彼时只道穹顶已被封印,六界虽有折损尚可挽回,谁知异界气息并未消弭,仍散落于四海八荒之内。墨渊上神离去前,曾留下昆仑虚镇守,多赖此举,十万年来吸纳了不少飘荡在各处的异界气息。近日连番异象,恐昆仑虚已不胜负荷,须另寻同等功效的宝物方可。” 这二人叽里咕噜说了一串,仍旧是叹苦经,并未给出什么良方。殿中众人交头接耳却也拿不出个主意来。 一虬髯的绿袍仙官忍不住出班言道:“昆仑虚何等造化神妙,哪里是说找就找的!小仙倒有一法,前几日补了穹顶的尊神仙法卓绝,此等大事想来他老人家定不会推辞,何不请来讨教一二?”他浑厚的嗓音在大殿之上回响,脸上颇有自信,本以为众仙会齐声称道,谁知站在前排的仙官面色青白,眼神躲闪,竟似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言语。 再往上瞧,只见坐在天君下首的太晨宫少君白棣上神正面沉似水地看着他。他往日只知这位仙尊沉稳内敛、气度不凡,此时不知哪里触了他的逆鳞,竟一副想将人生吞活剥的狠厉模样。绿袍仙官只觉后背一阵发冷,脚下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 众人觉得,这小仙的头脑着实有些不灵光。尊神替少君和女君封印穹顶大洞的事,如今已是四海八荒皆知,作为其中最知内情的天君和少君却绝口不提请之协力共渡难关,自然是他们不希望尊神参与。至于原因,稍微有些灵性知道尊神与少君关系的就能想到,应是少君不想尊神再去冒险,天君作为小辈自然是默许了。这其中关节,不少人都看得分明,谁知还有人自作聪明要提出来,众仙官不由怜悯地看了看拎不清的绿袍仙官。 阿离打破沉默发了话:“封印与消弭异界气息仍有不同,偌大天庭除此之外难道就想不出一个法子?” 哪知这位绿袍仙官竟还是个耿直的主,他方才虽在少君的气势威逼下略有惶恐,此刻又不知何处生了几分勇气:“启奏天君,恕小仙直言,如今六界危难迫在眉睫,既有尊神助力,又何须耗费本该投入六界的人手与精力?十数亿凡世还需我等看顾,身为仙者逢此天地大劫怎能退缩!” 他大义凛然的模样让一干知情者无声地摇了摇头,该说他性子虎呢还是脑子不好使呢! 殿中众人偷眼往上瞧,见少君已然收回锋利如刀的目光,并不欲与绿袍仙官计较,他向着天君拱了拱手,正要开口说话,却听一道清冷的声音在殿中响起:“这位仙者所言不错!” 众人俱是一愣,凌霄宝殿乃三十六天重地,此时殿门仍关闭如初,不知何人竟敢擅闯。 大殿中央空阔处如水波荡漾般泛起涟漪,一个清俊挺拔的身影出现在了众人眼前,白衣胜雪、银发皓皓,一身风华仍如数日前赫然出现在九重天时一般。 阿离与滚滚已然起身相迎,一个称“帝君”一个道“父君”。有这二位榜样在前,众位仙官纷纷从愣怔中醒过神来,参差不齐地俯首行礼。 方才还在慷慨陈词的绿袍仙官此刻倒没了声响,他未曾想到,自己正在谈论的尊神就这么登了场。但奏请天君定夺是一回事,直接面对又是另一回事,他感到尊神无悲无喜的目光朝这边瞥了一眼,无形的威压使他喘不过气来,一时垂首噤声。 东华未等众人多言,径直开口说道:“六界安危,我等皆不能置身事外,本君自当一试!”他见滚滚一脸忧□□言又止,微微一笑,拿眼神略作安抚,继续道,“不过,目下四海八荒的情势还需天君襄助告知于我。” 既然要有所作为,自然要掌握更多的情况,虽已约略审视了六界,但定然比不上此处之人的了解,所以东华才提了这么个要求。不过这事却不大适宜在大殿中做,于是这场旷日持久的殿议终于迎来了终结,众位仙官恭恭敬敬退出后都不由松了口气,尽管真正知道东华帝君的人已然寥寥,可即便只是见了他封印穹顶的一幕,对于尊神的仰慕便已生了根发了芽,莫名的就多了不少倚赖。 阿离邀东华和滚滚去书房相谈,过了大半日方告段落。 回太晨宫的路上,父子俩一前一后默然无语。 东华见滚滚低着头心事重重的模样,脚步稍顿。这孩子自小就是如此,少年老成,有了事总爱放心里,宁愿自己琢磨也不愿让爹娘烦心。他很想像小时一样摸摸滚滚的脑袋,方伸出手又醒悟儿子已不再是两千岁的小仙童,而是有了自己孩儿的天界上神了,只得遗憾地收回手,掩饰地轻咳了一声问道:“滚滚,你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 第133页 身为太晨宫少君的白棣白滚滚,这几日心情着实不美。 自十万年前与父君一别,此番天庭封印崩漏,与攸攸商议之下本欲勉力修补,不想力有不逮,危急之中竟得父君归来相助,实乃意外之喜,不由人不慨叹福祸相依、否极泰来。 归来的父君似有违和,但对娘亲、自己和攸攸仍是一贯的亲善,近日都在太晨宫中休养。他想父君当初定是遭遇了什么磨难,以致一去就是十万年,如今看着竟似仍未痊愈的样子。 滚滚已有三十万岁的年纪,那些小时懵懂未能明白的事理此时早已通透。父君作为传说中的九天尊神,外人看着光鲜,其实为着六界众生不知投入了多少心力,众人以为的避世颐养,其中倒有多半是应对了天地浩劫过后的休养生息。以前他见娘亲总是纵容父君的各式“无理要求”,还会为了父君不为人知的撒娇卖乖而捂嘴偷笑,直到有一次,娘亲让他搭把手替受伤昏睡的父君上药,从而见识了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时,他才理解了娘亲的心疼来自哪里。 他家老丈人与父君交往最是紧密,日常被父君的毒舌堵得胸口发闷,逮着机会就要跟他念叨,脸皮对于东华乃是身外之物。如今的滚滚觉得,父君其实只是不在意那些无谓的束缚,他行事全凭本心,洒脱不羁,那些礼教人伦的框框于他而言就是浮云,不是不要礼不要德,只是不必为此所限,至于别人怎么评价并不在他心上。然而,父君亦有他坚守的东西,在大义上头,他从未堕了“东华帝君”的威名,只是这些他不喜宣扬。 他记得,幼时父君曾与自己说过身为上位者的责任,他化生于天地,亦随时准备为天地而赴死。父君说此话时神色十分平静,唯有望向远处娘亲的背影时流露出了一丝波动。彼时,他紧紧攥住父君的衣袖还嫌不够,又抱住父君的脖颈,希望这一天永远不要来临。此时亦如是。 今日绿袍仙官在殿上所言,这些日子里他已听了不少。“既为大能,当担大责”,这样的话倘若用来勉励自己还有几分余勇,可那些说客哪个不是打主意打到他父君头上?果然天界仙力不昌已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虽有两代天君着力变革,仍旧积弊不浅,一个两个不思进取,尽想着让别人牺牲! 近日被他骂退的说客不知凡几,大小仙官总算还有些忌惮,朝会时在他目光震慑之下瑟缩未敢开口,倒是让那不明就里的绿袍小仙捅破了这层纸,还偏偏让父君听见了!父君是神色如常地应了,可让他如何能放心就此让父君去赴险?还有娘亲那里又怎么交代!滚滚想到此,一向自持的脸上涌上怒色。 他低头平复了下心情,沉声应道:“父君,今日之事不必劳烦父君,孩儿与阿离已有些想法,待我等商议之后再与您请教!” 他不信除了父君,这混沌之劫就无人能解!他是父君的孩子,再不济还有攸攸,血脉相通,血肉相连,他们不过是还需要些时日找寻方法。 正思想间,听到父君在唤自己:“滚滚……”他依旧语调平缓、语声清冷,“你知不知道自己说谎的时候耳朵会红?” 滚滚一惊,不由伸手去摸自己的耳朵,却听父君轻笑一声:“……还真是个老实孩子!”他蓦然醒觉方才原来是父君在使诈,倒是自己不慎已露了马脚。 他抬眼望见东华正笑意盈盈看他,不由有些羞恼和无奈:“父君……孩儿不是故意要欺瞒于您,只是,只是不想父君赴险,此事不如交于孩儿……” 话音未落,一只大手落在他的脑袋上,轻轻摸了摸,这几十万年前小仙童时的自己常遭遇的来自父君的安抚,竟让他眼眶不由一热,心中升起一股暖流。 东华还是忍不住伸手抚上了滚滚的发顶,只是面对身量跟自己差不多的青年,摸得没有以前从容顺手。 “不用紧张,滚滚,父君有法子!如今的情势,事不宜迟,况且……”东华的声音顿了顿,“为了安安,父君也会全力以赴!” 见滚滚惊讶地抬起头来,他缓声道:“当日你们来时我已看过,蒙蒙的原身与你相似,是只银白色的九尾狐,安安却有些特殊,他没有原身,这点与我和祖媞倒很相似。听小白说这孩子自小体弱,最近在太晨宫中却是顽皮得很。前两日我细细探了他的经脉,安安他不是体弱,而是作为上古神族后裔,缺少足够的生气滋养,长此以往必有遗患,所以,这件事父君必须去!” 滚滚还想说什么,又被东华打断:“滚滚,父君相信,假以时日你定能找到应对劫难之法,但父君既有更为直接的法子,为何不用?我们并无多少时日虚耗,这点你心里应当清楚!” 滚滚被这句话堵得住了嘴。是的,他十分清楚,也正因为清楚,才更不想让父君去。但他也早该想到,父君如此聪明的人,连安安的事短短几日已看得明白,要想瞒他如何容易!而他打定主意的事,又有谁能动摇? 他有些犹豫要不要将此事透露给娘亲,那边厢东华已淡淡抛来一句:“别告诉你娘亲!”滚滚犹在感叹父君的心思敏捷,他又补了句,“我会自己跟她说!” 第60章 梦扶桑(十六) 东华和滚滚都清楚,所谓直接的法子,其实就是拿自己的修为去填补。 正如二十万年前混沌之劫初起时,众人上穷碧落下黄泉但求破解之法,最终却发现唯有东华帝君的术法对之有效,时隔二十万年,这样的窘境并未改善。 -- 第134页 原本东华并不敢如此托大,一人的修为与整个天地的运转相比何其渺小,即便是他,亦不晓得倾其全力能将此处修补几成。不过现在,有法子能让他知道了,这把钥匙就是前两日发现的施法后身体出现的异状。 那日他亲眼目睹了自己的手掌消失又复原,便立时想到,恐怕这与自己来到此间的缘由不无相干。冥冥之中什么在引导他走上这条路暂且不提,假如这只是开始,那么可以想见,事情的终结大约就是整个身体的消失了。而如果说恢复一十三天的结果只是引致一个手掌的消失,那么什么才配得上身体的消失呢?大约也只有修复天地这桩大事了。如此,倒是可以利用这个异状来衡量修补的进度,把未知的进程拆成可控的几段,在自己力所能逮的程度下尽力修补这方世界。 而对于滚滚和攸攸为何不能替代他做此事,东华也有过推测,大概关键还在他的赤金血上。两只狐狸崽虽是他的血脉,血中也带着赤金色,但总归还混了九尾狐族之血,不比他的赤金血纯粹,这也解释了为何当日二人合力封印仍棋差一招的缘由。正因如此,东华才知道滚滚已想到法子的说法不过是托辞。 倒是安安,许会成为今后的一个变数,集两位远古遗族之血,说不定会有特出之处,也说不定会给这方世界带来不同。这点并不在东华为其卜筮的卦象里,而是一种预感,但他并未跟谁提起,即便能成真,他亦觉得,对于孩子而言还是无忧无虑长大更适宜些。但这无疑更促使他无论如何都要尽快解决此事。 至于自己消失后的结果,东华未曾多想,约莫就是要离开了吧!说来,的确有几分雀跃与期待,却又远不止这些。可无论如何,面对这里的凤九,他仍旧做不出不辞而别的事,只是如何开口着实有些伤脑筋。如此一来,这反倒成了利落果决的东华唯一犹豫不定的事了。 东华的计划是,他先花些时日增进下修为,然后试着做部分修补,再以此成效来决定此后行动。 然近来他越发觉得变数这个词已成为人生常态,计划又一次赶不上变化。就在他顶着凤九疑惑又担忧的目光闭关之后,不过十日便被无端涌上心头的一阵悸动打断了入定。 东华颇为诧异。他与这世界的羁绊说深也深、说浅也浅,到底来讲,就像是隔得无比近的两条路,就算风景再相似,但终归不是属于自己的那条路。而况,既知结局是分离,他这些日子来一直致力于将自己与这世界扯得远些,无谓扰了此处的因果。因此,除了必要的出击,退守在疏离境地里的东华,难以想象他竟还有这般实实在在感应到示警的时候。 一阵急似一阵的心悸,让他如从前样第一时间想到放在小白和孩子们身上的天罡罩,但他曾经亲自释出的天罡罩来此之前便已消失无踪,这里还有什么能牵引他的不安? 他在闭关中再无法静下心来,不得已只得收势步出内室。迎头遇见闻讯而来的凤九,心头略松:还好,至少不是小白。多少次危急时逡巡的目光,不由自主便落到那人的身上,身体总比话语诚实,即便已打定主意。 二人交换了个眼神,仍旧一无所得。东华闭目散开神识,辨别来自各方的讯息,终于在青丘方向察觉到了不同,他回头看了一眼凤九,化为一道流光倏忽而去。 身后的凤九眉头微蹙,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望着他的背影沉默了。 近来东华的举动她看在眼里,回想他来到这里的这些日子,他们从熟稔到陌生,又从陌生渐而熟稔,她原以为他们能够慢慢走得更近,却不知为何,这两日他又回到了最初。 她难受地发现,他在躲她,这一认知在使她怅然的同时,又莫名让她心惊。原先自己躲他时还不觉得什么,此时角色倒转不由她不多想,失了投注在背后的深切目光,她仿佛也失却了某种凭依,心中酸胀得厉害。她不得不探究其中的缘由,而想得越多便越使自己仓皇,不为别他,实在是他每次如此闪躲都无好事。 一定有什么正在发生!凤九不知不觉攥紧了手中捏着的衣角。 “九九!” 正当她一颗心沉得发闷时,一声有些急切的呼唤打断了她的失神。 在这个世界,东华亲自踏足过的地界并不多,青丘显然不是其中之一。 其实早前,如若不是因为凤九,他很少独自来青丘,这里有太多他俩的回忆,山川草木,风土人情,无论看到哪里,他都能迅速地联想到她明丽的眉眼、欢畅的笑容,便是皑皑的白雪、摇曳的花丛也能让他仿佛握住了柔软的爪垫、飞扬的狐尾一般心生暖意。可若这些都只是想象,便难免要从蛊惑人心落入到触景伤情的境地里,倘非必要,他不想这么考验自己。 刻意回避的结果就是,此次前来,他竟为着青丘的改头换面而着实吃了一惊。 在东华的印象里,青丘之国是仙界中丰饶秀美的一处宝地,不止风光旖旎,还特别有凡世的脉脉温情,人声鼎沸的集市和炊烟袅袅的山坳有着朴实无华的踏实感。明月、碧波、青山、花海,这里有最浅淡的真,也有最秾丽的艳,这里似乎天生有种魔力,能让人安静和缓下来。也因此,在清幽静雅的小竹楼里相伴相依,成了东华能够细数出的为数不多的恬淡生活。 而此时,当他途径往生海俯瞰下方,烟波浩渺的往生海已成了一方凝固的水镜,连翻卷的海浪也成了点缀其上的纹饰。只是,这冻结的海并未延续其一贯的云淡风轻,反倒像是被什么外来之物侵蚀了海的宁静,使它暴虐翻涌而失了本心。浑浊的海水即便成了灰色的雕塑,仍在泛着沉郁的气息,阴霾漫过往生海畔早已枯萎的雨时花的根茎,爬上往日里郁郁葱葱的草木,越过他与她初见时的凉亭,如一只巨大的兽吞噬着这里的光。 -- 第135页 不远处传来一阵地动山摇的嘶吼,术法的光芒中夹杂着兵器碰撞的声响,愈加强烈的悸动吸引着东华前往。 方转过遮挡的山崖,便见一头高逾十丈的凶兽扑扇着巨大的翅膀与人对峙,身高体壮,双目暗沉,一身长而纠缠的毛发随着它的动作支棱出狰狞之态,毛发之上覆着的是浓郁得如有实质的黑色气息。凶兽被什么阻了去路,正气急败坏地发出阵阵沉闷的吼叫,伴随着它巨翼带起的疾风,震得左近山崖上的石块簌簌滚落,崖下冻结处被接二连三的巨石砸出无数坑洞,溅起四散的冰晶。 在它面前是一个耀眼的光团,光团中心有一柄宝剑,纵使已被放大了数倍,与高似小山的巨兽相比仍然袖珍得如同小儿的玩具。然而,就是这样一柄轻灵的宝剑,散发着无所畏惧的凌厉剑气,快速地穿透巨兽身周的黑色气息,在它深厚的毛发之下划出了一道道伤口,伤口周围仿佛被烧灼净化一般透出一片空白,要过得一刻才重新被蔓延过来的黑色气息覆盖。 宝剑不间断的攻击和身体各处累加的伤口,使得巨兽更加暴躁起来,它一次次张开獒犬般的巨口,一团团浓墨样的气息喷出,朝着对面御使宝剑的人翻滚而去。气息过处,草木鸟兽被瞬间夺了生机,余烬随风而起,连此处的空气中也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压抑。 御剑之人闪身躲过攻击,只是并不从容,衣袍上斑斑点点的血迹昭示了此前战斗的艰难,即便如此,她亦不忘回身护住身后结界。而那结界也早已失却了起初的牢固,虽未承受巨兽的直接攻击,却在一团团黑色的气息中接连受损,不一会儿显出岌岌可危之势。一人对付凶兽已然吃力,还要兼顾护卫自是捉襟见肘,她轻盈的步伐渐而迟缓,豆大的汗珠从面上滑落。 东华从见到那柄剑时便发现,就是这被光团包裹着的宝剑,一边毫不留情地劈刺着凶兽,一边震颤着向自己示警,剑身的法阵极速运转,熟悉的气息无声地荡开,是自己惯用的手法。神识稍触,彼方传来一丝欢欣的情绪,他已明白,那把轻灵的宝剑正是他为攸攸制的曜灵剑,无怪乎会有感应。 比之曜灵,他自然更关心御使曜灵的攸攸。方才来时她与那凶兽已交上了手,此刻虽法术使得还算稳健,面色却苍白得可怕,嘴角隐隐有些殷红,情势十分之不妙。被她护在身后结界里的一众人俱是武人打扮,想是凶兽甫现时青丘派出的兵将,谁知寻常术法攻击奈何它不得,攸攸这女君才义无反顾冲在了前头。 东华来不及思想更多,他见曜灵又一次指向凶兽的颈项,却始终不能彻底压制其喷涌的黑色气息时,终究还是出手了。指尖银芒暴起,收拢压制弥散的黑色气息,他惊讶地发现,这居然与此前他封印的穹顶大洞中透出的气息如出一辙,怪不得攸攸与之缠斗良久却不能取胜!可这穹顶已然封印,往生海畔的凶兽又从何处而来?眼下情势危急,他不得不暂压下心中疑窦,全心凝聚起术法朝那凶兽招呼。 有了封印之术的参照,这次效果上佳,银辉在高逾十丈的巨兽身上穿出无数孔洞,双翼在痛苦之下扭曲地挣动,更多的碎石、冰块四处滚动。厚重皮毛包裹着的黑色气息骤然失了归处,方要从身体的破洞处争相涌出,又被更强的一波术法打散开去。晶莹厚实的结界落于头上,残余的黑色气息无奈地发现,这是个无法消磨的结界,逃是逃不出去了,也并未有更多时间喘息,另一团银辉在结界中炸起,巨兽庞大的身躯连带翻涌的黑色气息都在凄厉的嘶吼中消失了踪影,留下一地台风过境般的残骸。 攸攸身后的结界已然稀薄得几近透明,结界中的人正焦急地望向勉力支撑护在他们身前的女君,只恨自己学艺不精,不能为君分忧。 适才为了抵挡巨兽,攸攸毫不吝啬法力修为,一时半刻还好,时间久了到底损耗过大,此时终于有人救急,还是最可信赖的父君,她顿觉力气耗尽,浑身酸软,支撑不住一头栽了下去。 东华回身,正赶得及接住攸攸摇摇欲坠的身子。 背后又传来熟悉的人声:“攸攸!父君!”滚滚手中提着他的冯翼剑,那剑还在嗡鸣作响,与攸攸身边的曜灵剑靠得越近,彼此的应和共鸣便越加强烈,想来这也是滚滚能找到这里的原因。 凤九跟在滚滚身后匆匆而来,她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在见到东华平静的神色时,终于慢慢回落。 她一边应付过青丘众人对前代女君的致礼,一边心不在焉地听滚滚问询攸攸的情况,眼神却总往东华那边瞥去,即便是确认了他并未受伤,此前盘桓在心头的纠结并未淡去。她并不确知是不是自己的过虑引致的纠结,还是对于即将来临事件的预感,她虽不是功法卓绝的上神,可胜在活得够久,对于眼前的东华,她应当比许多年前有了更多理解才是。 她见东华身姿挺拔一如往昔,却从他垂目不语的生硬中看出了不自然。只是,当下并非适宜的时节,于情于理她都应先把女儿安排妥当,回头再来谈她与东华的事。 东华略探过攸攸的脉象,他总觉得,除开法力损耗过多之外并不简单,须得小心应对。如今折颜尚未出关,在青丘养伤并无裨益,不如回九重天还多些照应,于是众人一拍即合,立刻回程。 临去前,东华皱眉望了望冰封的往生海,凶兽虽去,但往生海上阴霾未散。他有些不放心,给这里加了道封印,嘱青丘众人严加看守,不要让人靠近,预备回头再来探查。 -- 第136页 第61章 梦扶桑(十七) 药王来替攸攸诊脉,蹙眉捻须足足诊了半刻。东华虽未发话,无形的威压却是实实在在。 白胡子的药王约略了解了事情经过,想及方才反复探看的脉象,只觉喉头干涩、冷汗涔涔,他斟酌良久方才回话:“启禀帝君、帝后、少君,女君这脉象,法力消耗过巨倒在其次,凶兽吞吐气息的损伤更为麻烦,加之女君先天……咳咳,今次只怕有些棘手……” 药王说到中途忽觉不妥,生生转了话头。他偷眼打量上首几位尊神,却正对上东华若有所思的幽幽目光,不由心中一凛,急忙低下头去。 凤九在一边问道:“怎么个棘手法?你且细说说!” 药王如芒刺在背,咬咬牙据实答道:“帝后娘娘容老朽细禀。这法力消耗本不是大事,但凡肌体无虞,多少时日总能修补。而混沌之劫初启时,就有仙者不慎为混沌之息所伤,伤者莫不是仙元受损、仙力消退、无知无觉、陷入沉睡,若如帝君所言,凶兽气息与混沌之息相仿,倒是印证了女君的脉象。只是,修补仙元已是不易,女君这自小……又生得娇贵……两厢叠加更是难上加难,老朽,老朽……” 凤九方才也是看了攸攸伤处的,见她除了一些细小的皮肉伤之外并无大伤口,心中还很笃定,此时一听倒急躁起来:“攸攸小时虽则头疼脑热多些,后来不是调理好了?你只说如今这伤怎么治,这吞吞吐吐的,到底治不治得?” 见凤九发火,药王更不敢怠慢:“女君这病症,修复仙元是首要,可全凭自身,恐耗时日颇多,倘若有修为高深者为其助力,应能事半功倍。”他抬眼看看东华,见他凝神想着什么,倒是许久未说话的少君白滚滚正在给他使眼色,一时之间不知何意。 却听东华缓声道:“事已至此,药王不必顾虑,药方该怎么开便怎么开,有何难处且与我说,本君自会定夺。” 他又转头安慰凤九:“小白,不要着急,总有解决之法,你且为攸攸稍作梳洗,我与药王说几句话。”他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握了握凤九攥紧的拳头,沉静的眸子让前一刻还咄咄逼人的凤九愣了愣,咬了咬唇,依言而去。 凤九一走,殿中陡然安静了下来。 滚滚垂着眼不作声,东华不发话,药王自然也不敢造次,只是这静谧越长,加诸于身的压力也越甚,他微微弓着的身子承受不住似的挺了挺,暗暗深吸了口气。 良久,东华方在上首问道:“药王有何未尽之言,只管说来!” “启禀帝君,倒也,倒也说不上是未尽之言,就是,就是女君出生异象,终归于底子有碍,若非得您赤金血滋养,恐难消除邪祟又平安降生,此本乃幸事,只是终非自身禀赋,时间久了难免损耗,伤病越多则衰减越快,若无补足难以为继……”小老儿开始还有些畏畏缩缩,后面倒索性放开了,早晚都要说不如早些说,可见东华面无表情,终于还是挣扎着补了个牢,“呃,这些都是前代药王说于我听的。” 东华没想到竟是要说这个。这些天来,他见攸攸一如小时般活泼开朗,不可谓不欣喜,却没想到与缈落、姬蘅的那些恩怨还是让小娃儿受了影响,竟致有天生不足需要修补,想来这些年过得也是不易,心中不由泛起自责与疼惜,思索着该如何补救。 药王却又小心翼翼地问道:“说到这补足之法,听前代药王讲,此前帝君已为女君施展过,不知帝君这是……是有了什么变故?” 东华心头一震,竟还有此事!他固然不知晓,可其中缘由又不能为外人道,只能避而不答:“此事,你怎么看?” 药王诚惶诚恐地俯身:“这这,前代药王并未言及,帝君道法高妙,小老儿不敢妄自揣测!” 这话虽则恭敬,却堵得东华一滞,并未得到想要的答案他很不满,可是又不能挑明了说自己不是此间东华,即便假作失忆也是太过惊悚的事。他盯着药王的目光渐而深幽,让本就不安的小老儿愈加胆战心惊,连大气都不敢出,如此好半晌未得良策,方才不甘不愿地让他退下去开药方。 东华正在气闷,思想如何才能探得缘由,不想一旁沉默肃立的滚滚,目送偷偷擦着冷汗退下的药王,转而躬身言道:“父君,当年初见混沌之劫时您便已忧心此劫对六界的影响,彼时助攸攸恢复尚费了些功夫,此次再行施为,于您身体是否有碍?” 他忧心忡忡全是为父君操心的模样,叫东华柳暗花明地勾了勾唇角,心道果然还是自家人有用,面上却做出一副欣慰有余的慈蔼样,很不在意地问:“滚滚可有良策?” 滚滚面有憾色:“儿臣也想替父君分忧,可当日父君就说除您之外别人帮不上忙,儿臣无用……” 东华脑子转得飞快,滚滚虽未言明,可这只有自己能行别人帮不上忙的境地,他思来想去唯有两种可能,要么是独一无二的赤金血,要么就是独一无二的功法。然而说到功法,杀伐决胜的招式他有不少,破邪除佞的法子也不缺,唯独这治疗一途,对己都向来是大而化之能忍则忍,对别人嘛,除了投喂点赤金血、灌输些修为外实在也无甚建树,这一点便是厚脸皮如他也不好自夸医术了得,也因此答案呼之欲出。 赤金血啊,果真如此滚滚确也帮不上什么忙。他觉得这也没什么,这些年来但凡为了小狐狸和狐狸崽,这赤金血倒也未曾少用。 -- 第137页 见滚滚尤在自责,东华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有父君在,你且如前次一般稳住你娘亲即可。”既已知晓前因,东华自然能够想见,方才凤九在时滚滚为何要向药王使眼色。 父子俩对了个了然的眼神,十分有默契地各自行动。滚滚取了方子请教娘亲,凤九不放心地亲自去熬药,东华便有了时间来看攸攸。 只是,进展并不如他想象的那般顺遂。 有了无数次投喂经验的东华自然而然地认为,治疗攸攸的秘诀在于化服赤金血,然而连着三次挤在攸攸口中的赤金血非但未使其苍白的面色有丝毫改善,反倒让原本昏迷的人皱眉□□起来。她虽未醒却躺得极不安稳,呼吸急促、气息紊乱,光洁的额头上布满了大颗的汗珠,仿佛在克制着什么令她极度难受的东西。 东华一急,上前抓住她的手正要一探脉象,未料攸攸突地坐起喷出一口鲜血,咳嗽了两声后又扶着他的手臂虚软着倒下去,只见一团黑气从她额间透出,笼在头顶经久不散。 东华眸光一凝,见这黑气与青丘凶兽所出如出一辙,想来就是攸攸与其交手中不慎入体的混沌之息了。只是,方才药王并未说到那些受混沌之息影响的仙者是何症状,又或是因为赤金血的缘故才将之激出体外。 电光石火间,为防黑气逃逸,他飞快地施术封闭了门窗,又迅疾翻掌托起一团银辉朝黑气袭去。这点小把戏他还未放在心上,用的仍旧是对付凶兽的老招数,但因离攸攸要害处过近,他到底还是收束了些凌厉。 这团黑气虽然浓郁,与那凶兽相比并不算厉害,方与银辉打一照面就畏惧地向后缩去。可惜银芒并未就此放过,直直追上去咬住它的尾巴将之往外撕扯,黑气受惊似地一散,又凝起逃窜,两厢一追一赶却成胶着之势。 东华本待将其与攸攸分开,才好施展手脚边打压边消除,谁知这黑气也狡猾得很,始终挨着攸攸走,他恐有误伤,不得已只能换了个温和的法子,先收拢了黑气再行封印。 想是这么想,然而正当他小心操控银芒包裹黑气时,眼风扫过,却见那团银芒里不知怎的竟掺进了别的东西,起初并不很显眼,但随着法力运转,丝丝缕缕的赤金夹杂在纯粹的银色里,像是替光团描摹了神秘的纹饰。与此同时,掌心的濡湿感提醒了他,为攸攸喂血时留下的小小伤口似乎并未愈合,一滴两滴小血珠像是受了什么牵引一般无声地融入银芒里。 赤金血的功效是破邪,关键时能增幅术法,但东华少有用到克敌制胜上,毕竟他再如何能耐,也不能将赤金血不要钱价播撒,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用的,但又不得不承认,只要用到总有奇效。 而此时,沾染了赤金色的光团将攸攸与离她极近的黑气一并罩在里头,又极有主张地自行分出两股,一股淡淡地笼于攸攸身周,一股追着那黑气而去。被银芒裹住的黑气宛若遭到什么凶神恶煞追赶一般,冲撞得格外凄厉,它企图退回攸攸体内,却被淡淡的光芒阻在身外,只得在越收越紧的光团中无奈地迎来它的末途。 这会儿倒也无需再思考什么温和的法子了,因着小小伤口渗出的血而带来的意外,使他着实少了许多手脚。 窗明几净,若非门窗尚且紧闭,谁也不知片刻前还发生了这么个插曲。 榻上的攸攸皱着眉迷迷糊糊地唤了声“父君”,倒是提醒了东华,方才自己的初衷是为了替攸攸找寻医治之法,却不料被这团混沌之息冒出来打了岔。 如此说来,投喂赤金血这招到底是有效还是无效? 他疑惑地伸手去探脉象,片刻后心下不由一沉:除了较前略平稳些,与当日初离青丘时并无多大区别,仙元有损、根基有亏、后继不足的症状一个不缺。 看着虚弱无力的攸攸,他无比揪心。这如何是好!他十分想揪出这个世界的东华问问,当初到底是怎么给她施法弥合的。可怜天下父母心,无论什么法子,但凡有用,他并不吝啬付出。 就在不久前,泛着赤金色纹理的光团在视野中淡去的一幕又一次出现在眼前,有什么念头在东华脑海中一闪而过。他陡然灵光一现:对啊,谁说赤金血一定要内服?外用,也许奥妙就在外用上!攸攸小时受赤金血滋养就是沉浸其中的,此时约莫是要模拟出那时的情境来,自外而内为她补充元气。 他想了想,既是温养蕴气、填补不足,这强攻猛进的法术自是不行的,不若用修补仙元之法配合赤金血来试一试,即便无效亦不致无功。 将掌中划开的口子毫不犹豫加深了些许,直至血液缓缓流出,他就势运起修为在掌间凝出莹莹一团紫光,控制着力度朝攸攸推去。 紫色的光华将榻上的攸攸围得严密,闪烁的功法中赤金色的纹路只得一线,却在灼灼一团中晕染出了别样的色彩,亮紫与赤金交相辉映,在攸攸白得透明的脸上投映出了几分生动。 不知是否错觉,东华觉得她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血色,不由心头一喜,这是找对法子了。 随着功法消耗,起初那点赤金血显然不够用,试了两次,他嫌血流得太慢,索性在手腕间重新割了道口子,如此方才跟上光团流转。 东华第一次施展此法,若只是修补仙元也不过耗些修为,哪里想到还要源源不断地放出赤金血,对于损耗倒有点估计不足。此时若有外人来看,他稳稳捏诀施法,无论身姿、神态均未有半分变化,唯他自己知道,如此情状难以长久。 -- 第138页 令人欣喜的是,攸攸的面色果然一点点红润了起来,皱紧的眉头慢慢舒展,呼吸也缓和了下来,危机算是解了大半。 片刻之后,光团中的两种颜色越来越亮,最后齐齐融在了一片耀眼的光点里。光点逐渐消散,意味着术法即将收尾,东华暗暗松了口气。 一阵脚步声传来,凤九疑惑的声音自殿门外响起:“你父君在里面?殿门关得这么严实做什么!” 凤九将手中的药放在几案上,见攸攸面色舒缓,一颗心放下许多,她随口问坐在一边的东华:“攸攸方才没闹吧?” “……未曾。”隔了一会儿,东华方不紧不慢地答道。 凤九忙着替攸攸喂药,未再理会。 倒是滚滚见榻上的攸攸显而易见的红润了不少,想是父君已施术为她治过,他趁着娘亲背过身去时投来目光求证,却在对方点头之际意外发现父君的脸色似有不豫,不由心头一紧。适才他便问过父君,施此法于他身体可有碍,父君未曾正面回答,如今看来,果然还是有碍的。碍于凤九在场,滚滚只能不着痕迹地靠近东华,试图在关键时为父君补救一把。 东华望着好转的攸攸、正在忙碌的凤九和关切的滚滚,忍过一阵头晕,觉得自己再待下去十分有露馅的风险,便提议道:“攸攸尚需静养些时日,不急在一时,小白和滚滚忙了大半日也该稍事休息,之后再从长计议。”他稳着身子站起来,不等凤九回答便转身出了殿门。 滚滚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总觉得父君走得仓促,拐角处似还略微地晃了晃,不禁有些忧心。 不防一道熟悉的气息凑到身边狐疑地发问:“你父君做了什么?” 他僵硬地转过头,对上凤九微眯着的眼。这般神色他太过熟悉,乃是抓到把柄后不作信任的脸。说来,他娘亲并非不聪明,只是生性豁达,大多不上心罢了,但对家人不同,对他父君尤其不同。若是惹恼了她,即便是父君也唯有吃瘪。 滚滚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道送命题。 第62章 梦扶桑(十八) 如雪的衣衫覆在松鹤延年的锦被上,纹饰简约典雅,泛着淡淡的光泽,便是不起眼的袖口也细细地滚着边,透着精致与尊贵。 衣袖在锦被上来回动了动,仿佛有人在摩挲其上的纹理一般。只是,衣袖下空空落落,并不见一物。 东华半倚在榻上,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落于锦被上的空袖,又撸起袖子瞧了瞧,这次不仅是左手,自手腕以上连着整条手臂都消失了。 才不过打定了主意,就来了这意料之外的事件,这是预警还是告诫?他抚了抚不甚清明的脑袋,深觉世事变幻、捉摸不定,尤其到了自己这里,异军突起的情形已非一两次,造化偏爱他,看来意外也格外“偏爱”他。那些他以为能踩准的点、把握的事,如今看来并不保险,着实该重新谋划一番,免得满打满算余地太少,又重蹈事发仓促而转圜不得的覆辙。 他又有些担心:一是担心攸攸的康健,此间的东华居然要用这样的法子来替攸攸续命,固然有效却也沉重,不好说这是否唯一的法子,但一定是让众人蒙在鼓里的法子,可若是此后再犯又如何解?还有,是不是自己的小狐狸崽也会落到同样的境地?二是担心在这个世界的作为到底能否如己所愿,散落的混沌之息果真能尽除吗?所谓混沌之劫果真能度过吗?而从此间消失的自己果真能回到原来的世界吗? 他向来孤高,不愿为天命所缚,然而仔细想来,许多时候,到底是自己改变了天命,还是天命原就在变动中?只不过恰好二者的轨迹重合了,便也自视甚高起来,觉得可以左右一切,这何尝不是矫枉过正?就拿这里的事来说,又有哪件不是明里暗里推着自己向前?孰是孰非、孰幻孰真,着实难辨。 思绪起伏,头脑越发昏沉起来,知是方才骤变之下消耗颇大,东华索性放松了心神躺下略作休憩。 似睡非睡间,虚掩的殿门被轻轻开启,一阵衣物窸窣的声响之后,一个人影伴着熟悉的馨香来到榻前。 东华悄悄将半截衣袖掩到锦被之下,并未睁眼。 他还没想好要如何面对凤九,自己几番态度变化,想她定是有所察觉的,可说要亲自告知,他却仍未找到合适的时机与方式。如今的凤九经了几十万年的历练,早已不再是软糯好捏的小狐狸,只要她想,便能有足够的智慧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想要骗她不容易,何况他也未想过要骗。 他只是想再等等,如果结局注定是分离,他希望她知道得越晚越好,哪怕会被怨怼。 一只小手覆在他的额头上,柔软的触感与宜人的温度,和片刻之前被冷汗沁得微凉的额头相较实在太过舒适,以致他都要忍不住喟叹,但终于还是控制住了身体无意识的接近,维持着平稳的呼吸。 那只手顺着额头缓缓抚到耳际,又握着垂落鬓边的一绺银丝理了理,才收了回去,隔了许久未有动作。 正当东华心生疑惑时,一团温暖的气息几乎要贴到他腮边:“东华,你又想瞒着我做什么?”凤九的低语轻得仿佛要飘散在空气里。 继而,他随意置于锦被外的右手掌中感觉到了一片柔嫩,那是凤九的脸颊。她在他掌间蹭了几下,肌肤的摩擦生出一串微小的电流,勾起心中的悸动。但也在这电流中,他察觉出了一点异样,待要细细分辨时,那片悸动又带着温度远离,徒留空虚的手掌孤单地留在原地。 -- 第139页 稍后,又是吱呀的关门声。 东华睁开眼,捻着右手掌中残留的湿意,他有点愣怔,小白哭了?为什么? 接下来的几日,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平静。 攸攸隔天就醒了,躺着还有精神和安安玩闹,看来恢复前景不错。 她昏迷中自然不记得东华为她疗伤的事,却也知道是父君最后救了她。听说是曜灵剑示警才让父君发现了异常,拍着胸口十分庆幸,直道不愧是父君亲制的神剑,归根到底还是父君厉害。 她又说了当日青丘发现凶兽的前因后果,与东华猜的八九不离十,确实是青丘属臣先发现,不敌后攸攸才闻讯赶来,于是才有了之后的事。 不过攸攸也告诉东华,其实凶兽并非第一次出现,只是这次的特别厉害而已。 滚滚这两日往太晨宫走动得很是勤快,他有些担心父君和娘亲。 那日娘亲问他父君做了什么,其实他知道的并不多,便只托词助药王为攸攸疗伤。说来,上一次父君替攸攸施法治疗时也是如此,让他绊住娘亲,自己闭门施为,所以彼时他亦不知父君用了什么手法,因着父君说无人替代,他也只隐约猜到约莫与赤金血有关。 只是这次,娘亲阴翳的面色并未在看到父君显而易见的苍白不豫时退缩,也未如之前一般凑到父君面前嘘寒问暖,反倒冷漠疏离得很,像极了自家媳妇阿殊恼极时把自己晾在一边不理不睬的样子。 倒是每日一早娘亲会将他唤来,指着桌上一碗不知何时熬好的汤药让他端给父君,便再不肯给半分颜色。 父君也奇,第一次端去汤药时,他尚且问了句:“她说了什么?”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盯着那碗药看了半晌,最后端起仰头喝尽,竟也不再问。此后再去时,他再无言语,一口饮尽便罢。而这几日每到膳食时间,不知是何缘故,父君亦未出现。 滚滚很想对娘亲说,父君不舒服,九九你去看看他!他也想对父君说,九九是在关心你,父君有什么事不如就告诉娘亲吧!可是他一个都左右不了,从小到大,他俩的事其实他从来都左右不了,几十万岁的老小孩还是那么任性!他唯有对着没心没肺的攸攸,默默唉声叹气。 东华觉得自己大约能够理解凤九的情绪。 她在生气,怪自己有了主意不与她说?怪自己亲近又远离?怪自己又回到那个一言不发自以为是的东华帝君?也许还有更多。 这样也好,他想,她要生气便生气吧,怨得多了也许到时就不会太难过。 他还有件事没放下,歇了两日便耐不住要去查探。 再次来到往生海畔,那日他所下的封印还在,海面上的冰封也在,只是冰面之下的水波更加浑浊黝黑,仿佛蕴藏着未知的生物,迫不及待要冲破束缚。 即便有了封印,水边数十丈范围内仍旧兽迹罕至、寸草不生,这里的沉重似乎更为浓郁了,但凡有些灵智的生物都不敢靠近。 预感成了真,并未让东华欣喜。事实上,从踏足青丘开始,他的心就逐渐沉到了谷底,是什么能让青丘的往生海成为现在的模样?是什么让满含着混沌之息的凶兽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 他静默观望着海面的眼眸闪了闪,决定要下去探一探。 到这样的水底绝不是件愉快的事。 不知是不是因为上方的冰层和冰层上的封印,水底格外阴暗逼仄,不过才深入水下一丈,光线便被完全吸收了一般,他很快沉入一团黑暗里,只余结界闪着幽蓝的微光。那种阳光透过波光粼粼的水面投映下来的通透感,早已不知去向。 四周是凝滞般的寂静。不同于安详宁谧的寂静,它让人觉得暗流涌动、危机四伏。东华施了个照明术,光亮所到处,映出了水中翻滚着残躯的水族,尽管有的皮开肉绽、有的面目残缺,张大了嘴明明就在悲鸣,却听不到一丝声音;更多已然承受不了失去生机的落在了水底,僵直的身躯、灰败的瞳仁、残留的黑气,成了那厚厚一层遗骸的共同特征。 而罪魁祸首就是水中来回窜动的黑色气息,与凶兽出自同源的“混沌之息”。它们时聚时散,忽而是凝实的一团,忽而又散布到临近整个水域,只要触到水中生灵,就是皮肉溃烂、伤可见骨,一开始尚有力气闪躲反抗,但几次三番逃不过混沌之息的趾爪,无论是精神和□□都已消磨殆尽,最后只能在绝望中迎来结局。 东华是有些歉意的。那日他救走了攸攸,心有所感才封印了往生海,倘若彼时便来查探也许它们便能少受两日苦。 但也仅此而已,他不可能放着受伤的攸攸不管,而一旦沾染混沌之息,平常修为的小仙都无计可施,遑论海中将将开了灵智的水族。他改变不了这些水族的命运。 作为尊神,似乎时时被寄予厚望,但凡有危机就希望他出头解救,力挽狂澜。诚然,他有足够的觉悟为天地大劫而羽化,然而,与其说是为了改变谁的命运,不如说是为了改变天下苍生的命运,有时一与多并不一致,他所能做的也仅是尽可能做更优的选择。 当他以此为原则时,便已将自己也置之度外。歉意归歉意,挽回不了当日未做的事,也挡不了今日要做的事。 而倘若真要说引以为憾的歉意,他最深的歉意从来只有对一人。 水底游荡的混沌之息似乎对他颇为中意,像嗅到什么难以抗拒的美味一般纷纷朝他围拢来。那些原先被缠住的水族倒是压力一轻,机敏的已趁机远遁,留下伤重的在原地残喘。 -- 第140页 东华见黑气包裹之下,近在咫尺的光球都黯淡无光,心中估算,遍布整个往生海的混沌之息应不在少数。他本就打算探访源头,现如今混沌之息既主动靠近,不如守株待兔先收割一波。 他张开神识,边感知四周边耐心等待。为不致打草惊蛇,他有意隐藏了部分修为示弱,果然那些黑气聚拢得更为迅速了,将他层层叠叠裹在中间,还似品头论足般十分兴奋地来回窜动。 方圆数里内的水族早已跑了泰半,东华觉得时机已到,微闭的双眼陡然睁开,原本假意垂在身旁的双手快速结印,暴涨的银辉以他为中心腾地向外炸开,光芒过处,混沌之息骤然被定在原地,似乎还来不及惊讶,便震颤着点点消散。处在外围的黑气本在积极地向里挤,这会唯恐避之不及,纷纷四散逃窜,不过一息间,凝实的黑色球体已散逸成了不规则的气团,又被后面快速扩散的光团追得渐失了队形。 与封印穹顶时感知的混沌之息相比,往生海的混沌之息显然要深重得多,也活跃得多。东华还不知缘由,但哪里会放过,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既已惊扰便没有手软的道理。他感知着夺目的银辉一圈圈漫过被混沌之息侵袭的往生海,海面的颜色一点点清朗,空气从凝滞压抑渐渐活泛起来。 散逃的黑气被逼至近岸的海面,水面像煮沸了一般,灰色的冰层正在迅速融化,海面咕嘟嘟冒着森冷的黑色蒸汽。混沌之息躲无可躲,想要跃出水面冲到空中,无奈海面之上还有封印,迫不及待撞上去的无不被结界上亮起的光华灼伤,生生体验了一把自取死路的滋味。那些余下的要么留在原地无助仓皇,要么穷凶极恶地妄图先结果了眼前的施法人,可惜碰到的是个硬茬,根本不及近身便已嘶喊着被笼在了夺命的银辉里。 干净利落才是东华的做派,哪怕往生海中孳生的混沌之息比他想象的要多,哪怕过于密集的术法输出让他耳中一阵嗡鸣,他也未曾停歇。待到遍布往生海的气息终于为之一变时,这才缓缓收回了施为的手。 水下的寂静被哗哗的海浪声替代,只是因为海水的阻隔听来有些沉闷,但在此时已远胜渺渺仙音。 东华甚为宽慰地望着头顶扩大的光晕,能够想见往生海上应也有不少改善。 青丘于他而言有不同的意义,小白的家乡,他们的回忆,有太多理由让他毫不犹豫地选择守护,这也是他亲探往生海并对付混沌之息的原因之一,如此也算有了个交代。当然,这些他并不会特地告诉谁,只要有结果就好。 剩下的就交给攸攸和青丘诸人来善后吧,毕竟这是女君的职责所在。 然而他没有立刻回到水上去,熟悉的酥麻感又攀上了他的手臂,这次似乎还越过了肩膀,虽不致行动不得,但也需要略作调息来稍稍恢复。加之此行目的尚未达成,如今水底刚刚整肃过,倒比空阔的水上更安全些,他抓着手臂在水中稳了稳身形。 东华原以为,探寻混沌之息源头的任务需要费一番手脚,谁知就在他调息之时,周围海域的一点异动引起了他的注意。 第63章 梦扶桑(十九) 庭前寂寂,闲花纷纷开且落;山中杳杳,离雁戚戚还复来。 东华在青丘往生海荡漾的水波里浮沉,正心无一物、入定调息,海水涌动的声音柔和规律,载着他回旋远去,虚实之间他仿佛来到了熟悉的空间里。 屋内是白檀静雅的香气,他支着额头假寐,沾染着白檀的帕子似有若无地在他鼻尖扫过,还故意抖了抖,几声窃笑从身侧传来。 他嘴角微扬,这只顽皮的小狐狸。 “东华~”小狐狸压低了嗓音柔柔地唤他,“要不要吃蜜糖,我……” 话音未落,已被他拉入怀里,不必睁眼,一个吻印在她柔软的唇瓣上,他留恋地吮了吮,方才微眯了眼满意道:“嗯,不错,很甜!” 小狐狸捂着嘴红了脸,指着放在桌上的匣子急道:“你!这才是蜜糖!” 他望着她露在手掌外灵动警觉的美眸,笑意愈加浓厚:“不,这个更甜!”说罢又要凑上前去。 小狐狸的爪子捂得更严实了,一双眸子控诉般地瞪着他,话语从手掌下不甚真切地传了出来:“还亲还亲!都肿了!” “哦?疼吗?给我瞧瞧!”他皱眉正色道。 小狐狸见他面色有些凝重,迟疑着放下爪子,丰盈的红唇确然有些肿胀。他怜惜地轻轻碰了碰,有些愧疚,倒不知自己这样没有轻重。 “抱歉,小白!我就是,太开心了!”他拉着小狐狸的手环在自己腰间,思来想去只好将吻印在娇艳的凤羽花上。 凤九的红嫁衣衬得她眸含秋水,肌肤赛雪,她仰头望着他眉目生情,小手在他背后紧了紧,翕动着轮廓分明的唇瓣笑得开怀:“我也是!” 二人连体婴似的抱了许久都舍不得分开。 良久,凤九才想起什么似的问了声:“不是说要去碧海苍灵?” “碧海苍灵”这几字一出,东华眼前突然场景一转,再睁眼时,便已来到了碧海苍灵。 他俩站在那棵巨大无比的佛铃树下,纷纷扬扬的佛铃花瓣似雨落下。 凤九在树下摆弄着柔软飘逸的裙裾,一抬眼露出她愉悦的眉眼,大而清澈的瞳仁里映着他的样子。她贴着他,半个身子偎到他怀里,两只小手揪着他的衣襟,声音娇软而甜蜜:“你怎么把他们都赶走了?” -- 第141页 “烦得很,有吃有喝有拿还赖着不走!耽误我们的蜜月!”他脸上挂着几分嫌弃,又有掩不住的炫耀。 凤九掩唇轻笑:“帝君,原来你是这样的人!”她歪着脑袋看他,眸中闪着戏谑,却亮得晃眼。 他搂着她的腰身,感觉温软的躯体又离自己更近了些,喉头有些干涩,他低哑着嗓音问:“什么样的?” 灼热的目光让怀中之人面染红晕,说话都有些不利索:“就是,就是……” 不待她说下去,他已经将唇贴到她的额头上,温热的气息像羽毛般扫过她的心头。“是这样?”他问。 鼻尖顺着她秀美挺翘的鼻梁轻轻滑下,蜻蜓点水似的撩拨了一池涟漪,又因为紧跟着的一个吻让涟漪有了起伏。“这样?”他低缓的语调掩不住她略有些失措的气息。 “还是……”他望着她微张的小嘴,待要顺势作为,不想她醒过神来,抵住他凑到近前的俊脸,奋力挣扎。 “……就是脸皮有些厚!”她终于吐出了后半句话。 “唔?”他煞有介事地皱眉退远了些,又故作疑惑道,“这个,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夫人!” 凤九还想再说什么,被一个缱绻的吻夺去了声息。 缠绵交织的呼吸,胸腔起伏的憋闷,识海翻涌的晕眩,微小的电流在酝酿,不可救药地漫山遍野,勾人的酥麻感自他们碰触的每一寸肌肤跃过,激昂又恍惚。 躯体的温度在传递,灵魂的震颤在同步,他们像原本就是一体般,每个弧度都严丝合缝。 他们在朦胧中交换着眼神,从对方的眼里看到自己,也从对方的心里看到期待,不经意间溢出满足的低吟。 “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凤九面颊上的红晕攀上了眼底眉梢,她搂紧他的脖颈,在他耳边轻叹,“东华,你是我的了!” 她甩甩酸软的手臂,像是无意中得了宝贝的人,一边不肯撒手,一边又患得患失,想了想不太确定地道:“我们会一直,一直这样的吧?” “录婚媒簿子时一起盟过的誓你都忘了?总不成大婚时说过的话也忘了?”大手点着她的鼻尖,阻止她胡思乱想,“我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见她仍瞪着大眼不放过,他郑重道,“汝之所愿,诚如我心!小白,我们会长长久久,直到永远!” 她这才满意地放松了心神,趴在他肩上昏昏欲睡起来。闭着眼睛,十指交握,便连此时她也不舍得放开他的手,嘟囔着:“东华,我们要好好的,好好的在一起……”他替她裹紧了衣衫,又将她更深地揉进怀里。 清风卷起佛铃,裹着温言软语远去。 然而风并未停歇。 从零落起舞的清雅之风,到漫卷肆虐的狂暴之风似乎只是一瞬。 狂风吹散了轻云与流霞,天地遽然失色,只余一团昏黄的光落在遥寥的荒原里。 光线太过昏暗,其中影影绰绰笼着些什么,却怎么都不真切。 东华凑近去看个究竟。 内中似乎有两个人影,背对着他一坐一卧,二人都发丝凌乱,衣衫不整,外衣上斑驳的阴影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分外莫测。 像是被呼啸的风吹乱了头绪,连光影都跳跃着几乎明灭,陷入静止中的人许久才有了动作。 坐着的那人俯身细细看了看另一人,从怀中缓缓掏出样物事,低头端详片刻,手中忽的一动。随着这人的动作,仿佛就在同时,本已接近消亡的光线陡然一暗,连嘶吼的风声也在一瞬间销声匿迹。 东华正自诧异,猛然觉得胸口袭来一阵剧痛,宛若掏心挖肺般,将他从连绵的幻境里抽离了出来。他被这尖锐的疼痛激得一颤,呼吸都断了一瞬,随之而起一片强烈的灼烧感,一股热流收煞不住涌出了唇边,他呛咳着呕出了一口血。 因着他步履不稳,结界在水中动静颇大地震了震。赤金色的血珠沾在结界上,流转着淡淡荧光的表面闪了两闪,抖动幅度反倒更大起来。 东华捂着尚未平复的胸口,来不及思想变故的缘由,便敏锐地察觉到,就在不远处传来一股断断续续的波动,不知哪里勾连着结界,叫它有了反应。他忍着心头不适警觉地扫视四周。 刚刚经历术法清理的往生海此时多了几分通透,倒是可以更为清晰地看见海底的景物。除去远遁的水族,水底的遗骸并未减少,但总算安详不少。也因为混沌之息的缘故,此处水生植物稀薄,偌大的空间显得生机不足,颇为寂寥。 然而,也就在这寂寥中,丝丝缕缕释放的熟悉气息叫东华心惊——才刚消除的混沌之息又在哪里悄然生成? 他探出神识确定方向,终于在一处硕大的礁石后面发现了一个无名深洞,礁石周围一片死寂,似有若无的混沌之息便从此处来。 深洞之中漆黑一片,凝神端详时,这黑又非全然凝实的黑,倒像是涌动的雾气,因太过浓厚沉郁而致引人错觉。 洞口应是覆着某种结界,汹涌的混沌之息无数次冲击着洞口,却被无形的结界阻挡在了洞内。而这样的冲击不知发生了多少次,许是因此使它松动了分毫,虽将大部分混沌之息挡了回去,却仍有些漏网之鱼突破重围出来。 不过,让东华更为震惊的是这结界的手法,十分之熟悉,熟悉到除他之外的任何一人都会以为出自他手。 -- 第142页 他有了个大胆的猜想。未曾想到,使青丘落于频频被凶兽侵扰之险境的间接诱因竟然还有这般出处。但这必然不是封印者的初衷,他所好奇的是,为什么要把混沌之息封印在此处,又或是说这封印背后隐藏着什么? 怀着这样的疑问,东华并不准备远观,而是选择深入其中。 突破结界并不如想象的困难,已然衰减不少的辉光在一阵激越的跳动之后,仿若见到了久违的亲人般,畅通无阻地接纳了他的到来,这更加印证了东华关于封印者的猜想。 结界之后并非坦途。无数混沌之息的叠加虽然一时半会不能对他造成影响,却实实在在地榨干了此处的生机。被堵得密不透风的洞中,没有一丝光线,看不见四壁的样貌,如双目失明般向前摸索,行了良久不过移动数丈。 如此踯躅非为良策,东华想了想,虽然修为恢复不多,仍旧凝出一个光团来为他开路,只让洞中的混沌之息略微稀薄些,当务之急乃是摸清此处深浅,要驱尽倒不急在一时。 光团在前方行进,一开始东华尚有些顾忌,后见摸索良久无果,索性放开拘束,全凭神识操控,速度越行越快,将混沌之息一路荡开豁口,自己紧随其后,远远望去宛如在一片混沌中硬生生劈出条道来。 只是,一人一光团于深重的黑暗中太过渺小,浓郁的黑气躲闪着开道的光团,又在他们义无反顾向前时于其身后渐渐弥合,仿佛片刻之前的空洞从未出现过。 茫茫一片中最易叫人产生错觉。 东华一路向前,心头油然而起一丝悸动,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勾起他的共鸣,惆怅中裹着欣喜,牵挂中流露遗憾。 他略有些迷惘,毕竟这么些年来,别人见他也许情绪起伏颇多,而要让他感同身受的却极少,思来想去唯有近旁可以称为“家人”“朋友”的那几个。可是,在这里,在混沌之息汇聚的往生海深处,会有什么当得起这样的称谓? 但是越往前,这种共鸣越甚。如果对面是人,他会觉得对方一定因为遭受了什么困厄而处于莫大的哀恸中,且是积年累月黯然销魂的那种。堆叠起伏的情绪如这混沌之息一般浓重,便连他也随之沉郁了几分。心在胸腔之中鼓荡难平,催促他前去揭开谜底。 不知行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片暗淡的微光。 与清除混沌之息后的往生海上空相比,这片微光太过不起眼,它不能让你想到一碧如洗的青空、煦阳和暖的春秋,便是连绵细雨、晨曦微露时的天光,也好过如此。要么,是转换了天时,黎明之前、无月之夜;要么,是恰逢了天象,黑云压境、灾祸来袭;要么,此处并非出路,另有一段险途。 无论哪样都有曲折,东华提振起精神,小心迎上前去。 他在微光前的结界处略停了停,感知的共鸣强至极致反倒失聪了一般,这骤然而至的宁寂如暴风雨前的宁静,在他心底激起巨浪。是什么?是什么!他似乎知道什么,却又回避着什么,居然在这里徘徊纠结了几息才又行动起来。 穿过此处屏障并无殊异,只是结界内外似乎已无差别。 东华原以为往生海隐藏的深洞已足够让他意外,然而这里,深洞之外更广袤的空间里,四处弥散的混沌之息如一双大手更紧地扼住了他的要害,他呼吸艰涩,心头巨跳,虚长几十万岁的年纪,却仍有无法面对的时候。 ——这陌生又熟悉的地方,便是再经摧折,他亦不可能遗忘!可是,要他如何接受,这黑云翻滚、戾风呼号、满地疮痍、面目全非的空间,居然是他化生的碧海苍灵!而他探身而出的深洞,竟然就是如大地之母般无数次抚慰了他伤痛的不竭灵泉…… 作者有话要说: 突发奇想,此处应该用深深的《要一起》作为BGM,别有一种BE的味道…… 第64章 梦扶桑(二十) 仙界史册载:东海之东,天之尽头,仙境福地,碧海苍灵。帝君东华,承天法道,应声化世,一统六合,赫赫神威,皓皓上德。 虽仙界上古史每每被知情者诟病,作为当事人的东华甚至连翻阅的兴趣都没有,但有句话倒未说错,碧海苍灵果真是天地间数一数二的胜境,且不说山青水碧、琼花玉树,也不说珍禽异兽、花香鸟语,便是那万年不枯的浩淼灵泉已蔚奇观。 东华不确定自己是否诞于灵泉,只知道自有意识起身边就始终有它,听着淙淙水声入眠的时候,在洪荒艰难求生的时候,星空下独自舔舐伤口的时候,与小白浓情蜜意畅想未来的时候……更遑论星光结界一役后倾其所有为他护住神魂,助其于混沌神雷之下辗转归来。 世人常用天生地养来形容他无父无母、化生天地的神奇,但在他心里,陪伴了他几十万年的灵泉确然更为符合母亲的形象。它虽不言不语,却默默守护,关键时给予臂膀。他们有着某种感应,仿佛共生共存,只要一方一息尚存,总能留下希望。 可如今,便是这汪他以为永不会干涸的灵泉不在了,原本覆着泉水的广袤水域露出了荒芜焦枯的土地,一道道干裂的深纹刻于其上,感觉不到丝毫灵力的波动。 而座落于灵泉中央的巍峨石宫已全然看不出样貌,除了少有几块体积略大些的碎石,大都在不知多少年的风沙洗礼中化为了砂砾,比之混沌神雷下尚存的断垣残壁更为惨烈彻底。 -- 第143页 也许说是遗迹亦不为过,那些见过福地洞天过往的人们难保没有哪个刹那闪过这样的念头:碧海苍灵死了。 倘若主人在,应不会任其荒废至此,而此间种种无非说明,这个主人要么是久未归来,要么就是难以归来。 可这样的揣测放到东华自己头上,他又着实矛盾得很。 一则,以他的性子,但凡能有机会归来不可能不付出数倍的努力,然而有什么事需要十万年这样的长度?除非…… 二则,且不说这往生海底与碧海苍灵何时有了联通,混沌之息来自天外本是他细想之下得出的论断,与这世界中诸人的想法并无殊异,只是这碧海苍灵的混沌之息又作何解? 他仿佛知道了什么,又仿佛陷入更深的谜团里。 四周的阴霾并未消散,东华张开神识仰望上方,隔着潮汐样汹涌着的混沌之息,往上再往上,几乎要碰触穹顶的地方,罩着一层厚厚的结界。结界向四方延伸,把偌大一个碧海苍灵扣在其中,手法与往生海底的如出一辙,应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他将神识细细扫过,暂未发现有破损之处。此前,并未有人提及碧海苍灵的情形,想来就是因为这层结界阻隔了外人的进入,也阻止了混沌之息的散逸,所以即便是他自己,初来这方世界时也只是在略略浏览中知道此处不复旧景,未曾想到内里已到了此等地步。 东华难得有了犹豫,是该先驱散了这混沌之息,还是保存两分实力继续查探?若是前者,恐怕之前估算的进度会大大提前,他不知自己能否有足够的余力应付未尽之事;可若是后者,碧海苍灵已面目全非,结界既能破损一处,难保不会继续破损下去,谁知道这脆弱的平衡能坚持多久? 他觉得,这些东西好像跟自己特别有缘,三毒浊息也好,混沌之息也好,不知何时起源源不断生成,又不知为何与自己有了联系。为了对付三毒浊息,才有了妙义慧明镜这般脆弱又累赘的法器,好在最后想出了法子摆脱,以六界运转化却浊息。可事情就是如此,并不存在一劳永逸这回事,从来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居多。去了三毒浊息,来了混沌之息,以凤九他们的说法,与混沌之息的纠缠也有了二十万年,今时今日要将此害终结势在必然,但是那个契机在哪里?而这契机与此间消失不见的东华有何关联? 别说他没有卜筮,算人不算己,一旦牵扯到自己,卦象总是迷蒙混沌、诡谲奇突,叫他难明就里。 思虑半晌,东华忽然失笑:自己这是着了相了,其实何须纠结?他向来听从本心,事事算计并不见得顺心如意,与其纠结难解,倒不如交予直觉。 他的直觉便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事急从权,与可知的自损及不可知的未来比,眼前即将满溢的混沌之息显然更为危急。而那人既将这里捂得严实,亦未听闻曾告知于谁,总该有什么缘由,不妨就从这里着手。 主意打定,行动便有了章法。东华一面施法驱除混沌之息,一面修补往生海底深洞口的结界。虑及修为损耗的后果,他既要秉持一贯的快准狠,又不得不小心体会每次灵力运转后来自身心各处的反馈,以免真将自己逼到绝处。 顾忌多了,酣畅就少了,这并非愉悦的过程。但他显然没有想到,此处的混沌之息与别处的有些不同。 此时,遍布各处的混沌之息俨然已把碧海苍灵当成了乐土,呼朋唤友,恣意来去,时而聚成团,时而散成絮,似乎还以它们的方式交头接耳,讨论着别人理解不了的信息。 然而,每一次拂过东华的袍角,它们又似好奇的顽童,调皮地拉拉扯扯,带着些亲近地逗弄,又在他行动时四散远去。 它们似乎并不畏惧东华掌中闪耀的银光,又或是有什么压过了畏惧,使它们即便已有同伴陷入其中消失了踪影,仍旧飞蛾扑火般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将他裹在中间,不停旋转缠绕。 光线被遮了大半,东华周围仅余一片不断闪耀的银辉。他微阖了眼,不去看始终上演着前赴后继的那团屏障——它们像赶集一样挤挤挨挨、吵吵闹闹,让他觉得十分聒噪。闭目潜心静气,他如一尊雕塑隔绝了外界的搅扰,迅速地入了定。 不知过了多久,原本呼啸的风在这屏障中渐渐掩了声息,变为低沉的呜咽,时时摩挲过耳膜,提醒着它的特异。 东华在长久的术法施为中,感受到仙力的迅速流逝,尚未恢复的修为又被缓缓削弱了不少,约莫只剩了三四成。 掌中术法与混沌之息的碰撞仍在继续,激扬的银色光芒在昏沉的背景里灼烧出一圈圈的空洞,将被围困的憋闷撕扯出了缺口。 一直维持同样的姿势使他半边身子微微发僵,心神消耗之下竟还有些冷,一丝困顿慢慢攀了上来,有那么一刻他几乎要沉入疲累的失神里。 便在此时,东华听到了一声轻叹。 没有任何言语的轻叹,悠长空茫的气息中带着无限的惆怅,模糊地传递着来自遥远时空的讯息,薄薄一片轻盈似飘然而下的羽毛,却不可忽视地让人心底一紧。 他在轻叹中想起了许多,三十六万年里遭遇的种种,快意的、亲切的、甜蜜的、珍视的,所有漾着暖色飞扬在青空里的记忆,和记忆里一双双照进心湖的眼眸,爱慕的、羞涩的、热烈的、眷恋的…… -- 第144页 他被莫大的幸福充盈,又觉得幸福之外茫茫无依。 果然,再回头时,那些曾以为无比深刻的一幕幕一桩桩,忽如阳光下的气泡逐一崩裂,前一刻尚且泛着迷人的七彩,稍瞬便成了晦涩的碎末。 低至无声的破碎,在他耳际却似“银瓶乍破水浆迸”,惊醒了一池平静。他像个无措的孩子,震惊地看着这一切,笨拙地伸手挽住那些碎末,指望能将之恢复原状,然而只是徒劳。 心猛地皱缩起来,空气被挤压,剧烈的窒息感笼住了他,他明知道这是错觉,却仍被卷进了无望里,眼前阵阵发黑。 有个声音穿透了无边的黑暗,细弱地响起:“十五夜……月亮光……月光照在青山上……” 清越的嗓音压得近似耳语,仿佛娘亲在哄着昏昏欲睡的孩童,温暖的手掌轻抚在额上,熟悉的馨香萦绕在鼻间。 “……要听吗,东华?我只唱给你一个人听……”私语中流淌着亲昵,她的唇几乎触到他的耳廓,“……青藤开出青花来,摘朵青花做嫁妆……啊不对,还是做蜜糖更好些,摘朵青花做蜜糖……给你做,很多很多的蜜糖!” 不知为何,他没有感觉旖旎,心情反而在这断断续续的低语中愈加沉重起来,不堪负荷的心脏挣扎着想要逃脱束缚,却被无形之手轻易地打回了原形。他反身抱住那具柔软的躯体,忍不住收紧了臂膀。 “吃了我的蜜糖,就是我的人了……你要,好好的……但别忘了我……爱你,我最爱你……”她还在絮絮地说着,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尾音模糊地揉进了迷蒙的背景里,纤细的指尖划过他的脸颊,垂落在他的臂上。 “不!不——”片刻的静默之后,哀恸的嘶吼自灵魂深处响起,刹那间贯穿寰宇,轰鸣声由远而近,周遭的大地都震动起来,山河变色,众生悲鸣,天地倾颓,星辰倒转,整个世界震颤着即将迎来土崩瓦解。 他毫无知觉般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投向苍穹,两行血泪缓缓滑落…… 凤九从一大早起就溜溜达达围着书房打转,一会儿来洒扫,一会儿来拂尘,一会儿嫌弃书案上的熏香不正,一会儿又说架子上的瑞兽不妥,末了还是被滚滚一句话戳穿了意图:“娘亲若是要等父君,进去等便是了!” 凤九不满地睨了儿子一眼,倒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她自己也知道这些理由站不住脚,太晨宫几十万年来的杂务何须帝后亲自动手?只是众人并不说破而已。 既已说破,她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索性若无其事地在东华常歇的书案后头坐定,心道,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殊不知,她与东华相敬如宾的模样才是众人眼中的怪异。 她从晨间等到晌午,又从晌午等到日落,仙侍们的茶水换了五六轮,她还是未等来东华的身影。 因为凤九喜欢,一十三天的天光循了几十万年的旧例,有了凡世的日升月落、昼夜轮转。 此时月轮高悬,四周的光线昏暗下来,她却未让掌灯,还把闲杂人等打发走了,一个都不许来打扰。 她托腮倚在案后,望着门口的屏风,心中有了脾气,暗自较上了劲:她倒要看看,这人一声不吭出门是准备什么时候回来! 屋中一片寂静,凤九有些无聊,借着几分月光,她摸到案上的一个小物件,是只木雕的小狐狸。前几日东华做来给安安逗趣,小家伙宝贝得不得了,今日不知怎么落在了书房里。 圆润的狐身,丰盈的狐尾,狐狸脑袋微微仰着,像是在伸懒腰。 她想起很久之前自己在太晨宫当小红狐,喜欢在暖阳里窝在池边。吃饱了肚子尤其容易瞌睡,曾几何时,她打着呵欠伸懒腰的惫懒样就落到了对面装模作样的人眼里,于是不多久,她就在他的书案上见到了一只只活灵活现的木雕小狐狸。 熟悉的触感唤起了凤九遥远的记忆,虽则久远却又宛在眼前,她轻轻摩挲了下指尖,心中泛起柔软,将方才的一片怨念冲淡了些许。 木门一动,有脚步声传了过来。 凤九一凛,收起回忆,迅速调整了下表情,正襟危坐,摆出副仪态端庄、油盐不进的模样。 来人走了两步,不知为何停在屏风那里不再向前。 凤九的眼神十分好使,她一眼瞥见那人的袍角露在屏风外,被风吹得起伏,以为叫他发现了自己的行藏,倒也没想隐藏,抬手施法点亮了屋中的灯盏,清了清嗓子扬着脑袋道:“终于肯回来了!这是要躲我躲到几时?” 谁知等了半晌不见那人说话。 她悄悄转眸去瞧,因着书案的位置她并不能看见全貌,心中疑惑更甚。本还想拿捏着架子责问一二,孰料对方全无回应,这在他俩的过往中并不多见,倒是为难了。 沉默的延续中,她一边觉得好不容易端起的气势不能堕,一边又实在好奇那人在干什么,最后到底还是让后者占了上风。凤九心中暗骂自己不争气,却仍旧窸窸窣窣地起身过去看个究竟。 屏风边的人正是东华。只是,这东华让凤九觉得分外陌生。 他一身紫衣如旧,发丝略有些凌乱,倒也不是大谬,却好像一日之间被抽取了精气神,一贯挺拔的身姿带了些颓靡。光洁如玉的面庞透着青白,眸中满是血丝,眼神有些散乱,额间遍布细汗。 -- 第145页 凤九一见之下不由心惊,到底是什么能让东华看来如此失魂落魄、惶然失措? 她将自己来此的目的忘得一干二净,急忙上前抓住他的手,掌间一片冰凉,她的嗓音中不自觉地带着焦灼:“东华?东华!发生了什么事?” 东华好似到了这时才从深重的迷梦里醒来,他黯淡的眸子缓慢地转动了两下,投到了凤九脸上,从方才起一直凝滞的表情终于有了松动。 长睫交错,他专注地看着凤九的眉眼,捧着她的腮边,指腹碰触到柔软的颈项,嘴唇轻颤,似乎想说什么,话未出口,倒是先有一道血痕蜿蜒从唇角流下。 凤九大恸,扶着他的臂膀上下翻看有无伤口:“你,你哪里受了伤?倒是告诉我呀!” 话音未落,却被那人用力搂进怀里,一声“小白”不复清朗从容,像是困兽般伤痕累累。 凤九被他的臂膀箍得生疼,他几乎将她提了起来,整个人塞进怀里,连脚尖都要离地。然而,她来不及细想这次他为何不再避嫌,做出如此亲密的举动。因为让她更为不安的是,他们相触的脸颊边传来的湿意,带着某种腥甜,将她的一边眼角也染上了同样的颜色。 她在这惨烈的血色里感应到了他的心情,心中也无端地凄楚起来:“东华……”她轻轻展臂环抱住眼前这个有些无依的脊背,安慰地抚了抚,将脑袋埋进他的肩头,深深地吸了口气,无声地闭上了眼。 第65章 梦扶桑(廿一) 如果早些年有人问凤九是否了解东华,她必然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包括东华自己。 除去开初没心没肺的三万年,她只是与青丘学堂中一帮同窗玩乐打闹的调皮鬼,自打在琴尧山被东华所救,她便满心满眼都是这个老神仙,听夫子教上古史还不够,找来所有有他的经史典籍研究,缠着折颜讲关于他的逸闻趣事,便是连他的爱好雅趣都忍不住要模仿一二,但凡找到一两处共通,立时就能兴高采烈、神采飞扬起来。 待他俩历经波折走到一起,老神仙的许多面都呈现在她眼前,只有她知道、也只给她知道的那些情绪,成了他俩最浓的蜜意、最深的羁绊。这世上有谁能比她白凤九更了解东华?她若居第二,便没有人敢居第一。 她原本想,即便这个东华不是自己的东华,总归是有共通点的,他们有一段差不多的记忆,有差不多的喜好,也有差不多的感受,她该很懂他。 可现在才知,其实并不。 她熟悉他的眉眼、他的举动、他的习惯,却无法把握他的心。她能觉出他的温柔,亦能明白守礼的无奈。有时,他无意识地接近,偶尔流露难抑的冲动,可一旦醒悟都会退守到安全的距离。即便惆怅,却已是最好的方式,无论于他还是她,至少情感上仍是近的,彼此仍是最可信赖的同伴。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他停住了脚步,调转了方向一点点后退。她能察觉他的犹疑,可纠结之后终究还是拉开了距离。虽关怀仍在,但心头萧瑟。一旦习惯了某个温度,哪怕仅远离一分仍叫人觉得冷。 她知道必然是有缘故的,每次他躲闪的背后总有让她心惊的理由,可他又总将牙关紧咬不肯吐露半分。连这点,他们都该死地一致! 她不懂的是他的眼神,他怀念中带着哀恸、震惊中糅着决绝的眼神,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谁,却一样的叫她胆战心惊。 就在不久前,她被东华按进怀里动弹不得,好半晌方挣脱束缚,这才看清楚了他的狼狈。她连连追问缘由,却没有得到回答。他不管头脸和衣衫上的血污,只是定定地望着她,带着最深切的痛,目光从她面上点点拂过,仿佛要印到骨子里。 凤九少有见他如此颓唐,连面色都有些灰败,即便心中在意也不忍再问,将他拉到一旁休憩的榻上,压他躺下,一边又打来水替他擦洗。他起先犟着身子不肯,后来约莫是真的累了,皱着眉昏睡过去,一只手仍旧扣着她的腕子,连睡着都不肯松开。 凤九被东华抓着手腕不好远离,只得斜倚在榻上,侧身迁就他。这么一人躺一人坐倒是消停了一阵。 她看着他的睡颜,小心地伸手碰了碰披散在枕上的银发,终于还是忍不住轻轻抚了抚。莹白的指尖插进如瀑的发里,顺着发丝自上而下,仔细理顺了几处打结,有些不舍地流连了片刻,又悄然滑到鬓边,缓缓攀上俊眉修目、高挺鼻梁,在略显苍白的薄唇上蹭了蹭。 接触的一点肌肤滚过小小电流,凤九倏地收回手,醒觉自己竟趁他不知唐突了,面上闪过些许不自然。她咬着唇,心头闪过一丝怅然与怀恋。 十万年,她与她的东华已经分开了十万年! 曾经的他们琴瑟和鸣、如胶似漆,即便是小小的分离也总能激荡出新的火花来,成玉常用“小别胜新婚”来调侃他们这对几十万年如一日的肌肤饥渴症患者,不是这人贴在那人身上,就是那个挂在这个肩头,真真没眼看!诚然,成玉和连宋成亲之后,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一员,戏谑起来不免有所收敛,但要说到没皮没脸、无所顾忌,东华自然是不遑多让的,她从一开始的羞涩躲闪到后来的甘之若饴也花了不少时日。 当她一次次从甜蜜中醒来,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其实与他激情之下的撩拨相比,她更为贪恋的是这个给予自己安全感的温暖怀抱,他不言不语中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成为拢着的臂膀上和暖的温度,一寸一寸地润进心里。而她轻唤的每一声“东华”里,都有着化不开的深情与眷恋。 -- 第146页 后来,他不见了。她不信他像别人所说是羽化了,执意要等他回来。也是从那时开始,她无比想念他带着薄茧的手掌、硬实的胸膛和微凉的唇,辗转反侧中她失却了安稳的睡眠,一再从冰冷的噩梦中惊醒,明白了什么叫做“罗衾不耐五更寒”,不是罗衾薄短,而是心寒彻骨。 她曾以为,自己再难熬下去,却还是在漫长的等待中麻木了感官,以至于现在想来都觉不可思议——她竟然也能在没有他的天地里若无其事地生活这么久! 然而这一切都在这个东华出现的那一刻被打破了。她长久以来催眠般给自己的暗示终究还是不堪一击地溃败了,她几乎能听到面具碎裂的声音,深埋在心底里的情绪迫不及待奔涌而出,欣喜被委屈、不甘、愤懑裹挟着,让她顷刻间就溃不成军。原来,她不是忘却了、麻木了,只是那个让她能放下包袱做回自己的人未曾出现罢了。 再后来,即便知道了这个东华不是自己的东华,她仍无法在他熟悉的气息中重拾面具与铠甲,忍不住就想靠近些、再靠近些。 十万年,已经十万年了啊!十万年来,有个念头始终被她压在心底不敢提起,她的东华到底在哪里?如果他还在,为什么不回来? 每每想及此,她的心就抽缩成一团,无法正常地跳动。 榻上的人睡得不甚安稳,似被什么魇着,眉头皱得越发深重,他搭在胸口的手骤然收紧,曲身攥着那里的衣衫,不大舒爽的样子。 凤九的腕子被他大半压到身下,人也带得一歪。她迎头对上他瞬间又白了几分的脸,听到两声克制的低吟。 “……东华?”她迟疑地摸摸他的脸颊。 回答她的是他猛然抬起上半身吐出的一大口血。即便如此,他面上的痛色仍未消除,捂着心口趴着榻边狠狠喘着气。 “东华!”她惊恐地伸手去扶住面前的人。 因着两人牵连的手,他们离得很近,他的气息几乎就在耳边。她听得他断断续续地唤了几声“小白”,心中油然而起一片酸楚,不由抱住他的肩膀边拍边道:“……我在!” 东华仿佛这时才醒转过来,眸中的焦点仍有些虚,他盯着面前的芙蓉香腮呆愣了片刻,口中喃喃道:“……你不是……我也不是……对不起!” 声音虽轻,却真真切切刺痛了凤九,而比这更令她心伤的是东华的举动:他扣着凤九腕子的手突然松了劲,又缓缓从她圈起的怀抱里退了出来,转过身去,留给她一个疏离的背影。 手上的温度逐渐落寞,凤九徒劳地伸着未及收回的手臂,望向东华的背影,二人之间仿佛隔着一个洪荒。她干巴巴地表示着自己的担心:“你的伤,总要叫人来瞧瞧!” 榻上的人默了默,轻咳了两声道:“不必了,旧疾而已。” “可是……”对于他的任性,她总是毫无办法。 他知道她想说什么,幽幽的一句便截住了话头:“……时候不早,你也安置吧!” 凤九瞪着他的背影半晌无果后方才离去。 她怏怏的脚步声刚消失在门外,东华便从榻上坐起,目光落在那扇精致的屏风上,良久,他按着依旧抽痛的胸口,神色莫辨地叹道:“原来,竟是这样吗?” 他还是睡了过去,连日的消耗让他不得不花费些功夫来恢复精力,还有最艰难的一役在等着他,此时也停不得。尽管得知了让他震惊的消息,他依旧选择继续,或者说,事已至此,不继续亦无他法。 他在书房中歇了两三日,凤九没有出现,倒是其余几人得了消息轮流来探望。 滚滚兄妹俩,一个沉稳一个活泼,蹭到父君这里,见他难得在儿女面前摆出一副端严澹泊的面孔,顿生几分畏怯,俱是欲言又止。往日这种时候,多半意味着父君已然拿定了主意,并不想听他人置喙,便连总跟父君撒娇卖乖的攸攸也收敛不少。 他们其实并不知道父君与娘亲又在为什么闹别扭。早年确有过类似情形,彼时年幼不懂事,尚会单纯地想要分出个对错来,两个小娃儿掺和在里头闹了不少笑话。后来年纪渐长,也明白了有些事除了他俩,别人无能为力,无谓徒增烦恼。 想起来时娘亲的交代,二人甚是忧心地关注了父君的伤势。不想东华并未放在心上,草草一句“无碍,休息几日便可”就打发了去,反将话题转回他们身上。 “攸攸这两日可好些了?休养好了再出去,别总想着玩!” “滚滚,安安来了也有一阵,他娘亲若是想念,过几日自可接他回去。” 他深邃明澈的眸子从他俩脸上一一扫过,似在端详什么,又仿若透过他们探向远方。东华面上淡淡的,滚滚和攸攸却从这阵注目中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意味。 滚滚突然想到了什么,心中陡然一沉,他张口问道:“父君,父君可是要……”父君前些日子还说天地缺少生气,以安安的血脉留在他身边最是有益,此时却说让自己接回去,除非他是想消弭六界的混沌之息。 东华蓦地打断:“滚滚,这几日六界若有异动,你来告诉父君!”他抬眼望着面前已然成人的青年,眸色深沉,神情颇为坚定。 攸攸虽不知哥哥和父君在说什么,但到底不是懵懂小儿,她敏锐地察觉到一瞬间的气氛压抑,蹙眉打量父子二人,终于忍不住走上几步,像小时候一样抱住东华的臂膀,语调中带着不自知的感伤:“父君……” -- 第147页 东华神色微动,脸上浮起一抹笑容,他们不管多大,还是那俩狐狸崽!他在攸攸皎洁如月的霜发上轻柔地抚了抚,说道:“去吧,乖一些,父君要休息了!” 他俩离去的脚步疑虑重重,但东华微阖双目,并不再多话。 书房的门缓缓合上,隔出两重世界。 东华惊叹自己居然能够如此平静地思考这件事,明明那日归来他还神思不属。 也许是因为到底隔着一方天地,也许是因为事情的走向虽然出人意料却分外能够印证一些迹象,也许更是因为无论如何这些都不能动摇他的决心。 他面色如常地与滚滚和攸攸说话,面色如常地打坐调息,表面看来一派光风霁月。然而,这并不妨碍他每晚陷在同样的梦魇里。 碧海苍灵里始终围绕左右的混沌之息……小白蓦然垂落的毫无血色的手……那团黑暗里他拥着她逐渐冷去的躯体,毅然决然地祭出苍何…… 他曾安慰自己那是幻境,毕竟小白还好好地待在太晨宫某处,但一幕幕交错在识海里,一次比一次清晰,一次比一次真实。与游走如风的混沌之息、深沉如墨的无尽黑暗相比,手的冷与心的痛尤为强烈,他一再从怔忡中醒来,揪着胸膛上无法愈合的伤口,久久不能平静。 他想起迷蒙中的那声轻叹,裹在混沌之息中传递过来,在他心底掀起巨浪。 他被劈成了两半,一半理智地按着逻辑捋清了其中的线索,一半却又为自己的发现而颤抖:在那声轻叹里,小白因为与混沌之息有关的某种原因生命垂危,那人为了救她付出了代价,才造成了十万年的分离。更令他沮丧的是,从混沌之息的亲近来看,恐怕它们的出现,与那人也有着莫大的关系,所以碧海苍灵才会收纳了如此多本应来自天外的混沌之息。只是如此一来,那人的回归恐是遥遥无期了…… 这是否就是轻叹里隐含的真相? 便在不久前,东华已打定主意要驱散这方天地里的混沌之息,否则无以为继。 那时他想的是能力与责任,未曾想此时又多了一重意义——他也许正在做着那人希望他做的事,冥冥之中让他落于此处,究竟是弥补或是了断? 他对滚滚说,自己的决定要亲自告诉小白。原先还苦思怎样给个合理的解释,然而知道得越多,他越发不知该如何开口。有句话说,长痛不如短痛,可无论长痛、短痛,毕竟还是要痛的。他无比希望自己的推断是错的,却又无法违心地视而不见。 东华垂落的长睫掩去眸中的黯然,即便这不是他的世界,真情实感并不少,他很难不去想象如若是自己有了这般遭遇会如何。 该走的总要走,比如他;该留的就让他留吧,哪怕是在众人的希望里。这大约也是那人所愿。 作者有话要说: BGM推荐常静的古筝曲《十里桃花》 第66章 梦扶桑(廿二) 光阴如水,几十万年尚且匆匆,而况几日? 连日来,滚滚为东华带来六界的消息,虽未有大的变故,但危势未减,天界众人皆是惶惶。 那些指望东华挺身而出的仙官明里暗里打探消息,言语之中大有天道未彰、君何以怠的诘问,还有道貌岸然敦促他为天下先的,每每说起滚滚就颇为不忿。 东华却十分看淡,六界众生熙来攘往,有些东西本质上并无不同。他本就不是为褒奖而来,何须为嘈嘈切切乱了心神!倒是阿离确该费些心思,连修道之人也如此蝇营狗苟,可见“天道不彰”到了何等地步!老神仙不理世事数十万年,后辈小儿怕是不知他的手段,但并不代表就能无底线地容忍。 与东华的淡定相比,滚滚此时更像个万来岁的小毛头,他坐立不安地望着自家父君,一遍遍地问:“父君,您真的要去?” 东华仿佛看到了千多年前刚刚见面时的那枚奶团子,当他偷听到自己将将归来便要去了结三毒浊息时,便是这副模样。低垂的脑袋上,两个发髻无精打采,圆鼓鼓的脸颊流露沮丧,大眼睛红红的,小嘴抿得很紧,尚留着窝窝的小肉手死死抓着他闲来无事做的小物件,却倔强地不发一言。彼时的小团子舍不得父君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只是蹭到他怀里偷偷攥了衣角,久久不放。即便如今他业已为人夫、为人父,在东华眼里仍是那个奶呼呼的小团子。 他望着面前一表人才的青年,颇有“吾家有儿已长成”的欣慰。这种老父亲的心态十分微妙,不过数千年前,他尚以为自己定要孑然终老,谁知神生无处不惊喜,不仅有了娇妻,还有了儿女,而当真面对肖似自己的骨肉,才淋漓尽致地体会了天地间万物轮转、生生不息的奥义。此刻所做的一切哪怕别无意义,倘使能叫他们行得欢畅惬意足矣,从此传承已有了印迹。 “此事若非放到父君头上,你其实早就明白。不用纠结,这已是最好的安排!”东华拍拍滚滚的肩膀,顿了顿又说,“事不宜迟,时间就定在两日后吧!” “这么快!”滚滚讶然,但他心里也明白这一天早晚要来,且是宜早不宜迟的,可旁人关注的许是六界存亡,他却不得不担心举重若轻的父君,“您的伤势可恢复了?娘亲那里……”沉稳了几十万年的白棣上神有些手足无措,理智告诉他其实一切全凭父君主意,但忧虑又使他不得不面对可能的后果。 -- 第148页 东华背转身去,留给他一把清冷的声音:“无妨,你知会阿离一声,六界之中多多看顾,这两日若无他事就不必来了。” 他把滚滚赶走,自己却在案前坐了半晌。定下这日子便是指望快刀斩乱麻,再多不舍也不能改变终局,不如硬一硬心肠。只是,小白那里…… 低头摩挲着手指,资深的老神仙竟也有些为难。驱除混沌之息一事,变数颇多,无论哪种都不会是轻松的过场,一言不发确不太妥当,他虽有意避嫌,也不忍让小白委屈。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到前夜再走一趟,以免夜长梦多横生枝节。 次日晚间,东华正在入定调息。 连日来他为着大计潜心休养,拼尽全力也不过将修为恢复了五六成,除此之外再无寸进,情绪自然说不上昂扬。 自碧海苍灵归来,心上的旧疾倒颇为活跃,仿佛开启了闸门,于每次梦魇后勾起阵阵激痛,似乎预示了某种征兆,叫他本就不美的心情更添了几分烦躁,无奈何只得稍作停歇。 一片安静中,东华听到细细的刮擦声从门外传来,还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唤:“爷爷!” 安安?这时候他怎会来此?东华有些讶异。 滚滚应是吩咐过,近日太晨宫上下并未有人前来打扰他的清修,便是安安也被攸攸拘着,不大相见。 终究有些不放心,东华开门去看。 小人儿蹲在门外,又想敲门又怕惊扰,只是方才东华正凝心调息,未曾注意。他约莫来了有一会儿,小手拍得微红却不见有人搭理,大眼睛里雾气蒙蒙,扁着嘴很是委屈的模样。此时见门终于开了,顿时眼睛一亮,扑过来抱着爷爷的腿,两颗金豆已然滚落下来。 与这个爱哭包不同,滚滚和攸攸小时一个隐忍沉默、一个活泼爱笑,从来只有把别人整哭的份,东华觉得委实少了不少逗弄的乐趣,因而来此之后对安安倒有几分纵容,见他如此,只得抱起来安抚。 小娃儿勾着爷爷的脖颈,颇有些控诉地抱怨:“爷爷,最近您怎么都不跟安安玩了?父君还不让安安来找您,说您需要休息,您是生病了吗?” 东华抓抓小娃儿略显蓬松的发髻,安慰道:“不用担心,爷爷只是,只是有些事要做,暂时不能陪安安。”他捏了捏安安气色好了不少的脸蛋,心下稍慰,但愿这次能一举成功,为这孩子也好多争一分生机。 “那什么时候能陪安安玩?安安还想让爷爷教我武技与术法呢!姑姑说,爷爷比父君都厉害,安安想要爷爷教!”奶声奶气的小家伙已经将心思转到了别处,倒是个男孩子的模样,总想着打打杀杀。只是这事却不好说,东华并不欲做无谓的承诺,只得扯开话题:“可没那么容易,等你先过了你父君那关再说!” 谁知小家伙还挺敏锐,他黑魆魆的眸子端详着东华,歪头质疑道:“爷爷不是在骗我吧?九九说爷爷总是骗人!”他想了想又补充,“是不是因为爷爷骗了九九,九九才哭的?” 安安跟滚滚小时候一样,唤凤九“九九”,据说是凤九本人的要求,觉得“奶奶”把她叫老了。然而此时,对东华来说,这已不是重点。 “你说,她哭了?何时的事?”他皱眉问安安。 小娃儿仍懵懂无知:“就在刚才啊!安安来的时候看到的。” 东华顿了顿,抬眼问道:“……她在哪里?” 安安觉得爷爷的神色甚为凝重,乖觉地蹬着小腿从他身上下来,牵着东华的手往花园去。 二人一路走来并无阻障,想是一早已摒除了闲杂人等。 自一十三天恢复了生机,太晨宫的后花园中草木繁茂、树影婆娑,衬着皎洁的月色总算有了些旧观。 不远处,白檀造就的六角亭静静矗立在荷塘上,水晶的地板和桌凳在夜幕里泛着莹莹的光。亭中倚坐着一位素衣女子,背靠檐柱,一腿压在坐凳上,一腿垂落在地,姿势十分随性。她痴痴望着明亮的月轮口中念念有词,蓦地抬起手来,东华方看清她手中拎着一只酒壶。 “喏,九九就在那里!”安安踮着脚指着亭中东倒西歪的身影给身后的人看,不防他忽然收住了脚步,将自己也扯得退了一步,小娃儿疑惑地仰头看向东华。 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白檀木香,一片浮云悠悠飘过,将月华半遮半掩。 从安安的角度,见到东华眼底跳跃的小小幽光,握着自己的手掌紧了紧,清冷的声音像这如水的月色一般在他头上响起:“安安,你先回去休息!可还认得路?” “认得的。”安安见东华专注的目光直直投向九九,并未看自己,想是大人们有话要讲,于是十分乖巧地松了手,自己往回走。转过一道月亮门,他不经意地回头,见那高大的身影仍旧站在原处,心中还有些不解,但终究未曾停留。 东华安静站了片刻,夜风拂起他的衣角,菩提往生的微光点缀了花园的各处,一只萤火虫跌跌撞撞停在他的肩头,而他眼中只有前方亭中那名窈窕的女子。 似乎很久之前,他也是这般遥遥注视着小狐狸,她撑着脑袋趴在白水晶的桌子上想心事,直到被紫色的睡意漫过,成了他收回袖笼的一方罗帕。 听到安安说她在哭,未及多想他便来了。天河璀璨,白檀静雅,一时叫他忘却了时空的参差,可亦是这月色中女子的喃喃低语将他唤醒,他想起其实已无多少余暇,终于按下心头犹豫,抬步缓缓向亭中走去。 -- 第149页 越是靠近越能闻到那里飘来的酒香,浓洌而醇厚。 东华并不贪杯,除了对凤九以外,他的喜好向来恬淡,即便偏爱也不致沉迷,所以一直以来太晨宫中虽藏了不少佳酿,却多是进了凤九的肚子。 青丘众狐狸多好杯中之物,小狐狸早年就时常祸害折颜酿的桃花醉,嫁到太晨宫别的宝物不感兴趣,却早早掌握了库房中酒水的底细,兴致所至自斟自饮、或拉东华共饮皆是常事。 东华最爱看她两颊飞红、面若桃花,对小狐狸喝高了之后胆大包天耍赖撒泼的模样更是喜闻乐见,所以并不拦着。 唯有一条,心情不好的时候不给喝。所谓“酒入愁肠愁更愁”,东华更愿意她将这些愁苦找他排揎,而不是憋在心里。 然而此时的凤九显然心情不美。手中的壶早已空了,她还几次三番提着往口中倒,两眼迷离地望着早已模糊的星月,倚着檐柱的身子滑向一边,眼看着就要从坐凳上摔下来。 身体总比脑子诚实,东华未及深思熟虑,手臂却已伸展接住了那人。 面色酡红的佳人努力抬着脑袋:“那句诗,怎么说来着?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呵呵,如今我记得,记得不少诗呢!”她望着东华肩头,脸上还挂着两滴泪珠,“可不是,连‘夜萤误入星河处’都听不懂的蠢狐狸……” 东华习惯性地想替她擦去泪水,又醒觉太过亲昵,略略调整了姿势,与她温软的身子隔出半臂的距离:“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酒?当心着凉!” 谁知凤九偏不如他的意,她一把扯过他的胸襟,自己把脸埋过去,蹭干了眼泪不说,又往他怀里缩了缩,嘟囔着:“你为什么不来陪我!东华,我冷……” 她无意识的靠近让东华身形有些僵硬,他不着痕迹地要退后,却被小狐狸一把紧紧抱住:“不许走!你还要走!我已经知道了,你是不是又要扔下我!”她大而圆润的瞳仁里噙满泪水。 “……我……”东华不知她是否发现了端倪,一时倒不知如何分辩。 “上次,上次你就是这么把我留下,然后就,就不见了……你明明知道,我是,我是更愿意和你一起的!”她一边控诉一边想到了伤心事,再摒不住滚滚而落的泪珠,嚎啕大哭起来,“你还跟我说‘保重’,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东华,是不是那个时候你就不打算回来了!东华——” 凤九越说越激动,握了拳在他胸口狠狠捶着,泪水涟涟难以止歇。这些年来,疑团在她心底越滚越大,却苦于无人可诉,忧思几乎将她灼烧殆尽。她的东华果真回不来了吗?她无数次问自己,又无数次躲进壳里,直到今日借着酒意一吐而快。那些不敢想不能想的话,终如风刀霜剑般席卷而来,冻结暖意的同时也毫不留情地伤害了自己。 东华不知还有这般过往,在他的推断里,那人的确有可能是主动离开了这里,却没想到小白竟也是知道的。他一向晓得小白个性独立洒脱,并不似外表看去那般娇软,但是这么坚毅隐忍仍叫他心疼。她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熬过了十万年! 小狐狸还在抽噎着絮絮低语:“你是不是又要自作主张!你把我们撇下不管,又想一走了之!东华,我们不管什么四海八荒了,我只要你,我只要你!” 此刻,凤九长久以来的委屈与不安都化作了洪流,她窝在他胸口哭到颤抖,一张小脸梨花带雨,又因耗了心神而显出几分憔悴。 小白一向深明大义,这些话恐怕已在她心头盘桓良久,否则轻易不会出口,不仅是对他,也是对那人。东华从刚刚起就堵得发闷的胸口更是皱成一团,他不忍自己的小白受伤,那人应是一样。他终于还是伸手抱了抱她,然而,除此之外并不能给什么允诺。 夜风寒凉,怀中之人抽抽搭搭,神思昏沉,东华犹豫了下,将之揽起,送回寝殿休息。 凤九莹白的面容陷入素雅的床榻里,她蹙着眉入眠,脸上犹带着泪痕。 东华打量四周,这里似乎与印象中并无什么区别,用惯的东西仍在老地方,熏着白檀的香炉、亲手烧制的茶盏、常用的白玉发簪。 一边的几案上,几只狐狸木雕下压着一幅《九九消寒图》,一树老梅九九八十一朵花,染彩的占了泰半,只余最后两朵露出苍白的底色。看得出来,虽然被人爱护有加,这却并不是新置办的模样。 不同处还有,那些曾为了凤九的到来而改换的物件没了踪影,比如:粉色的纱帘、秀丽的屏风、姹紫嫣红的花草……这里仿佛回到了最初那个寡淡的太晨宫,她留着他的所有印记,而每个物件上纤尘不染的明晰轮廓与常年摩挲的厚重光泽,正昭示了此间主人的拳拳之心。 他坐在塌边替凤九拉了拉锦被。 近来二人的境况他不是不明白,只是即便明了亦做不了什么,他解不了她的心结,她亦不能解他的。而偶尔的失控如饮鸩止渴,饮得越多失落越多。他们是同病相怜又无法抱团取暖的人,只合遥遥相望。 东华不想要这虚幻的荼蘼,他要打破、要回去,却也想在离开前为这里的凤九做些事。如果那个未曾谋面的自己再无法归来,那便至少还她清平世界吧!就好比,假使他也无法归去,亦只希望他的小白平安。 目下并非良时,他想着不如明日等她清醒了再来,无论如何该有个告别。 -- 第150页 第67章 梦扶桑(廿三) 不知是不是在做梦,床榻上的人不甚安稳地翻了个身,远山般的黛眉蹙着,头微微晃动似在躲闪着什么。 东华隔着被子轻拍了两下试图安抚,谁知非但没有纾解反倒让她有了更大的动静,凤九身体一僵,捂着脑袋蜷缩成一团,半梦半醒着呓语起来:“头好疼……” 东华面色微动,这似乎不仅是醉酒后的反应。自来此之后,因要避嫌,他无法事无巨细了解凤九的一切,也不好无缘无故探知她的情况,难道她有自己未曾发现的隐疾? 他一手圈起凤九的半身,一手凝出一团光华笼住她的额头。紫色的光晕绕着螓首盘旋一周,隐没在额间,凤九紧绷的身子终于略略放松下来。 东华心头稍定,操控术法梳理内息以做巩固。他的本意是以己身修为替她减轻痛楚,恐错估她的损伤,他分出一分神识探入凤九的识海。 未曾想,这一探让他有了意外的发现。 凤九的识海间是一片广阔的星云,虽与他这等化生于天地的远古尊神仍有差距,但到底也是上神了,神识已有不小的规模。星云中闪耀着红芒,与她的术法很是相称,最核心的部分璀璨夺目,像裹着一颗星子。 寻常人大概连直视都做不到,东华却在这耀眼的光辉中发现了一处禁制。禁制隐在星云的旋臂里,与周围的强光相比此处暗淡许多,柔和的外层包覆着朦胧的内里,若非此时正在震颤中发出忽强忽弱的光芒,便连他也难以发现。 禁制上散发的熟悉气息又一次吸引了他的注意。这些时日来,这个影子随时随地出现在周围,裹挟着他逐渐走到中心,一步步行来,帷幕一层层掀开,有意无意间真相已缓缓呈现在眼前。 东华在凤九的识海里小心地驱使神识靠近,果然术法之间并无排斥,泛着紫色光泽的一抹神识轻易就与禁制融为一体,他浑身一凛,看到了禁制背后的东西。 那是一段记忆。确切地说,是一段以凤九的视角看去的她与此间东华的记忆。 记忆的开始是在太晨宫。 凤九端着茶盏走在回廊上,偌大一座宫殿有点冷清。 滚滚自成亲以后,带着媳妇阿姝另置了府邸。攸攸虽说并未搬出去,却是个喜欢四处云游的,又担着青丘女君的职守,难得回来一趟常被青丘众人苦口婆心请去处理公务,因此也算稀客。 太晨宫又回到了孩子们出生前的样子,肃穆而清幽,虽不缺仙侍仆从,但习惯了天真烂漫的嬉笑打闹,她总觉得过于安静了。 按说,东华应该最是乐见其成的。滚滚和攸攸才刚及桌案高,他就总想着怎么把他们打发走,洗梧宫装不下就往十里桃林塞,十里桃林塞不了就朝昆仑虚送,等到连昆仑虚也不收时他居然打起了让孩子们自立门户的主意,老神仙的智慧用在算计自家娃时从不心软。凤九笑话他是大醋缸,还被他这样那样惩罚了好几回。 乐见其成这件事,最初的确如此,东华很是得意地拉着她上天入地逍遥了一番,颇有蜜月重来的架势,很长一段时间里让凤九乐不思蜀、无暇他顾。 不知从何时开始,东华有些心不在焉,他时常出神,连晚间安寝也不踏实,有几次她半夜醒来发现他依然睁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虽说平日里神仙也并不托赖睡眠恢复精神,但对于爱好赖床的东华来说已算特异,她担心地问了数回,都被老神仙打着太极糊弄了过去。见他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异常,久而久之凤九也搁下了。 直到四百前滚滚发生的那次意外。 夜华自当了天君之后,为了整顿前代天君留下的积弊,宵衣旰食,十分勤勉,于国事上头一向坦荡,但他始终觉得亏欠了白浅,毕竟这么多年来陪伴少、游山玩水更少,所以千年前,在他当了二十万年天君之后,便如释重负地把阿离拽出来承继了大统,自己则和白浅云隐去了。 凤九虽然舍不得姑姑,但是这些年来姑姑的确多次流露对她能与东华各处逍遥的羡慕,所以也只能忍痛作别。姑姑轻描淡写一句让她照顾阿离,她便将自家儿子打包送去给阿离打下手。 阿离自小跟滚滚亲厚,说是甥舅,其实跟亲兄弟也差不多。方承大统,各方势力交错,总有些暗流汹涌,太晨宫虽久不入朝堂,可以东华帝君的名头,等闲人轻易不敢招惹,再加上青丘的帮衬,的确顺遂许多。滚滚是板正的性子,虽不会主动揽事,然但凡到他手上的差事,从没有懈怠的,又兼行事公允、恩威并重,最得众将爱戴,无怪乎阿离不离左右。 阿离任天君之后,前五百年花在稳定朝局、熟悉政务上,好不容易有了余暇,他久未松快的心便有些蠢蠢欲动。小子到底还懂事,没有大张旗鼓地巡幸,便借着了解六界民风的由头,带着滚滚四处游历。 这年,他们到了西荒。自擎苍被封印以后,鬼族与神族分庭抗礼的风光不再,鬼族元气大伤,西荒始终未恢复旧观,大片的土地荒置。天庭朝会时曾有人提出重新分配西荒土地,但在各族如何摆布上头,众口不一,吵了几十年没个进展,便也搁置了下来。 阿离和滚滚的目的地本不是这里,不知为何被带到了西荒腹地。他们在一处上古遗迹中接连遭遇了凶兽诸怀、猰貐、九婴、梼杌、穷奇。按说这些凶兽有的在南、有的在北,却出人意料地出现在了一处,这就已经不寻常。尽管如此,以阿离和滚滚的修为,虽不说压制完胜,全身而退应是可以的,但那一次遇险完全脱出了二人掌控,既没想到会有凶兽接二连三地出现,更没想到凶兽并不是一般凶兽——它们本就凶狠强悍,更有某种不知名的力量加持,不仅在受伤时继续保持凶性和战力,还侵蚀了伤者使其伤口迅速恶化。缠斗时间一久,阿离这嘴皮子高明于身手的弊端就显现了出来,被当成破绽重点攻击,滚滚既要抵挡对着自己的攻势,还要时刻关注阿离,久熬之下不免左支右绌,一着不慎受了重伤。 -- 第151页 待到东华察觉天罡罩破损赶到时,滚滚已然垂危。之后就是东华带着滚滚和阿离火速赶到十里桃林折颜处救治,凤九也是到那时才得的消息。 奇怪的是,即便是在凤九这段隐藏的记忆里,滚滚到底受了什么伤也十分模糊,只知道,折颜和东华花了不少功夫替滚滚疗伤。 凤九有一回不经意间听到折颜对东华讲:“……其实找找别的法子说不准也行,你又何必一定要……”就听东华反问:“你也说是‘说不准’了,你觉得我会做没把握的事?”二人警觉地发现她走近才住了口,她因此始终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心中一直存了疑窦。 然而这个疑窦即便是在滚滚和阿离那里也未得到解答。 待滚滚恢复之后,东华带凤九外出的时间少了,闭关的时间多了。凤九本疑心他是不是为救滚滚受了伤,但并未发现什么端倪。 倒是他但凡出关,消遣得更像个闲散的老神仙了,支着钓竿在池边睡觉,或是焚着白檀击节奏琴,还使着苍何作那打果子的工具,给她摘了枇杷、杏子和樱桃。与此相对的,他佛经也不批了,字画也闲置了,更别提有多久未曾烧窑制器。 此前他曾有心苦练厨艺,这时也被扔到了脑后。凤九想做顿大餐哄他开心,见老神仙闲得无聊,便拉他来打下手,美其名曰“夫妻同进退”,谁知老神仙故意捣乱,调个酱汁也彻底放飞,把不知凡几的奇葩食材放到了一起,还将厨房搅得一团糟,最后被没脾气的凤九请了出去。 即便如此,凤九仍觉怪异。东华对着她还是一贯的温柔,可凤九直觉他有心事。夜晚时他辗转反侧比之前更频繁,却也更懂得掩饰,一旦察觉她醒来便不动声色地掩了气息。 这种不动声色延续到了凤九记忆中的此刻,她端着茶盏走在太晨宫回廊上的此刻。 这已是凤九连着三日来内室找东华。 东华从大半月前开始突然一收此前的懒散,忙碌了起来,只是忙碌得颇为神秘。那天他说要闭关半月,让凤九不要担心,却并未说什么缘由。 凤九犹疑地答应了。然而十五天过去,东华却并未如约出关,因而她日日来此等候,一边怕他有什么意外,一边又自我安慰既在太晨宫内能出得了什么事。但未见到他,心内总是不踏实。 仙侍仆从早被打发得远远的,东华闭关的内室左近空无一人。 凤九端着茶盏在此处徘徊了一刻,并未像前两日一般离开,她犹豫了一下,决定推门进去瞧一瞧。 门没有锁。这倒不稀奇,一般也是不锁的,寻常人不会贸然接近,若真有要事,内中自会设禁制。 然而待凤九踏进门去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此处并不是机关重重的殿宇,内外两间一大一小,都是空阔无遮掩的结构,在或不在一目了然,并不存在混淆视听之处,饶是凤九里里外外寻了几遍也未发现老神仙的踪迹,她不由心中一紧。 要说东华一开始就存了声东击西的念头来欺瞒她,她是不信的,也无此必要,她从未曾约束他的去处。她想不到有哪里是去了却不能告诉她的,倘真如此就更该将门户关紧才是。 另一种可能便是东华确在此处闭关,但由于某种突发因素打断了这一过程,他急着去处理。听起来这项更为合理,但也有疑问,即便紧急,为何东华不传讯于她? 凤九在此处转悠了一阵无果,神思恍惚地回了正殿。想起或许该派人去东华常去的几处打探下,又不好说得太明白,万一真的只是有事耽搁,岂不显得她不懂事? 她坐立不安地熬到第二日,依然未见东华回来。 从折颜、连宋等处回转的人并未带来什么消息。凤九觉得自己不能就此坐等,她好好地回想了东华可能去的地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碧海苍灵。 作为传说中的仙境福地,碧海苍灵向来是六界众人口中高山仰止之所,但遍数四海八荒,能有幸得见其盛况的屈指可数,天海尽头、结界加持,无一不是阻挠众人的理由,而上一次碧海苍灵开门宴客还是在二十万年前东华与凤九大婚之时,也因此它更成为了众人心中的传说。 凤九显然不受此约束,她能够来去自如自然是得益于东华。 也许是太过习惯于这种畅通无阻,她忽略了这次穿过结界的时间略长,以至于当她身处黑云压境、朔风凌冽的碧海苍灵时产生了极度怀疑,震惊使她未能在危机四伏的境地中及时反应过来,等她满心焦虑地在昏暗混乱的灵泉之畔与一身狼狈的东华相遇时,她已经不由自主地陷入昏迷中。 凤九说不清她在碧海苍灵看到的是什么,她虽晓得众人口中的混沌之劫,但并未将二者联系起来,只知道情况约莫不乐观。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几次醒来,东华将她搂在怀里,周围是无边的黑暗,唯有他俩周遭余一点亮光。她感觉到了不断流失的修为与生命,也看清了东华脸上的自责与哀恸。 那时她想,生命果然是脆弱的,不论神仙还是凡人。在过往的岁月里,她与东华都曾经遭遇过危急时刻,他们一次次化险为夷,为自己争得了相守相伴的年年岁岁,但这些终究不是永恒,总有一天他们会有一个终结,现在终结来了。 她又庆幸这次是她走在了前头,她已无法忍受再一次眼睁睁看着东华倒下去却无能为力。死于她从来不是最可怕的,三万岁时她就已做好了与东华一同赴死的准备,遑论二十三万岁的今日;她最怕的是在孤寂与无望中死去,在没有他的孤寂与无望中死去。她可以很坚强,可以很洒脱,那是在爱已经逝去的时候,而现在,她但愿沉醉不复醒,又哪里能想到失去他、忘记他! -- 第152页 她觉得对不住东华,从本心来说,她是舍不得他伤心的,她也晓得自己这一走,必然是让东华伤了心。但她更不愿让东华为了自己再伤及根本,他们此时所处的困境未解,应该还有更需要东华的地方,只是她再不能为他做得更多。 凤九心跳迟缓,浑身发冷,视野模糊,只有东华如青丘冻雪样的长发似天河倒泄,绵绵倾注在她心上。 她很平和,也很轻盈,甚至满足。曾经以为与他只能有缘无分,然而他们打破了天命,有了十几万年的相守,还有了孩子们,她应当满足。 轻盈地踏过春华秋实、山高水长,每一个回忆都如珠如玉,她轻轻为他哼唱那首歌谣,希望他记得她的爱与暖。 有雨落在她脸上,那是东华的泪。 长久的静默,凤九以为这便是归途,然而她再一次听到了声音。 气急败坏的声音,像是折颜:“……你不要命啦!怎么下得去手!” “这命,不要也罢!”东华疲惫的声音慢了一拍传过来。 “你最好听我的,不然你俩一个都好不了!”折颜将桌子敲得咣咣响。 回答他的是一串咳嗽声,然后他说:“你先治好她!” 她感觉胸口有了暖意,困顿再次包围了她。 又不知经过多少时日,凤九终于能够睁开眼,她见到了东华无比憔悴却激动万分的脸,他甚至难以自抑地紧紧拥住了她,将两行滚烫的泪洒在了她项间。 还能如此相依相偎,他们都该珍惜。在随后的几十年里,东华小心翼翼地看顾着凤九,不离左右。 凤九大病初愈,不好太耗费心神,东华便事无巨细都要操心。或许因此,他也像凤九一般清减了许多。最后,还是滚滚和攸攸齐齐出马,将照顾父母的活儿揽了过来,这才解了太晨宫上下的窘境,折颜跳脚的次数总算是少了。 凤九还没有放下未解的几个谜团,此时又多了一个,但她每每提起这话头,东华就能岔开十万八千里去。她看不清他眼中的意味,却直觉此事尚未解。 于今的日子在她已是偷来的光阴,一寸光阴一寸金,他们还能牵手已该庆幸,她想看开些也好,不必事事计较得这么清楚。 之后,就来到了混沌之劫重临的日子。 凤九的记忆里出现了破裂的苍穹和东华沉默的背影。 折颜、连宋、阿离他们匆匆来了又走,滚滚和攸攸陪着父君在正殿待了很久,东华抬头望着天顶的洞口,沉思不语。 那天晚上,东华久未入眠。 凤九虽想陪他,奈何精神不济。半梦半醒之间,她感觉发顶被人温柔地吻了吻,他喑哑着嗓子说:“……小白,保重!” 记忆到了此处戛然而止。 方才还鲜明的人物忽然灰暗了下去,化作一团云雾消失在了空气里。 东华捂着胸口急促地喘着气。他未曾想到会直面这样一段记忆,记忆中的悲喜毫无阻障地击穿了他的那缕神识,又迅速地感染了近在咫尺的他。 虽是凤九的记忆,他却能轻易体会到记忆里那个东华的沉痛与无奈。如果说此前在碧海苍灵里的所感只是冰山一角,那么今日他应该算是窥见了大半的冰山。那些凤九记忆里不得解的谜团,他想他已约略能够猜到。 过于激烈的情感让他的心在跌宕起伏之后无法遏制地沉到了谷底,他感受到了记忆中人同样的痛苦,难受地揪紧了憋闷的胸口,跌坐在了榻边。 第68章 梦扶桑(廿四) 一双手伸过来,扶住了头昏眼花的东华。 “父君?” 东华勉力抬起疼如针扎的脑袋,对上了滚滚焦虑的眼。 此前他还未这么近距离地端详过滚滚,而在无意间窥见了那段记忆之后,他在滚滚的脸上看到了无比熟悉的东西——他的眼睛。 东华和凤九的一双儿女里,虽然众人都说滚滚像他,可要说到眼睛,滚滚的眼睛最肖凤九,倒是攸攸的像他。 滚滚小的时候,每次得了父君的褒奖,灵动的大眼睛便笑得弯弯,喜悦都要溢出来,看得人满心欢喜;而每次沮丧失落,眸中又不由自主地流露几分可怜,连一贯冷面冷心的他也硬不下心肠来苛责。 开始,他爱这副眼睛多半是因为凤九,总让他想到小狐狸的率真烂漫,再有则是源自血脉的天然亲近。彼时,他才与小白重聚,又喜闻滚滚的存在,方沉浸在初为人父的恍惚里。可与孩子相处就是这样,柔软弱小的生命全心依赖地靠近,会无声地将硬壳消融,时间越久越是难舍,到后来滚滚对于他的意义不再仅是小白与他的孩子,而是他本身。 看着团子从稚拙的嫩芽长成昂扬的树苗,格外有种开天辟地的成就感,虽赋予其生命,却从生命中看出崭新的可能。滚滚与他是如此相似却又不同的两个人,也成为了他与世界的另一重羁绊。 长大后,小娃儿变得稳重矜持,羞于展露天真懵懂,这是有些遗憾的,但在他每次投来的目光里仍能感觉到深深的孺慕与爱戴,这已是做父亲的最深慰藉。 如今,他看不到那双纯澈中带着温暖的属于少年滚滚的眼睛,反倒在他端正俊秀的面庞上看到了自己的眼睛。这个角度分外陌生,只因以他看来,那双眼睛里除了一贯自持的清冷,竟还有着属于父亲的慈爱与悲悯。 -- 第153页 凤九被封印的那些记忆东华虽未亲历,却仍觉痛惜。他无法想象那个自己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知道了无法挽回的结局,才又剜出自己的眼睛补上。 然而这还不是终结,他以同样的视角去看床榻上的凤九,果真在她身上也发现了类似的痕迹。此时连他自己也不得不说一声惨烈。 诚然,这样的事多年前他亦做过,在别人看来的疯狂,其实不光是因为当日她的一句戏言,还是因为唯此方能守护。山河变色、风云将起,大小、多少、成败、得失,再三权衡之下才做出最直接、最有效的选择,与人不同的不过是将自己也当做了其中的一环。 曾经的他剖心为小白做凤羽花戒守护,而三十万年后的这个自己剖心为小白延续生命守护。那半颗在凤九胸膛里温柔跳动的心脏,让他看到了那人深深埋葬的遗憾与决绝。 堂堂其责,踽踽难返。唯以此心,望予妻安。 他怕是从此一走便没想着回来。 记忆里的那声“保重”,厚载着那人的期望与祝福,回荡在夜晚寒凉的月色里。 这难道就是他跨越世界来到此处的理由?那些无以为继的责任与守护,成了郑重交予的托付,而托付者却已在时光中远去。 虽然失的不是自己的半颗心,东华却觉半心之痛犹在眼前,近得好似感受了跳动、触摸了温度,这些天来的沉重与对未知的焦灼纠缠在一起,如巨掌重重压上心头,绞得心脉阵阵发紧。他难耐地闭上眼,发白的脸色叫滚滚愈加失去淡定。 “父君?您可有不适?”滚滚心中忧急。 “……无碍。”东华缓了缓,拍拍他伸来的手道,“你怎么来了?” “碰到安安听他说的,孩儿过来瞧瞧父君和娘亲。”他犹不放心,“您真的不要紧吗?” 东华知道,自从昨日告诉了滚滚做准备的事,他便有些惴惴,但此事不好说破,现在又得知那人为儿子做的牺牲,更不能诉诸于口。他决意成全那人的一片慈父心,化繁就简道:“滚滚,记住我说的话,照顾好你娘亲和妹妹!” 一向稳重的滚滚却红了眼眶:“父君这是要离开多久?”他怕是已有了最坏的预感,只是忌惮着不好说出来。 “……总要有些时日。”既知那人九死一生,东华也只能将“遥遥无期”四个字压在心底,他望着那双眼睛心中一软,“你自己也要当心!”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叫高高大大的青年有些哽咽,未及收回的手更是牢牢扶住东华的胳膊:“父君!” “不必如此。”他摸摸滚滚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发丝,“去吧,别吵着你娘亲。” 凤九直到第二日午后才醒。 她头脑中还有些迷糊,方醒来口干舌燥,记起昨夜仿佛饮了酒,手已熟门熟路朝一边小桌上的茶水摸去,眼睛却迷蒙着还未睁开。 不想今日尤其周到,有人已端了杯盏凑到嘴边。她闭着眼睛就着喝了,鼻间嗅到一股熟悉的清冷味道。未及反应,便听那人问:“还要吗?” 凤九猛的一个激灵,这是东华的声音!她分明记得这几日都躲着他,他也避嫌得很,怎的今日倒来主动招惹自己! 她倏地睁开眼,东华正坐在榻边侧头看她。 随着他的目光,昨晚的记忆片段仿佛也随之醒来,她想起自己扑到他怀里大哭的一幕,顿觉有些羞赧:“不,不用了。”双手扯着被子慢慢拉上,恨不得把自己藏得再深一些。 东华却像没注意到一样,转头放下手中的杯盏,停了停说道:“有件事要同你说。” 凤九手中一顿:“什么?” “明日,我预备驱除剩余的混沌之息。”他的声音平静无波,眼神却并未与凤九接触。 凤九一呆,这个倒也不难预料,混沌之息自现世以来始终是六界心头大患,她虽不上朝堂久矣,却不是糊涂之人。这些年太晨宫越发孤悬天外,与别处来说的确是安然宁谧、动静不显,但大事上头从未少参与。东华又始终上心,此事既郑重告知,事情便不会小。 她无端想到以前,怎么也想不起十万年前那次东华离去前说了什么,倒是再早些妙义慧明境还在时,东华常用这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去去就回,结果总是带着一身伤回来休养好久。 凤九攥紧被子,觉得脑子有点乱,一面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一面又扼不住这些杂草般生长的念头,想起前两日他还吐了血,急急问道:“你的伤可要紧?” 感觉到她的不安,东华安慰道:“小白,不必担心!事情会成功的!”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起身欲走。 “那你呢?”凤九觉出话中的微妙,扯着他的衣袖追问。 他背影一滞,片刻才道,“我怎样并不重要。” 别人不知,凤九又岂能不知,他并非此间之人,经此一事不知会有什么变故,所以她才有此一问。可他这么一说,令凤九更生惶惑:这是分明不用自己管了!盼着的人没回来,如今连眼前的人都要留不住吗? 东华仿佛感应了她的心思,稍作犹豫又道:“他……但凡还在,总会回来的。”说罢,他轻轻从凤九手中扯回衣衫走了出去。 凤九望着他的背影愣了半晌,终于埋头呜咽起来。 这次驱除混沌之息,难度在广不在多。 -- 第154页 比如之前在碧海苍灵,虽空间相对小却以浓稠取胜,浸染其中难免生变;而这次难就难在要将法术均匀地散布到各界,力度、分寸,尤其耐力都要掌握好火候,倒也不比之前轻松。 但此一役,只许胜不许败,无论是对六界还是对东华自己。 东华选在第二日清晨离开。 于他看来,这样的事也不必挑什么良辰吉日,不过是休养够了、修为到了便可行事。而他的修为早几日就一直在瓶颈,约莫也就是个机缘。 他不需要谁来赞颂褒奖,也不喜无干的人闹哄哄拥作一团,所以择了最是适合的晨间。万物元始,晨为一日之计,清气上升、浊气下降,正是生气蓬勃待发之时,刚好相机行事。 也因此,第二日清晨,昴日星君金灿灿的车架将将出行,便在东天之上遇到了仙气腾腾的尊神。 作为后辈小仙,衣着艳丽的星君虽未第一眼就认出十万年消失于人前的老神仙,却一下子被眼前人的风姿所吸引。 那人立在虚空中,如雪的衣衫与俊挺的面庞被染上了跳跃的金色,目视远方,深邃的眸中流动着比旭日还要夺目的光辉。 他翻起的手掌上缓缓升起一团银芒,光团越来越大、越来越亮,竟连旭日之光都要被盖过去,昴日不由眯起了眼。 这团光又遽然扩大,将九重天上下都收入囊中,却仍未见消退,光的边缘似带着生命,缓缓向着其余五界延伸、穿透、浸染。 顷刻间,天地都被笼罩在广袤无垠的结界里,时间正在逐渐凝滞,生灵万物动作迟缓了下来,最终成了形态各异的雕塑,大到寰宇、小到草木,都散发着淡淡的光晕,像是被什么保护。结界中弥漫着一层轻纱样的白光,却更像流动的海浪一般四处逡巡,一旦发现混沌之息便聚合着包围起来,一点点将散落的黑气消融。 在这场无声的追逐中,一簇簇的光如奔涌的浪花,炸起璀璨的花火又渐次恢复平静,仿佛有个巨人在光的海洋中留下了足迹,随着足迹的远去,一大片明净的空气扩散开去,馥郁的生机绕着生灵万物迸发,连天地都似高广许多。 待到昴日和六界生灵一起重又恢复行动,周遭的灵气显而易见地浓了几个度,自混沌之劫以来已属奇观,见此不由精神大振。 笼在光团中的尊神周身辉芒逐渐减弱,露出了方才昴日忽略了的发色,如九天星河般的银发好似藏了无数星子,隐隐闪着光华。他阖着双目缓缓下落,神威内蕴的庄严宝相叫人忍不住心生景仰。 昴日星君恭恭敬敬驻足跪拜,见天光不早,方才躬身履行值守去了。 不远处的云海里匆匆来了几人,见了前方站着的老神仙都似松了口气。 凤九一夜未眠,本还在纠结今日要如何相伴东华,谁知他一声不吭就没了影踪,直到天际异象初现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她不及打理散乱的鬓发,跌跌撞撞寻来。一路行来,天地改换气象,早有仙者远远观望,她心头却慌得紧。 此时见他端立不动,凤九犹自不能控制发颤的嗓音:“东华,可是成了?” 那人依旧不语,她急急转到他身前去看。却在此时,东华的身躯晃了两下,自他眉心处倏地爆出一团光来,光芒过后他的身形突然虚了一虚,然后在凤九和滚滚、攸攸讶异的目光中一点点淡了下去。 凤九没想到异变突起,她不假思索,手忙脚乱地去抱他,却未有触及血肉之躯的实感,手臂一次次从虚影中穿了过去,不禁大惊失色:“东华!” 对面的人微微抬眼看她,似被她满脸惊惧所动,他正在消散的手掌抚上凤九的脸颊,犹豫了下,终于还是在她额间鲜红的凤羽花上轻轻印了个吻:“保重,小白。” 轻柔的语声犹在耳边,最后一点浅淡的影子却已消逝在了九重天浩荡的云蒸霞蔚里。 凤九跌坐在地,心痛不已。即便有了准备,她仍无法接受他就这么平白消失在了天地间。 六界大劫已去,多的是人欢天喜地,唯她心头冰冷,重又回到了茫然四顾、孤独无依的十万年前。 “娘亲,娘亲!”一双儿女忍着悲痛唤她,她仍久久不能回神。 他们只当是自己父君离去,不知他们的父君十万年前就已杳无音信,而那人分明与她的东华不是一人,可也难逃离别的命运,这到底是怎样惨无人道的安排! 凤九满腔苦楚无处诉说,既怨怼别离,又不想放下卑微的希望。 “为什么!”她喃喃道,无声的泪水滑落。 第69章 梦扶桑(廿五) 东华十分欣喜于事情能够按照自己预想的轨迹进行。 以他五成的修为要驱除六界的混沌之息,算是兵行险着。但他有碧海苍灵的经历在先,对各界混沌之息的分布也有所准备,加上情势紧急,自当全力一试。 之所以选在晨间确有时机的考虑,也有几分是因为凤九和滚滚、攸攸他们。于理上说,无论道法佛理,都叫人淡然面对身处的苦难,只因偶然中有必然,万事中含因果,既已权衡利弊,便应坚守本心,不为所扰;可于情上说,他们虽不是他真正的家人,却是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身边人,是他想着念着的人于这个时空里的映照,此前明里暗里的道别便已足够,他这个异世来的过客不如悄无声息地退场,让他们回到不被搅扰的过去。 -- 第155页 可他仍有些不放心凤九,倘若那人果真不能归来,于她而言不啻重击,她定是要伤心的。他看得出来这些年她的不易,为自己筑起的厚厚城防,以及方见面时瞬间流露的软弱。昨日的话和今日的吻,虽是他一时冲动,却也存着安抚的意思。他想给她希望,希望小狐狸漂亮的眸子里能再恢复多年前的神采,而不是笼罩着挥之不去的乌云。 修为用到极致,东华迎着朝阳,感受到了新生世界的气息,他终于达成了目标。 逐渐升高的太阳,将光和热洒向大地,有暖流涌向四肢百骸,带着亲近与朝气。 与此同时,跟这方天地的联系却在一点点削弱,他眼前的世界像水面散开涟漪,涟漪一圈圈延展,周围的景物逐渐模糊起来。待到熟悉的晕眩感降临时,身体化成轻盈的吉光片羽。他想,终于来了。 东华的神识有些混沌,轻飘飘一路向上,并不受他控制。 他仿佛还听到凤九他们的呼唤,渐渐的,人声转成了风声,到后来连风声也销声匿迹。四海八荒早已消失在脚下,四周陷入迷蒙。 倒是上方出现了一片耀眼的光,像是阳光,却比那更灼热更滚烫,炙烤着身躯与神魂,一瞬的痛感如此熟悉,似乎来时路上也曾经历。 他勉力调动一丝意识,想看清所处的环境。 此时身体刚刚穿过一片红色,却未停歇,仍被拖曳着飘向远处。离得越远,那片红色的轮廓渐而清晰,竟是一个硕大无朋的火球,正在微微地胀缩鼓动,向外喷薄着骇人的热度。 但这些仿佛都被局限在某个结界里。不过脱离片刻,周身已没了方才炙烤的刺痛感,转而投入到清新怡人的草木芳香里。 他在一条闪着微光的路上向后退去,巨大的火球成为遥远尽头的一个亮点,正想转过身去,后背陡然撞上了什么,脑袋一晕,惟余的一丝意识也消散开去。 隔了不知多久醒来,东华对上一片黑暗。 周遭无有一点光线,寂静无声,却似有缭绕的云雾四起,面上感受到不知起于何处的微风。 又到了这里。 前两次到此都处在浑噩的生死关头,有个苍老而沉静的声音指点他解了心中疑虑,此后便杳无影踪,以致每次醒转都要怀疑是否梦境。 今日莫非又到了事关生死的关窍?他一边困惑一边静静等待着那个声音。 谁知今次却半晌没有动静。 不远处显出一个淡淡的人影,高挑而瘦削,虽因着光线看不分明,却有无法言说的熟悉。 “你是……” “……来了?”那人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倒像是遇到故知似的打起了招呼,声音清冷中带着淡然,听不出悲喜。 又问:“混沌之息解决了?” 再问:“小白还好吗?” 一连三问东华不及回答,眸光却骤然变得凌厉,他奋力要往那人身前去,倒是要瞧瞧究竟是谁!可是,这处空间并不如他想的那般行动自如,也远不能达到心随意动的地步。 正自懊恼,那人却自己转了过来。转身的动作过于流畅,衣角扬起的幅度都在提醒着东华,曾有这样一幕反复于梦中上演。那时他挣扎着从梦中惊醒,却总是忘记因何导致,此时遮蔽着记忆的重重帷幕方始揭开:那个梦中让自己大惊失色的人其实是另一个残破的自己,空洞的眼窝,鲜血淋漓的胸口,遍身的伤痕以及满溢的绝望。那人将失去双目的眼窝朝着自己,流下两行血泪。 如今回头再看,可知那些梦并非空穴来风,而面前身着月白衣衫、披散三千银丝之人就是最好印证。 东华遽然一惊,忽觉喉头发紧:“……是你!” 他的目光落上对方熟悉的面容,虽未正式照面,可在异世的每一天都有此人的影子,说到底他不过是代入了这人的生活,成为了这人的替代者。 原以为遭逢大难,九死一生,谁知这么快就见到了本人,倒在意料之外。一想到凤九和滚滚、攸攸他们郁郁的面容,他忍不住问:“你既在,为何不回去!” “不能回去……回不去了!” “为何?” 那人微阖着双目沉默不语。 一道声音毫无征兆地插了进来:“咳,兀那小子,怎的一来就拆我墙脚!” 是记忆里那个苍老的声音,只是,这语调却活泼了许多。 东华不太确定地问道:“……前辈?这是何意?” “嗯,态度还算恭敬!”那声音颇为满意,“这是给我做事的人,怎能说走就走!” 东华奇道:“这里能有什么事做?何必故弄玄虚!” 那声音倒也不恼:“黄口小儿切勿口出狂言!万千世界汝能尽知否?” “他有妻儿家人,岂能置之不顾!” “非吾强留,彼所愿尔。” 东华转头望向一旁的人:“究竟为何回不去?” 许是他的目光过于锋锐,话语中又带着几分火气,那人也感应了这氛围,轻叹了声终于道:“只因,混沌之劫因我而起……” 那人语声平和,波澜不兴地说起了三十万年间的事。 三十万年前,六界升平,诸事宁和,这方世界里的他与凤九很是过了一段无忧的日子。 随着岁月流逝,孩子们逐渐长大,他慢慢发现一个隐忧:他与妻儿们的寿数并不相同,尽管他年长了三十多万岁,但作为上古尊神,除非应劫,他很可能会比他的孩子们活得都要长,这使得初尝家人温暖的尊神心生焦虑,不知何时眼前的美满便会成为梦幻泡影。 -- 第156页 积年累月中,焦虑成为了执念,而他的执念引来了混沌之息,诱发了混沌之劫。他想尽了无数办法,仍未能阻止这场劫难,甚至将六界都拉入了泥淖。穹顶的缺损尚可以补,源源不断孳生的混沌之息却无处可去,他无奈之下封印了碧海苍灵以容纳混沌之息。 纠葛越深,执念越深;而执念越深,遗祸越深。十万年里,攸攸、滚滚和凤九相继受伤,或多或少都与混沌之劫有关,他用自己的血救了攸攸、用自己的眼救了滚滚、用半心救了凤九。一次次的挫折使他产生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他不仅不能给予所爱者守护,反而成了灾难的源头,因而在十万年前混沌之劫重临时,他选择了自我放逐——将自己和混沌之息一同封印在了六界之外。 “……我以为会是应劫,谁知无意中到了这里。只是,这种境况是万不能回去的。”他虽面上不显,说到此处还是带了些怅然。 东华原也猜到混沌之劫与他有些渊源,却未想到竟是这样的渊源。 这段时日里,一步步探查到背后的真相,有时他亦会触景生情。在他与小白的过往里,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在为“聚”努力,而很少想到“散”。唯一一次大概就是开星光结界大战缈落前,他不得不做好放手的准备,所幸后来挣得机缘又能重聚。 然而眼前的人与他的凤九又不同,他们已然走过一段岁月,而不得不面对可能的分离。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十万年、二十万年,无论多久,对于相爱的人都只是匆匆流年,虽明知会迎来终局,却仍希望光阴的脚步慢一些、再慢一些。无可奈何花落去,便连他这样的尊神也拿时光无法。 在这方天地里,几次见到凤九的挣扎与愁苦,东华都想,如若他们只是平常相敬如宾的夫妻,是不是妻离子散的十万年便不会那么难忍?尤其是当等待的期限可能拉长到遥遥无期时,将之加诸于所爱之人身上是否太过残忍?情深不寿,难道真是情深不寿吗? 可是,又哪来那么多如果!要他与小白相敬如宾、平淡疏离,别说三十万年,只怕是起初的一万年都难过,哪里还能有以后! 在水沼泽读书时,东华虽一贯在课上摸鱼,凭着聪明倒也不曾落于人后。有一回,夫子点他来答“何为太上忘情”,彼时他睡眼惺忪,又是一个连亲情友情都不大通透的仙,着实不知从何答起,可他靠着悟性十分镇定地给了“忘情而至公,超然于世”的答案。夫子虽不大看得惯他,那次却很赞许。 等隔了几十万年遇到了小白,他方了悟,所谓太上忘情,并非不及情,亦非无情,而是得情忘情,不为情牵,不为情困。但他自认还做不到。世人只知先有清静高华的帝君,后有识情见性的尊神,却不知在他看来,以前那个不知情不懂情的东华委实白活,此时要他忘情,如何忘得! 想到同样的事也可能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东华心情亦有些沉重。 不过,与那人不同,他并没有那么安于现状。见那人低头默然,他问道:“既已明了相聚不易,又怎么舍得十万年的分离!当真别无他法么?” 那人摇摇头:“孳生混沌之息却无法消除,哪来的他法?” 东华皱眉沉思:“不然,其中应另有机窍!” 那人一怔:“你的意思是……” 东华理了理思绪:“你有无想过,你与小白的相识并非在三十万年间,混沌之息的出现也非相识之初即有,可见,应有共存之法!且此中确有几处费解……” “呵呵,小子倒是敏锐!”久未出声的声音复又响起,似乎始终在关注。 东华心念疾转,忽觉几分违和,他拱拱手将话锋一转道:“前辈,小子有几处不解要请教!” “哦?说来听听!” “其一,混沌之息从何处来?为何他会引来混沌之息?是否我等皆有可能引发混沌之劫?其二,为何我会出现在此处?为什么是我?” 那声音未急着回答,先爆出一阵大笑:“你这小子,原来早就疑心到老夫身上!好好好,就来说说你的疑问。” “你们可知自己从何处来?”话题扯得颇远,见东华二人不答,那声音仍旧不紧不慢,“约莫是以为孕育于三清之气?你们可曾想过自己为何能一念成神、一念成魔?那什么劳什子的九住心虽是一解,却并非关键,否则世间怎不多一些同你们一样的存在?便是远古众神,甚至你们口中的‘父神’可曾有过?” 东华二人听得专注,身世上头他们的确未曾多想过,无父无母、化生天地这点世所公认,莫非还有曲折? “与其说你们诞于三清之气,倒不如说孕于混沌、诞于三清。万事元在鸿蒙间,先有鸿蒙后有天地,天地初开,阴阳始判,方有了六界。正因造物之变迁,孕育天地的鸿蒙元气消减,阴阳二气取而代之,渐而分化为适合六界生灵孕育的灵气。你们本应生于混沌,却机缘巧合之下诞于开天辟地之后,因有鸿蒙元气做底,身具创世之力,不仅亦神亦魔,但若有心可成万物。而由你们执念而生的混沌之息实则就是鸿蒙元气,然一方天地只可有同一法则,混沌之息的法则适用于鸿蒙,放到今时今日便会消减生气、遗祸六界,非为别他,乃与天地法则不合尔。” 东华尚在将信将疑,不防身边那人发问:“为何他能驱除混沌之息,而我无法?” -- 第157页 “因你已踏出了那一步,引发了那方天地的法则混乱,需要做出选择,你是要顺从混沌法则肇始万物呢,还是回归原来法则维系万物呢?” “自然是要回归原有!请教前辈可有良方?” “来时我便告诉过你,万物由心,答案就在你自己。”一番云里雾里的话却叫那人愣了神,他明明看不见,却呆呆望着某处出神。 东华第一次听人说自己的来历,虽无法印证却莫名有些可信,听那声音能以如此超然的姿态诉说远古洪荒前的事,料定身份应不一般,不由想多探听一二:“前辈,您还只说了其一。” “这其二么……或是因果消长,一方天地出现危机,如非任其消亡,总要找些出路,而你恰恰是那个解……” 与前一个问题相比,这一问答得十分敷衍,但虑及对方确是曾指点迷津的长者,东华倒也不好造次,他忽地灵光一现:“前次得您指点修心、正邪与生死,小子幸甚!本已事了,前辈最后又说‘大成若缺,大盈若冲,福祸相依,孰知其极’,吾百思不得其解,如今想来,莫非前辈当日已知今时之事?” 那声音难得一滞:“……不过多说了一句,不想你还记得,确是老夫大意了!” 东华谦和一笑:“不敢稍忘!多谢前辈拳拳维护之心!如此说来,今时之事也是前辈有心安排?”他眸光微闪,猝不及防抛出了心底的疑问,“敢问前辈到底是何方神圣?” 那声音沉寂了半晌方道:“吾名,混沌。” 这始料不及的答案让东华皱起了眉,他分明还记得那声音方才说他们二人“孕于混沌、诞于三清”,此时又说自己就是混沌,他这是,无意中认了个亲? 第70章 梦扶桑(廿六) 许是东华的表情取悦了混沌,方才沉默中的一丝尴尬被骤然打破,那声音打了个哈哈:“一时半会叫不出口不要紧,多叫几回就习惯了!” 东华扯了扯嘴角,很想说,您多虑了!他一个三十六万岁的老神仙平常只有当人祖宗的份,何来给自己找爹的道理! 想到还有个疑问未解,他故作不理会,继续道:“敢问前辈,我等的寿数果真与一般的仙者差很多吗?”这确然是个问题,如若有一天他也要直面妻儿的离去,真不好说会不会也有同样的执念。 然而“前辈”二字出口,总觉哪里投来幽怨的目光。 那混沌磨蹭了一会儿,才沉着声音回答:“夏虫不可语冰,于凡世之人来说百千年可作人瑞,于天族之仙来说十万年可为尊神,而于你来说寿数并无意义,因你的使命不是寿终,而是破劫,渡一劫则享一劫之寿。劫有小、中、大之分,单单一个小劫,动辄百万、千万年计,非常人可想。且大千世界风云变幻,除开世界更替、宇宙生灭的劫,另有因缘际会此消彼长,天降大任,哪里有一劳永逸的和乐!” 东华凝神想了片刻,淡笑道:“确是我偏颇了!寿数是果非因,不好本末倒置。风雨本寻常,何妨吟啸且徐行。” 另有个声音在旁应和:“……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声音的主人神情泰然,气息平和,虽犹带着一身伤痕,唇边却挂上一抹笑意,似乎突然一通百通,卸下千钧重担,周身的沮丧颓靡消失了大半。 东华见方才默然沉思的人已然回神,不由也是一喜:“可是拿定主意了?” 那人徐徐应道:“听君一席话,确提醒了我许多,关心则乱,想是我太过执著之故,山重水复未必不会柳暗花明,是我过于操切了!方才前辈也说万事由心,虽还未想透如何避免重蹈覆辙,但于此间虚耗光阴确非良策。此处玄妙,须臾已隔十万年,再作耽搁不知又要蹉跎几何,不好让小白久等!” 一句“不好让小白久等”叫东华有了共鸣,他也离开小白不少时日,事出突然,甚至不及相告,不知他们过得可好。这么一看,他们二人果然难兄难弟,都是要朝着回家努力的人。 他心头微动,想到那声音既自称“混沌”,此处就该是鸿蒙所在,传说中宇宙未分、时空皆无的存在,也怨不得与其他世界有十万年的参差,只是不知这种参差是时时都有还是有律可循。思来想去唯有请教只出声不现身的混沌:“还要请问前辈,我等要怎样离开此处?” 谁知这次四方寂寂,混沌良久不吭声。 东华二人奇道:“前辈?” “这里没有‘前辈’!叫声‘爹’就那么难吗?”这位“前辈”显然不甚满意称呼,瓮声瓮气地发难道,“谁说让你们离开了?还有你,不是自己不想走的,怎么又改了主意?” 东华此前一直以为混沌应是位忠厚长者,此时一瞧,真真看走了眼,分明是个胡搅蛮缠的老顽童,现下还发起脾气来,可这无形之中流露的任性又无端让他多了些亲切。他克制心头戏谑,正色道:“前辈,莫要玩笑!我等化世之时便无父无母,爹娘岂是轻易就认的?您倒可以解释下,为何我们生于混沌却诞于开天辟地之后?” 此话一出,好似一把拧住了七寸,将混沌堵得一滞,老半天才跳脚:“好你个小子,还跟我顶嘴!让你叫爹也不叫,没良心的东西!走,赶紧走,别让我再看见你们!” 这听着火冒三丈实则外强中干的语气十足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东华会心一笑着追问:“真不用留?那我等可就告辞了!” -- 第158页 “滚吧,臭小子!”混沌的声音听着十分不快,居然还骂骂咧咧起来,“这就送你们走!一个两个,杵在跟前烦死了!” 随着他的话语,黑暗中不知从哪里亮起两团光,如水般流淌过来,缓缓将二人包裹,在他们周身笼上了淡淡一层莹光。 东华对着虚空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混沌恭敬地拱了拱手:“多谢前辈!其实您本就没打算留住我们吧?” “哼——” 光晕陡然亮了亮,二人的身影在光团中如雪消融,渐渐淡了去。 ** 随着东华二人的离开,两团光零落着变回细流,淅淅沥沥地淌向某处。 不知哪里伸出一只手,像下雨时玩水的孩童似的,伸到那束细流中,撩起点点莹光。 “这小子倒是敏锐,居然没能骗到他!”混沌的笑骂声来得轻浅,音色不复方才面对东华二人时的苍老,反而有些慵懒:“唉,什么时候才能骗到个肯叫爹的……” 不断有光点从细流中逸出,在黑暗中明灭,像是有人在眨动眼眸。 混沌不知在跟谁说话:“这次这个最是像你!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不知想到什么,他轻笑了一声。 那只手顿了顿,从细流中抽出,在沉沉的幕布上拉开一个口子。 仿佛掀开了另一个空间的一角,如水的星光争先恐后涌将出来,将此处的黑暗都冲淡了许多。 一道笼在光中的身影静静躺在那里,白色的衣衫与他周身的光华几乎融为一体,连每一根发丝都似星光蕴成。那人的眉眼、身段与方才离开的二人极为相似,但更为清冷疏离,浑身上下看不出一丝生气。 “……十万七千七百零三次,东华,这次你是不是快醒了?” “好无聊啊!哪怕留一个下来陪我说说话也好……” 黑暗中的手百无聊赖地抛弄着飞舞的光点,这样的自言自语一直在继续。 不知过了多久,暗沉的幕布突然抖了抖,混沌精神一振:“哟,又来了!”流泻着星光的空间被隐藏,黑幕重新拉上。 远远的,十分突兀地出现了一个通道,通道口滚落进来一个人,小小的个子,动作却很灵活警觉,他借着通道里的光打量四周,尚有些孩子气的面庞挂着戒备,浅色的发丝松松垮垮地挽在脑后,眸子中映着幽幽的光,身形却时虚时实。 混沌暗自咋舌:“十万七千七百零四次……这又是跟谁打架去了?神魂都不甚稳当。”又嘟囔着,“小毛头……不知好不好骗……” 清清嗓子,他恢复了苍老的音色,对着方来的小子沉声道:“汝欲何为?” ** 东华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条闪着微光的老路上,孤身一人。 这次,景致似乎比原来清晰了一些,身体上的束缚也少了一些,他能看清更多的东西。 身后传来熟悉的灼热感,转头去看时,同样熟悉的硕大无朋的火球让他眯起了眼,裹着浓稠岩浆的球体上开了道道沟壑,仿佛随时随地都能将火焰吐出吞噬世界。 他疑心自己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可是路之尽头仍有一个异常耀眼的亮点在提醒他那里的存在。 东华疑惑地眺望远方,再看看身后,觉得有什么在神识中一闪而过,快得来不及抓住。 他往前走了几步,清新的草木香代替恼人的灼热,将他拉入另一方凉润的世界里。 他突然想看看这条路周围有什么。念头乍起,眼前便如掀开了一层轻纱,原先笼罩在朦胧雾气里的景物一一浮现。 原来这条闪着微光的路并不是此处唯一的路,从脚下延伸开去的是一张错综复杂的网,不同深浅的光盘旋在这张网的每一条脉络里,浅色咬着浅色,深色衔着深色,转折处的巧妙回转又将高低粗细的经络连接到同一空间里。 像脚下这么宽的路却不多,他略略地扫过那张横亘了整幅视野的网,也只见到约莫四五条。而在这些路的尽头,无一例外都赫然悬挂着一个大火球。 耳边传来哗拉拉的声响,像是风过树梢时的轻吟浅唱,虽然没有密密匝匝的绿叶结起浓荫遮挡,但是空气中浓郁的植物灵气如有实质。 东华想起数次陷入的梦境,立时醒悟,这是一株巨树!它顶天立地、盘根错节、上有日栖,而符合这几个特征的神木呼之欲出——扶桑神树。 天下之高者,扶桑无枝木焉,上至天,盘蜿而下屈,通三泉。 远古以来,东有扶桑、西有若木一直广为流传于六界。扶桑乃日出之地,这点不假,就连凡世都有“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的传说。但是扶桑神树到底在何处,知道的人并不多。 作为远古留存的尊神,东华曾经远远地见过扶桑木,说来此地离碧海苍灵不远,都在极东之所,以他的修为并不需要凑近去瞧。 只记得一树金红、十个火球挤挤挨挨似要点燃半边天际,小金乌们交头接耳呱呱乱叫的嘈杂声萦绕耳际,彼时他也不过驱使着云头飘远些,继续闭目打盹。 后来听说十日被射去了九日,也未曾放在心上,毕竟世事万变皆有前因。 至于扶桑神树能联通三界的说法,因着尊神自己就能在六界自由来去,便也没有特为验证过。 而此时,眼前的扶桑树与往日印象中的那棵显然不同,他这才醒得,对于开天辟地以来就有的扶桑神树,也许他并不如自己以为的那么了解。 -- 第159页 比如扶桑木可能有内外两重世界;比如传说中扶桑木的“无枝”并非真的无枝,只是组成枝干的是眼前这些闪着微光的路;再比如“十日所浴”的“十日”并不只是照耀万物的日轮,更是通往异世的出口;还比如所谓的“通三泉”并不仅指上通天地、沟通人神,还指连接过去、现在、未来。 就在片刻之前,他还茫然四顾不知所措,此刻像被骤然点醒了似的,耳目清亮,茅塞顿开。 只除了一个问题:他既从混沌的鸿蒙中来,到底是鸿蒙连着此处,还是这里本就是鸿蒙的部分?但这点显然无人可答。想到方才黑暗中诓他叫爹不成恼羞成怒的混沌,东华不由一哂,看来这事不会就此结束。 此时最要紧的是要离开此地。 东华自然是想回去,归心似箭正可以形容他的心情,三十万年后的天地虽然也亲近,到底不是自己的世界,还因着熟悉另勾出别样的乡愁来,让他更为迫切地想要见到属于自己的小狐狸和狐狸崽们,想来小白他们也是。假使是连宋这自诩风流的多情公子,应能告诉他,这便是“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然而,即便知道了通道应在道路尽头的巨大火球里,具体要选哪个仍没头绪。 他谨慎地比较了火球们的位置,选择了曾到过的两个火球之间的位置,尽管可选者仍不是唯一。之后,作为行动派的东华选择一试。 然而,刚突破结界东华便知不对。 尚未从短暂的晕眩中缓过来,神识陡然发出预警,一大蓬闪着各式光芒的的术法正兜头向他迎来,破空的尖啸几欲刺穿耳膜。 来不及细数其中到底夹杂了多少种伤害,他急急调出所剩修为反击。一味防御不是东华的风格,敢偷袭他的人怎么都得给点苦头吃。 于是,这波术法在半空中遭遇了强有力的阻挠,从天而降的金色仙障不仅阻住了攻势,更爆出一团刺目的光芒,光芒中似融进了雷霆万钧,急速而迅猛地将这波术法推开,更燎原般向四周爆裂开去。 一时间,天地间遽然一亮,紧接着,此起彼伏的惨呼声在下方响起。 应对虽为及时,代价却也不小,特别是于上一个天地里刚刚耗尽修为驱散混沌之息的东华而言,骤施重法的冲击让他胸口好一阵气血翻涌,眼前阵阵发黑。 有人在不远处惊叹:“哇,这是何方高人放大招?咱们的阵都白设了!” 东华失去意识前仿佛看到老凤凰的脸在面前闪过,那一刻他想的是:真不能太快嘚瑟,又被摆了一道! 作者有话要说: *“天下之高者,扶桑无枝木焉,上至天,盘蜿而下屈,通三泉”出自东晋郭璞的《玄中记》。本章算是揭了题目的谜底,梦扶桑,梦的是扶桑神木。传说中扶桑木是两株,又有扶桑和若木其实是同一棵的说法,姑妄听之,暂时还没有就此展开的想法。说起来,构思这卷的时候刚好也看到了三星堆的青铜神树,正好印证了灵感,玄妙! *关于混沌的一节,纯粹个人恶趣味,本来应该放番外,然而现在并不确定会不会有番外,所以,且先看着吧。。。 第71章 梦扶桑番外—开到荼蘼花事了 —春— 自六界混沌之息被驱散之后,天地仿佛一夕之间醒转过来,甩去了多年累赘,重又焕发了新生。只是十载春秋里,各界欢庆之时,唯独不敢将喜色摆到太晨宫帝后白凤九面前。 仲春时分,墙外是万物生发的喧闹春景,墙内却是孤清幽冷的寂寞空庭,宫内上下怀着悲悯怜惜将脚步放至最轻、语声放至最低,说得好听是九天重地、庄严本色,实则是怕众口悠悠勾起帝后心绪。 放下又拿起,拿起复放下,并没有那么容易。 二月初六刚过,隔了两日,凤九才慢条斯理地收起了摆在几案上的一应物品。 两只盛碧浮春的淡青色釉瓷茶盏,一盒涂手上细口子的木芙蓉花膏,精巧的攒盒里放着几支琥珀色的糖狐狸,有些褪色的绣花荷包中露出一撮银黑交缠的长发。 她将它们收在榻边的柜子里,柜门上的铜把手磨得锃亮,柜子里头还整整齐齐码了不少东西,不过她只是将葱白手指在其上一一点了点,并没有要拿出来的意思。 炉里的白檀方要燃尽,她想了想未再续上。 今日是个不错的天气,她该出去走走。滚滚和攸攸已远远朝这里张望了数次,她想,不应让孩子们担心。 凤九难得地换了件嫩绿衫子,秘色的底子上缠着错落的枝蔓,迎着光向上延展,带着蓬勃的朝气。略长的裙摆滑过回廊里泛着碎金的砖石,轻微的簌簌声好似春日的脚步。 她并不想把自己活成愁肠满腹的怨妇,生活仍要继续。 路过芳华初露的花园,凤九在太晨宫规整的绿篱里头,发现了两株荼蘼,圆柱形的枝干,卵状的绿叶,外缘缀着小小的锯齿,茎蔓上的与其说是刺倒更像是柔毛。它们小心翼翼地藏在一丛棣棠后头,二者高矮差不多,叶子也有几分像,的确不那么容易发现。 “荼蘼不争春,寂寞开最晚。”她轻轻摸了摸颤悠悠的叶片,朱唇微启,淡淡吟了句。 荼蘼啊,末日之花,分离之花,真真可怜见! 躬身侍立的仆从抖了抖,以为这不详的花招了帝后忌讳,一边请着罪一边就要动手将这两株不速之客除去,却被凤九拦了下来:“花草何辜?留着吧!” -- 第160页 离开的步子到底带了两分迤迤。 一十三天的四季委实过于逼真,惊蛰的节气,竟能听到隐隐的雷声。 凤九侧耳听了半晌,总觉得唤起了记忆里的某个片段。她还惦记着方才的荼蘼,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望着外间沉默不语。 陪着娘亲喝茶的攸攸偷眼打量凤九,她扯扯滚滚的袖子:“你有没有觉得,娘亲越来越像父君了?” 滚滚略带警告的目光让她住了口,攸攸晓得这是兄长在怪她“哪壶不开提哪壶”,不由做小女儿态地吐了吐舌头。 待到仙侍过来续茶,二人又恢复了高深莫测的尊神模样。 滚滚的一双儿女在荷塘边捞鱼,一池鲤鱼被祸祸得摇头摆尾、四处逃窜。 最大的金色鲤鱼被安安抱在怀里,正无望地翕动着嘴,准备迎接它的下场。族里传说,很久很久之前,老祖宗们也曾有过类似的遭遇。它哭唧唧地想,此时求饶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小家伙却被别的什么吸引了注意:“咦?” 无忧树下亮起一抹仙泽,紫色的光华在青叶重叠的枝丫间由暗渐明,尤为显眼。 小家伙眼睛一亮,倏地扔下手中的鱼儿,跑到近前去瞧,还毫不畏惧地将小手伸到那团光里去。 光芒中渐渐显出一个颀长的人影,面目俊逸,萧萧肃肃,棱角分明的脸上略带疲色,双目微阖,微扬的银丝披散在月白色的袍服上,袍角正正好好被攥在安安的小手里。 “爷爷?您回来啦!”眉开眼笑的小娃儿就势抱住了那人。 孩童清亮的嗓音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殿内各人腾地从座上站起。 凤九直觉心跳骤然激越,嘭咚嘭咚好似在应和开天辟地的鼓点。她冲到殿门口,看到树下站着的那人,脑中嗡鸣作响,脚下似有千钧重,不知该先跨出那只,全然没了主意。 两个孩子一左一右搀着摇摇欲坠的娘亲,自己也是雀跃不已。 树下的人朝这边望过来,神色似悲似喜,清俊的脸上泛起柔情:“小白——” “东华……东华!” 逃得生天的金鲤兀自不敢置信地在水中来回打了几个转,发现一群人在树下乱哄哄抱作一团,并无人在意漏网的它,终于安心地吐了一串泡泡,沉到水底去。 沉闷的雷声已然停歇。不知哪里起了几声虫鸣,唧唧哝哝,仿佛打开了闸门似的,宫墙内外传来一片呼应。 —夏— 天刚蒙蒙亮,凤九就醒了。 这些天来,她一直有些恍惚,起初是为了确认回来的是不是她的东华,后来又觉得二人错过了那么多光阴,实在有必要珍惜相聚的每一刻,怎能将大好年华虚掷在睡觉上! 搭在腰间的臂膀散发着源源的暖意,将她圈在领地里,让人分外安心。她将自己的手与他的交叠起来,十指相扣,亲密无间。玩了一会儿手指,尤觉不满足,她小心地转过身来。 东华睡得挺沉,这些日子他一直有些恹恹。凤九知他能够归来定然不容易,虽想起还存着几个疑窦未解,但见他如此又有些不忍,便想待他休养些时日再说。 他跟离去时变化不大,只是瘦得厉害,本就轮廓清晰的五官更似刀削斧凿一般,唯有安静入眠时才将这厉色减弱了几分。英挺的眉微微蹙着,像是总有事萦绕于心,凤九忍不住伸手去抚平那些褶起的印痕。 虽说神仙的寿数与凡人相比要悠长得多,所以大多保持着青壮年时的样貌。但是岁月不会无痕,活得越久,越将沧海桑田、风云变幻收于眼底,能够从容淡然、心无挂碍已是不易,哪里还能有婴孩般纯澈无瑕的眼神?不过是容常人难容之事罢了。 仔细想来,她从青丘天真烂漫的一界幼狐走到今日,跨过了寻常人眼里无尽的岁月,俨然已是许多仙者口中的传奇,便是他们的孩儿也早成了威震一方的巨擘大能,何况是东华这样来自远古洪荒的神仙!她与东华早已不是初逢的模样,他们其实都不年轻了呀! 不过这话可不能给小气的老神仙听见,谁要跟他提“老”,保管小鞋穿得够够的! 她望着他心生欢喜,蹭到怀里灌了满腔的清冷气息,觉得精神头也足了很多。见天色已明,她轻手轻脚起来。心情好的时候便想做些东西来吃,今日不如做无忧糕吧! 早膳时,安安还在围着东华打转:“您真的是爷爷吗?”这是一个困扰了小家伙几个月的问题,他对于眼前这个与印象中的爷爷长得一样却又有不同的人始终心存疑虑,总觉得哪里违和。 之前发生的事凤九已跟东华说过,正因如此她才确认了面前人的身份。但对于只有三千岁的安安来说,平生第一次见到的“爷爷”并不是眼前这个隔了十万年才归来的人,倒是难得他能敏锐地觉出其中的不同。 见他歪着头打量东华,凤九故作嗔怪地掐了一把安安的脸颊:“当然是呀!这小脑袋瓜又在想什么!” 小家伙揉了揉被凤九掐红的软肉,很是无奈地道:“哦,好吧。那等会儿爷爷能来教我练剑吗?” 东华还未接口,凤九插话道:“刚用完早膳练什么剑!其他功课都做好了?” “还有佛理……”安安有点垂头丧气。 “嗯,这个你倒可以问问爷爷!”凤九朝东华眨眨眼,自以为做了最好的安排,却忽略了东华脸上的少许不自然。 -- 第161页 早膳过后,凤九拉东华来园中走走。 与三月前相比,花园中已多了不少颜色,姹紫嫣红好不热闹。棣棠绽出了金黄的花朵,单瓣的轻盈明晰,重瓣的层层叠叠,有几株挂满了绣球似的喜庆。 与之相对的,荼蘼却要慢些,方从花骨朵的样貌渐而绽开,露出无瑕的玉白色。然而孤零零的两株,在一团团一簇簇挤挤挨挨的胜景里,难免显得单薄而弱小。 凤九想起发现荼蘼时的事,当作个笑话来讲:“别人都说它预示着分离,那日你不是回来了?可见,人不能把情绪都怪到别的什么上头!是由因而生果,还是由果而推因,并不是谁都清楚。你来看,明明是这么可爱的花!” 她将迎风微动的荼蘼指给东华看,亦未注意他一瞬间的僵硬。 东华转了个话头:“没想到小白如今说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方才还问安安的功课,唔,当初是谁一听到佛理课就头疼的?” “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如今我可不是没见识的小狐狸!”凤九撇撇嘴,对着东华她不由自主地用上了撒娇的语气,不过就是想强调“现在要想骗我没那么容易”。 不想东华的重点全不在这上头,他把凤九揽过来,在她耳边说:“不,你一直都是我的小狐狸!” 嗓音中透着绵绵深情,凤九心中一热,抬头望向他,见他面含微笑、眉目低垂,很是惬意的模样,不由也是会心一笑。 午后,安安当真来找东华指点功课。 他拿出佛理课的课本,熟稔地爬到东华身上坐好,翻开一页指着其中一段问道:“爷爷,这节我不是很明白,能给我讲讲吗?” 东华扣在孩子腰间的手紧了紧,和颜悦色地道:“不如,安安先跟爷爷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这段说‘如实知人无我、法无我,如实能知二种障故’,又说‘通达诸法性,一切空无我’,怎么解?” 东华答得不急不缓,心下却是一松:“人乃五蕴和合,无有真正主宰之自我,是为人无我;法乃因缘而生,无有恒常不变之定法,是为法无我。” “这说的是人,那么其他各族呢?天族、魔族都是如此吗?”小家伙追问。 “既在六界,何来不同?”他应得爽利。 “那爷爷您呢?他们都说您是天底下最最厉害的神仙!”安安亮晶晶的眼里闪着崇敬。 “谁能跳出六界外?”东华摸摸小娃儿柔软的头发,隔了半晌又意味不明地补了句,“……多的是自以为能主宰的人……” 凤九端来瓜果,见安安一脸若有所思,东华却隐隐有些怅然,不知爷俩讨论了什么高深的话题。 近来,滚滚和攸攸有事没事都往太晨宫跑,无非是父君回来之后,宫中气氛着实松快了不少,见娘亲因为高兴精气神也足了,兄妹俩着实开怀。 这日,攸攸神神秘秘地揣着件物事来找东华:“父君父君,女儿有件东西请您指点!” 对这个女儿,东华总要多一些纵容:“又到哪里去翻天覆地了?” “父君怎能如此看低女儿?我可是干的正经事!”她愤愤不平地将精心准备的东西铺在桌案上,“这是女儿这些年来踏遍四海八荒整理的《异兽录》,其中大半都是我遇到过的,您给看看还有遗漏不?” 说起这个,攸攸就滔滔不绝起来:“司命一介文弱书生,不过编了本《四海八荒包你胜三十六计》,便以为自己很了不得,他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能胜得了谁?我这可是实实在在打过的!”吐槽完司命还不忘捧一捧东华,“父君当年还制过四海八荒图,对各处定是了如指掌,女儿虽比不得父君,这点事还是能做的!” 东华不动声色地说:“不光是打过吧,恐怕还尝过不少!味道如何?” “啧啧,大多皮糙肉厚,难以下咽!倒是北荒无极渊中的何罗还能一吃……”堂堂东荒女君咋舌回味的样子,与幼时啃着手指馋父君手中食物的小狐狸崽并无不同,少顷她才反应过来被父君套了话。 东华不客气地打趣:“下一本可以写食谱,别浪费了天赋!” 被父君挤兑了的攸攸跺了跺脚,撂下让他指点的《异兽录》,转而找娘亲告状去了。 东华的浅笑维持到攸攸离开,他摸摸桌案上的簿子,微微皱起了眉。 吃罢粽子就到了五月初六。 这天算是凤九和东华成婚的日子,无论是当日兵藏之礼后东华跟狐帝白止提亲,还是尘埃落定后补办婚礼,选的都是五月初六。无怪乎她一早起来就喜气洋洋。 早起时她十分纠结地拉着东华挑好了服饰,画好了妆容。稍后又觉得不够新意,自作主张地将红色换了靛蓝色,满心希望给他一个惊喜,亦是对昔年的怀想。 午间席上一家人团聚,攸攸最是嘴甜,见凤九盛装打扮连连夸赞:“娘亲今日好漂亮!我看司命编的什么美女榜也是瞎折腾,如今四海八荒的美女哪个能比得上娘亲的风姿!名不符实,欺世盗名!”她皱眉摇头的模样把一桌人都逗乐了。 凤九点点攸攸的额头:“你这丫头,哪里学来的油嘴滑舌!让你大嫂笑话!” 攸攸看了一眼坐在滚滚边上瞧得趣致的阿殊,满不在乎地说道:“阿殊嫂子才不会笑话呢!她也这么觉得,是吧,嫂子?”她又偷摸拽拽一旁东华的衣袖,“父君,您说两句,您说的娘亲最爱听!” -- 第162页 东华冷峻的眉眼今日格外柔和,他望着凤九夸道:“攸攸说得不错,小白,红色最是衬你!” 未料,一句话说出,众人都是一怔。 凤九亦是一呆,她早间确是穿的红衣,只是后来换过了。不知感应到什么,一颗心骤然狠狠跳动了几下。 定了定神,她从怀中摸出个崭新的荷包递给东华,尽量平稳着语调:“别说我了!看看这个荷包可喜欢,特意选了紫色,上面的佛铃花可费了我不少心思!” 东华接过朝她微笑:“让小白费心了,你做的我都喜欢!” 众人看向二人手中,鸦青色的荷包上纹理清晰地绣着三多九如图。 屋内有了一刻的凝滞。 凤九如坠冰窟,她上前紧紧握住东华的手,颤声问道:“东华……你是不是看不见?” —秋— 连着好几日下雨,不久前还开得花繁香浓的荼蘼蔫了不少,残花零零落落散在附近的土壤里。枝头留存的几支被雨打得楚楚,唯有探出的花蕊十分坚强地迎着风雨。茎蔓上倒是有了三三两两的小果子,只是还青涩得很,微微抖动着躲在叶片下。 九重天上虽不会有“一场秋雨一场寒”,可一十三天因着帝后情绪不佳大有从盛夏一朝进入暮秋的架势。 东华倚在榻上听雨。 自从失了双目,他的听觉变得更为灵敏,不能看便用听的,那些以前不曾注意的声音愈加清晰起来,为他勾勒了世界。就如此时,雨滴打在石阶上、雨滴落在荷塘里、雨滴附在花草上,都有不同的声阶与音色,应和着像是首小曲。 身边的人沙沙地缝着什么,不时传来翻弄布料的窸窣声和针线穿梭来去的唰唰声。怡人的淡淡甜香钻进鼻间,让他放松了心神。 他仰身去端放在桌案边的茶,才起意,一盏温度合宜的茶已塞到手中,不由弯了弯眉眼,颇为愉悦地端起啜了口。 放下茶盏,他换了个姿势面朝着凤九,心中想着的却是她之前低着粉颈专心为自己绣帕子的模样,浑身上下都闪着独一无二的光辉,温柔了岁月。 满心被温暖充盈,东华开口唤道:“小白,小白?” 谁知,对面的人一言不发,手下动作倒似未停。 他眨了眨眼,放低嗓音带了两分可怜:“小白,躺在这里好生无聊,你陪我说说话!” 对面之人恍若未闻,仍不搭理。 东华在榻上动了动,有点不甘心地探过身去:“小白?你怎么,嘶——”他本想去抓凤九的手,可惜目不能视没了准头,一下抓在她捏着的缝衣针上,被猝不及防扎了手。 一只葇荑打在他手上:“叫你乱动!”冒着血珠的手指被塞进嘴里,柔软的舌尖在伤口打了几个转,嗔怪仍旧未断,“好好躺着不行嘛!” 她横眉竖目的样子未吓住东华,反让他心里开了花,面上却仍端着副委屈的样子:“还不是因为你不理我!” 今日的凤九却不吃这套,她扔下他的手肃着脸道:“帝君要敷衍我到几时?那天问你的事还不说吗?你究竟还认不认我是你的帝后?” 东华虽然看不见,但凭着自己的修为,也不是完全两眼一抹黑,有生命的、活动着的他多多少少能感知到,其他静止的物件就稍微费事些,需要试探几次才能熟悉方位和外观。最无能为力的就是辨识字画与颜色,这也是为何月余前一着不慎被凤九发现了漏洞。 那日约莫是把小狐狸和狐狸崽吓到了,一个两个都围着他不放。凤九一迭声地追问:“是怎么受的伤?还有没有哪里受伤?” 这两个问题并不那么好答,不然他便不会在离去前封印了她的一段记忆。他不想骗她,事实上,也很难找到借口再骗她。可是,沉默显然不能解决问题,这些天来小白的怨气越来越大,这会儿甚至把“认不认帝后”的话都撂下了,不可谓不严重。 他想起有人对他说,其实可以更坦诚一些,否则两个人的路也会越走越窄。 当初他以为不复相见才选择了封印一途,只希望能让她好过些,可如今情况不同了,还能瞒多久?他虽然看不见凤九的表情,但她的怒气一触即发,说不准下一刻就将他弃若敝履,这可是比伤痛更让他难受的事! 东华起身揽住凤九,小狐狸犟着脑袋不想理他,挣扎着要从他怀里脱开去。 他拉着她的手正色道:“不是想知道答案?来,给你看点东西!”他将手掌轻轻放在她头顶,又安慰道:“闭上眼睛,别怕,都是过去的事了!” 凤九疑惑地看着他,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刚欲开口,识海突然泛起一阵刺痛,眼前炸开一团白光,正要惊呼,一大段似曾相识的记忆如潮涌般袭来。 时光飞快地倒退,来到十万年前,她在记忆里看到了伤痕累累的滚滚、遮天蔽日的黑云、虚弱垂死的自己以及哀痛欲绝的东华,老凤凰遮遮掩掩的惊呼,还有最后那声落于耳边的“保重”…… 一帧帧画面带着岁月的印记,却鲜明得好似发生在昨日,原本不知藏在哪里的情绪瞬间复苏迸发,待她醒觉时已然泪流满面。 原来分别前的一百年里发生了那么多事!原来她与滚滚都受过那么重的伤!原来她那些疑窦的答案都藏在了这里! 她抽噎着问东华:“你的眼睛,是因为滚滚?”虽然记忆中的她亦被瞒得死死的,但回头再看却是有迹可循,若她当真到了生死关口应不会是因为眼睛,那么答案就显而易见了。 -- 第163页 东华摸出块帕子给她擦眼泪:“……当日他伤了眼睛,而伤他的凶兽被混沌之息所染,伤口恶化难以治愈,我便把我的给了他……” “那么多年,我竟没有发现!东华,你瞒得我好苦!”凤九震惊之余十分自责,她怎么能完全没注意?其实他早就露了马脚,不再批阅佛经,不再舞文弄墨,不再制香烧陶,不再做那些精细的活计。为了不让她发现,他背地里不知练了多少回才能如常般行走从容。 “你不告诉滚滚,为什么也不告诉我!”她狠狠推开他的手,不让孩子知道尚可理解为怕他愧疚,可为什么连她这个做妻子的都瞒着?她连替他分担的机会都没有!凤九满心委屈无可发泄。 她哽咽着要问个究竟:“那我呢?你又是怎么救的我?” “小白……”听她哭得惨淡,东华倒有些犹豫是不是该继续,可伸出的手被她躲了过去。 “告诉我!”她语声坚决。 东华无奈,只得从背后搂住了倔强的小狐狸,在她耳畔轻言:“当日是我不好,害你受了伤,等发现时几乎回天乏术……所以,我把我的心分给了你……” 怀里的人猛地一颤,他小心地抚着她的脸颊试图缓和气氛:“‘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小白你看,我们已经做到了……我的心长了千年万年终究是要给你的……” “……为什么?”凤九的肩膀抖得厉害,连声音都有些不稳,此时说不清是在问他还是问自己。 到了这里,东华反倒平静下来,贴上凤九柔顺的发丝,暖人的气息早已深入到肺腑、铭刻至骨血、缠绕入神魂,他缓声说道:“因为,不想失去你们!一个都不想!” 凤九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愁苦,反身杵到他怀里,抓着他的衣襟纵声大哭起来,哭声将屋外的雨声都盖了下去,连高大的无忧树也摇落了一地残叶。 —冬— 东华还在睡梦中便闻到一阵甜香,香气缭绕在空气里,带着迷人的小钩子,将他还有些迷糊的神思拉了回来。 屏风后头不时有轻轻走动的脚步声,还有谁在低低地哼唱着什么,调子中带着俏皮与明快,看来凤九心情不错。 他轻咳两声,试图唤起那人的注意。果不其然,少顷便有人走了进来。 “醒啦?来,先把这个喝了!”凤九温软的声音响起。 东华满以为闻到的该是浓郁的甜香,谁知浓重的药香先声夺人,还毫不留情地怼到嘴边,不由抱怨:“怎么一起来就喝药!我又没生病!” “还说没有!前几天是谁发烧头晕差点撞到屏风上!”凤九反驳道。 “可我昨天就好了!再说,要不是谁挪了屏风,又怎会撞到……”一说到喝药就磨磨唧唧的老神仙不满地嘀咕。 “好不好得大夫说了算!哼,就你这伤继续喝个百八十年再说!”帝后很是威风地叉着腰。他不提还好,一提她就来气,一身的伤回来也不吱声,找了药王还不肯配合,哼,亏她还好心给他做蜜糖。 东华被她说得一噎,自知理亏,又不甘心,索性倒回床榻上,转过身去,睡了。 凤九见他说不过自己就使起小性来,不禁又气又乐,可瞥见他掩在锦被下清癯的背影又觉酸涩。心一软,她趴到肩头哄他:“不喝药伤怎么会好嘛!” 被子底下的人拱了拱:“这药顶什么用,喝了也是白喝!等折颜回来再说!” 折颜!凤九想起老凤凰心中又添几分堵,跟着东华把自己瞒得挺紧啊!这次等他出关,四叔都救不了他! 不过此时,有人还得哄着:“那至少得多巩固下吧!再喝三天?两天?今天的总要喝吧!来嘛来嘛,喝完有蜜糖吃!”凤九觉得自己哄滚滚和攸攸都没这么费劲过。 东华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只喝今天的!” 得了凤九的允诺,他方坐起身乖乖端过药饮了,这才如愿以偿地得到了蜜糖。 小狐狸望着老神仙脸上的笑容无奈地摇了摇头。 自从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东华就跟凤九黏得紧。 凤九在归置东西,他坐在屋中陪着;凤九在描画图样,他端着茶盏陪着;凤九在替花草浇水,他立在园中陪着;就是凤九在厨房做菜,他也要搬了凳子陪着。 东华当然是想帮忙的,这才好叫举案齐眉,可惜凤九虽未嫌他碍手碍脚,他却自觉多余,不是碰倒了箱笼,就是打翻了碗盏,帮忙不成反像捣乱,一来二去,老神仙便改了默默蹲守。 凤九虽知道他瞧不见,可总觉得他的方向有两束忧悒的目光投来。 入了冬,一十三天换了新颜,裹了银装。 凤九找来的时候,东华正披着大氅面朝窗外。不远处对着园中的棣棠与荼蘼,花是早已落尽了的,倒是前些日子摘了不少荼蘼的果实,她还想着是不是要酿酒喝。此时枝头薄薄覆了层雪,空空落落无甚可看。 “怎么站在风口!”她随手给他披了件厚衣,又奇道,“往年一十三天还没有过冬日,如今怎的有了兴致?” 东华不说话,只微微扬头示意她往外面看。 在棣棠与荼蘼之后更远的地方,安安、蒙蒙和一众仙侍仆从正在打雪仗,欢快的身影在雪地里滚作一团,不断有闻讯而来的小仙童加入,大大小小的雪球在空中飞过,高高低低的笑声、闹声、尖叫声纷起,让听着的人也不由开颜。连下了朝会的滚滚也驻足观看。 -- 第164页 方从宫门口转进来的攸攸一见,立时将披风朝宫人手中一扔,加入了闹腾的队伍。 “这孩子,总跟长不大似的!”凤九转头跟东华笑道,却见他面上露着淡淡感伤。 她静静望着他,直到东华察觉了凤九的注目也转过头来。 “东华,你在担心什么?”凤九将手圈在他腰上,“你这么努力地想要为我和孩子们做事,是不是还在害怕分离?” 东华放在她肩上的手顿了顿。 凤九继续说道:“这些天我也细细想过,之前你所做的一切,是不是因为害怕我们都离你而去?连不肯好好吃药也是……毕竟,远古尊神的寿数与一般的神仙是不同的……” 望着他微红的眼眶,她伸手在那有些颓丧的脑袋上摸了摸,嗓音里却透着十二万分的清醒与自持:“在凡世的时候,那些凡人寿数不过百,却能各有喜乐、各自安然,这么看来,寿数长短与是否安乐并无必然。譬如园子里的荼蘼,虽说‘开到荼蘼花事了’,可春华秋实,即便冬日仍有花草待发,并非一片萧索,不过是四时之景罢了。” 东华依旧没有说话,臂膀却搂住了她。 凤九放任自己沉入他的气息里,也回抱过去:“天长地久有时尽,当初是你这么劝我,如今我也要拿来劝劝你。东华,能够在一起几十万年我已很满足,倘若有一天真到了那个时候,不需要你伤害自己去逆天改命,我想孩子们也不会如此希望!四时轮转皆有定数,我们只需过好在一起的时时刻刻!” 这些道理东华并非不懂,只是数十万年的执念要放下也非易事。但凤九的一番言语确然让他更有了坚守,真是关心则乱,他与她的故事不在于何时终结,而在于走过的每一步;他与她的爱情不在于谁做得更多,而在于你情我愿的神魂相契。能再相聚已是难得,与其伤怀悲秋不如用心铭记! 凤九觉得自己今日格外能干,竟能给老神仙说教。然而细想过去的数十万年,其实总是她等待的时间多些,约莫是在一次两次更多次遥遥无期的煎熬中锻炼了心智,她早已有了自己的觉悟。 见东华仍有些沉郁,她抓着他的手贴到胸膛上:“你听,这些年他一直跳得挺好,不要担心,东华!如今我们是用着一颗心的人了,你的也是我的,为了我你更要惜命!” 东华不知自己除了紧紧拥住她还能做什么,他闭目答得缓慢却郑重:“……好!” 啪嚓—— 一个雪球蓦地掷到二人脚下。 窗下探出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安安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东华和凤九,脑袋摇得拨浪鼓一样,涨红着小脸否认:“不是我不是我!” “是我!”又一个雪球朝着凤九面门扔过来,是攸攸狡猾地想偷袭娘亲,不意被东华抬手挡住,碎雪窸窸窣窣落在二人的衣袍上。 凤九骤然来了兴致:“好啊,你个小丫头!跟娘亲玩你还嫩点!” 她三步并作两步追着狐狸崽的背影去了,不多时,远处的雪地上传来一波更大的声浪。 东华侧耳听着那里的动静,心头涌起无限暖意。他起身也往那里走去,预备给夫人摇旗呐喊,一想到等下狐狸崽们满地求饶的模样,他不禁露出了期待的笑容。 生活不过就是在这点点滴滴的记忆里,心手相连,共赴韶华,但看风云,不问归途。 而他与她的故事仍在继续! 作者有话要说: *题目出自王琪[宋]《暮春游小园》“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 *依旧是老福特的联文,按照内容应更在此处,其实写得倒比上两章早些。 *颜颜子在闭关中忽然有点慌,感觉劫后余生的自己还有更大一劫是怎么回事…… 【压不住脑洞的OOC小剧场】 这样的温情一直延续到了晚间。 东华揽着凤九躺在床榻上,不知想到什么轻笑出声:“小白,今日你说话老气横秋,真像你姥姥!” 小狐狸本还含情脉脉,听到此话瞬间炸了毛:“你这是嫌我老!说谁是老太太呢!我要是老太太你就是老头子!” “老头子和老太太不正好凑一对!”东华低声调笑,骤觉气氛不对,只得摸摸鼻子话锋一转,“唔,小白怎么能是老太太呢!上哪儿找这么好看的老太太去!” 凤九兀自气哼哼,此时早已没了白日的气定神闲、端庄大气,她点着东华的胸口说:“哼,老太太!行,赶明儿,老太太放你自由,让你去找年轻貌美的小仙女去!” 东华深悔自己捅了马蜂窝,握住胸前的爪子委委屈屈地说:“……可我只想找你!” 这句话想是顺了小狐狸的意,她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过了片刻,东华犹犹豫豫的声音又在凤九耳边响起:“小白……你那么爽快地放我自由,是不是外面有了人?” 凤九不气反笑:“对!我可抢手呢!都排着队等我呢!” 这下轮到东华不淡定了:“谁!都有谁?叶青缇、苍夷之流还在呐!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花花肠子还那么多!” “谁还能老得过你去!”凤九冷冷地吐槽。 被说老,东华十分不服气,不好反抗夫人还不能解决他们!敢肖想他的帝后!他默默算计赶明儿挨个“拜访”去,太晨宫的威势不能堕。 又隔了半晌,凤九正睡意朦胧,不防老神仙在旁轻轻推她。 -- 第165页 她无奈:“又怎么啦?” “那谁,是不是抱过你?”东华问得含糊。 小狐狸有点烦:“谁啊?” “就是那个谁嘛!那个,被你们当成我的人!”他一副十分不想提起的样子。 “哦,他呀!是,是有那么两次……”凤九想了想漫不经心地回答。 “两次!居然还有两次!”东华觉得自己心态崩了,按不住蠢蠢欲动要去摸苍何的手。 凤九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敷衍地拍拍自家夫君:“怎么自己的醋都要吃啊!睡啦睡啦!”她裹起被子迫不及待地投入梦乡。 什么自己!才不是自己!小白,你不能因为他比我年轻就喜新厌旧! 老神仙几乎要咬着手帕怒吼。 臭小子,你给我等着!哪天再碰到,你就完了! 脑中试想了至少三百六十种把那人摁倒、踹飞、锤扁的法子,终于觉得气顺了些。 他还想呼唤夫人:“小白……” 然而缺觉的夫人表示很暴躁:“还让不让人睡了!再吵,再吵明天我就走!” 老神仙僵硬着身子只得闭嘴,团在角落暗自神伤:人家只是有点冷,你把被子都卷走了啊,夫人! 第72章 梦扶桑(廿七) 什么是比失望更令人沮丧的?大约是先予人希望,然后再叫你知道一切只是虚妄。 东华从扶桑木中择了一处出口,虽说也做好了不能一击而中的准备,可总归没有切切实实地知道希望落空来得难受。 他甫一来到这方天地便收到一波“大礼”,反常归反常,但还不致立时生起疑心,可因为耗尽修为、体力不支时看到的折颜,才知道恐怕事情又不是这么简单。怨不得混沌这么爽快就放走了他们,原来另有波折。 同行的另一人并未出现,不知是别有遭遇,还是已然回返。鉴于这段日子来所见的那个“小白”,他倒宁愿他是回去了,那样总算还有一人得了圆满,他亦会为此欣慰。 许是心中有事不得安眠,没多久东华就醒了过来。 这里是顶颇为平常的军帐,帐内别无他人,除了身下正躺着的床铺,只有一些简单的器皿,看不出什么特别来。帐门外时不时传来人声,却无人进来,想是帐门口有人把守。 空气中飘着些焦糊的味道,不是食物烹制后带着香气的焦糊,而是更易让人联想到惨烈场面的混杂着皮肉、织物与各色宝器燃烧后的焦糊。约莫是隔了一段距离,并不甚浓烈,却仍然散发着厉兵秣马、枕戈待旦的沙场气息,让东华想起了远古洪荒。 他暗暗调动神识确认,经过一发不计后果的回击,最后一点修为也被耗了去,如今毫不意外地正处于青黄不接的窘境,不得不小心隐藏气息静观其变,伺机调息恢复。 帐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一名青年不紧不慢地踱步进来,身后跟着端药的童子。青年摇着柄花里胡哨的折扇,衣服倒还素净,面上是儒雅公子的做派,一双丹凤眼却是神采飞扬,一看就是心思活络的主儿,不安分。 见床铺上的人醒了,青年收了扇子微拱了拱手:“仙君醒了?倒是比我想的要早些。仙君此番修为损耗颇多,似还有些旧伤,需要好生调养。这是鄙人特地熬的汤药,仙君若不弃,可趁热服了。” 来人正是东华昏倒前见到的人,折颜。只是这个折颜却不是优游岁月里隐于十里桃林安逸度日的老凤凰折颜,而是在更早的洪荒战场上凭着一把伏羲琴威名远播、大杀四方的上神折颜,虽穿得似文弱书生,锐气却藏不住,不似后来的老凤凰一心一意要当个风雅的仙,所剩的锋芒都用在了嘴上。 东华何时见过折颜这般乖觉,哪次见面不要怼个五六七八回合的,今日如此恭敬倒让他有些不适应。他想着就算自己闯入了另一方世界,与此处的时间不甚相同,总不至于认不出来,譬如在上一方世界里,别人便是错认了他。可此时的折颜一本正经地装模作样,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约莫是他打量对方颇久,折颜一脸莫名,上下周身望了望,忽而恍然大悟开口道:“鄙人折颜,一时疏忽,未曾通传姓名,还望仙君恕罪!” 在折颜的预想里头,他虽嘴上说得客气,但怎么也不算无名小辈,总以为报上大名对方该有些反应,谁知面前这位仍旧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倒是略微尴尬,只得掩饰地清清嗓子,从童子手中接过汤药递过来。 东华接来抿了两口,不动声色看他做戏。 门口传来两声恭敬的“主君”,一人掀开帐帘走了进来,边走边问:“看得如何?” 折颜正自尴尬,一听之下应得顺口:“有我在当然不要紧,只需将养就好。这不正给仙君喝药呢!” 二人一来一去颇为自然,被关照的人却突然爆发一阵剧烈的咳嗽,倒把帐中几人唬得一跳。折颜一边伸手替他把脉,一边带了几分善意的戏谑:“见了我们主君也不必如此激动!仙君的心脉应是受过旧伤,尚未好利落,情绪不宜大起大落。” 东华暗自翻翻眼皮,说得他好似头一遭进城的乡下老汉,见着城里人的富贵奢华便瞠目结舌的没出息样。不过,这老凤凰虽然损人损成习惯,这次倒也未全错,他的确是看到了来人,才不慎被折颜端来的汤药呛到。 以他这几十万年处变不惊的历练,确实没什么能惊住他,除了来人眉清目朗、紫衣银发。 -- 第166页 得益于一贯的清冷自持,东华对着这张属于几十万年前自己的脸,总算没有流露更多的诧异。但这不妨碍他在心中暗念,混沌这是又整的什么幺蛾子!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一便有二,即便是反常,一旦习以为常便成了顺理成章。与初次发现自己进入异世界不同,这次他居然十分坦然地接受了又来到一方新世界的现状。 醒悟过来自己究竟遭遇了什么,他约略明白了折颜为何相见不相识,敢情这方世界里的“东华”还在!那自己又是什么情况? 年轻的主君正专注地盯着他:“……仙君一击之下竟使鬼族妖族联军哀嚎遍野、死伤过半,实属大能,不知仙君可愿加入我方阵营同仇敌忾?” 这是要拉自己入伙啊!熟悉的目光里带着几分探究,东华心中了然,他虽是仓促之下调动所剩无几修为做出的一击,但放在平常仍威力可观,估摸着是将在场之人震慑到了,因而有此一说。若是他做主君,也不能放任这等翻云覆雨的危险人物逍遥在外,不能做伙伴大约就只能做对手了。 折颜这“绿叶”倒是当得不错,主君说完他自动自发就补充起了细节:“这位仙君着实厉害!昨日两族宵小图谋不轨,半路使阴招,妄图阻扰大军集结,我等未雨绸缪,本已列了大阵来对付这帮乌合之众,谁知仙君从天而降,只一招就打散了他们的攻势,让这帮混小子们狠狠得了教训,真是大快人心!” 东华在记忆中搜寻了一番,鬼族与妖族联军一节应是在他约莫十万岁时的事。彼时五族之争已现端倪,仙、魔两族最为强大,但魔族因有少绾等在,尚与墨渊这些同窗所在的仙族维系着微妙的平衡,鬼族虽实力不如仙魔两族,却总是上蹿下跳,妖族与人族弱小,只是依附。 从水沼泽学宫中出山不久、被世人称之为“寿华野八圣”的这班同窗们便是在五族之争中迅速成长起来,无论他们愿或不愿,都已成为各方势力中的中流砥柱。所幸,即便学宫时常被分为两派,真到了大义前头众人倒还一致。至于父神不想以战止战的初衷,只能说风起云涌、身不由己,一厢情愿也只是一厢情愿。 有一段时日,鬼族和妖族两族联军持续于清水和丹水滋扰,墨渊与东华领父神之命分两路抵御,东华与折颜守的是丹水。想来此时便是到了这一节。 折颜仍在喋喋不休地充当说客,寡言的主君淡淡的目光扫过来,一动一静倒是相得益彰。 东华虽心中并无悬念,却也不好太急切,作势听得仔细,又犹豫权衡了一番,方点头称是。 二人额手称庆,问起他的尊号出身。东华念头一转,只道自己名为文昌,至于其他,山野之人不足挂齿。 此时距离天地初开也不过将将五十万年,五族之中多的是山野草莽中来的人,世家反为稀少,因而闻听此言,二人只当他不愿多谈出身,亦未纠缠,嘱咐童子这几日按时将药送来,让他好好将养些时日再做计较。 临去前,东华觉出两道目光似有若无地在他周身绕了绕,心知有人还是放心不下,却也在意料之中,他行止坦然,只做不知。 四下无人时,东华曾化出水镜来端详自己。 不出所料,镜中果然映出个陌生人的面容来,五官端正,黑发黑眸,原本深邃的眉眼如今走了狭长上挑的风格,面色有些苍白,身量瞧着略微细瘦些,通身一袭黑袍,总之与原来的样貌看不出半分联系。 他搓着面皮,并未发现有易容的痕迹,神识也无异样,倒不像是夺舍、移魂。莫非因着这方世界里的东华还在,天机便让他掩了真容?只不知别人看来是何光景。 接连几日,童子确是遵了嘱咐,除了送药并不来打扰。 东华亦未出去走动,他虽对过往岁月里的老友有些兴趣,但一来知道战场瞬息万变,时不我待,需得抓紧时日恢复修为;二来自己初来乍到,尚在某人特别关照的范围,何必节外生枝徒惹疑窦。 他以为自己足够低调,除却个别大约也无甚人关注,哪知六界中多的是八卦种子,对于这个一招即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高手感兴趣的大有人在,且愈是神秘愈能勾起好奇,若非有人替他挡驾,只怕来瞧热闹的人也要排出几里。 折颜算是见他见得最勤快的一个,因要一日隔一日来替他诊脉。 他每次来都很热闹。医者讲究望闻问切,到了他这里就成了望闻问切聊,除了诊脉时安静片刻,一路东拉西扯说了许多大营里和战场上的事,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若非东华早已熟悉他的脾性,练就左耳进右耳出的本领,很可能已然被他叨晕了。 瞧着折颜一边说一边眼风乱飞的模样,东华暗自腹诽:打量谁不知道他的真实目的!大概是某人对他仍不敢轻信,处处透着刺探的意思,守着帐门的守卫是一层防备,只要他四处打探便会露了行藏,可惜这几日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便落了空;折颜隔三差五地释放些战场消息又是一层防备,其中或真或假,但看他有什么反应,可惜他是真的不在意,连心思都吝于放在上头,刺探便成了俏媚眼做给瞎子看,还是落了空。 东华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略觉好笑,怎么还要跟自己斗智斗勇?不管怎么说,姜还是老的辣。他勉为其难地受了这个“老”字。 -- 第167页 几日后,经过加紧调息,东华勉力恢复了两成修为。这天他决定暂作休憩,步出帐外一看。 营帐设在水边,正是将暮时分,连片的晚霞洇染了大半天空,层层的鱼鳞云泛着金红的光泽,薄灰水色被映得有了些暖,就连水鸟的叫声也似多了几分柔情。 营中空地上聚了一堆人吵吵嚷嚷,撸胳膊甩袖子干架的,吆喝助威品头论足的,声音传出老远。又到了茶余饭后惯例的谁也不服谁时间,吃饱了无处消遣的各族将士用这种非正式的比拼确定心中的勇士。 场上少有人是衣衫齐整的,这时的部族中仙族只是部分,其他来自山野的生灵大多不喜束缚,粗犷、贲张的原始之力才是他们的追求。 这样的风格,东华已经有数十万年未见。 现如今的六界只道东华帝君是三清胜境里不染凡尘的尊神,哪知当年他亦是这样过来的,沙场辗转,交手厮杀,即便用的是法术,仍少不了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羽扇纶巾、纤尘不染的战争不是没有,到底是少数,对于更多人,能在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中坚持到下一场才是胜利。 有谁的战袍未染过血?苍何剑下的亡魂不计其数,说他嗜杀、屠戮的人不在少数,但他还记得为什么要战、为什么要杀。 今日的拿起是为了来日的放下,今日少数人的拿起是为了来日更多人的放下。 东华在人群里看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他座下广为人知的七十二神将,此时应还只有半数。但即便是这半数看着也格外怀恋,毕竟在他的世界这些生动的面庞早已湮灭在了岁月里,徒留给他无数的背影。 天色渐暗,最后一抹霞光泯灭在天际,映在他眸光里的红霞转成了星星点点跳跃着的营火,他闭了闭眼,面容隐在了渐沉的暮色里。 “仙君对此似乎很是熟悉。”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东华不用睁眼也知来人是谁,小孩子家家就是沉不住气。老神仙怼人从来都不客气。 “主君何出此言?”口中叫得客气,他身子却未动半分。对方既已试探良久,早晚要走出这一步。 “那日见了仙君的术法,总觉有些在意,我们,是否有些渊源?”难得不太确定的语气,倒是显出了这些日子的纠结所在。 “前缘渺渺,来事纷纷,一见如故,岂非渊源?”东华悠悠道。 夜色未能阻止二人视线的交汇,不一样的眼眸里流露着相似的意味,只不过一边犹含审慎,一边却从容了然。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恶趣味又来了,哈哈(~ ̄▽ ̄)~ 第73章 梦扶桑(廿八) 自夜幕下的那次相遇之后,来自主君的探究少了不少,他俩短暂的交谈中其实并未交换多少信息,但感觉这回事从来不限于言语,似乎有种默契使他们处于暂时的平衡。 鬼族和妖族的联军接连几仗被打得落花流水,士气低落,一连数日都龟缩不出。 按着东华的脾气当然要一举击溃,以免夜长梦多。从一开始大军中的剑拔弩张可知,身为主君的那人应也有同样的想法,却不知为何耽搁了。后来才知是父神的意思,恐怕他老人家自始至终都存着武力相争乃是下策的想法,只是有些事并不以意志为转移。 战事渐趋平静,除了少部分人还在等候下一步的指令,大多数将士已盼着班师,主君虽一向治军严谨,但营内气氛略松却是不争的事实。 东华望着一派祥和的大营,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然而细说起来,鬼族和妖族联军这样的攻势仍算小阵仗,在新神纪开启前后的七八万年里,类似的战斗不知凡几,他实在不耐烦也无必要记住那么多细节,因而并未从记忆里捡拾起有用的鳞爪。 他还琢磨不透的是让自己掉落这方天地的意图,如果说上一个世界里的目的是救厄,那这次又是什么?这里的东华还在,并不需要他做出什么抉择;这里的冲突仍在五族争端之内,似乎也未上升到危及六界存亡的地步,让他以一个全然陌生的身份存在能做什么?这么一想更是扑朔迷离。 这天,来诊脉的折颜似乎心情不错,扇子扇得格外利索,便连刻意压着急切迈入军帐的步子也显得尤为雀跃。 东华看着他那双顾盼神飞的丹凤眼和几乎要开屏的尾巴,不由打趣:“折颜上神可是有什么喜事?瞧着格外神清气爽!” 折颜作为主君东华的左右手,自然知道主君对其态度的微妙变化,且自相识以来总有莫名的亲近,这些日子又跑得勤,自觉与这位文昌仙君熟悉不少,平常倒也愿意多说几句。他把这归之为“投缘”。 今日不知怎的,折颜居然有几分扭捏:“……也没什么……”他说着,一只手却几不可察地往后缩了缩。 东华自然没有忽略这样的小动作,事实上,若非如此他还不会注意到老凤凰袖口的一抹艳色以及扣在掌心的小巧玉盒,还有隐约萦绕鼻间的幽幽香气。 老凤凰一本正经将手搭到东华腕上,顾左右而言他:“唔,仙君恢复得尚可,不过修为一事倒不必过急,底子打好了方能徐图其他,操之过急引发旧疾就得不偿失了。” “有劳上神!”东华抬眼打量折颜,这家伙嘴上说得冠冕堂皇,只是一贯厚实的面皮悄悄爬上了一丝红晕,可疑啊可疑。 -- 第168页 “客气,若无他事我就告辞了!”折颜拱拱手,仿佛屁股后头着了火快要撩到他的尾羽,转身匆匆步出营帐。 东华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 日暮时分,东华在丹水河畔遇到的折颜又是另一番模样。 一向收拾得一丝不苟的外衫十分随意地耷拉着,边角沾着些草屑污渍,虽不妨碍观瞻,却与他一贯爱惜羽毛的样子格格不入,倜傥仙姿中多了些放浪形骸的意思。他手中折了一截树枝一点一点地触着水面,引来圈圈涟漪,眼神却很散漫,不知在想些什么。面上瞧着虽不失上神的架子,可精气神比起白日差的不是一点两点,这骗不过相识几十万年的老友,折颜这是受打击了。 老神仙对于这只尚且鲜嫩嫩的凤凰倒还有些容忍之量,估摸着他也无谁可诉,想了想还是走上前去略作关怀:“上神这是?” 折颜见是他,未曾动弹也未说话,只是幽幽叹了口气。 东华念头一转有了领悟:“东西没送成?” 折颜惊讶地转过头来瞪着他:“你,你怎么知道!莫非你也……”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人,又自我否定道,“不可能不可能,凝裳才不会喜欢你这种小白脸!她连东华都没放在心上!” 东华一时分不清这是褒是贬,不知是该气折颜把他归到小白脸里头呢,还是该笑老凤凰居然没有自知到觉得自己不是小白脸。不过这么一来,倒是确认了折颜白日的行踪,果然是拿东西讨女孩子欢心去了,怪不得浑身透着一股子轻狂劲儿。 “……我只是看到上神袖口的一抹胭脂才有此推测。”他不动声色道。 “仙君倒是机敏……” 那边厢的老凤凰一下子被揭穿了老底,好似陡然放下了包袱,将手中树枝一扔,索性破罐子破摔跟东华倒起了苦水:“文昌仙君觉得我如何?” 东华未料这家伙这么快就抖擞起来,他轻咳两声挑拣着用词:“呃,自然是,倜傥仙姿,一表人才。”做了几十万年的损友,他很少这么主动夸奖折颜,表情略有些不自然。 折颜却是接受良好:“嗯,我也这么觉得!所以说不应该啊,我这开天辟地以来集天地灵气而生的第一只凤凰,风流倜傥、能文能武,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她怎么就看不上呢!” 呵,这熟悉的自恋的味道!东华抽着嘴角很是无语。 折颜抖落着袖子掏出一个颇为雅致的玉盒。玉盒由一整块羊脂白玉雕成,通体莹透纯净,丰润内蕴,实属佳品。东华一见,正是白日里折颜扣在掌心的那个。 老凤凰小心地打开玉盒,柔腻润泽的胭脂被细细压在盒中,色如丹霞,娇艳欲滴,看得出来着实费了一番功夫。他颇有些委屈地感叹:“……南海的千年珍珠、焉支山下的红蓝花,反复杵槌,九滤九蒸,真真是我最用心的一次了!结果被人家说‘婆婆妈妈,没有男子气概’!明明是我看她在市集上挑得兴致盎然才特地给她做的!” “婆婆妈妈,没有男子气概”这说法取悦了东华,没想到凝裳这么一针见血,要不是他们早先没什么来往,真该当面好好夸一夸。 他压下嘴角的笑意,正想附和道“一般男子谁能想到做胭脂”,忽又醒觉仿若当年自己也给小白做过,不光是胭脂,便是蔻丹亦是亲自做还亲自涂了的。不过须臾他又为自己找到了正当理由:他与折颜怎么能一样?小白和他那是两情相悦、闺房之乐,老凤凰这算什么,顶多也就是个附庸风雅、不务正业。再说,他怎么能算是一般的男子! 将满心的吐槽吞下肚,东华倒想起另一桩顶要紧的事来。 折颜还在不甘心地嘟囔:“……那只臭狐狸有什么好!长得没我好看,武力没我高,也不知凝裳喜欢他什么!” 东华又暗自撇嘴,但凡过个二十万年你还敢这么硬气,我就真心佩服你! 他斟酌了一番开口道:“折颜上神心仪的女子想必是好的,不过好的未必合适,还要看人家姑娘的心意,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上神也不必执着于此,说不定柳暗花明又一村呢?” 未想折颜还挺固执:“不行,一定是我用的方法不对,凝裳她若不爱胭脂,我可以弹首曲或舞个剑,文的不行还可以武的,不然找白止打一架,看看到底谁厉害,这总不会说我婆婆妈妈了吧!”瞧他踌躇满志的模样,约莫还想着耍帅什么时候输过白止。 东华见此愈觉责任重大,怎好任他折腾,万一把小白的奶奶折腾没了,他的小白怎么办!他亦不好说,折颜你的一生幸福都靠白止,放过凝裳就是给自己条生路!这老凤凰果然是凭本事单身那么多年。 “感情这事不能强求,凝裳姑娘既有情谊相投的人,上神何必做棒打鸳鸯之事!”从来没有苦口婆心劝过人的老神仙要难为死了,搁以前要么是拿拳脚说话,要么是拿气势说话,哪需要这么和颜悦色!东华觉得回头很该跟白止要点补偿。 谁知折颜根本不领情:“什么情谊相投!那是凝裳她不知道我的好!仙君莫非是白止请来的说客?怎的净帮他说话!”他狐疑地瞪着东华,“还是说,你也心仪凝裳,把我说走了自己好方便行事?”老凤凰不知怎么就脑洞大开。 “咳咳,上神多虑了,我不喜欢这样的……”东华心道开的什么玩笑,老丈人知道丈母娘以前对自己有好感就已经很麻烦了,再把上一辈纠缠进来,这日子可就没法过了。 -- 第169页 “不喜欢这样的!凝裳这等才貌,你还挑什么!”一听说有人竟还对心上人不满意,折颜立马就觉得此人眼神堪忧,“莫非,你不喜欢女子?”他自以为找到了症结。 东华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面目扭曲。一直知道连宋和司命八卦,原来折颜也是这样的?他回想了一下过往的三十六万年,细细理了理耳闻的某些“趣事”,所谓的知情者里面似乎都有折颜,还真不能说与他全无干系。再想想,说不准便是连宋和司命的八卦属性也有他的推波助澜,心里早已不知把这老凤凰拔了几遍毛,可碍于目前的身份,他还发作不得。 他面上一阵青白,好不容易压抑住想要将之暴打一顿的冲动,却见那家伙有所察觉似的退了一步,期期艾艾道:“你这么拦着我,不是对我……我可是喜欢女子的……” 东华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还真敢想!喜欢女子?哼,真想把这话留给几十万年之后他的“好真真”听一听。老神仙平生第一次觉得几十万年的涵养不大够用,面色阴沉、一字一顿地憋出句:“你,多,虑,了!”随即转身,打算在忍不住下狠手前离开此处。 然而,不着调的老凤凰还要在背后火上浇油:“呃,文昌仙君,咱们相识一场,我也劝你一句,你要是看上的是东华,就趁早放弃吧!那老冰块不解风情,不知扔过多少男男女女,你虽长得不错,还是不要心存幻想的比较好……” 东华脚步一顿,复转过来睨了折颜一眼,自觉已充分表达了心中不可言说的愤怒。所以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觉得自己一定是撞了邪才想来安慰折颜,鸟嘴里就吐不出象牙来! 可惜,在折颜这里却是不一样的感受,他望着怒气冲冲而去的背影嘀咕:“恼羞成怒,这是被说中了啊!”老凤凰一下子忘记了自己的窘境,浑身来了劲。 作者有话要说: 画风逐渐走偏…… 第74章 梦扶桑(廿九) 近日,在闲得无聊、闷得发慌的天族军营里流传着一则八卦,是关于主君和新来的文昌仙君的,据说文昌仙君一鸣惊人的出场并非巧合,乃是追随一心仰慕的主君东华而来;又说别看仙君长得冷面冷心、生人勿进,其实早年最是热情洋溢,后来因被主君拒过几次,这才把心思放在修行上,预备靠实力赢得主君的心;还说别看主君不假颜色,其实对仙君终究是不同的,至少没给扔出去,更几次促膝长谈。 这等有鼻子有眼的风流韵事,因着主人公了不得的身份,从开始的一句传着传着就成了有前因后果的完整篇章,其间不知多少人贡献了聪明才智,尤以某只爱扑腾的凤凰为最,只因两位当事人未发声而不得不停留在暗潮涌动的阶段。 对于主君的关注自然一向就高,这不稀奇,没想到的是,众人对文昌仙君的关注也不低。 东华约莫是看自己紫衣白发的模样习惯了,对黑衣黑发没什么特别的感受,况且不过是莫名得来的身份,早晚有舍弃的一天,所以并未放在心上。 他却是错估了众人的慕强心。 自天地启开以来,各界生灵鲜有不争强好胜的,一开始争斗是为了生存,后来争斗是为了求胜、为了名利、为了尊严,心平气和地说话不是没有,总不如较量来得直接。文绉绉对答哪有拳头痛快淋漓?不听?那就打到你听为止!秉着这样的想法,在六界中真正让人心服口服的从来就是武力排名在前的人。 东华作为横空出世、从碧海苍灵一路打到今天位置的人,能够在近年的战事中与墨渊并驾齐驱,成为多次战役的主君,首先当然是得了父神信任,但最重要的还是实力超群,勇武且有智慧,一贯是人狠话不多的杰出代表,只要出场向来是无往不利的,一来二去自然成了众人的主心骨,心甘情愿为其驱使的人前赴后继,这也是为何他座下神将始终人才济济。 而未曾想到的是,就是这么一位强悍到没朋友的人,居然也有被人盖了风头的一日。那位同样不知什么来头的文昌仙君,也以闻所未闻之姿骤然出现在大军面前,虽说扰了主君精心准备的大阵,却以一己之力瞬间控制战局,效果比之阵法只有更好——毕竟天族这边毫发未伤便大获全胜。 石破天惊的一面,众位将士已为其高深的修为所折服。彼时敌我不明,未得上峰应许,只好暗中观察、暗自揣测,后来各方消息纷至沓来,似乎确是己方阵营中人,文昌仙君又终于走出军帐,众人这才得以近距离地观察了这位仙君。 一见之下堪用“惊艳”二字形容。无论是样貌还是气度,不事张扬却卓尔不凡,强者气息扑面而来,与主君有些相似却又有不同。一定要说不同在何处,主君更似冷硬的石头淡漠疏离,鲜少假以颜色;文昌则称得上淡泊优雅,虽仍隔着距离,却还能见到笑容。 如此一来,众人中便有了不同反应:一种是对己方强者的仰慕与敬佩,见于各类武力平平的人群,约莫是知道对方在自己难以企及的高度,便一心一意只剩了膜拜;一种是初见强者的兴奋,希望接近甚至热血沸腾地较量一番,见于自认功夫不俗的各类翘楚,谁让主君并未给这机会呢,就算有他们亦没有足够的自信挑战,这个陌生的仙君倒正合适;还有一种是谨慎地观望,见于疑心颇重的老谋深算者,觉得越是出色的人来头越是可疑,怕不是哪里来的奸细;自然还少不了最后一种,纯粹的一见倾心,见于军中为数不多的女性以及部分并不沉迷武技的男性,人虽不多,热情却格外高涨。 -- 第170页 而因为军中流传的八卦,这几种反应就变得更为复杂,有乐见其成的,有扼腕痛惜的,有心生不甘的,还有不以为然的。 这天,东华在军帐外被人拦住了去路。定睛一看,也算是熟人,乃是昔年七十二将中的玄璛。 玄璛此人,跟着东华的时间颇早,说来还是他无意中在战场上捡到的。可能因为原身是乌鸦,没少被人欺负,彼时半大不大的小孩,一身冷硬,见谁都是横眉竖目。 对于捡了自己的东华,一开始也没什么好脸色,觉得他多半未存好心,说不定就跟前几个收养人一样,不是拘着干苦活累活,就是拐卖于他人。要不是当时浑身是伤寸步难行,小子多半是要逃走的。不过后来,不管他如何恶言相向,找人替他疗伤的是东华,给他取了名字的是东华,指导他武技修为的还是东华。 东华对着这个无依无靠、浑身是刺的少年报以耐心,也许是因为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过去,虽然后来因为麻烦将之一脚踢到军营中锻炼,但是不可否认,玄璛就这么从一个生人勿近的刺毛球变成了除去东华外生人勿近的刺毛球。 东华看着眼前方长成的青年,倒有几分怀念,不知这个素来不喜交际的小子为何找到自己。 他在称呼上略微踌躇了一下:“这位,小将军,不知有何事?”玄璛如今是军中的先锋官,称声小将军倒也没错。 谁知玄璛二话不说拔出虎头双钩就欺身上来,一脸冷色显然并非善意。 东华手中没有兵器,并未正面迎上,几个闪身躲开他的攻势。 当年这虎头双钩还是他替玄璛找来的,双钩的招式并不好练,小子凭着一股倔劲终于啃下了硬骨头,只是拿到东华面前还是不够看。 几个回合下来,玄璛招招落空却丝毫未放弃,还一招狠似一招,像是与他有什么深仇大恨。 东华本觉得这小子就是性格孤僻些,为人倒还朴实,谁知对待陌生人如此强横,不说明来意也就罢了,居然不依不饶痛下杀手,莫不是人前人后有了两幅面孔,背地里长了骄矜之心肆意欺凌他人? 他心中也生了些恼意,要给这小子一点教训。旋身闪过玄璛的又一波钩挂云转,趁着间隙一掌击在其手肘处,让玄璛手臂好一阵酸麻。 “小将军,这是何意?”声音中多了冷厉。 玄璛连番攻击未得手,亦有些羞恼,他阴沉着脸叫道:“别瞧不起人!拿出兵器来好好跟小爷打一架!小爷倒要看看你凭什么跟主君相提并论!”说罢,他也不管对方有没有答应,将两柄虎头钩挥得虎虎生风。 东华愕然,他未想到这小子是为了自己出头。呵,这关系倒有些复杂!只是,他什么时候与主君有了利害冲突? 解惑来得出其不意。 玄璛被东华闪避闪得七窍生烟,招招都似打在棉花上,胸中恶气不得出,口中不由忿忿:“就你这来历不明的家伙,不过是凑巧击退了敌军,多大的脸竟敢肖想主君!主君没把你扔出去是他仁义,你还真以为自己得他青眼?痴人说梦!小爷不给你点教训,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 东华疑心自己听错:一来未想到这一贯沉默寡言的小子居然还能一口气说上三句话,还以为他只会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二来,这说的都是什么鬼话!谁肖想?肖想谁?每个字都认得,怎么连起来便如此费解!这浓浓的八卦味道…… 他想起了某只不安分的鸟,一边应付小子的招式,一边试探着问道:“小将军是听折颜说的?他的话当不得真……” “闭嘴!连折颜上神都敢冒犯了,狂妄!” 老神仙一噎,居然被这小子给怼了,好么,这是连名字都叫不得了?老凤凰真是害人,成天价鬼话连篇,不知对小乌鸦说了啥,让他这么暴躁,还能干点人事不! 东华憋了一腔怒火想叫折颜好看,然而眼下一点就着的小乌鸦更需应付,躲虽也能躲,只是以这小子的执著劲,只怕此后就不得消停了。说起来亦是多少年未见,也罢,便陪他玩一玩,打落小子的气焰再说。 只是提及兵器便想起失落的苍何,平添一分惆怅。其实,兵器并非难事,铸剑是为了喜好与便利,以他的修为自可以化出任何兵器,不过耗费多一些罢了。 此时顾不上别他,宁心静气聚起修为,银光自指尖闪过,掌间已赫然出现一把宝剑。与苍何相比,这柄剑更偏轻灵,剑身除了笼着一团寒光并无任何修饰,委实朴素到了极点。 东华出剑一向是快准狠,从来不讲铺垫,只有直取要害的,在他手下能过上三招的都不是常人。玄璛这小子,约略也就是个三四招的水平。不过此时,他须得略微收着些,便让这小子过个十招吧! 主意打定,他拿捏着分寸将一柄素剑舞得冷芒剡剡、玉蜿其锋。轻灵有轻灵的好处,倏忽在左,忽而在右,将快字发挥到极致,行踪诡异,正好弥补了力道不足的劣势,出其不意攻其无备。 玄璛是有几把子力气,长处在于骁勇却不在智谋,东华这招数正击打在其要害上,未过三招便已乱了方寸,要不是东华有心放水,只怕五招都过不去,左支右绌之下总算在第十招上被一剑挑落虎头钩做了收尾。 小乌鸦喘着粗气还不甚服气,憋出一句:“主君败我从来只需三招,你还差得远!” -- 第171页 东华险些被他气笑,去了军营倒学会了耍赖。他将一本账都算到折颜头上。 正待说话,一道声音插了进来:“哟,切磋着呐!小孩子就是活泼好动!不急,我慢慢等着!” 有些人真是经不起念叨,说来就来了。 折颜颇为和煦地袖手立于一旁,瞧这时辰应是例行来诊脉的。如果忽略他探究的眼神与眼底的一抹兴奋,勉强还能当作一位守礼君子的问候,可惜此时的东华见到他,只有用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来形容。 他遽然一笑,幽幽道:“怎敢劳折颜上神久等!说来鄙人仰慕上神久矣,今日不知是否有幸让上神赐教一二?” 挽剑而立的青年琼枝玉树,郎朗清姿,只是上挑的眉眼中并不全然是恭敬,意味不明的寒光让折颜后背发凉。 老凤凰浑身一颤,危机正在接近的预感让他忍不住炸了毛。 “不……不必了吧!” 眼前的青年明明生得俊秀,却无端的极有压迫感,他脚下不由自主退了半步,连他自己都不晓得为何生了畏惧。 不就是为了传的那几句八卦?从前那么多年里传了那么多八卦,从未有人敢上门兴师问罪的,说便说了,怎么的?敢问就打回去! 老凤凰给自己壮胆,然而奇了怪的,怎的今日这气势就是上不来呢! 青年慢条斯理道:“上神总不会是怕了区区在下不成!” 他扯着嘴角微微一哂的模样忒那眼熟,折颜尚不及回味,好不容易喘匀了的小乌鸦已跳着脚帮他站稳了立场:“什么怕!折颜上神怎会怕你这无名小辈!上神,快给他点厉害瞧瞧!” 可惜这番话并未让谁惊慌失措,倒是有人正中下怀。 东华剑尖微抬:“如此,鄙人便不客气了!”不待折颜表态,熠熠青锋便闪着寒光照他面门攻来。老凤凰面子上过不去,虽百般不愿也只有迎战,拿扇子总归不妥,可也没有脸祭出闻名遐迩的伏羲琴,只好委委屈屈地化出把剑来与东华叮叮当当打到一处。 结果可想而知,从水沼泽的时候打架就没赢过的老凤凰依旧被虐得死死的。 “……等会!嘿,你这小子够狠的……再这样本上神就不客气了!慢着……哎呀!”渐落下风的某人嘴上功夫倒没落下,一个人都叽里咕噜嚷得热闹。 东华气他嘴巴不老实,随意编排他的八卦,招式中虽未灌注修为,却尽往十分刁钻的地方去。没一会儿,不是削了一绺鬓发,就是歪了头上发冠,袖子掉下半幅,连他颇为得意的华丽外袍上也被戳了好几个窟窿,花枝招展的老凤凰成了灰头土脸的土公鸡,失魂落魄的样子顺了老神仙的意,攻势这才缓了下来。 别人不知,他可清楚得很,当年折颜为何择了伏羲琴做兵器,原因之一便是用剑怎么也赢不了墨渊与他,气得老凤凰将好不容易搜罗来的宝剑砸得稀碎,发誓要练出一件能压制住他们的神器来。今日是折颜自己要使剑的,不能怪他。 老神仙使坏,收了剑势,装模作样惶恐道:“上神怎的不用自己的兵器?承让承让,倒让小子占了便宜!” 折颜却也不傻,见他眼中含着戏谑,哪里不明白,可他自认也是德高望重的仙,做不出欺压无名之辈的陋行,只得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也顾不得胸前背后隐隐约约的酸痛,假意大度地掸掸衣衫干巴巴赞道:“后生可畏!仙君道法卓然,前途无量!” 东华望着那张尴尬的鸟脸,颇觉解气,多久没见到折颜惨兮兮的模样了?比起数十万年后的嘴皮子仗,果然还是要真刀真枪地过招才过瘾! 接连两局教训了撞上门的傻鸟,老神仙倍觉神清气爽。欣赏罢二人的狼狈,刚想大发慈悲散了,却见原本无精打采的折颜突然眼中一亮,原来身后有人正在接近。 东华眸光微动,心中了然。今天倒是个好日子! “仙君好兴致!”来人语气平淡,脚下却不慢,几步走到近前,挡在东华与二人之间。 老凤凰几乎要扒着来人的肩膀:“这小子有点嚣张,你赶紧治治他!不然连你也不放在他眼里!”他挤眉弄眼的神情浑似进谗言的奸相妖妃,却被人皱着眉无情地闪了开去。 主君不理折颜的嘀嘀咕咕,依旧好整以暇地揖了揖:“与这些不成器的过招有什么意思?不如我们来切磋切磋!” 一大一小两只傻鸟被称作“不成器”虽有些郁闷,可见到主君与之对阵又不免雀跃,方才萎靡的身形都不由振了振,犹自带着伤痕的脸上顿时泛起神采。 东华哪里不知那人的意思,他嘴上嫌弃,其实多有维护之意,一来就将二人护在身后,又要开口讨教切磋,不是在替他们找场子是什么?他都不记得当初自己这么有善心,如今一看,他对折颜还是很不错的!也罢,难得有机会跟势均力敌的对手过招,哪怕这对手就是自己呢! 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他也揖了揖:“不敢,但凭主君吩咐!” 作者有话要说: 东华:狠起来我连自己都打!(*/ω\*) 第75章 梦扶桑番外—秋宵月下 混沌之劫以来,天演地变,六界危颓,十万载又十万载,如今混沌之息虽已尽除,众生也渐次从元气衰微中缓过劲来,苏醒的苏醒,萌发的萌发,但四时错行不能一朝扭转,譬如滴水穿石、病去抽丝,须得徐徐图之。 -- 第172页 身为天君的阿离,为此忙得脚不沾地,自然也不忘拽上便宜外甥“同甘共苦”。唯有他的凤九姐姐如今防他甚于防川,但凡他敢吐出“姐夫”二字,立时就给轰出太晨宫去。 至于为何,不光阿离清楚,天界众仙也都清楚。 若说有什么法子可以更快改变六界破劫重生的脆弱局面,当然唯有靠帝君的修为,只是谁都没脸去游说这位方九死一生回转的老神仙,太晨宫的少君白棣上神和青丘女君白棠上神更是早就放话,想把这混账话递给父君,先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命过得了他们这一关。 阿离委实没有这样的想法,他与滚滚在这点上早就有了共识:六界安危不应系于一人,尊神护佑是尊神慈悲,若习以为常只会滋长惰性,于谁都无益。因此,哪怕要耗费更多的时间与精力,他们亦觉应当。 被凤九误解,阿离觉得颇有些委屈,不过阿姐也只有遇到姐夫时才会失了理智、乱了方寸,这么多年来他哪里看不明白?对着凤九的横眉怒目,曾经的糯米团子很是好脾气地挠挠头,主动退避三舍。 天君尚且如此,其他人等就算再有想法,也是没胆上门的。于是,太晨宫又成了难得的清静之地。 只是近来,听闻一向恩爱有加的帝君帝后有了龃龉,温柔可人的帝后这些天笑容全无、粉面含威,据说对着帝君颇有怨言,以致太晨宫上下噤若寒蝉,便连一直在张罗的中秋节宴也被撇到一边,备受冷落。 事情仍要从十年前帝君归来说起。 起初,凤九并太晨宫诸人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来不及思考其他。尤其是帝后白凤九,别人只道帝君驱散混沌之息后消失了十年,唯有凤九知道,那不是他的东华,他的东华离开了十万年,如今方始归来。 远隔十万年的相聚,让她止水般的心重新跳动起来。她知道自己该笑,可隐忍了多年的泪水却抢先涌了出来,随之倾泻而出的还有这些年来始终埋于心底的惶惑与不甘。不敢奢望的幸福终于降临,她愿意为此感谢冥冥之中的主宰。 待到发现了东华的异状,再三逼问之下,才从他那里找回了失落的过往。一段黯淡记忆,两处离人之殇,凤九心痛之余愈加恼恨他的自作主张。 就说以她与东华的亲近,怎可能出了那么大的事却毫无所觉? 说了多少次要共同分担,小事上确实坦荡许多,一遇见大事又故态复萌。鉴于某人的“前科”累累,凤九觉得很该给他些教训,免得一而再再而三地将自己蒙在鼓里。 可枉她虚长十万载岁月,在面对东华这件事上仍旧没有长进。 凤九知道自己只要一见到东华的讨饶撒娇便常常丧失原则,即便他不说话只拿眼睛望过来,也叫人狠不下心来冷落于他。如今那双宛似深潭的眸子虽失了神采,可要叫她对着这样的他硬起心肠不理不睬,便连一贯拿得起放得下的太晨宫帝后也觉得,委实做不到。 她前脚攒足气势要与任性的老神仙谈一谈,他不过顺势抓起她的手唤了声“小白”,她绷紧的面皮已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他浅淡的唇瓣轻轻擦过手背,她立时能觉得整条手臂又酥又麻,一颗心也化了春水;要是他还不管不顾搂着她的腰身示弱,她不由自主便惶急着被转移了注意,哪里还记得起自己要讨什么说法! 十万载的分离,未让他们的羁绊淡去,反倒因为曾经失却而愈加深厚与浓烈,绵延的思念终于有了出口,纠缠着、交织着,相互碰撞出耀眼的光热,每次亲近都飞蛾扑火般要将彼此融化,忘我中带着无法宣之于口的忧惧,说不清谁陷得更深、舍得更多。 待到重新恢复理智,思来想去的小狐狸再三告诫自己决不能受老神仙蛊惑,撸胳膊卷袖子,不服输地进入新一轮的兴师问罪到离题万里、再到被美色糊了眼的死循环。 滚滚和攸攸都说,娘亲你就承认吧,这辈子就算栽在父君身上了! 凤九却觉得,这不一样,怎么能叫栽呢,明明是心疼啊!再说他们要栽也是相互栽,如何能是她一人! 几番折戟,凤九痛定思痛,认真总结了经验教训,认为自己的毛病还是出在心肠太软,对着东华委委屈屈的哼哼唧唧,明知道有诈,就是拉不下脸来无视,这很要不得! 作为曾经的青丘女君,她也是好好习了一番为君之道的,美色误国的例子从古至今不知凡几,原以为凭她的姿色只有蛊惑他人的份,断不会为人所蛊惑,谁知世事无常叫她遇见了东华。如今方始明白,色字头上一把刀,还是把顶顶销魂、伤人不吐骨头的刀! 不该啊不该!前青丘女君晃着脑袋自我检讨,她要与东华说的自是苦口良药、逆耳忠言,于他有益,于他们俩都有益,怎能因为老神仙祸水东引的拙劣伎俩而轻言放弃? 她要对屡教不改的东华说不!要对仗着颜色好便恃色欺人的夫君说不!更要对翻着花样诓她上当的腹黑老神仙说不! 打定主意的帝后挺起腰杆板起脸,果然很是硬气了几日。 第一日—— 她站在殿外对着天地日月结结实实复习了几遍吐纳之法,平心静气,摒除杂念,务使浩然正气充盈胸襟。 在反复琢磨了自己的说辞之后,凤九将足下的云头锦履蹬得山响,踏着六亲不认的步伐疾风似地卷到东华面前。 -- 第173页 “小白?” 她努力不去看他,微微别转脸,僵着面孔道:“东华,今日不管你怎么打岔,有句话我一定要说:你不能遇到什么事总把我蒙在鼓里,受伤也不让我知道!还有不管我的想法便修改记忆这种事,我有没有说过不可以?既是夫妻便该同甘共苦,你这么做难道是嫌我不够资格与你并肩同行?” “并非如此,小白……” 好容易流畅说完重点,她觉得很有必要加重语气直指后果来震慑对方,免得有人不当回事:“东华,不要辩解,这件事很重要!不要以为,不要以为我总会原谅你!” “小白……” 她狠心甩开探过来的手,忽略他变得有些苍白的面色,果断转身离去,心中默念:不能心软,千万不能心软!姑息优柔,必成大患! 她觉得后背有些灼热,明知道老神仙看不见,仍似有目光投注过来,无奈而忧伤。 第二日—— 大半天未见东华,不知他在做什么。 凤九拿捏着架子,并不打算那么快就妥协去寻他,可到底不放心,便将近日宿在太晨宫的安安拎过来当耳报神。 “去,看看你爷爷在干什么,别说是我让你去的,知道没?”凤九端肃着面皮,很是正经的模样。 “九九为什么不自己去看?”小家伙狐疑地望着凤九,“每次都让我当小密探!” “让你去,你就去!小孩子家家,哪来那么多话!”凤九点着安安的额头嘀咕,“一个两个都跟他似的,鬼灵精!” 不一会儿,小娃儿回来报信:“九九,九九,爷爷在种树。” “种树?什么树?”凤九搞不明白这转折,太晨宫中这么多奇花异草,还缺什么树巴巴的要他亲自种? 她脚下不由自主朝通向花园的月洞门挪过去,走到近前又觉得这与她方才装出的疏离着实相悖,赶忙急急刹住。人小腿短的安安来不及反应,一头撞到她身上,不解地揉着撞痛的鼻子。 凤九望着天给自己找理由:“咳,什么树也没咱们太晨宫的树好,想来,也无甚稀奇……” 正说着,从花园方向飘来一阵浓香,馥郁的香气带着温暖的甜意,让闻到的人精神为之一振。 就在月洞门那头不远处,肉眼可见地起了一株参天大树,繁茂油绿的枝叶间,一团团一簇簇的金粟便是香气的源头。 竟是株桂花树,只是平常的桂花树可长不了这么大。 “长大了长大了!”安安拍着手欢呼,“爷爷说太晨宫还缺一棵桂花树,月宫那棵就不错,不过他也不能夺人之美,就折了一枝回来种上,还施法让它长大。” 凤九心道,说得可真随意,广寒宫中天上地下独一株的桂花树,哪里是随随便便就能折一枝带回家的?还随随便便施个法就能把月宫桂树的一枝变成树了?也就是骗骗你这不懂事的小娃儿!虽说确是应了“蟾宫折桂”这等吉祥话,可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不知东华做来干啥! 她摇摇头方要离去,微风裹着桂花的芳香拂上脸颊。她恍惚忆起,似乎就在不久前,他俩坐在六角亭中烹茶,她举着半块无忧糕喂他,也有一阵风萦上他的发,她边替他理着散乱的发丝,边被微凉的风勾起了关于食物的联想:“下次我们做桂花糕吃,桂花酿、桂花糖芋头也是极好的,就是太晨宫中还缺些桂花……” 彼时她正想着中秋要做什么,所以即便是小食点心也不免与此挂上关系,只是后来因为要与东华“硬气”,这事便搁置了。 难道就因为她说缺桂花,他便种了棵桂花树? 说起来,确像是他会做的事。 凤九悄悄折过身去看那人,谁知他亦在望着这里,她陡然一惊,继而才发现自己多虑了。只是,他一身月白衣衫在热闹的天香里格外清冷,眉眼间带着希冀又隐着落寞,十分无助可怜。 她有些心软。可今日不过才第二日,若她放弃,决心未免过于单薄。凤九抠着掌心说服自己,老神仙手段了得,不能被他喂颗甜枣就屈服。 她转身飞也似地逃走,不去看老神仙满身的失落。 第三日—— 那株桂花树将整个太晨宫都浸染了甜香。 一大早,一群宫人在树下忙碌,安安晃着小短腿坐在一边廊下指挥:“这里……那里……上面还有!” 凤九路过顺嘴问了句:“在做什么?” “爷爷说摘了桂花给九九用。”安安答得欢快,“九九,是要做什么好吃的?”小娃儿如今越发活泼,说起美食来更是两眼放光。 哼,自己不来,倒拿小孩子做幌子!雕虫小技,焉能瞒我! 她冷着脸说:“什么好吃的?我什么时候说要做好吃的!” “不是吗?可是爷爷说……”安安见凤九面色不对,十分灵性地转了话锋,“可是我想吃,九九做嘛!做嘛!” 往日里安安这般软磨硬泡,凤九早就架不住顺了他的意,不过今日既已识破爷俩的诡计,自然只有打回票的份。 “想吃也不给做!”她在这鬼灵精屁股上拍了一掌,“天色不早,还不去学堂!” “……哦……”安安瘪着嘴没精打采地走远,拐过廊下眼神偷偷往某处瞥了瞥。 凤九了然地一笑,故意不看那个方向,也趾高气扬地走远了。 -- 第174页 不远处端庄的娑罗树上荡下一片紫色的衣角,一声轻笑淹没在宫人的语声里:“这小狐狸……” 凤九又是大半日不见东华,今日却不好再叫安安去打探,显得她多在意。 直到天色将晚,她方才磨磨蹭蹭地往书房里来,进门前连说辞都想得周全,若问起她便说是来寻一份菜谱,可不是来看他。至于这个时候找菜谱是否显得突兀,全不在她的考虑之内。 可惜,并没有她发挥的余地,书房中空空荡荡,不见人影。 这时候还能去哪里?凤九皱着眉里里外外寻了一遍,却在花园的桂花树下找见了人。 渐升的月轮下搭着一方凉榻,东华随意地倚着,紫色的外衫松松垮垮,半幅垂到榻下。侧旁倒着三四支玉壶,醇厚甘冽的酒香飘散开来,混在浓淡参差的花香中,自有一番名士风流。 只是在凤九看来,风雅不风雅的且不说,作死的节奏却一件不少。 自东华归来,虽说因折颜尚未出关,老神仙始终不大配合吃药,知道前情的凤九一直都是精心看顾,别说喝酒,便是稍微吹点冷风也是不让的。 如今可好,这是没人管,彻底放纵了是吧! “酒怎么还未取来?”东华似有些微醺,嗓音中带着慵懒。 一旁的仙侍早已瞧见面色不善的帝后,知她即将怒火迸发,一个个把脑袋压得赛鹌鹑,生怕做了出头鸟。总算帝后大度,挥手示意退下,一干“鹌鹑”如蒙大赦,迅速散去,独留“懵懂无知”的帝君面对炮火。 凤九望着榻上的人恨得牙痒,哼哼,还喝还喝! 她张牙舞爪,正盘算着怎么给他“醒酒”,阵阵奇异的酒香钻至鼻间。她狐疑地提起空酒壶挨个闻了闻,不由又是一阵心疼:这这这,这些分明是她的酒啊!这壶“浮生”,那壶“九酝”,还有“美人面”和“般若汤”!哎哟哟,自己藏在窖底的宝贝遭了殃喽! 青丘的狐狸们爱酒,这是天族上下都知道的事。从前,她祸祸折颜的时候最多,嫁给了东华,太晨宫的库房任她挑选,小狐狸的私藏顿时丰厚许多,此后四海八荒搜罗来的好酒源源不断,凤九很有种后宫佳丽三千、尽享齐人之福的满足感。 东华一向不好酒,凤九便渐渐失却了住在青丘时的警惕心,毕竟彼时惦记的人多,稍不注意好酒就入了别人的口,所以都讲究个“落肚为安”。 还是到了太晨宫,她的美酒才终于藏得住些。小狐狸像个财迷似的经常躲在库房里翻检珍藏的美酒,狐狸鼻子这边嗅嗅,那边闻闻,小心翼翼倒上一杯,醇香的液体从喉咙口咽下,细细的热线在身体里燃起,有一种美妙的飘忽感慢慢升腾起来,她在这里,又不在这里,轻盈中带着眩晕,自在中揉着惬意,连尾巴尖都忍不住颤动。那时也没多喝,四肢微微发软的时候,总有人把她抄起来抱到胸口,大手将背脊与尾巴抚得极为胜意,她就着幽幽的白檀香气沉入好眠。 倒是东华不在的那些年里,她常躲在酒窖里买醉,小杯不够换了碗盏,不是品,更似灌,口中尝不出酒的甘,舌尖只余了苦,怎么也找不回令人回味的暖意,也再没有人将她搂在胸前抚慰。酒入愁肠,彻骨冰凉,她只得团成一团,抱紧了自己。 “小白……”熟悉的声音将站着发呆的凤九拉了回来,她以为被发现了,正犹豫要不要出声应答,却听东华侧了侧身,呢喃了句:“……桂花酿还未好么?” 原来是在说醉话!小狐狸捂着嘴偷笑。 既是醉了,那她坐坐也无妨。凤九眼珠一转,轻手轻脚转到榻前。 东华侧身向外倚着,深邃的轮廓在月光下多了几分柔和,他安静地阖着眼,浓密的长睫间或轻颤一下,唇角微微向上,似是做了什么好梦。 方才外衫就已松垮,他翻转间无意识的拉扯,让规整的领口不再熨帖,衣襟稍稍拱起,露出一对线条明晰、平直优美的锁骨来,锁骨下白晃晃一片,虽然清减许多,却仍紧紧覆着一层肌肉,有力的棱角隐在衣衫深处,似乎随时就能唤醒。 小狐狸呼吸一乱,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狐狸爪子颤颤悠悠向前伸去,就在快要落到衣襟里的当口,堪堪停住了。 凤九急急收回手,拍着胸口暗道:好险好险,差一点又被老神仙迷惑了!这一爪子摸下去,就算他还醉着,哪里还能善了?只怕她的“硬气”也就到此为止了,那岂不是便宜了东华!他都还未认错! 想到此,凤九咬着唇站起后退两步,却又未走,她肃着脸盯着那片刺眼的白,胸口起伏了好几下,似是下了莫大的决心,抱着手臂点点毫无知觉的东华,低低道:“本帝后就算做做好事,把你送回去,免得着了凉还得麻烦我!” 她神情嫌弃、动作却小心地扶着东倒西歪的老神仙回寝殿躺下,又瞪着他敞开的衣襟看了半晌,方才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哼”,遂下手颇重地拉起云被,将老神仙裹了个严实。 殿门轻轻阖上。 叫被子束缚了手脚的人不甚舒爽地翻了个身,却对着墙勾起了唇:“居然未成,夫人定力见长!” 他轻咳了两声,似觉得有些冷,到底还是埋在云被里睡去了。 第四日—— 昨晚凤九尚在得意,面对东华自己竟然能够及时收手,不得不说,只要有决心还是能有长进的! -- 第175页 然而早上醒来,对于整晚都梦到东华用各种语调唤“夫人”还这样那样的人来说,所谓的“壮举”就是个笑话。 凤九揉揉桀骜的头毛,拍了拍还有些迷蒙的脑袋,试图将他浅笑的薄唇、微凉的指尖、半掩的胸膛、荡漾的发丝并着绕梁不绝的低沉嗓音一同甩出去,然而收效甚微。 这叫什么事?你这色迷心窍的狐狸!给我清醒点! 她赌气似的去园中练了一趟剑、耍了两套拳,又灌了半壶茶,好不容易压下脑子里那点绮思。 平心静气地指挥着仙侍仆从收拾各处,平心静气地安排了三餐饮食,平心静气地翻了话本子、描了花样子,她自觉调适得不错。 却被放课回来不久的安安一句话乱了方寸。 小娃儿扔下课本,踢踢踏踏在各殿跑了一圈后,举着啃了一半的李子来拉凤九:“九九,九九,爷爷不舒服!” 凤九笔下一歪,好好一张一团富贵生生多了条尾巴。 啧啧,我说什么来着?叫你胡天胡地乱来!要没人管着,早晚整出事来! 她把笔一扔,抬腿就往寝殿去,一路走一路急急问道:“他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本是寻常问话,谁知安安竟然十分犹豫:“唔……好像,好像是头晕……” 凤九脚步一顿:“好像?” “是,是头晕,但有没有其他不舒服也说不好……”小家伙眼珠一转,自认为答得滴水不漏。 凤九收回将将跨出去的脚步,狐疑地眯眯眼:“哦?你怎么知道的?” 安安第一次觉得九九圆溜溜的狐狸眼瞪起来也挺有威势:“……爷爷说的。” “他到底在干嘛?” “……喝茶。” “爷爷许了你什么好处?” “……两个糖狐狸……” 一大一小你看我我看你。凤九不屑地撇撇嘴:“安安,想想糖狐狸是谁做的!” “……九九,我错了……” “嗯,认错还算及时,比你爷爷好多了!”凤九点点头,慈祥地摸摸娃儿的脑袋,“去洗洗你的小爪子,准备开饭。” 安安颇觉对不起东华:“那爷爷呢?” 凤九挑起眉:“他不是喝茶么,索性喝个痛快!” 她在心中戳着小人暗想,让你使美人计!现在还用苦肉计!哼,本帝后便来个将计就计! 这么一拖便拖到了月上柳梢,夜阑人静。 凤九辗转于榻上,不肯承认是在惦记未再出现的老神仙。 是被看穿用意无颜相见了?按说不会,他何时这么面皮薄?总不是真出了什么事吧? 想及此,她心神不宁地坐起,草草披了件外衣,趿拉着鞋子就要去瞧。可抬腿走了两步,又有些犹豫。 ……难道又是老神仙的连环计? 凤九在房中焦躁地兜了几个圈,安慰自己在这太晨宫中出不了事。权衡再三后决定,既已忍到现在不妨再忍一忍,免得前功尽弃。 但心中疑窦未去,总觉难安。 见龙门衣架上搭着东华的一件外氅,凤九一把扯过团成一团,忿忿地拍打了好几下:可恶,真可恶! 第五日—— 凤九觉得这样的日子不是在惩罚东华,反倒像是惩罚自己。 描了个得意的妆容,她十分自然地问:“今日插珊瑚玛瑙鎏金步摇可好?”预想中的那句“小白,你怎么打扮都好看”并未如约而至。镜中的美人忽然失了兴致。 试着炖了美味的鱼汤,她顺手盛了小半碗:“来尝尝这鱼汤鲜不鲜?”声音散在空落落的厨房里,连小火咕嘟嘟的炖煮都有些冷清。筷子不用忙碌地夹起刚出锅的菜肴来投喂某人,精心准备的食材也不用承受某人突如其来的荼毒,可这样的清闲却意外的苍白。 凉亭中放着新鲜的瓜果与袅袅的白檀,如今他翻不得书,他俩便相偎着说说话。自他回来后她一直乐于做这些事,原本能勾起回忆的每一处,都成了她重拾欢愉的源泉,曾经难熬的时光流水般飞逝。 好不容易找回相伴左右的亲近,做什么事她都在不自觉找寻那个身影。 “硬气”了四日的凤九晓得,其实说起来,她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生东华的气。 三十万岁与三万岁总归是不同的,年少时世界黑白分明、非此即彼,觉得相爱的人更应无所隐瞒、相互迁就;要等到历了些事才逐渐明白,有时不分对错,只是选择了不同的路,即便是相爱的人也仍是不同的两个人,若要走得长久,理解比改变更重要。 这么多年过去,她能够理解他的想法、他的选择,这是年少时的她做不到的。 而要说生气,她气的不过是东华明知她能理解,却总是选择独自舔舐伤口,甚至剥夺了她为之伤怀的权利。他将她看得太重,又将自己看得太轻。 但设若身份错置,凤九却不能说,自己能否做出更优的选择。 正因为懂得彼此,心才格外痛惜。她想对东华说的不过就是这句,我最心疼你。 天色将午,这人还不见踪影,想想也是狠心,连着几日将自己耍得团团转却始终不发一言,他明知她想听什么! 要说放任不管,昨晚恐怕已是极限。见不到他,她总疑心是不是有了变故,心中似有万千虫蚁啃咬,不得静心。 凤九跺跺脚,也罢,权当是她探望几日未好好进膳的夫君,可不是认输去。 -- 第176页 轻手轻脚摸进寝殿,那人还在床上躺着,殿内十分安静,她悬着的心略微放了放。 坐到床边,见他面朝里侧仍旧没有动静,凤九不禁摇头,以他的修为如何不知有人进来,亏她还想着怕他有事,这不理不睬的,倒跟她置上气了? “你这人,忒没道理!我原不过就是让你认个错,说句好听的哄哄我,怎么就这么难!”她伸手在他背上一推,也未使什么力气,却不想将他身子推得一歪。 凤九望着他有些别扭的姿势,心头闪过一丝异样。 她搭着他肩膀凑过去细看,却发现他脸色白得过分,唇上发绀,呼吸凌乱,全身紧绷似在隐忍什么,伸手过去更在他额头上摸了一手冷汗。 凤九一惊,扶着他的肩膀抱到自己怀里:“东华,东华?你哪里不舒服?” 怀中之人拧着眉双目紧闭,指尖抠着掌心,身体还在微微颤抖。 “你怎么了?你等我,我去叫人来……”凤九早把此来的目的忘得一干二净,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一只手将她拉住,喑哑的嗓音断断续续:“小白,别走……我,我有点疼,你给我揉揉……”他将她的手合到胸前,声音中含着虚弱与恳求。 凤九盯着手按住的地方,眼眶中有泪珠在打转。她知他为滚滚失了眼睛,又为自己分了半心,原以为隔了十万年归来总该有所改善,见他面容清癯也只当是少人呵护之故,所以此前才会纵着他不吃药调理。原来,竟是旧伤未好么? 东华未与她细说混沌之事,她哪知混沌之劫与他的渊源,又哪知混沌之地、时空皆无,进入混沌之境的人虽不会增长实际年岁,但原本的状态并不会改变,十万年前离开时什么样归来仍是什么样,于伤者而言亦不会因隔了十万年便有骤然痊愈的功效。 此时,凤九小心让他靠在自己身上,顺势缓缓按揉,良久他才慢慢放松下来。 凤九忍着心中酸涩,轻轻擦去他额头的汗珠,柔声问道:“你时常躲着我这样吗?” 他眼睫动了动,眸子深深望过来,仿佛还能看见一般:“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更怕你伤心……” “可你这样我只有更担心、更伤心!” 东华摸索着抚上她的脸,那里有两行湿湿的泪痕,他歉疚地低语:“……对不起,小白,没能早些告诉你是我不对!我从未觉得你不够资格与我并肩,而是怕自己做得不够好……我一刻也不想与你分开,小白,我说过,到死你都是我的妻子!” “不许你说那个字!不许说!”凤九啜泣着捂住他的嘴。 他将她的手再度压回胸口,面带疲色地闭了闭眼:“好,不说,别担心,没那么严重,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小白,你别生气……我有点困,你陪我躺会儿……”他的声音有些含糊,越说越低了下去。 凤九的一只手被他微凉的手掌包裹着,手掌下是胸腔中有些沉滞的心跳。她抿紧唇,用剩下的一条手臂更深地拥住他,脸颊贴着他的额角,双目熬得通红。 转过一日,太晨宫上下惊喜地发现,帝后与帝君的冷战结束了,她又恢复成那个对帝君捧在手上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宠夫狂魔,那叫一个心意相通、有求必应。 一十三天又晴空万里了。 作为现场围观第一人的安安几乎每天都要被所见所闻震撼到怀疑人生,毕竟爷爷虽然眼神不好也是这么大一个神仙,九九却总把他当成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病娇,走路要扶着、吃饭要喂着、发呆要陪着、睡觉要抱着,他这个三千岁的宝宝也是自己走路、自己吃饭、自己玩耍、自己睡觉的好吗? 可他若是想不开跟九九表示不满,九九立时就能点着他脑袋唾弃:“这么大个孩子,怎么还跟你爷爷争宠呢!” 什么什么?九九,你不觉得自己说的话逻辑有问题吗? 安安觉得自己在太晨宫已经成了无关紧要的小透明。 他跟惯例前来定省的父君说到自己的委屈,父君了然地摸摸他的脑袋:“还是历练得少啊,父君早就习惯了!”一边的姑姑还幸灾乐祸地直点头。 安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越发郁闷了。 他想回家。 中秋节宴终于重新提上了日程。不过,帝后优先考虑的仍是帝君每日的起居饮食。 “今日想吃什么?”凤九娇柔的声音如拂面春风。 “唔,月饼。”东华假装思考了一下。 “这是中秋时候吃的,再忍忍,马上就到了!这次我准备多做几种馅的,还用上了桂花,看你喜欢哪个。桂花酿也有,不过你不能多喝,倒是可以尝尝桂花糖芋头。”凤九尚且未意识到东华的企图。 “月饼既不能吃,那就,紫薯饼吧!”神转折来得如此之快。 凤九无语:“……在你的伤好之前都别想吃紫薯饼了!” 东华一板一眼地反驳:“那怎么行!伤不伤的,跟吃什么饼没关系!” 凤九如今对付东华也很有一套:“……好啊,既然没关系,想来不吃也不打紧!” “打紧的,小白,你这是要我的命!”东华说得郑重其事。 凤九对于老神仙的厚脸皮再次刷新了认知:“哼,你的命都系在一个饼上了?也不想想,这饼是你一个人想吃就吃的?现在就两个选择,要么乖乖等着中秋吃月饼,要么啥都没有!” -- 第177页 见东华低头不语,无精打采,她稍觉不忍,循循善诱地补充道:“你要是听话好好吃药调养,说不定会有什么奖励。” “什么?”东华稍稍提起些兴趣。 “不告诉你,到时候就知道了!”这回凤九也学会了放长线钓大鱼。 老神仙心想,好吧,饼吃不到,饼屑也将就了,再说凭他的本事,饼屑都有了,饼还会远嘛! 一番拌嘴之后,凤九望着二人交握的手,突然感慨万千起来,她搂上东华的脖颈,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下:“东华,这样真好,我真开心,我们又在一起了!” 东华没想到饼屑陡然从天而降,未及窃喜,又被凤九话中的深情感动,也紧紧地揽住了他的娇妻。其实他何尝不是一样,多少言语都无法形容能够归来的激动。为了现在的相聚,所有付出都是值得的。为了这个温暖的怀抱,为了眼前人,再难他都会坚持下去。 “……所以,我们一定要一直牵着彼此的手!”她柔软的嗓音中带着坚定。 “嗯,一定!”他衔着她的唇珠,慢慢覆上唇瓣,让彼此的气息更深地融合在一起,感觉到了被幸福充盈的满足。 当日混沌曾说,万物由心,答案就在他自己。方归来时他还有些迟疑,不知自己能否继续维系这世界的秩序,但现在他觉得,不应是不知,而是必须,他必须做到,为了自己更为了她。 这就是他的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 *纪念写文的匆匆一年,也是中秋贺文。第一篇东凤文是沙雕的《所谓严谨》,当时正是临近中秋,就加了点中秋元素,如今这篇依旧回到中秋,也算是有了循环往复、周而复始的意思。预祝大家中秋佳节人团圆,阖家幸福永安康~! *这是一则三十万年后的东凤故事,可以接续上一篇番外《开到荼蘼花事了》。就是突然想腻腻歪歪的老神仙和宠爱无度的小狐狸了,补个脑洞~ 第76章 梦扶桑(三十) 面对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是种奇怪的体验,难免让人有了与庄周同样的迷惑:到底是谁入了谁的梦?是谁梦见了谁? 拥有皮囊的人未必是真,面目陌生的人未必是假,可说到底什么又是真与假? 东华万没想到还有跟自己过招的一日,不过这些时日来万没想到的事也不是一两件,错愕了一次两次,总该学会习惯,如他这般的老神仙还要想着怎么物尽其用地享受一把。 “不如还是用剑吧!”老神仙优哉游哉地提议。 这话他要是不说,估摸对方是不会主动提的,毕竟苍何乃是他扬名立万的傍身利器,用之对付一介无名小卒,岂非杀鸡用牛刀?他虽不讲究面子,到底不是无耻。 “哦?仙君这是……”主君果然有些犹豫。 “得见主君的神剑苍何,文昌何其幸!” 东华自有他的盘算。 在天族庆典上无端发生的两个变故,一个使他藉由扶桑神树进入了异世,另一个就是失落了苍何,前者通过这些日子的进展似乎略微有了头绪,可后者却始终未见任何线索。 苍何与他向来是焦不离孟,此时身不由己,暂未理清根由,一时半会也不可能找到替代。方才他与折颜过招,用的是修为所化的素剑,倒是使他促生了一个想法:这剑与苍何哪个更利? 他虽不愿做无谓的假设,可是万一苍何真的消亡,他纵使不忍却不会坐以待毙,剑是仍要炼的,但要做一番谋划,而以东华的身份来做显然掣肘得多。倒是此时来历不显,正可以做一些尝试,若能说动主君用剑,不失为未雨绸缪的好借力。 想及此,东华面上更多了几分恳切。 主君略一沉吟,说道:“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仙君伤势初愈,不如我们点到为止。”他面上一派平和,一手化出苍何,一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从玄璛出现起已有不少将士远远围观,毕竟对战的各人都非等闲,哪怕看不成打架也看个热闹不是。待到得知不仅有热闹看,打架也有,还一打就是两场,围观诸人皆大呼过瘾。 此刻主君一下场,气氛更是迎来一个高潮,观战的人立时乌泱泱多了起来,也不偷偷摸摸远观了,挤挤挨挨争着抢着想占个前排。彼时军中武人更多,要他们守规矩本就不易,争先恐后中难免擦碰,各种问候祖宗声此起彼伏,要不是碍于主君平日的威势大约马上就能开辟出无数小战场来。 军中将士的兴奋情有可原。 他们对主君的印象始终是化生于天地、自碧海苍灵一路披荆斩棘而来、威名赫赫的传奇人物,在“寿华野八圣”中最是淡漠寡言,虽说阵营相同,可连搭上话都属不易,约莫也就投到他麾下的神将们能接触多些。 平日里主君虽偶有指点众人武技,只是彼此水准太过参差,回回都是一两招就被拍到地上的事,这叫被指点之人如何好意思说是在切磋?而稍与他旗鼓相当的墨渊、少绾等,又不会专程找个众人皆知的场合来切磋。这让一干对远古尊神高山仰止,又将其言行奉为圭臬的追随者们无不抓耳挠腮、引为憾事。 所以于众人而言,这一回委实是千年一遇、万年难求欣赏主君英姿的绝佳机会。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若非过于仓促,只怕观战之人中盘口都有了好几个。 -- 第178页 而相对的,众人对于文昌的观感则差了很多。 虽则军中确有不少人对文昌仙君颇为赞赏,然也要看是与谁比,与玄璛或折颜,还能有个不分伯仲的局面,倘若是与主君比,那这天平注定是要失衡的。 因而,围观众人大多以怜悯的眼神看着文昌,那意思:兄弟何故想不开要挑战最强者?你这小细胳膊小细腿的,还是赶紧认输吧,不然好不容易好转的伤势还得再反复反复! 旁人倒也罢了,便是被打得披头散发的折颜,此时也拗出一个自认为风流的造型,抱着臂啧啧摇头,嘴上说得漂亮在慨叹文昌仙君怕是会打得艰难,眼中闪耀的火花却分明是幸灾乐祸。 对此,东华十分瞧不上眼,尤其是折颜这小人得志的模样,叫他暗悔方才委实太过慈悲:哼哼,还是管教得少啊! 不过目下确不是分心的时候。 年少时的他虽说少了几十万年的修为,论起来倒更为绝情与狠厉些,反是近年,许是情路上头得了顺遂,有时他便不怎么爱与人计较琐事——毕竟年华易逝,什么都没有逗弄小狐狸来得重要!为此,折颜、连宋、司命之流不知逃过多少顿打。自然,如今的他但想训诫报复谁,也不会用打这么无趣的方式,几十万年里琢磨出些许磋磨人的法子已然绰绰有余。 而说到修为,他如今亦不算是巅峰,顶多恢复了五成,然而这并不妨碍他那颗艺高人胆大的心。 主君倒也没客气,东华不过将将做了个延请的手势,他手掌一翻,宝光流转的苍何便出现在掌间。 不知是否感应了熟悉的气息,苍何好一阵铮响,宽阔冰冷的剑身晃了几晃,方才带着势不可挡的剑气朝东华劈来。 东华抬剑相迎,两相交错,袍袖激荡,剑与剑之间骤然腾起一波耀眼的弧光。 “噹——”一声嘶鸣仿佛吹响了号角,二人不约而同身形一晃,便从原地消失了。 众人尚在追寻二人影踪,自空中已接连不断响起一片武器碰撞声,一道弧光尚不及消散,另一道弧光已然亮起,光亮连缀闪成一片,将众人晃晕了眼,却根本看不清招式的轨迹。 因着二人过□□疾的变招,众人眼中留下无数残影,一时场内人影憧憧,不似两个人的对决,倒像是两队人的对战。 众人晕晕乎乎中,“两队人”已经分合聚散了数次。他们自己约莫也来了兴致,说是点到为止,方一交手便搞出偌大阵仗,法力激荡间,空气中爆裂阵阵,左近的围观者无意识中被凌人的气势逼得连退了好几步。 二人身形在空中一闪,略现了行踪,再一晃眼,又是一波快如闪电的对招,金石之声似混杂了雷霆霹雳,几欲点燃上方苍穹。 他们好似与众人不在同一个时空,只是偶尔现了浩渺神光,却在别人的世界里炸起惊雷阵阵,勾得人忘我追逐,可无论怎么努力,在渴望与失望、期待与沮丧的夹缝里几番辗转,仍只能仰望神祇远去的脚步。 不过是场切磋,有的人看得鼓舞,更多人却愈觉惆怅。 电光石火间两人已过了逾百招,一错身间不约而同做了停顿,终于让众人看清了行藏。 相较于被过招时的罡风吹得东倒西歪的围观众人,处于漩涡中心持剑而立的二人看来从容有度,神色不显,并无一丝不妥,叫人不禁要感叹“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倒是两柄剑仍衔着紧咬不放的余韵,甫一分开,震颤间犹自发出嗡鸣,只不过一者浑厚一者清越,听来错落有致、相得益彰。 主君原本不动声色的脸上多了欣赏,又含着审慎,他上下打量了东华一番,掂掂手中的苍何,神色中隐有探究。 东华的眼神早已随着破空而来的苍何打了几个转,此刻一停,他微微有些走神。 说来,他还是第一次以外人的角度来看苍何。 如果说,方炼成时一路击退络绎不绝前来挑衅的妖魔鬼怪算是它的成长期,那么新神纪开启前力克群雄、大杀四方的数万年则是它的高光期,再往后却是随着他渐渐闲散了。 便是在这些年里,说不清有多少不自量力的人在剑下丢盔弃甲,也说不清有多少妄自尊大的队伍被苍何打得失魂落魄。它对于战友来说有多提振士气,对于敌人就有多肝胆欲裂。 它是最利的兵刃,最强的倚仗,是四海八荒向往的传奇,更是东华最为信赖的伙伴。 当初,他炼剑时并未给苍何赋予剑灵,然而到底是相伴数万年,即便没有剑灵也有了说不出的默契。 而如今看来,不光是默契,他们竟是连外在也极为相似——它寒光乍现、横扫千军的模样,与彼时东华锋芒毕露、冷情冷心的形象如出一辙。 东华亦是第一次以外人的角度审视拿着苍何的自己。 他并非顾影自怜之人,除了偶有损伤外近乎恒常的容貌,并着挽什么发、着什么衣,于他而言,就如早年一日需要三餐、日落需要休憩一般,只是日常,他不会特地观察镜中人,正如他不会特别在意衣食住行,有了就好,别无所求。 几十万年里,他带着这副样貌毫不留情地杀伐对决,受了再重的伤也鲜少动容,连纵横蜿蜒的伤口也似与己无关。折颜叫他“老冰块”不是没有道理。 不知从何时起,听得众人言道“帝君变了许多”,说得多了,连他自己也在意起来。他虽知因何而起,却要到亲眼瞧见才知到底是何意。 -- 第179页 譬如此时,他于一次次回身交错间看到了许久之前的自己,眉眼无波,不动如山,举手投足间无思无我,无挂无碍,仙则仙矣,总有违和。 他分神思考这份违和的出处,脚步顿挫间望进了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眸子,激烈的剑气未能叫它们变色,短暂的压制亦未使之动容,阳光映射处,琉璃色的眸子带着通透的光泽,唯独缺了温度。 他想起凤九曾说,初见自己只敢远远观望,又讲别人都言帝君是神仙中的神仙。突然便通透了前因,原来那份违和便是冷硬,无悲无喜无所念,不亲不近不知情,他宛若一具只为四海八荒而生的躯壳,淡漠地将自己与周遭隔开了距离,跳出纷扰,超脱六界,虽怀着大义,却从未想过还能有别的活法。如今心中有了柔软再回头看,不免有些可怜。 是了,就是可怜! 没有认识小白的自己果然是可怜,形单影只、别无消遣,只能木着一张脸跟一帮糙汉子混在一处打打杀杀,要不就是无所事事地鼓捣这个鼓捣那个。 小屁孩哪里知道有伴的好处! 这么一想,东华不知怎的有了些优越感,便连方才对战时的些许不爽也得到了纾解。 说来这份不爽虽是拜对方所赐,却也与自己有关。 东华如今的躯壳来得玄妙,可用着总归不怎么熟稔,细究起来与原装的那个自然大有不同。此番为了避人耳目,他耗费修为所凝的素剑是柄轻剑,所以对招时剑术便走了轻灵一路,这又跟身为重剑的苍何迥异。 轻剑讲究的是“四两拨千斤”,便是针对用重剑者大都招式刚猛凝实而失之灵巧的特点,出其不意,打乱阵脚,方可制胜。 可方才二人都捏了快字诀交手,什么“四两拨千斤”已然抛诸脑后,剑与剑之间生出如是激烈的碰撞,料知出力之大。拿着苍何或还不觉什么,东华用着轻剑便不怎么趁手了。也幸亏他这把剑是修为所凝,若是普通的轻剑又哪里经得住苍何的反复砍斫、术法的来回激荡,怕不是立时就要碎成齑粉。 东华在心中对着二十多万年前的自己撇嘴,小屁孩使那么大劲做什么! 他压着因为修为消耗颇巨胸口隐隐泛起的疼痛,一面觉得果然能与自己一战的唯有自己,一面又很想煞一煞对方的威风。 好在招式他是尽熟的,诱其出招,再先手克制,若占了这个先还不能取胜,那他真是枉自多活了二十来万年! 主意打定,他噙着一抹淡笑重新发起攻势,这次招招都朝着对面人的要害去,而见主君果然如料想的一般使出熟悉的招式,步步踏入彀中,笑意便更深了一分。 许是被他嘴角的笑刺了眼,几次招数受制,主君虽面上不显,眉间却多了些僵硬紧绷,剑势在层层受阻之下愈加汹涌。 东华觉得他有点焦躁。 逗弄小孩子什么的,真是有趣!老神仙恶趣味发作,又将如今堪称秀丽的眉眼弯了弯。 他自己玩得有趣,全然不知这段在别人眼中如何诡异。 且不提此情此景之下主君的憋屈与恼怒,作为不知道根由的旁观者当然一头雾水,众人只见对战的画风陡然从火花四溅转向山平水阔,二人也一改方才的面目端肃,一个笑意盈盈,一个呆板僵硬,这是什么道理? 常人的脑回路尚在思考,有些非常人已然灵光乍现以为找到了答案。 方才坐等看好戏的折颜经过一番瞠目结舌之后,猛地一拍大腿,丹凤眼中闪过一道亮光,他目光灼灼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像是极想要说什么,到底有所顾忌,将一把折扇抵在唇上算是下了禁制,只是忍得辛苦,连眉梢都在抖动。 这副模样别人未见,东华却瞧得清楚,他晓得老凤凰又要作妖,却也醒觉自己不可过分,逗了后生事小,面子还是要顾的,否则如何在三军立威? 于是,下一招苍何剑到,他寻了先机祭出修为一指弹在剑身上,使其荡开寸许,便预备收势求个平局。 谁知这次对面人也不坐以待毙,而是一早准备了变招,一剑刺出并非实招,就着弹来的力道顺势挽了个剑花便迅疾向东华劈来,另一手还快速推出一掌来了个双管齐下。 东华多了几分激赏:小子总算知道穷则变变则通的道理,不愧是自己! 剑花不是问题,他轻巧一剑便可挡去势;一掌也不是问题,他亦有一掌可对。东华瞬息之间已调匀呼吸,思虑了应对之法,心想左不过是拼一拼修为,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这下正好顺势收场,其余并未放在心上。 对方约莫存了要扬眉吐气的决心,果然使了不下三四成力。掌风相接时,东华气息一滞,这还在意料之中。倒是随着两人的接触,识海中骤然一阵刺痛,涌入一段陌生的画面,此等变故让他眼前陡然一晕,手上不由自主顿了顿。 过招本就是电光石火的事,如何容得差池? 主君本也不想过多纠缠,对于这个与自己不分伯仲的人才,他真心实意地觉得惺惺相惜,所以想借着这招出奇制胜、速战速决,再来好好招揽人才,以谋后续。在他看来,自己并未使多少力气,却是错估了对方的伤势,也未料到中途的变故。待他发现东华面色遽然一白,再想收势到底来不及,仍有一成力推至身前,将之激得胸口一片窒闷。 见东华脚下有些虚浮,主君很是歉意地扶了一把道:“忘了仙君的伤势,是我大意了!仙君道法高妙,某甚是佩服!” -- 第180页 东华缓过劲来倒也未在意:“无妨,多谢主君手下留情!此番切磋酣畅淋漓,文昌得益匪浅!” 二人尚在说着客套话,谁知一旁的折颜盯着他们,终于忍不住抖着眉毛道:“你们,你们果然有情况!” 主君还有些懵懂,东华到底多受了他几十万年的荼毒,又刚因为这教训了老凤凰,此时见他目光顺着主君搀扶自己的臂膀打转,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老神仙觉得,这小子着实是欠打,这都什么鬼话也能说出口! 他一边捂着刚刚平复了些的心跳,一边狰狞着面目就要将拳头往折颜脸上招呼:是可忍孰不可忍!不是本君不能忍,实在是这傻鸟脑回路太清奇,不早早打醒不得活! 作者有话要说: *记吃不记打的颜颜子~ 第77章 梦扶桑(卅一) 东华委实有些头疼。 诚然,那日得了机会终于狠狠教训了一通嘴贱招摇的折颜,但到底不过是细枝末节,以折颜的个性,不会因为一顿打便收敛心性,更不会因为被教训就放弃八卦——别看几十万年后老凤凰附庸风雅、淡泊名利,实则对于认定的事很是坚持,明里暗里、拐弯抹角、软磨硬泡也要达成,不论是什么办法。八卦不过是他众多拿不上台面的爱好之一。 早年在水沼泽时,少绾与折颜不对付,三天两头要斗一斗,折颜拳头上比不过少绾,便只能另寻出路,攒了不少少绾的糗事散播。少绾嘲笑他“浑身上下也就一张嘴硬”,气得折颜不管不顾就要开啄,最后还是墨渊出来平了事。 墨渊跟折颜商定,以后若有少绾的糗事都先给他,他可酌情替折颜挡一挡纷争。得了这把“尚方宝剑”,折颜一身凤凰毛不光舒坦还迎风招展了,心想以墨渊的身手对付少绾应不在话下,自己这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啊!欣欣然之下,替墨渊送了好一阵“情报”,一心指望他整点大的让少绾出出丑。那一阵他在少绾面前没少嘚瑟,谁知等到天荒地老都不见动静,直至知道了两人的八卦方才恍然大悟。 打是不敢打的,少绾都打不过,遑论再加上墨渊,此时便连嘴巴开怼都得顾忌着些,折颜着实郁闷了一阵,内心终究气不过,想出了个歪招,笼络三千禽鸟在四海八荒传了好一阵八卦,此后便陆陆续续有各族女子打着墨渊红粉知己的名头前来,让少绾好不暴躁。 尽管终究没有逃掉那顿揍,但折颜不知怎的得出了“八卦虽无聊但有用”的结论,认为自己这次吃亏主要就在于八卦知道得晚了,错失了先机。所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消息很关键,八卦就是隐藏着消息的宝藏,倘若能以八卦借众人力,未必打不过墨渊。 对于凭本事犯傻挨揍,最终被墨渊和少绾都不待见的某鸟,东华的评价是人傻是非多。老凤凰这张碎嘴,治他得狠。 不过如今他头疼的却不是这个,他在寻找所见画面的线索。 那日与主君切磋时不知为何涌进他识海的画面,乃是一处山谷中的战场。确切地说,应是方经历过大战的战场,尚未散尽的硝烟、满地横陈的尸骸以及低低嘶吼的烈风,都昭示着不久前此处是何等的不平静。 东华在那些尸骸中见到了不少天族大军中的将士,不久之前还在校场上吵吵嚷嚷切磋对战的那些神采飞扬的面孔,他们在战火中被烟熏火燎失了原貌的脸上,唯独一双不肯瞑目的眸子摄魂夺魄,浓浓的震惊、愤怒与不甘满溢出来,令人心惊。 他试图搜索那段遥远的记忆,不知是因为并无特殊之处,还是太过在意反而恍惚,已然无法辨识其中的细节,更不用说找出对应的一幕了。而从近日众人的议论来看,天族与鬼妖联军的这场大战似乎胜负已定,只等鸣金收兵了,难道还会横生枝节?还是说,这一幕是更远的未来里才会发生? 画面虽来得莫名,他却无法置之不理,毕竟不是常人,至今为止,还未曾碰到过无端之兆的情况,而况这出现的契机也令他很是在意。 他扶额深思,为着不知何时应验的预感而头疼。这么没头没尾的,说了等于没说,难的是还不能与人求证,真真叫人为难。 但总不能守株待兔,他还是决定四处探上一探。 主君这处自然是避不过的,纵使拜折颜所赐,东华十分不想招惹这等带色的是非。 他走出营帐方知天色将晚,在门口略迟疑了一下,到底兹事体大,不宜耽搁,便仍旧照着计划举步而来。 主君所宿之处与大帐略有些距离,帐门口也无兵丁把守,他不喜嘈杂,倒也不难解。 只是今日来得颇不是时候。 东华一路盘算着踱到帐前,如何与主君打听战事而不被怀疑,须得掌握好分寸,非到别无他法,他还未想要与人和盘托出。 见帐门外空无一人,他正在思想是否该先禀告一声,未知帐内突然传来人声。 一把有些矫揉的嗓音急急嚷着什么,声音却在靠近过来。随后门帘一掀,主君抱着一团物事出来,又双臂一振将那团物事毫不留情地抛了出去。 那团物事看来有些分量,腾地摔到地上,骨碌碌地滚了两圈,停是停了,却还在蠕动,最奇的是,个中仍在吱哩哇啦地叫喊:“尊座忒的狠心,是嫌妾身今日的装扮不好看么?” 一张妆容妖娆的面孔好不容易从裹着的薄被中探出来,搔首弄姿地向着主君眉目传情,却没料到边上还有人围观,正待发怒,侧目见是东华倒是一愣,将之上下打量了一番,媚眼如丝中更添几分勾人,掩唇娇笑道:“哟,这位小哥也来找君上啊!要是君上不应呢,奴家倒是可与小哥切磋切磋!” -- 第181页 这等熟悉的戏码东华哪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说到此事,当日小白还与他闹了一回,硬是要他回答为何非要将那些想入非非的女子抱着扔出去。彼时,小狐狸将他推到三尺外不许靠近,又皱着眉抱着臂诘问:不搭理便不搭理,何故要用这么后患无穷的法子,哪怕用法术抛出去也行,这么怜香惜玉是不是心中还有想法?东华百口莫辩,当初原不耐烦这些情情爱爱,因而确未多想,后来懂了情回头再看,自知的确草率了些,可惜往事不可追,事后诸葛亮也无用。 小狐狸一朝捏到了把柄,还能草草放了去?少不得趁机提出这般那般要求,不过东华也不急,既然错已铸成,夫人要如何便如何吧,他只需审时度势、暗暗使力即可,力挽狂澜、转危为安什么的,这是他的强项啊!再说,夫妻情趣嘛,也不在乎谁矮谁一头。 不过此时,既然让他碰上了,趁着尚能补救,以过来人的身份提点一下后辈还是可以的。 因此,他越过仍拉扯着薄如蝉翼的纱衣扭捏作态的妖娆女子,状若随意地冲着主君拱拱手道:“无意打扰,多有得罪!不过,呃,尊驾着实不该如此抱着将人抛出去!” 于东华而言,管闲事一向不是他的做派,坐着看笑话何等趣事!他还美其名曰“笑看风云”。如今要不是看在受害者与他休戚相关的份上,想让他大发慈悲提醒一二,真真堪比山无棱天地合。 满以为对方再怎么总该有点感激,谁知主君与他全不在一个频道上,不过就是将冷淡的目光移到东华脸上,漠然地吐出一句:“你若来,我可以勉为其难摔轻些。” 东华煞是难得地空白了一瞬,继而迅速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无语:这是把自己也当成爬床的了!他毫不犹豫地把罪责怪到折颜头上,若不是老凤凰见天神神叨叨,小屁孩怎么会想歪! 约莫见东华面色青白以为是受了打击,主君甚是好心地补充了一句:“以仙君的本事,大可不必如此!” 呵,听听这话,难不成本事不济,就可以走这条道了?东华怒极反笑,对于小屁孩这歧义百出、恶意满满的话无力吐槽。 脚下的女子还在火上浇油:“啧啧啧,没想到啊没想到,仙君也是这样的人!不如我们……”话未说完便被他袍袖一挥不知送去了哪里。 在主君略带讶异的审视目光中,东华冷着脸道:“主君想是误会了,文昌并无此意!此来乃是有事请教主君!” 见他周身气势一变,一扫平日的和煦,语气中透着十二分的冷厉,脊背挺得很直,虽只将头略低了低,然并未让人觉得鲁莽无礼,反倒带着久居上位者的矜贵与端肃。 主君方知许是真的误会了,很有几分尴尬,毕竟硬要把一大好青年说成断袖,再怎么没有成见,也会在意的吧!正不知如何解,对面之人站直了身躯邀他借一步说话,将此话题一笔带过,倒是为他解了急。 二人进到帐中坐下。 东华其实要打探的是近日大军可有出兵意向。这本属于军中机密,只是他想要了解的原因太过荒谬,不好直截了当告知,便只能寻了迂回曲折的法子。 他向主君言道:“文昌不才,幸得主君收留,在军中叨扰数日,未有分毫襄助,心中着实不安。既逢战事,不敢惫懒,如有趋使之处,但凭主君吩咐!”他的意思很清楚,就是被收留着吃白饭觉得不好意思,有什么可以帮到忙的尽管吩咐。 东华盘算得好,以这话当借口,如若主君有心用他,且战事未歇,或许近日他便会听到想要的结果;而若是主君无心,或是战事尚不明朗,从此处不能有确切的消息,那他再打探也不迟。 值得庆幸的是,主君似乎因着方才对他的误解尚有些歉疚,虽未直接说如何用他,倒是话中透出战事已将收尾的意思。 这么说,近来应无出兵的想法,那么那日所见又是怎么出现的呢?东华见无法解惑,想到此后该向哪里去亦不明朗,不禁陷入沉思。 被打探消息的人反倒有些不安,他不知为何总对此人有些特异,此时不能满足对方,歉意更甚,忍不住又宽慰两句:“仙君且休养好身体,往后总有机会!” 东华不好显得过于急切,遂也不再多说,起身告辞。 这段时日,东华细细观察了一番,大军果然没有移动的迹象,兵马安顿如旧,倒不似作伪。他一时不能确定所见是否即将发生,唯有静观其变。 倒是机缘巧合,又被他撞见一次主君将人摔出来。 不知是不是当日说的话起了作用,原先还一脸冷漠抬着手臂抱起铺盖卷的某人,突然微不可察地顿了顿,不顾怀中人一瞬不瞬的钦慕眼神,忽改了一手拎着后领的姿势,将人像扔一只猫崽子般扔了出去。 被铺盖卷束缚了手脚的人在空中尖声高喊:“尊座不是一向只拎男子的?如何到了我这里就改了规矩?这不公平!” 一边的东华不由展颜微笑,叹了句“孺子可教”!不过,最好是拎都不要拎,直接把他们送走!只是,这种场合他不好时时出现,否则就有了潜行跟踪的嫌疑。 正转身欲走,却被身后人叫住了:“仙君留步!” 东华以为主君是为了此前所说的正经事留他,因此坐定后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来,谁知对方却犹豫着问了一个问题:“还未请教,上次仙君所说,不该如此抱着将人抛出去是何意?” -- 第182页 有那么一刹那,东华疑心这小子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想拿当日的乌龙来埋汰他,不过见他一脸虚心求教的懵懂样又觉得不像。想着以他这几十万年的阅历,看一个人总不致看错,便权且当他是真心实意吧。 只是这问题怎么回答?总不好说夫人会介意、下场很惨烈。 他只得含糊道:“这个嘛,了解的人自然会说主君心无旁骛、灵台空明,可那些不明就里、别有用心的难保不会借机编排出什么来,到底是些女子,若尊驾有朝一日心有所属,只怕这等细枝末节也会生了波折。” 对面的人皱着眉应道:“编排?编排什么?我不过就是将他们扔出去罢了!再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仙君何故纠缠于是不是女子?一样是扔,女子与男子又有什么分别?” “斥责就是斥责,规避就是规避,模棱两可的举动也许会引致模棱两可的猜测,实无必要!”见这小子一脸不开窍的模样,东华恨铁不成钢,“总之不要抱着扔出去!什么办法没有?还是少接触为妙!” 他坚决不承认自己当初也是这么傻呆呆地不解风情。 那人默了默,却说:“仙君觉得我会心有所属?我倒不这么想。” 东华瞅瞅这个榆木脑袋:“将来之事,谁能确知!” 对方今日难得有谈兴,居然还想继续这个话题:“……反正不会像折颜、白止那么无聊!” “你怎知他们没有乐趣?情之一字,倒不必急着否定,未曾亲历哪识其中滋味,说不定食髓知味、乐不思蜀呢?” 他总觉得小屁孩这是要注孤生的节奏,正要再开导两句,见对方扫过来的眼神却是一言难尽,仔细一分辨不由气结,这是还怀疑他为自己说项不成?这脑回路非得给他拧过来不可!再次怨怼带歪孩子的某人一万遍。 第78章 梦扶桑(卅二) 前几日未从主君处探到口风,在营中也未寻见端倪,东华便想着不能虚耗,潜心恢复修为。谁知不过隔了三四日,再出帐时便察觉不对,军中虽仍安然,但来往的人实实在在地少了。既无战事,是何缘由? 他原未想找折颜,可这事不好随意打听,一时半会儿又找不来主君,少不得要把老凤凰拽过来问一问。只是,不知是不是前阵子把他揍狠了,最近连影子都不见。 想躲倒也没那么容易!东华眉梢微挑,唇边隐现一抹笑意。 是夜,距离大军营帐一里外的树林,一道矮矮的身影鬼鬼祟祟地绕着最茂密的几棵树转悠了一阵,在这棵树底下伏倒观察了片刻,又滚到另一棵树下故技重施,末了躲到树干后学起了夜枭叫,听着颇有些瘆人。 一处影影绰绰的树影里,不起眼的树冠轻轻晃了晃,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传来:“行了,叫得那个难听!没让人瞧见吧?” 矮墩墩的小药童气喘吁吁地回话:“没,没有,我可小心了,路上还特地兜了几个圈!” “今日可有谁来寻我?” 小药童认真地回想了一番:“文昌仙君来寻了您两回,其他就没有了。” “嘿嘿,幸亏我料事如神!放机灵点,明儿个他要是还来,你仍旧说不知便是!” 小药童点头应承,又问:“前几日您不是还替仙君诊脉的,如今不用去了吗?” “啧,反正死不了,少喝几碗药也没什么,让他下手那么狠!”不知摸到了哪里,一阵龇牙咧嘴的吸气声后,那人不耐烦地问:“叫你拿的酒呢?” 小药童从怀中掏出一只精致的酒壶向上递去:“喏,在这里!要不是主君不在,我可不敢去取!” “怕的什么!本就是从我这里分去的,东华一向也不在意这些,他既出去了,正好拿来给我解馋!”一只手从树上伸下来,接过那酒壶,毫不在意地打开灌了几口,却猝不及防地咳嗽起来,“咳咳咳,这是什么鬼东西!” 不是酒还能是什么?拿的时候他特地闻了的。 小药童正自疑惑,却听一道平淡的声音蓦地在身后响起:“哦,主君出去了?” 寂静之中陡然响起人声,树上树下的二人俱是一惊。 小药童本就胆小,一见来人心生胆怯,想及这两日不知跟着撒了多少谎,早抖抖索索躲到树后。 折颜本翘着二郎腿嘚瑟,只是拿来助兴的美酒不知怎的变了味,正倾着身子打量酒壶,闻声一时不察从树冠中摔了下来,那张黑了一个眼圈、嘴角一片乌青的脸便暴露在了月色里。 离着他们几步远,深色衣袍的青年隐于夜色里,线条优美的面庞在皎皎月光下泛着玉色,冰轮玉魄,玄度恬朗,映着他眸中清辉,更不似凡间景。只那挺拔的肩背不见一丝柔软,并不如何伟岸的身躯透着清贵疏离、尽在掌握的气势。 折颜总觉得被那人嘲笑了,低低骂了句:“阴魂不散!”也不好失了风度,他暗暗揉着摔得生疼的腰臀,从地上爬起来,掂着手上洒得所剩无几的酒质问:“是你换了我的酒?” 东华并未接话:“你还未回答我,主君不在大营?” 折颜一愣,嗤笑道:“文昌仙君口气不小,主君的行踪凭什么要告诉你!”此刻,他倒也不再遮掩尚未恢复的伤口,挺直了身板预备跟狂妄的文昌讲讲道理。 对面的人却一反平日的温和,面上如月色般寒凉:“我再问一遍,主君是否不在大营?折颜,这很重要!” -- 第183页 他的目光直直落在折颜脸上,冷肃到面无表情的样子让老凤凰憋屈又心烦,不知怎么就被盯得气势一矮,他顾不上计较来人指名道姓的放肆,挣扎着晃了晃脑袋,翻了个白眼:“主君带人受降去了,这也不是秘密,就你什么都不知道!” 东华确然不知,这几日他为赶时间修炼得十分忘我,没怎么在意周遭的动静,许是错过了。况大营中又无熟识交好之人,自然也不会传递消息来。 老凤凰一副嫌弃土包子的嘴脸,不过就是要激怒对方挽回一些颜面,谁知对方浑不在意,反而顺着他的话问道:“去何处受降?” “旄山。”折颜不解自己如何答得这般顺溜,要想收口都来不及。 然而东华似乎并未解惑,皱眉思索片刻后问了个让折颜摸不着头脑的问题:“……那里是不是有一处山谷名唤育遗?” 撇开其他不谈,折颜对于虚心求教的人倒是有问必答的,否则如何体现他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惊天地泣鬼神的口才?如今对面之人难得放低姿态,折颜认为勉为其难也算是虚心请教了,再说之前一个两个问题都答了,倒也不在乎多一个,于是十分顺畅地应道:“不错,旄山之南有谷育遗,长了不少怪鸟,此番受降之地距此不远……” 话音未落,便见对面人变了脸色,倒让还准备滔滔不绝的折颜不确定地放慢了语速,谁曾想,下一刻他就被毫不犹豫地打断了话头,这个让折颜很是讨厌的文昌居然抓着手臂命令他:“尽快整肃部属,受降一事恐有变!” 东华原本找折颜,只是问个行踪,顺便捉弄一下这个总爱折腾的家伙。 他自然知道折颜为何躲他,恐怕是那日亲手在他脸上留的印记还未好全,老凤凰自诩倜傥风雅,一朝破了相,自感无颜见人。这几日连例常诊脉也不来,想是犹自不爽得很,一门心思要让他吃点苦头。 老凤凰这打不过就躲起来生闷气、还千方百计给穿小鞋的能耐,真是几十万年如一日!说不准就在哪处树林里躲着,不是梧桐树就是桃树梨树海棠树,翻不出什么大花样来,本性难移足以概括。 遇见小药童鬼鬼祟祟从大帐中出来却是碰巧。主君大帐岂是闲杂人等随便出入的?小药童探头探脑自以为无人发现,实则早已置于众目睽睽之下,只不过军中俱知他替折颜做事,偷偷摸摸拿酒也不是一回两回,习以为常罢了。 东华不一样,他见了小药童的举动,立时反应过来主君大约不在军中,又觉得这怕与躲起来的折颜有关,所以不动声色尾随其后,途中顺便将满满当当一壶酒换成了货真价实一壶醋,只等着看笑话。 没想到,老凤凰的行踪固然是确认了,亦从折颜口中确认了主君不在军中的消息。去了哪里?去做什么?疑问渐生的同时,似是印证了这些日子忧心之事,他没来由起了一阵心悸,惊觉事情并不简单。 旄山与育遗这两处地名并不陌生,只不过在他的记忆里并无特出。但说到育遗谷中的怪鸟,让他想起那些陌生的画面里,累累尸骸背后确有些怪模怪样的鸟,不免产生些不愉快的联想。 从上一个世界起,他所在的便不是与来时一模一样的世界,大千世界何其奥妙,即便遇见差不多的人,甚或有一段差不多的经历,也很难说这便是同一个人同一段事。 甚至有时他会有些奇思妙想,假使小白在,会觉得哪个才是自己?是选择同样的样貌性格,还是选择同样的记忆经历? 他好似在走一段莫测的迷宫,似曾相识的背景迷惑多于真实,断不能以经验去揣摩,因为前方的路不知何时便会分叉。而引导他向前的其实并不是记忆,只是某种难以言说的预感。他借着这预感一步步走下去才知道到底会遭遇什么,但要他解释预感从何而来,恐怕也只能用一句“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来了结。 然而,因缘既起,要他视若无睹是不能了。难的却是如何让别人相信自己。 譬如此时,折颜乜斜着眼煞是桀骜:“你命令我!”要不是脸上的伤口还在提醒他实力的差距,恐怕便要不客气地诘问:“你算什么东西!” 东华未与他纠缠,单刀直入道:“我且问你,此地距离旄山有多远?大军多久能到?” “相隔千余里,不过以我天族大军的实力两日应能到了。” “那么敢问主君是何时启程的?” 折颜皱皱眉,约略知道了他的意图:“两日前的清晨出发……” “算上今日就快三日了!军中应有日常联络之法,可有消息传回?” 折颜默了默,暗悔自己大意,嘴上仍试图找理由:“……许是他们路上耽搁了?受降而已,又无急事!” 东华静静望着他不语,他知老凤凰不至如此驽钝,只不肯轻易低头罢了。 折颜转了九曲十八弯也未能找到说服自己的理由,终于闭口不言,半晌方不甘不愿地问:“你待怎样?” 东华等得就是这句:“事有蹊跷,受降必定有诈,且所谋者大。事不宜迟,速速整肃大军,你我兵分两路,我率一路驰援主君,你率一路留守大营!” “你?”折颜未想到这人主意这么大,立时就给自己安排好了位置。 “不然呢?你放心让我留守?”东华十分淡定地瞥了他一眼,料定折颜无此底气。 -- 第184页 果然,老凤凰权衡再三,摸着鼻子又问:“你想带多少人去?” “主君可是带了三成兵力?那我带两成即可,剩下的留给你,别告诉我这还守不住!再派探马前去打探,受降有诈,周围必有异常,有消息立时传回!大营加强防守,外松内紧,注意西北、西南方向动静!还有,尽快与父神、墨渊、白止联络,小心提防两族联军,此事只怕还有后手!” 东华语速不慢,折颜略觉应接不暇,一路点着头随他回到大帐。 直至召集完人马,以副帅身份发出若干金令将诸事安排妥当,又待众人有条不紊离开大帐后,折颜方觉不对:“嘿,我怎么倒听起这小子的话来了!” 他手中的扇子往自己脑门上重重一敲,也不管疼不疼,心中只觉被人算计了一把,可偏偏又挑不出错来。折颜也暗觉神奇,怎么就被这来历不明的文昌给吃得死死的?便是方才在军帐中排兵布阵,他竟然适应得很,觉得与主君在时无甚不同,不由自主便将自己置于从者的位置,更奇妙的是其他诸人竟也未觉不妥。 老凤凰思想良久,不说“英雄所见略同”,也不谈“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却很是神来一笔地叹了声:“那句俗语怎么说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甚妙!” 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倘被某人知道,少不得又是一顿赤橙黄绿青蓝紫。 如是单纯探查情况,东华的确可以一人前往,但五族之争并非如此简单。鬼族和妖族联军实力不过尔尔,如今却要在明知毫无胜算的绝地里搞出花样,难保没有他族的影子。且东华亦说不准此去是否一马平川,一旦贸然深入,陷入敌暗我明的境地,牵一发而动全身,着实不智,还是慎重点好。 他领着一队人马埋头赶路,无心欣赏沿途景致。一路行来,还得时时保持警戒,并不那么舒心。 按着此刻行军的速度,一日应能到旄山。及至午后,前方探马已报了几回,大军前方数里并无异常,但越是接近越是疑云重重。 天色将暮时,他们距离目的地不足百里,东华还是放下了连夜赶路的想法,号令诸人停下休整。 夜风渐起,凉意深沉,东华从方才起就觉得周围有些违和,他不动声色地四处瞧了瞧,戒备了一阵未见异常,却仍不能放心。 趁着最后一点天光眺望远处,旄山的崇山峻岭似在眼前,因着光线不足,黑黢黢的轮廓看着更像无人知晓的密境,不知背后会露出怎样的尖齿利爪。 草木留下一团团一簇簇的阴影,像冷硬的山石,又像蜷伏的野兽,被风卷起阵阵低吼。 将士们隐约的说话声隔着段距离传来,不甚真切。都是经验丰富的战士,知道压着嗓音,不让旷野的风将之带到远方。于是,语声中留下一段段骤然宁寂的间歇,有种乱了节奏的张皇。 对了,声音,就是声音!东华遽然醒悟。 明明是山野,这里实在太过安静! 连绵不绝的山脉随着视线延伸,其中不知孕育多少飞禽走兽。若是寻常,山林中会有很多声音,唧唧的虫鸣、野兽的嘶喊、禽鸟的叫声,此起彼伏或是参差错落,那是充满生机的自然的奏鸣。 而此时除却风声再无其他,寂静更像被压制后的无望,没有温柔的安详,只有冷厉的肃杀。 原本还有趁夜一探旄山的考虑,现下自然只能放在一边了。他不欲打草惊蛇,状似无意地退回原地,暗中在营地周围设了禁制,隐晦地提醒众人抓紧时间休息,又布置了可靠之人值守,行动间仍做出一无所觉的模样。 不过,今夜怕是平静不得了。 第79章 梦扶桑(卅三) 暗夜之中,东华正在闭目打坐,周身笼着淡淡光晕,看似平静无波地调息,实则分了一半心思留意所设的禁制。 此番前往旄山,众人只知受降恐有阻挠,分兵乃为主君瞭阵、为天族助威,至于其中是否有诈,东华本无确凿的证据,自然不能妄言,否则那些一点就着的武将若知道了一星半点,一心要救主君于水火,只怕立时就要踏入对方的圈套。 心中再急亦不能失了方寸,作为最了解此行目的之人,东华不敢懈怠。 人困马乏声渐歇,正是暗潮汹涌时。 帐外夜凉如水,星子明灭,残月如钩,万籁俱寂中果然有了异动。 先是自远处山林飘来一团薄雾。薄雾时卷时舒,层层铺展,仿佛刚具灵识的草木之精偷偷扬起的窈袅肢条,因着变化缓慢并不如何引人注目。 然而方接近营地上空,雾却骤然浓密起来,原本轻纱样的薄雾像被灌注了浓厚的杂质,刹那间转为黑沉如墨的云团,尖利的趾爪划破了轻灵出尘的伪装展露狰狞。 浓云翻滚着碾向前,一路行进一路缓缓下降,朝着营地接近过来。要到此时才能看清,那黑漆漆的一团与其说是云,更像是无数细如牛毛的长虫结成的团,蚰蜒样的长虫生着许多对足,因其数量多,一条条堆叠缠绕,蠕动着团在一起,分不出收尾,哪似轻捷的云?直教人心生厌恶。 偌大一团滚滚而来,竟无多大声响,唯经过之处留了条烧灼般的痕迹,稀薄天光下仍隐隐可见。 如此大的阵仗,却丝毫不显声势,筹谋之人着实费了一番功夫。本是大好时机,可惜遇到了东华。 -- 第185页 漆黑的一团无声无息地接近,目的自然是营中之人。随着距离的缩短,千虫万足愈加雀跃,“云团”的蠕动甚为诡异,其中一些甚而竖起半身,挥舞着成排的对足,似随时准备脱困而出,附着于新的目标之上。 “云团”刚进入营地,迎头就撞上了东华早已设好的禁制,涌动的虫豸甫一触及营地的外缘,便有一道金光闪过,将猖狂伸来的虫足化为灰烬。一二虫豸的消亡太过微小,事发又太过突然,“云团”来势未减,仍试图朝着有人的地方趋近,于是一道道金光随着“云团”的压近频频闪现,无数张牙舞爪的长虫还来不及作威作福,便在金光中僵直了身体,迅速散作齑粉。 肉眼可见的,那团漆黑的物事越来越小,及至后来,醒觉过来的虫豸不想重蹈覆辙,又摇头摆尾地向着后方拖曳身躯,可因数量颇巨,慌乱之中难以统一步调、聚拢气力,并不能阻止覆灭的下场,最终挣脱桎梏的不过百一,更多的发出最后一声凄厉惨叫,便无奈地消散在了空气里。 熟睡中的众人此时方被惊醒,一片刀剑出鞘声之后,众人看到的就是扣在营地上空的半圆形的金色屏障,以及指尖弹出一团辉光笼住最后逃窜的几条虫豸的东华。 “仙君果然料事如神!”那几个知晓东华布置的将士见此情景,不免心中感佩。 却见东华低头端详被捕获的虫豸,皱眉不语。 “仙君,可是有什么不对?”一人上前问道。 东华的掌上,虫子细长的身躯来回摇摆,张着口器四处撕咬,可毫无着力之处,无措之下对足惊惶颤动,左突右奔妄图逃脱术法的牢笼,但终究不得法门,只得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匍匐下去。 掌上的一团乍看之下还算平常,可若仔细观察,虫子的轮廓时不时会呈现虚影,因着身躯微小,又是夜间,并不十分明显。 “这不是一般的虫豸……”他望着虫子一时清晰一时模糊的对足,觉得莫名的眼熟。 掌中隐隐感受到一丝波动,正待凝神细看,几条虫子似乎接收到了什么讯息,蓦地竖起半身,头上触角急速抖动了一阵便僵在原地,整条身躯拗成圆弧,所有步足都向外张开,过了几息陡然变为一团黑雾消失不见。 不止其一,条条如此,不一会儿那几条被他捕获的虫子便已了无踪迹。 围观的众人皆是一愣,东华也未想到小小虫豸还花样迭出,收了术法望着空空的掌心,仍有些疑惑。 禁制外黑云散去,但天色未明,四周依旧昏暗一片。 早有兵士使了简单的照明术查看营地四周,几声惊呼后,有人指着黑云来时的方向让东华看。只见一条清晰的深色印痕从云团下沉处一路延伸至眼前,在跃动的火光中展露无遗:哪里是原本以为的压痕,草木间焦黑蜷曲、了无生气的惨状更像是被某种浊物侵蚀的模样,比如浊息或是怨气。 他蹙着眉想,熟悉感原来出自这里。 此地不宜久留,前路又必然危机四伏,待到天色微明众人拔营前行,均带着十二分的小心。 余下短短距离,倒未生什么波澜,偶尔遇到零星虫豸皆不成气候,想来天光大亮,少了掩蔽也难再偷袭。而经昨夜一事,一众将士此前再怎么蒙在鼓里,也知事有蹊跷,心中疑虑恐成事实,一腔愤懑早已烧得蓬勃,但有些许火星便可引来滔天怒火。 一众人默默行来,东华遥望前路,远处雾霭重重,不甚真切,然雾霭背后总有什么似要喷薄而出。 他觉得奇怪的是,除了虫豸竟不见其他,这幕后之人倒也沉得住气。 此时距离旄山不足五十里。 前方打探的人马比以往回来得晚些,未有伤亡却略显狼狈,一脸郑重地印证了他的猜想。 原来这队精兵领先一步打探军情,本已入旄山地界,不料未行多远便遭遇大雾,他们在雾中摸索了一阵,好不容易来到一处空地,才走了几步便被一道高入云端的幕墙阻住了去路。幕墙直上直下,光滑陡峭,内中漆黑一团,看不分明。他们又朝左近探出数里,仍不见幕墙尽头,不敢擅专,立时原路回转来报信。 大雾。幕墙。漆黑一团。 东华望着迷蒙的远山,约莫想到了什么。 他率着众人行不多远,那片浓重的雾霭愈加清晰。 不知是谁扯破了推云童子的布袋,叫这许多云团落了下来,一股脑儿堆在一起。如若置身其中,恐怕连周遭五步以内的景物都无法尽收,这叫人很难不去怀疑是否是个陷阱。 东华点足飞身上前,朝白茫茫的云雾靠近了些,飘散的轻絮随风翩扬,看似随意地缭绕,勾着他发梢、衣角的雾气却从一丝丝变成一股股,渐渐将之裹挟其中,大有成蛹之势。 察觉异状,东华面色不显,袖中手掌微抬,默默掐诀施法,指尖方凝出一簇银光,却见方才触及衣袍的雾气陡然一滞,忽又潮水般向后退去,怎么打着旋儿来的,就怎么反着旋儿拧了回去,不仅萦绕在他周身的雾气不见了,连同前方不远处阻住了视线的厚厚雾霭也刹那间一扫而空,真真称得上“来无影去无踪”。 也因此,那队精兵口中的幕墙便显露了出来。 少了雾霭的遮蔽,这道横亘在去路上的幕墙分外清晰,叫人瞠目结舌的便是它的庞大。幕墙自眼前而起,一路向上延伸、向外延展,将旄山方圆百里几条主山脉都笼了进去,远远看去似个黑色的巨碗合在崇山峻岭间。 -- 第186页 正如东华所想,乃是一方结界。 要支撑如此巨大的结界,术法消耗不在少数,思及来此的正是一支大军倒也不难解,目的无非两种,要么不得进,要么不得出,只不知眼前这个到底是占了一样还是两样。 “主君他们是在里面?”一同前来的将军急切地指着结界内问。既知大军来此,眼前又出现如此大的结界,哪里还猜不到因果。 下方,几个心急的兵士早已上前摸索起了光滑的外壁,试图找出可以突破的缺口。 东华紧盯着结界中凝滞不动的那团黑色,这大雾来得诡异、去得蹊跷,让他不得不心生戒备。就在方才雾气退去的一瞬,他似乎看到内中黑色有一刻的涌动,待要定睛再瞧却又没了动静。此刻见有人对结界出手,可无论是徒手、兵刃还是术法,十八般武艺均无法破解,他将眉毛拧得更紧。 事出反常必有妖,既已将他们引至此处,按说不该如此无动于衷才对。 正思想间,结界顶端的外壁突然微不可察地漾起了一丝波纹,波纹一层层扩散,迅速向底部震荡开去,眼看着就要接近闹哄哄忙着破结界的众位将士,却并未引起注意。 东华在半空看得分明,心中陡生警觉,口中疾呼“退后”,掌间尚未收起的法诀已然扔了过去。 闹哄哄的兵士中,两名精壮天兵离结界最近,他们一个使锤一个使斧,仗着身高力大,挥舞手中兵刃便要与结界来个硬碰硬。 原以为兵刃与结界相接总要费些力气对抗一波震荡,谁知刚刚还无计可施的结界,此番锤子与斧子下去浑似砸在纸糊的壳子上,一时不及收势连人带兵刃都向结界内倒去。 这倒还罢了,只是握着兵刃的手掌方一接触结界内黑沉的雾气,便如过了热油一般燃起烧灼的刺痛,叫两个身高逾丈的猛汉都不禁嗥叫出声。 臂上肌肤已如滚烫的岩浆般诡异地鼓胀起伏,瞬间起了层层水泡,又逐个爆裂绽开,鲜血喷涌,再急速干涸,收缩焦枯,比锥心的疼痛更甚的,是眼看着肌肉虬劲的臂膀化为枯骨的恐惧。而此时他们的身体仍处于失衡的状态,眼看着倒进结界的将是肩颈与头颅,动作变换不及,意识却无比清醒,便是旁观者亦能从他们瞪大的眼珠中感受到惊恐。 千钧一发之际,一股力道自身后传来,东华的术法赶到,总算及时拉了他们一把,保住了性命。二人擎着失了半截的臂膀连连倒退,只觉劫后余生,惊魂未定。 然而,不待众人喘口气,方才锤斧砍斫处的结界显出一个破损的大洞,一团团浓云正接二连三从洞口逸出。甫一接触空气,便极有章法地锚定了周遭的天兵纠缠上来。 几个道行稍浅的反应不及,不过慢了半拍,立时呼吸困难、目眦欲裂,有的抱头哀嚎,有的四肢僵直,有的目色赤红,有的神志不清,一看就不寻常。 众人一边七手八脚拖着受伤的同伴后退,一边各显神通扔出傍身术法试图阻挡散逸的浓云,谁知来者根本不惧,穿透五颜六色的光幕,优哉游哉地继续勾上其他接近的兵士如法炮制,片刻间又倒下了七八人。 余下人等再不敢冒进,对着如入无人之境的浓云又恨又怕,却又拿它无法。 便在此时,东华一个闪身出现在人前,袍袖略动,将四散的浓云拘于臂间,又快速掐诀封了身后结界处的破洞。 动作行云流水,形势立刻倒转,耀武扬威的浓云左突右奔不得逃脱,也似知道落入了无力抗衡的境地,竟有瑟瑟之意。 东华正要细看,哪知这云也似前番虫豸一般突然凝滞,顷刻间化为乌有。 威胁消除,自有人活泛起来,互相询问着:“那是什么鬼东西!”受袭的兵士还在哀叫,方才跟着的将军犹在问:“仙君,主君他们可是在结界里?这可如何是好?”众人的目光都投到东华这里。 几番破除迷障,如今,那些原本未将文昌仙君放在眼里的将士俨然已将之视为可靠的倚仗,心中对于主君的遇险、战友的不测虽满怀愤懑,却自知力有不逮,寄希望于这位文昌仙君来力挽狂澜、指点迷津。 东华未语,先一一瞧了被浓云侵扰受损的兵士,替诸人施了净化安神的法术,哀叫声果然低了不少。 再在结界前站定,涌动的浓云已失了开初的平静,隔着薄薄一层银光似困于囚笼的猛兽,游走间目露凶光,无声地向他示威。 他默默看了片刻,嘲讽地扯出个笑:“倒是好算计!” 这滚滚的黑云有着最棘手的内涵,若不是靠着赤金血庇佑,他也逃不出趾爪。 此前怕不就是如此引得大军深入,倘若多人同时中招,虽有主君在,以一人之力不能兼顾攻守,后方即便驰援也会因无得法之策而陷入同样困境。如此一边拖住主力慢慢消磨,一边又可吸引更多天族队伍飞蛾扑火,除非父神将得力干将与数万部属弃之不顾,否则即使重兵相救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结局。 对于苟延残喘的鬼妖两族来说,真是一条毒计,也委实是条好计,便是立于敌对的东华都要为之击节鼓掌。 可惜,他们定未想到,还有另一人也与主君一般有同样的赤金血。该说是人算不如天算,还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东华却终于明白了自己来此的目的。 待到回过身来,他已有了打算,目光沉着地扫视了一下众人道:“不必惊慌,听我号令!” -- 第187页 第80章 梦扶桑(卅四) 当务之急自然是要深入结界一探究竟。 倘若真如所料,受降的大军陷于结界之中,不知是何状况,且距离来时已有三日,多一分延迟多一分危险,再不能耽搁。 而虑及结界内的境况,这趟唯有东华可去。但他肩上总归担着责任,一旦入了结界也不知几时回转,没法当甩手掌柜,驰援的将士在结界内派不上用场,可在结界外如何摆布、谁来统辖、万一有变何以应对等等少不得交代几句。 言简意赅做完布置,东华又专门嘱人留意其他方向来的友军。 既然主君部属只是受降大军中的一支,想来墨渊白止处也派了人马,离开营地时他已让折颜送过消息,现下算着早晚该有动静了。对方既摆了偌大阵仗,自然是能多算计几分是几分,哪会单单只针对他们!以墨渊的智慧不会看不懂,若能尽早合兵,倒可以共同筹谋应对,免得鬼妖两族宵小趁势作怪。 众人见他一一交代得细致,不由面面相觑,其中一位迟疑着问:“仙君这是,不与我们一同御敌吗?” 经历过波折,此时军中对于东华的信任正节节攀升,听他不疾不徐将此危局之下的种种可能虑得周到,众人已对剩余战事信心满满,正自热情澎湃,却发现原来想岔了,顿有种心情一落千丈的沮丧与失落。 东华见他们语气中带着试探,五大三粗的汉子却露出了大狗子样的惶惑,不由一笑,轻描淡写道:“如今情势,我们须得分两路行事。你们留下,听从号令依计而行,至于我,还得往里走一趟。” “就您一人去?” “莫非另有他人不惧结界内的浓云?”东华一句话堵了念想,他见众人面面相觑犹带惊惧,遂安慰道:“既无他法,此即良策!无需担心,我尚有些把握!” 许是被他淡定的神色迷惑,有几人虽欲相劝,却也未想出更好的法子来,只得不情不愿地从了。 东华在一众将士的目送中进了结界,咫尺之间,便已入了另一方天地。 此刻,他当然能够分辨出所谓“浓云”为何物。如今的天兵不了解,十万岁的主君许也不深知,作为直面过无数次的人自然知道,那是浊息。而说其棘手,乃是因为浊息中杂糅了怨灵、邪祟与咒力,虽每种都未达到蕴生缈落这等大妖的地步,却也正因其杂,应对之法要更繁复,想要一招制胜的概率便低了许多。 若时间不那么紧迫,设阵法应对固然更为稳妥,可如今情势,恐怕并没有充裕时间可以挥霍。 这各方世界背后的主宰,哪次不是让他诸多波折?这也是为何片刻之前他与众人只模糊地说有些把握,却并未说把握是几分。似乎从很久以前开始,他便习惯了以这般淡定的语气安抚人心,众人也习惯了从他的淡定中找寻坚持的底气。 旄山山系庞大,山脉众多。入得结界,眼前暗沉一团,脚下却是崎岖山路,便是东华也要辨一辨方向。 朔风凛冽,他望着漫天浓云,深觉奇妙,这些似曾相识的东西仿佛认定了自己一般,便是换了天地也要追来,时耶命耶? 浓云深处似有光波在晃动,他足下微点,直向那处而去。无论是不是陷阱,如今都无暇细思,不如将计就计找一找破绽。 行不多时,一阵极细微的脚步声传入东华耳中,掩在嘶吼呜咽的风声里本应极不明显,却不知为何听得分毫毕现。 脚步声轻盈明快,有着年轻人的活力,又存着畅快的余韵,仿佛下一刻就能回旋舞动起来,似乎那人所行之路不是结界内野风呼号的路,而是在自家后花园的青石板上惬意游走。 东华站定身姿凝神观察,黑云压境,天地晦涩,草木衰微,百兽奔走,委实看不出什么令人愉悦的所在。 身后的脚步声保持着一贯的节奏,依旧伶俐自在。东华戒备良久,仍未见有什么穿透厚厚的云层出现。或者,这是结界中生来迷惑人心的东西?他移动脚步继续向前行了一程,却发现那脚步声总在后头不远不近地缀着,并未有变化。 渐渐的,又有别的声音加入进来,断断续续,像是有人在轻哼小调,音符跳动在唇齿间,依旧带着宜人的松快。 随着这声音的出现,脚步声在几步开外停了停,却并未停滞不动,好像在摆弄什么东西,隔了一会儿就移动两步,慢慢从一侧到了另一侧。 异样的熟悉感牵扯了东华的意识,他觉得自己应该知道,却一时想不起来是何时何地。 可那声音并未放过他。低低的哼唱隔着重重帷幕,别有一番隐秘的纠葛。他侧耳听那几个模糊的尾音,软软的小钩子样勾起了他的注意。那声音总带着不自觉的爱娇,自以为很能唬住人,实则却奶呼呼可爱得紧,连那些刻意伸出的趾爪也憨态可掬。 “采莲归,绿水芙蓉衣,秋风起浪凫雁飞……”婉转的调子从他记忆深处滑出,玲珑如滚落玉盘的明珠。为他唱曲的人,娇艳红唇轻吐芳华,眸中水色蕴满深情。 “小白?” 似是为了应答他的呼唤,比方才清晰了数倍的嗓音在他耳畔响起:“东华,你回来了!”声音中满含着惊喜与怀恋。 仿佛推开了一道门,掀开了一重幕,一条玉臂破开浓云伸了过来,手掌间擎着一束红莲,裹着纱衣的窈窕身影迎向他胸前,黑如鸦羽的长发挽得婀娜,鲜活灵动的女子眉目如画,边仰望着他边绽开了欢欣的笑颜。 -- 第188页 那一刻,东华的心是柔软的。 在凡世时,滚滚去上学塾,攸攸尚未出生,他与凤九悠游泛舟。 凤九便是哼着这小调坐于船头,随意伸展手臂,白得发光的皓腕划开碧波去采侧畔的莲花与莲蓬,指尖的水光被她撩起缀到额间、鬓发和眼睫上,她颇为自娱地甩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娇憨的面庞映着天边的红霞格外明艳动人。 东华微笑着支颐看她,心头滚过一阵躁动,终是按捺不住,凑过去将笑声堵在了她唇里。许是用的力道大了些,回转家门后,凤九虽仍旧愉悦地插着采来的白莲,又给滚滚剥了莲子煮了粥,却撅着嘴不肯理他,倒是让他私底下说了不少软话、赔了许多不是。 说来,他已有许久未见小白,怀抱犹自留着眷恋的触感,却难重温。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是隔了多少个秋?不知他的小娇妻可还安好。 “夫君,你可想我?”刻意压低的嗓音带着几分黏腻,将他从短暂的愣怔中拉了回来,小手挨挨蹭蹭搭上他的肩膀,手中的红莲浓郁如血,融入层层浓雾毫不违和。 东华将目光落在眼前女子黑且长的发上,挽的发髻不知何时松了开来,发丝垂至光裸的肩头,隐隐绰绰遮住了大半的莹润肌肤,若隐若现的纱衣半落不落地搭在臂上,好一副弱不胜衣的模样。 飞扬的凤羽花,娇艳的芙蓉面,正似心中所系,可惜…… 思想间,他左手已迅捷探出,一把擒住了异变中的肢体,那束红莲连带着白嫩的小手已微微改了形状,花间露出一柄尖利的锋刃,刃尖正对着他的后心。 眼前女子吃痛,红润的脸颊泛起惊惧的苍白,用力挣扎着试图逃脱:“夫君,你,你这是做什么?你把人家弄疼了!” “你可真是看得起自己!”东华冷冷地看着她,“谁给你的胆子冒充小白!”话音方落已一掌拍了过去。 掌力所及,却未击中实体,女子胸口一虚,他的手掌便从一团雾气中穿了过去。 方才女子脸上的痛苦之色此时褪得干净,仿佛陡然卸下了伪装,大而圆的杏眼渐渐拉长,眼周泛起繁复的纹样,她半阖着眼,斜斜瞟过来,嘴角犹带着轻佻,哪里还有凤九的样子。 “怎么,东华,我这模样不美吗?”她扭捏着姿态,欺身过来,“若你喜欢清纯的,我也可以……” 迎接她的却是骤然而起的辉光,光芒照耀到她的裙角,柔软的纱衣便寸寸化成了飞灰。 “都是废话多!”这是东华祭起术法后毫不留情的评价。 女子愕然之余,倒也未如何失措,她渐渐消逝的半张脸浮起挑衅的蔑笑:“你又何必如此狠心,我不过是你心里的样子……救得了一个,你救得了全部吗?” 尖利的笑声尚萦绕在耳边,东华猛地睁开了双眼,周遭一团漆黑,方才的一幕已了无影踪,让人不禁怀疑是否虚幻。 更让他在意的是,此时他正被浓重的黑气裹得严实,丝丝缕缕的细线绕在身周,正伺机侵入躯体,若非天赋异禀,恐怕连呼吸都要有所妨碍。饶是如此,仍叫他微微皱起了眉。 捏诀破开束缚时,他想起那女子的话,她说自己是他心里的样子,这是何意?当初缈落化相出现时,确也有些迷人心智的征兆,莫非这是结界之中侵蚀之外的另一重险恶?能够让他也生了幻觉的东西倒是不容小觑,他人若无防备便不慎进入的确颇为凶险。 几息之后,待他看清半步开外的深谷,更坐实了心头的凝重。 与其他各处不同,此处浓云尤其厚重,沉郁压抑的黑中另带着鲜艳如血的红,与其说是聚于谷中倒不如说被拘于谷中更为贴切。四处游荡的黑气飘过山谷时,不知被什么力量束缚着不得离开,久而久之就成了凝实到稠密的云峰。明明看着轻如鸿毛,却有着重逾千钧的分量,将席卷其中的物事都打压至谷底。 谷中不知深浅,连他的目力都不能见底,且那黑雾如翻腾的热泉,间或露出的漩涡似不期打开的地狱之眼,衬得山谷尤为诡秘。 方才那女子约莫就是要将自己诱入其中,不过说到“山谷”,另有段画面让他不能不在意。难道此处便是育遗? 正思忖间,红黑驳杂的浓云中又划过一片光晕,比初次所见还要明晰。 也因之明晰,东华从中看出熟悉的违和感,这种违和感自来到这方世界便未曾停歇,无论法术的波动、爆发的轨迹、留存的气息都与自己如出一辙,这只能说明,他要找的人就在山谷之中。 不容迟疑,东华张开周身结界沉入谷中,浓云繁冗黏腻,他如陷进深沼,不仅不见前路,犹有桎梏在身,解脱不得。 不知坠了多久,就在他以为永无止境时,下方却陡然一亮,他迎头撞上一片银光。 银光中周遭已然转了环境,不过眨眼间,东华竟然看到了自己,不是主君,是实实在在的自己。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佛铃花海,花海中卧着一只火红色的小狐狸,明亮的狐狸眼惬意地眯着,迎着暖阳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抬起毛茸茸的白爪子舔了舔,便将脑袋藏在卷起的大尾巴下面又打起了瞌睡。 侧旁伸过来一只扰人清梦的手,从她身体下方将之抄了起来,不待小狐狸尖叫出声,已被稳稳抱进了那个东华怀里。 他见小狐狸只瞪了一眼又想伏身睡去,不由眉梢轻挑起了捉弄心思。放在小狐狸肚子下的手掌动了动,小狐狸四肢一颤,闭着眼朝旁边挪了挪;他又将手上力道重了几分,小狐狸咯咯笑着往一边翻去,仍旧没有睁眼;他终于不再收敛,舒展着手指来回揉了揉,柔软起伏的肚皮顿时起了波浪,小狐狸痒得撒开四肢想逃,又哪里翻得出夫君的掌心去,只得扒着他的手臂讨饶。 -- 第189页 好不容易逮到个空隙,恼羞成怒的小狐狸气愤地化成白衣少女,捶着那个东华的胸口与之理论:“你怎么这么坏!”明明是责备,用她软糯的嗓音说来便似娇嗔一般,反叫人失了心神。 那个东华低垂着眼睑看她,眸光深沉,声音却有些喑哑:“谁让夫人不理我!” 他俩的身影越靠越近,像两棵根须交错、枝叶纠缠的连理树。 东华了悟,这是碧海苍灵啊,他与小白大婚前的日子,而此后的波折让他在一片旖旎中生了些许怅然,只不知为何会想起这些。 正自轻叹,耳畔突然响起一道迟疑的声音:“那个白衣女子,是谁?” 第81章 梦扶桑(卅五) 东华悚然一惊,本以为如前次一般,只是过于浓厚的黑气让他生了幻象,所以见到了记忆中的一幕,谁知此处竟还有旁人? 这声音又委实熟悉,并未叫他生出警觉,这也是一奇。 然而待他转身看到一模一样的一张脸,这事就更为蹊跷起来:未曾察觉倒是可解了,毕竟内里是一人;可明明是针对他的幻境,主君又怎么投了进来? 他讶异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未曾想主君打量着他也反问:“你又为何在这里?” 二人四目相对,而远处的花海里,那个东华与凤九的身影尚未消散,此情此景委实诡异。 东华心念急转,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装束,方才未曾注意,他在这里并未找回本来面目,仍是文昌的打扮。略一思忖,倒也知晓了主君的疑问来自何处。 在东华看来,这是他的一段记忆;而在主君看来,那个明显与之相像的“东华”,只会让他觉得是自己的投影,恐怕主君的心里,这是不知何处而起的幻象,或者不知预示了什么的幻梦,本该只有一人相关,现下却加入了“文昌”这个外人,所以才有了方才一问。 东华原还想着如何解释,这么一来倒也省了,让他继续当作幻境也好。 孰料这人未纠缠“文昌”来此的缘由,反将目光投注在远处,似在思索什么费解的问题,执著地又问东华:“那女子是谁?” 有那么一瞬,东华很想直截了当地宣告:“这是你未来的夫人!”他想让这不懂情爱的小屁孩知道小白的好,抓住他们本就曲折的缘分。 可他别扭的私心又觉得,这明明是他的夫人!即便他们是不同世界里的同一投影,仍不妨碍他把自己与主君分得清楚,他的小白只是他的小白。偏偏如今换了副陌生样貌,连带着告诫“后辈”都没了身份,着实气恼。 百转千回地思量过后,他故作浅淡地应道:“……是与你颇有渊源的人!”他已预备着主君会追问自己如何知晓,默默编排了一套天人感应的说辞。 再次出乎他意料的是,主君并未循了他的想法,只是目光微动喃喃说了句:“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他今日的思维颇为跳跃。 未待东华接话,他似有不适,扶额闭上了眼,身形有些不稳。 归咎于幻象中变换莫测的光线,东华此时才注意到他泛着青白的面色,想及对方适才神思不属的模样,始觉事情不对。 正要抬手相扶,二人周围又是一变,佛铃花海在银光乍泄中消散如泡影,宁谧的世外桃源倏忽远去,光线陡暗,此刻环绕在身周的是红黑相间、蠢蠢欲动的浓云,厚厚的云层如泰山压顶般汇聚头顶,若非上方还笼着一层微弱的屏障,只怕立时就要倾泻而下。 身后乱糟糟一片,一个声音突兀在一片嘈杂之外:“东华,东华,你还能坚持吗?” 东华眉峰一挑,这声音居然是白止,他也来了!若是旁的场合还有些兴致相谈,只是此时此地既然相遇,无非说明墨渊一方的先头部队也陷于结界中,虽是预料中的结果,仍不禁苦笑。 回头看去,晦涩天光中,数万人的天族大军将谷底塞得满满当当,本是勇武雄壮的虎狼之师,却被恼人的浓云逼得束手束脚没了脾气,憋屈地躲在张起的屏障下,方才得以保全。虽有一些伤员缺胳膊少腿,从众人大多齐整的装束来看还不算顶狼狈,屏障开启得算是及时,被浓云侵蚀造成的伤亡尚可。 不过此时,这等保全已是强弩之末,那方护着大军的屏障正在快速衰减,即将面临崩溃。 他的出现似乎未引起多少关注,众人的注意力泰半都在谷底中心的那人身上。 在那里,才刚与东华同处幻象的人正盘腿而坐,双手捏诀,掌间快速闪过术法的光芒,与上方张开的屏障遥相呼应。只是他眉头紧蹙,额间滚过密密的汗珠,背脊紧绷仍压不住急促的起伏,想也知道状态不佳。 白止抓耳挠腮,一副手足无措地模样:“东华,你觉得如何?” 主君并未回答,他抬眼扫了圈周围,眉宇间透着疲惫,神色却很坚定,他问白止:“消息还没传出去吗?墨渊与你约定几日为限?” “三日,墨渊与我约定最晚三日传信回去,若未收到联络应会前来查探。此处实在诡异,竟半分消息都透不出去,你……” “既是三日之约,应,应已不远……”主君约莫是想说援兵不远、自当坚持,可不知被是什么搅扰,他面上遽然划过痛色,眸光一暗,唇边滴落一串血线。 如此变故叫紧紧盯着他的白止与一众将士大惊失色,待要相扶却被主君摇头拒绝,见他强自平复气息仍挣扎着维持脆弱的屏障,众人不知是该阻止还是沉默以待,一边是一人的生死,一边是大军的安危,从大义上毋庸置疑,可情理上又怎能熟视无睹? -- 第190页 一众心急如焚的汉子里,跟着主君最久的几个已然红了眼,小乌鸦玄璛一言不发,脸却阴沉得能结冰,他抽出双钩立时就要不管不顾地去与结界外的邪祟决一死战,到底被一旁的人拦了下来。 脾气躁些的直接跳脚开骂:“他娘的,鬼族妖族的阴险小人,有种堂堂正正跟老子打一架,用这阴损招数算什么好汉!”诚然,使得出这招数的人并不会在意当不当得好汉,不过此时无人有心与他争辩罢了。 东华略一思索,浊息、怨灵与咒力,虽是繁琐了些,却并未到致命的地步,除非主君另受了什么伤。不过此刻并非探究良机,倒该他出些力了。 正当其时,屏障之上有了什么变化,人群中几人惊呼:“你们看上面!” 方才还在屏障外张牙舞爪、伺机扑杀的重重黑气,突然一反常态、不进反退,原本被堵得严实的山谷上方竟然露出一丝天光来,虽然不多,比之原先黑红相间的诡异却是好了不知凡几,连带着压诸众人心头的沉重也似消散几分。 有人惊疑不定地猜测:“难道,难道是知道奈何不了我们,终于要退走了?”经历了无能为力的几日,总有人期待一个好的转折,慢慢滋长的喜悦在一部分人中散开。 东华心中暗道,哪里如此简单。 与此同时,主君也正用他喑哑的声音告诫:“小心有诈!” 果不其然,不过松得几息,将将退去的浓云便重新聚拢过来,彼时退回多少此时便推进了多少,且反扑之势更甚,浓稠到快要化为液体的黑雾劈头盖脸轧到屏障上,倒似看准了屏障的脆弱,积攒了余势妄图给天族大军一记重拳。 一来一回,压力骤增,主君手中术法未停,面色却刹时又白了两分。 撞击到屏障上的黑雾一阵涌动,居然化出了形状,一只只浑身漆黑的怪鸟从黑雾中探出身来,细长的颈、赤红的眼、尖利的爪、嶙峋的翅……它们在光滑的屏障上竟也能站稳,边扑扇着丈许的巨翼,边拿坚硬的喙来啄屏障,此起彼伏的敲击声在众人的鼓膜震荡。 东华听得极细微的碎裂声时,身形已向前飘出。 也便在此时,不堪重负的屏障碎裂了,随着星星点点坠落的余烬,主君猛地呕出一大口鲜血,歪倒在白止臂上。 众人来不及惊呼,便见无数怪鸟目露凶光发出桀桀的嘶叫,墨沉沉毫无亮色的羽毛,行动间却发出金属般的摩擦声,铺天盖地的巨翼蓄势待发,已朝着再无阻隔的天族大军俯冲过来。 见识了浓云的厉害,此前一众将士中除了憋屈总还有些惊惧在,此时见已入绝地反倒激起了血性,战是九死一生,不战则是十死无生,抱着“杀一个不赔,杀两个就赚”的想法,纷纷拔出兵刃要决一死战。 连向来寡言的玄璛也狠厉地摩擦着虎头双钩大骂:“来啊,丑八怪臭鸟还敢作怪,小爷让你们有去无回!” 眼看着上方怪鸟集聚的森森黑云和下方铠光赫赫的各色光华就要迎头撞上,一团耀眼的银光陡然自天族大军的背后亮起,巨大的屏障越过众人迅速升起,在怪鸟的喙落下前挡住了攻击,又顺势散漫开去。 冲在最前方的一波怪鸟不及变换方向,大半身子都暴露在银芒中,少顷竟冒出烧灼的焦臭味来,扭曲着化为了尘埃。更多怪鸟被吓得停住了落势,见光芒还在接近,急忙掉头撤退,推挤之间又有一波惨叫着消失了踪影。如此一进一退,原有屏障的空缺迅速得到填补,甚至还向外延展了一些,将那些黑雾所化的怪鸟重新挡了回去。 尚不及收起兵刃的一众将士瞠目结舌地看着这幕突变,都在左顾右盼找寻银光的出处。不过,无需他们费心,有人自来揭晓谜底。 “不要冲动,你们不是对手!”东华甩下一句话,已几步出现在主君与白止前。 此时不是掩藏修为的时候,虽则暂时阻了那些邪祟的攻势,终归不是长久之计,要紧的是怎么让所有人安然无恙地出去。 白止却是第一次见他,惊愕地问道:“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队伍中自有认识他的,小乌鸦玄璛皱着眉不甘不愿:“怎么是你!”另有打过交道的将军惊喜道:“是文昌仙君啊!您能来真是太好了!” 一番交头接耳之后,来自墨渊白止一支的将士大都知道了来者的身份,虽是初见,可这位仪容俊美的仙君一出手就非同凡响,竟有不输于主君的本事,叫他们一颗决然赴死的心有了生的希望,都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主君看起来精神有些不济,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半晌方问:“你怎么来了?消息送出去了?” 这话乍一听与白止的大同小异,东华却从中听出了不一样的意味。 从浅了说,固然印证了他们之前的交谈,原是要送信出去的,想了许多法子却屡屡失败,他约莫是被困的大军几日来唯一所见来自结界外的人。 而他二人分明不久前还同在一处幻象,怎么主君本人全无反应?除非,他以为所见是自己的臆想,并未觉得别人也能见到。可东华又十分确信他们见到的一幕是自己经历过的事,主君凭什么认为会与他有关?因为碧海苍灵?还是,他见过什么……东华记得那句“好像见过她”。 且不说在此时此地见到实实在在的小白是如何不可能之事,再往深了说,主君何时连幻象还是真实都分不清了? -- 第191页 联系他一直以来勉力支撑的样子,东华一言不发,俯身搭上他的脉,果然脉象虚浮、脏腑损耗颇重,最麻烦的是神识不知为何受了冲击,怪不得神思迟滞、难以为继。 即便如此,东华也没指望能从主君口中问出缘由,对于他的冷硬脾性大概没人比自己更清楚。他于是转过脸来盯着白止:“他是何时受的伤?” 白止自然晓得,这话不是问的因构建屏障抵御邪祟所耗颇巨而起的伤势,他只是想不通这人怎么初次见面就这么毫不客气,奇怪的是自己还没脾气。 转念一想,既然另一拨出生入死的兄弟都知晓眼前这位仙君,想来其身份是可信的,见他既有神通进得结界、重建屏障,说不定也能助力大军扭转颓势,对于告诉他来龙去脉倒也没什么顾虑。 “此番受降是场阴谋。东华是为了救我才受的伤。”白止两句话概况了主旨,这与他原先的猜测出入不大。 “……我比他先入旄山,因有约定便直往那处去,途中确遇到些散漫的黑气,也是我大意,想及旄山曾是战场,见它们尚不成气候便未在意。谁知妖邪滋长迅猛,队伍中接二连三有人出现了幻觉,后来又从萌生幻觉发展到侵蚀肌体,待到发现不对时浓云初成,已有了现在四五分的规模,大军回撤已是不及……” 白止面带懊恼继续道:“东华到达的时间同我相差无几,他觉事有蹊跷与我联络时才知变故,于是前来襄助我等控制局面。彼时,因我压阵断后受这妖邪之物的影响最甚,几乎意识不清,东华便耗费修为替我驱除。谁知这却是个陷阱!趁着我等无心他顾之时,鬼妖两族余党向大军发起偷袭,若是平常倒也不惧,可这回他们用了能损人躯体与神魂的阴招,将士们空有勇武无处使,要不是东华拼着神识受损分心一击,这回我们就要吃了大亏。可恶的是,这波余党见事情败露却仍讨不到好去,便以自身为祭布了这结界,妄图将我们困死在谷底。后来的事你也看到了,若不是东华撑起的屏障,恐怕我们也坚持不了这么久,只是苦了他……” 他想起什么问道:“敢问仙君,不知距离我们出发可有三日?结界中不辨日月,倒是不能确定。我与墨渊有三日之约,他若见异常定有驰援,仙君既有神通,我们不防再等等,到时一同离开。” 以白止的想法,如今这情形受伤之人定是万不能再劳动的,连东华都不能对付的事,除非等墨渊来,否则别人约莫也是不行的。因而他这说法倒不是看不起眼前的文昌,只是隐晦地提醒他有人会来解决,叫他不要冲动,安心稳住屏障以保不失即可。 可对于套着文昌皮囊的东华来讲,他却知道即便墨渊前来亦有些棘手,叫他祭出昆仑虚来么?这当口的昆仑虚只怕还没那么管用,就像这年岁的主君也还没有完全掌握他以后的本事一般。 而况,以他的了解,此时主君的情况并不好,他的隐忍大抵也到了极限,若不能快些拎着折颜来瞧,恐要横生枝节。 他抬眼望了望被隔在屏障外的怪鸟,蓦地开口:“那波余党果真都清除了?” 白止不防他有此一问,事生突然,其实他尚不及派人探查:“应是吧,几日来并未见踪影。”他心道这仙君年纪轻轻的威势倒不小,被他一问不知怎的就心虚了。 谁知发问的人却未再深究,仍旧望着天,突然轻笑了声:“即便没有也不要紧,让他们来了就走不了!”昳丽面容上的淡淡一笑,带着智珠在握的从容,又有着摄魂夺魄的危险,叫白止恍然失神,觉得应重新认识眼前的仙君。 而东华想的却是,他须得速战速决才行。 第82章 梦扶桑(卅六) 于阖谷的将士而言,这几日过得可谓波澜起伏、峰回路转。 主君一向深沉寡言,受降可能有诈的事,他即便起疑也不会随意与人提及,至于白止更是连这层疑虑都省了。 于是在场的大多数人都经历了从轻松适意的胜利者到蒙在鼓里的受骗者、又到九死一生的绝望者、再到柳暗花明的幸运者这一心路历程,短短几日好似过了几辈子,其中跌宕不足为外人道,大悲大喜莫过于此。 而对于眼前这位长身玉立、隽秀从容的文昌仙君,众人的了解都谈不上深厚,但他确有引人注目的特质,无论是突如其来的首次现身、与主君势均力敌的切磋交手,还是这次的识破计谋、独闯结界,在不长的时日里,他予人的印象总与出乎意料相连。 相较于那些一路走来的伙伴,文昌仙君显得尤为神秘,他有强者的气场,也有高人的疏离,有时他很和善却并不亲昵,有时他在眼前却似隔山海。他们如遥望冷山,只见其远其高,却看不清脚下路蜿蜒去处究竟有几多距离;又好比憧憬缠绕雪峰的玉带云烟,从半山看去触手可及,待到峰顶才知此去甚远。 他们一边做着自己的“山中人”,一边仍试图看清“真面目”,可说不清为什么,却能对这份神秘给予信任。 自天地启开以来,山河重塑、万物化育,虽过了段太平日子,但彼时各族生灵才从懵懂中醒来,利爪方生、羽翼未丰,自然是不敢有大动作的。此后数万年,各族兵戈不断,天族与魔族、天族与鬼族、加上妖族与人族的参与,战火旷日持久、似永无尽头。 众位将士骁勇善战不假,却并非好战嗜杀,近十万年的征战,是寻常仙者一生的光阴,那些想用战事来挣前程的不是没有,可对于大多数天族将士而言,人心思定是毫不意外的选择。 -- 第192页 这些年来,越来越多的人聚到墨渊、东华他们周围,无非是由于他们虽用了父神所不喜的以战止战,到底止战的目的在前,而其本身也确有力挽狂澜的实力,一次次胜利使追随者愈加确信所见的希望。 如今出现的文昌仙君,也有着与他们类似的特质,将士们虽暂时看不透他的底细,却并不妨碍从中归纳出其善意来,毕竟那么多次“出乎意料”委实没有损害到什么天族利益。 也因此,当一众将士怀着忐忑与期待,注视着那个矫健优美的身影从军容整肃的谷底直直上升至屏障高处时,心跳得格外激越,为着下一刻可能出现的盛景不禁屏息凝视、血脉贲张。 同样有所感应的是屏障外密密匝匝的怪鸟,一对对赤色的瞳仁瞪着视野中逐渐放大的身影,感觉心底莫名涌起虚软,勇气与自信突如潮水般退去,它们有些不安地扑扇着巨翼,在屏障上踩着碎步来回挪动。 不知哪只鸟先发出了尖叫,粗粝的声音瞬时划破宁静的伪装,引起一阵振聋发聩的共鸣。诸多鸟鸣合到一处,与悦耳动听毫无关系,倒是壮了自己的胆,一步两步互相拉扯着向前,妄图以气势吓退来人。 可惜它们的对手并不好打发,他隔着屏障扫视了一圈周围,并未被身形巨大的怪鸟吓倒,反而好整以暇地理理衣袖,勾唇浅笑起来,浑身金光一闪,颀长的身影已穿过屏障来到怪鸟们面前。 别说底下远远眺望的将士们未曾反应过来,便是这些虚张声势、张牙舞爪的怪鸟们都未曾反应过来——怎么有人好好的安全之所不待,非要跳到它们的地盘上来挑衅呢!这可真是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屁股拔毛,找死啊!可偏偏此人就是方才重构了屏障之人,说谁没本事都不能说这人没本事! 怪鸟们不会说话,但不代表它们傻。对上来人与笑容正相反的幽深双眸,浑身漆黑的大鸟只觉被无形的重压笼罩,赤目圆瞪,四肢僵硬。于是空气中便出现了令人窒息的片刻凝滞。 “怕了?”那人轮廓优美的唇线微微上挑,清冷的嗓音似冷泉击石,虽只吐露二字,却叫人浑身一凛、心生寒意。 “别急,慢慢享用!”与不紧不慢的语调相对的,是他手上快速结着的法印。 话音刚落,乌压压的山谷上方一阵灵气搅动,竟然飘起了花雨,亮白的花瓣带着莹莹的光华,小巧而娇艳,却顽强地将被怪鸟和浓云拥塞的天空刷出了一道道浅色。 不小心碰触花瓣的怪鸟们宛如掉入荆棘丛,被突如其来的尖刺逼得腾挪闪避,却因为周围同类堵住了去路而束手束脚起来,喙与喙相抵,爪与爪纠缠,翅膀外缘过于锐利的骨刺本是利器,此时却插入了近旁同伴的躯体,更引来哀嚎一片,恰为自乱阵脚做了最好注解。 花瓣密集处,有怪鸟不堪忍受这看似柔弱实则霸道的术法折磨,在一次次穿透中失去了活力,僵直的躯体被犹自挣扎的同伴毫不留情地拍落,于下坠途中失去了凝实的形状,化为一股黑烟融入浓云里。 漫天飞散的残羽中突兀地多了片留白,柔和的光晕染在那人身周,将被邪祟浸染的空间一遍遍荡涤,仿佛有什么禁制将他与怪鸟之间隔开了距离,一边是你死我活的修罗场,一边却是清静无为的修行地。 在他脚下,闪着莹光的花瓣无声飘落,方触到屏障的边缘便化为一道银色的波纹荡漾开去。绵绵不绝的花瓣簌簌而落,银色的屏障上迎来一场久违的雨,雨水带走漂浮的尘秽,圈圈涟漪都扬起生机。 屏障外光影交错,屏障内适意安然,一动一静间,宛若两个世界。 一众将士在谷中看得心神激荡,便是身为天族大军南征北战,也少有见到如此壮观的场面。 白止却是张口结舌地瞪着纷纷扬扬从天而落坠于屏障上的花瓣,问身边的主君:“这是,这是佛铃花吗?东华,是你教他的?” 主君自然是没有教过,事实上,在连年征战的岁月里,他鲜少会用到如此“温柔”的招式。比起优雅地让敌人慢慢死去,他更愿意用沉重锋锐的利剑收割生命。而用与实质相符的形式并不存在高下之说,无论温柔还是冷肃,本质上都还是生杀予夺。 白止他们知道佛铃花,是因为他曾邀三两好友去过碧海苍灵,在那里见到了一望无际的佛铃花海。 他喜好佛铃,大半是由于它们来自化生之地,与他天然契合。可仔细想来,佛铃花究竟自何而始?在他刚刚降世时,碧海苍灵也还是满目疮痍、妖魔横行的求生之所,要到后来才渐渐有了如今的雏形。世人将佛铃花与他联系在一起也许只是占了先机,谁又能说大千世界里没有另一处“碧海苍灵”? 主君望着屏障外沐浴在柔光中的身影神思莫辨,一时觉得真相就在眼前,一时又似被更深的谜团卷了进去,眼前越发晕眩一片。 山谷上方的浓云被无数佛铃花瓣洗刷出斑斑点点的空白,那些收缩着羽翼躲避花瓣的怪鸟们因着浑身上下此起彼伏的刺痛而戾气冲天,怒气冲淡了胆怯,积聚着将要爆发。 血红的眸子都朝着同一个方向瞪去,怨怒与痛恨快要满溢,千疮百孔的躯体不顾犹在飘落的佛铃,起伏数下后开始疯狂吸纳周围的黑气,丑陋的皮囊鼓胀开来,陡然扩大了一倍,怪鸟群中因损伤坠落显露的空隙再次被填满。 -- 第193页 这次它们知道厉害,不再单打独斗,齐齐张开嘴,不约而同地发出厉声尖叫,有如无数利爪在金属上划过的刺耳噪音,即便是隔了千丈外的屏障仍旧如魔音入脑。一众将士捂着发胀的脑袋,担忧地望着上方那道与巨鸟相较显得分外渺小又分外特出的身影。 而作为众人焦点的人,在这样的声浪中依旧站得挺拔,他低垂着眉眼,似乎毫不在意眼前的变故,就连披在身后的发丝亦只是微微扬了扬,单薄的衣衫纹丝不乱、纤尘未染,神情安适得像刚赏景品茗归来的闲散公子,仿若置于战火中心的不是他,被全力针对的也不是他。 也就在此时,屏障上悠然荡开的层层涟漪里隐隐显出星星点点的光,花瓣飘落得越多,这些光点便越明亮,待到光点终于连缀到一处时,一个清晰的法阵浮现在了屏障上。 半空中岿然不动的人一改慵懒表情,双手虚抬,目露神光,一座硕大的八柱银莲法/轮便自屏障缓缓升起。 天地间刹时宁寂,片刻前还在肆虐的怪鸟似被一一卡住了喉咙,虽维持着张嘴的姿势,却再听不到一丝一毫的声响。 法/轮庄严运转,熠熠金光中,绚烂的菩提往生平地而起,倏忽花开、弹指凋零,抽发的枝丫绽开身姿,在虚空留下条条轨迹,与飘落的佛铃交织到了一起。 伴着阵阵梵音,金银两色的光潮将山谷上空映得透亮,潮水漫过挤挤挨挨的怪鸟时,它们庞大的身躯颤抖着褪去了黑沉的皮毛、露出奇突的骨骼,再后来连那些丑陋的骨架也未能得保,次第消融在了光潮里。 八瓣银莲升至穹顶,法/轮中的金光仍在徐徐洒下,谷中汇聚的浓云逐渐稀薄,四周涌来补充的妖邪之气也被裹挟卷入,半空中留下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之外,天空正在一点点明朗起来。 谷中一众将士被这奇景所吸引,消融的怪鸟与黑气波谲云诡,度化的金光与梵音无上庄严,而位于二者交界处袍袖鼓荡、迎风列列的身影,虽不动如旧,却让人陡然生了高山仰止的敬畏,一时纷纷失语。 白止一脸震惊向同伴讨教:“梵音,法/轮,这是什么?佛陀的神通?” 隔了良久,耳畔方传来一句低语:“菩萨低眉,金刚怒目,皆是法相,破众恶,灭诸害,一生一灭,一灭一生……”却不知是回答白止还是喃喃自语。 云层透出暖色,山谷中起了清风,天族将士渐渐坐不住了。 再无阻障的光线里,众人重新看清了四周被邪祟侵蚀后留存的焦土,以及焦土之上,由于少了植被掩蔽而格外显眼的遁走人马。 果然还有残余!除了开初的一点懊恼,更多的是摩拳擦掌的兴奋,憋了这么久终于有发泄之处,连玄璛都按捺不住领着手下杀过去包抄堵截。 左一道落雷,右一道风刃,术法与尖兵齐齐招呼上去,一路响起连绵的哀叫。 但这还仅是开始,毕竟旄山结界之外尚有焦灼的同伴等着安抚,也许距此不远还有急急赶来的援兵需要接应。 将士们只知道终于扬眉吐气,如今有的是时间,也有的是愤怒,便是不为自己,为着几日连番疲累的主君也要好好讨回这公道。 主君被白止半扶着,费力朝屏障上方的那个身影看去,呼吸有些沉重。今日相见,他原有许多话想问,只是事急从权、不好耽搁,只得隐忍至今。 几日来的经历如梦似幻,真假难辨。在勉力支撑着护住众人的屏障时,不知是否因为神识受损的缘故,他的思维有些跳脱,有关文昌的许多细节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他对自己似乎很是熟悉。那日他们在大营切磋,他总有种被窥探了先机的违和感,若非突生变故,他们也不会打成平手。 还有文昌的眼神,其中有过于复杂的东西,这点他在别人身上从未见过,虽无恶意,却不是看对手或同伴的眼神,倒像是透过他在审视谁。 但与此同时,连主君都要佩服他的智谋,竟能先一步发现陷阱,又一往无前地深入险境,要说这不是关心,未免不知好歹。 想起当日他问文昌他俩可有渊源,那人说“前事渺渺,来事纷纷,一见如故,岂非渊源”,可若无渊源,又哪来的“前事渺渺”?什么前事?何时的前事? 更不用说随后的佛铃花雨,以及庄严夺目的银莲法阵。明明未曾见过,可那结印掐诀的手法、法力轮转的轨迹,每一条都熟悉得如铭刻在血脉里,叫他如何视若无睹? 文昌是谁?为何而来?主君心中所想更迫切了几分。 只是,虽怀着无数疑窦与探究心思,几日来的心神俱损早已让他难以为继。此时大局将定,陡然的松懈反倒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仍在奕奕转动的法/轮映在他浅淡的眸子里,视野中全然是一片金银交织的光,同伴的欢呼声遽然远去,他再看不清白止焦灼的脸,只觉眼前一晕,意识便陷入了混沌里。 仿佛感应到什么,周身流转着术法光华的人抬了抬眼,目光向下方扫过,将催动法/轮的力道再加了两分。 第83章 梦扶桑(卅七) 东华再用佛印轮是冒了些风险的。 结界内邪祟之气成分复杂,这是他早已知晓的,将净化浊息之术与度化怨灵的佛印轮一并使用也是他早就想好的,两相优劣他看得分明:佛铃花雨能去浊息,却对怨灵咒术效果甚微,但胜在起势快,念随心动,一发而至;佛印轮之术能补足前者不足,不仅对怨灵咒术有奇效,因着超度的功用还能绝后患,就是消耗的修为多,若对方留有后招恐有纰漏,因此唯有环环相扣才能相得益彰。 -- 第194页 只是事到临头他突然想起一事,往日里用佛印轮都以苍何来发动,眼下失了趁手的兵器确然多了不少阻碍,只得临时变换思路,借助先前凝成的屏障来做媒介,边加固屏障边刻印法阵。 在佛铃花雨的掩护之下,一番功夫未曾白费,这约莫要归功于此方世界里见识佛印轮的人并不多,至少主君尚未习得佛印轮之术,至于其他人就更是孤陋寡闻了。如此一来倒是起了出其不意的效果,唯一的缺点就是耗费了更多修为。 不过,关于敌军是否留有后招的担忧,在见到无虞的天族将士气势汹汹地追击残兵剩勇时便去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还要落在主君身上。 虽说往日里他们几个同窗但有什么疑难杂症都要拎了折颜来讨教,倒并不是说自己不通医术,只是老凤凰钻研得多,对脉理用药更有心得。 因此,东华虽只是替主君略略搭了脉,仍晓得有些棘手。但凡仙者,涉及神识就要牵扯许多,乃因神识中蕴着仙者的根本,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不似躯体上的伤再如何狰狞可怖要痊愈大都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这也是为何他要不惜代价用佛印轮之术,只求快速解决结界中的邪祟。 主君失去意识,他亦有所感应,彼时大局已然明朗,只待收尾,他不好分心,默默催动手中术法将剩余邪祟一一压制,直至结界内重新恢复清明方才停歇。 有多年领兵打仗的经验在,此时该做些什么东华几乎不用思考:打开结界虽为紧要,清查鬼妖两族余党也很关键,须得齐头并进。 本来墨渊折颜未至,交给白止最是妥当,只是这人不知怎的围着主君不放,见他收了术法回转,立时一脸紧张地将之叫住:“文昌仙君,你快来看看!” 这得是病急乱投医了。白止与“文昌”并不相熟,他大抵还算是沉稳的性子,即便是见了方才克敌制胜的一番神通平添信任,按说也不至于如此。 白止却是一脸凝重,急急道:“他这脉象,是不是过于紊乱了些?” 东华见此应声上前,手指拂过腕间亦是一愣,这脉象确跟适才有了不同,虚浮滞涩、轻若无物,显是病情有了变化。 似在回应这句话,双目紧闭的人微蹙的剑眉愈加深锁,他在昏迷中不耐地挣了挣。豆大汗珠在鬓边凝结,本就玉白的面容快速褪去了血色,唇齿间漏出一两声模糊的低吟。 东华见他身体紧绷、意识不清,神庭处隐有光华闪过,估摸着仍是神识有损引致。原本是要与折颜会合后再行诊看的,只是当下情形断等不得这么久,这应也是白止紧张的原因。 想到此,东华将开结界、除余孽之事托付于白止,交代他务必尽快联络墨渊与折颜,自己带着主君转到僻静处张开屏障,分出元神探入他的神识。 毕竟是同源同宗,在折颜来之前,比之其他药物,还是他的修为能顶些用,况且,他也想知道到底是什么阻隔其中。 主君的识海确然有些混乱,东华的元神甫进其中便堕入一片迷雾。 白茫茫一片中泛起水声,哗啦,哗啦,规则的起伏柔和又静谧,仿佛孕育着生命的摇篮,叫身处其中的人不自觉地放下心防。 远处传来几声鸟鸣,一汪幽深的水潭从层层叠叠的雾气中显现出来,银镜般的水面被微风吹起了浅浅的涟漪,从水底透来幽幽的光,四周却仍隐在雾气里。 不知过了多久,水潭中央的微光似被什么遮蔽,不安地晃了晃,几绺银□□到水面,一道身影紧跟着破水而出,从水里缓缓升了上来。 那是一个俊秀的小少年,正是抽条拔高的年纪,白皙的面庞褪去了独属于孩童的娇嫩,逐渐显露高挺清晰的轮廓。只是一双犹带着清新水气的眸子却透着冷淡,冰魄晶魂样澄澈的瞳仁倒映着潭水,不带一丝波动,而他浑身上下参差斑驳的伤痕更衬出几分凌厉冷硬,不经意间便与人拉开了距离,不得亲近。 小少年静静拧去发上的水,胸腹间几道伤痕有些深,还兀自渗着鲜血,他却好似全无知觉,用手略抹了抹便取过挂在树枝上的白衣穿上。 一只肥嘟嘟的青鸟落在他肩上,蹦蹦跳跳将衔着的一枚红艳艳的仙果放在他手掌上,尖尖的喙拱拱那枚果子,小嘴叽叽喳喳:“东华东华你醒啦!我给你摘了颗果子,快尝尝!昨天你把那几只臭狗熊、丑大虫揍得太解气了,我刚刚去瞧,他们这会儿还鼻青脸肿躺着起不来呢!哈哈,活该!” 它展开短小的翅膀挥舞了几下,好似在回味昨日战斗的激烈,小爪子在他掌间踱了两步,许是身体过于圆润,颇有种摇摇摆摆的呆萌感。小少年看着它毛茸茸的背影、时不时颤动的尾羽,唇边略略放松,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青鸟想到什么似的飞回他肩上,蹭到颊边,拿翅膀尖大剌剌地拍拍他的发顶:“他们昨天说的屁话别放在心上,什么‘天煞孤星’!我呸,啄不死他们!”它煞是威风地晃晃肚皮,“懂不懂什么叫做‘集天地灵气’,没见识的东西!嘿嘿,大爷我刚刚给他们药里加了点料,叫他们好好长长眼!” “小不点儿一个,装什么大爷!”小少年长睫低垂,掩去眸中的一点落寞,轻轻捏起这只自来熟青鸟的肥翅尖,清亮的音色中有着笑意。 “怎么不是!大爷我虽然不能化形,可已经成年了,明明你才是小不点!”肥嘟嘟的鸟不服气地瞪着豆豆眼,“别说了,我会一直罩着你的!谁要是欺负你,大爷我给你出气!” -- 第195页 它扑扇两下翅膀站到少年湿漉漉的发上,将溜圆的肚皮伏在头顶,拍拍他额头说道:“来,大爷先带你去找吃的!” 小少年觉得好笑,头上并未觉出多少重量,倒是蓬松的绒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让他好像被鸡妈妈护在身下的鸡仔,却有点暖。 “……不是吃虫子吧!”他稳稳地走着,口中淡淡调侃。 肥嘟嘟的“大爷”立时跳了脚,一边小心地擦拭着因为想到虫子就止不住的口水,一边竭力表明自己为对方考虑的立场。 清脆的鸟鸣夹杂着少年偶尔的回应,在漫着白雾的林间远去。 轻柔的水声拍打着岸边,默默凝望着沉寂的树林。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浅碧的潭水、葱郁的树木都好似褪了色,沾染上浓厚的沉郁。 白衣少年跪坐在树下,手中捧着羽毛凌乱的青鸟。少年还是那个少年,除了白衣上新增的口子、神色中难掩的哀戚;青鸟也还是那只青鸟,只是任谁都能看出这是一只风烛残年、行将就木的老鸟。 “东华……以后大爷我不能带你出去威风了……你只能自己找吃的了……”不再肥嘟嘟的青鸟这次没有蹦蹦跳跳,它卧在少年掌间,抬起消瘦的翅膀碰碰他蹙起的眉头,“你别听他们乱说,我就是活久了,不是因为你才这样……早知道当初大爷我就该好好修炼,说不定还能多陪你会儿……” 小小的毛团渐渐没了声息,胸间幼弱的绒毛下不再有起伏,它像当初突然闯进这里一样,又全无准备地消失了踪影。 少年比往常还要寡言,他一言不发盯着掌上的毛团,久久未曾动弹,好半晌才轻轻拢起手掌,将多出的一点湿润裹进掌心里。 淡薄的日头从林间退去时,树下已没了少年的身影。离潭水不远的岸边土地上多了个小小的鼓包,鼓包上厚实的草丛里端端正正放了三颗红艳艳的仙果。 呜咽的风吹过田间山林,仓皇的底色被一点点吹淡,逐渐沾染上些许明艳。 碧海苍灵的广阔天地不再是一片灰白,蓝天碧水,苍松翠柏,各色花朵点缀在原野里。自从少年将周围前来滋扰的鸟兽鬼怪频频击退以后,这里的山水终于在休养生息中有了起色,向着福地洞天的方向跨出了小小一步。 少年闭目躺在一片草丛里,不知是在休憩还是假寐。他又长大了些,面上的线条更深邃了,俊挺的眉眼衬着如玉的肤色分外醒目,而紧抿的嘴唇和棱角分明的下颌透着生人勿近的冷峻。 他枕着的脑袋边不远处开着一丛鲜艳的凤羽花,玲珑的花冠缀在细细的花茎上,随风轻摆的样子轻盈而生动。 暖阳和煦,清风醉人,少年适意地将身子侧过一边,避开直直照来的日头。这下他离那丛凤羽花又近了些,长长的花瓣垂下来,几乎能够到铺在绿茵上的银亮发丝。 少了其他声音的搅扰,这里格外宁静。斑驳的树影落在少年脸上,长发越过颈间垂到胸前,随着他匀长的呼吸微微起伏,银色的光晕流转在发上,仿佛并非映射着金乌的光辉,而是自己在散发光芒。 耳畔起了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少年浓密的睫羽动了动,那声音便骤然停歇,隔了半晌方再响起。 细长的根茎偷偷摸摸伸过来,小心地绕过少年的脸颊,前端卷成小小的凹槽,凹槽中蓄着一点汁液,颤颤巍巍凑到他唇边。 “怎么又来?”少年漫不经心的语调打断了暗度陈仓的举动,他眼皮微抬,清冷的眸子扫过,弯弯绕绕拗着造型的绿色根茎像被定住了似的僵在原地,带着事情败露的羞惭,陡然缩回那丛凤羽花下,艳丽而招摇的花冠略微蜷缩了起来,缓缓转过一个方向。 “还没说你,自己倒先躲起来了!”少年坐起身来,伸手碰触凤羽花蜷成一团的花瓣,眼中蓄起些许笑意,柔和的眸光仿若闪耀的星河。 可惜这一幕只维持了刹那,他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愣了愣,手一点点收了回去,眼中的光芒也一点点暗了。 待到起身离去,少年已然回到淡然冷肃的模样,白衣悄然荡开,虽风姿卓然,却无声地诉说着距离。 长长的根茎又一次探过来,缠在他脚踝上轻扯。他目光微动,终究还是抬袖拂了拂,淡淡说道,“下次不要这样了,没意思。” 身后的凤羽花听懂了似的,慢吞吞收回探出的根茎,更加萎靡地缩成一团。如果花也能显露面目,大约会是一张泫然欲泣的美人面吧。 此后数次,少年在广袤的山野间来回,身边总有一丛蓬勃的凤羽花。 他与人打斗时,它张扬起花瓣,招展赤红的檄文;他受伤休憩时,它小心伸出枝叶,轻抚他微热的额角;他外出巡游时,它默默挪到视野开阔的高处,要迎着第一道曙光企望他的归来。 他还是那般冷淡疏离,不会主动停下脚步,也不会迁就它暗暗伸来的枝条,甚至有时要退开半步避开它掩藏不住的亲近,只除了眸光会不自觉地投向某个角落,凝视那蓬开得热烈的凤羽花。 这样便够了,少年在心中轻叹,如果真有所谓命运的不祥,就让他独自承受吧,而那杯蕴自凤羽花根茎的荡漾着微光、名为沉迷的汁液,它该好好藏在花儿娇嫩柔软的心里,随着生命一同绚烂。 少年以为,今后的无数时光也会像过往一样,混乱中孕育秩序,寂寞中潜藏温情。他在这世间并无别的牵挂,时光似水,岁月如歌,也许如此未尝不可。 -- 第196页 直至一场大火打破了平静。 少年用了不少力气整肃碧海苍灵周遭的环境,如今此处的草木生灵之所以能安宁成长,得益于他怼人狠对自己更狠的风格,哪怕伤痕累累也绝不后退半步的狠厉,叫那些只想欺负欺负小孩拿到更多好处的人心生畏惧,轻易不敢来招惹。 但少年到底年岁尚小,要结一个足以笼罩整个碧海苍灵的结界毕竟力有所不逮,因而当碧海苍灵之名传到更多人耳中时,这里便成了越来越受人觊觎的香饽饽。 趁着少年外出时,一群心生怨怼的手下败将纠结了一众心怀叵测的慕名者,闯入碧海苍灵肆意掳掠,破坏了灵泉、放倒了古树还不够,连漫山遍野的各色花草也不放过。拿不走便毁去,凶猛的火舌舔卷着花草细弱的身躯,曾经在清风中轻柔摇曳的五色花海刹时化为焦土,那些在和煦的阳光里、璀璨的星光下隐约可闻的唧唧低语再无声息。 少年怀着不祥的预感焦灼赶来时,见到的就是黑烟滚滚、满目疮痍的碧海苍灵。巨大的愤怒化为滔天戾气,罪魁祸首们来不及逃脱便已被戾气戳得千疮百孔,瞪大了惊恐的眼倒在焦土里,又被不待见的连同血污一起消融在了乍起的凛冽紫光中。 紫色的流光在碧海苍灵上空荡漾了三天三夜。少年耗尽修为终于第一次结成了能容纳下整个碧海苍灵的结界,可惜紫色的天幕下再没有那丛无言陪伴的凤羽花。 是因为你啊,还是因为你! 这样的声音在他望着遥寥的天空发呆时总会不期然响起。 时光荏苒,山野间踽踽独行的少年快要长成挺拔干练的青年,眉宇间有风清月朗的美好,也有令人胆寒的锋锐。接近者吞吞吐吐嗫嚅于唇间的言语,不是被平静无波的眸色震慑,便是叫波澜不惊的冷漠唬得咽回肚去。 他再不会轻易流露心中的流连与惆怅,他与每个人保持距离,似乎如此就能规避不知何时降临的噩运。 少年站在一方巨石上,云海松涛,闲云缭绕,雾霭弥散。 掌间擎着一柄素朴的剑,那是他花了七七四十九天方才炼就的神兵,宽阔厚重的剑刃暗藏锋芒,甫一降世便引来四方震荡。 他不喜萦绕于身周越来越浓厚的迷雾,欲以之破开阻障。剑风扫过,迷雾如一团粘稠的液体,须臾分开又倏忽合拢,唯有他仍被留在原地。 视野下方有样东西一闪而过,他警惕地看去,以为会捉到隐在迷雾中的元凶——这是可以想见的,举凡与他搭上关系,从来没有轻松自在的时候。 可这次他觉得自己料错了,目之所及竟然是条尾巴从眼前晃过! 不知从哪里伸来的蓬松柔软的尾巴,一看就有着极为顺滑的皮毛,从根部一路延伸过来,在临近尖端处鼓出圆润的弧度,又迅速地聚拢成了灵巧秀丽的尾巴尖。 尾巴在迷雾中悠闲地甩了甩,再甩了甩,似在招呼人跟上。 少年呆愣着看那条凭空多出的尾巴,他竭力向前望去,却分辨不出连接着尾巴的本体到底在哪里。 理智告诉他,这也许是陷阱,最狡猾的精怪常以最无害的姿态迷惑人心。可这条尾巴又委实黏人,它会灵活地绕到他脚上来,细软的毛发擦着肌肤,带着体温的碰触格外宜人,他竟然不反感。少年恍惚想起很久前也有差不多的一幕,更细小、更柔韧、更温和。嘤嘤的叫声从迷雾外传来,与尾巴一起催促少年向前,他不知怎么就迈开了步子。 走走停停,所想的“转折”并未到来,手中的剑暂时不用饮血,这让少年隐隐松了口气。 摇摇晃晃的尾巴悠然自得地穿行在迷雾里,时不时的嘤嘤嘤更像欢快的哼唱,仿佛下一刻,它活泼的脚爪和雀跃的躯体就要冲破云雾露出真容来。 少年跟在后头,心跳有些快,他在期盼着什么,又在害怕着什么,冰冷的面庞上终于裂开一道缝。他克制地问道:“你是谁?” 第84章 梦扶桑(卅八) 东华的元神深入主君的识海,跟着他跨越了三段场景。 刚开始,东华不大确定这于主君而言是真实发生过的事还是虚妄中的假想,正如他同样无法确定它们是否也存在于自己的过往里。 比起主君,多出的二十来万年使他见识了一些事、也忘却了一些事。 初入世界的新奇,企盼接近的渴望,被人排斥的失落,自我放弃的隔绝……幼年时谁不是心存幻想?他也曾羡慕过温馨有爱的寻常人家,也曾希望有嘘寒问暖的骨肉至亲,然而人们的善意少有分给不相干的外人,他心中虽然晓得,却还是在一次次闪躲中确认了应有的位置。他沉默着退避到自己的天地,慢慢习惯独自面对余生。 这种境况要到去水沼泽读书时才有了变化,那里认识的一群同窗,成了后来几十万年里为数不多的至交,虽然有的沉默、有的八卦、有的蠢萌、有的冲动,对于孤僻的他倒都没有刻意疏远的意思,让他在多数充当面无表情的旁观者时,也有了一分乐在其中的沉浸感。那些五花八门的课业固然难不住他,反倒是鸡飞狗跳的日常更有趣味,这使他对于明日多了些期待。 从水沼泽出来,他与同窗、战友为着干戈四起的四海八荒而奔忙,与其说是责任感,倒不如说是有了某种目标更为贴切。不属于任何一族的他并没有为族人而战的觉悟,仅是单纯觉得乱糟糟一片影响观感与心情,自得其乐乐不了,坐山观虎斗也观不成,不如索性推倒重来,一一收拾服帖,到时搓圆捏扁岂不手到擒来。一旦忙碌起来,再无心他顾,心底孤寂的小人儿也要退避三舍。 -- 第197页 再后来,他有了家。或者是因为得到了想要的甜,才终于放下了成长的痛,他已经很久未曾有过“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想法,那些曾经的不安与纠结早已褪色成过往的遗迹,堆叠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如果还有不安与纠结存在,那必然是关于小白的。 也因此,东华不大能够想起幼年时孤苦无依的自己,久远再久远之前,那个单薄瘦弱的孩童便已带着对过往的决然沉睡在了记忆里。陈年的伤疤从心头淡去,如今谈起已经坦然,有失有得,祸福相依,这才是这些年来他对于自己的想法。 如若前两段场景是主君的记忆,他已觉出了他们的不同。 第三段场景来得突兀,东华确信那尾巴是属于他最熟悉最亲密的人,只是小白怎么会出现在主君的幻境里? 从时间来看,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无论是在哪个世界,小白都不会这么早就出现,何况白止与凝裳都尚未成亲,又哪里来的子孙? 即便是幻境,也有其逻辑,最期盼、最恐惧、最纠结、最无奈……无论哪种,必然先有让你难以克服的心结,然后才能生成用以捆缚的幻境。可两个本不应该相识的人,能有什么心结? 还是说,有什么因素触发了这个幻境?可是,要说有什么能使主君的幻境与小白的原身相联系,似乎唯有他自己了,只他一人知道主君在另一个幻境里见到的白衣女子和这里狐狸尾巴的所属者其实是同一个,而这时的主君甚至还不知道尾巴背后是什么。 念头转处,东华又想起了此前在结界中自己所见的幻境,和幻境里不知为何出现的主君。似乎有什么线索就在眼前。 他循着幻境出现的契机顺藤摸瓜,有个细节愈加清晰起来:进入山谷时他迎头撞上了一片银光,然后进入了幻境,接着才有了主君的出现。 那片银光是什么?思来想去仅有一种可能,便是主君支撑屏障的术法。 那么是不是有这样的可能:他张开周身结界深入谷中浓云时正面遇上了主君的术法,两相作用之下,才有了二人同处于一个幻境的结果?亦即是说,他们二人同时使用术法有可能出现某种共通的效果?! 抽丝剥茧之下竟然得到这个结论,东华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可是如果没有别的合理解释,最不可能的结论也许就是真相。 他与主君的渊源毋庸多言,作为同一身份在不同世界里的映射,他们有细枝末节的不同,却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从这层意义上说,如若他们在同一空间使用术法便会产生什么奇妙的效果,似乎也并不那么难解。 而一旦接受了这个设定,再向前追溯便能发现,第一次异常应是出现在他们于军营切磋时,二人掌力相错他蓦然见到了某些场景,于是才有了后来的千里追踪和深入结界。 这么说来,此时他在主君的幻境中见到小白就更可解了,毕竟今日在结界中他与主君都不知使用了多少术法,而浓云未清时最能催生幻境的邪祟约莫也对他们奇妙的共通起了些作用。 疑虑似乎解答得颇为圆满,可东华总觉得还少了什么。 幻境中的少年已然在问:“你是谁?” 大而蓬松的尾巴甩了甩,倏地隐入迷雾中,不见了。 少年一愣,提步就要追去。 迷雾中突然钻出张尖尖的狐狸嘴来,接着是毛茸茸的狐狸脸、圆溜溜的狐狸眼,还有额上醒目的一簇凤羽花。小狐狸走到近前,嘤嘤嘤叫了几声,歪头看着少年。 “凤羽花?”少年愕然地看着面前灵动的小狐狸,显然更在意它额间的印记,“你是……” 从上一段场景来的少年虽已在岁月中辗转许久,却仍留着旧日里压抑难解的心绪,被勾起了遗忘许久的记忆,他拧着的眉微微颤动,眸中泛起了难掩的红色。 少年探身抱起蹲坐不动的小狐狸,轻柔地抚了抚它的背,低低问了声:“是你回来了吗?” 东华神色复杂地看着少年和他怀中的小狐狸。正如当初他不愿意指着白衣女子对主君说“是你未来的夫人”一样,此时他其实也不怎么愿意看到别人与小狐狸搂在一起。 可同时,眼前的一幕又如暗夜中的花火骤然点亮了思绪中的晦涩,令他如醍醐灌顶,一时之间也无暇分身去排遣醋意。 确切来说,使他灵光乍现的是两个想法。 其一是关于他与主君共通之后所见的内容。 他原本以为共通的结果是天马行空、杂乱无章的,但仔细想来,第一次他所见到的场景其实是有预知性的,当时他始终很在意,所以才会去探究,知道了旄山有谷名育遗,也才有了后面的事件发展。事实证明,虽不中亦不远矣。 第二次,他们在同一个幻境里见到了小白,他原本以为是重现了他与小白大婚前的一幕,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对于主君是否也是一个预知的幻境?他的过去未必不能成为主君的未来。至于为何眼前的小狐狸未能使主君联想到那个幻境里能幻化成白衣女子的小狐狸,也许只是因为,主君看到的与他看到的不同,并不是完整的幻境。 那么同样的,此时的幻境是否也预示着某种未来?若果如此,是否意味着,主君也会遇到他的小白? 这是件值得快慰的事。他与小白曾被说是天命无缘,他亦不记得在小白出生前有什么前缘,便是连东华以为与小白的初遇其实也是她努力了很久的结果,莫说三生三世,彼时便连一生一世都求得艰难。 -- 第198页 想到主君在幻境中呢喃的那句“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还有第二段场景里少年望着那丛艳丽的凤羽花克制又不舍的眼神,东华的神色不由柔软了些。 相传,凤羽花根茎所酿的汁液代表迷恋,将之赠予他人已是表白心迹,小小的凤羽花早就将心意托出,年少的主君未必不知,只是被心中的畏惧阻住了步伐。 想来他们还是有渊源的吧,如果这次少年能够早些与他的小白邂逅,是不是就能迎来转机? 然而,东华仍很忧心,这是因为第二个想法,关于他和主君。 自从在前两段场景中辨识出了他们的不同,东华便惊觉自己委实有些想当然,就算他们是同一身份在不同世界里的映射,凭什么认为他们便会相似? 他们一定会有相同的经历吗?一定会有相同的寿数吗?一定会遇见同样的人吗?一定会与小白有美满的结果吗?凭什么,凭什么他就如此肯定? 一个个问题问得他自己冷汗涔涔、脊背生凉。是啊,凭什么肯定呢? 其实,从上一个世界开始,种种迹象便已说明事件是会有不同发展的,他与那个世界里的“东华”出现参差是在天族庆典前,那时他分明也是知晓的——大千世界变幻莫测,不同世界里的他并非同一人,怎么转头就把“既非同一人,经历自然千差万别”的道理给忘了? 可一想到万千世界里他与小白并不能常常得圆满,甚至可能形同陌路、生生错过,东华便觉得胸中郁结一团,剖心样的疼痛再次袭来,叫他眼前一阵发黑。说他贪心也好,执著也罢,此前未曾见到便罢了,既叫他见了还要冷眼看他们分隔,如何能忍! 好在目下看来,主君与他的小白似还有些前缘,只是这前缘尚浅、前路不明。 而使他更为揪心的是,所谓的“预知”也并非完全准确。从第一次二人共通的结果来看,他确在育遗谷中见到了怪鸟,但怪鸟并未如预见的那般吞噬所有天族大军,所以,预知与真实间不尽相同,可能只有部分的真实,且还存在着不确定的“真实”。即便主君有心,亦未可知是否有其他阻障使他心愿难成。 念及此,东华阖了阖眼,心中慨叹:这劳什子的“预知”,真是个不着调的鸡肋!所以他才不大爱用卜筮,除了给自己添堵,还能有什么? 眼前的少年仍抱着他的小狐狸,便连行进在迷雾中亦不觉得无趣。 不多久,迷雾中显出一方巨石阻住了去路。 小狐狸嘤嘤两声示意少年上前,少年反倒有些犹疑,他盯着那方巨石左右打量了一番,却始终未曾迈步。 过了片刻,小狐狸见他未有动作,在怀里不耐地拱了拱,挣脱着跳上巨石,雪白的爪子几个起落便翻过巨石,又从上方探出脑袋望向他。 少年感受到小狐狸的召唤,伸手搭上巨石便要纵身向上。哪知,便在他手碰到巨石的一刻,平平无奇的粗糙表面遽然一阵晃动,泛出一片光芒。 光芒中似乎显露出了什么,少年看得一顿,继而一脸不可置信。他面色凝重地抬头望了望小狐狸,迟疑地伸出一根手指轻触巨石,巨石表面唰地闪过一道亮光。 上方的小狐狸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狐狸毛根根竖起,它警觉地扬起脑袋四处张望。不知哪里刮来一阵怪风,将它推得身子一仰,小狐狸立时伸出爪子用力抠住石缝,却仍被扫得向后连退几步。 少年倏地撤回手指,围在小狐狸身周的无形力道猛然一松,原本还在全力抵抗的小家伙收势不住,翻滚了两圈才堪堪停在了巨石边缘,它晃着有点晕的脑袋,趴着可怜兮兮地看下方的少年。 少年想了想,重新化出原先擎着的剑,猛地朝巨石劈去。向来披靡的神兵并未如想象的那般斩断巨石,而是生平第一次遭遇了强敌,锋锐的剑尖在巨石表面激起一串火花,却只留下了浅浅的划痕,其他星点碎屑都无损伤。少年不甘心地返身砍斫,这次不仅无甚效用,便连方才留下的划痕都渐渐消了踪迹。 上首传来小狐狸痛苦的呜咽声,它抱着脑袋在石上翻滚,仿佛宝剑不只劈在巨石上,还劈在了它的脑袋上。待到少年醒觉收手,小狐狸方才喘着粗气缓了过来,它委屈地耷拉着耳朵,有气无力地朝下方的少年嘤了一声。 少年不敢再冒险,退后几步,足下一点,试图直接越过巨石去,临到巨石上方却不知被什么挡住仍旧落在原处。换了几个方位、不同身法冲击,并无迥异,巨石前便如被设了道天堑般,独独阻住了他的去路。 他既不能伤害小狐狸,又要破开束缚他们的桎梏,几番尝试,一次次凉了少年的心。他与小狐狸一上一下不过相隔咫尺,却再不得寸进。小狐狸急得在巨石上打转,但要回转少年怀中却也是不能。 少年望着泫然欲泣的小狐狸,眸中的光渐而黯淡,似还不能接受才刚相遇便不得相聚的结局,可他的脚下已然微微退了半步。 与少年的一味沉浸不同,东华却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一人一狐来到巨石前尚未有破绽,问题便出在这块巨石上。 此前,他的元神随着主君的神识流转,感受他经历的幻境,周围不过是多了些迷雾。要论迷雾的出处,倒也不一定全在外力,毕竟神思混乱之下,识海中的确会有混沌不清的梗阻之处,若立时以修为弥补固然不错,但因要查处根源所在,东华未曾轻举妄动。 -- 第199页 而下一刻,幻境中人见到的这方巨石,在东华看来却是白茫茫一片迷雾中唯一黑魆魆一团的异象。 仔细看去,那团黑色并非静止,而是翻滚涌动着的,甚至还甩出两条长长的触手,探到幻境中的少年和小狐狸身上,不着痕迹地将之裹入其中。 这情形并不陌生,旄山结界中的邪祟便是如此作恶的,如今竟还潜入了主君的神识里。此时,它们怎么潜入的已然不重要,无非是主君救白止时,或是分心击退偷袭的鬼妖两族余孽时,被乘虚而入了。 邪祟最爱攻人所短,揪住所恸所惧之事不放,勾起心结甚至心魔。 如此看来,倒更印证了东华之前的猜想,青鸟和凤羽花许是真的存在过,且不论凤羽花与小狐狸是否即前缘,主君纠结于心底的痛却是分明了,原来他也在害怕分离。 东华有一刻的愣怔,此处的主君与上一世界里的“东华”何其相似,可他们又选择了怎样不同的两条路:上一世界里的“东华”因为害怕失去而不愿放手,执念深厚到影响了六界运转;这个世界里的主君却因为害怕失去而选择后退,宁愿独自舔舐伤口也不要伤害到对方。 然而他并无笑话他们的立场,分离又何尝不是他的痛点,如若小白和孩子们离去,他不会如此心平气和地分析利弊短长,他甚至不能保证能否保持理智。与他们略微不同的是,他一定不会轻言放弃,且他的首要目标始终是与小白的相守、与家人的团聚。 此时来看,不同世界里的经历似乎有了不同的意义,东华宛如看到了站在无数重关卡前的自己,因为不同的选择奔赴了不同的前路。这些世界的尽头有的坦荡、有的逼仄,而对他来说其实只有两种:有小白的世界和没有小白的世界。只要是前者,他都会努力活成一种结局。 既已找到根由,救自然是要救的。东华分出修为笼住化身为巨石的邪祟,又将少年和小狐狸身上的触手剥离,眼看着它们在紫光中一点点缩小,终于露出四四方方一块碑石的本色。 从元神中燃起的净化之光格外纯粹,反噬也格外大些,照此进程,东华原本所余不多的修为虽可支撑,却也艰难。 他已预料到这约莫是自己在这方世界里的最后一桩要务,不过,望着幻境中郁色未减的少年,他觉得还有一件事可以做。 白止几乎是扯着墨渊飞奔而来。 他心中最是焦急东华的伤势,可被那个“文昌仙君”指派去做善后却也找不到理由反驳,毕竟害了东华的人是自己,救了大军的人是东华和文昌,无论是从哪方面来看,自己都是比较派不上用场的那个。 鬼妖两族的余党有人追击了,强弩之末的跳梁小丑,翻不出什么花样来;旄山的结界也在确保无虞后打开了,自有人把驰援的将士安顿好;给墨渊和折颜的消息一刻没耽误便送了出去。 可这会儿功夫墨渊都到了,折颜这臭小子不知道在磨蹭啥。 白止是等不得了,东华的伤势也等不得,折颜不在,墨渊总能顶些用。他顾不得其他,扯着墨渊就往“文昌仙君”所设的屏障来,一路走一路说,总算是把前因后果交代清楚。 因着情势所迫,屏障所设并不是多么人迹罕至的所在,只是略略隐蔽,似是知道有人接近,竟已提前解了。 一方榻,一人卧、一人立的格局毫无遮挡地进入了二人的视野。 白止最关心的当然是榻上躺着的人,见其虽仍未醒,面色却已不再青白,神情较方才安稳许多,呼吸也平顺了,不禁松了口气,由衷赞叹道:“仙君好道法!” 与白止不同,墨渊最先注意的却是站着的人。他既知道了前因,以常理判断,自然明白躺着的是东华,站着的是“文昌仙君”。可是远远看去,这位隐在树荫下背对着他们的仙君,却让他觉得莫名的熟悉。 白止匆匆忙忙扑过去看榻上的人,墨渊则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仔细端详这位仙君。目光从他平平无奇的玄衣扫过,慢慢向上见到颀长挺拔的背影,随着光线流转终于落到披散在肩上的一头银发上。 墨渊目光一凝,白止并未向他形容过文昌,他自然不知文昌仙君的样貌如何,按说银发也没什么稀奇,仅他所知魔族、妖族甚至天族中便有好几个天生银发的,可不知为何他此刻陡然心中一动。 未待他细思这份异样来自何处,“文昌仙君”却有所感般转过头来,一张与榻上之人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庞赫然出现在眼前。 墨渊难得的思绪停顿了片刻,看看他再看看榻上,又将视线复转回他脸上,艰涩地开口道:“你……” “文昌”似被他的惊愕取悦了,淡笑了声道:“你来啦!” “你认识我!你是?” “墨渊你快来看看东华!哎哟,你傻站着干什么!等会儿再跟文昌仙君聊也……”墨渊好不容易吐出的疑问被骤然打断,毛毛糙糙的白止以为墨渊在跟“文昌”寒暄,要到不经意转头间看清了身边人,方才知道老成持重的墨渊怎的也失了分寸。 “啊?你怎么这副模样,你,你是谁啊!”藏不住话的大狐狸立时就嚷了开来。 “文昌”低笑着摇了摇头,并不理会,仍对墨渊道:“你们看着他吧,我该走了。”他姿态悠然地迈步离去,走出两步又补充了句,“多保重!” -- 第200页 “等等!”白止伸手想要挽留,然不过须臾,那人远去的身影已渐渐消融在恢复平静的斑驳树影里。 阳光透过林间,清风拂过树梢,宁谧中透着安逸,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第85章 梦扶桑(卅九) 林荫小道的尽头出现一个人影,折颜风尘仆仆,向来光鲜的衣衫略有些狼狈。 他见墨渊和白止站在树荫里呆呆往自己这边瞧,嘴角一扯便忍不住调侃:“哟,你俩望夫呐,这么专注!” 被调侃的二人仿佛刚从梦中惊醒,迟疑地眨眨眼回了神。 白止先赏了老凤凰一个白眼:“望什么望,夫什么夫!鸟嘴里能吐出点好东西吗!这不是……”怼人怼得行云流水,中途却不知怎么卡了壳,他眼光一扫瞥到榻上,继续说道,“这不是就等你来看东华嘛!这磨蹭劲,怎么,大老爷们出个门还要梳妆打扮啊!” 这回轮到老凤凰不乐意了:“你这狐狸怎么说话呐!什么叫梳妆打扮!要不是……那谁……交代了许多事,我也不至于晚到!”说归说,脚下倒是未停,径直来到榻前。 “谁啊?”白止一脸“你不要找借口”的质疑。 “……”明明就在嘴边的名字,折颜却不知怎么愣是吐不出来,憋得气短,不由恼羞成怒,“烦人,干正事!要不说就看你不顺眼呢!” 自从戳破了名为“凝裳”的那层纸,二人打开天窗说起了亮话,一见面就非得互相怼一怼,不咬个一嘴毛不罢休。 一旁的墨渊望着榻边的树荫皱起了眉,方才这里果真没有别人吗?为什么他总觉得有人站在此处与自己说了什么?难以忽视的违和感让他的目光一再于周遭逡巡,可惜一无所获。 隔天主君醒转,第一件事便是抓住折颜问:“大军困厄可曾得解?结界中的邪祟之气驱散了没有?” 这点折颜和墨渊都不如白止有发言权,他当仁不让站出来答:“解了解了!连余党也一个没跑,昨日已安排妥当,你就放心吧!” 主君微仰着还有些苍白的面庞追问:“怎么解的?” 这倒让白止措手不及:“怎么解……不是你解的吗?” “我?我只记得设了屏障不让邪祟侵蚀入内,但是后来,屏障破裂……有人,有人闯入了结界,施展法术……再往后,我就……”原以为十分清晰的记忆不知为何变得支离,主君越探究越似陷入泥淖,他抚了抚抽痛的额角,试图从混乱中理出头绪,却是无果。 见此,白止转手揪过折颜就骂:“老凤凰你行不行啊!不是说东华没什么大碍吗?怎么连自己做的事都忘了!” 之后,主君犹自不放心,又找了多人盘问,然而众口一词都说是他驱散了邪祟、解救了大军,见他们神情中并未作伪,且望来的眼神俱有忧色,他只得住了口,将此事搁下。 然而夜阑人静时,主君回头细想,仍然觉得记忆中应该有个布满天幕的巨大法阵,法阵旁映着熠熠神光的冷峻青年,面目却一片模糊。还有人在他耳边反复说了什么。 多年以后,曾经的主君成了神威赫赫的东华帝君。但对于熟悉他的人来说,尽管修为日高、威严日盛,清冷的人依旧清冷。 除了摆弄苍何,他倒有闲情逸致修习佛理。向来打打杀杀的人,偏将佛理读得通透。 他对着妙华镜中十数亿凡世的缘生缘灭、兴衰更替守静存想,对着九天之上茫茫云海、金乌玉蟾坐忘守一。某一日忽然心有所感,祭出苍何凌空而立,剑尖铮鸣、剑身微动,虚影晃过骤然分裂出七十二道剑影,一朵极为绚烂明亮的银莲绽放在九重天的天幕上,内中还有梵音佛铃传来。 六界皆在恭贺他修为进益、神功大成,他却望着那朵缓缓转动的银莲入了神。 战事方歇,百废待兴。 对于许多五大三粗的武将来说,不用参与朝政,着实闲得发毛。少了刀光剑影,多了温柔乡里,一帮人培养出不少别样的爱好来,其中还有十分乐于替适龄男女拉郎做媒的,一时间六界中喜事连连,却也有些新气象。 这风气一长、胆子一肥,不知怎么“歪脑筋”就动到了他们顶顶孤寡的帝君身上。在别人眼里,诚然是费解的:多少年了,他们帝君的桃花就没断过,仰慕者始终络绎不绝,怎么就没一个入得了法眼? 于是,一拨又一拨的说客前来,一幅又一幅的美人图塞到靡微手里,再怎么视若无睹的人都烦得青筋直跳,偏偏其中不少还是跟了他许久的七十二神将,对着老伙计他的火气压了又压。 而就追随的痴男怨女来说,愁苦的是待遇的每况愈下:原先只需突破一道结界、一扇门便可见到清朗俊逸的郎君,还有可能被他亲手抱着扔出门去;后来抱是不用想了,顶多一把拎在后领上直接甩出门;如今更被这么多虎视眈眈的天兵天将环伺,大姑娘小伙子们除了远远在殿外廊边见瞄个背影,再没有别的作为。 倒是自打六合之中惊现“三生石”,一腔心意另有了去处。 “三生石”上能显神仙的姻缘,既见不到人,对着名字解馋也是好的。每日里,费尽心思来前来朝圣的人极目上眺,从熟悉的位置找到“东华帝君”四字篆文,欣慰地发现旁边一如既往的没有出现伴侣之名,虽失落于自己的落选,也欣喜于未有一人入选,如此身边之人尚未显得面目可憎,还在同甘共苦之列。 -- 第201页 约莫连帝君本人也未曾想到,有一日他的“孤寡”还能用以作为维持六界平和的工具。 待到两方人马终于惹恼了本主,帝君手执苍何怒冲冲而去,众人皆以为此番“三生石”恐要遭殃,谁知后来却没了下文。 只“三生石”边多了禁制,从此闲杂人等一概不得靠近,更不得私自窥探仙者姻缘,违者严惩不贷。 无人知晓,那日帝君虽不为毁“三生石”而去,却切切实实动过将自己的名字从“三生石”上除去的念头。 情情爱爱有什么意义?除了使人痛苦受伤,还能带来什么?幼年时猝不及防迎来的离别总是难忘,那些褪色记忆里的血与火依旧鲜明。会引来不必要的争斗吧,会给她带来危险吧,又会有新的痛苦吧……如果注定失去,为什么还要得到?如此麻烦的东西,不如…… 便在他挽剑劈去的当口,有个念头从识海中升起:“不试过怎知一定失去?退避就能幸福吗?” 细小而坚定的声音不知出自谁口,却并非首次听到,许久之前就有人这样告诫他:“东华,你不是不想,而是在害怕退避。可你是否想过,退避就能使对方幸福吗?不过是让你自己好过罢了。什么安得两全法,不试过怎知没有希望?杀不死你的才使你更强!” 像严厉的长者,看尽了他心底的软弱,这些年来在他力竭式微、彷徨无措时,鞭策砥砺,叫他动心忍性、勇往直前。 心浮气躁的虚火退去,他手下一顿,剑锋檫着石头险险收住了势。 要试吗?从迟疑、摇摆到肯定,其实只需要一个契机。 识海深处闪过一张模糊的少女面孔,看不清五官,唯有额间一朵凤羽花娇艳欲滴,让他油然而生一点期待:如果是她,也许会比较有趣。 他伸手抚了抚“三生石”上名字旁的空白,未再有所举动。 便是这一念之间,有什么已然不同。 原本会于某一时刻出现的“文昌”之名失去了它原有的轨迹,与这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渐而烟消云散。 未来某一天,“三生石”上,“东华帝君”的名字旁会慢慢浮现三个字,带着凤羽花印记的明媚少女终将到来。 隔了数十万年的时光,种下的种子发了芽。 ——九重天。 距离那场引起六界震荡的庆典已经过去了五年。 变故发生前场面有多华美,变故发生后众人便有多狼狈。原本后头还有些余兴节目,天君无心继续,参加庆典的各方人马只得浑浑噩噩离开了九重天,可即便是回到自家地界,一时半会也难从中醒过神来。 筹备了多年的盛事,一朝沦为事故现场,虽背地里定然少不了冷嘲热讽,可六界里的大多数仍处在惊惶中。 东华帝君对于四海八荒的意义,早已在数十万年的传颂里铭刻进六界的记忆。众人关心的是,这位羽化又归来的尊神,上一次离去让四海八荒等了五百年,这次可否还有奇迹? 帝后白凤九并天君夜华派出的人将四海八荒翻了个遍,连许多早已淡去名号的高人都被窥见了行踪,而庆典中唯一消失的尊神却杳无音信。 有什么境况是连墨渊、夜华这样的尊者遍寻六界都感受不到分毫气息的?除非这人已然不在六界中。 这难以宣之于口的推断尽管残忍,但不得不说可能最接近事实。便连太晨宫的仙侍仆从,在被越来越多的传闻影响后,也都陷入了低迷哀伤的情绪中。 倒是凤九,在无意中听到重霖呵斥私下议论的仆从时,垂首揽住怀中的两只狐狸崽,望着庭外冷清的六角亭,沉声道:“他会回来的!五百年也等了,莫说三年五年,便是千年万年我也等得!” 重霖觉得这一刻的帝后分外像帝君,他红着眼默默躬身退去,将维持好太晨宫内外的事务作为最好的回应。 滚滚和攸攸团在娘亲身前,看着她神色坚毅,却分明感到来自躯体的些微颤抖。他们懂事地在寂冷的夜晚陪着娘亲,恐她独自神伤。 又到五月初五。 九重天的巍巍殿宇庄严肃穆,天光如洗,一碧万里,只是青云殿仍旧命运多舛,无法迎来主人如常开启。 小狐狸崽攸攸自父君消失便失了欢笑,她不敢惹娘亲伤心,每日里无精打采跟在滚滚身后,不打不闹,只默不作声陪哥哥读书写字,给她吃便吃,给她喝便喝,要不就团成一团打盹。原本肥嘟嘟的小脸眼看着瘦了一圈,便连一身油光水滑的赤金色皮毛都有些暗淡。 滚滚知她还在自责,觉得是自己贪玩才让父君遇了险,她常躲在角落发呆,甚至偷偷落泪。他还听得,攸攸在半梦半醒中抽噎着唤“父君”。 滚滚对这样失魂落魄的妹妹心疼得紧,他又何尝不想着父君?但他也无法,只能将之抱在怀里,两只狐狸崽将蓬松的毛发挤挨在一起,从彼此的怀抱里汲取温暖。 这天,攸攸陪着滚滚做了半天功课,滚滚见小狐狸崽实在无聊,便拉着她到芬陀利池边钓鱼。 滚滚一心逗她开心,攸攸却望着依旧青翠的莲叶想起父君带他们玩耍时的快乐,半点提不起劲来。 日头堪堪行了半日,九重天上风云骤变、异象环生,清朗天幕无端端陷入暗沉,一片漆黑中连闪耀的星子都隐去了光华。 云中传来阵阵闷雷,从细碎点点到连缀一片,似有咄咄脚步缓缓行来。随着一道横亘天地的亮弧划破天际,一串惊雷炸响在耳畔。 -- 第202页 雷电交加中,苍穹仿若被撕开了缺口,恍然染了颜色,从玄青到暮紫,从暮紫到猩红,再从猩红转了赤金。 又一道贯通寰宇的霹雳闪过,几团天火如流星划过,呼啸着落在华美的殿瓦上,所到之处遽然腾起一大蓬火焰来。 有一团天火落到了芬陀利池里,溅起偌大水花,满池白莲随着水波激荡起伏,溢出的池水漫上来,打湿了正在池边发呆的狐狸崽。 这天火属实厉害,连芬陀利池的水也奈何不得,周遭几株白莲被火焰灼烤得迅速干枯、焦黑,蜷曲着成了粉末,掉落到震荡的水面上。 滚滚不知那火会不会越过莲池蔓延过来,立时护着攸攸后退,攸攸却松了口中衔着的大尾巴,张大嘴愣愣望着水池中央的火光。 她两只狐狸耳朵支棱着颤了颤,目光一闪,突然站起来,快速跳上摇摆的莲叶,奋起四爪往莲池中央奔去。 “攸攸,危险!”滚滚不知她怎么突然往动静最大的莲池中央去,一时未及阻拦。 那些一人多高的白莲密密地覆满了水面,以他的身高并不能一眼看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不能让妹妹独自涉险,只是在先去报信还是先去找妹妹上有了一瞬的犹豫。 小狐狸崽煞是灵活,赤金色的身影在圆润的荷叶上三下两下便蹦得没了踪影,滚滚转头看看不远处的宫门,略一迟疑,还是化成小银狐的模样循着攸攸的足迹快步追去。 芬陀利池的中央赫然出现了一片空洞,火舌舔卷了茂密的莲叶,留下翻涌的池水和焦黑的残骸。 一片狼藉中涌起一团物事,内里隐隐透出的光华尤为夺目。那团物事浮在半空滴溜溜转了两圈,陡然绽开,一朵硕大的莲花缓缓缀在异色的天幕里。随着莲瓣层层剥离,紫色的光晕如涟漪层层推开,荡漾在池上,扩散在空中,延展到四周。 滚滚一路疾奔,已隐约看到莲台上坐着一人,长发披散,眉目低垂,不见动静。待到莲瓣落尽,那人似是少了凭依,身躯一晃便向一边倒去。 滚滚赶至攸攸身后,见此情景心跳骤然加快,未曾想攸攸已然不管不顾地跃出,一心想往那莲台上去。他顿时心中一紧,少了可以支撑的莲叶,攸攸人小力微,再怎么也跨不过这片沉沉的水面去,眼看着她身子就要往下坠去。 顾不得思想别他,滚滚急中生智一步踏出,在空中转了人形将小小的狐狸崽搂到怀里,又迅速祭出父君为他制的冯翼剑,足下一点,借着剑势终于团团滚到了莲台之上。 不待他细看怀中妹妹的情况,小狐狸崽已挣扎着蹿出去,三步并做两步冲到那人面前,顷刻化作玉雪可爱的小女孩坐倒在地,莲藕样的手臂抱上倒着的人哭了起来:“父君,父君!” 妹妹的哭声将滚滚惊得回了神,他上前一瞧,果然印证了方才的预感,正是他们心心念念的父君回来了。只是父君双目紧闭、眉头深锁,看着不甚妥帖。 滚滚与攸攸奋力将父君扶起,摸着他的脸颊连唤了数声亦未见反应,不由悲从中来,两个小娃儿喊一声“父君”又叫一声“娘亲”,越哭越伤心,越哭越大声,将其他都抛到了脑后。 小狐狸崽们正哭得投入,却听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咳咳,父君要被你们的眼泪冲走了……”一只大手在他们头上轻轻揉了揉,那滋味熟悉得让人怀念。 两个小娃儿不敢置信地睁开眼,对上父君含着笑意的眸子,顿时又惊又喜,更多的泪水涌了出来,索性扑在父君怀里酣畅淋漓地嚎啕大哭起来。 一十三天的火光早已惊动了太晨宫,宫人向凤九禀报时,她想到滚滚和攸攸去了池边消遣,带着宫人急急而来。 方至宫门口,便被荡漾而来的粼粼紫光惊了心神。层层叠叠的波纹一圈圈扩散至各处,仿若为重重殿宇注入了生气,檐马和鸣,宏阔致远,并着院内的奇花异草、玉树琼枝都摇曳相迎。 众人惶惶中,凤九环视周遭,莹莹美目陡然睁大,提起裙摆就向外冲去。 未到池边,听得小狐狸崽的悲声传来,一惊之下,她飞身踏上莲叶,提气往声音来处掠去,只觉心跳如鼓,难以自抑,脚下却有些虚软。 那里有什么?是不是他?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她来不及感叹下方出现的狼藉,也来不及痛惜枯萎的白莲,只因她朝思暮想的人正被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小狐狸崽们环绕着。他深情的眉眼凝望过来,苍白的脸上笑意盈盈,薄唇微启问道:“夫人,不把你家夫君捡回去么?” 凤九抿了抿颤抖的红唇,忍了许久的两行清泪终是落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所谓“同窗情” 主君:白止,自我醒来之后突然觉得你可爱许多! 折颜:这没道理啊!我竟然也觉得你这狐狸顺眼了…… 墨渊:我一直都…… 白止:你们别这样,为什么我后背阵阵发凉(???︿???) 众人目光幽幽:(工具人上线~) 第86章 梦扶桑(四十) 捡回去诚然是要捡回去的。 彼时,凤九挂着泪水扑进久违的怀抱,熟悉的臂膀将她紧紧环绕:“小白,我回来了。”他清冷的嗓音中竟也带着一丝哽咽。 好不容易将哭得昏天黑地的小崽子们从他们父君身上剥下来,滚滚抱着攸攸,东华揽着凤九,一家子整整齐齐回转宫门。 -- 第203页 距离不算远,他们几个步履也不快,只是凤九觉得肩头的重量有些沉,她颇为忧心地抬眼看自家夫君。东华除了面色有些发白,倒也看不出别的异常,可越是如此越不能叫她安心。 在殿门口打发了狐狸崽,交代重霖去请折颜,堪堪转过寝殿的屏风,东华大半个身子便倚了过来。他似是累极,才挨上床榻,已抓着凤九的手沉沉睡去。 凤九坐在榻边,纤手抚过他轮廓分明的眉眼,交握的手指蜜意缱绻,她仍有些不可置信的恍惚。 折颜来时,东华还未醒。 老凤凰对于这些时日四海八荒的动静自然是晓得的,遑论他还是其中出力不少的一员,无论东华还是凤九,他都有为之奔走的理由,他只是好奇:这位神出鬼没的老友到底去了哪里,竟叫这么多人遍寻六界而不得。 折颜埋头诊脉,不由眉头皱起:怪不得此时他看着有些狼狈,内中法力空空、修为全无,显然是使用了什么大型的术法,且还不是一次,旧疾未愈便屡用重法,这人是不想好了,尽会给他出难题! 凤九正神情专注地观察老凤凰,见他忽而皱眉、忽而摇头、忽而又板脸,心中紧张不已:“东华他怎么样?很难治吗?” 折颜倒也不想吓着凤九,装模作样抬抬下巴:“九丫头,我是谁!什么伤到我这里不是手到擒来?他也就是修为损耗得多些,将养些时日应无大碍。” “那他怎么还未醒?”凤九自然希望东华无事,只是很少见他如此不警觉,连折颜来了都无反应,十分不寻常。 “许是累了吧,睡睡就好!” 老凤凰抽着嘴角敷衍,对于每次都把找理由这种费脑子的活儿留给他颇有怨念,他暗地翻了个白眼:有本事你自己爬起来解释啊!医患矛盾就是这么来的…… 不过这么一来,他也愈加想第一时间知道东华这趟消失的原由了。想着既是凤九的事白真那边应当无妨,这次不如先留一留,美其名曰深入了解病因。 这一等便等了三日。 每日,折颜都要无数次被凤九追问:“他为什么还不醒?到底什么时候能醒?你的医术行不行?”要不是一张老脸还能坚持,吃东华一手瓜的想法也足够坚定,险险就要在小狐狸和狐狸崽们怀疑且嫌弃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老凤凰心中郁闷,明知东华是因为修为损耗而昏睡,但他觉得以东华的个性不会什么都不交代便沉睡,难道真是有自己没发现的伤处?他忍不住吐槽,我这一世英名都要毁在你们一家子手上了! 这日晌午,折颜又一次被小狐狸鼓着脸颊威胁:“四叔知道你这么菜吗?” 见凤九一脸立时就要去进谗言的挑衅模样,老凤凰气不过,又不好得罪真真最宠的侄女,一时恶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暗中撸着袖子就要来个妻债夫偿:瞅瞅你婆娘,还不起来管管! 正琢磨着怎么下黑手,东华似有预感般很是及时地睁开了眼,幽深的瞳仁缓缓凝在他面上,静默了片刻道:“……一段时日不见,你怎么瞧着更欠揍了呢!” 老凤凰原还有些欣喜,未曾想第一句话就让他跳了脚:“好啊,你们夫妻俩沆瀣一气埋汰我是吧!” 话刚出口,伴随着声情并茂的一声“东华”,他已被激动的小狐狸挤到了一边去,此时便是再多牢骚,也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只得忿忿地闭了嘴。 一走了之自然可以,可目的尚未达成,几日来的气也不能白受!他就不懂了,九丫头明明以前那么可爱,怎么自从跟了东华,就变得跟她家老冰块一样越来越讨人嫌了呢?说来说去还是老冰块害人! 折颜翻着白眼,一路腹诽着忍受完二人久别重逢的腻歪,总算等到凤九又想起了他作为大夫的作用,把他从背景板中拉了出来。 凤九轻声细语地说:“……你一回来就睡了三天三夜,把我们都急坏了!折颜说你修为损耗得有点多,要好好修养……” 东华听得心不在焉,抓着葇荑的手掌合到胸前,他垂眼看着凤九,眸中俱是柔情。 折颜觉得酸得紧,不知怎么脑子一抽,接着凤九的话头就说:“是呢,也不知使了什么要命的法术,反反复复的,以前的伤还没好全,这可不就把修为折腾没了嘛!麻烦啊!” 他阴阳怪气得过于明显,引来东华两道冷冷的目光。 凤九关注的重点在内容:“什么?老凤凰,你前两天可不是这么说的!那你还说没事!”小狐狸又气又急,死死瞪着折颜,眼中快要蓄起泪水。 怨愤的表情让老凤凰虚了两分,嘴快一时爽,原是为了揭一揭东华的老底,省得他总是装模作样,小狐狸这里却不知要怎么收场。 “他吓唬你呢,别听他的!”东华搂着凤九安慰,“修为的事休息妥当很快就会好的,不用担心!” 凤九最不爱听他说“很快会好”“不用担心”,每次这么说就是有什么没让她知道,她从他怀里挣开,气势汹汹问道:“又拿这些话来敷衍我!这些时候你到底去了哪里?” 这也正是折颜想问的,二人一瞬不瞬都等着东华解惑,谁知他的表情却异样起来。 东华记得自己被裹在一团光中不断下坠,从四周寂静,到隐约听到雷声轰鸣,然后加上了噼里啪啦的火焰灼烧声,接着他就落入了芬陀利池中。 -- 第204页 他其实是恍惚的,耗空的修为让他有些神思不属,仅凭体内枯竭的法力推断出了自己的状况,却很难再分出精力顾及其他。 狐狸崽的哭声将他从涣散的边缘拉了回来,勉力撑开沉重的眼皮,才将两个小家伙涕泗横流的脸看清楚。 他回来了。 彼时他迟缓的意识方才转动起来,对啊,他回来了,他应该离家有段时日了,那么小白呢?直到远处飞奔而来的熟悉身影向他昭示了小白的无恙,他才终于放下了悬着的心。 顾虑到会吓到小白和孩子们,他好不容易支撑到入了寝殿才陷入昏睡,想着尽快恢复些精力再与小白相叙。 然而此时,骤然被小白问到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他却愣住了。 是啊,他去了哪里?明明应当清晰无比的记忆忽然空白一片。 他记得一家人被夜华邀请去参加庆典,记得庆典上发生的事,记得红光穿过胸口时的疼痛,记得未及再看一眼小白的抱憾,可为什么他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此后发生了什么? 从这往后到裹在光团中归来,必然有什么发生过,老凤凰说得没错,连他自己都感受到了修为耗用的程度,如若不是多次施为不会如此,但对此他没有任何细节,这就怪异了。 “东华?怎么了?”见他神色不对,凤九试探地问。 对上凤九诧异的眼神,东华亦在懊恼,明明未想过要隐瞒,这会却是说不清了。他不服输地凝神探究,可除了使自己头痛欲裂外一无所获。 有什么在阻止他深入,一段时光好似被无声地锁进了某扇门后,他却连门在哪里都毫无头绪。 东华蹙着眉有些迷惘,闭了闭眼说道:“我,记不得了……” 那日最终在众人的慌乱无措中草草收了场。 折颜惊讶于失忆这样的事竟然发生在东华身上,再三诊了脉确定不是元神、仙元上的问题后,背着手心事重重地出了太晨宫,说要回去找找法子。 凤九则重新做回宠夫小娇妻,怎么看自家夫君都觉得心疼,几年不在身边他就把自己折腾成了伤病缠身、记不住事的小可怜。 起初,东华还未放弃,暗暗又努力了几回,结果却换来一次比一次深沉的头痛,叫他顿觉挫败。 不过因祸得福的是,因此召来了凤九的妥帖抚慰。小狐狸甚是小心地让他躺在自己腿上,温柔细致地替他按揉胀痛的脑袋,还满是怜惜地宽慰:“想不起来就不想了,只要你好好的!” 一句话说得东华柔肠百转,什么纠结烦恼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他心满意足地享受突如其来的幸福,忍不住感叹还是小白好、还是回来了好! 心情一舒畅,想法也舒朗许多,此前的问题也就不成为问题:小白都说不在意,不记得便不记得了,既然时机未到,天机遮掩,那就顺其自然吧! 倒是凤九的这番体贴,让老神仙记起了久而不用的一项技能,他颇有兴味地扯了扯嘴角。 过了两日,墨渊和折颜一同前来拜访。 墨渊能来却是出乎东华的预料,他们虽是多年老友,但都不是热络的性子,不似折颜平日里走动得多,更有“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味,而但凡过来必然是有事。东华等他开口说明来意。 墨渊也未绕弯子,他盯着东华看了一阵,抿了口茶道:“你离开那日,我便看那云洞颇为蹊跷,可又不该是凶兆,幸好你还是平安回来了!当日我只觉得云洞与你有些纠缠,不知是劫是缘,如今看来倒是因缘更多些,可奇的是,又不像是六界之中的因缘,更多的我也看不透。我听折颜说你忘了些旧事,兴许这也未见得是坏事,该想起来的时候总会想起来。” 这人向来惜字如金,难得说这么一长串话,东华感佩于他的一片心意,又慨叹了一番英雄所见略同,颇有诚意地道了声谢。 折颜很有些不服气,怎么墨夫子不过嘴皮子动动说了段无用的话就能得了他的谢,自己替老冰块诊脉、开方、配药,还要翻医书找法子忙得脚不点地,他却一点表示都没有呢?这些日子他都没时间陪真真了! 老凤凰将手中的药朝桌子上一扔,气哼哼不想跟东华说话,见凤九安静坐在一边,眼神却全都放在老冰块身上,更是不平:合着就他做这些事是应该的,一个两个一点感激之心都没有! 他闷头灌了口茶,眼珠一转,一本正经交代凤九:“九丫头,这些是给东华的药,最近当静心休养,每日务必让他服用,否则恐对恢复有碍!有些人别看平时威风得很,偏偏小心思多,喝碗药都要推三阻四,得看着点!”他又叹了口气说,“把药倒了虽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再送来便是,就是可怜你那四叔,又得有一阵子见不到我了!” 折颜觉得自己这话讲得甚是漂亮,明面上是关照医嘱,实则是提醒凤九东华一贯爱折腾,还有不爱喝药的前科,顺便诉一下不能陪白真的苦,一举数得,不落痕迹,伤人于无形。 凤九爱惜东华是众所周知的事,最恼的也是东华不能爱惜自己,每每提起就要发飙。前次来时折颜下的眼药本要发作,后来被失忆的事打了岔便不了了之了。此时老凤凰说这话,也有旧事重提的意思。 果不其然,凤九开始时凝眸听得认真,慢慢眉头就蹙了起来,嘴角紧抿,眸中蕴怒,眼风往东华那里扫去,连搭在桌上的玉手都收成了拳。 -- 第205页 折颜见有了效果,迤迤然闭了嘴,掏出怀中折扇好心情地扇了扇,不防听得上头东华在叫他。 “折颜!”东华面色沉静地望着他,“连日辛苦,多谢!” “啊?”尽管方才还在抱怨,可亲耳听到,折颜还是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他傻傻问道,“你说啥?” 东华继续正色道:“嗯,不光这些时日,这么多年来都辛苦你了!” 啪的一声,折颜手中的扇子掉在了地上,老凤凰好似被雷劈了一般张大了嘴:“你,你,你要干嘛?” 他走上几步看看东华的脸色,又摸摸东华的额头自言自语道:“不至于啊,把事儿忘了,人也转性了?” 不过他并未烦恼多久,以折颜的个性,他觉得果然是自己的一番努力感天动地,连老冰块都幡然悔悟,他嘚瑟地拍着东华的肩膀想要表示“回头是岸还是好兄弟”。 还未开口,东华幽幽来了句:“……我倒觉得,白真并不在意见没见到你。” 话题转得突兀,折颜一脸笑容尚未褪去,就听东华不紧不慢地说:“不如这样,我也有些日子未陪小白回青丘了,小白要去看四叔,我也正好帮你个忙与白真聊聊。” 说到“聊”字上头,东华抬眼意味不明地瞥了折颜一眼,老凤凰自然而然地接口:“聊什么?” “聊聊他不知道的事,关于你……”东华有意放慢了语速,一字一顿往外蹦。 说到一半,折颜面色已然狰狞,拍着他肩膀的手恨不得立时掐到他脖子上:“你敢!” 老神仙这回不避不躲,任老凤凰的手揪住衣领、胳膊怼到胸口,又装作受伤却隐忍的模样,委屈的小眼神投向了凤九。 小狐狸已然护夫狂魔上身,柳眉倒竖就来扯折颜,口中嚷道:“你这老凤凰怎么不讲理!东华好好谢你,还要跟我去看四叔,你怎么还上手要打呢!你这么欺负他,我非得告诉四叔去!” 滚滚和攸攸两只狐狸崽也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的,一边一个咬住了折颜的手,圆溜溜的狐狸眼不可置信地瞪着这个翻脸不认人的老凤凰。 “哎呀,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折颜对着不知内情的小狐狸和狐狸崽,不知从何说起。他转头看着衣服被揪得皱皱巴巴依旧云淡风轻喝茶的东华,恨得牙痒痒,深觉又被这家伙给坑了。 殿中唯二镇定的墨渊噙着笑意端起了茶杯:这茶不错!许久不来,太晨宫果然要有趣些! 第87章 梦扶桑(卌一) 清风朗日,太晨宫中静悄悄。 因着东华方归,近日正在静养,仙侍仆从洒扫庭除俱是放轻了手脚,连说话声都压得格外低。 攸攸揉着眼睛从榻上爬起来,见滚滚端端正正坐在书桌前写字,打着呵欠说道:“哥哥,你怎么一大早就在写字!父君呢?” 滚滚头也未抬地答道:“应该还在休息吧,你别去吵父君,娘亲说父君得好好休养!” “我没吵呀,就是去看看!”小狐狸崽自己穿上外衣,坐到踏床上穿好鞋,摸摸头上的发髻还未散,便蹬蹬蹬跑了出去。 见劝不住,滚滚只能摇摇头看着妹妹跑远。 自从父君回来后,攸攸这条小尾巴便从滚滚这里转到了东华身上,早上一睁眼就找父君,午休才起也要往父君身边去,要不是娘亲不许,晚上还想赖着不走。 滚滚不止一次语重心长地对她讲:“我们青丘的狐狸崽都是放养的,晚上要自己睡觉自己盖被子,不能麻烦大人!你有哥哥帮你盖被子已经很不错了,你看阿离,到现在都只能自己盖被子自己数星星。” 攸攸眨巴着大眼睛将信将疑:“可是,我是太晨宫的狐狸崽呀!”说着抱起枕头就要去寝殿攻克难关。 小狐狸崽攸攸年纪不大,心思门清,知道在太晨宫里头娘亲才是说话最顶用的那个,鸡毛蒜皮的琐事父君从来不会违拗,但是如果是父君认定的事,总有办法让娘亲让步。她小算盘打得噼啪响,预备在父君那里找找出路。 滚滚挠挠头,不知怎么告诉妹妹,关于晚上不让狐狸崽留宿寝殿这件事,与其说娘亲不许,倒不如说是父君不乐意。 攸攸出生前的千年里,无数痛与泪的教训告诉他,无论他怎么想赖在娘亲枕头边,最后都只有滚回自己冷被窝一个下场,也许还会附赠屁股上的手印、隔天翻倍的功课、莫名提前的历练等等随机加成。彼时不知,还要怨父君冷面冷心连儿子都要下狠手,如今见识略长,知道有个词叫“碍眼”有种人叫“没有眼力劲儿”,便知道了分寸亦是儿子的孝心。 小狐狸崽脚下飞快,显然没有听哥哥说教的意思。滚滚背着手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成长总是痛苦的,早晚都是一顿。 后来攸攸果然没有得逞,不过对着女娃儿父君显然很是手下留情,倒是娘亲拎着狐狸崽的后颈皮过来,硬是把她塞进了自己的被窝里。 起先攸攸还扯着嗓子干嚎企图反抗,被娘亲用断了三餐美食的招数彻底灭了威风,只得团紧小被子老实了。 不过日间不一样。 攸攸早就摸清了底细,上午父君通常在寝殿休息,要是赶得巧,还能混进去陪父君睡个回笼觉;午后父君精神不错的话,就可以带她去院中坐坐,边听故事边吃小点心,再被父君抱着撸撸毛,美滋滋! -- 第206页 她知道娘亲一早上会去厨房忙着做吃的,便逮着这空档溜边儿往寝殿来。 穿过回廊,她躲在镂空花格的透窗下探头探脑,斜对面厨房里传来娘亲哼着小曲的声音,看来今日她心情尚可,攸攸赶紧一溜烟爬上台阶,四爪疾奔。 寝殿的门掩着。 小狐狸崽熟门熟路站定,化了人型。偷摸溜过来固然是用原身占先,但要开门进去还是人型方便。为了抄近路,她钻了重霖最是宝贝的荼蘼花,才松过的土沾在爪子上,此时洗是来不及了,她十分豪迈地往裙子上蹭了蹭,这就要推门进去。 却听门内父君说:“怎么又是你!” 攸攸刚抬起的手一顿,父君这是在说她么?听着口气有几分无奈,难道这几日跑得勤,让父君觉得烦了? 小狐狸崽咬着嘴唇大气不敢出,低着头站在门边,打不定主意要不要进去。 良久,又听父君放缓了声音问:“攸攸吗?怎么不进来?” 她这才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软软叫了声“父君”,捏着裙角乖乖站到床榻前。 头顶传来父君的一声轻笑:“今日怎的这么老实?这裙子上……又去哪里淘气了?成了小泥狐了!” 攸攸察觉父君的目光落在她裙子前摆的泥手印上,不好意思地将小手挪过去遮住,小脑袋低得恨不得挂胸口。 “不上来了?”父君拍拍身边的云被,含着笑意看她。 攸攸扭扭捏捏问:“父君不嫌我烦?” “小小年纪还矫情上了!不来就算了,父君睡得更舒坦些。”他扯了扯被子就预备躺下。 攸攸知道父君这是笑话她睡觉不老实,做梦还要拳打脚踢,不过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父君既这么说,可不得赶紧凑上去! 小狐狸崽急忙往榻上一扑,两只脚丫子熟练地将鞋子一蹬,一滚就滚到了父君怀里。嘿嘿,父君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暖烘烘,正好睡个回笼觉,天大的事等睡醒了再说。 东华望着没一会就睡得四仰八叉的狐狸崽,捏捏她肉嘟嘟的脸,也笑着闭目养神起来。 滚滚跟攸攸兄妹俩性格很是不同。 滚滚从小就懂事得很,大人但凡露了一分意思,他就能听出七分来,这与他幼时随凤九在凡世过了两百年不无关系。彼时以为没有爹爹,娘亲又是大大咧咧的个性,娃儿操心得多,也最会察言观色,他从大人各色的眼神中看出了真意,或善或恶,或奸或忠,哪个可以接近,哪个最好回避,一早就在心中打定了主意。 攸攸虽说出生时经了些磨难,出生后却是泡在蜜罐子里一般,加之年纪小,众人少不得都要爱宠些,除了爹娘谁敢给她脸色?谁又敢让她受罪?这就导致她很是跳脱,坏事不过夜,记吃不记打。 这不,明明昨日还忧心父君烦她,睡过一觉便全然忘记了,隔天起来照样兴致勃勃溜去父君那里。 今儿比昨个起晚了,她等不得滚滚给梳头发,三下五除二穿上衣服,顶着一头乱蓬蓬的毛就往外跑。虽然匆忙,却还记得不能把爪子踩脏,可不能再被父君说是泥狐了。 攸攸在转角处停下来歇了歇,跑太快还有点喘,正要抬步向前,却听一个陌生的声音从不远处虚掩的门中传了过来:“父君——” 小狐狸崽顿时瞪圆了狐狸眼。 这些日子,滚滚的心情不错。父君能够平安回来,娘亲开心、攸攸开心,他也很开心。 从他们父子相见以来,似乎总有这样那样的事让父君忧心伤神,他看到尊神荣光背后的艰辛,也更明白了娘亲的所思所想,他只希望父君能够快些恢复,自己能够快些长大。 看着攸攸终于从颓唐中恢复了活力,滚滚觉得挺好,小孩子就该有小孩子的样子。尽管如今他已把人生目标设成了硬汉,作为曾经也想在爹娘怀里撒娇的奶娃儿,他颇能理解妹妹的感受。 所以,在看到兴冲冲出去没多久,却蔫巴巴回来的小狐狸崽攸攸,滚滚颇为疑惑:“怎么这么快回来了?父君不在吗?” 攸攸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往榻上一倒,脑袋埋到软软的褥子里,有气无力地应了声:“在的……” 滚滚放下手中的书,抬眼看了看,她这样子倒像是被谁责骂了,父君大概不会,约莫是被娘亲发现说了几句。作为一个有分寸的仙童,他自然不会揭短,攸攸不说他便假作不知。 一时间,屋里只剩滚滚不时响起的翻书声。 小狐狸崽在榻上蠕动了一阵,大眼睛眨巴眨巴,盯上了慢条斯理看书的滚滚。 “哥哥……你有哥哥吗?” 滚滚叫这个怪异的问题问得一愣,不过攸攸既这么问,定然不是指一般意义上的兄长,于是答道:“没有啊!” “攸攸有弟弟吗?” 滚滚被妹妹逗乐了:“这你还不知道吗?要想有弟弟,得跟父君说去!” 小狐狸崽显然并不觉得好笑,很是纠结地问了第三个问题:“那,父君还有别的孩子吗?” 滚滚张口就想说没有,可他是一名严谨的仙童,不了解的事不好武断,很是中肯地道:“这个,倒未曾听说。”到底缺些人情世故,若他早知因此会引出什么风波,大约是宁愿自己武断些的。 攸攸听罢依旧愁眉不展,骨碌碌滚到床榻最里边,脑袋往大尾巴底下一塞,自闭去了。 -- 第207页 滚滚不知道妹妹又在转什么念头,拍拍她毛茸茸的脊背,见小狐狸崽抖抖耳朵不理他,倒也没当回事。 过了晌午,攸攸围着院中两棵无忧树前前后后兜了好多个圈子,一边正在练剑的滚滚看她几次差点被树根绊倒,不由摇头:“攸攸,非要跟自己的牙过不去吗?要看就坐下来好好看!” 谁知小狐狸崽嘀嘀咕咕不知在念叨什么,一转眼又跑得没了影。 攸攸一向觉得父君是顶喜欢她的,因而那日在门外听父君有些不耐烦的话也未放在心上,后来父君不还是抱她了么,再不济她撒个娇耍个赖,父君一定就不跟她计较了。她哪里想到还有别人会亲热地对他的父君叫“父君”。 攸攸觉得这问题十分严重,自己竟从没有想过。出生以来,她只知道自己有个哥哥,她喜欢哥哥,所以和滚滚分享一个父君没什么,可要是还有别人,父君还能像以前一样疼爱自己吗?她甚至认为,父君之所以觉得她烦,是不是因为有了别的孩子可以疼? 小狐狸崽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娃儿,只过了半天她便觉得难熬。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要再确认一下,就算,就算父君有了别的孩子,如果她认个错不总去烦他,是不是还能挽回些? 跑过那条走了无数次的路,蹲在台阶下鼓足勇气要进去,却听那个陌生的声音也在,还用她特别不喜欢的语气说:“父君你真好!竟然这么想着我!” 若只是这样,攸攸还能说这人在自说自话,可接着她便听得父君低声说:“少说两句吧,叫别人听见!”听起来似乎无奈又宠溺的样子,叫她断了所有幻想。 小狐狸崽瘪着嘴瞪着那扇门,恨不得隔着门将那素未谋面的谁瞪死,连一贯孺慕爱重的父君也一并讨厌上了,父君居然这样惯着那个人!他都没对自己用过这种语气说话! 她气得转身就走,狐狸爪子还特为在泥地里重重踩了几脚,挑衅地蹭了四爪泥。跑了几步又觉得委屈,在走廊上急急拐了个弯,就往中庭来找娘亲哭诉。 凤九倒没闲着,今日成玉来串门,闺蜜终于得聚,一杯清茶,几碟瓜果,两位佳人,四时闲趣,好不胜意。 可惜,一只沾满泥土、哭哭啼啼的小狐狸崽冲进了低声细语的和煦里,搅扰了兴致。 成玉嗑着手中的瓜子,点着攸攸的鼻子打趣:“哟,这是哪里来的脏狐狸崽呀,去泥地里打滚了?怎么还哭上了!跟姨姨说说,怎么了呀这是?”她觉得攸攸颇为有趣,这孩子淘是淘了点,见她哭倒是稀少。 凤九十分嫌弃地拉开攸攸扒拉过来的爪子,掏出块帕子替她擦了擦鼻涕眼泪,虎着脸问:“又怎么了,没吃饱还是又饿啦?别告诉娘亲,是偷蜂蜜被蛰了、摸鱼掉下水这等没脸的事!” “才不是……才不是那么没用呢!”攸攸抽抽搭搭反驳。 “那能是什么事?”作为曾经的青丘大魔王,凤九这娘亲颇为瞧不起女儿这点动静。 攸攸越想越伤心,一边嚎一边问:“娘亲,你们是不是,有了别的孩子,就,就不喜欢攸攸了!” “什么?”凤九被攸攸嚎得头疼,一时尚未反应过来。 成玉颇为灵光地瞅瞅她平坦的肚腹,秀眉一挑,凑过来耳语;“又怀上了?咦,帝君不是还养着伤呢?这也回来没多久,够生猛啊!” 凤九粉面一红,回瞪过去:“说什么呢!没有的事!有没有的,我自己还不清楚?” 见成玉笑而不语、一脸微妙,凤九也不管小狐狸崽满脚泥了,一把拎起来放到腿上,哄着攸攸问道:“别哭了别哭了,给娘亲说清楚,什么有了别的孩子,娘亲除了滚滚和你,哪里有别的孩子?小孩子家家,别胡说八道!” “那父君呢?父君有了别的孩子,是不是就不喜欢攸攸了?”小狐狸崽仍旧抽抽搭搭。 凤九好言好语:“父君不是和娘亲一样,都只有你和哥哥呀,怎么会不喜欢你们!” “可是,可是我听到有别的人叫他‘父君’!” 成玉一块瓜子皮呛在嗓子眼,上不上下不下,一阵猛咳:没天理啊,跟闺蜜喝个茶,居然听了偌大一个尊神的八卦,看闺蜜这脸色还要往谋杀亲夫的方向发展,这也委实太过“惊喜”了! 凤九面色一沉,慢慢从凳子上站起,连小狐狸崽从膝头滚下去也不管了。她冷着脸问攸攸:“你在哪里听到的?” “在,在寝殿外。”攸攸被娘亲眼中的寒光刺得一凛,连哭都忘记了。 凤九胸口起伏了几下,倏地一甩袖子转身而去,几步路愣是走出了杀气。 “哎哎,你慢点,其中许是有什么误会!”成玉想要拉未拉住,追在后头劝道。 担心之余,她竟然还有些小兴奋,转头又替连宋遗憾,这回他可是没赶上第一手资料。要说这事也不能怪她,看热闹、追八卦,谁能不爱呢! 作者有话要说: *折颜:我来看某人的报应,呵呵~(??????) 第88章 梦扶桑(卌二) 误会?!凤九一路走一路意难平。 她自然知道以东华的品性是做不出这等事的,可不得不说,这个“误会”真真是戳到她痛处。 早年她与东华相识,因着年龄的差异,青丘的长辈没少说过闲话。彼时她也担心,倒不是担心二人年岁差得多合不来,而是担心东华那些没有她参与的岁月。 -- 第208页 她是通情达理的青丘帝姬。从道理上讲,他比她大了那么多,哪怕曾经有过一段两段感情也属平常,谁让他们那时还未相遇呢!也因此,她一开始知道姬蘅差点就成了东华的帝后,即便难过也未说过什么。 可道理是道理,感情是感情,道理上通透,未必感情上就能大气。她白凤九自认其他都可以豁达大气,唯独这点,她委实做不到。那时她还认真想过,若东华真有什么过去,对那些人她也只能做到井水不犯河水,指望她慈悲大度、和颜悦色那是痴人说梦! 所幸,这些都只是她杞人忧天,他们只有彼此,也容不下旁的乌七八糟的人来掺和。 而此时她的忧心是来自于东华想不起来的那段时光。 她不知道这误会是否与此有关,是东华刻意隐瞒还是有人对东华做了什么,无论哪种都不甚美妙。 凤九也不是初出茅庐的小狐狸,知道这等事顶要紧就是快刀斩乱麻,打个措手不及。攸攸这心无城府的毛团子,必然是才遇到就来报信了,也不知有没有打草惊蛇,她必须得尽快杀过去。 尽管心中有了计较,推门而入时她还是一愣。 寝殿中仍是她离开时的模样。东华端着杯茶坐在桌前,桌上是香炉和茶具。他身前站着个小小的童子,一身青衣素衫,披肩乌发梳着两个发髻,因是背对着门,看不到模样。从身量看,倒是和滚滚差不多高,不过若是仙童也不好说,年纪与身量并非定数,还要看修为而定。 推门的一瞬,那童子似是浑身一震,一条腿已向外跨出,像是受了惊要跑开,又终于忍了下来。 见她进来,身后还跟着成玉和攸攸,东华微露诧异:“小白,你们怎么来了?” 凤九没理他,而是盯着那童子的后脑勺问:“他是谁?”声音中的冷淡尖利引得东华注目打量。 不待他回答,那小童子却是缩了缩脖子连连摆手:“没谁没谁,我不重要,不用在意我……”说着脚下已微不可察地朝东华身后滑了两步。 没想到的是,小狐狸崽攸攸抢上几步挡住了去路,她气哼哼揪住这人的袖子对凤九说:“就是他,娘亲,就是这个声音!” 拉扯之下,童子的大半张脸落在众人眼中。是个眉目俊秀、英气爽朗的孩子,尤其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炯炯有神,细皮嫩肉的脸颊上还有两个酒窝若隐若现。被攸攸拉住,不至于无法动弹,却让他十分为难,眼神偷偷向东华瞥过去求救。 凤九亦在专注看他。按说这孩子虽长得不错,却与东华并不像,她该放心才是,可她不仅未松口气,反而心下一沉,只因这童子身上有太过明显的属于东华的气息。 这还是误会吗? 方寸一乱,路上想得好好的说辞全没了章法,她瞪大圆润的水眸,看看童子又看看东华,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连鼻子都觉酸涩。 那边厢,攸攸在质问小童子:“你为什么要抢我的父君?他是我和哥哥的父君,不是你的!”嚷着嚷着倒把自己嚷得哭了起来。 小童子被她问得无措,结结巴巴回应:“什么?我没有……” “还说没有!我听见你叫了!”小狐狸崽见他不承认,娘亲又不过来帮忙,只能转头朝着父君哭哭啼啼,手下却并未松开,“父君,你不能因为有了别的孩子就不喜欢攸攸呀!” 小孩子不管不顾的哭诉石破天惊,戳破了有人不愿面对的怨尤,也惊醒了某些蒙在鼓里的人。 适才小狐狸的神色变化,东华如何看不出来?他只是疑惑为何凤九会有如此反应。 这童子的事固然是他没有早些告知,却是有缘由的,他并不觉得这事小白会反对,所以即便他们来得突然,也未想隐瞒。 也因此,他未能及时领悟凤九眼神里的失望与控诉,亦未能用恰当的言语辩白抚慰,看在受伤的人眼中便是心中有愧、无言以对,愈加坐实了理亏的猜想。 要到这时被攸攸叫破,东华才如醍醐灌顶,晓得其中居然有个天大的误会。他立时转头来看凤九,却见自家小狐狸杏眼泛红、秀眉深蹙、胸口起伏、面露伤情,显见得是情绪激动、恼得紧了。她抿着唇连一个眼神都不想给他,一拂袖转身就要走。 东华却知道这一走怕是不得善了,急急站起身来拉她,口中唤道:“小白,不是那样!”站得有些猛,耳中一阵嗡鸣,眼前发晕,他伸手在桌边扶了一把,这才堪堪稳住脚步。 桌椅碰撞着发出杂音,成玉的惊呼声叫凤九收了脚步。 未几,她便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里,那人高大的身子倚过来,将她扣在怀里不得动弹,一贯清冷的嗓音中带着三分急切,五分委屈,在她耳边说道:“小白,你怎么不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凤九胸中一口怨气堵得发慌,尚未想好怎么收拾这局面,先被老神仙这旁若无人的无赖劲儿羞到了:“你放手!别靠我身上!成玉还在呢!” 她伸手去掰他箍在腰上的手,根本无法撼动,气得在他手臂上打了好几下:“你给我松开,好好说话!” 谁知这人闷闷抽了口气,垂首在她耳边低低说:“夫人真狠心!也不怕打坏了!” “这么能耐还能打坏你?”凤九没好气地反驳,眼神却不自觉地拐过去,在他一边袖子上瞥到些深深浅浅的斑点,心下有些疑惑,便想拉过来细看。 -- 第209页 东华见这小狐狸即便生气也未放下关心自己,不由动容一笑,他抓住凤九伸来的手,安抚地在唇边贴了贴:“最紧要的,夫君的清白须先洗一洗。” 他将一脸狐疑的凤九扯回桌边挨着自己坐下,抬眼瞥向那个还在后退闪避的小童子,正色道:“还不过来!”又对小狐狸崽说,“攸攸,把他拉过来!” 攸攸一听来了精神,立时趾高气昂——这么一看,自己与这童子在父君心目中的地位高下立分。她板着一张奶胖的小脸,冲着童子吆五喝六:“叫你呢,还不快过去!” 见童子磨磨蹭蹭走到跟前,东华颇为嫌弃地瞪了他一眼,说道:“你惹的事你来说!” 小童子扯了扯被攸攸揪得皱巴巴的衣袖,梗着脖子对东华翻了个白眼:“说就说,有什么了不起!” 他挺了挺胸脯,朝目光疏离的凤九露出略有些尴尬的笑容,干巴巴道:“我是苍何。” 一石激起千层浪,凤九抓住东华的手掌瞪圆了眼,后头的成玉目光灼灼,十分遗憾方才走得急未把瓜子带上、身边又少了位边吃边聊的同好,吃瓜吃得不够尽兴。 东华微阖着眼发话:“别说废话,讲重点!” 这回,小童子苍何很是老实地说起了前因后果。 事情还要从一千年前的仙妖大战说起。 彼时,东华和凤九带着滚滚在凡世游历,姬蘅求而不得,处心积虑吸纳三毒浊息,借了缈落之手算计凤九,致使她受邪祟滋扰神魂受损,连带腹中孩儿受了影响都要不保。东华为了救他们,瞒着众人将凤九的神魂蕴养于自己的识海中,又因不舍放弃孩儿,兵行险着以心头血为未出世的攸攸冲刷邪祟,并将之护于心口。 随后事情一桩连着一桩,经历了仙妖大战与缈落姬蘅斗法、助凤九神魂归位、替凤九抵挡上神劫的混沌神雷,东华已然力竭,生死关头他察觉到攸攸的仙灵不稳,命苍何划开心口助小狐狸崽降世,自己却因伤势过重陷入了昏迷。 在场众人皆被一连串的变故所吸引,为尊神的生死存亡焦灼担忧,并未注意到失了主人的苍何剑发生了什么变化。 苍何作为随着东华一路从洪荒披荆斩棘而来的名器,常年霸占四海八荒神兵谱的前列,但有一样在众人心中始终成迷——它没有剑灵。 但凡品阶上乘的法器,得天下之名巧,吸日月之精华,养护得当还能升阶进化,于修道之人如虎添翼,甚为重要。若是神器出世还会天降异象,引来无数人围观议论,能得传承的仙山洞府莫不以此为荣。 好的法器,绵延常以千年万年计,得益于六界的重视,于悠长岁月里集萃精华,化而为灵也不算新鲜事。法器有器灵,宝剑有剑灵,有了这份灵识的加持,等于多了个默契的伙伴,刚柔相济,攻守相长,自然事半功倍。 神兵谱中除了几件已经消亡或封印的,多半是有器灵的,然而其中顶顶厉害、所向披靡的苍何神剑,却从未有人见过它的剑灵。四海八荒连见证了苍何诞生的人都屈指可数,又有谁敢向东华当面求证?于是乎,一来二去这便成了每次排名始终悬于众人心中的最大谜团。 而此时,苍何告诉凤九的是,众人猜的不能算错。在东华把它炼制出来以后的三十来万年里,他们也曾为此做过尝试,但苍何始终停留在只能感知东华的意动、却不能生出清晰完整神志的境地,后来东华便未强求。 谁知仙妖大战后的这场意外却给了苍何一个契机,确切地说,是东华的心头血给了它一个契机,苍何在东华昏迷的日子里发现自己居然慢慢有了神志。 这点在东华醒来之后得到了印证,它不仅能感知东华的状况与意动,还能让东华清晰地感受到它的想法。那阵子它十分兴奋,每日里像个老妈子一般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以致被东华嫌弃而下了禁制扔到书房去。 之后就是那场震惊六界的天族大典,苍何感知到东华遇险,挣脱束缚前来相救,在云洞透出的红光中碎裂消散。众人只当它凶多吉少,实则苍何却是迎来它的另一个机缘,它能化形了。 只是通常化形后,本应由襄助者以己身修为助其稳住境界,再导引其修炼步入正轨,那时东华因连串变故不知去向,苍何自己也是懵懂,要不是经了几十万年也算积淀深厚,这化形后的延误说不得就会影响到其品阶属性。 这么糊里糊涂过了五年,直到最近感知到东华归来,苍何才来与他相见。 凤九总算从苍何的一番解说中理清了头绪:“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一千年里,你因为东华凝了神志,又因为庆典上击中你的红光化了形,如今这模样,是因为化形之后境界不稳、修为不足?” 凤九的猜测也算合情合理,既然知道是苍何,从东华锻造它起,怎么也有了三十来万年的时光,比这四海八荒里的大多数人都要资深,如何还能是个童子? 东华从旁解释道:“夫人猜得没错,它如今虽是化了形,还需疏导巩固,未完成前暂时只能维持现在的模样。” 凤九颜色稍霁,却对那件事愈加好奇起来:“既如此,你为何要唤东华‘父君’?” 说到这里,苍何小童子的面色略有些扭捏:“也没什么,叫着好玩……”他觑见东华不善的眼神,无奈地补充了句,“唔,就是突然化了形有些兴奋,看见别人叫也想试试什么感觉……” -- 第210页 “幼稚!异想天开!”东华冷冷地说,“要不是你口没遮拦,哪来这么多事!” “怎么,不是你把我炼出来的?从道理上讲也没错啊!”苍何抱臂反驳。 “这么急着找爹的倒是第一次见!” 凤九看着这一大一小在那里拌嘴,觉得甚是稀奇,她也没想到今次事件原是起于一个乌龙。苍何对于东华应是不一样的存在,虽不能说亲如父子,情同手足却是有的,三十来万年的相伴,一同经历过那么多生死攸关的艰难险阻,不是亲人也胜似亲人了。 这么说,自己是多了个小叔子?一个念头冒出来,凤九一愣,却又觉得精准。东华无父无母,苍何跟着他也是形单影孤,怨不得要羡慕别人有父君闹了这一出!大不了她以后拿出些“长嫂为母”的架势,好好照顾下缺爱的小叔子!一念之下,已将这凭空冒出来的小童子划入了家人的范畴。 前因后果解释完,提起千年前的风波,凤九心中油然而生否极泰来的感慨,一并涌来的疼惜又叫她气势汹汹的“狂风暴雨”转了“和风细雨”,再不成气候。 今日倒是误会他了,凤九有些羞赧,她却做不出大庭广众之下亲近讨好的事来,便想着先把其他人打发走。 她扯扯依旧兴趣盎然的成玉:“热闹看够了?要不要端碟瓜果给你?” “嗯嗯,那是最好!”成玉满目新奇地盯着正犟头倔脑跟东华说话的苍何,应得顺口,待到对上凤九微眯的双眼才觉自己略略过分,“行行行,我走,让你们腻歪。” 走出两步她又折回来,神神秘秘凑到凤九耳边说:“孩子呀可以多生几个,这样攸攸就不会大惊小怪,帝君应该也很乐意帮你!” 凤九啐她:“呸,要生你生去!” 攸攸更好解决,只要知道没人跟她抢父君就安心了,在娘亲的指引下欢快地扭着小屁股去吃点心。 送走两个围观的,凤九回转东华身边,心中盘算着要如何不着痕迹地向他陪不是。不过看着看着,她疑窦渐起,总觉得好像遗漏了什么需要关注的点。 余下二人互怼已进入尾声,东华正警告苍何:“……有这些闲功夫还不好好修炼去,修为很够了吗?一天到晚无所事事!”连他自己都没发现,这语气跟教训不求上进的娃儿也没啥区别。 苍何原还想说什么,到底忍住了,撇撇嘴就要告辞离去。 却见凤九突然将手一抬道:“慢着!”一双流光溢彩的眸子从二人脸上扫过,对着苍何问,“方才你说,化形后需要有人用修为助你稳固境界,所以这几日是?” “自然,自然是东华助我做的这些事……”苍何不知怎么就有些畏缩。 她又转向东华:“夫君,那现在你来说说,苍何回归这么大的喜事,为何不早些告诉我与你同喜?”方才已然放松下来的神情此时又咄咄逼人起来。 东华一听便知要坏事,可嘴上依旧答得顺畅:“本也是近日才发现,且苍何这境况拖延不得,我便自作主张先襄助于他,想着待他恢复再让你见也不迟。” “哼,是够自作主张的!”凤九拉起他背在身后的胳膊,顺势撩开衣袖,露出臂上还渗着血的几道伤口,“是不是还包括这个?” 东华无处抵赖:“……这也是权宜之计,苍何当日既是受了我的血才聚了神志,想来这于他提升修为总有益处,用得不多,并没有什么妨碍……” 凤九仍旧一脸“你看我信不信”的表情,梗着脖子瞪他。 苍何一见二人气氛不对,深觉夹在其中尴尬,打了个哈哈,说要去“修炼”便一溜烟不见了。 沉默片刻,还是凤九先开了口:“若是没有妨碍,你怎么不站起来与我说话?” 她就说哪里不对,那时她误会童子身上有东华的气息,后来才想明白其实是赤金血的气息。联系苍何的话再看,简直处处都有破绽:方才东华拉住她的那一抱,的确有一瞬脚下虚浮;苍何说明缘由时他一直微阖着眼,也不与她眼神接触;而此时二人争执,若是平日他早就抱过来耍赖了,今日却跟粘在凳子上似的未有动作…… 见东华低头不语,凤九有些心软地抚了抚近在眼前的银丝:“是不是头晕了?叫你嘴硬不承认!” 连着几日替苍何灌输修为巩固境界,还用上了赤金血,东华确然耗了不少心力。他倒也未乱说,苍何化形的事因已耽搁了时日,要越快解决越好,又不宜托付他人,所以近来他把心思都花在了这上头。也正因修为薄弱不及他顾,叫攸攸钻了空子,听了一鳞半爪,闹出了误会。 今日他原是知道成玉元君来访的,想着苍何之事正要收尾,不如趁此时机一鼓作气,也算了了一桩心事。谁知凤九他们中途进来,他便没来得及调息恢复,所以略有些头晕目眩,不想连这也让凤九看了出来。 如今,他的小白就站在身前,温软烂漫的馨香如丝如缕钻入鼻间,她的手轻轻抚上来,似带着微小的电流,从头顶一路蔓延,不是翻江倒海的澎湃,却是入骨萦心的缠绵,叫他在尖细的酸中品出了圆润的甜,连些许晕眩都有了微醺的陶然。 他不自觉地伸臂环住她,闭眼沉浸在软玉温香里,口中却抱怨道:“明明是夫人冤枉我,怎么倒成了我的错!原来我在夫人眼中就如此不堪,真是伤了我的心!夫人得补偿我!” -- 第211页 东华微微抬起头,挑着清俊的眉看她,浅淡的眸中氲着一团雾,怨恼、遗憾、撩逗与深情缠在一起,将凤九心中的愧意打得散漫,呼啦啦一蓬火却自心头烧起来,她蚊子哼哼一般回应:“你要,你要怎么补偿?” 老神仙望着小狐狸脸上升起的两团红晕,装模作样想了想:“可以先从……” 未想这次他却是失策了,满盘计划尚未出口,柔软香甜的唇已覆了过来,小狐狸下了偌大决心似的低头捧着夫君的脸就啃,毫无章法地这里啄几口,那里舔几下,刚勾起人心火,就抬身擦擦嘴十分大度地挥手道:“想来如今你也干不了别的,先补偿你点甜头!” 东华摸摸被小狐狸咬得红肿的嘴角,气笑了:“……夫人,我觉得这是对你夫君的侮辱!” 挺好,效果很显著,头都不那么晕了呢!老神仙要用一晚上证明,到底能不能干别的! 作者有话要说: 【ooc小剧场】 ——事件内外 攸攸:《我妈已经三天没有打我了》ヽ(?ω???)家传醋艺,其实不能怪我┐(??`)┌ 滚滚:这肯定不是我的问题,对……吧?(⊙▽⊙) 凤九:总觉得被套路了……\( ̄(エ) ̄)ゞ 东华:(对凤九)当爹的风评被害,委屈,亲亲都治不好那种,需要夫人反复安慰~(对其他人)总有刁民想要谋害朕,冤枉来时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折颜:让报应来得更猛烈些吧!……就这?就这!也太便宜老冰块了!体会到了世界的参差,主角光环不是这么加的!(╯°Д°)╯︵┻━┻ 连宋:成玉,我就知道你是惦记我的! 司命:(默默掏出素材本)嗯嗯,帝君×苍何,爹系腹黑霸总和逗比萌系小狼狗?(?ω?) 重霖:需要公关的祖宗又增加了,加班路它没有尽头~(??ˇ?ˇ??) ——随主人 成玉:没想到看着那么炫酷的苍何化形之后竟然那么幼稚爱撒娇! 凤九:(淡定喝茶)呵。 成玉:都说法器随主人,帝君这么高冷,苍何的反差也太大了吧! 凤九:(嘴角抽动,继续淡定喝茶)呵呵。 成玉:你呵什么,倒是说说呀! 凤九:(抬眉,远目,喝茶)不明真相的人最快乐! ——吃醋 凤九:苍何,前两天你不就已经提升了修为可以换个样貌了吗?怎么又恢复成童子了? 苍何:你家男人不让…… 凤九:怎么呢? 苍何:可能是昨天看到了我们俩在凉亭里说话,老醋坛子又打翻了! 凤九:…… 苍何:哼,需要的时候抱着人家不撒手,用不到了就嫉妒我比他年轻帅气!不要脸~ 凤九:这话说得真是太……呃,那什么,他就在你后面…… (第二日) 苍何:东华你要不要脸,怎么的,你家凤九在的地方我就不能待啊!我这化了形还不如不化呢,还比不上当宝剑自由!有本事你这太晨宫都别让我进! 东华:如你所愿。 (第三日) (太晨宫门口多了块牌子:苍何、连宋、司命不得入内!) 苍何:……我要离家出走! 司命:……又到了赶稿的季节,想写的素材变多了呢!! 连宋:呃,东华,我就不用那么防备了吧? 东华:成玉元君不是能进来么? 连宋:(有本事你也别让她进!) 苍何、连宋、司命:狗就一个字! 第89章 梦扶桑番外—八卦 太晨宫里多了个陌生人的传闻最先是从成玉这里透出去的。 众所周知,成玉元君爱在三十三天喜善天设评书摊,原本只是出于“独嗑不如众嗑”“独乐不如众乐”的想法,一时兴起要将一肚子独家资讯分享于更多小仙。 后来评书摊渐成了气候,有志一同的成玉元君们徜徉在八卦的海洋里乐不思蜀,加之司命之流在其中穿针引线、煽风点火,甚至还有不惜冒着风险跨界来朝圣的同好,八卦摊不仅很快成了八卦角,甚至大有发展成为八卦堂、八卦宫、八卦天的趋势。 元君感佩于此,将评书摊转了常设,专讲那些并非八卦之人打听来的八卦事。至于司命看中评书摊的商机,与元君借了所在发售话本子和周边便成了题中应有之意的必然。 且说这评书摊上的八卦有个讲究,讲也不是简单粗暴、直截了当地讲,非要披个皮、套个帽、涂脂抹粉一番才好推出来见人,见也不是开门见山地见,遮遮掩掩、羞羞答答、犹抱琵琶半遮面才是常态。 元君自己已经不大亲讲了,毕竟不好落人口实,便由司命出面,以检拔命簿子人才的名义找了领悟力强又口齿伶俐的栽培一二,再打着历练之名日日宣讲,将那打听来的八卦掰开了、揉碎了、打乱了说,几分真假是不会告诉你的,全靠自行体会。 即便如此,开场白仍要时时强调“如有雷同,实属巧合”,若有心思敏感的正主打上门来,还能立时搬出免责条款以示“不谓言之不预”,并以“切勿对号入座”诚恳相劝,将人委婉又不失心机地挡回去。 自从九重天传开了“元君乃是帝君的私生女”这个八卦之后,评书摊因为有了明晃晃的后台而愈加根基深厚,等闲人不敢招惹。而在见到帝后白凤九与元君交情不减、交往日深的境况后,一众人更是脑补了一出贤惠后妈与自强继女不得不说的故事,再谈及帝君又多了一层敬佩。 -- 第212页 总之,对于打上这个评书摊印记的任何出品,众小仙莫不奉之为圭臬,投入的热情无疑比做先生布置的功课、上峰交代的任务都要高上八尺,堪为天界时尚风向标。 今次,成玉在太晨宫看了一场热闹,回去路上便兴奋难抑。她拐到评书摊上消遣,途中遇到司命例常考察他的话本子销量,二人一拍即合,免不了交换了一番讯息。 心情愉悦之下,晚些时候遇见前来寻她的连宋,成玉甚至颇为难得地主动给了笑脸,以致连三殿下得意忘形试图一亲芳泽时再次尝到了痛并快乐的人生滋味。 隔天,人头济济的评书摊在黄金时段推出了一则头条,一干经验丰富的听众反复推敲之下拎出了几个关键字:太晨宫、陌生人、男性、相貌好、出入自由,再细细琢磨,喔唷,这事可不小! 太晨宫就是自带热度的代名词,在这顶大帽子下出现的其他几个关键字,代表什么?八成是帝后有情况啊!忧国忧民的一众小仙纷纷摇头,唉,帝君到底与小帝后年岁差得大些,一个年轻貌美,一个老……老当益壮,难免春色就要往墙外探一探。 再一想,怎么帝君大度到可以让其出入自由了?联想到不久前帝君才刚归来又闭门不出的传闻,众人不免又叹,英雄迟暮啊,这是虚弱到了什么地步,只能眼看着貌美娇妻另觅新欢却力不从心,还怕哪一日帝君他老人家也逃不了夜半一碗药的下场,难道那登堂入室之人竟暗中夺了太晨宫的控制权,将帝君他老人家禁制在内了? 如此纠葛的宫闱大戏居然在一十三天上演,听惯了八卦看惯了话本子的众人也不禁讶异。唏嘘悲叹之余,自有热心人去太晨宫门口蹲守,美其名曰“谒帝君、清君侧”。 功夫不负有心人,果有一日太晨宫庄严肃穆的宫门之下出来一张陌生面孔,却是个英气俊秀的童子,明明脸上稚气未脱,倒是举止豪迈、行动如风。只见他虎着脸大摇大摆出来,须臾转至芬陀利池边,撸起袖子、卷起裤腿,于水中噼里啪啦一阵捣鼓,十分迅速地摘了两支莲蓬便往回走,口中却骂骂咧咧:“嘴里淡得慌就要吃莲子?老东华真是不要脸,就知道折腾小爷!还孝心,孝心个鬼!” 蹲守之人无意中听得他的抱怨震惊不已,不知来人何等身份竟敢如此肆无忌惮地咒骂帝君。而后几日,除了这童子时有来去外再无别的斩获。一干人冥思苦想,忽而福至心灵、击掌领悟,莫非这童子就是传说中的陌生人? 如此看来,一开始众人就错了方向,小帝后再怎么觅新欢也觅不到这么个跟儿子差不多的小子头上。再一寻思,红杏出墙的脚本怕是不成了,于是万里寻父的桥段粉墨登场。 虽则帝君一贯是忠厚耿介的形象,可几十万年的老神仙对吧,没遇到小帝后之前也有那么久的岁月要过,说不准有个寂寞难耐也是心照不宣的事。 一说这是帝君的大儿,事情立时就好解了,年少轻狂加之境遇使然,对着老父亲心生不敬也是有的。如今方觉小帝后也是不易,虽说没有婆媳关系,这跟后辈的关系却着实复杂了点,果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就这么着,东华和凤九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已在众人口中上演了一轮又一轮的狗血剧,瓜皮早就掉落一地。 凤九最近不大愿意搭理东华,她不过就是一时心软因误会而生了愧疚,谁知他蹬鼻子上脸以此为由愣是连着追讨了三日的债。 两只小狐狸崽一只乖巧一只懵懂也就算了,刚认回来的“小叔子”苍何偷眼打量的目光让她羞红了脸,才打定主意要树立起的端庄贤惠好嫂子形象,全被她家需索无度的老神仙给毁了。 小帝后捶着腰板咬牙切齿,这些日子虽未短了他的吃穿用度,却再不肯与他和颜悦色,便是察觉有眸光扫过,也是翻翻眼皮假作不知,就差把“我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写在脸上。 因着东华还要给苍何做最后的疏导巩固,几番接近被拒也未再坚持,只是看着凤九遗憾道:“要有几日不见,夫人不想我?” “谁……”刚漏出一个字,凤九便醒觉不对,切不可给此人一丝一毫的机会,索性瞪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这日,成玉又来看她。 对于近日九重天上传得沸沸扬扬的八卦,成玉是略有些心虚的。诚然,对于传八卦本身她毫无负疚感,毕竟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只是没想到这次的会这么离谱。可这八卦一事,本来就是乐趣与风险并存,谁也不知撒出去的鹰是能叼只兔子回来,还是带回一窝鹰不是?除非被八卦的本人出来承认或否认,哪有传八卦的自己跳出来求死的?唯有交予时间来平息。 基于此,这次来她实则有两个目的,一则是探究一下帝君本人到底知道多少风声,虽然他老人家一向不怎么理俗事,可万一山雨欲来风满楼,她也好有个万全准备;二则自然是要抚慰一下闺蜜,作为对方大营里的自己人,可千万不能忽视了枕边风的作用。 因而,当她眼神飘忽却未发现帝君在左近,心中已然一松,再从凤九口中得知这几日帝君都不得空时,更是卸下一块大石。 畅意地啜了口茶,成玉放心地捧出带给凤九的宝贝:“喏,知道你最近忙着照顾你家帝君,我把你爱看的话本子都带来了!” 凤九嘟哝了一句:“谁要照顾他!” -- 第213页 成玉见她几日不见愈加姿容秾丽,流里流气在她吹弹可破的柔嫩脸颊上摸了一把,调笑道:“哎呀,瞧瞧我们帝后娘娘的天姿国色,看来这几日帝君没少疼爱呀!” 凤九倒也不惧,扬着脸怼回去:“那你也让连三殿下疼爱去呀!” “哟呵,如今帝后娘娘真是跟着帝君修为见长了,特别是这脸皮的修为!当初那个听到帝君名字就脸红的小殿下哪里去了?”成玉摇着头做苦大仇深状,不出意外地被啐了一口。 凤九手中翻着话本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瞥见一二合心意的便笑得眉眼弯弯。成玉不由话锋一转:“你说你啊,连看话本子都一个口味,不是什么德高望重的尊者对新出山的小仙一见钟情,就是渡劫归来的仙长忘记了曾经的恋人要历经磨难才破镜重圆,这跟看你们自己的过去有区别吗?看话本子不就为了看个新鲜的?” “你管我!”凤九优哉游哉嗑着瓜子翻着书页,丝毫不顾成玉的痛心疾首。 “说到这个……”成玉四下张望了下,“我也就是顺便听了一耳朵……听说你与帝君的事坊间流传颇多,连司命那里都有了新的话本子!” 凤九睁大了眼奇道:“哦?真的吗?这我倒不晓得。”她眼神一闪,不知想到什么发起呆来。 成玉本就是出言试探,见她不似了然的模样,想来并没有人与她和帝君说起,不禁暗暗长舒口气。她哪里知道,凤九想的与她关注的根本不在一个点上。 凤九有个暗戳戳的爱好,却不好拿出来光明正大地讲——她爱听自己与东华的八卦。与幼时爱打听东华的事不一样,这个爱好是他们俩情投意合、大功告成之后才有的。 好比在学堂里功课做得圆满,得了夫子表扬固然开心,却没有成为不相干的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来得畅快,因为前者可能因为家中的地位、长辈的颜面而夸她,其他不相干的人却不必如此,即便有时理由有些离谱,真心总是有的,且知道别人眼中自己是何形象本身就很新奇。 她和东华也是如此。他们既是历经千辛万苦才到了一起,自然是苦尽甘来、志得意满,她也得偿所愿、扬眉吐气。可是,尽管当年有那么多人都不看好他俩,此时她却不好小人得志处处炫耀,亲友们的称颂又实在乏善可陈,于是听别人私下议论她与东华的八卦便成了凤九不为人知的乐趣。 上一次听自己的八卦听得心花怒放乃是青丘的兵藏之礼后,四海八荒对于青丘女君白凤九的王夫竟然就是曾经的天地共主东华帝君这事委实过于震惊,以至于成玉的专场在三十三天的评书摊摆了半个月依旧场场爆满。凤九从成玉那里知道,彼时人潮中说得最多的两个词就是“没想到”和“不得了”。她捂着嘴窃喜了很久,到底还是遗憾未能亲见。 后来看话本子,她的指向就明确了许多,那些老夫少妻、虐恋情深又修成正果的常成为她的选择。她也知道那一阵子因着他们,话本子中明里暗里都有不少借鉴,这点倒是喜闻乐见。 如今听说竟又有人议论她与东华,还有新的话本子可以看,岂不美事一桩!就是怎么先睹为快呢?一个念头蓦地闯入她的脑海。 三十三天天门外的俱苏摩花原是评书摊的标志,只因前来走动的人群过于繁密,不得已将评书摊并着花团锦簇的俱苏摩花一并往里挪了挪,这才留出足够的空地做排场。 今日评书摊前人头攒动、挤挤挨挨,不光是因为稍后评书就要放出新的章节,且一旁专卖最畅销话本子的书铺早两天就预告了新书的上市,两厢齐头并进,自有一帮拥趸早早前来守候。 两边排起的长龙绕了几个圈,将偌大一片空地挤得满满当当,翘首以盼的小仙里不时传来兴奋的交谈声,若是走近定然能听到类似这样的对话: “昨日说到仙尊为了神女的伤竭尽心力、病体支离,却不愿神女为他担心,真真一往情深!” “……可听说下一节书还是虐的,神女不知是仙尊为她筹谋,错付了个不相干的小子,差点要错过仙尊的深情,后来九死一生才赶来相会……” “不是说这是太……一三那里的事吗?怎么才讲到这里?” “嘘……当然是那里的事啦,不过评书嘛,就是要从头开始反复听才好听的!说起来,这次新的话本子据说就是评书后面的最新情节呢!” “好姐姐赶紧说说,什么新情节?” “上一册不是连载到仙尊与神女婚后吗?据可靠消息,这回又有新发展,还是宫闱秘事方向的,有新人物出现,夫妻俩出现新危机,但什么结尾不知道……呃,我也就是一说,不作数的……” “哦是是,我也听说了,好像还是个开放结局,说不定又是个大长篇,还有得连载呢!” “唉,不知道这次有没有限量周边,上一册里那张仙尊和神女简直绝了!好看得要哭出来!呜呜呜,为何我就没有这等机缘……” “醒醒啊姐妹!看看就好,别太投入,梦做多了注定是个伤心的结局……” “你们说,仙尊和神女,真的长那样吗?” “这我知道,听说,真的那两位,比这上头还好看,特别是仙尊……因为他们不敢画正脸……” 一阵抽气声之后,陶醉又惆怅的小仙们不约而同叹了口气,有些念头只能是妄想。 -- 第214页 一个浑身裹得严实的女子站在队中听得认真,她连面上都缚着帕子,一双顾盼神飞的眼眸藏在略长的刘海后头,因是低着头,一时倒也看不真切。 随着时间推移,队伍向前行进得十分缓慢,女子倒没什么怨言,也不与人交谈,莹润小巧的耳廓从鬓发后探出个尖尖,却是一阵红一阵白的。 正侧耳听得精神,突然有人在她肩头一拍:“凤……你怎么来了?” 裹得严实的凤九陡然一惊,缩着脖子一看,身旁是一个同样裹得严实的女子,她对上对面那块帕子上方露出的眼眸一瞧,还真是熟人:“你怎么也来了,玉!” 成玉对着闺蜜不好说自己老觉得不放心,只含含糊糊道:“我来看看,你呢?” 凤九望着前方不远处的评书摊和书铺,同样回答:“我也是。” 各怀心事的二人默默移动,沉默着听完了评书,又往书铺里挤。成玉见凤九除了耳朵依旧红红外并无特别反应,心中忐忑略略放下,她哪知闺蜜方才已听到了最想听的话,评书这段倒无甚新奇。 倒是二人在书铺前的人群中见到了不约而同遮遮掩掩的司命,顿觉九重天还是太小,三个好友各自交换了心照不宣的眼神。 成玉和司命来得多些,便不凑热闹,躲到一边叽叽咕咕不知说些什么。凤九却有些伤脑筋。 因着人多不便,今日书铺的话本子都露天放在外头,除了新作,往日的畅销品也就近放在一处,便于购置之人一并挑选,还有那些小仙说的周边,她偷眼打量了一回,果然十分精美。 凤九站在书摊前,拿不定注意是都要了,还是选几样。倒不是书资的问题,就是拿回去不好收,藏在哪里都会让东华瞧见。自己消遣也就罢了,还叫夫君发现这么个爱好,岂不是又要被笑话好久?她可不想再被拿捏了把柄。 不过那几幅图却是一定要的,虽说比起真正的老神仙差了不少,可别说,还真有那么一两分神韵在,回头倒要问问司命,是哪个有前途的小仙画的。 这本拿起来瞧瞧,那本提起来看看,她口中念念有词,像只揣了满兜松果子却又发现了新目标的松鼠。 后面的小仙见她来来回回遛了几趟都未决定,还给她出主意:“这位姐姐想是第一回 来,若不嫌弃小仙给出个主意,喏,这几本是必买的,命大封神之作,还有这两张周边,看了都说好,入坑绝对不亏!” 旁边立时有人附和,另有人热情地将每本的经典情节复述得头头是道,更让凤九难以取舍。她掩在帕子下的脸拧巴了起来,咬咬牙想,哪本也弃不了,要不还是都收了吧,大不了等会儿早些回去,趁着东华还未出关时藏好。 小狐狸想得专注,未曾注意到身边气氛的变化。 就在她开心地将战利品一一堆到怀中,还眉眼弯弯做着美梦时,从旁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来,线条优美的指尖在堆满了话本子的桌案上点了点,拈起她身前的一本抻了抻,又掀开另一本翻了翻,最后拎起那张众所称道的经典画作慢条斯理抖开。 凤九这才意识到,周围不知何时静寂一片,众人好似被惊住了,都摒了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 那只肆意却优雅的手仿佛就是号令,随着它在话本子上一一划过,有此起彼伏似诉似泣的声音刺破寂静自身后响起,更在那张画抖落开来时达到了巅峰。 凤九近乎僵硬地从怀中话本子的缝隙里观察着那只手,毕竟朝夕相处,太过熟悉的轮廓让她一下子就猜到了来人,可她还没想好怎么应付这尴尬到让人抠地的场面,唯有将脸又往书堆里埋了埋。 手的主人似是欣赏完了画上衣衫半落、肢体交缠的二人,口中啧了一声,清凌凌的嗓音无甚起伏:“像么?” 凤九埋头不答,帕子下的一张小脸憋到通红,脚下偷偷摸摸往外挪去。 可惜下一刻便被一条臂膀揽了回来,清冽的气息已近到耳旁:“夫人要去哪里?你还没说,这比真人还好看?” 挡在身前的话本子被一下挪开,凤九闭眼瑟缩的模样再无遮拦,她将手指翕开一道缝,瞥见来人荡在身前的璀璨银丝,只得沮丧又扭捏地嘟囔:“……你,你怎么来了?” 东华戏谑的轻笑从她头顶传来:“来捉不着家的小狐狸!”说着,也不管她两只手抗拒地抵在胸前,俯身一把便抱起了娇软的身躯。 “我的话本子还没拿……”陡然失重之余,凤九仍未忘了此行的目的。 “别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东华的目光扫过她乔装改扮的全身行头,挑眉道,“这账咱们回去再算!” “可是……”凤九不甘心地要争辩,抬眼见到身周呆若木鸡的众人,醒觉此时两人的姿势过于羞人,顿时不好意思地将脸埋到东华怀里。 东华不紧不慢地走了两步,对着偷摸脚底抹油准备开溜的两道身影道:“司命和元君,明日你们最好来一趟太晨宫,本君倒有些事要讨教!” 被点了名的人身形僵硬着泄了气。 目送二人走远,三十三天的气氛才终于活泛起来。 除了司命和成玉一脸菜色面面相觑,大半小仙均是目光灼灼、尖叫出声。 “看到了吗看到了吗?真的帝君哎!果然比那画上的要英俊许多倍,今天真是赚到了!” -- 第215页 “是谁说帝君老了?明明颜值还是那么能打!早知道我也该努力一把的,感觉错过了一个洪荒!” “原来小帝后也爱看话本,还是自己和帝君的话本,有点可爱哟!” “帝君的声音好好听,他对帝后真是太宠了,竟然就这么抱回去了!难以想象,这也太好嗑了吧!不行不行,我得赶紧告诉闺蜜去,气死她!” 还有人专门过来安慰鼓励司命和成玉:“星君和元君放心,无论怎样我们都会支持你们的,就算评书摊和书铺开不下去,办法总会有的!什么都阻挡不了我们!” 一番热血的言语未让司命和成玉鼓舞到,他们想的是,呵呵,我们想先活下来!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凤九都觉在东华面前挺不起腰杆来,毕竟自己的小秘密曝了光,还是在当事人面前曝的光,她自觉比在天泉中洗澡却叫东华撞见的那回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至少那次只东华一人看见,顶多还有连宋知情,哪像这次,几乎整个九重天都知道了,简直不要太羞耻! 老神仙还闷骚得很,时不时拗出个跟那画上一样的造型问她:“哪个好看?”不说都不行,总有办法让她讨饶。凤九觉得这次真是亏大发了! 直到后来,被欺负得狠了的小狐狸委屈到大哭一场,东华只好心虚地哄她:“真不是笑话你,知道小白这么心悦于我,我心中欢喜都来不及!”这事才算在凤九破涕为笑的娇嗔中落了帷幕。 自然,八卦并不会因为东华的一次诘问而消弭,众人的热情也不会因为小小阻碍而消退,不是在明处就是在暗处,不是在这里就是在那里,总有智慧让之传播。 而说到根子上,东华也并未要禁绝,无伤大雅的东西,但凡能让他吃到小狐狸,他可不在乎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凤九:就是爱嗑东华和自己的西皮,自己的西皮最香!呼呼,握拳~不过,最近觉得夫君和苍何的□□西皮也有点好嗑是怎么肥事(?ω?) *苍何:一会儿要金丹,一会儿找蟠桃,真是越老事越多……人呐?! 第90章 梦扶桑(卌三) 太晨宫自从有了苍何的加入,鸡飞狗跳程度直线上升。 许是老实本分了几十万年着实憋屈,化形后又错过了拧过来的最佳时机,这棵老大不小的“苗”便有些歪,不仅是个话痨,还是个有时幼稚、有时傲娇、还有点不着调的话痨。 如果只当是普通的仙童,配上如今鲜嫩的正太样貌,还够得上可爱。可但凡知道他是“名剑之祖”苍何的,难免陷入巨大的疑问中:这是回炉重造过了?还是本来就有什么大病? 尤其是在对上东华那张冷若冰霜的脸时,让人很难压抑住一个想法:都说法器随主人,难道帝君暗地里也是…… 滚滚、攸攸这等只从书上见过评述的后辈也就罢了,追随东华多年的重霖,还有先后知道了真相的成玉、连宋、司命以及折颜、白止、墨渊,在抱着瞻仰之心而来却揣着不可置信回去后,纷纷觉得反差太玄幻、世界太奇妙,对东华更是一脸审视,试图挖掘其深藏不露、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叫他烦不胜烦。 对此,将洪荒战史读得滚光烂熟的帝后白凤九倒有些不同的看法,她觉得老话还是老话,总有一定道理,比如:说东华话痨诚然是胡说八道,不过这幼稚和傲娇么不能一巴掌拍死,关键在于场合与对象。自然,这只是想想而已,她望着这些天来面色着实不善的东华,决定还是不要火上浇油的好。 老神仙也怄得很,虽说不承认是当爹,总归有些护犊子心理,这跟十项全能的爹生了个不成器还傻乎乎处处丢脸的儿子是一样的,老父亲不能不管,可架不住儿子自己拆台,一边觉得没脸一边还得为其善后,这份糟心也是没谁了。 从来没操心过形象工程的东华不得不叫来重霖耳提面命,又借着近日为苍何稳固境界的时机将之压着多多修炼,免得出去丢人现眼。仅过了月余,他便觉得这趟回来后着实没有休养好,心累得很,要向凤九多讨些安慰。 苍何自认极为无辜,他又没做什么,不过就是真性情了一些。 就说那声引起误会的“父君”,初衷真只是新奇而已。 他都几十万岁的神剑了,这么多年要说不羡慕别的法器有剑灵那肯定是假的。那时他虽不如此时五感灵敏但总有感觉,他知道炼制出自己的是位顶顶厉害的神仙,便对将来暗暗生了希望,可从最初的懵懂到期待、再到艳羡、然后失望,可知事情并非总会如以为的那般发展。 然而在他无望的时候,却突然接二连三迎来转机,不仅有了剑灵还紧接着化了形,说他与东华一般老树开花也不遑多让,他把这些突如其来的机缘都归因到东华头上。 东华许是无意,苍何却不能不知恩,且不知为何,化了形之后连他这把一贯冷面冷心的绝世神器竟也感性了起来,对着让他出世又赋他新生之人有了孺慕之心,他又是见惯了太晨宫两位小殿下日常的,于是几下一综合,那声“父君”便吐露得极为自然。 及至后来被攸攸听到引来一堆误会,他才醒悟确然有些不妥。不过,东华的反应让他很是不爽,要不要那么嫌弃? 作为神兵,苍何已当了几十万,作为器灵也不过就是千年,而作为有了人形的器灵更是只有五年,从这点上来说,对于四海八荒的认知,甚或是对于人情世故的认知,他也许连滚滚和攸攸都不如。 -- 第216页 做兵器,只需应时而动、忠心为主即可,做人却要复杂得多。 与东华怎样且不论,就拿与其他人相处来说,便是顶麻烦的一件事。 首当其冲的就是帝后白凤九。 早些年,苍何在神志尚不凝聚时便已知道有这样一位东华魂牵梦萦的人存在,他们之间的坎坷波折,他也算是个旁观者,因而对如今二人的圆满自是喜闻乐见。 但这刚一照面就碰到了件棘手的事——他不知要怎么称呼凤九。 跟着仙侍仆从叫帝后吧,总觉得太过生疏,以他和东华这么多年的感情,别说旁人,连他自己也不能接受这份生硬。 若论其他,又着实为难得很:论年纪吧,她三万多岁,自己三十万岁,叫声爷爷是跑不了的,可看看东华的脸色,嗯,算了;论辈分吧,她爷爷白止也就跟自己差不多,就算学着东华叫声“小白”按说也不为过,可再看看东华的脸色,呵,还是算了;论地位吧,她是东华的帝后,自然也是他要尊重的人,可问题是他才叫过“父君”人家不认,这声“娘亲”也只有跟着作罢。 后来凤九从旁打圆场,提议说:“要不认个嫂子?你俩携手御敌了这么多年,东华于你也能算是长兄了!”苍何觉得这主意不错,谁知东华眼看着就要点头,一时不知转到什么念头,忽然冷着脸拒绝了。 “那还能叫什么?”不耐烦的苍何瞪着横眉竖目的东华问。 老神仙难得窒了一窒:“小白没有名字吗?” 紧接着几日,苍何从凤九处得了不少关注。 小帝后虽长得娇美,人却是率真爽朗的性子,对着以为消失又化形不久的苍何十分新奇,嘘寒问暖之余,常要问东问西。 苍何正好闷得慌,每日对着东华半天没句话无聊得紧,凤九厨艺不错,聊天之余还能尝到各种美食已成为苍何化形以来的另一乐趣,便很乐意做“聊友”。 凤九找苍何,目的很明确,乃是为了东华。 四海八荒关于东华帝君的旧事虽有专著,却已被东华本人证实大多是编的。凤九原本听了一肚子夫君的英伟事迹,视之如珍宝,一朝得知作伪倒还舍不得扔,只想从知情人口中知道东华真实的过去。 可惜,对于现存的知情者如墨渊、白止、折颜等人,到底地位辈分在那里,她总不好揪住不放让人家不眠不休讲个几天几夜,也不过想到什么就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还只敢靠着四叔的名头找老凤凰薅毛,能听到的那点真相实在杯水车薪,解不得她的渴。 如今好了,苍何出现了,还是化了形的剑灵,以他跟随东华这么多年的经历,总能滔滔不绝讲出个长篇来吧?凤九只觉瞌睡来了枕头、耗子掉进米缸,不用出门打听八卦也有好物消遣,简直天大好事! 至于苍何对她做的小点心表现出极大热情,凤九更觉妙极,各有所好、各取所需,这样她也不用因为总是搅扰苍何而觉得负疚。东华虽不让苍何叫她“嫂子”,她却自觉还是要有些长嫂范儿的,不能把小叔子的付出当作理所应当便是其中之一。 苍何也觉得不错,他与凤九相处和睦,不就说明他眼界见识大为改善,连人际往来都趋于正常?东华委实应当高兴! 他兀自得意,与凤九聊起天来也愈加投入,每日十二个时辰里倒有一半时光都在口若悬河。 哪成想没几日就被忍无可忍的东华压着后脖颈给扔进了内室,说让他用功修炼,别一天到晚不干正事。 苍何就不明白了,怎么自己就没干正事呢?凤九想听东华的英雄事迹,枉他还搜肠刮肚说了一堆好话,把他形容得天上有地下无的,这会儿他就翻脸不认人了? 且此前修炼都是东华一同参与从旁指点的,这次他却说被苍何气得脑袋疼,要抓紧休养没空陪他。这话说的,简直岂有此理!什么叫被他气得脑袋疼?他又哪里招惹了这人?真是越老脾气越古怪! 直到禁闭中,苍何修炼之余略微咂摸出点味道:咦,老东华莫不是在吃醋吧!就为了他与凤九多说了些话? 可别说,还真说不准!作为跟随东华许久的人,他当然也知道叶青缇、燕池悟、相里萌还有沧夷等人的经历,嘲笑是不敢嘲笑的,反倒警醒得一激灵:毕竟,其他情况都还好商量,但凡涉及到凤九,老东华就跟疯子没两样,不敢惹不敢惹! 经此一事,苍何算是在人生百味的路上踏出了认识“酸”的第一步,有了些许成长。 苍何作为一条能屈能伸的汉子,觉得自己还是很拿东华当兄弟的。 他知道凡世有句话叫“朋友妻不可戏”,兄弟妻当然更不行。诚然自己一点没有要戏的意思,架不住兄弟觉得有,那就避避嫌好了。 于是,与凤九的茶话会紧急叫停,与狐狸崽的游园会悄然开场。 正处于心理成长期的苍何,每天都在经历不同的心路历程。此时回头再看,不久之前自己抽风要叫东华“父君”实属想不开,当叔不好吗?两只小狐狸崽多么活泼可爱,摸起来一定很趁手。东华不是说要休养不得空么,他这当叔的代为关照一下也是应该。 滚滚要去学堂,苍何的首要目标便成了攸攸。 攸攸的日子确然过得十分无聊。 滚滚在他出生后的两百年里早已在凡世上了学堂,后来回了青丘、入了九重天似乎顺理成章便进了学塾,加之他又是稳重懂事的性子,自己好学上进,心中还存了早日学成可替父君分忧的想法,并不觉得是苦是累,反而乐在其中。 -- 第217页 攸攸不一样,因着出生前的一段遭遇,幼时有段时间身体孱弱,一直被众人捧在掌心疼爱,怕她不小心有什么意外,多半也是拘在太晨宫中的。后来身体状况缓解了,却总是不长个,都满一千岁了,还是三岁奶娃娃的模样,所以凤九并未急着让她去学塾。前些年东华得闲时偶有带小狐狸崽外出的,除此之外旁人便很少能见到她。 攸攸本来就是只活泼好动的狐狸崽,既然不能出去,自然是可着劲折腾,翻墙上树、挖泥掏洞,就没有她不干的。 凤九自己当青丘大魔王的时候一门心思出去疯玩,只觉爹娘唠叨,如今自己当了娘才知道日日面对一只皮猴是啥心情。每每对着门廊前一地的泥爪子印、桌案上个个带着咬痕的瓜果、水池边瘫了一地的金鲤、花园里光秃秃的树枝,凤九就按捺不住火气。再瞧瞧一边安静看书的东华和滚滚,她不得不承认,淘气这方面女儿可能更像自己。 东华倒不怎么拘她,可能在他眼里小狐狸崽爱闹是顶正常的,就算把太晨宫翻了天,他大约也就是想着要带妻儿去哪里。不过父君虽无话,戏谑的眼神倒让小狐狸崽自感羞愧,于是慈父严母两相互补之下,攸攸也知道要收束行止,很是规矩老实了一阵。 可自从苍何来了,这局面又是一变。 这一大一小两只一开始并没有对上眼。小狐狸崽起先对于这个害自己在父君面前丢脸的人不怎么待见,不过这娃儿不大记仇,之前的事既然是个误会,没多久也便扔到脑后。 而此前攸攸之所以能够老实,主要还是缺了玩伴。她身边虽有仙侍宫人跟随,可他们委实太过小心,不敢让她磕着碰着,还总是让着她。 试想,捉迷藏这等简单却趣致的游戏,有人不等找自己就出来了;好好斗个陀螺,他能假装不小心把自己的碰倒了让她嬴;扑蝴蝶本就是扑个过程,可非有人用法术把蝴蝶阻住让她抓,这能有什么趣味?更别提打秋千、放风筝这等在那些人看来有危险的消遣了。 如今有个现成的玩伴送上门,这人还特别能陪着自己玩各种游戏,攸攸对这个“叔”简直相见恨晚。 一个是徒长了几十万年从来没玩过游戏的“资深土包子”,一个是羡慕了几百年总算得偿所望的“撒欢狐狸崽”,一时间连太晨宫各类摆件器皿的折损量都上升了不少,管库房的仙官闲了上千年,从未如此忙碌过。 苍何带着攸攸祸祸完了太晨宫的后花园,又去芬陀利池问候了一遍池边的飞禽走兽,接着连一十三天也容不下这两人的自由心,居然去了九重天各处游荡。 竹马骑到了南天门,乱放的竹竿子绊倒了不少来往小仙;拿泥丸子当金丹放到老君的葫芦里,来讨丹药的天官一个没留神吃了一嘴泥;吹着竹哨去逗园中珍禽,把一帮要在宴会上起舞的仙鹤累得灰头土脸;大小凶兽更不用提,有毛的被梳了小辫,爪尖的被修了趾甲,还各套了嘴笼防其伤人。 这些都还算小事,他俩把蹴鞠踢上了三十六天,碰巧朝会刚散,蹴鞠在一干四平八稳的仙官武将中穿过,与南极仙翁来了个亲密接触。小狐狸崽摸着仙翁的寿头同情地说:“您这额头怎么这么不经踢,起了这么大一个包,得让父君给您治治!” 于是乎,一贯清静的太晨宫被一帮委委屈屈的小仙找上了门,这些是不敢与东华帝君照面的;至于老君和仙翁向来知道东华护短的脾气,也不废话,列了长长一串索赔单子让门下递了来,呈到他的案头。 凤九才收到来自库房的账本,未曾想门外又排起长队,早已火冒三丈,对着凑到一起就逗猫惹狗没个消停的二人怒目而视,绞尽脑汁想着用什么惩罚能让他们长点记性。 东华最近并未闲着,除了助苍何稳固境界、提升修为,他自己也需时时闭关恢复,所以待他知道这事已是五日后。 太晨宫几十万年来藏品无数,有些也不过一时兴起,沾了岁月的光才使之珍贵,身外之物向来只是小节,碎了便碎了,他很淡定。 太上老君和南极仙翁算是积年里走动较多的,些许小事也轮不到他们闹上门来,不过趁机向他讨些好处,日后见面少不得再调笑几句,也没有更多了,他仍很淡定。 至于那些被绊倒的小仙、累到的仙鹤、作弄的异兽,还不在他需要操心的范围内,想来重霖已然做了一番善后,这是他有把握的事,因而更是淡定。 淡定的老神仙几日不见小狐狸,决意抛下这些琐事,与夫人找个清静所在赏一赏美景、品一杯佳茗。 谁知一转头便看到,被禁了足的苍何和攸攸在凉亭里茶歇,下了学的滚滚也找了来,苍何这小子居然一边化出剑形与滚滚过招,一边惬意地撸起了小狐狸崽的毛,看那手势的纯熟度决不是一回两回了。 这下东华没法淡定了:有人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怎么,还想过当爹的瘾了? 老神仙二话不说杀气腾腾就奔苍何而去。 这一架着实酣畅淋漓,滚滚和攸攸看得很是热血沸腾:这是他们见过父君打得最认真的一次,还顺便见识了什么叫赤橙黄绿青蓝紫! 作者有话要说: (一) 苍何:可难死我了,做人真不容易…… 东华:可气死我了,真当爹都没这么难的,这是专门派来治我的吧! -- 第218页 (二) 凤九:所以为啥不让苍何叫“嫂子”? 东华:不想跟某些离谱的八卦搭边,听着膈应! 凤九:呵呵,有些人表面上不关心其实啥都知道……(?_?)? 第91章 梦扶桑番外-永远到底有多远 东华永远不会忘记那场奇异的会面。 之所以说奇异,不仅是因为所处的境地,在混沌的领域,无时无空,非生非死,他可以是虚无,也可以是万物;也不仅是因为遇见的人,这方领域的主宰,他甚至不确定那是不是一个人,或是四海八荒里的任何生灵,他说他叫混沌;更不仅是因为混沌安排了一场他与自己的会面,那个号称来自三十万年前另一方天地里的东华,不经意间掉落在了他的世界,见到了他的小白与孩子们;而是因为那个东华说,你该回去了,小白她时日无多。 彼时,东华拖着久而未愈的残躯,早已麻木的一颗心陡然揪成一团,很久之前便已暗沉的视野滚出一片血色。 ——永远到底有多远?也许是眉眼间不变的缱绻。 似乎已是很久之前,太晨宫里多了一只灵动的小狐狸。他把它从十恶莲花境带回来本是一时兴起,却没想到发现越来越多的趣致。 小狐狸总自以为很威猛,说起在十恶莲花境的从天而降就得意得挺胸叠肚。东华却觉得它十分蠢萌,施个法都能把自己的爪子烫到,诓它把肚胀说成喜脉竟也信了,东华一本正经面孔后的笑意都要藏不住,没见过这么好骗的小狐狸。 小狐狸油光水滑的尾巴总是在他面前晃悠,肥嘟嘟的肉爪像多汁的山竹,有时笨拙得握不了一支笔,有时却又调皮地在他的画纸上落下墨梅。他们在同一个池塘边休憩,东华看着它惬意地打开四肢伸懒腰,闲不住的嘴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毫无防备地团身睡在和煦的暖阳里,真是把太晨宫当成了自己家! 小狐狸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他知道它会趁着休憩时偷偷将爪子放到他脸上,收了锋利的爪尖,只用软软的肉垫擦过脸颊。他闭眼假寐,那肉垫便小心地从脸颊爬上额头,又从额头落到下巴。有时还会迟疑地碰到他的唇,许是在十恶莲花境的唐突被发现让它有了顾忌,再不敢造次,倒让他生了一丝遗憾。 阳光正好时,他倚在榻上替它梳理毛发,蓬松的一团偎在他胸口,小狐狸大而水润的狐狸眼灼灼望着他,好像在说不错、继续、真舒服,脑袋向他怀里拱了拱。他觉得心间也似被狐狸尾巴柔柔地扫了下,有些痒,要多揉两把圆毛才能解。 别人一向知道他喜好圆毛,此前他爱好的一直是威猛的圆毛,如此蠢萌可爱的倒还是头一回。那是何曾想到,会有一日丢失了小狐狸,更何曾想到,小狐狸后来成了他最亲密的人! 小狐狸毛茸茸的爪子渐渐成了一双细白柔嫩的小手。 这双手端庄地挽着鬓边犹带湿气的长发,细小的发丝飘舞在晨风里。往生海畔浮浪而来的少女,做出陌路的模样,吝于分他一缕目光。彼时他全无察觉地淡然饮茶,却不知为何,每每回想总能忆起,明灭的雨时花也掩不住她眸中盈盈的光芒。 小手灵巧地摆弄桌上的食材,各式调味料一字排开,排场倒是很大。那是在梵音谷比翼鸟族的疾风院,他说“去做饭吧”,她一边说着“你脸皮着实有点厚”,一边却又如数家珍地问他“帝君要怎样蒸鱼?”他记得自己讲“今日做一样,明日做一样,后天再换。”其实不拘什么,他只是想看她为自己忙碌。 摆弄着摆弄着,这双小手便摆弄到了太晨宫,冷清许久的太晨宫后厨因为她添了不少烟火气。他最爱听她拉着自己的手问:“想吃什么?我给你做!”软糯的声音似在蜜糖里滚过,所有情绪都被慢慢包裹,连他也忍不住要在这团松软的甜香里沉醉。亲亲这双小手,他柔声道:“都可以,我不挑。” 小白虽是羞红了脸,却也格外喜欢玩手的游戏。冬日去外间玩耍,她偷偷搓了雪团子来塞到他脖子里。他假作不知地让她得逞,又故作不满地施行惩罚,格外怕痒的小狐狸不等他大手揉两下便笑地喘不过气来,闪着泪花的狐狸眼亮晶晶、莹润润。她可怜兮兮把小手塞到他的手掌里说:“手好冷呀,替我暖暖。”柔弱无骨的小手像是覆在他心上,紧得发疼,热得发烫。 小白惯爱让他握她的手,连在星光结界里也是如此。她说,握着我的手,要一直握着!他便一直握着,再不愿松开。 小白的眼睛最是好看。大而圆润的瞳仁,时而钦慕,时而羞恼,时而哀恸,时而勇毅,哪种都天真纯澈、明净通透。 他们终于来到青丘往生海畔看星星,漫天星子闪耀在醇和宁谧的夜空。她抱着他的手臂笑得像刚偷了腥的小狐狸,炫目的光在她眸中荡漾,她说:“我终于带你看到青丘的星星了!是不是很美?只要你想,我一直带你来啊!”他却深陷在倒映着星光的眸子里,星垂平野阔,他已将青丘的星河一揽入怀。 “为什么一定要你带?”他挑眉问她。 明眸善睐的少女将狐狸眼笑成两弯月牙:“因为你是我青丘女君的王夫呀!” “那,叫声夫君来听听。” “夫,夫君……叫着真奇怪!”红晕铺上了脸,她不好意思地转头去数星星,却被他毫不留情地拨正了过来。 -- 第219页 “多叫几声就习惯了,夫人。” 红红的狐狸脸越埋越低,宁愿趴在他胸口也不再看他。 碧海苍灵一望无际的佛铃花海像亘古不变的标志,镌刻着他们的过往、他们的记忆,也是他们的家。 是家呢。家里除了巍峨的石宫,还有不断翻新的菜园、果园,清澈的泉水中多了不少鱼虾,广袤的原野上开满各式鲜花。只要是小白喜欢的,他都会给她弄来。 家里还多了两只小狐狸崽,活泼好动的模样让一贯安逸的碧海苍灵也沾染了喧嚣。 不过,热闹是热闹了,他与小白的二人世界却是实实的受了搅扰,小白的目光再不是专注地投在他一人身上,而是时常追随着两个小小的身影,叫他有些后悔。 滚滚很是知礼懂事,攸攸最是调皮,不是踩坏了菜园里的麒麟株,就是糟蹋了枝头上的葡萄串,连准备下锅的鱼都能玩得翻了肚,让她娘亲大展厨艺的想法不时遭遇阻障,气得小白叉着腰拎起小狐狸崽就是一通怒火。 东华看着眼前的娇艳女子,总觉得她与记忆里的明丽少女有了变化。 她因为生气而微微发红的脸一转,正对上他意味深长的眼神,不由面色一顿,露出些羞恼与委屈来。 让小狐狸崽去角落反省后,她气哼哼地扭进他怀里,揪着他的袖口不满道:“我发了那么大的火,夫君却在一边看热闹,也不知道来帮忙,怎么当爹的!” 东华被她的“夫君”叫得心中柔软,望着她开开合合的小嘴,终于知道是什么不一样,他的小白叫他“夫君”呢!是什么开始的?从帝君到东华,再到夫君,害羞的小娘子越来越习以为常了,他很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喋喋的抱怨成了缠缚的情网,他心猿意马地雕琢着唇瓣的曲线。 偷看的小狐狸崽被捂住了双眼。 ——永远到底有多远?也许是心底里难舍的执念。 作为尊神,东华自然知晓羽化应劫的使命,他只希望在那个点来临之前,好好陪伴妻儿。 但欲望总是水涨船高,正如多年之前,被告知天命无缘的东华并未想过能与小白持续多久一般,在他们真正开始之后他也未想过好日子会有终结的一天。 他与小白既已经历过许多波折,而今儿女双全、终得圆满,应到了他们岁月静好的时候。他们既已有了一千年、两千年,那么一万年、两万年,十万年、二十万年也并非不可能。 他曾经有多么孤单,如今就有多么欣喜,对将来就有多么渴望。 然而他更没有想到的事,除了应劫羽化,竟然还有别的什么能使他与家人分离,那便是生于六界长于六界的生灵所拥有的命运寿数。 第一个打破平静的事件是攸攸生了一场几乎不能痊愈的大病。 小狐狸崽攸攸出生时的凶险自不必提,降生后一段时间身子虚弱,调养了好久才慢慢养了回来,后来见她性子跳脱、活泼好动,并未见什么异常,这才放下心来。 谁知在攸攸十万岁时还是出了事。承继青丘女君不久的攸攸在一次意外的受伤后久治不愈,日渐衰弱,连仙元也隐有不稳,请了折颜和药王来看都皱眉沉思了许久。 后来折颜提出个思路,可能攸攸出生前受了邪祟侵扰,出生后先天不足,就格外易被四海八荒的浊气污物所滋扰,经年累月经脉中掺了不少杂质,若非攸攸本身有着尊神血脉、根基深厚,恐怕连这年纪都支撑不到。 别无选择之下,东华以自身赤金血为引,替攸攸净化了经脉,补充了元气。但折颜私下也与东华讲,这只是权益之计,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她只要活在六界中,便无法幸免。 那是东华第一次直面家人的生死攸关时刻,这令他在安享天伦的融融中觉察到了无形的危机,他竟未曾想过还有另一种可能,另一种亲人离去先于应劫降临的可能。 攸攸虚弱无力地唤他“父君”,小白满面愁容地垂泪。他们的面庞交替出现在东华的脑海里,成了难去的心障。 化生以降,东华自问从不惧怕加诸己身的伤害,无论是小时的欺凌、他人的漠视、战场的厮杀、甚或危及生死,别人无情,他能比别人更无情,无所畏惧只因无所牵挂。 但后来他有了自己的牵挂,有人教他知道了情的苦与甜,知道了求而不得的痛和得偿所望的喜。他在百感交集中发现,心变得更厚重也更柔软,正因为得到过才能更深地知道失去的痛楚,体尝到了家的温暖,才知道无数个漫漫长夜是何等寂寥无味。 寿数于他,原本只是数字,哪日离去但看时机。而今,他却格外吝啬倏忽而过的月月年年。东升的朝日,西沉的金乌,高悬的皎月,闪烁的繁星,岁月的每一分流动都在他心上划下印痕。 还能陪着小白走多久?还能护着她和孩子们多久?他一边沉湎于家人给予的温暖,一边时时在自问。 然而,思想得越多、探查得越多,却越是发现答案与他的预想背道而驰。尊神的寿数与寻常仙者并不相同,也许最先离去的并不是他,也许他在意的人都会逐渐远去,这个答案使他埋于心底的不舍迅速蜕变成了不甘——为什么得来不易的幸福无法长久?为什么凡人能够拥有的白头偕老却成了他的奢望? 执念便在那时露了行藏。 -- 第220页 他恨总是让他们备受磋磨的无常,也恨冥冥中谋划了天地万物的主宰,更恨自己过于强韧的生命,他所求不过是一个完整的家,想让小白和孩子们陪他走下去,不想其中任何一人离开。 起初,执念只是一颗芽,颤颤巍巍地从冰封的土地里冒出来,在他的矛盾与纠结中风雨飘摇;后来,执念变成一棵树,瘦瘦弱弱地抵挡着不可知的摧折,在他的辗转与不安中拉长了身躯;最后,执念终化一片林,貌似不堪一击的植株相互扶持,抓住任何可能的缺口吸收养分,他再也压不住他们的成长。 他知此非良兆,但心若失了方寸,如何得解? 从十万年前混沌之息出现的那刻起,他便隐隐有预感,这由他的执念引致的滋扰会成为一个大麻烦,果然让他一语成谶。 那之后,他又为攸攸净化过经脉。折颜说得没错,她只要活在六界便无法幸免,而六界中如今又多了混沌之息。 为免小白担心,他总是独自施为。但使他备受煎熬的不是身体与精神的付出,而是对未来的惶恐。 许是那段时日他的焦虑太过明显,小白常常抚着他的眉宇问:“东华,你在担心什么?”她依旧温软的小手覆在他的手掌上,“别总是板着脸,你看你把几个孩子都吓到了。” 彼时,已做了天族太子的阿离、身为太晨宫少君的滚滚还有承袭了东荒女君的攸攸,都很是紧张地看着他,不知是天地间的异变惊动了他,还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惹恼了他。 他只能无言地咽下心中苦涩,佯装无事地拥住她,在熟悉的暖香里暂时忘却烦忧。 他又怎能告诉她,自己正在踏上一条不归路,还是一条可能连六界都要沦陷的不归路。 执念愈深,出现在这方世界的混沌之息便愈加繁密。别人只道帝君道法高妙,能抵挡这四海八荒无人能挡的劫难,又哪知他们眼中的洪水猛兽,正是他心底无法填满的沟壑,每次饮鸩止渴般的阻挡不过是下一次沉沦前的宁寂。 他将越来越多的混沌之息引入碧海苍灵,直至不得不封闭这方养育了自己的灵地。最后一次从碧海苍灵离开,它早已失了原本的模样,已如实质的混沌之息在碧海苍灵的四野翻涌,干涸的灵泉仿佛是来自深渊的眼,无声地凝视着他千疮百孔的心。 已经来不及了。他在欢呼的六界里尤觉悲凉,他们不知,他已然无法消除那么多的混沌之息,当它们再次降临,就会有个了局。 过去的十万年好似镜花水月,他所做的一切不仅不能挽回颓势,反倒像是面对命运的诅咒,越想抽身陷得越深,他不仅救不了小白和孩子们,便连自己也救不了。 ——永远到底有多远?也许是隔不断山海的蹁跹。 在混沌之劫来临前的千年里,东华是有预感的,且不说其他,碧海苍灵中日益密集的混沌之息便是明证。 他从最初的低落无措中渐渐沉静,认清了终有一日会要面对的境地。放下六界,不是他会做出的选择;放下小白他们,六界不一定能存续,但他一定不能独活;唯有放下自己,切断混沌之息的孳生源头,再封印已有而无法消除的混沌之息,才能博得一线生机。 事情兜兜转转,仿佛仍旧回到起点。 他想起数万年以前无数次面对的生死,不舍的始终是她。 离别前的每一天都如珍如宝,东华不愿把时间花在无谓的纠缠上。 在一次次抽取混沌之息封入碧海苍灵之后,他带着小白遍历六界,重游故地。以前的、眼前的记忆重叠在一起,隔了岁月悠长,他的小白仍有灿烂眉眼、明艳笑容。他想将这一切铭记,无论到时自己会在哪里。 小白欢愉的脚步自远处而来,她的乌发上缀着顶缤纷的花冠,面如春晓,眸若晨星。她手中还攥着一个大一些的花冠,看样子是想趁不注意给他戴上。狐狸崽不在跟前,她便多了些少女情怀,像多年前一样。 “这是什么?”他装作讶异地摸摸发上尚含着露珠的花朵,想起在梵音谷带小白过女儿节时送的花环,笑道,“我又不是女仙,这该夫君送给夫人才是!” “别动!谁说只能送给女仙?”她轻轻拍打他乱摸的手,退后半步欣赏自己的杰作,“这是我特地做给夫君的花冠,可好看了!” 东华望着她头顶枝叶缠绕的花冠,或嫣红或姹紫的花颤悠悠舒展身姿吐露芬芳,却仍掩不住她顾盼摇曳的明媚,不由柔和了声线,抚着她的脸颊附和:“是啊,可好看了!” 这样的发,这样的眉,这样的眼,这样的唇,这样的气息,这样的温暖……他在又一次集聚起怅然前及时掐断了思绪。 “然后呢?” “什么?” “给我戴上这个,然后呢?” “然后……拖回狐狸洞去?” “……夫人竟然,如此豪迈!” “那些话本子里不都是这么说的?被狐狸精看上都要拖回狐狸洞去!” “……这个主意不错!那就,赶紧拖吧!” “哎,那你也不能都趴我身上,太沉了!” “不是你说要‘拖’的?行,那就,借夫人半边力!” 东华半倚在小白身上,任她拽着手臂往前走,鼻间盈满她的香气,心中却泛起酸楚。他微闭了眼,将情绪遮掩,认真与夫人玩起了情趣。 -- 第221页 滚滚受伤却是意料之外的事,特别是伤了眼睛这等重要的部位。折颜也说难办,毕竟伤他的凶兽受了混沌之息侵蚀,伤口恶化之下,恐怕以后目视都有妨碍。 东华在去救滚滚的时候便已知道了缘由,别人不知前因还罢了,他又如何能不自责?既然是他种的因,为何不是他来承担果?如果是报应、是惩罚,为什么不朝他来?指甲深深地刺进掌心里,但微末疼痛无法掩盖心底的沉重。 他几乎是在折颜说出结论的瞬间便已做了决定,把自己的眼睛给滚滚。既已知道将会迎来什么,他何不好好为妻儿筹谋?还有什么能用,他并不吝啬。 折颜在震惊之余差点破口大骂,最终却不得不屈服于他作为父亲的坚持。 在这件事上他不想多说,只让折颜别告诉小白和滚滚。 及至后来,小白在闯入碧海苍灵时为混沌之息所伤而生命垂危,东华的剖心相救便更为顺理成章。 感觉到小白的身躯毫无生气地倒在层层包裹的混沌之息中时,东华的心也随之跌落谷底。他一边为着天道的冷酷无情哀恸不忿,一边又为着自己任性引致的恶果悲凉不已,难道这就要夺走她的小白吗?不行,他决不允许!哪怕万中余一的可能,他都要让小白活下去! 彼时他与小白同样困于碧海苍灵的混沌之息中,除去自己别无他物,能拿什么去争?数来数去,唯有一颗心而已。 大劫将至,时日无多,他不想在这时功亏一篑。他能为小白剖一次心,第二次也没什么要紧,想到半心从此能伴着她天长地久,他觉得这比自己幸运。 也好,如此一来小白和一双儿女身上都有了自己的印记,即便之后他不在,也能代替他略尽心意。他这一辈子,总归不能做到为了妻儿抛却所有,这是他永不能弥补的亏欠。 尤记得混沌之劫来临的前夜,他在弥散六界的愁云惨雾中看到了这方世界的终局,也看到了自己的终局。 怀中的小白睡得很不安稳。 从五百年前滚滚出了事她便一直睡得不大安稳,她自始至终不知滚滚的眼睛被混沌之息所伤,而他将自己的眼睛给了滚滚,但为人母为人妻的直觉使她敏锐地感知到了气氛的不同,她一次次攥紧东华的衣袖,焦灼的温度隔着衣衫让他心伤。 便连他剖心为之续命的事,潜意识里她亦有所感应。有时小白会捂着心口问:“为什么感觉有点怪?”他问她哪里怪,她摇着头说:“不知道,就是堵得难受……”那不过是他纠结不去的不舍。 东华觉得,是他的私心与执念使六界面临危难,作为长久以来这方世界的守护者,他有些愧疚。然而更多的是不悔,也许从他们相遇的一刻起,心中的天平便有了偏移,她于他从来是不一样的,他愿意为了她做许多从未做过的事,他在争他们的缘分、他们的相守、他们的不离。 好不容易走到今日,却不得不迎来分离。他当然遗憾,遗憾的是再不能亲眼看到所爱的妻。但他无法再任性下去,只因命运的漩涡已席卷所有,他的所念所想与六界的存亡交织在了一起。想要他们安然,便只有自己来做献祭。 小白似被梦魇所扰,她皱着眉哀哀地唤他:“东华……”他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余下的日子不能陪她,东华希望她至少过得舒心。他封印了凤九的一段记忆,这段满含着伤痛的过往,经不住反复推敲与琢磨,那便让她忘了吧,从此不要再想起。如果可以,他甚至不希望她记得明日将至的远离。 他伸手轻抚凤九的脸颊,在她仍透着憔悴的面容上缓缓留下印记,从唇上到发顶,他用吻在描摹记忆:“……小白,保重!” ——永远到底有多远?也许是模糊了岁月的流连。 东华穿过穹顶的大洞,预备同混沌之劫同归于尽时,并未想到自己能有机会苟延残喘。而洞外空间别有奥妙更是他未曾想象。 混沌问他,欲归去否? 他在黑暗中沉默良久,心底一丝丝燃起飘摇的希望,又逐一被自己掐灭——他不能回去,只要他在,混沌之劫便不会终结,小白和孩子们的痛苦仍将继续。 怀着这样的无望在莫名的领域里游荡,直至被面前的这个“东华”唤醒。 他说,小白时日无多。 这是东华很久之前反复卜筮时便已得到的结果。此前他是不大给自己卜筮的,白白扰乱心神,但为了小白和狐狸崽们,他却不知做了多少次。 尽管如此,当一切确确实实呈于面前时,仍是他不能承受之痛。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这一天终归到来。 他不知怎么找到的回去的路,或许是有混沌和那个东华的帮助,但他已无心追寻,脑海里始终回荡着小白带他去青丘看星星时说的话:“东华,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吧?” 从虚空踏入太晨宫似乎只要须臾,却又如走了亘古。 他恍惚记得,那个“东华”说,自己已经离开了十万年。原来十万年就是他的离开所留给她的极限,不过是区区十万年,他便要留不住他的小白。 胸口是压抑不住的悸动,残缺的心因感应到了亲密的另一半,跳得格外激越,却也使他愈加感受到了对方的境况,沉重的痛一波波地侵上来,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艰难。 越过压抑着悲声的人群,身后起了一片惊讶的抽气声,几声犹疑的“帝君”响起,更多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在耳边嗡嗡作响。 -- 第222页 视野中是惯常的昏沉,但脚下的路却已在梦中描摹了千万遍,路的尽头便是他魂牵梦萦之人。 他一步步走近散发着熟悉幽香的所在,小白的气息有些微弱,却如黑夜中的明灯,照亮了他的路。 他无比清晰地“看见”她娇小的身子孱弱地卧在厚厚的云被里,轻薄得像一片羽毛,浑身沐浴着柔和的光华,这也许就是生命的最后辉光。 滚滚和攸攸惊诧而哀恸的声音传来:“父君!您终于回来了!娘亲她……” 一条手臂从旁扶了他,折颜的嗓音里也含着痛惜:“东华,你这是从哪里回来?九丫头她呀,等了你很久!” 嘈杂的声音又要漫过来将他吞没,他皱眉低声道:“让我们单独待一会!” 等身边终于安静,东华坐到榻前,摸索着抚上那张久违的脸。她瘦了,原先饱满的脸颊凹陷了下去,连棱角都分明不少;一头乌黑亮泽的秀发虽说看不到,摸着却有些涩滞,想是耗了不少心神,百般打理也无用。 他握上放在榻边的手,手有些凉。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温度,那手动了动,稍后,一声微弱的呼唤便传了过来:“……东华,东华?是你吗?” 东华胸中一窒,声音在喉间滚了几滚方才溢出:“小白,是我……”他紧了紧攥着的手,身体却略略侧过一些,以防让小白看出异样。既已瞒了许久,此时更不必让她知道。 “你去了哪里?叫我好等……东华,你离我近一些,我看不见你……”她的声音飘渺轻忽,仿佛随时就会消散不见。 东华从中听出了异样,他颤抖着拂过簌簌而动的长睫问:“小白,你的眼睛怎么了?” 她却还在安慰他:“最近约莫是时令不好,总是有些模糊,可惜没法看清夫君了。”她顿了顿又说,“我真怕,真怕等不到你……东华,别再扔下我……你再陪陪我,也许,不用很久了……” “不许这么说!”东华再也忍不住,伏身将她揽在怀里,滚烫的泪无声地落在她漫着幽香的衣衫上。 她的手轻轻抚上他的发:“别伤心……我真高兴你回来了,孩子们都挺好,你不在他们都很懂事,就是想你,我也想你……你要抓着我的手,这样我才不会害怕……” 她像终于得偿所望的孩子絮絮倾诉着支离的快乐,孰不知听的人只有更心碎。 “不会的,我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他竭力克制着嗓音中的哽咽和心口难遏的疼痛,此时他倒庆幸小白看不见这些。 “小白,你累了,睡吧,睡醒了我带你回家。” “……去哪里?这里不是家吗?”小白的声音听来有些含糊。 “去我们的家。” “你和我一起吗?一起就听你的……”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却仍不放心地强调,“……要一起哦,东华!” “好,我们一起。” 东华感觉到怀中人的双臂渐渐放松下来,头靠在他肩上,身子缩在他胸口,她陷入到昏睡里。可即便如此,她的手仍攥着他的袖口不放,似在警惕又一次的远离。 他调整姿势,让怀中人睡得更舒服些。待到确认她已睡熟,这才单手结印,从身体中引出一团莹莹紫光,缓缓封入小白体内,又抓了她的手徐徐输入些修为。一番操作之下,小白的气色缓和了两分,梦中略微踏实了些,反倒是他自己,原本就苍白的脸更是不见一点血色。 东华偎着她,蹭到额上亲了亲,喃喃道:“小白,你再等等我,我们要一起……” 他们的温度交融在一起,带着久别重逢的欣喜,又有置之度外的缱绻,像绝地里开出的花,浓烈而绚烂。 ——永远到底有多远?是心心念念拥你入怀的沉眠。 滚滚和攸攸在第二日等来了父君。 东华坐在书房的桌案前,手中摩挲着一件经年的木头狐狸摆件。 时光好像回到了多年以前,一切都尚未开始,狐狸崽们陪着父君在书房消遣,下一刻娘亲便会端着点心进来,一边摸摸勤奋的滚滚让他歇会,一边又拽住顽皮的攸攸不让她闹腾,当然最重要的是挑一块最好的点心送到父君嘴边。 “父君,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娘亲她……”滚滚和攸攸到底要沉不住气些,知道娘亲不大好,不知父君待要如何。 东华并未回答他们,他转头望着门外,似有什么景色吸引了目光。 “……混沌之息……近来可有出现?” 语声骤然响起,滚滚呆了一呆才反应过来,躬身答道:“自前次父君清除六界混沌之息以来并无异动。天君与我已多加关注,四海八荒中也有巡守之人,父君放心。” “也好。”东华点点头,想来是另一人的手笔,那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你们这些年过得可好?滚滚既已有了妻儿,要好好对他们!攸攸也不小了,该收一收玩闹的心思。” 滚滚和攸攸起先还当父君要与他们话家长,谁知越听越是不祥,不由心惊。只听他又话锋一转道:“我与你们娘亲要走了,过两日就离开。” 东华用最平淡的语气说着最骇人听闻的话,对一双儿女来说却不啻晴天霹雳,无论滚滚还是攸攸都瞪大了双眼:“父君,您在说什么!” “滚滚、攸攸,你们都已经长大了,必然也知道父君的意思。你们娘亲这些年过得不易,父君亏欠她许多,这次我要陪着她。” -- 第223页 尽管滚滚和攸攸早已不是稚子,一个是少帝,一个是女君,可听闻此言仍旧红了眼,他们双双跪倒在东华膝边,攸攸甚至趴在父君腿上抽泣了起来。不过一日之间,从娘亲垂危的忧伤,到父君归来的惊喜,再到双亲即将离去的悲痛,几番来去委实折磨人。 东华摸摸二人的头顶,对于孩子,虽亦觉不舍,却终究是要排在小白后面。这辈子,他连一人都没顾好,又哪里顾得上其他。 “不必如此,也不必来找我们,只要你们好好的,父君和娘亲便高兴了。”听他们悲声愈起,他轻叹了声又道,“等下娘亲醒了你们可别这样惹她伤心,好好陪她说说话。” 纵使滚滚和攸攸有百般不舍,两日后东华还是带着小白离开了九重天,他不想在应付无意义的拜访中徒耗与小白相处的时光。 倒是折颜得了消息匆匆赶来见了最后一面,拉着他道:“墨渊和少绾避世没了影,如今连你也要走吗?” “小白等不得,我不想再浪费时间。” 作为比别人知道更多些的人,老凤凰急了眼:“也许还有办法,你又何必!再说你这样子……” 东华淡淡打断他:“又有什么分别?你知道的,就算留下也并没有分别。” “东华!”折颜难得也红了眼圈,明知他清冷的双眸已然看不见,却仍为其中决绝的淡然而惊怒。 东华只留给他一个远去的背影,还有一句清晰的“折颜,谢谢!” 东华带着小白来到碧海苍灵时,她还在他怀中熟睡。 他虽为她灌注了修为,又与她同享了仙元,但二人其实半斤八两,说不上谁比谁更好些,他不过还有心愿未了,要为二人再争些时日。也因此,小白每日清醒的时间虽不多,对他已足矣。 碧海苍灵与他记忆中相比恢复了不少旧观,应是那位“东华”的功劳。浓厚的混沌之息已然消散,只是四壁破败、灵息微弱,想来早年他们种过的菜园、果园早已无迹可寻。 不过不要紧,家的样子早已铭刻在他心里,既已无需考虑将来,大可以拿出修为来修整一下他们的家。青山、绿水、花海、碧草,小白喜欢的样子,他都能为她做到。 东华满意地感受到柔和的暖风吹拂在脸上,草木的清香一点点充盈到鼻间。四周似乎过于安静了,还少了灵鸟,如果来得及,改日再召些来吧。 他低头亲亲怀中人的脸,凑到她耳边唤道:“小白,快醒醒,我们到家了!” 在这个一切开始的地方,他会陪伴小白一同走向永远。 月余后的一天,极东之地一阵地动山摇,四海八荒同时接收到了天地变动之异兆。 碧海苍灵永久地封闭了,这方福地洞天像从未出现过一样,带着它的灵泉、石宫、无尽的佛灵花海,与此间的主人一起,从此消失于天之尽头、不复再见。 那一日,绚丽的紫层层叠叠晕染了整片天空,流动的光深深浅浅漫过了一十三天,轻柔荡漾在太晨宫冷肃的宫墙上。 滚滚和攸攸并肩望着苍穹,悲从中起,情难自禁。那片紫像极了父君和娘亲离去时所着的衣衫,也像极了幼时娘亲温暖的怀抱、父君慈爱的手掌。一贯开朗的攸攸抱着兄长嚎啕大哭,便是稳重的滚滚也忍不住双目通红。 滚滚想起数日前与折颜的一段对话。 那日他问劝解未成正自颓丧的折颜:“父君的眼睛怎么了?” 折颜一时不察说漏了嘴:“你怎么……” 滚滚不等他醒悟收口,又道:“是不是因为我?” 见不小心露了马脚,折颜索性破罐子破摔:“你知道?你竟然知道!” 他苦笑着说:“上神,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折颜沉默良久:“……你也不用内疚,你父君做的傻事也不是一两件。九丫头这样子,他是决不会独活的。再说……唉,谁又能说这对他们不是最好的结果……” 算是好的结果吗?滚滚望着遍布苍穹的紫霞,抚了抚发热的双眼,拍着妹妹犹自颤抖的肩叹了口气。 父君和娘亲终于在一起了,他该替他们高兴。 可是如今,他们再也做不成能在双亲膝下承欢的孩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是关于《梦扶桑》第一个世界里60w+东华与凤九的另一个结局,也算是交代了那个世界里东华的所历所想。准确来说,这是原本大纲设定的结局,但是作为一向高举HE大旗的挖坑人,临下笔还是觉得不忍,于是一路硬拗,才有了正文如今的模样,也才有了《开到荼蘼花事了》。 *BGM推荐:蔡健雅《紫》 *虽然但是,还是要祝大家元旦快乐丫~!(有对比才有幸福感。。。) 第92章 梦扶桑(卌四) 关于一十三天太晨宫里的新面孔,四海八荒该知道的几位早已明晓,其余众人再心痒难忍也只能揉进肚子里去。 只因帝君威严日盛,原本仅是清冷淡泊,可近来这话题显然触了逆鳞,谁要是忘形提起,他老人家虽未发话,目光扫过已让气氛冷到骨子里。一众人忍着陡然增加的千钧威压,不管愿不愿意都得将禁忌刻进记忆,哪个再不长眼,自己人先把他堵嘴拖下去。 这般打打闹闹,待到苍何终于艰难度过了畏首畏尾的“幼年态”,恢复到与之身份相符的青年样貌时已然又过去了两年有余。 -- 第224页 其中种种一地鸡毛,东华和凤九都不想再提。所谓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如今愈加晓得,滚滚真是天上地下难得的好孩子典范,他们这父君和娘亲着实当得省心。可见所谓“父慈子孝”,父和子都得努力才是,既要有悟性还要有态度更要有默契,没心没肺固然不可,仗着好心的名义干混账事一样没法忍。 自然,以东华的护犊子,这账也算不到攸攸身上,他只会觉得自家天真可爱的狐狸崽被人带坏了,于是愈加下了重手盯着苍何修炼,叫他□□不得。 苍何也不傻,靠着分辨东华的脸色外加拳脚巩固,他迅速领会了些做人的要诀,特别是在太晨宫里做人的要诀。心下还有几分莫名的自得,连东华这样无甚表情的人他都能分出子丑寅卯来,还有什么不能搞定? 这期间,折颜倒是不用三催四请也跑得勤快,不为别他,能看到东华因为凤九和狐狸崽以外的人表情生动,让他觉得尤为新奇,兴致高时还带着美酒找凤九小酌。 东华每每教训完苍何,回头见老凤凰一脸趣致瞅着他就格外不痛快:“你是来看热闹的?” 折颜此刻便分外舒爽,端着茶杯或酒杯拿腔拿调:“贤兄何出此言?医者仁心,忠言逆耳,务必心气平和,否则无益恢复!” 这话倒是挑不出刺来,毕竟他看热闹归看热闹,把脉总是把过的,该用的药一样不少,况且还有凤九从旁压阵。 凤九只关心夫君是否无恙,老凤凰既说得笃定,她便放下心来。 不过近来,凤九总觉得东华的忘性有点大。 起先是连宋有一回随着成玉同来,见东华不在跟前,便跟凤九抱怨:“帝君如今真是不做人,好端端把人晾着,也不知哪里得罪了他。” 凤九问起原由,他才说前几日二人相约下棋,下到一半东华说去去就来,谁知让他枯等了大半天也不见踪影,隔天问起东华还怼他:“自己有腿不会回去嘛!” 过了两日,司命偷偷来找凤九,他也跟连宋一样先打探了一番,没见到东华,方才与她商量:“小殿下能否替我向帝君求求情?前阵子帝君说要择日让我来太晨宫一趟,又不说什么时候。小仙这些时日辗转反侧却不闻帝君召见,日子着实难熬。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来个痛快的!”他的目的很明确,便想让凤九给敲敲边鼓,帝君他老人家若是有空,他早日来领罚便是,不必如此拖着折磨人。 对于连宋和司命,凤九知道东华对他们的观感,估摸着老神仙又察觉了二人的一些小动作,变着法吓唬一下,应也无甚大事,便一笑了之。 接着陆续有些邀约飞来太晨宫。 各位真皇大帝得知帝君归来,或问候或拜谒,一般的重霖依礼回过就是。其中有与东华走动频繁的,大家虽都性子疏淡,通常三次里头多少会成一次,重霖禀过东华后应了一两件,依着惯例将帖子置于他案头。 谁知到了正日,对方左等不来右等不来,遣人上门来打听,重霖才发现帝君根本没去,有时是去了内室闭关,有时匆忙间也找不见人,只得以“帝君临时有事耽搁了”为由托请来人回禀。 所幸这些邀约并非急事,不过三两老友相聚叙旧,东华又地位尊崇、性子散淡,也无人敢置喙。 重霖却很自责,作为帝君的掌案仙官,竟将这些自以为是小事便忘了提醒帝君,虽未致什么严重后果,到底不能原谅自己。 向东华自请责罚固然可行,但帝君也许会看在多年跟随的情分上宽宥了自己。作为一名颇有职业操守的掌案仙官,他认为自己需要的不是宽宥而是警醒。 于是,重霖带着羞耻感向凤九坦白了自己的失误,自请帝后惩戒。凤九自然不会苛责,只说以后若有这类安排也可知会她一声,多个人记总能好些。 凤九此时仍觉得,不过是些寻常应酬,东华许是没放在心上,许是不大想去,又或真是什么事耽搁了也未可知,不是大事。 有一日,滚滚来找娘亲,犹豫着问:“九九,你有没有觉得父君最近有些怪?” 凤九不解:“怪?怎么个怪?” “父君他好像……好像有时候会不认识我们……” 他见凤九不信,皱眉解释道:“前阵子我和攸攸在六角亭中玩耍,父君经过时用一种十分陌生的眼神看着我们,我们叫了好几声他才答应。今日也是,父君像是才出关,苍何恰好结束修炼,父君看着他面露疑问,随后又自问自答说原来是苍何。这难道不奇怪吗?” 凤九有些讶异:“是吗?确定不是父君在逗你们?” “虽然后来父君也说是逗我们,可我总觉得有点怪,九九你没发现吗?”滚滚的表情很是郑重,他担心父君有什么事发生。 凤九沉吟了片刻说道:“你这孩子有时就是太过小心,说不定父君就是在跟你开玩笑,不必紧张,娘亲会多注意些他的!” 话虽如此,东华终非爱开玩笑之人,凤九心中的疑窦算是种下了。 晚些时候,一家人聚在一起用膳,东华面色和蔼地替滚滚和攸攸夹菜,又带着两分嫌弃将苍何瞄了许久的一盘芙蓉酥肉放到他面前,说道:“人当了没几天,东西倒耗了不少,饭桶投胎?” 苍何如今也是英姿勃勃的青年了,口中忙着咀嚼食物,浓眉大眼朝他一翻,含糊道:“我吃的是凤九烧的饭菜!哪天你要是下厨,我就省一顿!” -- 第225页 东华冷哼一声:“要吃就全都吃,还有的选?” 二人拌嘴已成平常。凤九和滚滚视线交汇,微微摇了摇头。 此后,凤九又观察了几日,见东华对着自己仍旧言笑晏晏,并无异常,一颗心倒是缓缓放下。 东华的恢复方式十分规律,逢五入关,一般持续五至六日出关,之后再循环往复。比之长久的闭关,这样虽然进展得慢些,但好在可以兼得,不会离开小狐狸和狐狸崽们太久。 至于苍何,他一早已放手让其自行修炼,至多事后略加点拨。都老大不小了,不用再让他手把手教。 这天又到了东华闭关的日子,进内室前,小狐狸崽攸攸还在跟他撒娇,为着娘亲和哥哥都去过凡世而她没去过来表示不满,顺便抱着父君脸颊提出小小要求:狐狸崽最近都没闯祸,这么乖父君不奖励一下吗? 东华宠溺地点点小狐狸崽的鼻子应允:“若这几日还这么乖,等父君出来就带你们去玩一趟!” 攸攸立时两眼放光,兴奋地为父君奉上几个香吻,还跟他勾勾手确认。 一旁的凤九见小狐狸崽开心地蹿出去找哥哥报喜,替东华理了理衣襟问:“还真去呀?” “上次去凡世的确已隔了很久,这些日子夫人辛苦,带你去散散心!”东华说着抚了抚她的鬓发,想起之前的趣事倒有些期待。 凤九到底还惦记着他的修为:“等你好全了,我们什么时候都去得。” “差不多了,放心!”东华捏捏她的手心,“先去走走,不碍什么。” “那好,听你的。”她将仍有些黏糊的夫君推进门去,笑眯眯道,“等你回来哟!” 这次出关却是过了八日。 攸攸因着父君的承诺等了七日已到极限,第八日便索性坐到门口蹲守,谁劝都不管用,连早膳和午膳都是端到面前。小狐狸崽有时固执起来也是真固执,不知随了谁。 凤九看她三心二意地吃着饭菜,一副食不知味的模样,正想着怎么把她诓回去,门却突然开了,东华的身影出现在那里。 攸攸眼睛一亮便扑了过去,她可是连带什么东西都收拾好了,就等父君回来。 只是这次,东华却没有如往常一般将小狐狸崽举起来搂进怀里,他有些怔愣地盯着抱住自己大腿的小娃儿,似在努力回想什么。 攸攸还在当扭股儿糖:“父君父君,我们什么时候出去玩呀?您答应攸攸一出来就去的!” 一边的凤九倒是瞧出些不对来,东华这样子,分明就是那日滚滚形容的模样。她心中一沉,紧走上前扶住他的臂膀,又拉着小狐狸崽劝道:“这孩子着什么急!父君才回来,不得歇一歇?你先回去,到时娘亲自然叫你!” 攸攸虽然心急,倒也通情达理,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千叮咛万嘱咐让父君尽快去找她。 凤九这才转头小心问道:“东华,是不是累了?” 东华这时方才醒觉一般唤了声“小白”,他皱眉搓搓指尖,缓缓道:“……还好。” 凤九见他眉宇未展,目光散漫,总觉得不像还好的样子。 提心吊胆守了一夜,东华除了沉沉睡去并无甚特别。 隔天起来,攸攸已然候了好一阵。昨夜坚持了半宿也未等到父君娘亲来,小狐狸崽嘴巴撅得可以挂油瓶。 她也不吵闹,就是耷拉着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东华:“父君歇息好了吗?咱们今天可以出发了吗?” 这模样倒把东华逗乐了:“我们攸攸这是等不及了啊!好,父君既答应了你,那就出发!” “东华,你……”凤九想要劝阻,可似乎也说不上什么真切的理由,见东华抱着攸攸浅笑着望过来,她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问道,“昨日才刚出关,果然歇好了?可不许诓我!” “岂敢岂敢,夫人可放心!”东华拍拍夹在二人中间雀跃得扭个不停的攸攸,“去,把滚滚叫上,咱们等会就走!” 见小狐狸崽蹦蹦跳跳的身影跑远,他才搂过凤九的腰肢,亲昵地凑到颊边蹭了蹭低语:“知道夫人心疼我,夫君带你去逛市集。” 二人拉着手出门,正遇见苍何停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老神仙面皮一肃,眼神都未拐一拐:“想去就跟上!”说着别开眼,似是觉得那张眉开眼笑的脸格外憨傻。 这次去的凡世倒也不逢节日,只是正好有市集,所以来凑个热闹。 最跳脱的就是攸攸和苍何两个,一个出生后从未出过九重天,一个虚长了偌大年纪却无甚见识,一大一小从见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就开始哇哇叫,这边看看那边瞧瞧,好玩的都想上手摸一摸,好吃的都要买来尝一尝,后来索性小的骑在大的头上搭伴前行,扫荡的速度倒是快了不少。 凤九和滚滚两个暗地里打着眉眼官司,交换着只有他们自己懂的暗号,中心只有一个,便是看好他们的夫君和父君。 东华兴致颇好,陪着他们一路走一路看,对苍何都显得和颜悦色。他有时停下为凤九试簪一支栩栩如生的绢花,有时又在小馋猫们企盼的目光里递上红艳欲滴的糖葫芦。 很快,整条街都知道有个眉目清俊的阔绰公子,带着兄弟和妻儿出来游玩,只要能让他开心全家一年的开销都不成问题。 凤九望着东华分外明亮的眼眸,他今日柔和得像在蜜水中泡过,嘴角都有止不住的笑意,连人潮涌动、喧嚣嘈杂的街景也显得明媚了几分。 -- 第226页 “怎么这般高兴?”她挽上他的手臂。 “小白,我想起了梵音谷的女儿节。”东华眸光中跳跃着回忆,“你给我买的东西很好,每个我都很喜欢。” “就属糖狐狸吃得快,都怕你吃坏了牙!”凤九想起了什么咯咯笑起来,“要是四海八荒知道帝君因为吃糖吃坏了牙,可不得笑死!” 东华不满地睨她一眼:“还不是因为小白平时都不怎么做,我太稀罕了!”他眉目一挑又转了口风,“不过,我还是觉得……” “哎!别给我提什么饼!”凤九很有先见之明地竖起一根手指按在东华唇上,“这可不给做!上次折腾我的气还没消呢!” “明明小白也是喜欢的……”东华眼波流转中含着春色。 “你!”凤九没想到老神仙居然没羞没臊地当街讲这话,急得整只手都来捂他的嘴,被他趁势握住,在手心轻轻嘬了两口,更让小狐狸羞红了脸,一时捂也不是收也不是。 二人还在你侬我侬,旁边有个老婆子的声音插进来:“这位公子和夫人伉俪情深,要不要来买根祈福的红绳,保佑二位情比金坚、佳缘天成、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东华和凤九这才注意到,距离他们两步远,有个面目黝黑的老妪正在摆摊吆喝。她约莫也听到了街上的传闻,知晓眼前人是舍得花销的富贵人家,便一心想把自己的货物兜售出去。 老婆子堆了满脸笑容来招呼:“公子不是本地人吧?我们这里的月老庙可灵验了,得了月老保佑,可以心想事成!”见东华伸手拿起摊上的红绳细看,她又说道,“公子和夫人既已成亲,可将红绳一同系在前面庙里的树上,二位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定能和合美满,子孙满堂!” 一堆吉祥话倒也寻常,东华听得微微颔首,摩挲着手中的红绳,轻声一哂:“理所当然的事!他倒还管不了我们!”说着也不管老婆子有没有听懂,扔下一锭金锞子,拉了凤九去系红绳。 站在树下,凤九抬头欣赏一树红绦,有些感慨:“怎样才算是缘?一时一刻的缘,还是一生一世的缘?人生一世,茫茫人海,红线牵住的机缘何其不易,也许毫厘之间业已错过,也许即便抓住也只昙花一现,哪种更叫人难受?” 一阵风来,吹得满树簌簌作响,树不会应答,倒是牵着的手遽然收紧。 “我们不会那样!”东华执拗地将她搂在身前,声音沉沉,仿佛在跟谁怄气。 凤九不想他敏感如斯,手在他臂上拍了几下以示安抚:“何时说我们了?”她指指不远处大包小包满载而归的苍何和狐狸崽们,“我们也该回去了,你瞧他们,就差把铺子搬走了!” 她扯扯东华垂下的发丝:“夫君,今日我很开心!” “嗯。”闷声闷气的回答从她肩头响起,莫名的情绪涌来,叫他自己也无从分辨,东华敛眸应道,“那我们下次再来!” 第93章 梦扶桑(卌五) 去凡世的一趟虽未发生什么,凤九总觉心中牵挂。 经了前次的事,她分外上心,原本不经意的细节都要反复推敲蛛丝马迹,这么一来确然有了发现。 这个发现是关于东华出现异常的时机。其他人所说尚不可知,但滚滚所说却是有迹可循,东华现出异样神色是在他出关后的片刻。 原先他闭关时,因着出关时间并非一定,凤九从未在门外守候,那日若非攸攸想等父君,她也不会恰好在那一刻出现。而她记得,他们是在说了几句话后,他才慢慢恢复的。 一次尚可说偶然,然而那次以后,在她有心守候之下,还曾遇到过两次类似情形。也因此更无法忽视那一刻东华神情中的茫然,虽不致将自己拒于千里之外,但眸中疏淡仿佛瞬间垒起高墙,让近在咫尺的她呼吸困难。若非片刻之后他一声熟悉的“小白”将之拉回现实,她十有八九自己先要露了马脚。 为此,她曾小心地试探过东华,然而他看上去并不记得自己有过一刻的失神。 这让凤九很是担心。原先只是失去了五年的记忆,与失去他相比这已是最好结果。可也没听说失忆的事还会蔓延恶化,总不见得真是年纪大了? 尚在她犹疑不定之时,事情却有了新变化。 近两个月来,东华闭关的时间变长了,原先就是五六天光景,自从前次突破到了七八天之后,就似开启了什么闸门,从七八天拉长到九十天,偶尔还有十一二天的。 这时间长短倒没什么,关键是瞧着他的状态并无改善,且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尽管花了更多时间去闭关,东华却不似之前精神。 而最让凤九忧心的是,她在东华身上发现了不时出现的伤口。 他不是在内室中闭关?既未与人交手,又未动用兵器,哪里来的伤口? 凤九不信邪地入内查探,却并无发现,那些高大坚实的内墙即便经过了如许岁月的锤炼,仍旧岿然不动,丝毫没有外物侵扰、内力裹挟的痕迹。 她又翻着那些口子一一指给东华看,试图从他口中探知虚实,可他比她还懵懂:“……许是新的,我不大记得了……并没多严重,大约是碰到哪里未留意吧。” 东华的心思委实太过灵敏,凤九见他嘴上不经意却已凝神思索起来,恐他又耗费心神,只好找些别的话题岔开去。 -- 第227页 这日,凤九心事重重拉住定期前来的折颜,想要与他探讨下失忆会否恶化的问题,谁知老凤凰倒先郑重地问起东华的近况。 凤九从他神色里觉出不寻常,自然要探问缘由。 折颜沉吟道:“东华回来以后,经过一段时日的调理本已大有好转,不过一直以来他的修为恢复并不算平顺,始终进三去二,起起伏伏。我见他虽进展缓慢但总体向好,想着可能与他的恢复方式有关,或者是对他的格外历练,便未多言。只是从今次的状况来看,似乎波动得有点大了。” “你的意思是?” “这次修为退得比往常多,不知后续会否恢复如常,如非近日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就不得不考虑伤势的变化了。” 说到特别的事,自然得提东华数次闭关后的异状,凤九将恐失忆严重的隐忧与折颜交了底。折颜亦觉匪夷所思,然并未从脉象上得到印证,一时也未有对症的法子,只能两下说好暂不声张,一个盯紧眼前人,一个再想想法子。 鉴于目前的状况,近来的作息便有些混乱。 东华仍旧坚持此前的节奏闭关,凤九也曾想过要不要劝阻,自折颜说过那番话后总有什么梗阻在她心头,让人不得安宁,可事关修为,她知道东华急切的原因所在,实则他也并非丝毫未觉。 东华虽失了部分记忆,却从不是驽钝懈怠之人,己身修为有碍,他定是第一时间便发现了,所以才始终勉力恢复。只是个中缘由仍无从知晓,否则不会延宕至今而未解。 最后一次相送东华去闭关,二人在门口磨蹭许久,心中蕴着千言万语,却因事情不甚明朗都犹豫着不知从何说起。 “东华……” “嗯?” “你,你小心些!” “知道……”东华的手掌裹住她的轻轻揉了揉,又在她额上亲了亲,“那我走了,小白,过几日见!”温热的气息在眼睑上拂过,叫她猛地一颤。 从带着白檀香的怀抱中脱出来,凤九望着东华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门内,心中陡然有些发虚,空得格外不踏实。 等东华出来还是好好谈谈吧,她想,与其遮遮掩掩、猜来猜去,不如开诚布公、集中智慧,说不定众人一商议,倒能找到不一样的思路来。 可是,这“过几日”一等便是等了二十日。 从未有哪一次闭关是如是长的,连最不经心的小狐狸崽都缠着娘亲问:“父君怎么还不回来?” 知道内情的滚滚来安慰娘亲,同样忧心忡忡之下,劝解变得尤为软弱无用。 待到苍何结束一波修炼自房中出来也发出类似疑问时,凤九觉得再不做点什么,心中忐忑就要将她淹没。 几人来到东华闭关的内室外。 纵使知道这里隔绝得严实,苍何还是上前听了听,并无任何响动。 凤九瞪着那扇不起眼的石门,不知自己的决定是否恰当,但若非如此她不能放下心来。她对重霖说:“把门打开,我们进去瞧瞧!” 实则,除非有特殊事宜需要设禁制,打开石门并不费事,只不过出于规矩和礼仪,不会有人贸然闯入就是。 作为掌案仙官,重霖自然知道得很清楚,毕竟若有要事向来是他禀告的。而今日既以帝君的安危为上,一贯守礼的重霖也无犹豫。 经久岁月的石门缓缓开启,带着沉闷的隆隆声。稳妥起见,重霖在门边唤了两声“帝君”。门内无人应答,凤九等人疾步而入。 内室不过内外两间,室内高阔、陈设简洁,有没有人一目了然。一室寂然,并未看到东华。 三人又不死心地将里里外外摸了一遍,苍何和重霖俱向凤九摇摇头。 这就奇了,当日是凤九亲自送东华入内闭关,因此前与折颜的一番交谈,凤九还特别交代重霖着人把守,自己也常常前来看顾,并未发现东华出来,那他又怎会不在此处? 诚然,以东华的能耐,他要瞒着众人出去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有如此折腾的必要吗?他在四海八荒要做什么事不行,何须整出失忆、闭关的大戏? 虽是如此,面对空空如也的内室,却也找不出别的想法。 消磨了小半日依旧无果,三人退至门口,凤九望着门外沉吟:“稍后,不如我们分头去……” 正说着,她心头一突,似有所感应,恰逢苍何也身形一僵,忽而转头看她:“凤九!” 两人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读出了相同的涵义,猛地转身往里奔去。重霖只略一迟疑,也立刻抬步紧跟了上去。 方才空无一人的内室遽然亮起白光,发光的区域不断扩大,从一指到一拳,再到一臂,最后到一人,光晕流转中凭空在内室开出了一道门。凤九他们回转来,见到的便是这道门正在打开。 一片耀眼的炫光中,一道人影踉跄着跌出光幕,倒在冷硬的石床前,他撑着床沿似还想站起来,却被一阵呛咳打断,不及伸手去捂,止不住的热流已染红了衣襟,溅到近旁的石床上。掐在床边的手指用力到发白,仍无法挽回逐渐暗沉的意识,他身形虚软着便往一边歪倒过去。 “东华!”凤九向前扑去,却只来得及扶住他的身躯,自己也因过于急切的动作而跌坐在地。 满手的湿滑叫她乱了方寸,她颤抖着替他擦去脸上的血污。东华面色苍白,并未应答,好看的眉眼如今沉寂着,霜河流雪般的长发也敛了光华。 -- 第228页 凤九不知事情怎么突然就到了这般境地,那些让人隐隐不安的细节正在晕染着不祥的阴影,让她心惊肉跳。 她蓦地想起相送时他的背影,东华低头浅浅笑着说:“那我走了……”顿时有尖锐的疼痛在胸口炸裂,仿佛印证了什么预感,让她冷得发抖。 不是,不对,他明明说了过几日见的!凤九竭力遏制脱缰的思绪,抱着他哀哀低诉:“东华,你怎么了?你醒醒啊!” 然而就算有苍何和重霖从旁相助,三人亦未能将东华唤醒。 折颜匆忙赶来时,即便已经知晓梗概,仍不免心中一沉。 东华这副模样,也唯有两千年前从混沌神雷下归来时可堪一比,只是那时总还知道前因后果,这次到底是为何?旁边站着的几人早已惶惶,而唯一的知情者无知无觉躺在面前。 这人还真是,每次都不叫他好过。 诊了脉,又细细探查才知道,东华这次受的伤着实有些多,内伤外伤齐发,怨不得到此时意识还不清醒。 想到上一次与凤九说过的发现,他格外认真地探了修为,果然退得比之前还要厉害。这反反复复、时高时低的修为又是为何? 他凝思苦想,终于灵光乍现了一回:自己一直以为东华是因为用了短暂闭关的方式恢复才会出现修为上的不稳,但如果不是呢? 倘若摈弃惯性思维再看,其实另一种思路也说得通:这倒更像是有什么在不停地消耗东华的修为,此前能够补过来,不过是因为消耗得少,这两回情势逆转许是那东西变得麻烦了,东华需要用更多的修为来克制。 但究竟是什么如此棘手,要让东华来来回回地与之磋磨? 这点所得并未使折颜卸下重负,反而让他觉出情势的复杂。原先还只是医治伤势、恢复修为,所需不过时间;如今成了东华与未知的角力,他不知那股力量来自哪里,又会不会由外侵而转内,或者引致什么不可逆料的后果。 折颜在医术上固然拿手,可对于韬略之术,他自认比不上东华和墨渊。且此事有诸多顾忌,涉及的人是东华,而其中又掺杂着神秘莫测的未知,这使老凤凰觉得背后定然另有天机,不是他能把握。 “不行,得把墨渊叫来!”折颜在殿中环视一周,点了苍何走一趟。 凤九听闻东华的伤势居然连折颜都觉难办,还要惊动到墨渊,一颗心更是悬得老高,她握着东华没有温度的手,不知要怎么替他减轻伤痛。 尊神自有尊神的气场,与太过熟稔的折颜相比,稳重靠谱的墨渊,显然更让人定心。 墨渊看完东华亦是沉吟不语,关于伤势他倒是同意折颜的猜测,毕竟就算短期的闭关再如何不济,并不致有如此大的反复,如果有也定是另有缘由。但造成这一境况的究竟是何玄机,墨渊也无成熟的想法。 凤九对于这位夫君的老友、姑父的长兄一向敬重有加,此时她蓦然想到一件事,上前躬身行礼道:“我有一事不明,还望尊驾不吝赐教!” 墨渊也很少见到凤九如此郑重,正色道:“帝后请讲!” “上回来时,我记得尊驾曾对东华说,此前遭遇像是因缘,却又不像是六界之中的因缘,不知此话何解?” “此事说来蹊跷,我掐算许久总觉渺茫,似乎根由并不在六合之内,其中因缘,乍然而生,不期而至,冥冥之中似有若无,无法窥知轨迹,属实奥妙。然大道之行,并无定数,因缘既生,福祸两依。我虽觉得应不是劫,却也说不好会有什么波折。” “那便是仍无把握了……”凤九眸中的希冀黯淡许多。 “倒不必急着下定论,其中许多机窍,诸如东华的忘却,怕就是隐藏着天机。有时,等待是唯一办法,时机一到自见分晓。要相信东华!”对着面前这位年纪差了许多的小帝后,墨渊总当是后辈,难得多解释了两句。 几人尽皆沉默,凤九忧色尤甚,虽是如此说,可东华受伤昏睡,安危未卜,叫她如何放心。 一旁默默听了良久的苍何突然开口说道:“有一事,虽不能确定,但我觉得还是要说一说……” 这些日子凤九见惯了苍何活泼跳脱的模样,一时忘却了他也是随东华经历了许多事的,此时见他一脸凝重倒有些恍神。 “其实,我随凤九进入内室时看到些东西,确切地说是那道光幕内有些什么……”见众人都专注看过来,苍何回忆道,“当时,凤九、我还有重霖进入内室时,见到东华从一道光幕中跌出来,凤九先顾着看东华许是没注意,重霖在最后,他进来时光幕已经消失,我也是不经意朝那里看了一眼,瞥见其中似乎是,似乎是另一方天地……” “另一方天地?此话怎讲?”墨渊十分敏锐地抓住了关键。 苍何犹豫地说:“其中不像是四海八荒中的任何一地,没有山水图景也没有万物生灵,好似空无一物,却又处处包含玄机,说不出来,感觉很怪异。” 折颜接话道:“许是幻境?或是什么法器造就的空间?” 苍何摇摇头:“不一样,但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我也只看了一眼,不能说很确定……” 墨渊踱了两步,缓缓道:“另一方天地……莫非这就是因缘不在六合之内的本义?”他思索了片刻,朝苍何示意,“你与我去那边细说,其中诸事需要参详参详。” -- 第229页 说罢二人往一旁的书房而去。 折颜见此也想加入,但手头事仍要交代,他唤重霖:“我将这用药的一干事宜与你说说。”见凤九还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轻叹了声,“九丫头就先看着东华吧!” 凤九听苍何所言亦起了兴致,可她不放心将东华一人孤零零丢在此处,想及有墨渊在总能主持大局。与他们相比,即便已擢升上神,她那点修为着实不够看,要想帮忙也是有心无力。 她仍旧坐到榻前,满脸愁容望着榻上安静的人,不知是什么羁绊住了他的脚步,让他闭关时都不放心,要拼着一身伤痛去应对。 “东华,你是去了另一方天地吗?那里有什么让你伤神?”她抚着他的发丝低语。 他额上有一道小小伤口,与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痕相比,脸上的伤处已算极少,也因此,冒出的一滴血珠在他白皙的肌肤上便格外醒目。 就算东华是在昏睡,她仍见不得他有一丝的不妥帖。 凤九抽出帕子小心地将之印去,触到额间觉得有些热,担心他发烧,她起身要去拧了帕子来敷。 哪知便在这一刻,异变陡生。 自东华额间骤然爆出一团银光,将之全身笼在其中。随着光芒一点点浸润,他躺着的身躯渐渐虚幻起来,似乎下一刻便要消失不见。 凤九被骤起的光芒惊扰,抬眼一看顿时目眦欲裂,东华淡去的身影让她心中油然而生将要失去他的惊惧。 “不,东华——”凤九大叫一声,不知哪里来的力量让她隔了老远就不管不顾回身扑去,终于在千钧一发之际探进了那团光里。 如水的波纹层层荡开,从她的指尖漫到手臂,再到头部和肩膀,直至完全包覆……她被阻隔进另一个空间里,便连五感都渐而迟钝。 但且不管那些,她的全部精神都在竭力伸展的手上,触到东华衣衫的一刻,立时用尽浑身力气收束攥紧,直至双臂终于抱住他时,相拥的实感才让她略松了口气。 也在这电光石火间,包裹着东华的银芒同样吞噬了凤九的身体。她觉得自己与他联结在一起,成了海浪中的浮木,无所凭依地荡漾远去,渐而消散成微尘。然而无论在哪里,能与他如此依偎着奔赴未知的结局,都好过孤独地等待遥遥无期的讯息。 凤九紧紧攥住抱着东华的臂膀,努力在不知上下的混乱中保持清醒。 踢倒的锦凳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凤九的惊呼已引来殿外人入内查看,但殿中空无一人,无论是东华还是凤九,早已杳无影踪。 第94章 梦扶桑(卌六) 凤九不知自己到了哪里。 天地倒转的混乱感中,她只觉翻江倒海、头晕目眩,但即便如此,她仍记得怀中相拥之人,哪怕眼睛睁不开,充盈在鼻间的淡淡白檀香仍叫她安慰,只是其中掺杂的血腥之气同样不容忽略。 下一刻,他们似乎骤然从高处落了下去,急剧的下坠让凤九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使出浑身解数试图扭转却毫无作用,此时此刻仙力修为全然失了功效。 心下焦灼,意识却逐渐混沌。一瞬间,许多画面从凤九眼前闪过。 很久以前的琴尧山,她偷溜出去玩耍,被虎精追赶着在山林间穿行,一时不察从树顶掉落,那一刻也是如此的失重感,叫还是幼年的自己惊慌失措,以为终是逃不过一劫。谁知须臾腰间被人轻轻一带,一股力道缓了她的落势,又将她稳稳放在树底。待她缓过神来再抬头,见到的便是青丘冻雪般的银发垂落在紫衣上,还有被骤然掀翻在地又仓皇奔逃的虎精。紫衣银发的背影渐而走远,她这才得以吐出梗在喉间的那声“帝君”。 星光结界里,她去相助东华,用他所教的招式祭起陶铸剑拼尽全力向缈落刺了一剑,虽得手却被缈落一掌劈在心口,她便如一泓流水般柔软的月色直坠到东华怀里。她搂着东华的脖子,而东华用力抱着她。虽然疼得厉害,却又满心欢喜,她的微末功夫终于派到了用场,她与东华终于相守在一起,谁也没有扔下谁,谁也不能离开谁。她借着这点勇气叫他“东华”,又讲“说句好听话哄哄我”。 千年前的仙妖大战,她被姬蘅和缈落联手设计损了神魂,意识蒙蔽认不出人,却还是在面对东华受伤时挣脱束缚清醒过来,祭出不多的仙元与命力荡涤邪祟。以为终要一别,她轻飘飘偎在东华怀里与他说对不起,他沉痛的眉眼让她已然模糊的意识不忍远离,她很想抬手替他抚平紧锁的眉头,再唤一声“东华”。 “东华……”眼皮重似千钧,她竭力要抓住什么,却只剩喃喃低语。迷迷糊糊中,似乎有双臂膀将她抱了抱,还在耳边唤她“小白”。 怀中骤然一空,凤九猛地从迷蒙中惊醒:“东华,东华!”然而她攥紧的手掌中却什么都没留下。 东华呢?她怎么能把东华丢了! 举目所见,一片漆黑。 凤九四壁摸索了一番,周遭似乎并不是一个很大的空间,能活动之处也就一人见方,仅容她坐卧而已。 她不知身在何处,这逼仄的所在总觉非天然而成,莫非是谁把他们引入此处意欲图谋不轨?可是他们把东华弄去了哪里?想及东华伤势沉重又昏迷未醒,凤九忧思愈盛。 她起身在四壁拼命捶打了一番,却似捶在绵软的物事上,未有半分威胁。 -- 第230页 “东华——”她急切的声音回荡在狭小的空间内,除了震得自己脑袋嗡嗡作响,并未见有别人出来理会。 凤九正拧眉细思有无他法,前方却突然出现了光线。 并非骤然亮起的刺目的光,而更像缓缓拉开的幕布上零星点缀的光。一颗明亮的星冉冉升起在遥寥的夜幕,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更多颗……便是这明灭星光驱散了眼前黑暗,叫视野中一点点亮了起来。 直至看到众多星辰齐心协力拖曳出一轮圆月时,凤九这才醒悟自己看到的是实实在在的夜空。 然而,更让她觉得怪异的是,眼前一幕已非初见。 那自天幕中升起的最为明亮的第一颗星,正是长庚星。 天地一派漆黑时,以西方长庚星为首,四天星子次第自天幕亮起……海之尽头的银月,碧水之上的云雾,花木丛中的幽光,翩翩起舞的鸾鸟…… 约莫也只有在碧海苍灵才能看到,月末时节的满月当空与繁星共辉。 她可记得清楚,那是他们初次在碧海苍灵看百鸟朝凤,她兴奋得要东华让雀鸟们飞得近些,东华却要她用跳舞来换,结果百鸟朝凤没看成,她纤软的腰肢却不知捏过几回。 只是如今,那些甜蜜的记忆反倒成了催魂刀、夺命剑,凤九心急如焚,不知东华落到了什么境地,哪有心思想及其他。 光线更亮了一些。 借着这点光观察周围那些影影绰绰的山林草木,凤九愈加肯定这里是碧海苍灵,前面不远处就是观景台,她与东华来过许多次,又怎会不知? 她试着往四面八方挪,四壁空间不知被什么力量束缚住了,只是晃了晃便再未撼动半分。 正急得没法四处张望,目光扫过却发现,不远处似有一人。 她不知自己的一番动作是否落入了对方眼里,更不知对方是否看出自己被困在此处不得逃脱,亦或那人根本就是始作俑者,正以观她仓皇失措为乐。 凤九顿时一阵心惊肉跳,若是仅自己落入陷阱还则罢了,若是连东华也在对方手中就糟了,方才她还唤了他好几声,叫对方听见了总会知道二人的关联,这可不是好兆头。念头急转间,她自己先有些呼吸急促,却不得不屏息凝视,以不变应万变。 然而,随着目光越来越多地投向那处,凤九的惊诧之色愈加深重,她忘却了前事般狠狠拍起了周围无形的墙:“东华!东华!” 那样的背影,那样的姿态,那个人影分明就是东华! 她竟是傻了,既在碧海苍灵,除了东华,又怎会有旁人擅入?可是,东华是怎么和她分开的?她又怎么会被拘在此处? 不知是声响未能传到那里,还是另有什么机窍,那人影呆坐在观景台前,毫无觉察般一动不动望向远方。 凤九把双手拍红、喉咙喊哑也未曾让那人有所反应,只得停下手脚按捺心神。此时到底天色未明,碧海苍灵也不过是她的推测,不若再耐心守一守,看清楚了周围的环境再做打算。 如此,睡是睡不着了,她一边要操心处境的诡异,一边又担心东华的伤势,虽星汉灿烂、月色皎洁,却无心欣赏,只盼天明。 黎明比她预料的来得晚些,度日如年莫过于此。 凤九觉得自己的目光如有实质,应能将那人背上洞穿,可这么大动静竟还未有感觉,除非另有蹊跷。 即便有了些准备,借着第一道曙光看那人时,凤九还是震惊了。 那人果然是东华,说明她的直觉没有错,在夫君的事上,她的直觉向来不错。 可这还是她认识的东华吗? 来这里之前,东华的确受了伤陷入昏迷,但一夕之间怎会如此形销骨立、容色憔悴?他倚着石柱的背脊虽仍挺拔,却总透着几分颓丧,好似受了什么巨大的打击,失去了所有希冀,以致除了眸中的一点光再无别的亮色。那浓浓溢出的沉郁,便连隔了老远的凤九都一目了然。 这样的东华唯有多年前在琉璃阁的那次相会时见过,彼时尚不明晓,回头再看,桩桩件件都是隐晦的告别,他强压的不适、强忍的不舍,无论何时想起,都让她心头密密刺痛。 “东华……”明知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凤九还是喑哑着唤了他,但并未使其姿势有些微变化。 “东华!” 差不多同时,另一个声音从旁响起,随之出现的是一道熟悉的身影。 风尘仆仆的折颜径直走到东华面前,黑着一张脸语气不善地说:“又吹了一夜冷风!你是以为自己身体康健经得起折腾吗?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来给你治伤!” “你也可以不治。”东华低缓的声音将折颜堵得一窒,他对着眼前连正脸都不给的人分明是有怒火的,却不知为何面皮抽搐着还是忍了下来。 “每到这时你就来这里白白坐一晚上,打量谁不知道吗?东华,东华!九丫头已经走了四万年,你再这么折腾自己……” “小白会回来的!” “我们都希望她能回来,可你……” “我说,她会回来的,我一定会让她回来!”东华的声音很是冷硬,他一次次打断折颜的话语,不过就是为了表达一个意思。 折颜望着他瘦削的身形,暗自叹了口气,不知不觉让了步:“跟我回石宫去,昨日又没喝药吧!”半拖半拉,总算是把人拽走了。 -- 第231页 凤九却是听得一团浆糊:什么四万年?折颜说谁走了四万年?九丫头是指她?可她明明就在此处啊! 她望着东华和折颜远去的背影,只觉脑袋嗡嗡作响,片刻间得到的讯息委实过于诡异,便连她这位青丘女君、太晨宫帝后都要花些时间接受。 凤九照着东华素日的样子打坐,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别慌别慌,你也不是没见识的一介幼狐了,好好想想,一定是有什么缘故造成了如今的局面。 四万年,难道眨眼之间,她与东华已经又分开四万年了?似乎便在不久前,她才紧紧攥着东华来到这里。但她并不能确定,后来的那片黑暗是不是单纯的暗夜,也许暗夜中另有秘密,她知道有些结界或幻境是会让人丧失时间感的。 再往深里头想,其实她连这里是否结界、幻境还是别的什么也不确定。想及来此之前墨渊与苍何在讨论的另一方天地的疑问,来此以后她被束缚在不知名的空间,连东华都未曾发现,她有一个不太妙的联想:难不成她与东华到此后发生了什么,以致她在无知无觉中神魂离体,而躯体又有了变故,让别人以为她已逝去,实则唯余神魂飘渺无依流连此处?而对于神魂,时间的确并不那么敏感…… 越如是想,凤九越是心惊。若真如此,她虽不是第一次神魂离体,可连躯壳都丢了的却是首次,何故总要将这等难题抛予他们?如此看来,东华每每轻忽天命并非全无道理。 不过她的担忧倒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着东华。上一次为着她的神魂有亏便已累他修为折损、伤势缠绵,数来已逾千年,这一次再难上加难岂不是要了她家夫君的命!方才东华的模样已叫她痛心,如今两下一联系,凤九一颗心更是忐忑,四万年里,不知东华又是怎样的伤心难过,这可如何是好! 她两只手缓缓地攥了拳,终究不死心,将那些个已知的术法口诀统统拈来一试,不能传递信息,引来注意也好,可惜并未激起任何反应,倒把自己弄得头昏眼花。 凤九把脑袋埋在膝头,只觉无比沮丧。以前落败至少还知道个缘由,此时却全然没了头绪,这是要她怎样?要东华怎样? 一腔愤懑无处发泄,她摸着周围绵软韧性的无形之墙,很是不惜力地捶打了一番。 眼前空无一人,日头很淡,风声倒有些劲急,她呆呆望着前方,鼻间却始终有一股隐约的香气。 凤九抬眼望去,就在不远处便有一大片连缀的凤羽花,艳红的花朵似火如簇,像一团红云笼在观景台上。 她记得这一大片花海,那是东华为她种下,他说:“碧海苍灵不能只有佛铃,还要有凤羽相伴。”说这话时他握着她的手,唇边噙笑,眸色融融,满怀着对未来的憧憬。 后来,他们来此观景嬉闹,凤羽花的淡淡香气便总是萦绕在襟袖间,只是那时沉醉于甜蜜的二人无暇顾及。 东华总是揽着她倚在观景台前,阳光透过四周绿树枝丫的缝隙,在衣衫上洒下跳跃的光点,他望向摇曳的凤羽花,又轻抚她的额间感叹:“还是这朵最美!” 她鼓着腮帮子找茬:“不美你待怎样?还想摘几朵不成?” 他甚是郑重地应许:“弱水三千,吾只取一瓢饮。” 彼时她倒有些胆子,被他深情款款的眼神盯得害羞,又不愿总是做被逗弄的一方,登时蹬鼻子上脸,拧着胳膊与他捣乱:“三千?还有三千!快说,哪里来的三千!” 她乱摸的狐狸爪一路点起了火,东华一把抓住小手,轻笑道:“嗯,真是又美又醋!”也不管她的抗议就堵上了嘴,嬉闹便结束在了细语呢喃里。 明明都是美好的记忆,转换天地,同样的风景却悄然失了氛围。 不知是深厚的黑暗浸染了它,还是长久的寂寥摧折了它,它像褪去了水分的鲜花徒然留着空乏的外表,茫然皱缩在尘封的角落里,诉说着难为人知的别离。 东华,方才你是否也在注视这片凤羽花? 第95章 梦扶桑(卌七) 凤九说不清这里的时间,只能看着日升月落来判断。她有多久没见过碧海苍灵这样的日夜了,荒凉的、沉郁的、寂寥的……她与东华那些相伴的记忆仿若幻梦,被推挤到了蒙尘的角落。 她亦不知自己是什么状态,还好没有饥饱需要解决,只是无聊得很。 有几次,东华远远出现在视野的边缘。可无论凤九怎样跳跃、呼唤,总不能将他吸引来,她只得带着焦灼的泪放下了渐失的信念,转而静静地注视,看着他伫立在凄清的冷风里,连背影都透着孤寂。 再见到东华又隔了一段时日。 他是日暮时分来的,步履略显沉重,两肩沾了风霜,不知去了哪里杀伐,连手中的苍何都未收起,一袭紫衣被暮色染得深沉。 他仍旧坐到观景台边,盯着一簇凤羽花出神,冷风簌簌,他面色却是戚戚。 远处有两人一前一后匆匆而来,见东华在此,足下愈加迅捷,人还未到,两声“帝君”倒是抢在了前头。 重霖几步上前跪伏在地道:“帝君,您怎么不等医官前来诊看伤处,折颜上神留下的药也未饮……帝君?”他见东华闭着眼不说话,恐他有失,正欲上前查探,不想东华倒幽幽开口:“不必了,没什么妨碍,你让他们都走吧!” -- 第232页 “帝君!” 重霖一片为主之心显然未被接收到,东华不欲多言,挥挥手将他打发走,目光却落到了他身后:“你来凑什么热闹,可是找着了?” 连宋目送重霖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一贯带着三分淡笑的俊脸上嘴角微抬:“你要的东西,我自然要利落些。”他递上一个匣子,面色稍凝道,“南荒这趟倒也没什么,只是这东西向来是凡世信的多,其他各族不见多用,况且你若要寻又何须此法?” 东华接过匣子不置可否。 连宋见此,到底忍不住多言几句:“凤九去了这些年,你我都知道,当日她说的话宽慰之意居多,难为你这么多年都没放弃。实则,我们也未曾想到,你还真能找到她的精魂碎片。”他觑觑东华的脸色犹豫着说,“东华,你我也算忘年之交,有些话就算你不爱听我总要说一说……为仙者无来世,精魂碎片不全并不算是奇事,很难说一定能有圆满的结局,虽说你俩伉俪情深,但你也别太执着……” 话到此处,被东华一阵急促的咳嗽打断,连宋终归有些不忍,顺势话锋一转:“……至少先顾念着点自己的身子,便是浊息也不急在一时,四海八荒的清平何须你亲自动手,不是还有我们?你好好休息调养才是……” “咳咳,这是我愿意的,并不需要别人来插手!那些浊物会影响这些凤羽花,我等不得!”胸臆中的不适尚未平息,东华颊上浮起一片红潮,却并不能掩盖语气中的坚决,“我一定会让小白回来!” 他眸中的光摄魂夺魄,叫人几乎要忽略面上隐隐的病色,只是连宋看着却暗暗叹了口气,离去前道:“东华,你这个样子,若凤九见了必是要难过的!”如今除了她,怕是也无人能劝得了他。 东华抚着匣子的手一顿,长睫微颤,良久才喃喃道:“我倒希望她来骂我……”喑哑低语被冷风一卷,很快便消散无踪。 旁观的凤九并未如何听懂,她只知道东华在搜集自己的精魂。原来,她竟连完整的魂魄都算不上么?还不得不依附于精魂碎片之上。 她不知是不是该庆幸自己尚余了一息,不致就此消失于天地,说不定何时便能有个契机。可听折颜与连宋所言,这个契机怕是要付出别样的代价,东华现下应是遇了什么阻障,所以不大顺遂。 上一个千年里,她不过是神魂有损便惹出一串事端,如今见东华又如此不管不顾,一颗心早已随之忐忑,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只是天不遂人愿,包覆着她的四壁始终未有松动,似乎铁了心要她做一个旁观者。 星子升起来了,遥远的星光伴着并未停歇的风,将暮色雕琢得分外清冷。 东华无言地坐到午夜时分,方才打开了手中的匣子,从中取出一件不大的物事。 天光黯淡,从凤九的角度并不能看清全貌,她瞪大了眼望去也没理出头绪。 好在下一刻,一团火光自东华掌间升起,他竟将先前拿的物事点着了,幽幽跳动的一点光算是夜幕里唯一的暖色。 一阵异香传来,凤九借着那点光隐约看清了东华手中之物,一头尖尖,一头粗钝,略有弧度,似乎是一截什么动物的角。起先她还不知东华在做什么,可说到点燃动物之角,她心念一动便想到了“犀照牛渚”的典故。 在凡世辗转多年,她岂能不知凡世有燃烧灵犀能照见魑魅魍魉的说法。只不过凡人所谓的鬼乃人死之后所化,东华又哪里是要找鬼,多半是找她罢。 想及连宋的话,更是印证了她的猜想。堂堂六界尊神,真要找寻鬼族或冥司,又何须这招?无非是病急乱投医,便连一线希望都不放过! 四万年里,不知他是如何的纠结苦痛,才要连这虚无缥缈的法子都用上。这个傻子,总是做些让她揪心的事! 火光明灭中,东华的面色不甚明晰,倒有两朵小小的火花投映在眼眸里。 他时时捂嘴轻咳两声,压抑的气息在寂静的夜色里尤为清晰。每咳一次,凤九便觉心也随之一抽一抽地疼。 她蓦然想起多年以前他在耳边说“忘了我吧”,彼时她是如何的绝望无助与不可置信,既为夫妻,白首不离,他怎能让她遗忘!可如今,她又似乎懂了。不知东华能否找到自己这一缕孤魂,如若不能,与其看着他痛不欲生,真不如让他遗忘。 天色将明时,东华掐灭了火光。 不知连宋是从何处寻得,这灵犀倒比一般的经燃些,可便是如此,也已去了十之二三。 东华扶了扶身旁颤悠悠的凤羽花,白着脸轻笑:“小白,怎么这样顽皮,还要与我捉迷藏?天明了,夫君晚些时候再来寻你可好?”他缓缓站起身来向石宫走去。 凤九红着眼眶目送他的背影走远,借着天光方才看清,紫衣上的斑驳倒有些像血迹。 东华再出现仍是日暮,他换了件月白的衫子。 虽说向来以紫衣银发示人,其实除了紫色他亦有其他各色的衣衫,从牙白到雪青,她就为他做过不少。但看来看去,她还是最爱那些清冷明净的颜色,不用太多点缀,与他一般带着霜雪的气息,明明很冷,却又纯粹得浓烈。 只要她说好看,他便一直穿着。 这次依旧有人循着他的脚步。 第一个是司命。 “帝君,您交代的事我已带人细细筛过,凡世的命簿里头并未找到与凤九殿下相关的人士。”司命很是恭敬地禀告,神色中也有疲惫,想是这翻遍凡世命簿并不是好当的差事,即便手下能吏不少,也很是忙碌了一阵。 -- 第233页 东华突然问他:“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痴人说梦、多此一举?”语声平缓,无波无澜,可其中的沉重坠得让人生疼。 司命思虑再三方才答道:“微臣与凤九殿下相识多年,并知当年殿下是如何追随帝君。如若可能,臣亦希望殿下平安归来,可……帝君,天命既说无缘,许这缘分便是如此,凤九殿下当日既能回来找您,便已是成全了这段缘分,她走了,缘分也散了,从此凡世中不会有,六界中亦不会有。” “可我找到了她的精魂碎片,再多些时日,就能……” “是真的找到,还是您的妄念?”司命心一横打断了他的话,复跪下郑重道,“恕臣僭越,帝君既授臣司掌命运,在命理上头总还有些所得。凤九殿下连仙身都未留下,如何为之聚魂?即便殿下当日说的是真,为何其他人从未见过那些碎片?帝君,帝君道法卓然必能彻悟,也该,也该放下了……” 东华神色未动,沉声道:“没见过只能说明你们修为不够、机缘太浅。本也无需你们见,小白的事自然要由我亲自办!一时无当真时时无么?我看你这理命簿的本事也浅薄得很,还是回去多花些心思专注修为!” “帝君!” “无需多言,退下吧。” 第二个来的却是白浅。 连东华都未想到访客会是她,颇为难得地分了两眼过去。 号称四海八荒第一美人的白浅上神并无平常寒暄时的和颜悦色,连半分虚与委蛇都欠奉。 她虎着一张明丽的脸,很是开门见山:“我今日来并不代表青丘,自四万年前起青丘便再不想与帝君扯上关系,不过是墨渊上神求到了夜华那里,我不想夫君难做,糯米团子又一向与他凤九姐姐亲厚,便来走一趟罢了。” 白浅的声音悦耳动听,说的话却如利箭句句戳心:“帝君自己要疯,何苦扯着四海八荒一起?做出这般情深的模样,倒显得是青丘薄情。当日在星光结界,若不是为了帝君,凤九这丫头小小年纪何至于就魂飞魄散、尸骨无存?二哥失了爱女,青丘少了女君,哪一件不是托了帝君您的福?四万年了,青丘未曾打上门去已是大度,如今帝君又说什么要为凤九搜魂凝魄,是打量青丘好欺负么!” 东华的面色随着她的话一点点发白,但仍旧平心静气解释:“当日的确是我没有护好她。我与小白有些误会,当时情况危急,原想着只要她过得好便不必一一解释惹她难受,谁知她竟偷偷进了星光结界……是我害了她!她伤得重,临去前与我说,会在碧海苍灵的凤羽花海里等我,每千年便会于其中蕴出一片精魂……” 白浅激动地打断他:“那不过是她的托词!帝君聪明绝伦,又怎会不知,那只是凤九的托词。她不过是因为太在乎你,不想你陪她赴死!再者说,结魄这等事我也为师尊做过,哪里是帝君这般动静?”她想到什么,摇摇头,“这傻丫头,明明说要放下,自苦了两百年,倒把我们都骗了,谁知临了还要撞进来,白白送了性命!” “凤九不过青丘的一介幼狐,哪比得上帝君尊贵!她不懂事来招惹你,帝君身为上古尊神,又何苦戏弄于她?” “我不是戏弄……” “既招惹了她,却又护不住她,不是惹她伤心,便是让她伤神,还要为你搭上一条命!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让青丘如何宽宥于你!” “我……的确是我不对……” 白浅骂得淋漓,却还嫌不够,嘴角微勾挑出一抹嘲讽的笑容:“哼,如今知错又有何用!帝君可知,你和凤九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什,什么?” “我说,凤九曾经有过你的孩子,只因你大婚未到,又遍寻不见,她伤了心,辗转多日,终归不愿以此来做拿捏你的把柄,又恐孩儿失了父亲从小孤苦,便未留下。可怜那个未见过爹娘便没了的孩子!你说,你对得起谁?” 白浅看着东华骤然黯淡的眼眸与白至没有一点血色的脸,终于出了胸中一口恶气,快意又怅然地说:“我只是后悔,当日自己为何要多那一丝心软,向凤九透了些消息,若非如此她又怎会回到九重天,与你有了一次相会?若非如此她又怎会放下了再拿起,为了你义无反顾地要去闯星光结界,到头来把自己都搭了进去!”她清亮的嗓音中多了哽咽,“若我不做那些无用的事,凤九也许还好好地活着!至于情伤,一千年两千年,哪怕一万年两万年,总有好的一天,哪似如今……她才只有三万岁!” 说至伤心处,白浅抽噎了两声,并不欲在东华面前再作停留:“说什么劝解,我白浅才不会来劝你这青丘的罪人!我就是看不过,你如今这副样子,哪里当得起凤九的喜欢!”说罢,她一甩袖便径自走了。 惟余东华呆坐风中,那是凤九第一次清醒着看到东华落泪,他挺拔的脊背止不住地颤抖,手中攥拳,牙关紧咬,晶莹的泪凝聚在闭合的眼睫,继而缓缓滑落,可即便到了此刻仍不肯吐露一丝呜咽。 “小白,小白……”几声破碎的低语之后,他忽尔气息一乱,手掌捂在胸前急喘了几下,唇齿一松,一朵赤金色的花便开在了月白色的衣衫上。 远处传来折颜气急败坏的叫嚷:“小丫头,让你来劝解东华,不是要你送了他半条命!” 白浅仍自不服气:“让我来当他的说客,师父也是猪油蒙了心,我白浅首先是青丘的白浅,然后才是天族的太子妃,没有和阿爹打上门去他已该庆幸,还要劝解,死了这条心吧!” -- 第234页 第96章 梦扶桑(卌八) 凤九觉得很是恍惚。 她原想,自己约莫是在另一方世界里遭遇了变故,成了离体的孤魂;后来又发现,也许连完整的魂魄都算不上,只是侥幸留存的碎片而已。她记不得中间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如何摆脱现下的窘境,但即便如此,只要见到东华为了相聚而努力的样子,她便莫名有了底气。 可如今,她并不那么确信了。 连宋、司命还有姑姑,他们说的都是什么?剥开那些或隐晦或尖利的语句,他们说她在星光结界中便已身陨道消、魂飞魄散,他们说所谓的精魂碎片只不过是东华的想象,他们说她与东华没有滚滚。 如果不是在做梦,也只能说,这与她所在的分明是两个世界。 似乎是从他们大婚的错失起就完全不对了啊!她那时因着误会即便已那么痛,仍舍不得放弃腹中的孩儿,因为这是他们爱过的明证。后来在凡世生下滚滚,更坚定了她的想法,若不是有如此冰雪聪明的孩儿相伴,要她如何孤身度过两百年?星光结界那里更是,明明是东华离开了她,经过五百年方得回归,这里怎么走的倒是自己? 联想到另一方天地的说法,莫非这才是所谓的“另一方天地”,而非此前所想的仅仅转换时空? 只是如此一来,究竟是谁入了谁的梦?她是他们口中的凤九吗?东华又是不是眼前的东华? 凤九的一颗心忽上忽下,不知要去何处安放。 碧海苍灵的日头有些疏淡,一阵风起,山野林间一片萧瑟。凤羽与佛铃漾起波浪,绚烂的红与迷离的紫交错在风里。 东华撑坐在观景台上,披散的发半幅荡到身前,将郁结沉痛的脸遮了大半,唯有几绺沾染了血色的发丝,昭示了片刻前的狼狈。 疾步而来的折颜扶住东华宽慰:“东华,你别多想,白浅那丫头就是心里有怨,尽挑难听的话讲……” “孩子的事,是不是真的?”东华喘匀了一口气,终于开口问道。 他布满血丝的眼定定望过来,倒叫折颜无从躲避,动了动嘴唇还是答道:“……是。当日九丫头伤心欲绝,以泪洗面,终日恹恹,我替她诊脉才发现是有了孕。我问她什么想法,她辗转反侧了三日才来讨药,后来就……” 见东华攥在胸口的手又紧了两分,折颜试图亡羊补牢:“其实,以九丫头当时的情形,即便想保恐也不大容易……”他似忘了自己一向是以医术自夸、从未如此自拆墙角的。 “她说得没错,是我对不起小白,也对不起未出世的孩子!”东华的嗓音失去了清朗的本色,嘶哑中带着隐忍的停顿,“但我十分确定,收集到的精魂碎片并非错觉。” “东华……”折颜平日里虽常跟东华斗嘴,却是个嘴硬心软的,此时皱眉望着他,神色中全是忧心,想他今日怕已受够了刺激,终是未再戳破最后一层倔强,“不管怎样,你可不能再拿我的药浇花,不然真是想等都等不到了!” 说罢,也不管东华如何抗拒,还是将这面白唇绀却仍强自支撑之人拖了去。 接下来的几日,凤九并未见到东华,想来以他伤势需要调养实属正常。 不过,有了这么个缓冲,倒让凤九渐渐回过味来。此前她一直纠结于眼前东华的身份:他是不是她的东华,若不是,他对于此番际遇又有何意义?可经过了几日她才发现,其实无论他是谁,她都无法放下。 他们口中那些如此相似又如此迥异的过去,仿佛勾勒出了她未曾亲历的人生,那是在无数个分岔口她曾忽略或放弃的可能,如今再回望,即便眼前这人不是她的东华,亦已叫她看清过去的每一步走得何等如履薄冰,更使她庆幸正因有了过去的坚持才有了后来的柳暗花明。 也因此,凤九愈加痛惜眼前的东华。 痛失爱侣的锥心刺骨她已尝够,彼时她有滚滚,还有整个青丘做凭依,便是九重天上,冲着姑姑白浅的名号也无人敢轻慢于她。即便如此,五百年她已觉寂寞如斯,好似耗去了半身精力。 可眼前的东华却是孤单过了四万余年。他一向淡泊,往来不过几位老友,如今与白止断了交情,青丘老死不相往来,折颜也不好跑得太勤,滚滚又未能降世,数来数去连个排解之人都无。想及星光结界的惨烈,他失了半心、身心俱疲,却还要勉力继续,这比她年岁都长的日月不知他是如何熬过。 在过去的岁月里,凤九曾经无数次设想过她与东华的未来,从年少时的憧憬,到万难后的携手,再到来此前的相伴。 开始时,像那些个话本子里写的一样,才子佳人终成眷属已是目标;后来多了期许,想与东华走遍四海八荒,经历别人未曾经历的事,看尽别人未曾看过的景;再后来,经的事多了,她的欲望反倒简单了,所求不过是身边之人的伴依,不需要怎样起伏跌宕,也不需要多少甜言蜜语,只是平淡隽永的偎依。 时光不负,它会在每个人身上留下痕迹,不止容貌、年岁,还有心态和气韵。 相伴的日子里,东华变得柔和了,像无形之水有了容纳的器皿,绝世名剑有了适配的剑鞘。如果说洪荒时让人见识的是力与刃,退避时着力展现的是隐与敛,那么如今使人感受的就是和与合,一收一放、一进一退间多了圆融转圜,从心所欲、俯仰随心,其实比之一味的孤冷避让更不容易,这也是为何六界中始终对他高山仰止的原因吧。 -- 第235页 凤九不能保证这番感悟之中没有看自家夫君哪哪都好的自夸,却觉得如今她见识长进,也能看清其中的分别,不得不说这些都得益于他们的相守。 至于她自己的变化,拿成玉的话讲,约莫就是胆子变得尤其肥壮。 有一年瑶池仙会,东华难得有兴致,携了凤九前来。虽说是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闲散场合,却因着东华的气场少有人接近。 可东华与凤九的私语分毫不少。 其间不知说到什么,凤九娇嫩面庞上突地腾起两朵红云,连耳根脖颈都受了牵连,她秋水般的湛目中泛着羞恼,小手一抬毫不犹豫便往老神仙腰上狠狠拧了一把。 彼时太上老君正端了酒过来向东华致意,二人微一颔首便要举杯,被这猝不及防的一拧,东华的酒杯晃出两滴酒液,老君更是不幸地岔了气。 一片暗暗抽气声中,唯有位置占尽天时地利、看得纤毫毕现的成玉,掩在扇子后头冲凤九直竖大拇指。 后来,那些兴奋探究的目光都在东华漫不经心的扫视中讪讪地失了影踪,倒是他不时投注的目光和唇边若隐若现的笑意一直维持到了宴毕。 回去的路上,凤九尚未忘记片刻前的撩拨挑逗,不服气地瞥他:“心情很好嘛,看来掐得不够重!” 东华未曾反击,只是抓起她的手凑到唇边亲了亲,用欣慰又缠绵的语调与她说:“小白,我很高兴!” 凤九狐疑地看他,高兴什么?占她的便宜高兴,还是被掐得高兴? 直到有一日,成玉重提此事时说:“你与帝君相处的方式真是变了许多!” 她才醒觉,他们之间真的好似不知不觉跨过了几道坎。起初的她哪敢如此,倒不是东华不让,只是她心里将之奉在神坛上,爱固然是爱的,但敬的成分更多些,说来用的都是仰视。要到后来,一次次的艰难反侧,一年年的光阴磋磨,他们将山盟海誓过成了云淡风轻,血肉交缠的亲昵全在每一个默契的眼神与动作里,他可以跟她撒娇讨饶,她也可以跟他抱怨嫌弃,多了点柴米油盐,少了点曲高和寡,但每一种都是彼此喜欢的样子。 原来东华是为了这个高兴! 凤九想起他们成亲后第一次同回青丘,熙熙攘攘的市集上,此起彼伏的叫卖,呼朋唤友的叫嚷,嘈杂的人声乱作一团。做酥糖的狸猫公婆又到了每日一次的拌嘴时间;熊乙家的婆娘脾气火爆,一言不合就把汉子耳朵拧住一顿臭骂,蒲扇样的熊掌一个劲儿往脑袋上招呼,却并不真正落下。逗猫惹狗的小崽子们窜来蹦去,闲庭信步的鸡鸭被惊得叽嘎乱叫,各家的后厨传来煎炒烹炸的香味,浓浓的烟火气让这里分外像凡世。 东华看得津津有味,甚是愉悦地露出浅笑,他转眼看她:“这里真是有趣!” 明明在九重天上,宴会席间仙音袅袅、曼舞夭夭,这人也是眉目不动的! 凤九见他喜欢,心中自然欢喜。她抱着东华的手臂腻歪歪陪他看了半晌,忽而转头望望夫君白净挺括的耳廓,手痒得想要摸一摸。不想立时被他发现了意图,侧脸躲过还低头威胁地瞪她。她又狡黠地将手绕到他身后预备曲线救国,终因臂短力弱次次被压制,不过他耳边爬上的红云实实泄露了心思。 被东华一把擒住要害拎回去的凤九,尽管已笑得浑身酥软没了力气,心中却还要给自己鼓掌:好样的凤九!果然是胆子肥长进了,居然想要拧东华的耳朵了!可他难得面红耳赤的样子,真真是让人爱极! 九重宫阙未必高妙,红尘俗世未必浅薄。东华将她圈在怀里,十指交握,神情安然地说。 彼时,他们挤在竹楼的榻上,静听细雨打在竹叶上,啪嚓啪嚓,不紧不慢,带着惬意的悠然,不知不觉便将人送到梦乡去。 安然,是这些年来他们所向往并渐渐体尝的东西,可惜独独不能为眼前的东华所拥有。死生契阔,像一道天堑阻隔了温情与希望。 凤九想起那道踽踽独行的背影,对比记忆中曾经的笑脸,总觉心如刀割。她忍不住想抱抱他,让他不要伤心,总会找到的,或者,不找也罢,忘了她罢。 近来,碧海苍灵的天气不甚明朗,连着花花草草也不大精神,姹紫嫣红失了明丽,恹恹地皱缩在阴霾里。 东华似又瘦了些,他拄着苍何坐到凤羽花前,直等到日暮。 凤九刚从一段迷梦中醒来,一时还有些分不清虚实,便听东华说:“小白,你又失约了。不是说相隔千年?这次我已等了五个千年……” 他又说:“你别怕,浊息我已找到了控制之法,四海八荒里也无战事,那些不识时务的被我弹压,轻易成不了气候,都不能伤你。你来找我可好?不,还是我来找你,你等我来找你!” 随着语声略微上扬,他眸中亮起期待的光,只是暮色深沉,那点光很快就隐在黑暗里。 如是几日,东华变得愈加沉默。他常常一眨不眨地盯着凤羽花,希望从中见到变化。然而花蔟好似缺了水分一般,蔫蔫地歪向一旁,颜色也越发黯淡,即便有手从旁小心扶持,仍旧掩盖不了它的衰颓。 这日,碧海苍灵落起了雨,豆大的雨点沉闷地挥洒在天地间,树影摇曳,花枝凌乱,无端地仓皇。 凤羽花的上方张起了结界,细密的银针间出现了一方暖色的空洞,颤悠悠的花簇被笼在结界中,隔绝于天地外。哗啦啦的雨声到了这里骤然压抑,唯恐惊扰了脆弱的存在,但幼细的花茎仍似抽去了精力,再难支撑重负般低下了头。 -- 第236页 一朵残花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东华伸手去接,干涩的花瓣擦过掌心,不复娇嫩的触感,更让他想起很多年前的那次别离,失色的脸庞说着几不成句的话语:“东华……抱,抱抱我……别伤心,凤羽花,你在那里等我……” 破碎的辞章和她滑落的泪珠,一日日在他脑中重演。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说:“……爱你!”原应甜蜜的私语萦绕在耳边,利刃般穿透了他的心。 又一朵花落了,然后是第三朵、第四朵……残躯穿过结界落在潮湿的泥土上,因着水分焕发了最后的润泽,此后便一点点碾作了花泥。 花开花落终有时,生机昂扬时它们来,生机释尽便到了该走的时候。 但东华不许,此生有一次亲见她逝于面前已是极限,第二次当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几乎不用思考地,他提剑划破腕间,将唯一还能倚赖的鲜血洒到凤羽花下。 沾着点点赤金的花蔟缓缓舒展了身躯,微微抬起娇颜轻轻蹭上东华的掌间,像极了旧日的爱恋。 这混杂了血色的一幕酸涩了凤九的眼。 第97章 梦扶桑番外-特别爱 1 凤九要外出这件事,原先并不在计划里,不过一朝决定,她便毫不犹豫地应承了,并在晚膳时当着太晨宫阖宫大小的面郑重宣布。 这一消息无论对东华还是滚滚和攸攸都无异于晴天霹雳,这餐饭立时便吃不下去了。 反应最大的是东华。 老神仙虽一贯清冷自持,可唯独与凤九的事他持不了。就算是他们成亲多年,也有了两只狐狸崽,他的逆鳞始终未变,除了凤九受到伤害这等顶顶重要的大事外,被凤九撇下孤独寂寞冷便是仅次其后的。 虽不致吵闹,可原本斯斯文文举着的玉箸重新搁回桌上,唇边的弧度渐渐落下,清凌的目光望过来,隐隐的幽怨叫凤九莫名心虚。 “夫人不能带我一起?” “……不能。” “你若不想人家看到,我可以隐了身形陪你去。” “……不行。” “那我在外头等你可好?别人不会知道。” “……不用。” 每一个“不”字吐出,凤九的面皮便僵硬一分,东华的脸也更沉上一分:“到底是什么所在我去不得?我便如此见不得人?” 这问题可深可浅,多做纠缠一准得把自己绕进去。凤九极为明智地保持了沉默,她望着老神仙抿紧的唇线,踮起脚安抚地摸摸他的头。 东华闷闷的声音传来:“要去多久?” “不好说,少则两三日,多则四五日吧。”凤九声音柔和,眼珠却在滴溜溜乱转。她知道此话一出老神仙又得炸毛,果然他连眉毛都拧到了一处。 “夫人怎如此狠心!”他攥了她的袖子,“一日不见,如……” 余下的话被凤九捂在了掌心里。东华这等当着狐狸崽仍面不改色说情话的本领,叫她也练就了水来土掩的快手功法,到底面皮薄的人要吃亏些。 见东华低垂眉眼不说话,显是在闹别扭,凤九不由放软了声调哄道:“好嘛好嘛,乖一点,等我回来补偿你!”这夫君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来讨价还价,偏生她还颇为受用。 东华瞥她一眼,应得不情不愿,不过到底不再说话。 滚滚和攸攸两只狐狸崽则颇为跌宕。 他们本来是不担心的,还很有围观父君吃瘪的劲头。只因往日里,这样的情形并不少,但狐狸崽们自有一项法宝可用且屡试不爽,那便是耍赖。 耍赖这功夫倒也不是什么独门秘技,只是小孩子总有些优势,像父君这等德高望重的老神仙再怎么没皮没脸也不好光明正大拿出来用。 滚滚已有些拉不下脸,但他有糯米团子做后手,在要不要随娘亲同去这事上倒不怎么执着。 只有攸攸从小困在太晨宫中的时间最长,一听能离开九重天出去玩耍,不拘是哪里,立时就有了精神。仗着人小脸皮厚,她扭股糖一般在娘亲身上打滚,非要跟着同去。 小狐狸崽算盘打得门精:娘亲能去哪里?无非青丘、凡世或魔族,看的人也就是成玉姨姨、白浅姑婆还有青丘姥姥姥爷一家,顶多搭上折颜、连宋、司命或是燕池悟,都是相熟的人,哪里有她去不得的地方。 往日里,但凡攸攸从娘亲身上滚到地上,再从地上滚回娘亲身上,约莫就能博得娘亲心软答应了。但是这次,凤九很是坚决地摇头推拒,又再三将含着两泡泪的小狐狸崽从大腿上揭下来,攸攸便知道,怕是不成了。 凤九临走时,一大两小三张脸幽幽望着她,连嘴角耷拉的弧度都如此相似,不得不说,的确是一家人。 2 早先凤九出门确是带着狐狸崽多些,东华虽有怨言,也知道有些场合自己出现并非乐事,只能耐着性子空等。幸好他素来也能安坐,忍一忍便过去了。 如今却不同,两只狐狸崽子不去,必然是要留在身边的,仔细想来倒是他这做父亲的第一次独自在家带娃儿,属实有些特别。 夫人临行前还专门交代,要乖乖的回来才能有补偿。如此一想,正闲得发慌的东华更有了兴味。也好,不如趁此时机展现下特别的父爱吧! 可是,怎样才算乖呢?既是一同守在家中,自然自己一人乖是说不过去的,还需小狐狸崽配合着一起乖才行。滚滚还好说,攸攸么,这胡天胡地淘的年纪,轻易真治不住她。 -- 第237页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应当不算,若拿出来恐怕只有将狐狸崽惹毛的份;至于制陶烹茶、调香弄剑,对狐狸崽来说顶多算是闲趣,还是大人的闲趣,娃儿们约莫是无甚感觉的。思来想去,不知怎么就给他想到了厨艺上头。 狐狸崽爱吃,这是东华觉得毫无疑义的事,攸攸是毫不掩饰、逮什么吃什么的全面派,滚滚则是千挑万选、食不厌精的精细派。他自认在吃食上头也有些追求,虽说早年出了一道名声在外的硬菜,但这么多年经过了凤九的日夜熏陶,怎么也该有了改观。若是以此抓住狐狸崽们的胃,应是最能体现来自父亲的特别爱了! 于是烹饪这件事迅速提上了太晨宫的议程。 重霖作为首当其冲的知情者,一不留神差点打翻了手中端着的茶盏,心中暗暗叫苦:帝君怕是忘了早年走过水的后厨,还有那两根一朝化为灰烬的万年沉香木,他奔波了好久才重新觅到替代的材料。 彼时,听到风声的一干仙官还明里暗里向重霖打探,帝君是在炼制什么珍贵的丹药,还是修炼什么高深的术法,竟然一次用去了两根万年沉香木。重霖捏着鼻子好一阵哼哼哈哈才算将这话题糊弄过去。后来一段时日九重天都有帝君将重新出山的风声,很久才不了了之。 太晨宫的一众仙侍仆从也是心底哇凉:帝君什么都好,就是总拿糖醋鱼荼毒人忒不地道。虽说能有资格被他老人家荼毒已是荣幸,可看着一干老大不小的仙君伸腿瞪眼翻倒在地,观感着实不美,不仅吃鱼的人有阴影,围观的人也有阴影。 这么多万年,太晨宫的仙侍仆从中与帝君闹出桃色新闻的有且仅有一例不是没有道理,这一例还是未来的帝后娘娘乔装改扮成的小宫女,到底是外来的不知底细,走得近才看得明,不是帝君颜色不好,实在是草是猪笼草、花是食人花,一不小心要人命! 有一阵东华热衷于厨艺,还总是盯着糖醋鱼祸祸,太晨宫上下莫不头皮发紧、四肢发凉,唯恐试菜的“重任”落到自己身上。好在有小帝后控场,在帝君突发奇想用三昧真火烹鱼最终烧了太晨宫后厨之后,这场水深火热的“试炼”终于在凤九的怒火中落幕,众人再不用浑身汗毛直竖来昭示紧迫感了。 此时听得帝君居然旧事重提,要拿这百毒之首来祸祸自家娃儿,一众仙侍仆从瞠目结舌之余无不痛心疾首:帝君,虎毒不食子啊! 奈何,小帝后不在家,少了主心骨就少了底气,不得不迫于淫威低头妥协。望见仰着一张粉团儿样的面孔一脸期待的小殿下攸攸,众人皆神情莫名,捏着拳头与良心作斗争,不知该不该告诫小殿下万不可抱有期待,以及九尾狐的小命很金贵一定要珍惜。 3 东华做事向来周全,既要服服帖帖收了狐狸崽的胃,自然要做足功夫保证售前售后,他很是贴心地问两个小狐狸崽:“想吃什么?” 滚滚也是见识过父君淡定站在后厨走水现场的,闻听此言不由紧张地吞了口口水,脚下不落痕迹地退了半步。 攸攸却误会哥哥在想什么好吃的,一派天真问道:“什么都可以吗?父君好厉害!” 狐狸崽捧场,老神仙得意,于是那日的菜谱便定了佛跳墙。 东华挑这菜一来是冲着这“佛跳墙”别名“福寿全”的好彩头,二来狐狸崽爱吃荤腥,这味菜中荤腥品种尤为繁多,互相渗透又各具特色,他早年尝过确有些印象。 再者,别人或许认为这道菜不易,可于他而言并无差别,不过是多些步骤罢了,这四海八荒还有他不敢挑战的?食材不是问题,鱼翅鲍参在凡世或是富贵人家的稀罕物,在太晨宫着实不值一提,鸡鸭猪羊之类更是普通,另有平常人最嫌麻烦的火候时长,他不是还有法术? 说干就干,老神仙略看了看菜谱便开动了。 啧啧,刀法是着实精彩,银光闪过,切片的薄如蝉翼、切块的方正均匀、去壳的干净利落、刮毛的纤毫不染;身段手势也好,一瓢似泼墨山水,一撮如萧萧夜雨,勺起犹日月经天,勺落是百川归海,一举一动不紧不慢,眉眼淡定行止从容,端的是神仙风姿。 攸攸是真心喝彩的,她觉得要不是娘亲不在,一定比她赞美得还要大声,有谁能把下厨都做得如此高雅美观?唯有父君尔! 跟在她后头稀稀拉拉的响应者,如滚滚、重霖、一干仙侍仆从,莫不带着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趁着父君忙碌时,滚滚拉过妹妹偷摸塞给她一颗药丸,附在她耳边交代:“抽空赶紧吃了!” “这是什么?”攸攸疑惑地问。 “保命药!”滚滚偷瞄着父君的动静,见他似要回过身来,立时加快了语速,“别多问,吃就是了!” 攸攸摇头不解,她的小脑袋瓜里已被锅中不时冒出的香气塞满,自以为是地吐槽哥哥:这会儿吃什么药呢?苦苦的,影响她品尝父君做的美食!再说,就算是药,这么吃不影响药效么? 攸攸收起了药决定饭后再吃,一旁的滚滚只有干着急却救不了自作聪明的妹妹。 在众人提心吊胆的小半日里,太晨宫的后厨虽数度冒起火光,但始终控制在危险的边缘,没有真正起火。 攸攸一度以为,下厨就是要如此酷炫地在火中游走方叫本事。 滚滚眼神复杂地望着妹妹,不知这神经大条、我行我素的本事是随了娘亲还是父君。 -- 第238页 待到东华端着一锅香味有些复杂的成品来到娃儿们面前,就连攸攸都有所察觉。 她抽抽鼻子眨巴着大眼睛问:“父君,这什么佛跳墙的味道原本就是这样的?” 东华十分正经地点头:“没错。” 攸攸莫名觉得这味道不是很可口的样子,可父君又不像胡说,她暗想,就如高手都有个性一般,莫不是高级的美食都有独特的香味? 为自己的“错觉”找完理由,小狐狸崽还很是肯定地点了点头:嗯,一定是这样。 她若转头瞧瞧,应能看到哥哥和仙侍仆从们抽动的嘴角。 俗话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好不好吃,一尝便知道。 显而易见,佛跳没跳墙别人不知道,反正狐狸崽是跳了墙。 滚滚谨慎,只抖着手舀了一勺,勺子一路过来,一勺便剩了半勺,见父君目光灼灼,不得已僵硬着身子囫囵吞了,一时倒还没辨出多少滋味来。 攸攸年幼无知,上来就在父爱拳拳的目光照拂下实实在在盛了一碗,十分有孝心地献给东华:“父君父君,您忙了半日累了,您先喝!” 然后,又依样画葫芦给自己来了一碗,秉了往常喝娘亲炖的汤都要抢这条原则,吨吨吨往下一阵猛灌,以至于等舌头辨出滋味想要反抗时,连抠都来不及了,直灌了三壶茶方才压下了口中又苦又涩的味道。 围观的一干人等看着帝君慢悠悠给眼泪汪汪的女儿递茶,心头不约而同闪过一句话:帝君,您连自家娃儿都坑,良心不会痛嘛! 东华看似淡定实则也有些慌,以前做糖醋鱼的确有过捉弄人的心思,可老父亲怎会毒害自家娃儿?不过是太过自信罢了,他还错误地抱持着期待,以为女儿也许随娘亲有些特别的口味…… 一锅汤在桌上诡异地散发着热度,滚滚和攸攸苦哈哈摸着肚皮。 重霖犹犹豫豫开口:“帝后娘娘做的栗子糕还剩了几块,要不小殿下们先……” 不待他说完,两只狐狸崽已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扑了过去。 东华瞥了重霖一眼,按着以往,他断不会无视有人自作主张,更不会任狐狸崽消耗凤九亲手做的食物,不过今日么……他揩揩鼻头,觉得娃儿们偶尔放纵一下也不影响大局。 这天就这么对付了过去。 4 东华在读书时虽算不上好学生,但肯定是特别通透的学生,即便上课睡觉、下课睡觉,但每每考前抄过墨渊的笔记,就总能得个第一第二的,这是折颜、白止等人不服气也得憋着的原因。习武修炼时更是如此,他记忆力绝佳,还善于反思总结,一朝犯过的错误绝不可能再犯第二次。 对于前日狐狸崽们受的惊吓,他自认有些责任,简单来说就是被孩子们期待的目光鼓舞得过于激动,擅自挑了个陌生的菜谱,对于食材的把握也不熟练,疏忽了产地不同烹饪上略有差异的细节。 于是第二日,他再问娃儿们想吃什么时,内心就谨慎了许多,告诫自己务必得有原则,不能娃儿们想什么就满足什么,溺爱委实要不得。 奈何两个娃儿好似惊弓之鸟,俱是目光闪躲,就是不肯接话茬。尤其是攸攸,一改往日的孺慕,时不时怀疑地望他,让东华有些受伤。 他考虑再三,还是跟狐狸崽们略放低了身段:“昨日的菜父君没做过,不甚趁手,佐料许是略微放多了些,今日咱们换一个。” 偷偷注意这边的仙侍仆从何曾见过帝君如此低声下气,却又着实为这拙劣的借口折倒,不禁手脚一抖,瓶倒盆翻,空空哐哐引出一堆杂音,被重霖眼风一扫方才老实。 攸攸到底涉世未深,觉得父君既向她陪了不是,又给出了理由,总要原谅他一次,心软地问道:“真的吗?那今天父君会小心些吗?” 东华很是郑重地点点头。 滚滚木着脸不说话,幸而他从小担了个少年老成的名号,倒也不算突兀。此时见妹妹才从坑里爬出来,又要自己跌回坑里去,自己偏偏不好明目张胆地阻止,只得来个先发制人。 “要不,父君今日就做个粥吧!”滚滚直起腰板提议,见东华目光移过来,他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昨日的汤颇多荤腥,妹妹年幼肠胃弱些,今日来点清淡的就好。” 滚滚心里想的是,换个简单点的总错不了吧?粥嘛,淘完米加点水煮就得,即便水放多了也没事,不过是稀粥跟稠粥的区别,这还能错到哪里去? 他自以为考虑了诸多因素,既满足了父君的表现欲、保全了他老人家的名声,又顾及了自己和妹妹的人身安全,真是一箭双雕、两全其美。 可惜,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到滚滚这里就是,小仙童不敌老神仙,无论是意愿还是气运。 真不能冤枉东华,煮个白米粥,他还是可以的。可架不住人觉得忒简单,体现不出尊神的水准来,于是自作主张加料了。 关于加什么料的问题,东华也是深思熟虑过的,做菜讲究荤素搭配,主食也要文武相济,一味的素不行,娃儿们正在长身体,是不是得给粥里加些东西?比如皮蛋瘦肉,比如牛肉青菜。 最终定的是生滚鱼片粥,理由是鱼肉总比猪羊牛肉要健康,再说鱼这食材他好歹是熟悉的。 原本还要放些蔬菜做搭配,后来一想不知娃儿们爱不爱吃爱吃哪种,别把事情又搞复杂了。 -- 第239页 这次厨房确实安生许多,熬粥的动静不大,即便事毕也是窗明几净,一早观察的众人觉得似乎是有些不同了。 简单的生滚鱼片粥放在滚滚和攸攸面前。 这回狐狸崽学乖了,先绕着桌子嗅了一圈,鱼香、米香,还有点胡椒的微微辛辣,倒的确不算怪味。 攸攸站在最前面,她望望父君期待的眼神,想到自己方才已把上次藏起的药丸吞了,总算多了一层保障,心一横舀起一勺粥吞下。可才咂摸出滋味,尚不及咀嚼,这口就全吐在了衣襟上。 鱼刺和鱼鳞诚然是弄干净了,但是父君,您是怎么做到把鱼片整得又苦又涩又辣又咸的?攸攸哭丧着脸,觉得人生彻底不美好了。 东华也没想到好好的鱼片会炮制成这样,他希冀地看看滚滚,指望儿子来告诉自己是不是口味差异造成了误会。滚滚看天看地就是不看父君,显然是不想接这个送命的差事。 东华不禁郁闷,见一旁观望的人中有个别热闹看得飞起的,还扬着脸控制不了自己的表情,不由面孔一板:“想尝尝?” 那人立时扑通跪下头摇得似拨浪鼓,宁可自罚去芬陀利池挖一月河泥,也不愿承受帝君的这份恩典。 好好一锅粥又遭了冷遇。 这次重霖不敢当着东华的面造次,只能趁小殿下们垂头丧气退下时偷偷塞了个匣子去:“这里还有娘娘做的几块核桃酥……” 滚滚和攸攸一边狼吞虎咽,一边疑惑地问重霖:“莫非娘亲知道父君要给我们下厨才准备的?” 重霖小心翼翼地望望周围,摇头道:“不是,其实这是帝后做点心时顺便赏给小臣的……” “重霖哥哥,你真是太好了!”攸攸满心感激地抓着重霖的手。 “别别别,小殿下,你们可不能跟帝君说啊!”重霖惶恐万分,又不得不交代。 “为什么?”小狐狸崽满头问号。 “呵呵,怕帝君多想……这等小事就不劳帝君操心了!”重霖略微心虚地扯着闲篇。 又一天跌跌撞撞地过了。 5 滚滚和攸攸再不想吃父君烧的饭菜了,他们抓着从脑袋上揉下的一绺狐狸毛,深感秃的潜忧,不知还能不能全须全尾地见到娘亲。 所以第三日东华再来问时,小狐狸崽如鸟兽散,立时躲得远远的。 “真有那么难吃?”东华甚是不解。 他于吃上头本无所求,若不是为了儿女,倒也不会如此经心,可一番努力不仅未得到褒奖,还把俩狐狸崽的孺慕之心搞砸了,老神仙很是不得劲。 滚滚和攸攸都是懂事的狐狸崽,父君下厨虽然是恐怖了些,可一旦明白了他并非故意整人的本意,便心软地觉得父君有些可怜。 娘亲佛理掰扯不清时说过,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世间之人少有全知全能的,有擅长的就有不擅长的,比如娘亲不善佛理、滚滚不善搞笑、攸攸不善安静。如今看来父君应是不善厨艺。 娘亲又说,对于别人不擅长的事一定不要强迫人家,否则就是在疮口上撒盐、与伤心人说伤心事、逮着痛处猛薅,最是没人性的。如此看来,他们的所作所为着实不妥! 滚滚和攸攸一向觉得父君是顶天立地、仙法卓绝的尊神,对于如此厉害的父君来说,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也有不擅长的事,应该更失落更难受吧!身为孩儿不能满足父君的一点乐趣,还要嫌弃他老人家的手艺,委实不该! 于是乎,过午时分,腹中空空的狐狸崽们又出现了。 奶乎乎的小狐狸崽攸攸蹭到东华身上,摸摸他的脸安慰道:“父君,别伤心,就算不会做饭也不影响您做我父君的!” 滚滚比攸攸略靠谱些,知道父君不会轻易放弃,安慰之余不忘指点方向:“父君,要不您来个简约点的、做过的食物,娘亲都赞许过的那种?” 东华一想,倒真有一样,十恶莲花境中做过几次,凤九记了很久,此后想起都要他再做来,那便是烤红薯。 目标既定,其他就好办了。 烤红薯一个接一个出炉,不出所料得到了狐狸崽们的嘉许。终于能够吃饱肚子不烫嘴了,狐狸崽摸着肚皮倍感幸福。 老父亲一腔热血有了去处,太晨宫上下自然全力襄助。可想而知,没多久宫内宫外便满是烤红薯的香气。 老话讲过犹不及,不是没有道理。 烤红薯虽然美味,可接连两天顿顿吃红薯,不忍拂了父君好意的狐狸崽们,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与他们娘亲相同的境地,摸着鼓胀的小肚子蔫吧了。 哼哼唧唧的狐狸崽有气无力望着替他们揉肚子的父君。 攸攸扯着东华的袖子控诉:“父君,您可怜可怜女儿的肚子吧,安静做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美男子挺好的!” 滚滚也不落痕迹地附和:“君子远庖厨,父君真想吃什么,儿子来尽孝就好!” 东华哪里听不出俩小娃儿明褒暗贬的一通话,但内心里也不得不为自己的“献爱计划”打上无果的标记,不觉亦是闷闷不乐。 6 晚间凤九归来,迎上来的是两只比以往热情了数倍的狐狸崽。滚滚和攸攸争相抱住了娘亲的脖颈表示,能再看到娘亲真是太不容易了。 倒是一向不落于人后的东华兴致不大高,望着凤九嘴角微抿、眉峰如诉,方打了个照面,就施施然转去了书房,把小狐狸搞懵了:这是埋怨自己回来晚了,还是有别的缘故? -- 第240页 待到狐狸崽们趴在她耳边嘀嘀咕咕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凤九才算知道了几日来太晨宫中的一番折腾。她憋着一肚子笑努力替自家夫君保持体面:“哎,你们不懂,寻常人哪里能轻易吃到父君做的菜呢!这可真真正正是,特别的父爱呢!” 攸攸噘着嘴嘟囔:“这特别的父爱实在过于沉甸甸……”她又钦佩地望着凤九,“娘亲,父君做的菜您吃得最多,竟能安然无恙、无怨无悔,孩儿觉得您才是最厉害的!”滚滚也默默点头,和妹妹一起冲娘亲竖大拇指。此时此刻,娘亲娇小的身躯在他们眼中瞬间伟岸起来。 凤九则被烤红薯勾起许多回忆,唇边带笑地想着什么。 打发走了小狐狸崽,凤九来安抚几乎要沉出水来的老神仙。 她抽掉东华手中未翻过页的书,挽着他的臂膀问:“夫君这几日可有乖乖的?” 东华瞟她一眼,不悦道:“不是都知道了?特地来笑话我么?” “不敢不敢!”凤九眉眼弯弯,“滚滚和攸攸他们还小,不能体会其中的深意也是有的。” “哦?那小白说说,有什么深意?”东华见她美目顾盼,眸光潋滟,总觉得小狐狸不像是诚心来安慰的样子。 果然,凤九秀口一吐便是伤人的剑:“就是啊,就是父爱如山——崩地裂!哈哈哈!”她还假模假式地拍着东华的肩膀火上浇油,“夫君做得很好,但为了狐狸崽的身心健康,下次别再做了!” 语毕,自己先咯咯咯笑了一通。 见东华脸色愈加黑沉,瞪着她的眼神都饱含怨气,觉得到底不能将他彻底惹毛,又软了身段来哄:“别生气了,我稀罕你还不成嘛!这几日夫君在家辛苦,明日我亲手做桌年菜的席面好好慰劳夫君可好?” “就这补偿?”东华斜她一眼。 “嗯,十几二十道菜呢,很花心思的,平时我可不轻易露这手。”凤九怕他不知道这桌席面的难得,很是细致地比划了一番。 孰料东华听至中途,突然将她放倒,压着她的手,堵住了喋喋不休的小嘴,末了还意犹未尽地轻咬香软的唇瓣低语:“我可不是说这个,席面不席面是明天的事,也不是一人享用,那今晚呢?” “今……今晚?”凤九脑袋有些发晕,水润的眸子似镜潭秋波,勾得人心痒。 东华神色淡定地说:“子债母偿,狐狸崽那里受的委屈,我只能向夫人讨了。捡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 “只听说过父债子偿,哪里来的子债母偿!什么鬼……唔唔……”凤九的粉拳落在某个不讲武德的行动派身上。 旖旎的闺房之乐中,委屈找补偿的老神仙凑在凤九耳边道:“这是来自夫君的特别爱!” 隔天,凤九日上三竿才醒,感觉着酸痛的腰肢,不禁大为赞同娃儿们的话,来自东华的特别爱果然深重! 不过,在听到东华迟疑着吐出一句话后,凤九的嗔怪随之去了一半。彼时,东华在自言自语:“……那些菜真就那么难吃?”倘若光看皱起的眉头和肃穆的表情,一定以为他是在琢磨什么高深的术法。 原来老神仙也是会为自己的“特别爱”纠结的! 遏制住几乎要笑出声的冲动,凤九芳心蠢蠢,觉得有时夫君真是可爱得紧!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一则老福特的除夕联文,此处不含彩蛋,完整版可以移步老福特观看。 *本篇内容与上下文联系不大,可单独观赏~ 第98章 梦扶桑(卌九) 凤九很少看到东华独自饮酒,他虽从心所欲、恣意不羁,行止却并不浪荡,不过是不喜虚耗精神在无谓的人情世故上,但凭心意做事。 听闻早年洪荒杀伐时,他与墨渊折颜他们以及手下七十二神将也是饮酒的。战事紧迫、军中禁严,直到迎来一场胜利,将士方能忘情庆贺,在酒意中抒发压抑的情绪,再投入下一场不知生死的征战中去。折颜说那时不像后来有许多虚礼,糙汉子们放纵起来可不管是谁,必然是称兄道弟、大碗喝酒的,对东华也不例外。 凤九未曾见过,却很憧憬远古时的金戈铁马、肝胆赤诚。有时说起,倒换来东华无奈的摸头,他说:“小孩子才爱打打杀杀,四海安宁不好吗?”彼时,她对于东华把自己当小孩很有意见,便忽略了他话中的一丝感慨。 后来再回味,却觉得东华应是有复杂的情绪在。洪荒于他是一切的兆始,不算顺遂,亦不算愉悦,但到底认识了后来的老友,素日的艰辛也换来一方安宁,不可谓无功。可即便如此,那段交织着许多回忆的时光,因物是人非而日渐失色,诚如东华参透了生死,亦不可避免的有了别绪。 东华淡然而并非无情,他只是将那些心思埋在深处,轻易不会流露。 凤九有时突发奇想,如东华这般天生地养的神仙,本来对四海八荒的羁绊并不深厚,若非早年得了父神眷顾,从而认识了这些人、参与了这些事,说不准不等她长成,他便已无声无息地神隐。那别说是无缘相伴,恐怕连相见也是渺茫,哪里还有后来的百转千折。 每每想到此,她就心怀感激,不仅要感激那些人那些事留住了他,还要庆幸自己遇到了他,更要欣喜他们能情意相通、自己能成为他新的羁绊。 这充盈于胸的悸动让她忍不住要靠近要紧贴,要拉着他的胳膊、搂住他的腰身,将自己置于白檀香笼罩的怀抱里。 -- 第241页 而东华总会放下手中的事,将温暖的臂膀回护过来,一如既往地纵容她毫无道理的撒娇。即便什么都不说,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仍叫她安心。 她眼里、心里都是他,所幸他亦如是。 纵横八荒六合、历遍三千世界,找到一心人并不容易,也许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步停顿便会错失。而其中,得到又失去尤为锥心。 阳光稀薄,偌大的碧海苍灵只此一片凤羽花开得艳丽。 墨渊来时,东华拎着一壶酒坐在花前。 与往日的衣衫规整、八风不动相比,今日他眼角飞红、鬓发微乱,随意倚靠的姿势,少了惯常的挺拔,却多了疾风骤雨降临前被压抑的喷薄,显出几分落拓来。 听得脚步徐徐,与往常不同,便是有些微醺的东华亦抬眼望了望:“你怎么来了?” 墨渊依旧温文:“不欢迎我?” 东华收回目光,灌了一口酒道:“只是觉得唯独你不该来当说客!” 墨渊默了默,他本为了白浅的事有些歉意,倒不全是来说项,只是东华如此一说,勾起他过往的记忆。一晃多少万年,他与少绾的爱恨情仇似乎零落在六界的烟雨里,可唯有他知道,生死两茫茫隔不断绵延思念。 东华是当年少有的几个知道墨渊与少绾内情的人,但他诚非八卦之人,尽管知道当年墨渊重开新神纪后不久便隐遁的内情,却从来不会多言,寥寥数语并不全是空洞的宽慰,倒是给了墨渊不少点子,为此他心中对东华也存了不少感激,只不过君子之交淡如水,不见得怎么热络罢了。 他和东华这对昔日同窗,一前一后都面临了同样的困境,有想放却放不下、想见而见不到的人。可在他们两个难兄难弟里,墨渊仍觉得自己比东华要更无望一些,毕竟凤九与东华之间的误会好歹在别离前便已说清,而少绾却至死都带着心结。 “我来陪你喝酒。”克制着心下波动,墨渊缓缓道。 晶莹剔透的酒壶出现面前,没有酒杯。“要喝便坐下。”东华的声音传来。 墨渊依言坐定,默默饮了两口。他晓得东华天资过人、心思灵敏,要想蒙混过关怕是不易,正盘算着是否索性直来直往,却听东华道:“情之一字,是缘是劫?”似在自问,又似喟叹,隔了片刻又说,“是缘犹可续,是劫则需渡。” 此处分明有万语千言,却遽然停顿。 墨渊也非驽钝之人,他从东华的话语中更加确知了其纠结之处,觉得倒是个时机,于是清了嗓子接话:“缘有正孽,劫有大小,诸法无量,诸行无常,你……” 东华淡淡瞥他一眼:“我当初对你说过这等无用的话?” 墨渊一噎,以己度人,不由哂笑:“原是我多事了,这等浅显的道理想来你比我更明白,只是……” “……只是明白归明白,事到临头又是另一回事。而况还未到那个时候……”东华接着他的话道。 他神色有些莫名,微仰着头望天,却问:“墨渊,你信不信我?” 墨渊深深地凝望东华,他形容消瘦、修为减损,与寻常人印象中的东华帝君有了许多不同,可唯独一双眸子神光不减,且不知是否因为饮酒之故,幽潭中似封印着烈焰,映着愈加深邃的轮廓更是锐意逼人,叫人不能直视。 数十万年里,东华少有用这语气与他说话。信与不信从来不是东华在乎的事,他只管运筹帷幄、挺身于前,自让人一意追随。即便彼时墨渊与他常分兵协作,也不靠这等言语拉拢,多的是志同道合、进退默契。所以此时,墨渊毫不犹豫地点头。 东华意料之中般轻笑:“有你这句倒不枉我们相识一场。”他制止了欲言又止的墨渊继续道,“我知你要说什么,也不必再劝,自己什么情状我自己清楚。确有一事,如今的妙义渊虽不甚紧急,倒也需看顾,若真有那一日,便托付于你了。” “东华?!”墨渊不知他怎么突然提起这个,心头略过一丝异样。 “我不过一说,还未到时候。除了小白,也就这件事我有些放不下。” 墨渊见他越说越似不祥,忍不住出言打断:“你不要多想,我既信你,需要做什么只管说便是。倒是你,别再折腾折颜了,他也是一番好意。” “他哪回不是如此?”东华浑不在意地继续,“拜托你的只此一件,小白的事我自己来。墨渊,我已经错了很多,这次不会放弃。” 他的眸子直直注视过来,不容动摇的坚决叫墨渊一肚子的话悉数咽了下去。 “你若不喝酒就走吧,如此婆妈,昆仑虚很闲吗?”东华漫不经心地转过身去,挥手送客。 墨渊并非拖沓之人,只是晦涩苍穹下,夺目的凤羽花与其下斑驳的赤金色烧灼着他的眼,他望着东华略见单薄的背影,以及随手插在近旁的苍何剑,总觉萧瑟。他压下心头的不安,轻叹一声,消失在了碧海苍灵的无际原野里。 墨渊的身形刚刚消散,凤九便见东华抬手封闭了碧海苍灵的结界。 方才还闲适的坐姿似陡然抽去了脊骨,微微倾倒一边,他闭目喘息,喃喃低语:“小白,你到底在哪里?”手中的酒壶羌啷一声落地,翻倒的琼浆玉液缓缓渗入花丛下的土壤,也无人来管。 凤九一惊,不知他出了什么事,却苦于无法近前查看,急得在四壁打转。 -- 第242页 自前些日子东华取了赤金血浇灌凤羽花,她心中便始终不定。见他面色一日差过一日,目中执拗却一日深似一日,她知东华这是起了执念,誓将生死置于度外了。可如是情形无异火中取栗、饮鸩止渴,又能支持多久?而今日,她还听得他尤为不祥地将妙义渊托付于墨渊,更觉不妙。 正自焦灼,却见东华挣扎着站起,可不知是酒意上头还是别的什么,突然摇晃着跌倒在花丛里,好半晌都无声息。凤九顿时心头一紧,不管不顾地便要往前冲。 便在此时,不知哪里来了一阵劲风,将绚烂的凤羽花吹得簌簌作响,娇艳的花朵在风中剧烈震颤,宛似狂浪中逐波的扁舟,叫人不禁担心随时都会陷入生死一线的境地里。而下一刻,这颠沛流离样的混乱却又陡然停歇,仿佛方才一切俱是错觉。 从一朵朵低垂的凤羽花里缓缓飘出一个个光点,虽不算很亮,却一点点铺满观景台的上方,就连苍何的万千截面都似映射着这些光,显出近日来最为璀璨的一面来。 凤九来不及惊呼,只因这些光点并未停留很久,反倒渐渐向她汇聚过来。在它们撞上禁锢的四壁时,她清楚地听到“啵”的一声,之后四周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迟了一息她才反应过来可能发生了什么,伸出手试探,果然此前困着的屏障不见了。 顾不得细究是什么缘故得了自由,也顾不得在意是真的自由还是一时的自由,凤九抬腿便往东华那里去。 那人安安静静躺在花丛里,只苍白若纸的脸色让他看起来有几分不真实。 凤九虽旁观了数日,却要到今日真正碰触才觉出他是如何的消减。她虽不是这世界中人,可所见所闻无不勾起心绪,困居心底的忧虑从未如此真实地呈现出来,叫她不及细想便紧紧将人搂在怀里。 “东华,你怎么了?你醒醒啊!” 仿佛就在不久前,她也这么唤过怀中之人,他与他的身影合到了一处。 凤九轻轻啜泣起来,不知是为自己和东华还是这个世界里的他们。 到此以来,凤九其实并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怎样才能离开以及如何找到她的东华,只因被围困一处,给予她的选择并不多,唯有关注眼前。 可即便是如此旁观,仍时时牵动着她的心。他们是东华和凤九,也不是东华和凤九,她常常在他们身上看到自己,又通过他们看到曾经的辗转与纠结。 同是天涯沦落人,望着眼前人,好似也在望着自己。脚下隐约有路在延伸,是他们的,也是她的,却不知通向哪里。 如果是你会怎么做?凤九问自己。 怀中人忽然动了动,他的手本能地攀上凤九的衣袖攥紧,口中唤着“小白”,长睫微颤着睁了眼。 只是,面对梨花带雨的凤九,东华反倒眼神犹疑,不太确信地伸手描摹起了眼前熟悉的轮廓。 指尖的温热让他顿了顿,继而不可置信地将整只手掌都贴合上去,颤抖而微凉的手遇到了颤抖而湿润的脸,他眼睛亮了起来,面上浮起欣喜的笑容,骤然将凤九按进怀里:“小白?你终于来了!” 漫长岁月里好不容易盼到希望,便是东华也不禁有些哽咽。他揽在身后的手用力如斯,让凤九有自己要被嵌进他身体里的错觉。可她不忍推开,不过是乍见的一瞬,她已见到他泛红的眼。 她犹豫着将手臂虚环过去,拍了拍他的背轻声说:“怎么这么傻,等了这么久还要等?” “我在等你回来。你说让我等在这里,我便等在这里。小白,说好的每千年来搜集碎片,怎么这次让我等了五千年?只差最后一点,我还以为……好在你来了!他们都不信我,说我是有了幻觉……”他絮絮地述说,像是要把欠了几万年的话都倾囊相告。 凤九被笼在熟悉的怀抱里有些无措,她知道自己不是他要找的人,不能给他虚妄的承诺,可要她此时坦诚以告无异雪上加霜,更是做不到。 “我让你等,你便这么傻等么?是不是都没有好好休息吃药,才瘦了这么多!”凤九抑制着眼中的泪意,依旧轻声细语地说。 “……你回来了我自然好好吃。”东华也调皮地耍赖起来,他抓着凤九的手亲昵地说,“小白来看着我可好?” 凤九低头不敢看他,嘴上仍是嗔怪的口吻:“多大的人还要看着!你又不是……”她一时顺嘴,差点将“滚滚”二字脱口而出,又猛然记起此处连滚滚都没有,不由鼻子又是一酸,不得已转了话头,“你非要让我担心是不是!” “我只是想,也许这样你会早些来找我……”他声音中有着小心思被看破的无奈。 “你可真,真幼稚!”凤九明明拧着眉要生气,眼泪却不自觉地流下。 “怎么哭了?哪里做得不对我改就是了。”他替她擦去腮边的泪水,可他蒙在鼓里兀自雀跃的脸,只能让她愈加难受。 东华从怀中掏出一件剔透的法器,内里隐约透出闪烁的暖暖红光,虽不强烈,却叫她觉得发自内心的熟悉。 他献宝似的拿给凤九看:“小白你看,只差一点了,只要今日你……”然而,那法器并没有出现预料之中的反应,亦未见有任何碎片出现,东华试了几次无果,笑容渐渐凝固,他想到什么,错愕地望向凤九。 “这就是,我要哭的原因……”凤九拉着他的手,声音有些发颤,“东华,我没有你要找的碎片。” -- 第243页 她见东华方才还神采奕奕的眼眸突然凝滞,心中一痛,咬咬牙劝道:“已等了那么久,既等不到便不用等了!” “为什么要同我说这个?”东华反攥住她的手臂,紧蹙着眉问,“你是不要我了么,小白?” “不是,只是……” “那为什么不让我等?是怕我等不得?” “也不是,东华……” “小白,若我做得不对,你说出来我一定改,但别说这种话,这个我受不住。”他刻意放软的语气中有一丝慌乱。 凤九臂膀被他攥得生疼,正要说话,却见东华蹙着的眉峰不自觉地一抖,握着法器的手无意识地动了动,脸上现出一抹痛楚之色,虽随即隐去,面色却白了两分。 早先的她或许会忽略,可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她自然知道东华是在隐忍什么,不由抚着他的脸庞问:“疼吗?” 东华顺势抓着她的手贴到心口,抵着她的额角执拗地说:“疼!小白,所以你别说这样的话……” 凤九望着他受伤的眼神,深切感受到了这些年来他的心结。星光结界像道分水岭,让他从未如此清晰地认知到对于她的怀恋,却又在才得到回应时迎来令人绝望的戛然而止,如短暂的昙花一现,又像一场绚烂却匆匆落幕的烟花,瞬息的温情背后是无尽的冷寂,不禁叫人心生悔意,不是后悔曾经有过,而是后悔为何要虚掷相遇前的光阴,以致来不及拥有未来。 回想自己的过往,同样是星光结界,凤九也曾怨过东华当初为何要让她忘却,如今自然是懂了,活着的人总要更苦些,忘却虽然遗憾,却也许是对他最好的方式。 她又想,他让她等了五百年,她却让他等了四万年,虽是不同的世界,也已足够了。当初的凤九许是不确知会有怎样的结局,想用这样的羁绊阻止他的决绝,哪里想到会让他苦了这么久。既让她出现,她总是舍不得他受苦的,便让她来做个恶人吧。 想到此,凤九平复了情绪,抚了抚东华有些黯淡的发丝,柔声说道:“小白不想你将光阴虚耗在等待上,东华,若你再这么折磨自己,小白会宁愿永远未曾说过那话!” 身边的凤羽花似在应和她的话,缓缓漾起涟漪,烂漫的花海静默地摇曳,散落的微光随之起舞。 凤九的手被东华压得更紧,她嘴唇发颤,顶着东华如有实质的目光,奋力扯出一丝笑容:“假如,假如很痛就忘了吧,小白不会怪你!” “你在说什么,小白?”东华困兽般红了眼,“是要与我告别吗?不,我不会放手的!你难道不知……” 凤九见他口唇发白,一时连话都说不周全,想是情绪激动又叫心疾加重几分,心痛中进退维谷:“东华……” 可事情显然也容不得她犹豫,随着不远处传来一声清脆的铮鸣,无数光点从她的指尖、鬓间逸出,如同她被无声无息地带来,此时她又将被无声无息地带走。 眼看着自己被东华攥着的手掌渐渐化为虚无,凤九不由苦笑:竟连相遇都如此短暂。但此时她唯有抓住最后的时光安慰眼前人:“东华,你一定要好好的,我会一直看着你!” 嘱托随着乍然迸溅的光团消失在了空气里,徒留孤单的人对着空落落的怀抱不能自已,他捂着发窒的胸口艰难地吐出未完的话语:“……你难道不知,忘了才会更痛!” 作者有话要说: BGM推荐:周深《东游》 第99章 梦扶桑(五十) 东华甫见凤九消失,虽已算反应迅捷,但十指张合未及寸缕、六识俱开杳无讯息,一时竟分辨不清,到底是自己微醺后的错觉,还是多日思念而生的虚幻。 凤九来得玄妙,去得也突然,然指尖温热、怀中柔软,每一桩都如此清晰,即便隔了四万余年他亦不可能忘怀。 她一定是来过的。 可一旦确信了这件事,分离便显得更为冷硬。为什么!怎么能?不过须臾,他想要牢牢抓住的人已芳踪渺渺,这无常天道是否对他们格外苛待! 无人解答的疑问化为一腔愤怒,他拔出苍何欲指苍穹,剑气四溢激荡不已。那一刻,他只想撕碎无谓的平和假象,问一问天地洪荒。 戾风骤起,星辉半掩,东华衣衫飒飒,苍何蓄势待发,顷刻便是天翻地覆。 而此时,就在他周围,月下凤羽幽幽,点点萤火未熄,却似久违的绕指柔情,将他于疾风骤雨的爆发边缘拉了回来。 “你一定要好好的!”她如是说,“我会一直看着你!” 像一只带着凉意的手抚上快要沸腾的血脉,将一腔澎湃的热潮平复,理智慢慢浮上来:他不能,破坏何其容易,可这一剑下去,便连最后的希望都将失却。 执剑之手从未如此犹疑,这一刻却还是颤抖着放下。 一声伤痛之极的嘶吼,伴着剑身的清脆撞击,回荡在碧海苍灵的月夜里。 东华将犀照点了一夜,直至最后一缕青烟随着零落的光点消散在黎明的曙光里。 重霖行色匆匆拉着折颜来时,他已平静了许多。只是,泛着青白的面色和唇边隐约可见的血痕,任谁看了都不会认为无事。 折颜踢了踢翻倒的酒瓶,又见苍何被随意扔在一边,气极反笑:“墨渊来了也说不动你,那还叫我做什么!” 他原以为东华仍旧会怼回来或是无视,谁知他幽深的眸子扫过来,其中掺杂的哀恸与不甘叫他一凛。更让他惊讶的是,东华说:“把药拿来。” -- 第244页 “这回怎么转性了?”折颜疑惑地挑眉,“发生了什么?” 东华并未细说,阖眼淡然道:“我还需要些时间。” 折颜一惊,一把扣住他的手腕诊脉,旋即便紧锁双眉嚷起来:“祖宗,我叫你声祖宗,你是要气死我吧!不吃药还罢了,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以为自己是有多少血可以放?嫌命长就别找我!” “我看到她了……”东华突然开口。 折颜的怒火骤然被打断,不由一愣:“什么?”待反应过来不由摸摸他额头,“没发烧啊,怎么说胡话呢!” “小白来过,这不是幻觉……我还要等她,所以需要些时间。” 这番话让折颜与重霖面面相觑,他俩望着空荡荡的碧海苍灵,觉得眼前的东华着实不妙,他无波的外表下不知压抑着什么情绪,总有玉石俱焚的潜忧。可他偏生倔强,抗拒与说教都行不通,唯有相机行事,至少让他好好将养些时日。 此后,东华仍旧坚守在碧海苍灵,而夜间多半便是在凤羽花畔消磨。 众人无法,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每日卯时将过,重霖必来碧海苍灵请见,算是替他一意孤行的任性留条小小缝隙。可即便如此,并不能叫人放心。 东华倒未推拒,自他说了“还需要些时间”后,连日来的确算得配合,便是折颜寻来亦罕见地未遭遇冷脸。 老凤凰虽因此不免放肆得多了些吐槽,可一到关键处却欲言又止起来。 有一回他实在忍不住开口相劝:“东华,光吃药不管用,忧思过重也不行,不如你安心沉睡一段时日来恢复?” “你觉得我能安心沉睡?小白已等了那么久,我不会再让她等。”东华说得稳当且毫不犹豫。 东华的表情一向不多,以前相熟的人尚能从他眸中看出端倪,可近来不知怎么,折颜觉得连此处都少了些生气。琉璃样的瞳仁虽恪尽职守地映射着光线,却如雕塑般波澜不惊,乍一见似是无悲无喜,重回了三清幻境,但折颜只有胆战心惊,觉得他的话另有深意。 以他对东华的了解,越是淡定所谋者越大,凤九的事绝不会被放下,那么他一定是打定了主意要放手一搏,可搏的是什么、能够做什么?在他的认知里,九丫头约莫是不会回来了,那么一再确知却如此轻描淡写的东华能做什么便格外经不起推敲。 “不去安睡,这药效也只是微末,哪经得起你如此消耗!”他强装镇定还在努力挽回。 “你何时对自己的医术这么没信心?我还没那么不济事,不用多想。”东华似有所指地答道。 折颜大抵认为,如此沉稳坚定的语气,如果不是方才替他包扎了手上的伤口,自己应是信的。东华难得没有发现,那个他不放过自己非要时时撕开浇灌凤羽花的伤口,恢复起来已大不如前了么?还是他本就在掩耳盗铃、欲盖弥彰? 洪荒岁月里,折颜医术尚不精的时候,东华也曾凭着一腔孤勇熬过无数次生死关头。折颜觉得东华坚毅是足够的,此时也希望他唯有坚毅,不要做出别的傻事来,如此方能压下心底泛起的不安。 那夜之后,凤九又回到了被围困的四壁里。 她看着东华从一触即发的毁天灭地,到千钧一发的风止雨歇,心潮亦随着起伏。听从心意的话是说出了口,可对于眼前的东华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并无把握,迷蒙的前路也令人忐忑。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她隔着屏障与东华相伴,只是遗憾不能穿过屏障再与他相见。 折颜未说出口的担忧亦是她的,临分别时,脱口而出的那句“我会一直看着你”也源于此。 凤九自知道“东华帝君”这个名号以来,听了许多关于他的评价,冷情冷心、清贵高华,可能是其中出现得最多的辞藻,虽生得好却不近人情、不好接近,又因身份尊贵毒舌起来谁都不留情面,加之离群索居、避世多年,神秘光环层层叠叠。 一开始的接触的确没有辜负这份初印象,而她偏偏还无知无畏地闯进来、不可救药地陷进去。可她又无比感谢胆大包天的自己,否则怎会发现那么多他的好? 她知道,他是真的大英雄,敢于挑动摇撼四海八荒的祸殃;他也是真的伟丈夫,甘于默默背负不为人知的苦难。像静寂的远山,将庄重的背影融于天地,并不希冀回报与赞赏。 年轻的凤九曾经怨过他的不解释,似是将她放到无关紧要的角落,徒留她独自不安。而实则,他不过是太在乎她,才不愿让她经受任何烦扰。 好多次,她偷偷亲抚过那些印证了过去的疤痕,满心不舍于他受过的伤痛,他却说:“能等到你真好!” 她知道,她于他是不同的。 他诚然对别人清冷,唯独对她百折不回;他诚然对别人不留情面,唯独对她娇宠迁就;他诚然清贵高华,唯独对她展露温暖缠绵的另一面。 她喜欢这种特别,喜欢他眼中盈着笑意唤“小白”,喜欢他攥着衣角向她皱眉抱怨“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喜欢他抿唇挑眉却故作镇定地吃着飞醋,喜欢他撇着嘴同她装可怜说“夫人我疼”。 她还知道,她的夫君,其实有着比别人更纯粹的内心,他爱他想爱的,做他想做的,没有巧言令色,没有卖弄招摇,却不轻易退缩。 他如所化生的三清之气,带着天地鸿蒙的自然气息,跨过岁月之河踽踽而来。有时他是一汪清泉,纯澈明净,淡雅隽秀;有时他又是一口深潭,激流涌动,一眼万年。 -- 第245页 但无论哪种都是他,只为一人盛放的花,只为一人流动的风,只为一人绽开的颜,只为一人跳动的心。他将最浓烈的自己留给最亲近的她,无时无刻不抓挠着她心底的柔软。 他的眼神、他的声音、他的气息、他的怀抱,他们不知的东华的好,她全部都知道。而这些是她要大声宣之于天下、又自私地想永远藏匿的宝藏。 经过了风风雨雨,凤九曾想,她与东华本不需要计较爱的深浅、付出的多少,相爱本身就已够了;她亦曾想,那些鸡毛蒜皮的不愉快与分离相比又是何等渺小,只要相守,爱着的人自会磨合好彼此的棱角。 是啊,只要不分离。 可如今,执子之手不在,这份浓烈反成为横亘在心头的永生之刺。 眼前东华的安静让她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违和,只是,还有谁能当这同历风雨的亲近之人? 日沉星孤,迷蒙夜色中,凤羽花丛悄然泛起莹光,细碎的光点从延展的花冠逸出,恍若银河遗辉,铺陈着如幻梦境。 苍何的万千截面映着飘舞的光点,有如吸纳了九天星子,不时有幽光从剑身闪过。 这已是近来第三次出现这等情状。 自那夜以后,凤羽花像是一朝耗尽攒了多年的灵气,与整个碧海苍灵一般逐渐归于沉寂,连一向内敛的东华都不免失措。 可连日来风云急转,明明是令人鼓舞的讯息,他却次次一无所知,反是闭目无声、枕臂而眠,似陷入难辨的梦境里。 对此,凤九很是忧心。 寅时初现,星光渐掩,又到了新旧更迭、明暗之交,今日却有了不同。 花丛中翩然舞动的莹光未曾立即消失,而是缓缓汇聚成了一条蜿蜒的光带,如御清风般在半空舒展了身姿,形若拂柳、袅娜娉婷,微光闪烁便似善睐明眸。 光带绕着东华所卧之处行了数周,起承转合间擦着他的额角鬓发,似有万语千言,又有缱绻难解,但到底还是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沉默着融进四壁更为浓重的黑暗里。 便在此时,一声凄厉的“小白”划破了寂静,东华骤然从梦中惊醒,他蓦地睁大双眼,迤逦的光带余了个尾巴,最后的莹光只来得及在视野中留下一点残影,就消失在他伸出的指间。 “小白!”东华的声音嘶哑得失真,气息亦有些不稳,“我不该犹豫的,你等我!” 黑暗中陡然闪过一道剑光,紧接着是利器刺入肌理的声音,压抑的喘息断断续续,空气中隐隐泛起了血腥。 黑暗虽阻住了凤九的视线,却阻不住她的听觉与嗅觉,这电光石火间的动静几乎勾起她内心最深的恐惧,不过愣怔了一息,她立时拍打起了四周的屏障:“东华,东华!你在做什么?千万别做傻事!” 可惜屏障并未因此而开启,屏障外的东华也并不能听到她的呼喊。 倒是一声低语传入耳中:“竟是,真的,你原来在这里,叫我,好等……”声音中带着宽慰的欣愉,却比方才更添了虚弱与无力。 深沉的夜幕中亮起了一点红色,与无垠的黑比起来只是萤火般微小的一点,但仅此一点却并未掩埋在黑暗中,随着时间的推移反而越加明亮起来。 跃动的红像跳动的心,吹响了奔涌的号角,嘭嗵嘭嗵,缓慢而凝重。不知哪里飘来一串红点,轻盈而欢快地加入,小小的碰撞便是鼓点,红色一点点扩大,旋转交融间雕琢出了更为璀璨耀眼的存在,直如烈焰将黑暗灼穿。 凤九望着那团熟悉的炫目红光,感受到了内心的牵引,立时知道了那是什么。 她来了,她终于来了! 这些日子尽管只是陪伴,悲愤愁苦的体验却一件不少。原本渺茫的希望竟能成真,她不自觉地搜寻能够分享雀跃之人。 然借着那点光,藏匿于黑暗中的真相也逐渐分明,比如掉落的苍何剑,比如东华胸襟到指尖遍染的血迹,比如他明明欢欣却逐渐失色的面庞。 “小白……”他探身去够那团红光,手指却失了准头,无论如何也触不到目标,反连人一起倒伏下去,半天没爬起来,赤金色的液体缓缓洇润了身下的凤羽花海。而她曾经见过的装着神魂碎片的法器已没了早先的暖色,滴溜溜滚落地上,发出空洞的闷响。 凤九连心跳都要停滞,今日诸事起起落落,忽喜忽忧,又喜又忧,此刻更是急转直下,叫她如坠冰窟。明明已有一丝曙光,为何又要横生波澜? “东华!快来人!”明知是徒劳,她还是忍不住叫得声嘶力竭,拍得惊天动地。 天边已有了些光亮,距离日出仍有段时间,清冷的风除了渲染此间的寒凉并不能带来一丝温暖。 凤九心急如焚却愈觉无助,若等到天明重霖来时,东华早不知是何情状。可除此之外,她能有什么别的法子? 脑筋转得飞快,此时她别无长物、唯有一己,别人都说九尾狐浑身是宝,虽说于此是否有益她全无把握,不过心头血与狐尾是否可以一试? 念头方起,她咬牙就要动手断尾,忽觉周围强光一闪,瞬时将黎明前的碧海苍灵照得有如白昼一般。 就在天地之间,冉冉升起一道弧光,弧光中隐隐能看出形状扁长、一端尖利的影子,影子不停震颤翻转,周身似有无数镜子折射着光线,一波波漾过悬空的红色光团、漾过无声无息的东华,又向着凤九所在的屏障荡漾过来。 -- 第246页 起伏的潮汐拍打着屏障,凤九的视野里不断重复着亮起又黯淡、黯淡复亮起的过程,原以为无从下手的屏障在光波冲击之下竟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接着,铿锵的金石之声又起,一声昂扬的长啸如破日之箭击溃了屏障的最后一层抵抗,凤九在一片耀目中感到了扑面而来的疾风。 “东华!”顾不上激动,她三步并作两步便要去看倒地之人。 与此同时,光波消散,弧光中露出影子的真容,正是神剑苍何。 苍何翻转着从空中落下,锋锐的剑尖插入沾染着血色的土地,精光从剑身闪过,天边遽然亮起异彩,隆隆的轰鸣自地底传来,草木生灵都噤声瑟瑟。 奔跑中的凤九被突如其来的地动山摇阻住了脚步,不过顷刻,脚下便多了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把她拦在凤羽花海之外。 待要飞身越过沟壑,却不知花海上方何时多了重结界,将东华与红色光团一并笼在里头,而她再不能接近半步。 那方结界之外,土崩瓦解,山转水移,碧海苍灵的隽秀美景如消逝的海市蜃楼,在无数条沟壑的追逐中慢慢崩塌。 凤九不知她竟会再次见到碧海苍灵的没落,不由心痛如绞。可比此更甚的,她不敢想象这背后意味着什么,他会怎样?他们会怎样? “东华——”凤九摇摇晃晃保持着平衡,眼睛却始终盯着渐如孤岛般悬于上方的结界。 这就要结束了?他们才刚相逢,而她还没有找到她的东华。 她努力在碎片中找寻道路向上去,虽竭力压制着哀愁,仍不免被心底涌上的苦涩攫取,变得低落起来。 又一阵摇晃袭来,摧折的半截巨木将她撞得身形一歪,脚下一个踏空便跌了出去。 劲急的风盘旋在身下,衣衫鼓荡,她被高高地抛起来,一路向上,又在某一刻到达顶点,被推搡着坠落。 凤九有点迷糊,又有点懈怠,天地倒转中时光拉得很长,每一次转身都好似慢动作。 她想起了很久以前,天气正好时与他在碧海苍灵放风筝,风筝上是他画的凤羽花和她画的佛铃花,花簇热热闹闹环抱在一起,丝带柔婉地迎着风。他的手握住她的,舒腕轻抖线轴,引着风筝凌空。她在看风筝,他却在看她,眸光中流淌着温情,比明朗的艳阳还要鲜亮。 “东华……”她不知怎么便悲从中来,闭目放任自己不断下落。 耳边的风忽然轻了,有熟悉的气息将她卷起,她被裹进一个温暖的胸膛。 “我在,小白。” 第100章 梦扶桑(五一) 什么是柳暗花明、枯木逢春?凤九想,这便是了。 一声“小白”将她从满目苍凉中拖曳出来,投入令她无比安心的怀抱里。她不可置信又小心翼翼地回应,反复念叨着的名字此时却艰涩难以出口。直至确认拥着的人并非幻觉,提着的一口气才终于泄了,她紧紧攥住他的衣衫,泪水倒先夺眶而出。 “怎么傻了?”东华的声音隔着胸膛传来,连轻笑都带着低低的回响,宽大的手掌一只护在脑后,一只扶着腰间,“抓紧,我们该回去了!” “回去?”凤九尚沉浸在重逢的喜悦里,脑子有些迷糊,但并未忘记此前的混乱,“可这里……” 她从东华怀里挣起脑袋,想要再望一眼碧海苍灵,却发现不经意间,山崩地裂、断壁残垣的末日图景已然不见,四周是无边的云海,他们正在不停向上,过□□捷的速度让她有些发晕。随后,不知突破了什么屏障,眨眼间已置身漆黑一片的空间里。 凤九不明就里,未知总叫人心生恐惧,可在他身边又格外放松自在,她扶着东华的臂膀偷眼打量,却被重新按回怀里去。 “别动,就要到了。”他轻声抚慰。 话音刚落,前方突然大放光明,一道光幕陡然出现,转眼就将他们吸纳其中。 这光幕唤起了凤九的某些回忆,正自思索,视野一转,下方蓦地出现了重重殿宇。云雾飘渺、鹤舞鸾飞的迥异景色叫她确定,他们又换了方位。 此处天光大亮,一派祥和,无处不散发着安逸的气息,倒颇似九重天。 一路行来,东华始终将她护得很紧,因此尽管几度变幻天地,凤九并未好好观察四周,此时见到熟悉的场景倒活泛起来,对于归来这件事也渐渐有了实感。 她一边探出头细瞧,一边问:“我们这是真的回来了?” 不知是否也像她一般雀跃,东华施法向来稳当,甫入此处却略显冲动。他俩从云头快速下坠,打散了优雅起舞的鹤群,惊走了自在聚散的闲云,在一碧如洗的苍穹划上了印记。 这等游戏凤九幼时最爱做,仗着仙法护体从高处落下,急速冲进路过的队列,将毫无防备的珍禽惊得吱哇乱叫,便是顽童的乐趣了。这与凡世乡间蹒跚学步的娃儿追逐悠然来去的鸡鸭并无二致,就是调皮凑趣。 凤九压抑着冲到喉咙口的惊叫,为着他突如其来的童心摇头,却强忍着偏不叫他得逞。 可见下方殿宇越来越近,他们下坠之势却迟迟未减,即便身为神仙不惧于此,终归有些不对。 凤九仰头去看东华,本想笑一笑他的幼稚,却见他全不是想象中的轻松模样,反倒双目闭合无声无息,不由心惊地唤道:“东华?东华!” -- 第247页 未得应答,耳畔清风似骤然冷厉,凤九手足无措间,才恍然想起其实自己也能施法。待她拉着东华勉力保持平衡,又手忙脚乱地捏了诀,二人已直往一处空地而去,虽卸去了大半力道,照这势头免不了还是要摔一摔。 凤九全身紧绷,本已有了充当肉垫的自觉,忽觉腰间一紧,整个人被拉拽着转了方向,二人位置瞬时倒转,一个天罡罩闪着异彩将二人笼在其中。 但即便如此,他们落地仍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天罡罩遇到殿宇上方的结界,竟生了激烈的碰撞,冲击的余波不仅将二人掀翻在地,便连四周的殿宇都受到了震荡,隐隐发出嗡鸣。可一息之后,却又像什么都未发生过一般消失不见。 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凤九顾不得理会。她只记得冲击来时自己被牢牢圈至怀中护住要害,再后来搭在身上的手臂便松了开来,她急得反身抱住一动不动的东华颤声道:“你怎么了,可别吓唬我!” 呜噜噜的人声包围过来,一群人高高低低地唤着“帝君”“帝后”,有人还在后头拽她:“九丫头,你把他放下!” 凤九泪眼朦胧地望去,才发现他们竟是落在了太晨宫,与她说话的正是折颜,他身后还站着墨渊、苍何与重霖。 她记得与东华离去前,他们就在太晨宫,过了这许多时日居然还在么? 满腹疑问不小心说出了口,那边几人也是莫名,折颜回道:“不过三日,什么许多时日!倒是你们究竟去了哪里?” 凤九为这“三日”所惊诧,仔细想来对于这段时日发生的事她其实也不算明了,可如今这都不是紧要的,只要东华无事,什么都能迎刃而解。 折颜他们见此,虽有一肚子话相问,仍要讲个轻重缓急。 一行人换了所在,折颜皱着眉头替东华诊脉。他已预料到这位不会是省油的灯,果然自己先纠结起来:一般的修为折损,却似比上次还来得彻底,伤势固然不能说好,但也算不上更坏。另有些玄妙的是,折颜探了几次都觉得,这看似穷途末路中还含着别样的生机,并不是一味的低迷。不过三日,事情便有了转机,他们这是又整的什么幺蛾子? 凤九见他一时摇头沮丧,一时又振奋激昂,心中七上八下,偏他还不说话,自顾自嘀嘀咕咕,倒叫凤九咬碎了牙,忍不住就要恶言相向。 墨渊也很疑惑,既为了东华的际遇,又为着折颜的温吞,他见老凤凰一脸凝重便主动上前问询:“可是有什么不对?” 折颜讷讷望他,忽然一拍脑袋,似是懊恼有现成的助力怎么不用。他拉着墨渊过来,引他感知东华的修为:“你来瞧瞧是怎么回事。” 墨渊原还有些不解,表面看去东华确然状态不佳,可顺着经脉探进识海并不是想象中的干涸衰微,倒比印象里更为宏阔深邃,虽当下灰蒙一片略显暗淡,但暗淡之下隐有光华闪耀,遥远尽头不时还有流光溢彩划过。这让他有种感觉,若能揭开阻住视线的迷雾,说不定璀璨星河更胜以往,从容更衍另有气象。 墨渊犹豫着是否要再一探神魂,可毕竟是私密的要害所在,不到万不得已不好逾矩。折颜倒比他不拘小节,一边问着“老冰块是不是有点怪”,一边已伸向东华额间发顶摸索起来。只是,没两下便被躲了开去,原以为失去意识的人动了动。 “不会看便不要看,真是啰嗦!”不高不低的话语中略带嫌弃,东华似不耐烦被搅扰,眼皮微掀扫了一圈,视线落到凤九那里道,“我只是睡一下,小白留下就好。”之后便合上眼再无多话。 墨渊和折颜对视一眼,对他这话颇感无语,这般过河拆桥属实有点不要脸。不过多年老友,知他性情不致如此,怕是有什么隐情不想让他们知道。这块硬石头,他若不想说,别人很难撬开口,即便再好奇也只能依从,唯有徐徐图之。此时见他醒了,虽是强撑精神,想来一时半会儿应是无碍,于是识趣地告辞。 折颜明明方才还在发愁烦恼,嘴上仍旧不饶人:“哼,装神弄鬼,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他翻着白眼扔下张药方道,“越老越古怪,喏,爱吃不吃!” 待到殿中无人,凤九方贴着东华坐下,抓着他的手满腹纠结,她有太多的话要问,可见他显而易见的精神不济,如何还问得出口。 东华仿佛能感知目光,握着她的指尖紧了紧:“别多想,没事!这会儿我有些困,睡一睡再告诉你。”他扯扯她的手,抬眸望了一眼,“小白,来陪我!” 与方才怼折颜不同,这话他说得轻柔又低缓。许是真的困顿,他微阖着眼,言语含糊带着朦胧的鼻音,黏黏腻腻,倒像是撒娇,叫凤九心中一团柔软,不假思索便与他躺到一起。 东华这一睡又过了五日。 凤九起初还耐心陪他,后来连滚滚和攸攸都得了消息便再躺不住了。滚滚还好说,攸攸这见风就是雨的性子,越是不让她打搅,她越是要偷摸溜进来。为了让东华好生休息,凤九少不得要出去安抚一番。 只是一趟两趟跑过他未醒,三趟四趟跑过他依旧未醒,凤九便不免有些焦躁。她摸摸额头,又探探鼻息,还趴到他胸口仔细听,见无甚异常才略松口气。回头一想也觉可笑,又不是凡夫俗子,何须如此,真是关心则乱。 好在,他虽未醒,几日下来,面色看着确有改善,也算是个好消息。 -- 第248页 太晨宫中似是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凤九四处走走瞧瞧,总不敢相信他们只是离开了三日,唯有依偎在东华怀里,感受着他的温度,才觉一切真实可靠。 她贴着他,专注地数他闭合的眼睫,心中期待的是尽快见到他朗日清风样的星眸。 如今她已很能从东华眼里看出情绪,他其实最会拿眼神撩人。捉弄人的时候,面上一本正经,唯独眼中含着一丝戏谑;吃飞醋的时候,一副凛然正气,两眼一眯却似飞起刀子;讨亲近的时候,虽是一言不发,眸中汹涌早如无底深潭。 每每他这么看过来,她便不自觉地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像是又回到了那个偷偷在天泉洗澡却被东华撞见的夜晚,整个人都从沸水中捞出一般,慢慢染上红霞。 被看得局促,她伸手去捂他的眼睛,娇蛮地要求:“不许这么看我!” 他的长睫在掌心扑簌簌地动,痒到人心里:“那要怎么看?” 她气结,这人惯会抓话茬,一句话就堵得人发慌,若跟他讲理,十有八九便要绕进去,便不如胡搅蛮缠到底:“反正不给看!” “眼睛长在我这里,怎么就不能看了?”他将她的手拉下,俨然正经讨教的模样,只是微微上挑的嘴角暴露了恰恰相反的意图。 “不看也可以,那就这样……”他望了她一眼,低头将抓着的手缓缓贴上唇,温热的气息打在肌肤上,像落了一只小兽,只是这只小兽并不安分在原地,反而左右试探,四处游走。 东华别有意味的声音落在她耳边:“夫人也不许看,咱们得公平!” 不知从哪里多出一根绸带来蒙住了她的眼,可他的动作却并未停。蜻蜓点水般的轻触,揉着不可言说的亲昵,似有人拨动了隐秘的心弦,汩汩的清泉泛起了欢快的泡沫。 凤九只觉一簇电流顺着他的指引一路滚过,肌肤一片战栗,每个毛孔都激越贲张,准备着迎接呼吸。 她难耐地泄出一丝细碎的喘息,却换来两声轻笑,不由羞恼地抽出手,扯下缚着的绸带,攥起粉拳捶到他身上:“又耍弄我!你真讨厌!” 东华握住她的拳头委屈:“怎么倒怪上我了?明明是夫人不许!”又将她扯得更近了些说,“我不过是想看看你,还有……” 凤九被他渐渐凝聚的眼神吸引,不由自主问道:“还有什么?” “还有,亲亲你。”他的唇覆过来,将她的恼恨与不忿堵在口中,几下厮磨便抛诸脑后。 凤九在被纠缠得难捱时想,这人真是太坏了!可她偏偏爱惨了他眉眼里的深情,她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亦如是。 攸攸最喜与人玩游戏。 东华坐着看书,攸攸便迈着小短腿哒哒哒跑过去,从背后蒙住他的眼,奶声奶气地问:“父君猜猜我是谁呀?” “是谁呢?父君猜想,一定是个聪明可爱的小仙女吧!”东华极是配合,假装凝神想了想才答。 “猜对了!父君真棒!”眉开眼笑的攸攸心满意足地领到了赞赏。 这等幼稚的游戏连滚滚都不屑参与,凤九却和女儿有同样的趣味,只不过总还要些脸面,所以要到两人私下时才会上演。 “猜猜我是谁呀,夫君?”一个如是问。 “那必然是我家举世无双、万中无一、惊才绝艳、美貌绝伦的夫人了!”一个如是答。 “唔,只有这些优点?”一个鸡蛋里挑刺。 “优点多得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可是小白,你确定要把时间花在这上头?”一个顾左右言它。 他又拿那浓得化不开的眼神望她,叫她无从拒绝、甘愿沉迷。 情到深处,她搂着他的脖颈强调:“不许你这么看别人!” 他的声音萦绕在耳边:“好,只看你一个!” 满怀爱语言犹在耳,凤九蓦地想起回来之前所见到的东华,孤独自伤、漫无生趣的眼神叫她才刚沸腾的热血失了温度。 她只想着二人能相望到天荒地老,哪里想到还有看无可看的一日。情深可以是雪中炭,也可以是断肠剑,咫尺天涯不外如是。 她不想他们走到这一步,更不想东华走到这一步,可他们能走到哪一步?莫测的经历总让人惆怅,感叹存在的渺小与世事的无常。 于今,她唯有庆幸,幸好那些都不是真的,幸好他们回来了。 她将脸埋到他的颈项间轻轻道:“你要快些醒来呀!”醒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告诉我没什么要紧一切都很好。 额上落了一片细羽,尤带着倦意的嗓音直击到心里:“原来夫人这般想我。” 第101章 梦扶桑(五二) 茶香袅袅,白檀悠悠,太晨宫的书房重新找回了熟悉的味道。 东华披着大氅,正襟危坐着喝茶。除了面上少些血色,精神看着尚好,连唇边都噙着笑意。 凤九正绕着他团团转,一双妙目黏在他脸上,一边殷勤地端茶倒水,一边夫君长夫君短,漂亮话赛山歌:“夫君饿不饿?想吃什么我给做!夫君累不累?要不我给捶捶背?” 路过的小狐狸崽攸攸很是疑惑,偷摸问凤九:“娘亲又犯什么错了?” 凤九小脸挂不住,绷着脸给小狐狸崽塞了两块点心打发她走:“去去去,小孩子懂什么,别在这里捣乱!” “有什么不懂的,我听司命跟哥哥说,这叫什么什么,哦对了,闺房之乐!”小狐狸崽叼着点心想了想,胖爪子一拍,十分笃定地说。不过小家伙灵性得很,见娘亲脸色不对,立时脚底抹油出溜得没影了。 -- 第249页 东华目送女儿圆滚滚的身影消失,忍不住挑了挑眉道:“我也不大懂,夫人今日这般热情,为夫着实有些不适应。” “这话说的,难道不是一向如此?”小狐狸已颇得出嫁从夫的精髓,摸着鼻子说得毫无愧色。 “哦?倒是为夫的不是了,今日倒要好好体会!”老神仙意味深长地啜了口茶。 凤九假作不知,预备直奔主题:“那上次说的是不是可以……” 东华闭目揉着额角:“哎呀,不知怎么突然有点头晕……” 凤九脸上一僵,勉强扯出个笑容:“要不,你先歇歇,待用过午膳咱们再……” 老神仙犹在推诿:“今日我可能有些吃不下……” 凤九就知道这人不好打发,可几次三番达不成目的,不禁有些气恼,她忿忿地将手中的帕子甩到桌上:“明明是你说要告诉我的,怎么这会儿又推三阻四,到底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 东华见她柳眉倒竖、小脸微红,一脸不服气,知道小狐狸这是要炸毛。 那日他为着安抚,允诺醒了之后再告知详情,她便记在了心上。开始还不好意思催促,这几日见他恢复了些总是变着法子打探。 方才她欲言又止、百般讨好,东华哪里不知道是什么心思,不过彼时不容多想,待如今静心思想又有犹豫,本不是多愉快的事,何必拿来惹人伤怀,不如揭过不提。 想到此,他收了调笑,望着凤九软声道:“小白,我们回来就好,其他的不必理会。” 凤九并不这么想,见他遮遮掩掩,笃定是在隐瞒什么,全然听不进劝,摇着头拒绝:“不行,你答应过的,不能反悔!” 原本盛满笑意的双眸,此时仍旧盈盈望他,可其中不止藏着委屈,还有多日来的忧心。她定是将这事看得极重,却并不为她自己。正因知道这点,让东华有些摇摆。 沉默良久,他将气鼓鼓的小狐狸拉进怀里,握着她的手,蹭蹭她盈着暗香的发说:“不是不告诉你,小白,你若想知道我便说予你听。不过,你要记得,那不是我们!” 凤九挣了挣,见他有意退让总算略略开怀,便未仔细听他后面的话,倒是仍旧犟着脑袋板着脸,以表示本帝后气还没消、配不配合看你态度。 东华先问了她一个问题:“小白,你那时是不是一直在碧海苍灵?” “嗯,我一直被困在一方屏障里,能看到、听到,却不能离开,只有一次不知为何出去了。我也不知在里面过了多久,大概有月余吧。刚发现的时候约莫就在,就在姑姑来碧海苍灵那次之前……”她想起什么,有些不自然地瞥了东华一眼。 “那我应比你到得早些,怪不得一开始未曾感觉到你。”东华倒很平静,一边抚着凤九披在肩上的发,一边娓娓道,“若你是那时去的,其实多少能猜到,那是三千世界里的另一方世界,也有四海八荒,也有东华和白凤九……四万年前,那里的东华和凤九相识相知,过程大抵与我们类似。兵藏之礼既成,定下婚约、筹备大婚和妙义渊崩塌的线索未变,只是没了滚滚。后来便是星光结界一役,虽克制了缈落,但那里的凤九因伤势过重而羽化了。临去前,她怕那人随之而去,便指着共同种下的一片凤羽花让他看护,说她的魂魄会在那里……” 凤九虽知道大概,依旧听得专注,听他如此说不由插话:“这么说,魂魄什么是骗人的?” “所有人都这样想,除了那个东华。或者说,他唯有这一点希望,不得不相信,也不能不相信。他忍着悲痛照顾那片凤羽花,凤羽花不能遭受六界污浊之气的侵扰,他便频频出手荡平六界纷争。比之以往的清静避世,他更像回到了奔走杀伐的洪荒年代。四海八荒起先还颇为同情,后来对于他的铁血手段颇有微词,见其竟要为了一个魂飞魄散、尸骨无存的人整肃六界秩序,觉得他约莫是疯了。” “这些人真是不识好歹,有人替他们主张公道竟还要牢骚满腹!”凤九忍不住抱不平。 “并不是所有的好意都会被人领受,他们大约觉得闲适得久了,为何要自找麻烦。再说,本是不管事的闲人,如今将手伸长,不管是不是出于好意,自然有人不舒服。”东华未在这上头纠结,“那人也并不在意别人怎么想,他等的是千年以后,只因那是与她的约定。一千年过去,凤羽花海中果真蕴出了一片精魂,所有期盼都有了意义,这令他欣喜若狂。” 东华的声音不紧不慢,听不出激越的情绪,与他口中的“欣喜若狂”着实不符。凤九侧头看他:“然后呢?” “然后,他便有动力继续等待下一个千年。就这样千年复千年,三万多年过去,他独自一人游荡在六界,勉力守护四海八荒的清平,一片片收集魂魄碎片,试图为她重塑神魂。终于,只剩下最后一片,这使他觉得曙光已在眼前……”东华顿了顿,继续道,“然而,便是这最后一片,让他等了一个又一个千年而始终不得。你来的时候,他已等了五千年。” 凤九想起那段时日望见的形销骨立的背影,总觉揪心,她问道:“为什么不让别人帮他?” “你忘了,很多人都不待见他,且不知是何缘由,除他以外的人看不到碎片,所以便是连墨渊、折颜这些亲近的人也觉得他疯魔。” 东华虽说得简略,凤九却从中听出一丝怅然。想象那形影相吊的四万年,原以为一步之遥的希望竟要磋磨那么久,就算并非真实,亦让人无法忽视,遑论是与他们如此相似的存在。她握紧他的手,与他十指交缠,让二人的温度有更多交融。 -- 第250页 东华注视着他们交握的手,像是得到了安慰:“后来,你就来了。若非那次你出现,他可能已经支持不下去了……那些日子,他反复做着一个梦,有人告诉他,要找的碎片从未远离,最后的碎片就在他心里,那是他的凤九留下的不舍与眷恋。” 凤九蓦然想起那片黑暗里闪过的剑气和随后浮上的血腥味,还有他带着欢欣的低语。当时她已觉不对,只没想到是源于此,不禁红了眼:“所以他就……他怎么这么傻!” “他要看看是不是真的,已经等了这么久,如果是真,他一刻也不能再等。”东华的声音有些飘忽,微微扯了扯嘴角道,“幸好,是真的!” 回来之后,许是被这里的平和气氛所感染,凤九觉得那些戚风惨雨的画面远了许多。 然而此时,在东华无甚波澜的叙述里,她却好似又投入到那个被围困着什么也不能做的无助世界里,她与他近在咫尺又远隔天涯,像极了被诅咒的命运。 她觉得心疼,尽管在那个逼仄的屏障中已心疼了无数次,却并不妨碍此时的她依旧心疼。 灰蒙的天空、孤苦的身影、别离的恋人,无一不成为唤醒她心底忧惧的导火索。无论哪个世界里的他们,似乎都不容易,他们努力要到一起,却总是遇到阻障,明明相吸的两颗心,每一分接近都如此艰难。她想起许多经历过的事,和许多害怕要经历的事,心情一点点沉郁,一开始还只是同情地啜泣,后来却变成了连自己都不知为什么的难以自抑。 东华替她擦眼泪:“怎么哭成这样?不是说了,他们不是我们!” 凤九摇摇头,抽噎着看东华:“那后来呢?我们离开之后,他们怎么样了?”离开前她所看到的,精魂碎片已有了融合的迹象,他们明明有了重聚的希望,可偏生山崩地裂、天地异动,无常之中不知喜与悲哪个先到。 他的手停在她腮边,望着她水光潋滟的眸子,突然问:“要看看吗,他们后来的样子?” “可以吗?”她小心翼翼地期待。 东华笑了笑说:“闭上眼睛。” 他俩的额头抵在一起,相触的肌肤一阵发热,眼前又出现了几日前的那个碧海苍灵。 曾经的地动山摇已然过去,无数条沟壑将这方土地支离,草木生灵在重重冲击中掩埋消逝,崩塌的碎片一半漂浮在空中,一半散落到不再明澈的泉水里,到处都是劫后余相。 唯一还有色彩的,便是将一团红光和倒伏的人影包裹在内的结界,如最后的净土悬于半空。结界中甚至保留了一些未曾凋零的凤羽花,苍何掉落其中,失却了光彩。 震耳欲聋的轰鸣戛然止歇,耳中唯有空虚的寂静,呜咽的风穿梭在荒野里,一点点卷走温度。 与结界外相比,结界中好似一幅静止的画,洇染的血色逐渐干涸,与留存的花簇混在一起,带着抹不去的印记。 但静止很快被打破,那团红光跃动着舒展开来,光芒愈来愈盛,一个朦胧的窈窕身影显出了轮廓。淡淡的影子转了个圈,向结界中的另一人靠近,浮在他上方打量着什么,伸出手小心地碰触胸前的伤口,又将头贴到一起去,像浓情的爱侣在耳语。 虽看不真切那道影子,凤九却又湿了眼眶,她仿佛看到交颈的二人,听到有人在说:“东华,我来了!” 结界被映得绚烂,方才涌动着的红转而柔缓,一深一浅两道身影依偎在一起,原先失去意识的人出人意料地动了动,眼睫微颤似要醒转。 晨曦初露,天色放明,远处天际有几朵云正在快速接近,凤九在其中看到了折颜与重霖的面孔,想也知道,他们的目标是哪里。 “这样他们是不是就有救了?”凤九忍不住问东华,既已有了希望,她实在不忍看到连这都被打破。 眼前的画面陡然晃动起来,云上之人与结界中人刚刚相逢,便如海上浮沫消失不见,她依旧坐在太晨宫的书房里。 肩头一沉,东华忽然靠过来,她听到一声极细微的吸气声,反应甚是迅速,触到他额头一片冰凉,立时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他抓着她的手不肯动弹:“头有些晕,一会就好……与那世界的联系有限,能看的就是这些,不过置之死地而后生,想来之后应能否极泰来。” 见他连声音都低了两分,凤九暗暗埋怨自己,此前折颜便说他修为折损,这么短的时日又能恢复多少,怎么就由他任性!手下张罗着让他安歇,嘴上还要声讨:“叫你逞强!又不是非要今日看,干嘛总难为自己!” “也不是时时能看到,你既想看,我总要满足。”他听话地任她摆布,带着慵懒的愉悦,又盯着她的眼睛再三确认,“这下可放心了?都已过去,我们也平安归来,别再放心上!” 被他宽解,凤九的确松快了几分,到底在那世界待了一段时日,明知与己不同,仍不免代入,他们能够迎来转折,她亦喜闻乐见。 见东华神色中已有倦意,她不由分说压着他躺下,待他安然入睡后方才起身离开。 闭上殿门,凤九转头望见天边卷舒的浮云,骤然从另一个世界回落的参差让她有些恍惚,她隐约觉得好似忽略了什么。 她看看天色,时候不早,今日的膳食尚未准备,说起来这几日她都未有心情烹制菜肴,不如趁着东华休息去练练手,其他的放一放再说。 -- 第251页 第102章 梦扶桑(五三) 几口锅子在灶头咕嘟嘟响,层次分明的香气蒸腾在空气里,天南地北的食材被一一放进去,甜酸咸辣的佳肴一道道摆上来,有条不紊的手势中翻滚着无限可能。 温暖而踏实,忙碌而满足,连烹饪的人也被抚慰,这是独属于家的味道。 小狐狸崽在门口探头探脑,试图潜进去先下嘴为强,却总是不及凤九手快,几次三番被阻,气鼓鼓地干嚎:“娘亲和父君出去都不带攸攸,攸攸已经好几日没吃到娘亲的菜,是可怜的小苦狐了!” 凤九知道攸攸的老把戏,惯会装可怜,尤其在吃字上头,堪称无所不用其极。不过这招也就对东华还有点用处,对她可算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毕竟都是她玩剩下的,想当年她给东华哼唧的时候,小家伙可不知在哪儿呢! “行了行了,这是哭的眼泪还是口水!”凤九慢悠悠尝了一口羹汤,觉得浓淡相宜,满意地点头,顺手拍掉攸攸边挤着泪水边向鸡腿伸出的“罪恶之手”。 小狐狸崽被娘亲毫不留情地戳破伪装,有些挂不住。她不知他们去了何处做了何事,以己度人,总觉外出便是做有趣的事去,未能参与已感失落,此时见次次不能得逞,不由撅起嘴抱怨起来:“你们都不疼攸攸了,是不是以后都要把攸攸扔在家?哼,你们这样会失去我的,说不定哪一天我也把你们忘记了!” 最近她跟成玉、司命走得颇近,很是学了不少酸话,这套辞说来行云流水,自觉颇有腔调。 只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凤九正要端起碗盏的手一顿,心中打了个突,忘记?忘记!她终于知道自己忽略了什么。 她真真是糊涂了,约莫是随着东华去了那方世界的记忆过于深刻,她竟忘却了此前是为何去了那里。明明是因为东华毫无预兆地消失又出现,还全然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谜团重重之下才引起了他们的疑心。那么这次他怎么又记得了?还有,他还会消失吗? 这么一想,凤九顿觉将他一人留在殿中极为不智,上次便是变故陡生,叫人措手不及,她离开的这段时间相较于瞬息即可万变的莫测,委实已过于漫长。心跳失速之下,她指尖一颤,一柄玉勺掉落碎了一地。顾不上收拾,身形一晃已冲了出去。 攸攸本还庆幸娘亲终于将注意力转了他处,正好方便自己行事,谁知却见她一脸惊惧地离开,心中也没了底。她望着桌上冒着热气的佳馔,犹豫了下,还是追着娘亲的脚步去了。 凤九一路奔至东华休息的殿外,气喘得急,却听殿中悄然无声,白檀犹在,宁谧如旧,不由安慰自己:不要杞人忧天,不要杞人忧天,哪有那么巧,会怕什么来什么! 可待她紧走几步转过屏风,在铺着锦被的榻上并未见到人时,顿觉头皮发麻、手足发冷。他的外氅还搭在龙门衣架上,案上香茗尚有余温,唯有本人里里外外遍寻不见。他会去哪里?又能去哪里? “东华!”凤九急得高声呼唤,声音在安静的殿内显得格外空落。 没了主张的人好似热锅上的蚂蚁,心头不知闪过多少不祥的联想,便未注意到门外晃晃悠悠踱来一道身影。 那人手中捧着什么,想是听见了动静,进门便说:“小白,看我给你摘了什么?”满捧玉英明艳热闹,将他周身清冷都柔和几分。 东华本是眉目带笑、清风朗日,却见猛然转过身来的凤九眼圈微红、泫然欲泣,倒是一愣:“好好的,这又是怎么了?” 凤九一颗心陡然放下,情绪却是收煞不住,她疾走几步,伸臂环住他的腰身:“你去哪里了?让我好找!” “我见园中花草长得不错,摘些来给你瞧瞧。” “那怎么不披上外氅?着凉了怎么办?明明是歇着,又起来乱走做什么!我还以为,还以为……”几句质问像是连珠炮,声音却渐渐小了下去。 “醒了,便起来了。小白,你以为我去了哪里?” 凤九不说话,手臂却又紧了紧,东华念头一转已明白了些许,笑道:“又胡思乱想了?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想问我?” 凤九将犹自挂着泪珠的脸往他怀里埋了埋,闷闷地说:“谁让你不全告诉我的!” 东华无奈道:“好好好,都怪我!夫人想听什么,我便说什么,绝不隐瞒!” “……别丢下我!”凤九攥紧他的衣衫,抬眼看他,水润眼眸哀婉而倔强,“别丢下我一个,不然我会恨你!” 这些天来的境遇到底在她心底留了阴影,相比于那个世界里来不及安享和乐的他们,她无疑已幸运许多,但在庆幸的同时仍不免存了恐惧,不知什么时候也会陷入同样的选择里。 两千多年前的星光结界,她也曾迎来别离,如今虽已释然,却不愿重历。她不想到了最后一刻再来纠结不舍,她要告诉他怎样才是她选择的未来。 东华抚了抚她的脸,将吻印到额间艳丽的凤羽花上:“不会的,再不会了!” 凤九却还嫌不够,勾着他的颈项凑到唇上,啃咬着留下印记:“说话不算话的,就要接受惩罚!”这一举动成功点燃了火焰,二人在浓郁的花香中贴得愈近。 迈着小短腿跟上的攸攸此时方到,呼哧呼哧闯进来,见到如此出乎意料的一幕,一愣之后不由懊恼:“还以为娘亲有什么要紧事,原来是急着跟父君亲亲,不好玩不好玩!早知还不如安心多吃几块点心!” -- 第252页 小娃儿自以为是小声嘀咕,可清脆的童音回荡在静谧的空间里格外明晰,让已然升温的暧昧又迅速退了潮。 凤九红着脸一把将东华推开,胡乱给他擦了沾上的胭脂,便将之晾在一边,颇有几分翻脸无情的架势。她拎起小狐狸崽的后脖颈就往外走,一路走还一路嗔骂:“怎么就喂不饱你呢?吃吧吃吧,吃成个小胖墩儿!” 东华眉峰微挑,舌尖触了触被她咬破的伤口,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撩完即被踹。小狐狸这是哪里学的?略有点渣。 抬头却见娘俩还在几步外等他。凤九面上红晕未消,也不看他,不知朝着哪里说:“还不快来,攸攸肚子饿了!” 东华不禁失笑,这又是牵挂又是别扭的小狐狸! 午后,二人得了空来继续这段“公案”。 凤九的问题还是那两个:“怎么这次记得了?还会再消失吗?”这两件事于她十分重要,因而问得分外认真。 谁知东华只顾着揉搓她的脸颊,半天不说话,正要恼怒逼问,他忽而垂眼笑了,凤九抬头望时,似有细碎的光晕流动在他眼底,说不出的好看。 凤九觉得很是不可思议,只因她从那笑容里竟看出了赧然,于是怀疑地瞪大了眼睛,虽是对自己的眼力有信心,可赧然……与东华如何联系到一处?她不由自主伸手到他脸上,想要掐一把问问“痛是不痛”。 自然这点小把戏是不能得逞了,狐狸爪给一把攥在掌心不得动弹。 却听他说:“我做了一件傻事……即便如今想来,仍不能说做得是对是错……但我并不后悔。” 今日东华的话格外费解,凤九还未从方才的笑容中醒过神来,又听他如此自白,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呆呆看他。 东华拉她坐近些,捏着手中葇荑说道:“如果是这两个问题,我可以先回答,此前不记得经历的事以及会消失皆是因为我说的这件事尚未结束,如今该做的都做了,该记得的便也记得了,也不会再消失了。”见凤九如意料中一头雾水的模样,他轻笑着点点她的鼻尖继续,“知道你没明白,所以我要把来龙去脉告诉你。事情的开始是八年前的天族大典,大典前我一直反复地做一个梦,梦中来到无名之地,遇到无名之人,彼时不知何意,直到大典当日遭遇变故,才知道原来是某种预兆。就跟不久前我们经历过的一样,我到了别的世界,也有东华和凤九的世界。” 凤九只觉匪夷所思:“别的世界?不是我们去的哪个?”见东华摇头,她讶异道,“有很多这样的世界吗?那里的东华和凤九又是怎样的?” “三千世界各不相同,自然连东华与凤九也各不相同。那次我去了两个世界,便完全不同。如与我们的世界相比,第一个世界是三十万年以后,那里遭遇大劫、即将崩溃,似乎因我恰能化解,才与这里有了联系,我便助了一臂之力;第二个世界还是洪荒时代,六族纷争尚未结束,那个东华身处战场正面临一场危机,阴差阳错之下我也帮了些忙,只可惜那时还没有凤九,所以没见到你刚出生的模样。” 东华三言两语将在两个世界的经历做了交代,省去了不少细节,自然是不希望凤九为了那些已然过去的事纠结。可尽管他说得轻描淡写,凤九并未被他带偏,什么世界崩塌、什么生死危机,化解哪像他说得这般容易,她可是记得清楚,他回来时是如何的疲累,连老凤凰都有些着急上火。不过此时还不好发作,且听他说下去,于是耐着性子地斜他一眼,问道:“那你说的傻事又是什么?” “在不同世界的间隙,我遇到了一个人,或者不能称之为人,他所在之处不在六界之中,也有别于其他世界的运行法则,是个特别的存在,他说他叫混沌。虽未见之真实模样,但细数起来确实曾于危急中得过他的提点之恩,并不算全然陌生。”东华现出回忆的神色,继续道,“从第二个世界出来,他告诉我,因为我在那里的一些举动,无意中影响了那个东华的将来,原本他与那里的凤九并无缘分,这么一来倒意外地得了圆满,算是无心插柳了。于是,混沌问了我一个问题:如有可能,是否想要改变东华与凤九的天命?” “什么?什么天命?”凤九不敢置信地与他确认。 “你也不信是不是?我问他,这是何意?他说,天命无缘并非只在一个世界。” 简简单单四个字便叫二人沉默。“天命无缘”,无论是东华还是凤九,在过往的岁月里不知听了多少遍这挥之不去的魔咒,即便他们都不甘屈服于既定的命运,却仍免不了在失意时陷入彷徨的泥淖里,因而总是回避着提及。 可这并不妨碍凤九猜到东华的答案,她知道他最在乎什么:“……所以,你就答应了?” “他让我看了许多世界里的东华与凤九,他们都过得不大如意……其实,就算是第一个世界里的他们也并不太平……小白,我并不在乎什么天命,但看着他们因为所谓‘天命’各种错过,实在不能无动于衷。”东华解释道。 她知道这等奇事必然有一个无比沉重的交换,紧张地追问:“那要你做什么?代价又是什么?” “我需要去往有东华与凤九的不同世界,成功扭转他们的天命。自然,不同世界里有不同的考验,也会有不同的难题。” -- 第253页 “不同世界?”凤九敏锐地捉住了这个关键,问道,“所以,到底去了多少世界?” “……大概一百个吧。”虽答应了凤九要告知全部,但出于同样的原因,东华竭力想模糊这些细节,答得也有些心虚。 奈何小狐狸该聪明的时候并不含糊,她立时想到折颜曾经的困惑,老凤凰对于东华的修为与伤势时时反复百思不得其解,此时一看分明这就是正解了。 她不由恼恨:“还给我打马虎眼!什么考验、难题,若天命真这么简单就能扭转倒好了,是不是每次离开都会九死一生?不然你的修为去了哪里?又怎么受的那些伤?” 知道这一节瞒不过,东华只能哄道:“这不是没事吗,都过去了,我有分寸……” “还跟我说‘有分寸’!你这人!要是真有事你让我……”如今看来虽是有惊无险,可这事怎经得起万一?凤九恨不得要拧他,终究下不去手,气哼哼问他:“我就不明白,不是你说他们不是我们,怎么又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到底是怎么想的?” 东华听她喋喋埋怨,倒觉暖心,小狐狸正是因为紧张他才如此反应,其实她想打想骂他都是甘愿的,自从想起了事情的始末,他便知道这遭逃不过。 嗅着她发间的馨香,他说起自己的想法:“小白,你曾与我说,我们要生生世世都在一起,可神仙没有来世,谁也不知以后会怎样。这辈子我不会听天命摆布,却唯独给不了你生生世世……若那些世界里的东华与凤九能得圆满,我便当就是我们的生生世世了。那时我还想,之前一直是你来迁就我,我也可以做些什么让你开心。” 他浅淡的眸子里藏着小心翼翼的示好,有种少年般的青涩与朴勇。 凤九不知该如何作答,心头却似堵了一团棉絮。他在人前如何清冷无波,对她却总是执著一念。这些属实不像他会说的话,这些他扭捏着不大吐露的话,其实才是他最想给她看的真心。也正是这义无反顾、执著天真的模样,最是戳中凤九的心。 她眨眨有点发酸的眼睛,扯出个不算灿烂的笑容:“的确是傻!怎么能这么傻!我都觉得不像我家夫君了!” 东华见她消了气,拉着她又说:“但我觉得值得!其实我并未强求,每个世界里的东华与凤九都是想要在一起的,我不过努力为他们造些机缘罢了。小白,每次看到一个世界里的他们能够携手,我便与有荣焉,觉得没有选错,东华和凤九果然是要生生世世在一起的!而每当那时,我就特别想你!” 他深情款款的目光投过来,像是带着灼人的热度,让凤九有些吃不消,她偷偷擦擦眼角,扭头强装镇定:“还说特别想我,还不是回来都忘了!” 东华扳过她的小脸仔细端详,继而笑道:“这是哪里来的口是心非的小狐狸!也好,既是这么不满意,那我一定得好好想想!” 小狐狸还要嘴硬:“怎么想?” “自然是,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想……”夫人说他不像熟悉的夫君了,倒也无妨,他可以让她再熟悉起来,身体力行无疑最为可靠。 满抱的温软让东华沉迷,没有哪一刻能如此让他放松自在,无论是喁喁私语还是纠缠呢喃,他们都是彼此最契合的模样。 其实他说不后悔还因为,经过了这么多世界,看过那么多离合,叫他更知道眼前的重要。那些世界里的东华和凤九,是他们也不是他们,那些不够圆满的历程一一呈现于眼前,只会一遍遍提醒他,犹豫彷徨毫无裨益,相守从来都在点点滴滴的努力里。而他与小白,增一分嫌多,减一分嫌少,正是最适合的样子。也因如此,他才能破除万难,坚持到每次回归。 此心安处即吾乡,他的确没什么后悔的,只愿这样的日子长些,再长些。 第103章 梦扶桑(五四) 洪荒诸神大多曾去凡世历练,封去修为,暂掩神识,只投魂魄入世,于九重天不过少了几场欢梦、错过几次畅游,然短短百年已是一生,死生契阔、离合悲欢,本身已能成就感悟。 不知是否因为后劲属实大,历劫之人归来多是没有记忆的,可即便如此,仍会有些画面或感觉留存在神魂里,先于理智而成为铭刻于身体的印记。 东华这次却不同,虽说不是寻常意义上的历劫,但在每一个世界里经历的事委实不算愉快,早先不记得便罢了,如今一一记起,别的不说,一大后遗症便是记忆过于密集,连他也要好好调适。而在此之前,虚实交织的错乱常使他有片刻违和,只不过因着亲疏,最先自然是身边人才会发现。 比如滚滚就觉得,近来父君颇为……热情。 自打第一次见面,滚滚就知道,他这父君是个清冷的性子,不仅在四海八荒的典籍里,也在五族众人的印象中。 随着娘亲认了父君之后,他对自己算得和蔼可亲、思虑周到,是合格的父君了,但与娘亲口中所谓“外冷内热”总还有差距。即便后来妹妹出世,父君对妹妹比对他有更多纵容,他仍旧觉得父君一片热心想要做的事更可能是把他们兄妹俩早早扔去昆仑虚。 父君的“热”是专属娘亲的,这是滚滚与攸攸多年来切肤之痛的感悟。对此,一定不要抱持“欲与天公试比高”的妄想,谨守“温”的底线就好,这样不容易失望。自然,这“温”对于父君是温和,对于他们是温良。 -- 第254页 然而,当他接连几次在学塾的课堂里看到父君时便有些怀疑人生。 十日前,阿离来太晨宫找滚滚玩耍,说起如今学塾中的小仙童流行攀比自制的玩意。而所谓自制,也并不限于娃儿们自己制,多半背后都有爹娘的影子。 女娃儿们讨论穿戴纹样女红的多些,也有比拼厨艺的,大多乖巧斯文,动静倒也不大;男娃儿则钟情各式机巧精致的物件,年纪阅历所限自制的多半粗陋,于是不知怎么的一来二去便成了拿爹娘做的宝贝在炫耀,少不得还要明争暗斗一番。 似阿离和滚滚这般身份的,学塾中的童子当然不敢招惹,他们二人也不大参与“这等无聊又幼稚的把戏”。这句吐槽是阿离的原话,只不过说这话时他撇嘴归撇嘴,眼珠子倒没少往那上头招呼,怎么听都有点酸。 滚滚却是明白他的意思,做个精巧的物件固然不难,阿离艳羡的是他们有爹爹给做的物件。他们俩爹爹倒是不缺,只不过一个忙得没空,一个不知忙什么的没空,若为了仙童间的这点意气之争要去劳烦他们,自己都觉说不出口。至于娘亲们么,一个是惯来以自力更生为教条、只有让儿子照顾的份,一个是除了厨艺可观其他还不如儿子的心有余而力不足,唉,求人不如求己。 滚滚碰碰阿离,劝道:“何苦掺和这意气之争!你若真想比试,我记得父君书房里有本图册提到一些精巧的机括,或许可以一看。” 阿离摇头叹息:“小白菜地里黄,爹娘只管自己浪……” 滚滚听他又口无遮拦,吓唬他道:“小心被九九听到,告诉你娘亲去!” 阿离立时推得干净:“我说什么了?好外甥,你可不兴给你舅造谣啊!”这滑不溜丢的模样可真不像那位严肃寡言的天君。 谁知第二日,滚滚与阿离的目标尚未确定,东华却给了他一枚陀螺,还目露期待地说:“滚滚不是想要爹爹做的陀螺?” 滚滚很是疑惑,这事不能说没有,可那都是多少年前了,那时他还是在凡世上学堂的百岁孩童,有这些念想也属平常,只是后来没等到爹爹也就放下了。在他们相认以后,父君给他做过不少东西,唯独没有陀螺。他不知这段过往,倒也怨不得他。 “父君,滚滚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滚滚自觉两千岁的仙童与百岁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还早得很,不用不好意思!”东华摸摸他的脑袋。 不得不说,虽然被当作小孩子不是很情愿,但如此惬意的撸毛还是很受用的,滚滚不自觉地嗯了一声,将陀螺揣进了怀里。 他给阿离瞧了一回便收了起来,东西虽然不起眼,再怎么说也是父君亲制的物件,宝贝点总没错。 没成想还有用到的时候。 当日便有一位小仙童也带了一枚陀螺来炫耀。这位家中雄踞北荒一处仙山,父辈门下弟子众多,据说与上代天君有些拐了不知多少道弯的联系,凭着仙山地产丰茂、门下弟子进贡,旁的不论就是一个财大气粗。 小娃儿算是这辈的独苗,约莫在家中没少宠着,到了九重天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已然有所收敛,不过小孩子心性并不是时时都藏得住。别人都好打发,唯独阿离和滚滚两座大山越不过去,身份在那里,财再多也不好使,只有明里暗里挑衅着让自己暗爽一番。 这枚陀螺沿袭了他家一贯的土豪作风,玉质金边,还颇有余暇地镂空雕了鸟雀。转动时,玲珑的鸟雀翩翩起舞,还有悦耳的鸣声传来,煞是好听。 物是好物,虽有些华而不实,倒胜在精巧,给小娃儿玩也是尽够了。且那几只鸟雀造型圆润可爱,围观的同窗爆发出一阵惊叹,便是一向自己扎堆玩耍的女娃儿们都爱不释手。倍感有面之余,这位小仙童的尾巴便有点收不住,又冲着阿离和滚滚露出得意的嘴脸来。 滚滚是无所谓,阿离不大待见这位。正因为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其他场合他们也能见到,这位不知缘由地要与阿离过不去,糯米团子也有三分火气,不想惯着他。 阿离眼珠一转,也不直面怼他,对着滚滚做叹息状:“父君常说,如今的天族是大不如前,仙法也好、法器也好,都讲究个金玉其外的花架子,内里效果如何反不在意,这歪风邪气一长如何得了,怨不得仙术不昌到了这等地步!” 滚滚知他在借题发挥,瞄了一眼也不做声。 那小仙童被奉承得眉开眼笑,听到阿离的话开始还未反应过来,后来才慢慢品出味,不由怒道:“你说谁歪风邪气呢!” 阿离依旧看着滚滚,奇道:“你说怎么有人就爱对号入座呢?没常识就要懂得掩饰!” 一句话叫那小仙童脸胀得通红,忿忿道:“哼,耍嘴皮子算什么本事,你倒是也拿个宝贝出来瞧瞧!” 阿离和滚滚平素并不参与攀比,小仙童虽不致认为他们宫中没有宝贝,但宫中有不等于现下有,学童们哪管言语上的官司,多半还是眼见为实,否则任他是谁也不能让人心悦诚服。他笃定阿离和滚滚拿不出来,所以自以为祭出了杀手锏。 阿离不屑地撇撇嘴,朝滚滚努嘴:“拿出来让他们开开眼!” 滚滚倒还犹豫,他怕弄坏了父君的一片心意。阿离已先替他做了决定,见滚滚神色中有些不舍,朝他低语道:“你以为姐夫做的东西能是表面上看起来这么普通的吗?” -- 第255页 果不其然,那小仙童和身后一干拥趸见抛过来的不过一枚不起眼的木质陀螺都是大笑。正要开足马力反唇相讥,却见那取材于无忧树的小小陀螺蓦地生出一双翅膀来,只一扇便疾风样朝着小仙童的陀螺而去。 那边幻出的鸟雀犹在喳喳欢叫,带翅膀的陀螺已到近前,围着鸟雀转了几圈,陀螺上方出现了一个圆圆脑袋、六足四翼、红彤彤的小家伙,先是摇头晃脑听了一会儿,良久见雀鸟的鸣叫也无甚新花样,突然有点烦躁,混沌面目下的大嘴一张,竟将那鸟雀连着镶金带玉的陀螺一并吞了下去。 方才还在大笑的人立时僵在当场,那小仙童一呆之下急得大叫:“我的陀螺!为什么要吞我的陀螺!”他想冲那丑东西讨要,可见它龇着大牙的可怖模样又不敢上前。 只有阿离不紧不慢地声音传来:“哎呀,帝江啊,约莫是嫌你的鸟唱得太难听了吧!”众人皆知神兽帝江识歌舞,这么一说似乎也解释得通。 滚滚倒颇为惊讶,他亦未想到,父君做的陀螺竟还有这等机巧,不过在陀螺里放个神兽什么的,父君您是认真的吗? 他上前拍拍扑扇着翅膀、肚皮溜圆的帝江,这小家伙不知从哪里看出他的用意,噗地又将那枚饱经摧残的陀螺清出了体外,送到那小仙童面前。 只是众目睽睽之下,这枚显见得不是从帝江口中吐出来的陀螺,虽无明显的缺损,却自带可疑的讨嫌。小帝江开心地扇着翅膀,众人带着微妙的怜悯望向那仙童,而小娃儿嫌弃之下早已瘪嘴哭了出来。 滚滚摸摸脑袋,莫名觉得胜之不武,思想着放课后是不是该跟父君提一提,至少不要放个这么腌臜的神兽,见小帝江还在转圈圈试图吞别的东西下肚,只得将之拎起来收进袖子里去。 五日前,学塾里轮到上阵法课。 教书的陆察夫子治学严谨,就是为人死板不知变通,本是活学活用、举一反三的实战课,偏他似老和尚念经,各种阵图让学童们翻来覆去画了好几遍,另有克制之法也工工整整誊到纸上,让他们专心记忆。而学童们则摇头晃脑昏昏欲睡。 滚滚悄悄对阿离说:“怎么不是武夫子来教?这哪是学的阵法,倒像是声律启蒙。” 阿离早已两眼迷离:“夫子可能指望我们将阵图像符咒似的扔到敌阵中去……” 二人正无聊得紧,却听半空传来一道清冷嗓音:“纸上谈兵,坐井观天,可得否?”小娃儿们的瞌睡虫被陡然惊走。 不及惊呼,眼前景物一转,他们便从课堂中离开了,四周天高草低、战旗猎猎、人啸马嘶、一触即发,竟是置身一处战场。 陆夫子和众学童还在张口结舌,那声音又说:“识阵、用阵、对阵、变阵,不是依样画葫芦,似是而非,须得厘清内在与效用,举一反三、活学活用。” 一道精光闪过,战场诸人被定在当场,那声音问:“不妨观察下这是何阵?” 一帮学童七嘴八舌,有的说是鱼鳞阵,有的说是锋矢阵,有的说是鹤翼阵,吵吵闹闹没有定论。 “滚滚,你来说。” 被点名的滚滚颇为无奈,自那声音出现他便知道是父君,只不知他老人家怎么这么闲来看他上学塾。他躬了躬身答道:“启禀父君,应是鹤翼阵,大将中后,重兵围护,左右如翼,攻守兼备。鱼鳞与锋矢二阵虽也将大将置于中后,但都属进攻阵型,且攻势与弱点略有不同。” “嗯,不错,不过也仅指当前,战势瞬息万变,不可因循守旧。” 又一道精光闪过,阵中将士恢复行动,果然随着时间推移,阵型亦在缓缓变化。待战场上的另一方进入阵中,更是鼓点似疾雨、来去如潮涌。 众位学童看得津津有味,起先还畏惧东华威严,后来被吸引了注意更是就叽叽喳喳讨论起来,尤其一班男娃儿无不心潮澎湃、热血沸腾。这下倒不用人催,背口诀的背口诀,记阵图的记阵图,还自己先争论起来,很有虚心好学的样子。 要说现场有谁最是心神不宁,怕是非陆夫子莫属。他至今未明白,这帝君大驾光临来提点自己的课又是何意。不过,尊神既来了,他怎好怠慢,立时上前致礼:“小仙无状,不知尊驾前来,有失远迎,还望帝君恕罪!敢问帝君此来……” “无事,得闲随便走走。”东华说得十分随意,还不忘评价,“这学问一事,最忌照本宣科、固守窠臼,不妨学研相补、思辨相长。” 东华算是给夫子留了些面子,但夫子听来已觉芒刺在背,躬身连连检讨:“今日得帝君指点,小仙茅塞顿开,定当不负所望,悉心……襄助小殿下学问。”他本想说“悉心教导小殿下”,只是今日在帝君面前实在没得脸,也不敢托大。 接下来的课堂时间,夫子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恨不得每说一句话都去看东华的反应,生怕尊神不满意。不过东华老神在在,并未与他多话,倒是全程注视着滚滚,颇有慈父之风。 终于放课,夫子一副被上峰督学的凄惨样,只觉从未如此累过。他蓦地忆起,许久之前帝君似还说过要向他讨教上古史,原以为不过一句玩笑,如此看来大有可能,不由更是脸色灰败、心情黯然。 跟在父君身后的滚滚,尚未从东华亲至学塾的惊愕中醒过神来。父君能来接他放课已是难得,不知今日怎么心血来潮连课都陪着他上。他想了想说:“其实父君不用劳动大驾前来,滚滚知道怎么回去。” -- 第256页 东华仍旧摸摸滚滚的脑袋:“不想父君来?之前没有关心学塾的课业,是父君疏忽了。” 这话说得与东华的一贯画风颇有出入,滚滚偷偷抬眼望他,正遇上慈蔼的目光也投注过来。自认已是有担当的小男子汉,但仍不妨碍他觉得很暖,父君的手掌让滚滚有点陶然,像是太阳下团着毛趴在他怀里打盹,浑身透着慵懒而舒爽。 这几日夫子时常在滚滚面前转悠,旁敲侧击地问他:“小殿下,敢问今日帝君可在宫中?”“不知今日帝君可曾外出?” 一边的阿离看不过去,直言道:“夫子,您不就是想问姐夫还会不会来嘛!” 夫子尴尬地捻着须:“不敢妄言帝君仙踪,随口一问,别无他意……” 滚滚不失礼数地回道:“您只管照常行事,父君并未说来或不来,便是前来亦不致因此怪罪。” 夫子面色复杂地离开,似乎并没有被安慰到。 自上次东华亲临,夫子约莫有了阴影,这几日颇为发奋,一心搞起了学塾革新,原本课堂还只是埋头讲,如今倒是学着照顾听者感受了,只是考校时间多了,瞌睡时间少了,叫一班学童们苦不堪言。连阿离都幽怨地对滚滚说:“姐夫还是不要来了吧,本来还想躲躲懒,这下更没戏了。” 滚滚倒觉得还好,功课并不麻烦,只是听折颜上神讲父君当年上学也不见如何刻苦勤勉,不知他老人家怎么就突然严笃起来。难不成还真是为了关心自己?这么一想,他望着阿离和周围同窗苦哈哈的脸,莫名有了些负疚。 滚滚暗戳戳注意起了东华的行踪,就怕他又突如其来地关心自己的课业,给本就不堪重负的夫子及同窗雪上加霜。 要不着痕迹地了解父君的动向属实不易,不过有娘亲在事情就好办许多。近来,因着修为尚未恢复,父君被娘亲拘在太晨宫中休养,远门是不可能出的,便是近处也要择一时机,而据滚滚观察,时机全在娘亲身上:只要娘亲在父君一般是不出门的,若娘亲不在父君难免闲得到处溜达,比如关心下他的课业……而相较于父君,娘亲显然更好捉摸。 滚滚自以为掌握了秘诀。 于是,凤九发现,最近滚滚忽然对“父君在哪里”分外关心起来,她将之认定为儿子对老子的孺慕,至于为什么要向她打探而不是直接问东华,那必然是因为不好意思的面子问题。 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一岁大过一岁,那股子闷葫芦的别扭劲真是跟以前的东华像了十足十。不就是想跟爹爹亲近嘛,有什么不好说的! 凤九想起以前,滚滚的确比现在更黏东华一些。彼时他们父子相认不久,滚滚年纪尚幼不大能掩饰情绪,兼之状况不断而东华伤势未愈,小娃儿一边是得了爹爹的惊喜,一边又是担心得而复失,嘴上虽不说,却成天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东华身后,照顾起人来比她这娘亲都上心。直到后来攸攸出生,渐渐长大的滚滚才把离父君更近的位置留给了妹妹,自己也变得老成稳重起来。 凤九捂着帕子偷笑了一回,且不说滚滚如今也不过两千两百岁,便是长到了两万岁二十万岁,在娘亲眼里仍旧是孩子,他既遮遮掩掩不肯说,娘亲便假作不知使把力罢! 自打被东华刺激了之后,夫子痛定思痛下了颇多功夫,就书言书之余,经史典籍也拓展了不少,的确让课堂有所改观。只是眼界手法一事关乎习性,并非朝夕可改。 今日要讲的是《四海通志》,正进行到北海一节,陆夫子说完风土地理,论起鸟兽物产。前者用文字描述还可理解,而后者对于见识尚浅的初学者就费解许多,除开其中常见的,一些稀罕或是传说中的神兽凶兽便只能靠想象了。 这上头滚滚就要得益许多,太晨宫中的藏书在九重天也是数一数二,这些年来他涉猎的不过百一,到底比这些懵懂学童要好些。即便如此,他并未懒散懈怠,仍旧听得认真。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个细小而熟悉的声音传来:“都长得像马,駮和蛩蛩到底有什么区别?” 似乎在回答这个问题,他们头顶突然出现了两头兽影,一头白身黑尾、牙如锯齿,一头通身白色、四肢强健。 那声音恍然大悟道:“哦,原来牙齿像锯齿的是駮啊!那猲狙和鬿雀又是什么样的?” 半空兽影更替,这次出现的是赤首鼠目、像狼一样的野兽,和白首鼠足、像鸡一样的怪鸟。 “咦,可真丑,看着也不怎么好吃的样子!”细小的声音一本正经地评价,听着很是嫌弃。 随着那声音不断发问,空中又陆续出现了不同虚影,巧妙的是这些虚影并非静止,而是做着跑立坐卧的各种动作,不少学童正觉懵懂的东西倒是以别样的形式得到解答,窃窃私语之余俱看得目不转睛。 自觉准备充分的夫子端坐案前抑扬顿挫说得投入,对于耳中传来的杂音十分不满,停下讲授一拍桌子便要发火,头脑灵活的娃儿见此纷纷噤声。 一片寂静中,原本细小的声音显得尤为清晰:“鲲鹏到底有多大呢?它真能从鱼变成鸟吗?好想看看呀!胡子老伯怎么也不讲讲清楚!” 在场唯一长胡子的夫子面上一抽,心说,这是谁胆子大得没边,竟然当着他的面挑剔! 谁知下一刻那声音又说:“哥哥肯定也想看的,父君,您就变给我们看看嘛!” -- 第257页 陆夫子刚要伸出的手不得不得憋屈地收了回来:好么,这是那位祖宗又闲得督学来了! 众位学童还未搞清状况,迎面忽然吹来一阵带着腥味的海风,微小的水珠裹在风中直扑到人脸上,再一看竟已置身于淼淼碧波之上。 他们乘风逐浪,片刻间已与来时相去甚远。浪花舔卷脚面,脚下随着海浪起伏,间或传来沉闷悠长的低鸣。 “哎呀,这是什么?”清脆的童音响起,丱发的女娃儿弯下身去摸脚踩的地面,地面湿漉漉滑腻腻,还在微微颤动,分明是种活物。女娃儿觉得有趣,小手拍拍打打,还挠了两把,前方随之而起一柱粗壮涌泉,水花隔了老远还被吹过来。 鸣声渐而短促高亢,脚下望不到边的“地面”缓缓倾斜,向上翘起,鲲倏忽腾空而起。比之前强劲数倍的疾风呼啸着从身边掠过,众学童被猛地往上一抛,在惊慌失措的大叫中掉落到一片遒劲的刚羽之上,站立不稳的人手脚并用地抓着身边粗硬的羽毛。 小女娃被抛得最高,她高声笑着在空中翻滚了几圈,丝毫不惧狂风巨浪,顺着光泽丰盈的羽毛一路滑到滚滚脚边,兀自还嫌不够,扑扇着大眼睛冲他拍手:“哥哥,哥哥,你也来!” 鹏鸟的巨翼扇动,背上诸人正觉呼吸艰难,泛着金光的结界陡然闪现,将之笼在其中,这才把刺骨劲风隔绝在外。 而要到此时,惊疑方定的众人才有心情欣赏结界外急速变换的风景,也才真正领略了什么叫做“扶摇直上九万里”。着实长了见识的学童们嘴巴张得老大,惊叹之声四起。 东华气定神闲,点足立于结界边,出言提醒还有些呆愣愣的夫子:“夫子不如继续。” 受了点拨的夫子恍然醒悟,就着奇景将沿途风物一一说于学童。众人于苍穹之上俯瞰大地,顿觉心怀高广,胸臆激荡,听的人兴致盎然,说的人意气奋发,倒成就了一堂别开生面的课。 阿离抹了一把脸上溅到的水珠感叹:“姐夫真是大手笔!” 滚滚本在纠结,出来之前明明跟娘亲打探过,不知父君怎么就带了攸攸来,不过此时望见夫子分外生动的脸和同窗们亮晶晶的眼,又觉得其实还不错。 他回头偷偷看向任小狐狸崽攸攸上蹿下跳的父君,见父君若有所感地侧脸过来,甚至还朝他露出一丝微笑,顿感不好意思地转身坐好,心中喜悦却已漾到脸上。 众人于南天门外与鹏鸟告别,攸攸不怕生地摸着大鹏的脑袋与它叽叽咕咕,赞许它飞得稳当,还说要再找它玩。 父子二人也不催促,默契地立于一旁等待。滚滚见东华眉目舒朗,总觉自己该说些什么,于是道:“父君身子可安好?娘亲说您该在宫中休养,不敢劳烦父君为孩儿功课操心!” “是不敢还是不想?你娘亲与我说,近来滚滚颇为关心父君的行踪,还道是想与我多亲近,原来是父君误会了……”东华的声音听来有些失落。 滚滚心中一急忙摇手解释道:“不是不是,就是怕累到父君!父君关心孩儿的课业,还费心给孩儿做东西,滚滚心里很开心!其实就算父君不做这些,孩儿也……” 话音未落,东华的手掌已在他头上揉了揉:“年纪没多大,倒尽说些言不由衷的话!”见滚滚还想辩解,他笑着抚抚儿子的脸颊又道,“滚滚,你这哥哥当得很称职,不过在父君和娘亲眼里,你和妹妹都是一样的,你也不必时时让着她,想要什么想做什么都可以跟父君说!” “……嗯。”滚滚低着头,觉得父君摸过的地方格外发烫,原来父君这些日子的“热情”还真是为了他,他不自觉地弯了眉眼。 攸攸絮叨完,蹦蹦跳跳扑到东华怀里:“父君父君,上课真好玩,以后攸攸也能去上课吗?” 她本想顺理成章地让父君抱着走,谁知今日东华未遂她的意,反倒放下她朝滚滚招手说:“父君已经抱过你了,现在该抱哥哥了!” 滚滚尚未反应过来,已被东华抱了满怀。一贯老成稳重的孩子倏地瞪大眼,久违的白檀香气漫过来,宽大的手掌还在背上拍了拍。 滚滚是想当个男子汉的,但也许是方才父君的一番话还未让他平静,也许是被父君抱着的感觉委实太好,他竟觉得眼眶有些发紧,不由自主伸手勾着父君的颈项,像小时候无数次一样将头埋到他肩上。这一刻,就让他暂时先做回孩子,再享受一下父君怀抱的温暖。 为示公平又不让父君累着,滚滚和攸攸十分懂事地让东华一边一个牵着手回家。大手握小手,兄妹俩都很雀跃。 “父君想起还答应了滚滚一件事。”东华语调平和地起了话头,引得两个娃儿都朝他望过来,“陆夫子倒是用了心,不过于滚滚而言,这学塾的确浅显了些,去昆仑虚的事该议一议了。” 啊?滚滚一脸呆滞地望着父君,不知话题怎么就到了这里。这事他有印象,五年前那件事发生之前,父君将新制的剑交于他时便提过这个话题。原以为发生许多事后,父君约莫已忘记,现在这是连着失去的记忆一块想起来了?当年他被父君绕晕了,稀里糊涂便一口答应,转头想想虽不是坏事可难免心中不舍。 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东华又说:“倒也不急在一时……”滚滚在略微惆怅的情绪里努力振作,觉得父君还是懂自己的。 -- 第258页 “……就三月后吧!”东华慢悠悠地补充。 “……”滚滚决定收回前言,连刚才的抱抱都不香了。 攸攸在一旁看着哥哥面色变来变去,觉得分外有趣,倒没怎么在意父君说的什么。哪知东华接着说:“攸攸不是也想上课?可以和哥哥一起。” 小狐狸崽还不知将要面对什么,眼睛亮亮地望着父君:“可以吗?那真是太好了!” 滚滚捂着脸,不忍看妹妹的笑颜:呵,父君,不愧是您,这就把我们兄妹一起打包送走了! 东华一本正经地逗小狐狸崽,这事倒不算心血来潮,确是他盘算过的,只不过原本也不那么急就是了。 眼看着儿子的小脸一点点垮下来,他心中不仅没有愧疚,竟还觉得趣致,甚至想撸一撸十有八九是耷拉着的尾巴。小孩子就该有小孩子的样子,当爹的福利不就是能揉软软糯糯的狐狸团子嘛! 东华从刚找回不久的记忆中翻出了好多小狐狸崽们,不同年纪不同神态的面庞合到了一起,各种声调的“父君”犹在耳边,却都不如眼前的鲜活柔软。不止一次,扬起的娇嫩脸蛋成为穿过指尖的砂砾,那些错过的、遗憾的、消逝的,都散入浩渺的时间长河里再不复见。 远处转来凤九窈窕的身影,她在向他们招手。东华看着雀跃起来的滚滚和攸攸,紧了紧掌中的小手,倍感欣慰,他的小狐狸和狐狸崽们都还在,一切都还来得及,这便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 墨渊: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并不想被惦记~!%amp;¥@ 阿离: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滚滚:相信直觉靠自己,不对父君抱奢望。成长就是这么猝不及防。 第104章 梦扶桑(五五)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 正是学堂里夫子教的句子,念诗的却并非总角学童。 一把柔婉的女声将这和畅的诗句念得分外莺啼燕啭,跳跃其间的欢愉恨不能喷涌而出,叫人一听就想见浅笑嫣嫣的妙龄佳人,忍不住绽开笑颜。 窗外花团锦簇,窗边坐着一对璧人。 二人俱是容貌过人,一者秾丽,一者清俊,一身合衬登对的浅云衣衫,映着明丽春色,更显淡雅高华、气质卓然。 念诗的正是其中的女子,她面孔上仰,眼神灵动,脸颊柔嫩,笑靥如花,略略向后弯折的身姿愈加凸显了修长的脖颈和振翅的肩胛,身子却有阵阵颤抖。 “别动!”清朗男声从上方传来,一只手扶着她的肩稍稍施力。 “好了没?”女子的声音中带着些微乞求,“好痒!” “要不是你总捣乱,我怎会画不好?再说,眉毛哪有痒不痒的,莫非狐狸还有这特别?” “我不过念句诗,哪里有捣乱?明明是夫君你不讲理!”凤九不服气地鼓起腮帮子辩解,“我也没说是眉毛痒,是肩膀那里,你的手不轻不重的,真的好痒!” 东华拿着螺子黛的手退开些,侧目看她。今日她的衣衫确实轻薄些,手碰上肩头肌肤或者真让她觉得难耐,不过若联系她念的诗…… 他眉峰一挑,淡定地正了正她微红的脸庞,小心而果断地画上两道隽秀细长的远山眉,打量了一番才悠悠道:“果真只是念诗?不是在,想鸳鸯?” 被一下说中心事的人面色愈红,咬着唇偏还嘴硬:“什么,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家就是欣赏春色!” 东华状似无意地拂过她的唇,修长手指捻了捻,总觉指尖沾上了蜂蜜样的黏腻,引得他竭力趋往。定定盯着眼前人,她还在喋喋不休嘟囔着什么,无意识的咬合让唇瓣更是娇艳欲滴,他情不自禁凑上去品尝:“……夫人想得极是,无论鸳鸯还是春色,的确该时时刻刻想着!” 此话说得意味深长,身在其中的凤九无法不心神领会,也因囿于某人怀抱而不得不再来个身心合一。心慌气短之时,肩上肌肤不再仅是轻缓的相触,臂膀的有力支撑、甜蜜的交颈缠绵,都让每一次碰触成为燎原的火。 纵使经了悠长岁月,她仍不怎么擅长呼气吸气,喘息着趴在他肩头,声音尤为娇软:“东华……” “嗯?” “我想你了……”她流转的眸光中映着他的身影,秋水剪瞳如含月轮。 “我也是。” 他们像在交换一个隐秘的讯息,不约而同地寻找更深的相契。 明明在一起,却仍压抑不住汹涌的想念,是那些光怪陆离的波折增长了对慰藉的渴求。 最近凤九时常想起东华口中的“傻事”。他说那些世界好比他们的生生世世,他让那里的东华和凤九得了圆满,便如他们也生生世世得了圆满。 他难得说这般直白的情话,一旦说起便是风云潮起、江河奔涌,她心怀激荡不能自已,时时拿出来咂摸,柔情蜜意之余突然想知道更多。 她把玩着他的发,问道:“……东华,那些世界的经历,如今你都记得了?” “小白想知道什么?” 凤九多日来萦绕心头的问题源源而出:“你都是怎么帮他们的?每个世界里你是什么身份?难道那里都有两个东华?” “有时是,有时不是,不过一处绝不可能有两个一样的人。” 凤九立时想到他与她归来的地方:“那上一个世界里你在哪儿?是那个东华吗?” -- 第259页 “不是,但我一直在你身边。” “竟然不是么?”虽然一早猜到如此,她还是愣了愣,任他的手揉弄颊边的软肉,忽尔灵光一现道,“……莫非,是苍何?” “还不算太笨。” 凤九不理东华的戏谑,兴奋道:“所以那个东华听到的声音,其实是你?” “可以这么说。我去得早些,因他状况不佳,我一直试着输送修为助他维系,不过并不得法,待你出现之后才略有改观。”实则彼时东华与他半斤八两,靠一个伤患解救另一个伤患当是前路艰难,这些自不需提。 “那我又为什么被封闭在屏障里不能出来?”好不容易与东华同甘同苦一回,却不能相携左右,这让凤九颇为遗憾。 东华揣测道:“可能,这本是我的历练,虽无意中让你进入,却不能让你参与。至于中途那次脱困,我推测是与那个世界里的凤九有了某种呼应,正巧那人也面临转折,机缘巧合之下暂时挣脱了束缚。也或者,自始至终便只有那次机缘也未可知。” “那还真是千钧一发!”凤九拍拍胸口有些后怕,庆幸之余又有更多问题随之而来,“还有还有,那你……” “夫人,你今日的问题委实有点多!”本想与她安享宁日,谁知小狐狸一张嘴叭叭叭,连方才的旖旎氛围都被破坏彻底,恨得他亲自去堵。 “唔,我只是……” “让夫人还有空说话真是为夫的失职!” “你……” 东华紧了紧臂膀,让二人重新回到严丝合缝的距离。如今他真是掌握了转移话题的秘诀,怀抱中人眼神迷离,看来已暂时忘却了原本的想法。 抱歉了小白,这样的问答委实有些危险,东华略感歉疚。 他有强烈的预感,凤九总会问出“能否看看那些世界”之类的问题。此前他与凤九说的话并没有错,看到最后一个世界的进展是因为彼时残余的短暂联系,这对其他世界自然行不通。但想看所历之事其实还有窥探记忆一途,可若将自己的记忆托出便再无法掩藏,她会知道每个世界里他的辗转反侧,也许会抑郁愁结,也许会心伤难过,那又何必。 他答应了会全告诉她,只要她问,他便不能拒绝,但这样的时刻,还是能拖一时是一时罢。他希望她能舒心愉悦,小小示弱尚可说是情趣,而袒露切肤之痛便不必了,过程的艰辛不用让她尽知。 那些世界在他心中已然成为过往,倒是悬挂着金乌的扶桑神树时时出现在梦境里,像静默的守望者,提醒着曾经的欢笑与挣扎。 人一旦放下心防,便会无畏于展示真情实感。 经历了磨难后的重聚总是格外美好,凤九与东华好似回到蜜里调油的热恋期。小狐狸不再一味顾忌旁人的眼光,有没有由头都要往夫君身边转悠。 鉴于二人归来的时日尚浅,她忧心东华伤势未愈,端茶倒水的当口要摸摸掌心、探探额头,见他面色略有变化便要凑到耳边一问究竟。 这急切的模样落在旁人眼里就是妥妥的疼惜夫君的小娘子。来访的连宋和成玉撞见了,俱是眼神暧昧,一脸的不可名状。 凤九倒似修炼出了好面皮,并不理会二人的挤眉弄眼,关心起夫君来甚坦荡,便是与成玉说着话,也并不妨碍她做个知寒问暖、红袖添香的贤妻良母。东华自是顺水推舟,含笑由着她拉拉扯扯、摸摸抱抱,满眼乐在其中,更是坐实了宠妻的名声。 反是连宋和成玉看不下去,一个扯着袖子说凤九不矜持,把老神仙当成儿子哄,一个旁敲侧击道东华没脸皮,任小狐狸摆布没脾气,到最后齐齐捂着快要酸倒的牙落荒而逃。 凤九心中慨叹,毕竟是未成家的人,就是脸皮薄! 这次随东华经历的事,虽是意外,却叫她思想了许多。有些话即便东华未说,她亦心有所感,那总在不远处影影绰绰彰显着存在感的所谓“天命”,被他们默契地跨了过去,他和她都卸下了一些东西,也格外珍视起了另一些东西。 没有什么比抓住眼前更重要。 无论是出于补偿还是安慰,近来东华陪伴滚滚和攸攸的时光的确多了不少。 这日,东华本与凤九约定一家子去放风筝。凤九说要收拾些吃食去,于是东华便带着一双儿女在小池塘边消遣等待。 攸攸还是一贯的闹腾,拿着捡来的树枝这边捅捅、那边敲敲。滚滚跟在后头便显得尤为安静,他情绪有些低落,得知不日就要去墨渊上神的昆仑虚求学,虽知这一日终要来到,仍不免忐忑。 东华望着儿子略有些失神的脸,并未提这事,倒是说:“上回的陀螺可好用?若有什么想要的,父君近日正有闲暇。” 滚滚想起那个作怪的小帝江,心中一暖,恭敬答道:“父君所赐极好,孩儿很喜欢!平日娘亲想得周到,孩儿并无所缺,不敢打扰父君休养!”习惯使然,这话说得正经有余亲昵不足,总算感官敏锐,觉察到东华神色并无愉悦,心念一转,鬼使神差地加了句,“若是,若是父君得空,孩儿的剑法想请父君指点!” 此话一出,方才头顶无形而来的压力忽然一轻,便听东华缓声道:“父君倒忘了,离上回教你剑诀过了许久,现下无事,正好切磋。” 因苍何已然化形,东华另化了柄剑与滚滚的冯翼喂招,见小家伙行动之间甚有章法,一板一眼极有架势,较前次又有进益,不禁欣慰。 -- 第260页 拿着树枝乱舞的攸攸被吸引了注意,也学着比划起来。不过,哥哥手中宝剑寒光熠熠,一招一式飒飒生风,与一截树枝显然不好比。 攸攸艳羡地看看冯翼,适才挥了一路的烂树枝早已黯然失色,她不满意地啧舌,见父君与哥哥的对招告一段落,眼珠一转便飞也似地跑过去朝东华身上一蹿,使出浑身解数祭出撒娇大法:“父君,哥哥的宝剑这么厉害,攸攸也想要自己的宝剑~” 东华对于这个从小皮出花的女儿早有预料,以她的性子怕是静不下心舞文弄墨,是以当初便给兄妹俩制了一对剑,只是碍于小狐狸崽年纪小未曾告知。见她果然眼馋,还想逗一逗,端着脸道:“这么小个豆丁要什么宝剑!父君倒是可以给你变个花篮。” 东华脑海中浮现出胖嘟嘟的小狐狸崽穿着小花裙天女散花的模样,觉得颇为喜感,连滚滚也似想到了什么偷笑起来。 攸攸不干了,料定父君和哥哥一定是又想起了当初她穿着羽毛裙子跳舞的黑历史,顿时嘴撅得老高抗议:“我才不要花篮,我也不要穿花裙子跳舞,我就要宝剑!谁说小豆丁不能要宝剑?我也会舞剑的,哥哥的招式我也学过!” 怕他们不信,她又从东华身上下来,捡起扔在地上的树枝,凭着记忆使了起来。 小团子这几招使得似是而非,不过父子二人都不陌生,正是此前东华指导滚滚的招数,虽气力不足,起承转合上添油加醋不少,但不得不说,就这年岁而言,小狐狸崽在练剑上头还是有些天分的。 一向眉目灵动的小脸,认真起来严肃得很,皱眉抿唇的模样,与滚滚越发相似,与自己也如出一辙。这下东华倒信了凤九说的话,女儿与他最是肖似。 东华想起第一个世界里见到的三十万年后的攸攸,英姿飒爽而不失活泼,最爱无拘无束的生活,她看似什么都不在意,实则都有自己的主意,这般恣意挺好。已是当了女君的人了,见到父君一样爱撒娇。小毛团子鼓着肉嘟嘟的脸颊向他讨要心愿的样子,与三十万年后抱着他手臂耍赖的样子,并没有不同。 “攸攸。”东华笑着将有些气喘的团子叫来,随手朝空中一招,指着那笼在光团中的宝剑说,“这是‘曜灵’,父君没有忘了你,不过要等你再大些才能给你用。” 攸攸倏地睁大眼,小脸涨得通红,她搂着东华开心地叫:“这是我的剑?真的吗?父君真好!哈哈,我也有剑了!” 小狐狸崽兴奋得不行,父君说只能先看着,她便绕着“曜灵”转了无数个圈,上下左右看了个遍,还央求哥哥把他的剑拿出来让她对比着看。 双剑一出,两团银光悬在半空,因着彼此之间的感应,隐隐显出背后的法阵,倒是把池塘边的空地也照亮了几分。 两个小娃儿仰着脑袋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得激烈,都未注意他们父君的情状。 青锋的铮鸣中,法阵缓缓运行,东华听得一声短促的“唰”,眼前陡然一亮,陷入一片炫目的白光里。 白光里空无一物,上下左右浑然一体,他不知自己有无前进,只知这片空茫并不如看着那般平和,时间久了还有些晕眩刺目。 有个声音在叫他,东华,东——华—— “东华?”熟悉而清晰的呼唤让他蓦然惊醒,不知何时他已倚到凉亭边,面前是凤九放大的脸。她手中挎着提篮,想是已收拾妥当前来寻他们。滚滚和攸攸扯着他的袖子望过来,与他们娘亲一般,俱是担忧地望着他。 “好了?”他拉起凤九的手问,“好了就出发吧!” 眼神扫过四周,见并无异样,他微微皱眉,这才收了剑,接过凤九手中的物事,领着一家大小继续前行。 “……所以说,为什么不带我去?”书房中,苍何正在跟东华抱怨。 自东华与凤九回归,苍何一直有些不痛快。 八年前天族大典的变故以后,东华失踪,他又面临化形,被迫无奈之下,算是炼制以来难得的与东华分开的日子。后来东华归来,发现他化形便相助稳固修为,这上头他是感激的。可既已会面,怎么后来一连串的遭遇就全不让他参与了?枉他还以为他们是焦不离孟的交情! 作为制造者,东华在其化形后并未如其他人一般接受“主人”这样的称呼,他说:“何必如此麻烦,称呼名字便好。”苍何虽懵懂,也知这是他一番好意,并不以身份相束缚。 也因此,苍何有时虽闹脾气,倒是将东华实实放在心上的。在他想来,若说关系,东华于他应是亦父亦兄亦友了,几十万年的交情,有什么难事不该叫上他? 可偏偏是这人,之后的数次历险归来皆是伤痕累累,却也没想着带他。 他已习惯了随东华征战杀伐,便是以为东华羽化的五百年里他也没有一刻不想着念着,原以为化形之后能给东华更多助力,谁知如今竟连当剑时都不如,怎不叫他怨怼? 面对苍何的诘责,东华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苍何身后的窗正对着花园,从这里望去,园中四时风景尽收眼底。 小池塘里偶尔泛起涟漪,肥硕的金鲤浮上来吐泡泡,背鳍划破平静的水面,掀起细小的水花。池塘边的六角亭没了打闹玩耍的狐狸崽十分静幽。亭边是棵无忧树,高大茂密的枝干撑起一片绿荫,自成一方天地。 -- 第261页 明明是熟悉的景,东华却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 风过树梢,沙沙的轻响掠过耳际,树影摇曳间,四周声响骤失,突如其来的寂静将他推入了另一重境地。 巨大的树冠亮起幽幽的光,光点从浓郁的枝头散逸出来,隐入周围深邃的虚无中去。另有几团光亮如灯如盏,参差挂在枝丫间,光团闪烁,好似旅人的邀请,等待着应和。 东华仿佛又听到了某种呼唤,轻柔而遥远的声音似有若无,却出人意料地具有穿透力,轻易跨过护住识海的屏障,直击到神魂深处。 东华,东华—— 那声音似乎诉说着什么,但在此之前,悄然漫起的光雾已将他包围,连思绪也被裹了凝实的水汽,变得迟滞晦涩,眼皮不受控制地沉重起来。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一只手在拉扯他的衣衫,声音隔着几扇门、几重幕,沉闷得像藏于水底。 手中茶盏掉落于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却似打破了沉默的禁咒,所有声响瞬时回归,争相在耳中交汇,尖锐的鸣声压得额头突突直跳,他不耐地伸手抚了抚。 “东华?”苍何关切地望他,口中还在为自己讨伐,“我就说吧,不带我去不中用了吧?人老就要服输,该有助力的时候别逞能!” 东华斜睨他一眼道:“到底谁不中用!不带你去是因为没法带。” “那怎么白凤九就能去?” “你还想跟她比不成!” 苍何被怼得无语,瞪着他腹诽:哼,老东西重色轻友! 这话自然不敢放到明面上说,他自觉虽不能跟小帝后一比,倒也不致像他说的这般不值一提,果然有了媳妇就是不一样。 见东华面色不善,苍何方才醒觉这人还会读心,自知再不走定要遭殃,连维持最后一点矜持都顾不得地急退出了殿门。 闪身间,他似乎在窗前瞥见了什么,但转头再看并无异常,倒是东华正对着他勾唇一笑,苍何立时寒毛直竖,思想着是不是要去碧海苍灵的藏剑室中躲躲风头。即便一身护甲已锻造得坚硬无匹,他仍觉得好似漏风的小棉袄,无端的透心凉。 第105章 梦扶桑(五六) 窗棂间投来微微的光,天还未明,淅淅沥沥的雨声已传入耳中。 近来一入夜,一十三天仿若进入了雨季,绵延的雨丝落到花间树下,打在亭台窗榭,一下便是整晚。每到东方日升,晨曦初露,又偏偏云止雨歇,似乎一切都未曾发生。 这个时候,凤九已然醒了。 前一刻她还在深沉的梦里,不知哪里投来一片金光,光芒中出现了个熟悉的身影,正想上前,四肢百骸却随之而起无名之火,逼得她不得不扭动身躯逃避,一错身间就醒了过来。 往日这时候,坚实臂膀搭在腰上,回护之姿自然合宜。这些天刚入睡时还好,一入梦中则燥热憋闷,醒来才知十指紧扣、相契入怀,不知何时已被圈进无间的领地里。 这样贴近固然亲密,可他的体温委实灼人,即便有落雨时的寒凉,凤九仍觉自己像尾脱水的鱼,再怎么憧憬水上的暖阳,也不得不张口喘息。 她试着微微挣扎,但身上的力道不仅未松,反倒更深地约束进肌肤里。凤九无奈地轻唤:“好热,东华,你松开些!” 叫了数声,背后的手臂微松,她才终于从扣得紧实的胸膛里探出头来,呼吸到了带着凉意的晨间空气。 “这是要烤狐狸么!”凤九迷迷瞪瞪地嘟囔。 小狐狸怕热,一身奢华皮毛美则美矣,日头略大些便受不得,最爱趴在微凉的玉石台阶上消暑。如今虽贵为上神,习惯仍改不了,又有夫君娇宠,若是原身,只怕此时已经吐着舌头蹿到阴凉处去了。 只是下一刻她便反应过来,瞪圆了眼往上瞧。晨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打下阴影,黑长睫羽弯折出好看的弧度,青丘冻雪样的长发披散着,颊上泛起两团可疑的潮红。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贴到他额上,温度果然有些不对,连忙唤道:“东华,听到我说话吗?” 枕边人动了动,半支了眼皮,眸中幽幽,半晌才凝聚到她脸上。他好似仍在梦里,就着覆在额上的手蹭了蹭,又闭目将她按进怀里,连落到颈上的气息都烫人。 “是不是又发烧了?快放手让我瞧瞧!”凤九竭力挣脱他的束缚,谁知他意识不清明力道却是不减,手臂箍得如铁桶一般,硬是叫她动弹不得,“东华,东华?” 隔了好半晌,才听他略有些含混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再睡会……” 凤九努力转头看去:“可你身上好烫,我得去……” “别……小白,让我抱抱你!”相触的肌肤沁凉如美玉,叫他贪恋不已,低语呢喃中透着别样的情愫。 凤九不敢妄动,一边惴惴不安一边任他纠缠。 这已不是第一次,伴随着入夜的雨而来的,是近日东华时不时起来的高热。不知是不是他隐忍得好,每一次除了格外黏人并不见他呼痛抱怨。但正因如此,凤九才尤为担心,于他,肯借题发挥撒娇卖乖的通常才是小事。 他俩刚回归时,折颜便来看过,据他讲:东华旧伤未愈、修为未复,若不择日沉睡,就该老实按他所嘱服药调养。至于头疼脑热,不过是诸多反应中的一种。他说得横眉竖目,怎么看都带着快意,凤九一时吃不准到底是老凤凰夸大其词,还是确有其事。 -- 第262页 不过,她烦恼的还不是东华果然有了折颜所说的症状,而是他明明在发烧却不知何故不愿理会,只肯自己捱过。 更为奇怪的是,就像乍然来去的夜雨,这灼人的温度也会消逝在黎明的曙光里。待到天色曈朦,鸟雀喳喳,他又恢复如常。 药香在厨房中萦绕了几日,同样的汤汁凤九不知端进端出了多少回,可眼前这人就是不领情。明明旁的都好说,不知怎么如今连吃药都成了艰难大事。 “东华……” 她的话尚未出口,这人便摇头推拒:“不用了。”再要多说,他便任那碗药放到天荒地老。 凤九追问了几次,东华无奈回道:“我这不是好好的?本就无用,不必麻烦!” 一番心意白白付了流水,凤九不由急道:“你总说无用,那怎么才有用?” 东华望着她倏然一笑,展了双臂迎向她:“不如,让我抱抱!” 凤九满心焦急,见他还有心调笑,气恼地要推开他,可一次两次,终究还是败在他的执著里。 扣着腰将人圈进怀里,他仿佛找到了最适宜的方式,呼吸轻缓地伴着馨香入了眠,叫凤九再狠不下心拒绝。 “怎么又任性起来了?”她挫败地摸摸他的脑袋,并未得到回答,只得压下心中惶急,忧心忡忡地静待来日。 才舒坦了没几天,又添心病,凤九分外揪心,她只祈望果真如折颜所说乃是平常。 相较而言,东华则尤为悠闲,看书钓鱼逗狐狸崽,连修为也不急着恢复,十分享受现下的状态。 唯一不变的是,他常在她周围。凤九看他时,他也在看凤九,若有所思的眼神在相遇的一刻变得柔软和煦。 “怎么了?”她警觉地问。 “没什么。”他将她圈在臂弯里,呼吸落在耳边,“就是在想,狐狸要单面烤好,还是双面煎香……” “说的什么浑话!还想吃我不成!”她假意恼恨。 “嗯,想啊,各种都想。”长睫轻颤,遮去了眼中的复杂情绪,他怀恋地贴上她透着幽香的发。 感觉着身后的温度,凤九攥紧了自己的手。 诸事烦扰,碧海苍灵已经有段时日未去,不过日常都有重霖看顾,倒也不需东华和凤九操心。 又到了重霖例行前往的日子,临行前忽接仙侍禀告,称碧海苍灵似有异样。重霖本不敢擅专,但彼时凤九正在陪东华休憩,他略一思索,决定先行前往一探。 隔了两日回转,重霖面上舒展不少:“启禀帝君、帝后,碧海苍灵上空近日现金光数道,久聚不散,蔚为壮观。小臣细观,金光普照之下,于结界及结界中物并无损耗,六界之中未见异象,尚不知吉凶。小臣已遣人驻守,如有新变,即时来报。” 榻上闭目养神的东华睁开了眼,良久淡淡道:“一路辛苦,歇息去吧!” 凤九见东华神色莫名,待重霖退下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东华抚着她的手掌答道:“只是想起你种的蔓荆子,不知何时再能吃上。” 凤九深深望他一眼,轻声说:“你若想吃,我做便是,也不是什么麻烦的事。” “那就有劳夫人了!” 东华的浅笑随着凤九略带迟疑的转身消失不见,他坐起身暗暗掐指,少顷蹙了蹙眉,垂眸轻叹了声。 夜雨来袭,凤九担心的事还是如期而至。 东华身上烧得滚烫,连人都有些昏沉,额上的帕子来来回回换了几次。凤九唤了数声不见反应,转身使人去煎药。待到一碗汤药端来,将人半扶着勉强喂了几口便再无进展。 原以为这下总能稍安,岂知不过一刻,方才还面色潮红的人骤然褪去颜色,浑身失了温度,四肢冷得似冰。 凤九胆战心惊,捂了半晌也未将他捂热,却见他拧眉微挣,猛地倾身将才刚喝下的药尽数呕了出来。 “东华!”凤九手忙脚乱替他抚胸拍背,连声音中都不自觉带上了哭腔。 “……别怕,无事……”他拍拍凤九的手安慰,又阖目陷入昏睡。 东华再次醒来已然天光大亮,恼人的忽冷忽热终于退去,只是情况使然,还有些无力。 他撑在床沿的手顿了顿,沉声道:“怎么不出声!” 折颜正翘着二郎腿瞪他:“就看你怎么继续折腾!九丫头一大清早就哭着将我拽来,怕你有什么闪失,说说吧,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东华横他一眼,轻描淡写道:“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干嘛不吃药,还要压制自己的修为?你知不知道自己的伤一直没好,要不是靠着修为哪有这么潇洒?”老凤凰折扇一收,拍着扇柄将手指往人脸上怼。 他想起什么,过来把了脉又试探道:“其实除开伤势,我倒觉得你经络通达、识海宏阔,似是得了机缘,说来你和九丫头到底遭遇了什么?”见东华不作声,他语重心长道,“此时恢复修为难道不是弥补伤势、提升境界的好时机?你到底怎么想的?” 东华将手抽回,依旧冷着脸不答。 折颜循循善诱,奈何对方不领情,着实憋屈:“有好法子不用,非要死扛,你这老冰块是不是烧坏了脑子!” 东华睨他一眼,说道:“……暂时还不能恢复修为。” “为什么?”东华不语,无法得到回应的折颜只能退而求其次,“那药总能喝吧?” -- 第263页 “喝了也没用,跟那没关系。” 老神仙的惜字如金只有让折颜更暴躁,手中一柄玉扇几乎将几案敲碎:“倒了八辈子霉碰到你这么个刁钻货,什么都不跟我讲清楚,叫我怎么治!” “你不用做什么,让小白安心即可!” 这话乍听之下没什么,细品起来总觉身份倒错,折颜愣了愣,气道:“你说得倒轻巧……” “什么轻巧?”凤九的声音自门外传来,见东华已起身立时眼睛一亮,三步并作两步到他身边坐下,“你醒啦?感觉怎么样?” “嗯,尚可。”东华任她的手不放心地探查各处。 “切!”折颜不以为然地嗤之以鼻,见东华目光扫过来,才斟酌着对凤九说,“九丫头,他这情况不算特异,只要休养好了自然无事,不过也不能大意,你别由着他任性!” 这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江湖诀”说得云里雾里,凤九却立时抓住了重点,搂住东华的臂膀说:“听到没?可不能任性了,该吃的药还得吃!” “呃,这个,有时发散下未尝不是好事,丫头也不必太着急……”折颜在东华的目光威逼之下不得不睁眼说瞎话,“回头我再仔细琢磨,重新制些药来给贤兄调理。” 凤九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心中怪异难消。但东华抓着她的手,叫她不得不收回思绪。她问他:“饿了吧?我熬了粥给你,这就去端来。” 东华笑吟吟道:“好。” 目送凤九的身影出去,折颜对东华说:“我不知你打的什么主意,伤势反复总归不是好事,劝你三思。若不想用汤药,我倒是可以勉为其难为你制些丸药。” 东华难得见老凤凰如此正色,不置可否,到底未再推拒。 折颜宽慰的话多少起了些作用,可凤九心中跌宕仍不能完全放下。她从东华与折颜的对话里看出了微妙的“默契”,他们不约而同地闪躲回避,叫她无法忽略。不过折颜不似东华,还不致在生死攸关的事上糊弄她,在她来说总算增了点底气。倒是东华,她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可以让他焦躁烦恼。 那晚动静闹得颇大,连小狐狸崽们也隐约知道了什么,都十分乖巧地不去打扰。 今日见东华在池边榻上假寐,原本无精打采的攸攸见状偷偷摸过来,就着他垂在榻边的手蹭了蹭。 “怎么不上来?”东华脸上挂着了然的微笑,闭目问道。 攸攸犹豫了下,终究没有扛住诱惑,小心翼翼爬到父君怀里。她认真盯着东华,小胖手像模像样地在他脸上抚了抚问:“父君感觉好点了吗?” 东华抬眸望着满脸关切的小团子,忍不住逗她:“嗯,好多了,要是攸攸能给父君揉一揉这里,父君会好得更快。” “好呀好呀!”攸攸凑上前,小手搭上东华指着的额头,学着娘亲的样子给他按摩,力道虽弱,胜在舒心,小娃儿甜暖的气息包围过来,他一边扶着肉墩墩的小狐狸崽,一边享受地任她摆布。 攸攸软乎乎的手辛勤劳作了一番,不知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忽然顿了顿:“咦,原来还有金色的树啊!” 东华蓦地睁开眼,语声并未起伏:“哪里?” “就在那里呀,就在父君后边!它在发光哎!”小狐狸崽十分好奇,要不是正在给父君按摩,说不定就要扑过去摸摸。 “……攸攸,父君带你去找娘亲可好?你娘亲说今日要做些好吃的。” “真的?那我们快走吧!”美食当前,小狐狸崽的眼神果然从别处收了回来。 东华瞥了眼身后隐约的树影,暗中捏诀待影子淡去,这才任攸攸扯着袖子往前去。 为怕晚间搅扰凤九,东华本想移去书房安歇,但凤九坚决不允,还说他去哪里睡自己就去哪里睡,别指望能甩脱。他也知这理由行不通,只好作罢。 入夜的热度依旧时断时续,隔了七八日便要冒出来一回。东华属实硬气,再如何难受都扛着一声不吭,但每每醒来便要面对凤九的朦胧泪眼仍叫他不忍。 于凤九而言,未知的病痛在折磨东华亦是折磨她。东华只说过了一晚便好,她却觉得这都是安慰之词,作为身边人自然可以感知,这段时日他的精气神并不好。凤九如一把绷紧的弓弦,无法倾诉的憋闷加剧了内心的焦灼,一点风吹草动便能叫她惊惶。 一段时日之后,二人都清减不少,只不过他们还在努力维持着平和,回避那些导向晦暗的可能。 近来凤九愈发喜欢将一家人聚到一处,似乎只有借着娃儿们天真的欢笑才能冲淡心中的不安,狐狸崽们的稚言稚语也让她得到短暂的舒缓,有时还能博得一笑。 东华心知肚明,他将凤九搂进怀里,能感觉到她些微的抗拒,可在这件事上他除了苍白的安慰并不能纾解更多。 小狐狸崽攸攸对于如今每天都有人陪自己玩耍十分满意,娘亲竟然连她爬墙上树、下水摸鱼都未阻止,父君还看得津津有味,这让攸攸分外鼓舞,更是卖力地想出新花招来娱乐爹娘。 院中的葡萄藤下有个秋千架,是滚滚小时东华亲手做的,等到攸攸学会了跑跳,这里便成了她的乐土,还常拉着哥哥来推她。小狐狸崽调皮,全不理解哥哥一片爱护之心,嫌滚滚推得温吞,不够刺激,可也无人敢在这上头纵容了她,便荒废了些时日。 -- 第264页 后来遇见苍何,一大一小看似年纪差着辈,实则一样的玩起来不嫌事大,寻常的秋千愣是耍出了风火轮的效果,偏还一个赛一个的疯,趁着秋千凌空打转的势头,一下越过池塘、一下蹿到树上。他们自己许是不觉得,旁观的仙侍宫人每每胆战心惊,纷纷做好舍己飞扑当肉垫的准备,莫不觉得长此以往于仙寿都有妨碍。 小狐狸崽一心表现,便想到了荡秋千这么个“绝活”。她早已看准了秋千对面无忧树上缀着的花簇,最大的一簇靠近树冠顶部,密密连缀的金黄像是吸收了万丈骄阳,如一团炽烈的火焰挂在枝头。 攸攸粗粗估算了下,觉得问题不大,之前她也曾做过从秋千飞扑到树上的事,这回只需再多走几步摘下花枝即可。她想把这太阳一般的无忧花送给父君。 想法固然不错,只是对于尚未见过这等危险动作的爹娘和哥哥来说未免过于惊悚。 小狐狸崽让身后的滚滚推得更用力点,熟练地让秋千抡起了圈,抓准时机借势蹿出去,在空中迅速化出原形,狐狸爪子奋力朝前一扑便落到了无忧树上,再三蹿两蹿挂上花簇旁的树枝,重新变回小娃儿去折花枝。动作不可谓不一气呵成,其他人尚不及反应,她已得意地晃着艳丽的花簇冲他们挥手:“父君父君,快看我给您折的花!” 所谓乐极生悲,便是常常发生在这般目标将要达成而精神逐渐松懈的一刻。攸攸自以为大功告成,挥手左右摇摆时,忘却了所处并非平地,大意之下脚底一滑,手中还不及抓稳便从枝头掉了下来。 若是平常,小狐狸崽只需化了原形,空中翻个身保持平衡,四爪安全着地便可无虞。只因今日她是为了折花送父君的,手中这簇无忧花开得极好,若化原形必不能抓得稳当,一番心意便付流水,她有些不舍。危急时刻最怕犹豫,她这念头虽只在顷刻,却是错过了自行扭转的时机。 旁观的人看得清楚,应时而动的也不在少数,不过谁都快不过东华。 东华虽是第一次见攸攸这般“身手敏捷”,对于女儿的调皮倒是早有预期。娃儿皮一些,他本没有什么想法,无非是在摸索着探知世界,只要不离谱他不会在意。不过再怎么调皮,都不能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 比如今日这事,见她灵活地从秋千蹿到树上,娃儿胆子够大,他惊讶之余另有赞许;得知女儿要折了花枝送他,小孩子一腔热忱毫无遮掩,心头暖意油然而生;唯有从树上掉落这一节,攸攸不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却因舍不得扔掉手中的花才错过了自救的时机,因小失大,当断不断,遗祸匪浅。 接住攸攸本是意料中事,他板着脸并不预备假以颜色:“为什么不把花扔了?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吗?摔伤了怎么办!” 少有的冷肃面孔把攸攸唬得一愣,小狐狸崽大约从未见过父君对她如此严厉,讷讷答道:“这是攸攸送给父君的花,特地挑了最大最好看的一簇,舍不得扔……”说着她眼圈一红,想要哭又不敢哭出来,“父君,父君您别生气,攸攸想要您开心,我下次不会了……” 一贯大大咧咧的攸攸恨不能将脸埋到胸口去,她自己也有些后怕,小声抽噎着,小手偷偷抹着掉出来的眼泪,却总也抹不尽。 东华望着小狐狸崽手中抓得牢牢的无忧花,不禁心中一软,女儿一片赤诚想他开怀,有此孝心本应嘉许,他气的也是她不顾自己的安危罢了。可说到底,若无父母教诲,小娃儿哪里能懂这些?难道不是自己这当父君的先失了责,如何还能拿孩子撒气? 他替小狐狸崽擦了擦眼泪,声调已不由放软:“这花父君很喜欢,不过别再犯险了,什么都比不得攸攸的安危重要!记住了么?” 小娃儿听出父君话中的谅解,这才敢勾着他的脖颈小声讨饶:“攸攸记住了,父君您别生我的气!” 东华接过这捧让人担惊受怕的无忧花,认真看了看。金黄的花簇开得灿烂,攸攸眼光不错,即便经过了一番折腾,艳阳般的花簇并没有折损,纤长的花丝更似金芒遍洒,时时传递着光与热。 而眼前这棵不知在太晨宫中扎根多久的无忧树,油绿树叶间还藏着不少类似的花簇。以前并未觉得这花的特出,今日应是攸攸的情分使然,让这寻常的花草也凭空多了几分可爱。 东华颠颠手中的小狐狸崽,指着摇曳的树冠里露出的簇簇金黄说道:“的确很好看,不过若让它长在枝头,也许以后会更好看!以后,父君可以带着攸攸……” 正说话间,茂密的树冠中似有光芒一闪,他定睛去追那道倏影,却发现不知何时,那挂在枝头的无忧花隐隐放出光来,光芒越来越盛,金黄的花簇比以往更似一个个的小太阳;树叶间的微小缝隙也透出块块亮斑来,照得叶上的经脉都无比清晰;自下往上看去,整棵树好像沐浴在光中一般。 金色的大树啊,那日攸攸说,还真少见呢。 像那棵巨大的神树,道路尽头的金红骄阳,火焰那边的彼方世界。 不知道此时此刻是否仅他一人见到这般场景,只是思绪杂乱,手脚却被束缚了一样迟滞无力。 在空茫的识海深处,总有一个声音反复响起,他努力分辨,似是在说:“……胡……不……归?”声音寂寥而怆然,带着时间的厚重,催促着鼓点,缠绕入神魂,再无法忽略。 -- 第265页 眩目的光芒陡然增幅,照得人越发头晕,连一向沉稳的心跳也失了节奏,被什么勾连着乱成一片。 东华眼前一阵发黑,凭着直觉扶住近在咫尺的树干,总算未叫怀里的小狐狸崽跌出去。 凤九和滚滚不过慢了几步,见东华接住攸攸原还松了口气,谁知说话间他好好仰头看着看着,身形忽然晃了晃,眼看就要倒向一边,唬得二人立时上前搀扶。 “东华,你怎么了?”这些天来,凤九还是第一次见他日间出状况,心下已是一沉。 “……无事,日头有点晃眼,一时未注意脚下……”东华揉了揉眉心,等待视野一点点恢复。 凤九和滚滚望着一十三天一贯温煦的阳光,交换了个忧心的眼神。 东华将攸攸为他折的无忧花放在案头,抬头便能见到。为了让花簇保存得更久,他很贴心地施了点小法术,攸攸每日来探望父君时见了便笑得眉眼弯弯。 凤九却在一日日失去笑容,尤其当她发现,自那日起东华只在夜间犯病的定律已被打破,他时时在日间也不大舒爽,只因隐藏得好,一般人不易察觉。 她原就紧绷的精神因此更是一触即发,连东华的安慰都无法让她长久地平静。 这日,雨过天青,背阴处的风仍有些凉。 凤九拿着外氅找来时,东华正微阖着眼倚在凉亭内。柔风拂过俊挺的眉眼,将散落的发丝吹得调皮打转。漫天云霞映在脸上,为他镀上一层变幻的光晕,每一寸肌肤好似都在发光。 连日来的波折并未损减他的气度,他还像多年前一样,举手投足仍是最有神仙味的尊神;他又与多年前不一样,深邃无波的眼眸也会蕴藏融融暖意。 应是听到足音,他的唇角悄然弯起弧度,假意入睡,只等她俯身轻轻盖上外氅,便将手掌抄至腰后将之一揽入怀。 哪知随着衣衫落下的,还有温热的吻,颤悠悠的舌尖小心地描摹着轮廓,像一只小兽在试探着需索,又在逐渐加重的力道中稀释着不安,尖利的犬牙不知轻重地磕在唇上。 东华扶着她的腰肢,诧异地睁开眼,却被她用双臂更深地搂住。四目相对,她的眼尾泛着红,眸中波光盈盈欲滴,在一贯的撒娇耍赖之下,还有别样的委屈在流淌。 他待凑上去回应,被她抵着肩膀回避;他要替她擦擦湿润的眼角,亦被她按住手臂拒绝。今日的她格外霸道,借着外氅的遮掩,她纤细的肢体奋力压制着他,只许自己点火,不许他来纠缠。 滚烫的唇从嘴角挪到颈项间,又从颈项落到肩上,湿润的吐息撩起肌肤的战栗,却并未带来旖旎的缠绵。 肩上忽然一痛,尖利的牙齿刺破肌肤扎进肉里,宣泄怒气一般用力咬合。牙关微颤,发狠的尖牙终究没有使出全力,迟疑着退了开去。被挤压之处初时一片麻木,然后升起细碎的辣,最后才固定在痛上,温热的液体从伤口缓缓流出,洇染到衣衫上。 东华没有挣扎,反而眼含疼惜地抚上蜷缩到怀里的颤抖躯体,一下下顺着如云秀发:“小白……” 凤九抬起泪水涟涟的双眼质问他:“你为什么不好好吃药修养?你想骗我到几时?” “不是……” “是不是预备扔下我们娘仨不管,连哪天离开都闷声不说?” “我没有……” “东华,你这样我害怕!我跟你说过,别留下我一个,你为什么不听!” 凤九并非胆怯之人,可多日来的重压叫她心神俱疲,她如抓浮木一般攥着他的手,伏在他胸前哀哀低泣。 无声的泪水濡湿了东华的衣襟,他只觉得沉默的隐痛比任何时候都要灼人。 他是不是对她太过残忍了?即便到了今时今日,亦未将实情告知,让他的小白辗转反侧,寝食难安,他属实是有罪的。 可有时全然的坦诚并不见得就是爱护,每个抉择都如此艰难,知道的人只有更纠结。他晓得她会如何选,正因为爱她,才不忍她为难,要连选项都隐去。 他当然是要与小白长长久久的,这一初衷始终未改。不过,到底哪条前路更好,他的确需再仔细筹谋。 作者有话要说: *3月发生了不少事,在为疫情焦躁的时候,骤然而至的悲欢离合又叫人扼腕,回头再看,暂时的禁制都只是微末。谁都不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转身也许就是一生。惜取眼前人! 第106章 梦扶桑(五七) 关于女子的眼泪,十数亿凡世中有过许多传说,至迷至魅者可惑心智,至坚至利者可媲军队,至威至伟者可撼邦国,而其中都少不了英雄冢、销魂窟。 情之一字,究竟有何神奇? 为孟昊的惨淡下场而扼腕的东华不能理解,在四海八荒多番磨砺的他甚至觉得毫无道理的爱慕是件烦扰的事,彼时的他更无法想象,一向刚毅坚韧的自己有一日会因为一名女子的眼泪而不止一次地妥协。 是小白教他知道了许多事。面对一个人的乍然失措叫心动,迷恋一个人的声音气息叫心悦,难舍一个人的点点滴滴叫心爱。 爱上一个人,好似开启了未知领域,做的傻事、说的傻话,桩桩件件都仿佛不是自己。可当这些傻里傻气得到回应,又好似骤然打通了任督二脉,原本想不通的事豁然开朗,黯淡了数十万年的一方角落渐渐泛起了柔光。原来,这就是爱了。 -- 第266页 爱她,自然更爱见她欢愉的泪、欣喜的泪、幸福的泪。若是心酸的泪、无助的泪、哀戚的泪可用来当武器,他必是无法招架的,尤其当她沉默而倔强地望他时,那双澄澈明净的眸子便是他的劫数。 东华有时觉得自己像被种了蛊,他俩不过见了几次,她便在他心中生了根、发了芽,一夕之间长成了大树。欢愉的泪是微风吹拂时的簌簌,带着惬意的柔和;哀戚的泪是风雨飘摇时的沙沙,裹着不安的挣扎。无论哪种,都入骨入髓,感同身受。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相许,放在心中便够了,他并不希望生死成为时时需要提及的事。然而有时,命运并不允他默默前行。如若他的决定会成为刺痛她的荆棘,他会重新考量,只不过路未必好走。 一场酣畅淋漓的哭泣的确有助于情绪舒缓。 凤九回头再想,觉得自己这般明媚大气的女子,委实不该对总是惹人生气的家伙太好。泥菩萨尚有三分火气,他既要做闷葫芦,那便让他做去,何苦委屈自己还要上赶着疼他! 想是这般想,她也知道自家心性,不过犟个两三日罢了,但即便只是两三日,她仍觉必要,否则真要叫那人尾巴翘到天上去,以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 宫门以内不用顾忌其他,小狐狸的脾气都摆在脸上,往日轻言软语不离左右,今时茶饭齐备,礼仪周到,唯粉面生寒,笑容全无。她难得拿出女君的架子,特为选了冷色厚重的衣衫,一板一眼穿上,踩着四平八稳的步子,目不斜视从他面前经过。 别的治不了,让你也尝尝受冷落的滋味!凤九如是想。 生气归生气,药却仍是记得熬的,折颜虽说要制丸药,她总觉得于药性上头还是汤药更优些。端了这些时日,凤九也算执著,但东华不接,她亦有些心灰意冷。有人将好心当驴肝肺,她又有什么法子?至多给些冷脸,倒还不至于每日哭着求他。 放下时并不多话,汤药仍散着袅袅的药香,她已做好了再来时将凉透的药端回的准备。 已然转身的凤九不知,两道目光始终追随她的背影。 良久,一只修长的手端起玉白瓷碗,再放下时碗中已空。 凤九回转时,见到桌案上的空碗倒是一愣,进门前刻意板着的脸出现了裂痕。 她环顾四周,越过秀雅的窗楹,在园中一株优昙婆罗树下见到了那个颀长挺拔的身影。 凤九心头一松,穿花蝴蝶样直扑到他身后,搂上腰,将脸贴到他背上,明明嘴角早已上扬,偏还装模作样问:“怎么又想通要听话了?” 东华握住她不安分的小手垂眼答道:“不想让你难受,也不想你不理我。” “早这般不就好了!多大的人还不爱吃药!再说,难受的是你自己……”凤九嗔怪地探头抱怨,她想起什么似的,轻轻抚了抚他肩头问,“还疼吗?” “不打紧,夫人可解气了?”东华侧头睇她,笑得颇为温良,“是我不对,以后都听你的!” 凤九仅有的几句怨怼被堵了回去,她横了他一眼,埋头嗅了嗅衣上的白檀香,撇撇嘴嘀咕:“这还差不多……还有别的药,等会儿再拿来。” “好。”他望着树上隐约冒出的金黄色花簇,晓得这妮子的作弄心思,唇边一哂。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东华十分配合地用药休养,伤势与修为的确恢复了不少,便连夜间的发冷发热也发作得少了。 折颜来过两回,对此亦感欣慰,建议他不如趁势闭关些时日,一鼓作气将身体痊愈了再说。对此,东华却是沉默着并不答话。 折颜只当他是舍不得与妻儿暂别,还调笑道:“贤兄伉俪情深原是好事,只是没想到竟这般儿女情长,不是还有句话叫‘小别胜新婚’?你早些调养好了身子,九丫头必是开心的。” 东华睨他一眼:“孤家寡人,知道得倒不少!” “什么孤家寡人!十里桃林也是有人等我的!”老凤凰不服气地叨叨。 殿外传来嬉闹声,凤九带着小狐狸崽摘杏子摘枇杷,有攸攸这个捣蛋鬼在,好好的杏子、枇杷都叫她踢球样踢进筐里,偏还准头差,不光滚滚的衣服遭了殃,连带凤九的珠钗环佩都被碰歪,气得她撵着小狐狸崽四处乱窜。即便如此,她的脸上仍是挂着笑的。 自他情况改善之后,她才终于有了笑意。 东华目光闪烁地注视着殿外的一幕,这般活泼生动的模样才是他认得的小狐狸,他侧头思考着什么,许久方说:“……我再想想。” 折颜听他没头没尾,想了想才反应过来是说闭关的事,倒也没说什么,只按常理嘱他:“此事宜早不宜迟。” 尽管如此,待到东华当真有了闭关的计划时,已经又过了三月。 期间,碧海苍灵上空的金光聚了散,散了聚,一次比一次声势浩大;而他梦中的神树越来越清晰,巨大的枝丫闪耀着银芒伸展向未知的虚空,应和着摇曳树影的低语宛在耳边。 东华晓得,时候差不多到了。 雄奇险峻、林麓幽深的昆仑虚今日迎来了一位尊客。 身为父神嫡子的墨渊早年广收门徒,便连如今的天后白浅亦曾投其门下学艺,因而昆仑虚远非等闲的仙山洞府可比。如今虽是惫懒不少,山门气象仍在。 -- 第267页 笔直的登天梯直入云霄。恰是弟子前来拜见的日子,在仙雾缭绕的玉虚峰顶,宽阔的外殿空地上已零星聚了些人,正三两低语,交流着近日的历练趣闻。 便在这时,一阵法力波动,空地中央陡然出现一个人影,随之而来的强大仙泽瞬时笼住了在场诸人。刹那间的威压叫众人气息一滞,却又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担当守卫的弟子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昏头昏脑正要上前喝问“来者何人”,却见一身玄衣的尊神墨渊不知何时踏出了殿外,正笑吟吟招呼道:“真是稀客!东华,今日你怎有空驾临昆仑虚?” 众人惊愕间,清冷的嗓音不疾不徐地应道:“墨渊,许久未来,昆仑虚仍是旧观,不过你这些弟子却是面生得很。” 二人相视一笑。在场诸人方才醒悟过来,此起彼伏的见礼声中,东华随墨渊往殿内而去。 殿门一合,将见识尚浅的弟子们兴奋的大惊小怪也一并关在了殿外,室内一派安静。 上罢清茶,墨渊方仔细打量起了眼前的老友,他清了清嗓子问道:“前段时日你有些微恙,如今可大好了?此前折颜说起,还有些烦恼。” 东华却未接话,他把玩了一番手中的茶盏,抬眸沉声道:“墨渊,今日我来,是有一事想要托付……” 墨渊一愣,东华每每用这般凝重语气与他说话必不是小事,上一次仿佛还是为了妙义慧明境和三毒浊息,这次又是为了什么?四海八荒若是还有让东华也无把握的事,他倒不敢托大说自己便可以。 “你记不记得上次说过,我的一番遭遇不像是六界之中的因缘?”东华缓缓提起前因,“我要托付的事便与此有关……” 东华将来龙去脉道得平静,墨渊却已神色大变,他一贯疏淡端雅的面容满是不可置信:“你确信会如此?” “不能说确信,而是一种强烈的预感。但我不想侥幸,更不能让她冒险,思来想去也唯有烦劳你了!”东华盯着墨渊郑重道,“若连你都不行,六界之中恐怕再找不到别人来做这件事。” 墨渊从一开始就未想过推拒,他只是觉得匪夷所思,但在东华身上又确确实实发生了太多不曾预料的事,这使他从不轻忽东华的任何想法。他想了想问道:“碧海苍灵上空的金光是否也与此有关?” 东华点头称是:“原来你也注意到了,正是如此。” 墨渊的神色并不轻松,他皱眉道:“此事你有几成把握?” 东华望着案上袅袅的宁神香,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道:“不论有几成把握,对我并无分别。” 墨渊知道事已至此,无关劝慰,只问:“我还能做什么?” 东华淡然一笑:“墨渊,仅此一件足矣!倘若顺利,我定会好好谢你!” 东华总将惊天动地的大事说得轻描淡写,饶是墨渊这般见过世面的人物都不免心潮澎湃。他又决不拖泥带水,事情说罢便起身告辞。 临出门,墨渊望着老友坚毅从容的背影,突然发问:“东华,如果,如果……”攸关生死,他竟有些说不出口。 “怎么连你也婆妈起来,哪有什么如果,难道因为这便不做了?”东华转头看他,忽而一笑道,“待事情了结,我还要送小狐狸崽来学艺!” 见墨渊眉宇纠结,似还不放心,东华又道:“另有一事虽不大确定,此时不妨一说。昔日在不同世界穿行,我有一瞬似乎感应到了少绾的气息,总觉此事另有玄机。近日因我的事耽搁了,事毕之后,我定助你一探。” 抛下这枚惊雷他便自顾自离开了,也不管身后之人内心如何掀起惊涛骇浪而辗转难眠。 东华跟凤九说要去碧海苍灵闭关时,凤九不疑有他。毕竟,这些时日来,折颜常常在她耳边念叨,让她劝东华早日闭关休养,如此方能尽早恢复。 凤九也曾多次劝过,尽皆无果,此番见他终于应允倒是松了一口气。相伴的时间还很长,她希望早日见到那个康健的夫君。 反是东华腻腻歪歪,去之前还在与她絮絮:“小白,我约莫要闭关三年,你若想我……” “闭关最忌分心,我省得,这点小事不用特别嘱咐,你去吧!” “若我想你呢?” “那就早日恢复出来见我们呀!” 凤九自觉几句话说得深明大义,又暗含激励,属实高妙。谁知东华不仅没有赞许,反用幽怨的眼神看她,倒似她有多无情无义一般。无奈之下,她只得妥协地送上香吻安抚别扭的老神仙。 唇齿的纠缠格外深重,她没有见到东华眼中的暗潮汹涌,倒被他勾出几分别绪。二人向来如胶似漆,即便只是分别三年,心头依旧不舍,不过若要计较,自然是东华的身体更为重要。 她按下心头那点惆怅柔声说着:“东华,我也想你,可我更想你好好的!”从他怀中抬起头来,揉揉他温热的手掌,她狠狠心道,“时候不早,你早去早回。等闭关结束,我和狐狸崽来接你!” 东华抚着她额间的凤羽花亲了亲:“乖乖在家等我!”深深望了她一眼,这才抬步进入了碧海苍灵的结界。 凤九被他那一眼望得失措,忽然一阵心慌,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却找不出哪里有错处,只得愣愣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泛着莹莹紫光的结界里。 碧海苍灵一闭就是三年。 -- 第268页 凤九隔三差五就要去探一回。虽有儿女相伴,但少了身边之人,总觉心中空落,春华秋实都少了兴味,唯有离他近些才好了几分。 这回东华设的结界分外坚固,进是进不去了,她也不敢打扰,每每绕着结界兜两个圈子确定一切安好,这才细数着日子默默离去。 她常常想起东华临别前的那一眼,绵绵情思中似有深意。日有所思之下,这一幕在梦中反复重演,直到有一日,她终于看清,他眼中的“深意”乃是“今日一别何日重聚”的离愁。 她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总觉得这离愁较之分别三年的预期多了些沉重,而再往深想已非她所愿。 三年之期将近。 近来,碧海苍灵上空已被金光笼罩,似从苍穹深处投射而来的光芒辉映在四方天际,经久不散。昼夜不再分明,天河也已失色,流泻的光波似风过麦浪,带着无限奥妙层层荡漾远去,所见之人无不失神。 神秘的极东之地又一次成了六界的焦点。有传言道帝君东华在此闭关,如今奇景现世,四海八荒皆言乃是大吉之兆,帝君约莫又要进阶了。 不过,对于尊神之上还有何品阶却是莫衷一是,毕竟自开天辟地以来,尚存的神仙里并未有比帝君更资深的了,无处可参可考。而回头再想,便是连所谓进阶的说法都只是众人揣测,至于真相如何,也唯有帝君他老人家自己分说。 凤九早起便有些坐立不安,已有几日未曾好眠,别人只道是因着夫君出关在即而心喜,她自己晓得不一样。眼皮跳得厉害,还不拘着一边,她连回想哪边是财哪边是灾都没了意义,倒不如去瞧瞧。 重霖兴致很高,太晨宫中虽不缺什么,他却甚是细致地将东华惯用的物件早早齐备,只等帝君归来。 滚滚和攸攸也要跟着凤九去迎父君。这次闭关东华将苍何也带了去,滚滚少了练剑的对手,攸攸少了疯玩的伙伴,二人均感趣味大减,早就盼着他们回来。 小狐狸崽当是去玩耍,一路叽叽喳喳,倒是替凤九分了些注意,化了不少忐忑。 他们到碧海苍灵时,竟已来了不少人,成玉连宋,折颜白真,连墨渊都在。凤九一一招呼,奇道:“你们怎么都来了?” 折颜挥着扇子答:“看热闹呗。” 白真睨他一眼,轻哼道:“嘴硬心软!” 墨渊却问凤九:“小帝后今日有何感觉?” 凤九一愣,随后反应过来是问她为何今日会来,于是答道:“不知道……就觉得该来。尊驾这是?” “忽然有些预感……”墨渊亦非多话之人,有时他的简约跟东华倒有些类似。他似看了凤九一眼,彼时成玉正过来扯着闺蜜耳语,便也没了下文。 碧海苍灵乃钟灵毓秀之福地,平素少有人敢靠近,近日因着肉眼可见的蓬勃仙力,引来不少精怪小仙,一边挡不住诱惑地争相向前试图沾享尊神福泽,一边又存了一丝理智要与随时而来的天道试炼保持距离,于是矛盾纠结着徘徊在远处的荒野云海里。另有六界中人前来观望,不过见了凤九一行,均守礼地避开些距离。 泛着幽光的结界下茫茫一片,结界中雾潮翻涌不见一物。半空荡漾的金光犹如实质,将立在云头的众人也映得敞亮。四周逐渐汇聚喷薄欲出的能量,压得人心头沉沉,却也胸中鼓荡,为着即将发生的一切激动不已。 不多时,结界中的浓雾似被什么吸引,朝着一个方向搅动起来,快速旋转中原本被遮掩的景物一点点显露。越来越清晰的视野里,一人安然坐于漩涡中心,正是东华。 凤九贪恋地看着结界中人,三年未见,他神采更甚往昔,想来修为应恢复无虞。 空气渐而滞涩,金光倏忽隐去,云层中划过熟悉的波动,是劫雷即将到来的前兆。 于此,众人并不陌生,反倒不约而同有了“果然如此”的想法,只是悬念仍在,不由都屏息凝视静待奇观。 东华缓缓起身,衣角列列,剑出如电。 几乎在同一刻,迅速集结的劫云猛地吐出一道惊雷,直向结界而去。明亮的电光在结界处一闪即逝,沉闷的雷声却似狰狞巨兽隆隆而来,灵泉的如镜水面波纹迭起,摇碎一池明净。 一声雷起,便是发端。众人尚不及为一次小胜欣喜,接二连三的劫雷便已落下,起初还是一道接一道,后来便三五成群、连缀成片地轰然投下,不仅此起彼伏的电光晃了众人的眼,层层叠叠的雷声振聋发聩,巨大的撞击引得地动山摇,便连站在云头的人都感心旌神摇。 滚滚和攸攸紧紧贴着凤九,神情紧张地望着那里,凤九也不过强自镇定,护在狐狸崽身后的手攥得生紧。 “这动静,都要赶上当年的混沌神雷了!”折颜摸着鼻子嘀咕,眼神瞥向一旁的墨渊。 连宋正有同感,不过这等事上头他并不如折颜恣意,只侧耳关注尊神们的交流。 墨渊却未接话,凝眉看着结界上一次次晃过的紫光。 “娘亲,混沌神雷是什么?”耳朵尖的攸攸扯扯凤九的衣袖问。 凤九蓦地想起当年,也是这般在碧海苍灵上空,乍惊又喜地从遍地疮痍中见到归来的东华,彼时满心满意全在那个伤痕累累的人身上,虽听得墨渊说到混沌神雷的厉害,对于连着九日每日八十一道玄雷的磨折只是过耳,要到回头细想方觉心惊胆战。 -- 第269页 即便结果为好,她仍不愿见他承受如此苦痛,因而此时,对着无端提起这话的折颜不免带上了怨气,小脸一板道:“别听老凤凰胡说八道!” 小狐狸崽虽不知老凤凰“胡说八道”了什么,见娘亲气恼她也无心追问,仍偎着凤九揪住她衣衫来寻找安慰。 倒是白真冷冷“哼”了一声,叫折颜再不多言。 暗沉天幕之下,劫雷一次次遭逢结界的弧光,以及随后而起的轰鸣驱走了窃窃私语,众人沉默着望向不知还会落下多少道的玄雷,唯有结界下岿然不动的身影和那张明暗交错中淡定的脸,成了视野中的焦点。 又一阵暴风骤雨式的落雷,碧海苍灵上空的结界终于在陡然暴涨的紫芒中完成了使命。而此时劫雷未停,少了结界的阻隔,立时雷霆万钧朝间中那人扑去。 东华祭起手中苍何相迎,看着沉着有序,招式间已将大多劫雷挡了回去,便是少数落到身上,也丝毫不见他动容,身姿流畅依旧。单看这般从容气度,定想不到他是在生死间游走,让人不禁要为其风采击节,只有凤九蹙眉在他衣衫间找寻隐约可见的深色。 所幸此番境况并不长久,苍何仿若吸纳了劫雷的电光,在东华手中越来越亮,几乎叫人不能直视。与之相反的,漫天玄雷好似被抽去了底气,逐渐孱弱无力,连墨黑天际也再压不住。 四周光线一点点亮起来,足足一百零八道玄雷之后,一场漫长的试炼终告结束。 此时,空中重新泛出金光,不似原先的散漫,更像从头摆布了一番,成了浓郁凝实的一团,不仅直视时叫人心生肃穆,更隐有妙音传来。 围观众人面露喜色,指着那团金光议论纷纷,有的说是功德之光,有的说是证道之相,无论哪种均是帝君的造化,合该大喜。又说帝君果非常人,如此大事,举重若轻,无波无澜便过了,不愧我主云云。 折颜得意地摇着扇子:“我就说老冰块境界要提升吧,他还非不听我的,要不然哪用那么折腾!”神色间颇有种“不听老人言”的自诩。 白真十分嫌弃地咋舌:“那么能耐,怎么不见你本领见长呢?” 折颜有些不服气:“真真可不能冤枉我,明明是我花了太多功夫在医术上,尤其是碰到老冰块这没事找事的,哪里还有时间增长修为!”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我见你倒挺闲,还有空去钟壶山玩耍!”白真意有所指。 “我哪里去玩耍!不就是去……看看某人的风流债……”折颜觑觑他脸色,摸着鼻子将后半句咽进喉咙里。 白真忍不住扯扯嘴角,抬手作势扇了扇道:“这么大一位尊神,也好意思跟后辈计较,啧啧,这个酸呐!” 碍于人多眼杂,老凤凰自忖脸皮没有别人厚,借着袖子遮掩伸手去拉白真,陪着万分小心低语:“真真,我可不是为了陪你嘛,这点小事咱们回去说,回去说啊!今日只说老冰块的事!” 白真甩甩袖子不理他,倒是一贯好奇的小狐狸崽攸攸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俩拉扯,叫老凤凰没来由老脸一红。 这般气氛里,凤九心头亦是一松,事情似乎比想象的要顺利。她见四方天际霞光万道,祥云笼着金光徐徐洒向东华,愈加衬得他容颜俊雅,清贵高华,正是她最心仪的模样。 他仰头望了望那团金光,眼神又朝这里看过来。隔了老远距离,辨不清其中悲喜,凤九陡然乱了心神。原该欣喜雀跃的事,不知为何才刚平复的心又是一阵乱跳,脑海滑过无数念头,却纷繁芜杂抓不住头绪。 周围闹闹哄哄,滚滚和攸攸欢喜地拉着娘亲,说要过去接父君。凤九心事不宁,被扯着向前去。 便在此刻,肃立一旁许久不出声的墨渊遽然目光一凝,断喝一声:“退后!”手掌翻出已凝出一道屏障挡在前方,并一力扯着众人迅速向后略去。 与此同时,下方碧海苍灵处传来一声巨响,草木瞬时倒伏,灵泉中掀起巨浪,连众人脚下云头都震得晃了一晃。以为圆满的事突然横生枝节,把众人唬了一跳,都稳住身形定睛往下看。 不知何时,雍容祥和的金光里分出几条触手,要来拉着东华向上去,他神色端凝,脚下连闪,一一避开去。金光似不甘心,又有更多触手伸来,东华祭出苍何格挡,仍有一两条触手趁势缠上臂膀腰身,他挥剑奋力砍斫,亮堂堂的苍何便与源自金光的触手激出了如许声响。 凤九趴在屏障上细瞧,下方对抗并未结束,断了的触手消失无踪,那团金光铁了心一般要将东华拉走,东华偏不如愿,一人一光便隔空对峙了起来。于是触手越伸越多、越伸越粗,东华也不似方才淡泊,行动间大开大合,寸步不让。 “这是怎么了?”凤九喃喃不明所以,一行人俱转而看向墨渊,谁知此人一边捏诀加固屏障,一边一瞬不瞬看向下方,并无半分回答之意,不得要领的众人只得将目光再投向激战中的人。 不得不说,与此相比,众人曾称道的“前无古人”的劫雷显得如此微不足道,方才不过是些许地动山摇,而此刻,一声高过一声的碰撞似在四海八荒也引起了震荡,修为略高的众人心中皆有所动,有什么让人焦躁的变化正在发生。 天地昏昏,那团金光中似混入了其他色彩,变得深沉而迷蒙,连高悬天际的日月都成了黯淡的背景。 -- 第270页 墨渊毫无预兆地高喊了声“东华”,激战中的背影一震,陡然加快了身法,苍何疾风骤雨般攻向金光,一条条触手如切瓜似被砍断,虽不能阻了其重新长出,到底叫金光实实缩了一圈实力大损,若对方是人定是要暴跳如雷的。只是随着一次次进攻,凝聚苍何剑上的雷电之光也在逐渐消减,而被其砍下的触手苟延残喘着在东华身上撕开更多口子,一时倒也不能说谁更得了便宜。 你来我往几百回合胜负难分。正自胶着,金光突然收回触手,停止了攻势,在半空翻涌了一阵。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遥遥望见东华收势肃立,缓缓摇了摇头。金光在空中又翻涌了一阵,东华再摇了摇头,两厢倒像是在应答。 似是沟通无果,未几双方又战到一处。 东华紫色衣袍上愈加斑驳的痕迹刺痛了凤九的眼,她转头拜到墨渊跟前哀哀恳求:“今日之事尊驾必是知道的,万请告诉凤九究竟是何缘由!” 其余众人亦想墨渊来解惑,连折颜都在催促:“就是啊,老冰块不是要升阶了?这又是什么情况?” 这位尊神地位尊崇,一向并不比东华更多言,他沉默了一阵,众人皆以为已然无望,哪知他到底还是开了口。墨渊望着凤九道:“东华担心,他若修为恢复、境界提升,便可能要离开此界,因而不愿……” 短短一句话便揭开了过往的诸多迷雾。折颜也很惊讶:“怪不得他要压制修为……不过,离开是要去哪里?”见墨渊投来幽深一眼又忽而领悟,瞠目结舌道,“这是要跳出六界?六界之外又是何境地?东华竟已走到了这一步!可……”眼风扫到凤九和两个小狐狸崽,终究还是明智地住了嘴。 凤九并非愚钝,想通此节,她呆坐喃喃:“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从异世归来的他怕是对升阶之事早有预感,这才闹着不肯吃药恢复修为,而之所以改变主意怕还是因为自己的担忧。 凤九心中又悲又喜,五味杂陈。他不想让她来做这抉择,因他知道她向来以他的安危为优先,怕是宁愿他离开此界也不愿见之忍受病痛折磨,所以他才连退路都不留,要将自己逼到绝处。 跳出六界,超然生死,如是诱惑,他却不愿,是为何来?无非是为她,为着小狐狸崽们。私下他无数次对她说:“小白,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于是家便成了他的执念。寻常人有此机缘早已趋之若鹜,即便面对妻儿老小,也大可以说待到来日再做谋划,他却连这等虚与委蛇都不屑。六界中人总说东华帝君为人清冷,只她知道,他内心热烈纯澈,初衷未改。 一念及此,她搂住还有些懵懂的小狐狸崽们,努力隐忍涌到喉头的酸涩,眼中唯有昏黄天地里的那道人影。 攸攸在怀里怯怯问:“父君会赢吗?” “会的,一定会的!”她竭力平复嗓音中的颤抖答道。 滚滚默默伸出手,替她擦掉不知何时滑落的泪水。 一场祥和的接引成了撼动天地的惊变,这是众人未曾预料的事,更未曾料到的是争持不下的局面竟比历劫还要惨烈许多。 东华一身衣衫早已辨不清深浅,束发的玉簪不知落到哪里,一头银发披散,沾染了不少血迹,却并不见狼狈,身姿仍挺拔如松,气势分毫不堕。 金光又是一阵翻涌,四周一暗,疾风骇浪消失了,碧海苍灵消失了,天地日月也消失了,他们置身于浑然一体的黑暗之中,仿佛回到了宇宙初开前。虚空之中,不辨方位,没有时间,连距离都变得缥缈。 凤九他们突然听到了东华的声音,他声音平淡,语气却很坚决:“我不会跟你走,再问多少次都是不!来吧——” 激战多时已有些黯淡的苍何被收了起来,自他周身蓦地耀起明亮的紫芒,身形微变中发丝激扬,他掌心一错蕴出一团光球,因其不顾一切地注入修为而迅速扩大。对峙的金光也不甘示弱,摇晃中吹气般暴涨了一圈。 眼见两团刺目的光便要碰到一起,墨渊凝出十二万分精神护住面前屏障,其余众人晓得兹事体大也出手相助。 “东华……”凤九紧咬着唇吞下破碎的呜咽,她不想在这关键时刻叫他分心。他却像听到一般,身形微顿。 浓郁的黑暗里漾起波澜,虚空中毫无预警地浮现出一个淡金色的影子,仿佛是一棵树的模样。 众人心下疑惑,攸攸小声嘟囔:“这棵树好像见过……”成玉也讲:“为何其中的波动有些熟悉?” 而后,树影一动,众人只觉眼前一晕,被一股大力从虚空中推了出来。 那一刹那,凤九仿佛置身于煦阳高照的繁茂大树下,清风盈袖,冷香在怀,颊边带着些微凉意,一个声音荡过耳际:“等我……” 电光石火间,两团强光已撞到一处,苍穹似骤然迸裂,星盘被搅作一团,星辰的碎片不时划过天际,四海八荒一阵剧烈震颤,沉闷的隆隆声沿着地脉传至远方。 因距离最近,尚未从时空转换里稳住身形的众人,被无形的冲击推开老远,耳边俱是单调而尖利的嗡鸣,再听不到其他。 相隔须臾,再回神已物是人非。 凤九在一片死寂中直起身来,仓皇四顾,可宏阔天地中怎么也找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东华,东华——” 她的嗓音不复清越,焦灼绝望的呼喊回荡在旷野里。 -- 第271页 江河缓流,人声渐起,八荒六合从巨变中醒过神来,不断有人前来打探消息,见到一众尊神在此,均恭敬地停在了远处。 一行人陪着凤九跌跌撞撞翻遍了碧海苍灵,石宫、灵泉、剑室、山林…… 虽经数度震荡,这里仍有不少他们旧日的痕迹,唯草木花鸟殃及甚广,无边的佛铃花海大半化了焦土,侥幸留存的也已零落枝头,碾入尘土。偶有一两片随风扬起,卷曲的花瓣飘飘荡荡,停在一簇绚烂的凤羽花前。观景台旁的石桌上放着支雕了一半的玉簪,凤翎精致,威仪栩栩,只是尚未点睛,灵气未聚,少了些许灵动。 “……你让它们飞近点,给我跳个百鸟朝凤啊!”曾几何时,她那般娇软地向他讨好。她又拉着他的胳膊,攀上他的肩膀,“……我也可以跳给你看……别小瞧我,我跳舞也是极好的!”他深邃的目光投来,她便淹没在无尽的海浪里。 如今,一切都成了泡影。 山川犹在,斯人杳杳。 凤九抱臂坐倒在唯余完好的凤羽花前,泪水滔滔不能自已,追来的滚滚和攸攸也上前搂着娘亲哭作一团。 事出突然,便是墨渊也有些迷茫,东华虽说无成算,却并非鲁莽之人,可这,便是结局了?连他都愣怔,遑论他人,一时间除了母子三人的哭声周围一片寂然。 几声轻咳骤然响起,有些喑哑的声音打破了平静:“受了什么委屈,哭得这般伤心?” 空气一滞,凤九和小狐狸崽如聆天籁,猛地抬头四处寻觅。 紫芒闪过,眼前凭空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东华衣衫斑驳,伤痕遍布,却眼神清明,神态平和,正浅笑吟吟望着他们。 “东华!”“父君!”小狐狸和小狐狸崽们争相扑过来,力道之大,将他也撞得退了一步。 “我在,我在。”饶是他也微红了眼。 一家团圆,东华抱抱这个,摸摸那个,满以为总该安慰到妻儿。谁知伤心的泪转了喜悦的泪,哭声反倒更是震天。 小狐狸崽们发泄一通便好,凤九像是要把多日来的焦心愁绪统统化为泪水,哭红了狐狸眼不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全都交代在了东华的胸前,原本就不像样的衣衫这下更是没法看。她抽抽搭搭抱怨:“每次都这样吓人,我还以为,还以为……” 东华只得低声安慰:“不是说了等我,我自然是要回来的!” 谁知凤九根本不听,只顾说自己的:“……你要是敢丢下我们娘仨,我就,我就……”她原想伸拳捶他,可见他身上斑斑血迹、少有完好,心下已是不舍,再抬眸遇上他浓得化不开的眼神,不知怎么心神一荡,便咬上了他失色的唇。 初时尚有些许狠厉,龇出尖牙重重磋磨,听他浅浅吸气又觉心软,改了轻轻舔舐,一来二去倒纠缠出旖旎来。 这回反是东华纠结,护着她的纤细脊背,趁着间隙道:“……小白,不如我们……” 小狐狸磨出几分火气,不知哪里来的贼胆,一把搂过他的颈项凑上去:“别动!”那模样,似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 “咳咳,我说九丫头啊,要不我们先走,回头再来看你们!” 老凤凰略带戏谑的话叫凤九突然僵住,她越过东华肩头偷眼打量,好么,四叔摇头皱眉,折颜瞪眼看戏,墨渊转脸轻笑,连宋成玉一脸八卦,两只狐狸崽也没落下,攸攸还特为上了树瞧热闹。这脸是没法要了! “夫人这般热情我很喜欢。”东华在羞红了脸的凤九耳边低语,“不急,咱们来日方长。” “嗯。”凤九听着他胸膛里沉稳的心跳,重新找回了存在的实感。既然脸都丢过了,也无所谓再丢一回,她索性躲进东华怀里不出来了。 这一关算是过了吧?他们可以牵手走过岁月余生了吧? 情深可抵岁月悠长。其实自从与他一起,她从不觉得岁月悠长,与他相伴相依的每一刻都如此美好,轻易便从指间滑走,但只要他们交握的手不变、相契的心不变,光阴也只是过客。 沧海月明,阆苑星沉,等的从来就是你。 第107章 梦扶桑番外—三千界里说因缘 1 天地开启,宇宙本是迷蒙一团,无光也无声,无生亦无死。 某一刻,迷蒙中生了灵智,有如蛋壳中有了鸡仔,虽壳内仍是黢黑,却与以往有了不同。 鸡仔不需吃喝,懵懵懂懂,醒一阵睡一阵,靠着蛋壳中的能量成长。 开始,睡的时候多些。鸡仔在睡梦中知道了一些事,仿佛就是述说所处之地、前尘缘起。 后来,鸡仔长大了,醒的时候更多,哪怕不睡也能知道一些事。只是蛋壳里太安静了,醒着或是睡着并无多大不同。 鸡仔觉得无聊,他摸索过蛋壳内的每一个角落,到处都是漆黑一片,可他隐约觉得有些地方是不一样的。为了想出这个“不一样”在哪里,他花了很久时间,由于想得太用力睡了更久。 再次醒来,鸡仔觉得自己比以前聪慧了许多,早已习惯的事他开始想要问问为什么,为什么他是他,为什么蛋壳是蛋壳,还有,为什么他不能去蛋壳外面。 过程比想象的更宏大漫长,单只“为什么他是他”这一问题便让他想了很久,以至于又因为耗去太多精力而沉睡。 又一次醒来的鸡仔对自己的“睡神”特质有了充分的认知,犹豫着是否要继续思考“为什么蛋壳是蛋壳”。 -- 第272页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打断了鸡仔探索的步伐。 他在蛋壳里发现了一个白点。 与整个蛋壳相比,白点很小,若非周围墨沉一团,他一定不会注意。 可这又是顶奇怪的一桩事。自他有意识起,所见所感便唯有一色,此时竟然出现了另一种,到底是何缘故? 鸡仔不过将将思考完“为什么他是他”的问题,算不得通透,他隐约觉得这是一件值得从头探索的大事。 小心地伸爪子触碰那个白点,白点太小了,他不确定有没有触到,亦没有特别的感受。但那又怎样?本就无聊得紧,他并不介意多件消遣。 对于这个小东西他十分好奇,只要醒着便紧紧盯住,将之护在爪下。不知是不是因为过于关注的缘故,他发现白点似乎在一点点长大。有一天,他甚至从中感觉到了朦胧的意识。 是要出现另一只鸡仔了? 鸡仔既惊且喜,他要有伴了!在他并不完整的认知里,意识的萌发是种孕育,正如当年的他出现在蛋壳中一样。他又想,蛋壳睡了很久很久孕育了他,他也睡了很久很久才来了小白点,那是不是意味着,小白点是他孕育的? 这个念头让鸡仔欲罢不能,心中涌出了陌生的情绪,忐忑而婉转,激昂又酸胀。他像以往无数次一样摸摸小白点,越看越觉之特别。 这下鸡仔有事干了,他可以一直看着白点,看着他慢慢长成小小一团光,在他爪间、身前来回晃动,感受其中朦胧的意识逐渐清晰。 一静一动,一暗一明,他们如此相似,却也如此不同。 意识与意识的碰触是次偶然,但经此一事,他们找到了更多东西。 “你是谁?” “你又是谁?” 两种声音回荡在蛋壳里。 两只鸡仔的好处是,做什么都不无聊了,连困得睡大觉的时候也少了许多。 他们一起尝试弄清楚“为什么蛋壳是蛋壳”以及“蛋壳外面是什么”,探索并非一帆风顺,但磕磕碰碰中总有所得,日积月累便是成长。 不知不觉,他们在蛋壳中过了很久,原先一知半解的前尘缘起,现在亦能举一反三。 小白点已是白团子了,好奇心仍旧不改,他想去蛋壳外面看看,然而试了很多种方法,完全离开并不被允许。 鸡仔则无所谓,独自在蛋壳里的确有点寂寞,有两只鸡仔就完全不一样,能够做许多事。反倒是去蛋壳外毫无把握,白团子会遭遇什么,能不能妥善保护,他自觉作为孕育者需要烦恼的事有很多。 可有些事不是想拦就能拦,念头一旦生根发芽便会长成大树。 终于有一天,白团子说他知道了出去瞧瞧的办法,他要去寻找一件东西。 鸡仔十分惊讶,他不知道白团子为何如此坚决,他想过要不要陪着一起去,毕竟在过往的无尽时光里,他们未曾分离。只是蛋壳也有蛋壳的规矩,他们的意识虽然自由,仍有躯体需要守护。 鸡仔决定留下做那个守护者,只能艳羡而惆怅地送走雀跃的白团子。 这一守便是许多年,鸡仔在蛋壳中又开始了醒醒睡睡的日子,他很想念曾经的小白点,那么幼软可爱还总是绕在他身边。尽管如今也有些机会可以相见,却都不是真正的他。 如果从来都是自己一个倒还罢了,最怕这般热闹过了再回头,空惹丝丝愁绪。鸡仔无聊地在蛋壳里边翻滚边想,还是该把白团子找回来啊,他要是乐不思蜀可如何是好! 2 “所以你是说,鸡仔就是你,小白点就是父君,你是来找父君的?”粉妆玉琢的小团子坐在廊檐下晃悠着藕段样的腿,一边接过对方递来的果子啃,一边眼珠骨碌碌问这问那。 熟透的果子鲜润多汁,稍啃一口便有深色的汁水流出来,小团子肉乎乎的胖爪子上沾了一手,她有点舍不得,伸出舌头舔了舔,又说:“那你为什么不去跟父君说?跟我说也没用啊!” 一旁高大英挺的青年递过巾子给她擦手,抱怨道:“哼,你爹他不……”见小团子忽闪着大眼睛望过来,口风一转说道,“攸攸啊,我看来看去,里里外外这么些人,还是你最好,可爱又心善!” 小团子吃得两颊鼓鼓,不为所动道:“我也知道自己很可爱呀!然后呢?” 闻言,一身玄衣的青年笑得灿烂:“然后嘛,攸攸你看,这几日我带的瓜果蜜饯你是不是很爱吃?所以应不应该……” 粉嫩嫩的小团子想了想,从怀里掏啊掏,掏出块糖狐狸,很是不舍地放在青年摊开的手上:“那好吧……喏,我也只有这一块,就给你了!可别让娘亲知道是我给你的!” “……我那么多瓜果蜜饯就换了这么一块小破糖?”青年不可置信地看着掌心小小一块糖狐狸,约莫藏了颇久时日,狐狸脸上的纹路已不甚明显,让人不免生疑,小家伙是否还偷偷舔过一两口。 攸攸立时不乐意了:“怎么就是小破糖了!平常娘亲都只给父君做,我这还是好不容易从父君那里讨来的,自己都舍不得吃,你要嫌弃就还给我!” 青年见势不对,哄着小团子道:“哎,送出去哪有还的!没嫌弃,没嫌弃,我收了还不行么!”见攸攸撅着的嘴稍微平复些,又试探道,“那之前攸攸答应我的事?” 小团子意犹未尽啃完最后一口果子,嘬着手指问:“什么呀?” -- 第273页 “你这娃儿怎的这般健忘!当初不是说好了,要是喜欢我给的东西就跟我走?”青年对于奶娃娃也算十分有耐心。 “我答应了吗?”攸攸捧着脑袋做努力思考状,“我记得当时说的是‘试试’呀!” 青年一愣,初遇时他见攸攸小团子玉雪可爱,心生欢喜,便动了念头,投其所好道:“我那里有不少难得一见的美食佳肴,若你尝了喜欢,以后便跟我回去可好?” 彼时小丫头一听美食两眼放光,却还故作矜持地问:“你那里好玩吗?” 待得到肯定的回答,立时点头如捣蒜:“那就试试吧!” 青年一见那情状,以为她说的是跟他回去试试,谁知竟是试试美食的意思,不由懊恼自己大意了,轻视了小娃儿,未将事情做得圆满,如今平添多少麻烦。 他倒也不好以势压人欺负小丫头,只得僵着脸继续问:“那你试了这么多回,吃得也不少,总是喜欢的吧?” 小团子点着自己肉嘟嘟的脸颊一脸正经地说道:“怎么说呢,还行吧,有的太甜,有的太腻,有的又寡淡了些,父君讲‘过犹不及’,我觉得瓜果蜜饯也是一样的,离喜欢么还略微有点差距。”见青年面色不豫,她还安慰地拿手指比划,“你也别太难过,真的只差这么一点点就是喜欢了。” 若不是见她偷摸着圆滚滚的小肚子,以及眼角划过的狡黠,青年几乎就要信了这说辞。他忿忿道:“小丫头这么滑头,真是跟你爹一样坏!”说着伸手就要捞起小团子来教训。 闪着寒光的苍何悄无声息地抵到青年胸前,清朗的嗓音淡淡道:“再往前一步试试?” 小团子一声欢呼躲到来人身后,抢着告状:“父君,父君,这人没安好心,拿些瓜果蜜饯就想骗我去他那里,哼,我可没那么傻!” 东华瞥了小团子颤悠悠的肚皮,哂笑道:“也没少吃。”不待小团子抗议,便打发她找娘亲和哥哥去了。 待攸攸做着鬼脸走远,东华对青年冷色道:“说了多少回不死心,还敢把主意打到小狐狸崽身上,前日的架没打够?” 没成想,适才还似模似样的青年仿佛受了莫大委屈,也不管苍何如何锋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恨不能扑到身上来:“不叫爹我忍了,怎么连声阿兄都不叫?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没多久之前不还一口一个“前辈”叫得恭敬,真是越大越不成样啊!小的时候明明是那么可爱的小鸡仔,整天围着我转,现在翅膀硬了,出来一趟心就野了,抛下阿兄孤苦伶仃一个不说,还要拳脚相向,惨无人道啊!” 一番言语凄风楚雨,只是配着遒劲威武的身板怎么看怎么不协调。东华莫名烦躁,呵斥道:“乱嚎什么?谁是‘小鸡仔’!” “不觉得‘小鸡仔’听着很软糯可人吗?阿兄知道你喜欢毛茸茸,阿兄也觉得甚好,你家的狐狸崽就不错,不如匀我一只带回去?”青年的脸色好似翻书,偏又说得无比认真。 东华扬了扬手中的苍何,狠狠瞪他:“想什么好事!闹得还嫌不够?如今四海八荒的差池尚待修补,这本账还没跟你算!” “哎呀,此言差矣!阿弟修为增长、突破境界,回归本是顺理成章,要不是你赖着不走哪能累及四海八荒,怎么倒成了我的不是?阿兄等了你一个洪荒,你这小没良心的,就想扔下阿兄自己逍遥快活!” 闭关之前的那点预感一朝成为现实,境界突破的同时,东华与天外之力拉扯抗衡间,确也知晓了些前因后果。不过既未离开此界,天机仍有遮掩,所窥并非全貌。眼前的青年虽举止夸张,却所言非虚,只是,曾心怀景仰的“前辈”崩坏成了现在的样子,仍叫他猝不及防。 东华只觉额角突突直跳,早年积累的一点崇敬已消磨殆尽,心中无名之火压了又压,沉声道:“给我好好说话!” 玄衣的青年却是不管不顾,益发没了形状,一味胡搅蛮缠:“你要不回去也成,把小狐狸崽给我,不跟你抢儿子,女儿就很好,阿兄带回去给你好好养着!” 东华气结:“我家的娃儿不用你惦记!你给我哪里来的回哪里去!”说罢一甩手便祭出苍何朝前挥去。 青年也不畏惧,一个闪身退开几丈避过锋芒,口中兀自不消停:“君子动口不动手,都是当爹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暴躁?知道阿兄在这里赢不了你,这不成心欺负人嘛!” “你最好早日有死在这张嘴上的觉悟!”苍何腾挪跌宕,剑光连动。 “不至于,不至于……哎哟,阿弟你温柔点……”青年前俯后仰,左突右闪,看似仓皇,脚下却极有章法。 二人你来我往,乒乒乓乓从宫内打到宫外,引得芬陀利池边的飞禽走兽纷纷探头。 躲在檐角树影里的仙侍仆从不以为奇,一边维持着仪态,一边小心低语。 “你猜今日是谁赢?” “我觉得还是帝君厉害!” “可那人瞧着很是从容,莫不是有意想让?” “你说让着帝君?开什么玩笑!四海八荒能比帝君厉害的还能有谁?便是墨渊上神在此也不好说。” “帝君应也未出全力吧?否则我等哪敢近身。” “恕我孤陋寡闻,说来,这位是哪家尊者?却是面生得很。” “……这倒不知,你们谁知道?” -- 第274页 “竟都不知道吗?看着倒跟帝君十分熟稔……” “难道其中另有秘辛?” “呃,尊神之事还是不要随意打听的好……” 议论八卦这件事,便是一贯清静的太晨宫也未能禁绝。 凤九带着小狐狸崽转到门口时,切磋已到尾声。 “吃饭啦——”娇俏的小帝后将手微微圈在嘴边唤道。明明可以让宫人来请,她却偏要用这般烟火气的法子,说是像凡世等待外出劳作的丈夫归来的贤妻,配着身后炊烟袅袅,最是朴实温暖。 东华刚一脚踹在青年背上,闻言毫不犹豫收剑便走。 青年紧跟几步道:“阿弟等我!”见对方不假颜色不仅不觉挫败,反倒自来熟地勾肩搭背,“我这弟妇确实不错,尤其烧得一手好菜!” “与你何干!说有你的份了吗?”冷眼来得自然。 “嗯,为人也率真,还是个毛茸茸,阿弟有福了!”好话当真随口就来。 东华脚步一顿,反身诘问:“你到底想说什么?”无事献殷勤,他倒要看看这人打的是何主意。 不想青年并未生气,收了嬉皮笑脸端详了他片刻,突然问道:“阿弟,你找到想要找的了吗?”眸色深深,与方才判若两人。 东华眼神微动,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却听他又说:“应是找到了吧?你看起来心情不错。那时我不晓得,对你为何总想离开甚为不解,此时想来无波无澜未必是喜,天地宽广,总有比无声无息地活着更有意思的事。” 这一刻,青年容色慈蔼,唇边含笑,确有了几分长兄的模样。只是长久以来,家人一词在东华这里,除了妻儿并无其他,一时半会怕是难以扭转,隔了良久才听他应了一声:“……嗯。” 青年却像得了信号,明朗的面容上笑容更深,咧着嘴又想拍肩膀:“这么一来,阿兄就放心了!说起来,我是不是也该出去走走快活快活……” 东华觉得这主意不错。他虽对于知晓前因还有些隔膜,眼前之人到底困囿于一处久矣,其中多少有他的因由在,这是不能否认的事。无论是不是如他所说的亲近,自己既然得了便宜,总也要允许别人尝些甜头。于是,他很是真心诚意地试图说句感激之言。 谁知下一刻青年便否决了自己:“……不行不行,还不能那么快走,至少等我吃完弟妇的拿手好菜,再卷了软糯的毛团子回去才好……” 老神仙一张脸立时拉得老长,双拳一握就要怼上来:见风就是雨,就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滚,赶紧滚!比起少得可怜的温情,烦人的家伙还是眼不见为净最好! 3 连宋一向觉得自己稳重有礼,八面玲珑,不想今日做了一桩莽撞的事,叫他懊悔不已。 起因倒也平常。 自幼年起,他来太晨宫便一向是长驱直入,别说寻常仙侍仆从不敢拦他,便是重霖见了也是恭敬稽首的。 倒是东华认识了凤九以后,他因着早年的习惯吃过两次排头,一次是吃光了厨房里莫名出现的美食糖醋鱼,一次是撞破了二人在天泉里的夜半共浴。如今想来都要为自己的胆量鼓掌,毕竟作了那么多回死还能留着这身皮属实不易,总算祖上还积了几分德,从小的交情还能磨上一磨。 其实,若不计场所的限制,倒是梵音谷那段他做的出格事更多些,比如偷偷窥见他们在雪地亲吻,以及胆大包天抢了凤九亲制的糕点不给东华吃等等。只是那会儿东华忙着别的事,无暇他顾罢了。 东华和凤九大婚之后,连宋便不敢如此造次了,小帝后在东华心中是什么地位,他清楚得很,若是冒犯了她,只怕东华第一个就要向他下手。 “守礼”的连三殿下以为,只要脚步停在殿门外,便不会有违“非礼勿视,非礼勿言”的原则,自然也就不会有事。 今日,他风度翩翩自太晨宫正门而入,一如往常朝书房去。途中遇到重霖,说帝君在院中,他便顺理成章折到六角亭边找东华。 连宋的想法,以东华和凤九的如胶似漆,大不了就是见到美人在侧、红袖添香,也不是没见过,所以进院子并无禁忌。 他远远见到亭中空无一人,倒是池边原本放着卧榻的空地多了一坨红彤彤、软蓬蓬的东西,还有什么时不时在上头扫过。再定睛一瞧,那活泼地动来动去的分明是华丽丽的九条狐尾,而那坨红彤彤、软蓬蓬的东西自然就是小帝后的原身了。 凤九当年化为小灵狐匿居太晨宫,连宋也不是没遇见过,不过不知者无罪,那时并不觉得尴尬;滚滚和攸攸的原身连宋见得不少,软糯可爱的小毛团,见了摸了也就是长辈的喜爱,亦算不得尴尬。 可此时,一旦将皮毛华丽的九尾赤狐与艳名远播的青丘女君、太晨宫帝后挂上钩,连宋便尴尬了,再不敢直视悠闲扫来荡去的狐尾和那片丰盈得泛光的皮毛。他来不及怨怪不予警示的重霖,全副心思要用来勒住过于发散的联想,并快速思考如何不动声色地退离现场以免某人知道后醋意大发。 然而与往日不同,今日凤九的原身并非灵动轻巧、单臂可握的一只,而是身形堪比雪狮的巨狐,让人要忽略都难。连宋头皮发麻地摒息后退,试图离开这是非地。 偏在此刻,小帝后娇软的声音传来:“舒服吗?好些了吗?” -- 第275页 连宋一愣,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已被发现,却听老神仙带着些慵懒的嗓音响起:“舒服是舒服,就是越发不想起了……” “那就再睡会,尾巴要借你吗?” “嗯……” 于是,连宋眼睁睁看着灿若烟霞的狐尾卷到身前,盖住了怀里长发披散的身影。皮毛轻动,露出一截木槿紫的外衣。 见过大世面的连三殿下深觉定力受到挑战,若非数万年的教养使然,他定是要跳脚高呼一声“我的天爷哎,这是什么悍妇娇夫的羞耻名场面”。 在他呆滞眼神、僵硬身形的背后,隐藏着一颗恨不能咬手尖叫的八卦心。阿玉,你真该来瞧瞧你的软萌小姐妹究竟有多勇! 但同样,对于危险的预感亦叫他及时醒过神来。他捂住自己颇有想法的嘴,转身蹑手蹑脚撤退。 东华的声音平和而清晰:“这就走了?” 连宋只觉一股凉意自脊背直蹿天灵盖,几乎要脚下一软:“呃,忽然想起成玉找我还有事,就不打扰帝君雅兴了,你们继续,你们继续!”嘴上撑着场面,脚下却是一刻不停,说话间已到月洞门。 “你是不是……” 东华不过慢悠悠说了几个字,连宋已如惊弓之鸟,一边喊着“我这就回去闭门思过,谁都不告诉,再不敢擅闯了”,一边已闪身到了宫外,背影张皇得好似挂了偌大的“救命”二字。 “三殿下怎么了?”凤九的狐狸眼这会儿越发水润,她转头望着远去的背影疑惑道。 “想念糖醋鱼了吧!”东华阖眼重新埋到柔软的皮毛里,以前怎么没想到这法子,身下微微的起伏像温暖的潮汐,带着熟悉的香气拉他沉入梦里。 蓬松狐尾被他抱在臂间,修长手指不经意间笼住敏感的尾巴尖,让凤九心痒难耐。她几次三番抬起头来,试图甩一甩尾巴,看着东华沉静的睡颜还是忍住了。 这般依偎新奇且美好,除了将小狐狸崽们团在肚腹间,她还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藏在狐狸毛下的俏脸上升起两团红晕。她舔了舔唇,圆圆的狐狸眼慢慢弯了起来,支着脑袋偷偷凑上几分。 大大的鼻子贴到东华额上。唔,目下尺寸差异过于巨大,她好像一时半会亲不到夫君的唇了……不光亲不到,伸个舌头就能给他洗脸……凤九一边懊恼一边觉得好笑,软软的肚腹轻轻颤动,直到睡着的人动了动,她才隐忍着平息下来。 均匀轻缓的呼吸带着天然的吸引,凤九的眼皮也重了起来,她伏着脑袋小心地调整了下姿势,与夫君共会周公去了。 东华微微抬了抬眼皮,一个结界自他指尖悄然升起,将这方宁谧的天地笼罩起来。这下不论是否有意,都没人能来打扰了,他满意地睡去。 4 东华醒来的时候已在寝殿内。 床榻前立着扇屏风,四周像是拉了帘子,光线略有些昏暗。身边躺着一人,是谁不言而喻。 小狐狸的睡姿还是一如既往的狂放,每每睡熟,手臂便不自觉地缠上来,连腿也不安分地跨过来。明明是四肢纤细的娇滴滴美人,有时又让他使不上力来,真是好不煎熬。 东华无奈地转头,却发现凤九正耳目清明地专注看他,不知醒了多久,不由笑问:“早就醒了?” “东华……” “唔?” “东华——” “怎么了?” 她将他的手臂抱得生紧:“你会留下来吧?” 他抚着她的背道:“我从未想过离开。” 她朝他绽开笑容,如云出岫,流盼星辉,即便是在昏暗的光线里亦看得明晰。她忽而一个用力,翻身趴到他胸口,在他的讶然中啄上双唇:“我真高兴,东华!真高兴你能留下来!” 温热的吐息扫过脸颊,不知是言语中的欢喜感染了他,还是眼神中的沉迷影响了他,东华只觉心头一荡,将她揽过来扣进怀里,加深了这个吻,嗓音也沉了两分:“小白,我也很高兴。” 他高兴他们的重逢与辗转都未白费,无论如何都坚定地在一起;他高兴所有担忧与惶恐都成过去,踏出的脚步皆落在实地。 也许,困局中的人不必思想太多,朝着一个方向走,总有出路。 耳鬓厮磨中,殿内骤然升温。 凤九面红耳热,有些气短,却竭力要找回尊严:“等等,今日你要听我的!” “我哪日不是听夫人的?”东华有条不紊地拨开她的衣衫。 “哪日……你哪日都不听我的!”衣衫下滑腻的肌肤不过被手指轻触便是一阵战栗,她使劲按住他手掌抗议,“不行不行,让我来!” 东华不解地挑眉:“这是为何?夫人想要换个花样?” 凤九正色:“夫君修为虽复,但伤势还需将养,小心些好!” 东华原想说:“倒也没有如此娇弱……”不过在小狐狸颤悠悠地伸手解开他衣带时便改了主意。 她学得可真快,一边小心翼翼扯着衣衫,一边还偷偷摸摸到处揩油,玉白小手几次三番蹭过腰间,叫东华不禁怀疑起了方才一番说辞到底是不是真意。 “夫人是故意的!”东华忍了几回,终于没忍住,一把握住她的手。 小狐狸狡黠地眨着眼:“怎么叫故意呢?这叫有心!奴家心悦郎君,心悦得不得了!” 东华眸色幽深:“小白,你学坏了!” -- 第276页 她轻轻蒙住了那双深邃的眼,凑到耳边问:“那夫君喜欢吗?”声音似沾染了醇酒,清灵中揉进魅惑,叫人蚀骨销魂。 她总有办法撩起他的心火,亦不再畏惧宣示占有。 情至深处,凤九犹自勾着他的肩细声耳语:“你说,是不是来找我的?” 媚眼如丝,软玉玲珑,风流韵致,浑然天成。约莫是听到他与混沌的只字片语,才有此一问。 “除了你还能有谁?” “那你是怎么知道我的?” “这是另一个故事,夫人确定要在这个时候讲?” “我喜欢这个故事,你要,你要仔细地讲给我听……”她的呼吸急促起来。 灵肉交融的契合沸腾了血液,叫二人都有些恍神,交握的双手收紧再收紧,凤九难耐地呜咽,又快乐得要飞起来:“东华,东华!” 而他只想把她嵌进神魂里:“我在,一直都在!” 窗外皎月澹澹,洒了一地缱绻。 三千界里说因缘,枕上书中话短长。 扶桑一梦今方醒,闲语东凤寄炎凉。 扶桑一梦,大梦三千,愿梦里梦外都有一个不离不弃的你。 (第三卷 完) 作者有话要说: 【写在卷尾的话】 两年三卷,越往后越磨蹭,感想很多,不舍也很多,不过总有那个时候,该说还是要说。 ——关于主题 前两卷勉强可以说是为了大义,本卷想说说自我。 这次的话题是相守,到底是同生共死两不弃,还是历尽千帆已安然? 再厉害的人物,最终都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战胜自己。东华在我心中是个顶天立地的老神仙,他很厉害。但唯独情这件事,时日越久越难勘破,从一开始的求而不得、同生共死到执手相依、共赴韶华,东华感觉到了在岁月面前的无奈,他的看似无尽的寿数却不能弥补妻儿逝去的生命,因而生了执念——他不愿与任何一人分离,于是有了自残式的伤害,将自己的血给了攸攸,眼睛给了滚滚,半心给了凤九,而这种伤害更加深了执念,引发了混沌之劫。东华陷入一个死循环里,最后不得不做出选择,自己与混沌之劫同归于尽。 文中以当下的东华来救助三十万年后的那个东华,其实也是想隐喻,能救自己的始终只有自己。他把三十万年后那个绝望的东华拉回来,让他想起自己的最初念想其实只是要与小白相守,要有个温暖的家,并在小白的开导下重启生活。未来也许莫测,但是把握当下更为重要! 而当下的东华和三十万年后世界里的东华也可以看作是不同人生阶段的变化,虽然文中给他们的设定都还未到中年甚至老年,但是经历的多少、见识的多少都会成为改变想法的潜因。人就是这样,年轻时无所畏惧,可以生得绚烂夺目,也可死得轰轰烈烈,舍与得都很分明;年纪大了,反倒谨小慎微起来,模糊了许多界限,见过太多分分合合,更为贪恋平淡温和的时光,为每个从生命中离开的人伤感,也为自己可能的离开忧虑。也许彼此不一定能理解,要到了那个时候才会真正知道个中滋味。 同生共死两不弃,历尽千帆已安然,说不清哪个更好,写的时候也很纠结。不过中国人是讲究中庸的,生活中也需要中庸,没有绝对的这个好或那个好,但是可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东华与凤九各自以自己的方式爱对方,却也不约而同走向和解,与自己、与对方、与过去。方爱的时候天雷勾动地火,山崩地裂、天翻地覆,但总有转到细水长流的一天。他们找到了那个平衡点,于是才能有真正的相契。 ——关于灵感 灵感来源于我对东华和凤九个性的理解。 在我眼里,东华虽然年长反而是那个激烈而冲动的,不在意的还好,对在意的人或事常会采取极端的做法;凤九年纪虽幼,却为人豁达开朗,率真坚韧,她可以拿起也可以放下,经得起岁月的试炼与磨砺,具有几乎所有女性的美好。 他们的个性是能互补的,但因为理念的差异也会有造成误会。不过不要紧,他们都愿意踏出一步了解对方,也愿意放低一点认清自己,更愿意从一言一行中找寻美好,你来我往,磨合中有痛苦,亦有进展。 ——关于混沌 混沌的设定是个一闪而过的想法,从卷一中未曾谋面的神秘人,到卷二继续出场的破题者,卷三终于有了他的一席之地,更为他与东华涂上了些许前因。 不想用既有的印象框定他,想让他也特别一点,目前的标签是跳脱和弟控。不过,还停留在浅陋的想法上,暂时没有更多能圆过来的情节,所以就这样吧。 ——关于坦诚 有的看官可能觉得,东华为何到了最后还是没有学会跟凤九坦诚,没有和盘托出。 我始终认为没有绝对的事,任何假设都需置于真实的情境中去,没有所谓绝对的坦诚。 东华在关键时刻不一定会多话,却已谋划好了后路:修为提升、境界圆满固然对他是好事,却意味着离开妻儿,这条路他不想选,所以只有压制修为、延缓伤势恢复。至于后来转而选择先突破再抗争,也是觉得让小白忧心不是长久之计,无论哪种都是从让对方安心的角度出发。 因而在这样的情境里,个人以为东华并非不坦诚,而是与其要谈坦诚,不如谈谈担当。 -- 第277页 与此相对的,一个人如果要拿坦诚为由让另一半来决定一件利益上并不对等的事,不说是不是自私,至少在感情上是淡漠的。说到底,是以坦诚为名,达到挟私的目的。 拉拉杂杂说了许多,不过是自己的浅见。 终归,爱是件私密的事,爱也是件相互的事,爱要你情我愿,爱也要相互成就,爱你还要爱自己。 愿各位都像东华与凤九一样,找到独一无二的灵魂伴侣! 第108章 梦扶桑番外 古来多风雨,万里几蹉跎。 世间的疾苦并不相通,于一些人仿佛天塌地陷的大事,对无关者来说不过“事如春梦了无痕”,惊诧悲叹固然会有,但也仅此而已。 华美跌宕的天族庆典之后,九重天似从雄奇高绝的峰顶骤然落入阴暗背晦的谷底,六界好不容易得来的祥和覆上了重纱。 一十三天的太晨宫虽不会因帝君的离奇失踪而迁怒各族,但小帝后心绪不佳是不争的事实,便是宫中两位小殿下亦是一蹶不振,愁云惨雾一时难散。 攸攸已蔫吧了数日。 庆典那日是她在宴间提议出去玩耍,若非自己贪玩拉着阿离舅舅和滚滚哥哥乱跑,父君定不会因为要救他们而落到今日的局面。 自东华消失以后,一向能吃能睡的毛团子连着做了五六日的噩梦,每次都是哭着被同憩一殿的滚滚摇醒,直到后来滚滚为了安抚陪她睡在一处,情形才略好些。 她在梦中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着父君遽然消失的一幕,如坠冰窟的寒凉至今仍在四肢徘徊。攸攸知道,这是她的心结。 娘亲愁眉不展,成玉姨姨、阿离舅舅和他娘亲常来探望,哥哥十分守礼地相陪,她却并不怎么想见其他人——她总觉得,每见多一人,对于父君的愧疚与懊悔便多一分,她不想见到别人失望又伤心的眼神。 这天日头有些疏淡,空气却压抑沉滞,很像是雷雨前的光景。这于九重天倒是件新鲜事,若非有什么变故,此处一贯风和日丽,于是连风霜雪雨也成了稀罕事。不过一干无聊的仙侍仆从们显然未能找到新的消遣,除却起初响过的几声闷雷,便再无其他。 攸攸脑袋压着前爪,趴在芬陀利池边的凉亭里发呆。闷雷响起的时候,她并未起身。出生以来,她鲜少随父君娘亲外出,凡世的风雨见得也少。听滚滚说,司命写的话本子里头,但凡主角心绪不佳时,总有风雨来应景,她觉得此时便该有一场疾风骤雨来应和。可盼了许久,并未如愿。 远远望见一行人转过墙角,往太晨宫而去。攸攸不仅未迎出去,反倒将身子往阴影里挪了挪,下一刻索性趁人未注意朝一旁的小径蹿去。 芬陀利池边向来是有重霖遣人打理的,不过近日天地异象频现,似乎连池边衰草都蓬勃了几分,如今参差地倒向路边,将一人宽的小径遮得严实。攸攸到此不止一次,见此并不犹豫,熟门熟路地钻进草丛中,沿着小径向前奔去。 小径的尽头有一处幽静所在,两座假山相错而立,内中自有天地。 外头看着不显,以小狐狸崽的身量来说,内里的空间算不得小,又因洞口狭窄,由外向里望光线不足,寻常路过之人定想不到其中还有处能藏得下人的隐蔽之所。 早先这里是滚滚先发现的,后来他把这处告诉了攸攸,如今因着要去学塾,倒是攸攸来得更多些。此刻她正想到假山中躲个清静。 熟练地蹿进洞口,略走两步就是不规则的空间,左边石壁有一处天然的凹陷,猫在那里正好可以瞧见叠山借景的空洞。天气晴好时,一束天光会从洞口投射进来,拉扯出一片迷蒙的光影。 攸攸三步并作两步朝她最爱的位置去,只是今日那里多了个影子,竟有人占了她的地方。 小狐狸崽犹豫地停了脚步。她还是第一次在这里碰到外人,可即便是在太晨宫内,也决没有只准她来的道理,虽则众人因其身份而礼让三分,攸攸并未养成骄纵的性子。 光线算不得好,她见那人抱膝团坐在角落,脸被掩在臂膀之中,看不真切,大约是累了在休息。 攸攸并不介意有人借用此处,特别当发现这人是位小仙童时。她自出生起能见到的同龄人并不多,随父君去接哥哥放课时便时常艳羡他能去学塾读书,那里有那么多年纪相仿的仙童,应该很热闹也有很多游戏可以一起玩吧?比起始终面对同一方天地,那显然有诱惑力得多。 而连日来困囿于心底的烦闷让她急着用另一种方式宣泄,结识一位陌生的小仙童就是其中一种。为免惹人耳目,她用娘亲教的法术将尾巴收成了一条,向前靠了靠。 她已经想好了要问什么问题,你是谁?你从哪里来?能一起玩吗? 假山本已偏僻,个中构造更将大部分声音隔绝在外,因而十分安静,攸攸刚进来时的烦躁被渐渐抚平,她趴在前爪上默默注视着来人,只待他醒。 可惜,满怀期待并未达成。不知过了多久,她隐约听到滚滚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想是哥哥久不见她过来寻找。攸攸有些遗憾地望望还没有动静的小仙童,今天怕是没法等下去了,想了许久的开场白没了用武之地,有些遗憾。 不知还会不会见到这小仙童,心头仍存期盼,因而她并不预备将哥哥引到此处,起身朝外走去。临去时回头看了一眼,心中打定主意,得空再来瞧瞧。 -- 第278页 攸攸原没想到自己会把这当回事,只是回到太晨宫,比以往沉郁压抑的气氛叫她透不过气来。尽管无人指摘,可在大人们的愁云惨雾面前,内心的愧疚益发浓重,她觉得自己对不住父君,也对不住疼爱她的娘亲和哥哥。 她亦不想在周围怜悯的目光中寻找安慰,那是比愧疚更叫她抗拒的事。父君只是不见了,那些人在怜悯什么!她不愿想也不敢想。 与之相比,在假山中昏暗光线下的短暂宁静成了难得的放松时刻,叫她连午夜梦回时仍自惦记,在那里她无需迁就任何人,也无需躲避任何人,那个不曾搭上话的小仙童似乎有了别样的意义。 像是揣了一个不能与人道的秘密,她忐忑又希冀,隔天差不多的时候再一次钻进了熟悉的小径。 小狐狸崽蹿进洞里,果然在昨天的位置上发现了来人,他还像之前一样团坐着,似是睡着了。 虽是在九重天,可自小滚滚便与她说“防人之心不可无”,攸攸迟疑了下,仍与他隔了几步静静趴好。 这日依旧阴霾,所能见的不过是小仙童有些瘦削的身影,看着比滚滚大不了多少。 左不过是仙宫洞府里的童子,不知他做了什么这么累,连着两日都躲到这里睡觉。 攸攸对于九重天的一干神仙不大认得全,除了亲近的几个,其余在她眼里只有高矮胖瘦与胡子长短的差别。印象中并未听得宫中人谈起有什么盘剥人的事,倒是常听娘亲和成玉姨姨说什么人间疾苦,知道天上的神仙也不尽如他们一般是天生的神仙,也有从凡世得奇遇飞升上来的,还有各路神仙收的山野精怪化形,或者忘不了昔日亲友,或是甫上九天水土不服,不然就是师长严苛无人照应,于是暗自神伤,不知这小仙童是哪种。 见他小小年纪如此辛劳,倒有些同病相怜,不一样的痛处,却是一样的伤心人,攸攸觉得他们似乎又近了一分。 听他呼吸平缓,自有宁和氛围,也勾起攸攸的瞌睡来,不多时,一人一狐便一起沉入梦乡。待她醒来,早已不见那小仙童的踪影。 如此接连几日,攸攸来此都能见到睡着的小仙童,只是仍未搭上话。 起初她还有些焦急,结识的初衷未得满足,他还总是不醒。后来小狐狸崽倒是想开了,不再泱泱不快,便是这般也好,虽未说上话,但静默陪伴少了繁文缛节,多了纯粹相守,另有种恬静的安然。 她至今未见到小仙童的样貌,却觉得他身上有种让人心安的气质,好比娘亲身上的甜香和父君身上的白檀。 趁他睡着她也曾偷偷打量,狐狸的好视力叫她看见那双轮廓优美却伤痕累累的手,以及一段关节分明而瘦骨嶙峋的腕。 小狐狸崽越发肯定了当初的猜测,觉得他定是受了不少苦,将心比心甚是同情。再来时,便从殿中揣了几块点心,一厢情愿地放在他身边,想他醒来定能见到。 不过并不尽如人意,几次三番回神,小仙童杳无影踪不说,几碟点心也未动分毫,让她不由沮丧。 攸攸这只小狐狸崽是有点执拗的,并未因此退缩,一时兴起的念头反成了执著,他视而不见她便一直送,只等他放下戒心接受为止。 又过了两日。 这天攸攸在厨房中翻找食物时行得匆忙,不慎打翻了一只父君亲手做的碗盏,凤九触景生情,情急之下训斥了几句,叫小狐狸崽一阵难受,揣着点心不声不响就跑了出去。 到了假山中,不见小仙童的影子,她将拿来的点心放在老地方,自己躲到角落坐好。 被骂时未见一滴泪,此刻四壁寂静,倒觉委屈起来,抽抽搭搭不知哭了多久,终于团成一团睡了过去。 睡梦中,似有一双手将她抱起,说道:“原来是你这小东西拿来的点心!”掌心温暖,抚慰多少愁绪。 待小狐狸崽醒来,周围不见人影,拿来的点心却不见了。莫非是小仙童来过?他终于肯吃她带来的东西了!总算有了件开心的事。 得了这点安慰,攸攸心中郁结消减不少。 转天再来,小仙童支着脑袋在打盹。因着不再埋首于臂间,这倒是攸攸第一回 看清他的长相。 是个唇红齿白、十分俊美的小仙童,浓密的眼睫压着双眸,轮廓已有了些少年人的清朗,只是看着并不甚壮实,脸上、手上还挂着不少伤痕,想是过得不大如意。 小狐狸崽看得心下难受,不自觉靠过去,不想对上一双琉璃般通透明澈的眼眸,眸中闪着警觉,见是她却漾出两分暖意来。 “你又来了。” 攸攸被那副水波潋滟的眸子闪了心神,波光中似藏了什么吸引她的东西,叫人不自觉地靠近,连他如山间清泉的冷冽嗓音也不觉疏离,反倒自来熟地上前蹭他的手。 小仙童的手掌伸进她蓬松的绒毛里,很是轻柔地摸了摸脑袋,又窸窸窣窣掏出枚果子:“昨日吃了你的点心,给你尝尝这个。” 果子并不起眼,坑坑洼洼的表皮,若非飘来一阵异香,定不会让人注目。她看看递来的那只手上的纵横交错的伤口,又望望小仙童镇定的双眸,莫名信任地叼起那枚果子,毫不犹豫地啃了起来。 甘甜的汁水瞬时充盈口中,奇异的果香飘散在空间里,她满足地眯起了眼,惬意地甩了甩尾巴。心下益发觉得用原身真是个英明无比的决定,不仅可以毫无芥蒂地与人来往,还能轻易就得此福利。 -- 第279页 “好吃吗?”小仙童的手在她下颌处挠了挠,力道拿捏之好,让小狐狸崽舒爽得尾巴尖都要炸开,陶陶然恨不得要拱到怀里去。 总算还记得自己是不能说话的小灵狐,攸攸凑到那只手上,喉咙里发出沉迷的呼噜声。 这副懵懂憨傻的形容取悦了小仙童,他唇角轻抿,更增两分笑意,问道:“你怎么来的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的时间线是在《梦扶桑》(八)天族庆典东华消失之后。并非主线剧情,就当是无意中激发了个支线情节吧! 第109章 梦扶桑番外 你怎么来的这里? 这也是攸攸想问的问题。奈何此时她要装小灵狐,出不得声,一肚皮疑问便只得憋在肚子里。 在她私心里,虽未阻止别人来此,总以为是滚滚和她先知晓的此处,其他人皆是后到。再说,此处是一十三天,他即便不认得自己,也该知道一十三天只有一个太晨宫,如何将话说得这般坦然?倒仿佛此处是他的地盘一样。 至此攸攸仅是疑虑,毕竟只有一句话,或者小仙童并未细细斟酌也未可知,她倒也不是锱铢必较之人。 见她呆呆望他,小仙童又道:“你不知这里是何处吗?可有家人?”念头一转他又轻笑,“倒是我多虑了,想是有家人的,你带来的点心就是家人做的吧?不过这里终究不安全,他们怎么放心你独自在外?” 攸攸更不明白了,他说这里不安全?是九重天不安全还是一十三天不安全? 还不待她醒过神来,小仙童便伸手将她抱起:“不如我护你回去?你与我指方向。”他又摸了摸小狐狸崽的脑袋,似也对这手感十分着迷。 攸攸一腔疑问被撸毛的舒爽按压了下来,不过犹疑了片刻,她便在小仙童怀里见他直直往一处岩壁走去。 分明并无前路,小仙童却行得决然,攸攸诧异之余刚要出声提醒,便被眼前奇景震得张大了嘴:前方赫然出现了一个洞口,有光线正从洞外照进来。 攸攸算是一十三天的常驻户,这处假山来了不止一回两回,竟不晓得家门口还藏了一处奥妙之所,即便一贯心大,也不免心生警觉。 这洞口到底是原本就有的,还是目下方有的?原本就有的是被何种术法遮掩,目下方有的又是如何躲过重重禁制设置?无论哪种,小仙童身上应是另有蹊跷。 小狐狸崽略微不安地动了动,想起父君曾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她是不是把人看得过于简单了? “小心摔了。”小仙童一无所觉,将她往怀里拢了拢。 随着他的动作,一束灿若星河的发丝荡到攸攸眼前,她的目光顿了顿。早前,因着假山中光线不足,她看清了小仙童的轮廓身姿,于色彩上头却不如何敏感,只知他应是发色浅淡,却未曾想竟是如此熟悉的颜色。 顺着发丝向上,小狐狸崽扭头审视抱着她的人。亮光之下,愈见他生得好看,朗目星眸,眉眼深邃,望向别处时少有表情,唯有朝她看来时带了两分柔色。 他正低头关照:“等会一段路不好走,你且待着不要动。” 仿佛就在不久前,也有人对她说:“等会就有鱼上钩了,你且待着不要动。”她抬头望见父君轮廓分明的下颌,还有唇边噙着的浅笑。说是等会,却等了大半时辰,待她举鱼竿举到胳膊酸,也未见有鱼上钩。之后,父君才恍然大悟与她说:“我竟忘了,早间重霖喂过鱼了,想是它们都不饿。” 明明是父君有心逗弄,如今想来只有唏嘘。攸攸眨了眨有些湿润的狐狸眼,又望了望目视前方、神情专注的小仙童。定是太想念父君了,叫她连一句话都能联想到他,她不可避免地陷入一阵低落。 凌冽的风打断了小狐狸崽的出神,不经意间他们已出得洞口,不过几步开外,朔风呼号、飞沙走石,攸攸被灌得呼吸一滞,忙不迭将脑袋更深地钻进他怀里。匆忙之间,她似乎也忘却了片刻之前对他的审视。 小仙童将半幅袖子挡在她身上,一言不发埋头向前去。 他们立到一处坡上时,风已小了许多。小仙童说:“这里要看得清楚些,你来瞧瞧是从哪里来的?” 攸攸探头出来,眼前一片荒凉,草枯土焦,砾石满地,要找出几棵完整的绿树都难,更无风景可言,自是全无头绪。她为难地瞅瞅盯着自己的人,嘤嘤地低叫了两声。 “认不得么?”小仙童摸摸她头顶,“不要紧,再换一处看看。” 又转过一段山道。此处多了些新绿,一条瀑布悬在山腰,水不算大,下方隐约有汪深潭。 他见攸攸只是好奇打量,并未露出旁的神色,晓得也非所找之处,不由撸撸她的绒毛轻叹:“竟走了那么远?” 渐渐行到一片绿地,与方才的荒芜相比,这里显然要山清水秀得多。 前方山石后出现了岔路,小仙童正要问小狐狸崽可知往哪里去,便见一行人匆匆而来,还气势汹汹交谈着什么。 身形最为壮硕的一个道:“昨天那臭小子就是在这里抢了你的莎诃果?” 另一个支楞着一边胳膊答:“没错,我让他把果子留下,那个小杂种不仅不答应还打断了我的胳膊,丝毫没把大哥您放在眼里,还威胁说,如若再犯便打断我们的腿!” 其他众人立时愤慨道:“好嚣张的小子!大哥,这次决不能饶他!” -- 第280页 他们口中的“大哥”狞笑两声:“你们三个都没打过人家一个,还有脸说,真给老子丢脸!我倒要瞧瞧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 其中一人瞥见迎面而来的小仙童,立时瞳孔一缩,颤声叫喊:“老大,就是他!昨日就是他打的我们!”吃过亏的几人往那“大哥”身后缩了半步,看来很有忌惮。 小仙童见有人拦住了去路,眼风一扫已知事情首尾。 那边的魁梧大哥上下打量了一番,不由嗤笑:“就这么个瘦猴,你们怕成这样!出息!”又朝着小仙童大喝一声:“臭小子,把昨日抢我兄弟的果子赶紧交出来,老子还可以考虑留你一条命,否则……” 原指望对面的小仙童能给点反应,谁知对方只冷冷看他。倒是一旁的小弟上来捧臭脚:“大哥,否则怎样?” “否则就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魁梧大哥说罢恶言恶语自觉十分威风。 小仙童不以为意道:“果子是我摘的,山野之物,谁有本事拿便是谁的,与你们何干!再说我已吃了,想要自己摘去!” 断了手的那个嚷道:“说得轻巧,那么好拿还找你做什么!”见小仙童一脸轻蔑、其余弟兄也看傻子似的看他,这才讪讪住口。 魁梧大哥再看看小仙童的小细胳膊小细腿:“有命摘也得有命吃,就算是吃了也得让你吐出来!小子,我万山宗可不是那么好惹的!”见他衣袖微动,露出袖间一团毛茸茸,眼珠一转又道,“或者拿你手上的小东西来换,老子心情好了还能手下留情一点。” 小仙童眸中寒光一闪,从容将小狐狸崽塞到胸前衣襟里,低声交代道:“藏好了别怕。”再抬头时气势已是一变。 “今日,是你们自己找上门来讨打的。”他平淡的声音里含着凌厉。 对面几人一个激灵,脚下不由退了两步:“你,你待怎样!” 攸攸被裹在小仙童的衣襟里,看不到外间,只听得兵兵乓乓一阵打斗,不时有惨叫声传来。 方才从话语间她已知晓这场冲突多少与自己有关,那枚引了纷争的果子是被她吃了,就在刚才那人还把主意打到她身上,若非小仙童一力维护,此时怕已有麻烦。 她并不怕打斗,虽未见过多少大场面,父君与哥哥练习剑术倒是看过不少。高手进退自有气度分寸,父君出招时从来都是行云流水、稳如泰山的。此时耳边传来小仙童平缓的心跳,便知他应有成竹,对面人虽多却并不在他眼里。 担心仍是有的。在她眼里,小仙童不过比滚滚略长些年纪,对面却是五个大人,怎么都要吃亏些。怕给小仙童另增负担,攸攸团紧了身子缩在一处,咬着尾巴不出声。 一阵高高低低,腾挪跌宕,攸攸正觉得头晕,便被一只手小心地从衣襟中捧了出来。 “还好吗?”小仙童关切地问她。小狐狸崽扒着他的手缓了缓,摇摇头表示无事。 却听有人哼哼唧唧骂道:“臭小子,你给我等着!哎哟……”方才还神气活现的几人已横七竖八躺倒在地,不远处还有散落的刀剑。 攸攸见此又转头朝小仙童嘤嘤两声。 小仙童好似总能知道她在说什么,淡笑道:“我无事,下次见到这些人定要躲得远远的!”他捏捏她的耳朵,也不理会那几人的谩骂,抱着她转身离去。 再次穿过一片狂风,他们一路回到原来的洞里。 小仙童抱歉地对她笑笑:“今日怕是不能再送你回去了,他们定然还在附近徘徊,不如再待一晚可好?” 他见小狐狸崽并未反对,将她放到角落平坦处,揉揉小脑袋道:“你且在这里歇歇,我去找些吃的,很快回来。”方走出几步,又折返回来再三叮嘱,“外间危险,千万别自己跑出去!” 小仙童如此尽心让攸攸颇有些歉意,她似乎给他惹了不少麻烦,却连自己是谁也未告知,当真算不得真心诚意。父君曾言,做人可以洒脱,对人却不可恣意,人心难得,心诚之人当以诚待之。 今日事之后,他身上的谜团虽未解,攸攸却再无怀疑。人总有秘密,他人的秘密未必一一尽知。 此刻,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她想,应当告诉这位小哥哥实情才是,她想与他做真朋友。 小仙童去了不久,攸攸对着洞口呆坐。 仔细想来,她与那仙童认识得也不算久,还是今日说的话多些,又莫名其妙随他到了陌生的地方,可奇怪的是自己竟未如何不安。 既已回到原处,她大可以跑出去看看,外间可还是一十三天芬陀利池边的假山。但为着小仙童让她不要乱跑,她便听话地留在原地,唯恐一旦出去便真的等不到他回来。 在她才刚开始的生命里,看不见那么多悲欢离合,原以为周遭的人与事都会一如既往,哪知片刻之前还在撒娇眷恋的怀抱一朝便会消失无踪,小狐狸崽第一次知晓何为世事无常。 父君不见了,她担心小仙童亦如是。说不清这种牵挂是什么,好似,好似他们原本就该如此。 一阵细碎的响动,有脚步声从另一侧传来。 “你果然躲在这里!”熟悉的声音很快接近,一双小手将她抱起,“攸攸,你让我们好找!娘亲哪里都找不见你,我想到此处便来瞧瞧。还在生娘亲的气?娘亲昨日便已后悔了,她心里也不好受,你别怪她……” -- 第281页 攸攸望着哥哥温润的双眸,恍然想起他说的是何事。原来才是昨日吗?她总觉得仿佛已隔了很久,半晌才应道:“……我没有,没有生娘亲的气。” “没有就好,下次有什么委屈跟哥哥说。”滚滚像往日一般抚抚妹妹身上的软毛,忽而眸色一凝,盯着某处肃然道,“攸攸你受伤了?” “没有啊!”攸攸茫然,顺着他的目光转头看向自己身上,赤金色的皮毛上有两处不甚显眼的结块,像是沾染了血迹又逐渐干涸的模样。而之所以不甚显眼,却是因为那血迹看来与皮毛颜色十分接近。 攸攸想到什么,从滚滚身上跳下来,急匆匆冲到一旁,扒着岩壁上上下下好一番寻觅,可连半条缝隙都未找到。 她眼泪汪汪回头扑到哥哥怀里大哭:“是小哥哥,是他受了伤,可是洞口没有了,他回不来了!” 什么小哥哥?什么洞口? 身为兄长的滚滚望着假山内如常的空间,一时摸不着头脑,但他却是少有见妹妹哭得如此伤心,即便是出了父君那事,她也始终隐忍,只是不再任性玩闹。可到底还是个小娃儿,想是心中凄苦憋得久了,总要有个宣泄处,此地偏僻,便让她哭个痛快也好。 想到此,他将妹妹抱得更紧了些。 第110章 梦扶桑番外 攸攸十分后悔,她才打定主意要向小仙童表明身份,便又出了岔子。 人果然不能做坏事,她倒宁愿是自己来承受后果,可为何总要把别人卷进来? 想起无意中听说的关于自己出生时的秘闻,得知彼时父君和娘亲亦是历经千辛万苦才有了她,攸攸一颗尚算乐观的心也不免有了消极的联想,莫非还是因为她? 一厢情愿的归咎让她寝食难安,除了沮丧以及更沮丧,唯有死守着与小仙童的相遇之所,希冀奇迹再现——并不需要更多阅历她也能知道,在一十三天凭空出现一个通往他处的出口并非常态。 于今,他是谁、他来自哪里,已不那么重要,她只希望他还平安。 而等待总是难熬。一十三天的日头转了几轮,攸攸水润的瞳仁随着假山空洞处投来的天光明灭了几回,同样黯淡的好似还有她的心。 这日滚滚寻来时,她毛茸茸的背影已经大半隐在了阴影里,原本憨态可掬的毛团子,全身都透着萧索。 “回去吧,攸攸,时辰不早!” “我再等等,万一小哥哥来了呢?”小狐狸崽虽然颓丧,语声倒是坚决。 滚滚总觉攸攸说的事透着诡秘,私下他未必不曾探过,只是来回摸了几遍并未发现端倪,他这妹妹心思单纯又脾气执拗,就怕她一条道走到黑,反将自己陷进去。 他犹豫了下,上前摸摸小毛团,还是说道:“……真有小仙童么?怎么这几日都不见他再出现?莫不是什么幻觉?”虽不尽如他所说,但若能选择,他并不想要妹妹涉险。 谁知此言一出,一贯与他亲厚的小狐狸崽竟置起气来,避开他的手朝旁躲开去,仍旧团成一团,口中嘟囔:“才不是幻觉呢,就是真的!你们总是不信我,小哥哥会来的,我要等他!” 攸攸心中并非没有怀疑,几日辗转让她心生恍惚,可比之连这份期待都失去,她宁愿等待。 滚滚晓得妹妹又犯脾气,多说无益,揉揉倔强的脑袋让步:“那便再等一刻吧,再晚娘亲该担心了。”他望着毛团子一动不动的背影摇摇头,明明还是这么小小软软的一团,犟起来却九头牛都拉不回。 也不敢走远,近日九重天的天气波谲云诡,来时天色阴沉,若有变化怕小狐狸崽会受惊吓,自家妹妹总要护着些。 滚滚在外守了一刻,见云层堆叠,渐转浓稠,天际隐有雷鸣之声,果然是要变天。 皱眉正想再回去劝解,却见攸攸慌慌张张一头冲出来撞到他身上,不由笑道:“终于知道回去了,那……” 哪成想小狐狸崽眼泪汪汪朝他急急嚷道:“哥哥,哥哥,他受伤了,你快来看看!”说着,也不管滚滚有没有明白,咬着他衣衫就往回走。 滚滚心中讶异,难道还真让攸攸等到了那个小仙童?可明明他在外守着,并未见到有来人,这又是何解? 被妹妹催着回到假山内,方寸之地已多了一人。这人侧身靠坐在角落,看起来是个身量比他略高些的小仙童。只是,从不大自然的姿势、衣衫上隐约透出的深色,以及空气中散开的淡淡血腥味来看,的确是受了伤,且还不轻。 再走近些,小仙童浅淡的发色和侧脸的轮廓让他心头咯噔一下,莫名涌上似曾相识之感,这是…… 小狐狸崽却容不得他恍神,扯着他手不放:“哥哥你摸,他身上也好烫。” 掌下温度属实有点高,滚滚心思疾转,对攸攸道:“我们带他回去找娘亲,你来帮我一把。” 攸攸这才想到要变回人形。两个小娃儿一个背一个扶,终归个子还是差了点,摇摇晃晃行得甚是艰难。 许是伤口牵动不大舒服,昏迷中的小仙童略挣了挣,发出两声低低的呓语,灼热的呼吸打在滚滚颈项间,叫他更为焦灼。 滚滚使出了全身力气,小脸涨得通红,侧头瞥见背上的人似半睁了眼,犹自出言安慰:“你受伤了,我们带你去找大夫。”不知他有否听到,稍顷脚下便略得了分助力。 -- 第282页 刺啦—— 一道霹雳陡然炸响天际。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适才的黑云压境筹谋了许久,终于拉起了无穷雨幕,从断线碎珠到瓢泼大雨并无多少过渡,游走的紫电穿梭在云层里,为隆隆而至的惊雷辟出前路。 此时已顾不得感叹异样的天气,本就狭窄的小径在雨中更见泥泞,两个小娃儿一步一滑,心中万分焦急却快不起来,若非距离算不上遥远,都不知怎么熬过。 攸攸原还想摘了荷叶遮雨,可荷叶对于迷蒙细雨算是情调,对于如今情势便只能是累赘。一开始没来得及施法阻挡,此时倒也不必了。只是他俩可以不计较,受伤之人却不能不理会。 滚滚抹了一把不知是汗是雨,远远瞧见宫门的轮廓,门口站了两人似在焦急张望,便打发妹妹先去报信,自己继续咬牙坚持。 呼吸已然粗重,他心下不是没有诧异:不过是个陌生的小仙童,甚至还未好好看清他的样貌,先放下叫人来扶岂不更省力?也不晓得为何自己竟生了执拗,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将他赶紧带回去。 “快,就快到了……”气喘吁吁的低语不知是说与谁听。 只是终究人小力微,往前挪了十来步,便觉脚似灌铅再难抬起,一不小心趔趄着往前摔去。 想到背上的人失了意识无法自保,灵光乍现之下,他在倒地勉力前转了方向,总算没让那人再添新伤,自己却因甘心当了垫子被压得后背一阵生痛。 大雨滂沱,毫无阻障地灌进眼里和口鼻中,脸上都一片麻木。 “滚滚——” “哥哥——” 凤九和攸攸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待滚滚好不容易缓过劲来,第一眼所见的不是娘亲一向的关切眼神,而是对他怀中小仙童流露的惊疑不定。 “他是……”约莫是雨声有点大,娘亲的声音听来有些恍惚。 这一刻他便知道,那些莫名的违和并非他独有。 雨势稍小,却并未见歇。廊下大珠小珠时疾时缓,掺杂在殿外哗哗的雨声里,如漱玉清泠,打破些许沉闷。 滚滚与攸攸浑身湿透,一入宫中便被带去更衣。回来时,小仙童已被收拾妥当,安静躺在床榻之上,只是热度使然,眉峰蹙起,面色微红。 凤九与重霖站在榻前,一脸郑重。 滚滚听到她先问:“去请折颜了吗?” 重霖躬身应道:“已去请了。” 凤九默了默又问:“重霖,你有没有觉得这孩子……” 重霖神色微妙:“……确有几分相似。” 凤九再问:“我听东华说,早前魔族有长波和雾却、妖族有莹无尘、神族有澄辉,如今他们在哪里?” 重霖无甚表情:“早已不闻消息,应是陨落了。” 凤九复问:“除他们之外,你可曾听说有别人也是……” 重霖顿了顿才答:“许是小臣孤陋,一时还未听说有旁人。” 滚滚听他们你来我往好似打哑谜,心中在意,朝前凑了几步,试图听个明白。 殿外,攸攸连衣衫都未整理好便急急跑来,人还没到门口声音先传了进来:“娘亲娘亲,小哥哥醒了吗?” 小狐狸崽约莫是现场最心无旁骛的一个,她凑到榻前摸摸那人的额头,发现并无变化,立时皱着眉央求凤九:“娘亲,快找人来给小哥哥瞧瞧,他受的伤可要紧。” 凤九拗不过,点着她的额头道:“你倒是着急!已经找了。”转头问滚滚,“这孩子是哪里来的?” “我知道,我知道!”攸攸抢着回答,“他是从假山里的洞口冒出来的。” 作为第一个认识小仙童的人,她自觉有介绍来龙去脉的责任,殊不知在场之人更加一头雾水,小狐狸崽无法,只得从第一天遇见小仙童在假山里睡觉说起。 “……事情就是这样,小哥哥带我去了他的地方,给我吃了好吃的果子,还教训了坏人。他让我在洞中等他找吃食回来,后来不知怎么那个洞口便不见了。我等啊等,直等到今天他才重新出现……”攸攸喋喋不休终于将她结识小仙童的经过做了交代。 滚滚也是到此才听了个完整,他想了想补充道:“孩儿去假山中看过,并未发现攸攸说的洞口,此事有些蹊跷。” 凤九朝重霖看了一眼,机敏的掌案仙官转身退了出去。 她若有所思地望着榻上的小仙童,眉间越皱越紧,忽而目光一闪,伸手抚了抚他的眉眼。 攸攸在一边插嘴:“娘亲是不是也觉得小哥哥和滚滚哥哥有些像?他的血也是赤金色的,与我的皮毛颜色差不多。” “什么?”凤九很是吃惊。 因着折颜尚未看过,方才也不敢随意打理,先以法术净了衣衫,只待看过再做计较。此时她小心掀开小仙童的衣襟,果然见伤口裹着的布条上已洇出一朵朵血花,那花赤中带金,分外晃眼。 这一切似乎印证了什么,又似仍有疑云萦绕,凤九一时心中纷乱,说不出话来。 “九丫头,可是东华有什么消息?”折颜的声音从外间传来。 老凤凰知道凤九不会轻易遣人来,除非真有急事,因而他难得一脸正色。只是这般正色在见到榻上躺着的人时瞬时破功:“他,他是……?嘿哟,没想到啊没想到,老冰块也会干出这等事!” -- 第283页 凤九闻言凑上前去:“你觉得,他是谁?” 折颜回看她:“难道他不是东华的……”瞥见身边还有两只小狐狸崽瞪着乌溜溜的眼珠望他,老凤凰干咳两声岔开话题,“不好说不好说……还是先看看伤势吧!” 凤九见他止住话头凝神搭脉,也醒觉不妥之处,转头温言交代滚滚先带攸攸去休息,稍后再告知他们小仙童的情况。 滚滚拉着妹妹依依不舍离去,一路走得磨磨蹭蹭。 见殿内娘亲他们皱眉沉思着什么,正巧重霖回来禀报,听完后,便是三人一同沉默。 “哥哥,他们说小哥哥是谁?”攸攸扯扯他的袖子。 “……”滚滚喉头一窒,不知如何作答。 “你说他会不会真的是小哥哥?”亮晶晶的眸中闪着兴奋。 小孩子总会为多一个玩伴而高兴,滚滚却要想得多些,大人口中未尽之意他已约略懂得,此时颇有为不在场的父君捏把汗的焦虑。 他并不相信父君会是那样的人,但又确然觉得小仙童与他有着某种微妙的联系,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除了血亲不知可有他解。 作者有话要说: 凤九:唔……东华你背着我到底干了啥?!(ー`??ー) 某小仙童:(别看我,晕着呢……这个我真不知道……)(ー△ー;) 第111章 梦扶桑番外 凤九与折颜他们聊了许久,夤夜未散。 没心没肺的攸攸早已睡得四仰八叉,滚滚却久无睡意。他有了心事。 明明只是中途加入,不知怎么却成了最烦恼的那个。他既担心父君的声名受累,又担心本就心绪不佳的娘亲惆怅低落,更担心年幼无知的妹妹莽撞冒犯,最奇怪的是居然还担心仅一面之缘的小仙童无辜被牵连。 滚滚也知自己性格使然,从小就爱操心,加之有个心真大的娘和无所谓的爹,如今还多了胆儿肥的妹,即便有重霖帮衬,仍少不了思虑筹谋,总觉得一着不慎就会有哪里出纰漏。 小娃儿心事重重,直到天光大亮才迷迷糊糊勉强入睡。 再睁眼时,攸攸已没了影,滚滚料定她的行踪,闻风而去。 小狐狸崽果然在小仙童处,见他进来,轻手轻脚拉他到角落说起了悄悄话。 “哥哥,你也来啦!” “嗯,他还没醒吗?” “还没有,娘亲和重霖出去时我偷偷听到说伤得不轻,至少要到晚间才会醒,热度说不定还有反复,真是愁人。”毛团子的狐狸脸上尽是愁容。 “既如此,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陪陪小哥哥呀,他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万一醒来害怕怎么办?他见过我的原身,看到我在此应能知道是怎么回事。” 滚滚原以为她化作小狐狸的模样是为了方便溜进来,不想还有这用意,却是对妹妹难得的上心刮目相看:“这回倒是细心,不是说要到晚间才醒?也不必这么早就守着。” 毛团子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其实,其实刚才他睁眼了……”见滚滚瞪大了眼,立时补充道,“不过看着还不清醒,就跟我说了两句话,‘你也在这里’,还有‘原来你有九条尾巴’,我想着这回不再瞒他,所以就没藏尾巴。” “那怎么不告诉娘亲?” 小狐狸崽略一迟疑,与滚滚咬耳朵:“哥哥,我本来想问问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小哥哥,可一犹豫他就又睡过去了……哥哥,你不想知道吗?” 一句话戳到痒处,滚滚一阵心跳加速,这也正是他想确认的事,没想到一向粗枝大叶的妹妹还有这般执著的时候,只是这毫不修饰的直球能有效果? “但是问了他就会说吗?”滚滚虽则动心,却有些犹豫。 “所以才要用原身呀,一来熟悉,总比陌生人去问要好;二来,小哥哥好像还挺喜欢我的狐狸毛,要是滚滚哥哥一起,说不定小哥哥欢喜之下就愿意与我们多说些。”碰到想要做的事,小狐狸崽也伶牙俐齿得很。 终究心有记挂,这番说辞听来荒谬,自有能打动人之处。不知怎么一来二去,滚滚就昏头昏脑答应了妹妹的“计划”,待再醒过神来,他已和攸攸一起化了原身,趴在床头,静等小仙童睁眼后相询。 事后滚滚回头再看,怎么看怎么觉得彼时自己是鬼迷了心窍、脑子进了水,居然信了这等幼稚不靠谱的理由,明明是成熟稳重、前途大好的小郎君,竟然一时抽风要用奶娃子撒娇卖乖的手段,妄图从人口中套出话来,尤其这人还是……简直叫人悔断了肠。 不过那都是以后,此时的滚滚不仅不以为耻,反觉有些期待。关于那个问题,尽管已多揣测,总要从本人口中证实才算落地。 不知是不是两只狐狸崽的目光委实太过热烈,本应睡得昏沉的小仙童眼皮动了动,睁开了眼,有些迟滞的视线从上方缓缓转到身边的毛团子身上。 被他的目光笼住,滚滚忽觉呼吸一顿,心中怦怦乱跳,气血直往上涌。 攸攸已迎上半步凑过去,小仙童浅浅一笑:“是你带我来的这里?”因着生病气弱,声音并不甚高。他抬手在小毛团子头上抚了抚,毛团子也熟稔地蹭蹭他的手。 小仙童的目光又落到滚滚身上,见这只陌生的银色狐狸崽正呆呆傻傻看着自己,分外软萌可爱,笑意更深了两分,问攸攸道:“这是和你一起来的?与你倒有些像。” -- 第284页 滚滚实则十分紧张,心中本已将盘问一事想得清楚,他一向也算口齿伶俐,可此时面对这位年纪不大的小仙童,那句“你是我们的哥哥吗”却怎么也问不出口。不仅问不出口,他还没来由的心慌气短,委实不应该。 这副愣怔又胆怯的模样落到小仙童眼里倒有了旁的解释。 “你也想要摸摸头?”小仙童微垂的眸中闪过柔和的光,有些燥热的掌心落到滚滚头顶,手指轻轻插进银色的皮毛里,触到温软细嫩的毛发根部,小心地揉了揉,见狐狸崽乖顺地眯起了眼,又贴着脊背顺势向下滑去。 滚滚似六月艳阳下的冰酪,被揉得浑身发软。恍惚想起多年以前,才与父君相认不久,陪他在太晨宫中养伤,父君便甚爱将他搂在怀里抚着皮毛闲话,每次都以他在父君手中舒服睡去而告终。后来他自觉年纪渐长,不愿做总在爹娘怀里撒娇的小奶娃,已有许久不曾化成原身娱亲,如今想来却有些惆怅。 小仙童到底精力不济,不过醒了一刻又阖眼睡去。 两只小狐狸崽一时沉迷,方才只顾缠着小仙童的手不放,待回过神想到自己的计划,已然来不及。 他们在不打扰小仙童休息这点上倒是空前一致,继续躲回角落探讨。 攸攸怪滚滚:“哥哥,不是说好了要问小哥哥那个问题吗?” 滚滚说攸攸:“若不是你抢着要他揉你的脑袋,我怎会来不及问?” 攸攸不服气:“哥哥不也一样舒服得说不出话来?” 滚滚略尴尬:“……唉,待他再清醒些怕是更不好问了。” 兄妹二人耷拉着脑袋叹了口气,又甩甩尾巴不约而同想,这小仙童是不是哥哥且不论,撸狐狸的手法属实不错。 外间传来一阵脚步声,小狐狸崽们迅速交换了个眼神,榻上之人想必不会那么快醒,不如先撤,稍后再来打探。 两只毛团子四爪奋起,朝角落一蹿,瞅准时机跳出虚掩的窗外。殿门再开时,他们早已没了影踪。 凤九也是一夜未眠。 昨夜折颜诊脉诊得仔细,又一一查看了伤口,与她说这孩子受了两种伤:一种是刀剑砍斫所伤,一种却像是劫雷之伤。兼顾神识与脉象来推断,许是他刚受过升阶上仙的劫雷,损耗过巨法力不继时遭遇伏击,因而受了伤。有两处伤在胸腹要害,失血颇多,又缺乏料理,这才高烧陷入昏迷。 老凤凰继而感叹,从修为来看这娃不过万岁上下,居然已到了上仙境界,果然虎父无犬子。只是这般出色的后辈,东华如何舍得放任他在外游荡? 凤九亦在想这个问题。 私心里她并不愿相信这个推断,但当听到这孩子小小年纪便成上仙,心下已是一沉。虽说天道酬勤没错,可在为仙为魔这事上头,先天禀赋还是十分要紧的,原本拿来做比的长波、雾却、莹无尘、澄辉之流怕是不够看。 要说东华万多年来居然闲坐太晨,任一孤苦小儿混迹山野而不顾,委实不能用一句历练便掩盖过去。但要她如何相信,心目中清贵高华的老神仙,却是位狠心薄情的坏父亲,还全然将她蒙在鼓里,诓她诓得彻底?若是如此,原先计较过的知鹤、姬蘅反成了末节。 其中必定有什么缘由,必定是的吧? 她又隐含凄楚地想,倘真应了那万中之一的可能,他果如此绝情,她便带着滚滚和攸攸回青丘去,从此再不踏足太晨宫,也无需再等他、寻他。 老凤凰多少有点唯恐天下不乱,嘴上说着小仙童约莫要到晚间才会清醒,他先回趟桃林,实则是喘口气再来看戏。 凤九无心理会,将同样备受打击的重霖打发下去,自己找些事来排揎。 隔了一阵路过殿门,无意中听见两只小狐狸崽窃窃私语,竟是想要私下与小仙童求证,不禁摇头失笑,小孩子童言稚语,总把事情看得简单直接。 刚要转头离开,脚下一顿,忽而灵光乍现:唔,其实这法子也并非全不可行。 于是,片刻之后,殿中便多了一只九尾红狐。 自与东华成亲以来,凤九已少有在别人面前露出原身。她自己觉得没什么,又不是长年为之,奈何家有陈年老醋坛,只得将就。哪成想,今日却要以此方式打探老醋坛的隐私。 从门口到榻前的几步路,凤九行得缓慢而沉重。 对于榻上的小仙童,她心情颇为复杂。即便真如他们所想,于这娃儿来说并无过错,他如何左右自己爹娘?可每每看到他与东华如此相似的眉眼,更如鲠在喉,叫她忍不住低落。 人生为何要有那么多跌宕? 到底不是无知无畏的奶娃,她并未跳上榻去,而是静静蹲坐在脚踏上,一会儿想着要怎么引导这孩子说出想要的真相,一会儿又想东华可曾想到如今局面,心中还惦记着他们娘仨究竟要如何自处。 思绪纷乱之下,一双翦水秋瞳无精打采盯着锦被上的如意云纹发呆,并未注意小仙童已睁眼瞧了她半晌。 “你也是和小狐狸一起的?”略微低哑的嗓音在她头上响起,因着热度未退,声音中还带着些朦胧的含混,“怎么都这么爱撒娇,摸摸头就这么舒服?” 他轻轻将手搭过去,这回的皮毛更为丰润顺滑有层次,在光线下泛着健康的光晕,不仅被抚摸的狐狸好似切中要害似的没了骨头,便是抚摸的人也觉手掌似被吸引着向前,一次次镌下印迹,舍不得停歇。 -- 第285页 凤九脑袋晕陶陶,未曾想到猝不及防被个小娃儿摸了头,更未曾想到居然还被摸得难舍难分。以往除了爹娘,也只在老神仙那里有这感受,哪知一时不察竟在一个小娃儿手中丢了丑,披着狐狸毛的脸上微不可查地泛起了红晕。 她佯装不知,却听那小仙童又问:“看你应比小狐狸大些,你们听得懂我的话却不会说吗?此处是你们住的地方?家中长辈可在?我还未去谢过他们。” 凤九张了张嘴,突觉此时开口讲话十分尴尬,她要如何解释好好的大人不做,变成狐狸来接近小孩儿?难道说是高人的考验?真不会被当成居心叵测的怪阿姨吗? 许是她抬头望他望得久了些,小仙童轻笑了声,忽又伸手在她额间抚了抚:“这凤羽花倒很别致。” 凤九没来由地一颤,脑中遽然炸开了火花。 小白,你这凤羽花胎记倒很别致! 记忆中也有一双手温柔地抚过额间,他微凉的唇细细描摹过所有轮廓,将火热的温度长久灼烧在心头。 凤九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她觉得不妥,非常不妥,怎可用这法子欺负小娃儿?她宁愿他当面冷言相告,说他是东华的孩子,如此她便可以光明正大地愤怒、哀恸、怨恨、沮丧,顺理成章地迁怒这来路不明的小仙童,将他打发得远远的,也好过此时因他的些许温言软语落荒而逃。 疾步退出门外的凤九顾不得身后的挽留,满心懊恼:她是抽的什么风要来这一趟! 第112章 梦扶桑番外 黄昏时分,折颜急冲冲从十里桃林折返。 他这么匆忙,倒不全是看东华笑话,相交多年这点人品总还信得过,不过这孩子一眼看去就与东华颇有渊源,笑话看不成总能看个热闹吧?再说如今情势,忙碌了数日没有头绪,东华的下落说不定还得从这孩子身上找。 只是来时见小狐狸崽没精打采,九丫头心事重重,老凤凰不由纳闷:怎的大半日不见,这娘仨好似霜打的茄子没了精神? 他不过客气问了句:“那孩子醒了吗?”凤九便不知为何脸色微变;他再说要去看看孩子,这丫头面上神色一言难尽。终于不情不愿应了,又不知从哪里找来顶帷帽戴上,似是有多见不得人一般。 “九丫头,你这是……” “闺阁中人,不宜与外人相见。” 老凤凰腹诽,不知道是谁总爱打扮成小公子漫山遍野跑,还祸祸了他在桃林酿的好酒,去往生海边耍酒疯,这会儿倒来说什么“闺阁中人”。 “这话说给东华听,看他信不!”话一出口,二人俱是一愣,遂默然前行。 重霖已在殿中,端着空碗侍立一旁,见到凤九的装束虽目光闪了闪,却未多言,朝着榻上之人道:“小仙君,我家主人来了!” 小仙童醒了一会儿,想是刚喝了药,正虚靠着打量周围,闻听此言挣扎着起来,要向来人致礼。 折颜抢上一步按住:“小娃儿莫乱动,这些繁文缛节就不必了,小心伤口又裂开!”他抓住腕子诊了诊脉,确认脉象并无凶险后方慢悠悠道,“不如说说你是谁?从哪里来?”倘若不计较眼中的探究,确是一派风雅俊秀的好样貌。 小仙童倒未现出异样神色,好心收留的良善人想要了解被收留者的身份背景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尽管这位“大夫”的神色似乎过于热切了些。 同样让他在意的还有来自另一方帷帽后的目光。凤九虽将自己掩在帷帽之后,进入殿中也未发一言,但她如有实质的视线不容人忽略。 小仙童并不在乎别人的审视,尚且稚嫩的脸上还很苍白,一双眸子却透着沉稳镇定,他坦坦荡荡道:“有劳这位前辈,我叫东华,从碧海苍灵来,不知此处却是哪里?” 殿中突然宁寂。 有那么一瞬,众人好似被施了定身术,所有声音都被抽走,连窗外倦鸟归林的零星鸣叫也听得分明。 折颜先醒过神来,掏掏耳朵怀疑地问:“你说,你叫什么?” 小仙童略有不解,仍配合地重复:“东华,我叫东华。” 咣当—— 重霖手中端着的玉碗不知怎的倾倒在地,一向知礼的他顾不上满地碎片,遽然抬头瞪着榻上的小仙童说不出话来。 “我叫东华这件事有那么骇人吗?”小仙童望着同样目瞪口呆的老凤凰也是一愣,皱眉问道。 折颜尚未回答,呆立一旁的凤九电光石火间想通了什么,猛地掀开帷帽冲到榻前,颤抖着手抚上他的脸,泫然欲泣道:“东华?你看看我,你可还认得我?” 名为“东华”的小仙童被她温热的手掌摸得一僵,向后避了避,视线掠过她姣好的面庞,最终停在额间那朵艳丽的凤羽花上。他目光微动,迟疑道:“这位夫人,我们见过?” 刻意的闪躲拉开淡漠的距离,凤九从这张脸上认出了熟悉又陌生的模样,属于他们认识前的尊神的模样。往常唤“夫人”时有多旖旎,此时这声“夫人”便有多刺耳,凤九觉得鼻头有点酸,她抓着他的臂膀颤声道:“你不记得我了?那你记得小白吗?我是小白呀!” 他的声音带着困惑:“小白?可我在碧海苍灵从未见过你,夫人是否记错了?” 疏离的语气让眼眶中转了许久的泪落了下来,凤九咽下心中苦涩又道:“我生在青丘,是你带我去的碧海苍灵,东华,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 第286页 “青丘?青丘又是何处?”他迷惘的样子似从未听说过此地一般。 折颜见状小心翼翼试探:“除了碧海苍灵,你可还记得别处?” 他摇摇头:“自降世以来,东华并未离开过碧海苍灵,莫非此处在碧海苍灵之外?”见其他几人都眼神异样地望他,也明白了什么,“你们认得‘东华’?” 何止认得,还熟悉得很,可认得的那个与眼前的这个到底是不是同一人? 折颜、凤九和重霖再次坐下,想要理出个头绪。这回老凤凰做了“三个臭皮匠”的头儿。 “他说他是东华,可信否?” “原先还觉得他眉眼间十分熟悉,若是东华便可解了。”凤九尚未从冲击中缓过来。 “比起说他是帝君不知何时留下的小殿下,小臣倒觉得这个说法更可信些。”为太晨宫的公关文案愁了大半日的重霖忽然觉得格局打开了,果然还是自己狭隘想岔了,唯此方能与帝君的高风亮节相符。 折颜点头赞同:“我也觉得不像作伪,要验证亦非难事,总有痕迹可循。目下的问题是,到底是东华遭遇了什么劫数失去了记忆,还是另有蹊跷?” 几人都想到东华消失前的那段日子其实一直不大爽利,莫名衰减的修为不知是否就是肇始,兜兜转转才有了今日之事。 可折颜转念又皱眉否定了自己:“也不对,若是失去记忆总有因由,要么外伤受损,要么神识有碍,我在把脉时并未发现这两处有何不妥。” 凤九忽然扯了他的袖子:“有没有可能,这是另一个‘东华’?他不认得我们,不是忘记,就是因为还未遇见我们。” “你的意思是……”老凤凰也想到一种可能。 “便如凡世有许多个一样,世界之外也有许多个世界,他是另一处的‘东华’。”凤九眸中愈加坚定。 重霖也跟上了思路:“所以小殿下所说假山中的洞口,可能便是去往那个‘碧海苍灵’的通道?此时找不见,许是通道暂时关闭了。” 三人一合计,更觉得这说法有道理,可这么一来,事情便与原本的预期完全转了方向,须得重新筹谋。 回头再说被三人暂安顿在殿内的小东华。 他虽因着伤势神思昏沉,身上也有热度未退,可对于今日发生了什么仍有印象。几只小狐狸轮番出现,再到此间主人现身,原以为是自己受伤昏迷被小狐狸崽无意中发现后带回家中医治,可一句“你们认得‘东华’”便叫他们变了脸,其中必然另有文章。 他自小孤单一人,所能倚赖唯独自己,而偌大的碧海苍灵蕴集天地精华,宝藏甚丰,却并不安全,时不时便有精怪异兽与陌路之人冒出来滋扰,究竟抱持什么心思他最是敏感。 不过今日所见之人,他知并无恶意。 东华又审视了一番周围,雕梁画栋,陈设雅致,秩序井然,气象万千,对比自己所住四壁空空的石室,此处绝非寻常人家。他很是好奇,他们口中的“东华”是谁。 殿外有一阵细微的响动,像是什么灵巧的小兽潜行而来。 稍顷,殿门被小心地打开一条缝,两只小狐狸崽偷偷摸摸蹿到殿中,先躲在一边的柱子后探头探脑,见没有动静才蹑手蹑脚行来。 东华早已瞧见他们鬼鬼祟祟的身影,不由轻笑:“你们又来了?这里没别人。” “小哥哥,你醒啦?可好些了?”随着清脆的童音,攸攸两眼放光地跳到他身边。 东华已然抬起的手顿了顿,终究还是放在了小狐狸崽的脑袋上:“原来你会说话。” 攸攸有些歉疚:“我不是存心要骗你的,小哥哥,就是还没来得及说……”她指指一旁安静的滚滚说,“这是我哥哥,今日你也见过,我们过来看看小哥哥好点没有。” 滚滚一张小脸甚是温良,东华在他下颌挠了挠,见小狐狸崽又惬意地眯起了眼不禁失笑,顺口问道:“既然你们会说话,我且问你们,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九重天一十三天的太晨宫呀,小哥哥你不知道吗?” “九重天?这里是天界?”在小东华的印象里,彼时尚未对四海八荒有完整的认知,只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有地方比碧海苍灵更优渥华美不稀奇,只是奇怪家在天界的小狐狸崽怎么晃悠到了碧海苍灵。 “是呀!”两只毛团子都瞪着明澈的大眼睛看他。 东华心中一动,忽然发问:“你们,对‘东华’这名字有何想法?” 毛团子看着很是激动,对视一眼倏地化作两个粉妆玉琢的娃儿挤到他面前,一脸“终于问到这问题”的期待:“小哥哥,小哥哥,你是来认爹的吗?” 东华一诈之下果然从毛团子口中掏出些线索,可这走向颇有些意外:“什么……爹?” 攸攸小团子神秘地凑到他耳边:“小哥哥,你问‘东华’是不是因为他是你爹?你果然是真的小哥哥!” 梦想成真,她两只肉乎乎的小手恨不得立时就要拍起巴掌,可是预想中得偿所望、喜极而泣的场面并未到来,反是一片静默。 滚滚到底警醒些,见他面色有异,拉了眉开眼笑的攸攸一把,不再让她多说,自己敛了神色拱拱手,察言观色道:“妹妹无状,多有冒犯,还望小仙君多多包涵!” 东华望着眼前的两个小娃儿。此前他只见过他们小狐狸崽的样子,此时端端正正站到身前,虽则一个活泼一个安静,这五官容貌却分外熟悉,再细细咂摸女娃儿话中的意思,难道…… -- 第287页 他眸光一凝,又迅速垂下眼帘掩住了其中惊骇,不过将将过了一万岁的小上仙其实远不及以后淡定,他勉强按捺住心下悚然,平稳着语气问:“所以,你们的爹爹是叫‘东华’?” 攸攸已认定心中所想,闻言上前亲昵地勾着他的臂膀:“小哥哥你真聪明!下次我们可以一起玩耍啦!” 她哪知身旁貌似平静的人已然魂游天外。 三言两语诱出了真相的小东华,内心已如惊雷滚过,似有无数声音环绕着他:一个说许是同名也是有的,一个又说名字是他自己起的哪来那么多巧合,一个还说莫非天下便他一个银发不成,一个更说瞧这俩娃儿与他如此相像谁敢说没有渊源……可他不过虚长万余岁,哪里来的这双娃儿? 彼时他自然不知,后世有种说法很能形容此种五味杂陈的心情,名曰“喜当爹”。 他有种预感,自己小小年纪,还未体会有爹娘的暖心,便很可能先要领教当人爹的艰辛了。而更为纠结的是,除了不得不当人爹,似乎还有更加令人无法忽视的一条——他得应付娃的娘。 以他的脑袋瓜自然不难想到,那位额间有着凤羽花印记的夫人,以及那只忽然跑不见了的带着同样印记的小狐狸,大概也许可能便是同一人了…… 想及她带着暖香抚过来的手掌,以及如泣似诉唤着“东华”的模样,小东华突然很想挠头,好不容易消退的热度仿若又高了两分。 他浑身不自在,倍感无力地想,我可能还需要再睡一睡,也许一觉过后这怪诞的梦境就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狐狸掩唇:放心,不会那么快醒,下面该我发挥了~(#^.^#) 第113章 梦扶桑番外 雨过天青,连日阴雨的晦涩一扫而空。朝暮的天色最好,前者清新勃发,后者慵散自然,正合闲坐漫步、三五成趣。 可惜此时的小东华是没有心思的,培养高雅的情趣需要闲情逸致,他还在为那晚之后身边多出的这几颗大号牛皮糖头疼。 他哪里想到平平常常的一次拜谢惹出诸多是非?那些人明明猜到了什么,却接受得如此顺理成章,到头来这般匪夷所思好似只有他一人在计较在意,还不好轻易暴露,属实憋屈。 第一颗牛皮糖是顶会多愁善感的仙官重霖。 老大不小的重霖,看着挺忠厚靠谱,就是感情过于丰富这点,让东华委实有点扛不住。 不过就是一口气喝了碗苦药,这位仙官便一副心事重重、感慨万千的模样,望着他欲言又止:“帝……小仙君,您受苦啦!” 呃,你我年岁看着就差得远,倒也不必用“您”这么客气。 东华出于礼貌一度想要纠正他,哪知他不说还好,一旦提起,这位别人口中老成持重、将一应细务安排得井井有条的仙官立时就红了眼眶。若他竟还对之视若无睹,幽怨的目光便如影随形,浑似摇了半天尾巴不得主人关注的宠物。 难不成是要自己上手摸两把? 东华对之锲而不舍的热情有如芒刺在背,不得已说了句:“劳烦仙官,您也辛苦!”那边已一叠声地应上:“不辛苦,不辛苦,小仙分内之事,需要什么尽可吩咐。”说罢又要眼泪汪汪起来。 重霖苦于少了发挥的空间,端茶倒水的功夫,并不足够表现他的耿耿忠心。只是约莫目光过于灼热,叫一无所知的小仙童几乎要疑心,莫非这位仙官与他的主人东华之间还有些不可言说的特别之处? 面无表情的小上仙内心是拒绝的:不必不必,大可不必。 他将空碗放在重霖端着的托盘上,眼睛一闭背过身去,徒留一个婉拒的背影。 第二颗牛皮糖是顶不正经的大夫折颜。 这位自称是开天辟地第一只凤凰的尊神,除了朦胧中初见时略带忧色,此后再遇便总有着诡异的探究以及掩藏不住的恶趣味。 没错,就是恶趣味。小东华虽未见过什么上神,也对之并无成见,不过面前这个只有在诊脉时面容端肃的上神,显然并不打算在言谈中掩饰这份乐趣,附庸风雅的装束配上眉飞色舞的面容,是不是凤凰他不知道,倒是多少有些花孔雀的毛病。 “小东华,你知道我是谁吗?”所谓上神时常以此话为开端。 倘若东华点头,他必目光“慈蔼”地追问:“哦?说来听听,我看说得对不对!”倘若东华摇头,他便要说:“我这名号可是响当当,跟我念一遍……”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就是非要他亲口说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天上地下举世无双,独一无二名震寰宇的凤凰老祖”这等没羞没臊的自夸之词。 东华虽小,不等于傻,约莫也能猜到这位的用意,每每抽着嘴角冷眼望他,对于天选上神的品控如此不入流心生唾弃,又对另一位东华的交友品味倍感忧心:这得多大的心才忍得下这人时不时的“开屏”?确定不会被牵连挨揍? 他还听到得意的老凤凰兀自念叨:“这等奇景真该让墨渊来瞧瞧!”呵,感情冤种朋友还不止一个! 东华不动声色任他啧啧评判自己未愈的伤口及其他:“哎哟,这小细胳膊小细腿,哪里来那么大力气揍人?细皮嫩肉还怪水灵的,不过落了疤就不好看了,比我更是差远了!” 以他的经验,对付这样嘚瑟的家伙切莫搭理,但凡搭上话立时就能来劲,保不住后头就有千百句等着。因而,他将回答咽入肚中,默念着:要不你来试试?呵呵,小爷我并不在意! -- 第288页 若非对方医术尚可,东华已用拳头回应了某人的无礼,饶是如此,目光中的不善早已喷薄欲出。 不想,这回有人来解救他。 来的自然是第三颗牛皮糖,两只小狐狸崽的娘亲凤九。 对于之前的事,漫说是猜到了原委的凤九,便是将将摸到真相边缘的小东华都觉尴尬,不论出于何种原因,几日来二人并未碰面,倒叫东华暗暗松了口气。 此刻他还在竭力隐忍着折颜过头的“好意”,借着低头掩上衣襟压了压火气:“皮囊如何东华并不在意,就不劳上神费心了!” 不过显然收效甚微,老凤凰似乎很乐意见到他脸上露出更多表情,见牙不见眼地拍着他稚气未退的脸颊道:“啊呀呀,小孩子客气什么,叫声叔叔来听听!”声音中的荡漾叫人委实不爽。 小东华眼睑微垂,皱眉躲闪着不老实的手,正自不耐,却不想下一刻被揽入一个温软馥郁的怀抱,莺啼燕啭的嗓音散发着冷意自头顶上方传来:“老凤凰你是皮痒了吧!这么大个人不学好,我这就告诉四叔去!” “我……我关心小娃儿的伤势,怎么就不学好了?” “心里有没有鬼你自己清楚,你要是再欺负他,小心我不客气!” “啧啧,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就不认娘家人了!我又没干啥,不就是逗一逗……” “是谁都能逗的?别给自己脸上贴金!是不是娘家人还不一定呢,你看四叔到时向着谁!” 凤九牙尖嘴利,老凤凰终究心有顾忌,摸摸鼻子嘀咕:“越大越麻烦,不知是谁不学好,哼哼,近墨者黑……这老的护,小的也护,真是无趣……” “折颜上神,有什么话不好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偷偷摸摸嚼什么舌根?” “得得得,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跟你这小女子一般见识,走了,没事别来烦我!” “不知是谁非要杵在这里看热闹!” 小狐狸寸步不让,老凤凰拂袖而去,两厢说得干脆,噼里啪啦爆豆子一般,也就是虚张声势地空热闹一场。若有熟识的人在,多半一笑置之,实在类似场景并不少见,年岁差得再大,挡不住心性半斤八两。 诚然,这是说熟识之人,至于被二人明里暗里关照的人,反而一句没听进去。 凤九这一下出手起意仓促,一边救场一边还要与人斗嘴,因而并未多想。对于这孩子的身份虽不好明言,在她心中却是几乎划了等号的,所以护也护得顺理成章,抱也抱得顺理成章。唯一的错漏是她忽略了小东华的身量。 于是,小狐狸与老凤凰针尖对麦芒时,小小上仙迎来了神生的首次别样考验,他被摁在一团绵软里挣扎不得。 从小到大,虽没有母亲的疼爱,总也晓得天地间的自然法则,对于碰到的是什么不至于懵懂无知。但陌生的体验让身体不自觉地僵硬了。不知是谁的心跳吵得像打鼓,嘭嗵嘭嗵,由鼓点渐而连成一片。随着嗡地一声,四周的声音突然消失不见。彼时他脑海中骤然闪过几个大字:温柔乡里…… 昏头昏脑的小东华觉得要透不过气来:这人,这女人怎么能这般不拘小节! 待到凤九赶走了折颜,想起安抚被自己冷落了几日的小仙君时,才发现他面色通红、眼神恍惚,倒被唬了一跳,摸着额头问:“可是又发烧了?怎么脸这般红?” 方脱离“苦海”煎熬的人投来怨忿的一瞥,将自己埋到锦被里,闷闷回道:“……无事,歇一歇就好……夫人请回吧!” 凤九颇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好心相助倒被冷落,朝榻上的铺盖卷横看竖看不得要领,这才怏怏走了。 要到隔天,仔细琢磨来龙去脉的小狐狸才猛地开了窍:哎呀,哎呀呀,小团子老神仙这是害羞了呀!这这这,未免也太有趣了些! 东华自然不晓得,他这难得的生涩与不淡定惹来小狐狸充满斗志的后续,举重若轻了一辈子的尊神在这里翻了船。 滚滚和攸攸仍是每天来看心目中的“小哥哥”,嘘寒问暖,殷勤问候,只盼他好得快些便可一同出去玩耍。 令他们有些奇怪的是,不知为何娘亲也一反常态跑得勤快,十次总有八次能在殿中碰到她。只是二人间的气氛十分耐人寻味,便是神经大条如小狐狸崽攸攸也有所觉察。 比如今日,攸攸得知娘亲做了无忧糕,趁着糕点刚出屉、娘亲一转身不知去了哪里的当口,偷摸捞了两块,连爪子差点烫到都不管,立时要来向“小哥哥”邀功。 谁知兴冲冲跑到殿内,便见娘亲正坐在榻前,捻了一块糕笑吟吟喂“小哥哥”,口中还道:“尝尝这无忧糕,你一定喜欢!” 如此香味扑鼻的无忧糕,又是出自娘亲之手,若是攸攸自当大口咬下、赞美不绝。不过她并未有此待遇,她与哥哥从来都是自己拿着吃的。 倒是父君常能得到娘亲的亲手投喂,每每瞧父君展颜的模样,攸攸时常怀疑是否娘亲喂给父君的糕与他们自己吃的糕并非同一种。 哪知“小哥哥”并不领情,不仅僵着脸闪躲,面上神情十分复杂,似是三分羞恼两分防备,还有五分想要拔腿就跑。 攸攸觉得“小哥哥”定是不知娘亲的手艺才会如此“不识好人心”,不由上前替娘亲劝解:“小哥哥,娘亲做的糕可好吃了,你尝尝嘛!” -- 第289页 小狐狸崽讲得一派天真自然,丝毫未有脑门发亮的觉悟,也忘了自己手中的糕乃是偷偷抓来的,总算因着相帮娘亲的纯孝之心未立时得一顿“笋烤肉”。 凤九眼波流转,目光从小狐狸崽身上滑过,将手朝前递了递:“是呀,你尝尝,尝尝又没什么的,许是就喜欢了呢!” 小东华看了看眼神纯澈的攸攸,眉头微蹙,不得已张嘴咬了一角应付了事。 凤九就等着这一步,顺势将糕点往前一送:“男孩子怎么吃得这般秀气?多吃点才长得快,来来,再多咬些!” 东华无法,只得又咬了一口。他望着眉眼弯弯笑得狡黠的女子,总觉得她另有所图。 这一分神的功夫,更给了她可趁之机,另一大口塞了过来,嘴里还振振有词:“多吃点别浪费,这剩下的总不好给别人吃,你说对吧,小仙君?” 小仙君鼓着腮帮子咀嚼,无暇应答,仓促间仍不失从容文雅,只余一双星目幽幽望她。 凤九浑似未觉,见他腮边沾着碎屑,动作利索地抽出帕子替他擦去,拿捏了语气和蔼道:“瞧你这孩子,这都能吃得到处都是!”除了眸中闪现的趣致隐约暴露了心思。 难道不是你硬塞过来才会这样的? 被托着脸颊来回抹擦的小仙君冷肃着脸,似在思考要不要立时改了“不跟女子一般见识”的惯例。 攸攸看看貌似忙碌的娘亲,又看看皱眉不语的“小哥哥”,总觉说不出的怪异。 出于吃货对食物的爱惜,她不合时宜地插了句嘴:“娘亲,我觉得我还能吃点,小哥哥不想吃可以给我。” 一句话让兴致正浓的凤九恍然醒觉殿中还有只闪闪发光的小狐狸崽,于是命运瞬时就被决定了。 攸攸被赶出去的时候,仍恍然不知自己错在哪里。 她扒在门边,听得娘亲细语温言问道:“口渴吗?可要我端杯茶来?”又听得“小哥哥”婉拒:“夫人事多,不必耗在此处,我可以自己来。” 小狐狸崽略感忧伤,“小哥哥”才来几日便得了如此待遇,她虽替他高兴,却难免心头失落,自己果然不得娘亲喜欢,何以排解?只有找哥哥求安慰。 她又哪里知道,被她艳羡着的小东华亦是水深火热,眼前这块牛皮糖实在太黏人,他不禁要替那个未曾谋面的东华担忧:这位的道心得有多坚定,才能受得了狐狸娘子这般纠缠!佩服佩服,属实佩服~ 第114章 梦扶桑番外 世间既有白驹过隙,便有度日如年。同样的事,不过因着心情不同,感受已然迥异。 所谓当局者迷,彼时的“砒/霜”待若干时日后回头再看,也许又是一番景象,悔恨者有之,懊恼者有之,惆怅者亦有之。 然而人非生而知之,岂知今日之因缘不能得来日之善果? 太晨宫出产的牛皮糖黏性属实好,几日下来,小东华深深体会到了陷入温柔乡里的恐怖,他不知为何有人沉迷其中不能自拔,他只有觉得麻烦与头痛。 与其面对那张堪称娇艳的面容,他宁愿去猎杀几头凶兽外加多几个时辰的打坐修炼。 这女子的喜怒哀乐委实难以琢磨,一边悉心照顾一边偏要成心捉弄,才刚因为手段得逞展颜开怀,后一刻却又望着他忧思惆怅起来,变脸起来比这几日多变的天气还快。 虚长万岁年纪,嚣张跋扈、争凶斗狠的他不怕,无非就是一个“打”字。可这娇滴滴、香喷喷的小娘子实在难弄,打骂自然不行,碰也碰不得,不仅碰不得还很可能被讹上,甩都甩不脱。 这种无力感,在无意中得知凤九竟还想着抢了重霖的差事,要亲自给他擦身换药之后,遽然达到了顶峰。 这地方是不能待了。 小东华有些焦躁,他自觉装作不知那些人与那个东华的渊源许是并不明智。可这与他又有何干系?他又不是他们说的东华,他终归是要离开的,知道多少都于事无补。 存着这样的念头,待几处要害的伤口略有好转,他便再也躺不住了。 趁着两只小狐狸崽来的时候,他有意探问:“你们是在何处发现我的?可带我去瞧瞧?” “你是要走了吗?”滚滚敏锐地发现了他的意图。 攸攸立时急了起来:“小哥哥,你不留下吗?别走嘛!” “我只是去看看,还不知是怎么到的这里。”东华没想到两个小家伙这么警醒,摸摸二人的脑袋笑笑。 好不容易说动兄妹二人引着他步出宫外,攸攸生怕他立时就要走,拽着袖子不放手,嘴里还念叨:“只是看看哦,小哥哥你得说话算话!”滚滚虽不像妹妹一般上前拉扯,时不时扫过来的目光分明是表达的同一个意思。 东华一边应付着小狐狸崽,一边却在观察周围。 来时他受了伤又发着热,意识不大清醒,只隐约记得几个画面,要到此时才算看清了这些天所住之地。 好一座恢弘大气的宫殿,雅而不奢,简而不陋,三步一景五步一画,亭台楼阁俱有巧思,格局摆设都很合意,看来至少在品味上他们甚有共通之处。 行至宫门,匾额上古朴庄重的三个大字,正是小狐狸崽说过的“太晨宫”。 距离宫门不远处,一汪池水上簇拥着错落有致的白莲,池边偶有仙兽驻足,察觉有人接近,也不远避,掩在草丛树间偷偷望过来。不知是否觉得气息熟悉,目光中并无惊惧。 -- 第290页 再踏上那条小径来到假山,东华站在空洞中央,听攸攸连说带比划地指给他看那面据说曾经有过一个洞口的岩壁。他上前推了推,岩壁与周围的假山石浑然一体,并无分毫松动。绕到外间去瞧,也无破绽,分明是处死路。 “确定是这里?”他疑惑地看向滚滚和攸攸。 滚滚并未亲见,只能指望妹妹。攸攸十分肯定地点头:“确定呀,小哥哥就是突然出现在这里的,我看到洞口出现过,小哥哥还带我出去过,后来不知为什么就没有了。” 东华半信半疑,他记得那次明明是从自己日常休憩的山洞中将小狐狸带出去的,哪里是在这里!莫非其中还有机窍? 来此之前,他刚刚经历了上仙之劫,本来并无妨碍,不过就是耗去大半修为。哪知万山宗的宵小不满他屡次作对,趁机伏击,费了些手脚才将之制服。他虽受了些伤,那些人也没讨到好就是。他记得自己隐忍着回到山洞便失去了意识,醒来便到了这里。 若是其中真有蹊跷,是谁要他来的?为什么要他来?要他来做什么? 滚滚见他皱眉半晌不语,不由担心道:“可是发现了什么?” 却听东华不答反问:“你们可知碧海苍灵?” “当然!”攸攸立时插话,“父君时常带我们去,那里可漂亮了!” “漂亮?”他所知的碧海苍灵固然有奇秀之处,要说漂亮却有些勉强,不知是小娃儿夸张,还是其中有他不知道的原由,喉头滚动几下道,“我想去看看。” 东华想着既然此处找不到来时的洞口,也未发现与碧海苍灵的关联之处,不如去碧海苍灵一探,只不知这里的碧海苍灵与他所说的是否为一处。 “今日天色不早,不若明日再去?”滚滚想得周全,劝解道,“小仙君伤势未愈,还是不要太过劳累,再说娘亲那里总要说一声。” 东华一想到凤九弯弯的狐狸眼,心中大摇其头:说一声?说一声只怕便走不脱了,不可不可。不过面上还装作赞许模样,微微点了点头。 重新回到殿中,仙侍仆从只当两位小殿下带着客人四处赏玩,不疑有他。 入夜,人声渐歇,万籁俱寂。 东华在黑暗中睁开眼。今日归来后便未见到凤九,以她近来的黏糊劲属实有些反常。习惯真是有趣,明明是麻烦的事,每日经历竟也适应,一朝更改没有预想的畅快,反倒略显空落。 不过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他细细听了一阵周围的动静,起身小心地推门而去。 虽是第一次来天界,方向总还能辨清,碧海苍灵本就在极东之地,要去也不算全无头绪。 闪身晃过宫门前的兵丁,临时起意又去看了眼假山中的岩壁,并未出现迥异的结果,这才又转头出去。 出了一十三天,周围陡然一亮,相较于身后的宁谧黑夜,其他各天仍是彩羽飞燕、宫人如织,是谁改了一域的昼夜轮转倒也不难猜。 东华观察了一番往来的仙官仙侍,缀在一行人身后朝南天门而去。 值守南天门的天兵天将正在例行盘问进出,眼风一转,瞥见一个身量不高的人影低头经过,不由喝道:“那边的小仙童,站住!可有出入腰牌?往哪里去?” 东华已听得前面的人说要去招摇山,刚想打个马虎眼说是同路,却见方才呵斥的天兵盯着他的脸惊疑不定,似是犹豫良久方问:“请问……可是太晨宫的小殿下?” 东华脑筋转得飞快,想是因为自己与那小狐狸崽长得相似,这天兵便误会了,现成的借口不用白不用,于是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 天兵见他应声,立时恭敬起来:“小殿下是要独自外出吗?虽说如今四海升平,难免仍有宵小之辈,还是叫人跟着稳妥些。” 东华心道这天兵也算尽心,他恐言多必失,只淡淡回了“不必”便兀自走了。 天兵望着他的背影发了会儿呆,摸着脑袋嘟囔:“这小殿下似是长高了许多,真是越发像帝君了,唉,可惜……” “嘀咕什么?”一旁的天将拍拍他的肩膀。 “哦,太晨宫的小殿下刚刚独自出了南天门,头儿,您说是不是该跟太晨宫中禀报一声?” 天将也觉不大妥当:“果真?才出了那事,还是慎重些好,否则天君降罪下来你我都担待不起!不若给太晨宫的重霖仙官送个信去。” 二人正在商量,一道身影快速略过身边,又退回几步问道:“你们可看到有个小仙童从这里过去?” 来人身姿窈窕,清丽绝色,额间凤羽娇艳醒目,二人瞬时一凛,俯身行礼:“见过帝后。” 天将见凤九神色焦急,立时领会:“启禀帝后,小殿下方才孤身一人出南天门而去,我等正要去太晨宫中送信。” “小殿下?”凤九秀眉一扬,明白他们约莫是误会了,并不解释,追问道,“可知去了哪里?” 天兵回道:“似乎是往东去了。” 东华辨明方向一路向前,途中所见已叫他心生预感,及至来到极东之地的碧海华泽,才连最后一丝怀疑都消去——他真的已不在原来的世界。 眼前碧水环绕、山色空濛的海外仙境,与他印象中贫瘠险恶的化生之所差别之大仿若天地。物是人非,分不清到底是跨越了时间还是来到了另一方天地。 -- 第291页 碧海苍灵之上隐隐笼罩着一个泛着金光的结界,术法中带着熟悉的印迹。 东华伸出手去,金色的光晕似水流转,却并未阻挡手的进入,反倒绕着他探入的地方漾起涟漪,又一点点漫过手肘、手臂。他顺势一探,整个人便进入了结界里。 下方景色更为秀美,佛铃摇曳、凤羽轻扬,碧水之中的巍峨石宫,花海之外的菜地瓜果,无一不展示着此间主人的雅趣用心。 四下环顾,东华仅从淙淙灵泉中约略看出了点似曾相识的影子,只是他的灵泉唯有涓涓细流,远不及此间规模。如果说眼前的这汪深潭已然积淀了岁月、泛着从容内蕴的光辉,他的灵泉便如他自己一般稚拙细弱,刚挣扎着破土,努力坚韧,立足于天地间。 他从泉水中听出了奇异的欢快,将手浸进去,泉水带着温度柔缓地舔卷掌心,引他投入怀抱。 “现在不行。”他抽出手,起身确定方位。 假如一定要找寻印象中的目标,灵泉已是唯一参照。 循着记忆中的道路三转两转,未见到熟悉的山洞,却发现自己站到了石宫之前。不待他犹豫,石宫的禁制一松,高大的石门已缓缓打开。东华眨了眨眼,此时倒不必思考是否合礼数了。 沿着莲池前行,一叶莲舟系在水边,有支莲蓬落于舟底,已然干涩失了水分。 转过玄元、涵道两堂,穿过正殿,开阔空间多了不少颜色,除却满园红花绿叶,葡萄架下的凉椅,样式精巧的秋千,廊下歪着的木马,仿佛带着孩子们的笑声扑面而来。 一阵风来,檐马悦耳,叮铃作响。殿中悠悠飘散白檀的香气,贵妃榻上遗落了一盒用了一半的木芙蓉花膏,轻纱拂过桌案上神态各异的木制小狐狸,还有两个七扭八歪的小面人龇牙咧嘴地混在其中,黄玉异兽镇纸下压着一幅少年人的习作,笔力略有不足但已见风骨…… 东华总觉得踏入了别人的禁地,窥探到了他人深藏于心的至宝。即便不见人都能想见其中的温馨与甜蜜,这种于他陌生的情绪从未如此令人惆怅。 习惯是一件事,知道生活还有另一种可能,心中难免生出一丝期许,虽然如今看来十分渺茫。 桌案一角有什么东西闪了闪,打断了他的愣怔,他走上两步去看,发现了件奇异的东西。 “原来你在这里!”门口传来个略带喘息的声音,一道身影风风火火奔了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端午安康~ 第115章 梦扶桑番外 东华浑身一僵,倏地转身:“你怎么来了!”心中暗暗叫苦,有些人真不能念叨,想什么来什么,要不要这么应景? 来人因为走得急,脸颊尤带微红,水润的眸子含着欣喜,蔷薇色的唇弯出赏心悦目的弧度,整张脸都明亮起来。 凤九眸光一转,显出几分得色:“你猜!”眉眼灵动如婉转枝头的灵禽。 东华心中微动,蓦地生出一股陌生的情绪,他别开脸去不作声。 凤九原以为会被怼上几句,谁知他只瞥了一眼便无反应,不由一愣。揣摩着小郎君的表情,总觉他有些低落,于是缓缓收了笑容,柔声道:“可是还没找到想找的东西?倒也不必这般着急……” “我又不是你要找的人,何必如此?”东华不及多想话已出口,其中的隐隐不甘叫他自己都吃了一惊,只得掩饰地垂下眼帘。 凤九并未注意他的异样,她因着这话面色一凝。 她原该想到,以他的聪明,哪里不能猜出真相?他是在怪自己过于纠缠?她不能否认,在因为变故而惊惧之时,他的出现好似浮木送到无所凭依的手里,让她不自觉地抱持着希望,即便明知他们不是一人,亦忍不住与之亲近。 今日在殿中找不见他,她油然而起惶恐,若他也一去不返,只怕自己又要回到阴霾里,所以远远望见身影便不假思索地追来。 可此时,听他如此问,她却突然不知如何作答,心情宛若浮沫上的华彩,破裂之后只剩空虚。 一时喉头发紧,她努力试着平复:“你都知道了……我,我并无恶意。东华,我只是想说,你既然能来,自然也能回去,只要等那个契机。我虽不知会是什么时候,但总会来的。”她见东华神色似有松动,又补充道,“在那之前,你不用顾虑什么,我不会害你!” 东华亦知面前的女子并无恶意,除了时不时想要逗弄自己的小心思。他不好说自己并未怪罪,是因一时鲁莽口快而暗自懊恼,如今见她误会倒有些不好意思,转开脸“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虽仍是疏离模样,凤九却品出其中的不同来。她就是知道,他这别扭的样子不是在生气,倒更似借着闪避来掩饰窘态的欲盖弥彰。 原该好笑的时候,心底涌起的却是惆怅,她望着眼前少年人刚显露棱角的线条,不自觉伸手抚了抚俊挺的眉峰与狭长的眼尾,脑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 东华不想她此刻还要动手动脚,正要抗议,掌中一暖已被塞进只温软的小手。那副透亮的瞳仁重又燃起火光,她说:“东华,我带你去个地方。”不待回答便拉着他朝外掠去。 表面淡定的小仙君盯着被握住的手,脑袋略有迟滞。他在及时制止与听之任之中犹豫了一息,凭直觉做出了选择:求道之人还是顺其自然为好。 -- 第292页 照凤九的说法,他们来的是一处凡世的市集。 一路上,她花了一刻钟先与小东华解释了何为凡世、何为人族、何为四海八荒。可明明没见过的人是东华,凤九却比他还要兴奋许多。 才走了半条街,她已经把“姐姐带你去玩好玩的”这句话重复了不下十遍。 东华无奈地扶额:“你家的小狐狸崽可是叫我哥哥的,这又是什么讲究?” 凤九不以为意:“各论各的,又不碍什么。自然,若你想随他们喊,我也没有意见。”她侧头朝他狡黠一笑,眼角眉梢含娇带嗔,天然一段风流。 小东华到嘴边的话一噎,无端气短了一分,反问道:“为什么不是你随他们叫?” 可巧,两步远的摊子上正有人朝这边吆喝:“糖人,吹糖人!这位姑娘,不给你家弟弟来一个吗?想吹什么吹什么!” “噗嗤——”凤九笑颜如花,凑到小仙君耳边道,“你瞧,我倒是不介意叫声哥哥,可看来别人都不这么想。” 得意的眉眼又飞扬起来,东华的目光追随着她转身而去,听她与那自号“糖人王”的摊主交涉,又拿了什么往回走时,耳边可疑的红晕已悄然泛起又悄然褪去。 “本想要个狐狸的,不过看着不怎么像,先拿这只老虎将就玩玩吧。等回去我给你做糖狐狸,我做的也不差的!”她想起什么,憋着笑与他分享,“那掌柜的还说想吹什么吹什么,我便说那就吹个牛吧,你没瞧见他的脸色,太好笑了!” 两人都已站得这般近了,她还偏要贴着说话,气息浅浅打在脸上,仿佛留下了什么别的。 东华试图拉回自己的注意力:“你还,还会做蜜糖?” “那可不!我最会做蜜糖了!我做给你吃呀!”她低低哼起一首歌,连笑容里也流淌着丝绒般的甜蜜,将他跳得有些快的心层层包裹起来。 东华艰难地将目光转到手上。他手中已拿了不少东西,面具、风车、灯笼、糕点……一张张金叶子毫不吝啬地付出去,她好似要把见到的每一样东西都塞到他怀里。 你喜欢吗? ……喜欢的。 她一定不知道,还从没有人为他做过蜜糖,这么哄着他开心,让他几乎要以为自己是不一样的。可惜…… “好。”他听得自己这般不动声色地回答。 “呦,这是哪家小娘子,长得这么水灵,公子我还是第一次见。”斜刺里冒出个轻佻油腻的声音。 这等戏码又到了出场时。 周围陡然一静,原本拥挤的人群朝两边分开,露出衣着光鲜盛气凌人的一行人。躁动不安在人群中扩散,携妻带女的慌忙躲闪,退潮般留下一地狼藉,剩下的人中不少面露不忿。 “又是这杂碎!”不知是谁低声咒骂了一句,迅速被人捂住了嘴。 凤九浑然不觉四周的变化,兴致勃勃挑着一支簪花,还插在头上问东华好不好看。 “小娘子戴什么都好看,叫声哥哥,哥哥全都给你买下来!”油头粉面的一张脸硬要凑过来,叫人倒了胃口。 凤九冷下脸来,这下可没法装看不见了。别人光看外表只以为她是娇滴滴的佳人,哪知她也是有过“青丘小霸王”名号的,只不过此处是凡世,那些凡人忒不经打,万一不留神给打死了,无端惹来因果不说,她好不容易拉着小郎君出来一趟的心情就全坏了。 可有些人实在没眼力见,非要来蚍蜉撼大树。前“青丘小霸王”暗暗咬牙,攥了拳头预备先来一招“万紫千红”叫他开开眼。 一张狐狸面具比她更快地挥过身前,啪地一声打到那公子哥的三角眼上,半张脸立时肿成猪头,这回倒多了分“憨厚”。 “这时节,怎么还有苍蝇!”似是嫌恶碰到了什么恶心东西,东华抓着面具的手甩了甩。 凤九未想他会出手,一愣之下倏地展开笑颜,挽着他的手道:“这面具沾了不干净的东西,咱们不要了,回头我再给你买个更好的!” 捂着脸嗳哟呼痛的人见被他俩无视,愈加气急败坏,口不择言道:“哪里来的白毛小鬼也敢打我!又不是你家童养媳,你出的什么头!知道我是谁吗?今儿就算是你媳妇儿,公子我也要定了,给我……” 一个“抢”字尚未出口,已被东华兜心一脚踹了出去。看着人高马大,实则绣花枕头,一路囫囵翻了好几个跟斗,撞倒三四个小摊,一头栽进角落的泔水桶便没了声息。 一众人还没醒过神来,良久才有人颤颤悠悠嚎了一嗓子:“杀,杀人啦!”看热闹的闲杂人等立时作鸟兽散。 随那公子哥儿来的人知道不能善了,七手八脚把人从桶里拽出来,一拥而上就要找回场子。他们见东华与凤九不过两人,年岁也不大,再怎么厉害总归有限,预备捉回去将功赎罪。谁知碰到的点子实在太硬,才刚出手便折了胳膊断了腿,不过片刻已全军覆没纷纷倒地。 凤九多年未出江湖也觉手痒,撸着袖子也想加入,却被东华有意无意挡在身后。她盯着眼前熟悉的身姿有些恍神,待到醒觉,地上已多了一堆滚地葫芦,不由转着手腕暗自惋惜错失了江湖留名的时机。 “走了。”东华过来唤她,凤九“女侠”这才恋恋不舍地扯着他的手离去。 回首一瞥间,如潮汹涌已然散去,地上的人懵懂着爬起,人群恢复如常,方才的热闹仿若一场惊梦了无痕迹。 -- 第293页 同样一去不返的还有游玩的好心情。 一样是无甚表情,凤九总觉东华多了心事。她好不容易将小郎君哄得眼中有了笑意,全叫不相干的人给搅和了,此时更觉得该亲自下场对之饱以老拳。 想及一路搜罗却无意间毁损的吃食玩具,懊恼之余还要出言开导:“别被那样的人打扰兴致,你若喜欢我们可以再来……” 不想小仙君只转头幽幽看她一眼,神色颇为复杂。 凤九不解是何意,正待细问,忽觉手中一紧,再看东华脚下微顿,身形居然晃了晃。凤九一惊之下立时伸手扶住,念头一转急急道:“你是不是用了术法?” 东华不晓得这有何关联,忍着突如其来的头疼道:“……我只是给那人施了个小法术,叫他再不敢做欺男霸女之事,顺便消去了周围人的记忆,并无其他。” 凤九见他面色发白,又是心疼又是后悔:“是我不好,忘了与你说,在凡世用不得术法,否则会被反噬。你现在觉得怎样?本来伤就没好全,这可怎生是好。” 东华原想说不要紧忍忍就好,可对上近在咫尺的焦急面庞,突然生了别样情绪。被柔软手臂圈住的地方分外温暖,控制着力道的按压抚摩格外熟稔,便是耳边絮絮的念叨也如春风拂面。他置身于惬意的暖流里,不舍抽离。 时光在呼吸间缓缓拉长影子,他睁着还不大清明的眸子,努力分辨她话中的关切,那句“你可是在关心我”盘桓在口边,终究未能吐出。 揉了半晌脑袋,头疼是好了,堵在心头的那口郁气却是难消,以至于凤九问“还疼吗”的时候,他脱口而出便说了声“疼”,声音之干脆、底气之十足,不仅把自己惊到,还把凤九都逗笑了。 若能无声无息地隐匿身形,应该会是最优选择。可此时,小仙君唯有抵着对面投来的戏谑目光暗自恼恨:东华,你不对劲,你很不对劲! 作者有话要说: 某人:本君从小就要强,有意见? 小狐狸嘀嘀咕咕:不就是爱拈酸吃醋,说得那么清新脱俗~ 第116章 梦扶桑番外 小仙君遭遇了神生大挑战,他想不明白:从太晨宫到碧海苍灵,从碧海苍灵到凡世,一个囫囵的圈还未兜圆,怎么就对这女子有了改观?明明她连喜怒哀乐都不是为了自己。 心即自静,神即无扰。神既无扰,常清静矣。 他将心中涌起的酸涩怅然归为道心不静,既是不静,必是修为不足、道法不深。一路行来,已将口诀默念了百十遍,可勉力的澹然之中终归藏了暗流。 人生大抵如此,在未经事之前都可以大义凛然地假设,唯有身在其中才知取舍的不易。 有了近日来的浓墨重彩,那些凄风苦雨的过往似已退成远望的风景,但东华知道总有一日仍要回到那里去,不知个中滋味时尚好,既已让他见识过无微不至的浓稠,要如何才能心平气和地退守到形单影只的寡淡中去? 上万年的习以为常经不得几日的豁然开朗,这约莫就是由奢入俭难了,东华心头一时五味杂陈。 凤九拉着他的手好似很开心,步履轻盈而雀跃,每次回头,艳丽的凤翎便在视野里摇曳绽放。 她眸中映着殷殷期盼:“回去就给你做蜜糖,好不好?”像一句神奇的咒语,让他紧绷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浓厚香醇的蜜糖,记忆里从未有过的东西,如果尝过应会喜欢。连同忙碌的素手与温柔的笑颜,天然带着平和的暖色,是诱惑、期许还是承诺? 也罢,便再做一次小小的放纵吧。他略一失神,缓缓点了点头。 但所谓世事无常,渐入佳境与急转直下其实只在一线,那些想当然的事并不见得如约而至。 再次经过南天门,还未下值的天兵天将见到他俩像是终于松了口气,很是尽责地过来见礼,除了“小殿下”的称呼仍叫人哭笑不得。 凤九借着衣袖遮掩忍俊不禁的模样,被东华抓了个正着,顶着如影随形的幽幽目光左顾右盼地没话找话:“哎,这天看着又要变啊!” 天将过来凑趣:“近来九重天上气候无常,天君他老人家担心天时有损,听说已延请数位尊者前来,想来帝后娘娘……”说到此处他忽然想到什么,尴尬地停顿后掩饰了过去。 凤九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她已猜到别人口中的“无常”是自何时开始,也晓得为何并未有人报与她知,只是终究如鲠在喉,仿佛陡然被扯下了遮掩的华服,露出破败不堪的内里来。她转头望望站在一边的小郎君,沉默地拉着他离去。 “怎么了?”东华察觉到她骤然的低落,想了想还是问道。 “没什么……得快点了,淋湿了可不好!”凤九头也不回地答,手中却不自觉地紧了紧。 东华若有所感地望着天。九重天的风和日丽正在迅速退去,与前一阵仅限于一十三天的疾风骤雨不同,这次连着南天门外俱是阴翳一片,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他对九重天所知不多,从方才天将的话语中也听出此等天气应非寻常。堆叠浓云中远远滚来闷雷,好似与记忆中的哪一幕有了重合。他还依稀记得初来的那天也有一场大雨,闪烁电光映上岩壁,无穷雨幕贯通天地,幽深小径泥泞湿滑,遮天莲叶倾倒颓靡,眼前恍惚闪过小狐狸崽焦急的脸。 -- 第294页 有什么正在悄然发生。 凤九拉着他急急催动云头落在一十三天,直至远远见到太晨宫的宫墙,方松了口气。 此时,芬陀利池的连绵荷叶被朔风吹得如狂浪行舟高低起伏,身不由己的碧绿圆盘间有一点光亮若隐若现并快速扩大,只是被迅疾而来的电闪雷鸣盖过了行迹。 凤九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终于赶上了,瞧这光景又是一场大雨!”她转身勉力朝他扯出一个微笑,“这九重天的天气也快赶上凡世的六月了。” 东华却好似并未听见她的话,一脸凝重地看向她身后,忽而瞳仁骤缩,将她拉着往边上一避:“小心!” “什么?” 一道电光倏地打在二人方才站立之所,平整的玉石台阶立时裂成数截,劲道之刚猛令人胆寒。脚下还未站定,眼前电光连闪,又是几道霹雳追来,一回比一回凌厉,身周石阶、栏杆连遭狠手,有的没了形状,有的化为齑粉。 凤九被东华扯着闪躲了几回,倒躲出火气来:“这是发的什么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到太晨宫前撒野!”她银牙一咬,双手凝出两道的术法,预备跟不知何处而起的雷电较量较量。 不待她逞强斗狠,便被人从旁一推,东华的声音低沉而短促:“是冲我来的,你快躲一边去!” 凤九听得一愣,脚下却寸步不让,一个闪身重回原位,似曾相识的联想叫她越发执拗:“我不!”她梗着脖子留出倔强的背影,愈加摆出严防死守的架势来,而紧抿的唇瓣之下是难抑的惶恐与不安。 与不明事由的不知所措相比,钟爱之人的杳如黄鹤更叫她难耐。什么时候起这成了噩梦般的循环?已经不见了一个,莫非还要再来一次? 不过电光石火间,下一道惊雷已然劈到。拉扯间延误了时机,原本应能躲过的雷电很快笼住了二人周身,炙热的亮光在眸中留下清晰的轨迹。 凤九怀着惊怒和决然等待即将来临的冲击,然而下一刻,被她护在身后的人不知怎么就反身挡到了前面,噼啪的爆裂声伴着焦糊味几乎同时刺激到鼻腔和耳膜。 身量不足的少年还未长成巍峨的高山,却已有了坚如磐石的气场,他面色一白,眉间蹙起,轻咳了两声哑然道:“怎么不听话!” 老气横秋的责问虽显违和,配上隐含焦灼的目光却叫凤九要落下泪来:“东华!你让我……” 他的手牢牢固定住她的臂膀,嗓音失了清朗却异常沉稳:“不要乱来,这事与你无关,到一边去,别弄伤了自己!” 凤九简直不明白他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她想看看他伤到哪里,又顾念着纠缠不休的电闪雷鸣。越过小郎君稍显单薄的肩膀,她这才注意到芬陀利池一侧遽然出现一处空洞,空洞中闪现的电光与九天之上云层中的雷电似有感应,同时蛰伏又同时爆发,吞吐着叫人绝望的光芒。 眼看新的雷霆又在酝酿,凤九心急如焚,扭动着身子道:“东华你放开让我来!” 刺目的紫电已划破虚空,他望过来的幽深瞳仁里泛着旷然的宁寂,那一刹那,缭乱的苍穹、轰然的雷鸣、漫卷的狂风好似都放慢了脚步,唇边浮现浅浅的微笑,他还有闲心安慰:“别怕,约莫是我要走了……这几日我很高兴,谢谢你!” 凤九的心陡然收紧,即便早已预料到结局,她仍未想到这一刻来得如此之快。不,不要,不可以!她挣扎着要甩脱束缚,而在此之前,眼泪已先夺眶而出。 一团耀目的光将他们包围了起来,她什么都看不清。紧接着又是一记重击砸上皮肉,一声低吟被及时吞入喉间,凤九只觉臂膀上一松,再抬手时已什么都摸不到了。 少年微弱的声音飘飘渺渺从不知何处传来:“……乖一些,你会等到他的!” 太晨宫中的守卫要到此时才匆匆赶来,少见的是折颜拉着墨渊也在其中。 老凤凰边走边皱眉抱怨:“这电闪雷鸣的,什么毛病?” 他见跌坐在一片断垣残壁中泪流满面的凤九不由惊诧:“这,这是雷劈的?九丫头,发生了什么事了?” 凤九满心悲怆不能自已,可被折颜问起却又十分迷茫,她瞪着通红的双眼想了又想,抽噎着说:“我不知道……我,我好像要回来做蜜糖……然后雷就突然劈了过来……”她觉得自己手中应该还握着什么,温暖的触感犹在指尖。 可不容她多思多想,阴霾的天空已散尽了积压的情绪,取代雷霆霹雳的是一场倾盆大雨,芬陀利池的碧水上涨了许多,太晨宫外凌乱的柱石下几滴不起眼的血珠被冲刷了干净,一切仿佛已了无痕迹。 待到众人回到殿中坐定,凤九稍稍平复了情绪,疑惑地问:“墨渊上神怎么来了?可是有事?” 墨渊看看折颜,老凤凰奇道:“你瞧我做什么?我也想知道你找九丫头是为何来。” 墨渊皱眉,若他没记错,明明是折颜兴冲冲到昆仑虚找他,神神秘秘地说要让他来看……看什么来着?他闭目揉揉额角,这事奇了,什么时候他也这么不记事了? 凤九还是做了蜜糖,虽然不知为什么。自东华出事后,这还是第一次。 她举着晶莹剔透的糖狐狸,总想起他说:“你送我糖狐狸,我很开心。” 他俊美苍白的脸满足地靠在她身上,安静地任她握住手。而在那之后,她似乎还见到一张目光深幽、暗含期待的属于少年的脸。当她说“我做给你吃,我最会做蜜糖”的时候,两张脸上都露出耀眼的笑来。 -- 第295页 每到此时,她便忍不住潸然泪下。 ——未知的虚空 暗沉的幕布突然抖了抖,混沌精神一振:“哟,又来了!” 远远的,十分突兀地出现了一个通道,通道口滚落进来一个人,小小的个子,动作却很灵活警觉,他借着通道里的光打量四周,尚有些孩子气的面庞挂着戒备,浅色的发丝松松垮垮地挽在脑后,眸子中映着幽幽的光,身形却时虚时实。 混沌暗自咋舌:“十万七千七百零四次……这又是跟谁打架去了?神魂都不甚稳当。”又嘟囔着,“小毛头……不知好不好骗……” 清清嗓子,他恢复了苍老的音色,对着方来的小子沉声道:“汝欲何为?” (——以上段落见于《梦扶桑》第廿六章。是滴,本番外就是从这里来滴~) 来人并不说话,定定望着混沌所在的方向。 混沌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忽而叹了口气:“一时得失,何以凄凄。长存此愿,岂无来路?”见他仍自不觉悟,恨铁不成钢地提点,“怀中何物?” 少年略略迟缓地低头去看,一点红光从胸口处透出,他的表情如梦初醒般从凝滞转而惊讶,终于有了点生气。 “还不速速归去!”混沌一挥袖,一束柔光打向来人,虚空中闪了闪,重新出现一个通道,连光带人全部吸了进去,之后便恢复了平静。 片刻间,混沌好似被抽去了脊骨,毫无形象地瘫坐到一边,口中嘟囔:“小毛头还要纠结这纠结那的,试试不就好了!不过……”他忽又坐起身,颇有兴味地眨眨眼,“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哈哈,东华委实该要谢我!” ——碧海苍灵 曾经风沙漫天的荒原渐渐变换了模样,姹紫嫣红的花朵爬上山坡,潺潺山泉愈加充沛,一汪深潭略具规模。山林间不时有灵鸟飞过,有的跃上枝头,有的落在绿茵,却不敢惊扰树下的少年。 一万年过去,当年的小仙童又长高了些,成了眉目清俊的翩翩紫衣少年。他一手枕在脑后,正合衣休憩,不知梦到什么,卷曲的长睫轻颤,醒了过来。细碎的阳光从光洁的额头滑入眸中,纯澈的瞳仁泛出琉璃珠般的通透。 他发了一会儿呆,忽又莞尔,侧身对上一株明丽殊艳的奇花:“我是从哪里把你带回的?原以为要养不活,幸好那点血喂了你,也算机缘巧合。”他轻轻触碰火红的凤翎,“这姿态样貌,总觉在哪儿见过……你说呢,小东西?” 凤羽花微微抖了抖,迷蒙的样子像是懵懂的孩童。 “或许有一天我们可以到外面去瞧瞧!”少年支颐思考,露出一抹憧憬,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炽热绚烂的袅娜背影,却怎么也等不到她回头。 总有一天,他会知道,要等的是什么,要守护的是什么,一朵花、一个人、一个世界。 (《梦扶桑番外之应知此来客》完) 第117章 番外的番外小段子 若干年后,东华终于完成了百个世界的历练,达成扭转天命的成就后顺利回归。关于小仙童的这段过往阴差阳错竟成了开启历练的一环,随之解开的还有历练中相关人等被封印的记忆,于是好一阵兵荒马乱…… 之一——敏感字 东华:昆仑虚仿佛多了几个小仙童,墨渊新收的弟子? 折颜:童,什么童?我,我可不知道什么童…… 东华:老凤凰你激动什么,小仙童里有你认识的? 折颜:……我从来不认识什么小仙童! 墨渊:对了,我恍惚记得,有次折颜说要带我去太晨宫看…… 折颜:你记错了,没有的事! 墨渊:没有吗?我记得当时你很是兴奋,还说跟…… 折颜:胡,胡说!墨渊你年纪大记性不好了吧! 墨渊:难道我们不是一般大?且不说这个,前次我酿的松醪你不是说好?这次特地给你留了一桶,我让小仙童给你取来,回去你同白止他们都可尝一尝。 折颜:桶,童,同……不不不,我不要了……还有事,先走一步! 东华:怎么了这是?踩到尾巴了? 墨渊:瞧着不光是踩了尾巴,还似尾巴着了火。 之二——丢东西 凤九:在找什么? 东华:之前我做了件东西想要送你,记得就放在石宫中的桌案上头,这回却寻不见了。你来时可瞧见了? 凤九:呃,自那事之后,我还是第一次来碧海苍灵…… 东华:果真?为何我总觉得有人来过。 凤九:想是,想是你弄错了……夫君,你且说说,要送我的是什么? 东华:是我养得最好的一株凤羽花,灌了灵力封印起来,应能永葆鲜妍。就是个小玩意,得空我再做一个便是。 凤九:我倒想要一株佛铃。 东华:谨遵夫人吩咐! 之三——忠心 重霖:帝君,您喝茶! 东华:放下吧。 重霖:帝君,您尝尝新送来的仙果。 东华:好。 重霖:帝君,您试试老君的金丹。 东华:嗯? 重霖:帝君,听说承天台下又封印了新的异兽,可要去瞧瞧? 东华:…… 重霖:帝君,水边寒凉,您去妙华镜边记得带上外氅。 东华:重霖,你今日很闲? -- 第296页 重霖:不是……就是觉得帝君您从小到大很不容易,重霖想尽些微薄之力。 东华:从小到大?靡微告诉你什么了? 重霖:……那倒没有,猜测,猜测而已…… 之四——合谋 折颜:九丫头,你没说吧? 凤九:当然没有,你呢? 折颜:肯定没有啊!千万不能说,绝对不能说,听你叔父的准没错! 凤九:……我怎么觉得你比我还紧张? 折颜:哼哼,不要以为老冰块怕媳妇你就有恃无恐,到时候有你好看的! 凤九:老凤凰你不用吓唬我!看在四叔的面子上我不至于落井下石,倒是你自己别露馅! 折颜:……走着瞧! 之五——小哥哥 攸攸:父君父君,小哥哥来找您了吗? 滚滚:父君,小哥哥挺好的,要是您想把他留下,我们也没意见。 东华:什么小哥哥? 攸攸:就是有个很像滚滚,也是银色头发、有赤金血的哥哥,他来找过您。 滚滚:不过他挺神秘的,不知怎么来的,也不知怎么走的。 攸攸:嗯嗯,小哥哥对我们很好,连娘亲都很喜欢他。 东华:你们娘亲也知道? 滚滚、攸攸:是啊,小哥哥受伤,娘亲还亲自照顾呢! 东华:呵呵,有趣。 之六——掉毛季 东华:老凤凰,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折颜:什,什么? 东华:我觉得应该有,你好好想想! 折颜:说,说什么? 东华:近来突然觉得书房陈设过于素淡了,若有两支凤凰尾羽点缀倒也不错! 折颜:你想干嘛? 东华:本君掐指一算,该是你掉毛的时候了! 折颜:你你,你等会儿!……%¥@唉哟,老冰块,倒是悠着点拔呀! 之七——晓之以情 凤九:……我招。 东华:我还什么都没说呢,夫人! 凤九:可你手上有凤凰毛…… 东华:所以? 凤九:识时务者为俊杰…… 东华:嗯,乖! 凤九:说吧,这次要罚什么,抄佛经还是练术法,我承受得住! 东华:既是夫妻自然内外有别?抄书什么的过于普通了,咱们来谈谈情吧! 凤九:谈情?怎么谈? 东华:此处自是不便,跟我来。 凤九:……夫君,看在我也为咱俩这番改天换命的历练出过力的份上,手下留情啊! 东华:嗯,夫人出的力委~实~不少!小白放心,你我之间,情自然是要留的~ 凤九:夫君,你这模样我还怎么放心?哎哟,做了什么孽~ε(┬┬﹏┬┬)3 第118章 梦扶桑番外 此来风雨后(一) 广袤的水域,沉闷的浪涛,细碎的低语,遥远的光芒。 四周朦胧昏暗,原该让人不安,东华却觉分外熨帖,连黑沉的水底都似带着亲和的甜香。与生俱来的信任让他放心地半阖着眼,享受远古而来的慰藉,规律的震荡将他的意识推向深处。 忽而,脚下涌起一股暗流,似不祥的藤蔓缠上他的躯体,迅速增长的黑色茎叶长蛇般一圈圈勒紧,柔软的枝条化为荆棘,深深扎进肌理。皮肉不能阻止尖刺的生长,顺着骨骼的伸展,顺着血液的流向,直插向搏动的心脏。 尖锐的疼痛叫人头皮发麻,连呼吸都渐生凌乱。本能地挣扎闪躲,四肢却不知被什么压制,沉重得不听使唤。经脉中似有虫豸游走,突起的尖刺毫不留情地一路划下伤痕,骨肉被挑开、穿透,带出无数碎末,即便隐忍如他也被激得浑身一凛。 东华猛地睁眼,冷汗从额上滴滴滑落。 眼前仍是黑暗一片,自失了眼睛,这已是常态,反倒梦中犹有色彩,恍似从前。 关于碧海苍灵的梦,他已做过不少,近来却是经常梦到灵泉。他知道,必然是来自化生之地的召唤。 回归以来,他还未去过碧海苍灵,只知那人走之前已有所动作,但经年积病非一夕可除,恐怕也只是先救了急。 混沌之息从未消失,若非从自己这源头遏制,其余不过杯水车薪。 偏偏这最紧要的部分无法与人言说,便是最亲近的小白也仅知他困扰于亲人寿数的差异而不惜代价一意回避别离,更深的缘由只埋于他心底。 东华时常想起鸿蒙方外之地混沌说的那句话:万物由心,答案就在他自己。此话固然不假,可向道之人终其一生也只为一句“万物由心”,何来如此轻巧? 如今,每一次吐息,都是与自己的战争,拿起与放下皆难分难舍。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过是在此与彼之间寻一线可能。 然而碧海苍灵不会永远封闭,脚下的路总要走,何时走、怎么走,须得筹谋周全。 “……帝君,帝君?”小心的探问从背后传来。 东华记得这个声音。 早在十多万年前重霖便已不是他的掌案仙官。小仙官跟了他将近二十万载,他几次想放其去四海八荒担一方职守,重霖起初低头不语,劝得多了便直言“帝君是否嫌弃小臣”,叫东华不好再讲。 春去秋来,岁月杳杳,不知不觉间便已过得一生。 彼时,东华刚替攸攸净化了经脉,对别离渐生忧怖,再抬头时却发现,连身边的小仙官也已年华不再,顿感所思所虑并不缥缈,五族生灵概莫能外。 -- 第297页 重霖走后,凤九恐他触景生情,将其后人安置在滚滚宫中,寻常并不相见。直到此次归来,太晨宫重回旧制,滚滚担心父君跟前少了称心顺意之人,想着左右有层渊源在,又是经过时日考验的,便把一向用惯了的人送到东华面前尽孝。 东华虽解滚滚的好意,却也说不得是欣喜还是惆怅,心情并不纯然美好。到了此时,看不见样貌反成了幸事。 他平抑了呼吸问:“你叫什么名字?”这么多天来,东华第一次关心起了这位不声不响随侍左右的人。 “孚雩,小臣名唤孚雩。”嗓音温和中正,颇有几分祖辈之风。 东华借着起身掩去额上汗珠,闻言唇角轻提:“看来五行缺水,倒该去连宋处更妥帖。”转而想起连宋折颜等人亦有许久未见,方才显露的笑容又淡了下去,“所为何事?” “帝后有事外出,嘱小臣为帝君端药。”孚雩的声音隐有忐忑,在太晨宫中虽时日不长,对于东华在此事上头一贯的“不合作”却早有所闻。 这事自然是凤九的主意。东华对于凤九的执著也很无奈,她虽是好意,但不明就里的汤药治标不治本,不过聊慰人心尔。 “放着吧。”他不置可否,又问,“小白去了哪里?” “这,帝后未曾提及。” 话音落了许久未听得离去的脚步,东华略一沉吟点拨道:“小白只让你端药。” “……是。”孚雩原地顿了顿,犹疑着退了出去。 东华微微摇头,也是个爱操心的,这点倒跟重霖很像。 自被发现了双目的异样,凤九还好些,其余众人总将他当精致的水晶盏,就连滚滚和攸攸也将他们的父君视为孱弱无助的病患,动辄不离左右,就恐有什么闪失。 他们浑然忘却了,即便眼盲,东华也曾不露痕迹地如常生活了几百年,亦仍是六界的尊神。 凤九要他吃药,要他等折颜出关,无非是想治好他的伤。然而,与表面的斑驳嶙峋相比,内心的沟壑沧桑才更为致命。 窗棂外隐约飘来浅香,是渐放的佛铃。 那日凤九与他说,自他归来,太晨宫中的佛铃花便似醒转了一般,花事愈繁,生机日浓,让她心生欢喜。 话虽如此,他仍时常感到落于脸上的视线,疼惜中饱含着忧心忡忡。一向好睡的小白变得浅眠起来,但凡他略有动静,身边之人便立时惊醒,屏息等着他的下文。有时还有一只温软的手伸来,试探着抚上他的脸颊与额角。为安抚娇妻,他不敢轻易露出蛛丝马迹。 近年来,他确然鲜少踏出太晨宫,不光是顾及众人的担忧,也是一时半会并未想好以何姿态回到八荒六合。可这般隔绝于世的疏离,并不能使他开怀。与其被奉于高阁,他宁愿周遭人等待己如常。 时至今日,该做什么,能做什么,前者无比清晰,后者迫在眉睫。他无法退守一隅视若无睹,唯有与以往数次一般,边努力隐忍边突破重围。 今日一双儿女去了朝会,凤九又不在,连一向近在咫尺的细碎声响都无,殿中徒增寂静。 几声叽喳从院中不知哪段树梢传来,才起了头就被掐断,仓促得好似过客。 那些隐在殿前屋后的人影叫人烦躁,东华难得生了想要出去走走的心思,一个闪身便已从殿中消失,跨出了久违的宫墙。 孚雩半晌不见殿内动静,再进来时,见到的只有桌案上一碗凉透的汤药。 九重天是不是旧貌,东华不知。 不过,即便撇开目力,他仍能感觉到活跃于各天的不同神识,只是这些神识的主人大多资历尚浅,而其中所识者更是寥寥。 十万年沧海桑田,能改变的有许多。 陌生的喧嚣发生在九重天的各处,打闹的、交谈的、消遣的、争执的,纷纷扰扰涌进东华的识海。他无意分辨那些讯息,却从这份驳杂的热闹中得到慰藉——四海八荒仍然活着,也许他要做的事还不算晚。 这么多年,东华依然不喜与人多言,所以并未有深入其中的打算,倒是十分随意地摸到了老地方。 第七天的天门之后,妙华镜飞流直下、水生烟如云似雾,因着少有人承受的磅礴灵气,一片浓荫掩映,尤为清静。现下虽用不得,并不妨碍他在此歇脚。 曾经的岁月里,他便在此处看着明媚灵动的少女拖着白白嫩嫩的糯米团子,教授“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法宝。如今这二人一个已是天君,一个则成了他的小帝后。 名为“好奇”的种子种下,许就生发出一棵情深的参天大树来。妙华镜不止映照三千世界,还见证了他们的缘法。 承天台的方向似乎聚了不少人,莺莺燕燕,此起彼伏,富有活力的声音激烈地交流着什么,像一群好奇的雏鸟。 东华虽不在意,瀑布的浩荡水声里,仍有只字片语飘进耳中。 “……你是说,最德高望重的那位尊神回来了?” “听说前些年就回来了,只是一直未离开一十三天,所以我们不曾见过。” “我也听我们真君提过,说他老人家仙姿卓绝,乃是名震六界的大英雄,还是太晨宫白棣仙尊和青丘白棠女君的长辈!” “哇,那得有多大年纪!” “我们洞主说,那位算是上古遗族,一路从洪荒到现在,经历了数次大劫,总有几十万年了吧,如今的天宫中再没有比他资历更老的神仙了!” -- 第298页 “啊?那岂不是老态龙钟、行将……” “嘘,别瞎说!那位百年前还助六界度过了混沌之劫呢!” “就是那位传说中化生于碧海苍灵的神仙?书上把那里形容得那么美,到底是不是真的?怎么从未听说有人去过?” “那么久远之前的事以讹传讹也是有的,也许史书成心美化也说不定。” “我倒挺想拜谒一下这位尊神,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再怎么厉害也有几十万岁年纪,你这小妮子又想做什么?” “姐姐这话说的,就不能是尊敬长者么?” “我听师父说,他们这样的神仙都是要应劫的,这位尊神历经数次大劫还能留存也是难得,可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羽化,到时想见也见不到了!” “有回我去奉茶,听我们真君与几位尊者谈起,说这位尊神其实在上一次的混沌之劫中已然受了重创,恐怕并不乐观,只是天君封锁了消息而已。” “唉,可见有大能耐的人肩头责任也重,不是那么易为的!若是再有什么大劫可还有谁能化解?” “谁说不是呢!” “哎呀,要我说,人家那么大的尊神,哪里轮到我们操心?再者,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那么多大能难道都是摆设?” “就是就是,不说这个了,过几日百花仙子那里有个斗花局,听说甚是热闹,可要同去?” “说来喜善天也有许久未去,前日妙岩宫的阆风传信说书摊到了不少好东西,不如今日就去瞧瞧?” 正当韶华的小仙们天南海北聊得趣致,在他们口中改天换地、生死大劫不过是史书上的短短几行文字,不会比一场繁华的盛会更鲜活。 鲜亮活泼的小仙吵吵嚷嚷涌向前去,脸上都挂着不识愁滋味的笑容。 走在头里的小仙正眉开眼笑与人说着什么,一眼瞥见道边站着一男一女两位姿容出色的仙者,面容相仿、仪态万方,想是身份非凡,却不知为何望着这里俱是面有怒色,不由心下一惊,不及细看便拉着身边人迅速施了一礼:“见过两位尊者。” 有人带头,后面跟着的几人也立时注意到异样,纷纷行礼:“见过尊者。” 不待众人起身,二人中的女子先发了话,声音冷到极点:“好大的胆子,怎敢背后议论尊神?” 另一名男子也跟着问道:“都是哪个府上的?” 承天台比不得喜善天人气旺盛,若非今日相约此处,向来都算清冷之所。这些人大多只是九重天各宫中的仙侍,哪里想到在此处说的话都能被尊者听到,不知将会面临怎样的责罚,一时乱了方寸,跪倒在地瑟瑟发抖,口中连连求饶:“求尊者开恩,小仙等只是好奇,交流下所听的传闻,并非有意诋毁尊神,求尊者开恩,求尊者开恩!” 只是一张张惊惶的脸并未叫人心软,男子皱眉道:“尔等既到天界,当正心笃行,何者可为何者不可为,自有方圆规矩,怎可罔顾?今日饶了你们,来日愈加轻忽,只会酿成大错!” 一番训诫讲得众人皆抖如筛糠,以为此番说不得便要被逐出天门去。 忽而一道嗓音如清泉匝地,救人水火:“罢了。” 正自忿忿的两位仙者一惊,目光向四周搜寻,其中的女子急急道:“可是……” 那声音又道:“让他们去吧!” 男子低头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挥了挥手:“你们走吧!今日侥幸,但可一不可二,须诫妄言之过,若有再犯定不轻饶!” 摸不着头脑的一干人等如梦初醒,唯恐尊者反悔,急忙互相扶持着离开了承天台。跑出老远才敢回头张望,彼时的距离已然看不大清二位仙者的样貌,倒是一式一样的银发十分惹眼。 一位心思灵敏的小仙瞪大了眼道:“那,那不会就是白棣仙尊和白棠女君吧!” 几名参与了议论的小仙也纷纷懊恼:“议论二位尊者的长辈还被他们听到,实在是太丢人了!今日即便得了责罚,九重天上又有谁敢说不是!”说到此众人顿感庆幸不已。 有人顺势发问:“可又是谁为我们求的情?” 另有人推敲着补充:“……还能让二位尊者乖乖顺从……” 这么一理,似乎大概也许可能就只有那位了,众人皆觉脚下更是发软:“难道,难道真就这么巧让他老人家听到了?”再回想片刻之前,不由你看我我看你,连连抹着冷汗相互告诫,“以后可不能如此大意了,今日实在侥幸,祸从口出,祸从口出啊!” 而妙华镜边,滚滚和攸攸亦在发问:“父君,如何轻易便让人走了?” 东华长身而立,衣带轻拂,风姿雅望,见之忘忧。他朝着瀑布回想着什么,面上浮起浅笑:“父君也曾希望,你们都能这般烂漫无忧。” 飞溅的水声仿佛大了许多,脸颊、眉眼都隐隐潮湿,兄妹二人张了张嘴,不约而同止了声息。 作为同样被护于羽翼之下的人,其实他们并无多少分别,又哪里来的底气指责他人? 作者有话要说: *时间线上应是在《(梦扶桑番外)开到荼蘼花事了》和《(梦扶桑番外)秋宵月下》之后 第119章 梦扶桑番外 梦扶桑番外——此来风雨后(二) 凤九直到入夜才回转太晨宫,照例叫来孚雩要问问白天的情状。谁知正拆着头上的珠钗,便被东华打了岔。 -- 第299页 “小白,你怎么把我一人扔在家中去了那么久!”明明迈步进来时朗月清风,说的话却含怨带怼。他边说边欺身上前,一手轻扶云鬓,贴到凤九耳侧,姿态亲昵,旁若无人。 侧立一旁的孚雩显然道行还不够,手脚都无处安放,仿佛那些惹人遐想的话乃是出自他口。正自局促不安,眼角瞥见帝君背在身后的手朝他不着痕迹地挥了挥,小仙官立时如蒙大赦,默默垂头揖礼告退。 凤九对镜摘下耳铛,朝镜中映着的人嗔道:“别以为我没瞧见,今日可是又欺负了孚雩?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 东华不动声色地碰了碰已在唇边的耳廓,秀发的香韵萦绕在鼻尖:“我怎会欺负他,夫人又冤枉我!” 没有与镜中人迎来熟悉的目光交汇,凤九手中一顿,凝神盯着东华轮廓分明却少有血色的脸,眸色暗了暗,复又抓住他伸入发间的手指语调如常:“药又没喝吧?”满意地看到他面色一僵才继续道,“还说我冤枉你!孚雩这孩子老实,他可不比……不会骗人!” 说得过于顺口,差点提起了那个名字,凤九懊恼地闭了嘴,假作专注地擦着已然残缺的口脂。 屋中陡然静了下来,虽则只有一瞬,也叫人无法忽视。 东华的手伸到她面前,熟门熟路地摸到镜奁中的桃木梳,掂起掌间沉沉的发梳了起来。木齿没入青丝,从发根至发尾一路到底未遇阻障,轻柔而缓慢的摩擦,发出有节奏的沙沙声,像是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 “他与重霖长得可像?”东华手中动作未停,神态如常地挑起话头。 凤九攥着手指从镜中移开视线:“比重霖更英气些,倒是像他那个身为武将的奶奶。”说到这里她舒展了眉目,“谁能想到,文秀稳重的重霖却找了个爽朗豪迈的女将军当媳妇儿呢!” 东华也是一笑:“重霖以为他偷偷问折颜拿伤药的事是个秘密。” 凤九忍俊不禁地插嘴:“他那是对老凤凰的八卦程度没有深刻的认知!就他那比小媳妇还小媳妇的受气包样儿,别人还能猜不出来?” 东华想到什么又说:“怨不得有一阵重霖总说,后悔忙于杂务未跟着我练好功夫,原来是打不过媳妇儿!” 凤九想想那场面仍觉有趣:“那是,以为谁都跟我这么温柔吗?” 飞扬的尾音似她艳丽而灵动的眉眼,浓烈的情绪随着每一次抬眼、回眸、斜睨、凝睇传递过来,直投进心里。东华顿了顿,柔声道:“的确,谁都没有小白温柔!” 他放下手中的梳子,将人抱进怀里坐到榻上。即便是在黑暗中,他的手依然能准确无误地抚上柔软的脸颊。 “不用对我这般小心,小白!”掌下的每根线条都予他慰藉,“我的确有些感怀,但不用对我这般小心,重霖的事也好,其他事也好,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比起回避,我更希望小白自在一些、随意一些、开心一些。” “东华……”凤九的脸被他捧在掌间,暖人的温度漫上来,叫她有些失神。 俊挺的眉峰下,失了光泽却仍惊心动魄的眸子直直投射过来,带着薄茧的手指拂过嘴角。微凉的唇贴了上来,唇珠被他衔起,从温柔舔舐到唇齿相依。她被紧紧扣在怀里,双手不自觉地绕上他的颈背。二人的心贴得如此之近,在相连的震颤中,仿佛连跳动都变得同步。 长久地交缠让凤九手脚发软,一句未及出口的话被暂时遗忘在了角落:那么你呢,东华,你也能对我们不这般小心吗? 云被下,凤九安心地贴在东华怀里睡得正香。 东华小心地捋了捋披散在手臂上的秀发,感觉她娇软的身躯随着呼吸规律地起伏,自己却毫无睡意。 寂静长夜里总有各式欲望争相浮出水面。 小白,想再看看小白……别把她从我身边夺走……他们还要一起走得更远…… 他的小白如此美好,音容举止、一颦一笑虽已铭刻脑海,可他仍在期冀全新的记忆,多一些,再多一些。 心口传来熟悉的疼痛,那些求而不得的妄念,伺伏在他辗转的内心里,贪婪吞噬着骨血,试图重新伸出尖利的趾爪。 不,不可,前一次的混沌之息尚未尽除,怎可因此又引致新的危机? 他攥紧拳头克制阴暗处陡然膨胀的吐息,努力将自己从深潭中拉出来。可心魔若真如此不济,他又怎会与之纠缠了数万年? 不知是否心跳过于凌乱,凤九不适地动了动。为了不惊扰熟睡中的人,他压抑着呼吸,连身形都不敢稍动,顷刻额间已布满细密的汗珠。 他思绪游离,原来眼盲的人也会觉得眼前发黑。快速变幻的明暗色块争相推挤,他好似一头栽进了光怪陆离的错乱空间,只觉全身虚软,一力往未知深渊坠落。 白日里那些甫入天界的小仙其实并未说错,老而不死是为贼,偷得光阴付流水,他枉自虚度了几十万载,到头来谁都救不了,到底有何用? “东华,东华!”凤九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手急切地拍打着他的脸颊。 声声悲戚将他从无边的暗沉中扯了回来,他费力撑开艰涩的眼皮,辨了辨方向应道:“……唔,小白?”嗓音远比想象的喑哑。 凤九心下一松,不由大放悲声:“你身上好冷,我听不到你的心跳声,东华,你吓死我了!” -- 第300页 汗水浸透的衣衫贴在身上分外湿冷,约莫是发病的狼狈叫凤九察觉了。他拍拍她颤抖的脊背安抚道:“做噩梦了?我不是好好的!” “你不要诓我!”凤九揪着身下的衣衫,“瞧这衫子都湿透了!东华,你哪里不舒服要告诉我!” “我也,做了个噩梦,无碍的。”他握紧她的手,不让她仔细查看。只是手上的温度到底低了些,凤九迫着给他换了衣衫被褥,这才盯着他重新入睡。 再醒来时,小狐狸正伏在枕边看他。 东华忍不住逗她:“怎么,被夫君迷住了?” 这次她没有立时回应,却将脑袋枕到他肩上:“昨日你去第七天可是听到了什么?那些没见识的胡说八道别放在心上!” 东华揉揉她的发顶:“又是攸攸告的状?我在夫人心目中竟是那么小气的人!” “不是小气……”凤九的辩解声从肩头响起,她转过头来,“不是小气,东华,你才不是小气,可你会放心里!你还说我们小心翼翼,那你呢,你又有什么心结?” 曾经名动四海的白凤九有一副格外灵动的美眸,年少时爽朗纯澈、清新明媚;后来经了事,又成了青丘女君,眸光转而含蓄内秀、端方大气。但唯有对上最信赖的人时,嬉笑怒骂皆随眼波流转,她的爱恨情愁依旧炽烈滚烫。 他可以想见此刻她的眸中会流露怎样的焦灼、难过与不舍。 是了,他总将她当作年少天真的小狐狸,却忘记了在三十万载的岁月里,他的小白也已跨过烂漫恣意的少女时代,成了妻子、母亲,成了前辈、长者。即便如此,在他心里小白始终是那个小白,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仍是。 凤九还在絮絮与他倾诉:“……东华,你自在了我才能自在,你开心了我才能开心。所以,你听我的好不好?” 面前仿佛正有一双明眸哀哀求告,他让她着急担心了,这委实不该。东华紧了紧环住腰身的臂膀,蹭蹭腮边的脑袋道:“自然,都听夫人的安排。” 太晨宫少君白棣,仙龄三十万二千四百岁。 虽被叫了三十万年“少君”,可于整个九重天而言,属实已是尊贵长者。尤其自本代天君白沔继任以来,与这独一无二的外甥焦不离孟,白棣少君更是被打上了“股肱重臣”的印记,于四海八荒面前侃侃而谈时端的是威风八面、掷地有声。 对于飞升不久、资历尚浅的仙者,只觉少君为人肃穆、不苟言笑,廷对时天君垂询倒还好,但凡少君出言,刀光剑影、句句诛心,心下藏私者往往招架不能,此等威势便是等闲见了也要避之不及的。因而,纵使少君姿容出色,亦免不了得了“冰坨子”的“美誉”。 而对于同辈甚或年长些的人来说,印象中分明还有十来万年前那个青年温厚端雅、笑容和煦的模样。彼时的少君仿佛更似太晨宫帝后白凤九,肖母的水瞳中总闪烁笑意,虽做事一板一眼却远不及如今严苛,言谈之中常喜说些四海杂言,为人称得上风趣。后来约莫是发生了那件震动六界的大事,少君才变了,从一团暖色渐渐冷却,瞳仁中的光也生出棱角,刺得人心慌。 听闻天君私下曾感叹,少君如今与他那尊神姐夫真是越来越像了。但此事终究少了印证,仅暗暗流传在各族秘不可宣的眼神里。 再后来,尊神归来的消息只在九重天极少的知情者中传递,那些不见全貌的仙者要么对着改天换地的惊变一知半解,要么好了伤疤忘了疼,并不在意这些掩埋在岁月长河中的过往,偌大的事件并未激起多少水花来。 百多年来,六界之内尚算安稳。白沔天君继任以来陆续用了一批后起之秀,如今朝中青壮派如日中天,对比许多老臣的半隐退状态,不可谓不参差。而其中难免有急功近利、时时想要突显存在感之辈。 今日的朝会便开得不大顺遂。 有位擢升不久的言官感念天君知遇之恩,整日价绞尽脑汁要为天庭兴亡肝脑涂地。这日,他在朝会上启奏,道四海升平、万民喜乐,正是用人之时,只可惜五族之中壁垒重重,还不如人世诸国沟通,着实应该大开方便之门云云。 此话倒还有些道理,洪荒时代各族征战,以胜负定乾坤,不然不会有如今的格局。实则从上代天君夜华时开始,鬼族擎苍、妖族缈落之事已毕,四海八荒之内已稍稍开了禁制,除却各族固有之地外,另开了贸易交通自由的中央之地,也算在五族联盟的路上跨了一大步。 可无论一国一族还是一城一域,没有一味自由引人屠戮的道理,有攻便有守,有宽即有严,此言万世不破,何况五族之中从来不少异心者。不过年轻意气,有时不免天真,白沔和白棣并不计较,只略对视了一眼。 此人见殿中不少人微微点头表示赞同,顿时来了兴致,话题一转,从捡拔各族才俊转到了打破士族门阀上,又从士族门阀说到了破除特权,直谏天君当任人唯贤而非任人唯亲。 此时,天君与少君的脸上已不大好看,可尚且能忍,毕竟言官职责所在。 哪知有人并不见好就收,更是放出致命一击,道天君虽富有四海,但四海应皆享天君福祉,一样的天材地宝,与其源源不断浪费在迟暮之人身上,何不投给宏图大展的五族才俊? 话到这里已有些露骨。谁人不知,两任天君对九重天上德高望重的各位尊神诸多照拂,其中尤以一十三天太晨宫为首? -- 第301页 亲历者自当晓得,自洪荒肇始,且不提征战六合中东华帝君的赫赫战功,便是最近几次波及四海八荒的大劫,倚赖太晨宫得以化解的并不在少数,纵使天君“偏心”也偏得理所应当。 然岁月悠长,后来之人隔了时光看去,总觉纸上文字疏浅,斑驳血泪不复沉痛,于是连历史本身也轻忽起来。热血沸腾的青年,一腔孤勇,以为故纸堆里只埋腐朽堕落,却不曾细想,如无牺牲何来安稳,如无过去何来今朝? 那言官自以为“慷慨陈词”,对紫金座上岿然不动的身影视若无睹,仿佛也对凌霄宝殿内骤然下降的温度毫无所觉,反倒是周遭一干文臣武将纷纷投来不可思议的目光,又有人不着痕迹地退开些许,以免遭池鱼之殃。 少君白棣面沉似水,若到此时还听不出此人话中所指之意,他便是虚长了三十万岁。平素他并不爱与人计较这些功过得失,想来父君更是。可自前日听到小仙议论,他觉着有些事你不计较只会让无知之人蹬鼻子上脸,这不就来了? 不过这回,有人抢在他前头发话。 那人洋洋洒洒一篇文章出口,自觉得意非常,言道:“小臣人微言轻,但我心皎皎天地可鉴,职责所在不敢欺瞒圣听,望陛下明察秋毫,秉以大义,雷霆钧断,不致寒了各界才俊的心。” “如此说来,尔一片赤胆忠心,实该嘉奖于你?”天君白沔不悲不喜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那人心中一喜,又谦道:“陛下谬赞,微臣不过忠于职守、抱持本心,替天下有志青年发声一二,以为陛下分忧!” “天下才俊幸赖有你,定会感激不尽。这番谋划花了不少心思,想来是有同道中人了?哪几位勇士一并站出来让大家瞻仰瞻仰!” 听天君语气平稳,不似生气,方才还噤若寒蝉的队列中犹犹豫豫又站出几人。 “就这么些了?可别太谦虚!”天君端起茶盏啜饮了一口,目光从几人脸上逡巡而过,在他们期待的眼神中忽而面色一肃,上好的蛋壳瓷茶盏“哐啷”一声砸到大殿的碎金地砖上,碎成无数片。 “这等胡言乱语也敢放到凌霄宝殿上叫嚣,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哪家师门教出你这么个数典忘祖的玩意儿!内无贤父兄,外无严师友,而能有成者少矣。若无师门积累、长辈扶持,你以为你是怎么得的道?若无壮士英灵累世功勋,哪能让你安然站到此处信口雌黄?怎么,才能走就想着飞了,前脚享受了庇护后脚就嫌弃累赘,这跟恩将仇报的白眼狼何异?尔等何德何能,敢拿上不得台面的私心与德劭尊者相提并论,还妄图拉着天庭上下与尔同流合污、贻笑大方,究竟居心何在!” 声色俱厉的叱责一声高似一声,回荡在凌霄宝殿的藻井之下,连两侧的珠帘都簌簌作响。廷下众人皆收敛声息,大气不敢出。谁都没有想到,一向和颜悦色的天君竟也有如此大发雷霆的时候。被叱责的几位早已没了早先的得意模样,纷纷跪倒在地抖如筛糠。 少君白棣腰板挺得笔直,望着正拍着桌案发火的阿离舅舅,紧绷的五官倒略微放松了些。有人替他将话说了出来,一口闷气好歹出得大半。 昨日父君说希望他们都能烂漫无忧时的神情宛在眼前,曾经的白滚滚仿佛回到了幼年被父君抱在怀中温言告诫保护好娘亲的那些时日,在父君淡淡微笑的背后总藏着一个艰难的使命。 他心中骤然涌起惆怅与愤懑:是不是有人安享承平久了,便忘记了承平背后的守护者,以为一切来得理所应当?若如此,天族的风气委实该要整一整了。 第120章 梦扶桑番外 梦扶桑番外——此来风雨后(三) 一场叫人胆战心惊的朝会终于结束,天君趁势发落,有人被罚去苦寒之地反省磨炼,有人被贬去凡世重修德行,连带在场诸位也被一并训了个灰头土脸。 朝会后,白沔见白棣神色并未放松,留他到后殿一坐。当是时,少君一口茶未饮,皱着眉如是向天君禀奏: “五族之中,人族寿数最短,三千世界兴替频繁。人从呱呱坠地到垂垂老矣,努力增长见闻,又终于逐渐忘却,似乎是最健忘的族类。即便如此,一代代人族中仍有内蕴传承,晓得崇德敬老,晓得长幼有序,晓得滴水恩涌泉报。反观其他各族,仗着寿数悠长便不思进取的大有人在,却不知哪里来的优越感,自觉高人一等?由此便知近来仙术不昌到了何等地步,天君属实该要警醒了!” 这已不是二人首次议及,白沔其实早有想法。在下一个朝会,他便会宣布:在大朝和常朝之外,另设每月一次的月讲和每季一次的论道,前者由官员轮流讲授所学所悟,且要列入等第考评;后者则属强制进修,邀请各方能人长者为众人增长见识,无非要好好抓一抓天族上下的纷乱思潮以正视听。此后,更多的仙者将被遣往四海八荒,用脚踏实地的身体力行代替闭目塞听的纸上谈兵,也受一受风与雨、血与火的锤炼。天庭需要的是耳聪目明的践行者,不是沽名钓誉的伪君子。 不过此时,天君白沔并不想维持一本正经的威严模样,他支着脑袋望着犹有不忿的少君白棣,忽而问了一句:“滚滚,你有多久没叫我阿离了?” 白棣一愣,抬眼道:“如何说起这个?” “只是忽然想起我俩幼时在庆云殿和十里桃林为伴的事,虽然常结伴数星星,但欢乐何其多,一晃眼竟已过了那么久!”白沔面露怀念道,“如今你这么正经,总叫我不大适应!” -- 第302页 “这叫什么话!几十万岁的人怎么跟小仙童比?也不想想你自家儿女都多大了,阿离舅舅!”白棣一字一顿地反问,无奈于白沔时不时的抽风。 “谁说几十万岁就非得正经?”白沔翻着眼皮不服气的模样倒与幼时颇为相似,要不是远处还有仙侍,瞧着甚想就地翻滚两圈,“这点我佩服连宋,他就能在正经与不正经间切换自然。” “这会儿倒不叫连三爷爷了?”白棣忍不住戏谑。 白沔又一次熟练地给过一个白眼:“哎,你都跟他做了亲家,我再叫他爷爷岂不是让你得了便宜,好外甥?” 二人不约而同想起从幼时起就十分混乱的亲戚族谱,俱是会心一笑。彼时就不大分得清辈分关系,后来便索性随心所欲了。 “……其实我那娘亲也不大在意这个,只除了总给儿子挖坑这件事……”还是糯米团子时的阿离便从白浅那里得了不少教训,这才逐步长成了一颗看似绵软实则腹黑的芝麻馅糯米团子。如今回头再看,那些跌跌撞撞不时被绊进坑里又努力从坑中挣扎爬出来的经历,都成了能够反复回味的记忆。 白棣自然明了他话中的意思:“想他们了?” “凤九姐姐和东华姐夫至少还在,可他们一走那么多年,竟忍心不理会我这好大儿!” 说起这个,白沔既怨且忧,一边埋怨爹娘决绝一边又担心他们的安危,待转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这话不大妥当,无怪外甥才松快了些的神情又紧绷了起来。一向伶牙俐齿的阿离暗自懊恼自己的不谨慎,观察着白棣的面色小心翼翼道:“姐夫最近……可还好?” 白棣摩挲着手中的茶杯,习惯性地回避这个话题,却又醒觉除了阿离,似乎也无更好的人选可以倾诉,默了默才开口:“父君总说他很好,可九九并不这么想,我也一样……身为孩儿,我不知能为父君做什么,这些年来只是徒增年齿,却殊无进益!” 此情此景何其熟悉,年幼的阿离也曾牵着沮丧的滚滚,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对于父君即将遭遇危难的预感。再早些时候,阿离也曾面对类似的境地,小小孩童不知何为逝去,却本能地对见不到父母感到害怕,是以他最明白那种无力感。原以为长大了本领见长,再遇难题便可迎刃而解,哪知时过境迁依旧无能为力,可知世间事不如意者果真十之八九。 “滚滚……”白沔仍像幼时一般拍拍白棣的肩膀,“此时我若说职责使命你必不爱听,不过我想,究竟如何姐夫心中比我们谁都清楚,你若真解不开,倒不防与他说说,父子之间又有什么抹不开的?我倒有些后悔没跟我家老头子多说说话,如今想要顶嘴都没机会。” 所谓养儿方知父母恩,要到了这般年纪才晓得,还能被人逼着读书写字做功课也是种幸福。 白棣抬起隐隐泛着红血丝的双眸,二人属实有些同病相怜。 气氛正自低迷,忽有仙侍来报:“启禀天君,星官毕月乌求见。” 毕月乌乃西方白虎七宿之第五宿,在二十八星宿中尤为低调,以致白沔时常忽略他的存在。 不过他记得的是,星宿府的众位闹挺活泼得委实过了头,又兼实在团结,但凡在九重天上逗猫惹狗,总是成群结队出入,就没有不被人憎狗嫌的。因而不久前,一众星官被他一股脑儿打发到了四海八荒,当耳报神去了。作为其中无甚存在感的毕月乌,自然只有随大流。 星官毕月乌为人寡言板正,说话也不会绕圈子,进来行过礼便入了正题,原来是为了禀报途中见闻来的。 天君白沔这才想起,这位仿佛是被遣往的西荒,遂问道:“星官可是在西荒有何发现?” 毕月乌答得一板一眼:“正是。微臣领命与几位兄弟前往西荒,途中分头打探,各行使命。西荒山势崎岖,物产丰饶,微臣走的大多是人烟稀少之地,确见了不少奇景,属实开了眼界。不过,微臣在芒山、榣山一带接连发现了异兽的踪迹,深感不大寻常,特向天君禀报。” “哦?什么异兽的踪迹不寻常?”白沔语声上扬。 “微臣不才,倒也能分辨些兽踪,那些印迹有新有旧,其中能够确认的至少有猰貐、九婴、诸怀三种凶兽。另有一些年代久远,但可以确定,并非西荒本地常见的异兽。微臣思虑,此事可大可小,这些凶兽是从何处来到的西荒,是否有人别有用心亦未可知,当禀知陛下早做准备!” 星官边回忆边讲述,并未注意一旁的少君白棣脸色微变。 待星官告退,白沔转头问道:“滚滚,你怎么看?”异兽易地出没的确有些蹊跷,按着天君的想法,即便不能断定有人从中筹谋什么,总要遣人一探究竟,他习惯性地征询白棣,不过是期待从其口中得出同样的推断。 可白棣仿佛隔了很久才意识到是在问自己:“……什么?” 白沔对此十分不解:“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对?” 白棣显然心不在焉,他似乎正努力回想着什么,又总是不得法,摩挲着额头道:“阿离,你不觉得这……有些熟悉吗?” “你说凶兽?有吗?”白沔疑惑地想了想,无甚灵感。 “……既要遣人去,不如我去吧!”白棣终于对前言有了回应。 今日凤九又要外出。 晨间,她早早起来洗漱,本待轻手轻脚出去,瞧见陷在被团里睡得发丝散乱的夫君,忍不住还是回过身来,凑上唇贴了贴脸颊。 -- 第303页 这下把浅眠的老神仙弄醒了,他熟稔地环上臂膀,要再来个夫唱妇随的“回笼觉”,却发现夫人早已衣衫齐整、收拾妥当。 东华起先倒是一喜,以为夫人要带自己出门,理了理略为桀骜的银发,很是乖巧地立时起身。 哪知下一刻,肩膀被稍稍按下,凤九有些干巴的声音响起:“呃,夫君,那什么,是我要出门……” 老神仙一腔热情才刚燃起即遭遇当头一盆凉水,脸上满是不可置信。他也不说话,只静静瞪着失色的眸子,将她望得柔肠寸断。 凤九咬咬嘴唇,竭力压下恨不能脱口而出的妥协,柔声道:“好嘛,夫君,你在家乖乖的,过两日啊,过两日再带你出去!” “小白,你且说来听听,有什么事比陪我还重要?”老神仙想起近日不止一次被留在太晨宫中,心气更是不顺,不知是什么人什么事勾走了小狐狸的魂。 “哎呀,夫君,别那么小气嘛!一天,就一天,晚上就回来陪你!”凤九最知道怎么对付他的醋意横生。也只有此时,她会十分自然地拿出那些撒娇耍赖的招数,恍然回到过去。 凤九一意讨饶,却并不说是去做什么。见老神仙犹自不忿,她不得不哄着说了无数好话,又允了不少条件,再被抱着狠狠啃了几口,这才终于脱身。出了宫门,她望着偏过不少的日头,深悔一时色迷心窍,后头这累累“负债”还不知如何收场。 白日里,东华过得百无聊赖,提不起兴致。 孚雩端来茶盏,说是前阵子女君送来的新茶,给帝君尝尝。东华知是攸攸一番心意,端起品了品,不知是手法不对还是烹煮不到,总觉略微寡淡。 约莫是起得早,正逢院中一群鸟雀在古木间上下跳跃,叽叽喳喳,一会儿争虫争得热闹,一会儿又吃饱喝足引吭高歌,往日也许婉转,形单影只的人听着则尤为扎心。 东华莫名有些烦躁,嘱孚雩燃了一炉白檀。袅袅轻烟升起,醇厚香气弥漫,原该理气宽胸、浮忧尽去,却并未如往常一般抚慰到他,反觉头眼艰涩、心中不定。 孚雩见他皱眉,细心地问:“帝君,可有何不妥?” 东华也觉在意,暗中吐纳调息,似无甚异样,不由摇了摇头,试图将注意力再转到如何向夫人讨债这等曼妙的人生大事上来。 便在此时,殿外来了位不速之客。 连东华都未想到,来的竟是天君白沔:“阿离,你怎么来了?” 正要让孚雩上茶,一向温煦的白沔却上前一步一把扶住东华的手臂:“姐夫,烦您随我走一趟。” 东华立时察觉他话中有话:“出了何事?” 白沔望了望侍立一旁的孚雩,略一犹豫道:“……是滚滚,他不大好……”此话一出,连孚雩都顾不得礼数,一脸震惊地抬眼看过来。 东华面色凝重,沉声道:“他在何处?带我去!”他反手一抓便带着白沔消失在了原地。 待二人出现在皇极殿的后殿时,东华已听阿离大致说了来龙去脉。 上次朝会后滚滚主动请去西荒探查,阿离应虽应了倒也未如何上心,毕竟他这外甥一向稳重干练,少有差池。事后才知,滚滚竟是第二日便离开九重天去了西荒。 据带路的星官毕月乌讲,他们一路探访了凶兽出没的几处区域,并未有什么发现。行至西荒腹地的一处遗迹,少君初时疑惑,忽而脸色大变,让其盯紧此地,自己直往遗迹深处而去。星官只当他慧眼如炬发现了线索,想着少君艺高人胆大,也不便打扰,便乖乖在原地等候,哪知一等便是九日。到了第十日上头,星官几番思量,循着踪迹想要去找,只是此处遗迹十分繁复,稍往里走便机关重重。他深觉兹事体大,小心地原路退回,急急归返九重天求见天君。 阿离听闻此事自然焦灼,正要着人搜寻,谁承想所忧之人倒自己出现了,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本待欣喜相迎,却见滚滚一路行来面色惨白,少有的失魂落魄,只来得及与他说了句“为何我竟忘了”,便一头扎了下去。 “……我招了药王前来诊脉,并未发现有何外伤。倒是滚滚的神识有些异样,像是被下了十分厉害的禁制,如今禁制松动,两厢抵角,才会这般昏迷不醒。只是折颜上神还未出关,现下也无更高明的医者,又恐时日一久延误伤情,不得已只能劳动姐夫大驾!” 阿离犹在为惊动东华而不安,虽说事关滚滚,理应禀明父母高堂,可若非凤九不在,他是万不敢打扰这位静养的。姐夫这状态,凤九姐姐又一向护短,万一有什么事,连他都讨不到好去。 东华并未理会他的一番歉意,反而话题跳跃地问道:“你说,是在西荒?” “正是。”阿离一愣,不解其中有何关窍。 东华已然料到什么,神色中稍去了两分急迫。他暗叹一声,坐到榻边,伸手抚上滚滚的额头。 第121章 梦扶桑番外 梦扶桑番外——此来风雨后(四) 那年亦在西荒,滚滚与阿离遭遇危难,东华赶去相救终究晚了一步。 藏于腹地的遗迹人迹罕至,迂回的坑道、巨大的法阵、失控的凶兽、漫卷的狂风以及刺目的鲜血,都成为铭刻至今的晦涩印象。按说,其中任意一件放在平日都是小事,可有时风云突变并不以常理揣度。 -- 第304页 满心焦急地带他们去找折颜,又因为要隐瞒滚滚的伤势而不得不消去二人的记忆。那阵子,折颜说得最多的话便是“你又何必”。虽明知于他们这样的神仙,因得天地之厚,生死存亡总要艰难些,但东华确然希望孩子们能烂漫无忧。此番纯属巧合也好,天命安排也罢,他并不愿以一句“时也命也”来作归结,所以才有了剜目以替的决断。 归来后,若非小白坚持,他从未想要提及此事。于此尚可说是夫妻坦诚,对孩子却是不必了,他不想让滚滚背负一生的愧疚。 原以为十万年已过,沧海桑田,此事已成云烟,又哪知一朝再被翻将出来? 抚上滚滚的额头,感受掌下传来熟悉的波动。 明明也是三十万岁的尊者了,不管表面怎样端肃,对着他时周身气息却仍是幼时的孺慕模样。 东华问阿离:“他可有跟你说起什么?” 阿离老实应道:“他只说了句,为何竟忘了,别的就没有了。” 东华微点了头,分出修为探察滚滚的神识。果不出所料,约莫是在西荒又遭遇了什么,内外交困之下,旧伤隐有抬头不说,曾经的禁制也有了松动,被封印的记忆正在悄然浮出水面。 阿离见他面色凝重,小心问道:“姐夫,滚滚的伤势很棘手吗?” “倒也不是。”东华察觉阿离仍旧懵懂,便不欲多言,只专注引动术法修补弥合。 十万年前西荒的那场变故,滚滚所受之伤除了部位比较棘手外,另有所裹挟的混沌之息甚为刁钻。 东华与折颜花了偌大气力挽救,其中倒有一半是耗费在与混沌之息纠缠上。然天地大劫在即,光是应对四海之内异界之息的侵蚀已叫他心力交瘁,哪里还有余力消解? 偏偏这层缘由不能与外人道,这才不得已选了后来的路。彼时想,剜目一事,痛则痛矣,好在立竿见影、一了百了,如今看来其中隐患并未尽除,不过被压制延缓而已。 经此一事,尚可庆幸的是,终归撞在自己手里,再不济还有一法,因循旧路罢了。 殿中一时寂静无声。 阿离见东华神色不动,掌中华光连闪,随着频频隐入滚滚眉宇的术法,还有他显而易见逐渐好转的面色,不由松了口气,慨叹道:“到底是姐夫厉害!”他只道危机得解,哪知其中代价。 东华一鼓作气将滚滚神识中的驳杂之气抽离,直至最后一缕混沌之息没入掌心,这才暗暗吐出一口浊气。 这物事虽因他而起,却与他不大对付,约莫是其中的关窍尚未参透,每次面对总感无力。他常有种奇异的错觉,仿佛身体是件蜿蜒曲折的容器,源源不断地将混沌之息纳进来,看似渺无影踪,实则却是任其在不知名的角落蚕食渐变,说不定哪日便要发作起来。十万年前如是,现下亦如是。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思考那位前辈所说的“万事由心”,但始终不大得法,有时仿佛摸到边沿,有时却又如隔九重,便是修养生息也仅堪堪维持了表面,稍有风吹草动就能打破这脆弱的平衡。在从心所欲和无波无澜之前,已有太多可以撕扯他的东西。 感受到滚滚渐趋平缓的气息,东华顾不得仍旧喉间窒堵、胸臆滞涩,抬手又凝出一道禁制缓缓压下。 面上刚褪去青白泛出些许血色的青年,忽而拧着身子抗拒起来,几次三番躲避东华欲打下的禁制,最后睁开眼索性一把抱住他的手臂双目泫然:“父君,到现在还不让我知道吗?” 娃儿们小时怕被责罚,便用撒泼耍赖拦阻大人的“武力弹压”,东华不知多少次见攸攸对她娘亲用上这招,更有甚者还化成小狐狸崽缠在凤九手上,满口求饶妄图逃过一劫,但每每仍被凤九压在腿上狠打。不过摇来晃去的九条狐尾确然起到了扰乱视线的作用,也让直来直去的击打变得不那么趁手,说来都是小狐狸崽的算计。 可滚滚不一样,从小懂事沉稳的他甚少有让父母操心责骂的时候,如今早已长大成人,却反而做起小儿之态,其间缘由并不那么轻松。 东华暗叹,还是晚了一步,竟叫这孩子想起来了。嘴上却没应,只腾出另一只手来拍拍滚滚的肩膀:“可好些了?” “父君,为何要……”滚滚抬起熬得通红的眸子哽咽着问。 东华制止他道:“不过是机缘巧合,一时势一时策,你也不必太在意!便是阿离……便是没有我也总会有别的法子。”他原想说,便是阿离遇上这境况亦是如此,可一来阿离并不知情,二来这事也做不得假设,便转了话题。 阿离见滚滚醒来自然是高兴的,可他们父子一上来就打起了哑谜,听着似乎还跟自己有关,不由两厢打量,犹疑着问道:“姐夫,滚滚,你们在说什么?” 陈年旧事原该埋入故纸堆,东华不想再提,他在意的倒是为何西荒仍有异常的凶兽,看来六界之中隐患犹存,危机并不如他想象的遥远。 想得略微入神,喉间有些发痒,他借势轻咳两声,正欲岔开话题:“一些旧事罢了……” 门外突然传来人声:“我说回去宫中怎么那般冷清,原来人都被你诓到了这里!”明明是极为悦耳的声音,不知为何叫人心上一紧。 就属阿离反应最大,温煦儒雅的天君陛下好似背后生了芒刺,倏地浑身一僵,面上徐徐浮起苦笑,不得已迎了出去,拱手作揖道:“阿姐大驾光临,鄙舍蓬荜生辉!” -- 第305页 “这可不敢当!”明丽典雅的女子风尘仆仆从外间进来,火气却是不小,“天君如今能耐大了威风了,凤九人微言轻,自然不用放在心上!”她眼风一扫,盈着暗香的衣袖颇有气势地甩到身后,与言语中的暗讽如出一辙。 阿离自知理亏,摸摸鼻子,将冷若冰霜的“怒目金刚”延请至桌案边,不敢轻举妄动。 榻上的滚滚见凤九进来,也已收回臂膀,坐直身子招呼:“娘亲,您怎么来了?” 凤九应了一声,目光只落在榻边的东华身上,见他微侧着头将脸转向自己,甚是欢悦地唤了声“小白”,身侧的手臂却看似无意地朝后藏了藏,她的眉间已然皱了起来。 “夫君,不是说在家等着?怎的又来了这里?”与对着阿离时不同,此时她将声线放得极柔。 阿离一边感叹阿姐这么多年来始终如一的差别待遇,一边试图解释请东华前来的缘由:“哦,是滚滚他……” 东华不紧不慢地打断:“我来接滚滚回去,几日不见倒有些想念。”这借口说得理直气壮,但属实有些潦草。 滚滚约莫也知道东华的用意,为着不想让娘亲着急的同样愿望,他保持了沉默。 凤九却未被此左右,她一路集聚的怒意仿佛骤然消散,只静静立了片刻,忽而伸手去抚东华的面颊与唇边。指尖一抹艳色叫她目光一闪,不动声色地顺水推舟:“夫君来接滚滚,我来接你们父子,如今可否回去了?” 此话一出,还有谁敢阻拦?阿离贵为天君也只得给一向压他一头的阿姐让路,今日自作主张借了阿姐的心头宝,再要多话怕不是要撞到枪口上! 阿离目送一家三口施施然离了殿门。 东华步态从容走在前头,凤九与他紧紧挨着,还是几十万年如一日的如胶似漆模样。 倒是滚滚面色还有些苍白,他回头朝阿离望了眼,似有未尽之言,但仍若有所思地走了。 阿离从小与滚滚一处长大,论及武力他许是不及滚滚,但要论计谋韬略二人本是各有所长,一路走来辅佐提携也极有默契。只是今日之事,他们一个两个都在打哑谜,连他这好外甥也是如此,仿佛唯有他是蒙在鼓里一无所知的人,这叫从小就跟着折颜、司命惯爱打听消息的阿离颇为抓耳挠腮。 殿门外已然没了人影,檐铃响得一声,投下断续的涟漪。 阿离背手四顾,九天重宇,掇菁撷华,庄严有余而亲和不足。他有些想念远走的父母,能够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阿姐拿捏的人里头绝对有他的娘亲白浅,遑论她老人家的战斗力便连东华姐夫都要避其锋芒。 唉,果然没娘的孩子像根草,还是回去拿捏自家小崽子去吧。 回太晨宫的路上,凤九一言不发。东华察觉异样亦未多言,他的注意力尚在别处。 “娘亲……”滚滚夹在爹娘之间尤为难受,他还未从刚刚揭开的记忆中醒过神来,不知该不该在此时将所知坦言。 宫门在即,凤九言道:“滚滚,你先回去休息,娘亲过后再来找你。”她见儿子略微无措,又宽慰道,“别想太多,自己身子要紧!” 滚滚抬眼看了看东华,犹豫了下这才告退。 凤九拉着东华,匆匆入得殿内,几乎是将他摁到床榻之上。 “小白?”东华想要起身与她说话,亦被阻止。 “别乱动!”帝后此时格外强硬,将跟进殿来的小仙官孚雩指使得团团转,又是端茶倒水,又是熏香煎药,却唯独不来与夫君亲近。 夫妻二人对于彼此委实过于熟悉,东华从她话中听出了情绪,默了默,决定还是自己先讨个饶来打破僵局:“今日我原本一直都在宫中等你,若非,若非阿离确然有事,我并未打算离开,这点你可问孚雩。”他见凤九并不应声,又补充道,“夫人可是允过的,过两日便带我出去,今日这个不能算我的错!” 凤九只管拿拧过的帕子替他擦脸,恍若未闻般硬邦邦吩咐:“把手给我!” 东华深觉气氛不大妙,很是乖觉地伸出一只手掌任她擦洗。 那边厢,夫人又冷冷发话:“还有一只!” 东华虽未瞧见,却能想象她柳眉倒竖的模样。小狐狸崽攸攸幼时淘气,他不知多少次亲眼目睹了母女间的追捕大戏,彼时觉得趣致,轮到自己终于也有了冰火二重天的急迫感。 他家小白真是越来越敏锐了! 不过稍稍犹豫了一下,凤九便似点了火的炮仗,杀气腾腾将他掩在身后的另一只手给抓了过来。她奋力掰开他握着的拳,声音稍显尖利:“还要藏到几时?”可勃发的怒气却在见到掌心重叠的掐印与犹存的血痕时转了味道。 她的手抓得很紧,擦拭时却很小心,伤口刚感受到一丝微凉,便有温暖柔软的东西轻轻覆上来。些许水痕掉落在掌心里,渗入伤痕,火辣辣的。 “小白,不要紧的,我只是……”他试图解释什么,却被两条臂膀抱了满怀。她将脑袋埋在他肩上,似有隐约的抽泣传入耳中。 他住了嘴,不再说什么,只默默抚上她的秀发,顺着纤细的颈背,将娇小的身躯搂进怀里。周身发凉,唯有贴合之处炙热滚烫。 “滚滚知道了?”倒是凤九提起了话题。 “嗯,一时不察未来得及,叫他想起来了。”东华仍觉遗憾。 -- 第306页 “他该想起来!你为他做的事,他总该知道!” 凤九的语气很是郑重,让他想起许久之前才告知她原委时那句饱含怨怼的“你总该让我知道”。他们似乎总在做差不多的事,想要隐藏的人与想要分担的人,其实都怀着同样的心思。 她还是生气了。他能感觉到她抬起头,一双美目正一转不转地盯着自己。他应该解释些什么,又仿佛皆是徒劳,一时憋得喉间发紧,只得掩饰地清了清嗓子。 片刻沉默,凤九的指尖划过他的鬓边停在颈项间,柔声道:“你要乖一些,过两日,我才好带你出去。”像是在哄顽劣的孩童,又像蕴着别的意思。 熟悉的话语,倒转的立场,他却不觉好笑,只抓住她的指尖安静地吻了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