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月》 楔子 「你好,请问你是哪班的同学?名字是?」 「三班,宋,宋简非。」 「好的,同学你好,我是任招意,九班。」 坐在逆光处的少年笑了笑,周身轮廓的顏色很深。奇怪的是,明明就逆着光,宋简非照样能把他脸上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宋同学,是这样的,我几乎什么委託都接,但大原则有三项。」说话的还是任招意,他竖起三根指头,露出了个就高中生来说专业到有些讽刺的表情,手指依说话的顺序一一扳下:「首先,不做违法乱纪的事,违法基本礼义廉耻的也不行。」 「其次,关于我的个人隐私,我有不透露的权力。」 「最后,价格依照委託难度订定,可以商讨,但最终决定权在我,且需要在第一次实行委託计画时付清。」 「以上,如果都能接受的话,我们的交易即刻成立。」 「请问,你需要我陪伴你做什么呢?」 -- 1.「怪咖。」 下课时间,前座的女同学和朋友聊天聊到一半,突然发出了个青春期的女孩特有的、小说里描述的「银铃似的笑声」。 可能当事人永远觉得自己笑得优雅且可爱,像是校园剧里的女主角一样,但事实上她们顶多实践了「戏剧化」这点:前座整个人彷彿要应证这份夸张似的向后仰,于是宋简非的脸就这么被她带着香味的马尾给甩了。 见对方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他犹豫的动了动唇,索性在心中自言自语起来。 对不起,你还好吗? 没关係,下次小心点。 来与往都让他自己说了,反覆琢磨着这样不存在的对话好几次,宋简非心满意足,可当他想起自己总没办法好好说完一句话,顿觉遗憾,悵然带着麻木的味道又爬上了他的指尖。 宋简非没忍住,终究还是把手藏到桌肚里,神经质的相触着搓了搓。 前座左边的甲掏出手机,手指飞快的在萤幕上滑动,表情随着动作变得愈来愈古怪。半晌后,她望着天花板吐了口气,喃喃道:「我操,这种瞎事居然是真的。」 凑在甲身边的乙同样紧盯着萤幕,口中说道:「不是说天才都是怪咖吗?这个任招意,天才中的天才,根本神经病吧。」 乙说完话,前座兴冲冲的补充:「你看过三班那个陈xx的贴文没?她买了他每晚十二点到早上六点的时间,整整一星期,让他天天陪她上ktv唱整晚,也不知道还干了什么,我听我十班的朋友说,他……」 怪咖。 当听到这两个字,宋简非瘦弱的身子条件反射性的颤了一下。他几乎要没办法思考,周身环境都开始变冷,直到,他发现这个名词并未与自己的名字相连。 黏在他身上近十八年的标籤居然在那一瞬间易主了。 他和这个素未谋面的人藉别人的口共用了这份古怪。 怎么会,这不可能。 宋简非把脸埋进臂弯中,黑曜石一样的大眼睛瞠得老大,在只有他看得见的地方慢慢的眨,从未有过的情绪蒸腾着缓慢上涌, 宋简非,你正常点。 他警告自己,但还在持续增快的心律嘲讽一样的叫嚣着,没有用。 宋简非从未体会过这样的异样,但就是兴奋得要无法呼吸。 是狂喜,是神蹟,是天降甘霖。 任招意,任招意,任招意。 他默默咀嚼着这个似乎不是第一次听见的陌生名字,念了又念,想了又想。 怪咖,他和我,我和他。 宋简非唇上的皮在一个水气丰沛、天气仍热的初秋被他给磨破了。 -- 2. 神佛无用 晚上十一点半,进行什么仪式似的,宋简非把自己紧紧裹在被子里,拿出被自己握得发热的手机,用发颤的指尖点开他无人追踪的社群软体。 他使用的帐号就这一支,但没有人对他的生活感兴趣,宋简非自己也清楚。 不过这不重要。 至少不是现在最重要的事。 他咬了咬自己泌出血珠的下唇,淡淡的血腥味在嘴里漫开,手上动作不停。 任招意,光这三字就有好几种组合,宋简非第一次恨造字者的神通广大。 试了不下二十种组合,还是搜不到关于这个名字的半点讯息。 宋简非愈来愈焦虑,两眼乾涩到刺痛。他抬手想揉,却忘记自己还举着手机。 呜。 一声小小的闷响过后,宋简非灵光一闪,点开了前座的个人档案。 女孩对镜头笑得明媚,可他没有时间欣赏,那怕是一点都没有。 宋简非手忙脚乱的点开对方的追踪名单,心跳的声音震耳欲聋,速度也快得惊人。 他捂向胸口,确保他那颗此时正被世间所有病态填满的心脏还未跳出他的胸腔。 还是焦虑的。他咬着指甲,不断扬起的笑意和他下顎咬合的动作碰撞着起衝突,表情跟着变得扭曲。 宋简非自然意识不到,他用单手操作手机,眼睛里的痴迷在一个帐号入眼的瞬间喷薄而出。 渴望一下子得到满足,就像超出剂量的毒品打进他的血液。宋简非亢奋非常,把指甲咬下了一小块,连带着指甲边的皮也一併撕扯下,但这下入口的血味都让人上癮,他不自觉的反覆舔着伤口。 帐号名就是那人的本名,任意的任,招引的招,遂意的意。 头像是敷衍的系统预设,粉丝的数量多到夸张,宋简非一度以为是自己眼花。 他的个人简介很简单,只有一个英文单字,moonshot。 他的贴文仅一则,配图是团黑色的烟雾,朦胧又飘渺,弯曲着上涌的弧度像是妖嬈少女漂亮的身体弧度。 内文的字数倒是不少,宋简非认真看了很久,最后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掖在被子下的肢体靠得更近。 终于,他把脸埋进胳膊里,再也控制不住的笑出了声,一声接一声,停都停不下。 他的笑声带着些渴水的沙哑,一点都不好听,在深夜反而显得格外突兀。 可宋简非就像突然发现自己的笑音有莫大吸引力似的,他忽轻忽重、忽大忽小的傻笑,头一次不在乎闻声而来的父亲会不会骂骂咧咧的对他拳打脚踢、恶言相向,也不在乎母亲放任的不阻拦。 安静的夜最该容忍这样的疯癲。 只要想起任招意,他就像毒癮发作,独自走了十几年的路突然有了闯入者,而自己甚至可以不只是遥遥望着他,因为这个人向所有人伸出了手,用金钱衡量每段交易,是神是鬼于他都只是几张轻飘飘的钞票,并无差别。 那个意喻不明的单字后跟着一串电话号码,宋简非嚥嚥口水,把那几个数字组合家到自己空无一物的联络人名单里,慎而重之的打下他的名字。 任招意。 ※ 宋简非找上任招意是在一个午后。 那天学校无故停电,被迫脱离舒适圈的眾人怨声载道,教室在顶层的学生尤为遭罪,天气实在太累,午休也几乎等同于荒废,乾脆三三两两的小声聊起天。 宋简非失眠了好几天,辗转难眠的原因他清楚的不得了,终究还是归因于自己该死的优柔寡断。 也许是热到空气稀薄,宋简非的脑袋只有空白,带他意识到不对劲时,自己已经站在九班的教室门前了。 和几日前独自一人肆意妄想的胆大完全不同,他现在站到了人群之中,感觉自己又变成了透明人,他的身影是虚影,人人都能随意穿透。然后、然后,说不定又…… 「同学,你要找谁吗?需不需要帮你喊?」 站在门口和朋友聊天的女孩突然停了下来,转头望向宋简非如此问道,笑靨甜美。 宋简非梦醒似的浑身震颤了下,把同样发着抖的右手藏到身后,过长的瀏海随低头的动作遮住了表情。 半晌,他轻声道:「我,我找,我找任招……任招意。」 ※ 需要我陪伴你做什么呢? 没有任何东西能遮挡他的无措,站在把白校服穿出出眾气质的任招意面前,宋简非的怯弱无处可藏。 就像打定主意要躲在黑暗中的虫子突然见到光一样。 不过,是呀,需求是假,渴望靠近是真,他又拿什么理由走向太热太亮的光源? 我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呢? 任招意广为人知的交易内容就是陪伴,陪着委託人进行各式各样的活动从而收费:情人节陪女孩上推出情侣限定餐点的餐厅、到ktv唱歌嫌不够热闹充的人头,甚至是玩手游打团战找的临时队友,只要付钱,他能都一力担纲。 换言之,他靠金钱联系每段没有感情基础的关係,一直到为期截止前,他能扮演一小时健谈风趣的恋人、三小时幽默善言又不抢麦克风的好友、二十分鐘技术高超的神队友。 每一条留言都是对他「服务工作」的讚誉,其中几条羞涩的称讚在句末用委婉的口吻埋怨「可惜交易一结束学长就变得非常客气,客气到都不好意思再找他了。」 人现在就在他面前了。宋简非不无阴暗的想着,他要任招意把自己从黑暗里拉出去。 「我想要你,陪我说,说话。」宋简非往前站了一步,抬头朝他望去,融进了侵略性与冀求的逼视直衝而去。 他终于,终于朝着无光井口伸出了那隻因为挣扎太久而鲜血淋漓、骨节尽碎的手。 宋简非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嘴,那张完全和普通掛勾、把人丢进人群就会消失不见的脸露出了个既虔诚也贪婪的表情,他小声而磕绊的说:「就到……我能,能够,说出让人愿意、愿意……」喉间梗了梗,他忍不住停下缓缓情绪,再开口时还是没控制好,一如既往的又失败了。 宋简非自嘲的闷笑了声,用似笑似哭的语调把馀下的话说完:「听我表达的那日,为止。」 神佛无用。 救救我吧。 -- 3.「这个世界,好像只剩、我了。」 任招意在几不可察的短暂愣怔后点了点头,「你的委託,有必须立刻进行的紧急性吗?」 闻言,宋简非赶忙摇头。 任招意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他,一面道:「好,我了解了,输一下你的手机号码,我会再联络你,费用也会在我们下次见面前告知。」 话说完,他微一頷首,而后偏身离开。 因为怕引人侧目,他们到了无人的顶楼天台,因此除了任招意,再没有人能用鄙薄的眼神看他,无论如何。 在他慢慢走远的这段时间,宋简非经歷了极大的心理动摇,因为太紧张,音量倏地增大。他闭着眼睛,不顾一切的决绝喊:「任——招意!」 任招意停下脚步,頎长的身影佇在楼梯口。他偏头挑眉,遥遥投给宋简非一个询问的眼神。 「我……」宋简非的视线在瞬间的情绪起伏下变得模糊,仗着离得远,他眨掉眼里的水光,定定地看他,道:「你,保证你会,做好吗?」 只要你站在我身边,脱离这样的无望好像就多一分机会。 答应我。 也不知道听没听清,任招意握着手机的手向上扬了扬,正值青春独有的热气融化在略带戏謔的浅笑里。 没有别的回应,他便下楼了。 宋简非不免有点沮丧,为自己莽撞的举止,与对方淡然的不关己。 待他走回教室,裤袋里贴着大腿的手机微微震动。 「也许我们能先从把我的名字念好开始。」 传讯人是任招意,讯息后面跟了个露齿笑得招摇的表情符号。 他的光,注意到他了。 * 是夜。 「我看你别念书了,下学期就休学,大考什么的,也都别太妈肖想。」宋母手里掐着宋简非的成绩单,语气平静的裁决。 「我……」 一个菸灰缸笔直的往宋简非头上扔去,正中眉角,几丝白烟在他眼里成了铺天盖地而来的朦胧滤镜。 「你什么你,宋简非,我看你根本没搞清楚状况。」宋母霍地起身,冷脸朝他逼近,一张被揉烂的成绩单顺势往他胸口拍。 菸灰缸鏗的一声落到地上,在那一瞬间把宋母的情绪推到最高峰,她猛地尖声哭叫起来,手握成拳一下一下往他身上砸,「你知道你的学费有多贵吗?蛤?!如果你真念出什么名堂我也就认了,但你现在给我看的这是什么鬼东西?就当及时止损,我不想再把根本就没多少的储蓄丢水里了,这样可以吗?!」 连吼了几句,她目光愈发狠毒,唯独换了哀求的语气,「行,就当我们没生给你给聪明的脑袋,都是我们的错,那你的结巴又是怎么回事?」 「连话都没办法好好说,死赖脸皮的活了几十年,让你张开你的臭嘴说话都办不到,呵,说出去还不笑掉人大牙。」语落,她把成绩单撕成两半,讽刺道:「瞧,把你骂成狗你都不回嘴,我看你乾脆去死好了!」 因为太激动,她喘着气停下,狠戾的一抹唇角,轻轻的开口把没讲完的攻击说完:「不,我在说什么呢?我们一起吧。」 「一起去死,谁都别想再折腾谁,宋简非,你说好不好,好不好嘛。」 「……妈,不——」话又说不利索了,宋简非控制不住自己就是吐不出一句完整话的嘴,酸涩卡在喉头,馀下的话已被呜咽淹没:「……不要,这样,说。」 宋简非轻而易举地又被推进自卑的无底洞里,神情空洞的呆站着,宋母也不说话了,只盯着他看。 单方面压迫的对峙后,宋母松手,纸片散落一地。她像是突然失去所有锋芒,全身的狠劲都成了颓然。她兀自往自己的房间走,边走边自言自语:「算了,反正早就没救了,幸好他今天不在家……」 砰,房门闭上,宋简非在一阵头晕目眩后险些全身脱力,还是扶住了椅背才得以稳住身子。 他胡乱做了几个深呼吸,抹了眼眶后取过扫把清理一地混乱,然后拖着脚步背离再无人声的死寂。 背靠门板,宋简非疲倦的揉了揉太阳穴,打开手机里的联络人清单,对着冷光阵阵的萤幕发呆。 不知道自己佇了多久,对铃声的疯狂响动也失去知觉,直到第二次的震动才把他从杳无人烟的恍然中生生扯出来。 「喂?是宋同学吗?我是任招意。」 「……啊。」宋简非愣怔,意识到自己还未回话,手忙脚乱的让他的声音靠近耳廓,一边不自觉挺起腰急道:「是!是我!」 「啊。」任招意在电话彼端笑了笑,「你不用紧张,我只是来跟你说说委託的事。」 宋简非静默,明知对方看不到还是用力点了点头。 「是这样的,因为只是单纯的聆听和陪伴,不需要我本身有什么特别技术或额外的成本,耗的主要是时间和电话费,因此费用不会太高。」话至此,他恰到好处的稍顿,半晌后才续道:「但是,因为不知道会进行到什么时候,我打算分两次收,头款两千,尾款视情况和时间而定,这样可以吗?」 宋简非从床垫与墙的空隙中摸出一个起了毛边的旧钱包,数了数金额,最后微哑着声应:「可以。」 「那好。」任招意的语速突然快了一些,他道:「那你现在有时间吗?不如我们今天就开始吧。」 「有是有……但要、要怎么做?」 「你手边有绘本吗?或是小说也行。」 「……没有。」他轻声:「我家人,不看书的。」 「这样啊。」任招意沉吟了声,「课本内容我怕你自己都读到睡着,网路文章的话……」 「日记。」 宋简非张了张嘴,吶吶道。 「嗯?」 「念……日记,可可、以吗?」 宋简非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 他自己也知道随便出现一个人就把他当救赎非常可笑,可念头出现,他根本无从拔除,只能疯疯癲癲的攀附其上,妄想他真的能让自己摆脱无处可去、万路皆死的困局。 渴望了,他就控制不住想将残破不堪的人生全盘托出,卑劣的博取同情,然后想着,这样,他会留下来吗? 宋简非也瞧不起自己,但又如何? 循规蹈矩早就不适用在他糟糕到脱离常轨的馀生。 他真的受够了。 默了良久,任招意发话,一直稳当的语气起了点波澜:「这么私密的东西,你不介意?」 「我写了,八年。」宋简非说:「老是,害怕某天,真的有人付出耐心,让我说说自己,的时候,我又会因为怯场,而忘了怎么,表达,所以就把、把每一天,都记下来。」 「你就,假装你,是自愿的,可以吗?」 宋简非绷不住了,仰头微哽:「任、招意,我觉得,这个世界,好像只剩、我了。」 「我也知道我讨,人嫌,但是……对不起,真的,呜,对不起。」 「是我,找莫名其妙的理由,和方式,装作你也在我,无人造访的国。」 「想像过了头,我现在,真的好难、好难……」泪水不断滚下,他发出压抑不住的哭腔,咬牙横刀剖开自己心底分割而开的光与暗,嘶哑道:「好难,不需要你。」 嘟—— 通话掛了。 宋简非揉揉眼角,苦涩的笑了,自顾自地为自己变态一样的发言发笑。 也难怪,都说成那样了…… 一串铃响之后,宋简非错愕的抬頷。 有人来电了。 他几乎是不敢置信的用直打颤的指按下接通,那边的人微喘着抢道:「再说一次。」 「什、什么?」 任招意语气里的情绪奇异的带着恼怒,他强势的重复:「刚刚,电话掛掉之前你说了什么,再说一次。」 宋简非的眼泪都被讶然晒乾了,他被突然性情大变的任招意吓到,却做不到不回答他所有质问,于是畏缩的呜声道:「……我……需要……你……」 宋简非胆子小,被这么一激又快哭了。 在电讯杂音下沉默了几秒,任招意不轻不重的笑了声,道:「好,你得记着。」 他的情绪分明是山雨欲来的压抑,那个笑音也绝对与友善沾不上关係,攻击性十足。 而他不明所以的失控也就停在那声笑,再开口时,语气重趋和缓。任招意说:「今天先这样,我明天会再打给你。」 「宋简非,晚安。」 握着手机,宋简非的心脏猛地落了一拍。 但这回不是心动。 他慢慢蹲下,把脸埋进两臂里,闭着眼睛歛去里头困惑到接近恐惧的情绪。 -- 4. 确实不算是 宋简非不是没纠结过任招意展露出的不正常,可实在不知道从何开始揣测他的异样,宋简非花了几夜说服自己只是对方也恰巧心情不好,别多想。 即便如此,他那句「你得记着」还是以直击灵魂的方式影响着他的思绪。 隔天任招意果然依约打电话来。 跳过客套,宋简非慢吞吞的翻开纸页都有些泛黄了的日记本,嗓子又紧又乾:「2014年,5月22日,天气晴。」 「我从今天开,开始写日记,其实……」 「等一下。」一直未出声的任招意出言打断他,缓道:「卡住了就再说一次,慢慢来没关係。」 「……嗯。」宋简非重新开口时,语速明显变慢:「我从今天开始写日记,其实,想写很久了……」 其实想写很久了。 虽然可以说是从小被骂到大,但起码有个原因。最近爸妈工作的单位好像出问题了,我犯一点小错都会被斥责,很多时候甚至毫无理由就会挨揍。 我是从上个月开始话说不利索的,至于为什么不那时候就写我想不起来了。 上个月的某天,似乎是星期一的两点,我本来在睡觉,很晚了,爸爸突然把我从被窝里拽出来,二话不说摁着我的头去撞墙。 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晕倒这种事只会在小说里出现,没想到居然发生在我身上。 也许是太惊讶了吧,很短暂的觉得头痛之后我就睡着了(直到醒来我才意识到那不是睡着,我是直接昏过去了),隔天身上哪里都很疼。 不是第一次在他酒醉时被打,但从睡梦中惊醒倒是从未经歷过的,我那天好像还做了梦,被迫醒来的瞬间真的吓傻了,感觉自己随时都会心脏病发。 不只这样,虽然我当时并不清醒,但身上带的伤全是新的,我真没想到我都晕倒了居然还挨了揍,这简直不能再更荒谬,远远超出我的想像。 为什么?我不懂啊。 一开始只是愈来愈难挤出第一个字,后来说话的卡顿得也愈频繁。 然后,陈初(我这学期交到的新朋友)已经两个礼拜没和我说话了,他看起来不太喜欢我了。 磕绊的把三百多字、笔触还犹见稚气的第一篇念完,时间已经过去四十分鐘了。 宋简非念得很慢,到某些地方也一度因为窘迫不断结巴,光一句话就重复了近十次,但他还是坚持一字不差的念,矫情到底。 到最后一个字落下,宋简非嚥了口水,紧张道:「就,这样,没有了。」 任招意那儿传来很大的动静,像是听到自己的声音才猛地反应过来一样。任招意的声音透过已歷时四十分的通话出现在宋简非耳边,前者歉然笑笑,道:「不好意思,刚刚去取了个东西。」 「宋简非——呜,抱歉,上回忘了问,你介意我这样喊你吗?如果不喜欢我继续叫你宋同学也行。」 「不介意。」宋简非囁嚅:「昨天,我也没问,就喊你了。」 「啊,小事,我也不介意。」任招意那端发出了沙沙声,像是翻页的声音。他道:「来说正事吧。」 闻言,宋简非绷紧神经,坐得笔挺,就听对方柔声说:「谢谢你,在今天就把这么重要的事告诉我。」 他傻住了,张着嘴说不出话,一张脸胀得通红。 任招意的口气绕他感觉自己多了个有年龄差、温柔又体贴的哥哥。 他不能是我哥。宋简非又臊又不甘心的想。 否则我得乱伦呢。 「除了第一次受到心理衝击造成口吃外,友情受挫的自卑感又导致恶性循环,再加上你可能从未尝试过治疗,结巴的情况当然会日益严重。」 任招意轻笑了声,语调温和:「但是呢,肯说就足够勇敢。」 「宋简非,你刚刚表现得,很棒。」 这下不只脸红了,宋简非感觉自己连脖子都在发烫。 要窒息了。 「建立患者信心在口吃治疗中也是很重要的一环,」半天都没等来他的反应,任招意颇愉快的道,「你这样听来觉得如何,很不自在吗?还是觉得再多说几句话也未尝不可?」 「我……」宋简非捏了捏自己发红的耳垂,小声道:「我觉得,挺、挺好的。」 话说完他自己都快暴毙了。 任招意爽朗的笑了,打趣道:「你这人,反差好大,确实跟一般人不太一样,但我也觉得,咳,挺好。」 犹豫几番,决定放弃纠结冒不冒犯,第一日就说把自己骯脏的心理活动全脱口而出,他也想不出还有什么能比那更冒犯了。 宋简非咬了咬唇,在心里瞧不起这个问题的蠢笨。吐了口气,还是破罐破摔的问:「你,真的是,高中生吗?」 会不会被嘲笑已经是其次,这个想法也跟直觉没关係,任招意这人太古怪了,他就是想知道多一些。 那套别人做起只显矫揉作态的礼貌他运用得无比自然,每个应对都来去自如,和着自己说话的口吻也丝毫不像同儕间会出现的态度……啊,真是…… 又想到方才的对话,宋简非默默摀住自己再次发红的脸。 「嗯?」任招意诧异,「我确实不算是。」 宋简非傻眼:「蛤?」 任招意道:「先别离题,之后有空再说。」 宋简非乖乖喔了声,乾脆的闭了麦。 「明天我不打电话给你,」任招意说:「带上日记,我们直接在学校见一面吧。」 -- 5. 海苔味的 想到要见面,宋简非无比侷促,下课时间觉也不睡了,就坐着乾紧张。 焦虑消耗热量,不到第三节课他就饿到有点想呕吐,于是取出没剩多少的铜板往贩卖机走。 撕开包装袋的同时,班上有三、四个人同时停下动作,往宋简非的方向看。 「唉,小宋小宋,分我一块唄。」身高不算太高的平头男生率先发话,熟练地露出諂媚的表情,一边巴巴的看着宋简非。 想着和对方没有特别交好,但起码也不交恶。他捧着包装准备递出去,谁知一条手臂毫无预兆的从旁介入,拎起零食袋就起。 「小子,买了东西还不上贡,不懂事呀。」班上的篮球队队长笑得很欠,手伸进洋芋片袋里一抓就是一大把,咖滋咖滋的吃。 平头男生面带尷尬,拍着校篮队长的肩膀小声说:「喂,这不是我的啦,是宋简非的。」 「靠。」校篮队长差点一口吐出来,仓促的把饼乾塞给宋简非,脸上陪笑:「抱歉啊,下回再赔你。」 话说完,他揽着平头男生往教室外走,离开前,他还特意瞟了宋简非一眼。 明明对方都已刻意压低了声,宋简非还是听到他轻佻着说的那句「你也真是不嫌弃」。 抱着剩不到一半的洋芋片,宋简非茫然的呆站着,感觉世界就在对方一句无伤大雅的打趣中停止了。 毫无预兆的被刺伤果然会比平时更疼一些。他默默坐回自己的位置,低着头让两堂课的时间在失语中耗光,胃口跟着倒尽。 「——宋简非?」 一声清脆的响声炸在耳边。 这一唤让宋简非有种从流沙中猛然脱身的感觉。他从臂弯中抬起脸,扶着桌沿向窗外望,眼眶热得厉害。 任招意微微頷首瞧向坐着的他,深色的眸子底下沉淀着揉碎的光,温和而明亮。 宋简非没动,目光顺着对方乾净的白衬衫上移,拚命阻止自己不要畏惧与人的对视。 于是任招意看到的就是他用满含委屈的神情死盯着自己,像是要藉热烫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烧出个窟窿似的。 任招意偏脸笑了下,然后乾咳了声,在一眾人的注视下毫不介意的对他弯唇道:「走吧,不是约好了。」 宋简非抹抹脸从座位站起,低头走出教室。 宋简非自认不聪明,但自知之明这种东西还是有的。 他与任招意保持约两步的距离,亦步亦趋的跟着他,一面着迷的望他挺拔頎长的背影出神。 结果任招意突然回过头,宋简非猝不及防的与他对视了,表情都没来得及收拾。 「……」任招意不知道是没注意到还是根本不在意,微一挑眉后道:「你别站这么远,毕竟是你委託的我。」 宋简非想为这样的行为辩驳,但难不成要说「我觉得我不配」吗?无用且显得他格外愚蠢。 他訕訕,小心翼翼的加快步伐走到他身侧,走了两步那股看到任招意时的春暖花开慢慢散去,他一下子又重新陷进方才的低落里。 任招意的馀光瞥见宋简非在微微一怔后,脸上雀跃的的鲜活慢慢消失,最后整个人归于沉默,连脚步声都变小了。 他经过几番斟酌,眼尖瞄到他手上只有自己指示他带的日记本,乾脆就着突破点打破沉默:「宋简非,你午餐呢?」 走上天台,宋简非愣着神摇摇头,「……不饿。」 任招意在建筑物大片的阴影里坐下,眉尾顺着他转头看向宋简非的动作斜斜飞入微垂的发梢中,一向规矩的整洁短暂与不含一丝学生气的落拓交会。 他就用这个招人视线的模样挑起嘴角笑,瞇起眼探询道:「那是,被欺负了?」 那一瞬间,世界崩塌,海水倒灌,宇宙毁灭。 宋简非瞠大眼睛,胸腔心脏俱震。 他何止是败。宋简非颊上的红一路向下漫,一发不可收拾,不只锁骨烧起来了,就连…… 宋简非绝望的差点哭出来。 他起反应了。 不由分说,宋简非抱着日记飞速往墙角爬,边移动边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任、任招意,你别过来……」 任招意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观赏他表演川剧变脸的同时哭笑不得的向后退,道:「为什么突然……唉,你别再往墙边靠了,那里不乾净……好,好,我保证不过去……」 「任任任任任任、任、招意!」宋简非把自己缩成一小团,只露出红红的耳尖。他底气不足的大喊:「我想吃、洋芋片!要海苔,海苔味的!」 「啊?」任招意难得露出搞不清楚状况的神情,可惜宋简非忙着避难,没看到。 他站起身,拎起钱包苦笑道:「行,我给你买,等我一下,很快就回。」 任招意给他足够的空间缓过劲,什么也没问,真的买海苔味的洋芋片去了。 宋简非被自己几乎不存在的超低定性震惊到,抱住头边咒骂自己边放空心思,试图降低任招意那个笑容对自己的杀伤力。 幸好,罪恶的源头一离开,想冷静也变得比较容易一些。 他感觉着欲望慢慢下消,释然的呼了口气,思绪却不见清明。 真的不知道……到底该靠近,还是远离。 任招意刻意在楼下多待了一会儿,斜倚着墙想宋简非刚才羞臊到无地自容的模样,觉得有趣,勾着嘴角笑了一下。 打从第一次见,他就知道这人对自己的动机不纯,可不待他深究,宋简非就自己全讲了。 任招意弹高一枚硬币,又准确无比的将那一点凉握进掌心,重复相同的动作出神着,目光少见的微微失焦。 他说需要我,需要…… 叮—— 硬币落地。 他的需要,是我求而不得的那种吗? -- 6.「叫学长。」 2014年,5月22日,天气晴。 爸爸昨天出远门,深夜才回来,没机会打我,我本来应该很开心,可是妈妈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整天心情都很不好,我不小心踢到她的一隻拖鞋,她对我大骂了一个小时,骂完之后又抱着我哭,哭得我耳朵很疼。 我一直以为没人愿意跟我说话只是因为我的口吃,直到今天碰到六年级一个认识的学长,他一看到我就把我拉走,指着我的脖子大呼小叫,我才想起上面有一片顏色很深的瘀青,然后我便懂了。 讨不讨厌我两说,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害怕我身上的麻烦。 任招意盘腿坐着听他说,偶尔出声让他试着在念到短句时加快语速,其他时候就托着腮不发一语。 宋简非在剖开自己的过去时格外平静,不是全然没感觉,而是因为一个更简单的理由:任招意现在就坐在他身边,心动都来不及了,更何况是对到现在还在日日上演的笑话悲伤春秋。 把今天的份念完之后,宋简非被疲倦刺激,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之后睁着蒙了层生理性泪花的眼往任招意看去。 接收到他的目光,后者微微一愣,本来还略显冷硬的神情柔和了下来。 几乎没有经过思考,他朝他靠近,绅士的给他一个安慰性质的拥抱,道:「都过去了。」 那是过去的事了,别难过。 突然收穫惊喜的宋简非僵硬的由他轻轻拥了一下,为触到的体温欢喜的同时一面自嘲的想着,不,什么都还没过去。 任招意很快的松开手,一时竟显得有些犹豫。他道:「所以,不哭了。」 宋简非一下子就明白任招意是误会了,但他不愿意解释,只点点头。 然后他们便双双默了,风拂过耳边的声音都听得清。 打破沉默的是任招意。重新开口时,他的嗓音里又含进了温润的笑意:「宋简非。」 「嗯?」宋简非被他这么一唤,浑身过电似的麻,身子跟着不由自主的颤了下。 任招意眨了眨眼,露齿笑得颇为狡猾,「叫学长。」 「啊?」 「喊一声学长,我告诉你一个祕密。」任招意愜意的躺下,衬衫凌乱的向上捲,隐隐露出腰际极具韧性的曲线。 为避免再度发生方才的惨剧,宋简非果断决定遮住自己的眼睛,弱弱的照做:「……学长。」 宋简非发现这么一喊完任招意反倒不作声了,他觉得不对劲,放下遮脸的手,困惑的看过去,结果竟和他若有所思的目光对上。 两人俱是一惊,不约而同的起了心事被戳破的慌乱。 任招意没能意会空气中那股难言的尷尬是从何而来,轻咳了声,挪开眼并伸了个懒腰,道:「我呀,今年,二十一岁了。」 烈日在侧的少年张臂躺着,平静的说道。 「所以你说,这声学长是不是叫得挺对的?」任招意颇愉快的道:「没想到听人这么喊我感觉没想像中糟。」 反而很舒心。任招意默默想。 「为、为什么?」一问毕,宋简非才后知后觉的啊了声,不好意思的问:「这个能问吗?」 「其实也没什么,我考上国内高中之后念到高三,高三才刚开始又举家搬迁到欧洲,一路又考上大学。」任招意顿了顿,接着道:「结果后来发生了点事,我休学回国,能说是……赌气吗?」 说到这里,他勾了勾唇,道:「总之,就当赌气吧,我走流程、復学、转校,重念高三,于是现在出现在这里了。」 呆了许久,宋简非憋了憋,最后只乾巴巴的挤出一句「哇」就没了下文,任招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学弟,你这反应什么意思啊?」 「我只是没想到……唔,学长你原来,这么大呀……」宋简非对这三岁的差距肃然起敬,喃喃道。 本来听得好好的,细品了之后任招意却觉出了几分古怪。 任招意见口出狂言的主角泰然自若、丝毫没注意到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又顾及对方的顏面没发作,只得自己憋屈的忍下,五味杂陈的别过脸背对他:「你……」 「怎么了?」 宋简非茫然的眨了眨眼。 「……没事。」任招意揉揉太阳穴,轻吐了口气。 宋简非站起身,紧张的抿了抿唇,犹犹豫豫的道:「你告诉过,别人吗?」 「你是指我其实是二十一岁老男人这事吗?」任招意失笑,把买来的洋芋片递给他,无奈的道:「当然没有,说了又得有人问东问西,我还得解释,麻烦。喏,你要的海苔味,别心情不好了。」 宋简非激动到眼眶发热。他垂下脸,露出许久未有的浅笑,悄声回:「会的。」 -- 7. 见日 模拟考很快到来。 就要经歷人生一次大战役,学校无所不用其极,用榜单刺激考生绝对是其中一项。 一放学,高三生涌入穿堂,外头又淅沥的下起雨,到校门口的要道顿时堵塞。 宋简非面无波澜的提着伞被人潮推着走,经过穿堂时脚步顿下,犹豫了一下,而后迈步往榜单的方向靠近。 放平时他根本没有看榜单的理由,反正三年读下来他离前一百始终很远,但如果关注的对象换人,就不一样了。 他艰难的往前进了几步,边移动边小声说着抱歉,最后站到一个勉强能看清榜单的位置。 然后,他看到高高掛在最顶端的名字,与他在梦里辗转着呢喃、恨不得绞碎了成为自己血肉的幻想重合。 「宋简非。」一个人远远的唤了他一声。 声音也重合了。 他出神着回头,看见了提着伞的任招意正朝他挥手,而周围有不少人则闻声望向自己。 他把折叠伞塞进书包,低着头往对方的方向快步奔去。 任招意立在角落,长直的腿随意一斜,明俊的五官线条被淡淡的懒倦笼罩,倒格外适合站在这样的雨幕里。 「你刚看什么?」见宋简非用怯怯的崇拜的眼神看着自己,他觉得有点好笑:「这表情,莫非是考很好想炫耀?行啊,我给你捧场。」 宋简非摇头,认真的道:「学长,你,好厉害。」 任招意一时怔然。 远方闪过白光,不多时便轰的一声,惊雷落在不知名的远方。 划开天空的光一下子照亮了宋简非那张找尽理由都没法让人夸上一夸的脸蛋,而这是任招意有生以来第一次有想要看清眼前人模样的衝动。 眼窝不算深,五官都小,组合在一起就是一副寡言沉默的样子,更别说他的表情也少,像是始与终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似的空洞。头发显然也没花太多心思打理,时常零碎的遮住他那双流转着不同深浅的阴霾的眼睛。 但任招意记得那双眸子是怎么拨云见日、被滚烫又小心的欢喜填满,也记得他微扬嘴角时,浓得就要扑向自己的强烈依赖。 任招意攥紧拳,指甲深深刺进手心,一向维持得完美的风度在一瞬间出现了裂缝。 他勉强的笑了下,道:「好歹当初上的是不错的大学,要是连你们这些小年轻都拚不过岂不是很丢脸?」 他们天天见面,而自从告诉他復读的事,宋简非就不再喊他名字了,即便强调了好几次上回只是开玩笑他也不听,执拗的坚持这么称呼。 任招意面上不显,可心里闪过几分异样的情绪。他自己也分辨不出是什么,只觉得身边的人群都很多馀,让他不大高兴。 他想好好看一看他的眼睛。 任招意不愿意继续执着在这个话题,看他依旧拿闪烁着雀跃的眼神自以为隐蔽的瞧自己,乾脆的转移话题:「你伞呢?」 宋简非不说话,只摇头。 见状,任招意道:「别只点头摇头,多说话总是好的,又不是没办法说利索。」微一扬首,他开口:「用说的再一次。」 动了动嘴,找到最适合开口的角度,宋简非听话的道:「……没带。」 「表现得很好,下次试试把前面的停顿给去了。」任招意笑眯眯的拍拍他的脑袋,道:「走吧,奖励是送你回家。」 两人足够的伞在雨中缓缓撑开,任招意随手一揽,把宋简非拉进自己的世界。 宋简非一路上心都跳得飞快,他闻得到身侧人身上淡雅的洗衣精味、感受着他身边乾燥的空气带给自己的安全感,浑身都是暖的。 他一点也不后悔自己撒了个小谎,这可能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十分鐘。 走到出校的第一个路口,任招意才想起自己还不知道该把宋简非送到哪去,如是道:「差点就一路走回我家了,你住哪?」 几乎是同时,宋简非忽然年头不对马嘴的蹦出了一句话:「……学长,你自己一个人,住吗?」 任招意歪了歪头,还是回:「嗯,家人在国外,房租也是我自己出的。」 「我能不能,去你家,看看?」 不管会不会被拒绝,宋简非讨好而大胆的提出请求,一腔热烈的亲近欲无处可去,最后全数返还到任招意身上。 在旁人说来极度失礼且唐突的行为放宋简非身上却神奇的可以被理解,他的社交经验停滞在小学时期,早就忘记矜持和分寸在交际中几乎可以说是最重要的要点。 他什么都不懂,更别说现下他望向的人是任招意,即便他深諳礼节,重来一次他仍会选择百无顾忌的迎上。 毕竟,他这么好,要想不刻意靠近,太难了。 虽然是这么想着,但犹豫了下,宋简非还是欲盖弥彰的补了句:「借水喝,可以吗?」 任招意被这敷衍的藉口堵得无话可说,扶额一叹。 * 五分鐘后,宋简非站在任招意租的小套房里。 他捧着一个玻璃杯,也没喝,就只拿着,完全忘记自己请求来到这里的理由是什么,情不自禁的喃喃,语气中不无艷羡:「真好啊……」 任招意在外收伞,见他就这么傻气的立着,忍俊不禁道:「刚才忘了说,来参观要收费的。」 宋简非一反应过来手就往兜里摸,头也不抬道:「多少,我付。」 「等等,你先别急啊。」任招意简直哭笑不得,指着沙发让他坐下,边说:「我跟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 「能不能邀请你,做我的朋友?」任招意伸出了手,掌心向上,嗓音里有只他能察觉的晃荡。 -- 8. 「我现在给你机会反悔。」 宋简非作梦都没想到会是这种发展,心里不解。 任招意图什么呢?他从来都认为只可能自己单方面依附着他、死缠烂打的以交易之名靠近,然后到再也装不下去之后试图伸手捉住「完成委託」的任招意,一来二去,最后惹他厌烦。 他死活不改口也是为了在分道扬鑣后还能保留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独特性,儘管将自己的私事宣之于口也许只是想安慰自己,但光这个只他所知的称号便够他独自咀嚼千万次了。 不过,他对我太好了。宋简非不安的捻着缺了一角的指甲想。任招意怎么可能就这样让自己窥探他的祕密、甚至是站在这里,都不应该。 宋简非值得怎么样的对待,他自己清楚。 「学长,」宋简非动动唇,压低声音喃喃:「还是……不要吧。」 「我……不聪明,不有趣,你跟我在一起,不好。」宋简非默了下,轻轻抬手指向他,又比向自己,垂首道:「谢谢你,一直对我很好,但我不想……」 稍顿,宋简非认真想了想,把被结巴打断的话一字一句慢慢说完:「我不想让你被我拖累。」 「虽然我知道你过得很不好,但听我说,」任招意抬指弹了他的额头一下,缓道:「这些全部,都不是你的错。」 「搁别人身上我不会这么肯定,但这点于你完全适用:讨不讨人喜欢只关乎于你对自己有没有自信。」 「可是——」宋简非思绪乱成一锅粥,下意识反驳。 任招意不让他说,眼疾手快虚摀住他的嘴,手在将碰到他唇之前堪堪停下,但足以遮住了他下半张脸。 他懒懒的掀掀眼帘,勾起一边嘴角笑:「别可是了,你再考虑考虑嘛,我之后会再问你一次。」 * 打完一巴掌再赏一颗糖,大多数学生都会对后者感恩戴德,至少还有糖,总比只挨打好。 所谓的糖无疑就是各式各样除了课业之外的活动,园游会是其中格外任重道远的一项,待段考结束,园游会就在学弟妹们剑拔弩张的叫卖声中开始了。 高三不用摆摊,即便接近深秋,气温却丝毫不见低,大多高三生都选在窝在教室吹冷气,要不念书要不聊天,总比在外头遭罪好。 宋简非这三年没逛过一回——原因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独自站在人群中显得自己太突兀了,硬跟人一起又会因为不熟气氛尷尬。 一开始心上还会堵涩,后来就趋近无感了,全把这天当成在校的假日放,需要摆摊他就帮忙顾整天,倒真让自己半点不在乎。 他前天被他爸拿藤条抽了腰腹,没来得及即时处理,等他醒来伤口都发炎了,昏沉了两天,他到现在都不太舒服,精神依旧不济。 懨懨的坐在位置上,他的耳边被嗡嗡的响声轰炸,周围又吵得他头痛欲裂,脸色过一段时间又苍白了好几分。 到终于忍不住时,宋简非霍地抄起外套和手机往外走,睁着看不太清楚的眼睛扶墙往二楼走。 人潮都聚集在操场,他站到像是死城的楼,踉蹌的推开距离最近的教室门,随便拉开一张椅子就摀着腹部坐下。 不出五分鐘,宋简非便枕着外套睡着了,冷汗沿着前额不断滑下。 于是,任招意踏进教室时看到的就是他一副脆弱又无助的模样。 世上当然没那么多巧合,他本来就打算找他,拿着冷饮都还没开口唤便见他抱着外套脸色惨白的不知道正往哪走。 怕随便叫他人会被吓到,到时候出什么更可怕的意外,任招意不动声色的跟上去,最后看到他踏入音乐教室,趴在桌上睡着了,瀏海全被汗浸湿,溼答答的黏在额上,眼睫颤动。 任招意箭步上前,手拨开他的头发覆掌而上。果不其然,发烧了。 他神色一凛,轻碰他的肩膀把人叫醒,道:「宋简非,快起来,我们去健康中心,你发烧了。」 宋简非连眼睛都没张开,不大舒服的哼唧了几声,把他的手推走,迷迷糊糊的道:「我、吃药了……睡会儿就好……你别,别吵我……」 推他的时候力道没控制好,宋简非还保持着原本趴着的姿势,人则以滑稽的方式直直往任招意的方向歪。 任招意是蹲着的,见状便伸手扶住他的腰帮他保持平衡。 手才刚碰到他,宋简非就剧烈的震了一下,冷汗又渗出了两三滴,向下坠到任招意的手上,然后人也瞬间醒了,脸色和白纸一样。 任招意发觉不对劲,飞快攥住他的手腕,沉声问:「你腰怎么了?」 「没事,就是……有点痒。」宋简非闪躲的回。 宋简非不介意让任招意知道自己被家暴,但他介意他看自己丑陋的伤。 说不定看了之后,他会迟来的意识到事态严重,然后会和其他人一样怕惹麻烦…… 思及此,他冷不防又抖了一下,护着伤向后挪。 任招意面色一黯,简短道:「抱歉,冒犯了。」 话说完,他不顾他绵软又心虚的退后,径自把他的校服往上掀。 一綑白绷带缠在他细瘦的腰间,绷带被暗红色泡湿,隐隐还有血在往外渗。 在绷带的上面有几条粗长狰狞的疤一路往上长。任招意又把他的衣服往上掀,深浅不一的伤口和瘀青印在白皙的皮肤上,经年累月的让这个人烂成了一片色彩斑驳的画布。 但那些都不及宋简非面上淡薄的伤心。 见还是拦不住,他像是很累一样的对他笑了笑,只那一下便直接把任招意立得高耸的冷漠刺开一个破口。 他是个能冷静到近乎残酷的人,但因为他之于自己有一定的特殊性,在听宋简非自虐一样念着自己过往的噩梦时,他也只觉得有些担忧、偶尔心塞,但总以为那都是往事了,以为他只是为了过去庸人自扰。 如果有机会,他是愿意试试除掉他的心魔,而出手搅和他的私生活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可这具瘦到那天抱着都觉得有些磕手的身体用一道道深长的疤痕向他乞求。 任招意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翻搅,侵蚀了他好几年的恶疾终于復发了,而他在这一刻也终于找到了解药。 任招意掐着他的手,力道很重,宋简非手腕被攥得生疼,可他看不到对方垂着的脸,直觉他情绪不对,于是根本不敢开口,憋得脸都红了。 见他一直不说话,宋简非感觉被极大的恐惧压迫着,终是怯怯道:「学、学长……」 「为什么不报警?明明只要你敢,他们就不可能再碰你。」任招意冷静地打断他,道。 闻言,宋简非苦涩的笑了笑,道:「学长,我,成年了,你知道吧?只要等我撑过去,等我考上大学,真正有能力可、可以自己活得好好的,我就会走。」他垂首,自言自语的小声说:「现在离开,我能去哪呢?」 静了半晌,任招意站起身,面无表情的看着他,道:「我理解了,但这是最后一次。」 宋简非不解的抬头。 「你上次说需要我,是吧?我现在给你机会反悔。」 「你不反悔的话,」他的手指碰上宋简非的纱布,看他痛得一缩,冷声道:「只要再有下次,我就会把你从那个地方带走。」 -- 9. 破防 后来,宋简非还是跟导师告了假,浑浑噩噩的走回家。 拆了纱布重新上药,他昏沉的躺到床上,把任招意对自己说的话在脑内重播了一遍又一遍。 然后,宋简非在被子里哭出来。 为过量的安全感,为渗进光的暗室,为与渴求融为一体的心动。 他落在被子外的手机响了声。宋简非探手去拿,睁着哭肿的眼睛点开萤幕。 自己还选用系统预设头像的帐号旁,出现了一个追踪邀请。 他的无人追踪被任招意破防,对方的零关注亦然。 * 2014年11月2日,天气雨。 今天是很开心的一天,没有人在家,外面也下雨了。 我喜欢雨天,只要一下雨那隻流浪的小灰猫就会跑过来了,牠好可爱。 不知道为什么,牠对谁都冷冷淡淡的,但和我特别亲近,只要伸出手牠就会乖乖伏到我掌下。 上回牠来的时候差点被爸爸用扫把打到身体,我还很怕牠再也不来了,真的幸好。 如果可以的话,以后我搬出去想把牠也带走,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我这个主人呢? 我绝对不会虐待牠的,下次若牠来找我撒娇又被两个大人拦住,我一定会保护牠。 宋简非的结巴有一定程度的改善,不能说完全不会卡壳,但至少说的比以前顺畅了一些,也或许是因为有较真的任招意足够的鞭挞,天天念,就算说不好起码也敢开口试。 而他们谁都没提起这段交易其实已经可以终止了。 近日降温,学生的校服也换季了,宋简非在风力强劲的顶楼打了好几个哆嗦。 「还喝可乐啊?」任招意看他拿冻得微微发白的手指握住冷饮,蹙眉道:「给我吧,我跟你换。」 把女孩抢得要死要活得热奶茶若无其事的塞给他,任招意拿走他的饮料,碎念:「这种天气还喝可乐,怎么,你也肥宅快乐水上癮?」 宋简非不语,只不好意思的笑笑。 其实他本来想按的是拿铁,结果看到任招意从远处走来,蛊惑人的光照亮了他深刻的眉眼。 他一恍惚,可乐就掉了下来。 他实在独自漂流太久,无力求助也求助无门,这也间接导致他註定攀着漂流木不住喘息。 因为残败的亲情与被全盘放弃的友情,他对情感该如何归属失去了判断能力,索性将那些悸然、无措、期待、欢欣通通当作将要达成所望的本能反应。 宋简非捏了捏奶茶的罐身,自以为隐蔽的望向带他看见希望的恩人感激而快乐的笑了。 任招意用馀光看进眼里,而宋简非在之后的一个月接连出现在他的梦里,就用那傻傻的、热烈的莞尔衝他乐。 任招意一次比一次更介怀。 * 宋简非其实一直很认真念书,只是本来就不是什么特别聪明的孩子,国中阶段的课程也总因家里的麻烦事太多学得马马虎虎,当初上高中就是吊车尾,硬撑了两年多依旧没找到对的念书方法,想往前简直难如登天。 在他的妈妈上次情绪失控后没几天单位似乎接到大单、赚钱了,她开心得合不拢嘴,天天出去和她的姊妹过逍遥的日子,好几天没回家,把宋简非拋在脑后。 在她某日喝得烂醉、被几个一起扛回家的隔天,他试探的提起那天的衝突,她只极不耐烦的一巴他的脑袋,让他少说废话,赶紧滚,什么都忘得一乾二净。 庆幸的同时,他还是免不了的觉得落寞。 上回妈妈强烈的不满让他意识到这个严重的问题。只要跟钱扯上关係,他们出手剥夺只是早晚的问题,再保持现状是绝对行不通的。 他想不到别的解方,只希望若改善成绩,他们能不再惦记这个理由,勉强同意让他把剩下这半年读完。 更何况,他不要自己别无选择。 要求助找的自然是高三读了两次、自出现便高掛榜首从未下来过的任招意。 不过说到帮忙,事情就比较尷尬了。 「嘖,说几次了,我不收钱,你怎么这么固执。」任招意一身t恤短衫配牛仔裤,漂亮精瘦的腕露了半截在冷空气中,面上不快。 「不行,我这么笨,教起来得,多麻烦,不能不给。」宋简非也急,倔强道:「我不能,总佔你便宜。」 「说什么呢,你都喊我学长了,不让你占便宜我还臊得慌。」任招意瞪他,「这事没得商量,坐下。」 宋简非拗不过他,无计可施般的低落道:「我不想这样,如果你不收钱,我也,不要了。」 「你……」任招意一梗,脑袋快速运转。好半晌,他想到了些什么,忽地笑出声,道:「我知道了。」 「记得上回我好像还没得到你的首肯没错吧。」他做出和那天在自家小套房一样的动作:掌心向上,郑重的把对他而言非常有意义的事做完。「你做我朋友,我送你一个校排前……嗯……你想要多少,前二十够吗?」 宋简非苦着脸:「学长……」 「别学了,答应我吧。」任招意这次不待他回答,逕自握住了他的手,温声道:「不然,你再吃亏点,请我喝饮料?」 宋简非心理承受能力不比任招意,对方软硬兼施,他再不答应身体心脏都得憋炸。 见他慢吞吞、不太情愿的点头了,任招意心头翻滚的不安分冒泡冒得更响。 无来由的躁动没完没了,甚至让任招意在松开宋简非那比自己小一号的手的时候,莫名其妙的迟疑了下。 他强压下又要破土而出的不自在,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无意识的摩娑那隻触碰过他的指间。 -- 10. 剧烈心动 宋简非在获得任招意的协助之后,学习时间比平时翻了两倍有,在咖啡厅和自习室待的时间也更长。 任招意个人倾向在有细碎人声的咖啡厅念书,理由一律是「干非人的事,当然得待在有声音的地方,不然迟早走火入魔」。 听榜首说这种话,照说该翻个大白眼加以鄙视,但宋简非只听话的把咖啡厅列入每日三点一线的其中一个,反正听他的总不会错。 「你看这题,跟之前学的函数也有很大的关係,所以之前学过的得复习复习。」任招意握着铅笔飞快的在他的笔记本上留下一串端正好看的备註,指着上扬的曲线道:「只给半个条件没办法求,你用用这条新学的公式,结合左边那个旧的,再试一遍。」 兴许是因扯到最烦恼学生的课业问题,任招意永远温和耐心,即便议题重讲了五遍也不动怒,话是精挑细选过的简练易懂,如是宋简非对他的崇拜又更上一层。 他埋头又列了几条式子,支着笔思考了阵,而后像是想到了什么,捏了捏笔,开始新一轮的运算。 任招意什么事也不做,就专心致志的看他。 再自己的鼓吹下,宋简非去把总遮着眼的瀏海剪了,露出一对圆而无辜的眼睛,就此成为这个不善言辞的人身上最显明的利器:焦虑紧张时会时不时快速眨动、生气或不情愿时则相反,瞪视的动得格外缓慢,像是某种无声的谴责跟洩愤。 而最常出现的,是一抹迸溅的火光在他眼中突然燎原,偏偏不爱说话的人惯爱藏,所以那丛盛放的热烈就变得若有似无了。 看不清楚的最难抵抗。 任招意蹙眉,掐了掐自己的虎口,硬是把思绪从愈陷愈深的出神中拔了出来。 这种异样近日频频出现,跟偶发的偏头痛似的。 思及此,宋简非正好把数学题算完,翻了正解发现自己算的是正确答案,用满含成就感的快乐看向自己,因为体质怎么样都依旧尖的下巴小幅度的抬起。 任谁解读都会说那是个等待夸讚的眼神,虽然可能连宋简非都不知道自己露出了这种表情。 任招意现在几乎被宋简非全心依赖,「直白的夸奖」从前者偶尔轻佻的逗弄变成一种脱敏治疗,宋简非正努力像个正常人一样,能为每个普通的小事开心。 于是,任招意心猿意马的拍拍他的脑袋,面上笑道:「很棒。」 宋简非的目光忽地一凝,他没碰,只指着他的手,有些紧张的问:「你的手,怎么了?」 任招意低头一看,发现虎口处被他的指甲抠出一道不浅的伤口,血流进了指缝中,而他甚至没有察觉。 * 放学的时候,坐在任招意后面的同学一拍脑袋,懊恼的对他道:「天吶!我他妈居然完全忘了,教务处的老师让你放学过去找他。兄弟,抱歉啊。」 「没事。」任招意朝他頷首,掏出手机传了封讯息给宋简非,说自己有事,让他别等,先回家。 宋简非很快读了,也没问什么,捎给他一个简短的好。 处理完正事踏出校门时天色已经暗了许多,各色晚霞绰约的散在空中。 任招意抬头望天一眼,却想到宋简非每回看见新奇事整个人身上跃动的鲜活,特别有意思。 不知道他回家没。任招意想着,就他对宋简非的了解,那个好极可能是在敷衍他。 弯来绕去的说服自己,任招意决定绕去宋简非家看看。 他走得不快,怕他在某条自己没留意的巷弄等着。 结果还真的被他料中了。 夕幕当空,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自然包括那个蹲在地上的人。 书包袋子还在他一边肩上,包则随他的动作鼓鼓的垮在地上。 宋简非所在的是一条死巷,仅剩无多的光依旧把他的背影送进任招意眼里。 明明不是多有辨识度的一个人,但他就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在巷口静静的看了一会儿,他本打算换个姿势继续默不作声,挪动了下腿,结果不小心踢到石子,发出一声脆响。 宋简非几乎是立刻就有了动作。 他警戒的立起身回过头,愕然的与他四目相接。 一隻灰猫安静的偎在宋简非怀中,发现本来在陪自己玩的小主人站起身,慵懒的翻身,长长的喵了一声。 宋简非走出巷弄,淡淡的夕照印在他脸上,把他脸上一剎那便重回柔软的神情悄声放大。 太阳终于西下,岁月都静了,雋雅无边。 「你好了呀。」宋简非朝任招意笑了笑,把抱着的灰猫给他看,「牠就是,我日记里提到的猫,是不是很可爱?」 在宋简非回眸的一瞬,任招意被从未有过的剧烈心动席捲。 他无法回答他猫可不可爱,因为在心跳一阵可怖的失速之后,除眼前人之外的世界,都模糊成一大片晃动的虚影。 -- 11. 「喜欢一个人跟吃饭睡觉一样,是种本能 「等等放学能先别走吗?我有话想跟你说。」 收到讯息时,任招意抬头往发消息的女同学的方向看,对方立时红了脸,羞怯的朝他一点头。 又来了。 任招意回了讯息,兀自叹了口气。 最后一节课结束,他拿出给宋简非整理的笔记,一边等人都走光,然后…… 「任招意,我喜欢你!」女孩脸颊烧红,直直朝任招意鞠了个躬,态度真挚:「虽然、虽然我知道你应该对我没感觉,但是再过不久咱们就要各奔东西了,我还是、想再毕业之前,把我的感觉,说出来。」 任招意回她一个浅浅的鞠躬,还是免不了愧疚的道:「真的不好意思。」 「没事啦。」女孩脸上没有丝毫伤心的痕跡,笑得灿烂:「我说完了,还是谢谢你。」 她蹦蹦跳跳的回到自己的位置,却在别过脸的同时快速抹掉一滴下坠的眼泪,没让任招意看到。 她拿起书包打算回家,却在向他说了明天见的时候被对方叫住。 「怎、怎么了?」女孩紧张到有些结巴,眼里慢慢冉起希望。难不成,有机会吗…… 「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女孩虽然不明所以,还是道了声可以。 任招意望着远处的课桌椅,目光带着复杂的困惑,「你认为喜欢,是什么?」 「喜欢?」女孩一愣,像是没搞懂:「喜欢一个人跟吃饭睡觉一样,是种本能吧?怎么会不知道呢?」 任招意皱眉:「本能?」 「是啊。」她道:「看到那个人会心跳加快,看不到她会食不下嚥;她每个小缺点你都觉得可爱,每个优点都造就你对她的难以割捨……唔,」女孩不好意思的笑笑,「这样说好羞耻啊,反正就差不多是这样子。」 「当你情不自禁被一个人牵动所有情绪,想要控制又无法自拔,最后习惯、日常、爱好通通变得与她有关,就是喜欢。」 下完结语,女孩落寞的勾勾嘴角,道:「虽然你问什么是喜欢,但你现在的表情,看起来并不像不知道的样子呀。」 她不掩好奇的急道:「你有喜欢的人了?是谁啊?」 * 宋简非和任招意又坐到了咖啡厅里,不过这一回宋简非算是半自习状态,因为一整天任招意都心不在焉的,身边被低气压笼罩,他的直觉让他什么都别问。 写到英文阅读的倒数第二大题,一个句子里有四个单字不认识。他拿出手机准备查,任招意按下他的手,幽幽道:「全球面临前所未见的医疗崩溃,核心国将投入资源并提供经济援助。」 根本不见他视线投过来,也不知道怎么就把困扰他的句子翻出来了。 「谢谢。」宋简非乾巴巴的说,一时无话。 哪想任招意没放开他,默了半晌,而后缓道:「宋简非,你有想过学测考完之后要去哪间大学吗?」 「我吗?」宋简非不自在的扬唇,道:「只要够远,都可以,再说了,我也不知道以我的成绩,能去哪。」 「那就是没目标。」任招意托腮,问:「有想念的科系吗?」 「科系……」宋简非动了动唇,欲言又止:「这么说,有的,虽然完全不可能……」 「是什么?」 「……兽医。」他揉揉鼻尖,不好意思的道:「小灰猫很久以前,病过一次,当时我带牠去宠物医院,就想,能光明正大靠近、照顾牠们,真是太好了。」 「啊,我居然,说出这么不自量力的话。」他摆了摆手,又低头回去看他的英文选择题,嘴上叨唸:「你就当,什么都没听到,好吗?」 任招意静默,两人间的空气有些凝滞。过了颇压抑的几分鐘,任招意一首拍在他的作业簿上,直接遮住上头大半题目。 「……?」宋简非不明所以,「怎、怎么了吗?」 任招意把他的笔塞进笔袋,在宋简非既困惑又慌乱的注视下替他把取出的东西全放回书包,拉着他的腕疾步往外,道:「走吧。」 他腿长,此时又走得极快,宋简非只能踉蹌的跟在他后头,吃力的喊道:「你要去哪?我今天的进度……」 任招意不知是没听到还是打算充耳不闻,竟领着他一路奔回自己那间小套房。 他从包里摸出一串钥匙,拉上宋简非从未留心过的停车位铁门。 本来还吵嚷着的人不再言语,怔怔的由拉着自己出逃的人往头上扣了一顶全罩式安全帽。 任招意和他面对面,微歛眸光把他安全帽的扣带卡好,不容置喙道:「别念了,在思想工作做完之前,你多写一题都是白瞎了那本讲义。」 他牵出车库里被红色流线横亙的黑色重型机车,给自己也扣上安全帽,拍拍后座勾唇道:「上车吧,我有驾照,保证安全驾驶。」 「学长带你私奔。」任招意随手解开制服最上的两颗扣子,性子里温和的部分在一瞬间粉碎。 他一笑,整个人成为了张扬。 「来吗?」 答案不言而喻。 宋简非捂着蠢蠢欲动的心口,跳上了他的后座。 待他坐定,任招意发动引擎,碾起的尘土在原地纷飞。 -- 12. 从此夜里不再有光 一路驰骋,任招意往山腰骑去,风都变成有形的。 宋简非第一次给除了爸妈外的人载,而这人还是任招意。他心里忐忑又兴奋,甚至想着,就算下一秒他就死了,也无所谓。 就这样吧,这样很好。 虽然还没逃走,但亡在私奔的路上,也算是不亏。 「——喂!」前头的任招意突然又含着笑音的声音喊了他一声,其中大半消失在风里,「发什么呆呢?」 宋简非紧抓着顶着后腰的桿子,一手放在大腿上,身体前倾去听他说话,音量也提高:「你说——什么——?」 他发现自己的脑袋因为姿势得半靠在对方的肩膀上,不禁一阵耳热。 「我说!」任招意哈哈大笑,朗声道:「你也不怕摔下去啊,抱紧我!」 风声很大,宋简非没法确定自己是不是听岔了。 他动了动被风吹的僵硬的手指,天人交战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不理会这个问题,全当没听见。 毕竟如果不是自己听的那样,也太尷尬了。 他庆幸的呼了口气。幸好啊,有忍住没胡来…… 腕上驀地一热,宋简非僵住了。 任招意抓住他的手往自己劲瘦的腰上环,一个举动试探两个人。 他要确定自己对他是除了同情和感兴趣之外还有别的感情,还是因为他能给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產生的错觉,最快的方式无疑是肢体接触。 他仔细回想,在碰上宋简非之前,自己极度讨厌与他人有任何碰触,但与他日渐熟稔后,好像就一天到晚上手…… 不。他眉头皱得更深,把脑内的时间再往前推一些。 自己似乎在和他还未交心之前,就老对他动手动脚的。 任招意不知是苦是甜的笑了下。 原来在这么早之前分水岭就划开了。 他向后逮住了宋简非的手,放上自己痛恨被触碰的腰。 ……嗯? 任招意发现自己除了觉得彆扭之外,没感觉到身体有任何异样,心里也平静得很,跟先前听来可能会有的「病症」大相逕庭。 居然……没事? 他有些愕然,几乎不大敢相信。 所以其实我对宋简非的感觉并不是喜欢吗?只是那些时候他特别好看,而人类这种生物生来就在追逐美,因此自己便自然而然的误解了,是这样吗? 原来……如此啊。 任招意松了口气,又矛盾的觉得有些失落。 他慢慢放开手,路途上整个人变得沉默。 不料,没过多久,宋简非还放在他腰上的手突然动了,像是小猫的爪子,在他单薄的衣服布料上无意识的轻轻挠了挠。 他似乎是坐车坐累了,贴着他耳朵的声音彻底软下来。宋简非的头发蹭到任招意的颈子,小声道:「我们到了没啊。」 怦。 怦怦。 怦怦怦—— 任招意的心律开始疯狂超速,一把无名火一路灼烧到四肢百骸,不论哪儿都在叫嚣着随时要炸开。 他的脑袋一片空白,什么都清了零,只有心跳跳得愈来愈大声,连呼吸都变得无比困难。 任招意深吸了口气,确定空气还能进到自己的肺部,刚才那种窒息感只是心理作用,握着把手的力道收到最紧,尖端都泛起了白。 他在即将抵达山腰的前几秒猛地加速,最后稳稳的停下,同时心道,确实没搞错。 回头瞥了满脸惺忪的宋简非一眼,内里被一腔柔软佔满。 确实是,栽了。 他忍俊不禁,摀脸笑了出来。 * 望着眼前的万家灯火,宋简非慢慢睁大因睏倦微微瞇起的眼,不自觉的发出叹息:「……哇。」 「是不是很美。」任招意斜倚在一颗大石上,欣赏着时隔三年未见的家乡夜景,也有些悵然的喟叹道:「我那会儿念高中时夜里常失眠,乾脆骑车在山区里乱晃,结果偶然发现这个地方,之后即使这儿杂草丛生、蚊虫乱舞也不能阻挡我天天来。」 昏黄的路灯和一户户家庭向外倾的白光相辉映,倒真像有人失手倒置了星河,成了人间。 「不过,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我有话要跟你说,至于地点,就是突然想到,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想到正事,任招意脸上的笑消失,表情逐渐往肃穆靠拢。他正对他,端正姿态道:「宋小朋友,我很久以前就说过了,自卑是你身上的硬伤,你这个人格特质势必会对你的未来造成很多负面影响。」 「『目标』这种东西本来就是为了被达成而存在,当千万人瞄准的靶心都是同一个,怎么取下它就各凭本事了。」 「不过我这人比较没耐心,懒得等你碰一鼻子灰或因为选了自己不喜欢的选择、后悔了,才认清事实,我直接告诉你吧。」任招意抬起一边嘴角,如话中一样懒散的笑了,道:「对自己有超乎常人的自信、付出与自信等量的努力,从此你想平庸、想失败,都难如登天。」 「你听过moonshot这个词吗?当你具备射下月亮的野心,那把长弓就已经握在你的手上了。」 「像我呢,到现在还在逐月的路上,所以我来到这里。」夜里雾濛濛的光亮罩上他的双眼,以至于就连靠得最近的宋简非也无法看见里头大片的失焦。 任招意歛下眸里一闪而过的异样,对他温柔的道:「你可不一样。月亮都在眼前了,只要你敢让箭离弦,从此夜里不再有光。」 -- 13. 为什么会喜欢这个平凡又特别的人呢? 任招意觉得听他念日记根本和追连载是一个概念。同样的欲言又止、惯留伏笔,同样的折磨人。 「很善良?画龙点睛?」任招意笑咪咪的道:「不会明天就交往了吧,这可是早恋。」 宋简非有听出他是在损自己,但那股莫名其妙的酸味却没听出来。 他迟钝的摇头,道:「没有。」 「我不管。」任招意横蛮,朝他抬頷:「之后你和这个有酒窝的小学妹怎么样了,告诉我。」 「为什么专门问她,我明明还提过,很多人。」宋简非茫然,为他的反常奇怪。 鐘声响了,午休时间结束。 宋简非匆匆把东西收好,浅浅鞠了个躬道:「要上课了,掰掰。」 语毕,他留还在状况外的任招意在原处,自己笨拙的往楼下跑。 任招意挫败的抿抿唇,发讯息给班长,说自己身体不舒服,下午几堂课请假回家。 其实就是把课翘了,他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但也许是成绩太好,再加上好学生的形象在眾教师心中根深蒂固,就没有人怀疑过他,只让他好好休息、要记得回校补假单。 宋简非回教室上课,任招意忽然觉得原本环绕的日光都被带走了一部份,天气湿冷难当。 他这下是真的全无心情待着了,乾脆直接翻过位处监视器死角的一面矮墙,然后往租屋处回。 一趟不超过十五分鐘的路程,他就想起宋简非超过五次。 任招意尽可能冷静的审视现下的自己,发现一旦察觉动心,之后便是一连串可怕的心理暗示,不过相对的,选择也被简化了,就剩两步可走。 中蛊未深的继续自我催眠,花大把时间延长曖昧期,将能不能与这人全交给岁月与际遇。 第二条路…… 任招意摁开手机屏幕,他抓拍的宋简非用单薄的肩背面对镜头,两片蝴蝶骨支楞着乾净的白衬衫,骨感彻底融进了脆弱的柔润。 他完全没发现自己入了镜,脸颊偏向侧面微微上抬,嘴角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任招意不可能把未来交给虚无飘渺的时间或缘分,他要一个人,就会亲手抓住。 * 2016年3月13日,天气阴。 我在图书馆又遇到了陆绰。 那堂课是讲座,一个诗人校友回来教我们怎么创作,老师让我们随意坐在木地板,很久没看到这么多人聚集到这个地方,人潮挤得很满,站着的时候能看到一颗颗黑色脑袋紧密的排在一起,看着好恐怖。 我本来想到一个角落去,结果那里已经有人了。我站在三两的人群里,久违的觉得自己很突兀,有点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结果,我的裤管被人拉了一下。 是陆绰。 她对我笑了笑,小声让我在她旁边坐下。 我听了她的话坐定,周围的人只是看了我一眼,都没有什么别的反应。 我一坐下,她就说,你是简非吗?我们那天有遇到,我还帮你捡书了,记得吗? 她以为我姓简。 我很纠结要不要纠正她,可能是表情太怪了吧,她很快就一脸紧张的看着我问:「怎么了,我说错话了吗?」 时机刚好,我跟她说我姓宋,结果她两堂课都在和我道歉,看起来深受打击。 她一直吱吱喳喳的,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有人在耳边说话是一件多温暖的事。 「你们后来,变成朋友了吗?」难得听见比较正面的内容,完全置身事外的任招意觉得颇感慨。 宋简非点点头,「算是吧。」 「她现在人呢?」任招意把对方喜欢的豆子夹到他碗里,随口道。 「出国了。」宋简非垂眸,轻道:「她的家人没打算回国,我和她在的地方又有时差,就,连电话都很难打上一次,再加上,我后来做了一些……错事,她可能,不把我当朋友了。」 任招意一梗,暗叹自己怎么一抓一个准,就听宋简非又慢吞吞的道:「但在我心里,她永远是我看重的人,不管她回来还是不回,也不管……我有没有被原谅。」 话说完,他朝任招意笑笑,弯起的眉眼盈满了宋简非这人特有的、秀气的小心,以及时刻存在、很淡的难过。他夹起方才任招意偷渡到他餐盒里的豆子,连咀嚼的样子看着都安静无声。 可能是因为最近想起的都是他,恍惚间,某个夜里任招意的自问就在此时获得了解答。 为什么会喜欢这个平凡又特别的人呢?又或者说,怎么偏偏是他? 任招意现在知道了。 因为明明什么都没有,与孤单长年为伍、自卑成性,甚至是习惯了失去,他依然保有温柔坚毅的灵魂,在莫问前途的路上不管不顾的走,即便脚步很慢也不停下。 他拥有自己太过稀罕的特质,而这样的一个人,朝自己伸出了手,哽咽着求救。 -- 14. 哥 宋简非的班导是国文老师,年纪颇大,平时也不怎么管事,估计是奔着一路混到退休这个概念带班的。 上课时间过了十分鐘,他才慢悠悠地走进教室,扶了扶老花眼镜道:「各位同学,转告学校通知,下下星期六隔壁县市的xx动物收容所有收志工。」 话说完,他乾咳了两下,而后话锋一转:「不过当然,这个活动还是给一二年级的学弟妹参加比较好,你们现在已经是高三了,这种没什么太大意义的就别浪费时间了,有那个馀裕还不如多检讨你们上回的模拟考,嘖,考得简直惨不忍睹,尤其吴墨奇,你……」 说到重点处,班导兴致来了,开始一个一个公开处刑,宋简非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走神。 他高一的时候常到流浪之家当志工,不过都是志愿性质的,有目的性的志工时数反而没拿到多少。 但……宋简非扳了扳指头计算,暗自思忖。 应该就差一点点了。 下课时间,宋简非往教务处的方向走,打算去报名。 在踏进门口前,他犹豫了下,还是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一字一句敲:「学长,你下下礼拜的周末有空吗?」 任招意秒读,很快的回:「没意外的话,有。」 「有个志工活动,你能和我一起去吗?」 * 天台上,任招意翻看着志工活动的简介,纳闷道:「我看上头说要满二十才能当志工,你是怎么踩着这条进去的?」 「我以前不晓得,第一次去就,被拦在外头。」宋简非挺靦腆的笑了下,「那时候才小一还小二,看进不去就在外头哭,园长见到了,就把我领进去,后来就一天到晚过去,园长也对我很好。」 「懂了,故交。」任招意了然,发现了他话中的异样,眉头一皱,道:「小一就自己到邻市的动物收容所,你爸妈呢?」 「他们那时候,工作比现在稳定很多,对我不算太坏,就是,太忙了。」宋简非平静的应:「那时候,我也还没遇见小灰猫,有一次在电视上看到流浪之家的新闻,查了地址就自己坐公车过去。」 任招意完全能想像到一个不爱说话的小男孩坐上公车、花很长的时间和满车的陌生人一起摇摇晃晃的到全然陌生的地方,然后好不容易到达目的地才知道进不去,对一个小孩子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靂的打击。 任招意没忍住,安慰性的揉了揉他软软的头发。 宋简非茫然的抬头看他,脸后知后觉的热了起来。他小小声的说:「是也……没那么可怜,自己出去玩,也,挺好的。」 「虽然感觉这么说好像有些不务正业,不过,反正也不差这一点。」任招意觉得自己身为大龄学生还在这儿干扰准考生很不道德,如是故作严肃,面色正经道:「以后,想怎么玩怎么玩,伸手就好,我——」 宋简非驀地抓住他的手腕。在任招意反应过来之前,他抢话,眼神一动也不动的定在他身上,嘴上执拗道:「你陪着我。」 任招意顿了一下,一时没有反应。 宋简非动了动眼睫,表情像是真的忆起些不愉快的往事,嘴边的轻松慢慢消失。他不可置信似的微微瞠大眼,颤抖着问:「……你不吗?」 「你啊,疑心病别那么重。」任招意敞开了手,接住也在此时闷头往他怀里撞的人,道:「我陪着你。」 宋简非远没有表现出的那么难过,他只是在藉着不怎么快乐的过往博取同情。而同样的,任招意也反过来拿这个当理由理所当然地做出所谓「安慰」的举措。 不过,任招意轻搂过他腰的手在自己背后猛地收紧成拳,背上青筋迸现;宋简非一抹唇上被自己轻舔出的水光,把就这样顺着动作勾住对方脖子贴一个吻的念头断送在脑中。 若无其事是假,渴望抬眼进犯是真。 * 週六一大早,任招意把宋简非带上重机,往邻市过去。 路程不算太短,再加上宋简非还没睡醒,没过多久便手抓着任招意的衣角一下一下的打盹。 任招意在一间小七停下,给就差在脸上写惺忪两个字的宋简非买了早餐,饮料也都插好吸管才送到他嘴边。 听话的吸了口,宋简非喃喃的脱口而出:「我好像失能儿童啊……」 任招意乐了,道:「也不算,你等会儿能在路上唱点歌,娱乐娱乐我,失能儿童可干不来这个。」 很明显的一个玩笑,宋简非只是抿着唇撇过脸,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他默了良久,而后突然望向他,喊了声:「哥。」 任招意怔然,因为太过意外,眼底在一瞬间燃起的暴戾甚至收不回。 宋简非一下子跳下车跑进超商,很快的买了东西回来献殷勤。是一杯糖分过多的奶茶。他也替他把吸管插好,还管送到嘴边。他像是终于睡醒了,眼睛很亮的把话说完:「唱歌的话,还是不了。你也喝,我们一起。」 一起做什么显而易见,不就失能唄。 任招意歛下目光,从他手中接过奶茶,道:「虽然我比你大了岁,但刚刚怎么突然想起要喊哥了?」 「没什么,」宋简非诚实道:「试试而已。」 这个称呼涵盖了任招意的前半生,现在辗转回到自己身上,他本以为自己会受过去的牵制与振动,但受影响的程度似乎比自己想像中要轻。 倒是…… 任招意看着宋简非不存负担、专注的啃着麵包的侧脸,思绪紊乱。 他狠狠别过脸,把那些陡然冒出的画面死压进记忆深处。 如若,他不是在梦中以各式各样的姿态缠他吻他,不是用那双泪意朦胧的眼无声求饶,不是发出那种声音欲拒还迎、时轻时重的喊他哥—— 那再怎么样,自己都不会这么快速沦陷。 -- *15. 全是他 宋简非昨晚打电话和园长方姨说自己会过去,对方乐呵呵的说好。 到收容所所在的半山腰时,宋简非远远就看见一个有些年纪的妇人牵着一隻威风凛凛的罗威那犬站在门口左顾右盼。 「方姨!」见到她宋简非像是被开啟了某种开关,他露出了非常灿烂的笑,亢奋的朝她挥手。 方姨闻声看过去,脸上一下子堆满了笑。她开心的迎上前抱了抱他,颇慈祥的唤:「娃娃!」 这个称呼让任招意微微皱起眉,见宋简非毫无心理压力的拥抱这个自己不认识的人,眉头又皱得更深。 「好久不见了,阿仁前阵子还从我那儿偷了你的一张照片藏在被子里,应该也是想你了。」方姨看着蹲下身揉着罗威那脑袋的宋简非,笑道。 都说成年的罗威那犬性子兇狠,可眼前这隻半点反抗都没有,反而被挠到眼睛都微微瞇起,舌头吐着,尾巴甩个不停,竟也像是为了相逢高兴的样子。 方姨在直起身时总算见到立在一边的任招意,于是礼貌的对他稍一頷首,道:「不好意思,请问你是……?」 「我是……他的朋友,这次也来参加志工活动,您好。」 眼下看着他与宋简非反而关係最疏离,连狗都比自己和他熟稔,任招意隐隐觉得不大舒心,如是比平时更加礼貌严谨的应答,一面观察着这两人一狗的互动。 对方显然不像他这么心胸狭窄,听了他的话旋即露出了个欢喜的表情,惊喜的道:「朋友?你是娃娃的朋友?」 话音顿下,她搂住宋简非的肩膀,笑咪咪的道:「咱们娃娃交到新朋友啦?之前和你一起来的陆娃娃听到一定也会很高兴的,她前阵子还有打给姨说很担心你,现在看起来一切都很好,白担心了,很好,很好。」 「方姨,别、别说了。」宋简非听不下去了,颇臊的推搡着她往收容所内走,任招意慢悠悠的跟在他们身边。 牵狗的绳子交还到方姨手中,任招意抓到机会把人揽过,凑在他耳边道:「为什么是娃娃?」 宋简非的脸泛得老红,甚至一路往脖子漫去。他摀住自己的脸,含糊道:「总之就是……那样……」 任招意看他的反应,心情好了许多,打趣:「你不说我去问园长囉。」 闻言,宋简非没有什么特别剧烈的反应,甚至还不轻不重的哼了声表示挑衅。 「行,不然我换个方法。」任招意成功被挑衅了,他瞇眼想了想,而后用那把天生优越的嗓音轻吐出了两个字:「娃娃。」 被这么喊了十年的宋简非傻住了,脑袋里只剩娃娃二字在来回转。 他睁大眼,连脸红都忘了。 「宋简非?」任招意亲眼看着宋简非震惊到变得愈来愈木僵,几乎就要原地成为一个雕像,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他没什么诚意的反省自己是不是玩得太过火了,一边琢磨着有什么别的能取代这个亲密中掺宠溺的称呼。 任招意本打算拉着他的腕就往前走,哪料那隻叫阿仁的罗威那突然像自杀式攻击一样往宋简非的方向快速衝来。 根本来不及等他做出反应,兴许是想找小主人撒娇的阿仁用完全称不上小的力道「蹭」上宋简非的腿,奈何力量没控制好,本来就在神游的宋简非直接往正对面的任招意的方向踉蹌着扑过去。 脚下是草皮,任招意确定接住了宋简非才放任自己向后倒,那一蹭直接带倒两个人。 宋简非倒在任招意的胸口,捂着自己的脑袋呜了声,手臂有些发软,一时没法从他身上爬起来。 于是,他在他身上挣扎着蹭了两下,腰线下塌,眼角还泛着猛一受击的生理性泪水。 宋简非的手半支在他的胸口,头发凌乱的上飞,完整的露出了一双湿润无辜的眼睛。 宋简非不是个长得多出眾的人,全身上下最好看的眼睛也总因抗拒示人半遮着,现在因为这个意外完整的外显了。 他是双眼皮,眼皮的摺很深,眼珠子是标准的黑色,像是浓稠的墨搅拌了散开在两眼,也纯然乾净得像黑曜石。 宋简非从来不曾好好看清楚自己的模样,眼神也学不会藏。 几乎是同一瞬间,任招意读出他眼中向外倾倒的迷惘和迷恋,彷彿眼前人始终独自漂浮的星球都在那刻停止运转,反而忽视一切外在阻力,自顾自的、无所畏惧的大力往自己的灵魂最深处撞。 「……抱、抱歉。」任招意侧过脸,缓慢的从任招意身上起来,被正唉呦喂着连声叫唤的方姨扶了起来。 他伸手想去拉受衝击更大的任招意,没曾想任招意脸色铁青的自己站起,低声道了句「失陪一下」,然后迈着长腿,带着满身低气压以极快的速度步出自己的视线范围。 宋简非懊恼极了,满脑子都是阿仁和自己惹任招意生气了,但又不敢贸然追上去,怕让对方更恼火,于是他只能把气撒在狗身上,蹲下身轻声斥责牠,面上的血色一个劲的掉。 焦急的不只他一个,方姨满是抱歉的踱着步道:「都怪姨没把阿仁顾好,他平常不这样的。娃,怎么办,你朋友是在生阿仁的气吗?不然姨去跟他道歉?」 宋简非摇摇头,道:「要也不是你道歉,是我把他撞倒的,我会再和他说。」 「他可能只是,回避一下吧,我……」宋简非瞅了眼正鬱闷的趴在地上的罗威那,终是不捨,牵起绳子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不过方姨,您年纪也不小了,一直站在这吹风,对身体不好,我先陪你回去,等等再出来找他。」 * 任招意砰的一声关上厕所的门,闷声粗喘了口气,不怎么有耐心的抬手解开裤带。 没了阻碍的欲望生生又涨大了圈,硬得发疼。 任招意只想草草解决,手粗鲁的上下撸动,奈何脑内太混乱,思绪依旧死停在宋简非从自己身上起来时睞来的那眼。 几乎是同时,他便感觉到全身的热流都在不受控制的向下,太多画面一次在他脑内炸开,包括那声简单、可只要想,绝对具十足情色味道的哥,更多一时没被他忆起的其他全不由分说的回笼。 泛红的、敏感的、潮湿的、滚烫的……全是他。 任招意修长的指劲施得愈来愈大,喉结上下滚动,几番去回后靠着那抹若隐若现的瓷白把自己送上顶峰。 最后刺激了几下铃口,他射在自己手里,面色阴鷙的闭上眼,坐着等那股还未彻底散去的馀韵尽数退去。 而事与愿违,他的想像只是愈来愈丰富,收也收不住,似乎都要有再抬头一次的趋势。 任招意自暴自弃的一拳往边上的墙砸。 没用了。 他现在极度想掐着宋简非的下巴凶狠的咬破他的唇,尝他嘴里的血味,再把自己的唇也咬破,逼他献吻,让他边呜咽边流泪,再痴迷的说爱。 就不能有宋简非的血肉与灵魂不属于他任招意这个选择。 -- 16. 方姨和阿仁 宋简非陪方姨回到办公室,然后又风风火火的跑回原处。 他打电话给任招意,可对方似乎把手机关机了,一通都没接,于是他改成传讯息过去,每两分鐘传一条,内容分别是「学长,你去哪了?」、「我在刚刚的小凉亭那里等你。」、「方姨说今天的活动十点才开始,我们可以自己决定要不要和其他人一起行动。」…… 诸如此类,他传到第十条时,任招意回了:「我过去找你。」 宋简非连忙把手机塞进口袋里,打算任招意一来就向他道歉。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宋简非感觉任招意再回来时神情有些疲惫,更多的是明显的不痛快。 「学长,对不起,阿仁可能是,太久没见到我了,一时热情过头,刚才我还压着你了,抱歉。」宋简非着急的解释,想了想,补了一句:「你生气了吗?」 生气?任招意愣了一下。不过被狗扑了一下,人都有了光明正大入怀的理由,自己有什么好生气的? 不过任招意转念一想,他似乎没有别的理由能用来塘塞方才的异样,总不能跟他说自己被他一个眼神撩硬了吧?拿血气方刚当藉口都太勉强,这种激烈的反应根本就是变态等级了。 于是任招意从善如流道:「也不算,就是有点错愕,我稍微离开下,顺便去看看撞到的侧腰。」他恰到好处的顿了下,接着道:「抱歉,刚才没有说清楚就走了,我现在也缓过来了,你不用介怀。」 「你的腰还好吗?会不会很痛?瘀青了吗?」宋简非紧张兮兮的上前一步,手向他的腰间伸过去,动作到一半突然想起自己的举动不太妥当,又可惜的把手往回收。 这个犹豫的小动作被任招意一点不差的捕捉到,他抓住他的腕,另一手掀高自己半片衣角,露出一截极具力量感与韧性的线条,笑着奚落道:「生分什么呢。」 宋简非要瞄不瞄的快速扫了一眼过去,确定上面没有瘀青就立刻红着耳尖把目光撇开。 任招意盯着手心默了半晌,而后大步跟上因为害臊走得飞快的宋简非。 见到和两三隻小狗坐在一块的方姨,双方又是一阵不论真假的自责外加道歉,说着说着,方姨拍着在一边打盹的阿仁色泽鲜亮的皮毛,感叹的忆起往事:「我在接下这间动物收容所之前阿仁就是我的狗了,大概,十几年前吧,我在以前工作的地方附近捡着牠。」 「牠因为腿脚受伤,被人弃养了,让绳子拴在大马路边,饿得都没力气叫了。」她瞇了瞇眼,露出了个十足怀念的表情:「感觉才刚把牠带回家而已,想不到都那么久啦。」 方姨把目光移到宋简非身上,微笑道:「娃娃也长得好快,当时在门口碰见你时还那么小,就傻傻的佇在那儿掉眼泪,揹着个蓝色小书包安静的把整张脸都哭湿了,瞧着特可怜特委屈,园里很多志工都在笑呢。」 「把他带进园里让他打给父母他也不愿意,也不爱说话,唯独喜欢和阿仁待在一起、和牠讲小祕密。」方姨道:「那时候是暑假吧,娃娃就天天来,然后牵着阿仁在外头跑,跑累了就睡在一起,他们几乎是一起长大的。」 「阿仁现在也是老狗了,以后可能没办法陪着你了,娃娃。」方姨望着远方,目光微微凝滞。 宋简非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心里隐隐泛酸,却没法回应。 虽然自己没说,但方姨一直知道他的孤单与不善交际,她隐晦的开导过他几次,让他不要放弃交朋友与爱人,可这么多年了,他只是不断让她失望。 宋简非总共就带过两个人来看比他的亲妈更像母亲的方姨,一个是不畏流言对他好的陆绰,另一个是他主动抓住的任招意。 见他有了新朋友,方姨绝对是高兴的,然而以狗的年龄来说,阿仁现在真的很老了,她直到重新见面才亲自提醒他这件事,怕等同于阿仁另一个主人的宋简非待到失去这个童年玩伴会猝不及防的失去牠。 我实在是太久没来了。宋简非愧疚的心道,眼眶有些热。他一动不动的望着方姨,对方投给他一个温柔的回视,轻道:「娃娃,你带阿仁出去走走吧,我和小任聊聊。」 宋简非抿了抿唇,松开拉着温温吞吞、不怎么愿意动的阿仁的绳,先一步往前走。阿仁在原地蹉跎了阵,最后还是快乐的奔到身形削瘦的宋简非身边。 少年往草地走去,走到一个他们都看不到的地方,眼泪一颗颗滚到地上。 阿仁呼嗤呼嗤的吐着舌头,然后一个用力把他扑倒,对着他淌着眼泪的脸很重很重的舔了舔,尖牙小心翼翼的后收。 宋简非一走,方姨明显没有打算分给他一些感慨,再开口时话音有些严肃。她道:「小任啊,不知道娃娃有没有把他家里那点事告诉你,不过我想说几句话。」 「娃娃他是经不起分开的,那时候陆娃娃出国,他虽然很沉默,但那段时间情绪都非常低落,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可以多包容他。」她默了默,道:「虽然这样说很自私,但我有个请求,请你无论如何,除非是他自己不要你了,请一定要一直陪着他。」 「娃娃他肯带你来就是对你有一定程度的信任,拜託你千万不要辜负他。」方姨的声音有些颤抖:「我能力不够,也远没有资格影响他的决定,拜託你,不要再让他被打了,不然,至少也护着他,娃娃就是死也不愿意保护自己,方姨真的没有办法了……」 老妇激动到身子微微颤抖,任招意半忖,而后用平稳的语调开口:「园长,我有件事想告诉您。」 老妇闻声望向他,入目的是一张俊秀而平静的侧脸。 「宋简非他,不是不愿意保护自己,至少不是放任自己不争。」他缓慢的道:「他来找我,就是在试着挣扎了。」 「至于离开,您也不用担心,因为这是不可能的事。」 直到他们跟着其他来体验的志工一起遛完狗,给狗梳毛、洗澡,甚至到活动结束离开,方姨都在琢磨他说的这句话。 乍听之下好像没什么大问题,或者可以说是一个体贴且稳妥的承诺,可方姨就是觉出了几分古怪。 -- 17. 荒谬 九班班群一早就特别吵嚷。 原因无他,今天本是假日,班上唯一的班对买了两张本市游乐园的票,结果出发前女生才被告知家里有个大聚餐,游乐园是绝对去不成了。 男生情绪低落,拍了票券的照片,忿忿的在群里打道:「跳楼大甩卖,一张卖一百,限今日使用,意者请来xx路xx号找林宏宣。」 一听到是游乐园,票还这么便宜,眾人先谴责这对男女扰乱军心,然后本来当嚷嚷着要认真念书的人互揪着要来一次难得的放纵。 第一个人表示意愿后,愈来愈多人冒出水面,一群人直接在群里半认真半玩闹的掐了起来。 任招意瞄了群组一眼,随便套了件t恤便立刻动身。 林宏宣听到门铃声,鬱闷的打开门,结果出乎意料的,在门外的竟然是和谁都交好却又从不与谁特别亲近的生意人学霸帅哥。 他惊讶地瞠大眼,道:「任哥?我是抽中什么大奖,居然能在寒舍迎来学神。」 「说什么东西。」任招意失笑,旋即意有所指道:「我是第一个吗?」 「啊,游乐园的票吗?是是是。」林宏宣殷切的道,转过头去取时才发现不对劲,纳闷的嘟噥:「咦?离我发群不是才过五分鐘吗?我任哥手脚可真快……」 碎念归碎念,他还是用最快的速度把东西拿出来,心里却想到了些别的。 班上同学全是任招意的朋友,但称得上是挚友的却一个也没有。他这人照理说该完美得让人很有距离感,但因为处事圆滑,硬是将之消弥了大半,停留在一个适当的程度。 现在他以超高效率出现在自己家门口,然后要了两张票…… 林宏宣的低气压被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一扫而空,他三八的嘿嘿一笑,抬手轻撞对方的胳膊,放低音量道:「哥,和女朋友去啊?」 任招意为他拘谨和狗腿居然能在一秒切换所惊讶,五味杂陈的笑了下,道:「不是女朋友。」 林宏宣半点不尷尬,连愣都没愣一下,便豪气干云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是嘛,游乐园这种地方谁说一定要跟对象去呢?我任哥就是有原则。」 「也不是那么说,」任招意把两张钞票递给他,露出一个难得真心实意的笑,「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今天之后也能顺利失去原则。」 「什么……喔!哇靠!」林宏宣兴奋得连瞳孔都狠狠紧缩,对任招意离去的背影追着大吼:「这他妈不就是要告白吗?喔我操,任哥,加油啊!」 任招意笑着摆了摆手,没回头。 * 「游乐园?」 宋简非接到任招意电话时正在准备午餐,念了一整个早上的书,一脱离紧绷的状态,他感觉哪儿都还迟钝。一开始听他要找自己出门还只有纯然的高兴,慢了好几拍才把「出门」和「游乐园」联想在一块。他一翻铲子,狐疑的问:「为什么是游乐园?」 「正好有票。」任招意没打算和他解释太多,随意答道。而后品了品他这个反应,觉得不大对劲,皱眉道:「你不喜欢吗?」 「没、没有。」宋简非把炒蛋倒进盘子里,顺便关了瓦斯,略略赧然:「其实,」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游乐园一回,唯一爸妈点头的一次,又因为发烧、没去成。」 「那不正好,这下更得去了。」任招意在话筒另一端发出放松的笑声,道:「你方便几点让我带你去探索探索童年的模糊地带呢?」 「再……半小时。」宋简非答道,在双方都打算结束通话时喊住了他。 「嗯?」 「你吃午餐了吗?」 * 半小时后,任招意骑着上回那辆重机,准时出现在宋家那栋看着像危楼的老房子门口。 宋简非已经站在外头了,身上穿着的衣服偏大,让他整个人都小了一圈。 他提着个袋子站在路边左顾右盼,一见到任招意便立刻扬起很淡的笑。 任招意掀开遮住脸的安全帽防风罩,一张清俊夺目的脸印进宋简非眼里。 无论多少次,他都没办法停止惊艳和愣怔。 「这是什么?」任招意注意到他似乎莫名其妙的傻住了,于是用一声好奇的发问把他给唤了回来。 宋简非举直手臂,道:「今天的午餐。」 看着装餐盒的袋子不太像是外食,任招意诧异的接着问:「你做的?」 「……嗯。」宋简非瞥开脸,囁嚅:「不是,没吃午餐吗……」 闻言,任招意突然想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表情一下子变得很复杂。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整个下午、甚至到晚上都会在一起,用餐的话,嘴里的味道可能不会那么美妙,现在的他还承担不起因为各色食物混合的味道告白失败的可能。 任招意还在暗自思索着要去路边的批发店买清洁用具,宋简非就道:「如果在游乐园里刷牙,会被赶出来吗?」 这下不是诧异了,任招意震惊的看向他,「你说什么?」 「刷、刷牙……」宋简非以为任招意觉得自己很荒谬,弱弱道:「果然很奇怪吗……」 他非常想解释,说第一次到游乐园他想乾乾净净的,但见任招意一脸讶异地望着自己,他再也说不下话了,只满脸通红的低着头。 简直了。任招意想着。 他不属于自己根本天理难容。 -- 18. 旋转木马 虽说游乐园在本市,离他们的所在地还是有段距离。 任招意已经哭笑不得的把关于刷牙的巧合和他解释一遍了,可宋简非一路上还是很沉默,也格外听话,让抓衣角就抓衣角,什么都不说。 在某个红绿灯停下时任招意转过头,问:「怎么都不说话?」 宋简非呆呆地抬起脸,表情没有一丝落寞。他反应过来,不好意思的道:「没事,我只是,有点紧张。」 现在就紧张,你等会儿怎么办。任招意好笑的想,嘴上道:「会觉得第一次到游乐园是跟我很可惜吗?」 「怎么可能。」宋简非一口否认,思考了半晌,补充道:「谢谢你邀我出来。」 对他笨拙的认真任招意已经见怪不怪了,正好亮起绿灯,他向前加速,一面道:「不客气。」 * 到目的地之后宋简非的负面情绪尽数消失,他惊奇的四处走着,任招意毫不怀疑若不跟紧的话他能直接把自己遗忘。 「那个,感觉很好玩,我们去吗?」宋简非说着,眼里的期待快要溢出来了。 任招意举高手上的便当盒,一面朝不远处一片乾净的草地抬頷,板着脸道:「可以,吃完午餐之后。」 宋简非是不到像小孩子一样浮躁,但也差不多了,他一下子吃完自己做的便当,剩下的时间不是盯着远处正在旋转的摩天轮和云霄飞车就是看着任招意,把现下的时光全当偷来一样的珍惜。 风光明媚,最好的人也在身边。 游客此起彼落的尖叫声又一次传了过来,任招意闔起饭盒,意犹未尽道:「你的厨艺也太好了,我本来还自认算会做饭,现在完全不这么想了。」 宋简非见他也吃完了,从袋子里拿出一支崭新的牙刷递给他,莫名彆扭的道:「走吧。」 可真够奇葩。任招意想到若有路人看到这两个还披着校服外套的高中生在游乐园里刷牙、不知该作何感想的画面就想笑,但还是跟宋简非一起到了男厕外的洗手台边。 宋简非往他的牙刷上挤牙膏,任招意终于忍不住笑了出声。 见状,宋简非自己也觉得这样做很蠢,羞恼的小声道:「之后不了,你别笑。」 「怎么不呢,爱乾净又不是什么坏事。」任招意偏不,慢条斯理地把牙刷送进嘴里,轻咬着刷头,睁开清亮的眼靠近他,直到彼此鼻息若有似无的相抵又停了下来,不再靠近,牙膏的清香隐隐刺激着宋简非的鼻腔。 他在脸红之前迅速背过身,尷尬的抹着脸道:「我脸上有东西吗?」 「嗯。」任招意面不改色的道,俐落地把口漱了,而后顶着一张清爽的脸弯下腰,动作很轻的抬手往他颊边一抹,笑道:「好好刷,牙膏都沾脸上了。」 闻言,宋简非傻住了,一反应过来就极快的漱了口,然后……抱着餐盒跑走了,耳尖的红随着跑远的步伐愈来愈小。 任招意没想到他居然直接开溜,也傻了,慌乱地把牙刷塞进自己的包里,迈开长腿追了上去,跑着奔着又笑了。 这都是些什么啊。 当然一下子就追到了。 宋简非的脸蛋浮上润色,额上泌出细汗,还喘着气,倒让漫到脖子的红真像是因为落跑而非应对不来的害臊。 任招意抓住他的手臂让人别再跑,站在原地爽朗的哈哈大笑,宋简非不高兴的嘟噥:「有什么好笑的……」 「行,不笑了。」说归说,任招意还是笑吟吟的望着他,道:「我们走吧,先去哪?」 他们的第一站是旋转木马。 原因无他,低刺激高参与感,乐园味十足,况且宋简非从来只有在各式各样的图片或影音上见过,一眼就相中旋转木马也半点不奇怪。 不过宋简非自己也觉得身为一个已成年的高中生说要混进一堆小孩里和他们一起同乐着实诡异,因此犹犹豫豫的往正高速翻转的云霄飞车走过去,却对旋转木马三步一回头的,标准的身在曹营心在汉。 任招意看他表现得这么明显,轻咳一声,道:「好热呀,我看这儿排队的人比较少,陪我。」 宋简非点头,竭力隐藏自己的欢欣鼓舞,但颇失败。 不知道是距离童年太过遥远还是如何,任招意发现乐园的木马和他记忆里的不大一样,华丽得像童话故事里描述的一样,就差跑起来了。 搭了一圈,宋简非最开始对那样时上时下的动静满怀期待,抓着塑胶马的犄角一语不发,沉默的等待着木马出现什么爆炸性发展。 任招意兴趣盎然的看他就这么毫无波澜的坐上了一回,脸上很淡的兴奋慢慢变得茫然。 然后,旋转木马停下了。 一直到离开那块小孩子的游乐区,宋简非呢喃:「就这样?」 「是呀,就这样,刚才明明从远处看就是这个运作模式,你觉得它还能发生什么神奇的变化呢?」任招意又想笑了,打趣道:「是不是突然发现游乐园没你想的这么好玩,不如我们回去吧,童年未知的领域就不探索了。」 「不!」宋简非严肃道:「再来。」 -- 19. 「都给你。」 宋简非像是誓言要称霸游乐场一样,拉着任招意到处排队,前一秒可能还在碰碰车阶段,下一秒就被迫亲身体验落体运动是怎么操作的。 宋简非在挑战人体极限——诸如搭大怒神——等的事上胆子奇大,坐了三轮类似的东西全程都面无表情的,末了还会一一点评,这个好玩,那个太低。 任招意对这个发展无语了,但也没办法,只得捨命陪君子,数次搭到脸色发青都没说提出要缓缓。 宋简非本来打算找任招意去坐在水道上漂的小船,可当回头时见任招意面色鬱结、弯着腰有些站不稳的模样,立刻打消了继续的念头,扶住他往一旁的长凳去,慌张的追问:「你还好吗?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我……」 「没事,就是……有点晕。」任招意道:「休息一下就好。」 「对不起,都怪我玩太疯,还拽着你一起……」宋简非愧疚。 「是我太逊了,跟你没关係,用不着道歉。」任招意无奈,有些尷尬的嘀咕:「玩不过,怪谁呢。」 宋简非抿唇,霍地起身:「我、我去给你买水,你在这儿等。」 任招意见他动作,更快的拉住人,急声喊:「等等!」 他吐了口气,脸上打趣的轻松消失了。宋简非看他的表情突然出现变化,吓了一跳,小心翼翼的道:「……怎么了?」 「我自己去买,顺便自己走走,然后……」任招意回话,略一思考道:「你在这儿等一下,不要再跑了。」 话说完,任招意转身快步离开,而宋简非望着他的背影发了好一阵子的呆。 真的不是他不善等待,可第一个十分鐘过去了,第二个、第三个…… 宋简非离开最开始的长凳,惴惴不安的找到附近的一片树荫坐下,把自己缩成一团,不久前刚被碰触的颊在冷静下来后慢慢降温,手脚随着惶恐变凉。 完了。他埋在臂里的眼在黑暗中不安地眨动,回忆起今天发生的种种,发现自己实在是半点不讨喜,讨人厌得很,一股足以令人窒息的酸涩也涌过喉头。 他是不是不愿意再陪着自己乾耗,只是怕他追上去纠缠,所以才让他在这儿等,其实早就离开了,是吗? 不,他不会这样的,任招意是个礼貌的人,他不会就这么走的。 宋简非咬着指甲,眼眶泛热。 他可能只是短暂的受不了了,想去呼吸一下没有自己的新鲜空气。然后,他会好好的陪自己玩完,再送自己回家。 万般忍受未果,最后与他结束交易,乾净绅士的和自己面对面道别,轻巧的远离,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果然还是……会这样吗?宋简非惯于悲观的旧疾復发,如此想道。 不过,也是,凭什么觉得他说的朋友是深刻的唯一呢? 他也想过放手。 但是当真的要看着自己从拥有到失去,难以避免的,还是会想竭尽全力挽留。 宋简非着急的站起,慌不择路的四处乱走,一边努力睁大眼睛在汹涌人潮中找每个像他的人,状似疯魔,也似浮木终于被湍急的流冲走、狠狠呛了第一口水般的无助。 他视线所能及的世界在变快,宋简非揉揉乾涩的眼眶,觉得脚下的地面也在倾斜。 他追不上他,无论如何。 宋简非呆站了半晌,不动了。 追逐是一件太累太难的事。 儘管卯足全力,最后依然被拋下,受到的伤害岂不更大? 算了。宋简非摇摇晃晃地重新迈开步伐,走没两步,正面撞上一个人。 玩开心了,就当忘了。他浑噩的想,驀地,大片天光彷彿应景似的被一个奇形怪状的阴影完全盖住。 宋简非扬首想和苦主道歉,就见那人像是被吓到一样,挺拔的身躯不无狼狈地猛一震颤,而后那朵遮住了光的低空云从眼前人的手里渐渐上移,成群结队的……飘走了。 他终于看清楚,自己撞上的是个手握一綑气球的人,而就在几秒之前,因为自己那一碰,他手上的东西全没了。宋简非猜测这人可能是太生气或震惊了,对方背对着他,一时做不出反应。 宋简非亲眼见冬阳在面前被淹没,而现在,光线穿过轻薄透明的气球重新覆上他的瞳孔,满幕的温暖与明亮。 眼前人终于回过头,手里牵着仅剩的一颗黄色气球的细线,面上的神情无疑事懊恼且挫败的,可少年只是苦笑了声,把这些多馀的泯灭乾净。 任招意,是任招意。 宋简非整个人被快乐填满,没有什么时候比找到他更能令自己满足,乐园又再次添上了鲜活明亮的色彩,明媚到失真。 宋简非露出了个毫无心机的灿笑,眼睛微瞇,嘴角扬起,阴鷙都散去。 任招意半蹲下身,在线的尾端打出一个带圈的小结,温柔的探出手,道:「很抱歉,本来想把那些都给你,可是现在我只剩这一个了。」 宋简非茫然的听着他说,不解。 「它现在是我的全部了。」任招意执起宋简非的手,让他的小指穿过线上的圆。在宋简非愣怔之际,任招意淡笑着把话说完:「宋简非,我喜欢你,所以,都给你。」 七彩华美的气球飞远,乐园欢快的乐声随风消散,天也放起永恆的晴。 而嚮往与怦然停在了宋简非的指尖。 -- 20. 高攀 「你……」宋简非胀红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焦急到在原地踱了踱脚,用含着哭腔的声音喊道:「你在说什么!」 闻言,任招意蹙眉,追问:「你有喜欢的人?」 「没有,可是——」 任招意不让他说,抓住他的腕逼近,沉声道:「还是,你不接受喜欢你的是同性?」 「也、也不是,但——」宋简非张大蒙上雾气的眼睛,没办法说出一句完整话,只能拚命请求任招意读懂自己眼里的慌张。 任招意深吐了口气,强迫自己拔除话音里的强势,缓了一会儿,而后才用不太平稳却足够温柔的语气慢声问:「不然,你讨厌我?」 宋简非几乎是立刻摇头,姿态依旧可怜兮兮的,可动作是相反的坚定。 「那我找不到其他可能会让你拒绝我的理由了。」任招意接话,嘴边扬起了个势在必得的弧度。他道:「如果你也喜欢我,我们就交往;如果还不够喜欢,我从现在开始追求你。」 待任招意言毕,宋简非避开他的视线,垂下脸,彻底沉默了。 果然还是太突然了。任招意心道,把姿态放到最低,上前了一步,哄道:「怎么了?」 宋简非捏紧细线,垂眸轻声道:「……为什么啊。」 任招意以为自己听错了:「嗯?」 「你怎么可能、喜欢我。」他喃喃:「大家都讨厌我,你却那么好,根本,连该待的地方都不是同一个。」 要不是世界倒序了,就是自己梦还没醒。 他甚至以为自己再次被放弃了,然后任招意就出现在他面前,开口说起他就连最愿意想像的午夜梦回时都不敢肖想的戏语。 听他用满是迟疑的语气把自己贬进尘土里,如此问道,简短的字句轻飘飘地让任招意构筑在外的守备范围瞬间向内塌陷。 任招意不再保留,拉过宋简非缩在身后的手,不顾他面上剧烈的挣扎动摇,把他的五指都摊开,然后自己覆掌而上、收紧指尖。 任招意执拗的与他十指紧扣,对经过的人好奇中略带探询的目光毫不在意,认真的说:「你听仔细,我远比你想得糟糕许多,严格说起来,还是你被高攀了。」 「可明知如此,我还是敢说喜欢。」任招意顿下,一字一句缓慢道:「再说了,我们待的地方怎么可能不是同一个,我都抓住你了。」 * 宋简非很难用言语描述推开房门倒到床上、思绪得以毫无保留的全盘倒出时,他的脑内活动有多丰富。 一切都发生的莫名其妙,他甚至觉得任招意可能是疯了,再怎么荒谬的笑话都敌不过今天这齣。 不是疯了的话,他是认真的?宋简非抓过一边的枕头摁到脸上,狂喜终于很慢很慢的把他淹没了。 姑且不论他到底明不明白喜欢是什么感觉,他会想拥有任招意、会想他一直陪着自己,想让所有卑微的渴望都在这人身上兑现。 即便对任招意的念想混入了太多东西,他都想着,自己怎么会有可能不喜欢他呢? 宋简非在梦里已经用痴迷的眼神对着他的背影说过了好多次爱了。 这世上再也找不到除了爱之外的字眼能表达自己对他的强烈依恋,所以,他爱他,从骨到心,每寸都深爱。 喜欢是一个甜美又单纯的词,对路上的猫狗也能随口说喜欢,他对任招意就没有过这个阶段,这段疯魔也从来只有他一个人深陷。 在他的幻想里,就连一次,他的人间火光都没有回过头,每走一步,脚踩的平地就朝两边割得更开。 梦多了,他甚至偶尔会想,离自己远点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而就在刚才,他告诉他,我抓住你了。 * 「任哥,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午餐时间,任招意被林宏宣和他的女朋友顏艺荷堵在位置上,两人表情十分同步,右眼写八,左眼写卦,就那副模样不得不说非常相配。 既然林宏轩知道了,顏艺荷知道也没什么奇怪的,以他对前者的了解,他直觉他不会往外说,但还是问了一句:「你跟谁说了?」 林宏宣朝顏艺荷努努嘴,道:「没谁,就她而已。」 自然而然的默了半会儿,林宏宣发现静得有点不太对劲,见任招意姿态放松的宋了口饭到嘴中,一拍桌喊:「唉呦,哥,别转移话题!」 「没转移话题啊,」任招意笑着道:「我压根就没想回答。」 顏艺荷相比他拘谨多了,但一样不减探听的热情,她笑咪咪的道:「他跟我说我还不信,不过任哥你这么帅,要真告白了谁拿不下?」 她撞撞小男友的肩,对方顺势撑起很假的笑接话:「是呀,哥,成了吧?什么时候咱们能见大嫂啊?」 任招意筷子往桌上一搁,面色淡然道:「还真没拿下,躲着我呢。」 宋简非在那天之后就不去天台吃午餐了,放学也溜得奇快,任招意就连抓着最短的下课时间到他教室找人都没见影,任招意都忍不住为他出神入化的逃避技术感到佩服了。 不过宋简非想得其实很简单——他不知道要怎么跟任招意说清自己心里的弯绕,乾脆先躲,藉着这段时间思考要怎么回应比较合适;另一方面,他也想着让对方冷静几天,如若任招意很快发现告白只是当天气氛太好造就的错误,也不至于半点顏面不存。 换句话说,他也在准备承担无底的失望和伤心,如果那是任招意想要的。 宋简非自认暂不见面是最好的选择,但唯一的紕漏是,以上想得这些他一样没和另一位当事人说。 告白后的第三天放学,宋简非揹着早早整理好的书包快步离开教室,往人潮还未涌现的穿堂走去。 结果,一道高佻的身影从侧边的警卫室大步跨了出来,拦到了他的面前。 任招意微喘着气,撑着膝抬起了脸,一张俊逸的面孔同时出现了庆幸和浅薄的慍怒。 像是为了让自己不再多想一样,他把汗湿的瀏海往后梳,让情绪也随着这个动作湮灭。任招意微啟薄唇,道:「我们聊聊。」 -- 21. 「——我找到你了。」 坐在熟悉的咖啡厅里,宋简非捧着店里最便宜的红茶吸了两口,用馀光偷瞥还在柜檯结帐的任招意。 完了。他一拍脑袋,面色懊恼。 如果记得和他说自己需要想想,再耗一个月把话捋清都行,任招意绝对不会拒绝。可自己一句交代都没给就开始单方面搞失踪,他一定觉得莫名且不快吧…… 无论从哪方面,自己都丝毫没有尊重他。 任招意端着柚茶回来实践宋简非一副神伤的模样,叹了口气后整理整理了姿态,郑重的开口:「我那天说的话让你觉得很困扰吗?」 宋简非回神,想摇头却迟疑着没动,最后实在无法,乾脆低头不语。 困扰是挺困扰的,不过与任招意所指的大相逕庭。 很少有时刻不是想着他的,那种困扰。 「你这反应……」任招意见他那么实诚反而有点说不下去了,他沉默的思忖着,两人一时无话。 良久,宋简非总算颤颤地找回了自己的胆子和舌头,磕磕巴巴道:「学长,我不、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他把脸垂得更低,小声道:「……只是,有点怕。」 怕自己的笨嘴拙舌留不住人,怕任招意随时可能残忍的迷途知返,更怕说了真心话一样会失去他。 任招意当然不知道他想得什么,有些急躁的加快语速抢话:「我不是不让你考虑,相反的,我非常乐意。」 他深吸了口气,深邃的目光逼人,「但是,你得让我知道你真的有在考虑。」 宋简非被他充满威慑力的眼神彻底定住了,脑袋跟着一抽,接着他的话脱口喊道:「我有的!怎么可能没有!我……」 「你怎么样?」任招意面无表情的紧环着玻璃杯,指节发白,大力得像是下一秒就会把杯子捏破。 宋简非狠狠的抖了一下,心一横,张嘴就把心里话一股脑地往外倒:「我怕你只是衝动、是开玩笑,你只是被某种我不知道的错觉一时迷了眼了,又或者,你对我是真的喜欢,但稍纵即逝、转眼就过。」 宋简非的情绪被自个的狠话激起,激动到眼圈泛红。他咬牙切齿道:「倘若你不后悔,我是绝对、绝对不会让你有离开我的可能。」 宋简非压着声一字一句慢慢说,在极端悲愤的情况下把最深、也最该跟着他进坟墓的偏执抠挖出来。 他哑着声道:「你会是我这辈子唯一且最重要的人,你冰山一角的喜欢配我都嫌浪费,可我这颗骯脏的心没有一刻不是用我所有的爱,在褻瀆你。」 「我就是这么想你的,懂了吗?」 话说完,宋简非霍地起身,撇过脸道:「对不起,虽然很噁心很病态,但这就是我的真心话,我知道不会有人爱听,可也来不及了。」 「剩下的钱你报给我,我会缴清,也会离你远远的,不用担心。」 「再见。」 话说完,他拎起书包快步走出店门口,一面死忍就要涌出了泪意。 不料,他走得快,身后突然响起的脚步比他更敏捷也更快。 睁大眼睛,宋简非被冷着脸追上来的任招意连拖带拽的往咖啡店旁的小巷带。 任招意一扫儒雅和斯文的气质,一下子把他往无人的红砖墙推,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阴冷和……兴奋。 宋简非惊恐的看着任招意掐住自己的下顎,动作很重的向上卡,唇掠食一样的猛然凑近,膝盖强势的往他两腿间挤。他用这样全然操控的姿态俯下身,在他耳边厉声问:「你刚刚说,我将是你唯一且最重要的人?是这样吗?」 宋简非说不出话,只怔怔的掉眼泪。 怎么回事?任招意为什么突然这样子? 「回答。」见宋简非不说话,他瞇起眼加重语气重复:「你刚刚说,我将是你唯一且最重要的人?是这样吗?」 宋简非不敢不说话了,浑身颤抖着应:「……是。」 话音脱口的瞬间,任招意一把抱住他,力道大得可怕,宋简非甚至有种自己的骨与血就要随着这个动作和对方相融的错觉。 任招意拿高挺的鼻尖往他的颈子蹭了蹭,喃喃自语道:「——我找到你了。」 錮着他的腰拥抱了许久,在宋简非感觉和他相触的肌肤都要彻底烧起来之前,他慢慢松开他,与他重新保持安全距离。 宋简非懵懵的看着任招意。 实在是觉得他的表情太傻,任招意慢慢把散出的戾气清光,再度露出他惯有的笑。 他捧住宋简非的脸,把他留在颊上的泪痕抹开,用不容置喙的口吻道:「宋简非,我现在不打算让你考虑了。」 「你说的那些话对我来说并不是威胁,是我此生听过最美的情话,我可以答应你,往后馀生都不会离开。」他轻轻的扯起唇角,玻璃珠一样剔透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宋简非,繾綣的温柔和浓到不能再更多的佔有欲相缠着融进那样的眼神里。 他就这么看着他,慢声道:「而自然的,你要信守承诺。」 「就现在,跟我在一起。」 「如果你还是不乐意,我可以追,但我们大可不浪费那个力气。」 「不管怎么兜转,你一定会是我的。」 受到他言语里的认真太大的撼动,宋简非咬着唇,发出压抑的哭声,道:「你是、认真的?会一直陪着我?然后,不把我对你的需要,当作想摆脱的麻烦?」 「再认真不过,也绝不反悔。」任招意低头望他,轻道:「只要我还是你的唯一,我就不会背弃费劲全力追逐、也拚命奔向我的月色。」 「……不。」宋简非往他的方向站了一步,任眼里的眷恋大胆见光。他用几不可闻的音量道:「你不要追,我靠近你,做你的月。」 -- 22. 抱我 2016年7月31日,天气晴。 今天好热,我坐公车去流浪之家找方姨和阿仁。 好久没见到他们,再看到方姨我居然觉得有些陌生。 她的眼角都长皱纹了,感觉时间真的过得好快。 阿仁还是和以前一样,跟我在一起的时候特别乖,可时不时会跟其他小狗打架,还是一样让人头疼。 陆绰昨天晚上打电话给我,我的铃声调太大声了,爸妈都被吵醒。 爸爸生气了,妈妈劝了两句就放弃,于是我还是被藤条抽了半小时,不过还好,我回电过去的时候她接了。 陆绰一听到我的声音就开始发脾气,用两句话训我没及时接,用二十句骂我又不反抗。 没什么好反抗的,我打不过也闪不了,即便报了警、他们被逮捕之后我又要能去哪,我并不觉得我的人生会因此变好,虽然这么说很矫情又愚蠢,但其实我偶尔会想,忍还是能忍下去的。 我决定给自己一个期限,就把最后期限定到我能独立的那一天,无论是怎么样条件的独立,只要我能做到不依赖谁的金钱自己养活自己,我就走,再也不回来。 我都想这么多了,她还没念完,好囉嗦啊。 宋简非跟任招意在确定关係之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尷尬状态。 约还是约在天台,念也还是念那一本日记,可颇顺畅的念完之后,彼此相顾无言。 即便知道像以前那般相处就好了,但还是感觉有那么点不同,就是莫名彆扭。 任招意是没怎么感觉无所适从,奈何宋简非看着实在太紧绷了,任招意想说点话都怕吓到他,于是就成了现下这种谁都不开口的状态。 宋简非不说话,望着他露出了个迷茫无措的表情。 任招意当即叹了口气。 「宋简非。」他开了口,颇无奈的对他勾勾手,「过来。」 宋简非等他发号施令很久了,飞快的站起身,眼睛亮亮的朝他步去。 宋简非微微仰头看着比他高半个头的任招意,像是得到新玩具的猫。 任招意被他这个小动作逗笑,他慢慢的说:「抱我。」 宋简非傻了下。 傻完之后,宋简非犹犹豫豫的道:「……你确定吗?」 他们现在所在的天台离主校舍有段距离,况且吃饭时间也没什么人来,撞事很难被人撞见,但问题是宋简非总觉得自己等级晋升得太快了,他有点晕。 「有什么好不确定的,」任招意的眼里闪过犯幼稚病时特有的小狡猾,他压着眸光,低声道:「男朋友,抱我。」 宋简非要心脏病发了。 臊得不行,他感觉连血液都在烧。 宋简非很快的环住任招意的腰,把脸贴到他带着清爽洗衣粉味的衣料上,嘴里有些崩溃的喊道:「抱,我抱,你不要、不要说了。」 任招意的恶趣味成功被满足,顿觉哪儿都舒畅。他沉沉一笑,愉快的说:「用不着害羞,这才一开始呢。」 宋简非已经说不出话了,他把脑袋往任招意的腹部拱了拱,坚决表示拒听。 他只是有色无胆,任招意可是直接把斯文的壳子给撕了。 换个人可能就变味了,但摆在任招意身上,无非更添吸引力。 呆呆的拥抱了会儿,宋简非觉得腰跟脖子有点酸,扭了扭身子示意要分开。 任招意没硬抓着他,垂眸望着他道:「你不用觉得不自在,我们就和以前的相处模式一样就好。」 稍微忖了忖,他忍俊不禁的捏捏他的后颈,附耳低声道:「至少现在这样,男朋友和男朋友能做的事之后再说。」 「然后,我说要抱的时候,你得乖乖让我抱。」 隔开一小段距离后,任招意坦荡的如此说,语气和眼神都夹杂着没有任何掩饰的锐利与佔有欲。 * 深夜,宋简非洗完澡,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翻着单字本。 宋父宋母像是约好一样,在桌上拍了一叠现金,然后人就双双消失,已经一个礼拜不回家了。 宋简非收好钱的同时不由得感到庆幸——起码还有留钱,之前好几次他都得一餐的钱掰成三份过,过得极其艰困。 拿笔在单字旁做了几个註记,摆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 没有标示推销、也没有写贷款广告,就是个私人号码。 宋简非挺抗拒和陌生人说话,暗自祈祷响个两声就能消停,打错的人也能在这两声中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没想到对方鍥而不捨,在打到第五通时宋简非终于放弃犹豫,战战竞竞的点下接听:「……喂,哪、哪哪位?」 「宋简非!你在搞什么鬼!怎么这么久才接我电话!」 一个女声凶凶的斥责道,语气和宋简非记忆中的非常相似,唯一变化的只有退去志气改带上成熟的笑音,认真听还能发现其中的强烈起伏。 「陆、陆绰?」宋简非不敢相信的把手机拿远,定睛确认上头显示的的确是一般国内的号码,而非越洋电话。 「你的反应也太慢了吧。」嘴上没好气,陆绰却没掩住话里极为明媚的狂喜。她轻咳了声,用动容到颤抖的声音道:「你没有搬家吧?我现在过去找你的话,打不打扰?」 「不会!」宋简非的声音比她更颤抖,他必须要竭力按着自己的手才能不让手机从发软的手上掉落。他道:「你来吧,我们好久,好久不见了。」 在这话脱口的同时,宋家的门铃响在静夜。 宋简非打开门,一个窈窕的身影往他身上扑来,大力抱住他,哽咽道:「真的好久不见了,简非,我好想你。」 -- 23. 客观 后来他们几乎聊了通宵。 陆绰说自己在国外跳了几次级,现在已经念到大二,这次刚好有亲戚在国内结婚,于是她寻着这个藉口趁机请了个长假,打算回来全心收拾他这个小白眼狼。 「我发现了一件事。」陆绰托腮,眼睛一闪一闪的。她语带好奇的道:「你的结巴,是不是治好了?怎么办到的?」 「……也不算治好。」宋简非摸摸鼻子,老实道:「就是话说多了,每一句都慢慢说,就会,好些。」 他不好意思的笑笑,「看吧,还是偶尔会卡卡的。」 「你又不是爱说话的人,哪儿来的话说多。」陆绰隐约感觉到了什么,担忧的道:「你这三年有交到朋友吧?你明明就是很好的人,就是性子太闷又对自己没信心,我一直很担心你的人际关係。」 宋简非滞了滞,想到了任招意,斟酌着道:「有朋友,他……特别好,也不嫌弃我。」 许久没见,他不知道陆绰恐不恐同,也不知道任招意会不会不乐意公开,于是决定先暂时瞒着她,之后再多观察她的态度。 眼下就是先把陆绰介绍给任招意吧,他们都是聪明人,应该会处得很好。宋简非心思颇单纯的想。 任招意的确是很快就碰见陆绰了。 宋简非和任招意习惯一起回家,平时那些彷彿见到鬼的目光也都习以为常的收回了。 任招意通常会和他聊聊一天的事,让他多些开口提自己的机会,然后时不时逗他两句,愉快的看他面红耳赤又不愿意瞪他、只能兀自生闷气的小模样。 倒是真的谈了场纯洁的恋爱——他们的肢体接触最多就到拥抱,原因很简单,因为宋简非实在是太容易臊了,捏个后颈人都像要烧起来似的。 任招意瞥向一边瞧着心情很好的小孩。 算了,他心道,再等等吧。 走到转角,宋简非看到了个人影,惊讶道:「陆绰?」 陆绰围着条熟悉的藏青色围巾,正对着掌心呵气。 听到宋简非的声音,陆绰抬头,兴奋的说:「惊不惊喜,我来接你……」陆绰的目光移到站在他身边那个把制服穿出一股时装味的人身上,眼神在他那张每个五官都无可挑剔的脸上过了一遍,缓慢的把话补完:「……一起去吃晚餐。」 任招意也面无表情的回望,眼神冰冷。 宋简非丝毫没注意到这处剑拔弩张的试探,看到两人一齐出现还觉得幸运,当即磕巴的介绍了起来:「学……咳,任、任招意,这是陆绰,我和你说过的。」 宋简非转向陆绰,道:「陆绰,这是任招意,我们是……朋友。」 宋简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觉得有点心虚,他偷覷了任招意,后者正好也看了过来。 任招意的嘴角下撇,投给他的注视很凉,看着不太高兴。 发现两人目光对上,任招意动了动唇,用唇语一字一句的说:「是男朋友,告诉她」。 宋简非啊了声,对陆绰说「等我一下」,然后赶紧把任招意拉到一边,勾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小声说:「我不知道她能不能接受,先、先不要说。」 任招意没说话,只是看他。 宋简非怕说太久陆绰会起疑,妥协道:「……那,我自己跟她说。」 任招意摸摸他的头发,若无其事的淡声道:「走吧。」 宋简非赶紧望向陆绰,结果发现她也正在看他们,一见宋简非望过来就立刻移走目光,从宋简非视线中撇过的表情有些恍然。 怎么了?陆绰心情不好? 宋简非想着让还不认识的任招意和陆绰相处估计只会尷尬,于是他转向感觉比较好商量的任招意,小声道:「抱歉啊,你今天能自己回去吗?我晚点……」 「等等。」陆绰出言打断,拉了拉脖子上的围巾,抬眼望向他们,道:「没关係,我们三个一起去。」 任招意挑了挑眉,在宋简非慌乱的想替他拒绝前抓住他的手腕,望着她露出了个不咸不淡的笑,道:「好。」 于是他们一起到了学校附近一间轻食店,宋简非走在他们中间,除了不自在还是只有不自在。 好不容易捱到点餐完,宋简非战战兢兢的开口:「那个……」 任招意和陆绰同时转头看他,他顿时被莫名而来的压力笼罩,弱弱的道:「抱歉,我去一下,厕所,你们……聊。」 用膝盖想也知道他们不会聊,明明两人都是很能说的人,刚才路上却一路无话,陆绰是硬倔着,任招意则根本不在乎。 为什么呢。宋简非叹了口长长的气,慢吞吞的往厕所移步,只求再回来时他们已经打成一片了。 打成一片是不可能的,打起来还比较合理。 宋简非一离开,任招意就慢条斯理地给自己酌了杯水,掀起眼帘道:「你喜欢他。」 陆绰驀地望向他,一张精緻的脸上浮现心事被戳破的气恼。她不甘示弱的道:「跟你有什么关係,我倒要问,你图宋简非什么?」 虽然这么说有些失礼,但陆绰在见到任招意之前都以为宋简非的「朋友」会是和他处境相似的人,至少不会像这人这样,随便一个眼神都像能一呼百应的样子。 她太怕宋简非会被骗,尤其任招意在这段陆绰看来模糊曖昧关係的中明显处于强势方,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宋简非连一点脱身的可能都不会有。 再者……陆绰扯出一个惨澹的笑。 他应该是自己的情敌,而她从踏进战场的那刻就感觉到了强烈的无力感。 任招意漫不经心的笑了一下,道:「你是他的朋友,和你争执多没意思,我没什么好解释的。」 简单的三句话,字里字外都没有火药味,领地划得清清楚楚,倒显得自己格外幼稚。 陆绰沉默,一张漂亮的脸染上了望不见底的难过。她像是一颗突然被戳破的气球,装模作样的气焰一下子消了,喃喃道:「……这样啊。」 双方都静了半晌,任招意见她的精神不那么涣散了,便打破沉默:「不好意思,如果可以的话,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 「你喜欢宋简非什么?」话说完,任招意微一皱眉,又道:「不对,这样问似乎不大准确,我想要知道的是,他是哪个特质吸引到你?」 「特质吗……」陆绰偏着脸思考起来,边想边说:「虽然他没有小说里一天到晚提及的优点,长的不是特别好看,脑袋也不特别好,但和他相处起来很舒服。」 「而且认识久了会发现,宋简非他的心没有一处是不柔软的,也许是因为认识的人少,他对我温柔、对方姨温柔、对阿仁和小灰猫温柔,甚至对从不把他当人看的父母都是温柔的。」 「倒不是圣母,我觉得他就是孤独过头了,以至于习惯用最单纯的方式努力回应他小小的世界里的所有人事物,比起许多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傢伙与轰烈过后单馀空虚的爱情,他会是我想一起走到最后的对象。」 「可能是因为我自己的父母离婚得早吧,我渴望一个能让我心安的避风港远胜过渴望幽默风趣那类把妹才有用的特质,况且……」陆绰想到了很久以前的几件往事,轻道:「很多时候,他性格中那些不经意的柔软最让我心动。」 「对了,你问这些做什么?」终于觉得不对劲,陆绰嘲讽的道:「有哪个正常人会向情敌探听喜欢同个人的理由,你怕不是有病吧。」 任招意总算听到了比较像是一个十八岁少女会说的任性话,好笑的道:「没什么,不会暗算你的。」 「我只是想从一个非我主观的角度看他,因为从我们正式认识的那刻开始,我用客观判断他这个人的能力就消失了。」 -- 24. 男朋友 宋简非抓准了时间,在厕所里待满十分鐘才出来,却发现陆绰的位置空了。 他一愣:「人呢?」 「临时有事先走了。」任招意捲起盘中的义大利麵,让麵条缠在叉子上,然后递给宋简非,温声道:「吃。」 宋简非抿嘴,良心不安的瞄着看起来很可口的麵道:「要不,我还是打给她,问问吧。」 「不行。」任招意不容置喙的道,一面动作很轻的把叉子塞进他嘴里,托着腮用略带低落的眼神瞟他:「你别对谁都那么好。」 宋简非一头雾水:「什么啊?」 「你这么善良,要是大家都跟我抢怎么办?」 任招意语调很沉,明明是询问,话音却是缓慢的认真。 因此把宋简非搞得更懵了,他严重怀疑自己和任招意生活在不同的宇宙,在任招意那儿自己兴许是个家财万贯的万人迷之类的,不然他怎么会觉得会有人想和他争。 宋简非叹了口气,也算是习惯他偶发性的孩子气了,摇头道:「你想多了,而且,我也不善良啊。」 「你就是,还否认。」任招意不大开心的戳着盘子里无辜的肉片,半真半假的道:「如果有那一天,我就会把你锁在我家,这样谁都不会有机会碰到你,同样的,你就只有我了。」 话说完,他像是连自己也说服不了的轻吐了口气,掀眼望过去,「你觉得这主意如何?害怕吗?」 宋简非没注意到的是,任招意其实问得非常认真。 「不怕,不过,你也没什么好吃醋的。」自己说出吃醋二字总觉得乱不好意思的,他躲闪的低头捲着自己的麵,然后也递给他,正色道:「说好了的。」 任招意面色复杂,顿时欲言又止:「你……」 宋简非不明所以的看向他,眼神全是大写着的光明磊落。见他没有要说下文的意思,宋简非低头叉了块料,含含糊糊的道:「你今天好怪啊。」 任招意屈指勾了勾自己的侧脸,侧开脸拉出一道漂亮的下頷线。他吐了口气,道:「……算了。」 他其实远不像表现的从容,陆绰的出现让他平时不露端倪的异样被牵扯了出来。 真的有人要跟他抢。 任招意收起心里的浮动,直接拐向另一个话题:「星期四的跨年夜,你有约了吗?」 宋简非花了几秒才成功把「跨年夜」和「有约」联想到一块,他诚实道:「没有,可是下礼拜模拟考,我题还没做完。」 任招意的好成绩除了念了两回高三的buff之外,他本身还聪明,记性也绝佳,因此念书对他来说基本成为可有可无的事,可宋简非只是一般人,不,也许比一般人更愚钝一点,再加上他已经花了太多时间跟任招意四处瞎耗了,再玩下去早晚完蛋。 宋简非义正词严的阐明自己的立场,全部说完的时候,任招意嗯了声,道:「不如我换个说法好了,模拟考前的礼拜四晚上,我给你讲讲错题,你有空吗?」 「……有。」 * 跨年夜前几天迎来了一波霸王级寒流,班上门窗开个小缝都能让坐边上的同学抖一节课。 不久前换了位置,宋简非就是坐窗边的可怜人。他在桌肚中搓着自己的手,感觉手指冻到快无法动弹。 他本来有一个戴了五年的手套,今早却不知怎么的就是找不到,他只能硬着头皮出门,才刚踏出家门就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感冒了,头昏脑胀不说,就连额头和掌的温差到了一个夸张的地步。 第二节一下课,宋简非便带着杯子走出教室,指头碰到还带馀温的杯壁时短暂的暖了几秒,然后又重新变冷。 他吸吸鼻子,拧开瓶盖去添新的热水,盯着饮水机流进杯里的水发呆。 思绪有一阵没一阵的乱飘,在热水快满到顶时他慢了几拍才伸手去摁,结果碰到了一条横过来按钮的手。 「啊!」宋简非吓了一跳,转头看向来人,登时松了口气,「是你。」 因为天冷,规矩穿校服的人少了许多,任招意今天套了件米色的毛衣,修长的腿包裹在学校统一的西服裤里,整个人耀眼的像是在发光。 然后他对宋简非露出了个颇温柔的笑,语速缓慢的道:「不然你是想谁想出神了呢?再慢一些手就会被烫到,怎么,有这么急着始乱终弃吗?」 他话里的逻辑把宋简非绕得挺晕,于是后者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顶着那张又苍白了几分的小脸忙道:「怎怎、怎么可能,我只是精神不大好。」 语落,他还应景的打了个喷嚏。 任招意目光移向宋简非被风吹得发红的指尖,面色一凝,道:「你手套呢?」 「不见了。」宋简非老实答,喉咙有些发痒,于是皱着眉道:「我今天,会再回去找找。」 闻言,任招意快速的用很暖的掌心捂了下他的手,然后丢下一句「回教室等我」,就旋身离去。 宋简非依言回去,边好奇的忖着任招意做什么去了。 不到五分鐘,任招意又出现在宋简非教室的窗边,和方才唯一不同的是他手里多了个纸袋。 这对组合除了中午和放学是很少一起出现的,再加上任招意本身就是个极惹眼的发光体,因此理所当然的又引来了不少若有似无的关注。 宋简非这样长年独来独往、不出风头的人到现在还是无法习惯这种注目,他不大自在的同任招意问了句怎么了。 与他相反,任招意从不瞎管那些投注在他身上无为的心思,但顾及宋简非,只是把纸袋地过去,克制想揉他头发的手,垂眸望着他低声道:「照顾好自己,下午还是不舒服的话传讯息给我,我陪你去看医生。」 「袋里有暖暖包和热水袋,手套也有一副,不过是我的尺寸,就将就着用一下吧,你手太冰,别再冻着了。还有,中午也别上天台让风吹了。」任招意嘱咐完正好敲鐘,他面露宠溺的笑了下,哄小孩一样的道:「乖乖听话,放学一起回家。」 宋简非意外非常,舌头一时打结,脑袋也跟着卡壳,于是回復显得笨拙又无措。他结结巴巴的小声问:「你怎么,可以这么好啊?」 在鐘声最后一下响起之前,任招意用只两人听得见的音量开口,话中内容技巧性的掩人耳目。 他拿那把沉得极具磁性的嗓音轻吐道:「这是……给男朋友的一点小贿赂,希望你对我之后在你身上做的预谋犯罪,能闭口不言。」 -- 25. 耍流氓 宋简非是挺过了那天,不过隔日就连床都爬不出,没有悬念的病倒了。 他给班导发了条讯息告假完,又昏沉的睡着了,再醒来已是中午。 实在没力出门买饭,点着手机寻思着是不是该点个外卖,而后发现自己的讯息栏让塞满了。 任招意给自己打了不下十通的电话、每半小时给他发一条讯息,最后一则是五分鐘前传的,内容只有五个字。 盯着那句「我过去找你。」,宋简非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直接打消叫外卖的念头,搬了张椅子到门口坐着等任招意。 宋简非给任招意开门时注意力一下子就被食物的味道吸引,他眼睛亮亮的看着宋简非,道:「给我的吗?」 任招意抬手往他的额上摸,因手下的温度皱了皱眉,直接把人往椅子上摁,道:「果然病了,我带你去医院,先吃饭。」 宋简非点头,舀了口粥觉得不对劲,又摇头道:「不用,我自己去就可以了,学校没放假。」 任招意起身倒了杯热水给他,听到他的话之后,淡然道:「别想了,不可能。」 宋简非心中微动,但也没做出别的反应,应了声就不说话了,低下头安静的吃饭,还不忘从钱包里摸出一张百元钞,声音不大清楚的道了谢,说是饭钱。 任招意突然按住宋简非的手,不太高兴的道:「你是不是忘记答应了我什么?」 宋简非眨眨眼,一脸茫然:「啊?」 「今天,星期四了。」任招意语气颇重的道。 他话说得很慢,眼睛微瞇,十足审问的样子。 宋简非实在是什么也没想起来,迟疑的道:「……星期四,怎么了吗?」 「你有约,跟我!」任招意没想到宋简非还真的全忘了,脸色又沉了几分,配上他的语气反倒有股委屈劲扑面而来。 宋简非有点想笑,但他感觉笑了任招意会做出很可怕的事,于是他急匆匆的跑去拿了个口罩,戴好之后走到还在不动声色生闷气的任招意身边,学他平时安抚自己的动作摸了摸他的头发,微蹲下身与他平视道:「这么喜欢跨年夜?」 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随眼在口罩后的笑瞇起,像是种温柔的放纵。 明明年纪就比自己还小,但任招意就是感觉自己被哄了,还心痒难当。 不过这就是他要的效果。 任招意揽着他的腰往自己的方向带,由下而上望他,那点不愉快瞬间消失得乾净,只馀明晃的狡猾。他蹭了蹭宋简非的侧腹,低声道:「是啊,可惜你病了,得戴口罩。」 「我又不有趣,就算没病,和我在一起也不会有什么好玩……」 突然想到了些什么,宋简非面色一僵,结结巴巴的补充:「不戴口罩……也……不能做什么……」 很高兴他终于反应过来要害羞,话里话外都是躲闪的意思,眼神却没忍住不断稳自己身上飘,任招意笑了一下,道:「能的,怎么不能。」 他一向擅长把别人的后路都断光,往自己最期望的方向走,于是他勾了下嘴角,又道:「不能的话,你脸红什么呢?」 宋简非低头喝了口汤,耳尖泛红,而后衝动的把汤匙筷子往桌上一推,特别认真的看着任招意道:「我会努力好的。」 对宋简非来说,没有什么能比让任招意知道自己有多愿意交付真心更重要的事。 他知道自己笨,谈恋爱也是第一次,所以他希望对方能明白,只要他想,自己就会在,也能陪他做任何事。 任招意被这么毫无预兆的撩拨了一下,一时错愕,然后脸上慢慢涌上他不甚熟悉的热度。 太夸张了,他甚至不记得自己上次脸红是什么时候。任招意拿手指划了划自己的鼻尖,彆扭的撇开脸抿唇不语。 * 从诊所出来,宋简非把药袋塞进包里,因为鼻音说话有些黏黏糊糊的:「我们去哪?」 「小感冒也是感冒,你还想去哪?」任招意提过他的书包,道:「回家。」 宋简非有点失落的喔了声。 「不想回家吗?」任招意没漏听他那点不情愿,只觉他这个反应挺意料之外。他抬了抬眼,道:「我真没这么坚持,就是刚好碰上个节日,顺便约个会。又不是之后没时间,你不舒服的话还是多休息,别硬撑。」 「我……」戴着口罩的宋简非抓住任招意的衣角,声音闷闷的掩在其后:「可我想跟你待在一起,没硬撑。」 见任招意皱起眉,他急急忙忙的补充:「不然,去你家,时间到我再自己回去,不麻烦你。」 闻言,任招意往他额头不轻不重的弹了下,道:「说什么傻话,行了,走吧,至于自己回去,少幻想,不可能。」 任招意老觉得自己在拐卖儿童,听到此评论的宋简非表示不服:「我成年了,十八岁。」 「嗯,」任招意往他鼻尖一凑,用令人心痒的语气低声威胁:「十八岁的小朋友,注意言行啊,不然早晚出事。」 宋简非脸颊一下子爆红,脑袋一抽,不要命的顶了一句:「你不是,也才二十一。」 「我是,」任招意把安全帽扣到他头上,漫不经心的道:「但总比十八大,要也是我让别人出事。」 「……」 宋简非怀疑任招意在耍流氓,但他没有证据。 -- *26. 还害怕吗? 到了任招意租的小套房,宋简非想到了个问题,顺口就问:「租金,你怎么付?」 「之前打工有留存款,再不济也有上大学时赚的奖学金可用,国外也有和大学同学一起经营的几个项目在运作……总之付得起。」任招意偏头看他,问:「怎么了?」 「没有,就是……看着挺贵的。」宋简非扳起手指,喃喃道:「如果考上大学的话,不知道我得花多少钱在租房上。」 任招意忍俊不禁,但也听出了点别的意思,于是他认真的回:「加油,不管你去哪,我都陪着。」 宋简非滞了半晌,而后抬头望他,问:「你高中毕业之后,想做什么?」 「我做什么都行,留在这里考大学或是出国念之前的科系,对我来说没有区别。」见宋简非的表情慢慢变冷,他笑着又道:「不过,我最近发现我原来是个恋爱脑。」 「什么?」 任招意不愿意细说,让宋简非进门,温和道:「好好念书,你掌握的可是两个人的未来。」 于是宋简非又重新和数学掐起来了,任招意也少见的翻出习题做,偶尔宋简非拽他衣襬他就给他讲题,就这么过了一个下午。 天色转暗,宋简非笔尖一歪,人趴到了桌上,墨水也随动作在还未填上答案的物理题上画了长长一道。 他就这么握着笔睡着了,很长的睫毛停止了扇动,整个人看起来被一层不见底的寧静包裹,沉进白色的冬天里。 任招意手下的动作一顿,注意到他做题做到睡着,身子侧了过去。 他轻轻把他的笔抽走,目光从他的眉眼一路下移。 确实不是特别好看,但就是心动。任招意心里想着。 离开这个对他满是偏见的地方,一定会有新的人与事出现让宋简非不再自卑。会有更多人喜欢他,一切都会变好。 他弯腰把头枕在自己的手臂上,侧頷趴下,注视的目标一动不动。 然后,他对自己的喜欢可能会淡、依赖会淡,因为接触到了更多友善待他的人,自己就不会是他的唯一了。 思及此,任招意一时有些恍然。 他的追逐,也许是有时效性的。 任招意取过外套盖在他身上,提起钥匙出门。 * 宋简非醒来的时候有点懵。 家里没人,但晚餐摆在桌上,食物还是热的,可任招意不在。 从一件大外套里坐起,他四处环顾,后来在阳台发现任招意。 他站在一圈縈绕的烟雾中,手里支着一支菸,面无表情地向外望去,目光是他许久未见的冷。 他身上那种无论如何都无法泯灭的距离感就在远方偶尔响起的烟火声中浮现,一张五官轮廓都深刻的侧脸印进了宋简非的眼里。 不知道为什么,宋简非就是觉得,任招意看起来像是陷进了某种茫然的难过里,和浓重的夜色一起。 宋简非不再多想,推开阻隔闹与静的小门,站到了男人的身后。 「醒了?」任招意眼中的情绪微微闪烁,旋即恢復成毫无波澜的一片黑潭。他弹弹菸灰,抬指把菸给熄了,「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有些紧张的舔了舔后槽牙,宋简非用因为刚睡醒显得特别哑的声音喊了一句:「……哥。」 「突然的又怎么了?」任招意淡淡的道,嘴角轻勾着,可笑意偏不达眼底。 宋简非滞了滞,而后朝他走近了一步,张臂抱住他,低道:「你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猝不及防,任招意低头看他,一时愣怔。 「我总觉得你、不像真的高兴,有时候也,表现得异样。」宋简非没他高,于是在他勃颈侧轻轻蹭了一下,把他抱得更紧,像是想把安全感藉拥抱传递过去。他热着整张脸很小声的道:「你为什么伤心,或是在意什么,我都愿意听你说,但,如果你这辈子都没打算告诉我,我也不会逼问。」 「反正,无论如何,我都在。」 任招意的身子因为最后一句话狠狠颤了一下。 他把菸蒂捻到菸灰缸里,神色转瞬间阴鷙了几分。指一用力,他把宋简非推开,垂眼望他,语气被隐忍的暴戾淹没:「当你发现更好的世界和更好的人,你确定真的不会走吗?」 宋简非一哆嗦,思绪有些浑沌,对他突如其来的质问一知半解。 走? 哪来更好的世界和更好的人,没有任招意的话…… 宋简非花了几秒构建了一个没有任招意陪着的未来,怎么兜转都只感迷惘,许久未有的强烈失落感毫无预兆的捲土重来。 最后,他用带着不易察觉的震颤的声音道:「……你怎么会,这么问我呢?」 「我刚刚在想,如果有天,你对这段关係的新鲜感淡了,我好像没办法留住你。」他摩娑着宋简非的侧脸,面无表情的喃喃:「如果你是女人,我能用孩子绑住你,虽然你可能会非常不高兴,但起码会一直在我的视线范围内……」 话说着,他修长的手指慢慢下挪,在宋简非的下腹不轻不重的划,后者头皮成片成片的发麻,像是有东西在脑袋里炸开了花。 「但,你不会有孩子,别的牵掛你能找别人要,我没有能力予你唯我能给的。」 他很慢的说着,手若有似无的触着他的腿根。宋简非的腰开始发软,他颤抖着拽住任招意的衣角,声音含了隐约的呜咽:「任、任招意……」 任招意把宋简非的反应收进眼底,见不得光的恶趣味让他再多挑弄几下,不过他的眼睛实在太湿、看着太可怜,任招意轻叹了口气,把宋简非拉入怀里。 他的手不再作乱,硬是停止了太猖狂的想像与已在临界点的疯魔,只安抚的摸了摸他的脑袋,哄着:「乖宝,嘘,不哭了,别怕。」 但这并不代表任招意说的话只是在找麻烦、发神经,他是真的怕好不容易寻到的人会用那样饱含爱慕与依赖的眼神去看别人。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给任招意长久的安全感,他永远得抢。 而他已经受够用尽全力争夺了。 任招意的思绪还在跑偏,宋简非突然反常的推了他一把,从任招意的怀中挣出。 后者一时反应不过来,神情难掩错愕。 他懵然的看着才刚推开自己的宋简非又莫名其妙的扑过来,藉着衝力把自己摁到墙上。 宋简非则张手掛上他的颈子,姿势像是不愿意让任招意离开自己的桎梏,把比他高半个头的任招意堵在他纤瘦的身子和墙壁之间。 任招意没忍住,就维持着这个莫名其妙的姿势垂頷笑了出来,面色都柔和了几分。 宋简非眼里的水光已经散开,倒显得明亮非常,任招意甚至能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宋简非凑近任招意,姿态有些不自在,脸也很红,可他就是死梗着不动,定定的看着任招意道:「如果你病了,我给你出医药费。」 宋简非因为紧张轻抖的嗓音揉进了不容置喙的坚定,像是下了个需要壮士断腕般决心的死决定。 任招意说不出话,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宋简非抬起下頷,喉结上下滚动。他踮起脚,因为紧张闭起了眼,勾着任招意吻过去。 没有触到预期的柔软,宋简非在气息交缠处被迫停下。 任招意捏住了宋简非的下巴,逼着他仰高唇,在宋简非的眼睛重新泛起水光之前,强势的道:「做什么?嗯?」 「吻、吻你。」宋简非才不怕,梗着脖子勉力与他对视。 十二点到,满天的烟花绽放,任招意眸子里的侵略性和痴迷明目张胆的大肆外溢,浓稠的死缠在宋简非的骨血神经之上。 宋简非看到了他的眼神,就那一瞬,他觉得任招意成了猎食者,而自己只馀被他生吞活剥的份。 很快的,烟火消散在空中,他们都慢慢看不清彼此的脸部轮廓。 任招意用与炸裂在胸膛的热烫情绪全然相悖的温柔轻轻摩娑着宋简非的唇,像在摸索,也像在确认他真的就在自己手中,方才那个主动的、稚嫩的献吻不是错觉。 然后,他低头吻住宋简非,拽着他的手让他和自己交换位置,扣着他的后脑勺把人压在墙上,不给他任何逃离的机会。 不是什么蜻蜓点水的相触,任招意逼着宋简非张嘴,带走他口中和脑中所有空气,勾着他的舌强迫他回应。 一吻罢,两人分开时牵出一道唾液的丝,彼此无言相顾着,很轻的喘气声响在一整年里唯一喧嚣的夜。 任招意视线中的宋简非眉目是再碰即碎的脆弱,眼角通红、满脸都是未从情慾中脱出的失神,人因为腿软彻底站不稳,就倚在自己身上,用那双含情眼怔怔的望。 任招意抬手遮住宋简非的眸子,身下的火又蒸腾着涌过他全身,但宋简非还在出神,就算两人贴得死紧也没察觉到任何异样。 任招意都不知道该庆幸他没发现还是怪他撩火,颇感复杂的叹息了声,拥着宋简非把未完的话说完:「小朋友,今天过后即便我病了医药费也不用你出,和你共苦是我的荣幸。」 「任、任招意。」宋简非唤了他一声,认真的望他,轻声道:「亲亲了,那你现在,还害怕吗?」 -- *27. 转过去 「我不知道要怎么……表达。」宋简非斟酌道,边说边想:「虽然、虽然我,可能让人特别没有安全感,因为像你,说的,那些美好的东西离我太远了,的确很可能为了这个放弃一切。」 宋简非直勾勾的看着他,目光如炬:「但是,我早把你当作最好的希冀了,而我也怎样都想不到不要你的理由。」 说完这句,他微扬目光,抬手摸摸任招意的眉,温和也认真的道:「以后,我跟你,都不要害怕了,我会无条件相信你,希望你也信我。」 他停下来笑了一下,缓道:「从今天开始,我愿意试着去说服自己我是、足够好的人,所以才能在不是梦里的地方遇到你。」 「所以,我们都很好,很好的人为什么要分开呢?」 待他语毕,任招意默了良久。 久到连一点烟火的声音都听不见了,他才吐了口气,话音低哑的回应:「……嗯。」 * 连假结束,宋简非认命的回到学校。 这周要进行模拟考,中午的时间他想也留给学科,于是相对的就得牺牲跟男朋友的约。 「可以,怎么不可以。」任招意笑了一下,神奇似有盘算:「咱们谈个条件。」 连唸个书都要谈条件,宋简非心道不好,感觉自己……要被逗了。 他投给他一个有点无奈的眼神,于是任招意从善如流的把话说完:「我想听你最近写的日记,一篇就行。」 天台上的宋简非身上披着任招意的外套,脸蛋随着他的话爬上了很明显的润色。 见到他的反应,任招意微扬起眉,补充:「必须和我有关的。」 宋简非囁嚅:「……不、不要,我不念。」他颇感哀怨的瞥了他一眼,道:「这周而已,你别这么,变态。」 听到变态两个字,任招意大笑出声,「我这辈子第一次让人这么评价,不过,好像确实有点,不过我真的很想知道你都写了些什么,如果有机会的话……」 「嗯,怎么说好呢?有机会的话,让我的名字参与参与你的疗程,行吗?」 宋简非知道他这是接受了,像是也同意他的要求似的点点头,实则心里已乱成一锅粥。 啊……真是…… 宋简非已经开始为他的未来感到担忧了。 * 牺牲了大段时间苦战,模拟考总算到来。 不可否认,宋简非对于这次考试是有点期待的——总算能知道努力了这么久的自己程度大概到哪,就算失败也可以知道自己跌在哪,要爬起来就不这么困难了。 考前的早自习,宋简非捏捏手中的笔,因为紧张手心有些发冷。 手机还没统一收,下课铃刚响他的手机就贴着大腿震了震。 他唯一的联络人给他发了一条讯息:「加油,考好考坏男朋友都带你吃大餐。」 真好呀。宋简非心道。 终于找到了方向。 * 连续考了好几天的试,整层高三都瀰漫着股挥之不去的死气沉沉,而那点低靡在考完最后一科时便消散了,甚至还能在敲鐘的时候听见此起彼落的欢呼。 学生时期的确可说是一段人生中最简单的时光,再怎么大的烦恼都容易遗忘。 找到在教室内被缠着对答案的任招意时,宋简非本来满脑想说的话都让忘了。 他特别想抱他,一下就好。 用礼貌却不失强硬的话术把班上一群报团哀号的同学们拋下,任招意脸上是一如往常的镇定。他帮宋简非提过餐袋,道:「你觉得呢?难吗?」 「不算,太容易。」宋简非回想了一下作答的手感,诚实道:「不过和之前比,应该好、好很多。」 「怎么磕巴了,再说一遍。」 宋简非喔了声,乖乖重复方才的话,讲通顺了却没像平常一样陷入安静,他道:「我请你吃饭吧,大餐。」 任招意正要应话,便被宋简非急忙打断:「先别拒绝!」 「我就想请你,可能、可能吃不起太贵的,但,让我这一次好吗?」 任招意不久前那堵人的技巧一下子失效了,对着宋简非他实在很难说出个真正意义的拒绝。 无奈之下,任招意道:「可以,由我决定去哪。」 宋简非笑了,殷切的点点头,特别像拿到心爱玩具的小孩。 * 端着盘子到两人桌,宋简非盯着满盘的炸物饮料,一时无话。 肯爷爷的东西他很少吃,大多是找不到时机,想起时身上又没钱了,因此把这拉进「大餐」的范围内,好像也不算不妥。 就是……有点怪。 「怎么了?」任招意明明就看出了什么,还是一脸兴味的调侃:「你对速食有意见?」 宋简非摇头,也不再缅怀,很轻的开始动作。 隔壁桌也是他们学校的,估计是任招意太过惹眼,两个学妹——宋简非偷瞄对方制服上学号看到的——一边嘻笑聊天一边偷瞄他对面的人,偶尔也用狐疑的表情悄悄扫他,像是不解。 宋简非都注意到了那样的目光,任招意怎么可能没看到。 他的小朋友肉眼可见的慢慢收起表情,漫不经心地拿薯条在酱里戳来戳去,虽然本人可能一点也没那个意思,但控诉的意味还是没点掩盖的让任招意看了。 任招意撕开眼前一盒酱汁的膜,抬指拂过,确认酱料的确留了薄薄一层在手上了,他站起身,身子往宋简非的方向倾去,然后……在宋简非不明所以的注视下,指头不轻不重的在他嘴角抹了抹,于是酱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到了宋简非的嘴边。 后者完全在状况外,全当自己的嘴角沾到了酱,而任招意看不下去,帮他抹了。觉得有些丢脸,他赧然道:「沾到了吗?抱歉,我帮你擦擦。」 宋简非边说边递给他纸巾,任招意道了声谢,把手递给宋简非,对方也非常认真、不带一点浮想的擦拭起来。 不远处目击他一连串操作的学妹瞪圆了眼,满脸都写着懵。 任招意给了她们一个冰冷到可怕的眼神,用唇语说了三个字。 学妹们读懂了,他说的是「转过去」。 两人慌慌张张的低头,视线飘也没敢再往他们身上飘。 如坐针毡的硬撑了几秒,两人端着盘子飞速换了位置,逃也似的远离风暴中心。 确定他们所在的位置不会再有其他人打扰,任招意把还在跟手指较真的宋简非往自己的方向带了带。 宋简非吃了一惊,很小声的唔了下,一脸不解的望着任招意。 任招意抬了抬他的下頷,故作无辜的端详道:「刚刚好像还没擦乾净,再来一遍。」 「我的天吶……」宋简非的脸一下子变得很红,满脑子想的都是「丢脸死了」,他尷尬的说:「我现在擦。」 忍不住窘迫的攥了攥纸巾,宋简非背过身想速战速决,手腕就被任招意捉住了。 任招意往他的方向逼得极近,唇堪堪停在耳边,在一个要吻不吻的距离顿下。 任招意低笑了声,一口气极轻的散在他颈侧,慢条斯理地贴着他的耳廓道:「在紧张什么?」 宋简非何止是紧张,他都要心脏病发了。他结结巴巴的道:「别、别闹,刚刚旁、旁旁边有人在看你,是我们学校的……」 「没有,你看错了。」任招意用十足诱哄的语调如此道,感受到他因情动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弯唇道:「况且,就算她们看我也不会改变什么,反正我只看你。」 宋简非心里事被完全看穿,眼眶毫无前兆的一热,激烈的情绪起伏与踰矩的碰触让他感觉整个人要烧起来了。 宋简非恍惚的想,要蒸发了。 任招意托着他清瘦的下頷线条让人完全正对自己,然后没有半点犹豫的吻上去,当着他迷乱的注视舔舐掉宋简非嘴角自己刻意为之的白色甜酱,在唇舌交缠的一个间隙辗着他的唇低声道:「给你清乾净了,记得呼吸。」 -- 28. 也该够了 准备把人送回家,任招意突然接到一通电话。 看着萤幕,他面色一沉,对宋简非道了歉,说自己临时有很紧急的事,没办法陪他到家。 连任招意这么善于掩饰情绪的人眉目间都隐约有了焦躁,可见事情应该真挺严重的。 宋简非点点头,在任招意像是有话要说却又不开口的目光中对他笑了笑,说明天见。 正要走到玄关,直觉作祟,宋简非察觉到了些异样。 果然,不出多久,砸东西的破碎声直接炸在门口,伴随而来的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尖细叫声与男人大吼出口的粗话,仔细听的话还能捕捉到一个陌生女人的啜泣声。 顾不得想逃跑的恐惧,宋简非抖着手打开门,屋内的混乱随着他的动作短暂的默了。 宋父和宋母齐齐望来,两人脸上都带着未消的馀怒,一时神情竟无比相像。 他像被烫到似的瑟缩了下身子,垂下脸囁嚅:「爸,妈。」 宋简非的眼角馀光瞥到一个蜷缩在角落的女人,在她同样看过来的同时,她踉蹌的起身,大力推开宋简非就往外衝,揪着不整的衣衫逃开宋家这座休罗场。 眼下只剩他们一家人了。宋简非只猜到了个大概,自己一个非当事者的人都想笑了。 不就姓宋的垃圾又找女人回家睡了吗? 又不是第一回了,宋简非倒是对他们怎么永远能在一个时间回到这里製造灾难比较有兴趣。 「喔?是……简非吧?你是不是长高了?来,让爸爸看看。」 先开口的是宋父,他牵扯了几下五官神经,摆出了个自认为足够慈父的笑顏,但在宋简非看来反而觉得他的面容狰狞得可怕。 即便厌恶,面对这个人他永远摆脱不掉来自潜意识的害怕。 宋父上前想靠近宋简非,几乎是同时,他一脸抗拒的退了一步,抿着唇拉开与男人的距离。 见状,宋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哼笑出声,当着儿子的面拂了宋父的脸。 宋父倒好,被这声笑讥得连装都懒得装,转头冷笑着朝宋母嘲讽:「瞧瞧,我都快忘记长什么样的好儿子教养可真好,你这个当妈的也挺行,那副嘴脸跟你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他妈瞧不起人!」 「拿着老子的钱花,回过头就会端架子,端、我他妈让你们端!」宋父冷不防推了宋母一下,情绪又瞬间燃到最高点,他破口大骂:「不就了个出来卖的搞了一晚吗?怎么,我操的是你亲妈还是怎么了,你管得找我?」 宋母反手甩了他一巴掌,眼睛很红,但显然不是因为伤心。她吼道:「你的钱?也不怕笑掉人家的大牙,这栋房登的可是我的名,谁他妈管你操的是婊子还是狗,我就嫌噁心,嫌污染听力跟视力,不行吗?!」她暴起,大力打着男人的肩膀胳膊,头发蓬乱,眼神也有些飘忽。她试图把人往门口的方向挤,嘴里反覆念叨:「出去,你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快给我滚!」 宋父被一个劲发疯、丝毫不讲道理的宋母气得瞪大了眼,被打的脸还热着。 他的力气自然比本就瘦弱的宋母大,真正发起火来更甚。他体内的暴力因子被唤醒,一手用几乎要把头发从头皮上抓下来的力道扯着女人,另一手又快又狠的成拳,揍在宋母的腹部上。 宋简非完全说不出话,他感觉自己像被某种力量钉在原地,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只有单方面承受痛殴、不见天日的童年时光。 太噁心了,他讨厌他们,却也无计可施,因为这就是上天给他的家庭,而眼前廝打在一块的是他的父母。 在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衝到了两人中间,脚步有些不稳。他挡住了跌在地上的宋母,面对宋父,用一种麻木到近乎哀求的口吻道:「能不能别打了,算我拜託你们。」 十年如一日,他依然是那个深陷泥沼、逃脱不得的人。 怎么可能会有安寧呢?但至少这一回,只要能阻止这毫无意义的一次…… 他知道自己说的话他们没人会听,论暴力程度也绝对敌不过,但无论姿态多么不堪,他会试着不再任其发生。 这是软弱的他最大剂量的反抗。 宋父情绪依旧高涨,年轻时练出的一身蛮力无处可使。他现在最想也必须做的就是教训那个长了张嘴只会向外喷臭气的婆娘,天塌下来都不能阻止他教教这个女人什么才是对待男人的正确态度。 那该是个极好的时机,女人脱了力,他想怎么踹就怎么踹,最好能揍得她连着几天都离不开床,好好长长记性…… 结果那个长的跟她有七分像的小子衝过来挡在了自己前面,那女人也睁开了厉鬼一样的红眼睛死瞪着自己,像是也要衝过来把他撕碎。 宋父极度不爽的推了宋简非一把,连一点注意力也不愿分给他,只咬牙切齿道:「你他妈让开!」 宋简非差点摔倒,晃了几下后还是站稳了身子重新张开双臂,以一个保护的姿态挡在宋父面前,颤着声音喊:「爸!」 宋父额上的青筋因为气愤上浮,他深吸了口气,面无表情道:「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语毕,他挥着拳朝女人的方向大步走去,完全不把横挡在中间的宋简非当一回事,賁张的肌肉配上为了将至的施虐感到兴奋的神情显得格外可怕。 宋简非回想起数个被抽到直不起腰、鲜血浸透衣服的日与夜,畏惧与绝望同时袭来。 他惧怕到感觉视线都在摇晃,那个蜷缩着挨揍的小孩在他的潜意识中不安的骚动起来,疯狂的乞求,说就这么算了吧,没关係,不要多管间事,之前当受气包的时候有人护你吗?他们都可恶,偶有的仁慈只要他们其中的谁一个不痛快就会败灭,粗拳和藤条落到他身上是早晚的事。 就因为他是他们的儿子,所以总是受罪、承担后果的那一个。 家暴让宋简非对唾手可得的一切绝望,而血缘关係掐断了他的声带,求助与挣脱于他从此变成徒劳。 也该够了。 宋简非衝过去抱住宋母,替她挨了宋父用尽大半力道踹来的一脚,正中侧腹。他感觉脏器都在翻搅,痛得闷哼。 转头望向一脸愕然的宋父,宋简非苍白着一张脸,从牙缝里挤出话:「为什么都求你了,你们永远不愿意停手?」 「爸,妈,你们都一样,」他一字一句慢慢说,声音里是不曾外显的愤恨。他沙哑的道:「到底为什么总这样?」 宋简非谁也不帮。 他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 29. 疼 宋父气疯了。 不管满脸惊诧的宋母,他揪起宋简非的领子就是一顿痛殴。 他下拳重,又专挑他纤细的腰腹打,宋简非本来身体就不好,还满身旧伤,让他揍得头晕目眩,没挨几下就伏着地乾呕起来。 胃不再那么疼时,宋简非扬起頷看了他的爸爸一眼,眼神因为疼痛有些呆滞,那点狠戾的决绝却半点未消。 他不认错。 宋父被激得都笑出来了,对着他的脛骨又是一脚,「你小子有什么毛病啊?蛤?老子也是你可以指点的对象吗?」他踩住他的胸口,狠狠辗了辗,而后倾下身与宋简非面对面,带着酒味的热气喷在他脸上,手掌大力摑过他的嘴,吼道:「我他妈唯一做错的就是没教你礼貌!去你的,现在就补!」 说完,他迈步去翻找杀伤力更强的藤条,因为四处都寻不到对着边上的垃圾桶撒火,猛踢了好几脚,愣是把塑胶桶都给踹破。 宋简非感觉全身都在灼烧,热辣的痛几乎要让他昏过去,却又无法忍住喉咙同样来势汹汹的痒意,在随便动一下全身骨头都能散架的情况下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声。 宋母像是猛然清醒了一样,快步靠到他身边,手下动作忙乱的拨开他被冷汗浸湿的瀏海,一脸惊魂未定的道:「儿子,你还、还活着吧?」 「……妈?」宋简非的意识有些恍惚,他实在不是很确定眼前这个因为担心而神情扭曲的人是不是自己的妈妈,和爸爸和平相处时自己就是他们共同出气的对象。 她的关心从未放在他身上,他拥有的永远至多只够保证他不会死,关爱与愧疚从不包含在其中。「我不要……道歉,你们都、咳,都有病……」 「好,好……」宋母像是被这急转直下的发展吓傻了,方才那拚死命也要和宋父一战到底的气焰消失得无影无踪。 宋简非和她不一样,如果姓宋的揍了她,她怎么样也不会让他好过,不闹个两败俱伤绝不罢手。 可这小傻子话里话外都是激怒人的硬气,却完全不反击,一副那垃圾真会因为几句话就改过向善的样子,这怎么可能? 他喝了酒,又是个有严重情绪控制障碍的疯子,下手没轻没重的,也许真的会把单方面承受的宋简非打死。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一向习惯保持沉默的儿子今天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但无论如何她得挡着。 宋母不否认自己也是个施暴者,可就算是为了他替自己挡下的一脚,她也得保他性命无恙,更何况若闹出人命,就不是简单一句「管教」就能解决的,必定会惹上满身麻烦。 * 宋父回来时举着的是被暴力折断的衣架,弯臂挥动时还能听见破开风的声音。 他是打定主意最少要打断宋简非一根骨头,最少。 宋母慌张地扑上去抱住宋父的腰,边哭边说:「宋、宋义达,你不要这样,刚刚不是要打我吗?行,我受着,你冷静点,不要碰他。」 「吴芃,你装什么圣母?」宋义达仅拿单手便挥开她,冷眼对着宋简非的脚腕重重击下。 宋简非侧倒着瞠大了眼,不知是因为太疼產生的幻听还是真的如此,他好像听见了骨头断开的清脆声响,接着一阵针刺一样的剧烈疼痛从伤处一路漫到脊椎,他面上的血色一下子全退光了,眼泪争先恐后的涌出眼眶。 那只是开始,宋父重新扬起了手,第二下、第三下……通通抽打在同一处,皮肉绽开。 倒着的宋简非边喘边哭,很久以前留下的伤好像成片的裂开了,而他的意识也开始涣散。 他脑袋里的空气被挤压,思考能力变得很弱。 宋简非只能不断的想着,我试过了,真的努力了,得到的结果可真是一点悬念也没有,多残忍。 宋母被他阴狠的下手吓得失声尖叫,满心都是真的要死人了。 她跪地抱住宋父的腿,仰起满是泪水的脸连声求饶:「不要,不可以!我什么都没做,我他妈不要当你的共犯!拜託,停、停下!」 她哭到呼吸不畅,见宋父依旧无动于衷,索性松开不断发着抖的指头,开始疯狂道歉。她无措的喊:「求求你,真的求你了,住手吧!你不会想坐牢的!」 宋简非无意识的将手覆在受伤的踝上,脸也埋进了胳膊里,整个人缩成了小小一团,看着格外脆弱。 整间屋子除了宋母的告饶和宋简非很浅的呼吸声之外竟出奇地安静,宋父打了个呵欠,觉得同样的戏码反覆玩有点无趣,看那小子倒在地上的窝囊样他也自认教训够了,再继续白费力气也不会得到什么让人心情愉快的回馈,差不多行了。 他得意洋洋的朗声大笑,明明不打算动手了,还是语气怜悯的道:「早知道会这样你们俩都安分点不就好了,贫什么贫,挨揍完还不是得跪着求老子!」 宋父摇摇晃晃地把坏了的衣架子往边上一扔,愉快的哼着歌从瘫在地上的两人身边经过,还不忘对宋简非的背补一腿,恶狠狠道:「当个路障都他妈嫌不够格,你小子最好不要有下次。」 宋简非的脸被碎发遮住,因此宋父看不见他的表情,不过他也没有兴趣,逕自往隔壁摆酒的客厅去。 宋父心道,今天这场儿戏似的闹局就算过了,他大人有大量,不跟臭女人没教好的小屁孩计较。 宋父一走,宋母立刻奔向宋简非,颤声道:「还好吗?是不是很痛?」 宋简非能感觉到自己的力气正在慢慢耗光,因为冷蜷起了身体。他哑声低道:「妈,手机。」 宋母把他的手机递给他,逃避什么似的说自己去找医药箱,而后便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面上流露出好不容易解决了个大麻烦的不耐,可又不敢去看倒在地上的宋简非。 算了。宋母心道,别再管了。 反正哪一次不是这么过来的,他不也活得好好的吗? 宋简非没力气坐起,睁开发酸的眼点开了屏幕,然后拨了一通电话给任招意。 「喂?怎么了吗?」任招意的嗓音依然沉得很好听,经过惯会扭曲人声的电流也没有丝毫减损他话音里蛊惑人的魅力。他发出了个很轻的笑声,道:「想我了?」 宋简非无声的弯起了唇,他把手机往自己的嘴边靠得更近一些,用气音唤了他一声:「任哥。」 在意识飘远之前,他摸摸自己痛到快失去知觉的脚踝,闭上眼如梦囈般道:「任哥,我好疼啊。」 后面任招意好像回了自己些什么,宋简非努力想听清楚,但他只感觉愈来愈疲惫,累到,没有力气捕捉他的话了…… -- 30. 报警 怎么唤宋简非都得不到回应,任招意立刻报警。 他的面色冷若冰霜,在接线员开口前加快语速沉声道:「检举家暴事件,地址是xx路xx巷xx号,有人受伤,请再叫一辆救护车。」 话说完,他直接掛了电话,跨上机车奔赴而去。 他不停的想起宋简非说疼的那个语气,虚弱、茫然,以及他身上惯有的接受苦痛的平静。 任招意简直快被满盈的后悔贯穿——他就该推了所有的约亲自送他回来,在出任何差错前护他周全。不,在他看见他腰上渗血的伤时根本就不该尊重他的不抗不争。 他对宋简非的佔有欲来得比喜欢快,在交易的一开始他只把他被家暴这件事当成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隐隐动心后才后知后觉的感到心疼,但又耽溺于最近无事发生的短暂安稳,就这么眼瞎心盲的把这个隐患拋之脑后。 任招意咬牙想着,他当初居然白痴的相信宋简非真的能顺遂的在考上大学之后自然而然的和父母断了联络、在自己不插手的情况下让问题被「时间」解决,到底在脑抽个什么劲! 他自己已被这个词坑骗了无数次,时间才不会他妈解决任何问题。 他无比冷静的思考要怎么样才能在救护车赶到之前宰了他的垃圾家人,转瞬间目的地就到了。 任招意连门都没兴趣敲,直接一脚踹开宋家那扇破得要命的门,好死不死失去意识的宋简非就倒在离玄关只有三步距离的地上。 他闹出的动静自然小不到哪去,宋父宋母闻声跑来查看,就见一个看着非常年轻的青年就站在玄关,垂着脸望向地上不醒人事的宋简非,这个陌生人身后是不知怎么被打开的门大敞着。 外头红蓝警示灯交错着闪烁,照亮了任招意脸上极端冰冷的神色。 「报警就免了。」 他扳指骨这么道,而后连一句多的都不想再说,一拳对着抄起扫把衝来的宋父正脸直直送过去。 * 宋简非是在医院醒来的。 一个女警坐在他边上,一见他清醒立刻喊住一旁的护理师,后者针对他的身体状况就是一连串关切的询问。 宋简非一一应了,得到个大概结果的护理师点点头,快步去找在隔壁病房的医生。 留下来的女警见缝插针,趁着护士离开的时间上前。她自我介绍说自己姓温,是接下来处理案件主要和他接触的人,有什么问题都能向她求助,社福单位和警方会视情况提供协助。 资讯量一下子太大,宋简非愣了一下,记忆总算开始慢慢回笼。 他记得自己给任招意打了通电话,可后来明明自己没力气回话了,却还是隐隐能听到他的声音。 也就是说如果不是幻觉的话,任招意出现在他家,然后把他送到了这里。 任招意。 想到了他,宋简非慌张的掀开被单就要起身,转向姓温的女警急问:「任招意呢?他在不在?」 「你说的是报案人吗?」女警不由分说的摁住他,哭笑不得道:「宋同学,要乱跑也得先看看身体情况吧,骨裂可没法活蹦乱跳,不养好伤会留后遗症的。」 想得太认真,宋简非对痛的感知能力一时降低了,被温女警这么一提他突然觉得腿上的鑽进骨头里的疼痛变得无法忽视。 他抬手把盖住腿的薄被整个掀开,本来只觉得包扎得有点紧实,结果似乎不只是紧实而已,上头直接裹上了厚厚的石膏。 宋简非皱了皱眉,执拗的问:「任招意,在不在?」 「他在局里,案是他报的,现在和你的……父母,在一起。」女警叹了口气,眼神是带有谴责意外的同情,「你为什么不报警呢?法律绝对是站在被害人这边的,你身上的伤时在不向是短期内造成的,为何寧愿隐忍不发也不向社会寻求庇护?」 听见她的询问,宋简非低下脸平静的应:「我一直,很害怕。」 「我觉得除了胆小,习、习惯,可能也是原因之一吧。我习惯了家里有这样一对糟糕的父母,即便畏惧拳打脚踢,也会念着相安无事的时间远比痛苦的,要多,说服自己再忍忍。然后,『忍耐』也变成了习惯的一环。」宋简非抬頷,出神着道:「况且,今天是例外。」 「例外?今天发生了什么平常不会有的事吗?」 「我好像,激怒他了。」宋简非苦笑了一下,「我还妄想着他们没那么无药可救、是可以沟通的,事实证明这的确是妄想,比起爱,他们可能觉得我是负担多一些吧,就连劝架,都觉得我是、是多管间事的拖油瓶。」 他碰了碰乾涩的眼眶,用只他自己听得清的音量小声的自言自语。 说着,宋简非,走吧。 -- 31. 圈养 任招意没过多久就来了。 夜已深,明明两人距离不算太远,见面也是不久前的事,宋简非就是莫名有种与他相隔甚久、而今日好不容易重逢的感觉,那张轮廓线条分明的脸在他眼里都成了初见,被流年留下的满腔爱意在和对方四目相接的瞬间倾倒而出。 宋简非怔怔的望着任招意,心里被自己也说不出来处的激动和突然涌起的委屈填满,眼泪一颗一颗的掉。 任招意快步奔来,直接把人拉进怀里,温柔的道:「不疼了,你很安全。」 温女警和宋简非待了快一小时,这段时间里他连哽咽都不曾有,情绪被一种强装的紧绷压得很紧,可当报案人——眼前这个看着也不世故到哪的半大少年出现,满身是伤的被害人便没了那点禁錮,真正表现出一个被该是最亲密的家人施暴的少年该有的无措与伤心。 不过…… 温女警在两人拥抱时望了过去,恰好与正对着他的高佻少年对上眼。 他那张挑不出瑕疵的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是一座执着刀的雕像,极度冷淡又具压迫感,只瞟来一个眼神就让人遍体生寒,连靠近都成了件需要庞大意志力才能做到的事。 这个人很危险,那是一道逃出的困兽会有的眼神。平时侦查时才用得上的敏锐这么告诉她,温女警觉得非常不对劲,站起身想随便寻个理由把两人分开,试探试探眼前少年的心理状况。 手甫伸出去,她那支办公用的电话便低调的响了。 即便打心里觉得古怪,毕竟也只是个直觉,她还是错开了身,缓步走到外头按下接通。 情绪稍有缓和,宋简非松开手,微哑着说了声好了,而后揉着还泛红的眼眶退开。 任招意目光暗了暗,没多说什么,蹲下身把宋简非笨拙的乱碰的手拨到一边,用指腹很轻的蹭蹭他的眼角,专注的望着他低道:「剩下的事你不用担心,我找人介入了你接下来的安置与辅导行动,你不会需要去到别处,只要待在我身边就好。」 宋简非怔怔的眨了下眼,一副状况外的模样。 「听不懂?」任招意笑了一下,温和的道:「你归我了,男朋友。」 宋简非想起了园游会那日异样得判若两人的任招意,他当时,说会把他带离那个炼狱般的地方,现下听来,他的意思倒像是指他会让自己的「亲人」从日常生活和往后的生命轨跡被全盘抹煞。 「你找的谁?我的事会不会,给你造成困扰?」 宋简非呆呆的问道,全然没把自己已被完全拿捏在手这件事放在心上,第一个问的还是任招意,像是除他之外其他都不重要。 任招意一梗,一时竟有些语塞。 宋简非并不像在矫揉作态,他是真的一点也不担心被自己圈养之后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满眼的依赖小心却真实的往任招意身上缠。 任招意居然有种将要溺亡的感觉。 「不会。」任招意拍拍他的发顶,眼底漫开一片快灭顶的偏执。他撇过脸,轻描淡写道:「几顿饭的问题而已。」 * 就如同任招意说的,那日之后宋简非的事再也没有经过他的手,就连听都不再听任招意说过。 之后几次碰见温女警她也只是欲言又止的看了宋简非一眼,而后便像是在逃避什么似的挪开注视。 宋简非不是没觉得奇怪,但觉得突然跑到人家跟前问「请问您为什么这样看我」又怪得很,索性不再多想,听任招意的话做所有决定,包括搬进他家。 照任招意所说,法院已经核发下保护令了,他的父母不会再接近他半步,但有鑑于不可能让他们搬出那栋房子,只要宋简非一回去就势必会碰上,两相权衡出的结果就是宋简非离开,接受安置。 这就是任招意插手的部分,他没让宋简非到本来该去的安置中心,而是直接把人带到了自己的管辖范围。 虽说他们俩人完全是非亲非故,任招意也没比宋简非的年纪大到哪去,收入成谜,可即便这样,他还是做到真正意义上的把宋简非带走了。 宋简非没有半点不情愿,就这么安安静静的任他摆布。 虽然只是骨裂,拄个助行器就能立刻行走,但任招意就是坚持让他请满一个星期的假,这一个星期就安分守己的待在他的小套房里念书。 非常邻近学测,宋简非对一定得亲自到学校感受读书氛围也没什么太大的坚持,反倒能把多出来的时间排上更多计画,一天当两天用,付出了从前的他也难以想像的千分努力。 不久前的模拟考发下成绩,他凭藉着肯死倔着苦读的能力和始终高掛榜首的男朋友的帮助考进了全校前一百名,在很短的时间内取得了吓人的进步。 很快的,一周时间到,宋简非寻思着这样离群索居的念书方式似乎非常适合自己,乾脆把学测前的几日通通告假,把握最后几天衝刺。 任招意对大考一向抱持无所谓的态度,直接充当起宋简非家教,就连晚餐时间都帮着解释文言文,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提供协助,偶尔讨个吻就当付了酬劳。 考前一日,宋简非决定早点睡,九点就躺下了。 任招意自然没兴趣和考题乾耗,掀开被子把人捞进怀里。 宋简非的手脚都有点冰,任招意又是个热源,他偷偷摸摸的拿没受伤的那隻脚尖碰了他一下,假装成是意外蹭上的,面上若无其事。 果然很舒服。宋简非暗自想着,估摸着要再来一回,脚腕就让任招意捉住了。 宋简非吓了一跳,下意识想缩腿,结果当然没缩成,怕痒的脚掌跟腕一样动弹不得。 黑暗中,宋简非睁着小鹿一样的眼睛,呼吸因为随便一挠都会惹来极大反应的弱点被攥紧而隐隐有些急促,胸口一起一伏的。 他和他对视,故作镇定的无辜与颤动直直陷进任招意深不见底的凝视中。 后者打着圈摩娑着他突出的踝骨,眼神一动也不动,动作是折磨人的慢。 最后,他握着他的踝直接往自己身上放,冬末深入骨髓的冰凉冷意散在肌肤相贴处。 任招意放开手,改往他清瘦的颈骨捏,附耳低道:「想要什么东西,你只管开口就好。」 「不想说的话,我相信你也有能力自己取。」 他缓慢地说着,低头在他唇上落了一吻,就着嘴边扬起的弧度与宋简非耳鬓交缠,无比郑重的道:「月色当空了,野心还不够的话,我给你凑。」 -- 32. 谈恋爱 虽然考试当下因为紧张胃都在痉孪,笔桿也拿不太稳,但看到成排的题目铺展在自己眼前时便没心思管那么多了,先做再说。 过了极度紧绷的两日,监考老师一宣布解散,身边一个男同学对空吼了一声「解脱了!」,整间教室直接炸了锅。 宋简非刚一拐一拐的走出教室,任招意便横过一隻手隔开他与人潮,姿态礼貌却不见疏离,就像一个体贴绅士的好同学给交情颇深而此时腿脚不便的朋友搭了把手,同时护短之情半点没少。 走到考场大门,宋简非拉了任招意的衣袖一把,仰首看着他道:「考完了。」 「嗯。」任招意忍俊不禁,道:「真不容易。」 宋简非长长的吐了口气,又强调了一回:「结束了,我不考指考。」 任招意看破他那点小心思,朗声笑了出来,啟唇道:「这是,要专心谈恋爱的意思?」 他如此说着,瞇起那双澄澈的眼睛睞向宋简非,后者一阵脸红,抿唇不语。 因为他的确……是这个意思。 两人一路笑闹,直到任招意在一个路口被人喊住。 一辆黑色的名牌轿车停在路边,车窗摇下,坐在驾驶座的女人探出头,一张精緻的脸上满是焦急。 见到路过车边的宋简非和任招意,欢喜的神色在她脸上绽开,她立刻喊道:「小意!」 宋简非闻声回过头,和车里的女人对上眼。 她看上去大概三十出头,长得很漂亮,尤其眉眼更是出挑,像是随便一个顾盼就能勾人魂。 宋简非望向身边像是有低气压盘据其上的任招意,一时有些恍然。 是呀,仔细看的话,和他的脸孔有两分相向。 宋简非拽了拽不知何时已收起所有表情的任招意,低声问:「过去吗?」 任招意显然也在考虑,僵持半晌后,他败下阵来,看着宋简非道:「给我一分鐘。」 语落,他迈步朝车里神色殷切到紧张的女人走去,在宋简非的注视下开口喊了她一声:「阿姨。」 厉芹已经有好几年没被这么喊了,情绪一时备受撼动。 像是怕他喊完这一句就掉头离去,她急道:「小意,上回、上回你电话里说的事,我已经解决了,我们能不能找个时间吃顿饭,我……有话想跟你说。」 任招意不太愿意,但面上丝毫不显。他顺从的点点头,就像每个被下了指示的小辈一样的规矩,道:「谢谢您愿意帮忙,至于吃饭,当然好,您什么时候方便就随意吧,再联系我就行,但我现在得送朋友回去,今天恐怕没办法。」他扬起一个很淡的笑,道:「改天吧。」 任招意话里话外没有意思抗拒的味道,可厉芹就是觉得自己被远远的推开了。 果然,不待她再说,任招意微一欠身,稳声道:「我先送同学回家,阿姨再见。」 语毕,不远处打着石膏、行走不大利索的少年——厉芹猜应是外甥很要好的朋友——用一个略带歉意的眼神看了过来,像是以为自己是打断这场久别重逢的始作俑者。 挺可爱一小孩。厉芹默默腹诽,反正总比任招意那表面功夫做足、实则油盐不进的样子好。 她对他回以一笑,在车窗摇上后托腮想了想,对接下来该做的是有了个大概的想法。 * 宋简非对这次学测的结果基本有十成十的把握,这也是他那日从考场出来那么篤定的说不考指考只谈恋爱的底气。 没有捨不得的同学,学校的师长亦不留恋,宋简非打定主意就不花那时间去折腾了,一路请假到毕典前,除了申请大学和上别的县市面试外,其馀时间就好好待着便行。 本来已经准备规划耍宅该做些什么才不会太过糜烂,显得无所事事,没想到任招意刚听完宋简非的打算,直接当着他的面打电话给班导,用淡然的语气说自己要请假。 任招意的导师在一口答应之前想到了些攸关校誉的正事,堪堪停下,小心翼翼的道:「到时候放榜可能还是要来学校一趟,毕业前两週也是,你大概是毕业生代表没跑了,要拍影片和致词……」 宋简非在旁边听着,对任招意班导的态度感到嘖嘖称奇。 他还没见过哪个老师对学生这么客气呢,优等生难道威慑力就这么强吗? 任招意随口答应,掛上电话后见宋简非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心觉好笑,顺势把人压倒在沙发上,居高临下的审视道:「想什么呢?」 宋简非乾咳了下,挑了个比较无害的说:「在想,你真不上学吗?」 「忙,没空。」任招意不闹他了,坐起身轻松的向椅背靠去,侧眸道:「男朋友,计画方便加我一个吗?我们可以试试一整天都窝在被子里不起来,一起发霉。」 忙着发霉? 宋简非笑了一下,面部线条因为这一个笑容柔软了下来。 他攀着任招意的肩凑上前,在他唇角亲了一下,轻道:「虽然一起发霉好像也挺浪漫的,但我更喜欢看你站在太阳底下。」 「我去找你吧。」 -- 33. 厉芹 任招意的班导师虽然说得非常委婉客气,表示「有需要才会麻烦你到学校」,但这个「有需要」的范围可大可小,全凭校方,于是放没两天假,老师就打电话来了。 任招意自然是理也不理,直接把手机关静音,盖住宋简非缓慢睁开的那双还惺忪茫然的小鹿眼,哑道:「没事,不用起。」 宋简非也不知道是听没听见,迷迷糊糊的唔了声,朝任招意蹭了蹭,很快的重新睡过去。 但任招意的班导显然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见他明目张胆的装死,立刻威迫班上同学在班群里挨个艾特他,一轮完了再来一轮,指考战士林宏宣已经在私讯里哀号着班导老白快烦死人了,让他赶紧到校救急。 现在才八点,任招意估了估时间,觉得这种临时通知的事应该不到太重要,否则早该排进老白上回在电话中提到的大行程里,兴许露个脸就能回来,时间要是拖得太久他也能随便寻个理由脱身。 任招意把盖在自己身上的被子往宋简非身上很轻的掖了掖,简单洗漱后走到床边,拿唇从他鬓边轻轻擦过,低道:「好梦。」 语罢,他直起身,一身学生模样打扮的往学校去。 宋简非早在他那声温柔的喟叹后便醒了,他花了一点时间坐在床上想任招意会去哪,半晌后从上头慢吞吞的挪步下床,刷好牙就到厨房准备早餐去了。 两人份的。 厉芹就是挑在这时候按下门铃。 宋简非以为是任招意回来了,关掉瓦斯便匆匆去开门,结果占尽他视线的是前几天才见、正用略显不自在的笑看着自己的美妇。 她比一脸错愕的宋简非要紧张得多,侷促得都不像一个主动找上门的成年人。 还是宋简非先打破了这个面面相覷的诡异局面,他向后让了让,结结巴巴道:「您您、好,请进。」 厉芹暗骂自己怎么表现得如此不稳重,明明来到这儿之前都已经把两人的事查了个七七八八。 果然鼓起勇气敲门后见到的不是任招意这点还是让自己松了口气。她叹了口气,边接过姓宋的小朋友递来的水杯边想着。 厉芹在让自己放松的同时,宋简非后知后觉的不安了起来。 完了,要是任招意的「阿姨」——他那天隐约是听他这么喊她的——问起自己为何会一大早穿着睡衣出现在自己的外甥家,他该怎么办? 说他们在交往是绝对行不通的。在和任招意说好之前出柜不能成为选项之一,否则背着当事人单方面向他的家人坦白也未免太过份了一点。 可是不说实话的话……宋简非惴惴不安的咬着唇肉,感觉脑袋要因为过度运转炸开了。 他想不到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爱显然不永远适用,虽然他的所作所为没有一样不与其掛勾。 啜了口水到嘴中,厉芹斟酌着合适的口吻打破沉默,尽量让自己的话听起来足够友善:「那个……你好,我姓厉,厉芹,是招意的小阿姨、他母亲的妹妹,今天来,是有事想和你……聊聊。」 「和我?」 「这么说可能不太准确,」她抿抿唇,道:「如果小意在我会找他,但和你说话也在我的计画内。」 厉芹对宋简非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和他的关係,你现在能住在这是我安排的,所以用不着担心,以我的立场没什么好发表意见的,而就算我有那个意思想阻止你们,小意也不在乎。」她顿下,目光在宋简非脸上扫了一圈,柔道:「况且我挺喜欢你的,也就更不会说什么。」 宋简非低头道了声谢,脸有些烧。两相默了片刻,他还是迟疑的开口:「请问您今天来,是想说些什么呢?」 一拍膝盖,厉芹不好意思的道:「啊,聊到都忘了,抱歉呀。」 随着开口,她的面色慢慢沉了下来:「我想请你帮忙劝劝小意。」 厉芹把手放在小腹上,道:「我怀孕了,小孩现在三个月大,是头胎,而我打算跟我的丈夫移民到美国,之后就不会回来了,所以在那之前,我必须和他说清楚。」 「我猜有很多事他都没告诉你,这孩子从小就倔,但又惯会忍,憋着秘密一路进棺材对他来说一点都称不上困难,而你,我相信只要他不主动说,你也不会问,但身为知情者,我觉得我非常有必要做这个坏人。」她抓住宋简非的手,脸上流露出几分痛苦,嗓音也有些颤抖:「你不知道他愿意和你交往代表什么,不只是爱,远远不只,相信我,他除了你的话谁也不会听。我只有一个请求,拜託你在知道一切之后,请他、不,替我求他放过所有人。」 宋简非怔了怔,不露声色的把厉芹的手拨开,勉力稳声道:「您说的,放过所有人,是什么意思?我一直,和他在一起,他并没有做什么,坏事。」 厉芹脸色白了一白,喃喃道:「他果然什么都没说,就这么让你乖乖的待在一无所知的温室里。宋同学,你是个可怜的好孩子,我实话说,我的姊姊和姊夫的确是有愧于他,可他们也得到教训了,现在任招意所谓的睚眥必报,已经快要把他们都害死了。」 她绝望的红了眼,咬牙道:「他高三那年得的重度忧鬱症也许根本没治好,只是换了个方式病发。任招意还是那个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现下不过在你面前藏掖着所有疯魔,假装自己还是个人。」 -- 34. 任招意 任招意的父母是青梅竹马,培养出感情之前就被送进户政事务所结婚,任招意成了这场婚姻的直接產物。 任父的企业从他这代白手起家,公司规模不大不小的,恰遇资金周转不灵,任母过硬的背景正好能弥补这个问题。 后者的企业是家族一代一代接管下来的,要什么有什么,偏生还是不可避免的老公司惯有的缩手缩脚、图一时安稳的行销方式逼得往下坡路走。 毕竟是商业联姻,没感情还好,奈何相处日一长,当时还未奔三的任父被性子活泼的任母吸引,向小说写的一样,爱情真切的走在了婚姻之后。 然而任母对他并没有除了「合作对象」之外的情感,生完孩子后该跑的聚会照去、该上的夜店照样疯玩,孩子于他并未有累赘与责任之外的意义。 从她对待自己的态度绝对能明瞭她的意思,那是用再多的爱灌溉都拉不回的玩心,任父自然绝望,但也毫无办法,只能竭力对她的不在乎视而不见,天天对着两人的「亲骨肉」自我催眠,反覆想着婚约还在,他还有很多机会和时间。 他也的确成功自欺欺人了很长一段时间,这种虚假的平衡在任招意七岁、而厉茴和一个英俊的一夜情对象陷入爱河,因而向任父提出离婚的那天被彻底打破。 厉茴递出离婚协议书,就像每个情竇初开、急着把自己交付出去的女人一样,她羞涩而坦荡的对任一驊说自己遇上了打真心喜欢的人,两人的孩子就留给他应付两家,她什么都不拿,只要自由。 他一直以来时藏时现的爱就在这时爆发——任一驊最开始空白了几秒,回过神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所有恶毒的话羞辱她与那个养在外边的男人,再崩溃的跪在地上恳求她别走,用卑微的身姿践踏自己这么多年的希冀。 厉茴是个聪明人,从最开始就看出了他的动摇,自以为装傻充愣就代表了隐晦的拒绝,可她没想到这个人居然一直没放手。 若不是自己喜欢的,再多的示爱都只会惹来厌烦。 厉茴当着儿子的面甩了她名义上的丈父一巴掌,冷冷的让他冷静点,别再说了。 任一驊扬着嘴笑了出来,笑容悽惨,当时他一字一句的说,小孩他同样不看重,只要她敢走,他就敢让她怀胎十月生下的任招意去死,就算是活,他也会把她欠他任一驊的全加诸在孩子身上,让他知道自己的亲妈是个婊子,而这个婊子害得他接下来的日子不得安生,恨她也就成了必然。 任一驊手中的筹码太少,他只有赌,赌厉茴至少对一向懂事听话的任招意有感情,不会真的狠心把他拋下。 而事实证明他赌输了。 厉茴只嘲讽的一哼笑,放话说谁他妈管他,想恨就恨,你任一驊把孩子管成什么样子跟我有个屁关係。 话说完,她踩着任一驊买给她的红色高跟鞋大步踏出家门,临走前还摸了摸一直沉默地站在角落的任招意的发,话音里是浅薄的伤感:「对不起,妈妈之后就不回来了,对你爸爸好一点,至于其他,要恨就恨我吧,是我不够格当你的妈妈。」 任招意打小就早慧,他知道厉茴说的不回来是真的再也见不到的意思。于是他无声的掉起眼泪,睁着那双茫然又天真的眼睛问:「我之后长大,可以去找你吗?」 这样的眼神居然真的让厉茴有了一瞬间的挣扎,但想到外头俊美的恋人似乎说过想和自己生属于他们俩的孩子,她于是露出了个温柔到明媚的笑,轻声道:「不可以,因为妈妈不需要你。你只管好好长大,之后中规中矩的继承你爸的公司,平淡安稳的过完这一生,这就是我对你全部的期待。」 语毕,她再无留恋,大步背屋里正埋首痛哭的男人而去,几句指桑骂槐的讽刺也藉着几句话迂回的锁进了任招意心里。 厉茴走了之后,任招意的恶梦就开始了。 任一驊对着那张与厉茴有五分相似的脸深感厌恶,埋首在工作中、一天到晚不归不说,即便回了家,餐桌上准备的碗筷永远只有他自己那一副,任招意就像是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了一样。 男人连用现金打发他都不愿意,还是任招意父母两方的长辈知情之后插手,他才不至于连温饱都出现问题。 任招意常常回到家时面对的只有空荡的一间屋子,学校的朋友仅限于白天,只要一离开那个地方他连说话的对象都没有,因此他时常只能望着高掛的月发呆,检讨着自己是做错了些什么,才会走到这么一个下场。 可他什么都想不到,自己就是这样毫无理由的不被需要也不被爱。 当时渐渐长大的他愈来愈能理解很久以前父母的那场争执究竟都带走了些什么,可他还是抱有希望,相信只要自己足够优秀,优秀到让自己的父亲一定得看见自己,总有一天他还是能得到父爱,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 他把课业和成绩当成自己诞生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任务,在没人理会的情况下他怀揣着单纯的希望,步履蹣跚的自己长成了他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待人谦逊礼貌,学习能力强大到旁人难以企及,玩乐反而自然而然的成了他练习社交的手段。 任招意一直在等,一句不上心的鼓励也好,一顿面对面的晚餐也罢,他要的真的很简单,只要自己的父亲能表现出一丝稀罕他的模样,就够。 在他拿到第三个奥林匹克数学竞赛奖杯的那天,任一驊回家了。 他领着一个眉目嘴脸同时写上了懦弱与跋扈的男孩回家,语气平淡的对任招意介绍说这个人是任啟呈,他领养回家的新儿子,他打拼了半辈子的企业最后要交付的人。 把任啟呈交给管家,任一驊居高临下的对着还呆愣着的任招意笑了一下,逕自从他身边走过,道:「那女人想要你中规中矩的得到一切,你如果真的信她说的话,就是个蠢到无可救药的白痴,我寧愿把我的所有交给一个从孤儿院带回的小杂种,也什么都不会给你。」 「不过,我要出差两个月,而你这么会念书、这么会给我挣面子,相信帮忙顾个『弟弟』应该没问题吧?」他抬手调了调领带的位置,慢条斯理道:「只要他身上多一道小口子,我第一个处理你。」 把自己的外表整理到无懈可击,任一驊终于转过头施捨出注视,他望着面前垂首不语的少年,语气毫无波澜的道:「你也别怨我这么对你,想讨就去找厉茴吧,谁更薄情寡义还不一定呢。」 语毕,任一驊喊了声「啟呈」,背过身去找他那正兴高采烈地蹲在水池边捞鱼的养子,报復成功的痛快扭曲了他的神色。 始终没对上父亲轻蔑眼神的任招意也在那时面无表情的抬起了头,心里最后一点光亮也被他亲手扼断。 -- 35. 十年 任一驊留了一叠现金在桌上就走了,任啟呈也真正被「託付」给了任招意。 任啟呈比正在念高二的任招意小一岁,突然获得一间公司的所有权显然让各方面都不讨喜、「滞销」在孤儿院的他欣喜若狂。 任一驊一走,他的注意力一下子转到了屋内那个帅得简直不像真实存在却一个字都不和自己说的少年身上。 可能因为两人年龄相仿,即便任啟程脑袋不聪明,还是被对方无意中所散发、天生优越的支配者气场影响,几乎是直觉性的感受到眼前人与自己往日曾见的任何一个都不同。 而半大的孩子最是喜欢挑战极权与未知,更别说还有怨天尤人的嫉妒。任啟呈对这人本来的好奇也特别快的转成嫌憎,一瞬间桌上的一摞现金比面前的傢伙顺眼了不知道几个档次。 搁以前这些念头他可能也就心里想想,咒骂这些生来就有爹有娘、衣食无缺的天之娇子几句就算过了,可他现在姓任,他的养父光明正大的表示未来会把他甚至还不知道是什么业务内容的企业过渡给他,他不再是人生失败组了,这个莫大的幸运就是证明。 至于这个连养父的正眼都没得到的「哥哥」…… 都发达了,总要有个见证人吧? 任啟呈心道,他要让这个面无波澜都像倨傲的傢伙做第一个把自己想要的东西双手捧来的人。 他颇感兴奋的舔了舔牙后,忍住别开目光的衝动,扬起下巴对任招意道:「我、我爸跟我说,你会把我的需求放在第一位,我觉得不用这么麻烦,不如这样吧,你抽几张千钞走,出去找一间民宿住,然后剩下的钱留下,要不够你再回来跟我拿……」 任啟呈信口胡诌,其实早想好那么多钱到了自己手上该以什么方式被花掉,哪会有多的给他?自以为面不改色的扔出了个足够矇人的好计画,他用馀光扫着这间偌大的房子,发现除了一个老的要命的管家之外好像没人能照顾他的起居,他多半得靠自己,于是朝任招意忙道:「唉,等等,这里的厕所和我能睡的房在哪?你走之前再带我参观下——」 话未说完,任啟呈瞠大眼痛呼了声,双膝软软的向前跪下。 站在他身后一直默不作声的任招意面色冷到发寒,在这人颐指气使的做着春秋大梦时直接执起了宅内摆饰用的高尔夫球桿,对着他的膝后就是一下狠击。 这点程度不可能够。任招意抬脚踩住了他的背,逼着他的脑袋重磕在地,居高临下的轻吐出话:「你是不是,搞错什么了?」 还保持跪姿的任啟呈疯狂挣扎起来,心内巨震,恐惧的大喊道:「放开我!等爸回来,你、你就死定了!」 「让你随随便便破个皮和把你打残我的处境都一样,反正都会死定,我为什么不乾脆下重手?」 任招意虽是这么说着,但无名的愤怒来去都快,待反应过来他就只感觉得到恍惚和疲惫。 算了。 他松开手,让桿子落到地上,也放开了对任啟呈的制伏,眼神空洞的望着他跌跌撞撞的离开客厅,一边颤抖着手拨出那个他无比熟悉的号码。 任招意也没有待在这里的意思,他浑浑噩噩在原地发了半晌的呆,而后抓住了从脑中飞掠而过的念头的其中一个。 任一驊已经把自己的意思毫无保留的让自己知道了,不,其实根本就不必等他亲口说出来,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不过是自己不愿意承认罢了。 在他深陷恍然时,任招意能非常清楚的感受到心里有一块区域正在无限扩大,许多晦暗不明的东西覆盖了本就不馀多少的正面情绪——也许是希望吧,他也没办法太肯定,说不定不只希望,他那些无处安放而没人想要的满腔温柔与仁慈可能也和希望一起消失了。 正在进行的吞噬非但没让他感受到惶恐和绝望,反而只觉格外平静。 任招意无比确定自己该做的是什么。 他要去找厉茴,问她几个问题,然后听她说出自己想听的答案。说不出来也没关係,他不会太介意,反正握不住的东西已经这么多了,多一样也不怎么样。 就像很多年前的那天一样,任一驊把自己当作赌注,赌厉茴对他能有多狠心。 现在任招意也在赌,赌那千分之一。只要厉茴说出对的话,就算是敷衍,他也愿意徒手砍断正蠢蠢欲动、随时要将他拉入地狱的绳索,重回就要留不住他的人间。 不出多久,任招意从计程车上下来,站到了一间朴素的普通透天厝门口。 因为那时任性的和任一驊单方面闹翻,厉家气极,股份掌握最多的厉爷爷甚至因为突发高血压住了院,后续他们为了表示歉意直接切断了厉茴的所有金钱援助,当作对这场失败的联姻的交代。 厉茴也是个硬骨头,如她自己说的一般,真的什么都没要,只求爱情。 她的再婚对象对她也是真心的,两人磕磕绊绊的度过那段艰难的时间。虽然被迫回归平凡,但远比满心憎恨的任一驊快乐得多,是那场衝动行事真正的胜者,什么代价也没付不说,所有痛苦也都由任招意承担了。 回想起这些年出于愧疚和继承问题对自己千般关怀的祖父母们似乎老是这么恨铁不成钢的对没回过一次家的厉茴骂骂咧咧,他望着面前褐色的大门勾唇笑了出来,想也不想的按下门铃。 里头的人招呼了声「稍候」,而后便踩着拖鞋来应门。 门打开,任招意正对着的就是那张虽然已过了十年也不见风华有半点消退的精緻脸孔,两人对视的剎那任招意确信对方也认出他了。 任招意的面上还保持着不变的礼貌淡笑,他眼神温柔的望向厉茴怀中抱着、正在哭闹的小婴儿,笑道:「妈,这是你的孩子吗?跟你长得不大像呢。」 厉茴并没有漏看他仰首时温柔的眼神下暗带的刀。 她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勉强压抑住不住扭曲的神情,尽力维持平稳道:「是、是小意吗?刚看你第一眼时,我就认出来了。」 顿了顿,她终于忍不住颤抖的声音,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当然有。」任招意不笑了,慢慢收回面上所有外显的情绪,望着她的眼睛用万分认真的语气唤了她一声:「妈,我有点问题想问你。」 厉茴的瞳孔狠狠的颤了颤。 明明就注视着她的眼睛,任招意却像什么都没看到似的把没说的话逕自道出。 他歪了歪头,道:「十年不见,如果我说,从最开始爸爸就是对的,我的确恨透了你,你会有一星半点的在意吗?」 -- 36. 手腕 在厉茴回答之前,她的丈夫似乎发现妻子应门的时间有点太长,起码消耗的时间远多于和来交流情感的婆妈所花的。 她坐在沙发上滑手机的丈夫于是朝门口喊:「老婆?需要我过去吗?」 一点都不想让老公看见和自己五官颇为相似的任招意,厉茴慌忙的丢出一个到外面说的眼神,搂着襁褓朝屋内应:「没事!是陈大姐,我和她在外面聊聊,很快回来!」 语毕,身后的门关上,厉茴一脸不耐的蹙起眉,直勾勾的望着任招意道:「是任一驊给你的钱不够花,还是他的公司要倒了?嘖,我告诉你,不管是哪个我都帮不上忙,这里也不是让你发神经的地方,你快走吧。」 任招意突然觉得自己好像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好疼呀,真的好疼。 她给出了比正解更直接了当的答案。帮不上忙,也不在乎。 「好,我懂了。」任招意毫无预兆的笑了出来,笑声清朗悦耳,语调却是听不出情绪的平静,他抬手捻了捻眼角因为笑得太用力被逼出的生理性泪水,缓道:「你们欠我的,我之后讨,今天就先这样吧,再见。」 那天之后,任招意再也没有笑过。 * 任一驊从任啟呈那听说了任招意做的好事,什么多的也不做,就把他送进朋友的私人飞机里,直接让全身上下只有一支手机的任招意到瑞士去,以生病作为理由替他办了休学,然后明白了当的「弃养」了他。 明知上飞机代表着什么,任招意的面色一样动也不动,面无表情地听从安排,带着假护照和身分证到国外等死。 对他来说,那段时间零碎且不真实,他记得的东西很少,处境如何,自己又是死是活,于他都变成了最无谓的事。 也许是真的太过不在乎了,当任招意因为失温和飢饿倒在下着雪的瑞士街头、被路人送到医院后,他睁开眼看见老泪纵横的祖父母时没能牵动五官神经,在淡漠的盯着他们看了几秒后,他便动手去扯身上的针线,掀开被子就要往外走。 要去哪他并不知道,如果可以的话,他想挑一个风景好的地方,看够了之后就原地消失吧,差不多够了。 任招意累到不愿意再挣扎和说服。 他什么都接受了。 两老怎么样都没料到再接到人他会成这副模样。自从跟在儿子身边的人回报任招意被身无分文的扔到了瑞士,他们虽然犹豫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决定动身来找他。 毕竟是亲孙子,又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出类拔萃,样样都让他们没法狠心割捨,未来争股份还能与任一驊那个失败东西从路边捡来的野种拚上一拚…… 他们本来是这么盘算着的,哪料再见到人时他的表现异样得不像话,尤其眼神,再怎么端详都没办法从他的眸里读出一点波澜,就像……连瞳孔都死寂了。 两老赶紧和他搭话,他都像是听不见似的,只遥遥望着没人知道是哪的地方,偶尔瞥他们一眼,淡淡的说「我想去找人」。 问他找什么人他也不说,只会放慢语气再重复一遍「找人」,而后便重新陷进沉默,像个乾净而毫无知觉的雕塑。 两老吓坏了,立刻唤来医生,按着人进行了一轮检查。 主管精神科的女医师在好几个小时的检查后拿着诊断结果迈步而来,把一叠薄薄的纸递给他们,凝重的道:「抑鬱症,处于中度接重度的交界,要非常小心看顾患者,通常走到这个阶段,接下来极可能寻短,我会开一些治疗用的药物,请你们一定要安排后续的心理治疗,否则要是患者的抑鬱程度继续恶化,可能会连带影响到他的生理机能。」 两老听着翻译逐字逐句的念着医生说的话,脸色愈发的沉,取过抗抑鬱的药物后便直接回了国。 他们是真的没想到这种在电视上才会见的病症会这么容易的侵占一个人的大脑和思想,愈想愈觉愧对于他,再说要是他真的因为自杀死了,传出去会被指手画脚的除了他的父母之外,再来就是对他始终不闻不问的他们了。 这么念着,他们风风火火的把他送进郊区一栋大宅里,聘来私人心理医生和一屋子的家僕管家,为的就是防止一切意外发生。 奇怪的是,风暴中心的任招意始终没有自寻短见,和医生所断言的有所出入。 心理医生曾在任家的祖父母的指示下隐晦的问过已服用了一段时间药物的的任招意,后者只是望了他一眼,轻描淡写的说,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做错任何事,要死也是别人先去死,跟他有什么关係。 任招意没说的是,他终于看清自己只是父母那段失败的关係的唯一陪葬品,那些还在愚蠢的祈求被爱的时光,他要全数返还给罪魁祸首。 也因此,他在满心残忍的愤懣中埋下了一个角落。 「被需要」是他不曾拥有的东西,就像是身体的一个缺陷一样,从此成了他的执念。 在治疗了两年之后,任招意拨了通电话给每回见到自己就哭的祖父母,淡声说自己想到国外念大学,并承诺等赚了钱会立刻还清学费,希望他们能帮忙。 把他关进宅子的期间两老一直诚惶诚恐的担心他会想不开,可任招意安分的不像话,据家僕报告,他平时唯一的休间就是念书和刷题,比起抑鬱症患者,更像个自律至极的学习机器人,因此听到他说想出国,他们简直求之不得。 一是都过这么长时间了,这颗未爆弹始终没闹出什么大麻烦,他们自认仁至义尽,不愿意再投注心力在他身上;二是每回和他相处,他周身环绕着的深不可测只是愈来愈明显,虽然不愿承认,但他们有些畏惧。 况且,任招意漫不经心的说出的目的地,就是最开始他被任一驊送往的瑞士。 两老对他的精神状况一直有所质疑,但各项数据都显示他几乎已经快要完全痊癒。 可以说是一种直觉吧,他们就是觉得,要是现在拒绝了他,之后会有别的东西让他的日子不安生。 商人的直觉常是决断的利器之一,老一辈的人尤其信奉这个,于是他们最终决定硬着头皮接受他看似请求实则胁迫的挑衅。 出钱于他们是最简单的事,只消一周,所有手续就办好了,任招意捏着那张以瑞士为目的地的机票,淡笑着朝来道别的祖父母们道了再见,以跳级生的身分直抵瑞士最高学府。 虽然他最优秀的是理工能力,但出于只他自己才知的理由,他最后选择了商科,才念到第二年便和同学一起创了业,直接以过硬的智商与手腕跨足金融业。 再后来,他放着欧洲与美洲两块大饼不啃,将手伸回了故乡,凭着一己之力入侵好几个跨国合作,毫无保留的掀翻了数个大企业。 其中损失最为惨重的,一间的负责人姓任,另一间的二股东姓厉。 两间公司破產之际,主事者任招意把企业丢给最初一起创业的同学管理,自己则飞回国内。 莫名其妙接下重担的同事快要抓狂,极其不解的让他给出个合理的解释。 收拾行李到一半的任招意头也不抬的回:「作为在场持股最多的人,我感觉高中没唸完挺丢人的,回去补补,」语毕,他垂下眸光,道:「然后,顺便寻我的毕生追逐。」 他要找到一个愿意用全副心思渴望、需要着自己的人,是谁都好,只要能让他觅到。 如若真的有幸碰上,他会放纵自己所有的偏执,将那人紧锁在身边。 任招意会把他吝嗇给予且易碎的真心全数交出,带着他的月伸手触碰星辰与大海。 -- 37. 伸出手来 「我姊夫的公司要是再借贷失败,姊姊他们就彻底完了,一纸破產宣告就会直接把他们送进地狱。」厉芹的唇白得可怕,连手都在不住的抖,她做了几个深呼吸,目光深沉的注视着宋简非道:「任一驊也被他搞得很惨,听说他现在人已经逃到了菲律宾,债主还是紧追不捨的,被迫接下一堆烂摊子的任啟呈上周遣散了所有员工,拿最后的钱花天酒地个没完,也没打算去把任一驊给捞回来。」 「所以我拜託你,让任招意和他的人停手吧,他们真的……真的都,知道错了。」想到伤心处,厉芹眼眶泛泪,道:「我和姊姊差了十岁,出事时错误早就铸下,所以他没有动我,但……就算他恨姊姊好了,她的孩子也是无辜的,根本没必要赶尽杀绝,他们的处境真的很可怜,我——」 一直没发话的宋简非抬起了脸,而当厉芹看见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的他,愕然到没办法把剩下的话说完。 宋简非哭了,黑曜石一样的眼珠子闪烁着破碎的难过,泪珠还在一颗一颗的掉。 厉芹觉得,他就像是突然的经歷了什么足以推倒他所有坚强的伤心事一样,可明明自己只是平舖直述的说了件任谁听都只会笑着嫌俗套狗血的陈年往事,其中根本毫无营养与价值。 宋简非注意到她的惊愕,伸手抚向自己的脸,结果摸到了满指的湿。 他用袖子把自己面上的不体面粗鲁的擦了。他垂下脸吸了吸鼻子,哑声呢喃:「原来是,这样啊……」 厉芹咳了几声,打算把被打断的话说完,然而在她开口之前,宋简非驀地起身,红着眼角万分认真的道:「厉阿姨,抱歉,您让我对他说的,我办不到。」 「我之前,并、并不知道这些,真的很谢谢您告诉我,」他用力咬咬牙,一字一句的道:「您只想着您的姊姊有多可怜,那,任招意呢?他难道,就这么活该吗?」 厉芹怔然。 「然后,我要纠正您一点。」宋简非掀眸望着她,用还带着鼻音的嗓音不容置喙的道:「他不是怪物,他只是任招意而已。」 「世界上不会有人比他更好。」 * 任招意在学校被老师同学充分利用完后总算让人放行,想着多拖的半小时,就连取钥匙开门这个动作都让他有些不耐。 喀的一声把门打开,一个人影快速的奔了过来,紧紧环住了他的腰。 任招意被他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忍俊不禁,揉了揉他的发,道:「怎么这么早醒?」 「都快十一点了,不早。」宋简非瓮声瓮气的道,依旧维持着一样的动作。 虽然宋简非的脸埋在自己的胸前,声音沉闷是正常的,但任招意还是察觉到了不太对劲,和人隔开了一段距离,轻捏住他的下頷强迫他抬头。 宋简非最开始还想闪躲,不过很快就被擒住了,只能睁着那双还没消肿的眼睛坦白:「上次我们在路上碰到的阿姨,刚才来过。」 任招意的瞳孔倏地紧缩,他压抑着喉间翻涌而上的怒意,连声问:「她来做什么?你和她说话了吗?你们——」 「……任招意。」宋简非的声音有些梗,竟像是又要哭了,他吐了口气,轻道:「她什么都告诉我了。」 被强行打断,任招意怔怔的立在原地,迟钝的吸收着「什么都告诉了」是何意思。 还没来得及说下一句,宋简非便被任招意直接抓着手腕往墙上扣。 他欺身压了上来,周身被极端的愤怒环绕。他又怒又急的逼近,不出片刻,却像是想到,用近乎恳求的目光看着宋简非,眼神脆弱得像是随时会破碎。他摇了摇头,握着宋简非的手放到了自己胸口,喃道:「不,你不要走,你、你碰,它早就归你了,如果你不要,那我也不要了。」 任招意就这么在他面前展露出极端无助的一面,就像好不容易从迷宫中走出、转头却又掉进另一个陷阱的孩子,而宋简非的掌心贴着他的胸口,真切的感受到手下强劲而快到不合常理的跃动。 任招意见他的表情没有半点变化,像是无计可施一般的陷入怔然,他什么话都不再说,抓着宋简非的手慢慢脱力。 正要发话,宋简非便感觉有一滴冰凉落到了自己脸上。 意识到那是什么,他讶然抬头,毫无阻碍的对上了任招意泛红的眼睛。 都害他哭了,宋简非心里急,乾脆放弃言语,勾住他的脖子微仰起脸覆唇而上,安抚性的轻轻咬了咬他的下唇。 任招意茫然的由他吻着自己,而后扣着宋简非的后脑慢慢反客为主,唇齿的碰撞在他的掌握下变得愈来愈激烈,作为最开始的主动方的宋简非也渐渐从游刃有馀下失了气力,只能发出很浅的喘息承受他的进犯。 情欲漫开前,任招意扶住浑身都在发软的宋简非,死按住暴戾的情绪,几不可闻的低声道:「你现在,是什么意思?」 宋简非缓缓退开,不正面回答,只是自顾自的道:「在今天之前,我一直觉得不去处碰你心中的疤、等你自己痊癒后再和完好无缺的你在一起,于你是最好的,因为这样的话,既不用担心可能一不小心又将你刺伤,也不必怕我比你先退却。」 「但是,我现在非常肯定我错了,如果早知道你的疤是这么深、让你这么难受,而我不过是耳闻,便已替你感到这么不捨的话,我是绝对、绝对不会,让自己直到此时此刻,才拥抱你。」 话说到一半,宋简非深吸了口气拚命忍住哽咽,但依旧失败了,他就这样边哭边用力的说:「我,宋简非,这辈子得到的爱很少很少,而我拿那些,都来心疼你了。」 「让你失望透顶的人事物都不会再伤到你哪怕半分,因为你有我了,」宋简非握住他的手,佈满泪痕的脸扬起了一抹笑。他温柔而坚定的道:「我被你找到了,那么,伸出手来。」 ——我们走吧。 越过黑暗的过往,迎向明日。 就你和我。 -- 38. 礼物 默了良久,任招意把宋简非带进自己怀里,很紧的抱着他,垂下的脑袋也慢慢埋到宋简非的肩上。 任招意含含糊糊的嗯了声,对着他露在衣物外的白皙颈子承诺似的吻了一下。 任他抱了会儿,宋简非觉得有点热,没怎么用力的推了推任招意当作示意,可后者理都不理,反而搂着他的腰让两人贴的更近,无声的表达他的不乐意。 实在没办法,宋简非掀开最后底牌,无奈的戳戳他道:「我有东西要给你,你这样我怎么拿啊?」 「不重要。」任招意瞇了瞇眼,语带威胁的道。 宋简非不依,催促道:「快点。」 任招意不情不愿的松开他,靠着墙抱臂望他蹦跳着往房间过去的背影,这才真正正视胸口猛烈到不像话的跳动。 他深深吐了口气,感受着在心中四处流窜的暖意,连眼眶也涌上无法忽视的热。 他是真切的被深爱着,真切的觉得往日的痛苦与不堪,都被几句柔软的情话给全部抚平。 任招意是第一次相信,自己也是被惦念与疼惜着的,也会有人,愿意张臂挡在他与苦痛之间,不计后果。 他早就不再回首过往,也看开得早,自然谈不上总为过往伤怀或不甘,但是他千百次的心疼着为他心疼的宋简非。 论对彼此的沦陷,任招意依旧认为还是自己更多一些,因此他现在格外想拥抱他,让他别难过,即便是为了自己也一样。 宋简非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本硬壳笔记本,瞧着颇有份量,页数目测很可观。 他的脸在任招意的注视下慢慢红了起来,实在怕会因为太害臊没能把东西送出去,他直接把本子塞到任招意怀里,万分不自在的别过脸,吞吞吐吐道:「这是,礼物。」 任招意把他的反应尽收眼底,没急着看,对动机反而更加好奇,于是道:「为什么是今天?」 宋简非已经脸红到无法对话了,他摆了摆手,捂着脸喊:「求求你,别、别问了,我、我……」 话实在说不出口,他决定逃走,转头就想躲进房里。 任招意眼疾手快的拉住他的衣领,淡笑着把人按向沙发,自己则坐到他旁边,端详着笔记本,状似无意的试探道:「真的是给我的?那,一起看啊。」 宋简非放弃了落跑,听到后面那句一起看人都要炸了,他崩溃的道:「你真是!」 任招意总算把注意力放回「礼物」本身,翻开第一页,目光一凝,面上那点调弄的笑都消失了。 上头是一行用铅笔写成的字,落笔人的笔跡端正到过分谨慎,足见他是多么认真。 任招意喉间一梗,完全无法控制身体的颤抖。 他嚐到了嘴中淡淡的血味,却连痛都感觉不到,只能跟随视线扫过的字句开口呢喃: 「献给我的梦寐、我的疯魔,与我的奢求。我遗失十八年的灵魂,我的清醒与人间,我的……任招意。」 宋简非送给任招意的是他的日记本,总共两百五十三页,从他和他第一次见面那天,开始写起。 本来打算等交往一段时间再把它给他,但一直到今天宋简非才知道任招意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爱着自己的,他自然也不愿意再有所保留。 宋简非记录下与他相遇之初到现下从未停止过的悸动,最后,亲手交给掌握着他脉动起伏的恋人。 * 可能是因为决定不指考,后来的时间流淌得很快,在假全部请完之前,宋简非和任招意提早回到学校。 成绩公布、填志愿、放榜……事情多且繁杂,但对满心期待未来的学生而言,该被称为麻烦的事都不麻烦了。 宋简非填了一间中部的学校,任招意坐在他边上看他填完,转头便往自己的志愿表上填了一模一样的学校,然后除了第二志愿开始的位置全部保持空白,一格不填。 宋简非简直无语了:「你好……猖狂。」 「哪能呢,我这是对你有信心。」任招意伸了个懒腰,掀起眼眸笑道:「你的分数完全在录取的安全线内,如果你愿意,像我这样只填第一志愿也不是不行。」 「假如,我是说假如,我真的没考上,落到二三志愿去了,你会怎样?」 「这不是很简单的事吗?有什么好问的,」任招意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道:「决定权在你。」 话音顿下,他略作思索,解释道:「若你想接受命运的安排,好好待在二三志愿歷练,我就想办法把自己弄进去;相反的,若你还是喜欢现在填的d大,我也有渠道。」 说实话,宋简非还是有些难以接受任招意其实是个极有能力的生意人这点,明明两人只差三岁,手里拥有的东西却像天壤之别。 他浅浅的叹了口气,心里想到了别的事,咦了声后好奇的问:「你连这个都能办到的话,上回为什么要找厉阿姨帮忙呢?」 「社会局算是我姨丈的下级单位,请厉阿姨牵线比较快,能省去不少麻烦。」他轻描淡写的道:「厉阿姨其实对我不算太坏,但她会直接找上门倒真的在意料之外,抱歉,是我不好,让你需要直面她。」 「这有什么好道歉的,真没那么严重,倒是我,一下子就露馅了……」宋简非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这事就算翻篇了。 没什么好纠结的了,于是宋简非的思绪又缓缓飘回志愿表上,半晌后,他眼睛很亮的望向任招意,道:「快毕业了,在这之前,你有什么想做但还没做的事吗?」 任招意滞了滞,嗓音很低的道:「有。」 本来只是随便问问,没想到还真有,尤其任招意的神情看着还挺认真的,宋简非顿时来劲了,兴致勃勃的道:「几件啊?是什么事?能不能告诉我?我帮得上忙吗?」 任招意比出两隻骨节分明的手指,一抹逗弄味道十足的光从他的眼底闪过。他慢条斯理的道:「就两件,内容暂时是祕密,不过毕典那天,我一定会让你知道。」 -- *39. 点火 任招意说到做到,那天之后不再透漏隻字片语,任宋简非怎么软磨硬泡都不松口,强烈的原则性在这时全部展现。 平时任招意对宋简非可说是毫无底线的纵容,但这回格外决绝,半点不让。 搁平时宋简非吃鱉一次就会听话的不再过问,可他这回实在太好奇,追问到后来就成撒娇了,而他一放软身段任招意就更想得寸进尺,一退一前,好几次差点擦枪走火。 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对彼此又是恨不得化在一块度过馀生的热爱,闹了几回最后皆是以两人气息紊乱、各自淋一场冷水澡作结,宋简非也终于后知后觉的有了危机感。 道不是说他有多怕做……那档事,不如说那方面的细节于他完全是盲区,是未知的新领域,抗不抗拒根本还两说。 不过宋简非是了解自己的,他很清楚假如真有一日他和任招意做到了最后一步,即便自己再怎么不舒服,他也必定是会依着对方的。 原因无他,拒绝任招意对宋简非来说远比许多事都令他难受。 于是,一个午后,他打开笔电,郑重其事地对着几个搜索项目一顿研究,结果一直到晚上和任招意同床共枕时面上的馀热都散不掉。 在任招意第三次被宋简非躲掉目光后,他果断的坐起身,抬手把灯给关了,淡淡睞了他一眼,道:「说说,怎么回事了?」 宋简非哪可能把那么难以啟齿的事说出来,被他这样问,他只能紧闭着口装死,坚持信奉着能躲一时是一时的守则。 任招意不大高兴,却还是认真的维持着温和,有耐心的道:「你是我的恋人,既然都有我了,我不希望有任何事困扰着你,所以,不要隐瞒,无论是什么,我都会尽力帮你解决。」 宋简非苦着一张脸,人都在抓狂边缘了。 他是真没法子,又不想说谎,只能语带哀求的道:「哥,就这事,我、我不能说,求你,别别、别问了。」 任招意一语不发的望着他,眸里的威慑意味半分不减,反而更加浓重,不过这些宋简非通通没注意到,因为任招意伸手把代表好好睡觉的灯熄了。 他颇乐观的自认被放过了一回,舒了口气后安心的放松了警戒,还乖巧的往任招意的方向凑了凑,当作隐晦的补偿和示好。 闭眼没多久,宋简非突然浑身僵硬的定住了。 任招意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碰上了宋简非的睡裤边,然后没怎么用力的向外扯出一个足够让宋简非呼吸不畅的空隙,手直接……伸了进去。 宋简非的眼睛睁得老大,被刺激得差点惊呼出声,只用颤抖到将要失去控制的声音凌乱的道:「你,呜,做、做什么!」 任招意温热的鼻息轻轻散在宋简非鬓边,指尖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随着吻他的动作一路向下,就这么毫无阻碍的触碰到了他敏感秀气的茎身。任招意勾唇,直对着他的耳边轻道:「逼供。」 语落,任招意的手便开始动作了起来。 他那双特别适合弹钢琴的漂亮手指包裹着宋简非的性器,极具技巧的上下撸动,移动到柱顶时还坏心眼的用劲搓揉,把宋简非直接逼出眼泪来。 他平时鲜少紓解,实战经验几乎为零,尤其自己用和由交给别人来的感觉根本无法比较,他现在只感觉自己被扔上了一个踩不着地的地方,使不出半点气力,陌生的热流没有一点章法的四处流窜,视线都跟着朦胧,而他连任招意的面部轮廓都要看不清楚了。 看不清他让宋简非非常慌乱,他揪住任招意的衣襬,想后退却没有力气,他只能把自己蜷成一团,呜咽着恳求道:「不,不要了,好热……」 他已抬头的慾望还在任招意掌中,后者让他这么一唤,盈满兴味的笑消失在嘴边,想变本加厉的欺负他的衝动瞬间佔了优势。 宋简非激烈的反应让任招意联想到了些什么,他微微一怔,而后莫可奈何的哂笑出声,像是叹息。 他手下的动作又狠了几分,指腹在宋简非的马眼处恶意的抠弄刺激,附耳低道:「你说不出口的,和这里,有关吗?」 宋简非痉挛着释放,面上全是泪,无声地摇了摇头,梦囈般的泣道:「不是的……没、没有碰……」 虽然并不是多爱逞强的性子,但他在遇见任招意之前也不大哭,起码没落泪落得这么频繁、这么真情实感的委屈。 而现下他就用这副说不明白话的模样瘫软在任招意怀里,涣散的目光里全是太过单纯的不解,像是不知道为何自己又让弄哭了一样的小声说着:「没做坏事……我只是……看了,几个片子,你怎么就,逼供了……」 反正都哭成这样了,宋简非索性糊里糊涂的全盘托出,结果反而惹得始作俑者太阳穴边的青筋狠狠一跳,方寸大乱。 任招意能感觉到自己在给宋简非打时就已起反应的阴茎让他无意识的勾得更加勃发,连嗓子都让欲念烧得更哑,「什么片子?」 任招意一直没擦去手上的白浊,原本是有意再逗逗宋简非,后来是真没留神,掌心向上的把手随意搁在枕上。 宋简非倦得不行,可一想到都是任招意想一齣是一齣,才会让自己连半点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思及此,他少见的不高兴了,决定对罪魁祸首施以幼稚的小报復。 他的馀光第一个瞥见的是他暗得只剩轮廓线的精瘦小臂。 宋简非才没有半点回话的意思,他轻轻握住了任招意的手腕,趁对方愣神时猛一凑近,在他的注视下伸出粉色的舌……舔了舔任招意沾上了自己东西的掌心。 任招意彻底僵住了。 见得逞后,宋简非得意洋洋的露出了个饜足的小猫似的神情,盈着晃荡水色的眼睛微微瞇起,小小的哼声道:「好苦。」 任招意忍无可忍,翻身往他身上压,用极大的手劲扣住了宋简非的腕骨,直接限制住他的行动,低头便把还没来得及调整表情的怀中人吻得喘不过气,唇舌的攻势是前所未有的凶悍,直到宋简非真的要缺氧了才勉为其难的放开他。 他的理智早在宋简非眼里流露出媚态、大胆的挑衅时燃烧殆尽了。 任招意撕开所有斯文与温柔的表象,毫不客气的用胯顶他,垂首把宋简非的耳珠咬破,舐着他瓷白的皮肤上泌出的血恶声道:「我看你是没搞清楚状况。」 「你现在感受感受,要是还有胆子继续点火,我会让你哭都哭不出声。」 -- 40. 奸诈 两人很晚才睡,身心都经过了颇深的折腾,尤其宋简非,被任招意逼着用手给他造的孽消火,而这人又持久的不像话,手都痠了也没结束,于是又让他併着腿来了一回,简直苦不堪言。 手痠腿痠的憋屈着,宋简非稀里糊涂的熬到了毕业前周。 任招意是毕业生代表,这点估计随便拉个路上的学弟妹问也能得知,成绩不说,皮相也非常上得了檯面,况且对多数少女们而言,高中时期若伴随着这个承包了人间念想的少年的发表画下句点,遗憾都美得无边。 毕典前一天,任招意到礼堂彩排,鑽了个空走到后台拨了通电话给宋简非,让他来一趟。 因为将要分别,学生的伤感之情正在往一个巔峰涨去,眼神交流也好,总之就是得黏糊的勾搭到一块,导师们也没有干涉的意思,顶多就是在他们太吵的时候嚷几声安静点,其他多的就不管了,甚至几个同学到别班串门了也发现不到。 掛上电话之后,宋简非随便寻了个理由出教室,往场佈人员来来往往的礼堂去。 因为和班上同学的交流很少,其中对他不怀恶意的更是寥寥无几,所以宋简非倒不多感慨和伤心,他奔赴的远方有任招意的话,只需要期待和满足就够。 甫踏进挑高的楼,宋简非感觉踩着的地有些异样,低头一看,发现学校挺老套的舖了道专门给毕业生走的红毯,而他现在就站在上头。 想到自己明天需要和没什么感情的同学一起走这条路,他不禁有些想笑,顺势抬起视线望向红毯舖展的尽头,结果和戴着口罩、只馀一双狭长的眼露在外头的任招意对上了目光。 穿着制服的任招意正背靠着墙,一边的耳里插着有线耳机,明明是被赋予大任的毕业生代表,他却悠哉得像是只打定主意来过个场。 任招意不知看了宋简非多久,在他发现自己时没有半点惊诧,面上笑意很浓。 他站在红毯的终端对他挥了挥手,宋简非心念一动,步伐轻快而篤定的朝他奔去。 宋简非才眸光发亮的在任招意面前站定,后者就取了个口罩替他戴好,道:「这里灰尘多。」 宋简非喔了声,心情很好的问:「找我做什么?」 听他这么问,任招意清了清喉咙,换了个比较正经的站姿,也不笑了,他郑重的道:「宋同学。」 久违的被他这么喊,宋简非懵:「……?」 「在学期初时我们进行了个交易,交易内容是『对话』和『治疗』,现在大家将要各奔东西,在那之前,我需要确认我们是否有达到最终目的,所以,今天就是验收的日子。」 任招意说道,在宋简非还搞不太清楚状况时从背后拿出……他送给他的日记本。 「验收的内容非常简单,只要你能完整的念完一篇,中间没有任何卡顿,语速也适当,就算成功了。」任招意慢条斯理的道:「反之,如果未能达标,我会全额退款,并附加补偿金,但无论如何还是希望你可以按实情表现,才不枉付你我交付出的心力。」 ……完全是在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虽然那么想,但宋简非还是快速捋了遍他的意思,顺便回想了下自己都在日记里写了些什么。 思考完,他感到一阵窒息。 任招意就是故意的。 勾着宋简非的指往天台走,存心要认真调戏他的任招意又不嫌事大的道:「不用担心吃亏,我绝对会秉持着生意人的良好职业操守。」 是这个问题吗?! 那本日记说白了就是呈现宋简非意淫任招意时的脑内活动,从慾望走到心动,无一不缺,虽然绝对足够代表他的心意与恆久不变的坚定,但因为在写的当下并没有想过最后会把它交给他万般倾慕的主人公,因此许多用词都是非常……羞耻的。 他相信任招意不会把它给任何不相干的人看,但把它反过来当作某种以自己为主轴的情趣,宋简非相信这对任招意而言只有利而无一害。 失策啊。宋简非悔得想给当时快乐单纯的把软勒交给任招意的自己一拳,让他再多想想,起码也得先跟任招意约法三章再送出去。 眼下的耻度真不是宋简非承受得住的,他试着争取:「换个东西念也可以吧?这个,我觉得……不太合适……」 「宋同学,你见过学校让学生自己挑课本上的吗?没有吧?」他随口一个举例便的驳回了他薄弱的请求,唯眼底的笑意隐隐渗透了假严肃。 太可爱了,想吻他。 任招意这人想要什么从来都不是想想而已,他按着一脸懊恼的宋简非往墙边靠,垂首咬了咬他的唇,气息交缠后呼吸粗重的道:「想把钱还给你,也想听你亲口跟我说写下的那些。」 「你知道吗?收到它的那天晚上我完全没睡,前半夜是很慢的读着,后半夜全用来想你。」 见宋简非又用很软的眼神看着自己,任招意揉了揉他的腰窝,低声道:「求你了,说给我听。」 宋简非能感觉到自己掉进了个舖天盖地的大网,网中只有他一人,放眼望去全是逃出的路,可他没有除了献祭之外的选择。 他拉了拉任招意的衣襬,低着头嘟噥:「奸诈。」 -- 41. 毕业 「我们现在正处于一段人生里最明媚也最无所畏惧的时光,青春年少,敢爱敢恨,而校园更是乘载着这一切的乐园。」 「在成为真正的大人之前,很荣幸能与所有师长及同学相遇,并享有了这么一段喜怒都有人共伴的岁月。」 「也许在这三年之中,我们感受到的不全是快乐,也许也曾后悔和不甘,但在其中都必定汲取了充足的经验和养分,就待明日便能尽情撑开羽翼,展翅高飞。」 「我是毕业生代表任招意,在此祝福所有毕业生鹏程万里、一帆风顺,并期许各位在成为更好的自己之后,和将迎向不同未来的朋友们于高处相逢。」 「谢谢大家。」 站在台中央的任招意朝着其下微一鞠躬,在震耳欲聋的掌声中脚步稳健的步出眾人视线,灯光将他整个人衬得分外耀眼夺目,神色也是明亮的飞扬,他的模样真实的映刻着「正当年少」这四个足够顶替世间綺念和疯魔的字眼,就像,恋慕与追随皆是为他而生。 一直到礼成,站在台下的宋简非仍在出神地想着,而身边不知哪个女孩开了个头,周围的人一个个眼圈泛红,抱着花束和各自的朋友拥抱作了一块。 整个礼堂吵成一团,所有人都在合照、叙说着未完成的遗憾和不捨。受气氛感染,即便过去宋简非都不怎么介怀身边没有一个能同自己哭泣着打闹的朋友,现下也不禁觉得有些可惜和落寞。 两手空空的呆站了几秒,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从这间高中毕业了。没有伤感太久,他伸了个很大的懒腰,深吐了口气,拎起书包踏进为了一场分别哭泣或欢笑的人群。 没料到的事,他步都还没跨出去就被人喊住了。 并不认为会有人是来找自己的,他只滞了几秒便当是自己听错,重新迈开步伐。 这回他直接让人揪住领子,背后传来的是个听着就不太高兴的女声:「你明明就听到了!我确定你刚才停了下来,听到了还继续走又是怎样!」 宋简非怔怔的回过头,额头让一脸恼怒的陆绰推了下,站在她身后的是笑得很开心的方姨。 他错愕到半晌没回过神,只能傻傻的道:「我不会,是出现幻觉了吧?」 陆绰让他气笑了,道:「是,出现幻觉才是你小子该得的,毕业这种大事也不通知我们,要不是姓任几周前就打电话给我和方姨,你……」 「唉呀唉呀,陆娃娃,别生气了,今天是好日子呢,也许小宋就是忘了通知我们而已嘛,多大点事呢。」方姨上前打圆场,递了一束向日葵给宋简非,温柔的道:「小宋,毕业快乐。」 陆绰抱臂哼了声,嘟着嘴没插话。 人来得太突然,宋简非兴奋到脑子都有些发热,他结结巴巴的道:「啊,那个,这里人多,我们出去吧。」 听到他这么说,脸上画着淡妆的陆绰一拍手,向方姨道:「姨,您不是有东西要拿给他看吗?」 方姨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一边拿出手机一边自言自语:「真是老了,记性好差。」 她点开相册,把萤幕转向宋简非。 照片正中央是吐着舌头朝镜头呵气的阿仁,牠的脚边摆着一张大海报,上头写着方姨不久前才和他说的「毕业快乐」,四个字都缀上了非常少女的花边,配上头顶戴着个小礼帽的阿仁,整幅画面显得特别傻气又纯粹。 方姨见他嘴角抿笑,乐呵呵的解释道:「怕宠物不能入场,我提前给阿仁照了这么一张,算是送你的毕业礼物,你喜欢吗?」 宋简非很高兴相簿里多了一张阿仁的照片,露齿笑道:「喜欢,然后,谢谢你们愿意过来,我会一直记着。」 边上的陆绰叹了口气,面上神情趋于无奈,「你啊,有事别都自己受着,我还想当你很长一段时间的朋友呢,你别回过头就把我给忘了。」 「不会的,」宋简非一手牵着方姨粗糙温热的手,一手勾住了陆绰微微发冷的食指,望着这两个各佔据了自己生命一部份的人,嘴边扬起了个足以表达快乐的弧度。他小声而篤信的道:「能遇到你们真的是我的幸运,不会、不会不要的。」 让他这么一说,方姨一下子忆起了许多和宋简非相处的片段,也是感慨万千,为他不甚美满过往和总是淡然孤单的笑容。 他现在也是笑着的,但就是能区分出其中的不同。 所有事都在变好,朝光亮着的方向。 流浪动物之家下午有一场大活动,方姨是赶着场来的,花顺利送出去,阿仁的祝福也给到了,她一脸歉然的和宋简非道别,并约了下次的见面。 在离去前,她抱了抱宋简非,语重心长的说:「娃娃,无论发生什么事,不要委屈自己,但如果你确定正在和喜欢的人过你想要的日子,姨一定祝福。」 语毕,她拍了拍他的后背,抽了空对宋简非眨了眨眼。 在宋简非反应过来前,她便转身离去,独留飞机班次在晚上的陆绰待在他身边。 两人到意外还有营业的福利社买了冰棒,在外头便放开来吃,顺便间聊着最近各自经歷的事。 犹豫了半晌,陆绰还是在一个话题结束后,小心翼翼的瞥了宋简非一眼,道:「我能问问……你和,咳,姓任的事吗?」 「啊,这个。」宋简非咬着冰棍,颇不好意思的道:「我们,在交往。」 沉默了良久,陆绰牛头不对马嘴的道:「我在美国念的专业是商科。」 她随手把木棒丢进不远处的垃圾桶,脱手的弧度乾净俐落,「有间公司在我们系里名声很响,虽然创立没多久,但到那就职的员工前景都是不可估量的好,然后,就在几天前,那间公司给我递了面试通知,我系上分数最高的同学也投了履歷,可他们选了我,没选他。」 宋简非没懂她的意思:「这不就说明你比你的竞争者更优秀吗?」 「不是,」陆绰毫不迟疑的否了他的推论,淡然道:「我后来上网搜了它的背景,在核心人物那栏发现了你男友的名字。」 「……」宋简非傻了。 任招意这一顿操作他丝毫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回以一个茫然的神色,陆绰见他这样,幽幽的叹了口气道:「算了,你这困惑的表情也收敛点,看着特好拿捏欺负,你自己可注意下,别随便摆出刚才那样子,会被收拾的。」 顿了顿,她又道:「既然他没告诉你,就不用费那劲想了,我再琢磨琢磨、见机行事吧。」 语罢,陆绰猝不及防的抱住宋简非,把脸埋进他的颈窝,忍住喉间酸涩,温柔的叮嚀道:「我不管他是多厉害、多隻手遮天的人,只要你被辜负了,一定要来找我,我照样当你的避风港,不管我们相聚多远,一通电话就够。这点永远不变。」 宋简非察觉到她的颤抖和动容,他轻轻回抱她,想着之后相聚的机会可能又更少了,同样挑了真心的嘱咐来说:「嗯,我知道,同样的,我也愿意这么待你,你一定要记着。然后陆绰,你也别总这么精明、这么独立,我知道你一向喜欢安稳,但我觉得,有时候,大胆点也不是坏事,你一个人在国外,试试追逐些不同的东西也未尝不可。」 「怎么就轮到你说我了?不过,行吧,我会好好考虑的。」陆绰已经彻底把那些多馀的情感嚥下了,她简洁的应,而后贴近宋简非的耳廓,画风突变:「小宋宝贝儿,你说说,咱俩抱在一块这么久,而你那心机重的可怕男朋友看了全程,我走之后你会受到什么精彩的礼遇?」 闻言,宋简非花了几秒接收这个资讯,紧接着满脸惊魂未定的向后远远弹开,结果一别过脸便直直的和两步之外,站在逆光处的英俊男人对上眼。 在陆绰幸灾乐祸的注视下,男人朝他微微挑高了眉,目光似有审视,可更多的是深不见底的鬱色。 「过来。」 最后,任招意这么道。 宋简非觉得自己死定了。 -- 42. 一辈子 慌张的和陆绰道了别,宋简非快步跟了上去。 任招意的表情没什么异样,但宋简非可以确定他的心情绝对跟平和勾不上边。 悻悻然的走了两步,宋简非拽了拽他的衣服,囁嚅道:「你在生气吗?不要生气。」 任招意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糟。 见他不说话,宋简非只好再接再厉:「我跟陆绰真没怎么,就是好朋友而已。」 任招意淡淡的道:「所以?」 「所以,唔,没有所以了。」他呆呆的应,发现除了直截了当的示爱之外好像无路可走了,于是他想了想,真诚的再次开口:「喜欢你,没有别人。」 任招意这回总算有点反应了,他略略顿下脚步,转头便把他往已经没剩几个人的礼堂拉去。两人面对面站着,宋简非发现任招意的脸上已经染上了一点笑意,他道:「不对,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再给你一次机会。」 「当初……」皱着眉思考了下他说的当初是哪一段,自己把内心话一股脑全丢出后奔出咖啡厅的画面窜进他脑中,宋简非尷尬的啊了声,脸开始慢慢变红。 他当时和他说的是,自己正拿出所有的爱,在褻瀆他。 把细节前后都剪了,宋简非深吸了口气,非常小声的道:「不是喜欢,我,爱你。」 在脱口而出的那一瞬间,宋简非突然觉得自己被爱这个字赋予了很深的责任,他需要付出很多很多,才担得起一个字之后的地久天长。 不过,宋简非依然愿意揹着这样的沉重去拥抱任招意,为的自己探出黑暗时握住的掌心,也为对方穿过荆棘与沼泽地向自己步来的勇敢。 虽然早料到会得到怎么样的回应,但当真正看着宋简非的眼睛,听他说爱,任招意还是觉得受了很大的撼动。 他的神色甚至没有起什么太大的波澜,但在说爱时,他的眉目举止都有种近乎天真的篤信,即便沉在不见光的痛苦里很长一段时间了,在终于能张口呼吸时,仍然选择相信所有不渝。 任招意在最后一人也离开礼堂时垂下眸,瞳孔中全装满了宋简非。安静了好半晌,他用发哑的声音道:「确定了?不反悔?」 宋简非没打算说话,他凑上前想予以一吻,便听见任招意压抑着话中震动低声道:「宋简非,跟我去登记吧。」 「我相信你的承诺,但这只填补了我那么多的贪心的其中一小部分。」他双眼发红的道:「你知道我的过去,理解我的偏执和病态,可你依旧愿意把我纳进你的灵魂里,把我在确信自己不被需要以后便不敢再奢求的爱全数交付,你说你用自己得到的、很少很少的爱心疼着我,在你每每被世界的不友善伤害时,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心疼着你。」 「待在我身边,给我一个比喜欢更多的身分,我希望不论是你的十八岁还是八十岁,都有我作陪。」 任招意执起宋简非的手,银色的男士戒指碰上了他的指尖,宋简非能清楚感知到皮肤上的凉意,以及伴随而来、就要将他淹没的汹涌心绪。 他的脑袋一片空白,太多太满的情感雋刻入骨,却在浮现的瞬间找到了具体的代名词。 他的悸然,与怔愣着泛起的泪意,都是任招意,只有任招意而已。 在将银戒往里推之前,任招意停下动作,英俊的面上是再也掩饰不了的不安。他握着他手的力道在无意间变大,咬牙道:「想拒绝的话,现在告诉我。」 「……任招意,你确定,你想清楚了吗?宋简非用带着颤音的话声喃喃:「结婚的话,如果未来有一天你不再爱我,我是不会、松开你的,我非常不希望因为一时衝动,我们的这段关係到了别人口中,就只以『失败的儿戏』这样收场,那样,多难看。」 他勾出一个黯淡的笑,道:「我不想你难堪,无论如何。」 目光逼人的锁在宋简非面上好几秒,他用近乎不可思议的语气道:「没有马上答应是因为这个吗?」 宋简非点了点头。 见状,任招意极具压迫感的视线软了几分,只馀一声很轻的叹息。 他扣着宋简非的腰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在他耳边温柔的道:「宝,有时候我觉得,也许你是这个世界为了挽留我,赠予我的超额的幸运。与衝动无关,拿一只婚戒套住你,不过是躲闪不了的总该如此,是爱上你之后对注定的嚮往和本能渴望。」 宋简非看着他,终于没忍住发出了一声呜咽,哽咽的道:「你不要总说这种话,我真的很怕一旦你不要我的那天到来,我会立刻崩溃。」 「所以,我现在不是正在交钥匙给你吗?」任招意伸手碰了碰他盈满泪水的眼,把设计简洁的戒往他的无名指扣,沉声道:「只要答应我就好,我乐意被你困住。」 「一辈子放不下,最好。」 宋简非就着缠着誓言的手触碰任招意的心口,掀眸望他,眼里是一片下过雨的清亮乾净。 他不再考虑未知,朝他露出了个很浅的笑,哑声道:「会的。」 馀下多的,再怎么样试着阐述,都不比炽热恆久的心动来得更溢于言表。 -- *43. 爱哭 跌跌撞撞的回到小套房,任招意用脚把门带上,顺势压着宋简非往门板倾,按着他的下頷向侧边露出一截白细的颈,炙热的吐息伴着亲吻一连串的落在其上。 情潮涌来,宋简非难耐的动了动身子,抬起手捂住发出阵阵轻喘的口,遮没两下手便被任招意攥紧往头顶錮,目光深沉的道:「不准。」 任招意的手探进他的衣服里,带着一缕冷意的指碰上了宋简非泛着热的腰,后者的身子随着他带茧的指节所经之处漫开痒和麻,打起一阵阵令人瞳孔失焦的颤。 查觉到了掌下肌肤的反应,任招意戏謔的沉笑出声,在一片未开灯的暗中掀高他的衣服,把碍事的布料从他身上脱下,然后在宋简非的视线被衣物蒙住的瞬间,手指往他小巧的乳首擦去,指尖不轻不重的在顶端搔刮,蛊惑人的嗓音与过电似的快感同时引出宋简非的一声惊喘:「有没有自己玩过?」 嘴上说着,任招意手上丝毫没有放过他的意思,他手法情色的揉捏着宋简非胸上缀着的淡色,后者被陌生的快感侵袭,感觉自己像是发烧了,全身都又胀又烫,尤其乳尖,因为过度的拉扯舔弄,带着刺痛的灼热就要烧死他了。 他被完全拿捏在手,思绪只能勉强维持着一丝清明,像缺水似的仰起脖子大口呼吸,瞠着眼气息紊乱的道:「我又、呜,不是女人,怎么会,碰、碰这里?」 任招意本就是为挑起他的羞臊才开的口,无论宋简非如何回答他同样能四两拨千金的拿荤话回头羞他,因此此时入耳的只有恋人掺着泣音的反驳,他于是用颇哑的声音道:「不碰也没关係,我代你动手。」 闻言,宋简非失神的反覆说着「别讲了」,颠来倒去也说不出别的话,双唇开闔的间係呼出醉人的热息,神色跟着迷乱。 两具同样年轻的躯体相贴,彼此都能感受到身下的异状,任招意直接抱起已经腿软到站不直的宋简非,闭上眼贴上他的额,轻道:「我们到床上去。」 宋简非的衣服落在门口,以至于他光裸的背脊贴上床单时偏头打了个很小的喷嚏,头发也很翘,瞧着格外呆。 他的这副表情一定程度的放缓了任招意方才的迫切衝动,他的手臂撑在宋简非肩旁的床面,瞇起那双漂亮的眼睛由上而下俯视道:「你真的成年了吗?」 让他这么质疑,宋简非不高兴了,扯了扯任招意微微敞开了个口的制服,没什么气势的道:「成年了!」 「喔?」任招意慢慢扬起一个轻慢的笑,缓道:「那,成年的小朋友,做吗?」 都忍到不舒服了,他天外飞来这么一笔,宋简非简直快吐血,但想到上回提前作功课却惨痛收场的经验,还真的露出了迟疑的神色。 犹豫了半晌,他皱着眉有些忧虑的道:「我一点经验也没有,也什么都不会,我可能,会做不好。」 任招意拨开他汗湿的刘海,让他乾净的眼睛半点不差的映进自己,道:「谁说你不会?你之前不是看过片子了吗?」 「你、闭嘴。」宋简非终于让他激得恼羞成怒,他的揪住了任招意的衣领,跟上头一整排的扣子较劲上了,闷不吭声的动指解开。 任招意对这个发展乐见其成,极具力量感的身体逐渐曝到灯下,宋简非那股劲最终还是因为臊慢慢消没了。 他的视线一时很难从任招意抓人眼球的腹肌上移开,状似无意的来回偷瞥了好几回,还自以为自己做得很隐蔽,任招意差点没忍住笑,乾咳了声才正色道:「其实我不介意你碰,要不要试试?」 闻言,宋简非双目放光,又想到自己似乎不该表现得这么积极,不好意思的小声道:「真的啊?」 「当然。」任招意捏了捏他的脸,人畜无害的道:「不过,我得收点利息。」 「那算了。」宋简非让他诈了太多次,警觉心顿起,立刻收起自己垂涎的神情,严肃的道:「不碰。」 「好,你的决断权用光了。」任招意掐了掐他的腰窝,不怎么认真的揉弄了两下,而后不咸不淡的道:「接下来换我。」 「过来,办正事。」 剥了宋简非的裤子后任招意额上的青筋又是狠狠的跳了跳。 他瘦,腰是少年独有的柔韧纤细,臀却有肉,勾人的白嫩肌肤散着经年累月的家庭暴力留下的疤与伤。 因为任招意过久的注视,宋简非总算记起了自己的身体是块不怎么体面的脏画布,自卑伴着赧然让他下意识的想藏起布满旧伤的丑陋。 他纤长的睫下是慢慢在向上泛的润色,下塌的腰线因为弱点暴露而恐惧的微微颤抖了起来。 宋简非后知后觉的摀住了面,从指缝中露出一双鹿眼,满是羞愧的囁嚅:「对不起,我、不好看,是我忘记了。」 任招意强硬的掰开他遮住脸的手,宋简非不愿意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翻过身把都是伤的背压到身下,用伤势比较没那么惨烈的正面对着很亮的日光灯。 就着他的字句,任招意感觉连骨头神经都泛起了酸意,他见宋简非挣扎着不松手,直接走另一条路改变策略:任招意吻了吻宋简非的下頷,牵着他的手腕向两侧分开。 果不其然,他摸到了淌了满脸的湿,宋简非徒劳的抹着眼睛,想把溢出的软弱藏起来,而这自然是一点用也没有,发现挡不住伤心,他蜷起身子语速很快的喃喃:「我应该、应该去除疤的,没能把最好的我给你看,是我的错,都怪我。」 方才只是心上抽疼,现下任招意觉得那代表自己还得继续呼吸的脏器都在绞痛。 「我发现你好爱哭,高兴掉眼泪,不高兴也掉眼泪,你是要把我的份也哭光吗?」任招意轻吐了口气,不给他擦泪了,只满脸莫可奈何的注视着他,道:「那点东西给你也没什么,但我怕你真把自己哭坏了,那我还能找谁去?」 「还有……」任招意欺身,拉着宋简非的手往宜路延伸进裤头的人鱼线上放。意识到自己碰到了什么,宋简非倏地瞠大眼,脸又烫了起来。 隔着裤子的布料,他便能感觉到底下存在感极强的蓬勃热度。 宋简非拚命想收回手,却被任招意用勒得他生疼的力道紧錮着动弹不得。他凑近他的唇,低笑着道:「没可能更好了,我眼前这个老是被各种瞻前顾后和不自信惹哭的人于我有莫大的吸引力,我就想操他。」 - 开了个假车还卡了个肉,抱歉ww(耸肩) -- *44. 下坠(大肉章全肉宴,未成年快跑!!) 任招意带上润滑的手探进宋简非身下的密口时,后者满脸通红的囁嚅:「不能,直接进来吗?这样感觉,唔,好奇怪,我其实、我挺能忍痛的。」 他身后的人顿了顿,声音颇哑的道:「不行,会受伤。」 被果断的拒绝了,宋简非用带着鼻音的嗓音道:「可是……」 任招意往里送进了第二根手指,揉开皱褶进得更深,宋简非也就不可是了,把脸埋进了被子里,偶尔发出几声小小的呻吟。 他撅着形状漂亮的臀任他宰割,浅色小口愈加的湿,浑身都泛起了粉色。 见差不多了,任招意又放进了第三根指,蹙眉忍着硬到不适的欲望,的向内抠挖扩张。 在指腹压上一个小小的突起时,一直很安分的宋简非突然很重的抖了下,鹿眼大睁,本来跪着的腿一阵发软,口中也忍不住发出明显乱了气息的呜咽。 任招意微挑起眉,又故意动手往同一处按,宋简非惊叫了声,满面潮红的往他手指的反方向缩,疯了似的退后,哆嗦着喊:「不要!不可以!任、任招意,好像不、不太对劲,刚刚,呃嗯,不是这样的……」 因为那按在敏感处的几下,宋简非的前端已经挺立起来,顶端甚至过分的向外渗出了些晶亮的液体。 宋简非当然也感觉到了,可怖的强烈快感让他连头皮都阵阵发麻,而他直觉这并不是正确的,只能喘着气用央求的眼神看着招致这一连串不正常的原罪。 「这是前列腺,」像是怕他害怕,任招意安抚似的吻了他一下,趁着他注意力分散时把手指再次探进去,熟门熟路地轻压同一处,在宋简非又一次哭叫着颤抖时,加进了第四根手指,沉道:「会舒服的。」 语落的同时,宋简非向后抓住他的手,眼眶盈满泪水道:「太多了,真的塞不下了,好胀……呜呜,哥、哥哥……」 不只胀,还有明显到再也没办法忽视的空虚感,因为太多的挑弄抠刮,肉壁都开始发烫,深处也泛起了让人头昏脑胀的麻痒。 从任招意的角度看过去,床上少年臀瓣间的粉色小口含进了自己的手指,张开了个极具弹性的柔软,未经人事的肉穴里外都沾上了湿润黏稠的透明液体,容纳他进犯的内里裹着层层温软收缩,世上所有香艳而潮湿的慾气全难以收拾把他勾缠在献祭的十字架上。 一如既往,任招意要做拆开他身上带刺的蔓的骑士,也要做把他拉向地狱的恶人。 「可以了。」任招意取过柜上的套子,手还恶意的在他发烫的壁边戳刺,张嘴撕开外包装,把套给自己勃发到青筋暴起的性器戴上,对刚射过一回、软软的倒在自己怀里的宋简非淡道:「怕的话,抱住我。」 任招意揉开他湿得出水的穴,直接顶了进去。 他的尺寸实在不是开玩笑的,尤其忍了一整夜更是,宋简非本以为四指已是极限,可当任招意真正插进来时,他觉得自己要死了。 小小的口像是撕裂般疼痛,所有传输痛感的神经叫嚣着炸开警讯,他的泪腺也像失去控制了,大哭着抓住任招意的胳膊,边哭边摇头道:「任招意,我好疼,真的好疼……呜,不可以……会裂开的,不做了,出去……放,放开我,不可以,我办不到……」 才挤进顶端而已,任招意被他身下的温暖夹得面色沉鬱,脸色狠狠一变,额上也冒出热汗,但宋简非实在哭得太惨,彷彿下一秒就会哭抽过去。 针扎的心疼终究是压过直接粗暴顶入的生理衝动,他停在原地没动,低头吻了吻他,柔声道:「最难受的已经过去了,辛苦你了。」 任招意就这么维持着这个不进不退的姿势,他热到灼人的性器还在持续不断的焚烧宋简非的意志力,他恍恍惚惚的想,是呀,都做到这个地步了,况且,他能感受到任招意有多难受,也许费的劲也不亚于他…… 他们除了亲吻和拥抱之外什么都不做,相连处倒也不再像最开始侵入那般剧痛了,反而在宋简非也说不出是哪的深处又漫起了情欲至浓时的下坠感。 除了异物感依旧很重,不适的确被冲淡了不少,宋简非又一心念着想让任招意开心,便犹犹豫豫的小声道:「……不然,再试一次,好吗?」 任招意自然是求之不得,一得到获准便沉身挺腰往里送了大半截,入侵时不偏不倚的抵在了方才扩张时让宋简非在情海中来回浮沉的敏感点上。 宋简非的眼睛又浮现水光,痛感与快感同时袭来,他发出破碎的呻吟,拉开脖颈线露出脆弱的喉结,下身猛一咬紧,差点让任招意交代出来。 险些崩盘,任招意冷着脸往他的臀侧惩罚性的拍了一下,道:「老实点。」 宋简非没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肉穴还在浅浅的抽搐。他用手背遮住迷离的眼,吐息还掺着呻吟,嗓音因为哭得太多透出了勾丝的黏糊,「都、进来了吗?」 任招意低头看了他不断流着水、泛着熟透的红的入口,道:「嗯,都进去了。」 宋简非被填得很满,听到任招意的回应不禁松了口气。虽是相连着他,但因为考虑他的感受,除了最开始挤入时是胆大的,之后任招意几乎不随意再往更深处碰,却把宋简非磨出了欲求更加浓重的痒意。 他凭本能晃动腰肢,啟唇急喘着道:「……啊,你、动一动……」 任招意不说话了,俯身轻嚙他备受蹂躪的乳首,粗糙的舌刮过红肿挺立的尖,动胯把还未完全插进去的部分尽数顶入,附耳道:「好。」 说着都进去了的男人进到一个可怕的深度,宋简非瞳孔骤缩,胀得被激出了生理性泪水,面上血色尽失。 哭泣着拍了拍任招意的手臂,他摀着脸倒在床上控诉道:「骗子,呜,呜嗯,怎么可以这样子……」 「对不起。」任招意自知理亏,从善如流的道歉,诱哄似的道:「真的全进去了,你疼吗?」 宋简非赌气不和他说话,任招意笑了下,低道:「来了。」 语毕,他埋在他身体里的性器随着挺动一下一下的撞,吻他的动作是十足的温柔,胯部的进攻却是又重又狠,撞了十来下后找着了他的敏感点,不轻不重的抵在上头磨,宋简非呜咽着摇头,失控的呻吟:「……嗯,呜……肚子酸,要、唔嗯,坏掉了……」 他才因为射过疲软的玉茎又颤巍巍的站了起来,顶端的液体蹭在任招意的腰上,没多久将要爆炸的释放慾望便疯狂的上窜,他恍恍惚惚地伸出手想给自己紓解,腕便被任招意出手攥住。 他已在高潮边缘了,只要能碰便可获得解脱,但任招意抓住他了,宋简非快崩溃了,拿没什么力气的手捶他,哭叫着喊:「放手,快、快到了,求你,一下子就好,不摸的话,嗯啊……呜,会、死的……」 「不,你不会死,我这么爱你,怎么可能让你死呢?」任招意屈指拂过他的脸,一张如雕塑般毫无瑕疵的俊顏亦染上了情慾的顏色,他缓慢而残忍的道:「别忘了,你属于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宋简非根本无法思考,已经被任招意操到成了一片泥泞的下处随肉体碰撞不断发出令人面红耳赤的水声,他的后脑也因为激烈的抽插次次撞上床头,可他已经完全没办法控制自己几乎不剩多少力气的身体,结果就是任招意分神錮着他的踝把人拖回来,他只能一次又一次的任自己的恋人把他拽进只有情动的深渊。 宋简非装着丰沛水气的眼睛晃荡的写着失焦的困惑,任招意抬手闔起他哭肿的眼皮,垂首吻上,亲暱罢,他哑声道:「意思是,你用哪种方式高潮,都由我决定。」 话落,任招意又重又狠的往他的敏感点狂风骤雨的抽插,高频率的不断刺激了好几百下,直接让宋简非哭叫着用后面射了出来,稀薄的液体尽数浇在任招意精瘦的腹上。 因为射精,宋简非的后穴痉挛着绞紧,任招意低哑的哼了声,漂亮的肌肉线条賁张,一俯身,温度格外高的浓精紧接着释放了出来,隔着套依旧让宋简非的身子跟着隐隐颤抖。 拔出姓器后,宋简非身下从软肉中流出的水和体液把床单沾湿了一大片,他实在没有一点力气处理,昏沉的闭上眼就要睡去。 任招意当然不能任他就这么躺着,把他搂进怀里往浴室走。 懨懨的趴在水气氤氳的浴缸边缘由着任招意清理,宋简非想到了件很重要的事还没问,便尽可能把眼睁开,就着哑到快发不出声的嗓音道:「哥哥,想做但还没做的两件事,是什么?」 「还惦记着这个啊?」见他都要睡着了还是穷追不捨的小模样,任招意忍俊不禁,道:「这两件,我今天都完成了,所以,没有遗憾。」 「其一是不问后果、向你求婚,许给我的月亮亙古的永远。」 「其二,」任招意拨开宋简非的发,深深的注视着他,用带着勾魂磁性的话音含笑道:「佔有你,确保让你下坠的只我一人,落也只能落我怀里。」 - 我真的成功写完一回露骨的大肉篇了,人生成就达成√ 看别人写的真的很快乐,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难度有够高,耻度也恐怖,啊,我要去边上缓缓((瘫倒 没意外的话下章就要完结啦,在这边先谢谢所有走过路过的读者朋友们,爱你们ㄛ!!(比心 -- 45. 恋人 宋简非从睡梦中清醒时火车压过铁轨的淡淡响声正好盪在耳边,熹微的晨光也穿过窗帘映到了被子上。 难得比任招意要早起,可他也没有半点离开正熟睡的恋人臂弯的意思。 宋简非今早没课,虚耗时间也不用有任何罪恶感,于是他向后想挪出一个方便看着任招意的距离,结果却发现对方的手正结实的扣在自己腰上,不禁哑然一笑,无奈的就着淡淡的光线抬眸望他。 三年过去,他身上温润又放肆的少年气掺进了成熟的气质,却在沉睡时尽数沉淀,融成了一种极具魅力的安全感。 这是他的爱人,他的任招意。 安静的望了他许久,深刻的着迷让他渴水一样的想处碰他。任招意的手就摆在自己的侧边,轻轻拢住他的腕,把脸贴上去小猫似的蹭了蹭。 偏凉的颊碰到任招意温热的掌心,宋简非满足的闭起眼,便听见边上因为刚睡醒显得沙哑的嗓音慵懒的道:「醒了?」 任招意微微掀眼看向宋简非,目光先是移向自己正触着他侧脸的手,而后似笑非笑道:「这么喜欢的吗?」 宋简非窘迫,脸有些红,他弱弱的道:「这不是,看你还没醒吗?」 任招意失笑,没打算和他争,只抬手揉了揉他的发,低道:「还睡吗?」 宋简非不说话,偎进任招意的怀里。 静静的在他臂弯中躺了一会儿,宋简非重新有了些睏意,但还是趁还能说话,含含糊糊的对任招意道:「我今天,是听着火车的声音醒来的。」 火车站离他们的房子离了段不算太远的距离,恰好在一个足够有情调又不至扰民的位置,入住时才发现这事的任招意本来想立刻托人转卖、寻找别处,但宋简非却莫名喜欢这种日常生活中的烟火气,于是也就没换了。 「改变主意想搬家了?」 「没有。」宋简非唔了声,脸往棉被里埋了埋,话音愈来愈小声:「我是想说,我喜欢我们的家,喜欢火车声,喜欢翘掉点名、在楼下吃完冰之后回到这里睡午觉的时光,而最最喜欢的是,和你一起住在这里。」 任招意心内一片柔软,正要发话,便听宋简非在睡着前做最后挣扎,闭着眼小声道:「不搬。」 他面对着任招意睡去,手还握在他的腕上没放。 望着他的睡顏,任招意低低轻笑了声,把他嵌进自己怀中,呢喃道:「都听你的。」 宋简非喜欢很多东西,只要其中有任招意,没有什么是不善良可爱的。 任招意和他不一样。于他,所需与挚爱都刻着宋简非的名。 明月既入怀,漫天落霞和正午艳阳皆不及。 -- 终章. 致,亲爱的任招意: 其实我并不确定我会不会有资格和勇气把这个全部写满了你的日记本交给你本人,被拒绝是件难受的事,所以如果有一天你收到它了,那一定是我真的真的鼓起了很大的勇气,而你也给了我足够的确信,虽然忐忑,但我是非常希望这一日能发生的。 相反的,如果能看到这些文字的都只有我一个,那……也无所谓了,至少我曾经这么为一个人心动,对我来说,喜欢一个太遥远的人也是一件很勇敢的事,是用不着后悔的。 大概不只我这么觉得吧,你的存在像是在无光的地方大方闪烁着的星星月亮,是漂亮姑娘做春梦时会屡屡出现的男主角。 咳,这么说你可能不会喜欢,但除了我只是个长得不好看的透明人之外,梦的部分再真不过,有时候真的想见你却见不到,我便会到床上尝试睡着,因为只要做了梦——无论好坏,无论悲喜——我都会在里面见到你,若是能在那样的地方同你廝磨耳语,便是最美最美的梦。 但是,在醒来之后我也只敢偷偷回忆一下,我怕如果想太多的话,会连自己都骗不下去。 页首说的梦寐、疯魔、奢求,是我最不知羞耻的念想,只这三个词便够,我对这段喜欢最不问后果的大胆放纵全部就是这些了。 早就和最初急于获救的那种对光的本能渴求不一样了,我好快就爱上你了,年纪小的时候说的爱好像都不会被人採信,但我就是莫名确信,哪一天我已七老八十了,我一样会记得初次见面你坐在我对面时从你身后照来的光是长什么样,你又是怎么看着我的。 射月射月,野心与梦想必相衡,我记得你是这么告诉我的。 我不敢期待终有一日我能如你所说的那样勇敢的伸出手,但我愿意从今天起做个虔诚的信徒。 就祝,世上所有的温柔与幸运都会发生在你身上,你的所爱亦视你如他所仰的可遇不可求。 我的要求不多,只要他像我一样给你那么多爱,就够。 最后,我想告诉你,你的安好便是我的幸福。 祝好。 爱你的宋简非笔 【正文完】 -- 后记. 恋爱脑与小哭包 在我开始写之前先警告一下,后记会剧透,建议看完正文再来。 好了,还没看的都跑走了齁,我要开始碎碎念+剧透了xd。 其实今年可以算是我参加华赏的第四年——真的跟什么想得奖的野心毫无关係,而是比赛这种东西会有开赛时间跟最后的deadline,我就是属于没有个时限不会想好好更文的人,所以大原则大概是从开赛前几天开文,然后逼自己疯狂写,在两个月内搞定一个故事,品质不论,就是一定要让自己写完。 今年比较特别,六月就开赛了,而我是5/22开稿,今天刚好是7/22,满打满算的两个月,无论如何还是有在时间线里,感谢老天与三次元中那些被我无限拖延的正事。 创作对我来说都是一件很高兴的事,但写得怎么样真的就emm......好,反正我自己是看不出来,在写的当下一直都是比较自我感觉良好的,所以真的辛苦看了四年各种恐怖东西的评审,我发誓我有在督促自己,只是可能时候未到(? 讲了一大堆不重要的,总算要聊聊这个故事了。 「射月」这个词来源于牛津字典选出的2020代表字之一,文案的解释也是由此而来,不要骂我抄袭拜託,我是文案痴,特别不擅长的那种:) 至于故事开头的「交易陪伴」这个灵感则是在电视上看到的,一个日本的男人靠这个方式赚了非常多钱,看到新闻后我突然有了些想法,想写一个非常冷淡的打工人遇到一个极度渴爱的边缘人,后者要的很少,只要什么都不做的陪伴。 这个脑洞本来是排在师生年下跟选秀后面的,但考虑到字数问题,后来还是决定让它无条件插队,并把师生脑洞里取的名字一字不差的直接搬过来,对于这事我真的无比后悔,后悔到非常想飆骂脏话,之后怎么办啊啊啊啊,上面两个脑洞是关联作而且任招意有一个弟弟,然后我连他的名字都取好了说,造孽啊:) 再再拉回主题。 虽然跟最开始想的不大一样,任招意的另类打工只是在寻爱,赚钱纯属顺便,然后小宋变成了痴汉一枚,但我必须说,《射月》其实是我写了这么多部(也没有ww)中偏离中心思想最少的,它几乎每一个剧情都是事先规划好的,很少有突然想到然后硬加的部分,让我恭喜一下我自己,我终于学会按照稿子好好写了,哈哈哈哈哈xddd 应该能看的出来,这个故事其实就是个披着救赎皮的童话向小甜饼、刻意设计的天生一对,狗血的分手吵架在主角身上都不会发生:宋简非是一心想被救的可怜小哭包,任招意是患有骑士病的恋爱脑(任:你好好想清楚再说话(冷眼)),还有比这个更登对的搭配吗?没有! 再者,虽然我一直非常钟爱狗血虐文,但要狗血就一定免不了流于俗套,至少我目前的功力是无法避免,所以《射月》可以算是我的一个新的尝试,写一个特别的题材、隐晦(其实也没有多隐晦老实说)的双向救赎,然后虐都不虐在主角的爱情上。 目前感觉起来最开始是不会太偏,但剧情愈往后展开——尤其双方爸妈的部分——就愈狗血戏剧化,唉,真的抱歉,在这里先立个flag,我的下一个坑绝对不搞父母了,真心。 还有一点我想提一下,我的男主/攻到后来人设都往我个人特爱的屁话王那歪,我……好,我不知道咱任哥这样算不算屁话王,他可能还是讲骚话比较多吧,讲的理由是想臊着小宋、看他脸红,倒不太热衷和他斗嘴,毕竟两人都喜欢对方到妥协成了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虽然小宋结巴斗不起来也是原因之一就是了ww 这次的故事没什么想提的大道理,就是想告诉大家,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人,总会有个命中注定,不要害怕妄想。 喔对了,当然,家暴该死,精神上和肢体上的都是,到这种事一定要优先保护自己,没有什么比你的安全更重要的了。 后记写到了尾声,我要来递个为期两年的道别信。 我的三次元生活接下来要进入尤为关键的两年,能挤出这么一部长篇已是离经叛道的事了,搁置的正事我得拿整个八月的时间来补,实在太忙了,我的创作路也进入了前所未有的艰难。 所以,虽然我没有固定的读者,也不太在po上交友,但还是想对今年新认识的朋友说,谢谢你们愿意给这个故事一个机会,即便下次见面见到的读者可能又会换一批,依旧非常荣幸能有你们任何一个的相伴。 随着《射月》的完结,我也要请个长达两年的假,希望在度过忙碌的难关之后,能在下一篇故事,不,也许可以说是下一次华赏(笑),和你们重新相逢。 这篇之后还会有几个番外,缘更,会另外开书放,华赏结束后再摆回来,有想看什么也欢迎许愿,我会考虑的ww 馀下的剧情应该不会再删减,最多修修错字、把结尾的地方再写得更完满一点,望能给大家提供愉快的阅读体验。 珍重。 2021.7.22 馀荫笔于家中客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