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夫的魔盒》 1 城市里的灯光像夜里买醉的人,晕在路边等人捡尸。 街头的汽车旅馆像潘朵拉的魔盒,无知的人们想要一窥另一伴与「第三者」私密,殊不知里头危机四伏。 我本来对婚姻抱持憧憬,直那两人渣颠覆了我的世界。此后,「婚姻如浮云」就成了我柳如云的座右铭。 多亏了这份经验,没有顶尖学歷的我,受朋友邀约到徵信社当经理。 如今迈入第三个年头了,一直都是独自在外居住。 我们每天都要为生存卖命给公司,像现在晚间九点了,还得窝在汽车旅馆用来抽菸的天井,窥探他人私密。 嗡—— 口袋里的震动,差点让我摔了单眼相机。在心里骂了几句粗口,才滑开手机。 不知道是哪个没长眼睛的,想害我任务失败。 讯息窗口跳出一个小说更新通知和两个未读讯息,分别是学弟以及「前夫」马益贤。 八点时,马益贤传讯表示自己在我家门口。 我眉头微颤,双眼没放过房里动向,体内的血液彷彿在咆哮,心里有一股想封锁这烦人昆虫的慾望。 可碍于他手上握有我的把柄,我只能忍住衝动,直接删除聊天纪录,选择回应学弟的讯息。 学弟说,他们正朝这里来,问我内部状况如何。 我简单表态,现场证据已充分收集完成,随时可以攻坚。随后,收起手机,忍受恼人的喘息与肉体碰撞声,持续蒐证。 室内灯光幽暗,盛满水的浴缸上悬吊了水晶灯,水光化作不规则的花朵在天花板上绽放光彩。 那正对液晶电视的双人床上,有双耸动的黑影。他们攻防激烈,忽地尖声长叹—— 碰! 下一秒,房门「碰」地开啟。 一名年约五十的妇人带头领着四、五名身着黑衣的人进门。其中一个便是刚才跟我通讯的学弟「王嘉明」。 他没有动作,站在门边关注。 妇人脚步极快,衝到床前,一把拉开床单。 「给我下来——」 「为什么你会在这?你不是跟朋友去聚会明天才回来?」 「哼!如果老娘不撒点谎,怎么能会抓到你跟这种狐狸精纠缠在一起?」 「你们这样合法吗?你用合法的来好吗?」 「你现在大声什么?为什么不能拍?怎么样你的宝贝阿?」 床上的肉团,吓得四处找寻遮蔽物,头也不敢抬。可床缘那些散落的衣物已诉说他们的故事,令妇人无法保持优雅的趣事。 日前,妇人请我们调查自己丈夫,表示丈夫最近「常不接电话」、「退休了还天天出门」等疑似外遇的行为。 经调查,我们发现「目标」与家中附近的檳榔西施有密切往来,于是特地设计了这场「抓姦秀」。果然如我们所料,逮了个正着。 战争的号角再次吹响,难听的字眼和他们的身体一样难掩。 妇人与老公打得激烈。女子抱着被单缩在一旁,没有抬头、没有说话。 我想她的嘴角正得意的笑吧? 然而,她的安稳维持不了太久,魁武的男人扯起那长发,赏了巴掌。 她愣着不敢置信,没想到我们把她老公也找来了。 因为私自蒐证无法成为法庭证据,所以在场还有两名员警。 场面越演越烈,员警好言相劝,仍止不住四人的扭打。 王嘉明继续拍照。我则趁机窜出天井,将任务告了段落。 我的个子不太高,只有一百五,现在所有人都关注「战役」,没人会发现我的。 知道我存在的王嘉明,用仅有两人听到的声音告诉我:「辛苦了。」 我竖起大拇指回应,并告诉他自己想先走。 王嘉明笑了笑、打了手势,没阻拦我。 我点头道谢,戴好紫色围巾后,悄悄离开了。 外头。 冷风似粉扑,扑红了脸颊。 滑开手机看时间,现下九点三十分。那「人渣」应该还堵在我家门口吧? 我不想回去受气,拿出打火机,为自己点了根菸,顺便瀏览刚更新的小说连载。 无论什么年纪,霸道总裁的爱情故事总令我着迷。邓医师说,这就像人会外遇一样,都是一种压抑在心头的渴望,因为得不到所以在其他地方寻找着。 即使处理过许多「外遇」案件,私下也諮询过邓医师,世界从未给过我一个答案。 火红的燃点靠向指尖,我扔去带有咬痕的菸蒂,打算联系邓医师更改时间,但手机突然响起。 我接起电话,那段传来一个低哑的声音,告诉我—— -- 2 「三小时前,你前夫在你家上吊身亡了。」 电话那头的人留下的口讯,令我不得不叫车赶回家中。 住处附近停了数台警车,拉起封锁线、围起了人群。 有的警察忙着维持秩序,有的则在二楼左方第二间房穿梭来往。 那是我家。 我穿越人群走到最前头,拿出钥匙向警察示意自己的住家身分。 对方一见刻在钥匙上的号码,眉头一颤、低声向对讲机传话。没多久,便抬高封锁线让我通行。 「202号房,柳如云小姐吗?」 迎面走来一名发微白的男性,昏黄的街灯勾勒出那令人肃然的脸庞。他沉声说:「你好,我是刚才跟你通电话的张队。」 我疙瘩直起,心跳从接到电话的那一刻起,再也没有平稳过。就是这位负责刑事组的张队,告诉我,马益贤在我家上吊身亡。要我迅速返家,配合调查。 「你前夫死亡时,身上只有一条四角裤。没有外伤,胸前有几道青痕。他老婆证实那是她留下的……」 张队领着我穿越楼梯、走过长廊,通往「刑事现场」,口中一边说明案情。 我没什么反应,目光一直放在上方。 明明每天都恣意往来的地方,如今却走得我心忐忑,甚至需要紧抓把手,才能步步前走。 家门口数名戴着口罩、手持相机的调查人员驻足,有的抓了未知物质往蒐证袋扔,有的正在盘问周边邻居,仔细得连种植在栏杆外花圃的那株玫瑰花也没有放过。 我愣在门前没入内。本以为「刑事现场」通常会充满血腥、骯脏,宛如鬼片。可眼前,只有地面的白布拢着人形,没有想像中会有的红。 张队的声音再次传来,「法医从脖子上的『v字』勒痕判断,你前夫的死因是窒息,自杀可能性高于他杀……你知道有什么原因会令他走上这条不归路吗?」 「我不知道,我们很久没有联络了。」 我撇开眼,不是故意隐瞒马益贤曾传讯息。毕竟,我早将聊天纪录删除,找不到证据证实自己说词。 奇怪的是,如果马益贤在七点前就死去,那他怎在八点传讯给我。 「你前夫上吊时用了这条领带上吊……你曾看过吗?」张队向一名调查员招手,抓了一袋「证物」问。 袋中装有一条斜条纹的红领带,好像有段时间没烫过,有些皱褶。 我认出那条领带,说:「那是我们结婚时,我买给他的。」 不晓得马益贤是不是故意的,每次跑来找我讨债时,总是打了这称得上是定情信物的红领带。 我可不觉得他对我旧情未了。若真是如此,当初他也不该和「柳如静」做出那种事了。 「张队。」有名调查员靠在张队耳边低语几句,眼神不时瞄向了我。 张队听我后,双眼瞪大了几分,向我问:「你前夫现在的老婆是你亲妹妹?」 「是又怎么样?跟案子有关?」我拉紧了外套,双手环胸,总觉得不舒服。 「柳小姐,请问你今晚七点左右在那边?」 「我变成嫌疑犯了?」 「例行性司法流程而已,麻烦你配合。」 张队似乎没发现我眼里的不满,从口袋里掏出小本子,便开始记录。 我瞬间有些恼火,一直压抑的委屈,涌出心口。 司法? 曾经公正的司法负了我柳如云,如今司法又将我当成杀人犯质问,你们怎么不捫心自问一下,一个看得见,却摸不到的字眼,能为我们善良百姓争取什么? 心底虽在怒吼,但此刻,不是很好爆发的时机。 我深呼吸、把话吞回口中,打着官腔,「我接到一个委託,今晚七点正在h汽车旅馆工作,你们的人可以替我作证。」 「我们知道你跟你前夫没有住一起,刚才你也说,你们很久没有见面了,那为什么他会出现在你家?」 「他大概是心存不满,找藉口骚扰我吧。」 「心存不满?」 「你也知道外遇离婚总展现人性丑恶的一面,何况他的对象还是我亲生妹妹,自然散得不是很愉快。」我揉着眉间,想揉散这股焦躁。 明明过了多年,往事依然噁心的令我反胃。 「你前夫没有工作吗?」张队问。 「有,他是个保险业务员。」 「他为什么要向你讨生活费?收入不稳定?」 「时好时坏,但不影响生活。」 张队点了点头,又问:「你们既然离婚,他怎么还能进得了你家门?」 「我从结婚前就习惯在玄关地垫下放一把备用钥匙,所以他大概是这样进门的吧……就在这里。」 我上前翻开玄关前的黑色地垫。地面积了许多灰尘,却有个特别乾净的地方,恰好印出钥匙的形状。好像不久前,这里本该盖了一个物件。 张队见状,立刻让调查人员展开搜寻。不久后,果在我床头柜旁发现能够对应上的物件。 尔后,张队请我到警局协助完成笔录,我别无选择,无奈地跟着他走了。 马益贤要自杀,我并没意见。 可这男人为什么总无视我的感受,想死还要选择我家…… -- 3 「今天谢谢你。」 「小意思。」 戴好围巾与帽子,向守在警局门口的王嘉明道谢。 张队请我到警局协助完成笔录,为了证实自己的「不在场证明」,我打电话到公司请人作证。警方找不到理由拘留我,只能看着我离开。 不过,我想他们多半把我当成这次案件的头号嫌犯了吧。 我们并肩走出警局,大门向两边移,阵风伴着幽幽低啜扑面,冷醒了我半个脑袋,也红了半张脸。 门前有群人抱头痛哭。 我知道是谁在泣诉生命的无常,大脑却自动忽略了他们,直接从他们身边走过。 怎料,即使断了关係、戴了帽子遮掩,仍挡不住他们认出我的眼力。 「唉,世上怎么有这种不孝又不义的人?看到父母不会招呼,前夫死了转头就有其他备胎了……」 「柳如静,你够了!阿贤死了如云也很难过啊。」 「妈!死了丈夫的是我,她不过只是死了一个前夫,能有什么好不捨?」 柳如静手脚涂有红色指甲油,上半身捆如粽子,身穿毛衣、厚外套,还围了一条围巾,下半身却像个风尘女般「风骚」。 我不想承认自己和她有着血缘关係,冷冷地撇了「曾经的家人们」一眼,告诉王嘉明:「我们走吧。」便自逕走远。 王嘉明不知所措,朝他们弯了弯腰,快步跟上我的脚步,双眼不时在我和他们之间游移。 我没有解释,双脚不听使唤地加快,双肩像扛了两袋水泥,感觉自己快要垮下。 我想,我真的累了。 叭—— 「学姐!」 一道灯光亮醒了我的眼,喇叭声与双耳交缠。下一秒,身体向后甩了数公分,最后停在一双胳膊间。 「学姐,你还好吗?」 王嘉明的声音从头上传来。 我不断喘着热气,心跳得有些快,身体正在沸腾。耳边听见有着谁正骂着粗口,而王嘉明不断道歉。 晃了晃眼,我才惊觉自己差点出了车祸。 「这里有椅子,你先休息一下吧。」 王嘉明似乎很担心我,将我扶到人行道上的椅上坐了下来。 「我没事,我只是太累了而已……你也知道我从下午就开始出任务了。」我说,语气似乎不太有说服力。 王嘉明说:「我的车放在较远的地方,休息一下,等一会再载你回去。」 看着处那印有公司标志的小轿车,我知道他出于好意才撒谎我,没打算拆穿,点了点头,靠在椅背上休息。 王嘉明问我要喝点什么。我告诉他自己需要一杯黑咖啡,待他离去后,仰头任由冷风吹。 冬夜的天空,像上妆的酒女,粉扑得厚重,眼影深浓。 刺骨的寒风,像胀气的河豚,鼓着针刺攻击我。 朝着僵红的双手哈气,失神凝望那成对的路人。 今晚是我人生一大转折,我的心里却有些空,像从情人手中收到礼物,里头什么都没有。 没有愤怒,也不难过,积累多年的鬱闷与不快,在一瞬间显得愚蠢。 这些年,我放不下的是什么? 只为了那变得冰冷的男人? 我还是无法相信,马益贤会自杀。 像他那种死皮赖脸的「渣男」如果跑去杀人,我肯定自告奋勇当证人。 但,自杀…… 「学姐。」 王嘉明空着手、小跑着来,「天气冷,热饮都卖完了,不然我们去前面的豆浆店,一起吃个宵夜?」 「好。」我露出微笑,起身跟着他走。 像我这样的人,能有这样的后辈陪伴,或许该觉得安慰吧。 -- 3.2 凌晨零点的豆浆店,十分热闹。 我们这行时常得配合「猎物」作息,所以对我们而言,现在才是「晚餐」时间。 饭前总要先来个点心,我在嘴边打了手势,让王嘉明先进去,自己则站在店外抽菸。 有名酒红色长发的女性,从我身边走过,脚边残留她匆促丢下的菸蒂。 那菸蒂上留有桃红色的口红印,前端仍在燃烧。我顺脚替她捻熄,便走到她刚才所站的位置,滑开手机,给自己点了根菸。 如今,能抚慰我空荡内心的,只剩城市里毫不起眼的一缕白烟了。 「叮。」 心理医师「邓医师」,正好敲响了我,问我今天怎没去看诊。 前夫外遇、家人背叛的打击,令我消沉了好一阵子,做出许多傻事,也染上菸癮。 直到朋友建议我接受心理治疗,才逐渐能过上正常日子,所以每当我需要答案时,我就会寻求她的协助。 我先是道歉,表示自己因事耽搁,忘记告知她需要延后,再问说能不能更改时间,自己现在急需要一个窗口。 她很快回传讯息,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没说太多,只是简单描述前夫过世的消息,并于日后諮商时详细告知。 邓医师传了个「没问题」的猫贴图,便让我别想太多、早点休息。 关闭了画面,我捻熄留有牙印的菸蒂,转身走进店里。 远地就见王嘉明坐在近门口的位置,点了几份小食,朝我招手。 我快步上前,脱下大衣入坐,「委託的事情解决了吗?」 「嗯,明天提出法律诉讼。」王嘉明手边忙着回復讯息,嘴角则不时傻笑着。 我半开玩笑说:「女朋友查勤?」想缓解沮丧的感觉。 王嘉明摇头苦笑:「我有未婚妻了……这是刚刚的委託人啦。」 「你给了委託人自己的私『赖』?」 「她想亲自感谢你提醒她查保单,却不知怎么联络,所以先加我。」 「我是故意不给她的,劝你除了公务用的『赖』群,别有太多私交。」我说。 「为什么?」王嘉明歪头,一脸纳闷。 「以后你会知道的,小菜鸟。」我指尖点着小说,咬住吸管、喝起热豆浆。 王嘉明放下手机,问:「学姐,你怎么知道对方丈夫会给第三者买保单?」 「寿险受益人可以是任何人,就算想指定给流浪汉也不成问题。」 「你以前做过保险业?」 「我前夫是保险业务员……满口谎言的保险业务员……」 「满口谎言?」 「我跟那男人是恋爱结婚,婚后他努力打拼,我则帮他顾家……后来,我发现他把一份寿险保单的受益人改成我妹,我才知道,原来他们早就背着我做各种事。」 我的眼神黯淡了下来。 马益贤作为保险业务员,自然给自己跟家人买了不少保单,他总会将保单与一些贵重物品收在一个盒子里。 以前我总嘲笑他,说那是比「潘朵拉魔盒」更可怕的「盒子」,不打开没事、一打开不是受伤,就是死亡。 有一次我在整理他的「魔盒」时,发现他刚买了一份寿险保单,受益人的姓名写得不是我、不是他的父母,是我亲妹妹柳如静。 当晚,我拿着保单质问。看着他说词反覆,柳如静表情欣喜,而父母屡次劝合,即使没人坦白,我都看明白了。 也是那一刻,我发现我柳如云对他马益贤而言,宛如浮云,一点也不重要。 「刚刚那个很兇的女人就是你妹妹?」王嘉明问。 我挑了挑眉,意思不言而喻,持续说道:「后来,我找他们对质,我妹却跟我说,他早就仰慕她很久了,终于等到她离婚。还说不跟我争名份,我们和平共处……呵,她当他是古代皇帝,一、三、五来我这,二、四、六去她那?没搞错吧?」 「你没跟你父母说,让你父母去骂骂你妹妹吗?」 「父母?」我摇头耸肩:「对我来说,『父母』不过是个名词,没有什么意义……」 王嘉明呆愣着,不明白我的反应怎么这么大。 我说:「我父母什么都知道,可是他们全选择沉默,袖手旁观。」 「所以……你就自己搬出来,在徵信社工作?」 「可以这么说。」 我夹起一颗小笼包跟一大堆的薑,沾上特调辣酱油,便一口往嘴里塞。 当娘家人是共犯的时候,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可言? 我嗤之以鼻,离开了娘家,独自一人过活。 「那为什么你前夫每个月都要跟你讨钱?」王嘉明似乎没吃饱,又点了一份蛋饼,一边咀嚼一边说话,声音就像口中的蛋饼一样糊。 「赡养费。」 「赡养费?」 「我想着,既然他们要那样对待我,那我乾脆也搞外遇好了。谁知道反让我前夫抓到证据告上法院,此后的每个月我都要给他一笔遮羞费……也是从那时开始,我便觉得女人多少要懂一些法律,保护自己了。」 王嘉明恍然大悟,「难怪你寧可埋在公司,也不愿回家。」 我叹道:「其实,他死了我反而觉得轻松……」 「学姐,你怎么看待你前夫自杀的事?」王嘉明突然放下了筷子,表情严肃了几分。 我嗤笑,「他那样高度自恋的人会自杀?鬼才相信。」 王嘉明突然丢出了一句:「如果要自杀,为什么要选择你家?」 我无法反驳,愣着不语。 事实上,我们也碰过不少自杀状况,一般而言,想要自杀的人会把自己打扮得乾净整齐,希望用自己最好的一面面对死亡……但是,近乎全裸? 怎么想都不像那个爱面子的马益贤会做的事。 王嘉明掏出一本a6大小的黑色皮革小本子,搁在我面前,「我在等你的时候,有个警察让我把这个给你。」 我总觉得那笔记本有些似曾相识,开始翻找口袋。 不一会儿,我掏出了一本一模一样的本子,问:「我的本子还在我身上,这是谁的?」 「听说是你前夫的……」 王嘉明好奇地翻着两本相似的笔记本,「你跟他用同款的笔记本吗?」 「习惯难改,那是他大学就有的习惯……我也受他影响一直使用至今。」 我没再多说半句话,咬着吸管喝豆浆,想要忘记马益贤自杀的事情。手机屏幕,忽地亮起,跳出一则讯息—— 杀我的人就在你身边。 马益贤。 -- 4 凌晨两点。 住处仍处封锁状态,我让王嘉明送我到旅馆后,要他先回家休息,自己则在偌大的房间兜转着。 匿名讯息令身体颤抖至今,我不敢回传,也没告诉王嘉明,毕竟自己麻烦他太多了。 我把电灯全打开,转开电视的综艺节目,使房里充满人声。 没吹乾包裹了毛巾的长发,就坐在窗边吹风,食指与中指轻轻夹了根菸,任由菸癮征服自己。 顺着白烟,目光落在桌上那两本同款的笔记本上。 我的本子很乾净,而马益贤的却有明显皱痕。 他的记事方式向来有一定规律,从日期、名字、地点到要做的事都写得很清楚。这是他从大学就有的习惯,或许会有助于调查。 从今年一月开始翻阅,瀏览得越多,菸上那橘红的燃点烧出越多浓烟。烟雾直达胸腔,差一点让我喘不过气。 咳了几声,捻熄了菸,又给自己点了根。 没什么,就是闷。 二月过年的月历上有张家庭照,上头印着一个暗红的吻。 吻痕掩住了旁边的黑色字跡,却没掩盖照片的甜蜜。 照片上的柳如静挺着大肚,马益贤则在后方护着她。他的「岳父母」站在两旁,「一家团圆」笑得很开心。 白雾逃出桃红的门扉,蒙蔽了我双眼。 他们凭什么过得好? 我咬牙,撕下那张照片,并扔进垃圾桶里。 马益贤的笔记本太无聊,我很快没了兴趣,扔在一旁,便爬上床、拉着棉被、矇住头逐渐睡去。 翌日。 一早收到王嘉明的讯息,表示老闆要我多休息两天,这期间的工作由他负责,更强调这是命令,不能拒绝。 我欣慰接受了命令,向他们道谢后,便来到邓医师的諮商所,继续进行疗程。 邓医师的諮商空间像是日式小书房,简单的浅色调与和式摆设,令人感到温馨。鼻尖窜入柑橘淡香,身心放松了许多。我脱下围巾与外套,认真挑选浅色书柜上的「心灵」丛书。 几分鐘后,我手上抱着书本,等待助理传唤。但双脚不太安分,四处走动,脑袋里思考着待会如何与邓医师谈话。 「如云,请进。」 大约半小时后,助理喊我进门。 我向她点个头,起身入内。诊所所长「白猫米娜」朝我走来,在脚边嗅了嗅、蹭了两下,才晃着毛绒尾巴跳上沙发。 在米娜允许下我才入坐,抚着牠的脑袋瓜,等待邓医师忙完。 时间滴答过,米娜呼嚕的入睡了。 邓医师停下手边的工作,说:「如云,让你久等了。今天需要水还是花茶?」 「花茶,谢谢。」 邓医师的年纪长我很多,大约五十左右,看起来是个歷经风浪的能干女性,脸上总是掛着一抹云淡风轻的笑容,好似什么都难不倒她一样。 我总想着,如果我有她一半的智慧就好了。 「最近怎么样?工作还顺利吧?」邓医师坐在椅上「滑」向我,便把手中的茶杯递了上来。 我接过手,说:「还不错,一切都在好转,不过……」 「不过?怎么还有后话?」邓医师蹙起双眉,茶杯搁在嘴边。 米娜的呼吸如催眠曲,使我不自觉脱口,「我前夫昨晚死在我的住处。」 「怎么会这样?警方有说什么吗?」 「警方找不到他杀线索,只能以自杀结案。」 邓医师没有评论马益贤的死,只关心:「他最近遇上什么困难吗?」 凡事总有个因果,一个人不可能无缘无故跑去自杀,像她这样的心理专家,或许更想知道马益贤自杀的理由吧。 「他要钱有钱、要家有家,车子、房子、事业地位无一不缺,能有什么困扰?」我耸着肩,并不在乎马益贤为什么死。 他死了,对我无疑是卸下负担。不但很多烦恼烟消云散,更能嘲笑柳如静自作自受,成了寡妇。 邓医师叹了口气,若有所指地说:「外表看起来光鲜亮丽的人,真的没有困扰吗?或许那是他们保护自己的甲壳也不一定。」 我知道她已看穿了我,抿了抿唇,不禁松口说:「我该用什么心情面对他的死去?明明恨死那个人了、明明觉得松了口气,但就是不踏实……」 如果我庆幸他的死亡,是不是很糟糕? 如果我我不捨他的死去,是不是等于承认自己还对他有感情? 他伤我极深,我怎么可能还掛念过去情份? 邓医师建议:「如果你真的想放下,或许可以试着理解你前夫为什么这么做……就像你为了瞭解你前夫为什么会外遇,而选择去徵信社工作一样。」 「可是邓医师,我现在除了一本看不出疑点的记事本以外,便只剩一则可怕的讯息,我能怎么做?」 「讯息?」 邓医师觉得事有蹊蹺,要我拿出来研究。 我掏出手机翻找聊天资讯,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则奇怪的讯息。 头皮一阵发麻,弹起身、丢开手机,还因为动作太大吓得米娜迅速跳走。 邓医师皱着眉头凝视我。 她是不是觉得我跟过去一样,出现幻觉了? 我紧张得想解释,说出来的话却没有一句完整。 邓医师什么都没说,只是引导着我做深呼吸,恢復平静。 大约半晌,我冷静了些许,她才问说:「你前夫除了去你家以外,还有什么特别不一样的地方?」 我喝着花茶,回忆着:「如果真要说的话……他晚上还不回家陪老婆、小孩,这一点挺反常的。」 「小孩?」 「前阵子,他在动态上发佈一则,关于我妹替他生了一个儿子的消息……」 「你还有在关注他们?」 为避免疗程受到影响,邓医师曾交代过我,务必删除所有与前任、家人有关的消息,想不到我自己违反了规则。 我连忙解释:「他怕我没给钱,所以威胁我不能删除他……」 这种说法果然无法说服经验老道的邓医师,她挑着眉、审视我的双眼更加锐利,「偷偷删去应该没关係吧?你何必受他控制?」 我只好硬着头皮,据实以报,「我大学庆生玩太过火,让他拍了几张『性感照』存放着……」 -- 5.1 「性感照」对我的威胁,不雅于抱着瓦斯桶点火,随时都可能令我支离破碎。 对此,邓医师骂了我许久,要我尽快找藉口回去消除照片。 这些我都知道,自己也烦恼了多年。 但,藉口从哪里来? 我们昨日在诊间讨论许久。邓医师觉得我的住屋处或许留下什么只有我知道,而警方不知道的跡象,可以当作突破口。 于是,我抱着希望,抓着王嘉明回到住处寻找一线生机。 王嘉明来到公司不过两个多月,几乎都跟在我身边学习。他是个憨厚的老实人,为人不错,从之前的态度来看,应该值得信任。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孩子简直乌龟,速度慢得使我忍不住唸上两句。 「王嘉明,你快一点!」 「学姐,东西太多了,等等我啊!」 王嘉明抬脚关上了车门,手忙脚乱地跟上。 我自逕往前,急着走向住处。王嘉明的手机一直传出讯息声,他似乎想即时回讯,却空不出手来。 我不禁揶揄:「未婚妻查勤?」 他黑着脸,无奈道:「是前几天去汽车旅馆抓姦的委託人啦……」 「不是结案了吗?」 「她跟她老公回去后处得不太好。她骂她老公,对方却头头是道得争辩,闹得家里没有一刻安静,所以她从昨晚就一直传讯息给我,问我该怎么办。」 王嘉明垮下了双肩,指着自己的黑眼圈,「学姐,你说我看起来像心理諮商师吗?」 「早让你别跟委託人私下往来了吧。」我耸着肩,没同情他的意思。 「我怎么知道会这么可怕……现在,我该怎么办?」 「我们徵信社的任务已完成,剩下的就让专业的着手吧。」摇了摇头,我把邓医师諮商所的名片递给了他。 邓医师曾告诉我「外遇可能是一种自我探索的方式」在第三者面前脱下西装,就像在婚姻中脱下责任与压力,爱玉的人要的就是这种感觉,但殊不知婚姻具有排外性。 这就像「病毒」侵袭身体时,全身的白血球与抗体,会全力与病毒抗战。病毒消灭后,身体也虚弱了,需要花一段时间滋补休养。 所以,那对夫妻现在需要的不是探究真相,而是疗伤。 「谢了!没想到你还有认识的諮商师呢!」 王嘉明接过手,表情轻松了几分。 我没回话,凭着习惯上楼。没多久,便来到了住处门口。 家门前封条依旧,随风飘盪。 家门上留有人做画的痕跡,墙角则残留着冥纸残渣与香脚,门锁也坏得差不多。 不过几天时间,我家就成了人人口中的凶宅,引来人们参观。 「欸,这还查什么毛?」 「警卫赶走了不少人,内不应该没遭到破坏吧。」 王嘉明的表情,跟眼前的景象一样精采。 我亦是欲哭无泪,拍了拍他肩头鼓舞,也给自己打起精神,真心期盼能找到线索。 吱—— 推开门,一道冷风从房里刮过。 屋里不过五坪大小,像一间学生宿舍,站在门口就能一览屋内环境。 「学姐,你怎么了?」王嘉明见我傻在原地,在我耳边喊了几声。 我担忧道:「前天屋里都是调查人员,我担心有些物品可能不在原位。」 「检调单位挪动物件时,会在上方作标註,我们只要找没标註的地方就可以了不是吗?」 「你怎么那么清楚?」 我瞇起了双眼打量眼前的男孩,总觉得今天的他特别聪明。 「学姐,我们平时都要跟警察打交道,当然会知道细节啊!」 「是吗……那以后跟警方打交道,都交给你了。」 王嘉明欲哭无泪,自觉自己又多话了。 我甩了甩手,不理会他的哀怨,走进屋内,「我负责床周遭,你负责死者陈尸处,先四处看看有什么比较奇怪的地方。」 王嘉明打了手势,持着单眼相机,往那留有粉笔痕的地板调查。我则捲起袖腕,站在床前,努力回想自己房间本来的模样…… -- 5.2 我拿着皮革笔记本在住处附近兜转,尽可能记下自己的想法。约莫半小时后,才握着一团卫生纸,再次回到屋里。 王嘉明杵在化妆檯前,一动也不动,眉间紧皱。 我很少见他严肃的模样,好奇问:「你发现了什么?」 王嘉明指着地面说,「化妆椅似乎是工具,地板有道重击过的痕跡,不知道是不是你前夫挣扎后不小心踢到椅子,撞出来的。」 我靠上前、蹲低身体。 距离粉笔勾勒处三十公分的木板上,有个明显的凹沟。凹沟很新,内部有粗糙的木头鬚,而座椅的角边也沾上了木削。 我可不记得自己将地板撞了个洞,抿唇问:「梁上有没有痕跡?」 王嘉明摇头,并切开拍好的照片,「只有绑绳的前后两个端点比较深,几乎没有拖拉痕。」 「那么就不可能是用槓桿原理将人拖上去的,也就是说——我前夫是自己自愿上去的。」我猜想着。 马益贤拥有良好的家庭背景、小有成就的社会地位,最近刚生了一个可爱的男娃娃,家庭美满、夫妻恩爱,社群动态也相当热络且正向…… 他为什么要自杀? 假设,真有不为人知的自杀因素,又为什么要特地选在我家? 难道他这么赠恨我,连死都要缠着我不放吗? 「你那边有什么发现?」王嘉明问。 我指着沙发那长型抱枕说:「我的『男神』跑到沙发上了。」 「男神?」 「我向来习惯把抱枕放在床边,方便晚上搂着入睡,即使因为调查而移动,也不可能从我床上飞到沙发吧?」 「我想可能是警方调查时移动的吧?」王嘉明大概觉得有违我平时形象,眼角尷尬抽搐。 谁也不许嘲笑我唯一的慰藉,我下意识反驳:「调查人员不会乱动现场的。」 「有道理。」 王嘉明拍着自己的脑袋,又问:「除此之外,你有发现自己家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我在栏杆的玫瑰盆栽上,找到一个带有桃红色口红印的菸蒂。」我摊开握在手中的卫生纸说。 「不是你的吗?你好像也抽菸?」 「我不擦口红的。」我给了他一记「白眼」。 王嘉明撇嘴说:「会不会是来你家探险的人留下的?」 「我在一片叶子下发现它,应该是早就存在了好一阵子吧……」 「调查人员当初怎么会遗漏了它?」 「也许那一天灯光太暗了吧。」 王嘉明拍好了照片,便小心翼翼地将它收入夹链袋。 我对于这枚菸蒂没什么特别想法,可,王嘉明接下来的话不禁令我寒毛直竖—— 「或许,真是兇手留下的也不一定?」他说着,眼底划过一道晦暗未明的光。 我沉默了,总觉得整件事情的发展太过弔诡。 陈尸在我家的马益贤,究竟是自杀还「被自杀」? 即使现阶段可能有了「嫌疑人」,但从菸蒂判断对方应该是女性。 一个女人哪里来的力气,把重达七、八十公斤的马益贤往上抬? 「她」和马益贤是什么关係? 他们当时在我家做了什么? -- 6.1 我们访问了几个邻居,邻居表示马益贤找我的那天,曾带了一名女性。 他们没看见对方的长相,只知道她穿了一双高跟鞋、颈上有条皮项鍊。此外,我家曾传出「极大」的碰撞声,吓得他们家养的八哥直呼害怕。 我本想继续深入探讨,但翌日一早到公司就接获开会通知,并得交付上次的任务报告。 无奈下,我跟王嘉明只能在办公室里和电脑大眼瞪小眼了。 我很讨厌写任务心得,若写得太有感情,老闆会说「没建设性」;若表达得太有深度,他又觉得「太咬文嚼字」,要我写点平常人看得懂的。 所以每次碰上任务心得,我就会将手放在键盘上,盯着萤幕上闪烁的横线发呆。直到截止时间将至,才肯动起来。 「唉,领人薪水也是命苦,都几岁人了还得写这些心得报告,又不是小学生!」 「嘖嘖,有钱就是任性,想怎么规定就怎么规定了。」 空间太安静,我试着和王嘉明搭话以振奋精神。 他始终盯着萤幕,语气没什么起伏。 见他认真模样,我也不好意思打扰了。拍了拍脸颊,要打起精神,可双眼仍忍不住瞇起,脑袋昏沉。 我拿着马克杯起身,去补充点咖啡因。走前,顺手拿了王嘉明的水杯,「咖啡、茶、还是……白开水?」 王嘉明先愣住了手,吞吐了口水,说:「水……谢谢。」反应既好笑又可爱。 「好。」 我朝他眨了个眼,踏着轻快的脚步远离电脑。 拐个弯,来到茶水间外头。 不用站近,已听见同事们的嘻笑。 「我听说,如云姐她前夫吊死在她家,现在回不了住处,都在外面住呢。」 「她最近好像跟嘉明走得很近……他们在一起了吗?」 「嘉明都有未婚妻了,那如云不就成了第三者?」 「不是吧……徵信社的人自己去当第三者,会不会太好笑了?」 「确定是未婚妻吗?我听说嘉明的未婚妻,今年三月就过世了……」 职场太小、生活太平淡,无论谁做些什么总有传言冒出头来。 我也不例外。 八卦流言宛如蜘蛛丝,我不动,就等着成为蜘蛛的美食佳餚;我动了,它会将我捆紧。 但是,王嘉明的未婚妻,今年三月就过世了…… 这段话一直在我耳边回荡。 我滑开手机,翻出王嘉明的脸书资料,越深入挖掘,眉头拧得越紧。 他的脸书状态掛着「稳定交往」,对象是一个叫做「梁思婷」的长发女孩。 三月前他们曾到日本旅行过。三月之后的状态开始显得悲伤,字里行间写有着「离去」、「为什么」、「怎么捨得」的字眼。 梁思婷…… 思婷…… 我好像在哪看过这名字? 匆忙回到座位上,将包中的东西全倒出来,翻出马益贤留下的记事本。 撕碎的幸福家庭照已恢復原貌,印在上头的唇印虽然不完整,依然看得出形体。唇印下的格子清楚写了「思婷」的名字。我不确定这个「思婷」是不是王嘉明的未婚妻,但我能肯定,除非十分熟识,否则马益贤不会直接称呼客户名字,而是以某先生、某小姐标示。 抬头凝视着王嘉明那张老实不过的脸,脸庞的主人仍紧盯电脑,因为困扰不时搔头。 前几天他提起自己未婚妻时,反应就和现在一样稀松平常。 他认识马益贤吗? 马益贤的死与梁思婷有什么关係? 我总觉得自己不太了解这男孩。 我们相处的时间可能比床铺更长,可我却从没听他提过自己的故事…… -- 6.2 「邓医师,我该怎么相信人?」 手心上的高脚杯,晃着鲜红的酒,阵阵酒香沁了鼻息、醉了我心扉。 放一小口到嘴边,好像多了一丝铁味。 原来,我又咬破了嘴。 晚间八点加完班,我洗好了澡,给自己斟了杯酒,便叼着菸,坐在阳台边。 洗好澡来根菸,就像做完爱要抽菸一样自然。 我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复製了马益贤的习惯,回过神时,已经改不过来了。 马益贤说,这是童话故事里的火柴,点上就会看见幸福的模样。 可是多年以后,菸熄了,我才恍然大悟—— 我们早已在世路多崎的人生里,天各一方了。 我一整天都在凌乱中度过,想着王嘉明接近我到底什么意图。 他未婚妻的死跟我前夫的死到底有什么关係? 心里有千百个问号,像菸灰缸里捲翘的菸蒂般乱绽,想要句点来解答,可我却没自信和他对质。 对质等于衝突。 有了衝突就表示我又得解释什么,就像我必须为了那张照片找藉口回家一样。 过去是爱人与家人的背叛,如今又遭受信任的后辈欺瞒。 好累,真的好累。 我这一生都在受罪,什么时候能停下这样的疲惫? 「别想那么多,你只要先相信我就好了。」 电话那头的邓医师,语气温和。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鼻头突然酸了起来,不自觉脱口说:「我的人型抱枕曾经被移动过。」 我不相信任何人,也不相信自己。但如果不是邓医师想尽方法,让我走过那段最落魄的时光,我也无法有今天。 所以我相信她。 邓医师沉默了三秒,问:「这一点很有意思,你想想自己在什么时候会把床上的东西移到旁边?」 虽不明白意思,我仍认真思考着,「通常想在床上打资料时,或者有其他朋友来借睡一晚……该不会……」 「你前夫曾带了人去你家吧?」邓医师单刀直入。 「隔壁的太太证实,我前夫当天曾带了一名女人来我家找我,依我对他的了解,那大概是他新的外遇对象了。」 我抖掉了菸蒂,把八分满的酒一饮而尽。 如此一来,一切都对上了。 在盆栽里留下菸蒂的女人,或许是马益贤的新对象。而那天,他们多半在我床上快活了一阵子吧。 邓医师问:「菸蒂是她留下的吗?」 我直言:「不知道。我想把它拿去化验,却找不到理由说服警方。」 「先别急,」邓医师制止着,「你再想想,有什么令你留意的地方?」 「我想想……」 脑袋毫无头绪,我再拿出截至目前为止有用的线索来对照。 摊开笔记本、拿出菸蒂,眉头却又蹙起。 许是我突然不说话,邓医师好奇直问:「怎么样?发现什么?」 我说:「我现在才发现,两个唇印的顏色不太一样,连唇纹也略有不同。」 笔记本上的唇纹早在我衝动下而有破损,看不出原型,但我仍注意到唇印的顏色。 菸蒂上的唇印明亮许多,像是年轻女性会使用的桃红色,笔记本上的唇印则偏暗红,唇纹略淡。 正确来说,笔记本上的唇印并没有「唇纹」。 就算绣唇也不可能把唇纹盖去吧? 「一个女性平均会有三种以上色系的口红,所以唇色不同属于正常。但是唇纹……」 电话那头传来了键盘声,与邓医师的讲述。但我只是应着声,翻阅笔记本,陷入沉思。 我对唇纹的研究文献是不了解,暂时撇开不谈。 现在仔细想想,这笔记本的来歷和笔跡都十分微妙。 为什么警方会让王嘉明转交给我…… -- 7.1 消失的唇纹成了突破口,令我留意到笔记本与笔跡的异状。 九月似乎是一切的开端。 自从九月之后的笔跡,都比之前的更重、更规矩,明显出自两个不同人。 我对照了前后两个月的笔记,发现马益贤曾与一个叫「王先生」的人,约在m咖啡厅碰面,此后,笔跡便开始变得不太一样了。 如果我的判断没错,那所谓的「王先生」应该就是将笔记本交给我的——王嘉明。也就是梁思婷的未婚夫。 为了确认此事,我刻意打电话询问了当初负责联系我的张队。他表示现场没有发现笔记本这样的东西,还反问我是不是有所隐瞒。 我想有所隐瞒的不是我,而是那个看起没什么杀伤力的男孩。 真的是他吗? 心里一直有个声音阻止我,无法定夺。 直到邓医师反问了我一句「如今你唯一的线索掌握在他身上,你还要继续逃吗?」 找回性感照的慾望战胜了胆怯,最后,我决定约王嘉明出来了解一切。 为了还原当时的情况,我也和他约在m咖啡厅碰面,并于靠近门口的位置,喝着咖啡,平静等待着。 大约二十分鐘左右,门外停了一辆摩托车。 车主脱下安全帽走进门,稍微扫了週遭一圈,才在我的方向定了眼。 「学姐。」 王嘉明咧着清爽的笑容来到我面前,放下胸前背包、拉开椅子,「你这个工作狂,怎么假日没待公司处理案子,反约我出来?」 他表情越轻松,我搅拌咖啡的手势越大,雪白的泡沫越加黑红。 如果他真的是兇手,怎能和我嘻皮笑脸,天天熬夜工作? 我不动声色,「听说你的未婚妻叫做梁思婷,是我们同校出身?」 「听谁说的?」 「昨天在茶水间,听到同事们间聊而提起的。」 「徵信社果然连一点隐私都不能藏。」 王嘉明似乎信了我的说词,嘖了声,舀着冰淇淋圣代回:「她不是我们学校的,她是名校x大企管系的学生。」 「听说她过世了?」 「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些?」 我抿了口咖啡止住自己颤抖的唇,却止不住王嘉明审视的双眼。 彷彿回到几年前离婚时,站在庭上受人评断打分,那样难堪。 我捏着搅拌棒,忍住躁动,问:「九月三号这一天,我前夫跟一个叫做『王先生』的人见面,两周后,你就跑来应徵我助理……那个『王先生』就是你吧?」 「学姐,你多想了!世界上姓王的人那么多,你怎能确定你前夫不是见一个『王八蛋』而是王先生?」 「别跟我装糊涂了——」 王嘉明开着玩笑,想要带离话题。我猛地拍桌起身,杯中的咖啡溅了满桌,冰淇淋上的饼乾也吓得滑落。 好几道目光朝我们投射,更有人准备「直播」。我希望他们有开滤镜,否则我难看的脸色,肯定很不上相。 我深呼吸了口气,令冷空气平静大脑,才假装没事坐了下来。 王嘉明捡起桌面的饼乾放回快溶化的冰淇淋上,又抽了几张纸巾收拾,似乎等着我开口。 我恨死这种什么都不说的感觉,没多久便投降,「如果你知道我前夫为什么而死,请你告诉我……我不想一辈子活在他的影子下。」 王嘉明说:「如果我说,你前夫可能是杀了我未婚妻的兇手,你相信吗?」 「我其实不知道自己该信任谁了。」 许是,内心深处早就把马益贤当成了犯人,听见这番话时,竟一点也不觉得讶异。 但是,这依然没解除我的困惑,更对我拿回照片没有帮助。 于是,我又问:「你未婚妻怎么死的?」 王嘉明搅着溶化的冰淇淋,眼神沉了许多,「她『被人』用塑胶袋套头闷死了。」 「你怎么确定兇手是我前夫?」 「警方说她是自杀身亡。但我们再没多久就要结婚了,她怎么可能在婚前拋弃我?我不相信警方的说词,一直在找线索证明她不是自杀……后来,在一些多话的邻居口中得知,你前夫频繁跟我未婚亲通联,我才决定找上他的。」 王嘉明抱头自责,即使看不见他表情,也能知道此刻的他是抱着什么心情在讲述过往。 外遇这种事,无论是主动方,还是被动方都免不了落人口舌。 人们在女性身上贴上「淫荡」、「怎不去当个任人骑的妓女」;男性则要忍受像「经济不如别人,难怪女朋友跑了」、「好大一顶绿帽」等。 这种话讲多了会闹出人命的。 不过,如此一来,王嘉明岂不有了杀害马益贤的动机? 「王嘉明……」我将双手摊放在桌面,身子前倾了些,「马益贤是你杀的吗?」 「学姐,你相信我,案发当时我跟你都在出任务,有不在场证明的!」王嘉明没料到我会反将他当成犯人,慌地抬起四根手指发誓。 虽然他有充分动机,但我知道,案发当时他身旁还有两名员警跟着,不可能有机会下手。 我挑着眉头,回到原位,「你怎么把他约出来的?」 王嘉明说:「我告诉他我想了解保险,约他出来见面。一开始他还挺客气的,直到我提起我未婚妻的名字,他突然变了脸、藉口走人。也因为走得匆忙,忘了带走笔记本,我觉得里头可能有什么线索,就顺手带走了。」 「后来呢?」 「后来,我找到了你,潜伏在你身边,再次听见他名字时,就是去警局带走你的时候了。」 我又问:「你不觉得,我前夫跟你未婚妻的死有些异常?」 王嘉明毫不质疑地点头,「都像找不到理由的自杀案。」 冷去的咖啡变得酸涩,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嚥下。 无论王嘉明是否将马益贤当成犯人,对我都不是问题。 问题是,我该怎么取得照片? 用这位隐藏的第三者做为藉口,令柳如静自己来委託我吗? 我摇头打消念头,万不得已决不出此下策。 「我前夫自杀当晚,他曾传了一则讯息给我,内容表示『杀我的人就在你身边』,或许是『嫌疑犯』为了故弄玄虚而传来的……」 既然各有目的,我也不多隐瞒,和王嘉明共享情报。 「我们可以钓出她的存在吗?」王嘉明似乎看到了明灯,双眼亮了起来。 我冷不防泼了他一桶冷水,「可惜,我的手机中毒,聊天纪录自己删除了。」 王嘉明拧了拧眉,借了我的手机去,不过一会儿,他便翻出那则本来应该消失的聊天纪录。 「你怎么做的?我记得它前几天还搜不到啊!」 「学姐,你是不是忘了……」 -- 7.2 夜里。 回到旅店,把自己泡在浴缸里,眼睛以下的部位也全泡进水里。 今早的我真是丢脸丢到家,居然忘记自己将马益贤的聊天讯息设定时删除。 多亏王嘉明一键恢復原厂,把资料都救了回来,否则我就要持续过着「数羊」入睡的日子了。 后来,我们聊起日前搜索的「物证」。王嘉明忽地向我道歉,并坦承笔记本上的唇印是他的杰作与案情毫无关係,而带有口红的菸蒂也是如此。 前者目的是想引起我的注意,留意到「梁思婷」这个名字;后者则是为了令我怀疑而主动介入。 虽不全为了案情,可如王嘉明所愿,我确实开始着手调查。 不过,经他这么搅和,我的计画全乱了调,又得求救了。 「我们讨论一个下午,怎么也想不到他们自杀的理由,一致认为他杀机率比较高……邓医师,你怎么看待?」 我兜着围巾走出浴室,边回应王嘉明的讯息,边和邓医师通话。 菸蒂可以做假、笔跡可以仿冒,但邻居证词跟我对马益贤的了解,都能肯定当天他身边有个「第三者」,遭害的机率较大。 虽不确定梁思婷的那位「第三者」是不是马益贤,可我想她的情况恐怕也是如此。 邓医师思索片刻,问:「如果是他杀,这位『第三者』为什么要选择『窒息』的方式杀人?」 「什么意思?」 「窒息是极亲密的行为,很多自杀案会以窒息的方式呈现,正是因为自己是自己最亲密的人。单从你前夫的情况来说,『第三者』很可能是他的外遇对象,一个女性可能把男性举起后吊上绳索吗?」 「她肯定使用什么巧计把我前夫骗上去吧?」 「目的呢?」 「忌妒?或者钱?」 我弹着指甲缝,凭着经验答道:「据说寿险受益人可以是任何人,如果我前夫把寿险受益人指定为『现在的外遇对象』,只要他一死,她就能顺理成章地拿到钱了不是吗?」 「先前的跡象都表明没有外力介入,你前夫是自己站上去的也不一定……」 「如果我前夫是自己站上去的,那这个『第三者』不就成了目睹我前夫自杀的证人?我学弟未婚妻的情况又怎么解释?是马益贤目睹她自杀吗?」 我不自觉提高音调,呼吸急促不少。 「你冷静点听我说。」 邓医师止住我的躁动,解释:「窒息与性存在着一种必然关係。吊死是一种窒息的做法,悬掛、塑胶袋闷头,都能达到一种类似性高潮时所需要的耗氧量,而它时常被判为自杀,即所谓的——窒息式性爱。」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持着手机愣了好久。 半晌后,我结巴着说:「邓、邓医师,你不懂我前夫,他色归色、爱玩归爱玩,但很爱惜生命的,不可能为了『做爱』而赌上性命。」 邓医师没急着反驳,只问:「你接触到你前夫的遗体吗?」 「警方有告诉我,他的遗体存放在哪个殯仪馆,但我没看过。」 「窒息式性爱者身上,通常会留有瘀青、或者綑绑的痕跡……如果我们看不到尸体,或者他的私密物件,很难知晓问题所在的。」 我不确定马益贤跟梁思婷的死,是不是跟「窒息式性爱」有关联,但邓医师说的不无道理。 如果可以接触到他的个人物品,找到这位知道真相的「第三者」,我也将能逃离他「魔盒」的掌控了。 「好,那我明天就过去一趟。」我说。 邓医师提醒着:「你的行动得快一些,就怕遗体送入火化,加深调查的难度了……」 总算找到意思方向的我,本是满心期待着隔天的到来。怎想到,现实又冷不防的赏了我一记耳光。 -- 8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不知道……」 风儿为死者朗诵祈福词,我和王嘉明坐在殯仪馆外的石阶上,茫然望天。 明明四周有着火焰的灼热,我却觉得今天特别冷,连落叶都多了不少。 我们来迟了。 马益贤已化成灰烬了。 我这辈子从没这么想念那个人过,总觉得人生彷彿没了意义,一直以来的调查,和破除「魔盒」诅咒的期盼,也随他消失在尘土中…… 接下来该怎么办? 心中如此迷惘。 如果柳如静整理马益贤遗物时,发现了那些照片,会说出什么难听话? 如果是爸妈发现,那我一直以来的乖乖牌形象,岂不是将毁于一旦? 「滚出去!你有什么资格祭拜他?」 眼前突然落入了一双红高跟鞋,尚未看清对方长相,一双红爪已朝我双肩推了一把,向后倒去。 情急下,我拉住飘盪在高跟上的围巾,但仍煞不住持续向后的力量。 王嘉明反应快,及时扶住了我。 我抬眼,眼前的人很熟悉,似我梦魘,纠缠着我不放。 她理着因我而乱的围巾,开口又骂:「既然已经离婚了,就别再来纠缠,我们马家的弔唁不差你一个!」 我淡回:「我姓柳,跟你马家有什么关係?」语气很冷,比对待陌生人还陌生。 「你还记得自己姓柳啊?整整三年不回家孝敬父母的柳家大女儿。」柳如静骂道。 「如静,你冷静一点,这里是灵堂!」 「我能不火大吗?阿贤死前还回去找她,如果不是因为她,阿贤也不会死了!」 一名西装男快步走来,将几张文件夹在腋下,拉开了她。他是马益贤的同事「文雄」,今天会在场,估计是受人之託吧。 柳如静张口又是一阵砲火,话里有不少抵毁他人人格的言词,连她自己的祖宗们都难逃她的怪罪。 我沉着脸,一语不发。 没什么好说的,这个女人跟三年前一个样,什么都是别人的错。 当我质问她怎么狠心欺骗我的时候,她也是这么数落我,更表示是我自己没情调,才让自己丈夫投向她怀抱。 马益贤当时只是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妻子」受「第三者」嘲讽,不吭声、不反驳,连说「不是」都不敢。 那一刻起,我确信了他的懦弱,也确信了我们十多年的感情,如此不堪一击。 柳如静见我沉默,抬手又向我推来。 文雄忙着架开她,王嘉明半身挡在我身前,避免那不长眼的指甲,刮花我的脸颊。 两名男性奋力劝架,仍挡不住她扩音器般的嗓。 而我也再也忍不住了—— 我推开王嘉明,抓住柳如静的手腕,一掌就朝她那张跟我有几分相似的脸庞,打了上去。 -- 8.2 「你们才是做错事背叛我的人,你有什么资格可以生气?」我吼着,眼里如火烧似地灼热。 柳如静没料到我会反击,语无伦次地说:「你、你有脸留唇印,没脸承认自己勾引我男人吗?」 「唇印?」我冷笑,「你不知道我从不擦口红?」 「那会是谁?」 柳如静向来藏不住秘密,不自觉又自曝,「他最近常常晚归,每次回家总会带着一点香水味,不是因为你吗?」 我挑着眉头与王嘉明相视了眼,总觉得我们无意摸到了一线曙光。 比起照片,她的威胁根本算不了什么。 我忍着怒意回:「呵,你可以问这愣头小子,我们这一行的,晚上可忙了。」 柳如静大概对我的工作有耳闻,一口闷气无处可发,跺脚转身,不再做无意义的争执。 没了她难听的「鸡叫」,耳根子清净了许多。 我掏着耳朵,主动说明来由:「我是听邻居说,马益贤死前还带了一个女人到我家,才来找你的。不管这女人是谁,都跟他的死脱离不了关係……」 「你知道是谁害死阿贤?」柳如静终于有了耐性,肯正视我。 我耸肩,「那就要看你多配合了。」 一旁的文雄却在此时,后退了几步,「如果没事的话,我就先……」 「你很急?拨点时间给你『客户』应该没问题吧?」 男人的世界跟蟑螂一样融洽,我的直觉告诉我,他肯定替马益贤隐瞒了什么。冷扫了他一眼,硬是将他留下。 「客户」的字眼都出口了,文雄怕我投诉自己,摸着鼻子站到柳如静身后,低头滑手机。 我没理他,把注意力放在柳如静身上,问:「警方有把马益贤的私人物品交给你吗?」 「警方今天把物件归还了,但多数都在刚刚火化……这些是来不及丢的。」 柳如静虽仍有防备,却也知道找第三者,我们算得上是行家,便皱着眉,掏出纸袋递了上来。 我和王嘉明此刻只在乎纸袋内的线索,接了过手,探入袋中。 纸袋里有几张发票、证件与不到三百元的现金。连台北最便宜的汽车旅馆都住不起。 我下意识检查发票内容,发现马益贤这个月买了不少蜆精。除此之外,还有一张是从南部休息站开出的。 我问道:「马益贤去了南部?」 柳如静点头说:「他说要去南部找一个有钱人签约保险。」 我嗤笑:「这种老把戏你相信?」 「你什么意思?」 「以前,马益贤跟你外出的时候,也说自己要下南部『签约』。结果……的确是签了,签到床上去了。」 「你不要搬旧事来挑播离间!」 柳如静气得红了眼睛,甚至威胁我,「小心我投诉你服务太差,要你老闆撤换你!」 「你去吧。」我耸着肩一点也不在乎。 「你没跟去吗?」王嘉明急得想知道答案,制止了我们。 柳如静摇头,眼神一顺不顺地扫过我,「……因为我爸最近身体状况不太好,所以留下来照顾他了。」 「文雄。」我没理她,盯着文雄问:「你手边有没有他所有的保单资料?」 取得保单后,再藉口接触马益贤的个人物品,或许就能销毁「魔盒」的照片吧。 「嫂……」文雄滚动着喉结,身子微倾向后方,「呃,柳小姐,现在有个资问题,我们不能把他人的资料提供出去……」 「人死了还谈什么隐私?」我直接伸手索取,「拿来!」 柳如静打掉了我的手,一双眼大瞪着:「里面没有你的份,你不用想了!」 我讥讽:「三年前,我就是因为一张保单,意外发现他的『外遇对象』叫柳如静。」 -- 9 三年前,一张保单揭穿马益贤的谎言;三年后,他仍没长进,又败在一张保单上。 我们翻出了一份马益贤这两年才保的寿险保单,上头受益人不是他的父母、不是柳如静,也不是他们的子女,而是一个叫「李雅莎」的陌生名字。 李雅莎到底是谁? 文雄对她一无所知,只知道她是柳如静怀孕后,马益贤上酒店认识的对象。 我告诉张队此人可能和我前夫的死有关係,希望他能协助。张队表示,若真是如此,他会请这位「李雅莎」到案说明事情原委,愿意配合我们。 于是,我要文雄以申领保险金为由,成功将她约了出来。 李雅莎戴着皮质颈鍊,上好了妆,拖了一只行李箱,来到我们约定的超商外,坐在椅上。 她相搭的双腿急躁抖动,指尖在椅缘上敲着节奏。最后,有些耐不住,掏了包菸想止住躁动。 警方见她毫无防备,立刻围了上去。 李雅莎的表情先是错愕了一下,不过两秒,便没挣扎地令警方上銬了。 「贱人!为什么要勾引我丈夫?」 「自己男人不管好,怪到别人身上?检讨一下自己好吗?」 元配与小三如隔世仇,见了面免不了一场砲火。 柳如静突然衝上去,一把抓住李雅莎头发,并甩了好几个巴掌。李雅莎也不甘示弱,踹了她一脚,吐了一口黏稠。 周遭围起了路人。我跟王嘉明连忙将柳如静拉开,警方也逼不得已拿出公权力制止,两人的嘴巴与脚才肯休息。 柳如静撇头不再说话。 李雅莎则嗤笑了下,转身理着自己的红发。 我介入两人之间,告诉李雅莎,「马益贤生前将保险受益人登记给你,我们才能顺利确认你的身分……看来他还满在乎你的。」 话说得平静,心口闷得发慌。 马益贤这烂人,想到配偶、孩子、父母,也想到情人,怎么没为我这个在他身上付出十多年青春的女人想想? 难道,我柳如云在他心里就这么不值吗? 「你是谁?」 李雅莎大概把我当成马益贤的小四还小五,瞥了我一眼,眼神不屑。 我淡淡表态,「马益贤的『前』妻。」没想跟她们争的意思,只想知道答案。 「哦,你就是如云?」 「你知道我?」 「聊天的时候曾提起过……」 李雅莎的口气缓下不少,看我的表情也不像对待柳如静那样戒备。 我闷问:「你跟马益贤在我家做什么?」很难想像自己这个「前妻」还能成为他人口中聊天内容。 李雅莎耸肩道:「他说想换个不一样的地方『约会』,把我载到你家。我们从门口的地垫前取得钥匙后进入你家中,他看到你那个人型抱枕嘲笑了两句后,就开始脱衣……后面发生了什么你也知道了。」 「你们会不会太不要脸了?搞清楚,我柳如云跟他马益贤已经毫无瓜葛了——」 我忽然有点恼火,声音几乎是吼着出来,吓得柳如静跟王嘉明后弹了好几步,甚至同时抓紧我,以防我暴衝。 我能不气吗? 马益贤这烂人,跟我亲妹搞在一起后结了婚,又在外面找女人,而且还把女人带到我家去滚床单…… 既已互不往来,何必互相伤害? 李雅莎顺过自己的捲发,说:「你不用不甘心,外遇的男人最爱的不是初恋、不是配偶,也不是情人,他最爱的人——是他自己。留那些钱不过只是为了还债罢了。」 我不明白李雅莎是用什么心态回应我,但看着她那无奈勾起的唇角,和颈鍊下若隐若现的青痕,我竟觉得真实。 「贱人,别詆毁我丈夫!」 柳如静骂得激动,围巾松了许多,颈边那逐渐淡去的痕跡,落入我眼帘。 「你跟她结婚十多年,你认为自己知道他的全部吗?」 -- 9.2 「你跟她结婚十多年,你认为自己知道他的全部吗?」 李雅莎没理她,只问了我这么一句。 「我跟马益贤早已毫无瓜葛。」 不知道为什么她们要处处针对我,但如同字面说的一样,我不想再跟这名字有所牵扯了。 「看来你是真的不知情。」 李雅莎撇了柳如静一眼,「你不如问自己身边的好妹妹吧……幸运儿。」便请警方带自己离开,闭口不谈。 「幸运儿?」像我这样落魄的人,如果是「幸运儿」,那些中了头奖的人又算什么? 我想喊住李雅莎问个明白,问她是不是真的杀了马益贤,可她连头都不回。 「柳如静,你知道她……」 「我不知道啦!那种狐狸精的话,你听得那么认真做什么?走啦!」 话还未完整,柳如静已激动地嚷啷,声调也越来越高昂,退了几步。 「柳如静,事到如今你还想隐瞒什么?」我一眼识破她谎言,双手紧扣她双臂,说:「你给我说清楚,为什么她会说我是幸运儿?马益贤又是怎么死的?跟你到底有没有关係?」 柳如静似乎学会「沉默是金」的道理,不论我怎么摇晃、威胁,都闭口不谈。在我连番逼问下,她才受不了咆哮说—— 因为马益贤喜欢窒息式性爱。 耳边像在近处接收喇叭,听不到任何声音,脑袋浮现出邓医师那句:窒息与性存在着一种必然关係…… 柳如静说,自己刚与马益贤在一起的时候,他好几次要求她用绳子勒紧自己。 当他慢慢窒息后,她迅速放开,在昏迷的最后一刻松手,让大量的氧气涌入体内,使他感到一种类似性高潮的感觉,引诱他反覆尝试,寻求刺激。 就是这种感觉,让他连命都赔了进去。 我跟马益贤认识十多年,从来不知道他有这样的「癖好」。 怪不得,他总是觉得我不性感,甚至跟我离婚,就因为我无法满足他。 「你们……太、太噁心了……」 一想到自己当初也可能像马益贤或梁思婷一样,我便不能自控,抓着领口、不断后退,最后忍不住胃里的翻腾,跑到排水沟边狂呕。 王嘉明拍着我的背安抚,表情意外平静。 或许,他早在邓医师说出猜测的当下,就接受真相了吧。 「其实我挺害怕的,怕自己就那样死了。」 柳如静向我走来,眼神忧伤地说:「我以前因为羡慕你,在离婚后,就介入了你跟阿贤,本来以为自己胜利了,可没想到他有这样的一面……」 「即使知道了你也不收手吗?」这句是王嘉明替我问的。 柳如静看着我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从没敢自己隐藏的慾望表现给你知道,或许在你在他眼中一直是最完美的那个人吧……我不想输,所以霸着他不放,谁知道自己越陷越深了。」 我摀着唇、没说话,脸色大概跟月光苍白。 这些事已超出我的理解范围,既使平时做「捉姦」行动,也没让我如此慌乱过。 现在,谁来告诉我答案? 「对不起……」 柳如静突然轻轻抱住我,并把头靠在我肩头磨蹭,「姊,你回来好不好?爸最近几年身体不太好,一直嚷着要你回来。」 我身体抖了几下,却没将她推开。 这瞬间,许久未落的泪水顿然成了栓不牢的水,哗啦滑下。 我不知道柳如静为什么突然转变态度,也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感受过人的温度,可我发现自己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坚强。 -- 尾声 马益贤不是自杀、不是他杀,他的死不过是自己贪玩酿出的意外。因此警方没理由起诉李雅莎,做完笔录就放她走了。 我将事情的始末告诉邓医师,她并未对案情表达太多,只说了一句:回家吧。既然伤我的人已逝去,便让它过去,现在回家一趟,去面对自己一直逃避的人、事、物。 我知道唯有如此才能找到机会销毁那些照片,我也知道到自己不再憎恨家人,可当接到柳如静亲自邀约时,我依然烦恼了一段时间,难以抉择。 直到两天前,王嘉明哭诉自己爸妈跑去国外过年,今年团圆夜要独自待在公司度过,我便决定抓他当挡箭牌。 除夕夜当天早上,我回到久违的老家。 看着老家门前那对有着「家和」寓意的新春联,忽然感到有些害怕,总觉得有一股力量阻挡着自己前进。 「学姐,这不是你家吗?你躲那么远做什么?」王嘉明扭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我撇嘴道:「少囉嗦,快按铃,再吵你就自己一个人吃年夜饭。」 王嘉明吃人嘴软,努着嘴、没反驳,乖乖上前按电铃了。 叮咚。 门铃响起没多久,门扉便开啟。 「你们终于来了,快进来,大家都在等你们!」 「新年好,打扰了!」 「人来就好这么客气干嘛?」 前来迎门的是柳如静,有别以往装扮,她一身简单粉衣与牛仔裤,连妆都没化。 柳如静接过王嘉明手上的礼盒,嘴上忙着和他聊天,眼神却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我没和她搭话,低着头走进玄关,换上那双熟悉的紫色拖鞋。 玄关口不再放招财树,陈列了一架学步车。 过去每天照料的金鱼「宝哥」越来越肥了,还多了个巧克力伙伴。 三年来首次踏入家门,还真有那么一点陌生。 「嘖嘖……庭佑,看看谁来了?那是你大阿姨喔!」 妈妈抱着还不会说话的姪子庭佑走来,脸上笑容洋溢,身材依然丰腴,盘起的长发白了不少。 爸爸步履蹣跚,杵着拐杖来到我身前,多了不少皱纹的脸庞绷得很紧,垂下的双眼瞇成了线。 「我、我回来了……」 我没忘记家人带给自己的伤害,可一声不吭地离家,害父母担心得苍老了好几岁,是我有罪,垂着头等人骂也是应该的。 妈妈肘击了爸爸,要他别记我前嫌。 爸爸什么动作都没有,只是说声「吃饭了」,看了王嘉明一眼,便走向沙发泡茶了。 他大概原谅我了吧。我想。 妈妈开心得叫我把行李拉进房间,抱着庭佑去招呼王嘉明。 我拉着行李走向房间。明明身处待了二十多年的老家,心里却扑通直跳,额角狂冒汗。 好像房里藏着什么可怕的怪物,一开门就会衝出来咬我一口…… 「姊。」 柳如静拿了一个铁盒,站在我房门口。 「什么事?」 我一眼认出那是马益贤的「魔盒」,打了个哆唆,声音微抖。 本以为柳如静接下来会有激烈反应,没想到她只是说了句:「我在阿贤的遗物里发现了这盒子,应该是你的……」便把盒子塞给我,跑去客厅照顾小孩了。 她就这样放过我了? 她看见那些「性感照」,不会心理不平衡吗? 不祥预感油然而生,我拧着眉、抓着「魔盒」与行李,衝进房里。 房里仍是记忆里的模样,窗帘、床罩还是我钟爱的紫调。 檯灯、书籍也还留在原本的位置上,一尘不染。 一切,好像都在告诉我,她们一直在等我回来。 眼眶起了雾气,泪水在打转,我捏了捏鼻头,缓过情绪,先把注意力放在盒子上。 打开「魔盒」要销毁那些「威胁」。 盒开了,我却愣住了。本在眼里打转的泪水,瞬间落下,打响眼下勾起我回忆的小玩意儿。 盒里确实有照片,但只有我睡着的容顏,还有我们交往时所写的书信。 还记得那年生日,马益贤为了给我「惊喜」,联合朋友演了一场「车祸记」,要人装作警消人员,骗我他正在抢救中。 我自然是紧张地跑去他们说的「医院」,到了现场才惊觉,那不是一间医院,而是汽车旅馆。 我站在汽车旅馆门前,要打电话骂人。下一秒,有人从我的背后矇住我双眼。 当我再次睁开眼时,已置身在汽车旅馆的某个房间中。 身边围着许多亲友,他们唱着生日快乐歌,而马益贤则端着蛋糕来到我身前,笑得调皮。 我吓得大哭,边哭边骂,还说自己都快有死的念头。 他忍不住笑出声,笑我不可能丢下他,自己远走。 如今,是他先丢下了我。 我看着照片,含笑暗骂:「白痴。」 白痴,一把年纪了还贪玩,这次好了,玩掉了自己的小命了吧。 虽然柳如静说,马益贤认为我是完美的,才没敢将自己的慾望展现出来。 但我总觉得,马益贤是意识到自己的慾望可能对我造成伤害,为了保护我才选择切断关係。 窒息式性爱和外遇一样,都是一种不敢面对自己渴望的逃避。 这样的逃避,会造成他人更大的伤害,只有相互理解后面对,才能保持婚姻。 我本该试着理解的,可我却选择逃跑。 如果当初我肯再多看两眼,或许就不会把「希望」关在盒里了吧。 「如云,吃饭囉——」 门外传来妈妈的声音,我拭去泪水、放下「魔盒」,向房外走。 关门前又回头向「魔盒」看了一眼,才迎向人们为我留下的座位。 嘿,马益贤。 你怎么忍心丢下我,自己远走? 这一次,听不见你的笑声,只有门外响亮的鞭炮声,散了忧愁。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