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情》 楔子 她翻了个身,将全身的重量压在我身上。 我哀嚎,从睡梦中惊醒。睁眼,我明白了自己的处境──除了手指头之外,其馀部份皆动弹不得。 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从她身下抽离。这很困难,可以说是最棘手的情况。我无法触碰到她,她也听不见我。换句话说,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祈祷,祈祷她能再翻一次身。 大约过了半个鐘头,她由仰躺转为侧卧,我抓准时机,奋力往另一侧鑽,手肘和膝盖早已磨得发烫。费了好一番功夫,双腿终于从她背下挣脱。 「今天运气不错。」我甩动发麻的四肢,不禁想起上次被压在床垫里十二小时的惨痛经歷。 我也想慵懒地关掉闹鐘后躲回被窝,直到房门被敲响,就像她每天做的一样。 视线落在熟睡的柯宇洁身上,她的外表和我完全相同,至少不笑的时候是如此。她没有酒窝,我有,所以我不爱笑,生怕看见恶魔在我的右脸颊留下的瑕疵。 我相信正是这唯一的不同,决定了我是影子。 一个只能躲在阳光背后,被世界忽略的影子。 -- Chapter 1 他看得见我 我比柯宇洁还清楚她的作息。 星期日,她会睡掉整个上午,直到下午两点后才离开床铺。我不介意她的生活习惯有多么糟糕,反而对游戏另一端陪她熬到凌晨四点的张彤心怀感激。只要柯宇洁不出门、不出现在人前,我就不必跟在她身边。 有光的地方,通常伴随着影子。 据说一但被发现,影子就无法再靠近人类。当失去「保护」的影子碰触到隔日的阳光,便会化作灰烬,随风消散。 关于这点,我其实不太害怕。 这世界对影子的关注少得可怜,有时我回来得迟一些也没有人察觉。无论是在一家三口的饭桌上,还是拥挤的学校合作社里,大家的注意力只在「真正」的柯宇洁身上。 我不怪他们。连影子都选择忽略同伴,更何况那些天生活在阳光下的人? 浓稠的云层压得很低,闷热潮湿的空气在行人脸上形成低气压。影子的脸色比行人更加苍白,如同死去一般。 我讨厌走在沉闷的阴天,却同时感到安心。这时候的阳光已经躲进雨滴,并不会直接至照到地面上。 路上,我遇到了柯宇洁的邻座──张彤和她的影子。我们经常见面,但不曾说过话,于是我尝试和她们打招呼。举起右手的同时,她的影子和我擦肩而过,看也没看我一眼。 我放下僵在空中的手,内心没有多少失落。对于时刻上演的忽视,我早已习惯。 目送张彤和她的影子消失在人群里,我长叹一口气。 同样是影子,我希望成为和张彤影子一样的傀儡,拥有自我意识的影子根本是个笑话。 如果不懂什么是孤独,就不会孤独,更不会幻想成为「人」。 地面传出清脆的碎裂声,我收住脚步,目光不安地向下挪。支离破碎的蜗牛壳映入眼帘,我立刻反应过来是自己不小心踩破牠的影子。 蹲在奄奄一息的蜗牛旁,我不敢置信地摀住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并没有在石砖地上留下痕跡。 我不断唸着「对不起」,眼角的水珠浸湿蜗牛的影子,牠一动也不动,死了。 空气比来时更加鬱闷,再过一会大雨便会倾泻而下。 「真的很对不起。」我抹掉眼泪,轻轻捏起落叶,将它覆盖在蜗牛的躯体上。 豆大的雨点染深了地砖,我的手本能地挡在额前,不让雨水阻碍视线。对街的候车亭,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男孩正盯着我看,我怀疑是自己眼花了,于是向前探了探头。男孩学着我的动作,往前坐了一点。 他确实在看我。 被人注视的感觉很微妙,彷彿除了自己之外,还有人知道你存活在这个世界上。 天空敲响低沉的雷鸣,雨水不再掩饰,在视线所及每一处肆虐。身体逐渐湿透,但那只是错觉,我的外表和刚出门时没有区别。 不等绿灯亮起,我径自衝过斑马线,往候车亭跑去。在我抵达前,一辆公车驶过,男孩消失了。 公车尾端的202随着距离转为模糊的红色光点,最后融合在雨中。 回到家,再十分鐘才两点。柯宇洁缩在被窝,玻璃窗隔绝了外头大部分噪音。 她不会晓得外头正下着暴雨。 ? 「柯宇?,你可以再扯一点。」张彤将身体转向我,她在看柯宇洁桌上的企鹅枕头。 「这是我前两天在西门町找到的,特价九十九块。你看,它这么软,拿来睡觉多适合。」柯宇洁一双腿翘到张彤的桌子下,手里把玩着那隻蓝色企鹅。我很庆幸自己不需要做出相同的动作,那不在我的责任范围内。我要做的只是待在一旁确认她「有」影子,仅此而已。 「两天后就是北模,你读完没?」张彤还没问完,柯宇洁的目光已经从她身上飘离。 张彤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你该不会没有读吧?」 是的,她没有。 张彤当然不可能听见我的回答。 「反正只是模拟考。」柯宇洁漫不经心地收回脚。 「你再颓废下去,我就不带你了。」 「那怎么行!」柯宇洁撑大双眼,「张学霸,你明知道连史莱姆都能杀死我。」 「既然如此,你等一下最好认真听课。」张彤说着就要抢柯宇洁怀里的企鹅,谁知柯宇洁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强劲的力道让身为旁观者的我都觉得疼。 「这是我的东西。」柯宇洁的双眼仍旧瞪得很大,和刚才的玩笑不同。 「我、我知道。」张彤连连点头,柯宇洁这才松开手。她揉着手腕,脸色有些难看,我很想上前关心。淡红色的印记少说也要十分鐘才会消退,不知道那时候还疼不疼。 上课鐘响前,柯宇洁已经进入梦乡。 张彤嘖了两声,注意力回到题本上。张彤的影子则面无表情地站在她身后,与其说她在看张彤,倒不如说她的眼神毫无聚焦,就像班上其他三十二个影子一样。 外头天气不错,标准的蓝天白云。我算准柯宇洁要下课才会醒,偷偷从教室后门溜了出去。 九月,理应凉爽的秋天一点风都没有,倒是热出我一身汗。要不是自由太珍贵,我真想躲回二十六度的教室里。 篮球场边是一排青绿的台湾欒树。天转凉后,树上会开满金黄的小花,再等得久一些,黄花便会转成藕粉色的,宛如秋日盛开的樱花。一个暑假没见,我有点想念这群老朋友。抬头时,赫然发现一个身着制服的男孩站在围栏边,面着人行道。 我愣了愣,来的时候操场分明一个人都没有。我以为他是翘课出来的,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像,柯宇洁每次翘课总是迅速逃离学校。这位同学待在如此显眼的地方,不就摆明让教官来抓他? 我悄悄绕到他身边,步伐轻如羽毛。其实我不需要这么小心翼翼,他根本看不见我。就算看得见,百分之九十九也会装作没看见。 「三十几度的天气,穿长袖不热吗?」我说,以一种他能听见的音量。他左胸口上的学号和柯宇洁一样,都是107开头。 意料之中,没有回应。 他的皮肤很白,白得不合常理。我没见过他这样的白,彷彿他的血液是冰的、不会流动的,又或者他已经多年没有站在阳光下。 看到他的正脸时,我顿住了。 我认得他。 同一时间,他开口,目光依旧停在远方,「你叫什么名字?」 我倒吸一口气,差点拔腿逃离现场。不是因为害怕露馅,而是他的问题太强人所难。自我有意识以来没有人向我说过话,我又怎么会去想自己的名字? 「柯……柯宇洁。」思索良久,我决定选择最安全的答案。 「雨鞋,真特别。」他眉梢轻挑,我才发觉自己因为紧张,口误了。他不怎么在乎,又道:「我叫薛然,这学期刚转过来的。虽然我们不同班,但好歹也是同学,请多指教。」 他伸出右手,我的手僵在半空,不敢回握,这回我是真的害怕露馅。薛然笑了笑,收回手。 「你为什么蹺课?」 「因为──」我不是第一次说话,却是第一次有人和我说话。心脏砰咚砰咚地撞,生怕说错话,把他赶跑了。 「我是坏学生,成绩还吊车尾。」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平时再怎么不愿意当柯宇洁的影子,脑子里反射出来的还是她。 「是吗?我不觉得会为蜗牛死去而流泪的人能坏到哪里去。」 我感到无比讶异。那日我以为他是下雨之后才出现的,没想到连先前的画面他也看见了。一时间,脸颊变得灼热。 「你也不该出现在这里。」我学着他,朝马路尽头看去。 「或许吧。」 外头的行人大多是穿戴整齐的上班族,没有人注意到我们。他们的视线大多都在手机上,少数没有的,脚程就更快一些,穿着高跟鞋的女人甚至将包包揣在怀里跑了起来。 又过一会,他瞄向錶道:「快下课了。」 我瞥了眼他捲起的袖口,银色的錶带后方,好像藏着一道和小手臂平行的疤。 薛然自己也发现了,他迅速将袖子放下。 我们没有道别。当我在操场中央往篮球场边看去时,他早已不知所踪。 -- Chapter 2 最孤独的孤独 再次见面,是尖峰时段的合作社,这次我是跟着柯宇洁一起来的。要不是他们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溜进厨房闻香的我也不会注意到。 「同学,这是我先拿的。」薛然将一包滷味举过头顶,显然并不打算让给柯宇洁。 「那是我的东西,我在你拿之前就看到了。」柯宇洁拉高音量。 薛然耸耸肩,对她的话充耳不闻。我打从心底佩服这位转学生,在蔚海高中别说一般学生,连老师都拿柯宇洁没办法,只要不是太过分的要求,基本上都是睁一隻眼闭一隻眼。 「你是哪班的?我不记得之前见过你。」柯宇洁说着就要去抢他手里的食物。薛然也不是省油的灯,巧妙地将滷味换到左手,让她扑了空。 「我没必要告诉你,八班的柯同学。」 「你──」柯宇洁由愤怒转为困惑,「你知道我?」 此时的我已经回到柯宇洁身边。听到薛然的话,我差点原地昏过去,看样子他彻底把我和柯宇洁搞混了。 薛然点头,视线落在柯宇洁身上。不管我怎么扮鬼脸,他始终没移开视线,彷彿我不存在。 当我和柯宇洁在一起的时候,他好像看不见我。我发出长长的叹息,这世界对影子的不公又添了一桩。 薛然朝柯宇洁走近一步,白皙的脸蛋在合作社的光线下似乎比稍早更加明亮。 「滷味让给你可以,不过你得答应和我一起吃饭。」薛然把滷味伸到柯宇洁面前。 「凭什么?」柯宇洁昂着头,儘管薛然比她高上十公分。 「我认为你和我合得来。」 「还真直接。」柯宇洁勾嘴一笑,趁对方不注意,一把抢过那包滷味。「不过,这次容我拒绝。」 薛然双手插在黑色制服裤的口袋里,表情没有任何不悦。在柯宇洁离开合作社后,他追了过来。 「今晚一起读书吧,我听说后天要考试。」 我和柯宇洁走在楼梯上,听到动静,我们俩同时回头。薛然额前出了一点汗,皮肤的白略显红润。 「行。」她说。 柯宇洁的回答出乎意料,薛然也略显惊讶地挑眉。正当我还在震惊之际,一隻白猫跃上楼梯间的矮墙,不知道是哪里蹦出来的。牠的眼睛比蓝宝石还要清澈,纯白的被毛不像是长年流落街头的猫。 「啊!」柯宇洁大叫,「快把牠赶走!」 这下我更加疑惑,能徒手打蟑螂的人居然怕一隻看起来毫无威胁性的猫? 之前我们也在路上遇过猫,那时的她只是装作视而不见,反应没有这般激烈。 剎那间,白猫将脸转向柯宇洁和薛然的方向,瞳孔放到最大,彷彿看见了令牠恐惧的东西。在柯宇洁准备第二次尖叫前,牠一溜烟消失了。 我没放在心上,反而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柯宇洁看上去心有馀悸。 「晚点自习室见。」薛然拋下这句话,转身离开。 目送他离去的背影,我发现了一处异样。 他没有影子。 ? 柯宇洁三年来从没留下晚自习,因此,这是我第一次进到图书馆的自习区。负责核对证件的男老师戴着粗框眼镜,发际线严重后退,他毫不掩饰看到柯宇洁在队伍里的惊讶。 「柯宇洁,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矮墩墩的男老师不客气地冷笑。 以柯宇洁的个性,她才不会理会中年老头的调侃,事实上她也没有回应。柯宇洁抽回学生证,顺手将手机丢入保管箱后朝着挥手的薛然走去。 男老师自讨没趣,摸摸鼻子接过下一位同学的学生证。 薛然替柯宇洁留了他旁边的座位,她没有坐下,而是挑了另一条走道,背对薛然的位置。 他无声笑了笑,翻开桌面的数学参考书。 自习室里没有人说话,纸页「唰拉」翻动,锐利笔尖频频划过纸面。除了柯宇洁,其他人都专注在自己的书本上,像是要把纸上的文字烙进记忆里一般。 柯宇洁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她的睡意全写在脸上,没有掩饰,和那位男老师的性格颇为相似。 看着满是涂鸦的题本,我实在想不通她为什么答应薛然的邀请。柯宇洁和张彤认识两年多,她不可能因为张彤早上几句话就奋发图强。 和他有关吗? 我望向薛然。他是有点与眾不同,甚至还能看得见我。 回想起上午的对话,心跳略微加速。直到现在,我仍觉得不真实,十七年来,头一次有人和我说话,这简直比做梦还虚幻。 负责监督的老师一位坐在图书馆门口,另一位在座位区后方。三十出头的女老师从倒数第三排小跑步到前方,她递给薛然一支手机,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薛然点了点头大步走出图书馆,脸上毫无波澜。 目睹这一幕的柯宇洁不服气地找到后排的女老师,要她也将手机还给自己。女老师面露难色,还是门口的男老师把柯宇洁「请」回座位,事件才算平息。 走廊的灯开学两天就故障了,门口黑漆漆的。确认没有人注意柯宇洁后,我悄声无息地摸出图书馆。 外头确实没有开灯,幸好操场的照明设备够强,不至于连路都看不见。夜晚的黑暗照理说应该是恐怖的,对最初身为影子的我也是如此。只是时间一长,我也变得不害怕了,不是真的不怕,而是体会到了更深的恐惧。 这份恐惧来自阳光。七十八亿人口站在同样的阳光底下,我却无法被任何人所见。彷彿自出生前,我便被恶魔穿上一件无法脱去的隐身斗篷,对应到写着「孤独」的世界。 绕了整个二楼一圈半,我终于在一年一班的教室前找到薛然。他背倚在窗台上,朦胧的月色使他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 我看过这里,刚才连个影子都见不着。薛然凝望着远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没什么特别之处。右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手动得都痠了,他的眼睛依然眨都没眨。 当我困惑得摸不着头绪时,他幽幽地说:「你害怕死亡吗?」 -- Chapter 3 他说我笑起来像阳光 顿了半晌,我才反应过来薛然这句话是对我说的。他说话的时候,目光没有挪动分毫。 「怕……是人都会怕吧。」我瞥了眼薛然,他微微挑眉,似乎在判断话里的可信程度。我担心真被他想出什么,连忙反问:「你呢?」 「不怕。」他说得很轻,却真实得不容许他人反驳。我听过不少人吹嘘自己多么勇敢,如此坦然看待死亡的人还是第一次见,即便我不晓得他为什么突然对我说这些。 ──他好像知道我和柯宇洁不同。 荒唐的想法在脑中浮现,很快被我挥去。 「你真勇敢。」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不想延续难熬的沉默。 薛然摇头,沉吟片刻,道:「我自己不怕死,人只要一睁开眼,生命就开始倒数,死亡不过是早晚的事情。我怕的是失去身边的人。」 我立刻联想到薛然离开图书馆前接到的电话,一定是重要的人或者有急事,老师才破例让他在自习时间离开。活了十七年,这些我大概能猜到,不过实际与人对话我只有一次经验。谨慎思索后,我问:「你的家人……出事了吗?」 薛然的头极小的幅度点了一下,我的心也揪了一下。这世界上,几乎所有事情我都没体会过,大多数时间里也不在乎这些缺憾,却独独对「家人」两个字特别敏感。 我没有家人,却讨厌看到别人失去家人。 「你爸爸吗?」 薛然眉头紧蹙,眼神变得锐利。他轻蔑地冷笑一声,「那种人去死刚好。」 我被他的转变吓了一跳,说话结巴起来:「所以是你妈妈?」 问出口的同时,我就想收回话,那个问题真是愚蠢至极。薛然脸色一沉,愤怒的模样瞬间化为悲伤。 「嗯,她又做傻事了,幸好阿姨来的时候有发现。」他摸了下左手手腕,这个动作让我想起上次无意间在他手上看到的疤痕。 他曾经想过自杀,而现在他母亲也是? 这样的推测令我不寒而慄,我不明白活在阳光下的人为什么会想要结束得来不易的生命。 薛然见我久久没说话,兀自道:「都是他害的。他恨我就算了,为什么要伤害妈妈?」 「你爸爸恨你?」我无法想像父母讨厌自己的小孩。在柯宇洁身边待了这么久,她所有需要、想要的一概有求必应。他们爱她都嫌不够了,怎么可能讨厌。 「何止是恨,他根本不希望我活着。」薛然露出一抹苦笑,「不久前他才说了,只要我活着,他的痛苦就不会停止。」 「怎么会……」我皱起眉心,彷彿感受到和他相同的悲愤。 薛然告诉我,他爸爸从小就对他很严苛,成绩不是第一就没有饭吃。考差了,他会打他,手边有什么就拿什么,有一次还晕了过去。 他从没听过爸爸的称讚,以为爸爸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直到前年,薛然发现爸爸等在私立幼稚园门口,里头的小女孩一出来就往他爸爸身上扑,稚嫩地喊着「爸爸」,还是国中生的他瞬间就明白了。 他说,事情曝光后,妈妈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今天八成又是因为受到父亲的刺激才会想不开。 「所以我得活着,才能让他一直痛苦下去。」薛然的拳头不自觉窜紧,停了一会后又跟眉头一起松开,「少了我,妈妈一个人怎么办呢?」 我抿着唇,思索良久,道:「你真勇敢。」 「你刚说过一样的话。」薛然勾起嘴角,这抹微笑让他看起来没有一开始那么忧鬱。 「我说了那么多,该换你了,不然不公平。你小时候是怎么样的?」 我难以相信有人对我的过去感兴趣,于是惊讶地看着他。他的眼睛是那么真挚,真挚得让我捨不得敷衍。 我仔细从幼稚园开始回想,那时候的我或许是太小了,什么都不记得。将时间往后推,国小漫长的六年,总会有些难忘的回忆。 然而不管我怎么努力,记忆还是一片空白。 我所记得最遥远的,就是柯宇洁十三岁生日。那天她在医院里庆生,毫无生气的单人病房被气球装饰得繽纷,还有好多我不认得的朋友带来礼物。 我忘了她为什么会在医院里,只记得,她笑得很灿烂,如阳光一般。 「你的笑容很好看。」 薛然的话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指着自己的右脸颊,我意识到他在说什么,迅速敛起笑容。 「我妈妈说,酒窝是天使的吻痕。你应该多笑一点。」薛然戳了戳自己的脸颊,「像我就没有。」 「可是我讨厌它。」光是想到脸上浅浅的凹陷,我就忍不住作呕。 「为什么?」 我想了一会,用最隐晦的方式说:「是它毁了我的命运。」 「好可惜。」薛然沮丧地垂眼,「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像阳光。」 我有些不知所措,眉心频频收紧又松开。 一时间,我忘了自己是影子,身体升上一股暖流,彷彿阳光在我的血液里流动。 鐘声响了,薛然说是晚自习的下课时间。我向他道别,离开前,我回头朝他笑了笑,他也回了我一个笑容。 图书馆一片吵杂,憋了一个鐘头的沉闷倾巢而出,我很快在薛然保留的座位上发现了柯宇洁。她和薛然不知道在说什么,在我进去之后,两人的对话正好结束。 他的脚程也太快了,我暗暗感叹。 -- Chapter 4 蓝宝石眼睛的猫 模拟考有两天,最后一科是自然。我在校园里慢悠悠地间逛,享受着少有的自由。 每天都是模拟考好像也不赖──才怪,要是天天考试,我就没办法和薛然说话了。 柯宇洁只去了图书馆一天,就没再去。薛然比她用功的多,这两天放学之后都待在自习室里。原本我还盘算着趁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溜回学校,谁知她到家没多就又出门去,一下晃到东区,一下又晃到台北车站。安全起见,我不得不跟在她身边。 柯宇洁对她母亲说,她晚回家,是因为和张彤在市立图书馆准备模拟考。母亲没有怀疑分毫,还给了柯宇洁一张五百元钞票,让她和张彤吃点好吃的。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了,我看了看时间,四点五十分,一秒也不差。又过一会,教室门被打开,几百头猛兽同时被释放,压抑许久的疲倦化为嘶吼,校园顿时成了丛林。 「张彤,今晚我们一起好好放松吧!」柯宇洁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彷彿刚经歷过一场硬仗。但我和张彤都清楚,刚才她写不到三十分鐘就睡着了,剩下的一个多小时,柯宇洁都是在梦里度过的。 「今晚我没补习,想多看点国文,你可以自己上线。」张彤从置物柜里抽出一叠参考书,最后挑了三本塞进快要爆满的背包里。「对了,我把帐号删除了。」 柯宇洁一听,脸都垮了下来。她扯了扯嘴角,道:「你把自己逼得太紧了,要懂得适时放松。不然学测还没到,就先被自己给逼死了。你最好想想自己的未来。」 「是吗?」张彤看向柯宇洁,眼神里有种莫名的同情。柯宇洁微微一愣,她也看出来了。 张彤将书包甩到肩上,离开前,她回头道:「希望你也能好好为自己的未来着想。」 张彤走后,柯宇洁一屁股摔回椅子上,接着用力一踹,桌子和前面的座位撞在一块。 「火气真大。」 听到声音,我迅速看向后门,站在门边的确实是薛然,他看着柯宇洁,脸上掛着浅浅的笑。 柯宇洁慢了一秒才转过头,她皱紧眉心,似乎非常不乐意见到他。我一慌,想上前对薛然解释柯宇洁不是故意的,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对谁都是这样。 「你考得怎么样?」薛然一步一步走了进来,儘管教室剩下三四个人,他的举动以一个转学生而言还是过于大胆。 「要你管。」柯宇洁翘着一双腿,语气十分不善。 「我听人家说,心情差吃甜食会好一点。你火气这么大,吃冰刚好。」薛然不疾不徐地伸出手,「走吧,我请客。」 「我有钱。」柯宇洁忽略他的手,自己起身。薛然不以为意,让她走在前头。 下公车后,柯宇洁走到一条巷子里,说是想嚐嚐看这附近有名的刨冰。我走在柯宇洁身后,谁说了什么我都能听见。 起初柯宇洁不怎么搭理他,只有薛然一个人唱独角戏。后来薛然说了一件小时候的趣事,柯宇洁「噗哧」笑了出声。 「你真的该多笑一点。」薛然冷不防停下脚步,柯宇洁也停了下来。她看起来有些困惑,但没有任何不悦。 柯宇洁顿了顿,刚开口,一声尖叫从她嘴里衝了出来。她瞪着前方住家的围墙,身体也开始颤抖。 我往围墙边看去,除了一隻白猫,没什么特殊的。 等等──白猫? 我猛地一惊,注意力重新回到围墙上,猫不在原处,而是躲在一公尺高的盆栽后面,大半个身子笼罩在阴影中,唯独一对靛色的眼眸反射出光线。我认出牠是上回出现在学校里的那隻,却想不明白牠为什么会又一次被我们撞见。这里离学校有段距离,两个地方八竿子打不着。 我疑惑地望着牠,瞬间,我意识到了不对劲。 牠正在看我。 稍微挪动身子,牠的视线果真随着我移动。我想继续靠近,牠警觉地向后缩,接着后腿一蹬,无声地从我眼前消失。 我茫然地停在原地,直到听见垃圾车播放的《给爱丽丝》才稍稍回神。柯宇洁和薛然都不见了,我跑出小巷左顾右盼,仍然没有发现他们的身影。 我在人行道上跑了起来,此刻,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慌。认清自己是影子的那一刻起,我从未「真正」离开过柯宇洁。之前的偷溜不算数,那时候的我至少知道柯宇洁在哪里,能在被人发现前回到她身边。 ──我会消失吗? 脑中反覆出现令我不安的念头。原来不只有人类害怕死亡,影子也会。我常听人们说「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儘管一点都不喜欢现在的日子,我也不想无声无息的消失。 为了避开人群,我从人来人往的街道转进较为隐蔽的小路。我知道他们看不见我,然而只要有人的目光从我身上掠过,我就不由得感到呼吸困难。 天色愈来愈暗,待会路灯一亮,影子会比现在清晰数倍。我强压下内心的慌乱,凭藉记忆,沿着柯宇洁平时回家的路线一路狂奔。 离家愈近,心跳就愈发加速。 我不抱希望地踏进柯宇洁家的巷口,没想到他们俩就站在路灯旁。我试探性地走近柯宇洁,并没有出现原先担忧的排斥。暖色调的路灯准时亮起,她的左侧也出现影子。 心中的巨石总算落下,同时也涌上一阵感慨。别说路上擦肩而过的行人,连薛然也没察觉到刚才的几十分鐘,柯宇洁的影子失踪了。 这令我有那么点不好受。再仔细一想,要是真被薛然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想通以后,原本难受的心情也没那么难受了。 -- Chapter 5 希望,绝望 那天之后,我变得安分许多。 即便是柯宇洁不出门的时间,我也都在她身边。渐渐的,成了一种习惯,彷彿这才是属于我的生活,安逸而无趣。 当我在柯宇洁身边待得愈久,内心对自由的渴望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强烈。 这就是所谓的认命吧? 薛然和柯宇洁走得愈来愈近,不只我知道,连张彤也发现了。儘管他们还是像往常一样吵吵闹闹,我却很清楚,那和一开始完全不同。 我以为日子会这样继续下去,而我最终会成为对一切漠不关心、失去自我意识的影子。 天真的我不晓得,活着不是只有希望,还有绝望。 晚上十点左右,薛然送柯宇洁回了家,分别时,他们短暂地拥抱。 柯宇洁和父母寒暄几句便拿着衣服进到浴室,我没有跟,而是待在她的房间,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 路灯下,一双眼睛接住我的视线,暖色的灯光更加凸显他脸上的苍白 薛然靠在墙边,看不出他的情绪为何。我以为他在看柯宇洁,本能地回头,房间里空无一人,浴室的水声仍持续着。 再往下看,薛然微仰着头,目光投在我身上。剎那间,心底沉睡的另一个我被唤醒。我知道柯宇洁还要至少十分鐘才会出来,于是偷偷从家里溜了出去。 胸口的起伏变得急促,彷彿回到第一次察觉有人看得见我的那天。和我相比,薛然显得很冷静。 我看了看他,他的视线已经飘入一片没有路灯照明的黑暗中。沉默蔓延在我们之间,我感觉有些尷尬,但薛然似乎不这么认为,仍然静静地看着别处。 我本想用一句「好久不见」化解这份尷尬,正要开口,句子又硬生生咽了回去。薛然和柯宇洁天天见面,哪来的「好久不见」? 幸亏我及早发现,否则真会被自己的愚蠢给害死。 我放弃打破沉默的念头,和他往同样的方向看去。我不懂一片漆黑有什么好看的,见他看得入神,我也不好意思问。 「你在看什么?」过了一会,薛然忽然开口。问题来得猝不及防,更何况这还是我原本想问他的。 「那你在看什么?」听到我的提问,薛然轻轻笑了。我不晓得他为什么笑,至少刚才的尷尬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 「我的过去。」他淡淡吐出两个字,神情哀愁。 我偏着头,又往那片黑暗看去,薛然见状,幽幽地说:「没有人能看见想像之外的东西,即便是主观认为不存在的,也都还在想像之内。」 我打算假装自己懂了,便问:「这和你的过去有什么关係?」 薛然挽起左手的袖子,俐落地取下银錶,一道深刻肉色疤痕毫无掩蔽地暴露在空气中。那道疤大约和我的小拇指一样长,儘管已经癒合,还是能看出当时被划得很深。 「三个月前,我亲手把自己杀死了。」薛然摸着自己的左手腕,墨黑色的眼珠和病态的面容呈鲜明对比,「死人是没有未来的。你或许很难想像现在居然在跟一个死人说话,但事实就是如此。」 「怎……怎么会?」我的脑中一阵混乱,不知所措,「你现在不是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吗?」 薛然重新戴上錶,露出一抹苦笑。他道:「死亡不一定是肉体上的消失,当对身边一切都无能为力的时候,某种意义上也是死了。」 「可是……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啊。」我提高音量道。这两週虽然没怎么在意柯宇洁的生活,但我清楚他在柯宇洁面前不曾如此。我有点急了,怕薛然会做出和三个月前相同的事情。 「你好像还不太明白。无所谓,我更希望自己的想法跟你相同。」薛然注视着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黯淡的眼眸似乎亮了一些。 「我?」 薛然点点头,道:「你就像阳光一样。」 这是他第二次这么说。我先是一愣,恨快又回过神,道:「怎么可能。」 「起初我以为我们很相似,后来才发现,你和灰暗的我完全沾不上边。你有能够照亮别人的能力,无论是那隻意外死去的蜗牛,还是我。」 我的思绪打结了,他口中的「你」是我吗?可是大部分的时间里和他相处的人不是我,是柯宇洁……。 我抬眼,希望能从他眼中看出一点线索,却在对上他温柔的目光时,脑中一片空白。 薛然的脸缓慢地朝我靠近,无声无息,我的双眼渐渐无法聚焦,在鼻尖几乎碰到彼此时,我心头一惊,连忙后退好几步。 「我得先走了。」丢下这句话,我头也不回地跑开。心脏似乎这一刻才恢復跳动,频率快得吓人。 回到房间,柯宇洁坐在梳妆台前,木木然的面对镜子。双人床在梳妆台斜后方,我坐在床沿,背对着窗,不敢往外看去。 刚才只要我的反应慢了一丁点,他就会知道我的身份。 正觉得松一口气时,胸口又感到从未有过的鬱闷。我无法克制地捂着胸口,彷彿有个看不见的什么,即将因为我摀着它而窒息。 椅子嘎吱作响,我反射性望向梳妆台。馀光扫过的瞬间,总感觉有些奇怪,我好像对上了某个人的视线。 然而这房间里,只有我和柯宇洁。 -- Chapter 6 交换的方法 成绩优异的人基本分成两种,第一是天资聪颖,人们俗称的天才;另一种是靠着努力苦读,以换取成绩单上优异的分数与排名。 张彤属于前者,薛然属于后者,而柯宇洁不在这两个类别中。 领到模拟考的成绩单,柯宇洁看也没看一眼,直接塞进书包。张彤本想说点什么,在往柯宇洁的视线方向看去后,她摇了摇头。 薛然笑盈盈地靠在窗边,他举起单手,向张彤打了招呼。张彤没搭理他,拎起背包快步离去。经过薛然身边时,她叹了一口气。 我能体会张彤的心情,愈是要好的朋友,有些话就愈难说出口。张彤那么聪明,她知道以柯宇洁的个性,现在说什么对方都不会听的。这是柯宇洁自己选择的「未来」。 「一天到晚考试,烦死了。」柯宇洁将书本从背包里抽出,重重摔在桌上。薛然莞尔,从门口走到教室后方的佈告栏前。 「人生苦短,活得开心才是最重要的。你说呢?」薛然忽然向前倾,迅速拉近与柯宇洁的距离。柯宇洁很快反应过来,她单手推开薛然,力道曖昧,和往常的她判若两人。 薛然的笑容更大了,他摆出投降的姿势后退,视线不曾离开柯宇洁分毫。简单聊了几句,薛然提议去附近晃晃,柯宇洁二话不说同意了。 我茫然看着他们的互动,身体愈来愈沉,连迈开步伐都变得困难。 「喂,你越线了,那是我的珍珠。」圆桌中央是一碗珍珠奶茶口味的雪花冰。柯宇洁用汤匙指着薛然的手,要他把汤匙里的珍珠还来。 「抱歉,你那边的看起来比较好吃。」薛然将盛满奶茶冰和珍珠的汤匙送入口中,脸上写着大大的「满足」。 「我同意让你吃了吗?没有。所以你得把刚刚偷走的部分还给我。」说完,柯宇洁抢过薛然的汤匙,起初她只是拿在手里,最后乾脆双管齐下。薛然没有制止她,眼睛一直笑得弯弯的。 「别吃那么快,容易头痛。不用那么警戒,我不会再跟你抢了。」 「哼,这才像话嘛。」 站在墙角的我再一次失了神。离开时,我无意间瞥见门把上反射出来的自己,乍看之下和柯宇洁没有不同。 她不知何时勾上薛然的手臂,样子十分亲暱。 我走在柯宇洁身后,之间保持着三大步的距离。直到柯宇洁回家后,我才抬起头,深深吐了一口气。 凌晨四点,雨刚停不久,柏油路面的小水洼映出我的脸。空气已没有稍早闷热,反而是倒影中的我看起来更阴鬱了。 我漫无目的走在夜色中,每往前几步便会被自己的思绪绊住,过一会才继续向前。 这些日子实在太难熬了,尤其是柯宇洁和薛然相处的时候。每当我注视着他时,他的视线都在柯宇洁身上。 在薛然面前,我似乎难以认清自己只是影子。有时还会想在他们的对话里插上一句话,我也真的这么做了,结果自然没有人回应。 我以为只有人类是贪婪的,没想到如今的我也变得丑恶。 我希望有人知道我的存在,希望有人能和我说话,也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变成她。 「要是能和柯宇洁交换就好了,我什么都愿意给。」我喃喃道。身为渺小的影子,这是我唯一的心愿。 下一秒,我被自己的愚蠢给逗笑了。嘴上说着愿意倾尽全部,可是除了和她相似的形体,我还是一无所有。 神啊,难道因为我一无所有就註定无法和她交换? 真是太可笑了。 我发了疯似的大笑,嘲笑看不见的神和我自己,反正不会有人听见。眼角变得湿润,我开始嚎啕大哭,反正眼泪也不会真的掉下来。 有那么一瞬,我不想再回到柯宇洁身边,即使那意味着我会从世界上消失。 「别哭了。」 听到声音,我警惕地竖起耳朵,眼泪和呼吸一併止住。几秒过去,黑暗中一片寂静。我自嘲地笑了笑,自从薛然和我说过话之后,这坏习惯也缠上我了。 「我能理解你。」说话的是个男声,他的嗓子是哑的,句子听起来模糊不清。 我左顾右盼,试图找出声音的主人。细微的音量告诉我,他应该就在附近。可是当我寻遍所有能躲藏的角落,还是一个人影都没见着。柯宇洁家门口的巷子也就这么点大,我找不着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对方不愿意暴露自己。 「想交换不是没有办法,只是很不容易,几乎不可能。」 我停下脚步,愣了愣。 他是神吗? 我摇了摇头,挥去脑中不切实际的想法。比起他的身份,我更想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怎么做?」我试探性问,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心跳却悄悄地加速。 「让第一道阳光照在你──也就是影子身上。如果阳光先经过你,你们的身份就能交换。」 我反覆思索他说的话,这么一听,好像也没那么不容易,甚至可以说是易如反掌。 「要成功还有一个条件,也是最难的一项。」 不详的预感窜上心头,我顿时变得焦躁不安,儘管害怕,我还是非知道决定成败的条件不可。 -- Chapter 7 到此为止 「什么?」我鼓足勇气问道。 「你得在太阳升起前,让对方亲口说出愿意和你交换,这才可能成功,否则你只会随着阳光消失。」他的声音比一开始更嘶哑,最后几个字直接淡出在空气中。 这下我终于晓得,为何他一开始便认定「交换」是几乎不可能的任务。要柯宇洁把她的生活让给我简直是在说笑,她可是连娃娃都不肯给张彤碰一下。 换作是我,我也不会想和自己的影子做百害无一利的交换。 就算她真的肯,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柯宇洁既看不见也听不见我,我该怎么说服她? 我向他提出疑问,空气静了一会后,他说话了。 「时机成熟的时候,你们自然会有交集。」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明白所谓的「时机成熟」指的是什么时候。不过他都这么说了,也许他也不知道明确的时间。 疏理好所有交换的条件后,情绪也跟着平静下来,我开始对隐身在黑暗里的他產生好奇。我静静地靠在墙边,没有继续寻找他的踪影,算是一种基本的尊重。 「你也是影子吗?」我问,心里其实不太确定。 对方没有回应,我有些紧张,怕自己冒犯他了。如果他真的是神──我不敢再往下想,怕自己有什么三长两短,毕竟十分鐘前的我彻底不把神放在眼里。 「以前不是,但现在是了。」他的声音几不可闻,哑掉的嗓子夹杂着浓烈的哀伤。 听懂他的话后,我不自觉瞪大眼。 「你……是自愿交换成影子的?」 他笑了,笑声是那么绝望。我皱起眉,不忍再听到他令人心寒的笑。 「为什么那么做?」 「说解脱也好,逃避也罢。我以为生活不会再更糟了,那么变成影子至少还有一点好处。殊不知自那以后,是比痛苦更深的地狱。」他听起来很平静,实际上完全相反。顿了顿,他继续说:「再怎么糟,也就到此为止了。」 我被这句话吓了一跳,什么叫做「到此为止」? 「一小时后太阳会升起,没意外的话,你会是最后和我说话的人。仔细想想也挺不错,至少在最后一刻,我不再是任何人的痛苦。」他语中的释怀说明了他早已下定决心。 这样棘手的情况任谁都无法装作若无其事,更别提不擅与人对话的我。 「你先别衝动,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总会有办法的。」我把所有想到的话都说出来了,「既然你已经成功交换过一次,再换第二次也没那么难,到时候你就能回到原本的生活了,对不对?」 我迫切地想得到他的答覆,怕一个不注意,他就消失了。 「一但选择成为影子,就无法再回到阳光下。每个人都只有一次选择的机会,我已经用掉了。」 情况比我想像的还要糟糕。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刚才他没有提到这点,否则我也不会说出这种话来增加他的伤痛。 他没有怪我的意思,苦笑一声,道:「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就算我能再换一次也没有意义。」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我稍稍提高音量,是说给他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我的右脸颊有个酒窝,就是这个瑕疵决定我是影子。我恨透它了。后来有个人告诉我,酒窝是天使的吻痕,还说我笑起来像阳光。很奇怪吧?我厌恶一辈子的东西居然有人喜欢。」 我叹了一口气,又道:「你或许认为自己是个负担,但你想过吗?你的存在也可能是别人的阳光。」 有好一阵,他没有说话。我以为他离开了,心里升起一股忐忑。 「天快亮了,你回去吧。还有,祝你好运。」他忽然开口。 我瞄了天空一眼,还很暗。 「你呢?」 没有回应。 「再见。」 语毕,我没有马上离去,而是又等了一会,希望他也能对我说声「再见」。那样的话,也许我们还会再次见面。 直到黎明升起的前一刻,我都没有等到他的回应。 ? 等待时机成熟的同时,薛然已经好些天没有出现在学校,第一次段考也因故缺席。 听教官说,他母亲死了,死因是自杀。一开始我还不信,可是当每个人都这么说的时候,它就变成一个不争的事实。 消息传开后的一个星期,薛然总算出现在学校里。见到他的时候,是他们班的体育课,他和五个同样高大的男生在篮球场上,看起来和平常无异。 中场休息,我有意无意晃到篮筐后方,薛然没有注意到我。 和薛然关係不错的男同学拍了拍他的肩,关心了几句,大意是希望薛然早日走出伤痛,不需要自责。 「生活本来就要继续向前,一直沉浸在悲伤里没有意义吧?」薛然大笑几声,惹来其他同学诧异的目光,我也不由得瞪大眼睛。刚才安慰他的男同学笑着点了点头,表情里透出几分惊讶。 我以为薛然是因为伤心过度,心里啟动了保护机制才让他看起来那么开朗,毕竟他们母子的感情那么深,换作是我说不定好几年都走不出来。 当他和柯宇洁相处的时候,表面上一切正常。正是因为太正常了,又让我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经过几日的观察,我察觉到薛然的「反常」来自哪里──比起悲伤过度,他更像是漠不关心,彷彿已经将母亲去世的遗憾拋诸脑后。 这个念头很快被我挥去,我也为自己糟糕的想法感到羞耻。薛然能够早日走出阴影是好事,生活本就不该停滞不前。 微凉的秋夜,薛然一如既往,在十点之前送柯宇洁回家。我没有等到薛然离开才进屋,而是在他们拥抱之前先回到柯宇洁的房间。 房间里的小夜灯是亮的,灯光不足的时候它会自动亮起。我靠在墙边,一阵风吹了进来,有点凉。窗户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的,连纱窗也拉开了。这里是二楼,蚊子比高楼层多得多,因此柯宇洁鲜少开窗,更不曾连同纱窗一起拉开。 我走向窗户,他们还在楼下,两人聊得起劲,柯宇洁不时咯咯笑着。我撇过头,眼角捕捉到不寻常的反光。柯宇洁的床上坐着一隻猫,牠玻璃珠般的眼睛正对着我看。碍于光线不足,无法看清牠的模样,只能隐约知道牠是隻白色的猫。 记忆瞬间被唤醒。能看得见我的白猫,全世界大概只有一隻。不过,在三个无关联的地方遇见同一隻猫,说是巧合未免太过牵强。 我试着凑近一些,速度放得很慢,有了上次的经验,我不敢有太大的动作,怕惊动到牠。 忽然,牠警惕地盯着我,我定在原地,不敢继续移动。「喀拉」一响,房门被打开,天花板的灯接着亮起。柯宇洁嘴里哼着旋律,放下背包时脸上还带着一丝笑意。 出了这么大动静,我以为白猫早已逃得不知所踪,于是往床上瞥了一眼,牠仍处在柯宇洁的床铺中央,面对门口的方向。 片刻过后,柯宇洁终于注意到床上的猫,她尖叫着吼道:「你愣在那里做什么?快把牠赶走啊!」 这句话乍听之下没有不对,然而,房间里只有我和她。 我吃惊地抬眼,和柯宇洁四目相接。她的表情瞬间变得僵硬,陌生又熟悉的诡异气氛瀰漫在房间里。过去十七年里我们形影不离,却一句话也不曾说过。 儘管心跳略微加速,我仍显得很平静,不希望成为弱势的一方。反而是柯宇洁没了以往的强势,面前的她呼吸急促,彷彿随时都可能喘不过气。 顺着柯宇洁的视线,我看见停在窗沿的白猫。靛蓝色的眼睛盯着她好一阵后轻盈地跳出房间,我本能地往窗外探去,已不见牠的踪影。柯宇洁趁机将左脚向后跨,试图溜出房间。 -- Chapter 8 你愿意和我交换吗? 「你看见我了。」我转头看向她,眼神和猫一样锐利。柯宇洁微微一颤,脸上失去一半的血色,片刻后,她将目光重新聚焦在我身上。 「我是你的影子,这十七年来一直都跟在你身边。」我坐到柯宇洁的床上,忍不住说:「睡觉的时候你经常把我压在身下,一压就是几个鐘头。」 「你想要什么?」柯宇洁的手仍搭在门把上,好似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 「坐下来再说。」我说。 柯宇洁看起来镇定许多,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她关上门,坐到梳妆檯的椅子上,正好和我面对面。 「所以你要什么?」柯宇洁翘起一双腿,神态自若。 见她这副模样,我不由得向后缩了缩,对于接下来要说的话,我只有不到一成的把握。 喉咙乾涩得难受,我嚥下一口唾沫,道:「我们交换吧。」 「什么?」柯宇洁瞪大眼,「你的意思是,要我放弃一切,馀生都当你的影子?」 「是的。」 「别开玩笑了,我不可能答应。」柯宇洁摇摇手,嘴角嘲讽地勾起。 我的心沉了一下,柯宇洁的回答和我的猜测如出一彻。光是这么说,她不可能被我说服。 难道,只能这么做了吗? 内心一番挣扎后,我缓缓道:「不用换一辈子那么长,四个月就好。既然你讨厌读书,我可以代替你直到一月学测结束,到时候我们就换回来,你继续过你的生活,我继续做你的影子。」 「影子的生活体验,听起来很有趣。」柯宇洁一边点着头,似乎对我的提议很是满意。思索一会,她再度开口,「我有个疑问,四个月后你要是不愿意换回来怎么办?」 我的额角疯狂冒出冷汗,幸好柯宇洁看不出来。我咬紧牙,道:「不会的,我向你保证。」 「签字盖章的合约都可能被毁约,你口头上的保证……好像不太够。」柯宇洁从背包里翻出一枝笔和上次模拟考的成绩单,将它们递到我面前。「事关我的未来,我得替自己买点保险。你把刚刚告诉我的都写在这里,最后记得签名。」 我为难地皱起眉,柯宇洁偏了偏头,随即「啊」的叫了一声。 「我忘了你没有名字。无所谓,你在角落写『柯宇洁的影子』就可以了。」柯宇洁晃了晃纸张,又想塞进我手中。 我的眉头拧得更紧,百般不情愿下,我还是伸出手。柯宇洁笑了笑,将纸笔递给我。她一松手,纸和笔硬生生掉落。 我没怎么惊讶,这本来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柯宇洁看着地上的纸笔,脸上的笑容都僵了。 「算了,不用写什么保证书,我姑且相信你。」柯宇洁将纸笔踢到一旁,「记得,只到考试结束。」 「真的?你真的愿意?」我朝柯宇洁眨着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股愧疚从心底油然而生,我没有告诉柯宇洁,一生只有一次选择的机会。 「废话少说。你现在应该告诉我要做什么,不然怎么换?」柯宇洁不耐烦地晃着腿,我一点也不介意,连忙告诉她交换的方法。 柯宇洁听完点了点头,说这一点都不难。我也点头表示认同。交换的过程确实很容易,难的是交换前得先拿到本人的同意。 然而,我成功了。 望着柯宇洁的睡脸,喜悦佔了大多数,我放肆地想像以前不存在的未来。最先出现在脑中的是薛然。 ──请多指教。 我想在他伸出手时回握他的手。那时的我碰不到他,所以我逃开了。只要等到今晚过后,一切都会变得截然不同。 藉着月光,我再次从房间溜了出去。漫步在深夜的巷子里,我不禁感叹,以后没机会再这样做了。 路上很安静,只有树叶摩擦的窸窣,它们摇曳着,彷彿在向身为影子的我道别。我朝最近的一棵大树露出微笑,心是空前的平静。 「再见。」我喃喃道。 转角移动的身影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提高警觉,一步一步靠近。昏暗的灯光照不清他的脸,我在距离对方五公尺的地方停下。 凭着熟悉的轮廓,我认出了他。 「时间不早了,你怎么还在这里?」我又往前走了几步。刚才出门时,鐘面的时针已经很接近十二,这会应该已经过了午夜。 薛然抖了一下,这才发现我的存在。他上下打量我一番,眼神满是困惑。我感觉有些不自在,于是道:「你今天好奇怪。」 「没那回事。」说完,薛然爽朗地大笑。他笑得刻意,似乎掩藏着什么。我偏了偏头,没有细想下去。 柯宇洁从未在薛然面前提起他母亲的意外,并不是怕说了戳痛薛然,而是她本就不太在乎。 从前,我只能模仿柯宇洁的一言一行,她不会说的话,我都得避开,然而现在我无需顾忌。 「关于你母亲的事……我很抱歉。」我说。 「没什么,人早晚都会死,更何况死的又不是我。此生有幸投胎成人,就得好好享受。怎么让自己活得久、活得快乐,比什么都重要。」薛然说得轻松,却一字一句扎在我心上。我诧异地看着薛然,顿时哑口无言。 薛然说过,因为恶劣的父亲,他只能和母亲相依为命。他们就像一对无法割捨的翅膀,缺了一边就无法飞翔。 「我以为你是世界上最爱她的人。」我努力压抑内心的不平,怎么也想不明白是什么让他在短时间里出现巨大的转变。 「人是独立的个体,没必要被无谓的情感绊住。」他双手插在口袋里,脸上仍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亲情才不是没有意义的情感!」我无法克制地提高音量,眼睛传来阵阵酸疼。我别过头,脚步频频后退,「你变了,变得好奇怪。」 「我向来都是如此。」薛然耸了耸肩,视线又将我扫过一遍,「倒是你,对感情的执着超出我的想像。你有想过自己为什么这么在乎吗?」 我皱起眉,思绪飞快地旋转,却想不出合理的解答。薛然勾起唇角,不是轻蔑也不是嘲笑,而是怜悯。 「没猜错的话,你根本就没有真正的家人。」 我没听懂他的意思,再回过神,薛然原本站的地方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隻白猫,牠透彻的蓝眼睛朝我的方向望了望。一眨眼,牠也消失了。 回到柯宇洁的房间,她睡得很熟,薄被被她踢落在地。愧疚感仍未消退,我仅仅瞥了一眼便转过头。天依旧是浓郁的深蓝,我搓着手,心里堆满期待。 随着时间接近,心脏跳得愈发卖力,我接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情绪才稍微稳定下来。 一想到自己将成为真正的柯宇洁──一个能够活在阳光下的「人」,我又忍不住感到紧张。 天刚破晓,我做足准备,迎接即将落下的光。 阳光如期而至,光线先是穿透了我,随后打在柯宇洁身上,房间也被清晨的光照亮,一切都按照计画进行。 这样就完成了吗? -- Chapter 9 我是柯宇洁 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想推开窗户感受迎面而来的秋风。迫不及待的双手在碰到窗上的锁时停住了,正确来说,我的手并没有碰到锁,而是直接穿了过去。 剎那间,我明白了。 一切都没有改变,我还是影子。 「你比想像中还要天真。」 身后传来柯宇洁的声音。我旋即回头,和坐在床沿的她四目相对。柯宇洁精神饱满,分明已经醒来一段时间。 她都看见了吗? 我没问出口,因为柯宇洁的笑脸说明了一切。她看着我期待、愧疚,到最后的失落,是我完美执行了她的计画。 我的胸口闷得难受,撑着沉重的身体,我问:「你做了什么?」 「不得不说,你的计画天衣无缝。如果没有那起意外的我现在已经是你的影子。」柯宇洁晃着两条腿,说得不疾不徐。「不过没发生意外的话,我也不会答应交换的要求。拜託,谁愿意为了逃避考试,把自己的人生送给别人?」 我垂下眼,双颊一下子窜红。「什么意外?」 「你应该知道,一个人只有一次交换的机会。」柯宇洁再度开口,笑容比刚才收敛。我抿着唇,很轻地点头。 「你无法跟我交换,是因为我们早就换过了。」柯宇洁冷不防地说,不等我反应过来,她继续道:「有次放学回家的时候,你被闯红灯的车撞飞出去,送医后一直徘徊在死亡边缘,医生也说,你只能等待奇蹟。那时,我向昏迷中的你提出交换这个选项。只要和我交换,你就不会死。」 「结果呢……?」我顺着墙跌坐在地板上,脑中闪过无数片段,每个画面都覆盖着强烈的白光。我什么都记不起来,哪怕它们存在过。 「你毫不犹豫同意了,还对我说:『我不会后悔,只要能继续活着就好了。这样爸爸妈妈才不会难过呀!』」柯宇洁的表情变得柔和,「很难想像事情发生的时候,你才十二岁。我醒来那天,正好是你的十三岁生日。」 对于十二岁以前发生过的点滴,我一点印象也没有。最遥远的记忆,是柯宇洁在医院里庆祝十三岁生日。我不愿相信,一直到十三岁生日的前一天,我都是活在阳光下、拥有家人的柯宇洁。 曾经属于我的一切,如今都握在柯宇洁手里──包含我的名字和希望。 「你在骗我,你一定在骗我。」我想撕心裂肺地狂叫,却叫不出声,只能瘫坐在地上。 「有些人会选择忘掉交换之前的记忆,你是其中之一。」说着,柯宇洁蹲到衣柜前,拉开抽屉最底层,从旧衣服里抽出一个盒子。她坐到我身边,我下意识想挪动身体,没发现自己早已缩在房间的角落。 盒子里是一本巴掌大的相簿,柯宇洁原想将它递给我,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自己翻开了相簿。 「你看。」柯宇洁指着被高高举起的女孩,照片里的她笑得很灿烂。「以前的柯宇洁有酒窝,跟你一样。」 我女孩的右脸果真有一个浅浅的凹陷,我摸上自己的脸颊,低声问:「这些年你一直都能看到我吗?」 柯宇洁摇摇头,「平常不行,只有那隻猫出现的时候,偶尔会看见几次。」 我的眼神黯淡下来。连仅剩的「我」都看不见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柯宇洁,我讨厌你。」我缓缓道。 「我也讨厌你。」柯宇洁不假思索地说,「要不是我运气好,现在可能还是你的影子。我凭什么过得那么委屈?就因为比你晚出生一秒鐘?」 胸口因为柯宇洁的话堵得难受,我道:「你是个自私的人。」 「随你爱怎么说。当年选择交换的人是你,换作是我绝不会同意,哪怕自己可能会死也一样。我不希望醒来之后,每天都活得孤独又灰暗。」柯宇洁想了想,又说:「未来的日子也拜託你了。」 那一瞬间,我真想让眼前的她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可是我无法碰触她。唯一能做的,只有自己逃离,哪怕得冒着从世上消失的风险。 即将踏出房间的时候,柯宇洁从身后叫住了我。 「你如果死了,我一点也不介意,反正会有新的影子来代替你。」 我窜紧拳头,强压下内心的怒意。跨出步伐的同时,她又道:「不过你消失的话,有人可能会很难过喔。你确定不继续跟着我吗?」 我收住脚步,眼前浮现一张苍白而勇敢的脸蛋。一想到他,嘴边就泛起淡淡的笑。 薛然都没有放弃,我怎么能先投降。 可是昨晚他的表现过于怪异,说的话像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 顿时,脑中出现了两个薛然,他们长相相似,个性却截然不同──就像我和柯宇洁。 ? 交换失败后,柯宇洁没再跟我说过一句话。我想,她应该已经忘了我,这样才能继续毫无顾忌地站在太阳底下,做阳光的孩子。 昨晚薛然陪着柯宇洁在电脑前熬到凌晨四点,因此上午的课,柯宇洁都是在睡梦中度过的。张彤经过柯宇洁身边时忍不住多停一会,她摇摇头,替柯宇洁把揉成一团的卫生纸丢到垃圾桶里。 她的座位不久前从柯宇洁右边换到讲台前方,两个人的交集也随之远去,我很久没见到她们说话了。 午休铃响,柯宇洁瞇眼环视教室一圈,随即又趴回桌上,打算直接跳过午餐。在置物柜前见到这一幕的我长叹一口气,正准备闔上眼小憩片刻,忽然想起平常这个时间柯宇洁总是和薛然在通往顶楼的楼梯间用餐。 只有柯宇洁不在,薛然才可能看得见我。现在就是我唯一的机会。 我按着她平时的路线,先沿教室旁的中央楼梯向上,到了五楼再拐进待维修的厕所旁的楼梯,薛然会等在那个楼梯间的转角。 那里鲜少人经过,隐密得连中午巡逻的学生纠察队也不晓得。 「宇洁,你也太晚了。再迟个一分鐘,你就会看到我饿死在这里。」刚踏上楼梯,薛然的声音便传了下来。我的心缩了一下,捏着裙摆的手不断收紧。我没有勇气跨出下一步,也没有勇气转身逃离。 「咦?」薛然探出头,视线看向我空着的手,似乎在问「你的午餐呢」。 「合作社人太多了,我不想排队。」我将双手藏到身后,加快步伐。薛然努了努下巴,示意我坐在他右手边,靠近墙的一侧。 「我今天去的时候也只剩下鸡腿便当,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分着吃。」薛然打开环保便当盒,盖子上佈满热腾腾的水蒸气。躺在青江菜上的滷鸡腿看起来就很入味,我不禁嚥下一口唾沫。 「想吃就说一声,我没你那么小气。」薛然夹起鸡腿,左手在下面接着,以防滷汁滴落。 「不、不用了。」我摇着手,身体往墙边挪了一点。 「别装了,你平常哪有这么客气?」薛然拿着筷子的手愈来愈靠近,在鸡腿快要碰到我的嘴时,我发现了一处不对。 他的袖子是捲起来的,手臂的皮肤在缺乏光线的楼梯间仍白得发亮。 「你没有戴手錶。」我注视着薛然的手腕,记忆中的银錶消失了。薛然放下筷子,鸡腿「咚」一声掉回碗中。 「哦,你说的是我妈送的那隻錶,我觉得累赘就没戴了。」薛然转了转手腕,似乎真的甩掉了什么。 「你的手上也没有疤。」我对上薛然不解的视线,补充道:「几个月前,你自杀未遂的疤痕。」 薛然瞪大眼睛,表情很快回归平静,他上下打量了我,嘴角小幅度勾起。「原来是上次那个女孩。」 事已至此,我不再畏惧被人发现,更何况眼前的「薛然」早就知道我的身份。 「你想知道什么?」薛然从容地将半颗滷蛋放进嘴里。 「你到底是谁?」我问。 「我是个幸运儿,柯宇洁也是。要不是遇到不懂得珍惜阳光的人,我们现在都还是见不得光的影子。」他用牙齿撕下一块鸡腿肉。 得知薛然也和影子做过交换,我咬紧下唇,心脏猛然感到疼痛。 「薛然他……才没有不珍惜阳光。」 「是吗?要是没有我的话,他早就把自己杀死了。是我向他提议,由我代替他活着,这样他既不用面对父亲,母亲也不会失去依靠。」薛然沾沾自喜地说,「可惜的是,他没想过那是他的家人,不是我的,我完全没有义务在乎。他既然选择了逃避,就没有资格干涉我要怎么做,我只想好好享受这来不易的生活。说难听一点,他母亲是死是活,我真的不在乎。」 我一下子明白薛然当时的绝望。影子确实就像死了一般,只能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因此我们没有未来,也没有希望。 「你知道牠为什么总是出现在我和柯宇洁身边吗?」薛然转过头,指着防火门前的空地。那里站着一隻白猫,蓝宝石的眼睛和纯白的被毛都闪烁着光。我不知道牠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刚上来的时候,牠不在这。 「猫是夜行性动物,无论外表再怎么雪亮,还是属于夜晚。这一点和影子相同,就算我们费尽千辛万苦走到阳光底下,影子终究是影子。有些事我们一辈子也不会理解,感情就是其中之一。」他望着前方,就像薛然经常做的那样。「那隻猫是我跟柯宇洁的照妖镜,只有牠能看穿我们的真实身份。也许是知道这点,柯宇洁才那么害怕吧。」 我想起柯宇洁每次见到牠时总是吓得花容失色,不由得点了点头。铃声再度响起,薛然将便当盒盖了起来,里头大半的食物都没动过。 眼看他就要离去,我赫然发觉自己还没得到最重要的答案。 「真正的薛然去哪里了?」我赶在薛然下楼前叫住他,他侧着头,看不见表情。 「他很可能已经死囉。」他不紧不慢地说,「自从他母亲死后我就没见过他了,不知道新的影子什么时候会出现。」 死……了? 双膝失去支撑的力气,我跪倒在楼梯间。小碎石刺痛了我的腿,一如往常,皮肤看不出一点伤。 世界上唯一知道我存在的人死了,我也将不復存在。 -- Chapter 10 阳光的孩子 我失神地游荡在夜色中,走着走着又回到柯宇洁门口的那条巷子。死在这里,至少能离曾经的「家人」近一些。 「再见。」我站在和上次同样的大树下,朝天空扯出一抹苦笑。 我不怨恨柯宇洁,也不后悔和她交换。她不应该是影子,我也是,世界上没有谁注定得活在阴影中。 今天的夜晚格外漫长,我望着前方的漆黑,什么也没看见。既看不见过去,也看不见未来,也许就像薛然说的,它们都在我的想像之外。 「来生,请让我成为阳光的孩子吧。」我对着眼前的黑暗祈求道。下辈子活在阳光底下,是我最后的心愿。 「雨鞋。」 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传来熟悉的声音,我立刻走上前,问:「薛然,是你吗?」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这句话是你说的,竟然自己先忘了。」薛然从一片漆黑中走了出来,白皙的脸蛋多了几分红润,墨色的眼眸也在路灯照耀下反射出光芒。 「你怎么……他说你已经死了……」眼泪一下子溃堤,拿来擦脸的袖子很快湿透。 「母亲去世那天,我原本也打算一死了之。是你告诉我,我可能是别人的阳光。」薛然浅浅的笑了笑,瞳孔的光更加强烈。 「那天教我怎么交换的人是你?」我吃惊地问。 薛然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不过,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我是说你离开了那么久,应该已经──」 薛然看出我的顾忌,道:「只要别被阳光发现就好了。」 我撑大眼睛,不知道还有这种漏洞。天逐渐亮了起来,要不了多久,阳光便会落在我们身上。 「其实交换失败了也无所谓。」薛然对着我说,「在我看来,你早就是阳光的孩子。」 「你也是。」我露出大大的笑容,酒窝也浮在脸颊上。 天色愈来愈浅,薛然朝我伸出手,脸上的笑比阳光还要亮眼。我握住他的手,掌心第一次感受到真实的温度。 回头望向即将升起的阳光,这一次,我看见了未来。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