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网》 第一章 花木的名字是娘亲给取的。 花父本人就是对自己姓氏的生动注解。他生性风流,万花丛中过而身上落英缤纷,就连花木出生之后也没什么不同。 花母芳名谢小筝,聪明漂亮,性格爽利,当初在花父的众桃花中轻易脱颖而出,花父那段时间几乎有了千红赏尽浪子回头的迹象。 谢小筝一时大意,信了他发自肺腑的胡言乱语,屏退由各界精英组成的追求者队伍,欣然下嫁。 也是有过好时光的,只是太短。花父故态复萌后,谢小筝很是思考了一段时间,逻辑严密地仔细推演了他们的将来,慎重作了离婚的决定。 其间花木出生。 起名字时,谢小筝看着眉清目秀的儿子,恍惚觉得是段正淳生了个儿子名唤段誉,悚然而惊,循着我大中华文化“缺啥补啥,多啥砍啥”的起名金律,赐儿子单名“木”,只盼儿子不肖老子——一颗心玲珑七窍,全为了各色花花草草。 一纸结婚证换成离婚证,将花父赶出家门,谢小筝迅速回归单身状态,将自己恢复自由身的喜讯在朋友圈昭告天下后,精神抖擞过日子,精心抚养儿子。 许是中华文化太过博大精深,神秘莫测,谢小筝当时给儿子起名多少有点负气的成分,谁料竟然一语成真,儿子从幼儿园开始就被各式女孩子送糖送花送玩具而浑然不觉,只喜欢跟秃小子玩。 花木四岁的时候,谢小筝带他去公园玩。 公园东北角摆着几个石象石马,高大雄壮的同时憨态可掬,很讨小孩子喜欢。 这天有个身材娇小的单亲妈妈带着自己的小女儿在玩,花骨朵一样的小女儿想要爬到石象上拍照,妈妈个子小力气小,怎么都无法把女儿举上象背,小女孩抱着象鼻子哭得伤心。 看看周围又没有身材高大的人,在旁边带着儿子荡秋千的谢小筝犹豫着要不要让花木先停一下,自己过去帮个忙。 花木看一眼哭泣的小姑娘,全无怜惜之心,秋千荡得高高的。 这时,一个比小女孩大不了多少的小男孩不知道从哪里跑过来,站在她的面前,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你别哭,等我长大了,我抱你上去。”小女孩愣怔一下,腮边还挂着眼泪,就在唇边绽出一个甜美微笑。 谢小筝怔忡片刻,恍惚觉得那个才是花家的儿子,自己的儿子果然是太“木”了。 谢小筝陆续从不起眼儿的各种途径接收到因为“只生一个好”的计生政策导致各地新生儿性别比出现异常的消息,女孩比例低得离谱。 本该细思恐极的事,谢小筝想到的却是若干年后婚恋市场的惨烈。 保守估计二十年后将有三千万适龄男找不到配偶。 看看自己看着狗熊砍树动画目不转睛的儿子,眼前浮现公园里那个小男孩的脸,谢小筝有点儿慌。 这场仗,未上场已分胜负。 无神论者谢小筝并不真的认为儿子长成这样全是自己起名的功劳,但未雨绸缪,自己儿子多点技能傍身总是不错。 但谢小筝十分不情愿让儿子成为花父第二,决定另辟蹊径,一招鲜能赢,千招会也能赢,尤其对准别人的短处发展出几项技能来。 比如做饭。 现在能洗手作羹汤的女孩子几乎没有,但是一日三餐是人类最基本的生存需求。能够做出一桌赏心悦目的爱心饭菜,无论如何都是加分项,而且很适合私密空间,四目相对的时刻。 谢小筝心怀天下,对欧美亚非澳一视同仁,对未来儿媳的肤色全无要求,也不愿意儿子撒下的大网有任何一个缺口导致功亏一篑。 她白皙修长的手指划过世界地图,决定儿子要会做世界各地的餐点。 成年后花木曾跟娘亲吐槽,幸亏时光机器尚未发明,否则连古代餐饮都要学起来,可不要了他小命? 谢小筝一听之下灵光乍现,脑补出一张国学女孩恬静的脸,遂拿出手机搜索《随园食单》。 花木大惊失色,暗道祸从口出果然是至理名言,落荒而逃。 花木没有遂了谢小筝的心愿成为活的《世界餐点名录》,但到底中餐西餐中都很有几道菜式拿得出手,摆盘尤其漂亮。 为了将来能顺利和不知操着哪国语言的女朋友深入交流,花木大学读的英语专业,还学了二外三外,毕业后进了母校下属的译典出版社,当了编辑,已经工作两年。 -- 第二章 晚饭前,谢小筝倚在沙发上刷微博,连续几条都是关于城市青年男女比例失调导致择偶难问题,尤其帝都魔都这样的一线城市。 谢小筝当初未登高而能望远,成功预见到二十年后全国范围内将出现比较严重的男女比例失调,却因视野太过辽阔而焦点过于模糊,未料到大城市别是一番光景——大把优秀女白领在各个行业独当一面,却因同一阶层的适龄男稀缺难择良配。 谢小筝的未雨绸缪莫名其妙成了杞人忧天。 她有个儿子身姿挺拔、性情温和、工作体面,最重要正值妙龄,最最重要尚在单身——这个消息在她本人从未有意炫耀的情况下,成辐射状散播后经历曲曲折折的各种途径,被同学的同学,同事的同事,朋友的朋友,亲戚的亲戚一一知晓,然后就是各种求相识,生生营造出此子很抢手的氛围。 谢小筝不是当朝太后,无意为儿子选妃,她也并没有被虚假繁荣蒙蔽双眼,认为自家儿子了不起到须得什么什么人才能配得上,既然形势一片大好,她乐得对儿子的婚姻大事彻底松心,不闻不问,心思全放在怎么把自己哄高兴上。 被花样逼婚的花木的同学朋友听闻谢小筝的态度,羡慕得眼红,哀嚎得凄惨,要么求花木收下自己做个异父异母的亲生兄弟姐妹,从今以后孝敬同一个娘亲,要么求花木询问谢小筝本人要不要兄弟姐妹,自己愿意将二老奉上,希望他们多多亲近,热切交流,越深入越好,如果谢小筝能先进带后进,自己也能过上花木那样的好日子。 花木宅心仁厚,笑眯眯地摸摸他们的头,回答了四个字:人各有命。 花木不是不肯帮忙。 逼婚狂父母败给外人的三言两语,你见过还是我见过? 简直比某tv的《走近科学》还不科学,电视剧这么演了都得被骂胡编乱造。 他叫花木,不叫花天真。 他唯一知道的在与父母进行此类对峙中占了上风的是他表弟。 他表弟被问烦了甩出一句话:你们再逼我我就带个男朋友回来。 表弟的妈——他的姨妈——吓得花容失色,表弟他爸嘴张着半天合不拢——他们的牌友可没有教过遇到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应付。 谢小筝刷会儿微博,看看时间,起身去厨房看饭菜准备得怎么样了。 灶上炖着羊肉汤,尽管抽油机卖力地工作着,发出低低的嗡嗡声,肉汤的香味儿还是丝丝缕缕地飘了过来。 她的男朋友围着蓝条纹围裙正在低头忙碌,高大的背影给人宁静的感觉。 他听见动静回头对她一笑,说,“不会晚,你再去玩一会儿”,看她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让她过来看自己雕花。 谢小筝看了一会儿雕花,抬起头顺着厨房窗户望出去。 这扇窗户正对着三环路。 晚高峰,车挺多,因为天已经擦黑,车灯全开了。 迎面来的车能看见前灯,是一团团移动的白光,越近就越亮;驶向远处的车亮着红色的尾灯,一辆接一辆,明明是渐行渐远,却因为不断有新车补进来,给人既流动又静止的奇异感觉,好像流淌而过的时间——镜子里的自己每天看起来都相同,却又确乎在变化着。 岁月的流逝之于美人,难免有惊心动魄的惶恐,然而美人谢小筝只觉得安心和满足。 也不知道花木到哪儿了。她想。 花木工作后攒了几个月工资,就租了个房子搬了出去。 周末有空就回去吃饭。 两个人都有独立空间,生活得分外舒服。 单位位于西三环的为公桥,他租的房子离单位不远,一居室,步行十五分钟足矣。 虽然条件远远比不上之前垂杨柳的住处,但是近啊。 朝九晚五的帝都人都能体会“近”的分量是多么沉甸甸,泪汪汪。 重新回到“君王不早朝”好时光的那天早上,花木躺在床上直叹气,都快叹出蜜来了。 今天是周五,花木照例回垂杨柳吃饭。 两年前,为了纪念他的身份由花别人工资的转变为挣自己工资的,花父提出送他一辆小车代步,花木觉得没有必要,但花父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好人对子女一视同仁,没道理小儿子有的东西大儿子没有。 花木本就无可无不可,再考虑到影响好人做好事总归不道德,也就接受了,于是他有了辆两厢骐达。 下班前十分钟,花木打开顺风车软件,看能不能顺便捎个人。 为公桥到垂杨柳,相当于从西到东横跨北京城,又是要命的周五,估计没两个小时到不了。 近期汽油噌噌涨价,破八后涨势依旧喜人,能有个乘客分担点油费还是挺好的。 下班前五分钟,花木接到单了。 客人叫杭州,双方约定的是十分钟后为公桥附近花木母校门口见。 这个软件不是要求车主和乘客都必须实名注册吗?花木有点纳闷。嗯,一会儿见面问问那个乘客吧。 -- 第三章 比约定时间早两分钟,杭州找到了这辆尾号为4219的香槟色骐达。 花木拉顺风车是为了挣钱,杭州坐顺风车却不是为了省钱。他是冲着司机来的。 帝都出租司机是个怀才不遇浓度特别高的群体,以身居江湖心在庙堂闻名全国。 跟他们讨论时政方针,或者美国总统的心理活动,他没兴趣;偶尔碰上个不爱聊的,车载广播里传出的多半是单田芳那喑哑高亢的嗓音,这个他也受不了。 为了耳根清净就摆出一副乘客是大爷的样子,让人不许这不许那,这样的小题大做,他又行不出来。 所以他选择搭顺风车。 开顺风车的多半是朝九晚五的小白领,苦哈哈上了一天班身心俱疲,普遍没多少搭讪陌生人的欲望,至于车里爱放的各类流行音乐,他十次有十次听着是陌生的,因为陌生,左耳进右耳出,在大脑里借个道儿就走,不算太难忍。 他还没碰到过放广场舞神曲的小白领。 人活着的过程就是不停忍耐的过程。这是他活了三十年总结的人生哲理。 杭州默默为跟司机碰面的第一句话做了一番心理建设。 他再不喜欢跟陌生人说话,也不能认准了车一言不发拉开门就上——那太像黑道人物接头了。 他觉得花木这名字有点儿怪。 他不能叫人“花师傅”——人家不是专职司机。 叫花木?如果不得不用这么自来熟的称呼,他宁愿装一回黑道。 要不,还是用车牌号吧。 “您是4219车主吧?”再举一下手机给对方看看顺风车软件的页面,就差不多了。 他决定就这么着了。 然而,做好心理建设的杭州从副驾驶的方向往驾驶位看了一眼,发现司机居然不在。 他讨厌不守时的人,不守时就是给别人添麻烦。 他皱皱眉刚要看表,听到遥控钥匙开锁的声音,然后车灯闪了两闪,一个年轻人举着一束花跑过来,一边喊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脸上堆着笑。 花木本来已经等在车上了,一拍脑袋想起谢小筝说家里的鲜花该换了,琢磨着时间还来得及,火速到校门旁边的小花店去买了一束百合,买完就往回跑,结果看见一个穿风衣的瘦削男人正皱着眉往车里看。 他看着那个人,莫名想起银行柜台后的一米线。 这个人自带一米线。 杭州看着这个单手举着花的男人。个子很高,脸很年轻,笑得眼睛弯起来,一点儿也不见被压榨了一天脑力体力后的疲惫。 是要去跟女朋友约会吧? 有了精神力量支撑,那还疲惫什么。 没什么问题,就是这花配上这笑容,面对的却是自己,有点,可笑。 因为跟预想的场景不一样,杭州刚想张嘴,却想不起来台词了。 他索性放弃那句已经走失的白痴台词,扬了一下嘴角,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既算接受道歉,也算打了招呼,还含着“可以走了吧”的不耐催促。 花木忙忙地跑去拉后座车门的时候,杭州刚好正从另一侧拉门。 杭州视线扫过后排座椅上放着的一个护肤品大礼盒,然后微抬头,两人的视线在后排座上方相遇。杭州“砰”地一声把车门撞上,眉头又皱起来了。 太蠢了。 他有点儿生气了。 这个司机真是莫名其妙。 如果后排座没人,杭州从来不坐副驾驶位。 他讨厌别人稍稍偏离视线就能扫到他的感觉。 可是后座的套装礼盒占了一半位子,而花木正打算把那束花放到另半边位子上。 就算能挤得下,他要跟一堆护肤品和一束花坐在一起吗? 可笑,太可笑了。 他脑子里火速闪过取消订单的念头,可那势必要跟这个脱线司机解释半天,他想想就头疼。 他忍着头疼,去拉副驾驶的门,心里暗暗祈祷就这样吧,忍一忍就能到家了。 花木放好花,心里想着这个乘客真是莫名其妙,怎么看见个护肤品礼盒脸就黑了。 跟他前女友用的一个牌子? 这个礼盒是从部门同事手上买的。 部门小姑娘休假去欧洲玩了一圈刚回来,万里迢迢给小姐妹带回了指定护肤品,要交货才发现被那毫无年龄感的外包装设计误导了,她带回的这个系列age一栏标注的是五十岁。 大几千的东西换不回钱,下周就要还信用卡账单,小姑娘有点儿抓狂,可怜巴巴地拎着礼盒到办公室想要转出去。 问了一圈没人要,小姑娘哭丧着脸,不像休假回来,倒像考试没及格。 花木心软了。那个牌子不错,他电话征求了谢小筝的意见,把那个礼盒买了下来。小姑娘看着他的眼神就像看着信用卡账单上的负数归零,那喜悦和感激自内而外地散发出来。 花木看着她的笑脸,心里挺痛快。 花木坐上驾驶位,系了安全带准备打火。 他偏偏头,看见那个别扭乘客拉开车门后顿了顿,把扔在副驾驶上的那本《被劫持的私生活》拿在手里,然后理了理大衣坐了下去,系好安全带,然后就正襟危坐一声不吭了。 花木刚想告诉他可以把书扔后座上,一眼扫见那人又在皱眉头,也有点儿不高兴,把想说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 他从小到大都没被人这么嫌弃过。 你愿意拿着就拿着吧,反正也累不死你。他气哼哼地想。 他目视前方转动钥匙,踩下油门,开车上路。 就当旁边坐着一团会付车钱的空气吧。 -- 第四章 你知道吗?我从小就是享受着吉祥物的待遇长大的!刚出满月坐公交就有老太太捏我的脚了。 为什么是,脚? 可能是,自惭形秽吧。 还有各种漂亮的姐姐阿姨求抱抱! 为什么没有哥哥大叔? 大概是,嫉妒,吧。 经过数个回合的自问自答,花木的心情又明媚起来了。 杭州用眼角的余光感知到旁边人表情在极速切换。 这人脑子里装了个戏台吧?都能听见锣鼓响了。 着车后,车载mp3启动了。 花木没有关它的习惯。 也没有多爱听歌,里边的曲子半年一年都不带换的,但都是心头好,单曲循环过的。 旁边的人比空气的存在感大多了,虽然在假装木头人。 花木在音乐响起的瞬间不自觉就把音量拧小了——本来声音就没多大。 杭州用手指轻轻敲着手里的书,连听了几首歌之后,有点儿惊讶。 这个年纪的人不是应该像他同学的弟弟妹妹一样,听五月天吗? 他连听了几首,除了一首陌生的粤语歌,其余全是达明一派。 有出道不久的《石头记》,也有近几年的《目的地不明》。 黄耀明不算主流歌手,在内地没怎么大红过,后来又被封杀,这个人车上居然放的是他的歌。 有点儿,意外。 黄耀明魅惑入骨的声音在车内流淌。 他总能轻易把情绪演绎得像涨潮一样,迅速把听者淹没。 杭州听得入神,有点儿想看看也喜欢这些歌的这个人长的什么样子——他一直都没正眼看过他,只记得他高,年轻,爱笑。 他当然没转头。 那不是他会做的事。 忽然,一声清脆的玻璃碎裂声响起。 又是一声。 杭州没有查看身边的玻璃,却飞快地瞄了花木一眼。 嗯,脸部线条柔和,眼睛明亮。 等等,哈,是个卷毛? 他不知道自己在高兴些什么。 花木以为那两声脆响吓到了这个一米线男人,有点儿尴尬地指指两个座位之间水杯位上的手机,跟他解释,“短信提示音”。 杭州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果然有个手机,屏幕亮着,显示有两条未读短信。 他的手指,那个,嗯,还挺好看的。 杭州目不斜视看着二环路上的车流,手指一下一下抚着书脊,感受着书脊边缘的压迫。 “一见又如何,不见又如何,你的春色不染心境。” 是《绝色》,杭州想。 却见花木转头看向水杯位,杭州茫然地也跟着他看,手机屏幕一闪一闪,杭州看见个人名——小红。 原来《绝色》是电话铃声啊。 盯着陌生人的手机看人家要接谁的电话——杭州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后,脸“腾”地红了。 他真不是故意的,那也够他尴尬了。 他气恼地转头假装看右侧的风景,又觉得这样的小题大做太着痕迹了,又把头扭回来。 他不自在。 预料中的通话没有来临,旁边那人把电话掐了。 是因为自己在旁边,所以不方便接吗? 电话是花木同事打来的,不会有什么要紧事,可以晚点儿再回。 想起这个来电的“小红”,花木脸上不由浮现出笑意。 那是两年前,他刚到单位,整个部门在小会议室聚齐了开了个小型欢迎会。 部门领导是个一丝不苟的老头子,仿佛从八九十年代的电视剧里穿越来的,他称呼年轻人有个固定格式:小+姓。 当他和蔼的目光扫过全场,说“下面请小花同志作一下自我介绍”时,花木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就是那个“小花”。 在两声咳嗽的催促下,花木还魂,结结巴巴说了自己姓甚名谁来自何方,末了好歹没忘表一表努力工作的决心。 下一位新人自我介绍时,花木旁边一个浓眉大眼虎背熊腰的同事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他,待确认已经吸引到他的全部注意后,羞答答地说:“我是小红。” 花木感觉自己的汗毛像士兵凌晨突然听到起床号一样在慌忙列队。 却见对方促狭一笑,在手机屏幕上飞快按了几下,把屏幕凑到他眼前,他清清楚楚看见两个字,洪磊。 切! 花木顺手把他的电话存成了“小红”。 挡风玻璃附近放着一副墨镜,杭州一眼一眼瞟着镜片上影影绰绰的笑脸。 他女朋友叫小红啊。 他在心里嗤笑一下。 那个小红是天仙吗?没接的电话都能乐成这样? 小红和小明是小学数学应用题里永恒的主角,就像英语教材里的韩梅梅和李雷一样。 他觉得小红应该是学习委员、少先队长,怎么也不可能是个美女。 从后视镜能看见后座上护肤品礼盒的一角。 在欧洲多年,这个牌子他知道,对工作不久的年轻女孩来说,这价位算高了。 所以要男朋友买来送? 那她挺虚荣的吧,还精于算计? 然而,这个小红脾气一定很好吧,电话被挂也没有夺命连环call。 看那个人笑得那么轻松,也不像会有什么秋后算账在等着。 车里空气流通不大好,他觉得胸口有点儿闷闷的。 电话又响了。 还是忍不住又打来了啊! 他的如释重负来得莫名其妙。 他猛然发觉自己这个想法中含着的小小恶意,脸僵了一僵。 他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是花木开启了蓝牙耳机,然后是花木含着笑意的语调,“到银河soho了。 我的pad上设置了找回手机功能,可以用那个随时看我的位置”。 那头的谢小筝很快挂了电话。 他是有多喜欢她啊,连查自己岗的方法都主动献上了。 杭州盯着挡风玻璃,模模糊糊地想。 他用手指肚一下一下压着书脊的棱,很用力,坚硬的棱几乎陷进肉里。 这时候放开手,指肚上能看到清晰的压痕,但是不去管它,那些痕迹过不了多久就会消失得干干净净,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 直到终点,也没有新的电话进来。 “明日过后,我的天空失去你的海岸,余下今天足够我向往。” 《下一站天国》,是杭州的电话铃声。 他先把手上的书收进包里——他看了快一半了,这周差不多能看完——然后一边下车一边拿出手机接电话。 他回头看向驾驶位,跟那个人点头告别。 那人嘴唇翕动,大概是说“再见吧”,看他只是点头,迟疑了一下,就认命地住了嘴。 也许是他眼花了——他觉得那个人看他的眼神暧昧不明,还有点儿无奈。 他的心猛跳了一下,又恢复正常。 回家吧。 他手里拎着的包还没放下,就看到玄关柜上看到一半的倒扣着的书,蓝色书皮——《被劫持的私生活》。 他感觉全身的血液全涌向了脑袋。 他一下明白那眼神的含义了。 -- 第五章 花木觉得刚刚过去的两小时真是一言难尽。 他做错了什么,要遇到一个两小时内对他皱了三次眉,没说一个字,临了还顺走他一本书的人。 怪不得那本书他拿到手上后就一直不肯放下,敢情就为了最后行云流水地顺走啊。 这人还真是下得去本儿、沉得住气。 为一本十几块的书费这么大工夫…… 他觉得这个人刷新了自己对世界之大的认识。 谢小筝说过,脸和人品就像鱼和熊掌,尽享高配人生,二者缺一不可。 可惜了那么帅的面瘫脸…… 花木已经很久不看实体书了。 但这本书的作者不出名,书印得少兼印得早,没电子版。 作者上下五千年,纵横几万里,总结了婚姻、性、家庭的演变过程,阐释了演变原因,还论证了现在一些主流观念的荒谬之处,预测了家庭的解体和婚姻制度的灭亡。 观点挺有意思,也很前卫。 这书他已经看过两遍,有空的时候还愿意翻翻,所以平时就扔在车上。 扉页上还有作者亲笔写的赠言。 这个作者兼职在微博卖鸡蛋,买鸡蛋送书,赠言写什么完全看客户喜好,字虽然像狗爬,胜在高级定制,全球独家。 等等,赠言! 那句他从来没给别人看过的赠言…… 花木的牙开始疼了。 他刚才把这茬儿给忘了,否则说什么也要把书拿回来。 一定是那张冰冻三尺的脸把他的脑子速冻了。 想来想去也没什么好办法。 花木叹了口气决定好罐儿破摔——看就看吧,反正这人从见他第一眼起就摆好了一张嫌弃脸。 反正他也不认识自己身边的人,不可能二次传播。 反正,这人他也不会再见到。 不过,花木一边等电梯一边哼着《下一站天国》的调子,一边想,这个人也喜欢黄耀明啊。 杭州把包里的书掏出来跟自己那本放在一起,心烦意乱坐在沙发上研究顺风车软件。 应该是出于用户隐私保护的原因,软件里没有车主和用户的联系方式,双方只在接单后能通过平台联系。 他目前能掌握的信息就是对方的姓名和车牌号。 北京的人口是两千万,汽车保有量是? 不想也罢! 如果缩小活动范围的话…… 那个人看起来像个上班族,那今天的行驶路线多半是单位到家。 但是他今天明显是约会女友,所以他家是不是住垂杨柳不好说。 至于单位,他在为公桥附近上班的可能性倒是很大。 那附近有大学、出版社、外企公司——那一溜儿小店倒不用考虑了,那个人看着不像服务业的。 校门口宽敞方便停车,地方又好找,附近的人都喜欢约那里碰头,所以车停在学校门口,也不代表他就在学校上班。 最科学当然是以学校为圆心,以几百米为半径画个圆。 头疼! 自己今天是为探望大学恩师才过去,哪有精力和时间跑到个圆圈里找人? 茫茫人海…… 他看着那两本书,胸口堵得很。 他做人一向无拖无欠,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就这么清清冷冷过了三十年。 他的世界全是门,需要哪扇就打开,用完就关上。 让门虚掩着甚至敞开着,让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像冷热空气流动一样有事没事互动,对他来说是个挑战。 他选择切断互动。 为了在切断这种互动时能心安理得,他不介意吃亏。 这么干脆利落的生活,被这么本薄薄的书干脆利落地打乱了——他欠了别人。 他不甘心。 好像还有办法。 他又打开顺风车软件,给了车主一个五星好评,在评论里写:“误拿了你的书,对不起。请告知联系方式,书还你。” 误拿? 呵呵。 你抓在手里两个小时都没看出那是别人的东西? 如果花木是个小姑娘,会猜想那是对方想要接近自己埋下的一个拙劣伏笔。 既然自己不是,那就是“窃书不算偷”的升级版粉饰了。 毕竟没人会为了十几块就把自己的电话昭告天下。 况且,就算是真的误拿,花木也不想知道那个面瘫脸看了扉页赠言后再面对他会摆出什么表情。 眉头皱得更紧一点儿? 脸上的嫌弃满得一点儿缝隙都不留? 过了一会儿,杭州看到了车主对乘客的评价,也是五星,评论写道:“没关系。书送你了。好运。” 杭州彻底抓狂了。 -- 第六章 转眼已经是花木工作的第四个年头,跻身夕阳产业,社里的人才流失速度堪比某些地区的水土流失速度,以他的社龄,已经算是“老”员工了。 这天,花木被老主任单独召见。 “小花啊,你拿的是英语法语双学位,法语水平怎么样啊?” 老主任笑眯眯地问他,非常慈爱。 他对花木的英语水平还是满意的,这几年工作中也没少夸他。 三年多了,花木听到“小花”两个字还是有点儿不自在。 “当时都过了专八。最近几年英语用得多,但是法语也没全放下,比英语还是差一点儿。” 花木的母校f大是全国首屈一指的外语院校,学校各语种师资力量雄厚,学霸云集,毕业拿到双学位的学生比比皆是,会三四门外语的也不在少数。 花木就是其中之一。 “我记得你当初的简历上说你还懂意大利语?” “是的。但是意大利语学的时间不长,借助词典查查资料还勉强,听说写比较困难。” 花木有点儿不好意思。当初为了找工作顺利,简历当然是敞开了夸自己,他写个“通晓意大利语”已经算谦虚的了。 老主任对他的回答基本满意,谈话开始进入正题。 社里最近打算引进一部在国外销量很大的小说,暂定名《名画密码》,想让他担任责任编辑。 小说主体是英语,但是里面因为情节需要,夹杂着不少法语。 所谓的名画指的是一位旅居法国的意大利画家的代表作,这幅代表作背后藏着一个大秘密,引发各路人马的较量,故事惊险刺激。 小说中没有出现意大利语,但是核对译文的时候有可能需要翻查画家的创作手稿以及一些其他周边资料进行确认,这些资料既有法语的,也有意大利语的。 版权部反馈说合同已经谈到最后阶段,情况很乐观,编辑部也该着手做相关准备了。 这部小说花木听说过,很感兴趣,听到自己有机会做这本书,还挺兴奋的。 小说有好莱坞拍摄的同名电影,明星阵容,已经获过几个国际大奖,国内还没有引进。 如果电影和小说中文版同时推出的话,印书就相当于印钱。就算只有小说,只要营销到位,冲进畅销书排行榜也是分分钟的事。 花木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情绪,喜色浮在脸上。 老主任对他的反应很满意。 老主任接着说,他已经着手在找译者,原作内容涉及领域很广,还有不少宗教方面的内容,翻译难度不小,好在译典社算业内佼佼者,这么多年也积累了不少译者资源,而且守着f大这座宝库,找到合适的译者只是早晚的事。 老主任属意的人选是f大法语系的陈教授。 陈教授是f大的一个传奇,聪明绝顶,精力充沛。 他英语出身,后来因为酷爱法语转了专业。 他早年做翻译学研究,自己也做翻译,译过的几部文学名着在业内评价很高,现在偶尔高兴了还会给高翻学院学生开个笔译讲座。 对翻译学的研究激发了他研究对比语言学的兴趣,于是他又一次果断转身,改攻对比语言学,为此还学了几个小语种。 他现在是对比语言学领域的知名专家。 作为f大的毕业生,花木自然知道陈教授的大名。 他以严谨闻名全校,治学教学皆一丝不苟,学生们个个苦不堪言,学掉了半条命也没几个能入他的法眼。 毕竟勤奋容易,聪明很难。 花木没想到有朝一日有机会做他的责任编辑。 惴惴不安有,更多的是开心。 花木还没高兴两天,坏消息接踵而至。 先是陈教授坦言自己年事已高精力有限,只想把有限的时间投入到学术研究中,翻译文学作品是年轻时候喜欢做的事,让老主任另请高明;后是版权部反馈,有同行加入抢版权的行列,对方也是业内翘楚,实力雄厚,开出的条件诱人,版权方表示要好好考虑之后再作决定。 一周后,版权部同事应版权方邀请再次见面,在回社的路上就忙不迭给老主任打电话知会最新进展。 两家出版社都很出色,且诚意足够,起印数和版税定得颇高,推广计划也制订得令人信服,版权方委实难以决断。 最后他们提出一个办法,两周后两社提交同一个章节的译稿,由他们另请专家评判,哪家译得好版权就签给哪家。 毕竟翻译质量直接影响书的中长期销量。 两家出版社都不敢说自己还没有确定翻译人选,只好硬着头皮应承下来,只是心照不宣地同时要求把交稿时间从两周后推迟到了三周后。 对方答应了。 这个办法算得上公平,可是急坏了老主任。 他紧急召开编辑部会议,请大家各显神通去找人,觉得合适就上报推荐名单由他定夺。 他自己则捧着版权方给的原版书,把电话本正着捋一遍,反着捋一遍,电话打了无数个,登门拜访的译者也有好几个,然而一周一晃而过,仍然不知道那个人到底在哪个灯火阑珊处。 花木也很着急,担心自己错失做这本书的机会。 可是急归急,他也没什么办法。 他的资源全在f大,就像大圈圈里套着小圈圈,他能找到的人老主任都认识,他找不到的人老主任也认识,一点儿忙也帮不上。 就这样又过了两天,花木决定去书店转转,试试能不能从其他社的翻译作品里挖掘出合适的译者。 他赶在午饭前回来,跟洪磊他们几个一起去食堂吃饭。 洪磊说老主任上午找他,好像陈教授给推荐了一个自己的学生,名字还挺独特的。 花木随口问他叫什么。 洪磊正在给女朋友回信息,抬头看他,一时怔住,那个名字在舌尖上团团乱转,就是说不出来。 “好像是个首都的名字。那个姓比较少见。” “带姓氏的首都……莫斯科?柏林?”同事小李试探着问。 “不可能是柏林。柏作姓氏读‘百’。”花木更正道。 “不在欧洲,在中国。”洪磊又想了想,说。 “中国的首都不是北京吗?”花木震惊,谈个恋爱会把脑子谈傻? 洪磊的手机又在响。 洪磊一边回信息一边说,“包邮区的。” 小李很无奈,“包邮区只有省会,哪来的首都?” 花木补刀,“我说洪磊同志啊,包邮区虽然财大气粗,也是我国领土神圣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就是省会!南京!那人叫南京!”洪磊突然抬头喊。 杭州在家里打了个喷嚏。 -- 第七章 下午的上班时间到了,花木主动去找老主任,老主任拿着听筒正要打电话,见他进来,只简单告诉他下班前陈教授的高足要来,让他回去准备准备一会儿一起见见,又指指桌上那本《名画密码》英文版示意他拿走。 看样子下午就是个简单的见面,也许老主任还有点儿面试人家的意思。 毕竟合同还没签,工作流程启动不了,花木也就充当个旁听的角色,他也不知道该准备些什么。 花木想了想,今天应该会让人家去试译吧。 花木把版权方指定试译的章节复印了一份。 原大印完了,他觉得效果不好,又扩印了一份才满意。 印完后,他安安静静坐在椅子上,一边看书一边等着那个“南京”来。 今天是周五,他晚上还有个同学聚会,就在双井,希望一会儿的见面持续时间不要太长,能准时下班。 杭州来之前只知道他要见的是译典社的编辑部主任和一个编辑,大概为了拉近关系,对方特地告诉他这个年轻编辑还是他的校友。 等到两人面对面了,花木才惊觉“南京”变成了“杭州”,杭州则惊讶地发现校友就是那个卷毛。 洪磊我真是低估你了! 花木很想敲敲那家伙的脑袋看看是不是用水泥灌了缝儿,一个人名都装不进去。 一时间两人都有点儿尴尬。 倒是老主任,客客气气地让“小杭”坐下。 陈教授在老主任面前对杭州的评价只有三个字:还不错。 听起来平平无奇,但是他的任何一个学生能得到这三个字评价,都够半夜笑醒三回了。 客套了几句之后,老主任话锋一转,问杭州他心目中好的文学翻译什么样。 杭州早就料到会有此一出,心想,来了。 他淡淡地说,“一个人明明读的是译文,有朝一日能读懂原文了,却觉得自己当初读的就是原文,我认为这是好的翻译。” 花木想,您这目标比天上的月亮还高啊,月亮还能映在水里让猴子捞一捞呢。 “你不觉得译文应该地道吗?让以译入语为母语的读者流畅地阅读,甚至感觉不出在读翻译作品。” “归化和异化各有缺陷。杨宪益翻译《长恨歌》,把道士译成priest,不可谓不地道,外国人倒是能理解了,但这是基于误解的理解。张若谷译《苔丝》,把原文的英国西南方言译成山东方言,十分地道了,我读到的时候却有错乱的感觉。” 花木听得有点儿呆了,好像黑魆魆的屋子里射进一缕阳光。 却听杭州淡淡的语调还在继续: “异化译法则容易造成‘硬译’的效果,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时不时‘跳戏’,这就有点儿欺负人了。” 老主任一直静静听着,没有发表意见。 “我觉得译文应该使用一种‘杂合’语言,尽量发挥译入语的优势,同时适当保留原文的异域情调,营造出一种间离效果。” 花木想,我应该拿个小本子把这些记下来。 “我听一位前辈说过,‘翻译就是从一栋着火的房子里往外抢东西,不论你抢出来多少,总有剩下的东西在烈火中化为飞灰。’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总归抢出的越多,损失就越小。” 杭州结束了他对这个问题的回答。 老主任没有表明态度,而是转换了话题,“小杭啊,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在翻译方面已经有这样的造诣。” 杭州不卑不亢地说,“我以为您问我的是‘什么是好的文学翻译’。” “所以刚说的你做不到?” “我一直在往这个方向努力。不过,就我所知,也没几个人比我做得更好。” 杭州端起纸杯,喝掉大半杯。 花木起身拿过他的杯子,去接了点儿热水,又兑了点儿凉的,重新放到他面前。 他顺手把老主任的热茶也给续上了。 “果然是考入过高翻学院的人,虽然后来退出了。” 老主任说,语意暧昧不明。 考入?大神啊!退出……退出?! “为什么?”太震惊了,花木的话未经大脑就脱口而出。 那门槛他够都够不着啊。 老主任瞪了他一眼,却没有阻止他,反而饶有兴趣地看着杭州。 “因为兴趣。读了之后才发现那不是我的兴趣所在。高翻学院注重口译,我发现自己更喜欢笔译。” 花木好像看见一个人把鱼翅倒掉,说我更喜欢粉丝,然后回去吃粉丝了。 你不是因为兴趣,是因为性格吧? 就您这冷淡样子,不管交传还是同传,都会使现场和谐友好的气氛遭到无情的破坏。 “不觉得可惜吗?”老主任问。 “不可惜。想要就努力争取,不想要就丢掉,没什么可惜的。” 杭州一边回答老主任的问题,一边观察花木的脸色。 这个卷毛脸色不断变换,不以为然,佩服,惊诧,迷惑不解,惋惜,理解,各种表情轮番上场。 他觉得挺有意思。 杭州拿起杯子又喝了一口。非常可口。 这——水。 下班时间到了,谈话也进入尾声。 老主任把试译的事说清楚,让两人互留了电话,对花木说:“小花,你替我送送小杭。” 他跟陈教授是平辈,把人送到楼下不太合适。 小花? 杭州看了花木一眼,神色不动,眼睛里隐隐有笑意。 花木正想着上次顺风车的事,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还以为老主任让他送人回家,问,“你还去垂杨柳吗?” 杭州心念电转,“对,”怕他拒绝,又追了一句,“那就麻烦花编辑了。” “那我先去地库取车,您几分钟后在校门口等我?” “好。”杭州正好去趟卫生间。 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他听见老主任的声音。 “小红啊,你明天早上先去印制部取了最新的样书再过来。” 一个低沉洪亮的男声回答:“收到!主任!”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两人在门口碰头后,花木把《名画密码》的英文版和自己复印的章节都递给他,说要先去一趟花店,请杭州在车上等他几分钟。 又送女朋友花啊。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没创意吗?如果是我…… “我也去。” 他家有点儿太冷清了,买个小绿植吧。 一看进来的是老顾客,花店老板挺热情。“ 花编辑好像从来没买过玫瑰吧?今天的玫瑰不错,要不要来几枝?” “还是马蹄莲吧,我妈不喜欢玫瑰。” 他猜当初他爸没少送他妈玫瑰。 杭州惊讶,忽然心思一动。 他掏出手机点开那个护肤品的官网。 那是个法国牌子。 他找到上次见到的礼盒包装——这样的包装有两种,外观设计几乎一样,一种英文的,一种法文的——说明书里全提到了此系列中老年人适用。 原来如此啊! 杭州的嘴角不易觉察地弯起来。 -- 第八章 花木先为杭州打开后排座的车门,然后把花放到后备箱。 他还记得那人上次看见后座有东西时的恼火表情。 杭州觉得这个人的殷勤周到有时候还真讨厌啊。 他默默坐进去,把小绿植捧在手里。 花木一边把车开向魏公村方向,一边解释,“稍微绕个道儿去接个人,晚上有个同学聚会。” 你的生活还真是丰富多彩。 杭州闷闷地想。 车离中央财经大学门口还有段距离,就看见一个人站在路边一边快步迎着车走,一边把手摆得像只招财猫。 这人还是这副德性。 花木有点儿好笑,把车贴在路边把人接上。 这人叫林今,是他的高中同学。 林今一屁股坐上副驾驶,立刻回头往后排瞟,瞧见一个陌生男人,微微一怔,略略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花木料定杭州没兴趣认识他的同学,也没作介绍。 “不是说好带家属吗?你家属呢?”那个男人他虽然不认识,可明显不是“家属”啊。 怎么,没了小红还有小翠? 杭州心想。 花木很早就知道了自己的性向小众,他从来没打算把这当惊天秘密严防死守,但是也没想冒冒失失就出柜。 主要是一直没什么迫在眉睫的理由,没有家人以死相逼要他速速结婚, 没有恋人不甘寂寞着急公开亮相,就先这样吧。 总归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在幼儿园吧。”只听花木慢条斯理地说。 幼儿园?杭州看看天色。 全托幼儿园? 小翠是能歌善舞的幼儿教师? “也许在小学。”花木接着说,“或者中学。 ” 路边有漂亮的中财女生三三两两一边聊天一边慢慢踱着,“也没准儿在大学。” 林今这才知道自己上当了,蹦了个脏字出来,然后问,“上回那个身材高挑肤如凝脂的女博士呢?” 这流氓还是这么肤浅,关注点除了身材,就是皮肤。 一本正经的非文要是听见别人这么说自己,估计要气炸了。 “那是我同事。” “而已?” “而已。” 杭州一路听着这俩人瞎聊,同学甲乙丙丁的近况,中学旧事,谁谁谁暗恋过某女生,谁谁谁的情书被上交老师。 他不动声色地收敛着自己的气息,淡化自己的存在感。 直到车停了,杭州才发现已经到了。 今天这交通也太好了吧,他在心里嘀咕。他刚才听到花木跟那个同学说要先回家放车,然后步行去ktv,唱歌唱high了可能要喝点儿啤酒。 他道了谢拿好东西下车。 他看见花木下车跟他道别,又看着那背影利索上车。 身材高挑,肤如凝脂,哈,还挺准确。 他微微眯起眼。 杭州进门后直奔书房,把《名画密码》和那迭复印稿取出来放在桌上。 纸张按页码顺序整齐地排好了,装订的位置和角度都很适合翻阅。 看字号明显是扩印了,看着不累,天头地角切口钉口的留白大小都合适,勾勾画画或是记点儿什么不会显得局促。 这是个很认真的人。 他很满意。 他站在书架前面,目光停留在那两本并排摆着的、一模一样的书上。 这书困扰了他一年多,默默承载了他不少怨念。 就在今天中午之前,他还在想着赶紧找到那个人把书还掉,把事了了。 那人早就说了这书送自己了,自然不会再提。 可是自己为什么也没提起呢? 自己不是很介意吗? 他打开书柜门,取下右边那本。 这本书他从错拿回来,就没翻开过。 封面覆过膜,摸着冰凉光滑。他轻轻翻开封面…… 扉页上,有字! 其实也没几个字。 “送给一棵开花的树”,右下角是作者螃蟹爬过一般的签名。 杭州眨眨眼。 确实写的“一棵开花的树”。 开花的树?花木? 还真直白啊! 这几个字凑一起看着有点儿熟悉。 他打开搜索引擎。 是席慕容的一首诗: 一棵开花的树 如何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为这 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它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 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当你走近 请你细听 颤抖的叶是我等待的热情 而你终于无视地走过 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那不是花瓣 是我凋零的心 这风格跟那个人有点儿不搭啊。 他不确定那人给自己定这个称呼,是不是因为这首诗。 不过,我不会让花瓣凋零洒落一地的。 这书他决定不还了——那个人他要先欠着。 他默默把书放回书架,仍然跟自己那本摆在一起——一棵开花的树,当然是长在杭州最美。 他要撒一张网。 -- 第九章 杭州拿到试稿任务太迟,已经离交稿时间很近。 通读全文省略不了,收集相关资料显然已经没有时间。 动笔之前,他需要细细体会作者的语言风格和意图,尝试不同的翻译风格,最终选定适合的一种。 这些都需要时间。 很多时间。 接下来的一周他几乎把所有的无关活动都压缩掉,连雷打不动每周去两次健身房都减少到一次。 第三天,花木给他发短信要他的电子邮箱地址。 十分钟以后,他收到花木的邮件,邮件里只简单说“请看附件”。 杭州打开附件的时候很吃了一惊。 附件是一个word文档,最上面是目录,标着序号和页码,一个一个标题全是小说的周边资料,甚至有一个标题是xx宗教词汇表。 目录的最下面是一行红字:未完待续。 这些都是译者的分内之事,根本不是编辑的职责。 突如其来的暖意涌上心头。 久违的感觉。 这小子是来坚定他撒网信念的吗? 杭州深吸几口气,暂时收起那些旖旎心思——他实在没时间。 有了花木的强力助攻,杭州在交稿的前一天完成了试稿给花木过目。 花木给他指出两处多义词的翻译可能有点儿小问题,杭州认真思考后采纳了他的意见,将稿件修改后如期交给版权方。 对方说三天后给回音。 来之不易的空当,杭州见缝插针开始琢磨织网的事。 跟老主任一起三人见面那次,杭州将对于翻译的理解娓娓道来,花木听见已经有豁然开朗的感觉,但他还是抱有怀疑——这目标听着太理想化,也许只是空中楼阁,美则美矣,却并无天梯可达。 等他真的看到译稿,不觉惊艳。 这个人真的可以做到! 第四天上午,版权部传来喜讯,版权方请的三个专家一致认为译典社的译稿更好,最大限度保留了作品原汁原味的同时,译文也特别流畅好读。 由于之前合同条款早已敲定,双方又都欲速战速决,正式合同第二天就签署了。 第三天,出版社约杭州过来签委托翻译合同,杭州欣然应允。 合同签完,杭州和花木也将正式开始合作。 杭州心里挺开心——他有大把时间和机会可以公私兼顾了——面上却不动声色。 花木把版权方发来的电子版原文扩大打印,一章一章订好,带杭州去了社内书店的咖啡厅。 还有很多工作细节需要商量。 译者和责任编辑合作好了可以相濡以沫,合作不好能成一对怨偶,还是短时间内离不了婚的那种。 真要沦落到那种地步,不但拖慢进度,成书质量也会受到影响,双方每天的糟心就更不用说了。 而在这过程中,责编通常是弱势的一方,杭州看起来实在不太像好伺候的主儿,花木不敢掉以轻心。 杭州要了一杯美式咖啡,花木要了一杯冰牛奶。 谈话比花木预想的顺利,两人很快达成共识。 本来按照出版社惯例,稿子要译者“齐、清、定”之后才正式交到编辑手里,但这部小说留给出版社的时间不宽裕。 要利益最大化,他们最好能赶在同名电影上映之前将书铺满各个渠道——天降的东风怎么好意思不借——引进电影的风声已经传出来了。 要翻译要编辑要排版要申请书号,这本书又涉及宗教内容,还要给到出版总局备案留够时间,等全部译完再进入编辑环节是万万来不及的。 商量的结果,只能是杭州译完一章就交一章,后面译文要返工修改,花木就要重新再看。 这样做总体上能节省不少时间,却加大了花木的工作量——如果后期修改得多,他要多做很多无用功。 但花木也明白,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谈话接近尾声,花木拿出手机,打开微信页面。 讨论某个具体句子的翻译,用微信发个图片再说会方便很多。 邮件来邮件去很浪费时间。 “要不……”花木握着亮着屏幕的手机,看着杭州,试探着问。 花木的意思瞎子都能看懂。 加微信? 他十分乐意,但他不吭声,他要等着那个人自己说出来。 鱼自己进网,渔夫可以省点儿力气想想后面的事。 花木看着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硬着头皮接着问: “加个微信?” 说完长吁一口气。 他还从来没为要个微信为难成这样。 杭州没说话,动作倒是很迅速。 他调出自己的微信二维码,把屏幕朝向花木。 叮。 长腿加菲是卷毛:对方请求添加你为朋友。 不是“一棵开花的树”了。 杭州点了“通过验证”。 两人约定第一章的交稿时间后,杭州起身告辞。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对方的视线内。 花木打开微信查看,那人的微信昵称就是简简单单两个字:杭州,头像是稿纸上扔着一支笔。 打开主页看,果然,一片雪白。 不是屏蔽了他,是真的什么都没有。 还真是微信如其人啊! 杭州打开微信,那个人的头像是本尊的笑脸,阳光打在脸上,有一种少年飞扬的感觉。 他又翻到长腿卷毛的主页,简介是“有几分姿色无不良嗜好”。 这这这,这是征婚广告吗? 他看着那张笑脸上的“几分姿色”,又好气又好笑。 没想到这家伙做事很认真很专业,工作伙伴也能看到的微信却这么“不正经”。 有点儿意思,他笑着想。 想到别人也能看到这些,他又有点儿别扭。 你是有多想提醒别人你有姿色快来看啊! 江湖险恶懂不懂啊少年? 他得抓紧了。 他又往下翻了翻。 卷毛发朋友圈的频率不高,内容不拘,有自己的生活碎片,也有社里一些活动的转发。 他还看见了那天同学聚会的照片。 照片应该是他同学手机拍了发给他的,水平业余。 照片上的他正拿着麦一展歌喉,唱得既专注又放松,微微带着笑。 明明是喧嚣的ktv,却给人一种宁静的感觉。 看不见屏幕,不知道唱的什么。 那样的神情,很适合《四季歌》。 可他知道一定不是《四季歌》,黄耀明的歌内地已经找不到了,更遑论这样公开的平台。 他想听那个卷毛唱《四季歌》: 四季似歌有冷暖来又复去争分秒 又似风车转到停不了令你的心在跳 令你的心在跳 令你的心在跳 -- 第十章 这天夜里,花木正睡得沉,手机铃声突然大作。 他迷迷糊糊半闭着眼按了接听键。 “花编辑,我是杭州。”听筒里声音低沉,微微发着抖,似乎正在忍受着极大痛苦。 花木瞬间清醒了大半,“杭老师您怎么了?” “你听我说。我病了,很急,需要去医院。即使我叫了救护车,也没力气自己办看病手续。” 他说得很慢很吃力,但是每个字都能听清楚。 “我的证件和银行卡已经放在客厅茶几上。银行密码和住址我发你手机上。” 短暂地停了一下,声音断断续续地再一次响起,“我疼得很厉害。我现在去把门锁打开,我怕一会儿没力气给你开门。钥匙我放银行卡一起,一会儿带上。你现在来接我去医院,可以吗?” 最后两个字说完,花木只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 他喊了句“等我”,就匆匆跳下床,在卫生间胡乱洗了把脸——睡意这下全没了。 他抓了件衣服套了,把钱包和钥匙扔在包里。 手机响了两声,是杭州用微信语音发来的住址和银行密码。 他回复两个字“收到”,把手机也扔进包里,拿着车钥匙冲下楼。 深夜的三环路没几辆车。 花木心急如焚,二十分钟就到了。 门果然轻轻一推就开了。 客厅的灯亮着。 杭州侧着蜷缩在沙发一角,弯着腰,手捂着肚子,脸色很差,额头全是汗。 手机就放在旁边的茶几上。 杭州看见他进来,挣扎着要起身。 花木疾走几步,先把桌上的东西塞进自己包里,然后搀起杭州,问他能不能走。 杭州虚弱地点点头。 花木把他的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自己的一只手揽着他的腰,就这样半搀半拖着出了门。 杭州看起来挺瘦一个人,体重倒不轻。 饶是他努力配合,把他弄上车还是让花木出了一身汗。 把人送去急诊,诊断结果是化脓性阑尾炎,有穿孔可能,必须马上手术。 花木去办手续,杭州忍着剧痛,努力使颤抖的手稳一些,给自己签了《手术知情同意书》。 花木坐在楼道的椅子上,用手机查阑尾炎手术情况。 三个小时后,杭州被送进了病房。 他的脸色已经没那么难看了。 花木看着他的样子,回想起他孤零零窝在沙发上忍痛的情景,心软得很。 那时整个住宅楼都沉睡了,只有他的窗口亮着灯。 如果不是阑尾炎,而是其他更严重的病呢? 如果是会造成意识昏迷的情况呢? 花木有点儿后怕,又有点儿小小的庆幸。 他想问问为什么生病时电话打给了自己,他们才见过两面,说过的话全是关于工作的,私交可以说一点儿都没有。 但是他担心这样问会显得自己在埋怨什么,就没有问出口。 只是问他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好。” 杭州看着他没来得及梳理的卷发,勉强笑了一下。 也许是看出了花木的疑问,也许是觉得自己应当作个解释,便苦笑着说,“我不能半夜打扰陈教授,他都那么大年纪了,只能找你了。我父母都不在国内,我自己回国才一年多,同学朋友很久没有联络了,连联系方式都不知道变了没有。” 他顿了顿,接着说,“我想你那本书还要指望我翻译,总不会见死不救吧。” 花木觉得这人真是疼死都活该。 难道没有那本书的事,他就会见死不救吗? 杭州之前那么怕亏欠他,是因为他是一个陌生人,一个没打算发展成熟人关系的陌生人。 亏欠是丧失了主动权的未完待续,就像买完东西没给人找零,得防备着人家随时找上门来,那种打扰没法拒绝。 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他习惯尽可能掌控自己的生活。 现在,他很愿意多打扰这个人,不管以什么借口。 多多亏欠他,他以后可以慢慢还。 生活在一个两千万人口的城市,生了急病却只能找半生不熟的工作伙伴。 这人看着冷漠孤高,花木在心里叹气,还挺让人同情的。 既然没有小弟鞍前马后供差遣,你平时干吗摆出那副生人勿近的架势呢? 杭州看看时间,催他回去休息。 天都快亮了,赶在早高峰前回去,还能睡一会儿再上班。 白天他会请护工,他让花木放心。 花木想你病成那样脑子还那么清楚,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花木想想今天工作还挺多的,嘱咐他好好休息之后,就回去了。 下午的时候,杭州微信问他方不方便抽空给他把原稿送来一部分,今天明天都可以,在医院就这么躺着无事可做,又不能出院,实在浪费时间。 花木想起非文住得离那家医院不远,于是一脸谄媚地求她跑一趟医院,替他给那个“玉树临风”的译者送稿子。 非文一片爱“美”之心,欣然应允,下班前还偷偷补了补妆。 第二天一上班,花木拿着一个杯装的小蛋糕过去跟非文道谢,非文撇撇嘴说,你不是跟这作者不熟吗,拐弯抹角净打听你的事了。 你要是个姑娘,我会认为他对你有意思的。 花木想,这人估计冷漠惯了,跟漂亮姑娘搭讪也不会,真是可怜。 花木跟老主任说了杭州住院的事,申请下午提早下班过去医院看看。 老主任很赞同。 杭州的气色很好,看见他来,脸上有了罕见的笑意。 花木问了问恢复情况,又不想跟病人谈工作,就有点儿不知道说什么了。 正好有信息来,花木回完信息,接着翻了会儿手机。 忽听杭州叫他:“花编辑,饭盒在喊你。” 花木没听清,问,“谁?你说谁在喊我?” “饭盒啊。” 杭州用眼睛示意床头柜上的饭盒,盒里还剩了一点儿米汤。 这人还会开玩笑? 只不过开玩笑的时候也一本正经。 “它叫我干什么?” “它叫你给它洗个澡。” 花木无奈地带饭盒沐浴去了。 杭州看着他的背影,在心里对他说,这是你应该做的啊,你应该照顾我,就像我应该照顾你一样。 第二天,杭州又要花木过去帮他拿东西。 花木说非文顺路啊,你要什么告诉我,我托非文带给你。 “非文又不是我的责编。” 花木气结,想这个人真是不可理喻,哪家的责编还要兼任生活助理的。 杭州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不方便就算了。我明天穿着脏衣服出院好了。” 那声音明明没什么温度,花木听着却觉得可怜巴巴的。结果就是花木拿着他家的钥匙,跑去给他取衣服。 这是他第二次进他家。 那天夜里急着接他去医院,眼睛里全是蜷在沙发上疼得流汗的那个人,都没有心情往四周看上一眼。 这次是他一个人登堂入室,忽然就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花木到底觉得在人家家里四处看不太好,便直奔卧室拿衣服。 卧室非常整洁——太整洁了。 花木从小跟着谢小筝看《红楼梦》,他想起贾母说薛宝钗的闺房,“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他的床头摆着一盆小绿植,还是那天他们一起买的。这算是屋里最有生气的一样东西了。 他轻轻打开衣柜。 衣服分门别类,收得井井有条。 他不便多看,匆匆按杭州的要求内衣外衣各取了一套,就出门了。 出门前,花木捧着小绿植去浇了一点儿水。 他在医院再见到杭州时,忽然就有了不一样的感觉。他已经去过他最私密的领地,花木忽然就觉得,这个人不再是那个淡淡谈着交稿时间的工作伙伴,他进入他的生活了。 -- 第十一章 住院三天后,杭州出院回家。 这天恰好是个周五。 杭州已经知道花木周末都会待在垂杨柳的家里。 晚上,花木给他发消息,说自己明天上午想去看看他,问会不会打扰他。 当然不会了。 求之不得。 花木是快中午的时候带着一保温盒的粥和几个水果来的。 粥是他一大早起来熬的,苦瓜瘦肉粥。 浓稠的白粥,苦瓜丁翠绿,瘦肉末暗红,煞是漂亮,三种香味儿混合,非常诱人。 花木觉得自己的手艺真是太好了。 他问杭州拿了餐具,盛了一碗粥给他。 杭州看着他不动,“非文说你摆盘很漂亮。” 花木都给他气笑了。 病号粥有什么摆盘? 我多盛上几碗给你摆个桃花瓣出来好不好? 但是他当然不会这么做,因为粥吃完了餐具还得跟他“交流”呢。 花木想了想,去厨房取了个白色小碟子,又从随身带的水果里挑了一个最小最周正的香蕉。 他用水果刀从顶部三分之一的地方起竖着往下划,划完一刀就微转个角度再划一刀,均匀划了七刀后,把尾巴一刀旋掉,将香蕉皮从尾部开始轻轻剥离果肉,然后将三分之二的果肉一刀切下来。 他又从包里翻个笔出来,在香蕉顶下面一点儿位置一左一右画了两个小黑圈,圈的中心涂成个小黑疙瘩。 杭州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 花木把划开的香蕉皮呈放射状摆开,像美人的裙摆那样,然后将碟子转个方向,让两个小黑圈对着杭州的方向。 他把削掉的果肉一口扔进嘴里嚼着,得意地看着杭州的反应。 不到两分钟,一根香蕉就成了一只呆萌“站”着的小章鱼。 杭州的惊喜显而易见。 “有它陪着,皇上赶紧用膳吧。” 杭州抓起手机啪啪拍了两张照片,然后看他一眼, 对着香蕉章鱼心满意足吃起粥来。 “冰箱里有牛奶。” 他还记得花木在咖啡厅点的那杯冰牛奶。 花木给自己倒了一杯牛奶慢慢喝。 虽然是脱脂的,味道还挺好。 粥特别软烂香浓。 杭州吃了两大碗。 吃完粥,花木没等碗筷喊他,主动去把它们伺候好。 又随便闲聊了一会儿,花木就起身准备告辞了。 “你要走了?” “你该午休了。” 杭州张嘴想要说什么,最终只说了“谢谢”和“再见”。 事缓则圆,他有的是耐心。 周日上午,花木的手机响了。 “翻译累了的时候听听喜欢的歌来放松,精力恢复特别快。” 是杭州的语音消息。 “应该是吧。”花木漫不经心敷衍。 “那天在你车上听到的那些歌我很喜欢。” “哦。”花木想了想又提醒他,“那些歌现在网上找不到了。” 你就别浪费时间去找了。 “唉。” 这个短短的语音只有这一个音节。 要不?花木想。 “你听点儿别的不行吗?” “不想听别的。” 真是个作精啊。 花木又想这还是个病人呢。 “要不我拿u盘拷给你?” “谢谢!”对方回复特别快。 “我等着你。”又追加一条。 得跟老主任申请加班费了,年终再报个“爱岗敬业奖”。 花木用蔬菜丁做了个佐粥的小凉菜,五颜六色的让人看了就有食欲。 他用饭盒把菜装好,又苦笑着去车上取u盘。 他可真是个二十四孝责编啊。 收到第一条语音四十分钟后,花木敲响了杭州家的门。 花木把凉菜放在厨房台面上,他的肠胃现在不适合吃冰的东西。 客厅电视旁有音响,还有个cd架,花木从厨房回客厅要经过那个cd架。 他无意识地扫了一眼,一怔,然后停住了。 “这是什么?”他指着最上面几张。 “cd。”杭州答。 “我当然知道是cd。谁的cd?” “我的。” 花木想不是你的难不成还是我的吗?“哪个乐队的?” “达明。还有黄耀明单飞后的所有cd。” 杭州回答得理直气壮。他知道花木早晚会发现,但他故意没有收起来。 “那你让我给你送歌过来?!” 杭州用粤语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说得含含糊糊。 “你说什么?” 花木的粤语仅限于听懂几句熟悉的歌词。 “是你自己要送歌过来。我总不能拂了你的好意吧?” 花木心说你可以的。 “我说那些歌网上找不到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有?” “第一,网上确实找不到了啊,你又没说错。第二,你又没问我我有没有。” 花木觉得所有的道理都排排站在自己身后,自己却想不出一个字来反驳。最后,他泄气地闭嘴了。 杭州看着他笑。 -- 第十二章 疼也受了,刀也挨了,杭州却觉得自己是失马的塞翁,一场病生得很合心意。 因为这次生病,他感受到了花木的小太阳属性,暖洋洋地让人总想靠近;也因为这次生病,两个人的关系迈进了一大步,起码他对着花木,已经不大容易摆出先前那种冷淡而疏离的微笑;更因为这次生病,他拥有了病人才有的特权,支使起人来理直气壮,而花木这么心软的人,又怎么能拒绝一个刚开了刀就投入工作的合作伙伴的小小要求呢。 真是称心如意啊。 花木呢,跟他接触越多,越是惊奇,就像自己之前认识的那个人是假的。 他又不是真的木,不可能对对方刻意表现出的亲昵毫无察觉。 他并不反感,但是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印象太过深刻,他心里有个小小雷达一直开着——他还是忌惮。 托身体的福,杭州又吃到了几次花木亲手做的东西。 他一一拍了照片。 而花木呢,这段时间为了就近看望杭州频繁回家,也比平时辛苦。好在谢小筝恰好出去旅游,倒不用跟她解释了。 周五下午,花木跟老主任打了招呼,带着改好的稿子来找杭州,有些问题需要商量一下。 这次杭州把他带到了书房。 他还是第一次进他的书房。 一面墙的书柜,里面满满当当。 书柜对面放着一个挺大的书桌,桌上有一个笔记本电脑。 他平时应该就是在这里工作的吧。 杭州背靠书柜坐着,又拿了一把椅子跟自己并排放着,请花木坐。 两人挨得很近,杭州能闻到花木头发上散发的洗发水的淡淡清香,那香气盖过周围所有的味道,拼命将他的注意力从稿件中拉出来。 他努力克制着,不去亲那头发。 漫长的讨论结束了,时间也不过两小时。 花木起身活动四肢,很自然地去看他的藏书。 经济的,文学的,历史的,艺术的都有,包罗万象,不少都是外版书。 他突然就看到那两本蓝皮书了,太熟悉了,因为其中一本就是自己的啊。 “怎么有两本?”他问杭州。 “一本是我的。要不是我自己有,也不会拿错。” 花木这才相信他留言中说的“拿错”是真的。 “既然你有,我的就还我吧。” “不还。你说过送我了。” 杭州回答得斩钉截铁。 “可你明明自己就有。” 花木不乐意了。 这人是不讲理专业户吧。 “你非要的话,把我的那本拿走。” 花木想起扉页上的字,不愿意,“为什么啊?” 杭州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那本是媒人,我得留着天天拜呢。” 花木一下哑了火,不敢看他。 他想,自己的脸一定红了。 他说了句“渴了”,逃去厨房,好半天才端着一杯水磨磨蹭蹭过来,脸色已经恢复如常。 工作谈完了,花木喝完了水,告辞回家,没好意思再提书的事,倒是杭州把自己那本取出来,塞到了他手里。 花木这段时间忙着上一本书的收尾工作,其间又抽出时间找了不少资料发给杭州,反正他自己也要用。 杭州身体恢复很快,饮食逐步回归正常,工作强度也随之上来了。 翻译进行得还算顺利,辛苦也是真辛苦,皆因杭州是个对自己要求很高的人。 他严苛地对待自己,客观效果是花木的工作轻松不少,被上一个译者折磨得只剩一口气的花木就差感谢天感谢地了。 就在两个月前,他还在对着把“waitamoment”翻成“等一分钟”的译稿叹气。 两人的见面频率基本固定下来,就是杭州一个章节完工的时候。 碰面地点通常在杭州的书房,清静无人打扰,也不怕影响别人。 杭州觉得工作进展倒是顺利,感情发展未免太慢了,这样下去,几时才能领人回家过年啊。 自从病好,连花木的爱心小菜都收不到了。 这样下去不行啊。 他暗暗想。 自从上次之后,俩人再讨论问题便不再并排坐,而是面对面坐在杭州的大书桌边,各自面对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这样工作效率高,花木也自在。 下午的阳光很强烈,纱帘半掩,屋里暖洋洋的,让人只想抱只猫晒晒太阳。 花木口渴,他熟门熟路地去冰箱取了牛奶喝,喝完站在桌子旁没有立刻坐下来——坐久了背都僵了。 杭州抬头看他,瞥见他嘴角沾着的一点儿牛奶渍之后,不由得心猿意马,电脑上的字再也看不进去。 他烦躁了一会儿,忍无可忍,看着花木沉声说,“弯腰,上前点儿。” 花木不明所以,往前凑了凑,偏头看向杭州的电脑屏幕——他还以为哪个句子要商量。 杭州身体前倾,飞快地在他嘴角舔了一下,光速缩回椅子上,含笑看着他。 凉的,甜的,奶香浓郁。 嗯,下次还买这个牌子。 花木嗖地直起身,连耳根儿都红了。 “你……” “要我负责吗?我非常乐意。” 杭州笑得可恶。 花木懊恼地想,还是我自己凑过去的,我怎么就那么听话啊。 看着花木红红的脸,杭州心里别提多熨帖了。 他指指自己的嘴唇,“你可以报复回去,我保证一动不动任你宰割。” 他又高姿态地补了一句,“你要是还觉得吃亏,收点儿利息我也没意见。” 花木想这个面瘫是什么时候变成无赖的啊。 他该说什么呢?他总不能像个小女孩似的喊“非礼”吧? 去“报复”回来,好像也不对…… “其实,是你先要加我微信的,你要对我负责。” 杭州顿了顿,说。 加个微信就要负责啊,花木想着手机里的上百个微信好友。 “我那是为了工作!” “我微信从来不加工作伙伴。” “我又不知道。” 花木觉得他太不讲理了。 “误伤也要付法律责任。” 花木觉得这个人没去碰瓷业发展,警察们真该烧高香。 你会那么多门外语,你有潜力碰出国门,火遍世界啊。 防火墙都拦不住你。 杭州端详着他的脸色,还在步步紧逼,“难道你现在就已经打算赖掉了?” “我没……” 花木被他绕晕了,话出唇的瞬间就明白自己上当了。 杭州的笑意更浓,“那你就是同意了。我们开始约会吧!” -- 第十三章 “明明就是耍赖。你是不是从来不会脸红?” “会啊,其实我很容易脸红的。” 他想起很久以前他坐花木的车,那是他们第一次遇见,他因为不小心看到“小红”的来电而脸红。 同一个晚上,他因为误拿了他的书第二次脸红。 “但我只会因为做错事羞愧而脸红。追你我问心无愧。” 花木拒绝示爱的经验丰富,毕竟从幼儿园到大学,炮灰的数量可观,他早就学会了怎么在尽量不伤害对方的情况下拒绝那些女孩的好意。 因此,他是很多姑娘的梦中情人,却从来不曾收获过“渣男”称号。 对杭州这种脸皮厚度超出平均水平一大截的物种,他甚至连方式方法都不用考虑。 要拒绝吗? 他对杭州并非没有好感,否则也不会做那么多事,他不是“圣父”。 然而对方的身份要一下转换成男朋友,似乎又没到那个火候。 友人已满,恋人未达。 他有些犹豫。 他既不想勉强现在的自己接受,也不想让未来的自己后悔。 许是他的犹豫太明显了,给杭州一览无遗。 “又不是明天就要上花轿,你那么大压力干什么?” 杭州一点儿没表现出对可能会被拒绝的担心,“你要是同意,我们就明天开始约会;你要是不同意,就晚几天等你同意了再约会。” “为什么不是你上花轿呢?” 花木的关注点有点儿跑偏。 杭州含笑看着他,“只要肯跟我拜天地,这都不是问题。” 这个人今天笑得太多了,花木想,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笑容变多的呢? 好像很久了。 花木说要不先“试交往”。 “以前我把自己的魅力隐藏得太深了,看来不是个好主意。” 杭州弯了一下嘴角表示无奈。 “我将要见到一只到处开屏的孔雀吗?” “如果‘到处’都是我想追的人,你哪有机会?” “听说是‘你’要追求‘我’,并且尚未成功。” 花木从来不知道追求别人的预备姿势还有这一种,“这个时候被恭维的难道不应该是我吗?” “被我追求不就是最大的恭维?” 听说减肥的人常用一种皮脂夹,可以测量脂肪的厚度,用它测脸皮的厚度应该也是可以的。 花木想我回去就下单。 “你准备怎么追求我?” “其实我也没经验。” 杭州摊手,“我有的只是头脑和天赋而已。” “所以你一旦失败,不但没了男朋友,还没了头脑和天赋?损失有点儿大。” “是啊,就剩颜值了。所以我失败的结果就是从此得靠脸吃饭。” 杭州看看书柜玻璃上映出的自己,表示满意,“顿顿吃牛排大概是够用了。” 他蓬勃的自信漫溢得到处都是,花木却无动于衷。 楼下早点摊炸油条的小哥换套衣服做个发型也是花美男一枚,人家还青春年少,早餐还不是天天吃油条? 当晚十一点,花木终于有了被人当靶子的感觉。 杭州发来微信,“你将来的男朋友跟你道晚安。亲你的头发。” “晚安”,花木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头发,回复了两个字。 接下来的几天,每晚十一点花木都能收到晚安短信,他都怀疑那家伙是不是设置了自动定时发送。 日子不只这一点儿变化。 杭州每天会不定时发信息给他,也不需要他回复,内容非常意识流。 多时三五条,少时一两条。 他看到某条新闻的想法,他对某部电影或某个角色的看法,有趣内容的分享,好音乐的推送,健身后的轻松心情……不拘一格。 这天,他发来一张照片,几条金鱼在鱼缸里游,放鱼缸的书桌正是他书房的那个。 “开始养鱼?” “嗯,看着它们游来游去能让大脑迅速放空,缓解疲劳有效。” 他很累吗? “周六下午见。” 花木回复。 花木明白他的意思——他在帮助花木快速了解他,试着接受他。 所以花木会不时回应他,告诉他自己的想法和感受。 没有对方一路奔过来,他却在原地不动的道理,这人他又不是没想法。 周六,花木先去超市采购,然后带着两袋子食材去见杭州。 杭州的高兴显而易见,接过东西的时候,他亲了亲花木的头发。 熟悉的洗发水味道。 “你买了牛排啊。” 杭州在厨房翻检袋子里的东西。 “怕你将来靠脸的时候吃不起,趁现在记住它的味道吧。” 花木把牛排先腌上,时间还早,两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看个片子,他们选了个老片子,《蝴蝶效应》。 “如果像电影里讲的那样,可以回到过去重新选择,你会回去吗?”花木问。 “如果可以回到更早的时候,我选择不出生。人生并没有好到不经历一遭就有天大的遗憾。既然出生了,除非是极端环境,比如战争、恐怖统治、饥饿、极度封闭,我都选择安于现状。你的生活握在你手上,重来几次都是一样。” 杭州答得很认真。 会不会太冷漠了呢? 花木又问,“你怎么看待殉情?”他想看清这个人。 “如果是绝境,我会坦然与他共同赴死。如果不是,我侥幸活下来,我会照顾他的亲人,努力活到生命的最后一天。” 花木回身亲亲他的头发,“跟我想的一样。” 多一个人一起生活,是多一份牵扯,也是多一份力量。 片子看完,花木走进厨房,系好围裙。杭州也进了厨房,笑眯眯地说,“我来做个罗宋汤吧。” “你能下厨?” 花木有点儿意外。 “非不能也,是不为也。” 杭州出去放了一张英文老歌的cd,两个人伴着背景音乐,不慌不忙地在厨房准备晚餐。 那默契地配合,好像他们已经在一起很久。 花木对自己煎牛排的水准还是很有把握的,搭配牛排的西兰花、意面、煎蛋也是不俗,倒是杭州的汤做得那么好,超出了他的预期。 自己还真是小看他了。 一顿晚餐吃得心满意足。 杭州说他下周要去一趟巴黎参加一个世界翻译论坛的活动,一周后回来。 杭州走后,花木发现他开始发微信朋友圈了。 第一天是两张图片,左边一张是那个他用米蕉做的小章鱼,右边是一个用绿色大香蕉做的大章鱼,大概是体积太大,那绿色又太刺眼,看起来有几分蠢笨,配的文字是: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 花木笑了。 以后几天,杭州陆陆续续发的都是花木给他做过的吃的。 这是在想我的意思吗? 第六天,微信发过一张机票的照片,“你将来的男朋友马上回来。” 花木很快回复,“我去接。” 杭州回复了一张笑脸和一个拥抱。 第七天,算算快要登机了,花木收到信息,“ 天气原因,飞机推迟起飞。 确认起飞时间后再通知你。”花木回了一个“好”。 一觉醒来,花木看到手机上的信息,飞机推迟四个小时后起飞,预计落地时间也推后四个小时。 机场见。 飞机最终比预计时间早到了一个半小时。 通过电话得知花木刚刚出门,杭州说,“不要急,我去咖啡厅等你。注意安全。” 随后共享了咖啡厅位置给他。 花木赶到的时候,杭州正对着笔记本电脑敲敲打打,气定神闲。 花木一路上的焦躁顿时冰消。 这个人随遇而安的本事让人欣喜——他有办法让自己自在,旁边的人也就安心。 花木小时候听人讲“程门立雪”的故事,讲故事的人循循善诱,说着学生多么尊师重道,花木心里想的却是,屋里的老师睡醒后,心里该有多么自责。 学生就算不愿意打扰老师,也可以找个暖和的地方坐着慢慢等。 至于“望夫石”“望夫云”之类,在他看来就是恐怖小说——浪费别人一生年华,这是将多大的罪孽不由分说加到了另一个人身上,以爱的名义。 杭州不是。 花木想,下次再遇到这种事,我也能平静应对了。 因为知道对方能照顾好自己。 他觉得踏实和庆幸。 欢迎回来,男朋友。 两人回到家,一进门,花木就将杭州压靠到墙上亲了一下,说,“我来收利息。” 说完又对着他的嘴唇啄了一口。 嗯,有咖啡的香气。 杭州眼睛一亮,手臂环着花木的腰,稍一用力,带着他转了半圈,两个人的位置互换。 “你收多了,多收的要退回给我。” 他低低笑了一声,对着那柔软湿润的嘴唇深深吻了下去。 -- 第十四章(完结) “早啊,男朋友。” “男朋友,早。” 两个人的一天从微信互致问候开始,然后是各自忙碌。 从时间轴上看,生活似乎没多大不同,然而生活确乎有了不同。 忽然想分享了。 那些触动我的东西,希望让你知道。 忽然想共享了。 那么多事,一起做更快乐。 像茫然四顾的视线突然有了方向。 两个人的恋爱经历之少颇为对不起他们的颜值。 杭州在这方面的天赋和头脑仿佛穿了隐身衣,至少花木是没看到。 难道是在追求阶段已然用尽? 正是:开悟之前,砍柴挑水;开悟之后,砍柴挑水。 直到某个周六。 杭州在身体完全康复后,健身次数又改回了一周两次,其中一次调整到周六,方便花木和他一起。 虽然杭州在这个会所健身已经很久,但之前他充分利用了不坐班的优势,时间选的都是人少的周一和周四,这一调到周末,像换了家健身房一样,满眼看去都是生面孔。 花木则是彻头彻尾的新人。 各举杠铃相视一笑的画面太过惊悚,所以两人不约而同选择了同一时间训练不同项目。 然后,花木被搭讪了! 杭州公共场合一向是“生人勿近”罡气护体,一张脸像贴着人皮面具,饶是姿色过人,在旁人眼里永远是“别人家的男人”。 偶尔有长了熊心豹子胆跃跃欲试的,也能被他三言两语或者一个冰点眼神浇灭热情的小火苗。 所以他一直没有这方面的困扰。 花木就不一样了。 花木是陌生地方问个路能围上来好几个广场舞大妈给他指路的人啊! 花木是水果摊儿买苹果摊主都愿意抹完零头还多送个橘子的人啊! 先开始只是身材健美的小姑娘来打听他喝的什么运动饮料,杭州还淡定。 等一个帅小伙要他手把手教自己动作要领,而花木竟然没有拒绝的时候,杭州终于绷不住了。 杭州扫视四周,看见一个壮硕的私教正在指导一个美女怎么做深蹲,迅速过去要了一张名片,然后径直把名片塞到那个帅哥手里,把花木领走了。 “我都没有限制你的交友自由。” “我拈花惹草了吗?” 花木才没有真的生气,他觉得杭州活像被抢了糖的小孩一样,很好玩。 两个人又练了一会儿,就收拾收拾走人了。 中午随便找了一家人少的港式茶餐厅吃午饭。“ 话说,你什么时候把我引见给岳父岳母大人?” “你是说公公婆婆吧?” “随你。”杭州这时候表现得很大度。 这事花木真想过。 以前是没有动力,现在两人的感情比较稳定了,是时候让谢小筝知道了。 他并没有多少不安,他还是很了解自己的亲妈的。至于花父,他还敢说个“不”字吗? “等我找时间先跟她打个招呼吧。” “其实我是这么想的:你先带我上门,当普通朋友介绍给她老人家。她先入为主,对我有了好印象,你再告诉他我们的关系,她就更容易接受了。” 花木怀疑他自信的源头是长江水,不然怎么能长年保持汹涌的势头而不衰呢? 杭老师啊,你的脸皮从未停止生长。 “你猜我们老主任对你的第一印象能打几分?” “反正他接受我了。” 花木心道,他接受的是您的工作能力,不是性格和为人处世方式。 不过谢小筝是颜党,这么做倒不是完全没道理。 思来想去,以花木求稳的性格,还是决定自己先透个风——这不是小事,他不想让双方有丝毫难堪。 何况,杭州根本就不像个擅长哄长辈的人。 摊牌的时候,谢小筝先开始是惊讶的,然后想起四岁那年花木高高荡起的秋千,似乎一切都有了答案。 早知如此,我又何必苦心督促你学外语学美食,花木说不学这些我又哪有机会认识现在这个人并且跟他在一起呢。 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谢小筝见了杭州后,表示满意,皆因这人有花父的出众相貌而气质偏冷,没有他轻佻的做派,算是颜界的一股清流。 杭州大显身手,亲自下厨做了一顿色香味俱全的晚餐,席间打点十二分精神谈起自己的求学和工作往事,娓娓道来妙语连珠,堪称入得厨房出得厅堂的青年才俊。 轻松过关。 为表感谢,杭州接下了每周给岳母大人买鲜花的任务。 杭州的父母不在国内,而且两人几乎不过问儿子的事,所以也不存在问题。 “等书出版了,我们去看看陈教授吧。” 花木提议。 “感谢他没接这个工作?” 杭州笑问。 “感谢他推荐了你。” 花木轻轻亲了亲他的脸。 华灯初上,窗外一派繁华。 “今晚我们拍mv吧。” 杭州在他耳边低语。 “嗯?” 花木不解。 杭州不理他,接着说,“要想效果好,得多多彩排。” “我可以慢慢教你。” 他说完,轻轻吻他。 花木好像明白了,“哪支曲子?” “《春光乍泄》。”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