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情人》 楔子 其实,月老并不是神明。 他们是一群罪犯。 一群上辈子犯过滔天大罪的罪犯。 他们被玉皇大帝套上「感情之锁」去投胎为转世。 而「感情之锁」只有在一个情况下能解开。 那就是把自己深爱的人,推向命中注定的人。 这也是月老们唯一能做的。 但往往有月老留恋人世间,想待在深爱的人旁,多一刻也好。 -- 1.郑子薇 想念 有的时候,我总会感觉小岳还活着,而且就活在我的身边,掛上那个跩得二五八万的嘴脸,跟那个自信爆棚的眼神。 就像现在,我在医院急诊室某处无人的阴暗转角,独自为空底的保温瓶装水时,走廊另一端,就传来了小岳的声音。 「辛苦了,郑子薇。」 猛然地扭头看向走廊尽头,空无一人,我只能怔怔地盯着空气发楞。 平復呼吸、甩甩头,很习惯地,我又想起了记忆中染金头发的少年,却完全没注意到饮水机下的保温瓶,热水已经像回忆般的倾泻而出,爬上了我的手掌。 如果你真的我身边,下次请提醒我水杯满了。 我像触电般地抽回了手,反射式地甩去滚烫的开水,这时彷彿又感觉到欠揍的他在旁边捧腹大笑。 「笨蛋!」阎小岳调皮笑着。 对,我们都是笨蛋。 盖上保温杯,回到急诊室大厅,我的人生还得面对现实无奈的鸡飞狗跳。 「郑子薇!刚进来的那个捲发阿姨你去看一下!」护士长隔着手忙脚乱的人群朝我问道。 「是。」 「啊!还有你明天可以来加班吗?」她没有等我回应,就拉上粉红隔床帘。 我低应一声,知道护士长只是告知并非询问。 连续三个月,整个大北市被一种名为「耶诞流感」的病毒袭击,染病的人无非是高烧不退、咳嗽、流鼻涕,而有部分病人,在睡梦中就停止了呼吸。 没有抗体,没有特效药,这突如其来的流感,在刮着颼颼冷风与阴雨绵绵的耶诞季时,像是新官上任的死神,执意要一鼓作气带走过去阴间不足的业绩。 而网路上某些人讽刺着,病毒正如耶诞老公公带给世间礼物。 「耶诞流感持续延烧,皇后镇多处传出病情,目前各区镇拉红色警报,『皇后镇』商店需立即停止,避免更多传染……」电视机无论转哪一台都有类似新闻。 「唉……连皇后镇都沦陷了,那我们近江区怎么办……」一个老奶奶坐在等候区看着电视叹气。 每天新闻播报内容,都与灰濛濛的天空差不多,彷彿有把巨大的镰刀正在这城市上头,随时都会重重地划下大地。 我整理了一下包覆面颊的口罩与面罩,并换上新的手套,坐上急诊室门口最前线的医护站座位,然而视线对上了方才医护长所说的「阿姨」时,这「阿姨」让我倒抽了一口气。 「你是……我儿子的……」眼前病懨懨、眼神涣散的妇女已经没有昔日的意气风发。 「阿姨,你认错了。」我及时打断她,就算我明白她想说什么。 「我儿子呢?叫我儿子出来!我要他替我看病!」 「阿姨,我先帮你量一下体温。」我尽量保持镇定,但手中的额温枪才刚举起就被她拍掉了。 「叫我儿子出来!」咳嗽不止的阿姨依然沙哑地用气音咆啸,胀红着脸吃力喘气,让现场所有人都以为她下一秒便会倒下。 这引起邻近几个同事的侧目,大家纷纷站起来,压紧口罩提高对她戒备。 「阿姨,你不能这样,你儿子不在这,要来看病就好好配合。」我心平静气的对她开口,然后捡起落下的额温枪。 可惜我想表达的善意没进她耳里,才刚抬起头,就看见虚弱的阿姨像是用尽最后一分力气,绕过整排的护理站,化做名橄欖球员般地,直直衝进急诊室内部。 「等等!」两名警卫惊呼想拦住她,却已经来不及,失控的阿姨就像她过去做买卖交易时一样的霸道,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幸好我在走廊转角,就看见阿姨被一位白袍医生拦下,男医师宛如最后的守门员,只是他的眼神是流露出厌恶,与医师形象极其不搭。 世界是如此小。 那名拦下阿姨的白袍医生,正是阿姨的儿子。 「明轩哪,妈生病了,你快帮妈看一下,齁?好不好?」阿姨像风中残烛地拉着目光冷峻的明轩医生,央求的口气让我想起高中时的家里状况。 我的母亲是否也曾经这样卑微地央求过? 然而高瘦阴鬱的医生林明轩,却没有太多的同情,指挥身旁几个护士,把自己的母亲扶进旁边诊疗室,嫌弃的瞳孔中是把母亲的当作病毒般的看待。 而林明轩上大学后,对所有事情皆冷漠的眼神丝毫没有改变过,纵使过了许多年,进了医院做为一名实习医生,也一样。 隔在我们之间的几个护士,狐疑地看看林明轩医生,又看看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我,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 因为这时林明轩又像中邪般地看着我。 而我这些年我总是刻意地躲着他。 驀然地,林明轩像在跟耳边的人说话:「烦死了,你不会自己去,关我屁事。」他不耐烦地将视线瞥向旁边,但他现在身边却没半个人影,接着转身快步进了诊疗室,留下走廊来来去去像热锅上的医护人员。 我叹口气,忽然发觉侧边不知哪时多了个人,这让我忍不住往旁边弹开半步。 「真的是怪人一名,是不是?」跟我同年进医院工作的阿玉盯着林明轩消失的方向说,鬼灵精怪的眼神转呀转,「子薇,你说说这个林明轩医生是不是也对你有意思?」 「噗,你多想了。」我笑着否认,可内心是抖了一下。 「我说有可能就是有可能!」接着阿玉一声怀疑的长鼻音,加上调皮的眼神看着我,白口罩下肯定是嘴角扬起。 「继续工作了。」我翻了个白眼,转身想回岗位,却立刻又被一堵肉墙挡住去路。 「嘿!子薇,疫情越来越严重了,下班我送你回去吧?」说话的人是白俊豪医师,我有点懒的抬头看他,但碍于职位关係我还是勉强地把视线对上他那双会放电双眼。 这双眼睛不知道迷倒了多少女孩,我小小地叹口气,还好有口罩不至于被发现。 「嗨,白医师,其实不用……我家住很近,用走的就到了。」我平淡地拒绝他,眼角看见阿玉贼头贼脑地,绕到白俊豪医师身后,然后用羡慕又浮夸的猛点头,要我快答应。 如果现在可以,我能够马上做出白眼翻到后脑勺的表演。 「喔哈哈,这样吗?那……有空约吃饭好了。」白医师很有活力地再次提出下一次邀约。 「好的,『有空』的话。」我对白医师微微弯腰接着举步离开。 跟上阿玉后,没出乎预料地,她是一连串地责怪跟讶异。 「吶!郑子薇!刚刚是白医师约你耶!你居然拒绝?」个头稍矮地阿玉,小跑步跟上我的脚步,「等等!你有听到我说话吗?白医师耶!有多少人嚮往的对象,你就这样轻轻松松拒绝了。」 「喔……是喔……」 「喔你个头!是你个头!」阿玉像个追着路人兜售信用卡的业务,一路念着经跟我回到医院急诊室最前线的检测站。 「现在疫情这么严重哪有时间谈恋爱……」 「疫情严重就不用吃饭不用睡觉?」 「最好能这样比。」 回到耶诞病毒正在侵袭世界的防御最前站,直到我们撞见护士长阿玉才闭连环追问。 「你们两个去哪里摸鱼了?」护士长冷冷地只看着我,但她说的明明是「你们」。 「刚有个病人不受控制,跑进急诊室了。」我耸耸肩,接着又告诉眼前这位-过去是我高中同学,现在却是我的上司-护士长,「刚跑进去的病人,是林明轩的妈妈。」 「林老师?」护士长有点讶异,她的金黄色捲发震了一下,这捲发跟她当房东的母亲是一模一样。 「对,林老师。」 「林老师也生病了是吗……」护士长霍晓铃看起来并非在问我问题,而是在自言自语。 「我先去外面帮忙了。」丢下这句话,我终于回到一长排用红黄绿布条搭起的检测站下。 刚发生的所有事情,在这个手忙脚乱的日子里都看似平常,外人眼中可能是微不足道,但我却一瞬间,又被回忆淹没了思绪。 我想你了,小岳。 -- 2.林明轩 幽灵 郑子薇和母亲同时出现在我眼前,就像是两个小学生,一个想去找老师打小报告,一个想阻止对方打小报告,我认识的女人总是这样,蛮横地去做她们所想要的事情谁也阻止不了。 「嘿!林明轩,郑子薇刚手被热水烫到,你应该去关心她一下。」一个声音在我身边对我说话。 「明轩,妈生病了……」母亲仰着头对我哀求,彷彿我可以滴杨枝甘露给她,瞬间让她身体復原。 「林医师,这位病人是没登记就擅自跑进来的!我们可能要先隔离她!」我的助手护士从旁边凑上,她的大嗓门让我无时无刻都想摀住耳朵。 「林明轩,郑子薇正在看着你喔。」接着又是耳边的声音「温馨提醒」。 「明轩哪……你还在生妈的气吗……」 「林医师,我们得快点……」 闭嘴!你们真是够了! 我想这样大喊,可是吐出来的话却是淡淡行字。 「先把这位阿姨扶进隔离病房。」 然后我终于把视线从郑子薇脸上挪开,转向那个无时无刻都如影随形的「声音」。 阎小岳。 他染着一头跟狮子鬃毛同顏色的头发,双目是明亮有神,嘴角有一半时间都是掛着痞痞的笑容,他那玩世不恭的态度我小时候曾经羡慕过,但长大后他却被我酸得一无是处。 「明轩,你要赶快去关心一下郑子薇呀!你们好久没说话了?」 「烦死了,你不会自己去,关我屁事。」我压低嗓门吐槽他,接着走进母亲的隔离房,走廊上剩下郑子薇跟一些把我当怪人护士们。 「等等,你别走,郑子薇被那个皇后高中的白马王子缠住了!」阎小岳还在门口对我大叫,我没理会他,直直走进病房内用塑胶档板隔开的小病房。 大家都看不到阎小岳,就只有我看的见,我不知道为什么老天爷要这样捉弄我,但小岳就像哥哥,从小到大就一直陪伴在我身边,就连他死后,也一样。 我是个不善表达的人,一直以来都没什么朋友,对于这光怪陆离的事情没头绪,虽然匪夷所思,也时常会被突然探出头的阎小岳吓着,但老实说我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踏实感觉。 「明轩你再不出去替郑子薇解围,那个白俊豪就要约走她啦!」小岳着急的像是个臣子来回跟皇上启秉。 「随便。」我翻着今日整天新增的病人病歷表。 「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前不是很要好吗?」小岳像支风箏,抱着胸、皱着眉头他在我头顶上盘旋,双摆动着双脚,动作宛如在浮浅。 「我要工作了,你不要一直在旁边干扰我。」每当我要认真工作时就会想办法叫阎小岳消失在我的可视范围。 阎小岳哀号一声:「我好无聊啊!」然后他的「躯体」穿过实心水泥墙不见了。 「林医师又在自言自语了……」我听见我的大嗓门助理刻意压低声音,跟同事谈论着我。 「他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啊?好恐怖喔!」 「谁知道?反正医院觉得他还可以继续工作。」 「但他之前的医学系同学们都说:林医师以前就这样了。」 「真假!」 「不过也没办法,现在疫情这个样子,医院已经人手不足了,什么样的医生都得用才行。」 「说的也是……」 「我看林医师也三天没睡觉了。」 「虽然是个怪人,但也还算努力工作。」 「对啊对啊……」 放下手上的今日看诊名单,正巧两名护士从隔音不好的临时隔离病房走出来,他们看见我立刻关上间言间语模式,我已经习惯了大家在背后的指指点点,也学会了忽略别人期待的眼光。 像是现在母亲就以一个渴求能插队看诊的目光看着我,但我还是按照病号地一个个、一间间从头开始。 身体疲惫,但脑筋还算清楚,我常会想起小岳死前的模样,相较我现在,如果这一刻因为过劳而倒下,已经算轻松愜意的了。 这时,一位身穿黑纱。只有颈部区域白布料的修女朝我走来。 「院长?怎么了吗?」年近六十岁的修女其实是近江医院的院长,我有些错愕院长会亲自跑来找我。 「明轩,你好几天没回家了,今天做一段落后就回家休息吧。」 「没关係,院长我还可以。」 修女顿了顿,看我的视线垂下,接着叹气开口说:「明轩,那件事以经过好几年了,郑子薇已经走出来了,你也可以放下了,况且那也不是你的问……」 「可以了,院长,我没问题的。」我明白修女所指,但我就是有股淡淡的愤怒,像是将灭的柴火又不小心喷出一点火花。 「恩……天黑前,离开医院,回家好好休息,我已经找人来帮忙了。」修女温柔口气生硬地转为命令式。 「……好。」我自鼻腔说出。 在修女院长走后,我开始了白天的工作,而那个自称是我母亲的女人时不时就透过护士来问我,是否可以先为她看病,最后实在受不了骚扰,我直接拿起手机拨出封锁了几年的电话号码。 手机在第三声响时被接起,还没等对方开口,我便以简单明瞭的方式,快速传达我的来意。 「我是林明轩,我要把林老师转去皇后医院看诊,麻烦安排一下。」未等对方回应,我就迅速掛上电话。 这时,阎小岳又从天花板上探出头。 「有人跟爸爸说话这么没礼貌的吗?」阎小岳笑着问。 「别吵,我很忙。」接着我又抓起室内电话,通知救护站人员将林老师移往皇后医院。 她不是我妈,他也不是我爸。 终于在黄昏之际,我勉强诊断完手边的病人,虽然我知道,今天医院安排给我的病人数是被各种删减过的,数量好比整隻鸡中的一小搓毛。 我想起了修女院长的叮嚀,只好叹口气,拖下长白袍,随手扔进铁柜中,步出近江医院侧门。 侧门出去是个小树林,小树林与医院外墙延伸到最底部,有个厚重的铁门,几乎没有人知道这扇铁门的存在。 每天黄昏的这个时段,我总是会在小树林里游走一会,然后回想高中时发生的所有事情。 然而,今天却有个人比我更早在这游盪。 「嘿!郑子薇,你在这干嘛?」阎小岳好奇飘过去问。 可惜郑子薇看不见他。 「你真的变好多啊,以前的长头发现在都剪短了,不过短发也挺好看的啦,你说是不是明轩?」阎小岳在郑子薇身边像个水母般的来回骚扰。 此时的她,摘去了面上的束缚口罩,郑子薇与高中时相同白净的脸颊,现在却有种说不出沧桑的感觉,我没有直勾勾两眼盯着她,就只默默从四五根粗壮的树干间缝隙中偷瞄着,原以为可以安静离开,但我没预料到,郑子薇早就发现了我的存在,正当我想不做声地消失时,她却开口了。 「如果,小岳还活着,我们三个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明轩。」 啪嚓,我踩到一根树枝断成两截。 「不知道。」我的回答跟踩断树枝一样,乾净俐落。 大步往树林外走去,我把还陷在回忆中的郑子薇狠狠拋下,大步快走后来变成了奔跑,跑过了近江医院大门、跑过了近江区靠海滩的柏油路、跑过了近江区唯一的高中校门前,但我却跑不过怨恨与忌妒的纠缠。 「明轩你是也开始练田径了是不是?跑这么快干嘛啦?」阎小岳的金色头发飘进我瞇着眼的缝隙视野中。 「吵死了。」 「干嘛不去跟她说说话?明明就还喜欢……」小岳在我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双手撑着后脑杓,摆出困惑又皱眉的脸嘀咕着。 「很喜欢又能怎样?」我被阎小岳的话瞬间激怒,然后瞪他,在外人眼中我就是对着一根电线桿在发脾气。 「明轩,这样孤僻下去我怎么敢去投胎啦?」小岳哀号,猛烈搔搔头像是遇到什么天大的问题似,接着他在空中翻了两三圈,游进一间小吃店。 小吃店的外头有个白底红字的招牌--阎家小吃店。 它就开在近江高中前的两三条路旁,由于近江区算是非常偏僻的靠海乡镇,整个区有卖吃的店家不多,外来客就算骑机车快速绕近江一圈,运气不好可能连碗白饭都找不到。 跟进阎家小吃店,我听见小岳对着厨房内大喊:「妈!我回来了!」 而我也张嘴模仿他喊声,「妈……」但剩下几个字卡住了。 店内明明掛着「疫情期间禁止内用」但却有个男人,视若无睹地拉下一张木板蹬,不客气地坐着看电视。 我认识这男人。 「耶诞疫情持续近三个月,大北区所有店家停摆,各街道呈现一片死寂,唯独医院每天是络绎不绝地病人涌现,但这疫情期间,却出现了罕见的现象……」入店门内的右上方掛了台电视机,上头正报导着整个大北市此刻的状态,而其中的近江区也深陷其中。 陌生男人穿着半条破旧的刑警黑色长裤,手肘靠桌撑头,他健壮上半身坐在小板凳上像是母鸡在孵蛋一般,正要入春的三月底,外头还是冷风颼颼,而这壮硕的中年人已然穿起薄棉短踢,这个痞子眼神,让我忍不住看向在厨房外头飘的阎小岳。 「很讽刺吧?」男人开口。 「什么?」我愣着问。 「新闻上说的罕见现象。」 「我没仔细听。」 「罕见现象就是整的大北市的房价居然停止上涨了。」 「恩……的确是罕见。」 「连你们都办不到的事情,小小的一个病毒居然可以阻止。」 我哑然失笑,他口中的「我们」,当时年仅十七岁,还是个乳臭未乾,涉世未深的高中生,什么恐惧都不曾经歷过,单纯理想反抗社会。 这时,阎小岳才从厨房飘回来,他刚刚急着找阎妈妈,却没发现外头的用餐区坐着的这个男人,居然是久未见的父亲。小岳拉下脸,目光狠毒地盯着自己夫亲的背影,却被父亲一句话震慑住。 「在监狱过了这么多年了,我终于明白,有个家可以遮风避雨,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阎爸爸的痞痞眼神流出黯淡光芒。 「恩……」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同样小岳也在后方垂下视线。 「当时……是你救我的?」阎爸爸问。 「是我们三个一起。」 「谢谢你们……当时那个女生,现在还好吗?」 「应该还可以。」 「那……」阎爸爸犹豫着还是问了:「小岳他走的时候有说什么吗?」 这时的阎小岳撇了一眼父亲,然后又转头飘去楼上找母亲。 「妈!你在哪?」小岳呼唤道。 我俯视阎爸爸,回忆起他的过去的所为,接着,我也从摆列整齐的餐桌上拉下一张板凳坐下。 「他说你们这群大人……」 小岳最后离开人世的背影又浮现在眼前。 「记住你们所做过的一切,然后下地狱去吧。」 -- 3.阎小岳 流氓 如果要把我所生长的「大北市」,由富到贫把所有乡镇划分开来,那么我住的「近江区」,则可以称之为贫民窟中的贫民窟,它就是个靠海、鸟不生蛋的乡下地方,要我未来在这找份工作,大概也只有便利商店的收银员了。 但即便是这样荒芜的偏僻地区,每一寸土地依然被仔仔细细地划分、在某看不见的地方,被某个陌生人佔领着。 这是我很小就明白的道理,当我注意到母亲开的小吃店,必须每个月缴纳一叠钞票给一位头发永远水亮的泡麵头房东,且开店所赚的钱还有一半是缴纳我家那间拥挤、狭小的公寓房贷时,我就下定决心长大要买一间,属于自己的家,不要再让母亲把赚来的辛苦钱,奉献给整天无所事事的胖房东。 可惜,长大后想拥有一块安居乐业之地的路,却怎么走着走着就走歪了,即便我还清楚记得小时候的愿望,可「生活」就是没明确的告诉我该怎么做。 此刻我低着头、吸着菸,视线聚焦在忽亮忽暗的菸头时,脑中想的却是小时候的愿望。 「x,阎小岳,你跑的倒是挺快的齁?」奔向我的人,是个白色衬衫十分鐘前已经被扯掉最上方两颗钮扣的不良少年。 近江高中后方的农田小道追来的五个跟我同龄、同衬衫的高中生,他们脸颊上各是一块刚浮出的瘀青。 「你们可不可以别来了,打不赢就回家去睡觉吧。」我摇摇手,像搧风一样想把他们搧走。 「x,刚才没认真打,现在『凌爸』要认真了。」 我叹口气,伸头看了一下农田小巷尽头连接大路的方向,正巧看见母亲骑着机车载一大篮食材路过,然后我满心的松了口气。 在学校打架抽菸什么的,怎样也不能被母亲看见。 吐掉菸蒂,我扭扭脖子,接着闪过眼前五个不良少年的如雨滴般的拳头。 「不是说好要认真吗?你们?」我嘲讽的说。 「x!」带头最嚣张的白脸乾巴巴同学,咒骂一声从地上弹起抡着拳头就是一阵乱挥,但最后又黏回地上吃土去了。 我算着他们跌倒就爬起来的次数,从过去经验我知道,大概就是一根菸的时间。 结束了。 「要打架,练练再来,我的『小弟』们,喉?」我蹲下用极其挑衅的态度,拍拍了那个白脸乾巴巴、脸上都是土的同学。 听着他们只能喘着气,连脏话都骂不出来的狼狈模样,我放声大笑扬长而去。 随即我望见,前方有个同样绣着「近江高中」字样在胸前口袋,并且安静佇立在田间等我的人,他整齐的黑色瀏海与他平时在学校的表现一样,鼻樑上掛着细框圆眼镜,若在古代他肯定是个学富五车的才子。 林明轩。 初踏入高中,是叛逆的全盛时期,一开始我是我不爱回家,纵使母亲软硬兼施的要求我要天黑前回家,我也爱理不理,但我其实哪都没乱跑,一开始就只是跑去林明轩家里找他玩。 曾经我以为即便是书读不好、没有任何拿手科目,只要不做「偷抢掳掠」的犯罪行为,我都可以算是个好学生。 但后来却变了。 林明轩跟我,几乎是一起长大的,以前我们都住在近江社区,我住在十楼,他住在六楼,小时候我们会结伴在海岸边玩耍,然后会互相倾说心事,跟我差不多身高的他,也爱在太阳底下乱跑,小时候我们喜欢什么事也不做,就只是沿着近江海边一直跑,跑到天黑被警察临检在路边然后通知家长,各自回家后备臭骂一顿。 而我的功课是烂得一蹋糊涂,林明轩却是好得惊人。 小时候,有次晚回家被警察盘查时,我困扰地想耍赖说:「这个嘛……地址不知道、家里电话不知道、身分证字号更不可能知道啦!」 「近江区民生三路……」旁边的林明轩眼珠子转一圈,对警察报出我的所有资料。 「你居然记得。」当时我们才小学。 「这好像也没什么。」 回家路上我惊讶才发现,他早已记住了近江每一条大街小巷的名字,还有班上所有同学家地址,仅仅在一堂课帮老师整理资料的时间。 「你记忆力也太好了吧!」我佩服说。 但林明轩上了高一的那年,林妈妈就带着全家搬离近江社区公寓了,像是为林明轩铺一条康庄大道般地预定了未来方向,他们住进了大约有一小时车程的「皇后镇」,那是个地价高不可攀,随处可见豪宅门口停着香车,富豪们争先恐后想投入资金,繁荣的街道店家与霓虹灯不分日夜闪亮、当地人群不分时段聚集的高级地段,正因如此,警察对于这个镇的治安管理更加严格。 有钱于是生活有保障。 林妈妈是近江高中的老师,因为对学生总是一板一眼,对成绩好的学生格外亲切,而对像我这样成绩垫底的学生就没什么好气,同学们-包括我-总喜欢在背后叫称呼她「林老师」,用道地的近江方言大喊,格外有气势。 林明轩搬家后,我很常跑去皇后镇找他,穿过连绵闪亮街道,他的新家是个有五层楼高的透天房,又有院子也有车库的豪华别墅,我像刘姥姥逛大观园地进他家门后什么也不敢碰,每样金碧辉煌的事物都令我惊奇,只能傻傻地站着,直到林明轩带我进他房间。 「x,你家是皇宫吗?」我进房间后讚叹道。 「这都是表象,纵使有物质上的享受,又怎样?」林明轩耸耸肩。 我当时不明白林明轩的想法,那天我们一直玩电视游乐器直到天黑,我才意识到林明轩的意思。 他每天几乎回到家都是一个人待着。 林老师下课后总很晚回家,林爸爸是工作狂,他仅有的就只剩唸书跟独自一人面对黑暗。 「啊你这样不孤单吗?」我无理头地问。 「当然也会觉得孤单阿……」林明轩歪着头苦笑,然后提起手中的游戏手把,扭扭身子,像条活泼好动的猎犬般,他阴鬱的脸瞬现阳光般的眼神说。 「人生只有一次,怎么能为这种事情浪费掉好心情呢!我还有你陪我打电动呀!」 我顿时被他意外温暖的气息感染,如沐春风般的傻坐在地上,手中的游乐器险些坠落,我无法想像他在黑暗中挣扎了多久,却还能保有这样的思维。 「小岳?你怎么了?」林明轩白净脸正向我,瞪大眼问。 「没……没什么……」我这时才发现眼角不知何时变的溼溼的。 「我说错吗?抱歉。」林明轩赶忙道歉,抽起桌上卫生纸给我。 「不……你没说错……我只是电动打久了眼睛有点酸……」自认有泪不轻弹的我随便扯了个谎。 「对,至少还有你陪我打电动。」在心中对林明轩说。 那时,父亲家暴严苛,回到家几乎每天都听到父母在吵架,没工作的父亲成天在家饮酒,没钱便伸手跟母亲要钱,要不到会上演拳武行,当时对「家」的感受心灰意冷,而我能做的就只有「逃避」。 对于父亲,时常心里只有几个字--滚出去! 怨念如此深,不是一天的导致,我会有想拿起武器搏命的衝动,尤其父亲喝醉动手时动手打人时。母亲总护在前头,然后总是冷静对我说了一句,「没事的,有妈在。」然后一番折腾后,任由警察把父亲带走。 可笑的是,父亲自己也曾经是个警察。 家里每次都在深夜里搞得鸡飞狗跳,惊动附近邻居,而警察破门而入的时机老是慢半拍,总在我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邻居们百般催促,警察们才慢条斯理地「衝」进来,制伏浑身酒气、醉的连东西南北都搞不清楚的父亲,押走父亲时,他常连鞋子都没穿上,就成了一条待宰猪隻被拖了出去,他口中各种脏话连篇飞出,会让更多邻居在深夜里开灯。 我讨厌隔天上学走下公寓楼梯时,邻居的异样眼光与背后间言间语,更讨厌同学们到母亲开的「阎家小吃店」时,在外头对厨房里忙进忙出的母亲指指点点。 「那间小吃店老闆娘她老公欠一堆钱,开这间店也不知道有没有赚钱……」偶而我会听见婆婆妈妈这样说,她们在我揹着书包上学的路上讨论着母亲。 而母亲总笑着面对,用爽朗的态度面对每一位客人,即便是批评,而大家被老妈的家常菜吸引,舌尖美味似乎更胜于街访邻居、八卦大婶们流言蜚语。 于是,窝在林明轩皇宫家的打电动时光,就像是服用了某种与世隔离的麻药,可以让我暂时忘却家中的烦恼。 但他却总是找藉口想小吃店蹭口饭吃。 「今天去你家打电动。」过去我总是放学后率先提议。 「我家又没人,晚餐怎么办?」林明轩端出早准备好回答。 「吃便利商店。」我故意讲一个他最不想听的计画。 「可我想去小吃店吃你妈煮的晚餐。」林明轩千篇一律的愿望。 「到底那是我妈还是你妈……」我瞪他一眼。 「不如猜拳吧?」林明轩握起拳头。 每次我们都用猜拳决定放学后去谁家。 但从小到大的手足友谊,却只有到高一上学期,有天我被林老师「点醒」,意识到跟林明轩是不同世界的人。 某天,我依然玩到月亮高掛、留连忘返林明轩豪宅家中,然而要回家时却正巧撞见了推门而入喝得醉醺醺的林老师,当下我还在富丽堂皇的门口穿着破旧的慢跑鞋,她进门时一看见我立刻发出惊吓尖叫,站不稳的脚跟拐了一下,幸好她立刻扶助了鞋柜。 我跟林明轩完全没料到林老师会回家。 「老师你好。」在学校我是标准不会念书的学生,老师平常自然对我是张臭脸,但喝醉酒的她反倒是亲切许多。 林老师定了定神,瞇着眼瞧了我一会才认出,脸上厚重的脂粉,弭平了该有的抬头纹,也修饰了下垂脸颊,她的笑声如某种夜间行动的禽鸟,笑着关上门后对我点点头。 「喔!是小岳呀!欢迎欢迎!你妈最近还好吗?她可能忙着筹钱没空管你,你正好来我们家待着,明轩也有同伴可以一起讨论功课,齁?」 「是……谢谢,林老师。」我有点意外林老师的亲切。 「要不要再进来坐一会?我叫明轩下来。」 我撇见林明轩躲在楼梯转角暗处,用一个冷漠的眼神看着林妈妈。 「喔,不用了,林老师,他还在唸书,我先回去了」我再次微弯腰行礼。 「好,路上小心。」林妈妈醉醺醺、眼神迷濛微笑的说,身体左右晃着像是随时会跌倒,高跟鞋却怎么踢也踢不掉,她只好没理会我专心去对付她的高跟鞋。 「阿呀,这鞋……」她低头处理高跟鞋时,我推门而出。 刚出豪宅的院子门口没多久,我就想起跟林明轩借的漫画没拿,犹豫一会后还是决定折回去拿。 回到他家门口,还没敲门,隔着一扇门就听见里头林妈妈一连串不停的念着。 「……跟你说过几次,不要再跟阎小岳那种朋友来往,像他那样不会唸书的混混只会耽误你学习,对你未来没什么帮助,妈带你搬来皇后镇就是要远离那些『不好的』……他家情况我也很清楚,哪天他就会来跟你借钱信不信……明轩你有没有在听阿?」林妈妈对着楼上喊了一声。 搬到皇后镇就是要远离那些不好的。我在心里默默地跟着念了一次。 对,我们都是不好的。 我垂下了手,没有去按下门铃,转身走向街外的皇后镇公车站牌,搭上末班车回到「不好的」近江区,沿路的街景一幕幕印在眼帘,外头万紫千红的招牌灯渐渐变少,最后在乘客所剩无几的「不好的」站点下车。 从那天开始,我刻意避开林明轩,正正当当地开始做个「不好的」学生。 加入学校不良少年团、未成年骑机车、校园角落抽菸打架、翘课逛街。 想得到的坏事,我都做过。 刚轻松打完一架,踩熄菸蒂,看见不远处的林明轩,我嫌恶地望着他一会。 已经是放学时间,后门走出更多的学生,其中有几个同样是衣衫不整的学生,朝我蹦蹦跳跳过来,像是支杂耍剧团。 「x,阎小岳,哪有兄弟打到一半跑掉的啦!」一个叫阿伟、手臂上有刺青的同学笑着说。 「跑你的头,我是转移战场,在学校里面打架被教官看到会被记大过,傻傻的你们,而且他们全部追出来,你倒是说说你们解决几个?」我怒斥,但事实上是因为看到来学校送便当的母亲才逃跑的。 「喔,很嚣张喔,一打五喔。」另一个稍矮的同学,点头数着田埂引水沟旁,五个落水沟或灰头土。 两边互相用眼神挑臖后走人。 「嘿,小岳,啊你的『好朋友』又来找你了啦!」阿伟指的是林明轩。 「我们才不是好朋友。」我淡淡地说。 「『假掰轩』快回家去念书啦,x,书呆子!看了就讨厌!」阿伟刻意大声叫嚣,想吓走林明轩,然后又刻意搭起我的肩炫耀。 「像我们这样才是好兄弟啦!」 林明轩却没移开脚下位置,依然顶着细圆眼镜框,阴鬱眼神不时与我对上。 我硬是把头撇向另一边跟矮同学聊天。 走开,不是我拋弃你,是好学生本来就不配与流氓在一块。 -- 4.林明轩 儿时 阎小岳就是个笨蛋。 时常在状况外,对于周边不感兴趣地事情,他根本一点也不关心,也或许是他根本就神经大条到压跟没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我握着拳,在十步之外的距离瞪他,但我非常明白,上去也只有讨打的份。 阎妈妈正为钱烦恼着。她看似豁达的态度背后,是数不尽的委屈。 近江高中围墙外的农田间小路,小岳从眼前经过还哼着歌,我回想起了三个月前,阎妈妈突然地出现在我家门前的场景,从二楼窗户看见一楼的她和母亲,就像是上演老丫环向钱夫人低头认错。 「如敏啊……真是不好意思……我真的急需用钱……你知道的……就我们家那个男人……之前玩股票赔了不少,不知道可不可以……」阎妈妈难易啟齿地低着头,向母亲借钱。 「恩,不意外,像他那种外行人玩股票,我早就知道迟早会亲家盪產的。」母亲居家穿着是一袭名贵睡衣,而阎妈妈却还是那身远远似乎就能闻到菜味的下厨装。 「呵,对对对……他的确是个外行人,不懂装懂,又爱跟风学人家玩股票。」阎妈妈有些諂媚地想与母亲站在同阵线斥责丈夫。 「佳慧,我们是几十年的老同学了,我也很想帮你,可其实我手边也没多少钱,你知道的,我老公最近医院在扩建,手头也是紧的……」 「其实不多!不多,不多!」阎妈妈有些焦急连说三次,她比母亲稍矮些 ,央求的比了个「一点点」的手势,「只要可以让我们撑过这个月的利息就好了。」 「这个嘛……」母亲看似在思考,然后拉出另一个与她无关的解决方案:「你不是还有间公寓吗?」 阎妈妈瞬间拉下脸,面色铁青地绝望看着母亲。 「那间公寓卖掉应该可以还不少钱吧?」母亲淡淡地接着说。 「那是家。」阎妈妈字字清楚地道出,不容妥协地让气氛僵掉。 但立即又用笑声缓解尷尬。 「没关係,我再想办法好了,谢谢你……」说完阎妈妈如同被太后宣判放逐的丫环,垂头丧气地转身离开我家院子。 我讨厌这个世界,因为我总是找不到活着的意义。 国小、国中时,放学后家里总是没人,我老喜欢跟着小岳家的小吃店蹭口饭吃,阎妈妈的厨艺有温暖的味道,这是家里吃不到的。 与阎小岳相遇之初,是我开始思考人生目的徬徨期。 小学某次学校段考完,我书包里装着几张满分考卷,路过成绩公佈栏的走廊时听见有群同学正在讨论成绩,我赶忙绕路离开,但还是被其中一位同学看见了,远远地我听见他们这样说: 「嘿!你们看那个爱打小报告的『假掰轩』逃走了。」 「考试机器人有什么了不起?」 「哼,会考试所以老师特别喜欢他,看了就讨厌。」 「我跟你们说,我听说他都会偷偷去看考试答案……」 转进另一条楼梯,我奔下楼,假设耳朵能像眼睛,闭起来就听不见外界声音,那我寧可每天都闭着耳朵,上学、念书、考试,制度就是这样,我不明白我做错什么。 「明轩!等等我呀!」一个爽朗的声音在出校门口前叫住我,他的敏捷地身躯硬塞进了我的视线,也塞进了我生活。 是小岳。 「怎么每次放学你都走得这么快?」小岳蹦蹦跳跳地跑来。 「有吗……」因为我讨厌留在学校的间言间语。 「呐,我跟你说,我今天跑赢一条狗喔!我看到牠在睡觉,我就……」小岳猛然地蹬下地面,发出咚的一声,「然后他发疯似的衝过来要咬我,我就一直跑一直跑,然后啊……」喜孜孜的边走边跟我炫耀。 「喔,好厉害……」我敷衍地说。 当时才国小,大家还是童言无忌的年龄,但我已经学会了隐藏自己,不忍吐槽这位「自然熟」的邻居,但真心觉得这个住在公寓十楼的同学好烦,我每次都冷淡的回应他,至少唯一跟别人不同的是--他不爱比较成绩。 「要不要去我家吃饭?」小岳进公寓大门前这样问我。 「……」 「好啦!走拉!我妈煮的饭超好吃的!」小岳揹着书包跃上阶梯,从后面推我上楼,近江公寓是个简陋到连电梯都没有的地方,只能一步一脚印的往上爬,我想拒绝却被小岳「绑架」上了十楼。 那是我第一次吃到阎妈妈亲手煮的饭,而不是母亲前晚留冰箱、需要微波的便当。 「好吃吗?」阎妈妈温柔的声音,让我顿时鼻塞。 「怎么样?我妈煮的饭是世界一流的吧!」阎小岳骄傲的站到椅子上,像个超人举起单手要往上飞去。 「坐下,小岳!你吓到人家了!」 「妈妈的饭无敌好吃!」小岳更夸张地开始手舞足蹈。 倏然地,某种愉快放松的感觉从胃里涌回嘴边,我忍不住笑了,那是我好几个月以来,首次发自内心地想笑,而不是在班上与同学虚情假意的笑。 「明轩,你不回家吃饭没关係吗?」阎妈妈好奇问。 「阿姨,没关係的,我爸妈都加班到很晚,回去也没有人。」我接过阎妈妈递过来的第二碗饭。 「是喔……」阎妈妈停顿想了一会,然后说:「那你以后每天都来阿姨店里吃晚餐好了,怎么样?」 阎妈妈的微笑像寒冬里的暖炉,我怔怔地对着这突如其来的好意不敢做回应。 「耶!明轩每天来吃饭!来吃饭!」小岳又开始毛躁的东奔西跑,顺便帮我表达心中想法。 「小岳!刚吃饱!别乱跑!」阎妈妈训斥小岳,他们母子俩的相处就像故事书里所写的那般和乐融融。 也是我所憧憬的。 母亲与父亲都整天在外为钱辛苦奔波,而我能做的就是把书唸好,母亲甚至命令我不需要帮忙任何家事,对我的要求,仅剩成绩必须达到她的理想水平,所以每天当我一个人回到小公寓时,除了念书,能面对的朋友--只有剩下「寂寞」。 那天我放纵自己,在小岳家玩了整个晚上,从客厅到房间,从房间再到客厅,连当天的回家作业也彻彻底底的被我拋在脑后,然后隔天课堂上被老师用讶异的表情臭骂了一顿。 从那晚开始,每日放学我便开始期待去找小岳,即使不写作业也无所谓,终于上初中的某天晚上,被临时回家的母亲发现,家中空无一人,她报了警,与几名警察寻遍学校到公寓的每条巷弄,最后在月亮高掛夜空之时,他们才等到玩兴未消的我,用散步方式回到六楼家门前。 「你跑去哪了?」母亲气急败坏地问。 「我……去同学家讨论作业……」我情急下找了个藉口。 「讨论作业可以讨论这么晚?下次早点回来。」母亲获得了谎言居然不疑有他,在家里东翻西找后,她提起一只装着文件的袋子,又急急忙忙出门去了。 母亲甚至连冰箱里的晚餐丝毫未动过都没察觉,晚餐在隔天被我带去学校倒掉了。 我的成绩并没有因此而下滑。 即便每天天下课都跟着小岳四处玩耍,吃「阎家小吃店」阎妈妈煮的晚餐,偶尔回家还会遇上从警察局下班回来的阎爸爸,他会在公寓前广场,很有耐心地教导小岳拳击技巧,而我在旁边的树下静静地观察他们父子。 如果可以,我多们希望成为这一家人的一份子,当你的弟弟也好。 上天似乎有感应到我的愿望。 升高中的大考,我因为发高烧而考试失利了。 我甚至无法回忆起是如何进考场、如何完成答案卷的,只依稀记得,上交试卷后,我便昏昏沉沉、奇蹟似地自己走路回家,然后鑽进被窝中睡得不省人事。 直到发觉有人按门铃,我才从睡梦中惊醒,而被单上已是一摊汗水与臭味。 按门铃的不是别人,正是温柔的阎妈妈。 「明轩,怎么今天没来吃饭,你一个人在家吗?」阎妈妈探头看了看屋内。 「恩……」我的头还发胀着。 「你为何脸红成这样?」阎妈妈摸了摸我额头惊讶又问:「这么烫?」 她急忙从我口袋皮夹找出证件,并叫了计程车,来到近江唯一一间养老院兼医院的建筑看病。 而我第一次感受到类似亲情般的呵护。 下课后四处兼差的母亲,最终还是来医院了,但我那时已经在急诊室躺一整夜,药也吃了、烧也退了。 「如敏……」阎妈妈感觉有点吃惊,「原来你是明轩的妈妈。」她神色黯然。 「佳慧,谢谢你照顾我儿子。」母亲的头发不知哪时烫了捲,我现在才发现到。 「你还在做房地產的买卖吗?」阎妈妈把病床旁的帘子拉上,想私底下找母亲聊聊。 「是啊,目前还是兼差性质的,最近很多人都在做,听说很好赚。」母亲有些得意的说。 「我说,如敏哪,有空还是多关心一下你儿子吧……」阎妈妈的话立即被打断。 「我会关心的他的,毕竟他是我儿子。」 隔着帘子可以感觉的到,母亲似乎没有很想把话题继续延伸下去。 那天,母亲只打给继父说明了一下状况,便为我办了出院手续。 不知又睡了多久醒来,我胸口感觉空空,左右张望阎妈妈的身影,但他已经消失不见了,只剩下翻阅文件的母亲。 「下次遇到什么问题,先打给我好吗?我们家已经有钱了,很多事情都可以处理。」母亲送我回六楼公寓时的计程车上,依然忙碌地看着手中文件,她脸颊颧骨突出,黑眼圈明显加深,明显长期兼差睡眠不足的样子。 「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用钱解决……」我嘀咕着。 「你说什么?」 「没事。」 升高中大考,我以眾人跌破眼镜的分数考差了,连老师都不可置信地打给父母询问,当继父难得放下手边工作回到家时,我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他鼻樑掛着方型眼镜,偏瘦些微驼背的身型,左右来回在我房间里踱步,口中是长篇大论,像名将军在为军人作战前喊话。 「一次考差没关係的,我们之后可以再拉回来……」继父似乎不在意我有没有认真在听,一段长时间的精神煎熬后,继父反光的眼镜照向我,并下达一个明确指令: 「你要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 大考失败,我情愿父母臭骂我一顿,可惜取而代之的,是他们为我报了各种补习,继父更是把上大学的医学书籍先搬回家要我研读,最后索性直接把家搬到离他医院较近的大房子,他们卖掉住了十几年的老旧公寓,搬到几十公里外、充满五光十色的皇后镇。 「妈就是要你远离那些不好的,只要好好念书就够了。」母亲耳提面命地告诫,「不用担心,我们现在有钱了。」 她的嘴里,喊钱的次数似乎比喊我名字的次数还多,毕竟她本来就叫「钱如敏」,而继父更是病态的为了医学研究,在家里的一处房间打造了手术室,他想训练我成为一名医生的企图完完全全展现。 在他们面前,我就像是个需要被四处炫耀的魁儡,我一直以为继父只要有了自己的儿子,我就能摆脱被控制的处境。 可惜,似乎没有「弟弟」想投胎来这家。 对于我考差,唯一开心的大概只有小岳,他兴奋地在高中开学第一天,起个大早在公车站前等我下车,然后满脸雀跃地对我说:「太好了,我还以为以后要没朋友了。」他憨直地,看起来像是捡到了失而復得的宝物。 我忍不住笑了。也是,再怎么不快乐至少还有你这个朋友。 然而,从某一天开始,小岳像换了个人似的,不再主动搭理我。 近江高中后门,农田小路走到尽头,转个弯,是条有公车站牌的柏油大马路,我还在思索着如何帮助阎妈妈,但成天只知道打架地小岳,此刻像是心情极佳地哼着没听过的歌曲,从我眼前经过。 我们的世界,像是走向了分叉路,而荒唐的是,在两条分岔路上的人,却不是该有的人。 小岳跟一群不良少年,打打闹闹上了公车,那是辆通往不夜城皇后镇公车,也是我不想回去的地方。 却是小岳他们最爱去玩乐的地方。 沿着大马路再走个十分鐘,就到了「阎家小吃店」,我拉开玻璃门进入,穿过满座的用餐区,眼角看见客人们大啖家常菜的满足表情,并谈笑看着掛门口的电视机,熟门熟路地,我直直走进后方厨房。 「小岳,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阎妈妈没有抬头,持续奋力炒着大锅中的菜,炉火旺盛逼得她额头冒汗,零星白发清晰可见。 「阿姨,这边的碗我先洗了。」我假装没听清楚她说什么,自顾自地站到满是污垢的餐盘堆前。 炉火那边炒菜声音忽然停了一下,接着阎妈妈又活力地开口说:「啊明轩,你先去吃饭啦!阿姨都菜炒好了放在外面小桌子上,盖子掀开就可以吃了。」 我轻喏一声,但还是先动手洗眼前成山的碗盘。 有时候,心里总会觉得孤单,尤其是我发现在意的人,心中所思念的对象都是别人时,孤单的感觉会特别明显。 骯脏的餐盘经水流与泡沫洗涤后变得光滑,而我的思绪却还是凌乱的,幸好大脑有着保护机制,它总能在鬱闷时让我想些稍微快乐的事情。 像是第一次遇见那个女孩子的瞬间。 当我跟小岳还没决裂时,我总很想直接在走廊上,亲口告诉他家里现在处境,但以小岳的个性大概就也只是回家与父亲大闹一场,增加阎妈妈的困扰。 「阎小岳!大白痴!」 真心话总是不会说出口。 「干嘛?猜拳输了,不开心啊?」小岳大概看到我彆扭的脸,反而勾起顽皮心态地问。 「才不是。」 「你今天怪怪的喔?老实招来,发生什么事?」小岳说着用胳膊掐住我的脖子,全身都是肌肉的他,只要稍一用力就可以拧断我的脖子。 「你……给我……放开!」我用尽全力挣脱。 「我们不是好朋友吗?有困难要跟我说啊!怎样,又有人欺负你?我去揍他!」小岳双手握拳,在胸前朝空气击出几下,接着像条哈士奇在我眼前不停想跟我对上视线,看我究竟发生什么事,而我不耐烦地左右撇开。 「没事……」我先上了公车然后坐在倒数第二排的位子上,小岳则也一屁股坐上车准备到我家打电动,公车啟动前,我听见后排男同学对着车窗外,低声互讨论着「秘密」。 「喂喂!对面那个就是郑子薇啦!新转来的女生。」 「喔呜!长的不错喔!是校花了吧?」他们发出高中男生独有的说话方式。 「去啦!你去追她啦!」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是也是『笑话』哈哈哈!」 正当后排一群男生闹哄哄时,我却被窗外这位女孩的厌世感深深迷住,像是看见一个与自己有着相同气息的同伴,她绑着马尾、有着乌黑平直的刘海,眼神冷漠到怀疑她是不是刚经歷一场战乱或屠杀。 然而,小岳在我看的出神时说话了。 「唉,为什么大家老是这么在意这个神经病……」小岳拖着下巴嘀咕道。 「神经病?」 「对,就是个神经病。」 我没听懂小岳的意思,就只是再转头望向车道对面,郑子薇走过去的人行道。 郑子薇,她叫郑子薇,好好听的名字。 -- 5.阎小岳 项鍊 我就这样被撒了满脸的粉笔灰。 五分鐘前还是个愜意的午后,但在一个下课鐘响后全部变了样。 「她要回来了!她要回来了!」一个女同学把满满的一盒粉笔灰倾倒在郑子薇桌上,然后迅速回到自己座位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好坏……」另一个烫捲金发女同学,一边窃笑一边把风。 那是郑子薇一个礼拜第三次这样被对待,她们没有理由也没有藉口。 只是纯粹觉得有趣。 虽然我觉得般上这帮人无聊至极,但我也没想要出手相助落水的郑子薇,就只是冷眼旁观,我只想藉由玩乐度过这枯燥乏味高中生活。 郑子薇面无表情地看着桌上堆成小丘的粉笔灰,一个火药味在空气中似乎要爆发,她握紧拳头扫视全班,有些人不避讳的迎上她的怒火,依然笑咪咪地看这场闹剧。 「好可恶,怎么会有人做这种事?」刚才把风的捲发女同学口唱相声语调,让旁边的同学噗哧一笑。 「到底是谁呢?」又有另一个人像在猜谜的神秘兮兮问。 「阿!是后面的阎小岳啦!」一个男同学开玩笑指着我说。 「不是……」我的话音未结束,脸上就被郑子薇撒了一把刺鼻粉笔灰,眼睛打不开,只有听见全班哄堂大笑。 粉笔灰刺痛我眼睛,心里对于莫名被波及瞬间燃起愤怒,但我依然秉持着「不打女生的信念」。 「妓女的女儿生气了!」我听见捲发女同学当场嘲讽,接着是桌椅被撞开的声音。 在我勉强抹去脸上粉笔灰后,看见粉白的世界,正上演着脸上依旧是冰冷面容的郑子薇,大战两三个浓妆艷抹、裙摆短得跟条四角裤差不多的女生,她们尖叫着拉扯着彼此的头发,谁也不肯放手,但郑子薇终究还是推居下风,被推倒在地,课桌椅乱成一片,直到林老师镇暴登场。 人生总是有许多无奈。 林导师看见这一切荒唐的现场时,是个满脸粉笔灰、站着不断甩头的男同学,与正巧被霍晓铃推回来,又正巧跌在男同学身上的女同学。 也就是我跟郑子薇。 「阎小岳、郑子薇,放学到训导处。」 「关我屁事!」我愤恨不平地朝着林老师大喊。 林老师低头翻开课本没有打算听我的辩解。 「x!」我无法压抑情绪踹了一下桌子想上前理论。 「阎小岳大过一支。」林老师慢条斯理地在书本上纪录。 「小岳,别衝动,冷静一下。」附近的阿伟低声呼唤我的理智。 我握着拳头一屁股坐上课椅,排列整齐的木条发出「喀擦」一声。 那天,放学后只有我跟头发凌乱的郑子薇被叫去训导处,而跟捲发女一帮同学们,逍遥自在的下课鐘响就回家去了,在她们拎着书包回家前还不忘嘲讽郑子薇两句:「哼,跟我斗?你拿什么跟我斗?我爸妈每年都有给学校赞助,你有吗?你妈只会到处勾引男人。」 郑子薇的眼神就像是有层已经刻画好的玻璃珠,永远看不出她的喜怒哀乐,她彷彿早就习惯了生活对带给她的杂事,忽然间我对她有一丝的怜悯,但这想法马上又被我消灭,十六岁的我对于所有人都是不信任,更别说是一个随便诬赖人泼洒粉笔灰的女生。 郑子薇跟在我后头,一起来到了训导处。 训导住任像是在应付两个来送外卖的工读生般,连正眼都没瞧我们一眼。 「为什么打架?」训导主任的秃顶反射光像面镜子,让我忍不住拨了一下瀏海。 「……」我懒的解释。 「阎小岳,你妈开小吃店工作已经够辛苦了,可不可以乖一点,成绩不好很丢脸了,至少品行要好点,不要每天只知道赛跑,多念点书……」训导主任念了很长一段,但他始终没抬头。 「……反正我也不想跑……」我脚站三七步,抱胸俯视主任,等着激起主任更多怒气,这可以让我开心些。 「全年级的走廊扫一遍,就这样,下去吧。」教官没有被激怒。 转身就是离开训导处,两个人手持两把扫帚,有一搭没一搭的,胡乱在走廊上随意轻抚过,我们谁也没有开口讲话。 郑子薇甚至连一句对不起都没说,扫了十分鐘后就提着扫把逕自走开。 「喂!你去哪?」我从后面喊她。 而她就只是回头送上一张「要你管」的脸。 十六岁相遇的学期,我心理把这个冷漠高傲的女生,彻彻底底画了个叉。 那天,在往林明轩家打电动的公交车上,我回想起高一时刚认识郑子薇的经过。 「算了,算了,神经病别去想她。」我摇摇头甩去脑海中郑子薇的身影。 「你说刚对面那个女生吗?她怎么了?」侧位坐林明轩好奇问,他难得有好奇的异性对象。 「问这么多干嘛?你的菜喔?」我嘲笑语气反问。 「也没有……好奇问问而已。」林明轩囁嚅说道。 「好啊,乖乖牌、好学生、林明轩想谈恋爱,我要去跟老师讲。」我像绕口令的念着,接着公车到站,车子顿了一下,我顺势屁股离开椅面,往前头跨出大步。 「才没有!」林明轩不敢喧哗,压低嗓子在后面喊。 下车后我依然没放过林明轩,在他附近鬼叫着:「林明轩,乖乖牌,好学生,爱女生。」引来皇后镇的路人眼光。 「够了,很丢脸,小岳。」林明轩没好气的说。 「哈哈哈!」我好像跟林明轩在一块时会感到特别轻松自在。 「如果有天我们喜欢同一个女生怎么办?」林明轩天外飞来一笔地问。 「放心!我阎小岳齁,虽然人长得帅,女人缘又多,桃花源源不绝,可如果遇到兄弟喜欢的女人,我是绝对不会动手的啦!」我故意用个原住民的讲话方式,在路中间宣示我的理想,这让整路都没表情的林明轩噗哧一笑。 「你可要记住你说的。」林明轩这时像是个大人在聆听着小朋友的许下的梦想。 「啊呀,放心啦,我到现在还没遇到过喜欢的女生,以后也不会遇到啦!打电动比较实在,走走走。」下公车后约莫走了十分鐘路程,在繁华的皇后镇中九弯八拐终于来到林明轩的豪宅门前,我急切地推着他进门想赶紧开始游戏廝杀。 所有事情地开端,应该是从那天满头雾水的粉笔灰,与莫名而来的大过一支,还有那位闯入我生活的女孩,若没有那些杂事,会不会人生将过得不一样些。 「人生只有一次,怎么能为这种事情浪费掉好心情呢!」 偶尔会想起林明轩当时跟我说过的话,当我在经歷一堆狗屁杂事时。 即便是被记了一支大过,我依然「乐观」,成天与班上阿伟一伙狐群狗党们,偷偷翘课抽菸,跟隔壁班同学互看不顺眼就打架,打架这件事情我可是没输过。 只是,命运却像是条狗鍊,拴住我的颈子,让我哪也去不了。 某日,在学校的训导处,聚集了所有老师主任,还有围观学生。 「我包包里的项鍊不见了!」林老师激动的在导师办公室表示,引来其他老师议论纷纷。 「是不是你拿的?」秃头主任半躺在办公椅上,双手抱胸,目光严厉地注视前方。 「不是他还有谁?哼哼……」林老师尖锐的嗓音刺穿所有人耳膜,然后在训导处来回踱步。 「没关係的,做人要诚实,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有个性比较温和的老师面色和善地说。 「对,是他拿的。」阿伟畏畏缩缩地也举起手指认。 「是他……」另一个同学也举起手,只是他的眼神看向别处。 这场景,令我想起在林明轩家中打电动时的画面——有群勇士,不停地攻击一隻罪深恶极的魔王。 我想笑,却笑不出来。 因为他们指认的对象,是我。 「不是我。」我人群压力让我连想辩解的勇气都被淹没了。 「不是你是谁?」林老师咆啸说:「我昨天回到教室拿包包,就是你拿着它!」 「我才没有拿!我都放回去了!」所有人眼神却是怀疑。 「阿伟!你来说!他昨天对我的包包做什么?」林老师愤怒的把阿伟推向前。 「小岳他……把老师忘在教室的包包打开……然后一项项展示给我们看。」阿伟吞吞吐吐地说。 「你们也不是也都有看!」我努力回想昨天发生的所有画面。 昨天最后一节下课,林老师急急忙忙离开,却忘了自己的包包放在讲台下,无意间又被我们发现,当下大家是玩性大起,把包包像橄欖球一样扔来扔去。 「小岳看一下里面是什么啊!」有人提议。 我一开始是不情愿,但奈不过所有人的怂恿,我豁出去地开始模仿夜市摆摊叫卖。 「各位观眾!跳楼大拍卖!卖完就没了!」我贼贼地用鬼脸搞笑,随意捞了几样包包里头的物品,然后高举过头吆喝着。 「这个!『林老师』用过的!卫生纸!五十!五十没有!五块!有没有人要?啊还是没有!」 「这个是『林老师』味道的手帕!痾……送给我我也不要……」我嫌弃的将手怕塞回去。 台下是一阵阵的爆笑。 「这个!是看起来不太值钱的项鍊!啊呀,林老师寒酸啊!」我把一条银白项鍊举起不到两秒又塞回去。 那个欢乐的放学,我什么也没有拿,就是完成大家愿望,把包包翻完一遍后又放回讲台下,接着大家就各自鸟兽散。 然而,完全没料到,隔天是林老师的严厉指控。 还有号称是「兄弟」的一群人背叛。 「叫你妈妈来学校!」林老师字字清楚的将我钉在原地。 当天母亲百忙中被教官通知到学校釐清整件事。 但我真的没有偷拿。 无法置信地瞪着林老师与所有人,他们像电玩中的「英雄」步步将我推入深渊,我扭头看脸色铁青的母亲,她沉默一句话也没说。 「妈,不是我。」我着急想为自己辩护。 「……」母亲像是有苦难言的把话搁在嘴边,频频叹气看着地板。 当天母亲的不信任、走廊上莫名同学们的指指点点,令我愤怒到一个极点,我始终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做错,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模样。 「我才没有偷拿东西。」我咬着牙试图解释,但却换来一张张不信任的表情。 因母亲没辩解,选择沉默的态度令我愤怒又失望,回家后我第一次母亲吵架,那晚甩上家门愤而出走。 漫无目标地在整个大北区间晃,当我回过神,人已经站在林明轩家门口。 「小岳,你怎么来了?」林明轩从窗户注意到我时,我已经佇立在外超过了一小时,他探头探脑的下楼为我开了门。 「我没有偷拿项鍊。」我坚定的表示。 「恩……我知道……」林明轩点点头。 「你知道?」 「我相信你。」这句话让我内心稍稍镇定,「而且我妈根本没戴项鍊的习惯,那应该是又是哪个议员送她的礼物……」 「礼物?」我被污衊的愤怒在还胸中燃烧。 「算了,说来话长。」林明轩长长的叹口气。 「林老师在吗?我要找她。」我气愤难消地往屋里看,拉长脖子就是想进去跟林老师理论。 「小岳!」林明轩沉稳的说:「别这样,我们想点其他方法解决,你斗不过我妈的。」 「怎么可以!我明明没有偷拿!」我当时才刚满十七岁,血气方刚的年纪, 还认为是非黑白只有简单的两面。 屋内的林老师似乎听见外头的异样,出来查看正好看见我推开林明轩想去按电铃。 「阎小岳!你要干嘛!」林老师如禽鸟般的尖叫声让我感觉一阵反胃。 「我不是小偷!我才没有拿你什么『骯脏』的项鍊!」我隔着大门铁栏桿朝院子另一端的她怒吼。 我明显看出林老师先是一个心虚的表情,身体跟着退缩,像是被发现什么秘密的困窘,但随即她又恢復武装,走上前就是一阵劈头大骂。 「早上才教训你一次,你现在又要来干嘛?再来我家偷东西吗?我警告你!你最好离我们家明轩远一点!我要叫警察了!」 「x!去你的烂老师!我真是倒三辈子楣……」我连带能骂的脏字全部一起送出。 「小岳!够了!」林明轩在旁边拦住我。 「你这种坏学生,就是要叫警察……」林老师尖锐地丢下这句话衝进屋中。 「去叫阿!凭什么抓我!」我理直气壮的站在原地大声嚷嚷。 附近的邻居全部都亮起灯探头察看。 「小岳快跑啊,警察要来了……」林明轩神色慌张。 「跑什么,我什么也没做错,为什么要跑。」我怒斥他。 「在学校还可以商量,可是在学校外就真的没得商量了!」 我当下是自认「问心无愧」且勇敢地只想捍卫正义,不一会,警车鸣着警铃出现在街角,刺耳地警铃惊动更多居民,警车缓缓驶到我们面前,停下后两名员警下了车,穿着黑色防弹背心的他们,相当有耐心的听着我跟林老师互相控诉对方。 「我没有偷拿项鍊!」面对警察我完全没有胆怯。 「偷拿不承认还嘴硬。」 「好了好了,我们採集指纹就知道了。」 「指纹?」我愣了一下。 「包包里的指纹採集一下就知道有没有拿了。」 我心头一凉低声迟疑说道:「不需要吧……」 这个退缩引起两名警察的注意,他们互相使个眼色。 「要回警局比对一下。」看似与父亲年龄相近的方框眼镜员警表示,接着他又问:「你是阎小岳?」 「对……」我的不安,全写在脸上。 然后我听见另一名员警不避讳小声地对另一名警员说:「他爸就是那个阎铁雄啦…‥」 「你先跟我们回警局一趟。」方框眼镜员警点点头说。 「……」 林明轩在大人间张口又闭口,最后只能用满是纠结的表情看着我,我当时还不明白他那张表情的含意。 到了警局后半小时,母亲也被传唤了。 母亲衝进警局后先是抱住我,然后摸摸我的脸颊看有无异状。 「你是阎太太?」方才的眼镜员警看到母亲进门后过来询问。 「是……」 「我们可能要逮捕你儿子。」 「为什么!」我无法置信的瞪着他。 「因为他犯下偷窃罪。」眼镜员警眉头皱了一下,视线看向我,「包包採集到指纹与他的比对一致」。 「我只有翻包包,我什么也没有拿,真的不是我……」我握紧拳头,却已经无力气反抗,当时觉得这个世界荒唐地,就像是场不知道在演什么的闹剧。 「包包里满满是你的指纹!还狡辩!」一名警察冷冷说道。 「好了小岳!」母亲落下眼泪,双手擒住我将爆发的四肢,我只能胀红脸用鼻孔吐出怨气,瞪大双眼怒视着眼前所有警察,如果瞳孔能射出一道光波,他们应该当场被我击毙了。 而最后,我还是被已未成年偷窃之罪名起诉。 隔天,林老师在学校四处张扬他的惊魂夜,与她得来不易的公道。 我当时终于学到「问心无愧」只是个欺骗自己的笑话。 脑中回放着画面,是母亲私底下打给林老师道歉的满脸煎熬,我忿忿地甩上家门,跑到空无一人的地方大声嘶吼: 「我才没有偷什么臭项鍊!」 但半天后,我还是不争气地开始思索还钱的方法,左右寻找近江区能打工的店家,最后找上一间便利商店。 「过去有什么前科吗?」秃头老闆问叼着菸问。 「没有。」我没有说谎,至少在我自己认定上没有。 「那好吧,明天开始上班。」 可是我上了几天班,仔仔细细算了一遍,在这打工要存到林老师遗失项鍊的金额,约莫会落在我三十岁开始发福之时。 于是隔天,我便再也没去便利商店打工了。 但这啟事件,没有因为我遭到「正义审判」而结束,校长在各老师家长的压力下,开始考虑将我退学,正当风向一面倒,母亲每日辛苦送学校教师办公室的华丽便当也无法阻止我被退学的结局时,一个皮肤比我更黑的男人出现了。 「校长,给他一个机会,他会在田径联赛上为校争光的,我保证,若不行,我也会一起辞职。」 那个皮肤黝黑的男人,就是带我进入田径世界的教练,一个充满热情的原住民教练。 -- 6.林明轩 偷钱 原住民教练拯救了小岳,但小岳眼神却已经不像过去的清澈。 我依然放学后会去「阎家小吃店」光顾,现在的阎妈妈除了白天开店做生意外,夜间还额外帮忙做起附近消夜摊贩的生意,原本每天开朗的她,忽然间沉默许多。 我想起小时候,阎妈妈曾吃饭时温柔地告诉过我:「人哪,活着不要一直想怎么赚钱,还有比赚钱更值得追求的才是。」只是眼下的阎妈妈,也被迫得向钱看齐。 我不想要看见这样沮丧的她。 悄悄拉开小吃店收银台,我塞进了一小叠纸钞,撇头看向厨房,阎妈妈正在努力做菜丝毫没有察觉。 几周前,我开始偷拿家里的钱并「交纳银库」帮助紓困,反正,这本来就是母亲得来的不义之财。 母亲不知何时开始与阎爸爸有来往。 当我某次放学,路过皇后镇金碧辉煌的酒店时,意外发现她们俩正在附近的咖啡店用餐,隔着透明玻璃,我看见母亲有说有笑地点着头,而阎爸爸是充满男性之姿在她面前比手画脚。 回家后我一度担心这会是场不可告人的婚外情,我甚至连小岳都不曾开口过,但殊不知,几个月后我才意识到,这是个比婚外情还严重的相遇。 偶尔,我能隔着房门偷听见母亲的电话内容,母亲时常谈论到股票与房地產,她总是兴致高昂地推销着某些股票,然后我可以感觉电话另一端的陌生人,正点头如捣蒜地称讚母亲的好眼光。 「对,没错!这个月先贷款,下个月马上就可以回本了,你说快不快?」母亲自信地隔着电话传教。 小岳某次开玩笑,他说母亲的声音就像树上的鸟一样,现在我听来的确是像某种只会喊着「钱钱钱……」的特殊禽类,那阵子母亲收到各种礼物,其中还有看起来价格不斐的银白色宝项鍊。 而银白色项鍊当时被母亲随意的放进包包里。 可惜母亲并没有如电话另一头的人们称讚的好眼光,不到半年我们家开始陆续有人找上门,其中包刮了阎爸爸。 「你妈妈在吗?」阎爸爸眼神中藏不住的焦虑。 「她都很少回家,叔叔你可以打电话给她。」但我看见壮如牛的阎爸爸手中紧握手机,手机看起来快被他捏碎了。 「好……」阎爸爸在门前踌躇一会接着又说:「如果妈妈回来,记得打给我,可以吗?」阎爸爸深吸口气,然后念了电话号码给我。 我感受到阎爸爸的焦虑,但我却没有通知母亲,因为强烈直觉告诉我,他们俩遇上会有可怕事情发生。 阎爸爸看起来真的是被钱逼急了,他开始胡乱借钱,连学校不认识的老师他都能开口搭訕并借钱。 某天午休时间,意外从二楼走廊上发现正在校门口等待阎爸爸,他的壮硕右手上还拎着一罐玻璃啤酒,左摇右摆的来回在门口走动。 而阎妈妈刚送完外卖午餐便当,穿过露天空地小跑步到校门口,三两句话后阎爸爸就又开始丢人现眼地对她咆啸,完全不顾附近学生的异样眼光。 「钱!」 眼看阎爸爸肢体动作越来越大,我连忙转身奔向下楼梯,但快跑到一楼空地的楼梯转角时,却撞见阎小岳被一群捲着制服袖子的男生们团团围住,他们身上还有刚抽过菸味。 「阎小岳,你想,要,去,哪?」他们故意把最后几个字拖很长。 「我现在没空陪你们玩。」小岳沉住气想往前下楼,却被两隻手推了回来,背部重重撞上灰色水泥墙壁。 「上礼拜很嚣张?一个打五个?我这次找十个来……」 「我真的没空陪你们玩!」小岳焦急地没等他说完,就双手互头直接衝向楼梯口,像台火车头撞上一堆沙包,沙包们纷纷喷散开来。 不顾他们的拳打脚踢,数隻手拉扯小岳的白色制服,小岳奋力左右各推开两个人衝出包围,但抵达空地时,已经看见阎爸爸将阎妈妈推倒在地。 忽然一个白色制服闪进两为大人之间。 郑子薇! 她把墨绿色往阎爸爸身上一扔,沉重的书包砸在他头上,里面的书散落一地,然后她奔向壮硕的阎爸爸,双腿连根拔起,从距离他两公尺位置,双脚起跳飞离地面,黑色百褶裙在空中如波浪般的飘着,这是我看过最美丽的画面。 阎爸爸啤酒肚被硬狠狠踹了一脚,身体向后倾倒,他发出低沉闷哼,屁股跌在在水泥地上,滑行了两公尺。 这一脚,就像踹飞了阎家笼罩在头顶多年的乌云。 小岳站在跌倒的阎妈妈前方正对阎父,而我上前扶起阎妈妈,感激的眼神看向郑子薇,郑子薇没有表情,她自顾自地捡起散乱的书跟书包,这时门口警卫才像梦中惊醒般的意识到状况,前来驱赶爬起身准备第二次捣乱的父亲,而教官小跑步出现,一面吓阻刚才楼梯间想打架的同学,一面观察现场。 那是我们三个第一次共同「抵御外侮」。 「郑子薇,谢谢……」我诚恳地说。 「……」郑子薇一如既往的冷淡,拍拍书包,她走出校门。 那刻起,我对这个高傲的同学彻底改观,默默注视着她弯进校门死角。 只是那一阵子,在学校的小岳像变了个人似的,他反常地在群体中不是搞笑的脚色,几个星期后,身为警察的阎爸爸,遭到自己的警察同事逮捕,罪名是恐吓。 在电视新闻的某个短短一分鐘内,我看见阎爸爸被銬上手銬、压上警车,但他激愤的嘴里,喊出的却不是母亲的名字。 「我是为江会长做事的,你们不能抓我!」 接着小吃店生意一落千丈,那些欠债又难堪的日子里,阎妈妈都苦撑下来。 但压倒她最后一根稻草的人,却是小岳。 我好几次,放学后到小吃店时没看见她在厨房里做菜,而厨房外头是空等的客人,最后我在楼上的储藏室,发现了缩在角落崩溃大哭阎妈妈。 阎妈妈,没事的,你还有我。 小岳在偷窃事件后。把所有空间时间都埋进的操场,每天练跑到天黑,原本爱笑的他,现在成了眼里只有红色跑道的机器人。 所有人像是没根的浮萍,只能顺着周围的湍急河水载浮载沉,日子并没有因为时间而復原。 有天,我不经意地放学后路过近江公寓,在路上看见了阎妈妈和一位捲金发胖女士在谈话,我下意识地,走到离他们最近的电线杆后偷听,而听到的却是令人沮丧的内容。 「房贷还不起,那就只能卖掉了,要怪就怪你老公,玩股票,玩到连工作都丢了。」捲金发胖女士连连叹气,她是这一带的大地主。 阎妈妈没有太多话,像败下阵的武士,最后她垂头丧气的独自回家,留下听完所有对话的我。 小岳家那间公寓有我小时候的所有美好回忆。 阎爸爸玩股票倾家盪產,小岳是深陷自身难保的困境,当下我有种气愤的心情在脑中不停挥旗吶喊,那个心情就像沸腾要反抗的士兵们,不停催促我的身体,去为阎妈妈做些什么,最后回到皇后镇家中关上门的瞬间,我做了个决定。 偷走藏在母亲床头柜积蓄。 -- 7.阎小岳 魔力 「怎么了吗?干嘛突然找我。」近江高中教学大楼的后方,有一排的树木整齐排列,幽暗又充满蝉鸣鸟叫的地方,也是大部分学生喜欢相约面对面「谈事情」的地方,说好听是谈事情,事实上每个礼拜这里都会发生打架事件。 迎面而来的,是染着金色捲发的女生,她叫霍晓玲,也是她曾与郑子薇在教室扭打成一团,相较郑子薇她更为丰腴些,或者说已经偏向胖的族群,上高中后,她母亲莫名有能力的收购了近江高中周围土地,成了名符其实的包租婆,于是霍晓铃的脸型就反映了家里的经济状态,比上不足,比下有馀,就算霍晓玲进不了皇后镇,但他们家财力在也够在近江区挥霍如土了。 我很不礼貌地盯着她鼓起的圆润脸颊,陷入该不该开口的两难之中。 不经意地,被她沿着左眉头岔开的金色瀏海抓住了视线,叹口气,忽然有点后悔自己是不是不该约她出来「谈事情」。 「我想跟你借点钱……可以吗?」我在心中想过好几次借钱的台词,最后还是决定直球对决。 「借钱?」霍晓玲被无徵兆借钱,顿时瞪大了眼,口中喃喃低声说:「什么嘛……我以为你要告白了。」。 「最近有急需,所以我……」我不知该找什么理由搪塞过去,讲话断断续续。 可霍晓铃马上揭穿了我,省去了想理由的时间。 「偷了林老师的项鍊,要借钱还吗?」霍晓玲倒也是直接,脸上涂着厚厚的粉,我看到她讲话时,脸颊两旁没涂抹均匀的原本黑肤色。 「我会还你的。」我不想跟她讨论是否偷窃的问题。 「借钱给你有什么好处?」霍晓玲觉得有趣地格格笑了两声,「当我男朋友?」 「到底能不能借?」我耐住性子,只想快点解决问题。 「我又没钱,项鍊的金额肯定不小,如果你愿意当我男朋友,或许我还可以去偷拿我妈的钱。」霍晓玲从黑色褶裙口袋掏出一根菸和打火机,就在我眼前吞云吐雾起来,黑色指甲油指间夹着菸,停在肩膀附近,裊裊白烟向上飘。 「我阎小岳这辈子还没喜欢过任何人。」我拒绝,满脑子都是筹钱,想起曾经在家长会看过霍晓铃的母亲,那个一样有着捲金发的女人,我忽然觉得自己是头壳有问题才会开口跟霍晓铃借钱, 「不愿意就算嘍?」霍晓铃撒娇地拉长尾音。 「唉,上个月好像有人有去拜访过妇產科,可能要告诉班上同学她需要多关心一下。」我叹口气,用一个无可奈何的态度仰望头顶树枝。 「你敢!」霍晓玲瞬间被激怒,她刚刚还想跟我交往的心情立刻烟消云散。 她无法置信地瞪着我,一时语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抿抿嘴,表现似温柔抱歉的态度,然后移动脚步想离去,「我得走嘍!」 「阎小岳!你给我站住!」霍晓玲气的尖叫。 心中是复杂情绪缠绕在一起,我并不想用这样卑劣的手段。 人被逼急时会做出平常不会做的事情。 忽然脑中浮现侥倖免于退学后,母亲再次诚恳地邀请林老师到高级咖店用餐的谈话内容。 母亲保证一定回还给她项鍊的钱,并且谈定私底下和解,而母亲卑微地一面遭受林老师的数落,一面黯然搅拌着咖啡,我再愤怒却无能为力。 「如敏,小岳才十七岁,算我拜託你,看在我们老同学的份上,原谅他吧,我会还你钱的。」我猛然发觉,母亲虽然口口认罪,但他从未问起我项鍊的下落。 「佳慧,其实不还我钱也是没关係啦,少一两条项鍊,其实我是觉得无所谓,可是至于你儿子的品性……我就不好说什么了。」林老师端起咖啡慢条斯理的沾着嘴唇,手腕上是副亮晶晶翡翠鐲,悠间贵妇的气息瀰漫开来。 「我儿子品行没有问题……」母亲其实还是相信我的。 注视着林老师欲言又止,母亲像个做错事的员工,面对老闆的调侃,她只能默默接受,「我就还你一条项鍊的钱,放过我儿子好吗?」 「……」林妈妈眼神如刀,犀利不留情面地继续搅拌咖啡。 那眼神是赢得比赛时才会露出,我可以体会,跟我赛跑时一样。 头顶的树枝随着风晃动,阳光从树叶间隙中穿过,照在我脸上,接着我再次把视线转到霍晓铃。 「你到底想怎样?」她有些不耐烦,「我真的没办法借你钱,而且为什么我要借你,关我什么事!」 也不关我的事,这应该也都跟我无关,人生就是这么无奈。 一名脸颊上有几道瘀青的男同学鑽进我的视线。 是阿伟。 「晓玲,怎么了?」阿伟上前来还没开口,眼神就先对我释出敌意,他不久前还每天跟我一块翘课、抽菸、打架,现在却敌对的挡在霍晓玲前挺起胸膛。 「没……也没什么……他『也是』来借钱而已。」霍晓铃有些无奈的抱胸视线瞥向旁边校园围墙,不敢坦白说出完整内容。 阿伟好像也瞬间明白我借钱的目的,他高我半颗头的脸颊上有坑坑的青春痘痘疤,身体微侧对我,像是随时准备挥拳般,但他却不敢动,就只是摆出守卫者的态度对我上下打量。 「要打架吗?」我冷冷望着他,我问曾经的伙伴。 「你快把项鍊还给林老师不就好了?」阿伟吞吞吐吐。 「……」 「敢做敢当,没什么,就是还回去然后说句对不起就行了。」阿伟正气凛然中带心虚。 「……」 「而且,你不是还有『好朋友』林明轩,他们家这么有钱……」 下一秒,高我半颗头的阿伟同学,忽然变成身高只到我大腿的小矮人。我甩甩拳头上的麻感,伴随霍晓玲惊吓的尖叫后退两步,我深深吸口气,语带威胁的轻描淡写说:「不借钱就算了,不用你来教我借钱。」 想到林明轩就是一肚子气。 这时我才发现,教学大楼后方转角有个穿制服人影,黑色平直刘海对齐眉毛,我远远地与她视线对上。 郑子薇像个偷拍记者,毫不避讳地,让我发现她正在看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你不怕被退学吗?」倒地阿伟摀着鼻子,忿忿地说。 「退学?」我往前半步。 鼻血如山壁泉水涌出的他急忙摇摇头,接着立刻又开口:「你如果真的急缺钱,我帮你介绍个不错的打工,在这里赚很快,要不要试试?」 「什么?」 「那边有很多企业家、有钱人。」 「在哪?」 「这个名片拿着,到店里不要说我介绍的。」他爬起后皮夹中抽出一张名片硬塞到我手中,然后牵起霍晓玲落荒而逃。 皇后酒店。 嗅到铜臭味我直觉地反感,将名片揉成一团扔向旁边的垃圾桶,但名片撞上边缘桶盖没扔进,反而弹到旁边泥地上,无法借到钱,在林老师指定地期限内归还,林老师就不会撤销告诉。 我整个身体被沮丧的情绪牵制住,呆若半响后,最终我还是上前弯腰捡起地上被揉成一团的名片,将它摊开后收进皮夹。 回到教室座位上,郑子薇已然安静地坐在我前面,像是刚刚什么事也没发生。 「我没有偷项鍊。」我在她后面缓缓地说,但郑子薇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 不明白为何会想要解释,但我就是开口了,解释像是快石头扔进大海,我搔搔头趴到桌上,闔眼去睡掉整天的课程。 当天晚上,我翻片家里所有衣柜,才找到件像样的衣服。 我在母亲睡着的深夜溜出家门,骑着家里唯一一台机车,翻过整个寧静的近江社区,到了数十公里外的皇后镇,当时我才刚满十七岁不久,连机车驾照都没有的年纪,整路还要小心躲避警察临检,最后停在那间名为皇后酒店的辉煌大楼下。 皇后酒店基本上就是个有钱人娱乐的场所,也有人取名为皇后夜总会,里头有各式赌博娱乐或是唱歌喝酒的房间,所有服务都看客人的喜好,也关于口袋资金深度。整栋大楼闪着晶光闪闪的装饰灯,大门柱上还是用金色的金属包饰,比我们学校任何一间教学大楼还要气派,在整条繁华的大街上,皇后酒店是最醒目的建筑了。 大人的世界里,我终究是个菜鸟,不同于校园横行的心态,我稍稍保持「礼貌」的感觉靠近柜台,取出皱巴巴的名片问开口:「不好意思,请问这里有缺工读生吗?」 柜台站着的是一名短发壮汉,白色乾净衬衫搭上黑色背心,衬衫里头若隐若现的刺青透了出来。 「打工?谁介绍的?」刺青壮汉视线上下打量我。 「哦……那个……」我一时间语无伦次。 刺青男人瞪了我一眼,兇悍地拿过酒店名片看了一下,「这是我们店里的名片,你怎么会有这个?」 「就是……」我灵机一动,脸不红气不喘地说:「我叔叔是近江高中校长,我最近刚上大学,想来打个工,可以吗?」随即为难对他笑笑,「没跟叔叔说,我偷偷来的,大哥帮个忙拜託了。」 「近江高中校长……」刺青壮汉回想了一下。接着对柜台后地小房间吆喝道:「嘿!后面谁来带一下。」然后口中碎念着:「校长姪子还需要来打工?」 从小房间走出一名制服女服务生,比想像中的打扮更妖艷,身上的仅存布料几乎是给小孩子穿的,我毕竟还是高中生,看到穿着这么火辣的女人还是有些胆怯,但我依然照着她的指示进到小房间,进去后才发觉里头空间出乎意料的大的多,有一整排像在理发厅的座位和镜子,上头坐满了陌生年轻男女,年纪皆与我看似一般,且每个人都仓促地在为自己服装仪容作整理。 所有人皆忙得不可开交时,我听到墙上电话急促响起,然后被个看起来是指挥人力的剽悍大叔提起话筒,他右眼角有条深深的伤疤,粗旷的外型有点令人敬畏之感,掛上话筒他大声喊出工作内容。 「134房,啤酒两杯。」剽悍大叔喊完马上就有身材火辣的女伶持起托盘出去了。 我进房间后有些不知所措,只得站在原地。刚才带我进来的服务生也瞬间消失了。 「你是谁?来干嘛的?」剽悍大叔恶狠狠地看着我。 「第一天上班。」我尽量保持冷静。 「去拿餐盘。」 「餐盘在?」 「没长眼吗?自己找。」 我在杂乱的桌上捡到一个深色圆盘,然后又回到兇恶大叔身旁。 「恩……勉勉强强。」剽悍大叔冷眼打量我一下,像在对空气说话:「金头发痞痞的小鲜肉,应该会有欧巴桑会喜欢吧?」态度有点勉强。 「请问……」我想问工作内容,但大叔没给我机会。 「带他去134房,顺边教他一下。」剽悍大叔命令附近一个年纪看起来与我差不多的男生。 「好。」把头发梳成油头的他马上答应,从侧面可以看出他明显突出的胸肌,快把衬衫撑破了,有着相当立体的五官,我想这是会被普遍女生认定为帅的男人。 「对了,我是这里的组长,以后有什么问题都找我。」剽悍大叔随即又对我说,而我保持礼貌地点点头。 跟在梳着油头地少年身后,一起走入吵杂的走廊。 走廊间,有几个喝醉的陌生男人,手不安分地搂着微露香肩的女人走过,也有数个男人围在一块谈生意,各个来这的目的都不同。 「第一次来?」带领我的健美男生开口问道。 「对……」 「你会喝酒吗?」 「没有很会喝。」其实我根本没喝过。 「没关係,基本上男生都是来帮忙送菜,不过有时也会遇到一些有钱阿姨找你喝酒,你就尽量喝,喝不下了就给我使个眼神,然后尽量保持笑容,放自然陪那些阿姨聊天,如果开心说不定那些阿姨会多塞点钱给你。」 「好的……」平常在近江高中来去自如的流氓,现在有些居然紧张到说不出话。 「讲话看着她们的眼睛,注意她们表情,不对时就要转移话题,主动帮她们倒酒,对方有什么要求不要太快拒绝,先仔细倾听,然后活泼点,你……」他忽然回头看我一眼,然后叹口气。 「……」叹这口气什么意思。 「记得保持笑容。」他再一次叮嚀。 134号房门开啟后,我登时傻在原地。 有数个年纪差不多与母亲一般大的阿姨坐在里头,她们已经喝下满桌各类酒,眼上掛着红通通迷茫的眼神。 其中一位赫然是林妈妈,我瞠目结舌的看着几乎喝个烂醉的她,正搂着一名看起来跟我年纪与我相仿的男服务生。 有几个打扮花枝招展的阿姨,张开双手欢迎健美型男的,她们笑得像是赢得奥运金牌般的灿烂,怕被林老师认出的来,我只好放下餐点后默默站在角落。 「阿呀,小许呀,你怎么这么久没来看我了?」林老师放开搂住的男服务生,发出一个比禽鸟更令我毛骨悚然的可爱声调,转而朝向带我进门的「小许」健美型男。 「姊姊!我可想死你了呢!」健美型男牵着林老师的手,揉了又柔,两人一起坐到昏暗彩光灯下的沙发。 「好几天来你都没空,害我以后都不想来了呢!」林老师不改音调的说。 「姊姊,你看我今天不就来了,你看,你一想我,我就感应到了。」健美型男眼神放电,讲这句话时没有一点害臊。 我想吐了。 想起林老师诬陷的闹剧,想起母亲低头道歉的咖啡厅,为了一笔钱母亲还在消夜餐厅兼差,而此刻林老师却在饮酒狂欢。忽然有无尽地衝动想将桌上酒杯砸往林老师身上。 但注意力马上被一旁的五十来岁阿姨抓住,她目光停在我脸上,露出一个「野狼发现小红帽」般的微笑,浓脂艷抹的装扮,若昏暗中喝个大醉,或许真会把她当作二十来岁的年轻少女,我想起刚才健美型男的叮嚀,于是微笑的向她问好,然后抓起酒瓶在空杯上斟满。 「阿……姊姊……要不要喝一杯。」我打住差点脱口而出的「阿姨」改口叫姊姊。 「咦,年轻人,你这可不行。」阿姨微笑着以指责的语气摇晃食指。 「什么意思?」我摸不着头绪。 「没先自我介绍,你该罚几杯你说说?」她的充满调戏的将手摸上我的大腿。 「哦……好……」我有些不知所措,先向后退一点,然后自己灌下两杯苦冰冰的啤酒。 「对嘛,这样才对,姐姐就喜欢你这种看起来坏坏的男生。」阿姨笑着说。 「为什么你为她喝了两杯,那我呢?」另外一位短发阿姨凑过来加码。 我只得尷尬的笑着,只得接下她递过来的威士忌,在学校能摆平四五个同学的流氓,但在这却连两个阿姨也摆不平,我的行为彆扭地完全不像个男人,就好比一头野牛穿起澎澎裙、伴起舞来。 幸好不久后,又有更人推门而入了,男的穿西装,女的艷丽洋装,他们似乎都互相认识,在眾人相打招呼时,我赶紧放下酒杯喘口气,整个肚子因为过多的酒精胀的难受,就在松一口气,我对上了角落的另一双眼,看到她的瞬间,我下巴几乎要脱臼般的落下。 郑子薇? 这个世界似乎不能在更小了,但她并不太跟人互动,就只是静静地坐着,跟在学校时没什么不同,像是不甚跌落凡间的天使,本来的学校制服百褶裙被她换成黑窄裙,看起来成熟些,其馀的几乎没变。 忽然,有个痴肥的胖大叔发现了她,胖大叔持着两杯酒走到郑子薇身边坐下,我看见郑子薇勉强接下酒杯抿一口,然后视线完全没有在胖大叔身上,五分鐘后胖大叔手开始不安分起来,手摸上了郑子薇白皙的大腿。 郑子薇立即把那支热狗串成的手拨开。 「喂!你这样也算是服务生吗?」胖大叔有点恼怒。 「……」郑子薇没有答腔。 马上有妙龄女子挤进郑子薇与胖大叔之间,她缓和气氛的甜笑着:「哥!别生气嘛!她新来的,还不太懂。」然后另一隻手暗中要郑子薇离远点。 胖大叔鼻孔吐气,吞下手中酒,开始跟插进来的女伶有说有笑。 又过了不久,郑子薇被排班的剽悍组长叫了出去,我满怀好奇地偷偷跟上,在出房间的下个走廊转角,我听见郑子薇被剽悍组长斥责地声音。 「你不想来就不要来啊!来这里打工还摆一张臭脸,客人怎么会喜欢?」 郑子薇依然不说话。 「要不是你妈以前在这工作时我跟她很好,我才懒地理你……」剽悍大叔插着腰叹口气。 我躲在转角间假装等包厢收拾餐盘。 「最后问你一次,你到底还要不要继续打工。」 「我要。」 「要继续就不要摆臭脸。」剽悍组长丢下这句话走去。 郑子薇先是站着发呆,然后她转向酒店黑色的大理石墙面,嘴角用力上扬露出上排牙齿,大理石墙照出她咧嘴的模样。 「你这是在笑还是在哭……」我皱着在远处眉头嘀咕。 郑子薇猛然地回头,发现我正在看她,没有打招呼就快步绕过我回到包厢。 直到聚会结束,郑子薇都默默的站在角落捧着餐盘,不再有人找她搭话。 凌晨四点下班后,我换回学校制服,在酒店的后门小巷子又遇上了郑子薇,她面有难色地站在后门口前,犹豫后还是勇敢踏了出去,而我马上就知道她犹豫不前的原因。 天还未亮,刚那名胖大叔与两个朋友在门外巷子聊天,他们见郑子薇出来脚步轻松地围上去搭话,胖大叔露出讨好地笑容先开口:「我刚是喝多了,不好意思啦!小姐方便的话,认识一下可以吗?」 「我已经下班了。」郑子薇连个不好意思都没说。 「做个朋友也不行吗?」胖大叔还是客气问。 「不要。」郑子薇脚步没有停。 「是在嚣张什么?」胖大叔再次被激怒,堵在郑子薇面前连同左右两名朋友变成堵人墙。 我忽然闪过个有趣的老套剧情,电视上看到的,接着我左右寻找地面的垃圾,最后捡起一只黑色塑胶袋,将它套到头上绑紧,眼珠子部分戳开两个洞看到外面世界。 「三位大哥请等一下!」我隔着塑胶袋对他们大叫,手掌还举起摆出阻只手势。 他们像是看到傻子般的把视线转向我。 「我是来自遥远星球的正义化身!」我拉住郑子薇手腕,将她拽到到身后,郑子薇更是错愕。 「别来捣乱……」胖大叔想一把推开我,却被我侧身闪过并踩住他的脚尖。 失去重心的胖大叔整个人跌倒在柏油路上,西装裤都磨破了,而左右两个人充满敌意的过来就是出手要抓住我,可惜一样被我撂倒在地。 「快走。」我冷静地抓着郑子薇手腕,往前巷子出口跑去。 夜依然黑,可是皇后酒店前,繁华街道上灯火却打亮夜空如白昼一般。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问。 「为什么在这里?」郑子薇抽回自己的手,重复了一次问题,然后不屑地从鼻孔喷出一口气,像是我问了个天大又可笑的废话。 为了钱。 语顿之时,我才意识到,其实对眼前这女孩子一点也不了解,「等等,我载你回去。」我抢在她前面走向小巷子出口。 「你疯了吗?外面警察这么多,刚还喝酒,你是嫌赔的钱不够多吗?」郑子薇这时反倒像个大人。 「对齁……我忘了。」我登时像隻无头苍蝇。 「走这里。」郑子薇熟练地一出巷子口就闪进旁边地商店街骑楼下,我看见一台警车正在酒店门口的喷泉附近巡逻,没有多停留我加快脚步跟上,商店街骑楼走道另一侧有一台黄色乘车已经停在那儿等了。 「你……」上了计程车后我有上千个问题,一时间却不知从何问起。 计程车啟动,行驶进天未亮依然灯火灿烂的皇后镇市区,我们俩个都像是互不认识般的沉默,听着车上播放的轻快歌曲。 「你欠我一次了。」郑子薇先开口。 「我?」我错愕后马上领悟过来,「哪里?哪有欠你什么……」我莫名笑了出来。 「刚刚应该把你留在那里被警察抓的,『未成年进出声色场所』?」郑子薇依然面瘫,像是前一刻被酒醉男人骚扰未曾发生。 「是是是,你还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假装感激的谢谢她,「不知道是哪个没礼貌的人转学来没几周就先洒我粉笔灰的……」我以唇齿相激,以为她会接着开口反呛。 但她没有,她像是要勾起嘴角想说什么般,但欲言又止,始终望着车窗外,就像在学校上课时那样,她总是看着远方,像在等着什么。 沉默许久后,她忽然开口:「我知道。」 「你知道?」我摸不着头脑。 「恩。」 「知道……什么?」 「你没有偷项鍊。」 跟在林明轩家门前一样的感觉掀起,至少还是有人相信我的。 「那是当然,我为人正直,怎么可能偷项鍊。」我一副理所当然翘起下巴。 「今天才跟同学打架叫为人正直?」郑子薇吐槽。 「那个哪算打架,我也只挥一拳……不是啦,是伸伸懒腰,不慎触碰到他……」我努力狡辩。 「没救了。」郑子薇叹口气。 「喂!」 那天没有回家,我们俩直接翻墙进了学校,成为当天最早到学校的好学生,到教室时天微微亮,我打开手机,看见母亲打来的数十通电话,我知道焦急的母亲肯定是彻夜在家等候,心理满怀抱歉,但却也不知道怎么开口,我只好当作没看见,直接把手机丢进抽屉最内部,趴下课桌上,就沉沉睡去。 醒来时,已经是下午的放学鐘响,课桌上有一张「阎家小吃店」的外送便当纸条,上头写着:「臭小子,给我回家吃饭!」。 十七岁时懵懂无知,为了钱闯入皇后酒店,但却是了解这个冷面女孩的开始,而我永远记得昨晚郑子薇在计程车上,对我阐述的事实。 「酒店只有两种人,一种是钱多到不知道怎么花,来这撒钱买快乐跟刺激的人;另一种是为钱而来,可是怎么赚也永远无法补足生活所需的人。」 世界好小,才在想这个女孩,就看见她又被四五个不良少年包围在教学大楼的墙角边,而霍晓铃抱着胸站在在不远处。 我歪着头走向他们,脑中再度浮现昨晚下计程车后,郑子薇对我说最后一句话时的表情。 「从今天起,你得帮我挡住所有男生靠近。」她的命令有股魔力。 -- 8.林明轩 遇见 小岳家每况愈下。 不忍心看到阎妈妈为钱所困,我决定冒险。 为不被发现,我小心地从自家母亲床头柜,偷拿来钱来上缴小吃店收银机。虽然没有遭到母亲怀疑,但没能够帮阎妈妈还清贷款,我后来又私下找上捲金发房东询问,那时才明白,我偷来的不义之财,只能稍稍止血,对于随着时间不停涌出的借贷利息,我根本毫无能力。 几天后的放学,我懒懒散散地头趴在教学大楼二楼的走廊墙上,远望在操场上赛跑的阎小岳,心理思考的是该如何让阎妈妈摆脱痛苦,这时ㄇ字型的教学大楼另一边,出现了一个扎着长直发马尾的女孩,她眉清目秀的脸庞,藏着说不出的厌世气息,我的心跳像是漏了半拍,她像也是在远望着操场的小岳发呆,而我却把注意力从小岳移到她身上。 像她如此气质的女孩子,不会想跟我做朋友的。 我甩甩头,不去偷看对面的马尾女孩子,背着书包转身要回家,却不知身后有五六个染着各种顏色头发的男生正在等我。 他们都是后段班,也就是小岳班上的同学。 「就是他,阎小岳的好朋友。」没看过的同学鬼鬼祟祟的说。 「喔,林老师的儿子嘛。」 「对啊,他们家住在皇后镇超有钱的。」 我无视他们的言语,低着头绕过他们往下楼阶梯走去,可是那些同学却像会移动的三角锥,不断从侧边靠过来用肩膀阻止我前进。 直到我找不到可往前走的路。 「吶,林明轩,我们被你的好朋友打得很惨耶。」 「对啊,你是他好朋友,都不应该为他做点什么吗?」 两个额头一搓黄绿色的同学像是很委屈地对我说。 「你们应该去找他,不是找我……」我想用身体挤过他们,却在挤过路霸的剎那被推到楼梯转角处。 「反正你们家这么有钱,拿点钱出来花花怎么样?」个子最矮的同学从人缝间出手又推了我一把。 话音刚落,一颗红红的物体砸中讲话的矮个子。 「啊优威呀……」矮同学抱着头缩到旁边。 五位男同学后方出现的,是刚才眺望操场的绑冷面马尾女孩。 「郑子薇,你要干嘛?」有人火药味十足地握拳问。 「敢不敢赌一把?」郑子薇蔑视地看着所有人。 「好笑,赌什么?」 「赌单挑六分篮球,我赢了就滚开我的视线。」 「你输了呢?」 「随便你们想怎样。」郑子薇面无表情捡起篮球,轻松地说。 所有男生听见先是一愣,接着发出哄堂大笑,他们的笑脸带着某种噁心的淫秽感。 但眼前这位秀气的女孩子,不到半小时便在篮球场上解决掉五位男生,他们一个个轮番上阵,却一个个掛蛋下场。 「以后别再出现在我们的视线内。」郑子薇拎起篮球架下地书包说,她白色制服几乎看不出流汗的现象,然后叫上我:「嘿!该走了!」 从认识小岳后,就再也没遇过可以聊得来的朋友,而郑子薇的出现,像回到以前跟小岳有说有笑的样子,让我短暂时间几乎忘了该面对的难题。 忘了思考阎妈妈的困境,也忘了想去小岳家吃晚餐念头,也忘了每天只知道赚钱的母亲,很长的一段时间,我每天都殷切盼望着与她独处,然后分享我的所有事情。 「在聊下去就要错过末班公车了,明天见。」我们几乎每日都是在校园里聊天到路灯一盏盏亮起,然后再疯狂地去追逐末班公车。 我跟郑子薇互相道别,接着上了公车,还没坐下,就又开始想念她了,而她看起来依依不捨地隔着车窗目送我离开。 那是我第一次体验到胸口满满地幸福感,像是吃了一颗无敌糖果,不管遇到任何困难都能迎刃而解。 和郑子薇最常相约在学校图书室念书,无论周遭同学如何异样眼光、无论他们如何暗中称呼郑子薇是「酒店女」,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我就是喜欢她。 -- 9.阎小岳 小偷 「阎小岳,你是在嚣张什么?」一名叼着烟,站着三七步,白衬衫制服下摆外放的男同学狠狠推了我的肩膀,他半边脸颊还是肿起的拳印,我想起两天前他在校门附近,四五个人打算教训郑子薇的场景。而现在反倒是我成为左右两边展开排列十几个人的圆中心,每个人都一脸想痛扁我的火药味,捲发霍晓玲依然是躲在人墙后看戏。 「我要去练跑了,别挡路。」档下三七步男同学一推,我左右扫视所有人,看似淡定,其实我心知这次逃不掉了,只能慢慢被他们围到教学大楼后的墙角边。 「看你多能打!」三七步男生吐掉嘴里烟头,声音顺着拳头挥过来,带头的人往往能领导后方群眾的气势,可我始终不解,他们挥拳的动作怎么永远都这么浮夸。 小时候的学习记忆片段,像是深深交缠在体内dna,「肩膀放松,拳头摆下巴这边,对……出拳的时候要旋转你的拳头……对了。」父亲小时候教我的记忆此时被唤醒,每当在我需要它的时候,它就像个盔甲,让我击败讨厌的人。 可我怎样也只是一个人。 撂倒前三个人后,随之而来的数十隻拳头扎扎实实的压进我的皮肉,我只能护住头部,捲曲的身体最后被又踢又踹像颗皮球。 「嗶嗶!」熟悉哨音响起。 「老师来了!」所有鸟兽一哄而散。 「阎小岳!」我睁开眼先是看见一双白色慢跑鞋由远而近,抬头才看见戴着运动帽的教练。 「嘿,教练,还好你来了,不然我可能就永远不能跑步了。」我冷笑说着。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教练怒气冲冲地检视我身上的伤,而我只是简单地站起来拍拍膝盖,抖下肩膀表示没事。 「打个架而已。」 「你是想被退学吗?要比大赛了,你可以安分点吗?」皮肤黝黑的男教练皱着眉连问斥责。 我耸耸肩。这些事情都不是我能决定的。 林明轩从后方跟过来,「小岳你没事吧?」他问。 我知道是林明轩去通知教练的,我对视一眼,他的拳头轻轻地敲敲我胸前,像是在确定一个玩具模型的耐用度,而我却不屑地拍开他的拳头。 「没事,跑步前先暖身一下而已。」我若无其事说。 教练气愤地攫住我的后颈来到操场。 「先去跑十圈!」他像放生老鹰般地把我扔出去。 偷窃事件让我在校园变成边缘人,周边开始恼人的揶揄,而揶揄并没有因为时间拉长而消失。 就连田径队也是。矮子宏-曾经也是称兄道弟的同学-训练中时不时有满满的讽刺言语。 「人家会打架、会抽菸,又会偷东西……你说你会什么?」矮子宏跟旁边的男生演起话剧。 「我我我……我好废喔,连偷东西都不会!」男生佯装皱着眉头思考,接着用力顿足。 「不会?快去拜师啊!」一群男生窃笑起来。 我在五公尺远的地方,独自翻着一颗卡车轮胎,轮胎被立起又倒下,放课后的夕阳还是灼热的,我只能瞇着眼不让阳光跟汗水一起搅和我的视线,在操场草地上,身体的操劳帮助我不去理会其他队员言语,教练还没来的时间他们趁机偷懒。 而我即使无法融入田径队也无所谓,反正我已经开始习惯一个人,独自练到太阳完全消失在地平线。 偷懒的队员聊天继续,「话说,阿伟最近怎么也没跟你一块玩了?」一个不起眼的队员问矮子宏。 「对啊,你不是跟他最好了?几个礼拜前,我还看到阿伟一个人走进当铺。」另个男生接着开口。 「他奶奶好像最近生病不能捡回收,下课早早就回家了。」 队员们陷入沉默。 「他去当铺打工啦!一定是这样!」最后矮子宏下了个奇怪结论,拍拍屁股站起来。 我停下翻滚轮胎训练,走回休息的区域队员们的身后,矮子宏与几个人满脸惊恐一屁股弹起。 「你想干嘛?」 「喝个水而已。」我拿起矿泉水扭开瓶盖。 「少在那边偷听。」 「要不要比一场?」 「神经病才跟你比。」 「让你十公尺,你们赢了我请一个月的午餐。」田径队队员大多是家庭经济不怎么样人,一个月的午餐倒是引起的兴趣,况且他们都对跑步也挺有自信的。 「那你赢了呢?」矮子宏蠢蠢欲动,其他男生们开始鼓譟。 「跟他比了啦!一个月耶!让十公尺有机会!」有些人跃跃欲试。 「我赢了就把阿伟家地址跟当铺位置告诉我。」已经决裂的朋友我只能如此提高他的兴趣。 「齁!」队员们又是一阵鼓譟,「简单啦!」 「干嘛,你要去寻仇?」矮子宏起疑心。 「不是。」 「你保证?」 「我保证。」 「谁怕谁啊!比就比!」所有人喊着,矮子宏半推半就地也一起踏上了起跑线。 其实「让尺比赛」我是一点把握也没有,但是听见「走进当铺」的谈话却燃起我的直觉。 「食言的人是猪。」矮子宏充满斗志的目光说。 「恩,是猪狗不如。」 五分鐘后起跑线被占满,踩上助跑器,矮子宏正巧在我侧边,他精炼稍短的四肢在我眼前绷紧了肌肉,像条像胶绳般的随时要弹出。 教练不知何时出现在终点线前。 黑色起跑枪被高高举起,这种队员间的小比赛是连喊个「预备」都省略的,所以要随时提高警觉枪声。 碰! 有一个助力推着我,当我想起母亲深夜要辛苦地到附近的消夜摊贩帮忙时,双脚就像被激励般的加快了速度,这股助力刺激每一吋神经,也辅助我衝刺着,我没有更多的杂念了,过去的杂念现在都成为真正的信念。 揪出小偷,还我一个公道。 我刷过一百公尺终点线时,胸口燃烧的是被冤枉的柴火,我要用自己的方式向大人证明我是无辜的。 手插腰间,我瞇着眼大口喘气,眼皮隙缝中,我看见远处又叫又跳的教练,扔下运动帽朝我飞奔过来。 「十秒三一!」 教练的兴奋加上原住民口音,让我愣了两秒才听懂他说什么。 「十秒三一?近江高中最快的记录了。」旁边的队员一时还无法接受的问。 矮子宏有些不甘地看着我。 「才跑一次而已,哪有什么。」我出乎意常的冷静,因为我知道,这不过就是练习赛罢了,然后脖子扭一圈,为加深刚刚跑步节奏,我又回到起跑线,蹬上助跑器。 教练明白我的意思,只见他缓缓举起持枪手。 忽然间,我產生一个念头--用跑步脱离贫困。 乘着公车,我在皇后镇某一处下车,下车后环顾四周,发现这是林明轩家附近的商店街,我照着矮子宏所说的路线沿街寻找,寻找那间有着红色「当」字招牌的店。 「让尺比赛」后我找上队员问实情,而赌注的回馈却让我哑口无言。 「他有一天没去上课,我刚好也翘课,就看见他鬼鬼祟祟走进那间当铺,过了半小时才出来。」看见的男队员有点不情愿的说。 「只有揹着书包?」 「恩。只有揹着书包。」 「然后呢?」 「然后他就走啦!」 「所以你秘密就是看见他走进当铺而已。」 「差不多吧。」他双手一摊。 我突然有点庆幸没有输掉一个月午餐,但获得当铺地址还是值得的。 推开当铺店门,我像第一次闯入酒店般的彆扭,很不自然地跟老闆点个头。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当铺老闆娘看起来是个温和的中年妇女。 「那个……我有个东西想典当……」我尽量走的缓慢,观察一下当舖内的环境。这间当铺布置像银楼一般,台前玻璃柜中摆放各式各样的精品,从首饰到戒指都有,我目不转睛地瞪着那些闪亮的东西。 「是什么东西呢?」老闆娘说话拉回我的注意力。 我只好不情愿地从口袋掏出一只破旧手錶,我相信一定不值多少价钱,但已经是我房间中最值钱的东西了。 这是小时候父亲还没开始玩股票时送我的,他祝贺我学校运动会赛跑得第一,然后他这么对我说:「你要跑得比时间还要快喔。」 手錶摆上玻璃桌,当铺老闆看到破旧手錶为难地左瞧右瞧。 「这个……」 「我只是问问价钱而已……」我继续四处张望,想看看能不能有什么收穫。 「抱歉,我可能不能收这个。」老闆娘温和地表达歉意。 「喔喔,没关係,我只是好奇问一下而已。」我些羞愧地收回旧手錶。 「怎么最近高中生好像都比较缺钱?」年近半百老闆娘微笑开起话题,意外地她感觉是个善解人意的人。 「没办法……什么都要钱……」我耸耸肩。 「真的,皇后镇这附近房子是越盖越多,一间比一间还要贵,你看以后那些年轻人怎么买得起。」 「我……其实还没想到那么远……」我傻笑一下。 「两个礼拜前也有个高中生也跑来说要典当东西。」 「高中生?」 「对阿,我看,比你高一些吧……」老闆娘似乎打开了话匣子,单手举起到我头顶水平位置比了比。 「他典当了什么?」我镇定地问。 老闆娘歪头回想了一下,接着不疑有他,自然摊出答案牌,我的身体有些沉重,宛如努力在操场上奔跑多时,低头看才发觉脚上被套了隐形脚镣。 「一条项鍊。」 套上这条脚镣的,居然是曾经口口声声喊着兄弟的同学。 当天,照着地图找到阿伟家,那是一间在海边不起眼的一楼红砖房,附近连个路灯都没有,终于,我在门口等到阿伟出现。 但等到的却是令我意外的人。 父亲穿着一身黑装,伴随好几个同样是黑装的陌生大叔出现在我眼前,他们的腰间似乎有藏着些什么。 「你为什么在这?」父亲惊讶问。 「我在『同学家』,找『同学』不行吗?」我冷淡地回应。 「喔,他是你同学喔?」 「……」 父亲朝破旧砖瓦屋内瞧了瞧,最后没好气地抓抓颈部说:「算了算了,下次再来。」 接着便与随行地莫生大叔离开了,他们离开时还有人踹了一旁的回收瓶罐,瓶瓶罐罐散落一地。 更令人意外的是,阿伟其实在家,他从头到尾都听见外头对话,在父亲离去后的片刻,他小心翼翼探出家门口,张望着远方。 「阿伟,你的脸……」我盯着阿伟脸上瘀青说。他现在脸上的瘀青,比过去任何一次在校园打架更惨烈。 「没事……你来干嘛?」 我立即想起此行目的,于是开口问:「阿伟,如果是你被诬赖偷项鍊,你会怎么办?」没有直接拆穿阿伟,没有理直气壮地去问他为何要偷项鍊,反而是用一种温和的手段,想让他承认自己犯下的错。 「不知道。」他下巴瘀青还带着血,有点不耐地说,但在我解读是种畏罪的表现。 接着他抚着身上各处,缓慢地走出来,蹲在地上为自己、也为我点一根菸。 「如果嘛,现在是你被冤枉?」我接过香菸没抽,只是夹在指间,开始认真练跑后我就不抽菸了。 「……我不会承认我有偷……」 他说出另一个含意,然后口吐出一抹白云。 「那你觉得我有吗?」我立刻反问,隻手挥去白云,但语气已经有压不住的怒气。 「现在问这干嘛啦!」阿伟不耐烦到一个极点。 真正愤怒的人却是我。 「x,你以为这样很好玩吗?」我怒问他,理智线快断去,握住双拳咬着牙,没有动手是因为此刻阿伟脸上的瘀青已经够惨了。 突然,阿伟把菸扔在地上,身体弹起扑向我。 我没预料到阿伟的反应如此剧烈,他像累积许久的怨气,这剎那爆发,而我只是正巧让他碰上,击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我还来不及反应时,阿伟伴随着嘶吼,朝我挥拳过来,而他挥这拳,不像是针对我而来的,比较像是想打破一个看不见的框架。 我第一次被同龄的高中生气势所震慑而倒退,阿伟的拳头擦到我的嘴角,闪过突袭后,他就只剩下双拳毫无章法地向前胡乱挥舞。 「不然你说我能怎么办!你说我能怎么办!我就是没钱还能怎么办!」 阿伟嘴里字字清楚,如子弹射般进我耳里,他态度从震惊被发现、到愤怒衝动、到委屈坦白,纠结心情展现在表情上。 我心里没有因为真相水落石出而感到任何畅快的感觉。 是什么让我们演变到这一步。 「我只是个高中生,根本付不起那些钱……那些黑道一直找上门,他们说:付不出贷款,就要我们搬走,阿嬤生病了,我又不会赚钱,我能怎么办……」他把力气一股脑地用完,双膝跪地吐出实情,鼻涕眼泪交错在还在长青春痘的脸颊上。 我想起了刚才的警察流氓父亲。 此时,一个老奶奶从屋里呼唤阿伟。 「阿伟啊!你跟谁在说话啊?」老奶奶的声音,有些无力。 「阿嬤!我是阿伟同学啦!没事没事!」我朝阴暗屋内回应。 「喔,同学啊!进来坐坐阿!」 「没啦!我一下就要走了!」我踩熄地上还残留星火的菸头。 走近跪在地上的阿伟,拍拍他肩膀。 「算了,当我没来过,好好照顾你阿嬤。」 骑机车回家路上,突然觉得自己比阿伟幸运一些,又突然想起林明轩国中时,曾拯救过的奄奄一息小狗。 高中生的我们就像是路边的小狗一样,对于社会只有等待别人来施捨,根本就无法跟那些大人玩钱的游戏。 国中时,林明轩曾苦瓜脸的跟我抱怨道:「其实流浪动物很可怜,他们连个家都没有,只能露宿街头。」 「不然我们带回公寓养?」我当时舔着冰棒问他。 「你疯了吗?」 「不行吗?」我小心不让冰棒融化滴到手上。 「那个老旧公寓已经住满一群吃不饱的人了,你还带流浪狗回来。」林明轩停下脚步对着我冷眼说,「更何况你连自己都顾不好了!」 我搔搔头想了一下,「也是,连自己家都买不起了,还要帮流浪狗找家。」 「恩,近江区有一大半的人都只能租房子过日子,他们根本连自己家都买不起。」林明轩随即眼神又黯淡下来,转个语气说。 「一点选择的权利都没有。」 那时我早已习惯了近江区的生活方式,单纯觉得努力赚钱往上爬,才能获得想要的东西。 但自从到酒店打工后,我才明白,原来世界上有一群人,可以操控着整个大北市的居民的生活,他们可以将辛苦赚钱的人民,以弹指方式一个个击落悬崖。 那是无论怎么努力,也爬不到的地方。 -- 10.阎小岳 劫富 跑步,大概是现在唯一能够让我心情平静的事情了。 双腿前后交换地奔驰在操场上,我把所有不平、徬徨,通通转嫁在腿上,为不想让母亲有偿还债务困扰,我小心盘算着秘密计划,并且想让林老师付出代价。 跑着跑着,我不禁扬起微笑,因为撇头发现,栏杆边坐着看我的郑子薇。 我无法解释这个甜甜的感觉。 「怎么了?」我奔向她问,短袖擦拭了一下脸上滑下的汗水。 「清晨五点,别忘了来。」郑子薇简洁有力地说。 「怎么可能忘记。」我的信心十足的回答。 「你最好有十足把握。」 「当然,我阎小岳念书不行,看人是很准的。」 怎么能忘记,我在心理重复一次。我也要加入有钱人的世界。 近两个月以来,因频繁在深夜出入皇后酒店,作息不正常而导致秒数下滑,我为了不让母亲发觉深夜外出,偷偷将酒店打工的时间调整到接近天亮的清晨,虽然清晨只能做做简单打扫,但也是一笔可观的生活费了。 「郑子薇,我想把打工时间移到清晨,你要一起吗?」我下课时到郑子薇的座位问她,毕竟这两个月来在酒店打工,都是我找藉口帮她挡住要上前搭訕的男人。 「可以。」她想了一下。 「确定齁?只剩清洁工作喔。」 「恩,无所谓,反正我本来就不想跟客人太多接触。」 忽然我莫名感觉到,可以让她不用接触到眾多男士的骚扰,是件愉快的事情。 即便如此也足够了,因为我在酒店发现了一件更令人兴奋的事情。 天未亮,母亲尚熟睡之时,我躡手躡脚地打开房门,踮起脚尖迈出,穿越只有轻柔月光照映的客厅,动作缓慢地从鞋柜拿出布鞋,但这时却迎面撞上了玄关开门而入,喝得满身酒臭味的父亲。 「干嘛?」父亲眼神迷濛问,泛红又粗糙的脖子像某种变色蜥蜴的皮肤。 「没干嘛。」我绕过父亲想直接出门去。 父亲喝醉酒手臂却依然有力,他一把将我拉了回来,厉声质问:「一大清早要去哪?」 「不关你的事。」我更想加上一句:你只会要钱。 「什么不关我的事!」父亲「盘查失败」被激怒了,「我是你爸,好歹我也是警察!」他可笑的提起他的身分。 「『曾经』是警察,你已经被开除了。」我抬起下巴用言语顶撞他。 「臭小子,白养你了是不是,翅膀硬了是不是!」父亲如预期的暴怒了,他用他曾教过我的拳击法,一拳刺向我,虽然早有预期,但我还是躲不掉。 纵使在学校我打架单挑曾未输过,但回到家这个天下就是属于父亲的。 我一屁股跌坐在地,左脸颊上顿时感觉刺痛,这连串举动吵醒了母亲,她开门马上发声制止。 「阎铁男!住手!」母亲上前就是先档在我跟父亲之间。 「臭小子,现在没大没小了是吗?」父亲无视母亲还想对倒地我的挥拳。 「不会赚钱只会要钱,没看过这么烂的父亲!」我藏不住心中愤怒,破口刺激他。 「停!小岳!」母亲厉声喊。 「今天要打个你认谁才是爸爸!」父亲又前跨一步。 忽然我一个箭步,从母亲身体挡住的空档处穿过父亲,手脚俐落地开啟家门一跃而出,要搏斗是赢不了父亲的,但逃跑我有绝对把握,衝下近江公寓的旋转楼梯,只剩下耳后父亲隔空咆哮与他酒醉后横衝直撞的步伐,我用尽全力跑出巷子口,父亲完全像头大象在拆房口中脏字破坏了寧静的早晨,附近周围的住家纷纷开窗,我知道又有一群看戏民眾在探头,也不需要我担心母亲,因为会有「好心人」帮我报警,我只需要无视看热闹的他们存在--无视他们会让我心情会好一些。 在约定的地方见面,我远远看见郑子薇还是一套白色衬衫搭黑色窄裙。 「你迟到了。」她像要责怪又懒的感觉,然后举手招来一台计程车。 「遇到一点鸟事……」左脸颊还隐隐刺痛,我气喘吁吁地说。 「恩。」她没多问。 计程车在我俩面前停下,我听见郑子薇乾净的声音说:「皇后酒店,谢谢。」 大清早的皇后酒店内,约五台游览车大小的舞厅,瞬间就被陆续进门的数十多位男男女女给塞满了,有些一听就知道是政府官员,也有听起来是房仲销售,或者建商,有更多是像我一样来陪侍的服务生,他们在吵杂到震耳欲聋的音响下不知在谈论些什么,很偶然间可以近距离听见几个高官神秘的,聊一些听不懂的政治话题,如果我当时有勇气,敢拿这些高官的非法勾当去要胁利益,很可能早已经跟母亲过上不错的生活。 但我不过就只是个来赚钱、乳臭未乾的十七岁高中生,哪想那么多,我才刚学会喝烈酒没半年。 一个小时内,我被接连灌下好几杯烈酒,明明已经到早晨,这些人却像刚开始狂欢般的兴致高昂,最初的与我搭话的陌生阿姨在房间内寒暄一轮后,又回到我身旁,已经眼神迷濛的的她一坐下便直接勾住我的右手,头依在我肩上。 我只能强装镇定再陪她聊好一会。 「小伙子,你看起来就还没喝醉!」她忽然另一隻手去倒了杯满满的啤酒送到我眼前,撒娇式的语气说:「来嘛,陪姐姐喝一杯。」酒杯塞进我手中后,手又开始不规矩的乱摸。 我下示意地向后缩一下,引来她感兴趣地肉慾狂笑,扭身从皮包里抽出几张千元钞票,我瞬间懵呆了。 「姊姊最喜欢你这种的了……」五十多岁陌生阿姨,诡譎的笑着,一颗颗解开我胸膛的钮扣,我内心挣扎想后退,可是千元大钞在我面前晃着使我无法动弹。 赚够一条项鍊的钱,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鬼地方。 我只好硬着头皮,举起酒杯大口饮下,苦涩辣口的啤酒已经不像刚才第一杯时如此的难喝,我想用酒精麻痺自己不去理会身体正在被侵犯中,阿姨将钞票一张张地塞进我衣服中,又在里头胡乱的摸了一把,使我全身起鸡皮疙瘩。 幸好郑子薇出手相助了,她在门口朝我招招手。 「不好意思,姐姐,主管叫我出去一下。」我藉口离开。 突然室内摇晃地板的音响被关掉,取之而来的是男主持人的活力开场白,我站到郑子薇身边,把衣服内的钞票一张张抽出,摺叠好后收进口袋。 「各位绅士美女们!大家最期待的田径联赛,现在即将开始!」 开始了。 十七岁的夏天,我像是意外发现新大陆,发现世界上原来有一种人的生活方式,就是整天花钱玩乐,他们花钱的目的,是要可以带给他们一些刺激的事情,只要够刺激他们都肯做。 原本唱歌的投影幕,换上了运动会的实况转播,那是北区某一所名为秀水高中的田径分区预赛,酒店的个房间像是同步在举行运动会的司令台,一群喝了七八分醉的男男女女开始欢呼,屏幕旁边有个小小的记分板,若没有人解释,外人可能以为那只是块纪录分数的表。 而那是赌金与赔率显示的地方。 仔细观察,会发现许多客人不时将眼球转向小小记分板,与屏幕遥遥相望,穿过舞池后方的包厢沙发,坐个黑白发交互参杂的男人,约莫五十多岁,他就是江会长,面带威严如条豺狼的欣赏着萤幕上的运动员,而他旁边坐个翘脚红长裙的女人,手持酒杯正准备敬江会长。 那女人正是林老师。 还好房间够大,人数够多,我可以隐身在五光十射房间里不被发现,有人在这通霄在这等待,也有人起个大早出现在酒店,他们都是为了买刺激而来。 整理一下制服,我扭头跟郑子薇互换个眼色,她悄悄地靠近主持人旁边的一名操盘工作人员,然后低头塞给工作人员一张纸条,换来工作人员的一个点头。 我们也加入了大人的游戏世界。 「陈弟弟!我看好你!加油啊!」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官员,朝投影幕上一个正在起跑线前暖身的跑者打气,接着又押给工作人员一个赌金。 「你的陈弟弟瘦巴巴的怎么跑得快?旁边这个……你看这才像会跑步的……」另一位阿姨嘲讽的说,但他却连他支持的跑者也喊不出名字。 「你不懂啦!他是黑马,我的直觉很准的!」西装男吹嘘着,他身体跟着音乐摇摆,一面模仿着萤幕中的暖身动作。 郑子薇朝我翻了个白眼,我回给他一个「等着瞧」的微笑。 其实这些大人根本不懂,他们评断要押谁、押多少的依据,单纯就只是靠外表、靠感觉,喜欢就多押点,通常是靠运气有输有赢,反正他们赔了点钱也无所谓,但那点钱或许是我们家好几个月的生活费。 而我不一样。 自从知道有钱人的休间活动是非法运动赌博后,我兴奋的完全没考虑过后果,一股脑的栽进去研究如何能赢钱,年轻气盛,不晓得赌博带来的惨烈后果 经过我一个礼拜在秀水高中校围墙外的观察,「陈弟弟」跑步模样、他眼神散发对胜利的渴望,有股强烈的压迫感。 枪声响起,萤幕中所有高中生像轨道中的老鼠努力向前跑,我突然有种复杂的感触,辛苦的练跑难道只是单纯让这些大人有个娱乐? 被称为「陈弟弟」的高中生果真率先抵达终点,在跑道底朝所有人挥手,而我所处的舞厅内,有人欢呼也有人哀号。 「呼!你们看吧!我的直觉不会错的!」西装领带男得意一句摇摆上身对所有人炫耀。 林老师输钱了。 赌博就是这样,有人输就有人赢,我押跟林老师相反的方向,可以说我赢的就是她的钱。 视线穿越人丛,林老师沮丧地拍了一下沙发,于是我又得意地朝郑子薇望去,而她却不没注意我这边,反而是冷眼注视如豺狼的江会长,她令人发寒的目光,是我过去许多次打架也未曾看过的,只是江会长没有发现,他始终是一个高不可攀的气势坐在后方沙发,像是典狱长欣赏无知的囚犯们,玩着金额不足掛齿的小赌注。 回近江区的计程车上,我一面数着钞票,一面好奇地问问郑子薇:「你也有下注?」 「当然有。」郑子薇面不改色的看着远方。 「也有赢钱?」 「跟着你押的。」 「你也想剥削林老师?」 「不是……」 「不然呢?」 「你问太多了,我也有想赢的人,就这样。」郑子薇有点不耐烦。 我只好停止对话,把皮夹塞近口袋里,口袋呈现一个像是塞了大馒头的形状。 偿还林老师的项鍊钱,此各就静静待在我的口袋内,想到这,我的心中是百感交集,一个打工到三十岁也赚不到的金额,却是有钱人世界中小小的一场游戏罢了。 我以为,还清项鍊的钱,生活可以回到正轨,但终究太天真了。 课堂上,高高鼓起的口袋,里头装的白花花钞票,但它像是随时都有可能不见般,让我时刻提心吊胆,时不时就去触碰一下它还在那。 我想快点结束这齣闹剧,思考着应该是要把钱交给母亲,还是林明轩,还是直接面对林老师。 无论是谁,看见这笔钱,肯定都会起疑,我最后决定交给母亲,但母亲今天似乎没有来学校送便当,我索性直接翘课回家。 翘课回那间名为近江公寓的贫民建筑。 本以为可以顺便偷偷窝回家中睡个大头觉,虚度一天的光阴,但谁知道,当我爬上自家楼层时,却是看见公寓家门是敞开的,三个男人正站在屋内客厅中,一眼望进去,满脸忧愁的母亲写着客厅桌上的一张纸,像在刻字般的缓慢挥动笔桿。 而坐在对面的,是公寓的泡麵头大房东。她比平常在收房租时露出更满意的笑容。 「妈?」我摸不着头脑的踢鞋进门,然后看到桌上的租赁合同讶异的问,「这是什么?」 母亲面有难色的摇摇头要我别问。 「好啦,这样也好,你们以后就回到租屋的方式,也比较没压力,是不是?」泡麵头房东讲话时的下巴像是可以滴出油水般。 「什么意思?我们不是买下来了吗?」我想起母亲和父亲在多年前,合力砸下所有积蓄,贷款买下这间坪数不大的小公寓,而剩馀的贷款费,是必须偿还到老死,也才能勉强打平的金额。 现在又回到起跑点了。 「为什么!」我相当诧异地问,想到母亲过去每个月艰辛的攒下薪水,有一半是为了房贷。 「要怪,就怪你爸。」房东捲起签好的合同,啊忧一声站起来。 旁边三个成年男人死盯着我,我还击以臭脸,可什么也无法阻止。 「等一下!我有钱可以买!我有钱……」我把鼓起的口袋钞票尽数掏出来。 但却换来泡麵头房东不屑一顾。 房东离去后,家里回到一片死寂,母亲落寞地看着客厅木桌好一会,才意识到我现在是翘课的状态,但她却也只是淡淡地问了句:「你该回去上课了,还有你这些钱是哪来的?」没有打没有骂,完全不似平常的她。 这种时候,偏偏那个玩股票失败的父亲不在,我不懂为何做错事的人总是可以置身事外。 「不用你管。」一叠钞票又被我塞回口袋。 气愤的怒火持续延烧,我衝出家门,一口气奔到两公里外的钓虾场,没有意外地,发现了那个玩股票压上房契的父亲,正在愜意的钓着虾,我衝上前冷不防将他直接推倒在地。 「你这算什么父亲!」 「臭小子,你是疯了不成。」父亲毕竟还是训练有素的警察出身,一屁股跌倒后马上弹了起来,三步併作两步衝上我面前就是一个擒拿。 我被反手压在墙上挣脱不了,胸口咚咚反覆被父亲撞在硬墙上好几下,只能勉强用脚后跟向后胡乱踢几下。 「今天看我怎么好好修理你……」父亲粗暴地拽开我,我身体摇晃着,双脚彆扭地倒退好几步才稳住,但双眼却诚实又鄙视地瞪着他。 可惜我知道,父亲跟学校的三脚猫同学不一样,这是我越不过门槛,果真,我连拳头都没碰到父亲的衣服,脸颊上就被恶狠狠的揍了好几拳。 最后,我狼狈地落荒而逃,出钓虾场的时,所有顾客用同情的眼光看着我,但我清楚那些同情眼光对事情一点帮助也没有。 不理会双颊上的刺痛,与逐渐肿起的右眼,我像是个流浪汉在近江区的街上游荡,凶狠的目光扫过所有好奇看我的路人,我的白制服因拉扯撕破了一个大洞,它变得又黑又脏,相信我此时看起来肯定跟与乞丐无异,忽然我想起了小时候的愿望。 想要一个安居乐业的家的愿望。 回到教室,我鼻青脸肿的模样吓傻了所有人,但我没理会他们,一言不发地坐回位子上,趴下用双手让世界化为黑暗。 最后我做了一个决定,一个纵使会被退学也无所谓的决定。 那天下课,我在教室外走廊上等郑子薇,一句话就让她嘴角微微上扬。 「郑子薇,就照你说的做吧。」 隔几天清晨里,我又回到皇后镇,回到那个五光十色的地方。 震耳欲聋的舞厅音响下,大北市的分区预赛再次登场,这是聚集了皇后镇内的各高中生比赛,相同地,酒店一大清晨就聚集了诸多富豪们,这次令我更为震惊的事,原来这些有钱人,并不是只有赌一两条项鍊如此「便宜」的乐趣。 他们是将普通人需要工作一辈子的钱,都能轻做作为赌注的怪物。 「我等等会跟那边的两个『胖子』聊天,然后……我会打暗示叫你过来……」郑子薇眼神示意右前方,穿灰色西装的建商和议员,接着她表情极其不自然地又练习微笑了几次,最后叹口气。 我点点头,接着端起空餐盘先到各处去收拾酒杯碗盘。 郑子薇「顺利」融入两位男仕之间,与他们热切地聊了起来,虽然郑子薇的笑脸在我看来还是很不自在,但那些男人丝毫没有察觉任何异样。 接着,胖建商走了,留下胖议员和郑子薇在舞池旁的沙发上,而议员的手开始不规矩,他先拍拍一下郑子薇的膝盖,然后聊没两句开始摸上大腿,但郑子薇依然贴着胖议员有说有笑。 我压抑想要过去掐住胖议员脖子的情绪,终于等到郑子薇一双「求救」的眼神。 端起准备好的威士忌,我走向他们。 「威士忌吗?」我问。 「两杯。」郑子薇比个二,接过餐盘,将其中一杯递给胖议员,然后又有些不自在地勾起议员臃肿的手臂,曖昧的感觉反倒让议员有些害羞。 我收回餐盘,迅速离开大厅,拖去脚上皮鞋,换上准备好的跑步鞋。 抽出餐盘下方的纸条,推开酒店后门,我开始朝全力朝一个目标奔跑。 皇后镇的假日早晨,外头已经有不少路人,入春后早晨空气特别清爽,我喜欢这个微风迎面而来的感觉,奔进无人的巷子,接着转另一条无人的巷子,我想起郑子薇的提醒。 「不可以被任何人看见。」 刚开始听到这个指令时我还不明白原因。 「以你单纯的猪脑袋大概想八辈子也想不透为什么,反正就是不可以被看见。」郑子薇叹口气,严肃提醒我。 「好啦!好啦!」我在手机地图前,被郑子薇搞的一头雾水。 「走这个路线,把帐户交给『他』,然后再把东西送回来,要快点。」郑子薇厌世中带着拜託的眼神对我说,「我不想跟那些噁心的男人纠缠太久。」她翻了一下白眼,那个可爱的表情足够我回忆一辈子。 约莫半圈操场的距离,我弯进一间银行旁的巷弄中,接着一个戴着鸭舌帽的「他」出现在我眼前,让我收起回想郑子薇可爱表情的愉快情绪。 「交给你了。」我喘着气。 太久没跟「他」说话,有点不知该如何面对,突然加入这个小偷集团的「他」,就像一把刀,硬是将原本只属于我和郑子薇的世界切开了。 「好的。」他沉稳的扫视了一下纸张上密密麻麻的文字与数字。 「快点没时间了。」我催促道。 「……」他眼球左右来回移动着。 「郑子薇还在……」 「好了。」他记住了纸上的内容。 「这么快?」其实我一点也不惊讶。 「恩。」 「那我走了。」转身就要往园路跑回。 「嘿,小岳!」他忽然好喊住我。 「干嘛?」 「保护好郑子薇。」林明轩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 「还用你说。」 -- 11.阎小岳 情敌 幸亏有酒店合作偷「纸条」计画,我和林明轩得以化解长期的尷尬。 但可惜,要我们能完完全全,回到没有隔阂的好朋友状态,也仅仅只有十分鐘。 高中的教学大楼架构,是一个标准的ㄇ字型,我跟林明轩所在的班级刚好遥遥相对,他在近江高中最前端的自强班,而我是几乎吊车尾的放牛班,有时候前段班与后段班互看不顺眼是常有的事情,但长久以来两班还都是保持跟教学大楼ㄇ字结构类似的风气。 楚河汉界,不越界相安无事。 我们放牛班上不上课老师几乎不太管,只要学生有平安在学校就行了,这是学校的最低要求,然而「太保们」却不会如此安分,招惹对面的「好学生」是太保们的乐趣,虽没有明文规定,但前段班好学生们是不会擅自闯入地狱的。 可是,林明轩却执意要挑战这个地狱。 「小岳,要不要一起吃午餐?」林明轩敲敲窗户问,他剪整齐的黑色瀏海侧分刚好到眉梢,相比我们整个教室的同学都几乎都染的五顏六色,明轩的发色可以说是异类,不少人暗中射出轻视眼神与「跃跃欲霸凌」的气势。 「你……」我诧异地说不出话。 已经决裂快两年,忽然看见林明轩隔着窗户主动跟我说话,那时我只有「这小子是失忆不成」的想法。 「要不要吃午餐。」他又问了一次。那双熟悉的冷漠眼神,忽然让我想起小时候他被同学欺负的模样,像在倔强地对我说:「我没做错什么,别想要我道歉。」 但武装的背后。大家都不知道他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x。」他的出现,其实我是开心的,然而我摆出兇悍态度,深吸口气,大摇大摆地,抢先所有人衝向林明轩,接着提高音量说:「神经病你以为你谁啊?想跟我吃午餐的人已经排到校门口了,你去排队好吗?」然后朝他肩推两下。 以前可能还会引来一片笑声,现在不会了。 班上各个小团体持续嬉闹,没有人理会我,在项鍊偷窃后,似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看起来比林明轩更孤独。 他们不是因偷窃行为而排挤,而是怕我借钱。 只剩林明轩没有后退。 「恩……中午我去找你。」我扭扭脖子、摆摆手小声地回应他。 算了。 鐘声响,林明轩回楚河汉界的另一边,而我准备要趴下去迎接下一堂无聊课的到来,忽然,我发觉隔了半间教室远的郑子薇正在看我,她异常地居然不是对着外头白云发呆。 我歪着头用唇语问她:「干嘛?」 她摇摇头。 一个奇妙的感觉在我趴下后延伸开来,我好像难得有一次,可以跟郑子薇有默契的四目相交,无法确切的形容,但心情却是好的,而且是好到令我无法入睡状态,只好又抬起头,两眼望向台上的歷史老师,反倒是歷史老师看到我在听课,露出惊讶的神情。 但我其实没在听,我在想着郑子薇在酒店时穿着白衬衫与黑窄裙的模样,那应该是只有我看过的郑子薇。 想着想着,忍不住偷笑了一下。 「如果,你时常,莫名奇妙的想起一个人,然后想起时心情是愉悦的,那你可能是喜欢上她了。」好像在电视节目上有人这样说过,脑中忽然闪过这句话。 人在低潮时,总会开始出现些怪异的念头。 「我阎小岳这辈子还没喜欢过任何人。」自己下了个结论,然后暗自点点头。 可是随即又忍不住把目光转向那个绑着马尾的背影,我猛然回想了一下,偷看郑子薇的背影,今天是第几次了? 三次?四次?好像更多。 睁开眼会偷看,而闭上双眼脑中会浮现,郑子薇的冷淡脸孔怎么好像印在我脑中一般。 趴下睡觉也不是,看着外头白云也不是,最后我烦躁的搔搔头,不受控的眼珠还是不时瞧向前两排、斜前方、有郑子薇的背影,一直到中午的下课鐘响,都摆脱不掉郑子薇的脸孔。 时间像是偷跑般的,在想着一个人时后,就溜掉了大半青春。 无奈地,我又搔了搔头,决定起身先去赴林明轩的午餐约,在出教室时,我还克制住想回头看郑子薇的衝动。 「小岳。」林明轩在福利社人群中拉住我的衣服角。 「其实,我好像没有很饿。」我懒懒地在福利社透明冰箱前走动。 「我好像也还好。」林明轩有个复杂的视线偷偷瞥像我。 最后我们都捡了个拳头大小的饭糰,准备去「老地方」共进午餐,只是林明轩不知道,我在冰箱前来回走动,其实根本没在挑食物,只是单纯在想郑子薇。 「我说……明轩……」我想道歉,道歉单方面拋弃他这个好朋友,尤其是最近在班上,更是有种说不出的孤单。 我思考着,却不知该如何啟齿。 「小岳,我有件事想跟你说。」林明轩反而先丢出话题。 「喔……你说项鍊喔……又不关你的事。」我耸耸肩微笑,我认真想表示没生他的气,跟他无关。 「谢谢。」林明轩温和地将原本要说的话吞下肚,但片刻后,他又把原本的话吐出:「其实我最近,遇上一个女孩子,我满喜欢她的。」 我讶异地看着林明轩。 林明轩幽幽地将眼神飘向斜下方,欲言又止的叹气模样让我忍不住大笑,然后我扣住他的脖子、拼命搔他的头,过去的我们就像现在这样。 「你快说来听听,让我先帮你评鑑一下。」 「啊呀!你放开手!」林明轩甩开我。 「『好学生』林明轩居然斗胆敢在高中校园内谈恋爱?」 「要你管!」 「是谁是谁!快说!」 「忽然不想说了。」 「那我只好使出暴力了。」 「好啦!等一下!」 这个短暂的瞬间,就像是回到从前。 「她其实跟我有点像,看似有些冷冰冰的,可是……」林明轩微微勾起的嘴角,表情就像过去考试拿了过无数次第一名,也没有这次来的开心,「跟她聊天感觉很自在。」林明轩一步跨上两阶楼梯,比我快登上二楼转角平台。 有一个怪异的念头闪过。 「冷冰冰?」我问。 「恩,她不太爱笑,总是没表情地看着天空,有些想法跟我很像,像是我们总会思考『为什么要活着』或是『活着的目标』之类的怪问题。」 这时季节即将进入下一个转换,似乎已经听不太到炎夏的蝉鸣声,缺少那些叫个不停的吵杂蝉鸣,我莫名有点失望,过去我曾觉得它们好吵好烦,但那时,却深深希望能出现些声音干扰,至少能让我有「听错」的确幸。 然而林明轩的话,像父亲的刺拳一样,想闪也闪不掉。 「其实你应该早就认识了,她跟你同一班,但我想以你的个性应该不太会去打交道。」林明轩笑容有些勉强。 教学大楼爬到顶楼的楼梯间,林明轩刚说完闔上嘴,我就仰头看到顶楼门口,有一个熟悉的女孩背影,她看着远方白云,黑色百褶裙在阳光下波浪摆动着,但这是我头一次,如此地不希望遇见她。 越不想去面对的事情,被迫面对时,越是深刻。 林明轩此刻的表情,像是站在隔壁跑道的选手对我挑臖着。 「喔,你说的是郑子薇喔?」我努力挤出笑声。 -- 12.林明轩 秘密 我的初恋,就像一盒买了却不知道里头是什么口味的糖果。 甚至连告白都没有,我就擅自牵起郑子薇的手,她微微地缩了一下,但最后还是让我牵了,我的心脏从未跳得如此快速,像沙漠的旅者,忽然觅得绿洲一样兴奋。 「你放学回家都在干嘛?」我在图书室无心地翻着书问。 「能干嘛?吃饭、睡觉、面对寂寞。」郑子薇在图书室当工读生,可是图书室却时常没半个人。 于是这里成为我和他聊心事的最佳地点。 「面对寂寞……」我忍不住笑了,发觉我们真的很像。 「我没什么朋友。」郑子薇静静地做着杂事跟我间聊。 「恩,其实我也是,不过以前有个很要好的朋友,从小到大的那种,曾经很好……但不知怎么就陌生了……」我吞吞吐吐地,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叙述。 「或许,是重逢的时机还没到罢了。」郑子薇低下头偷偷地打个哈欠被我发现。 「你都很晚睡吗?」 「就……之前是,现在变很早起。」郑子薇揉揉眼睛,她的表情始终没有太多变化,就像面静止水池,毫无波澜。 「为何?」 「秘密。」 「快告诉我!」 「以后有机会再说。」 「好啊,你不讲今天休想离开图书室。」 「我可以从窗户跳出去。」 「不可以!」 我们相视一笑后,郑子薇还是没告诉我秘密。 那段日子里,我几乎忘了把我放在第二顺位的阎妈妈,也忘了与我渐行渐远的好朋友阎小岳,面对爱情衝击,曾经我最在乎的两个人,都无所谓了。 然而,在心情雀跃的半个学期后,却偶然间发现郑子薇和小岳的私下见面,无论在校内校外。 为什么,是小岳。 「你和小岳……很要好吗?」我犹豫不决地择词问,就像外头的天空,雨要下不下。 「同班同学,还可以。」郑子薇面无表情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奇异光芒。 「恩……」我忽然觉得眼前的郑子薇好陌生。 「打工上有些来往而已。」郑子薇像看穿了我,又补上一句。 「打工?什么工?」我想起了同学间给他的绰号。 酒店女。 「秘密。」 郑子薇又一次选择逃避。 终于,有天我受不了同学间的诽言流语,当班上同学又开始讨论郑子薇时,我一个人跑到厕所将自己关起来。 「郑子薇是不是又勾引上哪个男人了?」 「我上次看她跟一个陌生叔叔走在路上。」 「是上个月我看到那个吗?」 「不是,是新的叔叔。」 「她有没有这么……」 周遭同学们把学校没教过的字汇都用上了。 接着隔天,我拖着整夜睡不着、郑子薇简讯没回覆的疲惫心情,提早来到学校上课,在清晨没半个人的校门口,赫然发现两个从计程车下的熟悉人影。 郑子薇和阎小岳。 我无法遮掩当时的胸口的忌妒和酸楚。 十七岁的我,除了眼泪直流外什么也不会,就在马路对面的电线桿后方,默默注视他们自在地聊着天走进校园。 某种比「没有得到过」更强烈的「失去感」,勒住我每一寸神经,我甚至怀疑是否曾经拥有过这段感情。 终于,我还是忍不住地,「强迫」了郑子薇面对我的问题。 在我放学时踏上空无一人的图书室,郑子薇似乎有发现我的异样,与红肿的双眼,她停下了手边工作。 而我就只是站在门口不发一语,和郑子薇对视半响后,千言万语化作几个字。 「你到底是谁?」我几乎是用鼻音。 那时我才荒唐地发觉轻易地把心交给了一个陌生女孩。 郑子薇淡淡地说出她的家庭背景、还有与阎小岳的认识。 虽然不是全部,但我还是软化了,最后选择站在她那边。 「让我加入。」我坚定地说。 「做什么都可以。」 无论爱情、友情还是认知道德,其实都一样,过去再怎么热烈、再怎么要好、或是坚持,只要变质后就再也回不去了。 近江高中的午休时间,教学顶楼聚集着我们三人。 郑子薇,阎小岳,我。 「偷走纸条,小岳送去给明轩,然后再送回来,就完成了。」郑子薇简单的说。 我已经不记得对话是怎么开始的,只有感受到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即便我们三人充满了矛盾。 「记住纸条内容然后?」我纳闷地问郑子薇。 「然后你就会知道该怎么做了。」郑子薇贴着墙静静望着远方说。 而我只能相信她。 「这样……真的可以获得很多钱?」小岳困惑的脸中带着一丝兴奋。 「恩……」郑子薇点点头。 「我们这样啟不是跟小偷一样?」我依然中满不安。 「是,我们就是小偷。」郑子薇将视线转向我,「但他们那群人,是强盗,小偷对强盗,究竟是谁厉害些,你不想看看吗?」 「我还是不明白……」 郑子薇淡淡思索片刻后,垂下头说明真相。 「皇后酒店内,聚集一群有钱人,从建商到议员、医生、法官、律师、老师……都有,他们获得大笔财富的方法很简单。」 小岳眼神改变了。 「就是靠买卖土地。」 「买卖土地?」 「恩,各种方式,有自己人互相买卖,先炒高房价,最后再高价卖给真正需要『家』的老百姓,也有官员包庇逃漏税,从中获得回馈,有建商大量卖给议员,议员再转卖中间捞一手。」 我想起了声音尖锐的母亲。 「然后需要『家』的人,根本买不起,基本的居住都有困难。」小岳黯然接着说道。 因为阎妈妈正是如此。 「所以……偷,还是不偷?」郑子薇用一个充满感染力的问句。 「偷。」我和小岳异口同声。 但小岳是摩拳擦掌的积极态度,而我只是单纯想支持郑子薇。 对于未知计画而不安,当时完全没意识到,我们踏出去就无法回头。 -- 13.阎小岳 谁的 首次的「劫富」意外地轻松成功。 即使我重头到尾都搞不清楚状况,但在林明轩展示「辉煌成果」后,我便选择不去理会过程。 近江便利商店中,林明轩输入一串帐号密码,眼前的提款机闪出个「可用馀额」,后头接续的数字,像卫兵般整齐排列站着向我行礼。 在提款机前的我们,像是呼吸都忘了,瞪着金额说不出话。 「这其实只有一部分,避免被查,我把钱转到好几个帐户。」林明轩手在发抖。 「恩,原来这么多……」郑子薇像是始料未及的看着金额,眼神中流出一种复杂的感觉。 「那张纸到底是什么?」我还是忍不住问了。 「就是个谁都可以提领的人头帐户。」林明轩深吸口气又说:「不具法律保护,有银行的特别权限,只要有帐号密码,谁能提领人头帐户,议员应该就是用这些人头帐户买很多间房的。」 「居然有这种东西。」我似懂非懂地说,「可是为什么要用纸条?直接把钱匯给对方不就好了。」 「要逃税避免被查。」 「中间协助的人应该连银行的行政单位、查税官员都有。」 「这么大笔钱被,难道不会有警方调查吗?」 「他们不敢报警的。」郑子薇难得露出微笑,「也不知道怎么查,在酒店接触的人这么多,怎么会发现是我摸走纸条的呢?」 「所以……」林明轩拔出金融卡,「这可怕的『东西』要怎么处理。」 「我随便。」郑子薇始终淡定。 而明轩意外地直球表达想法,「先帮阎妈妈还欠债。」 虽然感动,但我拒绝了。 「我……有个提议……」我有些难为情的开口。 听完提议后大家一致接受。 隔天近江校园中,阿伟同学,无预警地被被我挟持到教学大楼后方「协调」事情。 明轩在我后方,郑子薇在更后方。 「你到底要干嘛?」阿伟虽然高我半颗头,可是力气却比我小的多,我轻松就扭着他的手腕到学校后围墙。 「皮包拿出来,还有项鍊呢?」我蛮横地把他推向围墙。 「我没钱。」阿伟毫无惧怕地说,像是就算拿把刀威胁他,他也会朝着刀直直走去。 「我不信,小心我揍你,皮包拿出来。」我板着一张臭脸,但其实想笑出声。 阿伟眼神呆滞、情绪异常倔降,站着三七步不打算配合,他下巴的瘀青还未消。 在阿伟还来不及反应时,手腕又被我抓住扭了一圈,他只能转过身胸贴墙哀号着:「去你的!我真的没钱,我是真的没钱啊……」阿伟喊着喊着,贴住墙的眼角就氾出泪珠来了。 不忍心看他这样,我迅速摸出口带的皮夹扔给林明轩。 林明轩翻开皮夹,抽出阿伟的存款卡片扫视一秒后塞回。 我松开手,阿伟含着眼泪怒瞪着我,然后我抱着一丝歉意,把皮包还给了阿伟。 「阿伟,如果有钱的话,就带阿嬤去看医生,然后把欠的钱还一还吧。」因为已经成目的,我温和地对阿伟说。 「走了。」阿伟的鼻音含糊,宛如溺水地说,眼眶是止不住的泪水。 我们先是一愣。 「阿嬤走了!都是因为你们这些人!我们家连看医生的钱都没有!」他更大声啜泣着,用沙哑的声音袒露情况。 「x!每个月打工赚的钱,连缴那栋破屋子的利息都不够了,还怎么看医生!没有人帮我……没有半个人愿意帮我……」阿伟彻底崩溃,表情因难过而扭曲,他靠着围墙无力的滑下。 我和林明轩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阿伟,震惊到说不出话来,原本只是该玩笑的试探,却没想到发展到这步。 那天直到放学,到林明轩把超过一半的钱匯给阿伟,我们都不发一语。 夕阳完全消失在地平线,我们三个还在教学大楼的顶楼,迎面吹着秋天清爽的微风,我心里却是沉重无风。 最后,我听见自己这么说。 「继续偷吧,我们偷垮那些强盗,你们说怎么样?」 一天,我边回想着阿伟,边和其他两人步出学校,忽然,我的背后传来母亲的声音,她没来由的地拧住我的耳垂。 「小岳,你今天有去上课吗?」母亲问。 「痛痛痛……」我因外力使得脚跟在地上摩擦。 「是明轩啊。」母亲亲切的喊道,手指还捏在我的耳垂上,马上换上一张和蔼的脸对明轩打招呼,我无意中瞧见母亲耳梢的几根白发,「还有,明轩的女朋友吗?还是……小岳?」她狡猾地笑着。 「妈,她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啦。」我跟母亲介绍我的「心仪对象」。 「原来都是同学。」母亲用爽朗的笑声走入我和林明轩之间,「都还没吃晚餐吧?」 母亲一手提着装满食物的塑胶袋,走向自家小吃店。 「都进来吃个饭再回去吧,今天是平安夜呢!」母亲回头热切催促大家。 这个神来一笔的好客母亲,化解了空气中难解的尷尬,我松了口气跟上她,反倒是郑子薇有些犹豫。 「这不好意思吧?」郑子薇原地踌躇。 「没关係,走吧,我很常去阎妈妈家吃饭,她是好人。」这时的林明轩甩去阴沉模样,身上是期待气息。 即便父亲让家欠一屁股债,母亲也不会在我面前表现提钱的事情。 她在厨房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提起小时候我跟明轩的种种,郑子薇学不会一般女孩子该有的「客套笑」,她让气氛更诡异些,我们三个就只是顾着看电视,安静等母亲的饭菜上桌。 「你知道吗?我都超怕小岳把明轩带坏了,整天都在海滩上乱跑,书都不念,还好明轩自己够认真……」母亲把最后一盘菜送上饭桌,然后自己也坐上小板凳。 「要是小岳有明轩一半的优秀该多好……」 原以为母亲的成龙心愿早以淡去,现在她又再度提起,直接引发我的内心的不满。 「哼。至少我人品正直,聪明又怎样?」我本想隐射偷项鍊另有其人,可是开门声打断了我。 「佳慧啊!帮我到杯水来!」醉醺醺的父亲推门而入,一进门就对母亲指来挥去。 母亲要入口的白饭顿了一下,我马上起身去到了杯水给父亲,他摇摇晃晃地进门后一屁股跨上板凳,然后瞇着朦胧的眼边喝水边盯着小吃店正在吃饭的所有人。 「今天可真热闹呀……」父亲喃喃自语说。 林明轩扭头看了一下父亲,我感觉到他对父亲愤怒比我更高,大概就是「皇帝不气,气死太监」的概念。 我们谁也没有理会的父亲,连母亲都安静了下来,忽然父亲酒气冲天躯干靠近我,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示意要我到外头。 「干嘛?」我上高中后我已经很少跟父亲讲话,这个甩不掉的血缘关係让我很是困扰,更何况还得和他同居一个屋簷下,得忍受他的暴力,还得担心他哪天将我们母子都卖了。 「你那个同学……」 「林明轩。干嘛?」 「对对,林明轩,林老师的儿子嘛……」父亲认得林明轩,他浑身酒气的搔搔头,「就是……他今天会睡我们家吗?」 这问题让我摸不着头绪。 「不知道,我们已经高中了,又像小时候。」我开始对父亲匪夷所思的问题开始不耐烦。 「帮爸个忙,把他留下来,齁?去去去。把他留下来睡……」 我没拒绝也没答应就回店里,把剩下的晚餐吃完,但我有个不祥的直觉,有什么事情正在暗中酝酿着。 晚餐后,见父亲藉口出门去买烟,我悄悄地尾随,躲在电线桿后查看,果真在临近地便利商店,看到他跟一个男人会面。 而那个男人,赫然是项鍊偷窃事件时,逮捕我的方框眼镜员警。 -- 14.郑子薇 低潮 认识阎小岳,是在我人生最低潮的时刻,但严格说起来,也只是我单方面地认识了他这个人,而那时的小岳,正闪闪发光着,不像现在。 即便如此,我还是谢谢他,谢谢他拉了我一把。 从小我不知道爸爸是谁,也懒得去问,从小到大的日子里,母亲打理好我身边的所有事物,除了照顾我这个「公主」,母亲亦没有荒废事业。 母亲就是个超人,我爱她,但我却相当鄙视她的工作。 「曾经」在皇后酒店当公关经理,是个眾多男士追求的对象,即便有个女儿,母亲的桃花也丝毫不受影响,她每天就是和一波又一波如浪潮般的陌生男人喝酒、陪笑。 「妈,换个工作吧?这样下去身体会受不了的。」我拍着她的背部说。 母亲在夜里回到家,然而一回家就是抱着马桶呕吐。 「还不够……呕……还需要赚更多钱才行……」母亲嘴里喷出酒臭,口红都化到脸颊,她依然笑着 虽然母亲在皇后镇上班,但我们母女俩却不住在那,那边聚集了全大北市最有钱的富豪们,便利的交通设施、美化的居住环境、有保障的警备维护,能住进皇后镇,不仅是光宗耀祖,更是晋身上游社会。 只要是人都奢望住进去的地方。 母亲以前时常喊着想要住进梦寐以求的皇后镇,可惜我们家家境,并非到挥金如土的富裕地步,纵使酒店公关经理的薪水,要在邻近的秀水区或更远些的近江区买一栋豪宅,已经是绰绰有馀,但母亲却对皇后镇的憧憬依然是只增不减。 「妈,你干嘛一定要搬到皇后镇?我们现在住的秀水区就挺好的啦。」有次我从学校练完篮球回到家中,看到母亲目不转睛地,死盯着电视萤幕上的建设介绍,我忍不住问。 「当然也是为你的未来着想呀!」母亲甚至用纸笔记下电视内容。 「我都已经考进了皇后高中,这样还不够吗?」 「能考进皇后高中是你聪明,但聪明的人不一定会赚钱。」母亲招招手要我过去坐下,「你长大就知道了,钱这种东西是越滚越多,进皇后镇、进上流社会,那里的风气就能滚出钱,有钱才能让生活有品质,懂吗?」母亲说的每句话都好有道理,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当时我只是个刚入学不久的高中生,还满怀期待想用最爱的篮球创造美好高中回忆。 可是「理想」与「实际」总是有一大段落差。 几天后,家里出现了一位跟母亲年纪差不多大的阿姨,她乾瘪的脸颊看起来有些疲惫,但说起话来倒是高亢地令人想不去注意也不行,若要确切地形容大概就是「走鐘版的黄鶯出谷」。 「郑妈妈,我说真的,这块地现在这个价钱已经买不到了,等等还有好几个人约我看房子,你可真的得尽快考虑才行。」被母亲称为「林老师」的女人,似乎是个兼差的房屋仲介人。 「可是这价钱……」母亲面有难色。 「我跟你说,房价这东西,是不会跌的,你今天不买,明天它继续长,等你真的想买时就买不起了。」 「这样说是也没错……」 「说真的,这块地也是江会长推荐的,我想你在酒店上班应该都认识他,江会长都推荐了,还信不过吗?」林老师侃侃而谈,我被他尖锐的声音打扰到无法继续念书。 「江会长推荐……」母亲看起来大为所动。 终于,林老师离开了,他留下一叠厚厚的资料,与一张需要签名的契约书。 契约书薄薄地、像是张唾手可得地卫生纸般,但母亲却谨慎小心地将他收进柜子里。 接下来连续一周,深夜里,我时常看见母亲在客厅不睡觉,不时上网去看那间中意的房子是不是有人买走,然后来回在客厅里踱步,接着又翻出存款簿一遍遍地数着上面的金额。 「真的这么喜欢就买吧。」我见母亲魂不守舍,于是决定支持她。 这更是让母亲下定决心,她花光了所有积蓄,又跟银行贷了款-那是一个足够供应我三餐直到老死的鉅额贷款。 终于,母亲满意地入住了她长年盼望的新家。 那间被母亲称之为「甜蜜新家」的屋子,不过就是栋在铁道旁的弹丸之地,每天早晨还会被路过的火车吵醒,且那栋建筑几乎不能被称作是房子,它就像是块切了八分之一的蛋糕,然后扇形蛋糕又再被铁路给切开,而我们买较尖、较小的那部分。 母亲喜孜孜的每天四处跟邻居打招呼,为了塑造正面形象,她还定期为四周的街道做打扫、清理垃圾,成功地融入了皇后镇富豪们生活中,但我们母女完全没料到,移居皇后镇后,才是恶梦的开始。 新家买不过两周,附近的地-包含我的们屋子-开始贬值,最后它的价值缩到连母亲贷款的一半都不到,街访邻居开始对我们家各种评论,有惋惜、也有冷嘲热讽。 但母亲始终坚称自己买了幢喜欢的房子。 又半个月,大北市的政府官员找上家门,他们表示要徵收这块畸形的土地,并且开出个连近江区都买不起一间小公寓的价格。 母亲彻底慌了。 「你们不能这样,这是我所有积蓄买的房子,而且还有几十年的贷款要缴。」母亲所能做的,只有苦苦哀求。 「夫人。」对方是个快撑破衬衫、满脸油腻的胖子官员,神态自若地坐在我和母亲对面说:「一般情况下,的确我们不能强迫徵收,可是你们所拥有的契约书并不合法,所以只能说抱歉了。」 我想起了「走鐘黄鶯出谷」的林老师。 官员走后,母亲很长的日子里都没开口说过话,然后她因为长期积鬱问题罹患躁鬱症,有时歇斯底里地在邻居面前大肆宣扬自己的房子多棒,有时在家里用菜刀不停戳着墙壁。 「去死,去死,你们通通去死……」母亲眼神涣散,嘴里喃喃自语,而我只能尖叫跪倒在地上,哭喊着拜託她放下菜刀。 母亲发疯了,她无法去酒店上班,但为了生活,我必须想办法放学后顶替她去工作,但酒店工作技能我是什么也不会。放弃了篮球、放弃了刚开始美好的高中生活,每天从酒店回来后,我都用刷子把全身上下刷过一遍,直到破皮。 然后我意外地,在酒店上班时撞见了林老师,她醉醺醺地,说出令我想想掐住她脖子的一席话。 「没那个屁股……就别来跟大家玩钱的游戏……」她打了个酒臭嗝说完后闭上眼睛。 某天深夜,从酒店下班后,我拖着疲惫身体,裙摆内口袋装着沉甸甸的钞票,我雀跃地想赶紧回家把这个月领的薪水与母亲炫耀,但沿路上却听见消防车与警车刺耳地呼啸而过,接着我望见远方有团像乌云的气体直衝天际,伴随熊熊火光四射,我心中顿时凉了半截。 我们家失火了。 母亲被警消人员救出时全身灼伤,所幸还有呼吸,我当时放下心里一块巨石,然而我不知道,从那天开始,紧闭双眼、不愿再面对这世界的母亲,就只剩下呼吸陪伴我了。 搬离皇后镇,我只能找间最便宜的近江公寓居住,而且还是间房东不要的储藏室。 转了学,我同时要负担母亲医疗费用,与烧掉的房屋贷款,所有压力像土匪般地拿枪指着我,让我几乎喘不过气。 我想就这么结束一切。 某个失眠的夜里,我正用刀片轻轻地滑过手腕,手腕上冒出几颗血珠,然后我无异间看见电视上重播的高中田径联赛画面,跑道上其中一个阳光少年莫名抓住我的目光,他眼神坚定地看着终点,像是无论什么阻碍都跨越。 古铜色的少年起跑后,却因为隔壁跑道的选手失足撞上了他,两个人双双跌倒,但少年不放弃,爬起来后继续向前衝,虽然比赛最后,他依然输了,然而所有观眾却为他鼓掌,讚美他的优良精神。 记者上前问他:「都差这么多了,你怎么还会想要继续跑完呢?」 我看见背心上头印着近江高中字样的他,扬起轻松的笑容。 「不过就是跌倒而已,再爬起来就好了。」 那个瞬间,我眼眶泛出液体,模糊了视线,止不住的咸咸泪水滑过脸颊、嘴角,一颗颗沾湿了被单。 再爬起来就好了。 身为高一转学生的我,光是想着如何应付坎坷的经济状况就分身乏术了,更不用说要花时间交朋友,而转学生常常成为班上被欺负的对象,我也不例外。 当我刚进到近江高中后段班时,赫然发现坐在身后座位的同学,居然是电视上那个田径阳光少年,但他与电视上的形象落差极大,现实中的他,居然是个言行恶劣的流氓,时不时就与其他不良少年言语相激,接着动手打架,他完全抹灭了我对他一开始的好感。 只是,我依然会不经意地凝听后方座位传来的声音。 某一天,短暂的下课,我在厕所听见了一帮女生从容地谈论着他。 「嘿,霍晓铃,我看你喜欢阎小岳那么久,可是他连正眼都没看过你耶!」隔扇门我听见有人嘲讽。 「哼,是他没眼光。」霍晓铃不屑回答,我似乎可以看到他用鼻孔吹气时,下巴震动的模样。 「啊呀,你还不是只想要个保鑣才看上阎小岳的。」 「……」 「不过……脑袋迟钝的阎小岳,你就算暗恋他一辈子,他也不会有觉的。」另一个女生附和。 「呵呵,不要最后被前面那个新转来的『酒店女』抢走了。」 「那个装乖的女生看了就讨厌。」 「对呀对呀!」 「直球对决。」有女生提议。 「当面告白?」霍晓铃似乎早有准备。 他们你一言我一句,丝毫不顾到厕所里是否有人在偷听,而我在所有人都离开后,才慢慢推门而出,或许是刚用完药,当下的心情是「被迫」平静的。 只是平静的心情没有持续太久。 回到教室,那个「救命恩人」阎小岳,正在跟三两个奇形怪状发型的同学打打闹闹,接着,我听见了令我盪到谷底的对话。 「小岳,你丢脸死了,居然跌倒还上电视!」 「对阿,还说什么『跌到了再爬起来就好了』,我的天,笑死我了!」一个同学捧腹大笑。 而阎小岳嘻皮笑脸地用雨伞追打他们,他脸上是蛮不在乎的态度。 「闭嘴!你们懂什么这叫『说话技巧』好吗?跌倒时我超想躺着不动的,跟你们说,会爬起来的人一定是白痴,要不是旁边的教练一直叫我爬起来继续跑,x!我早知道就回家睡觉了。」阎小岳一段话让周围的人都笑了。 一股莫名的愤怒袭来,完全打翻了刚刚吞下肚的药效。 我的课桌上被粉笔灰掩盖,如小型滑雪场般,然后我瞥见远方有一封折成肥皂大小的情书,同学们正以接龙方式传递过来,接着,也不知哪来的念头闪过,但我就是照做了。 抓起桌上一大把粉笔灰,在「飞鸽情书」将要抵达阎小岳手边时,我撒出了粉笔灰,粉笔灰像烟雾弹般的挡住了他的视线。 然后抢走情书撕个稀烂,霍晓铃是惊讶又愤怒的表情,随即打扮花枝招展的她,便衝过来跟我扭打成团。 那是我第一次跟别人打架,像是刻意地找个地方发洩,控诉世界对我地残忍,反正打架回家,也不会有人责怪。 「会爬起来的人一定是白痴。」这话令我心死。 打架没有因此而获救赎,内心难以抹去的鬱闷依然找不到出口。 直到某天遇见了那个与我相同眼神的男孩。 -- 15.郑子薇 动力 我找到了活下去的动力。 刚转来近江高中时,我一眼便认课堂上的某位女老师,就是出当时在家里跟母亲推销房子的林老师,她突出的颧骨与凹陷的脸颊,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 更加意外地,我听见了同学间口耳相传地消息,前段班有文质彬彬的男生,是她的儿子。 而那个男孩居然有着与我同样眼神。 「明轩,回家就好好念书,别老是跟小岳玩在一块,知道吗?」林老师恼人的尖锐声音,让我想念曾经健康被逼疯的母亲。 「好的……我会早点回家。」叫明轩的同学眼神落寞,接着他喊了一个含糊的音。 「妈。」 当天夜里,我缩在狭小的公寓角落,寂静地黑暗中有令人窒息的味道,房间中我看见了恶魔,他收起比乌鸦大十倍的翅膀朝我走过来,而我却没有丝毫的惊慌,彷彿是早就知道他会出现般。 「我愿意付出一切,只为了报仇。」我的嘴缓缓吐出心里话。 「付出一切?」恶魔嘲讽的说,然后他像是可以看穿内心地凝视着我的脸。 「……」我明白我所剩无几。 「你的真心将永远被我夺走。」恶魔冷酷地说。 「请便。」 下一秒,恶魔消失,屋内极尽地孤独,像恶魔那对乌压压的翅膀覆盖在我身上。 我现在已经不害怕了,「报復」的渴望,燃起我生存下去的慾望,仔细盘算着,该如何将林老师推入谷底,让她尝尝失去一切的滋味。 不到半个月的时间,我便很自然地和林明轩处在一块,而我意外发现,其实他是个心地善良的男孩,但復仇的怒火已经蒙蔽了我双眼,我总是有意无意的试探林明轩家里状况,然后推敲各种报復的方法。 「你们家,真的跟皇宫一样呢。」我首次登门拜访林明轩家中,几本上可以说是皇后酒店的缩小版。 院子里的小柴犬被栓在车库前,对我充满敌意地不停狂吠,就算牠能看得出来我的来意,也无法阻止我。 我就是要毁掉这个家庭。 「郑子薇?你在干嘛?」找藉口跑出林明轩房间后的五分鐘,我四处观察屋内结构,但没多久林明轩还是叹出房间门查看了。 「没……没什么,就是随意看看这里的摆设。」我张望附近的墙上掛画。 「喔,那个是我爸妈喜欢的画,不过他们根本就不懂艺术,摆好看的吧。」林明轩带刺地说。 「恩,你先进去吧,我再看一会。」我盯着画像是在欣赏,但在林明轩关门入房间后,我掏出口袋里的窃听器安装到画的后方。 藉由窃听器,我要如影随形地,把你们家一件件丑陋的事情都揭发出来,让林老师也嚐嚐失去一切的痛苦。 当时我是如此盘算的。 只是,有个人的出现让我情不自禁、慌了阵脚,无奈在我的计画中,出现了个「意外客」。 阎小岳。 「三位大哥请等一下!」阎小岳当时好笑的动作永远烙在我心底。 第一次在酒店相遇的那晚,戴着塑胶袋头盔的「正义使者」,撂倒三个找麻烦的醉汉,牵着我往前跑时,我忽然有种「不如算了,谈场恋爱吧」的感觉,但我随即甩开阎小岳的手。 我提醒自己与恶魔定下的誓言。 「你的真心将被我带走。」恶魔曾这样说过。 渐渐地我意识到,林老师背后有一个极具规模的「富豪集团」,他藉由各种手段达到炒高房价,再而转卖获得大量的利润。 说穿了,整个大北市不过是他们的狩猎场。 而我终究,还是成为了自己曾经最唾弃的模样。 当我每日上班前,在镜子前抹上口红,总会看见母亲当年的影子。 有时照着镜子,打扮越来越艳丽的外表,有种莫名空虚的感觉,我甚至连多凝视两秒都觉得嫌恶。 脑中母亲沉寂的面容,时刻的提醒我,必须给让我沦落至此的人,一个深刻的教训,让他们体会失去一切的痛苦。 我必须成为人见人爱的大红牌,才能多靠近「富豪集团」一点。 没有人会料到,皇后酒店其实藏匿了许多不可告人的勾当,「富豪集团」赌博、非法交易到逃漏税,各种资金犯罪都有,而「富豪集团」就像是金字塔顶端的土匪,永远都没有人能对他们造成威胁。 我仅花了一周时间,便勾搭上了皇后镇有名的知名议员,此刻,身边的胖议员一面搂着我的腰,一面以调情口吻对我说话时,在舞池边的沙发上随着阵阵舞曲,为了听清楚他说话,我只能微笑把脸凑近他,而内心却祈祷着小岳快点回来,幻想他能戴着黑色垃圾袋从天而降拯救我。 「週日有空吗?」胖议员问。 「你说我吗?」飞快思考拖延方式。 「不然我身边还有其他人吗?」胖议员笑了笑。 「呵呵……说的也是。」 「所以呢?有空吗?我们可以约出去哪玩玩?我有车可以载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胖议员不怀好意地说。 「喔,我想想……我对大北市其实不熟,你说哪里好玩呢?」 「问我就对了,想去看夜景就要到皇后镇最高的大楼顶,边用餐边享受百万级的夜景……」胖议员侃侃而谈。 「恩恩……」我看着议员的双眼,微笑点点头。 小岳快回来! 「如果你想看海的话,就到近江区的浪漫海边,不过那区没什么好逛的……」胖议员皱皱眉想着。 「可是,晚上要住哪呢?」我装作为难问。 「这你放心,我的房子最多了,都没人使用,你想住哪就住哪。」胖议员拍胸口保证。 我顿时闪过怒气,不溢于言表,有些话我没直接说。 就是因为你们霸佔房子,才有一堆人无家可归。 终于,我看见舞厅对面的门被推开一个小缝,然后有个人迅速鑽了进来,他还对着反光墙面拨弄了两下他那像刚被狂风吹过般的头发,我在心里不悦地骂他。 很帅了,麻烦快点好吗? 我若无其事地把目光聚焦回胖议员圆滚滚的脸颊上,然后继续点头,直到拨弄头发满意后的阎小岳,又出现在我眼前。 「要再来两杯吗?先生女士们。」阎小岳的鬓角服贴地有些可爱。 「好。」我接餐盘,取回「做案纸条」迅速塞进屁股下,接着端起两杯威士忌,像胖议员敬酒,「谢谢你。」我诚心地对他说。 「谢我什么?我都还没带你出去玩呢!」胖议员被莫名逗的呵呵笑。 「谢谢让我遇见你。」我将酒杯里的威士忌一饮而尽。 「所以下礼拜,出去玩吗?」胖议员兴奋地说完将酒吞下肚。 此时我勾起胖议员手臂,偷偷将「做案纸条」又塞回他口袋中。 这些有钱人,为了逃避税收而採用假人头帐户的方式在进行买卖。 「好的,下礼拜,等你约我,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我离开沙发,朝他微微行个礼。 「去哪?」胖议员满心期待地问。 我微笑着慢慢后退,然后用无声的嘴型告诉他。 「地狱。」 接着愉悦地末入人群中,随着音乐漫舞。 「下礼拜,如果你还能看到我的话,再说吧。」我心里想着。 过一会,走出舞厅外时,阎小岳凑了过来,好奇的问:「那张密密麻麻的纸,到底可以干嘛?」 「可以让我们变成有钱人。」 小岳盯着天花板百思不解。 「别想了,等着看就知道了。」空酒杯塞进小岳胸口。 「你们到底在玩什么?搞不懂啊!」小岳焦躁地小声喊道,他就像头兇猛的狮子,撞进了一团迷宫中。 我心情轻松地,放慢脚步让他跟上,双手缠在腰后,仰起头对这个曾经拯救过我的男孩子微笑,而小岳宽阔的胸膛配上憨呆的脸,有种说不出的安全感。 「让我们改变这个世界吧,小岳。」 如我所料,胖议员那天后就再也没出现过。 我猜他因为付不出新屋的头款,被黑道追杀逃跑中,而那是我第一次因为復仇而感到愉快。 -- 16.郑子薇 计画 「如果我们能再早一点,早一点开始「行窃」,会不会叫阿伟的同学,就能够有钱带他阿嬤去看医生。」 几个月后,我吹着冷颼颼的东北季风,在教学大楼顶楼回想着过去。 阿伟没通知就转学走了,而我们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发现存款里多了一笔财產,甚至我们连他在失去亲人后,消失去了哪里都不知道。 想起阿伟就会想起母亲,而我能做的就是不断练习偷窃技巧,与不断偷窃。 「子薇?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从楼梯间冒出头的是小岳,过一会林明轩也现了。 曾几何时,空旷的顶楼成为我们开会的场所,我们时常在这讨论每一次的「劫富济贫」细节,然后顺便欣赏从顶楼望出去,近江区逐渐繁荣的景象。 原本的风景是一片土灰休耕农田,现在以有好几处开始有矮专瓦房被搭建,还有新修的稻田。 「应该过不久,整个近江区居民就都能拥有自己的土地了。」林明轩说。 「可以的,只要一直偷,从『他们』口袋里掏钱出来,我们就能让整个贫困的近江区人人有家。」我看出小岳还陷在阿伟阿嬤的自责中。 他把赌博赢来的钱,还有「行窃」的资金,全都用在近江区无家可归的独居老人上,而自己一毛不留。 「哼……每天只知道考虑别人,你妈还在每天去消夜餐厅帮忙洗碗,你知道吗?」林明轩不悦地说。 「那是我妈,不需要你来管。」 「对,他是你妈,但我就是看不惯你这态度……」 「好了!不要吵!」我插入两人间大喊,要他们都闭嘴。 两位男生暂时停止了要打起来的模样,在我脸颊旁的两面胸脯分别退后。 「这次目标是?」小岳一屁股靠到墙边,将手中馒头塞进嘴里问。 「目标不是一个人。」我翻开手机纪录缓缓说:「是一场赌局。」 「郑子薇说,『强盗们』似乎有注意到异状,最近都不是使用纸条互相交易了。」 「你怎么知道?」小岳露出奇怪的表情问林明轩。 「郑子薇昨天跟我说的。」林明轩不加思索。 「昨天你们有见面?」小岳又开始问无关紧要问题。 「恩……昨天我们『一起』回家的。」林明轩没好气地回应小岳,他们讲话有些不自然。 「好了!那些都不是重点。」我把讨论方向拉了回。 「你打算怎么做?」林明轩柔和地问。 「『假户头』现在都被直接记在他们的手机里。」我平淡描述。 「终于有人发现写成纸条会被偷吗?」小岳得意地笑了。 「要偷手机?可是没有密码进不去。」林明轩马上意识到难处。 「要偷看到对方输入密码不件难事。」我摊手表示。 安静片刻后,小岳问。 「什么时候行动?」 「今年的田径联赛决赛。」 小岳痞痞的表情再度转换,从讶异到自信。 皇后酒店的常客,也就是「富豪集团」强盗们,丝毫没有察觉偷走假人头帐户财產的人,其实就坐在身边。 一个不起眼的酒店小姐。 我熟练地翘着腿,为身旁一位男宾端上红酒杯,然后若无其事地与所有人观赏一场霸凌。 「你给我的户头里面一毛钱也没有!」一个律师跪在地上求饶,他已经被左右的黑衣男人打得满脸是血。 而其中一位黑衣男人,是小岳的父亲。 「怎么可能没有?」林老师焦虑地不断转圈。 「会长!会长请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拿到任何钱!」眼角渗血水的律师爬到江会长的脚边,接着被江会长一脚踹开,律师翻了几个跟斗撞上了整排的酒店小姐,小姐们惊慌失措。 「帐户里的钱不可能凭空消失阿?」林老师尖锐的音调令我反胃。 「所以我的房子呢?」江会长低沉嗓音问。 「会长,因为李律师没有签出交易,所以房子还在原屋主名下。」说话的是个叫蓝警官的贴身保鑣。 接着,跪在地上的李律师又是一顿挨揍。 酒店外头绝对不会有人知道,里面正上演着非法的私人制裁,李律师经过一星期的藏匿后,最后还是被江会长手下抓回酒店审问。 因为我的疏忽,没发觉上次行窃的对象,正好是江会长的委託律师,而他户头所消失的钱,都已经被拿去帮助近江公寓中,一些年迈老人买家了。 能不断在富豪们间劫财,是拜江会长所赐,他规定所有参与非法交易的人,都必须在酒店进行,酒店就是他们藏匿法律制裁的地方。 然而,令他们百思不解的,是为何总是会发生转交的人头帐户,里头空空如也的情况。 「会长,这不可能,所有人交易都是在看得见的地方,这么短的时间内不可能会有人能到银行去转帐,所有成员都在我们监控中。」带着方框眼镜的蓝警官说道。 「会长,你信我……我真的什么也没有拿……」李律师再次爬到江会长脚边,再次被踹开。 江会长锐利又阴森的双目正巧瞥到我这方向,令我胸口抖了一下。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他沉思着,「皇后镇好几次的房屋被查收、害我们房价炒不起来……」 「会长,我们一定……」想说话的人是阎父亲,但话却被拦腰截断。 「会长,交给我,我会查出问题所在的。」插话的人是蓝警官,他傲慢地瞧了一眼阎父亲。 人民保母的他们,此刻完全是只照顾江会长的猎犬。 「算了算了,下一次的『比赛』是什么时候?」江会长说完托起红酒杯沾了一口。 「下个月田径联赛开始。」 所谓「比赛」其实就是与建商、政府、银行之间的交易时间。 他们总喜欢假借「看比赛」的名义进行交易,而赌博不过就是其中一项小额的娱乐活动。 某个夜里,我从窃听器里察觉不对劲,因为警方开始怀疑富豪们的小动作,而富豪们也为利润去向不明而暴跳如雷。 若在继续偷下去,被抓住只是迟早问题,我必须拟定好一套完美计画。 一套只有我知道的计画。 想起卧病在床的母亲,我的胃又开始翻搅。 -- 17.阎小岳 单恋 「为何要让林明轩加入我们?」 我天杀的居然在起跑线鸣枪前,想起跟郑子薇的对话。双手虎口压在起跑线下缘,两眼注视前方,颗粒分明的西瓜红跑道,被白色分隔线一刀刀切开,我拱起臀部,脚尖顶住助跑器。 「预备!」鸣枪手大喊,原本喧腾的忽然会场安静些,这是大北市高中联赛的第二次淘汰赛,我必须晋级。 只为了一个目的。 我知道会场有某处,有支摄影机镜头捕捉到的画面,正以飞快的速度传送到酒店的大萤幕上,在那儿此刻肯定有赌徒,在诅咒着我昨天吃坏肚子。 起跑枪声在即,但郑子薇的脸这时又来我脑中敲门。 「没有为什么,他自己想加入的。」 「他家又不缺钱,不觉得让他加入很奇怪吗?」 「没有他,你一个人能完成任务吗?」郑子薇面不改色反问。 「……」 这段话可以说是明知故问,但我也不知道为何,就是想问。 但更加飞儿扑火的,是我又问了下面这句话。 「你喜欢林明轩吗?」 郑子薇垂下头看着地面,没有给我一点提示。 「砰!」我被起跑声吓到,双手软了一下,也晚了零点几秒的蹬地起跑时间,左右两侧的跑者都在我可见的范围,这让我不得不立即挥去脑中的郑子薇,咬住牙根,我使唤双腿必须比平常更快些,身体更向前倾一些,但我更喜欢另一种加速方式。 想像着「怒气衝天的父亲在我身后追赶」。 讽刺的是,这的确可以令我跑更快,或许暗示我的身体也极度排斥父亲,所有细胞都很有活力的卖命干活,为的就是逃离那个讨厌的父亲。 老实说,我并不是从小就喜欢跑步,只是我发现跑步可以带给我不曾有过的自信,父亲小时候在教导我拳击时,他也曾有过讚叹的表情,当时他停下所有动作,仔细端详了一下我的身体,从下到上由前到后,向在美术馆欣赏一幅画般,然后嘖嘖两声后露出满意的微笑。 但我也只剩下跑步了。 抵达终点。 身体还没停下,我就立马扭头去看会场大萤幕,萤幕回放的画面,出现一个像是回力镖所组成的八位跑者,一起衝向终点。 而我是回力镖中间突出的部分。 「第一名,近江高中,阎小岳!」司令台上的麦克风报给了大家这个消息,声波也一起送到远处的酒店。 我举起手向四面八方挥舞,谢谢零星的掌声,大萤幕上也秀出一个短头发、黝黑皮肤的高中生,「他」正挥手着,看起来是如此的霸气,彷彿其他所有人都是乌龟只有他是隻兔子。 只有我明白萤幕中的「他」,心里像是缺了一块拼图般的不快乐。 「要跑进决赛,计画才能执行。」郑子薇的命令在我耳边提醒着。 我踢了块脚边的石子,嘴里哫的一声。 「只知道叫我要跑进决赛,连来加油都没有。」 骑着脚踏车,我从秀水高中回到看得见海的近江高中,幻想着如果这时在学校遇到郑子薇,或许还能换来一句简单的祝贺。 「恭喜。」我想着郑子薇平淡如水的表情。 为何我连个祝贺都这么在意,我边骑车边歪着头想,越想心情是越烦躁。 「明明差点就输了。」我又喃喃自语。 脚踏车骑进假日无人的近江校园中。 「说要期中考了,要念点书。」 「少骗人了,放牛班的学生念什么书,这世界怎么都变了……」我抹去艳阳下脸上冒出的汗水,接着摆好脚踏车走入教学大楼。 「不过其实她好像在班上成绩还算不错?」 「阿呀!放牛班成绩好有什么好骄傲的!」 「在图书馆吗?」 「是不是不该去吵她?」 我整路与自己对话到最后,莫名地都生厌了。 甩甩头,双腿还是诚实地往图书室方向走去。 想起上次赢得比赛的晚上,我忍不住又哼起歌来。 那天郑子薇跟我相约见面,在近江公寓附近的便利商店前,她递给我一张金融卡。 「这是?」 「给你的小奖励,不过金额太大,顺便帮你办了张提款卡,记住,如果有人问起这张卡的由来,你要说不知道,或是捡到的……反正你自己想办法。」穿着简便贴身运动服的郑子薇谨慎地解释,像是刚洗完澡的香气扑鼻而来。 「好啦,我知道。」而我是一个满不在乎地回应她。 「你最好给我……」 「郑小姐我耳朵要长茧了,今天辛苦的赢了比赛你是不是该犒赏我吃个饭。」我又开始耍起无赖,最近跟郑子薇相处越来越自在的感觉。 她叹口气,拿起手机准备打电话。 「你要?」 「不打给林明轩一起吃吗?」 「不用啦!他们家管这么严,晚上出不来的,我们去吃就好。」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抢走她的手机,然后高高举过头,转身就走掉。 「喂!阎小岳!手机给我还来!」郑子薇在我身后跳着想夺回手机,但跳了好几次都勾不着,手指只碰得到我的手肘部。 「拿的到就还你嘍。」我得意地小跑步,像举旗手进入会场时地高举着她的手机。 「你死定了阎小岳!」郑子薇有少数的片刻,会出现这样可爱微怒的表情。 而我却深深对这样的表情着迷,而我知道,有另一个梳着学校规定的整齐瀏海,又成绩名列前茅的好学生也正在喜欢她,纵使如此我不在乎,只想把握这样短暂的愉悦时光。 现在也是。 我贪婪地期望着能再与郑子薇有亲密动作。 双腿如有灵性引领我至图书室,然而,从窗户我看见了心灰意冷的画面。 郑子薇和林明轩肩并肩而坐,他们有说有笑地在空中比划着,像在描绘一张美丽的画。 我没有进图书室,就只是从百叶窗的间隙之间,呆呆地偷望着他们互动,有灵性的双腿像懂我般,就只是钉在图书室门外。 假日时间,图书室没有学生,我突然埋怨起近江高中的学生怎么不爱念书,至少人多可以破坏这小俩口的甜蜜氛围。 借书柜台的工读生,也就是他们两个,无视周遭环境,完全沉静在两人世界。 林明轩和郑子薇聊着聊着,忽然就安静了,时间彷彿静止般,空气中充满某种令人窒息的曖昧,接着我最不愿看见的画面还是出现了。 俩人的鼻樑越靠越近,像是天塌下来也无法阻止般的互相吸引,最后重叠成一个点,那一刻我撇开了头,往走廊尽头奔去,沿着教学大楼旋转楼梯衝下,一个没踩稳失去中心还漏踩了几阶。 对于恋爱的议题,我在电视上也曾看过许多节目,他们说:「失恋了,就找事情做,把自己搞得很忙,忙到忘记失恋的痛苦。」 脚踏车坐垫不断在我臀部啪搭啪搭响,似要把我赶去某个可以忘记刚刚那一幕的地方。 我沿着学校大门前的大马路,就这样不停歇的一直往前採,双腿是敏捷又轻盈的,可是胸口却像悬掛上一颗千斤重的的巨石,怎么也甩不掉。 「啊!啊!啊!」近江区的荒郊公路上,我朝着鲜红的艳阳大声吼叫,极尽全力想吼出那个莫名的鬱闷。 从近江区搭公车到皇后镇,少说也要一小时车程,我没有停地疯狂像前骑,像头野牛似地,直到最终体力不支,然后一个中心不稳,我跌进旁边的竹林中,疲惫地大口喘气。 脚踏车跟心情一样扭曲变型。 汗水、血水、跟杂草在我脸上搅和在一块,我想就这样躺在无人烟的竹林里,一辈子不要动化成一个土堆算了。 即使这样盘算,失恋的悲伤最后也还是敌不过简单的「肚子饿」,我拖起飢肠轆轆的身子,压住撞到眉边额头的伤口,一步步走到了灯火闪亮的不夜城。 皇后镇。 我每天发奋在操场拚了命练习跑,为了最后一场的决赛而努力,也为了偶尔会路过操场边的郑子薇--她的多看一眼。 我总是在衝刺过终点线后,伸头望向教学大楼走廊,久而久之这个举动渐渐被教练发现。 「够了够了,不用再看了,有很多女生在看你了,我都知道。」顶着运动帽加白色球鞋的教练揶揄说道,皮肤黝黑的他说着一口原住民的腔调。 我这时才发现,原来真的有两三群女同学在教学大楼下的走廊看着我们田径队练习,快到放学时间聚集的人更多。 「随便。」我在田径队是个孤僻的人,因为始终认为跑步是一个人可以完成的事情,不需要跟伙伴有牵扯,所以我总是一个人沉默地挥洒汗水。 但越是这样,越是让同伴间的隔阂变大,久而久之,我成为被孤立的人,跟其他队员嘻嘻哈哈地在场边谈天说地形成强烈对比,。 「教练,他在等那个『酒店女』啦!」矮子宏脱口而出,然后引来队上十几人的哄堂大笑。 「可是人家好像都在图书室跟别人约会耶?」另一个队员大笑接话。 「没办法,对方是林老师的儿子,会念书又有钱。」矮子一搭一唱。 我先是一阵惊讶,然后怒气马上窜上,握紧拳头快步走向他。 「怎样?我有说错吗?要打架来啊。」队上的矮子没有丝毫畏惧挺着胸迎向我,他附近的队员也跟着凑上。 「要被记大过嘍!要被退学嘍!」有人这样喊着。 「嘿!做什么做什么!」教练马上将我们隔开。 「最好闭上你的嘴。」我怒斥。 「酒店女」三字,其实才是我最在意的,原来早在看不见的地方,学校同学早已将郑子薇在酒店打工的事情谣传开来。 那天放学,我的心思完全被矮子宏话填满,「酒店女」难以入耳的名称在脑中挥之不去,我背的墨绿空书包也感觉而外沉重,想为郑子薇扭转形象。 但我现在却是怀着忌妒极强的心情走进酒店。 「今天我不是来打工的。」 皇后酒店今天晚顾柜台的人,刚好是认识的小许,他满脸疑惑的看我,不解我所说的每一个字,只能盯着我身上湿透还绣有近江高中字样的运动服歪头问。 「不然你来干嘛的?」 「我来花钱买快乐的。」 「你有钱?」 我把一叠钞票扔在酒店柜檯上,小许登时愣住了,而我也不知道领了多少钱,就只是在提款机随意按几个数字,就握着钞票到了皇后酒店。 十几分鐘后,我被服务生带到一间小包厢,点了满桌的食物,把音乐放到最大声,然后开始狼吞虎嚥的把桌上的食物塞进嘴里,然后吞下一杯苦辣辣的烈酒,然后像疯子一样在小房间中间又唱又跳。 有钱人的快乐不只是这样。 有几个女伶敲门进来都被我赶了出去,直到一个白衬衫黑窄裙的熟悉女孩子推门进来。 郑子薇的脸色像是被机枪扫过一样难看。 「你到底在干嘛?」 「我在等你。」 郑子薇眼神闪躲了一下,「好不容易赢来的钱又被你花掉,你家的贷款是不打算还了吗?」郑子薇直直走到房间角落,关掉恼人的音乐。 「还也好,不还也好,我都无所谓了。」仗着几杯黄汤下肚我发觉身上好像解开了什么束缚,讲话也完全不需要思考。 「随便你,反正不关我的事。」郑子薇瞪了我一眼,转身想走,却被我一把抓住手臂。 「我花钱叫你来的,你不能走。」 「神经病。」郑子薇怒视我甩掉手臂上多馀的东西。 「为什么他可以我就不行。」 「你到底在说什么……」郑子薇流出黯然神色。 「没关係,反正你也只是个『酒店』……」 啪! 比烈酒更火辣的一巴掌打在我侧脸上,最后那个『女』字被郑子薇一掌塞回肚子,她的眼神回到刚认识时的冷漠,甚至比刚认识时更没温度,我隐约看见她的眼角闪过泪光,同时我也知道,我毁掉了一段得来不易友谊。 「你以为我愿意吗?」郑子薇咬牙怒视我后离去。 她留下了还没搞清楚感觉的我,究竟是脸上痛些还是心里闷些。 揉揉脸颊,我索性把点吃不完的食物,分给了逗留门外的小许,小许进门后就是无奈的一句。 「又看到一个傻子认真了,没听过欢场无真爱吗?」 我继续把满桌的饭菜填进空虚的心里。 这天彻夜未归,我臆测八成又让焦急的母亲四处寻找,但回到只有两三盏路灯的近江公寓时,坐在门口砖块围成的植树矮墙上等的,却是林明轩。 「你到底去哪了?」林明轩反常的怒气冲冲针对我。 「到底……」我懒散地看着他重复道。怎么今天晚上这么多人爱用这两个字。 「你知不知道你妈一直在找你?」 「我想也是。」我又懒散地回答。 「阎小岳!」林明轩怒气更高一层,他只有在母亲身上会流露脾气。 「找我怎么了吗?那是我妈!不是你妈!」我大声回呛他,然后直直朝公寓楼梯走去,撞开了挡路的林明轩。 林明轩像是张薄纸,被我撞开了好几步跌回植树矮砖墙上。 「废物……你就是个废物……」林明轩屁股滑行三公尺后愤恨地瞪着我。 「对,你最厉害,我什么都让给你,包括我妈妈,这样你满意吗!」我蹲下揪住他的衣领,咬牙瞪大眼对他说。 一夜里,我毁了两段友谊。 我想打电话给郑子微,问她林明轩这样的弱鸡到底是哪里吸引人,但我知道问了只会让自己看难看。 松开林明轩,爬上白漆严重剥落的公寓楼梯,我糟糕的就只是回家后静静地在躺在沙发上,发呆等母亲回来,我知道林明轩会连络她,母亲回来后,看见我躺在沙发上先是松了口气,然后过没多久又开始跟刚睡醒的父亲吵架。 我换了件制服,提起书包,在父母互相指责对方的管教方式错误时,我开了门,心情跟脚步都疲累地去上学。 后来好几天,我刻意避开林明轩与郑子薇的三人聚会,每天什么也不想做就只是懒懒地趴在桌上睡觉,连田径队的训练都不想参加。 想起郑子薇与林明轩,一个懒散无力感就狠狠压制住我,就算决赛将至,一切都无所谓了。 -- 18.林明轩 文件 小岳看我的眼神,再也回不到过去朋友间的简单快乐了,无论我怎么想方式,都无法卸下小岳的刺蝟装,而我只是逼迫让他更投入到跑道上。 「今天比赛应该结束了,不知道小岳有没有晋级……」我低着头感慨又说道:「等到小岳跑完决赛,我们三个应该就不会聚在一块了吧?」。 「你们两个其实最近一直吵架我都烦了。」郑子薇标准吐槽口气说。 「还不是因为……」我没把「你」字说出来。 或许郑子薇是真的看不出来小岳的心意。 为缓解气氛,我开始聊些身边同学有趣的事,想办法令郑子薇开心。 让喜欢的人开心,自己也能获得开心。十七岁时就是如此的简单。 假日无人的图书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位工读生坐镇,郑子薇的秀发根根在眉梢部位摆动,一频一笑都深深吸引着我,我心乱地忍不住将脸凑上去,郑子薇没有反抗,但在轻轻吻上双唇的瞬间,她瞪大眼睛站了起来。 「子薇?」我开口叫唤。 郑子薇像地震逃难般地奔出图书室门口,然后望着走廊远处、无人影的彼端发怔,她像是个做错事的女孩,迟迟没开口说话。 「我吓到你了吗?」我难为情的问。 「没……没什么。」郑子薇默默地低下头,回到图书室拾起书包,「我们回家吧。」 高中生活,是从什么后开始变得荒腔走板,我不知道,只知道父母似乎隐藏着某样极大的秘密,才能够让我的周遭片刻都不得安寧。 吻过郑子薇的双唇后却没有因此而开心,我怀着一股复杂情绪回到家,刚转进巷弄就远远看到一辆没闪双灯的警车停在口。 「……」我冷冷看着下车的员警。 「喔,你是林明轩,对吧?」一个戴方框眼镜的警察客气地说。 「是,有什么事吗?」我立刻想起他是曾经为了失窃项鍊,带走小岳的警察。 「是这样的,我们可能要调查一下你们家。」他的话有股压迫感,让我不得不退后半步,但随即又恢復镇静。 「警察调查私人住宅,是不是应该要有搜索票?」我还算机警地想起。 「……」 「警察叔叔你好像跟妈妈很熟?」我打算给他个台阶下。 「喔对,我是来拜访你母亲的,她人在里头吗?」眼镜警官硬是转了个大弯说。 「我先进去看一下,叔叔你稍等。」我冷漠地撇头进屋,他却是对我为微笑点头。 就在进门后的瞬间,母亲的电话来了,那头传来的声音不是温馨叮嚀,而是急促的命令。 「明轩!你在家吗?」 「我在……」 「快!帮妈妈去把那些文件都藏起来。」 「文件?」 我依母亲的指示,找到她房间书架上的一大叠纸张,迅速阅读问见内容后我登时明白了。 上头写满了各个交易纪录与交易人资料,我诧异的发现,阎爸爸的名字也在上头。 这些资料都附加了一些假人头帐户,也就是平常我们从酒店偷来的纸条。 驀然想起,曾经在电视上看过的几个社会案件都是资料上头的人,此时发软的双脚,像在嘲笑我的无知。 原来我们家,就是郑子薇最厌恶的有钱人。 走入厨房,我点燃瓦斯炉上的火焰,一把火烧掉所有文件。 整个厨房满是焦味,而我转头走到家门玄关,从针孔窥视到外头,发现母亲已经匆忙赶回家,正在虚偽客套地跟外头的方框眼镜警官交际着,他们俩笑起时的表情,令我感到无比噁心。 母亲十分鐘后「赶走」了方框眼镜警官,进门后便立刻急急忙忙衝入我的房间。 「那些文件呢?」 「我烧掉了。」 「烧掉了?」母亲无法置信地尖叫。 「……」 「你知道那价值多少钱吗?」 「那些人头帐户吗?」 「随便一个帐户里面金额都足够我们家吃喝一辈子,你知道吗?」母亲气急败坏地,跨过来抓住正坐在书桌前看书的我。 「但那是别人的钱。」 「那是我赚来的!」母亲的音频拉高到极限然后破掉。 我无力与母亲争吵,就单纯用安静回应。 「你一定是在骗吗咪,齁?对不对?」母亲居然可笑得先是跪下苦苦哀求,然后开始在我房间与家里四处寻找,但她一进到厨房闻到烧焦味与满垃圾桶的灰烬后就崩溃了,接着摊在椅子上啜泣道:「那是我辛苦大半辈子赚来的……」 终究我还是心软了,站在厨房门前,我缓缓地说出,让我母轻瞪大眼的内容。 「皇后银行分行,帐号:零九四……」我随意念出脑中一组人头帐号与密码,换来了母亲的破涕为笑。 当时,我天真地只为了良知而纠结,在「此生不愁吃穿」与「将父母送进监狱」之间徘徊不定,然而我万万没想到,自己早已深陷泥淖中。 -- 19.郑子薇 矛盾 其实,小岳看我的眼神似乎有那么点不一样。 不用林明轩说我也知道,虽然心里甜甜的,但我选择装傻,而与明轩小岳三人聚在一起时的复杂心情,大概也不会有人懂。 为了林明轩家的情报,我必须把感情摆到一边。 「喂!阎小岳!手机给我还来!」那晚,我举起手假装搆不到手机时,小岳乐开怀的表情,令我跟着放心情轻松。 小岳凭藉实力赢得赌局,在比赛后的夜里,我把他积攒多时的赌金还给他,反倒被他抢走手机。 「拿的到就还你嘍。」他高高地举着我的手机得意地说,但他不知道其实我只要稍稍认真就能搆着,毕竟我也曾经练过篮球。 「你死定了阎小岳!」我用膝盖袭击阎小岳的屁股。 「啊优威啊!」小岳痛得拱起臀部,但我的手机还是被举着。 接着我听见了「趴擦」一声,手机相机快门被按下,画面浮现一张我们俩的合照,小岳的表情,没有痛该有的表情,反倒是个调皮灿烂的鬼脸。 「这什么啦!」我终于抢回我的手机,然后注视那张照片。 「嘿嘿,生日快乐,送你跟大明星的合照一张。」 居然忘了自己生日。 「我要把它删掉……」我快步向前走,胡乱按着手机。 「不要啊!」小岳低声吶喊。 收起手机我轻轻一笑,让他在后头追着跑,春天夜里的凉爽,伴随头顶一盏盏路灯经过,我奢侈地在恶魔看不到的地方,享受心跳加速的感觉。 但我知道「心动」并不能当饭吃。 「跑进决赛,然后拿第一,你的任务就只有这样。」我收起松懈的脸颊,在宵夜小吃店和眼前这个痞痞的男孩子吃粥时,这样告诉他。 「只要拿第一就可以再大捞一笔?」小岳嘴里含着食物说。 「恩,很大一笔。」 「虽然每次都搞不懂你的计画,但管它的,有钱拿就好了。」 「你还想继续帮无家可归的人买房子?」 「对啊,近江区太贫困了,大家都有一间房子岂不是很好?最后再帮我妈买一间大大的房子。」小岳清空碗盘,夸张地故意张开手吓我,然后又偷瞄一下外头洗碗盘地母亲。 「可以的,你可以的。」我静静地注视着小岳。 其实我没告诉他,跑决赛胜利能获得大笔财富不过是个谎言,仅仅是我希望他可以得名罢了。 小岳基本上就是个单纯、没心机的傻子,当我注意到他每天勤奋练跑,就只为了让近江区没有家的居民日子更好时,心里油然浮现过去那段母亲努力存钱的美好时光。 好想回到过去。 玩着滚钱游戏的富豪们,背后还有个默默帮忙出资金的「大富豪」。 那个人是江会长。 在同伴们看不见放学时间,我努力揭发林明轩家的丑陋仲介生意,还有江会长一群人的非法逃漏税,从窃听器得知了部分林老师的买卖方式,另外也发现她暗中偷走了江会长的许多帐户。 我忍不住笑了。原来关于「偷」这件事,我们并非开山始祖。 把获得的情资,一项项匿名投诉到警察局,但起初都石沉大海,直到我发现其实那些申诉信,都被那个戴方框眼镜的蓝警官扔进回收桶时,才明白正义之士并没有站在我这方,只好转而将匿名信诉诸媒体。 终于在耶诞节来临前,我的努力获得回应。 有报章杂志开始追究皇后镇不为人知的土地秘密交易,我完全没有料想到,后续引来的涟漪是如此巨大,接续不断有媒体专章报导皇后镇的生活型态,更有检察官介入调查过去每项交易底细,接着网路开始流传,过去阎爸爸被迫从警界离职的内幕。 沉默的财狼终于发怒了。 在酒店打工的好处,就是一边偷听有钱人的祕密,一边採取行动。 永远表现沉着的江会长,终于有天在眾目睽睽下动怒了,然而他完全没有察觉,有个躲在角落、不起眼的打工小姐,正虎视眈眈盯着他。 「没半个会做事的!」江会长把喝了半口的酒杯摔在地上,玻璃碎片如烟火般炸开,所有官员低下头不敢吭声,「到底是谁一直在散播讯息!」 「会长,从我收到的投诉调查起来……」看似正义凛然的蓝警官迟疑地说。 「恩?」 「很有可能是林老师。」 江会长眼里闪着杀气,他靠近蓝警官低声说了几句,然后蓝警官面色凝重地离开了。 那晚我开心地睡不着觉,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小岳和林明轩,经过漫长的努力,我终于让「狗咬狗」的计划发生了。 但殊不知,那却是让我后悔莫及的开始。 -- 20.阎小岳 道歉 近江公寓下楼时,我撞见正好在收房租的泡麵头房东,她会一如往常地用如小香肠串成的手掌,拍打着每一间住户,直到最上层的住户都应门,收完房租后她才会满意的离去。 但最近,有大半的住户都搬走了,泡麵头房东连哪一间有住人,哪一间没住人都搞不太清楚。 「有人在吗?我是房东!」过了半响发现门没上锁,里头空无一人,房东才顿足气道:「是怎样?你们每个都中彩票了是吗?」 我在楼梯间安静观察。 过一会,轮到一楼的小门,在我小的时候,它就是个被房东拿来弃置一堆没用的傢俱,或是堆放杂物的房间,只是没想到这间无门牌的房间有天也被便宜租走了。 而这个人是郑子薇。 房东手掌越拍越响。 「有人在吗?三个月没交房租了喔!」房东非常确定里头有住人。 我忍不住止步在公寓外的小广场瞧着,十分鐘后,房东终于还是累了,咒骂两句后,摇晃着泡麵头离去。 接着,门后出现了总是能绑架我情绪的女孩。 穿白制服百褶裙的郑子薇,缓慢地推开银色金属家门,伸出头瞄了两眼后迅速跑到街上,然后在无预警情况下跟我四目相交,她因惊吓而抖了一下。 我的嘴抿成直线,不知道该不该打招呼。 「……」郑子薇无视我。 「你一个人住?」我管不住自己的嘴。 「恩。」 「你妈呢?」记得她有一个母亲,被同学称做妓女。 「住在别的地方。」郑子薇轻描淡写。 我想继续问,但失恋的自尊心还是拉住了要暴走的好奇心。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向上学的道路,大约有十分鐘,都是像陌生人般的沉默,我不停地思考着怎么突破尷尬,但始终欲言又止。 单方面喜欢一个人,原来是这么挣扎的事情。 走进高中大门,四五个原本靠着围墙或坐或站的不良少年,忽然间同时跟上我的脚步,然后他们刻意在我旁边用言语挑衅。 「x,阎小岳,来打架啊!敢不敢啦?」 「他不敢啦!都两支大过要被退学了,怎么敢跟你打。」 「阿你爸不是很厉害?到处恐吓人还被警察抓?你这么孬?」 「快啦,打一场啦!没种耶!」 过去竖立太多敌人,现在全找上门,在我落魄时刻,而我只能忍受他们的小动作推挤。 「再撑一阵子,就能解脱了。」我这样想着。 高三最后一个学期,是我最期待的学期,因为即将可以逃离这里。 日子似乎过得越来越无趣,中午从三楼走廊远远望见母亲,骑着机车送了少少的便当到学校,因为我们家名声不好,订便当的人越来越少。 下午放学时,又再次被不良少年围住在墙角,我捆曲着身子、护着头,在地上任由他们又踢又踹。 「x,阿以前不是很嚣张,起来阿!怎么不敢还手?」 「打我阿!笨蛋!打我你就退学阿!」 曾经被我打倒在田埂水道中的一个乾巴巴男同学耻笑着。 换做过去,我应该会是个就算有退学压力,也会蛮不在乎地跟他们大打一架的人,可是怎么现在无心还手了。 成群的不良少年离去后,我缓缓撑起身,拍了拍染成土色的制服。 四肢的皮肉伤似乎比不上胸口的鬱闷。 郑子薇和林明轩此刻是不是在学校某处弹琴说爱着。 路过操场,田径队还在认真训练着,我听见了皮肤黝黑的原住民教练兇悍地对我大喊:「搞什么东西阿!是都不来练跑了是不是?早知道那时应该让你被退学的!」 教练愤怒咆啸,而我散漫装没听见,或许当时被退学,出去外面找工作日子会更快活些。 伴随夕阳,我漫无目标地在近江区游走到天黑,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我的兴趣。 怀疑自己的情绪不断涌出。 恨自己不像林明轩一样成绩优秀、恨自己没有稳重想法、恨自己出门平凡、恨父母失和…… 总归到最后,是不是被退学日子会好很多? 当我回过神时,双脚已经踏上近江海边沙滩,彷彿遥远的海对面有个巨人,持着一把桨不断把海水推到陆地上,他是不是也想冲毁这世上一切烦闷,浪花朵朵杨起又消失。 「吼!」 我朝着海平面大声宣洩鬱闷到极点的情绪时,后方居然有人开口说话,这声音令我吓了一跳。 「大笨蛋你在干嘛?」郑子薇在约三步的地方问。 我倒抽口气,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 面前穿着黑色百褶裙的女孩,她脱去鞋子、赤脚在海水洗刷的海岸线漫步着,长长直发在海风中如旗帜般的飘盪,白净地颈部到四肢,让她看起来好像个不食人间烟火、不慎落入凡间的天使。 注视着海岸边的另一个风景,我不禁看呆了。 郑子薇的心事是藏在瞳孔里看不见,而我的心事却是表现在肿起的脸颊上的,方才只是转身,就意外地被她捡到被打成猪头、挫伤又瘀青的我。 「你这脸是……」郑子薇想不出台词,眉毛皱成一团。 「被你打的……」我带开玩笑口气,暗指酒店她赏我的那一巴掌。 「最好我有这么大力。」郑子薇翻了个白眼。 「是没有。」我耸耸肩,「但也相去不远了。」在心里的痛或许差不多。 「我带你去擦药。」郑子薇蹲下,为光脚丫穿上鞋子。 「去哪擦?」 「也在附近而已。」她没解释太多,默默地领在前头。 「嘿……郑子薇……」我有点扭捏地说。 「恩?」 「之前酒店的事……不好意思……」我如释重负地跟他诚恳道歉,为了那句脱口而出的「酒店女」。 郑子薇脚步稍慢,抬头瞧我一会,她的眼神回到成朋友的温度。 「没什么,别在意。」 片刻,我跟她来到一栋约有四楼高的老旧建筑,她似乎很熟,从门口旁边的轮椅斜坡直接走了上去,刷的一下拉开木框大门。 印象中,我小时候很常与林明轩在这幽暗的建筑附近乱跑,却一次也没进来过。 我进去后,看见头顶写着几的摇摇欲坠的字样--近江诊所。 「你很常来?」我问。 「算是吧……」 避免再次说错话,我选择闭嘴。与郑子薇爬上了到四楼,附近的护士们似乎都认得郑子薇,他们互相点个头,就让郑子薇过去了,反倒是第一次进这间医院的我显得有些尷尬。 「到了。」郑子薇忽然停在短窄的走廊上,她的身旁有一台被护士暂放的医疗用推车。 「你确定这样可以吗?」我充满不确定。 「没关係,偷偷用一下,他们不会发现的。」郑子薇熟练地拿起棉花棒跟酒精,开始在我脸上擦拭。 两张脸距离近到让我心脏跳得比在赛跑时还快。 「不要动……」郑子薇专注的眼神跟鼻息轻抚我脸上伤口。 我真的忘了刺痛是什么。 最后她在右眼眉毛上方贴上ok蹦后结束治疗。 「谢谢……」我不好意思的说。 这时,刚一名着黑白修女服的女人走来。 「咦?是要来看你妈妈吗?」修女问。 「喔……要去看了。」郑子薇像在犹豫什么。 「她在睡觉喔,不过你们还是可以跟她聊聊天。」修女朝着我微微笑说。 她在睡觉还跟她聊天?我心中对这修女言语感到矛盾。 但当我随着郑子薇来到对面病房时,我顿时明白了。 床上躺着跟郑子薇五官相似的阿姨,静静地,一动也不动地,插着氧气罩沉睡着。 「妈,我来了。」我听见郑子薇这样说。 -- 21.阎小岳 退学 我又开始练习跑步了。 在短暂的休息-严格说起来是自我毁灭-后,我穿回近江高中田径队的短跑背心,比所有队员都提早半小时到翠绿的操场中央做练习。 教练从升旗台旁出现时,他先是瞇着眼望向我呆了半响,然后看看天空,跑过来问我说:「阎小岳,刚刚下什么雨?」 「刚没下雨。」 「怪了,我以为有下红雨。」他嘀咕着,举起手中的点名板为我打个勾。 高三最后一学期,学校夏蝉们逐渐准备开始吹响愴壮旋律知时,而我一夜间多了个更重要的使命。 赢钱。 不只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郑子薇。 昨晚,当我满是瘀青的脸擦上药膏,愣在陌生阿姨病床旁时,忽然意识到郑子薇所做的一切,都是迫于无奈,我巴不得乘坐时光机回到过去,给那个差点吐出「酒店女」三字的自己狠狠地一拳。 「这是我妈……」郑子薇拿起旁边的毛巾为她轻轻擦拭手背。 「……」我犹豫再三,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小声地道出:「阿姨你好……」 「其实,我跟阿伟一样,都是为负担不起贷款,为家所苦之人。」郑子薇牵起母亲手腕,细心地为她擦拭。 「那……我们……偷来的钱,你为何不用?」我困惑问。 「你不也是没用吗?」郑子薇瞥了我一眼,像在说「彼此彼此」。 「因为……近江还有更多比我们更需要『家』的人。」我惆悵地说。 「恩……」 之后,我们安静地看着沉睡的郑阿姨,深怕一个不小心就会将她吵醒,然后,郑子薇对我抿抿嘴,释放出「不需要给她一丝同情」的眼神说:「我们走吧。」 那是个无比坚强眼神,这瞬间,在看到这个双眸后,我似乎又让自己陷得更深些,只是陷进去的,除了喜欢还多加了保护的慾望。 摸摸额头,被同学修理而肿起了瘀青已经消,但眉毛侧边的ok绷还没撕掉,我又压紧了它,即使洗澡我也小心不去碰到,时间久了反倒像是面护身符一般。 站上白色起跑线,我认真伸展经骨又原地跳了三下。 「喝!喝!喝!」 教练被我的气势吓到,摘下运动帽搔搔头,朝附近的队员们面面相覷,怎么也摸不着眼前这位与昨天判若两人,还把头发染成金色的同学究竟发生什么事。 「怪了,到底是有没有要下红雨。」教练纳闷地又抬头看看天,走路外八至终点线,举起手,扣下板机。 林明轩和郑子薇最近开始不在图书室约会了,有时会跑来坐在升旗台上边看我们田径队练跑,这实在是会让我有很复杂的心情,我很多时间克制住不去看升旗台那个方向,可其实眼角还是会忍不住漂过去。 「好了,够了,小岳,跑步还梳什么头发。」休息时,林明轩在升旗台上吐槽我的多馀行为,当时我正偷偷地从书包拿出一面小镜子,张开五指梳在鬓角旁压了几下而已,没十秒鐘就被从升旗台上蹿出的他撞见。 「哼,让你见识一下近江高中最快的魅力。」我努力地表现出如过去的模样,拨了一下瀏海,但还没讲完,郑子薇也悄悄地自升旗台旁探出头,我顿时困窘地将小面镜塞回墨绿书包,手无足措地扔下书包,身体像是失去方向感,转了一圈半,才决定好前进方向,回到田径队所在的绿草皮中央。 得不到的心情,永远在心中盘旋。 郑子薇要我挡住所有陌生男士靠近,可是唯独林明轩我挡不了。 转眼是田径高中联赛当天。 我的心情平静如水,有一半的时间都在被称为大北市富豪子女必读的皇后高中校园间晃,随意漫步在皇后高中豪华气派教学大楼,与近江高中不同的是,这里没有一块磁砖是老旧--至少看起来不是。 走没几公尺就能看见墙上有捐赠感谢,用金色字体刻在大理石墙上,若没有时刻提醒自己,恐怕会有某个瞬间怀疑自己是在哪一个电影城堡中。 越是靠近操场,人潮就越是汹涌,升旗台上的校长致词令人昏昏欲睡,排列坐在司令台上的是黑西装政客与穿背心议员,校长介绍每个大人物时台下热烈鼓掌,高中联赛宛如一场政界的走秀。 我终于想起了台上那个面容如豺狼的男人--江会长。 皇后酒店的赌局中,永远是赢家的男人,他出资让所有人参加这个游戏,而他就只是默默在赌局外观赏,身上始终散发让人敬畏的气场。 江会长不时起立与政客立委们握手,微笑仪态大方,正派形象完全颠覆我在酒店看见他时的观感。 当我游走操场附近的活动摊贩想吃点东西时,母亲居然从人群中鑽了出来。 「妈,你怎么来了?」有些意外,因为自从母亲把公寓卖掉后,就花更多时间在赚钱,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回家都没看见她,入睡后母亲拖着疲惫身躯回家,反倒是父亲,人间蒸发般的消失了整整一个月,我们母亲很有默契地谁也没有去理会他。 像是他不存在般。 「你吃这什么……」母亲责难道,抹去脸上汗水,然后抢走我正要入口的炸热狗,改为递给我一盒手做便当,还是温的,「等等要比赛了,吃点营养的,比赛加油齁!」随即用手搓搓我金色头发,念上咒语。 「切……都几岁了……」我白了个眼,发现她另一手塑胶袋中还有成堆要趁着人潮贩售的便当。 「好,去吧!」她拍拍我的屁股,像是有急事的化做一阵风又消失在人群中。 我心中倍感温暖的坐在榕树下啃食爱心便当,但才坐下塞入两口饭,他们俩个就一起出现了。 郑子薇和林明轩。 然而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虽然早已在心中练习过好几轮,想像当再次有三人相聚时,我该用什么态度和口气面对,但真的相聚时,我却是仰着头、嘴里含着饭,单单只说了一个字。 「嗨……」接着低下头,继续扒饭吃。 三人谁也没开口,许久过后,终于等到郑子薇淡淡的说了一句。 「加油。」 「喔……好……」我假装肚子很饿,狼吞虎嚥。 「加油……」换林明轩说,他也是面无表情。 「恩。」我抬着头和他互换个眼神。 那时的我,其实心里已经没有忌妒林明轩的感觉了。 一百公尺短跑,是所有项目中最迅速的决斗,彷彿是剑豪们一招定生死的比武,但也是会场的压轴,当我跟教练坦明,想放弃所有其他可以比的项目,纯粹为单项拚搏时,他反而是讚赏我的决定。 「真男人!只做一件事情,全力以赴。」黑面教练这样说。 只是我当下马上就犹豫了。全部押在一件事情上,是不是跟父亲中年经商策略同样愚蠢,我纳闷着。 此时司令台扩音器提醒我要专注比赛。 「第八跑道!近江高中!阎小岳!」一台摄影机从我面前晃过,郑子薇肯定在看着,我身穿近江高中白色背心,小跳暖身让所有肌肉维持在最佳状态,手却忍不住手去整理头发不让它们乱翘。 我喜欢第八跑道,因为我在这个跑道没输过,可能是靠近加油的观眾更能令我斗志高昂,而左侧跑者们散发来的是求胜压迫感愈发高涨,我不经意瞥见那个被我称为是「纯种白马」的皇后高中选手,白俊豪,他无暇的白净肌肤,像在温室中呵护长大,发达清楚的肌肉线条宛如个徽章,会念书又会运动,先天与后天都具备的优良马种。 跟我这种乡下来的野马完全不同。 「跑步是为了什么?」忽然一个声音冒出问自己。 「为了赢钱。」 「不对。」 「为了买一个安稳的家。」 「不对。」 「为了……让喜欢的人过得开心。」 喜欢一个人而付出,其实是可以不求任何回报的。我真心地想着。 手伸进短裤口袋,摸了摸那枚用夹链袋包起来地ok蹦附身符。 喧腾的会场杂音,这秒被我燃起的数丈高的斗志淹没,我想放声大笑,但到了嘴边压制成轻蔑的一笑,引来隔壁跑道的选手侧目。 比赛前几秒是全场屏息以待的寧静,大家都等着裁判高喊。 「各就各位!」 「预备!」 我状态好到不可收拾地将双腿登上起跑器,四肢反馈着前所未有的轻盈感,身上所有细胞都像在为某一件事情而运转,而且是没有保留地全速转动着,双手虎口抵住白色起跑线,我将为高三的夏天做个结尾,在跑道的尽头做结尾,也为这场单恋做个结尾。 但我的热血在起跑鸣枪五秒后灰飞烟灭。 完美地起跑,完美地视野,一切都只限到升旗台前,我有一种以为已经到达终点的错觉,当我听到「啪咑」一声,右腿彷彿是熄火的涡轮,剩下左腿依然坚持蹬着惨红的跑道,像在告诉我别放弃,直到右腿完全失去了动力,我的视线如慢动作的下坠,接着侧脸颊贴上地面磨擦而感到一阵刺痛,我闭上眼时才意识到。 我跌倒了。 神经线随即传来猛烈地阵阵抽痛讯号,在脚后跟的位置,坠落后全身滑行了两公尺远,我抱着右脚跟不停哀号,但大脑始终命令着必须奔向终点地矛盾指令,于是我以单手向前爬行的姿势想继续前进。 「跌倒了,再爬起来就好了。」我是否曾经说过这样的违心论。 医疗人员出现也挡住了我的视线,他们让我看不到终点。 而那匹高雅的纯种白马,以然在遥远终点,张开双手拥抱欢呼。 「第一名!皇后高中!」司令台上的麦克风,宣布我的死刑。 我瞥见了司令台旁的大赛萤幕,出现第八号跑道的参赛者,如名战败的囚犯,被抬上担架,上了救护车。 右脚踝疼痛剧烈,在医生护士面前,我跟临盆產妇几乎无异,当母亲破门而入诊疗室的前几分鐘,医生冷静地,说出了件让我心灰意冷的事实。 「阿基里斯腱断裂,接下来一年内不能跑步了。」 白色天花板,我每天睁开双眼,都是相同画面映入眼帘,天花板上头些许黄斑加上白漆脱落,我瞪着相隔咫尺般的空白发楞,努力不想去思考今天要做什么。 高三将毕业的半年中,我已经将日子过到连星期几都搞不清,甚至第一次升学考试都没去参加,每日张眼面对空虚,闭上眼就是梦见那场破碎的比赛。 还有实现不了的愿望。 勉强撑起上身,右脚的石膏叩一声敲在地板,检起床边手机,有数通未接来电,全部都是林明轩打来的,而郑子薇像是不存在我的生活中般的没了音讯,我输掉比赛,失去赢钱让郑子薇脱离痛苦的机会。 「这个月的房租,在这里……」母亲在家门玄关,隻身对抗泡麵头房东的合法敲诈,「是……喔……好……水电费我另外再给你……」他们的谈话我在房间听得一清二楚。 母亲在我受伤后,肩负起所有家中开销,包含父亲欠债,也包括了那条项鍊偿还,我甚至不知道母亲是如何摆平林老师的刁难,而我现在,沦为连父亲也不如的男人,有时把自己反锁在房间内,哪都不去,有时连吃饭都要母亲喊半天,我才开个门让他送食物进来。 「废物……你就是个废物……」林明轩说过的话如雷贯耳。 右脚石膏固定处让我又热又痒,而难受之馀,也只能单脚在床面咚咚咚地,无力地敲个几下,以发洩老天对我的苛刻。 手机震动又起,林明轩第数次打来,我把手机扔进床尾,然后撑起拐杖在近中午时,跛脚走出门去找今日第一餐。 我过足糜烂生活,常觉得出门是件苦差事,两侧胳肢窝夹着拐杖,一拐一拐地跛脚下公寓楼梯,有时懒了,乾脆直接屁股坐上扶手,用滑的下楼。 「咻……」我低声喊,想给自己一点乐趣。 每天上学。我不是趴在教室睡觉,就是在教学大楼后侧的树下睡觉,下课也总是会避开人多的时段去福利社觅食。 放学也等校园人群快清空时,我才提起右脚石膏,手脚并用地蹬过校门,为不想让其他人投来同情眼光,也为不想遇见林明轩和郑子薇小俩口。 郑子薇转班了,老师认为她不该在放牛班,毕业前的二次升学大考她还有努力的空间,于是她被调去普通班级,走的时候头也不回,拎起书包就消失在教室门外。 我们最后的一点交集,彻底被切开了。 而高中走到尽头,我手上的剧本却与开始时相同。 放牛班最后一排角落,两隻木拐杖没反抗能力地,先是被两个抱着恶作剧心态的同学抢走,然后他们开始在走廊上玩起「大队接力」的游戏。 「放下。」我低声命令他们。 「喔?瘸子来追我呀?你不是很会跑吗?」几个被我揍过的男生把拐杖隔空互扔。 「快传来过来!快传过来!」另一群同学在我身后喊。 我拖着石膏怎么也拦截不到两跟拐杖,直到眼前出现两个人。 郑子薇和林明轩在人群后,双双探出头望着我。 狼狈与羞愧,那那瞬间淹没了理智。 「教官!教官!快来有人打架!」两个男同学扔下拐杖跑走,拋弃我脚下落单的同学,而他恐惧眼神已经被鼻血掩盖。 如果要打架,瘸着一隻腿照样奉陪。我宛如蜜蜂守护蜂巢时的尖刺,其他人似乎有收到威吓,悻悻然地慢慢退后,让我捡回拐杖。 曾经一度认为,高中生活至少可以在忍耐中结束,曾期待可以和喜欢的女生一起站在花开树下,共同合照留下回忆。 那天的训导处,终结了我的期待。 「阎小岳,多次打架屡劝不听,经校方一致决议。」秃头训导住任,在办公室像朗读比赛地平顺宣布。 「退学。」 母亲没有打骂,甚至连生气的感觉也没有,其实希望她能狠狠甩我巴掌,这样会让我心里好过一些。 某个阴雨的假日下午,当公寓家只有我一人时,「命运」又像不甘寂寞的小鬼,来跟我开玩笑。 我握着疯狂震了半小时的手机迟迟没有接起,上头依然是显示来电人--林明轩。 手机停止嗡嗡响的下一秒,我叹的一口气都还没吐完,门铃就响了,伴随着猛力的拍打门声,似在逼迫我拄着拐杖去开门。 瞬间有想要找地方躲起来的衝动,但容不得片刻犹豫,因为外头的林明轩像是铁了心要拆掉我家。 不过,开门后站,在我面前的人,却不是那个整齐黑色斜边刘海的林明轩。 「嗨!好久不见!」身穿整齐制服的警察,拍去肩上雨水,举起没拿伞的手跟我打招呼,我立刻回想起他是过去在林明轩家门口,因怀疑涉嫌偷窃,将我带回警局的其中一位较为年轻的警察。 「你好……」我没准备好下句该怎么接。 「是阎小岳,是吧?」警察算亲切的问,他方形的眼镜框后有双睿智的眼睛。 「是。」 「哦……你不该请我进去坐坐吗?」眼镜男警察微笑的说。 「请进。」我让开条路,让裤管湿漉漉的他进来。 「看起来……」他稍微探头看了一下屋内,「妈妈不在?」他满意的点点头。 「请问有什么事吗?」我在他坐下后问,虽然保持着警戒,但我直觉告诉我有事情将发生。 「其实我一直有在观察你。」他脱下扁平警帽,缓缓道出此行目的,「皇后酒店的运动赌博,你一直有参与对吧?」他说着推了推方框眼镜,「虽然那只是大人的小小娱乐」他耸耸肩。 「……」 「但未成年赌博,也是会被判刑的,更别说那些大人了,他们……算了,先不提他们那群人了。」方镜框员警看起来有点困扰,我这时才看见他胸前的识别章。 蓝择实。 「喔对了,我叫蓝择实,但不是飢不择食的意思。」他注意到我的视线,爽朗地主动对我介绍,「是选择性说实话的意思,就是……看人,恩,看面对什么人,说什么实话,选择说与不说。」他解释完满意地点点头。 「恩……」 「你知道为何不起诉你吗?未成年赌博,被判刑可不是件小事。」他嘖嘖两声,接着又说。 「好吧,我就直接讲重点了。」蓝警官把拿着帽子抱起胸,「你似乎很林明轩很熟,对吧?」他又採用了保守的疑问句。 「满熟的。」见他在等更多答案,我只好又开口:「我们是一起长大的。」 「恩恩,是,这感情肯定很好,我想大概秘密也会都跟你说。」蓝警官若有所思,接着终于露出狡诈目光,叹口气道:「但他很有可能,并不是你所认识的好朋友,你知道吗?」 「什么意思?」 「我可能还是要提醒你,要留点心眼,小心不要被利用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的火气来了,头歪一边斜视他。 「傻小子……」蓝警官意味深长地微笑。 「……」 「你爸股票会赔钱,你妈会卖掉公寓,全部都在林家地计画中,你们家不过是他们玩游戏的一个棋子罢了。」 随着将拖出的答案屏住呼吸,我想起了郑子薇口中的「富豪集团」。 「他们家藏有上亿的贪污款。」 -- 22.阎小岳 忌妒 「林明轩,这瓶饮料顺便一起结帐吧!」一位男同学理所当然地,从福利社琳瑯满目的冰箱中抽出罐饮料,接着递给了林明轩,而林明轩面露迟疑,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男同学忽略了林明轩还没下决定的脸,他直接拍拍他的肩膀,如兄弟般地又开口:「那我先到外面等你啦!」说完就真的到外头走廊上间晃。 我在福利社间隔的商架中,目睹了这一切,林明轩眼神黯然,似乎早就习惯这乏味的日常。只见他手中捧着自己的便当,还有一罐「别人的饮料」,走向柜台结帐。 忽然我冒出着主意,于是先挤到了福利社外头走廊。 一会,林明轩沉默地,将饮料递给「伸手牌」男同学,但在对方正要说谢谢时,手却僵硬地悬在半空中不知该进还是该退,那个貌似好学生的「伸手牌」男同学皱着眉头问:「你……干嘛?你不是被退学了?」 我半途劫走了该属于他的饮料。 「没干嘛,只是觉得口渴,想喝个饮料。」我展现流氓姿态,身穿跟所有人都不一样的黑色短踢,说完扭该瓶盖,大口喝了两口,男同学是又羞又怒地想用眼神杀人。 「小……岳?」林明轩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想喝不会自己买?」我盯着想喝免费饮料的人,然后把一口气喝完的饮料空瓶扔回去给他,对方想动手打架却被我两支枴杖的咚地声吓得到退一步。 「走吧。」我刻意假装松开拐杖走了两步,像是身无大碍地样子,看见那位男同学不敢作乱的愤怒面孔,我才满意地离去。 我和林明轩就肩并肩的走到教学大楼后围墙,林明轩像是有很多话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他才忽然问起:「小岳你的脚……好了吗?」 「恩……应该快好了吧?」我又稍稍挪开拐杖试着走几步,然后神态自若地拉个筋。 「你可终于出现了,手机都不接是怎样?」林明轩的吐槽时眼神,像是想努力想保持跟从前一样--在我们还没认识郑子薇之前。 「每天都没事做,可以去你家打电动吗?」我耸耸肩。 「打电动?可……可以阿……」林明轩似乎有些错愕。 「今天?」 「你想的话随时可以。」 「那今天放学门口见了。」 「好。」 我保持如同过去从小到大的说话方式,双手以吊桿槓方式翻上围墙,右脚石膏撞上围墙,发出抠抠抠。 「小心点……」林明轩在下面喊着。 「放心,只有一隻脚我还是来去自如。」我俯视他嚣张地摆摆裹石膏右脚。 「你简直就是个怪物。」林明轩翻了个白眼,将两支枴杖递给我。 「回去上课吧,好学生!」 林明轩点头后远去,看着他的背影,不禁有些罪恶感,但随即想起了蓝警官的话,我又回復了理智。 「他几乎夺走了你的一切,不是吗?」 无法跑步,我也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了,而你不一样。 于是这天下课后,我拄着拐杖与林明轩「久违地」有说有笑,搭上往皇后镇的公车,他跟我诉说这几个月来,学校里发生的各种有趣事情,从各科目老师的丑态,到极其平常的校园打扫,他也能说得津津有味,只是他始终未提起过郑子薇,像是我们都未曾遇见。 「好久没来了呢。」我一拐一拐地走进林明轩家,三四台轿车大小的豪美院子,夕阳馀暉打在人工草皮上染成淡红色,这让我想起了大概有半年不再踏近的学校操场。 一隻小型犬被栓在车库附近,看见主人回来又蹦又叫,我有些惊讶林明轩居然养起了小狗。 「嗨!好久不见小傢伙!」我上前想抚摸那隻毛茸茸的小傢伙,却被牠吠了回来,扭动躯干不停地想挣脱锁链,「还是这么有个性阿。」 「我后来给牠取名叫大岳。」 「什么……」我颈子向前滑下,无法理解的回头看林明轩。 「因为他曾经『越狱』三次。」 「从这逃走?」 「很会跑,跟你一样。」 林明轩不似在在说笑,只是在讲述件事实,他表情严肃,像相当惧怕被自己的宠物咬的样子,丝毫没有没有靠近。 和林明轩一块打电动到天黑,如预料内的,豪华偌大的屋子中,只有我跟林明轩,偶而能听见楼下的狗儿对着路过的人吠个两声,然后就再次回到寂静,完全像从前一样。 然而每当林明轩上厕所或是有事务的空档,我便开始大肆寻找林明轩家中的各个柜子。 寻找蓝警官口中所说的「证据」。 「你觉得一个老师,一个医生,一个高中生,怎么有能力可以住在皇后镇的顶级地段,而且他家还大的跟……」蓝警官想了一下:「跟皇宫一样。」 「……」 「是吧?一般职业根本不可能,近江区居民有大半的房子都有林老师转手过,包括你们家,其实你们可以不用过得如此辛苦,你知……」 「直接告诉我怎么做。」我打断蓝警官。 「只要找到那个证据,就能罪证确凿让林家接受法律制裁。」 「我家欠债也能因此还清?」 「是,我会帮你想办法的。」蓝警官当时自信地说。 数小时后,我从电视游乐器前拾起拐杖和书包起身伸伸懒腰。 「你要回去了?」林明轩有些不捨,「可以再多完一会,反正我爸妈今天应该也不会回来。」 「没关係,以后还有机会的,下次再来玩就好了。」我用从小到大的一惯平淡语气,对他撒了个天大的谎。 不会有下次。 「想打电动,随时都可以来的。」走到一楼玄关,他用拳头轻击一下我的胸膛,但似乎还有话想说,而我也明白他想说的,不说破,是我现在认为最好的道歉。 「再见。」我说完再见,开门出院子,换上另一种眼神,我听见旁边的毛茸茸小傢伙,像看到恶煞般的死命朝我们狂吠。 「……」林明轩眼神古怪地望着那隻毛茸茸的东西。 走出林明轩家前的巷弄时,头顶的月亮被蒙上一层乌云面纱,暗淡透不出一丝光,时有时无的月色,后来完全被猖狂的乌云掩盖,然后天空下起磅礡大雨,溅湿了整条夜不眠的皇后镇商店街。 忽然有些徬徨,人来人去,真正能快乐的人生方向是什么? 我永远不会得知。 没有急着上公车回到近江区,我反而是游荡灯火糜烂街上,最后停下脚步和枴杖,佇立在一间警察局门前。 进了警局大门,一眼瞧见蓝警官正泡着茶,慢条斯理的翘着二郎腿翻阅报纸,他扭头看向头顶湿了一半的我,表情如同等待着一条,铁定会上勾的大鱼,他闔上报纸他对我说。 「任务完成了?是吧。」 「你说你只会给他一个教训,对吧?」我反问。 「对,一个刻苦铭心的教训。」蓝警官意味深长的表示。 「那好吧,东西在主卧室的书柜第三层,最后面。」 「好,接下来是警察的事情了。」蓝警官坐在一张滚轮椅上,说完刷的一声,滑向电脑前开始处理事情。 当时不知道,蓝警官所说地「警察的事情」为何,就只是静静等着他所说的「正义」到来。 我用「整天呼呼大睡」掩盖心中的罪恶感,其实我压根没找到蓝警官所说的「证据」,就只是把一份不属于林老师房间的文件,塞进她书柜之中,连瞄文件内容也没有就塞了进去了。 「都是他自己活该……」我趴在自家小吃店桌上喃喃地说。 把文件嫁祸给林家当作让他们「得到教训」,让他们体会一下「因为没钱而偷项鍊」的痛苦。 但其实这些想法都只是藉口,我内心明白,有更多地原是因来自于一个简单的理由。 忌妒。 那之后,林明轩再也没打电话来了,我暗暗猜测着他们家现在可能在警局忙翻了,是为了蓝警官说的「贪污款」,纵使他们在另一城镇里忙得鸡飞狗跳,近江区依然如往常一样正常运行。 「反正再过个两天,被罚完钱就会出现了吧?」我天真地这么认为。 然而先出现的,却是令我意想不到的人。 郑子薇踏进「阎家小吃店」店门,焦虑的眼神四处寻找,最后落在我身上。 「怎么了吗?」我从板凳上站起,靠门伸个懒腰。 「林明轩被抓走了。」郑子薇严肃寧凝视着我。 「……为什么?」我装作不知情地问她,其实我更忌妒的,是郑子薇在我脚伤后第一次找上我,却是为了林明轩的事情。 「这事情有点复杂,但我需要你帮忙。」郑子薇环顾四週,朝我使个眼色,要我到外头。 但我却不理会她。 「关我什么事。」我心情满是复杂,「我不想当你的工具人,有问题你应该找警察。」我狠下心说完又一屁股坐下。 郑子薇被雷打到般,动也不动的站在原地,两次大口换气后,我才发觉气氛完全凝结,抬头一看。 那个瀏海岔开眉毛旁的女孩子,已经红了眼眶,即使她依然是面颊无一丝的抽动,接着郑子薇扭头快步走出我的小吃店。 小吃店仅有的客人纷纷投过来异样的眼光,我不由自主撑上拐杖追出去。 没多久,我在电线桿后发现她,也是在我们最常相见面的便利商店前,而这次,是我第一次看见郑子薇哭得不成人形的模样,那是比被被女孩子拒绝还要痛的难过。 我只能静静地站在后头,等她释放完情绪。 「烂透了!烂透了!这个世界!」她啜泣握拳,身体颤抖着。 「对不起……」我没说明原因。 她红着眼注视着地面,缓缓开始叙述原委,而我又获得一些新的资讯,但也相去不远。 「被警察抓走……或许就只是罚个款,或是被关几天,就没事了。」我安慰说。 「没这么简单……」郑子薇肯定地说:「林明轩可能会被杀掉。」 「怎么可能。」我突然笑出声,「他们是警察耶!」 「警察只是个做做表面样子……背后的人物不是你可以想像的……」郑子薇难以啟齿的又吐出三个字,像是说出这名字会遭来祸害似的。 「江会长。」 我想起了那个如豺狼般,在皇后酒店赌局的最后面沙发上,每次都不参加游戏,只是傲慢地欣赏表演的男人。 -- 23.郑子薇 失败 「狗咬狗计画」失败了,我天真地以为,林老师和江会长会一块入狱。 但窃听器的内容却让人沮丧,江会长动用各种人脉,把记者与警方都导向「祸源」林老师。 于是林老师家的声音,先一波翻箱倒柜搜查,鸡飞狗跳过中,伴随林老师尖锐又凄厉的咆啸,咆啸声差点粉碎了窃听器。 「那不是我的!那份文件不是我的!你们应该要抓的人是江会长!」 但她的尖叫在一次关门声之后消失了。 接着,我听见窃听器那头传来蓝警官的声音。 「江会长要我们……」是蓝警官的声音,「全部都处理掉。」 林明轩是无辜的。 当我愧疚地想着林明轩时,小岳右脚石膏跟着我上了公车,又下了公车,掛笨重石膏他还是坚持要自己进警局。 一阶阶单脚跳上皇后分局的楼梯,我们在整天太阳都藏在乌云背后的中午时分。 找上了蓝警官。 「我找林明轩。」小岳不顾蓝警官还没来得及反应,便直直往警察局内部,拐着跳着进去了。 「等等!」蓝警官连忙从座位弹起,挡住他的去路。 「跟同学讲个话不犯法吧?」小岳挺着胸没有退让。 「这不是反不犯法的问题。」 「那是什么?」 「第一,这里是警察局,你不能任意闯进来。」蓝警官眼眸犀利地扫向我,「第二,林明轩不在这。」 「他去哪了?」 「我也不知道。」想到蓝警官方型眼镜后的意图,我不寒而慄,接着蓝警官又开口:「简单说,昨天晚上他逃走了。」 「逃出警察局?」我无法置信的呆在原地,堂堂警察局居然能让嫌犯逃走,这真是我这辈子听过最荒诞的事情。 「是的,不过我们已经出动大批警力去搜寻了,应该过不久……」 蓝警官话还没完,我便甩给他一个不屑的眼神,然后直接走出警局。 再次拨电话给林明轩,依然是未开机。 「我们分头去找找吧,明轩手机打不通,不过他只有双脚,应该不可能跑太远才对。」小岳下阶梯后对我说。 「好吧,你脚还受着伤,别太勉强了。」我俯视他右脚上破损不堪的石膏。 「没事没事,我阎小岳脑袋不行,就身体比人强壮些,这点伤没什么。」小岳双手举起拐杖若无其事地原地打转。 「笨蛋……」 「我走了有消息电话联络!」小岳果真飞也似的消失在转角。 整个下午,我骑着路边没人要的脚踏车,翻遍了皇后镇可以藏匿的地方,从公园到百货公司,大街到小巷,偶而也会看到有街上几名警察在巡逻,我祈祷他们不要先发现林明轩。 路过林明轩家时,豪宅依然幽静地不像有人住,我尝试按下门铃,没有人回应,赫然想起车库前应该要有条狗才对。 我转而绕到车库前,看见那条毛茸茸的柴犬,牠被条狗鍊栓在铁桿上,看起来因数日没进食而奄奄一息的样子,在很近的距离下牠才发觉我的来到,牠先是朝我吠个几声,接着便继续瘫软在地上。 我知道牠饿了,于是从临近便利商店买些食物回来餵牠,小柴犬摇着尾狼吞虎嚥,这时我发觉牠身体侧边有一条长长的疤痕,没有再长新毛,像是曾经受过很重的伤。 观察好一会,小柴犬恢復生机,而我又踏上了寻找同伴之途。 无奈地,到天黑毫无斩获,我只能弃置脚踏车,乘上公车回到近江公寓,但就在我一筹莫展的状况下,近江公寓前小广场樟树下,出现了那个眼神跟我一样厌世的男孩。 林明轩独坐在樟树下红砖搭起的矮围篱。 「啊?」我发出惊呼,「你居然在这!」迈开脚步奔向他。 但林明轩双目彷彿是块磁铁,目光单单只吸在我的脸上,灰黯不明的愤怒情绪压抑着,我们两个隔空相望,像是时间停止般地过了半世纪,谁也没发话,像是先开口的人就认输了。 有种难以解释的罪恶感在心中盘旋。 放慢前进脚步,我用一种像在道歉地口吻说:「明轩,你还好吗?」 明轩彷彿是受了惊吓,片刻后才馀悸犹存地开口。 「小岳……被抓走了。」 -- 24.林明轩 逃走 小岳在整个大北市饱受了颱风摧残的毕业季,居然破天荒地想起了我。 「我现在只想懒懒地窝在家打电动。」即使他两手处着拐杖,依然还能走得比我快。 「不然到我家玩好了。」久违的重逢,我以为可以到阎妈妈家吃顿晚餐,可惜小岳看起来更思念我家的电视游乐器。 即便可惜,我还是很开心小岳能像过去一样和我有说有笑的作伴回家,我们谁也没有提起郑子薇,像是未曾遇见过她。 刚进家院子,小岳立刻发现了柴犬「大岳」,大岳朝我们凶狠地吠叫,而小岳以为是牠畏惧陌生人,其实不是。 藉由狂吠,牠想击退的人,其实是我。 在房间手握着游乐器摇桿几个回合后,我提议:「等到春天我们再一起去游乐园玩,怎么样?」 「就我们两个?」 「对!就我们两个。」 「你又不敢坐云霄飞车……」 「现在敢了好吗!」 「胆小鬼,我才不信。」小岳把床上枕头扔过来击中我。 「等到春天你就知道了。」我又把枕头扔回去。 我们在电视机前握着摇桿约定好,当下我以为小岳对郑子薇已经释怀。 而那晚的愜意,令我我浑然不觉,能跟小岳能够这样打打闹闹地玩乐,这是最后一次。 在他处着拐杖头也不回地回家后,隔天换方框眼镜的蓝警官找上门。 这次他手中拿着扎扎实实的搜索票,没问过我的意愿,就强行带着人马进入家中,接着屋里被大肆翻搅,不到五分鐘,蓝警官拿着几张破纸回到我面前。 「我要以逃漏税的罪名逮捕你。」蓝警官拉住我的手。 「什么……」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双手上了手銬。 而瞥见蓝警官手上的,不过就是叠白纸。 「不只逮捕你,还要逮捕你的家人。」蓝警官讲话时手机响了。 他从口袋取出手机时,上头显示三个字。 江会长。 而母亲与继父似乎有收到通知,难得白天回到家,母亲百般挣扎,用尽一切力气在地上打滚跟警察缠斗,最后还是被抬轿方式拖出家门。 「蓝择时!你最好自己也问心无愧!蓝……」 母亲撕破嗓门大吼但无济于事。 「蓝警官,我在这幅画后面发现一枚窃听器。」一名警察对蓝警官说。 「窃听器?」蓝警官皱皱眉也不明所以然,他只能摆摆手,「那不重要。」 能在我们家装窃听器的,只有两个人。 我的胸口像是挨了一记闷拳。 那晚,蓝警官先是将我拘留在警察局,然后天亮后又用戏謔的口吻说:「好了,现在你该逃跑了。」 「逃跑?」我满是厌恶地看着说出荒唐命令的他。 「对,你必须逃走。」接着他在没有其他人的情况下打开了拘留室。 我没理会他。 「你不走,下个有麻烦的人,就会是那个每天跟你走在一块的女孩子喔。」恐吓完他若无其事地离开。 我只能「逃」,「逃」出警察局,漫无目标地四处「逃」,当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在近江高中校门前。 而近江居民和蓝警官同样有趣,他们在路上发现我之后立即通报了警方。 我远远地看见,过去我们曾经暗地里帮助过的「有家居民」,见到我后神情慌张地躲进家里。 接着不一会,四五位穿着全副武装、腰间配枪、头顶白盔的警察,与陌生的黑衣人,共同出现在放暑假大门深锁的近江高中校园。 我矮着身子从教学大楼走廊看见他们时,赫然发现其中一位壮硕的男人,是小岳的父亲。 所有人要抓我的荒唐剧情让我哑口无言,而我却只能顺着他们安排的剧情缩在往顶楼的楼梯间。 那是我们过去多次开「行窃会议」的地方。 「我到底做错什么?」我听见一个无力的声音从自己喉咙发出。 然而,在「正义的黑白使者」逼近教学大楼时,一个跟跟小柴犬相同发色的男孩冒出楼梯间。 「小岳?」我差点叫出声音。 「嘘!我就知道你在这里。」小岳这时居然还能微笑。 「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有个可以依靠的人,似乎击垮了我的泪线。 「你先去我家躲,然后再想办法……」小岳探头偷看一楼的警察。 「可是……」 「没关係,我去引开他们,你找机会跑走。」小岳拍拍我的肩膀,这举动似乎给了我一些能量。 「等等?」 「我爸也在里面,即使被逮住也会发现抓错人了。」小岳扔下其中一边的拐杖,然后抖抖右脚的石膏,嘴里喃喃自语:「说不定一隻脚也能跑得比笨警察还快呢……」 「小岳!」我想阻止他。 「没事的,等等见。」小岳乘着扶手滑下楼梯。 小岳的逃跑计画没有实现。 两分鐘后,我远远望见小岳拄着单边拐杖,在操场上跑给四五名壮汉追。 「我是林明轩!来追我啊!笨蛋!」他边跑边喊着。 可是不一会就被警棍击中头部,跌倒昏了过去。 他们给小岳戴上黑色布袋,做出完全是恶人绑架的行径,阎父亲可笑地没认出自己的儿子在眼前,任由其他人拖着上了警车。 我使劲捏住自己大腿一块皮肉,刺痛让我恢復行动与思考,在离警车最近的柱子后方,我听见阎爸爸开口说道。 「送去近江诊所。」 惊慌失措的我,最后还是选择先回到近江公寓。 郑子薇面色凝重地穿过公寓前小广场跑来,在她听见小岳被抓走后,瞬间变了一个人似的。 「近江诊所……」郑子薇皱着眉踱步,然后二话不说往诊所方向奔去。 「郑子薇你去哪?」我大喊,但她渐去渐远。 那是我未看过的郑子薇。 数分鐘后,我也满头大汗也到了诊所,发现她躲在近江养老院旁的小树林向深处观望。 「你……」 「嘘!」她目不转睛,盯着远方暗处四五隻发光的香菸头。 我瞧见人群中黑白两道,眼神都透出相同光芒--那是小岳曾经在跑道上要击垮对手的狩猎表情。 反到是身材魁梧的阎爸爸却忧愁满面的站在人群外。 忽然一瞬间,阎爸爸的目光似乎是与我四目相交,而我赶紧缩到树后方。 一根菸的时间,掳走小岳的「正义之士」们,消失在树林与养老院的交界处,而阎爸爸消失的瞬间,像有个银色的物体坠落到地面。 郑子薇沿诊所墙边,贴墙靠近他们消失的地方,一扇陈旧不堪的铁门,出现在眼前,这是从小到大,我跟小岳都有发现,却没进去过门,过去它都被铁鍊拴住,而此刻铁鍊却被剪开瘫软在地上。 铁门隐密地,像是树林里的一部分。 「这门……只能进不能出……」我沿着门缝观察结构,心中扬起不安,接着我在地上拾获一把钥匙,我马上想起,这是蓝警官曾经用过的手銬钥匙。 软弱的心情在颤抖着,正当我想出树林去找人求救时,两件事情发生了。 我听见有数个沉重步伐靠近,他们踩入约有一个教学大楼距离的小数林里。 而同时间,郑子薇推开了厚重铁门。 「进去就出不来了!」我压低声音阻止她。 「那又怎样。」郑子薇头也不回奔向黑暗。 -- 25.阎小岳 中弹 过去,我总是会幻想着,高中毕业后,要靠着跑步上大学,哪一间大学都无所谓,只要还可以跑步就行了,或许更努力一点,我还可以靠跑步赚点钱,不管如何,我喜欢跑步,跑步的那短短几秒,我是专注的,像是世上所有烦恼都可以在这短短的几秒,完全被解决,压根不存在。 可惜右脚上了石膏后,我的幻想就被扼杀了,像是被硬梆梆的石膏勒死般,限制了我的自由,也限制了我的幻想。 当我撑起拐杖向前「跃进」时,莫名的幻想又浮现了。 掩护林明轩逃走是「真心」,虽然「忌妒」还是希望他被抓起来,并得到些教训,但身体坦然地为「真心」行动了。 为「真心」而行动,有种豁然轻松的感觉。 「来抓我啊!笨警察!」我喊着。 然而,回头瞬间,一名武装警察飞扑过来,挨上一棍后,我知道双腿尽力了,于是冷笑一声决定跟他们打上一架,但还没举起双拳摆出攻击姿势前,我的眼前就一片黑暗,破布掩住我的视线,背后有粗壮的手臂勒住脖子,让我一时间挣脱不了,接着有股浓烈的刺鼻味,强行拉走我的意识。 双眼闭上失去意识前,我听见了令我厌恶的声音。 是父亲。 我惊醒在黑暗中。 心中随即冒出无数问题,而上天开玩笑般地,把答案都放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正在毫无头绪的情况下,外面传来急促谈话声,情急之下我瞇着眼迅速扫一下四周。 似乎是间病房。 接着我又立即闔上眼装睡,直觉警告我必须这么做。 「你们这群饭桶!」 「江会长要的不是这个人!」我惊讶地听出这是蓝警官的声音。 数支鞋跟击地有声,叩叩叩地从外头走到内头,即便紧张到冒冷汗,此刻我也得隐藏已经醒来。 突然,像是有谁被什么重物殴打的样子,撞上了铁柜,并与铁柜一起发出闷哼,「没用的废物……」打人的是蓝警官,发出闷哼的是父亲,蓝警官一拳后还没消气,又继续在父亲身上拳打脚踢,一边打一边骂着。 「一天到晚只想要出风头……想爬到我头上是吗?」 最后蓝警官喘口气,终于停手。 「不管要做什么,最后请收拾乾净!江会长下个月要选立委,不要给他製造麻烦。」接着又道。 「如果你儿子听到甚么不该听的内容,一样处理掉。」他低沉嗓音无情说道。 「……」 「快去把那个高中生找回来。」蓝警官命令,接着又是一连串凌乱脚步穿出病房的声音。 「是。」父亲似乎地位较蓝警官低。 「你儿子……该怎么处理?」眼前变成一片黑前,我听见陌生人低声开口问。 接着所有人都离开了病房。 病房关门瞬间,另一端柜子上的手机震动同时响起,大惊之下我依然不敢乱动,我这时才发现手腕被銬在病床栏杆上,像惊弓之鸟的我,大气不敢喘一下,深怕他们随时会再出现。 十分鐘过去,手机断断续续震动着,像是收讯很不佳,我确定病房没有其他人后,才小心翼翼地爬下床,右脚石膏与右手手銬限制了我部分的行动,拖行手銬连同整张病床一起,我终于在墙边的柜子上找到遗失的手机。 上头是满满的母亲来电,我小力的按着萤幕,用一个彆扭的姿势回电话。 「小岳!你在哪里?」母亲的声音像被一把刀截开成好几片段,我甚至听不清楚。 「我……这里应该是医院。」我努力寻找房间可以确认位置的讯息,但四周只有与我紧密相连的病床,与几面铁柜。 我忽然发现这个放手机的铁柜有些凹陷,是刚才父亲撞上铁柜时造成的。 「妈……不要……警……好……」母亲听起来像热锅上的蚂蚁,但收讯不良我几乎听到母亲声音,隔着电话,我似乎隐约听见那头正在施放烟火,还有母亲啜泣的声音。 「没事,他们现在都不在,我想办法逃出去。」我猜测她可能问的问题做回应,但通话马上就断了。 「阎铁男在这里!」断掉前一秒,我快速地传达唯一可用讯息。 即便在这个关头,我也不想称呼他为爸爸。 接着,我开始寻找逃生方向。 试着扭转病房唯一的门把,是锁死的。 「为什么……为了林明轩要做到这种地步……」 从睁开眼到现在,我逐渐釐清状况,用我仅有的拼图讯息拼凑出一面不完整的画。 我被困在了一间有病床跟铁柜的密室,而且是被父亲,还有道貌岸然的蓝警官所逮,他们似乎要抓住林明轩,而江会长是幕后主使。 唯一幸运的是,郑子薇并没有被牵扯进来。 外头脚步声又传来,我连忙推回病床,将手机转静音,藏入棉裤口袋。 进门的是蓝警官,他方框眼镜地下完全展露了狡诈的本性。 「我一直困惑为何时间到了还没醒,原来是装的。」 蓝警官进门后,对着安静说话,而我也明白演不下去了,索性睁开眼蹬着他。 「是不知道你究竟在车上听到多少,但我之前就有在警察局警告过你了,对吗?」蓝警官故做懊恼,抓抓后脑勺步步靠近我。我想起首次在警察局找上他时,无意撞见他满抽屉的钞票,并问这些钱是怎么来的。 「学生就该好好念书,别问太多,会比较快乐喔。」他当时这么说。 「不好意思,我不是好学生,不会念书,只会打架。」我现在直视着他回应。 「有个性,跟你爸是一模一样,可惜这么有个性的人,下场都不太好。」蓝警官揉揉鼻子,转而问到:「我只想知道,你同学跑去哪了?」 我明白他问的是林明轩。 「我不知道。」我故意抬起下巴。 谁知刚说完,蓝警官就送以直拳在我的脸颊上。 是跟父亲相同的刺拳。 「呜……哈哈哈……」我居然在这时候笑出声来,像是压抑好久的情绪,用无奈的笑作为发洩。 「不说是不是?」蓝警官又是一拳硬生生打在我正脸上,一条黏稠液体缓缓从鼻孔流出渗进嘴角,我被拳头击中后脸贴在白床单上,咸咸鼻血染红了床单。 「从小到大的好朋友……」蓝警官说着,手像是想从背后掏出什么。 此时被反锁的病房门居然缓缓打开了,这幕是连蓝警官都始料未及的剧情,他手停止动作,看着慢慢被推开的病房门。 一名黑色整齐斜瀏海头发的少年,跟另一个黑色头发厌世脸的马尾女生,居然鬼鬼祟祟地从门缝出现。 林明轩跟郑子薇。 我跟蓝警官同时瞪大了眼,错愕看着他们两个。 「快走!」我的反应还是比蓝警官快些。 说完弹起身体,一脚踹向他的鼻樑。 但在空中的瞬间我就后悔了,只见蓝警官迅速从背后举起手枪,砰的一声,我如天上的飞麻雀瞬间被击落,直直跌落在软病床上,白色床单染上更多鲜血。 一个剧烈的刺痛穿越神经到达大脑,我的右肩被子弹击中,鲜血如注的从黑色棉衣领溢出,顺着手臂流至床上,当我还在适应剧痛时,蓝警官却没给我适应的机会,上前用枪指着我头,准备要开下第二枪。 在零点几秒的时间里,就像登上起跑线等待着枪鸣,我有过放弃比赛的念头。 可是,过去日积月累的训练却拯救了我。 身体彷彿是全自动化操控,枪响霎那,宛如比赛开始,我是破闸门而出的恶犬,头一扭避开枪口火光,用左手抓住高烫黑枪管,然后使出全力大口咬住蓝警官的手腕。 无论他怎么敲打我的头,我都不松口,蓝警官痛得哇哇大叫。 我忍着肩痛恢復思考,接着左手又指挥着林明轩和郑子薇,要他们赶紧离开,而嘴里依然塞着咸湿含血味的手腕肉,只能呜呜含糊地朝他们喊。 快走! 蓝警官手枪松落,掉至地板匡啷一声,我牙尖含着块血淋淋的皮带肉,蓝警官口中骂着脏字,再朝我灰出一拳,这次我有所准备,举起仅剩的左脚猛力踹向他,他扎扎实实用正脸接下,连带方框眼镜破碎,一头撞上后方铁柜晕了过去,我一连串动作,造成右肩枪伤鲜血如注,低头手摀伤口,大口喘气久久无法言语。 「小岳!」林明轩跑到病床旁,用手中的钥匙替我解开手銬束缚。 「你怎么会有钥匙?」我忍住剧痛讶异的问。 「一时很难解释。」 郑子薇手脚俐落地撕下一块大大的白色床单,相当使劲地把我右肩包扎成一个巨型馒头样。 「谢谢。」我虚弱地朝郑子薇点个头。 「还能跑吗?」林明轩扶我下床。 提着右脚石膏的情况下根本跑不了多快,更何况右肩还多了剧痛难耐地枪伤,单脚跳个十公尺便满头大汗,我依着墙边喘息。 「加油,只要能出去就可以了。」郑子薇在着急旁边鼓励并搭起我的手臂。 郑子薇像变了个人,我第一次感受到她热切的关心。 「这伤口恐怕得做手术才行……」林明轩皱着眉头,盯着我右肩不断渗血的白色床单。 「你会手术吗?」郑子薇立刻问。 「只做过动物手术……」想起林明轩父亲是名医生。 「……」三人陷入沉默,但脚下没有停留。 我痛苦地挤出微笑,勉强对林明轩说:「没关係,我当你第一个病患吧,反正你以后肯定也是医学系学生。」 「这个……」林明轩犹豫不决。 「只能靠你了。」郑子薇给予信心。 林明轩点点头。 在俩人的搀扶下,我们步伐踉蹌地找了间不起眼的病房,林明轩四处蒐集各种工具,看他专业的模样我有些安心,忍不住用微弱的声音调侃说:「如果可以让病患挑选医生,你一定是最热门的,只是脸臭了点。」 林明轩有些哑然失笑,这瞬间我们似乎化解了过去的尷尬。 口袋中的手机忽然被我想起,我挣扎抽出它,瞧见上头有数通母亲来电,我按下回拨,接通瞬间母亲像小孩般地,又是尖叫又是哭泣,我可以想得到那头的她眼泪溃堤的模样,但瞬间就断了讯。 「妈,没事,我跟明轩还有子薇在一块。」右肩伤令我痛不欲生,我想保持朝气,可也力不从心。 「你……哪?」母亲急切声音传来隻字。 「我……」我用眼神询问郑子薇。 「近江诊所。」郑子薇说。 此时手机显示「低电压」强行关机,而我的体力也到达了极限,灼热的脑袋开始感到视觉模糊。 在昏厥过去前,我听见了郑子薇最后的声音。 「要快点,他开始发烧了……」 -- 26.林明轩 欺骗 小岳头发像头狮子般,金色鬃毛在幽暗又老旧的监禁病房,显得格外凄凉,他最后一个信任的眼神彻底击败我。 其实我从某天开始就不拿手术刀了。 在那偌大又无人的家,国中时多了条狗,牠是全身有着跟小岳类似的金黄绒毛、无时无刻都活力无限的柴犬,奔跑模样如同儿时的阎小岳。 于是我叫牠大岳。 当我在学校围墙边发现大岳时,她才刚出生几个月的,正被装在纸箱内,毫无朝气地吐着舌头,闷热的初夏牠发出难受的呜呜声,我把牠藏到教学大楼某一个阴凉废弃教室内,然后每天餵给福利社买来的食物,但不到三天就被训导主任发现了。 主任皱皱眉头对我说:「不好好念书在养什么狗。」然后他稟告了班级导师,导师以荒废学业为由狠狠的训斥我一顿,连带周围同学都被坏情绪扫到。 隔天母亲也收到讯息,于是从母亲到同学,他们都一股脑地,要我将大岳送去流浪机构,我不忍心拋下大岳,于是偷偷将牠带回家养,当时我深知母亲不会同意。 意外地,继父是支持我收养的。 「没关係,留着养吧,会有用处的。」继父某天回家看见大岳时,欣然接受地点点头。 我那时惊喜地以为继父是个开明的男人。 谁料到,在阎小岳决赛,也就是他被医生宣判阿基里斯腱断裂的当天傍晚,我回到家时,发现毛绒绒、活泼好动、喜欢绕着人打转的柴犬大岳没来迎接我回家。 没有多久我便找到了大岳。 父亲将牠綑绑在自己打造的居家手术台上,大岳失去了活力,金色肚皮上被划开了条长二十公分左右的伤口,暗红鲜血缓缓溢出牠的身体。 「你疯了吗!」我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但双脚钉在原地。 我多希望,这时阎小岳能在我身边,他一定会衝上去送父亲一拳。 「明轩啊,你来的正好。」父亲放下手边银製手术刀,然后拖下蓝色塑胶手套站到一旁,「换你了,把他缝合起来吧。」父亲冷血的瞳孔看不见尽头。 而我却只有受惊吓的停止了脑袋思考,嘴里不停念着相同的话。 「为什么……要这样……」我止不住的眼泪,像在皮肤上扎针冒血般的滑落。 「快点,麻醉跟止血剂我都弄好了,你来做缝合。」病态的父亲还仔细观察了奄奄一息的大岳胸腔变化。 「谁来救救牠……医生……」我想上前抱起大岳,身体的直觉反应是要带牠去找医生。 「你就是医生!」父亲严厉地说,我被斥责再次吓到,全身震了一下,「缝合手术,现在!立刻做!」 阎小岳,帮帮我。 我居然在此时可笑地希望奇蹟出现,祈求小岳能降临这在荒诞的手术室内。 可惜没有奇蹟,阎小岳在地球的某个角落,与失落的心情搏斗。 毛茸茸的大岳在短短几分鐘内,呼吸变得更缓慢,我只得无力地拾起针线与钳子,稳住颤抖着的双手,为生死边缘的柴犬做缝合。 「拜託……活下来……」控制了双手抖动,却依然无法控制眼泪和含糊的声音。 「对,就是这样。」父亲满意地在旁边指导。 过去,他便时常会带一些动物尸体回家,然后要我做练习,起初我不以为意。 但现在我身为人的最低底线,彻底被父亲激怒了。 一针一线为大岳做完缝合,我的心已经麻木,抓起银製手术刀,直直插进父亲大腿,他痛苦大叫后跌坐在地上,相同顏色鲜血从手术刀旁边渗出,我冷冷盯着他扭曲变形的脸。 这一秒,我彻底摆脱了父母要的乖学生模样,小心抱起大岳,撞开门离家出走。 当我把大岳寄放到动物医院安置后,双手还残留血腥味的来到了近江老旧公寓,郑子薇开门看到狼狈不堪的我,她却没有一丝惊讶。 后来,柴犬大岳幸运活了下来,只是在那之后,牠看我的眼神和小岳如出一辙,那是个不再选择相信的失望眼神。 对于逃家后的往后三餐,我用仅剩的手边存款过活,策画着一个高中生靠打工生活下去的完美计画,但事与愿违地,我不到一周就被警察逮住,放学时在校门口跟着母亲一同坐上了警车,回到皇后镇家中。 父亲大腿还包着纱布,他一言不发地坐在客厅沙发,瞪着被大家称为不孝子的叛逆之子。 曾经,我把所有能倾吐的秘密,都给了郑子薇,并且从她那获得一些温暖,只是我丝毫未察觉自己身陷骗局。 「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当医生。」我踢着人行道前进,脑中浮现是可怕的画面。 「为何?」郑子薇摆盪着我的手问。 「我怕看到血。」 「恩……」 「不过如果有你在,我就不怕了。」我笑着说,然后藉机将她靠拉近些。 「你如果当医生,那我就当护士。」郑子薇若有似无地一笑,就让我快要融化。 「好,就这么说定了。」我立刻握紧了她的手。 从小我就是个安静的人,羡慕小岳的外放的个性,他总能获得更多人的关心和注意,包括阎妈妈。 直到郑子薇的出现,才让我体验到「占有」的滋味。 有她就够了。 但在阴暗潮湿的走廊,看着郑子薇的眼眸我才意识到,原来,我始终在原地踏步。 郑子薇毫不犹豫地,闯进了老旧地下室,她放轻脚步在暗廊中来回穿梭,也带我闪过好几次危险,现在的她,变得好陌生,我脑中闪过无数个问题,但环境的恐惧逼迫我闭上嘴巴。 当我们「意外地」救出小岳,并帮他简单做了枪伤的缝合手术后,我才像个找老师对考试答案的学生,开口问了堆在心底的困惑。 可惜,答案并不能让心情畅快些,展露原形的郑子薇,带着一丝的抱歉,把我推近深深谷底。 「你不是喜欢我才接近我的。」我不敢看郑子薇眼睛。 「恩……」 「为了那些假的人头帐户?」我想忍住眼泪,可是心碎像片片玻璃刺痛了我。 「不是。」 「那是为了什么?」 「……」 「告诉我是为了什么!」当时拿银刀插入父亲大腿的愤怒再度出现,我失控地大叫,甚至不顾还身处危险的地窖中,旁边病床上躺着的,是刚手术完睡死的阎小岳,他的鼻息缓慢又微弱。 等不到回应,我大步移开双脚要推门而出,这时郑子薇却开口了。 「为了报仇。」 而我依然没有停下脚步,开门闯进暗廊。因愤怒而鲁莽的我,换来的,是在暗廊中被白盔警察逮个正着,然后与郑子薇双双被关进另一间酷刑室。 一间父母早已等候多时的酷刑室。 初恋对我来说,就是场可笑、又无理头的闹剧。 -- 27.阎小岳 求生 有如过了半个世纪之久,当我醒来时,烧退去一大半,手机还握在手中,但已经没电。 我只能对着手机黑画面发楞,嘴里味道是乾苦咸交错,扭动身体,右肩上的刺痛感还在,但刺痛已经不如昏厥前剧烈,伤口被数块纱布与绷带缠绕,虽然包扎地有些生涩,也还算牢靠。 我想找杯水喝,可是抬起头却不见两名同伴。 恢復思考后,内心又一大堆疑问随之而来。 同伴?几点?哪里?母亲呢? 下了病床,没有枴杖的情况下,我只能左右脚并用地,拖着烦人的石膏移动,洗过脸,生吞了口墙边生锈铁管所溢出的自来水,恍如隔世地踏出病房,这个区块的走廊是幽暗空荡,像是会有鬼魂出没,走廊上尽是大片的漆黑,只有几盏微弱照明灯闪烁,我开始沿路寻找子薇他们的下落,但格外异常的是,别说寻找同伴的踪影,我连个活人影都没瞧见,整间诊所像是所有人都消失了,只剩我一个人。 然而运气不算太差,我在这层楼绕了半小时,推开数间无人的陌生房间查看后,终于搞清楚现在处境。 根本就不可能逃出这里。 这里是近江诊所的地下室,地下哪一层无法得知,从房间各样酷刑设备跟墙上陈旧警语看起来,是个二战期间监禁囚犯的地方,所有房间紧密相连密且不透气。 暗廊壁上,喷漆写着惊悚的字跡--死。 越是找不到人我越是心慌。 此刻心中是满满的不安,从翻身下床后,到寂静走廊间的一片镜子,我看到镜中反射出的自己,像极了刚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患者,任谁路过都会认为我有毛病,右肩上的枪伤还隐隐作痛。 我得先找到那两个自己跑入陷阱的傻瓜。 才刚想完,我便听见黑暗的走廊底部传来脚步声,当机立断我迅速闪进最近的房间,过没多久我听见大约有四五名有份量的脚步声。 从笨重鞋跟击地声音判断,应该是男姓。 「等等所有特种员警听我指挥。」蓝警官忿忿说道。 「组长,这样不好吧!」跟在旁边的似乎是个菜鸟跟班员警。 「听我的。」蓝警官坚决再说了一次。 「可是……」 咚。 跟班菜鸟似乎是被推压到上墙面,腰间上的武器装被全部同时一震。 「你有收江会长的钱吗?」 「有……」 「有收钱你敢不做事?」 「……」 「江会长势力太大,多少权贵都依附在他底下,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这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蓝警官咬着牙字字说完,接着像是松开了手,他又重复道:「有收钱,就得做点事。」 「这层楼里所有知道秘密的老鼠,包刮阎铁男,全部都得消失,包刮那些证据。」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情垂盪到谷底。 我必须阻止他们。 躡手躡脚推开陌生房门,我努力回想刚刚一路走来的路线,然后做出个结论。 养老院地下室基本结构是个口字型,由走廊环绕一圈最后会回到原点,而走廊左右都是各种酷刑室,只有其中一个转角处有向上的楼梯,楼梯再上去,会出现一堵连蚂蚁穿不过去的铁门。 但那堵门没有门把,也没有钥匙孔,什么也没有。 除非外头有人帮忙开门,否则绝对出不去。 终于,我又听见了蓝警官的声音,在暗廊的尽头,额外传来的,还有熟悉的咆啸。 是父亲。 我顺着漆黑前进,一方面也隐身在敌不见我之中。 「阎铁男!放下枪!这对你没有好处!」我听见蓝警官这样对父亲大喊。 此刻我已经靠近所有人到在踏出一步就会被发现的距离,眼前四位荷枪实弹的警察举着枪,枪口对向刑房内部,他们井然有序的动作、精良的装备,就算里头的是货真价实的黑道聚集他们也不为所动。 「蓝择实……你少在那边装,你也只会躲在安全的地方指挥其他人,最后功劳都一个人收走!」父亲的脸是刚被痛殴过的青紫色世界板块图。 我从门口人墙缝间,望见痞子流氓般的父亲正手持黑色短枪,情绪激动地将枪口抵着一个斯文的带眼镜中年男人,我在国中时曾经看过这男人。 他是林明轩的继父,也是大家口中的林医师。 「钱!钱在哪里!」父亲已经眼球佈满血丝,颤抖着手准备开枪。 「我没有拿江会长的钱……」林医师满脸的委屈。 「有!你一定有拿!那些都是我的!你们要驱逐各地的独居老人,我就带去赶人、你们要逼居民卖房,也是我去动手打人恐吓,而你们这些有钱人,要什么我就做什么,你们永远躲在后面!结果呢!」父亲已经失去控制如条疯狗般的对林医师咆啸,像是要将所有不满一次发洩,他朝无人的地方猛力开了一枪,令所有人吓了一跳。 「结果江会长居然找人要杀我!为什么我辛苦做事,钱是你们在拿!」父亲再次大吼:「我的钱!」 「好好好!我说……我说……」林医师受惊下用破音的方式求饶:「江会长要我们把钱洗到国外,他总是说要等段时间才会分给大家……我说真的!」他在父亲枪口寸寸刺进下巴肉的恐惧下,拖出实情。 父亲脸色扭曲成一团,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答案。 离他们大约十公尺的距离,我突然像被电到般的想起父亲当时被革职的狼狈模样。 他在电视机前,极度不情愿地跟世界道歉,目光中没有半点歉意。 这回忆才闪过大脑不到一秒,裹石膏右脚就莫名踢到了块石头,发出叩叩声。 一个全副武装精壮的警察,顶着白色头盔忽然朝我这方向开了一枪。 「出来!」白盔警察命令,「不出来我就要扫射了。」 我只能举起双手,慢慢挪移进残灯光下,父亲瞧见我登时傻在原地,驀然地,雷鸣般的枪声惊吓所有人,下秒原本抵着林医太阳穴的枪口直直垂下,父亲手中的枪还没机会扣下板机,就先被另一颗无情的子弹击中胸膛,紧接着又是一发,再一发,随着林老师的尖叫声,那个我不愿称之为父亲的男人,像是身被数条看不见的细绳缠住了四肢,他在原地像个魁儡抽搐几下后,以滑稽姿势轻吻地面,地上血泊慢慢扩展开来。 倒地父亲还在低吟着,宛如在抗议那些他永远得不到的钱。 忽然想起父亲有次喝醉酒,反常地回家后不是动手打人,而是抱着头痛哭懺悔。 「其实我也很想努力打拼,想让你们过好日子,可是这个世界没给我这机会……真的太难了……」这瞬间我居然回忆起当时的情境,就在父亲倒下挣扎的瞬间。 接着,四个白头盔警察的对讲机,同时传来声音。 「剩下的人都解决掉。」 是江会长。 林医师与林妈妈刚以为获救瞬间,喜出望外时,听到这句话瞬间又傻住了。 「解决掉?什么……」林妈妈满脸泪痕跪在地上,一脸哀求的看着几个硕大的警察,崩溃边缘地问。 几个警察缓慢举起黑亮步枪,但他们毕竟还是人,我听见其中一个警察在口面罩后方说:「你们真的要下手吗?」 「等一下!」我不顾一切地大叫,然后掏出已经没电的手机,「你们要的证据都在这里面!」四个白盔突击队员和蓝警官把视线转向我。 「真的!」我已经豁出去了,再次宣称持有证据,手机高高举起想借此威胁他们,「如果你们再开枪……我就用力摔坏它……」我嚥了嚥口水。 突击警察们缓缓放下步枪面面相覷。 蓝警官忽然放声大笑,「哈哈哈……这太有趣了……哈哈哈……」 我看见林明轩失落地垂下视线,心中才发觉不对劲,蓝警官倏然收回笑脸,接着开口。 「地上那位似乎还有呼吸,我就陪你们玩一会,反正还有时间,看你们要不要救救他,顺便决定要不要把证据拿出来。」蓝警官眼镜破碎的那侧,反射出噬血的光芒,他犹如一名狩猎者,正在玩弄眼前奄奄一息的猎物。 这时原本下的魂不附体的林老师,以某种夜禽动物的嗓音哀求道: 「证据在这里!在这里!你们要的话全都拿去吧!我还不想死在这!」林老师令人摸不着头脑地一直把人往前推。 而那个人,正是林明轩。 林明轩厌恶地甩开了林老师,这画面让蓝警官又是一阵大笑,然后他领着精兵悍将走入黑暗走廊。 「我等等再来,但我得告诉你们,时间已经不多了。」狐狸蓝警官如发现件有趣的偷窃案般的打量着这对母子,令人发毛的嘴脸得意笑着,然后转身走入暗廊。 消失在黑暗中的蓝警官,狡诈声音却依然顺着墙面游走了回来。 「毒气,已经打开了。」 此刻的郑子薇,彷彿是掉进一滩烂泥中,数天没洗澡的样子,本来长直披肩的马尾,现在乱的跟杂草一般,我很想伸手为她抚平翘起的头发,但我却没这个资格。 命运安排总是如此的荒诞,酷刑房中除了有残忍的设施,偏偏也有救人的工具。 那个马尾乱翘的女孩,此刻正专注地,把一件件手术工具递给林明轩,而林明轩宛如降世人间的华陀,双膝跪地,为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父亲做场艰难手术,看到这画面,我便觉得心情像是被压在五指山下的孙悟空,林明轩的双手熟练地在父亲身上三处血窟中穿梭,我无法想像他过去是受到什么样地训练,才能有这样的结果。 而且他只是名高中生。 刑房角落的林医师冷漠地在一旁看着,而林老师却是焦躁地在房间内走来走去,手里拿着手机四处寻找可能与外界联系的位置,嘴里捞捞叨叨念着: 「我怎么能死在这里……我怎么能死在这里……」 被环境称为「囚犯」的我们,现在像是中场下课休息时间,两名白盔突击队员时不时回到残灯下看我们状况,然后又退回黑暗中。 「血止住了。」林明轩额头上冒着汗,他在郑子薇的帮助下,拉出最后一针,做完缝合,「可是失血太多,也没有输血,可能……」林明轩满怀抱歉地看着我。 应该是我要道歉。 或许,若没有阎家父子的出现,林明轩和郑子薇或许将会是平淡日子中幸福的一对。 「想什么呢?小岳。」郑子薇满手血跡的在黑色百褶裙上抹了两下,「会没事的……你爸……」她居然这时候在为我的情绪担心。 「无所谓。」我听见自己这样说。 这个「下课休息」将我们三个又有了沟通的机会。 「其实……」林明轩正要开口就被我打断了。 「对不起,是蓝警官叫我把资料放在你房间的。」我坦承整起事件的开端。 「恩……我知道。」 「我只是想报復,可能……还有一些的忌妒……」 「该道歉的人应该是我。」林明轩眼神黯淡的说。 接着林明轩偷瞄了一下我,而我偷瞄了一下郑子薇,但郑子薇依然是那个猜不透的眼神,三个人围在父亲身旁席地而坐,陷入不知该换谁发话的窘境。 林明轩过一会说:「其实,我们家有私底下在经营房屋买卖。」 「私底下?」 「对,就是不让政府知道的那种。」 「……恩……」 「我爸妈手上有数十间房子,他们不断的收购再转卖,自己人卖自己人,把房价炒高后再出售,还有江会长从中帮忙出资,从皇后区到近江,只要他们想,他们几乎可以买下大北市任何一块地。」 原本四处游走的林老师停下脚步厉声制止:「住嘴!你这小鬼是活得不耐烦了吗?」她尖锐的声音让我想堵住耳朵。 「因为都是私底下用假资料交易,所以逃掉不少税收,连同买卖股票获取更多资金,江会长底下许多人买卖越做越大,但也有人最后付不起银行贷款自杀的。」 林老师衝过来,却被我一把推了回去,右肩伤口一阵剧痛,绷带又开始渗血了。 「你……说够了没有!」林老师咆啸之时,林医生忽然像看到什么幽灵般,从地上蹦了起来。 「是毒气!」 棉絮似的绿色气体正从门口飘了进来,我们瞬间又回到警戒状态,绿色气体慢慢地接连挤进酷刑室,逼近父亲躺着的最前线时,郑子大叫:「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于是有如大象般笨重的父亲,被我们从地上拖起,我这时才发觉,若不去除右脚的石膏,只会造成所有人搬运上更加困难,当机立断,马上拾起地上一块大石,往石膏猛力砸下去,数十秒后我的右小腿从残碎的石膏片中破茧而出。 「你们的闪电高中生又回来了。」抖抖脚、扭扭脚踝,我在危急时刻还能有幽默言论,林明轩是一个哭笑不得的脸,而郑子薇倒是白了我一眼,而林老师夫妇已经逃的不知去向。 「快走,毒气已经淹到大腿了!」郑子薇一边扶住摇摇欲坠的父亲身体,一边催促。 「把叔叔抬上病床。」林明轩灵机一动,指着旁边一张铁架床。 这个时候,靠近毒气边缘有刺鼻的臭味传来,我立刻憋气去推来那张病床。 父亲被我们从刑房中移出,然后沿着昏暗、凹凸不平的砖头走廊,像台翻山越岭的战车,一路逃离绿色恶魔控制的范围,朝向出口送去。 好几次,我看见父亲的身体腾空弹起,又被病床接住,他如块麵团般地,瘫软且毫无生命力,我甚至不知道他的鼻孔还有没有呼吸,但我只能这么粗暴的对待他,就像他过去对待我和母亲一样。 逃并没有解决问题。 当我看见蓝警官跟另外四位突击队员时,他们已经戴好紧密的防毒面具,用枪指着哭丧脸的林老师夫妇,林老师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但她也不敢再往枪口迈进。 「我有钱!齁?你们看!放我出去,我把钱都给你们……」原本时髦捲发的林老师现在像个疯婆子,努力从满是尘土的裤子口袋中掏出钱来,几张蓝色钞票无力的飘到突击队员脚边,但他们无动于衷。 「还是你们要证据?」林老师回头寻找林明轩。 「可以了,林妈妈。」蓝警官无情盯着她,摇摇头要她放弃挣扎。 林老师登时跌坐在地上崩溃大哭。 「皇后银行,帐号:33210……」林明轩忽然高声念起一连串令人匪夷所思的帐号密码,林老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抬头对蓝警官猛力点头。 「我明白了,原来你就是『证据』。」蓝警官意兴阑珊地,隔着防毒面具的一面透明塑胶冷淡回应. 但没他改变动作,转了个面,对楼梯出口顶的铁门敲击了四下。 隔了数秒,没有回应。 蓝警官一怔,又更大力的敲击了四下,但外头的江会长似乎没有要开门的意思。 这时安静的林医师爆出如雷的笑声。 「傻子!江会长也没有要你活命的打算哪!」林医生阴沉地灿笑着。 「怎么可能!」蓝警官失态地慌了手脚,开始使劲乱拍铁门,但徒劳无功。最后,他气得直接夺过突击队队员的步枪,朝着厚重铁门乱开枪。 「小心!」数发子弹从铁门反弹回来,林明轩大叫一声,用身体护住郑子薇躲进转角。 而我躲到父亲铁架病床下时,看见林明轩的后脑勺有一搓头发,被子弹消去,缓缓飘落地面。 「你刚差点就被打中了……」我馀悸犹存地看着林明轩,但他不以为意,仔细检查着郑子薇是否受伤。 马上被队员阻止的蓝警官,最终还是迎向了胜利,铁门发出金属刮地面的声音,接着缓缓打开,蓝警官失态后眼神高傲地俯视我们一眼,我听见外头是烟火奔放地庆祝声音。 是近江高中毕业生的狂欢活动,难怪没有人注意到枪声。 绿色毒气这时已经重新淹到所有人小腿位置。 转念间,突击队一名队员,他眼神中似乎存有一丝的良善,摘除防毒面具,扔下楼梯给林老师,林老师像是久旱逢甘霖的居民,挣扎爬过去检起,然后迅速戴上大口喘气。 连带的,其他人也脱去面具扔下楼梯,他们像是在为我们做最后一件善事,蓝警官不屑地蹬他们,口中「切」了一声,但他也脱去面具扔下。 「等等……」林老师爬上楼梯跟上他们,厚重铁门却轻盈地,在林老师夫妇衝到楼梯一半处便重新闔上。 林老师扶住铁门发疯似的敲打乱叫:「你们这群没良心的傢伙!赚了钱就拋下我了……」但下一秒,她被铁门外头震耳欲聋的枪声吓到,惊慌失措的跌落楼梯。 铁门的另一边,子弹像是雨滴般的打在铁门上,而这边,厚重铁门居然也因为猛力砲火突出了几处,这情况惊呆了地下室所剩的人,我脑中浮现蓝警官死不瞑目的脸孔。 阴沉的林医师嘴角又杨起,开怀地笑着。 「不出去被毒死,出去被乱枪打死……呵呵呵……」 扰人的绿色刺鼻棉花糖,把我们逼到楼梯下方死路处。 「我们六个人,只有五个防毒面具。」林明轩为难道。 这次换郑子薇失控发脾气,她大步跨到林老师面前,猝不及防的就是一巴掌,打的林老师的防毒面具都歪了。 「又是你!你到底想害死多少人!我妈也是,这里的人也是!都是你!」郑子薇的原本扎住的头发散了开来,她完全颠覆过去的形象,跨在林老师身上送上四五巴掌,但随即又被林医师恶狠狠地推开。 「大家都爱钱,谁不爱钱?可是钱永远的赚不够多,你怪我们吗?要怪就怪这个社会体制,不是我们杀死你母亲,是这个社会杀死你母亲。」林医师在旁边冷冷讽刺道。 若换成平常时间,看见郑子薇被推倒瞬间,我应该就衝出去跟那个人拼命了,但我现在只有发自内心的,送给林老师夫妻一个诅咒。 「记住你们所做过的一切,然后下地狱去吧。」 我此刻脑袋是异常的清醒,比过去任何一次在起跑线前都还要灵活,现在过去跟林医生打上一架,最后也是徒劳无功,所有人依然逃不过绿色毒棉花糖的索命,设想各种可能,能获救只有一种解法。 林明轩为失去意识的父亲戴上一具防毒面具,接着他手中还剩下两具,没有任何争执,我俩眼神马上达成共识。 郑子薇必须活下去。 仅剩的一具防毒面具,林明轩没有戴上,就只是尷尬的掛在手腕上。 「剩下一副……」 我没理会林明轩的开头,一股脑的问起过去的事情。 「明轩,近江诊所到近江海滩有多远啊?」我闭着眼睛回想,一面扭扭久未拉筋的右脚脚跟。 「……差不多……一百公尺有吧?」 「我们小时候最喜欢,从诊所前面的冰店买一支冰棒,然后弯进旁边小巷子,跑上海滩吊桥,喔,那段吊桥很直很长,你每次都跟的气喘吁吁的,我喜欢晚上在那练跑步,然后过了吊桥下楼梯,就是海滩了,对吧?」 「对,可惜那间边冰店没开了,而且我超讨厌跑步的。」林明轩回想着。 「你问这个干嘛?」郑子薇在旁边机警地问。 「这个地下室出去后,会是在诊所的什么地方?」我没理会郑子薇。 「我!问!你!要!干!嘛!」郑子薇摘下面具又大声问一次,而我依然没有睁开眼。 「就是……诊所后面,出去会是冰店前的小树林……那个……」聪明的林明轩还没醒悟过来。 「阎小岳!」郑子薇哭了。 「所以,出去后马上往回跑,跑过树林到达冰店,过吊桥,跑进海滩。」我眼前的街景一幕幕浮现,这是从小跑到大的地方,最后我才吐出目的。 「今天中秋节,会有大群游客在海滩上放烟火,只要跑到海滩,就能引起路人注意。」我平淡的告诉他们想法。 林明轩无法置信地看着我,这时毒气已经到达腰部,躺着的父亲眼看就要被灭顶。 「不可能!一出去就会被乱枪打死。」郑子薇极力阻止我。 「只要闪过第一波,就有机会。」我踏上破旧楼梯到最上阶,然后开始胡乱拍打铁门。 「只跑到诊所门口找人求救?」林明轩开始判断可能性。 「不行,诊所可能都是江会长的人。」我摇摇头。 外头什么声音也传不进来。 「等等……」林明轩踩上阶梯想阻止我,却被我单手推回。 「明轩,你打架你是赢不了我的。」我警告他,然后我从棉裤口袋掏出多馀的东西,把手机交给林明轩接着说: 「这个帮我还给妈妈,然后帮我对她说声谢谢。」我满怀抱歉的说:「还有对不起。」然后瞪向已被灭了顶但有面具保护、生死未卜的父亲。 棉裤口袋同时掉出一片透明夹链袋,夹链袋里存放着一块皱皱沾血的ok蹦。 「那这个附身符……我就留下了。」我缓缓把它捡起,眼角馀光感受到强烈悲伤袭来。 当我看见林明轩奋力为郑子薇避开子弹时,我就明白这故事该怎么做结尾,半年多前,在决赛赛场上涌起的拚搏心情,现在又重新找了回来,我一面扭动全身每条肌肉,一面用力拍打金属门。 活络的经脉与肌肉逐渐醒了过来,那个取代「想像愤怒的父亲在身后追赶」的助力重新被找回--赢得比赛,赢得赌局,让郑子薇活的轻松些。 此刻是场不能输的赌局,我能为喜欢人所做的,也仅剩如此。 喜欢一个人不需要获得回馈,只要她可以幸福就够了。 「高中生,老老实实地玩乐不是很好?知道大人的秘密又能怎样?大人们呀……也都是为了赚钱……迫不得已……」蓝警官游慢条斯理地嘴脸又浮现在脑中。 「都是为了赚钱」大人这句话从小到大听了无数次,就像是句通用于南北杂货的赊帐藉口,无论到哪、遇到谁都适用。 厚重铁门又一次被推开,阿基里斯腱断裂后,我便以为这辈子不会再跑步了,但此刻,郑子薇扎扎实实的与我双目相视,脸上已经不是过去面瘫的冰冷表情。 我忽然感觉值得了。 人生,如果结束在这刻,最遗憾的事情是什么?我脑中忽然间浮现这个问题。 朝外面扔出准备好的石头,果真赢得一阵如掌声的猛烈枪击,我把它想成是过去赛场旁边的喝采与起跑枪声,低下头、瞇着眼、衝出黑暗、结束这场闹剧,我朝最没人的地方撞过去。 「快抓住他!你们这些废物!」江会长气急败坏的吼叫与枪响、烟火炮声并存,视野中不断有左右两边的树干被子弹贯穿,只要双脚没有被击中我就能向前跑,穿越小树林,我已经一眼望见吊桥彼端有大批毕业生在狂欢,他们像是操场上,在终点情绪的沸腾观眾,这让我看见希望灯塔。 心情是如此平静。 脑中那个绑着马尾、穿着白制服、黑色百褶裙、在空中飞起,为我踹飞所有鸟事的女孩子,像永远常驻在这具身体里动力。 忽然间想起,我好像还没来的及亲口告诉她那句话,那句简简单单的告白。 嘿!我喜欢你。 -- 28.林明轩 丧礼 那扇厚重的铁门最终又被开啟了。 在小岳衝进乱枪中消失不见后、在绿色棉花糖完完全全淹没所有人后、在郑子薇双脚瘫软跪在地上后、在我以为这辈子就这么结束后,铁门三度被开啟。 但这次不是骇人雷鸣枪声,而是数名警察打着手电筒衝进来,可笑的是我依然分不清,他们与先前要置我们于死地的衝锋警察有任何不同,母亲失去理智地尖叫求饶,让要扶她逃出去的警察滑了一跤。 天使恶魔始终混在人群中,谁也分辨不出来。 整啟事件的结尾,是被救出的五个人中,有四个人被近江医生判定「无大碍」,而阎爸爸被送往手术室做治疗。 当医生宣布我们可以出院时,警察便上前为继父与母亲戴上手銬,并宣布罪刑。 「我们要已涉嫌……」警察未讲完就被打断。 「等等!这间破诊所检查得如此草率?我是皇后医院院长耶!给我找医院资深医师来检查!」继父激愤地站起来,大声控诉眼前的白袍同行。 但检查医生瞥视他一眼后,便摆摆手要警察带走。 继父只得又错愕又羞怒地,被两三名警察架走,他此时眼神中充满与阎爸爸相同的顏色。 同样被銬上手銬的人,也包刮我。 没有让何抗拒地,我早料到这可能的结局,被带出急诊室时,我回头瞥见正被护士清理伤口的郑子薇,她双眼空洞、怔怔地望着无人的地方发呆,我想过去开口对她说。 「恭喜你,你目的终于达成了。」 接着,警卫群中我看见了阎妈妈,她眼眶噙着泪,在老旧诊所来回询问,但最后所有人都摇摇头,像是她要找的人曾不存在过。 阎小岳被发现倒在吊桥的终点线,身上是千疮百孔的枪伤,但被抬上救护车时路人说他脸上掛着微笑。 比他过去任何一次赢得比赛还要开心。 从地窖被救出后,我来到诊所,又辗转来到警察局,眼前是反覆审讯我的数个警察,而我连分辨它们是好人还坏人的力气都放弃了, 谁可以告诉我,有哪件事情是值得开心的。 然而相隔数日,在所有人穿着黑衫的丧礼上,我看见一个金头发少年朝我走过来。 「嘿,明轩,好久不见!」小岳双脚健全、有朝气地跟我打招呼。 「……」我惊恐地把脸转向另一边。 「干嘛不理我。」阎小岳调皮地在我面前扮起真正的鬼脸。 「……假的……都是假的……」我闭起眼睛快步走掉。 「是我啊!真的是我啊!干嘛不理我?」小岳像以前在我面前蹦蹦跳跳解释,然后他张大嘴巴:「连你也不理我,我要大叫了!」 接着他真的发出令人喷饭的怪声。 「不要闹了小岳,现在是你的丧礼耶!」 讲完后两秒,我和小岳同时笑了,邻近穿着黑衫的人都用怪异眼神看我。 阎妈妈是整啟事件最难过的人,她在小岳丧礼后依然每天到骨灰罈前探望他,那几个月里,阎妈妈几乎以泪洗面,她终于与侥倖活下来的阎爸爸离婚了,当我看到她泪崩跪在骨灰罈前时,只听见她嘴里含着模糊不清的抱歉。 「妈对不起你,妈只希望你可以有父母的到成年……」 但这个愿望已经无法实现。 小岳在我旁边用落寞的眼神看着这幕,然后乞求地对我说:「明轩,帮个忙。」 于是我站到阎妈妈身边,她满面泪水又吃惊地猛然抬头看我。 「阿姨,小岳要跟你说,他现在没事了。」我拉起跪在地上的阎妈妈,「他说不要哭,白头发都长出来了。」 「……明轩……」阎妈妈眼泪依然滚滚落下。 「你不会是孤单一个人的,妈。」 -- 29.郑子薇 堕落 小岳是被我害死的。 最可笑的是,当最后一具防毒面罩,被掛在林明轩手腕上时,我还希望林明轩尽快戴上,因为我不希望能让江会长被打进监狱的有利证据遭到摧毁。 我怎可如此自私。 小岳最终获胜了,即便没有在赛场上,也该有人为他掛上勋章。 当他扔出石头夺门而出时,我才惊觉真的要失去他了。在看不见的地方,画面就像直播般地传到我眼前,衝过小树林、奔向吊桥,然后他奋力向游客求救,直到有人发现了他倒下而报警。 对不起。 从阴森森的地窖被警察救出时,我心是完全死透了,看见小岳趴在吊桥终点的血泊中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像是下一秒小岳会再度爬起来,然后敞开笑容对我说。 「怎么样,骗到你了吧?」 可是我等了半天,他一点都没有要爬起来的现象,就被几个救护人员抬走了。 而林明轩人格分裂了。 他在小岳的丧礼上,用极其股怪的表情,跟自己对话个不停,时而大笑、时而沮丧,我发现他在模仿小岳的说话方式,这让我非常不舒服。 「够了,林明轩。」我试图阻止他。 「我……刚那句话是小岳说的……」林明轩一脸委屈,但随即他又换上另一副表情:「干嘛?凶巴巴的,你在为我难过吗?」林明轩嘻皮笑脸的说。 「……」我克制住想甩他巴掌的衝动,怒瞪他后,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怎么办,她生气了。」我听见后面像阎小岳口气的声音传来。 不是生气,是有什么事情是值得开心的。 江会长在小岳走半年后,被所有据证确凿的资料击败,他非但没选上议员,也被人民唾弃,可是即使如此,却还是依然什么也没有改变。 法律照规定,判定他需赔偿所有受害者,一个天价的金额-那是我这辈子没看过的数字-然而江会长连眉头都没皱一下,隔天就交款被保释了。 反倒是我们曾经偷来的钱,帮近江居民买的家,也逐步被查证。 偷来的东西,终究还是得还回去,近江居民哀声遍地。 「你们怎么能抢走好心人送给我们的家!」有居民朝着警方大喊。 「那些钱是阎小岳偷来的。」警察漠视回应。 顿时所有人语塞。 「小岳?那个小混混?」 凤凰花开的季节,没有让我觉得人生有新的里程碑,几乎所有事情都原地踏步般,皇后镇的土地永远都有人在哄抬价格,近江区永远都有人为了钱烦恼,除去一个江会长,还有数个江会长,他们自始至终,都是在金字塔尖端操控整场游戏。 唯一改变,只有那为耍帅染金色头发的同学,不会再出现了。 我盯着唯一的手机合照,多希望这世界能够掀起道颶风,把所有万物都捲走。 依然为庞大的债务压力所苦的我,最后被迫只能拔除母亲的呼吸器,减去医疗这项经济压力,而那天是小岳走后没多久。 之前偷来的钱,如数被查获后,我就明白母亲差不多到尽头了,身上所剩积蓄顶多也只让母亲苟延残喘到冬天。 我签字在医生给的放弃切结书,当下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我心冷地领悟到,即便是生命,最后也只是讽刺地被抵押在一张薄薄纸张上。 少去母亲的庇护,成年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感觉,高中毕业后,我辞去酒店工作,什么事也不做,成天就是躲在近江老公寓发呆,有时会便卖母亲一把大火后遗留下东西换做生活费,很长段时间,我颓废地与丧尸几乎无异。 某天,房门被外头的陌生人敲响了,他调皮地敲着不整齐的节奏,当我打开门时,透进来的阳光几乎令我睁不开眼睛,一瞬间我以为被阳光打亮头发的少年是阎小岳。 林明轩站在我面前,用他不曾有过的口气,夸张地大叹。 「我说,你是要闷在家里多久,都要发霉了吧?」 「要你管。」 「你不上大学吗?大学的生活可有趣了,一群人骑机车……」 我没等林明轩说完就把门重新闔上。 「嘿!郑子薇!听我说完啊!」外头林明轩用与其不搭的声音喊着。 「够了!」我鑽回棉被里,隔绝任何声音。 -- 30.林明轩 躯壳 年满十八岁的我,毅然决然离开那个令我厌恶的家,偷偷地搬回近江区与阎妈妈一起生活,起初阎妈妈不接受,但奈不过我苦苦哀求。 「小岳说,至少要有个人帮忙洗碗吧?」我如实的转达,然后立刻又翻个白眼,「为什么我的功用只有洗碗?」 阎小岳漂浮在我身边哈哈大笑。 但阎妈妈眼泪瞬间滑下。 「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说了。」我低声道歉。 「没关係,妈没有这么脆弱,要讲就儘管讲。」阎妈妈马上抹去不甚滴落的泪珠,「因为我也不想忘记小岳。」 「小岳正抱着你,妈……我是说阿姨。」 「好了,吃饭了,臭小子们。」阎妈妈拉开板凳自己先坐下。 「吃饭吃饭!」小岳坐上第三张空板凳,拿起碗筷大口吃起来。 餐后,阎妈妈将小岳完好如初的饭菜又收进厨房。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开始有短暂的失忆症,有时短是几小时,有时长则一整天。 直到我在手机里,发现了传给郑子薇简讯才明白原因。 简讯内容是已小岳的口吻送出的。 我不悦地,等到了恰好从墙壁探出头的小岳,然后跟他大吵一架。 「你用我的身体传简讯给郑子薇?」居然跟死去的人计较,连我自己都觉得羞愧。 「对不起啦!我就看她一直窝在家不出来,不然换你去关心她一下?」小岳搔搔头。 「你可以自己去找她!」我微慍回道。 「她看不见我的。」小岳面有难色。 「那你也不能附身在我身上啊!」 「你跟郑子薇怎么了?」 「不用你管!」 好朋友的忌妒,正侵蚀着我,而从来没有跟他透露过实情, 不料,小岳却惆悵地低下头说:「拜託你了,我的时间不多,明轩。」。 我不情愿地考上顶尖的皇后大学,因为唯有往上爬才能帮助阎妈妈还清债务。 但我却学校的许愿树上写下这样的愿望。 「希望世界毁灭。」 那是每年快到耶诞节时的活动,学校必定会摆上的圣诞树,在皇后大学的校园,第二个圆环中央,大约有三层楼高的许愿耶诞树闪闪发光,邻近的教学大楼也会被装饰灯照的一亮一亮,再配上学校拨放的轻盈耶诞歌曲穿插冰冷空气中,有不少情侣喜欢在夜晚漫步这美丽的校园,并在许愿树下写下心愿。 但我却很讨厌过节时的欢乐气氛,大家开心的模样甚至令我觉得噁心。 「不行!世界毁灭,我妈跟郑子薇怎么办?」小岳强行控制我的胳膊,将那行字画掉。 「你可以不要一直控制我吗!」 「阿呀!有什么关係!一下下而已。」小岳尷尬地笑笑又离开我的身体。 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劲,我的大学生活宛如行尸走肉,总是希望有颗彗星能撞上地球,结束这一切。 耶诞树许愿卡掛上去的几天后,我意外的发现自己小卡后方被人加了一行字。 「我也希望世界毁灭。」 「你是谁?」我当天马上再留了另一张小卡。 「秘密。」隔天陌生人说。 我和小岳双手抱胸百思不解是谁在恶作剧,没有署名,只有原子笔写下的清秀字体。 我错愕看了一会,而小岳却忽然露出笑容,用笔补上一些字。 「等你很久了!」 隔天,我发现小卡又多了另一行字,同个人写的。 「原本要让你等到世界毁灭的。」陌生人还后方画上一个俏皮的鬼脸。 小岳又笑了,而我脑中浮现一个女孩子的侧脸。 郑子薇。 于是小岳每天都强迫我去耶诞树下留言,可是却没我们遇到过郑子薇。 「你很烦……」我任由小岳操控我的身体去树下留言。 「一年多不见了,你都不想看看郑子薇变怎样吗?」小岳在小卡片上问起郑子薇近况。 「不想。」 「咦?为何?」 我没告诉他答案。 而过了一周郑子薇也没再回应了。 耶诞树被收起来时,我们依然没机会「巧遇」她。 正当小岳放弃之时,上帝像是捉弄般地,又安排了她的出现。 那是刚开学的下午,阴雨绵绵的梅雨季,天空还尚存一篓雨水还没释放完,我们就这么遇见她了。 「近江服务队热情招生。」一个身高在我下巴左右的女孩,穿着亮黄雨衣在我要出门口前挡住我,冷漠的表情与冰块刻画般的双目,我实在是看不出她口中的「热情」,她手中递过来一张宣传单,看起来不像在招生,更像在讨债。 郑子薇把长发剪去,留下精简的短发。 驀然遇见时,我还傻在原地,瞪着郑子薇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手上是她塞进来的一张手写传单,我怔怔然地低头看了看被雨水沾湿的手写传单。 「你怎么在这?」小岳抬头大声问发传单的郑子薇,语气像是中了张头奖彩券般,这引来了附近同队员的异样眼光。 「好久不见,怎么,不行吗?」她淡淡地回应,与许愿小卡上相同的阴鬱。 「你……刚入学?」许久不见,小岳一时口吃。 「恩……」郑子薇表现出样子,跟阴雨绵绵且灰暗的天空有着相同的感觉。 「所以,你也是皇后大学学生?」 「恩……」 「然后,你参加了近江……服务队?」 「恩……」 小岳连续一番激动的语气问完一轮后,引来旁边一个高个子学长关切,「嘿!同学你要不要先参加我们社团再来搭訕她,你这样……」 无奈小岳立刻像是要打架般地,也往前跨了一步。 「没事学长,我们是朋友。」郑子薇平静地回应,赏了学长一脸尷尬。 学长点头回应后,摸摸鼻子又看了我一眼回到摊位。 郑子薇个性一点也没变,我知道她表现出来的,时常与心中所想的不同。 瞧着近江服务队的旗帜,小岳笑了。 「笑什么?」郑子薇莫名其妙地问。 「没,只是觉得你很有爱心。」小岳笑得更开一些。 「反正大学这么无聊,做点善事看下辈子能不能投个好胎。」她不露表情耸耸肩说。 「我先走了。」我抢回身体并强行离开,留下在半空中飘的阎小岳。 「等等。」没料到,郑子薇却叫住我,即便相隔许久未见,她双眼正视我时的模样,还是令我呼吸顿了一下,「晚上一起吃个饭,顺便聊聊。」 她想找的人,是小岳。 说完她又霸气的把一张传单塞到另一个陌生人手中,「近江服务队招生中。」 「好的。」小岳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可是郑子薇听不见。 下着细雨的傍晚,小岳跟郑子薇相约吃了饭,而我把自己关进房间里,意识留在家里睡觉。 「你不去找郑子薇?」 「随便你吧,我不想去。」说完我闭上眼睛。 隔天,小岳找到近江服务队社团室,再次见到那个冰山般的郑子薇,她有些意外我们的出现,所有社员你一句我一句问起我的各类事情时,她就只是静静地在旁看着,如一隻未驯养过的猫咪般。 而小岳主动申请了入社,没有一丝犹豫,像飞蛾扑向火般地。 那个春天,是属于小岳与郑子薇的季节。 就像种默契,我成全了老朋友,把自己的意识锁起来,每当遇见郑子薇时。 -- 31.郑子薇 病毒 现在看到林明轩就像会有数根针扎在胸口,回忆与愧疚是无法控制的病毒,它总是时时刻刻地侵蚀着我,我想与恶魔和解,请他把阎小岳还给我,但恶魔却嚣张地狂笑着。 「来不及了,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失魂落魄日子过了一年,我总在饿到胃疼才肯出门觅食。 一个入秋的下午,我提着一袋的食物,在公寓附近遇见一群穿着黄色t恤的大学生,他们正巧从公寓广场前经过,像个小小的游行队伍,嘴里哼着轻松的曲调前进,这幕感觉是某个人刻意安排的剧情,他霸道地将颓废的我拦截走。 「嘿!你也是大学生吧?」一位丰腴的年长女性,突然在队伍行进间停了下来跟我搭话。 「我……不是……」为她的热情感到反感。 「没关係,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要不要一块去服务?」女人微笑邀请。 他笑起来,双颊上的酒窝让我想起了母亲,母亲以前在鼓励我尝试打篮球时,也是这个表情。 「你不会后悔的,走吧。」女人把头往队伍行进方向点了一下。 就像母亲在眼前温柔地呼唤,我双脚不禁跟上了她,然后她开始述说着,身为学校修女的她,每周假日会到医院与陪伴独居老人,还有学校社团发生的一些有趣事情。 而她每字每句,都像母亲在提醒我,那些是我本该去体验的生活。 我又到了熟悉的近江诊所。 诊所不知道何时被扩建成有养老院的医院,只是,这次我不是去有母亲的病房,而是跟着修女到各个陌生长者房间,与跟他们间话家常的聊聊天。 那是我第一次遇见叶阿嬤。 她和蔼可亲的笑容、佈满纹路的眼角、说话时逗趣的表情,殊不知,她也是终生为庞大房屋贷款所苦的人,直到罹患阿兹罕默症都没能还清债务,而此时谁都不认得的她,却依然坚强地活着。 「每次我们来,都要重新自我介绍一次,很有趣吧?」修女对我笑了笑。 我和修女分别坐在板凳上,跟叶阿嬤围成一个小圆圈,修女像是早已熟悉阿嬤会说哪些故事,总能在阿嬤词穷时适时地提醒接下来的内容。 「对对对,你说我这媳妇怎么会这么敢做,说跟银行借就借……」阿嬤叨叨絮絮地阐述着过去。 就在夕阳西下,修女示意我该离开时,叶阿嬤像是想撑起身体与我们道别,但重心一个不稳,没扶好桌脚,单膝着地发出咚的一声。 「啪!」 我和修女同时惊呼,然后上前扶起她,只见叶阿嬤笑咪咪地喊着。 「没事,没事,跌倒了,再爬起来就好了。」 那剎那,我又想起了电视里,跌倒后不放弃依然往终点奔跑的少年,此刻彷彿有个声音在耳边对我说。 「郑子薇,你再不爬起来,我都要看不下去了。」小岳痞痞地眼神笑着说。 眼泪瞬间溃堤,我抱住叶阿嬤放声大哭,然后我听自己抱着叶阿嬤,一次次的哭喊着。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隔年夏天,我重新考取大学,并顺利考上皇后镇大学护理系,修女笑盈盈地在服务社团室等我,她脸上像母亲的酒窝,让我感觉到一丝丝的温暖。 「就知道你一定可以的。」修女张开双手对我说。 「也没什么……考试而已。」我突然害羞不知该说什么。 入学后没多久,我在校园里意外发现林明轩,他独自一个人走着,然后分饰两角的跟自己对话。 耶诞节夜里,我看见他拿着一张小卡片,掛上学校中央圆环的圣诞树上。 「你写这什么愿望阿,我帮你改改。」 「这是我的愿望,你要写自己写。」 「不行,我们两个只能许一个。」 「谁说的。」 林明轩在耶诞树前自言自语,然后原地做出提笔又放下的奇怪动作。 他离开后,我上前去察看耶诞树小卡片,发现上头有行被划掉的愿望。 「世界毁灭。」 我默默地在林明轩的小卡上留下了另一行字。 接下来好几天,我们就这样藉由着小卡片聊起了天,然后我猛然惊觉小卡片内容,就像小岳的灵魂正在某处跟我对话的感觉。 「阿姨还好吗?」只有小岳看过病床上的母亲。 「恩……还好」我说了谎,「那你呢?」 「我?我爸妈就补完逃漏税的罚款,然后就没事啦。」 「不是问林明轩,我问的是你。」我逼小岳面对。 「你指阎妈妈喔?她还是每天努力的工作着。」文字散发出一种辛酸。 「我没去酒店打工了。」 「那生活费问题怎么办?」 「修女要我先好好读书,以后工作再还。」 一字一句,都像是出自阎小岳的口中,而理智还是提醒我,小岳已经走了。 我在圣诞树小卡前,犹豫该不该继续下去,但最后收手了,因为我觉得这荒唐至极。 然而爱开玩笑的命运,却将小岳推向我,在一个天空飘雨的下午,林明轩收下了我的招生传单,我忘记闪躲林明轩,严格说起来,是阎小岳意识的林明轩。 「你怎么在这?」是小岳的灵魂。 「好久不见,怎么,不行吗?」我淡淡地回应他,因为我还是无法接受林明轩用小岳炙热的眼神看我。 隔天,他也加入了服务社,每周假日跟我一起去服务,然后认识了叶阿嬤,意外地,他们两个就像纯真的忘年之交,总是有很多话可以聊,我总在背后默默观察着这个陌生的「小岳」。 而林明轩的本尊意识,似乎每次遇见我之后就消失了,他留下我和「阎小岳」的独处时光,有时候我还是会收到林明轩的手机简讯,但内容貌似是用阎小岳的意识传的。 渐渐地,我好像接受这个荒唐的事情,林明轩忧鬱与开朗的眼神,会在某些时刻不停转换着。 我的大学生活,彷彿有那么一点短暂的时光,是享受着恋爱的感觉。 只要我不去思考眼前的黑发斜瀏海少年究竟是谁。 近江医院前的冰铺,不知何时重新开张营业,小岳买了支冰棒,一边舔一边跟上回家的队伍,他穿上了黄色的服务队服,这让林明轩的躯壳看起来阳光许多。 「我跟你说,我跟叶阿嬤真的超有默契的,今天她忘记『电视』这个单字,然后她嘴巴嘟往电视那边,我就明白了耶!」 「这哪有什么……」我忍不住吐槽他。 「不然你来试试!」小岳面对我,脸部表情扭动,开始夸张地无声表达。 「你在干嘛?」 「我说……」小岳把脸更凑近我一些。 「不想理你。」我翻个白眼,藏住了怦然心动。 接着我听见后头小岳嘀咕道。 「想用脸部表情说『喜欢你』好像挺困难的。」 我忍不住扬起嘴角。 有些事来的突然,而有些人却去的突然。 短短两周,大北市忽然陆续出现一种怪病,大家称之为「耶诞病毒」。 奇异的传染病遍及各地,原本喧嚣热闹的商店纷纷停止营业,所有人缩进家中不敢出门,而医师护士们不断被送往前线帮忙,最后连学校尚未毕业的学生也被迫加入。 那根本是个战争后的模样。 许多染病的人在医院床上,原本胸口尚有起伏,忽然间就像睡着般的没了呼吸。 直到耶诞节,疫情在皇后镇肆虐都没有打算停止的跡象,束手无策的医生纷纷打起投降白旗,他们只能拖延到抗体的诞生,但面对抗体的研究成果却遥遥无期。 电视新闻每天都是疫情带来惨烈的报导,然而有一群年轻人却在疫情中惊讶地发现,皇后镇原本居高不下的房价,居然开始慢慢下滑了。 「努力工作存一辈子也买不起的房子,现在居然买的起了。」有人在电视节目中感慨说道。 这让我突然想起明轩在耶诞树下的愿望。 「世界毁灭。」 而「阻止病毒入侵」,一夕间成为全大北市的所有人的共同目标。 大家用尽所有方法阻止病毒继续蔓延时,叶阿嬤被耶诞病毒带走了,她就在我眼前永远地睡着,而我却无能为力。 -- 32.林明轩 消失 「我明白了。」小岳在医院最繁忙的时段,忽然蹦出这段话,他像是听见了什么指令般,顿在半空中,接着神情落寞又复杂地望向我。 「我现在很忙,没空理你。」一边翻阅手中的病人资料,一边检查病人状态,我那个时候完全没有多想,疫情每况愈下,我能做的只有日以继夜的不停看诊。 「明轩,你真的成为一位优秀的医生了呢……」小岳面色凝重地缓缓飘到我身边。 「干嘛?我现在很忙……」 「你还记的很久以前你问过,如果我们爱上同一个女孩子怎么办吗?」 「早忘了。」 「好朋友,我会祝你幸福。」小岳的语气是如此平静。 「还真是谢谢你。」我匆忙方翻着病歷敷衍道。 「可以……最后一次把身体借给我吗?明轩。」小岳的语气掺杂悲伤,我不由地愣住了。 没时间抬头问,这次我毫无反抗之力,眼前瞬间一黑,就失去了意识。 当我再次醒来时,天已黑,而我站在近江公寓广场前路灯下,而马路的尽头,向下连接海平面的地方,可以看见一个女孩子的背影。 郑子薇步伐轻盈地远去,突然她回过身,举高了手朝我道别。 我明白她是在跟小岳说再见。 「阎小岳,你真的太超过了。」我想起医院还有无数等在救治的病人,暗耐不住情绪,准备要朝小岳发脾气。 但小岳却没在身边。 这是小岳死后,我第一次感到孤单。 「小岳?」我转了一圈,寻找那个金色头发,永远不会再长大的少年。 「小岳?」心底不安扬起。 「小岳!」 夜间的公寓广场划过冰刀般的海风,而我没发现阎小岳的任何踪跡。 「跑去哪了?」我感到一股不踏实的感觉,空虚随之而来,它逼迫着我向前开始奔跑。 从公寓找到高中,从高中找到小吃店,再到近江医院,再到海滩,最后又回公寓家中。 「妈,你有看见小岳吗?」我气喘吁吁奔上十楼家中,开门后立即问,马上便懊恼问了蠢问题。 只见阿姨一个人坐在黑暗的客厅中,她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沉默片刻后如珍珠的泪光闪过脸颊。 「没看见。」阿姨哽咽着。 我的心情沉到谷底。 那晚我彻夜翻遍了大北市,坐着计程车把小岳可能出现的地方全找过了,但就是丝毫不见他的踪影。 像是少了什么的感觉不停扩张。 我在清晨的近江医院大门前,看见了郑子薇,她先是微笑看着我,两秒后笑容僵住了,彷彿时间停止流动。 她看见的是我,林明轩。 慢慢地,郑子薇眼神转为震惊,过去一贯无表情的脸颊这时动了,下唇缓缓坠落,微微抽动,眼眶伴随着热泪。 -- 33.郑子薇 告白 如果说,认识阎小岳是在人生最低潮的时刻,那么,与他告别可以说是在人生最甜蜜的时刻。 「小岳,叶奶奶走了……」我在医院的公共座椅垂着头看着地板,而小岳两分鐘前穿着林明轩的身体走来。 「对不起……」 「为什么要对不起,这不是你的错。」 「……」我抬起头时才看见他古怪的眼神。 「小岳?」我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可以很自然地,对着林明轩喊出小岳明字。 因为我可以感觉得到他。 「子薇……我想带你去个地方……」小岳对我微笑,我当时没发觉他的落寞。 「去哪?」 「去把回忆走过一遍……」 「可是,我还要上班……」 「没关係的,等你回来,一切就没事了。」小岳用一个贼贼的嘴角说着,像是在开玩笑又像认真。 「不行吧?」我迟疑着,但小岳的话彷彿有种魔力。 而我深陷在魔力之中。 他骑着家里的老旧摩托车,上头还有阎妈妈送便当的菜渣,带着我晃了好大一圈的近江区。 「咳咳,亲爱的郑小姐,为您介绍,这是近江区有名的第一志愿高中,近江高中。」 「废话,近江不就只有一所高中,我们还从这里毕业的。」我从机车后头戳他背部。 忽然想起小岳似乎没毕业,心情纠结了一下。 「然后接下来呢!登登登!这是飘香万里的『阎家小吃店』,里头的厨师可是国际等级的。」接着小岳下了车,一脸严肃的打开大门,这时还未中午阎妈妈还在卖力煮着中午要送的便当,接着我听见小岳拉开嗓门,像是卫哨士兵答数地大喊。 「妈!谢谢你过去为我做的便当!真的超—好-吃-」小岳中气十足地喊到最后一个音,但随后又微弱地补上一次:「谢谢你……」 「小岳?」我还坐在机车上狐疑的看了一下小吃店里头,似乎还坐着一个身材魁武的男人。 「哈!老闆娘应该被我吓傻了。」我看不见小岳带安全帽跟口罩的脸,他又上了机车,往下一个地方催油门前进。 「你发疯啦?干嘛突然要四处巡礼。」 「当作是高中未完成的毕业典礼吧。」我听见小岳这么说。 「也对……你没参加毕业典礼……」于是我张开双手在风中摇摆,「呼!今天我们要补足你遗失的高中生活!」 「好!」小岳也高喊着,在疫情期间路上几乎没人车的情况下,整个大北市变成我们的独佔的运动场。 美好的时光,总是咻一下就过了。 一直踩完各景点后,小岳拖掉鞋,走向近江海滩,看着夕阳倒映在海面,他用一种难以描述的强顏欢笑口气问道。 「郑子薇和林明轩,你猜猜看,这组合是否可以白头偕老?」 我一怔,随即意会,小岳假装着是林明轩以为我一直没发现。 「恩……」我看似认真思考,其实差点笑出来,「或许可以吧?」 「可以的,林明轩其实比谁都更喜欢郑子薇,他会一直喜欢下去的。」 「就看他嘍。」我抿嘴,双手在腰后方摆摆,仰头对着小岳说。 「你的债务,我算过了,大学毕业后持续工作,到四十岁前大概就可以还完了。」 「啊呀!这时候谈钱的问题不是破坏气氛吗?笨蛋!」我忍不住笑骂,心想小岳这个放牛班的学生哪时候也开始学会计算。 「也是齁!」小岳突然打破诡异的僵局大笑起来。 「受不了,笨蛋,笨死了你……」我说着往海岸的反方向走回。 那条漫长的回家路,我们俩有说有笑地,在月亮高掛时,走到了近江公寓门口,冬天冷风刺骨颼颼地吹,冻得我指尖都肿起没知觉,可是心却是暖的。 就算只有灵魂,我也可以跟他谈一辈子的恋爱。 走到近江公寓门口时,我是这么想的。 突然,手机发出震动,是阿玉从医院打来电话,我只得无奈告别小岳。 「你看吧!跟阿玉临时换班,她打来抱怨了,都你害的,我得回去一趟。」说完我转身要走,但不到五步距离又被小岳叫住。 「郑子薇!」小岳瞳孔散发着第一次在酒店相遇时,带黑色塑胶袋的光芒。 「干嘛?」我回头看望着小岳。 他满脸纠结地张开口,下巴抖了抖,支支呜呜片刻,像是把原本要说的话硬是吞回去。 最后还是害羞地,变成了第三人称。 「林明轩,真的很喜欢你,比谁都喜欢你!」小岳认真地用灵魂传达。 「知道啦!」我歪着头,想表现不耐烦的感觉,可是嘴角却是上扬的,「我也是比谁都喜欢你!」我随口回应,接着拧头而去。 下次要告白请用第一人称,笨蛋。 当下我浑然不觉,那是小岳最后一次跟我说话。 -- 34.林明轩 旧病 随着小岳的消失,大北市的疫情也莫名跟着好转,一切都像是场颶风,把大北市搞得一团乱后,就随着颶风中心离去。 颶风中心的是阎小岳。 某天我在深夜里惊醒,醒来后发现自己正站在近江高中的教学大楼的顶楼,夜空是清澈无云、星星闪亮,月亮轮廓与明暗凹凸都能看的清楚,然而我看不懂的,却是眼前莫名景象。 郑子薇的侧脸,是白净脸颊与柔细黑发的争领土之战,鬓角是分界线,发丝在我眼前飘盪着,随着高楼微风,郑子薇的身体也跟着左右摆动,极度忧伤侧脸,是我曾无数次站在教学大楼的另一端,也不曾偷偷瞧见过的。 我永远抓不住她的心思,就像此刻立即伸手也抓不到她的人一样。 郑子薇赤脚站在顶楼围墙上,只要再半吋就会深深坠落。 惊讶困惑之际,我居然想起曾经吻过她的双唇,那是已经被我封印在心底的回忆,还有那段难堪的初恋。 「世界为什么没有毁灭。」郑子薇细柔地声音,内含强烈悲伤的语气,穿过我的神经脉络刺激到大脑。 「子薇!」我脱口而出的惊呼,想衝上前阻止她。 但我双脚却像被地板吸住般,怎么也无法抽离地面,只能隔空朝着她吶喊:「等一下!你要干嘛?」 郑子薇穿着单薄的纯白连身裙,裙摆波浪起舞,她的每根发丝,被微风吹得像有股力量在牵引她往前跃下。 跃下顺带遗忘痛苦。 她没有一丝恐惧,将自己摆放上数层楼高的围墙边,在月夜中,她近乎是片将凋零叶子。 我再怎么大声制止,郑子薇也无视我的存在,自顾自地倾向悬崖边,眼神空洞地漠视前方。 「拜託!子薇,不要闹了!你快下来!」我摆脱不了脚跟被钉住的束缚,只能从原本的惊吓转为哀求。 甚至某几个瞬间,我还以为身处梦境,但眼前的景象真真实实地吓傻了我,以为自从小岳走后,我看待对任何事情都能不带情绪。 然而危急时刻才领悟到,我终究是个人,带感情的人类。 驀然,小岳从我身边闪电般地奔过,就像他赛跑时刷过升旗台的速度,风忽然转了向,强风将郑子薇一把推下围墙。 不偏不倚地被我接住。 「你以为这样很好玩吗?很有趣吗?」我听见自己气愤地朝她怒吼,「胆小鬼!你们都是胆小鬼!」 小岳又莫名地消失了。我扭头寻找那个染金色头发的鬼影。 然而,此刻的顶楼,只剩两个曾经假甜蜜的情侣。 面对郑子薇,现在我只想快速逃开,不愿去回想胸口被掏空的感觉。 我后来才知道,原来用尽全力喜欢一个人,失去后就是这样的心情。 当晚,将郑子薇紧急送入医院后,我独自在近江没路灯的荒郊野外疯狂奔跑,像极了当时受伤想逃走的大岳。 跑出教学大楼,穿越校门前广场,奔过好几条街道,我气转嘘嘘地停在阎小岳死去的吊桥,对着空无一人的海滩,然后用使尽力气大吼。 「阎小岳!你给我回来!凭什么你可以走!凭什么!」 「该去死的是我!我就是没人要的废物!」 「郑子薇喜欢的人,是你!是你!」 我恨透了被埋在骨子里的可笑初恋。 阎小岳没出现。 而片刻后,静静地望着远方不断拍打海岸线的浪花,我不断起浮的胸口趋于平静。 「明轩,一切会过去的。」我在脑中隐隐听见这个声音。 隔天,我从精神科医师口中,得知郑子薇的旧病復发消息。 「復发?她之前怎么好的?」 「不知道。」精神科医师困扰摇摇头。 -- 35.林明轩 啟程 如果,人生结束在这一刻,我最遗憾的是什么? 在三万英尺的高空,身体随着眼前的机舱,与所有物品一起上下晃动,我们就像手摇饮料杯中的珍珠,有某几个瞬间,怀疑自己不过是刚好坐上了一台游乐园的云霄飞车,可能过一会,便会出现工读生指挥我下车,可能小岳会喊着想再排队一次,可能我会抱着柱子呕吐,可能…… 可能我们会在世界的某处相遇。 「机长广播,我们遇上乱流……」 机长的广播声落下后,空姐们纷纷就坐,不同于有趣刺激云霄飞车的,是这时候不会有人刻意尖叫,机舱内只剩下餐盘的摩擦滑动声、无知的婴儿大哭声、间歇性提出警告的嗶声。 闭上双眼,我彷彿又能听见那个无赖阎小岳在对我说话。 「明轩,你要去哪?」 「我们要去找你。」 「找我?」 「对,我会带着郑子薇,找到你的。」 忽然有支纤细的手抓住我,睁开眼后,发现坐在身旁座位的郑子薇,淡定地看着前排座位。 「你还好吗?」随着乱流起伏,我问。 「恩,还好。」郑子薇的手,细緻却不具温度。 接着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我和郑子薇,每天总说不到十句话,即使整天都在一起,而我们为的是同个目标。 找到小岳。 我相信在世界的某个角落能找到他,当我卖掉家里那栋豪华建筑时,出现这个念头。 继父与母亲因为逃税、诈骗等等问题被告后,经过长时间的官司审理,他们还是输了,而且是输得彻底,一夕间被打回近江居民的型态。 但他们的儿子,却破天荒地被判无罪。 母亲无意间掛在我名下的房子,被法官判定后保留下来。 「你要卖掉?」母亲就算是生病,为了钱她也能尖叫。 「这房子本来就不属我的。」 「你傻了吗?」母亲阻止不了已经成年的亲生儿子。 「钱女士,难道你还没学乖吗?」我冷冷说道。 隔天,我把房子卖掉的钱都转给了修女。 「这是小岳过去想做的。」 「让近江的居民都能有家吗?」院长修女问。 「恩……虽然这可能远远不够。」 「那你呢?」 「我不需要家,我想带郑子薇去找一个人。」 阎家小吃店,生意逐渐开始兴隆,每天都出现了络绎不绝的客人,比我小时候更热闹了。 「嘿!阎妈妈!再来一盘炒饭!」客人隔空大叫。 「好!」阎妈妈卖力的甩动锅铲,撇头吆喝:「阎铁男!快去洗碗啊!」 「喔……」阎爸爸抓抓背脊,不太情愿地站上水槽前。 「阎妈妈你对她太兇了啦!他等等摔破碗反而花钱!」有客人笑道。 小吃店顿时一阵欢乐。 「好啦好啦!吃饱地快回去努力赚钱啦!还有家要养呢你们。」阎妈端着炒饭穿梭过客人。 「啊呀,赚钱这事,差不多就好啦!反正有天如果走了也带不走,齁?你说是不是?」有客人拍着膝盖对身边的人说道。 小吃店打烊时,我看见有位老居民独自找上阎妈妈,他掏出口袋一小叠信封,小声地说:「这……虽然不多,可是我们大家……还是谢谢你家儿子。」 阎妈妈眼神一瞬间黯淡后又回復。 「啊呀!三八啦!我拿你这钱干嘛?大家还不都一样辛苦?去去去……」 阎妈妈没拿钱赶走了老居民。 大北市的疫情莫名地消失,皇后镇的房价又回到了当初高不可攀的状态,有钱人继续做着土地钱滚钱的宏大理想,而近江区的居民们依然了为居住被迫辛苦工作。 少去一个江会长,还有无数个江会长;世界也没有因为小岳的消失而改变什么。 可是总是有人在想念着个金头发的痞子。 大学毕业,我告别了阎妈妈。 「妈,我去找小岳,过一阵子就会回来。」 阎妈妈温柔地点点头。 「快去快回。」 离开时,我在店门口遇见了出狱后行为还算正常的阎爸爸,他进厨房帮忙洗碗,横越整个用餐区,我们用眼神交流几秒鐘,他似乎明白我想表达的。 如果不想下地狱,就记住你所做的一切。 辞去近江医院,在最后一天工作回家路上,遇到了郑子薇和他的「丫环」。 「啊呀!早知道会涨当初就该多买点房子。」郑子薇身边的好同事阿玉,在疫情好转的时候,懊恼地跟郑子薇发牢骚。 但她随即被泼冷水。 「把房子留给需要家的人。」我和郑子薇异口同声地说,让阿玉尷尬地哑口无言,然后我似乎又能听到空中飘盪着一个爽朗的笑声。 「笑什么?」我在心中问小岳。 「笑你们两个。」小岳的声音若有似无的传来,他说:「真的很配呀!你们俩。」说完小岳又消失了。 而郑子薇又回到高中时的模样,眼神中看不出喜怒,脸上总是面无表情,曾经我以为,相同眼神的我们,有着相同性格,但我错了,他和阎小岳在一块时,是发自内心的快乐。 我想再次看见她那模样。 视线又回到机舱内,被郑子薇牵住的手。 飞机的剧烈晃动已经停止了。 机长没有特别提醒,像是刚刚的强烈的乱流不存在般,机舱灯光打亮了一些,视线内几个垂落的氧气罩被空姐塞回夹缝中,然后空姐开始四处发放食物,安抚受惊乘客们,跟收拾散落一地的物品。 一个小时后,飞机顺利降落,结束这场有惊无险的旅程,一切都平淡无奇,外头还是阳光普照,地球依然缓慢运转着。 出机场后,面对未知的环境,郑子薇居然放松地笑了。 「怎么了?」我问。 「明轩,你说,两个病人要去寻找一个流氓,是不是很可笑?」 我怔地盯着她。 「一个忧鬱症、一个人格分裂。」郑子薇指指自己,又指向我。 「对,还有另一个横衝直撞的流氓,不知道上哪鬼混了。」我也笑了。 「找到小岳,你第一件想跟他说的是什么?」 「哦……有想过。」我歪着头思考。 「所以是?」 「秘密。」这次换我神秘地学了过去的郑子薇。 「到底是什么?」郑子薇拉起行李追上我。 「遇到小岳你就知道了。」她的逼迫回答让我有点为难。 「林明轩!」 「你急什么啦!还有你今天有吃药吗?」 「吃了啦!」 我会告诉小岳,或者用时间证明。 那个比他更喜欢郑子薇的人,是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