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你一岁一枯荣》 For you 爱本身不勇敢,但爱会让人勇敢。 本故事献给,不敢说爱的你。 -- 赠封/个人志印製 时隔两年,《为你一岁一枯荣》这个故事恬淡,并不那么轰轰烈烈,不过藏了许多我高中生活里的小记忆,因此决定印製成实体个人志与大家见面,谢谢大家的陪伴。 实体书正文微调情节,并收录网路未公开的两篇番外,以及数篇极短小段子。 再次谢谢大家(?′?`?) 2020.10.10 *上图感谢小软网路平面赠封 *下图实体装帧全幅 -- 第一章 素描(1)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 美好的四月天,阳光明媚,广袤的天空蓝得出奇,还有几缕化学纤维般的白云点缀;春风习习,几棵青青校树生机盎然,嫩绿的枝叶在春日的清新空气中伸展,向这个世界表现它们的精神抖擞。 但人生总得有些胆量学会去接受各式各样的美中不足。 例如陈子晞这个女的很爱迟到,就硬生生在鸟语花香的校园风景上画了个污点。 唉。 「苗绍蓁!」此刻的她,正从连接至校门的庄敬大楼跑出来,气喘吁吁地嚷着我的名字。 我知道,接下来,她会从嘴里吐出几句不像样的藉口。 「对不起嘛,公车开太慢了……」她停在我身边,单手撑着腰,发丝凌乱、双颊緋红,上气不接下气。 看吧,我不去当犯罪调查局的心理分析师真的对不起这个社会。 「没关係,人生嘛,起起伏伏,是意外来得太顽皮。」我面容慈爱,觉得自己此时看起来应该和圣母玛利亚有几分神似,「总而言之,我们得到一个结论,待会的午餐就谢谢你了啊。」 她斜眼看着我,胸膛还起伏着喘个不停,碎唸:「我一定是你假的朋友,这是什么破结论,你都说没关係了还坑我。」 「我是说公车开太慢没关係啊。」我笑得特别云淡风清,其实有个会迟到的朋友也挺好的。 她皱着一张脸看着我,像纠在玻璃罐里的泡菜,真是越想越贴切。 我戳戳她潮红的脸颊,说道:「算了算了,赶快走吧,考试要开始了。」 怎么知道她一瞬间破涕为笑、五官舒展,这现实的傢伙,虽然我当然是开玩笑的,没有真要她请客的意思,但看她这卖萌的小眼神,还是很嫌弃。 所以说有个会迟到的朋友哪里都不好。 我直接翻个白眼而后转身,刚好瞥见不远处一个白衣男生背着米色帆布袋,正往我们右手边走,他的白衬衫被金黄色的太阳蒸得闪闪发亮,为今天顏色鲜明的景緻添了一些纯粹的光彩,让我不自觉多看了几眼。 「怎么啦?」子晞看我顿了一顿,困惑地问。 「没事,走吧。」我如大梦初醒,简单带过我的小失神,推着她往前走。 她「哦」了一声,微风吹拂她的发丝,也吹散我的。 是不是也吹散那个男生的呢。 今天是高中美术班术科考试的日子。 我对画画是真爱,印象中小时候换过几间画室,却对前几间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人生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画笔。 总之跟子晞就是在我待的最后一间画室认识的,不过国中刚好同班才慢慢开始熟稔,升上国三那年约好一起报考这所高中的美术班。 考试前十分鐘,我们俩站在教室外的走廊,正想再检查一下袋子里的用品,她抓着我的手臂忽然一紧。 「你看那个男生,」她的视线定在我身后低声说,「他的衬衫好白啊,穿白衬衫来考美术,真的很了不起。」 我侧头一看,就是刚才我注意到的白衣男,原来他也是来考试的,还以为是在校的学生。 「你还有心情管人家。」 「了解一下对手啊。」 「从衣服吗?」我訕笑。 「你不懂啦……」她嘟嚷。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直到预备鐘声响起,我又瞥了一眼白衣男,这时忽然由脚底窜上一缕不适,我闭了闭眼,心想大概是一直没对考试感到特别紧张的我,如今临上战场才开始心跳加速吧。 既然鐘响了,我和子晞对视后,跟着其他考生们走进教室。 老旧的冷气机嗡隆隆地运转,数十名学子战战兢兢坐在各自的座位,听监考老师宣读考试规定,等待掀开盖在桌上的素描考科题目纸。 子晞的位置在我右前方,她转头看着我,考试前一派轻松的样子现在全被眉宇之间的紧张取代。 而白衣男则是坐在我的左前方,我们三个人形成一个等腰三角形。 时间一到,监考老师润润喉,朗声说:「请开始考试。」 题目纸上有两张照片,第一张有个不锈钢水壶,还有一隻差不多大的绒毛熊娃娃侧身倚着把手,另一张照片里则是苹果、木瓜和长了两片叶子的葡萄,除了规定水壶必须画出来,其他物件可以自由选择搭配作图。 全体考生一一提起画笔准备构图,白衣男拿着笔尝试对焦,我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回我的画纸,确定好尺寸后也开始在画布上勾勒。 金属物品的素描是我的强项,但不太喜欢画绒毛玩具,尤其是泰迪熊。娃娃属短毛,颈部系着一条深蓝色的缎带,鼻头黑而光亮,应该是塑胶材质。我想了想,还是决定捨弃娃娃,在这种关键时刻,应该选择自己擅长的拿分。 我知道子晞跟我相反,她的作品上一定会有那隻娃娃,就不知道白衣男会画什么呢。 整间教室非常安静,除了冷气马达声,就只剩下铅笔摩擦纸面的沙沙声了。 时间散沫在笔尖,很快进入最后几分鐘,我在答卷上修饰画面明暗,白衣男已经放下画笔,将身体稍稍往后仰,凝视自己的画作。 鐘声在我确定完稿后一分鐘内响起,桌面上深浅不一的素描笔滚动在一块,我满意地抬头看着监考老师,等着交卷离开。 老师一张张收走我们的作品,仔细清点完才说:「可以离场了。」 椅子的碰撞声和脚步声旋即充斥整个教室,紧接着也冒出阵阵细语,子晞走到我身边,我刚好背起袋子。 「你画得怎样?」她问。 「满顺手的,你呢?」我和她并肩往教室外走,看到白衣男已经站在走廊上了,正和另一个同为考生的男孩说话。 奇怪,我今天怎么一直注意那个男生? -- 第一章(2) 小的时候曾被顽皮的男同学欺负,不过也许是随着岁月沉淀,不知怎么那段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但一直以来,总是无法从容地面对男性,好像他们是地球上无法与我走在一起的另一种生物,虽然现在也不到极致恐惧与排斥的地步,心里还是会有一些芥蒂,常常自己跟自己尷尬。 人的思维与心理真的是很深奥的一门学问。 还是跟女生相处舒服多了,我也不是多外向活泼的人,可跟女生就是比较容易混熟,又例如即使子晞常让我伤脑筋,我们仍然能够玩在一起。 「还行。我没画葡萄,太麻烦了。」 「我知道,你画了娃娃对吧?」我笑说,和她转往那两个男生所在位置的反方向。 「就你最了解我。」她满脸笑容,看来今天也表现得不错。 上午只有考素描一科,在下午考试前有一大段吃饭时间,我们计画到学校附近的小吃街用餐。 「我的手刀好黑,我们先去洗手好不好?」她秀出小指侧面,画素描时贴在纸上磨擦的部位,沾着铅笔墨,鋥亮鋥亮的。 「好啊,我也要上个厕所。」 「啊,下午第一个考什么?」 「水彩。陈子晞,都考完一科了你还没把考试顺序背起来。」除了要包容她的迟到,还要照顾她的忘东忘西,做她的朋友真的心很累。 「那种不重要的事我从来不放在心上。」她完全没有反省的意思,还为此沾沾自喜。 「那你心上放了什么?」 她嘴巴甜,亲暱地勾着我的手臂,欢天喜地之情写满脸上:「当然是放你啊!」 「谢谢,但我不想被放在那里。」我简直退避三舍,顺便义正词严地更正她的话:「而且是因为有我在,你才可以有丢三落四的空间吧?」 「哎呀,你最好了,没有你我真的不行,你就别计较了。」她继续没心没肺地甜言蜜语,而我这个人就是心软,也许我们就是这样互补才成为朋友。 有时候我会忍不住去想,当我们八十岁的时候一起坐在养老院的轮椅上画画……天啊,我怎么会有勇气这么想。 我上辈子是不是屠城了才认识她。 - 相对论果然是一项非常伟大的理论,时间流拥有快慢之分,而我说,考试就是针对光速时间最直接的证明。 转眼间已接近黄昏时刻,我们第四次坐在考试教室,解决了水彩和水墨,迎接最后一科的书法题目。 在最后的将近一个小时里,也最心浮气躁,偏偏还是最需要静下心来的书法时间,真的漫漫人生多歧路。 不过仍得摸着良心说,虽然书法在整个考试中佔分不高,但他的养生气息的确最适合当作四科之尾。当毛笔浸入黑墨渲染素绢,字就不再只是文字,图像性的线条有了触动人心的惊喜,交织在一点、一撇、一捺之中。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题目是白居易的诗,笔划很多,我写得很慢。 落款的小楷收笔之后,我彻底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自己没有犯错。 大略再看了一次自己写的帖子,我百无聊赖开始观察监考老师,他一副眼镜摇摇欲坠地顶在鼻樑上,我撑着下巴看着他,好想替他把眼镜扶好,转紧螺丝固定。 我又看看窗外的天空,下午六点,落霞晕染天际,艷烂如画。 考试终于结束,还没等老师收走桌上试卷,已经有考生发出小小的解脱声,也有人先收拾了桌上用具,原本紧绷的考试气氛瓦解,馀下祥和的考后悠间。 子晞往我这里看,我朝她笑了笑,她回以我一个不明所以的表情。 当老师一宣布可以离场,她就抓着提袋衝向我,拉着我匆匆走出教室。 于是,在这一阵莫名其妙的匆忙下,我狼狈地站在女厕门口,并且在低头检查袋子里的用具时发现少了一枝笔,而且是我用得最顺手的那枝,大概是走得太急忙,忘在考试教室了。 「啊,陈子晞!都是你拉我拉那么快,待会陪我回去拿东西啦!」我对着厕所里嚷嚷。 「好啦……」她闷闷地说。 厕所内传来冲水声,同时,我被身后的探问声吓了一跳。 「请问……这是你的吗?」 我回过头,竟、竟然是那个我关注了一整天的白衣男! 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比我想像中还要清亮。 我愣愣地看着他,看着他墨色的双眸,一时之间忘了回答,直到他微微偏头,露出更不确定的样子,我才回神,从他手中接过笔。 是男生是男生是男生是男生是男生,我整个人都不好了。 「嗯、对,谢谢……」我尷尬地道谢,慌忙的瞬间不小心触碰到他的手指,我指尖一麻,停了几秒鐘,还是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这是我的?」 他犹豫片刻,才告诉我:「掉在你的桌子上,我猜你朋友要去厕所……吧?女厕这一间最近,我走过来看一下,刚好就看到你站在厕所门口。」 我看着他双眼黑黑亮亮的,竟一时想不到半个适合的形容词描述,勉强能浮在脑海里的只有素描题目里那隻熊玩偶的鼻头。 想到这里我松懈一笑,可又立刻正色于现下情况,他的推理未免太大胆了,而且要是我回教室去找没看到,我们不就错过了!我下意识问道:「如果我不在这里呢?」 他不假思索就答:「那就再拿回考试教室囉,不然以后在班上给你。」 我呆了几秒鐘,挤出乾乾的笑容。 苗绍蓁,加油,淡定啊!对方只是个跟你同类的生物,没事的,好好回答! 我在心里对着自己吶喊,同时故作冷静地接他的话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都会考上?」 这里是全市美术班的前几志愿,整座城市人才济济,况且不只要通过术科考试,在五月份全国升学考试的成绩也要过门槛才行。 他依然快速地给我答案,却说了一个有答等于没答的回应:「感觉我们都会考上啊。」 「好、好吧。」跟男生讲话,我好像除了乾笑,再也想不到其他表情。我沉默了会儿,加了句:「……希望你的感觉成真。」 他点头,欲言又止。在一段冗长的尷尬之后,他索性说:「那掰掰。」 我握着那枝笔,也说:「掰掰。」 直到他的背影在走廊转角处消失,我松了口气,才回头朝厕所内张望。 「陈子晞,你到底好了没啊?」 面对女生,扩音器对我而言就是个锦上添花的玩意儿。 「我、我突然又肚子不舒服啦!」她不好意思地说,声音不大,「你刚刚说你忘了拿什么,要不你先回去拿?」 「哦,不用了。」我随口答道,「有人拿给我了。」 「咦?你有其他认识的人跟我们同一间考场啊?」她音量放大了些,表示诧异。 我攥着毛笔不理她,低头莞尔,对于这回合独自面对男生,自评分数算高。 不过要是真的能跟那个男生一起考上美术班,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 第一章(3) 经过一个多月继续准备大考,和等待放榜的时光,日子由仲春过渡至夏季,我和子晞都录取了,她放榜当天就打电话给我,直接从手机的另一头对着我尖叫,小姐……炫耀肺活量真的不需要用这个方式。 本以为只会是考试当天的小插曲,所以整个暑假里,我还真的没有再想起那位白衣男。直到夏天尾巴的新生训练那天,我在班上撞见他时记忆翻涌,愣了一愣,那个不经意滑过我脑海的小想法,有了解答的机会。 纵使已经是八月末,暑气仍然蒸人,知了们虽然不如初夏那样声嘶力竭,却还是拚了全力歌唱。 我穿着崭新的浅蓝色制服踏进校门往美术班教室走,铁灰色的百褶裙第一次穿出家门,还僵在一个生疏的状态,等我终于抵达教室门口,我没有急着找子晞,毕竟我只需要替她祈祷不要开学第一天就迟到。 时间还早,教室人不多,我可以清楚看见坐在窗边的他。 晨光推窗而入,金色的光芒如薄雾披在他身上,就像我第一次看到他一样。 要不要走过去打声招呼? 这样是不是很奇怪啊?明明我们也不算认识,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重点是,他记得我吗? 所以这个问题的答案从各方面来剖析,显然都是否定的。 我还在为自己的结论心安,他就抬头往门口看,也看到我了。 我们同时怔住。 他回神后没什么犹豫便抬起手,朝我挥一挥,亲切得好像我们认识超过五年。 呃……我真的觉得我们连「不熟」的程度都称不上…… 我挤出笑容,慢慢走过去。 「早安,同学。」他说,声音和考试那天一样清朗。 我停顿了几秒鐘,才回道:「早。」 「上次忘了问你的名字,我是郭锦鸿。」他微笑。 我单手捏着制服下襬,答:「嗯,苗绍蓁,我叫苗绍蓁。」 他笑了笑,「我的感觉很准吧?我们都考上了。」 他一说,我才想起他当天说的话,不禁也笑了出来。 而这一笑,我好像没「那么」紧张了──只有「这么」紧张。 「对啊。」由于不知道该接什么,我接着保持沉默。 我真的是太没用了。 总是学不会跟男生侃侃而谈。 没办法,这对我来说就是太彆扭了,我还不如被淹死在顏料里。 呜呜。 他似乎以为我没什么搭话意愿,轻咳了几声,说:「那么以后请多多指教啦。」 我点点头,没有在他隔壁的空位坐下,反而坐到隔了他一排的位置。 他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很难搞的女生? 可是我只是不想坐在男生隔壁,再者大剌剌坐他隔壁感觉是在装熟,很奇怪啊。 我简直是万念俱灰。 陈子晞,赶快到学校解救我啊! 后来,导师时间班上换了座位,子晞坐在第一排,我则是在她的后两个位置,郭锦鸿抽到离我很远的后排区。 这个形势看来,我跟他好像也不会有太多交集。 新生训练的重点除了各处室老师的介绍和校园导览,就是直属认亲的时间了,高二高三生会来寻找和自己高一班级座号相同的新生。 一般来说,因为高三要准备升学考试,而且经过二年级的分班,许多人在高一班级上的归属感已经削弱大半,对这类社交活动较没兴趣,所以主要是高二的学长姐会带一些简单的卡片或小礼物到新生教室找自己的学弟妹。 不过美术班高中三年都不分班,三个年级之间也有很多互相协助的活动和展览,因此二三年级的学长姐大部分都会来认识一年级的直属,甚至还有几个已经升上大学的。 午餐时刻,除了认亲人潮,还有一些社团入班宣传,整个教室一片和乐融融,我的两个学姐也带了饮料和小礼物,简单地对我介绍高中生活的琐事和以后要准备的用品。 中午快结束时,和大部分的学长姐一样,她们留下联络资料后离去,教室又恢復安静,很快地开始了下午的行程。 「嗷我的直属学姐真的好亲切,而且长得很漂亮。」子晞在下课时喜孜孜地对我说,「噢,你想好要参加什么社团了吗?」 从我们教室后的走廊可以一览整个操场,缺点就是离美术专科教室太远了,要从面对操场的另一侧跨过中庭。 「还没,不过美术班应该很忙,我想选比较轻松的社团。」我转开洗手台水龙头,回应她。 下午的球场已经有学生在运动,整个校园充斥着吵杂的谈话声和球体碰撞声,青春无垠。 「哦,我也还在考虑。不过我学姐是社团干部,她说了好多活动都好热血,让我很心动,感觉高中没认真参加个社团会后悔。」她手臂贴在一旁的围墙上,下巴靠在上头,迎着操场的朝气蓬勃说道。 接着她又说:「对了,我七月投稿的美术比赛初审结果出炉了,我有入围哦!」 「哇!恭喜你耶,不亏是我们陈子晞,祝你决选好彩头。」我笑嘻嘻祝贺她。 「说什么啊,要不是你死不跟我一起投稿,你的成绩绝对比我好上很多。」她瞪了我一眼。 我边甩掉手上的水珠边转头想接她的话,就看到郭锦鸿从我们背后走过。 他发现是我,礼貌性一笑,我也机械似的对他点点头。 「你认识他啊?」子晞在他走远之后问我,「我学姐跟他同一个画室,听说他很强耶,得过几次奖。」 「你为什么这么快就有这些小道消息啊?」 她没理会我的消遣,眼神还锁在郭锦鸿的背影上,她看了许久终于看出一点端倪:「他……不就是考试那天的白衣男吗?苗绍蓁,你们到底怎么认识的?」 我无奈地瞪她,「还不都是你,就是他那天把我掉的东西拿给我啦。」 「咦?你有掉东西吗?我怎么忘了?」她眉头一皱,又陷入沉思。 「算了,你不用想了,这种事又不重要。」我咕噥,双手在制服上抹了把,让腰侧印了个手印水渍。 莫名其妙,她居然记得郭锦鸿的长相,却不记得我掉了东西,见色眼开,病得不轻。 「你就是这样,总是没有追根究柢的精神。」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而且这是两回事吧!」我受不了地反驳,「事情要分轻重与否,再来决定要不要花脑筋思考啊!」 「行,都给你说。」说罢,她拋下我,跟着响起的上课鐘声快步走回位置上坐好,回头又给我一个鬼脸。 神经病,她才喜欢逃避问题吧。 -- 第一章(4) 两天的新生训练结束后,新上任的班长很快地建立了班级群组,并且贴出几则注意事项提醒同学,或许是大家还互不熟悉,群组的聊天还没有很活络。 眼下是郭锦鸿的个人帐号,他到底是个怎样的男生,这样的好奇盘据心口而不散。 是不是和他的大头照一样,笑得很灿烂? 至于我的高中生活啊,是不是也可以一路笑得很灿烂呢。 - 开学后,被美术相关课程佔去几乎一半的课表端正地掛在教室外的柱子上,而迎接我们的第一堂美术课,是连续两堂素描。 因为大部分的人还不认识彼此,老师要我们抽籤两两一组,互相画对方,顺便看看大家的功底与风格。 抽籤顺序依照座号,我的座号前面,很快就轮到我。 子晞对我眨眨眼,虽然很想抽到我所熟悉的她,但也期待抽到陌生的同学,这样画起人像画才刺激。 我摩拳擦掌伸手在老师准备的籤筒里摸索了一阵子,抽起一张纸片。 「十七号?」我唸出纸片上的号码,抬头看着台下的同学。 会是谁呢,好期待啊。 希望是头发长长、像洋娃娃的女生;脸圆圆又戴圆框眼镜、很可爱的女孩也可以,班上的女同学看起来都很友善。 这么幻想的同时,一隻手高高举起。 是是是是是郭锦鸿! 我看着他举高的那隻手瞬间傻住,直到下一个抽籤的同学站起来,桌椅碰撞声将我唤回神。 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是不是刺激过头了? 一定是我睁开眼睛的方式不对!抽籤的方式不对,入学的方式不对,人生全部不对,啊啊啊啊啊啊啊── 苗绍蓁啊,你的籤运从小就不怎么样,为什么就今天抽到头奖呢? 而且,美术班女生多一些,抽到男生的机率本来就比较低了,我原本还为此安心,好吧,现在不但抽到男生,还偏偏是郭!锦!鸿! 要我盯着他的脸画图,根本难于上青天啊! 尤其听了子晞说他画技高超,我更觉得抽到他,想想都颤慄。 这么内心崩溃得同时,我故作镇定地回到位置上,并看见他衝着我一笑。 我当然也只好……回以一笑。 真是个毫无善意的社会。 不是说要淹死在顏料里吗,现在真的可以去了。 总之,抽完籤,大家都有了组别,两两坐在一块,散在美术教室各个角落。 「嗨,居然被你抽到了,真巧。」他爽朗地向我打招呼,明晃晃的笑容掛在脸上,日出江花红胜火,大概就是那个样子。我差点没被闪瞎。 我乾笑两声,「是啊。」 周围空气因我的笨拙而凝结,我看着他似乎在等待我说下一句话的眼神,真的很想找个洞躲起来。 幸好他很快打破沉默:「窗户那边没人,我们去那里好不好?」 「好啊。」大概连躺在公用桌上纸盒子里短到很难用的蜡笔都觉得我很敷衍,但我不是。 到了窗边,他又问:「你先画,还是我先画?」 我顿时再度陷入纠结。 这是一个很有杀伤力的问题。 我满脑子是子晞说的「他很强」,先画后画都尷尬,若是回答「我都可以」感觉又太没主见,进退都是难,或者这个问题的根本,就是我不应该抽到他! 我努力转了转饱受惊吓的大脑,牙一咬,提议:「不然我们猜拳吧?」 他一愣,旋即露出微笑,「好啊。输的先?」 结果猜到第三次才分出胜负,我出了剪刀,他出布。 老天决定的顺序,我自然没什么意见。我们面对面坐下,中间隔了张桌子,他铺好画纸,拿起素描笔就盯着我看。 即使知道是除了艺术没有其他成分的视线,被他端详仍然浑身不自在。 不可以乱动。 不可以别开视线。 不可以笑场。 最好也不可以哭。 他低下头开始在纸上打稿,我斜眼看到不远处的子晞,她跟另一个女同学一组,由她先画,此时正认真填补白纸。 我那是一个羡慕嫉妒恨。 视线回正,看着作画中的郭锦鸿,我的思绪又一片紊乱,却也无法釐清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大概就像是被卡在琥珀里的昆虫吧,任人用眼神宰割。 我果然是个很奇怪的女生,郭锦鸿一定也这么认为。我就怪呀,怎么样。 想到这里,便见他再度抬头,图画纸上已经有了我简单的轮廓。 我看着他反反覆覆抬头又垂首,时而用笔尖雕琢细节,时而用侧面着色,或许是不知不觉的习惯,或是整间教室肃穆的气氛带给我的冷静,在他完成作品以前,我都不再胡思乱想,也不再坐立难安了。 「完成!」最后,他放下笔,抬头又是一幅灿笑,「你看看,觉得怎么样?」 时间总共只有两堂课,并不能太精细地刻划,不过在他的笔下,我有一双灵动的眼、轻抿的唇,神采飞扬,他在眼窝及颧骨处的明暗也处理得很好,印证子晞说的──他很有两把刷子。 「很立体的素描图,你很厉害。」我简单地评论,没有表现出太明显的情绪,但是对他的画技仍是很钦佩的。 「谢啦。」他的笑容闪进我的眼睛,我眼神一歛。 在他边收东西的同时,我装没事地伸伸懒腰活动筋骨,接着换他转了转手腕,调整坐姿,等着我提笔。 「那就交给你囉。」 -- 第一章(5) 他的画画速度是很快的,还有很多组尚未交换角色,而对于他浅浅得意的语气,我轻轻頷首,打开笔袋,选了浓度适当的素描笔开始。 我对他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那双眼睛,总是带着亲切开朗的笑意。再来客观地说,是他的鼻樑,硬挺,却不是西方人那种过分分明的轮廓,平凡的五官组合起来还是个俊逸的少年。 被他画的时候我老爱想东想西,画他的时候反而就能沉着地完成作品,果然画画能够超越浮世万千,是我心里的全部。 对,把他当成单纯的景色,纯粹是我要画的目标,就没事了。 指针持续走,我的笔尖在图画纸上摩擦,每抬首看他一次,就感觉他的唇角变得比前一次还要上扬了些。 是我的错觉吧,没事笑什么笑。 我的画画速度是偏慢的,在下课前几分鐘才放下笔,班上已经有约莫一半的组完成。我就是个矛盾的人,平时做事讲效率,遇到画画就慢吞吞,跟子晞相反。 「你画得很好耶。」他拿着我的作品,近看又远看,这比他盯着我本人看还要让我紧张。 「普普通通啦。」我边收拾边答,假装漫不经心。 后来,我们各自写了名字再一起交给老师,他看起来似乎想走在我身侧跟我说话,我藉口先离开,提心吊胆地走向子晞,和她一同回教室。 入秋的校园,金风仍衔着暖意,我和子晞走在晒不到太阳的树荫下,她理所当然问起这两堂课的事。 「跟郭锦鸿一组的感觉怎么样啊?」明明是揶揄的口气,还装得一副很关心,她的良心是被风化了吧。 「很顺利啊。」 毕竟我基本上没说什么话,只是内心翻云覆雨,所以表面上确实很顺利。 「他很强吧?」 「嗯,」我说,「真的很厉害。」 「哇,那你们就是高手过招了。」 我忍不住笑出声,谦虚回应:「不敢当,我才不想跟他比。」 「可是……」 这时,风稍微强了点,拂过她的制服裙,她大惊失色,赶紧压住蠢蠢欲动的裙襬,而穿着运动短裤的我则是没良心地取笑她。 「这个色鬼,乱掀人家裙子。」她对着空气娇嗔。 「别误会了,他的目标一定不是你,是前面那个腿很长的女生。」我故意指着走在我们前方远处,背影仙女似的学生说。 「那至少我当得了陪衬,你什么都不是。」 「陈子晞!」 我们就这样嘻嘻哈哈,走走停停穿过中庭。 出乎我的意料,这次素描课之后,我和郭锦鸿莫名多了交集,渐渐熟了起来。我终于开始学会和他相处,但这个「相处」,说穿了也只是我更懂得如何被动地接受他的主动交谈而已,更白话一点就是你说什么我就负责点头哈。 比如快到段考的时候,他会拜託要去阅览室自习的我帮他佔个位置,接着便和其他男生往球场衝。 毕竟我从小到大的教育里没有告诉我「给不会跟异性相处的你:如何拒绝异性善意的求助之婉转礼貌篇」,所以我通常是僵硬地笑着接下这个任务。 关于这个,我希望有一天能有勇气使用「谁理你啊果断拒绝篇」。 总之,已经接近上学期的第二次段考,情况和第一次完全一样。 我真对你失望啊苗绍蓁! 「拜託啦,这次就帮我佔一下嘛!」放学前最后一节下课,他站在我的座位旁,苦苦哀求。 我拘谨地坐在椅子上,暂时佔据我前面位置的子晞眉一挑,不客气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年级教室离阅览室那么远,还有很多高二的会去,要有位置已经很难了,竟然还要多帮你佔一个?」 「我知道很难啦,可是已经说好要跟隔壁班打友谊赛了,没办法啊……」他满脸为难,看起来相当可怜。 「那就不要去自习啊!你回家嘛!」 「不行,我回到家就唸不下书了!」他一改乌云密布的样子,振振有词地解释,还反将子晞一军:「而且我又不是求你,你动作那么慢,我还不如自己去,我是拜託绍蓁好吗?」 子晞一听嘟起嘴,恼羞成怒却又无从反驳。 「好啦,下不为例喔!」她最后妥协,我就觉得奇怪了,明明对方拜託的是我,这姑娘是在答应个什么意思啊,我已经看不懂这个世界了。 日子就这样清间却忙碌,除了美术班本身的作业,还要跟上学校正规课程的进度,和普通班一起考段考,有时候忙起来,拿着笔画到一半也可能睡着。 而在这些画啊画的高中时光里,我最喜欢的并不是素描,而是彩绘课的水彩。 多采多姿的顏料彩纸是我少数可以驰骋的沙场,我享受周旋在红橙黄绿蓝靛紫之间,情深似海至死不渝,再多文字围绕都不足够。 不过有时候我也会疑惑,为什么我会在奼紫嫣红的春日里注意到白衣服的郭锦鸿。撇除性别,明明繽纷色彩里最不吸引我的就是白色啊,可也许就因为他的白色,能让我的世界拥有一点安详纯净吧。 是吧? -- 第二章 雕像(1) 第二次段考结束后,校庆如火如荼地展开了。 当普通班一二年级学生还沉溺在纸醉金迷、期待利用园游会大赚一笔的状态,美术班身负重任,就是製作全校公共空间的佈置品和邀请卡、海报等宣传物,前者由高一及高二负责,后者则交给高三的学长姐设计。 除此之外,因为高二同时有一年一度的班级美展,佈置品的工作大部分是交给一年级生。 由于段考和校庆只隔了不到两个礼拜,考试结束当天起,我们的时间就毫无保留地奉献给学校。不过那当然只是檯面上的说法,我们在段考前就已经悄悄开始动工,更有很多高二学长姐直接弃段考不顾,全力准备美展。 还有同学曾开玩笑,余光中右手写诗、左手写文章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可是右手算数学、左手拿雕刻刀。 为了筹备校庆,我们一大半的时间待在学生活动大楼的空教室,偶尔轮流翘课来这里赶工,深深体会什么叫「燃烧青春、毁灭人生」。 「连续熬夜几天,我的痘痘又长出来了。」子晞盘腿坐在地上,周围是成堆的空宝特瓶,立在她前方的则是准备放在校门口的大型雕像,但她显然暂时没有心思关注它,而是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一脸苦恼。 整间教室除了细碎的交谈声,就是撕开宽胶带的啪嚓声,偶尔掺杂一些诸如「啊啊啊那边热熔胶在预热不要碰到」或「我要去合作社,谁要代购饮料」等等的大叫声。 寧静而喧嚣,就像我们的青春一样。不发一语地,在调色盘挤上好几大坨顏色,尔后肆无忌惮混开那万紫千红。 「放心,你也没有特别要见谁。」我即使手上忙着剪装饰用的彩色纸片,也不会忘记消遣她几句,「应该说,没有人会在乎你脸上长了几个痘痘。」 她刚想反唇相讥,我们就听到门口传来其他同学的求助声。 「谁有空去校门口搬一下新的保丽龙球?」 在场大部分的同学不是满手浆糊或顏料,就是正扶着还没固定的立体美术品,连子晞的行动也被那些宝特瓶困住,于是我放下手边的纸张举起手,接着站起来拍一拍皱掉的制服,走出教室。 我为了减少路程,选择走两栋教学大楼之间的小路,比较偏僻但能更快抵达校门口,记得那里会经过学校温室。 因为保丽龙还不是急着用的材料,只需要先搬到教室放,估摸着时间还早,我的步伐不快,在林荫道上漫步。 十一月末,秋风颯爽,送来澄澄的金色泼洒在枝枒上,沿着校舍墙面种植的大树随风摆动枝叶,偶尔落下几片黄褐色的叶子,秋末冬初这个时节,还能有温润的阳光调和,真的特别令人心旷神怡。 这时,我看见一隻喜鹊在人行道旁的泥土地上,黑与白的羽毛覆盖在牠穠纤合度的身躯上,宝蓝色的双翅还闪着金属光芒,牠也看到我了,警戒地往草丛处走了一步。 我再往前走一些,牠也跟着靠近草丛。 一股想逗弄牠的念头油然而生,我故意继续往牠的所在位置走。 果然牠看我庞然大物朝牠接近陡然大惊失色,振翅高飞,飞到不远处的树梢上。 我轻笑出声,抬头循着牠飞远的方向一看,正好看见缩在左侧校舍尾端、隐没在植物之间的温室,我思考半晌,想想入学到现在也没什么机会进去,便决定趁这个小机缘到里头瞧瞧。 从门口看进温室内,是两排笔直的铁架子,上头摆满了兰花、黄金葛之类的盆栽,靠近落地玻璃窗之处有一些如仙人掌或芦薈的耐旱植物,也有一区种植了实验蔬菜。阳光从没有大树遮着的那一侧溜进来,整个空间是明亮的,而且明明充满了不同品种和特性的植物,很多我根本不知道名字,却感觉整间温室恍若一个和乐融融的大家族。 而温室的尽头,有个穿着墨绿色t恤的男生坐在学生木椅上,整个人简直隐身在同样一片绿的植物之中,一时之间我竟没有发现他。 他低着头在腿上的笔记本涂涂写写,依照他的运笔和时而停笔后退凝望笔记本的姿势,我猜是在画画。 原来有人,还是个男生,我的小心脏好像要停了。 可是……现在应该是上课时间吧? 是美术班的学长吗?他们这节课写生?准备美展? 想到这里,我低下头准备离开温室,打扰到人家就不好了。 岂料我刚转身,那个男生便说:「你想进来就进来,不用顾虑我。」 那道声音温和而沉稳,彷彿冬日的暖阳,又像轻软的棉花搔上心头,我止住步伐,回头和遥远的他对上眼,时间好像在他周围那一圈洒上彩霞,而我停顿了几秒,才机械似的頷首。 这下子我要是急着走出温室就更尷尬了吧。 可、可恶,我总是让自己陷入尷尬的处境。 于是我硬着头皮走进温室,他没再说话,低下头继续忙他的事。 我故意待在离他比较远的角落,假装认真观察植物,同时感受着自己不平稳的心跳。 陪我窝在这里的是一盆薄荷,我用指尖捏捏它不平整的叶面,大概是温室充满各种花草,单盆薄荷的味道相对不明显,但把指头贴近鼻尖,还是能闻到属于薄荷的清凉芬芳。 子晞前几天对我介绍一大堆花语,当然这种浪漫的元素我一点也没刻进脑袋,只有依稀记得,除了玫瑰、百合这种大眾花卉,其中也有薄荷的样子。 不过没记几个花语,也是能好好过生活的,再者套句子晞式的说法,就是「人家送我的时候会自己解释嘛」。 但是该怎么说呢,我似乎也没有很期待有人送我花啊…… 「那是留兰香,薄荷的一种。因为薄荷醇含量比较低,味道不太明显。」 吓! 那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我身后两公尺的地方,用他低醇的嗓音替我解释。我一转头看到他整个人放大那么多时,心跳是真的要停了,想站起来却因为蹲久了脚太麻差点向前摔,还好我身强体壮,能勉强忽略小腿的痠麻稳住身子。 我这是水逆吧。 而且远远坐着还好,站起来才发现他其实頎长挺拔,彷彿一棵大树矗立在我眼前。 「啊……谢谢……」我断断续续地道谢,脑子被他突如其来的行动搅得一团乱。 他的嘴角上扬,说:「你好像很怕我?」 -- 第二章(2) 「没、没有……我只是怕打扰到你……」我訥訥地回应,双手紧张地抓着衣襬。 「就叫你不要顾虑我了,还那么紧张。」他微微一笑,笑弯了的单眼皮乾净俐落地在眉下画了两道弧,还因为卧蚕显得立体,让五官深邃而柔和。他别开脸看看窗外又看看我,在那几秒鐘我看见他刀削般的下顎线条,就像名画《上帝与亚当》的亚当,也像米开朗基罗创作的大卫,有一种温润的硬朗。 瑶林玉树倚风前。玉树临风这个成语就这么滑进心里。 他长得很符合那些时下受欢迎韩星,高大又精瘦,还有对单眼皮,但这不是重点,我怎么越看他越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似曾相识,难道他真的像亚当? 我努力转动我的大脑,最后仍放弃回忆,也许他真的只是神似子晞手里的其中一个韩星,是张大眾脸,大眾明星脸。 默然片刻,我嚅囁地说:「我……明明是你顾虑我吧……」声音越说越小,甚至比较像在自言自语。 「你鬼鬼祟祟缩在这边,我怎么有办法不在意?」他说道,虽然承认了我的指责,却同时反开我一枪。 我、我哪有鬼鬼祟祟的,我可是正正当当地蹲在这里赏花赏草呢! 但他只有以轻浅的笑容带过我不服气的眼神,瞥了眼我绣在制服上的班号,又问:「你是美术班的学妹啊?」 「嗯。」我老实回答。他没有穿制服,感觉我应该礼貌地反问一下,于是问道:「学长也是美术班吗?」 他顿了顿,答:「我不是。」 这就奇怪了,原本还怀疑他可能是我其他同学的直属,在新生训练时或许跟他有一面之缘,才会让我有眼熟的感觉,没想到他显然跟我从未见面。 更纳闷的是,他怎么会在上课时间一副理所当然地出现在温室? 虽然我也……不对,我算是有正当理由的! 不过他这个否定的答案的确让我接不下话。 我们在沉默之中对视,他驀地又笑了,他一笑,我忽然没来由地不再那么紧张。 「学妹,你好像一株草。」他说,乌黑的眼睛笑意盈盈,俊朗的轮廓气宇翩翩,爽气欲横秋。 「啊?」我张着嘴巴,一下子没办法消化他突如其来的评论。 草? 我像草?单眼皮的视角是不是特别不一样,他是从哪个角度判断我像草? 我又没有特别矮,在一般女生里面是普通身高,没有到急需减肥的地步也没有纤细得像纸片人,我自认自己平凡到塞在一大伙女孩子里面就看不到了,那不就每个女生都像草吗? 但他没有为我的疑问解答,我抿着唇,踌躇了一下子才说:「学长也很像树啊。」 那么高一棵,吓死我了。 「那我就当这是称讚。」他笑说,那抹笑像裹了糖粉似的,还是那种不太甜腻又不至于无味的糖粉,刚刚好的糖粉。 我不自觉傻傻地跟着笑,这个学长太奇妙了……但笑容很快冰冻在我脸上,我竟然忘了自己走出活动教室的目的! 「学长,我、我还有事,掰掰!」我坑坑巴巴讲完支离破碎的一句话,不等他应声就踉蹌地走出温室,连回头看他是走回他的木椅子还是走出温室的勇气都没有。 大失策,原本为了快一点完成任务才走捷径,结果花了更多时间。 因为这一点意外插曲,我在下课鐘响时才把那箱保丽龙球搬回教室,而且知道自己已经算是翘课,良心过不去,我一路从大门口衝回一年级教学大楼,与此同时,子晞双手交叉平放在教室外走廊的女儿墙上靠着,她看着我满脸通红喘着气,不解地问:「你跑去异次元了是吧?」 「没有啦,我顺便去参观一下温室,想说升上高一那么久都没去过。」她和我一起走进教室,我把纸箱抱到置物柜上放好,努力让自己神态自若地解释我的晚归。 「喔,那你参观出什么心得?」 我为之语塞。 我……参观到一个学长。 心得是……他的神祕度和身高成正比。 而且我没有主动问别人名字和身分的习惯,好歹他知道我是一年级美术班的学生,我却只知道他比我大一届,或者两届。 真奇怪,我该不会是遇到外星人了吧?或是树精之类的鬼神……以这个种族融合的社会,也不是毫无可能。 反正,既然他不是美术班的,以后应该不会再见面了。 「看到很多绿色的东西。」我随口回答子晞,她对这个答案一定很不满意。 只见她一脸嫌弃,不以为然地说:「苗绍蓁,你不要再浪费教育资源跟时间了。」 「你才是最爱浪费时间的人吧!」 她不正面理会我的反击,反而义气十足地低语:「你别担心,你偷溜去玩的事我不会跟副班长说的。」 我知道这当然是开玩笑的,准备校庆的期间,全班同学的去向常常不明确,副班长早就放弃管理大家的出缺勤,只要上学准时进校门,而且不要一个人消失太久就没事了。 「她才不会相信你呢,你那么常迟到,害她常常去教官室帮你签到,她一定不想理你。」我说。 「哎呀,她最喜欢我了,因为帮我签到才能跟隔壁班的副班长近距离接触啊。」她曖昧一笑,「长得高高帅帅的,很受欢迎耶,而且他还是篮球社的新星,号称什么……『篮球小旋风』!」 「……听起来没有很强,而且你真的很八卦。」我边说边回到座位上,下一堂是国文课,还是专心上课吧。 -- 第二章(3) 校庆当天,老天爷心情好,在连着几日雨之后特地赏了我们一个大晴天,学校校门大开,涌入四面八方的外宾,多半是其他高中的学生来凑个热闹,也有一些他校的表演性社团受班联会的邀请来演出,整个校园充满欢笑声,尤其操场上前一天就搭起一个又一个红色帐篷,那是各班的园游会摊位位置,今天大部分的人潮都聚集在那里。 美术班除了忙佈置品,一年级也是有自己的摊位要准备,但学长姐已经偷偷告诉我们,餐点简单没关係,用华丽的摊位佈置吸引眾人目光才是王道,这样一来顾客就会自动靠过来了,吸睛又吸金。 于是我们只有准备饮料和简单的饼乾等小点心,其中饼乾两片两片夹着麦芽糖橙黄晶莹,就和琥珀一样;饮料特地諮询化学老师,做了美美的七彩渐层,另外几个同学手绘一些小卡片附在上头,让商品质感大增。 果然这个世界都是需要视觉美的。 园游会的顾摊採轮班制,早上还要派两个同学到二年级的美展地点帮忙,也算是预先见习正式办展的状态。无奈我可能真的哪里得罪老天爷,生不逢时,和郭锦鸿莫名被排在一起,成为去协助高二美展的那两个幸运儿。 「都是你早上没空啦,不然我可能就可以跟你一组。」我在班表出炉那天就已经花式哀号,但校庆一早临走前仍再次受不了地对子晞嘀咕。 「我朋友早上来找我嘛,不过郭锦鸿不错啊,我会替你加油的。」说罢,她还一派轻松地窃笑。 笑什么笑啊。 良心是掉进隔壁班的炒麵锅子里烧焦了吧。 且看眼下,在这个已带寒意的十二月天,朝阳努力想把校园的每一寸土壤都搵热,然而北风飘然,凉意仍旧沾上万物,我走在蓝天白云下,迎着东升的日头跟着郭锦鸿往展场前进。 途中,他会跟所有遇到的同学朋友打招呼,并且即刻推销他们务必要到我们班的摊位消费。 他还会试图找我聊天化解生冷的气氛,例如此刻:「今天天气好讚喔,前几天还有下雨。」 「嗯,我们真的很幸运。」虽然对于跟他说话已经习以为常,我的话还是偏少,总是点到为止,不想多说也不敢少说。 「是大家昨天做的晴天娃娃发功了吧!希望下礼拜篮球赛也能是晴天。」他边说边举起双手伸个懒腰,面部朝天,对着日光露出微笑。 我常觉得他像一隻飞鸟,总是掛着明灿的笑脸,光耀坦荡,还明目张胆地飞入我的生活,颳起一阵风。 他的人缘很好,轻而易举就能跟大伙儿打成一片,也有几个女生特别注意他,这当然不奇怪,谁不会被他阳光的个性吸引呢。但他也不会为任何人束缚,总是自由自在的样子,想打球就找班上男同学往操场衝,想唸书了,就找我帮他佔位置。 真的,就像飞鸟一样。 「是啊。」 因为心不在焉,我嘴上随意回答他,不料他突然偏头看着我,说道:「你的话怎么还是那么少,每次都是我一直说,很尷尬耶。」 ……冤枉啊嚶嚶嚶,让我尷尬的人,是他才对啊!恶人先告状! 我哭笑不得缓缓地说,小心翼翼处理每一个字:「你说这句话,会让我的话更少哦。」 他笑出声,「你其实很有趣。」 啊,太糗了。 我舔舔嘴唇,没说话。 谈话间,我们已经走到展场门口,我蹲下来绑鞋带,郭锦鸿则是先上前向一位抱着纸箱正准备走进展览厅的学长报到。 「学长好,我们是高一,被派来帮忙的。」他的声音总是让人有种朝气蓬勃的感觉。 「哦,你找错人了,我不是美术班的。」 而这学长的声音,我怎么有种熟悉感? 我拉紧鞋带的两朵圆,抬起头便对上学长的脸,没想到是那个奇怪的温室学长。 「学、学长好。」我从地上站起来,站到郭锦鸿身边,跟着问好。 他望着我,眼底闪过一丝流光,我知道他也认出我了,只是没有刻意表现出我们曾见过。 「嗨。」他勾起唇角,探头看了看纸箱一侧手上的錶,又说:「那你们跟我进来吧,我带你们去找负责人。」 「谢谢学长。」我和郭锦鸿齐声说,他先跟了上去,我则是垫在后头走进展场。 他趁着学长向其他人打招呼时偷偷对我开玩笑说:「还好有你在,你看,刚刚学长看起来不太想理我,你一来,学长就愿意带我们进来了。」 「应该跟我没关係吧……」我吶吶道。 我们一路往底部走,距离对外开放参观还有一段时间,可沿途已经掛满学长姐的作品,或大或小,有油画、有水彩,也有其他媒材的创作,不过因为配合主题的关係,作品清一色以冷色系为主。 展场散落着各种纸箱,有人合力搬起要掛在墙上的大幅画作,也有人正跨坐在工作梯上佈置天花板的垂吊装饰品,井然有序地分工合作,每个人都忙碌于自己的工作岗位,原来,这就是办展。 「高一的,交给你啦。」学长带我们在一位学姐面前停下脚步。 「噢,谢啦……啊,箱子帮我放柱子旁边就好。」学姐说着,边打量我们两个,等学长走远了,才说:「你是郭锦鸿吧?」 -- 第二章(4) 「学姐你知道我啊?」他听到自己被认出来,笑嘻嘻反问。 「当然,全国学生美术比赛国中组的优胜嘛。」学姐不假思索地报出他的背景,但并没有对他略显自信的神态多作表示,转而问我:「那学妹你叫什么名字?」 我为郭锦鸿的头衔暗自一惊,却也没有太意外,相处了半个多学期,虽然还没有太多正式的完整作品,但他技法高超显而易见,每张作品技术纯熟,班上同学都是差不多的分数考上的美术高手,也都是用差不多的画笔和顏料,他就是有办法让自己的作品脱颖而出,彷彿能从他的画里看见他的笑容,那粲然的光彩。 「我叫苗绍蓁。」我收起心底的小惊讶,平顺地答。 「嗯,叫我小鹿就可以了。那你们两个先帮我把那些印刷品拆箱,就是箱子上有印厂商名字的那些,有打勾记号的卡片跟dm放在招待处就好了,谢谢囉。」学姐亲切地交代完工作,又陀螺似的转到其他地方忙。 于是我拿出带来的美工刀,着手和郭锦鸿一起蹲在地上拆纸箱。 四周是其他学长姐的交谈声,小鹿学姐拿着流程表一一确认各个环节,我偷覷忙碌中的他们,而那群在活动教室的我们,是不是将来也会一步一步茁壮到这里,各自担任一个不可或缺的职位。 这就是高中生活,给予无尽包容与想像空间的模拟社会。 「你看。」郭锦鸿忽然拿着一张印了图案的卡片靠过来。 「哦?」我偏头一看,笑了出来,是学长姐恶搞画的校长,有夸张的捲发和鲜嫩的红唇。 「还有这张。」那是学校有名的化学老师,挺着啤酒肚,笑呵呵的样子。 我为了看清楚小卡,没有多想地探头过去,鼻腔间有他温暖的少年味道,划开年末的冷气团而来,我们边笑边讨论,看完了,才意识到我们之间几乎碰在一起的距离。 我的感觉神经是被大象踩过了是吧。再这样下去会往生的。 我装作没有发现这点微妙,退开来,继续工作。 过了一会儿,我一张张清点另一叠印刷品的数量,专心之馀又听见郭锦鸿靠近我低声说:「欸,我去个厕所,如果学长姐来了帮我说一下喔。」 「好。」因为嘴里默念的数字还没结束,我的视线没有移到他身上,仅是应了一声。 很快地点算完毕,我起身将它们抱到招待桌,刚好再次遇见又搬了纸箱进来的温室学长。 「嗨,学妹。」他对我漾起温和的笑。 我看他穿着制服,又瞥见胸口处明明绣着二年级普通班的班级,想起他说他不是美术班,难道他是转班生,才会依然在这里帮忙吗? 但学校的学号是依照高一入学班级和座号顺序排列的,美术班学生的学号会聚集在后段,他不是啊…… 「学长,你怎么会在这里啊?」我盯着他,忍不住还是问了出口。 「咦,」他轻叹,因为身高关係,他基本上是俯视我的,我听他吸了吸鼻子,感伤地说:「你可以在这里,我就不行吗?」 「不、不是啦……」看他兀自黯然神伤的双眼,即使知道很显然是假装的,我仍不自觉慌张起来。 而在我澄清后不到一秒,他就恢復一贯温暖的笑容,问我:「小草学妹,你叫苗绍蓁对吧?」 「嗯……」 奇怪,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又不像郭锦鸿,在青少年的美术界里小有名气。 而且,为什么他可以一下子那样平常地说出那句「小草学妹」呢?我跟你很熟吗喂! 「小鹿告诉我的。」他自动为我解答,接着问:「你的『蓁』是哪个字?」 「草部,再一个秦始皇的『秦』。」我呆呆地答。 说起这个字,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人会把草下面写成「泰」,自己当起仓頡来了,「秦」里面是植物啊!不是水啊!「蓁」是青草茂盛的意思好吗! 「哦,你连名字都是草。」我还纠结于各式龙飞凤舞的文字,就听见学长带着笑的声音,那一声「哦」尾音缓缓提起,散在门外透进来的光线。 我的脸颊竟然微微发烫了,一缕热气窜至脑中,就如同关闭了我大脑中的说话功能。 他知道是草的意思,所以才是小草吗?不,他现在才知道我的名字,因此在温室时也只是刚刚好令他取了一个小草的暱称吗? 这时,有人模糊地嚷了几个字,我没听清楚,学长倒是抬起头应了一声。 「有人在叫我,我走啦。」他说。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在他转身以前脱口而出:「那学长呢,你叫什么名字?」 对他的事一无所知这个事实好像一块乾硬、质地粗糙的麵包卡在喉头,上不上、下不下的,他太神祕了,就是男版蒙娜丽莎,老是顶着那张笑脸,让我更好奇笑脸背后的祕密是什么,或者,什么祕密也没有。 他明显定格几秒,唇畔的笑意扩散,我的心脏跟着砰咚砰咚地加速跳动,只听他用他那醇厚的声音回答我:「我叫李御森。」 李御森。 接着,我目送他高大的背影离我越来越远,最后我低下头,轻轻整理那叠摆在招待桌正中央的奇美纸製小卡。 后来,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我低头摆弄那些小卡时从我背后走出展场,当我再回头,已经找不到他的身影了。 后来,郭锦鸿回到展场,苦笑着说路上人多,他挤了老半天才到厕所,没想到连男厕也塞满了人,场面盛况空前。 后来,我们结束工作回到班上摊位,继续帮忙同学叫卖商品,不到中午,客人们已经扫光我们全部的饮料食物,不知道哪个同学偷偷从校外订了一点炸物来卖,班导师睁一隻眼、闭一隻眼,默许同学为了筹班费游走在校规边缘。 后来,校庆接近尾声,有些班级趁着外校人士被清场之前卯足全力赶紧把剩下的食物推销完,而我们美术班已经收得差不多,只等学校宣佈集合闭幕。 是到校庆结束前,我和子晞抽空来看学长姐的画展时,才想起他好像巧妙地躲过我第一个问他的问题。 学长,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 第三章 水彩(1) 日子进入了深冬,凛冽的寒意绕在街头,尤其早晚上下学的时间幽冷无比,随着北风呼啸,各式御寒单品一一现身,例如在学校运动外套里搭上一件连帽外套,就是现下学生普遍的打扮。上学的路上,总能看到学校统一的藏青色外套里,那些五顏六色的帽子。 我混在人群中,彷彿一隻蚂蚁,茫然且盲目地跟着前面的同伴走,看着大家踏着各色繽纷的布鞋走进校门,就像踩着繽纷的青春,矛盾地准备接受一整天的教育摧残。 是不是我们的青春总是这样,大家在相似的路上互相作伴,也一起看着各自的未来,而我们的未来,像一幅清晰的糊化照片。 第一堂课是水彩。 在这种冷天气里,美术教室的门窗正好和北风平行,风吹不进来,窝在里头有一种红泥小火炉的感觉。 就是很睏的意思。 我在制服外加了件墨绿色的卫衣,只露出衬衫的领子,透出一点儿学生的文艺气息,大部分的同学都这么穿,教室也是一片五顏六色。 之前的水彩课仍然注重在局部绘画技法和理论的学习,这节课是开学以来第一次正式画一幅作品,画的是静物,黑板前的台子上摆着一篮红绿参半的番茄、一根晒乾的玉米,还有几颗随意摆放的李子,我坐在物体逆光处的角落,撩起铅笔,蜗牛似的开始构图。 子晞坐在她习惯的侧光前排,郭锦鸿则是在顺光处,光线直打在物体正面,对我来说太过肆无忌惮的画法。 美术教室离操场远,不像在班上时总能听见体育课班级的笑闹或打球的廝杀声,再加上现在每个人专注于各自的作品,鲜少交谈,静得会令人错以为整间教室只剩下自己,和前方的静物。 草稿完成,我慢条斯理将顏料挤到调色盘上。今天用的是透明水彩,虽然能在画纸上晕溶出渐层,但即使上方覆盖其他顏色,纸张底层依然隐约可见,因此在大面积的作品上,画到一半就要先吹乾再叠加顏料,避免相互混色反而使顏色更稠浊。 接着,顺着光影与稜线,在铅笔跡的范围内画下阴冷的底色。 等大部分人都进入上色阶段,教室不时传来吹风机吹乾作品的声音,排队等吹风机的同学发出谈话声,老师也开始穿过各个同学的画架,适时提出指点。 当他停在位置靠近前方的郭锦鸿身边,发出了小小的讚赏声。 「各位同学,有空的来看看锦鸿的作品。」他朗声说道,打破这个空间肃穆的热闹。几乎所有人起身靠过去,我犹豫了几秒,走一走也让精神好一点,于是放下手中刚沾上鎘红色顏料的画笔站起来。 见大家集合得差不多,老师继续说:「我们可以看到锦鸿的笔法纯熟,因为光来自正面,如果描绘过度会表现不出跟阴暗面的差别,是最难詮释立体感的角度,这个部分他处理得不错,利用想像光的转折点来画,而且笔触俐落,这很重要!」 老师语毕,讚叹声此起彼落,教室一片譁然,几个跟郭锦鸿比较熟的同学亏他几句,他靦腆地笑了笑,抬起头,刚好对到我的视线。 我不动声色地停了一瞬,继而对他露出礼貌性的淡笑。 他亦泛起笑容,我眼神一歛,别开视线转而和站在我隔壁的女生交流心得。 和他四目相交,还是有个说不出的紧张。 老师又做了一些点评,同学陆续回去自己的作品前继续工作,我也回到座位,沾点水重新润湿画笔,细软的笔毛摩擦纸面,拉出色彩,我的心情跟着如尘埃落定。 因为我坐得后面,老师还没走过来看我的画就已经敲起下课鐘,整个校园渐渐堆起喧哗声,他对全班宣布下课,仍漫步在画架之间。 未完成的画作会留到下一次上课,大家清洗用具、收起画架,将吹乾的作品交到讲桌,三三两两离开美术教室。 我画玉米的黄土色顏料正刷到一半,想一口气完成再离开,便依然待在原地努力。 「绍蓁,我这节课要去学务处,先走啦!」子晞难得快速收好东西,跑来我的画架边,一脸抱歉。 我正小心翼翼涂抹玉米的边缘,还要留心思处理它的粒粒分明,简短地回应她:「嗯,掰掰。」 教室很快剩没多少人,我终于笔尖一收,暂时大功告成,虽然这节下课时间比较长,但经过我的磨蹭,距离上课也没剩多少时间,我赶紧冲洗画笔,盖起调色盘。 而当我以最快的速度结束善后,提起装着用具的提袋准备交作品离开,老师刚好走到我身后。 见他正端详我的画,我单手捏着画纸边缘,不知道是该拿起来交,还是就这样放着让老师看,进退两难之下,还是先向他道再见:「老师……」 「绍蓁,你画得非常好。」他的眸子里溜过一束亮光,可我并不太理解。 水彩纸仅被我涂上基本的土灰色为背景,装着番茄的竹篮子虽然已经画得差不多,但还有藤编纹理等细节没有完成,里头的番茄更不用说,浓暗的部分虽然上了色,边缘的明亮处也大致妥当,但饱和度还不够,刚处理到初阶段的玉米当然不到精緻,李子也只上了浅浅的紫红……我是从逆光处描绘,目前的作品顏色浓度根本还不行。 「唔,谢谢老师。」我尷尬地低下头,他赏识的目光毫无保留,让我很不好意思。 他接着说道:「记得你没参加过什么比赛吧?」 「以前……比较没有在注意比赛资讯。」我轻声答,瞄了眼墙上的掛鐘,真的快要上课了,下一堂英文课,我可不想迟到,只好说:「老师,那……我要先回教室上课了。」 他一顿,了然地接过我手中的画,以平和的语气说:「期待你完成作品。」 -- 第三章(2) 上课鐘声在我步上教室所在楼层时响起,我三步併作两步跑回教室,赶到教室门口便看到走廊另一端的英文老师,抱着课本、踏着高跟鞋一步一步逼近班上。 在冷天气里跑一跑,身子马上就热了,也更清醒了。 我坐下来松了口气,这才细细斟酌刚才老师说的话。 参加比赛,多麻烦啊…… - 下一次水彩课的前一天,没有喝咖啡习惯的我早上喝了直属学姐请的鸳鸯奶茶,撑了一个早上到午休也睡不着,再加上昨天熬夜了,现下明明眼睛酸涩得如两匙沙漠,却是两匙亢奋而灼热的黄沙。 高中生活忙碌,难得有个能好好待在教室休息的中午时光竟然无法闔眼,简直垂泪到天明。 ……噢,根本挤不出泪水。 我左顾右盼,午休刚开始没多久,同学有的趴在木桌上睡、有的在黑暗中滑手机或忙自己的事,我看子晞的头埋在交叉的两手臂之间,看来也正在睡觉。 郭锦鸿的位置空着,不知道忙什么去了,忽然有点好奇。 我看窗外的纪律纠察刚走过去,短时间不会回头看我们班,便悄悄从教室后门溜了出来,毕竟如果午休时间有人在教室乱走动,秩序成绩是会被扣分的。虽然美术班似乎从来不介意秩序排名。 空气里仍挟着寒意,但中午时分,校园裹着金纱似的阳光,不若早晚那样冷颼颼。 我边走边想了想,去温室吧,继续参观上次没看到的植物,这个时间应该没人,可以优间地走到学长那时坐着的地方看了。 踏在同样清冽的小路上,树上的叶子大多凋敝,与温蓝的天空少了屏障,感觉更空旷些。 我一边对着冰冷的手心呵气,一边感受自己莫名兴奋的心情。 该不会是近乡情怯吧? 算了,还是不要滥用成语。 温室里如我预料没半个人,木椅子孤零零地处在和那天同样的位置,我兴高采烈地往深处走,这里相对外面,果然比较暖。 学校的温室总有各种奇特的花草,平常主要由自然相关社团的成员负责照顾。我踅了一圈,最后蹲在一盆植栽前,看着它茂盛的枝叶,盆上贴着的名牌写着草莓,可现在是草莓季,万绿丛中却没半点红。 「今天被你抢先一步了。」 背后陡然传来轻笑声,我吓了一跳,往后跌坐在地上,旋即认出是李御森学长低沉而温柔的声音。 我抬头看他迈开步伐靠近我,真尷尬。 朔气千里,薄薄的制服西装裤裹着他的长腿,我猜上身是短袖夏季衬衫,外头只穿着单薄的酒红色连帽外套,班级或社团经常会客製化团购的那一种。男生都不怕冷吗,或者说,「树」会怕冷吗? 他停在我身边,居高临下看着仍坐在地上的我,薄唇轻啟,我猜想他是不是又要说些令我无法招架的句子,而他也的确说了让我为之一愣的话── 「要不要陪我画画?」他说。 「啊?」我原本闭紧的双唇一松。 他笑而不语,我缓了缓,才看见他手上拿着的素描本和笔袋。 「要吗?」他又问了一次。 我不由自主頷首:「……好。」 他微微一笑,在我身旁席地而坐。 霎时彷彿整个冬日里残存的青木香气都随着他的举止沉淀下来。 彷彿他打从一开始就毫不意外我在这里。 彷彿我们认识了很久,经常一起画画。 「给你一张纸?」他从活页的素描本里抽出一张纸递给我。 我滞了滞,战战兢兢双手收下:「谢谢学长。」 「笔?」他将製图用铅笔放在我两手端着的画纸中央,我一时没注意,薄薄的纸向下一陷,我赶紧抓好。 「嗯。」 「需要东西垫着吗?」 「啊,不用。」 他顿了一顿,说道:「好。」 接着,他环顾周围,似乎在找要画的景象。 我望着手中的纸笔,再看看温室里的绿意,弱弱地询问:「学长……我可以有其他顏色吗?」 比如绿色。 不用太多,一两枝色铅笔也够了,萧瑟的隆冬里能有温室鬱鬱葱葱,若画面上只有铅笔的昏灰调,就太可惜了。而且他的笔袋看起来有点重量,或许是有的。 他看向我,扬起唇角,回:「不行。」 「……」我低下头,默然。 他说的是「不行」,而非「没有」。好吧,谁叫我没带任何东西就溜出教室了呢。 这个状况用「寄人篱下」形容应该没错。 我默默握住笔,选了离学长两三公尺远一盆不知名的草,盘腿而坐,埋头开始画。 这时候我才慢半拍地发觉,怎么我对于他的邀请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呢,傻愣愣地就答应下来了呢,甚至并没有太排斥的感觉呢!这个念头劈开绿丛奔入脑中,难道我真把他当成树,而非「男生」么。 我抖了抖,既然有了好好画画的机会、无关作业或考试的画画机会,我就不浪费时间想东想西了。 我由花盆往上画,用水平影线刷出阴影,再堆叠几层多向性的线条加深暗度,整株植物不久便在纸上成形。 为了画出叶面的质感,我伸手想摸摸看,用指尖感受它的纹路。 「那盆不要碰,皮肤会痒。」学长驀地出声,我距离叶片一公分的手指瞬间一缩,抬起头怔愣地看着他。 他……不是也在画画吗?我们从头到尾没有说半句话,空气寂静,时间彷彿搁浅在叶梢,我以为他也忘了我的存在。 可他竟然,注意到我,提醒了我。 「小心点,我之前吃过它的苦头。」他笑说。 我不知所措僵在原地,此刻,即便没有摸到那盆植物,浑身却也痒酥酥的,像是肌肤沾着细沙。 「谢谢学长……」这几个字糊在我嘴里,希望他有听见我的道谢,隔了一会儿,又补上:「对不起。」 他的眉眼带着股玩味:「干么道歉,我又没骂你,只是担心。」 -- 第三章(3) 我的颊上滑过一抹热。 接着,他貌似思索半晌,起身带着他的作品走近我。 「画得怎么样?」他探头看看我放在水泥地上的图纸。 「啊,我画画速度很慢,还没好……」我一慌,急着想伸手盖住画,不料他手长,动作又快,抢先将手伸到我的画上,停在半空中。 「没关係,我也还没画完。」他说,「画画本来就应该放轻松,不用急。」 我微微怔愣。 对啊,画画本来就是沉淀心情用的,重点是运笔的过程,没必要急着完成,以前也有老师这么告诉我。 而且,听他这么说,我的心舒坦了。 他见我欲盖住画的手止住,便从容地拿起来贴近端详。 「笔触很好啊。」他的两根手指捏在纸缘轻轻摩擦,「而且你把植物画得很生动。」 没等我回答,他继续说:「不过只有一枝笔,阴影的深度果然还是不够,再给你一枝吧。」说着,从笔袋里翻出4b铅笔递给我,我接过,和原本的2b一起握在手里。 学长的用具是素描铅笔三大品牌之一,和我习惯的是同一个牌子,我用得平常,也许是因为这样才画得顺。 「你知道学校附近有家很棒的美术社吗?」他将画纸还给我,开了新的话题。 「超市隔壁那间吗?」刚入学的时候,学长姐就已经把诸如此类的资讯交给我们了。 「当然,」他故意顿一顿,「不是。」 咦? 学长姐说的那家商品齐全、价格合理,还有学生折扣,我们学校附近,虽然仍有一般文具书局,但专业的美术社就只有那一间了,难道还有其他家吗? 「在学校后面的巷子里,改天带你去。」他语毕,拿起笔和他自己的画,在我身旁画了起来。 我侧头窥看,一时之间惊艳无比。 未完的画作,奔放的铅笔线在图纸上交错,似是无心而撇,然一笔一笔恰到好处,像是在平面的纸上做雕塑一样,刻出植物的稜角和曲线,柔和中有坚韧,刚毅中有活泼。 相同的时间里,为什么除了都还没完成,我们的差异这么大呢? 此时此刻到底是什么样的物种坐在我的身边啊? 「干么,感动到说不出话吗?」他的声音打断我的恍神。 而我下意识点了点头:「嗯。」 接着抬眼望向他,回想他刚才的话,发现他所问的并不是针对他的作品。我后知后觉地眼睛一亮:「带我去?真的吗?」 「如果还能再遇到你。」他浅笑。 「……哦。」意识到自己的兴奋,还看到他脸上的淡笑,我羞赧地低下头,画画。 见识过学长的画再回来看自己的,有种丑小鸭在天鹅前旋转跳跃的感觉,原先听到他说我画得很生动时还小小地得意,现在反而觉得那只是客套话,心里顿时慌了,清晰体认「自惭形秽」这个成语的概念。 再来,我想到学长提到的店,他不是美术班学生,却更了解学校周边哪里适合买到最专业的材料。 他到底是谁? 午休在我的心神不寧中结束,他收拾完用具站起来,转头看我。 我画下最后一笔,回望他。 「我也好了,谢谢学长。」 我把笔还给他,看着他把素描本抱在胸口,想再欣赏一次他的作品的渴望涌上心头。 「那下次再见囉。」他的声音印在鐘声的轨跡上,朝我挥挥手,转身走出温室。 我从地上爬起来,拍掉身上的尘土,对着他頎长的背影发呆。 没能看到他的成品,我的失望难掩,不过也并未继续待多久,便离开温室回去上课。 「咦?绍蓁?」 我怀揣着自己的画,在走进学校中庭的缺口时听到有人高呼我的名字,回头一看,是郭锦鸿。 遇到他,我的心跳缓缓加快,学长的事也暂时搁置一旁。 「你在这里干么?」他问。 我停格几秒,答:「没事,逛逛校园。你呢?」 午休怎么不在教室? 话溜出口之前被理智压了下来,这样问,一定太唐突了。 「我去爱校服务啊,上礼拜晚自习前打球的时候不小心打坏照明灯。」说罢,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一笑,我也跟着笑,迎着吹来的冷风也笑。 走了几步,他注意到我手上的纸,问道:「你手上的是画吗?可不可以借我看?」 我犹豫了半晌,最后頷首:「嗯。不过画得很普通……」 想起学长的作品,就觉得自己的确是很普通。 「我觉得很棒啊!」他称讚道,眸子里闪闪亮亮的,笑容粲然,似滚滚寒流中的一盏明灯。 不知道是不是客套话,可还是让我的心情灼亮起来。 「我发现其实你很厉害,只是太低调了。」他认真看着我说,而我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 「没有啦。」 「我没有乱说,是真的,你不用谦虚,应该很自信才对,大家都同班半年了,自己人啦!可以大方展现自己啊,嗯……哎呀,你应该懂我的意思。」他越说越语无伦次,最后挠挠头神态尷尬,我浅浅莞尔,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 我们并肩走回一年级大楼,沿路上聊聊天,偶尔袖子不小心碰撞摩擦彼此,我就会不着痕跡地往外退一点。 他好像没有察觉到。 那就好。 「绍蓁,你跟他两个人去哪里啊?」教室里,子晞刚睡醒,脸颊上还印着痕跡,酡红一片,发现我和郭锦鸿一起进来,精神都復甦了,拉着我低声问。 我无奈:「别八卦了,我们在外面遇到才一起回来的。」 她追问:「外面遇到?你去哪里鬼混了吗?」 我更无奈:「什么鬼混,我是有事出去!」 好吧,说这句话我心里也是很不踏实的。 她嘟起嘴,意兴阑珊,看见我盖着放在桌上的纸,又指着问:「图画纸?你去美术教室啊?」 「对啊。」我将错就错,就这么顺着她的疑问走。 苗绍蓁,你这样算不算见色忘友? 「哦。我还以为你见色忘友,跟郭锦鸿去哪里。」 我对她显然探口而出的话吓出一点冷汗,误打误撞戳中我的心虚。 只是,那个「色」指的是谁啊? -- 第三章(4) 隔天水彩课,我依然坐在偏远的角落,和物体之间隔着人群,但在我的视线里,我们是如此靠近。 我们,只有我和它们。 我添了一点深橘和茶色在玉米上加强阴影效果,因为是逆光,所以用深色勾勒玉米粒,但一方面由于透明水彩的特性,一方面又为了真实感,线条并没有太明显,稍稍晕在原本的底色中。最后才来处理前面近景的李子,以紫中略带红色的色调为主。 从我的视线穿过静物能看到郭锦鸿,没过几分鐘,他已经放下画笔完成作品,而且他本来就受瞩目,这类小动作很快就被邻座同学注意到,马上全班也都知道了。 「锦鸿,画完啦?」老师说着,走到他身边。 老师身体前倾仔细瞅着他的画,不时低声说了几句,我距离远也没注意听,专注在我的李子上。 大家陆续结束作画,我是少数还留在位置上的人之一,许多人排队等着吹乾作品,教室一片吵闹,吹风机嗡嗡,暖意隆隆。 我将水彩笔插进水袋里搅拌清洗,许多人吹乾作品便大功告成,我却还得换下一个顏色,不过目前吹风机实在供不应求,想想还是暂时待在座位上等人少一点,搞不好等一等,图纸自己就乾了。 这时,郭锦鸿似是路过,又似是特意朝我走过来。也许他这个人自带光圈吧,我只觉得像一团光球朝我逼近,招架不住。 他停在我身侧后方,说:「哦,画得很棒耶!」 我搅到一半的水彩笔一停,回头仰望站着的他。 不知道是教室的日光灯太刺眼,还是他的笑脸过度闪耀。 「谢谢。」我垂下头,低低地说,继续用笔在水里画圈,可那张笑容频频浮出来干扰我,似是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 他见我沉默,又问:「你学画画很久了吧?」 「嗯。」我想了一下,感觉有记忆以来,就已经拿着画笔,从蜡笔、色铅笔、油画、各种媒材,早就忘记第一次画画的悸动,却记得每次画画的快感。 郭锦鸿也是吧。 我说:「从很小,忘记几岁了。你呢?」 「也很久了,还没上小学就去儿童画室,画到现在。」 我「哦」了声没下文,他亦然,我盯着混浊的洗笔水,他依然矗立在那儿。 周围的气息彷彿凝固了,不知道是热还是冷,教室的吵闹声似乎离我越来越远。 还好,我听到子晞清晰而明亮的声音。 「绍蓁!你要用吹风机是不是?」她站在用具桌大声地问。 「啊,对,谢啦。」我如大梦初醒,丢下郭锦鸿,拎着画上前。 子晞不错嘛,关键时刻还是助我一臂之力,即使她显然是不自觉的。 那么我就姑且包容她的爱迟到吧。 原以为这样可以让我暂时离开他喘口气,没想到他跟了上来,依旧没说话,就站在我身边。 ……? 哪有陈子晞这样帮人帮半套的!油门都踩了就给我衝过那个黄灯啊! 我假装没注意,拿起吹风机转开开关,对着作品吹,马达声暂时吹散我的紧张,抹拭进水彩纸的纹路里。 最近跟郭锦鸿讲话,好像又开始紧张了。 从一开始纯粹的尷尬,到后来日渐习惯,可现在,又会微微紧张,似乎绕了一个圈。 什么时候开始的? 双人画后,校庆后,是哪个总是不小心和他有机会聊天说话的时候?还是哪个不小心瞥见他的笑容的时候? 这些情绪的转折点,又是什么? 画吹乾了。 我想赶快回座再补上最后几笔,站在原地的他让出了路,跟在我后面走。 他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我能感觉到他在我身后的步伐,但心一横,决定不理他。 一来是我显然仍学不会跟他轻松相处,二来是我的速度已经落后了,没有时间和他周旋。 我继而涂了一些深茶色和絳紫,李子完成,另外再擦上阴影和补强背景光线走向,终于将笔丢入水袋,圆满结束。 我伸展筋骨,一时忘记郭锦鸿站在旁边,伸出去的手不小心触到他,我吓一跳。 「对不起。」我缩回手,碰到他的那块皮肤连同心脏,麻麻的。 人类紧张到英年早逝的机率还是有的吧。 不过这样死亡证明书上写起来,会很丢脸。 唉。 「没事啦。」他说,而我不自觉回避他的眼神。 幸好老师走了过来,虽然这严格来说并没有给我带来放松的情绪,却抚平我对郭锦鸿那种诡异的紧张。 「绍蓁,我等你的作品很久了,果然没让我失望啊。」老师笑说,端详我的画。 我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着矗在我旁边的两个人。 「锦鸿,你觉得怎么样?」老师开口,听见那两个字,我心一紧。 其他同学围了过来,我低下头,不习惯成为焦点。 「绍蓁本来就很强,她的画立体感非常强。」讲到这里,他停下来。 「就这样吗?」老师问。 「还有,」他继续,「感觉那些静物,是活的,正在说故事。」 他这么说,我的心霎如惊鸿,难以言喻。 「锦鸿说得很好啊。」老师接口,看着周围的同学,「另外,就技法上,绍蓁把顏色处理得很乾净,番茄、玉米和李子的表面画法不同,她在光线暗的的状态下能呈现出这三者纹理的差别,像李子果皮上的白霜表现得很好,跟番茄完全的光滑不一样。这次的作品班上大部分同学还是选择最好詮释的侧光处,下次画静物可以尝试挑战顺光和逆光,锦鸿跟绍蓁都做得很出色。」 郭锦鸿微笑依旧,我则是不好意思地弯起唇,眼角馀光瞥见子晞朝我露出笑容,我这才真心扩大笑意。 不过,我还是觉得自己并不如老师说得那么好。 有太多进步的空间了。 老师盯着我的画,一边提醒全班:「下礼拜要校园写生喔,请同学先找好要画的地点,准备树脂水彩,一上课先到美术教室集合。」 同学齐声回应,下课后一坨一坨走出教室,我把作品交到黑板前,跟着子晞离开。 「绍蓁!」走到门边时,老师叫住我,「过来一下。」 -- 第三章(5) 「嗯?」我停下脚步,抱歉地看着子晞,她挥挥手,要我快去,说她可以等。 「绍蓁,你会参加全国赛吧?」老师问了一个有激问性质的问题,他想要的答案很明显。 可我却答:「我……我要想一下。」 我这个回答,显然让老师有点意外,或者狐疑。 「你很优秀,之前的课太理论,没怎么注意你。美术班高一歷年都是全班参赛的,你赶快决定好,跨年前看看有没有适合的作品,不然新画一张也行。」他说道,我顺着点点头,却还是没有明确给一个参赛的答案。 「谢谢老师,我回去会再想想。」 郭锦鸿正巧走过来,我趁机脱身,快步走到门口,让子晞勾住我的手臂。 穿过门时,我回头看见他正在跟老师谈话,或许也是有关全国赛的事吧,而他似是发现我的目光,也看向我。 我一慌,转回正面,往前走了。 - 圣诞节前,校园慢慢出现过节气氛,有些班自己摆出装饰品,学校穿堂则随着高三的升学包高中活动立起一棵圣诞树,掛满考生的许愿卡。简直是一棵承载怨念……与希望而屹立的树。 弦乐社在圣诞节当天一早聚集校门口演奏圣诞组曲,还有些社团提了袋糖果在发,曲子悠悠,连同温馨的气氛翳入天听。 辅导室办了耶诞传情活动,只要登记缴钱交卡片,辅导室的志工们就会在圣诞节当天帮大家把小卡片连同一包糖果送到指定同学的班上,也就是说,大家都会期待在这天,能从送来班上的纸箱里看到属于自己的卡片与糖果,更有许多人利用这个方式偷偷告白,毕竟上缴的卡片不一定要留下署名。 「绍蓁,你有六包!」班会课时间,负责发礼物包的辅导股长将礼物分别整理好之后,在讲台上朗诵同学的名字上台领取。 我在登记时和子晞开玩笑,怕我们会不会没有收到半包,于是互相送了一份给对方,证明自己也是有朋友。这年头的友情真的越来越浮夸了。 所以我的六包里,其中一个是子晞的,我看到她在卡片上可爱的字体和小插图,还有两包是其他班认识的朋友,另外两包来自高二和高三的直属学姐,我也都有送给她们。 就有一包,我很意外的一包。 「圣诞快乐。」卡片简短一句话,另外画了一棵圣诞树,连名字都没有,不知道是谁,不像子晞还写了「祝我赶快交到男朋友」──她真的写了祝「我」,所以是祝她自己──也不像学姐写了些未来加油和关心问候之类的话。 不过对于这棵树,我怀疑是不是御森学长啊?毕竟是树嘛,除了他,我想不到其他可能的人选。 这么一想也意外了起来,通常这种温馨可爱的活动女生参加人数较多,再加上他那个性子,真想不到也会参与,知人知面不知心,竟然是颗少女心。 「郭锦鸿,你是九包哦!」 闻言,我回神,只见他起身,直挺挺穿越走道,狼狈地抱着他大量的糖果回到位置。 活动中收到的也大部分是女生,他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收到这么多,当然班上很多人开始亏他。 「锦鸿好夯喔!」 「美术班才子耶!」 他难得有一点害羞的样子,边笑边瞪着那些同学。不过到了下课,他还是跟着那伙男生奔往操场打球了。 「苗小姐,圣诞快乐!」子晞拿着她另外写的长篇卡片给我,故意正经八百地说话。她少女心比较重,带了两顶圣诞帽和拍立得相机,想要我们戴着帽子拍个照。 「好啦,等一下啊。」我从书包里找出卡片递给她,这是我们上高中以后第一次写卡片给对方。 接着我顺顺头发,把鲜红的帽子套在头上,看着镜头,等路过替我们拍照的同学按下快门。 「陈小姐,圣诞快乐。」 「我可以现在看卡片吗?」 「当然不行啦,很尷尬耶!」 「哎呀,开个玩笑嘛。」 圣诞快乐。 祝你圣诞快乐。 而全国学生美术比赛的校内初赛海报,也在这几天张贴于教务处前的公佈栏。 虽然是自由参加,但美术班全员都会选一两个自己擅长的组别交件报名,就跟老师当时说的一样。 「绍蓁,你会报吧?西画还是漫画类?」放学时,班长将一叠报名表放在讲台,子晞拿了一张问我。 「哦,我再想想。」我把课本塞进书包,随口答。 「你还要想,每个老师都直接找你希望你参赛了,而且你这么强都不报名,我报了会很心虚耶。」 我停下手边的动作,抬起头给她一个笑,「什么我很强,不要自己没自信就怪到我身上好吗!」 她连着几声娇嗔,我笑了笑,拉上书包拉鍊。 「好啦,陈子晞,你不要再磨磨蹭蹭了,动作快一点,我可以等你,但校车不会。」我打理好自己,站在她的桌边碎唸。 她嘴里咕噥,还是俐落地收完东西,繁忙的高中生活,果然稍微磨练出她的时间观念,和收拾速度。 虽然还是「稍微」。 在等她的时间,我绕到讲桌看着报名表,态度明明是坚定的,可隐约间仍旧有所犹豫。 -- 第四章 对比色(1) 校园水彩写生,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温室。 「希望下礼拜不要下雨。」气温一如往常低,子晞披着毛毯缩在椅子上,对着手捧热饮的我说。 午后下起细雨,班上教室窗户紧闭,只留下气窗通风,雨水润如酥,绵密如纱地打在跑道的砖红与球场的青碧之上,原先亮眼的色彩刷了新的一层顏料黯淡下来,校园雾濛濛如海市蜃楼。 已经连续下了三天的雨,很快就要到下一次水彩课,希望天气能够短暂乾涸,保有乾燥的画画环境。而且如果雨太大,也可能留在教室继续画静物,都画了好几个礼拜,大家已然没什么兴趣。 「你写生选哪里啊?」子晞问道。这是这几天班上的热门话题之一,因为这个课程,让我们对校园环境多了一点认识。 「我想去温室那里。」我倒是没有多想便说出答案,觉得那里有我还没完成的色彩。 「咦?你对那里很熟啊?你上次去一次而已不是吗?」 「也不是啦,就是想画那里。」 而且,若是能够遇到御森学长,我就有机会去那间神祕的美术社。不过又矛盾地由于本性使然,也不是那么期待见面。 不!重点是,上课时间他总不会出现在温室吧! 可是第一次见到他,也是上课时间…… 「哦……我应该会去中庭吧,那里的梅花开得好漂亮。」她说,「不过话说回来,老师是疯了吧,这么冷还要我们去户外写生,况且冬天也没什么花草可以画。」 我吸吸鼻子,点头。 不管了,温室是个写生好地方,跟学长一点关係都没有。 子晞开啟其他话题,说她最近追的连续剧,出自金牌编剧之手,还请来大势女星出演主角,男主又是一张脸妖孽似俊美的顏值天才,这几週迈入剧情高潮,我也是有跟上更新的。 讲着讲着,我偏头看看在教室外和别人聊天的郭锦鸿,不知道他会选择哪个写生地点。 以他那么高频率到操场运动的样子看来,选择操场是可能的。 可是他会不会有其他看中的地方,或者其他我不知道的喜好。 思绪一颤,懊恼自己又不知不觉将焦点放在他身上,总是习惯性地寻找他灿烂的笑脸,习惯性思考他在想什么。 这种陌生的感觉很令人烦闷,类似打不出来的喷嚏。 「今天的值日生是谁啊?」有个同学忽然从外头探进教室,大声问。 我直起身,举手回应:「是我,怎么了吗?」 「老师说上次团购的油画画板来了,在校门口,有点重,要两个人一起去拿。」 班上值日生是按座号排,前一半和后一半的同学轮流,我看着黑板上写在我座号下面的另一个号码,刚好是郭锦鸿。 「还有郭锦鸿啊,他在哪?」 「喔,在外面!」 因为轮流总会產生一个规律,其实我不是第一次跟郭锦鸿一起当值日生,不过每次都只有擦黑板,尤其他下课时常先跑出去,上课了才回来擦我剩一半的部分,没什么合作可言。 「一起」这两个字,如弹珠落上心尖,音色朗脆,可一声一声渐趋嘈切,连连串着微妙的滋味。 我走出教室,感受湿冷的风吹来,那是一个心灰意冷。 「哦,绍蓁,走吧!」他靠在围墙上,看我来了,便和我打招呼。 一路上,我大部分的时间垂头盯着自己的白布鞋,鞋头微微踢脏了,灰黑灰黑的,每次穿浅色的鞋子总想着以后也会脏,所以从来不特别注意该如何小心,现在倒觉得脏得好讨厌。 耳边是雨声淅沥,我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力。 「对了,你写生地点决定了吗?」 「啊?」我一愣,答:「我……还没欸。」 下意识说了口是心非的答案,好像总是习惯隐藏自己。 他若有所思地点头:「是喔,我也还没,想说参考一下你选哪里。」 「那个──」我张口想告诉他其实我选了温室。 「怎么了?」他纯澈而明亮的眼睛望着我。 「……没事。」 没事。 他没有为我奇怪的举动多停留,继续问:「啊,你什么时候开始留晚自习?」 「最快下礼拜五吧。」我一顿,「又要帮你佔位置了吗?」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目前没有啦,不过偶尔可能要再拜託你了。」 我故意叹了口气,「好吧。」 「果然没有你还是不行呢。」他如释重负,说这话的时候显然是单纯脱口而出。 我却听得心跳漏了一拍,心里那颗弹珠陡然错位,截去原本规律的叮咚声。 可、可是,他说得漫不经心,我干么要在意呢。 我没有接话,而在这之后,我们也只有一路沉默到目的地。 半路上经过似乎有外堂课的班级,学生三三两两走出来,走廊一时聚满了人,我心不在焉,一个男生走过和我擦身,我默默注意旁边那位人类都来不及了,没留意到他,以致虽然力道不大,我还是被吓了一跳,脚步稍稍不稳。 「小心。」郭锦鸿伸手欲扶住我,不过我也仅是步伐一晃,并没有跌倒。 他的手僵在空中,见我没事,便收了回去。然而少年掌心温暖,就在距离我衬衫袖子的几公分远,即使并未触及,但那一瞬间,仍感觉什么气流温绒绒地裹在我的肩头。心脏好像快跳出来了。 「……谢谢。」我不着痕跡退开,低声道谢。 「没事就好。」他笑着说,我瞥了他一眼,好像太阳一样。 须臾,抵达校门,我将附有老师签名的订购单交给警卫,并在他的指引下来到收发室墙边的纸箱,一箱二十块画板共两箱,清点完数量后,我搬起其中一只。 「我搬多一点吧。」他说,一边从我怀里的纸箱内拿走几块板子。 「不、不用啦,我们分一半刚刚好。」我身子一缩,旋过身欲挡住他的手,我又没那么弱不禁风,他没有必要拿得比我多,可他没有罢休的意思,总共从我的箱子里拿走五块。 「没关係,就这样决定了。」他笑说,迈开腿快步走了。 我愣在原地无从说话,十几块画板也是有重量的,难以腾出手阻止他,只好追上去,安静跟在他身后走回教室。 好奇怪的感觉,我也说不上。 看着他的背影,走在他的影子里面,好奇怪。 是不是……应该压抑这种奇怪的感觉? -- 第四章(2) 在美术教室点完名,大伙儿解散到各自的写生地点,有些同学去了操场,有些和子晞一样往中庭,也有些到教学大楼的教室区,大家散在校园各隅,但也许温室太偏僻,只有我一个人来。 这样也好,人多的地方我一直都是很感冒的,温室就是我的天下了! 而郭锦鸿似乎去了操场,和我一开始猜的一样。 天气乾爽,丝丝的冷沁在肌肤上,我坐在温室外林荫道的柏油路面,两手的食指和拇指合成一个长方形,像是拍照的动作,到处寻找适合当构图的画面。 我想把整个温室画进来,但也想画笔直的林荫道。 毕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场景,硬是画在一起显得主题重叠不醒目,我必须捨弃一个,可手心手背都是肉,鱼与熊掌选不出来。 「很难取捨吗?」温沉的声音乍然落进耳里,那人走到我身旁,挡去笼在我头顶上的光线。 「学、学长?」我仰望着他,好像我总是从这个角度看着他。 他踩着墨蓝的帆布鞋,身穿和上次同一件的连帽外套,里头多了件卫衣,罩在制服衬衫外。 他宽厚的肩挑着我所熟悉那属于温室的光影与笔墨,我并不紧张。 「嗨,又见面啦。」他蹲下来,视线与我的齐平。 「学长好。」我说,放下比在空中的手,盯着他轻松的表情问:「学长,你翘课?」 他露出浅浅的微笑,温润得宛如雨后的青木。 「学妹,这种事就不要说出来啊。」 …… 看来我不小心揭露了什么……吗? 青木个鬼,是白木。 什么嘛,我好奇了那么久,都只是翘课。 「想画什么?」他在我身边坐下,我把原本丢在地上的顏料和用具拿到另外一边。 「其实我好像比较想画温室,感觉很有特色。」我说,「可是温室比林荫道难画,玻璃本身不好画,景也比较难取。」 「那就画温室吧。」他几乎毫不犹豫给我建议,「以你的实力不用怕难画才对。」 「啊?」我因为他突如其来毫不掩饰的称讚搞得一愣。 他继续说:「取景的话,其实可以自己重设构图啊。」 「哦?」 「比起找到十全十美的真实风景,倒不如建立理想的平衡感,画画本来就是画出自己心里的景象,有时候没必要实事求是。」他微笑,话到此为止,但我懂他的意思了。 温室西侧的植物比较多,又能从玻璃墙面看见温室里的植物,要能将构图处理到乱中有序、乱中自得并不容易,一个不小心就会成为乱中混战,这是我当初不敢选择的原因。不过,如果把挡在温室外的树木去除或改围绕在一边,清楚画出温室,那画面就和谐了。 至于温室玻璃能反射和透射的特性,和我喜欢画的金属物体反光相似,这一点我想我能乐在其中 是啊……有时候,事实是有改变的空间的。 「懂了,谢谢学长!」我豁然开朗,开心地拿起铅笔开始寻找视觉基准线准备画草稿。 「真受教。」他轻轻笑着说。 畅快的感觉油然而生,纠在脑中的结松开了,像洗发精广告女主角柔顺的长发,梳子可以从头顶直通底端。 我在纸上抓出温室的消失点和边角,拉出线条,画出形状。 温室佔了画面极大的比例,钢架结构差不多以后,我在玻璃窗面上画出由外投影上去的树影及建筑物,最后以简单的几何及线条标出里头植物的位置,草稿便大致完成了。 学长并没有一直待在我旁边,他看我画没几笔,就起身走进温室,我对此反而更放松,如果他盯着我画画,我一定会不自在。 接着开始上色,我把纸压在顏料下,安心地提着水袋出发寻找水龙头,没想到回来的时候,居然看见学长蹲在我原本坐着的地上,看着我的画。 因为我怕正面沾到地上的尘土,所以将笔稿那面朝上,而他一手托着下巴,另一手放在膝盖上,并没有动地上的画,只有蹲着低头看,我一傻,忘记要走向前。 ……我怎么有种被佔便宜的感觉,好好待在温室里不好吗!为什么要出来看啦…… 呆站不到三十秒,我仍然鼓起勇气走过去。 「哦,你回来了啊。」他抬头,对着我笑。 「学长,你不要乱看啦……」我把水袋放在地上,微微缀着水珠的手匆匆在制服上抹乾,想把水彩纸拿起来。 「我没有乱看啊,我很认真看。」他理直气壮地说,「你画得很好,不同物体的草稿线粗细都很恰当,为什么要怕我看?」 我迟了几秒,嚅囁地说:「哪有。」 「是哪有画很好,还是哪有怕我看?」他追问。 看着他温暖含笑的眼睛,我豁出去了:「哪、哪有怕你看!」 我话一出口,他笑容扩散,站起来,摸摸我的头,说:「好,不怕就不怕,快上色吧。」接着转身又走回温室。 他的手大而厚实,五指修长有劲、骨节分明,我触了触他残留在我头顶的温度,我这是被树枝戳了吗。 不过,这算是被学长称讚吧,感觉真好。 「啊,学长,你上次说的那个美术社,到底在哪里啊?」我忍不住叫住他。 「哦,我带你去啊。」他把手插在口袋里,说道。 「真的吗?」我喜出望外,刚才的彆扭都消失了。 他的唇微弯,是一道轻浅而好看的角度,我怎么有一个衝动好想画下来。他说:「当然,我上次不是说,再遇到你就带你去吗?」 这不能怪我啊,毕竟我真的以为只是客套客套…… 「那、学长什么时候比较方便呢?」 他想了想,答:「今天放学可以。」 这么快!放学后没什么事,绕去美术社应该也花不了太多时间,身上又还有带点钱,我也喜欢高效率,便兴高采烈地答应了:「好!」 呼哈哈哈,来自灵魂深处的眉开眼笑。 -- 第四章(3) 接着我们约好了放学后十分鐘在校门口会合,他也不打扰我,让我好好上完色。 水彩课是连续两堂,第一节结束的时候,学长再度从温室走出来,云淡风轻地对我说他要回去上课了,我傻傻地笑着和他道别,继续涂色直到第二堂下课前十分鐘才完成,稍微收拾东西后,回美术教室交作品。 那是到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这似乎是我第一次单独跟男生出去。 「子晞,今天我放学有事,不等你囉。」放学,我终于解锁一整天的期待,以极高的速度收好书包,对还在翻课本的子晞说。 「喔,我找不到我的物理考卷,可能还要再一下子,那掰掰。」她往抽屉里探,咕噥着回应我。 「掰掰!」我快步走出教室,最后一堂国文老师拖了几分鐘下课,我是一刻时间都不想浪费。 步履轻盈走在自强楼的走廊上,我不禁鄙视自己雀跃过度,不过就是间美术社嘛,从小到大逛过多少次,有什么好兴奋的。 不,这不一样啊啊啊! 身为一个美术爱好者,不管逛多少次都是很开心的,就好像一个古董收藏家踏遍天下的古董店或二手物摊,仍然是刘姥姥逛大观园的情绪,更何况这间美术社被学长钦点! 我在约定时间前一分鐘到达,学长已经站在校门口的铜像下等我。 我还来不及说什么「对不起久等了」之类的话,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恰当地表达这个意思,学长就率先开口:「太好了,走吧。」 嗯,太好了。 ……什么东西太好了? 嗯……不重要。 放学时候校门口人潮汹涌,除了回家或补习的学生,还有些是晚自习要出去买晚餐,也有社团为了活动在集合社员,一片喧闹,我跟在学长背后走,头低低的。 平日跟子晞一起出校门就很正常,现在换个人变成和学长一同走在人群里,就觉得挺奇怪的。 学长轻松地跟门口的教官打招呼,出校门后右转沿着围墙走,遇到十字路口后再右转,踩在人行道的石砖上,他的步伐不算快,但跨一步的距离就很远,我跟在后头也很辛苦。 而且他太高,走在我前面,我几乎什么也看不到。 他的脚也很大,从他整个人的比例看刚刚好,但就是比我的大上好多。 这人到底吃什么长大的,可又不会真的散发芬多精,干么长这么高呢。 「你真的越看越像草。」在我盯着我自己的鞋子看时,他明显慢下脚步,对我说。 我抬起头,眉头微微一蹙,「到底哪里像……」 他轻笑,还是没有告诉我原因。 「我走太快了,对不起啊。」他说。 「没、没有啦。」我再加快脚步,控制在能继续跟紧在他后面,没想到他放慢到走在我身侧。 我斜眼偷覷着他,我们已在学校后侧,因为车站的方向是出校门后直接直走,很少有学生会走到后面,这里冷清很多,我也渐渐没那么彆扭。 棋盘格的规划,我随着他弯进其中一条巷子,周围很安静,起初还能和几个行人擦身而过,这会儿清幽得连呼呼的冷风也削弱了音量。 「看到那个暗蓝的招牌了吗?就是那里。」他指着前面说。 看到是看到了,不过招牌真的很小,前面还有大小差不多的影印店招牌挡住一部份。开在这里真的有人类会光顾吗。 好神祕的地方,果然很适合学长。 他的速度又加快了,我再度走在他身后。 美术社的店门不大,但里头很明亮,五点多的天色已昏暗,店里还是一片煌煌,学长踏上台阶推开玻璃门,走进去。 「嗨,老闆。」 柜台坐着一个看报纸的中年大叔,他戴着鸭舌帽,露出脖子后一小段艺术性的马尾,唇上人中处的鬍鬚整齐地延到嘴角,下巴也留了一小撮,而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 他看到学长,神色从容地拿出棒棒糖说道:「御森哦,很久没来了啊。」 这是什么酷炫的人与景。 我跟着进来,微微缩着身体,小心翼翼。 店里面积也不大,却塞了很多东西。柜台临在门边一侧,对面摆满了各种画笔,书法用的、水彩用的、油画用的,毛料的、尼龙的,还有各种形状的雕刻刀,看着这些用具,我的紧张感开始瓦解。 「噢,带女生来啊?」他放下手中的报纸,看着我饶富兴致地说。 唔,被盯着看还是令我动弹不得。 他的长相粗獷,右眼下有一道浅浅的疤,我直视他没几秒便撇开视线,真的不是不礼貌,我就胆子小啊! 「学妹而已。」学长在走道底端回答,又说:「小草,过来吧。」 什么小草。 你才大树。 我在心里嘀咕。 老闆笑笑的没有说话,总觉得他看我的眼神深了深,他该不会是……误会了吧? 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更怕越描越黑,尷尬地朝他回以一笑,便乖乖走向学长。 「这里是顏料。」学长指着右转的走道替我介绍,我探头瞅瞅,同样琳瑯满目。 「哇!好棒啊!」我不自觉惊呼,自动往里头走。 -- 第四章(4) 走道很小,两边都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顏料,压克力、油画、水彩,当然也有麦克笔、蜡笔、粉条跟色铅笔,也细分成水性和油性,各国五花八门的品牌堆在柜子上,墙上还掛着各个厂牌顏料的色票单,标註了每一色的透明度和耐久度。 这些和超市旁那家差不多,同样必备,但惊奇的是我瞥见角落放着我很喜欢、却很难买到的水彩顏料。 「居然有这个牌子。」我低喃了一句,弯腰挑了其中的紺青色拿在手上看,印象中这个牌子没有营销进口,以前用过很喜欢,后来就很少看到了。 学长在我旁边跟着蹲下,说道:「嗯,我也喜欢这个牌子,如果要什么特别的顏色再跟老闆说,他会生出来。」 不小心被他听到我的自言自语让我小尷尬,但我目前更在意的是他后面那句话,我惊:「咦?真的吗!这里都已经放很多顏色了!」 「哎呀,老闆自己私藏很多好东西啦。」他低声说,我不禁笑出来。他又道:「另一边有一些素描用具和其他东西,你这里好了再去也行。」 「好!」我忖了忖,补上:「谢谢学长。」 他淡淡一笑,没有说话,接着站起来往外走几步才停下,看着柜子上的顏料。 我便不理他,继续选我的。 除了这个牌子的顏料,我还看了其他种,发现这些顏料的定价比市面上低,甚至比多了学生优惠的那家再低一点。 「很便宜吧。」学长说。 我一顿,点点头。 这里像天堂一样。 一会儿,我挑完顏料,想到另一边看,无奈走道很窄,学长又站在外侧,我过不去。 要怎么跟他说呢。 好啦,我知道一句「学长借过」就可以解决问题,不过更大的重点是这里很挤,他如果要让我过,也是有些困难。 踟躕后我想还是继续站在柜子前,假装还在认真看,等学长自己离开好了…… 不过好在我这样笨拙没多久,学长便刚好开口问:「我要去另一边,你要去吗?」 我简直喜极而泣,连忙点头。 真有默契。 小小美术社的另一头,放了石膏人头雕像、木头人模型、各材质的板子等雕刻或建筑用品,一些美术用纸,还有喷漆和一整柜的素描铅笔,以及不同尺寸的画板和素描本。 「哎,连炭精笔都比较便宜!」正好我的快用完了,便想从架上取下一枝。 但笔放得高,又不是很牢固的样子,我垫起脚尖努力搆到笔了,却使包装纸盒凸出来,且架子随之晃动,盒子更是摇摇欲坠。 那个位置高,我没办法把盒子塞回去,还可能让它更快掉下来。 难怪学长说我像草,摸不到高层的枝枒。 在我这么自怨自艾的同时,罩在我上方的日光灯突然消失了,暗影落在头顶,接着我听到学长温和而磁性的声音:「小心。」 我抬头,愣愣地看着站在我后方的他伸手把盒子推进去。 「啊,谢谢学长。」我说,手里握着自己好不容易拿到的炭精笔。 他笑一笑,依然不说话。 我覷着他的侧脸,看他精緻的单眼皮,看他轻抿着的菲薄的唇,他到底是个话多的人,还是话少的人呢? 就像一棵树。 逛完以后,我们各自拿着东西到柜檯结帐,事实上我也只挑了几罐顏料和那枝炭精笔,毕竟其他用品还没用完,不急着添购,虽然物美价廉让我心很痒,但还是不要硬买比较好,留着遗憾是为了以后能再来啊。 「小苗啊,我们店不错吧。」老闆终于知道我的名字,亲切地说,「有需要什么再来嘿。」 小苗,和小草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吗。 我瞄了眼在一旁偷笑的学长。 罪魁祸首。 「嗯,谢谢老闆!」我收起找来的零钱,把商品扫进书包,走出店门等他。 店门口有台扭蛋机,来的时候急着观察店内,没有注意到它,现在才发现。 两个机台叠在一起,其中一个是卡通图案吊饰,我不太感兴趣,便将目光放在另一个款式,是四种树木的小公仔,每一种树干上还有一张可爱的脸,各具特色。 最近班上也流行扭蛋公仔,很多人桌上会放一两隻当上课读书伙伴,大部分是动物,而且做工挺精緻,像子晞就放了一隻刺蝟,小小一个,很疗癒。 啊,想扭一个的欲望被激起了。 我翻出钱包,加上刚刚找的零钱,正好够我转一次。 一枚一枚硬币小心地被我塞进零钱孔,扭蛋机随着我的转动发出喀啦喀啦声,绿色的圆盒子掉出口,那一瞬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我迫不及待弯腰拿出来,撕开封住开口的胶带打开一看,是梅花树那一款。 小树精站在铁灰色的盆子中,盆栽土壤上覆盖着鲜绿的青草,他手里还握着桃红色的梅花花苞,头顶上则开着一大朵,粉嫩的花瓣中间是嫩黄的花蕊,圆圆的脸蛋掛着浅浅又呆呆的笑容。 好喜欢啊啊啊!谁允许你这么可爱! 「扭蛋啊?」学长结帐完出来,瞥了眼我捧在手里的新玩意儿。 「嗯,是梅花树!」我把小树精推到他面前,他拿起来端详,又还给我。 「很可爱。」他说道,深幽的眸子里,有星光点点的笑意。 我頷首,将它塞回盒子里放进书包,天空已经暗了很多,冬日的夜晚总是来得比较快。 我拉拉围巾,感受太阳消失后越发刺骨的寒意。 -- 第四章(5) 「你要去车站吗?」学长问。 「嗯。」 「那我送你去好了。」 「咦?不用啦,我可以自己……」 「可是我也要去搭车啊……」他打断我,可怜兮兮地说。 什么嘛,既然都是同一条路,干么装作特别送我过去的样子。 我们并肩走出巷子,顺着原路沿学校围墙回到校门口,再往车站前进。 越往闹区走,人又渐渐多了起来,距离放学已过将近一个小时,还有零星的学生在大门那儿。 我已经没有放学时那么紧张,我和学长应该是朋友了吧,大脑才会把他辨识为非异性,降低紧张的感觉。 嗯,朋友。 我们走到车站,我看电子时刻表显示我要搭的路线公车再三分鐘就会抵达,太好了,有时候错过一班就要等很久。 「那我走囉,掰掰。」学长忽然发出声音,和我道别。 「啊?」 我以为他的公车刚好来了,但扭头一看车道,没半辆车啊。 难道…… 「不那样说你会让我送你来吗?」他笑说,「女孩子晚上自己走还是注意安全,你回去小心点。而且我也没有骗你嘛,我只是不在这里搭车而已。」 可、可恶。 被耍了,可是,有种厚实的安全感。 「嗯……谢谢学长。」我低声说。 「好了,别谢了,你今天说几次了。」他的脸上还是掛着恬淡的笑容。 我一赧,发觉真的说了很多次,不过每次都是必要的啊。 「那、学长掰掰。」我轻轻捏起自己的外套下襬,说道。 「掰。」他挥挥手,转身走掉了。 他的背影瘦长,却不单薄,在璀璨的暮色中,似乎有一种孤傲的挺拔,可又矛盾地融有一些温柔。 我眼神一歛,回望车来的方向。 片刻,公车来了。 - 又隔了一个礼拜的水彩课,大家留在教室,老师用投影布幕展示出大家上一次的写生作品,一一点评。 「接下来这是绍蓁的。」老师点了下滑鼠,画面切到我的作品。 子晞坐在我旁边,推推我的手臂。 「首先我们看到她的构图,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常去学校温室那边,绍蓁把周围的树木重新删减排列,让她的主题温室更突出,这个重修景象的技巧值得大家学习。构图其实非常重要,很多同学一开始构图的画面就不平衡,后面上色只会更凌乱,要注意。」 嗯,这要谢谢学长指点。 「另外,她特别在温室里画了一个学生,有画龙点睛的效果,是画面上的亮点,还添加校园感,很不错。」 啊,那是刚好学长在里面,我就画进草稿了,都是意外,哪有什么龙不龙睛不睛,不过老师一定也觉得那个时间不会有学生在里面让我画,才误以为我是故意的吧。 「再来是她处理光影的方式,早上太阳在东边,被温室挡住了,不过温室透光,所以阳光能穿透玻璃,整个画面是很明亮的。还有大家看她的树,虽然冬天树上的叶子不多,但还是可以用徐志摩的文句『头顶是交枝的榆荫,透露着漠楞楞的曙色』形容。另外,她也画了校舍建筑物在玻璃上的投影,并加了一点金黄色表现光线透过来的样子,让画面更有层次。」 「最后看到笔法,她的天空用渲染和擦洗法画出渐层,草丛的部分用渲开法,显现出立体感,再点上一些乾笔画製造笔触的丰富度。」老师滔滔不绝,我则是很不好意思。 我真的不适应站在镁光灯下的感觉,而且老师说得好像我刻意规划,其实只是把眼里看到的画下来而已,我并没有那么厉害啊。 我目光一晃,瞥见和我对着面的郭锦鸿。 他察觉到我的视线,一愣,随即朝我弯起唇角,绽开一朵宛若朝阳的微笑,而我一滞。 在同学的掌声后,老师继续讲评下一幅作品。 中堂时间,我和子晞留在美术教室。 郭锦鸿也在。 而且他还正往我们这里走。 可、可以不要这样吗! 「咦,这节课没去打球啊?」子晞看他过来,问道。 「操场太远啦。」他答,「你们今天留晚吗?」 「我不留,不过绍蓁会吧?」 从郭锦鸿靠近开始,我就处在恍神的状态,突然被点到名,我迟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啊,会啊,我会留。」 「那可以再拜託你帮我佔位置吗?拜託啦!」他双手合十,满脸祈求。 「可以啊……」我缓缓地说。 「郭锦鸿,你又要去打球啦?不行不行,打球跟留晚,只能二选一!」子晞气势凛然瞪着他。 他急急解释:「不是啦,我要跟老师讨论全国赛的作品。对了,你们也都会交件参赛吧?」 子晞心直口快:「哦,我会试试看啊,可是绍蓁……」 「哈、哈啾!」我连忙假装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阻止她继续讲下去。 他们两个同时看向我。 「你打喷嚏的声音很怪。」子晞认真地说。 笨蛋,你才怪! 我在心里碎唸,嘴上仍然沉默不语,我想是因为无奈到了极点,另一个原因则是郭锦鸿在旁边,我连说话都不自在了。 子晞似乎终于发现我的小心思,扯开话题,谈了无关紧要的琐事。 没多久,上课鐘响,美术老师一向准时,我抬眸,刚好又和郭锦鸿对到眼,他顿了顿,转身回座位。 我吐出一口气,转转脖子尝试放松,又瞄了眼那头坐在无靠背四脚木头椅子上的他,他的背脊挺直,头稍微侧着,没有注意到我,我便把视线转到即将接下去播放的投影画面。 郭锦鸿总是太过闪耀,太过刺眼,太过光彩夺目地,与我格格不入。 却总是忍不住想寻找他的身影。 我常想,会不会就是他的耀眼,那么与我不同,我才会因为好奇忍不住看着这个对我来说遥不可及的人。 毕竟,就好像在色彩学里面,对比色就是互补色,人们常用这种配色技巧展现视觉震撼,呈现活泼明亮的感觉。 而我们,常常被相反的个体吸引。 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那种感觉」,就是那个两个字的词,第一个字的嘴形是嘴角向两侧拉开,露出咬合的牙齿;第二个字则是舌头轻轻弹一下上门牙后侧,嘴巴张成o字,发出重音。 就是那个对我来说很陌生的词对吧? 我……怕。 -- 第五章 色铅笔(1) 「犹豫不决才是最大的危害。」 期末考完隔天的结业式,当教官在司令台上宣佈解散,我们的寒假正式开始了。 正在写寒假读书心得作业的我读到这句话直接一震,彷彿说这话的笛卡儿正直视着我,挑着他趣味的黑色眉毛,直视着经常选择障碍的我。 看看看看看什么看! 什、什么嘛,除了这句话,笛卡儿自己也说了:「只有服从理性,我们才能成人。」 理性是什么,就是谨慎思考嘛!所以犹豫也是合情合理…… 而且人类除了理性,还有一大部分是感性组成的,笛卡儿自己谈恋爱还不是情意绵绵。 我边读边腹诽,真搞不懂这些哲人。 但我也搞不懂自己。 寒假期间,子晞参加他们社团三天两夜的寒训,但我没有,也没有报名任何营队,除了农历新年时到乡下外公外婆家过节、听听各位亲戚朋友间话家常,其他没有出门的日子就是读读学校出的英文小说作业或画画图,活生生一条咸鱼。 因为下学期一开学就是全国学生美术比赛校内初选的收件期,大多数同学都在准备作品,至于我嘛,虽然期末的时候就三不五时被各个老师耳提面命,但我仍然不为所动,不参加。 哦,不过我当然都是暂时敷衍老师,并没有正面回答。 于是我比其他同学提早将重心放在高中的第一次美展,办在四月中下旬。 经过上学期各种劳力轰炸,我们面对高压的美术时光已驾轻就熟,再加上高一的美展没有高二的校庆展或高三的毕业展大型,所以对此慎重却不紧张,在假期中,我也只是简单地构思好个人主要展出作品的草图而已。 今天刚好到学校附近,顺道走来巷子里的美术社想买些东西,而且我还有一件事想拜託老闆。 天冷,又稍微潮湿,阳光透过厚云层渗在城里,点明一片不亮也不暗的净白世界。路上行人不多,我不禁回忆起有学长走在身旁的样子,莫名就有一股安心感。 店面一如往常,老闆和那天的打扮也大同小异,戴着同一顶鸭舌帽,柜檯后面传来手机的声音,而老闆正盯着那儿看。 「哎哟,小苗。」我的脚步声引起他的注意,目光从声音来源移开,见到我,他的眼里带着不可思议的惊喜,嘴角泛起笑容。 「老闆好。」我礼貌地打招呼。 小苗这个称呼听几次也是颇可爱的嘛。 好像还比小草好多了。 「李御森这傢伙,不错,第一次帮我介绍新客人就成功。」他笑说。 我同样笑了笑,不语。 实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总不能说「哦,跟学长无关,是老闆的美术社太棒了」吧。 老闆似乎也看出我的寡言,寒暄几句,便让我自己进店里挑商品,他继续看影片。 因为已经计画好要买的物品,我并没有花太多时间逛,拿了我要的软橡皮擦和一枝六号的半貂毛水彩笔就到柜檯结帐。 将钱包拉鍊拉上后,我踌躇了会儿,仍开口询问:「老闆,请问你知道御森学长最近会不会来吗?」 看学长跟老闆的互动,应该认识一段时间了,很熟的样子。 「李御森?他啊,从来没有固定什么时候会来,所以我也很难回答你。」他的手摸在下巴的鬍鬚上,一脸为难,又疑惑地反问:「怎么了吗?」 「嗯……我上次跟他借了一张素描纸,想请老闆帮我还给他……」说着,我从背包里拿出我的活页素描本,取下翻开来空白的第一张放在柜檯上。 他一愣,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我就知道他会有这种反应,唉。 「啊?一张纸?那不用还了啦,他一定不会在意。」他摆摆手,说道。 「不、不行啦,我不想欠他东西,而且他也有借我笔。」我稍稍一急,边说边把画纸朝他再推一点。 「那你干么不自己还给他?」他话锋一转,直白地问。 …… 「这个……因为很奇怪……」 还别人一张纸这种荒谬的行为,我也是没勇气当着学长的面做出来的,多奇怪啊,比起还卫生纸更奇怪,老闆的第一反应就充分展现了这个事实,可我又不想欠着。 他盯着我忽然笑了,二话不说便把素描纸收到柜檯下,允诺我:「好,我帮你收着,如果他有来就给他。」 闻言,我先是一呆,也扬起欣喜的笑,「嗯,谢谢老闆!」 踏出店门,我又瞥了眼扭蛋机,款式依旧,慾望是无底洞,我想再转一个,希望抽到其他样子的小树精。 不过惦着今天钱包里剩下的零钱不多,而且扭蛋这种玩意儿嘛,应该好好珍惜第一个扭到的缘分才对,改天遇到其他的再考虑吧。 这么一想,我便心情愉悦地走回校门口搭车。 -- 第五章(2) 不知不觉,在我一个月来基本上没什么重大成就的状况之下,又回到週休二日的上学时光。 首先面对的是老师们经常性询问的「全国赛交件没」,以及随即而来的「什么?你没报名?」,整体而言,日子改变得其实不多,只不过时光流逝更快,班上专写各科联络事项的小白板没几天就被小考佔满。 除此之外,子晞倒是有了一点点变化。 「绍蓁蓁蓁,你觉得我要不要选干啊?」 进入下学期,各个社团开始徵选下一届干部,而这个问题,子晞从他们寒训结束至今已问过我不下十次。 我都怀疑她得了什么大脑方面的症状,忘记自己问过什么问题,才会反覆一直问。 「幸航学长特别跟我说选干的事情耶……」她的脸颊染上薄红,像我前几天画的水蜜桃。 事情是这样的,她在社团里认识一位学长,那位学长不仅因为担任她组里的教学而时常和她接触,还是她寒训时的队辅,真是亲上加亲,日积月累之下子晞一颗心就栽在他身上了。 对,就是这样。 「可是美术班很忙,我怕不能兼顾……」 她这个说话鲜少使用大脑而是用反射神经的人类,何曾讲话这么扭捏了。 所以我才怀疑她生病嘛。 「但是好希望能跟学长一样,高中时为了社团努力一次啊……」 真是很两难呢。 「苗绍蓁,你有没有在听我说!」 「有啦有啦。」我用筷子戳起滷蛋,回答她。我的午餐时光就这样耗在她的恋爱烦恼。 她静了半晌,继续:「而且如果要选干,我最想当的是美宣,可是我又想当学长的社团直属,那就要去应徵教学了……」 我看着她苦恼的样子,深深体悟到恋爱的麻烦性。 喜欢一个人,真的太累了,友善生命人人有责。 尤其我知道自己对男生的态度如何,这种事理所当然暂时与我绝缘,想都不要想。 「那如果学长姐问你的选干动机,你要怎么回答?」 「当然是『除了因为热爱唱歌、热爱合唱社以外,每次活动时看到学长姐青春忙碌的身影,就更想为自己的高中也留下一点回忆』啊!」她满脸天经地义。 「不就只是为了学长。」那我消遣她也属于天经地义。 「明明是你不懂我真挚纯粹的心。」 我眉一挑:「明明?暗暗的吧。」 她鼓起腮帮子却无从辩驳,我得意地笑了笑,吃掉最后一口饭,打算去洗碗。 天气回暖了,操场春草萋萋,绿得彷彿要滴油,我转开水龙头用便当盒盛了一点水,再挤出一坨洗碗精。 这时,我感受到身旁的气流扰动,滑过一丝温热,站了一个人。 转头一看,是郭锦鸿。 他手上拿着抹布在等我使用完洗手槽。 「你先用吧。」我还在搓泡泡,不需要用到水,于是退到一边让给他。 「哦,那谢啦。」他接手,淋湿抹布,同时说:「对了,为什么你没有参加全国赛啊?」 我的心里喀噔一声,对啊,我是全班唯一没有交件的。 「就、就没参加啊。」我答,表现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垂头搓洗黏在便当盒上的乾饭粒。 「你是不是有什么祕密啊?」他抬起头,望着我问。 我看他清澈的双眸,一时之间吐不出半个字。 像星星一样的眼睛,离我好遥远的样子。 「哪有什么祕密。」我低声说。 哪有什么祕密,祕密这种东西说起来似乎很普遍的样子,事实上大部分的少男少女,除了考试偷作弊或暗恋某某某这类芝麻蒜皮的小事,是能有多了不起的祕密。 ……那个词是不是「鸡毛蒜皮」才对? 总之很渺小就对了。 他拧乾抹布,手在制服上摸了几把,又重新打开水龙头将手润湿。 我不解地看着他后面的动作。 接着,他带水的手掌一握,伸到我面前,五指朝我弹开,水滴溅到我的脸上。 我反射性地闭眼,脖子往后一缩。 再睁眼,他摊开拧成一坨的抹布,盛着我不太能剖析的表情,似笑,又似沉思。 他说:「我很希望你参赛耶。」 我沉默以对,他似乎知道或者习惯我总是这样,旋即掛起他一贯粲然的笑脸,对我说了句简短的「掰」,转身回教室。 我抿唇,将便当盒冲水。 什么嘛。 - 另一个小变化是我到温室的频率更高了。 毕竟植物一岁一枯荣,天气一暖,春意徜徉,绿意清新,好漂亮的,我三不五时会来呼吸温室的空气,偶尔时间比较多,就画画这些植物。 当然,三不五时也会遇到其他不认识的同学,更三不五时会遇到御森学长。 这天,同样是午休,我来的时候学长不在,便光明正大佔据木椅子,坐在上头画画。 中午的温室,彷彿覆了一层温煦的金黄色保护膜,金碧辉煌。四周静謐,但偶尔春风拂晓,擦过外头树梢,会带出一点柔柔的沙沙声。 画得正专心,学长出现了。 「学长好。」逐渐熟稔,我面对他也不再紧绷,但因为习惯,我仍然会正经八百地打招呼。 「今天画什么?」他平常地朝我走过来,问道。 「薄荷。」我回答,手上的土色色铅笔正来回在画纸上磨擦,「我记得它叫留兰香哦。」 就是第一次来温室的那一盆,长得更茂盛了。 「嗯,很棒。」他站定在我面前,我抬起头望着他,只见他目光和煦,看着我平放在腿上的画。 我也不说话,低头继续涂色。 他的「很棒」,是指我记得留兰香,还是指我画得不错? 几秒后,他在我身旁的地上坐下,这已是我们悄悄形成的默契,先到温室的人才有椅子使用权。 又一会儿,他徐徐开口:「我昨天去美术社,拿到纸了。」 我不知道用色彩形容声音妥不妥当,但他温和的声音,让我想到牛津蓝或者是松花绿这种深沉的色彩,明明没有暖色系的柔,却还是有说不出的温暖。 因为他的话,我摆动的手腕停下来,驀地开始紧张,或者应该说是尷尬。 -- 第五章(3) 「老闆说你很坚持要还我,那我就收下啦。」他的单眼皮因为笑而瞇了起来,卧蚕更明显了。 我、我哪有很坚持。 ……对啦,我很坚持。 「不过,木的三次方是什么?」他笑问。 我一顿,那是我写在那张素描纸背面的字,他果然问起来了。我热心解释:「啊,你的名字啊,『森』嘛,我想说写一下当作标记,所以『木』就没道理要写三次。而且次方比乘法更多啊,比较有『很多树』的意思。」 说罢,我为自己灵巧的脑袋沾沾自喜。 他笑出声,缓缓地说:「可是『木』只有一棵,事实上乘以三比三次方更多哦?」 …… 为、为什么要这么斤斤计较。 为为为为什么要用一个应该是疑问句的「哦」字语气代表肯定句的结尾。 那只是个概念啊!大哥! 「小草学妹,美术班还是要在意一下数学成绩才行。」他和蔼笑笑,彷彿个老前辈正对着后辈谆谆教诲。 「……好。」我垂下眼,乖乖地回答。 他其实不常叫我「小草学妹」,顶多只是「小草」或「学妹」,偶尔才会带着戏謔的口吻这么称,这一定是报復我写的「木」。 真是小心眼。 都还你一张纸了,大不了再还两棵树嘛! 而且,我的数学并没有很差啊,每次都有比班平均高,比上不足、比下有馀。 我可是很知足的。 与此同时,我的手还是在画画的,花盆大致完成,画到叶面却迟迟不敢衝动下手,想说学长正好在,又可以当作新话题来逃离莫名其妙的数学题目,便问:「对了,学长,薄荷这种凹凸不平的叶面,怎么表现比较好?」 他收起玩味的态度,改成蹲姿帮我看画。 「我不想要太写实细腻的素描,小清新风格的手绘插图就行……」我不知道该怎么对我残破的解释负责,难以描述我脑袋里的想法。 他頷首,似是懂了,说道:「先画出叶脉的位置,你试试看用钝一点的笔尖画小圈填满区块,再用比较尖的笔勾出凸起的边缘。懂我的意思吗?」 他说得很简短,我思索片刻,手指在纸面上敲啊敲,后来抽出夹在素描本里用来试顏色的废纸,拿起笔在上头按照学长的指示画出重叠且连续的小圈圈,像是扭挤在一起的电话线那样,笔尖绕着一个规律的方向走。 「这样吗?」我停笔,看着他问。 他点点头,喉咙磨出一个单音的应答,并且给我一抹肯定的微笑,又坐了下来。 「谢谢学长!」我接着画,脑海中有了清晰的影像。 这阵子相处下来,学长就好像我的美术百科一样,只要跟美术扯得上一点边,我都会自然而然问他,反而跟我的直属学姐都是聊些生活琐事、间话家常,不会谈到专业的画画问题。 习惯这种东西是很可怕的,就好像习惯子晞的鬼灵精怪,习惯学长的美术諮询,习惯,郭锦鸿的笑脸。 半晌,学长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滑开解锁画面,不知道在做什么。我瞥了眼,没多想,还是先把我的薄荷画完吧。 没过多久,他开口:「你们美展日期订几号?」 我一愣,答:「二十二号开始的两个礼拜。学长要来吗?」 那我还真的会有点紧张。 并且似乎又有些期待。 就好像爸妈来看自己的才艺表演一样。 我的比喻实在太精闢传神了。 不料,他接下去反问:「你希望我去吗?」 我呆。 这个嘛…… 本来我是想一切依学长的意思,毕竟我一个重度选择障碍,下决定这种事是很残酷的。 「……我、我可以不回答吗?」 他勾起捉弄似的笑:「不行。」 我短暂沉默,转而硬着头皮说:「那……希望,学长来帮我们衝人气吧!」 他顿了顿,应允:「好。」 我忽然感觉自己对于这个答案是开心的,也是,毕竟我可是替班上成功拉到一位算是很厉害的观展者。 不过,说到班级美展,我就想到校庆时卡在喉咙的问题,哦不,事实上我已经问出口了,只是没有得到答案。 「学长,为什么你上次校庆的时候,会去高二的美展帮忙啊?」我停顿片刻,换句话说:「学长跟美术班有什么关係吗?」 他沉默了一下,却是很短的一下,便不疾不徐答:「我们的关係啊,大概就是罗密欧与茱丽叶。」 「啊?」我怔忪。 以子晞那种脱轨式的异想天开,再依照学长的说词,该不会他有个美术班女朋友,因为双方的班导师不同意他们的感情,两人之间隔着一条淌血的河,他只能悄悄接近她关心她,或者用画画来填满对她的思念…… 想想都觉得毛骨悚然。 我是指我在子晞的潜移默化之下,思想变得很毛骨悚然。 但学长也没有要替我解惑的意思,他依旧掛着温煦的笑脸,好像这个问题不需要再被提起。 校园里敲起午休结束的鐘声,学长站起身,我思绪一停,再补了最后几笔,也完成画作,结果我还是没有得到答案。 他把手机塞回口袋,伸伸懒腰,我则是闔上素描本,收起笔。 我们并肩走出温室,走过林荫道的苍翠,走在湛蓝的天空下,直到我们的方向叉开。 「好啦,美展加油囉。」他低头对我说。 「嗯,谢谢学长。」 今天的风一直是一阵一阵的,此刻正好扫起清风,松开我勾在耳上的发丝,头发一下子溅到我眼前,我「啊」一声,抬手抓回散开的发。 视线重新清楚,我看见学长淡淡的笑。 「掰掰。」他说,轻快中带着沉稳的语气。 我停了一瞬,扬起笑脸:「掰掰!」 -- 第五章(4) 美展进入主要筹备阶段,如同校庆当时,时间这种东西都是很谨慎地在使用,多花一点都觉得奢侈。 睡眠更是很奢侈的一件事。 没关係,早在决心报考美术班的当下,就已认命奉上新鲜的肝作为代价。 展览会展出每个人一到两幅个人画作,也有几幅共同作品,都是寒假以来大家依照所定的大主题新画的,在全国赛获得好成绩的作品也都会展出,展场还有一些装饰,在三月底的段考后没多久才开始製作。 开展前一天是假日,所有人到展览厅佈置场地,气氛忙碌却温馨,融着大家轻松的谈笑声,效率也很高。 中午,提前订的便当到了的时候,大伙儿放下手边工作蜂拥而上,彷彿饿了好几天的野兽,多饿一秒就会死去。我也站在人群后,等着领饭。 「绍蓁,你的是鸡腿对吧?」 我还在等着人群散去,能从容地走到中央拿起午餐,郭锦鸿就窜出人群,他手上搬着四五个便当,拿了其中一盒给我,另外也递给我筷子。 「呃,嗯……」我呆愣,一时之间没办法会意过来,只好下意识接住沉甸甸的餐盒。 捧在手上沉,记在心里也沉。 等我的理智回到大脑,还没跟他道谢,他已经又跑到其他同学面前发便当了。 我甩甩头,要自己别想太多,吃饭吧。 子晞这时也挤出来,手里带着两个便当,来到我身边说:「绍蓁,我帮你拿了。」 「啊……谢谢啦,不过我已经拿到了。」我尷尬地晃晃手中的饭盒。 她「哦」了声,不疑有他,很快也转递给其他订鸡腿的同学,接着我们席地而坐用餐。 我默默回头寻找郭锦鸿,他正和班上几个男生说说笑笑,他边笑边低下头拆开便当盒的橡皮圈,套在手上。 我回过头,盯着自己的鸡腿。 午餐时间并不长,大家很快吃完、处理完空餐盒和厨馀,休息了一阵子,马上又开始动工。 我负责的是展示在门口招待处旁边立体大树的红苹果,我已经用报纸、纸巾、树脂和大量的鲜红色压克力顏料做了好几颗,蒂头处则插了铁丝,方便掛在同学自製的假树上。 但是我们的树做得偏高,需要梯子才能搆到里层,我左顾右盼,发现梯子架在展览厅另一头,郭锦鸿正跨坐在上面处理装饰灯具。 我迟疑几秒鐘,还是走了过去,看他其实已经弄得差不多,应该不会太久,便站在梯子下静静地等。 而且掛上苹果是最后的工作了,整个展览准备也逐渐进入收尾,我并不是很急。 稍候片刻,专心高举双手固定装饰品的他终于注意到我,亲和地问:「咦?你找我吗?」 当他开口时,我正盯着别处看,闻言先是一愣,而后抬头答:「啊、嗯,等你的梯子,不过你慢慢来就好。」 「哦,我快好了,你等等。」他将绳子绕几圈,打了一个结,确认没问题后敏捷地跳下梯子,「你要弄什么东西吗?我可以帮你。」 「不、不用,没关係,我只是要掛苹果,我自己弄就可以了。」我连忙拒绝,每个人都有被分配到的工作,哪有道里让他帮我。 他想了一下,也不勉强,只说:「那我帮你把梯子搬过去?你抱着箱子,也没办法抬啊。」 我瞪着自己笨到忘记放下就一起抱过来的苹果纸箱,只好吶吶地回:「……嗯,好,谢谢。」 他扛起梯子往苹果树走,我默默跟着他,手里捧着那箱苹果。 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一条路,只剩下我和他。 「那就给你囉,有要帮忙再跟我说。」假树旁,他把梯子放下,撑开来架好,用澄净的嗓音对我说。 「谢谢。」我垂下头,突然不敢看他太过晶亮的双眸。 远处的同学嚷着他的名字,他朝我点了一下头便走过去,我又呆站了一会儿,才把纸箱放在地上,扭扭脖子。 好吧,赶快工作吧。 须臾,苹果一颗一颗固定在树上,垂在空气之中,俏皮得很可爱。我坐在梯子顶端,望着满树的红点发呆。 「绍蓁,你干么啊?」子晞抱着一些废弃物经过,抬头望着恍神的我,奇怪地问。 我甩甩头,「啊、没事啦。」 「哦,待会要不要一起去吃冰?」 「好啊。」我爬下梯子,重新拾起笑容,爽快地答。 -- 第五章(5) 华灯初上,我和子晞走在人行道,一旁的树木随晚风摇曳,枝叶交织在天,像一网黑色的魔障,我们走得很优间。 「欸,你画展完假日有没有空?」她问道。 「干么?」 「我们去爬香山好不好!最近看到好多人去,照片拍起来多好看呀,交通又不麻烦,很适合一日游。」她兴致勃勃介绍。 我眉头微不可见地一蹙,下意识说:「不要,好累。」 她瘪瘪嘴,怒道:「苗绍蓁你懒癌末期了吧!」 「我是啊。」我笑说,故意一副云淡风轻的神色。 间谈间很快抵达了附近巷子里的一家冰店。 这个时间点冰店人不多,我们跟老闆娘点完餐,选择靠墙的位置坐下,走了一小段路,沿路又不停聊天,四月的尾声,已经是挺热的。 「绍蓁宝宝,」子晞手肘撑着桌面托腮,用词带着玩意,语气却是鲜少的认真,「我问你一个问题哦。」 我一愣,为她的慎重奇怪。 和子晞相处,我一直都是轻松的,虽然有时候天时地利人和,也会来个深度的心灵交流或观点发表,但一般来说都只是女孩间不太重要的间聊。 我虽然稍稍纳闷,却仍随意地答:「你问啊。」 冰来了,雪白绵密的碎冰覆着丰富的配料,隐约,还能看到阵阵寒气。我拿起汤匙舀了一口我喜欢的传统八宝冰吃,子晞却没有动作,我看摆在她面前的草莓牛奶好可怜的样子。 「你是不是……」她尾音延长,我的心不禁慢慢提高,「喜欢郭锦鸿啊?」 她问得缓慢,但是犀利的言词仍然拔山倒树而来,衝进我的脑海。 喜欢郭锦鸿? 「没有啊。」空汤匙僵在空中,我不假思索地先回答。 却在这三个字出口之后感受更强大的衝击。 为什么会这样问我呢? 当然没有啊。 「心动」和「喜欢」还是有很大程度的差距。 更何况拒男生千里之外的我,怎么会喜欢呢。 喜欢哪有那么容易。 他的笑容,他的温暖,他的「绍蓁,拜託帮我佔位置啦」,他的「你好厉害喔」,他的「我来帮你吧」,他的一举一动,不应该是道容易刻在我心上的痕跡。 我的脑海一团乱,我感受到自己强烈的否认,同时隐隐约约感受到另一股与之抗拒的力量。 不可以。 暗恋这种事从来就吃力不讨好。 为那个人患得患失,拋下满世界的彩霞,只为绕着那个人转,太累了。 不可以,浅浅的心动就算了,赶快压住就没事,但是不可以喜欢,尤其……不可以喜欢郭锦鸿,他太闪耀太遥远,根本不会看我一眼,我要是喜欢他,吃苦的一定是自己。 哪怕曾有半点动摇,也,不可以是喜欢。 我在心里告诉自己。 「我没有喜欢郭锦鸿啦。」我扬起唇角,再次肯定地答。 子晞不语,貌似思索半晌,却还是没有说话。 我深吸一口气,笑着问:「干么问我这个啊?」 「想到就问嘛。」她咕噥,「哎呀,吃冰啦、吃冰啦!我的草莓牛奶都要融化了。」 我未多说,仅将汤匙再度戳进细绵的冰里,冰封起刚才的凝滞。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搞的,会有这么突然而慌张的感觉,但是无论这种心情出现的原因为何,我告诉自己,要赶快阻止才行。 我甚至说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是怯懦吗?我不知道,好像……心里有一个破口正在警告我,然而破口里面有什么,我更不清楚。 他……只是我比较常有交集的同学,也是不错的朋友,仅此而已。 我们开了其他话题,子晞滔滔不绝地讲她选社团干部的过程,一个人最多可以报三个职位,她去了教学和美宣,至于最后选上哪一个,就听天由命了。 她说幸航学长面试她的时候,她看着他的眼睛特别紧张;她说她交选干作品到美宣学姐班上的时候,和学姐同班的幸航学长刚好出来,看着她的画说了句「哇,好厉害」;她说面试题目问对哪个学长姐最有印象,她答了幸航学长,不过理由是因为学长是她的寒训队辅。 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模样,我泛起淡淡的笑容。 盛着剉冰的碗都空了,我们结完帐离开冰店,夜凉如水,出了巷子后我们沿着大马路步行至车站,墨色的苍穹衬着光光点点,红的黄的,还有五顏六色的商店招牌,是座入夜了依然精彩的城市。 途中,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子晞,你怎么知道,你是喜欢学长的?」 闻言,她顿了一下,又好像毫不意外。 「因为,看到学长,就很开心啊。」她的手勾着背包肩带,脸上映着四面八方来的光线,闪闪熠熠,「如果他是太阳,哪怕宇宙再大、星星再多,我还是会甘愿当地球,只为他转。」 「为什么?」我脱口而出。 为什么可以那么爽快坦然地说出喜欢。 为什么即使没有任何回报,甚至酸甜苦辣的全部只有自己,她还是心甘情愿。 郭锦鸿的确也是太阳,可是我不想当地球,我不想喜欢。 我不想,做徒劳无功的喜欢。再者,我始终认为这个感觉很奇怪,是真的很「奇怪」,我甚至也还没确定这是喜欢。 嗯,就是这样。 那……也许我真的没有喜欢他吧,不然怎么子晞讲的跡象,我都没有。 她笑了,故意说:「什么为什么啊,其实能喜欢一个人是很幸运的。你如果喜欢郭锦鸿也会知道。」 「就说我没有喜欢他啊。」我微微皱眉,坚持这个真理。 我用来说服自己,也说服她的真理。 「好啦,不喜欢就不喜欢嘛。」她笑笑,也不知道是真的相信我还是敷衍相信我。 不过,至少我是相信自己的。 我没有喜欢郭锦鸿。 我不要喜欢郭锦鸿。 -- 第六章 油画(1) 于是,我开始压抑对郭锦鸿的感觉。 虽然面对面遇到还是会打个招呼,可是我慢慢减少自己和他接触交流的机会,远远瞥见他的身影,我也会赶快离开,或者假装没看见。 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不是特别蠢,这会不会才是最徒劳无功的事? 不过,听子晞整天哀号或发花痴她的幸航学长如何又如何,我就觉得自己还是挺明智的。 没事的,大部分的人的青春,都在笨拙又跌跌撞撞中成长。 ……还是其实只有我这样? 班级美展为期十五天,只有在美展第一天全班公假出席,这天大部分都是美术界专业的老师参观,我们只负责简短讲解作品理念而已,剩下的日子,因为学校还有课程进行,只能在放学或假日时轮流来展览厅看看。 今天是我第二次利用放学后的时间去,也是画展倒数第二天,天空下了濛濛细雨,街道朦胧,闪着一点晚霞与翠绿行道树的光影。 我想起御森学长,不知道他最后有没有来。 又有一阵子没看到他了,最近都在忙美展,我去温室的次数少,都没有遇到他。 不知道他正在做什么,脑海中不知不觉便浮现他掛着从容悠间的淡笑,与世无争的样子,很像……一棵树,那么该不会是在和植物聊天吧? 很有可能。 结伴到了展览厅,大家散开,我也随意走走,扫扫地看看画。 我打算放好扫把再更认真地看画,结果在打开工具间的门之前,瞥见自己的作品前,站着一个人。 我想快快放好扫把,无奈工具间的扫具挤成一团,好不容易把它们摆整齐,花了一点时间,但回头一看,他还在那里。 他似乎站了很久,展览厅灯光微暗,只有每幅作品上有个小型聚光灯,他的背影看起来很熟悉,却没办法看清楚是谁。 可这么頎长的身形,只有一个人。 随着我的靠近,这道身影逐渐清晰,没错,是御森学长。 「学长!」我稍带惊喜,但碍于现场安静,我轻声地喊。 他扭头看见我,也弯起唇,很轻很轻地点了下头。 「我没有食言而肥吧?」他说。 我愣住,什么盐,糖比较好吃…… 哦。 「当然没有,学长很瘦的。」我理所当然拍个马屁。 以客为尊、以客为尊,况且对他也算是尊师重道、敬老尊贤。 他微微一笑,把脸转回正面对着画。 这次展出的作品,我选择了油画的海港景色,一艘雄伟的货船停靠港湾,旁边是巨大的装卸机械,一路散落着绳索等物品和忙碌的人们,在晨间清冷肃穆的色调中,掺入了喧嚣。 美展指导老师收到画的时候意味深长地说:「你应该在刚开学就交给我,送去比赛。」 彼时站在办公室的我,真是囧……囧囧有神啊! 「我喜欢你画的那些人们。」学长再度开口,音色沉沉如大鐘,揪回我神游的思绪,「这些人看起来,热爱他们的工作。」 「嗯?」我为他的评论怔愣。 老师说,画面的平衡感处理得很好,并且在空气中添加水气,以增强大气效应。相较于同距离、被大船挡住光线的暗面,湿气接触阳光的地方,虽然仍以大海的蓝色为基底,然色调变得浅而暖;工作中的人们则有画龙点睛的效果──当然,我画画的时候这些专业技巧一个都没跑进我的脑海。 同学说,货船栩栩如生,彷彿会从画纸驶出来一样,而且能感受到海港清新却富湿气的状态。 各式各样的讚美,我由难为情,到稍稍习惯。 可我就是特别喜欢学长简短的一句话。 是啊,当时从新闻里看到海港的场景,才让我萌生灵感,为了寻找素材跟感觉,还特地跑到港口走走,耗掉一整天。 那时是寒假,海风沾着含水的冷意拍在脸上,但是许多船员和工作人员吆喝着,掺有起重机之类的机械声,我从远远的开放区看,还是能感受到满满的活力。 曾经看过一位画家说,在创作之中,人、大自然、文化是三个重要的视角,而人便是超越了本体,代表着影响环境及整体构成的有机物。 我就想,虽然呈现在我画里的大货船显然才是主角,但真正精神上的主角,一定是这些人们。 「比我第一次看你画画,画得更好了。」他的脸上还是那么恬淡的笑,如春日里和煦的风,裹着青木味道而来,扫过万物皆復甦。 我心头一热,很开心,面上忍不住晒满得意之情。 要怎么形容我的开心呢?大概……跟我放在书桌上的梅花小树精一样,绽放迷人而灿烂的花朵。 「你有要介绍创作理念吗?小草画家。」他问道。 「啊?」我呆了呆,为了创作理念呆,也为了这个莫名冒出来的称呼呆。但随即回神靦腆一笑,说道:「学长刚刚已经帮我说完了。」 「哦?」他墨色的双眼湛亮,似是意外,又似是了然。 「其实这些忙碌的人,才是我画里的灵魂。」我说。 事实上每个人的作品理念都写了一段稿,还事前说给老师验收过,在我的稿子里写的是壮观的大船啊、顶天立地啊……有的没的,毕竟它在画纸上的比例的确大得多,大到我几乎忘了那些人们的存在。 不过面对学长,我总算将目光回归到他们身上。 「那我很荣幸看出你的精髓。」他点点头,用一种类似恍然大悟的口吻。 「噢!我要谢谢学长这阵子教我很多东西。」 除了技法上,他还教我诸如雕塑的材料、调顏色的小技巧和各种绘画用具的品牌、关于光线的一百种表现法,货真价实的美术百科,像我这幅海港画的光线画法,就是学长曾经教我的,虽然他当时是轻描淡写随口一句。 我还沉浸在崇拜师父那种可歌可泣的情感中,他就斜着眼睛看我,「客气什么。」 ……你那个「荣幸」,不是你先客气的吗! -- 第六章(2) 我无辜地抿抿唇,无言片刻,乾脆问:「学长,你签到了吗?」 为了大略记下参访的人数和参观者性质,我们有准备一本签名簿放在招待处。 「哦,还没。」他答,「你要现在带我去吗?」 「嗯。」 于是我们走到门口的小招待桌,招待处的同学见状,殷勤地打了声招呼。 我说:「这位是高二的学长,要来签个名。」 同学扬起笑容向他问声好,递给他一枝签字笔,而他接过,弯下腰开始写字。 他在身分栏写了「学生」二字,停下来,抬起头问我:「我可以不留本名吗?」 我一懵……难不成学长有笔名?艺名?还是……花名?或者说是树名? 我和站在另一旁的同学对看一眼,异口同声:「可以啊。」 他微笑頷首,低头,在簿子上写了一个「木」,并画了一棵树。 「谢谢学长!」当御森学长重新站直背脊时,同学笑着说,同时递给他一张我们做的纪念小卡。 我凑近一看签名簿,学长所画的树,就是常见的卡通圣诞树那个形状。 但重点不是他画了树,而是连同树叶和树下的盆子,竟然和圣诞节时我收到的神祕糖果包一模一样。 那果然……是学长送给我的吗。 离开招待桌,我和学长继续参观其他作品,走在展览厅的大理石磁砖地面,我忍不住,迟疑地问:「学长,圣诞节……」 你是不是有送我一包耶诞传情? 那张只写了「圣诞快乐」和一棵树的卡片,是你给我的对不对? 然而不知怎么,「圣诞节」三个字说出口,我就问不出接下来的问题了。 「圣诞节怎么了吗?」他发出疑惑的声音。 「呃……没事。」在想不出理想的发问方式之前,我还是先不要说好了。 他狐疑地「哦」了声,那轻浅的尾音重重地搥着我的脑门。 好、好想问啊! 可是可是可是…… 忍住啊啊啊,苗绍蓁,那个成语叫什么来着?忍辱负重? 还有那个「忍得了一时」……下一句是什么? 学长神色自若地看画,而我一个人在他身侧内心纠结,就像一个寂静安好的世界里,有一个被隔绝的真空位置,正在进行大混战。 真的很棒哦,我讽刺自己。 为了看画,学长原本就走得缓慢,这时直接停下脚步,我心里的战场一下子定格,抬头一看,我们停在郭锦鸿的画前面。 他的作品同样是油画,画的是山里的小溪,金黄色的阳光洒入溪谷,点亮整个画面,两侧蓊鬱的山林像是堡垒,守着溪水的清澈,而溪底的细节被水面的涟漪扭曲,反射出树的绿色和天空的蓝色。他还画了正在戏水的人们,其中几个小孩子拿着小水桶,笑容灿烂。 这幅画也很受老师青睞,和他参加全国赛的作品主题相似,是一个系列的山间风景。 我偷覷学长,又看看郭锦鸿的画,不自觉说:「哦,这是我同学画的。」 他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说:「我知道。」 ……我默然,瞬间意识到这是个多么愚蠢的废话。 打着白纸黑字的班级美展,作品不是我同学画的是谁画的,简直是脑子被门夹了!要被自己蠢哭了! ……我还是闭嘴好了。 他驻足了一阵子,什么也没说,又迈开步伐走往下一幅。 我跟在他后头,不知道他对郭锦鸿的画有什么心得,感觉学长也是挺讚赏的。 算了算了,别想郭锦鸿了,说好不要再想他的。 夜幕低垂,展览厅关闭,外头的雨已经停了,但地面积着水洼湿意,在夜晚的路灯下映着银白色的亮光。 御森学长已经先离开,我和其他同学留下来善后,接着一起往车站的方向走。 蓝黑的夜色下,我们一大伙人边走边聊天,青春的气息并没有被黑夜的沉静打败。 明天就是美展最后一天,大家为了这个展辛苦了很久,终于要结束了,感伤之情盈满胸怀,几个人感性地讲了几句话,但这种太过触人心弦的氛围很快被少年少女的欢笑声淹没,又回到三三两两间话聊天的状态。 我正和分组报告常跟我一组的女生聊天,一个并不是很熟的男同学突然拍拍我的肩──当然,我基本上和班上的男生都不怎么熟。总之他说:「苗绍蓁,你怎么认识刚刚那个学长啊?」 我先是一愣,反问:「怎么了吗?」 「我直属跟我说,那个学长当年是第一名考上美术班的,分数高得很夸张,跟第二名是断层!不过后来放弃资格,结果又考进普通班。」他说道,其他人也不由自主静下来听他说,「听说他超级厉害耶,国中三年都是全国赛特优,还得过国外的奖,学校的美术老师都知道他,可是他高中以后就没参加过比赛,很低调,很多人以为他放弃画画了,没想到还会来看展。」 听完他的解释,我更是一愣。 记得校庆那时听到小鹿学姐说,郭锦鸿是优等,原来…… 依照平常和学长的相处观察,我觉得我是相信的。 「哇」、「真的喔」、「原来我们学校也有这种传奇人物」等等的惊叹声充斥在我耳边,我只感觉自己的内心塞满各种情绪,比如吃惊、比如理所当然、比如激动、比如小小的紧张。 这就是……真实的学长吗? -- 第六章(3) 逃离郭锦鸿的作战计画,竟莫名比我想像的有效率。 原先我以为是我的策略奏效了,比如减少了留校晚自习的次数,改去家里附近的图书馆唸书。 不过又觉得似乎不只是这个原因,因为他离开我脑海的速度,比我主动想抹除的还要快,我的目光好像没那么常追着他的身影他的笑容跑,甚至,那些曾经有过的小紧张,可说是一夕之间消失了。 噢,我要更正,我本来,就没有喜欢过他。 没错,我的作战计画宗旨是「不要喜欢上他」而不是「不要再喜欢他」。 不过,危机解除就好,能解决问题的,都是好方法。 我反而更常在意御森学长,想着他神祕的背景,想着他神一般的画技。 虽然美展过后,我回到温室的次数再次上升,也很容易遇到他,依然平常地跟他画画、问他美术方面的问题,但徘徊在我心中的种种疑问,我一次也没问出口。 后来,我想,反正他不说、我不问,我们还是相安无事,师徒之间的感情不会因为这种丁点大的、像用极细代针笔在画纸上点一下就看不到了的琐事干扰。 说起这师父,我那是发自内心的骄傲,尾巴翘得要升天了。 后来我上网查了某年的全国学生美术比赛得奖作品,特意倒着名次欣赏,老实说看见郭锦鸿的作品时已经很惊艳了,可再往上看,只是一眼便沉沦。透过电脑萤幕,特优金牌的画布上是一场大雨过后的空地,夕阳的馀温蒸发在满地的水洼表面上,映着周围建筑的倒影、透着原先地面的纹路与坑坎,仅是一层水面却似蕴藏苍崖万仞,大气磅礡。甚而是明知那不过是寻常人间的一景,却仍如临仙境,内心的一块霎那间万籟俱寂尘埃落定,已然是超越美的感动。 这一对比,有骨无魂者与气韵浑厚者分明,因此金银高下。 而这只是学长国三时候的作品。 日子再度回到夏季,我们即将升上高二,许多同学进入社团忙碌,像是子晞成为合唱社的美宣兼教学,我笑她是一举两得,但她嫌我用错成语。 一个没有社团活动或其他重要大事的准高二生,例如我,暑假生活是相当愜意的,或者说就是颓废,我如果长大以后回想起,一定会很鄙视自己就这样挥霍掉美好的夏日时光。 而御森学长也成为高三生,正式进入准备升学的水深火热之中,他说虽然他可能不会太常去温室了,但我有问题还是可以传讯息找他,不过我怎么敢打扰我尊敬的师父唸书呢。 子晞结业式后没隔几天就要去社团送旧,上下两届干部一起出去玩,是马上要开始认真唸书的社团学长姐最后玩乐的机会。 相较他们要去海边的大太阳下滚熟自己,我决定先看个期末考前就很期待的电影和连续剧,拉开我慵懒暑假的序幕。 然而,在我追着剧、跟着剧中女主角揪起心脏,并一边想着还好我没有陷入恋爱这种伤人的烦恼的时候,子晞的阴鬱切断我的无忧无虑。 「幸航学长跟美宣学姐交往了。」 她在她送旧结束当天晚上打了电话给我,原本我懒洋洋地接起,却在听到她带着哭腔这么说时,立刻将笔电上播放中的影片暂停,坐直身体,听她说。 「他们……在成发完没多久开始交往,说好接下来要一起努力考上同一所大学……」她吸吸鼻子,继续说:「我真的,好喜欢学长,好喜欢好喜欢,我记得学长上学期第一次很亲切地跟我说『嘿,学妹,你的音色很好听』,记得学长寒训结束的时候跟我们小队员说的话,可是……我也喜欢平常一直对我很好的美宣学姐,他们两个都是我的直属,都是我在社团里面最喜欢的学长和学姐,我不想抱着讨厌的心态,但我还是……很难过……」 我静静地听,她的眼泪可能正沿着脸颊滴在胸前的发尾上,可能更往下晕染在她喜欢的白色短裤,留下带苦味的灰涩水渍。 「我们同届的都不知道这件事,是到送旧第一天的晚会,我们在玩真心话大冒险,幸航学长选了大冒险,其他学长姐起鬨要他背着学姐绕场一圈……大家都在笑,我……也在笑……学长笑得很靦腆,学姐也是……然后……」她的话停在这里。 良久,她接下去:「我不知道我还可不可以继续喜欢学长,这样是不是很不好?明明他有女朋友,而且还是我最喜欢的学姐,我这样……是不是很糟糕?」 听她这么难过,我整颗心也揪在一起,我突然间不确定这是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陈子晞,可我也能够确定就是,我知道她始终努力想维持声音的清晰度,知道她仍是那个即使难过又脆弱,还是努力想拿出所有的坚强,那个令人心疼的最可爱的子晞。 有时候,她说我跟她是很像的。 但我觉得她明明比我勇敢千百倍。 我告诉子晞:「你一点都不糟糕,是你跟我说,能喜欢一个人,是很幸运的。」 也许说着这句话的自己很矛盾,毕竟我就是没有这样想,才会拚命把郭锦鸿模糊的身影赶离我的脑海。 也许……有一天当我真心且勇敢地喜欢上某个人,就会理解这句话。 她没有说话,连啜泣声都停止。 我听见自己的呼吸声,隐约也听见她的。 隔了好久好久,我才听到她破涕为笑,轻轻地说:「什么嘛,苗绍蓁同学你自己也没经验,比我还弱,怎么换你告诉我这句话。」 「喂,我这是学以致用,用来安慰你耶!」我嚷着。 「嘖,我才不要安慰,我可是陈子晞。」她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鼻音,在我的耳朵里融了一点酸涩的笑意。 然后,我们一时都没说话。 她首先打破沉默:「哎呀,不管怎么样,他还是我的幸航学长啊,我会努力……让自己可以笑着去找他跟学姐。」 她把问题打上一个浅浅的休止符,我不知道她最后是决定继续喜欢,还是放弃这份喜欢,又或者她自己也不晓得。 恋爱是不是就是一大堆顏色混在一起,一点朱砂红、一点焦褐、一点柠檬黄、一点铬绿、一点鈷蓝、一点紫罗兰、一点灯黑,最后,其实就是清澈的白。 我不知道。 因为恋爱这种东西,同时也从来就没有一个清晰而明确的答案。 -- 第六章(4) 为了避免我的暑假逍遥度持续飆升,真如子晞先前说的直达懒癌末期,我决定来认真画一幅大幅的油画。 于是,我清点着经过上次画完美展大船图后所剩无几的蓝色顏料,还有没剩多少的调色油,再加上需要买大的油画用画布,结论出是时候再去一趟美术社了。 夏季午后,阳光挤过建筑物之间的缝隙,躺在街头柏油路面,我来到巷子里的美术社,这才知道原来这间美术社也是有名字的,而且还是个洋派的名字「詹姆士」。 「嗨,老闆。」我踏进店门,对老闆打招呼。 他依旧是那顶鸭舌帽,坐在柜檯看书,他的视线上移到看见我,也是一笑。 「老闆,为什么店名叫『詹姆士』啊?」我随口问。 我猜,是不是为了纪念哪个画家? 不过我只记得有个科学家叫詹姆士,好像是焦耳,物理课本里面特麻烦的那一块。 「因为我的英文名字就是詹姆士啊,james。」他理所当然地答。 我一愣,原来只是这个原因,好吧,我想得太遥远了。 老闆继续说:「你不觉得我长得很像詹姆士庞德吗?特别是罗宾摩尔的样子。」 我震慑了。 这……一定是时代的隔阂。 我笑得挺尷尬,老闆自己也哈哈大笑,我只好逃窜到柜子后面找顏料。 说到英文名字,不知道御森学长叫什么,可能是「tree」。 结帐时,老闆得意地告诉我,他有依照约定帮我把素描纸给学长,我点点头,说学长有跟我讲,老闆笑着接口:「你当时应该也颇尷尬的吧?」 嗯,对,我一直都很尷尬地活着。 门口的扭蛋终于换了样子,换成一系列可爱的鸟,但想着自己才刚花了不少钱买顏料,也就只有看看,没有投钱转。 关于这幅油画,我依然想画学校温室,毕竟上次只是一次上课的水彩写生,画不了多精緻的细节,而且画画本来就不必在乎是否画过这个景色,梵谷也画了好几幅向日葵啊。 于是,离开美术社之后,我便扛着画布、背着装了许多用具的背包,往学校走,原本的太阳不见了踪影,被灰白的云层挡住,天空乌泱泱一片。 而我刚到温室外,天空就下起雨,午后雷阵雨总是来得特别突然,特别大滴的雨水参差地往地面砸,我赶紧抱着画布逃进温室。 原本想画整个温室,和上次差不多的视角往里头画,可现在下雨了,虽然我有带伞,但显然也不可能完成这个心愿。 唔,不过画雨中的温室也挺不错,只是……我的外往内啊…… 真的晴天霹靂了…… 我在内心默哀,一边透过温室的玻璃窗看着外头的雨景,雨滴拍打在姑婆芋上,有的往外滴落在土里,有的往中间的凹槽流积成一潭,校园里漫着雨天专属的泥土清香,其实偶尔看看雨,感觉也不错。 「午安,小草。」 突如其来的声音截去绵延的雨声,御森学长竟然在温室里,正捧着英文单字本坐在木椅子上,刚刚顾着躲雨匆匆忙忙进来,一进来又呆呆地看着外面,难怪没有发现他。 「呃,学长好。」我傻傻地笑,把手上的东西放在一个看起来比较乾净的地方,想起今天好像是高三暑期辅导期间,难怪学长穿着制服在学校。 「来画画啊?」他看着我的行囊,问道。 「嗯,本来想画温室,可是现在下雨了,不能在外面画。」 他想了想,用低沉的嗓音建议:「那就从里面画吧,从温室里往外看,玻璃上有层水雾,会是不错的效果。再者光线漫射反射也有折射,而且就是因为雨天,从里面往外画,前景清楚远景模糊,更有与世隔绝的感觉。虽然构图很难抓,但你应该可以。」 哦,哦哦哦哦哦哦! 「我懂了!」我豁然开朗,开始在温室里走来走去找构图。 学长轻轻一笑,继续看他的单字书。 最后,我选定从学长的木椅子旁边往门口画,雨水从倾斜的屋顶往下流,由底下往上看,像一层薄薄的水帘,而我们栖在桃花源里。玻璃隔开室内的寧静和室外的喧闹,而且地上有透过云层与树叶等重重难关终于落下的光影,另外还有温室里一些鲜艳的花朵,让画面的色彩不至于单调。 想想就觉得很兴奋。 因为是大幅的作品,而且和学长说的一样,这个视角说起来浪漫,其实很难詮释,我的草稿画得小心翼翼。在滂沱大雨中,我和学长都没有说话,时光凝滞在笔尖。 不过画到一半,我停下来回望学长,他像一棵树一样,静止地坐在那里,偶尔才伸手翻到下一页,他的坐姿一直都很端正,我想起他走路也是如此,很少驼背。 我问:「学长,我一直动来动去会不会影响到你啊?」 因为我坐的位置是在木椅子左前方的一小段距离,学长视线在书上,眼角馀光仍然看得到我,我抬头又低头画画,偶尔歪头或扭来扭去,担心自己令他觉得烦。 他温和地答:「不会啊。」 我:「哦。」 于是时间继续停息。 -- 第六章(5) 一会儿,我的草稿完成,两手握着边缘,伸直远看,想问学长的看法,但又怕他埋在英文单字里,没空理我。 「温室里的盆栽,位置有点散。」他缓缓出声,吓了我一跳。 「哦,好。」 本来想再问他怎么改比较好,但我自己看了看,也知道了,于是赶紧动笔修改。 又一会儿,改好了,我再次拿起画端详。 「不错。」他说。 我转头朝他笑笑,「谢谢学长。」 外头雨停了,校园安静下来,像停止哭闹的婴儿,沉沉地睡去。 我低头看錶,时间不早,便决定下次再来上色。拍完几个角度的照片留存后,暂时把画布靠墙放好,再盖上带来的帆布,反正温室里也有许多社团或科学班暂放的东西,我不担心。 我开始收拾用具,学长依然坐着看书,我以为他还要再待一下,没想到当我收好、拉上包包拉鍊,学长也闔上书,提起他丢在木椅子旁的黑色后背包站起来。 他:「走吧。」 我:「啊?噢。」 我们俩踏出温室,外头一片清润的湿气,我的眼睛陡然亮了起来:「哦,有彩虹!」 回头朝他一望,他的眼里生出湛湛波光,带有轻浅的笑意。 阿木。 我的脑海中莫名闪过这两个字,但马上又想着一定是我太常把他当成树,再加上上次的「木的三次方」事件,才会凭空捏造出这个怪称号。 我沉默片刻,乾脆继续看彩虹。 记得之前读到,许多艺术家像是透纳、康斯特勃,都称讚彩虹是「最美的光的现象」,将艺术结合牛顿对彩虹的科学研究。 而且希腊人相信彩虹是天堂和地球之间的通道,在这时候出现彩虹,是不是也代表我刚才的构图是正确而美好的? 那就太好了。 反正在家间着也是间着,暑假剩下的日子里,我几乎天天到学校画画,每次来都慢慢画一点,一个礼拜了,才终于有明显的进展。 不过,画画还是慢慢来最好了。 大部分的时间学长仍然没来,我也没有特别介意,毕竟他在唸书嘛。 虽然潜意识里还是很希望我画画的时候,有学长在旁边提点……不,不能这么自私。 今天收笔后,我一如往常独自朝着校门走准备回家,右转以后,远远地,看见了两个人。 是御森学长,和小鹿学姐。 我一愣,下意识退回到转角。 他们俩并肩而行在说话,模模糊糊传来几句较明朗的笑声,是学姐的,她抬起头对着学长,笑靨粲然。 学长则背对着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我一滞,歛下眸色,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像傻瓜一样呆站在这儿,等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走出来。 次日,依旧来到温室。 我看着明晃晃的外头,夏天就是这样,艳阳高照,外头像被抹上一层金粉,拍照或画画都特别好看,但又因为炎热难耐,对于到户外存有一些恐惧。 和青春一样矛盾。 温室有台电风扇,旧式的,很大一台,虽然吹出来的风不怎么凉,但还是有点消暑的作用,橘色的扇叶随着嗡啦啦啦的声音转动,外头蝉鸣唧唧,整个空间是热闹的。 「嗨。」 在调色盘上的画笔扭到一半,我抬眸看向门口。 「学长好。」 语毕,我继续画画,将翡翠绿叠在前一个色块上。 但我画没几笔,就停下来。 我起身,对着拿了本化学讲义的御森学长说:「学长,椅子给你坐吧,考生最大!」 他微微一笑,「你是热昏了吗,而且你坐椅子比较好画。」 我傻站在原地,手里还握着油画笔,偷偷看着我立在椅子旁的画架。 气氛僵持,我要是再坐下来就怪了,很尷尬的。还好灵机一动:「我、我油画画腻了,学长你坐,我帮你画素描。」 他掠过一丝笑影,清俊的面容映着外头的光线,说:「那好啊。」 于是,他在木椅子上坐下,翻开讲义读,我则是抱着素描本坐在地上,拿起铅笔画他。 他把书折成一面,单手拿着,瀏海垂在眉前,细緻的单眼皮向下凝视书页,薄薄的唇很淡很淡地弯起,同那句陌上人如玉,我将这样的他用铅笔印在白纸上,好像连时间都暂停。 铅笔来回涂上头发的墨色,我忽然停笔,将铅笔尾巴放在唇边,静静地审视自己的作品。 片刻,继续画。 我想起刚升上高中,画郭锦鸿的那堂素描课。 我想起第一次在温室和学长画植物素描,接着在中庭遇到郭锦鸿。 现在驀然回忆,怎么觉得离我好遥远好遥远。 又好像,很近很近。 我还想起素描课上老师说的:线是平面艺术里最强而有力的呈现手段之一,它可以最直接表达画者对造形的思考与感受。 线具备理性传达的条件,也具有浪漫表现的特质。 专心看书的学长,眼里有认真,也有……温柔? 而且,彷彿有朦胧的金光包裹着他,画面静好得不可思议,四周的一切不过是他的背景板。 过了很久,我终于完成画像,学长依然盯着书看,只是已翻了好几页。 不过他瞥见我画完了,也放下讲义。 我自然地把画递给他,他也自然地接过来看,嘴角勾着浅笑,说道:「原来我长这样啊?」 我一整个懵圈。 呃……这是什么意思?是褒还是贬? ……对,学长你在我眼里就是长那个样子。 他看了半晌,把画还给我:「不错哦,小草变强了,画得很好。」 「变成树了吗?」我开玩笑问。 「你想太多了,草本植物怎么浇水施肥都不会变成木本。」他笑容和蔼,看着我彷彿在说「孺子可教」。 ……我知道。 我又看了看画,拾笔加了几条无关紧要的阴影线。 「啊,学长。」我开口。 「嗯?」 我抬起头,望进他的眼睛,没敢问昨天他怎么和小鹿学姐走在一起,却问:「学长你……为什么会放弃美术班啊?」 -- 第七章 草稿(1) 蝉鸣依旧,绵延不断。 御森学长闔上讲义,敏捷地在我的身边坐下,那本化学讲义则取代他,静静地躺在学生椅横钉着的木板上。 夏季艳阳剽悍,晒得温室外的大树慵懒颓靡,电风扇依旧卖力地吹,如同蝉声不停歇。 他侧头看着我,黑眸澄亮,但目光和煦。 「要不要听个故事?」 - 那时候,是我还在默默逃避郭锦鸿的时候,我和学长待在温室里。 起头如何我忘记了,总而言之,我想起素描双人画时,郭锦鸿替我画的画像。 他给我画了一双神采飞扬的眼睛。 我当时就纳闷,被他盯着看的我,应该跟「神采飞扬」扯不上什么边吧,不过他的画技确实厉害,瑕并不会掩瑜,又或者他的确单纯地认为我神采飞扬,便没有多想。 后来也就是这片刻的回忆,我心血来潮问了学长:「你相信从一个人的画里能看到他的……该怎么说呢,祕密吗?」 他看我一眼,平和地答:「当然相信啊。」 我想了想,觉得「祕密」这个词用得不太精准,换了个说法:「那……可以看到绘者自己吗?」 因为,郭锦鸿才是那个总是神采飞扬的人。 他徐徐开口:「艺术是个谎言,却是一个说真话的谎言。」 我认真地听,手里抱着那盆薄荷,虽然学长说因为薄荷醇含量不高,味道淡淡的,我还是隐约觉得薄荷香盈满我的鼻腔。 「这句话是毕卡索说的。至于你这个问题,就是个人风格的本质,即使想假装画一幅谎言,还是会不知不觉把真实的自己画进去。」他从容说道。 那时候,我是什么反应? 恍然大悟,醍醐灌顶,一脸崇拜。 「所以准确来说,画画是主观的,我们用自己的眼睛,和画笔,解说客观的世界。」他面容恬静,沉稳的声音,好像古老的大鐘。 好像就是那个时候吧,我遇到郭锦鸿,忽然没有那么紧张了。 后来,又有一次素描课,老师要我们再次抽籤画双人画像,我抽到一个女同学,我们边画边聊了几句,气氛和谐,我画她柔顺的发尾垂在胸前,她画我轻抿着的唇,透着几缕靦腆。 郭锦鸿和另一个女生一组,我会记得是因为作品赏析的时候,老师特别称讚了他的作品,笔法纯熟细腻,被他画的女生也挺开心的。 在他那幅画里,女孩同样双眼如繁星,但那个同学本来就是个性活泼开朗的人,我当下也没有多想。 不过身为值日生的我,下课时帮老师整理作品按座号排,又看了一眼,才觉得那双眼睛和郭锦鸿自己的,似乎有几分神似。 并不是他画得不像,事实上女孩的笑顏明媚,栩栩如生,当初画我的那张亦然,而是……就是个感觉,我真的只能很抽象地这么解释了。 果然每个人的画里,都有自己的小影子。 - 「要不要听个故事?」 八月中旬,学校里的柚子树已经结了果,等着中秋节时烘着烤肉香,在家家户户的餐桌边待命。好吧,学校的柚子树通常自给自足,熟透了自己掉下来,摊在地上也不会被谁捡回家吃。 我手里拿着素描本,傻愣愣地答:「好啊。」 学长微微一笑,调整了坐姿,停了半晌,似乎在找合适的切入点。 「从前从前,有个小男孩,他的妈妈,是个画家。」他说,带着很浅很浅的笑,我顿时怔忪。 怔的不是画家,而是他的叙述视角。 「这位画家开了一间画室,而小男孩的童年,几乎在那里长大,认识很多来画室的小朋友。画室的后院有一个小温室,小男孩常常待在里面玩,或者画画。那里种了很多留兰香,还有一小盆梅花,是他妈妈整间温室里最喜欢的植物。」 「小男孩大概可以说是,一出生就开始画画吧,从学校比赛,到市赛、全国赛,奖状和奖牌,都是用箱子装的。」 「画家很严格,在画室的时候,小男孩要和其他同学一样叫她老师,她对小男孩比对其他同学严厉,一旦画得不好,构图不协调或上色光源不对,就会被惩罚。」 「有时候,小男孩觉得自己是很讨厌画画的,好像不再是一种休间,而是束缚。他曾经用力把蜡笔摔在地上,摔在梅花旁边。」学长一顿,继续说:「不过,他依然捡起笔,继续把没有画完的梅花画好,画好花瓣上的露珠。他知道,他最喜欢的,就是画画,他没办法讨厌。」 「其实画家也很温柔,她会用轻轻柔柔的声音讲光与影的故事,讲光晕的魔幻感,讲直射的阳光怎么被蓝天包裹;她会讲溪水的流动,讲湍流、讲涟漪、讲漩涡。她会准备各种小点心,还有一壶薄荷茶,小男孩画完图,就可以吃。」故事说到此,他弯起浅浅的笑。 「后来呢?」我忍不住问。 他看着我许久,缓缓接下去:「后来,画家过世了。」 闻言,我的瞳孔微缩,睫毛轻颤。 过世……了? 为什么听到这里,我的心慢慢拧了起来。 -- 第七章(2) 然而,他并没有对这件事多着墨,接着说:「即使妈妈过世了,他还是很喜欢画画,他觉得,这是怀念妈妈的方法。他继续参加各种比赛,继续待在温室,继续用他的笔尖,跟妈妈说他很好,他不会搞错光源的位置,知道怎么处理大气效应,不要担心。」 这么说,学长还是有继续比赛的? 可是…… 「但他爸爸始终很不赞同他画画,更不想他往艺术方向发展,他禁止家里有任何媒材,也把画家的所有美术书籍封箱,所以他偷偷画,偷偷把画笔藏在学校,偷偷报考了美术班。」他说道,「当然,还是被发现了。在他和爸爸大吵一架后,他也想了很久,最后放弃美术班的资格,也不再比赛,从此画画只是兴趣。」 我不自觉捏紧素描本。 「故事说完啦。」他微微一笑,「喜欢的话可以帮我评个分,或者收藏这则故事哦。」 我抿抿唇,「学长……」 温室外,传来阵阵的雷声,原本的大太阳被乌云遮掩,要下雷阵雨了。 「为什么,要用第三人称说你的故事?」我终于还是问出口。 他笑了一笑,回答我:「你不觉得用第三人称称呼自己很好玩吗?……啊算了,我再也不要了。」他淡淡自嘲。 我垂下眼,没有说话。 他忽然说:「怎么看起来你才是小男孩本人?」 我抬眸,表示困惑:「啊?」 雨水略过「滴滴答答」这种斯文的状态,直接「唰」地打下来了,像炸弹一样,轰炸这个城市。 「你的眼睛,比外面的天气还糟。」他轻笑,指着我的油画用具问:「还画吗?」 我摇摇头,哪有心情画啊,虽然这场雨和我的构图很相似,应该趁机多画一些。 「也是。太可惜了,我想看你画。」 他深深地望着我,我的心陡然一阵乱。 我轻咳几声,想掩饰心里唐突的紧张,听他又说:「暑辅快结束了,之后要来学校的话,记得先跟我说,我再过来。」 「好。」 他站起来,走到画架边端详,评:「你的树叶间隙,处理得很好,接下来记得注意里面植物跟外面植物的透明度和对比。」 「好。」 他转头回望我,问道:「等雨停了,要不要一起去美术社?」 「好。」我下意识答,愣了愣,又问:「呃,詹姆士吗?」 他笑了,「对啊,老闆有跟你说詹姆士传奇吗?」 「嗯,可是……我没有回答,因为……」 ……因为我不知道要说什么。 「你做得很好,别在意。」他拿起化学讲义,坐回椅子上,笑着安慰我──如果这算是安慰的话。 「……好。」 嘿嘿。 他看看外头,又低头看錶,说道:「我睡一下,雨停了叫我。」 我迟了几秒点点头,看着他把讲义丢在椅子边的地上,手肘撑在大腿,手掌则盖住脸,就这样闭上眼睛。 奇怪,这样怎么睡得着。 而且,我怎么觉得,学长的故事,并没有说完。 故事的背后,是不是还有另一段故事? 我可以先收藏,等待下一次更新吗? 一会儿,默默又开始提笔画画的我,发现雨停了。 扭头一看,学长不知道什么时候改坐在地上,手臂平贴着椅面,额头则压在上头睡。我画画一向专心,当时雨声又大,难怪没发现。 ……学长说想看我画,我却在他睡着时动笔。 好、好吧,还有下次嘛。 温室外的大树滴着叶片上残存的雨水,我先走到外面,感受被雨水洗刷后的校园那潮湿却清新的凉意。 接着踱回来,简单地收了用具,想叫醒学长。 他维持刚才的姿势,我伸出手,却在距离他肩膀的两三公分处停住。 我吞了吞口水。 怎么好像有点紧张? 我用力将眼睛闭起,再睁开,接着连续快速眨眨眼,仍然将手往前伸,轻触到他。 「学长?」 我用食指推推他,试图用最浅的力量把他叫醒。 他随着我的出力晃了一下,没有动静。 我顿一顿,改成轻拍肩膀的方式。 当我还在思考要是他坚决不醒来怎么办时,他突然抬起头,吓了我一跳。 「雨停了?」他眼里写满倦意,晃晃脑袋,又抓了抓凌乱的瀏海,让自己清醒。 此刻的他,不是一向悠间从容的大树了,反而像某种小动物。 很庞大的小动物。 我松了口气,回答:「嗯,停了。」 闻言,他頎长的身躯舒展,扫过原本的睏意,绽开平常的笑顏:「走吧?」 「好,我、我很快收完。」 我用最快的速度把画具和顏料收进油画箱子里,并把画板正面朝下斜靠在墙边,用布盖好,接着走向站在门口的学长。 雨霽云开,夏季的雨后凉快许多,天空不再是清澈的蓝,而是一片椎心的白,几隻鸟飞过天际,让寂静的停雨时光,有一点生气。 我便想起学长特优的那幅雨后图,继而是学长的故事。 在走往校门口的路上,经过沿着校舍整齐排列的停车格,我望着柏油路面心不在焉开始恍神,也不知不觉慢下脚步,走到学长后面。 「有车!」学长陡然喊了一声,转身出手护住我。 -- 第七章(3) 「咦?」我来不及反应,便迎来扑鼻的男性气味,愣愣地看着他迅速靠近。 他的大手勾住我的肩头,使力把我往旁边推,我一个踉蹌,反射地攀住他的手臂。 铁灰色的轿车从我们身边驶过,还好速度也不算快,在不远的校门口前停下来,等着栅栏开啟。 我回神,抬头对上学长的眼睛。 「走路看路的意思不是叫你死盯着地上。」他轻轻蹙着眉,脸色如风雨欲来。大部分时候的他,都是掛着浅浅的笑容,鲜少有一丝凝重,就连讲故事的时候都是带着轻松的口吻,这会儿看他难得堆起的眉头,和微沉的面色,顿时觉得懊恼……与罪恶。 除此之外,竟然还有一点更不寻常的感觉。 他的掌心是热的,盖在我的肩膀上,传来一股暖流。但是他很快放下,我扶着他的手也抽离,心跳加快。 「哦,谢谢学长……」我别开视线,默默地有点不自在。 他往后张望,走到我的外侧,说道:「虽然应该不会有车了,不过你还是走里面比较好。好好走路。」 「嗯。」我乖乖地应声。 明明下过雨,应该凉爽一些,我怎么越走越燥热,走出校门口来到围墙外的人行道时,我已经偷覷学长许多次,看他清雋而沉默的侧脸,看他修长挺拔的身形,看他长腿明明能够大步流星,却又因我而缓,如同踏在我的心上。 陌生的悸动在我的心头蔓延,我一慌,竟抓不住自己凌乱的心跳。 我们一直走,转了弯,又走,谁都没有说话。 静得彷彿能听见空气中的水息在蒸发。 「学长……」我忍不住,终于细细开口。 他一顿,低头看我:「嗯?」 「对不起。」我咬着牙,不敢看他,心里依然很徬徨。 他明显愣住,旋即发出像平常一样富磁性的笑声,伸手拍拍我的头,说:「不用对不起,是我反应太过度了,你没事就好。」 我的心好像被什么撞了一下,我抬起头,他大雪初霽般的笑容直袭我心,他的双眼深沉如海,却又温润如玉,比我看过的每一幅油画都要好看。 我忽然好像知道心里那股莫名的骚动是什么了。 是喜欢。 我喜欢御森学长。 这个感觉其实很彆扭,甚至严格上来说并不陌生,只不过相比对于郭锦鸿,这回强烈许多,明确到我无法忽视,也捨不得忽视。 - 剩下的暑假时光,我自己来温室画了一天,才鼓起勇气告诉学长,再下一次要来的时间。 接着,用八月末的某天独自完成作品。 我滑了滑手机,看见郭锦鸿发了新的社群动态,心神一点波澜也没有,平静地刷过去。接着看着画布上,雨水冲刷玻璃墙面像瀑布一样,还有温室里的植物静謐地翘首望着屋外朦胧一片…… 学长的身影就这么闯进我的脑海,定格以后,便挥之不去。我有一种错觉,学长正坐在我身后的木椅子上,用他低沉悦耳的声音说我画得很好。 于是我情不自禁弯起浅浅的笑,连眼睛都带笑。 笑一笑,又赶紧缩回扩张的嘴角,假装很正经,明知没有人,仍然左顾右盼了一番。 太放肆了。 唉。 也许对学长的喜欢,就是建立在长期的习惯、独特的好感,默默在意,默默好奇,默默期待来温室能见到他,衍伸而来。 而这个喜欢,理所当然地被定案了。 至于「喜欢」是什么感觉,我以前从未釐清,事实上也不必事先知晓,因为爱情从来就不理性,也没办法以一个简短的说法概括,来了,自然就知道了。 我大概也终于懂子晞高一美展那时对我说的心得。 好,够了,分析分析,都以为自己是网路上号称的什么爱情諮询师了,充其量是情竇初开的新手玩家…… 开学以后,日子重回轨道,子晞绝口不提幸航学长,当然我更没有问,让事情自己在空气中摸索答案,有一天,会化为烟雾,裊裊地往天空散去。 而我们进入属于高二的、前所未有的繁忙。 没有高一的生涩、没有高三的老成,高二的学生,一直是全校最活跃且任性的一群,多彩的、忙碌的、欣喜却也易怒的、积极同时懒散的,脱韁野马。 拿一次防震演练来说明好了,由于是七点半的朝会时举行,校规却是五十分才算上学迟到,于是不受世俗规范的美术班子民们便说好似的,当天演练到场的人竟只有个位数,其他同学则压在四十九分进入校园,悠间地直接进了班上,游走在其实也不能算迟到旷课的法规边缘。教官对此大发雷霆,可我们当然自豪不已。 ……家丑不可外扬。 不过,在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舒适圈里,年少的我们难免偷偷踏了一脚界线就大惊小怪,并且泛起刺激的沾沾自喜。也许往后回想起来会挺汗顏,可是哎呀,就是中二少年嘛。 回归正题,新的年级,加重的课业压力不算什么,外务眾多才是最压迫人的。很快也得开始准备校庆的画展,一些同学还要兼顾社团,例如子晞,中午忙着开会、练习、筹备活动,压缩了美展准备的时间,连我也渐渐养成早上一杯咖啡提神的习惯。 而我想起差不多就是在一年前,我遇见御森学长。 「艺术是个谎言,却是一个说真话的谎言。」 前几天国文课,讲到咏诸葛亮的诗词,前一句是什么何处寻,下一句是「锦官城外柏森森」,我看到那个「森」字就想:啊,绍蓁芳心何处寻啊…… 结束胡思乱想,我回到问题面,其实,学长一直都在我的画里,是我画里的小祕密啊。 不是水彩写生时不小心把他留在画面上,是学长的每一句话,称讚的、点评的,都鎔铸在我的画笔。 我忽然明白,郭锦鸿能在我心里消失得那么快,就是因为学长。我在拚命压抑郭锦鸿的同时,忘了学长也悄悄地在萌芽,等我回过神,学长在我心中成为一片森林,甚至令我不忍压抑,自然没有郭锦鸿的位置了。 更准确来说,当时使我困惑的破口,就是种子沉睡的地方。 所以我才能这么坦然地接受喜欢学长这件事吗? 反正,要是让子晞知道我这样说文解字,她又要翻白眼了。 她真不懂我的幽默。 -- 第七章(4) 午餐时间少了子晞亢奋的八卦谈的确清间许多,却少到太无聊,于是偶尔不弄美展的时候会带着便当到温室用餐。 学长真的很少来温室了,我已经超过一个礼拜没有看到他,天气渐渐变冷,不知道他是不是还穿着单薄地间晃。 今天应该是我段考前最后一次来温室吃午餐,明天也要开始留晚自习,说到这个,郭锦鸿依然有拜託我帮他佔过几次位置,但我对他早已没有曾经的不自在,便爽快地答应了。更广泛来讨论,我的「微恐男」症状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有时也会和班上的男生聊上几句,虽然我仍表现不出很热络的样子──当然,我的确也没有多热络。 此刻,我正坐在地上认真画画,眼前一盆仙人掌当作我的模特,空的便当铁盒摆在身边。 饱满的仙人掌,从碎石子里探出头,扎人的小刺莫名有喜感,乖巧地排列在仙人掌肥厚的茎上,我画得很专心,细细地用铅笔擦出阴影。 「小草,好久不见。」熟悉的低音轻唤,我一怔,抬起头,看见御森学长迈着大长腿走进温室。 我能感受自己压着的喜悦,生生的,怪怪的,却不排斥。 「学、学长好。你……有近视?」我看着他硬挺的鼻樑上架着一副金属边框的復古眼镜,光影穿越镜片在眼周打下清风明月,透着知书达礼的文艺气息,更显温文儒雅。 我脸颊一热,想起一个词。 斯文败类…… 不!是!苗小姐麻烦你再也不要听陈子晞说些乱七八糟的话了! 「一直都有啊。」他笑说。 我顿时有些讶异:「哦?平常都戴隐眼吗?」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戴眼镜。 不料他答:「隐眼偶尔,想到的时候才会戴一下。」 「那没戴不会看不见吗?」不愧是一向随心所欲的李御森。 差点没伸出手指问他这是几。 他顿了顿,徐缓一笑:「不用担心,我看得见你。」 ……太犯规了。 那你看到什么了,看到我的心意了吗。可我还没能那么勇敢,坦然地令你看见。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是在说我。 「你不坐椅子?」 「哦,对,仙人掌太矮了,椅子很高不好画。」我答,「学长你坐啊。」 「没关係,这样我更看不到你画。」说着,他在我身旁的地上坐下。 ……他是说他没坐椅子都比我高吗? 这显然不是我的问题,明明是他自己太高。 我一口气哽着,没回应,继续画画。 「你吃糖吧?」他出其不意地问。 我画到一半的手顿住,傻傻地回应:「啊?嗯,我吃。」 而且特别喜欢吃。 废话,这个世界一大半的年轻女孩子都爱吃甜的。 只是某时候难免对高甜食品又爱又恨,边吃边在乎体重,子晞特别夸张,她那双腿红鹤似的,还哇咧咧地嚷着她喝水都胖。嘖,简直没天理。 「那我订一包辅导室圣诞节的糖果给你好了。」他笑说,俊朗的脸覆着温柔的光。 我愣了愣,脱口而出:「像去年一样吗?」 他也顿住了,奇怪地问:「去年?」 我一脸懵圈,不、不对吗? 「就、就是去年的圣诞节……」我结结巴巴地解释,那棵圣诞树,不是他画的吗?不过看他困惑的眼眸,似是真不知情,我心里升起浓浓的不确定,于是骤然止住口,「呃,没事。」 他「哦」了声,也没有多问。 他的狐疑推翻我将近一年来的肯定,我本来就猜是他,看到我们美展时他的「签名」,我虽然仍存疑,但基本上已经确定,后来,也就篤信下去。 如果不是他,那么,是谁? 回到教室,我一秒鐘都不想耽误,立刻找了那时画展的负责人。 「我问你哦,高一美展时的签到簿,你还留着吗?」我急道。 大概是看到我的表情原以为我要问什么十万火急天崩地裂的大事,结果听我一问,她呆了呆,才松了口气,好笑地回答我:「留着啊,怎么了吗?急成这样。」 我挺不好意思:「可不可以……借我看一下?」 簿子放在班上的公用置物柜,我翻开学长签名那页,线条简单的图案弹进我的眼里,我在脑中拼凑那张卡片详细的样子,不知怎么却无法具像化,只好拍张照,决定回家更仔细比对。 有了这个新的衝击,我一整天心不在焉,只期待赶快放学衝到家查明真相。 我希望是学长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不知道。 也许是因为今年我会从学长那里得到一包,所以去年的糖果本尊是不是他,其实不那么重要。 但是,这个心态是不是不太好?太没礼貌了。 不过至少,如果不是学长,我想知道是谁。 今天最后一堂是美术课,大家在美术教室准备画展,那里还有几位高一生,我彷彿看见去年的自己,或许和现在的自己没什么大区别,又或许更单纯了点。 而且那时还没跟御森学长混熟呢。 当然,更没有尝过喜欢的滋味。 「绍蓁,你那边还有白胶吗?」离我四、五公尺远的同学隔空喊道。 「啊、有。」 我拾起脚边的白胶,朝她丢过去。 也许是因为一直处在神游的状态,白胶划了道美丽的拋物线,却没有完美地落在同学手里,而是掉在她眼前的地上。 「唔,对不起……」虽然离她比较近,我仍然忍不住站起来想捡。 一隻刚劲有力的手忽然介入我的视线,郭锦鸿捡起可怜兮兮躺在地上的白胶,侧头注视着我。 「谢谢。」我从他手里接过白胶,转递给要的同学,接着再回到位置。 没想到他的目光随着我的步伐,旋即开口问:「那是你的素描本吗?」 我循着他的视线一瞧,我的确暂时把素描本和提袋放在椅子脚边。 「哦,对啊。」 他绽开清朗的笑脸,问道:「可以借我看吗?」 反正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要求,班上大家时常互相看彼此的作品,我没犹豫多久,便答应把本子交给他。 他又笑了笑,我没理他,继续做我的事。 -- 第七章(5) 眼前放着笔记型电脑,我负责编排每个同学的作品简介卡。 除了我的打字声和其他同学的碎语,就是郭锦鸿很轻很轻而且很慢很慢的翻页声。 「你是不是很喜欢画植物啊?你每一页画的都是些花花草草。」他忽然说道。 我正在看一幅庙宇景象的作品,燕尾式的屋顶、朝天的香炉,乍然听到他的声音内容,无法反应。 我把视线从电脑萤幕移开,看着盘腿坐在地上的他,停了好一会儿才说:「嗯,我也满常去学校温室。」 「是喔,我下次也去看看好了。」 「那里很棒。」我由衷地笑说。 去温室的话,他会不会遇到御森学长? 等一下。 御森学长? 我猛然瞪着他搁在大腿上的素描本,正是其中一幅留兰香薄荷,而我记得再往后翻几页,就是我暑假那时画的学长素描!还有再后面无聊时画的好几幅! 不可以让郭锦鸿看到! 噫── 他他他他他准备翻到下一页了! 「等、等一下!」我一颗心提到嗓子,音调稍微突出,一时之间整个教室好多人都转过头来看我。 那一双双眼睛把我的心脏压回原本的位置,我吐出一口气,冷静下来。 ……真尷尬。 郭锦鸿的手停在半空中,也愣愣地望着我,明明是很无辜的眼神,在我看来却像锋利的刀,狠狠朝我的一刺,好像是我欺负他一样。 我我我我我没有恶意啊! 「那个……素描本可以还给我吗?对不起……」我吶吶道。 「哦、好。」他虽然一脸不解,仍把素描本递回来给我。 我把本子抱在胸前,低头呆了半晌,才腾出右手握住滑鼠,继续工作。 没事的,冷静。 后来,郭锦鸿自己不吭声地走掉了,走到别地方串门子或重回他的忙碌,我没注意。 眼前的作品简介看完了,我在跳到下一个之前偷偷翻开画学长的那页看了眼,看他温柔的单眼皮,便闔上。而素描本在接下来的时光始终被我捏在手里,彷彿,把学长也攥在手心一样。 情之所至,身不由己。 以前我不想做徒劳无功的事,例如喜欢一个人,但我已深深地发现,学长是我甘愿不求回报、只想悄悄留在心里的例外。 - 校庆结束后,大伙儿还沉浸在无所事事的悠间中,圣诞节转眼间便到了。 温室天花板垂掛着几盆绿萝和波士顿肾蕨,绿叶舒展散垂蔓延下来,我坐在肾蕨下方,用草绿色色铅笔一笔一笔打稿。 御森学长坐在木椅子上写题目,四周一如往常寂静,我甚至可以从他下笔的声音判断他选了什么选项,比如快速的一笔划,就是「c」。 我们俩一如往常。 画到一半,我含在嘴里的太妃糖化掉了,便停下笔,拆开塑胶礼物袋拿出另一颗糖,撕开包装纸塞进嘴巴。 沙士糖,骤然的酸苦刺激,但很快又变回甜。 而去年的糖果包,不是学长送的。 因为今年,我除了收到学长的传情糖果,也有收到去年那位神祕人士的。 那天回到家,我衝进房间拉开抽屉,因为一直以为就是学长送的,我放在显眼的位置,再点开手机里的照片一比对,果然,不是同一个人。 树虽然长得像,但笔画的轨跡不同,典型卡通圣诞树的外型是锯齿状,学长从树顶一条崎嶇的线一路画到底层,再收笔画另一侧,而神祕人一层一层画,以致每层之间的线条有断开的痕跡,再者两人的字跡也不同。 我觉得自己像个侦探。 今年,神祕人依旧只有「圣诞快乐」四字,还是跟去年一样的笔跡,另外画了一头麋鹿剪影。我问了辅导股长,他说这包确实是我的,没有发错。我思考了会儿,毫无办法,更不好丢掉什么的,便恭敬不如从命收下了。谢谢。 学长则在卡片上写了「小草」以及「圣诞快乐」,还附加了几株草本植物的插图,署名「阿木」。 我心花朵朵开。 眼前肾蕨的羽状复叶呈放射状优雅地展开,我换了青绿,小心上色。 阿木,小草,我在写给学长的圣诞节传情卡片也这么写。 只不过我在「木」后面多写了小小的三次方,学长没有写,一定是比我还懒,不是为了什么数学的正义。这时忽然想起高一美展那时,他签名只签了一个「木」字,该不会是为了节省笔划吧。 我默默地笑了。 「笑什么?」学长温润的嗓音驀地传了过来,我一抖,扭头盯着他。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抬起头,正朝我的方向看。 「没事!」我强作镇定说,还不忘转移话题:「学长你写题目要认真。」 他浅浅一笑,放下题本,走了过来。 「写完了,想说问你画得怎么样,就看到你在傻笑。」 ……那不是傻笑。 至少我不会承认那是。 「顏色上得很好。」他在我身边坐下,低头看着我的肾蕨。 我微笑,拿起糖果袋,殷勤地问:「学长,你要吃糖吗?」 「那我要拐杖糖。」他爽快地答。 「哦,好。」 正好我不喜欢吃拐杖糖,不是因为口味,而是因为那个形状无法一口吃进嘴里,也不能像棒棒糖拿着含住,要咬断呢,又很硬,小时候比较笨拙,常常吃得嘴边黏答答,总之,我不喜欢。 塑胶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将红白线条相间的糖果递给他。 「学长喜欢拐杖糖?」 他答非所问:「你不喜欢对吧。」 呃?他怎么知道? 我还没发问,他便看出我的迷惑,为我解答:「袋子里剩很多拐杖糖,你都没吃。」 哦…… 「吃拐杖糖太麻烦了。」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帮你吃?」 我一呆,旋即绽开笑顏:「好啊。」 年尾的寒风吹过,外头树木随着气流弯腰,不知道树叶会不会因为冷意而颤抖,但我的心,是温暖的。 -- 第八章 光影(1) 圣诞节后,就是跨年了。 剩没多久,日历会切换到下一个年份,我的高中,也就过了一半。 倒数一结束,璀璨的烟火如碎金照亮夜空,星光熨烫在新的时间轴上,我和家人还有其他同栋邻居站在住宅顶楼欣赏磅礡美丽的天空,许多人高声欢呼,望着漫天花火,望着楼底灯火通明,也望着彼此在夜色里吹着冷风的轮廓。 直至光点完全殞落,眾人虽依依不捨,仍陆陆续续回到屋内,新的一年开始了。 「新年快乐。」 我回到房间连上网路,手机里传来几封贺年讯息,有文字也有贴图,包括子晞的,还有一些群组,以及御森学长。 「学长新年快乐!」我回覆,想了想,又补一句:「考试加油!」 看到已读的标记显示,我彷彿也看见学长勾起淡淡的笑容。 隔没多久,学长回传:「有什么新年愿望吗?」 新年愿望? 赚大钱、长高变瘦变漂亮、考个全校第一名,这种愿望吗? 哎呀,这些还是太虚幻了,我没什么富有前瞻性的想法或雄心壮志,好好过完接下来新的一年就好了。 我喜欢我现在的生活。 「希望世界和平,这种愿望是不是太弱了?」 「不会啊,很好。」 看着手机萤幕上简短的文字,我怎么有一种他很敷衍的感觉,但又知道,这就是李御森。 我应该反问他的愿望吗? 可是学测剩不到一个月,他的愿望理所当然是能考得理想,以及之后申请顺利吧。 踌躇许久,我岔开话题:「啊,学长之后是来学校唸书吗?」 下礼拜高三生提前期末考,接下来许多学生会开始请长假,有些人到补习班集中唸书,有些人在家里或在图书馆,剩下没请假的人继续来学校自习,作为大考前的最后衝刺。 不知道学长怎么安排。 我……当然希望他在学校,虽然我也不可能天天见到他,不过就是会有个「我们离得很近」的安心感,呼吸着一样的空气。 「嗯,我会来学校。」 哦! 哦哦! 幸福来得太突然! 我的心里涌出喜悦,好像鱼缸里的水泵,拍打出欢乐的汩汩水声。 可眼看午夜十二点半了,虽然客厅的电视画面还停在综艺节目,不时传来爸妈的交谈声,我也还没有就寝的打算,但他是考生,作息应该养生一点,早点睡比较好吧? 那……我应该写「学长早点睡,晚安」吗? 好、好奇怪。 还是「晚安」就可以了? 可是、需要这么惜字如金吗? 有种捨不得结束的感觉…… 唉。 「小草晚安,不要太晚睡。」 自我抗争胡乱挣扎的同时,瞥见学长传来新的讯息,还显示两分鐘前,我我我我我竟然已读他两分鐘! 一百二十秒! 什么反应都没有的一百二十秒! 「好,学长晚安!」我慌忙输入并传送,接着将手机丢在一边,连确定他有没有看到讯息都没有。 我需要时间缓缓,还有为我的罪过求饶恕。 自己跟自己求饶。 自己跟自己崩溃。 呜…… 好好活下去,每天都有新的打击。看,新的一年还过不到一个小时,打击不就强势地闪亮登场了么。 真的是哎……患得患失。 - 又到了全国学生美术比赛的时间,今年我依然不打算参加,高二开始有些同学因为其他诸如社团等等的繁忙选择不参赛,所以我就也没那么突兀了。 或许我对参赛这件事,还存有一点模糊的排斥吧。 寒假刚开始没几天,我平常地拎着提袋到詹姆士美术社报到,开啟我平凡的画画长假。 在柜檯结完帐,我看看店外难得露脸的小阳光,从西南方往街上照,正好撒在对面一户人家门口的盆栽叶子上,绿上有金,金里有绿,绿叶之中还缀着几粒红通通的果实,喜气洋洋。于是我心一动,转头问道:「老闆,我可以坐在外面的阶梯画画吗?」 老闆点点头,目光依然停在他的报纸上。跟老闆越来越熟了,也渐渐认识他,比如知道了他的工作主要是批发美术材料给学校或大机构,零售小店只是当兴趣开的,不过果然后者才符合老闆平日的愜意风格。 我喜孜孜地走到马路上转了一圈,最后倚着美术社前的阶梯坐下,往巷子口画。 我在图纸上画出几条交叉线与消失点后,细细地描绘建筑物的稜角,电线杆等距离矗立,电缆将天空分割成许多区块;低头一看,还有我中意的盆栽,更远一点停着一辆脚踏车。 小巷子一如往常十分静謐,彷彿时间过得比外头花花绿绿的世界还要缓慢许多。 线稿打得差不多,有个人来到我身边坐下,我转头一看,是老闆。 这还是他第一次关注我画画。 「老闆好。」我笑一笑,低头继续加强几处小地方。 他端详我的作品半晌,开口道:「你的画风……跟御森有点像。」 闻言,我顿时怔愣。 -- 第八章(2) 「有吗?」 被老闆这么一说觉得挺不好意思,学长可是我大神呢。 说到画风,我忽然想起之前有次美术课,老师给全班同学的个人风格都做了评语,比如子晞是「活泼的浪漫」,郭锦鸿是「耀眼而真诚」,我的则是「精緻而温柔」。 不过此刻令我微微愣神的点在于老师还说,我的风格一直都是稳定的,我也觉得我上高中后即使技巧有进步,但作品气息大致上和过去并没有太大差异。 也许……是因为原本就有小巧合,再加上长期接受学长指导,混了他的味道,老闆又跟学长比较熟,才会看出这小小的相似点吧。 这么想就合情合理,于是我说:「可能是因为他常常教我怎么画。」 老闆貌似思索了会儿,简短地附和:「哦,原来,有道理。」 接着我们都没说话,我静静地涂掉一小块不太满意的建筑物线条,重新画了一次。 稿子完成,我偏头看了眼老闆,忽然好奇心涌现,问道:「老闆,你怎么认识御森学长的啊?」 他停了一瞬,瞇起眼笑了笑,右眼下那道浅浅的疤皱了起来。 「我和他妈妈是大学同学。」 咦? 是那位画家囉。 我以为老闆是另一个故事,没想到和原本的故事,依然有些牵扯。 我想说点什么,却接着想到她过世了,欲言又止。 「御森都告诉你了啊?」老闆看着我,缓缓地问。 「嗯?」我一呆,旋即了解是指学长的故事,「对,他……小时候的事。」 老闆点点头,说道:「不过我和她大学时不是太熟,只是后来刚好她在找画室的材料源,才有联络上。御森在妈妈过世后,画画变得……很孤单,所以常常来我这里画,我也是看着他长大的。」 我绵长地「嗯」了声,他微笑不语。 冽风吹过,我吸吸鼻子,不知道该不该开始上色。 就在我想着好吧来上色吧,他又清清喉咙,低声说:「小苗,不管怎样,我还是很高兴他终于遇见了你。」 我呆住,接着脸颊蒙上一层热气,露出些许润润的红。 我无话可说,老闆笑了,站起身走回店里。 一辆机车呼啸而过,伴着扬起的尘土,为静僻的小巷子添了点喧闹。 我沉默片刻,拿出特别装了自来水的水瓶,倒出一些在水袋里,默默地调了水彩顏料开始涂色。 老闆放了首陈奕迅的《爱情转移》,细密悠扬的钢琴和小提琴前奏倾泻而出,接着低哑却温柔的男声出现,声音里透着一种矛盾,有眷恋、有伤感、有惋惜、有期待,也有刻骨铭心,瀰漫在微尘之中。 「回忆是抓不到的月光握紧就变黑暗,等虚假的背影消失于晴朗……」 老闆跟着哼了几句,同时,我画上一层浅灰。 「阳光在身上流转,等所有业障被原谅──」 「爱情不停站,想开往地老天荒,需要多勇敢……你不要失望,荡气回肠是为了,最美的平凡──」 藏青色被我加入画面,歌曲结尾绕了几颗音符最后隐没至冷风中,隔了几秒,切换下一首歌。 为什么总觉得老闆的话中,让我听到更多学长没说的故事。 我画了很久,太阳的角度都跑掉了才完成。 柜檯静悄悄的,音乐被老闆带到后头的仓库跟着他忙碌,我审视自己的作品,画面笔触斑驳,以蓝灰色为主,其中我稍微用投影束的方式表现森冷空气中的阳光,并事先为光束内的区域调好一组比较明亮的色串,被建筑物遮蔽的暗处则是另外一组阴暗的色,让被阳光拥抱的绿叶更明显。 一会儿,确认无误之后,决定收工回家。 我伸伸懒腰,把水彩笔啊、顏料啊,排好扔进提袋,接着将洗笔水倒在附近的排水孔水袋擦乾。 「老闆,我画完了,掰掰!」我走进店里对着更里头喊道。 「哦,掰掰!」老闆模糊的声音在仓库门后面,我轻轻点了头,转身走出美术社。 我滑开手机解锁,看了几条关于学测考试的新闻资讯,不知道学长考得怎么样,不过这种事我才不敢乱问。 寒风吹过,好冷啊。 - 下学期在情人节前几天开始,子晞办完他们这届的寒训,整个人还浸泡在温馨感人的气氛中,但提及情人节,她还是气势磅礡地嚷着:「听说别班有些女生为了情人节假交往真闺密,还互送巧克力装脱单,绍蓁,要让你失望了,我才不会做这种矫情的举动,我单身狗我骄傲!单身就不用怕失恋了呀!而且巧克力容易胖。」 噢,她怎么会觉得我会失望。 或者她怎么会认为如果她向我提出「我们假装交往一下吧」的意见,我会直接赞成。 不要开国际玩笑了。 不过,不知道幸航学长现在在她心里的定位为何,但她不说,我自然也不会主动问,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被戳到的痕呀。 情人节当天一切平常,毕竟比起圣诞节,学校里会过这个节日的人直接少掉一大部分,有伴的人在校内也低调,我更是没什么感觉,正常地上下课,等着时间到了迁徙到美术教室,等着吃午餐。 我还等着抓到有空的时候去温室晃晃。 「绍蓁。」课间,我在教室后的置物柜整理东西,郭锦鸿来到我身边叫了我一声。 「啊?怎么了吗?」我转头看他一眼,又继续专注把一叠新课本塞进柜子,课本一本接一本,这得砍掉多少棵树啊,地球太可怜了。 「午休有空陪我去美术教室吗?」他直视我,目光深沉,嗓音清朗。 「呃,我……」我犹豫片刻,仍然允诺:「好啊。」 -- 第八章(3) 午饭结束,子晞社团要开会,早就跑不见人影,我便自己收拾好餐具、整理整理,和座位附近的女同学随意聊几句天,再抬眸,正巧对上站在教室门口朝我看过来的郭锦鸿。 我对他点头,又喝了口水,才盖上瓶盖,将水壶往桌上一放。 他一顿,眼里闪过一丝我没能抓到的东西,转身往外走。 他想干什么啊,我觉得可能性最高的就是有关美术比赛的事,那这样我去也很尷尬呀,毕竟我又不参赛,要是遇到老师问起来,我该怎么答。 老师,这事是不能勉强的,再者我只是沧海里的一粟,森林里的一粒石子,画技什么的都是您开了美肌壮大效果,我没那么厉害,您就当作没看见我吧。 ……想什么呢。 我跟在他后头走,除了思索他的目的,还要担心比赛问题,满脑子七上八下。 或者其实老师不在,他只是想问问我对他的作品的想法? 噢,如果是这样就直说嘛,我很乐意啊。 还是说莫非定律,我要是一直想着希望老师别出现,就一定会碰到,所以我应该逆向思考,真渴望能遇到老师。 我都用「渴望」这个词了,够有诚意了吧。 ……为什么有一种自己鄙视自己的感觉。 我们步下楼梯,走进中庭。 北风瑟瑟,又是午餐时间,大家缩在教室暖烘烘的没人想出来感受天寒地冻,以致中庭萧萧的冷风里,只有我和他。 他一路沉默,我当然也没说话,长长一条直线的路,藏着我满满困惑的心。 许久许久,他终于打破寂静,轻缓地说:「你……有喜欢的人吗?」 嗯? ……嗯? 我全身微微一颤,心里咯噔了一下。 这是……什么样的前奏啊…… ……一定不是我想的那样,是的,应该只是应景的情人节话题。 思索半晌,我依然决定隐藏自己,毕竟有喜欢的人这件事确实没有必要昭告天下,便回道:「……没有。」 我的心还悬着等他接口,而且期待的是打破僵局的轻松话题,无奈他不吭声,没有下文。 中庭的梅花树随风摇曳,洒落几瓣胭脂红的花朵,在树下形成一个鲜亮的美丽的圆。 我家梅花小树精的花,顏色是浅粉红的,比学校这株淡了很多,是另一种单纯的美。 这不是重点,见气氛胶着,我斟酌了会儿,难得主动找了个话题说:「明天英文课会考寒假作业的那本小说是不是?你看……完了吗……」 实在太尷尬了,我越说越小声,早知道就不要说话继续当被动的苗绍蓁为什么没事要踏出舒适圈呢哎…… 「嗯。」他应了一声,更尷尬了。 接着,还没等我接话,他止住脚步。 「那,」他起先说了一个字便停下来──我还以为只是个声音,后来才发现是「那」──顿了片刻才继续说道:「我……喜欢你。」 我滞了一秒。 咦? 咦咦?咦── 我还来不及回答,他神色紧张,继续说:「我一直……很在意你。一开始虽然你话不太多,可是,就觉得你是很有趣的女生,那种感觉很奇怪,所以……我想是不是再接近你一点点,就能理解了……然后,渐渐觉得自己在你的画里看到另一个繽纷的世界。我……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总之就是,我喜欢你,绍蓁。」 我一时脑袋当机。 对于这预料之外并且特别真诚的告白,我绷着神经,心怦怦地跳,剧烈撞击我的胸膛。 然而即使如此,我明白自己的心,并不是激动的。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涤荡起涟漪,可石子沉入湖底,水波推展上岸,便彷彿未曾入水。 并不是悸动的。 这……是不是一种传说中的「错过」?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我们望着彼此,却看不见对方的眼睛。我们往前迈进,却擦身而过。 我以为我们最靠近的时候,只是他在走廊上想拉我的那一把,从来没有想过,他也会看我一眼。 可关于错过,或许第一时间会闪过一抹遗憾,我却并不可惜。 郭锦鸿,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靠近我的心,但我知道你什么时候走。 在我喜欢御森学长的时候。 对不起……没有等到你。 「高一的圣诞节,我订了一包传情糖果给你,我看你一开始应该是觉得有点奇怪,后来你忽然笑了一下,不知道你记不记得。还有去年……」他抿抿唇,没说明。 原来,他就是糖果神祕人。 可是…… 那笑了的一下,是为了我以为的御森学长。 爱情不停站,想开往地老天荒,需要多勇敢。 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勇敢的人,面对感情,我总是很怯懦,连当时承认自己对郭锦鸿的感觉都不敢。 不过我终于知道我不是没有勇敢,而是他迟了点儿才出现,他是李御森,我想勇敢地喜欢他,很喜欢。 所以,如果时光倒流,我想我还是会再一次选择错过郭锦鸿。 「我……」我想果断地拒绝他,可看着他清澈的眼眸,想着他是多么勇敢才告诉我,歉疚在肺里膨胀,彷彿在做什么大逆不道的负心事。不过也的确是。 他见我面色游移,急慌慌说:「你、你不用马上回答我,你对我没有那种感觉没关係,我、我觉得我们可以先……」 我垂下脑袋,没有勇气直视他,可我知道自己不能拖拖拉拉,对我好,更……对他好。 深呼吸了会儿,我终于咬牙,心一横:「郭锦鸿谢谢你。可是……对不起……」原本还想再多说些什么,可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 而他听我这么回应,总是缀满星子的眼睛陡然沉了下去。 见他低头不语,我捏着外套下摆,愧疚感仍然爬满了心。 你的良心不会痛吗!……很痛啊,可是…… 一时之间气氛死寂。 须臾,他挠挠头,故作没事:「啊……没事啦,就是……这样……」 我依然沉默,心狠手辣的我到底也是没什么立场说任何安慰的话。 他顿了顿,乾脆说:「那、那个,美术教室的话,我自己去就好了。」 我说:「……好,那我就先回教室了。」 似乎也是最适当的结尾。 接着我退开一步,转身走回教室,那旋身的一瞬,我看见郭锦鸿黯淡的目光,情人节的天空随着气氛更暗了些,二月中旬春寒料峭,仍然有份凉意,冷风扬起地上的梅花残骸,莫名萧瑟。 谢谢这么好的你,喜欢我。 我没有回头,事实上也不敢回头。我的步伐很稳,却很恍惚,此刻忽然想起那天和小鹿学姐走在一起的御森学长,两条人影在太阳光线下绊在一起,我很自私地害怕某天,今天这样的场景也会发生在我和学长身上,只不过被留下站在原地的,是我。 患得患失,这就是患得患失,如履薄冰的患得患失。 我就是不想这样,当初才选择逃避对郭锦鸿的任何「好感」啊。 到头来,躲了一个坑,却栽了另一个坑。 可是,对于学长,又有一种理所当然的甘之如飴。 我深知自己就是死都不会告白的类型,甚至枪抵着我都不会松开唇,可如果有一天── 这么一模拟,嘴角不自觉上扬,但想起几分鐘前丧尽天良的坏事,又赶紧皱皱眉,回归肃穆。 我有一天,一定会被这样矛盾而混乱的自己逼疯。 -- 第八章(4) 下午的课都在原班教室,我大部分的时间留在座位上,目不斜视,更没有往郭锦鸿的方向看。 「郭锦鸿怎么啦?」下课时间,子晞偷偷摸摸地来到我身旁。 「嗯?」我一愣,心虚地发出疑惑声。 「一副琼瑶小说里悲情女主角的样子,相当明显的强顏欢笑啊,本班阳光小王子何曾这般落寞了,我坐他斜前面都感受到刺骨的冷意,他被甩了吗?」她胡乱说说却一语中的,我吓得一身冷汗,听她又说:「今天是情人节哎,还是受到什么闪光衝击?」 ……陈子晞,你以后成仙了最好不要忘记我。 我忖了忖,不确定该不该告诉她实情,虽然我知道她曾经喜欢幸航学长的小祕密,可这追根究柢也是郭锦鸿的祕密,我不能替人家宣传。于是我说:「你别瞎猜。」 她理直气壮:「我没瞎猜,这可是经过观察和推理的。」 「你脑洞这么开的人还敢乱推。」 她白了我一眼,「搞不好我说对了呢?你怎么能直接否定我。」 我一副受不了的样子,逃避她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 可陈子晞这傢伙果然有灵犬般的嗅觉,盯着我良久,忽然发现新大陆似的说:「你眼神在飘移!你在心虚!你该不会知情吧?欸,难道说跟你有关──」 我一惊,急忙否认:「怎、怎么可能嘛!你才心虚,你全家都心虚,你不要自己脑补就看谁都觉得怀疑。」 她这才终于安分下来,不过依旧狐疑地瞅着我,幽幽地说:「我还以为郭锦鸿喜欢你呢,毕竟他平常多关注你啊,有眼睛都看得出来。」 闻言我就忍不住腹诽了,大姐那是你的眼睛先天性异于常人好吗!我可是从来没看出来啊…… 她这时又八卦心作祟,身体向我倾了过来,满脸贼兮兮的小表情:「不说他了,绍蓁你呢?你有没有特别青睞的少年呀?坦白从宽,否则我们的友谊就走到了尽头!」 我还来不及推开她,她继续说:「啊,差点忘了你对男生很感冒,还是哪个少女呢?这又没什么,都什么年代了,每个人都有爱人的权利,如果你想跟我告白,我也是很开放的。」 即使她带着开玩笑又欠揍的成分,可我却仍怔忪了几秒鐘的时间。 不敢对学长告白这我无话可说,但是,对自己的好朋友呢?连子晞,我都不愿意告诉吗? 虽然一想到她无比信任地对我诉说她的许多心事,我却藏着掖着,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可是……愧疚归愧疚,我只是……还没作好开口说的准备,我还是想把喜欢留在心里,那就已经是很幸福的事。 也幸好上课鐘声救了我一命,于是我面容上故作镇定斜睨她一眼,更装模作样地说:「我的爱就是画笔,是毕卡索!你差远了!」 她鄙视地呵呵笑了几声,估计是本来也就不认为我会有所答案,因此不再追问,一蹦一跳回去她的座位。 我总算在心底松了一口气。 ……可恶,今天总是在愧疚,我真是罪孽深重的女子。 恋爱总的来说,的确混了各式各样的顏色,但就也只是单纯的白,我们站在局外观望,以为它的真面目和我们脑中所想相同。我们以为每个人谈起恋爱是完全不一样的,我们以为恋爱是繽纷多样的。 事实上,谁踩进这个大洞,谁都一样。 而且很难爬出来。 - 春天正式吹入各班教室,不过比此更令整个高二生精神抖擞的,是第一次段考过后的毕业旅行,考完隔天出发,连答案都来不及对、更还没检讨,而且还接着清明连假,整整一个礼拜再见课本!再见考试! 这一个月以来,子晞开始准备社团的成发以及选下一届干部,忙得焦头烂额,而我和郭锦鸿…… 情人节隔天在走廊上和他相遇,我犹豫着该不该向他打招呼,不挥个手显得我很无情,但挥手也不对,好像我还在给他机会的样子,好在我东想西想地经过他身边时,他轻轻地「嗨」了一声,彷彿什么事也没发生,而我也就礼貌地回以一笑。 起初几天是如此,风平浪静,我想想算了,没理由要拒他于千里之外,总是朋友嘛…… 可是,接下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好像老天特意安排似的,我和他便再也没有私下的交集,除了有一次水彩课我们俩同时被老师点名称讚,当时相视淡淡一笑,可之后连路窄相见得打招呼的机会都没有,何况是说话。 尤其这学期班上的值日生换了一个方式轮流,将我和他拉得远远的。他更不曾再找我帮他佔自习教室的位置,也不找别人,放学了便背起书包往那儿走。没有刻意疏离,却走得越来越远。 表面上一如往常,他仍然会热血沸腾吆喝着班上一伙男生去打球去合作社,会在作品被老师称讚的时候亮着自信的微笑,他仍然是那个郭锦鸿。 彷彿什么事也没发生,可又什么都改变了。 也许是最适当的结尾。 如果他再也飞不进我的心,我又拿什么圈住他呢。 这样……很好,我告诉自己。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因为这样的形同陌路而后悔告白,就例如我,虽然一点也不后悔能够喜欢学长,可如果有一天,我和学长也是如此,以一个我不愿接受的方式相离…… 「嘿,你头上有叶子。」 草长鶯飞,正走在往温室到林荫道上,春风伴着温柔的男音搔过我的耳畔。 转头一瞧,御森学长正走在我后头,而我驻足,他更大步流星地上前。 他定在我面前垂眸俯视我,眉眼含笑,伸手替我将树叶摘起,修长的两指捏着叶柄转动,叶身旋了起来,他松开手,叶子又随风而去。 霎那间我彷彿听见满山遍野的花海在绽放的声音。 一见到他,所有的烦恼都被稀释。 「你们明天毕旅?」他问。 「对呀,去南部。」我答。 他闻言莞尔:「这么认真今天还来画画。」 我面颊一红,才不敢承认我、我只是因为将来一週来不了温室见不到他,所以赶在段考完直接先来一趟。 他接着说:「玩得开心。」 「嗯!」 哎,学长,毕旅还没到,我就开心了。 -- 第八章(5) 毕旅当天一大早,有了自己设的五个闹鐘和我的电话,子晞准时抵达,一辆辆游览车鱼贯驶离校门,紧接着各班开啟车上的卡啦ok欢唱,发自肺腑唱走段考的鬱闷和枯燥的校园生活,朝着美好的假期前进。 子晞带了一大个厚重的皮箱,沾沾自喜告诉我她一时无法决定这四天毕旅的穿搭,乾脆把大部分的衣服都带来了。 我为她的疯狂心有馀悸,但很快也发现在这几天,全高二的学生,都是疯狂的。 比如除了子晞的携带式衣柜,男生们还偷带了啤酒,准备在饭店的夜晚偷喝。 简直无法理解高中生奔放的思维。 车上的歌声几乎没有停止,一首接一首,偶尔切到大家朗朗上口的经典歌曲,便会全班一起高歌,分贝数突破车窗,淹没车流声,整条高速公路都是我们的声音。 我们一路往南方玩,比如在博物馆时,春和景明,拍照特别好看,现场堪比时装外拍,少女们连摆了好几个姿势,青春洋溢;比如在游乐园时,哪怕只是排队等设施,可跟对的人一起排,依然可以觉得时光值得。 转眼假期过了一半,到了大伙儿都很期待的海边活动。 晨风照面,南部阳光普照,绚丽又温暖,天空是非常清澈的蔚蓝色,映着日光格外地亮,偶尔才有几缕纯净的白云,看得心情也好。 学校办了班际海滩排球和沙雕比赛,即使在沙地奔跑太过困难,好几球打不出去,或者为了救球扑倒在地却徒劳无功,大家的笑声仍然传遍海岸;至于沙雕比赛,美术班不负眾望地拿了第一名。 这会儿班上吆喝着拍团照,子晞拉着我过去,我们在中前排的位置半蹲。摄影师微调角度时,我往后一看,发现站在我背后的是郭锦鸿。 他看到我也是一愣,气氛零点一秒的尷尬,他率先浅浅地笑一笑,我旋即亦然,接着回过头。 只是我不太能确定的是,他的一愣,是因为我转头,还是因为是我。 「美术班!一二三──」 「耶──」 太阳角度倾斜,我和子晞玩累了,坐在海浪能触及的沙滩边际看海,绿松石顏色的大海横接天地,白色的浪花冲向海岸,像一条顽皮的银鍊子。 我看着更远方的孔雀蓝,也收回视线看向学校为了安全拉起的鲜黄色封锁线,就好像放任我们自由,却仍给我们限制。 沙滩活动完结,清洗乾净重新打扮后,大伙儿吃了午餐,接下来要上山,参访森林公园。 我没什么印象自己上次爬山是什么时候,连之前子晞约我去爬香山我都因为懒而驳回,可此刻想到山林间树木环绕,不禁就有些期待。我这不会是为色所迷吧……为绿色…… 「绍蓁,你要不要防蚊液?」我们在园区入口排队等待,子晞拿着一小罐喷雾问我。 「好啊。」我接过,往手臂上喷,看着覆了细细液珠的肌肤照光发亮,下意识伸手去抹。 「啊,这是喷雾,不用再抹了啦!」子晞连忙阻止我,「再抹就都到手掌上了。」 「噢,这样啊。」我傻傻地笑了笑,把手放下。 轮到我们班入园了。 退休年纪的导览老师身体硬朗,精神矍鑠,含着南方口音带着大家沿路介绍,走了一段路以后,神色严肃地要大家停下脚步。 「那边那丛叶面粗糙、叶缘锯齿状的草看到没有?这是咬人猫,叶片上的焮毛含有酸类的刺激性毒质,皮肤碰到的话会有灼痛感,在野外山区千万要小心嘿……」 我专注地听,想起第一次在温室画画时,御森学长也曾警告过我的事,忍不住就勾了勾嘴角。 接下来的路程坡度挺陡,我下意识拧起眉头,深吸了一口气,迈步登山。不过好在山上空气清新,顶天的绿树枝叶遮住一大部分的阳光,树影婆娑,并不热,走起来也是舒服的。 却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一定是因为没办法立刻把这些美景画下来,痛心疾首。 我们顺着步道走,沿途不时停下脚步听老师讲解不同的植物,有些具香味的,便让大家传着闻闻看,愜意地感受周围属于大自然的一切。 旅途越往山里去,我们在一棵大树前面停下,大树树干中空,裂出一个宽大的洞口。 嗯? 我的眉心一跳。 老师笑容满面地回头对着大家说:「各位同学啊,这是园区最具代表性的树木之一,是高龄三百多岁的老茄苳树咧,我们可以看到大树内部的木质部几乎已经都腐朽了,只剩外层还挺着,留下一个大树洞……」 树洞? 我的大脑忽地闪过一丝疼痛,抬手按按脑门想缓一缓,疼痛却骤然加深。 「洞里很宽,好几个人躲进去都没问题哦……」 我低下头,向后稍稍踉蹌,闭上眼。 「欸?绍蓁,你怎么了?」我听见身边的子晞出声关心,我也听到导览老师持续在介绍,但他所说的内容,已逐渐模糊,涣散在脑海。 我怎么了? 我的脑中飞速闪过好几幅画面。 一名皮肤白皙的女人,带着一群小孩上山写生。 天气温和,小女孩独自走到远一些的地点坐下来开始画画,蜡笔红橙黄绿蓝靛紫。 突然来了一群男孩,笑闹着抢走女孩手里的画本。 女孩奋力追,男孩们顺着小步道跑往远处,他们跑得快,女孩追得很辛苦。 忽然,风一吹,其中一幅画掉了出来,不小心掉下山谷。 男孩们脸色微微心虚,丢下画本,一哄而散。 女孩抿着唇,看着画纸,那张画很重要,她决定翻过围栏,自己下去捡。 林子似乎前一天下过雨,女孩不慎脚一滑,沿着坡跌落至底,所幸谷不深,可她仍是扭到了脚,手臂也擦伤了,身上糖果色的小衣服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四周一片死寂。 接着,远方传来雷声,山雨欲来。 起先是滴滴答答,接着很快地劈里啪啦,雨势不小。 女孩将好不容易捡到的画掖在怀里,她很勇敢,她不哭。 可是她尝试叫了几声,却被如千军万马的大雨声掩盖。 这时,一名撑着伞的白衣男孩从上头探出头看见她,他当机滑下坡,扶起女孩。 雨水打湿男孩的白衬衫,女孩见到他,卸下紧绷的情绪,终于哭了。 几步远一棵腐朽的老树露出树洞,男孩只能先让女孩躲进去,自己撑着伞站在外头。 男孩从背包里拿出一条毛巾,给女孩擦擦脸、擦擦身体。 接着,又翻出小药膏,给女孩手臂上的伤口挤出一坨,抹开。 女孩忍着泪,轻轻唤了声: 「谢谢……阿木哥哥。」 -- 第九章 蜡笔(1) 那是我小学低年级时的故事。 我终于,想起来了。 「我……没事。」 我勉强抬起头,扯着笑对子晞说,心里,却天崩地裂。 我从小,就非常喜欢画画,正好一名从国外回来、小有名气的画家,在我们家所在社区开了一家儿童画室,妈妈便替我报名。 平常画画都在屋子里的小教室,我刚去没几天,几乎没有离开教室过。直到有一次我上完厕所到处晃晃,才发现后面的院子有一小栋温室。 我好奇地踩过草坪走进去,一推开门,刚好看见一个男孩,穿着短袖牛仔衬衫,长得斯斯文文的,却正将手中的蜡笔奋力丢在地上。 我吓了一跳。 男孩看见我,也是一惊。 我知道我看过他,他似乎是老师的儿子,偶尔也来画室画画,明明跟大家差不多年纪,却跟其他小孩不一样,画的图不是随意童稚地画,而是很专业的。 「你……怎么了?」我紧张地问。 男孩不答,反问:「你来这里干么?」 我一呆,傻傻地回答:「我、我不小心走进来的。」 他沉默片刻,我见他不说话,就真的走进温室了。 「这是你画的吗?」我看到他拿在手上的画,不自觉走靠近看,画面上,天空由钢青色渐层到浅蓝,衬出碎雪般粉白的梅花,清幽而淡雅,有一种孤傲的冷。但年纪小的我当然还不懂这些,只是脱口而出:「好漂亮喔!是梅花对不对?」 他抬眸,我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你喜欢画画吗?我也很喜欢哦,我觉得能把漂亮的东西画下来,是最棒的事了。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可以画画就会很开心!」 他依然不说话,空气中彷彿还回盪着我的声音,寧静许久,连我自己都尷尬了,他才默默地捡起地上的蜡笔,当他再度抬头,我却看见他朝我绽开浅浅的淡淡的笑容。 尔后,我们不知不觉熟稔,我会在上课前提早到画室,在温室里和他一起画画,他会温柔地教我画阴影,跟我解释光线的位置,物体的哪一面应该比较亮。 除此之外,他带我认识温室里的其他植物,跟我说留兰香薄荷,说梅花,说各种蕨类…… 那是我去画室最期待的事。 他就是学长,李御森学长,小时候,我总说他名字里有好多个木啊,便叫他……阿木哥哥。 而他,看着我写在图画纸后童稚的笔跡说道: 「你的名字都是草耶,我是阿木,那你就叫小草吧。」 茄苳树的导览告一个段落,大家再度聚在一起拍合照,我看着镜头,僵硬地笑着。 难怪,我很自然地替学长取了「木」字的绰号。 难怪,我的画画风格和学长有些相似。 学长的故事,在我脑海中更新了。 老师每隔一两个礼拜便会带我们到画室后的山上小广场写生,每位小朋友可以带一样零食去,大家总是很期待。 那次在山上的意外前不久,我的作品获得社区儿童美术比赛的第一名,老师特地拿出来表扬,班上几位小男生却不甘心,经常捉弄我,说得奖有什么了不起。而获奖的画,也就是掉下山谷那张。 大雨中,我和学长在小树洞旁等雨停,一边细细地聊天,吃着学长背包里的小饼乾。等到倾盆大雨终于变小了点,我们便趁着此刻想走回步道。 我们在山坡下沿着上头步道走,终于找到较低的地方,还有凸起的岩壁,得以爬上来。 天很黑,我们全身都湿了,还沾着泥泞,边走边打哆嗦,尤其学长原本雪白的衬衫灰了一圈。但那时我知道,有学长在身边,我一点也不怕。 可是。 人生总是有许多「可是」。 等我们慢慢走到靠近山下出入口,遇到一位警察。 「啊,终于找到你们了!」他拿着手电筒,穿着雨衣,看见我们虽然一脸欣喜,眉宇间,却仍藏着苦涩。 后来我们才知道,老师先带着其他学童下山后,急着再上山找我们,雨势大,视线又不清,在过马路的时候,雨雾濛濛,不小心出了车祸。 这就是学长的妈妈,过世的真相。 那天,漫天雨珠疯狂下坠,学长愣愣地站在我身边,我默默跟着站着,我们似乎都忘了哭泣。 但一个声音告诉我,那是我害的。 恐惧吞噬了我,我不敢看学长。 又后来,应是淋了雨又吹风,被爸妈接回家以后,我昏昏迷迷发烧几天,再醒来,已经忘了御森学长、忘了画室、忘了上山写生、忘了悲伤的车祸。 画室关了,学长本来就不住这附近,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直到高一那个冬日,在温室里再次相遇。 难怪,我从来就不想比赛。 难怪,那天傍晚车子驶来,学长紧张地出手护住我。 难怪,那日美术班术科考试,我会多看同样穿白衬衫的郭锦鸿一眼。 记忆回来了,罪恶感却在我的心里无声扩张,像蔓延的潮水往四面八方渗入,慢慢过渡到我内心任何幽深的角落。 我想起重新遇到学长以后,他浅浅的笑、低沉的嗓音,他轻声指导我画画,低声唤我「小草」,我的心隐隐作痛。 我只要想到学长轻描淡写地对我说故事,就一阵椎心的疼,比任何寒冬都刺骨。 如果没有我,学长现在,应该在美术班发光发热,比任何人都耀眼吧。 我怎么可以一个人,很开心地在画画。 团体照拍完了,同学继续往山上走,我只觉得眼前晃着一团一团的灰黑,想哭,却哭不出来,疼到泪水也不知所措。 我忽然很讨厌什么都忘了的自己,好像自己忘了,就逃避所有的罪恶。 「绍蓁,你还好吗?」子晞的手搭在我的肩上,看我脸色很差,关切地问。 「嗯,真的……没事。」 我知道其实我可以继续走,只是对任何事再也提不起劲,我甚至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完森林游乐区。 我开始担心我是不是根本就不被允许喜欢御森学长,脑海里漂浮着那句歌词:「回忆是抓不到的月光握紧就变黑暗。」 在我世界里的那盏月光,我用得太奢侈了,早就应该被掐熄了。 -- 第九章(2) 毕旅完毕,日子回到轨道,我看着画笔和顏料,却无法将它们提起作画。 我真的没办法。 我心里有一块崩塌了,灾情惨重,我甚至不知道如何救灾、该不该挽救。 平常正课我还能勉强打起精神听课、检讨考卷,但只要遇到要实际画画的美术课,我就请假到保健室,要不然提前离校,维持了一个多礼拜。 「苗绍蓁,你到底怎么了?」子晞很快发现我的异状,放学我们一起走出校门后,严肃质问。 「啊?什么怎么了吗?」我依旧装傻,脚尖踢着地上的小石头。 她静了一瞬,转而问:「你多久没画画了?」 我抿抿唇,没说话。 「你如果有什么难过的事,可以跟我说啊。」她的声音里带着焦急,我看着她许久,忽然就流下眼泪。 她一愣,连忙抽出卫生纸,按在我的脸颊上。 刚开始是绵延的泪痕直达下巴,接着我越哭越兇,好像把这一两个礼拜全部的泪水哭出来,好像心里积鬱的污血倾泻而出。 我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为什么我会忘了这些事,为什么要让学长遇到我,为什么我不好好拿着画本而被那些男生抢走,为什么我会不小心摔下山谷,为什么、为什么…… 子晞什么话也没说,我们走在人较少的围墙外,擦身而过一些路人看我哭得这么惨多看了几眼,但我什么也不管了。 都不重要了。 她拉着我在人行道边的长椅上坐下,泪水在我的脸上放肆纵横,我却依然没有对我哭的原因有任何解释。 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说啊。 「我怎么办,谁跟我说怎么办啊……」我控制不住自己,觉得自己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流失。 是不是泪水哭掉了,我的心也变得空旷而荒芜。 不知道过了多久,夕阳斜照,为整条人行道镀了一层金,印羞了行道树叶网之后的天空,遍地的悠间静好,除了我以外。 我转为低声啜泣,泪珠无声地滑下脸颊,跌进嘴里,我没有起初的激动,整个人,却是茫然的。 又一会儿,我终于有了其他动作。 我擦乾眼泪,揉揉红肿的双眼,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了无牵掛,对着子晞声音轻飘地说: 「子晞,走吧。」 她一愣,却也什么也没问地回应:「嗯,走。」 走了一小段路,天色趋暗,我低声说道:「子晞,谢谢。」 是啊,我总是不愿面对心灵深处的自己,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痛哭,我也想赶快再把自己藏好。 她顿了顿,「你不用道谢啊,不管你想不想讲,我都在这里。」 我继续安静地走,想给她一个温柔的笑容,却被更多难过阻碍。 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晚上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天花板贴着以前和子晞一起买的萤光星星。 那时我原本不想买:「蛤?这样如果我半夜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一坨绿绿黄黄的在亮很可怕耶!」 她:「笨,这个要吸光才会亮啦,只有刚关掉灯的时候亮一下子,到半夜早就不亮了。」 我现在开着灯,等会儿灯灭,是不是就会亮了? 素描本躺在我身畔,我刚刚随意翻了几页,正巧翻到我画御森学长的素描图,我静默了一两秒,默默闔上本子丢在一边,再也没有搭理。 也许小草,从来就不值得大树为她遮阳避雨。 星星,总是会熄灭。 子晞问我多久没有画画了,从回到学校上课起,已经是第十天。 曾经我最喜爱的水彩课,再也提不起热忱。 「绍蓁,你上礼拜请假,作品下次上课前要补交哦。」这礼拜的课堂结束,老师特别拦住我提醒。 「嗯。」我轻声应,「谢谢老师。」 我怎么知道,我交不交得出来呢? 其实,我也试图告诉自己不要鑽牛角尖,这是两回事,并不需要相提并论甚至自我谴责,还默唸了任何想得到的励志话语,但只要一想起学长清雋的笑容、温煦的目光,以及他轻松地说着过往的模样,我就无法坦然地安慰自己,反而对于竟然想替自己找藉口的我,更加罪恶。 我的心里,已经搭起一面巍峨的高墙。 是啊,原本我也想跨过去,后来,我因为罪恶,觉得自己根本不被允许翻出高墙。 我的一切低落,子晞都看在眼里,她默默陪在我身边,我知道她在等我自己提及,而我,并不想让别人承担我的难受。 在那次大哭以后,我就没有哭过了,亦即那是唯一一次失控。这段时间的我,默然得连自己都害怕。 当然,我也猜测,会不会哪天累积久了的泪水会再度溃堤?但那又怎么样呢,哭也好,不哭也罢,都是失去色彩的苗绍蓁了。 「绍蓁,下礼拜学弟妹美展,我们一起去吧?」 在子晞的话里,她用的是肯定式的疑问,而非询问式的疑问,她并不问我「要不要去」,而是直接暗示希望我去,对于她的贴心,我既感动,又无奈。 我仍是答应了。 「好啊。」 -- 第九章(3) 黑与白的时间再次往后推移一个礼拜,放学时刻,我和子晞并肩走出校门,准备先吃晚餐,再前往高一美展地点。 我们平常地聊些日常琐事,对于我近日的消沉乃至美术相关隻字未提。 到了展场门口,隐约看见里头掛在墙上的作品,我悄悄深呼吸了一口。 「啊!学姐好,请签名!」门口负责招待的学妹神采奕奕,热情招呼我们。 手里握着签字笔,低头瞪着签到本,我仍是想起了学长。 「我可以……不留本名吗?」我轻轻地问。 子晞愣了一下,不明所以。学妹倒仅是呆了呆,赶紧接口:「当然可以呀!」 我在页面上随意画了一株草,像是生物课本上染色体分离时的状态,就是中节往两侧拉的样子,并在图案旁边加了一个「草」字。 直到此刻,我才赫然发现,我无法克制自己去想那些悲伤的事,同时,也无法克制自己喜欢学长啊。 我……是那么喜欢御森学长啊。 是不是,应该像对郭锦鸿那样,再次制止自己喜欢学长才好呢? 但我也深知,我做不到。 或许这份喜欢,早在小时候推开温室门起,就无法制止,谁都替代不了他。 签完名了。 笔尖提高离开纸面,手却僵在空中。 「哇,好可爱喔,谢谢学姐!」学妹并没有发现我的异样,兴高采烈地说。 我回神,将笔盖盖上,还给学妹,淡淡一笑。 接着,我和子晞走进展览厅,四处欣赏学弟妹的作品。 我也遇到我的直属学妹,正好轮到她到展场值班,我便睁着善意的笑脸,和她说几句勉励与关心的话。 画展并没有在我心里留下太多印象,并非学弟妹画得不好,只不过红黄蓝,在我看来已毫无区别。 晚上近八点,我和子晞走出展场,外头细雨纷飞,闪着路灯光芒,像纷乱而细小的流星。 这个时节总爱下雨,去年的画展期间,也有好几日是滴答的雨天,包括我遇见学长那日。 刚才待在画廊后半段时光,我们几乎是坐在休息室和学弟妹聊天,谈些高二的生活经验,也聊些校园八卦,所以完全没发现外头的雨,只记得眼前学弟妹晶亮期盼的眼,和去年的我们相仿。 「学姐再见!」学弟妹笑容满面地送我们出门,回头收拾东西准备结束今天的展出,而我和子晞站在门口的屋簷下拿伞。 「咦?这棵树是谁啊?」 「噢,是一个高三学长啊,他跟绍蓁学姐好像喔,我以后也要很艺术地留下可爱的代表图案!」 「哈哈哈哈,你把『可爱』两个字删掉比较好达成哦。」 「喂!」 学妹欢笑的嘻闹声从招待桌传来,落进我的耳里,我为之一震。 学长……也来了吗? 这时,子晞轻轻拉扯我的手臂,「有人喔。」 我回头一看,竟然……就是御森学长。 笔挺的浅蓝色制服衬衫,深色的直筒长裤,和我的惊愣相比,他的双眸犹如深潭,带着清风明月般的笑意垂看着我。 「学长……」我愣愣地说。 为什么时隔多日见到他,我第一时间想的居然不是那些哀慟,反而是:他怎么难得穿了全套整齐的制服,正式得这么好看? 他微微一笑,徐徐开口:「最近弄备审资料跟面试,很少去温室了,都没看到你,你还好吧?」 我怔然,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看见我哭,他也愣住了。 雨似乎越下越大。 最终,我什么话也没说,伸手抹掉颊上的泪痕,撑开自己的伞,拉着子晞走入雨中。 子晞回头看了看他,又望着我,默不吭声。 啊。 是不是我又做错了? 可是我没有办法,我的怯懦,让明明很喜欢学长的我,没办法在那个当下对学长说出任何话。 黑暗之中,我放下书包,开了书桌上的檯灯,森白的灯光更衬房间的孤暗。 摆在灯座旁的梅花小树精沾了点灰尘,我轻轻抹去那些碎丝,看着它始终如一的呆呆笑容。 我的脑海中浮现一幅好久以前的场景。 那天也是圣诞节,画室摆了一碗糖果,小朋友下课可以自己选一样吃。 「啊,只剩拐杖糖了……」我喃喃地说,勉为其难拿了一枝。谁叫我画得慢,大家早就画完,欢天喜地选好糖果吃了。 「你不喜欢吃拐杖糖吗?」那时就比我高出一个头的御森学长靠了过来,手里握着几颗糖。 「嗯,我每次都吃得黏黏的,不喜欢。」 「那你的我吃,给你太妃糖,要吗?」 我眼睛一亮,笑容灿烂:「要!谢谢阿木哥哥!」 他手上有三颗太妃糖,换走我手里红白交错的拐杖糖。 也换走我的心。 后来,我吃了两颗,最后一颗捨不得吃,就这样放到天气回暖,结果竟稍稍融化了,黏在桌子上。 黏黏的,我却很喜欢。 我从来……就没办法不喜欢。 -- 第九章(4) 我没有想到,再次见到御森学长,就是隔天中午。 因为没什么食慾,我只吃了早上买的麵包,并没有再去合作社买便当,没多就便嚥下我仅有的全部食物,病懨懨地趴在桌上。 我这几天的大脑一直都是混乱而呆滞的,会片段片段地想一些事,也会空虚地发呆。 「绍蓁,」在我倒在桌上脑袋一片空白时,子晞忽然来摇摇我的肩头,轻声说:「昨天那个学长,在门口要找你哦。」 我登时一愣,缓缓抬起头往门口看,映入眼帘的,就是御森学长挺拔的身躯。 他倚着门框,并没有朝我招手,也没有说话,却轻浅地,露出微笑。 我看着他俊朗乾净的容顏,心脏好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 而我听到子晞说:「绍蓁,我不知道你这段时间发生什么事,不过人生就是日积月累的勇气啊,有什么话,跟学长说清楚吧,无论如何,不要再逃避了。」 她的声音里包裹着无奈和关心,我淡淡一笑。 「嗯。」 其实,即使子晞没有说这段话,仍有个奇幻的力量驱使我,必须站起来,走过去。 我静静走到学长前面,中午时间班上人不多,高二了,平常就不乏各路人马来找同学,大家早已司空见惯,所以也不会有谁特别注意到我。 「小草,有没有空……听故事更新?」 我迟了几秒,頷首。 阳光温暖金黄,穿透树枝照在柏油路上,这条林荫道我不知道已经走过多少次了,每一次,都怀着不同,却又相仿的期待。 期待能刚好遇见学长。 学长走在我身侧,我忽然就安定下来。 同时却也有个声音阻止我,苗绍蓁,你怎么可以喜欢学长呢。 「想起什么了吗?」我们正踏上走往温室门的泥土草地,他缓缓地问道。 我瞥了他一眼,却又赶紧收回视线。 学长果然,什么都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遗忘过他。 我未答,他亦不语,仅是开了门,示意要我先进去,而后顺手将门带上。 他席地而坐,我顿了顿,也在他身旁坐下。 为什么明明大脑在抗拒,我却仍然随他而坐呢? 空气凝固许久,我低低地说:「学长……对不起……」 他似乎并不意外我这么说,偏头看着我,淡淡一笑。 「小草,这么久了,怎么还是笨笨傻傻的,」他话里带笑,「从来,就不是你的错。」 我的心轻轻震了一下,却没有完全因为这句话解脱,毕竟,我怕这只是句安慰。 我抱着膝,将下巴靠在两膝盖之间的凹槽,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 学长彷彿也料到我矛盾的心思,接口:「我曾经无数次想放弃画画。」他的嗓音一如往昔低沉,也一如往昔不疾不徐,「包括你第一次走进温室那天。」 我抬起头,僵硬地转而望向他。 「那时候的我,不懂自己拿起画笔,是为了做喜欢做的事,还是只是为了完成一幅可称为厉害的作品。所以我非常羡慕在画室画画的其他小朋友。后来我注意到刚来没多久的你,我记得你就是那个每次都最后一个才画完的小孩,有时候还被其他男生嘲笑,但你又不太在意自己慢,倒也笑得很开心。」他边说边笑了一下,「我看过每个学生的作品,很快发现你画画时会注意很多小细节,所以你的作品看起来也特别精緻。」 「后来,你就自己来找我了。」他的目光放在我身上,温软的嗓音彷彿水流,淌进我的心里,而我的胸膛无声地起伏。 「我一直都在和画画抗争,比如我妈给我的压力、我爸的反对、和我自己对它的喜爱,就像罗密欧与茱丽叶,我们都是对方黑暗中的光明。每次这种时候,我就会想你当初第一次告诉我的那句话,很单纯地喜欢画画。」 我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掉了。 「也是和画画默默打了好多次架吧,但每次打完想起你,就又和好了。就这样一直到升高中那次,和我爸吵完架,我忽然不想再被画画绊住了,为什么我要让我最喜欢的事成为我心里的结,所以我放弃美术班,真正和画画和解,但并不是放弃它。我知道自己参加过比赛、藉由画画认识很多人,就够了。我走在我现在的路上,而这条路上,依然有画画这件事。」 中午的太阳光线洒进温室,照在我们眼前的地上,那是不是也是所谓「黑暗中的光明」? 学长还告诉我许多琐事,例如他和james老闆也打过架,逐步拼凑出这几年我所不认识的他。 末了,我震慑许久,也轻松了点,又听学长说:「知道薄荷的花语吗?」 闻言,我回神,摇摇头。 他眼波温柔,徐徐笑了。 「不告诉你。」 我微微抿唇,并没有对他的保留太意外。 他每次都这样,但我会自己查出来,并且记着。 「小草。」他轻唤。 「嗯?」 我看着他墨色的眼,却流露普鲁士蓝一般深沉的色彩,透着洁净的光泽,不自觉屏息。 「我始终很高兴,能看见你推开温室的门。每一次。」他伸手轻拍我的肩,我感觉到他温暖的手掌将热度传给我。 我的泪水再度落下,并且落了更多,滴在制服衬衫上,滴在腿上,我用袖子抹去那些湿润,将哭泣的脸埋在肩窝。 缓了缓,哽咽地说:「学长……可是、我还是……」 我还是觉得心里卡了一小块。 「你不用急着挣脱你的桎梏,慢慢去找解开它的钥匙。小草,不执着的意思不是避而不见,刚好相反,而是让所有感觉穿透你,你才能找到钥匙,才能真正解脱。」 他说着,我愣愣地看着他。 「梅花自古象徵坚强,小草,你要记住,人生的无常从来就没有谁对谁错,你不需要自责。加油。」最终,他朝我露出浅浅一笑。 我永远也看不腻的,学长的微笑。 -- 第九章(5) 空气彷彿在我沉淀心情的这个下午,重新被润洗了。 子晞看我在午休结束时回到教室,率先给我一个大拥抱,我朝她笑笑,轻声说:「我没事,谢谢你。」 我看着窗外阳光依旧璀璨,脑海里,学长的一字一句像是跑马灯一样不停滑过,我呼出一口气。 曾经我以为未来是幅清晰的糊化照片。 事实上,我的过去,才是张模糊的纪录片。 而我的现在,不论晴雨,都是我正在上色的写实作品。 即便是缺点,我也得面对。 水彩课,拗不过我可怜兮兮的哀求,老师终于同意我再晚几天交作业,我压着心里的惴惴,勉强在假日时完成一小幅公园景色。 除此之外,我重新去看了一次高一学弟妹的画展,我想先找回畅快画画的热情,当作跨出高墙寻找钥匙的第一步。 一点点一滴滴,色彩逐步回到我的世界,即使心里还是有许多不安,我更想赶快学会长大。 我不想再让学长担心了。 四月尾声,我去了子晞合唱社的成发。 平时肃穆的礼堂被他们妆点七彩的布帘,舞台已掛上写着成发名称的背景,上头用多种顏色画了一个大大的高音谱记号,能清楚感受到青春的气息。而我手里拿着门口发的文宣品,一眼就看出是子晞设计的风格。 我和同行的班上女生一同被引入座位,看着礼堂座位越坐越满,大家互相低声交谈,我感觉到开演前低调的热闹。 整点一到,观眾席的灯光暗下,主持人上台,简单的开场白以后,连同子晞在内的多人队伍慢慢步上舞台,女生穿着黑色长裙,男生则是黑衬衫与西装裤,十分庄重优雅。 起拍后,钢琴前奏流出,接着歌声层层堆入,各个声部相互契合,时而如潺潺流水,时而如滚滚浪花。这是一首异国歌曲,我虽然听不懂半句,但由歌声渲染的情感依旧让我内心澎湃,我默默拿起笔记本,透过晦暗的灯光,画了合唱的速写。 曲终,馀音绕樑。 而我本子上的涂鸦也刚好完成,正是旋律拔高的时候,所有人随着指挥的手势提高下巴,歌声翳入天听。 两位主持人也是歌者,他们从合唱台上走下来,介绍着这是他们去年音乐比赛获奖的曲子。 我记得那时候,子晞几乎天天中午和放学都去练习,还卡到校庆的美展,对她来说简直忙到生不如死。 现在看她容光焕发站在台上,我也很感动。 接着好几首,有鏗鏘有力也有行云流水,有少人合唱也有像第一首的多人,有单唱也有和音,中间还有邀请友社致词的串场,我不知不觉几乎全部画了下来,一边享受动人的听觉饗宴,一边拥抱画画予我的悸动。 我的线条很简单,毕竟,我急着想记下所有的美好。 「绍蓁,你好忙喔,在干么啊……」又一曲结束,隔壁的女同学好奇地探过头来,看我在本子上画了一大堆,笑出声,「哦!好可爱的速写!不错不错,不亏是我们美术班的骄傲。」 我脸一红,握着笔的手僵住。 「这个是陈子晞吧?你画得好像!」她指着其中一角,那是子晞独唱的桥段,我当然也画了下来。 看着她灿烂的笑脸,我不禁嘴角扬起,被称讚的感觉,真好。 一直都很好。 成发的表演项目告一个段落,接着是感性时间,全体高二干部重新走上舞台,沿着台子边缘坐下,双脚晃在空中。 他们传递麦克风,一一诉说这一年来的心得和感谢。 轮到子晞了。 她点了几个同届的干部,也提到幸愷学长跟美宣学姐,他们之中好多人都呜咽了,尤其女生里只有她还硬掛着轻松的笑容。 这才是子晞嘛,很爱面子的。 「……这一年来,美术班跟社团干部同时烧真的超忙,所以我还要特别谢谢跟我同班的苗绍蓁,谢谢她帮我cover好多班上的事,常常提醒我很多东西,催促我不要迟到……」她朝着我的方向说,我举起手机放大替她拍个照,拍下她眼里晶莹的笑意。 「虽然她也常常呛我,可是我之前看到一句话就想跟她说:『世界最美好的地方在于,当你失去一个黄昏,他会还你一个清晨。』绍蓁,谢谢你陪我一起看日出。」 她的眼眶里终于涌出一些水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悄悄瞥向他们高三干部学长姐的座位区。 恭喜她,离开她的日落。 而我的心里,似乎终于被搓出一点日出。 - 又是一个新的礼拜一,上午第四节课下课,我捧着便当盒和素描本,步伐稳重地走到温室。 温室空无一人,就像大部分的时间一样。 我静静地在木椅子上坐下,静静地吃着便当,直到盒子空了,仍然只有我一个人。 不过我也不着急,拿起素描本,开始画下这一个月以来的第一幅温室画。 当然,仍是那盆留兰香。 我还没查出薄荷的花语是什么,我想等自己真正走出这条路,再来理解它的涵义。 午休结束的鐘声响起,学长没有来,我歛下眼,收拾用品,起身走回教室。 五月的阳光打在我的面颊上,校园下课时间的喧嚣彷彿离我很遥远,我只觉得此刻,寧静安详而美好。 我一直等到礼拜三中午,学长终于出现了。 「小草午安。」他的唇畔笑意盈盈,我放下手中的素描本抬起头,也笑。 「学长,」我说道,「我想跟你说一件事。」 「嗯?」他始终面带微笑凝视着我。 每一次我们对看,我都捨不得挪开视线,除非我觉得自己快缺氧。 但现在不是发这种痴的时候了。 我下定决心,坚定地开口: 「我想参加明年的全国赛。」 -- 第十章 虹(1) 「阳光在身上流转,等所有业障被原谅── 爱情不停站,想开往地老天荒,需要多勇敢……」 梅子黄了,雨点落了。 「老闆,你觉得给御森学长的毕业礼物,送什么比较好?」 几分鐘前还烈日当空,现在已飘起银银细雨,乌云一团挨着一团,洗去原本晶莹剔透的蓝天,果然梅熟迎时雨啊。 我坐在詹姆士美术社门口屋簷下的地上,听着老闆放歌,看着雨点纷纷,心头苦恼源源不绝。 老闆正坐在柜檯悠间地看着漫画,一页翻过一页,偶尔跟着剧情发笑,乍然接到我的问题,抬头望着我,我以为他即将替我解惑,结果他只是:「什么?你再说一次。」 「我说,要送什么毕业礼物给御森学长?」我稍稍提高音量,盖过雨声歌声。 他「哦」了一声,思索片刻,仍放弃。 「你随便地上捡一片树叶就可以了。」他答,继续看漫画。 …… 是要送姑婆芋吗! 嗯,可是学长太瘦了,跟龙猫很不搭…… 「不行啦……」我微微蹙起眉,想起子晞前几天看网路上说皱眉会影响财运,虽然我一般不是很迷信,但还是抬起手抚平眉宇处。 最近毕业季,为了准备毕业生的礼物频繁打开钱包,不过我认识的高三生已经很少了,不像子晞,还有社团认识的。 而且,更困难的其实是决定礼物内容啊! 尤其送学长,我我我我真的无法随意搞定,我的身心灵都无法接受。 我想要足够别出心裁。 可、可是我的心全部都是学长了,快乐的难过的都是,我去哪里找别的心啊?这成语有问题吧? 「那就送他一张纸吧。」老闆噙着笑,故意答。同时微风吹过,带着少许雨水往我身上喷,一阵凉意。 ……可恶。 我想赶在高中毕业以前,参加一次全国学生美术比赛。 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最终翻出牢笼的钥匙,但我愿意一试。 那日学长听完我的宣言,他轻轻点头,脸上的微笑被从屋顶透进来的阳光染了一层光泽。 看见他春风明月般的笑,我反而一怔,心中的勇气再度笑弯了眼。 因为整个冬天同时要准备升学大考,再加上我想学测完自己应该也没有力气作画了,便决定先在暑假把作品完成。 至于画什么呢,我当然还没定案,不过这也不急,急的是学长的礼物。 原本我也想过问子晞的意见,但她自己有更多份要烦恼,再者她不认识学长,我找她也不一定能得到我理想中的答案,于是放弃。 结果她前几天自己来问我了。 「你要送什么给你家学长呀?」 她那个「你家学长」我听一次就脸红一次,不过渐渐也习以为常了。 唉。 那句什么「语不惊人死不休」,完全就是指陈子晞。 「我哪知道。」彼时,我满脸鬱闷地答。 「那你就把自己送给他吧!」她快乐地说。 我一愣,很快恍然大悟,她一定是为了说这句话才故意问我礼物问题的! 我、我才不打算在学长毕业那天告白呢。 喜欢嘛,默默藏在心里就很好了。 另外…… 每每想到六月以后,校园里再也没有学长的身影,我的心中就堆起浓浓的落寞,更不想送礼物了,彷彿送出以后,学长就会离开我。 而且学长申请上外县市的大学,我一边恭喜他又一边惆悵,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啊。 好个悠间的晨间水墨课,班上同学一组一组分开坐,偶尔低声交谈,我就这样心浮气躁地搅着墨水。 唉。 「苗绍蓁小姐,最近心情好了哟?」子晞贼兮兮地笑着接近我。 认识她这么久,那抹诡譎的笑容我一看就知大难临头,我大难临头。 「我刚刚明明在叹气不是吗。」我瞪她一眼。 「哎,不是啦,你前阵子那是货真价实的摔落谷底没错,刚才是喜悦少女的青春烦恼,很明显的!」 子晞察言观色的本领真是炉火纯青了。 可是喜悦少女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不过话说回来,我仍然对「喜悦」这个词陷入另一项沉思。 半晌,我说:「其实我可能还有一些些纠结吧,虽说心里已经没那么多负担,但难免会有一种……『自己真的被允许解脱吗』的怀疑。」 「哦……」子晞闻言,也开始思索。 前几天我终于得以坦然对子晞解释,我简单提及背景,再说那场意外的经过,她听完以后首先抱住我,我们感性地安静了一会儿,她才开玩笑地说:「想不到你也是拥有这种戏剧化爱情的人。」 我对她「想不到」三个字嗤之以鼻。 此时水墨老师正好走经过桌边,我们俩继续沉默,并在宣纸上多画了几笔。 等老师走远了,子晞轻声说:「我看过一句话:有时候,花开花谢并不是无常,而是天地里的另一种情深。」 我低着头没有看她,手中的毛笔前端还在调色盘中的顏料表面游动,画梅花的红沿着笔毛慢慢往上爬。 教室外隔着围墙就是马路了,鸟叫声过于清晰,牠们大多躲在雀榕的枝叶丛中游戏,更远一点的电线杆上也立了一些。 再过不久,这些大自然的躁动,也会混入蝉鸣。 片刻,我抬眸望着她。 -- 第十章(2) 月历终究得换新的一张。 六月。 毕业日,校园充斥浓烈的离情,典礼在晚上举行,我早上下课先到学姐教室送礼拍照,许多学姐经过精心打扮,好漂亮的。 接着,在中午时间漫步到温室,我弯进通往温室的草丛走道,发现学长已经负手站在温室里斑驳的阳光下了,温柔清逸。 「学长!」我快步踏进温室,青草香扑鼻,令我浑身舒畅。 他回眸,朝我轻轻一笑。 像徐志摩那首诗,「榆荫下的什么,不是清泉,是天上虹」,静好得让人屏息。 我猜是「榆荫下的湖水」。 总而言之,站在他面前的我傻傻地笑着,手里捏着纸袋把手。踌躇了一小会儿,才深呼吸一口,伸出来递给他,「学长,毕业快乐。」 他接过,扬起清俊的笑容,「谢谢。」 同时也递给我一袋瘦长的牛皮纸袋,「给你的礼物。好好照顾它。」 里面有一个小盒子,放在一个和纸袋同形状的大盒子上。掂量着有点重……好好照顾它? 学长终于要对我坦承他是外星人了吗!这一定是他养的外星小怪兽,大概是不能随他搬去大学宿舍,才託付给我。 ……真令人好奇。 也因为学长这句话,我突然想到自己也要提醒他,便指着他手上的袋子说:「啊,这个礼物可能要小心拿比较好。」 「好。」他微笑,又说道:「要不要帮我签毕册?」 「哦?」我一愣,马上反应过来:「好啊!」 他的毕业纪念册放在木椅子上,很大一本,估计也很重。 「笔。」他拿了枝深咖啡色的签字笔给我,和我铅笔盒里的,也是同一个牌子。「你签这里吧。」 他指了块用铅笔线轻轻框起来的空白处给我,而我应了声,把厚重的纪念册平放在腿上。他走往温室其他地方,并没有待在我身边看。 虽说我也有签其他学姐的册子,但签学长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而且我已经写好卡片塞在礼物袋里了,现在拿着笔,还真不知道要写什么。 我看板面上还有其他人的签名,有纯签名的,也有多留几句话的,还有人画图,形形色色的字体,还有各种顏色的笔跡,非常热闹。 我又偷偷翻到前面的照片处,循着班级顺序找到学长,他的个人照同样是整齐的制服,恬静的笑容、温煦的目光,熟悉得很好看。 啊,学校图书馆会留存每一届的纪念册,改天我再去偷翻来拍照。 呵呵。 最后,我签了全名,并画了一株小草,还留了句「行者休于树」。 这句话是《醉翁亭记》里的,我难得认真背好的古文呢!意思是「走累了就在树下休息」。 不过,学长应该只会当我乱写着好玩吧。 盖上笔盖、闔上毕册,我抬起头却找不到学长,发现他在架子后蹲着逗弄地上的盆栽叶子,便走过去,跟着弯腰。 兴许是我的紧张吧,气氛有点胶着,我说:「学长什么时候搬去宿舍啊?」 ……好像有点扯太远了。 他一顿,答道:「九月初。放心,我会看你画完比赛作品再走的。」说罢,还抬头看着我缓缓一笑。 ……咦! 「呃、那……谢谢学长!」 他轻笑出声。 我似是被感染了,也终于放松下来,蹲在他旁边,听他介绍这是黄金捲柏,蕨类的一种。 平常会有专门的同学在放学来替植物浇水照顾,所以我们很少乱动,今天倒是看捲柏的叶子乾到捲起来了,特别舀了点水给它。 悠间的中午,即使只是和学长待在温室晃晃,偶尔说几句话,也觉得很幸福。 但幸福总是走得快,午休结束鐘响了,我一顿,高一高二今天仍是正常上课的啊。 唉,真捨不得回去上课。 我看了看温室门口,又回头垂看眼前的植物,估算着必须离开的最晚时间。 学长忽然拉住我的手。 「小草,」他轻唤,「可以借我抱一下吗?」 嗯? 我怔怔地望着他。 接着,我的视线随着他的使力,拉近至他胸膛前,我感受到自己被一股暖意笼罩,起先他的手臂轻轻搭在我背后,后来稍稍收拢,停了几秒,我的手缓缓也轻轻地覆在他的腰处,又停了几秒,他才放开。 「比赛加油。」他凝视着我,徐徐地说。 此刻的他,眼角眉梢都沾着笑,似乎也带着丝丝的羞赧。 我愣愣地点头,静默片刻,以一种不太确定的语气提前说:「学长,我、回教室了。」 他点了下头,目送我离开。 不过我走到门口赫然发现自己手上空空如也,学长给我的礼物还放在一开始暂放的地上。 我尷尬地又折回来,小心翼翼提起把手。 他始终笑意盈盈。 于是,我也傻呆呆地咧嘴而笑,露出齿贝。 我走了一会儿直到中庭,四周多了许多学生,大家说说笑笑,也有好几个正在合照、签毕业纪念册,这才大梦初醒。 噢…… 原来这就是合抱之木。 -- 第十章(3) 在那之后,我们都没有再次提起那个,嗯,拥抱。 班上开始订复习讲义,高三的压力逐步渗入我们的生活,我也着手准备全国赛作品。 全国赛的走向偏人文,而我绞尽脑汁许久,看了大量得奖作品风格,平常习惯画风景与大自然,不禁有点后悔是不是找错钥匙。 也因此搁浅许久。 更因此,只好鼓起勇气问学长。 「即使我叫你小草,你还是个人类。」学长如此回覆讯息,「你经歷过的所有事情,应该都是人文吧。」 我脸上闪过一抹羞愧的热,那「应该」和「吧」三个字真的特别有消遣的意味,特别坏。 学长每次谈美术就会一改他的清逸,变得比较严肃,虽然他还是掛着和煦的笑容说这些话的。 而且,学长其实……也很腹黑。 不过我也的确茅塞顿开,从生活中找题材嘛。 嗯……不过我的生活有一大部分就是待在温室啊! 说好的人文呢! 幸好,我沉淀了几天,一边应付期末考,最后,在考完最后一科物理的一维弹性碰撞时灵光一闪,决定好了。 学长指的,并不是「生活」,而是「经歷」。 我要回到最初的起点。 暑辅转眼到来,每日行程表被复习佔满,但我仍会利用下午的空间时间到温室画画,学长偶尔也来,当他第一次看到我的草稿先是一怔,旋即露出会意的笑。 我看着他眼里沉凝而温柔的光,知道自己踏出正确的一步。 这幅作品,我打算採用画面切割的手法,描绘孤寂昏暗的街景与压迫人的车辆,对比出倒在街上的母亲,将孩子护在怀里的主题。 光束将洒落在母亲身上,小孩的衣着顏色会是整张画里最醒目的,而且我想用层层堆叠的画面拼出动态感,而不是单单的静止状态。 而整幅画的重点,是大量的灰黑蓝绿中,突出一枚珊瑚红的小小身影。 那些自母亲散发出来璀璨温柔的光泽,希望能给我的十七岁,开出一树梅花。 这天,一如往常和学长待在温室到下午五点,夏天的夜幕来得晚,天空还是一片清亮,依然有蒸蒸的暑气。 我们并肩走出校门,日头斜照在我们身上,我踩着学长的影子,觉得满满的安心感。 途中顺道经过便利商店让学长加值悠游卡,而我就在店里吹吹冷气随意逛逛,看看书架上几本封膜的书、看看陈列的零食,也看看挤在冷藏柜的酒类饮料。 真是琳瑯满目。 我看着架子上红的绿的黄的,各式各样的包装,纯啤酒和水果酒都有,但我依然毫无概念那些标示的酒精含量到底是多是少。 「很想喝吗?」学长不知何时站在我身旁,侧眸笑问。 我顿了顿,如实答:「很好奇。」 好奇到底有什么魔力让许多大人倾倒,连班上男生毕旅时都可以冒着被抓的风险偷渡进房间。 不过老实说我也不是完全没喝过半口啦,有几次爸爸饭后开一罐,我也会嚐到一两口体验口感,只是次数太少以致对味道的印象很模糊,只记得有点呛? 「等你满十八再喝。」他指着贴在冷藏柜价钱标籤处的饮酒标语,笑着说道。 「哦。」我应了声,又说:「所以学长也是成年了才喝嘛。」 其实我说这话只是单纯想对比那些明明才高二就偷喝酒的男同学们,也许同时还藏着一些对学长的崇拜,没想到他静默了。 没接到他的回答,我抬头愣愣地望着他,只见他偏着头没有看我,脸颊掺了淡淡的红晕,嘴角轻轻勾起。 ……我又揭穿了什么吗? 我忍不住,缓缓露出促狭的笑容。 他也看到了,眉头轻颤微微紧缩,又很快抚平。 我的笑意扩大。 「等你会喝了再找你。女生会喝一点酒也不错,不过要自己测一下酒量到哪里。」他从容地转移话题,稍稍停顿,补充:「还有……如果你想知道哪一个牌子比较好喝,可以问我。我稍微有……涉猎。」 「哦。」我又应了声,唇畔深深的笑意,消不掉。 我喜欢「涉猎」这个词。 奇怪的是,即使发现学长和那些男同学一样的小违规,我的小崇拜仍然不灭。 这一定是差别待遇。 对不起了,各位男同学。 沉默半晌,他自己也笑了出来,说道:「还要买什么吗?不然走吧。」 「嗯,走。」我笑得两眼弯弯,乖巧地跟上他。 天气无限好,沿着人行道至分岔路,看着学长继续往前走,我停下脚步对他说:「我自己去车站就可以了。」 因为学长的方向是该转弯了才对。 他回头望着我,那抹微笑如清风,如明月。 我实在很担心他会说「没关係」之类的客套话,还好他没有,仅说了:「那路上小心,走路看车。」 「嗯,学长也小心。」 接着,我便继续往我的方向前进,等我走了好几步,才回头望向和学长分别的地方,刚好看见他才转身走了没多远。 他瞥见我回头,也停下来朝我这儿看。 他对着我挥挥手。 我一愣,举起手用力地挥,并且大喊:「学长掰掰!」 他笑了。 我也笑了。 而在我一点一点累积,到夏天尾巴,作品已经差不多完成,学长终于看着我的画满意一笑,也收拾行李,正式告别这个城市。 学长,掰掰。 -- 第十章(4) 日子在不同的空间流逝,将思念拖得好长好长。 高三,生活恬静而激烈,在几乎被唸书填满的时光中,一边想着学长,我很幸福,也渐渐真正认知到生命的流转与际遇。 有时间的话,我会一个人到温室写题目看看书,偶尔遇到不认识的学弟妹,面对他们疑惑的眼神,我仅是轻轻一笑。 又有时候下雨了,或者自己懒又没有间情逸致,便留在教室听子晞发表生活心得,以消磨我的考试压力。 最近她的嘴里,出现一个新的人物,默默成为每週固定更新的故事主角。 起头是这样的:「我们补习班坐我旁边的男生啊,真的很烦耶,每个礼拜都跟我借东西,第一次是问我有没有卫生纸,再来因为我们补习班上课前是先考试,电脑画卡嘛,他就跟我借2b铅笔……」 她还说,因为补习班冷气很冷,那男生会穿着一件长袖格子衬衫罩在t恤外,姑且就称他为「格子衬衫」。 「我昨天在补习班楼下买饮料居然就遇到格子衬衫,真的超尷尬,结果上课他还是跟我借了立可带!」 又隔一个礼拜:「他昨天上课笔记抄到一半突然转头问我说『老师是不是写错字了』,我当下觉得很莫名其妙很困惑就没回答,他继续说『psychology的s写成h了』……他都知道是错的了还问我,这是怎样?」 我当时比较在乎:「所以到底怎么拼?」 她:「喔,是『psy』。」 接着,慢慢变成:「因为我的位置是靠墙最里面啊,不过我每次都比格子衬衫早到,就可以跨过他的位置轻松走到座位。可是昨天他竟然超级早就到补习班了!更奇异的是他还帮我拉开椅子才走出来让我进去……」 还有:「格子衬衫昨天没带铅笔盒又跟我借笔,考试考到一半他突然转头看我,我居然就自动把橡皮擦给他!哦,我真想掐死自己……」 以及:「格子衬衫昨天好像感冒了耶,上课昏睡了一下子,醒来还跟我借笔记补抄……」 不过,她也会自己讲一讲停下来,深深地望着我问:「啊你跟你家学长现在怎么样了?」 对于她的问题,我始终平平淡淡地答:「我手机闭关啦,很少在用,也没什么跟学长联络。」 也确实如此,但我并没有太失落,我们都有各自的事忙碌,我只要知道自己念他的心依旧,就没什么好烦闷了。 而且,我还想再当他的学妹,得好好唸书才行。 无奈子晞滔滔不绝:「哎呀,你们这是艰涩的远距离恋爱啊!不过没关係,你们跨时空都可以坚守了,这点小困难不算什么。」 我尷尬:「什么什么啊!而、而且我跟学长又还没确认关係……」 她来势汹汹:「还没?还?那就是以后会嘛,那又有什么差别。」 最后,我一阵恼怒,嚷道:「陈子晞,你不要再跟我玩文字游戏了。」 于是她嘻皮笑脸地飘走了。 可、可恶。 秋高气爽至朔风凛冽,熬过模拟考、走过校庆、度过圣诞节,以及一块块我乱画在考卷或讲义上的小插图,学测终于结束了。 在整个无所事事的寒假,我只和御森学长见了一次面,我们都还是老样子,只是多了许多对方不知道的新故事。 即使岁月留下许多曲折的色块,重新看见他那我所熟悉的恬淡笑容,我仍然差点哭出来。 但他很快又搬回宿舍了,并没有久留,我们再一次道别。 我也收心,在开学时准备好全国赛作品参赛,至于比赛结果,或许我不是那么在意。 老师……或者说,阿木妈妈? 谢谢您,让我和阿木哥哥相遇,也让我和御森学长,再次相遇。 我走出来了。 那些梗在我心口寻觅的出口,其实一直这么简单。 我会好好、快乐地活着,不辜负所有我拥有的爱。 参赛稿件寄出以后,再来就是处理升学面试的备审资料了,相比高三上学期,唸书没有那么认真,但也多了不少繁复的资讯和琐事必须记得必须完成,亦是种忙碌。 而子晞在收到学测成绩单后,就毅然决然继续衝刺指考,据她所说,格子衬衫貌似也是如此。 「咦,这样你这学期还有坐在格子衬衫旁边吗?」我随口问。 「没有,我们每个学期都会重新换座位。」她停了一瞬,又说:「可是,上课前十分鐘开放自由换位置的时候,他会自己来我旁边坐。」 「哦!」我兴致来了,这个展开真令人血脉賁张! 「现在我连位置都借给他了,那边本来是我放书包的地方。」她傲骄地说,「我毕业前一定要叫他请我喝饮料。」 我当然是笑笑不予置评。 渐渐的,我相信每一份相遇,都是为了给对方一点什么。 例如我和学长,给彼此最多的,就是勇气吧。 我们带着勇气走向彼此,也从对方手里,重获勇气。 就这样到了五月。 我的毕业展。 -- 第十章(5) 高中生活进入尾声,回忆起这三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或许也像雨水与彩虹,由水浸染而成的红橙黄绿蓝靛紫。 不畏将来,不念过往。 迎接我们最后一场画展。 其实我很犹豫该不该告诉御森学长展览讯息,不管从我的美术师父等各方面的角色讨论,都是应该告诉他的。 可是画展在五月中旬,是学期中,学长若要赶来看,也很花时间跟火车票…… 好苦恼。 为什么我的人生老是活在犹豫不决里啊啊啊啊! 此刻的我,缩在佈置中的展场一隅拿着手机发呆,萤幕上是和学长的聊天讯息,最近特别忙,上次聊天纪录是三月学测成绩筛选公佈的时候了。 真的很想念他,想念他温暖的笑容,想念他低沉的声音。 希望他来毕业展,又怕麻烦他,不希望他来。 而在我思念氾滥、烦扰漫溢的同时,也看到郭锦鸿手中搬着纸箱寻我来。 「绍蓁,掛作品的材料都在你这里吗?」 「嗯,你要气泡布、掛线,还是无痕胶带?」我把手机萤幕暂时关上,起身翻翻身旁的纸箱。 「先给我气泡布就好,谢啦。」 我顿了顿,看着他手上笨重的纸箱,笑说:「你要弄哪里,我帮你拿过去吧。」 他迟了一阵,爽朗地笑道:「那就麻烦你了。」 不知不觉,我和郭锦鸿又恢復往昔的联系,只不过再也没有提过那日情人节,平静而单纯。另外他似乎还发现,在我心里,其实藏了一个人。 无论如何,他一定,也可以找到属于他的顏色。 最后,我还是告诉学长展览时间地点,他没多久便回我一个「好」字。 不管心里纠结多少,看到他传来新讯息,我就是开心,还喜孜孜地截了图。 要是被子晞知道,她又要曖昧地消遣我了。 不过管她的,她才跟她的格子衬衫大有问题呢。 展览日期一天天倒数,彷彿也是倒数见到学长的日子,但我也警告自己不要期望太高,学长可能也有他的事要忙。 唉,这种患得患失我早就习惯了。 喜欢一个人就是这么回事,却也很幸福。 如果学长真的来了画展,我……一定要跟他说。 因为他给我的勇气,开始发酵了。 毕业展期间的一天早上,碧空万里,我正在冷气凉爽的展览厅里,和一位全国知名美术系的资深教授介绍我的作品。 这个时间点看展的人不多,我和教授说话,也不紧张。 「……我主要是想运用树叶的透明度,还有太阳的透射光,让背景这些植物的顏色可以暗一些,衬出主题的晶亮……」 教授讚赏地点头,又指着我的画谈了一些用色想法,忽然面带笑容,和蔼地问我:「那这画里的主角,是你想像出来的,还是有模特儿?」 我脸上闪过一抹热。 思索片刻,我回答:「嗯,其实是……」 「绍蓁,有人找你哦!」 招待桌传来同学的呼喊,我朝教授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循着方向扭头一看,夹在耳上的耳环随之晃动,轻轻撞上我的下顎边缘。 那一眼,我怔住。 纯白的衬衫、黑色的直筒长裤,踩着帆布鞋,徐徐向我走近。他眼中浮现淡淡的笑意,白衬衫映着展厅朦胧的灯光,整个人乾净清澈。 这是御森学长吧? 我忽然感觉眼前一片迷濛,不是很清楚。 他一步步走向我,我听见背后教授的一声「哦」和浅笑,以及离开的步伐,但我没有心思顾虑教授了,只是直勾勾地望着学长。 「好久不见。」他总算停在我面前,沉稳带磁性的声音,再次鑽进我的耳中。 「学长……好久不见。」我把落泪的念头吞回来,笑容绽放。 他侧头看着掛在墙上的画,笑了。 画布上,身着白衬衫的男生半跪在植物之中,白衣在绿意中清晰明显,而他手里捻着放在鼻尖处的,是一朵薄荷叶子。光线落在那半叶子上,闪着金黄的光泽,男生唇畔笑意盈盈,斯文的单眼皮,目光柔和。 我驀地一阵羞窘,学长看得那么仔细,我也很不好意思。 毕竟,画里的男主角,就是我想像的他啊。 「这么久不见,笔锋变得很纯熟了呢。」他笑说。 「……学长教导有方。」我答。 「不客气。」他笑意加深。 我们驻足在我的作品前许久,我也踌躇好久,终于鼓起勇气,轻声说道:「学长……」 「嗯?」 我的心跳加速,一句话卡在嘴边。 但我今天一定要说。 我踌躇了一年,融着思念想像了好几次,我今天一定要说。 我不想再留后悔与错过给自己了。 「我、我可以……」我吞了一下口水,抿抿唇,「我可以喜欢学长吗?」 他稍微愣了几秒鐘,而后一双眸子熠熠生辉,以富含诱惑力──至少我认为如此──的声音说道:「可以。」 但我还来不及喜极而泣,他又开口了:「不过,有什么酬劳吗?」 嗯? 酬劳? 该、该不会要我以身相许吧!这太快了,我我我我我还没准备好…… 「你愿不愿意帮我一个忙?」他柔声问。 「什、什么?」我的心跳越来越快,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休克而亡。 冷静啊,苗绍蓁! 我这样自我勉励没多久,便听他说:「我的心一直在你身上,可不可以帮我……好好保管它?」 我怔愣许久,终于回神,含笑頷首。 呜呜呜学长的意思是也喜欢我吧、是吧? 空气恢復寧静,只有我兴奋得很平稳的心跳,他依旧看着我的画,始终掛着我所熟悉的笑容。 并且,在我不注意的时候,默默牵起我的手。 厚实温热的手掌朝我的袭来,我手心一颤,也握紧他的。 「以后,走累了,就来我身边休息吧。」他轻轻地说。 我觉得自己的脸颊只因为他简单一句话就要烧起来了,握着他的手紧了紧,「嗯」了一声。 不用多华丽的文字,我也知道,那就是我们相爱的全部。 行者休于树。 小草栖于树。 嘿嘿。 学长毕业那天,他送我一盆薄荷,也就是大盒子,杏仁白的缎带在花盆上系了一朵蝴蝶结。我每天细心浇水,薄荷很快越长越大,我也换了大的盆子,直到今日依旧翠绿茂盛。 小盒子里,则是一对夹式耳环,木头製的鏤空叶子,垂在耳朵和肩膀之间,是我今天刚好戴着的。 而我送学长的,是一个十五至二十公分高的造型地球仪,底座做成草地的模样,支架是棕色的树干与树枝,而地球球体,大海是暗沉的铬绿色,陆地则是明亮的浅草绿。 人生由许多「你好」和「再见」构成。 但不论你去了哪里、成为怎样的人,我都祈愿,能像薄荷的花语一样,再次与你相遇。 你是我枯萎时期等待繁盛的动力,我的心甘愿为你跳动,随你到地球上的天涯海角。 多么幸运,才能在与你相遇之后,又与你相爱。 我愿为你,一岁一枯荣。 【正文完】 -- 后记 萋萋满别情 「萋萋满别情」,是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的最后一句(一岁一枯荣是第二句噢),意思是遍地茂盛的别离之意,算是绍蓁向过去的自己道别,也是我暂时向这个故事道别了呀。 身为一个指考仔,我没想过我会写完。 毕竟指考前两个月写完《流年》,指考后两个月写完这个故事,我真的觉得自己替高中画了一个疯狂的尾。 老实说,即使早早就看到今年的比赛消息,因为还在考虑指考,我完全没想过自己会参加。(我是比较晚才确定要指考的孩(疯)子哈哈哈) 但六月时却唸书唸到有了新故事模糊的想法,大概就是朦胧中有一棵树而已……只当这是很未来才会成形的故事,没想到有点早產。 总之,可能因为来得太急,这个故事(对我来说)除了大树,基本上都是魔王。 我是极少看纯校园爱情的人,再加上自己高中是女校,对于校园里纯纯的男女暗恋很困惑啊!我就是高中没学长的人哈哈哈,但有学姐也是很幸福(爱心眼)。 回归魔王这个问题,是因为整个故事里,只要没出现大树学长,那里就写得很卡。也曾经连卡了几天没写,再加上七月忙填志愿八月忙新生选课跟其他活动,也就忘了自己怎么完结的。(不是前几天才写完吗,果然很鬼月很诡月啊……) 连写后记,都是很卡的。脑袋已经被榨成泥了。 好,不说这些可怖的过往了。 这个故事想传达的东西有太多,包括一个矛盾点、一份单纯而复杂的缘分、一些勇气、一点无常,吧啦吧啦,诸如此类的小点,我就不一一解释了,让大家自己体会吧~ 再来聊聊设定。 其实最一开始出现故事想法时,还没有确定跟小草走到最后的人是谁,也就是原本可能是飞鸟抓住小草xd 一阵挣扎与剧情安排之后,还是把主权交给了大树。(谜之音:什么主权?) 不过说真的,回过头来看当时写的大纲,真是异常混乱啊……而且图比字还多,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看着看着自己就笑了。 我自己是很喜欢画画的人,又因为主设定是美术方面,所以在描写景物上下了比较多功夫,也加了一些相关术语,描述方式也用了很多顏色比喻,再加上绍蓁是个内心世界偏丰富的女子,文字叙述看起来也比对白多,希望大家能接受啊~ 通篇角色其实不算多,拥有名字的更少,每一位的名字上都做了一点小设计(戳了我身边朋友的名字)。 我觉得每个人都是一个矛盾体,没有人有绝对的一号性格,御森是、锦鸿是、绍蓁更是。 对了,其实是先取好大树飞鸟两人的名字,才看到「锦官城外柏森森」这句,「锦」跟「森」都是连大纲都还没完成就决定要用的字哈哈哈。另外会用薄荷也是凑巧,因为正好自己有种一盆就用了,甚至也没有要加入花语,本来只是搜一下薄荷的科学介绍,无意中看到花语顿时心中大喊:「这个可以用!!!」 至于配角中,子晞当然是闺蜜代表,也是推着绍蓁前进的动力之一,更是活泼却脆弱的女孩;幸愷学长是我们青涩暗恋中触及不到的他;james老闆、水彩老师、学长妈,都是象徵不同的大人角色。 啊、提一下老闆,这个角色形象是致敬我爸妈的一位朋友,是位油画非常强的人。 稍稍说个剧情。 我好像很容易把故事写成女主角成长史哈哈哈,不过后来想想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吧)。 其实我自己就是个非常不敢说爱的人,甚至会试图压抑那些好感,默默地也错过了几个人、哈哈。算是藉由绍蓁给自己找一个出口吧。 大树小草的陈年往事,其实也是随着故事发展循序渐进拼出来的,没有一开始就决定好这段剧情(原本的大纲只写了「大爆炸」),只有先慢慢在前面小埋伏笔,后面再慢慢回套,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找出来(虽说有些可能是小线索的我自己也忘了)。 这个故事融了太多我的生活,包括一些诸如校庆耶诞传情毕旅等等的学校活动,甚至还有格子衬衫,虽然他的篇幅很小,但也是我的一个,嗯,小小小故事。 有些小元素呀,其实只是从我的生活周遭信手捻来(尤其是写稿的书桌范围),例如梅花小树精、薄荷、大树小草互送的毕业礼物、佈置品红苹果、大船、中间串场的植物们,都是我写作时刚好有接触到的东西啦xd后来才帮他们延伸其他符合剧情的意义。 (大家可以回头寻找他们在故事里的踪跡哦(变相要人家重看??) 原本只想简短写个后记,结果还是乱写了一堆,嗯,先到这边暂停好了。 一定一定要谢谢这两个月来陪着小草长大的各位,每次看到留言都特别感动!常常一早看了留言一整天都很开心!! 也谢谢终于写完的自己哈。 接下来筹备完毕,也要去更新《你走失在我的想念》了,恳请大家捧场。 番外的话,之后比赛结束作品解锁会更新的xd 最后,我也忘了自己抱着怎样的心情参赛,或许就是余光中说的:「坚信文字的冰库,能冷藏最烫的激情最新鲜的想像。」 -- 番外 回忆里的我,回忆外的你 那天毕业画展歇息后,苗绍蓁和李御森决定徒步去詹姆士美术社晃晃。 两个人也是许久没有见面了,再加上方才新晋升的关係,苗绍蓁觉得并肩走在路上还是有些小彆扭,两手轻轻拉着衣服下襬,时而抿唇。 不知道学长在想什么? 画展其实就办在隔学校几条街而已的艺廊,到美术社的路上会经过校门口,并且弯向那条熟悉的巷子。 「好久没走这条路了。」此时,李御森看着笔直的人行道,路面散着落叶,轻松说道。 苗绍蓁偏头忖了忖,慎重地说:「以后可以常常一起来。」 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对劲,来什么东西啊!是七老八十在散步吗?为什么不能有一点有建设性的发言! 「不要好了。」李御森答道。开什么玩笑,都什么身分地位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干么还来这种鸟地方。 但乍听他这么回应,苗绍蓁都要哭出来了,又只能自我安慰反正她不擅言词也不是第一次,学长是知道的,应该不会介意……不会变成最短命的恋情…… 她的懊恼李御森都看在眼里,宠溺地笑了笑,如是答:「这里留给回忆,以后,我带你去更多地方创造新的回忆。」说着的同时不着痕跡地牵起她的手,小小的软软的,握在自己的大手中真好。 于是小草的心圆满了,乖乖被他牵着走。 「好。」 嗯,看着路边花圃里茂盛的青草,还是他家的小草可爱。 恬淡温馨地又走了几步,苗绍蓁再度轻轻开口:「学长。」 学长?都什么时辰了什么进展了还叫「学长」? 李御森索性不回应。 没等到对方应声,她不确定地又唤了一次:「……学长?」 他仍然不为所动,却又觉得自家女孩非要等到他的应声才打算继续说的样子好可爱。 他决定给她一点友善的提示,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就不知道她能不能体会。 还好,显然多年的感情基础让他们还是有默契可言的,苗绍蓁很快也意识到自己的称呼好像不太合时宜。 「啊……」她恍然大悟地吐了一长声,改口:「……阿木。」 虽然小时候都这么叫,高二那时也渐渐习惯这个「名词」,但现在第一次以不一样的角色这么称呼,很羞赧呢。不过,这二字说出口后,还是觉得心头暖暖的。 果然这回他莞尔了,回道:「怎么了?」 怎么了?解决完称呼的事回到原本的正题,她又开始难以啟齿。 感觉事情还是要有个完结。 「就是啊,你很早就认出我了嘛,可是严格上来说只是记忆里的人,尤其我们都长大了,现实里我们是陌生人,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是对我那么好?」 其实她想釐清的是李御森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自己,毕竟难免会好奇嘛,只是这样问又太直接了,她的个性才不敢,退而求其次,搞不好也能问出一点端倪。 呵,人家对你好,你赶快惦惦收着就好了,哪来那么多为什么,真可爱。 心里想着,李御森嘴上从容回答:「你值得。」 苗绍蓁脸颊一热。 李御森低下头看着她,正巧也对上她抬头望向他的双眸,他微微一笑,是像从前一样的温煦笑容。 「我也曾经担心过。我怕我只是将小时候的记忆投射在现在的你身上;我也怕你变成不是我记忆里的样子,我会失望。」他停顿片刻,接着说:「我也知道我的这些想法对你来说不公平,当年我就听说你已经忘记了的事,所以我更怕的,其实是在你现在的生活里面,已经没有我可以待的位置。但事实上我什么也不用担心,你一直都是你,虽然你可能变得安静了一点,但那还是你,总是乖乖跟着我在温室走来走去到处画画的你,你一直都是我喜欢的样子,所以值得。」 夕阳的嫣红透着树叶缝隙撒在人行道上,苗绍蓁的心跳得很快,春末夏初的大自然热情已经追不上她心里头的澎湃。 「虽然很自私,但我想,有没有把我的回忆反映在你身上,或是你的生活有什么新的人事物又怎么样?那些都不妨碍我想重新让你认识我,也不妨碍我重新喜欢你。」 是啊。 最重要的是,能重新认识彼此,重新喜欢彼此。 听完李御森难得的告白,苗绍蓁豁然开朗,脚步轻盈许多,而他牵着她当然感觉得出来,心情也愉悦。 也就抵达了美术社。 老闆一如往常地坐在柜檯看漫画,手边的小盘子放着几块吃了一半的糕点。 听见他们的脚步声,他随意瞥了眼只知道来者是谁,随口说道:「御森回来啦?你们好久没有一起来了欸。」便将视线放回到漫画上,以致没有注意到两人牵着的手。 这么多年也算是在老闆的眼皮底下长大,不,应该说是这么多年也算是看着老闆变老,李御森当然清楚老闆随兴的性格,知道他肯定忽略这枚大细节。 唉,他都特意站离柜檯远一点,好让老闆的视线不会被挡住了。 「詹叔,跟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苗绍蓁。」 比起他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介绍,更令人恐慌的是他对老闆的称呼。 詹叔? 老闆跟同样觉得惊愕的苗绍蓁同时看向他。 这是什么异次元的称呼?今天是什么日子?有必要称呼大洗牌吗? 「我知道啊。」老闆半瞇着眼,仍然没有正眼打量他们,仅是慵懒地答,脑海中还是手上漫画里高潮迭起的情节,李御森这傢伙想耍什么花招都随意吧。 「噢,我正在带她见家长。」 苗绍蓁一脸茫然了几秒鐘,旋即心头大震,被他的意思惊喘得大脑失去指挥能力,或者说,今天打从见到李御森之后,大脑就没有受过指挥了。 老闆也是「蛤」了一声,认真放下漫画正眼瞧着他们。 也终于发现问题所在。 「咦?等等!李御森,你手在乱牵哪里?我们小苗是你能乱牵的吗?」老闆大惊失色,却也相当欣慰,感谢这两个傢伙终于也走到这一天了,那个下着大雨的夜,终于进入晴天的晨。 「哦,看来我搞错了,原来是我见你的家长。」李御森开玩笑地对苗绍蓁说。 她虽然面红耳赤,也笑着说:「当然啊,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都是我来陪老闆聊天画画的。」 他扬起清俊的笑容,松开握紧的手,转而将她拦进怀里。这高度也很刚好,刚好让她小鸟依人地缩在他胸口处。 「未来,也请你多多和我聊天画画。」 「好。」她顿了顿,「阿木今天话很多,还很会甜言蜜语,不像以前虽然也很温柔,但还是高冷高冷的。」 他想了想,答:「以前不敢吓到你,但现在解锁了。」 「……哦。」 「喂!你们两个说什么悄悄话,适可而止,谁当初还跟我说小苗是『学妹而已』?」 他笑笑没回应,那时候的确是学妹,却早就不只「而已」。 以前,现在。 以前的以前,以前的现在,现在的以前。 现在的现在。 无论是回忆里,或回忆外,你都是你,我也都是我。 天地瞬息万变,总无恆久,我们会随着时空慢慢自我调整,但并不妨碍我,仍然是你所喜欢的样子。 -- 番外 你是我的长颈鹿(上) 风和日丽的一天,大树小草相约一同出门间晃以增进感情。 这个动作我们可以用更精简的词语表示。 就是约会。 但美其名说是约会,又没有那么正式,毕竟两人的目标,是没有计画的随心间晃。 「小草想去哪里?」天朗气清,街上尽是鲜明快活的色彩,李御森牵着苗绍蓁走在平整乾净的路面上,轻松地问。 美其名说是随心间晃,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些许预想行程了,比如在几个重点观光地区都配合她的喜好列好午餐名单、下午茶点心名单等等。 到时候就可以不经意地:「我们吃这家怎么样?」、「好哇!」;接着她会满足地露出可爱的笑容:「好好吃喔,今天真开心?!」 讚。 不料,苗绍蓁思忖片刻,答道:「唔……我想去大自然。」 说着,她觉得自己在跟学长的对答上终于越来越顺利了。 给自己一轮棒棒的掌声。 李御森倒是犹豫了一阵,看来城市取向的美食餐厅都要暂缓了。 没关係,大自然嘛,不外乎上山下海,但两人今天的打扮明显不是海边路线,那么就只剩山区行动了。 不过……方圆百里几座适合观光的大小山头他们都造访过了,再远一点又不适合当日来回,伤脑筋的同时,幸好老天并没有丢下他们不管,让他不经意瞥见路旁小学围墙外贴着的学生绘画作品。 「那我们去动物园呢?」 苗绍蓁一愣,抬头对上李御森的视线。 她红唇轻啟,声音轻快明朗:「好!」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黑白分明的眼眸,如煌煌东方星。 他忍不住莞尔。 - 假日,尤其是天气好的假日,动物园不乏家长带着幼儿的温馨闔家游,也有安亲班领着一票横衝直撞的儿童登场,整座动物城洋溢着活络的人类气息,比那些四隻脚的、有羽毛的、有尾巴……的动物还要招摇。 两人刷了悠游卡入园,原以为在动物园约会是件格格不入的事,没想到园内的闪光群体并不在少数,甚至有女孩穿着飘逸的雪纺纱裙,或者长度只及大腿一半的轻薄短小皮裙,紧紧挨在男朋友身边,而且她们通常为了裙装搭配一双精緻高雅的淑女鞋,苗绍蓁就不理解了,这样的穿着打扮在动物园真的是正常的吗?不会被蚊子叮到失血过多休克吗? 接着她又困惑,自己只穿帆布鞋加直筒裤来约会,是不是太没有女人味? 思及此,她胆战心惊地覷了李御森一眼。 「怎么了?」始终注意着她的李御森抓到她的目光,温煦地问。 「啊、没事。」她收回视线,慌乱一嚷。 李御森并未追问,仅是握紧她的手,转而问:「我们慢慢走上去吧?」 「嗯。」感受到他温柔的力道,她不免脸颊一热,唔……都交往一段时间了,还会为这事脸红,是不是不太正常? 建在山区的动物城倚着地势高度依纬度分成不同的气候区,并由一条主要干道串联,一路上风光明媚,苗绍蓁脚步经快,丝毫不被垂直移动的艰辛阻挠,阳光透着头顶交织的树叶空隙洒在她脸上,印出晶亮而幸福的斑纹。 走了一小段路,原本走在他们前头的家庭不知何时转往其他小径,现在他们跟在一对情侣身后。 那对情侣散发着强烈的光波,男方豪迈地揽着女方的肩膀,似是要把女方揉掐进自己身体里,女方也把手放在男方腰际,苗绍蓁原本不以为意,毕竟一路上这样恩恩爱爱的情侣本来就不稀奇,他们自己也是手牵着手。 但又不知何时,女方从背后把手伸进男方衣服里,向上匍匐至男方背脊,那样豪不避讳地揉啊摸的,随着动作越来越大,男方衣服被撩起,苗绍蓁都看见他的肉色了。 嗯……来动物园不代表要散发野性吧? 「小草,怎么不效法一下?」李御森出奇不意地说。 她还处在震慑与尷尬之中,一下子没搞清楚他的话,思索片刻才领悟,脸颊涌上红潮:「……喂!」 人家可是纯情的草本植物呢! 他低低地笑出声,伸出另一隻手揉乱她的发。 又走了一阵子,他们与黏踢踢情侣分道扬鑣,弯进非洲动物区。 忽然,迎面而来一个小胖弟走路莽莽撞撞,不小心撞上苗绍蓁,她一个踉蹌,跌进李御森怀里。 「唉哟,拍谢拍谢……翔翔赶快道歉啊!」小胖弟的阿嬤喘着气跟在后面,显然小胖弟一路上以极充实的精力乱衝,为难老人家了。 「没关係、没关係。」她本来就喜欢小孩,小孩子嘛撞到难免,也没受伤,她并没有放在心上。 小胖弟肉嘟嘟的脸上映着愧疚,但更多的是贪玩的心,被阿嬤压着道歉几句后,又兴冲冲地跑远了。 好,方才的情况是这样的:苗绍蓁差点跌倒的当下,李御森迅速出手扶住她,并顺势圈进怀里,而此刻,他的手仍搭在她的肩上。 没了旁人,苗绍蓁冷静下来,才发现他们这个姿势,和刚才的情侣几乎是一样的。 于是她又脸红了。 李御森也没打算放开,索性拥着她继续往前走。她被动地迈开步伐,害臊不已,但亲暱的动作持续一段时间,她也逐渐没怎么在意了。 直到李御森又开口。 「小草。」 「嗯?」 「你动作不对。」 「蛤?」 「你的手,」他低声说,「摆错位置了。」 「……」 她呆了一瞬,直觉想抽离李御森的怀抱,无奈受制于人,动弹不得。 真可恶。 以前觉得学长温润如玉风度翩翩一大个正人君子,现在嘛,只怪自己当时年纪小,比较好骗,交往之后实在解锁太多腹黑面,她的小心脏常常负荷不了。 「学长」的确温润如玉,只不过「李御森」不是。 唉。 …… (待续) -- 番外 你是我的长颈鹿(下) 他们停在长颈鹿栅栏外的小凉亭歇息喝水,苗绍蓁手背一痒,低头看了看,自言自语:「啊,被叮了。」 她才刚甩走停在手背上的小黑蚊没多久,该处已胀起红包,痒痛在皮肤上蔓延。 李御森瞥了眼,默默从后背包翻出药膏,并把她的手拉过来。 「我自己也有带药……」她吶吶地道,但他完全没有要搭理她的意思,她只好乖乖任由他擦药。 清凉的薄荷味药膏抹上皮肤,随着他的食指在她的手背上出力画圈,她想起小时候,在那场大雨中,他也是这样替她上药的。 这人真讨厌,总是一点一点渗进她心里,让她更加喜欢他。 「还有哪里被叮吗?」他出声问,将她从回忆里拉回现实。 「没、没有。」虽然他已抽开食指,但指尖的温度仍残留在她的皮肤上,苗绍蓁不知道那一块是因为红肿而发热,还是因为他。 闻言,李御森放心一笑,是一如往常,着实温柔的笑容。 总而言之,他再这样笑下去,她就不只那处发热了,她赶紧别开视线。 「还好你穿长裤。」他不着痕跡说道。 一入园的时候,他就注意到苗绍蓁盯着其他穿裙子的女子们看了半晌,又低头看看自己,又看看他,虽然他不清楚她确切的心绪波动,但总之就是跟衣着有关吧?再者他自己也对盛装打扮来动物园感到不解。 到底是来看动物还是看女朋友的! 嗯……虽然他也承认当然是后者啦。 不过更重要的是,反正女朋友怎样都可爱,配合场合穿得舒服就对了,他才不会要她为了漂亮被蚊子叮得很可怜,要漂亮也不用特地来动物园让人家看,自己收着欣赏才对。 想到这里,李御森露出满意的笑容。 苗绍蓁倒是没想太多,单纯地傻笑了一下,阿木说得对,还好她穿长裤。 空气静了下来,两人本想继续往下一个动物区走,但在这悠间的氛围里,就这样安好地坐在一块,也挺好的,似乎没有匆忙赶行程的必要。 而看着湛蓝的天空衬周围多层次的绿色,长颈鹿慢踱着步子,身上深浅褐色的网格在阳光的照耀下更加金黄,苗绍蓁说道:「我想画画。」 他微笑頷首,豪不意外。 身为一对资深绘画爱好者,出门走跳携带画具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两人总是随遇而安、随域而画,这也是他们的约会大部分往山间走的缘故之一,此刻他们将素描本摊在腿上,提笔开始作画。 时间在笔尖下流逝,嵌进画纸里,苗绍蓁描刻长颈鹿伸长脖子,慢条斯理地啃食树上垂着的绿色枝叶,不由自主开口:「阿木,你跟长颈鹿很像。」 「都吃草吗?」他不假思索回应。 「……牠在吃树叶。」 「那边那隻是在吃草没错。」他的视线跨过眼前仰头的,指向远方弯下脖子吃草的长颈鹿。 「我不是说这个啦!」 她的意思明明是李御森不只身材像长颈鹿一样高瘦,个性也像长颈鹿总是从容不迫的样子,优雅得很稳重,值得依赖。不过现在看来,好像也没有长颈鹿那样温吞了…… 李御森带着温柔的笑容说着「我要把你吃掉」的模样莫名其妙浮上她的脑海。 奇怪,为什么居然这么无违和? ……不对不对啊啊啊啊啊!赶快删掉啊! 苗绍蓁倏地涨红了脸,赶紧摇摇头,再偷瞄了眼李御森。谁知道他也正好盯着她看,她只好装作神态自若地转开视线。 那、那还有什么动物更符合他吗? 他没有兇猛肉食动物的狠劲,又不像狐狸那样狡诈,嗯,比起肉食动物,他还是比较像草食动物,但她又对「草食」二字感到……难以言喻。 所以他是披着长颈鹿皮的野狼。 「你嘛,大概像兔子或绵羊之类的小动物。」在她苦恼之际,李御森说道。 她一愣,对这个比喻没什么意外,好像的确是这样…… 等等,她才觉得李御森是披着长颈鹿皮的狼,怎么她自己就被说是绵羊?不行,这个角色对应她太吃亏。 好不甘心喔。 同时,李御森看着她的樱唇抿起一道赌气的弧线,她像温驯的小动物,可爱并乖巧,总是后知后觉被他捉弄,却也有自己顽固的小性子、有慌张的小剧场,有属于她的细腻而坚毅。 太阳光芒溅在她黑亮的发上,熠熠排闥,他的眼波温柔,游客的喧闹声彷彿在远方,闯不进他与她织起的天地,在这静好的时光,他甘愿与她虚度。 这时,几个背着某双语补习班书包的小孩子嘰嘰喳喳讨论完长颈鹿如何又如何,瞥见他们俩在画画,便靠了过来。 苗绍蓁画得专心,浑然不觉,直到其中一个小孩站定在她身侧,盯着她的画嘖嘖称奇:「长颈鹿画得好像喔!姐姐好厉害!」 她上色的画笔一顿,抬起头,表情靦腆。 小孩们兴高采烈称讚一番,继续往李御森的画看去。 「哦哦哦,哥哥也好厉害!」 苗绍蓁这才发现自己还没过李御森画的,想想他应该是画吃草的那隻吧,便带着期待的心侧头望去。 这一看,她脸上的靦腆,一瞬间深化转为羞赧。 李御森画的才不是什么长颈鹿,只见素描纸上,是她沐浴在金光之中,手里握着笔,神情专注而柔和地看着远方,彷彿空气中飞散的粉尘、黏稠的动物味道,甚至周围游客的喧嚣,都与她无关,一心一意只有眼前的长颈鹿。 画面清澈,运笔流畅,点线面之间融着他的沉稳,与深情。 小孩子持续你一言我一语,她绽开笑容,他亦然。 「专心画画!」她笑着低语。 「我认为我很专心。那,也许是因为我的心里都是你吧。」 李御森醇厚的嗓音袭在苗绍蓁的心口上,她抿抿唇,是一道清甜的弧线。 是啊,我的长颈鹿先生,我会一直,在你的画里,画你。 (完) -- 万圣节番外 秋高气爽。 这天苗绍蓁买了颗南瓜,燃橙色的果实,弧形的稜角一办一办,似秋日里饱满可爱的矮精灵。 李御森一看不乐意了。 「南瓜是恶魔果实。」他振振有词地批评。 苗绍蓁当然知道他的口味,苦瓜茄子香菜青椒百毒不侵,唯南瓜避之千里,这时看他如临大敌的脸色觉得好笑,都多大的人了,便假装风轻云淡地说:「南瓜很营养。」 李御森默了片刻,幽幽道:「我不够营养?」 「???……」 什么跟什么!!好好说话,不要闹!!! 她被那漂亮而无辜的单眼皮盯得毛骨悚然,投降说:「我又不是买来吃的。」 「那你买来干么?」 「万圣节要到了呀!我想来刻南瓜灯!」她笑说,一边着手将南瓜表面洗乾净,准备了汤匙和雕刻刀等工具,端到客厅茶几上,又问:「你要一起雕嘛?」 李御森看了一眼她晶晶亮亮充满期待的小脸,其实撇开放进嘴里咀嚼,尤其从美学的角度探讨,他并不讨厌南瓜,要不然草间弥生也不会以此当创作灵感。 「好啊。」 于是他靠了过来,一掌托起果实端详。 「那你先帮我切开南瓜盖。」苗绍蓁将刀子递给他,接着擦乾其他清洗过的工具。 他頷首,将刀尖朝向圆心,使刀锋和南瓜表面呈三十度角,小心割开一轮圆盖。南瓜气味扑鼻而来,他顿时蹙了蹙眉。 苗绍蓁觉得这样的阿木有种反差萌,心脏小爆击,抿着唇笑了笑,将果实接过来:「我把瓜瓤和瓜子挖掉,你想想待会怎么雕。」 他点点头,专注却柔和地看着她小心翼翼就着内壁果肉将杂物挖出来。 这么一看,他忍不住伸手拦住她的腰。她做事情向来仔细,此刻心思全在南瓜上,腰上忽然一暖,拿着汤匙的手一顿,勺上的瓜子差点洒出来。 「干么呀!」 「就想抱抱你。」他把脑袋枕在她肩窝,声音翁翁的,可也透着暖意与笑意。 于是苗绍蓁耳根乍红。 他又说:「南瓜太可怕了。」 她笑了,故意把汤匙凑到他鼻尖。 他覆在她腰上的手便紧了紧,反覆磨捏。 她怕痒,扭了扭,赶紧说:「好啦,给你雕!」 他轻笑,也不再闹她,接过南瓜,拣了把雕刻刀,看了看位置比例,直接切进果肉。 苗绍蓁一直以来都觉得李御森的手很漂亮,此时修长的手指握着刀稍稍使力,更显刚劲。 一隻眼睛很快完成了,而她接手雕出另一隻眼睛。 她一边雕一边问:「阿木,万圣节装扮的话,你要扮什么?」 狼人?吸血鬼?法老王?南瓜?啊,还是树吧,没有比树更适合他了。 「某种不用吃南瓜的生物。」 「嘖。」不过,那树也符合。 片刻,一双半月形的眼睛令更多的光透进果实内,南瓜又回到李御森手上。 她擦擦手,偏头又问:「那我呢?你觉得我扮什么好呀?」 他顿了顿,缓缓勾起唇角:「你??扮成我的宝贝就好了。」 接着他雕刻刀轻轻一推,果肉掉进中空的灯笼内,而那双眼睛下,露出一颗爱心形状的鼻子。 我的宝贝,宝贝,给你一点甜甜,让你今夜都好眠。 我的小鬼,小鬼,逗逗你的眉眼, 让你喜欢这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