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幡》 风幡 第1章 山寺与斋1 忽如其来的降温,让初来乍到的旅人们措手不及。 飞机甫一落地,高填艺就将手机的信号打开,信息声接二连三地响起,她埋头回复信息,对天气和温度都毫不关心。 周启洁才走上登机廊桥就打了个喷嚏,她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喃喃自语道:鲤城多少度?说着,已经拿出手机查看天气信息。 这座新的航站楼是去年落成并投入使用的,曾砚昭上一次离开鲤城时还没有。如今他和周启洁并肩走,看廊桥外的停机坪,全然没有再次回到鲤城的感觉。 他们走进航站楼后不久,周启洁接了一通电话,对曾砚昭说:老师,鲤城市规划局的梁主任刚才来电,说已经在国内到达口外面等我们了。还有常觉寺的知客和一名司机。 走在前面的高填艺听了,回头惊讶道:知客?和尚? 周启洁点头。 高填艺似乎无法想象僧人出现在机场航站楼内,问:知客是法号?法名? 是寺庙中负责接待宾客的僧人。周启洁解释。 哦她看起来依旧在试图理解这件事情,对于手机那一端的念想,暂时没有放在心上。 过了一会儿,高填艺像是终于把状态调整过来了似的,耿耿于怀地问:长秋寺那边没联系吗? 他们师生之所以会一同来到鲤城,是有任务在身。一是应鲤城市政府的邀请和学校的委派,为千年古寺长秋寺修建新的戒坛,二是翻修与长秋寺同在禄圆山的常觉寺。因后者是和秣陵大学建筑系合作的项目,他们选择和秣大的师生团队一起住在常觉寺,但给长秋寺修新戒坛是他们的主要任务。 修建长秋寺戒坛是鲤城市规划局的项目,长秋寺的人没来,反倒是常觉寺的人和市规划局的代表一起出现,这的确容易让人产生疑惑。 周启洁斜瞄了曾砚昭一眼,说:曾老师没让他们来,说开会的时候见就好了。压根没告诉他们航班号。那个市规划局的梁主任,之前好像也没让他来?她把这个试探性的问题抛给曾砚昭。 曾砚昭回答说:学校告诉他的吧,或者秣大那边。 哦周启洁和高填艺面面相觑,都了然点头,大抵是都猜到常觉寺的人之所以来接机,是出于曾砚昭个人喜好的单独通知。 曾砚昭是孤儿,未足月的时候被当时常觉寺的住持在山门前捡到,此后一直在寺中生活。 若说鲤城是曾砚昭的家乡,那么常觉寺便是他的家。曾砚昭无需多言,旁人也会理所应当地认为他对常觉寺有亲切感。 接到这两个任务,意味着他们将要在鲤城度过新一年的春季学期。尽管期间仍有机会请假回家,但周启洁和高填艺都分别带了两大箱子的行李,几乎把全部家当都送上了托运。 相比他们,只拖了一个登机箱的曾砚昭反而不像要来长期工作的。 两个女生在提取行李时看见带着登机箱的曾砚昭在一旁等待,难免汗颜。她们用若无其事的闲聊掩盖让老师等待的尴尬,说起比他们晚一趟班机抵达的郭青娜,不约而同地置疑她的反常。 我是头一回见她迟到呢。高填艺说,明明昨天还在群里提醒我们要早点登机,结果她自己误机了。 周启洁同意点头,纳闷道: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鲤城她熟,到时候自己打个车去山上就行。 高填艺问:佛学院离禄圆山近吗? 不近,佛学院在市区,临海。禄圆山站在山顶上也看不见海岸线。周启洁说完,在传送带上发现自己的行李,连忙把笨重的行李箱扛下来。 等了一阵子,两个女生终于把行李都等到了。她们把箱子垒在行李车上,合力推着走,周启洁问:曾老师,您的箱子要不要放上来? 不用。你们顾好自己的就行。曾砚昭说。 这不是曾砚昭第一次带学生出差,但她们几个倒是头一回。 以往曾砚昭因为学术或者工作的缘故出差,遇到到达大厅有接待单位接机的,免不了看见写着他名字的纸牌,夸张的甚至还能看见花束。他根本不需要在人群中寻找特定的身影,就能很快和接待人员汇合。 而这一次,他们同样没有那方面的顾虑。 原因倒不是还没有走出到达大厅,他们就看见了曾砚昭的名字,而是身着海青的僧人在机场航站楼内实在太过显眼,即便和这僧人同行的其他人中确实有人拿着写了曾砚昭教授的纸,最先吸引他们注意力的还是那位僧人。 好神奇。还没走出门外,高填艺悄悄对周启洁说。 周启洁忍住笑意,说:旁边那两位应该是市规划局的人吧,老一点的应该就是梁主任。不过那个帅哥是谁? 不会是居士吧?你们鲤城的居士都这么帅?高填艺说完迅速回头瞄了曾砚昭一眼,调皮地扁了扁嘴巴。 周启洁知道她在拿曾砚昭开玩笑,跟着笑起来。 二人说了半天,反而是没有被她们说起的那个年轻人最热情。没等他们通过隔栏,立刻兴奋地朝他们挥手,他晃了晃手中的纸张,大声打招呼道:曾教授!欢迎! 亏得他如此热忱,导致其他刚从提取行李处走出来的旅客都朝曾砚昭这边看过来。 曾砚昭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去,而两个推着行李车的女生则乖觉地停下脚步,在通道上迟疑。 曾教授,欢迎。这边请。年轻人身边的男人约莫四十几岁,一边说着一边朝通道出口走。 这唯一的僧人就是周启洁说的常觉寺知客,曾砚昭看向他。后者合掌行礼,曾砚昭还礼,再抬头,发现和僧人在一起的那个青年刚才竟也同时合掌行礼,心中掠过一丝惊诧。 急着与曾砚昭他们碰面的市规划局二人在不远处看见曾砚昭留在原地与常觉寺的二人行礼,不免尴尬。 等高填艺她们走出通道,年轻人迎上前,势要接过曾砚昭的行李箱,犹豫了一下,转而对高填艺说道:我帮你们推吧。 两个女生对视了一眼,松开手,在年轻人接手后道:谢谢。 曾教授,久仰大名。我是鲤城市规划局梁鹤益,这次长秋寺戒坛的修建工作由我负责。中年男人微笑与曾砚昭握手,松手后说,这是我们科室的小李,李饮洛。 李饮洛立刻放开行李车,两只手往衣服背后擦了擦,郑重地和曾砚昭握手,道:曾教授好。 你好。他好像很紧张,松手后,曾砚昭感觉手背和手心仍留有他的汗。 梁鹤益又为僧人和另一名青年做介绍:这是常觉寺的智空师父,这是小郁,现在在常觉寺当志工。今天他开车送智空师父过来。 这青年身材高挑,面目却显有几分稚气,唇红齿白,见其他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居然立即露出怯意。他看看释智空,自我介绍说:我叫郁弭。 这四个字听起来是道地的北方口音,不知他是因为什么缘故到常觉寺当志工。看他年纪和高填艺她们差不了多少,但比起李饮洛,神情中少了几分年轻人该有的朝气。 你好。曾砚昭说,这两个是我的学生,高填艺和周启洁。既然他是常觉寺的志工,又有智空在场,以后高填艺她们势必会和寺里的人有交流,曾砚昭索性这时做了介绍。 Hello.她俩对郁弭挥了挥手,笑得格外甜。 郁弭像是雨后的花骨朵忽然被灿烂的阳光照着了,虽是笑着回应,低眉顺目的样子却十分腼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被两个女研究生调戏了似的。 小年轻见面相互认识的场面,或许在年长者看来非常有趣和窝心。梁鹤益微笑看着,忽然问:哦,对了,曾教授,我听说您这回也是带三名学生?怎么还有一位呢? 哦,郭青娜她误机了,晚一班到。周启洁主动回答道,刚才给她发微信,已经登机了。 郭青娜?不知为何,听见这个名字,梁鹤益明显地愣了一下。 周启洁将活跃的态度稍稍收敛,谨慎地看了曾砚昭一眼,确认点头。 哦。梁鹤益很快恢复了原本的周到热忱,对自己的下属说,既然这样,小李,你留下来等一下那位同学吧。去禄圆山交通不方便,打车的费用高,一个女孩子带着行李也麻烦。你在这里等她,到时候送她去寺里。 李饮洛已推着行李车打算走,听到领导的吩咐,迟疑从脸上一闪而过,回答道:好。那我先帮她们把行李拿上车? 郁弭看看大家,说:我来拿吧。 也行。他似有些许不甘愿,把推车的位置让给了郁弭。 梁鹤益满意地点头,交代说:接到人以后,给寺里打个电话,也告诉我一声。 好,没问题。他拍胸脯保证。 曾教授,这边请。智空师父,请。梁鹤益给其他人引路,模样看起来对接待的事宜轻车熟路,倒是毫无领导的架子。 走了两步,梁鹤益问:曾教授,您的行李要不要放到行李车上? 闻言,曾砚昭回头看向推着行李车走在最后的郁弭。 郁弭的脚步顿了顿,站直了身子回视他。 没关系,行李很轻。说着,曾砚昭收回了目光。 第2章 山寺与斋2 鲤城是佛国,市区和周边县镇寺庙众多,当地人或也有信奉三清的、基督的、武圣的,但佛教信众最多。 在鲤城的沿海地区,很多丢弃婴儿的父母会选择把弃婴留在寺庙的山门外,所以当地只要有寺庙的地方,几乎都存在收养孤儿的现象。 曾砚昭当年被遗弃的地址,位于鲤城市外的禄圆山。 禄圆山的长秋寺是鲤城市周边香火最旺的寺院,相传求子和求姻缘都格外灵验。距离长秋寺不远的常觉寺同样是十方丛林,远没有长秋寺闻名。 三十二年前,时任常觉寺住持的释静慧在山门前捡到了出生未足月的曾砚昭。 曾砚昭自幼在常觉寺长大,高中时期离开了寺院,独自前往同省的本岛市寄宿求学。 后来,他顺利考上蓟都大学,又在研究生期间去往日本,此后一直在异国学习和工作。 两年前,他回到国内,在蓟都大学建筑系任教。算起来,自高中毕业那年回过一次常觉寺后,他已有十四年没有回过鲤城。 曾砚昭原以为时隔那么长时间回到故里,多少会有物是人非的感受。 但是,当汽车从机场高速路上下来,驶向老城区,他远远地望见钟楼和寺院的高塔,即便道路变得宽敞,路边的店面也变得时尚,他还是能从一些建筑物里窥见当年的时光,像是亘古的,永恒烙印在这座小城中一样。 梁鹤益亲自来接机,可见市里对长秋寺戒坛修建的重视。不过,假如只是为了修建戒坛,曾砚昭不会回鲤城。 这一次,上级委派他负责长秋寺戒坛及周围园林的景观设计,他因原本打算带学生们去晋省做辽代古建筑的调查,有意推脱。 即便他曾和秣大建筑系就常觉寺修复的合作项目进行过多次磋商,也因为经费问题,迟迟没有敲定下来。 真正让他回心转意的,是去年秋天释静慧大师的圆寂。养父的离世令他产生了常觉寺非修不可的执念。年初,上级通过了他写的报告,他也同意了为长秋寺修建戒坛的委托。 去往禄圆山的途中,释智空将几人在寺院中的食宿安排说明了一遍。尤其是关于女生在男众寺院的住宿问题,他特别说了寺院里有担任志工的信女,也有挂单修行的女居士,女性在寺院里吃住都还方便。 听到这里,梁鹤益颇为感慨地说:没有想到,曾教授的学生都是小姑娘。这年头,女生越来越独立,也越来越优秀了。上星期来的方教授,也带了一个女学生,我看她斯斯文文、弱不禁风的样子,差点儿小瞧了她。等看见她爬到房梁上画图,心里真是佩服!我听说,她还帮寺里的孩子修书桌! 周启洁听了直笑,说:哪个学建筑的不是木工?外面的木工指不定手艺还不如我们呢。 从上车起就埋头聊微信的高填艺闻言笑了笑,头却没抬。 那你们到时候说不定可以切磋切磋。寺里的生活比较单调,有些同龄人在,肯定就不会太无聊。梁鹤益说着,对释智空微微笑了笑,扭头问曾砚昭,曾教授是在家的居士,住在寺里,应该是习惯的吧? 当初和规划局这边提到他们的住宿问题时,是曾砚昭主动说自己可以住在常觉寺。现在他有此一问,不知是忘记了,还是作为话题聊一聊。 曾砚昭点头,余光里发现开车的郁弭通过后视镜好奇地打量他。 郁弭应是没想过自己会被发现,时不时往后排看着,毫不避讳。 他本是懒得在乎这样的窥探,但郁弭对这一车陌生人充满了好奇,观察的眼神活脱脱像是幼年时代的小猫,实在不像寺院的志工,曾砚昭难免有些在意。 两位女同学应该是第一次在寺里住吧?梁鹤益问。 周启洁大方地笑道:我和曾老师一样,都是鲤城人。小时候,我住在鲤城佛学院。 你在佛学院长大?梁鹤益愣了一愣,随即圆道,那这次回来修戒坛,真是一种缘分了。另外两位同学可能就得吃点苦了,可能没那么快习惯的。 高填艺不介意地笑说:没关系,我对吃喝玩乐没什么兴趣,平时都是宅在宿舍里,饮食也比较清淡。 那就好。梁鹤益道,不过,禄圆山几座寺院的斋饭都是远近闻名的好吃,以前没吃过斋饭的,这次倒是可以好好尝一尝。你们虽然住在常觉寺,但主要是给长秋寺修戒坛,我们和寺里都打过招呼,吃的、住的,方方面面,尽管向寺里提。你们翻修寺院、修建戒坛,是大功德,和寺里的师父一样受十方供奉,是应该的。智空师父当知客有十几年了,招待过无数信众和宾客,相信一定会给你们安排妥当,保证住得舒心、工作顺利。 释智空乐呵呵地说:方教授他们前几天到的,这些天倒是没提过有什么困难。禄圆山离市区有些路程,打车或者公交都不太方便。几位如果有需要去市区,可以和我说,或者直接找郁弭。寺里有驾照的志工不多,郁弭是一个月前到的,每天接送孩子上学、放学,往返市区的路都挺熟悉了。 郁弭,你看起来才二十出头,还是学生吧?怎么想到去寺里当志工?梁鹤益问。 郁弭忽然被问及,随即流露出紧张的神色,谨慎的眼神藏也藏不住。他讪讪笑了一笑,说:我工作有些年了,家里父母信佛,我也想到寺里积点功德。 真难得,现在很少有年轻人愿意到寺院里做志工了。外面的世界那么精彩,寺院当景区逛逛还可以,哪个肯长住?梁鹤益颇为感慨地对释智空说。 释智空微笑道:寺院里清净,许多在家里想不通的事,找个清净的地方,对着一草一木静一静,不用想,心里的结也通了。 寺院里的人都明白,很多人与其说是出家,不如说是避世。之所以会到寺院里求一份清净,多半是心里得不到安宁。等到心里的结解开了、顿悟了,住不住在寺院里,反而不重要了。 恋耽美 风幡(2) 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多的是看不破的事。郁弭的含糊其辞,不用说出家人,连在家人也能听出他所谓的积德背后一定有更多隐情。 只不过在曾砚昭眼中,他看不出这个年轻人像是经历过大波折的模样。他仿佛有一种涉世未深的纯粹感,像三月的枝头,花柄上随风摇曳的樱花。 是樱吹雪!忽然,周启洁望着窗外喊道。 随着她的提醒,车内的人纷纷朝汽车右侧的窗外望去。 在崇山峻岭之间,公路旁流淌着一条静静的小河,小河的对岸是一片茂密的樱花树林。 此时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一簇簇粉色的樱花开满枝头,成群粉红色的树冠将山涧渲染成一片温柔的海,倒影在河面的树影亦是粉红的色调。 一阵春风从山林中掠过,粉色的花瓣纷纷飞落枝头,如同一场轻柔的雪,将春色向云端送去。 如雪花般飞落的樱花引得车内的乘客们啧啧称赞,若不是要专注开车,郁弭也想转头好好看一眼。 成片的樱花林不多见,樱吹雪的美景更少遇到。美景因为一阵风的偶然得到升华,郁弭只得在心里为错过而遗憾。 但很快,他发现后座的唏嘘和赞叹声中,没有曾砚昭的声音。 连释智空都会说一句确实很美,曾砚昭却无动于衷,郁弭忍不住通过后视镜偷看曾砚昭。 只见他沉默地望着窗外,侧脸的线条清晰却柔和,让郁弭明知毫无关联,却还是没来由地想起了石窟里那些飞天的美人。 常觉寺虽然和长秋寺一样是十方丛林,但名气大不如后者。最初郁弭想在寺院里找一份志工的工作,在网上最先搜到的是长秋寺。 他给长秋寺打电话询问是否能来当志工,不料却被问到除了宗教信仰以外,有没有特长,学历如何。 后来他了解到,长秋寺因为名声在外,常年收到许多志工或义工的申请,导致寺院不得不择优录取。 目前能在长秋寺做志工的,若不是985院校的学生,便是在技能特长上对寺院建设有所帮助的人,单凭一股子求佛向善的心,还轮不到他在长秋寺当志工。 好在电话那边的寺方没有就此挂断电话,而是告诉郁弭,同在禄圆山的常觉寺同样在招收志工,条件宽松很多。 想来佛门中人多还是有着普渡众生的信念,才这么自然而然地为郁弭找新的出路。 郁弭因而到了常觉寺,因为有驾照,能开九座的汽车,当天就被留下来,加入了常觉寺的志工团队。 刚到常觉寺时,郁弭就曾听说山下的这片树林是樱花林。 从市区来禄圆山的交通不便利,唯一的一趟公交车终点站位于这片樱花林附近,站名叫做樱花路尾。 当时,初来乍到的郁弭就是在那一站下车,走了约莫三公里的山路才终于抵达常觉寺的山门外。 郁弭在西南边陲的小城中长大,丛林树木见过不少,禄圆山的重峦叠嶂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 直到最近这些时日,他和寺里的另外一名志工一起,每日接送寺里收养的孩子上学和放学,慢慢看见山中景色的变化,随着日子渐渐平静,才多了几分欣赏和体味美景的心情。 山涧里的樱花,也是在这时开始次第开放了。 第3章 山寺与斋3 过了樱花林以后,道路渐渐变得崎岖。原本平坦的柏油路变成凹凸不平的石板路,车子也跟着晃动起来。 车子开入山中,又行了约莫半公里,终于抵达第一道山门外。 停车场在寺院的背后,往上走有一个陡坡,假如到了停车场再卸行李,拖着行李去往志工宿舍,步行会十分不方便。所以郁弭听释智空的吩咐停了车,帮远道而来的贵客们卸行李。 望着面前陡峭的石阶,虽只有十来级,高填艺和周启洁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郁弭钻进车厢帮她们拿行李,二人立即伸手帮忙,郁弭道:没关系,你们先下车。车里挤,反而不好搬。 饶是如此,两个女生还是等在车门旁,一见郁弭把行李拎到车门旁,马上搭把手把笨重的行李箱搬下车。加之车里的其他男人也帮着拿行李,四个大尺寸的行李箱很快都搬了下来。 在场的不是老师就是市规划局的领导,还有寺院的僧人,让他们帮着拿行李,周启洁汗颜道:真不好意思。 正在这时,山门内走出两个人来,一个僧人、一个志工,脚步都是匆匆的。 志工年长,走得却更快一些,还没走近就招呼道:哎,你们到了! 郁弭正为自己怎么搬这几箱行李发愁,见莫舒云和释知悟来了,暗自松了口气,笑道:莫师兄、知悟师兄。 二人来到宾客们跟前,连忙行了佛礼。 这在寺院里再简单、再正常不过的举动,对于在家的凡夫俗子来说,确实有些奇特。除曾砚昭很自然地回礼以外,其他人做低头合掌的动作,都显得迟疑而生硬。 释智空介绍说:这是知悟,寺里的巡更。这是莫舒云,在我们寺里当志工,一直是安单员。 几位用过午斋了没?莫舒云关心道。 周启洁看看其他人,回答说:在飞机上吃过了。 莫舒云像是意外为什么由她来回答,稍有些错愕,很快笑道:那智空师兄,我们先带几位客人去住的地方放行李?智性师父他们出坡去了,还没回。 好的、好的。到了山门外,就要进入寺院,释智空也变得从容热忱起来,几位,里面请。先把行李放一放,我再请住持。知悟,你去和静吾师父说一声,曾居士和市规划局的梁主任来了。 哎!释知悟应了一声,立刻颠颠儿朝山门内跑去。 停车的地点在第一道山门外,距离第二道山门和天王殿,还有一段距离。 莫舒云看起来虽不强壮,手脚却麻利得很。他很快接过两只大箱子,大步往台阶上走。 郁弭拎着剩下的两个行李箱,跟在后头,此时也顾不上是不是该和几位远客客套。 周启洁她们怕是没想到寺院是这样的环境,一路走来行李箱全在别人手中,不免为给别人添麻烦感到不好意思,只匆匆地跟在郁弭他们身后,不多说其他话。 梁鹤益他们走在后面,看见郁弭三步并作两步往上走,又笨又重的两只行李箱在他手里好像轻飘飘似的,感慨笑道:到底是年轻人,力气足。 话虽如此,曾砚昭没有料到郁弭会这么有力气。 他现在拎的那两个大箱子,之前在析津机场出发前,曾砚昭帮高填艺她们拎过一次办理行李托运的时候。 那几个箱子经过他的手,他知道究竟有多重。可是,郁弭居然可以一口气拎着两个箱子上台阶,气也不喘,真不像他的外表看起来那般文弱。 如是想着,曾砚昭这才留意原来郁弭只是相貌斯文稚气,牛奶般白皙的皮肤也或多或少有些欺骗性,所以才给了他假象。 现在曾砚昭走在他的身后,虽然离得远,却能清楚地看见他前臂上的肌肉线条和凸起的血管,青色的脉络爬在肌肉上,更显得有力。 第一道山门之后是一条静静流淌的小溪,溪流从大院间穿过。 溪上有石桥,两畔有垂柳。 微风吹拂着细柳,正是春暖抽芽的时候。 第二道山门前有一黑一白两只长毛的猫,见到这一行人过桥,先是警惕地观望着,不等他们走近,已经接连跳上矮墙,翻进院中。 这里有点儿像永明寺呢。周启洁边走边说。 梁鹤益问:永明寺是哪座宝刹? 是曾老师在析津的时候偶尔去挂单的寺庙。我们学校之前也有师兄在那里出家。周启洁说。 哦!就是那座很多硕士、博士出家的寺庙?梁鹤益笑道,去年析大有个博士在那里出家,网上闹得很红,那座寺庙也火了。不过都是营销号的小打小闹,过了大半年,我也忘了那间寺庙叫什么。曾教授在析津,还会去寺里挂单修行? 曾砚昭答说:寒暑假的时候会去。 梁鹤益肃然起敬,说:曾教授和佛门真是很有缘分了。 析津接受在家居士挂单的寺院不止永明寺一座,曾砚昭之所以喜欢到那里去,是因为那里的溪流和石桥会让他想起常觉寺,有熟悉感,至于那里有没有以前的校友,他是不在乎的。 现在回到常觉寺,他竟没觉得是真回来了。大概是因为直到现在,他仍没有见到任何一个从前认识的人,连猫也不是从前的那两只。 僧团和志工们都去出坡了,寺中应该很清净才对。但他们过了第二道山门,走进天王殿内,便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 交谈声轻松愉快,直觉告诉曾砚昭,不是出家人。 果不其然,伴随着说话声,门背后走来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 他迎面见到众人,怔了一怔,接着目光就锁定在曾砚昭身上,继而回头喊道:方老师!曾老师他们来了! 提多罗咤像旁立着一个木梯,话音刚落,立刻有人喊道:曾老师! 郁弭吓了一跳,这才发现麦承诚坐在房梁上。他叫完曾砚昭就顺着梯子从梁上下来。 很快,方训文和刘株依也从韦驮天尊的神像后面绕了过来。 曾老师、梁主任!方训文上前和他们握手。 见状,一路拎着行李穿过天王殿的莫舒云和郁弭不约而同地将行李箱暂时放下。 刚到的?方训文看向两个女生,还有一个呢? 曾砚昭答说:误机了,晚点到。 哦方训文看看众人。 释智空道:莫师兄,你带几个学生去志工宿舍吧。我带曾师兄去居士楼。 哦,行!莫舒云应了,提起刚放下的行李,对两个女生笑笑,走吧,这边走。 见状,方训文带来的两个男学生立刻跟上去,分别从莫舒云和郁弭的手中拎过一只行李箱。 看两个同学都跟着志工走,刘株依对高填艺她们微微笑了一笑。 三人跟在男生们身后,没走多远,就有一句没一句地寒暄起来。 听着这几个彼此刚见面的学生在自己身后聊天的内容,郁弭不禁想起半个月前刚得知寺院将要迎来两位教授和几个学生的事。 常觉寺名气不大,香火也不十分旺盛,寺中有七十四名出家人,偶尔有云游的僧人来挂单。 除此之外,还有十几名在家居士和近十个志工,其中包括和郁弭一起接送孩子上下学的王译旬。加上寺中厨工、水电工等,还有收养的三个孩子,常觉寺上上下下有一百一十四口人。 以常觉寺的占地面积来看,一百多人住在这里,如果不是初一十五这样信众们上香礼佛的日子,确实是冷清。 人少,僧人和志工们出坡时,分到的活自然就多。 每日除了出坡外,就是诵经念佛,郁弭明明是为了图个清净才来,一时不适应时,反倒是觉得太过清净。 这种杂念他自然不可能对师兄们说,但他是寺中最年轻的成年人,自然有人看出他的心思。 在常觉寺当了八年志工的莫舒云告诉他,由于鲤城寺庙众多,每年寒暑假,省里各大高校都会有一些学生选择到寺院里当义工,算作社会实践。因而在学生放假期间,志工宿舍常常会人满为患。 不过,彼时他们谁都没有想到,新的学期刚开学不久,就有学生来了。 这个由蓟都大学和秣陵大学建筑系师生组成的团队,为完成常觉寺的修缮项目来到这里。 一周前,秣大建筑系历史建筑保护工程专业的师生一行四人先一步到达常觉寺。 那时也是郁弭和释智空一道去机场接机。 当时没有市规划局的梁主任在,郁弭理所当然地认为是蓟大教授带领的团队更受重视一些。 在郁弭的心里,他偷偷将自己接的这两队人做了对比。 比起秣大的师生们,曾砚昭和他的学生们好像更加慢热。那个叫做周启洁的女生稍微开朗一些,高填艺看起来心不在焉的,而曾砚昭 曾砚昭长得十分英俊,身量也高,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嘴唇单薄,身上似是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忧郁和孤单,表情却始终清淡得很,好像心事重重,又好像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 郁弭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就连说话的声音和语调都带着一丝超然物外的喑哑,教人想象不出世上有什么人或事是他所在乎的。 得知曾砚昭是皈依三宝、奉行五戒的居士以后,郁弭顿时明白曾砚昭为什么会给他一种出离感了。而听说这次曾砚昭来常觉寺要住在居士楼,郁弭更加感觉他和方训文他们的大不相同。 曾砚昭是郁弭迄今为止见过学历最高的在家居士,他很难想象一个功成名就的人,会选择皈依佛门。但与此同时,他又莫名地觉得,说不定有朝一日曾砚昭真的会选择出家为僧。 第4章 山寺与斋4 志工宿舍在矮墙外,和居士楼分立在图书馆的两侧。 最近寺里的义工少,三层的楼房有一半的房间是空置的。 为了能让修缮寺院的师生们有个良好的居住环境,寺里仅有的几个志工在他们到来前就收拾好几间房,方便他们入住。 六名学生,两男四女,正好入住三个标准套间,至于方训文教授,则单独住在二楼最宽敞的房间里。 到了三楼女生宿舍,杨念棠放下行李,奇怪地问:哎,曾老师为什么要住居士楼? 莫舒云笑说:曾老师是居士,这次来我们寺,既是工作,也是挂单修行,所以住在居士楼。 居士?!杨念棠和麦承诚听了,不约而同瞪圆了眼睛。 曾老师长得那么帅,出家有点可惜啊。反应过来后,杨念棠开玩笑道。 莫舒云一本正经地解释说:是在家居士,没出家。 哦。杨念棠和麦承诚对视笑了笑。 麦承诚拿出手机,说:对了,同学,我们加个微信吧。拉个群,到时候联系起来,工作交流也方便。 高填艺和周启洁看了看对方,都拿出手机。 没想到宿舍还没进,反而先把好友加上了。帮忙把行李搬上来的郁弭只得立在一旁等待,斜眼瞄看莫舒云,后者神态从容,一点都不介意。郁弭心想:到底是在寺里当了近十年志工的人,真沉得住气。 他们彼此加了微信好友,麦承诚问:还有一个女生呢? 她误机了,晚点儿到。周启洁说着,低头发微信,喃喃说,问问看,应该到了才对。 既然说到了剩下那个女孩子,莫舒云说:有两间女生宿舍。现在有一间,这位刘同学已经住了,你们俩是谁和她一起住,或者把床位留给剩下那位同学? 刘株依和她的两个同学相比,可谓沉默寡言。郁弭从一周前认识她以来,只看见她和她的老师、同学说过话,与寺院中的人基本没有交流。突然被提及,她睁着毫无情绪的杏眼看向那两个女生,没有说话。 呃周启洁说,我和她住吧。高填艺和郭青娜住。说完,她对高填艺抬了抬眉。 高填艺欣然接受这个安排。 另一个房间在前面。莫舒云说着,弯腰要拿行李。 周启洁赶忙阻止,感谢道:这个箱子是我的,还有那个黑色的。谢谢,真是麻烦你们了。 郁弭听罢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拎的两个行李箱,把黑色的那个放下,率先往前面走去。 恋耽美 风幡(3) 从这里去市区远,打车不方便,要坐公交车还得走三公里。莫舒云一边带路,一边说,你们如果有什么需要要去市里的,找郁弭就行。他现在是我们的司机。而且他年轻,和你们应该聊得来。 另一间女生宿舍离得不远,很快就到了。 郁弭等莫舒云开门,和他一起把行李箱放进宿舍内。 高填艺走进宿舍,只大概看了一眼,就跟着郁弭他们走出来。 她拿出手机,对郁弭说:那加个微信吧,方便联系。 郁弭从中午见到她开始就没怎么听见她说话,她对周围人的交谈也是爱答不理的,只时不时划手机。他真没想到她居然会这么直接问自己要联系方式,登时一愣。 余光瞥见莫舒云笑了,郁弭赶忙摸口袋找手机。 秣大的那两个男生兴许还有什么事,仍留在挑廊上闲站着。他们好像看见了这一幕,在不远处聊天的神情也变得兴味起来。 莫师兄!突然,楼下传来苏春媚的声音。 郁弭通过了高填艺的好友验证,没来得及备注,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一跳,立即收起手机,朝楼下望去。 站在楼下的苏春媚往楼上眺望,笑问:曾教授他们到了? 莫舒云靠在栏杆回答说:到了,刚到。曾教授住居士楼,智空师父带他去了。学生们住宿舍里。苏师兄,要不你上来给几个新来的学生说说住在寺里要注意的? 哦,好。说着,她快步走进楼里。 听见外面的对话声,刘株依和周启洁也从宿舍里出来。 莫舒云告诉他们,苏春媚是寺院志工团的团长,从十三年前开始在常觉寺担任志工,此后再没有离开过常觉寺,是志工团中辈分最高的。寺里不管是僧人还是居士,都很尊敬她。 十三年的志工啊高填艺说着,和周启洁交换了一下眼神。 恰逢苏春媚到了三楼,她笑着朝学生们问好,又对郁弭说:今天学校里搞活动,孩子们放学早,王师兄接孩子去了。你去大寮帮帮忙? 哦,好,这就去。郁弭终于落得轻松,答应过后只对这几个刚认识的学生轻轻笑了笑,立刻转身下楼了。 郁弭感觉自己大概能够猜到那些学生们为什么会在听说苏春媚的事迹后,露出那样的表情。 换作是他自己,最初听说苏春媚在常觉寺当了十三年的志工,除了吃惊以外,还不禁好奇心泛滥,浮想翩翩。 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在只有男众的寺院里当了十几年的志工,而且是长期居住在寺院里,这叫任何人听了都会觉得奇怪,甚至怀疑其中的隐情。 她的家人呢?她过去发生过什么?如果她是一心向佛,为什么没有出家?或者,她为什么不去庵里当志工,却选择在寺院里? 郁弭虽然对苏春媚难免有好奇,可是她既然已经选择在寺院里当志工,就代表她已经决定放下尘俗的一切,而同样身为志工的郁弭,当然不可能向旁人打听她的过往。 因为那时产生了好奇,又说服自己不去关心,郁弭恍然间顿悟:说不定住在寺院里的人,无论是僧众或是志工,昔日在尘世间都有不愿再回首、不愿再提及的过去。 一道山门,把世俗和清净隔开,选择遁入空门,就意味着过去一切皆空了。 常觉寺中除了苏春媚以外,还有另外一个志工是女性。 她叫王译旬,四十多岁,过去曾是鲤城中学的一名教师,来寺里当志工有一年余。 她有丈夫,上个星期她的丈夫曾到寺里来看过她,郁弭在当时见过他一面。 那时夫妻二人在山门前的小桥上争吵,不欢而散,郁弭正好路过见到,才知道原来她有家庭。而这一点,郁弭和她共事这一段时间里,从来没有听她说过。 在郁弭来常觉寺以前,寺里的志工中只有王译旬和莫舒云有驾照。 莫舒云是安单员,平时在客堂的工作比较忙碌,所以是王译旬负责接送寄养在寺院的三个孩子。 郁弭来了以后,变成了他和王译旬轮流接送孩子,两人因为分担这项工作,很快变得熟悉,所以郁弭得以亲耳听她说起当老师的经历。 王译旬除了接送孩子以外,还是大寮组的志工。 这天她为了去接孩子放学走得早,郁弭就听苏春媚的安排,去大寮帮忙准备药石的饭菜。 大寮在大殿的另一侧,郁弭穿过门洞朝寺院的西边走,路过罗汉殿外,正好遇见曾砚昭他们在罗汉殿外的古榕树下交谈。 释智空不在,只有远道而来的大学教授和市规划局的领导,三人同行,更像是来游览参观的。 郁弭没想到会遇上他们,有意躲避,偏偏已经被方训文看见,只得走上前去,合掌行礼。 一个志工这样打招呼,这举动反而让对面三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了。 郁弭放下手,心生懊悔,只好说:高师兄她们已经安排在女生宿舍里住下了。 高师兄?梁鹤益不解。 方训文微笑解释说:他们把在寺院里挂单住宿的,都称作师兄,不分男女。 梁鹤益乐道:这样?哈哈,孤陋寡闻了。 我从前也不知道,是读研究生时期跟着老师去寺里做田野,才多少了解一点。方训文说,曾教授应该熟门熟路了吧。 曾砚昭看向郁弭,没有回答。 郁弭局促地笑了笑,说:我去大寮帮忙准备晚饭,斋堂是五点半吃饭。 这么早?梁鹤益惊讶道。 他已无话可说,又是赧然地笑笑,再次合掌行礼后离开了。 这小伙子长得真体面。望着郁弭远去的背影,梁鹤益由衷说道。 方训文听罢笑了,说:梁主任,等会儿在寺里用斋吧。他们出坡也快回来了。 梁鹤益谢绝道:还是算了,我答应了我爱人要回去吃晚饭。唉,今天有点可惜,方丈也出坡了,没能见到。曾教授,关于长秋寺的戒坛,回头得麻烦你去市里开个会,具体时间我再电话通知你。 好。曾砚昭听出他要走,未做挽留。 梁鹤益看了看手表的时间,神情犹豫,似乎还有事情放心不下。 梁主任等会儿打算怎么回市里?从这里回市区可不方便。方训文刚才得知他那开车的下属留在机场等曾砚昭的学生。 他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说:我待会儿去长秋寺看一看,那里下午有接送香客的车。正好我也去看看戒坛选址整理的进度。 说完话,他脸上的犹疑更重。 忽然,他笑道:那二位,我先去长秋寺了。曾教授,过后联系。 曾砚昭点头道:慢走。 二人转身,目送梁鹤益往山门外走。 正巧,梁鹤益还没有走出山门,他的下属李饮洛就拎着一个大行李箱进来了。 李饮洛的身后跟着郭青娜,她手中提着一个登机箱。 见到来人,梁鹤益停下脚步。 李饮洛笑道:梁主任!呵呵,真巧,正好把郭同学送到了。你要回去了?说着,他把行李箱放下了,似是为方便和梁鹤益说话。 哦我要去长秋寺。梁鹤益说着,看向郭青娜。 郭青娜含糊地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没说什么就用空着的手去拎那只大皮箱。 见状,梁鹤益和李饮洛都吓了一跳。 曾砚昭在不远处看了,不禁皱眉。 见李饮洛忙不迭地去拿行李,曾砚昭道:郭青娜! 曾老师!郭青娜阻止了李饮洛帮忙,用劲提起那个笨重的箱子。 此举让李饮洛既疑惑又无辜,看看梁鹤益,又看看曾砚昭,一脸不知所措。 曾砚昭走上前接过郭青娜的大箱子,放在地上,对李饮洛说:辛苦你了。 第5章 山寺与斋5 住在寺院里的生活,看似清闲,实则规律。 僧人们从早到晚到了什么时间该做什么,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寺院中的志工同样受着十方供养,日常的工作安排当然也跟着寺中的规矩来。 大家在早斋和午斋以后,都会出坡。 寺院有自己的菜地、树林,蔬菜、水果基本能做到供给自足,这都靠僧团和志工们的日常劳动。 出坡的时间不长,下午大致是两个多小时。结束后大家会一同回到寺里,抄经、拜忏,做这些佛门中人的本分工作。 不过,最近大家出坡的时间安排得稍长一些,原因是长乐市的佛教协会赠来一批白兰在这两天陆续到了。 住持和班首每日上午和下午会带领大家一起到后山出坡,劳作的时间也变长,只为把树尽快种下。 郁弭因为去机场接上客,既没去种树,也没去市里接孩子,到了大寮以后,自然积极帮忙,让饭菜快点做好,以便大家回来以后能吃上热乎饭菜,远客们也能用好在寺里的第一顿晚饭。 日头晒了一日,没有想到,竟在太阳渐渐西垂时下起雨来了。 刚把做好的粥端往斋堂的郁弭赶不及回大寮,见到行堂在大寮后的院子里忙着收晾晒的海菜,奔上去道:知乐师兄,我来收吧,你去铺碗筷。 好,谢了。释知乐把收到一半的海菜放进篮子里,急匆匆地往斋堂去了。 雨滴渐渐大起来,郁弭顾不上整理晾晒的海菜,一股脑从杆子上捞下来,全丢进篮中。 他从一旁拿了一张薄膜布盖在篮子上,双手拎起篮筐就往库房赶。 奈何库房的师兄出坡去了没回来,郁弭只得直接推门入内,却不知该把这篮子海菜放哪里合适。 他四处看了看,最后把篮子放在存放腌菜的架子旁,撩走头发上的雨水,拍拍衣服上的水滴,松了口气。 你要是觉得不自在,可以先回去。库房外传来一个清清冷冷、平平淡淡的声音,正好去晋省前要准备的资料还没有准备全,你回学校以后可以把这份工作先做一做。 郁弭险些趔趄,不知怎的,竟没继续往外走。 这是曾砚昭在说话,虽然郁弭没怎么听过他说话,可这个声音郁弭记得请。 一个柔弱的女声委委屈屈地回答:我不回去。我要留在这里,跟着您学习。 郁弭听罢一愣,不知道这是谁的声音。 女生的态度听起来既不甘又倔强,声音却是轻柔的,就连郁弭这个陌生人听起来,都忍不住有些微微心疼。 曾砚昭却不为所动,只淡淡地说:既然如此,像下午那样的事情就最好别发生了。如果你不想节外生枝的话。 我知道了。她回答得依旧委屈。 郁弭听得不明不白,但一寻思,猜测这个女生应该是下午接机时没接到的那个误机的女孩子。他听得出曾砚昭对她有点责备之意,可好像并不是责备她误机迟到。 二人的脚步都很轻,说完了话,郁弭甚至听不见他们是走了或没走。 直至过了几秒钟,他看见曾砚昭和一个身形清癯的女生经过库房的门外,朝斋堂的方向走。 那女生确实是郁弭没见过的。 他悄悄地走出库房门外,望着他们的背影,不禁好奇下午发生了什么。 距离刚才和曾砚昭他们在罗汉殿外遇见,才是半个多小时不到的事,那时这个女生好像还没到。怎么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发生了什么会节外生枝的事情? 郁弭猜不出个所以然,豆大的雨点落在他的睫毛上。他揉了揉眼,顿时懊恼自己竟在意这些不相干的事,赶忙回大寮继续帮典座和行堂的忙。 出家人本应是过午不食的。饿鬼于晚上进食,却没有食物可吃,如果在晚上听见吃饭的声音会产生嗔恨心,加重罪业。出家人心怀慈悲,怜悯恶鬼,所以晚上不进食。 不过,如今丛林多是农禅并重,假如僧众们还是过午不食,体力上就容易撑不住,于是还是要吃晚餐。 晚上的这一顿,是为了延续生命不得不吃的斋饭,佛门称之为药石。 晚餐不诵供养偈。 随着斋堂的云板声响起,僧众们依序鱼贯而入,依次就坐。志工、居士和宾客们则随后入内,坐在事先为他们安排好的座位,同样静默无声。 寺中吃斋,本就清淡,加上药石只吃粥,更是令人提不起吃饭的兴趣。 这样的日子,除非是有着慈悲心的修行中人,否则普通人在头两天当新鲜了过,撑不了多久就会觉得乏味,无论是大学教授还是研究生,都不例外。这一点,郁弭这几天看秣大的师生们吃饭时,能看得出来,尽管他们都因为心怀敬意,没有表露得很明显。 郁弭理所当然地觉得等到蓟大的师生们来了以后,也会像他们这样。 可没有想到情况截然不同。 郁弭和行堂的释知乐一起给过堂的众人分粥,释知乐负责僧众们的晚餐,而郁弭负责其余人的。 郁弭看得出来,方训文他们对晚饭的兴趣都不大,但是曾砚昭他们,除了高填艺有点期待在寺院的第一顿晚餐以外,其他人的神态竟和对此习以为常的僧众们相差无几。 郁弭认出坐在曾砚昭身旁的女生是刚才在库房门前见到的人,现在看了正面,心里不禁惊叹她的美貌。她好像叫郭青娜,人如其名,面目素丽又轻柔。 见到二人的时候,郁弭不禁又想起刚才在库房不小心听见的对话。 不过,现在众人都是正襟危坐,曾砚昭更是淡然垂眸,甚至看不出他们是彼此认识的人。 斋堂要求出家人过堂的时候要食存五观,正身端碗吃饭,不能交谈,也不能让碗筷发出声响。 对其他人虽然没有这样的规定,但是大家既然都在斋堂里吃饭,不明说的规定就还是自觉地效仿和遵守着。 这顿饭吃得不声不响,屋外的雨声却渐渐大了。 雨水啪嗒啪嗒地落在房顶和石阶上,到了结斋的时候,竟变成了瓢泼大雨,不但有哗啦啦的雨水从屋檐飞落而下,屋内甚至能听见不远处山林中树木招摇的声音。 郁弭等着众人结斋以后吃粥,听见这雨声,不由得想到这两天刚种下的玉兰树,忍不住担心这场雨过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斋堂外有斜廊通向禅堂,屋外下着大雨,廊内的地面被淋湿在所难免,但幸在走得快时,几乎可以免于被雨淋湿。 来修寺院的客人们不是志工更不是僧众,他们不需要去禅堂。即便如此,在这样的雨势下,刚吃完晚饭的他们也只能选择从斜廊离开。 不久前还坐得满满当当的斋堂一下子人去楼空,剩下桌上用过的餐具等行堂和大寮组的志工收拾。 郁弭他们几个负责分餐的,在这个时候吃粥。 虽然维持秩序的维那已经不在了,在餐桌旁吃粥的几个人还是规规矩矩地按斋堂的规定吃粥,没人说话。 吃完饭,郁弭正要帮忙收拾,洗心钟响了。 王译旬拿过郁弭手中的碗,说:你去禅堂吧,这里我来就好。 郁弭平时不在斋堂工作,因为早些时候王译旬不在,他才一直做到了此时。现在既然王译旬让他去禅堂了,他没有犹豫,擦了擦手,先一步离开。 外面的雨大得很,雨水甚至飘进了斋堂门内。 郁弭出去时将门掩上一半,顺着早已湿漉漉的斜廊往禅堂的方向走。 走到半路,他忽然看见有一个人影立在廊下。他始料未及,惊了一惊,很快认出那是曾砚昭,更是愕然。 曾砚昭不知在廊下站了多久,衬衣的料子已经被飘雨打湿,在摇曳的灯下透着些许光泽。他听见有人走近,扭头看过来。 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曾砚昭在灯下的面容也是或阴或晴的,看不太清,反而显得他五官的立体和阴郁。 恋耽美 风幡(4) 郁弭走上前去,礼貌地微微一笑,问:曾老师,您在看什么? 戗角。曾砚昭说着,再度朝廊外望去。 郁弭没听懂,只好先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常觉寺的钟楼,正是刚才洗心钟敲响的地方。钟楼旁的榕树随着风雨声簌簌作响,钟楼隐在夜色中,格外静谧。 戗角?郁弭不解,扭头发现自己为看清他看的是什么,不知不觉间站得很近,现在竟险些贴着脸了。 他大吃一惊,忙不迭地退开两步,尴尬地笑了笑,道歉道:对不起,曾老师,我没有留意。 曾砚昭在刚才收到梁鹤益的通知,明天要去市里开会。他正想着什么时候能找智空问问用车的事,没想到这么快就直接遇见了司机。 你明天上午有时间吗?曾砚昭问。 哎?郁弭怔了怔,答说,有的。 他道:明天早上我在市里有个会要参加。你要是方便,能送我去市里吗? 关于他们用车的事,智空早有交代,现在曾砚昭亲口问了,郁弭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可以。明天您出发前通知我,我把车开到山门外等您。 嗯,谢谢。曾砚昭想了想,问,我怎么联系你? 这几乎把郁弭问住了。呃,他讪讪一笑,您留我的电话吧。 好。曾砚昭拿出手机。 廊下的灯光黯淡,借着手机屏幕冷色的光,曾砚昭的面部五官更像是雕琢而成的艺术品,明明是流畅又精美的线条,却是石头般冰冷的色调。 郁弭把手机号码报给了他,原以为他会立即拨一个电话,以便他能保存号码。没有想到,曾砚昭存好联系人电话以后,就把手机收起来了。 少见人是这样的,郁弭不免愕然。 怎么了?见他欲言又止,曾砚昭问。 那通电话迟早要打的,现在问为什么不打,反而显得是他的奇怪了。郁弭说:哦。曾老师,您刚才说的戗角是? 钟楼的屋檐,转角向上翘起的部分。曾砚昭说着,再次望向远处的钟楼。 郁弭来常觉寺一个多月了,从来没有在意过这些屋檐连接处翘起的角,现在盯着望了一会儿,一个疑惑冒上心头,道:为什么要把角翘得那么高呢? 角做得高一些,房顶上的雨水往外抛的时候,就抛得更远,起到保护整座建筑基础的作用。曾砚昭解释道。 哦郁弭没有想到这些角除了漂亮以外,还有这样的学问,恍然大悟。 他点了点头,转过身时,发现自己居然再次为了看清钟楼屋檐上的戗角,不自觉地靠近了曾砚昭。他立刻往后退,低下了头。 第6章 山寺与斋6 现在的人拿到别人的手机号码以后,为了联系方便,不少人会选择通过手机号搜索微信用户,加为微信好友。所以,郁弭把手机号码告诉曾砚昭以后,对方既没有给他打电话,也没有在微信上添加他,即便不能评论这样的举动是不正常,郁弭的心里还是感觉到一丝异样。 郁弭愿意把这解释为曾砚昭是居士,不像普通的在家人,偏偏就连寺里的师兄们也会主动加他的微信,就显得曾砚昭更与众不同。 兴许,曾砚昭认为他只是寺院的司机,没有加为好友的必要吧。 晚上打坐结束后,郁弭和其他志工们一起回宿舍。 雨势只稍微小了一点,但还是淅淅沥沥地下着。 众人没有伞,脚步都走得匆匆,回到宿舍的楼下,多是衣衫湿了大半。 郁弭在上楼时听见王译旬他们说起明日要去后山看一看玉兰树,期间提到他的名字。他想说上午要送曾砚昭去市区开会,奈何又没有一个确切的时间,所以没能说出口。 这场春雨断断续续下了一夜。 郁弭枕着雨声入眠,到了晨钟敲响的时候,窗外依然有风声和雨声。 他起床洗漱以后,前往禅堂上早课。 莫舒云出门的时间比他稍稍晚一些,但在半路追上了他。 哎,前面的是曾老师吧?莫舒云望着不远处道。 春分没过,夜还长着,现在的时间没到四点,加上下雨,寺里的路暗得很,行人们走动只能靠几盏青灯照明。 如果不是平日就认识熟悉的,要隔着几米的距离认出某个人的背影,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过,正因为现在寺里的外人少,认得前面的人不是熟人,反而简单了。更何况,这人连打着伞的背影都是出众的。 郁弭有点惊讶,道:他也去上早课吗? 是吧。昨晚,他不是也去禅堂打坐了吗?莫舒云道。 话虽如此,可这毕竟是早晨四点钟开始的早课,曾砚昭竟能够早起参加,郁弭到此时不得不肯定曾砚昭确确实实是一位居士,在寺里挂单的时候,也像其他居士那样,跟着大和尚们修行。 郁弭仍记得,秣大的师生刚来的头两天,那三个学生也曾兴致勃勃地说要跟着他们修行。 但实际上,真正能早起去上早课的人,一个都没有。至于晚上的打坐,现在只有那个叫做麦承诚的男生坚持下来。 晨起就意味着一天的开始,僧众们在早课咏诵经典,以受佛法加持,提醒自己记得佛陀教诲,心怀悲悯,不做恶事,以利众生。 晨间,禅堂外的灯光仍在风中摇曳不定。 被雨水淋了一夜的斜廊没有一块板砖是干的。 郁弭路过钟楼旁,忽而听见伞上有啪嗒一声水声,重重的,像是从高处抛来似的。他不禁想起昨夜曾砚昭说到的戗角。 等到他和莫舒云脱了鞋走进禅堂,他看见曾砚昭坐在角落里。 曾砚昭的面前摆放诵经架,架上有经书,大概是维那让人给他准备的,昨天晚上打坐的时候,那里还没有诵经架。 这天早课念的功课,是《楞严经》。 自梵呗响起,禅堂内僧众和前来同修的居士、志工们开始诵持经文。 郁弭由于时至今日还是不能流畅地唱诵《楞严经》,在过程中总感觉自己的声音与众人格格不入,时不时的,心绪也因而乱了。 如是这般拉拉扯扯的,直至到了诵持《心经》的时候,他才感觉得到了一丝平静。 早课结束后,众人前往斋堂用早斋。 送曾砚昭去市区的事总挂在郁弭的心头,他老想着得问出个确切的时间,这样自己也好和王译旬说明谁送孩子们去上学。 但从禅堂内涌出的人太多,郁弭前一秒钟还看见曾砚昭离开禅堂,等他走出屋外,居然见不到后者的身影了。 郁弭气馁,不由得后悔昨天晚上怎么没直接问曾砚昭要电话号码,省得为这事挂心。 正这么想着,他忽然发现了快走进斋堂的曾砚昭。 郁弭忙不迭地快步走上前去,还没来得及叫他,却发现释智性大和尚和他碰面,二人说起话来了。 前两天我去出差,回来得晚,昨晚回来才听说你回来了。释智性笑道。 回来?郁弭既惊讶又疑惑,但现在怕是没机会找曾砚昭说话了,他只得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往斋堂走。 见到你母亲了吗?释智性问。 曾砚昭答说:昨晚用药石的时候,见到了。 闻言,经过他们身边的郁弭不由得惊奇,斜眼瞄向曾砚昭。 曾砚昭此前已经发现他朝这边走,现在余光里明显感觉到他的脚步顿了一下,于是转头看向他。 郁弭心中一惊,匆忙地别开不小心与他对视的目光,埋头匆匆进了斋堂。 饶是如此,早斋前发生的这件小事还是让郁弭后悔不已。他不但偷听了别人讲话,还在被发现以后埋头逃窜了。 这真是白上了早课。 郁弭在早斋念诵《供养偈》时,心里想着以释智性和曾砚昭他们的修为,应该不会在意这点小事。 后来,他看曾砚昭在吃早斋时云淡风轻的面容也这么认为。 可是,他这两天不经意间听见的东西,又在他的心底埋下一颗好奇的种子,好像非要破土而出,生根发芽,他才能从长出的枝叶里窥见真相。 但真相,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从来也没有人问过他,来常觉寺当志工以前,究竟发生过什么,不是吗? 直至早斋结斋后,郁弭还是没有接到曾砚昭的消息。 他索性先将这一件事放下,按照平时的安排,随志工团的其他人一起回到宿舍楼下。 身为志工团团长的苏春媚果然说到要去后山看看前两天栽种的玉兰树,不过要留下一些人手在寺里,维持平日的寺务。 郁师兄今天就在山门前发香吧。苏春媚说完,低头往笔记本上做记录。 郁弭说:上午我可能要出去一趟。 出去?苏春媚疑惑,王师兄不是送孩子们去上学了? 哦,不是。郁弭解释说,昨晚蓟大的曾教授说,早上他要去市里开会,要我开车送他去。 苏春媚问:几点去呢? 这正是让郁弭犯难的,答说:他还没联系我。我先去发香吧。既然昨天没有出坡,如果现在以这样的理由留在寺里闲着,郁弭总觉得过意不去。 苏春媚却道:没关系,你就等他通知就好了。今天下雨,香客应该不多,少一个人没关系。 郁弭愕然,但听她说得笃定,只好默认,耳朵却因为不好意思,烧得热热的。 苏春媚把众人当日的工作安排妥当,其他人都是该干吗干吗去了,宿舍里很快变得空荡荡的。 郁弭回到宿舍内等消息,没坐两分钟,就因为不安出了门。 真不知曾砚昭的会是几点开,从禄圆山去市区还得一个多小时,眼看快八点钟,也该出门了。 郁弭往居士楼走,想着在楼下等曾砚昭,反而好一些。 没有想到,曾砚昭没有等到,那几个学生倒是先路过居士楼的楼外,朝着郁弭打招呼。 他们打着伞、背着包,看样子是要开始一天的工作。 郁弭在屋檐下行佛礼。 高填艺问:你在这里干吗? 我等曾老师。郁弭有点紧张,他说今天去市里,让我开车去。 闻言,周启洁眨巴了两下眼睛,说:他刚才出去了呀。 出去?他心里咯噔了一声,去市里了吗? 这他倒是没说周启洁说着,从包里掏出手机,我帮你打电话问问。 没多久,周启洁打完电话,说:老师去后山的舍利塔群了。他说现在回来,就要出门,你可以在山门前面等他。 至此,郁弭心里的石头算是落了下来,笑道:谢谢! 不客气!说着,一行人又继续往罗汉殿那边走了。 想来今后如果曾砚昭他们还要用车,彼此留个联系方式,应该更好些。郁弭认为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但假如曾砚昭只当他是接送的司机,又该如何呢? 郁弭从前曾给人当过两年多的专属司机,现在虽然只时隔不到一年,那段经历却仿佛要永恒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司机一个很简单的身份,送乘客去往他要去的目的地。任何时候,不管对方在哪里,只要一个电话,就要赶往他的身边,接他,去往下一个地点。 总归不是在车上停留。 车子不是目的地,他也没有机会成为那个乘客要见的人。 雨水绵绵地落在车玻璃上,渐渐地,车前的挡风玻璃全被雨水淋湿,化作一片朦胧。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远处似乎有人朝这边走来。 郁弭原本以为是雨水的缘故,导致他看不清,于是将雨刷器打开。 然而,当雨刮器把挡风玻璃擦干净,那人的身影还是模糊。 郁弭连忙揉了揉眼睛,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一些,也不至于等到曾砚昭走过来时,发现他的眼睛还是湿润的。 曾砚昭穿着黑色的棉质T恤和深灰色的休闲西装,在朦胧的雨幕当中,走在黑伞下的他面色像是透着光的白。 他执伞的手腕看起来也是白生生的,腕上圈着星月菩提的手串,单看这只手腕,便令郁弭再次想起了石窟里的画,秀骨清像。 见曾砚昭走近,郁弭立刻下车,待下了车才想起外面正下雨,要钻回车里拿伞,偏偏曾砚昭又快过来了。 他莫名其妙地自顾自在车门前踟蹰,再次转身从车里出来,恰恰好就进了曾砚昭的伞下。 郁弭的身上有禅堂里的沉香味,曾砚昭在近处闻之怡然,可他脸上慌乱无措的样子却因此显得滑稽了。 曾砚昭不知道他在犹豫些什么,是要找伞?而现在他不用再找伞,神情反而更加慌张了。 呃。郁弭往车门内退了半步,局促地笑了笑,您现在直接去市里? 曾砚昭点头:嗯。 啊,那请上车吧。说着,他低头从曾砚昭的伞下离开,绕道另一侧,打开后排的门。 他的举动十分熟练,像是常给人当司机。曾砚昭见之错愕,稍稍迟疑了一下才走过去。 当曾砚昭收伞往车里坐,他抬眼看见郁弭抬起手,护在他的头顶等他上车。 不需他关门,郁弭等他坐进车里,很快以恰当正好的力度关好门,快步绕回驾驶座,坐进车里。 第7章 山寺与斋7 去年的年底,路人拍到僧人开豪车的视频,在网络上爆红。常觉寺资产中的几辆汽车虽然都称不上豪车,但为了舆情,就规定寺中僧人如无必要,不要亲自开车。 因为这个原因,拥有驾照的郁弭才在申请志工时,很快被聘用。上客们抵达鲤城,需要知客去接机或接车的,智空也会让郁弭当司机,自己坐在副驾驶座上。 现在郁弭开的这辆汽车出厂已有近二十年,不仅款式老旧,配置也跟不上了。据说这辆车是现任的住持释静吾师父购置的,从前只有他和前任住持开,现在则充为公用。 车子老,各种机械配件多少都有些问题。起步时容易熄火,加速的时候发动机特别响,连空调的功能也减弱了,只听呼呼的风声,车里的内循环却不怎么流畅,遇到下雨的天气,车内特别闷。 人能在三月的仲春,闷出汗来。 郁弭想打开广播,让车里有点声音,才不显得空调的风声那么大。 但是,当他从后视镜里偷偷地观察曾砚昭,发现后者正望着窗外出神,气定神闲的样子似乎并不为糟糕的车内环境所扰,又忍不住担心此时打开广播,反而打扰了这一刻的静谧。 下雨天把这辆车开出来,郁弭是有点担心的,怕路上发生什么故障,耽误了曾砚昭去开会。 奈何除了这辆汽车以外,寺中只有一辆小皮卡和一辆七座车。王译旬为了送孩子们上学,已经把七座车开走了,多半也是顾虑到这辆小轿车的安全问题。所以这辆车是郁弭唯一的选择。 这一路上,郁弭开得小心谨慎,该挂挡时挂挡,轻易不敢在停车时挂着空挡拉手刹,只踩着离合器和刹车不放,只为了避免挂挡起步时车子熄火的情况。 曾砚昭大概从没有注意过前排司机的认真,他好像不太在乎郁弭怎么开车,即便郁弭为了避免堵车没跟着导航走,改了道,他也不发一言,丝毫不担心司机把他带往不是目的地的地方。 郁弭本该将曾砚昭的放心归置为对自己的信任,但这样的无所谓却勾起他记忆中的一些残垣。 恋耽美 风幡(5) 他想起从前的老板。 叶懿川对他也是这样的信任,可冥冥之中,他又觉得那不是全然的信任,而是某种不屑,是全然不对等的两个人之间没有必要产生置疑。 上午九点半以前,郁弭把曾砚昭送到了市规划局的大门外。 曾砚昭见郁弭解开安全带,不禁疑惑,但很快答案就浮上心头,他便在后者下车以前说:谢谢。话毕,他兀自开门,打开伞下了车。 郁弭正转身打开驾驶座的门,看他已经下车,立刻跟着下车。 没想到车外居然是一个水洼,郁弭还没来得及从车里完全出来,先下地的脚就踩进水里,浸没了整只鞋。 啊呀。郁弭始料未及,条件反射地收回脚,而此时,身后传来了关门声。 郁弭忙摇下副驾驶的门,对曾砚昭的背影喊道:曾老师! 闻声,曾砚昭回头,只见郁弭的一只手撑在副驾的座位上,往外探看。他转身,问:怎么了? 虽然他在下车前说了句感谢,但郁弭的心里还是觉得不大舒坦。 您开会开到几点?郁弭问。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朝外望,大声说话的模样看起来有些吃力。曾砚昭走到副驾的窗前,弯下腰,说:中午。 曾砚昭俯身弯腰往车里看的动作,莫名地带有一丝压迫感,明明距离不近,郁弭却感觉他欺了过来。 撑在座位上的那只手往里收了些,郁弭问:您散了会,我过来接您? 曾砚昭疑惑道:先回寺里,再过来吗? 郁弭哑然,竟不能马上回答。这车子不是他养的,不管是油费还是保养费全是寺里出的钱,一来一回两个小时,要费不少油,但是如果在这里等曾砚昭散会,恐怕也说不过去。 我自己打车回去就好,没关系。曾砚昭说。 郁弭微微一怔,只觉得自己的一片好心找不到机会投递,难免有些不自在。他只好答道:好。 他的这声回答听起来像是妥协,曾砚昭把腰弯得太久,僵着有点酸了。他想了想,问:今天为什么是周启洁打电话给我? 啊?郁弭已打算收回手,闻言再度抬头望向窗外。 曾砚昭把腰直起了些,郁弭只能看见他消瘦的下颌和修长的颈子,还有凸显的喉结。郁弭往前探身,可算抬头看清了他的脸,说:您没有给我电话号码。 他抬头朝上看时的眼神,有些微不自知的无辜和委屈。曾砚昭的心头掠过一丝讶然,直起腰身,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没多久,郁弭的手机响了。 他连忙掏出手机,看来电是一个析津地区的手机号码,往车外一看,见曾砚昭端着手机,还没有接听,电话就断了。 来电的铃声听了,郁弭的心还在砰砰快速跳动着。 散会以后,我会打车回去。曾砚昭的声音忽然出现在车窗外。 郁弭吓了一跳,扭头看见曾砚昭再度弯腰,俯身看进车里。 今天谢谢你,辛苦了。再见。说完,他直起腰,转身往市规划局大门的方向走了。 郁弭加速的心跳久久没有平息,不知是不是被吓着的。他吁了一口气,额上居然有点汗。 他把汗擦掉,保存好曾砚昭的电话号码。 从市里回禄圆山不方便,下雨天打车更麻烦,他理应不管怎样都要把曾砚昭送回去才对,毕竟智空早已和他们说好,把他当司机来用。偏偏刚才不知道怎么的,竟然糊涂了。 刚才踩进水里的左脚,现在连脚趾缝里都是水,袜子黏在脚底板,难受极了。奈何他要开车,也只能这样忍着,等回到寺里再脱鞋。 郁弭打了起步灯,打转方向盘,把车开上路。 在路口等红路灯的时候,他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志工马甲,心中一惊。 他居然穿着这件印着常觉寺志工的马甲,一路开车把曾砚昭送到开会地点来了。 回常觉寺的路上,车子熄了两次火。有一次正好在红绿灯前面,因为熄火,无法起步,排在后面的汽车纷纷按喇叭,鸣笛声响彻了整条街。 郁弭回到寺中,把车停在停车场里。 雨停了,天还是阴沉沉的。 树梢上未落尽的雨滴偶尔低落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山寺门前的白玉兰落了一地的花,香气盈满通往山门的石道。 雨天的香客少,一路走来几乎不见路人。 郁弭进了第一道山门内,遇到苏春媚和另一名志工在石桥头给三个香客发香。 你怎么回来了?苏春媚看见他,奇怪地问,曾教授呢? 想必她也认为他应该接送曾砚昭全程。郁弭过意不去,如实回答道:他说散会以后自己打车回来。 苏春媚皱起眉,不满地说:你应该在那里等他嘛。 那我等会儿去接他。无论如何,苏春媚是志工团的团长,她要他去接曾砚昭,无可厚非,郁弭不想为这种事和她起争执。 苏春媚可能看出他的心事,神情稍微缓和了些,说:好。你现在这儿发香吧,香油到了,我去殿里分一分。 说完,她把手里的香递给郁弭,对他友善地微微一笑。 郁弭回以微笑,等她一走,表情就垮了下来。 苏春媚在常觉寺当志工已有十三年,除了大寮的厨师卢旺生外,志工团中就属她资历最深。郁弭虽然来寺里才一个多月,但她尽心尽责、周到细致的做事风格,他早有感受。 她十余年如一日,精进无私地为大家服务,是众人学习的榜样。饶是如此,郁弭还是觉得她这回的态度夸张了些。 佛说众生平等,郁弭认为即便自己和曾砚昭的社会地位不能同日而论,起码在佛前是无异的。既然曾砚昭说了要自己打车回来,苏春媚又凭什么非得要求他去接曾砚昭? 许是郁弭把心事都写在了脸上,和他一起发香的志工宽慰他说:哎,你别太放在心上。曾教授他们几个来修寺庙,是无量功德,苏师兄也是希望你多增长福慧罢了。 我知道。个中道理,郁弭当然明白。他敷衍地笑了笑。 郁弭的心里是矛盾的。他是寺院的志工,曾砚昭他们来修葺庙宇是大功德,既然寺里已经说过只要他们需要用车都可以找他,他接送曾砚昭去市区开会,当然是情理之中。可是,假如真被别人当做司机来用,郁弭还是觉得不痛快,更别说苏春媚的言语中颇有责备之意,更令郁弭觉得自己没被当做同修,只是一个任人差遣的司机。 如果当时在市规划局的门口,和曾砚昭说定就在那里等他,大概也不会有这些烦心事了。现在他独自回到寺里,要再去市区接曾砚昭,还得重新联系。 郁弭趁着暂时没有香客,往微信的搜索框里填入曾砚昭的手机号码。 但是,他居然没有搜到曾砚昭的微信。 郁弭蒙了一下,看时间已经十一点,午斋就要过堂了。 也不知曾砚昭的会议开得怎么样了,郁弭不方便直接拨打电话,唯恐打扰了曾砚昭开会。他只得用最古老的方式,给曾砚昭发了一条短信,说明自己现在前往市区,接他回来。 第8章 山寺与斋8 重新开车回鲤城市区以前,郁弭回宿舍换了裤子和鞋袜。 他特意脱掉志工马甲,省得被别人看见了,认为常觉寺的志工白日里开着小汽车在市区里晃悠。 他出门时正赶上寺里吃午斋,但他没有去斋堂,凭着一股子意气,饿着肚子出门了。 才停了一会儿的春雨,又渐渐下了起来。 山路上的积水隐隐地泛着一丝红意,细看了是桃花落在泥里。 郁弭开着车,轮子从那些落花上碾过去,见到仍有花朵留在枝头的,都被雨水浸湿,纵是有风拂过,也不再摇曳了。 曾砚昭或许确实在开会,始终没有回复郁弭的短信。 为赶时间,郁弭这回把车开得特别快。从常觉寺出发,抵达市规划局的大门外,比之前来的那次少花了十分钟的时间。 这时正遇到单位下班,有些人从市规划局里走出来。 郁弭望了片刻,没见到曾砚昭的身影,再次给他发短信,写着自己已经到了市规划局的门口,就在刚才他下车的位置等他。 没有想到,短信发送成功后不久,手机屏幕弹出了曾砚昭的来电。郁弭一愣,立刻接听电话:喂?曾老师,我就在刚才您下车的位置 我在半个小时前已经从那里离开了。曾砚昭说。 闻言,郁弭如遭晴天霹雳,反应过来后不悦地皱起眉头。他想了想,试探地问:您没有留意我刚才发的第一条短信吗? 曾砚昭沉默了一小会儿,答说:没有,对不起。 明明是很简单的抱歉,郁弭心里的不快却在听见这三个字以后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他轻易地就可以用这三个字为自己开解其实,现在的人会看短信的就不多,不是吗? 没关系,那我现在回去吧。郁弭说完,想起苏春媚,试探地问,曾老师,我能不能拜托您一件事? 他回答:你说。 郁弭舔了舔嘴唇,道:您回到寺里,如果遇到苏春媚师兄,能不能告诉她,是我接您回去的? 他没有马上答应,而是私有疑虑地问:苏春媚? 就是我们志工团的团长,您可能见过。她看起来是四十多岁的样子,其实已经五十多了。头发有点儿卷,挺漂亮的一位阿姨。郁弭苦恼地挠挠头发,因为我答应她,来接您 说完,他仔细地听着电话那端的反应。 半晌,曾砚昭说:我快到樱花路尾的公交站了。我在那里下车,等你。 郁弭听得心头盈盈一跃,惊喜道:您在公交车站等我吗? 对。我坐你的车回去。他说。 心中大石落了下来,郁弭赶忙打了起步灯,挂断电话以前说:好,我现在马上回去。麻烦您等一等。 郁弭完全没有想到曾砚昭会主动提出在半路上等他,最终还是由他送他回寺里。 这么一来,就算苏春媚遇见他们,不需要曾砚昭或郁弭说些什么,她也会自然而然地认为郁弭接到了他。 郁弭对这份体贴心怀感激,但很快想起曾砚昭是受了五戒的居士。 居士是不妄语的,所以,曾砚昭当然不会为了他向苏春媚说谎。而在半途等着他一起回去,则是让大家都好办的选择。 途中的雨势多变,时而如倾盆一般,时而又只似牛毛般细密。 未免曾砚昭在公交车站等太久,沿途没有交警摄像头的路段,郁弭全都超速行驶了。 遇到雨下得太大的路段,他不得不把速度降下来,不由得担心樱花路附近的雨会不会下得太大,毕竟公交站台只相当于一个简单的棚子,是挡不住大风大雨的。 很快,郁弭把车开到了樱花路上。 车窗的玻璃被雨水打湿,变得模糊,河对岸的樱花是否还在,已经分辨不出,只朦朦胧胧地见到一些粉红的色调点缀在水墨般的山涧中。 没多久,郁弭看见不远处的公交车站台上有一个高挑的身影,正是曾砚昭。他在站台的广告牌前,一只手拿着伞,另一只手正在划手机,并没有留意周围的来车。 郁弭打了两下远光灯提醒曾砚昭,却在看见曾砚昭朝这边望过来时,脑袋忽然一昏,头也跟着沉了一沉。 恢复清醒只需要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郁弭睁大眼睛,晃了晃脑袋,心想大约是车里的空气太闷了,在车里待得太久,引发短暂的窒息。 他把车停靠在公交车站台前,正要解开安全带,下车给曾砚昭开门,后者已经打开副驾驶的门,坐进车里。 郁弭愣愣地看着曾砚昭把雨伞放往后排,反被后者用疑问的眼神看待。 啊,没什么。郁弭在心里觉得自己好笑,虽说出门前埋怨别人未将他和曾砚昭平等看待,其实自己也认为曾砚昭是会选择坐后排的人。 曾砚昭微微歪着头打量他,说:你的气色很差。 啊?会吗?郁弭摸摸自己的脸,这才发现双手是冰的,手心里有汗。 咦?是气闷的缘故吗?郁弭看了看外面的雨,我能开点儿窗吗?大概太闷了。 曾砚昭点头。 郁弭把驾驶座的车窗摇下来些,风从窗外飞进来,伴随着一点点雨滴。他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觉得稍微舒坦了些,肚子却在这时咕噜咕噜叫起来了。 车外的雨声不大,郁弭为突如其来的声音尴尬得不行。他不能从曾砚昭的表情中分辨后者是不是也听见了,只得讪笑。 偏偏这时,他的肚子又叫了。 他硬着头皮揉了揉饿得干瘪的肚子,忽然想到:他刚才该不会是饿晕了吧? 没吃午斋。郁弭腼腆地笑了笑,把车窗留出一条缝,开车上路。 曾砚昭系上安全带,想了想,问:你回了一趟寺里? 他点点头。 如果郁弭是在抵达市规划局门口时就给他发第二条短信,那他从寺里离开的时候,怕是还没有过午斋。但这一来一回的,肯定会错过午斋了。曾砚昭想起他说是苏春媚让他出门来接,却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情形。 郁弭确实饿得有些发虚了,现在回寺里,不知道能找到什么吃的。曾砚昭在问完问题后沉默不语,郁弭想不透他在想什么,忽然一个念头从脑海里冒出来。 曾老师,您是散会以后直接搭车往回走?郁弭问。 曾砚昭点头。 那您也没有吃午斋吗?郁弭问完,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听说长秋寺的斋堂有供应给游客和信众的午斋,像食堂那样的。现在还没到两点钟,说不定还有。 三点。曾砚昭说。 嗯?郁弭不解。 他道:长秋寺向外供应的午斋,到下午三点。 啊。郁弭想起之前市规划局的那位领导曾在车里说过交代了长秋寺的人好好招待曾砚昭一行,想必曾砚昭是因而知道具体时间的。 您对长秋寺,应该比我熟。哈哈。郁弭干笑道。 曾砚昭看出他的拘谨,说:不一定,我有些年没去了。 闻言,郁弭飞快地看了他一眼,问:您以前去过? 我是在禄圆山长大的。说着,曾砚昭望向窗外,而此时雨雾朦胧,山中的景色已无法分辨了。 郁弭听得愕然,随即想起了寄养在常觉寺的那几个孩子。曾砚昭这么说的时候,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曾砚昭曾是孤儿,心中为之震撼。可是,早晨为什么听见他说,已在斋堂见过了母亲呢? 郁弭心里好奇得很,斜眼偷看曾砚昭,见他望着窗外出神,像是在想些什么,又不好追问了。再者,以他们的关系,似乎还不到问得太深的时候。 那我们去长秋寺吃午斋?郁弭故作轻松地问。 他说到吃饭的时候,脸上浮动着灵动的表情,是曾砚昭之前没有见过的。尽管这两天来,郁弭常常笑,不过曾砚昭感觉直到这个时候,他的这枚笑容才是真的。 好。曾砚昭淡淡笑了一笑,我原本也打算下午到长秋寺去一趟。 一丝笑意从曾砚昭的嘴角像是轻风一样掠过,郁弭来不及确认那是不是真的,已经消散不见了。即便如此,郁弭还是为此错愕了两秒钟。 恋耽美 风幡(6) 曾砚昭到底是不是孤儿,他的母亲是谁,他是为什么来到常觉寺关于这些,在这抹郁弭无法确认的微笑之后,变成了一张张能抓在手里的信笺。郁弭握着这些疑问,明知与自己无关,却依然有了些许确定 他感觉说不定自己有机会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哪怕他对答案的渴求并不迫切。 放在后排的雨伞在空调的热风中,把水蒸气扩散在车厢里。 留在车窗上的缝,似是开得不足,又有些闷了。 确认车外的雨不大,郁弭把窗开得大一些,夹杂在风中的除了潮湿以外,还有些微春日泥土的香气。 他饿得很,逐渐觉得身子是凉的,不知怎么的,脱口而出道:这是我第一次去长秋寺。原本是想去那里当志工的,可他们没收,学历不够。说完,他忍不住笑了。 曾砚昭听不出这有趣,问:怎么? 你听说过网上的一种说法吗?佛门不渡本科生及以下。他又笑了。 听罢,曾砚昭笑了一声。 笑容在他的脸上纵然是稍纵即逝的,郁弭却肯定自己这回看见了。他想了想,问:昨天在山门前,听说您在析津的时候,常去一间寺院挂单,那里全是硕士博士? 他神态轻松地说起这些,和之前给曾砚昭留下的印象判若两人。 郁弭瞄见他不回答,而是看着自己,顿时不知是说错了什么,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见他试图将敛容做得自然一些,而后又变成了初次相遇时的模样,曾砚昭道:你很细心,昨天几乎没说话,旁人说什么,却都听进心里了。 郁弭听罢面上顿时红透了。他不知这是不是暧昧或挑逗,二者自然和曾砚昭都是不相干的。偏偏,郁弭因为见得太多,反而不能分清了。 您不也发现我昨天几乎没说话吗?郁弭说着,抓紧手中的方向盘,目视前方。 他能感觉到曾砚昭诧异的目光,又忍不住怀疑是错觉。他抵抗不了关于事实的诱惑,扭头看向副驾驶座。 曾砚昭看他的眼神带着思虑,在面对他时,目光平静得像是一条流了很久的河。前者微乎其微地笑了一笑。 郁弭顿时心生挫败,因为猜不出曾砚昭在笑什么。 大殿里的菩萨在笑什么,他也猜不出。 第9章 山寺与斋9 长秋寺的黄墙翠竹是当地有名的景观之一,寺院周围遍植楠竹,寺中的菩提树更是年代久远,就算是在平日,游客也不曾断绝。 郁弭和曾砚昭抵达长秋寺的时候,正遇上一位年轻的导游带着一众约莫二十几人的旅游团队聚集在寺院门外。导游举着伞,腰间背着一个扩音器,正扶着耳麦向团里的游客介绍长秋寺的历史。 这座始建于南唐时代的寺院复建于新中国成立后不久,在中间一千多年间,因战乱、灭佛等缘故,经历过多次损毁,又再度重建。现在寺中天王殿的基石是宋初复建时的基石,也是整座庙宇年代最久远的建筑部分。 长秋寺的中轴线上,除了有我们天王殿、大雄宝殿、菩萨殿等殿宇以外呢,还有一座千叶戒坛碑亭。根据碑上的文字记载啊,长秋寺在南唐保大四年初建的时候,曾有千叶戒坛,为天下僧人受戒。戒坛的位置呢,就在大雄宝殿的后方。导游一边往台阶上走,一边介绍,近两年,经过专家们的勘察和研究,确认了当时千叶戒坛的确切位置,并且邀请了著名的古建筑设计师、建筑学家结合历史文献和寺院特点,对千叶戒坛进行重建。相信再过不久,我们就能够在长秋寺重见千年前众僧众受戒皈依的场面了。 导游的话音刚落,旅游团中就有一名游客不小心踢到了台阶,趔趄得险些跌倒。 其他人纷纷朝他望去。 导游也吃了一惊,笑道:下雨天,石阶滑,要小心一点。 导游小姐,这个台阶有多少年历史了?一个大伯问,是宋代还是唐代的? 呃导游答道,现在山门前石阶的部分呢,是明代崇祯年间复建时留下的遗物。 长秋寺的山门与天王殿合二为一。 遇到阴雨的天气,殿内光线昏暗,金身的弥勒佛虽笑口常开,在晦暗当中笑容也显得僵硬,而两侧的彩像天王,面部表情更显狰狞。 眼看着身后黑压压的人群涌进寺内,郁弭和曾砚昭都加快了脚步。 待走进寺内,到了宽敞的地方,郁弭回头看了看停留在天王殿后听讲解的旅游团,问曾砚昭:曾老师,那个导游说的建筑学家,是您吗? 曾砚昭以为他已经饿得慌了,没想到刚才匆匆走过,也认真听了导游的讲解。他微微努了一下嘴巴,说:确实是我做设计工作。 啊刚才听导游侃侃而谈,将设计戒坛的人形容得十分了得,但是现在看站在面前的人,他了得吗?郁弭不确定。曾砚昭看着没有那种大人物的气派,似是大人物不足以形容他,那太世俗了。 为了不耽误吃饭,郁弭跟着曾砚昭往斋堂的方向走,说:希望等会儿吃完午斋,还能见到他们。这样顺便可以了解一下长秋寺的历史。 她说的不尽然对,当趣闻听一听就好了。曾砚昭说。 这样吗?郁弭看向他,尴尬地笑笑,我还以为导游都是专业的。不过也是,您要在这里修戒坛的话,应该对这里更了解,能听出她是瞎编吧。 曾砚昭望着面前的路,道:设计前的调查工作还没有正式展开,对这里不是很了解。不过,辽宋以前极少见天王殿的设置,所以天王殿的地基应该是后世建的。 闻言,郁弭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没多久,曾砚昭发现他没有跟上,停步回头看他。 他追上来,笑道:您刚才说我留意听别人说话,其实您不也是吗? 曾砚昭没料到他记着刚才的话,还留着在这时调侃,仿佛那个导游说的是真是假、他说的对或不对,都不重要似的。 诧异从曾砚昭的心头一闪而过,面对他闪现出些许得意的目光时,曾砚昭扭头避开了和他的对视。 郁弭困窘地低下头,俄顷,忍不住再看向曾砚昭时,惊讶地发现曾砚昭的耳朵似是红了。可他打着黑色的伞,光线暗得很,郁弭也不知道看的是不是真的。 斋堂的斋饭尽管供应至下午三点,但到得晚的,菜式自然没有刚供应时丰盛。 五元的斋饭能做到随意挑选,可惜的是,能供郁弭他们挑选的已经不多。 郁弭饿过了头,只怕低血糖让自己撑不到药石的时候,所以拿了三个白菜包子和两个粉丝包子,外加一碗芥菜粥和几样凉拌小菜。等他把餐盘装满,发现曾砚昭居然只装了一碗芥菜粥,顿时汗颜不已。 您是喂猫呢。落座后,郁弭只能用打趣化解自己的尴尬。 曾砚昭端起盛满粥的碗,闻言扫了一眼他面前的包子和粥,说:我不饿,食量原本也不大。 可您却能长得那么高。郁弭拿起包子,吃了一口。 因为从小养成的习惯,曾砚昭在吃饭时是不说话的。郁弭在寺院里当志工,每日在斋堂吃斋,应该也有这样的习惯才对。但或许他到寺院里的时间短,离了众人一起过堂的环境,就没有那样的自觉了。 郁弭见曾砚昭垂眸喝粥,没有回答,想了想,小声试探道:是家里的基因好,爸爸妈妈长得高? 闻言,曾砚昭手中的竹筷险些敲到碗上,发出声响。他仍端着碗筷,看向郁弭,说:我没有你高。 郁弭听得心头似是梗了一下,节奏莫名就跳乱了几拍。这自然不是责备的话,只是答非所问而已,郁弭却为此抱歉地笑了一笑,希望曾砚昭能够理解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不该问刚才那个问题。 曾砚昭没有回以笑容,目光倒是变得柔和了一些。 见他低头继续喝粥,郁弭的心跳也渐渐恢复平常。然而刚才那一瞬间的悸动,他现在只要稍稍回味,好像还是能重新感受。 曾砚昭选择用这句话答非所问,是有意还是无意呢?包子里的白菜馅有点甜,郁弭嚼着嚼着,心里的不确定却慢慢变成不知道自己希望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了。 二人在斋堂里吃完午饭,雨已停了。 原本清净的寺院渐渐变得热闹,石塔旁有不少信众跟着师父绕塔,大雄宝殿前有拜忏的修行者,雕栏畔、菩提树下,也可见经行的僧人。 那个郁弭他们进山门前偶遇的旅游团还在寺院中,此时导游正在石碑亭前,再次向游客们解说千叶戒坛。 郁弭想去看看戒坛以后要建在什么地方,又恐耽误了曾砚昭的时间,问:曾老师,您先前说下午原本打算来长秋寺?是有什么正事要办吗?您先去办,我四处走走,到时候您给我打电话,我们一起回去。 曾砚昭没有什么正经事要办,只不过下午有些时间,想着到长秋寺来仔细看看建筑群的特点,简单记在心里,下次带学生来的时候好布置工作。这样的行为,多带有游览的性质,和郁弭口中的四处走走差不多。 现在听完郁弭说的,曾砚昭少有的不知该如何回答合适。 我没有什么正事要办。曾砚昭如实说道。 他应该不会说谎,思及此,郁弭的心头不由得有些乱了。 见他不知所措,曾砚昭补充说:我只是想来随便走走看看而已,明天会带郭青娜她们过来。 啊。郁弭犹豫了一下,问,那我能跟着您四处看看吗?光我自己看,看不出什么门道来。我觉得您肯定比那个导游强 话音未落,郁弭的身后便传来哗啦一声响。 他惊得缩了缩脖子,回头一看,是廊下卷起的竹帘被风吹落了。 这忽如其来的风虽不大,却吹得廊外的竹林沙沙作响。竹叶颤动的声音是风的声音,而廊下的光随着竹帘的摇摆明暗不定,便是风的颜色。 被风吹落的竹帘只有一席,可能是帘钩松动了才被吹落的。 垂下的竹帘随风摇动,帘外的芭蕉树和菩提树郁郁葱葱,隔着帘子,看得人分不轻虚实。 曾砚昭上前抓住竹帘底部,把帘子向上卷起,原本虚化的景色慢慢变成一幅写实的画卷,而郁弭看景的目光在不知不觉间转移到曾砚昭卷帘的侧影。 他腕上的佛珠借着天光泛着温柔的光泽,风将他的额发吹开了,露出俊朗的眉和干净的额。 忽而,本应用帘钩固定卷帘的曾砚昭转头看了过来。郁弭心里咯噔了一下,下意识地低头。 曾砚昭若有所思地看了他片刻,收回目光,把卷帘固定好。 郁弭离屋檐远,有一侧的身影是暗的。曾砚昭再度看他,后者拘谨地站着,过了一会儿,走到曾砚昭的近旁。 那边大殿,屋顶上有好多动物的雕刻,顶上最大的好像是龙。郁弭指着大雄宝殿的正脊,仔细看了看,笑说,戗角上也有小兽。 不需要多看,曾砚昭已经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他看着因为往外站而全然站在光里的郁弭,说:那是脊兽。正脊两侧的是鸱吻,龙头鱼身。 郁弭定睛眺望,道:还真是! 鸱吻是龙的第九个孩子,会吞火,张嘴可以喷水降雨。古建筑多是木结构,为了避免火灾,把它放在房顶镇宅。曾砚昭说。 大殿上的小兽或大或小,成对分布在屋顶的两侧。屋下有铃,铃声随风动。 郁弭好奇地看了半天,回头笑道:跟着您真的学到很多东西。 不知是不是站在光里的缘故,曾砚昭觉得他此刻的笑容也格外明朗。 跟着我吗?曾砚昭问。 听罢,郁弭一怔,抿起唇,赧然望向了帘外。 风在这时停了。 第10章 一雨惬群情1 想来曾砚昭要在长秋寺中随意走走,多有经行之意。又或者,他生性寡言,哪怕是和别人结伴同行,如果同伴不开口,他也是不出声的。 郁弭跟随他的脚步在寺院中闲逛,起初遇到自己好奇的、认为曾砚昭知道的,会开口问一问,但后来察觉了曾砚昭的沉默,就算后者没有露出厌烦的表情,郁弭也不问了。 曾砚昭果真不会主动说些什么,郁弭一度为彼此之间的不语感到困窘,可渐渐地,心境像是平静了下来。 曾砚昭的身上有一抹淡淡的香味,郁弭平时在禅堂里会闻到。所以即使只是这样结伴走一走,郁弭也能感受到像是坐在禅堂中那般清净。 二人沿着寺院的中轴线将整座庙宇走了一遍,除了寮房、居士楼这些地方没去外,基本都看过了。 曾砚昭在碑亭停留的时间最久,郁弭猜测他是在为设计千叶戒坛做准备,而他究竟想些什么,郁弭不得而知。 碑亭中的石碑,郁弭仔细看了,上面雕刻的字迹早已模糊,加之全是没有标点符号的文言文和繁体字,他几乎认不出上面写了什么。 天色有了变暗的征兆,郁弭就开车和曾砚昭一起回常觉寺。 这段山路因泥石堆积,在雨后变得泥泞不堪。 郁弭小心谨慎地开着车,光是听见车轮的声响就预感走过这一段后轮胎和挡板肯定惨不忍睹,明天无论是不是下雨,都得把车洗一洗了。 二人回到常觉寺,郁弭照旧把曾砚昭在第一道山门前放下,自己去停车场停车。独自停好车后,郁弭总算可以好好地看看这辆车被折腾成什么样子。 果然和他想象的一样,四个轮胎和挡泥板上全是黄泥,后面的车牌也沾满污泥,连字都看不清了。 他打算找纸巾把车牌上的泥擦一擦,打开车门却先看见了曾砚昭的雨伞。 怕是因为没下雨,曾砚昭下车时就忘记了。 郁弭拿出伞,抬头望了一眼天空,黑压压的云层遮住了天光,也不知是天黑了还是快要下雨了。 他关上门,给车上了锁,拿着伞匆匆往山门赶去。 这时正值晚课,师父们念诵着《慈云忏主净土文》,诵经的声音在寺院中回荡着。 既然已经念诵至《慈云忏主净土文》,郁弭猜测曾砚昭应该不可能赶往禅堂,中途加入晚课了。 他往居士楼的方向走,果然在罗汉殿外看见了曾砚昭和他的同伴们在一起。 曾砚昭那个长得很漂亮的女学生和他站在一起,两人与方训文说着话,不知正在讨论什么事,其他人则在罗汉殿旁做测绘。 曾砚昭的表情看起来并不轻松,使得郁弭在不远处看了,不由得停下脚步,犹豫着是不是该走上前去。 正巧曾砚昭发现了他,虽然只是稍稍看了一眼就继续和方训文说话,郁弭也因此决定把伞送过去。 做不来七开间,周围的建筑限制住了。曾砚昭说完这句话,瞄见郁弭朝他们走来。 郁弭上前说:曾老师,您的伞,刚才落在车上了。 哦好,谢谢。他接过雨伞。 他笑了笑,看他们没有继续交谈,自己便没有马上走。 没有想到,方训文却说:找了个小跟班? 闻言,郁弭险些被唾液呛到,喉咙哽了一哽,脸上就被气堵得有点发烫了。 曾砚昭解释说:今天去市里开会,拜托他送我去的。后来一起回来,我要去长秋寺,就一起去了。 哦方训文对郁弭笑道,开个玩笑,别放在心上。 郁弭挠挠脸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恋耽美 风幡(7) 在一旁做测绘的杨念棠听到他们去过市区,问:从这里开车去市区,要花多长时间? 看天气,像今天,路熟的不到一个小时。郁弭回答说。 啊他了然点头,又问,寺里的车能借我们开开吗?我们有驾照,能自己开车,这样就不用麻烦你们接送了。周末想出去吃饭。 周启洁打趣道:这才多久,就熬不住了? 杨念棠伸了个懒腰,说:这一天天的,干的都是脑力兼体力劳动,光吃斋可扛不住。你看郭青娜,才吃了两天斋,气色就变差了。 被提及的郭青娜只是冷漠地瞟了他一眼,没有搭理。 少来了,想出去high就直说。周启洁扁扁嘴巴。 直说了,你们和我们出去吗?麦承诚听了笑道。 就是就是。哎,方老师、曾老师,我们什么时候出去搞个团建联谊吧?杨念棠说,我们对佛主是尊敬的,所以对佛主不敬的事情才不好在寺院里做不是?都来一个多星期了,连顿火锅都没吃上呢。 他的话音刚落,长鱼和云板声就相继响起了。他立刻接话说:又要喝粥了。方老师,总不能天天吃斋嘛! 方训文无奈地笑,摇了摇头,对曾砚昭说:改天出去聚聚?你吃斋,孩子们可不能跟着你吃素哎。他说这话的时候,看向了曾砚昭身边的郭青娜。 郭青娜避开他的目光,不以为然地撇了一下嘴。 看见她的耳根子泛红,诧异从曾砚昭的心头一扫而过。他说:我无所谓,你们定时间吧。但寺院晚上关门得早,要是晚上吃饭,得先做好安排,和他们打个招呼。 这当然。杨念棠已经合上他的本子,来到他们身边,郁师兄,车能借我们开吗?我试过了,从这里叫辆车,真不方便。 车说寺里的,能不能出借,我做不了主。郁弭为难道,不过智空师父交代过我,要是你们有需要去市区,就接送你们。到时候你们说一声,我送你们出去也可以的。 坐在架子上的高填艺听了笑说:你也想出去吃火锅吧? 郁弭忙道:不是的。 周启洁哈哈笑起来,说:她逗你的! 郁弭顿时犯窘,不知该说什么好,却见其他人都笑了,唯独曾砚昭的脸上没有笑容,像是不明白有什么值得笑的。 先吃饭去吧。曾砚昭说。 那几个学生为了出去吃饭,一唱一和的,怕是已经蓄谋已久了,郁弭若说全然没有心动,就能算得上是妄语。 毕竟一个人的饮食生活习惯,不是一两个月就能完全改过来的,更何况他没有受戒,做不到一心向佛。 常觉寺从来不限制志工外出用餐,遇到休假的日子,就算是出去花天酒地,只要不是违法乱纪,寺院也不会管。 在寺里住了一段时间以后,郁弭才知道,原来是挂单参学的居士犯了戒,寺中同样不会管,耽误的只是自己的修行。 药石在斋堂中过堂,吃的是咸菜粥。 大概是晚饭前听几个学生抱怨过在寺里只能吃斋饭,郁弭吃粥时,多少有些烦闷,肚子里没有一点油水,心似乎也跟着发慌。 药石过后,郁弭打算跟着师父们去禅堂跑香。他刚离开斋堂就被苏春媚叫住了,说有个义工就要到山门外,怕不认识路,让郁弭出去接一接。 郁弭早听说寺中出志工外,平日里偶尔有义工。只不过是才开春,在家人多为了新一年的工作学习奔波,没有时间到寺院里结缘。 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有义工来了,郁弭问:是一个人吗? 嗯,一个。大学生,年纪比你稍微小一点。他刚刚才给我打的电话,说看导航快走到门口了。苏春媚说。 郁弭应了一声,立即去了。 寺中的路灯不多,到了夜里,黑得几乎看不见路,遇到阴雨的天气更甚。郁弭趁着天色没有彻底暗下来,快走到第二道山门前,看见前面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心中哑然,脱口而出道:曾老师! 走在前面的曾砚昭停下脚步,转身看他。 郁弭忙不迭地跟上去,笑问:这么晚了,您要出去? 现在很晚吗?曾砚昭反问。 不晚,才不到晚上七点钟。郁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问:您要出去? 他点头。 既然他没说要去哪里,郁弭就不便追问了,说:等会儿门就要关了,您要出去的话,要先和师父们说一声,留门啊。 嗯。曾砚昭继续往前走,问,你是去关门? 不是,苏师兄说有个义工要来,到山门外了,让我去接一接。郁弭说完,想了想,说,不过,接到那位师兄以后,应该也要关门了。 寺院要关门的时候才姗姗来迟的义工,或许对佛门中的规矩还不了解。曾砚昭点了点头,说:既然这样,你给我留门吧。 郁弭微微一怔,点头说:好。哎 话刚说完,郁弭脚下突然踢中了一块石头,他向前一步趔趄,很快站住了。 余光里瞥见曾砚昭收回往前伸的手,郁弭赧然笑道:太黑了,看不太清。那块翘起的砖石很大,他脚上穿的是帆布鞋,忽然踢着一脚,过后仍隐隐作痛。 小心。曾砚昭说。 嗯。走着走着,郁弭依稀听见不知何处传来诵经的声音,他不禁四处张望,果真看见有一名女众正跪在山坡旁的龙爪槐下诵经。 他定睛一看,居然是王译旬,顿时大惊。 王师兄怎么在那里诵经?郁弭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说,不知道是什么经文。 曾砚昭蹙眉,说:《无量寿经》。 郁弭至今还没有听过这部经文,不知道其中说的是什么,听罢一脸懵懂。 那个义工到了吗?曾砚昭提醒。 啊。郁弭连忙加快了脚步。 到了第一道山门外,举目望去,仍不见任何人影。 曾砚昭先一步顺着台阶往下走,没说道别的话。郁弭明明是站在山门前等人,看着他的身影渐渐隐去在夜色中,居然有种正在送人的感觉。 可曾砚昭要去哪里,他一直没说。 曾老师!见他走到台阶下,郁弭忍不住叫道。 曾砚昭停步转身。 郁弭抿了抿嘴唇,问:你晚上什么时候回来?还参加禅修吗? 我会晚一些,今晚不去禅堂。他回答道。 现在自然不能说是大半夜,但山中的寺院都要关门了,他能去哪里呢?这毕竟是在山中,郁弭免不了担心,说:您路上小心,早去早回。 曾砚昭微微诧异,俄顷微笑道:好。 第11章 一雨惬群情2 苏春媚本说那个义工很快就到山门,结果郁弭在第一道山门外等了十来分钟,依然不见人影。 他纳闷得很,可惜没有那个义工的联系方式,此时正值大家禅修,又不方便打电话问一问苏春媚。 天气算不上回暖,夜里蚊子倒是先一步出来了。 郁弭只在户外多待了这么些时候,胳膊和脸上接连被蚊子咬了几个包。 他挠了好几回,再听见有蚊子在身旁的嗡嗡声,就挥着手把蚊子赶跑。 等了将近半个小时,天色已全暗下来。郁弭可算看见有一点灯光从远处晃晃悠悠地过来,照着人影,是一个背着登山包的男生拄着登山杖,沿着坡路气喘吁吁地往上走。 郁弭本来对他的晚到有点埋怨,见状却忍不住笑起来了。 是余森辉吗?郁弭快步下了台阶,迎上前问。 或许是汗,或许是夜露,男生的头发湿了。他看见郁弭,像是看见救星似的,急忙迈开步子走过来,说:你好、你好!我是来当义工的。对不起,我来晚了。 我帮你背包吧。郁弭说着伸手。 他转身避开,笑道:没关系,我自己背就行。哎,可算到了。累死我了。 郁弭看得出他确实累坏了,也笑说:直接回宿舍休息吧。我叫郁弭,是这里的志工,苏春媚师兄让我来接你,她在禅修。 哦,好。谢谢。余森辉点头,惊讶道,苏春媚是男的? 这个男生长得干干净净,虽然不是出众的外貌,可看起来单纯憨厚,这一惊一乍的样子着实可爱。郁弭忍住笑,说:不,在寺里所有修行的人都是师兄,不分男女老幼。 哦他每说一句话都带着大口喘气,那我叫你郁师兄了? 郁弭点头,问:你确认不要我帮你背包吗? 他肯定地摇头,说:不用,这点东西。 郁弭看这个硕大的登山包像是装满了东西,撑得很,问:你来做义工,做多长时间? 两个星期。他回答。 郁弭推开第一道山门,等余森辉进门后,将门虚掩。 这么长时间,学校里不上课?郁弭知道他是在校大学生。 我今年大四,工作已经签好了,等着毕业。学校基本不管我们了。余森辉说完,停下脚步,对着夜景满是感慨地哇了一声。 这第一道山门内的院落里只有石桥两端各有一盏路灯,桥头的这一盏灯泡出了点问题,现在一闪一闪的,十分扎眼。除此以外,院子里全是黑漆漆的,郁弭不知他在感慨什么,问:怎么了? 哦,没。什么都看不见,哈哈!他尴尬地笑。 原来是提前感叹,却发现没什么可感叹的,郁弭哭笑不得,走在前面带路,说:明天得把这盏灯修一修了。 因其他人全在禅堂修禅打坐,义工宿舍里只有几个房间亮着灯,那是修葺常觉寺的师生们住的房间。 寺中将他们视为上客,所以他们的宿舍不是单间就是双人间,至于像郁弭他们这样普通的志工,则是住在四人一间的宿舍里。 宿舍有两张高低铺,郁弭现在住的房间内只有他和莫舒云二人,分别睡了两个下铺,余森辉既然来了,就只能选一张上铺来睡。 郁弭一边带路一边把住宿的情况告诉余森辉。 后者毫不介意地说:没事,我在学校的时候也睡上铺,睡得习惯。 那就好。郁弭带着他上楼,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他们还有半个小时就回来了。 余森辉好奇地问:和我们住同一间的那位师兄,也是二十几岁? 不是,他四十了。在寺里当了八年多的志工。郁弭说。 啊?他听完困惑极了,犹豫了一下,问,在这里当志工,是有薪水的吧?一个月多少? 郁弭没有想到他竟然问得那么直接,心中错愕,如实说:一个月三千,食宿都是免费的。 他眨巴两下眼睛,喃喃道:那也挺好。不过当志工是一直住在寺里?他没有老婆孩子吗? 郁弭在寺里住了一个多月,还是头一回遇见对别人的事这么好奇的人,亦或者说,别人就算好奇,也不会这么直接打探。 关于莫舒云的种种,郁弭也是好奇的。但是直觉告诉他,在这里当志工的人每一个人的过去都有秘密,他不愿别人知道自己的,自然不会去追问别人的。而余森辉,郁弭想:他说不定有个坦坦荡荡的过去,所以才会这么毫不顾忌。 这我就不知道了,没有听他说起过。郁弭只好这样回答。 好奇怪啊,如果没有老婆孩子,又一心向佛,能在这里做这么长时间的志工,怎么不直接出家呢?余森辉纳闷地摸摸后脑勺,末了唉了一声,好像是放弃了对别人经历的打探。 其实他的疑问,郁弭也有过。 寺里的大部分志工仍保留着外面的社会关系和家庭关系,有的住在市里或附近的村子,有的住在寺里,而住在寺里的,遇到节假日和休息的日子,多是会回家看一看。但莫舒云没有,他从不提及他的家人,好像没有家。 过了没多久,余森辉又问:郁师兄,你当志工多久了? 没多久,一个多月。我过完年以后才来的。郁弭说。 你是鲤城人? 不是,我是花马州的。说完,他看余森辉茫然,解释道,滇省的一个小城市。 哦余森辉点点头,奇怪道,但是听你的口音不像啊!感觉是北方人,而且你这么白,南方很少见到这么高、这么白的。 郁弭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从口袋里拿出钥匙,说:到了,是这间。 哇,不错诶。余森辉在宿舍开灯后,对着里面感叹,正要进屋,低头一看脚上的鞋,又犹豫了。 郁弭这才发现他的鞋底全是泥,登山杖上也是,说:没关系,直接进来吧。等会儿拖干净就行。 余森辉走进宿舍,把两旁的上铺看了看,指着莫舒云的上铺,问:我睡这张? 郁弭点头,说:行啊,你随便挑。 他卸下登山包,吐了一口长气。 郁弭看见笑了,说:你先坐吧。他把一张板凳放在余森辉的身后。 他坐下后,打开登山包。里面的东西一下子涌了出来,随即掉出一只拖鞋。 郁弭看他真是有备而来,觉得好玩,走到桌边给他到了一杯白开水,转身看见他已经拿出自己的矿泉水,咕噜咕噜喝起来。 余森辉个性开朗,做事十分主动。他换了拖鞋以后,见郁弭从卫生间里拿出润湿的拖把,马上接过去,把自己踩脏的地板拖得干净。 郁弭坐在床边,趁他收拾行李,把寺里的作息、志工义工每天要做的事给他简单做了介绍。 真的是三点半起床?!余森辉瞪圆了眼睛,原来网上说的都是真的啊。 郁弭忍俊不禁,问:你在网上查过了? 肯定查过嘛,不过我看网上说,有的寺院是三点半,有的是四点半,有的是四点。没想到这里是选了个最早的。他一脸苦笑,那晚上几点睡觉? 九点半。郁弭说,其实你算一算,睡眠时间也有六个小时了。 果然来寺院住是修行哎。他依旧这样感慨。 觉得苦的话,为什么要来呢?为了体验生活吗?郁弭听他抱怨,心里多少有些莫名其妙。 平时郁弭和莫舒云都选择在禅修结束,回到宿舍后洗澡。但是现在宿舍里多了一个舍友,洗澡的时间自然没有从前那么充裕了。 趁着莫舒云还没回,郁弭在确认余森辉不用卫生间后,先洗了澡。 这一整天没做什么脏活累活,郁弭把澡洗得很简单。 他洗完澡,正在擦干身子的时候,隐约听见有雨点打在窗户上的声响。他愣了愣,穿好衣服,走到窗前往外一看,果真是下雨了,雨点淅淅沥沥地打在树叶上,地上的水洼也慢慢变大。 恋耽美 风幡(8) 想起曾砚昭出门前没有带伞,郁弭心头一紧。 郁弭走出卫生间,看见莫舒云已经回来了,此时正在和余森辉交谈甚欢。 余森辉笑着告诉他:郁师兄,莫师兄居然是我的校友!你说巧不巧?真是缘分呐! 啊,是吗?郁弭也觉得巧,难怪他们刚见面就聊得起劲,莫舒云的脸上也少见地出现愉悦的笑容。 二人还在聊着,郁弭心里挂着事,便没有心思寻找机会加入他们。 他坐在床头,拿起手机,迟疑良久,最后还是给曾砚昭发了一条短信:曾老师,两道山门我都留着门。您回寺里了吗? 发完短信,郁弭觉得窗外的雨愈发大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没多久,曾砚昭回复了信息:还没回。 读罢,郁弭心里咯噔了一下,说:下雨了。 曾砚昭:我知道。我等雨停了回去。 郁弭皱眉,忍不住问:您在什么地方躲雨吗? 他的这条短信刚发送成功,就听见余森辉大惊小怪道:你发短信啊?! 郁弭一愣,仓促地笑了一笑。 连莫舒云也道:现在没什么人发短信了吧。 现在居然还有人发短信。余森辉稀奇极了。 郁弭无言以对,只得再次尴尬地笑笑。这时,手机又响起了短信声。他点开信息来看,曾砚昭说:后山的六虚亭。 第12章 一雨惬群情3 曾砚昭又去了后山,郁弭想起早晨时,他分明已经去过一次,心里不禁好奇他去那里做什么。 晚上九点多的时候若是换做在城市里,夜生活怕是刚刚要开始,而在荒郊野岭的禄圆山,已经是万籁俱寂。 后山没有路灯,也不知道曾砚昭在那里等雨停要等到什么时候。 得知曾砚昭在后山后没多久,便到了晚上要休息的时间。负责义工宿舍纪律的志工开始楼上楼下的巡逻,提醒还未熄灯的宿舍赶紧休息。 郁弭他们的宿舍按时熄了灯,但屋子里变黑了,反而显得外面的雨声更大了。 他躺在床上,辗转几轮,忍不住拿出手机发短信,问曾砚昭:您回来了吗? 过了两分钟,曾砚昭回复道:还没有。 郁弭眉头紧蹙,问:后山的雨大吗?我给您送伞去吧。 曾砚昭回答:没关系,雨停后我自然会回去。 郁弭完全能想象曾砚昭说这话时不急不慢的神态,更觉心焦。他蓦然坐了起来,抓起搭在床尾的袜子往脚上套。 郁弭,你干什么?对面床的莫舒云明显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小声惊呼,你去哪里?已经熄灯了。 郁弭摸黑匆匆忙忙地换衣服,压着音量回答道:曾老师被困在后山了,我给他送伞去。 曾老师?曾教授?莫舒云蒙了,很快又说,那你赶紧去吧,雨天路滑,小心点走。 郁弭应了一声,穿好鞋,拿上手机、雨伞和手电筒就出门了。 莫舒云在屋内道:哎,你只拿 在熄灯以后离开本来就不应该,郁弭自然想要快去快回,莫舒云后来说了什么,他没有听清。 可当郁弭来到楼下,打开伞走进雨里,他错愕地发现雨势并不大。至于在宿舍里听见的雨声,是积攒在屋顶的雨水落下来的声音。 他顿觉困窘,杵在楼下不知该不该继续出去。假如后山也是这样的雨,说不定曾砚昭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了,他现在送伞过去,反而奇怪。 奈何已经下了楼,马上回去又要怎么说?郁弭踟蹰半晌,最后还是决定去后山找曾砚昭。 这雨断断续续地下了一天一夜,现在还下着。 后山的路本来就崎岖陡峭,就算各个寺庙中的僧众常来清理石阶旁的杂草,遇到这样连续下雨的日子,青苔和泥水仍是难免。 郁弭打着手电筒走了一段路,只偶尔听见一两滴雨水落在伞面上。 走到半途,当他把伞拿开,伸手竟没感觉到有任何雨丝落下来。这雨居然停了,只剩下潮湿的空气在山林间飘荡,依稀有虫子在草丛间的叫声。 这个时候如果见到曾砚昭,他真不知道要如何解释才好。郁弭收起伞,在心里苦笑,就连上山的脚步也变得犹豫了很多。 雨后,山林里闷得很,郁弭没走多久,就已经满头大汗。 手电筒的光只能照亮前面一小段距离的路,周围似乎只有他的呼吸声。郁弭走着走着,一旦想到自己这是深夜一人在深山里行走,心里就忍不住发毛,越是忍住不去胡思乱想,四周的风声和水声就越像某种诉说的声音,令他不得不埋头加快脚步。 真是的,曾砚昭为什么要在雨夜跑到乌漆墨黑的后山来?郁弭暗自埋怨。 偏偏通往舍利塔群的石阶有崩塌的地方,那里积满黄泥,踩在上面沾了泥以后,再往石阶上踩,就总觉得脚底被黏住了似的,连迈开步子也被之前的费力。 郁弭越走越急,凭着记忆终于接近了六虚亭,朝亭子的方向晃了晃手电筒的光,看见曾砚昭站在亭子里,立刻奔过去。 曾老师!郁弭跑得急,一时没留意脚下,才要跑进亭子里,却不小心踩着了青苔。 沾满泥的鞋底一下子就打滑了,他大吃一惊,慌忙间要站稳脚跟,身子还是不受控制地往前倾。 曾砚昭见状立即上前抓住他的胳膊,可郁弭比他想象中的重些,只抓一条胳膊居然扶不住。他顺势扶住郁弭另一侧的肩膀,这才撑住后者往下摔的重量。 郁弭险些撞到曾砚昭的怀里,站稳以后惊魂未定,抬头便看见曾砚昭背着光时清亮的眼睛,登时心头又是一紧。 不好意思。郁弭收回被他抓住的胳膊,鞋上都是泥。 曾砚昭收回手,低头一看,果真看见泥已经沾满他的鞋底,连鞋面也能看见湿泥的反光。 你怎么来了?我正要回去。曾砚昭问。 果然,雨已经停了,他找到这里来实在匪夷所思。郁弭避开他的目光,说:山下雨挺大的,我以为后山还在下雨,给您送伞。没想到走到这边,发现雨停了。 这样?曾砚昭惊讶地挑了一下眉。 郁弭担心被他发现自己在说谎,没有和他对视。他随意往别处看,手电筒忽然照到亭子里有一只毛茸茸的动物,两只眼睛在黑暗中亮得瘆人。 我的天!郁弭吓得往后退了半步,惊恐地看向曾砚昭,又因尴尬,立刻再次看向那只动物。 曾砚昭被他这一惊一乍的样子逗笑了,说:是狐狸,应该也是过来躲雨的。 红棕色的毛皮,尖尖的嘴,耳朵呈三角形向上竖起,加上那条深棕色的大尾巴,郁弭看出了那是狐狸。但是,曾砚昭一直和这只狐狸待在这里?!郁弭瞪圆了眼睛。 半晌,他难以置信地问:您一直和它在这里吗? 曾砚昭耸肩,说:我来的时候,它已经在这里了。 郁弭更是哑口无言。良久,他佩服地笑了笑,见那狐狸自在怡然地窝在亭子里,似乎没有要接近他们的意思,不禁道:您比寺里的师父更像师父。 后山一直有狐狸,小时候见得多了。曾砚昭不以为意。 郁弭想起他说过自己是在禄圆山长大的,想了想,问:您是在常觉寺长大的? 曾砚昭点了点头。 这么说来,应该是孤儿了。但他的母亲怎么会在寺中呢?郁弭茫然,奈何那是他不小心听见的事情,追问显得不妥当,于是笑说:那您这回其实是回家了。 嗯,差不多。曾砚昭低头看他手里拿的伞,问,山下下了大雨? 郁弭不知他为什么还问这个,心虚紧张,说:啊,是。不知道现在停了没,要是没停,还得再等等。可惜他们都睡了,没办法问一问他煞有介事地拿出手机,看时间已经快十点了。 但是这把伞全然看不出是刚淋过大雨的样子,曾砚昭甚至看不见上面有水迹。 他为了圆一个谎,不得不说更多的谎言,曾砚昭觉得可惜,但想象他在谎言被揭穿时无地自容的模样,又不忍心戳破他的谎话。 郁弭收起手机,对曾砚昭微微笑了笑,转身面对着寂寥的山林。 不知道上回给手电筒充电是什么时候,才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光居然渐渐弱了。 山林只有轻微的雨滴声,风掠过枝头,树冠婆娑作响。 春夜的花香在雨后缓缓蔓延,湿润的空气里充满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郁弭呼吸了一口雨后甜美的空气,回头问:您刚才自己在这里躲雨,不害怕吗? 怕什么?曾砚昭问。 他赧然笑道: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刚才我走上来,心里还有点发毛呢。 曾砚昭说:我们和它们都一样,为什么要害怕? 它们?郁弭毛骨悚然。 曾砚昭看他满脸不安,终于明白他在怕什么,忍俊不禁,道:一草一木,微风细雨,还有那只小狐狸。我们和它们都是世间万物的一部分,没有不同,有什么可害怕的? 郁弭听罢愣了一愣,想不出这话有什么不对,若是按照曾砚昭说的这样,反而是他自己庸人自扰了。 他惭愧地笑了笑,借着手电筒的光看一看周围。 阴森森、湿漉漉的,当真有任何风吹草动都挺听得一清二楚。郁弭闭上眼睛感受周遭的一切,待慢慢感觉和周围融在一起,成为其中的一部分,等再睁开眼睛,居然真不觉得有什么可怕了。 刚才上山的时候,觉得有点儿闷,现在空气闻着很新鲜,像是甜的。郁弭笑道。 曾砚昭淡淡笑了一笑,说:回去吧,明早要上早课,耽搁得太晚不好。话毕,他兀自先离开了亭子。 郁弭连忙跟上去,想着是不是得打伞,拿起伞才发现伞是收着的,根本没湿。 想起刚才撒谎说上山时下了大雨,郁弭顿时面红耳赤。他不自觉地放慢脚步,看着曾砚昭的背影,见他低着头走路,就要隐去在黑暗的夜色中,赶紧往前追。 曾老师,等等,我打手电筒郁弭追上去,就要追上曾砚昭时,看见他转身,忙不迭地刹住脚步。 鞋底的泥还湿着,踩着潮湿的石阶,猛地停步立刻就打滑了。郁弭大吃一惊,下意识地朝曾砚昭伸手。 曾砚昭马上抬手抓住了他伸过来的手,牢牢握住他的手腕。 郁弭晃悠了两下,可算站稳了,虚惊一场。 他吐了口气,双腿还有些软着。俄顷,他看见曾砚昭握着他的腕,心头一惊,要立即挣开时发现曾砚昭的手没有松开,挣扎的力道在短瞬间就停了。 还剩下一级台阶才算追上曾砚昭。 郁弭看着他,心跳的节奏变得砰砰砰的,一边想着他什么时候会松开手,一边缓缓地走完剩下的这级台阶。 谢谢。郁弭小声道。 台阶很滑,慢慢走,不着急。曾砚昭说着,松开了手,手电筒给我吧。 郁弭看了看自己各拿着手电筒和雨伞的两只手,把手电筒交给他。 曾砚昭用手电筒照亮前方的路,走在前面。 郁弭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想是刚才要摔倒的余悸还没散,还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他抿了抿嘴唇,叫道:曾老师。 嗯?他应着,没有回头。 过了一会儿,曾砚昭没听见身后的人再说话,奇怪地回头看了一眼。 郁弭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确实也想不到有什么可说的。 仿佛只是为了让他回头看这么一眼才叫了他。曾砚昭才停下脚步,眼神稍微郑重一些,便看见他露出紧张的神色。 你是一毕业就到常觉寺来当志工吗?曾砚昭说着,继续往前走。 郁弭跟着他,说:不是。我没考上高中,念完中专就出来工作了。之前在别的地方打工。 曾砚昭以为他涉世未深,没想到已经闯荡社会好些年了。可是这两天下来,他确实没有给人那种感觉。 听得出他很愿意回答,还说了没被问到的部分。曾砚昭又问:以前打了什么工? 他马上回答道:最开始的时候,是在一家会所当了几年服务生。后来,给人当了两年多的司机。 郁弭既想要好好看路,免得再次滑倒,又想看看他的反应,所以就算是走路也显得有些慌乱。 但是,曾砚昭听完以后没有再说什么。郁弭看着他的背影,不知怎么的,有点干着急。 没多久,曾砚昭转头瞥了他一眼,问:你还希望我问你什么? 啊?郁弭错愕。 他轻轻笑了一声,说:没事,过两天再说吧。不着急。 第13章 一雨惬群情4 曾砚昭表现出的游刃有余,让郁弭想起了叶懿川。 叶懿川还有他最后的情人梁成轩,郁弭在认识他们以前,从来没有见过有谁像他们那样,能这么轻易地将别人的感情玩弄在股掌之中。 或许他们自己不觉得是玩弄,其实郁弭有时也不那样认为。他们只是喜欢在发生肌肤之亲的同时,渲染浪漫又旖旎的氛围,让对手觉得自己确实被捧在手心里。 他们欣然地接受着别人的告白,然后说一声感谢。假如他们有时间、有精力、有心情,会馈赠一点美好,那不全然是怜悯或施舍,因为他们同样在享受着。 郁弭并不喜欢这种游刃有余,与此同时,却难以自拔。 那太甜蜜、太美妙了,对方有示弱的一面,楚楚可怜。即便郁弭知道再怎么样都轮不到他可怜人家,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要为之做些什么。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郁弭无法理解自己这样做究竟是出于一种怎么样的心情。直到他来到常觉寺,每日看见那些烧香拜佛的信众们。 他们是何等虔诚,持诵经文、匍匐拜忏,用身心、钱物供养着佛陀。 但是,佛什么都不缺。 想起叶懿川这件事,让郁弭晚上回到宿舍,合着双眼,却彻夜难眠。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希望曾砚昭多问他几句,而这份心情还被曾砚昭看穿了。 明明二人才认识不到两天时间而已。 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和叶懿川的第一个夜晚。 那天晚上叶懿川花五百万把他从会所里买了出来,他拿到了其中三百万的分成,不但足够给妈妈治病,还能让他们一家今后都衣食无忧。 从会所离开前,叶懿川贴着他的身体,问:郁弭,你寂寞吗? 他从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一张脸和这么主动的一双手,语无伦次,战战兢兢。 叶懿川说,他很寂寞。 郁弭是从那天晚上开始思考自己能给他些什么。 尽管,他什么都不缺。 这一夜不长,很快就到了要上早课的时候。 郁弭在钟声响起前有了些许睡意,无奈只好跟着大家起床。 余森辉是第一天上早课,尽管两只眼睛的黑眼圈深得像是熊猫似的,但依旧激动万分。 他颠颠儿跟在郁弭和莫舒云的身旁,喋喋不休地问早课要注意些什么,不会念经怎么办,是不是照着经书上念就可以了。 我还没领经书呢,要买吗?他问。 莫舒云被他逗得哭笑不得,说:昨天晚上不是告诉过你了?在寺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免费的。经书和书架志工团都会给你准备,不用操心。你要是有意愿,随喜往功德箱里放点香油钱就行。 恋耽美 风幡(9) 因义工宿舍和居士楼同在寺院的东侧,前往上早课的途中,他们见到的都是志工和居士们。直至快走到禅堂,他们才会和寺里的师父们见面。 余森辉虽然一路上说个不停,等见到师父们,就立刻闭上嘴巴,缄默着不再出声。 郁弭看他的模样既像敬畏又像虔诚,不禁对他的印象有了一些改观。 步入禅堂,郁弭看见曾砚昭已经在座位坐下。 想起昨夜下山时曾砚昭说的话,郁弭心头发堵,在被他发现以前,将注意力从他的身上移开了。 平日里志工们虽然是听从安排在寺里做工,但假如个人有自己的计划,向团长说明以后,一般都会得到理解,自主工作。 郁弭惦记着那辆脏兮兮的小轿车,打定主意趁着没下雨把车好好冲洗干净。 没有想到,他刚把这个打算告诉苏春媚,就被拒绝了。 王师兄这两天要跟着知广师父去行脚,不在寺里。待会儿他们就出门了。你要洗车的话,得先送孩子们去学校。苏春媚抱歉地说。 王师兄今年也去行脚?一旁的莫舒云听了,遗憾道,现在寺里义工少,她跟着师父去了,又少一个人。 话不能这么说,师父们平时不是带我们一起出坡吗?这一两天的时间不长,她的活大家分一分也是容易的。苏春媚说完,对郁弭微微一笑,这两天就都得由你接送孩子上学,辛苦你了。 郁弭连忙道:不会、不会,分内的事。如此一来,只不过是得开着那辆泥车去市区而已,倒不算什么。 大人们觉得车脏一点没什么,三个孩子却嫌弃了。 他们三个,两个上初中,一个上小学五年级,都是活泼开朗、伶牙俐齿的时候,听说是郁弭开车送他们上学,兴冲冲地要赶来坐小轿车,结果看见车轮和挡泥板上都是泥,纷纷面露难色。 唉哟,这也忒脏了!玲玲嫌弃着,一不留神让小玥先坐进了副驾驶座,顿时目瞪口呆,恨不得把她从车里拽出来。 小玥笑嘻嘻地系上安全带,打开车窗,趴在门上对还没上车的郁弭说:郁师兄,快来。 郁师兄,快来~佳辰捏着嗓音学小姑娘说话,末了作恶心状,我们家是常觉寺,不是兰若寺啊亲。 小玥对他翻了个白眼,抬起高傲的头颅,兀自关上车窗。 这个年龄的男生女生,都有了性别意识,而且是性别意识特别强烈的时候。早熟的女生嫌弃晚成的男生,男生却仍喜欢不知轻重地逗女生玩儿,于是两个阵营互相嫌弃,整天一见面就斗嘴不停。 郁弭觉得这三个孩子叽叽喳喳的,比自己更能说会道。 两个女生嫌佳辰调皮幼稚,总抢着坐副驾,好离佳辰远一些。不过苏春媚他们却开玩笑说,是因为郁弭长得好,像漂亮的偶像明星,两个女孩子才抢着要坐他的副驾。 他们吵归吵、闹过闹,大人们都看得出来,他们是彼此在乎的。三人从小一起在常觉寺中长大,没有血亲在身边,寺里的师兄们就是他们的家人,而他们就是彼此的兄弟姐妹。 这么活泼开朗的样子,如果不特意告知,谁能看得出他们是孤儿呢? 郁弭却知道,他们三个都是还在襁褓里的时候,被人遗弃在山门外,被师父捡回寺中的。 同样是被遗弃的孤儿,曾砚昭的性格却和他们相差很多。郁弭不禁好奇曾砚昭小的时候会是什么模样,而他们三个长大以后,会不会还像现在这么爽朗? 三人上车前还你一句、我一句,谁也不服谁。但是上路后没多久,车里就渐渐安静下来了,只剩下收音机里的交通广播。 郁弭趁着等红绿灯的时候往后排望了一眼,发现佳辰正端着习题册在看,不禁讶然。要知道,佳辰是他们三个中最不爱学习的,同时成绩也最差。 原以为玲玲和小玥为了让佳辰在路上好好看书,不再说话打扰他。不料没过多久,玲玲就说起风凉话来:唉!平时不努力,快中考了才抱佛脚。你去大殿看看佛祖想理你吗? 佳辰还嘴说:你怎么知道我考不上?曾师兄当年也常不及格,现在不是大学教授吗? 你居然敢拿自己和他比?!小玥转身,像看弱智一样看他,真的是! 郁弭从来不会主动加入他们这种低年龄段的吵架,可是听见熟悉的称谓,忍不住问:你们说的曾师兄,不会是前两天来寺里的曾砚昭教授吧? 是的啊!说到曾砚昭,小玥的话匣子立刻打开了,说个不停,郁师兄,你知道吗?他也是在常觉寺长大的!我听智性师父说,是静慧方丈在香炉下面捡到了他,在一个雨天。那时他的襁褓都被雨水泡湿了!是他哭得很响亮,静慧方丈才发现的。他真厉害,居然考上了大学,还能当教授!现在回寺里修葺殿宇,这功德实在太大了! 郁弭听得触动不已,半晌,又问道:你们还知道些什么? 小玥歪着脑袋一脸迷惑,后排也安静了。 良久,佳辰犹犹豫豫地说:昨天,我听见王师兄和苏师兄说话,知道曾师兄是苏师兄的孩子,可是她不敢和曾师兄相认。 郁弭震惊地看向后视镜里的佳辰,脑海空白了几秒钟。 玲玲若有所思地说:曾师兄也不想认她吧。 佳辰奇怪道:你怎么知道不想认? 反正我的亲生父母找来,我不会认的。谁叫他们当年不要我?玲玲厌弃地努了努嘴巴。 佳辰不以为然地撇嘴,端起书本装模作样地看起来。 玲玲见了立刻说道:我听智性师父说了,曾师兄知道苏师兄是他的妈妈。既然知道,又不认,不就是不想认吗? 这话说得佳辰哑口无言。 玲玲没有听见他反驳,不管是输是赢,都不说话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小玥捧着脸,感慨道:曾师兄好帅啊! 对吧?!玲玲像是活过来了,抓着副驾驶座的靠背,激动道,我也觉得!他好帅! 佳辰受不了地翻白眼,嘟哝道:两个花痴。 原来,曾砚昭竟然是苏春媚的儿子!郁弭听到这个消息,久久回不过神。 不过,他想到昨天苏春媚非让他回市区接曾砚昭的样子,好像又可以理解当时她为什么会那样了。并不是因为曾砚昭他们修庙宇有大功德,而是因为那是她的孩子。 郁弭记得苏春媚是从十三年前开始在常觉寺当志工的,十三年前应该是曾砚昭离开鲤城,去上大学后不久。 那天当曾砚昭听说苏春媚要求他来接他的时候,心里想着什么呢?郁弭想不起曾砚昭在那通电话里的语气,总觉得后者不管说什么都是淡淡的。 可想而知,曾砚昭并不想让他了解自己的身世。至于他,却希望曾砚昭能多问几句自己。 这一个多月的修行看起来没什么效果,他还是那么轻易地就向寂寞投降了。 第14章 一雨惬群情5 先把孩子们送到市区上学也好,这么一来,郁弭就能够在市里的自助洗车店洗车了,这比在寺里洗车方便些,而且价格也不贵。 洗完车,已是中午,回禄圆山肯定错过常觉寺的午斋。郁弭想到可以去长秋寺的斋堂吃午饭,但是早上曾砚昭带着他的几个学生去长秋寺了,不知现在还在不在。 为了避免和曾砚昭他们遇见,郁弭还是决定午饭在市区吃。 难得出门一趟,郁弭在洗车店的附近吃了一碗萝卜饭。 郁弭的原生家庭并不富裕,但他备受父母的疼爱,从小从来没有吃过全素餐,每顿饭都能吃到肉。后来工作了,他也不曾为了节约开支刻意亏待自己。至于到了给叶懿川当司机那两年,他在经济上宽裕了不少,为了健身,总是不断地摄入肉类以获取蛋白质。 在常觉寺的这一个多月,是郁弭这辈子绝无仅有的经历。 他确实做到为了修行不沾荤腥,可不能否认,当他吃到萝卜饭里的五花肉、干贝、花蛤干和虾米,他完全忘记了食存五观。 一碗米饭,不消几分钟就已经见底,郁弭把碗里的米粒都挑吃了干净,等到吃饱了,他想起师父们说的话,不禁觉得自己滑稽。 诚然,他和那几个来寺里修寺庙的研究生一样,都是没有受戒的在家人,不受佛门清规的管束,只要不在寺庙里开荤,在外面如何大鱼大肉都是自己的自由。不过,他到底是发了愿才去寺里当志工的,戒律却总是轻易被打破。 店里的客人不多,吃饱了饭,郁弭在座位上呆坐着。 过了一会儿,他拿出手机,往微信的搜索框里输入曾砚昭的手机号码,依然没有搜到任何用户。高填艺之前加了他为好友,她应该有曾砚昭的微信,郁弭和她从没有在微信联系过,自然不方便向她要曾砚昭的名片。 其实,直接问曾砚昭要就好了,何必偷偷摸摸呢?郁弭很清楚,就算本着与人方便的想法,曾砚昭也不会拒绝,可是想来想去,还是没有给曾砚昭发短信。 郁弭才在餐饮店里坐没多久,外头的天色转阴了。 想到下午接孩子们放学,回去的路上,刚洗的车恐怕又会被泥水溅湿,郁弭在心里叫了一声糟糕。 好在下午的这场雨不大,路面尽管湿了,倒不至于积起很多水洼。 郁弭接孩子们回常觉寺的路上,把车开得十分小心,回到寺里,看见车的表面只是难免有些雨天的污渍,多少松了口气。 这样的天气,释知广却带着师兄们出去行脚,真不知会有多辛苦、多狼狈。 不过,郁弭知道他们是不在意的。在佛门中人的眼中,所有的苦难和艰辛,都是佛祖给的历练,都是修行。 晚课的时候,郁弭没有见到曾砚昭。 药石的时候,郁弭也没有见到曾砚昭和他的学生。 方训文他们几个倒是来过堂了,郁弭是在大寮洗碗时才听释知乐说,最近几日寺里不做曾砚昭和他那几个学生的午斋和药石,那是曾砚昭交代知客的。只因最近他们师生几人每天都要去长秋寺工作,为图方便,就在那里用斋,直到长秋寺晚上关门,才回寺中。 郁弭正擦着洗好的碗,面前剩下的碗全被释知乐拿了过去。 王师兄平时负责去捡香炉里的残香。这几天她去行脚了,就有劳你去捡一下吧。释知乐说,剩下的碗我来擦就行。 哦,好。郁弭放下抹布。 桶头刷着菜桶,闻言道:王师兄今年又去行脚了? 释知乐点头说:对啊,今早和知广师父他们一起去了。 桶头沉吟片刻,道:她还是放不下吧。 放不下谁?郁弭还没来得及离开,听见他们说到王译旬,就暂时留了下来。 释知乐面露惋惜,说:知能师兄,她的孩子。 听罢,郁弭愣住,立即想起之前王译旬在龙爪槐下诵经,谨慎地问:知能师父怎么了?他到寺里这段时间,从没听说过有这位师父,听他的法名,应该和释知乐同辈才对。 三年前自缢了,就在山门外那棵龙爪槐。释知乐唏嘘道。 郁弭听完心头发紧,很想知道三年前发生了什么事,可他想到昨晚王译旬在树下诵经的模样,又觉得知道得太多是对她的不敬,于是没再多问,也不再多听,先离开了大寮。 这两天有雨,没什么人来寺里上香,香炉里的残香不多。 郁弭把盆取出来,端至伽蓝殿的屋檐下,借着手电筒的光,一根根地捡里面的残香。 捡着捡着,他望向伫立在烟雨当中的香炉,想起白天那几个孩子说的,当年还在襁褓中的曾砚昭被丢弃在香炉下,心里不知怎么的,有点难过。 郁弭从来不知道被父母厌弃、抛弃是什么感受,那之于他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人生来如果没有父母,年少懵懂的时候,看见自己与别人不同,该怎么生活? 思及此,郁弭叹了一口气,继续捡残香。 忽然,山门被推开了。 郁弭闻声往山门望,见到一男一女共打一把雨伞从外面回来,正是曾砚昭和他的学生郭青娜。 二人的脚步匆匆,入门后就往罗汉殿那边走,全然没有留意相反的方向。紧接着,高填艺和周启洁也共着一把伞回来了。 两个女生快步跟在老师和同学的身后,高填艺进门后不经意间往伽蓝殿望了一眼,冷不防地看见有人,吓得不轻,哎哟了一声。 这声让已经开始走远的曾砚昭他们停步往回望。 郁弭蹲在插香的盆子旁,远远的,也看不清他们各自脸上的表情。 郁师兄,你在那里干什么?周启洁问。 郁弭的手里抓着一把烧剩的香枝,起身道:我在捡香炉里的残香。 高填艺笑道:刚才真是吓死人了。你没去禅修吗? 还没开始,等会儿去。郁弭说着,隐约感觉曾砚昭正望着自己,立即低头,重新蹲下来捡香。 高填艺和周启洁面面相觑,分明对他这刻意疏远的态度感到不解。曾砚昭也看得莫名其妙,余光瞥见郭青娜正茫然地看着他们,像是奇怪为什么还不回去。 走吧。曾砚昭说着转身。 哎。郭青娜低头,继续往前走,忽然拉了一下曾砚昭的衣袖,提醒道,老师走这边,那块砖松了。 曾砚昭低头一看确实如此,便绕开了破损的砖路。 夜里寺院中的灯光少,加上下雨,走在路上看见的东西全是不清不楚的。但是,郁弭在捡残香时打了手电筒,那微弱的光线在黑暗中已算明亮,能把他脸上的表情照得明明白白。 曾砚昭读不懂他那时脸上的表情。 之前,郁弭虽然也常常避开和他的对视,曾砚昭看得出来那多少是因为他本性羞涩内向。但他在伽蓝殿前的样子不是如此,曾砚昭可以明显地感觉到郁弭是不想看见他。 曾砚昭确信那不是自己的错觉。郁弭有什么心事都会写在脸上,无论是经意的还是不经意的,曾砚昭从来没有见过有哪个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会那么坦诚。 因为曾砚昭他们每天上午都会在早课之后前往长秋寺,郁弭只要在早斋时不参与行堂,就不会和曾砚昭打到照面。 他们晚上回到寺里的时间,基本都在禅修前。 为了避免和他们遇见,郁弭总会赶在他们回来以前尽快捡完香炉里的残香。 奈何这几日天气转晴了,又遇到十五,来寺里的香客特别多,他要赶在禅修前把残香捡完,不容易。 方训文他们测绘的地点,仍然停留在罗汉殿。为此,罗汉殿暂时用隔栏拦了起来,免得香客进殿上香,既耽误师生几个工作,也耽误香客们礼佛。 郁弭每天送孩子们上学,回到寺中就被分配在罗汉殿维持秩序。 罗汉殿被划分为施工场所以后,氛围就不似其他地方那样清幽庄重了。 杨念棠他们会在工作的间隙休息聊天,讨论进度,交换意见,比起信众们,像是另一种虔诚。 当他们聊到与工作无关的内容时,气氛更是变得轻松不少。郁弭在旁边听着,不由得羡慕,明明他们和他是差不多的年纪,他却早就提不起精神了。 因着在旁边管控纪律的关系,郁弭在时隔多年以后喝到了奶茶。在他们来以前,他想都不敢想,寺院居然能够叫外卖。 工作间隙的休息时间,几个学生坐在罗汉殿后面的台阶上,一边喝奶茶一边划手机。 忽然,杨念棠乐道:哇,曾老师是大明星啊,一回来就搜刮了一批迷妹。 恋耽美 风幡(10) 郁弭咀嚼着奶茶里的珍珠,闻言斜眼瞄向了他们。 这天曾砚昭是独自去了长秋寺,他的学生都跟着方训文。人变多了,更加热闹。 周启洁凑近看他的手机,揶揄道:你连小学生的微信也加,海王都没你浪吧? 众生平等好不好?杨念棠又在说他的歪理。 郁弭想知道他们看的是什么,又不好上前凑热闹,但听这内容,大概是杨念棠加了小玥他们的微信。他不禁在心里感叹不可思议。 高填艺蹲在杨念棠的另一侧,吐出嘴里的奶茶吸管,说:老师对小朋友笑得好温柔,他从来没有对我们这样笑过。对吧? 周启洁不以为然,暧昧地笑道:我见他对青青这样笑过。 真的?高填艺惊讶极了,歪着脑袋想了想,也笑说,好像是有。 杨念棠望向坐在栏杆旁的郭青娜,开玩笑说:曾老师也是外貌协会的吗? 郭青娜的手中也端着奶茶,但另一只手始终在素描本上画画。听见别人拿自己当话柄,她连头也没抬,淡淡地说:我只是和小玥他们一样罢了。 她淡漠的样子,让郁弭想起了曾砚昭。郁弭听见她这么说,一时发蒙,眼睛一直盯着她看。 郭青娜很快发现这道别样的目光,扭头看过来,郁弭忙在仓促间看向别处,险些被奶茶呛到了喉咙。 第15章 一雨惬群情6 郭青娜的话让所有人都错愕不解,彼此面面相觑。 高填艺用眼神向周启洁问询着什么,没等后者回答,先道:你也是在常觉寺长大的?我以为你和小洁一样,在佛学院。 郁弭看其他人一个个面露了然,一点也不为郭青娜是个孤儿惊讶,才知道这几天来他们相互间都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 怎么会这样难道曾砚昭在选研究生的时候,考虑过她们的身世?郁弭愕异不已。细想曾砚昭对郭青娜的态度的确比对另外两个学生更亲近一点,这大概是因为他们从前就在常觉寺认识有关。 郭青娜没有否认高填艺的话,说:曾老师把这里所有人都当做家人。 听罢,其他学生的表情或凝重或惘然。 忽然,周启洁开玩笑说:唉,我爸妈把我丢错地方了。 她的话音刚落,麦承诚就在一旁推了一下她的脑袋,虽不说话,怒目瞪她的样子分明是在责怪她胡说。 郭青娜淡然笑了一笑,起身拿着速写本离开,去往前面的榕树下找方训文。 如果曾砚昭的妈妈在多年以后来到常觉寺找他,那郭青娜的父母呢?郁弭觉得郭青娜和曾砚昭固然有许多相似之处,无论是神态或谈吐,但她似乎更显得更悲哀。 大多数人的人生,都是平凡的,有时候就连凄楚都显得渺小,没什么值得拿出来说。可假如把所有人的命运摆在一起,相互比较,就会或多或少显得荒诞。 大殿里的菩萨总是微笑,他是不是也在笑这个呢? 有些人求神拜佛,初一十五往寺里赶,有些人则是一出生就不得不留在了寺院里。 比丘们看破了红尘才遁入空门,还有那么多人为求个清净到寺院里当义工,但又有多少人生来就在空门之内,要出走,又不知道还有哪里能去。 寺里散养的猫,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就开始整日整夜地叫。 夜里鸦默雀静之时,熟睡中的人很容易被猫叫春的声音惊醒,吵得难以入眠。 早课时,不少人的精神看起来都不太足,大概是被猫给吵的。可谁都没有把此事放在明面上说,唯恐叫师父听见了,反被指说定力不足。 像释智空这样的大和尚,别说入睡,通宵禅定后夜不倒单,也是有的,自然有资格数落别人。初来乍到的余森辉被连续吵了几个晚上,白天看见猫咪窝在房顶晒太阳,忍无可忍,要买个捕猫笼,把猫抓了,送去绝育。 经他说起,郁弭才从莫舒云那里得知,原来寺里本就有捕猫笼。寺里从前养的猫,都是由志工送去宠物医院绝育,而最近叫春的那只,是不久前从外面来的野猫,所以还没有做TNR。 没有想到,常觉寺这么先进,居然会给猫做TNR。余森辉领到了下午送猫去做绝育的任务,在大雄宝殿前洒扫时说,我爱上这里了。 如果不是余森辉提出要给新来的猫绝育,郁弭真不知道原来寺里的其他猫已经绝育了。难怪那些猫咪的左耳或右耳都缺了一个角,那是已经做过TNR的标志。 他一边扫地一边说:上午你送小玥他们去上学回来,车借我呗。我送猫去宠物医院。要么,你开七座的车送他们去上学? 我开七座的车去吧,轿车的钥匙给你。郁弭从兜里掏出车钥匙。 谢了。余森辉接过钥匙,揣进口袋。 才一个星期不到的功夫,余森辉似乎已经融入常觉寺的生活了。不过,他的义工之旅也将要在两天后画上一个句点。 想到他临走以前还要抓猫去做绝育,郁弭心想那只猫咪指不定怎么恨他。思及此,郁弭不禁偷笑。 后天就要回去了,好可惜。我会再回来的。到时候,可别忘了我哦。余森辉说着,对他抛了个媚眼。 郁弭只觉得油腻,故意摆出厌弃的表情。 余森辉却道:不知道下次我来的时候,你还在不在。 这话说得让郁弭愀然,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好奇地问:郁师兄,我觉得很奇怪。你才不到二十五岁,为什么不去外面找工作,反而在寺庙里当志工呢?你是在为出家做准备? 郁弭沉默片刻,说:不是,我没想出家。 那就太奇怪了啊。你这个长相和身材,完全可以去当模特,当网红,随便找家公司帮你营销一下,肯定日进斗金。这个年纪,是要奋斗的时候啊,不然怎么存得到老婆本?他说着说着,大概感觉自己的话说教意味太浓,话锋突然一转,说,在这里每天吃斋念佛,收入才三千,再怎么下去,你这身衣服架子就得瘦没了,以前不是白练了? 郁弭哭笑不得,说:无所谓,反正早就不练了。 我有所谓啊!余森辉大喊,凑近郁弭,说,我回去以前,你得给我列个计划,看看我能不能练成你这样。 郁弭说:健身还是找专业的教练比较好。自己练容易受伤,事倍功半。 我也想找私教,但是穷啊!说完,他歪头打量郁弭,忽然伸手抓到郁弭的胸,哇,真羡慕啊! 郁弭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推开他,笑骂道:走开啦! 眼看郁弭操起扫帚要打过来,余森辉立刻举起手里的扫帚做抵抗。郁弭正要作势打下去,眼风瞄见曾砚昭从居士楼那边走过来,立刻放下扫帚,背过身去,往大殿的台阶上扫落叶。 哎?怎么了?余森辉纳闷,追上来看看郁弭,又转身朝曾砚昭那边喊道,曾老师,早! 曾砚昭早看见了二人不认真洒扫,在大殿前嬉戏打闹。郁弭慌忙之间的转身,却让曾砚昭疑惑不解。 看得出来这个不久前出现的大学生义工和郁弭的关系不错,郁弭因为工作安排的关系,常和杨念棠他们在一起,不过曾砚昭唯独看和余森辉在一起的时候才会露出他那个年纪应该有的青春活力。 余森辉扯着郁弭的胳膊,像是要拉他转身向他打招呼。 曾砚昭看了片刻,只见到郁弭忸怩着不肯转身,便对一脸讪笑的余森辉点了点头,往山门走了。 过了片刻,余森辉莫名其妙地问:哎,你干吗?曾老师走了。 得知曾砚昭离开,郁弭在心里松了一口气,而这口气没了,心里却像是空了似的。 他低头扫地上的落叶,不回答。 什么意思啊!余森辉摸着脑袋,困顿得几乎要抓狂了。 曾砚昭走后没多久,郭青娜她们三个女生也出门了,听余森辉向她们搭讪,郁弭得知她们要到长秋寺去。 想必他们师生四人,又是要等到药石以后才会回来。 白天,郁弭在罗汉殿外负责维持秩序,时不时听见杨念棠和麦承诚聊天,在不经意间得知麦承诚正在追求周启洁,但是对方到目前为止还没答应,二人还在暧昧的阶段。 杨念棠安慰着麦承诚要任重道远,毕竟周启洁是在佛学院长大的,面上虽然开朗,其实说不定内心保守,清心寡欲,要追上还得花点心思和功夫。 她不会是女居士吧?杨念棠问。 不是,我问过。麦承诚说。 杨念棠想了想,意味不明地笑道:哎,你说居士在家里受戒,还能那个吗? 麦承诚好笑道:亏你还常到庙里来,连这都不知道。出家人才戒淫,在家的居士只戒邪淫。 哪些是邪淫?他问。 就是出轨啊劈腿啊约炮啊,或者打野战这些。麦承诚说到这里,举起速写本,喂,你觉不觉得这个耍头有点特别?和昂嘴是完全一样的形状。我对比了一下,连比例都是一样的。 杨念棠立刻收敛了玩笑,跑到麦承诚身边蹲下来,拿过速写本,一脸严肃地端看。 你这是哪里的斗拱?他扭头对刘株依喊,依依,你过来看看。 刘株依起身走过去。 麦承诚说:我在伽蓝殿看见的。 他们三个忽然间这么郑重,令郁弭忍不住好奇,想知道伽蓝殿的斗拱到底有什么特别。 可惜,他们彼此讨论的内容,郁弭全听不懂。他们拿着讨论后的结果去找方训文,罗汉殿一时就空了。 郁弭独自一人在殿前守着,直至到了上晚课的时候,他们也没有回来。 晚上,郁弭照旧去大殿前捡残香。 释知广他们再过两日就会回到常觉寺,到时候,捡残香的工作就交回王译旬的手里。 郁弭蹲在伽蓝殿的屋檐下捡残香,捡完后把盆端回香炉里放,回头望向伽蓝殿的斗拱,依旧没有看出个所以然。 回宿舍的路上,郁弭路过洗心池畔,想舀一点水缸里的水洗手,走近却忽然听见人声。 如果只是说话的声音,反不足以让郁弭害怕,偏偏是这细微的唇齿相接的黏腻感,令他听了,僵在原地,寸步难行。 借着淡淡的月色,郁弭依稀可见榕树畔有一双交叠的人影,分明是紧密拥抱着。盯着那双人影,郁弭的心扑通扑通直跳,更是不敢多走一步,生怕发出脚步声。 是谁?他没有办法从模糊的影子里分辨出他们的身份。 这时,一个温柔又带有些微磁性的声音低声道:周末出去,好不好? 怎么和方老师说?女生说。 男生轻声笑了笑,说:不用说什么,老师自然会知道的。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轻,或许是因为情调,也或许是因为怕人听见。郁弭听出是杨念棠和刘株依的声音,诧异万分。 这段时间以来,郁弭几乎没听见过刘株依说话,杨念棠常和其他女生暧昧不清,却没逗过刘株依。还以为他们只是普通的同学,没有想到 他们不再说话了。 郁弭愣了半晌,隐约听见刘株依轻吟的声音,心头一惊,顿时管不了太多,索性拔腿就朝宿舍跑去。 第16章 一雨惬群情7 嗷呜嗷呜嗷呜夜里本该静寂无声的寺院内,猫叫春的声音此起彼伏。 那声音惨烈得像是无辜的孩子被打得哇哇大叫,既瘆人,又叫人心焦。 难以入眠的郁弭在床上紧闭着双眼,因怕被两个室友发现自己深夜还没有入睡,一动不动。 但猫的叫声依旧不绝于耳,渐渐地,郁弭甚至怀疑那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依稀听见睡在对面床上铺的余森辉嘟哝道:怎么回事?到底有几只猫没有绝育啊。 没多久,巡更的释知悟在楼下小声喊道:去那边,去那边。 郁弭才知道,原来刚才叫春的猫一直在宿舍的楼下。 他重新闭上眼睛,在心中默念《心经》,想象脑海中有一个木鱼在不断有节奏地敲打,希望可以帮助睡眠。 笃、笃、笃笃、笃、笃、 四下慢慢变得安静,如同陷入了空寂当中。 耳畔似乎有微风拂过的声响,那也是空,使人如同置身在空旷的房间内,四面回响,一无所有。 又像是置身于水中,世间一切全被隔绝,唯剩下自己的呼吸被清清楚楚地感受。 呼吸,是平稳的呼吸。郁弭平稳地呼吸着,不知从何时开始,耳畔的风中夹杂着一丝亲昵的笑意,连耳朵上细细的绒毛也被风包裹着,变得潮湿。 郁弭睁开眼,看见是叶懿川坐在他的身上,此刻正俯首在他的耳畔轻笑。 他顿时愣住。 叶、叶总呼吸仍不急躁,却是成段落的,深一个、浅一个,郁弭忘记了呼吸的法门。 叶懿川白皙的皮肤透着潮红,眼中是慵懒而妩媚的笑意。 郁弭叶懿川在郁弭的耳边轻声唤,用一只手像是羽毛一般从他的胸膛滑过,慢慢地,指尖仿佛是羽毛的尖尖,落在他小腹上的皮肤,郁弭,让我尝尝看,你是不是甜的。郁弭,你是甜的,对吧? 郁弭怔忡地望着他,身体早已无法动弹,讷讷回答道:是。 他轻声笑起来,目光如流波辗转,歪着头天真地说:那我想吃糯的,怎么办? 叶总郁弭没来得及说话,便被叶懿川抓住了,他屏住呼吸,好不容易才把这口气艰难地吐出来。 你这孩子,可真乖。叶懿川说着,俯身吻他的嘴,像是给他度了一口气,让他愈发迷糊,却以为自己活了过来。 潮湿、炽热,如同泥沼一样把郁弭包裹。郁弭沉湎于其中,难以自拔,又难忍心中的焦虑,在挣扎中越发放纵。 皮肤相贴的感受太过真实,连毛孔中渗出的热汗好像也浸进了他的身体里。 他在一片白茫茫当中蓦地睁开双眼,所有的混沌和燥热在刹那间消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眼前是一片黑暗,郁弭急促地呼吸,不多久就开始控制呼吸的频率,而这反而让身体迟迟没有办法冷静下来。 没有了相拥时的温暖和热,他忽然觉得冷得很,就连身体也如同被掏空了一般孤寂,心头少了一块,缺斤少两,与众不同,分外寂寥。 是梦。郁弭苦涩地笑了一笑。 不仅仅这个是梦,过去发生的种种之于他,其实也与梦无异。 梦醒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倒不是全都没有。郁弭摸了摸湿润的裤裆,自嘲过后,心底更加凄寂。 郁弭没有时间自怜自艾,必须得趁着其他人还没睡醒,先把裤子给清洗了才行。否则,白天大家基本都在一起活动,他反而找不到时间,总不能这么留着一整天。 他屏息静气地听着周围的动静,确认对面床的上下铺都睡得很深,便悄悄起床,蹑手蹑脚地往洗手间走。尴尬的是他没有现成的裤子可以更换,必须得打开置物柜,摸黑翻找。 整个过程中,郁弭始终很小心。他是来寺里修行的,结果在这里住了快两个月,还会做春梦,这简直是贻笑大方。 恋耽美 风幡(11) 郁弭拿着更换的裤子进了洗手间,关上门,打开灯的那一刻,光线有点刺眼。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这种事,好像问佛祖无数次也问不到一个答案。 他们说,如果和别人开始一段新的、美好的恋情,很快就会把过去糟糕的经历忘掉。但是,那段经历对他而言连真实的恋爱都算不上,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示好,连亲昵和暧昧也止于床笫之间。而这个别人,又在哪里呢? 大脑里的思路像是堵塞了一般,郁弭呆滞地站在洗手池前洗裤子,把水流调至最小。 时过境迁,他居然不全然认为那是一无是处的过去。想起叶懿川的笑容,他还是会不自觉地跟着笑。真是滑稽透顶。 待嘴角的笑容褪去,郁弭冷冷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一块朽木,他抓起一把水,朝镜子丢去。 溅在镜子上的水还没有完全流下来,郁弭的身后就响起了敲门声。 他吓了一跳,回头盯着洗手间的门,希望是错觉。 可是,敲门声又响了。 郁弭看着水池里的裤子,咽下一口唾液,硬着头皮去开门。 门外是莫舒云,他和郁弭打了个照面,什么也没说,先透过缝隙往郁弭的身后瞄。 郁弭下意识地移动身体以挡住他的视线,可看他的表情是已从他异样的举动见猜到了真相。顿时,郁弭面上发热,问:起夜? 哦,不是。莫舒云别有意味地看了看他,突然听见水龙头的声音,以为是漏水了。没想到是你在。 郁弭后悔万分,其实明明可以不开门,只隔着门应一声,说是在上厕所就没事了。他暗骂自己太蠢,已没有话可以应对,只好干涩地扬了扬嘴角,掩饰困窘。 不是漏水就好,早点休息吧。明早还要上早课。莫舒云说着,转身走了。 郁弭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在他离开以后全面崩溃。他觉得自己的脑袋痛得像要裂开了。转身关门后,看着池子里还没有捞出来的裤子,给了自己一巴掌。 晚上被猫叫春的声音打扰的不只是郁弭,早课的路上,郁弭听见在寺中修行的居士小声议论猫,提到了晚上猫叫个不停的事。 做的那个梦,是不是和猫有关?郁弭不禁猜想。 可事到如今已经被莫舒云发现了,他只能期盼后者不会向别人说起这件事。不过,莫舒云在寺里当了快十年的志工,应该很多事都遇见过了,彼此都是男性,这样的事作为男性而言不算稀奇,他应该不至于要和别人论及。郁弭这么安慰自己。 他忽然想到,莫舒云来常觉寺的时候应该只有三十出头。这么些年,他是怎么过的?已经斩断七情六欲了吗?那么,就像余森辉说的,他为什么不出家? 想到余森辉结束义工工作后,宿舍里又只剩下他和莫舒云二人。偏偏又遇见这种尴尬的事,郁弭真觉得心中负累。 早课后,随着云板的敲响,刚结束早课不久的僧人和居士们排着队伍有序地进入斋堂用斋。 郁弭被临时指派了行堂的任务,先去了大寮找释知乐。 心事太重,郁弭没有胃口,面对早餐的清汤寡水,更是没有食欲。这样的他,在行堂时真可以做到不急不躁。 过堂前,众人先诵供养偈。郁弭在斋堂的一侧垂首,跟着师父们吟诵着。 末了,他抬起头,正好看见坐在不远处的曾砚昭。 郁弭觉得,比起自己,曾砚昭似乎整日都是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他早知曾砚昭是居士,但是,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皈依、受戒的? 其实在来常觉寺以前,郁弭也没有办法分清比丘和居士的区别。他像杨念棠那样,认为只要是皈依了佛门的人,都要斩断七情六欲,做到四大皆空。欲望和情爱,当然也不会有。 后来郁弭知道在家的居士也可以成家,过正常的夫妻生活。而有一点他依然想不通,那样的人在做那种事的时候想的是什么?如果还想着佛祖,那不是很荒诞? 远远看着曾砚昭,感觉他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当郁弭行堂时经过他的面前,往他的碗里舀米粥时,发现后者的气色看起来不太好,像是没睡够的样子。 郁弭因而有所联想,心里咯噔了一声。他这一晃神,险些忘记往前走。曾砚昭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回过神,立刻推着送餐车前进。 坐在曾砚昭身旁的郭青娜捧起碗等待,郁弭小心把粥舀进她的碗里,余光却不自觉地偷瞄曾砚昭,想确认他是不是已经发现端倪。 郁弭分不清是万幸还是可惜,放下碗后的曾砚昭垂着眼帘,仿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郁弭却确认了他的气色的确不如平常。 众人的食量有大有小,比丘和男居士还是要吃得多一些。曾砚昭平时吃饭,在第二遍分食的时候也会捧碗,但这天早晨却没有。 郁弭推着餐车再次经过曾砚昭的面前,舀起粥,要放进碗里时,他做了拒绝的手势。 第17章 一雨惬群情8 早斋结斋后,郁弭来到大寮帮忙洗碗。 听大寮的师父们说,午斋过后寮元释智性师父会带着众人去后山拜忏,大寮中的师父们还有志工都纷纷表示要跟着去。 拜忏即是忏悔,忏除业障,悔改过错。平日里,师父们出坡回来以后都会带领着众弟子在寺中拜忏。也有一起出门,往后山舍利塔群的方向经行、拜忏的,这是郁弭第一次遇见。 郁弭前一天晚上做了造恶业的梦,原本就打算下午去禅堂拜忏,听说释智性师父要带众人去后山,立即表示要跟着一起去。 偏偏上午他们出坡后没多久,天空又飘起了细雨。 这雨细如牛毛,没多久便是烟岚云岫。郁弭没有听说下午上山的计划取消的消息,心想这倒不奇怪,修行哪里有这点苦都吃不得的道理。 九点多时,郁弭经过云水堂,遇见几位穿着短卦的僧人在堂前滞留,全是面生的样子。 被莫舒云叫过去以后他才知道,原来这几位大和尚师从湘省的寺院一路云游参学到常觉寺,要在这里挂单,暂住几天。 等会儿我们俩和知明师兄一起去库房给这几位师兄拿铺盖,整理了地方让师兄们休息。莫舒云道。 好。郁弭应完,发现其中一位师兄的注意力被不远处吸引。 他好奇地扭头一看,只见是郭青娜她们几个女生打着伞、背着包,从义工宿舍那边款款而来,虽然没有大声嬉闹,但早晨在寺院里出现这么几名妙龄女子,又都是相貌清丽的模样,难免引人注意。 三人走得离云水堂远,没有留意这边有人注目,又似乎有要事商量,表情都比较严肃,一门心思地往山门外去了。 那三个都是曾砚昭的学生,连出家人都为之吸引,郁弭不由得想到杨念棠调侃:曾砚昭是外貌协会的人。 她们这样一同出去,大概是要去长秋寺工作,但为什么曾砚昭没和她们在一起呢?之前他们四人多是一起行动的。想到早斋时曾砚昭的气色不佳,郁弭没来由地有点担心。 这时,云水堂的寮长释知明师父从里面出来,请几位师兄入内挂单,又安排郁弭和莫舒云先去库房拿东西。 莫舒云连声应了,给郁弭使了个眼色,先行离开。 从云水堂离开没几步,莫舒云就说:我在常觉寺这么多年,也是头一回遇见那么多年轻漂亮的女生住在寺里。以前偶尔也有,不过都是来做义工,长得好看的,甚至只是为了拍点照片和视频。像郭师兄她们这样的女学生,确实很少见。 听到这里,郁弭隐约察觉他为什么要说这些,很想立即否认他的推测,可做了那种梦,又哪里有面子做澄清,只好默默认了。 你这么年轻,血气方刚,喜欢女孩子很正常。他遗憾地叹了口气,不过毕竟是在寺中修行。如果觉得有困难,多跟着师父做拜忏吧。 果然,莫舒云是觉得他梦见了女孩子。郁弭在心中苦笑,乖觉答应:嗯,我已经打算下午和智性师父上山。 莫舒云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充满理解,说:这个世界五光十色,要超脱,确实很难。我在这里快九年了,以前的事,有时候想起来,还是没有办法看作平常。说完,他苦涩地笑了一笑。 他刚才说的那番话,郁弭视作说教和劝导,没有想到他也有自己的苦衷,听了不免同情,感觉处境不像自己认为的那么孤单了。 雨在午斋之后,还是没有停。 这丝毫没有打灭信众们跟着释智性师父去后山拜忏的想法。大寮中的几位师父也要一起前往,郁弭跟随他们,结斋后就去了山门外。 禄圆山并非只有一座山,而是四座山峰的合称。山中有大大小小五座寺院,还有一座庵堂。后山的舍利塔群有各个寺庙中的高僧圆寂后立的舍利塔,所以不只是有常觉寺的僧众会去拜谒。 郁弭他们在途中偶遇了庵堂中的几位比丘尼,也是要往舍利塔群拜忏。 一行人在烟海茫茫的山林中,匍匐、跪拜,山路湿滑,却没有打消众人修行的意念。这当然辛苦,而正是这种令人一心只能做一件事的辛苦,才让人心除杂念,不再想着别的事情。 山中湿气很重,郁弭和其他人一样,没走多远,裤子就因为跪拜湿了。 他将额头轻轻叩在石阶上,次数多了,额头也慢慢变得通红。 这一路静寂无声的跪拜,不但是心灵上的历练,身体也受到折磨。同行的人当中,有一位年迈的比丘尼,才到半山腰上,下跪就已经战战巍巍。 和她在一起的年轻比丘尼,拜完起身后,更要将她搀扶起身。 郁弭在旁边看见了,心情变得有些复杂。 走在他们这一行人前面的,是释智性。而跟在释智性身后的,竟不是僧人,而是苏春媚。 她的年纪大了,步伐动作都比不上年轻人矫健,身子骨看起来也算不得坚朗。她用瘦弱的身躯,一步一步地跟着师父,朝山上跪拜、忏悔。如果说僧人们的拜忏多是为了苍生,那么她呢? 去山上的这一趟,差点儿就错过了晚课。 因为下午大寮中的师父们不少人去拜忏,原本就只吃粥的药石变得更加简单,只有一桶桶白米粥,留给众人。 郁弭不知道别人吃这粥是什么心情,但他着实饿坏了,而白米粥清汤寡水的,真是吃多少碗都吃不饱。 他在行堂时看见一起去拜忏的师父们都依旧吃得矜持,心中郁郁寡欢,只觉得如果结斋以后自己多吃一点,总是不好意思。 洗了碗,释知乐趁人不注意,给了郁弭一个水煮鸡蛋。 郁弭惊讶得很,忙问他怎么会有。 我悄悄煮的。释知乐说完,做了一个嘘的动作,挤眉弄眼地说,你和莫师兄住一块儿,平时肯定不敢往宿舍里面藏吃的。下午师父们都出去了,我就知道药石得喝白米粥。你这人高马大的,只喝几碗粥,撒几泡尿不就没了?回宿舍前吃了,喝杯茶漱漱口,别被莫师兄发现。那家伙,比出家人还苦行。 郁弭感激得很,担心道:那你吃什么?药石你不也只喝粥了? 嗨,这日子我都过两三年了,你才多久?释知乐满不在乎。 郁弭看着手里的鸡蛋,摩挲片刻,才要说不如一人一半,便看见苏春媚拎着一副药进了厨房。 他连忙把鸡蛋收起来。 释知乐纳闷道:苏师兄,你没去禅修? 煮完这副药就去了。苏春媚走到架子前找了找,取一个瓦罐放在灶上。 释知乐带着好奇上前帮忙,问:哪里来的药?给谁煎? 她眼神闪烁片刻,说:给曾教授。要在库房拿的。 郁弭听罢,心里咯噔了一声,僵在原地没有往前去。 只见释知乐捧起药,隔着纸闻了闻,说:曾教授感冒了? 啊,听说是发了烧。她说着,拿回药,在灶台前摆弄,开始煎药。 释知乐说:找西药吃就好了呀,西药退烧快,或者中成药。 苏春媚摇摇头,话说得肯定:他从小在寺里长大,有什么小病都是吃中药好的,还是吃中药吧。 释知乐语塞数秒,笑道:吃中药苦啊。西药当然也苦,就是一吞一咽,两秒钟的事儿。中药就得吃好久了。 苏春媚闻言淡淡地笑了一笑,分明没有听取他的意见。 见状,释知乐对郁弭扁了扁嘴巴,表示无可奈何。 郁弭却想着曾砚昭是什么时候开始生病的?早斋时就看见他的精神状态很差,说不定那时就不舒服了。上午他也没有和郭青娜她们一起出门。 原以为是因为后来他去了长秋寺,所以午斋时才没有见到他过堂。现在想来,他或许已经在居士楼里休息了一整日? 苏春媚下午跟大家一起去拜忏了,现在才来煎药,应该是不久前才知道曾砚昭生病的。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郁弭这么想着。他小时候生过大病,牢牢记得父母在自己的床边照顾的操劳模样。现在看见苏春媚这么用心,不禁想念起远在许州的父母来。 那个郁师兄。忽然,苏春媚捧着双手,拘谨地请求道,等会儿药煎好以后,我放在保温壶里。你拿去给曾教授?我毕竟是女众,晚上去男众的房间,不大合适的。 这一个多月来,郁弭第一次被她用这种眼神看着,想到她和曾砚昭的关系,即便平时偶有对她的不满,现在也全化作了同情。 听她这说法,分明不打算让她和曾砚昭的关系公诸于众。郁弭心底不愿意去给曾砚昭送药,又想知道他的病情究竟如何了。她既然不惜加以借口请求,郁弭就答应了下来。 为了守曾砚昭的这副药,郁弭留在厨房里陪苏春媚煎药。 他偶尔偷偷打量苏春媚,发现曾砚昭的侧面确实和她有几分相似,虽然称不上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不过只要说他们是母子,人们应该都会觉得像。 那颗中午留下来的鸡蛋,郁弭一直找不到机会吃。 不知是不是为了排解无聊,煎药时,苏春媚难得地问他家在哪里,父母现在过得怎么样,家中有没有兄弟姐妹。 你这个年纪,在寺院里做志工,能存到钱给父母贴补家用吗?她问。 当年给叶懿川当司机的时候,郁弭的收入不菲,更何况叶懿川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陆陆续续给了他不少钱。郁弭辞职的时候,叶懿川更是送了他们家一座别墅。 郁弭的物欲很低,得到的钱,除却给妈妈治病和养病以外,剩下的几乎没怎么用,全存在银行里。现在的情况,只要物价不会一下子上涨得太快,导致那些钱全部贬值,别说给父母养老,他就算以后再也不工作,同样是吃穿不愁。 还行吧,我之前存了一点钱。郁弭说。 她点点头,又问:你到这么远的地方当志工,你姐姐是常回家看望父母? 没有。姐姐和我是同父异母,她和我妈妈不亲,所以不常回去。郁弭说完,补充道,我爸妈身体都还挺好的,现在。 同父异母?苏春媚的眼神忽然变得敏锐。 郁弭不知她为什么突然这样,不禁后悔说得太细,唯恐被她看出什么来,只用生硬的回答结束话题:是。 第18章 一雨惬群情9 煎中药往往很耗时间,现在连医院里开的中药也出了熬好的便携包装。郁弭陪苏春媚煎药,等到药煎好的时候,禅修也近结束了。 郁弭看着她把药倒进保温壶里,说:苏师兄,既然你这么关心曾教授,为什么不自己给他送药?现在禅修也要结束了。 不是说了吗?我是女众,去男众的房间不合适。苏春媚放下瓦罐,拧好了保温壶的盖子,微笑递给他,喏,辛苦你了。记得看着他把药喝完。 恋耽美 风幡(12) 郁弭窘然,只好接过保温壶。 居士楼的前面,种了几簇叉花草。或淡紫或玫红的颜色,在青绿的叶片显得娇嫩可爱。还没开花的花苞是水滴的形状,盛开后如同风铃。 叉花草在雨季开花,淋了雨的花朵被浸润后变得透明,更像是琉璃制的风铃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郁弭刚到常觉寺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些可爱的小花,这种花在他的家乡很常见,他一眼就认出来,觉得分外亲切。 小的时候,姐姐和她的小伙伴们喜欢摘下这些小花,挂在耳朵上,当做是耳环。郁弭还记得她在阳光下奔跑时,耳朵上的两朵小花随风飞舞的模样。 这花从秋天就开始开放,花期很长。常觉寺的僧人们喜欢称它为雨中花,颇为诗意的名字。郁弭曾看见小玥把花朵摘下来,别在头发上,令他想起了姐姐小的时候。 来到早春的时节,郁弭觉得这几簇叉花草开得更加热烈了,好像是要赶在花期结束前最后绽放一般。 郁弭到居士楼的时候,抬头望了一眼,竟没有看见有一个房间的窗户是亮着灯的。 这个时间大家都去禅堂禅修了,居士楼人去楼空是正常,但曾砚昭应该在房间才对。难不成,他已经休息了? 思及此,郁弭捧着保温壶,在楼外踟蹰踱步。 这几天他一直尽量避开曾砚昭,没想到现在却要送药,不得不单独见面。想到要吵醒休息中的曾砚昭,郁弭既烦恼又激动,心跳像是加速了跳动般。 半晌,他定了定神,最终决定速战速决,把保温壶交给曾砚昭就走。 至于他是不是喝了,这又哪里是他要操心的事情?郁弭如是想着,拎着保温壶上楼。 郁弭的脚步很快让楼内的感应灯次第亮起,他在心里默念着苏春媚告知的房间号码,很快来到曾砚昭的房门外。 403室。郁弭确认无误,深吸一口气,轻轻敲了敲门。 门内静悄悄的,没有声响。 郁弭侧耳听了听,把敲门的力度加大了一些,还是没有人应门。 是睡得太深了?郁弭贴着门,喊道:曾老师?您在休息吗?我是郁弭,苏师兄听说您病了,给您煎了药。 没有声音。 曾老师?郁弭又敲了敲门。 如果没有办法把药交给曾砚昭,郁弭感觉自己刚才在楼下的徘徊实在太傻了。他不禁自嘲地笑了笑,正想着把保温壶留在房门外,可才弯腰,又觉得不放心。 难道曾砚昭真因为病得不轻,所以昏睡过去了?郁弭被这想法吓了一跳,忽然紧张起来。 不行,要是真的病得那么严重,就不是一副中药能解决的事情了,得赶紧把他叫起来,送去医院才可以。郁弭立刻拿出手机给曾砚昭打电话,决定无论如何都得把他叫醒。 郁弭惴惴不安地拨出电话,没有想到才响两声电话就接通了。 他大吃一惊,听着电话那头传来曾砚昭清楚的声音,脑袋更是蒙住。 喂?郁弭?曾砚昭奇怪道。 啊,曾老师。郁弭摸摸后脑勺,感觉耳朵发热,那个听说您发烧了?苏师兄刚才煎了一副中药,让我送过来给您。您不在? 他像是在接纳这个情况,郁弭听见他呼了一声长气。 我不在房间。中午我从医务室拿了退烧药,吃过后已经退烧了。曾砚昭说。 郁弭觉得他说话的语气有些冷淡,这可能是针对苏春媚的,但郁弭听了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也不知曾砚昭这么说的话,他要拿这副药怎么办,倒掉?原封不动还回去? 那这个药怎么办?我送到您的房门外了。郁弭小声说完,心头一惊,忍不住怀疑自己刚才说的话算不算是在抱怨或撒娇。 他懊恼得很,恨不得直接把这通电话挂断,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此时,曾砚昭说:我在罗汉殿,你拿过来吧。 郁弭又窘又羞,心生挫败感,只好道:好,我现在拿过去。 怎么大晚上的,跑到罗汉殿去了?郁弭听说这个地点,去往罗汉殿的路上,心中难免是有些埋怨的。 才退了烧就出来走动,夜里凉得很,又赶上下雨,他是想再次发烧?不过,好在只是去罗汉殿了,假如又像上回那样去后山,郁弭估摸着自己会被气笑。 说曾砚昭这个人不省心,却不完全是。毕竟,他生了病,会自己去医务室拿药。 相比之后,郁弭想起释知乐说煎药麻烦吃中药苦的时候,苏春媚对煎药的执著,难免认为是讽刺。 自从曾砚昭回到常觉寺以后,她想方设法地关心曾砚昭,又不愿和他相认。这次让郁弭来送药也好,之前让他去接曾砚昭也罢,全是她一厢情愿地对曾砚昭好,其实曾砚昭早有自己的安排,也不愿领情。 如果开车和送药的人不是他,而是别的人,曾砚昭会坚持拒绝吗?郁弭忽然冒出这个念头。他心头一紧,立即摇摇头把这个念头甩出去,心说既然曾砚昭是皈依的居士,肯定会与人方便的,换做谁,应该都一样。 这一路下着牛毛细雨,叫人打伞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郁弭冒雨走了一路,头发和脸似乎都湿了些。 快走到罗汉殿的时候,雨滴忽的变大了,他连忙拔腿就跑。 上了台阶,见殿门开着,郁弭跃步跳过门槛,进了殿内。 黑魆魆的殿内传来脚步声的回声,郁弭瞄到一旁有光束,扭头一看,却先看见长眉罗汉两道长眉搭在胸前嶙峋的肋骨上,纵使慈眉善目,铜像在冷色的灯光照射下依旧诡异骇人。 郁弭吓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后来才发现是曾砚昭站在柱子旁。 当曾砚昭把手机拿低,那束灯光就由下至上照亮他的脸。不知是不是他生病刚退烧的缘故,憔悴的脸面在光束中呈青白色。 郁弭看他表情漠然,心头一软,哀求道:唉,曾老师,这样很吓人诶。 曾砚昭不解。 清明节都快到了。郁弭嘟哝道。 闻言,曾砚昭挑眉,不禁微笑说:你在罗汉殿里,还怕鬼? 郁弭听见这个字,耸了一下肩。可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故作镇定,走上前去,双手递上保温壶,说:苏师兄煎的药,说是可以退烧。不过现在,曾砚昭应该用不到了。 曾砚昭接过保温壶,说:谢谢。 这药终于送到了,郁弭本应将这件事放下。但假如放下,这时应该是他要转身离开了。 几天来他特意避开曾砚昭,其实也知道曾砚昭发现了这一点。可是,现在当二人再次面对面,郁弭感觉不到曾砚昭对他这些天失礼的在意,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 思及此,郁弭又有点气馁。 这是苏师兄的心意。郁弭低头挠了挠眉毛,避免和他对视,既然是中药,应该药效也不大,您当补药喝了呗。我也好回去交差。 曾砚昭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拎着保温壶,根本空不出手拧开壶盖。听见他说的话,曾砚昭皱眉,道:交差? 大概是以前当服务生和专属司机的缘故,郁弭习惯了被人呼来喝去,更习惯了察言观色。曾砚昭只说了区区两个字,郁弭却听出他的不悦,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他连忙摆摆手否认,说:哦,不是、不是,她有好好拜托我。我只是觉得既然答应了人家,还是要做到才好。不是交差。 如果曾砚昭和苏春媚的关系因为他的表达不当变得更加恶劣,那他岂不成了罪人?郁弭懊悔极了。 因为周围很暗,手机的灯光是唯一的光源,郁弭脸上的表情被照得清清楚楚。曾砚昭原想说些什么,见郁弭懊恼得咬住嘴唇,在他把嘴唇松开的时候,曾砚昭的心忽然漏跳了一拍。 原本退烧以后,曾砚昭的脑袋还是有些昏沉,身体也虚软无力。漏跳的那一拍心跳,让大脑缺少了供氧,曾砚昭只觉得脑子一时昏得厉害,不得不用力晃了一下头。 见状,郁弭错愕,忙道:还是头昏?可能是吃的退烧药药力不够,再把这副药给喝了吧? 看他着急的样子,曾砚昭好笑地摇摇头,关上手机的灯光。把手机放回口袋里,空出手以后,曾砚昭摸黑拧开壶盖。 空气中顷刻间满溢了中药的气味,分外浓烈。郁弭光是闻着就觉得很苦,偏偏这时没了灯,也不知道曾砚昭在面对这壶药时是什么表情。 原来刚才居然是因为没能空出手拧盖子,才一直没喝?郁弭尴尬,心想自己原可以帮他拿手机或者帮他打灯照明的。 而此时,药香四溢的时候,周遭漆黑一片,眼前仿佛一无所有,视觉消失以后,嗅觉和听觉都变得非常灵敏,郁弭隐约听见曾砚昭吹气的声音。 那很轻,轻得像是郁弭的幻觉。他听得耳朵发痒,接着就听见曾砚昭喝药时发出的吞咽声。郁弭心软无力,喃喃说了一句:阿弥陀佛。 什么?曾砚昭问。 他吃了一惊,连忙说:没什么。药还很烫,您喝的时候小心点儿。 这话说完没多久,曾砚昭没应,殿外反而传来巡更僧严厉的声音:谁在殿内?已经是休息的时间了! 第19章 一雨惬群情10 巡更僧的话音落下后没多久,郁弭便听见他走近的脚步声。他登时紧张,朝曾砚昭的方向看去,正不知要如何应对,忽而被曾砚昭抓住了手,踉跄了两步就被拉到了角落里。 郁弭吓得大气不敢出,只觉得曾砚昭揽住了自己的另一侧肩膀。因为他的手中拿着保温壶,壶身的坚硬压在郁弭的肩头,那感觉格外明显。 紧接着,一束手电筒的灯光照进了殿内。 有人吗?谁还没回寮房休息?释知悟一边问,一边用手电筒往殿内扫射,赶快出来认错哦。如果被我发现了,告诉维那和寮元,又是另一回事了。 当他把手电筒往这边的方向扫,灯管却在自己的身后被切断,郁弭这才发现原来曾砚昭拉着他躲在了一根柱子后面。 郁弭秉着呼吸,垂眸看见曾砚昭眉头紧锁,像是有些烦恼,突然明白原来他之所以有这种反应,是担心被巡更僧发现了,报告给维那,到时候就得去大殿跪香忏悔了。 原来堂堂的教授还会怕这个,想到这里,郁弭不由得觉得他有点儿孩子气。他本应该为此笑一笑,但这距离太近了,他几乎可以闻取曾砚昭的呼吸,又让他笑不出来。 释知悟虽然有意好好查看,不过他始终没有用手电筒往罗汉像上照,也没有走近。半晌,他嘟哝道:是忘了关门吗? 郁弭听完,心里喊了一声糟糕,侧耳倾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走远,着急得扯曾砚昭的衣袂。奈何现在释知悟已经出去了,黑暗中郁弭根本看不见曾砚昭,更无法把自己的眼神传达给他。 如果这个时候发出声音,肯定会被发现的。郁弭心乱如麻,紧接着就听见了殿门被关上的声音,落锁声很快就隔着门响起了。 郁弭懊丧地耷拉下脑袋,脱口而出道:现 话还没能完全说出口,曾砚昭就捂住了他的嘴巴。 不知是不是刚退烧的缘故,曾砚昭的手心是滚烫的。郁弭被他捂住嘴,不消片刻脸就热了。他不敢大声呼吸,只听见殿外又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在门外戛然而止。 一时间,殿内、殿外都静寂无声。 郁弭的呼吸落在曾砚昭的手背上,时间长了,后者感觉手背的皮肤又湿又热。他确认郁弭应该不会出声,慢慢把手放下来。 郁弭不知道曾砚昭究竟想干什么,还是不敢喘大气。 他朝外面望,隔着窗玻璃看见殿外有一个人影,被手电筒的光照着,分明是在观察里面动静的姿势。见状,郁弭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过了好一会儿,释知悟终于走了,手电筒的光也渐渐远离。 郁弭松了一口气,只觉得现在的情况既滑稽又尴尬。 虽说曾砚昭身为大学教授,如果被罚在大雄宝殿跪香忏悔会很失颜面,但整夜被关在罗汉殿里,不同样荒唐吗?没有想到曾砚昭是这样的人,郁弭哭笑不得。 感觉到曾砚昭松手,郁弭小声问:我拿手机照一下? 嗯。曾砚昭低低地应了一声。 郁弭感觉他也很为刚才的境况无地自容,再次忍不住想发笑。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只是将手机屏幕的光调亮一些,这样既不至于什么都看不见,也不会亮得被外面的人发现如果还有人路过的话。 此时,他们尽管依旧看不清彼此,但多少能确定方位,一些轮廓也是看得清的。郁弭不禁想问他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犹豫后道:您的药喝完了吗? 还没有。曾砚昭说完,垂眸扫了一眼他的下半身。 郁弭不明所以,低头一看,竟见到裤裆处是鼓起来的,顿时羞得满面通红。他手忙脚乱,急急忙忙地把手往口袋里伸,摸了片刻才摸出口袋里的那颗鸡蛋,红着脸解释道:是鸡蛋,早些时候行堂的师兄给我留的。 曾砚昭原是为那裤裆暗暗吃了一惊,现在看他捧着一颗水煮蛋解释说明,连音量都顾不上控制,困窘的同时,也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感到狼狈。 哦好。曾砚昭无言以对,半晌才这么应了。 郁弭更是窘迫,讪讪一笑,正要把鸡蛋重新放进裤兜里,又立刻止住了这个动作。手里的鸡蛋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他只好握在手中。 手机屏幕的光在这时暗了下来。 郁弭嘟哝道:以后这条裤子要少穿了。 黑暗中,曾砚昭看不见他的脸,可他说这句话时是什么表情,他竟完全能够想象。 哦,没什么,是我说到这里,曾砚昭忽然止住了话,总觉得若是往下说,好像又无论如何都不妥。 郁弭抿了抿嘴唇,发现嘴唇是干透的。既然如果看得见对方,只会徒增困窘,还不如就这么什么都看不见的好。这么想着,郁弭干脆把手机和鸡蛋分别放进两侧的裤兜里,还伸手把口袋好好整理了一下。 偏偏他才把手机收起来没多久,就觉得周遭安静得瘆人,他甚至感觉不到曾砚昭的位置。面前尽管是黑暗的,他却觉得曾砚昭不是站在原处了。 曾老师?郁弭不由得唤道。 我坐地上了。曾砚昭回答说。 郁弭通过声音判断他的位置,心想他该不会打算在这里打坐,禅定一整夜吧? 这个曾砚昭能做到,他可做不到。再说,明天一早殿门打开,打扫的人不一样会发现他们在里面吗?郁弭忐忑不安,下意识地要去找他,才走了两步脚下就被绊了。 郁弭惊慌之间意识到那是曾砚昭的腿,挥着双臂试图在黑暗中找个东西凭靠,好在扶住了一根柱子,才踉跄着站稳了。 郁弭蹲下,朝刚才的方向着急地问:您没事吧?我踢着您了?刚才被绊到的时候,他似乎听见曾砚昭哼了一声。 没事,药溅了一些而已。曾砚昭愈发没有心情喝这壶药,干脆把盖子重新盖上了。 只听咚地一声,郁弭往前跪道:溅出来了?烫着手了吗? 曾砚昭清清楚楚地听见那一声,接着听着他说话的声音很近、很紧张,顿时讶然。 曾老师?没听到回答,郁弭只好拿出手机再次点亮屏幕。 这微弱的光源亮起的一刻,郁弭看见曾砚昭眉头紧锁地注视自己,心里咯噔了一声,下意识地把手机反扣,让光线变得更暗。 恋耽美 风幡(13) 对不起,我总是冒冒失失的。郁弭自顾自地圆说,在曾砚昭的身旁不远处坐了下来。 总是吗?曾砚昭突然很想知道真正的答案。 郁弭抿紧了嘴唇,有意要解释并非如此,又不敢,只好低下头。 手机的屏幕灯灭了。 光线消失的前一刻,郁弭脸上的黯然让曾砚昭的心里掠过一丝失落。他撇撇嘴,拿出手机道:我给郭青娜发个消息,叫她想办法拿到钥匙,过来把我们放出去。 闻言,郁弭吃惊地抬起头,正巧看见曾砚昭被屏幕光照亮的脸。 窥见曾砚昭似乎有些不耐烦,郁弭的心砰砰直跳。忽而,曾砚昭抬眼冷冷地看向他,那几乎跳到了嗓子眼的心登时又漏了一拍似的。他吃力地咽下一口唾液,再度低头。 不知道曾砚昭发的消息里怎么说,为什么郭青娜可以拿到殿门的钥匙呢?郁弭百思不得其解,心里却是有些郁郁的。 说不定巡更僧进来以前,曾砚昭已经做好了全套的打算,只有他一直在担惊受怕,还烦恼要怎么出去。思及此,郁弭自嘲地笑笑,胸口不知怎的,总像是被闷住了。 过了一会儿,郁弭的余光瞄见手机的光线消失了。 他问:现在几点了? 还早,不到十点。巡更僧从九点半开始巡更,他才走没多久,时间自然也没过多久。 郁弭撇嘴道:哪里早?换平时这会儿,我已经睡着了。 曾砚昭听出他的计较,刚才没得到答案的不快暂时消失了。他好笑道:那你现在要睡觉吗? 不知是不是确定巡更僧不会再过来的缘故,他现在居然大大方方地说话了?郁弭听完喉咙发紧,半晌道:不要。 这语气犟得像孩子发脾气似的,曾砚昭听完忍不住又笑了一声。 郁弭在这时发现刚才说话的语气不对劲了,恨不得找针线把自己的嘴巴缝起来。 曾砚昭半天没听见他再吭声,淡淡笑了一笑,说:等一等吧。她偷钥匙,来不了那么快。 闻言,郁弭惊愕不已,迟疑道:偷?难以置信,这是一名居士说出口的话。 嗯,小的时候,我们常偷钥匙出去。曾砚昭回想道,夏天,后山有很多萤火虫。她很喜欢。 说这些,是默认他知道他们俩从小认识吗?又或是,趁着等人,和别人分享他们之间的往事呢?郁弭不愿意接这话,怕又说错什么,闭着嘴巴。 曾砚昭注视着前方的黑暗,料想自己可能说了什么他不愿意听的话,便没有往下说。 郁弭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听见曾砚昭继续回顾往事。他大概还是愿意保留。郁弭低着头,忍不住说出心里一直以来的想法:我总是看见你们俩在一起,您对她好像也比对其他两个女学生好。这种就叫做青梅竹马吧。 他的声音很轻,但好在曾砚昭能听清每一个字。 总是吗?曾砚昭再一次问同样的问题。 郁弭愕然,心里打着鼓,想了想,问:或者您喜欢她? 曾砚昭不由得笑了,说:我如果喜欢她,你怎么会发现鸡蛋在兜里? 郁弭听完忽然觉得脑子里好像翻起了火一般的浪涌,烧得厉害,可与此同时,胸腔的郁结消失以后,感觉竟是空荡荡的。 他握紧了拳头,努力让自己冷静一些,但是倒灌在心头的酸涩实在太难熬了。他来这里快两个月了,周围全是不喜不悲、无欲无求。他拜忏时心中所想从来不敢说出口,更不敢从师父那里询问解答。 而现在,置身于黑暗中的曾砚昭像是具象化的光明。郁弭趋着光想要抓,但他怎么确定这不仅仅是暗示呢? 曾老师郁弭深吸一口气,今天下午,我跟着师父去后山拜忏了。因为昨晚做了不该做的梦。 曾砚昭没有想到郁弭的反应会这么难受,怜惜道:拜忏过后,就会好了。佛 没有。没有好。郁弭打断了他的话,不想再听见类似的说辞了。 他真的认为什么事佛都能够解决吗?郁弭已经把话说到这地步,却得到这种回答,忍不住气愤,更后悔自己居然决定开口了。 我还是很寂寞。他感觉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我做的是那种梦。那种梦,您知道吗?我已经离开他很久了,可三不五时的还是会我觉得自己好无耻。我是不是应该去夜店或者别的地方呢?来寺里当志工,是侮辱佛门净地吧?其实我去过一两回,但还是好寂寞啊我以为来这里会变好的。 他说着说着,脑袋开始疼了,身子好像被挖空了似的。那种冷飕飕的感觉,迅速地包裹了他的心脏。 他不得不抱住脑袋,把自己缩成一团,连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其实我从看见您的第一眼就知道您是同性恋了。我想我是太寂寞了吧,所以总是看着您。但是您过得很好,对吗?如果我因为寂寞就我太愚蠢了,是个大傻瓜。 曾砚昭万万没有想到这会是他来常觉寺当志工的真正理由。而之前他的一些接近和示好,曾砚昭现在看来,觉得自己多少有些可笑。 他看不见黑暗中的郁弭,却从他越来越颤抖的声音里感觉到他的无助。曾砚昭从来不曾面对这种无助,这份不切实的痛苦无人倾述,似乎才是最让郁弭苦不堪言的。 悲悯自曾砚昭的心头油然而生,他道:我没有谈过恋爱,究竟是不是同性恋,自己都还说不清。 闻言,郁弭打了一个颤,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尽管看不见,不过曾砚昭感觉此刻郁弭应该正看着自己。 你要和我谈恋爱吗?曾砚昭问,说不定,就不会再寂寞了。 第20章 一雨惬群情11 曾砚昭的语气平静,郁弭听不出他对答案有任何期盼,而他说话的节奏是低缓而克制的,郁弭觉得比起激动得几乎要泪崩的自己,曾砚昭像是置之度外的圣人。 可是,这位圣人却说着几近世俗的话,让郁弭不得不怀疑这是一种垂怜。 郁弭怔怔地望着曾砚昭所在的方向,想象后者此刻的表情是不是充满了同情。 他苦笑了一下,说:下午,我们去后山拜忏的时候,智性师父给我们说了摩诃萨埵王子舍身饲虎的故事。 曾砚昭听了,不禁愣住。 师父说,《贤愚经》上写,印度古国从前有三个王子,有一天,他们一起去山里打猎,看见一只母老虎带着几只小老虎,母老虎太饿了,要把小老虎吃掉。小王子见了,把两个哥哥支走,自己回到山里,躺在母老虎的面前让它吃。可是,老虎太饿,已经没有力气吃肉。小王子又用锋利的树枝把自己划伤,让老虎喝自己的血。等到母老虎喝了血,有了力气,它就和小老虎们把小王子身上的肉吃掉了。郁弭目光呆滞地诉说着这个下午听见的本生故事。 摩诃萨埵王子就是佛祖释迦牟尼的前世。信众们听完故事,无不为佛祖前生累世忍辱牺牲的故事所感动。郁弭却想:常言道,虎毒不食子,老虎饿了尚且要吃自己的孩子,摩诃萨埵王子能做到舍身饲虎,这是何等的善行呢?有这样的善行,难怪后世成佛了。至于他们这些凡夫俗子,是绝对做不到的。 当一个偶像永远遥不可及的时候,追随的意义是什么? 郁弭彼时想不明白,而现在听曾砚昭居然说要和他谈恋爱,他忽然理解真正的信众在听见这个故事以后,是怎么想的。 曾老师,我觉得您有点儿像摩诃萨埵王子。郁弭感激地笑了笑,如果真的有来世,您应该能去往极乐世界吧。 他的声音听起来没精打采。头一回向别人发出恋爱的邀请,却被这么敷衍,曾砚昭多少是有些遗憾的。他沉下一口气,想了想,说:如果,那时老虎没有吃摩诃萨埵,你说他后世能成佛吗? 郁弭诧异。 人们听这个故事的时候,常常能想到的,是佛在前生的牺牲。但是在我看来,正是因为老虎给了摩诃萨埵牺牲的机会,他才能完成自己的修行,累世成佛。曾砚昭早已从郁弭声音的区域判断他的具体位置,他起身走到郁弭的面前,蹲下来,郁弭。 郁弭能听见他走过来的声音,等他开口说话,才发现他已经到了面前。 很近,郁弭确定现在的他们面对面。他不禁肃然起敬,虽是抱膝坐着,也挺直了腰杆。 我叫曾砚昭。等你下次喊我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就算作你愿意当我的男朋友了。说完这话,他忽地觉得有几分不好意思,补充道,可以吗? 您把恋爱当做修行吗?郁弭怔怔地问。 曾砚昭轻微地叹了口气,说:人的一生中发生的所有事,都是修行。其实你这么想,就不会那么痛苦了。你自然会想办法的。这种方法不行,就找别的方法,总有办法让自己脱离苦海。佛不渡人,全是人要自渡。 他把这话说完,殿外就传来了敲门声。 郁弭正想着他说的话,闻声顿时警惕。他立刻起身望向殿外,隔着玻璃窗认出是一个女生的身影。 不多时,郭青娜在外面小声地问:曾师兄,你在里面吗?我拿钥匙来了。 好。曾砚昭应完,摸索中迅速拉到了郁弭的手。 郁弭懵了,一时想不起挣脱,而曾砚昭往外走的步伐又快又稳,分明对殿内的环境熟记于心,就算伸手不见五指也能来去自如。 没走多几步,他们就走到门内了。 曾砚昭适时松开了他的手,应说:我在,麻烦开一下门吧。 郭青娜应了,接着外面传来开锁声。 他和郭青娜很有默契,门上的锁才打开,他就往里拉门,与此同时郭青娜也往内推门。 殿外的灯光从逐渐敞开的门照入殿内,郁弭站在他的身旁,看见光照亮了曾砚昭的脸。 第21章 欲是深渊1 雨停了。 从罗汉殿往回走的路上,地面还是湿润的,石板路倒映着路灯的光,路旁的青草沾满雨露,散发着泥土粗糙而青涩的香味。 三人一同走在路上,不知不觉间,郁弭发现曾砚昭和郭青娜并肩走在一起。 他有意识地在后面慢半步,比起同行,更像是跟随在曾砚昭身边的某个佣人。 曾砚昭时不时回头看他一眼,郁弭有时会立即跟上去,有时不会。 我向巡更的师兄说有重要的笔记找不着了,可能是白天落在罗汉殿,所以他把钥匙借给我。郭青娜的声音又轻又细,像是轻易就会断开的蚕丝般。 而此时她说话的语气却是轻快的,她问:您在罗汉殿,有确认什么吗?我和您说过的那根柱子。 傍晚,郭青娜从长秋寺回来后去找过曾砚昭,那时她说到常觉寺罗汉殿内的柱式为梭柱,而且是上下两段都做梭杀的上下梭。 梭柱是比较早期的柱式,宋代以后就很少见到了,但罗汉殿初建应该是在明清时候,她为此特意向曾砚昭报告这一发现。 嗯,它的柱础也是比较低的覆盆。我明天会去图书馆查一下寺中的记录。曾砚昭说完这话不久,三人就来到了居士楼的楼外。 郁弭跟随他们停下脚步,想到这一路走来全是他们二人在交谈,顿时感到有些可惜。 接下来,就该是郁弭和郭青娜一起回宿舍。 郭青娜看看二人,问郁弭:莫师兄应该知道你还没回去吧? 嗯,应该是的。莫舒云误会他喜欢曾砚昭带来的女学生,如果被发现他是和郭青娜一起回的宿舍,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想到这里,郁弭难免郁闷。要知道,莫舒云虽然没有出家,倒是比不少出家人还要看重清规戒律。 见郁弭面露苦恼,曾砚昭说:你直说去罗汉殿给我送药,不小心被巡更僧反锁在殿里就行。倒也不用遮遮掩掩的。 他说得这么坦坦荡荡,真是让郁弭觉得自己是做贼心虚了。 郁弭点点头。 您明天去长秋寺吗?身体怎么样?郭青娜看向曾砚昭。 他点了点头,说:我明天先去图书馆,过后再去长秋寺找你们。 好。她再度看了看二人,仿佛在犹豫是不是该先走一步,留他们说几句话。 见状,郁弭立即说了道别的话:曾老师,晚安。 曾砚昭惊讶地挑眉,答说:晚安。 与曾砚昭分别以后,郁弭和郭青娜一同往义工宿舍走。 认识郭青娜这么多天以来,郁弭知道她和不熟悉的人都甚少交流,所以她始终沉默着,他不以为奇。 在楼梯间分别之前,她也只是稍稍看了郁弭一眼,就往宿舍的方向走了。 郁弭放轻回宿舍的脚步,临要开门的时候,猛地想起那只保温壶留在了罗汉殿,他们走的时候谁都没有拿。 但这么一来,倒是可以证明他确实给曾砚昭送药去了。 向谁证明呢?郁弭看着面前紧闭的宿舍门,不禁想:就算证明了,又如何呢? 郁弭开门和进门的动作都很轻,他用手机的屏幕光照明,时不时瞄一眼躺在床上的莫舒云。 光线太暗,莫舒云究竟有没有睡着,他无法确认。 可久而久之,郁弭觉得自己这样鬼鬼祟祟实在是可笑,已经有了欲盖弥彰的嫌疑。 他很快在自己的床铺躺下了。 一时却没有睡着,郁弭拿起手机看,十一点。 他想起在罗汉殿里自己曾说过换做是平时,十点已经睡着了。 仔细回想,除了初来乍到的那几天以外,他的生活一直保持着规律,早就养成了像寺中僧人那样的作息习惯。 而自从曾砚昭他们来了以后,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因为曾砚昭的缘故,这么晚才回到宿舍里了。 郁弭打开手机的通讯录,翻到末尾见到曾砚昭的名字。 曾砚昭,是这三个字。郁弭平时虽然习惯以身份称呼他人,保存手机通讯录的时候,却都是写着全名,再在备注填写对方是什么人。 曾砚昭。对着手机屏幕,郁弭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好像从没有自别人的口中完整地听过这个名字被读出来,或许有,但由于次数太少,他全然忘记了。 应该有人这么叫过他吧?是谁呢?郁弭绞尽脑汁地回想,怎么都没有办法从记忆里找到相符的答案。 一个毫不紧要的问题竟然使得郁弭纠结得睡不着,他每回想着再不睡就要起床上早课了,又忍不住还想试试看能不能回想出答案。 这种纠结感压在他的心底,十分难受。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因为太累昏睡过去的。 果不其然,早晨莫舒云见他从床上起来,便问他晚上去了哪里,怎么过了休息的时间还在外面。 郁弭因睡得少,头有些昏昏沉沉的,直打哈欠。 他说了禅修快结束的时候,苏春媚让他去给曾砚昭送药,并说了之后再去罗汉殿找曾砚昭,反而被巡更僧反锁在殿内的事。 这遭遇离奇得很,莫舒云半信半疑,好奇问道:后来呢?你们怎么出来的? 曾老师给他的学生发了微信,郭师兄去借了钥匙,开门把我们救出来的。郁弭如实说道。 恋耽美 风幡(14) 莫舒云听完,一本正经道:如果是这样,知悟师兄知道把你们误关在殿内,却没有亲自给你们开门,真是不太应该了。 郁弭没有想到他居然会这么在意细节,原本底气十足的,不免又心慌了。他想了想,说:我听郭师兄说,她向知悟师兄借钥匙的时候,说是重要的东西落在殿内了。所以知悟师兄才没亲自去吧。 郭师兄为什么要那样说呢?莫舒云仍疑惑。 毕竟把人误关在殿内,已经是不妥。郭师兄大概是不愿意让知悟师兄知道了自己的错误,感到内疚吧。郁弭循着可信服的逻辑说道。 这下子,莫舒云果真没有继续刨根究底了,只说道:郭师兄到底是在寺中长大的孩子,心思细腻、温柔善良。 嗯。郁弭点头,假装心事重重地说,给曾老师送药的保温壶好像落在罗汉殿了,希望能被打扫的师兄拾到。那个壶是苏师兄的,还得还给她。这么说,也把给曾砚昭送药的原因圆了回来。 想了一整个晚上没有想出结果的问题,最终在早课前和莫舒云说话的过程中,郁弭有了确凿的答案。 从认识曾砚昭的第一天起,他就没有听过周围有任何人直呼过曾砚昭的名字。 曾教授、曾老师、曾师兄、曾居士住在寺里的人用各种各样的称谓叫他,却没有人直呼其名,叫过他曾砚昭。 想起曾砚昭说等他叫他这个名字的时候,就算作同意交往,郁弭不由得心跳加速。 而想到会在早课遇见曾砚昭,他真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能气定神闲地跟着师父们诵经。 大抵是从来没有被别人这么直截了当地表白过吧,郁弭当然无法肯定曾砚昭那样说有几分是出于真的喜欢,但光是被追求这件事之于他而言,已经足以令他心花怒放了。 偏偏,早课的时候,曾砚昭没有出现。 早斋时候,曾砚昭同样没有来过堂。 昨天就算是感冒发烧,他也坚持来上早课了。昨晚他看起来精神还不错,怎么第二天早上反而来不了禅堂了? 早斋刚刚结斋,郁弭就忍不住给曾砚昭发短信,想问问他的身体怎么样了。 短信才发送出去,苏春媚就找到了他。 她看起来十分担忧,问:昨晚的药,你送过去了吧? 郁弭也担心曾砚昭的情况,可她语气里的责备令他不悦,说:送了。但我送过去的时候,他已经吃过退烧药,也退烧了。 听罢,苏春媚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像是突然被人戳中了痛处似的。 郁弭见状便后悔了,只得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喝药了吗?苏春媚六神无主地问,是不是吃过了退烧药,再喝中药,反而有了副作用呢? 这个问题是郁弭没有想到的,听罢心头一紧,竟莫名其妙地跟着她一起紧张起来。 苏春媚几度抬头看他,分明有些欲言又止,俄顷,她嘟哝道:既然知道他吃过了退烧药,就不用把药拿过去了才是。 言下之意,是他把药送过去反而是错了?郁弭正低头确认手机里是不是有曾砚昭的回复,听到这里,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虽然不知道除了自己以外,她是不是还找过别的人代她去向曾砚昭示好,可这会儿郁弭实在难以咽下这口气。 只可惜,就算咽不下,郁弭出于长久以来的习惯,还是强忍着。 他撇撇嘴巴,当做没有听懂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话都没有交代,就朝廊外走去了。 没有想到,他才走出斜廊没多久,就看见曾砚昭经过香炉前,正往山门外走。 郁弭唯恐他走远了追不上,立即脱口而出喊:曾砚昭! 第22章 欲是深渊2 在最近这段时间以来,这个全名对曾砚昭而言已经是久违。 他从来没有听过郁弭这么大声喊话,平时低沉中带有一丝磁性的声线在拔高以后徒增了一抹亮色,像是变声期刚刚结束的少年。 眼看着郁弭朝自己快步跑过来,曾砚昭的嘴角向上轻微地扬了扬。 曾老师。郁弭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您要出去啊? 曾砚昭歪头看他,不回答,果然见他马上变得拘谨起来。为此,曾砚昭笑了笑。 郁弭先是不明白为什么曾砚昭要那样打量他,现在看见他笑,更是不解。 你刚才叫我了?曾砚昭提醒道。 闻言,郁弭反应过来,顿时愣住,忙不迭地摆手道:不、不、不,我刚才只是我怕叫不住您。说完,他仓皇地把脸撇开,觉得胸口燥热得慌。 好吧。曾砚昭同样没有想到郁弭会在这种情形下叫他的名字,见他努力否认,就没有多做强求。 诚然郁弭刚才是口误,也担心曾砚昭会揪着这一点不放,可后者居然这么快就妥协,又使郁弭没来由地感到一丝失望。 您要出去了?吃过早饭了吗?郁弭问,早斋的时候,没有见到您去斋堂。 曾砚昭说:昨天有些累了,所以今天早晨没有按时起床。我现在出去吃。 去长秋寺吃?郁弭问。 他微笑摇了摇头,说:到市里去。 曾砚昭说话的时候,郁弭正巧听见方训文在远处喊他曾老师。许是因为曾砚昭没有回应,方训文又大喊了一声:曾砚昭! 闻言,曾砚昭转过身,看见方训文疾步朝他们走来。 郁弭想了大半夜都没有想到寺里有谁会直呼曾砚昭的名字,刚才还为叫了他的名字而紧张,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有另一个人叫了。 见方训文满脸笑意地走来,兴致极高的样子,郁弭稍微退了半步,站得离曾砚昭更远一些。 曾砚昭注意到他的举动,扭头看了他一眼,转而对走到面前的方训文道:怎么了? 方训文一大早就神清气爽,说:我听孩子们说,你要回析津?怎么这么突然? 郁弭看二人开始说话,早有了借故离开的念头,没有想到方训文出口就是这一句,愣了一愣,难以置信地看向曾砚昭看他刚才往外走的样子,哪里像是要远行? 嗯。昨晚休息前才发现学校给我发的邮件,所以临时订了中午的飞机。曾砚昭回答道。 亏得他刚才还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说出去吃早餐,好像根本不打算提起要回析津。思及此,郁弭只觉得心口有些发闷。 那明天去市区吃火锅,你还能赶得上吗?方训文问。 曾砚昭耸肩,答道:说不准。 方训文顿时露出可惜的表情。他开口正要说话,余光瞥向郁弭,又意味深长地笑道:你们先聊? 看他的表情好像知道些什么似的,曾砚昭意外地挑了一下眉,再看郁弭的面色有点难看,更是讶然。 他们两个说话,本应是郁弭要识趣离开,可突如其来的消息令郁弭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方训文脸上的笑意使郁弭顿时发窘,那眼神好像把他看穿了一般。 郁弭开口道:我先 如果有时间曾砚昭打断他,送我去机场? 郁弭不知道他是几点的航班,但他说的是出去吃早餐,难道到了机场吃?郁弭不明所以,直觉曾砚昭是临时改的主意,迟疑地回答说:哦好,我去开车。说罢,他稍稍看了一眼方训文,独自走出山门外。 随着郁弭越走越远,远到了听不见他们说话的距离。方训文又笑了一声。 曾砚昭疑惑地问:笑什么? 这个男生看起来挺乖的,我原先以为只是表面,其实确实是个乖乖男?方训文道。 这话不是评论,是向曾砚昭问对郁弭的看法。曾砚昭不知他为什么要这样问自己,想了想,说:目前看来是个乖孩子。 方训文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曾砚昭问:怎么了吗? 他神秘地笑,凑近曾砚昭问:听说你们昨晚被关在罗汉殿了? 闻言,曾砚昭皱起眉头,严厉地看向他。 方训文顿时敛起笑容,表面却显得不以为意。 曾砚昭端量着他,半晌,道:你既然结了婚,和郭青娜保持距离吧。 他大概没有想到曾砚昭会这么快把矛头转向自己,怔了一下,神情变得漠然许多。他冷淡地笑了笑,说:我们只是聊了一下关于你的八卦,连这样也算靠得太近吗?你是不是对这个妹妹看得太紧了? 早斋的时间很早,还有诵供养偈,方训文早已不参加。 他不去斋堂,当然不会遇到僧人和志工们,昨晚曾砚昭和郁弭被关在罗汉殿的事笼统没几个人知道,而且知道的人当中,个个都不是会说的人,现在方训文竟然这么早就知道了,曾砚昭就猜测是郭青娜告诉了他。 这个猜测已经让曾砚昭感到不快,而方训文果真承认了他的猜测。 她不是会把这种事情随便说的人,所以我不认为你们现在有恰当的距离。曾砚昭严肃地说道。 方训文微微抬起下巴,问:是哪种事呢?在你看来,是羞于启齿的事吗? 感觉到他的挑衅,再回想他刚刚所说的话,未免给郁弭带去麻烦,曾砚昭只好放下咄咄逼人的态度,郑重地说:郭青娜很单纯也很可怜,我希望你不要伤害她。 他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听你这么说,我就知道你其实不了解她。他顿了顿,算了,一大早聊这些不愉快的,会影响一整天的心情。祝你旅程顺利,这几天学生们我会看着,也会每天按时把进度发邮件给你。 看方训文的样子,好像是不打算接受他的意见。曾砚昭不由得更加担心郭青娜。 可是,有没有可能是他确实太紧张了?方训文的不悦,令曾砚昭产生了自我怀疑。 两人的交谈不甚愉快,曾砚昭自然无心和方训文道别。 他心事重重地往山门外走,想到郭青娜,早晨和郁弭见面时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经过石桥,曾砚昭看见两只最近刚绝育的猫在路旁的石桌相依着给对方舔毛,想起来当年郭青娜刚到常觉寺的时候。 那天坐在婴儿车里的郭青娜正是被遗弃在这张石桌旁,是曾砚昭发现婴儿车的旁边迟迟没有大人陪伴,把这件事告诉住持。 所以,寺里看着他长大的僧人们都说,是他捡到了郭青娜。 曾砚昭不知不觉在石桌旁停步,其中一只猫发现了他,抬头慵懒地看了他一眼,又继续卖力地给身边的家人舔毛。 年幼时的记忆在曾砚昭的脑海中闪回,他好像又看见了当时蹲在婴儿车旁,拿着铃铛手串逗小娃娃笑的男人。 曾砚昭晃了晃脑袋,把这段他无法确定真假的记忆甩开,因为发烧初愈,头隐隐作痛。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他看见郁弭站在第一道山门外,正担心地望着他。 曾老师,郁弭跨过门槛往里走,您没事吧? 曾砚昭往外走,对他笑了笑,说:没事。 郁弭早就把车开到山门外了,知道曾砚昭和方训文要说话,已经做好多等等的准备。 不过,他打电话把送曾砚昭去机场的事告诉苏春媚以后,坐在车里闷得慌,还是决定出来等,没有想到却看见曾砚昭站在石桥旁发呆。 从见到曾砚昭的第一面开始,郁弭就觉得他身上似乎有道不尽的悲凄。不过曾砚昭在他的眼中,始终是超然于世的,就连忧郁也可以看做是慈悲。 然而,刚刚看见曾砚昭孤零零站在那里出神的样子,郁弭竟然觉得心头隐隐发疼。他莫名地觉得那时曾砚昭脸上的孤悲不是为了这俗世中的任何人,而是为了自己。 这让郁弭前所未有地觉得与他接近了,只因他为此看起来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且需要帮助。 我以为你们还没说完话。郁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当做刚才什么都没有看见。 哦,刚说完。曾砚昭假装若无其事地往车的方向走,偏过头问,你临时送我去机场,孩子们谁送去学校呢? 郁弭惊讶,失笑说:今天周六,他们不上课。 哦得知自己忘了日子,曾砚昭心中浮动一阵惘然。 郁弭打开副驾驶的门,说:我向苏师兄说过了,所以先送您去机场,下午再回来,跟大家出坡去。 嗯。曾砚昭点头,弯腰坐进车里。 头顶的晨曦被郁弭的手挡着,曾砚昭抬眼,看见透明的阳光被他修长的手指分成一片片。他手指的轮廓透着粉红的光,指尖也泛着剔透的红。 曾砚昭坐下后,没有马上系安全带。他看见郁弭要关门,抬头叫道:郁弭。 门在就要关上的那一刻,又重新打开了。郁弭躬着身往里看,问:什么? 他想了想,说:我的手,有点儿冷。 郁弭听罢愣了一愣,不知是不是他坐在车里,没被光照到的缘故,深邃的眼看起来竟然是楚楚的。刚才他站在那里发呆的时候,想的什么呢? 如果问了,他会觉得更冷吧?郁弭不由得这么想。 他低头看着曾砚昭放在腿上的双手。 在车外站的时间长了,他的脖颈和后背都被晒得有些热。如果这个时候走开,曾砚昭应该能晒到一些阳光。 郁弭用克制的呼吸调整心跳,握住了他的右手。 曾砚昭随即就把他的手反握住,这只手刚才为他挡过高度,和曾砚昭预想的一样,手心是热的,有阳光的滚烫。 他不禁笑道:你的手心有汗。 郁弭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您可能是没吃早饭,所以低血糖,身子会发冷。您是几点的飞机,我们到市区以后先吃早饭? 好。曾砚昭点了点头。 好。郁弭松了手,关上副驾的门。 阳光透过车窗照进车内,曾砚昭的右手仍摊着,维持刚刚被郁弭握过的模样。他看见掌心的纹路因为汗的湿润而泛着光。 第23章 欲是深渊3 星期六的早晨,钟楼大街依旧和平常一样繁华而忙碌。街上有川流的人群和车辆,多是赶早市的人们。 随处可见的早餐铺子几乎全是门庭若市,好像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是什么日子,都不会削弱人们对早餐的热情。 郁弭问曾砚昭想吃什么早餐的时候,后者说了一句随便。 他是不是没有吃早餐的心情,郁弭不得而知。这段时间郁弭一直住在寺中,对外面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一窍不通。 好在他因为常送那三个孩子来上学,学校附近有什么口味不错的早餐铺子,他还是稍微了解一点。所以,郁弭干脆把曾砚昭带到玲玲他们学校的周围,在一家古早口味的早餐店前停了车。 今天星期六,吃个早餐的功夫应该没关系吧。店面前没有泊车位,但停的车不少,郁弭同样把车停在这里,念念有词。 曾砚昭没听出他说的这话有没有和自己商量的意思,笑了笑。 郁弭不明所以。 你之前给别人当司机的时候,会违章停车吗?曾砚昭好奇地问。 郁弭觉得自己脸上的肌肉僵住了,但猜想自己应该没有露出怔忡的表情,强颜笑道:不大记得了。 恋耽美 风幡(15) 或许他是开了一个不好笑的玩笑。曾砚昭心底有点懊悔。 走吧,停一下应该没关系。郁弭用这种方式改变了话题,这家店的面线糊,玲玲他们喜欢吃。我每次送他们来上学,他们进校门前都赶来这里买一碗。 曾砚昭跟着他往早餐店走,看得出他的确轻车熟路。 您在这里吃过早餐吗?我听说您小时候也在这间初中读书,这家店有四十多年历史了。郁弭走到早餐店门外,往里一看,已经座无虚席,他只得抓紧机会把曾砚昭安排在店铺临街的那张餐桌旁,免得被后来的人占座。 没有,我在寺里吃早斋。曾砚昭才走到餐桌旁,就看见他把摆在桌子下的板凳拿出来。 他从随身携带的纸巾里取出一张,只擦了一张板凳,放在曾砚昭的面前请他坐,自己则直接坐在另一张板凳上。 他曾经给别人当过私人司机,这种伺候人的习惯,可能是那个时候留下来的。可是,他当初也是这样,帮别人擦过凳子以后,自然而然地坐在对方的身旁吗?曾砚昭疑惑。 您吃什么?这里可以手机扫码点餐。郁弭拿起摆在桌面上的菜单立牌,用手机扫了上面的二维码,进入点单界面。 曾砚昭悄悄观察着他,回答说:一碗面线糊。 没了?不要油条吗?郁弭点了单,见他摇头,不禁道,您吃得真少。 曾砚昭淡淡笑了一笑。 郁弭下好单以后,收起手机,发现曾砚昭仍看着他,顿觉不好意思。他用手遮住额,低头靠近,小声道:您别这样一直盯着我看嘛。 因为心里想着事情,曾砚昭未曾留意自己的举动,闻言微微一愣,不免抱歉和尴尬。 他扭头望向马路对面的初中校门,俄顷,回头看见郁弭的神色变得轻松许多,问:你下次叫我名字,会是什么时候? 郁弭听完险些被唾液呛着。他瞪了瞪眼睛,咳嗽两声,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傻笑。 没多久,老板娘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线糊送过来了。 她看见这张餐桌旁坐了两个人,却只点了一碗面线糊,问:谁的? 这位先生的。郁弭连忙说。 她放下面线糊后,一脸纳闷地打量郁弭,那表情分明在质疑他不吃东西还占座,不太耐烦地走了。 郁弭读得懂她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对曾砚昭讪讪一笑,立即从筷子筒中取出一双一次性筷子,撕开包装、分开筷子后双手递给他。 曾砚昭把他这一系列流畅的动作看得清清楚楚,若有所思地接过筷子,说:谢谢。 他腼腆地笑了笑。 曾砚昭把碗里的面线搅和了两下,挑起几根面线,入口前道:你和别人吃饭的时候,也这样吗? 嗯?郁弭先是不解,很快想明白他指的是什么,说,不一定吧。因为您是寺里的上客,又是大学教授,社会地位很高。他如实说。 如果和寺里的师父们吃饭呢?曾砚昭问。 他理所当然地点头,说:师父们都是值得尊敬的人。不过,和知悟师父他们一起吃饭就不会了,毕竟年纪差不多。 曾砚昭想了想,又问:和苏师兄他们吃饭呢? 他摇头,说:不会,我们是同修。 听到这里,曾砚昭不由得说:你还这么年轻,为什么要这么快就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呢? 郁弭没有想到这一问一答里自己的态度这么坦诚,结果却换来曾砚昭这样近似批评的质问。虽然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轻柔,可郁弭听出其中的失望和可惜,登时心里忍不住憋屈。 然而,曾砚昭说的没有错。他按照每个人的社会地位把自己的态度分得清清楚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郁弭想不到任何话来辩解,只好说:以前工作的关系吧得是一个有眼力见的人。 或许,只有像昨晚在罗汉殿里那样,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才会敞开心扉说些什么。曾砚昭失望之余,忽然为自己的这份失望感到诧异。这种失落,他最近常有,特别是面对郁弭的时候,因为总问不到自己想知道的答案。 为什么明知道十之八九问不到答案,还是忍不住问呢?曾砚昭发现,自己的心里不知何时产生了执。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类似的念头了。 想到这里,曾砚昭低下头来吃面线,不得不怀疑自己在罗汉殿内对郁弭说过的话,是不是太清高了。 郁弭看着他低头吃面线的样子,像是闷闷不乐,心里不禁愧疚。 他这么有眼力见,其实能听得出来,曾砚昭最开始之所以问那个问题,是想表达他大可不必那么拘束。但他在大多数时候都太古板了,明知如此,还是选择先诚实地回答再说。 此刻曾砚昭的表情是带着漠然的,好像已经无所谓。郁弭观之心里直打鼓,想了好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曾老师,我是不是让您觉得委屈了? 听罢,曾砚昭停下筷子,不可思议地看向他。 他忙不迭地摆手,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用词不当 曾砚昭好笑道:不,你用的词,非常恰当。 郁弭的手僵在半空中,在放下双手时,羞赧得好像脸上有蚂蚁爬过似的。他挠挠脸颊,害羞得低下头。 曾砚昭看着他发红的耳朵,道:如果人真的要分三六九等,你能让我觉得委屈,应该是高我一等了吧。 他一愣,抬头怔怔地看他。 曾砚昭淡然地笑了一笑,继续低头吃面线,不再多说什么。 郁弭觉得曾砚昭在道出委屈以后,释然了。他不再像刚才那样冷冷冰冰地生闷气,就连挑面线的动作也变得轻盈很多。郁弭惊讶地看着他前后的变化,不由得为他能那么快释然惊讶不已。 郁弭觉得他好神奇,内心敬佩,料想着或许就是佛家常说的放下。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意味着曾砚昭是一个很好哄的人。 他思忖良久,待曾砚昭吃得差不多了,问道:曾老师,您的贪、嗔、痴,都能够这么快就放下吗?要怎么样才能像您一样,这么快就想通一件事情呢? 曾砚昭放下筷子,说:用平常心面对就好了。 面对自己受了委屈?郁弭茫然不解,欣然接受? 对果念念不忘,多是因为放不下或者不知道因是什么吧。他笑了笑,我知道了,觉得接受也挺好的。 郁弭还是不明白。 曾砚昭歪着头打量他片刻,心里忽然产生一股冲动,抬手用指尖撩开他的额发,在眉心处轻轻点了一点。 因为是你让我觉得委屈了。换作是别人,我怕是连这委屈是什么滋味,都没机会知道。他收回手,既然如此,就是馈赠。放下嗔念,何乐而不为呢? 郁弭终于听出一些端倪,却为这些微的端倪心潮涌动。他太少有机会听见情话了,忍不住又问:那贪念呢?您会有贪念吗?您也接受自己的贪念吗?会放下吗? 他目光灼灼的样子,令曾砚昭开始想象,昨晚在罗汉殿,他是不是也是这个表情。 我当然也会有贪念。曾砚昭轻声道,我贪,你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好好叫我的名字。我揣着这份贪念,等你叫我放下它。 曾砚昭背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坐着,柔和的目光尽是清明。郁弭心想,自己怀揣着贪念的时候一定有一副丑陋的面孔,而曾砚昭竟能因此显出异乎寻常的美丽。郁弭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问:您去析津,什么时候回来啊? 下周的某一天吧。他想了想,我应该会想你的。 郁弭看着他,无意识地抿起了嘴唇。 他微微扬了扬嘴角,说:毕竟,有贪就会有痴。不是吗? 第24章 欲是深渊4 那日学生们哀求着老师让他们到市区吃一顿火锅,当时方训文和曾砚昭都答应了。但是这顿火锅真正成形,又是在过了两周以后。 郁弭当时是考虑到寺里的车不方便外借,才提出开车送他们去市区。现在曾砚昭回析津去了,这群人当中基本没有了郁弭较为熟悉的人,再陪同他们出来,郁弭多少有些无所适从。 认识郁弭快一个月的时间了,这才是真正像模像样地一起吃一顿饭呢!杨念棠一边往沸腾的牛油汤锅里放雪花牛肉,一边说道。 高填艺挑衅道:怎么?常觉寺里的斋饭不是饭啊? 是饭、是饭。杨念棠做求饶状,落座后又狡辩说,但是,吃饭的时候像犯人似的,排排坐,不吭声。那哪儿有吃饭的氛围啊?吃完了饭,连个讨论饭菜好不好吃的机会都没有。 今天有机会了,你想怎么讨论?麦承诚笑问。 唉!那个斋饭,吃完过不了半个小时,吃的什么、什么味儿,全忘了。现在你让我面对着这满桌子的山珍海味,怎么跟你讨论?杨念棠道。 周启洁忍俊不禁,朝旁边还没下锅的食材抬了抬下巴,说:这就山珍海味了?杨念棠,看不出来,你这人挺容易知足啊。 那没办法,家庭条件限制了我对食物的认知。他摇头叹气,不过,这又是羊啊又是虾的,还有鲍鱼海参,不算山珍海味吗?哟,周启洁,看来鲤城佛学院的斋堂伙食应该是不错的哦? 周启洁挑眉道:下次带你去吃呗。 杨念棠乐道:算了吧。我怕吃了那顿就没下顿咯!说着,他朝麦承诚挤了挤眼睛。 麦承诚把刚涮好的毛肚放进周启洁的碗里,故作鄙夷地冷笑了一下。 郁弭看得出来,经过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这几个人之间的关系突飞猛进,已经成为了要好的朋友。 麦承诚和周启洁的关系甚至比朋友更近一步,郁弭回想起上一次听说麦承诚正在追求周启洁,好像才是几天前?现在看他们的关系,好像已经不只是暧昧了。 面对二人关系上的转变,周围其他人似乎是为了给他们两个空间,一个个都装作见怪不怪的样子。而几人在聊天时,杨念棠时不时提起郭青娜,分明是对她有意思。 郭青娜坐在方训文的身旁,和平时一样,对杨念棠爱答不理。 郁弭却不由得留意坐在方训文另一侧的刘株依,她的话比郭青娜更少,只偶尔轻声细语地和身边开朗的周启洁交谈二人最近是室友的关系。 想到那天刘株依和杨念棠在月下私语亲昵的模样,郁弭愈发觉得二人在饭桌旁的行为举止匪夷所思。 他们看起来连好朋友都算不上,谁能想到会在寺里做那种事情呢?而且,杨念棠现在是当着刘株依的面频频搭讪郭青娜,刘株依竟然始终面不改色,好像和自己无关。 这使得郁弭不得不怀疑,说不定就连其他人也不知道他们两个背地里有别的关系。 彼此用另一种关系在周遭人的面前相处着。暗夜里行船,表面上没有遮遮掩掩,实际上连一盏灯都不忍开。 郁弭自然不知道刘株依是什么滋味,但因而想起自己从前的经历,难免郁郁寡欢。 一行人热热闹闹地吃完一顿火锅,酒足饭饱以后,早已过了寺中晚上就寝的时间。 郁弭有些犯困,而其他人看起来都精神饱满。 街道上车辆川流不息,行人络绎不绝,无论是高亮的霓虹灯牌还是街心公园里传出的广场舞乐曲,无一不在说明这个时间是城市的夜生活刚刚开始的时候。 杨念棠他们自然不愿意这么早就回寺里睡觉。 麦承诚说了一句不如散会儿步,逛一逛鲤城的市区,纷纷得到其他人的同意。郁弭只好跟着他们,在熙来攘往的街道上无所事事地逛起来。 一个月以前,他们虽然彼此都不认识,不过同样的年龄、相近的求学经历,让他们迅速地找到各种各样的话题。 那些话题不一定和学校的课业有关,明星、八卦、电竞、电影、演唱会郁弭上一次听到那么多年轻人聚在一起谈论这些,还是在高级会所里当服务生的时候。 过了这么些年,现在的年轻人谈论的还是这些事,而郁弭自始至终都没有办法加入其中。 麦承诚和周启洁之间的关系似乎还是没有完全确定,所以散步的时候,周启洁和刘株依走在一起。 麦承诚为了和周启洁说话,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边。他没什么机会和周启洁聊天,于是乎杨念棠和他边走边聊,他不至于太尴尬。 等郁弭发现的时候,四人已经是同行,杨念棠和麦承诚分别走在两个女生的两侧,仔细一看,也可以看做是麦承诚和周启洁、杨念棠和刘株依的组合。郁弭顿时恍然大悟,不由得为这样潜移默化的安排所震惊。 他回过头,发现方训文和郭青娜并肩走在最后,两人隔着相当的距离,像是一对不熟悉的朋友。 郁弭拿出手机,确认已经过了十点。他们全没有回去的意思,他不禁怀疑杨念棠是不是已经想好了不回去的借口了。 他随手点开微信的朋友圈,惊讶地发现高填艺在五分钟前发了一条状态。 那是刚才吃火锅的过程中几人请服务员拍的合照。 彼时郁弭站在最边上,听从服务员的指挥对着镜头微笑,完全没有留意其他人的表情和动作,现在看了照片,才发现原来那时坐在他前面的高填艺把剪刀手比在了他的下巴前面。 乍一看,高填艺的手势像是用剪刀手剪出了郁弭的笑脸,两人的关系看起来较之现实,亲密许多。 郁弭正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太多了,走在前面的周启洁开玩笑道:小艺,你干吗发这张?快把郁弭的脸咔嚓了。 高填艺不以为意地回答:我这张表情最好啊。 发之前也不问问郁弭同不同意?杨念棠暧昧地说。 她撇嘴道:这有什么可问的? 闻言,麦承诚怪里怪气地拖着调调:哦有问题哦。 没问题好吧?高填艺对他翻白眼,我好不容易找了一张你笑起来不那么猥琐的,你还不感谢我? 麦承诚不服气道:我哪儿猥琐了?张张都是八颗牙齿标准笑容好不好? 周启洁低头划了划手机,乐道:唉,这回把曾老师落下了,真可惜。 那可不!高填艺道。 杨念棠说:他对火锅没兴趣吧? 我觉得他有兴趣。周启洁道,不然,他为什么点赞呢? 高填艺夸张道:对、对、对,我这是头一回收到曾老师的点赞。搞不好他是手滑。我得截个图珍藏一下。 他们对待曾砚昭的态度,比起值得敬重的师长,更像是可以逗着玩儿的邻家大哥哥。郁弭对曾砚昭知之甚少,如果不是看见他们在聊起曾砚昭的时候居然会这么愉快放松,真不敢相信后者是一个可以开玩笑的人。 高填艺兴冲冲截图留念的样子,让郁弭想起来,自己至今还没有加上曾砚昭的微信。 撩拨的话说得那么真心实意,结果却连微信都没有想起要加好友。真是的。郁弭在心里嘀咕。 恋耽美 风幡(16) 郁弭犹豫了一会儿,眼看着高填艺要收起手机,他迅速看了看其他人,故作淡定地对她说:你能把曾老师的微信推送给我吗? 嗯?高填艺惊讶道,你没有他的微信吗? 郁弭发窘,摇摇头。 还以为你们已经很熟了呢。她说着,点开微信找到曾砚昭的名片,推荐给郁弭。 他听见手机传来提示音,问:以为? 她忍俊不禁道:你们昨天晚上不是被关在罗汉殿吗?曾老师还让青青去拿钥匙救你们。 郁弭愣住,这才想起郭青娜和高填艺是住在同一间女生宿舍里。 哦郁弭无言以对,呵呵笑了两声,极为尴尬。 末了,他解释道:之前曾老师不是病了吗?昨晚他在罗汉殿,我给他送中药去了。没想到不小心被反锁在里面。 送药?听罢,她斜眼瞄他,暧昧不明地笑道,你喜欢我们曾老师啊? 郁弭忙不迭地摇头道:不、不,不是。药是苏师兄煎的,我只是代为送过去而已。 她满不相信地耸肩,好像当做不愿听的样子。郁弭看出她是故意的,又羞又急,知道和她较真反而越描越黑,无奈得很。 果然,她很快就忍不住,扑哧笑了。 逗你的啦。高填艺歪着头想了想,说,曾老师这个人,虽然长得高,可是一年到头吃素,身板瘦得一阵风就会刮走似的。确实很招人疼。别说你了,我和小洁,还有青青,也喜欢操心他。不过在析津的时候,基本没什么机会啦。 郁弭听罢心里咯噔了一下,问:为什么? 她扁着嘴巴,神秘地笑了笑,卖关子道:你说呢? 第25章 欲是深渊5 难道说,曾砚昭在析津已经有了男朋友或者暧昧的对象吗?高填艺说那话时的表情,和她聊明星八卦时的表情非常相似,郁弭想,不管谁听见她这样说,都会产生类似的联想。 如果真是那样,郁弭除了憋屈、郁闷以外,心中自然不乏对自己的嘲笑。 他不愿否认自己确实对曾砚昭有好感,不过当这份心情在一些条件下不得不让他联想起从前对叶懿川的喜爱时,他不可避免地陷入自认愚笨的懊恼当中。 以前待在叶懿川身边的时候也是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阶层,郁弭既是他的司机,又是他包养的情人。 他能了解叶懿川多少,全取决于叶懿川让他知道多少。除此以外,他完全不清楚叶懿川不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是一个怎么样的人,生活在一个怎样的世界。 为什么过去明明有了惨痛的经历,时过境迁以后还是轻付了好感呢?如果能够多了解一点以后再产生好感就好了。 而现在,他已经对曾砚昭或直白或暧昧的示好食之入髓,那是他极为无趣、极为无望的生活中不可忽略的亮丽。 想到如果就此断裂,又得回到沉闷的日子当中,郁弭觉得自己将会难以面对可能由此产生的不甘和更深的孤寂。 郁弭原本以为假如杨念棠他们不回寺里过夜,会是由杨念棠来找理由。结果,竟是刘株依突然说要看午夜场的电影。 众人自然不能让她一个女孩子孤身留在电影院中过夜,杨念棠立即说要和她一起看。 方训文听了,调侃道:别到时候色狼防住了,没防住你啊。 瞧您说的,我高中时也是拿过三好学生的咧。杨念棠拍拍胸脯,根正苗红。 你别乱用成语!周启洁作惊吓状。 杨念棠说:你要是不放心,和我们一起去看呗。不过,我毕竟不是练家子,多一个人,我可保护不了了。要不,麦承诚也一起? 周启洁似是终于明白怎么回事,眨巴两下眼睛,甚是惊奇。 此时,刘株依已经自顾自地往前走远了。 杨念棠对周启洁笑了笑,那笑容像是看待上小学的小妹妹似的。末了,他小跑跟上刘株依,两人虽然走得不近,倒是说起话来。 周启洁目瞪口呆地看向麦承诚,后者耸耸肩膀,表示习以为常。她的眼睛因而瞪得更大了,马上回头去找郭青娜的身影。 见到郭青娜仍和方训文走在一起,更是哑口无言。 最后,只有杨念棠和刘株依留在市区,郁弭开车载其他人回到常觉寺,已经是午夜时分。 之前郁弭特意给释知悟发了微信,拜托他晚上留门。所以他们进寺和回宿舍都很顺利,只惊扰了在窗台下睡觉的猫咪。 确认大家都安全回到各自的宿舍以后,郁弭终于有机会拿出手机查看微信。 看到曾砚昭不但在一个小时前通过了他的好友申请,还在十分钟前率先发消息问他回到寺里没,他登时心跳加速。 还没打开宿舍的门,郁弭先回复道:到了。大概十分钟前到的,没来得及看信息。 他急急忙忙地发了回复,发送成功后才发现已经是第二天的零点了。 曾砚昭既然是在家修行的居士,平时应该睡得早,但不管是他通过好友申请还是发那条信息,都已经是十点以后的事情了。想到这里,郁弭觉得心尖上麻麻的。 他没有撤回这条信息,等了一会儿,等到曾砚昭回复了一个好字。 郁弭不由得努起嘴巴,想了想,问:您这么晚还没休息吗? 曾砚昭说:没有,等你的消息。 郁弭万万没有想到他会说得这么直接,心里咯噔了一声,实不知该如何反应,嘴角却先一步上扬了。 飞蛾不断地往挑廊的顶灯上扑,发出啪、啪、啪的声响。 挑廊内太长时间没有人走动,没过多久,灯灭了。 飞蛾振翅的声音也消失了。 因为手机的屏幕光是唯一的光源,很快就有蚊虫在郁弭的身旁飞舞。他烦不胜烦,用手挥了又挥,始终挥之不去。 曾砚昭的话要怎么回复,郁弭没有想到。 他实在受不了外面的蚊子声,还是蹑手蹑脚地走进宿舍。 偏偏,他虽然已经把动作放到最轻,进屋后刚关上门,还是打扰了早已入睡的莫舒云。 回来了?莫舒云在黑暗里问完,拿起手机看了时间,很晚啊,十二点多了。 郁弭解释道:吃完饭,他们还想在市里逛一逛,所以晚了。 寺里的生活确实不适合大学生,这是好不容易出去放风,不肯回来呢。莫舒云开玩笑说,你开灯吧,没关系。 哦,没关系,我打手电筒就好。你休息吧,很晚了。郁弭说着,打开了手机的电筒光,摸到衣柜旁,拿出换洗的衣服打算洗澡。 莫舒云道:今天既然回得那么晚,明天不去上早课也是可以的。我帮你向苏师兄说明就好。 郁弭的确有点发愁三个小时后要起床上早课的事,闻言惊喜,但思量过后说道:没关系,我能起来。早课还是不要轻易缺的好。 他欣慰地说道:你这么潜心修行,相信最终一定会得正果的。 正果是什么呢?郁弭不得而知,说:你快睡吧。 原是应该早点洗完澡,早点上床睡觉的,可是,郁弭还是把手机带进浴室里了。 曾砚昭在说完那句话后没有得到回复,也没有主动继续说什么。 郁弭确认两人已经是微信好友以后,第一件事就是看曾砚昭的朋友圈。 不过,结果和郁弭预想的差不多,他的朋友圈只有一条孤单的横线。 既然高填艺说今晚发的朋友圈是第一次收到曾砚昭的点赞,可想而知他不是一个在朋友圈里活跃的人。 他点开了曾砚昭的微信头像,放大了看,发现竟是寺里那只纯白的狮子猫。 它端端正正地坐在山门前,一脸肃杀之气,身上爆开的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看见这张照片,郁弭笑了。 要拍到这个角度的照片,非得蹲下来,以曾砚昭的身高,蹲下后甚至得再往下趴才能让镜头和猫咪的正面持平。他实在无法想象曾砚昭为了拍一只猫几乎趴在地上,越是想着,越是止不住发笑。 这应该是曾砚昭的另一面吧。 高填艺说曾砚昭回到析津以后就会有人操心照顾,那也是他不所知的另一面。思及此,笑容就从郁弭的脸上淡去了。 既然曾砚昭从小修行,应该不会做出同时和几个人保持暧昧这种事才对。直接问吗?郁弭想了又想。 良久,郁弭问:你问问你的学生们不就知道了?干等着。 距离上一条信息已经过了十几分钟,但郁弭发了这条微信以后,曾砚昭的名字下方还是出现了对方正在输入的系统提示。 郁弭满心期待着他怎么回答,却在看见回复时,吓得咳了两声。 曾砚昭反问:问她们?你和她们中的谁一起睡吗? 这是什么话?!郁弭瞪直眼睛,根本来不及思考,立即回复说:当然不是!怎么会这么想呢? 曾砚昭说:既然这样,我问她们,怎么能知道你回没回到宿舍里? 郁弭读罢语塞。曾砚昭说的这话虽然没有带表情,郁弭却忍不住怀疑他是故意捉弄他了。 此时的曾砚昭,说不定正对着手机得逞地笑,一旦想象,郁弭又气愤又无奈。 郁弭往输入框里反反复复地写了各种各样的内容,多是写到一半,又觉得不妥,全部删除。 正在他还在绞尽脑汁思考怎么扳回一城时,曾砚昭发来疑问:是谁把我的名片推荐给你了? 郁弭愣了一下,想起高填艺发的那张照片,说:高填艺。 曾砚昭问:你有她的微信? 他忍住笑,说:对,她来常觉寺的第一天就主动加我了。 发完这条,郁弭又继续写道:可是如果我没有主动加某人,某人到现在 消息还没写完,曾砚昭回复说:不知道她和男友分手了没有。 读罢,郁弭怔住,顿时面红。他满心皆是被戏弄后的焦灼感,但究竟是被谁戏弄了,他分不清楚。他连忙把刚刚写的内容删除,却不知要怎么化解因为自以为是而带来的尴尬。 思考过后,郁弭说:她有没有男朋友都能加别人的微信吧?难不成谈了恋爱,就不能加其他男生微信了? 发完这句,他立刻又快速地输入内容并发送:难道您是因为有男朋友,所以一直没加我的微信? 这两句话编辑和发送的过程中,曾砚昭那边一直没有动静。 不过,等郁弭把内容全部发送出去,他开始输入信息了。 没多久,曾砚昭说:我之前说过自己没谈过恋爱,你不记得了? 郁弭蒙住,看着系统提示,他还在继续编辑内容。 很快,郁弭收到信息:我没有加你,是因为已经有你的电话号码了。既然有了联系方式,你又是会看短信的人,我觉得加不加无所谓。 郁弭没有想到他会一下子发这么多内容,看来真是说了冒犯他的话,顿时懊悔万分。而这并不是他的最后一条信息,他仍在编辑着。 曾砚昭:我原本计划如果过了十二点你还没回复,就给你打电话。 郁弭原本不忿,可曾砚昭连续发的三条信息让他变得惭愧起来。 他心怀内疚,回复道:对不起。 曾砚昭发来一个问号。 这反而让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三个字了。他深呼吸,轻轻地在屏幕上输入一句话,犹豫了一会儿后,发送了。 他写:您走之前,说到了析津,会想我。后来想了吗? 曾砚昭答复道:想了。 郁弭努了努嘴,说:那你怎么没发短信?不是有我的联系方式吗? 他道:因为你还不是我的男朋友,总说那些话会显得油腔滑调。 郁弭险些忍不住笑出声,抿着嘴巴,说:我不觉得油腔滑调,你可以说。 曾砚昭:我很想念你,我希望可以尽快回鲤城见你。 读罢这句话,郁弭觉得自己的胸腔发热,像是要烧起来。 第26章 欲是深渊6 析津这段时间,正是柳絮纷飞的季节。 无论是校园中还是马路上,随处可见戴着口罩的行人。 春光只是乍现,要在灰蒙蒙的天地间找一抹红,并不简单。 回到析津后不久,曾砚昭就向领导提交了长秋寺戒坛的第一版设计方案。 方案的内容和鲤城市规划局的意见差距太大,结果完全不出意外,被打了回来。 碍于曾砚昭的身份,无论是学校领导层还是鲤城那边都没有说明具体的不满,不过曾砚昭完全能从字里行间推测出他们在意的是什么、希望他能够交出什么。 在设计上的分歧导致曾砚昭在析津逗留的时间比他原本计划的要多了几日。 他因而见到了出差回到市里的顾晦之。 两人虽然是早年间就认识的好友,不过因为分隔两地,多年来基本全靠手机和网络联系。 曾砚昭从日本回来的时候,顾晦之已经担任蓟都大学的客座教授一年余。 他回国后也是时常出差,能来到蓟大做课题的时间不多。假如曾砚昭早几天回鲤城,应该就等不到他回蓟大。 这不得不说是一种缘分。 但这缘分还不至于让他们下馆子点几个菜小酌几杯。 顾晦之是临了要回单位的时候才知道曾砚昭在学校里,立即约他在学校外面的拉面店吃牛肉拉面。 你该不会指望我帮你把筷子准备好吧?服务员把两碗拉面分别端至他们面前后,顾晦之忽然说。 曾砚昭正考虑接下来要如何处理戒坛的设计问题,回过神,道:哦,抱歉。说着,他取下消毒筷上的包装纸,低头把面汤稍微搅拌了一下。 嗯?顾晦之歪头打量他,有心事? 他点头,把溏心蛋完全浸泡进面汤中,说:考虑长秋寺的项目。 顾晦之问:和领导有分歧? 两人尽管不是从事同一个领域的工作,但正好也都不是专注于管理的那类人员,因而顾晦之时不时也会遇到类似的情况。他能这么一针见血地说出问题所在,曾砚昭毫不吃惊。 曾砚昭吁了口气,道:当地希望设计成宋式,而且做七开间。但现场的条件不允许,而且除了文献外,没有其他证据证实从前的戒坛是宋式的。 顾晦之进而补充说:不过他们还是希望越古老越好?他顿了顿,我想到一个问题。 曾砚昭闻言点了点头,低头顾着吃面。 他自顾自地说:比如说,如果一座殿原本是明清时建造的,但它的用材、设计各个方面都遵照唐时的造式来修建。再过三百年,假如它还留在世上,会不会影响后代的人做考察和科研呢? 这个问题,让曾砚昭马上想到了常觉寺罗汉殿的柱子和伽蓝殿的斗栱,它们的样式明显与建筑物主体建造的时期不符,使得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设计,成为了疑问。 曾砚昭思忖了一会儿,觉得在吃饭时还考虑工作上遇到的问题,难免对不起这次久别重逢。 他不答反问道:最近过得怎么样? 顾晦之挑眉,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关心有些惊讶,说:还行,马马虎虎。算是从失恋的痛苦中走出来了。 和交往多年的前任分手以后,能这么自然地拿失恋做调侃。曾砚昭哑口无言。 他笑道:怎么了?我向你学习,凡事都看得通透,不可以吗? 可以,这是好事。曾砚昭实话实说。 他想了想,把最近的安排告诉曾砚昭:今年,我可能要去一趟西部城。 恋耽美 风幡(17) 曾砚昭疑惑道:你不是每年都去? 这回不一样,得去几年。他补充说,出不来。 听罢,曾砚昭的心中掠过一丝不舍,道:哦 他笑说:我会想念你的。 嗯。曾砚昭点头。 见状,他皱起眉,装作生气的样子,说:搞什么?太冷漠了吧!说句你也会想我会死吗? 曾砚昭想了想,说:我应该不会想念你。 安慰人的话,就算撒谎也不算造口业的。他无奈地说完,低头吃面。 过了一会儿,他抬头看向曾砚昭,说:记得初一十五帮我诵经祈福啊,祝我科研顺利、身体健康。 曾砚昭理所当然地回答:会的。 他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般端看着曾砚昭,半晌,唏嘘道:我如果不在了,还有谁敢这么和你说话,逗你开心呢? 曾砚昭听了有点不好意思,顾左右而言他:那些学生也是一天到晚没大没小的。 顾晦之扑哧笑了,说:因为你是一张高岭之花的脸,教人看了忍不住当抖M,先逗一逗你,再被你冷眼相看啊。 曾砚昭对玩笑话嗤之以鼻:有病吧? 他微微一笑,说:希望我这一趟回来,你能交个男朋友,谈谈恋爱。 曾砚昭不解。 只有拿起了,才有机会放下,不是?他又用那轻浮的口吻调侃,你如果连七情六欲都没有尽尝过,怎么六根清净啊。我在为你的成佛之路担忧。 曾砚昭从小就是孤儿,因为性格的关系,离开常觉寺在外求学以后,身边朋友很少。关心他能否衣食无忧、平安无恙的人大有人在,不过关心他有没有七情六欲的人则没有几个。 现在听见顾晦之问了,曾砚昭道:这次回去,在常觉寺遇见一个志工。 哦?!他惊喜地挑眉。 曾砚昭觉得他的态度比起关心,倒更像是看好戏的。不过,即便如此,曾砚昭也认为无妨,继续说:他有一点析津的口音,不过应该不是析津人。 嗯哼。他点头表示了解,问,帅不帅? 曾砚昭想了一会儿,难以形容郁弭的相貌,说:长得没有你这么精致。 不愧是修行中人,半句诳语都不打啊。顾晦之乐得直笑,眼角的笑纹因而更明显了。笑罢,他问:是个怎样的人? 曾砚昭回忆着,说:像是服务型人格。 啊哦笑容慢慢从他的眼中淡去了,他的嘴角仍挂着笑意,更想认识一下了。 曾砚昭能够理解他的好奇,也能够理解他听到这里时心生怀疑。 果然,顾晦之很快问道:你真喜欢他?不可以打诳语哦。 喜欢。曾砚昭肯定地回答,我向他提出过交往,现在正等他答应。 这话让他纳闷,一边捞碗里的面一边说:你那么好,又从不骗人,他没有理由不答应你吧? 曾砚昭道:他有忘不了的人。 顾晦之才挑起几根拉面,闻言,筷子在半空中停了停。他若有所思地注视曾砚昭,俄顷,低头吃了面。 过了一会儿,他抬头说:有白月光还吊着你,你不得小心一点?真的没关系吗? 我觉得还好。曾砚昭无所谓地耸肩,他什么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连这种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心态也是。 顾晦之古怪地挑起眉,盯着他看了半天。 妄自菲薄。顾晦之故作不满地审视他,很快表情又变得无所谓,漫不经心地说,不过,白月光嘛天亮了就看不见了。 曾砚昭垂眸看着碗里吃不完的拉面,思忖良久,说:我也是这么想,但只怕他不这么认为。 顾晦之低头吃着拉面,抬眼看向他,等把面吃完了,惊讶道:你已经在吃那个前任的醋了?不像你呀。虽然,你没有恋爱经验。 不是。曾砚昭摇摇头,解释说,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也不觉得有必要问。初恋就能厮守白头的幸运,不是每个人都有。他是急着要忘记那个人才去寺院的,越刻意就会越在意,到头来吃苦的还是他自己,对吧? 顾晦之放下汤匙和筷子,隔着餐桌,托腮望着他。 良久,顾晦之说:小昭啊,我觉得,你如果喜欢人家,而对方恰好已经有点喜欢你的话,你最好还是偶尔表现一下吃醋会比较好哦。 曾砚昭没有想到他居然会这么建议,讶然问道:为什么? 他微笑说:因为在世俗里,凡人的爱情都是排他的。虽然现在谈恋爱,都提倡给对方足够的空间,但是假如你一点醋都不吃的话,普通人真的体会不到你的占有欲。 曾砚昭想了想,说:我没有想过要占有他。 多少要被束缚住,才能够体会到安全感的。他说,而且你说,他是服务型的人格。你得让他感觉自己被需要,他才会开心啊。 如果说郁弭需要通过感受被需要换取安全感的话,表达需求恰恰是曾砚昭最不习惯的事。 他在生活中的各种需求基本都能够自我满足,物欲也很低。而假如真如顾晦之所说的,一段健全的恋爱需要表现出占有欲,那么曾砚昭或许不得不要学习了。 可是,真的是那样吗? 傍晚日落后,曾砚昭在蓟大的校园中散步。 他见到不少学生情侣,和那些风中抱团飞舞的柳絮有几分相似。 排他这两个字让曾砚昭想起了传闻中的苏春媚。 她和他父亲之间的爱情是占有欲被割裂以后的悲剧,这其中要把握的分寸感,令曾砚昭陷入了困惑当中。 那天晚上,有些柳絮飞进了曾砚昭的眼睛里。 隔天,他在校医院被诊断为过敏性结膜炎。 他回鲤城的行程因此不得不又耽搁了几天。 第27章 欲是深渊7 送曾砚昭去机场的那一天,他明明说过归期是下一周的某一日,结果,郁弭等了半个多月,迟迟没有等到曾砚昭说回来的消息。 曾砚昭非但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就连平时的联系也少之又少。 郁弭觉得,曾砚昭好像一点都不关心他在鲤城的每一天过得怎么样。 诚然,每一次郁弭给他发消息,他们都能聊上好一会儿,哪怕是发微信发到三更半夜,曾砚昭也从不说时间晚矣,但是假如郁弭没有主动发出第一条消息,曾砚昭很有可能一整天都不会联系他。 比起寺院中枯燥无味的生活,回到析津工作的曾砚昭每天都会很忙碌。而且,曾砚昭有他的顾虑和体贴,很有可能等到晚上闲下来了,夜已经深,他就抱着不打扰的想法没有联系。这些都是郁弭的猜测。 郁弭厌恶这样的猜测。他以前就是靠这种猜测度日的。 可是,这次明明是曾砚昭在追求他,说想和他交往的,不是吗?为什么他还是成为了不断为对方找理由的那一个呢? 郁弭曾考虑过把这种想法向曾砚昭抱怨,可迟迟没有答应曾砚昭交往的要求,又使得他这份心思像是予取予求。 他到底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只等着曾砚昭什么时候能自己开窍。 而后来他失望地发现,曾砚昭非但没有因为他的刻意冷漠而变得主动一些,反而能够连续两三天都没有一点消息了。 郁弭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最后得知曾砚昭什么时候回常觉寺,居然是从他的学生口中。 这十几天来,天气晴好,方训文他们每天都能按时工作。罗汉殿那边的工作完成以后,他们把地点转移到了伽蓝殿。 郁弭根据苏春媚的安排,每天和他们在一起,负责维持工作现场的秩序。 早晨他们起得晚,早餐全是通过在外面超市买的面包和饼干解决。 上午,香客和信众们还没有来到常觉寺以前,郭青娜他们通常会带着工具先一步来到工作地点,一边吃早餐,一边做开工前的筹备工作。 这时,闲聊是难免的。 郁弭是在这时听说曾砚昭当日要抵达的消息。 因为之前郁弭从来没有听他们说起过,忽然听见麦承诚问了一句:曾老师今天几点到? 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很快就觉得身子有点儿凉。 中午的航班。周启洁说。 咦?那郁弭不去接吗?麦承诚看向郁弭。 郁弭在此以前全无消息,见他突然发问,更加紧张。而他很快意识到麦承诚之所以这么问,不是因为认为二人有什么特殊关系,而是觉得他是常觉寺的司机,之前也是他开车把曾砚昭他们接回来的。 我不知道他今天回来。郁弭心里既失落又憋屈,回答时尽可能地不表露自己的情绪。 周启洁解围说:曾老师应该没告诉寺里的人他要回来吧,我猜。 高填艺同意点头,道:上次是因为市规划局的梁主任非要来接机,他才透露了几点到。要不然,他肯定是打算我们几个自己打车来的。自己能搞定的事情,他很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 说是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其实是觉得别人的热情很麻烦吧。周启洁笑着说,曾老师是像猫一样的动物呢。 闻言,郁弭不禁想到雨天去市区接曾砚昭散会的那一次,还有给他送药的那一晚。曾砚昭似乎的确表现出了一些不耐烦。 思及此,郁弭不由得气馁,也不知道为什么曾砚昭说要和他交往。是他在罗汉殿说的那些话,显得太可怜了吗?可是,既然当时已经说了,为什么不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呢? 在回到鲤城的当天,曾砚昭同样没有告诉郁弭自己要回来。郁弭为此郁郁寡欢、烦不胜烦。 既然已经有了曾砚昭的消息,他觉得不妨把这件事告诉苏春媚,以她一贯的做法,一定会立刻要他赶往机场,以求能接到中午的航班。 可是,郁弭终究没有这样做。 曾砚昭和他之间的差距,可以说是云泥之别。以他的身份地位,他有什么资格吊着曾砚昭的胃口,要求后者好好地表现出追求者应该有的样子呢? 说寂寞难耐的是他自己,难道他不应该在曾砚昭伸出橄榄枝的时候立刻抓住不放吗? 这样悬着、吊着,就是人们常说的矫情和绿茶吧? 郁弭以这些理由自省着,却因为心底残存的一丝自尊,选择了让自己继续遭受这种莫名其妙的煎熬。 郁弭想:等曾砚昭回到常觉寺,出现在他的面前,假如曾砚昭再次表露心迹,表达喜欢和想念,他一定要好好质问曾砚昭,既然如此,为什么可以忍受思念的痛苦,不主动联系。 他要问曾砚昭,后者口口声声说的喜欢是什么,为什么除了那些动听的语句以外,他什么都没有得到。 越来越多的怨气积蓄在郁弭的心里,他只能等着再次见到曾砚昭时,循着机会爆发。 他从来没有过爆发的机会,正如他从来没有机会任性一样。 曾砚昭是第一个郑重其事地对他说想交往的人,郁弭心想:自己这回总算有机会任性一次了吧? 他强忍着想去机场接机的念头,在伽蓝殿外,心猿意马地等了又等。 可是,下午三点多时,郁弭等到的不只是曾砚昭,还有另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 郁弭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在现实生活中见过这么英俊的男人了,不仅如此,直觉很快就告诉郁弭,这个男人的性取向和他一样。 与此同时,当这个男人和曾砚昭一起出现,郁弭看见高填艺她们彼此交换着八卦的眼神,就连一向清高的郭青娜也露出兴味的笑意。 她们都认识这个男人,而且都知道他和曾砚昭之间的关系。 这就是那天高填艺说的那个人吧?负责维持工作现场秩序的郁弭站得离他们最远,全然不知道自己能找什么借口靠近。 顾老师,没想到是您护送曾老师回来的呀?高填艺毫不见外地打趣道。 顾晦之笑道:没办法,他前两天眼结膜发炎,快瞎了。我怕他找不到回来的路,只能过来一趟咯。 曾砚昭这次回来,外形有了大变样。他理了头发,短得不足寸,没有了刘海的遮掩,朗目疏眉一览无遗,表情中的无动于衷更加明显。而且,他戴了一副金丝边框的眼镜,较之从前,看着更加斯文,面色也衬得更加霜白。 结膜炎?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曾砚昭戴了眼镜。郁弭对这个陌生男人的注意力因这句话立刻全聚焦到了曾砚昭的身上。后者很快回视了他。 感觉到曾砚昭的嘴角要牵起一丝笑意,郁弭马上把脸撇向一边,拒绝和他对视。 郁弭的态度让曾砚昭微微愣了一愣,耳畔却忽然传来顾晦之带着笑意的窃语:就是这个孩子吗?长得真可爱啊。 这是郁弭第一次看见有人贴着曾砚昭的耳朵说话,从曾砚昭的表情看来,他对这样的亲密已经习以为常,既不为突如其来的靠近感到不适,也不认为大庭广众之下这么亲昵有什么不妥。 这个人是谁?巨大的疑惑压在郁弭的心里,让他有些喘不过气。不仅仅是疑惑,还有这个人对曾砚昭说话时,明显还笑着看了他一眼,令郁弭有理由怀疑自己被议论了,更是不快。 正在这时,周启洁笑着向其他人介绍说:这是CASA的顾晦之顾老师,也是蓟大的客座教授。 顾晦之一眼就认出这群人当中谁是应该第一个打招呼的人,上前对方训文伸出手,道:幸会。我和小昭从初中起就认识了,土生土长的鲤城人。 看来鲤城真是钟灵毓秀、人才辈出啊。方训文和他握手,做了自我介绍,也介绍了自己带来的三个学生。 顾晦之道:家母是信众,小的时候跟着她来过常觉寺,和这里算是有点缘分了。这次听说你们来修缮寺院,真是福德无量。难得有机会回鲤城,连忙跟着他来看看了。说着,他冲曾砚昭抬了抬下巴。 高填艺说:顾老师,既然您来了,带我们出去吃大餐吧! 啊?我还想着蹭一顿斋饭吃。顾晦之无辜地说。 晚餐寺院只有粥哦。她提醒道,您中午吃的飞机餐,晚上喝粥,不会饿吗? 顾晦之做思考状,末了笑道:下回吧,等你们回析津,我带你们去开荤。今天舟车劳顿,你们曾老师也累了,就不折腾了。 哦高填艺了然点着头,和同样笑起来的周启洁交换了眼神。 他从容不迫的样子,看起来和曾砚昭那几个学生熟悉得很。曾砚昭虽然没有搭腔,可也没有对他们之间这种你来我往的玩笑话表现出反感。 郁弭牢牢记得曾砚昭被误解有男友时生气的反应,可那时毕竟二人只是微信联系,现在看见曾砚昭的脸上挂着事不关己的漠然,郁弭不禁怀疑,他是不是也用同样的表情写出了那晚在微信里说的那些话。 周启洁好奇地问:顾老师,您来这里住几天? 就住一晚。顾晦之说道,还得回家看看父母。 是跟着曾砚昭一起到鲤城以后,没有回家,直接到常觉寺来了吗?郁弭在角落里默默望着他们,每当发现曾砚昭往自己这边瞟,又立即把目光移开。 恋耽美 风幡(18) 曾砚昭见他始终目光闪躲,也寻不着机会把他介绍给顾晦之认识,只好说:我先带他去客堂挂单。 说着,两人转身,并肩离开了。 第28章 欲是深渊8 客堂比平时稍微热闹一些,曾砚昭带顾晦之来找知客挂单的时候,正遇见他在招待其他信众。 莫舒云先发现了新来的客人,主动上前询问有什么需要的。得知顾晦之是曾砚昭带来的上客,立即表示帮他们去请示释智空。 我这挂单了以后,明早是不是得去上早课?二人在客堂外,等着莫舒云去请示期间,顾晦之问。 曾砚昭说:是。 顾晦之汗颜,问:方老师他们也每天去上早课? 他们是来工作的,寺院不做请求。但你既然是无所事事,在这里白吃白住一晚,去上个早课也无妨。曾砚昭说着,发现王译旬和寄养在寺里的那三个孩子一同回到了寺中。 玲玲他们一看见曾砚昭,马上高兴地冲他挥手,颠颠儿跑到曾砚昭的面前来打招呼。 曾师兄,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小玥仰着脸问。 才回来不久。曾砚昭见他们对顾晦之好奇,便介绍道,这是我的朋友,姓顾。 三人纷纷双手合十问候道:顾师兄好。 顾晦之连忙回礼。 曾砚昭回析津前,王译旬还在外行脚,没有回来,那段时间一直是郁弭接送这三个孩子去学校。但过了半个月,外出行脚的师父、师兄们,都回来了,难怪郁弭没有外出。 王译旬正要上前来与曾砚昭他们打招呼,苏春媚从外面回来了。后者叫住了王译旬,二人还没有说上话,苏春媚就先发现曾砚昭在客堂外。 苏春媚顿时面露骇色,像是看见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似的。 怎么了?顾晦之奇怪道。 正好莫舒云欣欣然地从客堂里出来,请顾晦之入内挂单,曾砚昭跟着他们进去,淡淡地回答说:长头发的那一个,是我母亲。 许是他回答的语气太过轻描淡写,更是加剧了顾晦之的震撼。他忙不迭地回头再看一眼,想了想,问:还没有相认,是吗? 曾砚昭猜他应该是根据苏春媚的表现推测出来的,点了点头。 顾晦之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半晌,什么都没多说。 既然顾晦之已经决定在寺里吃药石,郁弭就知道一定会在斋堂遇见他和曾砚昭在一起了。 往常过堂的时候,郁弭多是见到郭青娜跟在曾砚昭的身旁,两人也习惯坐在一起。但是傍晚吃药石的时候,郁弭看见和曾砚昭在一起的是顾晦之。 一周前,外出行脚的师父师兄们都回到寺内。 王译旬外出期间,她在大寮的工作全是郁弭负责,行堂也是。随着王译旬回到寺中,大寮的人手变得充足,两斋和药石,如果没有遇到轮值,郁弭都不需要做行堂的工作了。 他不再有机会在行堂时从曾砚昭的面前经过,而是坐在长桌的另一端,食存五观,对周遭人的一举一动都无从了解,更不用说在长桌另一头的曾砚昭。 郁弭记得顾晦之说明天就走,心想这段时间他们俩说不定会一直在一起,看来不但没有机会问曾砚昭为什么回来不说一声,连和曾砚昭单独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可是,还有问的必要吗?郁弭愈发觉得自己准备的那些质问全是多余的,反正只有他自己在乎罢了。 清明过后,天气一天较一天热起来。 释知广他们一行人回来后不久,住持就决定原本药石后集中的禅修改为自觉修行,言外之意,就是自由活动,众人可以像往常一样在禅堂禅修,也可以禅定、经行、喝茶、抄经 郁弭在药石前,答应了库房的师兄去帮忙分装春茶,于是结斋后立即就去了库房,未在斋堂停留。 原本是打算先把曾砚昭的事情放下,好歹等到顾晦之离开以后再想起。偏偏一同到库房分装春茶的还有苏春媚,看见她的第一眼,郁弭就想起曾砚昭了。 郁弭心中烦闷,好在向来和苏春媚交流甚少,他只沉默着做着手中的活,不把她当做曾砚昭的妈妈看待。 二人默默将茶叶装进一个个的茶叶罐中,这样的工作不需要互相交流也能够完成。 待到各寮房的茶叶罐都装满以后,他们开始往义工宿舍的茶叶罐里分茶叶。 忽然,苏春媚问:郁师兄,你今天见到曾教授了吗? 郁弭手中的茶匙抖了一下,他听得出苏春媚语气中的故作轻松,假装若无其事地问:见到了。怎么? 没有想到,他是今天回来。她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回来前,和你说过吗? 这话正说中郁弭的痛处,勉力扬了扬嘴角,说:没有。他为什么要和我说? 苏春媚黯然地微笑,说:我看寺里这么多人,除了住持以外,数你和他走得近一些。以为他会告诉你。 原来,在别人的眼中,他和曾砚昭已经算是走得近了吗?这是很明显的事情吗?郁弭听得有些心惊肉跳,可听苏春媚的语气,似乎没有责备的意思,令他疑惑不解。 总归,曾砚昭回来前什么都没有说,郁弭对此是有怨气的。他摇摇头,说:没有,他没告诉我。 哦她低头往茶叶罐里投了些茶,半晌,道,今天见他把头发给剪了,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郁弭明白了,原来她在意的是这件事。白天看见曾砚昭的时候,郁弭同样一度为他的新发型错愕过,可那时对顾晦之的在意远超过曾砚昭在外形上的改变,所以过后郁弭也没有想起来。 他原本就皈依了作居士,现在看起来,更像个出家人了。苏春媚惨淡地笑了笑,摇摇头。 郁弭闻之心中一颤,顿时有些慌神。俄顷,他问:你不希望他出家? 茶叶从她手中的罐子里溢出,她抖了抖罐子,说:他的事,倒不是我能议论的。 可是,明明关心着,不是吗?郁弭在心里说道。 苏春媚抬头,用请求的语气说道:你和他挺熟悉的,就算当做闲聊,去问问他怎么剪了那么个头发,好吗? 又是这种谦卑的态度,郁弭看得无言以对,只好点点头。 见她像松了一口气似的微笑,郁弭不禁后悔了。他为什么要当这对母子之间的中间人呢?这实在是莫名其妙。而且,他是明知如果事情办得不好,苏春媚回头还有可能责怪他的。 郁弭郁郁寡欢,对苏春媚多少有不满。 不过,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苏春媚很可怜。她的这份可怜,让郁弭想起了自己的妈妈陶春丽。 在离开父母,去析津工作求生以前,郁弭一直是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他生活中的一切都没有离开过他们的眼界范围。 后来,郁弭去了析津,有了各式各样的境遇。有些事情,他自然就不方便告诉家人了。 随着越来越多的隐瞒,远在许州的妈妈感觉到了儿子的异样。她迫切希望能够更了解儿子的近况,不断地询问,问不到妥帖的答案,就开始不断猜想。 郁弭往朋友圈里发一张有两个水杯的照片,她会问是不是交了女朋友;他随便帮朋友转发一条公司开业的广告,她就问是不是换了新的工作 后来,郁弭再也不发朋友圈了。 如果说从小抚养郁弭长大的陶春丽尚且如此,从来就没有和儿子相处过的苏春媚会更加歇斯底里,好像也在常理之中。 找不到机会去了解儿子,只能将一些无关痛痒的细节进行发散,以丰满她对儿子的了解和想象。这样的母亲,怎么会不可怜呢? 可是,郁弭想,除此之外,她或许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毕竟当年是她遗弃了曾砚昭,现在想要弥补,谈何容易。 他们把春茶都装好以后,苏春媚让郁弭先把曾砚昭的那一罐茶送过去。 郁弭知道她是迫切希望能去问出个所以然,尽管有些不耐烦,可想到是要去见曾砚昭,心底又有几分找到借口的庆幸。 他端着茶叶罐往居士楼走,还没上楼,偶遇了一位经行的师兄。 哦,这是给曾老师的茶叶。郁弭见他对茶叶罐好奇,解释道。 哦他了然,不过,我刚才看见曾师兄出去了。 闻言,郁弭的心像是往下跌了跌,小心地问:他自己出去的吗? 他点头,说:我见他是一个人,应该是去经行吧。 听说曾砚昭是独自一人,郁弭暗自松了口气,感谢道:好,那我明天再送给他吧。 可惜,既然如此,郁弭就找不到理由在当晚和曾砚昭见面了。 和这位师兄道别以后,郁弭没有马上回宿舍,而是在居士楼前徘徊。 过了一会儿,他上楼,把茶叶放在曾砚昭寮房的门前。 然而,等到他下楼以后,他又开始后悔自己做了这件事。 郁弭心烦意乱地往宿舍走,上楼前,实在是没有忍住,拿出手机拨打了曾砚昭的电话。 他去经行了,说不定没把手机带在身上。郁弭想着假如等三声没人接,就把电话挂断,可没想到才响第一声,电话就接通了。 郁弭惊得心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可听见曾砚昭的声音,之前的诸多不满又回到了他的脑海里。 刚才,我和苏师兄一起把今年的春茶分装了。你的那一罐,我留在你的寮房门外,你回来就能见到。郁弭故作冷淡地说。 曾砚昭沉默了两秒钟,问:你现在在哪里? 郁弭听不出他声音里的情绪,顿时发蒙,可心里还是有怨气的,答说:宿舍。 那我去找你吧。他说。 郁弭吃了一惊,连忙说:不要。 曾砚昭问:有什么不方便吗? 这话把郁弭给问住了,回过神才发现自己之所以会条件反射地拒绝,是因为担心莫舒云在宿舍里。好笑,为什么室友在宿舍里,就会不方便呢?可是,他偏偏在潜意识里已经这么觉得了。 良久没有等到回答,曾砚昭又道:我快走到了停车场,你愿意出来吗? 他是请求的疑问句,可是,郁弭并没有觉得掌握主动权的是自己。他为此不甘地握紧了手机,半晌,他自嘲地笑,说:好。 他输了,他还是没有因为曾砚昭说喜欢,就得到任性的资格。 第29章 欲是深渊9 夏天毕竟还没有真正到来,比起白天日头高照时的炎热,山风把夜吹凉了许多。 空气中夹杂着青草的芬芳,有一股低到泥土里的沉闷,像是下雨前的征兆。 而天空中的月色温婉,虽然浮云时而会把明月遮盖,但一时还没有显出乌云盖顶的气势。 这是适合经行的好天气,修行中的人喜欢在这样的天气里感受宇宙的万象,调节身心,消除烦恼,体会自然间生灭的变化。 想到要和曾砚昭单独见面,郁弭虽心有迟疑,脚步却是匆匆。 他在去往停车场的途中偶遇了几位在寺院周围经行的师父、师兄,想到或许在停车场也会遇见认识的人,还没有见到曾砚昭,已经有点失落。 停车场就在常觉寺通往后山的途中。 隔着石砌的铁艺栅栏,一个简陋的停车场被隔在寺院的墙外。 攀援在栅栏上的叶子花一年四季郁郁葱葱。 近来到了叶子花逐渐盛开的时候,一簇簇鲜红色、乳白色、橙黄色的花团满溢了铁艺的栏杆。 花瀑缤纷璀璨,暖橙色的灯光照着,给花簇热情明艳的气质陡增了些许亘古的暖意。 微凉的晚风把花朵和苞叶吹落了满地,围栏的下方,像是铺上了一层春意阑珊的地毯。 停车场没有值守的僧人或志工,平日里香客们停车也不收取任何费用,只画了一些个整整齐齐的停车位,供人自觉停车。 这里属于常觉寺的用地,平时靠寺里的经费维护,包括场内的路灯。 停车场内有一盏路灯的灯泡坏了,不但时明时暗,还发出滋滋的微响。 在灯下飞舞的蛾有了徘徊的姿态,却久久没有离去。 曾砚昭说快到停车场以后,郁弭很快就赶来了。 可是,当郁弭到了停车场,除了三辆常觉寺的汽车以外,不见半个人影。望着一地的落花,和快坏了的路灯,郁弭无奈地笑了笑。 他忽然冒出一股意气,要立刻转身走人。 不料,他才走到停车场的入口,就看见了信步走来的曾砚昭。而此刻,就连曾砚昭这副看似悠闲的样子,也是令郁弭生气的。 曾砚昭没有想到郁弭会到得那么快。 忽明忽暗的路灯把郁弭脸上的表情照得阴晴不定,曾砚昭快步走上前去,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郁弭已经把脸别开。 从白天起,曾砚昭就留意到郁弭这别扭的态度,想起他在电话里生硬的语气,曾砚昭问:怎么了吗? 他这话问得极为无辜,以至于郁弭居然不明白自己该要从哪里说起才算合适。 半晌,他叹了口气。 曾砚昭更加不明所以。 郁弭匆匆看了他一眼,问:您刚才在经行? 散步而已。曾砚昭歪着头打量他,关心道,发生什么事了? 问题问得越来越离谱了。再这么下去,郁弭觉得连他自己也会认为自己是莫名其妙的。 没什么。郁弭见他皱眉,便知他看出了自己的敷衍。 郁弭低着头往墙边走,想着该说点什么合适。很快,他终于想起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回头问:是我该问您吧?您是有什么事情,要找我吗? 曾砚昭错愕,非要说有什么事,确实是没有的。 没什么特别的事。曾砚昭说,今天见到你,一直没有机会说话。所以想见一面。 闻言,郁弭忍不住脱口而出问:没有要紧的事,却非得见面才能说吗? 这话说出口的那一刻,郁弭立即就后悔了,只因看见曾砚昭一脸懵懂,完全不明白他的态度为什么突然间变得这么恶劣。 他是忍不住又试着任性了,尽管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试探的勇气。 郁弭咬住嘴唇,免得自己再说出什么蹊跷的话来。 发生了什么事?曾砚昭实在没有办法从这些没头没脑的问题里想出缘由,为什么看起来这么不开心? 郁弭难以置信地注视着他,再度没忍住,反问道:好端端的,我为什么要开心啊? 曾砚昭语塞。 他渐渐觉得头疼,呼了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一些。良久,他终于调整好了情绪,故作轻松地问:您怎么一个人过来了? 曾砚昭不解:不然呢? 那个他看向了曾砚昭身后的叶子花瀑,顾教授呢? 曾砚昭终于嗅到了一丝端倪,他不可思议地看着郁弭,想了想,回答说:不知道,或许在宿舍里休息吧。 郁弭感觉到了曾砚昭对顾晦之的不在乎,可是,这样的不在乎反而把此时此刻的他衬托得特别幼稚和可笑。 他听见飞蛾不断拍打在灯泡上的声音,可是那枚灯泡过不了多久,就要灭了。 在想什么?曾砚昭问。 郁弭正抬头望着那只执着得有点扰人的飞蛾,听罢惊愕地看向曾砚昭。 恋耽美 风幡(19) 曾砚昭无奈道:我没有读心术,不是什么事情都能猜得到的。 他的整个人因为眼中的忧郁透露出可怜的破碎感,叫人很难不相信他是真的想不通。 他的问题,更像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求助。 郁弭紧抿着唇,耷拉着脑袋,过了一会儿,他小声道:您回来以前,有三天没联系我,而且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这是他之所以躲闪的原因吗?曾砚昭惊讶极了。可是,这个原因真的可以解释他刚才为什么说出那些话时,会那么生气。 郁弭低着头,良久没有听见曾砚昭的回答,在心里叹气。 是因为眼睛发炎了,不方便看手机吗?郁弭早就帮他找好了理由,他苦涩地笑了笑,问完抬头看他。 曾砚昭有些反应不过来。尽管这几天他的确因为结膜炎的缘故,基本没有看手机,可他很清楚,那不是他没有联系的原因。 我曾砚昭抱歉地说,我不知道你想知道我什么时候回来。 闻言,郁弭愣住了。 你他张了张嘴巴,好不容易才组织起语言,你怎么可以不知道?你走的那一天,我就问过你了。后来,你没有按计划的时间回来。你觉得我过后就不想知道了吗? 直到这个时候,曾砚昭才得知原来郁弭一直积蓄了那么多的不满。而他直至刚才,还在试图把这些怨气消化在肚子里。 曾砚昭知道,如果这时他回答,因为郁弭后来从没有再问过,而且前两天也没有联系过他,那么,一定会引发郁弭更大的怨怒。 对不起,我很抱歉。曾砚昭实在想不到该说些什么才能化解这场无妄的误会。如果他能早一点知道郁弭会这么在乎,误会应该是可以避免的。 郁弭早该料到,哪怕他激动地说出这些话,换来的还是曾砚昭近乎波澜不惊的泰然。 曾砚昭为什么总是可以显得那么无辜呢?明明他才是无辜的那个。 你今天回来,也没有告诉我。如果我知道你今天回来,就能去接你了。郁弭有气无力地说着,惨淡地笑了笑,不过,你可能不希望我去接机吧?对吗? 曾砚昭惊讶地眨了一下眼睛。 还带了人回来呢。郁弭没好气地嘟哝道。 看他委屈巴巴地咬住嘴唇,曾砚昭不由得试探问:你是吃醋了吗? 我没有。郁弭瞪直了眼睛,立即否认,好笑,是你在追我,我吃什么醋? 这质问,好像不仅仅针对着带顾晦之到常觉寺这一件事而已。曾砚昭渐渐了然,后知后觉之后,不禁觉得自己是一颗榆木脑袋,假如能早一点发现郁弭的这些心思就好了。 可是,他为什么会想不到呢?其实早在罗汉殿那晚,郁弭痛苦地说出那些话以后,他就应该知道郁弭需要什么了。 他不应该非得等到郁弭点头答应的。 这次就算了。郁弭装作很大度的样子,无所谓地笑了笑,反正,我好心提醒你,如果你以后追别的人,还是这种态度的话,肯定追不到的。 曾砚昭听出了这是气话,问:我为什么要追求别人?你决定不答应我了,是吗? 一直以来,曾砚昭给郁弭的感觉,是所有的纠结都是他自己的。他像一个自导自演的小丑,实在太蠢太累了。 现在曾砚昭大有挑逗的意味,郁弭不禁怀疑这又是自己在添油加醋。他不得不遏制那样的想法,冷淡地说:你追求我了吗?我没有感觉到。 要怎样才会感觉到?曾砚昭问。 郁弭不答,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沿着墙边的叶子花丛往停车场外走。 可是,他没走多远,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曾砚昭踏过满地花叶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很急,惊得他立刻转身。 没有想到,他这一回头,竟看见曾砚昭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距离太近,郁弭陡然间觉得眼前有些晕眩,而很快,曾砚昭就拉住了他的手。 郁弭怔怔看着他,花影落在曾砚昭的面庞,眼镜的镜片反着光,使得郁弭没能看清他的眼睛里藏着什么。 他只知道曾砚昭的手是暖的。他记不清这是曾砚昭第几次拉他的手了。 对不起,我错了。曾砚昭握紧他的手,你别走。 他说话的时候,郁弭隐约听见了一丝颤音。偏偏,郁弭的身体也因为克制而微微颤动着,他不能确定自己听见的是真是假。 郁弭愀然皱起眉头,实在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了。 他还是没能看清曾砚昭的眼神,可是,假如曾砚昭确实喜欢他,他觉得自己应该有资格做一些事情。 曾砚昭郁弭说着,揽住他的腰,低头吻在他的唇上。 第30章 一重帘1 嘴唇被触碰到的刹那,曾砚昭没有反应过来,大脑之中的思绪像是停摆了似的,直到一些关于力道的感知提醒,他才明白自己被亲吻了。 他仍拉着郁弭的手,可是,当嘴唇相互触碰,肌肤相亲的感觉却截然不同。陌生感急遽地向曾砚昭的大脑袭来,如同划过了电光火石。 他全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做,虽不至于慌乱,过于空白的思路却导致了他表面上的平静。 就在这个时候,郁弭揽在他腰间的手收紧了。他觉得自己被郁弭拥进了怀中。忽然,郁弭轻柔地吮吸了一下他的唇瓣,他心上一个激灵,惊讶地睁开眼睛。 背对着灯光的郁弭因为靠得太近,曾砚昭什么都没有看清,他像是虚幻的影。 可是,除了看不清以外,郁弭的一切都格外真实地笼罩在曾砚昭的周围。 他像是和满墙的叶子花瀑融为了一体,曾砚昭听见风拂过花瀑时叶子沙沙的声响,闻见的是郁弭深重的呼吸。 曾砚昭的嘴唇微微张着,任由郁弭亲吻。 然而,郁弭没过多久就感觉到他的木然,心头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 他松开手臂,才发现自己刚才一不小心把曾砚昭推往了花瀑。花枝挂在后者的肩头,他几乎隐去在花瀑里。 郁弭挫伤地往后退了一步,惊讶地发现曾砚昭竟还拉着他的手。他依旧没能将曾砚昭的表情看得真切,不得不捧起他的脸,专注地盯着他的眼睛。 他可算在这么近的距离里看见曾砚昭的眼睛,这双眼睛竟懵懵懂懂的,因为带着细细的红血丝,又显得格外楚楚可怜。 郁弭小心翼翼地摘下他的眼镜,目光一刻都没有从曾砚昭的眼睛离开。他轻轻揉捏着曾砚昭的耳垂,额头抵在他的额上,小声问:我可以吻你吗? 郁弭的指尖是热乎的,揉着揉着,曾砚昭觉得自己的耳朵变得烫了。 他说:刚才是吻了我吧? 这声音很轻,如果化作一阵风,或许连一片叶子也不会为之颤动。郁弭点点头,想了想,说:可是你刚才好像不愿意。 闻言,曾砚昭诧异地眨了眨眼睛。 我愿意。他回答,回视郁弭的眼眸时,他试图回想那个吻是什么感觉。但遗憾的是,他没有办法把那个吻和周遭美好的一切区分开。 曾砚昭抱歉地笑了笑,解释说:我还没接过吻呐,不知道要做什么。 郁弭愣了一愣,不由得为自己刚才的妄自臆测感到不好意思。他扶着曾砚昭的脖颈,说:不用知道。你闭着眼睛 话还没有说完,郁弭就看见曾砚昭听话地把眼睛闭上了。他怔住,什么都来不及多想,另一只手再度把曾砚昭揽入怀中,嘴唇也重重地压在了他的唇上。 虽然已经试着做了一些心理准备,但是郁弭这一刻的拥吻和刚才似乎又有着太大区别,曾砚昭如条件反射一般不知所措。 干燥的嘴唇在亲吻的过程中变得愈发柔软,曾砚昭没有睁开眼睛。 感觉郁弭的舌尖碰到他嘴唇的一刹那,他在惊讶之余张开了嘴,而郁弭的舌轻轻抵在他的牙齿,他在讶然中稍稍松懈,舌尖就探进了他的口腔中。 柔软、湿润、潮热曾砚昭完全没有办法在太短的时间内完全体会这滋味有多复杂,神经的末梢却先一步感受了其中的美好。他抬起舌尖与郁弭开始纠缠的时候,周遭的一切仿佛全部都消失了一般。 这个吻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重,他们呼吸着彼此呼吸出的空气,耳畔除却深沉而匆促的呼吸声,就只有唇齿相亲引发的缱绻声响。 郁弭的舌在他的嘴里灵巧地翻动,时不时吮吸他的唇瓣。 他能感觉得曾砚昭的回应,牙齿不小心相碰时,后者紧张的退却在不经意间透露出他难以抵抗的可爱,令他情不自禁把曾砚昭搂得更紧。 直至感觉曾砚昭的腰身因为被欺压而软在他的臂弯间,他才在脑海中奉劝自己,克制住进一步亲近的欲望。 郁弭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试过把一个人这样拥入怀中了。 这个人切切实实地在他的臂弯里,一刻也没有显出拒绝的模样,像是一双无形的手,撕开郁弭窝藏了太长时间的孤寂。 郁弭放在曾砚昭腰间的手把他披在外面的衬衫揉成了花,他的另一种手摩挲着曾砚昭修长的颈项和肩头。曾砚昭太过清癯,郁弭清清楚楚地感受着他锁骨和肩头的线条轮廓,几乎忍不住要把手伸进他的衣服里。 曾砚昭从小到大全是孤身一人,禅定、经行他用太多的时间感受世间万物的生生灭灭,却从没有一种滋味像现在这样,如此直接又深刻地沁进他的观感里,强烈得足以把其他所有都隔绝。 原来被郁弭抱着的时候,就是另外一个世界了。他惊讶至极,心中却是欢喜的。 这个吻不知道持续了多长的时间,吻得曾砚昭觉得嘴唇开始干了,郁弭的胸怀也越来越热。 因为彼此身体的贴近,曾砚昭在某个偶然间发现下腹似乎碰到了什么。他心头一紧,险些就此推开郁弭,喉咙却因为一时的缺氧,发出了一声嘤咛。 闻声,郁弭忙不迭地放松了手臂的力道。 他尴尬地舔了舔嘴唇,终于因而想起需要好好呼吸。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粗糙地落在曾砚昭的嘴唇上,觉得要说点什么,又想不出,只道:曾砚昭 这声音的喑哑已经证明了他们很久没有顺畅地呼吸。曾砚昭提醒自己不要把眼睛往下瞟,朝郁弭的身后看了一眼。 看见有细细的雨丝在橙黄色的灯光中飞舞,曾砚昭讶异地眨了眨眼睛,轻声提醒:下雨了。 听罢,郁弭的心里陡然出现乐章被划上休止符时的失落感。明知今天晚上不会是他们之间的结束,甚至知道这说不定只是一个开始,他还是难以接受来日方长的自我安慰。 他抿了抿嘴唇,小声道:五分钟。 五分钟?曾砚昭不明所以。俄顷,他知道了郁弭的意思,微笑将手轻轻抚在后者的脸颊,复述道:五分钟。 郁弭看见他笑,就跟着笑了。等曾砚昭的话音落下,他把吻印在曾砚昭的唇上。 雨下得不大,山风轻轻地吹,把雨丝吹成雾。 鹅卵石铺成的石子路变得湿润了,走在上面,一不小心就会打滑。 郁弭和曾砚昭并肩走回常觉寺,要穿过大殿前的广场回宿舍的时候,正遇上王译旬在伽蓝殿外捡残香。 看见她的那一刻,郁弭真正感觉一切都回到了现实当中。 他不由得想,曾砚昭他们在常觉寺的工作什么时候能结束呢?等到工作结束后,曾砚昭应该就要回析津了吧。到时候,他呢?还留在这里当志工吗? 现在就想这些,似乎还为时尚早。按照之前释智空说的,他们起码得在这里呆到夏天。郁弭觉得,曾砚昭如果回析津,他会不舍,可是,曾砚昭一直在常觉寺,他也会不舍。 走着走着,眼看着就要到居士楼。 郁弭想到要目送他上楼,心底忍不住焦急,真不知下一次能拥抱他是什么时候。 在寺院里想这些事情,算得上是一种不敬吧?郁弭自知有错,不敢把这份荒唐的焦虑告诉曾砚昭,只因现在的曾砚昭看起来实在太平静了。 刚才他们拥吻,他开心吗?或者有些烦恼,想着那毕竟是在寺院附近,是一种邪淫呢?郁弭闷闷不乐地想着,脚下一不小心踢中了一颗松开的鹅卵石,把那颗石子踢得老远。 茶叶放在寮房的门口,你进屋前记得拿啊。郁弭提醒着,光是说到寮房这两个字,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嗯,好。谢谢。曾砚昭听出他有情绪,扭头看了看他。 郁弭匆匆笑了笑,避开和他对视。 见状,曾砚昭停下了脚步。 眼看着就要到休息的时间了,郁弭唯恐二人在外面留得太久,被此时回寮房的师兄们看见,问:怎么了? 是我想问你怎么了。曾砚昭说完,伸出手,眼镜还给我。 经提醒,郁弭才想起来自己把曾砚昭的眼镜摘下来以后一直放在口袋里。他忙不迭地取出眼镜,还给他,尴尬道:不好意思,忘记了。 曾砚昭微微努了一下嘴巴,接过后把眼镜戴上。 他现在就是郁弭白天看见时的模样,郁弭深吸一口气,试着把那些庸人自扰忘记,问:是因为眼睛发炎了,戴不了隐形眼镜吗? 曾砚昭点点头。 我都不知道你平时戴隐形眼镜呢。他一边说一边走,腼腆地笑了笑。 离得近才能看见。曾砚昭说,你以后会常看见的。 郁弭听得耳根子一热,几乎忍不住要去拉曾砚昭的手了。他抿了一下嘴唇,想起之前苏春媚交代的。可是这问题现在来问,连郁弭也觉得滑稽。 你怎么忽然剃了寸头啊?快和比丘一样了。郁弭试着开玩笑说,该不会真的要出家吧? 曾砚昭莫名其妙地看他,说:只是去理发时正巧心血来潮,就剃了。从小最常剃的就是寸头,这个样子反而更习惯一些。他顿了顿,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出家。 为什么?郁弭原以为从小在寺院里长大的男生,会自然有出家的打算。 很多事,出家人不方便做。他回答。 郁弭问:比如? 比如我现在的工作。上课、授业、田野调查,带的学生又正好都是女生。他说完耸了耸肩膀,看见郁弭露出失望的表情,忍住了笑。 知道曾砚昭是故意逗他,郁弭发窘,故作淡然地说道:哦。其实,是苏师兄让我问你的,她今天看见你剃了寸头,担心你有出家的打算。 闻言,曾砚昭皱起了眉头。 见他面露不悦,郁弭顿时懊悔,连忙补白说:我也想知道。 他紧张的样子让曾砚昭只好把对苏春媚的不耐烦放下,挑眼看向他,问:你希望我出家吗? 郁弭吃惊,像摇拨浪鼓似的直摇头。 曾砚昭看了忍俊不禁,说:我的心里有不少放不下的事,现在又多了你这一桩。我不会出家的。 他微微一怔,俄顷,高兴地点头:嗯! 晚安,明天见。曾砚昭道。 听到这句话,郁弭才发现,原来他们已经走到了居士楼的楼下。他不禁后悔刚才说了些不相干的话题,很想上前抱一抱曾砚昭,既不敢,又不便。 晚安。郁弭不舍地说。 恋耽美 风幡(20) 第31章 一重帘2 和曾砚昭道别以后,郁弭独自回到宿舍里。 虽然距离和曾砚昭分开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但他的脑海中还是不断浮动着和曾砚昭相拥时的画面。 那些画面全是片段式的,曾砚昭看着他时宁静得像是月华一样的目光、曾砚昭被他亲得微微发肿的嘴唇、曾砚昭的鼻尖上泛着淡淡的光泽,那是他呼在上面的气 郁弭没有办法把这些画面全部完整地拼凑起来,只能一片一片地搜索,每想起一丁点细枝末节都觉得万分甜蜜。 他近乎忘乎所以,根本无暇去追忆这样的感觉以前是不是有过。 像是全然自由的思绪,在没有束缚的脑海里漂浮着,因为知道曾砚昭喜欢他,所以无论曾砚昭是谁,他是谁,都变得不再重要。 他在幡然中醒悟,谈恋爱本来就是两厢情愿的事,而他原本自己也是没有谈过恋爱的。 唯一有郁弭不愿意想起的,就是分别时曾砚昭没有流露出不舍。他轻松地拿他取笑,转身离去时也没有一丝犹豫。 郁弭当然知道他们很快就会再见面,但如果可以,他希望没有再见面一说,他希望他们不用说道别。 既然不愿想起,郁弭索性就不让自己去想了。 他枕着关乎曾砚昭的甜蜜入眠,尽管时不时他还为什么时候能和曾砚昭再度相拥而苦恼,可这到底是浓情蜜意带来的副作用。 郁弭的梦很美好,像是带上了柔和的滤镜,无论是梦中或是梦醒,他都记不清究竟梦见了什么。 他只知道当自己醒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放松的,同时也是兴奋的。因为他很快就能见到曾砚昭了。 郁弭等了十几分钟,听见楼下传来打板的声音,立刻从床上爬了起来。 莫舒云也起床了。 想到很快就能见到曾砚昭,郁弭连洗漱都完成得很快。 然而,当他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看见莫舒云穿着海青服,顿时心头沉了一沉。 今天是十五啊。郁弭尴尬地笑了笑,我都忘记了。 在寺院,除了各种佛教节日外,初一十五同样重要。每遇到初一十五的日子,凡在常觉寺居住的佛弟子,早晚课都会身着海青服。 莫舒云早在六年前就已经皈依成为在家的居士,只因在常觉寺担任志工,所以才没有住在居士楼里。 郁弭平时除了靠接送孩子们上学记住工作日和周末外,便是看哪一日僧人和居士们衣着正式,记住农历的日子了。 他原就为身为居士的曾砚昭在寺中修行,需要守各种清规戒律而有些烦闷,现在得知竟是十五,不禁更觉得可惜。 早晨的钟和鼓都敲过以后,随着云板打击的声音,僧人们和身着缦衣、海青的居士们依次进入禅堂。 平日里的早晚课,寺中对居士们穿什么不做特别规定,凡是干净整洁的,居士们都是各穿各的。而到了初一十五的日子,师兄们全是穿着缦衣或海青,规规矩矩、安安静静地走进殿内,除了没有剃度外,在远处看着,真是与比丘、比丘尼无异。 郁弭和其他一些没有皈依的信男、信女排在队伍的最后,走进禅堂时,他忍不住朝居士们落座的方向望,险些没能从一众身着海青的居士中找到曾砚昭。 等他看见曾砚昭,后者已如往常般在拜垫前站立。 曾砚昭的双手在身前结弥陀印,腕上的菩提手串在海青的袖口里若隐若现,神情清冷而宁静,加上剃的头发不足寸,看着真像出家的僧人一般。 郁弭见了,恍惚间真怀疑昨晚发生的一切究竟是真是假。 但这毕竟正是寺院中的生活,曾砚昭又是受过五戒的居士,他潜心礼佛,无可厚非。郁弭只能在心里为自己是个凡夫俗子而无奈。 想到假如真想和曾砚昭做点什么普通情侣眼中再正常不过的亲密举动,也有可能影响了曾砚昭的修行,郁弭的心里多少有些难以说清的烦闷。 望朔之日,早课要多诵几部经文,早斋过堂的时间比平时要晚一些。 鲤城市有很多佛信众,遇到初一和十五,上香都格外积极。山门才打开不久,常觉寺已经迎来第一批前来烧香礼佛的信众。 郁弭他们来不及去斋堂过堂,先开始洒扫的工作。 不少佛信众之所以来得那么早,既是为了能尽早烧一柱香,也是为了能遇见师父们,要是有缘,还可以请师父开示。毕竟,平日里到寺院中来,还真不是那么容易能遇见师父们。 郁弭原以为自己还是像往常一样,陪着那些来做调查测绘的学生,没有想到苏春媚给他安排了别的活儿,让他和另外两个志工一起在大殿东侧的菩提树旁搭一个棚子,做常觉寺修缮资金的募集。 募集需要的公告海报已经制作完毕,郁弭他们把四角遮阳棚打开后,摆上桌子,将海报贴在布告栏上。 随喜功德箱自然是要准备的,除此以外,他们还得准备一个二维码,方便没有现金的信众扫码捐赠。 郁弭把立牌准备好后,才得知二维码的海报还没有打印。 此时,已经有几个路过的信众打算捐款,只苦于身上没有现金。 郁弭连忙把摊位准备的工作留给其他人,自己匆匆地去往位于图书馆的会计室。得知修缮募捐的资金果然要专门管理,郁弭从那里拿到了一个收款二维码。 他又去往文印室,请那里的秘书把二维码制作成一个附带文字说明的图片海报。 郁弭记得,那张公告海报上写着,凡捐资五百元以上者,会立碑列榜,永留芳名。这次的修缮资金全凭十方善众捐助,不知道需要的钱多不多,要募到什么时候才能募集完成。 从图书馆回到摊位上,郁弭不但带了用于捐款的收款二维码,还有一本空白的芳名册,以便捐赠的善众能够写下他们的名字。 之前没能捐款成功的那几个信众又回到了摊位上,通过扫码各自捐赠了善款。郁弭和另外两名志工一一谢过他们,又请他们把名字和款额写在芳名册上。 渐渐地,寺里来上香的人多了起来。 亦有人要点光明灯、供养牌位、请法器开光寺院的清晨变得十分热闹,各处的志工们都没有闲着的。 一些捐了款的善众得知修缮前的测绘工作已经进行多时,礼佛结束后没有马上离开,还去往伽蓝殿看看他们是怎么修的。 郁弭远远地看见伽蓝殿前有一些好奇的善众在观望,而方训文早已带着学生们在那里工作。 王译旬负责维持现场的秩序工作。隔着围栏,依然有信众在殿外朝里面的伽蓝菩萨跪拜。 郁弭没有见到曾砚昭的身影,心里纳闷得很,才转过头,就看见曾砚昭和顾晦之一同从罗汉殿那边走了过来。 顾晦之拎着昨天来时背的那个包,看样子是要离开了。 郁弭终于看见曾砚昭,原本应该高兴,可见到后者仍穿着早课时穿的海青服,心底还是有些发沉。 发觉二人是朝自己走来,郁弭顿时坐立难安。 他在余光里瞄见另外两个志工已经站起来了,也跟着起立,等曾砚昭他们到面前的时候,合掌行了礼。 现在才开始募捐吗?顾晦之一边看倡议书一边问,还以为你们来以前就已经准备好了。 曾砚昭说:寺院有自己的安排,我不了解。 他又问:你捐了? 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有募捐,方丈没和我提起过。现在看来,比起长秋寺的戒坛有政府出资,常觉寺的修缮工作要完成,得等上一段时间。 顾晦之开玩笑道:该不至于修不完你就走不了吧? 曾砚昭淡漠地回答:把方案交上去,通过以后就结束了。后续具体的修缮,会由寺院另外找团队完成,我们会时不时来跟进一下。 如果没有钱修,怕是跟进到青青她们毕业也做不完吧。顾晦之若有所思地说,不过,单纯靠十方信众的善心,确实如此了。除非,能遇到多几个有缘人。 曾砚昭看他说话的神情飘飘然,好笑道:你要不要当那几个有缘人之中的一个? 当然要。顾晦之说着,拿出手机,早点了结,你也能早点回去嘛。 看见顾晦之有意要捐款,郁弭把芳名册和笔放在二维码立牌的旁边。可是,听完顾晦之说的话,他心头一凛,抬头看向曾砚昭。 曾砚昭不知听没听明白顾晦之说的话,对他微微笑了一笑。他垂眸看向写了大半页纸的芳名册,听见付款成功的声音,说:请在这边写上您的名字和捐赠的款额。 话毕,他没有听见顾晦之回答,抬头一看,发现顾晦之居然再次扫了二维码。 郁弭愕然,只见曾砚昭同样好奇。 他凑近顾晦之,下巴几乎贴在顾晦之的肩头,因为没戴眼镜,他眯起眼睛往顾晦之的手机屏幕上凑。忽而,顾晦之斜眼瞄了他一眼,坏笑着把手机屏幕贴到曾砚昭的脸上。 曾砚昭厌恶地皱眉,向后退,回视顾晦之的目光十分冰冷。 顾晦之却没有一丝愧意,仍得意地笑着,说:我只绑定了一张卡,今天的额度已满,只能帮你到这儿啦。 你如果不是恭敬布施,钱不捐也罢。曾砚昭毫不领会这玩笑话,又说,你确定这一路回析津,不需要再用微信付款了吗? 听罢,顾晦之脸上的笑容僵了。他转而讪笑道:你等会儿转五百元零钱给我。 我不要。曾砚昭说。 明天还给你就好了嘛。顾晦之说着,抬起胳膊肘捅了捅他的腰。 曾砚昭不耐烦地避开,余光发现郁弭正默默望着他们,目光中似有怨气,立刻往旁边移了半步,站得离顾晦之远一些。 正在这时,和郁弭在一起的一个志工谨慎地问道:请问这位师兄刚才捐的善款,一共是多少呢?请方便写在芳名册上,以便以后立功德碑留名,立延生消灾禄位。 顾晦之耸肩,说:没关系,不用留名。 这是寺中的规定,要留的。另一个志工坚持说。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拿起笔在芳名册上做登记。 刚才他说付款额度已经用完的时候,就引起了郁弭他们的注意。 随着顾晦之在款额那一栏写上50000.00,和郁弭在一起的志工连忙说:顾师兄,请在这里稍等片刻,我这就去请监院过来。 顾晦之听罢惊愕地看向曾砚昭。 曾砚昭耸了耸肩膀。 顾晦之至此才知道原来他明白会发生这种事,狠狠地瞪他,说:误车算你的。 第32章 一重帘3 五万元并非小数目,没过多久,顾晦之为常觉寺修缮捐款五万元的消息就在寺中传开了。 他只是在寺中暂住了一夜,很多人不知道他是何许人也,偷了闲暇来到募捐的遮阳棚中想要一探究竟,问过之后才知道原来是曾砚昭的朋友。 原来当教授这么有钱啊。释知悟感慨道,不过,就算有钱,愿意发这份善心的人还是少数吧! 刚才去把事情向监院汇报的李修凯连连点头,道:而且,他起初还说不留芳名呢! 莫舒云认真道:不留芳名是万万不可的。否则,师父们平日里又怎么为他诵经祈福? 所以我非要他把名字写下来了。柏近庐说。 五万阿弥陀佛,再多几个这样的大善人,修寺院要用的三百万,很快就能筹到了。释知乐说完,苦恼道,但是又哪里来的那么多大善人呢? 刚才顾晦之捐款的时候,说的明明是想要让曾砚昭快点了结这里的事。怎么到了他们那里,就成大善人了? 想起那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模样,郁弭心里既羡慕又嫉妒。他从来没有像那样和曾砚昭说过话,可是,他也无法想象他那样与曾砚昭说话的样子。 郁弭腹诽:假如这寺院不是曾砚昭带着学生们来修,顾晦之应该一分钱都不会出吧。 这有什么,五万块而已,离三百万还远着。郁弭看他们几个人为了那五万元的善款说个不停,忍不住嘀咕道。 闻言,李修凯愕然道:而已?我们一个月的工钱才多少,攒个一两年也未必能攒到五万啊。 释知乐连忙说:不能这么说,都是随力供养,共敬三宝。财法无别,或多或少,寺院都将给予回向的。 就是。柏近庐怕是没有听明白释知乐的意思,有本事,你也捐个五六万呗。 郁弭本就心烦,被他们这么抬杠说了一两句,不假思索地回答:什么五六万,五六十万又不是捐不出来。 哎呀,知乐师兄已经说了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莫舒云有意化解几人的口角,话说到一半,见其他人都是目瞪口呆,这才反应过来郁弭说了什么。 见他们一个个都瞠目结舌盯着自己,郁弭心中惶恐,真后悔说出这么财大气粗的话来。诚然,这笔钱对他来说不算大数目,可在这些清心寡欲的信士面前说了,真显得他是个大俗人。 郁弭头皮发麻,不知道要怎么收回刚才说的话。 半晌,莫舒云探究地打量他,问:郁师兄,布施是随缘作福,攀比不是善愿发心,佛法要护持恳切才行的。 五十万不但会刻碑铭谢,立延生消灾禄位,还会请为中兴护法,名载寺志呢。李修凯喃喃说着,郁师兄,你如果真的发心护法,这无量的功德也是为自己和家人积福啊。 比起李修凯的羡慕和敬佩,莫舒云和柏近庐看郁弭的眼神是半信半疑,仿佛并不相信郁弭真的能捐出那么多善款来。 郁弭没有因此觉得骑虎难下。 只不过,他到常觉寺这两个月以来,吃穿用度和旁人没有什么区别,大家自然把他看做是一般人家出身的孩子看待。现在他露了财,只怕他们对他的背景不免有所猜疑,加上他年纪轻轻不在外闯荡奋斗,反而在寺院里当志工,更叫人生疑了。 中午,大家暂时放下手头上的工作,去往斋堂吃午斋。 郁弭因前段时间顶替王译旬在大寮干活,和释知乐变得熟悉许多。 午斋结堂,众人纷纷离开斋堂。 释知乐颠颠儿追上郁弭,毫不避讳地说:原来是家里有矿,所以才在寺里当志工啊。 他年纪与郁弭相仿,平日里也常上网,佛经念得头头是道,网络时兴的话语也一句都没落下来。 郁弭自然不能说那些钱是以前包养自己的金主在分手时给的,勉力笑了一笑,不做承认,也不否认。 但是这样也蛮好,在寺院发心工作,既是为众生服务,也是广植福德。种善因、得善果,生生世世都能受用,总比那些纨绔子弟挥霍无度好得多。释知乐说完,点了点头。 听罢,郁弭想了想,问:立延生消灾禄位,非得是为自己吗? 嗯?他眨巴着眼睛,一脸茫然。 郁弭含糊不清地解释:我想为一个朋友立禄位,他是大善人,有无量的福德,应该要立一个延生消灾祈福的禄位才对。 这个释知乐迷糊地默默脑袋,为朋友立禄位啊,这我倒是没听说过,只知道禄位是为自己和家人立的。是很要好的朋友吗? 郁弭稍一迟疑,说:是女朋友。 恋耽美 风幡(21) 咳!他听罢哈哈笑起来,既然是女朋友,以后就是妻子啦。妻子自然是家人嘛!你立了延生消灾禄位,我们诵经祈福的时候,肯定也带上了她。一样的。 这么一说,反而是白问了。郁弭难以辩解他说的话,只好点头表示知道。 释知乐却惊讶道:原来,你有女朋友啊?那你这几个月在寺里当志工,没关系吗? 郁弭语塞,他所指的关系是指什么呢?郁弭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合适,想了想,说:每天都会电话或者微信联系的。 那不一样嘛。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郁弭隐约猜到是什么意思,顿时愕然。 不过,你没有受戒,只是善男,倒也还好。平时寺里不忙的时候,你可以请假回家看看她嘛。释知乐笑道,至于那些受了戒的在家居士,他们的妻子或丈夫就麻烦啦。寺里有时候会遇到亲眷找上门来的,只因家中那位是在我们寺里受的戒,这连监院也头疼。不过,这也是他们迟迟不能出家的原因吧。尘缘到底不是那么容易了断的事。 居士们的配偶会有可能因为那种事情,闹到寺院里来吗?郁弭不能想象,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理解得太肤浅了,这只怕是赖以他原本就很在意那桩事的缘故。 诚然,曾砚昭永远不可能成为他的妻子,不过是家人或不是,在佛祖和菩萨面前,应该不是以一纸法律公文作论定的。 立禄位的人认为谁是自己的家人,谁便是了。这么想着,郁弭打定主意下次遇见监院师父的时候,把自己有意捐款的事情说明白,也趁早把善款捐了。 修缮常觉寺,正好也是曾砚昭的心愿。想到能为他达成心愿助一份力,即便捐这笔善款时有几分不虔诚,郁弭认为也无关紧要。 曾砚昭他们修缮寺院的善举,会被记录在寺志里,他捐款的事迹也会写在寺志中。这么一来,他们的名字就会出现在同一本书上。这可比往功德碑上刻名字好多了。 郁弭又想起了顾晦之捐款时洋洋得意的样子,在心里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等到把善款捐出去以后,他要第一时间告诉曾砚昭。 郁弭才打定这个主意,就在菩提树下遇见了从外面回来的曾砚昭。 他愣了一愣,想起午斋时没有见到曾砚昭过堂,应该是和顾晦之出去了,于是连招呼都没有打,转身就往斜廊走。 郁弭本来是要回募款的摊位去的,临时改了主意往相反的方向走,路过禅堂又不能入,走着走着,居然要走到停车场去了。 他能感觉到曾砚昭一路跟着自己,眼看就要离开寺院,过了垂花门,他蓦地转身,定定地看向曾砚昭。 好在曾砚昭已经换了平常的衣服,郁弭看着,心里不是那么别扭了。 怎么了?曾砚昭问,怎么一觉醒来,整个人都闷闷不乐的? 大半天过去了,倒是没有谁说过他闷闷不乐,反而是曾砚昭开口就问了。郁弭郁闷道:哦,您看出来了。 听见他又这样称呼自己,曾砚昭无奈地叹了口气,问:出去走走吗? 郁弭心头一紧,回答说:不去。 曾砚昭惊讶地眨了眨眼。 他戴着眼镜,仍披着昨晚的那件衬衫,郁弭多看他一眼,就觉得心跳是乱的。他低头嘟哝道:我怕出了寺院,又忍不住对您动手动脚的。 曾砚昭愕然,忍不住有些想笑,但郁弭看起来十分苦恼,又使他笑不出来。 在寺里他问,你就会忍住吗? 郁弭顿时面红,不知怎的,想起了遇见杨念棠和刘株依的那晚。现在回想起来,那天晚上,他之所以会做春梦,多半和遇见他们有关。 毕竟是在寺院啊。郁弭也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执拗还是烦恼,而且,您要守五戒,我不愿意害您。 听罢,曾砚昭终于明了,郁弭之所以愿意在寺院中克制,并不是因为正信修行,而是碍于他是居士的缘故。 一时间,他不知道应该为此感到欢喜还是遗憾,心情变得复杂许多。 半晌,他说:在外面也不好吧? 郁弭闻之打了个激灵,不愿相信地问:所以,昨晚我是冒犯了您吗? 曾砚昭连忙答说:不会。 那是让郁弭身心安然的甜蜜,他却没有想到曾砚昭其实认为那是不好的。即使曾砚昭否认了自己觉得被冒犯,还是难以化解郁弭心中骤增的失落感。 这就是真信众和假信众的区别吧。郁弭苦笑。 见状,曾砚昭解释说:昨晚的事,我不后悔。我很开心。 但您会去向佛拜忏,起誓绝不再犯,是不是?郁弭难过地问。 曾砚昭的确有去拜忏的打算,顿时哑口无言。 郁弭低声说:我的脑子里都是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我的寂寞,也很脏,对吧? 面对他黯然神伤的样子,曾砚昭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才好。 心疼自然是心疼的,偏偏曾砚昭确实觉得像昨晚在停车场发生的事情,哪怕只是拥吻,还是少做为妙。 如果,下次你休假的时候,我们去外面约会呢?曾砚昭轻声问。 郁弭抬头惊喜地看向他。 见他眼中有光,曾砚昭暗自松了口气,说:到时候,我去向智空师父请假,在外面多住两三天,也是可以的。 郁弭一直觉得为这些事情耿耿于怀十分不齿,现在听曾砚昭有了打算,更为心底涌动的狂喜羞愧不已。 不愿意吗?他久久低着头不出声,曾砚昭忍不住问道。 郁弭忙不迭地点头,说:好,当然好。 曾砚昭原以为这样的安排会让他的烦闷一扫而空,但现在看来,他的心事反而更重了。曾砚昭不得其法,难免困惑,又不忍心刨根究底地追问,令他连这点儿高兴都没了。 那轮到你休假的时候,记得告诉我。曾砚昭道。 郁弭点头,很想上前抱一抱他,哪怕拉拉手也好,可记着他要为昨晚的事去做拜忏,又没有上前。 第33章 一重帘4 药石过后,郁弭果然见到曾砚昭去了禅堂。郁弭知道自己就算去了禅堂,也没有办法禅定,如果出去散步,四下无人,他怕是会更想起与曾砚昭有关的那些纠结。 既然二人已经说定找个时间离开寺院,去市里约会,而这又是曾砚昭主动提出的,郁弭思来想去,还是希望自己能够稍微冷静一些。 关于感情的事,他和曾砚昭之间确实讨论过一段时间了。不过真要计算从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连郁弭都心虚。 他相信从曾砚昭的角度看来,他们已经是情侣的关系。但那应该是从他先一步吻了曾砚昭开始的。 在这个快餐时代里,用接吻来确定交往的关系,已经不足为奇。但是真要那么快发展到更深的阶段吗?这对于像曾砚昭那样的人来说,应该是太快、太不可思议了。 在普通人的恋爱里,应该也会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吧。可惜,郁弭从来没有谈过正常的恋爱。 之前,他和叶懿川在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就发生关系了。 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一张床,就是一座桥。叶懿川在桥的另一端,假如不是为了上床,根本不会到桥的这一端来。 郁弭对叶懿川的爱意,是通过一次次的床笫之欢建立起来的。他根本不知道循序渐进的恋爱是什么样子。 在他单纯,甚至木讷的外表之下,窝藏的是一颗眷恋于亲密、性爱的心。 曾砚昭是不是被他吓着了?二人被关在罗汉殿的那个晚上,曾砚昭之所以会问他想不想交往,应该也是没有想到,原来他所谓的寂寞,当真指的是低俗和淫猥的事情吧。 不能去禅堂,又不愿意去外面走一走,郁弭索性去了经堂抄经。 比起禅定,对普通人而言,抄经更是能够摈弃杂念,使自己专注的事。 根据经文一字一句、端端正正地抄了,不能出错,等到把经抄好的时候,其中的意思未必能够理解,心也能够在专注的过程中获得一份平静。 常觉寺对抄经的要求不多,郁弭怎么也写不好毛笔字,所以只用圆珠笔来抄。 郁弭抄的是《金刚经》,这部经书他从来常觉寺的第一天就开始抄写,到现在断断续续地抄了十几遍。里面的内容,有些他听师父说过,有些没有;有些记住了、理解了,有些没有。 他本打算在休息前好好地抄一遍《金刚经》,但起笔没多久,监院释知净师父来了。 像这样,寺里的师父在禅修的时候四处走一走,遇见信众,彼此坐下来聊一聊天,大家请师父开示是常有的事。 不过,见到释知净的时候,郁弭想起的是找个机会把捐钱的事告诉他。 经堂中的众人见到师父来了,纷纷放下纸笔。 释知净闲闲地坐在众人的身旁。 不一会儿,大家你一言、我一句,慢慢地就开始聊起天来。 有的人说起最近遇到的烦恼,有的人说的则是修行过程中遇到的困惑。 寺院的生活里,郁弭蛮喜欢这个时候。当他们说起自己的心事时,郁弭打心里头地佩服他们的坦率。 这不比基督教在忏悔室里忏悔,只有做到真正的发心虔诚,才可以在师父和同修的面前,不避讳地说起自己的烦忧。 郁弭从来没有说起过。 他们聊的是《六祖坛经》里的公案。很难得,说起的第一偈郁弭就听说过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原来这是慧能大师的故事。 众人就这个偈子谈论了一番,郁弭津津有味地听着,忽然间,看见门外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顿时什么佛、什么禅都忘得一干二净。 他呆呆地望着曾砚昭走进来,明明知道这再平常不过,还是不由自主地紧张。 我还知道《坛经》里有一个风吹幡动的公案。李修凯说完,众人都露出了然的表情。 眼看着曾砚昭朝自己走来,郁弭只好刻意让注意力回到师父的身上。他在这时才发现,原来除了自己以外,其他人全都专心致志地听师父说话。 他愧疚地扁了扁嘴,余光瞄见曾砚昭在自己的身旁坐下,心底一时有些烦闷。 释知净说:那李师兄说说看,是什么公案? 李修凯答道:慧能法师到法性寺的时候,遇上印宗法师讲经。正巧有一阵风吹过来,墙上的幡旗随风飘动。有一个僧人说,是风动,另一个僧人说是幡动,两个僧人争执不下。慧能法师上前一语道破,说那既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是他们二个的心在动。 这和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是差不多的意思了。莫舒云说。 很快,就有人质疑,这是不是太过唯心主义了?风吹幡动是自然的现象,说是因为心动,未免有些自欺欺人。 这样,立即有人跟着争辩起来,说这是六祖所言,假如不能理解,就是没有参悟。 释知净听他们说着,始终微笑不语。 郁弭哪里有心思听他们辩论?他时不时地偷瞄一眼曾砚昭,想看看他突然来经堂是为了什么。忽而,曾砚昭斜眼瞄向他。 他心头一梗,只见曾砚昭向他递了个疑问的眼神,反而变成他莫名其妙了。 郁弭摇摇头。 正在这时,曾砚昭的手机忽然传出了微信消息声。 这声音打断了众人的辩论,他面色一僵,取出手机看见是顾晦之的微信,皱起眉,稍稍看了郁弭一眼,又起身往外去了。 微信的消息声打断了师父的开示,曾砚昭匆忙离开,郁弭可以理解。可是,他瞄见那消息是顾晦之发来的,忍不住将之理解为曾砚昭的重视,一下子就打翻了醋坛子。 他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起身,跟着曾砚昭走了出去。 当郁弭走到挑廊外,曾砚昭已经把手机放回口袋里了。 他转身见到郁弭出来,惊讶地挑了一下眉。 郁弭不知怎么解释自己的行为,在原地杵着不动。 去走走吗?曾砚昭问,快要打板了。 言下之意,如果他们再不趁这个时候说说话,就得各自回宿舍休息了。郁弭点了点头,想起自己抄经的纸笔还留在桌上,犹豫过后,没有回去收,而是直接跟着曾砚昭走了。 月色很美,清清朗朗的月光照在大地上,一砖一瓦都像是覆了一层薄霜。 难得见到这样的圆月,像一个巨大的冰轮高悬在天幕中,连月亮中的琼楼玉宇,也看得分外明晰。 郁弭忽然间发现,自己从前真是很少有机会在这样的月色下漫无目的地散步,更毋庸提还是与别人结伴。有这功夫,大家都更乐意在房间里玩手机或者追剧。 走着走着,曾砚昭的手机又响了。 郁弭在他取出手机时瞄向屏幕,看见是顾晦之的信息。曾砚昭低头回复,郁弭看见二人的对话很空泛,猜不出他们在具体聊些什么。 不过,曾砚昭好像并不打算一直和他聊下去,他回了信息以后,就把手机收起来了。 郁弭故作随意地说:那位顾教授长得真帅,而且性格看起来也很好。 曾砚昭不知道他们是否有过别的交流,疑惑道:怎样才算性格好呢? 他想了想,说:我觉得郭青娜她们都很喜欢他。 曾砚昭忍笑,说:她们也喜欢你呀。 才没有。女孩子们更愿意和谁说话,郁弭还是看得出来的。 看他不以为然地撇嘴,曾砚昭问:如果她们不喜欢你,我喜欢你,够不够呢? 郁弭垂眸,嘟囔道:这种程度还不够。 他委委屈屈的样子,叫曾砚昭看了,十分喜欢。想到平时别的人叫他去做这做那,他明明心里有怨言,也不情愿,可还是去做了,烦闷只肯往自己肚子里吞,现在他却肯这么自然地表达自己的不满足,曾砚昭觉得妥帖极了。 半晌,郁弭扭头看他,惭愧地问:我很贪吧? 曾砚昭微笑道:长得可爱的男孩子撒娇的话,当然就更可爱了。 郁弭没有想到曾砚昭会觉得他的嫉妒是可爱,顿时面红。明明有一丝被调笑的感觉,可被赋给甜美的夸赞,他的心里到底还是甜蜜的。 您怎么会和顾教授成为好朋友呢?郁弭好奇地问,以前是同学? 曾砚昭回想着,答说:读初中的时候在学校里认识的。具体究竟怎么成为好朋友,记不清了。 他猜测:是因为都考到了析津的学校吗? 不,他大学不在析津。曾砚昭摇了摇头。 这样郁弭身边的朋友不多,不过真有那么一两个能长时间联系着的,他同样不记得关系为什么能维持这么久了。 曾砚昭奇怪道:你为什么对他这么好奇? 大概是嫉妒他吧。郁弭烦闷地说,他好像可以对您随随便便的。 曾砚昭不知道他怎么理解这个词,想了想,说:你也可以对我随随便便。 我不敢。他低头。 是吗?曾砚昭故意表示质疑。 郁弭匆匆瞥了他一眼,小声说:我吻您的时候,会忍不住想是不是冒犯您了,您是不是不愿意。而且那算不算是邪淫呢?我老是想这个。 恋耽美 风幡(22) 曾砚昭原以为当他和郁弭相拥的时候,郁弭是专注的,就像那时的他很难考虑除了郁弭以外的别的事情。他闻之错愕,说:原来这么不专心。 不是的!后来郁弭紧张地看他,很快又看向别处,后来顾不上,就想别的事情了。 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曾砚昭愣了一愣,顿时也变得赧然。 不说这个了,不然,又得想了郁弭晃了晃脑袋。 看他苦恼的样子,曾砚昭既觉得同情,又觉得可爱,说:是你先提起来的吧? 对不起。他低声说。 曾砚昭没有恋爱的经验,人情世故,多半全靠参悟。他不得不承认,对于怎样才能好好谈一场恋爱,他一窍不通。 郁弭从前谈的恋爱,是怎样的?和那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也像现在这样充满情欲和妒忌吗?曾砚昭忍不住想了解是什么样的境遇造就了如今的郁弭,可是,又不想听见郁弭说起过去的事情。 曾砚昭惊讶于自己会怀有这番纠结的心绪,这应该也是嫉妒吧。 这就是别人口中说的占有欲吗?但是,怎么办呢?就算他对郁弭产生了占有欲,能占有的,顶多也只有现在或者未来的他罢了。他还是拿过去毫无办法,而令他嫉妒的,恰好又在过去。 曾砚昭问:你今年几岁? 郁弭答说:二十五了。 他想了想,宽慰道:你这个年纪的孩子,会想那些很正常吧。 我不是什么孩子,郁弭蛮不高兴地说,您也没比我大几岁吧? 他失笑道:也是。 郁弭迟疑了一会儿,问:您不会想吗? 曾砚昭一愣,道:不是说不提吗? 啊呀。他懊恼地叹了一声。 曾砚昭怀疑道:其实一直在想吧? 没有的事。郁弭执拗地否认。 曾砚昭不禁有些生气,皱起了眉。 郁弭左思右想,说:您说想念我、喜欢我,却什么都不想的话,我觉得很奇怪。 一定得想吗?曾砚昭问。 两个人谈恋爱的话,怎么可能不想和对方亲近呢?郁弭无法想象,或者说,他根本想象不到恋爱中的两个人除了亲近以外,还能做些什么。 我不知道。应该都会想吧。以前郁弭说到这里,终于借着月光看清曾砚昭难看的脸色,心中大惊,改口道,没什么。 第34章 一重帘5 为什么会这么自然地说起从前这两个字?是因为除此以外,他已经没什么可说的吗? 这天夜晚,郁弭在入睡以前,脑海中仍时不时地闪过曾砚昭变得难看的面色。 当他们开始有一点分歧的时候,曾砚昭是从哪句话开始不高兴的呢?郁弭努力回想当时的情形,不禁为当时自己的疏忽后悔。 与此同时,一旦想起曾砚昭说不定是不喜欢他说从前,郁弭的心里又有些不可言喻的甜美。因为这或许意味着曾砚昭开始计较了。曾砚昭在乎他拿自己和从前的人做比较,这不就是嫉妒吗? 这一点点的,被曾砚昭在乎的滋味,哪怕明知曾砚昭心里不舒服,郁弭还是偷偷地高兴了。 郁弭仔细回想,觉得只要曾砚昭确实喜欢他,会在乎也是正常的。 因为,最初他在罗汉殿坦白自己很寂寞的时候,就是说了会梦见叶懿川,而且,会做那种梦。而现在,他给曾砚昭留下的又是一个贪恋于肉体亲密的印象,曾砚昭怎么可能不把他的过去和那种事联系在一起? 和曾砚昭争辩的时候,他会在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想起和叶懿川在一起的时光。那虽然并不具体,但是作为他唯一类似于恋爱的经验,仿佛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可是,他没有办法告诉曾砚昭其实自己没有真正恋爱过。曾砚昭没有恋爱的经历,他也没有。他只是被包养了。 被包养,说白了就是娼。别说是佛门信众,就连在普通人的眼中,也是一件非常低劣的事。郁弭不敢向曾砚昭诉说那些,而那挥之不去的过去如影随形,连他自己都没有办法控制。 为什么过了这么长的时间,他还是还没有忘记过去呢?过去的念想本来就不可能实现,现在又成了回不去的从前,郁弭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是没有忘掉。 他想过新的生活,没有那段过去、不会再想起叶懿川的新生活。他想好好地和曾砚昭在一起。 不管他们能在一起多久,两个人究竟是不是合适,他真的希望可以毫无眷恋地迈出这一步,不再回头。可是,为什么会这么难 当务之急,郁弭只希望曾砚昭可以快点儿消气。 怎么才能让曾砚昭消气?他想不出法子,又无从解释原因。 如果只是一味地撒娇或讨好,曾砚昭会不会因为高兴就算了?偏偏,郁弭完全不明白假如两个人连贴近的机会都没有,自己要如何讨好。他讨好一个人的手段是那么笨拙和原始,亲亲抱抱,或者更多。 郁弭悲哀地发现,他又不得不回顾从前了。 早课以后,郁弭就再没有见过曾砚昭。 他没有在伽蓝殿见到郭青娜她们,便猜想他们师生四人应该是去长秋寺了。 郁弭的心情始终烦闷,向前的脚步耽搁了,他忘记了要怎么走路。他不想回头去看以前是怎么走的,所以面对前面的路,连先迈哪一只脚都没有答案。 午斋过后,郁弭和大伙儿去常觉寺外面的小山坡种菜。 最近当季的蔬菜是豌豆苗和南瓜花,前些日子志工们跟着师父种了一些。 现在他们每天下午都会分一些人来护理,浇水、施肥、除草,如果见到已经可以收成的,就记下来,翌日上午采摘回去,用作当天的食材。 郁弭的力气大,水全是他一个人挑的。挑完水后,他又蹲在菜地里拔了一些杂草,并把肉眼可见的菜虫子抓走。 出坡有一定的意义,在专心致志做农务的过程中,郁弭暂且忘却了压在心底的烦心事。 两个小时的农作结束后,一行人结队回寺里。 他们采摘了一批成熟的南瓜苗,晚上的药石,用来煮蔬菜粥。 郁弭担着两个空木桶走在后面,半途中,发现王译旬放慢脚步,心生疑惑。 王译旬等到他跟上来,客气地笑道:这一来一回地挑水,还是得靠你们年轻人。 郁弭笑了笑。 她低头走了一会儿,扭头看向他,问:晚上你会和曾师兄见面吧? 闻言,郁弭险些平地摔一跤。他脑袋空白,应道:啊? 王译旬面露羞怯,说:常看见你们俩走在一起,觉得你们应该每天都能说得上话? 如果说,苏春媚觉得他和曾砚昭走得近,是因为曾砚昭是她的孩子,她对曾砚昭有所关注的话,连王译旬也这么说,怕是在很多人眼中都认为他和曾砚昭的关系好了。郁弭万万没有想到会这样,心头忐忑,不知道要如何回应。 可能因为我们都从析津来?郁弭没头没脑地回答,末了奇怪为什么王译旬要忽然和他说起曾砚昭。 她点头,似是接受了这个解释,说:他和他的学生们一起修寺院,真是大福德。那天,我听他们中那个蛮帅气的男孩子说,已经在做方案和画稿了。曾师兄和你聊起过吗? 没有。经她这么说,郁弭想到自己可以和曾砚昭聊一聊后者的工作,虽然他对此一窍不通,却有机会听曾砚昭多说说话。 王译旬试探着问:你和曾师兄走得那么近,下次可以问一问他,伽蓝殿的斗栱和罗汉殿的柱子,他们打算怎么处理吗? 斗栱和柱子?郁弭的印象中好像听那些学生说起过这两样东西,不过那和他没关系,他没往心里去,没有想到王译旬却在意到拜托他去问曾砚昭的程度。郁弭惊讶得很,也纳闷得很。 那些斗栱和柱子,有什么问题吗?郁弭不解道。 王译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没什么,只是好奇。其实,罗汉殿和伽蓝殿在不久前修过一回,到现在还没十年。那时候伽蓝殿换了几个斗栱,罗汉殿的柱子也换了。我觉得既然才换没多久,修的时候就不用考虑了。毕竟那也是一笔钱呢。 原来如此,郁弭点点头,说:我今天没有见到曾师兄和他的学生。 她说:他们晚上应该在图书馆三楼西侧的藏书室。那个房间比较空,没什么书,昨天寺里让我们几个收拾了一下,借给他们用作工作室。他们昨晚开始就在那里工作了。 那间藏书室和经堂在同一层,要去往楼梯间的时候,会先经过经堂的门外。这么说来,曾砚昭昨晚之所以会去经堂,应该是路过。王译旬分明是对问题的答案十分迫切,所以才连怎么才能找到曾砚昭也调查清楚了,告诉他。 郁弭的心中疑虑重重,在答应王译旬以后,发现自己又在不经意间做了传声筒的角色,而且,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王译旬要知道那些。 无论如何,能帮上忙固然还是好事,而且,他也找到借口和曾砚昭说话了。 曾砚昭会不会觉得他是为了帮忙问这些才去找他的?带着这份顾虑,郁弭晚上在图书馆抄完经后,去了西侧角落的藏书室。 曾砚昭他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到寺里的,至少,郁弭来经堂抄经的时候,还没有看见那个房间的灯亮着。 等他离开经堂,看见挑廊上落着从藏书室的窗户里透出的光,毫不犹豫地就走过去了。 藏书室的门虚掩着,窗户被半透明的窗帘遮得严严实实。 郁弭在门外侧耳听,没有听见里面有动静。 他敲了敲门,没有回声,于是小心翼翼地推门。 看见曾砚昭趴在书案上睡着,郁弭的心头轻盈地一跃。他迅速环视了藏书室一番,果真没有看见有其他人在。 郁弭轻手轻脚地走进屋里,把门关上后,在门内脱了鞋,踩在木地板上,小心翼翼地走到曾砚昭的身旁坐下。 曾砚昭睡得很安然,没有表情的面孔透着一丝慈悲的宁静,又长又密的睫毛静静地垂着,无争无扰的神态像极了殿上俯看众生的菩萨。 郁弭向来不敢直视菩萨的面容,揣测菩萨在想些什么。 可是,他却目不转睛地端详曾砚昭熟睡时的脸。他没有心思考虑曾砚昭是否梦见了什么,只觉得这份安宁搓手可得。 他知道曾砚昭在他的怀里时,会发出脆弱的呻吟。那些念想诱惑着他像舀碎一池月光般,践踏这份宁静。 忽然,郁弭回过神。 他晃了晃脑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背上居然已经渗出汗来。 郁弭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瞥见案上放着曾砚昭的眼镜,可想而知曾砚昭并非不知不觉间睡着的。 他拿起眼镜看了又看,刚戴起来就有些晕晕乎乎。 他来不及确认透过这副眼镜看见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就连忙把眼镜摘下。 郁弭低头摩挲着镜脚和镜腿,鬼使神差地,拿起眼镜,在一只镜脚上亲了亲,这是贴着曾砚昭耳背的位置。 不料,郁弭的嘴唇刚离开镜脚,就看见曾砚昭睁开了眼睛。 他吓得把眼镜掉在了地上,又手忙脚乱地捡起来,放在案上。 面对曾砚昭宁静得有几分空洞的目光,郁弭尴尬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半晌,他故作若无其事地讪笑,说:您醒了? 曾砚昭没有想到当自己醒来,映入眼帘的居然是这一幕。郁弭是肉眼可见的如坐针毡,曾砚昭淡淡一笑,说:什么时候来的? 曾砚昭的平静让郁弭愣了愣,不由得放松许多,回答道:才来不久。我看门没关,就直接进来了。 他听罢看向门口,问:那现在门关了吗? 郁弭抿起唇,险些在他的话音落下时吻过去。 关了。郁弭回答说。 嗯。他收回目光,对郁弭温柔地微微笑了笑。 他的样子看起来好像对之前的矛盾已经既往不咎。郁弭不堪忍受这样的笑容,情不自禁地握住了他放在案上的手。 曾砚昭刚才睡觉时枕着这只手,醒来时整条手臂已经发麻了。忽然被郁弭这么握着,清楚的知觉里有一丝辛辣感。 郁弭尽管已经握住他的手了,眼神中却有忐忑,生怕他会甩开或者问一句为什么似的。曾砚昭说:刚才睡觉压着了,有点麻。 啊。郁弭捧起这只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低头沿着掌骨的轮廓揉捏着,小声道,我帮您揉一揉吧。 他的力道不重,可到底是用了力。每次捏的时候,曾砚昭都看见他手腕内侧的筋在随着动作起落,像是钢琴上随着韵律跳动的琴弦。 曾砚昭看了一会儿,问:外面凉吗?你穿短袖。 还好。郁弭回答,手在不知不觉间,摸到了曾砚昭的腕上。 他的手指已经钻进曾砚昭的袖口里,停了停,他抬头问:您的手臂麻吗? 曾砚昭的睫毛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点头道:嗯。 听罢,郁弭解开他衬衫袖口的纽扣,撩起他的袖子。 曾砚昭的皮肤很白,在灯光下泛着些许青灰。 您太瘦了,手臂好细。郁弭用一只手就能握住他的前臂,假装自己说这话时,心里只有怜惜。 嗯。郁弭的手用力握紧的时候,曾砚昭把他手臂上的肌肉线条看得清清楚楚。 郁弭始终低头,只看自己手中这条白生生的手臂。他揉捏了一阵子,掌心贴着曾砚昭的皮肤,从手肘到手腕,慢慢地,像是擦拭一件艺术品一样摩挲。 好像再用力一点,就会折断似的。他小声道。 因为睡觉而压麻的手臂,被按摩过一阵以后,渐渐恢复应有的知觉。曾砚昭垂眸看着他的手,听见这话,心却像被电击了一下似的,连手臂上的皮肤也产生了些酥麻感。 但曾砚昭没有把手挣开。 第35章 一重帘6 郁弭不知道曾砚昭的手是不是被他握得太久的缘故,居然有汗积在掌心的纹路里。 他用拇指沿着那些纹路一遍一遍地擦拭,忽然间,曾砚昭的手猛地往回收了一下。 郁弭一时没回过神,没松开手,等到意识到要松手时,曾砚昭却没有把手收回去。 郁弭感觉心脏砰砰跳了两下。 他谨慎地抬头看向曾砚昭,只见后者在目光与他相遇的一刹那,抿了抿嘴唇。 郁弭心中暗喜,捧起曾砚昭的手,拇指又沿着他掌心里的纹路慢慢地、带些力气地滑过去。 曾砚昭被他捧着的右手明显地僵了,郁弭觉得那些汗好像永远不会被擦干一般。 曾老师,您掌上的天纹好浅。郁弭说。 曾砚昭意外极了,道:天纹? 就是这一条。郁弭说着,食指的指尖轻轻地从曾砚昭的小指下方朝食指方向滑过,也叫做感情线。 曾砚昭忍俊不禁,问:你还会看手相吗? 他腼腆地笑了笑,说:小的时候,村里有一个看手相的婆婆。我妈妈带我去看过手相,后来,我时不时去找她玩儿,也听她给别人说过一些。 嗯。曾砚昭点了点头,问,你相信吗? 郁弭依旧笑得赧然,摇摇头,答说:不大信。 恋耽美 风幡(23) 他问:准不准? 我觉得不准。郁弭说完,自己先笑了,心道既然如此,为什么忽然和曾砚昭提这些呢? 郁弭抬头发现曾砚昭听完笑了,恍然大悟。 其实,说什么倒是不重要。他只是还不想放开这只手罢了。 刚才,曾砚昭为什么会突然想把手收回去呢?郁弭回想着这个问题。俄顷,他小心翼翼地捧起曾砚昭的手。 曾砚昭眼看着郁弭慢慢地把手捧至唇边,屏住了呼吸。他轻微地蹙着眉头,考虑是不是该把手收回来,而手臂已经先一步因为紧张渐渐变得僵硬。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的敲门声。 郁弭的手停在半空中,仓皇而尴尬,险些立即把曾砚昭的手放开,可感觉到后者没有收手,又只是重新捧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腿上。 只听门外传来周启洁的声音:Hello,有人在里面吗? 郁弭紧张得心脏砰砰直跳,而曾砚昭却安之若素,答说:我在,请进吧。话毕,他把手轻轻地从郁弭的双手中抽了回来。 周启洁开门入内,看见在书案对坐的二人,惊讶得愣了一愣。 许是两人坐得太近,她观察几秒钟,讳莫如深地笑道:我晚点儿再来? 郁弭听罢忙不迭地起身,让出蒲团,说:你坐吧。我我再拿一个垫子。 他原本想说的是这就走了,偏偏又舍不得就此离开,既然已经被周启洁看出端倪,他索性大着胆子厚着脸皮留下来,也想看看曾砚昭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我找老师说点儿事,很快就走。她说完,狡黠地挤了挤眼睛,走到曾砚昭的近前,把郁弭让出的蒲团挪开了些才坐下。 郁弭看她把蒲团移远,才发现原来刚才自己和曾砚昭距离那么近。可是,他依稀记得原本那个蒲团没离得那么近的,两人是怎么在不知不觉间靠近的,郁弭丝毫没有察觉。 见周启洁哪怕坐下,脸上还挂着看见趣事的笑,曾砚昭问:是什么事? 听罢,她这才收敛了心思,翻开自己带来的书,说:昨天我们讨论的伽蓝殿的斗栱,我今天在寺志里找到线索了。话说到一半,她回头看向郁弭,你不坐吗? 郁弭转身,从一旁垒砌的蒲团堆上拿了一个蒲团,不尴不尬地坐了下来。 这下子应该是被周启洁看出端倪了,也不知道过后曾砚昭会不会对周启洁解释。不过,这毕竟是老师的私生活,他有必要向自己的学生解释吗?郁弭心里纠结着这些问题,基本没有留意他们二人谈论些什么。 直至他猛然间意识到,周启洁会有那样的反应,岂不是说明她有可能知道曾砚昭的性取向吗?难不成,她只是一个腐女,所以发现两个男人关着门共处一室,觉得八卦有趣? 郁弭反应过来,不由得把注意力投向周启洁。 这时,周启洁正好说道:两殿在五年前曾经大修过一次,换的正好就是伽蓝寺的斗栱和罗汉殿的柱子。寺志上记录,当时的设计师是寺里的僧人,法号知能。我问了知净师父,说那位师父已经不在了。 嗯,他在三年前归寂了。听到那个法号的时候,曾砚昭立即明白了是谁。 周启洁惊讶道:您认识那位师父? 他摇摇头,说:不认得。我外出求学的时候,他还没到寺里来。只不过,前些日子我因为机缘巧合听住持说起过他。 那个郁弭忍不住出声道。 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他。 知能师父就是王译旬师兄的孩子吧?他求证道。 曾砚昭点了点头。 郁弭趁此机会说道:今天王师兄还问我,有没有听说你们打算怎么翻修两殿。她挺关心你们会怎么处置伽蓝殿的斗栱和罗汉殿的柱子,说不久前才换过,再换是不是破费了。 这样啊周启洁看看曾砚昭,像是在考虑该不该由她来回答,末了道,因为在设计上存在缺陷,所以我们还在讨论怎么完善方案。 这个答案模棱两可,郁弭听得有些茫然,不过能够肯定的是那两样东西应该是不会如王译旬所愿原封不动地保留了。 郁弭是个门外汉,一窍不通,听罢只好说:哦好。 周启洁抱歉地微微笑了笑,自言自语说:她那么在乎啊。 她好像对王译旬母子的故事有所了解,所以听说王译旬问起,才会露出复杂的神情。郁弭见曾砚昭同样若有所思,不免对这背后的故事很好奇。 不过,他已经打断了二人在工作上的讨论,再追问八卦故事,总是不妥。 那我回头告诉她。郁弭不好意思地笑笑,对不起,刚才打断你们了。你们说你们的,不用管我。 周启洁听罢笑了,转身面对曾砚昭,又开始就修缮的方案进一步讨论起来。 周启洁原本就是活泼开朗的个性,说话语调轻快,现在又碍于有郁弭在一旁等着,加快了语速。没过多久,曾砚昭就听她把发现和想法都说完了,也给了她一些意见,让她这两天做修改。 好,那先这样。周启洁合上她带来的所有书,我先回去啦。快打板了。 闻言,郁弭立刻拿出手机看时间,见到已经九点多,顿时失落。 周启洁起身,离开前对郁弭笑了笑,说:不打扰你们啦。 想起她敲门以前自己想做的事,郁弭尴尬万分。他总是不会处理这类的调笑,只能讪讪笑着。 等到周启洁离开,曾砚昭说:我们也回去吧。回去以后,还得洗漱才好休息。 郁弭点头,跟着曾砚昭起身,心里想着被周启洁撞见二人共处一室,不知道之后会发展成什么地步,惴惴不安。 经堂的门已经关上,整座图书馆除却这间藏书室外,不知何时已经人去楼空。 曾砚昭把门关上后,图书馆彻底隐去在静寂之中。 挑廊的照明是手动开关,没有感应。他们出来以后,一时没有找到开关在哪里,挑廊上黑魆魆的,只能借着些许柔和的月光照明。 郁弭正要拿出手机打手电筒,忽而听见曾砚昭说:好黑啊。 心弦像是被这声无意地拨弄了一下,郁弭随即借着微弱的光牵到了曾砚昭的手。他依稀听见曾砚昭微笑时的呼气声,可没法在这么熹微的光线中看清他的表情。 趁着曾砚昭不注意,郁弭迅速地拉起他的手,往手背上轻轻地嘬了一下,又立即说:对不起。 曾砚昭还没反应过来,郁弭已经说了抱歉。他愣了一下,问说:对不起什么? 郁弭哑然无语,不知道该不该为曾砚昭还没有弄清楚状况而庆幸。他索性不提醒,想了想,问:周启洁是不是发现了? 曾砚昭被他弄得云里雾里的,茫然道:发现什么? 这真叫郁弭怀疑他是不是装傻充愣了。 发现郁弭硬着头皮说,我们在谈恋爱? 哦!曾砚昭终于明白他在紧张什么,恍然大悟。 郁弭全然看不出曾砚昭有一丝一毫地为此事着急,仿佛所有的顾虑都是自己的。他松了手,愀然道:没关系吗?她会不会告诉别人呢? 有什么关系呢?曾砚昭不明白。但是,郁弭的惶恐却是明明白白的。为此,曾砚昭既惊愕又有一丝怅然。郁弭一直以来都表现出对爱的渴望,那非常强烈而且清楚,曾砚昭没有想到他会恐惧于恋情公开。 你不希望她告诉别人吗?曾砚昭看他愁眉苦脸的,说,如果是的话,我会交代她不往外说。 一直嚷嚷着想好好恋爱、想更进一步的是自己,现在怕被人发现的也是自己,郁弭生怕曾砚昭认为他虚伪,急忙否认说:不是的。 曾砚昭轻轻点头,等他解释。 郁弭犹豫了一会儿,问:您公开出柜了吗? 没有。我没有恋爱过,所以以前也没有出不出柜的说法。曾砚昭如实回答,疑惑道,你一直没有出柜吗? 这正好说到了郁弭的痛处。他以前本来就拿着一张必须隐形的身份牌,又哪里谈得上出柜与否?可是,他不敢那样告诉曾砚昭。 没有。郁弭说完,马上表态说,不过,能和您谈恋爱,我觉得很荣幸。所以,就算被人知道也没有关系。我刚才只是有点儿被吓到。我怕我们的关系会影响您。而且,我之前确实没有要出柜的概念。 为什么呢?和以前的恋人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讨论过要不要出柜吗?曾砚昭听得有几分疑惑。但是,郁弭现在看起来很为他们能公开而高兴,曾砚昭也懒得问那些不相干的。 确定曾砚昭的心意以后,郁弭问:以后,我可以大大方方地告诉别人,你是我的男朋友,我们在谈恋爱吗?假如有人问起的话。 曾砚昭笑道:当然可以。 嗯。郁弭情不自禁,再次拉起他的手,捧在手上,你真好。 曾砚昭好笑道:这不是应该的吗? 听罢,郁弭的心头发酸。他忸怩了一会儿,小声道:昨晚,我惹你生气。回去以后我一直很担心,怕你因为这样就不要我了。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曾砚昭不可思议道,我们谁也不是谁的附庸,怎么会牵扯到要或不要? 郁弭原以为曾砚昭会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没有想到他接下来说的却是这样的话,不由得怔住了。 曾砚昭思忖片刻,说:人与人之间,只有缘分到了尽头的时候,才会散的。所以,没有谁不要谁的说法。 你相信缘分啊?郁弭惊讶道。 他理所当然地点头。 郁弭反应过来:既然曾砚昭是佛教信众,会信缘分,不足为奇。他想了想,问:那你觉得和我有缘分吗? 当然了。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郁弭听罢笑了,可想到他刚才说的话,又有些忐忑,问:缘分都有尽头吗?假如我们的缘分到了尽头,也会散吗? 曾砚昭想了想,回答说:现在还没到那个时候呢。 这并不是郁弭想听见的答案,可他很清楚地知道曾砚昭的确是这么想的。 哦。他低头,摩挲着曾砚昭的指尖。 曾砚昭轻轻摇了摇手,说:所以,我会珍惜现在的。 闻言,郁弭手指上的动作停顿。他抬起头,很想问,这就是他没有一直生他的气的原因吗?可他不愿问,只因为再回头去问,就又浪费了一时片刻了。 曾砚昭啊。郁弭往他的面前走得更近了一些,闭着眼睛,将额头点在他的额上。 感觉到他的依恋,曾砚昭微微笑了笑,也闭上了眼。 没多久,曾砚昭提醒说:要回去了,快打板了。 嗯。郁弭回答得十分敷衍,恋恋不舍地说,你做一个深呼吸,好吗? 深呼吸?曾砚昭不解,但照着他说的做了。 呼吸,吐纳。 郁弭在他呼出气时,感觉气流从自己的鼻尖和嘴唇上流过。他承接着这个呼吸,吸纳他呼出的空气,明知这举动贪婪而诡异,却满足地笑了。 第36章 一重帘7 节气谷雨这一天,从半夜到天明,断断续续地下了好几场雨。 郁弭睡得不太安稳,不知道在床上辗转了几回,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将要睡着了,忽然听见同住一屋的莫舒云被梦魇纠缠,发出野兽似的呼呼喘气声,生生地把郁弭吓醒。 莫舒云低沉的喘气声叫郁弭想起了纪录片里那些虽是要扑出笼外的猛兽,他光是听着就吓得不清,又恐突然把他叫醒会发生什么意外,只能屏息听着。 别过来!莫舒云叫道,别过来!转过去,快转过去! 郁弭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液,很想知道他究竟梦见了什么。但莫舒云的梦呓没有后续,紧接着又继续发出那种气喘吁吁的声音。 不知过了几分钟,他慢慢平息下来。郁弭凝神听着,等了很久很久,终于不再听见他的动静,才心有余悸地闭上眼睛。 晚上睡觉时闹出那么大的动静,等到凌晨起来上早课的时候,郁弭也不见莫舒云和平常相比有什么一样。 郁弭纵然好奇他究竟做了什么梦,但假如那是噩梦,又觉得还是不问的妥当。说不定,莫舒云知道自己做了梦,只不过郁弭表现得无事发生,他才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早斋结束后,仍在下着小雨,寺院如同化作了一幅水墨画,烟雨朦胧,满是意境。 郁弭没有看见这些天来一直在菩提树旁设立的募捐摊位摆出来,心想大约是下雨的缘故。 这天正好是周五,曾砚昭他们说不定会在周末放假休息,这么想着,郁弭有了约曾砚昭出门的念头。 可惜,早斋结束以后,他没有遇见曾砚昭。 郁弭穿着雨披在菩提树下清扫落叶。快扫好时,他远远地看见释知净法师从斜廊上经过。他连忙放好扫帚和簸箕,匆匆地朝法师走去。 知净师父。走到释知净的面前,郁弭合掌行礼。 释知净微微点头,笑问:怎么了? 关于给寺院捐款的事情,郁弭已经考虑了好一阵子,可惜每次都寻不到机会向释知净说起。现在好不容易遇见了,郁弭就没有拐弯抹角,说:寺里修缮捐助的事情,已经过了好些天了。曾老师他们的工作已经进行得快过半了,我担心等到要开始的时候反而因为款项不足不能推进,所以想把剩下的钱都补上。 郁弭的话说到一半的时候,释知净了然点头,表示赞许和感激,但等到他说把钱全部补上时,法师明显地愣了一下。 这次募款的款额是三百万元。昨天我了解到现在募集到的款额还没到五分之一,你要把剩下的补上?释知净难以置信地问。 郁弭看得出来,释知净的反应既是为他决定捐那么多钱感到意外,也是没有想到他能拿出那么多钱。 嗯,是。郁弭肯定地点头。 这释知净思量片刻,这事关重大,我做不了决定。你现在有没有时间?我们一起去方丈室,向住持说明吧。 如果到了方丈室,他们问起他哪里来的这笔钱,他要如何解释呢?郁弭的心里有顾虑。 但另一方面,他又认为这些出家人应该不会对这笔钱的来路追问不舍。他虽然年纪轻,日子过得也不像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可难道要因为这样就置疑他的钱来路不明吗?入了佛门,前尘不计,假如连住持都有疑心,常觉寺这座十方丛林恐怕就是名不副实了。 郁弭带着推测和忐忑,跟着释知净去了方丈室。 没有想到,莫舒云居然在方丈室。 他似乎正和住持说着什么,见到郁弭跟着释知净来,同样惊讶。 住持。释知净说明来意,寺里修缮募捐的事,郁师兄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释静吾起身,问:是什么事? 郁弭原本就有些顾虑,看见莫舒云也在场,不禁更加迟疑:呃 恋耽美 风幡(24) 见郁弭吞吞吐吐,释知净许是当他腼腆,蛮高兴地说:郁师兄担心等曾师兄他们做出修缮方案以后,款项还没有募集全,所以说要把剩下的钱补上。 全部?释静吾圆润可亲的脸上露出吃惊的表情,活像一尊弥勒佛,现在还要募集多少? 昨天财务告诉我,还要募集将近两百三十万。释知净说。 郁师兄,你要补齐这两百三十万吗?释静吾不可思议地问。 郁弭是在家人,虽然在寺里当志工,可归根究底连信众都算不上。面对这两位高僧的提问,他难免发窘,更何况莫舒云在一旁看着他,一脸震惊,更叫他难为情。 面对追问,郁弭还是产生了怯意,改口说:我想知道这募捐是什么时候截止。假如等到截止的时候,款项还没有募集完,我想把剩下的钱补上。 这话和他刚才说的有所出入,释知净眨巴两下眼睛,欲言又止。 见状,郁弭惭愧难当,勉力扬了扬嘴角。 既然这样,就不急着一时了。起码等到砚昭他们的方案出来以后,我们再做定夺。现在这个数目,只是砚昭他们给寺里的一个估数,具体是多少,说不定等具体方案出来以后还有出入。释静吾微笑说。 郁弭原本就有忧虑,听罢说:到时候还缺多少,都不要紧,我都能补齐。重要的是不要耽误了修缮的进度。 莫舒云感慨道:郁师兄,你对我们寺的修缮工作很热心啊。 他听出莫舒云的狐疑,说:师父说过,发心建寺,如见无数佛。我想为自己和家人建这功德。 你发这份心,已备大功德。释静吾说,不过,现在离具体方案出来还有一段时间,别着急。四海之内,和你一样发心布施的善信还有很多,希望是同种般若因,共济无量寿。 郁弭只担心凑不齐钱,没想到寺方还有这个方面的考虑,顿时显得他的行为财大气粗。他惭愧得很,说:那我听住持的安排。 释静吾乐道:你是我们寺的有缘人,至善至美,留在我们寺当志工,是寺中的福分。 不、不、不。郁弭受之有愧,连连摆手否认。 募款的推进的确稍微慢了一点点,你会着急,倒不奇怪。砚昭也和我说过。他原本要捐一百万,起码让款额目标看起来有个眉目,但我也是这么劝他的,不着急。释静吾这么说的时候,也像是在给释知净和莫舒云做解释,所以,他是前天给募捐的账号上转了五十万。 听说曾砚昭已经捐了钱,而且是这么大的数目,郁弭不由得愣住。 释知净诧异道:曾师兄就是转账时没有留姓名的那位功德主吗? 释静吾欣慰地微笑,点了点头。 阿弥陀佛。听罢,释知净合掌念了一声。 郁弭说:那我也先捐五十万吧。 听罢,两位法师都有点诧异。他们面面相觑,俄顷,释静吾笑说:你发心布施,我自然没有一再阻挠你的道理。真是谢谢了! 没有想到,曾砚昭不但捐了一大笔钱,而且转款时居然没有留下姓名。 照之前寺院募捐公告里的说法,捐款数额这么大,是要刻碑留名,立消灾禄位,并且名载寺志的。这些,曾砚昭都不在乎吗? 郁弭觉得这是挺大的事了,可是看刚才其他人的反应,想必除了住持以外,其他人都不知道。曾砚昭也一点都没有向他透露过。 郁弭心事重重地离开了方丈室,难免认为自己和曾砚昭比起来,捐款的目的太功利了。 可是,他转念想了想,又觉得这样不无不可。 曾砚昭这个人说不定一辈子都不会为自己着想的。郁弭不知道他想的是众生还是某个别人,总之,他甚少为自己考虑。既然如此,郁弭更要立延生消灾禄位,让寺中的僧人们为曾砚昭诵经祈福了。 郁弭一路走一路寻找苏春媚的身影,想要向她请半天的假,去市区的银行把转账办好。 他还没找到苏春媚,莫舒云就追上了他。 没有想到,你真的要捐那么多钱。莫舒云佩服地说。 寺院刚开放募捐的时候,郁弭就曾说过自己可以捐这笔钱。不过,那时他是不愿意听见他们一个劲地夸赞顾晦之,才说了那样的话。 莫舒云当时就表现得不相信他能拿出那么多钱来。 现在,郁弭曾说过的话要成真了。二人做了两个多月的室友,莫舒云充满好奇地问:你这钱,是之前工作的存款还是家里父母给的钱? 他果真怀疑钱的来路,郁弭微微蹙眉。 呵呵,因为你原本不是打算把钱捐齐吗?毕竟是两百多万的数目,可不小。莫舒云解释说,如果是父母的钱,应该据实告诉寺里,到时候留名、立禄位,就写上令尊令堂的名字。 他们如果知道他想把那么多钱往寺院里捐,指不定要说些什么。郁弭根本不打算告诉父母,答说:是我自己存的钱。 莫舒云惊诧得眨了眨眼睛,既是难以置信,也是难以接受这事实。 半晌,他豁然笑道:那真是无量的功德了。他搓了搓双手,住持说的没错,你在我们寺里做义工,真是寺里的福分。 这笔钱能顺利捐了,就再好不过,郁弭最不愿的就是和别人纠缠于钱的来路问题。听着恭维的话,郁弭淡淡地笑了一笑。 第37章 一重帘8 你要去市里的银行,柜台转账?苏春媚听完郁弭请假的理由,有点惊奇,手机银行不能转账吗? 郁弭拘谨地回答:手机银行的限额低,要本人拿身份证去柜台办理。 她吃惊道:你要捐多少钱啊? 五十万对普通人来说实在不是一个小数目,郁弭要说出口时总有些不好意思,更何况眼前的人是曾砚昭的母亲,他红着脸说道:五十万。 五十万?!苏春媚惊得捂住嘴巴,把他上下迅速打量了一番。 末了,她问:你捐那么多钱,和住持说了吗?和家里人商量过吗? 我和住持说了以后,才来请假的。郁弭答道。 她将手放在胸口,似乎还在平复震惊的心情。过了一会儿,她满怀感激地合掌,朝郁弭点头拜了一拜。 郁弭受之不起,手忙脚乱地回礼。 既然这样,你就快去吧。银行关门得早,禄圆山离市区远,还是早出发的好。苏春媚的眼中闪烁着感动的光,真谢谢你。没有想到,你才来寺里不久,却愿意发心做这样的大善事。 郁弭知道她也为寺院修缮捐了六万元。她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寺院中当志工,收入本就微薄,加上每年都会发心供养三宝,能存的钱或许不多。郁弭猜想那说不定是她全部的积蓄。 诚然,没有人怀疑她是一名虔诚的佛弟子。不过,郁弭还是忍不住想,她捐了那么多钱,又这么感激别人的捐助,是不是同样为了能完成曾砚昭的心愿?假如是的话,她有没有可能终有一天和曾砚昭相认呢? 郁弭来常觉寺这么些日子,因为是司机,常常来往于禄圆山和市区之间。 然而,他为自己的事情请假去市区,还是第一次。之前遇到每个月的轮流休假,郁弭都是呆在寺里的。 想到这次去是因为自己的事,而且现在所有知道他为什么出门的人都对他心存万般感激,郁弭不自觉地有些飘飘然。 他知道,只要钱在转出去了,就算夜不归宿,监院和义工组都不会责问他。 郁弭回宿舍拿了身份证和银行卡,开始考虑到底要不要开寺里的那辆轿车去市区。 这一切取决于他找到曾砚昭以后的结果。 郁弭感觉此时此刻的自己像是一个虚伪的恶魔,手捧莲花,心存歹念。可是他没有办法抑制住心里头刁钻的念头,渐渐地,甚至变得理所应当。 老天好像也准许了他这时的妄念。 郁弭还没有去长秋寺寻找曾砚昭,就在大雄宝殿附近见到了他们师生几人。 他兴冲冲地走过去,很快就被周启洁发现了。 被发现以后,郁弭的脚步生生地顿了一下,居然像是被缠住了似的很难再迈步向前。 只见周启洁提醒了正在画图的曾砚昭,随着她的提醒,连其他人都朝郁弭望了过来。 他们面面相觑的模样好像在告诉郁弭,他们正在猜测着什么。 当曾砚昭合上画板向他走来的时候,他看见其他人的表情要么错愕,要么暧昧,麦承诚更是没有等曾砚昭走远就拉着周启洁打探实情。 见他们像看八卦新闻一样凑在一起,郁弭不敢再往前走,也不敢多看他们的脸。 曾砚昭倒是坦坦荡荡,好像一点都没有为他的出现感到困窘,反而挺高兴的。 出坡回来了?曾砚昭问。 我没出坡。郁弭猜想现在他们说不定正被人盯着看,便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从容、正常一些,我请了假,等会儿去市区。 曾砚昭眨了眨眼睛,问:有要事要办吗? 嗯。想到自己要说的话,郁弭还是紧张的,寺里修缮募款,我打算捐一笔钱。要去柜台办理。 听罢,他微微怔住了,确认道:要去柜台办理? 嗯。郁弭深吸了一口气,和住持说好了,捐五十万。 既然郁弭在寺里做志工,寺院修缮需要钱款,曾砚昭想过他应该会捐助一些。可是,曾砚昭万万没有想到他能拿出那么多钱。 他们相识到现在,对彼此的了解真的不多。郁弭说过自己是中专毕业以后开始工作,既做过服务生,又做过专职司机。但是,在曾砚昭的印象当中,这两样工作都不可能让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存到五十万。 那么多吗?想起之前郁弭曾说过小时候是住在村里,曾砚昭不由得对他的家庭背景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 郁弭知道他一定对这笔钱的来历充满好奇,可郁弭不想和他在这时候展开任何讨论。或许将来有一天,他会老老实实地告诉曾砚昭,那是从前的金主给他的零花钱和分手费,但现在不行。 因为他是带着目的和渴望来的。 嗯。郁弭点头,很快说道,今天是周五了,你们周末会不会休假呢?要不然我们一起去?上回是说好有机会要出去约会的。 曾砚昭还在为那个消息震惊不已,没想到郁弭竟然吞吞吐吐地约他,可见郁弭一点都不在意要捐掉那笔钱。 突如其来的邀约让曾砚昭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郁弭又说:要是今天工作走不开的话,我可以在市区等你下班。我们一起吃个晚餐。 曾砚昭眉头紧锁,抱歉地说道:等今天这边的工作结束以后再去市区,见面怕是快八点了。再吃晚餐,能在打板以前回到寺里吗? 郁弭满怀期待地来找他,他却这么做考虑,还拒绝了,郁弭忍不住说:你向知客师父请假,晚上我们睡外面就好了。 听罢,曾砚昭愣住。 面对曾砚昭呆木的表情,郁弭登时为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懊悔不已。不单单是因为话的内容,还有他语气中的理直气壮,就好像曾砚昭原本就应该答应他的才对。 为什么因为他告诉曾砚昭,会为修缮寺院捐一笔钱吗?这个想法令郁弭不寒而栗。 他想说服自己之所以会这么猴急,是因为太喜欢曾砚昭,太想和他单独相处了。可是,他没有办法忽略,他这番理所必然的心情真的是从他声明要捐钱以后出现的。 因为给钱了,所以就算夜不归宿也没关系。曾砚昭当然会高高兴兴地答应和他约会,既然是情侣,上床自然也没有问题,谁叫他已经为曾砚昭付出了? 那是真金白银的五十万,用来实现曾砚昭的愿望。他还可以给更多,捐一座寺庙都无妨。曾砚昭有什么理由拒绝亲密的要求呢? 郁弭发现,他早就怀揣了这些念头。 既然今天没时间,那就下回吧。郁弭匆忙地改口,怪我,应该早点儿约你的。临时请假,的确不好。 刚才郁弭说的话确实令曾砚昭一度反应不过来,他的话虽然不是直白得露骨,可明明也可以有别的表达方式。除非,他所想的睡是有明确的意思。 郁弭从来没有对曾砚昭隐藏过对亲密的渴望,但是当郁弭生硬又急切地把渴求甩在他的面前时,曾砚昭被吓着了。他知道自己加快的心跳不是因为激动,而是惧怕。 他原以为郁弭就算有那方面的想法,到底还是温柔的,偏偏他那一刻的急躁让他想象不到温柔了。 好在郁弭很快就放弃了坚持,曾砚昭心有余悸,心底不知为何有些委屈和酸涩。 他点点头,说:那你路上小心,我等你回来。 好。郁弭没有脸面面对曾砚昭,说完,垂头丧气地走了。 给常觉寺捐钱,是为了实现曾砚昭的心愿,与此同时,郁弭也希望自己的名字能和曾砚昭的名字一同出现在寺志上。等到寺里为他立了禄位,僧人们会每天为他和曾砚昭的安康诵经祈福。 这一切的初衷原本也称得上是单纯美好,可终究是被郁弭的冲动给搞砸了。曾砚昭之所以会那么震惊,是不是已经发现了他有那样龌龊、扭曲的想法呢? 曾砚昭临别时的话像是打算对他的过错既往不咎,不过难以打消那些念头对郁弭自己的冲击。 既然汇款结束以后要回寺里,郁弭就开着寺里的车去了市区。 之前的激动喜悦早已荡然无存,郁弭的心情始终沉重得很。他忍不住害怕那样的想法会在以后变本加厉。 郁弭见过太多有钱人了。他同样见多了富豪们挥金如土,拿出了钱就可以对别人颐指气使、为所欲为。他明明是一个普通人,却莫名其妙地在那样的环境里习得了和他们一样的价值观。 曾砚昭应该很失望吧?至少那个瞬间,曾砚昭脸上的表情已经表现出来了。 他那么高洁,他却那么龌龊。 汇款结束以后,郁弭意兴阑珊地驱车回禄圆山。 这个时候离开市区,回到常觉寺,或许会错过药石。不过,郁弭一点胃口也无,当然没有把时间放在心上。 开着车,这一路不急不慢的,等到郁弭的车进入禄圆山的地界的时候,日头已经西垂。 窗外吹的风渐渐凉了,赤红色的火烧云将天边烧得绚烂无比。 面对窗外如斯美景,郁弭还是提不起精神。 然而,当他开车路过公交车站后不久,竟看见河岸旁的石头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曾砚昭。 郁弭的心仿佛跳到了嗓子眼,不假思索就打转方向盘,把车开出了公路外。 坐在河岸边看花的曾砚昭听见车开进草地里的动静,连忙回头,见真是郁弭的车,立刻起身走过去。 眼看着曾砚昭朝自己走来,郁弭把车在平坦的草地上停稳。 他匆忙下车,向曾砚昭跑过去。 见状,曾砚昭加快脚步,但没走几步,郁弭就跑到他的面前,一把将他抱进了怀中。 第38章 一重帘9 郁弭身上穿的T恤单薄,在他的臂弯中没多久,曾砚昭就感觉他胸腔的火热包裹着自己。拥抱太紧,他有些喘不过气,纵然只穿着单件的衬衣,也觉得热了。 恋耽美 风幡(25) 过了一会儿,曾砚昭说:下班以后,去停车场,没见到车。就出来走一走,看看能不能等到你。 郁弭听得心中泛暖,放开他,带着忐忑问:为什么? 嗯?他疑惑,我说过等你回来的。 那是郁弭去市区以前,曾砚昭说的话。原本以为那只是临别前的客套,但是没有想到曾砚昭是真的等。 一时间,郁弭的心情变得难以言喻的复杂。 他捧着曾砚昭的脸,认认真真注视着他。曾砚昭的双眼像是泉水一样澄澈,在夕阳的照耀下,似有剔透的光。郁弭看见他的隐形眼镜镜片了,想起他曾说过的话,好笑之余,又是感慨万千。 曾砚昭静静回视着他,心底有些迷惑,久而久之,他看见郁弭皱眉,更加奇怪了。 想什么?曾砚昭问。 郁弭放开手,匆匆地笑了一笑,转身道:没什么。先上车吧,我们回去。说着,他兀自往车走。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省油,驾驶和副驾驶的车窗是开着的。因为这车是旧款了,车窗没有自动关闭的功能,所以郁弭把车停稳以后,窗户还开着。 曾砚昭上了车,系上安全带,想着是不是按按钮把窗户关上,却发现先一步上车的郁弭还没有发动汽车。 已经放在按钮上的手指没有用力,毫无征兆地,曾砚昭觉得自己的心跳加速了。 可是,郁弭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也没有说什么。他不太能分辨这加快的心跳究竟是因为忐忑还是别的,脑海里掠过打开门下车的念头,而既然他连车窗都没有关,当然也不会把手伸到门把手上。 曾砚昭深吸了一口气,靠在座椅上,转头若无其事地问:不走吗? 啊。郁弭回过神,这才从兜里掏钥匙。 曾砚昭看着他的动作,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他的裤裆上。那里没看出什么变化,曾砚昭反而在心里笑话了自己一番。 等到郁弭把车钥匙插进车锁后,他望着窗外波光潋滟的河面,还有河对岸被晚风吹得婆娑作响的樱花树,因为心猿意马,连指尖处的神经末梢都开始发麻了。 他该称呼曾砚昭什么?忽然间,郁弭连这个都有了疑惑。 他希望能对曾砚昭有一个亲密一些的称谓,那不一定要是独一无二的,但一定要能够体现出亲密才可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郁弭扭头看向曾砚昭,他发现曾砚昭居然完全没有催促。 小昭。这样叫完以后,郁弭看见曾砚昭的脸上浮动惊讶的表情,他索性解开了安全带,靠近道,小昭老师。 毕竟比郁弭大了几岁,刚才突然被他这样称呼,曾砚昭既感到诧异又觉得有趣,而等到郁弭再次叫他的时候,他听出一丝若有似无的暧昧。 当郁弭的手指触碰他的耳垂,暧昧就变成了实情。 曾砚昭的眼中透着疑问,有些微的不安,郁弭仿佛听见他轻声的发问。 明天,你如果要拜忏的话,我和你一起好吗?郁弭仔细观察着他表情的细微变化,希望能在他回答以前,先窥见些许端倪,但现在,我真的很想吻你。 听罢,曾砚昭抿了抿嘴唇。他不太惊讶,因为已经有过料想。可是,当看着郁弭真挚又火热的目光时,曾砚昭没有办法从这双映着夕阳的眼睛里回溯,自己是何时有过料想的。 郁弭觉得自己知道曾砚昭希望的是什么。他不是不能接受亲密无间,而是希望能够在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发生这一切。郁弭不想让曾砚昭为难,又贪图这一刻曾砚昭给的温暖,他说:就这一回。 曾砚昭听了,微微努了努嘴巴,说:我不相信,你是骗人的。 他表情的变化,他说话的语气,都让郁弭没有办法再克制心里的念头。曾砚昭说得没有错,他是骗他的。所以,这是不是意味着曾砚昭已经了解了呢? 郁弭自嘲地笑了一下,贴近他的面庞,鼻尖轻轻地往他的鼻尖上蹭了蹭。 他悄悄抬眼,确认曾砚昭已经闭上眼睛,便不再犹豫地吻到这张唇上。 上午郁弭的态度一度让曾砚昭心生畏惧,不过,等到这个吻落在唇上的时候,曾砚昭又不知不觉地产生侥幸的心理,猜测自己多半是杞人忧天了。 郁弭还是很温柔。 他的唇轻柔地落在曾砚昭的嘴上,随着指尖轻抚脸颊,他小心翼翼地轻啄他的唇瓣,像是吻一朵将要凋谢的花。 曾砚昭的嘴唇是柔软的,舌尖像是透着兰香,郁弭能感觉他的舌在牙齿的背后微乎其微地颤动。他用舌往内挑动,终于在吻完全覆上这张唇时,和他在口腔中反复纠缠。 渐渐地,郁弭几乎要压往曾砚昭的身上。他感觉曾砚昭愈发地往座椅里陷,为了能够更加靠近,他不得不抚摸曾砚昭的脸颊、颈项。 曾砚昭还没有习惯亲吻,没一会儿气就喘不匀了。他想要稍微暂停一下,又不知道怎么提醒,喉咙里不自觉地发出哼声,声音反而全被郁弭吞了去。 忽然间,曾砚昭感觉绑在身上的安全带松开了。他睁开眼,紧接着便感觉郁弭的手放在了他的胸口。 他紧张得抓住郁弭的T恤,唇舌的缠绵却让他忘了怎么发出声音。 夕阳暖暖地照进车内,远处传来鸟儿的鸣啼,叽叽喳喳的。 周遭的吵闹和静谧,使曾砚昭浑浑噩噩。他像是落进一个五光十色的空间里,晚风温柔、夕照和煦,所有的观感都被无限放大,而郁弭的吻尤甚。 他明明已经感觉到郁弭把手伸进他的衣服里,却想不起拒绝。 他没有办法在这个时候想出什么法子,既可以不中断这样的美好,又不至于令事情变得不可收拾。他只能听之任之,心中有些微的凄楚,又在转瞬之间被郁弭掌心中的热拂去。 嗯曾砚昭用力揪住郁弭的衣服,终于靠这一声呻吟获得喘息的机会。 郁弭珍惜地注视着他,目光不住地在他的脸上留恋,等他下一步的发落。 曾砚昭没什么可说的,明明已经暂停了亲吻,呼吸还是不顺畅。 他仍揪着郁弭的T恤不放,而被拉扯的布料紧贴着郁弭的身体。他垂下眼帘,看见郁弭的胸口随着呼吸起伏不定,隔着单薄的布料,不管是胸脯还是腹部的线条隐约清晰。 曾砚昭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液,声音喑哑,道:你出汗了。 很热。郁弭用指尖擦掉曾砚昭额上的几颗汗珠,问,你热吗? 好不容易,曾砚昭觉得自己能稍微好好呼吸了。他轻轻点头,答说:热。 话音刚落,郁弭便再次吻了他。 第39章 一重帘10 阳光的热赤裸裸地打在曾砚昭的身上,唯有被郁弭遮住的部分是凉的。这又凉又热的感觉,伴随窗外吹来的带着温暖的风,令身体的知觉变得空泛。 因为时而温存,时而热烈的亲吻,曾砚昭渐渐觉得口干舌燥。郁弭时不时落在他眼睛或下颌的吻,又是皮肤上的另一种感受。曾砚昭常常还没有来得及感受是什么滋味,郁弭就像是怕他清醒似的,再次将热吻送到他的唇边。 浑浊的、沉重的呼吸,分不清是谁的。郁弭在不知不觉间解开了曾砚昭衬衫上的一些纽扣,他当然不知道究竟有多少颗,只知道郁弭的手肆意地在他的腰腹摩挲。 他的掌心灼热,身体的热也直白地笼在曾砚昭的皮肤表面,曾砚昭不觉得冷,曾试想松开拉着郁弭衣服的手做一些拒绝,但是才一松手,便感觉郁弭把他更近地揽进臂弯里。 曾砚昭本能地抬手想推开,双手才放在郁弭的胸口,手指就好像被厚实的胸膛吸住了似的。他的手僵在那里,莫名其妙地,竟忍不住在指节上施加压力,看看能不能抓牢一些什么。 隔着布料,那些遗留在曾砚昭脑海中的线条轮廓在他的掌心下有了具象。他的心噔地跳了一下,正巧郁弭扶着他的后颈,将舌尖深深探入,他仰着脸用舌和他在彼此的口腔中缠绵,被亲密的距离压得酸痛的手便不由自主地往下滑。 于是,连对腹部和腰背的想象都变得具体了。 曾砚昭可想而知坐在驾驶座的郁弭为了能把他抱进怀里,身子扭曲到了什么地步。他怜惜着,也贪婪着,在那些仿佛静止的、克制的触碰中,迁就郁弭,投入他的怀中。 作者有话说: 1010 第40章 一重帘11 窗外纺织娘和蟋蟀的叫声打破了车内长时间的沉默,河畔青蛙咕呱咕呱的叫声同样突兀而刺耳。 曾砚昭感觉手上和身上都渐渐干了,但皮肤依旧留着明显的附着感。 他摊着双手,身体内的燥热已然平息,也觉得将他抱着的郁弭慢慢变得平静了。 过了一会儿,郁弭轻轻地放开他。 两人目光相触的一刹那,郁弭害羞地抿了抿嘴唇。 曾砚昭也有些窘迫。他坐回原处,低头整理凌乱的衣物,把衬衫的纽扣一颗一颗地扣好时,看见腹部的痕迹,又犹豫了一下。 车外的天色已经暗了。 余晖散去以后,天地间朦胧一片,仿佛一草一木都被薄薄的纸张笼罩。 郁弭整理好裤子,看见有蚊子在窗外飞舞,在一只蚊子要飞进副驾驶的窗里前,伸手驱赶,又急忙关上了车窗。 曾砚昭被他的动作吓得愣了一下。 很快,郁弭把车里的空调也打开了。 徐徐的凉风吹在他们的身上,曾砚昭茫然地望向窗外,见到月亮不知何时已经挂在梢头,长庚星也在天边静静闪烁。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是空泛的,大脑有一些些混沌。 这感觉从他懂事以后就从来没有过。他模模糊糊地想,这算不算得上另一种新生。 郁弭看他一直望着窗外发呆,两眼无神,心里顿时害怕极了,说:对不起,我以后 听见郁弭说话,曾砚昭的眼睛动了动。他斜眼看向郁弭,后者不知怎么的,没有把话继续说完。 想起之前他们有过的一些分歧,曾砚昭安慰说:我是愿意的,所以不用道歉。 郁弭半信半疑,想了想,说:以后我会先在酒店订一个很好的房间,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我会忍住的。如果我再这样,你、你就打我好了。 他的愚钝让曾砚昭忍俊不禁,忍笑道:为什么是酒店,不是在家里呢? 郁弭脸红,嘟囔道:你还要过几个月才回家呢。 曾砚昭错愕,只觉得他的直白过于可爱。 但是,这无意间地说起,曾砚昭忽然想到,等这里的项目结束以后,自己势必要回析津了。而郁弭如果不继续在常觉寺当志工,他要去哪里?他的家乡在何处,他是不是要回到父母的身边去? 原来,这些他竟是从来都不知晓的。 哪怕这样,他和郁弭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郁弭的言下之意,仿佛是即便他回析津,他们也不会分开。那他是有了什么打算吗?曾砚昭欲言又止地看他,俄顷,问:车上有湿巾吗? 有,我找一找。话毕,郁弭把身子探到副驾的前面,打开置物箱,从里面拿出一包已开封的湿纸巾。 郁弭抽取了几张纸巾,擦干净自己的手,又把衣服的一些痕迹擦掉。弄好以后,他拉过曾砚昭的手,低着头,用新的纸巾仔仔细细地擦起来。 车内的光线太暗,郁弭擦了一会儿,打开照明灯。 橙色的光打在他们的身上,把郁弭的认真和细致都照得分明。曾砚昭趁着他低头,观察着他的行为。 忽而,郁弭解开他的衬衫纽扣,他怔了一下,见郁弭是要把他的身上也擦干净,不禁耳热。 比起郁弭坚实的腰腹,曾砚昭的肚子是柔软的,瘦得好像只剩一张皮囊般,连肋骨都能隐约看见。 郁弭虽然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却根根分明,曾砚昭静静看着他的睫毛,腹部每次被湿纸巾擦过时都有些痒,而他一旦紧张得屏住呼吸,又使得他的消瘦更加明显了。 曾砚昭有些难为情地抿紧嘴巴,忽而听见郁弭问:你平时真的一点肉都不吃吗? 和别人吃饭的时候,偶尔会吃一点吧。曾砚昭小声回答道。 这声音细微得像是小孩子做错事后的狡辩,郁弭几乎忍不住要把他抱进怀里揉一揉。 看郁弭把纸巾丢进车载的迷你垃圾桶里,曾砚昭赶紧扣好衬衫的纽扣。 他动作的仓促让郁弭感到无地自容,双手抓在方向盘上,脑子却想不起下一步该做什么。 要回去了吗?曾砚昭的脑海中闪过疑问。这疑问有些蹊跷,曾砚昭将这念头撇去,转身拉过安全带系上。 等他扣好安全带,他发现郁弭正看着自己。 砚昭郁弭说着,拉起他的手,往掌心吻了吻。 曾砚昭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这才确认刚才的不舍是真的。他把手轻轻地放在郁弭的脸颊,说:我很开心,谢谢。 郁弭听罢怔住,心里自然还存有怀疑,却不能忽略这言之灼灼的甜蜜。他微笑点了点头。 等他们回到常觉寺,寺里的洗心钟已经敲过了。 寺中虽然有经行的僧人或居士,可没有言语,反而是山间的夏虫叫声分明。 往居士楼走的路上,郁弭愈发舍不得,心情也愈发沉重。他知道曾砚昭之后一定又会去拜忏了,可这回他不像上回那样憋屈,反而觉得对不住曾砚昭。 郁弭又想起曾砚昭说他骗人,只得在心中苦笑。 奈何,如果他将一切的冲动都归咎于曾砚昭的纵容,那未免太卑鄙了。这次一定要说到做到才行,郁弭暗自懊恼着。 没有想到,等他们快走到居士楼,曾砚昭忽然停下脚步。 郁弭意外地看向他。 我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说着,曾砚昭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锦囊,递给他。 郁弭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先收到曾砚昭送的礼物,连忙激动地接过锦囊。可东西刚到手里,他就猜到里面装着什么。原本雀跃的心情顿时沉淀不少,他解开锦囊,倒出里面的一串佛珠。 这是我串的,也请住持开了光。曾砚昭说。 郁弭的心里五味杂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回应。 见他久久不出声,曾砚昭不由得担心,解释道:不是叫你跟我一起信佛。它也可以当做护身符戴着,保佑你平安顺遂。 他语气里的紧张令郁弭心扉荡漾。 谢谢。郁弭把佛珠戴在手上,想起曾砚昭戴的和这串一样,也是星月菩提,更是开心,挺合适的。 看见他笑,曾砚昭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微笑说:嗯。平时不戴的时候,放回锦囊里保存就好。 郁弭说道:我会时时戴着的。 他认真的表态反而让曾砚昭尴尬,解释说:不是时时都应该戴的。有些时候,还是不戴的好。 郁弭不解地眨了眨眼睛,问:洗澡和做苦工的时候吗? 嗯。还有曾砚昭抿了抿嘴巴,像刚才在车里那样亲热的时候,也是不宜戴的。 听罢,郁弭怔住。他急忙看向曾砚昭的手腕,确认后者的腕上确实空空如也,这下想起来原来从傍晚见到曾砚昭时起,他就没有戴佛珠手串。 郁弭的胸腔发热,问:你的手串呢? 放在屋里,曾砚昭淡然地笑了笑,没戴出来。 郁弭握紧手中的空锦囊,热切地注视他的双眼,说:你真是愿意的。 他从容地点头,应道:嗯。 恋耽美 风幡(26) 一时间,郁弭仿佛有感慨万千,却不知要从何说起。他珍惜地看着曾砚昭,良久,道:谢谢你。 嗯?他的眼里透着疑问,摇摇头,是我要谢你才对。 郁弭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为什么对曾砚昭说感谢,可曾砚昭为什么谢他,他却不得而知。 他总感觉自己即便问了,听到的答案也未必听得懂,于是索性没有问。他只要知道曾砚昭是愿意的,那时也是开心的,就够了。 晚上打板以前,郁弭戴着曾砚昭送的佛珠手串,在书桌前恭恭敬敬地抄了一遍《心经》。 可惜的是,片刻的安宁在放下笔以后就消失了。 郁弭躺在床上,脑海中仿佛回荡着曾砚昭的呼吸声,就连那时曾砚昭的体温也像是触手可及。他忙不迭地摘下手串,放在枕边。 他知道自己将要整夜都放不下曾砚昭了。 在床上辗转了几回,热烈的情绪稍稍褪去,那些曾砚昭一颦一笑的碎片就散落在郁弭脑海的各个角落,甜蜜得像是刚刚榨出的白砂糖,颗颗分明、颗颗剔透。 郁弭忍不住拿起手机,钻进被窝里,给曾砚昭发信息,问:睡了吗? 没多久,曾砚昭回复道:还没。 打板以后还不好好睡觉!郁弭激动得在被窝里转了个身,又问:明天是周六,你能请假吗?我们出去。 他紧盯着手机屏幕,生怕屏幕的光会暗下来,他一遍又一遍地点击屏幕。 过了一会儿,曾砚昭问:明天就去吗? 嗯,想和你约会。 郁弭打好这句话,想了想,在发送前删除,又写了另一句。 我说一句话,你别生气。 被窝里太闷,郁弭面红耳赤地看着这一句话,眉头紧锁,再次删除。 后来,他写道:我想要你,非常想。 手指在发送键上迟疑了好一会儿,郁弭闭紧眼睛,点了发送。 这条消息发送出去以后,他一直不敢睁开眼,更不知道手机的屏幕是何时暗下来的。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祟,郁弭竟然觉得手机慢慢变烫了。 突然,手机震动了一下。 郁弭吓得睁开眼,见到果然是曾砚昭的回复,在点开之前,把手机捧在手心里,合掌默念了两句保佑。 可是,这太可笑了。谁会保佑这样的他呢? 当郁弭惴惴不安地点开回复,他知道了答案。 曾砚昭说:好,明天早晨我去请假。 是曾砚昭在保佑他。看见回复的一瞬间,郁弭忽然觉得就算约会只是出去散散步、聊聊天,也美好得不得了了。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道:好。那晚安,明天见。 曾砚昭说:明天见。 第41章 春尽1 还没有听见打板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郁弭就睁开了眼睛。 隐隐约约的,他听见纺织娘的声音。那声音让他想起在河边的傍晚,心激动地跳跃着,直至到了打板声响起,才慢慢平静下来。 早斋结堂后,郁弭本想找曾砚昭说话。 偏偏当他找到曾砚昭的时候,发现后者正和知客师父在一起,想必是正在为今日的外出请假。 郁弭看了当然高兴,寻思着自己也得向苏春媚请假。 不过,如果两个人请假的时间太接近,说不定会引起苏春媚的怀疑。郁弭想着,反正天刚刚亮,距离出门的时间还早,他索性等到洒扫结束以后再说。这么一来,当天即便是请假了,倒不能说一件供养的事都没有做过。 无奈的是,洒扫结束后,苏春媚只顾着布置当天的工作,郁弭从头到尾都找不到机会插话。 等到她把工作布置完以后,郁弭已经有了任务在身,顿时不知道要如何请假才好了。 郁弭心烦得很,不完全是太焦急要和曾砚昭出去约会,而是毕竟他主动约了曾砚昭,结果倘若变成请好了假的曾砚昭等他的话,他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怎么这么突然?听说郁弭要请假,苏春媚道,昨天可以提前请假的。哦,对了,你昨天不是去过市里了吗?怎么,汇款的事情没办下来? 听到她想出的这个原因,郁弭几乎紧接着就要说是。可话到嘴边,他没说出口,道:请半天的假也好。既然今天是有上客来,我先和他们赶在上客来以前,把那些绣球花摆好吧。 苏春媚松了口气,笑道:那太好了。走,我们一起去。人多搬得快一些,用不了一个小时就能摆好了。 她终究是通情达理,郁弭感谢地笑了笑,一边跟着她走,一边低头给曾砚昭发微信,说抱歉,请他稍微等一个小时左右。 原来,郁弭昨天外出的那段时间,客堂接到了通知,有两位上客要来访。 种在后山菜地旁的绣球花盆栽这些天已经开得非常饱满绚烂,正是赏花的好时候。原本,寺里打算下个星期,花开得最好的时候再搬到寺中,供香客和信众们观赏。不过,有上客来访,志工团就决定把搬运的时间提前了。 出家人所说的众生平等,有时候不能完全信,否则,又怎么会有上客一说? 郁弭和大家一起把一盆盆的绣球花搬到大雄宝殿的台阶下,众人时而有言语,郁弭才得知,原来这两位上客在拜访以前,给常觉寺捐了一大笔钱。 光看李修凯说起这事时脸上的神情,郁弭就知道那绝对不是一笔小数目。他问:是为了修缮寺院吗? 这个我倒是没有打听到。李修凯笑道,不过,既然都是供养三宝嘛,到时候寺院用作修缮或新建佛堂,我觉得都好啊。 数目大到了能用来新建佛堂的地步吗?郁弭在心中暗叹,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善人,这样发心布施。 几人齐心合力,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一盆盆紫蓝色的绣球花就已经在大雄宝殿前的石阶旁摆放整齐。 他们摆放的时候考虑了层次感,所以在整齐的基础上,又显得错落有致,非常漂亮。 郁弭离开时,正遇上高填艺他们要去大殿后面工作。 他们分明都被这些可爱美丽的绣球花吸引住了,全都停下脚步,拍照留念。 郁弭原以为只有女孩子会喜欢这些花花草草,没有想到,麦承诚和杨念棠也拿着手机拍个不停,既给花拍照,也给女孩们拍照。这青春洋溢的样子,像是结队来春游似的。 李修凯笑道:反正这些花一直摆在这里,有的是时间拍嘛。 周启洁说:不行。天气预报说明天下午,台风就要登陆。到时候,这些花少不了被摧残。赏花正当时就好了。 他们搬了快一个小时才把花搬过来,听说这些花过不了两天就要经历台风,郁弭想象台风过后这些花凋零的模样,觉得可惜极了。 杨念棠收起手机,提醒道:差不多了哎。干活去、干活去,干完今天就能放假了! 经他一吆喝,为了难得的假期,其他人干脆连花都暂时不欣赏了。 看样子,曾砚昭不但自己请假,还给学生们放了假。郁弭看方训文也没出来带学生,想必这个团队集体放假是确凿的事情了。思及此,他在心里暗暗高兴着。 既然如此,郁弭自然要抓紧时间回宿舍,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再约曾砚昭出门。 郁弭于是往义工宿舍走,才走到罗汉殿外,居然遇见了曾砚昭。 看见他的第一眼,郁弭下意识地就去看他的手上没有戴佛珠手串。 见他两手都是空着的,郁弭暗自高兴,迎上前去打招呼:我回去换身衣服。 不知道是不是刚干完活不久,曾砚昭觉得郁弭的脸红扑扑的,泛着光。见他神采奕奕,曾砚昭微笑道:好。我先叫车吧,叫到车以后还得等一段时间的。 他们既然是为了私事出门,当然不可能借用寺院的汽车。郁弭之前有过约车的打算,没想到曾砚昭也考虑了,可想而知曾砚昭很乐意出门。 好。麻烦你了。郁弭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手刚刚放下,就看见莫舒云匆匆忙忙地从义工宿舍的方向走过来。 看见二人,莫舒云只简单地打了声招呼,就走了。 郁弭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事这样着急,好奇地转身,想看看他要上哪里去。 莫舒云走到天王殿前,拾级而上,不知看见了谁,脸上挂笑,热情地打招呼:阿弥陀佛。两位来得真早,智空师父说你们是早上到,没有想到这么早就来了。 听说今天有上客来访。曾砚昭同样好奇地说。 郁弭点点头,看见从天王殿里走出来的人,登时仿佛有霹雳打在了他的身上。 心好像只顾着跳动,却顾不上往身体各处送氧,没过多久,郁弭的浑身就变得冰凉。 啊。曾砚昭发出惊讶的声音。 闻声,郁弭打了一个激灵,如机械般转过头,问:你认识他们? 不认识,但看着不是普通人。曾砚昭随意地说完,发现郁弭的面色惨白,心中大惊,你认识? 我郁弭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甚至希望赶在被发现以前,凭空消失掉。 忽然,郁弭把心一横,说:不认识。既然他们在那里,我们从别的门走吧,省得遇上还要打招呼,耽误时间。 说着,郁弭径直朝斋堂那边的斜廊走去。 他走了两步,发现曾砚昭没有跟上,回头一看,见他竟还在好奇来的是谁,不由得心生烦躁。 郁弭折回来拉住曾砚昭的手,说:走吧。 曾砚昭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么自然地拉起自己的手,为免引人注意,随即就挣开了,不过还是跟上了郁弭的脚步。 这一刻,郁弭的心里全然没有别的念头,只想着马上走掉。 偏偏没走多远,因上客来访而满面红光的释智空走了过来,正遇见他们,道:哎,曾师兄、郁师兄。 他伸开手臂,分明是做挽留状。 郁弭皱起眉头,却见曾砚昭停下了脚步。 正在这时,莫舒云快步走过来,高兴地对释智空说:叶先生和梁先生来了。 听罢,郁弭用力闭了闭眼睛。 郁师兄,正好你在这里。太好了。莫舒云说完,对释智空解释说,叶先生说,他要见一见郁师兄。说他们以前是好友。 好友?郁弭的面上发僵,看见曾砚昭神情诧异,更觉得心乱如麻。 自从郁弭表示为修缮寺院捐款布施以后,莫舒云对他的态度一直很微妙。不过,现在郁弭看得出来,莫舒云好像忽然理解了为什么他年纪轻轻就能拿出那么多钱和叶懿川这样富豪级的人物是好友,本身又岂能不是非富即贵? 几人说话的过程中,叶懿川和梁成轩已经走近。 曾砚昭看得出来,从见到这两个人的那时起,郁弭的情绪就变得很不稳定。他好像在逃避着什么,但不能否认的是,他们的突然来访带给他的是十足的震撼。 郁弭,好久不见。叶懿川说。 哪怕郁弭的脸色已经这么难看,叶懿川还是从容又温柔地微笑着。仔细看了叶懿川以后,曾砚昭不由得在心里赞叹:这浑然天成的男生女相,真是美得不可方物。 曾砚昭虽然不太通晓这些人情事理,但是单单看郁弭的反应,心中还是隐约有了猜测。而和这个人在一起的男人,同样非常英俊。不过,他的神情里带着一抹漫不经心,叫人一看便知他之所以出现在这里,完全是出于一个陪同的身份。 叶总。郁弭难受地抿了抿嘴巴,梁律师。 在他说完话以后,眼眶似乎红了。曾砚昭看得心头微微一颤,下意识地皱起眉头。 师父。叶懿川合掌,彬彬有礼地向释智空打了招呼,不好意思,我想先和郁弭聊一聊。不知道方不方便? 大概没有想到他们盼了许久的上客刚出现就要拉着郁弭单独聊天,释智空和莫舒云面面相觑。前者说道:当然,当然方便。那郁师兄,你先和叶先生叙叙旧。梁先生,请随我们来。 梁成轩礼貌地点了点头,跟着释智空他们去了。 经过曾砚昭的面前时,梁成轩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令曾砚昭怀疑他把自己的所有猜了个通透。曾砚昭没有回应他的眼神,很快发现叶懿川正看着他,分明在等他离开。 曾砚昭自回国以后,被旁人尊敬惯了,面对这样看似不以为意其实居高临下的眼神,难免有些不自在。 他看郁弭六神无主的样子,恐怕当下也解释不了什么。于是,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兀自走向了居士楼。 第42章 春尽2 前些日子,你妈妈托人找到我。我才知道,原来那个时候你回许州,没有和你妈妈一起去派出所销案。你是自己去的,过后也不怎么和家里人联系。叶懿川的目光带着怜悯,你的父母都很想念你。我受你妈妈的托付找你,想不到,你居然躲在这种地方当志工。 郁弭万万没有想到,他之所以找到这里来,是因为陶春丽的缘故。 叶懿川说得没有错,当年他们分开的时候,他和梁成轩说的的确是回到许州以后,和陶春丽一起去销案。 不过在半路上,郁弭改了主意。因为他没有自信能将前因后果和陶春丽他们说明白,包括他在那些年里给家里汇的钱、买的房子,他都无法在一通闹剧以后给出更具体的解释。 他是逃到常觉寺来的。 早该想到,假如没有人向叶懿川提起,他又怎么会再找来呢?郁弭在心中自怜自艾地苦笑,说:不愧是叶总,神通广大。居然能像大海捞针一样,找到这里来。 叶懿川错愕,像是还不能习惯他的尖酸刻薄。然而他没有动怒,还是一如既往地保持着温润,说:要大海捞针,的确不容易。答应你妈妈以后,我也找了你很久。最后,是我的一个助理在一篇营销号的文章里面,偶然见到你的。 什么?郁弭始料未及,完全听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对,一个专门写文章、编故事的营销号。前段时间,那篇关于常觉寺的文章在微博上很火,不过网友们多是当做故事来看,没有研究真假。那篇文章的配图里,有这座寺院的照片,你在其中的一张图片上。叶懿川说,你放心,那篇文章里提到的人物都和你没有关系。我知道那篇文章的存在以后,也联系作者把文章删除了。 在寺院里清修的人对网络世界没有依赖,手机里顶多有一两个社交APP,多用来做彼此日常的沟通交流,会上网冲浪的人少之又少。郁弭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出现在营销号的文章里,而现在据叶懿川的说法,文章已经删除了,他也没有办法去考究是不是真的。 他半信半疑地问:那篇文章写的是什么?为什么会火? 说到这个,叶懿川的面色陡然间变得冰冷,说:写这里的好几个志工都牵扯了人命。 一时间,郁弭的脑袋像是撞上了一口钟,嗡嗡作响。 你妈妈知道你在这里,叫我把你劝回去。郁弭,如果我这次来,没能让你回父母身边,下次恐怕就是你妈妈来了。叶懿川语气沉重地提醒,你妈妈有多爱你,你是知道的。别到时候真让她亲自找过来,打扰了法师们清修。 想起陶春丽有时候歇斯底里的样子,郁弭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他盯着旁边的一盆绣球花出神,俄顷,他问:我想看那篇文章到底写了什么。这里的每个人都很好,我在这里也过得很开心。 恋耽美 风幡(27) 他没有立即答应,叶懿川皱起眉头。 半晌,面对郁弭的坚持,叶懿川拿出手机,把之前留存的营销号文章隔空传送给他。 郁弭没有想到他真能拿出东西来,一时有些心慌。收到文章后,郁弭马上打开浏览。 文章里提到了好几个人,春姨、王姐、云哥,还要厨房的旺叔,用的全是化名,可是只要是在常觉寺长时间生活的人,看见这些化名,都能知道对应的是谁。 王译旬的故事,排在文章的首位。之所以说她牵扯了人命,是她得知儿子出家以后,追到寺里,把儿子活活逼得上吊自杀了。这种写法当然是哗众取宠,可郁弭不能否认的是,故事细节和自己所听闻的,当真有吻合的部分。 这叫他不寒而栗,读到文章中的春姨曾因杀害一对夫妻入狱,郁弭倒抽了一口凉气。 过去发生了很多事,我能理解你想过平静的生活。其实,我不反对你找寺院修行,陶冶情操,但是这里不合适。这里的人都太复杂了,你最好还是离开吧。叶懿川说道。 郁弭面对着文章里的那些字句,明明是摆在眼前的,可是怎么都无法把一句一行联系起来。只要想到这个春姨十有八九是苏春媚,郁弭就难以把里面的内容拼凑进脑海里。 郁弭,你听见我说的吗?叶懿川提高了音量提醒。 郁弭回过神,强作镇定地收起手机,说:这篇文章的作者就是一个标题党,里面写的东西都一不定是真的。再说了,您不是已经把文章撤下来了吗? 这篇撤下了,别的呢?他说,互联网不是没有记忆的。既然这篇文章火了,就会有人继续关注。假如里面写的全是真的,这座寺庙只会越来越受到关注,有越来越多的记者和自媒体报道而已。或者,你是希望我送佛送到西,一直帮你盯着这类事吗? 郁弭离开叶懿川以后,不是没有想象过假如有朝一日他们重逢,会是怎样的画面。可惜,他的每一次想象,都和这次的事实没有相近的地方。 鬼使神差的,直觉告诉郁弭,如果自己提出那样的要求,叶懿川搞不好真的会答应。不过,在此以前,郁弭已经感觉到他的不耐烦了。 寺里也有自媒体平台,还有融媒体工作室。我觉得这件事,工作室的师兄们是知道的,只是没有告诉我们罢了。郁弭垂着眼帘,我只是一个志工。既然连师父、师兄们都不怕被人知道,我又有什么可担忧的? 你是希望你妈妈亲自找过来吗?叶懿川冷冰冰地问。 她会理解我的,毕竟我是她唯一的儿子。郁弭说完,抬头看向他,倒是您,为什么怕常觉寺被注意?是担心我的故事也被人挖掘,写进营销号的文章里,被有心人猜到和您有关吗? 听罢,叶懿川瞪直了眼睛,剔透的眼珠子里似乎迸出光来。 您放心,我没有把过去发生的事情告诉任何人。郁弭自嘲地笑了笑,虽然,非要编一个和人命有关的故事,也不是编不出来。但我没有和任何人说。 叶懿川原本的面色泛着浅浅的桃红,十分美丽,可听见这些话以后,他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像是一张白纸。 这样的失态只持续了不到两秒钟的时间,很快,从容又回到了叶懿川的脸上。他柔声细语地说:郁弭,我来之前,给寺院捐了一千万元。你觉得自己在这里当一辈子的志工,能给寺院省下一千万吗? 郁弭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失望透顶,说:叶总,他们是出家人。 对,他们是人。只要是人,没有区别。叶懿川说道。 郁弭急得在原地打转,每次和叶懿川的目光对上的时候,都因为生气,憋不出半个句子来。 他烦躁地挠头,好不容易站定以后,忍无可忍,大声说道:叶总,您太过分了! 叶懿川不予苟同地摇摇头,说:这只是随喜功德,本来可以和你没有关系。只要你离开这里,向你妈妈报个平安,就算不回许州,我也不会阻挠。郁弭,我知道,你想过平静的生活。可是要过平静的生活,第一条,就是要远离有故事的人。这里不适合你。 当初您说,只有我收了您的钱,我们才能两清。我依您所愿收了。现在您倒是担心我把您以前做的丑事抖出来?郁弭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是发烧了一样热,我不会走的。您以前包养的人应该不止我一个,我知道您不在乎这点名声。但是,您如果让寺里的师父赶我走,我就把您谋害我姐夫的事告诉记者。 我没有谋害你姐夫。凶手已经自首入狱了。叶懿川淡淡地说。 是吗?郁弭冷笑,当年我姐夫调查出你在花马州的过去,你是不是给了他一笔封口费?那笔钱在他死后下落不明,案件调查的时候,甚至没有人知道那笔钱的存在。但是,好死不死,我知道那笔钱现在在哪里。 面对他的咄咄逼人,叶懿川的目光越来越冷。末了,叶懿川说:郁弭,你和从前很不一样了,一点都不乖。 你一直把我当做你养的一条狗,然后把我抛弃了。你是觉得被弃养的狗,见到以前的主人,被主人打骂以后,还是不会反抗吗?郁弭说这话的时候,丝毫没有经过思考,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 但无疑他所说的话起了效用,叶懿川看他的眼神,变得复杂。他说得太激动,说完以后,大脑还是嗡嗡响,胸腔也起伏不定。 过了一会儿,他稍微平静了一些,淡漠地说:我不会永远在这里当志工,可是我想什么时候走,是我的事情。你别逼我。我没有你的能耐,但是把知道的事情写进遗书里,然后自杀,这我还是能办到的。反正我这条命本来就不值钱。 不知为何,叶懿川的神情忽然间变得很轻松,答说:你不会的。 郁弭疑惑地皱眉。 过去我可能相信,你会为了我死。但现在,你有别的在乎的人了,对吗?叶懿川说完,将目光投向远处。 郁弭转身一看,见到曾砚昭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斜廊里远远地望着他们。说不定,曾砚昭已经看见他刚才情绪激动,大喊大叫的模样。 他知道你以前为了三百万,卖了自己的初夜吗?叶懿川幽幽地问,我倒是不介意告诉他,你呢? 第43章 春尽3 郁弭很想马上跑到曾砚昭的面前去解释,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要解释什么。而这一边,他不知道自己要不要马上答应叶懿川的要求。 想不到,叶懿川竟然使用这种手段逼他离开常觉寺。如果他的离开能让常觉寺再无需考虑修缮的款项,后续甚至能建殿修塔,他仅仅是从这里辞职,好像并没有什么紧要。 郁弭发觉自己竟是那么快就想通了叶懿川说的道理,如同一只狗的惯性,这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先回去了。虽然没有等到郁弭即刻的回答,叶懿川也没有继续相逼,下个月,我会给寺里打一次电话,希望那个时候,你已经找到新的工作了,在别的地方。 他说完,微微一笑。 郁弭脱口而出道:你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他挑了一下眉,笑道:不全是。我挺想你的,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直到叶懿川回答,郁弭才发现自己的问题问得有多可笑。原来,他居然还在乎这个,还想知道叶懿川对他有没有怀念。 明明知道二人之间从头到尾全无可能,但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问这个?叶懿川的回答没有出乎郁弭的意料,可他没有因此而感动。 叶懿川说得轻巧的体贴像是一把钝刀,往郁弭的心口上划了一下,没出血,笨拙的疼。他连这种疼也是预料之中的,像个受虐狂一样。 曾砚昭没有想到,那个叫做叶懿川的男人造访常觉寺,居然没有与住持见面,而是和郁弭说完话后就走了。 他此行的目的果然是找郁弭。 曾砚昭听说他来之前,给寺院捐了一大笔钱。在那样的举动以后,拜访寺院,只将自己视作普通人,没有非要寺院对他顶礼相待,这样的人,从前曾砚昭见了,心里多是敬佩和喜爱的。可看着郁弭在他面前面红耳赤、手舞足蹈,全然不能保持冷静的模样,曾砚昭又对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反感。 叶懿川应该就是郁弭在罗汉殿里说起过的那个人。曾砚昭远远地望着他,比起郁弭的激动,他由始至终保持着涵养和体面,一颦一笑,都分外迷人。 这就是郁弭一直记挂在心里的人,即使当初没有能够在一起,再见面时还是没有办法抑制住激动的情绪,而就算不再见面,他还是会在梦中怀念这个人。 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见面或认识曾砚昭忽然觉得叶懿川就这么离开了,很可惜。 叶懿川走之后没多久,郁弭就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 在寺院之中,任何的匆忙都足以引人注意。他好像顾不上那些异样的目光。曾砚昭在原地等着他,待他到了面前,微微笑了一笑。 与叶懿川发生口角的不快还留在郁弭的心底,看到曾砚昭微笑的这一刻,他只觉得心中似乎有凄婉的愁绪。如果曾砚昭不问,他真的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半晌,郁弭问:你约车了吗? 曾砚昭回答道:没有。 那我现在叫一辆车吧。不过可能得等一阵子了,希望附近有车。郁弭念念有词地说着,拿出手机。 你还要出去吗?曾砚昭没有想到他和那个人道别以后,还惦记着去市区。 闻言,郁弭觉得手机陡然一沉。他过了几秒钟才抬头,嘴角勾起牵强的笑,问:为什么不去?好不容易请了假的。 可是,你才和他见面。曾砚昭困惑之余,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你觉得我们还要去约会吗? 他一脸的不解,郁弭看着,原本就千疮百孔的灵魂像是被挂在了风里似的。郁弭难过地问:不可以了,是吗? 想到郁弭昨天晚上在微信里说的话,曾砚昭很难答应他的坚持。他甚至觉得非常不能理解,问:去约会,做你在微信里说的事吗?他摇摇头,为什么? 郁弭怔住,问:什么为什么? 突然间,曾砚昭被不甘和费解折磨得有些头疼,而郁弭的表现,让他觉得自己才是不可理喻的那一个。曾砚昭不愿意在寺院里和他为这些事起争执,偏偏一时又不能放下心中的执念。同时,他知道,郁弭也非要有个结果才可以。 或许一切都要从头开始说起才可以。曾砚昭久久地注视着他,问:他就是你在罗汉殿说过的人吧? 如果可以,郁弭真情愿永远不要和曾砚昭讨论叶懿川。 但那个时候他说的话,似乎在曾砚昭的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 既然刚才曾砚昭已经看见他的失态,郁弭找不到否认的借口。他点了点头。 他连方丈室都没去,大殿也没进。他是来看你过得好不好的吗?曾砚昭又问。 听罢,郁弭屏住了呼吸。 曾砚昭见状皱起眉,苦涩地笑了笑,说:看来是的。 郁弭连忙解释:不是。他想让我离开这里。 为什么?曾砚昭问完,错愕道,他是来带你走的? 不是!郁弭着急地喊道。 曾砚昭没有想到他会回答得那么激动,顿时愣了一愣。 郁弭双手叉腰,沉了沉气,耷拉着脑袋说:我们出去。出去以后,我告诉你。 不,我不会和你出去了。曾砚昭抱歉地摇了摇头。 砚昭,以前的事很复杂,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说清楚的。郁弭扶了一会儿额头,试图让自己打起精神来,努力心平气和地说,他以前,是一家珠宝公司的总裁,是那家公司董事长的女婿。我给他当了两年的司机。我们俩都是花马州人,他在飞黄腾达以前,在花马州有过一段不可告人的故事,他不希望任何人知道。我的姐夫是一名传记记者,想给他写传记,所以调查了他。 听到这里,曾砚昭不解地皱眉,完全听不出这和郁弭有什么关系。但他没有马上打断郁弭,而是试图在这些语无伦次的话语当中听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郁弭说,从前他的姐夫在调查了叶懿川的过去以后,利用那些事情对叶懿川进行敲诈勒索,假如叶懿川不给钱,他就把那些事情写进传记里,出版成书,公之于众。他敲诈的数额巨大,叶懿川只用了一笔现金先稳住他,实际上,却有意要把他灭口。 曾砚昭从没有想过这种事情会在现实当中发生,听得愣住。郁弭说的时候表现得很沮丧,他累得在斜廊的扶栏坐下。曾砚昭不知道要如何怀疑他。 他准备动手的时候,我姐夫车祸死了。郁弭抹了一把脸,后来警方调查出是谋杀,要侦查抓捕嫌疑人。他的男朋友,就是刚才和他一起来的那个,是一名律师,叫梁成轩。因为梁成轩是最后一个在我姐夫死之前联系他的人,很快成为了警方怀疑的对象。可能因为这样,梁律师为了帮自己洗脱嫌疑,开始调查那个案子。 梁成轩很快就有了怀疑的对象一个叫做陶浚邦的无业人员。 陶浚邦是梁成轩同父异母的哥哥,他、梁成轩、叶懿川年少时在花马州,彼此之间有过纠葛。陶浚邦曾经为叶懿川杀过人,后来刑满释放。梁成轩把他带到了析津,原本想让他重新回到正常人的生活轨道上。可是,陶浚邦在得知郁弭的姐夫手握叶懿川的过去,并且对他敲诈勒索以后,杀了他。 梁成轩没有办法向警方提供实质性证据,只好设计为了让陶浚邦投案自首。他想出的方法是,让警方怀疑到叶懿川的头上。 姐夫刚死的时候,警方向我了解过情况。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过,因为给叶懿川当司机的时候,他允许我随意使用他的车,所以我用他的车载过我姐夫几回。郁弭抿了抿发干的嘴巴,叶懿川让我躲起来,然后让我妈妈报警,说我失踪。当时他正在离婚,有任何的黑料,都会被他的妻子放大,包括他的司机失踪。那个时候,网上可以查到他和失踪案有关的消息,很快,又有了他和我姐夫的死有关系,警方正在对他进行调查的传闻。再之后,那个凶手就投案自首了。我听说,他自首的时候,说的是要保护他弟弟的过去,我姐夫是敲诈他的弟弟。他满口谎言,叶懿川也全身而退。没有人知道他在花马州曾经发生过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曾经被我姐夫勒索过。 郁弭做了一个深呼吸,说:但他过去发生的事,还有他和他男朋友的所作所为,一直都是他的心病。刚才他告诉我,前些日子,网上有一篇营销号的文章火了,说我们这儿的志工个个都有故事。里面虽然没有提到我,但他觉得其他人被注意了,迟早我的以前也会被挖出来,那他的事情也会被知道了。所以,他想让我从这里辞职,去别的地方。 这一整段离奇的故事,听得曾砚昭云里雾里。曾砚昭很难相信,郁弭这么年轻,却有过那么复杂而且可怕的经历。敲诈、谋杀、绑架这实在太可怕了。曾砚昭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半晌,说道:当时,他让你躲起来,伪装失踪,你就照做了。你不觉得这不管从道义还是从法律的角度来说,都不对吗? 恋耽美 风幡(28) 郁弭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低头不断摩挲着手机,答不上来。 曾砚昭感到身上发凉,过了一会儿,问:你只是给他当司机就可以这么爱他吗? 郁弭猛地抬头看他。 曾砚昭眉头紧锁,缓缓摇头,在郁弭看来,像是面对冥顽不灵时的遗憾。 第44章 春尽4 曾砚昭非常确定,郁弭已经听出了他的怀疑和不相信,可即便是如此,他仍像从前那样犹豫着,迟迟没有说出实话。 因为失望,曾砚昭觉得心里头凉凉的,又隐约有一些酸涩,不知道是因为嫉妒郁弭对叶懿川的维护,还是因为对那个故事里复杂的一切感到悲凉。 等你想清楚的时候,再来找我吧。曾砚昭说着,转身走了。 他能感受到郁弭在身后的背影,不过,郁弭没有追上来。 曾砚昭不禁有些庆幸,像是暂时逃离了一场混乱。好在郁弭没有追,否则,就连曾砚昭自己都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应对。他没有办法在这十方丛林里与任何人争论人情世故,他不会,而如果郁弭置疑要在这时要一个结果,他必然给不出来。 太多的人来寺院里求一个结果了,菩萨给不了,曾砚昭当然也给不了。师父们只会劝执着的人放下,曾砚昭也希望郁弭能够放下。 因为原本的约会去不成了,曾砚昭还是去往图书馆工作。 半路上,他绕到去了大寮,说定午斋要来过堂。毕竟,之前他已向知客师父请假外出,大寮这边恐怕是没有打算做他的饭了。 奈何学生们都放假了,曾砚昭需要的一些资料暂时没有,所以就算工作也做得不太顺利,心思总容易跑到别处去。他望着窗外的仪花,看起来清清白白,偏偏却会在雨后散发出古怪的气味。而此时晴空高照,花固然还是美的。 曾砚昭发呆看了一会儿,忽然听见敲门声,回头去看,居然是周启洁来了。 老师?!周启洁没想到是他在办公室里,吃惊极了。 曾砚昭见她一副被人抓了个正着的紧张样,莫名其妙,说:哦,计划临时变了,就不出去了。 她眨巴两下眼睛,问:不去约会了吗? 他语塞。 呃,刚才在罗汉殿那边,见你们俩说话来着。周启洁搔搔后脑勺,蛮不好意思地回答。 曾砚昭不愿意解释得太多,问:你呢?不去约会? 她走进办公室,拿了一个蒲团在曾砚昭的身边坐下,把案上的鼠标移到面前,拘谨地看了看他。 见状,曾砚昭往旁边坐,把电脑让给她。 这台电脑是办公室里公用的,原本寺里就有。后来这里变成他们的工作室,他们偶尔也会往里面放一些文件和资料。刚才曾砚昭试图在里面搜自己要的东西,可惜什么都没找到。 看得出来,周启洁也在找东西。 她不断切换着搜索的关键字,但是在搜索的结果里没有她要找的东西,所以她看得越来越快,脸上慢慢流露出焦急和不耐烦。 单从她用的搜索关键字,曾砚昭大概猜到她要找什么。他仍问:要找什么? 周启洁耷拉着眉眼,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我做的方案不见了。 因为她一直胆大心细,曾砚昭惊讶地问:什么方案? 就是罗汉殿的修缮方案,我昨天做好的,存在U盘里。结果今天早上,发现U盘不见了。我的笔记本电脑里也没有,很奇怪,因为我是粘贴进U盘里的。周启洁懊恼地抓了抓头发,原本在这台电脑里存有一部分,可是现在找也找不到了。 她说着说着,满脸通红,好像下一秒就会哭出来。曾砚昭记得她的方案涉及罗汉殿的梁柱,因为罗汉殿的梭柱比较特殊,她花了很多心思。那是她这段时间来的工作成果,现在找不到了,当然难过。 曾砚昭看她眉头紧皱的样子,分明很确定资料之所以弄丢,不完全是自己的缘故。他问:你有什么头绪吗? 啊?周启洁睁着大眼睛看他,好像是对他问的问题感到难以置信。 曾砚昭说:你存了几个地方,全都不见了,这很奇怪。你一点头绪都没有吗? 她的胳膊搭在案上,双手把额发往上拨,露出额头,沮丧道:不能说完全没头绪啊。肯定是被人故意拿走了,可是,谁会这么无聊?青青和小艺肯定不会,至于方老师他们,没必要啊!完全没必要。拿了有什么意义呢? 曾砚昭想了想,问:这段时间,寺里的人,你最常遇见谁吗? 啊?她眉头紧皱,冥思苦想,非要说遇见谁的话好像是见过王师兄几回吧不过,她很虔诚了,每天都来抄经不是?说完,她小心翼翼地留意曾砚昭的反应。 曾砚昭把她的表情看在眼里,说:我帮你问问她。 周启洁尴尬地笑了笑,怕是自觉这个要求很滑稽。 他问:郭青娜的方案完成得怎么样了,你知道吗?里面有伽蓝殿的斗栱。 好像还在做吧,没听她说完成了。听到曾砚昭这样问,她说话变得有底气一些了。 曾砚昭却为自己的怀疑感到愧疚。他沉吟片刻,想起郁弭说的事,起身说:我去一趟融媒体工作室。 哎?她连忙跟着他起身,一脸莫名其妙。 曾砚昭没有向她解释,见她跟着来,也没有阻止。 没有想到,两人才走出办公室不久,就看见郭青娜和方训文一同往图书馆这边走来。曾砚昭不自觉地停下脚步,隐约听见二人聊天的内容与工作有关,可有说有笑的模样,叫他看了十分不快。 他们俩平时走得很近吗?曾砚昭偏过头,问周启洁。 还行吧。周启洁奇怪地看他,好像对他的反应不太理解。 等到郭青娜和方训文走进图书馆,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曾砚昭问:你们知道方老师已经结婚了吗? 闻言,周启洁大吃一惊,说:这样吗?啊,不过他和您年纪相仿没有想到,这么早就结婚了呢。 曾砚昭垂下眼帘,继续走。 我回头问问青青吧,我也不确定她知不知道的。她很快跟上来,迟疑了一下,老师,您觉得他们在恋爱吗? 看来上一次他和方训文说的,完全没有被后者放在心上。曾砚昭淡漠地回答:我不知道,看不出来。 周启洁忍不住笑道:这算得上您的短板呢。 曾砚昭问:郭青娜说过什么吗?关于方训文。 见曾砚昭丝毫不理会她的玩笑,她立刻正经地说:没有,除了工作的事,她不会提起方老师。 如果他们两个人真的在谈恋爱,那会是一个人的故意隐瞒,或是两个人的?曾砚昭不知道哪一个答案会令自己满意。 曾砚昭从小就听师父们说,这个世界是婆娑世界,因为人心混沌而复杂,有喜有悲、有苦有乐,所以婆娑世界的人才能成佛。如今想来,过去他与这个世界的复杂,还是离得远了。 他们去往融媒体工作室的路上,没有遇见方训文二人,不知他们到了图书馆后,去了什么地方。 周启洁或许看出曾砚昭的不快,所以一路上一句话都没有说、没有问,只乖乖跟着。 在工作室负责常觉寺社交网络账号管理的志工看见他们来,很惊讶,客客气气地问有什么事可以帮得上忙。 如果说寺里有什么人会从早到晚都在上网,曾砚昭想到的就是他。 我听说,前段时间网上有一篇文章说了我们这儿的志工。那篇文章阅读量蛮大的,你知道这件事吗?曾砚昭问。 志工错愕地看他,又看了看同样诧异的周启洁。 呃知道,大概是上个星期三吧。我留意到的时候,热度挺高了,我还问了监院师父要怎么办。监院师父让我找到作者,问问看是怎么回事。志工一脸无奈,不过,等我找到作者是谁,要联系的时候,文章已经删掉了。那时微博上有词条的,但后来词条也跟着没了。 听说这种事件发展,周启洁更是惊讶得捂住嘴巴。 曾砚昭皱眉,问:那篇文章你保存了吗? 存是存了他很为难,观察了曾砚昭一阵,在经过一番内心挣扎以后,回到电脑前,在这里。 看出他把座位留给自己,曾砚昭坐了下来,等他打开打印好的网页后,接过鼠标,认真看起来。 周启洁凑在一旁跟着看,俄顷,问志工:你什么都没做,文章就删掉了? 志工很确定地点头,说:对。 文章删掉了,可能是作者良心发现,但是词条被删掉了,是为什么呢?微博上,一个词条要撤掉,得有一些本事啊。周启洁纳闷极了,又问,作者是谁啊? 志工义愤填膺地回答:是来我们寺里做过义工的余森辉!真是太过分了,以为是来这里帮忙的,当时还和他聊过天。谁知道,他居然像八卦小报记者一样,把师兄们的事全写在网上了! 苏春媚、王译旬、莫舒云、卢旺生这些被用了化名的名字,全都以本来的面目浮现在曾砚昭的脑海中。他们的故事,有一些曾砚昭早有耳闻,但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他直到这个时候阅读他们的经历,才更深地感受到这世界的复杂。 乖乖,大寮的旺叔也杀过人啊周启洁脱口而出,连忙捂住嘴巴,尴尬地看向曾砚昭。 曾砚昭知道她是说完了才想起苏春媚也在这篇文章里。他淡淡看了她一眼,不表现出在意。 让这篇文章和相关内容在网上消失的人,应该是叶懿川,这么想来,曾砚昭反而应该感谢他了。偏偏,他竟觉得这篇文章里提到的人,理应是不该再在乎那些过去的。他这么想着,又不得不怀疑是不是自己太天真。 曾砚昭自己也有摆脱不了的心魔,假如从小就在寺院中生活的他都是如此,何况那些人呢? 他想见郁弭了。 第45章 春尽5 从图书馆离开以后,曾砚昭要找郁弭,却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 曾砚昭漫无目的地往外走,遇见一个志工,便问有没有见过郁弭。得到的答案让他讶异,因为对方告诉他,郁弭被叫去方丈室了。 看对方的表情,十之八九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曾砚昭于是不追问,谢过以后,就往方丈楼去了。 方丈室的门平时是敞开的,任何人都可以去找住持解惑。曾砚昭因从小是被住持带大的,回来以后,三不五时都会过来和住持聊一聊天。 不过,在曾砚昭的印象当中,释静吾不会特意把谁叫到跟前去吩咐事情。他带着疑惑到了方丈室的门外,还没敲门,就看见释静吾和释知净两位法师在里面,同在方丈室内的,还有志工莫舒云,唯独不见郁弭的身影。 比起两位法师的云淡风轻,莫舒云的神情看起来十分焦虑。三人见到门外有人,正在进行的话题戛然而止了。 曾砚昭见莫舒云看自己的眼神有些防备,更是不解。 砚昭,什么事?释静吾问。 曾砚昭入内,说:我找郁弭。听说,您把他叫过来了。话毕,他的余光确认莫舒云的确忌惮他的出现。 释知净说:他过来,但刚刚已经走了。 去哪里了,您知道吗?曾砚昭问。 他摇摇头,说:不清楚。你在寺里没有见到他? 曾砚昭没有四处寻找过,回答说:还没好好找。我过会儿给他打电话吧,不知道他带了手机没。 话毕,曾砚昭顿了一顿,故意看向莫舒云,又问住持:发生什么事了吗? 释静吾似乎对他居然会多问感到意外,沉吟两秒,对莫舒云道:莫师兄,你来告诉砚昭吧。 顿时,莫舒云面露窘态。过了一会儿,他说:之前,郁师兄给寺里捐了五十万元作为修缮的费用,做了一件大善事。可是,今天才知道,原来那五十万元来历不干净。佛门是清净地,收不得那个钱,所以,我向住持和监院师父建议,把钱退还给郁师兄。 曾砚昭回想,郁弭向他说起过去的种种时,的确没有说过自己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钱。给一位富翁做专职司机,两年的时间,能存到那么多钱吗?想到叶懿川安排郁弭去做的差事,曾砚昭不禁猜测是不是和那些事情有关。 此时,莫舒云的笃定反而让曾砚昭不解,问:莫师兄怎么知道那笔钱来历不干净呢? 大概没有想到曾砚昭在乎的是这个,莫舒云的面色僵住。俄顷,他挺起了胸膛,说:我听见他和今天来的叶懿川先生起争执。他、他说,叶先生曾经包养过他,还给过他钱。 曾砚昭听罢心里咯噔了一声。 莫舒云避开他的目光,好像是为这种事感到难为情,抿起嘴唇,转而对住持说:静吾师父,郁师兄的钱虽然不是坑蒙拐骗得来的,但那种事算得上是卖淫了。这钱是万万要不得的。 郁弭向曾砚昭坦白的时候,后者曾经想过,郁弭对他肯定有其他隐瞒的地方。他考虑过郁弭和叶懿川应该不仅仅是雇佣的关系,否则郁弭怎至于为叶懿川做那么多?但他想不到的是,郁弭那份难以忘怀的深情,居然是源自那种关系。 一时之间,曾砚昭只觉得荒谬。他觉得郁弭很可怜,又不知道自己的怜悯,该以何种姿态赋予他。 砚昭,你觉得呢?释静吾问,寺里的修缮,你参与得最多。而且这个项目是你争取来的。 话虽如此,寺里募集到的款项要如何处置,怎么样都不应该轮到曾砚昭来判断。曾砚昭意外极了,与释静吾目光相对以后,才察觉他们之前一定还说了些什么,关于他的。 曾砚昭不答反问:郁弭是为什么突然走了? 莫师兄把他找过来,和我们当面对质。他承认那笔钱的来路以后,就离开了,倒是没说要不要我们退回去。释知净惭愧道,他是一片好心,发心向佛,被这样置疑,难免不快。刚才,他说如果我们介意他的身份,就要从寺里辞去志工的工作。 什么身份?曾砚昭皱眉,问。 释静吾心平气和地说:无论从前是什么身份,是决定放下过去种种的,寺里一概不会强求离开。 上午,郁弭和叶懿川在寺里起争执的时候,曾砚昭只是远远看着。他不知道莫舒云当时从哪里听见了二人的对话,现在这么理直气壮,着实令他不快。 说得也是。曾砚昭说着,看向莫舒云。 莫舒云表情僵木,费力地咽了一口唾液。 曾砚昭收回目光,拿出手机拨打郁弭的电话。寺里对志工的手机虽没有管控,不过为了保持寺院清净,大家的手机都默认调小了音量或者振动,曾砚昭把电话打出去以后,一直无人接听,最后系统自动挂断了。 寺院修缮的款项要怎么募集,是寺里的事。我是外人,不方便置喙。曾砚昭把手机放回口袋里,既然郁弭不在这里,我就先回去了。 释知净问:听智空说,你今天请了假? 恋耽美 风幡(29) 曾砚昭险些忘了这件事,但他确实又去大寮说要吃午斋了。没有想到快到午斋过堂的时候,听说这种事情,曾砚昭的心里有些烦躁,表面仍是平静的,回答说:嗯,晚些时候要出去一趟。 离开方丈室后不久,曾砚昭又连续拨打了两次郁弭的电话,郁弭都没有接。 直觉告诉曾砚昭,郁弭现在应该不在寺里了。所以,他没有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寻找,而是去了云水堂,找到在那里的释智空,向他索要叶懿川的联系方式。 释智空对此表示非常诧异,问:你要叶先生的联系方式做什么? 有一些事情想要问问他。曾砚昭不愿意多做解释,但是也没有隐瞒自己的目的。 你们从前认识?释智空好奇地问。 曾砚昭摇了摇头。 他考虑了一会儿,走出云水堂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说:我这里没有叶先生的联系方式,他没留。和我们联系的,是梁先生,今天和他一道来的那一位。 曾砚昭将这个名字和郁弭说的故事做了对照,点头说:那把他的联系方式给我吧。 少见你这么急着找一个人啊。释智空喃喃说着,把电话号码发给了他。 曾砚昭收到号码以后保存起来,为了不牵扯到郁弭,依旧没有解释自己找他们的原因,说:谢谢。 你今天不是要出去吗?他问。 嗯。曾砚昭说,我这就走了。 周启洁因为方案丢失,没有心情外出,曾砚昭给她留了信息,让她如果在寺中见到郁弭,就告诉他。 离开常觉寺时,曾砚昭问了在门口发香的志工,确认郁弭已经出去的事实。 郁弭从常觉寺离开以后,会不会去找叶懿川呢?曾砚昭无从得知,但是,他觉得以自己对郁弭浅薄的了解来看,郁弭应该不会。尽管,他是希望郁弭去找叶懿川的,这样他找起郁弭来,反而方便一些。 曾砚昭站在山门外等网约车,期间,他拨打了释智空给的那个手机号码。 没过多久,电话接通了。 喂?您好。电话那端的声音听起来很随意。 曾砚昭想了想,说:您好,请问是梁成轩梁先生吗? 对,我是。梁成轩问,请问您是? 他说:我是郁弭的男朋友,叫曾砚昭。我从上午十一点开始,联系不上他,听寺里的人说他出去了,请问你们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男朋友?他好像有点意外。 曾砚昭说:对。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换来一抹笑意,梁成轩说:我们目前没有他的消息,但是可以帮你找到他。 好,谢谢了。曾砚昭说,梁先生,方便的话,我们今天可以见一面吗?如果您和叶先生在一起的话。 第46章 春尽6 与叶懿川他们相约见面的地点,在曾砚昭的印象当中,是鲤城市最高级的酒店。 去酒店的途中,他想起莫舒云的所言。后者用偷听到的事情向住持他们打小报告,曾砚昭的确不快,但或许他说的确实没有添油加醋,曾砚昭能想象得到郁弭和叶懿川因为那样的话题起争执的样子。 可惜,曾砚昭很难将郁弭和那种事情联系起来。郁弭很单纯,看起来对金钱和物质都没有贪念,叫人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选择出卖自己的身体。诚然,等郁弭放下对自己的成见,主动说出来会更好一些。但曾砚昭很清楚,有些心结是永远不会自己解开的。 下午茶的时间里,曾砚昭在酒店的咖啡区见到了叶懿川和梁成轩。 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一名青年,曾砚昭抵达的时候,他正站在叶懿川的身边,低头向他汇报着什么。 叶懿川聚精会神地听着,是梁成轩先发现了曾砚昭的到达。 那青年看见曾砚昭走近,乖觉地往后退了半步,也不再说话。 见状,叶懿川扭头看过来,起身对曾砚昭微笑,伸出手道:曾教授,您好。 您好。被这样称呼,曾砚昭一点都不惊讶。他猜测从那通约定见面的电话挂断后不久,叶懿川已经拿到了关于他的全部公开信息。 青年帮曾砚昭拉开了椅子。 曾砚昭坐下后,服务生上前询问他有什么需求。 他看了一眼桌上摆放的两杯咖啡,要了一杯不加糖和奶的热美式。 等青年离开,重新坐下的叶懿川微笑说:人的境遇真是奇妙。没有想到郁弭会和您谈恋爱,把他托付给您,我很放心。 按照莫舒云的讲法,眼前的这个人顶多算得上是郁弭的金主而已。曾砚昭知道郁弭一直对他难以忘怀,不过那应该只是郁弭的一厢情愿,现在他用这种语气说话,曾砚昭费解之余,难免有些不悦。 眼下,曾砚昭觉得没有必要为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与他们起争执。他沉吟片刻,坦然说:我们是今年春天才认识的,交往的时间不长。中途,我回了析津一段时间,所以相处的时间很短。他顿了顿,我想知道,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大抵是他的态度表现得太坦诚,叶懿川和梁成轩惊讶得对视了一眼。 梁成轩脸上的笑容透露出些许佩服的意味。 确实,在不了解某个人的前提下与之交往,却又表现出对这段感情的认真,这是挺不可思议的。 不过,凡是在寺院里生活得习惯的人,多是如此。极少有人像曾砚昭他们那样,一出生就在寺院里。绝大多数人在遁入空门以前都有前尘往事,只要不是违法乱纪的、债务不清的,佛门不会追溯太多,而过去不被知晓,并不妨碍大家互爱互敬,生活在一起。 我认识郁弭的时候,他还是一家会所的服务生,在析津。叶懿川说着,看了身边的梁成轩一眼,他有鼻尖痣。从前他也有。 曾砚昭见梁成轩的鼻尖上没有痣点,猜想这会不会又是别的与郁弭无关的故事了。 叶懿川端起咖啡,呷了一口,说:那间会所有不少富豪和名流光顾,里面的少爷、公主,有一部分是从服务生开始做起的。有一天晚上,郁弭主动要求出台,他长得乖巧,我担心他跟着其他不三不四的人离开,就花钱带走了他。他说,是妈妈生病了,动手术急需很多钱,所以才不得不那样做。家里有钱治病后,他的妈妈渐渐就康复了。据我所知,他的父母现在在许州,生活得很好。 这好像是最常见的、最容易被理解的迫不得已,曾砚昭凝眉听着,俄顷,问:您花钱包养他,他用钱给母亲治病? 闻言,叶懿川诧异地挑了一下眉。他莞尔道:不,治病的钱,那天晚上我给他的,已经绰绰有余。因为我那时需要一名专职司机,所以过后他也一直跟着我。 或许,那才是郁弭心里认为的,他们之间关系的开始。这一跟就是两年多,鱼水交欢,没有承诺。曾砚昭想了一会儿,问:方便问一问,你们知道他和他姐姐的关系吗?还有他的姐夫。 叶懿川脸上的温和在他话音落下以后,变淡了许多。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曾砚昭。 郁弭啊,算得上是二婚生的孩子。此时,梁成轩忽然说,他的父亲和第一任妻子没有办理结婚登记,这在村里很常见。郁弭的姐姐是他父亲和第一任妻子生下的。后来,那个女人被拐卖到了外地,他父亲认为是失踪,就和郁弭的妈妈结婚了。等到那个女人回到家里的时候,郁弭已经出生。他小时候体质很差,常生病,为了给他看病,弄得家徒四壁。于是,郁弭的父母就把他姐姐卖给别人做童养媳了。 曾砚昭听得眉头紧蹙。 这些不知道郁弭了解多少。我是小的时候正好认识他姐姐的母亲,所以才知道那么多。梁成轩摇摇头,所以,他和他姐姐、姐夫的关系能是怎样,可想而知。 曾砚昭深吸了一口气,垂眸看着咖啡里自己的倒影,微微抿起嘴唇。 良久,曾砚昭说道:郁弭看起来很单纯。 他的确很单纯。叶懿川笑了笑,所以,这非常不可思议,不是吗? 曾砚昭不由得看了梁成轩一眼,心里有些疑问,没有问出口。 他是很好的孩子,如果不是要开始新的生活,我想我愿意一直豢养他。叶懿川瞥向梁成轩,又道,但他现在遇见了您,我很高兴。我听说,您的人品是一等一的好。 他主动地回答了曾砚昭没有问出口的疑惑,曾砚昭自然高兴。可他的用词,曾砚昭依旧不喜欢,说:叶先生,您用豢养来形容一段关系,您认为对郁弭来说公平吗? 叶懿川面无愧色,淡淡地笑了笑,说:您误会了。我很喜欢他,只不过心里一直有放不下的人。 曾砚昭依旧不是完全清楚他们之间的纠葛,不过如今的了解,对曾砚昭来说,已经足够了。 曾教授,听说您是在家的居士?梁成轩饶有兴趣地问。 他点头。 梁成轩只是微笑,没有再问,也没有再说。 这时,刚才离开的那个青年回来了。他恭恭敬敬地对叶懿川和梁成轩点了点头,说:找到郁先生了,在滨海路的一家酒吧。 听罢,曾砚昭的心里咯噔了一声。 酒吧这么早就开门了吗?梁成轩开玩笑道。 叶懿川点头表示了解,吩咐道:把地址写给曾教授吧。你的电话也留给曾教授,如果中途郁弭去了别的地方,及时联系。或者你现在带曾教授过去? 我自己去就行,谢谢。曾砚昭起身说。 原以为和叶懿川他们见面的时间不算太长,可是,等曾砚昭从酒店离开,居然已经看见夕阳淡淡地洒在酒店面前的海面上。 远处有海鸥飞过,曾砚昭不由得停下脚步,直到海鸥渐飞渐远,他也不知道它们要去往什么地方。 曾砚昭往滨海路的方向走,一面走,一面回想刚才自己听说的事。那些遭遇尽管离奇,可因为他从小听见的离奇事太多,倒不觉得十分奇怪了。他最大的困惑,是想不明白郁弭是如何看待那些事。 走着走着,曾砚昭心想:或许他根本不需要明白。 说不定,郁弭把所有的遭遇都想得很简单,那是一种天生的本能,直来直往,没有拐弯抹角。发生了,就接受。喜欢了,就付出。没有很多迟疑,不考虑合不合适。所以有时候会显得他很莽撞,可从某些方面来解释,郁弭的单纯也是一种通透。 也许正因为如此,当旁人非要把这份单纯曲解,以复杂的眼神去审视、去怀疑而得不到答案时,他才会因为不被接受而郁郁寡欢吧。 曾砚昭顺着沿海公路一直走,等到太阳渐渐地消沉在海平面以下,他望着马路上慢慢在夕阳的余辉中变得朦胧的车流,心情忽然变得愉悦许多。 第47章 春尽7 入夜后的滨海路,从东到西,路边的街灯和霓虹灯牌串起一片繁华喧嚣。 这里随处可见豪车名媛,随便哪一个路人都像是时尚画报里走出来的模特一样。 绵延的海岸线上,有不少正在做网络直播的博主。 氛围灯串联起一顶顶太阳伞,沙滩上的音乐此起彼伏。宁静的月光在这个时候成为可有可无的衬托,只有欢声笑语是夜生活的主角。 曾砚昭下车以后,沿着摆满了小摊的街边走。 夏初的晚风中夹杂着烧烤和啤酒的香味,不知何处飘来非洲鼓的声音。 沿街开设的酒吧多有露天的形式,很多人选择在户外的坐席喝酒聊天,真正欣赏驻唱歌手表演的客人不多,男男女女在觥筹交错之间眉来眼去,像是各有各的念想。 在这样的街上,要找到门牌号可不容易。 曾砚昭一路走,一路确认每一间自己路过的酒吧。他的手机一直没有收到新的信息,说明郁弭还在那家酒吧里没有离开。不过,他在不久前拨打郁弭的电话,对方已经关机,不知道是不是手机没电了。 每一间酒吧看起来都人满为患,但站在门前招揽客人的服务生依旧热情不减。 面对招揽,曾砚昭全都视若无睹,一心只想着快点找到自己的目的地。 哎,帅哥,要不要到我们店里坐一坐啊?你这么帅,啤酒半打免费哦!忽然,一个娇媚的男声吸引了曾砚昭的注意力。 他不自觉地扭头去看,只见一个穿着紧身皮裤和V领T恤的男人笑眯眯地看他。 两人目光一对上,男人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说:今天人不多,一起来喝酒吧?晚一点,一起跳舞哦。 男人的眉修得很整齐,嘴唇上抹着珠光色的口红,在灯光下看起来格外妩媚。与之形成对比的,是他身上流畅的肌肉线条,胸肌在半透明的T恤布料下若隐若现。 曾砚昭抬头看了一眼被叶子花遮了大半的酒吧招牌,正是从叶懿川那里知道的地点。他不由得再看向那个男人。 嗯?他皱起眉,好像不理解曾砚昭在犹豫什么,末了笑着从台阶走下来,拉着曾砚昭往里走,第一次来酒吧?没关系,进来逛逛,很快就熟了! 这间酒吧从外面看,像是一家被叶子花包围的小酒馆,走进其中,才发现里面的摩登时尚。 酒吧的内饰全是欧美风格的现代设计,灯光全是饱和度不高的彩色,暗暗的,和背景的蓝调音乐一样暧昧。 里面没有舞池,全是一张张圆形小餐桌,人们三三两两地坐着,桌子很小,彼此靠得很近,只需要一个抬头,就能将对方的目光和情愫尽收眼底。 你有没有约朋友,没有的话,我先陪你喝?男人一直拉着曾砚昭的手,走起路来,臀部左右摇摆,如同成年的孔雀。 曾砚昭一边跟着他走,一边四处张望,闻言问道:今天白天的时候,你们这里有没有来过一个二十四五岁的男人?皮肤很白,身高有一米八五以上,看样子很乖。身材也挺好的。 听罢,男人回头看他,扑哧笑了,说:你看看我们家,哪个不是男的?你说得那么笼统,我真难给你找呢。 他说得没有错,曾砚昭从进来开始就注意到了。 这间酒吧里的客人全是男人,各种各样的男人,从五十多岁的,到二十出头的,高矮胖瘦,应有尽有。如果不是来到这样的地方,就连身为男人的曾砚昭,都不会知道,原来世界上的男人有那么多种不同的类型。 此时在舞台上吟唱歌曲的男人,看起来四十多岁了。他穿着玫红色的西装,胸前别着一朵白玫瑰,理着平头,脸上浓妆艳抹,摇曳着身姿,把面前的复古麦克风当做情人一样抚摸着。 他唱的应该是一首英文歌,可惜曾砚昭听了半天,只听明白goodbye my love这几个单词。 他很早就来了,应该。曾砚昭很遗憾手机里没有郁弭的照片,颦蹙思索着,说,他长得非常干净,鼻尖上有一颗痣。应该不太喜欢说话,是来喝闷酒的。 许是曾砚昭的认真感染了他,他好奇地眨巴两下眼睛,半晌,莞尔道: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走,我带你去找他。 说着,他再次拉起了曾砚昭的手。 曾砚昭跟着他走了几步,发现他牵得并不用力,便自然而然地把手挣开了。 恋耽美 风幡(30) 这酒吧刚进来的时候觉得敞亮,跟着男人走了一会儿,才发现里面是九曲十八弯。 通过一条铺着壁灯的走廊,曾砚昭见到几对男人靠着墙壁,旁若无人地耳鬓厮磨。他看不出他们是不是情侣,忽然想起郁弭曾说过,因为太寂寞,为了忘记叶懿川,来过一两次夜店或者酒吧。现在想来,郁弭当时所说的,应该就是这类场所。 奇怪的是,当曾砚昭经过一对情侣的身边,看见一个男人正抚摸着另一个男人的臀部,与此同时,他却将暧昧的眼神投向了曾砚昭。 L型走廊的尽头,是面朝大海的玻璃房。 无数的藤蔓把玻璃房包裹在其中,青色的、蓝色的灯光把里面每一个人的脸都照得分外清冷、分外孤寂。从藤蔓的缝隙之间,依稀可见远处黑暗的海平线,那片没有开放的海域静悄悄的,唯有海浪的声音,像是要拍打在玻璃上。 你要找的是那个帅哥吗?把曾砚昭带来的男人朝角落里递了个眼神。 曾砚昭定睛一看,果然看见郁弭坐在角落的小圆桌旁,此时正趴在桌面上呼呼大睡。他的面前有一个倒下的酒瓶,杯子里有冰块,应该没睡着多久。 哎,等一下。男人挡住曾砚昭的去路,狡黠地笑了笑,你们俩吵架了? 曾砚昭不明所以,没有回答。 男人抿嘴一笑,说:他从中午开始就在这里喝酒了,断断续续的。下午的时候,我过来看过一眼,睡着了。但是半个小时前过来,他又在喝。我看他和那个帅哥喝得很欢,还以为他们差不多要结账走了呢。没想到,他居然又睡着了。 他和别人一起来的?曾砚昭惊讶地问。 在这里喝酒,怎么会缺酒伴呢?他看曾砚昭的眼神,像是看一个不经事的孩子。 曾砚昭这才明白是什么意思,心里一时有些堵。不过,郁弭既然是来喝闷酒的,有人主动作陪,他欣然答应,倒不算什么奇事。他在心里叹了一声,正要上前,又被男人拦了下来。 需要我先帮他结账吗?曾砚昭不理解他一再阻拦的行为。 男人笑了,连忙摆摆手表示误会,说:哎,他丢下你,跑来这里和别人喝酒喝得不省人事,你一点都不生气哦? 曾砚昭奇怪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你是帅哥,帅哥被欺负了,我当然要打抱不平啊。他冲曾砚昭挤了挤眼睛,我们一起逗逗他,好不好? 曾砚昭莫名其妙,拒绝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这男人就自顾自地朝郁弭走过去了。他只好跟过去,见男人轻轻地推郁弭的身子,还算客气,便没有开口制止。 哎,小帅哥。你看看,谁来了?男人稍微用了点儿力气,把郁弭摇醒了。 郁弭曾砚昭才叫出他的名字,那男人居然一把揽住了他的肩膀。 正巧郁弭抬头,一脸苦相,看见曾砚昭被别的男人抱着,也不知道是认清了没,嘴唇嘟着,眉头皱成了川字。 喂,小帅哥,我和我男朋友来这里喝酒,没有座位了。你看看你,既然也喝得差不多了,不如赶紧走吧,把位置让给我们。男人说着,胳膊更是往里收。 曾砚昭错愕至极,不适得正要挣脱,却见郁弭蓦地站起来,大声嚷嚷道:他不是你男朋友! 男人忍着笑,不甘示弱地抬起下巴,说:他怎么不是?难道,他是你的男人? 郁弭满脸通红,眼神朦朦胧胧的,曾砚昭简直怀疑他到底看不看得清面前的人。 他没有功夫和这个陌生的男人玩这种把戏,挣开了他,余光看见郁弭晃晃悠悠的,连忙要上前扶住。 不料,他还没碰到郁弭的胳膊,后者一把就把他抱住了。 嚯。男人在郁弭的背后,看好戏似的笑起来。 郁弭牢牢地抱着曾砚昭不放,曾砚昭只感觉到他满身的酒气笼罩在自己的身上,热得很也熏得很。 我们先回去吧。曾砚昭拍拍他的背,说。 郁弭哼哼唧唧的,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打了一个酒嗝,慢慢站稳来,转头东张西望,叫住了打算离开的男人:喂!你! 男人回头,好笑道:干什么? 他是我的男人!郁弭挥着拳头,振臂喊道,听见没有?! 现在还没到深夜,在酒吧里喝酒的人,多半都是清醒或微醺的。唯独郁弭已经醉得耍起酒疯来,难免引人注意。曾砚昭看见周围不少目光投在他们的身上,交头接耳的样子分明像是在看戏,既尴尬又无奈。 趁着郁弭揽着他的肩,他顺势扛着郁弭的胳膊,试图把他往外带,说:好了、好了,先回去了。 你听见没有!郁弭跟着他走了两步,恨不得冲到男人的面前去。 男人被他这样子吓得不轻,可屡屡忍不住发笑。 是、是,没人和你抢。男人兴味地看了曾砚昭一眼,有什么要帮忙的,再叫我。我叫罗密欧。说着,他屁颠屁颠地离开了。 喂!你走什么走?!郁弭不依不饶地冲着他的背影嚷道。 曾砚昭烦不胜烦,捂住他的嘴巴,狠狠地瞪他。 郁弭登时安静了,眨巴了两下湿漉漉的眼睛。 半晌,曾砚昭感觉自己的手心湿了,是郁弭咧嘴笑,吐出了酒气和热气。 曾砚昭皱起眉头,松开手。 你知道我是谁吗?曾砚昭问。 郁弭歪着脑袋打量他,过了一会儿,笑道:你是我男人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曾砚昭头皮发麻,架着他往外走,不再多说什么。 郁弭的步伐虽然不稳当,踉踉跄跄,但好在听话,肯跟着曾砚昭走。这一米八五以上的大高个儿,把重量压在自己的身上,说轻肯定是假的。曾砚昭没架着他走多远,肩背已经酸痛了。 他们经过刚才的那条走廊,在这里缠绵的人们发现有醉汉,都自发自觉地让开了路。 曾砚昭心想郁弭这状况,肯定不能回常觉寺了,看来得就近找一家酒店暂时住下。 没想到,曾砚昭才做了这个决定,郁弭就猛地推开了他。 他大吃一惊,回头一看,只见郁弭趔趔趄趄地朝走廊的尽头跑,冲进了转弯处的卫生间里。 第48章 春尽8 曾砚昭连忙追过去,才到门口,就被从里面冲出来的男人吓了一跳。 这一连出来了三个人,分明是被郁弭吓到了。 曾砚昭走进空荡荡的洗手间,已听见郁弭在隔间里呕吐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十分悲惨,刺鼻的气味也令人犯恶心。 他循着声音往隔间走,看见郁弭跪在第二间隔间里,正趴在马桶上吐,既心疼,又心烦。 活了那么多年,这是曾砚昭第一回 见到一个人喝成这样、吐成这样。他在隔间的门外踟蹰了一会儿,不知道应该先去找东西给郁弭醒酒,还是留在这里照顾他。 正在他还没有做好决定的时候,吐得七荤八素的郁弭按下了马桶的冲水阀。伴着轰隆隆的水声,他转身一屁股坐在地上,从一旁的抽纸盒里抽了几张纸擦嘴,丢进冲水还没结束的马桶里。 看见他这连贯的动作,曾砚昭没有离开。他蹲在郁弭的面前,问:还好吗? 郁弭耷拉着脑袋,好像没听见有人说话。 曾砚昭推了推他的膝盖,问:郁弭,还好吗? 过了一会儿,郁弭缓缓抬起头。他呆呆地看着曾砚昭,脸上皆是茫然,懵懂地问:曾老师,你怎么在这里? 曾砚昭听得心头一梗,失笑道:我从刚才起就在了。或者他以为刚才把他带出来的人是谁呢?曾砚昭在心里疑惑。 啊。郁弭的头好像痛得很。他捂着额头,半晌,又举头张望,喃喃道:这里是哪里? 曾砚昭看他撑着墙壁试图起身,便抓住他的胳膊,把他从地上拖起来。 酒吧。你从白天就在了。曾砚昭把他的胳膊扛在肩上。 白天?郁弭奇怪地看他,好像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扛着自己的胳膊,蛮不高兴地收回手。 曾砚昭实在不知道他有几分清醒,见他连路都走不稳,自然不打算让他挣开。 突然,郁弭挣扎的同时脚底打滑,整个人一下子就朝地板上滑去。曾砚昭始料未及,身上担着他的体重,更加找不到机会站稳。 咚咚两声,两个人竟双双滑倒在隔间外面。 曾砚昭觉得尾椎骨痛得似要裂开了,看见有人从外面进来,困窘和疼痛交叠,烦躁很快就漫溢在曾砚昭的心头。 那人走到便池旁,一边观察他们,一边小便。 曾砚昭爬起来,扶着郁弭的肩膀,问:郁弭,摔得怎么样了? 郁弭整张脸皱着,不知道是因为疼还是因为醉酒难受。他撑着身体,晃晃悠悠地起身,定睛看了曾砚昭一会儿,忽然间表情僵木。 曾老师他呆呆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这下子,曾砚昭不得不放弃考究他到底清不清醒。他苦笑,索性也不回答他的问题,双手搀着他的胳膊,说:别问了,我们先回酒店去。 郁弭在这里喝了大半天的酒,花销不小。他们离开酒吧时,正是酒吧的生意渐渐开始兴隆的时候。 在吵闹的歌舞声中,曾砚昭听了两遍才把需要结账的数目听清楚,等他结了账,扭头一看,郁弭趴在吧台上,像是又要睡着了。 曾砚昭叹了口气,搀着他慢慢往外走。 酒吧门口不断有客人进进出出,见到这时就有人醉得不省人事离开,眼神或表情多少都在表示有趣。 回去了?那个叫做罗密欧的男人仍站在门口揽客,看见他们出来,对曾砚昭同情地笑了笑,养只小奶狗,也挺吃力的吧? 他不是狗。曾砚昭冷漠地回答说。 闻言,罗密欧扑哧笑了。他立刻收敛自己的笑容,故作认真地点点头,问:要帮你们叫车吗? 不用,谢谢。曾砚昭见郁弭始终战战巍巍的,生怕自己一个不留意,又跟着他一起栽倒在地,于是在拿出手机叫车之前,先让郁弭坐在台阶上休息。 好在很快就有司机应答了,曾砚昭记住车牌号,收起手机,担心郁弭坐在酒吧的门前会影响别人做生意,又把他扶起来,走到了一旁的花坛边。 没有想到,两人才多走几步,曾砚昭正要让郁弭坐在花坛旁的石凳上休息,后者居然突然高高一蹦,跳到了石凳上。 曾砚昭吃惊极了,顾不上周围的路人侧目,连忙要把他扯下来。 叶懿川!站在石凳上的郁弭大喊了一声。 听见这个名字,曾砚昭拉住他裤腿的手顿了一下,松开了手。 迎着海风,郁弭旁若无人地大声喊道:叶懿川!我忘记你了!你滚吧!滚得远远的,我再也不会想起你了! 你滚啊!郁弭往空气里挥舞着拳头,叫人看了,怀疑他的面前是不是有什么幻象。 眼看着郁弭叫喊的声音越来越弱,曾砚昭觉得心头像是溃烂一般的疼。他没有上前阻止,而是在一旁安安静静看着郁弭。 过了一阵子,郁弭垂头丧气地蹲了下来,抱着膝盖,把脸埋下去。 曾砚昭无话可说,听见兜里手机的铃声,取出接听,才知道原来司机已经把车开到指定地点等待了。 郁弭紧紧抱着双臂,曾砚昭用力扯出一条胳膊,说:郁弭,乖,我们先走。小心。 郁弭有气无力地下了石凳,双腿像是会打结似的,走起路来跌跌拌拌。 曾砚昭把他的胳膊架在肩上,觉得没有之前那么费力了,可见郁弭还是能自己走。 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郁弭靠在曾砚昭的身上,喃喃地叫道:叶懿川 我不是叶懿川。曾砚昭无可奈何、心不在焉地回答。 他们走到网约车旁,曾砚昭通过打开的车窗向司机确认了身份,打开车门,安排郁弭先坐进去。 郁弭却扶着车门,没有往里钻。他抓着车门,晃悠了两下,问:那你是谁啊? 曾砚昭忍着心焦,反问:你觉得呢? 他凑近曾砚昭的脸,好像看得很认真。但在曾砚昭的眼中,他的眼神也好,表情也好,似乎都被酒精模糊了。 你是砚昭,半晌,郁弭咧嘴笑道,曾砚昭。是我现在喜欢的人。我好喜欢你 曾砚昭听罢一愣,失笑摇了摇头,趁着他表白,把他往车里推,说:好、好,喜欢我,就乖乖听话。 他正说得专注,猛地被推进车里,门撞到车顶,咚的一声响。 曾砚昭吓了一跳,连忙摸他的脑袋,问:疼不疼? 不疼。郁弭满足地笑着,一把抱住曾砚昭的腰,把脸往他的肚子埋,哼声说,一点都不疼,呵呵 司机在前排像怪物似的看着他们。 曾砚昭见了,尴尬地扯了扯嘴角,连忙关上车门,说:对不起,他喝醉了。但他吐过了,应该没关系。麻烦您开车吧。 司机半信半疑地看了郁弭一眼,沉了沉气,转过身去开车。 曾砚昭的背上冒了冷汗,好在郁弭的废话变少了,只是像小狗一样钻在他的怀里,哼哼个不停。 曾砚昭被他抱得浑身发热,又不忍心把他扯开,好不容易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赶在司机抵达目的地酒店前,在那间酒店预定一个当晚的房间。 然而,郁弭就算醉得不知道今夕何夕了,抱着曾砚昭,还是不安分。曾砚昭才把手机放回口袋,便看见郁弭用鼻尖蹭着他的肚子,撩开衣料,往里面钻。 曾砚昭惊得汗颜,连忙要把他推开,他的舌尖却触到曾砚昭的肚脐眼上。 又湿又痒,曾砚昭抽了一口凉气,满心慌乱地抬头看了一眼司机。他咬着牙,硬是把郁弭的脑袋推开了。 郁弭抬头,湿漉漉的眼睛巴巴地望着他。车内的光线晦暗,只有街灯的交相辉映,让郁弭眼中的水光似是闪烁不停。 曾砚昭看着这双眼睛,心跳越来越快。他慌忙整理了自己的衣服,遮挡住刚才不小心露出来的皮肤。 他暗自在心里对郁弭责备,抬起头时,却看见郁弭咬着嘴唇,通红的双眼好像随时会哭出来。曾砚昭劝说自己不要和一个醉汉较真,偏偏他的嘴唇发抖,可怜巴巴的样子,像极了被丢弃的小动物。 好了,没事、没事。曾砚昭附身抱住他的脑袋,拍拍他的背哄劝道,我们很快就到了。 郁弭收紧了抱他的双臂,在他的怀里委委屈屈地说:你别不要我 我没有不要你啊。曾砚昭轻声说完,发现自己居然不自觉地又对他认真起来了。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又感觉郁弭用脸往他的肚子上蹭,好像在大口大口地呼吸他身上的气息。他想起刚才郁弭站在石凳上肆意大喊的模样,此刻的眷恋和脆弱,都像是精疲力尽以后的可怜。 慢慢地,郁弭平静了下来。 但他的呼吸,还是隔着初夏单薄的布料,透在曾砚昭的皮肤上。 曾砚昭低头摩挲着他红通通的耳朵,费力地弯下腰,亲了亲他的耳垂。 他轻轻哼了两声,咂咂两下嘴,呢喃道:曾砚昭,我现在喜欢曾砚昭 恋耽美 风幡(31) 这声音虽小,曾砚昭却听得清晰。他不由得笑了,摇摇头。因实在太热,他请司机把后排的车窗打开。 伴着海水味道的风徐徐地吹进车里,吹拂在曾砚昭的脸上。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郁弭的肩膀,望着窗外斑斓的风景。 这风算不上清凉,曾砚昭微微眯起眼睛,心想,是夏天到了。 第49章 春尽9 住酒店这种事,对曾砚昭来说不算陌生。因为工作,他常有出差的机会,甚至是多家酒店的高级会员,可是拖着一个醉汉一起住酒店,这绝对是头一回。 曾砚昭办理入住手续的时候,前台忍不住打量二人。 郁弭耷拉着脑袋,趴在前台,时不时打酒嗝,曾砚昭才对着系统把身份信息比对成功,他就软趴趴地靠到了曾砚昭的身上。 这位先生也需要办理身份证登记。前台提醒道。 曾砚昭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认为前台看他们的眼神有异样的意思。他尽量避开和她对视,把郁弭扶起来,问:你的身份证呢? 啊?郁弭茫茫然地看他。 曾砚昭在心里叹了口气,往他的裤子口袋里摸了一会儿,除了手机以外,什么都没有。 许是发现曾砚昭在犯难,前台提醒说:电子身份证也是可以的,系统能进行人脸比对就可以了。 哦,好,谢谢。曾砚昭由衷地说。 他点亮郁弭的手机屏幕,把手机举到郁弭的面前,通过人脸识别解锁屏幕后,开始在APP里寻找电子身份证信息。 郁弭什么都不知道,全是曾砚昭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曾砚昭握着他的手做指纹解锁,忍不住担心假如郁弭以后喝醉了,身边是别有用心的人,手机这么容易解锁,该怎么办。 公安系统的人脸比对,郁弭也懵懵懂懂地听着曾砚昭的指示完成了。 前台看他们的眼神肉眼可见地愈发怀疑,曾砚昭不愿在前台多做停留。他没有把手机放回郁弭的口袋,而是揣进自己的兜里,搀着郁弭往电梯间走。 可是,郁弭没走两步,那双大长腿就开始打结,不但自己磕磕绊绊,还差点把曾砚昭也跟着撂倒。曾砚昭试着要把他背起来,偏偏没那么大力气,只能架着他的胳膊、揽着他的腰走。 好不容易进了电梯,曾砚昭精疲力尽。他强忍着郁弭压在自己身上的重量,望着电梯的楼层逐一往上递增。 办理入住的时候,曾砚昭向前台要求了一间距离电梯口近的标准间。这么一来,他们出了电梯,不用多走几步就能到。 郁弭靠在他的身上,时不时哼哼着声音,像是小狗睡着以后的梦呓。 明明才过了立夏,曾砚昭却热得满头是汗。待电梯门一打开,他立刻架着郁弭快步往房间走。 打开门以后,曾砚昭连门都顾不上关,先把郁弭拖进房间里,放倒在其中的一张床上。 至此,他终于松了口气。 曾砚昭累得靠在墙上休息,过了一会儿才想起门没关,连忙把门关上了。 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曾砚昭没有头绪。他搬了椅子在郁弭的床边坐下,看见郁弭趴在床上,满脸泛着酒后的殷红,既觉得可怜,又觉得好笑。 等休息得足够了,曾砚昭起身脱掉郁弭的鞋袜,掀开被子的一侧,把他往床单上挪。 睡得不省人事的郁弭太笨重,曾砚昭花了好些力气把他挪过来,却见床单皱了。他无奈地叹了一声,寻思着是不是得帮郁弭洗个澡,毕竟这一身酒气的,衣服上还沾着些许刚才吐过的痕迹。 考虑过后,曾砚昭用酒店房间的水壶烧了一壶热水,把毛巾烫洗了一番。 待他回到床边,发现郁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翻了个身,张开双臂大喇喇地躺着。 这么一来倒是方便一些了,曾砚昭帮他擦了脸,虽然听见他在呢喃着什么,但因为听不清楚,干脆没有理会。 曾砚昭放下毛巾,正要把郁弭的T恤脱掉,后者突然抓住了他的手,猛地一拉。 没想到郁弭喝醉了力气还那么大,曾砚昭始料未及,转眼间就摔倒在郁弭的胸口。郁弭带着酒气的鼻息太近,曾砚昭几乎晕眩。 他怔怔地看着郁弭像是蒙着水雾的眼睛,想要起身,居然还被郁弭拉着不放。 曾砚昭哭笑不得,说:哎 叶总。郁弭看着他。 闻言,曾砚昭愣住。他难以置信地盯着郁弭,而郁弭分明定定地看着他,好像认定了他是别的人。曾砚昭觉得自己脸上的肌肉完全僵住了,不过他知道自己此刻不管做什么表情,郁弭都分辨不出来,过后说不定也不记得。 叶总。郁弭牢牢地抓着曾砚昭的手,自嘲地笑,您真的一丁点儿都没有喜欢过我,是不是?是不是?! 他突然大声叫喊,用力晃动曾砚昭的手。 曾砚昭烦不胜烦,咬着牙,猛地出力把他甩开。 呵呵郁弭用双手蒙住眼睛,哈哈、哈哈哈 这听不出一丝快意的笑声,沙哑得像是秋天里被车轱辘子碾过的落叶。曾砚昭站在一旁,光是看着郁弭这么笑,头就隐隐作痛。他拿起还温热的毛巾,绞得不剩一点儿水分。 只见郁弭笑着笑着,哭了起来。他蜷缩作一团,如同还在母亲子宫里的胎儿般,身体却因为哭泣,不断颤抖。 曾砚昭不知道他要哭到什么时候才停,自己渐渐没有了力气。 他太累了,揉了揉发痛的额角,走到另一张床旁,躺了下来。 那条毛巾,曾砚昭一直握在手里,慢慢的,全凉了。 消防车的警笛声拉得很长,低沉却尖锐,由远及近,很快又消失在街道的尽头。一辆接一辆,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着了火,出动火警赶往现场。 郁弭原本以为那只是梦里的声音,但是一连好几辆消防车经过后,他醒了过来。 他呆呆地望着陌生的天花板,脑袋空空,想要试着想起些什么,一动脑子,头就疼。他吃力地坐起来,茫然四顾,通过不远处的落地镜,他发现身上没穿衣服。 郁弭大吃一惊,连忙掀开被子来看。见到内裤穿在身上,他又往周围张望,很快看见自己昨天穿的衣服挂在墙角旁的衣帽架上。 这里是哪里?他怎么会在这儿?郁弭发现,房间里的另一张床有睡过的痕迹,被子虽然铺得整齐,但不是客房整理过的原样。 他对着那张床怔怔出神,过了好一会儿,关于昨天的记忆开始像碎片似的回到他的脑海里。他忍着头痛努力拼接那些碎片,渐渐想起自己在酒吧喝醉了以后,曾砚昭来找他的事。 后来,曾砚昭把他带走了。郁弭记得,是曾砚昭把他带到这里来的。可是,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完全没有印象,更不要说记得衣服是怎么脱掉的。 不应该喝得那么醉的。郁弭懊恼地抓乱自己的头发,他从来没有醉得像昨晚那么夸张,好在曾砚昭来找他了,否则他露宿街头,被人抢得什么都不剩也是可能。 郁弭烦闷极了,拿起放在枕边的手机,正要给曾砚昭打电话,便听见了开门声。 他连忙下了床,赤着脚往外走,看见拎着早餐的曾砚昭,顿时心里被浓浓的歉意和感激填满,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 曾砚昭进门就看见他这么赤裸裸地站在面前,不由得愣了一下。 你昨天的衣服,我稍微把脏的地方洗了一下,已经干了。曾砚昭说着,避开他直勾勾的眼神,把下楼买到的面线糊放在桌上。 虽然喝醉以后具体发生了什么,郁弭记不清。可是,既然他连衣服怎么脱掉的都不记得了,酒后能有多失态,可想而知。 他不能想象自己喝醉以后还干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见曾砚昭有躲避他的意思,更加怀疑是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 我郁弭跟上去,红着脸问,我吐了?吐得很狼狈吗? 曾砚昭斜眼瞄他,见他满脸忐忑,怕是真想不起来发生过什么了。他在心里无奈地笑了一笑,面无表情地点头。 见状,郁弭后悔莫及,真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他苦闷地说:原本不知道自己会喝那么多的,后来喝着喝着,想不起来了。 你知道自己喝了多少吗?曾砚昭问。 郁弭一愣,木讷地摇头。 曾砚昭真不知要说他什么好,苦笑着摇摇头,说:把面线糊吃了吧,我加了猪肝、虾仁和香菇。说完,他把椅子搬到桌子前。 郁弭小心观察他,想通过他的反应回想起自己喝醉以后还做了什么糟糕的事。不过,曾砚昭看起来很平静,好像没有把他喝醉的事放在心上。 郁弭乖乖地坐下,掀开打包盒的盖子,闻到面线糊的香味,觉得神经放松了些。 他光着腿坐在椅子上,曾砚昭垂眸看了一会儿,去往浴室拿了一张干净的毛巾。 给,垫椅子上。光腿坐着凉。曾砚昭把毛巾递给他。 郁弭顿时红了脸,接过毛巾铺在椅子上,又小心翼翼地重新坐下来。他还没吃,忍不住回头问:你吃过了吗? 嗯,我吃好了才回来的。曾砚昭坐在沙发上,微微笑了笑。 他看起来那么云淡风轻,反而让郁弭没有办法心安。郁弭惴惴不安地看着他,却被他用眼神示意快吃早餐。 无奈,郁弭只好乖乖先把早餐吃了。 郁弭裸着身体,隔着镂空的椅背,腰背和四肢的肌肉线条随着一举一动分分明明。曾砚昭静静望着他的背影,等到那碗面线糊被吃了大半,问:郁弭,你去常觉寺以前,常常健身吗? 闻言,郁弭的动作顿了顿。他放下筷子,转身的动作很僵硬。 你的身材很好,你知道的吧?曾砚昭笑说,不过在寺里吃素,你应该比之前瘦了很多。 不知道为什么,郁弭不喜欢看见此刻的曾砚昭笑,他总觉得曾砚昭的笑容背后藏了些什么。他窘促地扬了扬嘴角,说:无所谓,身体健康就好了。 说的也是。想起昨晚的吃力,曾砚昭惭愧地笑了一下,感觉我也该找时间锻炼锻炼身体。我的力气不大,昨晚把你扛上来,挺费力的。 郁弭听罢羞愧万分,忙说:对不起!我给你添麻烦了。 曾砚昭耸了耸肩膀,微笑说:没关系的。 他越是这么从容淡定,越让郁弭不安。昨天他喝醉以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呢?郁弭懊恼得直拍脑门,想要想起更多东西。 见状,曾砚昭忙问:怎么了?头痛吗? 终于,郁弭想起了一件事。他停了手,怔怔地看向曾砚昭,问:昨天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曾砚昭错愕地眨了一下眼睛。 郁弭立即起身,拿起手机翻看通话记录、微信聊天记录和短信息。曾砚昭给他打过电话,但他全都没有接。一个答案浮现在郁弭的脑海里,他起了一阵鸡皮疙瘩,缓缓转身,呆呆地望向曾砚昭。 看着他渐渐扭曲的表情,曾砚昭想起他昨晚抱头痛哭的模样,皱起眉头,说:你昨晚睡着以前,一直在叫他。 第50章 春尽10 曾砚昭原本希望郁弭在听完他说的话以后,能够立刻做出解释,假如没有,起码也应该说一声抱歉,正如他平时清醒时常做的那样。 在他们相识的这段日子里,郁弭时常保持着谨小慎微的态度,曾砚昭常常听见他说对不起。刚才,郁弭也说了。可是,他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希望郁弭还能再说一声。 偏偏,郁弭没有说。他的眸子颤动着,如同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曾砚昭没有办法从他微微发抖的唇间预判将会有什么句子吐出。他看得出来,对于自己喝醉后的所作所为,郁弭找不到理由辩驳。 一夜过后,曾砚昭还是那么疲惫。 他不能忽视自己心里的失落,总觉得这滋味像是春蚕结的茧,轻轻一拨,丝就断了。 曾砚昭垂着眼眸,脑袋空空,不由得想:他们之间,接吻也好,更亲密的举动也罢,在郁弭的眼中究竟是什么呢? 假如郁弭和叶懿川从前过的总是云朝雨暮、干柴烈火,他好像完全可以理解为什么郁弭总是对情欲有需求。他忽然觉得自己非常可笑,因为与之相比,他和郁弭之间所发生的,实在是大巫见小巫。 他却总要为这些小巫去佛前三拜九叩,难怪郁弭会觉得他莫名其妙,要发脾气了。 在郁弭沉默的时候,越来越多的想法从曾砚昭的脑海里冒出来。他来不及反省,也来不及思考为什么,思绪就已经被这些问题死死纠缠,打成一个又一个的死结。 良久,曾砚昭忍不住问出心里的好奇:如果他回来找你,要和你在一起,你会答应他吗? 郁弭抽了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看向他。他怎么都想不到曾砚昭会这样问,可郁弭没有办法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只因为这个问题本身就太荒谬了。 他不会的。郁弭荒诞地笑了一笑,他有他的挚爱,他们好不容易才重新在一起。 关于这个问题,曾砚昭想,郁弭也曾无数次问过自己吧,而这也是郁弭给自己的答案。他想,却又不敢想。曾砚昭心怀怆悢,问:如果呢?如果他的挚爱因为某种不可抗力离开他了。如果,那个人去世了。他回来找你,你愿意和他在一起吗? 郁弭怔怔地站着,想象力沿着曾砚昭的提示往前延伸。前方的光明和美好令他畏惧,他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我见过他。他告诉我,如果不是要开始新的生活,他愿意一直保持你们之间的关系。曾砚昭轻声说道。 闻言,郁弭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 看见那一秒钟郁弭眼睛里闪烁的光,曾砚昭遗憾地笑了笑,说:我知道了。 不是这样的!曾砚昭眼中的落败让郁弭条件反射般叫出声。他终于在看见那抹残缺的笑容时,找到了发声的正确方式。他激动得颤抖,着急道:你不可以用没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来怀疑我,这样对我不公平! 看着他发红的眼睛,曾砚昭的心隐隐作痛。可是,他的痛不足以解开心中的结。无助感盘桓在曾砚昭的周身,他能感觉得到郁弭的痛苦,而自己却无能为力了。 对不起。或许我们都还得静下心来想一想,之后各自应该怎么做。曾砚昭抱歉地抿起唇,转身往外走。 为什么?为什么连曾砚昭也要这样?郁弭无助得在原地打转,眼看着他要走出门去,忍不住喊道:你们不是总劝人放下、放下吗?我已经很努力放下了,只不过还没能办到。就因为这样,你就要抛弃我吗?! 抛弃?曾砚昭停下了离开的脚步。 他恍然间想起自己曾在郁弭醉得连人都认不出的时候答应过,不会不要他。 曾砚昭缓缓转过身,看见郁弭迅速地擦掉了刚从眼眶里掉出来的一颗泪珠。 郁弭不断地深呼吸,试图让自己的情绪能够稳定一些。但是,这太难了。他蹙着眉头,每说一句话就得停顿,好好呼吸一回。 我躲在寺院里,每天吃斋念佛。他们叫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做,他们说广播福德就会得到菩萨庇护。我不要什么庇护,我只是想要忘记他而已,连这都不行吗?郁弭望着曾砚昭,发出痛苦的诘问。 同样的问题,他也曾无数次地想问大殿里的菩萨。 我很努力了,真的很努力,想要忘记他。可是,他来以后,把一切全都毁了。他深吸一口气,我只是想过新的人生,哪怕只有在心里,我也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纠缠了。为什么不可以? 恋耽美 风幡(32) 眼眶太热了,郁弭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揉。鼻腔里也有热流,他用力吸了一下鼻子,声音却有些喑哑了: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不是故意不忘记他。难道,因为有一个怎么都忘不掉的人,我就不配拥有新的生活吗?那我要怎么办才可以? 有哪一个神明可以帮帮我?他颓然坐在床上,通红的双眼生生地望着曾砚昭,我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 这无边的苦海,一叶扁舟,要摇摇荡荡到什么时候,才能抵达尽头?直到郁弭的发问,曾砚昭才猛然间意识到使自己混沌的是什么。 他明明知道回头是岸的道理,偏偏还是难以躲过执念的劫。 不甘心,还是很不甘心。 而郁弭口中的放下,仿佛变成了他们都得要放下。 曾砚昭回到郁弭的面前,跪下来,把手轻轻地放在他冰凉的膝盖上。 他的手心很热,郁弭怔了怔,看向他,无力地说:对不起。 曾砚昭的心像是被一枚针挑弄,他分不清痒或刺痛。 是我该说抱歉。他摩挲着郁弭的膝头,我忘记自己曾经答应过你,不再让你寂寞的。 闻言,郁弭委屈地抿起了嘴巴。他拉住曾砚昭的手,紧紧握着。 这力道仿佛在诉说着某种怨怼,曾砚昭感受着他指节的力气,嘴角扯起一个宽慰的笑容,说:会好起来的。 我真的希望都过去了。他嗫嚅道。 曾砚昭擦掉他的眼泪,点点头,说:那就,都过去了。 郁弭是因为在寺里受了气,落下气话以后离开的。曾砚昭出门时请了假,在外面过了一夜,眼看着半天时间又要过去,他得回寺里一趟。 当他把这决定告诉郁弭,后者满脸的不情愿,既是无颜再面对寺里的师父、师兄们,也是咽不下那口气。 曾砚昭看他生莫舒云的气,也在意寺里对他另眼看待,不由得觉得,他平时虽然喜欢委曲求全,心底还是有些意气在的。 中午,二人在街上随意找了一家烧卤店吃简餐。 郁弭闷闷不乐,不愿意和曾砚昭一起回常觉寺,又不知道该何去何从。而曾砚昭哪怕是为了工作的缘故,也是一定要回去的。 你捐给寺里的钱,要或不要,住持最后会定夺。我和住持认识了很长时间,他的为人,我算是清楚。他不会因为别人的一面之词就潦草做决定的。曾砚昭安慰说。 我不干净。郁弭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米饭,钱是被包养换来的,也不干净。 他这样破罐破摔的妄自菲薄,曾砚昭无声一叹,说:这世上有谁是干净的?从娘胎里出来的时候,就脏得很了。 这话有道理,但还不足以让郁弭放下芥蒂。他沉默地吃了两口米饭,想了又想,问:那篇文章里说莫师兄也牵扯了人命? 曾砚昭愕然,失笑问道:你是因为这个,才那么耿耿于怀吗? 他努了努嘴巴。 如果连自己都有着不可告人的、不光彩的过去,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别人正直无瑕呢?曾砚昭能够理解郁弭的不爽,淡淡笑了一笑。 郁弭看得出来他一定知道些什么,不过,让他在背后谈论别人的事,郁弭知道这是为难他了。 见郁弭郁郁寡欢地闷头吃饭,曾砚昭思忖片刻,说:他是男众,在寺里做志工那么长时间,却没有受具足戒,总是有原因的。寺里有寺里的规矩,法律也有记载,虽然师父们老说众生平等,其实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剃度出家。 曾砚昭虽然没有把话说明,郁弭却听出了足够的暗示。他理解地点了点头,又嘟哝说:反正,我不会回去了。 那你要去哪里?曾砚昭哭笑不得。 不知道。他烦闷地吐了口气,在市里随便找一份工作吧。 这倒不失为一个办法。前前后后,曾砚昭已经看出来,郁弭根本不信佛,也没有皈依的意愿。他之所以去常觉寺,只是为了能够放下过去。现在,曾砚昭却觉得,他反而比自己看得更通透了。 既然如此,曾砚昭不想勉强。可是,他的决定还是令曾砚昭有些不舍。 怎么了?郁弭听见他叹气,紧张地问。 曾砚昭赧然笑了笑,说:你在市里待着也挺好。不过我们就不能常常见到了。 郁弭怔住,想了想,很快改了主意,说:那我和你一起回去吧。 第51章 杂念和妄想1 午饭之后,郁弭和曾砚昭一同搭乘网约车回到常觉寺的山门前。 郁弭是和寺里起了些矛盾,负气出走,虽然决定和曾砚昭一起回寺里了,可一路上还是忐忑不安,不知等见到住持他们的时候,应该如何应对。尤其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住在同一间宿舍里的莫舒云。 不过,等他们回到寺中,郁弭却发现他将自己看得太重了,不禁觉得好笑。 午后的禅院相较于往常,热闹非凡。不但所有的志工、义工都在各处宝殿里收拾打扫,云水堂更是贵客如织。 这光景让二人都好奇,看到云水堂门前的告示,才知道原来两日后常觉寺要举行禅七。在寺中修行的人们都在为禅七做准备,也有不少云游的僧人陆续抵达常觉寺,要参加这次活动。 告示上虽然写着禅七的注意事项,但郁弭第一次听说这个词,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还没来得及问曾砚昭,维那师释知广就走了过来,喊道:曾师兄! 二人向释知广行礼,后者回了礼,问:我听说,你昨晚请假,出去了? 凡是在寺中挂单修行的人,维那都要过问。曾砚昭答说:对。我出去了一趟。 做什么去了?他又问。 明明问的不是自己,郁弭听了,却先紧张。 反而是曾砚昭从容不迫地回答:郁师兄昨天晚上在外面喝醉了,我去找他,送他到酒店。等他的酒醒了,我们才回来的。 郁弭知道曾砚昭不说谎,可是他居然这么老老实实地全说出来了,实在让郁弭捏了一把冷汗。他的话刚说完,郁弭就感觉释知广怀疑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的身上。 郁弭惭愧地低下头,说:我违反了寺规,听凭寺里处置。 哈,你是志工,也没皈依,我处置不了你。释知广笑答,又道,不过,假如你出去之前没和志工组那边请过假的话,你还是去找苏师兄,问问她打算怎么办吧! 找苏春媚?郁弭心头一凛,不由得看向曾砚昭。 曾砚昭点了点头,目光中大有让他放宽心的意味。郁弭感受到他的好意,偏偏他刚才说的,郁弭倒不知道该如何用原话向苏春媚解释,心里汗颜得很。 释知广问:曾师兄,你在我们寺里挂单,又有工作,过几天的禅七,你参不参加的? 曾砚昭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参加过禅七了,想到最近发生了那么多事,不禁产生要参加的念头。 禅堂是选佛场,打禅七,是为了见性成佛。曾砚昭没有成佛的理想,但识自本心,见自本性,却是他想要的。 他忖了忖,答道:我回头看一看工作的安排。如果参加,怕是打不满四十九天的。 这个没关系。修行嘛,吃饭、喝水都是修行。释知广说着,听见不远处有人叫,便朝曾砚昭行了礼,先离开了。 他们的对话,更让郁弭纳闷。等释知广走远了,郁弭问:打禅七是什么? 释迦牟尼成佛前,在菩提树下打坐、冥想,到第七天悟道了。所以,就有了七日成佛的说法。曾砚昭解释说,但是我们凡夫俗子悟性不如佛祖,七天是不能开悟的。所以,打禅七一般要连打七个七。就是大家集中在禅堂,七七四十九日,修行、参究。 郁弭惊愕道:一连四十九天,一直待在禅堂里吗? 曾砚昭点头,说:现在春天的农事结束了,天还没有热起来,正是打禅七的好时候。常觉寺每年会打两次禅七。一次在农历的五月,一次在十月。 还在外面的时候,曾砚昭明明说过,如果他不回寺里,两人就不能常常见面了。现在倒好,郁弭跟着他回来了,他却要打什么禅七,在禅堂待一个半月?郁弭不满地皱眉头。 曾砚昭不解地问:怎么了?像要发脾气了似的。 你要参加吗?郁弭问。 他的语气有点冲,曾砚昭听得愣了一下。 郁弭别扭地问:你要是去打禅七了,我干什么去? 曾砚昭这才反应过来他这脾气是从哪里来的,一时又愣住了。他习惯性地皱了皱眉,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先去找苏师兄吧。郁弭蛮不高兴地说着,走了。 曾砚昭讶然,想叫住他,又想不到叫住了以后该说什么好,只能任由他这么离开。 过了一会儿,曾砚昭看见郁弭穿过月亮门,去往禅堂的方向,想了想,还是决定跟过去。 苏春媚、王译旬等人在禅堂忙得不亦乐乎。 未来的一个多月,这里将是修行者们聚集在一起,克期取证的地方。郁弭不知道禅七的强度到底怎样,不过,平日里师父们专注修行,寺里不少琐事都交给志工组的办,等到师父们全在禅堂里,不得外出了,接下来的四十九天,可以想见志工组的忙碌。 郁弭在禅堂也看见了莫舒云的身影。想起莫舒云在住持面前口口声声说他的钱来路不当,不宜收取,郁弭的心就堵得慌。 莫舒云正跪在地上擦地板,很快也发现郁弭来到禅堂外。他面露惊讶,俄顷,起身走向苏春媚。 他俩说了两句话后,苏春媚转头,看见了站在外面的郁弭。 郁弭心头一紧,规规矩矩地行了佛礼。 苏春媚却只是淡淡点头,把手中绞好的抹布递给莫舒云,从禅堂里走了出来。 眼看着苏春媚走到面前,郁弭往后退了半步,乖觉地低着头,道:苏师兄。 昨天虽然答应你请假了,可你没说晚上不回来。知广师父问起的时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苏春媚不满道,假如打算夜不归宿,请假的时候要说清楚,把原因说明白才可以的。住在寺院里,得守这里的规矩。 这一通数落算是在郁弭的预料之中,他听完点了点头,说:对不起,我下次不会了。 昨晚上哪里去了?他没有解释,似乎让苏春媚更加不悦了。 郁弭想起了曾砚昭老实交代的样子,心里哭笑不得,只得硬着头皮说道:昨天临时遇到了一些事,心情很不好。出去喝了点酒,没想到喝醉了,就没能回来。 他说完,抬眸看向苏春媚,只见后者屏住呼吸,好似看待一个冥顽不灵的人。 见状,郁弭不由得纳闷:他以前卖身给别人的事,难道没有在寺里传开?看苏春媚的反应,好像对此毫不知晓。 苏春媚古怪地打量他,良久,说:曾教授昨晚也没有回来。 郁弭生怕她得知曾砚昭是为了去找他才出去的,认为他带坏了曾砚昭,于是扯谎道:哦我们在外面偶然遇见。他见我喝醉了,好心照顾我,所以也没回来。说完,郁弭再一次忍不住在心里抱怨,为什么曾砚昭要把事情老老实实地告诉维那。 哪怕如此,苏春媚还是厌恶地皱起了眉。 郁弭不敢直视她,垂着眼帘。 半晌,苏春媚淡漠地说:曾教授在寺里挂了单,他是要在寺里修行的。我看得出来,你们俩是好朋友,但是希望你不要打扰他修行。寺院是同修们相互勉力和精进的地方。 郁弭哑然无语。同修?这个词,现在郁弭听起来,居然有一点别样的趣味。他赶忙把这想法从脑海中驱逐出去,却没有对苏春媚的话应答。 去往禅堂寻找郁弭的路上,曾砚昭收到了郭青娜发的微信。她正和周启洁她们在长秋寺工作,询问曾砚昭是否过去看一看。 曾砚昭想起周启洁的方案被盗一事还没有处理,不知道现在进展怎么样了,顿时懊悔又愧疚。他回复了郭青娜,自己稍后会过去。 没有想到,曾砚昭低头回微信的这一小会儿功夫,当他再抬头时,就看见郁弭走过来了。 看他脸上恹恹的表情,曾砚昭猜想他大概是见过苏春媚了,上前问:怎么说? 刚才二人才不欢而散,郁弭没想到转眼功夫曾砚昭就找来了。他不由自主地笑咧了嘴,又赶忙让自己板起脸面,说:说你在寺院里修行,不要打扰你。他顿了顿,你呢?会被罚吗? 你喝醉了,我照顾你,助人为乐,为什么要受罚?曾砚昭奇怪道,再说,我请过假了。 郁弭有的时候真不知道曾砚昭是不是故意气他的,说的都是些什么话?他只好说:哦。都是我的错。 曾砚昭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但看着又不是太生气的样子,只觉得莫名其妙。他想了想,问:我要去长秋寺看看周启洁她们。药石过后,去散步吗? 散步?去后山吗?郁弭意外地眨了眨眼,心里却喜悦得很。 好。郁弭笑着回答,又顾虑道,但你会回来用药石吗? 曾砚昭说:你可以去长秋寺找我。 好。郁弭高兴地说。 他时而板着脸,时而又那么轻易地笑起来,还什么都答应,什么都说好。曾砚昭不禁说:你好乖啊。 郁弭听完,脸上的笑又消失了。他故作正经地撇了撇嘴巴。 第52章 杂念和妄想2 你向静吾师父说了?曾砚昭愣住。 周启洁努着嘴巴,满脸的闷闷不乐、愤愤不平,闭着眼睛,肯定地点了点头,道:说了。 昨天,曾砚昭离开常觉寺外出前,答应过周启洁,关于她写的方案无缘无故失踪的事情,会找机会询问她怀疑的对象王译旬。 没有想到,才一天不到的功夫,曾砚昭回到常觉寺,还没来得及去问一问,周启洁已经向住持告状了,而且,是在昨天下午。 曾砚昭看出她的不痛快,猜想怕是没有得到一个满意的结果,问:静吾师父怎么说? 当时知净师父也在。他让我拿出证据。周启洁抱着双臂,气愤地说,除了她以外,还有谁会这么无聊呢?小青也说,她问过好几次,打算怎么处理伽蓝寺的斗栱。斗栱也好,梭柱也好,都是当年修缮的时候,他儿子设计的。她当然不希望修改。真是的!当年知能师父只是一心向佛,来常觉寺出家,她怎么都不肯,把打听到的寺里的事情到处往外说,就为了逼知能师父还俗。结果把知能师父逼死了。她倒是装模作样地在这里当起了志工,要修行忏悔。搞笑,修行了这么几年,还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 认识周启洁这么长时间,曾砚昭还是第一次看她这么生气,而且嘴巴像机关枪一样哆哆说个不停,仿佛随时要张牙舞爪一般。 凡事都要讲求一个证据,寺方的要求不无道理。曾砚昭和周启洁一样,想不出除了王译旬以外,还会有谁单独那么在乎那两样构件,可是,周启洁直接向寺方告发的行为,曾砚昭又暗自觉得不够妥当。 恋耽美 风幡(33) 高填艺见她这么咄咄逼人,同样吃惊得不得了。她明明应该感同身受的,却忍不住笑意,打趣道:亏你还是在佛学院长大的,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要用来发论文的东西,你丢了,你不跳脚?周启洁理直气壮地反驳,嘟哝道,怪只怪寺里不装摄像头监控,否则不管是谁,第一时间抓起来! 这其中关系重大,曾砚昭作为她的导师,当然不能置之不理。更何况,有东西在寺院里被弄丢了,这也关系到寺院的名声。曾砚昭说:我明天会去向王师兄求证,也会去找住持商量。在那以前,你先安心做好手头上的工作。我会处理好的。 既然曾砚昭已经这么说,周启洁纵然依旧不甘心,也不方便再发牢骚。她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曾砚昭又说:过两天,在常觉寺的修行者就要开始打禅七。到时候,整座寺院的人都会只专注这一件事,我们在寺里的吃住没有人帮忙料理,工作也不方便开展。所以,我会在那之前帮你把事情弄清楚。 哦!对了,打禅七。高填艺说,老师,我听小洁说,寺院打禅七要四十九天。一个半月呢。既然我们在这边干活不方便,工作也确实有了阶段性的进展,是不是先回学校?毕竟,留在常觉寺也做不了什么,出家人的规矩还挺多的。 她说到工作有了阶段性进展的时候,周启洁刚刚好转的面色又难看了。听完,她说:曾老师在长秋寺还有工作呢。 哦,对。高填艺抱歉地看了他一眼。 对于长期在大城市里生活的年轻学生而言,那么长时间,一直住在寺院里,跟着寺里的僧人一起守清规戒律,确实是为难了。不过,曾砚昭知道,不管是他的学生,还是方训文他们,既然选择了修这个专业,本身已经证明他们的耐心和专注有别于常人。 纵然如此,曾砚昭也不能总以这样的理由来要求这些孩子。尤其是高填艺,她离开析津以前,和男友吵了架。这段时间,曾砚昭不知道二人的关系是否有好转,但能理解她想要回学校的心情。 我想一想吧。长秋寺的戒坛设计,毕竟和秣大那边没关系。所以,我会和方老师商量一下禅七这段时间的安排。曾砚昭回答。 周启洁和高填艺对视了一眼,都点了点头。 曾砚昭环视了周围一番,问:郭青娜呢?之前是郭青娜发了微信,结果当曾砚昭来到长秋寺的时候,却只见到周启洁她们二人。 哦,她去水月庵吃晚饭。高填艺说的是禄圆山里的一座庵堂,距离长秋寺有三里地远。那里和长秋寺一样,有对外供应斋饭的斋堂。 现在的确是要用药石的时间了,但曾砚昭还是有些意外,问:她自己去的吗? 嗯。周启洁见曾砚昭皱眉,解释说,她没打声招呼就走了。您来的时候,我发微信问她,她才那样告诉我。 这么说来,郭青娜到底是不是去水月庵吃饭,还是一个未知数。思及此,曾砚昭不由得沉下一口气。 曾老师?高填艺好奇地看他。 曾砚昭回过神,说:哦,没事。饿了吧?斋堂要开饭了,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越是进入夏天,天黑的速度越慢。 寺院用药石的时间本就比普通人家要早,当曾砚昭他们在长秋寺吃完晚饭,天色非但没有暗下来,天边甚至有被夕阳霞光笼罩的美景,看得还没有离开的游客们赞叹不绝。 长秋寺上方的天空,还没有显出丝毫夜色。 蓝天虽然不像中午那样透明澄澈,却依然透着柔美的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天上出现了七色的云彩。彩色的云朵如同流动的彩虹,在天空中静谧而祥和。 游客们纷纷举起手机,对着七彩祥云拍照。信众们见到祥云,无一不是停步,对着天空合掌,参拜、祈福。 一时间,长秋寺的山门外,伫立了不少看云的人。 这是孙悟空来接亲了啊。高填艺拍完照,喃喃说道。 曾砚昭举目望着天上的云彩,到底有一些迷信的思想作祟,认为与佛祖相关。他和周启洁都向云彩行了礼,听见高填艺说的话,不禁又觉得有趣。 你这么年轻的小姑娘也看老电影?曾砚昭问。 经典嘛,当然百看不厌。高填艺说完,眼睛忽然一亮,忍着笑说,曾老师,您的盖世英雄来了。 什么?曾砚昭不解,见周启洁听了扑哧一笑,便顺着二人远眺的方向望去。 看见郁弭顺着台阶朝山门走,时不时抬头望一眼天上的七彩祥云,曾砚昭顿时怔了怔。 他见这两个小姑娘眉来眼去的,大有看八卦的激动,一时无语。他轻轻白了周启洁一眼,怪她藏不住事,和高填艺私下谈论老师的八卦,但转念又想,别说被她们知晓,就算被全世界都知晓了,也不大紧要。 没多久,郁弭就发现了站在山门外的师生三人。 他没有想到曾砚昭还和高填艺她们在一起,猜到那两个女生的表情是什么意思,脚步就因为尴尬和害羞放慢了许多。 老师,我们先回去了。周启洁说完,拉着高填艺的手,往台阶下走。 郁弭见二人走来,立即停下脚步。 眼看着她们从自己的面前笑嘻嘻地经过,郁弭又窘又羞。等到她们走远了,他搔搔后脑勺,悄悄松了一口气。 可算走了。郁弭在心里这么说着,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曾砚昭的面前。 曾砚昭原要顺着台阶往下走,看见他跑上来,微笑停下了脚步。 砚昭。郁弭说着,看了一眼他的手腕,确认两只手腕上什么都没戴,他高兴得拉住曾砚昭的手。 曾砚昭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挣开了。 郁弭这才觉察在寺院的山门前有这种举动不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关心道:你吃过饭了吧? 嗯。曾砚昭点头,你呢? 嗯,我一吃完饭就出来了。郁弭说。 第53章 杂念和妄想3 去往后山的石阶,每一级,都落有余晖的金色。树影婆娑,时而有微风拂过树冠,沙沙作响,仿佛那些金色是洒下来的,碎了一地的璀璨。 随着山上各座寺院次第关门,一声声的鼓、一声声的钟,在山间回荡。 这贯穿在山林里的钟声和鼓声,悠远而庄严,安宁中有振聋发聩的意味,伴着夕阳中淡淡的雾色,禄圆山俨然成为了一座佛国。 郁弭到禄圆山当志工这几个月,还是第一次在这个时候到后山来走一走。他们上山的途中,遇见了不少下山的游人和信众,彼此间见面,即使不认识,只要看见对方了,都会礼貌地点一点头。 山路狭窄,曾砚昭不急不慢地顺着台阶往上走,郁弭每次想与他并肩,都会遇见恰好下山的人,唯有把路让出来,亦步亦趋地跟在曾砚昭的身后。 之前,郁弭曾经跟着常觉寺的师父到后山做过几次拜忏。但是他觉得现在自己和曾砚昭走在一起,才更像是修行。 走着走着,太阳真正落到了山的背后。随着天边晚霞的消散,山林里的雾气越来越浓,迷迷茫茫、朦朦胧胧,像极了做得不清不楚的一场梦。他们遇见的路人也少了,山间唯有风吹草动的声音,空气慢慢地变得凉爽。 山里的氧气足,走了这么一段路,郁弭觉得背上渗出汗。他大步走到曾砚昭的身边,瞥见后者的颈子上亮晶晶的,分明是汗,又觉得好看得不得了,像是那些刚刚上色的菩萨像似的。 不过,郁弭可不愿意曾砚昭是菩萨。 他撇撇嘴巴,四处张望,见路上已没有了别的人,便大胆地牵住了曾砚昭的手。 曾砚昭一愣,脚步就跟着停下了。 现在没人了。郁弭带着笑意说道。 没人就可以牵手吗?这理由叫曾砚昭觉得好笑,才轻轻地把郁弭的手挣开,还没来得及转身继续拾级而上,就被郁弭拉回来。 曾砚昭险些趔趄,惊讶地看向郁弭,见后者皱着眉,似有不满,忍着笑问:干什么? 想亲你来着。郁弭说。 曾砚昭道:不行。 为什么?看他说完就继续走,郁弭只好继续跟。 曾砚昭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不愿意在现在和郁弭接吻,正如他不理解为什么郁弭想在这时亲吻他一样。 这么沉默无言地走一走,已经很好,曾砚昭不大理解为什么他非要做更多亲密的举动。想着郁弭刚才的不高兴,好像也不是真的要生气,曾砚昭索性不解释太多。 走着走着,他们到了分岔路的路口。 郁弭望见不远处有一座亭子,正是之前他在雨夜里上山找曾砚昭,和曾砚昭遇见的那个亭子。 他不做多想就往那个亭子走,这恰好是曾砚昭原本不打算去的方向,曾砚昭错愕,可转念想,既然是散步,谁拿主意都一样,于是就变成了他跟在郁弭的后头。 之前的那只狐狸,后来你有再见到吗?走到亭子里,郁弭突然想起了上次被狐狸吓一跳的事。 曾砚昭问:什么狐狸? 郁弭对狐狸印象深刻,曾砚昭却一脸不解。郁弭说:就是上一次,在夜里,我来找你的时候在这里遇见的那只小狐狸啊。 狐狸曾砚昭脸上的困惑更明显了,有吗?我从小在这里长大,从来没见过什么狐狸。 见他满脸真诚和确信,渐渐地,郁弭只觉得身上的汗凉了。 没有吗?郁弭不安地问。 曾砚昭扑哧笑道:有啊。我后来还见过它一次,在舍利塔群。 闻言,郁弭顿时松了一口气。曾砚昭居然故意戏弄他?郁弭又气又急,瞪圆了眼睛,上前一把将曾砚昭圈进怀里。曾砚昭笑着要把他推开,却没那么大力气,反而不敢再笑了。 郁弭早就想抱他了,正好是他自讨苦吃,送上了门来,郁弭当然不会再轻易放开他。 曾老师郁弭贴近他的脸颊,你刚刚说谎了。 曾砚昭错愕,狡辩说:那不算说谎。 郁弭奇道:为什么不算? 因为我说不算。他答道。 听罢,郁弭又瞪直了眼,心想不能轻易放过他了,于是一句话都不多说就吻住他的嘴巴。 曾砚昭吃了一惊,双手下意识想把他推开,可抓住郁弭的胳膊时,郁弭恰好把舌伸进他的嘴里。这一番搅弄,把呼吸的空气全圈走了,曾砚昭脑袋发蒙,忘了推开他这事,而抓住郁弭胳膊的双手,也忘了放开。 郁弭揽着他的腰肢,扶着他的后颈,将温柔的吻甜腻腻地往曾砚昭的唇上送。他觉得曾砚昭的嘴巴也是甜的,怎么吃都不会够,就连他吮吸曾砚昭的唇瓣时,后者生涩的僵硬,也甜美得像是花露一般。 曾砚昭不是完全的被动,郁弭的舌尖在他的口腔里挑弄时,他觉得用舌与之纠缠的触感格外柔软,伴着郁弭的呼吸,要把他吞没似的。他情不自禁地触碰郁弭的脸颊,那上面好像有余晖留下的温度,很暖。 他在郁弭的手臂收紧时,忍不住哼了一声。郁弭松开了手,睁开眼看他,眼睛里仿佛有星河璀璨。 曾砚昭喘着气,脱力地笑了一笑,说:好像要被你吃了似的。 郁弭愣了一下,摇摇头,说:有两个的话,我吃一个。只有一个,就舍不得吃。 他听得忍不住又笑了。 如果不是和曾砚昭在一起,郁弭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经历: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坐在山中的亭子里,慢慢地看天光消散,夜幕降临。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一帧新的图画。 郁弭趴在亭子的栏杆上,望着山林发呆。他抬头看向亭子的屋檐,指着说:这是戗角吗? 嗯,是。曾砚昭有点惊讶他居然知道这个名词,很快又想起自己曾告诉过他。不过,他没想到郁弭记着了。 郁弭说:这个比寺里的都翘很多。 他点了点头,说:有修饰的成分在吧。这亭子才修没多少年,构造和设计偏西式,只不过套了一层中式的皮,所以很多构件都不是它原本的作用。 郁弭了然点头,余光瞥见曾砚昭挠着胳膊,问:怎么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蚊子咬了。曾砚昭烦恼地说。 郁弭笑道:因为你太香了。 曾砚昭皱眉,冷冷看他,怪他信口胡诌。 他却笑得更高兴了,只因从前没发现,其实曾砚昭的表情也可以很生动。他笑了一会儿,见曾砚昭又去挠痒,胳膊上的那个蚊子包的确大得很。 山里的蚊子真毒。郁弭这么想着,往手指上舔了点儿唾液,涂抹在那个蚊子包上。曾砚昭惊奇地看着,笑道:是不是还要划个十字? 那是基督的做法,不合适你。郁弭说。 说得还真像那么一回事,曾砚昭被他逗笑了,说:小的时候,我被蚊子咬了,静慧师父也会把唾液涂在蚊子包上。过一会儿,就不痒了。 郁弭想起他是被释静慧师父在香炉下捡到的,问:静慧师父是前任的住持? 嗯,去年秋天,他圆寂了。他的舍利子葬在舍利塔群。曾砚昭说。 这就是你常去舍利塔群的原因?郁弭问完,说,你一定很想念他。 曾砚昭没有承认,只是淡淡地笑了一笑。 忽而,曾砚昭看见草丛里仿佛有荧光点点,定睛一看,真是有萤火虫在飞舞。他立即朝不远处的草丛指,说:那边有萤火虫。 郁弭惊喜地望过去,在光线越来越暗的夜色当中,萤火虫细微又脆弱的光,十分引人注目。他呆呆地望着这一只只小小的萤火虫,不由得想起小时候,在花马州的夏天。 以前见过萤火虫吗?曾砚昭问。 他趴在栏杆上,痴然地望着,点点头,说:见过。小时候在村里,夏天的时候,还有萤火虫飞进家里来。 真的?曾砚昭惊讶道。 郁弭很确定地点头。 现在光线太暗,已经暗得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脸,可曾砚昭仍觉得郁弭的眼睛明亮。曾砚昭微笑道:大概是贪你太可爱,想和你玩。 郁弭微微错愕,总觉得这样的称赞别扭。他没好气地白了曾砚昭一眼,却拉过他的手,放到唇边,亲了又亲。 第54章 杂念和妄想4 很奇怪,曾砚昭明明能够感觉得到郁弭的嘴唇是干燥而柔软的,但是当手背被郁弭亲吻的时候,久而久之,他却觉得痒,比被蚊子咬了还要难受。 郁弭亲了他的手几下,完了却没有把手还给他,而是用两只手捧着,往心窝里揣。 渐渐地,曾砚昭觉得热了,手心发烫,能感觉到汗藏在掌心的纹路里。 郁弭把他的手当宝贝似的藏起来,令曾砚昭怀疑他会不会忘了这是他的手。这想法叫曾砚昭觉得好笑,不由得揣测:兴许郁弭真不觉得这只手还是属于曾砚昭自己的。 郁弭说他只有一个,舍不得吃掉的说法,曾砚昭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有趣。夜色渐渐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唯有淡淡的月光,能让曾砚昭依稀看清郁弭侧脸的轮廓。 曾砚昭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往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恋耽美 风幡(34) 郁弭吃惊得扭过头,只觉得曾砚昭脸上的微笑太淡了,光是借着月光,看也看不清。 这是曾砚昭第一次主动亲他吗?郁弭想不起来。他高兴得懒得想起来,不由分说就把曾砚昭拉进怀里,低头吻他。 曾砚昭能想到郁弭可能会想着亲近,却没料到竟是那么大的举动。他大吃一惊,还没反应过来,郁弭已经把吻烙印在他的唇上。他才不自觉地张开嘴,郁弭的舌就探了进来。 热得不只是郁弭的手,他的胸膛也分外温暖,在这仍微凉的夏夜里,有能将曾砚昭融化的力量。曾砚昭触碰着他的下颌和颈项,轮廓比月光描画的清晰。 他张着嘴巴,轻轻含郁弭的唇瓣,舌尖的缠绕伴着呼吸的轰鸣,只觉得郁弭的臂弯愈发可靠,他可以放下身上所有的力气,靠在郁弭的怀里,一心只专注亲吻这一件事情。 但郁弭的手却还是不能安分。他用舌尖挑弄曾砚昭的上颚,痒得他忍不住哼声,很快又觉察不安全的反而是别的地方。曾砚昭皱起眉,分明觉察郁弭的手已经伸进他的衣服里,却连是不是要阻止都得犹豫。 直至郁弭摩挲在他胸口的手顺着消瘦的腹部往下探,曾砚昭骇然睁开眼,忙不迭地抓住他的手腕。 不可以。曾砚昭气喘吁吁,觉得自己已经用上了十分的力抓住他。 他却没有抗拒,鼻尖往曾砚昭的脸颊上蹭了蹭,鼻息也重重地落在后者的皮肤。他的声音喑哑,有些许磁性,说:想要你。 曾砚昭愕然,顿时万分后悔刚才主动亲了他。他该知道,郁弭像是一把干柴,随便一点星火,都能烧成火焰。现在不行,哪有在荒郊野外的。曾砚昭小声拒绝道。 我知道。郁弭恋恋不舍地松开手臂,却还是将他揽在怀中。 曾砚昭小心观察他,忍不住害怕他有什么突然的举动,而到那个时候,他真不知道要怎么克制和拒绝了。 偏偏刚这么想的时候,郁弭就拉起他的手,把手往裤裆的地方放。曾砚昭一碰到那里,就像是摸到了滚烫的栗子似的,恨不得放开。可郁弭不允许,曾砚昭发现,只要郁弭不允许的时候,他真的找不到力气挣扎。 放着就好了,不做什么。郁弭说完,松了手,低头往曾砚昭的颈窝里蹭了蹭。 曾砚昭哑然无语,掌心里的感觉不是完全的陌生,些微的熟悉感竟然在他的心底串起零星的好奇,不禁想握一握,确认是不是记忆中的感觉。 好在他还是把这想法压在了心里。他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说:过两天,寺里打禅七,怕是顾不上我们。高填艺她们想回析津。我在长秋寺的项目,暂时也不需要留在现场了,所以得考虑看看怎么安排。 你们要回析津?郁弭不假思索地说,那我和你们一起回去。 他这慌张又迫切的样子,叫曾砚昭看了想笑,问:你?回?到了析津,你要做什么? 这是郁弭在一秒钟的时间里做的决定,具体哪里想得到那么多。他忖了一忖,道:赖在你家里,给你做家务,每天等你回家。 曾砚昭终于忍不住笑了,悄无声息地收回手,问:不工作? 才一个半月,有什么工作可做的?郁弭满不在乎地回答,没时间。 他奇道:没时间? 嗯。郁弭理所当然地点头,全想着你,就没时间了。 曾砚昭哭笑不得,往他的脸上拧了一把,道:你这孩子,说话怎么油嘴滑舌的? 郁弭揉揉自己被捏痛的脸,说:吃了蜜就会这样。 吃了蜜吗?曾砚昭歪头看他。 吃了。郁弭说着,再度吻他,手更是同时伸进了曾砚昭的衣服里。 曾砚昭怕了他,连忙拒绝,抓着他的手不放,说:真的不行,回析津再说吧。 郁弭垂眸看着他用两只手牢牢握着他的手,想了想,问:我回析津?做什么? 他忍俊不禁,道:待在我家里,给我做家务,每天等我回家。 郁弭听罢笑了,嘴唇往他的唇上蹭,应道:好,都听你的。 禅七如果不是有一定规模的寺院,往往很难举行。只因届时不但要求禅堂内的修行者分工明确,禅堂外还需要有护七的人员负责后勤工作,烧水、做饭,保障禅堂中的修行者能够心无挂碍地专注修行。 在曾砚昭的印象当中,常觉寺每年一到这个时候,就会迎来很多其他寺院的比丘和居士。这如同一场盛会,邀请云游的同修们一通参与。寺里常常是这个时候,挂单的人最多。 常觉寺对参与打禅七的人,没有要求,只要是皈依了佛门的,只需向住持告生死假,都能参与。因志工组有一部分人要参与打禅七,护七的人员又少了一半。 为了能够保证禅七顺利进行,常觉寺将提前一天关闭山门,不再接待香客。 如此的氛围,自然不方便曾砚昭他们继续在寺中工作。他和方训文商量过后,确认分别带着学生回学校去,之后的工作可以在网上交流开展,等到禅七结束后,再联系寺方,商定过来的时间。 常觉寺关闭山门的这天,周启洁她们开始收拾回析津的行李。 曾砚昭去向释静吾道别,顺便打听了一下志工组有哪些人要参与禅七。 王译旬师兄她也要参加?拿到名单后,曾砚昭问。 释静吾挑眼看他,俄顷,无奈地叹了一声,说:周师兄向我说过的那件事,我后来派人私下向王师兄打探过了。确实是她做的。 曾砚昭听罢不免发恼,说:既然她承认了,怎么没和我们说一声? 她当时答应了我,会向你们道歉。释静吾重重地叹气。 他冷冷说道:她没有。明天我们就要回析津了,我没有听周启洁说过她有任何动静。 嗯。释静吾抿着嘴巴,点了点头。 静吾方丈,我觉得这样对我们来说很不公平。再说,偷盗,本就是犯了戒的。曾砚昭顿了顿,问,她只说会道歉?没说要把东西归还给我的学生吗? 释静吾抬头望着他,欲言又止,半晌,叹了口气,说:走、走,我们一起去。叫她给你们一个解释。 曾砚昭哑口无言,眼看着住持往外走,忍不住说:倒也不用这样。我们本来都不愿意声张的。 他停下脚步,回头注视曾砚昭片刻,折回来,拿起桌上的手机,说:那我把她叫过来。 第55章 杂念和妄想5 别窃的毕竟是周启洁的方案成果,既然住持说要找王译旬来,曾砚昭也给周启洁发了信息,让她到方丈室来,当面和王译旬对峙。 这是她们二人之间的因与果,曾砚昭虽然是周启洁的导师,但真正要处理,他认为还是得周启洁自己出面决定。 周启洁收到消息后没多久,就来到了方丈室。不知是她来得太急或是情绪激动,她的呼吸一时缓不过来,脸颊上满是红晕。曾砚昭向她说明了情况,她听说确实是王译旬拿走了她的方案,面色一下子就青了。 许是碍于住持在场,在王译旬出现以前,她不敢发作。只闷闷不乐地站在曾砚昭的身边,安静等待着。 不久,王译旬来了。 她穿着志工马甲,衣着朴素,面容看起来衰老而疲惫。见到周启洁已经在方丈室,她垂着眼帘,走进方丈室后向大家行了礼。她双手合十的动作做得很短,一瞬间就把手放了下来,或许是心虚的缘故。 释静吾尴尬地看看曾砚昭和周启洁,对王译旬说:王师兄,你拿了周师兄的东西,要是还在,就还给周师兄吧。 她抬眸匆匆瞄了周启洁一眼,惭愧地低头,从口袋里拿出一个U盘,迟疑了分秒,最终选择递到周启洁的面前,唯唯诺诺地说:周师兄,对不起。我因为私心,偷拿了你的东西。现在物归原主,希望你能够既往不咎。 周启洁迅速把U盘拿过来,在手里摩挲了两下,置疑道:都在里面? 哎。她应着,像是叹气。 释静吾说:要不,周师兄,你用我的电脑查看一下吧。 他毕竟一把年纪了,又是一寺的住持,这么打着商量说话,周启洁顿时有了些莫名的愧意,说:不用了,我信得过王师兄。 闻言,王译旬的睫毛颤了一颤。 周启洁看看曾砚昭,没说别的,只沉下一口气。 王译旬忽然道:周师兄,罗汉殿的梭柱,当年知能师父修复时花了很大的心力。伽蓝殿的斗栱也是。那两样构件,才修缮过不久,要是可以,希望你们在这次修缮的过程中不要改动。这样一来,也是为寺里节省了一笔开支。 曾砚昭没有想到,她直到这时仍用寺院的开支做借口,听得不禁皱眉。她说完,紧张地看向住持,似乎是希望释静吾能为她说两句话。 释静吾扁了扁嘴巴,说:整体修缮的方案,就等到曾师兄他们的团队做出来以后再做商量吧。 伽蓝殿的斗栱,我不知道。但是梭柱本身的称重有缺陷,当初换的时候没有审核清楚,现在已经对横梁产生了一点影响。我觉得更换是必要的。周启洁冷漠地回答。 听罢,王译旬的脸刷地变得霜白了。她沉默了几秒钟,牵强地扬了扬嘴角,道:你们毕竟是专业的,一切都是为了寺院着想,我是外行人,不应该置喙。 周启洁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巴。 静吾师父王译旬面对住持,惭愧至极,我做的事,有辱了寺院的声誉。这两天我会向志工组辞职,希望各位师父能够原谅。 话音刚落,其他人都愣了一下。 释静吾叹了口气,说:你不是报名参加了两日后的禅七吗?既然周师兄既往不咎,此事就结束了。你留下来,好好修行,在禅七时向佛祖求一个开悟吧。 住持的决定让王译旬面露难色,她紧抿着唇,不知是无话可说还是为了不让话脱口而出。半晌,她饱含歉意地看向周启洁和曾砚昭,行了礼后,不发一言地离开了。 看到她消失在门外,周启洁明显松了一口气。她看看手中的U盘,对曾砚昭说:谢谢曾老师。 曾砚昭摇了摇头。 多谢住持方丈。周启洁向释静吾行了礼,转身走了。 这件事到这里,表面上看,算是告了一个段落,但是曾砚昭无论是从王译旬或是从周启洁的脸上,都没有看出她们有放下的念头。 为此,他心里总不禁有一个不好的预感,究竟是什么,他一时又捉摸不透。他将眉头紧紧地皱着,只祈愿预感终究只是他杞人忧天的错觉。 释静吾像是已把王译旬偷盗的事放下,关心道:砚昭,听说你没有报名参加禅七? 不了,工作上的时间比较紧张,纵然是方便禅七也腾不出时间来参加,学生们都在等我。曾砚昭顿了顿,再者,最近我遇上了一些事,才觉得尘世间仍有许多事值得看一看、想一想,在禅堂里怕是想不出来。 释静吾惊讶地眨巴了两下眼睛,沉吟片刻,道:这么也好。 眼看着常觉寺的禅七就要开始,曾砚昭与方训文商量过后,决定预订机票,在禅七举行当日各自回学校。 之后工作上的问题,两边的团队通过电话会议和网络办公的方式联系,等到时机成熟以后,再进一步确定是否需要重新回到常觉寺办公。 得知周启洁帮蓟大这边的师生四人买好了回程的机票,曾砚昭提前一天在寮房内收拾行李。他来的时候,带的行李就很轻便,仅用一个小时不到的时间,他就把行李收拾得差不多了。 这一整天,郁弭都在为禅七做准备,除了早课和早斋的时间,曾砚昭没有和他见过面。收拾好了行李,明知还有一夜才要离开,曾砚昭还是想见一见他,当面告诉他要回析津了。 下午,曾砚昭去往大雄宝殿,和学生们一起收拾整理工作的场地。他时不时东张西望,想看一看能不能偶遇郁弭,却发现有几个志工或义工在寺里四处走动,看样子好像在找什么似的。 曾砚昭莫名其妙,很快就看见郁弭从伽蓝殿里走出来。 郁弭见到曾砚昭他们的位置,匆匆走过来,对曾砚昭笑了笑。 你们在找什么?曾砚昭奇怪地问。 闻言,郁弭烦恼道:王师兄。从中午开始,就没人见过她,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打她的手机也是无人接听。 曾砚昭的心里咯噔了一声,问:在山门外发香的志工有没有见过她外出? 问了,有人说见她出去,有人说见过她回来。不清不楚。郁弭无奈地说,寺里没有装监控,要找个人真难。对了,她没有带行李,我在想,有没有可能回家了?但是苏师兄居然说没有她家人的联系方式。 既然已经身在佛门中,和尘世间的缘分自然就断了,所以寺里不强求留家人的联系方式。曾砚昭说。 经他这么解释,郁弭想起自己在这里当志工那么长时间,无论是寺方或是志工组,的确没人问他要家人的联系方法。这种做法,无可厚非,郁弭能够理解那种不愿家人被打扰的初衷,可是一旦遇见这类的事,要找一个人,不知从何找起,郁弭不由得想:佛门是不是太冷漠了。 第56章 杂念和妄想6 王译旬不在,下午,临近中小学的下课时间,郁弭开车前往市区接孩子们下课。他们见来接他们放学的是郁弭,不免好奇王译旬为什么没来。 郁弭不知要如何向他们解释王译旬突然消失了,恐他们担心,便说王译旬在寺里为禅七做准备,没有时间来接。 哎,我也想打禅七,这样就不用上课了。佳辰唉声叹气道。 你?你能坐得住一天,就谢天谢地了。还禅七呢!玲玲嘲笑他,问郁弭,郁师兄,你参加禅七的吗? 曾砚昭已经订好了回析津的机票,郁弭也决定晚上买机票了,经她这么一问,忽然意识到假如王译旬一直不回来,他又回了析津,这三个孩子要由谁来送去上学? 哦,我不参加。心里有了这件事,郁弭回答得有些迟疑,我后天要回析津了。 析津?!小玥激动极了,趴在椅背上问,你回析津了?真好! 玲玲却兴奋不起来,惘然问:你辞职了?不在寺里当志工了? 她这么一问,其他两个孩子才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面面相觑,都对突如其来的离别感到不舍。 佳辰喃喃道:好突然啊。 郁弭困窘地笑了一下。 你在析津找到工作了?还是你以前就在那里有工作?玲玲问。 被她这么问,郁弭惭愧地发现这些天来,他一直没有和这几个孩子好好聊过天。接送他们的事情都交给王译旬以后,郁弭和他们基本没有沟通了。 哦郁弭被问住了,过了几秒钟才回答,我有工作。 好吧。玲玲撇撇嘴巴,对另外两个孩子说,我就说嘛,在寺里给佛祖打工,每个月才那么点钱。郁师兄是挣大钱的人。 恋耽美 风幡(35) 小玥眨巴两下眼睛,很快接受了这个解释,道:郁师兄,听说你给我们寺捐了好多钱。谢谢你! 经过被莫舒云他们置疑以后,郁弭早不把那件事放在心上。小玥的感谢令他顿觉受之有愧,笑得含糊。 佳辰很快打起精神,说:郁师兄,既然你要走了,临走前我们请你吃顿好的吧! 郁弭吃惊极了,通过后视镜快速地看了他一眼,问:你们想吃什么? 肯德基!麦当劳!必胜客!佳辰兴致勃勃地说完,小玥也跟着两眼放光。 玲玲在一旁默默地翻白眼。 他说着请郁弭吃饭,郁弭却知道他没钱,真正的目的可想而知。郁弭不由得微笑,又很快发现这孩子的话语尽管天真,分明是为达目的说了谎的,不禁惊奇,不知曾砚昭小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 或许,哪怕都是在寺院里长大的孩子,个性依然是不尽相同。郁弭回答说:可以啊,不过我得和苏师兄说一声,说带你们在外面吃饭。否则一直没回去,大家会担心。 啊佳辰不太情愿地叹气。 小玥和玲玲都耸了耸肩膀,仿佛已经预见到等吃饱喝足回到寺里,少不得被苏春媚几句唠叨。 这天不是周末,孩子们放学的时间早,郁弭在客流量不大的商区选了一家肯德基,带着三个孩子吃炸鸡和汉堡。 除了小玥对儿童餐的玩具还有兴趣以外,佳辰和玲玲都像郁弭一样吃正常餐。郁弭和他们商量后,要了一份儿童套餐,又买了汉堡、烤翅和饮料。 晚餐丰富得超乎想象,郁弭得让孩子们帮忙,才能把食物一次性全搬运到他们拼成的大桌上。 很快,这几个孩子胡吃海喝起来。郁弭看他们吃得开心,自己也高兴,但眼看他们吃得愈发起劲,郁弭免不了担心,提醒道:吃慢点儿,你们平时很少吃这些东西,突然吃得太凶,肠胃受不住的。 没关系,校门口的垃圾食品,我们也没少吃啊。玲玲满不在乎地回答。 郁弭被堵得哑口无言,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顺便给释知乐发了微信,问他有没有王译旬的消息。 假如明天还没有找到王译旬,今后该由谁送这三个孩子上学?郁弭放心不下这桩事,但如果不跟着曾砚昭回析津的话,心里又十分不甘。 结果,这天等郁弭带着这三个孩子回到常觉寺,他得知大家已经暂停了寻找王译旬。 郁弭吃惊得说不出话,过了两秒钟,忍不住问只顾着打扫禅堂的苏春媚:就这么算了吗?有没有王师兄家人的联系方式呢?之前,我记得她的丈夫曾经来找过她,寺里没有办法找到那位先生吗? 这么大个人了,能去哪里?大概是回家了。苏春媚摇头叹气,寺里从来不保存家属的联系方式,规矩向来是这样的。你放心吧,不会有事的。她已经报名了参加禅七,不会不回来,她的东西还在寺里。 饶是如此,郁弭依然很不放心,兴许是因为其他人的表现实在太漠不关心的关系。 俄顷,苏春媚问:你确认不打禅七的话,后天护七的工作,你得辛苦一点儿了。 郁弭窘然,说:我要回析津了,正打算向住持辞行。 苏春媚愣住,问:回析津?你不是许州人吗? 我以前在析津工作的。至于是什么工作,郁弭不知道她是否风闻,所以说得简短,在这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想回去。 她怔怔听着,了然道:也是。你这么年轻,正是要奋斗的好年纪。在寺院里当志工也不是长久的办法。 郁弭扬了一下嘴角。 忽然,她若有所思地看他,说:曾教授他们好像也是后天要走了? 没有想到她这么快就把二人的行程联系在一起,郁弭顿时心虚得很,含糊不清地回答:好像是吧。果真,他才说完,就见到苏春媚皱起了眉头。 苏春媚的表情严肃而冷漠,说:上一次,我已经提醒过你,希望你不要打扰他的修行。 经过这些天发生的一连串事,佛也好、修行也好,郁弭都开始抱有几分怀疑的态度。看得出她这么说大概是站在身为曾砚昭母亲的立场,不过郁弭只觉得她的立场一直很尴尬,毕竟她始终没有和曾砚昭相认,曾砚昭也几乎不提起她。 我觉得他是一个很有自制力的人,什么事要做、该做,什么事不愿意做,他一直很清楚。看在她到底是曾砚昭母亲的面子上,郁弭不想和她起太大的争执,垂着眼帘说道,我不会强迫他做什么。他从小就在寺里长大,想来肯定比我明白修行的目的是什么。我没有打扰他,他也愿意让我跟随。 听见郁弭说曾砚昭从小在寺里长大,苏春媚的面色陡然刷白。她隐忍地抿着唇,看郁弭的眼神透露着痛苦。 郁弭抱歉地看了她一眼,说:我很明白,感情是两厢情愿的事。既然现在我和他是两厢情愿了,我一定会比任何人都珍惜他。 第57章 杂念和妄想7 是夜,郁弭去了方丈室向住持辞行。 大概是最近寺里的事情太多,连身为方丈的释静吾看起来也不太平静了。他见到有人来找,脸上已挂着些许不耐烦,听郁弭说要辞职,顿时吃了一惊。 为什么?释静吾问,假如是因为莫师兄,我们已经和他说明清楚了。从前的事都是前尘,寺方不会追究,你也不用放在心上。 郁弭摇摇头,坚持道:和他没有关系,和从前也没有关系。我只是单纯想走了。我悟性太低,虽然住了这么长时间,可还是住不习惯。 释静吾哑然无语,半晌,他遗憾道:既然这样,我也不多做强求。你打算什么时候走?走之前,去向财务室说明清楚,把你这个月的工资结了吧。 郁弭从来没有考虑过还有这一出,经释静吾提醒,不禁一愣。他本是不在乎那一两千元,可如果真说出口,怕是对住持的不敬。 好。多谢师父。郁弭合掌行礼。 释静吾颇为可惜地看着他,又对他说了几句祝福和感谢的话,希望他离开寺院以后还能坚持修行云云。郁弭受用地听着,直到他把话说完,才道别离开。 之前,莫舒云向寺方告状,说郁弭捐给寺院的钱来路不正,还把郁弭以前的经历告诉了寺方。郁弭气结,负气出走,但和曾砚昭待了一天以后,很多事都想开了。 如今回想起自己遇到的不公,郁弭早就不放在心上,却没有想到连住持都还耿耿于怀。 郁弭回来后,还是和莫舒云住在同一间宿舍里。但这两天,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却没有多一句话的交流。郁弭看得出来,莫舒云在有意避开和他的接触,哪怕是目光的相遇,他也是尽量避免。 难道,莫舒云恐同吗?郁弭觉得这样的猜测可以解释得通。不过,他从前被包养,在莫舒云的眼中等同于卖淫,莫舒云会恐惧、嫌弃、鄙夷,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只不过,郁弭真没有想到自己过去的经历会成为别人的念念不忘,尤其他们都还是在佛门中修行多年的人,反而计较更多。思及此,郁弭忍不住觉得滑稽。 好在很快就要离开了,回到析津以后,该做什么,郁弭没有任何打算。 明明,他一开始是为了求一份平静才来到常觉寺,现如今却迫切地想离开,甚至逃离。 一整天的时间过去,郁弭还是没有打听到王译旬的消息。他已经买好了回析津的机票,但在离开前的这一天,他还是一大早就送那三个孩子去上学。 回到寺里,郁弭去财务室结了当月的工资。 以后该由谁接送孩子上学?郁弭感觉这个问题在离开之前,他必须得知道一个答案。无奈众人全忙着翌日要开始的禅七,来寺里挂单的僧人和居士越来越多,大家都忙得团团转,没有人能顾得上这件事。 郁弭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人微言轻,所以大家才不理会他。 他和苏春媚有了矛盾,苏春媚知道他要走,这一天不再安排他别的工作。他乐得清闲,趁着莫舒云不在,回宿舍收拾行李。 终于、终于,在郁弭把行李收拾妥当后,释知乐来找他,向他要寺里几辆车的钥匙。 唉,突然间少两个人,真是没有想到。释知乐把钥匙揣进兜里。 郁弭走得突然,没有来得及和他说一声,听他抱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问:有王师兄的消息了吗? 他摇摇头,说:没有。所以,维那师父让我暂时接下送他们上学的活,这次的禅七打不成了。 郁弭看出他的遗憾,一时无语。 真是奇怪,最近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怪事一出接一出,弄得气氛怪怪的。释知乐纳闷极了。 郁弭唯恐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问:什么怪事? 没什么。王师兄突然走了,你也突然走了,这不是很奇怪吗?他说。 郁弭听完,又惭愧地抽了抽嘴角。俄顷,他好奇地问:你有没有听说王师兄发生了什么事? 他缓缓地摇头,眉头紧蹙,喃喃道:前两天,住持把她叫到方丈室几回,但到底是为什么,没人知道。大家都不方便问嘛。 这倒也是,关心和多管闲事,有的时候只不过是别人的一念之差而已。郁弭点点头,说:希望她能早点儿回来。 嗯。说真的,我不喜欢那三个小孩,吵得要命。释知乐悄悄地嘀咕,转而笑道,等到这次禅七过了,苏师兄他们应该要考虑多招几个志工或义工啦。毕竟,今年寺里的香火还挺旺的,人少了忙活不过来。 郁弭用大半天的时间把行李收拾好,而另一边,曾砚昭他们几个人也准备好了启程离开。 想到这说不定是他们在寺里的最后一夜,郁弭的心里还是有些舍不得的。偏偏,曾砚昭竟还是如素淡定,晚间药石过后,郁弭看他去往禅堂,像是要去坐香,真是哭笑不得。 曾砚昭一心修行,郁弭总不好打扰他。但郁弭既不愿去禅堂坐香,也不愿去经堂抄经,于是自己在寺里随意地散一散步,等曾砚昭晚间的禅修结束。 二人早已有了对方的手机号码和微信,可是只要人在寺院里,郁弭就会不由自主地想不起使用这些现代的工具。曾砚昭好像也是这样。郁弭订好了回去的航班,不知和曾砚昭他们的是不是同一趟,但他没有发微信询问曾砚昭,而是等着见面的时候当面问。 天上的点点星光,仿佛也有离别的意味。 郁弭坐在菩提树下,仰头望着天上的几点星辰,忽然想:等回了析津,在大城市里,应该很难看见这样的夜色了。 在常觉寺的这段日子,他遇到了太多太美的夜。郁弭觉得这是他这次修行最大的收获。 郁弭。不知何时,曾砚昭走了过来。 郁弭回头,看见其他居士三三两两地往居士楼走,说:禅修结束了? 他点头,在郁弭的身旁坐下,说:等会儿就要打板了。 明天就要走了,你今晚还能去禅修,真厉害。郁弭打心里头佩服他,我可盼着回去呢,怕是一秒钟都坐不住。 曾砚昭抿嘴笑了一笑,问:你买到回去的机票了吗? 嗯,上午十点的。你呢?他问。 这么早?曾砚昭诧异道,我们是中午的航班。这么说,你会比我们先到析津了。 他点了点头,说:不太想待在寺里了。 曾砚昭听罢沉默,俄顷,问:你回去住哪里? 不是说好了,住你家?郁弭紧张,生怕他反悔。 他忙笑道:好。既然这样,我把钥匙给你吧。 说着,曾砚昭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串,上面有三根钥匙,一根是寮房的,一根是图书馆工作室的,还有一根是析津的家门钥匙。他解下家门钥匙,递给郁弭,说:只有这一根,保管好来,别弄丢了。 郁弭怔怔地看他把钥匙从钥匙环上拆下来,听罢还要过两秒钟才能反应。他珍惜地接过钥匙,短促地笑了一声,显得很不好意思。 明天我到析津以后,应该会先去学校转一圈,没那么快回家。你随意就好,当是自己家一样。曾砚昭说道。 郁弭仍怔忡着,闻言,扭头看向曾砚昭,说:当是?能不能就是? 曾砚昭诧异地眨了眨眼睛,微笑说:嗯,是你家。 第58章 杂念和妄想8 唉,总算要回去了。这么长时间粗茶淡饭的,素斋吃几顿还新鲜,吃几十顿就是另一回事了。高填艺吃着在机场麦当劳买的牛肉帕尼尼汉堡,斜眼瞄向周启洁,不过,你要回去,应该不太开心哦? 周启洁正用放在膝上的笔记本电脑看图,闻言冷淡地说:我干吗不开心?方案拿回来了,论文有着落了,我开心得很。 真的?那那个麦承诚怎么办?她调笑道。 周启洁努了努嘴巴,说:他怎么办,你问他去啊,问我干什么? 高填艺听完眨巴两下眼睛,分外惊奇,但最终不再多嘴,而是看了一眼在一旁沉思的郭青娜,继而拿出手机来玩。 秣大的师生四人回秣陵的航班,在下午,所以他们现在还在常觉寺内,没有和曾砚昭他们一起离开。 曾砚昭他们到机场的时间早,四人值机结束后,收到航班晚点的消息,只能在登机口前等待着。 郁弭的飞机早已起飞,曾砚昭估摸着,过不了多久就会收到郁弭落地以后的微信。他划拉着手机,忽然看见新闻APP弹出一条当地新闻通知,他在一秒钟内看清标题内容,连忙点击通知,打开新闻详细内容阅读。 今天上午八点许,出海的渔民返程时,在海边发现一具无名女尸。渔民当即报警,警方目前已经介入调查。因尸体浸泡时间已久,尚未能对死者的身份信息进行确认。 读罢信息,一个不好的预感布上了曾砚昭的心头。他点开图片,新闻对尸体做了马赛克处理,连死者穿着的衣物是什么样的,也无法看清。 他思忖片刻,拨打了释智空的电话,但无人接听。他又拨打了其他几位师父的电话,也没有人接电话。现在禅七已经开始,师父们不会把手机带进禅堂,现在想联系上寺里的僧人,怕是不可能。 曾砚昭犹豫了一会儿,最终选择了给苏春媚打电话,但她同样没接,这会儿估计正在护七。 他看向一旁专注于论文的周启洁,她应该一时半会儿不会知道这件事。 曾砚昭只好把这则新闻进行收藏,预备随时关注新闻的后续,希望心里的预感不要成真。 但到底,是有一个人死了。曾砚昭摘下腕上的手串,默默盘着,心里念着《无量寿经》。 或许,那时在鲤城的机场,他不应该那么急着念《无量寿经》才对。落地以后,曾砚昭第一时间打开手机的网络查看那条新闻的后续,心里出现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个。 可是,无论是怎样的念头,在王译旬的死讯面前,似乎都已经不值得追究了。 新闻报道称,警方通过死者身上的佛手串得出了死者有可能是信女的信息。但鲤城的佛寺院众多,一一寻访难度很高,最终警方是使用现代的手法,通过面部识别匹配公安系统内的记录,确认死者的身份。 恋耽美 风幡(36) 死者王某旬,女,四十七岁,在禄圆山常觉寺担任志工。记者了解到,目前常觉寺正在举行禅七活动,关于死者的情况,寺方暂时没有任何回应。 曾砚昭带着满腹的心事离开了机场的航站楼,途中,他时而留意这三个学生的情况,见她们交谈甚欢,聊的都是这个周末要去哪里玩,像是决心把常觉寺的生活抛到脑后。 看来,她们没有人知道在鲤城发生的这桩命案。曾砚昭怀疑,她们的手机里纵然安装了新闻APP,地点定位也始终没有改为鲤城,所以才会毫不知情。 不知情也好。他们和王译旬的最后一面,闹得并不愉快。这件事,周启洁不知道是最好的。 曾老师,我们商量着晚上去尚仁里那边吃烤串,你也一起吧!高填艺高兴地邀请道,我们烤点儿豆腐啊、土豆啊给你吃。 曾砚昭回头看向汽车后排的三个姑娘,说:不了,你们和朋友约了一起去吧。我晚上有事。 郭青娜问:一回来就要工作吗? 哎,不是。周启洁扯了扯她的胳膊,虽然是凑在她的耳边说话,声音却是刻意地没有压低,我昨晚听说,郁弭从常觉寺辞职了。现在搞不好,就在曾老师的家里等他了吧! 曾砚昭没想到她才离开寺院,就这么口无遮拦,登时愣了一愣。 高填艺听了,阴阳怪气地哦了一声,开起老师的玩笑同样毫无顾忌。 郭青娜却呆住,茫然地问:曾老师和郁弭? 你不知道?高填艺惊讶道,天啊,他和郁弭。你不觉得很般配吗?都是有才有貌的。 她皱眉,置疑道:郁弭有才吗? 周启洁笑说:不是那个才啦。郁弭很有钱,又大方,这回我们修寺院,他捐了好几十万呢。 郭青娜听罢全然没表现出惊喜,而是淡漠地说:我知道。只差没说那句,那又怎么样呢? 她的无动于衷,让本来聊八卦聊得高兴的高填艺和周启洁都哑口无言。 曾砚昭回头,正好见到周启洁忐忑地观察自己。他什么都没说,拿出手机,打开微信,给早已到家的郁弭发了一条信息:现在正在回去的路上。 三个学生住学生宿舍,曾砚昭的家也在蓟大的校园里。曾砚昭原本打算先去办公室一趟,但王译旬的死讯令他没有工作的心情,他想着早点儿回家,和郁弭见面。 这么一来,曾砚昭就不和她们三个在同一处校门下车。 出租车的司机把学生送到北门以后,又绕了路,把曾砚昭送往西门。这里距离教职工的住宅区近,曾砚昭下车后,只需要走不到五百米,就能到家。 远处传来下课的铃声,曾砚昭拖着行李箱往家的方向走。 路旁的月季花开得极好,每一朵都娇媚可爱。 空气闷热,天上的云层很厚,似是很快要下雨的模样。 曾砚昭走到自家楼下,抬头望向三楼北面的那扇窗户。他在离家前,把家里所有的门窗都关得紧闭,还把原本摆在窗外铁艺栏杆上的那盆芍药搬到了楼下。 现在,那扇窗户打开了。 曾砚昭走进步梯楼,没有上楼,而是敲了敲一楼那户人家的房门。 不多时,门打了,应门的老人家见到他,惊喜地笑道:曾老师,您回来啦? 嗯,蒲老师,您好。曾砚昭礼貌地问候。 快、快,进家里坐。她连忙招呼道。 不用了。谢谢。曾砚昭忙说,我来拿我那盆芍药。 哦!好。她在门边踟蹰了两步,那,您到外边去,我从院子的栏杆那儿递给您。 曾砚昭正是这么打算的,说:好。谢谢您。 第59章 杂念和妄想9 唯一的一把钥匙,曾砚昭已经给了郁弭。当他手中捧着一盆芍药,站在自己的家门外,这感觉非常奇异,像是一场梦一般。 原来,家里有一个人给自己开门,哪怕没有钥匙也能回家,是这种感觉。曾砚昭在门口独站了片刻,竟有些舍不得敲门。 不料,没多久,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曾砚昭惊讶地看着开门的郁弭,后者对他笑,说:你的钥匙在我这里,你忘了? 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曾砚昭进屋,把芍药暂时放在鞋柜上。 我听见你在楼下和邻居说话的声音了,刚才我在窗户旁。郁弭站在玄关,看他换鞋,我还纳闷,你怎么还没上楼呢。等了好久。 好久?曾砚昭换好了鞋,对他笑了笑。 看见曾砚昭以后,郁弭再一次意识到自己此时此刻在曾砚昭的家里。这个家和它的主人都出现了,这令郁弭有些慌张。他不好意思地笑,问:这盆花,放哪里?说着,已经把花盆抱起来。 在北面书房的铁艺栏杆上,那儿能淋着露水。曾砚昭从郁弭的手中拿过花盆,往书房走。 没有想到,他才走两步,就看见客厅的餐桌上摆了几样菜肴,连碗筷都准备好了。他不可思议地看向郁弭,只见后者笑得腼腆,挠着脸颊,说:我没什么事做。想你回来的时候也是傍晚了,干脆做了饭。在寺里,差不多也是这时用药石的。 这话让曾砚昭想起了他们还在鲤城时,调笑说过的约定。没有想到,郁弭真是在家里做着家务,等他回家。 假如以后郁弭不回常觉寺当志工了,他留在析津,要做什么工作呢?曾砚昭想不出来。 他把芍药放在窗外,看着可爱的花苞,忽然想:就算郁弭不出去工作,他的年薪也能让两个人好好过活,既然如此,郁弭留在家里也挺好的。 这想法才从曾砚昭的心里冒出来,就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他想起了那个叫做叶懿川的人,不由得回头去看郁弭。 郁弭始终乖觉地跟在他的身后,突然间曾砚昭慎重地打量自己,顿时紧张,问:怎么了?难道,你在家里住的时候,晚上也只吃粥? 真奇怪。曾砚昭忍不住皱起眉头,探究地观察他。他的长相虽然秀气,但身材确实又高又大,身上的肌肉健美,全然没有弱不禁风的样子。可是,为什么还是会令人产生养他的念头呢? 怎么了呀?郁弭被他看得后背发毛,强笑着上前,拉他的手晃了晃。 啊,没什么。曾砚昭为自己突然出现的想法暗自羞愧,问,饭菜都是你做的? 郁弭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老实承认道:没有。我只做了一个西红柿炒鸡蛋,西红柿和鸡蛋都是在旁边的小超市里买的。其他的,连米饭,都是叫的外卖。 曾砚昭惊讶于他竟然一点也不邀功,忍俊不禁。他捧起郁弭的手,看了看。 嗯?郁弭不解。 除了西红柿炒鸡蛋,你还会做什么菜?曾砚昭问。 他窘然,想收回手,又舍不得,说:顶多还有个韭菜炒鸡蛋吧。我不会做饭,其实。 曾砚昭见他面红,轻声说:我也不会。 郁弭吃惊地看他,不过自己仔细一想,也能想通。曾砚昭从小在寺里长大,寺里有大寮,伙食有人管,后来他辗转于各个学校,学校里都有食堂,他当然也不需要开伙。 难怪,你家里连米都没有。郁弭说着,反握着他的手,低着头揉了揉。 曾砚昭沉默看着他细细地揉着自己的手指,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他的掌心厚实而温热,过了没多久,曾砚昭觉得自己的手有些烫了。 啊,你的行李。郁弭猛然想起这件事,连忙放开他往外走,行李是放进卧室里吗? 曾砚昭靠在门框上,说:嗯,暂时放卧室里就好了。 郁弭把行李箱放进卧室后,没多久,就出来了。他看见曾砚昭靠着门,样子分外悠闲自在,忍不住上前抱他,把他逼到门上。 曾砚昭从他走过来的时候就有了预感,靠着门,笑问:嗯? 他腼腆地抿了抿嘴唇,说:没想到,你家居然在学校里。这里好清净。 你喜欢吗?曾砚昭问。 嗯。郁弭点头,只觉得曾砚昭的眼睛似乎有什么魔力,他看着看着,就忍不住想靠近、想下旋,我是中午到的。中午我睡了你的床。 曾砚昭眨了眨眼。 然后,我怕衣服脏,弄脏你的被子。所以他舔了一下嘴巴,我把衣服脱了。 闻言,曾砚昭蓦地红了脸。他避开郁弭的目光,想了想,小声问:都脱了? 其实没有。不过,回答以前,郁弭决定说谎:嗯,一丝不挂。 曾砚昭轻咳了一声,不知是不是郁弭的呼吸呼到他脸颊的缘故,热得慌。 啊曾砚昭的大脑空白,又觉得得回应,于是只轻轻地发出了一个简单的音节。 郁弭见曾砚昭始终不抬头,脸却红得像是他刚才买的西红柿似的,心底不由得焦急。 晚上郁弭低头,试图离他更近一些,可以一起睡觉了吧? 曾砚昭的脑子太热了,像是有一团浆糊。他含糊地点头,说:啊,嗯。 他越是这样,郁弭越是紧张和迫不及待,又改口说:吃过晚饭? 曾砚昭晃了一下神。他看向郁弭真挚而炽热的眼睛,真恨不得立即吻住这张嘴。 然而,上午接收到的一些信息混杂在这份暧昧里,时不时在曾砚昭空白的脑海里泼上墨点。他抚摸郁弭的脸颊,不由得后悔刚才没有及时地制止这番情切。 郁弭看起来,对鲤城的新闻一无所知。曾砚昭反复地确认他的眼神,欲言又止。 一分钟前的曾砚昭,害羞得不得了,也可爱得不得了,可是,郁弭不知道他在这一分钟里想到了什么,为什么脸上忽然就流露出忧郁和担忧? 这不只是往郁弭的心头浇了一盆冷水那么简单,郁弭忐忑地问:怎么了? 曾砚昭张了张嘴巴,低头叹了口气,说:王师兄死了。 一瞬间,像是有一道雷在郁弭的大脑里打响。他懵住,半晌,讷讷地问:谁?王译旬师兄吗? 终于能把这件事告诉某个人,这种轻松让曾砚昭释然,同时又对郁弭感到抱歉。 他点了点头,说:对。警方在海边发现一具无名女尸,调查过后,知道是她。 第60章 杂念和妄想10 听说了王译旬去世的消息,别说是鱼水之欢,就连晚饭,郁弭也没有了吃的胃口。 二人坐在餐桌前,郁弭虽捧着饭碗,眼睛却盯着手机里的新闻看。 原来,曾砚昭居然是通过手机里的新闻APP得知的这一消息。假如他和其他人一样,没有留意这条新闻,那么他们要到什么时候才知道王译旬出事了?而常觉寺呢? 新闻这里说,警方联系了常觉寺,可是寺方的回应很简单。郁弭读着新闻的内容,寺方回应,最后一次见到王译旬的时间是前天中午。就这样,没了。 说完,他气愤地拿起筷子,想要夹菜,却没有一样想吃的,于是闷头扒了两口米饭。 曾砚昭记得那天下午,郁弭和其他寺里的人找寻王译旬的模样。直到他们要回析津,郁弭依然对那件事很挂心。他在气什么呢?曾砚昭说:她最后一次出现在寺院,的确是前天的中午。 新闻的内容已然让郁弭十分不快,没有想到曾砚昭的反应也是这样无动于衷。郁弭难以置信地看他,问:为什么要这样? 曾砚昭不解。 她在常觉寺,好歹当了几年的志工。前天她不见的时候,大家只找了一个下午,后来找不到,就算了。郁弭想在回想起来,很后悔自己也跟着放弃寻找,可是,他不明白为什么寺方好像没有一点悔意,现在又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曾砚昭问。 郁弭呆住了,他看得出来,曾砚昭确实不理解他的不满。一时间,郁弭觉得心里冰冰凉凉的。他沮丧地放下碗筷,困惑极了,他不明白,为什么温柔的曾砚昭可以在对待这件事情的时候,那么冷漠。 是谋杀,还是自杀。什么都不知道,不是吗?郁弭失落道,你们为什么能表现得,好像,人死了就死了呢? 他错愕,这才明白,原来郁弭从刚才开始,就已经在生他的气了。 你们该不会觉得,她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而已吧?郁弭猛地想起,佛教还有轮回一说。 曾砚昭同样放下碗筷,垂着眼帘,想了想,说:王师兄很在意罗汉殿的梭柱和伽蓝殿的斗栱,你记得吗? 他说话的声音絮絮的,让郁弭觉得像是在诵一段经文。 郁弭点了点头。 前些日子,周启洁的图纸和方案不见了。关于罗汉殿的。曾砚昭抬起头,告诉他,她怀疑是王师兄拿的,去找方丈对质。王师兄向方丈承认了自己的偷窃,可没有把东西还给周启洁。前天上午,我去找了方丈,当时方丈把王师兄叫来,周启洁也到方丈室去了。 听到这里,恐惧慢慢浮现在郁弭的心头。他屏住呼吸,认真听着曾砚昭说话。 那时王师兄把一个U盘给了周启洁,说东西都在里面。她问周启洁,能不能保留罗汉殿的梭柱,被周启洁拒绝了。说到这里,曾砚昭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郁弭听得哑口无言,刚才心中的怒火也被浇灭了。他像是站在被大火烧尽后的平原上,四顾茫然。他记得,罗汉殿的梭柱是王译旬的儿子设计的,她应该因为这份念想,才一直留在常觉寺。 把梭柱拆除,不仅仅是断了王译旬留在常觉寺的念想,连她留在世上的念想,也断了。 怎么会这样郁弭分不出此时的情绪是同情还是惋惜,那以后怎么办?周启洁要怎么办? 他记得周启洁是一个开朗又认真的女孩,假如她得知王译旬因为她的拒绝而投海,会怎么样呢?思及此,郁弭不由得紧张。 可是,他很快又想起曾砚昭和常觉寺那些人的反应。周启洁是在佛学院长大的,她会不会,根本不以为意,只觉得那是王译旬的尘缘尽了? 我没有把消息告诉周启洁,不知道她过后会不会得知。曾砚昭说道。 等等!郁弭睁大眼睛,周启洁拒绝王师兄的时候,在方丈室。当时住持也在,是不是? 曾砚昭哑然。 住持应该很清楚王师兄和那些梭柱间有机缘吧?既然这样,他肯定能猜到王师兄为什么投海,是吗?郁弭张大嘴巴,好不容易才继续说道,为什么寺方的回应还那么简单? 王师兄归寂的原因,相信警方会继续做调查。这毕竟是新闻报道,到底是不是前天上午发生的事导致了这场悲剧,只是我们的推测。换做是任何一个单位,都只能这么回应而已。曾砚昭说。 郁弭正在气头上,听到曾砚昭的分析,才意识到自己的确是反应过度了。确实,越是严肃的新闻报道,内容就应该越精确才对。 恋耽美 风幡(37) 可是,哪怕郁弭想通了这个道理,他还是没有办法表现得像曾砚昭这样平静。他无奈地呆坐着,依然没有胃口吃东西,见曾砚昭同样没有动筷,不由得愧疚,说:对不起。我实在吃不下了。你吃啊,别管我。饿着肚子不好。 我原本晚上也不怎么吃东西。曾砚昭淡淡地微笑,看了看满桌的饭菜,你要是不想吃了,我们可以把这些先收起来。等饿的时候再吃。 饶是如此,郁弭还是满心惭愧。他总觉得不应该把自己糟糕的情绪施加在曾砚昭的身上,偏偏又放不下心中的失望和郁结。 他低头咬着嘴唇,过了一会儿,说:砚昭,我觉得很空洞。佛门,修行,都是。你们要放下一件事情,真的好容易啊。这会不会就是佛所说的空呢? 闻言,曾砚昭错愕极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觉得,还不如当个俗人呢。信不了佛。郁弭说完,苦笑了一下。 隔着一张餐桌,曾砚昭面对着郁弭,忽然觉得自己十分幸运,能和他同在一张桌子旁吃饭。 为什么要信佛?曾砚昭问完,见郁弭一脸茫然,解释道,佛性是要靠悟的,靠信永远得不了道。从前也有得道的大德,连经书都没有读过。禅宗唯一的信仰是自心,你一直很顺从于自己的内心,已经比很多寺里修行的人,也比我,强很多了。 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他,郁弭听得呆住,忍不住怀疑这是不是曾砚昭胡乱编出来的安慰。偏偏,曾砚昭不会说谎。 你刚才说的话,让我领悟了很多。曾砚昭充满善意的目光中,隐约透露出些许崇拜,我也是因为这样,才喜欢你的。 第61章 杂念和妄想11 确认再吃不下东西以后,曾砚昭起身,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 郁弭自然而然地跟着起身,想着该帮忙,可是看见曾砚昭端起盘子的时候,心里莫名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安逸感。 他这才想起,原来自己从认识曾砚昭的那一天起,就从没有见过曾砚昭做事。在常觉寺,曾砚昭工作、参禅,哪怕是用斋或吃饭,也都显出一种绝尘的超然。 他的十指不应该沾染阳春水,郁弭的潜意识里一直这么认为,直到现在看见曾砚昭收拾餐桌,他才意识到原来曾砚昭尽管在家修行,但和自己一样,还是一介凡人。 过去,面对曾砚昭的时候,郁弭总时不时地联想到大殿里的菩萨。不过,有哪个菩萨会洗碗呢?曾砚昭,到底只是曾砚昭。 郁弭曾经害怕打扰曾砚昭的修行,仿佛只要让曾砚昭做一点点普通人都会做的事,也算是扰了他的清修。 可是,现在他不得不承认,他真的贪心,也真的庸俗。他好喜欢看曾砚昭做事。 曾砚昭只是把他们没有吃完的米饭匀在同一个碗里,用保鲜膜盖上,留作下一顿,郁弭也觉得他的这一系列动作做得特别优雅,美得他目不转睛。 剩饭剩菜全放进冰箱后,曾砚昭把两副碗筷放进水池。他打开水龙头,很快发现郁弭正靠在冰箱旁看着自己,眼神似是痴然,看得他很不好意思,问:怎么了? 原来你会洗碗。郁弭脱口而出道。 闻言,曾砚昭哭笑不得,说:为什么不会洗碗呢? 不是那个意思他挠挠脸颊,我没见过菩萨洗碗呢。 我不是菩萨呀。曾砚昭好笑,再说 郁弭见他的话说到一半,脸颊隐约泛红了,只顾低头洗碗,忙问:再说什么? 没什么。曾砚昭摇头,心说他怎么不想想自己一天到晚惦记的那桩事?他还能对菩萨想那些吗? 他不愿意说,郁弭固然可惜,可看他擦碗的样子,心里还是愉快。 晚上能一起睡了,好开心。郁弭的头歪靠在冰箱上,想起王译旬,又皱眉道,可现在,是不是不应该开心呢? 曾砚昭猜他是想起了王译旬,心中惋惜,说:没什么不该的。 只是两副碗筷,曾砚昭很快就洗好了。随着他往客厅走,郁弭跟着他,两人一同在沙发坐下。 郁弭想了一会儿,说:我家从前住在村里,很穷。小的时候,我生了一场大病,治病得花很多钱。我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爸妈为了给我治病,把姐姐卖给别人做童养媳。后来,大妈知道了,把姐姐从那家人的家里抢了回来,还找我爸妈算账。她和我妈在院子里打了一架,我爸劝架劝得及时,没打成头破血流。但是我姐在那以后,还是和我爸亲,她不喜欢她的妈妈。我妈说,是因为大妈靠坐台和出台挣钱。那一连串的事,我算是受益者。可是,我对大妈,没什么愧疚感。单就我爸妈为了救我,卖掉我姐这件事而言,我也不感激他们。 他的过去,曾砚昭已经从那个叫做梁成轩的口中听说。曾砚昭很意外他会再度说起,而且说得那么突然。 曾砚昭沉吟片刻,说道:过去的事,只留在人的记忆里,成为杂念。而未来的事情,没有人能断言,只是妄想。所以,专注于当下,我们的心自然就能获得平静了。 郁弭认真体会着他说的话,注视他的双眼时,那浅浅的、流动的光,柔美而恩慈。郁弭看得有些发痴,险些回不过神。他不好意思地笑,点了点头。 砚昭,能和你说话,真好。郁弭发自肺腑地说道。 曾砚昭有些惊讶地挑眉,微笑说:我也喜欢和你说话。 郁弭腼腆地笑,看向电视机旁边的那两桶猫粮,问:你家没有养猫,为什么备了这么多猫粮呢? 闻言,曾砚昭随着他看的地方望去,说:学校里有猫。每天,傍晚吃完饭,要是有时间,我会出去走一走,散散步。顺便带些猫粮给那些流浪猫吃。 这就是曾砚昭在学校时的生活。郁弭听得神往。 现在还早,一起出去散步吗?曾砚昭问。 郁弭却怔了一怔,问:在你们学校里? 嗯。他理所当然地点头,起身走向电视机,从柜子的抽屉里拿出两个不锈钢的饭盒,往里面倒猫粮。 郁弭喜欢听他说在学校怎么生活,也希望可以加入进他的生活里。但是,当他那么自然而然地相邀,郁弭诚惶诚恐、受宠若惊。 学校毕竟不是寺院,校园里人来人往,那么多学生和老师。他们说不定还会遇见曾砚昭的同事或朋友,明明知道这才是真真正正的曾砚昭生活的世界,当它摆在面前,郁弭却因为太过惊喜,反而有些胆怯了。 曾砚昭装好了猫粮,仍没有听见郁弭回答,回头奇怪地看他,问:不想出去散步? 不是。很想。郁弭连忙起身朝他走。 曾砚昭没料到他会走得那么近,近得彼此的距离只差一个拳头。他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好笑道:怎么了? 哦,没。郁弭也意识到自己的冒失,说,我太高兴了。 他更觉得好笑了,说:一起散步,也这么高兴吗?之前不是常常一起散步? 但毕竟是在寺里,或者在后山啊。郁弭低头解释,在校园里散步,人很多,不是吗? 曾砚昭想了想,说:这个时间点,还好吧。学生们差不多也该去上晚课了。 郁弭真不知他是太坦率还是装糊涂,一时气馁,但这份对昭然于世的期待还是被他郑重收藏。他接过曾砚昭手里的饭盒,沉甸甸的,说:那去散步吧。 嗯。这个给你,饭盒装里面。曾砚昭给他递了一个袋子,转身往厨房走,我把垃圾收拾一下,顺道拿出去扔。 他又做事了。郁弭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身影,很快,连步伐也跟过去。 曾砚昭蹲在地上,将垃圾桶里的垃圾袋收口,回头又见他站得十分近,苦笑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趁他还没把垃圾拎起来,郁弭放下手中的猫粮,弯腰抓住他的胳膊,才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就忍不住往他的嘴上亲了又亲。 曾砚昭始料未及,两三下就被亲懵了。他眨巴着眼睛,还没说话,就被郁弭抱进怀里。 这让曾砚昭更加不明所以,但郁弭怀中的热度和力量都非常真切。他感受到郁弭的依恋,不由得微笑,问:是出去散步,还是留在家里? 听罢,郁弭的胳膊僵了僵。他依依不舍地放开曾砚昭,反复思考过后,终于做决定:先去散步吧。 曾砚昭忍俊不禁,刮了一下他的鼻子,说:傻瓜。 第62章 系铃人1 余晖在黄昏之后散去,夜色没有完全降临。淡淡的雾色笼罩在郁郁葱葱的校园里,校道上骑车或行走的路人也像是水墨画中轻描淡写的几笔。 蓟都大学有百余年的历史,这里许多建筑和草木,在建国以前就存在了。加上夜露深重,灯光昏黄,走在校道上,郁弭恍惚间竟有些没有离开禄圆山的感觉。 不过,每次他产生这样的错觉,幻境都会被过往行人的自行车铃声或者话语声打破。原来,这就是曾砚昭每天生活的地方,郁弭只消想到这一点,就算只是与曾砚昭并肩走在人行道上,也觉得无比的安逸和幸福。 你会一直在这里工作吗?过了一会儿,郁弭问。 曾砚昭想了想,回答说:没什么意外的话,应该是吧。 意外?他不解。 比如说上层领导安排的工作调动,或者,你想去别的地方生活,我就会做别的考虑。曾砚昭微笑说。 后半句,让郁弭的心咯噔了一下。他一时急切,问:假如我想去别的地方生活,你会跟我走?从蓟大辞职? 他理所当然地点头。 郁弭的呼吸顿时停滞了几秒钟,待憋红了脸,讷讷地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曾砚昭奇怪道,如果你选择去别的城市发展,我却留在这里,我们怎么在一起生活呢?难不成你不想一起生活,或者认为没必要? 不、不。他忙不迭地摇头,心砰砰地跳,和这安静的校园相比,显得那么慌乱。他抿了一下嘴唇,说:我只是觉得你的决定做得很轻松,这毕竟是一份很不错的工作。 曾砚昭不以为然地摇头,说:只要不偷不抢,没有触犯法律,所有的工作都一样。在我看来,没有区别。教授这称谓,不特意说出来,没人会知道。至于收入,钱少有钱少的过法,我不追求荣华富贵的生活。 经他这么说,郁弭确实发现他的物欲很低,从来没有看见他对生活质量有过更高的要求。 见郁弭若有所思,曾砚昭忽然想起他们的确没有讨论过各自想要的是怎样的生活。如此一来,他刚才所说的,只是一厢情愿。 曾砚昭问:你呢?你希望过怎样的日子? 我无所谓。郁弭满不在乎地笑了一下,想了想,嘟哝说,我有的是钱。 闻言,曾砚昭错愕,继而扑哧笑了,说:我还不知道你究竟多有钱呢。 他耸肩,说:你每天只吃素,晚上只喝粥,衣服起球了、冒出线头了也不一定换。照你这过法,我们俩就算整天待在家里,什么都不做,钱放在银行里做理财,活到九十岁都不会坐吃山空的。 这话说的,好像对他的生活习惯有几分嫌弃,不过曾砚昭却听出些带着宠溺的无可奈何。他忍不住笑,说:不可能整天待在家里的。 所以嘛,不用担心钱的问题。郁弭晃了晃脑袋。 曾砚昭歪头看他,说:既然这样,以后你做什么打算,我跟着你就行了。 这话题毕竟是郁弭先带起来的,不料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这个地方。郁弭听罢怔了一怔,为自己暂时还没有打算感到惭愧,但同时又觉得哪怕停滞不前,也挺好的。 我才第一天和你住,打算什么的,过些日子再说吧。郁弭耍赖道。 曾砚昭从没有要问出个所以然的念头,只当是闲聊,点了点头。 走着走着,路灯点亮的盏数越来越多,树丛和树荫都在灯光下泛着青绿色。 依稀可见蚊虫飞舞的身影,有飞蛾在灯下乱撞,空气间似乎能闻见雨水沁润泥土的味道。像是要下雨了。 他们来到曾砚昭平常喂猫的花坛旁。 郁弭远远地就看见有一双发光的眼睛隐在夜色之中,亮得渗人,却看不清猫的模样。 忽然,那双眼朝他们走近。 郁弭可算看清这是一只通体黑色的长毛猫,毛茸茸的,像是一个黑色的球球。他顿时又惊又喜,赞叹道:好可爱!说着,他连忙从袋子里掏出装满猫粮的饭盒,还没来得及放下,就看见那只黑猫一骨碌躺倒在地,在他的脚边翻了又翻。 太可爱了!郁弭连声称赞,全然没顾上问问曾砚昭,自己已经蹲下,把饭盒打开,放在黑猫的身旁。 它叫煤球。曾砚昭说着,在郁弭的身旁蹲下。 煤球并不急着吃饭,而是一个鲤鱼打挺起身,走到曾砚昭的面前。曾砚昭才伸手,它就用脑袋往曾砚昭的掌心里蹭了又蹭。 你绝育了是吗?哎呀。曾砚昭揉着它被剪掉一角的耳朵,那你要少吃点儿,不然就越来越胖啦。 郁弭是第一次听见曾砚昭用这种哄小孩儿的语气说话,轻轻软软的,听得他的心仿佛能揉出水来。 只是听曾砚昭说几句话,郁弭就感觉心脏砰砰跳得厉害。他忙趁曾砚昭不注意的时候,做了几个深呼吸,把饭盒里的猫粮往盖子上倒。这么一来,两个饭盒全都一分为二,变成了四碗猫粮。 没多久,从四面八方陆陆续续来了六只猫,全围在他们的身旁。有的一来就直奔饭碗,埋头干饭,有的娇声娇气地向他们打招呼,等着被他们摸过以后,才颇有礼貌地把猫粮一颗一颗从碗里叼出来,放在地上吃。 这些猫里有四只是长毛猫,另外两只短毛的,都是圆脸,外貌看起来和常觉寺的猫大不相同。 郁弭仔细欣赏着,说:煤球长得和寺里的小黑有点儿像,不过它的毛比小黑长。北方很多长毛猫啊,脸盘也都大大圆圆的。 嗯,我也觉得小黑和煤球像。曾砚昭说着,用指尖挠了挠煤球的头顶。 正在干饭的煤球抬头舔了舔他的手,继续干饭。 郁弭看得心尖似是也被那长满倒刺的小舌挑了一下般,他斜眼看向曾砚昭,正要说话,他们身后就传来打招呼声。 曾老师?一个年迈的声音愉快地问候道,您回来了? 曾砚昭回头一看,见是两年前从文学系退休的徐教授,起身打招呼道:徐老师,晚上好。我中午回来的,忘了告诉您。 呵呵,不打紧。她笑眯眯地说,你出差辛苦了,我看,都晒黑了。 曾砚昭和她在工作上没有联系,是因为喂猫认识的。 他来蓟大工作以前,一直是她喂这附近的猫。曾砚昭来了以后,傍晚散步经过,看她喂过几回,彼此渐渐就熟悉了。 恋耽美 风幡(38) 两年前她跌倒住院,拜托曾砚昭接替这份工作,从那以后,这些猫就一直是曾砚昭喂着。之前,因为要去鲤城出差,他不能来喂,临走前把这件事告诉了徐教授。 这位老人家慈眉善目,看起来和曾砚昭十分熟悉,郁弭在一旁看着,不禁好奇。 不料,老人家对他也是好奇的,与曾砚昭寒暄了几句后,问:这位是? 郁弭顿时紧张,不自觉地把腰挺直了些。 哦,他是我曾砚昭看看郁弭,在脑海里找了一个准确的措词,爱人。 闻言,郁弭惊得屏住呼吸,好不容易才没将震惊的神情流露,却抑制不了疯狂加快的心跳。面对老人家错愕的表情,他费力地扬了一下嘴角,低头彬彬有礼地问候道:您好。 哦。她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仓促地笑了一笑,您好。 因为紧张,郁弭仍是不自觉地抿起唇。 徐教授仰着头,好奇地打量了他一会儿,转头对曾砚昭微笑,夸赞道:长得很帅气呢,一表人才。和您很般配。 曾砚昭听完笑了笑,看郁弭呆得像块榆木似的无动于衷,既疑惑又困窘,只好独自回应老人家的夸奖,说:谢谢。他人是蛮好的。 第63章 系铃人2 郁弭以前从来不敢想象,有朝一日,会有一个人,能够那么自然地在大庭广众之下以爱人的身份把自己介绍出去。 他小的时候生活在农村和县城,那里的很多人,别说认可同性恋,连这个世界上存在同性恋团体,大概都不知道。 后来到了城里,去了析津,他在会所里打工,出入那里的客人非富即贵,金钱使他们模糊了很多限界。同性恋也好,异性恋也罢,在他们眼中似乎都是一场游戏,有些人甚至希望人多一点,才够热闹、刺激。 然而,即便如此,游戏依然是游戏,认真不得,所以郁弭从来没有见过有哪个男宾客会承认身边的男人是恋人。依附者,有很多名称,少爷、宝贝、朋友、小孩儿永远不会有人考虑正式的名称。 郁弭在不久前,还在常觉寺里被人质疑过同性恋的身份。没有想到,当他跟着曾砚昭回到析津,居然在第一天就听见后者向同事介绍,他是爱人。 尽管曾砚昭过后没有郑重其事地补充些什么,但郁弭从他理所当然的语气里,毫不怀疑,哪怕现在他们仍在常觉寺,一旦有人用同样的问题问曾砚昭,他也会这么回答。 原来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人啊。他不是因为有权有势,有很高的社会地位,所以才理直气壮地坦然自己与众不同的身份。他的眼中没有与众不同一说,只有他们彼此。 他的坦诚如此纯粹,令郁弭觉得他们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他们泯然于众人,关于他们的一切,全不值得说道,所以就算随口说起,也不需遮掩。 郁弭就这样怀揣着满心的感动和领悟,陪曾砚昭走完了剩下的路。 待到夜色愈发深了,地热也散了,远处传来学生们下课的铃声,曾砚昭说,时间晚了,就这么走回去。 曾砚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自从和徐教授见过面以后,郁弭的心情看起来一直很愉悦。 郁弭时不时地看他,眼睛里有浓情蜜意,看着也似有满腔的话语,但是每次曾砚昭回视他,他都是笑着摇头。 曾砚昭既纳闷又无奈,只好任他这么看着。 回到教职工的住宅区附近,路上没了学生,郁弭忽然牵起了曾砚昭的手。 他的掌心很热,不知是不是走过路的缘故。曾砚昭和他拉着手走,看着他们二人留在地上的影子,想到他们以后大抵也能这么牵手走下去,心里十分欢喜。 既然曾砚昭表现得那么坦率和自然,郁弭也不愿意表露得大惊小怪。偏偏就算他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这很平常,他们只是一对平常的恋人。可光是恋人本身,就已经让他心动不已。 郁弭懊恼于自己的修行不够,怕自己在曾砚昭看来像个一惊一乍的小朋友,只好强作镇定。 回到了家,郁弭把装饭盒的袋子挂在门后,问:那两个饭盒,明天早上去拿? 嗯,我明早去经行,顺便拿回来就好。曾砚昭出了些汗,拎起衬衫的衣襟抖了抖,看见郁弭的额头上也有汗,说,我把空调打开吧。 啊,好。郁弭见他四处找遥控器,好奇地问,你夏天待在家里,不开空调吗?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不怎么开。有时候从外面回来,确实热,但心静了自然就凉了。 这话如果郁弭听别人说,肯定会哈哈大笑,但是曾砚昭这么说了,他心里只有佩服而已。他想了想,说:寺里的师父们,夏天也是穿着百衲衣。鲤城的夏天有将近四十度。修行的人,真是厉害。 曾砚昭打开空调,听完笑了,问:凉快点了吗? 郁弭笑着点头。 那我先去洗澡。曾砚昭放下遥控器,说完往卧室走。 听罢,郁弭愣住了。他的目光追着曾砚昭的背影,看见卧室的灯打开,不由自主地走过去。 曾砚昭从衣柜里找出换洗的衣服,很快就发现有一道目光在门边,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他哭笑不得,转头问:哎,你打算往后天天都这么盯着我看吗? 郁弭被他问得发窘,想了想,问:不能这么看吗? 曾砚昭听完更加无奈,放弃道:好吧。那你多看看,看腻了,自然就不看了。 不会的!郁弭不假思索地否认。 这声音利落干脆得把曾砚昭吓了一跳,眨巴着眼睛看他,末了仍是无可奈何地笑了。 好吧。曾砚昭决定给他找点事情做,免得他这么无所事事地跟着,家里一直是我一个人。枕头,我平时也只用一个,还没来得及买新的。好在柜子里有一个荞麦枕,我夏天的时候用,去鲤城前没拿出来。你把枕头和枕巾找出来,晚上也好睡觉。 啊,好。郁弭讷讷地点了头。 曾砚昭好笑地看他一眼,往卫生间去了。 他走以后,郁弭看向卧室里的床。 这床只有一米五宽,浅色条纹的被子平整地铺在床上,看起来十分素净。 白天,郁弭刚到这里的时候,家里所有的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所以就算曾砚昭最近不在家,家具依然一尘不染。 他掀开被子,轻轻碰了碰那个软绵绵的枕头,想了想,先把枕头往右侧放一些。 曾砚昭说的荞麦枕放在哪里呢?郁弭打开衣柜,面对里面叠放整齐的衣物,忽然发现自己的意识全不在这件事情上。 他深吸一口气,确认自己一秒钟也不想继续忍耐了,转身快步往卫生间走。 隔着门,郁弭依稀听见门内传来水声,想到里面的光景,他敲了敲门。 头两声,他敲得很轻。可是听见里面的水声停了以后,他忍不住敲得重了一些,喊道:砚昭! 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一团团热气从半掩的门里涌出来,扑在郁弭的脸上。他在渐渐消散的雾气中看清曾砚昭错愕的脸,不待后者说什么,不由分说地挤进卫生间里。 曾砚昭惊诧不已,可因为是郁弭,又没想过拒绝,只得在他推门进来时步步往后退。 转眼间,郁弭背手关上了卫生间的门。 曾砚昭只在腰上裹了浴巾,见他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心愈发慌乱。 卫生间里的水蒸气很重,曾砚昭白皙的皮肤泛着柔滑的光泽,加上他紧张,脸颊上透着春桃一样的红,看得郁弭几乎发晕。 那个徐教授说的没有错,曾砚昭是有些晒黑了。不过不大明显,微弱的色差反而显得他健康又真实。郁弭舔了舔嘴唇,问:你为什么要那样告诉徐老师?说我是你的爱人。 曾砚昭没想到他在这时问起这个问题,蒙了一下,答说:你本来就是我的爱人,不是吗? 哦。没来由的,郁弭顿时惭愧,撇开脸。 曾砚昭趁着这时上前,把他往外推,说:好了,你出去吧。 这一推,把郁弭推醒了。他站定脚跟,拒绝道:我不。 曾砚昭惊奇得睁大眼睛,转而皱眉道:你不乖了,啊? 郁弭握住他推过来的手,嘟囔道:乖有什么用?又没肉吃。 闻言,曾砚昭愣了,呆呆看着他。 既然话都说到这里了,郁弭更是打定主意不能出去。他反握住曾砚昭的手,贴到他的耳畔,说:我想和你做爱人之间会做的事。 曾砚昭听得心跳如雷,明明衣不遮体,还是觉得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热辣得难受。他吁了口气,说:可以,但是现在 话没说完,郁弭的手已经隔着浴巾抓住了他。他的心因而漏跳了一拍。 这一拍的心跳,被郁弭吮着他的唇瓣,吞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本周五此处不更新,啾咪。 第64章 系铃人4 窗外的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分外欢快。 郁弭抱着被子,在床上辗转几回,被鸟儿的叫声吵醒。 他睁开眼,看见床的另一半空空如也,顿时愣了一下。 他蓦地起身,发现自己的衣服不知何时已经被曾砚昭叠放整齐,放在床尾。他手忙脚乱地起床穿衣,隔着门朝外喊:砚昭?砚昭! 门外静悄悄的,没有声响。 郁弭管不了许多,才穿好裤子就打开门。 面对空荡荡、静悄悄的客厅,他呆住了。 房子不大,郁弭很快就转了一圈,在玄关找不到曾砚昭的鞋,终于确认曾砚昭出门了。 这才几点走了这么几步,郁弭浑身冒汗。他回到房间,拿起手机一看,才是早晨六点钟。可恼的是,他居然连曾砚昭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出门的都不知道。 一时间,内疚、惭愧全涌现在郁弭的心里。他懊恼极了,急忙给曾砚昭打电话。 没有想到,来电铃声竟是在家里响起的。 郁弭发现曾砚昭把手机留在桌上,登时木然。 他看见桌上摆着一个锦囊,那是曾砚昭平时用来收纳手串的。现在,锦囊空了,看来曾砚昭是戴着手串出去了。 郁弭这才想起曾砚昭说过,留在花坛那边喂猫的饭盒,等到早上去经行时取回来。 所以,曾砚昭是一大早出门经行了吗? 郁弭错愕得脑袋泛空,过了几秒钟,回过神,顿时啼笑皆非。 曾砚昭他怎么可以昨晚他们明明郁弭仍记得他喊疼、喊累时委屈巴巴、楚楚可怜的模样,结果他竟然可以在一觉醒来以后,若无其事地出门经行? 郁弭不知道自己应该笑谁才合适。他疲乏地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 想到曾砚昭在他怀中,眼底衔着眼泪忍耐的模样,郁弭的心脏就开始扑通扑通地剧烈跳动,满心欢喜,皮肤好像也开始升温。 但此时,曾砚昭却不在了。思及此,他又不免觉得自己痴得像个傻子,像只会用下半身思考的禽兽。如果真是禽兽呢?所以,那时曾砚昭才会用满是怨怼和委屈的眼神看他,像是责备他为什么不像平时那样听话。 真若如此,仿佛也没什么不好。郁弭终是痴迷于与曾砚昭纠缠,忍不住认为,只要曾砚昭是真心待他,将他看做是什么,他都乐意至极。 真是疯了。 果真,对曾砚昭的渴望,并不止是只要他们发生了关系就可以。那竟变成了更加不可以。 既甜蜜又懊恼,郁弭抓乱自己的头发,起身去厨房,倒了一杯冰水,喝下以让自己冷静一些。 曾砚昭没带手机出门,他们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呢? 郁弭的脑海中全是曾砚昭,一时一刻也离不开。他放下水杯,进了洗手间,匆忙地洗漱,心里想着要马上见到曾砚昭才行。 晨光熹微,校园中已有不少学生骑着自行车赶往食堂、教学楼。熙熙攘攘的热闹,令这个清晨充满生机。 晨雾还没有完全散去,薄薄一层,穿透树荫的阳光仿佛带着柔软的滤镜。校园里的每一处,都像是被柔化以后的油彩画,明明有熙来攘往,同时又格外平静。 郁弭独自走在校道上,照着走过一回的记忆,去昨晚喂猫的地方找曾砚昭。 他终究是对大学校园陌生的,所以走在其中,有一种闯入了别人画作中的错觉。 走着走着,郁弭竟然看见有一只猫匆匆地从自己的身旁路过。 他认出这只猫,忙不迭地叫道:皂皂! 那是一只通体只有四只脚是白色的奶牛猫。闻声,皂皂停下脚步,回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郁弭心中一喜,连忙问:你见过曾砚昭吗? 皂皂定定看他,没做声,没回应,很快往前走了。 郁弭失笑,望着它越走越远,自己也继续前进。 没有想到,随着皂皂的身影越来越远,消失在路的尽头,郁弭竟然看见曾砚昭从远处走来。 他大喜过望,抬起手,险些脱口而出喊出曾砚昭的名字。 不过,只用这个动作,郁弭就引起了曾砚昭的注意。 曾砚昭惊讶地望着他,远远地对他微笑,快步走了过来。 郁弭立刻跑上前,从曾砚昭的手里接过他拎的袋子,里面装着两个空饭盒。 饭盒很轻,郁弭想了想,问:它们早上吃过了? 嗯。曾砚昭说,我用袋子装了一点过来,刚刚吃完的。 那些猫的吃相看起来虽是狼吞虎咽,但到底是猫,要把一顿饭吃完,也花时间。可见曾砚昭很早就出门了。 昨晚出门前纠缠着郁弭的那些心事,又再度使他纠结,算了,不说了。 听到他说昨晚,曾砚昭的心咯噔了一下,耳朵不自觉地热了。他在心里吁了口气,说:可以说的。 郁弭愕然,再提昨晚,也不知从哪里说起才好。他沉吟片刻,关心道:你还疼得厉害吗? 嗯。他轻轻点了点头。在那之后,曾砚昭总觉得合不上似的,明知是错觉,心里仍觉得臊得慌,十分难受。 郁弭看他面红了,既惊讶又心动,小心地探问:应该没受伤吧? 曾砚昭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说:没有。 嗯郁弭故作镇定地点了点头。俄顷,他见曾砚昭总沉默着,看不出是憋屈还是害羞,忍不住道:砚昭。 嗯?他转头。 郁弭抿了抿嘴唇,问: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不会。曾砚昭立刻否认,想起昨晚发生的事,他不由得微笑,我挺开心的。 见状,郁弭埋怨道:开心你还一大早就起床? 曾砚昭无辜地回答:这不是出来经行了吗? 亏他说的出来,两人昨晚亲热做爱,深夜才睡,他早晨不到六点钟就出门了。这换做哪个普通人听了,会觉得理所当然?郁弭既憋闷又好笑,说:哦,打扰你清修了。对不住。 他闷闷不乐吐出委屈的模样,像极了耍赖的小孩儿。曾砚昭看得又惊又奇,心想郁弭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呢?于是道:你现在开始耍无赖了? 恋耽美 风幡(39) 我没有。郁弭不甘心地说。 这一声否认,更像嘴硬的小孩儿了。曾砚昭无可奈何,偏偏又觉得有几分可爱,只得接受了。 俄顷,曾砚昭小声道:这两天千万不能再做了,太疼。 疼。昨晚郁弭听到最多的就是这个字。他苦笑,想了想,凑近他,轻声问:要是我帮你呢?用嘴。 曾砚昭听得打了一个激灵,急忙道:别说这个了。 他羞红了脸,郁弭却忍不住得意起来,一把将他搂进臂弯里,贴着他的耳畔亲了亲,笑说:委屈你了。 第65章 系铃人5 回家的路上,途径一个食堂,曾砚昭带着郁弭在食堂里买了早餐,两人一同坐在窗边的位置吃。 自从中专毕业以后,郁弭再没有回过校园。现在居然因为和曾砚昭一起住,不但住在校园里,还吃在校园里,郁弭真为这种境遇惊叹不已,但同时又有些无所适从。 这里,甚至不是一般的大学。 郁弭吃着普通的白菜鲜肉包子、喝着豆浆,看见陆陆续续有学生在食堂里出入。想到这些学生来自全国各地,高考时的成绩在各省市全是名列前茅,他们吃的东西和他现在吃的一样,郁弭的心里真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坐在对面的曾砚昭在校园里生活,像是如鱼得水一般的自在,郁弭却忍不住觉得自己和这个环境格格不入了。 等会儿,我先和你一起回家。曾砚昭吃完了小米粥,把饭卡放在郁弭的面前,晚些时候我有课,得去一趟,然后就留在教学区上班了。这张饭卡你拿着,学校里大大小小有十二个食堂或餐饮店,这张卡都能用,超市也可以刷饭卡。午饭你看看怎么解决,我就不和你一起了。晚上我们再一起吃饭吧。 面前的饭卡一看就是用过很长时间,不但边角有磨损,上面的图案也模糊变色了。郁弭听他这么说,顿时有种如梦初醒的感觉。 他满心高兴地能和曾砚昭同居,还在曾砚昭问他今后的打算时,说暂时不想考虑。可是,他居然没有考虑过曾砚昭是每天有工作要做的。当曾砚昭要工作的时候,他该做些什么呢? 真如之前所说的,在家里做家务,等着曾砚昭回家吗? 那样不是不可以,只不过郁弭看着面前的饭卡,一些不该有的回忆又回到了脑海中。每天以某个人为中心,无所事事,唯有等待着那个人。他真的要重新过那种生活吗? 曾砚昭发现郁弭居然盯着饭卡发呆,渐渐皱起眉头,不由得关心道:郁弭,怎么了? 啊。郁弭回过神,摇摇头,没什么。他收起饭卡,笑了笑。 刚才郁弭脸上的表情,曾砚昭很少见过,他对郁弭的回答半信半疑,想了想,说:你今天要是有时间,去把该买的东西买了吧。 嗯?买什么?郁弭不解道。 想到要说的话,曾砚昭有些哽住。他不满地白了郁弭一眼,小声提醒道:你说呢? 他没想到曾砚昭竟然会主动提起那些,又惊又喜,登时心里一时起的闲愁全没了,笑道:好,我上午就去买。 曾砚昭仍尴尬,不过看见郁弭的笑,又稍微放心了些。 蓟都大学的校园很大,二人吃饭的食堂,是距离曾砚昭家最近的,但他们吃过早餐步行回去,还是花了十来分钟。 郁弭看见校道上经过的人,无论是不是学生,无一不是选择用自行车代步。他不禁好奇,问过以后才知道原来曾砚昭也有自行车,只不过是早晨出门经行,所以没有骑。 你等会儿要骑自行车去上班吗?郁弭惊奇地问。 这两天,曾砚昭总看见郁弭的脸上出现类似这样的表情,哭笑不得道:怎么?我骑自行车也成稀奇事了吗? 郁弭憨笑道:没有菩萨会骑自行车嘛。 曾砚昭一时无言以对,俄顷又道:你对菩萨做那种事吗? 他听完一愣,顿时不但耳朵热了,连心口也热了。 这我不敢。眼看着已经走进楼里,郁弭立刻靠近,抓住了曾砚昭的手。 曾砚昭立即要甩开,却甩不开,严厉地看他,他却不依不饶的,不肯放。 砚昭啊。郁弭揽住他的腰,我要是叫你活菩萨,你能再发发慈悲吗? 哎。曾砚昭不客气地瞪他,用力把他的手甩开了,快步上楼。 郁弭笑着跟上去,等门一打开,马上拉着曾砚昭进了屋里,砰地把门关上。 嘘曾砚昭被他吓得不清,提醒道,楼上楼下全是老人家,动作轻点儿。 郁弭忍着笑,用手臂把他圈着,贴墙站,低头道:哦。 眼看着他要吻过来,曾砚昭连忙抬手阻止,补白道:我是说,你关门的声音轻点儿。 郁弭皱起眉,无辜地说:是你先招我的。 我哪句话招你了?曾砚昭莫名其妙。 你不知道?郁弭瞪眼,由不得他走,手便伸进他的衣服里,那你就是天生的会招人了? 曾砚昭急了,实在不愿意在大清早的和他亲热。况且,曾砚昭近来是看透郁弭了,不能由着他开始,否则能不能结束就不由自己说了算了。 不行。哎,你再这样,我生气了。真生气了。曾砚昭非要推开他,见他还耍赖,只得一边推,一边用最严厉的眼神瞪他。 郁弭真没有被他这样瞪过,纵使前一分钟还想赖着他不放,这会儿只好服输,乖乖让双手安分下来了。他既尴尬又惭愧,把曾砚昭的衣服捋平,低头道歉道:对不起。 他满脸愧疚的样子,曾砚昭看了,跟着犯窘。兴许刚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曾砚昭回想着,又不能确定。曾砚昭犹豫了一会儿,说:我们可以亲一会儿,但是别的不行。 闻言,郁弭惊喜地抬头。 看见他眼里又闪现出光,曾砚昭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说:只能一会儿。我还赶着去上班。 嗯。郁弭郑重地点头,拉起曾砚昭的手。 这样子看起来乖得很,曾砚昭真没有理由怀疑他还想为非作歹了,只得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 郁弭想了一会儿,说:我今天想去买一辆自行车,和你在学校里骑。 曾砚昭讶然,微笑道:好。这附近就有自行车店,你可以去看一看。手机地图能搜到。 嗯。郁弭摩挲着他的手,为自己找到一件事情做而松了口气。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思及此,郁弭深吸一口气,把曾砚昭抱进怀中。 曾砚昭不解地眨了眨眼睛,心想郁弭是不想亲他了吗?不过,现在这么抱着,也挺好的。 二人相拥了片刻,郁弭唏嘘道:砚昭,我爱你。 闻言,曾砚昭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有些懵,不过很快回应说:嗯,我也爱你。 他收紧手臂,下定了决心,说:我会永远爱你。 第66章 系铃人6 爱这个字眼,曾砚昭是第一次听别人对自己说起过,而他也是头一回对别人说。 从前,关于是不是有朝一日会说这个字,或者将会在什么时机对谁说,曾砚昭从来没有过想象。即便如此,那时竟是那么自然而然地回应了郁弭的告白,没有一丝犹豫,曾砚昭仍旧有点儿吃惊。 回想起来,他和郁弭认识的时间不长,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也是发生在不久以前的事,但是郁弭居然说永远了。 不过,须臾和不朽,其实是同一件事。只要心里相信永恒本身的存在,什么时候说永远,都是真的。 上午,曾砚昭上完了课,骑着自行车返回办公室所在的识广厅。 曾砚昭把车停在厅院的门外,这里一直没有规划出停自行车的位置,不过来这里的人都自觉地把车摆放整齐。他认出周启洁的自行车,立刻想起了王译旬的事。 他刚跨过门槛,走进厅院,在他的办公室门前逗留的周启洁就望见他。 远远地,周启洁欲言又止,连招呼也没有打,只单单望他。 见状,曾砚昭便猜想她已经得知王译旬的新闻,走向她的时候,心情变得沉重了些。 曾老师。周启洁犹豫了一下,问,您看鲤城当地的新闻了吗?微博上也有,有一则新闻闹得挺大的。 曾砚昭对新闻的进展只停留在记者得知王译旬是常觉寺志工的阶段,周启洁没有直截了当地说起,他问:王师兄的事吗? 周启洁愣住以后,脸顿时红了,问:您什么时候知道的? 昨天晚些时候。曾砚昭用钥匙打开了办公室的门,但不知道后来闹大了。为什么会闹大? 她跟着曾砚昭进了办公室。房间里阴凉许多,让她脸上的红稍微变淡了些,呼吸也不似刚才那么急促了。她说:有一些记者和自媒体人去寺里采访,可寺里正在做禅七,没有人回应。所以网上现在议论常觉寺的言论很多,也有人说到了王师兄和她儿子的事。 曾砚昭听完,有意想打开电脑,上网看一看发展到了什么地步。不过,他想起原本放在窗台上的那盆波斯菊还没收回来,又往外走。 他在院子里的水龙头接了一杯清水,蹲在台阶旁,往台阶下的波斯菊浇水、洒水。 周启洁站在廊下,问:曾老师,现在怎么办? 曾砚昭抬头望她,说:是我一直想知道,你打算怎么办。 她怔了怔,面色严肃,说:图纸和方案,我还是坚持原来的判断。论文也会照旧发。 曾砚昭不知她在来以前,做了怎样的考虑和挣扎,但现在看她的神情虽是义无反顾,却没有之前在常觉寺回绝王译旬时那么漠然了。他注视她良久,起身说:那就照你说的办吧。论文的初稿写好了,我帮你看一看。 她仿佛松了一口气,表情一下子变得复杂很多,说:谢谢老师。 曾砚昭轻轻摇了摇头,说:很多人去寺院,想问一个结果。其实佛从来不会回答问题,他只会劝人放下。 周启洁颦蹙着,十指相交放在身前,低下了头。 她这手势让曾砚昭想起禅定印,想了想,问:你和郭青娜说过这件事吗? 郭青娜负责伽蓝寺斗栱的部分,但不知具体原因是什么,王译旬在常觉寺时,没有偷盗郭青娜的材料。 她说:昨天回来以后,我一直没有见过她。 曾砚昭见她摇头,本以为是没说,没料到二人竟然没见面,错愕道:你们不是住在同一间宿舍吗? 嗯。周启洁尴尬地点了点头,我因为一些事耽搁了,昨天没有马上回宿舍。后来回去以后,也没有见过她。 曾砚昭警觉地问:她的行李在宿舍吗?你有没有联系过她? 她摇头,说:没见她的行李摆在外面。昨晚夜深了,她没回来,给她发过微信。她说暂时住在外面。 曾砚昭惊愕得说不出话来,正要多问两句,却见周启洁看他的眼神不寻常,便问:怎么? 曾老师,你说佛只会劝人放下。这么多年,你放下了吗?周启洁小心翼翼地问。 曾砚昭闻之怔住,不禁怀疑她是不是从郭青娜那里听说了什么。她们俩的关系究竟有多熟悉,曾砚昭不曾了解,所以猜测不出结果。他垂下眼帘,淡漠地回答:没有。 她惊诧地眨了眨眼睛,失笑说:老师,您一直这么诚实呢,对待别人的时候。 听出她意有所指,曾砚昭辩解道:不管过去究竟发生什么,我想自己既然算得上她的朋友,她若做了错事,总要提醒一声。 我提醒过了。周启洁道。 曾砚昭语塞。 正是两厢相顾无言的时候,曾砚昭办公室隔壁的门打开了。 曾老师,您回来了?在曾砚昭隔壁办公的仇教授打招呼道。 曾砚昭转身,欠身对他微笑问候:昨天回来了,上午去上了课。 在鲤城还顺利吧?和秣大那边的合作方面?仇教授的手里拎着浇花的水壶,一边走一边问。 曾砚昭看他往水壶里接水,说:还算顺利。 哟,这盆波斯菊,您浇过了?仇教授道。 嗯,我刚才浇过了。谢谢您这段时间照顾它。曾砚昭客气地说着,余光里瞥见周启洁已经自顾自离开。 仇教授呵呵笑着,给院子西侧的两株西府海棠浇水。俄顷,他环顾四周,道:咦?刚才那个小姑娘走了? 哦,她来找我说论文的事,说完就走了。曾砚昭答道。 退休后返聘的老教授如今看来仍是精神矍铄,曾砚昭没有急着往回走,端着空的水杯,站在一旁看他浇花。 阳光晴好,洒落在老人家的白发上。曾砚昭静静望着他,心里有几分羡慕,说:析津的夏天到得晚,这会儿浇花,也不至于让花蔫了。 呵呵,是啊。鲤城那边挺热了吧?老教授回头看了他一眼。 曾砚昭点头,说:回来那天,最高温度有三十六度了。 嚯,那真够热的。他浇完花,瞧见枝头上有两只雀仔,吹着口哨逗了一会儿。 曾砚昭看得微笑。 他忽然问:是告了一个段落,还要回去的? 啊,是。曾砚昭解释说,常觉寺在办佛七,我们住在那里,不方便。正好工作有了阶段性的进展,可以回来整理一下。我的教学任务,也要做。 老教授了然点头,笑说:佛门中人有佛门中事,有时候确实顾不上我们凡夫俗子的。 曾砚昭算得上半个佛门中人,听罢短促地笑了一笑,心里想起周启洁说网上对常觉寺有些议论,不知议论的都是些什么。 第67章 系铃人7 曾砚昭出门后不久,郁弭在家里做起了家务。 昨天他们换下来的衣服还没有洗,窗台上的花也没有浇水。郁弭把衣服投进洗衣机里,往水壶里盛了水浇花。校园远离闹市区,教职工住宿的地点距离教学区又不近,工作日的上午,这里的环境清静得让郁弭想起了常觉寺。 常觉寺的上午,尚且有修行者上早课,早课结束后大家还要出坡、洒扫,而这里比常觉寺更安静。 郁弭当初之所以去常觉寺当志工,是为了求得内心的安宁,现在住在曾砚昭的家里,他恍然间发现,其实世界上比寺院清净的地方多的是,或许只要带着一颗修行的心生活,无论在哪里,都可以远离纷扰。 古诗里说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可惜的是,郁弭独自一人待在家中,却做不到心远地自偏。 曾砚昭平日里生活自律,家里整理得井井有条,郁弭有意帮他好好打扫一番,结果顶多是做了一些清扫灰尘的工作,除此以外,找不到什么能帮到曾砚昭的地方。 他在曾砚昭的书桌前找到了经书和秀丽笔,打算抄一抄《心经》,偏偏心里总觉得有事情放不下,连经书也抄得不用心。 恋耽美 风幡(40) 经书抄至一半,郁弭拿出手机上网搜索与王译旬有关的新闻。 经过一天一夜,关于王译旬的死,警方调查的结果是确认她系投海自杀。她没有留下遗书,投海的具体原因不在警方的调查氛围内,却因为她身为寺院志工的特殊身份,引起了不少记者和自媒体人的注意。 尤其是新闻刚出来的时候,寺方的态度表现得很冷淡,更加激起了人们的质疑和愤怒。郁弭在各种短视频公众号上看见网红博主发布探访常觉寺的视频,几乎都提到常觉寺目前正在进行打禅七的活动。 有博主对这项活动进行了科普,也有博主把常觉寺当做旅游观光地点进行了一番介绍。寺内的志工和义工为了保证禅七的顺利进行,在寺院和禅堂护七,因而和一些要求拍摄的网红博主起了冲突。 冲突发在网上,画面里乱成一片。 视频下方的评论区里,有人表示这是对佛门寺院的不敬,有的人则和博主的意见保持一致:寺里有人投海自尽了,和尚们还用供奉佛祖的香油钱搞活动,对志工的事充耳不闻。佛教说白了还是封建迷信,寺院骗取香客和信徒的钱财,僧人们的生活起居全由信徒们料理,自己每天只需要敲木鱼念经,就可以领到月薪几千甚至上万元的工资。 郁弭在常觉寺待过一段时间,知道很多关于寺院的负面言论都是媒体人为了博取流量带节奏。可是,寺院以正在进行禅七活动为由,对王译旬的寺回应得极其冷淡,这也让郁弭失望至极。 回想过去几个月里在常觉寺的生活,他和王译旬之间的沟通和相处,郁弭不由得想:那段时间,他在常觉寺究竟收获了什么呢?王译旬在那里当志工的时间比他要长得多,她是否因为觉察自己终无所获,所以才心灰意冷去投海的? 那段时间的修行,非但没有给郁弭任何答案,反而是多出不少疑惑。思及此,郁弭无奈地叹气,不知道假如那些自媒体博主继续拜访常觉寺,寺院的僧人们会不会因为不堪其扰,中断禅七。 曾砚昭他们是因为寺院举行禅七才回析津的,等到禅七结束以后,他们还要回去。到时候,他要去哪里呢?现如今,别说让他立即回到寺里,就算是禅七结束后,他也不愿意再回去了。 中午,郁弭拿着曾砚昭的饭卡去吃早餐的那个食堂吃了午餐。 他特意避开学生们下课的高峰期,即便如此,他在吃午饭的时候还是遇见了不少学生和教职工。 郁弭独自一人找了座位坐下,没多久对面和身旁的位置就有人落座了。彼此之间都是陌生人,有的人埋头吃饭,有的人一边吃饭一边划手机,郁弭觉得他们都有自己的世界,唯独自己,连吃饭都吃得心不在焉。 窗外,总能看见来来往往的学生。 他们不管是骑着自行车来食堂,或是背着书包骑车离开,一举一动,仿佛总有自己的目的和方向。郁弭看着看着,心里羡慕极了。 吃过午饭,郁弭按照手机地图的指引找到了校园里的自行车商店。 车被偷了?老板问。 郁弭错愕,窘然笑了笑,说:不是。 哦,要换辆新的是吧?看样子,老板是将他视作了本校的学生,所以才有这些猜测。毕竟,在学期中期来买自行车的不多见。 一方面,郁弭只是来买车的,将自己的经历说得太清楚,没有必要;另一方面,他发现自己没有办法拒绝这份被误解后的虚荣心。被视作蓟都大学的学生,这对实际上只有中专学历的郁弭而言,算得上一份褒奖。 当初,郁弭并非因为家庭贫困上不起学,纯粹是因为成绩太差考不上高中而已。人各有命,郁弭本以为自己不在乎这份虚名,但在此时才发现,听见这种误解,他竟还是有些飘飘然。 郁弭在店内选购自行车的时候,遇见了一对学生情侣。男生推着自行车到店铺里修,说是链条出了问题。 店内店外,郁弭远远地看见女生的怀中抱着书本。多体系统动力学,郁弭认得书本封面上的所有字眼,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郁弭最终选购了一辆黑色的城市山地车。 带校园卡了吗?可以打98折。老板说。 郁弭已经打开了手机里的付款码,听罢心里咯噔了一下,几分钟前才收获的虚荣感一瞬间就消失不见了。他摇摇头,说:没有。 老板看他的眼神惊讶和疑惑参半,说:那只能按原价了。不过,我给你开票,你回头拿了卡,可以过来退差价。我们店对蓟大学生是有优惠的。 哦,好,谢谢了。郁弭低着头,刷码支付了全部款额。这个差价,大约是五十元。对郁弭来说,算不上什么,但对一般的学生来说却是几顿饭钱。 郁弭有了自行车,想着回家也是无事可做,便骑着车满校园地溜达。 蓟都大学是全国的最高学府之一,同时又有不少皇家园林和寺院的古迹,在十年前曾是著名的旅游景点。后来学校为了维护校园秩序,对观光旅游的行为进行了限制,这里环境才渐渐恢复了原有的氛围。 析津入夏的时间晚,如今校道上的树木虽已郁郁葱葱,池塘里也有睡莲纷纷盛放,但还没怎么有蝉鸣的声响。 郁弭骑着自行车,阳光穿透树荫落在他的身上,些许的凉风吹干他身上的汗。 他欣赏着校园中随处可见的美景,随处可见的学生,仿佛也是景色之一。 不知不觉间,郁弭来到了藏经楼前。楼外的墙上有一块铭牌,刻着3号教学楼几个字。 这里曾是皇家寺院的藏经楼,也曾作为旅游观光的打卡地点。郁弭绕着藏经楼转了一圈,恰好听见下课的铃声响起。 他站在楼外的一棵古榕树下,不多时就看见有学生们从楼内鱼贯而出。他静静望着,忽然,手机响了。 郁弭见是曾砚昭的来电,连忙接通:喂? 你在下面干什么?曾砚昭问。 闻声,郁弭抬头往楼上一看,见曾砚昭靠着窗台望着他,愕然道:你怎么在这儿? 这里是教室,我刚下课。曾砚昭笑说。 第68章 系铃人8 见到曾砚昭的时候,郁弭才知道,原来不知不觉间,自己居然已经在校园里转了大半个下午。 日头转至了西面,金黄色的日光洒在赭红色的墙体,年代久远的老建筑更显古旧,而出入其中的人们却是年轻又活力,仿佛给予了这座古建筑新的生机。 郁弭见到曾砚昭从藏经楼里出来时,恍惚间觉得,曾砚昭像是跨过了一段长长的时光穿越至自己的面前。他知道这一定是自己的错觉,但是曾砚昭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感觉,则是真实的。 曾砚昭没有想到竟然会在正好下课时,遇见郁弭。偌大的校园,两个日常轨迹不相同的人要偶遇不是易事,更何况郁弭是初来乍到,曾砚昭更为这份缘分感到高兴。 是偶然逛到这里来的?走到郁弭的面前,曾砚昭问。 郁弭点头,不知为何,这时面对曾砚昭竟有些没来由的羞涩。他找着话题,说:我买了辆自行车,和你的差不多。 曾砚昭在楼上时已经留意到他的自行车,现在在近处看了,笑道:我的比你的旧很多。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你骑很多年了吧。 我倒是没骑几年。不过,那辆车是二手的,所以看着旧。曾砚昭说。 郁弭愣道:二手的? 嗯。很多学生毕业以后,车不带走,所以二手店有不少成色不错的车。他道,我想着物尽其用,所以在二手店买的。平时出差的时间多,买新车,用处也不大。 曾砚昭说着,转身去楼下的停车处寻车去了。 郁弭望着他的背影,低头看了看自己刚买的自行车,心情变得复杂许多。不过,曾砚昭看起来明显不觉得这其中有什么问题,郁弭心想这些细微的差别顶多是他闲来无事的庸人自扰,要说得清、道得明,反而没有那么容易。 这个时间,假如换做在常觉寺的时候,寺里差不多要准备药石了。 两人推着车,沿着校道往前走。 走着走着,郁弭忽然问:现在是要回家,还是去吃饭? 曾砚昭想了想,说:去吃饭吧,趁着现在人少。 他点了点头,却不见曾砚昭有骑车的意思,于是就这么和他并着肩推车走着。 路上陆陆续续有学生骑着车经过,明明身在夕阳下,身影看起来仍是活力四射。郁弭真不知道这其中究竟有多少是自己的心理作祟。 曾砚昭不疾不慢地走着。过了一会儿,郁弭忍不住问:砚昭,你平时不上课,周末休息的时候,都做些什么? 读书,参禅。曾砚昭回答,有时候,会去寺里。 寺里?郁弭惊奇,很快又觉得放在曾砚昭身上再正常不过。 曾砚昭点头,说:在荷山附近的永明寺,我每个月都会去一趟。那里有几位师兄是蓟大的校友,和他们之间比较熟悉。 哦当真正要一起生活的时候,郁弭才意识到,他们的生活原本重合的地方居然那么少。 曾砚昭见他若有所思,说:你如果感兴趣,下次我们可以一起去。 经过王译旬的事后,郁弭对寺院和佛教别说兴趣,大抵连敬畏之情也没有了。但他不好意思对身为男众的曾砚昭说,想着能和曾砚昭一道出门,也是不错的事,便欣然点头。 曾砚昭疑惑地看了他一会儿,提议道:今天晚上有电影鉴赏的选修课,上课的老师会在教室里给学生们播放电影。你想去看吗? 郁弭奇道:我不是学生,也能去? 当然可以,这类选修课去蹭课的学生不少。我也是某次经过上课的教室,才知道有电影可以看。曾砚昭说,住在楼下的蒲老师,几乎每周都去看的。 一起看电影,这真像情侣之间会做的事情了。而这居然是曾砚昭主动提出的,郁弭高兴得连连点头。 他们第一次一起去看电影,竟然是蹭学校里的电影鉴赏课,这无疑又为这段行程增添了与众不同的色彩。郁弭不由得笑道:和你在一起,感觉可以做的事情好多。 曾砚昭也是这么觉得。虽说从前也有去蹭课的经验,但约着男朋友一起,感觉总是不同的。当心里萌生要做某一件事的时候,会自然而然地想到和某个人一起做,过去曾砚昭从来没有过类似的想法。 兴许恋爱就是这样的。曾砚昭说道。 嗯。然而,想到今天一整天的经历,郁弭还是郁闷,但是我一个人的话,就觉得很无聊。恋爱就是这样的吧? 他的沉闷令曾砚昭意识到,原来他们两个竟是都没有真正谈过恋爱的人。曾砚昭想,或许郁弭和自己相比还是有很多不同,毕竟他自己从前对恋爱没有过任何想象,至于郁弭他或许从以前开始就对爱情本身是有期待的。 现在,现实是不是和郁弭的期待有落差了呢?曾砚昭忖了一忖,问:今天没有帮我做家务吗? 他们回析津前,曾经说过这个问题。那个时候有多甜蜜,现在郁弭回想起来,就觉得自己有多肤浅。 我是不是拥有得太多了?反而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了。郁弭低头,惭愧地说,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我今天看着这些学生的时候,想不到自己的答案。 没有想到,郁弭这无聊的一天,竟然产生了那么多想法。曾砚昭很惊讶,开解道: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活着的目的,你只是其中之一的话,没有必要着急和难过。 很多人都不知道?郁弭半信半疑,可我看大家都很忙碌,欣欣向荣的。 曾砚昭不以为然,微笑说:我倒是觉得许多人之所以忙碌,是因为被生活推着走。你如果有机会能考虑怎么推着生活前进,往什么方向前进,再好不过。 郁弭烦闷了一日,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没想到把心事告诉曾砚昭,却仿佛可以迎刃而解了。他尴尬地笑了笑,说:你真会安慰人。 他所纠结的问题,曾砚昭没有考虑过。现在听他说了,曾砚昭跟着考虑了,这份对生活的思考,令曾砚昭惊喜。哪怕郁弭看起来仍有疑虑,曾砚昭思虑着,说:同样是漫无目的,庸庸碌碌和浑浑噩噩,哪个更糟糕呢? 郁弭哑然无语。 曾砚昭一时不能确定这个问题的答案,而能考虑问题本身,又是让他愉快的。他微笑说:晚上先去看电影吧。 他看起来很开心,也很期待,郁弭难得见他的眼中闪动着光,看得心里的烦忧仿佛都消失不见了。 第69章 系铃人9 郁弭原以为离开常觉寺的第一天晚上,之所以没有胃口吃晚饭,是因为得知王译旬的死讯。过了一天,他虽然不能说将那件事彻底放下,心情却可以说是好转不少,没有想到,等他和曾砚昭一起吃晚饭的时候,还是没有吃东西的胃口。 他想着这是怎么一回事,等到看见曾砚昭在食堂里买了粥,才不得不考虑:或许是那几个月的习惯已经带在身上,晚餐只愿意吃点清淡的了。 他们到食堂的时间早,吃得又简单,等他们吃完晚饭的时候,食堂里的客流才渐渐多起来。 这时距离晚上选修课的时间还很早,曾砚昭说先回家拿猫粮出来喂猫,喂了猫再去教学楼。郁弭欣然同意。 他们一同骑着自行车往家的方向去,一路上,和不少学生擦肩而过。 郁弭明明知道这些学生当中也有和自己年纪相仿,甚至比自己年龄大的研究生,但因为心理原因作祟,他总觉得自己比不上他们有朝气。 他能很自然地在心里面称呼他们为孩子。和这些孩子同在一个校园当中,郁弭尽管对他们这样自由又蓬勃的状态很羡慕,却很难怀念自己还在上学的时候。 那对他而言,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感觉自己不可能再回到那样的时光,也提不起兴趣回去。可是,既然如此,这份羡慕又是因为什么呢? 不知是不是在常觉寺的那段时间,太清心寡欲的缘故,郁弭暂时离开了那里,各种各样的想法竟然全都纷纷涌现出来了。 这会不会也与曾砚昭有关?郁弭总觉得认识了曾砚昭以后,自己越来越喜欢思考一些有的没有,比如刚才他和曾砚昭说的:人生的意义。 煤球它们依然在花坛的附近。 不过,他们到的时候,那里已经有人在喂猫吃罐头。猫咪们大口大口吃着肉,反而显得曾砚昭他们手上的干粮寒碜了。 郁弭看向曾砚昭,发现他看猫咪们的眼神格外温柔,像是满心为它们有更多人关心而高兴着。 可惜的是,大多数的猫咪有了吃的,就忘了平时喂养它们的曾砚昭。只有煤球在吃了一阵子罐头后,抬头看了曾砚昭一眼。 它没有走过来,而是跳到花坛上,慢条斯理地洗脸,端庄可爱的模样引得喂猫的人和其他围观者拍照连连。 猫咪们已经习以为常,哪怕有那么多人在拍照,依然沉迷于吃晚饭。 曾砚昭看了一会儿,对郁弭说:我们去看电影吧。 啊,好。郁弭还是为那些猫没有向曾砚昭打招呼而遗憾,调转自行车的车头往前走时,忍不住回头看。 皂皂或许察觉了它的目光,扭头看过来,舔了舔满是罐头汁水的嘴巴。郁弭看得一笑,还没来得及告诉曾砚昭,皂皂就跳上花坛,和煤球并肩坐着,也是洗起脸来。 恋耽美 风幡(41) 作为公共选修课的电影鉴赏课,当天要播放的是什么影片,曾砚昭并不知晓。郁弭问过以后,觉得自己的问题很多余,他单从曾砚昭的表情也看出来,后者对播放什么影片一点都不在意。 郁弭心想:既然是蓟都大学的电影鉴赏课,应该会是一些经典影片。曾砚昭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才不在意选片的质量,又或许,他和郁弭一样,觉得只要他们在一起,看什么电影都是无所谓的。 电影鉴赏课的开设地点,在一个大型多媒体教室里。郁弭是第一次走进那么大的教室,感觉这里像一个礼堂,做个几百人绰绰有余。 虽然到的时间早,但他们还是选择在后排边上的座位落座。教室里有一些学生,全在自习,等到上课时间临近的时候,郁弭看见有一部分人收拾了书包离开,才知道原来他们并没有选修这堂课,只不过是借着教室自习而已。 人渐渐多起来了。 有几个学生经过他们身边的走道时,郁弭闻见沐浴露的香味,猜他们大概是洗过了澡才来上选修课的。 结伴前来的学生很多。 上课的铃声响起前,原本空荡荡的教室里人头攒动,座无虚席。教室走廊一侧的窗帘已经被拉上了,多少有一点电影院的氛围感。 郁弭原以为上选修课的老师是一个富有文化人气质的文艺中年,没有想到走上讲台的人大腹便便,如同白面馒头似的圆脸上架着一副圆框眼镜,腮帮子上堆积的肉和粗短的脖子,直叫郁弭想起弥勒佛。 坐在他们前排的学生,像是一对情侣。这更让郁弭产生了身在电影院的感觉。 老师没有点名,把灯和门都关上以后,电影就被投放在幕布上,开始播放了。 每节课都是这样吗?郁弭好奇,凑在曾砚昭的耳边,小声问。 曾砚昭点头,说:电影播放结束以后,会有讨论的部分。 哦他了然点头,正要转头看电影,却发现自己的目光黏在曾砚昭的脸上,移不开了。 曾砚昭往后退了些,问:怎么了? 原来,刚才为了说话,他们靠得那么近。郁弭的嘴唇想念着曾砚昭耳朵上的温度,只是碍于在教室里,不能咬一口。 郁弭窘然,摇摇头,说:好像是一部国内的电影。 嗯。他歪着脑袋想了想,说,这一部,我看过,叫做《紫荆》。 啊,是那部。郁弭说完,余光瞄见前排有学生回头看他们,立即闭上了嘴巴。 这反而让他有了接近的机会,待曾砚昭重新坐好,郁弭再次凑到他的耳旁,悄声道:好像是同性恋题材的? 他说话的时候,气流轻轻地落在曾砚昭的耳朵上。耳朵上的绒毛像是被气流润湿了,但曾砚昭怀疑是错觉,热却是真的。 曾砚昭点了点头,心想:他和郁弭第一次一起看电影,竟像开盲盒似的,看了一部涉及同性恋题材的影片。这算不算得上一种暗示,或者缘分呢? 你看过吗?曾砚昭问。 只是听说。答完,他看见曾砚昭的脸上掠过一丝惘然,问,怎么了? 曾砚昭想起电影里的一个情节,竟和他们最近遇到的事有些微相似。他淡淡一笑,说:看电影吧。 第70章 系铃人10 《紫荆》虽然是涉及了同性恋题材的影片,所涵盖的内容却不止是同性之间的恋爱而已。它讲述的是男主角在一段时期里的经历。电影播放到后半段,出现了一个情节,让郁弭忽然明白为什么曾砚昭在开演前有那种表情。 影片中,男主角有一个正在读高三的弟弟。 男主角的优秀,让这个弟弟在家里倍感压力。每次男主角回家,镜头里都会出现这个弟弟在房间内发奋学习的背影。 饶是如此,弟弟还是在高考中失利了。 分数线出来的那个晚上,一家人在饭桌旁吃饭,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宣泄着自己的不满:你怎么一点也不像你哥?!看看你哥,再看看你?!我生你有什么用?你怎么不去死?! 弟弟捧着碗,低头不发一言。当晚,他在自家阳台,用汽油自焚了。 男主角的父亲开始骂小儿子的时候,从未看过这部影片的郁弭就产生了不好的预感。他不安地祈祷着千万不要发生糟糕的事,然而剧情还是让他的预感成真。 他想起不久前投海自尽的王译旬,当年也是把自己的孩子逼死了。影片里对这名父亲的着墨不多,后续没有关于他是否悔恨的情节。郁弭却因为这段情节,心思全不在男主角的身上,而是不断地想象,这个父亲后来怎么样了。 电影播放结束后,教室里的灯再次亮起,窗帘也拉开了。 执教的老师和同学们开始对电影进行讨论。老师介绍了电影的制作背景、制作团队,拿出几个影片中的片段反复播放,教同学们如何从专业的角度对影片进行鉴赏。 讨论的过程中,大家提及了那个自焚的高中生。可是,讨论的内容却不是这个角色本身,而是这个角色在影片中发挥的作用,以及他的行为对男主角造成的影响。仿佛这个角色到底经历了什么,心里承受了什么,都不重要,他的委屈和压力全是工具。 影片只有两个小时,不是主角的配角很难有完整的故事线,也很少有观众在意配角在故事结束以后会如何。电影里的情节未必夸张,在真实的世界里也会上演。而现实世界里的人,能知道故事的后续,究竟是幸或者不幸? 郁弭平时很少看电影。他头一回在看完电影以后,那么在意一个不那么重要的配角,甚至为这个配角抱不平。并非因为这个配角在影片中的遭遇,而是观众们在观影后对他的态度。 如今想来,他自己也曾经是别人故事里的配角,有谁在意过他的故事呢?在别人当主角的故事里,他同样经历了起起伏伏,可是,有谁在意过那个故事结束后,他过得怎么样吗? 郁弭想起了自己远在许州的父母。他们过去的行为在别人的眼中是自私、卑鄙,郁弭却无法否认他们为他做了太多的事实。 或许是看过电影的缘故,直至晚上回到家里,曾砚昭依然能感觉得到郁弭心事重重。观影的过程中,教室里太暗,曾砚昭不能分辨郁弭的情绪是从什么时候降到低点,是不是从那场阳台的大火开始的。 在曾砚昭的了解当中,郁弭一直很善良,而且比平常人更有同理心。他可以轻易地和别人同情,这在曾砚昭眼里,是一种非常不可思议的佛性。曾砚昭将之理解为慈悲,但在人世间,慈悲有时是容易受伤的品质。 晚上,洗过澡,曾砚昭把菩提手串用手绢包起来,打开抽屉。 他看见抽屉里放着的安全套和润滑剂,顿时耳热,只好打开另一个抽屉,把手串放进去。 曾砚昭考虑了一会儿,趁着郁弭正在洗澡,找出香具,在卧室里点了一炉荔枝香。 香气袅袅,不一会儿,房间里就飘满了荔枝清甜甘美的香味。 曾砚昭在书桌旁呆坐着,思绪不一会儿就飘到了远方。 好香。忽然,郁弭的声音打断了曾砚昭的思考。 曾砚昭回过神,对他微笑,道:你洗好了? 嗯。他发现摆在桌上的香炉,笑了笑,说,闻习惯了寺里的佛香,觉得这香味好甜,像是荔枝的味道。 这是用荔枝皮做的香,气味甜美,闻着心情会愉快些。曾砚昭解释说。 听罢,郁弭微微一怔,不由得问:为什么点这个香呢? 嗯?曾砚昭不明所以。 郁弭摇摇头,虽没有听见答案,却兀自将这解释为是为了自己。毕竟,曾砚昭把一切都看得很淡,不像他,容易被尘世纠缠,弄得自己郁郁寡欢。他坐在床上,想了想,问:等常觉寺的禅七结束以后,你要回去的吧?工作好像还没有结束? 嗯。他点了点头。 你和苏师兄见曾砚昭面露愕然,他稍稍犹豫,还是问,是怎么回事呢?我听说,她是你的妈妈,以前把你遗弃在寺里。 曾砚昭没有想到郁弭有朝一日会问起这件事,可是,任何人会好奇、会问起,似乎都理所当然。他从未预料自己会把往事亲口说出来,面对郁弭的时候,又觉得即便和盘托出,也是无关紧要的。 她年轻的时候,被人骗了。对方是有妇之夫,他们发生关系,她生下我以后,才知道那个人有妻子。说到这里,曾砚昭发现其实没什么可说的,后来,她把我留下常觉寺,去找那家人。她带着刀去的,双方起了争执以后,她把那对夫妻杀了。起初是判的无期徒刑,后来在狱中表现良好,改判为二十五年。她入狱那年,二十一岁。她出狱以后就去了常觉寺当志工,不过那时我已经在外求学,一直没见过她。 明明是自己的身世,自己母亲的经历,那么波澜起伏,被他说出来,却平淡得像一杯清水似的,仿佛他被遗弃的经历也好,苏春媚杀人服刑的过往也罢,都没有在他的心里留下任何疤痕和伤痛。 郁弭看着他,不知为何,隐隐心疼。他唏嘘叹惋,说:我很久没回家了,想回家看一看。 曾砚昭惊讶地眨了一下眼睛,问:什么时候? 这个周末吧。郁弭试探着问,你和我一起去吗?许州,周末能回来。 现在交通便利得很,许州确实不远。曾砚昭点头答应,忖了一忖,问:你的家人,知道你是同性恋吗? 郁弭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问,怔了怔,惭愧道:我没有和他们说过,不过他们从来不逼我找女朋友,估计是知道。他顿了顿,坚定地说,我会告诉他们,你是我的恋人。 看他是误会了,曾砚昭忙笑道:如果不方便,不说也无妨。 郁弭不解。 我只是得考虑到时以什么身份和他们相处而已。曾砚昭解释说,其他的,我不在乎。 第71章 解铃1 原本和曾砚昭约定周末回许州,但由于曾砚昭工作的缘故,没能成行。既然曾砚昭连陪郁弭回许州的时间都没有,带郁弭去永明寺,更是找不到时间。 郁弭平日里没有什么爱好,去常觉寺当志工之前,每天要做什么,都有人吩咐和差遣。到了常觉寺,日子更是过得循规蹈矩,丝毫不用考虑怎么消耗时间。现在突然闲下来了,家里没什么家务可做,他说不无聊,当然是假的。 他也曾试着像曾砚昭说的那样,利用那段时间好好考虑接下来要如何生活。不过,他不是什么哲学家,终日待在家里,想破了脑子,也想不出什么大事。 这样百无聊赖的日子,过了一个星期。某天早晨,郁弭和曾砚昭一起出门喂猫,回来时路过蓟大的老图书馆。老式建筑的戗角引起了郁弭的注意。 蓟大有不少建筑是清代或民国时期遗留下来的。当初,在常觉寺当志工,给那些学生们做施工现场防护的时候,郁弭耳濡目染,了解到不少古建筑物的细节。 那天早上,曾砚昭去上课以后,郁弭骑着自行车在校园里转了几圈。他在每一座有年代感的建筑物前停车,仔细观察着这些建筑物的特点,想象从前它们是如何被设计、建造起来的,愈发有了兴趣。 郁弭回家后,在曾砚昭的书房里找到一些关于古建筑的书。他无法通过书名分辨这些书里的知识是深是浅,只能尝试着看一看。 不料,就算书中的内容只能看个一知半解,他竟是一页一页地读下去了。书里配着很多老照片,有许多分布在全国各地的古建筑图。他在书上看到一座北魏时期的舍利塔,地点竟然就在许州附近的宝珠县。 等到他和曾砚昭一起回许州的时候,他们是不是可以一起去找这座舍利塔呢?郁弭不由得这么畅想着。 想到曾砚昭他们为了修缮佛寺、设计戒坛,去往鲤城出差,郁弭猜想,他们说不定常常为了寻访过去的建筑,到全国各地去。 看着那张舍利塔的图片,郁弭第一次感觉自己和时间有着那么明确的关系。原来,曾砚昭一直做着和时间有关的工作。郁弭想起倒驾慈航的文殊菩萨,对曾砚昭所从事的工作,莫名地感到神往起来。 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里,郁弭每天都在阅读曾砚昭家里的书。 曾砚昭得知他对家里古建筑学的书感兴趣,便把学校的借书卡给他。这么一来,他可以自由地出入学校里的三座图书馆,馆藏的那些书籍,凡事能借阅的,他也可以借回家里看。 郁弭老早就离开校园了。他从小成绩就不大理想,初中毕业以后,没有顺利考上高中,就读的中专也是一般水平。 在学校里的最后几年,他的时间基本是荒废的,觉得再怎么读下去,没什么用场。从课本上学的知识,日后基本是用不上,还不如早点出社会工作。 开始工作以后,郁弭就更没有心思读书和学习了。闲下来的时间,他用来看电影、划手机、去健身房,反正没有看书。渐渐地,他有时连百来个字的微博写了些什么,都能够误读或漏读。因为手机里使用的是拼音输入法,他时常在不得不手写的时候,想不起某个简单的字要怎么写。 郁弭真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住在学校里。他竟然可以一整天什么都不做,就坐在图书馆的借阅室里,心无旁骛地读书。 这或多或少,与他在常觉寺的修行有关。 那段时间,他远离了手机、网络和各种日常娱乐,抄经、诵经的时间不少,学会了如何让身心回归平静。 他成了图书馆里的常客,习惯坐在固定的座位。 时间长了,他发现周围的座位有些学生变得面熟。原来这些学生也习惯坐在相同的位置上。 即使知道自己和这些优秀的学生天差地别,刚到蓟大时,郁弭心中那种恐惧和排斥渐渐变淡了。和他们同在图书馆里学习的时候,郁弭产生一种幻觉:认为他和这些学生可以是同一种人。 可他知道不是。 每次,他在学校里被误认为是学生的时候,幻觉的泡泡反而被打破。他知道自己不是。 但是,有没有可能是呢? 考大学?临睡前,曾砚昭突然听郁弭说出这个打算,不由得愣了一愣。 郁弭本就底气不足,经他置疑,更是不好意思。他点点头,羞赧地说:你是大学教授嘛,我连大学都没有读过,走在校园里,觉得和这里格格不入的,配不上你呢。 这阵子工作的安排比较紧凑,曾砚昭照着原本的节奏过着。 二人缺少热恋中的那种激情,但习惯了平淡的曾砚昭安之若素。郁弭曾把这类小情绪向他倾诉过,曾砚昭以为他们在当时已经把问题解决了,没有想到,郁弭果真还为此郁结着。 前些日子,曾砚昭说他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思考人生和生活。结果,他竟思考出这些来了。曾砚昭皱眉,道:我们也不是第一天认识,第一天交往了,为什么现在才说配不配得上呢? 其实,郁弭并不知道自己的窘境是否与这种心态有关,他只是按照常人的逻辑,把它添加进借口里。见曾砚昭面露不满,他既尴尬又惭愧,顿时不知要说什么辩解。 男人和女人结婚,民政局会问这个吗?连婚检都不是强制的。我们在一起,却考虑学历配不配得上,不是很傻?曾砚昭沉下一口气,想了想,说,不过,你想学习,是好事。你要考的话,我当然支持你,可千万别说是为了配得上我。 郁弭正愁着怎么找台阶下,没想到曾砚昭先退了一步。得到曾砚昭的支持,他高兴地握住曾砚昭的手,说:嗯。反正,非要较真的话,光考个大学,也还是配不上。 恋耽美 风幡(42) 曾砚昭忍不住瞪他,末了叹一口气,道:净说傻话。你打算怎么考呢? 他回答:我想报个班,去上课。 看来,他是已经有了打算才说的。曾砚昭放下心来,说:嗯。那我这两天帮你问问看,附近有没有合适的培训机构。 好。郁弭观察着他的表情,凑近道,不生气了,哦? 曾砚昭奇怪道:我几时生过气? 郁弭忍住笑,说:不生气?那你笑一个。 他莫名其妙,皱眉道: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笑? 笑一个嘛。郁弭说完,见他板着脸,就往他的腰上挠痒。 曾砚昭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躲开,就被挠得倒在床上,痒得直挣扎。他忍不住笑了,费劲地撇开郁弭的手,说:别闹,别闹!睡觉! 话音刚落,他发现郁弭已经压在他的身上。 很近,郁弭的呼吸没一会儿就热了。曾砚昭怔怔看着他的眼睛,心跳竟比刚才闹腾时跳得更快。 我还不想睡。郁弭拉起他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心跳得太快,睡不着。 手掌里感觉到的,不只是郁弭加快的心跳。曾砚昭的手僵硬地放在他的胸膛,俄顷,手指稍稍用力,收紧着、推挪着。他看见郁弭屏住呼吸,自己也咽下一口唾液。 先不睡,好不好?郁弭贴在他的耳边说着,解开自己的衣扣。 曾砚昭垂眸看着他胸脯的起伏,闭上眼睛的同时,把双手伸进他的衣服里。 郁弭的吻,在这个时候,落到了他的脸颊上。 第72章 解铃2 郁弭向曾砚昭提起想考大学的打算以后,没过一个星期,曾砚昭就通过蓟大预科班那边的关系了解到了一家不错的成考培训机构。 曾砚昭虽在大学教书,关于成考方面的消息,了解得却不多。打听以后,他才知道,原来成考竟是先报名再考试。偏偏郁弭是最近才有了要回学校读书的念头,以他的能力能报考哪间学校,曾砚昭没办法给他出主意。 眼看还有不到两个月就要预报名,曾砚昭忍不住为郁弭着急。他一度想着能不能多帮郁弭一些,但转念又想到,这毕竟是郁弭的事。 这段时间,郁弭赋闲在家中,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做。他既然有了考试的念头,怎样报考、要报考哪间院校,都是他应该做考虑的。即便他一时半会儿拿不准主意,或有好高骛远的想法,顶多到了培训期间,向机构的老师咨询,相信也会有答案。 曾砚昭索性不过问太多,只帮他向培训机构报了名,拿了课本回家,随时可以去上课。 从培训机构回蓟大的路上,曾砚昭途经了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 看见一对情侣从里面手挽着手走出来,曾砚昭停了车。 他犹豫了一会儿,走进店里。 听见欢迎光临的提示音,曾砚昭在门口张望了片刻。 请问需要什么?店员礼貌地询问。 曾砚昭的心头一紧,摇摇头,凭着印象,径直往店面的深处走。 果然,计生用品的货架陈列在店面的角落。货架上的商品种类繁多,曾砚昭从前真没有留意过,原来安全套也能有那么多品牌、那么多种类。 走进便利店以前,他想过速战速决,结果看见满满一个货架的安全套和润滑剂,他确实迷茫了。 他回忆着之前郁弭购买的那种安全套,从货架上拿了一盒,看着尺寸不合适,又放回去。 好在此时店里没有别的人,否则他光是寻找尺寸合适的套子都在货架前挑挑拣拣半日,真是尴尬至极。 曾砚昭在最后遗憾地确认那种安全套剩下的货品里,没有郁弭能用的尺寸。他困窘地挠了挠脸,只好购买了另一种。 润滑剂也用完了。 曾砚昭怀疑,比起安全套,润滑剂的消耗速度快得多。 他买好了这两样东西,走到收银台前结账。 曾砚昭没有抬头看店员的脸,从对方再平常不过的语气当中,原本有些紧张的他发觉,自己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下午回到家中,郁弭已经把饭菜做好了。 曾砚昭把带回来的东西放在茶几上,才洗过手,就发现郁弭坐在客厅翻弄那个装满东西的袋子。 看见和书本放在一起的计生用品,郁弭愣住了。 当曾砚昭走到客厅,看见郁弭满脸通红,顿时跟着犯窘,解释道:不是用完了吗?今天路过便利店,进去买了。 随着加速的心跳,郁弭只觉得身上一阵燥热。他拿出安全套,问:你知道我用哪种? 除了在浴室里发生的第一次,之后郁弭每一次都会戴套,但曾砚昭总在那时把脸撇到一旁,郁弭以为他根本不了解。 一共就四种尺寸,我往最大的买了。曾砚昭说完,努了努嘴巴。 郁弭登时耳热,立即起身。 曾砚昭有意要躲,但迟疑以后,还是任由郁弭把他抱住了。 我以为你不喜欢。郁弭拥着他说道。 他不解地眨了眨眼睛,问:不喜欢什么?我喜欢。 郁弭失笑,松开他,不好意思地说:因为你每次都皱着眉头。 除了第一回 在浴室里,我每回都很乐意,不是吗?曾砚昭想了想,说,那次我也乐意,只不过太害怕罢了。 郁弭尴尬地垂下头,摩挲着手里的安全套包装盒。 如果换做是别人,应该很为拥有像郁弭这样的恋人而高兴吧?单就身体而言,郁弭真是太美好了。可怎么到他这里,美好却成了难以言喻的缺陷呢? 关于这一点,曾砚昭觉得自己很滑稽,心想说不定郁弭也有这方面的委屈,只不过不便说出口,毕竟如果说了,就意味着要提起从前的事情。 他们要成为一对普普通通的恋人,说不定还需要一点时间。曾砚昭拿过他手里的套子,说:改天用这个吧? 郁弭惊喜地眨了一下眼睛,红着脸,点了点头。 他歪着头想了想,问:回许州的时候,是住你父母的家里吗? 你有时间和我一起回去了?郁弭问。 嗯,这个周末就能去了。不过,我已经帮你报名了上课,你考虑看看是什么时候去?曾砚昭放下套子,往餐桌旁走。 郁弭打开手机里的购票软件,说:从许州回来以后就去。这两天,我自己先看看书,再看看考哪间学校,哪个专业。 看他果然有自己的打算,曾砚昭不禁觉得之前的顾虑是杞人忧天。他捧起饭碗,欣慰地望着餐桌对面的郁弭。 郁弭正在舀汤,抬眼看向他,笑问:怎么了? 没什么。曾砚昭摇头,微笑说,我们家郁弭,向来是最乖的。 他愣了一愣,把舀出的菌菇汤摆在曾砚昭的面前,顺道白了他一眼,表示不愿意接受这种评价。 曾砚昭扑哧笑了,端起汤碗喝汤。 小心烫。郁弭叮嘱道。 他一边喝一边点头,却发现自己喝汤的时候,郁弭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抬起眼来看,郁弭却只是微笑摇头。 曾砚昭喝完汤,道:我记得,你说过你的父母信佛? 郁弭惊讶地问:我什么时候说过? 不是吗?我们刚到鲤城,你去接机的时候。在回禄圆山的车上。曾砚昭说。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郁弭不可思议,不由得冲他讳莫如深地笑。 曾砚昭知道他在想什么,毫不留情地否认道:我只是记性好。 哦,好吧。郁弭故作遗憾地撇撇嘴巴。 曾砚昭好笑地剜他一眼,夹了排骨放进他的碗里。 这时,郁弭打开手机里的相册,找出那天看书时拍下的照片。 他把手机递给曾砚昭,说:这座舍利塔在宝珠县,距离许州很近。书上说,它是北魏时期的建筑。我们回许州以后,找个时间去看看? 曾砚昭知道他这段时间把家里面的书看了个遍,看过照片以后,问:你对古建筑感兴趣? 有一点。郁弭不敢说很多,遥想道,我妈常去的那间寺院,也说是千年古刹。我之前觉得是糊弄人的,这次我们也去看一看?你给证实一下。 只有一个周末的时间,既要回家探望父母,又要去寺院、去周边县镇,曾砚昭忍不住觉得郁弭是异想天开。但他总说我们、我们,令曾砚昭难以拒绝,说道:好。要是这次看不完,下次再去。 经他这么说,郁弭才发现自己为周末安排太多行程了。他把自己弄得哭笑不得,曾砚昭的回答却是温暖的。 嗯。他点头,下次看不完,就下下次再去。 第73章 解铃3 对于习惯了在寺院里上早课的曾砚昭和郁弭而言,早起对他们来说,都不是难事。 为了能够尽快回到许州,二人一大清早就出门前往析津西站,身上没带多的行李,只有一个背包,由郁弭背着。 列车出发的时间是上午八点二十三分,他们抵达候车厅后不久,就能检票上车了。 郁弭买的是一等座,座位宽敞,晨间的列车上座率低,整节车厢坐不满一半的人,拥挤的候车厅与之相比,有天壤之别。 这是郁弭第一次搭乘高铁回许州。当年,许州还没有开通动车组,他搭乘快速列车去往析津闯荡,坐了一宿的硬座。后来,他有了钱,便选择乘坐飞机回到省会以后,再转乘回许州的列车。 许州的高铁站,是近一两年才开通的。郁弭从没有到过许州站,究其原因,是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许州了。 郁弭在车厢中部的热水箱里装了一杯热水,把拧紧了盖子的保温杯交给曾砚昭,说:这是我第一次去许州站,到站以后得打车回家,要坐多远的车,我还没查。 曾砚昭捧着保温杯,问:我们这次是在许州的新站下车吗? 他们是通过刷身份证进站上车,曾砚昭从没有看过车次。郁弭喜欢他把所有事都交给自己安排的感觉,觉得这是曾砚昭对自己的信赖和倚靠。不过,既然如此,他没有仔细考虑下车后怎么走,又让他有些惭愧了。 嗯。郁弭坐下,听我妈说,新站比原来的火车站更大、更漂亮,设计古香古色的,很有特点。 曾砚昭微笑问:你妈妈喜欢那个车站吗? 嗯?听她的语气,应该是喜欢吧。郁弭说完一愣,随即想到什么,不可思议地看向曾砚昭,该不会是你设计的吧?! 他腼腆地笑了笑,说:我参与外观设计,但不是总设计师。那是我回国以后最先参与的一批项目之一。 一时间,郁弭不知道该如何完整地体会内心的感受。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们的命运早已在冥冥之中产生了联系?或许,说是缘分也未尝不可。可是,郁弭转念一想,又觉得不是如此。 并不是他们在两年前就有了细微的关联,而是曾砚昭生命的纬度太宽广,宽广到足以包裹郁弭的生活。所以,他们也许在别的地方也以这样的方式相遇过。 我们还是挺有缘分的。曾砚昭说道。 郁弭歪了一下头,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我觉得不一定是缘分吧。你在别的地方也有作品,不是吗?在析津有没有? 曾砚昭回忆着,说:真东巷的美术馆和电影学院的新资料馆。 我去过那个美术馆。郁弭说,是你生命的纬度太广了,所以我们才会有这么多缘分。就像如果你不是要给长秋寺设计戒坛,我们也不会在禄圆山相见一样。 曾砚昭没有想到他居然能有这样的理解,不禁佩服,说:有时你像个哲学家。 郁弭听罢脸立即红了,小声否认道:才没有。 二人于中午抵达了许州新站。 曾砚昭虽是参与了车站的外观设计,却从来没有来过这里。郁弭自从知道这座车站是曾砚昭的作品后,对这里更是充满期待。 他们走出车站后,郁弭拿出手机,拉住往前走的曾砚昭,说:我们在这里合照一张吧。 曾砚昭已经很久没有拍过照片了,更不要说是自拍的合照。郁弭的提议令他始料未及,脱口而出道:为什么? 拍一张嘛,你看,他们也拍。郁弭往不远处抬了抬下巴。 曾砚昭回头一看,果真有两个女生请了路人以火车站为背景拍合照。 大概觉得这里很漂亮,当旅游景点打卡吧。郁弭调出相机的自拍镜头,拍一张就好。我还没有你的照片。 曾砚昭不由自主地忸怩,心存抗拒,但当郁弭把手机举起来,用镜头把两人框在一起,他还是配合着往镜头看。 他发现郁弭不太上相,现实当中的郁弭比镜头里的要好看很多。哪怕如此,郁弭还是对着镜头开心地笑着,曾砚昭也跟着扬起嘴角。 二人从许州新站搭乘网约车,一路前往郁弭的父母家。 通过位于山脚下的小区大门,进入小区,曾砚昭看到建在半山腰上的一幢幢别墅各有特色,藏在绿荫如盖的林木之间,颇有世外桃源的感觉。 别墅多是临着山间的道路建造。曾砚昭通过车窗往外观察,见到有一些别墅还没有完工,工人们正在干着活。 隔着车窗,夏日的蝉鸣依旧振聋发聩。 时而有阳光透过车窗落在郁弭的脸上,一会儿有光,一会儿阴暗。 这里的房子应该都是请设计师专门设计的吧?曾砚昭问。 郁弭点头,说:对。把地买下来以后,可以选用开发商提供的设计,也可以自己找设计师。 哦他了然点头,笑道,好奇你家是什么样子。 郁弭从刚才起就观察到他对这些房子感兴趣。他往窗外看的时候,眼睛忽闪忽闪的,阳光落在他的瞳孔里,透明又纯粹。郁弭觉得他像是一个孩子,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看得入迷,所以一直没有打扰他。 但曾砚昭提到他父母的家,让他的心情一下子打了折扣。 现在父母住的房子,是当初郁弭离开叶懿川的时候,叶懿川送的。想起陶春丽知道他要去寺院当志工时,愤怒和伤心的模样,郁弭的心情变得很复杂。 直到现在郁弭还没有告诉陶春丽,自己要回家。他不确定当他们回到自家的门外,陶春丽会如何面对他们。陶春丽为他付出的实在太多了,即使她的付出在其他人的眼中是自私和可恶,郁弭作为受益者,依然很难对她苛责。 郁弭离开叶懿川那年,后者为了摆脱犯罪嫌疑,让郁弭安排陶春丽去报假警。那个时候,陶春丽没有执着于问个所以然就照做了。 他如今想来,不管自己受到好处时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他对陶春丽都有诸多亏欠。而对于那座房子,郁弭也有着别样的心情。 房子郁弭犹豫了一下,小声承认,是之前叶懿川找人帮我起的,我辞职的时候。 曾砚昭听罢微微错愕,不过转念一想,却是在情理之中。以郁弭从小生活的环境和他后来的经历,如果不是有叶懿川的钱,他家要在这样的地方起房子,基本上不太可能。 恋耽美 风幡(43) 你要是不喜欢的话,以后我们另外起一座。曾砚昭说,我来设计。 郁弭愣住,俄顷,笑着点头说:好。 第74章 解铃4 之前在这里住的时间不长,当郁弭终于回到自家门外,心情竟没有因为回家而变得激动。他觉得有些陌生,想到要面对陶春丽和郁大富,又免不了忐忑。 站在门外,郁弭问曾砚昭:你紧张吗? 曾砚昭正观察这座别墅的外观,闻言回答说:不紧张。 郁弭失笑,心道自己真是问了一个蠢问题,这世上能有什么事让曾砚昭紧张? 那我按门铃了。见他点头,郁弭按下了门铃。 没过多久,门铃电话接通了。郁弭还没来得及说话,扩音器里就想起陶春丽的尖叫声:朵儿!是朵儿!你等等,妈妈给你开门!话音刚落,院落的铸铁雕花大门就传来开锁声。 曾砚昭为刚才听见的称呼错愕不已,郁弭则尴尬地笑了笑,推开铁门,道:先进来吧。 是你的小名吗?曾砚昭忍俊不禁。 郁弭憨笑着挠挠后脑勺,解释说:因为我的名字里有一个耳字。 曾砚昭没有往前走,而是留在原地等他把门关上,说:挺可爱的。 他笑得更不好意思了。 正在这时,一个剪着中分蘑菇头的妇女从屋里疾步走了出来,远远地就朝郁弭喊道:朵儿!你回来了? 曾砚昭余光早已见到她。待她出声,曾砚昭转身看向她。 见到曾砚昭以后,她匆忙的脚步顿时减慢许多,溢于言表的喜悦之情也僵在面上。她走得迟疑,看曾砚昭的眼神也是毫不掩饰的好奇和猜疑。她直勾勾地盯着曾砚昭看,一边看,一边走向郁弭。 郁弭本就为陶春丽刚才过于兴奋而犯窘,现在看她这么失礼,更加无地自容。他急忙上前拉扯陶春丽的手,提醒道:妈! 陶春丽回过神,看向郁弭时,脸上风云变幻,仿佛心底也是五味杂全。她皱眉,道:你回来了。语气变得平静许多,甚至有些许失落。 这前后的对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任谁都看得出来她不欢迎来客,更何况是曾砚昭?郁弭虽然知道曾砚昭对这次见面抱着平常的态度,陶春丽的表现却让他觉得愧对于曾砚昭。 郁弭介绍道:这是曾砚昭。 曾?陶春丽听完又换了一副面孔。 她看了看曾砚昭,一脸狐疑地拉着郁弭往旁边走,问:这是谁?我以为,他是那个老总。 尽管他们家因为郁弭的缘故,受了叶懿川的很多好处,陶春丽却是自始至终都没有见过叶懿川。但陶春丽常常用手机上网,郁弭记得她曾经在网上搜过叶懿川。没想到,她竟然能把二人认错,郁弭不满道:他怎么会是叶懿川?你不是在网上搜过叶懿川长什么样吗? 他在网上的照片来来去去就那几张,又不是高清图,我哪儿记得清楚?就记得长得挺好。陶春丽满不高兴地努了努嘴,这个曾也长得挺好,认错不是正常? 她这么理直气壮,郁弭哑口无言,交代说:他们俩长得一点都不一样,以后别再认错了。 陶春丽却问:他是谁?你好不容易回一趟家,带一个男人回来做什么? 郁弭语塞,想到他们已经回到家门口,他却和陶春丽把曾砚昭撂在一旁说话,十分惭愧,道:回头再说,先进屋吧。 话毕,他不等陶春丽再开口,兀自回到曾砚昭的面前,对他微微一笑,说:走吧,先进屋。 曾砚昭记得郁弭说过他没有向家人出柜,不过,看郁弭妈妈的样子,分明对儿子突然带一个男人回家感到无所适从。既然如此,若说她不知道儿子是同性恋,恐怕是自欺欺人了。 既然陶春丽没有在明面上表现出厌恶,郁弭又是能拿主意的样子,曾砚昭索性不去在乎这位妈妈此时的心情是如何跌宕起伏,只跟着郁弭往屋里走。 郁弭的家宽敞明亮,与外观相搭配的欧式风格,让整间屋子看起来高级而有质感。 不过,曾砚昭看得出来这些室内设计绝大多数是出自设计师的专业手笔,而这间屋子的主人则对家装设计有自己的理解。 进屋后不久,曾砚昭就发现了屋内的佛龛、绢花、假盆栽,还有雕刻工艺不高的金蟾玉器。这些与总体设计风格相背离的物件,无一不在表现着主人家真正的品味。曾砚昭反倒认为,这些东西挺有郁弭妈妈的风格,正因为屋里有这些东西,这间屋子才更像是她的家。 虽然在屋外的时候,陶春丽一度对曾砚昭有所忌讳,但是把曾砚昭迎进家门后,她很快就表现出女主人的姿态,热情地招呼曾砚昭到沙发落座,喜笑颜开的样子,仿佛在欢迎着远道而来的亲人。 曾先生,不好意思。我是农村出来的女人,没见过世面,刚才冒犯了。看郁弭选择在曾砚昭的身边坐下,她的笑容微微一僵,坐在单人的扶手沙发上,笑眯眯地说,郁弭很少带朋友回家,您是第一个。呵呵。 曾砚昭惊讶地眨了眨眼睛,很快想到,她指的可能是郁弭成年离家以后的情况。 是我刚才没有向您问好,失礼了。曾砚昭说,我是一名大学教师,现在在蓟都大学建筑系任教。和郁弭是在鲤城的常觉寺认识的,他当时在那里当志工,正好我和我的学生们有一个项目,去那里工作。 郁弭看陶春丽听完表情呆木,一时有些难掩的得意,立即补充说:砚昭是教授、研究生导师,他和他的几个学生去常觉寺修缮寺院。 阿弥陀佛。陶春丽连忙合掌,修寺院可是大功德。 不管怎样,男朋友优秀,郁弭带回家里见父母,必定觉得脸上有光。但没想到陶春丽听他的话,竟将重点落在修寺院的事上,弄得郁弭受挫。 曾砚昭却微笑说:能为佛祖做事,是我的福德。 听完,陶春丽眨巴了两下眼睛。 俄顷,她像是猛地想起什么,道:哎,光顾着说话,连杯水都没给你倒。吃点儿水果吧?家里有西瓜、荔枝,都是新鲜的。说着,她起身,冲郁弭使眼色,郁弭,走,跟妈妈进厨房,拿点儿水果招呼曾教授。 郁弭光是看她的眼神就猜到事情肯定没那么简单,他下意识地抵触,才皱起眉头,陶春丽又继续冲他挤眉弄眼。 无奈,郁弭只好站起来,不舍地看了曾砚昭一眼,跟着陶春丽走了。 第75章 解铃5 爸去哪里了?跟着陶春丽走进厨房后,郁弭问。 陶春丽离开曾砚昭的视线范围后,一直板着一张脸,可想而知刚才她在曾砚昭的面前装出热情好客的模样装得有多辛苦。 她闷闷不乐地回答:还能去哪儿?钓鱼去了呗。一天到晚钓不上几条鱼,渔具倒是买了一堆,只顾着用来向那几个渔友炫耀装备。钱又不是他挣回来的,嘚瑟个什么劲儿? 郁弭大概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哑口无言。 陶春丽斜睨他一眼,从冰箱里拿出半个大西瓜,放在砧板上切。她低着头,样子像是一门心思对付西瓜,嘴上却道:朵儿,现在家里面已经不缺钱了,你就别再做那种事了。 他听罢懵了一懵,这才明白为什么陶春丽刚才会突然对曾砚昭变得客气。原来,她竟是将曾砚昭视作他新的金主!郁弭真没有想到,自己自豪地向陶春丽介绍曾砚昭的社会地位,陶春丽听进耳朵里,居然是这种猜想。 郁弭哭笑不得,说:刚才他不是说了吗?我们是在寺里认识的。我和他是正常交往,不是包养的关系。 闻言,陶春丽愣了愣,非但没有为他高兴,反而更加沮丧了。她神情复杂地看着郁弭,末了,叹气摇头,一边切西瓜一边说:都是我以前造孽,才会生病。要不是我生病,家里没钱,你也不用卖身给男人。把身子卖了,就全变了。现在居然要和男人谈恋爱了。 她自我否认的样子叫郁弭看了十分不是滋味。他觉得既可气又可笑,说:和那个没关系,我一直喜欢的都是男人。 一个男人,好端端的,怎么会喜欢男人?陶春丽着急地说完,放下水果刀,你不是说,你和那个老总在一起的时候,他是女人吗?既然这样,现在你们分开了,你应该和真正的女人谈恋爱、结婚才对。 这话郁弭之前就听过,现在听她老调重弹,只觉得乏味,淡漠地说:我喜欢的是男人,还和女人结婚,不是害了人家吗? 你别一口咬定自己只喜欢男人。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她说着,把切成块状的西瓜码进水果盘里,一本正经道,兴许,你结了婚,知道女人的好了,就会变了。 性取向这种事,怎么会变?郁弭生气地回答,转身打开冰箱,拿出带枝叶的荔枝,放在流理台上,一颗一颗地摘下来。 怎么不能变呢?陶春丽抬高了声调说完,往外面瞥了一眼,凑近郁弭的身旁,小声却尖锐地说,这年头,做变性手术的多了去了。连性别都可以变,为什么性取向变不了? 郁弭听完,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他沉了沉气,放下手里的荔枝,转头秉着耐心说:为什么会有人改变自己的性别?是因为他们的身体里住的是另外的灵魂,他们的灵魂被不契合的身体困住了。做手术改变性别,是服从自己灵魂的意愿。喜欢哪种性别、喜欢谁,也是灵魂的意愿。所以不能改,也改不了。灵魂的意愿才是第一位,所有的抗争和改变,都是为了让灵魂获得自由。 从哪里学来的这一套一套?陶春丽皱着眉头听完,没有反驳,而是嘟哝道,唉,这世上有些男人真奇怪,怎么喜欢被男人那个 她把矛盾点从他的身上转移到曾砚昭的身上,郁弭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你说你去寺里当志工,要修行,我怕你想不开出家。没想到,居然还和男人谈起恋爱来了。大学教授她厌弃地摇头,提醒说,怕也和那个老总一样,有钱有势,人面兽心,你得小心点儿才行。 郁弭不以为然地撇嘴,说:他很好,所以我才带他回来的。你不是信佛吗?他是在家的居士,受过五戒了。 听罢,陶春丽眨巴眨巴眼睛,受不了地哼哼两声,说:那他肯定是个坏蛋了。佛门没有这种事的。 郁弭忍不住冷笑了一声,说:有没有,我觉得他比你清楚。他是孤儿,从小在寺里长大的。 她呆住。 郁弭把荔枝全摘好了,放在果篮里。他一手端起篮子,一手端起水果盘,说:你说的这些,千万别在他的面前说。否则,以后我不回来了。 哎,你这孩子。她急道,我还不是怕你像上次那样,昏了头,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吗? 不会。他是菩萨,是来渡我的。郁弭坚定地说。 这陶春丽张了嘴,却没说出话。 郁弭拿着水果回到客厅的时候,发现曾砚昭已不坐在沙发上。他环视了一番,见到曾砚昭正站在窗前往外看,不知看的什么,看得认真,有人回到客厅也没有察觉。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曾砚昭的身旁,问:看什么呢?说着,他朝外面望去,见到屋后是四片菜畦,种着各种当季的蔬菜,菜畦旁有一个水缸,里面养着一些田螺。 你爸妈很有生活情趣嘛。曾砚昭笑着说。 郁弭愕然,想到陶春丽对他的臆测,在心里为他打抱不平。他干干地笑了一笑,说:先去吃水果吧。 二人刚刚转身,就看见陶春丽从厨房里端着一盆李子出来了。 她一如刚才那般热情,乐呵呵地对曾砚昭说:曾教授,快来,吃水果。这些水果都是从南方空运过来的,可新鲜了。 郁弭满心的无奈,又不便在曾砚昭的面前表现,以免后者看出端倪。 他们一同回到茶几前坐下,陶春丽立刻把李子端到曾砚昭的面前,说:曾教授,来,吃吃看。这李子酸酸甜甜的,蛮好吃。 曾砚昭有些受不住这般热切的款待,尴尬地拿起一个李子,说:谢谢。 他把李子拿在手里,却没吃。陶春丽笑盈盈地看着他,俄顷,她瞟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郁弭,笑容稍稍收敛了些。 她的双手往大腿上搓了搓,呵呵笑道:曾教授,我听郁弭说,您是居士?你是在哪里受的戒? 在析津的永明寺。曾砚昭回答说。 哦她了然点头,羞愧地笑了笑,我是从两年多前开始信佛的。那时候,我生了一场大病,家里穷,郁弭为了救我,牺牲了很多。 郁弭听得眉头紧皱,正要打断她,她继续说道:以前呢,我做了很多错事。之所以生病,想来是佛祖惩罚我。所以,现在苦心修行,希望能够赎罪吧。 她所说的惩罚,到底指的是他去卖身的事,还是他是同性恋的事?郁弭原本不会多想,奈何她刚才在厨房里说的那些话,让他现在听了,不免纠结和心烦。 曾砚昭听完,说:我听郁弭说过您生病的事。 闻言,陶春丽震惊地看向他,又看向郁弭,道:那他 众生自无量劫以来,流浪生死,六道受苦,不得安宁。佛以无量化身度众生超脱。众生在现世之所以受苦,是久远劫以来未能被佛祖完全度化,因所造的种种恶业,受因果报应。曾砚昭说,佛大慈大悲,只会救苦救难,不会惩罚任何人。 陶春丽怔怔地听着,末了,她尴尬地看了郁弭一眼,低下了头。 第76章 解铃6 突然,陶春丽站起身来,笑着问道:曾教授,你们中午想吃点儿什么?我这就出去买。郁弭的爸爸和渔友出去钓鱼了,中午不回来。我原本打算自己简单吃一点儿,所以家里没有备菜。 她起身后,郁弭和曾砚昭也跟着站了起来。 这理由固然充分,郁弭还是认为她有逃避的想法。不过,非要她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接受曾砚昭,本不是易事,郁弭能理解她想离开的心情。只不过,她刚才说的话,确实令郁弭的心里不太舒坦。 家里有什么就吃什么吧。不等曾砚昭回答,郁弭说。 这怎么行?陶春丽坚持道,你难得回来一趟,当然要吃好的。 郁弭说:我在寺里吃斋吃了几个月,都习惯了,不用那么注意。 她被郁弭堵了一遭,朝曾砚昭瞥了一眼,说:这不还有曾教授在吗? 不知怎么的,别人这么称呼曾砚昭,郁弭觉得理所当然,可陶春丽明明知道曾砚昭是他的男朋友,还这么郑重地以教授的称谓称呼他,听着客套、尊重,实则生分,郁弭怀疑她是不是故意的。 恋耽美 风幡(44) 曾砚昭说:我没关系,既然只有我们三个人,简单吃点儿就好了。等郁弭的爸爸回来了,再好好吃晚餐也不迟。 陶春丽似乎没想到曾砚昭会考虑到这一层,明显地愣了一下,说:哦,好。你们坐,我出去买菜。就在小区外面的小菜市场里,很快就回来。 外面那么晒,不如叫人送来吧。郁弭说道。 她摆摆手,一边往外走一边说:社区电商送来的菜哪能有亲自去菜市场挑的好?我开老年人代步车去,晒不着。 执意让她留下来,恐怕也是面对面坐着,无话可说,徒增尴尬。郁弭只好由着她去了。 望着陶春丽出门的背影,郁弭暗自松了一口气。他这次之所以想回来,全赖于王译旬的事,觉得得回家里看一看。如今他想一想,真是各家都有难念的经,不能相提并论的。 我们上楼瞧一瞧吧,去我的房间看看。郁弭建议道。 曾砚昭同意地点头。 这房子建成后不久,郁弭就离家出走了。楼上的房间,他住的时间不长,仔细算一算,他没住超过一个月的时间就去鲤城了。 房间打扫得很干净,崭新得像是没有住过的样板间。 这里仍是设计师做家装设计时原始的模样,郁弭没有留下属于自己的生活痕迹。 走进房间以后,曾砚昭好奇地观察房间里的一切,没有找到一样能让他想起郁弭的东西。 房间太长时间没有人住,空气闷得很。 郁弭立即推开房间的窗户通风,可惜中午的空气似是凝固的一般,没有风,燥热滚滚涌进室内。窗户打开以后,蝉声更加响亮,震耳欲聋。 他正打算把窗户关上,打开空调,曾砚昭却走到了窗边,眺望窗外的风景。 郁弭犹豫了一下,没有关窗。 这座别墅建在半山腰上,小区地势本来就高,在二层的房间可以越过丛林的树冠望见远处的楼房和山川,像是一片绿色汪洋的彼岸有另一番热闹。 那边有河。曾砚昭远远地指向视野的边际,你爸爸是去那里钓鱼了吗? 他点了点头,说:应该是。那是许江的支流,叫八尺江。以前我和我爸去那里钓过鱼。 你会钓鱼?曾砚昭笑问。 郁弭遗憾地扁扁嘴巴,说:从来没钓起来过。只不过,是陪他去钓而已。 曾砚昭想了想,说:你和你爸的关系应该挺好的。 郁弭不以为然,再加上顾虑到曾砚昭没有父亲,换了话题,说:那边那座石塔叫天音塔。我妈常去的那间晖玄寺,就在那里。 曾砚昭刚才就注意到了那座高塔,现在顺着他指的方向再度望去,心想晖玄寺距离这里距离不近,陶春丽能够常去,说明真的有一份虔诚的心。 刚才在客厅的时候,陶春丽的话中充满暗示,而曾砚昭全都轻巧地躲过去了,仿佛没有听懂陶春丽话里的含义,又仿佛全都听懂了。郁弭捉摸不透,试探地问:你觉得我妈这人怎么样? 郁弭的忐忑,让曾砚昭看了不明所以,回答道:她人挺好的,很和善。 想到陶春丽说的那些话,郁弭怎么都高兴不起来。现在并非是怎么让她接受曾砚昭的问题,而是怎么让她接受自己的儿子是同性恋。这本应是郁弭该自己解决的,可憋在心里,又觉得难受。 郁弭抱歉地说道:她觉得我应该和女人在一起。 闻言,曾砚昭惊讶地眨了一下眼睛,不禁好奇这是什么时候表的态,看郁弭的模样,应该是在刚才。 你向她出柜了?曾砚昭问。 既然带他回来了,郁弭自然不打算遮遮掩掩的,否则带他回来的意义是什么呢?郁弭点头,说:我说我喜欢的是男人。但是我是1,所以她还是认为我可以和女人结婚。 曾砚昭真不敢相信,母子二人只是在准备水果的那会儿功夫,居然发生了这样的争论。郁弭的妈妈会那样想,称得上是一种常理。曾砚昭仍记得自己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同性恋的时候,也认为一对同性情侣中必然有一个人扮演女人,而男人始终是男人,他们能和女人在一起。 从表面上看,看不出她是那种态度。曾砚昭说。 他刚才是真没有听出陶春丽的话中有话?郁弭狐疑地打量他。 曾砚昭微笑说:既然这样,那就没事了。不是吗? 郁弭哑然无语,真不知这是乐观还是愚钝。但曾砚昭怎么会是愚钝的呢?思及此,郁弭就更是不解了。 我对她不了解,但看得出她信佛信得虔诚,曾砚昭说,为了你很虔诚。你会听她的话,和女人结婚吗? 当然不会!郁弭坚决否认,为曾砚昭问出这样的问题隐隐生气,说,你那么好,全世界的女人都比不上。 曾砚昭扑哧笑了,敛容道:别这么说。既然你觉得自己的性取向没有错,有没有我,我好不好,你都应该坚持做自己。不是吗? 他的话自然没错,不过郁弭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巴,说:我不喜欢你总是说这些奇怪的假设。上回也是。怎么会没有你呢?你就是天底下最好的。 曾砚昭微微错愕,妥协点了点头,笑说:好吧,是我说错了。对不起。 郁弭得寸进尺,严厉地说道:往后别再说了。 他忍着笑,答道:好。我知道了。 第77章 解铃7 饶是曾砚昭和郁弭都希望午餐能简单解决,陶春丽还是做了三个快手菜。 郁弭本想进厨房帮忙,又不愿把曾砚昭单独留在外面。若是让曾砚昭一起进厨房,他怀疑不自在的唯有他和陶春丽二人而已,既然这样,又何必强作和谐?总归,陶春丽原本就不愿意让郁弭做家务,郁弭索性留在客厅里,陪曾砚昭聊天。 等饭吃的时间很短,不到半个小时,饭菜就上桌了。 席间,陶春丽依然一口一个曾教授,反复提醒曾砚昭多夹菜,好几次表示饭菜做得简单,招待不周,希望曾砚昭能够见谅,如同完全把曾砚昭视作是一位上门的贵客,大学教授,身份尊贵,而不是郁弭的男友。 郁弭想到她在背后对曾砚昭的说辞,对比她这态度,心中总不是滋味。 奈何她这态度是针对曾砚昭的,曾砚昭本人不在意,郁弭也不好意思为他出头。陶春丽越是如此,郁弭越是相信,她根本不打算承认他是同性恋的事实,既然他不是同性恋,那么他带回来的朋友,就不可能是好朋友。 菜做得简单,午饭也吃得快。 没多久,三人就把午饭解决了。吃饭的过程中,陶春丽只向郁弭关心了这几个月来在常觉寺的生活,即使郁弭有意提到曾砚昭他们修缮常觉寺的事,她也只表示那是大功德、大学问,丝毫没有把他和曾砚昭联系起来的意思。 午饭以后,就是午休。 陶春丽洗了碗,张口闭口全是要给曾砚昭准备一间客房,供他好好休息。 郁弭见她匆匆忙忙地上楼,忍无可忍,跟着走上楼去。 别忙了,我的房间能睡。我俩睡一间就行。郁弭对在客房里忙碌的陶春丽说。 闻言,陶春丽从衣橱里拿被子的身影顿了一顿,回头淡淡地问:你打算告诉你爸,你把男人带回家里来了? 想到郁大富,郁弭的喉咙突然发紧。 趁他没回答,陶春丽将被子放在沙发上,麻利地用毛刷把床垫清扫了一番,展开床单铺在床垫上。 妈妈知道,是妈妈害了你。如果不是要给妈妈治病,你也不会去卖身。陶春丽背对着郁弭,一边铺床一边说,你心里有这个家,有妈妈,所以才会做出那么大的牺牲。妈妈很感激你,也觉得对不起你。但是,既然这样,你就不能再为这个家想一想吗?你是家里唯一的男丁,是我们家唯一的希望了。你不知道,当初知道你去做那种事,你爸想死的心都有了,觉得自己没有用,撑不起这个家,没钱给老婆治病,连累孩子。你为你爸爸想一想吧。 郁弭听得心烦意乱,无奈地说:我说了,我的性取向和那件事没有关系 你想过你爸没有?!陶春丽陡然拔高了音量,回头瞪他。 郁弭愣住,剩下的话全卡在喉咙里。 她压低了声音说话,气势却十足:你想怎么样?让街坊邻里,让你爸那些朋友,都知道他的儿子是个变态吗?你又不是不能结婚,你结婚啊!结婚,生了小孩,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看着她恫心疾首的模样,郁弭觉得胸口又闷又痛。他无话可说,半晌,妥协道:行吧,你要准备客房就准备吧。我先下去了。 郁弭转身出门时,陶春丽没有叫住他,但是他听见陶春丽拍打被子和枕头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用力。 作者有话说: 今晚有工作,先发这些。 第78章 解铃8 郁弭从楼上下来时,看见曾砚昭又站在窗前看外面的菜畦。 想到陶春丽说的话,郁弭烦闷得很,但陶春丽是什么态度,郁弭在吃饭以前已经和曾砚昭说过一回了,如果现在还向曾砚昭发牢骚,他反而觉得自己窝囊,所以他什么都没有告诉曾砚昭,只说陶春丽把客房准备好了,这两天他们分开休息。 没想到,曾砚昭对这样的安排居然泰然处之,郁弭明知这是曾砚昭的个性使然,心里仍免不了有些许郁闷。 陶春丽的提醒让郁弭不得不想起郁大富,担心他若不受控制,会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行为。郁大富平时为人不错,性格爽朗,有点惧内。 家里的大小事务基本全是陶春丽拿主意,郁大富即使有不满,只要陶春丽的态度强硬,他便是一副不愿与她论长短的态度,做甩手掌柜。 正因为如此,郁弭曾觉得出柜的事,只要搞定陶春丽,就没多大问题了。可是,郁大富有一个不得了的缺点,就是他的酒品不好。他在酒后不但容易失言、信口开河,性格也会变得更为冲动。 以前在花马州,郁大富曾经因为酒后驾驶摩托车,摔车后重伤,住院一个月。在那以后,他好了伤疤忘了疼,只要有机会喝酒,从来没有清醒着回家的时候。 郁弭还记得,当年他们把他同父异母的姐姐送给别人当童养媳,姐姐的母亲找上门来,郁大富正是酒后,两人大打出手,双方都头破血流。 之前他卖身给叶懿川,在陶春丽他们眼中,是为了家里牺牲。现在,郁大富如果知道他真的是同性恋,郁弭真害怕他一激动,抄家伙打人。到时候,他就算能拉着曾砚昭立即逃跑,怕是面子和里子全没了。 郁弭为不久以后要面对郁大富忧心忡忡,午休时,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 他起身去客房找曾砚昭,惊讶地发现门虚掩着,悄悄推开门往里一看,竟看见曾砚昭在床上打坐,那平静的样子,分明已经入定。 郁弭看得愕然,觉得既惭愧又滑稽,心道凡夫俗子和菩萨确实是不能比的。他静静望着曾砚昭,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床尾。 曾砚昭没有坐在阳光之下,背着光,郁弭反倒觉得是他的背上透出光来。 之前,郁弭问曾砚昭会不会出家的时候,曾砚昭说过,他的心里有不少放不下的事,所以不会出家。 如果现在他们遇到的状况都不足以让曾砚昭打破平静,郁弭不禁好奇,那些让他放不下的事,究竟是什么呢? 郁弭回到房间后,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不知自己躺了多长时间,不知究竟睡着了没有,突然在某个时间点,听见手机收到短信息的声音。他睁开眼睛一看,竟然已经躺了一个多小时了。 郁弭走出房间,路过曾砚昭的房门口,推门往里一看,见到曾砚昭仍在打坐,便再度把门关上。 没想到,他才转身,看见郁大富不知何时出现在走廊的尽头,登时吓得心脏险些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他不知郁大富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心里害怕得很,但估摸着陶春丽应该不会那么快就把事情告诉郁大富,便强作镇定,免得不打自招,反而露出马脚。 郁弭故作若无其事地往前走,来到郁大富的面前,笑着说道:爸,你回来了。我听妈说,你去钓鱼了。钓到了吗? 嗯。郁大富面色凝重地看他,我听你妈说了。你还把那个人带回来了。 闻言,郁弭感觉脑海中轰然一声巨响,他呆呆地看着郁大富,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说:哦,是。 郁大富皱着眉头,小麦色的圆脸隐约透出猪肝色,脸上的道道皱纹也愈发清晰。半晌,他沉了一口气,说:郁弭,你不能这样。你可以和那个人做兄弟,但你要和女人结婚、生小孩。 做兄弟?郁弭讶然之余,险些为这样的说法发笑。他木然地站着,真不知从何处开始解释起才好,好不容易才回答道:对不起,爸。我没法和女人结婚。 郁大富愁容满面,缓缓摇头,说:你再这样下去,这个家就要散了。 郁弭想不明白自己是同性恋与否,怎么会影响这个家散与不散?他莫名其妙,看着郁大富转身下楼,哭笑不得。与此同时,他又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庆幸郁大富没有冲进客房找曾砚昭。 看来,郁大富和陶春丽的态度是一样的。在曾砚昭的面前,他们依然想维持一份体面,所以即使反对他们在一起,不认同郁弭是同性恋,只要曾砚昭还在家里,他们就不会撕破脸来争吵,大动干戈。 郁弭暗自为他们还存有这种心理而心存侥幸,心想这次回家的时间太短,他突然把曾砚昭带回来,对他们来说确实也是一个很大的冲击,他们现在还能保持冷静,已经难能可贵。即使他们不能那么快认同他、接受曾砚昭,郁弭也不着急了。 陶春丽常常笑话郁大富,钓鱼只是为了炫耀渔具,钓的是一份心情,消磨时间,收获基本没有。 但是这一天,郁大富竟然满载而归,带回了四条鲫鱼、两条草鱼。 郁弭听陶春丽说,郁大富回来的时候呼朋唤友,要请渔友和邻居来家里喝酒吃饭,可是听说他的事情后,又红着脸一一给他们打电话,称改天再约了。 郁弭听得出陶春丽意有所指,无言以对。 开饭前,平时几乎不下厨的郁大富在厨房里给陶春丽打下手,厨房里没有留下郁弭的空间。 郁弭坐在客厅陪曾砚昭看电视,愈发感觉这次带曾砚昭回来是个错误。 大概在郁大富的计划中,这天的晚饭,应该是他和朋友们齐聚一堂,喝酒谈天,好好把白天钓鱼时的风光再说一番。然而,结果却变成了四个人围坐在餐桌旁。 陶春丽仍像中午时那样,周到地招呼曾砚昭落座吃饭。 郁大富则拿出珍藏的美酒,兴冲冲地说,郁弭去析津这么多年,这是他第一次带朋友回家,可见是真朋友、真兄弟,一定要和曾砚昭喝几杯。 曾砚昭客客气气地接过郁大富递过来的空酒杯,说自己是居士,受过戒,不能饮酒。 郁大富拿着酒瓶子,还没坐下,听完愣了一愣,懵懂地看了陶春丽一眼,问曾砚昭:你不是教授吗?怎么是和尚? 郁弭又好气又好笑,拿过曾砚昭的酒杯,解释说:他不是和尚,没出家。他是在家修行的居士,受过五戒,是不能喝酒的。不信你问妈。 面对丈夫,陶春丽窘然地撇了撇嘴,说:是,受过戒,不能喝酒。但是她的话说了一半,看了曾砚昭一眼,不再往下说。 恋耽美 风幡(45) 曾砚昭不明所以。 只见郁弭把酒杯放在自己面前,说:爸,我陪你喝吧。 第79章 解铃9 对、对,喝酒。你从没和爸爸喝过酒。你妈也不让你喝。郁大富往郁弭的杯子里倒满酒,看向陶春丽,男子汉,都要会和爸爸喝酒。不然,就不像男人! 陶春丽听罢面上一红,冷冷地看他,转而招呼曾砚昭道:曾教授,吃饭。晚上,多做了几个菜,但都是农村手艺,不知道你吃不吃得习惯。 谢谢。太客气了。曾砚昭捧起碗筷,为这份热情,一时难以适从。 郁弭知道,刚才郁大富是故意说那样的话,把儿子不像男人的错怪在陶春丽的头上。这几十年来,他们总是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不吵架的时候也会话中带刺,郁弭早已听得习惯了。 他不知曾砚昭是否听出端倪,现在看曾砚昭的态度略显拘谨,觉得这样子可爱,忍不住在吃饭时,多看几眼,一时也忘了在乎陶春丽他们介不介意。 郁弭的个性从小就比较沉默腼腆,平时他和父母一起吃饭,聊天、说话的,往往只有郁大富夫妻二人,他只是从旁听着,偶尔被问话时,应答一两句。 现在他带了人回家,理应要尽地主之谊,起码保证曾砚昭在父母的面前不那么受约束,气氛不会因为他的安排而变得尴尬。 但是,陶春丽似乎不打算给他这个发挥的机会,总自顾自地说着自己求神拜佛的事,问身为居士的曾砚昭有什么看法,而郁大富则是见缝插针地谈起白天钓鱼的经历,非得有人吹捧他几句,他才能想起夹菜吃饭。 郁大富喝酒不需要理由,吃饭时倒满的一杯酒,全当做是送饭的饮料来喝。郁弭杯中的酒才喝过两口,郁大富的酒杯已经见底。 你还喝?陶春丽见他再次倒酒,不满地挑起眉。 哎呀,郁弭的朋友来了,高兴嘛。他的回答里带着酒气,仿佛已经微醺。 倒满酒,郁大富放下酒瓶子,向曾砚昭举起酒杯,笑眯眯地说:来,曾教授。 见状,曾砚昭连忙放下碗筷,端起面前装了橙汁的杯子,和郁大富碰了杯。 这架势,让郁弭不由得紧张,顾不上吃饭,单单看着二人。 曾教授,郁大富深吸一口气,满是感慨地说,我们家里,只有郁弭一个儿子。从小,我们把他当做是宝贝 没等他说完,曾砚昭忽然好奇地问道:我听郁弭说,他有一个姐姐? 他的声音很斯文,却一下子把郁大富原本想说的话全都堵住了。郁弭心中大惊,意外地看向曾砚昭。 陶春丽听完,原本脸上的笑容也立刻消失了,好像从没有笑过似的。 郁大富被酒精熏红的脸,有两秒钟呈现出猪肝似的颜色。俄顷,他尴尬地笑了一声,摸摸自己的光头,说:哦,有。她在析津。 曾教授,吃鱼。这个红烧鲫鱼算是我的拿手菜,郁弭从小就喜欢吃的。你尝尝看。陶春丽特意把那盘红烧鱼摆在曾砚昭的面前,方便他夹取,偶尔吃点儿肉,对身体好。尝尝看。 郁大富连忙跟着说:对,曾教授,你尝一尝。这鱼是今天下午我刚钓的活水鱼,新鲜得很。 曾砚昭犹豫了一下,看了郁弭一眼,答应说:好,谢谢。 眼看着曾砚昭把筷子伸往红烧鲫鱼,郁弭心中一动。他仔细看着曾砚昭吃鱼的样子,再看向突然转变话题以后的父母。 二人面面相觑,陶春丽虽然没有明说,眼神却在责备郁大富刚才的发言。 于是,郁大富闷头喝酒,不再多说什么。 郁弭诧异极了,没有想到曾砚昭只是说了一句话,就能起那么大的作用。 有那么多的话,曾砚昭专门捡了这一句来说,而且是打断了郁大富。郁弭不禁对曾砚昭刮目相看,心想曾砚昭果真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对任何事都不在乎。别人说的话,他都听进去了,也记在心里,只不过不说而已。 这顿饭吃到后来,不管是陶春丽还是郁大富,都没再向曾砚昭表示郁弭对他们来说有多重要,更没有当面提及任何和谈恋爱、结婚有关的话题。 郁弭心知这件事要解决,却贪得这一时半刻的轻松,暗自高兴。 晚饭以后,陶春丽表示翌日要去寺里还愿,只因之前郁弭离家去鲤城当志工时,她曾想菩萨发愿,希望郁弭能平安回来。 她的原话虽是如此,但郁弭觉得她许的愿望恐怕没那么简单。毕竟,当时他要去当志工,陶春丽极力反对,怕的就是他就此在寺院里出家,再也不回来。 曾教授,你难得来一趟,明天跟我和郁弭一起去吧。陶春丽说,我们这儿的师父,也算是个大德。我们平时很喜欢找他开导我们的。 曾砚昭记得,来许州前,郁弭说过想和他一起去母亲常去的寺院,现在既然陶春丽邀请,曾砚昭欣然答应道:好,明天我和你们一起去。 这突如其来的邀请令郁弭捉摸不透,不知道陶春丽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狐疑地看向陶春丽,见她神情若素,更加茫然。 郁弭家的这幢别墅建在山林里,在炎热的夏日,多得几分山间的清凉。 随着日暮西垂,繁星点点渐渐浮现在宝蓝色的天空中。 树梢上的一弯月牙看起来格外娇俏可爱。 曾砚昭有在黄昏后外出散步经行的习惯,郁弭看室外的温度变得舒适,便提出和他出门走一走。 你们要出去?正打算去菜畦里给蔬菜浇水的陶春丽惊疑道。 哦,带他去周围逛一逛。郁弭答说。既然是带朋友回家了,在周围逛一逛无可厚非。 陶春丽过了两秒钟,才答说:哦,好。去吧。早点回来,太晚了,山上有蛇。 曾砚昭听了惊讶。 我知道了。郁弭说着,给他递了个眼神。 两人在玄关换了鞋,便一同出去了。 许州的傍晚,比起鲤城,要干燥许多。有点儿像在析津,但白茫茫的雾色,又令曾砚昭感觉像是在梦境里。 小区里修的全是柏油路,不过所有的道路都陡峭崎岖。 蝉鸣已经消失了,倒是有萤火在草丛间闪耀着点点星火。曾砚昭起初以为是自己的眼睛花了,产生的错觉,直到郁弭忽然拉住他的手,指着路边的草丛,悄悄地说:那儿有萤火虫。 他笑道:我刚才就看见了。 天色渐暗,郁弭看不清曾砚昭脸上的笑容,却能从声音里听出端倪。他想故意带曾砚昭往没有路灯的小道走,又担心真的遇见草蛇,所以两人还是走大路。 夜晚的虫鸣,让郁弭回想起他们在禄圆山散步的夜。他突然觉得和曾砚昭在一起,能去很多地方,可似乎,去的地方都是同一个地方。 走着走着,郁弭问:刚才在饭桌上,你为什么突然提起我姐姐? 曾砚昭瞄了他一眼,回答道:因为,他说只有你一个儿子。 郁弭听罢,心里掠过一丝怅然和惭愧。 你妈妈说他们以前为了你,做了很多错事。刚才,是希望他们能想起这件事来。曾砚昭解释说。 根据陶春丽他们的反应,看来那时的确想起来了。郁弭原先已经对曾砚昭的用意有了猜想,想不到他真的是故意那样说的,不禁感慨道:你是有一点坏心眼的。 曾砚昭狡黠地笑了一笑。 郁弭看了更奇,问:但你不怕他们不喜欢你吗? 他歪了一下头,说:我不需要他们喜欢。和我过日子的人不是他们。 但是,他们终究是我的父母郁弭借着薄薄的雾色观察曾砚昭的表情。 曾砚昭天真地问:你白天的时候,不是才说,我是天底下最好的吗? 郁弭忍俊不禁,问:你是有恃无恐吗? 是。他点头。 听罢,郁弭微微愣了一愣,忍不住拉他的手。 感觉到他的指尖挖进手心里,曾砚昭痒得撇开他的手,小声道:明天回析津再说吧。 第80章 解铃10 笃、笃、笃!门外,传来陶春丽焦急的声音,朵儿?你起床了吗? 正在洗手间里刷牙的郁弭听见敲门声,含着牙刷,疑惑地打开房间的门。 不料,陶春丽竟立刻冲进房间里,迅速地把房间看了个遍。 郁弭先是不解,但很快知道她在找什么,不由得皱眉。 陶春丽一脸茫然,转过身问:曾教授呢? 他拿出牙刷,回答道:如果他真在这里,你觉得你像刚才那样冲进来合适吗? 面对儿子冷淡的反应,陶春丽心虚地撇了撇嘴巴,很快转换了话题,道:曾教授不见了! 郁弭虽吃了一惊,却大致猜到是怎么回事的。他折回洗手间里漱口,说:这个时间,他应该是出门经行去了。 经行?陶春丽跟到洗手间的门口,不解道。 对,他每天早晨和傍晚都会出门经行。那是他修行的一部分。郁弭说完,从镜子里瞥见陶春丽依然懵懂,错愕道,你不知道经行是什么吗? 陶春丽别扭地皱眉,闭着嘴巴,没有承认。 郁弭真不敢相信她身为信女居然不知道经行是什么,那么她一年到头往寺里送那么多香火钱,都是干什么去了?思及此,郁弭无奈得很,可反观自己,假如没有去常觉寺当志工的经历,也不会知道经行是怎么一回事。 陶春丽只是选择信佛,却没有选择修行。她的信只是对佛给予一种期盼。和大多数人相似,她对现世有太多不满足,所以必须要依靠信仰来寄托。曾砚昭不同,他没有欲望,郁弭有时甚至怀疑,他修的已经是大乘的佛法。 你就当他是出门散步了吧,过会儿就会回来的。郁弭不愿解释太多,洗了脸,我们什么时候去寺里? 她沉了沉气,说:吃过早饭。起码,得等你那个菩萨回来吧? 这酸溜溜的语气多有揶揄之意,郁弭故意装作没听出来,想了想,说:你不是很喜欢许州的新火车站吗?那是他设计的。 陶春丽明显没有料到他会突然说起这一出,愣了一愣,表情忽然变得复杂许多。她垂着眼帘,俄顷,看向郁弭,问:他毕竟是个大学教授,你和他在一起,从没有想过在身份上合不合适? 郁弭前阵子确实为这件事苦恼过,不过和曾砚昭谈过以后,顾虑都烟消云散了。如今回想起来,那究竟是他的想法太天真,还是他太信赖曾砚昭呢? 我们现在过得挺好的。郁弭说着往外走。 陶春丽跟过来,道:哪方面? 闻言,郁弭的脚步顿了一顿。他回头,不可思议地看向陶春丽。 她避开郁弭的注视,嘴上却嘟哝:说人是会老的,两个人过日子,那种事虽少不了,但不能指着那个过日子。还是得有共同话题才行。 郁弭心知她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他之前曾卖过身。他听得脸上发烫,说:我已经报了班,要考大学了。是曾砚昭帮我找的培训机构。 陶春丽呆了一呆,立即说:你看,他也挺在意这个的吧。 他不在意。但我希望自己有点长进,他总不能反对吧?没想到自己说的话反而被她拿来当话柄,郁弭忍住不耐烦,说,他不是个俗人,我觉得和他在一起,去惦记那些俗事,才是配不上他。为了有个孩子,有个后代就去找女人结婚,再俗气不过。你别再想着钻空子找理由说服我了。 她吃惊得张了张嘴巴,仿佛已经有话到了嘴边,迟迟没有吐出来。 半晌,她选择把那些话咽下去,没好气地说:算了、算了,我去做早饭。 郁弭心里有气,可看着她选择休战,倒是落得轻松。 望着她离开的背影,郁弭松了口气。他回到床边坐下,拿起手机想给曾砚昭发信息,转念想到后者十之八九没带手机,又决定把牢骚都吞进肚子里。 很快,郁弭发现对于现在的局面,曾砚昭早就有了前瞻性。父母这边,郁弭今后虽然也要照料着,但往后要一起生活的,毕竟还是他们彼此。就算他永远不能说服父母,二老不同样无法说服他们吗? 既然这世上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非要寻求解答,岂不是庸人自扰?没有答案,未尝不是答案的一种。所谓的回头是岸,也有这一层意思。 曾砚昭果然是外出经行,回到家里时,郁大富已经出门钓鱼去了。 陶春丽听说曾砚昭在早晨四点就出门,惊讶得不得了,偏偏错愕只出现在表情上,却没有为此多说什么。 郁弭猜想这多半和早晨他们的争执有关。 不知道为什么,早晨陶春丽从他的房间离开以后,她再见到曾砚昭,郁弭总感觉她在明面上、背地里观察曾砚昭。郁弭觉得这是无礼,偏偏曾砚昭对此不以为意,他也只好在一旁忍耐着。 早饭过后,郁弭叫了网约车,三人一同前往陶春丽平时常去的晖玄寺。 途中,陶春丽依然时不时地窥看曾砚昭。 郁弭见状,愈发觉得疲惫,可不久,一个念头突然从脑海里冒出来,把自己给逗笑了。 你笑什么?坐在身边的陶春丽奇怪地问。 郁弭看向坐在副驾驶座的曾砚昭,后者也好奇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没什么。郁弭答完,拿出手机给曾砚昭发了一条信息。 郁弭:你真的好像菩萨啊。 收到信息后的曾砚昭又回头看了看他。 不久,郁弭收到他的回复:为什么这么说? 郁弭:我妈一直在观察你,你一点反应都没有。不就像大殿里的菩萨吗?信众们又求又拜的,菩萨一句话都不说。 即便对郁弭称他为菩萨的事已经习以为常,读罢这条短信,曾砚昭依然无奈地笑了一笑。 这时,后排的陶春丽突然对司机说道:师傅,您去过晖玄寺吧?我听说那里求姻缘,很灵的哦? 郁弭正等着看曾砚昭要回给自己什么,没想到陶春丽竟又开始说些有的没的,顿时哑口无言。 哦,是。不明就里的司机热络地答道,怎么,想给儿子求姻缘? 陶春丽斜眼瞄向郁弭,说:嗯,是,想求个好姻缘。希望能求到个上签。 郁弭忍着脾气,假装没听见。他刚扭头看向窗外,忽然收到了曾砚昭的信息。 曾砚昭说:佛家不打诳语,你有好姻缘,会是上上签的。放心。 第81章 解铃11 晖玄寺建于闹市之中,要开车去往山门外,需经过一条热热闹闹的手工艺品街道。街边游客如织,熙来攘往的喧嚣,教曾砚昭想起了轻易能见到寺院的鲤城。 网约车的司机把三人带到晖玄寺的山门前,将他们放下以后,很快就离开。 晖玄寺没有特意建一座山门,由两侧立着哼哈二将的殿宇代替。 郁弭从前曾经陪陶春丽来过晖玄寺,但有了陪曾砚昭他们修缮寺院的经历后,他再走进一间寺院,就连哼哈二将也要仔细端量。 高大的神像隐在殿宇当中,天光照不到它们的面孔,那瞪得圆溜溜的眼睛和狰狞的表情,仍是显出威仪。 恋耽美 风幡(46) 只隔着这座小小的殿宇,步入寺中,山门外的喧闹仿佛立刻消失不见,只剩下寺中的清幽。 寺中的古榕树绿荫如盖,放生池旁有一家四口正在观鱼。 除了一些负责护香的志工以外,寺里只有零星的香客、游人,暂时没有见到僧人的身影。 曾教授,这里比起你修的那间寺院,怎么样?陶春丽问,这里挺漂亮的吧?到了初一或十五,这里的香火可旺了,要烧炷香都不容易呢。 曾砚昭的目光在殿宇之间流连,闻言答道:这里很安静。 这恐怕不是陶春丽预想中的答案,她的笑容微微僵了一僵,问:曾教授,你如果不是从小在寺里长大,会信佛吗? 郁弭知道曾砚昭不会介意别人谈论他是孤儿,可是陶春丽突然这么问,还是让郁弭吃了一惊。 曾砚昭却道:信佛或是不信,都无关紧要。我很喜欢寺院,平时不管去到哪里,都会找当地的寺院逛一逛。 陶春丽扑哧笑了,道:当公园逛吗? 差不多吧。曾砚昭含蓄地微笑,我喜欢历史。中国几千年的历史,有很大一部分留在了寺院。非常多现存的古建筑都和寺院有关,大殿、佛塔、经幢、石窟我是学古建筑的。中国建筑结构体系的发展,不少资料是通过寻访宗教建筑搜集到的。 陶春丽大抵没有想到曾砚昭会回答得这么认真,听得神情怔忡,不由得问:为什么你说的那些古建筑都留在寺院里呢? 曾砚昭淡淡地笑了笑,说:大概是佛祖保佑吧。 她愣了一愣,露出些微不满,像是感觉曾砚昭在拿她取笑似的。 郁弭却听得十分认真,越想越觉得曾砚昭说的话有道理。但究竟是什么道理,他一时不能完全意会,又觉得陶春丽的不以为然,反而显出对佛祖的不敬。 他想了想,说:妈,你要去请香的话,我先陪他四处逛一逛。 曾教授是居士,来了寺院,不拜一拜?陶春丽明显不愿意和他们分开。 曾砚昭说:菩萨知我心意,少拜一次,不会怪罪。 菩萨可从来不会怪罪任何人。郁弭接话道。 曾砚昭诧异地看向他,忍俊不禁,点头同意道:也是。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却没有说动陶春丽。她说:不如这样,我现在去求签。请师父解签以后,你听一听,然后再走。这话是对郁弭说的。 郁弭本就想避开求签和解签,无奈陶春丽的执意就在于此。他见曾砚昭气定神闲的,并不着急,只好道:好,我知道了。 三人来到大雄宝殿外,陶春丽兀自进去拜佛、求签。 郁弭发现曾砚昭没进大殿,就跟着留在外面等。他起初觉得稀奇,可转念一想,曾砚昭从小在寺里生活,每天抬头就能看见佛像、菩萨像,如果每次见到都要三拜九叩,岂不是累死?曾砚昭果然不会说谎,少拜一次,菩萨不会怪罪,他当真是这么想的。 陶春丽在殿中求签,在大殿的角落里解签的,却不是僧人。 郁弭回想禄圆山那些寺院,好像也没有见到哪个僧人给人解签的。 向佛祖求的签,却不是找佛弟子解签,看着好生奇怪。郁弭忍不住腹诽这恐怕只是寺院的某种生财之道,扭头发现曾砚昭正望着远处出神,不禁走近轻声问:砚昭,看什么? 那座石塔。曾砚昭指向偏殿后方的一座塔,它是仿木构式塔,底座有木构式的特征,但是上部又加了须弥座和十三天 他说着说着,手垂了下来。郁弭看他若有所思,提议说:我们走近去看一看? 曾砚昭愉悦地回答:好。 我去和我妈说一声。郁弭说着,转身往殿里走。 不料,这时陶春丽已经坐在解签处,等着一个戴着眼镜、身着志工服的老人家给她解签。 郁弭还是选择走过去,叫道:妈。 哦。陶春丽仓促地看了他一眼,对那位老人欲言又止。 刚才她还说要一起听解签,怎么这会儿反而有所避讳?郁弭莫名其妙,索性问:求的什么签? 呃。陶春丽不答反问,你要干什么? 我想陪砚昭去外边看看那座石塔。郁弭更奇怪了,问,签文说的什么? 她闭紧嘴巴,过了两秒钟,对老人窘促地微微一笑。 老人拿着签文,一双浑浊的眼睛隔着眼镜片打量郁弭,看向陶春丽的眼神也带着疑惑。 曾砚昭走进殿内,正遇见三人僵持着,疑惑地问:怎么了? 哦,没什么。陶春丽的笑容显出吃力,师父,您把这个签文给我吧。我不解了。 不解了?老人惊奇,又道,行吧。上上签,倒也没什么可解的。 郁弭听罢心中一喜,看陶春丽的神情却像是对这支签不满意。他从老人的手中拿过签文,余光瞥见陶春丽要夺回去,立刻转身往外走。 曾砚昭见陶春丽又急又闷,跟到郁弭的身边,同他一起看签文。 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 坐结行亦结,结尽百年月。 好像是某一首诗里的段落。曾砚昭读罢回忆道。 郁弭笑问:是两个人很相爱的意思吗? 曾砚昭歪着脑袋想了想,笑着回答道:看意思是。 第82章 北青萝1 因为曾砚昭提到签文上的内容出自一首诗,回家的路上,郁弭特意在网上搜索了那首诗的全文。他看了解析才知道,原来诗文里的含义并非仅指两人相爱那么简单,它更像是感情观的阐述和对相恋之人的劝导。 郁弭不由得好奇,陶春丽求签时,求的是什么内容。 不过,既然陶春丽连签文都不愿意解,郁弭心想再去追问她,应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无论如何,但看陶春丽当时的反应,郁弭猜测这支上上签不和陶春丽的意。 哪里有人求了上上签还不高兴呢? 陶春丽说要求签时,曾砚昭安慰过他,说会求到上上签。想到这里,郁弭不禁觉得曾砚昭是神乎其神了。他甚至懒得去设想,如果求到的不是上上签,曾砚昭要如何圆说,因为一切到了曾砚昭这里,都变得理所当然。 郁弭想:陶春丽迷信,他不也迷信吗? 从晖玄寺回来后,不管是陶春丽或是郁大富的态度,看起来都没有转变。 郁弭总以为他们中的谁会在他回析津前,再表达对他同性恋身份的不满,但是稀奇的是,直到他和曾砚昭一同搭乘网约车离开,父母都没有再提过这件事。 陶春丽由不得郁弭拒绝,非要他拎着两个拳头大的水蜜桃回析津。 郁弭不嫌重,只觉得麻烦。 回城的高铁上,郁弭觉得无聊,把两个水蜜桃洗了,和曾砚昭一人一个分着吃。 曾砚昭一边吃着水蜜桃,一边望向窗外渐渐漆黑的风景。 郁弭看见水蜜桃的汁水沾满他的嘴唇,心底生出要吻他的冲动,但见曾砚昭发着呆,仿佛正想着什么想得出神,又没有打扰他。 过了一会儿,曾砚昭吃完了桃子,往垃圾袋里丢垃圾时,发现郁弭手里的水蜜桃才吃了几口,仍剩下大半,说:这桃子挺大的,本该我们俩分着吃。 车上没刀,怎么分着吃?郁弭不是吃不下,只是心里想着曾砚昭,吃得心不在焉罢了。现在曾砚昭主动和他说话,他说完立即咬了一大口。 曾砚昭说:你的力气那么大,还不能掰开一个桃子?就算掰不开,一人一口也不失为办法。 他说得坦然,郁弭光是想象二人一人一口吃一个桃子,便开始脸红心跳。他不免在心里悄悄责怪曾砚昭,问:你是故意这么说的?一人一口? 见郁弭的目光意味深长,曾砚昭后知后觉自己所说的对郁弭而言有怎样的诱惑,顿时懊悔,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郁弭可不敢再继续往下说,心里盘桓一番,说:我打算从明天开始,就去培训机构上课。 他心里惦记着正事,曾砚昭自然高兴,点了点头,问:这几天,你考虑过要报哪间学校了吗? 说到这个,郁弭不好意思,回答说:我想报一所在析津的学校,这样不会离你太远。专业的话我想学古建筑。 虽然心里对此已经有了些预感,可是听郁弭亲口说出来,曾砚昭还是感到惊喜,道:你要学古建筑? 嗯。说出口后,郁弭的脸更红了。那毕竟是曾砚昭专业的领域,在他的面前说这个,郁弭非常害羞。 全国设有古建筑专业的学校不多,成教更少。我不知道析津有没有,但凡有一两所,你选起来也方便很多。曾砚昭顾虑道,但既然要学了,还是尽量报个好一点的学校。假如这样,析津的学校又未必好。 郁弭了解这份顾虑。但当他意识到自己居然在和曾砚昭讨论这些的时候,一种微妙的情绪又在他的心里泛滥渲染。以前他读中专前,从没有和家人讨论这类问题。 曾砚昭之于他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呢?这么久了,郁弭第一次明白,原来有另一个人这么主动、积极地参与自己的人生,是这种感觉。 回去以后,我上网好好看一看。郁弭对他心存感激,腼腆地笑道,不过,就算我想报好一点的学校,能不能考上却是另一个问题了。 这倒是曾砚昭没有考虑过的,闻言错愕,含蓄地微笑说:也是。他顿了一顿,又问:郁弭,你是真喜欢古建筑? 嗯。但是我只是最近喜欢,以后喜不喜欢,不知道。郁弭老老实实地回答。 曾砚昭忍不住笑他实诚。 郁弭忙道:既然这是我现在最喜欢的,选这个总比随便选的好,对吧? 对。曾砚昭赞同。 他斟酌了一会儿,小心探问:学古建筑是不是很不好找工作? 曾砚昭扑哧笑了,想了想,说:确实是。但这不要紧,我们家不缺钱,你毕业以后找不着工作也无所谓。我一直缺个助手,实在不行,到时你帮我打理工作就好。 家里不缺钱郁弭不知他说这话时考虑的都有哪些方面,可他的神态安定从容,郁弭看着窝心极了,立即表态说:那我更要好好学。 曾砚昭早知他会这么说,笑着点了点头。 郁弭握了握他的手,继续吃手里没有吃完的水蜜桃。 刚才说的话,有几分信誓旦旦,现在看着郁弭吃桃子的侧脸,曾砚昭不由得想起郭青娜。他一直缺助手,一方面是觉得现在手头上的工作,自己能打理好,另一方面则是想等着郭青娜毕业,把她留在身边帮忙。 既然现在应许了郁弭,曾砚昭想着,再等几年也无妨。 以郭青娜的能力和学业成绩,她在毕业后找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不难。再不济,她完全可以在建筑圈里找其他方向的工作,不一定非得做古建筑的方向。 曾砚昭一共带了三个学生,他一直没有机会和她们好好聊过毕业以后的发展。如今他为了郁弭考成考的事,前后思虑,这才发觉自己没往这方面关心过学生。思及此,曾砚昭自惭形秽,打定主意在常觉寺和长秋寺的案子结束以后,找她们聊一聊。 啊,对了,郁弭。曾砚昭突然道。 郁弭把桃核丢进垃圾袋里,疑惑地看他。 他带着歉意说:常觉寺的禅七过后,我得回鲤城继续工作。到时候,你就要自己待在析津上课了。 郁弭听罢蒙住,发觉这些日子真是过得太安逸,他竟完全忘了曾砚昭还要回鲤城工作。 那你要到什么时候再回来呢?明明是几周后的分别,离别的愁绪已经在郁弭的心头汹涌。 曾砚昭说不准,看他一脸郁闷,心疼和不舍之余,又觉得有些好笑。 你妈妈求的签,签文是一首诗里的两句。另外三句是一度欲离别,千回结衣襟。结妾独守志,结君早归意。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曾砚昭说,你不是总说我是菩萨吗?这是菩萨对你的交代,记着了? 他说这话大有哄劝的意思,郁弭又哪里受得了被他哄呢?他乖乖点头,说:记着了。 第83章 北青萝2 郁弭虽然年纪不大,但是毕业离开校园已经很长时间,培训机构尽管不是学校,可想到要重新回到课堂中上课,他还是在前一天晚上紧张得睡不着。 他躺在床上不敢动,担心打扰了睡在身侧的曾砚昭。 曾砚昭如往常那般很快就安稳地睡着了。 到了半夜,郁弭睡得迷迷糊糊,连自己究竟有没有睡着也不确定。 当曾砚昭起床,郁弭立刻睁开眼睛。他透过窗帘的缝隙看见窗外的夜色斑斓,曾砚昭在黑暗中换衣服的身影,他看了很久很久,曾砚昭好像没有察觉。 曾砚昭的动作始终很轻,郁弭心想,假如自己像往常那样睡着,一定不知道曾砚昭是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出门的。他应该是出门经行去了,和平常那样没有带手机。 郁弭拿起曾砚昭的手机,亮起的屏幕上显示着时间,果真是早晨五点多。 培训机构距离蓟大不远,只是离曾砚昭的家稍微远一些。 早上,郁弭起床以后,一边收拾上课需要用的课本和文具,一边等曾砚昭回来。 他们一起在附近的食堂吃了早餐。 郁弭原本就长得乖巧,一副学生像,现在背着书包、骑着自行车,更像是学校里的学生了。 由于期待和紧张,他变得沉默寡言,甚至显得有些害羞。曾砚昭看得出他的期待,不禁觉得他真是像个孩子一般。 懂得去培训班的路吗?从食堂里出来,曾砚昭说,我先送你去一趟吧,走南门。 郁弭忸怩道:我跟着导航走就好了。 蓟大的路设计得挺园林的,跟着导航走也容易走丢。今天你第一天去,我送你到南门口。出了南门,路就好走了。曾砚昭说着,把自己的自行车推到路边。 郁弭固然兴奋,又不好意思在曾砚昭的面前表露出来。两人即便已经发生过最亲密的关系,可是曾砚昭还是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平淡的态度,像这样笃定的关照是少有的。郁弭惊讶之余,觉得曾砚昭也很重视他考学的事,紧张又加了一层。 如果以后真的有机会能当上曾砚昭的助手,是不是就可以看到他工作时的样子了? 直到现在,郁弭还不能想象曾砚昭在工作时的模样。不管是身为建筑师的他,或是身为老师的他,郁弭依旧不太能够想象曾砚昭活在人世间的样子。 这一次的求学,说不定是老天给他的机会,让他能有机会看看完整的曾砚昭是什么模样。 正如曾砚昭所言,蓟大比起校园,更像是一个园林。尽管每个路口都有指示标识,可曲折蜿蜒的道路还是容易让不熟路的人丢失方向感。 郁弭庆幸曾砚昭带着他到了南门,否则他要自己跟着导航过来,怕是的确得花一些时间。 恋耽美 风幡(47) 不过,迷路倒是不至于的。他毕竟当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司机。 中午回蓟大吃饭吗?把郁弭送到南大门以后,曾砚昭就不再往外走了。 郁弭点头,有点顾虑,说:不知道那边是几点下课,下午又是几点上课。不过,离蓟大这么近,回来吃个饭总可以的。 曾砚昭正想问中午的时间他打算怎么度过,忽然发现马路对面的公交车站台上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分明是郭青娜。 她戴着口罩,正在等公交车。 昨天晚上,曾砚昭在微信群组里给几个学生发了信息,要求她们在上午十点钟聚在一起开个会,交流这段时间的研究进度。 那时只有高填艺回复了他的信息。即使如此,曾砚昭还是相信她们都已经接到通知。 郭青娜这个时候外出,是有什么事吗? 怎么了?郁弭发现他的注意力飘到远处,好奇地回头看,咦?郭青娜。她要出去啊。 嗯,可能出去办事吧。曾砚昭考虑着上午碰面时,是不是需要问一问她。 自打从鲤城回来以后,郁弭就再没有见过曾砚昭的学生了。大概正因为如此,曾砚昭是研究生导师的身份才会在郁弭的心里变得模糊。 那我先去上课了,中午见。郁弭说着,骑上自行车。 你要是想在外面吃,选好了地方告诉我。我去找你。曾砚昭说。 郁弭惊喜,笑着点头,挥手和他道别。 曾砚昭不喜欢在教室或办公室里和学生们开会,从前和郭青娜她们碰面,多是根据当天的天气随意选择合适的地方。 他们有时约在湖畔的休息区,有时约在书店的咖啡馆里。有时他会根据某个学生的建议做决定,有时则直接约在食堂,这样结束时正好在饭点,可以顺便吃饭。 去鲤城以前,曾砚昭把她们叫在一起,在教学楼附近的花园里开会。 那天风和日丽,花园里的海棠花开得正好,绕着海棠飞舞的蜜蜂有嗡嗡的叫声,伴着他们说话的声音。 但现在天气热了起来,再在户外见面,已经不合适了。 在鲤城的时候,曾砚昭听周启洁说过学校里新开了一家茶坊,做的茶点新颖可口,想回学校以后光顾。他不知道回校的这段时间周启洁去过没有,考虑到总要找个室内的场所,就把碰面的地点定在了茶坊。 可是,曾砚昭没有在十点钟见到郭青娜。 周启洁和高填艺到的时间比曾砚昭早,她们在曾砚昭落座后,经过他的同意,点了茶和点心。 郭青娜迟迟没有出现,即使茶和点心已经上桌,她们也没有吃。 曾砚昭回想着早晨在南大门见到郭青娜的情形,又等了十分钟,问:你们知道郭青娜上午去哪里了吗? 她们面面相觑,都摇了摇头。 高填艺说:早晨我在食堂里遇见她了,还和她说到今天要开会的事。 曾砚昭问:她有没有说什么? 她努了一下嘴巴,说:她说她知道了。 曾砚昭皱起眉,发现周启洁若有所思,问:周启洁,你知道些什么吗? 周启洁被点名,愣了一愣,很不确定地回答:前两天我在寝室的楼道里遇见她,正在和谁打电话,说要去秣陵。不晓得是不是今天。 去秣陵?高填艺惊讶得脱口而出。 她点头,苦笑道:不过,假如她要今天去,昨晚老师发消息的时候,她应该会请假的吧。 曾砚昭几乎要问她是否听说郭青娜去秣陵做什么,但她既然是无意间听见了别人的通话,问得太细,反而不好。他既为这条不能确定的消息而不安,又为郭青娜没有事先请假缺席而隐隐生气着。 俄顷,曾砚昭暂且把这些情绪放在一边,说:既然这样,我们先开会吧。 第84章 北青萝3 临近中午,曾砚昭收到郁弭发的微信,那是一家餐厅的定位地址,郁弭最终是决定邀请他中午在外面的餐厅吃午餐。 曾砚昭不知道郁弭怎么突然改了主意,而且选的是一家东南亚菜系的餐厅。他对饭菜不挑,也不急着知道答案,答应了郁弭稍后在餐厅见面后,便收拾办公桌上的东西,准备出门。 这样的天气着实不适合出门,日头晒得多走一段路也会头晕。曾砚昭骑着自行车出门,路上看见不少学生都穿上了防晒衣或防晒冰袖。 他骑了十分钟的自行车,把车停在校门口时,两条手臂已经被晒出红印。他擦着从额头淌下来的汗,拿出手机,发现郁弭不知何时又给他发了微信,问他人在哪里,帮他叫一辆网约车。 郁弭:今天太热了,还是坐车来。 想必郁弭是认为他要骑自行车去,所以才这么说。曾砚昭刚才的确有这样的打算,只不过到了校门口,他觉得头有些晕,便冒出坐公交车的念头。 郁弭的贴心和对他的了解,让曾砚昭欣慰地笑了一笑。他把自己的定位发给郁弭,在学校大门的檐下躲着烈日。 没多久,曾砚昭收到一条网约车app发来的系统信息,说亲友为他预定的车辆将在五分钟后到达。 亏了网约车里的空调,曾砚昭去往餐厅的过程变得轻松舒坦很多。 郁弭早早地等在餐厅门内的候餐区,一见到曾砚昭就像服务生一样把他往餐厅里带,反而显得把他们带往座位的服务员多余。 这么热的天气里,吃酸甜爽口的泰国菜和越南菜确实合适。 曾砚昭吃的是素食,菜单上可以选的菜式不多。 郁弭帮他选了一碗泰式捞汁乌冬面作为主食,乌冬面口感爽滑劲道,汤汁清爽开胃。曾砚昭原本没什么胃口,竟能把一整碗乌冬面吃完了,只剩下作为配菜的虾仁和花蟹棒,夹进郁弭的碗里,配饭吃。 问过以后,曾砚昭才知道,原来这是郁弭从班上同学那里打听到的餐厅。因为他提及炎热的天气里吃什么都没有胃口,同班同学就给他推荐了这家店。 看来适应得挺快,和不少同学认识了?曾砚昭问。 郁弭腼腆地笑了笑,说:可能因为开班一个星期了,我才去上课,所以周围的同学对我有点好奇吧。 曾砚昭逗他道:不是因为你长得好看吗? 啊。他很不好意思地挠挠脸颊,俄顷,颦眉看他,你现在也会说一些花言巧语了。 曾砚昭歪了一下头,回想自己说过的话,无辜地说:没有吧?我一直都是实话实说的。 郁弭听得哭笑不得,耳根热热的,定睛看着他,故作严肃道:这也是花言巧语。 那我岂不是不能说话了?他更加无辜地问。 郁弭笑着转开脸,真是不知再说什么,才能阻止曾砚昭不让他心动了。 这顿午饭吃得愉快,他们吃好了饭,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留在座位上闲聊。 郁弭追加了斑斓糕和椰子奶冻作为餐后甜品,与曾砚昭在上午吃过的茶点比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早晨郁弭出门上课前,曾砚昭一度想问他打算如何消磨中午的时间。等到看见郁弭扫码下单,他才意识到原来郁弭是打算以这样的方式和他一起读过中午的时光。 工作日的中午,来餐厅吃饭的人不多。餐厅的厨房一直忙碌,多是为了应付外卖。他们总能听见外卖APP的提示声,如果换做是登门的食客,必定是络绎不绝。 他们的座位靠近窗户,窗外是一个室内的庭院。 郁弭坐在沙发上,背后是一棵造型逼真的假芭蕉树。阳光透过天井照射进庭院里,芭蕉树叶子的树影落在沙发上。 甜品吃到一半,郁弭看了曾砚昭一会儿,忽然起身,走到曾砚昭的身边,拉开他身旁的藤编椅子坐下。 曾砚昭疑惑地看他。 那边有点晒。郁弭说。 日光的确不知从何时开始照到了沙发上。曾砚昭看见郁弭打哈欠,拍拍自己的肩膀,问:要睡一会儿吗? 郁弭错愕,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心思被看穿。曾砚昭没有指明,他却心虚地红了脸。 嗯。他点头,歪着身子靠在了曾砚昭的肩膀上。 曾砚昭看他将十指交叉,放在身前,姿势拘谨,便抓住他的一只手,握在手里。 郁弭悄悄抬起眼睛看他,在他垂眸前,小声道:你身上香香的。 他忍俊不禁,轻声问:从学校出来的时候出了一身汗,还香? 嗯。郁弭乖顺地回答,可能鼻子出问题了。 曾砚昭忍住笑,摸摸他的脸蛋,望着窗外的芭蕉树。良久,他说:外面那个院子设计得蛮不错,看着想去泰国住两天了。 他立刻抬头,问:有机会一起去,好吗? 曾砚昭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微笑点了点头。 郁弭笑,再度靠往他的肩头。 两人在餐厅里一直待到郁弭要上课的时间。 在餐厅的门外分别前,郁弭先给曾砚昭叫了网约车,等他上车。 曾砚昭上车后朝窗外的郁弭挥了挥手。 车开没多久,曾砚昭就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他揉了揉被郁弭枕过的肩膀,闲来无事,便开始畅想将来和郁弭一起出国旅行是什么时候。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他和郁弭都各自有安排。他有项目没有完成,而郁弭还要考学,泰国之旅起码得等到郁弭考上大学以后。 不过,东南亚地区一年四季的气候都与夏天无异,他们可以选在任何一个时间去感受那里的夏天。 一成不变的炎热,同时也是一成不变的美好,演化作一成不变的守候。思及此,曾砚昭感受到了些许奇特的美妙。 他带着愉悦的心情望着窗外的街景,路过一家妇科医院的门口,看见刚好从里面出来的郭青娜。 她耷拉着脑袋,看起来没精打采,手中举着一把阳伞,走起路来显得有气无力。 瞬间的霹雳像是夏日的雷阵雨,把晴空万里和五彩黄昏全都驱离。曾砚昭连忙请司机靠边停车,打开车门,匆匆追了过去。 第85章 北青萝4 曾砚昭下车时,郭青娜正往路口走,没有留意到他。曾砚昭跟了几步路,见她有所察觉,停下脚步,立刻迈步走上前去。 她看见曾砚昭,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立刻变得更加惨白。 曾砚昭见她的嘴唇俨然像是漂白过般,心疼得很,同时又有一股说不出的恨意。 他愀然皱着眉,问:这是怎么回事?我看见你刚从那边的医院里出来。问完,他就发现郭青娜的额头上渗着汗珠,在阳伞的阴影下,看起来格外虚弱。 郭青娜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声音又轻又冷淡,说:来看病,身体不舒服。 曾砚昭怀疑道:哪里不舒服?在校医院不能看吗? 听罢,她抬眸看向曾砚昭,面无表情。 看得出来她这是要与自己划清界限,曾砚昭还是问:我问你,是哪里不舒服,什么病?为什么要来私立医院? 郭青娜皱起眉头,脸上带着不耐烦和厌恶。俄顷,她冷冷地回答:老师,我只是小病,很快就恢复了。下次开会,如果我不能到会,一定会请假的。 原来,她果然已经看过了开会通知,也看过他后来发的询问短信。但她全都没有回复。眼看着她说完话就走,曾砚昭不假思索地追上前去,拉住她的手。 郭青娜吓了一跳,抬起手臂要挣开,却因为太用力,挣开曾砚昭的同时,手里拎的帆布包掉在地上。 这帆布包光看着就沉,掉在地上发出闷声。曾砚昭看见从里面调出的病历本和中药袋,脑袋像是放在钟里被人哐当撞了一下,嗡嗡作响。 他趁着郭青娜惊愕,立刻蹲往地上捡掉出来的东西。他看见郭青娜想往前走,但最终迟疑。 中药刚煎好不久的,隔着袋子能摸到温热,但上面没有详细的成分标签,曾砚昭看不出这是什么药剂。他把五袋中药迅速地装进布袋,拿起病历本,起身时打开来看。 看见上面的诊断和B超图,曾砚昭屏住了呼吸。 他还没有抬头,郭青娜就接连从他的手里拿走了病历本和帆布包,将病历本塞进包里。 她明明十分虚弱,看曾砚昭的眼神却气势汹汹,充满怨怼。 曾砚昭没有心思化解她对自己的不满,问道:那是什么? 郭青娜把帆布包背在肩上,扭头避开曾砚昭的目光,抿着嘴唇不吭声。 是谁的孩子?曾砚昭忍不可忍,你还说是小病,很快康复。什么时候?九个月以后吗? 我打掉了。郭青娜抬头看他,说得轻描淡写。 曾砚昭顿时呆住。 她勾起嘴角,轻蔑地笑了一下,问:你满意了? 下午两三点钟的太阳又毒又辣,曾砚昭在日头下站了这么一会儿,竟然感到头昏眼花。阳光晒得他皮肤发热,骨子里却冒着寒意。他吃力地咽下一口唾液,又一次问:是谁的孩子? 那不是孩子,只是一个胚胎而已。郭青娜说。 曾砚昭厉声道:是谁?! 曾砚昭。到这时,她冰冷的态度才出现波动,你能不能别再管我了?关你什么事? 他怔了一怔,不知怎么的,险些答不上她的问题。 半晌,他痛心疾首地说:你是我的学生,发生这么大的事,你问关我什么事? 学生郭青娜透着冰冷的眼睛隐隐闪露出凄楚的光,轻声问,只是学生? 曾砚昭如鲠在喉,这才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没能立即回答她的问题。 看他不答,郭青娜苦涩而讥讽地笑了一笑,说:曾老师,如果你不会说话,就闭上你的嘴。下次开会我会去。说完,她转身往路边走。 曾砚昭马上跟上去,拉住她的胳膊,说:我送你回去。 她抬起胳膊作势挣开,曾砚昭没有放手,她的胳膊举在半空中,俄顷,又放了下来。 怎么送?骑自行车吗?郭青娜淡淡地问。 郭青娜曾砚昭无可奈何地看她,过了一会儿,无奈道,我叫辆车。 比起从前在学校里上课,培训机构的时间安排更像是朝九晚五的坐班。郁弭他们下课的时间和上班族时间相近,他估摸着这与培训机构的老师下班时间有关。老师们要下班了,学生们自然就下课了。 郁弭觉得,如果没有之前在常觉寺当志工的经历,这一整天在教室里坐着,他肯定是受不住的。 从前的生活都是声色犬马,哪里有什么机会坐下来好好学习、认真听课?那时的他,也是不屑于这样做的。 上课的第一天,老师讲的内容不多,郁弭学到的也马马虎虎。饶是如此,早晨出门前的兴奋还是持续到了下午放学的时候。 他蛮想同曾砚昭说一说上课的感想,只因他知道曾砚昭一定不会觉得他小题大做。像是一些学生党一样,下课后约男朋友外出看个电影、吃顿晚餐,这也是他想做的事。 郁弭站在培训机构的楼下,往周围的街道张望,看看有没有什么客流量大的餐饮店能解决他们的晚餐。 这附近有好几所高校,街上来来往往的,多是年轻面孔,想必大多数都是周围院校里的学生。 郁弭想吃韩式烤肉,又顾虑到曾砚昭的饮食习惯,犹豫不决。他终是没有抵抗住想尽快见到曾砚昭的念头,还没有想好晚餐吃什么,就给曾砚昭打了电话。 恋耽美 风幡(48) 没过多久,电话就接通了:喂? 喂?郁弭听见他的声音就开心,你在学校吗?晚餐我们在外面吃吧?我想吃韩式烤肉,烤肉店里应该有素食。还是你想吃其他清淡点、简单点的? 曾砚昭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我现在不在学校。你想吃烤肉的话,就吃烤肉吧。地点在哪里?我等会儿过去找你。 尽管曾砚昭平时说话的语气少有波澜,可郁弭还是听出了带着沮丧的异样。郁弭惊愕极了,他几乎没有听过曾砚昭用这种语气说话,连忙问:发生什么事情了吗?你现在在哪里? 没什么事。曾砚昭顿了一顿,语气轻快了些,我在怀风路。在一家4S店订车。 第86章 北青萝5 曾砚昭怎么会突然要买车呢?郁弭为这个消息震惊得久久反应不过来,嘴上虽然应了,但怎么都想不出原因。 他和曾砚昭相处的这段时间里,从来没有听曾砚昭提过车的事。曾砚昭这个人对一般人所追求的物质生活质量,可以说到了无欲无求的地步。郁弭明知如果把曾砚昭想成只适合步行、骑自行车或者搭乘公共交通,会有悖常理,可同时还是忍不住认为那样的生活方式再适合曾砚昭不过。 归根究底,还是因为曾砚昭从来没说过要买车。二人中午才见过面,一起吃过饭,郁弭完全没看出任何端倪。 这是曾砚昭要给他的一个惊喜吗?可他也没说过需要车。再说,买了车,停在哪里?怎么用?在析津,要买一辆车不难,关键是上牌得靠运气。很多人想买一辆私家车代步,都因为摇不上号迟迟不能付诸实际。 曾砚昭现在去4S订车,而不是看车,他是已经摇到号了吗? 以郁弭对曾砚昭的了解,他知道曾砚昭的率性而为,包括当初在罗汉殿里他突然问要不要交往看看。而这一次曾砚昭的率性,令郁弭忽然觉得他很陌生。他想起自己老说曾砚昭是菩萨,如今又重新意识到,菩萨心里想的什么,照旧不是凡人能知道的。 他忍不住有些沮丧,为不知道曾砚昭什么时候冒出买车的念头,又对曾砚昭有不满,埋怨他怎么一声都不吭。诚然对他们而言,买一辆车的花费不是大事,但怎么能不提前说一句呢? 郁弭搭车去往4S店云集的怀风北路,完全没有了吃烤肉的想法。 他按照曾砚昭发的定位地址,到了一家进口汽车品牌的4S店。 隔着落地的玻璃窗户,郁弭已经看见正在和销售顾问交谈的曾砚昭。他们在一辆展品车辆旁,曾砚昭的手里拿着一个纸杯,听销售顾问侃侃而谈。郁弭一边往里走一边观察曾砚昭,发现后者的脸上完全没有对于买新车的兴奋,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沉寂,叫郁弭看了,更加摸不着头脑。 走到半路,郁弭拒绝了一位迎上前来的销售顾问。 曾砚昭因而发现他来了,远远滴,对郁弭微微笑了一笑。 郁弭因为心情复杂,回应的笑容显得牵强。他看出曾砚昭分明有察觉,却没有多问一句,心里更加郁闷。 这台是现车,上一个买家在五个月前订的,因为车贷没能下来,所以没提车。曾砚昭说,是这款车型的顶配,我觉得日常用足够了。你和这位销售顾问聊一聊,看看合不合适?要是合适,我们今天就买下来了。 听他还有顾及自己的想法,郁弭心底的不悦稍微减轻了些。奈何他还是感觉到曾砚昭有了拍板的意向,耿耿于怀,故意问:今天就买?那上牌怎么办?摇到号了? 销售顾问立刻回答说:这款是新能源车型。目前按照析津的政策,不需要摇号,上牌很方便的。我们店也有帮上牌的服务,等上好了牌,把车提回去就可以用了。 郁弭对他的抢白感到不满,还是问曾砚昭:为什么要买新能源车?买汽油车啊。 汽油车要摇号,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摇上。而且,现在没有现车,订了车,就算加钱也要等一两个月。曾砚昭说,这辆车的续航里程在市区里使用绰绰有余了,学校里有充电桩能充电。如果上高速中途充两次电,也能到许州。你如果喜欢汽油车,我们可以再看看另一台,不过这台先买下来。 听到这里,郁弭终于确定了:曾砚昭怕不是心血来潮,突然决定要买车,而且要以最快的速度买下来。曾砚昭想买这台车的时候,把该考虑的都考虑了,上牌、摇号、充电,想过他喜不喜欢,也想过开这辆车能不能回许州。但是,这些恰恰不是郁弭眼下在乎的事情。 郁弭只觉得在时间的进展上,自己错过了某些事情,他全然跟不上曾砚昭的节奏。 他忍不住生气,又不愿反对曾砚昭的决定,说:既然这样,就买下来吧。保险是在这里买吗? 销售顾问看他这么快同意,面露惊喜,积极地回答:可以在这里购买保险。他看了看曾砚昭,大约是觉得郁弭才是最后做决定的人,马上又将保险、售后、质保等各个方面的内容向郁弭说明。 郁弭心烦意乱,只想着既然曾砚昭想买这辆车,就买下来,至于其他的他才不想管,所以压根没留意销售顾问说什么,甚至想打断他说的话。 销售顾问的嘴巴一张一合的,语速很快,郁弭根本没把他说的听进脑子里。 好不容易听他说完了,郁弭不耐烦地说:好。在哪里签合同付款? 曾砚昭诧异道:这车是我要买,你觉得没问题就好。我去付款。 郁弭此时不愿和他说话,给了销售顾问一个眼神让他带路,说:你买和我买有区别吗?一辆车而已,你想要就买给你。 销售顾问正等着带他们去签合同,闻言愣了一愣,惊愕地看向曾砚昭。 郁弭的语气很冲,曾砚昭听出他不高兴,有意要问问缘由。但他打定主意要买车,现在和郁弭起争执又不合时宜,他想了想,说:好吧。 郁弭本来就对他抱有情绪,他这态度,更叫郁弭烦心。 签合同的过程中,郁弭始终抱臂坐在一旁。 他看着面前的菊花茶发呆,心里越想越委屈,曾砚昭怎么能完全不考虑解释看看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呢?而且明明看出他不高兴了,竟然还不解释。 中午他们在餐馆吃饭的时候,一切都好好的。曾砚昭是中了蛊吗?为什么才一个下午的光景,情况就完全让他摸不着头脑了? 饶是如此,郁弭最后还是付款买下了这台现车。 他们和销售顾问说定来提车的时间,届时车已经上好牌,他们可以直接开回家。 二人是4S店里的最后两个顾客,他们一走,店也要关门了。 郁弭从培训机构下课时,才是傍晚时分。等他们走出4S店,街上车水马龙,夜幕已经降临了整个城市。 第87章 北青萝6 两人一同回蓟大的路上,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郁弭总等着曾砚昭主动向自己解释些什么,可他看得很清楚,曾砚昭有心事。后者完全没有主动说起的意思,郁弭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又恼他没有考虑自己的感受,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曾砚昭一直望着车外的街景发呆,眼看着就要回到蓟大,途径郁弭上课的培训机构,他转头问:不是说要吃烤肉?是哪家店? 亏他还能想起烤肉,郁弭知道他记挂着自己说的小事,觉得心暖,但要马上消气,又做不到。 算了,回学校,在食堂随便吃点儿吧。郁弭说。 哦曾砚昭道,好吧。 曾砚昭未作坚持,也不问他为什么改了主意。郁弭忍不住问:怎么突然要买车?白天还没听你提起。 他沉吟数秒,说:觉得有辆车方便一点。夏天到了,日头一天比一天晒,你总骑自行车去上课,也不好。说完,他转头重新看向窗外。 买车居然是为了他?假如曾砚昭没有在说完以后转头,郁弭真要为此感动。可是,这个举动令郁弭的内心震撼不已,他难以置信地盯着曾砚昭的侧脸,迟迟不见后者把头转回来。 他在说谎! 一时间,郁弭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呼吸了。不管是身体还是心,郁弭都感到难以自持的躁动。 砚昭。郁弭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等曾砚昭回头,我不相信。 曾砚昭错愕。 如果车是给我买的,刚才在4S店里,我说把车买给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话?你是想等什么时候才把这个惊喜告诉我吗?郁弭怎么都没有办法想象曾砚昭居然会说谎,全世界的人都可以骗他,但曾砚昭怎么可以呢? 曾砚昭没有想到郁弭考虑问题竟然会这么细致,他自然知道郁弭细心又敏感,可是现在的郁弭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冷静的侦探,靠着线索和逻辑表达自己的不满。 他顿时耳热,无措地抿了抿嘴唇,道:郁弭 郁弭抬手做了一个阻止的动作,既生气又难过,憋闷极了,说:你想好了再说。我不要再听见你说谎了。 曾砚昭哑然,闭上了嘴巴。 郁弭见他避开自己的目光,久久不再出声,心里更不好受。他发现自己对曾砚昭了解得还是不够多,虽然他们都把彼此的过去向对方坦诚过,但现在郁弭越想越觉得,曾砚昭的坦诚有了太多轻描淡写的部分。 偏偏,郁弭舍不得就这样和曾砚昭僵持着。每个人都有不愿意说的事,曾砚昭既然是人,又怎么可能彻底纯白? 郁弭鲜少看见曾砚昭这副怅然若失的样子,唯恐后者是不能有心思安慰自己了。假如是这样,即使是多一分钟的僵持不下,郁弭都觉得不舍得。 曾砚昭刻意隐瞒也好,不愿意说也好,要么是觉得告诉他也没用,要么是不希望他担心。他想和曾砚昭好好的,只要不是关系到背叛和离弃,两个人之间有一点保留又有什么关系? 良久,郁弭说:算了。车买回来,用着就行。家里有一辆车,确实更方便一些。 他这么快就改口放弃刨根究底,曾砚昭始料未及,怔怔看着他。 郁弭吁了一口气,苦笑道:真是,本来想去吃烤肉的。买什么车。 抱歉。曾砚昭解释说,我原本打算那边处理好以后再去找你。 郁弭问:那你原本打算找我以后,告诉我买车的事吗? 他肯定地点头,答道:当然。 哦。这话郁弭相信,那行了。 他们回到蓟大以后,郁弭才想起自己的自行车还留在培训机构附近的停车点。这下子,明天去上课得打车去了。 有一辆汽车确实会方便一点。单就这一点而言,郁弭是无法反驳的。 二人在食堂吃了晚餐,曾砚昭破天荒地没有外出经行。 他们散步回到家里,曾砚昭就开始坐在工作台前工作。 这半天时间里,曾砚昭有太多异样,郁弭想要安慰自己这只是因为他们相处的时间还不长,才会太快给曾砚昭的生活节奏定性。可惜,曾砚昭的心思不在家里,身为恋人的郁弭很难对自己欺骗。 他们之间许下很多承诺了。如果到了这时,才发现有不了解,那该怎么办呢?只要坚信对方是个极好的人,就够了吗? 郁弭洗过澡后,同样留在房间里,捧着书本,坐在曾砚昭的身边看书。他多么希望曾砚昭能够主动说点什么,但后者一心扑在工作上的模样,又让他觉得自己是恋爱脑,才这样想入非非。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郁弭偶然间抬头去看曾砚昭,惊讶地发现他的电脑屏幕上是之前他们去许州时拍的照片。 郁弭心中一喜,脱口而出道:那不是晖玄寺的石塔吗? 曾砚昭回头,微笑点头,说:嗯,是。我查了一些资料,想研究研究。 他起身走到曾砚昭的身旁,这才发现曾砚昭刚才画的居然是这座石塔的图,赞叹道:你画得真好! 这是建筑师的基本功。曾砚昭淡然地笑了笑,见他歪着头看,便把图纸递给他。 郁弭认真欣赏着曾砚昭画的立面图,指着上面的人,问:这是你? 他摇头,说:是你。看人身和塔的比例就知道,我没你高。 郁弭听罢心头微微颤动,半晌,问:为什么要把我画上去? 单看图,尺度没那么直观。建筑物有多高、多大,是感受不到的。所以需要一个尺度人,用人去感知空间,增加建筑的尺度感。曾砚昭托着腮,伸长了脖子去看郁弭手上的图,我以前是随便画个人,现在有个确定的尺度人,自己再看,尺度感就清晰更多了。 原来是真的有用途才画上去的。郁弭真不知这算不算得上一种浪漫,不好意思地笑道:就是工具人呗。 曾砚昭腼腆地笑了一笑。 郁弭看他桌上的其他图,问:那也是你画的吗? 他瞟了一眼,脸上轻松的神色顿时黯淡不少,笑容也染上些微愁绪,说:不是,这是郭青娜的图。 郁弭察觉他的异样,俯身仔细看。这是常觉寺的伽蓝殿大殿,断面图上,同样画了一个尺度人。郁弭看了一会儿,问:她画的这个,是你吗? 第88章 北青萝7 郁弭的问题,让曾砚昭愣了几秒钟。他缓缓摇头,反问:为什么说是我?这个尺度人才几笔,顶多能看出是一个人罢了。 你刚才说有一个确定的尺度人,尺度感会更清晰。这个人看起来不像女人吧,我觉得可能是一个和她熟悉的人。郁弭说完,仔细观察他脸上的表情。 曾砚昭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断面图,不知不觉中也陷入同样的猜测。他不知道郭青娜画的这个人是不是他,只知道,从他第一次看郭青娜交过来的图纸开始,同样的一个尺度人就出现在画上,从来没有改变过。 曾砚昭大半天了,魂不守舍的,郁弭尽量说服自己不去管。 他这么通达的一个人,还能有什么事萦怀吗?就算一时不问,大概过一个晚上,他就会想通的。郁弭这么对自己说。 偏偏这时,郁弭发觉自己发现了那团乱麻的线头,实在忍不住抽丝剥茧的念头,他太想知道是什么能让曾砚昭念念不忘了。 郁弭重新坐下,忖了忖,正要问一问,没想到曾砚昭却先开口了。 常觉寺重修的项目,是我和方训文的团队合作的。他说。 郁弭疑惑地眨了眨眼,点头道:是。 我打算单方面中止这次的合作。假如我的学生在那边还需要继续,我会让她们以个人的身份参与,但我不再和方训文那边做交流。曾砚昭说道。 郁弭怎么都没有想到曾砚昭开口时居然说的是这个,他听不出这和他们刚才所说的有任何联系,更加不解。他听得云里雾里,问:什么意思?你不修常觉寺了? 修,不过我不希望方训文继续参与了。曾砚昭回答。 郁弭大吃一惊,问:为什么? 一点私人恩怨。他回答。 曾砚昭怎么会有私人恩怨?郁弭完全没办法把他和恩怨二字联系起来,听罢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他无奈极了,又问:什么私人恩怨? 恋耽美 风幡(49) 郭青娜的事,应该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不过,既然郁弭问了,曾砚昭说:在鲤城的时候,我发现方训文和郭青娜的关系不太一般。方训文有妻室,我提醒过他注意和郭青娜之间的距离,但他没有理会。下午,我在路上遇见郭青娜,她刚做完人流手术。我觉得这件事和方训文有关。 听完,郁弭懵了。曾砚昭说这话时神情认真严肃,好像他做的一切决定都理所应当,郁弭却没有办法立即理解他的做法。他费解地看着曾砚昭,过了一会儿,嘴里迸出三个字:你觉得? 面对郁弭的质疑,曾砚昭讶异地动了一下眉尾。 你没有向郭青娜求证吗?郁弭忍不住觉得这种反应出现在曾砚昭的身上实在滑稽。 曾砚昭冷着脸回答说:她不肯说。 那你也不能就这么武断地认为和方训文有关啊,兴许是别的人呢?他一时间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曾砚昭。曾砚昭那么聪慧、那么通透,怎么可以这样呢? 见曾砚昭对他说的话不以为然,郁弭又道:更何况,就算真的和方训文有关,你那样做也不好吧?我记得,上回王师兄不想让周启洁改罗汉殿的柱子,周启洁没答应,不是吗?那关系到她的学业,在常觉寺那边的研究很重要吧?如果是这样,方训文那几个学生,他们在常觉寺做的研究也很重要啊。你如果不让他们继续参与了,他们怎么办?他们总和郭青娜没关系吧? 曾砚昭考虑常觉寺的项目时只想着不能再继续和方训文合作,从没有考虑过他的学生。经郁弭一顿质问,他顿时愣住了。 我知道你和郭青娜从小一起长大,又有类似的经历,你对她肯定有很深的感情。可是你为她受了苦就冲昏头脑我、我不高兴。郁弭说完,闷闷不乐地瘪了嘴。 类似的经历想到这个,曾砚昭不由得皱起眉头。 郁弭见他沉默不语,也没有要安慰、开解自己的意思,更加不满。他回想了片刻,问:先前你说,自己的心里有不少放不下的事。郭青娜就是其中之一吧? 曾砚昭犯难地看着他,俄顷,轻微地叹了一口气。 郁弭心烦气躁。对方心里有一个放不下的人,自己无论如何都插不了手,他太了解这种境遇有多憋屈、多无奈了。 他原以为和曾砚昭在一起就不会再有这种力不从心的感觉,但为什么还是让他遇到了?这次和上次肯定有不同,他相信曾砚昭爱的人是他。可惜,即使如此,他也没有办法坦然面对因为别人乱了阵脚的曾砚昭。 你什么时候能为了我也这么头脑发热就好了。郁弭嘟哝着,猛地抬头看他,你总不可能,是已经考虑过那些学生,还是要中止合作吧? 闻言,曾砚昭睁大了眼睛,摇头否认道:不,在你提醒以前,我的确没有考虑过。 郁弭气呼呼地哼了一声。 曾砚昭不由得惭愧,尴尬地笑了一笑。 亏我还说你是菩萨呢。郁弭没好气地说,你这个样子,让我想起最近热播的那些仙侠剧。那些什么神啊、仙啊,因为心爱的人不如意,动不动就让天下苍生陪葬。莫名其妙。 曾砚昭愕然,想了想,辩解说:我心爱的人是你。 那你也没为我怎么着嘛。他理直气壮地说完,看着曾砚昭清澈的眼睛,又觉得理亏,唉,你为我做很多了。 做了很多吗?刚才郁弭的一通抱怨,令曾砚昭不禁回想,自己是否也曾为他做过什么丧失理智的事。曾砚昭想不出确切的答案,只觉得自己和郁弭在一起的时候,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理智是什么,冷静又是什么。 他低头想了良久,轻声说:郁弭,你和郭青娜不一样。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是美好的。你很干净、单纯,有时有一些出于本能的欲望和冲动,却从来没有过杂念和邪念。同你交往,我感觉自己也是一尘不染。但郭青娜不一样,我做过非常对不起她的事,而且永远没有办法挽回。我总考虑要弥补,这份执这么多年来始终横在我的心里,所以在处理她的问题时,我才容易产生不正的念头。 郁弭看着他,犹犹豫豫地问:对不起她的事? 嗯。他点了点头。 第89章 北青萝8 曾砚昭好不容易向郁弭说了一番心事,但最后,关于这份心事的核心,他还是没有向郁弭说。 他看得出郁弭的好奇,也看得出他的隐忍。这反应叫曾砚昭暗暗讶异,没有想到郁弭还有这样的一面。 两人相处的大多数时间里,郁弭在他的面前都表现得很直接,要或不要,说得清楚或者表现出来。正因为如此,曾砚昭才觉得他简单。可是现在郁弭居然能忍住不追问,让曾砚昭不得不考虑,自己对他的了解还是甚少。 曾砚昭感激他不多问,尽管不知道他是出于哪方面考虑才没有那样做。他庆幸把一部分想法告诉了郁弭,经由后者的提醒,他才没有铸成大错。郁弭说的没有错,和方训文之间的矛盾不应该殃及那几个孩子。 和郭青娜在马路上有过争执后,曾砚昭和她再无联系。曾砚昭后悔自己对她的关心无多,反倒在出事以后才指手画脚,也难怪郭青娜会对他反感。 不过,既然郭青娜刚做过手术这件事被他撞破,他问了几句,也不差问更多。再则,等到他们要回鲤城继续常觉寺那边的工作,势必还会和方训文他们相遇,曾砚昭无论如何要在那之前让事情有一个着落。 清晨,身边的郁弭还在睡着,曾砚昭醒了过来。 他本该和平时一样出门经行,但窗外的雨声让他产生了犹豫。 析津不常下雨,夏季有一年中短暂的雨季。即使这样,以曾砚昭在析津生活的经历,雨季的雨还是雷声大雨点小居多。 这场雨竟不是,曾砚昭站在窗边,侧耳听清外面噼里啪啦的声响,撩起窗帘往外看,地上不知何时已经多了许多被灯光照亮的冰雹。 一颗颗,晶莹剔透。 他不知看了多长时间,忽然听见郁弭在身后如同梦呓般问:你要出去了吗? 曾砚昭回头,见郁弭还躺在床上,黑暗中看着真不知是醒了或没醒。即使这样,曾砚昭还是回答说:嗯,出去一趟。话毕,他心想郁弭是没醒,否则应该能听见外面的雨声。 好。他喃喃说着。 借着窗外熹微的路灯光,曾砚昭隐约看到床上的郁弭再无动静。 他想了想,拿起桌上的手机给郭青娜发了一条信息:下周我们回鲤城,你是不是需要更多的休息时间? 清晨五点钟发这条信息,时间未免过早了。 不过,没过多久,曾砚昭就收到她的回复,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不需要。 手机的短信声让睡梦中的郁弭稍微清醒了些,他翻了个身,咂咂嘴巴,没有别的动静。 曾砚昭带出门的伞还算结实,任冰雹搭在伞面上,也没多大动静。只是冰雹落下来时太沉,曾砚昭单手举着伞,常常觉得不稳当。 冰雹夹杂在雨水中,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结束。曾砚昭料想用不了多长时间,可惜就算只是一时半刻,他也没有办法骑自行车出行了。 果不其然,当曾砚昭花了将近二十分钟的时间快步走到研究生的宿舍区,不管是冰雹或是雨,全都没了。 这个时间,已有一些寝室的窗户透出光,不知住在里面的人是起了个大早,还是通宵达旦。 曾砚昭走向郭青娜她们住的那幢宿舍楼,没有想到,还没有走到楼下,就远远地看见郭青娜站在一楼大堂的玻璃门外。 她向来穿得素净,现在面无血色,站在亮堂堂的大堂里,被白色的灯光照着,与其说是一个人,看着反而像一缕魂。 曾砚昭走到大堂外,隔着玻璃门,看见她望着自己,目光清冷又孤寂,唯独没有诧异,就知道她一点都不意外自己的到来。 他收起伞,推门入内,伞上的雨水落在地上,能听见声音。 这么早?曾砚昭问。 郭青娜的嘴角古怪地抽动了一下,说:想出门经行,发现下了雨。 闻言,曾砚昭睁大眼睛。 你信?她再次诡异地笑了。 曾砚昭在心里吁了一口气,没有走近,皱着眉头问:到底是不是方训文的孩子? 他的话音刚落,郭青娜的眼中就掠过一秒钟的不耐烦。她叹气,仿佛是对他的不堪忍受,答说:那不是什么小孩,只是一个胚胎。 她的说法和之前别无二致,曾砚昭的额角发痛,忍着脾气问:是不是他干的? 是我们一起干的。她回答说。 什么?曾砚昭懵了一下。 郭青娜微微眯了眯眼睛,像是审视,说:我和他。那是两个人的问题,不是吗? 终于听到她承认,曾砚昭抽了一口凉气,胸腔里忍着的那口气还是不吐不快,恨道:那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受伤害? 听罢,郭青娜的面色短暂地红了数秒。她很快恢复镇定,说:如果你指的是我去医院,我觉得那只是生了一场小病而已。我没有觉得自己受伤害。 曾砚昭的眼前陡然暗了一下,话哽在喉咙里,几乎发不出来。 青青他艰难地叫她。 听见这个称谓,郭青娜的眸光晃了晃。她挑眉,目光顿时变得锋利了许多,说:曾师兄,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情? 我没忘。曾砚昭斩钉截铁地回答,是你忘记了。 郭青娜摇了摇头,否定他的话,说:那只是一个胚胎,不是人。现在这样处理,算不上夺走了它本该拥有的人生,不是吗? 感觉到她说得故意,曾砚昭轻微地打了一个抖。 这件事到此为止,我承认自己是犯了糊涂,以后会吸取教训。曾师兄,你别再管我了。她叹了一口气,静慧师父说的对,那时候你很小,修行不足。上次在鲤城见到那个人,我看得出来,他没有再认我的意思。所以,不管当年他是不是有再回去找过我,都不重要了。 她说着说着,垂下眼帘。 曾砚昭听得身上阵阵发凉,说:对不起,我可以不管你。但是这件事,我一定要让方训文付出代价。 郭青娜惊愕地抬起眼眸。 事情确实需要有个结束的时候,可得是那个时候。曾砚昭注视她,说。 第90章 北青萝9 从研究生宿舍楼往教职工宿舍走,这一路,冰雹停了。雨时不时地下着,可大可小,诡异非常,叫人打伞也不是,不打伞也不是。 曾砚昭快回到自家楼下时,又下起了冰雹。 冰雹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比他去时轻一些。 走着走着,他远远地看见路灯下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登时大吃一惊。 郁弭东张西望的,很快发现曾砚昭回来了。他打开手中的伞走向曾砚昭,见状,曾砚昭同样加快了脚步。 冰雹落了一地,难免打滑。曾砚昭看他走得急,险些摔一跤,不由得发出声音:哎。 郁弭没来得及站稳脚步已经往前走,很快走到他的面前,看他的眼神中包含着担忧和释然,像是刚才对他有多不放心似的。曾砚昭见了,心生愧疚,但想起自己出门前曾和他说过话,又不免迷糊。 下了冰雹,还去经行吗?郁弭问。 曾砚昭尴尬,想了想,说:出门前你问过我,我以为你知道。 郁弭疑惑地眨眨眼睛,问:你什么时候出的门,我都不知道。 原来那时他真是梦呓,曾砚昭错愕,不禁扑哧笑了,反而假装责怪道:你在梦里见我出门了,也没拦着我。 我也没做你出门的梦呢。郁弭更困惑了。他低头,揉了揉眼睛,说:被冰雹的声音吵醒了,发现你不在,很担心你没带伞,就起床了。出门前发现门旁的伞少了一把,才稍微放心些的。 曾砚昭听了,既感动又惭愧,问:那怎么还在这边等? 揉过眼睛后,郁弭的眼睛显得更清亮了,微笑回答说:睡不着了,下楼透透气,等你回来,一起去吃早餐。他顿了顿,现在食堂开门了吗? 曾砚昭回来的时候见到了一些出门的学生,说:开了。那我们去吃早餐?吃过早餐,回来休息一会儿,你就可以去上课了。 听到曾砚昭没有忘记他还要去培训机构上课的事,郁弭很高兴,点头道:嗯! 郁弭问曾砚昭是不是出门经行,曾砚昭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但是,郁弭陪着他出门经行或散步已有多次,知道假如曾砚昭出门经行,结束时是什么状态。 经行是修行,一课结束,必有所悟。所以以前曾砚昭每次经行结束,他的神态看起来都是轻松的。 曾砚昭向来是一个把事情看得很淡的人,尤其是那个时候,更让人感觉到他的心无挂碍。而今天他有所不同,郁弭看得出来他为心事所困,眉宇间总萦绕着些许困惑和愁绪。 郁弭很怀疑他是不是去找郭青娜了,可这么一大早的去找女学生,太不可思议了。郁弭光是想象,就又是不解,又是嫉妒。 他们选的食堂距离学生公寓比较远,一大早到食堂里吃早餐的学生不多。学生和校工们零零星星地分坐在食堂的各个角落里,日光灯的灯条把食堂的氛围照得有些冰冷,配以窗外乌云密布的天空,更显得冷峻。 郁弭有意要帮曾砚昭开解,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才好。加上曾砚昭的确还有不愿向他透露的事情,郁弭也担心自己即使说了,也是会错了意。 要怎么才能帮到曾砚昭呢?郁弭苦恼极了。 郁弭故作平静地吃着早餐,时不时观察曾砚昭的情况。这情形叫郁弭想起以前在常觉寺里,早斋过堂,他悄悄看曾砚昭吃斋饭的场景。 如是想来,过堂的时候,大家都是不出声的。正当郁弭这么想的时候,坐在对面的曾砚昭放下了筷子。他顿时紧张,挺起腰来。 曾砚昭看见他肃然起敬,愣了一愣,这才意识到说不定郁弭刚才一直在等着他。 早晨曾砚昭垂眸,抿了抿嘴唇,抬头看向郁弭,我去了青青那里。 郁弭愣住,这是他第一次听见曾砚昭这样称呼郭青娜。想起曾砚昭说自己做过非常对不起郭青娜的事,郁弭的心中油然升起一阵恐惧,他发现曾砚昭以前一直对郭青娜直呼其名,这个行为本身就已经是一种隐瞒。 而现在曾砚昭选择透露了。 郁弭害怕极了,不由得想象: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能做的对不起的事情,是什么呢?他的想象力太匮乏了,以至于只能往一处想,越想越惧怕。 他怕得心脏砰砰直跳,小心翼翼地探问:你一直喜欢的都是男人吧? 什么?曾砚昭听罢愣了一愣,答说:是的。 看着曾砚昭的懵懂,郁弭猛地想起他第一次亲吻曾砚昭的时候,后者分明说过是第一次接吻。他一时间觉得自己可笑又荒唐,被自己气笑了,也放下心来。 曾砚昭什么都没有细说,就看见郁弭的情绪起伏过一个轮回,顿时莫名其妙,问: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郁弭尴尬,用力搓了搓脸,硬着头皮说:没什么。啊,对了,你去找青青了,然后呢? 恋耽美 风幡(50) 他这一脸轻松的样子,更让曾砚昭看不明白。曾砚昭迷惑地看了他一会儿,回答道:她承认了,那个孩子是方训文的。 虽然他们之前已经就这件事有过讨论,现在得到证实,郁弭还是愣了一愣。 俄顷,他反应过来,皱着眉说道:如果是这样,方教授就太不负责任了。 说完,他见曾砚昭歪着头若有所思,好像不以为然,问:难道不是吗? 我原本也是这么认为。但青青说,那是他们两个共同的责任。曾砚昭不甚确定地回答。 郁弭没有想到郭青娜竟然会这么认为。男人使女人怀了孕,孩子无法生下来,只能做手术流掉,郁弭以为女人们都会认为这是男人不负责任。他皱着眉头冥思苦想,问:你是说她也不想要那个孩子?那为什么一开始 猜到他指的是什么,曾砚昭迷茫地摇了摇头,说:我不清楚。 郁弭猜测:大概,是曾砚昭和郭青娜没有谈到那么细节的部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曾砚昭忽然问:我们刚到鲤城的时候,和你一起去接机的,一个叫梁鹤益的人,你还记得吗? 在郁弭的印象中,那好像是市规划局的某个领导。郁弭不知道他为什么提起那个人,懵懂地点了点头。 他是青青的亲生父亲。曾砚昭说。 啊?!郁弭吃惊得瞪圆了眼睛。 曾砚昭垂下眼帘,说:青青还是一个小婴孩的时候,梁鹤益把她带到常觉寺来。我见过他们父女在一起,梁鹤益拿着铃铛逗小婴孩笑。那一天,我是回寺里帮出坡的师兄拿东西,再经过那个地方的时候,只剩下那辆婴儿车了。我把这件事告诉住持,寺里一直找不到孩子的父母,就收养了她。郭青娜是缝在她襁褓上的名字。 住持收养她以前,寺里只有我一个小孩儿。她来以后,就不一样了。师兄们也希望我把她当做亲妹妹那样看待,我既是照顾她,也算和她玩儿。我和住持说好,等她要上幼儿园的年纪,我也和志工送她去上学。但是她真正要去读幼儿园那一年,某一天,梁鹤益来了。那天,太阳下山了,他在山门外徘徊,只有我认出他。他问我,寺里有没有一个叫做郭青娜的女孩儿。我说,没有,寺里没有女人。 话说到这里,曾砚昭再度沉默。他看见郁弭屏住了呼吸。 他低头,想了想,说:因为当时我看见他的右手无名指上戴着戒指。 第91章 北青萝10 你郁弭试图理清自己的情绪,你上回说,做过很对不起她的事。是指这件事吗? 看出他的混乱,曾砚昭锁着眉,点了点头。 这意味着什么呢?是意味着一个人的人生因为另一个人的一句谎话而彻底改变吗?郁弭想到自己从认识曾砚昭那天开始,后者几乎就不会说谎,再联想到这件事,心情更加复杂。 郁弭非常想帮助曾砚昭,但如果是这样的事情,他要怎么开解呢?他的脑袋里乱哄哄的,好不容易,他想起一个关键的细节,连忙说:不用因为这件事就觉得对不起她吧?那个时候,梁鹤益还戴着结婚戒指,说明他还没有和原配离婚啊。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要把郭青娜接回去,又或者,他只是良心不安,想来偷偷看一眼而已呢?这都不一定的。因为无法确定的事情,把自己困在思想的牢笼里,这不像是你啊。 郁弭说得很着急,像是为自己辩解,然而这却是别人的事情。曾砚昭看了,只觉得就算是为了郁弭,心也该宽一宽。 梁鹤益去常觉寺,原本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为此害怕过一段时间,后来渐渐淡忘了。曾砚昭苦涩地微微一笑,直到又过了两年,梁鹤益和他的妻子带着一个新生的婴儿来到寺院中,要为那个孩子立延生禄位。他私下再次向住持问起,青青在常觉寺的事才被知晓。 听到这里,郁弭吃力地咽下一口唾液,很害怕接下来还会听到些什么更可怕的内容。 曾砚昭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说:我到大殿上看了禄位,供奉的人,叫梁鹤益和郭静筵。 郁弭抽了一口凉气,同情地看着他,问:你是觉得,梁鹤益第一次回寺里找青青的时候,已经和那个姓郭的女人结婚了。那个姓郭的女人,就是青青的妈妈? 我不确定。曾砚昭喟叹道。 你又来了。郁弭语重心长地说道,我知道这是你的一个心结。可是,你真的不需要用这些不确定的事情困住自己啊。退一万步,那确实是青青的妈妈,又怎么样呢?梁鹤益第二次回常觉寺,已经知道青青在寺里,自己又和青青的妈妈结婚了,即使这样,他也没有想过把青青认领回去。所以,他第一次去常觉寺是不是为了接青青,这真的不好说啊。你不要把他往好处想,然后觉得自己做了坏事嘛。 他说得那么理直气壮,曾砚昭不由得愣住。 从一开始他抛弃了青青,就是不对的。换做我是你,我只当他第一次回寺里,听说青青不在,是松了一口气呢。否则,这没有办法解释为什么第二次去的时候,他没接青青啊。不是吗?说到这里,郁弭生怕曾砚昭还是冥顽不灵,继续道,他和郭静筵结婚,有了新的孩子。他们已经是一个新的家庭了。他从青青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就知道她住在常觉寺,但后来有再去看过她吗?他是为新的孩子捐禄位,那青青呢?他搞不好从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把青青抛弃了,只不过胆子小,怕遭报应,所以才会回来看一眼,就像那种杀人凶手在行凶过后,还要回犯罪现场看一看那样。即使你不说那个谎,也不会改变什么。你觉得对不起青青,只是你太善良,把做错一件事看得太重罢了。 曾砚昭的这个心结,过去除了静慧方丈,他从没有向别人说过。那是他、郭青娜和释静慧三人之间的秘密,释静慧圆寂后,就只有他和郭青娜两个人知晓了。 可是,释静慧还在世时,从来不会向曾砚昭说这些。他教导曾砚昭要放下,说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但要如何放下,曾砚昭懂得对待其他事物的方法,唯独这一件,他不明白。 对于现在坐在对面的郁弭,曾砚昭既意外又触动,他甚至觉得有些微的好笑一个十分善良的人,责怪他太过善良。 你真的觉得,即使我那时没有骗梁鹤益,青青的人生还是不会有任何改变吗?曾砚昭虚心地问,她如今的日子,她最近的遭遇,都是会遇到的吗? 眼睁睁地看着曾砚昭陷在混沌当中无法自拔,郁弭怜悯极了,说:我不能完全那样说。世上的事,当然每一件都有因果,可业因是和众缘配合才会有果报,哪里是一件事能决定的? 没有想到居然会从郁弭这里听到佛理,曾砚昭诧异不已。 砚昭,如果你坚持认为从前造的业铸成现在的果,改变了青青的人生。郁弭轻声道,你有没有想过,现在又是一次造作呢?以前你是无意的,你在无意间改变了她的人生。但是这一次,你绝对是有意的吧? 郁弭的话如同一声警钟,曾砚昭震惊地看向他。 郁弭不安地抿了抿嘴唇,不知道如果这样的提醒还不能让曾砚昭放弃,自己还能够说些什么。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转头望向窗外。 来食堂吃早餐的学生越来越多了,天色较之刚才,也慢慢明晰了一些。 曾砚昭望着他的侧脸,想到他因自己的事而苦恼,愧疚道: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郁弭回头,心疼地看着他,想了想,忽然笑了。 怎么了?曾砚昭不解道。 他抿嘴一笑,回答说:我突然想,佛不是总倒驾慈航吗?他为了让众生脱离苦海,无论在哪一世成佛,都要回到现世普度众生。这么说的话,一直留在现世里不得解脱的,不就是佛自己吗? 曾砚昭听得哑然无语。 我是不是太狂了点?连佛都敢议论了。郁弭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 不是。曾砚昭连忙说,毁佛灭祖本来就是禅宗的一种隐喻。你不是狂,只是悟了。 闻言,郁弭更觉得惭愧,赧然笑了一笑。 曾砚昭静静望着他,心仿佛也跟着慢慢平静下来。俄顷,他释然地笑了笑,说:郁弭,说不定,你才是那个倒驾慈航的人。 第92章 禅七1 常觉寺举办禅七的初期,因为寺里的志工出了事,曾一度成为新闻媒体的焦点。但因为寺方的冷处理,关注度渐渐下降,失去新闻的话题性,去往寺中采访和跟踪的媒体越来越少。 曾砚昭再次和常觉寺联系,问起寺里的情况,便确认现在禅七还是照常举行着。那件事,也像是从没有发生过一样。 不过,即便如此,寺方还是以正在举办禅七为理由,拒绝了曾砚昭他们回寺中工作的请求,希望他们可以再等待一段时间。 常觉寺修缮的项目因而延迟,他不得不留在蓟大安排学生们的工作。郭青娜如她先前说的那样,手术过后,再没有缺席过任何一次小组里的碰头会。 因为她们先前在常觉寺做调查的过程中,收集的材料比较丰富,回校以后针对以往的资料进行了对比参考,每个人都向曾砚昭交出了阶段性的成果。她们对是否能尽快回到常觉寺,不抱有很急切的心态,倒是关心曾砚昭是不是得回鲤城,完成长秋寺戒坛修建的工作。 曾老师在这个时候,就特别像是大观园里的贾宝玉呢。高填艺开玩笑道。 曾砚昭错愕,尴尬地看向郭青娜。后者扁着嘴巴笑了一笑,分明也有取笑曾砚昭的意思。 周启洁笑说:对。不过,我们谁都当不了林黛玉或者薛宝钗,顶多啊,就是些袭人、晴雯之流。盯着曾老师的功课看,又帮不上忙。 曾砚昭听了只觉得滑稽,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巴。 老师,长秋寺的那个戒坛,我们都是免费给你打工的。你不用白不用哦。周启洁提醒道,等我们要忙自己的事了,就顾不上你了。 不会是舍不得在析津上学的郁弭小朋友吧?高填艺托腮看着他,问。 曾砚昭从没向她们说过和郁弭的事,闻言看向周启洁。 周启洁耸了耸肩膀,像是表示与自己无关。 不知她们从哪里听说的,是在路上碰见的也不一定。曾砚昭本来就无意隐瞒,既然都知道了,自然不否认,回答说:和他没关系。 三个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脸不相信的样子。 在曾砚昭的心目中,长秋寺和常觉寺的两个项目是一起进行的。所以回不了常觉寺,当然就没有考虑去长秋寺的事。现在他反而是被学生提醒了,曾砚昭考虑良久,问:如果我们按照原计划,下周回鲤城,你们能将就着住在长秋寺里吗?那里的香火旺,义工团的人很多,一些做长期义工的也得住大通铺,你们能忍吗? 老师,我在佛学院长大的耶。周启洁提醒道。 听罢,高填艺坐直了身子,说:哦,那就只有我这个俗人的问题咯?我没问题啊,能住。当拉练呗。我上高中的时候,社会实践活动,出去拉练,最后住在监狱的大通铺里,连澡都不洗呢。 惹!周启洁斜睨她,一脸嫌弃。 高填艺立刻死死抱住她,笑道:臭死你、臭死你! 看着她们毫无顾忌地在自己的面前嬉戏打闹,曾砚昭哭笑不得,真有种在大观园里的感觉。他余光看见郭青娜在一旁微笑看着她们胡闹,心上顿时像是被点了一下。 郭青娜很快发现曾砚昭的眼神,收敛了笑容。 自从那天二人在研究生宿舍楼的楼下见过面以后,他们谁都没有再提到方训文。 正如郭青娜而言,那是一场小手术。她的确在一段时间里,气色变差了些,可女孩子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气色不佳,表面看起来,真的和平常无异。所以,那时曾砚昭的执着反而显得滑稽。 不过,他们只是没有再聊过方训文,曾砚昭却和方训文有过联系。 因为常觉寺举行禅七,没有办法安排接待他们两个团队的人员,方训文和他的学生们早已回到秣陵。比起曾砚昭他们,方训文那边对于何时能够回到常觉寺继续工作,意愿很迫切。 两天前,曾砚昭收到方训文的电子邮件,信中提到他们已经三次联系寺方,说明工作的紧迫性,但寺方依然希望他们能够再等候一段时间。如果实在不愿意继续等,就请他们自行解决在鲤城的食宿问题。 方训文在邮件中不是向曾砚昭求助,而是和他商量如何在不打扰常觉寺举办禅七的前提下,自主安排在鲤城的工作活动。 他提了几个建议,包括在其他寺院寄宿、在鲤城市区住宿等,都算切实可行。 曾砚昭很想将公私分开处置,但现在看到和方训文有关的一切,都会想起他和郭青娜的关系。 方训文和郭青娜现在究竟是什么关系呢?曾砚昭单单靠这些来往的邮件,看不出一丝端倪。 曾砚昭现在知道,郁弭说得对,不管小的时候他是不是对梁鹤益说过那个谎话,郭青娜过着如今的人生,是既定的现实。而他现在仍想要改变些什么,就是再一次造作了。 偏偏曾砚昭哪怕想通了以前的过错,还是没有办法放下此时横在心头的芥蒂。 曾砚昭独自在办公室里坐了许久。 直到落在识广厅里的夕阳渐渐淡去,曾砚昭借着余下的天光给方训文回了一封电子邮件。他同样没有在信中提到任何郭青娜的相关,只将自己最后一次和学生们商定的结果写明,当然也包括他们启程回鲤城的日期。 写完那封电子邮件后不久,曾砚昭起身离开了办公室。 他和郁弭约好一起吃烤肉,这会儿郁弭应该已经先独自去往烤肉店了。 没有想到,曾砚昭刚刚走出识广厅,还没有牵出自己的自行车,就接到了方训文的来电。 对着来电显示,他皱着眉头,等了很久。 这来电铃声锲而不舍,他沉了一口气,最终还是接听了电话:喂?方老师。 曾老师,你的邮件我收到了。不好意思,我想确认一下你的意思,你说你要带学生去长秋寺,常觉寺的项目暂时放着?方训文不满道,这是我们两个团队共同的项目,你做这种决定,起码得和我商量一下吧? 尽管很想公事公办,但听见方训文的声音,曾砚昭还是不禁联想到郭青娜。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你知道青青最近动了一场手术吗? 方训文好像愣了一下,反问:什么? 她没有告诉你,是不是?曾砚昭只觉得心头发凉,苦笑道,她竟然还说这是你们俩的事。 听完,方训文再一次沉默了。 曾砚昭回想起他们刚到常觉寺的时候,他提醒过方训文,既然有了妻室,就该和郭青娜保持距离。那时方训文不以为然的样子,如今出现在曾砚昭的脑海里,他只觉得憎恨。 你知道,我把她当做亲妹妹吧?曾砚昭问。 方训文仍然沉默着,半晌,他叹了一口气,说:我已经在办离婚手续了。 恋耽美 风幡(51) 第93章 禅七2 听到方训文的回答,曾砚昭的脑袋空白了几秒钟。俄顷,他试探地问:你决定要和青青在一起? 对。方训文肯定地回答。 他声音里的中气叫曾砚昭听了不悦,说:但你明明知道,这有可能会导致她背负第三者的骂名。 方训文轻微地笑了一笑,说:她本来就是第三者,不是吗? 顿时,曾砚昭哑然无语。 方训文沉默了一小会儿,说:我和我妻子的婚姻,名存实亡太久了。我和青青在彼此的身上找到了爱情,但你想用哪个时间点来界定我的出轨,或是她的介入?从爱情产生的那一秒钟吗?如果是这样,我们无论从什么时候开始相爱,都逃不开指摘。这个世界上,没有爱情的婚姻比比皆是,但一旦爱情消失,就离婚的,又有几对呢? 他的辩解,在曾砚昭听来,只觉得可笑。他不能理解郭青娜为什么会选择他,但仔细回想,他似乎也没有听郭青娜表示要放弃方训文。 思及此,曾砚昭的心里生出无限的悲悯,问:如果青青没有动手术,你会承认那个孩子吗? 我会。方训文毋庸置疑地说完,顿了一顿,但他不该来到这个世上。它来得太早了。 来得早,又是谁造成的?曾砚昭闻之齿冷,说:无耻之徒。你是怎么评上副教授的,我很清楚。不要以为离了婚就万事大吉。 谁知,方训文听罢并不着急,语气里充满了遗憾,说:曾老师,爱上青青,要和她在一起,会失去什么,我当然比你更清楚。我是做好了准备的。 曾砚昭瞪直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我以为你学佛这么多年,会看得更通透。世间造作,皆有果报。既图果报,难免造作。方训文道,曾老师,我知道你放不下青青,是觉得对不起她。但你有没有想过,你那时是选择,她现在也是?圆满不会只拘于一种选择。 曾砚昭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从方训文这里听到佛法,一时之间,只觉得讽刺。 到现在,方训文和郭青娜已经捆绑在一起,无论他对方训文做些什么,都会影响郭青娜。这不得不说,也是一种业报。 想到这里,曾砚昭顿时感到有心无力。 你说的对,圆满是你们二人的,与他人无关。既然你们认为那是圆满,旁人的置喙当然无足挂齿。曾砚昭停顿了一会儿,清清冷冷地说道,但是,你们为自己的行为做出的辩解,是非常可笑的。尤其是你。即使你和你太太之间早已没有了爱情,你在婚姻之外,为别的女人心动了,为什么不在那个时候离婚呢?是不确定那究竟是不是爱情,或是不确定自己能否得到青青,怕两头空?你是一个成年人,在面对婚姻的责任和爱情的浪漫时,可以有犹豫不定,但是你在犹豫的同时,两边都没有耽误占有,这是贪欲。因缘会聚时,果报还自受。方老师,我希望你明白,连佛祖都不会惩戒任何人,我更不会。我现在或往后做的决定,只是基于个人感情的判断,你们也可能让别人做出不同的决定,这都是你们的果报。 由你单方面做出的决定影响整个项目的进展,你说这是我的果报?方训文讥讽地问。 曾砚昭回答:对。像你说的,你做好了准备。是吧? 话音落下后,方训文久久没有再吭声。 曾砚昭兀自挂断了电话。 这通电话挂断以前,他所说的话,会不会令方训文产生动摇呢?去往烤肉店的路上,曾砚昭产生这个疑问。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确实希望方训文已经做好了准备,假如他退缩,郭青娜又该何去何从? 曾砚昭这才发觉,原来一开始竟是自己太天真,以为错只在于方训文。他从没有问过郭青娜是何时知道方训文已婚,一厢情愿地认为是郭青娜被骗了。 但诚如他对方训文说的那样,成年人对自己是否贪婪,该有自觉。郭青娜如果也有这份自觉,那么他的关心就无异于自作多情了。 也难怪郭青娜总叫他不要再管。 想到这里,曾砚昭不由得气馁。 正是饭点,烤肉店里很热闹。尽管店内做了完善的排气设施,不过当曾砚昭步入其中,依然能轻易地闻见烧烤特有的焦味。 店里每一个客人的脸上仿佛都抹了油似的,亮堂堂的,这或许与店内的灯饰和烤炉冒起的油烟有关。 曾砚昭在服务生的指引下找到了郁弭。 桌面上摆着两盘雪花牛肉和一盘肥羊卷,郁弭正在烤口蘑。他看见曾砚昭,对他笑了笑,问:饿了吧?可以吃了,那些是刚烤好的。 曾砚昭面前的碗里的确已经放着一些烤好的素肉,样子看起来与真肉无异。他落座后问:先烤了这些? 嗯。你看看还要再点些什么?郁弭往桌角的二维码递了个眼神,先把你吃的烤好来,不然等会儿把肉放进去,油就出来了。 原来是顾着他吃素,所以才把素食全烤了。曾砚昭拿起筷子,说:偶尔吃一点荤,也没有关系的。你现在把肉放上去一起烤吧,别到时候我吃饱了,你还饿着。 郁弭早就饿了,闻言还是犹豫了一下。他用另一双公筷夹起雪花牛肉,放进烤盘前问:那我放上去了? 嗯,我还没吃过有牛肉味儿的口蘑呢。曾砚昭笑道。 因为饮食习惯的关系,曾砚昭从前极少吃烤肉,像这样自助的烤肉更是没有吃过。看着郁弭坐在对面,一边张罗烤盘里的肉和蔬菜,一边吃饭的样子,曾砚昭的心头不禁觉得妥帖。 没有认识郁弭以前,曾砚昭从来没有考虑过往后会找一个怎样的人共度余生,只觉得一个人也不无不可。而近来他渐渐察觉,自己在生活方面有许多问题是不切实际的,他一直住在象牙塔里,也难怪他总被朋友或学生笑话是不食人间烟火。 他大抵有一些中国男人自古以来的坏习性,喜欢也习惯于被人伺候着。恰好郁弭是一个愿意照顾他的人,凡事也总考虑他。 这也是一种造作。 没过多久,郁弭把口蘑烤好了。他对曾砚昭伸出手,示意后者把碗给他。 曾砚昭把碗递给他,说:郁弭。现在常觉寺的禅七还没结束,所以我打算回鲤城以后,去常觉寺打禅七。 闻言,郁弭夹口蘑的手顿了一顿,口蘑里饱满的汁水洒在烤盘上,发出呲呲的响声。 哦郁弭带着疑惑看了看他,点头道,好啊。 第94章 禅七3 和上一次去往鲤城相同,这一次曾砚昭带学生们去鲤城的行程,他还是交给周启洁和那边对接。 周启洁一方面调侃自己是这个家的管家婆,一方面把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没到三天的时间,她已经和长秋寺那边联系清楚,寺方很高兴可以接待他们。 原本,曾砚昭之所以能去重修常觉寺,是因为上级部门向他提出了修建长秋寺戒坛的要求。 在领导的眼中,长秋寺戒坛比常觉寺要重要得多,所以他第二次去往鲤城,计划住在长秋寺,鲤城市规划局那边也积极帮他们联系了。 曾砚昭从周启洁那里听说,这一次鲤城市规划局和他们对接的,依然是上次的梁鹤益。得知此事,曾砚昭心有触动,儿时自己做过的事情、犯下的错误再次萦绕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看来,打禅七是很有必要了,但这一次曾砚昭是突然回去,不知常觉寺那边还有没有给居士们办的方便禅七。 去鲤城的当天,曾砚昭原本打算和往常一样,早早地出门经行,算是早课。可他醒来后,还没能起床,郁弭就把他留在了床上。 两人住在一起以后,时有交欢。从许州回来后,郁弭变得比以前更加热情,三天两头地要和曾砚昭亲热,曾砚昭也很少拒绝他。 曾砚昭自然也喜欢在床上的快活,可是,他永远清楚地感觉得到,这件事之所以令他身心愉悦,全赖于和他在一起的人是郁弭。意识着和自己缠绵不休的人是郁弭,唯有这件事能让曾砚昭达到高潮,而身体相互纠缠给曾砚昭带来的,往往是不明不白更多。 正因为如此,曾砚昭不能够完全理解郁弭的爱。他猜想,郁弭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沉迷于情事是人之常情。 可次数多了,曾砚昭还是忍不住怀疑他们在没经历初夜以前,他究竟有多克制。 曾砚昭能够感受得到,郁弭是喜欢欢好的,不只是因为喜欢他,还因为喜欢这件事本身。偏偏曾砚昭只要表现出一丁点的不情愿,他就会适可而止,露出些许自己意识不到的委屈,让曾砚昭不得不屡屡纵容他。 大抵正是曾砚昭这种不够坚决的态度,才使得郁弭变本加厉。 曾砚昭喜欢他乖巧、体贴、懂事,在生活里,也在床上。渐渐地,稍稍一点的不愿意反而成了两人之间欲拒还迎的默契。他们都很清楚,什么时候,是真的不愿意、真的不行。 将要出远门的这天早晨,是真的不行。 曾砚昭挣扎了一会儿,愣是没有从郁弭的臂弯里挣脱出来。 天还没亮,房间里黑漆漆的。 曾砚昭不满地皱眉,说:我不想做,放开。 听罢,郁弭攥住他胳膊的手松了些。 曾砚昭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够想象他肯定又闷闷不乐了。可惜曾砚昭实在没有心情,叹了一声,正要再度挣脱他,竟发现还是没能挣开。 郁弭?曾砚昭严厉地说,不听话了? 两人将要有一段时间不能见面了,他却在分别的清晨用这种语气说话,想到这个,郁弭心中的郁结就像是烧热的碳灰,也能烫伤。 郁弭重新躺下,没等曾砚昭挣脱,立即把他紧紧地揽回怀里。 曾砚昭错愕,只感觉到郁弭坚实的胸膛和臂膀用力将他挤压,好像恨不得把他揉进身体里似的。 不做,就抱抱你,也不行吗?郁弭把脸埋在他的耳边,丧气地说,都要见不着了,还想着去经行。那是不是打完禅七,你就要成佛了? 曾砚昭愣愣地听完,顿时心生愧意,又觉得有些好笑,说:什么见不着?还有成佛?我这不是去外地工作吗,还是得回来的。你自己说要考学,所以才得留在析津上课。总不能一时半刻都不分开吧?又不是小狗,得天天带出门溜。 郁弭听罢面红,瓮声瓮气地说:就是小狗。 他这么说,曾砚昭顿时无话可说了。 说是分离,可想到终有一天会再见,曾砚昭还是无法清楚地感觉到离别的意味。比起郁弭,或者别的人,他对这些人之常情还是迟钝很多,难怪郁弭会担心他真的成佛。 我这次回去,顺便可以问一问王师兄的事。曾砚昭宽慰道,你不是一直放不下那件事吗?新闻早就不报道了,给寺里打电话,也找不到一个能回话的人。回去见到住持,当面问一句也好。 郁弭满心萦绕着舍不得,没有料到曾砚昭提起王译旬。他怔了怔,说:我放不下,你早就放下了,是吗? 曾砚昭发现现在的郁弭总能说出一些话,让他哑口无言。 禅宗是大乘佛法,是大爱。落不到具体的人身上,也不奇怪。郁弭若有所思地说。 但我的爱落在你身上了,不是吗?想到自己将要说的话,曾砚昭忍俊不禁,你最近越来越像一个哲学家了。 郁弭顿时面红,嘟哝道:有哪个哲学家会像小狗? 几句话的功夫,郁弭的臂膀放松了些。曾砚昭却因为他的这句话,身体不知觉地变得僵硬了。 曾砚昭不知道郁弭说这句话时,心里想的是什么,自己却在突然间清楚地感觉到了强烈的不舍,就像郁弭把话题又带回了某个节点,如同一个解不开的结。 郁弭。曾砚昭将手抚上他的脸颊,另一只手则往他的身上摸过去。 郁弭始料未及,又惊又喜。他搂紧曾砚昭的腰,声音因为克制而颤抖。 砚昭他难以置信,低头去看,却什么都看不清。 想到自己打算做的事,曾砚昭心跳如雷,轻声问:我亲一亲,好吗? 好。郁弭脱口而出,愣了一愣,又红着脸回答说,不好,不要了。 曾砚昭惊讶地问:为什么? 他低声说:你连用手,手都会酸。我怕你过后说不了话。 曾砚昭愣了愣,随即笑起来。 他摸了摸郁弭的脸,掀开被子起身,俯身在后者的耳边说:你是不知道,打禅七的时候,正巧是不能说话的。 郁弭听着,只觉得心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可是没有,曾砚昭的手压在他的心口。他勉力要挺起身,偏偏又像是没有了力气。 第95章 禅七4 曾砚昭是头一回做那种事,脑海中虽留着郁弭怎样对待自己的印象,真要学着做的时候,却是不得其法。 他分不清郁弭发出的声音究竟是痛苦的,或是难耐的,呼吸的通道被填满的过程当中,曾砚昭产生了窒息的感觉。 他一度两眼发黑,什么都看不见。可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意识到这说不定是另一种形式的高潮。 喉咙很痛,仿佛被撕裂了一般。 曾砚昭在航班上没有吃飞机餐,连喝水的吞咽感也使他难受。 好在他为了修行,常有辟谷的习惯,即使整日不吃东西,身体也不会产生任何痛苦,反而感觉轻盈一些。 困扰着曾砚昭的,不仅仅是喉咙的疼痛、下颌骨的无力这么简单。 上午出门以前,郁弭留在他身上的吻,仿佛有余温留在他的皮肤上,曾砚昭轻易就能够想起那时郁弭看他的眼神。 他得承认,郁弭跪在他的面前,仰着头朝他看的模样,真的有几分像忠诚的犬。 曾砚昭不愿以动物类比自己的恋人,但想到万物皆有灵,那样的比喻似乎又没有什么不妥。 其实小动物是最懂得趋利避害的,所以谁对它们好,它们会牢牢记在心里,也会毫不吝惜地回报。郁弭的单纯和忠诚,像小动物一样。 午后,航班顺利抵达了鲤城机场。 曾砚昭和学生们一起在提取行李处等行李,刚看见自己的行李箱从运送带的那边送过来,就接到了梁鹤益的电话。 喂?梁主任。曾砚昭看了郭青娜一眼,嗯,我们刚到,四个人。 周启洁不但把自己的行李箱从运送带搬下来,还拿了曾砚昭的行李箱。 曾砚昭在通话的过程中,用眼神对她表示了感谢。得知梁鹤益因为家里有事,不能亲自来接机,只派了自己的下属李饮洛,曾砚昭不由得好奇是为了什么事。现在正是工作日的上班时间,假如不是家里确实有急事,梁鹤益应该不会请假。 但他没有问,而是又不由自主地瞄了郭青娜一眼。 后者的行李是三个女生中最轻便的,她像是没有发现和曾砚昭通电话的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又或者发现了,完全不在乎。 电话挂断,曾砚昭想了想,给郁弭发消息,告诉他自己已经平安抵达鲤城。 时隔不久,再次回到鲤城,走出国内到达的出口,曾砚昭看见站在栏杆外举着A4纸等待接机的李饮洛,一时间只感觉恍如隔世。 郁弭跟随常觉寺的知客来接机的情形,仿佛才发生在昨日。可事实上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一切改变得太多。改变的不只是曾砚昭个人的生活,还有周遭发生的所有。 恋耽美 风幡(52) 跟着李饮洛一同来接机的,除了长秋寺的知客释悟真外,还有一个穿着长秋寺义工服的年轻人。他的年纪与郁弭相当,令曾砚昭不禁又想起郁弭。 与几个月前相比,李饮洛已经变得可以独当一面。他一见到曾砚昭他们,立即热情地上前问候,更周到地给众人作介绍,尤其是介绍那个义工。 这是给我们当司机的钟养浩,是在校的研究生。他们学校放假得早,最近就去长秋寺当义工了。李饮洛说完呵呵笑了笑,这是悟真师父。你们之前在寺里应该都见过面。 释悟真穿着海青服,双手合十向他们行了佛礼,笑得十分和蔼。 曾砚昭他们纷纷还礼。 李饮洛笑说:原本梁主任打算今天来接机的,但上午接到岳母的电话,说家里二宝要生了。所以啊,匆匆忙忙赶往医院去了。 听罢,曾砚昭微微错愕,说:那该恭喜他。话毕,他看向郭青娜,只见后者神情清淡,像是没有把这件事与自己关联起来。 难不成事到如今,将那件事挂在心上的,只有他自己而已吗?去往禄圆山的路上,曾砚昭想起不少郁弭对自己说过的话。 郁弭那时的开解,没能让曾砚昭将心结放下,如今拿出来反复咀嚼,他才渐渐像参透佛经那样参透。 到了禄圆山,在去往长秋寺的分岔路口,曾砚昭要求司机停车,先把自己放下来。 李饮洛连忙问:曾教授,您要去哪里?反正也不急,不然让司机直接开车过去吧。 没关系,你送她们去长秋寺吧。我要到常觉寺去一趟。曾砚昭说。 闻言,释悟真说:常觉寺最近在打禅七,现在去了,寺里怕是没有人啊。 曾老师和寺里的僧人很熟,没关系的。高填艺帮腔道,戒坛的事,他已经交代好我们了。 李饮洛是规划局的人,自然关心戒坛建设的进度,但刚才说那话应只是为了方便曾砚昭,现在被人无端猜疑,顿时面露尴尬。 他窘促地笑了笑,说:那曾教授您自己过去,路上小心,山路不大好走的。您还带着行李。 我知道。曾砚昭等司机停车,在下车前说,谢谢,麻烦了。 释悟真所说常觉寺在举办禅七,寺中无人,其实是夸张的说法。 曾砚昭从小在常觉寺中长大,儿时既参加过七七四十九日的禅七,也做过护七的工作。 他很清楚,所谓的无人,是指寺中的僧人们都在禅堂中修行,在禅堂之外的只有护七人员,所以没有能主持、决定事务的僧人,在客堂请职的僧人们自然也都不在。 曾砚昭一路拖着行李来到常觉寺的山门外,果然见到常觉寺比起平常,冷清不少。 山门外立着一块公告牌,写明常觉寺举行禅七的日期,以及禅七期间不进行其他活动。 曾砚昭走进寺中,拎着行李走过石桥,正好见到寺中的猫咪在桥下追逐玩耍。夏日以来,桥下的涓涓细流渐干,河床已经露了出来。 有一个义工正在擦拭香炉,曾砚昭才穿过天王殿,就引起了她的注意。 曾砚昭离开常觉寺时禅七就要开始,寺中理应不再接收临时的义工,可眼前的这个女子,他看得十分陌生,以前从来没有见过。 他暗暗惊讶,只见那女子将抹布揣进义工马甲的口袋,上前行了佛礼,道:不好意思,现在寺里正在打禅七,师父们都在禅堂,请香、开光这类活动已经暂停了。 我知道,我先前在这里修寺院。曾砚昭不认识她,觉得一时半会怕是解释不清,直接问,请问苏春媚师兄在不在?我想找她。 女子惊讶,说:苏师兄正在护七。请问师兄是? 麻烦您告诉她,曾砚昭在这里等她,她就知道了。曾砚昭说。 第96章 禅七5 最近这段时间,常觉寺中没有香客,香炉里的香灰早已被清理干净,使得香炉不显破败,只是清静得很。 曾砚昭在香炉前等了没多久,就看见苏春媚匆匆忙忙地来了。看她来的方向,刚才或许是身在大寮。曾砚昭待她走到面前,合掌行佛礼。 见状,苏春媚面色一顿,立刻还了礼。 跟着苏春媚来的,还有刚才那个义工。她疑惑地看着曾砚昭,像是十分好奇二人的关系。 曾砚昭从她毫不遮掩的神情推测,她应是才来寺里不久。 常觉寺的禅七举行多日了,我和学生们回来,她们暂时住在长秋寺,也在那里工作。方教授他们还没来,我这几日得空,打算做个方便禅七。曾砚昭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听闻曾砚昭是要打禅七,苏春媚面露骇然。她皱着眉犹豫良久,说:你既然带了行李,先把行李放下吧。走,我带你去住的地方。 曾砚昭见她作势要帮自己拿行李,先一步把行李箱拎了起来。 苏春媚面色一僵,转而对那女子说:郑师兄,你到大寮去帮忙吧。 这女子眉目温顺,喜欢垂着眼睛说话,令曾砚昭想起郭青娜。曾砚昭对她有些好奇,但同时看得出来,苏春媚则对他的突然到来措手不及。 看样子,他说要回来做禅七,反而更让她困惑不解。 现在大寮正准备着晚上师父们起香、开静吃的茶和豆浆,还没来得及准备药石。曾教授,来以前你吃过饭的吧?苏春媚问。 这几个月以来,曾砚昭虽然在寺里住着,可单独和苏春媚相处的时间却不多。他们明知彼此是谁,苏春媚对他说起话来,总是保持着客套和尊敬。她和其他人不同,只叫他曾教授,曾砚昭心想,这个身份对她来说,或许是一种慰藉。 没有。你们什么时候用药石?曾砚昭问。 等豆浆准备好以后,就把粥煮了。到时候,我送过来给你。苏春媚忙道。 曾砚昭问:你们不在斋堂过堂吗? 哦,在的。但知乐师父打禅七去了,所以我们吃得随便些。她回答。 既然如此,稍后我去斋堂吃吧。他说。 哎。她轻轻答应。 寺中常住的居士们现在都在禅堂参加禅七,居士楼内格外清静。 和苏春媚一同走过来的这段路,令曾砚昭回想起不久以前,陪郁弭一起回许州的时候。 他仍记得郁弭和父母相处的方式,虽说家家各有一本经,母子之间的交流方式,理应各不相同,可与苏春媚之间的交谈,仍多少让曾砚昭产生些许遗憾。 这份心情,是他以往从来没有的。他不知道这是因为近来和郁弭相处得太亲密,以至于对人情世故看得更多,还是因为才听说梁鹤益和妻子有了二胎宝宝。 诚然,曾砚昭不认为他和苏春媚能变成像一般的母子那样,苏春媚由始至终对他保持的距离感和敬畏感,也让他感觉她没有那样的想法。 不过,想到她在背地里对他寄予太多期许,甚至要求郁弭不要打扰他的修行,曾砚昭还是觉得该为他们的关系主动做些什么。 郁弭现在还住在我那里。看着苏春媚推开房间的窗户,曾砚昭说道。 苏春媚的动作顿住,半晌,她转过身,怔怔看向曾砚昭,既像是为这件事本身震撼不已,又像是无法相信曾砚昭竟主动说起郁弭。 曾砚昭纵然提起郁弭,实则想不到该对她说什么,想了想,道:他先前只有中专的学历,最近很喜欢看书,也喜欢古建筑。他在蓟大附近的培训机构报了班,打算今年参加成考。 听罢,苏春媚像是变得有些恍惚。良久,她局促地笑了笑,说:难怪他没和你一起回来。 你觉得他会和我一起回来?曾砚昭才问完,就看见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她避开曾砚昭的目光,低头说道:这是你们的事情,我觉不觉得的,也不重要。 闻言,曾砚昭轻微地蹙了一下眉头,只因他又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好了。他忖了一会儿,说:前些日子,我和他一起回许州,他爸爸妈妈那里。 苏春媚再度震惊地看向他。 他的母亲是佛信众,我们稍微谈了一些。他的父母都不能接受他是同性恋,但郁弭很坚持,所以他们即使不接受,也没有强硬要求我们分手。曾砚昭垂眸想了想,说,常言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大概有这个意思。 她的身体因为克制而微微颤抖,看曾砚昭的眼神十分复杂。好不容易,她说:和他在一起,会耽误你修行的。 为什么呢?曾砚昭不解地问。 苏春媚面色发僵,脸皮子渐渐透红,节制地说:上一回,他给寺院捐的钱,是什么来路,我们都知道。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放下屠刀,尚且能立地成佛,何况只是那些事?曾砚昭说道。 苏春媚听罢抽了一口凉气,怔怔地看着他。 曾砚昭知道这话戳中了她心里的痛处,他尴尬地躲开她的注视,俄顷又重新看向她,问:苏师兄,你以为修行是为了什么?众生所求的正果,又是什么? 她紧抿着双唇,似是有话想说,但迟迟没有开口。 曾砚昭等了一会儿,仍不见她说话,道:从前,静慧师父还在的时候,曾经开示,见性之人,得自在神通,游戏三昧。我那时理解这话的意思,却一直做不到。在红尘当中,去来自由,无滞无碍,这委实太难。但近来我常常和郁弭聊天,他说的一些话,反而让我顿悟。相同的事情,如今去回头看,想法和从前大不相同了。我以为正果就是这样,即使明知太阳底下无常事,也能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苏春媚听完,苦涩地笑了一笑,说:我担心你和平常人不一样,以后得吃苦头。 但我自小就和平常人不一样,不是吗?曾砚昭说。 她微微一振,顿时双眼泛红。 我怕你听不明白我说的话。曾砚昭淡淡笑了一笑,但我希望你知道,你也是我刚才所说的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第97章 禅七6 在居士楼里与苏春媚说了那番话以后,曾砚昭见苏春媚双眼通红,看他的眼神似有万千感慨。 曾砚昭假想此时如果唤她一声母亲,她说不定会立即接受郁弭,但曾砚昭没有这样做。 他想着,苏春媚要求的正果,不应该是由他来给。 中午,所有不参与禅七的人都在斋堂中吃饭。即使没有规规矩矩地过堂,斋堂内的氛围依旧与过堂时相当。 打禅七的人们在中午开静,过堂也在禅堂中进行。护七的志工和义工们在他们吃过茶后,回到斋堂里,和其他人一起吃饭。 不多时,禅堂的方向就传来诵经的声音,那是打禅七的修行者正在行香。 曾砚昭回到常觉寺以后,一直没有见到莫舒云。平时,他是志工中工作得最积极的人之一。曾砚昭纳闷,疑心莫舒云是不是打禅七去了。 他再次见到之前在香炉旁见过的那名义工,现在正坐在莫舒云常在的位置。 寺里虽然没有规定在斋堂里的座次,但常住在寺里的人,大多有约定俗成的习惯。这个义工初来乍到,却被接纳进志工的队伍里,还填补着莫舒云的位置,令曾砚昭不由得好奇。 午饭后没多久,曾砚昭独自前往禅堂。 禅堂外有三个护七的志工,见到他出现,都露出惊讶的表情。 曾砚昭向他们行了佛礼,隔着窗户,望见里面的修行者已经开静,班首正在开示。 他站在窗外,在人群中寻找监香的身影,很快看见了拿着香板的智性师父。 释智性手执香板,立在释静吾的身旁,正用双眼巡视着禅堂中听班首开示的修行者们。释知广则立在班首的另一侧,神情同样肃穆清冷,铁面无私。 没多久,释智性就发现了站在禅堂外的曾砚昭,后者礼貌颔首。 待班首开示完毕,释智性走近,俯首向他私语。 两人有简单的交谈,但声音很轻,即使在静谧的禅堂之中,依旧没有任何声响。 过了一会儿,释静吾望向窗外,向曾砚昭点了点头。 曾砚昭知道他是同意自己临时加入禅七了。 清晨四点半,郁弭在睡梦中自然醒了过来。他躺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拿起手机,果然还是没有收到曾砚昭的微信或者短信。 他曾经在寺里面住过,知道住在寺里的修行者们对于手机或者通讯的依赖程度都很低,所以曾砚昭回去以后联系会变少,关于这一点,他早有预料。 可哪怕是这样,他还是难以习惯醒来以后,曾砚昭不在身边的清晨。他也习惯不了入睡前,身边没有曾砚昭的气息。 郁弭自嘲地笑了笑,心想:怎么会习惯呢?这才过了几天?这只是曾砚昭回鲤城的第三天,他怎么可能用三天的时间习惯身边没有心爱的人? 但是,郁弭又清楚得很,他们交往的时间,也算不上长。 曾砚昭已经三天没有回复他的信息了,他猜测曾砚昭应该已经开始打禅七。思及此,他的心里难免不忿,怪罪曾砚昭在进佛堂以前,居然没有告诉他一声。 禅堂是选佛场,曾砚昭去打禅七,会成佛吗? 郁弭知道这样的恐惧如果说给曾砚昭听,后者一定会嘲笑他太敏感、太没有安全感。可他不能想象,正如曾砚昭离开前的那个上午,他说过的那般,假如热恋时曾砚昭尚且能够随时抽离,那么等到禅七过后,他们的关系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郁弭忍不住觉得自己渴望与曾砚昭如胶似漆的样子,太可笑了。 在蓟大的校园里住的这段时间,郁弭渐渐地融入了这里的生活环境。 他原本预想即使将来自己回到校园当中,也是很容易就习惯的。但是曾砚昭出差以后,他才发现,原来这些日子以来,自己在校园里感受到的归属感,全是源于曾砚昭同样在这里生活。 郁弭一大早就没什么兴致。 他随便找了一间食堂,一边吃早餐,一边反反复复地看没有动静的手机。 曾砚昭说了要打禅七,可禅七是以七日为周期,他要打多少个,好像没有细说过。郁弭总是心神不宁,想到曾砚昭说他有佛性,觉得滑稽得很。 这么一来,即使是去培训机构上课,坐在教室里,肯定也是什么都听不进去的。郁弭打开手机里的购票软件,买了一张当天飞往鲤城的机票。 不久,他的手机收到了系统发送的出票信息。恍惚间,他莫名其妙地想起当年给叶懿川当司机的时候。 那时叶懿川一直迷恋着梁成轩,每次想见梁成轩的时候,哪怕他们身处异地、跨山跨海,他也要临时申请航线,用私人飞机飞过去和梁成轩见面。 郁弭当时作为一个打工人、一个叶懿川的附属品,想着这样即兴的热烈,怕只有站在金字塔顶端上的人才能够肆意妄为。而现在他意识到不是这样,想见一个人的时候,只要有心有力,不管是谁,都有资格去奔赴。 幸好清早起得早,郁弭用充裕的时间去往机场,等待航班起飞。 明明知道即使现在去了常觉寺,也未必能见到在禅堂中修行的曾砚昭,可是想到能和曾砚昭离得近一点,郁弭已经觉得心安。 去往禄圆山的途中,郁弭想起了几个月前他随释智空一起去鲤城机场接曾砚昭他们那一天。 那天在回禄圆山的车上,释智空说,寺院里清静,很多在家里想不通的事情,找个地方清静清静了,不去想,心结就通了。 恋耽美 风幡(53) 他仍记得自己最初是为了淡忘过去糟糕的经历逃到了深山中的这座寺院里,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再次回到常觉寺,怀着的竟是如此蓬勃又充满希望的心境。 之前离开常觉寺的原因郁弭还记在心上,加上现在寺中正在举办禅七,他已经做好了被熟悉的人拒之门外的准备。可他很清楚,自己如今心有所属、心有所向,再也不害怕面对那些熟悉的人。 第98章 禅七7 比起析津,鲤城的夏日更加炎热。 郁弭才离开机舱不久,还没有走出到达大厅的出口,身上已经开始冒汗。 寺院的禅堂里没有空调,他不能想象修行者们要如何在这么燥热的天气里心如止水的修行,或许这也是修炼的一部分。 鲤城素来有佛国之称,城内多见各式宗教的庙宇。饶是如此,当郁弭在从机场去往禄圆山的路上,见到县级公路旁有行脚的僧人,还是免不了惊讶。 他的目光被那个戴着斗笠的僧人吸引,等到车辆从对方的身旁驶过,他发现那竟然是一个比丘尼,更加吃惊。 正是农历的初一,距离禄圆山越近,在途中遇见的香客越多。 司机对此见怪不怪,甚至向郁弭聊起了鲤城的各大寺院。 郁弭猜想司机的心情应该挺轻松愉悦,这么多香客上山进香,等到车要回程,大概还能再捎上一车的客人。 不过,过了去往常觉寺的分岔路口,路上就再没有遇过会车的情况,也没有步行的路人。 司机在山门外停了车,纳闷道:这里怎么这么冷清呢? 他们在办禅七。郁弭回答着,下了车。 听罢,司机 一脸茫然。 郁弭关了车门,转身拾级往山门走去。 常觉寺虽然正举办禅七,不接受香客进香礼佛,但山门依旧虚掩着,方便游客入内参观游览。山门外的告示牌说明着近期寺内的情况,并谢绝游客们带外香入内。 时隔这么长时间,郁弭再度回到寺院中。这冷清的院落让他看着有几分不习惯,仿佛不像他记忆中的模样,但恍惚之间,又如同来到一座新的西天。 因没有僧人出坡,而志工团的工作人员要参与护七,郁弭走进山门后一个人影也没有见到,不少春花掉落在地面上,化作春泥,一时无人扫洒。 郁弭且停且走,往禅堂的方向去。 忽然,不远处大寮的方向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回头一看,是志工团的李修凯。 李修凯满脸吃惊,放下扫帚,匆匆朝郁弭走来,问:郁师兄,你怎么来了? 当初郁弭是和寺中发生不快,扫兴离开,现在趁禅七时突然造访,难怪惹人惊奇。 我回来看看。郁弭拘谨道,想挂个单。 李修凯为难道:现在寺里在办禅七,师兄们都在禅堂,挂不了单。你如果要借地修行,不如去别的寺院吧。 郁弭才回来就被下逐客令,心中一堵,但他这话说得完全在情理之中,郁弭问:曾师兄前两天是不是来了?他在哪里? 曾师兄?李修凯不解。 曾砚昭教授。郁弭解释道。 李修凯眨巴两下眼睛,似乎对他竟然知道曾砚昭的行踪很是诧异,一时表情变得尴尬了些,说:他去禅堂打禅七了。他顿了顿,你也要打禅七? 不是。说到这里,郁弭后悔自己来得太唐突了。李修凯不是一个能做决定的人,看来还是得找苏春媚或者莫舒云才行。 莫师兄呢?郁弭问。 他讪讪一笑,说:他也在打禅七呢。 郁弭语塞。 二人到底共事同修过几个月的时间,李修凯想了想,建议道:不然,我带你去找苏师兄?昨天我们开会,才重新安排了护七的轮班。护七也是修行,问问苏师兄。 想到要和苏春媚见面,郁弭不由得紧张,点了点头。 苏春媚正和一名义工在大寮煮粥,见到郁弭,吃惊得很,但很快看郁弭的目光就变得复杂而深邃。 和她在一起的义工,郁弭离开常觉寺时还没有见过。想到这人是禅七开始以后才来当义工的,郁弭讶异之余,又觉得是找到了一个新的理由。 苏春媚独自带着郁弭离开。 走出大寮没多久,苏春媚就说道:现在寺里在办禅七,云水堂和客堂都没有师兄主持,任何外来人员都不能挂单。你如果要修行,就到别处去吧。 郁弭感觉她这是朝山门走,说:刚才那个师兄,我走之前她还没来,现在不也在寺里挂单吗? 她的情况特殊。是来寺里找人的。苏春媚目不斜视地走着,她要找的人在打禅七,只能安排她留下来做义工。 苏春媚走得格外急,连郁弭也得迈大了步子才能跟上。听罢,郁弭说:我也是来找人的,我要找的人也在打禅七。既然这样,我留下来当义工护七,为什么不可以? 走到天王殿,苏春媚停下脚步,一脸严肃地看着郁弭。 郁弭没有避开她严厉的目光,说:我不会打扰师父们的修行。 打不打扰,岂是你说了算的?苏春媚不悦道,说不定,只要你出现就已经是打扰了。 这话说的,分明是认定郁弭在曾砚昭的心中占据不俗之地。郁弭心中窃喜,可苏春媚为此的纠结,又令他的心情分外复杂。 如果是这样,那我想,别说方便禅七,就算他打七七四十九天的禅七,甚至永远不离开禅堂,也是没有用的。郁弭回答说。 闻言,苏春媚的面色陡然涨红。 想到她毕竟是曾砚昭的生母,一再言语顶撞终究是不礼貌,郁弭暗自吁了一口气。他正要再说些什么,余光瞄见山门外走来一个人,扭头一看,居然是之前在路上见到的那个行脚的比丘尼。 苏春媚也发现她,立刻撇下郁弭,走出山门外,对比丘尼行了佛礼。 比丘尼还礼,问:请问,静吾大和尚在寺里吗? 静吾住持在禅堂。现在寺里正举办禅七,师兄们都在禅堂修行,禅七结束前不接受外客。苏春媚说着,将双掌合十。 比丘尼失望地哦了一声,走到公告牌旁,认真看了起来。 苏春媚看了看她,折回到天王殿内,对郁弭说:你之前是为什么离开常觉寺的,忘记了吗?你想让他和你一起经历那些? 苏师兄,我记得你以前很担心砚昭选择出家,怎么现在却一心想让他求佛了?郁弭皱眉,还是你觉得禅七过后,他就能想通,不和我在一起了? 她沉了沉气,说:禅堂选佛,悟者得道。只要曾教授能在选佛场中悟道,成就四大皆空,自然可以跳脱苦海。 苦海茫茫,众生皆苦。和我在一起是苦,求佛就不苦吗?郁弭质疑道。 苏春媚像是没想到他会这样反驳,顿时面色一僵,把脸瞥向一旁。 郁弭忍不住讥讽地笑了一笑,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四大皆空,色亦是空,又哪来跳脱的说法? 苏春媚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往外走。 郁弭被她惹得十分不快,见她有意逃避,立刻跟出去。 原来,刚才那个比丘尼一直站在山门外,没有离开,还好奇听着二人的对话。 她见到二人出来,马上合掌。 苏春媚还礼,抱歉道:这位师兄,寺中的情况像公告栏说的那样。禄圆山还有别的宝刹,你可以去别处挂单修行。 哦,我正要走的。比丘尼竟不再坚持,我原本想来向静吾大和尚求法,没有想到居然在这里就遇见了活佛。说完,她对郁弭笑了一笑。 郁弭疑惑,反应过来说的是自己,满脸通红,连忙合掌行礼。 这位师兄说的是正法,修行者求四大皆空,求也是空。修行在我,向谁求法都是一样。我这就找别的丛林挂单去了。比丘尼说着,双手合掌,转身离开。 第99章 禅七8 比丘尼走以后,苏春媚没有再要求郁弭离开常觉寺。郁弭不知道她为什么改变了想法,说不定她只是突然发现自己没有资格代表常觉寺驱逐香客。 郁弭被安排住在原先住过的宿舍,因为莫舒云打禅七去了,宿舍里只住着他一个人。 他的铺盖和床上用品都有志工团临时提供,苏春媚说,既然他打算参与护七,接下来的日子,饮食起居都按照志工团的规定来。 郁弭想去禅堂附近转一转,看看能不能透过门窗望一眼在里面打禅七的曾砚昭。不过,他又怕那样真的会打扰曾砚昭的修行。 他虽是参与护七,苏春媚却没有把他安排到禅堂工作,而是留在大寮或者别的地方,做别的工作以维持寺院正常的运转。 没过多久,郁弭发现被苏春媚这样有意安排的不是只有自己,还有那个他之前没有见过的义工。她叫郑允儿,是长乐人,禅七开始了三天以后才到的常觉寺。苏春媚说她是来找人,但究竟是找谁,郁弭没有问,也没有人主动告诉他。 于是,郁弭便像之前在常觉寺当志工时那样作息,除了不做早课以外,一切如常。 他来鲤城时,带了几本考学用的书,即使不上早课,他也是四点半就起床,利用早餐前的时间看一会儿书。 因为法师们都在打禅七,寺务变少了很多,充裕的时间也不少。郁弭每天完成被分派的工作后,都会到图书馆的自修室里自修。 他在常觉寺里,只有一个盼头,就是等曾砚昭打完禅七。心里只有一件事要盼,做别的事就没有那么多挂碍,数着禅七结束的日子,郁弭将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 在大寮烧水、劈柴、泡茶、煮粥,想到这些都与曾砚昭的修行相关,郁弭觉得自己是帮到了曾砚昭。 他渐渐理解了很多香客们虔诚礼佛时的想法,把并不是向菩萨求些什么,也不是要为自己求得正果。这份一心一意以舍我为乐的心境,说不定才是求佛的正道。 志工团的人和义工们并非除了护七以外,不再做别的。每天药石过后,关门寺门,众人会在图书馆的自修室中坐下来,一起修习。 没有师父在,大家就彼此做交流,总结当天修行后得到的收获,提出自己的疑虑和困惑,相互之间借鉴和解惑。 随着师父们禅七结束的日子将近,众人同样收获良多,纷纷表示自己在这段时间里也得到了精炼。 郁弭回常觉寺的时间晚,没有全程参与护七的活动,对他们所说的内容了解得不够透彻,又觉得自己不必要非去了解。 每次药石过后的修习会,郁弭都选择坐在后排,听各位师兄们谈自己的想法。他观察发现,有几位师兄的心境确实比他离开以前开阔平静许多,看来寺院举办禅七的过程中,学有所成的的确不止是在禅堂里修行的修行者而已。 这晚,郁弭和平时一样在自修室里和师兄弟们一同修习。他虚心听着每一个人的发言,还有相互之间的探讨。 临要结束时,苏春媚忽然问:郁师兄,你回到寺里这么多天,和大家一起修习,有没有什么收获或者疑虑,想和大家说一说? 郁弭没有想到她竟然会当着众人的面主动问他,愣了一愣。 他自认为不是学无所成,但脑袋空空,说不出点门道来,又是事实,顿时羞愧。他想了想,问:我知道,王译旬师兄走的时候,曾经有一些媒体和记者到寺里来打听情况。但那个时候,寺方已经在举办禅七了。 说到这里,郁弭发现在座的其他人个个脸上露出异样的神色,要么选择移开原本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要么显露出不愿多谈的不耐烦。有些人面露愧色或惧色,但郁弭不知道他们想到了什么。 对于王师兄的死,住持他们说过什么吗?王师兄可有留下什么遗言或嘱咐,能让人猜到她为什么轻生呢?这些问题,每次当郁弭想起王译旬的时候,都会浮现在脑海里,而他同时也好奇着众人对此事的看法。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分明没有刚才谈起其他事时那样从容了。 过了一会儿,大寮的主厨卢旺生低沉地哼了两声,说:我听说,她是偷了曾教授学生的图纸,问心有愧才投海的。 柏近庐皱着眉头,说:是那个叫周启洁的姑娘非要改大殿的设计。那设计是王师兄的儿子留下来的,王师兄想护着,所以才偷。没有想到,竟是那样的结果。 知能师兄是因为王师兄才自缢的,王师兄一直问心有愧,觉得对不起他。李修凯遗憾地叹气,死别留下的心结是最难解开的。 如果当初王师兄没有追到寺里来,非要逼着知能师兄还俗,知能师兄也不至于自缢。生养之情恩重如山,可惜知能师父被这山给压倒了。另一位同修说得颇为感慨,又道,但我有一个想不通。知能师兄已经是一心向佛,当然断了俗家的念头,变得六根清净。既然这样,应该是任王师兄怎么逼,求佛这念头都不应该动摇的才对吧? 卢旺生说:如果知能师兄真有这么高的修为,当然是劝不动也逼不动的。可惜 他们讨论纷纷,明明不是对王译旬的死无动于衷,但没有任何人说到寺方打算怎么处理,听起来反倒像是不打算再处置了。郁弭感到很遗憾,可是修行者讲究放下执念,而过去心不可得,再去追溯确实不是修行者会做的事。 对郁弭来说,对于这件事,大概也只剩下放下这一种结果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一会儿。 忽然,苏春媚说:王师兄这辈子一直被对知能师兄的愧意所困,现在对她而言,未尝不是解脱。 郁弭听罢错愕,见大家面面相觑,竟有些人叹气点头,不禁不悦地皱起眉头。 知能师兄当年想的兴许也是一死了之,但结果又怎么样呢?郁弭说,看似解脱,只不过是坠入轮回当中,把这辈子造的业来世再受罢了。 话音刚落,在座的众人一阵哗然。 苏春媚震惊地看着郁弭,俄顷面露愧色。 阿弥陀佛。卢旺生合掌,低头念了一句。 见状,其他人也纷纷跟着合掌念佛。 郁弭在心里叹了口气,合掌低下了头。 第100章 禅七9 不知道为什么,郁弭感觉自从那天晚上自己在众人面前提到王译旬的死,之后不少人对他的态度都有所改变了。 之前,郁弭因为过去的事情在寺中传开,在他们不少人的心目中都留下了不好的印象。有些人反对同性恋,有些人则瞧不起他曾经卖身,基于各种原因,对他避之不及。郁弭是在那样的状况下离开常觉寺的。 他从没有想过时隔一个月回到寺里,对他抱有成见的人能对他有什么改观。他刚回来那几天,大家的态度确实也和之前一样冷漠避讳。 不过,在众人对王译旬的死有过讨论以后,郁弭明显地感觉到一些人对自己释放出的善意、表达出的亲切感。 这让他不明所以。难不成,是大家其实对那件事都心怀芥蒂,只碍于各种原因,从没有机会拿出来一起讨论,而他提供了这个话头,让大家抓住了契机吗? 郁弭莫名其妙,但又抱着些许无所谓的态度。现在的他,已经对过去做过的事情看得很淡、很坦然,即使因此被人看不起,他也不在乎。既然如此,现在被人看得起了,当然同样不必当做一回事。 恋耽美 风幡(54) 唯一令他有些在意的,是苏春媚对他的态度也有了改变。 自从苏春媚知道了他和曾砚昭的关系后,对他从来没有过好脸色。 她纵然是曾砚昭的生母,可郁弭因着知道曾砚昭对这段关系看得不重,所以能不能得到她的认同,他并不急切。他只是不大喜欢苏春媚自以为是地干涉曾砚昭的感情,总忍不住愤愤不平。 但现在郁弭再见到苏春媚,后者脸上的漠然和冰冷较之以往,淡了不少。郁弭甚至感觉她吩咐自己去做事时,态度便客气了很多,却不能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难道,是因为禅七眼看就要结束,师父们都将离开禅堂,而曾砚昭的修行也会有一个结果吗? 尽管郁弭对苏春媚态度上的变化感到云里雾里,不过,只要想到还有两天时间就会见到曾砚昭,他就可以把其他任何事都置之脑后了。 禅七的七七四十九天,曾砚昭虽然只参加了七天,但他和其他修行者一样,自从步入禅堂以后,再没有离开过。 郁弭一直没有机会像其他志工一样,在中途给师父师兄们送粥、送茶、送水,也就没有见过曾砚昭哪怕一面。 他们待在禅堂这么长的时间,整日整夜只有禅修这一件事。现在正值夏日,身上难免出汗积汗,出来的时候,岂不是个个是一副臭烘烘的身子,男人还会变得胡子邋遢的模样? 思及此,郁弭真是又惊又奇。 他从来没有见过曾砚昭的外表有任何看起来不得体的地方。他想象一个那样的曾砚昭,却觉得爱极了。 郁弭忍不住自嘲,心想:曾砚昭应该是他在这个世上剩下的唯一的痴。 好在曾砚昭这次打七打的是方便禅七,否则一个多月的时间,郁弭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得住。 日复一日却分秒充实,时间过得总是很快。 郁弭感觉自己仿佛是昨天才回到常觉寺,可是转眼之间,禅七就要结束了。 禅七结束前的一天,护七的人们比平时更加忙碌。不但要将全寺都进行洒扫,还要做好准备迎接结束修行的师父师兄们。 郁弭平时能抽出一些时间看看书,这天却一个小时都抽不出来了。 他砍了小半个上午的柴,又和另外两名义工一起去后山的菜地里采摘足量的蔬果。务农回到寺里后,还有拔草、种花等寺务要做,除了自己要做的事以外,他竟没有功夫留意别人都做些什么。 傍晚用过药石后,郁弭去了禅堂。 他当然没有能进去,只能在外面观望着。因为门口和窗前都站着护七的人,他甚至不能走近。 廊外的灯光黯淡,禅堂内灯影婆娑,郁弭看不清里面都有谁,只感觉看见的都是些人影,像极了芸芸众生这四个字。 忽然,他听见里面传来有人挨香板的声音,那声音响亮得很,光是听见都觉得疼。可是,不管是监香还是挨香板的人都不吭声,只有那一声响,须臾间又成了过去的事。 郁弭在禅堂前徘徊了一会儿,才往宿舍走。 晚上,不少人依然去往图书馆的自修室修习。但是郁弭满心想着天亮以后就可以见到曾砚昭了,完全没有心情再去禅修。 夜色不明,他的脚步却十分轻快。 快走到宿舍的楼下时,郁弭看见有一个人影在不远处踱步,正是才来寺中不久的郑允儿。她时而回首,样子看起来不是经行。 郁弭带着疑惑走过去,没有想到,郑允儿认出他,眼前一亮,竟快步朝他走了过来。 郁弭错愕得很,等她双掌合十,立刻还了礼。 郑师兄,你是找我?郁弭好奇道。 郑允儿的眉宇间总是带着愁绪,现在神情更加忧郁,说:明天禅七就要结束,师父和师兄们都会从禅堂里出来。我也要见到要找的人。但是,这些天来在寺里的修行,让我产生了别的想法,当初打算要和那个人说的事,现在反而不确定该不该说了。郁师兄,我想请你开示。 听罢,郁弭大吃一惊,忙不迭地挥手,说:我哪里有资格开示?我没有受过戒,以往只是在寺里当过一阵子的志工,修持不行,更别提开示了。 她却摇头,说:我以前没有和出家人交流过,这次来也没有见过师父。但是,听卢师兄他们说修为和修行了多久是没有关系的。那天你在自修室里说的话,也让我有这种想法。 郁弭哑然无语,只觉得受之有愧,羞得满脸通红。 不过,她既然在寺里当义工,两人就算得上同修了。她想找同修说话,他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加上对她本来也有一点好奇,他问:那你有什么要说的?他依然没有问她来常觉寺找谁。 郑允儿注视他片刻,抿了抿唇,谨慎地问:郁师兄,我听他们说,你是同性恋。来常觉寺修行以前,你还给富商做过婚外的情人,是吗? 郁弭闻之瞪直了眼睛。看她说完目光闪躲,郁弭在心里苦笑,说:对,是的。 她愣了一愣,像是对他竟然直白承认惊讶得很。俄顷,她忖了一忖,抬头说:我要找的人,是莫舒云。他也是同性恋,而且,他是我丈夫的恋人。 听罢,郁弭只感觉脑袋里轰地响了一声,想起莫舒云对自己的态度,心中登时五味杂全。 过了一会儿,郁弭好不容易反应过来,探问道:那你这次来,是要找他算账? 是。她轻轻摇头,也不是。我丈夫已经在医院里躺了很久了。 第101章 禅七10 常年住在寺里的人,不管是出家人还是在家人,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不为人知的过去。 从踏进山门的那一刻起,就意味着与尘世的一切告别,山门一关,两厢清静。 除非是主动谈起,否则大家都不会好奇打探彼此家里的事。 郁弭过去在常觉寺当志工,和莫舒云住在同一间宿舍。直到叶懿川出现,让他以前的经历被曝光,莫舒云才知道原来他还有那样的过去。 至于莫舒云的过去,郁弭直至离开常觉寺,依然一无所知。 那时莫舒云刚知道他的经历,马上去找住持,不但建议寺里拒绝他捐的钱,还暗示他不适合继续留在寺里。 郁弭还以为莫舒云是一个极端反同的人士,或者道德感极高,不能忍受他曾被已婚者包养的恶劣行为,没有想到,莫舒云竟然也是同性恋,而且他的恋人还骗婚,让女人当同妻。 知道真相以后,郁弭本该对莫舒云憎恶得很,然而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心情远比憎恶复杂得多。 莫舒云是从八年前来到常觉寺当志工的,他年过不惑,没有妻小,逢年过夜也从来不回家与家人团聚,让人以为他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可即便如此,他也一直没有出家,只以在家人的身份在寺中修行。 同性恋可以出家吗?郁弭忽然发现自己没有问过曾砚昭,不过曾砚昭是受戒的居士。佛门既然接受同性恋受戒,出家应该也可以才对。 郁弭听郑允儿说起他们三人以前的纠葛,再考虑莫舒云对他的态度,不由得怀疑,莫舒云不是不想出家,而恐怕是住持认为他的尘缘未了,所以没有接纳他。 关于丈夫是同性恋这一点,郑允儿直到婚后多年才知晓。两人是经人介绍认识的,婚前交往了一年多,双方都觉得彼此合适才结的婚。 不过,谈恋爱的阶段,两个人始终恪守礼数,从没有同过床。即使是一起外出旅游,也是住两张床的标准间。郑允儿看男人老实本分,生活上细致入微,待自己很好,从不曾往别的方面想。 郑允儿的丈夫不是她的初恋,可因为性格观点保守,她和以往的男友也没有发生过关系。 新婚之夜是她的初夜,她不知道别人的新婚夜过得怎么样,但她自己没有觉察出异样。 婚后的几年里,二人的房事中规中矩,丈夫也有热情主动的时候,因而郑允儿一直没有产生怀疑。 如果不是后来迫于家里给的压力,两人为了生孩子得频繁而按部就班地同房,郑允儿怕是依然察觉不出端倪。 郑允儿的身体不好,为了生小孩,他们没少跑医院。对此,丈夫毫无怨言,衣食住行全都仔细照料着,唯独同房,他表现出了倦怠。 起初,郑允儿以为自己能够理解这份不耐烦。当同房不是源于彼此的相爱,而是为了繁衍,一切的举动都变得刻意而且机械化,连动物都不如动物的交配起码是出于发情期的本能。 她试图表达自己的理解,也表示她同样对此厌倦,可一而再再而三的坚持,只不过是希望完成这人生百味的其中一味,这是所有人都要经历的,希望他能够一起承担。 丈夫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实际行动还是不能让郑允儿满意。渐渐地,郑允儿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对自己腻味了,怀疑他是否在外面有了小三。 她变得像侦探一样学会抽丝剥茧,最后痛苦地发现,原来真的有小三,而且竟然是一个男人。 坐在花坛旁的石凳上,郑允儿低头抠弄着指甲,叹了一声:后来知道他在事业单位有编制,我去找他。 她叹气的时候,郁弭觉得她看起来凉丝丝的,心疼地皱起眉头。 郑允儿苦笑,说:我叫他和我丈夫分手,他怕了,就同意了。结果,竟然是我丈夫不想分手。 郁弭心中一堵,小心翼翼地问:那你没有考虑过离婚吗? 她抬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说:我当时已经怀孕了。 闻言,郁弭屏住了呼吸。过了几秒,他问:那既然事情败露了,你丈夫不愿意和莫舒云分手,他怎么说?因为你有身孕的缘故,所以也不愿意和你离婚? 郑允儿的嘴角抽动了两下,笑得很古怪,既有苦涩,又有自嘲。 他什么都没说。莫舒云找他,要和他分手。我还没把怀孕的事情告诉他,他就自杀了。说完,她迅速地抹掉了眼角的一颗泪珠。 郁弭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深吸一口气,道:抢救过来了,没有死,变成了植物人。没几天,我的孩子也流掉了。 郁弭感觉心脏蓦地被抓紧了。 莫舒云那边,经我去那么一闹,他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是两年前才知道原来他躲到这里来当志工。说到这里,她把不知何时落下来的一缕头发撩至耳后,神情十分憔悴。 他轻声问:你知道以后,没有马上找过来? 她摇了摇头,唏嘘道:事情过去那么久,我没有那么纠结了。更何况,我丈夫自杀,我多少也有一点责任。 这么多年,一直是你在照顾他?郁弭怜惜地问。 郑允儿看了看他,点点头。 郁弭眉头紧皱,忍不住道:不值得的。 她点头,似乎也同意他的话。 见状,郁弭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他想了想,问:那你这次来找莫舒云,是为了什么事?你丈夫醒了?还是 他还躺在医院里,医生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醒过来。郑允儿用力抿了一下嘴唇,看向他,郁师兄,我遇上一个人。他是医院的护工,挺照顾我的。 郁弭听出言外之意,不假思索地回答:那你就去吧。 郑允儿错愕地看着他,问:可是,我的丈夫怎么办? 我不知道。郁弭尴尬地笑了一笑,但是,八年了,我觉得你已经仁至义尽了。法律上,应该是能够离婚的。 她半信半疑,把脸撇向一旁,想了一会儿,说:我刚来的时候,听说他打禅七去了。苏师兄说,禅堂是大彻堂,打过禅七的人都会获得清静自在,还有能开悟得道的。那个人之所以去打七,可能也是为了得到解脱吧。 心里有事放不下,在禅堂里待再久,也只是逃避。郁弭不以为然,我以前听说,过去的事,只留在记忆里,成为杂念。未来的事,没人能说得准,只是妄想。只有当下的所想才是最重要的。不要想得太多,专注当下,随心所欲就可以了。 郑允儿听完愣住,俄顷,问:这是佛经里说的吗? 这把郁弭问住了。他赧然笑了一笑,说:算是吧。是我认识的一位菩萨告诉我的。 第102章 禅七11 即使和郑允儿说了那番开导的话,莫舒云过去所发生的一切依旧令郁弭的内心震撼不已。尤其是当郁弭想起当初莫舒云反对他给寺院捐款的情形,更感到荒诞和讽刺。 然而,这样的人,郁弭在常觉寺里遇见的不止莫舒云一个。不管是王译旬还是苏春媚,或多或少都给郁弭留下类似的印象,他们对过去所造的业矫枉过正,因为太迫切于修一个善果,反而在苦海当中迟迟不得解脱。 常觉寺每年都要举办两次禅七,莫舒云在寺里待了八年,参加了多少次?可是,即使他参加再多次,似乎还是没有寻得一个果。 郁弭倒是希望他能从禅堂里出来,和郑允儿见一面,或者去医院看一看他曾经的恋人。 如果从来没有试图正视过去,又怎么放下过去呢?郁弭老是觉得在禅堂里的修行未必能修出个所以然来。 禅七结束的这一天清晨,由护七的志工们安排的一切依旧按部就班地做着各自的寺务。 郁弭听说修行的师父师兄们在午后才会离开禅堂。他一大早去后山捡了些干柴回来,忽然被苏春媚安排在大寮煮粥。 她之前从没提过,郁弭到大寮以后奇怪得很。 苏春媚忙着冲洗饭碗,说:原本安排了郑师兄煮粥的,但她清早就离开了,我看你有时间,就麻烦你来煮吧。 离开?郁弭从米缸里舀出几勺金丝苗米,回家了? 她点了点头,说:是,卢师兄在山门口遇见她。 想起王译旬当时同样是一声不吭地离开,郁弭紧张道:没关系吧?她真是回家了?她不是来找莫师兄的?今天禅七就结束了,她怎么突然走了呢? 你怎么知道她是来找莫师兄?苏春媚奇道。 他怔了怔,回答说:她昨晚来和我说了她和莫师兄的事,我们聊了一会儿。 闻言,苏春媚惊奇地眨了一下眼睛。她看着郁弭,欲言又止,最后问:那你和她说什么了? 那毕竟是郑允儿的私事,郁弭不知道她是否和其他人提起过,想了想,说:没说什么。我劝她别把从前和以后看得太重,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苏春媚惊讶地看着他,俄顷,垂眸道:曾教授喜欢你,是有原因的。 郁弭不知道她这话是从何说起,错愕万分,但是看她的神情中虽还有些许无奈,却是安宁平静更多,便觉得不需要再多问些什么,现在这样已经足矣了。 火生起来以后,郁弭蹲在炉灶旁,猫着腰往底下添柴火。 苏春媚时先是在屋外洗菜,又端着满箩筐的芥菜回到屋里,和另外两个志工一起择菜。 他们彼此之间虽然没有交谈,可各自忙碌着,坐着手头上的活,反而显出几分生活的安逸和有序。 这些天,郁弭从没有进过禅堂,顶多只是挑水、砍柴。现在想到煮的这锅粥其中会有一碗被端至曾砚昭的手中,他便分外想念两人在蓟大住的那些日子。 他总以为曾砚昭是不出世的菩萨,但菩萨到底还是得和普通人一样过柴米油盐的生活。郁弭想给曾砚昭添置这些柴米油盐,就像现在煮这锅粥一样。 郁弭起身,揭开锅,用长勺舀着里面的粥。 恋耽美 风幡(55) 不多时,一个志工来到大寮找苏春媚,手里拿着一封信,说:苏师兄,这是收拾郑师兄的床铺时发现的。 郁弭好奇,往旁边瞟了一眼,见到苏春媚接过的信的信封上写着莫舒云收四个字。 苏春媚看了看信封,把信揣进围裙的口袋里,说:好,等禅七结束了,我交给他。 禅七结束通过窗户,郁弭望向禅堂所在的方向,心想:禅七什么时候结束呢? 随着木鱼声的节奏,修行者们围绕着佛像行走的脚步时而快、时而慢。 厚重的门帘隔绝了禅堂外、尘世中的一切,闷热的空气被挤压在宽敞的禅堂里,一炷香的时间过后,修行者们无一不是大汗淋漓。 木鱼声渐渐慢了下来,众人的脚步亦是。 末了,大家围绕着禅堂中央的佛像站立,接受住持和班首们的考功。 曾砚昭站在人群之中,心头一片寂静,脑袋空空如也,只觉得身体变得轻盈轻松许多。他低头看着手中捧着的手串,余光瞄见释静吾走过来,反手收起手串,戴在腕上。 没多久,释静吾来到曾砚昭的面前。 曾砚昭双掌合十,低头行礼。 砚昭,释静吾问,念佛是谁? 他答道:即在之我,行当下事。 未来当如何?如果未来不能行未来事,你还是你吗?释静吾又问。 曾砚昭微微低首,回答道:未来即未来之当下,未来所行之事也是当下之事,我是我,亦是无我。 听罢,释静吾的眉宇舒展,合掌道:阿弥陀佛。 禅堂内的木鱼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停止了。隔着厚厚的门帘,禅堂内寂静一片,禅堂外的人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郁弭和其他几个志工推着装满米粥和梨汤的推车来到禅堂外。 他听说现在禅堂内正进行考功,住持和班首们要对修行者进行依次的提问,看看修行者们是否有所感悟、有所见地,他们也会根据听到的回答做出判断。 都问些什么?郁弭好奇地小声问。 苏春媚答说:念佛是谁。 他眨眨眼,又问:是谁? 她扑哧笑了,说:这是参话头,要是随便就能说出来,就不用念佛了。 哦郁弭一知半解。 等其他人在禅堂外安置好长桌,几个人一起把梨汤和米粥分作一碗一碗,摆在长桌上,供禅七结束后离开禅堂的僧人在休息时食用。 郁弭把滚烫的米粥放在桌上,时不时往禅堂的门口看一眼。 突然,他看见门帘渐渐被卷起。 那双卷帘的手才在帘内出现,郁弭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谁。他屏住呼吸,只见那双苍白而有力的手缓缓将门帘卷起,很快又有另一个人走到一旁帮忙。 随着双手渐渐抬高,两条清癯的胳膊随着衣袍袖子的落下而显露,郁弭定定望着,眼风里瞄见苏春媚盛出一碗梨汤,端给他。 郁弭愕然,只见她往禅堂递了个眼神,对他微微笑了一笑。 他连忙接过梨汤,再回头时,已经见到曾砚昭用绳子系紧门帘,迈步走出禅堂外。 短短七天的时间,曾砚昭的头发还像离开郁弭那天那样,面目却变得比从前更加青白。他的目光清亮,像是看透了什么,远远地发现郁弭站在禅堂外,眼神在须臾之间又变得轻软。 这么多天没有洗漱和剃须,曾砚昭的下颌泛着胡渣的青色。郁弭平时见到他,他总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头一次见到他这副模样,不知为何,竟感到很不好意思。 偏偏曾砚昭自己浑然不觉,待一同修行的师父师兄们纷纷走出禅堂,他不急不慢地走向郁弭。 郁弭端着梨汤走上前去,羞赧地笑了笑,说:给。 谢谢。曾砚昭接过梨汤,低头呷了一口。 曾砚昭的这个样子,看起来陌生得很,郁弭却觉得喜欢极了。他在不知不觉间站得里曾砚昭很近,等曾砚昭抬头看向他,他才发觉两人几乎挨着站在一起。 因周围的人很多,郁弭察觉自己的唐突,立刻退开一些,尴尬地笑了一笑。 这是你煮的?曾砚昭端着半碗梨汤,问。 他摇摇头,说:我煮的粥。这是苏师兄煮的。 闻言,曾砚昭轻轻挑了一下眉。他环顾周围,找到正在给修行者送粥的苏春媚,再看向郁弭,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前几天。想你了,就来了。说到这个,郁弭害羞地笑了笑。 曾砚昭听了心软,微微一笑,把剩下半碗梨汤递给他。 郁弭接过梨汤,想了想,问:修行收获了什么吗? 住持才问过我,你又问了。曾砚昭好笑道。 啊。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 反正,没挨板子。曾砚昭深吸一口气,认真看他,说,在禅堂里时不知道,可见到你,才发现心里一直记挂着你。 真的?郁弭高兴极了,忍不住仔细看他的脸,又避开他的目光,我第一次见到你长出胡渣的样子。真帅。 什么?曾砚昭不由得发笑。 他赧然一笑,看向曾砚昭露出的胳膊,在被曾砚昭发现以前,捧起手中的梨汤喝。 曾砚昭看着他仰头喝汤的模样,心底略过一丝惊诧。 很快,郁弭把梨汤喝完了,他冲曾砚昭笑了笑,笑容有些局促。 曾砚昭的目光流连在他沾着汤水的双唇,淡淡笑着,抬手用僧袍的袖子擦掉他嘴角的水迹。 他的袖口沾湿了一星半点,目光却始终明净得如同清澈的月光。郁弭怔怔看着,脱口而出问道:念佛是谁? 曾砚昭讶异地眨了一下眼睛,一个答案落入心中。 念佛是你。曾砚昭回答。 作者有话说: 《风幡》正文完。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