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幕遮》 楔子+第一章 楔子 他的故事,是赎罪的故事。 可是,需要他弥补的那个人,已经对他不屑一顾。 ~ 她说过,苏幕遮,活下去。 风摇得竹林沙沙作响,湖面起了皱褶;草庐边,石碑旁,静静地靠着一个人。岁月悠长。 第一章 苏幕遮是个杀手,苏幕遮是个只听洛秋水的命令的杀手。 洛秋水让苏幕遮杀谁,苏幕遮就杀谁;包括他自己。 「吶,苏幕遮。」 碧月湖畔,紫竹林边,小小的草庐前药香冉冉。女子的嗓音低哑而破碎,像被撕裂的绸缎般刺耳。那嗓音里的恶意真实得像能刺穿人的利刃。 「你去死吧。」 苏幕遮站在洛秋水身旁,双目被布条封起,线条完美的俊美脸庞上神情未起纹丝波动。闻言,他只静静地应了一声,「好。」 一扬手,一柄短剑出现在他掌心里。月色下,他的身影就和那把剑一样锋利冰冷。 他没迟疑,将短剑往自己胸口刺了下去。 鲜血浸透了他的上衣。黑色的衣服看不见血跡的顏色,只能看出已经湿漉漉地染了一大片。穿出背部的剑尖不断地滴着血,翠绿的草地上不一会儿就出现了一个血洼坑。 从头到尾,苏幕遮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原先还带着淡淡血色的嘴唇逐渐变得死白。 洛秋水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苏幕遮。一道狰狞可怖的疤痕爬过她那仍依稀看得见昔日美貌的脸庞,只是她眼底的阴沉和戾气,把那最后一丝美给破坏殆尽。 她看着苏幕遮仍旧笔直地站着,看着看着,她就笑了。 「苏幕遮!」尖利地唤了一声,她笑容歪斜癲狂地朝苏幕遮走近几步,飞快地点了几个穴位止血,再拉着人往草庐里走,「苏幕遮,你不能死!死了太便宜你!你不能死!」 苏幕遮动了动嘴唇,吃力地发出一个音节:「……好。」 洛秋水说什么就是什么。这是苏幕遮信奉了多年的人生准则。 洛秋水恨他恨得恨不得他死,也恨他恨得恨不得他能多受点折磨。生与死的徘徊于苏幕遮而言犹如家常便饭。 洛秋水随时都会来上这么一句「你去死吧」,苏幕遮也就听话地让自己去死。只是洛秋水总是会在他真的去死前,将他拉了回来。 因为死了太便宜他。因为他欠她的拿一条命还根本不够。 洛秋水的笑容很恐怖,从她毁容之后她笑不如不笑。而她也只对苏幕遮笑,笑他的顺从,笑他的狼狈。 苏幕遮和洛秋水的关係,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只剩下这样了。 「你不能死,你得活着。」 「好。」 分明该是深情而又励志的对话啊。 可是苏幕遮明白的,洛秋水要他活着,不过是要折磨他。他们之间,也就只剩下这样了。她要他活着,他就活来任她折腾。 毕竟,他欠她的,何止是这样啊。 ~ 苏幕遮和洛秋水是隐居的。碧月湖和紫竹林是当年的洛神谷中一块在火焰中倖存的地。草庐是苏幕遮搭的,洛秋水连一根茅草都没捡。 她只说,苏幕遮,弄个房子。 于是苏幕遮砍了竹子、收集了茅草和麻绳,一步步地摸索,将小草庐搭了起来。 洛秋水和苏幕遮就住在这里了。日升日落,洛秋水就坐在草庐前,偶尔煎药练手,偶尔让苏幕遮去死。 不过更多的时候,她会一言不发地坐在湖水边,只要再踏出一步就会被湖水打湿裙摆。 好比现在。夕阳西沉。 苏幕遮隔着眼上的布条,看见洛秋水在湖边的背影。大片的红光晕染在湖面上,映得那清瘦的身影宛如要被大火吞噬。 记忆和现实重叠起来。 当年的洛秋水也是这样站在火中。 唯一的不同是,当年的洛秋水还看着他。 现在的洛秋水,不会回头。 -- 第二章 苏幕遮记得洛秋水说过的每一句话。 洛秋水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可算醒了。 他从悬崖上跳下来,将自己弄得伤筋断骨半死不活,再顺着湍急冰冷的河水滚进了洛神谷。一身的大伤小伤,又在水里泡了太久;亏得他自幼练武,体魄强健,内力也护持住了心脉,否则就算是洛神谷的医术也救不回来。 苏幕遮躺在床上的时候,便是洛秋水一直照顾着他的。 他清醒过来之后,见着了洛秋水。荳蔻年华的少女,一袭清白素净,走动间衣料折射出流水般的光,俏丽可人。 后来洛秋水同他说,这块布料的名字是雪花银。是她的最爱。 苏幕遮醒过来也只是醒着,浑身还是乏力的。洛秋水便扶着他用膳洗沐,见了他光裸的身体也没有丝毫羞涩。 医者眼中本就没有男女之分。洛秋水这么说的时候,一双杏核眼笑意明灭。乾乾净净的,像她身上的雪花银。 苏幕遮能下地之后,同洛秋水要了个布条,将自己的眼睛封起来。洛秋水问他为什么,他说自己眼睛畏光。 其实不只是这样。 苏幕遮天生俊美,五官线条都是刀刻一般的锋利冷峻,却偏偏生了一双极勾人的眼睛,桃花落水似的灵动含情。就算没什么情绪波动,一双眼也能给人似喜似嗔的错觉。 分明是个绝情冷性的人。 色字头上一把刀。苏幕遮的眼睛就是一对刀,看了谁去就像是剜在那人心上,留下一道血淋淋的痕跡。入了骨的深情。 谁能知道他只不过是淡漠一扫,从没看谁入眼。 苏幕遮自幼便被培养成一个冷血的杀手,不该有情。一双多情的眼儿与他而言不过累赘,于是他有了绑上布条的习惯。看是看得见,却再也看不真切。习惯了朦胧与黑暗后,他便觉得光线刺眼。 他给洛秋水的回答,颠倒了因果。一如他的到来,从头到尾都是骗局。 ~ 苏幕遮就这么留在了洛神谷。洛神谷的主人是洛秋水的父亲,扬名远近的神医洛远航;洛远航出名的不只医术,还有那刚正不阿的硬脾气。 硬脾气的洛远航,只在妻女面前成为绕指柔。 洛秋水是洛远航的独生女,自然得了万般宠爱。洛秋水对医术有兴趣,洛远航便倾囊相授,毫不藏私。 人言道,洛神谷中大小洛,妙手仁心赛华佗。 苏幕遮是被洛秋水捡回来的,洛秋水义不容辞地担下了救治他的责任。苏幕遮恢復之后,便也理所当然地跟在洛秋水身边。爬山採药、整理药材,无论做什么总能见他在洛秋水身边打下手。 洛远航虽颇有微词,但见洛秋水工作时确实轻松不少,也就随他去了。 溪水潺潺,洛秋水手里洗着草根上的泥土,嘴上兴味盎然地向苏幕遮问着问题。 「吶,你醒了这么久,我都还没问过你的名字。你叫什么?」 「……苏幕遮。」 其实这应该算不得名字的。他的师父名唤曲千秋,正好和了词牌名,手下四个得意弟子便也以词牌相称。 云雾敛、水漫声、子夜歌,再来便是排行最小的他,苏幕遮。 比起名字,更像代号。 不过这些洛秋水不用知道。她只需要莞尔地认为他真的姓苏,有对风雅又趣味的父母,才为他取名幕遮。 「幕遮。」洛秋水瞇着眼,笑意盈盈恍若阳光明媚,「我这么唤你,可好?」 他竟点头,「好。」 鬼使神差。洛秋水的笑容是苏幕遮前所未见的明媚。溪流两旁分明满是林荫,凉爽幽暗,他却觉得有什么炫花了他的眼。 -- 第三章 洛秋水在苏幕遮的印象里,一直是明丽的。 洛秋水总是不知疲惫地穿梭在洛神谷里,偶尔出谷去给镇子的居民做义诊。她的脸上永远掛着灿烂的笑;那是未曾受过污染的笑容,那是属于阳光的笑容。 苏幕遮想,洛秋水同自己并不一样;她救人,他杀人。他是黑夜,她像阳光。 洛秋水永远是一袭白衣。她说,雪花银最适合白色,染成其他的顏色,都失了原有的光泽,看上去脏兮兮的。 苏幕遮想,洛秋水确实就该这么乾净,清透的白,不染尘埃。 既然如此,他不该靠近洛秋水。他同洛秋水是不同世界的人。她与他太靠近,只会沾上污秽的顏色。 他满手血腥,而她美好如莲。 可是洛秋水待苏幕遮从来都是毫无戒心的。她总是朝苏幕遮笑着,落落大方的样子。 「幕遮。」洛秋水常常突如其来地这么唤。他疑惑地转过头去却只能看见她双手支颐,笑容可掬。 苏幕遮不知道洛秋水为何要这么唤。但是他不讨厌;他甚至喜欢洛秋水这样没头没脑地唤他。对上洛秋水的目光,他就觉得心底没来由地踏实。 洛秋水的眼睛就像她的名字,两池灵动的湖水。静静地凝望深邃而纯粹,眨动时像扑翅的鸟儿。 她就这么看着他,笑意盈盈。澄澈的像一盏琉璃灯,由内而外的绚烂和剔透。 苏幕遮想,洛秋水跟他果然是不同世界的人。 她一身的阳光明媚,而他注定隐身黑暗。 ~ 「幕遮。」洛秋水唤了一声。 走在小径上,洛秋水刚哼完一段曲儿,又转过身来倒退着走,笑嘻嘻地看着他,俏皮可爱的模样。 苏幕遮背着装满药材的箩筐,并不应声。 「幕遮。」洛秋水又轻快地叫了一声,让苏幕遮想到傍晚时夜鶯的哼唱。 「幕遮,我想治好你的眼睛啊。」洛秋水继续用倒退的方式在走路,仰着脸诚挚地看着苏幕遮。 苏幕遮脚下步伐一顿,又继续稳稳地往前迈进。 「治不好的。」 「怎么就治不好了?你在洛神谷呢!咱们只有不想治的,没有不能治的。」 苏幕遮又是步伐一顿。他张了张嘴,最后仍然只是轻描淡写地落下四字:「治不好的。」 他的眼睛不是病,只是习惯。习惯了黑暗习惯了血腥,便对光明和洁净充满排斥。 他不是不想靠近的。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接受训练的时候。暗无天日的密室伸手不见五指,彷彿凝成实体的黑暗绝望几乎将人逼疯。被放出来时,门刚开了一条缝,透进一线白光。 他曾经想要靠近;但是靠近那么一丝细微的亮光,那么一丝微弱的温度,就足以灼得他惊慌逃离。 原来黑暗才是归属。 「幕遮,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洛秋水拔高了的声音不悦地传来,将他拉进一团朦胧的光亮里。 他看着洛秋水,无声地默认自己方才的走神。 洛秋水叹息,继续倒退着走。 「我刚刚说,我有几个方子,你能试……啊!」 洛秋水是阳光,她不该蒙尘。这是苏幕遮对洛秋水的印象。于是他拋开了竹篓子,上前将人稳妥地捞进怀里。 白色的雪花银折射着流水一样的光。隔着衣服他觉得自己彷彿触到了洛秋水的体温。阳光一样的温暖柔和。 苏幕遮想起受训后从密室里被放出来的那一丝光。 那么亮、那么烫、那么吸引人,像此时此刻的洛秋水;她太耀眼太鲜活,灼得他惊慌逃离。 纵使他想靠近。 -- 第四章 洛秋水站在碧月湖畔,垂首看着水面上的影子。 她踢了踢水,引起涟漪阵阵,连带着自己的倒影支离破碎。 她笑了起来,横过疤痕的脸狰狞扭曲。 「吶,苏幕遮。」 静静站在草庐旁的苏幕遮一言不发,往洛秋水的方向走去,再站定在三步外。这是个臣服的距离,并不亲密,只有上对下的从属关係。 「杀了林家二少吧。」 唱歌一样的语调,活泼轻快,蛮不在乎的模样,却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 苏幕遮仍是巍然不动。 「好。」他说。 洛秋水翘着嘴角,没听见苏幕遮的脚步声,却知道他已经离开了这块属于洛神谷的土地。 林家几日前託她去治据说得了绝症的二少爷,而她也确实治好了,收到一笔丰厚的诊金。 林二少的命是她给的,她想收回自然也能收回。 没有原因,只要她想。 昔日那个妙手仁心的小洛神医,早就死在那场苏幕遮放的火里。 现在,只剩诡医洛女。续命夺魂,只在一念。 负责续命的是她,负责夺魂的是苏幕遮。她自詡医者,除非治伤,否则绝对不会让手上沾血。 只是那些人命,却是实实在在地背在她身上。只要她开口,苏幕遮就一定做到;她不沾血腥,手里却总似乎带着血气。 不过,这又如何? 洛秋水蹲下身子,看着湖面上自己的倒影出神。 之前苏幕遮杀了人,回来都会问她为什么。 那么,这次该是为什么呢? 啊,就说因为林家二少说她脸上的疤痕吓人吧。 啊,她也不愿意吓到他的呀。谁让苏幕遮让她的脸上多了这条疤呢。她也不愿意这样的啊。 她多痛啊。她好不容易好些了,怎么又有人要在伤口上洒盐呢? 所以,就让苏幕遮去杀他吧。杀了他,她就不痛了。她知道苏幕遮一定会杀了他的;苏幕遮一直捨不得她痛的,就算她不屑。 杀了所有让她痛的人,她就不痛了。 就这么跟苏幕遮说吧。 洛秋水满意地点点头,一拳砸在自己的倒影上。 水花四溅。 那张已经支离破碎的脸再度裂开,看不清原先的面目。 ~ 苏幕遮回来了。他走到紫竹林的边缘,就不动了。 身上的黑衣服看不清沾上的血渍,但是仍旧带着一丝腥气。他抬手嗅了嗅,闻到自己熟悉极了的味儿。 苏幕遮突然就慌了神。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为洛秋水杀人时,也是这样带着血腥味儿回来的。他飞快地回到了湖畔,洛秋水看到他,难得地和顏悦色。 谁知下一秒她就猛然变了脸。 「谁让你沾着那噁心的味道!」她这么对他咆哮,像被侵入了领地的刺蝟,竖起一身尖刺,「带着那种味儿,你还敢踏上洛神谷!」 洛神谷是洛秋水心里最后一块净土;纵使现在的洛神谷早已面目全非。她心里的洛神谷静謐而祥和,和一切污秽血腥都该绝缘。 苏幕遮被赶了出去。直到他换了身衣服,洗去血腥味,洛秋水才冷着脸允许苏幕遮进入,只是她眼里的讥讽和愤恨刺得他心头一阵闷闷的钝痛。 从那时候开始,苏幕遮杀人都尽量避免让血溅到身上。这回再度沾染,已是久违。 洛秋水不会让现在的他踏进去的;他得找个地方打理自己。 苏幕遮看着近在眼前的紫竹林,一阵冷意从心底漫上来,将他灭顶。他呼吸急促,不自觉地绷紧下顎,踉蹌地往后退。 他不能再惹洛秋水不悦。他必须在她身边;他不能再被她推离她的世界。他受不了。 苏幕遮转身狂奔。 -- 第五章 洛秋水开始躲着苏幕遮。 苏幕遮不解。 那个在他伤重无法动弹,必须有人帮助才能入浴时,在一旁镇定如同面对白纸的洛秋水,怎么就突然连远远望见他一眼,便会一溜烟地跑了没影儿? 难道自己惹她不悦了? 苏幕遮不解洛秋水为何有如此转变,更不解的是心头随着洛秋水的躲闪涌起的阵阵鬱闷。 ~ 云涌天长,夜幕下的洛神谷静謐悠然。 苏幕遮走在山林间的小道上,绕了几个大弯,最后出了洛神谷地界。风轻拂而过,树影摇曳,斑驳恍若鬼魅。苏幕遮愣着神,转瞬间已被一道黑影猛然压制在地。 「小苏啊小苏,这样不行啊。」戏謔的嗓音,七分悠扬,三分讥讽。 手臂被反折在后传来阵阵痛感,苏幕遮并不挣脱或是反驳,只是轻声唤道:「三师兄。」 子夜歌松了手,从苏幕遮身上爬起来,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起身拍去身上尘土草屑。虽然他身为师兄,但是苏幕遮是他们四人中最有天赋的,亦是曲千秋寄予厚望的一个;这样一个人,竟然就被自己轻易撂倒,子夜歌敏锐地察觉到苏幕遮恐怕有点问题。 「来,小苏。」子夜歌一屁股坐下来,当起知心哥哥,「有什么烦恼都跟师兄说一下。」 他来的用意其实是为了定期的传递讯息,不过师兄弟一场,苏幕遮这恍神样儿他看不过眼。 苏幕遮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秋水不理我了。」 子夜歌眉锋一扬。让苏幕遮去洛神谷,本意便是蒐集洛神谷情报,能和谷主的掌上明珠建立起好的关係无疑是如虎添翼。如今这般景况,不能坐视不理啊。 只是苏幕遮的语气,听着怎么就带了些委屈? 子夜歌压下心头一丝疑虑,专注在任务进度上。 「她为什么不理你了?」 「我不知道。」 子夜歌闻言,沉吟半晌,「嗯……那么,她是什么时候开始不理你的?」 苏幕遮拧眉,思索好一阵才将自己抱了洛秋水一下的情况说出来。 子夜歌啊了一声,眼中精光闪烁。 「依师兄看啊,这洛秋水大概是……」他停顿一下,似笑非笑地看着苏幕遮屏住呼吸,「大概是,喜欢上你了。」 纯情的少女啊,在洛远航的保护下什么都懵懵懂懂。苏幕遮这一遭,倒是误打误撞地有了个突破口。 子夜歌噙着微笑,计上心来。 苏幕遮仍是不发一言,双眼在布条遮盖下看不清所有想法,俊美的脸庞波澜不惊。子夜歌却很驾轻就熟地解读出一丝震惊。 「不信的话,你问问吧。」他双手一摊,痞笑,「问到了之后,你就这么回……」 ~ 苏幕遮在碧月湖畔逮着了洛秋水。 「你最近在躲我。」陈述语气,很是坚定。 洛秋水眼珠滴溜溜地转,脸上飞满红霞。 于是苏幕遮问:「你喜欢我吗?」 单刀直入,毫无躲避的馀地。 洛秋水张了张口又闭上嘴,她低头思索一下,咬了咬嘴唇,抬头看着苏幕遮。 「嗯,我喜欢你。」 ……这洛秋水,大概是,喜欢上你了。 ……不信的话,你问问吧。 ……问到了之后,你就这么回—— 「我也喜欢你。」苏幕遮想着子夜歌的话,这么说道。 -- 第六章 碧月湖畔,风若轻纱。 「幕遮。」洛秋水笑嘻嘻地唤。 「嗯。」苏幕遮沉静地应答。 「幕遮,」洛秋水转过头来,眸池灵动,承载着笑意璀璨,「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 苏幕遮点头,「好。」 洛秋水抿唇甜笑,「我问,你答,可好?」 苏幕遮点头,「好。」 洛秋水眼神一亮,目光环绕了湖岸一圈,接着又回到苏幕遮身上,恍若天地间只他一人的专注。 「幕遮,你识字吗?」 「识得。」 为了读懂曲千秋的指令,他们都是识字的。 「幕遮,你会看话本子吗?」 「不会。」 黑暗的世界里,只有听从命令和执行命令。 「那幕遮,你平常看什么?」 「……兵书。」 其实,不算兵书的,而是曲千秋的战略部署。 「哇!幕遮好聪明啊!」 不,他不聪明,他只是没有思想的杀戮人偶。 「幕遮,你有兄弟姐妹吗?」 「有的。」 三个师兄,算是兄弟吧? 「幕遮,你跟他们感情好吗?」 「好。」 一同在曲千秋手下扶持着存活,不能不好吧? 「幕遮,你会想回去找他们吗?」 「……不会。」 有任务在身,就不能先行离开。 「咦?为什么?」 「……现在,挺好。」 「可是,你跟家人……」 「现在,挺好。」 他打断洛秋水的话,嗓音淡然地复诵一遍自己的答案。 现在,确实挺好;即使这一切都只是任务的一部分,任务完成后,他才能回去;即使他不想。 ~ 洛秋水和苏幕遮的事情传进了洛远航耳中。 爱女心切的洛远航几乎气炸了肺。 他的掌上明珠,竟和一个来歷不明的小伙子私相授受? 自打第一眼看见开始,洛远航便不喜苏幕遮;苏幕遮面貌虽是俊美,一双眼却俏得太过头,身上有股若有若无的血性,是条毒蛇。若按洛远航正气凛然的想法,这般毒物,既然伤重便任凭他自生自灭,毋须将医德用在他身上。 可是他唯一的闺女,却执意要救。洛远航只得允了。 谁知救了之后竟牵扯出这般情感官司,难断了。 洛远航将苏幕遮叫了来。 第一眼见了洛远航,苏幕遮便心里一阵凛然。 心不正,影自斜。洛千航的目光让他动摇了。 「苏公子。」洛远航端立案前,眉目清正,一袭青衫尽显雅士风骨。 苏幕遮頷首,「洛大夫。」 苏幕遮离开洛远航的书房时,眼睛上的布条是不见的。一双吊梢凤目水光盈盈,面色却是一片苍白。 「秋水单纯,你莫要害她。」 洛远航只说了这么句话,而他却无从分辨。 他摘下眼上封条,清晰地望见了洛千航。清儁的男人,年届天命,似乎已看透一切。 苏幕遮一向知道,自己的眼能骗人,无情都作有情。可是对上洛远航的目光,他无比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应答虚偽得可笑。 「好。」他说。 洛远航良久不语,终究只言四字:「别害了她。」 这回苏幕遮连说好都无法。他骗不过洛远航,便不骗了吧。只是,洛远航若是提点了洛秋水,恐怕会有变数。 苏幕遮直愣愣地望着夜幕低垂,竟不知自己是希望洛秋水对洛远航听从还是反抗。 是希望他死还是她死? 他不知道。 -- 第七章 苏幕遮回到紫竹林边,身上的衣物已换过。他正要走进林子里,却是脚步一顿。 竹竿顶端一人佇立。 记忆里也有那么一次,竹竿上来了这么一个人。 苏幕遮恍然须臾便回神,闪身瞬间已落于竹枝之上。 来人在月色下仍是一身漆黑,几乎要与夜空融为一体。苏幕遮静静地唤了一声:「大师兄。」 云雾敛不答,只吐出一句话。 封条下的瞳仁收缩一瞬,面色未变仍是冷凝,心中却是狂澜惊起。 「大师兄。」苏幕遮低语,「她不会高兴。」 「与我无关。」云雾敛嗓音沉稳,「只是,你当如何?」 云雾敛看不见苏幕遮的眼,却觉察得到苏幕遮的气息变化。他闔眸须臾,轻声道:「你别后悔。」 苏幕遮唇线抿得死紧。 又是这句话。这回,该怎么办他才不会后悔? 洛秋水不会高兴的。可是这一回,他得去做。 苏幕遮开口:「我知道了。」 云雾敛不答,身影在夜色中消失。洛秋水自林中走出。她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苏幕遮。 月光落在她的眼睛里,摇曳着柔柔的银色。恍然间有如多年前初时一面,娇俏灵气。 接着她勾唇,疤痕扭曲,打破了一切美好幻象。 「说吧,又怎么了。」嘶哑的嗓音带着嘲弄,洛秋水的眼黑得诡譎,目光如刀,「你又带了什么灾难给我,苏幕遮。」 ~ 洛秋水闹脾气了,已好几日未同他有所接触。 大概是听了洛远航说了什么吧?苏幕遮很平静地等着洛秋水兴师问罪。 不论是洛秋水和洛远航,应当都没看出他的来歷;但是洛远航,大概是看穿了他别有所图,而洛秋水,还在他不曾否认却也不曾承认的假象里。 这回父女俩长谈,怕是任务的终结。 苏幕遮低下头。一阵轻松的感觉令他心惊。 他到碧月湖畔坐了一下午,离开时,远远地就听到洛秋水踩过草丛的脚步声。于是他脚下就像生了根似的,不动了。 雪花银的顏色白净清丽,映得洛秋水面容熠熠生辉。她逕直走到苏幕遮跟前,仰头看他。一对上那样的凝视,苏幕遮只觉得隔着眼睛上的封条,也要被灼伤了眼球。 「幕遮。」她看着他,眼底的光热烈而坚定,「我问,你答,可好?」 这样的目光他再承受不住。苏幕遮闭上眼,「好。」 洛秋水盯着他瞧,却瞧不出封条底下他的逃避。 「幕遮,你来谷里,可是意外?」 「是。」 不是。 「幕遮,你留在谷里,是何居心?」 「无。」 我是復仇的开端。 「幕遮,你可当得我的信任?」 「当得。」 不,别相信我。 苏幕遮闭着眼,可洛秋水看不见。 这不再是游戏。可一帘障目,掩饰了他的欺瞒,亦斩断了她察觉的最后的可能。 洛秋水扬起了笑,不见半点阴霾。看着这张笑脸,苏幕遮只觉心口一阵刺痛,陌生的情绪翻涌而出。 他听见洛秋水的声音,彷彿听见刀尖刺破血肉,她的和他的。 洛秋水说,幕遮,我们成亲吧。 -- 第八章 苏幕遮原本以为洛秋水是异想天开。谁知她真用了绝食的法子逼退了洛远航的反对。 「苏幕遮。」洛远航在虚弱得陷入昏迷的洛秋水房前,赤红着眼看他,「你在害她。」 苏幕遮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洛远航深呼吸一口气,虽仍是气得双手成拳,情绪却稳定得多。 「要成亲,便成亲。」 他说,看着苏幕遮。 「但是,洛神谷岂是任人宰割的鱼肉。」 「你告诉曲千秋。要来,便来。」一身风骨的医者背脊挺直,目光如炬,「我洛远航,当年不怕,如今也不会退却。」 曲千秋三字,打进苏幕遮脑海里,一片空白。 洛远航何时知晓的? 可如今再问,显得多馀了。洛神谷虽是单纯从医,然而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江湖上大小门派,哪个未曾承过洛神谷恩情。 洛远航的人脉,查一个苏幕遮,绰绰有馀。 曲千秋要趁虚而入,洛远航也不会束手待毙。对方要鱼目混珠,他便请君入瓮。 苏幕遮盯着洛远航,静默半晌,低声地问:「你……利用秋水?」 「我是保护她。」洛千航目光恨恨地盯着苏幕遮,「这孩子个性同她娘一个样,决定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她信了你,便是不会回头,我如何坐视不管!」 「她要一场婚礼,我便给她一场婚礼。同时,我要她看清你!」 ~ 碧月湖上轻波瀲灩,月儿被掩在厚重云靄之后,幽光冷冷。 苏幕遮坐了大半个晚上,起身要走,却是一阵笛声悠远将他定在原地。 他抿了抿唇,抬头,「二师兄,你已擅闯洛神谷,别再引人注目。」 回答他的是一道低回笑声,温雅如水。 水漫声足尖点着湖水轻巧而来,一身白衣翩然,腰上玉笛温润。他站定在湖岸边,笑意盈盈地歪头看着苏幕遮。 玉面倜儻,白衣风流,分明是浊世佳公子,苏幕遮却只觉得自己看到了即将展开狩猎的雪鴞。 「我既能猖狂,便是有不被发现的本事。」俊雅面孔上笑容可掬,水漫声眼中却是冰冷一片,淡然无波,确实是雪鴞的眼,漆黑深邃,「小苏,莫小瞧了你师兄我。」 苏幕遮不答,冷冷迎上水漫声的视线。 情报交换依循旧例,都是在洛神谷之外的,水漫声此举,分明是和曲千秋对着干。 水漫声手上把玩着玉笛,看着苏幕遮笑,「小苏,你还不明白吗?」 「我哪有胆子违抗师父?这是他应允的。」 「你和洛秋水即将成亲的消息传遍三教九流,比师父料想的来得要快。」水漫声嗓音朗朗,笑容无害,「洛远航查你,师父怎么可能不知道?小苏,你可想明白了?」 苏幕遮不答,先前不明白的,现在全明白了。 洛远航和曲千秋,在暗地里早已较上了劲儿,这场婚礼想来便是了断。只是洛远航这儿卡了个洛秋水,曲千秋却是绝不可能捨不下他。 他要活,便只有一个选择。 风过,吹不散厚重乌云。竹林萧萧,入耳凄厉。苏幕遮面色苍白。 水漫声笑着看他,看着看着,笑容便逐渐收敛了。 「小苏。」他看着苏幕遮,眼里终于有了温度,是担忧的神色,「你在迟疑什么?」 苏幕遮静静地摘下眼上封条,沉沉望着水漫声,眸光凄楚。他不说话,一双眼却似乎已道尽千言万语。 水漫声面色凝重,半晌才低声道:「小苏……你不该迟疑。」 「任务重于一切。小苏。」 「假戏,不能真做。」 -- 第九章 婚礼前夜,月色竟是前所未有的清亮。苏幕遮立于廊下,仰头望着天空,线条深刻的俊美脸庞一片洁白,莹润如玉。唯独眼睛的部分,横过一条黑布,将光线阻隔在外。 喜帖很早便发了出去,已经有些宾客提早前来洛神谷,准备明日出席仪式。今夜的洛神谷比起往常更是热闹。 苏幕遮看了宾客暂居的院落一眼,又将目光移到了另一边,洛秋水的屋子。 婚礼之前,新郎新娘不可见面。 可他怎么会是新郎呢?他怎么能是新郎呢? 他怎么能是洛秋水的新郎呢? 心头躁动,几次呼吸吐纳也无法平復。苏幕遮将手按在心口,清晰地感觉到心脏大力撞击在肋骨上。他抿了抿唇,走下簷廊展开轻功,来到洛秋水窗边。 洛秋水已然睡下,就着月光能依稀看见她脸孔轮廓。清秀的美好的,濯清涟而不妖。 她正在最有生命力的荳蔻年华。 苏幕遮盯着洛秋水那一截裸露在薄被之外的颈子。纤细的白皙的,同时也是脆弱的,他只要轻轻一捏,便能抹杀她的性命。像碾压一隻螻蚁,不费吹灰之力。 可他却如同水漫声所说,迟疑了。 原因来自心口那股无以名状的躁动。它在叫嚣着张牙舞爪,令他无法忽视。 窗外送来一阵清风,风里有微弱的声响。 苏幕遮身子一颤,眨眼间已消失在洛秋水房中;再出现,却是在紫竹林里。月光将竹林渲染得一片银白,宛如一夕白头。 苏幕遮顺着一根竹竿往上踏,最后踩在一片竹叶之上,他垂首,轻声道:「大师兄,怎么来了?」 云雾敛踩着竹竿如履平地。他定定地看着苏幕遮,面无表情。半晌,他才缓声说道:「小苏,你还能反悔。」 反悔?反悔什么? 云雾敛看着苏幕遮丝毫不改的脸色,说道:「漫声同我们说了……你在迟疑。」 苏幕遮闻言,封条下的眼顿时一阵激越的光,弔诡地透着仓皇和冷峻。 原来是试探吗?曲千秋知道他可能会无法接受计画,所以让云雾敛来敲打他? 原来他的师父竟是这般不信任他吗? 心口的躁动在此时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是曲千秋手下最得意的弟子,曲千秋对他有再造之恩,他不该让他失望。他该做的事情从来只有一件,就是遵从曲千秋计画。 他是杀手,听命于人,没有拥有自我情感和思想的资格。 那么,为何要迟疑,为何要动摇。 不该动摇,不能迟疑。 云雾敛皱眉。 苏幕遮气息有变,他竟有些琢磨不透,自己这般擅自前来究竟是对是错。 良久,云雾敛还是只轻声说出一句:「你别后悔。」 苏幕遮不答,他便又道:「小苏,现在,你还能反悔……」 「我不会后悔。」苏幕遮冷冷打断,抬头看向云雾敛的神情前所未有的杀意四散,周身寒气逼人。 云雾敛沉默须臾,说道:「好吧。」 苏幕遮不会后悔,就好。 没有告别,云雾敛的身影消融在夜色里。苏幕遮立于竹林之上,仰头任由月光倾洒在自己身上;银白的色彩,让他浑身发寒。 异样其实仍未消失,他却不愿正视地又将其压下。 不该迟疑,不能后悔。 ~ 隔日,婚礼热闹开场。 -- 第十章 洛秋水身上的嫁衣不是雪花银,是三月桃,是七月火,是苏幕遮说不出名字却十足艳烈的顏色。 苏幕遮没戴眼罩,那顏色直刺眼底,令他几欲落泪。也不知道是被触动了什么,还是单纯的不适。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拜了天地高堂,夫妻对拜后,他当眾掀了洛秋水的盖头。红布料下是一张红通通的脸。 洛秋水笑得甜蜜。 「幕遮,我们是夫妻了。」她说。 「……嗯。」他应。 觥筹交错,他在宾客间偶尔看见熟悉的脸。 三个师兄,都来了。 曲千秋,也来了。 洛远航定定看着他。他将手拢在袖里,握成了拳。 「洛远航,你的死期到了!」一道阴鷙嗓音响起,打碎一室洋洋喜气。 洛秋水挽住苏幕遮的手臂,不安地看看缓缓走出人群的曲千秋,又看看主位上脸色沉冷的洛远航。苏幕遮没有任何反应,眸底凝着兵器杀伐的光。 蓄势待发。 洛远航稳稳端坐,「曲千秋,二十年前,我不治青杏儿,二十年后,一样不会!」 曲千秋眥目欲裂,「你明知她爱你!她是因为你才会走火入魔!」 那是一个久远的故事。 江湖上曾有个兇名远播的女魔头。 但女魔头在成为女魔头前,也只是个天真烂漫的女孩。 她爱上了妙手回春的英俊神医。 神医当时早已有了婚约,不断拒绝女孩,最后乾脆避不见面。不愿放弃的女孩在得知神医成婚的消息后,终于疯魔。 她开始滥伤无辜。 只要有人受伤,神医就会前来。 她下手越来越狠,开始有人无辜丧命。最后她终于成了人们眼中的女魔头。 女魔头受到各方围剿,奄奄一息之际,是身边忠心耿耿的僕人带着她去找神医求助。 神医拒绝了僕人。 手上沾了太多血的人,他不愿救。 于是女魔头死了。 那僕人从此不见踪跡。 直到二十年后的今天。曲千秋来为旧主向洛远航復仇了。 曲千秋手里的酒杯摔在地上,灯光熄灭。一时惊叫遍佈,接着传来刀剑出鞘的锋利声音,打斗声起,血味漫开。 习惯黑暗的眼睛不受阻碍,他看见洛秋水一脸惊恐茫然。她不安地伸手想拉他,却被他不着痕跡地避开。 灯光乍亮。 苏幕遮手持短剑,和那些闯入的黑衣杀手一模一样。他回过身,重踏一步,手一扬,将剑锋送进洛远航胸口。 洛远航仍是定定看着他,目光如炬。 「苏幕遮,你害了她。」 洛远航眼中的光逐渐暗了下去,洛秋水凄厉的尖叫随之响起。 洛秋水的嫁衣不是三月桃,也不是七月火,是寒冬腊月里的一道伤,血淋淋地落在雪里。她踉踉蹌蹌地跑过来,抱住洛远航轰然倒落的身体。 她抬头看苏幕遮,一眼望过去,首先瞧见的是一双带俏的眼。 那双眼像一池花瓣沾染的春水,看着人时说不出的温柔多情。满目瀲灩错觉似地朦胧了眸底的冰冷,像山嵐间轻薄柔软的云和雾。 如今雾气尽散,她才看见那深不见底的空洞与黑暗。 「……幕遮。」她愣着,哽咽里带着委屈。 苏幕遮提着剑,鲜红的血顺着剑锋落在他脚边。滴答滴答的,洛秋水如梦初醒。 -- 第十一章 洛秋水正值一个女孩儿一生中最好的年纪。她曾有个爱她的父亲,她曾有一个温暖的家,她也曾有一个心爱的人。 可这些现在都没有了,在她的婚礼上。 她手上沾着从父亲心脏流出来的血。她心爱的人就站在对面,拿一双无情却似有情的眼看她,手里的剑刚才就刺在她父亲胸口。 她直勾勾看着苏幕遮,泪水不知不觉爬了满脸,「幕遮……苏幕遮……」 洛秋水的眼一贯乾净剔透,看向苏幕遮时像夏日的阳光。但现在苏幕遮对上她的视线,只觉得浑身泛冷。 他在她眼里看见了再浓重不过的悲伤,和一丝细微的希望。那丝希望让他握剑时总是平稳的手不由自主地一颤。 洛秋水慢慢走向苏幕遮,她胡乱抹去眼泪,苍白的脸上满是倔强。她声音发颤,轻轻地问:「我问,你答,可好?」 四周杀声环绕,苏幕遮却听得分明。好像这里被隔出了一个只属于他们的空间,好做个最后的了断。 苏幕遮握紧剑柄,应道:「……好。」 「苏幕遮,你喜欢我吗?」 「……喜欢。」 他不知道。 「苏幕遮,你爱我吗?」 「……爱。」 他真的不知道。 「苏幕遮,」洛秋水深呼吸一口气,颤抖的声音像风里的落叶,她闭上眼,「你有说过,任何一句实话吗?」 「……没有。」 有什么在崩解,碎裂成一方深渊无底。洛秋水被吞噬进去,而苏幕遮脚下的土地摇摇欲坠。 洛秋水睁开眼,苏幕遮提起了剑。 剑锋刺出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但他想起很多事。 洛秋水的雪花银,洛秋水的笑,洛秋水的我问你答。 子夜歌说洛秋水喜欢他,水漫声又说假戏不能真做,云雾敛说别后悔。 最后是洛远航说,你在害她。 总是平稳的手腕在发抖,剑锋一斜,本该斩断纤细颈脖的招式横过洛秋水的脸,划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 洛秋水尖叫着摀住脸,脚步慌乱跌坐在地。 苏幕遮踉蹌着往后退,折了总是挺拔的腰。手指又冷又僵,颤抖着根本握不住剑。 恍惚间,他以为自己哭了。实际上他脸上什么都没有,没有泪,没有情,他眼里的水色只是虚假的温柔。 洛秋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指缝间一双杏核眼冰冷凌厉。她忍着脸上剧痛,尖叫出声:「苏幕遮,你别猫哭耗子了!我知道了!你这个人,你没有心!」 他没有心吗? 如果他没有心,那现在他胸腔里的是什么? 那里又痛又胀,像一隻被锁链束缚的野兽,徒劳地撞着牢笼。 打斗不知何时停了。曲千秋带着一身血腥气走到他身旁。他受人围剿,是被三个徒弟护着才挣脱。 「小苏,你的任务完成了没。」曲千秋眼中翻涌着阴狠的癲狂,他的目光落在狠瞪着人的洛秋水身上,「啊,看来还没。」 「去啊,小苏。」 苏幕遮没有动作。 「小苏。」 曲千秋的眼风云诡譎,看着人时像一条毒蛇。他轻声说:「小苏,我记得我让你师兄说过的。」 苏幕遮终于站直了身。 「……我没有。」他听见自己的嗓音嘶哑极了,「我没有假戏真做。」 曲千秋挑眉,招手,有人取来一支火把。他将火把递给苏幕遮,「那就去吧。」 ~ 洛神谷覆灭在一场火里。还有许多人和事。 曲千秋派出苏幕遮以外的三个弟子去洛神谷,为的跟苏幕遮交接情报,还顺便埋了炸药。当火焰燃起,洛神谷就成了一方炼狱。 江湖势力大洗牌。曲千秋的名字在江湖上传开了,还有他手下四个杀人不眨眼的徒弟。 苏幕遮偶尔会想起那场火,还有那场火里的洛秋水。 她站在火里,脸上的红不知是血还是火光。她的眼睛被火焰填满,不再是雪花银一样的剔透。 那场火热热烈烈的,灰烬飘在空气里,飘在苏幕遮心里,绕成一个漩涡,将天地模糊成一片苍白,变成洛秋水身上的雪花银。 那白啊,可真乾净。真适合洛秋水。 她该是这个顏色的,可她不会再是了。 -- 第十二章 月色下竹影摇曳,掩掩映映着洛秋水的脸。 苏幕遮垂着头,低声道:「我师兄说,曲千秋出关了。他知道你讨了我去,要带回我。」 云雾敛面冷心热,曲千秋一向不喜他。临这当口,云雾敛愿意来找他,也是尽了心的。 洛秋水却不领这份情。她笑得冷漠,乌溜溜的眼一片阴翳,在夜里像负伤的兽类,「怎么,你想跟他走?苏幕遮,你休想!」 「我没有。」苏幕遮静静地说。 「我没让你说话,你闭嘴!闭嘴!」洛秋水突然暴起,嘶哑的嗓音从喉咙里吃力地挤出来,尖利得像金属刮擦,「苏幕遮,你为什么不去死!你去死!去死啊!」 苏幕遮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成了一个好字。 短剑刺进胸口的感觉他已经无比熟悉了。剑锋冰凉,接触到温热的血肉时会让人打颤,接着鲜血会涌出来,像一座小小的喷泉,浇在手上,黏黏腻腻。 洛秋水哈哈大笑,用力推了苏幕遮一把。他摔倒在地后,她跨坐到他身上,熟练地为他包扎起来。苏幕遮隔着眼前的黑布条看她,看不真切。 洛秋水的手隔着绷带和衣料贴在他胸膛上,掌握着他的心跳,掌握着他的生死。 苏幕遮轻轻将手搭到她手上。洛秋水没甩开他。 「……我们走吧。」他说。 走吧,离开吧。他带她离开洛神谷,避开盛怒的曲千秋。如果这样能保全洛秋水,他就会这样做,哪怕这样会激怒她。 他要赎罪,这是他待在洛秋水身边唯一的目的。 良久。洛秋水轻声说:「可是苏幕遮,我能走去哪里呢?」 那声音陷在晚风里,缠成一丝线,穿过竹林,听起来就像低微悲泣。 ~ 洛神谷覆灭的三年后。 曲千秋因为三年前洛神谷一事,被各大门派围剿,虽然打退了武林眾人却也落了暗伤,前些日子闭关了。武林得以休养生息。 只是其馀门派这边,状况也不太好。曲千秋本人邪门,手下四个徒弟更是兇猛。仅仅四人,就杀退了一波一波的各派精英。 当届武林盟主叫李英杰,是洛远航的拜把兄弟,当年婚礼他有事未前往,谁知就成了永别。李英杰此次是拼尽了全力想为洛远航报仇,谁知鎩羽而归,他自己也只剩下一口气。 李家庄里瀰漫着悲痛。人人都哀叹着,若洛远航还在,李英杰怎么可能折在这里。 白墙青瓦外,一道黑纱包覆的身影缓缓走来。看身形,是个女子。 女子敲响了李家庄的门。 她说,我是秋水,洛神谷洛秋水。 洛神谷里大小洛,妙手仁心赛华佗。世人皆以为这个传说已在江湖成为绝响。 但原来柳暗能花明,绝处能逢生。 洛秋水医术似乎更加精进了,她救回了李英杰。在李家庄上下感激涕零地要重金酬谢时拒绝了。 不要金山银山,不要荣华富贵。她一个劲儿地摇头,横了一道疤在上的脸庞冷漠阴鷙,充满戾气。 我只要一个人,她说,我要苏幕遮。 -- 第十三章 洛秋水的话传到了师兄弟四人耳中。 子夜歌嘖嘖称奇,这丫头大难不死,这是要来报仇了吗? 水漫声眼罩寒霜,她要来便来,我们不怕她。 云雾敛面无表情地拭着自己的剑。 小苏,你待如何。他问。 不起眼的角落里,一身黑衣的苏幕遮和黑暗几乎融为一体,衬得一张冰冷俊美的脸更为苍白。他眼睛封着,从听见消息开始,下顎线条就绷得死紧。 洛秋水还活着……洛秋水还活着…… 洛秋水还活着! 胸腔里被束缚的东西,又开始横衝直撞。 云雾敛停下拭剑的手,看向苏幕遮。 小苏,你后悔了吗?他问。 苏幕遮身形一僵。子夜歌和水漫声担忧地看向他。他静默半晌,颤抖着双手,去摘眼睛上的布条。 习惯了黑暗的眼睛,随着主人走出角落,逐渐映入了光。那双眼灵动含情,三月桃花似的妖嬈温柔,看着人时如水瀲灩,勾魂摄魄。这样的一双眼,有了光,无疑是锦上添花的俊俏。 俊俏里,还有无措。乍看之下就像情竇初开的毛头小子。 我要去见她。他说。 水漫声拧着眉拦他,说洛秋水一定是来復仇的,苏幕遮若去,太危险。苏幕遮直勾勾盯着水漫声,没说话,眼里的意思却明明白白。 她要报仇,就给她报。 本就是他欠她。 这是他花三年想明白的事。 他喜欢洛秋水,他爱洛秋水。若不爱她,不会想她,若不爱她,不会不想害她。他爱她,心疼她,可他也愧对她。 一念之差,云泥之别。他将她伤得彻底,毁得彻底。她说他没有心,可三年,足够他找回自己的心了。 找回来的那一天,转眼就送了出去。 送到她身上。 牵肠,掛肚。 三年啊。他念她,三年了。 所以叫他如何拒绝她的要求。 哪怕洛秋水是为了復仇。 察觉到苏幕遮的认真,连嘻皮笑脸的子夜歌也严肃了。他也挡到苏幕遮面前,说当年你明明说了,是假戏真做。 哪是假戏真做呢?从头到尾,分明都是真的。 所有的话,都是假的,但不知不觉间付诸的情,是真的。 真得他在这数不清的日日夜夜里,终于学会流泪。 当年他有多冥顽不灵,就有多自私懦弱,他有多自私懦弱,就伤了洛秋水多少。 他是孤儿,被曲千秋带回养育。二十多年养恩,为曲千秋復仇,应当算是还尽了吧。万般算计,押上的是他一颗刚知道如何跳动的真心,够了,该够了。 现在,他想为自己,去向洛秋水赎罪。 ~ 苏幕遮离开了。 水漫声和子夜歌想拦他,被云雾敛阻止了。 云雾敛只是沉默摇头,但作为大师兄,威信还是有的。水漫声跟子夜歌再担心,也只能由苏幕遮去了。 而苏幕遮在隔天,孤身一人到了李家庄。 在眾人警戒的眼光中,他走到洛秋水跟前,直直跪了下去。是一种臣服顺从的姿态。 洛秋水用脚尖踢他,那姿态模样娇俏得就像三年前。可当她扬起嘴角,只有伤疤狰狞。 「苏幕遮,你,什么意思?」 「任你处置,听你差遣。」 苏幕遮是个杀手。杀手必须听命行事,绝对忠诚,不拿自己的命当命,更不把别人的命放在眼里。 苏幕遮是个杀手,但从这天起,苏幕遮是个只听洛秋水的命令的杀手。 洛秋水让苏幕遮杀谁,苏幕遮就杀谁;包括他自己。 -- 第十四章 苏幕遮说,我带你去找李英杰。 将近七年,曲千秋才出关,可想而知李英杰那次围剿是下了狠手的。李英杰的武林盟主之位也是因此坐稳的,如今武林上,要说谁能保护洛秋水、谁愿意保护洛秋水,苏幕遮只能想到李英杰。 这是苏幕遮这么多年来,头一次反抗洛秋水。因为他要带她走。曲千秋出关,洛神谷不安全了。 血海深仇、斩草除根不说,苏幕遮叛离,一定会被迁怒到洛秋水身上。 苏幕遮没把握自己能抵抗恢復实力又处于盛怒的曲千秋。 洛秋水铁了心不走,苏幕遮铁了心要带她走。 他不想再后悔。 后悔。洛秋水冷笑,原来你也会后悔啊。 苏幕遮没回洛秋水的话。她话里的意思与其是在挖苦他,不如说是暗示了她也在后悔。至于后悔什么,不言而喻。 碧月湖的水是清澈又冰凉的,映着银白月色,更添凄冷。湖边两人一坐一站,无人开口。 日升月落。洛秋水抬起手,啪地一声打在水面上。 水花四溅,每颗水珠在晨光里都晶莹得像某种宝石的碎片。 很珍贵,也很脆弱,然而已经毁坏。 「我不找李世伯。」她说着,站起来,回过身往草庐的方向走,「十年了,没意思。苏幕遮,进来。」 苏幕遮静静地跟着她走进屋子里。 洛秋水扬了扬下巴,是让苏幕遮收拾的意思。她眼睫半敛,窗外晨曦落在上头,染就一片蝶翅般的光。轻颤两下又睁开,恍然间一如当年,乾净清丽的杏核眼。 「要走可以。」洛秋水看着苏幕遮俐落收拾的背影,冷着声音开口。苏幕遮动作一顿,又继续听她道:「我们不找李世伯,我们找曲千秋。」 苏幕遮眉心一拧,转过身,想反对。洛秋水伸出手指尖抵着他心口。她眼眸如深潭,看着人时就像吞噬了所有的光,看着苏幕遮时尤其冷。 纤细的手指微微使力,隔着衣物按进刚包扎过的伤口里,扎心的疼。 「找曲千秋,杀了他。」 苏幕遮喉结动了动,淡色的唇瓣轻轻开闔两下,最终仍是一声:「好。」 ~ 洛秋水不想找李英杰,苏幕遮就不找。 但出都出来了,于情于理,都该去拜访。所以洛秋水第一站,就去了李家庄。 她婉拒了李英杰提出的保护方案。 她说,苏幕遮在呢。 李英杰的目光看向苏幕遮时充满不信任。 洛秋水冷冷地笑。 他会拿命护我。她说。 苏幕遮沉默不语。 这本该是多令人欣喜的信任啊。可他知道,洛秋水信任的不是他,她信任的是他欠她这件事。 他欠她,所以他会拿命护她,因为他该拿命护她。 告别李英杰后,两人一同上路,游山玩水似的往北方,曲千秋的势力范围走。每到一个地方,洛秋水就开一次义诊。江湖上都知道她的名号,洛神谷最后的遗孤,大名鼎鼎的诡医洛女,面容带疤,一身阴沉,所以她从不掩饰。但对着普通人,她还是会戴上纱帽,遮掩住可怖的脸,说话时声音虽然沙哑难听,却轻缓温和,令人安心。 苏幕遮站在她身后,闭着眼,彷彿回到了当年。天真烂漫的少女为他的眼睛煞费苦心。再温暖不过的关怀。 同个地方,洛秋水只停留三天。 但也足够了,足够有心人打听到她的踪跡。 -- 第十五章 北方的天冷得早。 在一个下过雪的夜后,两人来到一座无名湖畔。 苏幕遮揹着洛秋水缓步在湖岸边。四周枯木高耸,湖面结了一层冰,积了雪,天低光微。没有一点声息,彷彿天地间只剩了他们。 洛秋水揽着苏幕遮颈脖,将冻红的脸贴在他颈窝里,良久,哑声问道:「这儿跟碧月湖,哪个好看。」 「碧月湖。」苏幕遮没有思考地回答。对洛秋水来说,这是唯一正解。 哪知洛秋水笑了。 「错了。」她说,彷彿被撕裂的嗓音落在他耳畔,竟是难得地温柔感慨,「那得是以前的碧月湖……现在啊……」 彷彿缅怀着什么,她和顏悦色地说,双臂却逐渐收紧,用能勒死苏幕遮的力道。苏幕遮仍是稳稳地揹着她,一步一步向前走。 洛秋水的手臂在最后放松了。她从苏幕遮背上跳下来,几步越过了苏幕遮往前走。湖是白的,树是白的,天地是白的,只一个她在苏幕遮眼中是别样的色彩,踏出一行渐行渐远的脚印。 苏幕遮脚步逐渐放缓,竟有些不敢上前。 有那么一瞬间,洛秋水的身影就像一个破坏了整张白纸的污点。对她来说,他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们的相遇始于一个错误,于是他与她满盘皆输。 可分明于他而言,她该是一场遥不可及的梦,是一抹破开黑暗世界的亮色。然而这场梦还没醒,就被他亲自打碎,于是那抹光还只是一点星火,就毫不留情地熄灭了。 一阵风起,苏幕遮还在神游,身体却先于大脑做出反应。 兵刃相接,入耳鏗鏘。气劲碰撞捲起雪沫如浪。 苏幕遮手持短剑挡在洛秋水面前,架住了曲千秋千钧一击。他隔着布条看曲千秋,看见了他眼神阴狠毒辣,疯魔般的杀气腾腾。 「逆徒!」曲千秋后退几步,怒喝出声,「你要护她?!」 「……是。」苏幕遮嗓音沉沉,短短一字,却是千金重诺。 两人僵持不下,而洛秋水静立在苏幕遮身后,一双眼冷漠荒凉。彷彿她是一个完全不相干的看客。 曲千秋见此,嗤笑一声,「苏幕遮,你当真愚蠢至此,为了一个仇人,要与我为敌?」 苏幕遮手上力道毫不退让,「是。」 「蠢才!」曲千秋怒骂一声,率先拉开了双方距离,阴狠道:「苏幕遮,你该知道,一个女人不爱你,就不会把你放在眼里,无论你为她做什么!」 「我知道。」说完,苏幕遮又在心里重复一次,我知道。 曲千秋冷笑一声,挥剑攻来。 与此同时,洛秋水道:「苏幕遮,杀了他。」 「好。」苏幕遮毫不迟疑地衝了出去。 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 雪花飞舞,更逊人影交锋,北风呼啸,不如剑光凛冽。 洛秋水站在原地,静静看着仅离自己几步之遥的一场恶斗。曲千秋与苏幕遮武学一脉相承,虽是师徒,打起来却万分胶着。 她仰头看着天。 天是无边无际的,但是树林的边界圈出了一块,也就好像切割了一块不相干的地方。这块天看上去,特别灰、特别暗。 不是同一片天吗?为什么会有区别? 她似乎被自己逗笑了,嘴角牵起一抹弧,依稀有着当年的乾净无瑕。但眼里,早已是一片荒芜。 -- 第十六章 苏幕遮注定招架不住曲千秋。 人有掛心的事物,固然会有坚持战斗的理由,但同时,也就有了顾忌,有了约束。相反地,心无罣碍,也就没了约束,更显疯狂。 曲千秋能捨命一搏,苏幕遮却不行。如此便落了下风。 曲千秋察觉到苏幕遮有好几次放弃了进攻机会,选择防守,只因他若出手,自己就有机会绕过他,杀向洛秋水。 他笑出声来。 「苏幕遮啊苏幕遮,你已经废了。」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嘲弄似刀,「你废了!」 话音一落,曲千秋乾脆转移了目标,闯向苏幕遮身后。苏幕遮脚步一错,旋身一拦,曲千秋却从他另一侧飞掠而过,雪白剑锋直取洛秋水! 虚招! 苏幕遮只来得及赶到洛秋水跟前,用肉身为她挡下攻击。 利刃刺穿血肉的声音他很熟悉了,但却没有与之相应的痛感。苏幕遮有一瞬间恍神,反应不过来自己为何会倒在雪地上。 黑布条从他脸上松脱,习惯黑暗的眼眸映入一片银白的大地。有些刺眼,却比不上那抹溅在雪上的红。 像洛秋水最爱的雪花银,被染上别的顏色,也就不再闪耀动人。 大脑还没恢復思考,他仅靠身体本能爬起来站稳,摆出戒备的姿态。 入眼一幕,不是地狱,恰如地狱。 曲千秋的剑从洛秋水心口刺进去,又从她背后穿出来。洛秋水身上穿着黑衣,看不出血色蔓延,但她的脸色正一丝一丝惨白下来。 即使如此,她也寸步不让。 她推开了要为自己挡剑的苏幕遮,任由曲千秋将剑刺进自己心脏,甚至在剑锋入肉的瞬间,抬手握住了曲千秋的手,接着整个人扑在他身上,死死抱住。 曲千秋怒咆着要甩开她,却因为武器被侷限在她心口,手上动作被限制而无法如愿,且气力在洛秋水沾身的瞬间,逐渐流失。 「洛远航生的小杂种,你做了什么!」曲千秋怒吼。 洛秋水却只说,苏幕遮,杀了他。 很小声,但苏幕遮听见了。他浑身一颤,身体本能依旧先于大脑思考。 杀人的手法千万种,都刻在了他骨血里,他无比清楚此时该如何做。 风起,雪落,人影动。 手起,剑落,像他自幼便学着做的那样。 曲千秋的头颅顺着剑刃斩下的力道,从颈脖上飞了出去,落在雪地里滚了几圈。空落落的一个大口喷出冲天的血柱,苏幕遮拉开洛秋水,失去支撑的躯体倒了下去,安静无声。 松软的积雪像一片地毯,更像一张纯白的画纸。鲜血在雪里蔓延开来。 空气里却只有冷冷的味道。是风和雪的味道。只有离得近了,才能闻见一丝温热的腥气。 雪地里的血不只属于曲千秋。苏幕遮搂紧怀里的洛秋水,慌乱无措。 「……秋水。」他看着那把插在洛秋水心脏位置,属于曲千秋的剑,浑身都僵硬了。一片空白的脑海里,竟莫名其妙想起,这是自己第一次唤洛秋水的名字。 「我……」我该怎么做?该怎么做,才能救你? 救命,从来都是洛秋水的工作。苏幕遮只负责杀人。苏幕遮只会杀人。只有洛秋水能救洛秋水自己。 可洛秋水似乎不打算救自己。 -- 第十七章+尾声 天地寂静,雪落无声。 冰封的湖畔开满了鲜红的花。那是血和雪凝成的。 苏幕遮跪在这片艳烈的花海间,低头看着怀里的洛秋水。她的身子冰冰凉凉,呼吸微弱。还活着,却像个死人。 苏幕遮小声哀求:「秋水,告诉我,我要怎么救你。」 「……你救不了我。你只会杀人。」洛秋水眼眸半敛着,一张毁容的脸竟显出些岁月静好的安稳来。 「我能,只要你教我。」苏幕遮小声说。 洛秋水嘴角一弯,「我的袖子里,有仅存的药草。」 苏幕遮眼中闪过一丝欣喜。这丝喜悦却在将那些药草翻出来后,尽数裂解成惊恐和绝望。 那些草药可以研磨成粉,唯一的功用是化去习武之人的内力,使其气力尽失。 苏幕遮想起他们一路走来。 洛秋水义诊时,从来不吝于将药草送出去。 他在这时才恍然大悟。这次出洛神谷,她就没想过要活着回去。 曲千秋说,一个不爱你的女人,无论你做什么,都不会动摇。 可她原本爱他的,是他亲手让那个爱他的洛秋水万劫不復。 爱他的洛秋水早已粉身碎骨,死在那个大火翻涌的婚礼上。现在的这个洛秋水支离破碎,勉强维持着人形,也就不惜用一条捡回来的烂命让曲千秋陪葬。 还顺道在最后的最后,将他推到深渊的边缘。审判的刀刃悬在头顶,他不住地苦苦挣扎。 「秋水……秋水……我……」他想,至少给她止血。 可是他不会。于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洛秋水逐渐透明。 洛秋水睁开眼睛,唇角带着淡笑看他,「苏……苏幕遮……」 她费力地抬起手,将僵硬冰凉的掌心轻轻覆在苏幕遮颊上。带有薄茧的粗糙指尖平时沾染着甘苦的药草香,如今却只有浓浓的血腥气。 苏幕遮弯下腰,尽可能地让她可以节省力气。 「十年了……苏幕遮,十年了……」她的嗓音虚弱至极,像一丝飘絮,捏不住,揽不拢,咬字却清晰极了,「十年了,没意思。」 冤冤相报,爱恨纠葛,最后也不过是一声「没意思」。 苏幕遮想起来,出谷前,洛秋水就这么说过了。 他以为他终于学会了如何爱,可原来他终究没懂得这些。所有的所有,他都明白得太迟。蝉活不过秋天,雪留不住夏天,他记忆里的一切美好和苦痛,也不过是记忆,在现实里不堪一击。 洛秋水的眼神是涣散的,她闭上了眼。当她再睁开眼,毫无血色的唇间溢出一声微弱的叹息。那声叹息温柔却又冰冷。 「苏幕遮……活下去。」 苏幕遮的手臂猛然收紧。 审判的刀刃终于落下。他也终于落进那个洛秋水曾待过的深渊。 他原以为他与洛秋水之间,什么都不剩下了,可他怎么能忘了,他与洛秋水之间,很久很久以前就只剩下这样,还剩下这样。 她恨他恨得恨不得他死,也恨他恨得恨不得他能多受点折磨。 当她说,苏幕遮,活下去。 他也只能说,好。 她要他活着,活着任她折腾。他就活来任她折腾。 哪怕这次折腾他的,是洛秋水的死亡。 苏幕遮那双曾经映进夏日阳光的多情眼眸终是黯了下去。 他听见自己的嗓音无比嘶哑,「……好。」 洛秋水满足地闭上了眼,手从他脸上滑落。 风雪呼啸里,有她一句轻柔的呢喃。 「……我想……回家了……」 尾声 碧月湖畔,紫竹林边,小小的草庐边,一块无字石碑被风雨打磨得光滑。 苏幕遮原想刻字,却不知该刻什么字,也就不刻了。 按礼,他与她是夫妻。按理,她却绝计不愿以她之名,冠他之姓,更不会愿意做他发妻。 兜兜转转,原是一场空。 ~ 来到洛神谷这么多次,这是云雾敛第一次踏进这方天地。 苏幕遮坐在石碑旁,静静地看向他。 一切言语都是徒劳。 云雾敛朝苏幕遮微微低头頷首,权当致意,便离去了。 苏幕遮闔上眼。 日月升落,星辰移转,这万丈红尘再与他无关。他存在的理由终于只剩下一个。 她说过,苏幕遮,活下去。 风摇得竹林沙沙作响,湖面起了皱褶;草庐边,石碑旁,静静地靠着一个人。岁月悠长。 -- 后记 附上自己之前涂鸦的秋水跟小苏 大家好我是临风 小苏跟秋水的故事结束啦~ 虽然我自己觉得他们的故事根本没有开始过(# 这篇故事基本上五年前就有构思了,某次灵感大爆发后有了模糊的雏型,所以我就开始写了,但是中间卡很久……啊我就不擅长写虐啊!我捨不得啊!秋水这么好怎么可以虐她! 啊最近两年就,虐文看多了就比较捨得下手了,人果然是会成长的(? 说实在我觉得自己想表达很多东西但好像都看不出来,所以就,大家如果看完了想寄刀片给我那我可能就成功了吧(? 虽然我自己觉得还好就是了,没有到很虐,会点进来的那也应该可以承受住这种结局,但如果有人真的虐点很低那我在这儿道个歉 我错了,下次还敢(??????)?? 这篇如果只能有一个主角,我会觉得是小苏,因为很多能牵引剧情走向的东西都在他身上,但他的设定其实很简单 小苏的设定一开始是冰山,可是后来觉得他应该是木头才对,迟钝开窍晚,所以就悲剧啦! 要说他渣吗,我觉得不见得,他骗感情没错,但他本身也是可悲的,太晚学会感情,而且也没有学得透彻,所以最后才会变成这样 他可能也没有多爱秋水,但秋水是让他学会爱的人,我觉得他有点类似雏鸟情结,又刚好他做了对不起秋水的事情,所以就把一辈子都赔了进去 秋水的设定就比较复杂,一开始看起来天真烂漫善良无邪,结果后来就黑化了 其实我觉得她也不算黑化,她就是倔强又敢爱敢恨,爱了就会奋不顾身,恨了就到死都不会释怀 她也没办法释怀,小苏一开始先是骗她,后来又让她家破人亡,她的性格是不可能原谅小苏的,就算后来小苏认清了自己来到她身边,也註定没有希望 可是要说她到底爱不爱小苏呢~没有爱,哪来的恨呢,但爱他跟不原谅他并不衝突嘛~ 这样说起来感觉也没有很复杂呢 这篇的格局真的很小,其实如果说要展开来写一定可以变成大长篇,长辈们的纠葛啊,师兄们各自的支线啊,有很多可以发展的地方,但我觉得,如果写长了我一定驾驭不了,而且可能会整个歪掉,所以聚焦在小苏跟秋水身上就够了 而且虐文这种东西嘛,浓缩后更痛更爽(? 所有章节里面我最喜欢的安排是尾声让师兄去找小苏,这个安排其实我留了点悬念 师兄每次出场都在问小苏会不会后悔,每次小苏都说不会后悔,那这最后一次呢? 很有趣吧~ 好像想不到要说啥了,那,大家晚安,我会继续加油的! 2020.11.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