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地府当差》 序-小鱼儿有话说 剧情纯属虚构??请树立正确价值观 如遇到不公平、不公正的事,应寻求正当管道解决,切勿以暴制暴?现在是法治社会厚(不要给我发律师函 -- 楔子 “看见什么了?” “……她过得很好,还有孩子了。” 我端着碗来到他旁边,斜倚着围栏,往下望着茫茫大雾。 “很幸福吧?”我笑着问他。 他沉默了片刻,轻笑了笑,不知道是忧伤还是高兴。 我把汤碗递给他。 “行,喝了吧,你该走了。” 他喝下了汤,离开了。 望乡台又变得空荡荡的,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扫了眼脚下的浓雾,转身走回我的大锅前。 我知道很快就会有其他人光临了,我该做的,就是替他准备好一碗汤。 别人叫我「孟婆」,但……我原本也是一介凡人。不过……那都是不知多久以前的事了。 这就要从我死后开始说起。 (楔子完) -- 第一章 桃止 睁开眼,眼前是一片漆黑。 我缓缓地坐起身来,感觉浑身僵硬,像是维持同一个姿势躺了很久似的。 ……我在哪呀?这什么鬼地方? 我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发现我整个人竟然是半透明的! 这有趣了,不过……话说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啊? 让我想想……我记得我是在……在……在…… 我用力抱住昏沉的脑袋。 ……我想起来了……我……我…… 我迅速用双手紧紧捂住胸口。 什么也没有。 我仔细察看,对,真的什么也没有。 我舒了口气,不自觉有些颤抖。 ……我……已经死了。 我四处张望。 所以……这就是死后的世界嘍?什么都没有,还黑得要命,是挺无聊的。我忍不住轻哼了哼。 那么……既然死都死了,该来认识认识一下这里,找点乐子,才不致于被无聊死吧。 还会死吗?算了,没什么意思。 我站起身活动活动筋骨,身体轻飘飘的,还真有些不习惯。 等等……!那是什么!? 我瞇起了眼睛,看见一大群的……人?不,它们跟我一样,都死了。我们都是亡魂。 它们多的吓人,排着长长的队伍,像是一条江河,蜿蜒在漆黑的地面。 我好奇心大起,飘过去加入它们。 它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安详,有的悲伤,有个快乐,有个愤怒,有的面无表情,好像周围发生的事与它无关。 我看见一个妇女,它正低声唱歌哄着怀里安睡的婴孩;还有两个人,一人执刀、一人持枪,在一旁切磋武艺;书生打扮的青年背着书箱,认真读着手里的书籍。 或许……这里面会有我认识的人吗?我很快把我心中萌生的想法拍掉。 我可不想再见到他们令人做呕的噁心嘴脸,光想到就令我极度不适。 这么跟着人群缓缓移动,我也没瞧出个所以然,挑定一位感觉比较和善的老人家,上前询问。 “前辈,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敢问这排队是在排什么?” 老者挑眉看了我一眼,说道,“这排队等着要进地府。” “进地府?”我蹦起来瞧,仍是只瞧着一整路的亡魂。 老者同我解释,“这里隶属东方大帝管辖,通过桃止山的鬼门才算真正入了地府。” 我困惑地跟着队伍前进。 我这一生不信鬼、不信神,更不信人,这回自己做了鬼,一时心底五味杂陈。 其实队伍动的速度很快,毕竟……亡魂很多嘛,效率总不能太差。 薄雾渐散,赫然是烟灿桃花绵延数里、争奇斗艳,犹若一道华美的绸缎,横过人间与地府。 世人常相许一路繁花相送,可世间又有多少海誓山盟不被春去秋来消磨殆尽?说什么沧海桑田、海枯石烂,仅是一个转眼,昨日的深情便作尘泥,灰飞烟灭,彷彿雁过无痕。 到头不过镜花水月一场空,虚付韶华,无一存留。 春花易谢,人情易冷,繁华落尽,无一人在身侧,何其悲哀?许连这地府的花都比凡花耐寒,比世人有情。 我浮于红尘十八载,嚐遍人间酸甜苦辣,不见世间还有何美好,是命运待我凉薄,要我沦落为奴,而我却不信命数、不甘屈服,纵使与天下为敌也要轰轰烈烈和天命战一场。 此刻繁花于我,便是最壮烈的送行,在人间,连个给我收尸的人都已不剩了。 片刻,我随眾亡魂踏上温暖的石板阶梯,身旁的微风带着丝丝暖意轻抚我的脸庞,像极了爹爹捏了下我的脸夹。 好你个小ㄚ头!爹爹会又气又笑地说。 微风绕在我周身,像极了娘亲溺爱的怀抱。 小夕,我的好姑娘,我漂亮的女儿。娘亲会把我抱在怀里,拍着我的背柔声地说。 我不觉,眼眶泛泪。 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啦?……就好像是上一辈子了。 暖风无意吹落几瓣粉红,我伸手接住一瓣,留于掌心,凑近一闻……很香,很香,像爹爹书房里的檀香,像娘身上的兰花香,像嫣然姊衣衫上的桂花香,像醉仙楼的陈酒香,像迎饕楼的饭菜香,还像他那似有若无的松香。 一切的一切,好像都那么美好,可我此刻却觉得……它们离我好近,可我又碰不着、触不到,为什么……我感觉很开心,而又这么难过? 我环顾身旁的其他亡魂,它们的神情充满快乐,又带着哀伤,我彷彿,能从它们的脸上看出它们的一生。 那……我的一生呢? 我放开手,任那片粉远去,因这人间的温度,早已不属于我,纵我生,我心却已死,那同如今又有何区别呢? 山顶矗立着一座红顶的殿宇,身着闪亮金甲的鬼兵手执打磨光亮的长矛维持秩序,黄金打造的雕刻立柱一字排开,刻划尽是人世的繁花似锦,喜笑欢愉,一阵啁啾喧闹,我望见殿前飞过几隻嬉戏的飞燕,悠游自在。 我们绕过殿宇,繁花尽头,一座红木拱门,拱门之内是一片人间胜景,而拱门之外是一片阴间混沌,亡魂们不禁骚动了起来,却又因两旁全副武装的鬼兵不敢造次。 谁都眷恋这辉煌,可就是这辉煌显尽了人心的丑恶,越光鲜亮丽的表面之下,越是丑陋不堪,这就是人心,这就是人间。 直到功名富贵归于尘土,才懂得一场空欢喜,没了爱憎贪痴的阴间,或许才是最乾净的地方。 我早厌倦这人间,不情愿再苟活于世。 我毫不犹豫地走出鲜红的拱门,回首时,繁华已尽,桃已止。 (第一章完) -- 第二章 引路 漫漫的荒地,空气中瀰漫薄雾,冰冷而温柔的将我包围。 薄雾渐散,我总算眺见了我们的目的地,酆都。 高耸黑暗的城墙在薄雾中无中生有般浮现,火盆里燃着幽绿的鬼火,隐约可见城楼上有许多站岗的鬼兵,它们是半透明的,身披玄色的盔甲,手持长矛。 大路的两侧也开始有鬼兵站岗维持秩序,亡魂都变得安静,几乎没敢作声。 穿过城门,眼前一幢玄色大殿投下幢幢鬼影,高悬一块牌匾,书“天枢殿”几个大字,空中飘浮着几团零星的鬼火,一明一灭的,好似地面的影子也在跳着舞。 酆都和桃止山简直天壤之别,就像……天界和地狱,但…我想地狱应该更可怕。 这样也好,没了生气就不会再闻到人心的酸臭了,就不用在污泥中挣扎求生了。 好几次,我都觉得自己快被淹死了,开始呼吸困难、吸不到气、开始呛水,臭水涌进我的鼻子里、嘴里,我痛苦蜷起身子,可我不想死,所以我用仅存的那一丝丝力气,挣出水面,我咳嗽、大口吸着外面的空气,但我发现,原来,空气也是混浊的。 然后我笑了,原来,我只是一隻妄想撼树的蚍蜉,可世界从没理会我那于它而言不痛不痒的抗争,它用更残酷的现实打压我,直到把我这隻胆敢造次的小蚍蜉给捻死了,然后它心满意足的继续任由蚊虫滋长、任由清泉变作污水。 也罢,由它吧。 片刻,我同眾亡魂鱼贯进入殿中,亡魂被分成数排,每排各有一着暗青长衫、束发的鬼官执本册子和隻毛笔,将亡魂分往殿侧不同的门,有些亡魂甚至是被鬼兵拖出去的。 殿底的玄色石砌宝座上有一绿衣鬼官,青面红发,皂帽皂靴,左手一本黑簿子,右手一隻笔,彷彿傲视脚下一切亡魂。 终于轮到了我,青衫鬼官瞥了我一眼,问,“姓名?” “凤朝夕,凤凰于飞的凤,朝夕相对的朝夕。”我回答。 鬼官翻阅手里的册子,记上了一笔,头也不抬,用笔尾指了指它的左边,道,“你去枉死城。” 什么?枉死城? “啊?”我愣了下。 鬼官不耐烦地看我一眼,吩咐道,“来人,带她去枉死城。” 立刻有两名鬼兵在我左右无中生有,二话不说,拖着我往大殿左侧的队伍去。 “喂、喂…你们要带我去哪呀?那枉死什么城是哪儿呀?……” 我反应过来,喊着想挣扎,但说也奇怪,半点劲儿都使不上来。 行吧,虽然不知道枉死城是个什么地方,总之这下是逃不掉了,由它吧。 忽然一股狂风骤起,呼啸入殿,可徒觉风狂,却没一星半点要被颳得随风而起,风穿过我身上,犹若无物。 远方一团幽绿的微光,悠悠地摇盪,又有一个小白点在绿光上方逐渐扩大,渐渐变成一个大圆。 接着圆的下面出现一片白……那是衣服吗? 它离我愈来愈近,一袭白长衫,头上一顶长方形的高帽子,白发落肩,手中提着盏白灯笼。 它很高,苍白削瘦面容,细长的眼睛,黑色的眼珠,还吐了条超级抢眼的长舌头。 它是……白无常?传说中负责接引鬼魂入地府的鬼卒? 我歪了歪脑袋,目不转睛地瞧。 看着是跟坊间书籍上挺相似的,不过就是更加……和蔼可亲了。 呵,常有人咒我会被黑白无常给捉去,都说得多恐怖又多恐怖的,今日一见倒也没什么好怕的。大概…死过就不会再怕什么了吧呵。 唉?就是这白无常不是自个儿来的吧?那也怪寂寞的。 正当我在想该怎么安慰它的时候,我眼角馀光瞥到了一根白白的东西……那是……是哭丧棒? 我沿着哭丧棒缓缓往上看去……黑衣……长舌头……白眼珠,这不就是我惦记的黑无常吗? 真是不好意思,太暗了没瞧见。 我敛了敛忍不住露出的些许诧异。 “黑白二使大驾光临,本都督有失远迎了。”宝座上的鬼官幽幽开口。 黑白无常向那鬼官行礼,白无常首先道,“都督客气,我等职责所在。” 白无常伸开纤细的手指,掌心顿时多了一封白笺,白无常双手呈上,“我等携转轮王殿下的特批令前来提人,请都督过目。” 鬼官手一张,白笺飞到它面前,自动展了开。 鬼官随意挥了下衣袖,白笺飞得无影无踪,“有劳二使了。” 白无常行礼,退下一步,回首扬声道,“谁是凤朝夕?” 大殿一时静默,只有白无常清寒透骨的嗓音在回盪,让人直感觉骨头生疼。 “我!” 我不想去什么枉死城。我只有这个念头。 黑白无常凌厉目光落在我身上,它们来到我前方,瘦长的黑影将我笼照。 “你们是来带我去阎王殿的吧?”我问。 我听说是恶鬼才会由黑白无常亲自押送往阎王殿,这待遇对我也不为过吧。 呵,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随我上路吧。”白无常用清冷而有磁性的声音说。 我点了点头,“赶紧带路呀!” 黑白无常一持哭丧棒一持提灯笼领路,我跟在后头感觉挺神气的,倒像是大老爷出巡,还带了俩开路的侍从。 我们离开天枢殿,我左顾右盼,仍见不着什么东西,就一片黑鸦鸦的,就向白无常问道,“你们这儿有什么没有?那个……奈何桥有吗?不然……忘川?” 白无常微点了下头。 “这么说还有个老太婆嘍?” 忘川上奈何桥,那就缺不了主角-孟婆-囉! 不过话说回来,我恐怕是无缘一睹庐山真面目了,唉!毕生憾事呀毕生憾事! “唉、无常兄,你给我说说这还儿有什么好玩的?” 白无常瞥了我一眼,说,“十殿。” “什么?石店?”不会是卖石头的店家吧?难道地府还有在卖三生石什么的?-收藏你的前世今生-好吧,挺逗的。 “十殿是十个审判厅,每殿皆设有一位阎罗,负责掌管不同的地狱。”白无常解释道。 “哦…十殿呀。”我有点印象听过什么十殿阎王的,“那…你们带我去哪殿呢?” 白无常忽然停了下来,我急煞住步伐,险些被嗑嗑拌拌的地面绊倒,直接撞到它身上。 “到了。”黑无常用低沉而有磁性的声音说。 “你终于说句话啦!”我抿唇笑道,“还以为是个木头呢!” 黑无常动也不动的直视前方,彷彿没听见我的话。 “没关係!”我跳起来拍了下黑无常的肩,“你还是不说话的时候比较帅!” 我感觉到白无常的目光,转去对它笑笑,白无常多看了我一会儿,逕自提着灯笼往前去。 “这不说你兄弟不说话的好,不是伤心了吧……”我歪歪头,追上前去。 “无常兄!我们去哪呀?”我追去揪住白无常的袖摆拉了拉,“刚才你兄弟说“到了”是到哪了?” 白无常抬手指了指前面,说,“到了,沃燋海。” (第二章完) -- 第三章 渡海 “哇-!” 我不禁惊奇的大叫,声音传出去就被潮声吞噬了,没一点儿回音。 海风忽一阵扑面,咸味夹杂着一股腥味,不是海鲜的,而是我熟悉不过的那种味道。 是鲜血的腥甜,让人有些噁心,又有些沉醉。 刚才差点让我摔跤的崎嶇地面原来佈满一颗颗黑得像炭的碎石,而五步外就是翻涌的大海,碎石滩向前延伸,直至消失在海水中。 海水衝击着碎石滩,随意捲去石子,又拋上,阵阵潮声犹如吵杂、冰冷的嘲笑,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此时,我的脑海中满是讥笑的回声,每次海波的拍打,彷彿是敲打在我身上,要把我撞开,又再扯回来。 “她就是个害人精!杀了她!” “若知如此,早不该留她到如今!” “这丫头留不得!迟早养虎为患!” 我捂住耳朵,闭上眼、抱着头蹲下身,想摆脱那些嘲讽。 “别听。”清冽的嗓音突破笑声,让我得到一分的清醒。 我睁开眼,抬头去望,看到白无常低头看着我,眼底似乎有怜悯,或者只是我的幻觉。 我自嘲地笑笑,几滴涌出眼眶的泪被我迅速地拭去。 “没事,习惯了。”我轻轻说。 这些话不知听过多少遍,什么时候,我变得连这点小事也口是心非了,明明在意,嘴上却还说着“没事”。 海面上大雾中几点萤绿的火光透出,接着一艘竹筏破雾而来,围绕竹筏边的鬼火悠悠地飘摇,并不受海风地干扰。 站在船首的老者瘦得皮紧贴这骨头,眼窝空洞,寥寥无几的白发,头顶戴着斗笠,身上披了件蓑衣,踏了双草鞋,枯瘦的手指握支长篙,慢吞吞地撑着竹筏停靠岸边。 “来吧。”白无常首先步上竹筏,对我伸出手道。 我拉住它细瘦的手,冷冰冰的。 “小心。” 我踏上摇摇晃晃的竹筏,一时抓不着重心,好在还有白无常拉着我,虽然它的感觉一副冷冷的样子,但我却感觉心里暖暖的。 黑无常在我身后也上了竹筏,老者用竹竿撑了下岸边,竹筏随海流飘离碎石滩,须臾隐没于灰白的浓雾中。 我的目光停驻在老者身上打亮,向白无常问,“无常兄,这位爷爷是谁呀?” “寂昧。它既听不到,也看不见,是负责送亡魂渡海前往一殿的船夫。” 我又望了望老者。 怪不得没眼睛呢。 “那这一殿是什么地方?” “一殿阎王秦广王殿下专司人间寿夭生死册籍,管理阴间受刑吉凶。 亡魂来到一殿,会被引上孽镜台,凡属于善人者,直接接引往天堂;善恶参半者,按其业力送交十殿投胎转世;恶多善少者,送其馀各殿审判,令其接受相应的刑罚。” “刑罚……很可怕吗?”我小声问。 白无常神情复杂看着我,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晌,它把视线转向起伏海面,说,“这要依亡者生时所犯是何种恶事而定。曾有一人生前瞒税不缴,经主审欠租、交易欺诈等罪的四殿仵官王殿下审判,入眾合地狱受罚。 眾合地狱中有大石山,两两相对,亡魂入其中,两山便相合,堆压糜碎骨肉,其后两山復还原处。又有铁象,浑身发火,蹴蹋亡魂,使其身体糜碎,脓血流出。 又有狱卒捉其置磨石之中,以磨石磨之,或者以大石压之。” 我笑笑地瞅白无常一眼,眼中却没有笑意,“你说,他不过瞒税不缴,又没伤人害命,就要受如此刑罚,那我又当如何?” 白无常把灯笼举高,青光糝落在它惨白如纸的脸面上,显得有些阴森可怖。 “自当有公理审判。”白无常不带任何情绪地回答我。 我抱着双膝坐下,低头盯着漆黑的海面,海水黑的望不穿,像是现在的我一般,前方黑暗,见不着往下的路。 走走停停,我好像……还是回到了原本的路,一条没有过去、没有来日的黑路。 不追忆曾经,不期盼将来,我只是现在的我,不为了什么,也一无所有,我仅有的所有,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我。 在水里,我好像看到一抹月色,温柔的落在一片素白的衣角上,我忍不住伸手想去触碰。 “别碰!” 一声低喝把迷迷糊糊的我惊醒,我的手停在离水面几寸之处。 黑无常警告的瞪我一眼,我却没看见它眼中有责怪,或许它不会有情感吧呵。 “凡是亡魂触碰沃燋海之水,皆会如为火灼,甚至烧作灰烬。”白无常在一旁温声劝说道,“劝你,还是别碰。” 刚是我的幻觉吗?我在水里看见了他。我又继续盯着水面,但只剩下沉默,哪还有月光,哪还有纤尘不染的素衫。 罢了,不过一段过往……虽是一段孽缘,也都是曾经了…… “啪啦”一波急浪撞在竹筏边上,惹的小竹筏猛得一个大晃。 “哇啊啊!”坐在离竹筏边近的我差点给晃下去了。 虽然没跌进海里,但我仍被海水溅着了手臂,马上明白如果整个人栽进海里有多恐怖。 溅到海水的地方,我半透明的手臂暂时消失,传来被火烧灼的疼痛,可想栽进海水里跟栽在火里的情况差不多。 “抓紧了。”白无常对我说。 又一波急浪撞在船侧,黑白无常和寂昧却都像是跟船黏在一块似儿的,任风浪再大依然屹立不倒。 一波浪后,我才抓到时间咕噥,“你也不扶我一下。” “我们的工作只是引导,恕不相扶。”黑无常专注地直视前方,话却是同我道。 这么无情的吗?我皱了皱眉头。好不容易觉得它也挺不错的,这话一多,所有美好的泡沫,那叫一个霎时幻灭呀! 不过话说回来,我刚这句话是衝白兄弟讲的,黑兄弟搭话个什么劲呀。 唉,真是毁了、毁了…… “怕摔下去就拉着我吧。”白无常低头,用温和的目光望着我,语气似也暖了几分。 “这就对了嘛!”我转转眼珠,眉开眼笑道,“还是白兄对我比较好!” 远方的海面浮出一片黑影,像是连绵的山脊,我瞇着眼还是瞧不出是个什么东西。 “那什么呢?”我伸手指了指。“是小岛吗?” 没听到白无常回答,我抬头去望它,只见它和黑无常皆是一脸凝重。 “怎么了?”我有些焦急地追问。 见它俩都一言不发的,让我感到一阵不安。 山脊往海面上变高,接着又变矮,沉入海中,随之一面大帆撑起,重重拍落海面,激起泉涌般的浪花。 竹筏巨烈的摇晃,彷彿随时会被浪掀翻,寂昧撑着高,怡然自得的像在慢悠悠游湖。 佩服、佩服。我在心中讚叹。 我都晕船了都…… 黑影没入海中,海面恢復了平静。 “冥鯤,”白无常终于说话了,“它从不会轻易出现。” 黑白无常的目光全聚集到我身上,让我感到有些不自在。 “看我干嘛呀?我怎么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我撇开脸道。 “看来,是有事要发生了。”黑无常转开视线。 我绞着袖子,莫明的不安,好像……真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跟我有关吗? 唉……不重要,反正……我是死人一个,反正……最糟不过是下地狱,就看着吧! (第三章完) -- 第四章 越岭 我以为我死了就不会晕船,可是,我大错特错了。 刚才冥鯤搅起的风浪不是我见过最大的,当下没啥感觉,但之后带来的晕眩感绝对是我遇过最大的。 我坐在竹筏边乾呕,什么东西也没吐出来,倒是快把胃给呕出来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寂昧的船技,如果真要说,那就是非常的“顺其自然”。 讲白点就是“随波逐流”,难听点就是它只负责保持不翻船,其他要多晃有多晃。 好啦,凭良心而论,寂昧的船技其实是挺好的,要知道在这样的大浪中不翻船可不是件容易事。 “到岸了没呀?”我虚弱地哀嚎。 黑无常睨我一眼,道,“快了。” “又快了……”我嘟噥,“我说黑兄弟呀,你能不能说点有说服力的话啊?” “晕船就少说些话,真要到了。” 白无常温声安抚我。 接着,我在乾呕中度过后半段的船程。 “醒醒,我们到了。” 白无常摇了摇我的肩膀,叫醒昏睡的我。 白无常扶着,我勉强坐起身,立刻又是满满的晕眩感,我抱住脑袋一会儿才比较好。 在白无常地搀扶下,我摇摇晃晃地步上岸,但感觉还在波澜四起的海中,不禁踉蹌了几步。 回头,寂昧安静地撑着篙,身影逐渐消失在不知何时出现的雾中。 我忽然有点好奇,失去视力和听力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呢? 会很沉默、很孤独吗? 或者,很自得、很清闲吗? 喜怒哀乐,全看你自己,要把生命活成什么样子。曾有人和我这么说过。 我还想这些做什么?……都不在了。 “哪了呀?这是……?”我问。 “沃燋石,往一殿必经之路。”白无常回答我,“我们翻过山顶,朝西方黄泉黑路继续走,就会到秦广王殿下执掌的一殿。” “要……爬过去呀?”我抬头仰望深黑的……大山,疑惑。 “你刚说它叫……沃燋“石”是吗?”我比划了下,“这么大吗?” “沃燋石,又称沃燋山。”白无常解释道。 饶了我吧!才晕完船又要爬山! “来。”白无常扶我往前,“小心点,这沃燋石很是崎嶇。” 我低头细瞧瞧,果然石地坑坑洼洼的,时有尖锐且大小不一的碎石,加上地势本就陡峭,走起来很是不易,闪个神就怕是要扭着脚了。 “我说无常兄呀…你们是地狱的使者,难道没有什么…法术什么的,可以“咻”一下就到要去的地方吗?” “没有。”黑无常瞟我一眼,冷冷说。 “……”我无奈地点了点头,“你说了算。” 我们沿着长年走出的小径前行,沃燋山贫瘠,寸草不生,越往高处,空气的温度愈来愈低,半山腰处多有雾气。 “等等。”白无常忽然叫住我。 “怎么了?”我奇怪问。 白无常面色凝重,认真地注视着我,缓缓道,“等会儿拉紧我,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别松手,有人叫你绝对别回头,有人跟你说话也绝对别回答,只管随我往前,直到穿过幻影之林,听明白了吗?” “哦…明白。”我眨了眨眼。 “你最好别犯错。”黑无常警告我。 我伸伸舌头,“知道,我会注意的。” “走吧!”白无常对我微点了下头,往前走去。 我拉着白无常的的袖子跟着它的脚步往雾里走去,雾愈来愈浓,我只能略略瞧见灯笼微弱的光芒,跟本看不清路。 “哇呀!”我脚下踩到石子滑了一下,“吓死我了……” 我吐出一大口气,差点又要摔跤了。 “没事吧?” 我翻了个白眼,咕噥,“哪没事了,没看见我要摔了吗?” “嗯。” 我觉得奇怪,这不是无常兄的声音啊,咦?怎么这声音似乎有点…熟悉吗? 我抬头看它,顿时愣在原地,动弹不得。 是他……白衫牵引着我的心绪,绵绵不绝,他微微一笑,像是忽而绽放于雪地里的花朵,是那样惊艷绝伦,让我不知不觉沦陷,无法自拔的美丽。 “你怎么在这里?……”我喃喃地问道。 “我一直在啊。”他用他微冷又如玉般温润的好声音说。 也是这个声音让我听到的第一个瞬间就沦陷了。 我感觉眼眶温热,他轻轻握了下我的手,我眼里的泪水不争气地滑落脸颊。 他微笑看着我,慢慢往后退开,慢慢松开握住我的手。 “不要!”我哭喊,“你别离开我!” 我好害怕,就跟从前他离开我那次一样害怕。 他往后走,转头,笑道,“愣着做什么?跟上!” 我喜极而泣,跨出一步、脚下却一个不稳就要摔倒,但我没摔倒,或许有人扶我吧。 这都不重要……他还在前面等我呢…… “别听他说话!”一个声音出现在耳边。 有东西扯住我,不让我往前,我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追上他。 “放开我!放开我!”我大叫,“别拉我!” “看着我!”白无常扣住我的双肩,把我扳过来,“你听我说……” “我不要听你说!”我对白无常大吼,用拳头捶他的胸膛,“你放开我!放开我!” 我继续衝白无常咆哮,声音都沙哑了,“我不要死!我只要他带我走!” “小夕,来,我们走吧。”他对我伸出手。 “放手!我叫你放手!”我疯狂捶打白无常。 白无常抓住我的手腕,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我还没听懂,它便一把将我扯进怀里,我挣扎着,它却死死抱着我不肯放开。 我捶不了它,只能无助地哭泣,疯癲地嘶吼变成软弱的哀求,我浑身都在发颤,“求求你…放我走……我要和辰哥哥走…求求你……” “别想了,没有什么辰哥哥。” 它轻拍着我的背,我忽然更想哭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哭得更大声。 “没事,过去了。”它柔声安抚我。 我不再挣扎,感觉好累好累。 “睡会儿吧,你累了。” 白无常的温柔嗓音像是首催眠曲,我抵挡不住倦意,渐渐合上了双眼,睡了过去。 (第四章完) -- 第五章 黑路 ……我死了吗?……不对…我记得我已经死了啊…… “该醒了。”一个清冷若霜的声音在耳畔温柔地响起。 我缓缓睁开眼,逐渐适应周围的昏暗,视线对焦在一张苍白如纸的面孔上。 我一时迷茫,看着它发愣。 “我在哪?”我虚弱地问道。 我抬眼望着它的近在咫尺的脸庞,仅管这么近,我仍感觉不到它的气息,它的生气,但…我意外发现……它是温暖的。 白无常低头回望我,我可以从它的眼底看到自己的倒影。 我们望着彼此,我忽然发现,白无常的眼睛真好看,就像辰哥哥的眼睛那样深邃迷人…… 怎么又是他?……我的心不觉揪了一下。 “看够了没?”一个略带不耐烦的低沉嗓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回神,不满地瞪了眼旁边抱臂的黑无常,咕噥道,“又不是看你。” 黑无常无视我的那一瞪,走到前头说,“快点,还要赶路。” 我在它背后扮了个鬼脸,“想被看就直说嘛!” 真是……真不懂欣赏,不知道人家白兄的眼睛很好看吗? 还有呀…给白无常抱着也挺舒服的,它的怀里竟然暖暖的,而且感觉得到它的小心谨慎,很给安全感的。 我转过脸对白无常笑道,“好啦、白兄可以放我下来啦!” 白无常垂眼,轻轻把我放下。 觉它抱我抱得熟捻,不禁调侃,“白兄看来没少抱姑娘啊!抱起来都熟能生巧啦!” 白无常默了下,说,“情势所迫,见谅。” 我知它以为我为刚才它抱我的事正生气,摇摇头,抱拳笑说,“多谢白兄出手相助,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能留个名,来日白兄若有用的着小夕的地方儘管开口便是。” 眼角有朵泪花,我曾也是这般对着他说过。 白无常点头头,像是松了口气,问道,“我能有什么地方用着你?” “这留给白兄想咯!” “还走不走?”黑无常回头催促道。 我耸耸肩,看白无常一眼,和它并肩走上一条黑色的路。 身后的沃燋山云雾繚绕。 这会儿,我也大概记起前头发生的事了。 还是因为他啊……不想记起,过去了,但为什么…我还没忘掉他?…… 或许……他在我心里烙下的影子,这一生都抹不去。 “小夕,”白无常叫住我,“还好吗?” 我听出它语中的关心,摇头,却问,“我们到哪了?” “黄泉黑路。”黑无常幽幽说道。 “黄泉……黑路?” 又是一个新东西,我观察起周围。 脚下的地面黑若深渊,左边紧临着河,土黄的像是混浊的泥水。 吸引住我的,是彼岸的那片红。 对岸盛放着的花,应该就是传说中于三途河畔绽放的彼岸花了,腥红的彷彿是撒了遍地的鲜血,绝美而危险……这用来形容他再适合不过了…… 我看着朵朵血花,轻声惊叹,“它们真美。” “是啊,而且……它的气味还能让你记起过去。”白无常沉着嗓子说,“你仔细看,还有很多亡魂在这呢。” 还有……很多亡魂? 我瞇起眼张望,赫然发现身旁都是一个个半透明的魂魄在缓缓飘行,它们穿过我们身上,继续向前,我们对它们而言就像是空气,或者,是存在不同的空间。 若不仔细去看,我又看不着它们了。 “它们是怎么回事?好像……和我不太一样。” “当然不一样,”黑无常严肃地扫我一眼,凉凉道,“你可是转轮王殿下钦点的亡魂。” 听着并不是很友善……我乾笑两声,说,“钦点的概念是像“贵客”吗?” “也可以这么说。”白无常微頷了頷首回答我。 “只有罪大恶极的人才会需要你们黑白无常亲自压送吧?说来……我也算三生有幸。” 我望着彼岸的花海,闻到一股清幽的香气,像是兰花的芬芳又混着点血味,有些好闻又有些噁心。 “抱歉,刚才是我不好,让白兄见笑了。”我勉强展开笑容,对白无常歉然道。 “无妨。”白无常略带轻叹地说,抬眼看着我,“小心一点。” “我会的。” 我微微闭目,鼻尖传来青草的气味,我看见自己跑在山林里,远山的天色渐暗,我心中焦急,步伐更快了。 如果我超过时辰,常缘山庄的人就不会让我进去了,这可不行,今年我可是代表爹爹和我们洵陵凤氏来参加一年一度的武谈大会,迟到那是万万不能,不然回去爹爹定是要扒我层皮不可了。 我就是在这里遇见他的。 我急急忙忙,只想着赶路,一个没注意,竟踩了个空,好死不死摔落在捕兽的陷阱里,还是个大坑。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我拍拍衣衫站起身来,“哪个丧良心的挖个大坑啊?!这不存心害人吗?!” 那坑比我高出了一大截,看坑壁上也没什么能让我抓着爬出去,想想,只得试试用轻功窜出去了。 结果,我提气窜了四五次都没窜出坑去,搞得气喘吁吁地瘫坐在地。 早知道爹爹要我练轻功时就好好练了,现在也不至于被困在一个捕兽陷阱里出不去,要爹爹知道还是要扒了我的皮,我堂堂一个洵陵凤氏的少当家啊…… 我坐在陷阱里头,一边祈祷别有什么猛兽落进来,一边留意有没有其他人恰巧路过。 日头转红,斜落进土坑,我总算听到了车轮转动的响声。 “有没有人?”我对外头大喊,“在下不慎落入陷阱,外头的兄台还是姑娘,行行好、帮帮在下吧!” 半晌,来了个侍从打扮的男子,往坑里望了眼,回头道,“公子,是个小姑娘,救不救?” 我急了,若这人不救我,我岂不是要在这坑里过夜了? “上面那位公子想必也是要去参加常缘山庄的武谈大会吧?公子行行好、帮帮小女子吧!” 那侍从轻功好,得令便跳下来把我了带上去。 那时的他坐在马车里,我赶时间,没空多留意探究,深深一揖,朗声道,“在下洵陵凤氏凤朝夕,多谢公子出手相助,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能留个名,来日公子若有用的着小夕的地方儘管开口便是。” 语毕一句“告辞”,我转身赶往常缘山庄。 为什么…救的我的是他,不是旁人?或许……这就叫做命中註定吧。 我和他的缘分就是在常缘山庄开始的,常缘、常缘,世事无常,情深缘浅,造化弄人,终了于常缘山庄……那都是后话了。 自此,我踏上那条黑路,那条不归路。 (第五章完) -- 第六章 共魂 “小夕,”白无常轻唤我。 “怎么了?”我异常平静地问。 “能让我认识他吗?” 我知道它指得是他。我不带感情的笑笑,点头。 “如果你想知道,我便告诉你。” 我深吸了口气,张口欲言,白无常却伸出细瘦苍白的手指,轻抵在我唇前。 “嘘,”它倾身向我,低声道,“你不需要用说的。来,把手给我。” 我对到黑无常投来的目光,它板着张脸,什么也没表示,转过头不理我了。 白无常摊开手,我半信半疑的把手放在它的掌心,它轻握住我的手,闭目,莹绿的光芒在它周身散发,缓缓绕到我身上,将我包围,片刻,光芒褪去,它放开我的手,浅浅一笑。 “现在,你不用说,我一样可以认识那个人。” 我看了看自己,没发现有什么不同,也没什么不同的感觉啊……我困惑的望着白无常。 “这什么啊?”我问。 “魂魄连结,称为“共魂”。”却是黑无常解释,道,“把魂魄相连,你不管想什么,与你建立连结的人都能知道,亦可在连结的魂魄空间里进行沟通。” “这么厉害呀!”我不禁有些兴奋,看向白无常,“我可以知道你在想什么?” 能知道白无常在想什么,感觉就很好玩。 白无常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好像有点……不怀好意? 我忽然感觉我被坑了,我根本还是不知道它在想什么。 “不过,”黑无常继续说道,““共魂”的问题就是,建立连结的人容易受到彼此情感波动的影响,严重者,甚至会导致死亡。” “死亡?!”我张了张嘴,瞪着白无常,“你刚怎么没跟我说啊?” 我真的确定我被坑了。 “白兄弟,你这就不太厚道了吧?你好歹先解释一下吧?” “你又没要我解释。”白无常轻笑了下。 我不喜欢这个感觉,甚至有些讨厌,或许我现在开始有点讨厌白无常了……不是它的错,是我想多了。 “可我解释了,你还会愿意和我建立“共魂”吗?” 它温柔的声音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吓死我了……我都忘了它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可能…不愿意吧……”我绞着袖子说。 它的嗓音轻若柳絮,似乎…带着丝哀愁,“那就收回吧。” 它拉住我的手,一阵触电的感觉蔓过全身,我忍不住轻颤了下。 我抿着唇,抽回手,弱弱地说,“还是算了吧。” “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白无常瞥了眼黑无常,“只有我知道。” 我点头,我感觉它是认真的跟我保证,但是……为什么我不太明白它的想法? “为什么我不知道你想什么呢?” 白无常笑笑,“慢慢……你会知道的。” 我努努嘴,记起他偶尔展露的笑顏,每一个瞬间都像扣在心尖上,让我不觉看呆了。 在他之前,我还没对哪个男人看得目不转睛,初时觉得有些丢脸,可想想……哪家姑娘见了他不是移不开目光,哈,当然除了嫣然姊之外,所以…这其实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嘛。 我上下打亮白无常,叹道,“白兄,要你再长得好看些,全武林的姑娘可都要喜欢你的。” 那张风华绝代的面孔浮现,再看看白无常,我忽而感到庆幸,“白兄这样也挺好。” -至少不会伤那么多姑娘的心。我没说出来。 武谈大会于午时开宴,早早就聚集了各门派的子弟,我四处间晃,找到了夏寧许氏许静嫻。 我轻笑,笑那时的自己真傻,竟然视许静嫻为知己,却害得自个儿落了个万劫不復的下场。 曾几何时,我们也曾坦承相待,毫无保留。 夏寧许氏是个小家族,许静嫻是长女,上有个哥哥、下有个弟弟,和我们凤氏是世交,我和她年纪相仿、感情极好,常会相邀出游。 “小夕!这边!”她朝我挥手。 “小嫻!”我跑过去拉着她的手,笑道,“可算让我找着你了!” 原来我们都是傻理傻气的姑娘。 我弹下她的前额,道,“看你满面春光的,又看上哪家公子啦?” 她神秘兮兮的把我拉近些,“是个大人物,你猜猜,是什么人?” 大人物?……能称得上大人物的……“难道…是虞家公子?” “虞公子是有来,但这次的主角不是他,那人来头可比他还大!”许静嫻直眨着一双眼。 江湖前十大家族间有个排行榜,根据家世、相貌、才华,一年进行一次评比,这排行榜应该年初才更新的,我对此不是特别上心,便也不知今年度的榜单里有谁,只知昭奕虞氏的大公子虞幬言是上年度的榜首,若说要比他来头还大…… “榜首?!”我捂住嘴,压下声量问,“虞幬言不是榜首了?!” 许静嫻笑靨如花,握紧我的手猛点头,激动得不得了。 我惊讶地张着嘴,半晌合不拢。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打败家世、品貌皆是上上之选的虞幬言?! 我急着问道,“是哪家公子啊?” 许静嫻拉我转过去,指指远方首桌的方向,说,“喏,在那儿呢!” 我朝她指的方向望去,“哪个啊?人这么多……” “那个穿白衣服的,仙云江氏-江离辰。” (第六章完) -- 第七章 孽境 高耸雄伟的殿宇在薄雾中若隐若现,黑石砌成墙面、雕成樑柱,殿翼上停了几隻黑漆漆乌鸦。 殿门敞开,两两侧各站四名鬼兵,仔细看,会发现亡魂排着长长的队伍在等着入殿,门上悬着的匾额雕“一殿”两个大字。 黑白无常领我直接来到侧门-贵宾通道的概念-鬼兵看到没挡我们,顺利进入了一殿。 殿底的王座上,一人端坐,身着靛青色的袍子,面色铁青,横眉竖目,一双眼珠子圆睁,彷彿都要夺框而出了,咧开着嘴,掛下两颗又尖又长的獠牙,似乎下一刻就要将人生吞活剥。 “这位就是秦广王殿下。”白无常低声同我道。 它转动眼珠,摆了摆手,鬼兵得令,闭上殿门、将眾多亡魂全挡在了殿外。 它定睛看着我,那双锐利的眼眸彷彿能刺透人心,直让我觉得浑身不自在。 “过来。”黑无常瞥我一眼。 我随黑白无常来到秦广王面前。 “跪下!”秦广王旁边一个骨瘦如柴的判官低叱。 “兇什么嘛……”我嘴上嘀咕,还是依言跪下。 这一幕,颇有分似曾相识。 “妖女!” “还不快跪下!” 我浑身被缚,一把给人推倒在地,脸颊撞在冰冷的地面上,我却感觉不到疼痛,只有无限的冰冷,深深,将我包围。 小夕。 白无常温润的嗓音在我脑海中响起,把我从过往拉回了现实。 我没事。 我在心里对它说,或更多,是在对自己说的。 我没去看白无常,我抬头,仰望坐于审判台后的秦广王,发现……它也正在看着我。 这情景似曾相识,给我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他们高高在上的坐着,而我就像个牲畜被推上屠宰场,他们手里拿着刀比划,互相讨论,到底该如何落刀,才能使我这个作品,不,是眾多祭品之一的我,能发挥最大的利用价值。 可现在,秦广王并没有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它像个谨慎睿智的长者,静静地观察着我,在我发言之前绝不会妄下定论。 我不禁生出丝敬畏。 “您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我看着秦广王说。 秦广王瞇着眼,用低沉的嗓音缓缓道,“说说,他是什么人?” 我歪了下脑袋,笑了笑,“一个老好人,他叫杜释海,我都管他叫杜老头。” 秦广王沉默地看着我,似乎是等着我往下说。 杜老头,他是除了嫣然姊、诗瑀哥之外唯一相信我的人,也是我唯一敢相信的人。 陈年旧事……莫再提吧。我没往下说。 “我死前是在面对一个不公平的审判,不过我想……您应该比那些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来得深明大义。”我微笑,笑容里没有笑意。 “放肆!” 秦广王没说话,倒是旁边那个瘦不拉几的鬼官出声喝叱我。 “怎么和殿下说话的!” 它活像个饿死鬼,冥紫色的衣衫松垮的掛在那副骨架上,头顶的帽子端端正正的,给人一种死板的感觉,声音很尖锐,如刀剑的摩擦声,听得我耳朵极是不适。 “我和你的殿下说话,什么时候轮你到插嘴啦?”我依然微笑,轻轻地说。 它像极了那些禽兽不如的傢伙,我忍不住要说它个几句。 “你!……”它顿时气得吹胡子瞪眼,话说,它下巴真有条灰白夹杂的细长胡子。 “你知道我是何人吗?” “我不知道。”我摇头,如实回答,“但我知道两点:第一,这里秦广王殿下最大,这里的事殿下说了算;”,我朝坐上的秦广王微頷了下首,又转回去,直直望着它,“第二,你不是人。” 它再度被气得胡子颤抖,还待说什么,秦广王投去一个眼神,它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得却果断地闭了嘴,用怨愤的双眼狠狠地瞪我。 秦广王的眼角漾了分笑,是讚赏之意,在它兇悍的面孔上全不显突兀,“我欣赏你的个性,直率。” “殿下过奖。”我报以笑容。 “原谅我的下属,它叫落赫,是我这里的司礼,它一向重视律法,当然,它一样遵行命令。” 秦广王瞥了落赫一眼,落赫单膝跪下、抱拳,倒像是将军手下带的兵。 秦广王摆了下手,落赫才起身退到一边,“知道为何本王招你来此?” “因为……我是重犯,十恶不赦,罪该万死。” 我轻笑一声,没有辩解,没有反抗。 小夕……白无常的声音出现,似乎想提醒我什么,而我,现在不想听,不管它是要劝阻我,亦或安慰我。 别管我。我冷声打断它。 秦广王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吩咐道,“带她上孽镜台。” 两名鬼兵上前左右架住我,黑白无常也看着我,黑无常没表示,白无常欲言又止,落赫昂首,傲慢地审视我。 我被押上殿右、高一丈的圆形石台,最醒目的,是台上一面十人圈围的巨大铜镜,镜里此时充满了迷雾,什么也看不清,上悬一面牌匾,横书七字:孽镜台前无好人。 如我的心境一般,混浊,我确不是好人。 镜里的迷雾开始搅动,显现出影像,初时很模糊,渐渐…越来越清晰…… “你、你……” “你自己做的那些骯脏事,不必我一件件告诉你吧?” 匕首抽出,顿时温热的鲜血四溅。 “今天,你们一个也别想走!” 大雨混着血水,渗入大地。 “我和你无冤无仇,你却如此逼人太盛……” “这话应该是我同你说吧?我凤家与你素无恩怨,你却几番陷我凤家于不义,是何用意啊?” 血顺着手臂滑过,从指尖滴落,嗒,嗒,嗒,是摧命的脚步。 “哈哈哈哈哈!……武林!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藏污纳垢、颠倒黑白、忘恩负义、趋炎附势!可笑!……可笑啊!” 我看着沾满血的双手,仰天狂笑,几点泪掺杂血跡落下,充满了腥臭。 身上是袭染红的破衫,身后是个浸墨的江湖。 问,常说善恶终有报,我却怎只见这人间的恃强凌弱? 那我便成魔,罚这恶,用鲜血洗涤这武林。 (第七章完) -- 第八章 抉择 铜镜逐渐暗淡,恢復混淆,我睁开眼,眼眶中竟蓄满了泪水。 滑落脸旁,我伸手触碰,感觉不到一星半点的温暖,只有鲜血是炙热的,灼烧着我的肌肤。 我一时恍惚,忘了我早不记得这人间的温度了。 我深深吸了一大口气,已不再流泪。 爹爹说过,流泪是无用的,那是一种脆弱的表现,只有让自己更强大,才能用手里的剑去守护自己珍视的人、去捍卫自己信仰的道义。 可我守护是什么?捍卫的又是什么呢?或者,我只是用一身的热血,去浇奠,我这无用的一生。 世人可笑、我亦可笑。 “诵生死录-!”落赫用尖锐的嗓音宣布。 鬼兵将我押回了秦广王面前,一旁身着幽蓝长衫的鬼官打开手里的一本黑册子,开始朗诵我的罪状。 它的声音很好听,像是溪涧的清泉,清明乾净,无一丝杂质,这让我感到自己确是浑身污秽,臭不可闻。 我听着,却一个字没听进,其实也不必,我清楚我自己做的什么,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回不了头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一步步走下去,仅管拖着一身的伤痕纍纍,我也要走下去。 蓝衫鬼唸完了我的罪状,闔上册子退去一侧,我抬头,看向秦广王,等待着它的判决。 “我欣赏你的坚持和勇气,我想知道,你最后为何决定结束一切?”它问我。 我摇了摇头,气若游丝地回答,“我太累了,我手上的血,也太多了。” “你还没杀了你最想杀的那个人。”秦广王毫不留情地提醒我。 “没错。”我承认。 “后悔吗?”它又问。 我眨眨眼睛,笑道,“原本挺后悔的……但现在…没那么后悔了。”我环顾四周,“我本不信这世间鬼神,今日,我算是信了。 如此,善恶终有报,我也不亏了。” 想到许静嫻也会有这一天,我不禁好笑,我们曾经都不信神佛,不信善恶轮回,谁想有天,会落得如此境地。 比起神佛,我更愿信这阴曹地府,我曾说要做怨魂扰她清梦,就算入十八层地狱,我也会纠缠她到底。 “殿下还没告诉我,我当如何。” 秦广王伸手,那名蓝衫鬼官将黑册子递到它手中,它略略看了看,说,“我们地府现在有一个职缺,不知姑娘有没有兴趣?” 职缺?我有些困惑的皱了下眉头。 “你们这儿还会缺人?” “有些职位的担任者会不断替换,有些则不会,像是我们十殿阎王便是亙古不变的。” “它们呢?”我看了眼黑白无常,问。 秦广王微点了点头,“黑白二使也是会替换的。”秦广王闔上册子,蓝衫鬼官上前接过。 “它是我的司命离陌,负责掌管生死册。它和落赫才来地府不过一千馀年。” 一千馀年。对我而言不过是个遥不可及的年岁,我不羡,亦不慕,人世间千万般苦楚,我寧愿早早结束,活着,不过徒增痛苦罢了,那又何必呢? 十八年,对我来说就像是百年,度日如年,行尸走肉,战战兢兢,就是我后几个年岁的写照,不多……却已竭尽了所有。 “姑娘认为呢?”秦广王双手交扣,问道。 我抿了抿唇,笑,“如果我说不呢?” 小夕……白无常忍不住出声。 我说了,不用你管。我不理会它,挑眉直视秦广王。 或许死了胆子更大了,我一点也不怕它,就算入地受永世的刑罚,我此刻也没一丁点儿恐惧。 秦广王饶有兴趣地点了点头,云淡风轻说,“那么……你会接受其他几殿的审判,但我保证,你还没资格下十八层地狱。” “是吗?”我微笑,“那还真是有点遗憾呢。” 落赫骚动了下,“殿下……” 秦广王抬手制止,“本王自有分寸。”它脸色严峻,唤道,“离陌。” “殿下。”蓝衫鬼官上前一步。 “给她一个判决预测。” “是。” 判决预测?有趣了,原来还有这种服务啊,我真该感到荣幸。 我见那叫离陌的司命打开生死册,用它清明的好嗓子开始宣读,“伤人肢体交一殿;不信因果、诽僧谤道交五殿;怨天尤人、不信神佛交六殿;离散他人至亲交七殿;杀人放火交九殿。 共七项罪名,判决等,中。” 我并不是不愿意接这地府的职位,其实能在地府任官听来挺诱人的,只是,为什么是我呢? 我看着它,想看出点什么,却没法从它浮夸的脸孔上看出它的想法。我略感无奈。 “我想知道…殿下为何会选中我?”我扬声问道。 秦广王露出莫测的微笑,说,“不是我选中你,而是转轮王选中了你。如果你想知道这其中的原因,就得自己当面问它。” 它仍然微笑,我从中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我对这种味道还是很敏感的,毕竟,亲身体过会一场。 “转轮王?”我问。 “掌管十殿的阎王,专司各殿押解到的鬼魂,核查、註册、送入轮回。”白无常在一边给我解释,“可是……”它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能保证你不会有机会到十殿,更没机会见到转轮王,”秦广王冷冷地抬眼,“除非,你现在答应。” 秦广王殿下是认真的……。白无常对我说。 我笑了笑,我从开始就没坚决要拒绝的意思,我就是想闹它一闹,所以,我的决定是…… “好,我答应。” 我昂首直视它的双目。 秦广王扬起嘴角,“很好。” “那么…殿下,我们,后会有期。” 我对它微微一点头。 秦广满意地点头,“我们会再见面的。” (第八章完) -- 第九章 快意 我们向秦广王辞行,离开了一殿,黑无常一贯冷漠地走在后头,几乎与周围得寂静幽暗融为一体,白无常提着引魂灯走在最前面,幽绿的微光拂过它苍白的脸庞,似乎悄悄带走了仅存的温度。 这里……应该才是适合我凤朝夕的地方,无朝无夕,只有无尽的黑暗。 “我们去哪?”我问道。 它俩从离殿后就一句话也没说过。 “带你先去准备一下。”白无常轻若囈语得回答我。 它走得很快,我必须要小跑才能追上它的脚步。 我追上白无常,与它并肩,“生气啦?” 白无常微摇了摇头,“只是……好像很久,没见过你这般快意的人了。” 快意?哼…“他们说这是肆意妄为。”我轻蔑地笑了笑,“而我,并不否认。” 我曾自许快意江湖,笑泯恩仇,可亲朋之仇、父母之仇、家族之仇,何能一笑而泯?谁又能告诉我如何去泯? 我也曾自许行侠仗义、济贫扶弱,可这世道,何为正、何为魔?何为善、何为恶?何为黑、何为白?这是非对错,何能辨? 真真救人一时,伤己一世。 我曾快意,我曾洒脱,因我还不识人心的险恶,说来,就是蠢,就是好骗。 快意也好,肆意也罢,自作自受,天道好轮回罢了。 试问他们哪一个,又何尝不是呢? “天道好轮回!昔日你害我凤氏一人,今日,我就让你全族陪葬!” 那烈火般的炙热犹在,触目惊心的殷红溅在地上,溅在我的裙子上,溅在我的手上,溅在我的脸颊上,好温暖啊…… “你们……都该死。” 这便是我的快意,亦是我的肆意,又或许,我只是照着善恶,在演绎一场因果赢输,反正,我做不到他们说的放下。 “你说呢?”我笑着问白无常。 “善恶一线之隔,快意和肆意也同样,我没办法给你答案。”白无常垂眸深沉地望了我一眼。 它眼里没有悲悯,没有同情,没有伤感,没有遗憾,没有喜,没有悲,没有爱,也没有恨,只有一片的沉寂,彷如万事皆与之毫无关係。 我移开目光,自嘲般地浅笑,道,“你不懂。” 鲜血染了我一身素衫,我把匕首拔起,温热的血液溅在我的脸上,我抬手,随意用袖子抹了抹,当然,抹不乾净。 “很好。”我满意地勾了勾唇角。 原本细如丝线的雨一瞬滂沱了起来,像是为了道贺我又了结了一笔债。 雨点如珠肆意打在我单薄的身上,我闭目,仰起面,任雨珠砸在脸庞,有点疼。 身后传来步履踏雨的声音,不疾不徐。 我低头,缓缓睁开双眼,侧过脸。 隔着雨幕,他的容顏依旧无比清晰,依旧清丽出尘,依旧不减雍容,一支普通的折伞下,似乎是另一个仙境,一切都变得悠然自适。 他的眼里,万物皆空。 我扯开嘴角,轻蔑地嘲笑道,“你不懂。” 或许我是在对他说,亦或在对自己说。 可谁又知道?眼里更多的,是眷恋,是无奈,是苦涩。 在他面前,我总是那么脆弱,脆弱得彷彿一张薄纸,一滴水、一星火,便会溶化、燃尽。 若我身处黑暗,他就是那天边的一道光,我想伸手触碰,可心里害怕,害怕一伸手却一场空。 当我鼓起勇气、试图伸手,天真的以为他会是我最后的救赎,然而,终究……是一场空啊。 他在天庭,而我在人间,仅能遥遥相望,终是不能执手。 神仙哪会有心思去管一个渺小凡人的死活,于他而言,无足轻重,然他不知的是……于我而言,便是岔路口。 我,选择对抗到底,誓不罢休。 血从刀尖滴落,染了一地的红。 白无常的眼神特别像他,大概这也是为什么,它常使我不经意得,想起他。 “我懂。”白无常忽然轻轻地说。 我讶异地抬头看向它,我看见它眼里坚毅的光芒,似春日的微光那般温柔。 它真的懂吗?我怀疑。 如果是他告诉我一声,‘我懂’,或许……我便不会一错再错,再无退路。 呵…但他绝对不会这么说,无论任何人,都一样。 他曾是我的信仰,我愿为他奋不顾身,我愿为他粉身碎骨,我愿做那扑火的飞蛾,我愿成那残馀的烛泪,我愿为他卑微,我愿为他勇敢,但他呢?…… 在他江离辰眼里,我什么也不是,他,根本不屑把我当一回事。 我从他眼里什么也没看见,就只有一片空灵。 这一刻,我望着白无常的眼睛,我竟然相信,它懂。 “换作是你,你会这么做吗?”我撇开面,眨去眼眶中的泪花。 “纵为世间所弃,也绝不做他人的奴隶。” 我愣了愣,发笑,“你比他会说话多了。” 或许我只是希望,可笑地希望……他告诉我一声,他理解我,仅此而已。 我真的太天真、太可笑了,我竟然天真地以为、可笑地以为……他会与他们不同,可是呢?……没想…他却也是道听途说之辈。 爹娘走了,小月没了,嫣然姊、诗瑀哥遇害了,许静嫻背叛我了……那唯一剩下的,只有他了。 我曾快意、亦曾肆意,可在他面前的我,忽然变得一无所有,我的快意被他一个眼神变得陌生,我的肆意更是荡然无存。 我心里总会有那一点渺小的念头,叫我快意放下手里的刀,叫我不再肆意妄为,就在我与他凝望的剎那。 若是可能,我寧愿自己没那一丝对他的妄念,得快意世间、了无牵掛。 (第九章完) -- 第十章 青烟 薄雾如云絮,缕缕,似想遮掩细微的瑕疵,轻拂过指尖的微凉,仿若无声的叹息,轻轻地来了,又轻轻地走了,徒留一地的凋零。 薄雾间,隐约,有幢塔楼,安静地矗立,若一位遗世独立的隐者,如他隔着烟消与我对望。 “凤朝夕。”他喊我的名字,千年的寒冰,不带一丝温度。 “好久不见,”我抬手拭去嘴角的血渍,扯开笑容,“江公子。” 他按着剑柄,朦胧的尘烟里,分不清喜怒伤悲。 “你怎么在这里?”他用那縹緲若烟云的嗓音轻问。 “我怎么在这里?这话应该是我问你吧?”我用手按着胸口,把不适强嚥下去,“江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集虹门是你下的手?”他没回答我。 “我……”我侧头吐了口鲜血,昂首一笑,“与你无关。” 我微闭了下眼,“告辞!” 我展开轻功、跃入云雾中。 “到了。” 白无常在塔楼前停了下来。 “坐会儿吧。”它示意我在一旁的石椅上坐下。 一个石造圆桌,两张石椅相对,总觉得有什么用意。 “我不累。”我没坐下。 黑无常冷冷地瞧着我,“让你坐下就坐下。” 我撇过脸不理它,它有时候真烦人。 “还是个挺有脾气的小姑娘呢……” 渺若云烟,寒似薄霜,又带几分嫵媚慵懒,青烟裊裊,明如雪中红梅的丰唇微啟,吐出一串长长的烟雾,彷彿冷天里呵出的气息,冉冉上升。 “掌镜使。”白无常恭敬地行礼。 青烟上坐着一名妙龄女子,碧色的衣衫如雾包裹在她曼妙的曲线上,似有若无,不禁引人遐想,长发随意的飘动,眉间一枚烟状符文隐隐透出青光。 好一张倾城的脸庞啊……精緻得犹如画中的仙子,只是那双眸子深若幽潭,似乎…能吞噬一切…… “免礼。”女子慵懒地眨了下双眸,口中吐出一串烟。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目光那么让我感到不安,好像…她能看穿我一般。 女子从烟雾上轻飘飘地落下来,落在我对面的石椅上。 “坐吧。”她对我说。 “谢谢。”我没拒绝,果断地坐下。 “这位是负责掌管地府冥官甄试的七境掌镜使,”白无常介绍道,“夙鸞大人。” 女子对我微微一笑,那笑顏彷彿绽放于空谷的曇花,幽丽迷媚,暗香盈盈,“很高兴认识你,凤姑娘。” 我报以笑容,“夙鸞大人。” 她给我一种温雅且深諳世事的感觉,温柔而坚韧,像是爹的模样,像是爹希望我成为的模样,但我好像……从来都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孩。 “你是个有故事的人。”夙鸞拿起长烟斗吸了口,轻吐出一团青烟,她的双眼隔着薄薄的烟雾望着我,原本平静无波的深潭,泛起了一圈圈涟漪。 “站住!” “你跑不了的!” 我咬紧牙关狂奔,无暇顾及双腿传来的阵阵疼痛,胸口闷得生疼,口中充满腥味。 森林中大雾瀰漫,见不着几尺路,从此起彼落地吶喊声和嘈杂混乱地脚步声里,我听得出大雾隐去了无数追命者的身影,可还有更多更危险的,是那静默无声,低伏暗处的猎食者。 我的额上已佈满了细密的汗珠。 一声风啸,我弯腰避过数支飞刀,八个人从树梢落下,截住了我的去路。 青衣云纹,是天青门的弟子,为首那人昂首阔步,眉如剑,目如星,手里一柄双刃飞刀,他是天青门大弟子-慕容凛。 “凤朝夕!”慕容凛声似刀锋,“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谁死还不一定呢,慕容公子。”我冷哼一声。 “集虹门的血债,我要你血偿!” 话未落,慕容凛身后七名弟子跃起、执刀向我劈了过来。 我深知更多的追兵在后,不能与天青门耗上,必须速战速决。 提气、屏息,刀刃破空的声响,在我耳中变得异常清晰,我反握匕首、踩个步子、身子转过一圈,同时平挥出匕首,一招‘凤翱九天’、一股内力直将七人向后轰了出去。 几人摔倒在地,晕了过去,几人连退数才勉强稳下步伐,七人均是掛了彩。 “不愧是凤大小姐!”慕容凛冷笑一声,提刀劈了过来。 我知此时自己打不过慕容凛,脚下一踏,向后退去,冰冷的刀锋却如影随形,直逼面门,毫不退让。 我本就受了内伤,刚又强发‘凤翱九天’,内力已有些不济,眼看刀锋逐渐逼近,我执匕首架住慕容凛的刀,仍阻止不了刀锋步步近逼。 我感觉得到他浑厚的内力一波波袭来,彷彿要将我吞噬。 我,我不会的,我可是凤朝夕啊。 我陡然朝天一窜,扬手数支银针逼退慕容凛,又一波银针射向一旁的天青门眾弟子,借这片刻,我跃入大雾中继续狂奔。 该死,雾太浓了。 周围的追兵逐渐形成了包围的形式,仅管隔着浓雾,我依然一清二楚,他们打算把我逼上断崖。 断崖之下浓雾瀰漫,深不可测。 各家族、门派陆续现身,把断崖挤得水泄不通。 “凤朝夕!你已经无路可逃!还不束手就擒!” “凤朝夕!你已是穷途末路,莫再负隅顽抗!” “悬崖勒马、迷途知返,兴许我们还能留你个全尸!” “哈哈哈哈哈哈……”我仰天大笑,“好一个迷途知返!诸位何不捫心自问,到底何是所谓的迷途?” “凤朝夕,你杀人如麻、祸害武林,还问何是迷途,你真是不知悔改!” 他们一个个的,那嘴脸真叫我好笑! “凤朝夕。” 他穿过人群,信步来到最前面,如此剑拔弩张的场景,唯独他悠然自适,那一刻,他像是驱散阴霾的暖风般出现,下一瞬,他却彷彿是更深沉的乌云笼罩。 “武林血雨腥风因你而起,是时候罢手伏罪了。” 他的一字一句都是一柄柄的冷刃,刀刀刺在我身上,尤其扎心。 “罢手伏罪?”我眼角笑出的泪花,“我何罪之有啊?” “你还有脸说自己何罪之有!”慕容凛怒喝,“集虹门三十二条人命,今日我要你拿命来还!” 话间、慕容凛两柄飞刀出手、杀了过来! 我击开两柄飞刀,慕容凛已逼来,我险险避过两刀,锁住慕容凛的刀,他低喝一声、一脚踹重我的腹部,我向后摔去、踉蹌数步,口中溢上血腥,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凤朝夕,今日,就是你的死期!”慕容凛举起手里的刀步步逼进。 凤朝夕啊、凤朝夕,你还不能死啊,你仇都还没报完呢。 我捂着胸口,缓缓退后,环视眾人,可他仍是那副清高的模样,不见一丝怜惜。 我瞥了眼身后的断崖,忽然感到一阵绝望,或许……今日我凤朝夕就真要命绝于此了。 我心下一横,抬眼望向慕容凛,冷笑道,“想取我的命,你还不配!” 云与雾交织,早分不清了彼此;泪与血交融,早辨不明了爱恨。 我毫不犹豫,纵身跃下无尽的深渊,一如当初。 生死于我,不过一缕青烟。 (第十章完) -- 第十一章 期望 我缓缓睁开眼,一度忘记自己所在何处。 夙鸞把烟斗从唇边拿开,吐出一串长长的烟雾,丰唇微微一抿,对着我微笑。 这种与生俱来的优雅是学不来的,我记得爹爹跟我说过。 我要优雅做什么?难不成能当饭吃啊?我说。 “我很喜欢你的故事。”夙鸞抬手轻绕着若云的发丝。 “谢谢。”我笑了下,“但是……为什么呢?” 我望着她的脸,我并不觉得一个优雅的女子会喜欢这样打打杀杀的故事。 像我娘亲,她就不会喜欢。 当我拿着树枝挥来挥去的时候,她把我手里的树枝拿走,她说,危险,让我别这么玩;当我爬上园子里那棵大榕树的时候,她在树下慌张的要我别乱动,她叫爹爹来把我带下来;当我在水塘里石头上跳来跳去的时候,她跑来抱走我,她说,太危险了,我摔进水里了可怎么办;当我和邻居的几个出去外头玩的时候,她会站在门口东张西望,不管多晚都等着我回家,她会唸叨我,天黑了危险,万一我遇到坏人怎么办,不准我晚回家。 当我开始和爹爹学武功的时候,每次我只要受伤,娘亲都会抱怨爹爹,说,没事让女儿学什么武功,好好学绣花不好吗?动不动弄得浑身是伤的,以后还怎么嫁得出去? 结果,当我跟娘亲学绣花、炒菜的时候,她又紧张得唸着我,要我专心,可别分心了。 她期望我能成为像她一样的大家闺秀,举止端庄,温雅有礼,贤良淑德,蕙质兰心,相夫教子,恪守妇道。 但我好像……从没如她的愿过。 “你为什么觉得,我不会喜欢你的故事?”夙鸞笑吟吟地问我。 “您是位高贵优雅的女子,怎会看得上我这等风尘中打滚的浪人?” 我轻轻笑着。 像是那些闺中秀女啊,大抵都看不起我,说来,还不是有几分羡慕和嫉妒。 她们的一言一行、举一动都有着诸般规矩,不像我,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从不必去在意他人的眼光。 “不知道姑娘听没听过一句话,”夙鸞放下手里的烟斗,“自由的鸟儿不懂得珍惜自由,而笼中的鸟儿格外嚮往自由。” “夙鸞大人也是笼中鸟吗?”我忽然感到有些好奇。 夙鸞沉默地望着我片刻,抬起那隻纤纤玉手,微掩着唇发笑,那笑声竟染了几分酸涩,“是啊……我曾也是遨游天际的一隻鸟儿,如今,却只能在这暗无天日的幽冥中度日,所以,我特别羡慕那些自由的灵魂。” 夙鸞拿起烟斗轻抽了一口,吐出一阵烟,神情已恢復了平静,“谁没有过年少轻狂的时候,无所顾忌、无所牵掛。” 是啊……可那份轻狂,终使得我堕入深渊。 娘亲从小就教导我,凡事别逞强、要强,要我别有那男孩子的狂妄、傲慢,可许是因爹爹的缘故,我从记事以来,未曾退步过、未曾退缩过,娘亲为此苦恼不已,看着闯祸的我直摇头叹气。 我从来不是娘亲期望中的好女儿,从来也不曾成为过,我赌气、我叛逆、我无理取闹、我无法无天,可娘亲……却一直当我是她最宝贝的孩子,未有片刻的嫌弃与后悔。 “一个女孩子家的……一天到晚在外拋头露面的,这以后谁敢娶你啊?”娘亲时不时地唸叨我。 “我是跟爹爹一起去行侠仗义!”我昂着脑袋瓜,得意洋洋地说。 我那时常觉得娘亲这话听着烦人,可直到有一天……我知道我再也不能听见娘亲唸叨了,我才知道……能听娘亲唸叨,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我又是多么的愚蠢。 我曾想过,若我如娘亲所期,是否,我就不会替爹爹出席武谈大会?是否,我就不会失足摔落陷阱?是否,我就不会恰巧为他所救?是否,我就不会和许静嫻反目?是否,我凤氏一族就不会覆灭?是否,我就能成为那窈窕淑女,使他君子好逑? 世人常道,如花美眷配良缘,所谓才子配佳人,他乃才子属良缘,我非佳人属孽缘,这点我是认的。 是啊…我不过一介风尘女子,在他面前不过是尘埃,无足轻重、毫无可取之处,他要我站在他身旁何用?徒增笑柄罢了。 可那又怎样呢?对他,我可以心甘情愿。 我知,世人所期,非我所望,我不会为了世人的三言两语,便改变自己,可若是他的支字片语,我也愿为他而改变。 可我的期望,终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第十一章完) -- 第十二章 相许 夙鸞轻叹了一声,引起我的注意。 “我也曾闯过腥风、踏过血雨而来,能再听见这样故事,让我想起了从前在人间的往事。”夙鸞的嗓音縹緲若雾,却带着几分烟硝,烟雾绕在她的指尖,那一刻,彷彿烽火冉冉。 “我们青鸞一族原是西王母娘娘的坐骑,生长于瑶池畔,那里四季如春、山清水秀,”夙鸞摊开手心,烟云繚绕,展开一片如梦似幻的画卷,“眾生皆过着平静安逸的日子。” 山水画卷里,一隻青鸞伸展有着许多赤黄与白色眼状斑纹的双翼,在清明的蓝天白云中翱翔,渐渐愈飞愈远,直到消失于天际。 “我们青鸞有一个特性,终其一生,都在寻找此生唯一的摰爱,一旦找到,就会不顾一切地守护,不论贫贱、富贵,不论疾病、康健,海枯石烂、至死不渝。” 夙鸞唇角露出一抹笑,似是嘲讽般说道,“这应该就是世人所许,“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吧!” 我不禁发笑了下,等平下心绪,才问,“夙鸞大人找到自己的挚爱了吗?” 夙鸞深邃的眼眸中盪上分笑意,并没有直接回答我,“我飞离了瑶池,飞入了人间。初见瑶池以外的世界是多么惊奇,有好多、好多各式各样的人,好多、好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我在街市上空盘旋,那些人仰面望向我,有的指指点点,有的甚至跪了下来膜拜,我很喜欢他们,但我没有逗留太久,因为我知道,他们都不是我在寻找的人。 我花了两百年飞越南北都没有遇见他,我那时想,我是不是该放弃、该回家了。 离开瑶池时我才刚满百岁,虽然我们青鸞的寿命达上千万年,但对于我来说,两百年一无所获的流浪,已经让我感到万分忐忑不安。 我想,如果天命要让我遇见那个他,就请在我回瑶池的路上吧!……不然…我就真的回瑶池去了。” 我心里好像有什么梗住了,我问,“一定会找到吗?” 夙鸞摇了摇头,抽了口烟,缓缓吐出,彷彿吐出了一片乌云。 “不一定,有的十来年,而有的终其一生都没找着。我很幸运,就在我回瑶池的路上,真的让我遇见了他。” 我心里梗住的感觉似消退了些。 “在一条山道上,我看见一群强盗强抢一个书生,我不忍心,便上前搭救,将那伙强盗打跑了。 他对我连连道谢,我见那书生风尘僕僕的模样,问他,“公子这是要上哪去呀?”,他告诉我,他是要进京赶考,不过这会儿,怕是赶不上了。 那书生长相清秀,谈吐文雅,诚恳有礼,我看他赶了一路挺不容易的,天色已晚,他一个人在这荒山野岭的,也不好过,便打算留下来陪他。 他问我上何处去,我便同他说,我要去京城寻亲,正好和他一路,相互也好有个照应。” 夙鸞不经意地一笑,双颊泛上桃色,竟有着少女般的青涩,举手投足间顾盼生姿,含情脉脉,让人不自觉地心跳加速。 “我同着他一起进了京城,看着他考上了状元,看着他升官了、发达了。他说,我真是他的贵人。 我陪着他,一步一步往上爬,我们的感情也越加深厚。他说,他要娶我作他的夫人,那时,我才决心向他坦白我为青鸞的身份,他先是吃惊,后是惊喜,他说,他此生竟何其有幸遇见我。 他升为了礼部尚书,风风光光地迎娶了我,我们相敬如宾,十分恩爱,“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我认定,他便是我此生的唯一。 可好景不长,朝廷的斗争,无人能独善其身,他生性纯良,屡屡遭奸人陷害,后来,却是遇杀手劫道,遭人暗算身死。” 烟云濛濛,彷彿随时会落下,化成雨水,倾盆。 “我抱着他的尸身痛哭了整整三天三夜,我恨,我没能护他周全,我更恨,那些为权力不择手段的小人。 我衝上云霄,振翅颳起了大风,吹毁了庄稼,吹翻了房顶,大江的水涨起,淹没了三座城,我飞入京城,生生将那些算计过他的人,吞进了肚里。 因此,我的所做所为触怒了九重天。” 我从夙鸞的眼眸中看见了狂风暴雨、惊涛骇浪,在几近疯狂的边缘,又格外理智。 “但这我做这一切……都没能换回他。 很快,西王母娘娘找到了我,她听我诉说了前因后果,而我,也必须为我所做的事付出代价。 我说,我此生最后的愿望,便是再见他一面。娘娘仁慈,在玉帝面前为我说话,玉帝就将我交给了娘娘处置。 娘娘同我说,今有一个机会,她愿成全我的心愿,许他与我共度馀生,但交换的条件是,等他剩馀的阳寿尽了,我便要入地府赎罪,再不能见天日。” “大人答应了?”我轻轻问。 夙鸞吐出的烟雾,朦胧了面容,犹如雾里看花,有些不真切。 “我答应了。”夙鸞微点了点头,“娘娘将他带回了我身边,我们一起远离朝堂的纷争,隐居山林,耕织维生,做一世平凡夫妻,直至终老。 此后,他入他的轮回,我入我的地府,再不相见。 仅管他会在下个轮回忘记我,可我对他的情,此生不悔、此世不渝。”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没想到,大人也有这么一段刻骨铭心的经歷。”我微微一笑,看着那些烟逐渐散去。 一旦心里有了他,纵使世间有千千万万人,都会变成将就,或许这就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吧。 世人常许“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最后,常落得“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能得一生一世一双人者,又有几人? (第十二章完) -- 第十三章 生辰 “行了,说了这么多故事,该办正事了。”夙鸞抬眼,又恢復高贵优雅的模样,彷彿未曾改变过。 “人生而不学,自有七情:喜、怒、忧、惧、爱、恶、欲。 七境试炼,分为七境,乃七情执念所化,破除执念、方可破镜。” 七情六慾的七情…七个执念……行吧,我倒要看看,我有什么执念。 “手。”夙鸞示意我伸手。 我不明所以,夙鸞轻轻拉住我的手,将我的袖子往上捲,云雾在她的素手上盘绕,出现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我未反应过来,夙鸞已眼明手快,在我的手臂上横着划开了七道口子。 火焰灼烧的疼痛让我倒抽了一大口气,刀口的边缘出现烧焦的痕跡,我能闻到我的皮肤被烧熟的味道,有点香又有点噁心。 “这是什么?”我抬了下手臂,问。 “每通过一个试炼,你手上的口子就会消失一道。” 夙鸞起身,一袭轻纱曼舞,犹胜天边的云霞。 “随我来。” 我回头望了黑白无常一眼,抬起手臂笑了笑,道,“你们这儿怕不是要做人肉烧烤吧?” 没等它俩回答,我随夙鸞身后,步入烟云中若隐若现的阴暗塔楼。 塔中伸手不见五指,夙鸞周身散发淡淡的光晕,我也只能隐约看见她的轮廓。 夙鸞转过身,我眼前豁然一闪,周围都亮了起来,我被突如其来的光线扎得睁不开眼,伸手遮挡。 光芒消退,我放下手,环顾四周,这是一个八边的塔楼,一面为门,其馀每一面墙上皆安着面大镜子,此刻,镜中乾净得很,能清楚瞧见我与夙鸞的身影。 “我通过了能补什么职缺啊?” 我这会儿想起,好像秦广王只说有职缺,却没明说是何职缺,我那时也没问清楚就答应了,到时让我拔草、挑粪还得了,我不如下地狱受刑更自在些……唉、草率了。 “通过后自然会告诉你,凤姑娘不妨先猜猜?”夙鸞微笑,那双幽潭般的眸子里彷彿有漩涡。 我摇头,“没什么好猜的,听天由命吧!”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我凤朝夕就没怕过。 夙鸞似乎早猜到我的回答,点了点头,又道,“每一境结束,会有一段空档可以休息片刻,试炼中,我和黑白无常都不能帮你,完全得靠你自己。你准备好了吗?” 我耸了耸肩膀,老实说,“还没。” 小夕……白无常轻唤我。 我转头望着白无常,笑道,“不过……我爹爹说过,就算你没准备好,考验依旧会来临,你要做的,就是面对考验,无论结果如何,都全力以赴。” 我闭目片刻,睁眼望向前方,“开始吧。” “那么,凤姑娘,祝你好运。” 夙鸞话语刚落,周围霎时陷入黑暗。 小心……只剩白无常一声温柔地提醒回盪在心间。 ………………………………………… 耳畔清亮的雀鸣唤醒了睡梦中的我。 我缓缓睁开惺忪的睡眼,模糊间一片粉,我眨了几下眼睛,才看清,那是片丝质的牀帐。 我坐起身,颤抖地伸手捉住牀帐,用力地攥在手心里,细腻柔软的触感无比真实,这是……我的牀帐。 怎么会?……我回到家了?……不…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要做什么?…… 我抱住脑袋,痛苦地缩成一团,感觉头痛欲裂,无数的疑问一瞬间如浪潮涌了上来,好像要将我淹没。 敲门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接着门外传来了人声。 “小姐!该梳妆了!” 我认得这声音,是服侍我的贴身婢女惜芸的声音。 惜芸推门走了进来,我看得并不真切,不知是因牀帐的阻隔,还是因我眼里的泪。 “小姐,该起了。”惜芸将我的牀帐揭开,边道,“今儿可是小姐的好日子,小姐可得好好打扮啊。” 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真的……是惜芸。 漫天烟尘,刀光剑影,险像环生。 小姐快走!……她推开我。 我看着一把刀刺透她的胸口,殷红瞬间晕染她的衣衫,她的双眼圆睁,嘴角溢出血丝,刀被拔出,她浑身一颤,颓然倒下在我面前。 惜芸!我沙哑地哭喊,都被周围地喊杀声所掩埋,如同掩埋了我对生命的希望。 我彷彿失去所有的力气,瘫坐在原地,动弹不得。 “小姐?小姐?” 惜芸的声音把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小姐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看奴婢?”惜芸蹲在我的牀边,困惑地眨着眼睛,“是奴婢……做错什么了吗?” “没有。”我笑着摇了摇头。 能再见到惜芸……真是太好了。 “惜芸,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我问。 “小姐,您莫不是生病啦?”惜芸担心地伸手摸了下我的额头,“也没发烧呀…小姐当真不记得?” 那个触碰,让我微微一愣。 “不记得。” 我没去想,我只想,一切一如当初。 “是六月初六、小姐十二岁的生辰啊!” 六月初六,是我的生辰,连我自己都要忘了。 孤独一人……又何来心思去记念年岁呢? 年轻的时候,生辰是长大了一岁,是值得开心的事;年老的时候,生辰是变老了一岁,是不禁担忧的事。 可对我呢?……年岁于我而言,不再是增长或衰老的问题,不再是开心或担忧的事情,我只记得数点着身上的血债,或许哪一天,能算清。 (第十三章完) -- 第十四章 亲事 我在惜芸的服侍下,换上一身鹅黄色的绣花裙子,坐在镜子前,让惜芸给我梳着头。 “这身衣服真适合小姐!”惜芸笑瞇瞇地对我说,“夫人的眼光真好!” 我轻轻笑了笑,道,“娘亲的眼光,自然是好了,不过……就是我有些不习惯。” “又说不习惯了。” 惜芸福了福身,“夫人。” 娘亲和我一样,一身鹅黄裙子,接过惜芸手上的梳子给我梳头,边教训我道,“不习惯也得习惯,不然将来你还怎么嫁人?” “娘!……”我嘟了嘟嘴,“我不嫁人,我要一辈子都陪在您和爹爹身边!” 没想到,我却来不及嫁人,来不及陪着爹娘过一辈子,我连自己选择的机会,都被剥夺了,还是那些根本没资格剥夺的人。 “姑娘家、说什么胡话呢。”娘亲给我盘上发髻,语带责备道。 我嘟了嘟嘴,“反正啊…我就不想过绑手绑脚的生活,自由自在多好呀……” 娘亲把珠釵、步摇都给我戴上,扶着我的肩膀,指指镜子,“好了,你看,多漂亮一姑娘,将来肯定人人抢着来提亲呢!” 我抬头望着镜中盛装打扮的自己,一时忽然出了神。 这是我吗?…… 镜中人是个多么青涩的姑娘、多么漂亮的姑娘、多么水灵的姑娘,在最青春的年华,在最单纯的年岁,在最淘气的年纪,说着最天真无邪的话。 这真是我吗?……我也记不清了。 那时,还真像娘说的,人人抢着来提亲呢…… 不说…我连娃娃亲都有呢。 我们洵陵凤氏为一方大家族,洵陵一带都是我们家的地盘,家大业大的,不乏有的亲戚仗着与我凤家流着些相同的血脉,就想着怎么攀亲,指望着能攀上我凤家这枝高枝,来日飞黄腾达、继承万贯家财、不愁吃穿。 他们真是连未出世的孩子都不放过,听爹爹说,娘亲那时怀上我才三个月,远房的一个表姑就千里迢迢、携家带眷的赶来洵陵,找爹爹和娘亲来了。 说来也好笑,爹娘活了大把岁数,都没见过我这表姑一面,两家虽说是亲戚,却从上一辈人就没联络了。不想我这表姑消息挺灵通,不知哪儿听说我娘怀上了我,日以继夜、不辞辛劳,脱家带口就为跑到洵陵来说亲,爹爹就让表姑一家住进了我们凤府的偏院。 听爹爹说,我出生前的这段日子,表姑对娘亲的关照那叫一个无微不至,连自己亲生的一对双胞胎都顾不上-可怜那俩兄弟也才一岁多点而已-就忙着给娘亲忙进忙出的,一会儿要给娘亲添置物件,一会儿又要给娘亲燉鸡汤、药膳,也是好一顿鸡飞狗跳的。 无功不受禄,这道理爹娘都是懂得的,虽说好歹人家是亲戚,赶人家走不太厚道,可若有个万一,伤着了娘亲那可更不好了。 爹爹曾是几番想方设法将表姑一家请出去,可奈何盛情难却,说难听点儿,就是我这表姑脸皮子跟那墙壁似的,有够厚,请也请不走。 娘亲最是心软,爹爹几番不成,娘亲便劝爹爹别赶表姑走了,到底是一家人,莫传出间话让他人非议了。爹爹虽无奈,可不想让娘亲为这等芝麻小事操心,动了胎气,就勉强答应了娘亲。 终于,我在六月初六的子时诞生了。 表姑多方和爹娘扯着人情,硬要给我和她的大儿子订下亲事,奈何我那时还是个小娃娃,要不然我肯定第一个跳起来、把她踹出门去。我还是个孩子呀…行行好了吧! 后来爹爹怎么处理的?两手一摊,说,让我闺女长大了、自己决定。我闺女要嫁、我凤某人决不阻拦,我闺女若是不想嫁,那凤某也绝对支持。 果然是我的亲爹爹、好爹爹,要这事儿给我娘亲处理,我还不得成年了就要嫁给人家儿子做小媳妇了。 表姑倒是懂得些分寸,得我爹爹这话便欢天喜地地脱家带口回老家去了,折腾这些时日,总算是结束了。 一晃眼,十三年过去,我长成了个大姑娘了,做为凤家未来的家主,洵陵第一大家的千金,又是好一些世家公子登门拜访、送礼示好,愣是没消停过。 娘亲眼见我再过些时候就要成年了,对我的婚事也操心了起来,时不时点点我,让我和别人家子弟相处相处。娘亲知我一向我行我素,也是没逼我,不过自己心里头乾焦急,怕我错过良人,找不着归宿,失了年华。 娘亲这担忧确是对的,若非我一意孤行,或许就不至招至来日之祸端。 说起爹爹来……和娘亲的态度是天上人间之别。爹爹一点不着急,就给我句话,说,闺女看上哪家小伙子就同爹爹说,爹爹绑也把他绑来给你。 一日,我在演武场看师弟们比试,忽然惜芸慌慌张张地跑来找我,说家里来了人,是来提亲的,要我赶紧过去。 提亲?!怎么进的家里?难不成是什么大有脸面的人物,连爹爹也挡不下来的吗? 我道是何方高人?原来就是我那远房表姑带着她大儿子来提亲来着。 我进了前厅,爹爹坐在首位,绷着张脸,而表姑正热情地拉着娘亲嘘寒问暖。 旁边一个比我大些的少年想来就是表姑的大儿子了,长得是不丑,不过长得真是太普通了,就像我每天随便在街上都能见的千千万万路人一般,要哪天我带他出门逛个街,估计恍个神、人就不见了,还让我怎么好找。 何况,我可不是愿意和别人凑合着过日子的人,我可是要去闯荡江湖、行侠仗义的。 爹爹看我来了,无奈地带我同表姑认识,表姑很是热情,直拉着我的双手问东问西,比娘亲还嘮叨多了,跟那街头巷尾、成天说三道四的三姑六婆似儿的。 表姑把她儿子拉来给我介绍,仍是一顿连珠砲般的,逼得我回答间都喘不上气,爹爹适时地出来替我解围,就说让我和堂哥单独认识认识,表姑一听,高兴都还来不及,立刻放过了我。 和我那长相普通的堂哥一场相处下来,意外发现我俩挺投缘的,而且重点是,我俩都坚决反对这门亲事。 原来,我这堂哥在家乡已经有心意相通的姑娘了,来我洵陵凤家提亲实属身不由己。 我琢磨着,找爹爹串通了一下,先是我假意发了场高烧、昏迷不醒,找大夫来看,说不像普通的病,像是被冲到了,再请了算命先生来合了合八字,说是我俩命里犯冲,是堂哥冲到了我,我才因此犯怪病、不醒人事,又求了寺里的大师来作法,请教一番,说这世间缘分不可强求,我与堂哥非属良配,莫强求、莫强求。 我虽不信鬼神之说,可世人多半深信不疑,像是我亲爱的表姑,索性,我就借这莫须有的谬论胡诌,让表姑不敢再提这门亲事。 可叹,堂哥一个心善之人当年没被迫娶我这等疯女子,可笑,他们连一个旁支都不放过,终是我凤家的亏欠,连累无辜之人陪我们上了黄泉路。 若没有过这门娃娃亲,或许……就不会平白多这二十八条性命了。 (第十四章完) -- 第十五章 红霞 “走吧,”娘亲拍拍我的双肩,“大家都等着你呢。” 我扶着娘亲穿过花园,来到水池边的凉亭,远远的,我可以看到那些眷恋的身影,清晰无比,却都在我的眼中模糊了。 “小夕!” 红若焰火的衣裙在风中飞舞,像极了一朵盛开的杜鹃,她朝我跑了过来,笑容在她脸上,是那永不落霞的日头,明亮灿烂。 遥记那年,仲夏时节,我翻出院墙、跑上熙来攘往的大街,直奔了酒楼、拎来了罈醉蝶,蹦蹦跳跳、遛去郊外的大荷塘。 东郊人家有处大院子,院中有座大荷塘,塘里有个大亭子,水上有艘大画舫,很是气派。 自打我无意间发现这么个地方,发觉平时也没什么人,只偶尔几个僕役出入,我便时不时会来此地赏玩。 尤其薰风来时,满塘芙蓉争相绽放,一朵一朵大方不失清雅胜似清婉佳人、离尘之仙子,濯清涟而不妖,特是让我喜欢不已。 可惜家中水塘并不宽敞,没种上几枝芙蓉,倒是有几朵睡莲,静静地躺在水面上安然度日,但睡莲那懒洋洋的模样,哪里比得上芙蓉中通外直、挺拔大气的姿态呀? 我纵身跃入院中,一阵香风袭来,好不令人心旷神怡、为之陶醉。 溜上荷塘畔的小舟,解开系绳,摇起船桨,穿梭在朵朵盛放的芙蓉间,我抬手轻拂比我手掌还大的花瓣,随手摘过几枝莲蓬,剥了开,拋起莲子、丢入口中,又香又松,真好吃。 斜倚船沿,提起酒罈子、仰头喝了一大口,有几滴溅在了嘴边,我拿袖子随意抹了抹,满足地舒了口长气。 我盪起双桨,在清澈如许的水面泛起层层波纹,波纹下的锦鲤摇着尾巴,像是在隔着水面悄悄观察着我。 我盪到湖心,借着如伞的荷叶遮蔽艳阳,一手枕着脑袋瓜,仰躺在小舟里,嚼着莲子配口醉蝶,吹着香风、半梦半醒,好生逍遥快活啊! “喂!”忽然耳边传来一声响亮地叫喊。 我睁开眼睛,躺在小舟里动也不动,想说肯定不是喊我,我来时可没察觉有其他人啊。 “小姑娘!叫你呢!” 我猛得坐起身,抬头,周围的荷花、荷叶遮住了我的视线,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着,我不得以站起身,午候的艳阳扎得我睁不开眼,我伸手遮着,瞇着眼找寻喊我的人。 “喂!这儿呢!” 我转身,一度以为自己看见了一隻朱雀。 她坐在凉亭的屋顶上,一袭朱红的衣衫彷彿燃着火焰,阳光正好在她身后,在她身形的轮廓外镀上了一环耀眼的金芒。 “小姑娘,你在这儿做什么呢?”她的脸庞隐在阴影之中,但听声音开朗响亮,年纪应该不比我大多少。 “我喝酒呢!”我歪了下脑袋瓜,“那姊姊呢?” 她有着一张英气焕发的面孔,笑容在她的脸上尤其明媚灿烂。 “小姑娘,我请你喝酒怎么样?”她拍拍身旁的酒罈,问道。 我不疑有他,耸耸双肩,爽快答,“当然好啊!” 她一个纵身、轻轻地落在我的小舟上,调了个舒服的姿势倚着船沿,手里提起酒罈子,“喏…给你!” “谢谢姊姊!”我双手接过,迫不及待地凑到鼻前一嗅,抬头问,“这是什么酒啊?” 我可是喝遍洵陵各酒家的爱酒人,不用喝、老远闻着就知道这属哪家的酒,好坏便能分辨,不过今日手上这罈酒,我却着实没见过,但一闻就知是一好酒。 “红霞。”她嘴角噙着动人的笑。 落日的漫天红霞在她身后,彷彿为她穿上的火焰般明艷的嫁衣。 “伯母。”她很快问候了娘亲,转来对我道,“哟…我的小公主今天真美呢!” “嫣然姊……”我鼓了鼓脸颊,一时说不出话。 来不及说什么,我便看见了那个令我恨之入骨的人。 她一身粉裙子,彷彿是多娇弱易折的小花,经不住摧折,不禁惹人怜爱。 我曾把她当成最要好的姐妹,悉心爱护她,细心照顾她,风雨我为她挡,天塌我为她扛,欺负她的人我收拾,她受伤我给她包扎,她生病我陪她身旁,她难过我安慰她,她生气我安抚她。 “小夕。”许静嫻亲暱地拉住我的手,“快来看看我给你准备的礼物!” 我看娘亲一眼,娘亲微微一笑,说,“快去吧。” 嫣然姊勾住我的手臂,“来吧、我的公主殿下!” 我被她俩拉到了凉亭里,按着我坐下,许静嫻拿出一个方形的木盒递给我。 “小夕,生辰快乐。”她露出一口小碎牙。 我打开木盒,里面放着一只香囊,她的女红做得很好,我有时候会有点羡慕她,能做出这么漂亮的小东西。 “是薰衣草!”我闻了下,开心道。 “你不是最喜欢薰衣草吗?我就给做了一个薰衣草味的香囊。” “谢谢!我太喜欢了!”我用力抱了许静嫻一下。 “唉唷…没我的分啊?”嫣然姊在一边嘀咕,“小嫻、是不是我生辰的时候也给我整一个啊?” 许静嫻点点头,“可以啊。” “算了吧。”我故意打趣,说,“嫣然姊也不戴这种女孩子家家的东西……” 嫣然姊瞪我一眼,“小嫻给我做的我就戴。” 我伸了伸手,认真问道,“嫣然姊,我的礼物呢?” “就知道要礼物啊!”嫣然姊弹了下我的前额,将一只剑穗塞给我,“那…给你的。” 那是一只手编的剑穗,看起来并没什么特别的,但那可是嫣然姊亲手给我编的。 要知道,嫣然姊的女红跟我是半斤八两的阳春,编一个剑穗出来哪里容易了。 “唉…嫣然姊,诗瑀哥没跟你一起来吗?” 嫣然姊没来得及回答我,一个浑厚的嗓音传来,“丫头,怎么也不问问你亲爹爹人去哪了?” 我努努嘴,跑过去抱住爹爹,歪了歪脑袋瓜,“爹爹这不是自己来了吗?” 有人揪了揪我的衣角,我低头,原来是小月,她眨着漂亮的眼睛,手里拿着一朵粉色的花,我蹲下身,她帮我簪在了发上。 她用糯糯的声音说,“姊姊、生辰快乐。” 我环住小月的肩膀,笑道,“谢谢、小月!姊姊很喜欢!” 她就是个小孩子呀…… “小夕!” 我转头,诗瑀哥走来,身后跟着四名下人,搬着一张大圆桌,又有四名端着一个用布盖起来的大盘子。 爹爹对诗瑀微点了点头,对我道,“丫头,别说爹爹对你不好,爹专门找诗瑀给你准备了你爱吃的。” “是我家来个新的点心厨子,我就推荐给了凤伯父认识。”诗瑀哥解释,“小夕,希望你喜欢,也希望没辜负凤伯父信任。” “什么东西这么神秘?”我好奇心大起。 范诗瑀示意下人取下盘子上的布,露出一枝雪白的珊瑚,这枝珊瑚并不是真的珊瑚,而是冰做出来的。 “雪糕!”我激动地扑到爹爹的怀里,“谢谢爹爹!我很喜欢!还有……谢谢诗瑀哥!” 眾人一堂欢笑,那是我过得最开心的一个生辰。 嫣然姊抱着我转圈,我望着她,好希望时光,就停驻在这一刻。 此霞不落,我心依旧。 那是我最后的一分清醒,被他们狠狠掐灭,像无情的冷水浇熄最后一丝的星火,像无尽的黑夜吞噬最后一线的白昼。 我浸透一身凄绝的血霞,披上冷幽的玄月,提刀策马,刺穿血肉,辗碎躯骸,四海生烟,八荒遗哀,彷彿脱韁的疯马,任谁也再拉不住。 此霞既落,我心即歿。 (第十五章完) -- 第十六章 羡慕 我倚栏,望着笑做一团的眾人,还是不禁红了眼眶。 渐渐……他们的笑声越来越远,他们的笑脸越来越模糊,渐渐……化作光中的泡影,散为星星点点的尘埃,落入地里。 曾经我以为,在我决心堕入黑暗,与恶共生的那一刻,我以放下了对儿时美好的牵绊,儿时的自由自在,儿时的无忧无虑,儿时梦像的无限未来。 可能每个人在年纪还小的时候,都有过无数的幻想与憧憬,只是随着年岁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的增长,就越来越小、越来越脆弱,最后在春去冬来里无疾而终了。 若问我儿时的想像……我想着许多年后,我在院中练剑、习武,小月坐在桃花树下用草编着手饰,娘亲在厨房烧饭,做我最爱吃的排骨酥、爹爹最爱吃的烧酒鸡,还有小月最喜欢的鱼丸子。 日暮时分,爹爹会拎着两罈酒回家,一进门又被娘亲唸叨老爱在外边鬼混,爹爹会抱住我和小月,告诉我们今儿他行侠仗义的趣事,然后我们会一大家子坐在饭桌前,我会打算偷偷嚐一块排骨酥,被娘亲皱起眉头把盘子抽走,爹爹在一边看着哈哈大笑。 爹爹在一声开动后首先给我和小月夹排骨酥,然后把一大盘虾子剥了壳,第一隻虾一定先亲手餵到娘亲嘴里,对娘亲的厨艺就是一顿夸,惹得娘亲都不好意思地红了双颊。 是那么平凡的一天,而今,却都是可念不可及的过去。 我在外头恣意轻狂、不惧不怕,因我知我身有倚仗,倚仗爱我的爹娘,倚仗这避风的家。可转眼家破人亡,我身无倚仗、身无牵掛,因而用鲜血写下一曲悲凉,无人怜悯、无人祭悼,或许十年、百年后,也无人唏嘘、无人唾骂,只作常缘一缕孤魂快活瀟洒、胡说八道。 纵有千般眷恋又如何?南柯一梦照样会醒,爱我的人都已离我而去,今夕何夕,沧海换桑田,高岭夷平原。 儿时的花园粉碎成沙,我又回到了朦胧的七镜之中,我抬起手,看着手臂上的一道刀口在我的注视下迅速癒合。 “爹…娘……再见。” 我好像,又看见他们的笑脸了,是那么的温暖、那么的开心。 “下次,别这么倒楣,生得我这么个没心没肺的女儿了。” 我仰起脸,泪已经乾了。 一片苍白衣角,我知道是白无常朝我走来。 “感觉如何?”它问我。 我耸耸肩,“我很好。”我却发现我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白无常脸上看不出情绪,它垂下目光,沉声道,“看得出来,你和你父母的感情很深。” 不是……我没听错吧?……它的语气里,似乎有一点…有一点……羡慕? “是啊,我可是爹娘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我抱臂,饶有兴趣地望着它,笑着问,“白兄,你是……羡慕我的意思?” 白无常陷入悠长的沉默。 我想,或许它不知道什么叫羡慕,或者它忘记羡慕是什么滋味了。 “你说,什么叫羡慕?羡慕,又是什么滋味?” 白无常轻轻地说,我都差点忘记了,它可是能听见我的心声呢。 羡慕?……是看见别人拥有你所没有的东西时,你会有个感觉,你觉得有这个东西真好,你也会想要有这个东西。 羡慕的滋味?……怎么说,有点嚮往、有点忌妒、有点委屈、有点不甘心,想着,为什么别人有的,你却没有,心里总会有些不服气。 它问我,“你曾有羡慕过什么吗?” 小时候,每听爹爹说起他年轻时闯荡江湖的往事,我就会羡慕爹爹没有个天天唸叨他的娘亲,他能走南闯北、四海为家。 那是我的梦想。 “没有了吗?”它问。 我笑了,回答它,“我很少羡慕他人,通常啊…都是别人羡慕我多了。” 我可是洵陵凤氏的嫡长女,凤家大小姐,爹娘的掌上明珠,凤家未来的家主,我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父母疼爱、衣食无忧、横行霸道,我不知是多少人羡慕的存在,也是因这份羡慕,招致了杀身之祸、灭族之灾。 羡慕是人之天性,人人皆会有所羡、有所慕。羡慕会让人有目标,会让人有方向,会让人为自己所羡慕的事物去追逐,成为自己曾羡慕的模样,同时,也成为他人羡慕的模样。 可有些羡慕多了,就交织成了嫉妒和贪欲,自以为找到捷径的人,穷尽一切手段抢夺、佔有,最后不过是一无所有、一事无成,在贪念里迷失了路途、迷失了自我。 多少……我也羡慕过那些寻常人家的子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至少一家人都还平平安安,都还能安安稳稳地吃上一顿团圆饭,而我,永远也再羡慕不来了。 我这一生所羡不多,这或许……是我最后一点的奢望,最后一点的羡慕了吧。 缺空的桌凳已冷,再没有一炉灶烟冉冉,为我指引回家的路,再没有一壶热酒飘香,为我温暖冰凉的双手,再没有一声亲切问候,为我执灯守候到夜半三更,再没有一人张开双臂,迎接我、拥抱我。 万家灯火,再没有一盏为我而点燃,我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罢了。 “至少,你曾有过美好。”白无常的声音里有分叹息,很轻、很轻。 “所以呢?”我挑起了眉问道。 它好像故意装不懂,“所以什么?” “你还没回答我呢,你到底是不是羡慕我的意思?” “你猜。”它没回答我。 “唉……”我长叹了口气,说,“通常会羡慕我的啊,大多是那种爹不疼、娘不爱的,白兄该不会也是这类人吧?” 我笑笑地看着它,这次,我竟然在它眼里,清楚看见了沉重的伤痛。 “你说呢?” 它竟然笑了,而且笑得很假。 我寧愿它不笑,这样的笑容在它脸上,显得太狰狞了。 羡慕这东西啊………还真是害人不浅。 (第十六章完) -- 第十七章 恐惧 白无常沉默地离开,没再看我一眼,也没再对我说一句话。 我还是没能明白它到底在想什么,不过我想,一定是一段不太愉快的回忆。 周围再次陷入黑暗,我又将面临我的下一个 考验。不知道为什么……没能听见它叮嚀的隻字片语,我竟感到这黑有些孤寂的吓人。 我平时是一点不怕黑的。 我在狭窄的巷弄里穿梭,夜幕沉沉在我身上笼罩漆黑的鬼影,彷彿追索我性命的杀手,步步紧随、步步进逼。 此刻,我知道确实有人在跟踪我,他们就在我的周围,我却无从得知他们确切的位置,他们像是匍匐在阴影里的老鼠,狡猾得很、刁鑽得很。 又鑽过几条巷子,我慢下脚步,只剩我一个人的呼吸,不闻跟踪人的气息。 我倚墙,疲倦地坐下。长时间的奔波,我的身体已经不堪负荷了,我现在需要的是休息。 嫣然姊和诗瑀哥应该已经收到我的消息了,估计很快能赶上我来会合。 我敲开一间客栈的门,要了一间房、梳洗沐浴,暂时的平静让我感觉到片刻的轻松,我坐在床沿将被水打溼的头发拭乾,窗外吹进来的风有点凉,我起身来到窗畔,悄悄望了寂静的夜色一眼,把窗严实地关上。 我走回榻边,感觉脑子有些昏沉,我甩了甩脑袋,发现眼前的景象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楚,我想站起身,却感到四肢无力,我摔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好冷……我颤抖了几下,缓缓睁开双眼。 我这是……在哪里?…… 我所在一间屋子里,没有烛火,我仅能靠着窗外透进来的几缕月光,观察着周围。 我发现我的手脚并没有被绑住,这表示我可以自由移动……我试着起身,又坐回了地上。 怎么回事?我还是没有多少力气,但我必须赶快离开这里,趁绑架我的人还未回来…… 我的思绪被屋外的脚步声打断。 “快点,别让人发现了。” “你怕什么,那位说了,保证安全,不会有人打扰。” “你说……那位到底什么意思啊?” “哼…管他什么意思,那位嘱咐过,别弄死了就好,其他的,随我们高兴。” 那几个人压低了声音讲话,我似乎听出了几个熟悉的声音,一时却又想不起来是谁。 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那位又是什么人? 我不及细想,他们就推开门进入了屋里。 有人点燃了几盏烛火,火光中,我依稀认出这四名少年乃是世家公子榜上有点名气的人物,各各风神俊朗、衣冠楚楚。 “你们绑架我干嘛?”我问。 其中一名少年在我身旁蹲下,笑着道,“有人指名要你。” 他的笑容令我不寒而慄,“谁?” “你不需要知道。”他伸手挑起我的下巴。 我猜,大概是那些追杀我的人要取我的命。 “要杀便快点动手,废什么话。” 少年闻言失笑,道,“我什么时候说要你的命了?” 他的手轻抚过我的脸颊,让我感到一阵噁心,可是我却无力反抗。 “我们不要你的命,我们,要你……” 他冰凉的指尖如刀锋一般滑过我的脖颈,掠过我的胸口,勾上我的衣带把玩。 我发了个寒颤,我忽然……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他们像狼群一样靠近我、包围我,笑盈盈地望着我。 他们噁心的眼神,我一生都忘不了。 “你们别过来……”我害怕极了,连声音都止不住地颤抖,“别过来……” 眼泪不自觉泛上了眼眶。在他们眼里,我此刻就是一隻泪眼汪汪、楚楚可怜的小白兔。 “放心,我会很温柔的……” 他们不顾我的挣扎、叫喊,解开我的衣带、撕扯我的衣衫,抚摸过我暴露出的每一寸肌肤,炽热的气息贴进我,轻吐在我耳畔令我感到一阵酥麻,顿时更没了力气。 我的呼吸变得急促,好像随时会窒息,他们按住我的手脚,我的下身突然传上剧痛,我疼得哭喊出声,可是我的声音竟可怜的纤若无力。 我哭着喊着哀求着他们,他们不理会我,更是越发变本加厉,越发粗暴地蹂躪我,囓咬、啃嗜、掐揉带来的疼痛蔓延我的全身,我想蜷缩起身子、他们便狠狠将我压在身下,夺走我肺里仅存的一丝丝空气,让我喘不过气、感觉随时将要窒息,彷彿我只是他们的一个玩物,他们纵情肆意,没有半点疼惜和怜爱,只有无尽地索取、抢夺、佔有。 眼里的泪好似失去了意识,就那么自顾自地往下流,我从极力抗拒,到苦苦哀求,到哭喊呻吟,最后没了一点声音,我的身子也从疼痛到最后的麻木,再没一点感觉,他们抽乾了我的所有,仅剩我眼里的泪就那么无知无觉地流。 那时候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好想死。 我好想死、我只想死,从来从来没有这么想死。 若是我早死在凤家倾覆之时,我是不是……就不会遇到这一切?就不用受这样的羞辱了? 我为什么不早点死?……我为什么还没死?……为什么…我要活着?…… 一个失去清白的女子,我又有什么脸面再活下去……我又拿什么面对世人嫌恶的眼光……又拿什么面对泉下的爹娘……又拿什么……面对我自己……又拿什么……来面对他?…… 一想到他用那样嫌弃的目光看着我,我的心就像是被几千隻蚂蚁噬咬,痛苦不堪。 我好想死……我只想死………… 我不记得他们是什么时候放过我,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我蜷缩成一团,躺在冰冷的地上,没有半分力气再移动,我就这么瘫在地上,好希望九月的天能把我冻死,我真的没有什么乞求了……我只想死。 那天,好像所有的黑暗临到了我,我第一次感到那么地绝望,那么地恐惧。 (第十七章完) -- 第十八章 安心 仓促的步伐,屋子的门被推开,嫣然姊一声惊呼、狂奔到我身旁,扯下肩上的斗篷包裹在我身上,将我紧紧抱在她的怀里。 诗瑀哥只匆匆瞥了一眼,便站在门口、别开了目光。 我那时候的样子,肯定就像个被人玩坏,随手丢弃的玩偶,凌乱颓然地瑟缩在空荡荡的地上。 “小夕……到底发生什么了?……” 我感觉到嫣然姊的眼泪如倾盆大雨般落了下来,一滴一滴,清晰地滴落在我冰冷的脸颊,一滴一滴,都是温热的。 “……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嫣然姊的额头紧紧靠着我的额头,紧紧抱着我,彷彿一放松手,我就会从她怀里消失似的。 我像是冰冻住的尸体一样,全身毫无知觉、冰冷僵硬。我知道,她是想把自己身上的所有温度传给我,好让我感到温暖一些。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喉头一阵灼热,话又哽在了喉咙里,我只有无声地流下泪水,证明我还有一丝气息尚存。 “对不起……对不起…………” 嫣然姊就这样紧紧地抱着我,一直重复着,不断重复着,一声声地跟我道歉,她哭得声嘶力竭,好像她才是那个受伤害的人,好像这一切都是她的错,可她明明没做错什么,也没对不起我什么。 …………………………………………………………………… 氤氳的水气飘散在空气里,我坐在浴桶中,热水的温度浸透我的肌肤,白烟裊裊上升,却带不走我身上的疼痛。 他们在我身上的每一寸,都留下了痕跡,看见这些触目惊心的红痕,我一下子又回到了那间黑暗的小屋子,被他们压在身下蹂躪、佔有,恐惧、嫌恶、噁心、无助、绝望向我无情地袭来,将我撕扯得遍体鳞伤、体无完肤。 我拿起澡巾搓洗着手臂上的痕跡,试图把痕跡洗去,却无济于事。或许正如我一般,这些痕跡将伴我一生,将永远成为我无法抹灭,我已非清白的事实。 我依然用尽全身的力气搓洗,搓得整个手臂都通红了、都要搓下一层皮来了。 “小夕!” 嫣然姊拉住我的手,我挣扎着要甩开她,她从后面抱住了我,我才不再挣扎。 “小夕,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呀……” 嫣然姊抱着我,又哭了起来。 在我的映象里,嫣然姊一直是一个特别坚强、特别要强的女子,她从不轻易流泪,我以前确也没见她哭过。 上一次……还是两个月前,凤家、李家、范家遭灭顶之灾时,儘管是那个时候,嫣然姊也只是沉默无声地流下泪水,强忍悲痛,坚强的安慰我、保护我。 可是这次,我知道,嫣然姊是真的忍不住了,是真的哭了。 我忽然感到很内疚。是我自己不小心遭人暗算,现在……却连累嫣然姊这么难过,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我握住嫣然姊的手,她也紧紧地回握住我的手,我好像找回了我的声音,我放声哭了起来。 我们放声大哭,分不清到底谁比谁大声了。 …………………………………………………………………… 嫣然姊环抱着我坐在榻边,轻轻拍着我的背,像是个温柔的母亲在哄孩子入睡一般,我就靠在她温暖的怀抱里,感觉好安心、好安心。 诗瑀哥推门轻步走来,递上一碗热腾腾的粥,“让她吃点吧。” 嫣然姊接过了碗,柔声对我道,“吃点东西吧。” 我的胃反抗似的一阵翻搅,我摇了摇头。 “好,那我们不吃了啊。”嫣然姊拍拍我的肩膀,把碗递还给了诗瑀哥,“你去休息吧,我陪着小夕就可以了。” 诗瑀哥沉默地点下头,把碗留在桌上,回到房间另一角屏风后的床位去了。 那晚,嫣然姊和我都没有说话,也没有睡着,我们只是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安静地直到天亮。 我知道,其实诗瑀哥也没睡,整整,陪我们坐了一夜。 我握了握嫣然姊的手,看着她,她也看着我,她说,“我在,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我的心已静若止水,彷彿昨日的恐惧只是我的一场恶梦,或许所有惊梦乍醒之时,有一人能给予一个拥抱、一个眼神、一句“我在”,可能就真的,仅是一场惊心的梦魘。 其实……我也只是凭着这片刻的安心,为自己编织一个梦境,为自己寻找一个出口,想逃离、想躲避世人异样的眼光,可终究……无处可藏。 像是一场梦醒,我发现我是躺在地上醒来的。 “还好吗?” 白无常坐在我旁边,微微侧过脸的样子,又让我有分恍惚,彷彿又看见了他。 我坐起身来,感觉一身疲倦,由心而外的蔓延,我叹了口长气,觉得胸口有些闷。 “没事。”我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白无常望着我片刻,轻声地说道,“其实,你可以跟我说,我愿意听。” 我皱起眉头,闷笑了声,道,“我以前没和任何人说过。” 我从没同任何一个人说起过我那一夜的经歷,甚至是嫣然姊和诗瑀哥也没有,或许就像我自己每一次想起,我都会无比恐惧,所以我都尽量不去想,可能……就会多几分安心吧。 “我知道。”白无常转过面去,“我是想,或许你心里能好受一点。” “好受一点……”我笑了起来,问它,“你知道,怎么样能好受一点吗?” 我拿着手里的刀,在磨刀石上细细打磨,“嚯嚯”的响声在空寂的庭院里回盪,好似把刀抵在心前,一寸一寸的推进,一声一声都像是凌迟。 那两个人渣被我倒吊在树上整整一个时辰了,倒是还精神着,挺能又喊又叫的。 “凤朝夕你疯啦!放我下来!我爹不会放过你的!” 我把刀拿到眼前,指尖轻抚过刀刃,锋利的的刀刃划开我的皮肤,鲜血争抢着涌了出来,我将手指放到唇前轻抿,有些甜、有些腥。 我不急不徐地走到一口沸腾的大锅前,拿勺子搅拌了几下,接着提着刀走向那两个人渣。 “凤朝夕你要做什么!你别过来!” “凤朝夕你个疯子别乱来!……” 看着他们徒劳无功的样子,我越发觉得有趣,他们越挣扎、越害怕,我越开心。 我笔画着手里的刀,温柔道,“我给你们一个选择的机会,锅或是刀,一人选一个。” “凤朝夕!你说什么我是不会选的!” 我微微皱起眉头,露出略带失望的神情,“那么……只好我来帮你做决定了。” 不等他回答,我扬手割断吊着他的绳子,在一声大喊里,他掉进了那口滚烫的沸水锅中,在锅中不断扑腾、喊叫。 “凤朝夕……你放过我好吗?我、我求你了好不好……” “不、好。”我歪着脑袋语气温柔却冰冷地打断他,“当初我求你们的时候,你们不是也没放过我吗?那你告诉我,今天,我凭什么放过你呢?” 手起刀落,我将他的手脚一段一段砍了下来,他就像是屠宰场里一隻牲口,任我宰割,他的血就那样溅了我一身。 “你知道吗?我把他们煮成了一锅肉汤,很大锅的那种,那个味道啊……真的很大。”我闭目,仰着脖颈细语,“可是,我没喝任何一口,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个味儿啊……太臭了,像是从茅坑里挖出来的咁水,太噁心了,喝不下去。” 我咧着嘴大笑,彷彿我刚才说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笑得我都喘不上气儿了,一个劲儿地捶着胸口。 估计白无常也会觉得我疯了吧。 它冰凉纤细的手拉住了我的手腕,“你安心吗?” 它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我却忽然平静了下来。 我安心吗?……不,再没人能给我片刻心安了,这世上已经没有了。 “你可以靠着我,你太累了。”它没有再问我,只是安静地坐在我身旁。 “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靠着它单薄的肩膀,闭上了双眼。 好像……是久未有过的安心。 (第十八章完) -- 第十九章 伤疤 “小夕!你撑着点!很快就没事了!” 嫣然姊背着奄奄一息的我穿过树林。 我两眼发昏,眼前有好多黑影在闪烁,我肩上的伤口传来阵阵的剧痛,让我使不上半点力气,我只能感觉到疼痛。 “小夕!坚持住!我们快到了!” 前面的嫣然姊不断鼓励着我,但我听出她语中的焦急,我想,我可能快要不行了。 我们来到林中的小屋,嫣然姊在门上疾扣了三下,诗瑀哥打开门让我们进去,随即转身拴上了门。 嫣然姊小心翼翼地将我放下来,微弱的火光里,我眼前闪烁的斑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快,彷彿在暗示着我的生命正一点一滴的流逝。 “怎么回事?她怎么伤得这么重?”诗瑀哥按捺着惊讶低声问道。 嫣然姊跪在我身旁,替我按住溢血的伤口,试图止住血。 “我们被暗算了。”嫣然姊哑着嗓子愤恨地说,“那些小人……” 诗瑀哥取来了药箱,担忧地看了嫣然姊一眼,“你也受伤了。” “我的只是小伤,不碍事。” 嫣然姊随口一句,明明她的手臂上那一刀伤得也不轻,手臂已经都是血了,还坚持要一路背着我回来。 “你快来看看小夕。”嫣然姊退开,让诗瑀哥靠过来给我看伤口。 “伤口很深,需要先把箭头取出来再缝合。” “那赶紧的,你看她都流这么多血了……” “可是……”诗瑀哥犹豫地低语,“我们没有麻药。 嫣然姊也迟疑了。 仅管我疼得头昏眼花,可我还是能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 没有用麻药就进行缝合……那得多痛啊,但是如果不立刻缝合的话,我应该会死吧…… 反正都已经这么疼了,那就缝吧。 我用尽一点力气,伸手扯住嫣然姊的袖子,缓缓眨了眨眼睛,泪光在我眨眼之间,漫上了眼眶。 嫣然姊回握住我的手,点头,对诗瑀哥道,“开始吧。” 我咬紧着嘴里的布,抓紧着嫣然姊的手,感觉眼泪像涌出鲜血的伤口一样,是倏然併流而出的,我本能的想要挣扎,嫣然姊一边柔声安慰我,一边死命按住我,不让我动弹。 我的感官似乎都变得异常敏锐,冰冷的刀锋划开肌肤,冷冽的针穿刺过我的皮肤,额上冰凉的汗水滑落我的脸庞,渐渐,我的意识变得模糊,可能最后,我是痛晕过去的吧。 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我的世界一片昏暗,忽然黑暗中疾如闪电射出一隻飞箭,深深扎入我的肩膀,逃无可逃、避无可避,我重重倒在地上,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我睁开了眼睛,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带着寒冷,却刺眼的落在我的脸上,炫目的闪光逼得我再次闭起双眼。 我又回到了那个黑暗的梦境里,又一次次被飞箭击中、倒地,但是很奇怪,我只是感觉到疼痛,可心里并没有分毫恐惧、害怕,或许……我知道自己不会死吧,又或者,我不怕疼,不怕死了吧。 我凤朝夕自翊不怕爹娘、不怕鬼神、不怕天地,纵情一身的桀驁不驯,独独怕疼怕得要死,说来是有些令人不解了。 疼,就多摔几次就不疼了。七岁的我摔断手的时候爹爹就是这么和我说的。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三折肱而成良医听过没?就是这么简单一个道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凤某人的女儿将来是要有大做为的! 爹爹一通歪理,说得前一刻还疼得躺在榻上哭哭啼啼的我,被逗笑出了声。 什么大做为?不是让你好好看着小夕吗?怎么让她爬那么高的地方去、还让小夕摔伤了? 结果满嘴大道理的爹爹,就被急匆匆赶来看我的娘亲,揪着耳朵拖出去、一顿教训。 不是说不让她爬树的吗?你个当爹爹怎么当的?这次好险只是摔断手,这要是摔到脑子了怎么办? 听娘亲对爹爹边哭边骂,爹爹边笑边求饶的怂样,我的腿立刻就觉得一点儿也不疼了。 娘亲不求你以后有什么大做为,以后啊……你只要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娘亲就心满意足了。 不过,我确实认同爹爹说的:多摔几次就不疼了。 后来,我九岁的时候跟着爹爹学骑马,又不小心摔断了腿,娘亲可是足足把我禁足了三个月,连下牀走动都不允许,时时刻刻盯着我,深怕她一离开,我又起来乱跑、爹爹又来捣乱,连爹爹说要来探望我,娘亲也只许爹爹待在门口看一看我,打死不肯让爹爹踏进我的房门半步,爹爹拗不过娘亲,无奈地摇摇头,就由着娘亲了。 我又怕疼了,这或许在说着,我并非爹爹口中能成大做为的人。 爹爹还说过:为侠者,不惧艰难,不惧生死,每一道伤疤,都是光荣的印记。 从前我身上的伤疤,都是我成长的痕跡,或像爹爹说的,都是光荣的印记,可是后来,我身上每添一道伤疤,都像是在提醒着我,大仇未报,都像是在告诉着我,血债累累。 夜仍未央,光照青石,刀已出鞘,光破寒芒,浊雨冷月,赤血白霜,纵捨我一身血肉,也决不退让,纵沦我满身罪孽,也决不惧怕。 世人能伤的是我身,不能屈服的是我心,即使世人要我千刀万剐,即使世人对我喊打喊杀,我也要杀出条血路,屠出个真假。 千里绝尘,朔风黄沙,山河茫茫,前路惶惶,直等到伤口癒合成疤,再告诉我,天地无瑕。 (第十九章完) -- 第二十章 背叛 我又醒了。 我捂着肩缓缓坐起身,我慢慢地走到窗边,用手遮着光往外望去。 看这天光,应是过午了。 “嫣然姊?诗瑀哥?” 我虚弱地轻声喊着,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往屋外去找了一遍,都没见着嫣然姊和诗瑀哥的身影,我心底不禁忐忑了起来。 我身上的伤还没好,嫣然姊和诗瑀哥不可能留我一个人待着,除非……出了什么严重的的事,出了什么棘手的事,非得需要他们两个人一起去完成…… 不好!我脑海里闪过我半梦半醒中,听到嫣然姊和诗瑀哥的对话,只是那时我不怎么清醒,刚才一时间没能想起来…… “你们去做什么了?” “小夕得到小月的消息,原本打算偷偷把小月带走,可是我们到那里,连小月都没见着就中招了。” “他们用小月做诱饵?” “嗯,就是不清楚,现在,小月是否真的在他们手里。” “依我看,小月多半真是被他们抓走的,但是,若我们不现身,小月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不行,小月不能有事,我得回去救她。” “嫣然!万一……又是个陷阱呢?” “但凡有一丝的机会,我都要救出小月,不然,等小夕醒了,她还是会自己去的。” “可是她的伤……” “小夕的伤,我不想让她再犯险了,何况……小月怕是等不起。” “好吧,我同你一起去。” 我本来是要和嫣然姊去救小月的,没想到那些小人真不要脸,设下重重杀招,意在取我性命,要不是有嫣然姊,我那天早就没有命在了。 不行……他们太狡猾了,嫣然姊和诗瑀哥未必能对付得了他们,我必须立刻找到他们,也要设法救出小月。 我拖着伤在城里四处寻找,终于在一处宅院找到了他们。 嫣然姊和诗瑀哥的双手被反绑在了背后,被几个集虹门的人赶到院子里,他们看起来没受伤,我的心下便稍安。 “小月呢?你们说过会让我们见到她的。”嫣然姊的眼神在集虹门眾人脸上扫过。 “等着,会让你们见的。” 我认出说话那人,是集虹门的二弟子宋阳,他似乎有点不安,负手在院子里踱步,连回答都显得有分漫不经心。 诗瑀哥审视着宋阳的背影,问道,“你在等什么?” “我在等……” 宋阳似乎是想得太出神,一时竟差点说出什么,却即时住了嘴,转头瞪着嫣然姊和诗瑀哥。 “让你们等着,没让你们问。” 片刻,四名护卫打扮的男人紧随一名黄衫女子走了进来,女子头上带着顶坠纱的斗笠,我隔着太远,看不清她的面貌,可是……我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女子抬起手,优雅地揭下了斗笠,我讶异到忘记捂住嘴,讶异到失去了声音,只有愣愣地盯着眼前的人,一遍又一遍地确认。 宋阳有分不耐烦道,“许小姐,你总算来了。” 嫣然姊和诗瑀哥也愣住了,惊讶的久久说不出话。 我看着眼前的人,或许,这是我一生最不愿相信之时,不愿相信我眼前的人,是曾与我姐妹相称的人,是那个害得我家破人亡的人……我不愿相信。 “许静嫻,你怎么在这里?”诗瑀哥问。 许静嫻把手上的斗笠递给身旁的护卫,慢悠悠地说,“我怎么不能在这里了?我当然……是来等小夕的呀。” 嫣然姊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语气冰冷地质问,“许静嫻,你都做了些什么?” 许静嫻露出一个狞笑,“你能想到的,都是我做的,凤家、范家、李家。我可是特别给凤朝夕准备了惊喜,不过……好像是我招待不周了。”她又用无辜的眼神看着嫣然姊,“喔…还有,小月,她也在我这里呢。” 我心里阵阵抽搐,她说的每个字都像一记记鞭子,狠狠抽在我的心上,我浑身不自觉地发颤,彷彿空气要结冰了,我觉得好冷、好冷……心好冷………… 我猜想过无数人,独独没想到是她……若非亲眼所见,我也绝际不会相信。 “小月呢?你把她怎么了?”嫣然姊瞪着许静嫻。 对……小月,小月呢? 许静嫻拍了拍手,两名护卫从外面进来,将一只东西掷在了地上……是个小孩。 嫣然姊惊呼出声,我死命捂住嘴,仍止不住地呜咽,泪水如泉涌般夺眶而出。 小月躺在地上动也不动,她的脸色惨白的吓人,身上满身一道道的伤痕,几乎已经不成人样了,但我认得她,她是我的妹妹小月呀…… “小月?小月?” 嫣然姊轻声喊着小月,挣扎着试图靠近,却被集虹门的人拽了回去,诗瑀哥用自己去挡住嫣然姊,显然……已经看出了端倪。 “嫣然……别过去了。”诗瑀哥直对嫣然姊摇头。 “你干嘛呢?”嫣然姊红着眼回望诗瑀哥。 “嫣然你听我说,小月……”诗瑀哥后面的话哽住了。 我看懂他的口型,他说,小月……不行了。 许静嫻抱臂,笑吟吟地看着,像是在看场好戏一般。 嫣然姊不可置信地看着诗瑀哥,接着转头瞪着许静嫻,“许静嫻……你到底把小月怎么了?” “喔…我不是早告诉你们了吗?要快。可惜你们动作太慢了,凤日月可扛不住呀,没几天啊……就不行了呢。” “许静嫻你不是人!”嫣然姊怒吼道,“小月只是个六岁的孩子!她能知道什么?你怎么连个孩子都不放过!” 许静嫻走到嫣然姊面前,蹲下身、歪着头, 阴阳怪气地说,“谁要她,也姓凤呢?” 因为我姓凤啊……因为我生于洵陵凤氏啊……究竟是我姓凤错了吗?究竟是我生于凤氏错了吗? 究竟是凤家的人,就活该遭到杀戮和迫害吗? 我凤朝夕一生信人不疑,从未怀疑过身旁至亲至信之人,可她许静嫻,是我此生未料的意外,是我此生未料的背叛。 (第二十章完) -- 第二十一章 无能 “凤朝夕呢?”许静嫻语气轻快地问,彷彿只是在间话家常,“我想……她应该还没死透吧?” “许静嫻你还要做什么?小夕被你害得还不够惨吗?…… “不够!”许静嫻的眼神充满暴戾,“远远不够!” 她招手,宋阳走上前去,“来人,把他们俩给我按住了。” 宋阳抬了太下巴,四名集虹门弟子得令,上前按住挣扎的嫣然姊和诗瑀哥。 “许静嫻、你做什么?!” 许静嫻笑笑地倾身,望着嫣然姊道,“我倒要看看,你和凤朝夕是怎么个姐妹情深,我很想知道,她会不会……来救你呢?” “许静嫻!你别想动小夕!小夕真是看错你了!” “啪”!一记清脆的声响,许静嫻一个巴掌扇在嫣然姊脸上,留下了清晰可见的红掌印。 我握紧了双拳,恨不得立刻衝上去揍许静嫻一顿。 “给我打!狠狠地打!”许静嫻甩了甩手,像是把手给打疼了。 集虹门的人举着棍棒围住嫣然姊和诗瑀哥,一棍一棍就直打在他们身上,可一棍一棍,却是直敲在我心上。 我不要嫣然姊、诗瑀哥有事……我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我只剩下他们了……我们只剩下彼此了…… “小夕你千万不要来!别来救我们!” 或许是知道我来了,嫣然姊声嘶力竭地喊叫,让本来打算衝入院中的我愣在了原地。 嫣然姊和诗瑀哥一个短暂的对视,我竟然在他们眼里,都看见了视死如归。 “小夕你快走!” “小夕你不要来救我们!” 仅管他们已经被打倒在地、遍体鳞伤,依然扯着嗓子要我离开,依然想着的是要保护我。 “小夕你别来!” “小夕你别救我们!” “要让他们闭嘴吗?”宋阳皱起眉头。 许静嫻冷哼了声,轻蔑道,“不用,就让他们喊,我就不信凤朝夕这都能忍。” 换作平时,我确实不能忍。我的情感告诉我,我不能容忍许静嫻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害我在意的人,但我的理智告诉我,我的伤无法承受我想救人的心,面对许静嫻的挑衅,若我出现,就是遂了她的愿,若我不出现,便是听了嫣然姊的话。 我一直一直……都很听嫣然姊的话,可是我这一次……就想忤逆她这一次……可是……可是我又做不到啊…… “小夕你快走!一定要活着!记得一定要活下去!” 强光袭来,我闭起了眼睛,等我再睁开眼,嫣然姊、诗瑀哥早就消失不见了。 我重重的一拳砸在石砖地上,我感觉不到疼痛,我一拳又一拳捶在地上,脑海里一声又一声的闷响,是棍棒落在肉身上的声音,一声又一声的撕裂,是皮开肉绽的声音。 有人拉住我的手,问我,“不疼吗?” “不疼。”我安静地回答白无常。 跟嫣然姊、诗瑀哥遭遇的相比,我这点疼算得了什么。 “有人会心疼的……” “没有人了。”我无情地打断它,“他们都死了。” 我把手从它纤细的指节里抽出,继续砸着石地,口中低声地呢喃,“都死了……” 它又拉住了我的手,我心底莫名有一股气忿,我自己也还没反应过来,我就一把甩开了白无常的手,衝着它,不知道是哭着还是吼着,说,“他们都死了!没有人会心疼我了!没有人了!” 我双手抱着脑袋,感觉头痛欲裂。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我就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看着他们把嫣然姊和诗瑀哥,在我面前活活打死了……可是…可是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我的声音像是破碎的玻璃,断断续续、零零散散,分不清我是声嘶力竭地哭亦或撕心裂肺地吼了。 “我救不了他们!救不了他们……就像……就像我救不了自己一样……” “你已经做得够多了……”白无常试图安抚我。 “不!”我起身、大力推开它,瞪着它直摇头,“是我太懦弱了……是我太胆小了……是我……太无能了……”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到我自己都要听不清了,一阵晕眩,我跌坐在地。 我是怎么了?……我缓缓抬头,甩了甩脑袋,看着白无常,道歉,“对不起,我刚才没控制好情绪,不是故意吼你的。” 它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是淡淡地道,“没事。” 它这么轻描淡写的,我反倒有点尷尬,“那个……我就是一时太生气了,就……就没控制住了……对不起啊……” “没关係,你生气是应该的。”白无常看着我,似乎若有所思。 我斜着偷偷地瞟它,“那个……我刚才没伤到你吧?” 白无常微微摇头,没说话。 我真的是太生气了,气许静嫻的处心积虑,气许静嫻的欺瞒利用,气许静嫻的忘恩负义,气许静嫻的心狠手辣,可是说到底……我是气自己的无能。 最痛苦的,莫过于无能为力。 是我无能,没能守住凤家,保护爹娘、小月,没能救下嫣然姊、诗瑀哥,是我的无能,使那些人肆无忌惮、为非作歹,若不是我的无能,洵陵凤氏何致今日身败名裂、家破人亡。 是我的无能……我不是一个好的继承人,甚至不是一个好女儿…… 罢了,那个无能的我已经是过去,如今的我,不愿再做那无能之人,有能者才能掌控自己的未来。 仅管是走头无路,我凤朝夕也定要杀出一条血路。 白无常轻轻喊了我一声,问道,“还捶吗?” 我在它的话中听出一丝笑意。 “不捶了,疼。”我也笑了。 它把手放在地上、摊开掌心,对我说,“这样,就不疼了。” 我毫不客气的一拳捶下去,它本能要握住我的手,我却在离它手心几寸的地方忽然变卦,我张开了手,一握下去,正好与它十指紧扣。 我歪着脑瓜子笑着调侃它,“原来,白兄这么心疼我呀!” 白无常慌忙地松开我的手,似乎有点害羞呢……竟然,还有点可爱。 (第二十一章完) -- 第二十二章 疯癲 我弹着弓弦。这力道刚刚好啊。 我坐在院子中心的一只木箱上,环视院子一圈。 集虹门剩馀的活口都在这儿了,那些人被我分别绑在廊柱上。三十二口人,一部分被我用烟毒死了,一部分被我用刀砍死了,还有一部分,我正准备送他们上路。 “唔!唔!……”我脚边的人抽搐了几下,嘴里塞着布条,根本说不出话。 “怎么样啊、宋阳?”我侧过脸,似笑非笑地道,“好久不见呀。” 那人正是集虹门二弟子-宋阳。 “这些,”我起身张开双臂转了一圈,笑着对他说,“我可是特别为你准备的,期待吗?” “唔!唔!”宋阳的眼睛瞪了老大,像是能把我瞪死似儿的。 “别着急,一会儿才轮到你。”我活动了下手脚,“我先来帮你试试这弓好不好使。” 说着,我从一旁的箭桶里抽取出一支箭,悠哉地搭上弦,霎时手臂一抬、拉了个满弓。 我瞥了奋力挣扎的宋阳一眼,安慰道,“你放心,我箭术可好了,不会伤到你亲爱的师父和师弟的。” 我看着宋阳,放开紧扣的箭,“嗖”的一声、箭射了出去,不偏不倚扎在了一个集虹门弟子的脸旁几寸之处。 “不好玩。”我摇着头,“我们来点刺激一些的。” 我从袖中拿出一块黑布条,宋阳似乎看出了我的意图,又是一顿徒劳无功的挣扎。 “看把你紧张的……”我不禁失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脸,“我可是洵陵第一的箭术大师,这点花样哪能难得住我。” 说罢,我蒙上了双眼,抽起三支箭、一个转身搭上弦,手轻轻一松,随即三支箭便朝着三个不同的方向飞了去。 我扯下蒙眼的布条,那三支箭稳稳地扎在集虹门掌门和两名弟子的头顶正上方。 “你看!挺好玩的不?”我拍手笑着,忽然脸色一冷,捉着宋阳的领子,一把将他拽起来。 “唔!-唔!-”宋阳害怕地挣扎,眼里写满了恐惧。 我直视宋阳的双眼,道,“好了,开胃菜结束,我们进入正题。” 我解开他手上的绳子,将弓放到他手里,诚恳地说,“我本来打算把你们全都杀了,但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我可以不杀你,不过……” 我扣着宋阳的肩膀,带他环视了一周,在他耳边轻喃,“……你必须杀了他们。” 宋阳瞪着我,整个人都在发颤,或是不可置信,亦或惊惧无比,我只是报以同情的眼神。 “来吧!我们先试试看!”我扣住宋阳的手,教导般地说道,“你不会射箭没关係的,我可以现在教你,你这么聪明,肯定一学就会了。” 我无视宋阳的抵抗,拉着他手、强迫他张开弓,“你想从谁开始?”我转着弓对准他们的脸,边问,“他?或他?还是他?” 宋阳看着他们,我从他眼里看见了一刻的杀意,就是这个眼神,我决定让他活命。 “动手吧,你可以的。”我轻声细语地鼓励他,“杀了他们,你就能活下来。” 宋阳的目光泛红,一支箭离弦、没入一个弟子的胸口,他痛苦地挣扎了几下便头一歪、不动了。 “很好啊!”我笑着直拍手,“你很有天份呢!” 宋阳怔怔地看着那个弟子死去,又转头看我,对自己的行为感到错愕。 我上前扣住他的手、替他搭上箭、瞄准另一个人,“别怕,我向来守信,说到做到,杀了他们,我留你一命。” 我看宋阳犹豫,帮着他放出了一箭,箭扎在了一名弟子的左肩处,并不至死。 “唉唷……歪了呀。”我嘀咕了句。 “唔!-唔!-”宋阳恐慌的一阵挣扎。 弦上的两支箭又飞了出去,分别扎在了各人的右腿和左臂。 “你别乱动呀,”我好心提醒他,“不然,我可控制不住。” 我放开宋阳,对他摆了个请的手势,说,“后面交给你了,若我亲自动手,可就不算咯。” 一番天人交战,宋阳紧抓着弓,缓缓举起手臂,搭箭、一箭一箭地射去,那些人一个一个,像木偶般接连倒下,他闭眼、放出最后一箭,集虹门掌门倒下,院中一片令人窒息的安静。 我拍手爆出一段狂笑,道,“宋阳!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宋阳手里的弓摔落,他脱力地瘫坐在地,我笑着扬长而去,留下他独自一人,待在整片血腥狼藉之中。 “你没杀宋阳?” “没有。我们凤家可是讲信用的,我许下的承诺必不反悔。”我托着脸笑道,“怎么?你不信?” 我自嘲地笑着摇头,“也是,谁会信一个杀人如麻的女魔头说的话。” 白无常盯着手上的灯笼,问道,“后来呢?” “后来……”我双手枕头躺下。 再见宋阳之时,是我躲避追杀藏身入义庄。他双颊凹陷、蓬头垢面、神情涣散地蜷缩在角落里,不见从前一星半点的骄矜自傲、神采飞扬,他抱着双腿发抖,嘴里不断唸唸有词。 我走上前去,听见他一直喃喃自语,“不是我杀的……不是我……不是我……” 宋阳疯了,再后来,我就没见到他了。 世人谓正谓邪,一念之差,是非对错,一身烙下,熟是熟非,输赢之差,是非善恶,何真何假? 黑白不辨,清浊不分,问世间何为正,何为道,何为法,我身即道,我身即法,我自断阴阳,正邪无需话。 终究是踏上征途,还是挣一条出路,或许我也不过疯癲一世、一无所获。 世人骂我魔头也好,笑我疯癲也罢,既然如此,我便一疯到底。 (第二十二章完) -- 第二十三章 特别 我没想我会死,更没想我会活。 但我问我心里,我当然想活着,不仅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凤家、李家、范家,无数枉死的生命,我一定要活下去。 鼻间飘来药味,闻起来有点苦,我不自觉蹙起了眉头。 苍天总算有眼了一回吗?……我居然还活着。 我在一间木屋里,屋里陈设简单,墙上掛了许多种我认不得的药草,我坐起来,想下地走走,可才一动腿,我就痛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我小心翼翼地掀开身上的被子,看见给用夹板固定严实的左腿,我摔断腿了。 我放弃起身行走,用手撑着身子移动到窗边,伸长脖子往外望去。竹篱笆围起的小院子,许多木架子上晒着草药,地上的盆栽里种着各式植物。 还是没有看到人,应该是外出了。 不知道是什么人救了我,若是知我身份的人,怕是都对我杀之而后快吧。 我躺下又瞇了一小会儿,听见木门被推开,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走了进来,他将手杖倚在门畔,把背上的竹篓放在墙边,从竹篓里取出草药,分门别类。 我缓缓坐起,轻轻咳了声,那老者闻身回过头来,我却在看见他脸的那刻心里惊了一下。 看他花白头发的背影,我以为他会是个六旬的老翁,可他的面上并无一条皱纹,仅管留着点白鬍子,看起来最多三十岁差不多,虽瘦却挺拔的身姿,让他整个人散发活力,不像垂垂老已的长者。 “姑娘醒了,有感觉什么不适吗?”他的眼神和声音带了分沧桑的沙哑,温和而有力量。 我一下找不到什么称呼好,“喔…没有。是您……救了我吗?” 他微点了点头,说道,“姑娘伤得不轻,还是躺下歇息吧,我去给姑娘煎药。” 他拿起草药要离去,似又想起什么而停下了脚步,问,“姑娘要吃些什么吗?” “不用了。”我本能地回绝了,但我的肚子却不争气地发出了抗议。 我捂住肚子,心里求着它快些别叫了,这样我多尷尬呀。 “我给姑娘热点粥吧,空腹喝药不好。” 我感激地道谢,“那就麻烦您了。” “不会。”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和,不急不慢,让人能够听得清楚,有种安稳的感觉,又有分令人捉摸不透。 我出声喊住他,问道,“那个……我该怎么称呼您?” “我姓杜,叫我杜老头就好。” 他侧过脸,瞇起双眼微笑的样子,非常慈祥,我又开始怀疑他的年纪了。他真特别。 我按照他的话躺下休息。 后来,我就在杜老头的木屋里住了下来。 刚开始的一个月,我们很少交谈,杜老头常常是早出晚归的,他会把做好的早饭放在牀头的小桌上,天没亮就出去採药了,到黄昏时分才会看见他背着竹篓回到木屋,而我几乎整天躺着睡觉,除了吃饭吃药的时间都在睡,用过晚饭后,杜老头会帮我的腿换药,重新包扎,然后就去他的药房捣鼓草药去了。 杜老头不会问我生活需要之外的问题,就连我的名字,他也没问起过。我不太说话,除非杜老头问我,我才会回答他,总之,我们的相处一直很安静、很陌生,但那种陌生,并不让人感到忐忑和恐惧,只有安寧和安全。 久违的安寧却使我有些罪恶感,我活着,就是为了要给那些枉死的人报仇,而现在,我就只能躺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 “我的腿什么时候能好?”有天,我忍不住问杜老头。 “姑娘恢復的不错,大概三个月能下地,五、六个月能好全。”杜老头边给我换药边回答我。 “我还得躺两个月啊……”我看着我的腿,陷入了沉默。 杜老头拿来了一捆削薄的长条细竹片,问我,“姑娘会编竹篮吗?” “我不会。”我摇摇头,“但我可以学。” “姑娘若是愿意学,我便教姑娘编竹篮吧。” “好。” 隔天,杜老头开始教我如何编竹篮,我虽然刺绣学得七七八八,但编竹篮倒是没难倒我,我只花了一天便学会了。 我不能下地走,我就每天坐在牀上编着竹篮,想着能编出什么些新花样,让每个竹篮都不一样。 杜老头坐在门口削竹子,突然笑着说道,“姑娘是个特别的人。” 我编竹篮的动作停下,抬头看着他,有些发愣,“我……特别?为什么这么说?” “看姑娘编竹篮,每一个都各有特色,姑娘不是一个愿意墨守成规、千篇一律的人。” “这样吗?……”我掰着手里的竹条,笑道,“确实。” 杜老头说得不错,我确实是个特别的人。 我不循规蹈矩,我不画地自限,我总是无拘无束地做着自己,仅管万劫不復。 “你说……每个人都是特别的吧?”我问他。 “是的。”杜老头望着天空,温和地回答我,“但是,我在姑娘的眼中,看到别于常人的坚定,那是我不曾见过的。” 我的生命里有两个特别的人,一个是江离辰。 他就像是我跌入陷阱的一个意外,突如其来的遇见,始料未及的喜欢,猝不及防的分别,最后,毫不留情的散场。 他是那样的特别,我却是那么的平凡,我特别的喜欢在他面前,不过与眾多追求者同样的平凡。 特别,在他身上似乎是一个格外尊贵的形容,却不能以形容他的万分之一,我仅用这拙劣的特别,来描绘他的轮廓,仅用这特别,来临摹他的神态。 “我叫小夕。”我说,“杜老头,你也是个特别的人。” 我生命里有两个特别的人,杜老头也是一个。 (第二十三章完) -- 第二十四章 足够 又过了两个月,我已经能下地行走了,我拄着拐杖,杜老头扶着我,让我的脚重新适应走动。 躺了三个月,我的腿像是块石头,僵硬得很,起先仅依靠拐杖行走仍险些摔倒,走起路来更是一跛一跛的,这让我感到有些丧气。 我在院子里练习走路的一个上午,终于疲倦的坐下休息,杜老头给我倒了杯水,我接过、一饮而尽。 “我的腿,能恢復到原本的样子吗?”我叹了口气,问杜老头。 “能。”杜老头轻声却肯定地说,“姑娘还年轻,这伤能好的。” 年不年轻我不知道,伤能好就足够了。 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传入我的耳中,我立刻全身警戒了起来,一名微胖大叔跌跌撞撞地跑进杜老头的小院子,背上还背了个女子。 “杜神医!你快救救我媳妇儿吧!”那大叔“咕咚”的就双膝跪了下去。 我望向杜老头,他看我一眼,随即上前将大叔扶起,把大叔引进了屋里,我拄着拐杖跟在后面,看杜老头帮着大叔把脸色发白的女子放了下来,我就倚在门边瞧着。 “夫人这是又晕倒了?” “我早上出去砍柴的时候还好好的,结果一回来就发现媳妇儿倒地上了。都怪我!” “别急,我给夫人先看看。” “杜神医、拜託你了!你一定要救救我媳妇!拜託了!” 说着,大叔又要下跪,杜老头眼明手快拉住大叔,道,“我一定尽力。” 杜老头立刻给女子诊脉、施针,不多时候,女子便幽幽转醒了过来。 “媳妇儿,媳妇儿。”大叔温柔地握住女子的手,轻轻唤着她。 恍惚一刻,眼前的人变成了爹爹和娘亲。从前娘亲生病,爹爹也是这么焦急地守在娘亲身边,就算几日不合眼,也要等到娘亲醒了才能放心下来。 “我没事的,别担心。”女子露出笑容,回握大叔的手,说,“你说,你遇到事就这么慌慌张张的,我要是以后不在了,你可怎么办?”说到最后,声音有些哽咽。 “瞎说什么,你会好起来的,我会陪着你好起来的。” 杜老头在一旁开药方,抬头往着夫妻俩,眼里有丝悲伤的笑意。 杜老头将开好的方子交给大叔,“这是药方,我给夫人做了一些调整,一定让夫人注意休息。” “杜神医、谢谢您!谢谢您!”大叔双手接过药方,又是连连道谢。 杜老头缓缓起身,说,“我去给夫人煎药。” “唉……”女人拉了下丈夫的衣袖,有点责怪地道,“杜神医帮我们这么多忙,怎么还好麻烦人家呢?” “是是是……”大叔会意过来,急忙说,“煎药就交给我,您先歇着吧!这么给您添麻烦,我这心里实在过不去啊!” 我眼尖,发现女子抬眼和杜老头短暂对视了片刻,眼里充满恳求。 “媳妇儿,你先休息,我这就给你煎药去!” 大叔笑着哄了哄女子,去外面煎药了,此时,房间里只剩下杜老头和女子。 “杜神医,”女子首先开口,哽咽道,“您跟我说实话……我这病还能好吗?” 杜老头收拾着笔墨,轻声说,“夫人还有机会痊癒,不过,机率不大。” “您上次说,有六成的把握?” 杜老头点点头,神情逐渐凝重,沉着声道,“上次夫人的情况,我确实有六成的把握,此次,夫人的病情已经严重恶化了,如今,只剩三成了。” 女子似乎早已明白,笑容凄苦的如芙蓉的莲心,外表美丽动人,内里却有着不为人知的苦楚。 女子眼里的泪光打转,楚楚动人,我在她眼中看到了依依不捨,她闭上眼,问道,“杜神医,我还有多久的时间?” “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杜老头平静地回答。 泪水滑落女子的脸庞,她的脸上泛着笑意,她笑着说,“足够了。” 一颗石子投入湖中般,我的心底好像泛起了层层涟漪,一句“足够了”,反反覆覆,最后陷入了死寂,再没了声音。 “媳妇儿、药来啦!” 大叔满脸笑容地端着碗进来,女子迅速拭去泪水,不想让丈夫发现。 女子喝了药,杜老头将药材包好交给大叔,夫妻俩收拾一下、准备回家,临走前,女子回过头,对杜老头微微一个点头,“杜神医,谢谢您。” 她的语中有有几分眷恋,更多的是释然,像她说的那句“足够”,她已经觉得足够了。 我和杜老头并肩站在小院子的门口,目送夫妻俩相扶着渐行渐远,消失在林间的小路上。 “那对夫妻,一直在你这儿看病吗?”我问杜老头。 “一晃眼,很多年了。”杜老头似乎也有些感慨。 “那位夫人的病,你也治不好吗?” 杜老头摇摇头,说,“不是所有事,都有转圜的馀地,世上很多事情,不都尽如人意,所以,人们才学会珍惜。 或许你我拥有的不多,但是,足够就好了。” 我忽然也有些为那对夫妻感到可惜,“怎么样算是足够呢?她可以瀟洒地走,可是她的丈夫呢?他的丈夫能觉得足够了吗?看得出来,他很希望他们彼此都能长久相伴的啊……” “人这一生,就是一个得到再失去的过程,足够与否,在于你选择珍惜得到,或者悔恨失去,没有对与错,这是每个人的抉择。” 因为珍惜,所以痛恨失去,我曾经拥有很多,如今也失去很多,从我凤家夺走的,我要他们一个一个都还来。 我想过,若是爹爹、娘亲、小月,嫣然姊、诗瑀哥都还在,我们都还能过着从前的生活,那就足够了。 或许有很多东西都不能长久,像是生命一样,可能不经意的哪天,就是阴阳两隔,没人知道会是什么时候来临、用什么方式来到,但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了。 如果不曾得到,就不会需要承受失去的痛苦了吧?……可求而不得,却是慢性的病痛,纠缠着我、束缚着我、摧残着我,可能某一天,我会像那个妻子一样,倦了、乏了、不想再受折磨了,我也能哭着、笑着,坦然、释然的,说一句“足够了”,那该多好…… 其实,我只想他相信我一次,也就足够了。 (第二十四章完) -- 第二十五章 善良 我忽然想起我有个问题想问杜老头,可一直没问过他。 “杜老头。” 我喊了他一声,这些个月,我已经很习惯这么自然地喊他了。 “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杜老头替我倒杯水,“姑娘问吧。” 我犹豫了片刻,问道,“杜老头,你多少岁啊?” 杜老头听我一问,瞇着眼笑了,说,“姑娘觉得我像几岁啊?” 我托着脑袋,想了一会儿,“你看着像三十岁,又像六十岁。” 杜老头笑了起来,听着有精神气但也苍老,“我没那么年轻、也不到那么老,四十有二了。” “那你也没比我爹爹大多少呀!……” 如果爹爹还在,今年是三十八岁了…… “姑娘在这里这么久,家里人不会担心吗?” 我心不在焉地转着手里的杯子,轻轻说,“家里面没人了,就剩我一个。” 杜老头沉默了许久,我都有点犯瞌睡了,听他轻声细语道,“我也是一个人。” 我趴在桌沿看杜老头抡起锄头翻着菜圃的土,好奇地问,“杜老头,你一直一个人住在这谷里吗?” “以前不是,现在是了。”杜老头放下锄头,坐了下来,那一刻,他看起来似乎老了很多岁。 “二十年前,我还在江湖游歷,四处寻医问药,自许此生悬壶济世。 那时的我已经小有名气,人们喊我一声“杜先生”,或称我一声“杜神医”,我以我的医术超群为傲,梦想是做“天下第一神医”,能活死人、肉白骨,逆生死、脱轮回。 可这世间自有秩序,哪是我所能轻易改变的了的。” 杜老头悠悠长叹了口气,是深山寺院的晚鐘,幽寂而空灵,平静而绵长。 “为什么会想济世行医啊?” “生命,是这世间最神圣、最尊贵的存在,每一个拯救生命的人,都是最仁善的菩萨。”杜老头轻松地笑了笑,道,“我欣赏生命、重爱生命,所以我想做一个医者治病救人。” 我不禁苦笑,“每个生命都是神圣、尊贵,值得拯救的吗?” “所有生命都是独一无二的,都是值得被拯救的,我会尽我所能,救助每一个向我求助的病人。”杜老头的眼眸中透出光彩,充满善良与智慧,彷彿他就是个菩萨。 “这是你救我的原因?”我问。 “救助病人是我的职责,”他肯定地摇头,“我救你,只因为你在我眼中是个病人,并无其他。” “你会救任何,你说的,病人?”我追问。 “是的。”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如果……他是个杀了很多人、在人们口中十恶不赦的魔头呢?你会救他吗?” “无论他是什么人、做过什么事,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他的性命,因为,我是个医者,而他是我的病人。” “儘管,他以后还可能杀更多人,你也不在乎吗?” “人会做什么样的事,会变成什么样的人,都有他的原因,没有人生来就是来剥夺他人生命的,或许不能接受,但我可以理解,他们会成为今天的模样,他们也曾经歷我们不曾经歷过的苦痛。” 我嘲讽地笑了笑,不是笑杜老头,是笑我自己,我说,“你说,为什么有些人明明没做错过什么事,却要承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痛苦?” “生死有命,天道轮回,都是个人的命。” 我歪着脑袋望着他,“杜老头,你信命吗?” “信。”杜老头回望我,没有一丝犹豫,“我信天地有序,善恶有报,一切的因皆有所果,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 “是吗?……”我感觉眼眶有些湿润,“常说天道筹善,地道筹勤,我怎么都看不到这因果善待善人?只见这恶人得势呢?……” 杜老头微笑地看着我,他的笑容很温和,“姑娘选择相信什么,看到的就是什么。” 我的眼泪不争气地落了下来,訕笑道,“或许,我也是个恶人吧……” “若是姑娘的心地向善,神明会庇佑姑娘的。” 我不相信地直摇头,问道,“这世间真的有神明吗?如果说有,为什么又这么多无辜的人被牺牲呢?” “神明并非是万能的,所以,才诞生了医者与英雄,用善良的心和坚定的意志,医治与守护人们。 就算不信神佛,也要相信,世间的善意总比恶意多,善人总比恶人多。” “就算世人用百般的恶意对待你,你也依然相信善吗?” 杜老头这次没有直接回答我,反问我,道,“姑娘相信吗?” “我想相信啊……”我的声音薄如纸,似乎只要轻轻一戳就会破,“可是……” 我说不下去了,我想说相信,可我心里有个不相信在抵抗、在反对,让我的相信动摇了。 “如你所见,人们虽然称我为神医,可我也无法保证医治好每一个病人。 有时候没救活一个人,就会被推上风口浪尖,人们会质疑你,你也容易怀疑自己,人们甚至会用恶意来误解你的善意。” “你怎么办呢?” “我那时明白了,成为医者,不是为了名流青史、得人们的称讚景仰,是为了心中的信念,而我的信念就是善。” 杜老头的声音很轻,却充满力量,让我好像又多了一点相信了,“善良没有错,要相信。” 我耸耸肩,发笑,由衷地讚叹,“杜老头,你真善良。” “善良的人都有一颗柔软的心,姑娘是个善良的人。” 杜老头笑得是那样善良,我想,这世上再没比他更善良的人了,或许,杜老头是上天派来救我的菩萨吧,只是那时候的我,还没能明白过来。 我想做个善良的人,可惜我没能做到,但至少……我相信善。 (第二十五章完) -- 第二十六章 孤独 过去这个月,我已经恢復到能不依靠自由行走了,不过躺着的这些日子,武功倒是有些生疏了,我日日鸡鸣才响,便在院子里练武。 杜老头准备好了早饭,喊我过去一起吃,我收了刀,在石凳上坐下,仰颈灌下一大杯水,用袖子抹抹嘴,接过杜老头递来的碗、喝起了粥。 “杜老头,谢谢你。”我想了很久,才终于这么正式地向他道谢,“谢谢你救了我,也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可能……该是我说道别的时候了。” 杜老头慈祥地微笑,斑驳的光影散落在他身上,蒙上一层淡淡的金光,连光芒都是温柔的。 “姑娘想好了吗?” “嗯,我想清楚了。”我坚定地点头,“我要去完成我还未完成的事。” 杜老头笑笑地望着我,没有多问,“姑娘想清楚就好。” 我很喜欢这里,喜欢这里早晨燕雀的啁啾,午后蝉鸣的热闹,黄昏归雁的戏影,夜晚飞蛾的鼓翅,喜欢和煦的清风抚面,喜欢温暖的日光包围,喜欢清寒的月华糝落,喜欢简朴的饭菜,汤药的微苦,喜欢那个总是微笑望着我的老好人,让我觉得……我不是一个人活着。 老实说,我不想离开,如果有可能,我愿意一辈子待在这个世外桃源,与世无争、无忧无虑。 可我终究是个俗人哪…… “我离开后,你又是一个人了。”我不免有些惆悵,“对了,你之前说,你以前不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原本还有谁吗?” 杜老头瞇起双眼,他弯成新月的眉眼很好看,“那是我和我发妻的故事,姑娘想听吗?” “你说吧,我想听。” 杜老头闭目沉吟了片刻,缓缓开口道,“那是一个桂花季,我旅行到南方的村庄,在一棵盛放的桂花树下遇见了她。 她穿着一身明亮的黄裙子,站在一架高高的梯子上採桂花,我那时又渴又累,就想找个住宿的地方,还没等我开口问路,她就先看见我了。 她站在梯子上朝我微笑,我就看着她。 你说,我在看什么?” “你夫人肯定是个很好看的姑娘吧!”我打趣地说。 “你说得不错,桂芯确实是个好看的姑娘。” “桂芯……是你夫人的名字?真好听。” “是啊……那是个很美的名字。”杜老头话锋一转,“或许是医者的直觉,我看着她,在她脸上看到了病容。” “她……生病了吗?”我问。 杜老头微笑着往下说,“我向她问住宿的地方,她告诉我村子小、没有客栈,但她知道有地方可以住。 我便随着她去到了村子里的善堂,那里住着许多无家可归的孩子,村里人也善良,供着他们些衣食,是颇为照顾。” “那……你住下来了吗?” “我住了下来。村子里没有郎中,生病的人只得走两天的路程到最近的城里去看病,大多觉着不严重,就也索性不去了。 我停留的日子里,常给村民们做义诊,桂芯就跟在我旁边给我打个下手,经常也会询问我一些药理的问题,她是一个心思细腻、做事细心的姑娘。” 我剥了颗白煮蛋来啃,“然后,你们在一起了吗?” “我发现她很喜欢药理,我便教她许多、她也学得很快。她告诉我,她是个孤儿,从小就是在善堂长大的,她也想能多为其他孩子做些事情。”杜老头的笑眼透出光彩,“我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很长,几乎是形影不离,但我还是要继续我的旅途,那时她说愿意和我一同浪跡天涯、悬壶济世,我欣然同意,我们便离开了南方去旅行。” “夫人的心很美,人肯定更美。”我嚼着嘴里的野菜说。 “后来,她病了,病得很严重。 她说她患有隐疾,这病缠着她二十年了,虽然病得时候很痛苦,但她习惯了。 她此生的心愿,就是能在她还有能力的时候,去救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们,然后,她能遇到一个能够託付一生的人,在她有限的时光里,与那个人相爱相守。 她说,她很高兴能认识我。” “能遇见自己喜欢的一个人,是个很美好的事。”我心里一阵酸涩。 “我们回到她长大的村子,在村里举行了婚礼,道别了乡亲,带着桂花树的枝子,我们在这里隐居了下来,一起种下了桂树,度过了最后的时光。” 杜老头起身,步到了院子里的桂花树下,抬手扶着树干,笑容很轻,道,“她说她叫桂芯,因为她是在桂花满树的时节,在树下被人捡到的。生后,她想葬在桂花树下,让我记得,每当桂树开花时,就是她回来看我了。” 我走过来,在桂树前拜了拜,“这桂花树,又快到花季了吧……” “或许人们常觉得自己是孤独的,可应该要想想,其实很多人可能不在身边了,但是心会一直在的。”杜老头忽然用鼓励地目光望着我,语气异常认真地说,“凤家的姑娘,你从来不是孤身一人,他们都在看着呢。” 我愣住了半晌,掩不住讶异道,“你怎么知道我姓凤?” 杜老头悠间的在桂林旁坐下,笑容温柔谦和,“我在山崖下救你时就知道了,我认得你手里的刀,是凤家嫡传的栖凤刀。多年前,我与令尊有过几面之缘,凤大侠侠骨天成、豪情万丈,我很是佩服,我曾与凤大侠相约见时当一同游山饮酒,没成想……再无机会了。” 我也在桂树旁坐下,手一张、袖中的栖凤刀便滑入我的手心,精緻雕饰凤羽纹的刀柄,刀刃闪着冷冷寒光,我憋了片刻,哑着 声问道,“你都知道?” “我虽是隐居于此,可并非不问世事,江湖上发生的一切,我都知晓。” 我从前不知孤独的滋味,直到所有人离开了我,我才明白,孤独是多么可怕、是多么的无助,我只有自己和我手里的刀。 “杜老头,谢谢你,真的。” 我放松地笑了。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所有人都看着我呢。 “愿凤家的先祖,愿正义和良善与你同在。凤家的姑娘,要记得,你不孤独。” 是的,我不孤独。 (第二十六章完) -- 第二十七章 春猎 手臂上的刀口又癒合了一道,这次我回到七镜塔,没有看见白无常,取而代之的是一团黑漆漆的东西。 我被它惨白的眼珠吓了一跳,“我!……黑兄弟你想吓死谁啊、真是。” 黑无常的白眼珠消失了一下,估计是它翻了个白眼,低声道,“吓死你。” 我闻言不禁哈哈大笑,调侃它道,“唉、黑兄,没想到你个冰山脸还会开玩笑呢!有趣、有趣……” 黑无常没理会我,我觉得没什么意思,伸了个懒腰,问道,“白兄呢?怎么没看见它?” “它去办事了。”黑无常简洁地回答我。 “陪着我难倒就不是最大的事了?”我故意抱怨了句。 不知道为什么,黑无常看起来冷冷的,但它感觉起来还挺暖的,说来就挺矛盾,反正我是没弄明白。 “走了。”黑无常淡淡说了声,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真无聊……就是不知道白无常什么时候回来。我开始有点想它了。 天青气朗、人声鼎沸,一年一度的春猎如火如荼地展开,各大家族、门派齐聚一堂,个个摩拳擦掌、蓄势待发,都想赢得彩头为自己的派系争个光。 今年的春猎正逢武谈大会,来者更是四面八方,世家大族、无名小卒皆有之,若能在春猎中猎得较多、较珍贵的猎物,便能角逐春猎揆首,不仅能获得额外的奖赏,更能得一个名声。 我从小跟着爹爹学骑射、学打猎,往年也跟着爹爹一同参加春猎、秋猎,说起我要去争个揆首也不是不行,只不过爹爹素来不喜追名逐利、不喜出风头,就算是带着我随意玩玩而已。 春猎在武谈大会的第二天举行,爹爹发懒不来,嫣然姊生病待在家里,诗瑀哥也留在洵陵照顾她,加上许静嫻压根不会骑马,我只得一个人参加了。 “小夕,要不你留下来陪我吧?”许静嫻拉着我的手说。 我扫视一圈周围的人,摇摇头道,“算了,我跟那些公子哥处不来,你就好好玩吧,不打扰你和你的猎物了、啊。” “好吧。”许静嫻有些许的失望,“那小夕你要注意安全喔。” “知道的。” 我别过许静嫻,去马厩挑选了一匹合适的马,配上称手的弓箭,到会场中集合,待主持人一声令下,春猎正式开始。 我骑着马悠哉悠哉地间逛,嘴里衔支狗尾草走马看花,偶尔遇上其他赶着寻猎物的人胡扯几句,我就打算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叫我见着什么好东西,我也可以随手猎回去,弄个肉乾、做过帽子什么的。 常缘山庄的后山我来过好几次,对树林里的情形大致算了解,我就寻思着没什么人的地方去转转,省得碰上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人一惊一乍的,要万一把我要的猎物吓跑了还得了。 没想到,我在僻静的林子里遇见了他。 白马白衣,青丝如絮,五官精緻,面容清俊,眉眼如墨,浓淡合宜,我叹九重天仙应也不及如此精雕细琢、完美无瑕。 他骑着白马朝我过来,他身后彷彿有万丈光芒,我一时竟然有些看呆了。 “唉?公子,这是前天咱们救的那姑娘啊。” 我回过神来,一眼认出他身旁侍卫打扮的那人,就是把我从坑里带上去那位大哥,想必他口中的公子就是当日轿中的那人了。 我当即抱拳一揖,道,“前日承蒙公子搭救、感激不尽,未能当面谢过公子救命之恩,望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 他微微弯起嘴角,形成一道恰到好处的弧度,像是没一分都经过精准的计算一样,多一点则太热情,少一点则太冷酷。 “姑娘客气了,举手之劳,还足掛齿。” 他的声音是一股林涧清泉,是一曲古弦绝调,像春来化雪那般暖中带寒,乾净无杂、妙不可言。 “洵陵凤氏凤朝夕。”我先介绍了一下自己,“不知是否有幸,请教公子姓名?” 虽然刚才已经听许静嫻和不少人提起过他,我仍然想亲口问他一句。 他礼貌地微一頷首,答道,“在下仙云江氏,江离辰。” 他说他名字的时候,果然味道是和他人说来与眾不同的,格外的有灵气。 “原来是江公子,久仰、久仰!”我笑着还了个礼,“早听闻江公子玉树临风、气质不凡,乃是今年度世家公子榜榜首,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我很少夸人好看的,他是我第一个当面夸好看的人,也是最后一个。他就是沧海的水,见过他之后,再看别处之水就寻常了;他就是巫山的云,遇到他之后,再见他处的云就普通了。 “姑娘谬讚了。”他浅浅一笑道。 我看他也是骑着马间逛,感到有些奇怪,忍不住问他,“江公子怎么没同其他子弟一同寻猎物啊?” 他修长好看的手指轻握成拳,在唇前微掩了下笑意,目光低垂,更显风姿卓然,“在下就是随意看看,姑娘怎么也独自一人呢?” “哦…我啊……我也是随便遛遛。”我挠挠脑袋,竟然鬼迷心窍地问道,“相逢即是缘,要不咱们结个伴如何?” 我说完立马想抽自己几个大耳瓜子,我要不要这么能作死,胆敢邀请榜首的公子同游,我这是不怕回头被那些小心眼的小姐们五马分尸吧! 我只在心里疯狂祈祷江离辰不会轻易答应,可天不遂人愿,我万万没想到他居然非常爽快的就同意了。 “姑娘说得是,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还是那么客气,客气到我现在好想逃。 我一点都不想成为世家小姐们的眾矢之的啊!拱了她们的嫰白菜,我是嫌自己的命太长了是吧? 作死的结果,我真还得了个命不久矣、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了呵。 (第二十七章完) -- 第二十八章 烈酒 武谈大会结束,我正好和他同路,我便提出请他顿饭来报恩,他客气地同意了。 我们凤家向来不喜欢欠人情。 迎饕楼,洵陵最豪华的酒楼,饭菜和酒那都是洵陵首屈一指的。 我一到迎饕楼门口,负责接待的小二阿吉瞧见我,一眼就认出我来了,赶忙迎了上来,笑呵呵地给我们引到二楼一个包间。 “姑奶奶,小的想怎么这么些天没见您,原来是去寻个俏郎君啦!”阿吉凑在我耳边嘀嘀咕咕。 “去去去!……”我摆手把他赶开,“姑奶奶我没来,自然是去办要紧事了,倒是你啊……嘴皮子功夫还长进啦?” 阿吉笑嘻嘻道,“我们姑奶奶给我们找姑爷,那自然是要紧事!您还别说,这姑爷小的看着标緻,和姑奶奶很是般配呢!” 我偷瞟坐在对面的江离辰一眼,只见他面色自若地喝水,可他身后的侍卫桑年早已一副张牙舞爪地模样,那眼神巴不得衝上来砍我,我估计他俩是听见我和阿吉的一番对话了。 这都什么事啊?……我伸手掐了阿吉一把,低声威胁道,“赶紧地点菜吧,再乱说、当心姑奶奶我把你从这儿扔下去!” 阿吉吃痛,敛了敛八卦的嘴脸,“好嘞、姑奶奶!今日您想来点什么?” 我故作镇定地看向江离辰,说,“江公子想吃点什么?” “您儘管点,咱酒楼什么都有!”阿吉立刻热情地招呼起江离辰来,“保管姑爷您满意!” 阿吉马上被我狠狠掐了一把。 “今天我请客!他们家酒楼什么都有!江公子你要吃什么随便点!”我用试图笑声掩饰我的尷尬。 “公子……”桑年的脸已经黑成煤球了。 江离辰抬了下眼,桑年便立即住了口。 “客随主便,凤姑娘全当给在下介绍洵陵的特色了。” 言下之意,是让我点单了。他还是那么客气。 “公子客气!”我笑着盘算了下,吩咐阿吉道,“给我来个八菜一汤,要气派的,再给我先来两壶醉蝶。” “八菜一汤没问题!姑奶奶放心!一定给您整得气气派派!不过就是……您要的醉蝶没啦。”阿吉衝着我挤眉弄眼,“您看,要不给您换成招桃花?” 这明明有醉蝶,非要给我来个招桃花,这不存心给我添乱嘛? “行!你看着办吧!”我扶额,放弃抵抗。 “得嘞!小的不打扰二位雅兴、先退下啦!” 阿吉一溜烟地跑了,留下我一个人的尷尬。 我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呃…那个,醉蝶是他们家最出名的酒之一,是用五种花朵酿製而成的…酒,销量特别好、经常买不到的。” 我总爱戏称醉蝶为“花酒”,刚才没注意就差点脱口而出,那他得怎么看我呀,恐怕当我是轻浮好色之徒了,我这脸得往哪儿搁啊…… 我正自庆幸,嘴又瓢了,“今日没有,我改次再请公子嚐嚐。” 什么改次?哪有下次啊!我想抽自己,怎么这么管不住自己造孽的嘴啊。 “甚好,凤姑娘有心了。”他带笑又给我一个客气,“敢问,这个招桃花是何种酒?”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问了我又不能不答,只得憋着尷尬说,“这招桃花啊……也是他们家的一绝,乃在春季以桃花酿製,也只有在春天的时候才有卖,不是一年四季都能喝得到的。” 边说着,阿吉就把招桃花给我送上来了。 “姑奶奶、您的招桃花来嘞!”阿吉殷勤地替我和江离辰斟上酒,边低声同我嘀咕,“姑爷看着就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姑奶奶您可得把握住了!” “找死啊?”我瞪阿吉一眼,“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你都看出人家是有些身份在身上的,你还给我在这里乱点鸳鸯谱,不怕姑奶奶废了你?” “姑奶奶饶命!”阿吉作委屈的模样,努了努嘴道,“小的这不是想给姑奶奶您敬份孝心嘛,您看您好不容易得一郎君,眼看铁树的花就要开了,小的这不来给您浇浇水、施施肥嘛!” “开花开你个头啊!”我头疼得厉害,“姑奶奶我没心情整这些有的没的!你,把嘴给我封死了啊,今天的事要是让你大姑爷爷、大姑奶奶知道,姑奶奶我第一个让你以后说不出话来!” “我的好姑奶奶!瞧您说的,小的一定、一定把嘴给闭严实了,您就踏踏实实地办事儿吧!”阿吉揣着笑脸,悄悄摸去我偷递过去的银两,嘴上信誓旦旦地保证。 好不容易打发掉阿吉,我喘口气后,才有机会招呼江离辰,说不上几句,菜都陆续上桌了。 “我们洵陵以辣出名,可以说是无辣不欢。瞧我这记性……点的多是辣菜,也不知道公子吃不吃得惯?” 我端起酒杯赔罪道,“我先自罚一杯。” 说罢,仰颈干了一杯招桃花。 “无妨,早闻洵陵以辣着称,正有意品嚐一番,姑娘此行正和在下之意,无需介怀。” 他执起酒杯,“这杯酒,在下敬姑娘,得姑娘盛情款待,不胜荣幸。” 酒杯轻倚唇畔,微微仰颈、喉结轻滚,闭目抬眸之间摄人心魄的迷醉,让本就是烈酒的招桃花更加滚烫、有如沸油,燻燃着我的眼眶、灼烧着我的喉咙。 号称千杯不醉的我,好像也不禁醉了,就在凝望他的瞬间。 桑年闷闷地声音把我的魂魄从九霄云外给扯了回来,“凤姑娘点这么多,吃得完吗?” “咱三个人肯定吃得完的!”我拍拍胸脯、打了包票,“桑年大哥坐下一起吃吧!” 桑年审视般地瞅我一下,道,“不用了,姑娘和公子请慢用。” “桑年,”江离辰说话了,“你也吃。” 我看桑年还要拒绝,急得我嘴比脑子动得快,脱口就是一句豪语,“咱们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一起吃啊!” 完了,我肯定是喝多了。 他看着是淡酒,色、味清润,可直到嘴里咽了下肚,才知他是端着清冷模样的烈酒,香醇、浓烈,令人不自觉地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第二十八章完) -- 第二十九章 相思 后来,他在洵陵住上了好一段日子,我时常给他做嚮导,带他吃遍洵陵的美食、喝遍洵陵的好酒、游遍洵陵的名胜,我们成为了很熟络的好友。 可不知道怎么的,许是他浑然天成的不可侵犯,我和他之间一直存在着距离感,感觉他与我隔着皎皎银汉,仅能遥遥相望。 牛郎织女本相爱,就算一个是凡人、一个是天仙,就算是隔着一道鸿沟,他们还能有喜雀为他们搭一座桥,让他们能相见、能靠近彼此。可惜,我们不是。 商风来时,绿叶染红,黄花初绽,天高气爽,正是出游的好时节,我心下一衝动,想起来的时候我已经派人把信笺往仙云送去了。 我用荒谬的理由试图催眠自己,想着送信的人去仙云的路上摔了一跤,把我的信给搞丢了,江离辰肯定就收不到我的信了。 可是想到他如果没收到信,我又有点失落,但他如果收到信,然后拒绝我了,我好像更失落了。 好烦啊!我原地转了一圈,最终决定听天由命。 很快,我收到他的回信,信里说他正要去福寿山的无量观祈福,预计明天午时便会途径洵陵,顺路来拜访我。 我抱着信开心地上窜下跳,惹得惜芸还以为我抽疯了,我一把拽过她来,催促她帮着我整理包袱,我明日要去福寿山祈福。 天才露白,我便坐在凤府门口东张西望,等到约近午时,总算盼到他地到来,我坐上他的马车,一同前往无量观。 一路上,我假装打盹,其实是在悄悄地偷看他,看得目不转睛。 无量观寧静庄严地座落在茂密的松树林里, 落羽松在西风的摧化下沾染了点金黄,夹带了点红橙,形成了一片层层变化的绸缎,温柔地覆盖在雄伟的福寿山身上,为它披上了件浮夸的彩衣。 马车在无量观僻静的门口停了下来,我跳下马车、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手脚,问他,“江兄,你怎么忽然要来这里祈福?” “说什么突然,公子可是年年都来这里祈福,五年来可从没间断过。”搀扶江离辰下马车的桑年掺了一嘴。 他同我说过,他们江氏举家北迁,五年前在仙云定居,祖籍淮安后改为仙云江氏。 五年来从未间断过,那是挺虔诚的。 “定居仙云前,家父曾至此求问缘分,有感神明庇佑,故每年都会来此祈福。” 他微微抬头,那一刻,落雨松叶在他清澈如许的眼眸中,倒映出五彩斑斕的粼粼波光。 我们走进了无量观,穿过空旷的院子,步入大堂,一名白发老道手执拂尘,站在堂中。 “洪道长。”江离辰拱手问候。 “江公子别来无恙。”洪道长摸摸白鬍子,露出笑容,问道,“江老爷可好?” 江离辰微微一点头,“劳洪道长掛心,家父一切安好。” “无量福寿。”洪道长低低唸了句,对江离辰说,“公子舟车劳顿,先沐浴更衣吧。” 他和桑年随洪道长去内院换了身衣衫,便回到大堂祈福,我本是寻个藉口跟来,自也是不信鬼神,就没同他一起祈福,无聊就在无量观的院子里瞎转,寻思着等会儿找他去哪玩。 “姑娘请留步。” 一个苍老和善的声音出现在我背后,我闻言转过身。 “洪道长。” 洪道长望着我,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我被他看得心里莫名有些发毛,“你是有什么要问我吗?” 洪道长沉默片刻,负手,沉声问道,“敢问姑娘,和江公子是何关係?” 我一时间竟有些答不上来,“……我们是朋友。” 我感觉我的回答异常薄弱,心底好像有个东西在不安分地鼓动,似是要破茧而出的蝶。 “贫道能看出来,姑娘和江公子的关係并不一般。” 这些道长什么的,老是爱诌诌,我也见怪不怪了,索性先听听他要说什么。 “怎么不一般了?”我有点来兴趣了。 “能看出来,姑娘对江公子有心。” “我跟他只是朋友……” 不对,我跟江离辰又没什么,我跟这老道解释什么个劲。 洪道长微瞇着眼审视我,让我背脊一阵发凉,我被他看得不耐烦,抱臂道,“你到底要干嘛?有事你就快点说,没事就别打扰我了。” 洪道长捋了捋他的白鬍子,盯着我的眼神有种说不出的令人毛骨悚然,“贫道奉劝姑娘姑娘一句,远离江公子,这对所有人都好。” 就这?我还以为他要说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胡话,就没忍住笑了出来。 “洪道长,你这是不是管得太宽了?我和江公子将来如何,跟你没什么关係吧?”我真被气笑了,“顶多这以后,你可能得对我换个称呼,一声“江夫人”不过分吧?” 我多少是衝动了得有些口不择言了,不过当下我确实没想太多,我只知道,我很不喜欢洪道长看我的眼神、和我说的话。 修道之人还是有几分修养的,洪道长并没有生气,摇了摇头说,“姑娘是纯阳之力,江公子乃是极寒之身,若是彼此无法相互制衡,将招致大祸,轻择亲族离散,重则天下大乱。望姑娘慎思。” “洪道长有点危言耸听了吧?”我好笑地哼了声,“凭我之能就想翻天覆地,未免太痴人说梦了。” “姑娘可以不信,但贫道绝非信口开河,天机不可窥探,贫道也只能点到为止,其馀,天命自有定数。” 祈福结束,江离辰从大堂里走出来,告别洪道长、准备离开,风来捲起遍地落叶,如鸿羽飞扬漫天,清风盈他两袖,不问凡尘是是非非。 我回过头,远眺落羽间寂静矗立的无量观,心里暗下决定,我命由我不由天,管他什么天道轮回,就算毁天灭地,我也一定能逆天改命。 落雨松落满遍地的相思,飘零一地破碎的心,回首年少的欢喜,沾染晨露的叶稍,燃尽火羽的热情,北风捻熄燃烬的倔强,徒留相思成疾,莫问天涯何处是归期,迷失于山穷水尽处,无人问津。 (第二十九完) -- 第三十章 初雪 自从和他一起去福寿山祈福后,我就常常会想他,吃饭的时候、习武的时候、爬树的时候、捉鱼的时候,甚至睡觉的时候,我都能在梦里看见他。 或许就是人们说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我们已经两个月又二十二天没见面了,虽然一直保持书信往来,但我想他了,想和他见面了。 我坐在树上发了一下午的呆,一阵冷风惹得我鼻尖发寒,没忍住打了个大喷嚏。 我忽然心生一计,立刻着手写信。 没过几天,他就来洵陵看望我了,我都有点被自己整了个措手不及,谁让我不要脸的矇他说我生病了,好几天没下地。 他应该是挺在乎我的。我开心地想着,不然,他也不会这么急忙赶过来看我。 我故意泡了个超级热的热水澡,再把自己严实地裹进厚厚的棉被里,心想等他来时,我应该要装得虚弱一点,看起来病怏怏的,才像躺了好些天的模样。 我见过话本里那病美人,娇滴滴、羞怜怜的病容可太勾人了,比平时的魅惑里又添几分脆弱感,怎不让人心疼呢? 他没看见我虚弱地缩在牀榻上。枉我精心准备了这么久,却忘记,他一向克己守礼、不会有半点逾越之矩,自然不可能进我一个未出阁姑娘的闺房探视我。 好在我还有准备备用计画,起身换了身衣衫,让惜芸搀扶我,边掩着嘴轻咳,边摇摇晃晃地走出屋外。 “江兄。”我垂目微微点了个头,“谢谢你能来看望我,我很高兴。” “凤姑娘客气了。”他依旧是一贯的谦逊有礼,“外面风大,姑娘进屋歇着,在下不打扰姑娘休息了。” “唉!……”听他要离开,我立马就慌了,“江兄,你陪我去个地方吧。” 好不容易把他坑来洵陵,我可不会轻易放他走。 天刚转冷,红梅初绽,凌寒独开,暗香款款,三白桥一片冷清,此刻只有我和他渺小的身影。 “这是什么地方?”他问。 我提着裙子跳上石阶,回答他道,“三白桥。” 他跟在我身后步上桥面。 “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三白桥吗?” 他微吟了片刻,摇头,“不知道。” 他轻拧眉头的模样真好看,忧愁落在他眉心,如一滴清墨入水,轻轻巧巧地盪起浅浅的波纹。 我不自觉牵起了嘴角,伸手把梅花指给他看,“你看那里。” 他随我手所指的方向看去,“梅花?” 我抬手折下一枝红梅,笑道,“梅需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每到大雪纷飞的深冬,也是梅花开得最艳的时候,这里就是洵陵赏梅观雪的最好地方。” “之前,没听你说过。” “那我现在告诉你啦!” 风颳起我的裙襬,忽然,雾濛濛的天空落下点点小白球,我摊开手掌接住,随即就在我的掌心消散无踪。 “下雪了!” 我乐开心地张开双手直转圈,细柔的雪花轻盈地停驻在我身上,又随着旋转再次飘扬,眼角馀光里,洁白的雪花落在他墨染般的发丝上,落在他蝶翼般的长睫上,雪花彷彿落入他的眼中,在他深邃的眼眸里形成另一幅的雪景。 风雪是他,他亦是风雪,他在风雪之中,又在风雪之外,遗世独立的清冷,在他身上展露无遗。 “很美。”他轻轻说了一句,轻得像雪花。 江离辰说过,他们江家祖籍的淮安,地处四季如春的南方,十多年来他都没亲眼看过雪,直到来到了仙云,他才真正看见下雪的天。 我多希望以后,我能一直陪在他身旁,去看星辰大海、去游歷世间百景、去体会浮生千重,未来遥遥的路途上,都有他与我相伴。 “喏,送给你。”我把梅枝递给他。 他小心地接过,有些不解地望着我。 “以后……你别再喊我凤姑娘了,显得咱俩很生分。”我紧张地绞着袖子,有点怕他会拒绝,“叫我小夕就好了。” 他望着我,我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也许是权衡利弊,也许是犹豫不决,我偷偷看着他,没胆子与他对视。 “小夕。”他微冷的嗓音在我听来却是温暖的。 他的一个笑顏,胜过世间美景千千万万,仅仅用一个笑容,便掳获了我的心,使我心甘情愿地臣服。 我不要脸地趁机又得寸进尺了一波,打铁趁热地说,“那以后,我叫你辰哥哥吧。” 话没说完,我的脸已经涨红成了颗红咚咚的苹果。 他掩嘴轻轻一笑,“嗯,好。” 那个时候,我清楚的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我清楚的知道、清楚的感觉到,那是心动的声音。 我,凤朝夕,喜欢他江离辰。 花开堪折直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仅管我将一生的羞怯、心动都予他,小心翼翼、瞻前顾后都随他,温婉可人、谦卑自持都由他,可我终究只是个丑角,滑稽盲目地折下一枝无花的空枝,自以为花开圆满的结局,不过都是自欺欺人的把戏,一场空欢喜。 我自以为能主宰命运,却是被命运摆了一道。 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真的好美,美得像是一场梦,他是我触碰不到的风,存留不住的雪花,沉溺不醒的梦,等雪溶了、花谢了、梦醒了,所有一切,就不復存在了。 你听啊……风雪里红梅绽放的声音,你能听见吗?那是我萌动的心跳声啊。 (第三十章完) -- 第三十一章 卑微 感觉有点冷,我缩了缩身子。 白无常又像每次我从幻境中清醒时那样,安静地坐在我身边。 “你回来啦?”我揉了揉惺忪的眼说。 “我回来了。”它迅速瞟了我一眼,“想我吗?” 它的语气就这么平平淡淡的,可我能感受到它的关心。 “想!”我舒了一大口长气,笑道,“想死你了!” 它转着手里的灯笼,青光照在它惨白的面孔上,一明一灭的,有些渗人,微光倒映入它幽黑的眼眸,渐渐被深渊吞噬。 “一生,能遇见自己喜欢的一个人,是个幸运的事吧?”我问它。 “当然。”它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目光一驻,沉声道,“更幸运的,是那个人也刚好喜欢你。” 白无常这句话一下把我噎住了,良久说不出话。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它问我。 “啊?……”我愣了愣,迟疑地说,“我……不知道。” 或许是年少初见的那一眼,雪月风花都不及他的绝代风华,又或许是时光流淌的日久生情,岁月静好都不比他的顺遂安康。 “太久了,记不清了。”我撇开头,仰起脸发愣,不愿意去多想。 “你喜欢他什么?”白无常又问我。 我喜欢他安静的样子,在嘈杂的人群里唯一的安寧;我喜欢他困扰的样子,在微拧的眉宇间透出的情丝;我喜欢他专心的样子,在纷扰的世界里唯一的沉静。 “我最喜欢他笑的样子,”我着迷地闭上双目,他的面容就在我脑海中清晰地浮现,“他笑起来很好看,很有风度、不失分寸,不是阳光那样耀眼的好看,是月光那样清寒的好看。” “阳光太耀眼了,会晒伤人,月光太寒冷了,也是会冻伤人的。” “呵……是啊。”我忍不住失笑。 “你为什么会喜欢的是他?而不是别人呢?” 或许是我的错觉,白无常的嗓音有些沙哑。 “他和其他人不一样。” 我以为,他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最开始,我以为他的心和他的人一样,都是清明的,他和那些狼心狗肺之人不同,可他却不带情绪的看着我,口里说着和那些小人同样的话。 “他知道吗?” ……他不知道,我从未对他吐露隻言片语。 或许我是害怕,害怕打碎了我们纯粹的美好,或许我是害怕,害怕……我配不上他。 白无常盯着我,好像要把我看穿似的,“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觉得你喜欢他,只是一种错觉?” “错觉?”我被它逗笑了,“所有姑娘都喜欢他,他很好,他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他带来很多我从未有过的感受。我喜欢他,怎么可能是错觉?” 白无常点了点头,像是有几分无奈,说,“你不觉得,你在这段感情里,太卑微了吗?” 我耸耸肩膀,妥协道,“我承认,在任何事上,我确实没有这么卑微过,唯独在和他的感情里。” 我不禁叹了口气,感慨地说,“爱,应该是这世间,唯一使人心甘情愿卑微的东西了。” 我多想听他不是客套,而是真诚地夸讚我一句,我多想看他不是出于礼貌,而是真心地露出开心的笑容,我多想……他相信我,能听我辩白一两句也好,能告诉我他理解我也好。 我在他面前,就是如螻蚁般渺小的存在,我凤朝夕一生除父母之外,没向任何人、任何事低过头,直到遇上他,我才明白,我原来也是会卑微的。 若能换他展顏,都是苦尽甘来的甜。 “爱是会使人变得卑微,但你想过,如果这份卑微,让你失去了那个曾经骄傲的自己,这难道,不是成了自卑吗?” 白无常的话像把刀,一字一句扎在我身上。 “你曾经傲视一切、无所拘束,那你为什么变得优柔寡断、束手无策了呢?” 冰冷的刀锋划破我的肌肤,一阵麻痒蔓延,应该是疼痛的,我却没感觉到。 “我是退让,不是你说的什么束手无策,我是学会了卑微,我不是自卑。” 我的双手紧紧相扣,还是有一点点颤抖。 “你觉得你在他眼里,到底是什么模样?” 它的声音寒冷刺骨,直让我骨头生疼。 “一个和所有爱慕他的女孩一样,普通的女孩。”它替我把梗在喉咙里的话,毫不留情地说了出来,“你成功走到了他身边,但你从未走进他的眼里,他的心里从未有你。” 我咬着下唇,被它突如其来地戳穿感到难堪、尷尬和生气,我掐着自己的手指,直到掐出了血丝。 “你觉得,只要你够乖顺、够端庄,就能站在他身旁,不论你到底有没有名分,能和他并肩,就是你莫大的幸运了。” 白无常的眼眸中翻涌起惊涛骇浪,像是要吃人似的。 “你是什么东西?是他的附属品吗?你为什么要事事顺他的意、事事讨他的欢心?”它低哑着嗓子,字字都是震耳欲聋地控诉。 “你别说了。”我咽了下怒火,警告它,“我怕我一下子没控制住,手底下又要添一条命了。” “你成天辰哥哥、辰哥哥地围着他转,到头来,他对你可曾有片刻相信、片刻心疼?你不贱吗?” “住口!”我扭头瞪着它,怒吼道,“姑奶奶我愿意!要你管!” 它伸手过来,我气愤地一把拍开,“你干嘛呢?!滚远点!姑奶奶看你就来气!” 它竟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它居然还有脸笑! “你笑什么笑!当心姑奶奶割你舌头、看你以后还怎么嘴贫了!” 它立刻敛去笑意,轻轻地说,“对嘛,这才是你。” 是啊…这才是我啊…… 我知道,它说得都对,是我不知廉耻、是我死缠烂打……是我贱啊。 “一段感情里,彼此之间应该是对等的,没有谁配不上谁,没有谁理所当然承担和退让。” 它眼里的风暴平息了,雨过天青。 “永远要记得自己、肯定自己,不要被卑微绑架,成为一个不自信、自卑的人,这样,才真正配得上你心里那个最完美的他。” 我曾是那么个有棱有角、骄纵蛮横,却被他掩去了锋芒、覆去了浮夸,懂得了卑微、变得了自卑,我只看见我知书达理的转变,没看见我迷失本心的沦陷。 有时候也不是不知道,就是还可悲地欺骗自己,欺骗那个自卑的我,我是甘愿的卑微,我还是我,不被他人左右。 卑微到尘埃里,就堕落成自卑了,可是,或许就是那样的他,让我无法拒绝,寧愿做他脚下的尘泥,也不愿与他错过。 (第三十一章完) -- 第三十二章 有怨 千顷飞雪扑天盖地地落下,反眼无识地吞没天地的温度,寂然无声地埋没遍地的尸骸,尽成无名之辈、付诸流水。 我被塞在窄小的猪笼里,双手双脚绑在笼子上,山路颠簸难行,笼子在马车里嗑嗑碰碰,我的脸颊上、手脚上,也嗑出了一块红、一块紫,冷风透过我轻薄破烂的衣衫,我紧紧闭着双眼,感觉不到一丁点的寒意。 经过漫长的路途,马车总算停了下来,笼子打开,我被人跩起来、扔下了马车,摔在地上整整滚了两圈。 “起来!走!” 我被拖拽着一路前行,他们把我带到了地下的石室,将我关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空气阴冷潮湿,石墙上攀附着青苔,沁出的水珠滑落石壁,在我脚边匯集成一滩一滩的死水,压抑的气息彷彿随时会窒息。 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他们把带离了石牢,由各家族、门派组成的队伍,二十几个人浩浩荡荡地押送我,步入常缘山庄的校场,踏上我的刑场。 各路家族、门派把校场挤得水泄不通,比武谈会的盛况过犹不及,原本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在我踏入校场的那一剎那嘎然而止,瞬间鸦雀无声,百百千千的目光锁定在我身上,有事不关己、有幸灾乐祸、有痛深恶绝,我随意扫视了一圈,没有看见他。 我被押送到校场中央,有人狠狠踹我一脚、让我跪倒在地,随后,昭奕虞氏少主虞幬言走上前,环顾四方、面向眾人,朗声道,“妖女凤朝夕,祸害武林、人神共愤,人人得而诛之。 今以天地为证,诸位英雄豪杰共证,公开妖女凤朝夕所犯之罪状,处以极刑、挫骨扬灰,以告眾多亡故英灵!” “杀了她!杀了她!” “挫骨扬灰!挫骨扬灰!” 喊声震天、震耳欲聋,我仰起脸,睨着眾人闷笑道,“好一个人人得而诛之!虞大公子,你这一手遮天的本事,我今儿个算是见识到了!” “凤朝夕,你们洵陵凤氏妄图颠覆武林太平,我本看你是算明事理之人,打算饶你一命,却怎知你注下大错、死性不改。因我的失策而导致祸事一发不可收拾,我虞幬言愧对各位英勇牺牲的前辈、朋友!” 虞幬言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眾人自是被他哄得服服贴贴,纷纷向着虞幬言说好话。 “虞公子!这不是你的错!你是第一个发现凤家的阴谋,并且带着我们一起平定乱事的人,你是武林的英雄!” “虞公子善良,怎奈何妖女狠毒,惹得武林动盪不安,要不是有虞公子挺身而出,带领我们大家,都不知道我们现在还有没有命在!” “对!虞公子莫要自责!我们都以虞公子马首是瞻,虞公子是咱们武林的英雄!” 虞幬言善良?可笑!这三人成虎的把戏,他倒真是玩得通透! “蒙诸位抬举!虞某愧不敢当!” 眾人这的一唱一和,我已习以为常,只是冷眼旁观。 “虞幬言,我真是小瞧你们了。”我用只有我和他得到的音量幽幽说道。 许静嫻何德何能,可任意调动其他门派子弟,我便猜想她的背后,必然有一个坚实的后台撑腰,必定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操控发展,原来,一直虎视耽耽的,就是昭奕虞氏。 虞幬言气定神间地微笑,说,“我也真是小瞧你了,凤朝夕。你可是让我费了好大的劲儿。” 我冷嗤一声,“虞公子说笑了,在虞公子面前都是雕虫小技、班门弄斧。” “凤小姐别谦虚,你能凭一己之力搅动武林风云,这本事虞某甚是敬佩。” 虞幬言这句话倒是不假的,从他的笑容到他的眼里,我看见了些许不甘和无奈,这就是他的“敬佩”,“敬佩”那些脱离他掌控的人事。 “虞大公子的夸讚我可受不起,公子现在,可是他们的大英雄,恨不得都双膝跪下地来膜拜,感谢你的好生之德呢。” 原本还能和虞幬言多扯淡几句,清风掀动衣襬、送一阵暗香来,不需回首,我便知来者是他啊。 从前听说,过关斩将千山万水寻一人,只为与他见一面,现在明白,翻山越岭不远千里见一人,只为证他最终的结局。 他又是为了什么而来呢? “欢迎你如约而至,江公子。”虞幬言站直身子,露出好整以暇的微笑。 “我是代表仙云江氏来的,虞公子的提议,在下认真考虑过,恕在下无法领公子的盛情。” 我心里不知怎么抽了下,“虞幬言你找他来干嘛?” 虞幬言走近我,弯身望着我,在我耳边低声说道,“本来打算给他一个机会,也给你一个机会,让他亲自送你上路的,可惜……他不领情咯。” 我浑身一颤,嫌弃地侧过脸,“吃饱撑着……”我咬着唇不让声音颤抖。 “连我都看出来了,他又怎会不知呢?……”虞幬言长嘘短叹,更多的是嘲笑。 我痛心地失笑,不是笑虞幬言的愚昧无知,是笑我的作茧自缚、一厢情愿,儘管我落得遍体鳞伤,都是我自作自受。 人问我何必?我说未必。 人笑我何必,我笑何必啊…… 无怨哪……哪会紧紧抓住不放,有怨啊……才会心心念念不忘。我有怨呀…… 怨他促不及防地闯入我的生命;怨他漫不经心地拨乱我的心弦;怨他有意无意地忽略我的心意;怨他毫不留情地撇弃我的相信。我哪能不怨啊…… 落花虽有意,流水却无情,怨他的无心,怨我的有意,造就一场无果的相思意,残馀的眷恋无依,飘散在风里,凝结成丝缕的怨意。 (第三十二章完) -- 第三十三章 无悔 你曾有过热情如火的喜欢,最后心灰意冷的失落吗?我有。 你曾有过全心全意的付出,最后一无所有的谢幕吗?我有。 你曾有过年少轻狂的荒唐,最后仍信誓旦旦道一声无悔吗?我有。 “我想和他单独说几句话。”我说。 “好,我给你时间。” 虞幬言也不多阻挠,带着眾人退到一边,给我和他留出了一方净地。 我把散落在脸庞的发丝拨开,用袖子抹了抹双颊,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整齐乾净一些,我挤出笑容来,缓缓站起身,抬眸望向他。 “别来无恙。”我的喉咙乾哑,仅能脆弱地勉强说出句话,又或者,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开口。 江离辰平静地看着我,那样的眼神有种冷漠、有分陌生,还有些深不可测。 当我每一次看着他,乍见的那一眼都宛若新生,我是泥土中挣出的新芽、破茧而出的蝶,他是光照在我身上,习惯了黑暗的我,伸手遮蔽刺眼的光芒,但义无反顾地迎接黎明。 更像是扑火的飞蛾,儘管会燃烧作一团火光、转瞬熄灭,我依然奋不顾身地奔向他,只为在点亮黑夜的剎那,祈求他能看见。 他从未给予我丝毫希望,都是我的妄念;他不曾赋予我分毫怜悯,都是我的情愿,把一切当真,就当作我和他曾相爱过。 我以为心如死灰不可燃,或许是在将死之际,我心里的怨意被他点燃,连渣滓般的灰烬也在瞬间死灰復燃,我竟感受到绝望的恨如烈火熊熊。 恨他的无心,未与我真心相交,恨他的绝情,不听我半句解释,寧可听信他们眾口烁金。 我是凤家的罪人,千夫所指的恶人,我是十恶不赦、罪该万死,但我凤家的其他族人,行事光明磊落、问心无愧,不该是曝尸荒野、万人唾骂的下场,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能看见呢?他们都被滔天权力、泼天富贵蒙蔽了双眼了吗?他也成了他们的帮凶了吗? 或许是我为自己对命运不公最后奋力一搏地反抗,我挣脱了束缚,取出藏在靴底的短刀、猛扑向他。 那一刻,我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杀了他。 可能那时,是我平生最清醒的一刻。 刀剑相击的呯嗙是临刑的磨刀声,围观的群眾吶喊不绝于耳,我都充耳不闻,彷彿世界里只剩下我和他。 我未曾想过有天,我会与他兵戎相见,针锋相对的生死存亡之间,这场博弈,终究是我在攀比中败下了阵来。 我承认我还是心软了,毕竟……我曾深深地喜欢过他和他的一切,我终究是下不了手。 他是我生命中未知的变数,忽而的意外,唯一的例外,一世的劫数,就让我与他的牵绊,终止于今日、终止于此刻吧! 我倒转刀锋、刀柄轻轻抵在他的肩窝,而剑尖已刺入了我的心口,他愣在原地,他眼中的错愕我一生都忘不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有个像凡人的神态,也会慌张、也会惊惧。 他应该是个贼,偷去了我的心;他应该是个神,借去了我的心;或者,他是个负心人,摔碎了我的心。 如若说,世间有什么是改变不了的,那就是我喜欢他的心,就算被摔得粉碎,仍然用破碎的残缺拼凑成喜欢他的模样,期盼着破镜重圆的那天。 常缘、常缘,世事无常、情深缘浅,我和他是没那个缘分了。 我脱力的向后倒下,躺在了雪地之上。 三生有幸吧……在我有生之年,能见他不同于以往的模样,此生无憾哪……能死在他的手下,此生无悔啊……能对他牵肠掛肚一场。 我从未后悔过与他的相遇相识,能在最好的年华遇见他、喜欢他,体味一次相思的苦味,比什么都珍贵,至少,我很珍惜这段有他的回忆。 疼痛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的听觉,我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这一次,我累了,真的累了,不想再醒过来了,就让我,还一直一直,停泊在喜欢的湖心,用迷雾阻断我的去路,让我永远永远,无法离去。 炙热的鲜血洒在洁白的雪地里,好似开出了一朵朵红艳的彼岸花,隐隐透出腥甜的香气。 倘若重来一世,我定也会选择再次与他相识,无论结局是否能够改写,我,无悔。 (第三十三章完) -- 第三十四章 红妆 一梳梳到尾,夫妻恩爱不用愁…… 锣鼓喧天,响彻云霄,齐庆佳缘。 二梳梳到尾,白发齐眉共携手…… 红绣十里,张灯结綵,共展欢顏。 三梳梳到尾,夫妻无病更无忧…… 良辰美景,亲朋齐聚,盛况空前。 四梳梳到尾,儿孙遍地福禄寿…… 我被不绝于耳的锣鼓声惊醒了。 五梳梳到尾,永结连理齐相伴…… 凤冠霞帔,黛眉红唇,面若桃花。 六梳梳到尾,万事顺意好运在…… 轿子停了下来。 “新郎接新娘子啦!”喜娘一声高喊。 七梳梳到尾,神仙下凡喜相迎…… 我被扶着走下轿子,手里牵上绣球的一端,走在如红似火的长毯上。 八梳梳到尾,八仙过海庆欢来…… “过火盆!” 我胆战心惊地跨过置于地的火盆。 九梳梳到尾,幸福长久过一生…… “吉时到-新人拜堂-”司仪扬声高喝。 十梳梳到尾,今生前世到白头…… “一拜天地-” 我西里糊涂地跟着身旁的人跪了下去。 “二拜高堂-” 我跟着转过来再拜。 “夫妻对拜-” 我与对面之人相拜,微微抬眸,他面如謫仙,清逸出尘,隔着濛濛红雾,他竟有些不真切。 “新郎新娘入洞房-” 新房红烛,不定地飘摇,投下明亮的影子,我的心也随着他的步步走近,“碰碰”地直乱跳。 我紧张地低着脸、咬着嘴唇,他伸手揭去我的红盖头,我鼓起勇气抬头看向他,立刻被他抓住了目光、不能自己。 江离辰一袭红艳的喜服,在他身上不染半缕凡烟俗尘,不减清新俊逸,反倒多了几分高贵大气,许有临寒绽放的红梅能与之相比一二。 他转身走到桌边,斟上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与我,便在我身旁坐下。 我发现两个酒杯间以红、绿、黄的彩带相连,这难道就是……合卺酒? 我以前只有在话本里看到过,或者偶尔听娘亲叨叨上几句,也没仔细去听,我以为……我此生已没有机会,见一见自己的婚礼,是否如我年少时的幻想,十里红妆浩浩荡荡,天下人皆知我凤朝夕今日出嫁,要嫁一个好郎君,过上琴瑟合鸣、神仙眷侣般的日子,馀生自由自在、肆无忌惮。 我亲眼见到了啊…… 我与他各自饮去杯中一半的酒,再换过彼此的酒杯、一饮而尽。 酒是苦的,象徵的是夫妻合二为一,白首不离,正如我在心中期望的一样,彼时近在眼前,又似远在天边。 他起身走开的时候,我再抑制不住心中的澎湃,扯着喜服跑向他,从背后紧紧抱住了他。 “怎么了?”他温柔地问我,他温暖的手覆上我冰冷颤抖的双手。 “你能不能……不要走?” 我的声音小得像蚊子,轻轻吐出的每个字都谨小慎微,生怕我说错一个字,他就会拂袖而去。 “我不走。” 他一反常态地温柔,让我整个人感觉飘飘然的,可能我是被他派了朵祥云送到了他的身边,我好像离他又近了一点。 “你……真的不走了?”我有些发愣。 他转过身来,握着我的手,说,“夫人不让我走,我便留下来。” 或许是明灭的红烛,或者是酒的作用,替他的脸庞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霞光,眼眸微低又添了丝慵懒,朝云暮霞,一个晨光初透的吸引,一个夜幕渐沉的紧迫,当他轻拥我入怀中,我的世界乍然光明,不再隐匿于幽冥之下,好像归巢的雁找到了方向,漂泊的心找到了归宿,不再徬徨、不在无措。 我瑟缩在他的怀抱里,喜极而泣。 他轻拍着我的背哄我,“别哭了,今日是你我大喜的日子,应当是高高兴兴的。” 他伸手,轻柔地拭去我脸庞的泪水,像是拂去花瓣上的露水般谨慎,他低头望着我,微微牵起唇角,笑道,“你今天很美。” 他的唇线很好看,悬在我面前简直是诱人不已,我按奈不住、凑了过去,吻上了他柔软的唇瓣。 轻轻一下就好了,就够了,我是鼓足了勇气才敢对他有一次的胆大妄为,这一次就好了,我就别无他念了。 这么说是假的,我怎么可能对他没有别的想法,只是从得不到一丁点的回应,两情应要相悦,一个人的强求,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似乎被我突如其来的吻整愣了,望着我久久无言,那双迷人的眼睛就扑搠扑搠地眨着,唇齿微启,我以为他要说些什么,但他却是低头吻住了我。 这下换我被他整愣了。 他连吻都好温柔,他温暖的唇瓣若即若离,细心的一寸一寸地吻拭我的唇,不是强取豪夺,是松弛有度、循循善诱,慢慢地加深这个吻,我也不自觉地迎合他的诱惑。 他抱起我,轻轻放在牀榻上,俯身亲吻我的额头,我双手环着他的脖颈,呼吸已被他搅得一团混乱,胸口剧烈地起伏,鼻尖满是属于他的气息。 “小夕……” 他吻着我的脸颊,低声轻唤我的名字,炙热的气息扑在我的耳边,我感觉浑身酥麻,任由着他搂住我的腰枝,我和他的身子紧紧相贴,让我有点喘不过气,但我还是依着他继续下去。 我的衣衫从肩头滑落,腹部传来一阵凉意,我的脑海闪现黑夜里黑暗的小屋中,那些人丑陋噁心的面孔,我恐惧地推开了他、挣脱他的怀抱,揪着自己的衣衫,蜷缩在榻边发抖。 “怎么了?”他从背后搂着我,柔声问道。 我极力控制住我颤抖地声音,微弱地吐出个字,“脏……” 我早已是残花败柳、不洁之身,我又怎么去玷污我心里仅存的那片清白,我失去了未来,他却还有将来,我不愿意看到他遭人非议,同我一般承受一生世人异样的目光。 “我不在意。”他温柔地拥住我入怀,“我知道,你也不愿意遇到这样的事,这不是你的错。” “你真的……不嫌弃我吗?”我愣了片刻,呆呆地问他。 “你今后,就是我的夫人,我不会嫌弃你,不会让你再受到伤害了。” 那是我多少个日日夜夜的期盼,此刻梦中人就在眼前,却格外的不真实。 他从不会对我这么温柔地说话,这么温柔地抱我、这么温柔地吻我,只有在梦里,他才会对我这么温柔。 等梦醒了,他还是那个与事无争的翩翩仙人,我依然是那个十恶不赦的疯癲魔头,事实从未改变过。 我好想让时空,就定格在这个虚幻的美梦里,我承认,我眷恋他给的温存,我沉溺他给的包容,或许梦久了,久到能骗过我自己,说不定……就成真了呢………… 我转身抱住他,我的额头靠着他的额头,我们的心跳近在咫尺,这是我们最近的距离,在梦里才有可能的距离。 我深深看了他一眼,把他的模样深深刻进记忆里,只要我闭上眼,就能清晰的看见他的柔情。 “江离辰,我喜欢你,我爱你。” 红烛摇曳的光中,他的面容逐渐模糊,或者,模糊的是我的泪眼。 十里红妆如梦,梦里,我已与他长相廝守。 (第三十四章?完) -- 第三十五章 转轮 没有眾人的唾骂声、没有响亮的锣鼓声、没有他,我一个人站在空荡的七镜塔里,手臂上最后一道刀口也癒合了。 一声巨响,七镜塔的门在我眼前缓缓敞开,我一步一步走了出去,在门口,我还是忍不住回头,可想而知,我看到的只有寂静的七镜塔,哪有他出尘的身影,七镜塔就像一座巨形的坟塚,埋葬了我的前尘往事。 黑白无常和夙鸞大人站在门外迎接我。 “凤姑娘,恭喜你通过七境试炼的考核。”夙鸞大人吐出一团云烟,对我微笑,“地府欢迎你的加入。” “谢谢。”我微微点了个头。 夙鸞大人吸了口烟斗,吐出一串长长烟云,如雾的白烟流窜包围住我,把我从地面上轻轻地托了起来。 “去吧,还有很多考验在等着你呢。” 白烟像个茧一般将我包了起来,我感觉到风在流动,半晌后烟雾逐渐消散,我被缓缓放落在地上。 “这又是哪呀?……”我自言自语道。 “这是去十殿的路。”一支哭丧棒回答我。 我吓得原地倒弹三步,睁大着眼仔细打亮,才稍微能看见那支哭丧棒的主人。 我不禁抱怨道,“黑兄弟啊,你能不能以后出现的时候稍微提醒一下,别老是这么吓人。” 黑无常低哼了声、没理会我的不满。 我的左手边飘出一盏白灯笼,白无常在青光中浮出身影,彷彿光线是现形的媒介。 “你俩要不交换一下道具得了,省得我总看不见你兄弟!”我对白无常随口嘀咕了句。 白无常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片刻,竟然把引魂灯往黑无常那边一递,说,“换一下吧。” 我以为黑无常会冷漠地拒绝白无常,毕竟,这换东西拿,是我提出来的餿主意,没想它一点儿不囉嗦,半分不迟疑地接过了灯笼。 “我拿就好。”它淡淡说了句,说罢,就自顾自地往前走了。 “喂!……”我喊了黑无常一声,它根本连头都不肯回一下,我这下摸不着头脑了。 “不是闹彆扭了吧?……” 老实说,我还是看不太到黑无常,估计它就是天然黑吧。 “走吧,跟上。”白无常示意我跟着它走,黑无常就走在我们前面负责开路。 亡魂排着长长的队伍飘移前行,我们顺着它们排队的方向移动,一座高耸的殿宇现身于迷雾之中,远远地就能看见门上悬着的牌匾:十殿。 “这些人,是准备要入轮回的吗?”我好奇地问。 “十殿是派发受审过的亡魂,最后的地方。简单一点,可以这么说。”白无常回答我。 我探头探脑,没看出个所有然来,“那复杂一点呢?” 侧门边的鬼兵拦下我们,白无常上前,展开手里的文书,鬼兵立刻给我们让开了一条路。 白无常从黑无常手里接过引魂灯,对我低声道,“跟紧我。” 白无常走在我的前面,黑无常跟在我的身后,我们步入了十殿的正厅。 大殿内的情形和我刚入地府,在天枢殿註册发配的时候很像,亡魂们分成数排队伍,每个队伍末端有一名鬼官持纸笔进行登记,一名在检查亡魂手里的……判决书吗? “不要!不要啊!……”一个大吼大叫的亡魂被两名鬼兵强行拖走,从侧门拉了出去。 “那是怎么了?”我靠近白无常,低声问道。 我记得我在天枢殿那会儿,也差点要被鬼兵给拖走,幸好黑白无常即时出现,不然我都不知道我会去哪儿了。 “十殿另设有转劫所,专管胎生、卵生、化生等类的生灵,共八司。 会去的人,则是要被发配进畜生道受报的。” “畜生道啊?”我讶异地张了张嘴,万分庆幸我选择加入地府冥官的行列,不然要去畜生道的,恐怕还得算我一个,“那是挺惨的呀……” 殿底的王座上坐着一名短鬚男子,不断有鬼官把册子一盘一盘端来,王座两旁各有一名小童子,负责将册子分类,堆放在桌案之上,桌案上早已堆满了册子,而周围的地上也是一个模样,短鬚男子将批阅完的册子往旁边一堆,每过一会儿,就会有几个鬼官来收拾了去。 看来这工作量挺大的呀。 “转轮王殿下,人给您带来了。”白无常向前一步,朗声道。 短鬚男子转轮王埋头批阅册子,似乎没听见。 “转轮王殿下!”白无常又加大音量喊了一声。 转轮王这回抬头张望了下,总算隔着书海看到我们的身影,热情地招呼我们,“黑白二使来啦,快!随便坐!” 白无常带着我穿梭过大批堆放的册子之间,来到转轮王的正前方。 我还想着,是不是要给转轮王行个什么跪拜礼,它就摆摆手,高兴地对我道,“免礼、免礼!快上前让本王看看!” 转轮王放下手里的笔,正正衣衫往前坐了些,我偷瞟白无常一眼,依言走上前去。 “凤朝夕是吧?我看过你的经歷,我相信你一定能通过七镜考验的,我就知道你会是很好的人选,我想这次孟婆一定会很满意了!” 转轮王自顾自地说了一大串,我插不上话,只得陪着频频点头。 “殿下。”黑无常冷不丁出了个声。 转轮王像是想起什么,稍微敛了敛神情,眼角依然止不住地抽搐,“喔、非常抱歉……本王有点小激动,毕竟找了这么多年,终于让本王相中了人选,这不是应该普天同庆一下?” 转轮王笑着两手一摊,场面一度陷入尷尬地沉默,我想我现在是不是应该祝贺一下它时,旁边服侍的小童子面无表情地给它来了一段掌声,场面一度更尷尬了。 “好的、谢谢!”转轮王示意小童子们继续工作,忽然转头就来关心我,“凤姑娘感觉怎么样?适应的还好吗?有没有什么问题想问的?本王现在都可以回答你!” 我的脸忍不住抽搐了几下,我说,“我只有一个问题……” “一个也没有关係、你问的只要本王知道,本王都会给你满意的答覆的!” 它无预警地打断了我。我最讨厌有人打断我说话了……我憋着想揍它的衝动,心平气和地问道,“请问我要接的是什么职位?” “你原来要问这个呀!本王正要说,你要接的是孟婆的职务,这个职位你可别小看他就是一熬汤的,这里面啊…学问多着呢……” 眼看转轮王又要开始喋喋不休了,一个小童子出声友情提醒了句,“殿下,时间。” “唉、知道了、知道了……”转轮王无奈地摆了摆手,做了个结束,“总之,万分感谢你愿意接下这个职位,为了孟婆的接班人选,本王都不知道熬掉了多少头发……” 反正我看它头发油亮茂密着呢,怎么看都不像是要秃了的样子。 “以后你就跟着孟婆多多学习,相信你一定能成为孟婆满意的徒弟。那就劳烦二使,把凤姑娘护送去梦萝殿了。” 我们告辞转轮王,火速离开了十殿,直到走远,我才舒了一大口气。 “那转轮王要不要这么能叨叨呀,我不知道,还当是我家巷口那些老婆子呢!” 我甩甩脑袋抱怨。 感觉我再多待个一时半刻,耳朵都得生茧子了! “转轮王一向如此。” 白无常偷笑了下,被我逮个正着,“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没有,”它转开脸,轻笑着说,“就是觉得……你很可爱。” 我好像在它的笑里,又听出了点别的情绪,它好像……有点难过吗? “去见孟婆前,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 我撇眼看了下沉默不语的黑无常。 “快去快回,我在梦萝殿等你们。”黑无常垂下目光,沉声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白无常的眼眸定格在黑无常离去的背影上片刻,很快又移开了,说,“跟我来。” 这俩鬼怎么了?吵架啦? 我耸耸肩,不打算追究,快跑跟上了白无常的脚步。 或许,从我来到地府的那一刻起,命运的转轮已经开始悄悄转动了。 (第三十五章?完) -- 后记 繁忙的十殿里,转轮王盯着黑白无常和凤朝夕远去的身影,神情若有所思。 “殿下,有何事?”小童子问。 转轮王一反适才的聒噪,只是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饶有兴趣道,“命轮已经开始转动了。” 眾多亡魂仍然排着长长的队伍走入轮回,冥官们依旧写着一本本名册将亡魂分往六桥,转轮王提笔继续专心一致地批阅册子,好似空气有一瞬的凝滞,仅是一个错觉。 (第一季?完) -- 结语-小鱼儿有话说 感谢在漫长的成长过程里,《地府》陪伴我走过青春的两个年头,也感谢所有看到这个故事的朋友们,谢谢你们的耐心。 《地府》第一季正式完结,作为小鱼儿第一个完整完成的作品,真是万分不捨。 第二季可以期待一下,已经在筹划阶段了 最后,希望所有朋友们都能对生命抱持期待,生命还有很多美好的人事物,只等着我们去遇见,永远要相信,风暴之后总会看见彩虹,黑夜之后总会迎来曙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