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疑】食梦女》 一、无眠夜 头很痛。 冷气的温度显示在昏暗的室内闪着幽微的绿光,我将棉被拉过头,把自己又裹紧了些。浅眠实在不是件好受的事,半夜三番两次被窗外的雷声惊醒,纵是关上门窗、开了空调,我敏感的神经依旧无法接受那乍响的轰隆。 额侧的疼像是调皮的精灵,时不时在上头跳跃两下,阵阵的抽痛让我再也无法进入梦乡。我索性起身,拿起床头瓷杯,走到桌前翻出两粒止痛药,配着凉水囫圇嚥下。 桌前的梳妆镜映出我憔悴的容貌,明明生得还算清秀的脸蛋却没有半点生气,及肩的黑直发有些凌乱。我双手握着水杯,镜中无神的双眼沉默的和我对望。 也不知是现代医学真的立即见效还是心理暗示影响,药丸下肚后,那恼人的偏头痛着实稍缓了些。我走回床头,发出萤光的小闹鐘分针走过十二,现在半夜三点刚过,可喜可贺,我还有四个多小时的睡眠时间。 然而,当我蜷在温暖的被窝里头准备再次入眠时,一个短促的声响却忽然传来。 叮。 是门铃。 我不喜欢吵杂的声音,所以用了最简单的铃声。但这大半夜的,外头冷风颼颼,是谁会来按铃? 叮叮叮。 我将棉被盖过头,但铃声却越响越急。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铃声发狂似的响起,我在理智线即将断裂前一刻起身,摀着耳从齿缝迸出句:「吵死了。」 碎念两下,我连拖鞋都没穿上,沿路顺手开灯走到客厅。手心覆上冰凉的门把,就在我要打开门的当下,一个不妙的念头却忽然闪过脑海。 ——日本传说「食梦女」热潮持续延烧,多名信眾出现在夜晚掳人、闯人空门等极端行为。警署吁民眾对信仰勿过度沉迷,并随时注意夜间自身安全,莫让不明人士有机会尾随入门...... 不知何时看过的新闻内容佔据了思考,我抽回有些发抖的手,庆幸自己没有一时失了理智。门铃催命似的响个不停,我缓缓将眼睛贴近门上的猫眼。 从圆形小洞看出去的世界边缘有些扭曲,一个女人裹着黑色风衣,及腰的棕色捲发被雨水浸湿,一条一条的贴在脸侧。她疯狂的按着门旁红色的按钮,而后,像是察觉什么似的,猛地将眼睛贴上猫眼。 戴了瞳孔放大片的眼睛几乎看不见眼白,就这么隔着一扇门和我对望。 我心跳漏了一拍的后退,一股怒气油然而生。就知道是我想多了! 猛地拉开门把,我双手还胸看着面前早已撕破脸的大学兼研究所室友,一开口便是冷言相向:「琴南小春,你还有脸来见我?」 她没有说话,就只是猛地摇头。我蹙起眉,这疯女人穿着黑衣站在这淋得跟落汤鸡似的,被邻居看到还以为是哪来的孤魂野鬼。硕班毕典当天我们不欢而散,直至今日已经七、八年没联络了,我还真没想到她会半夜登门造访。 看她缩着身子瑟瑟发抖,眼眶还有些红肿的模样,我搔搔后脑叹了口气。 「算了。先进来吧。」我走到厨房倒了杯水,不忘朝后提醒:「我去找衣服给你,你先拿个塑胶袋垫着再坐下,不要把沙发弄湿了!」 回头又从衣柜拿了件灰上衣,我端着水杯绕回客厅,将衣服扔给小春的同时,也将瓷杯重重放在她面前。框的一声,小春缩起脖子,似乎是吓到了,隔好几秒才吶吶的回:「谢、谢谢......」 「别谢,我收不起你的谢。」我在小春对面坐下,和她保持了段距离。 我翘起腿,挑眉看向面前的日本女孩。当初知道室友是外国人时我还觉得挺新奇的,琴南小春完全符合一般人对日本女孩的幻想,灵动大眼、小巧的樱桃唇、笑起来甜甜的,就算生气也很可爱—— 当时系上一票人想追她。知人知面不知心啊,骨子里就是狐狸精来着。 我把她当闺密,她却只想抢我男友。更正,前男友。在知道他们搞上那天,我就跟那死渣男分手了,顺便也赏了小春一巴掌,让她手里的毕业花束掉了满地。 所以说,我们两人之间是真真实实的不欢而散,我完全不明白她为何要大半夜来找我。 「你要说话了吗。」实在是受不了我们之间尷尬的氛围,我不耐地说:「如果没事,水喝完就可以回去了,不要吵我。衣服也不用还我,我不想穿你碰过的衣服。」 「不、不是......」听到逐客令的小春有些慌张,她颤抖的放下水杯,用哀求的语气回道:「拜託、拜託......我真的有话想跟你说,拜託让我说完......」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难不成你要跟我聊聊你跟你家皓皓之间有多恩爱吗?别了,你就当做个善事,让我好好的去睡觉。」话说完,我倏地站起身,吓得小春一把拉住我的手。 冰凉的体温自手心传来,我略感异常的抽回手,「你手怎么那么冰?」 但小春对我提问充耳未闻。她抠着自己手指,低下头,忽然间就说:「几个月前,我发现阿皓他劈腿了。」 「不意外啊。」我嗤笑,完全没有要怜悯的意思。 「但我......我不能接受。」她咬着唇,眼眶含泪,「我去找了食梦女。你知道的吧?我之前带你看过,在茹鸣山有一个很有名的神龕,专门供食梦女的。」 我拧起眉,想起早先闪过脑海的新闻。食梦女的故事我也略有耳闻,说是只要用心做献祭,身披红衣的食梦女就能完成你心中所求,赐你一场永恆的美梦。梦中人不知自己身处梦境,就会逐渐将梦境当作真实。 「小春,我明早还有事。你知道的,我其实不太信这种......」我话还没说完,就自己渐渐噤了声。原因无他,就是琴南小春现在压根儿没在听我说话,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食梦女真的很灵。」她勉强扯起一点笑容,眼底悲伤却挥之不去,「我把心给了出去,换了场理想的梦境。那里什么都好,但每次午夜梦回,我总会想起——我是对不起你的。」 「说什么鬼话。」我满心莫名,「你现在还不是好好的在我面前?别在这东扯西扯,我真的要赶人了——」 我作势就要将小春拉起,伸在半空中的手却是忽然停下。明明已经入屋一段时间了,她的黑衣却还是渗着水,一滴一滴的淡红沿着衣角,落在洁白的磁砖地上。 「我现在过得很好。阿皓在那边眼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跟你解开心结。」小春站起身,在我面前双膝跪下,庄重的磕头,「五更回魂,这是......这是我唯一能见你的时间了。」 她抬起头,抹去眼角馀泪,再次跟我道歉:「你把我当亲妹妹看,我却这样对你......我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很对不起你。」 然而,我完全没心去听她的道歉了。 血水因为小春方才磕头的动作漫了一地,我这时才注意到在小春的黑衣里面,心脏的位置只剩一个血窟窿,中空处牵连的散肉像是恶魔的笑脸。 像在嘲笑我的无知。 我久违的放声尖叫。 -- 二、百面长廊 「啊!」 我从床上惊坐而起,冷汗自额侧滑下。我缓过呼吸,窗外无风无雨,但云层很厚,浓重的乌云遮掩了天光,阴沉沉的压住了大地的生息。 是梦。奇怪,怎么会忽然梦见琴南小春? 心中涌上一股违和感,我从有些恍惚的状态回神,却发现自己身处的卧室不是自己印象中的模样。床旁的电子鐘发出轻微的整点报时声响,时间刚好是清晨五点。 或许是因为天色不佳,明明已经该微透晨光的时间,窗外还是乌黑一片。思绪沉甸甸的,我摁着自己的虎口,努力思考为什么现在会出现在这个陌生的房间。记忆变得模糊,我眨了几下眼,似乎,有什么事被遗忘了。 杂乱的思绪像打结的毛线球,我还尚未理出头,一个敲门声忽然传来。 叩叩。 说也神奇,那声音说不上响亮,却像是有无形的吸引力,让我不由自主的往门边走去。 我躡起脚,脚步有些虚浮的走到门边。下意识的将眼睛贴上猫眼,门外是一条长廊,如同大多数饭店里会有样子,铺着暗红色的地毯,粉刷过的墙壁上吊着画。 但门前没人。 我心中纳闷。是听错了吗? 又盯住门外一阵子,我小心翼翼的把门推出一条缝隙,左右张望。是真的没人。 我走了出去,这才发现门外这条廊道竟长得看不见尽头。没有饭店内常见的转角,笔直的红地毯延伸再延伸,在远处匯成了一个点。两端皆然,这是一条没有尽头的长廊。 困惑之馀,我赫然发现,墙壁上用雕花框镶住的画,主角是我。约莫四、五岁,无论是心态还是长相都非常稚嫩的我。 画中女孩笑得灿烂,她在画中央双手高举,一左一右的抓住双亲的手微微跳起,光看动作就能想像她雀跃的心情。女孩背上揹着一个乌龟造型的小背包,乌龟的嘴巴开开的,没拉紧的拉鍊露出了放在里头的黑色外套。 我还记得,那次是爸妈带我去动物园玩。我在纪念品店内跟双亲闹腾许久,这才说服他们买这个乌龟造型的背包给我。 看着画,我一路往下走。画中的我年纪渐增,容貌也一天天的成熟,但脸上笑容丝毫未减。直到那天,刺耳的煞车声传来,我的世界骤然崩毁。 「妈妈、妈妈永、永远......永远爱你......」 我佇在画前,呼吸不由得急促。画中,鲜血漫了一地的柏油路,将夏日烫热的地面熔成女孩的地狱。女孩的双亲被压在废铁之下,当场失去生命跡象,唯独女孩带着肩颊处的撕裂伤疤,孤零零的活了下来。 从此,女孩的嘴角弧度鲜少上扬。 画中的我继续过着她的人生,女孩蜕变成了少女,清秀的外表在大学时获得不少人的关注,但少女眼中的距离感实在令人望之却步,所以也鲜少有交心的朋友。 我又在一张画前停了下来。大二那年,我换了室友。前室友以作息不合为由,希望能和我拆寝,我没什么异议的答应了,心底知道她只是看不惯我成天摆张臭脸而已。 而那个新室友,正是琴南小春。她浑身都散发出天真烂漫的气息,完全无惧于我自带的低气压,成天缠着我天南地北的聊。在硕二毕业前,我们两个一直是无话不说的好姊妹。 甚至,林轩皓那个渣男还是小春介绍给我的。随着脚步,画中画面不断变换,小春时不时都会拉我出门运动,在一次登山途中提到了林轩皓。现在想来真是眼睛糊到蛤仔肉,当时就看林轩皓外表阳光,一时鬼迷心窍了去。 「我最近在登山社遇到一位学长,人挺好的,改天带你认识!」画中的小春束起及腰长发,脸颊泛着酡红的坐在岩石上,拿出水瓶补充水分。 「那种好人,我这辈子大概没有认识的福。」我也找了块石头歇下,长期有在登山的小春体力比我还要好,和我这个白斩鸡完全不在一个水平上,「毕竟,有谁会想看人整天臭脸的?」 「唉呦,你是面恶心善啦。真要不,这山脚下听说有个神龕,专门供食梦女的。」小春走到我身旁,窃笑着说:「从我家那边来的古老玩意儿,听说很灵呢。等等去看看,看有没有机会......帮你求个好男友啊?」 「免了。」我冷眼推开一脸想搞事的小春,踩着石阶继续向上。 谁知,这一段打闹,还真的成了我跟林轩皓孽缘的起头。 往后三、四年的交往过程中,我们不断因为各种小事而有所争执。最大的衝突点,是因为我不能接受他对其他异性太过开放。在酒吧待到半夜、时不时搂着女子到海边、亲亲我我的吃着甜点......我一忍再忍,终是忍不住在一个夜晚和他当面对质。 「我到底还是不是你女友?」我故作冷静的询问林轩皓,然后再次被他的花言巧语说服。 我总想,时间一久他就会知道我的好,所以我可以等。但漫长的等待,只让我看清了破裂的圆镜无法修回。我以为我放得下,可我没想到那刺伤我的碎片中,琴南小春竟也算一份。 硕班毕典当天,当我看到他们俩人在无人的暗角拥吻时,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他陪到半夜的人、他手中牵着的人、他怀中搂着的人一直都不是我,而是我的室友。我骤然想起,那些我生着闷气的夜晚,小春恰好也都半夜才回宿。 舌吻的两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小春的身高不高,还要微微掂脚,手上捧着花束环过那人的后背。我就静静的、一言不发的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直到他们是真喘不过气了,小春把头靠在他胸膛时,才转过头来看向我。 她是故意给我看的。 我走了过去,一巴掌打红了小春的脸蛋,打散了她手上鲜花,也打碎了我们同窗数年的情谊。我冷冷的看着她,趁泪水还没夺眶而出前狠狠烙了一句。 「你以后别再见我。」 我快步离去,眼中晶莹不受控制的滑下。我穿着毕业袍,路上行人隐隐约约投来好奇的目光,逼得我越走越急。生理泪水模糊了视线,我从快走变成了小跑,啜泣着想逃回宿舍。 接着,碰的一声,我撞到了人。 跟言情小说一样的情节,我没想到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但我没有小说里会自带摔跤的女主技能,我的模样哭起来大概也不是梨花带雨的程度,这一撞,惹得对方手上的书掉了一地,让他不禁叹了口气。 「对、对不起......」我慌张的蹲下,试图帮忙捡书。眼泪一抹,恰好看到书本内页下方秀整的「纪梧元」三字。 「我自己来就好,你回去休息吧。」他拉了我一把。 这一拉,就拉起了我们之间的缘分。往后的日子因为有他,我才又拾回遗忘多年的笑容,连大学一位跟我很亲的老师都说,我只有在他在时才会笑。看着画中散了一地的书,我心底窜起一股暖意,同时,双眼也被人从身后用手蒙住。 算不上粗糙的手心很暖,我嘴角略微上扬。 这个世上,只有他会对我这么做。 -- 三、纪 我竖起耳朵一听,身后传来浅稳的呼吸声,还有隐忍的低笑。 「纪梧元,都几岁了,还玩啊?」 我把双手压在他手背,把他整个人往前一拉,变成了从背后抱住我的姿势。枕在他的臂膀上,我终于从莫名的徬徨中松了口气,得以卸下心房的闭上眼。 「没事,都没事了。有我在。」他在我耳边轻声说。 我难得笑了起来,回头对上他那双沉静的双眼,略带促狭地问:「你看这什么鬼地方,墙上掛的全是我的画。我都在想这饭店老闆是不是个变态跟踪狂了,你还说没事?」 说到这,我语气稍稍沉了下来,心中有些忐忑的抓着他,「而且,而且......亲爱的,我总觉得我忘了很多事情,浑身都不对劲。像是这里,我完全想不起来这里是哪,也想不起来为什么我们会出现在这。」 我转过身,还想要跟他再说些什么,他却是眼明手快的捂住了我的嘴。 「小晴,你太累了。」他歛眸,低沉的语气饱含不捨,「跟你说要早点睡,你又在我不在时天天熬夜了对不对?我那时候就说,你这样一个人,要我怎么放得下心......」 那时候?太阳穴一阵抽痛,哪时候? 我还没问出口,他自己就先倏地打住,在我疑惑的目光下有些突兀的转移话题:「我先带你回房休息吧。我们好久没见了,我想听听你最近又招惹了多少人。」 「我哪有招惹人!你不要乱说——」 我抽回手就想打他,他却不痛不痒似的对我笑着。走廊很静,笑声回盪在长廊,我赫然发觉这间饭店像是专属于我们两人的世界,一路上连个人影也没见着,更甚者,没有一丁点他人发出的声响。 「想啥呢。」他唤了我一声,打开房门。 我抬头一看,金属色的牌子钉在门上,房号是0614。我偏着头,莫名觉得这数字有些熟悉,但不是我们相遇那天,更不是他的生日。 「没有。」我走进门开了灯,也没招呼就大字型躺上床,「我就在想......我们纪大帅哥,当初怎么会看上一个撞到他的人?」 他轻笑了下,走到床边脱了外衣,一双凤眸将我上下打量,像是在认真思考我的问题。而后,他坐到我身旁,诚恳的说:「我人好啊。谁会捨得让一个捧着花的人,在毕业当天哭哭啼啼的,连妆都花了呢。」 「你又再糗我!」我笑骂,伸脚就想把他踹下床,有在健身的他却是不动如山,轻轻松松就把我半空中踢累的脚握住,摆正放好。 我侧过身,看着他上臂优美的线条,忽然想起来刚刚未尽的疑问:「纪,所以说......我们现在到底在哪?」我顿了一下,闔上眼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琴南小春。梦醒之后,我就真的......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怎么会这样?」 「看吧,平时叫你别熬夜,不好好睡觉的代价就是提早衰老,什么都记不住。」他站起身,拉开房间角落的行李箱,从里头拿出了些盥洗用品,「我们跟山友约好了要爬茹鸣山,结果到半山腰就发现天候不佳,大家权宜之后决定先找间饭店歇会。这阵阴云来得突然,气象预报不知怎么的也没说会下雨,但就是被我们遇上了。」 「爬山?阿因、莱莱他们也在?」我完全没有要爬山的印象,又问:「他们在哪间?我去找他们聊聊天。」 「别。看看现在都几点了,别吵人家。」他拉住我,指了指床头的电子鐘,在我额上落下一个轻吻,「我去洗澡,你先休会儿。」 我应了声,看着他走进浴厕。水声哗啦,我在纪开始冲水后爬了起身。没想到我刚刚在长廊里过了这么久的时间,一转眼已经晚上九点了。 我撑着床板站起,在房内兜转了一圈,怎么也想不起来有跟阿因他们约好要爬山的印象。我看了眼浴室的方向,半雾的门上有些水气,里头传来莲蓬头被掛上架的声音。 刚刚纪是忽然之间出现在我身后的。长廊的回声那么明显,又没有什么转角处供人躲藏,我不可能会没发现有一个人正在接近我。况且...... 我瞥了眼放置在房间角落的行李箱。谁来登山还会带行李箱的? 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了起来。我坐回床头,长叹口气。纪有事瞒我,而我现在的状态实在称不上好,脑袋里思绪乱成一团,疼痛又时不时的来插花,根本没办法做什么有逻辑的思考。 「五更回魂,这是我唯一能见你的时间了。」 我按着自己的太阳穴,脑中又浮现琴南小春的话。回魂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小春真的死了,她託梦给我? 疲惫感挥之不去,我刚想躺下,眼角馀光瞄到未关紧的床头柜,里头有个白色的东西。 我好奇的往柜子移动,白色的纸上印着绿字和红十字。我轻轻将它拿起,翻正。是个药袋,药单上写的是纪梧元的名字,里头放了几个用透明薄膜紧密包覆的穿皮贴片。 我拿出其中一个白色贴片,上头印了两行红色小字。第一行是25μg/hr,跟药的剂量有关。但我非医药相关科系出生,这剂量我实也看不出个所以然。真正吸引我目光的,是第二行字,一个我想都没想过会出现在这里的药名。 国内第二级管制药品,fentanyl。 -- 四、魘 事情是从何时开始失序的? 我将贴片放回药袋,思绪回到那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摔跤。就像是嗑到小石子了,那天我们走在灯具店里,想为我们的房间挑盏柔和的小夜灯时,纪忽然绊了一下。 他反应快,马上就抓住我的手。虽然免于摔得四脚朝天的窘境,但这一踉蹌还是把人家店里的灯具撞到地上,框的一声破成碎片。我们跟老闆娘道歉再道歉,有些尷尬的掏出钱,还替人家把碎玻璃扫乾净,提了个垃圾回家。 「都付钱了,这样好可惜。」 我回到家,看着塑胶袋里的碎玻璃,竟然异想天开的拿起强力胶,用了将近一个礼拜时间,拼拼图似的把玻璃灯罩拼了回去。换上好的灯泡后,那东缺西缺的部分被我用玻璃纸替代,勉强凑成了还算能用的小夜灯。 细想,那大概是我手工艺的巔峰期,连纪看了都嘖嘖称奇。 我当初也十分满意自己的杰作,这夜灯很有个人特色,让我忘了它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 从那时开始,我便发现纪身上不时会有不明瘀青出现。我问他怎么撞到的,他总笑着说不小心,每一次都含糊应过。直到有次我在厨房洗菜叶,客厅突然传来一声很大的碰撞声。 我连水龙头都还没关就衝到客厅,就见纪瘫坐在桌角旁的地上。他的手摀着额侧,鲜血不断自指缝间溢出。我惊慌了,脱下外套就想先帮他加压止血,另手抽出手机想按119,却被他忽来的怒骂声吓了一跳。 「不要叫救护车!」 「你那个要缝的!都流这么多血了,为什么不叫?」 那时的我不甘示弱的吼了回去。或许是因为心中太过焦急,我那时才没注意到,那是他第一次兇我。 后来到了医院,穿着白袍的医师简单缝了几针,血也就止了。我坐在纪身旁,礼貌的谢过医师,却见对方表情若有所思。 「纪先生......你最近常跌倒吗?」医师厚重镜片下的眼神不太对劲。 眼尖的医师在帮纪缝线时,发现了他身上深浅不一的淤紫。一连串的检查猝不及防的佔据了我们的时间,随着检验报告一一出炉,我才发觉原来之前那个破裂的灯罩,只是一连串噩梦的开端。 我们频繁回诊,大大小小的抽血检查不计其数,甚至连神经纤维切片和脑部mri检查都排上了。回到诊间,拿到报告的医师皱眉瞪着手上纸张许久,最后叹了口气。 「虽然还不是百分之百确定,但很大机率是异染性脑白质退化症,简称mld。是体染色体隐性遗传的疾病,绝大多数患者都会在六岁前发病,像你这种年纪才发病的很罕见,但也非不可能。」 mld无药可解,会在发病后随着时间逐渐丧失运动能力,越小发病病情进展就越快。医生安慰我们,虽然mld在现代医学是绝症,但成人型的mld病程缓慢。换句话说,纪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可活。 「mld会对神经造成损伤,我开点可以缓解疼痛性痉挛的口服药给你备着。若是觉得受不了了,或是注意力严重下降时就来回诊,我再换药给你。」 就这样,我们药一换再换,后来换成了鸦片类的止痛药。穿皮贴片fentanyl就是其中一种,它能在72小时内不断释放麻醉成分,是个长效型的止痛剂。 但止痛剂能缓解身体上的疼痛,却舒缓不了我的心痛。 医生那天是说成人型的mld病程缓慢,但这是绝症,再缓慢,也是会恶化。我和纪越来越常争吵,他开始会为了一些小事生闷气,逐渐失了谈笑风生的光彩。我去借了一些医学丛书来看,发现mld不只会影响人的平衡感,在成人型的症状表现上也有可能出现人格改变或是精神异常。 我开始学会容忍。我知道,他不是故意这样的。 后来有一次,他又跌倒了,铁架的钉子插进了他的动脉。那一次我刚好出门,他鲜血直流却不愿意叫救护车,结果失血过多晕了过去。幸好,人体的止血能力比想像中还要优秀,我回到家后把人送到医院,还是有惊无险的救回来了。 那时,我趴在他的病床边,因为心神消耗过度睡了过去。当我幽幽转醒时,看到的是他病发后难得沉静的模样。那个彷彿天塌下来,也都还会为我顶着的纪梧元又回来了。 他歛眸看向我,插着点滴的手顺着我的黑发,唇瓣歙动。 「小晴,你这个样子......」他闭上眼,长睫浓的佈下阴影,「你这样一个人,要我怎么放得下心?」 后来,纪的负责医师来巡房,说希望能和我单独聊聊。 我们到了病房外,医师翻着手上的病例,颇是无奈的说:「我也知道你们两个都是辛苦人......唉,再给你们宽限几天吧。我已经尽力了。」 医师拍了拍我的肩。我有些茫然的跟医师道谢,脑中不断想着自己户头里还剩多少钱,上个月的工资是哪一号要下来。 我走进病房,开门时才发现刚刚房门没有关紧,露了个小缝出来。 躺在白床上的纪撇过头,我看不见他的表情。阳光耀眼,医院外的天空蓝的有些虚假。 「纪,你不用......」 「出院手续明天办一办吧。」他仍然看着窗外,「这里太亮了,我早上想赖床都不行。」 医师听到我们要办离院时也没特别讶异。他简单的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而后有些踌躇的看着我说:「那些药记得还是要持续来拿,至于没有健保的部分......」 我用眼神示意他别再说了。医师沉默一下,跟我们说了声保重。 回到家时,我语重心长的跟纪说了不用担心钱的问题。我握着他的手,非常、非常认真的跟他说,我一个人父母双亡都活到了现在,他只要还活着,我绝对能有办法处理其他事情。 「小晴......」他苦笑了下,没有说什么。 「答应我,为了我,努力活着好吗?」 他强顏欢笑的紧紧抱住我,说遇到我是他一辈子的福气。 但他没有答应我。 隔天,刚从公司下班的我在回家的途中被暴雨淋成了落汤鸡。一进门,我伸手撕了墙上的日历,斗大的6月14日被我垫在湿透的晚餐盒下。 「纪!」我喊了声,没有回应。「纪!你在哪?」 我进到卧房,发现他安稳地躺在床上,盖着厚重的棉被。起先,我还以为他是因为觉得疲惫而早点去睡觉了,但走到床边时,我才猛然发觉不对。 是止痛药,同时也是致命药物的fentanyl包装膜被扔在房间角落的垃圾桶里,数量之多,约莫有十来片。我连忙掀开棉被,就见纪赤裸的胸膛上贴了十几片的贴片,上头还放了暖暖包。床头镇了一张白纸,是纪的字跡,跟他当初写在书本内页下方的字一样秀整。 我叫了救护车,但依旧回天乏术。fentanyl的效力比海洛因强五十倍,只需要吸入三毫克就能致命。纪不只身上贴了一堆,嘴里还含了几片,纵是神仙显灵也救不回来。 医师下死亡宣告时,仍是上回目送我们离去的那个表情。我看见他叹了口气。 「节哀。」他说。 我想不起来自己当时有没有给医师回应了。甚至,我也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回家的。 走进家门时,我拿起桌上那个凉掉的晚餐。湿透的日历变得脆弱,上头的6月14日从中裂成两半。我霎时明白,为何那个房号我会如此眼熟。 梧元梧元,想来,我们终是无缘。 -- 五、清醒梦 我将药袋放回床头柜时,纪刚好从浴室里出来。 他裸着上身,擦到一半的头发还滴着水,就这么在浴室门前僵住,深邃的双眸目睹了我颤抖着把药放回去。 我沉默的望向他。他似乎想解释些什么,囁嚅了几句我听不见的话,最后却只憋出一句:「小晴,你都想起来了?」 「不算是。」良久,我看着他回答,语气出奇的平静。 「说起来,这也是我自己的选择不是?」我站起身关灯,窗外乌云密布,月光透不进来,室内只剩下浴室那透来的明亮,还有外头时不时乍起的闪电。 我走向纪,搂住他的腰,将侧耳贴在他的左胸。我闭上眼,感受怀中传来的温度。或许是因为他刚洗完澡,所以抱起来十分温暖,暖得让我不想放手。 心口的脉动规律的传进耳膜,我轻声说:「你的呼吸、心跳我都听得一清二楚。纪,你这么真实的出现在我面前,我怎么可能、又怎么捨得说这只是场梦?」 我伸手抚上他的胸膛,是还没被病魔折磨前,令人安心的模样。 「世上哪有什么永恆。这是当时,我跪在茹鸣山脚的神龕前说的话。小时候,我以为父母给我的爱是永恆,一场车祸就打碎我的幻想;到后来,我以为跟琴南小春的友谊是永恆,她却弃我而去;而直到最后,我以为自己可以永远跟你在一起,你却......」 我轻笑了声。说不清是在笑自己的天真还是痴愚。 「但现在我信了。纪,我信了。」我死死搂着他,两行泪不受控的流下,「我一无所有,我只能信了。我相信我把心给了食梦女,她就能让我一直在这个不会醒的梦境里。当我再也醒不来时,这里就是我的真实了,不是吗?」 「你话是这么说,但你心底还是不信,所以那包药才会出现在这里。」 他把掛在脖上的毛巾向旁一扔,走去关了浴厕的灯,在我眼睛还没适应黑暗前将我打横抱起,温柔的放回床上。我躺着,他温热的鼻息呼上我的脸侧。我眨了两下眼,视线有些模糊的看他撑着半身在我正上方。 窗外亮起一道蛛网般的闪雷,一瞬间照亮了昏暗的室内。 他的五官深邃,乍起的亮光打上他的侧顏,在脸的另侧形成暗色的阴影。他眸中的深咖啡色像是寧静的檀木,眨也不眨一下的望着我。 「这个梦境是由你意识构筑而成的,你虽将心交给了食梦女,但她只掌管了情绪的起源——也就是人。这里头的人,都是食梦女抓着你的意识建构出来的,她允你一个美梦,所以我现在在这。但其他无意识的死物就不一样了,那包药会出现,就是因为你还是不信这里就是真实。你的浅意识放不下原来的时空。」 我静静听着他的话,抿起唇思考。 模糊的意识彷若碎裂的玻璃,我只想得起很多琐碎的片段。很多张面孔像是万花筒般闪现在我的脑海,我额侧一阵抽痛,想不起来自己在原本的时空还有什么好留恋的。 「小晴?」纪看我忽然痛苦的倒抽口气,担忧的唤了声。 「我信。我怎么不信?」我静待额侧的疼缓过,伸手,像捧着易碎的玉石一样,小心翼翼的摸上他的脸,「外层世界的事,对我来说很模糊。人都说在梦里不会有自己在做梦的实感,也不会记得现实世界的一切。现在在这里,在我现在的记忆中,最清晰的身影就是你。纪,我好想你。」 我仰头,将手环过他的颈后,吻上他的薄唇。我鲜少如此主动,他微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回应我的索求。 湿热的舌交缠,我拥着他的温度,再也不分彼此。敏感的舌尖滑过他口腔内的每一处,我像是离水的鱼一样,紧抓着最后的湿润不放,以吃乾抹净的狠劲吸吮着。 纪实在是受不了我的狂热,在我埋怨的眼神下微喘着气让两尾交缠的蛇暂时分开。缠绵的液体在我们两人之间勾出一丝弯弯的晶莹,他有些无奈的苦笑:「我认识的那个小晴可没那么兇狠。」 「再温驯的动物,你放给他饿个一年都会变这样。」我在他耳边呵气,再次将他搂近。我们俩的鼻尖轻碰,我闭上眼说:「我的人生就是一齣破戏。你是戏中的男主角,你在哪,戏就到哪演。就算这里真的只是梦,只要你还在,我就当他是真实。」 话说完,我又再次吻了上去。这回他也不再保留,软舌倏地抽离我的口中,在我有些恍惚之际滑到了我的耳侧。湿黏的触感沿着耳骨的轮廓一路向下,我本能的想要扭过头,却是被纪抢先一步按住,一阵酥麻的咬噬自耳垂传来。 「你这个变态......」我挣扎着想要推开他。 「我捨不得你饿啊。」他富有笑意的语气带着挑逗,在黑夜里燃起烈火。 引火自焚完全就是我今晚最好的注解。我还来不及抗议,纪骨节分明的长指摸黑解了我的衣衫,他轻柔的吻上我的锁骨,满足的长叹一声:「小晴,你好香。」 他就是说,手上完全没缓下动作。时间滴滴答答的在走,窗外一声雷响盖过了我的呻吟,我喘着气,呼吸变得急促,还来不及叫出声便又被他温柔的吻堵住声音。 纪贴在我身上,心跳比我还快,但状态显然比我游刃有馀许多。 「小晴,放松。」他还有办法笑,「你太紧张了。今晚还很长,要撑住。」 纪说得是实话。在他终于肯放过我时,我连翻身的力气都丧失殆尽,只能微微抬头喝个几口他递来的温水。我瞥了眼床头的电子鐘,已经接近凌晨三点。 他洗完澡时明明才十点,纪梧元这个跟鬼一样的体力。 我赖在床的正中央不肯移位。他轻笑了声,蜷着身从背后抱住我,将头挨上我的肩膀。在失去意识前,我听到他在我耳边呢喃。 「你说的对。」纪的声音很轻、很柔,像是寧静的深海,「另个时空的事就让它去吧。只要你还愿意待在这里,我还在,我们还在,这里就是真实。」 -- 六、眷恋 碰。 软胶枕支撑着我的重量,我眨了眨有些乾涩的双眼,自沉睡中回神。 床头没有电子鐘,微微亮着萤光的小闹鐘取得代之的出现在上头,时间在三点半。就算这里是我家,但我一向很浅眠,任何一点小声响都会让我脱离梦的怀抱。刚刚会惊醒,想必是因为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关门的声响。 不知道是哪个粗心的人关门时甩得太大力,又或是单纯因为风势,一时来不及缓住风的调皮? 门外透着亮光,走廊的灯没关。我看向自己身旁,方才......我抬起自己的手,总觉得手心还有些馀温。方才,我在做什么呢? 我走到门边,打开门,想要关外头的灯节电。走廊的灯一关,另个卧室的门缝传来亮光,显然在这栋屋子内,这三更半夜的时间除了我之外还有其他人醒着。 那人的门把上掛了个可爱的鸭子吊饰,吊饰上头还有小铃鐺,要转动门把必定会发出声音。我放轻脚步走了过去,我有预感,房内的人一定是我熟悉的人。 是在失去纪之后,让我对这个世界仍有一丝掛念的人。 我开了门,漆黑的室内只有书桌上亮着一盏温和的鹅黄暖光。空灵的铃鐺声响起,在桌前的人放下手中的笔,缓缓转过身。 「妈妈。」 女孩有着和我一样乌黑的长发,她身形有些消瘦,脸上稚气犹存。一双大眼透出不属于她年纪的成熟,女孩露出了微笑,非常自然的和我打招呼。 「芸芸?」我走近她,忽然觉得很没有实感,「你怎么会在这?」 「我又没出去玩,当然在家呀。」她咯咯笑了起来,声音不知为何有些遥远,「妈妈是想问我怎么还没睡吧?」 我愣了一下。这里是我家,眼前约莫五岁左右的纪少芸是我女儿,她出现在这是理所当然。我甩了甩头,略感抱歉的走到她身侧,「抱歉,妈妈太累了。但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怎么还醒着?妈妈不是都叫你要早睡吗?」 「我在画画。」 她指着桌上的图画纸,稚声稚气的跟我解释:「在学校的同学都很怪,老师除了上课也不说话。大家平常都没什么表情,我觉得无聊,就开始画画。」 我凑过头去看,桌上散落着数隻顏色鲜艳的彩色笔,红、黄、蓝、绿......顏色应有尽有。图画纸上有些地方互补色混杂,变成了骯脏的咖啡色。彩色笔过多的水分让纸张变得凹凸皱褶,但因为图的轮廓还在,所以还是能看得出芸芸想要画的是什么。 简单的线条勾勒出蓝天白云,她指着图中一大一小的火柴人,跟我分享的笑容中难掩雀跃:「这个是妈妈,这个是爸爸,这个是我。我牵着爸爸妈妈的手走到大草地,我们三个都在笑,笑得很开心......」 芸芸仍说着图中的故事,我面不改色的回应着,但心里想的却是纪不在了。芸芸是在纪过世后才出生的孩子,我独力扶养她长大,偶尔,也会拿着照片跟她说一些我跟纪相处时发生的趣事。如果纪还活着,肯定是个比我还有耐心的家长。 「妈妈你有在听吗?」 我回过神,连忙点头。芸芸眨了两下眼,在我恍神后收起刚刚欢乐的情绪。她嘴角弧度略为垂下,低下头,她小小声的说:「我在学校没朋友,所以我只能画画。妈妈......你喜欢我的画吗?」 没有朋友?人都说生长环境会影响孩子的性格,是我平时太过阴鬱,才害得芸芸不被同辈的孩子接受吗?想到这,我的心揪了一下,慌张的藏起自己愧疚的情绪,我故作镇定的看向芸芸手上的画。 「当然喜欢。」 画中的笑容粗糙却简单,弯弯的笑眼和嘴巴,是我一辈子都求而不得的模样。 「芸芸的画,妈妈非常喜欢。」我将女孩搂在怀中,「如果在学校有发生什么事,千万记得要跟妈妈说,好吗?芸芸这么棒,肯定会有人想跟芸芸做朋友的。」 芸芸将头枕在我的怀抱中,她支吾了几句,像喉咙中卡了根鱼骨。我抱着她,耐心的等她开口,等到的却是一股湿热无可抑止的沿着我手臂流下。 她啜泣,一肚子的委屈倾泻而出。 「他们笑我没有爸妈。我说他们骗人,妈妈每天晚上都会出现,他们就笑我有病,说妈妈是鬼。他们说,如果我有妈妈,那我怎么还没去看医生?」 「我很生气。我跟他们说,我不需要医生,因为妈妈真的会出现。他们才需要看医生,除了笑我之外什么事也不会做。」芸芸将我死死抱紧,生怕我忽然消失似的,即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也不愿意松手。 她哭了一阵,这才用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妈妈。我好希望,你能永远都在这里陪我。」 我轻拍着芸芸的背,连忙安抚道:「说什么傻话呢。宝贝芸芸在这,妈妈就在这。为什么会分......」 「开」字尚未出口,我整个人却忽然怔住。芸芸注意到我的异状,抬起头,向后「穿」过我环抱住她的手。而我看着自己逐渐透明的双手,试探性地想要拿手触碰自己胸口。 穿过去了。 我不死心,又试了一次。整隻手掌真的全数末入我的胸口。跟印象中的鬼魂一样,我的身体从肢体末端开使变得透明,而那些变得透明的部分再也接触不到实体。 我试了又试,我想,我神情一定很慌张。面前的芸芸倒是显得镇定许多,她哭红了眼,紧咬下唇,脸上表情明显是难过而非讶异。 「妈妈,这里已经不是你的真实了。」她闭上杏仁大眼,带着很重很重的鼻音说:「五更快结束了,梦要醒了。」 她走近身来,看着我渐次淡去的身影,虚握上我的手。我想要跟她说些话,却发现自己只能发出嘶嘶气音,发声系统受损,我对自己逐渐消失的异状无能为力,只能静静的听芸芸说话。 「妈妈,跟你说一个秘密。」 我整个人剩一颗头是实体,但芸芸还是维持着牵着我的手的姿势。她整个人散发出的气质十分沉静,跟方才在讲自己的画时判若两人。我忽然有种错觉,面前的芸芸其实是十来岁的女孩,方才的稚气只是她故意显露出的假象。 是呢。五六岁的女孩,怎么会是甘于自己独自作画的年纪? 「我其实知道你在哪。」芸芸低着头,像是自言自语,「那里的风很凉,树荫遮天。妈妈靠在山洞里的岩壁上,看起来像是睡着了,睡得很沉很沉。我曾试着想把你摇醒,却被一个穿着红衣的姊姊阻止了。」 「姊姊说,妈妈活得很痛苦,只有睡着时才会感到幸福。我说,可是我很想妈妈,她就说别担心,妈妈半夜会醒来看芸芸。」 视线变得模糊,我开始看不清芸芸的脸。她似乎是抽回手了,我全身上下最敏锐的感官只剩下听力,芸芸继续说着话。 「但芸芸很聪明,知道姊姊其实是在骗芸芸。」她发出一声轻笑,「妈妈不是醒来找芸芸,而是做梦来找芸芸了。这个时空不是妈妈想要存在的时空,因为爸爸不在了。那个唯一可以让妈妈感觉到幸福的人不在了。」 眼前画面全数消失。失去意识前,我最后听到的是芸芸温柔的声音。 「芸芸不怨妈妈丢下我。妈妈是芸芸最喜欢、最喜欢的人。只要妈妈能每晚回来看看我、抱抱我,这样,芸芸就满足了。」 -- 七、碎形 我是在倾盆的雨声中醒来的。 密集而猛烈的落雨,敲在大地的身上,像是想唤醒地下所有沉眠的人。 「小晴,你还好吗?」 我蜷着身,腰背处的痠麻感一涌而上。我和纪面对面抱着,他狭长的凤眸中尽是担忧。 背部冷汗直流,我想起刚刚的梦,一把推开面前的纪梧元,踉蹌起身。头很痛,我眼角馀光瞥到床头的电子鐘,时间接近早上六点,一般来说我不会那么早醒,但在这里似乎没有一件事正常。 「芸芸......」我想起女儿说的话,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成了逃避现状的人? 我终于想起自己在原本的时空中放不下的人是谁。 我全身颤抖,额侧似有一把箭直直将我的脑袋打横贯穿。纪爬起身想要安抚我,他说了几个字,但我只看到他开闔的薄唇,尖锐的耳鸣让我的肌肉紧绷,高频的声音像坏掉的录音带,强制在我耳中高分贝的重复播放。 「你不要过来!」我像个酒醉的人,脚步蹣跚的扶着额往后退了几步,腰侧撞到桌角也顾不得疼,「纪,你知道......你知道芸芸还在原本的时空吗?」 他恍若未闻,仍试图走向我。我一把拿起不知为何出现在桌面的小刀,刀尖银晃晃,像医院里那些不知名的冰冷机器。我比谁都懂失去的不会再回来,我的家人、我的友人、我的爱人,这些都是不会再回来的人了。 唯一还在的只剩芸芸。我怎能自私的沉沦在这场虚幻的梦,拋弃年幼的她在那孤单一人? 「小晴,你先放......」 「我再说一次,你不要过来!」 我将刀尖指向纪,他迟疑了一下,终于停下脚步。我拿着刀的手抖得十分严重,我一边擦着眼泪,出口的话沙哑到有些破音:「纪,我怎么、怎么......」 「我怎么能丢芸芸一个人在那?」滚烫的泪水滑过脸颊,我甚至要搀扶着桌子才有力气站稳,「你知道我曾经、曾经多恨我爸妈留我孤身一人吗?那种感觉,就像是......像是全世界都离你而去一样,我怎能因为自己的软弱,让芸芸经歷这种事?」 「我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我压着嗓,举在面前的刀毫无杀伤力,轻轻一碰就会落地似的,「我跟你在这,芸芸她、她......她该怎么办?」 「小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纪的眼神有些哀伤,「小晴,我说了,我们还在,这里就是真实。你口中的『芸芸』不是真实世界出现过的人,她只是你梦里的影子。」 我们两个就这样僵持着。纪似乎在等我冷静,他视线直盯我手上的刀,但没有再做进一步的动作。窗外雷电交加、大雨如注,雨滴从窗户斜打进室内,弄湿了窗边的地面。 我急促的呼吸声被雷雨盖过,我看着纪,缓慢的摇了摇头,把刀尖转向自己。自杀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气,哪怕我清楚这只是梦,依旧摆脱不了丧失生命的恐惧。 「这里才是梦,我要醒。」我语气坚决,强装镇定,但刀尖不受控的颤抖出卖了我,「纪,这里是我的梦,我要有主导权。告诉我,怎样才能回去?」 纪摇头。他十分有耐心,以往我们有争执时,他也是用这么平静的语气跟我理论。 「这里才是真实。小晴,这不是梦。」他再次强调,「时空是并存的,但意识主体只存在于其中一个时空。你在这里,这里就是真实。其馀的,就都只是你的梦。」 纪的逻辑一直都比我好,我知道自己怎么也说不过他,但事情明明不是这样的。 事实是,纪因为绝症自杀了,我在生下纪少芸后去找了食梦女,沉睡在山洞中换来这场美梦。事实是,我是个失格的母亲,狠心的留芸芸在那一个人,只因为我不想承受这糟糕透顶的人生。 但这是梦。梦就只是梦,永远是真实的衍伸。原来的时空还是存在,我的逃避,只会带给女儿一个跟我一样无光的童年。 「不是......」我拼凑出了自己模糊的记忆,不愿意接受纪荒诞的说词。 「芸芸才是真的还活着的人。这里只是我脑中的片段兜凑出来的世界,存在的还是存在,该消失的是这场美梦。」 我将刀抵上自己的颈侧,心跳声砰砰作响,我听到自己生命的脉动。人总需要一番言论来说服自己,说不定是我的内心也信服这套说法了,此刻,我拿刀的手竟已稳上许多。雷声乍然响起,相较之下,我问出口的话很轻柔。 「芸芸说,那个时空里的我只是睡着了,我的身体还在,只是意识受困于此。纪,告诉我,是不是我死了,梦就会醒了?」 我看到纪深褐色的瞳孔紧缩,他再次摇头,在我动手之前一把握住刀刃。我反应不及,就见手腕被他微微向后一折,吃痛松手的瞬间,小刀被他一脚踢到门边。 我被纪压制在地,他的手心鲜血直流,却仍咬牙将我死死按在地面。无论这是不是梦,痛觉在此刻都是真实存在,咬舌自尽太痛,我连自刎都会迟疑。 「这不是梦。」他沉痛的复述,像在面对一位不听劝的孩子,「这不是梦。意识的永恆即是真实,小晴,你在这里死了,就是真的死了。」 他话说得很明,但我却不信。纪一双凤眸直勾着我,我在他哀伤的神色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窗外的雨势未曾稍歇,狂风暴雨似要淹没整个世界。风声、雨声、雷声、心跳声。我的心跳声、他的心跳声,象徵生命热度的声音,在这梦里被放大的如此真实。 这是多么荒谬的一件事。 「为了我,活着好吗?我什么地方也去不了,小晴,我只剩下你了。」他哀求。 风雨大到我几乎看不见窗外的远山,整个世界沉浸在暴雨之中,诺亚方舟遇上的大洪水也不过如此。纪没有减轻压制的力道,手腕传来痠麻的疼痛,我看着他的模样,涌上一阵鼻酸。 原来时空中的我盼他不要走,这个时空中的他求我别离开。我们是天上的月亮和太阳,苦苦追循着彼此,却怎么也碰不到对方的影子。这里是他的全世界,但只是我的梦,纪把这里误认为现实,而我不顾他的挽留,想把这个偽装的现实敲碎。 「纪,我不会留你一个人。」被压制在地的我没有挣扎,美梦清醒的前一刻,我比谁都还要平静,「我们一起走。」 他眼底闪过不解,但我没有再做解释。这里是我的梦,除了被食梦女掌握的人,其他的事我都有绝对的主导权。 包括天气。 窗外风雨交加,透明的雨被强风吹进室内,打上纪的后背。他像是嗅到危险的信号,忽然转头看向外头仍未停歇的暴雨。 泪水滑下我的侧颊,我看着窗外崩解的绿山,滚滚土石宛若巨兽,吞没眼前一切生灵。洪水夹带砂石急速逼近,我在纪因为惊讶而松手一刻,坐起身摀住他的双眼,妄想替他遮去这崩毁的世界。 我靠在他肩上,用尽我仅存的温柔开口。 「我爱你,我们一起走。」 -- 八、食梦女 混浊的泥水涌入鼻腔,肺部如遭火灼的疼痛将感知狠狠撕裂。 好痛。 我伸直了我的手,想要抓住不存在的浮木求生。忘川水原来是沸腾的锅炉,我濒临涣散的意识纵使清楚现在的土石流是自己一手所造,还是会忍不住发出求援的哀号。 好痛,谁来救救我? 我张口想吸入一点微氧,却只喝到一口又一口彷彿掺着血的泥沙。黄沙阻隔了我的视线,恍惚间,在水面下的我被人一把握住。 握住我手腕的手很冰冷,像是无温的魔鬼用细长的指头圈住我的右腕。 沉重的水压以不合理的速度在减轻,在滚滚黄水中,我朝上拚命仰头。上方有微弱的亮光,我挥舞四肢想接近那点光明,它却像是永远达不到的终点。不擅水性的人大抵都是如此,以为终点近在眼前,自己却只是悲哀的在原地打转。 我试了又试、试了又试。疼痛在加剧,我开始怀疑上方的人其实根本没有要拉我一把的打算,他或许只是在欣赏我的丑态。我挣扎的力道越来越弱,纪方才的话语不合时宜的出现在我的脑海。 「你在这里死了,就是真的死了。」 他低沉的声音不断盘旋在耳际,滔滔黄水下的世界静得我耳中只有这一句话。短短几秒的时间漫长的令人惊慌,时间好像静止了,虚脱的我以一个奇异的飘浮姿态闭上眼,终于能静下心迎接这个时空里的我的死亡。 ——芸芸,等我。 我坚信我终将会回到原本的时空。 这世界还是有很多不可解的事情,比如我见不到高维空间的神,比如阿基里斯永远追不上他面前的乌龟,又比如我现在睁开眼靠在潮湿的山洞石壁上,以为自己已经死过一次。 但实际上没有。 那隻手最后还是把我拉了上来,生命的脆弱在这梦境里似乎不适用。我咳着水,看着自己身上的擦伤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復原,像是科幻小说里自癒能力过人的怪物。 黄水延着发丝滴落在地,生理泪水替我洗去了眼中砂粒,逐渐清晰的视野中有着她披着血红,一身肤色几近纯白的身影。 是食梦女。 「这里不好吗?」她头罩红纱,语调轻柔,「梦醒了,你就什么都没了。」 我跪坐在地,艰辛的摇头。她明明没理由要救我,此时却优雅的站在我面前。我看不清她红纱下的面容,只能卑微的祈求:「芸芸还、还需要我......拜託您......」 我不知道食梦女为什么要救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救回我的。也许在这个时空的法则里,掌管「人」的她就是能轻易的决定我生命的去留。我毫无办法,只能靠哀求。 嗑头声回盪在山洞,额头的疼痛掺着鲜血的腥味,我的思绪在一阵阵的抽痛中越发清晰。 我明明应该要死了的。食梦女拿了我的心,没理由再救我一次。 暗红和黄水流至地面上的沟隙,我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真实,朦胧的视线中,纪似乎从那鲜红的身影后衝出,一把抱住我。他厚实的肩膀阻止了我嗑头的动作,食梦女发出银铃般的轻笑。 「溺水的感觉不够真实吗?」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近,我一抬头,纪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一袭红的刺目的身影。她像纪一样温柔的抱着我,刺骨的寒气冻得我发不出声,只能僵着身体听她讲话。 「意识的永恆即是真实,你待在这,芸芸就只是你梦见的人。」她靠在我耳侧,声音悦耳如恶魔呢喃,「为什么要去担心一个梦里的人呢?你既献了心,那就绝无再回到原来时空的机会。」 她又笑了。我看着自己撑在地上的双手,溺水的异样感一点一滴在消失,我心中的违和感却如涟漪般不断扩大。 「在这里生活,一觉醒来,纪梧元就又会在你身边了。」 她退了一步,我抬头看向她滴着水的红衣,终于抓住脑中那一闪而逝的疑惑。 「不对......」我打断正要再次开口的她,「你在骗人。一定有回去的方式。」 「如果只是拿心换梦,你大可不必救我。就算这个时空的我死了,你还是已经拿到你要的心,我的生死对你来说并不重要。但你还是救了我,代表我的死亡会对你造成影响。」 我的声音很虚弱,远处似乎传来玻璃破碎般的细微声响。我越说越有底气,思路也逐渐清明。 我强撑起的身体,目光直盯食梦女,自嘲道:「纪说得是对的,我在这里死了,就是真的死了,就连在原来时空中的躯体也会停止心跳。你是『食梦女』,吃的是梦不是心,人不能死,因为死了就没有梦了。芸芸说她见过我,我仍然安稳的躺在原来时空的山洞中,你根本不拿心。」 食梦女听完之后发出轻笑,似是讚赏。 这个思路很好的解释了食梦女救我的原因,但却忽略了最根本的问题——食梦女吃的是梦,但她却替我造了个永恆的梦境,我不明白她在这之中有何可图。但即使这推论有部分空白也无妨,我已经找到回到原来时空的方法了。 「我不够聪明,无法推出所有事件的牵连。但我知道拿心换梦只是个幌子,你根本不拿心却有这个传说,我大胆推测,这是你看准人心弱点而放出的假消息。你希望人们『相信』他们在交出心之后,梦境就是真实。有这个传说在,他们会更『相信』自己无法返回原来的时空。」 我顿了下,坚定道:「所以我要回去其实很简单。就跟有时我们不小心做了恶梦一样,我『坚信』这里是梦,我就会醒——对吗?」 空间如脱落的壁纸般开始片状剥离,食梦女却对周遭环境的改变不为所动。 她偏头思索了一阵,在我面前举起两根苍白而修长的食指。我不明所以的看她将两隻手指平行举在我眼前,柔荑般的长指没有半点伤痕。 「人们认为世上有多重平行时空。对,也不对。」她幽幽的说着,浑身透着有恃无恐的从容,「多重时空是真,但它们并没有完全平行。时空是一层包一层的,透过梦,意识能创造更内层的时空。」 食梦女似乎也不在意梦境的崩解,她缓缓的将两隻食指交叉,继续解释:「时空偶尔也会交叉,在五更时,你的梦会跟上一层时空重叠。」 「听清楚,是你的『梦』。」 她微微抬头,我终于看到她的下半脸。明明肤色苍白至极,但食梦女一双丰唇却是殷红如血,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与其说我以梦为食,倒不如说我要的是人们的『未来』。你给我梦,我吃掉你梦中时空属于你的未来;你不愿意留在原本的时空,我就吃掉你原本时空的未来,并将你在原先时空的意识移至内层时空。所以现在这个时空的你才是真的你,其馀的时空皆是梦罢了。」 她嘴角笑意渗人,但说出口的话倒也没多做隐瞒:「我食梦的条件确实是建立在你的想法之上,你不愿意留在这,那这个时空也要崩塌了。即使回去会再也见不到心爱的人,你也不后悔吗?」 我很清楚食梦女的笑容不对劲,但想回去芸芸身边的决心大过一切。我点了点头,没有半点迟疑:「我很感谢你给我这短暂的美梦。但梦终有一醒,我不能丢下需要我的人。」 食梦女点了点头,纪在她身后出现,我对他笑了下,「纪,谢谢你。没你的日子,我会好好过的。」 「小晴,你会后悔的。你需要梦才能活。」 纪悲痛欲绝,我苦笑着摇头,只当他的话是食梦女因为把戏被看破而出口的不甘。 周遭环境急速崩解,食梦女带着一抹笑靨,她的身型随着空间的塌陷从脚开始化埃消散。消失前的最后一刻,她微啟朱唇,轻轻的复诵了一次。 ——你需要梦才能活。 -- 九、霞 在这虚实交替的长梦之中,我终于真正醒来。 眼睛有些乾涩,在梦中不曾感受到的飢饿感摆明了我脱离梦境的事实。长时间没有进食的我倚在石壁上,花了好一阵子的时间适应山洞外刺目的橘红。 食梦女的神龕孤零零摆在我身旁,金色的神龕内没有我梦中所见的红衣女子,只有一颗状似人心的石头,隐隐约约散发着不详的淡红。 石头下压着一张底色斑驳的纸,我凑近一看,上头暗褐色的字跡十分潦草。 「血沁化梦,顽石有情。 愿天下有心人,得其所求。」 食梦女不吃梦。我退了一步,垂下眼在神龕面前站定。食梦女的名号大约也和食心的谣言一样是有些以讹传讹了,她的原名......说不定是石梦女。以原先时空的未来为祭,向这块奇异的红石求一场永恆的梦境。 梦中,有情人终成眷侣。 晚风自洞外吹起我乌黑的长发,我跪下双膝,虔诚的朝神龕嗑了个头。无论如何,食梦女确实是让我一偿宿愿的见到纪了,就算她是别有所图,我依旧心怀感激。 就算是梦,也是场值得牢记的美梦。 我站起身,面前的石头没有奇蹟般的出现人影,但梦醒前食梦女的话却縈绕在我的脑海。她说,对在梦中的那段时间的我来说,其他时空的事就都只是梦。所以我在梦里梦到的芸芸就是在真实世界生活的芸芸,这点显然没什么问题,但是...... 我在梦里梦见的琴南小春呢?她真的把心给食梦女了吗? 想到这,我又看了眼面前的神龕。奇石无声,回答不了我的疑惑。太阳即将西沉,清醒后的我逐渐釐清在梦中发生的一切,但唯独琴南小春来找我的那个夜晚,她缺失的心隐隐约约给我带来不安。明明食梦女是不拿心的,那她为何是没有心的状态? 况且,若梦中梦即为现实,那她现在是真的......死了? 虽然在毕业当下跟小春撕破脸,但她毕竟还是我多年挚友。一想到小春有可能真的不在人世,我的心依旧是沉了一下。 我摇了摇头,将繁杂的思绪搁置一旁。那个梦也有可能只是我自己的想像罢了,就食梦女的话来看,梦中梦只是有可能连回现实,但也不是一定只会连回现实。说不定我下意识的希望琴南小春会得到报应,所以才会有那番梦境出现。 这样想来,我还真是个肚量狭小的人呢。 我一边想着,沿途回家的路上从便利商店买了个御饭糰果腹。说来神奇,明明我来找食梦女时应该是不会带钱的,但刚刚却在外套的口袋中摸到了张纸钞。便利商店的店员很沉默,他制式化的找了钱,眼底看不出一丝情绪。 店员的模样,让我忽然想起芸芸说她班上的人都没什么表情。或许这个世界总在无形中把人的热情一点一滴消磨,让人都被压力扣上了层疲惫的枷锁。 他或许也是累了吧。 我跟店员说了一两句鼓励的话,他盯了我一两秒,然后微微点头当作应声。 回家的路上很冷清,我看了看手上的零钱,在公车站等了好久才等到一班公车。夕阳将影子斜斜勾伸,我上了车,公车上除了司机外也没有其他乘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茹鸣山这个地方本来就比较偏僻,我斜撑着头看向窗外,一路上连个人影也没见着。人行道上没有半隻麻雀或鸽子,红绿灯兀自闪着,斑马线上却没有上下班人挤人的潮流。 这世界,像是座沉眠的死城。 在这里的人们像是电脑模拟出来的虚拟人物,没有笑容、不作多馀的表达,整座城市冷清的可怕。 我忽然有些心慌了。该不会、该不会、该不会该不会该不会——我根本没有醒,而是跌入不知名的时空了? 该不会,芸芸根本不在这里? 突如其来想法伴随着无以名状的恐慌,让我再也静不下心。我一站一站看着公车接近自家门口,明明希望车能再开更快一点,却又有点希望永远到不了家。 我无法想像要是我到家了,芸芸却不在—— 那该怎么办? 但我的焦虑影响不了公车的前进,几分鐘过后,我还是抱着忐忑的心情走到了家门口前。口袋里摸不到钥匙,我看了眼面前的门铃,有些颤抖的轻按了下。 叮。 等待的时间很漫长。我又按了一下。 叮叮叮叮。 我抬头看了眼没有开灯的二楼,所以这个世界......真的没有芸芸吗?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我死死的压着门铃,高亢的铃声隔着一扇门在室内响着。一时间,我好像成了当初在大雨中疯狂按着门铃的琴南小春。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高频的铃声像是我内心的哀号,直到我泪流不止,气力全失的瘫坐在地,铃声才歇了下来。 「你需要梦才能活。」 梦境破碎前的笑顏烙印在脑海,莫非食梦女早就预料到这个场景了,她赌我会再回去跟她许愿?确实,现在这个世界没有纪、没有芸芸、没有我任何需要留下的理由—— 「妈妈?你在干嘛?」 熟悉的声音中饱含着疑惑,我一转头,看到芸芸揹着书包,口中咬着一根棒棒糖在我身后出现。 我愣了一下,随即想起现在确实是小孩下课的时间。芸芸去上学了,家里当然没有人。 芸芸从书包拿出了串钥匙,走到我身旁,「不过......妈妈这个时间怎么会在呢?」她看着我,又一次露出那不符合她年纪的成熟,「妈妈想芸芸了吗?」 我破涕为笑,两行热泪无可抑制的流下。我再一次意识到假如我就这么留在另个时空,在这生活的芸芸会有多寂寞。 「芸芸是妈妈的心肝宝贝,妈妈当然会想芸芸。」 现在这样,真是太好了。 -- 十、美梦 (完) 夕阳馀暉照进教室,下课鐘刚响,纪梧元在黑板上解完最后一题重力加速度的题目,交代了作业后便宣布下课。 他整理起讲桌上零散的讲义,要离开教室时,上台擦黑板的值日生跟他说了声再见。他带着温和的笑容回应,走出教室时却是在想——今年的蝉鸣来得真早,不知道是不是吵着她了。 他回到教师办公室,开始整理起要去见她的东西。 座位隔壁同样教物理的老陈探头过来,朝纪梧元招呼了一句:「小元今天这么早走啊?」他顿了一下,眼角馀光撇到纪梧元桌上的小考考卷,忽然就碎念起对学生的不满:「上次期中,他们考的凄凄惨惨,唉,真是一届不如一届......小元这次期末你出题放个水吧,太多人要暑修我们也是麻烦。」 「没有出到很难,他们有唸书就写得出来的。」 纪梧元翻了一下月历,今天是六月十四。下礼拜的期末考卷他前几天就出好了,为的就是今天能有时间陪她。 他跟老陈别过后,坐上自己前几年买的小轿车,一路向目的地开去。车子开在人烟罕至的山路上,他循着记忆在一处停下,开始徒步往目的地前进。 小路上蔓草横生,长叶有着锯齿,纪梧元就算穿了长袖长裤,手背还是被芒草划出了几道淡色血痕。但这路没有去年难走,周遭的杂草有轻微的压痕,有人早了他一步。 知道这里的人很少,纪梧元完全可以猜得到是谁。 当他抵达目的地时,他毫不意外的看到琴南小春在面前出现。对方身上衣服沾了些土壤,模样看起来比他还狼狈,但那头及腰的棕色捲发还是保养得很好,岁月似乎对她特别宽容,捨不得在她身上留下足跡。 听到身后动静的琴南小春微微侧过头。她没有转头看纪梧元也知道对方,这里人烟罕至,连野狗都不太会经过,会来这里的只有他们。 「这里真的很难到。」琴南小春站在墓碑前,轻声说了句:「我每年都想着要帮小晴把周遭整理得好一些,但往往到这里时就耗掉大半体力了。」 她轻笑了声,带了点自嘲的意味:「小晴走之后,我越来越少爬山。如果有大学时的体力该有多好,这一小段路还称不上暖身。」 纪梧元沉默了一阵。他跟琴南小春的关係称不上熟,更称不上好。 「小晴说她想要一个安静的地方。」 他站到琴南小春身旁,没什么起伏的语气在这盛夏中显得有些冷,「她讨厌人群。她跟我说,这世界总在背叛她,如果可以选择,她不想待在人多的地方。」 冰冷的石碑上工工整整的刻着萧晴两字,上头没有一丝尘土。纪梧元知道琴南小春有先整理过了,但他还是又从背包里拿出湿纸巾,仔仔细细的又把墓碑擦过一次,就像他以前为她梳发一样温柔。 清洁完墓碑后,纪梧元放下背包,从里面拿出了一个摺叠完整的乌龟背包。背包的作工算不上精细,样式也不如现在世面上仿真的绒毛玩偶。上头有细线缝补的痕跡,显然背包的主人十分喜爱这个布偶包。 它很旧了,但纪梧元一直有在维持它的清洁。他把背包放到墓碑面前,像是萧晴就在他面前一样说:「我猜你应该会想它,就帮你带来了。」 「别人来看人都带花带钱,就你带个布偶包来。」琴南小春无意表达些什么,但她就是笑了,觉得这一切都有些荒谬的感叹,「也不知道小晴在那是不是买新背包、新玩偶了,如果没有,那我们送个新的给她,别再补了。」 「这个背包对小晴来说不一样。这是她爸妈留给她的,对她来说独一无二。」 纪梧元歛下长睫,没有再多做解释。 琴南小春站在他身旁,识相地没有继续问下去。她知道纪梧元不喜欢她,他愿意告诉她这个地方,纯粹是因为他认为心软的萧晴终究会不忍心拒多年好友于千里之外。 她走进石碑一步,将手搭上冰凉的墓碑。良久,她叹了口气,也不在意纪梧元在她的身旁,忽然就对墓碑开始喃喃自语,像是犯罪者的自白。 「小晴,你很恨我吧。」 她顿了一下,闭上眼说:「我介绍林轩皓给你,却又亲手抢走了他。小晴,我是不是伤透了你的心?我如果现在才说我是为了你,是不是太虚偽了?」 琴南小春摇了摇头,又笑了。她的声音含了一些鼻音,但眼泪却很克制,她咬了下唇几秒,继续说:「也是,我想也是。我在你面前跟他拥吻,你怎么会相信我的说词。你那么好、那么善良,林轩皓那个人背着你东搞西搞,你却始终不愿意相信我的话......」 「我就不能接受你为那个烂人死心踏地,我试过了很多条路,最终还是只能用这种方式让你看清他。」琴南小春长叹一声,带着眼角泪光仰头,「小晴,你很恨我吧。」 晚风吹过,将琴南小春的棕发扬起,她没有流泪。 纪梧元听完之后倒是笑了。他连正眼都不愿意看向琴南小春,就只是嗤笑一句:「你每年回来,就是在跟她讲这些破事?」 「人都走了,你还是不愿意跟她坦白。」 纪梧元也没有责骂的意思,他就只是单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琴南小春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她并不打算为自己辩解,就只是无可奈何的微微摇头,然后歛下眼眸,静静地站在墓碑面前。 他们沉默了很久。 蝉鸣声渐歇,她朱唇微张,没有来由的,就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你会恨小晴吗?」 「什么?」纪梧元不明白。 「我说,你会恨小晴吗?」 琴南小春没有抬头,出口的话很轻很柔,「她就这样,猝不及防的走了。一场车祸带走了她的家人,再一场车祸,带走了她。我一直在想,人生还很长,我总有一天能跟她解开误会,但现在却又是永远没有机会了。」 「纪梧元,你没有恨过吗?她就这样,永远的拋下你了。」 纪梧元没有马上回应。恨和爱似乎是一体两面,他想了很久,还是回答:「没有。」 「在硕士毕业那年,我读了很多有关平行时空的论文。我相信那些平时宇宙是存在的,这个时空中的她是先走一步了,但在另个时空中,说不定是我先拋下她了。这样一来一往,我哪有资格恨她呢?」 他笑了下,又说:「但另个时空的我和这时空的我的意识是独立依存的,若相同的情景再度发生,说不定另个世界的我,真的会埋怨她留我一人。」 琴南小春没有听得很懂这些玄之又玄的理论,她想,萧晴这种个性的人不管在哪个时空,大概都不会变得太多。她贯彻自己坚持,看似柔弱,实则原则性比谁都还强。 「你还只是埋怨,换做是小晴,说不定一个想不开就跟你一起走了。」琴南小春笑说,却又随即改口:「不对,若少芸也在另个时空,那她就不会这样做了。她是那么负责的人,绝对会待在少芸身边照顾她。」 纪梧元轻嗯了一声当作认同。两人之间的氛围陷入一种诡异的和缓状态,人死不能復生,无谓的争吵和真相无益于事,他们只能靠着想像,勾勒出另个美好世界来安慰自己。 但他们终究还是在这个时空活着的人。 琴南小春转头看了纪梧元一眼,她踌躇了一阵,最后还是忐忑的问了句:「少芸很聪明,小晴还在时总以她为荣。那孩子,她......她最近、还好吗?」 纪梧元很久没听到有人问起纪少芸了,一时也答不上来。他想了想,说不上好,但也还不到最差。生命总是这样,你认为他烂透了,却永远都会发现他还能再更糟。这样一想,似乎现在也就还熬得过去了。 「她去年得了怪病,成天都在昏睡状态。」纪梧元虽不知为何琴南小春会忽然问起纪少芸,但还是如实以告:「查不出原因,但病情至今也没有恶化,原本诊断以为是嗜睡症,但不是......芸芸如果有醒来,时间永远都是在半夜三点。我是学科学的人,但有些时候真的不得不迷信。」 「琴南小春,你有听过食梦女吗?据说是从你们那传来的,许愿的人进入昏睡,在梦里创造另个世界。在你们日本那边,这种乡野传说真的灵验吗?」 琴南小春穿的是白衣,夕阳将她一身纯白染上橘红。纪梧元看她双手交叠在胸前低头的模样,忽然想起纪少芸摆在床头的画。画中女子也是穿着红衣,她低着头,让人看不清她的脸,和琴南小春现在的姿势如出一辙。 良久,她抬头,但晚风却扬起了她的棕发,纪梧元还是没看到她的表情。 「我也不清楚。日本很多传说都是这样的,心诚则灵,或许梦中真有另个世界。」琴南小春的声音在风的吹拂下变得很遥远,「但创造了另个世界又如何,命运的轨跡总比人们想的,更难更动。」 纪梧元同意了琴南小春前半段话,但他认为每个时空的人的未来是不同的。 回家的路上,纪梧元一直想着心诚则灵这句话。他想,这样也好,至少纪少芸在另个时空是有母亲陪伴的孩子。有萧晴在的地方,才是纪少芸想要存在的时空,那孩子对母亲的钦慕似乎大过世上一切事物,足以让她放弃一切去追寻。 他回到家中时,时间已经很晚了。他走到纪少芸房间,年轻的少女安稳的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像是极度精緻的人偶。 纪梧元走到书桌前,画笔散落在桌面,白纸上勾勒出了一个女人的轮廓。他一眼就认出那个人是萧晴,那乌黑的长发、清秀的容顏,就是他记忆中萧晴的模样。画中的萧晴朝他回眸,眼中带有泪光,破涕为笑的模样看得他一时失神。 他又盯了画作一阵,这才注意到书架上似乎有本没放好的册子。是本日记,他无意窥探纪少芸的隐私,但还是着魔似的把手掌大的日记拿了下来。 日记的最后一页停留在六月十三,昨天。 『 06/13 妈妈终于把我放在第一顺位了。 我努力了这么久,妈妈终于回来找我了。 家人、闺蜜、父亲......这些人都不在了,妈妈眼里终于只有我。 打扰我们的人都不在了,我是最幸福的。 』 纪梧元一直都知道纪少芸和萧晴比较亲。她聪明却善妒,眼里容不得别人。 他叹了口气,又随意地回前翻了几页。 『 04/28 我不能理解。 琴南小春为什么到哪都缠着妈妈?为什么要减少我跟妈妈相处的时间? 这里都是我创造的时空了,她能不能去死? 她怎么能跟男人在一起的同时又缠着妈妈? 这么贪心,把心挖出来剖半平分啊。 烦死了,她不x也知xxxx吗,为xx不xxxxxxx? 捏造xxxxxxxx,记忆xxxxxxx不可靠, xx所有人xxxxxxxxxxx!xxxxxxx都死掉?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 后面的笔跡被画掉了,纪梧元只能依稀辨认出几个字。很不对劲,一般人在自己日记上的涂改不会画得这么彻底,而且还匆忙的像是连拿出立可带修正的时间都没有。 纪梧元原本想翻到纸的背面看看能不能看出些什么,身后却忽然传出起身的动静。他一转身,看到纪少芸正好从床上坐起,床头柜的时鐘指向整点。 五更,凌晨三点鐘整。 纪少芸有着跟她母亲一样乌黑的长发,但脸型却比萧晴更消瘦。她转过头,看到纪梧元在看她的日记,却没有任何不悦的反应。 相反的,她笑了。纪少芸苍白的面孔上,浮现了发自内心的微笑。 「芸芸,这是......你梦里的内容?」纪梧元实在受不了,率先打破逼人的沉默。 纪少芸走下床,晕眩感让她踉蹌了一下。撑着床沿的她扶着额,像是没有听到纪梧元的疑问。她兀自咧开嘴,喃喃着掩不住的喜悦:「妈妈终于来找我了。我醒着就能见到妈妈,睡着就能回来找爸爸。我还是个孩子,能跟妈妈有好长一段的相处时间......」 她走到纪梧元身旁,抽走他手上的日记。她翻起自己以前的纪录,时而微笑、时而皱眉,最后,她停留在字跡被划掉的那一页。纪少芸起先是愣了一下,她错愕的看着那些被划掉的字跡,来回翻动那张单薄的纸。 翻着翻着,她眼底的惊愕渐渐消散。最后,她合上日记,神色有些复杂。 纪梧元看着她,等她说话。他原本以为,纪少芸会再次跟他说日记里写的都是真实,现在在这里跟她对话的他才是梦。又或是,她会跟他分享她坚信的「真实」中发生的事,那个寧静的世界中的萧晴又是什么样子。 但都没有。纪少芸非常聪明,超乎想像的聪明,每个时空中的她皆是如此。 她想通了一切。更动的记忆偶尔也会因手法不够高明而有破绽,纪少芸在五更结束之前,以一个神色异常清明的状态,缓缓开口:「醒了才是梦。爸爸,你是学物理的,应该知道在前提为错的情形下讨论对错没有意义。我们在构筑的时空中真实存在,你也好、我也罢,我们只是活在不同的真实。」 纪少芸笑了。她微啟朱唇,轻吐一句: 「所以,全部都是真的。这世界没有梦。」 《食梦女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