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世无穷》 01 灰头土脸、浑身淤泥的小男孩嚎啕大哭着,成了森林里最突兀的噪音。 魔王正在午休,被这惊天动地的哭声吵得心烦意乱,他不悦的站起身来,丝毫不理会沾在身上的落叶杂草,直直循着声源前进,出现在男孩的视线范围、确定男孩注意到他的时候,他就静立在原地不动,露出他不属于人类的尖牙一笑,男孩睁着双眼看他,泪珠仍不停的滚落,哭声却停歇了,痴痴张着嘴傻愣的将目光定定放在魔王身上。 照理说接着他应该会爆出惊为天人、天摇地动的哭声才对,但他没有。 不但没有,嘴角还对着魔王咧出一个大大的弧度,脸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一笑脸上的肥肉全挤成一块,毫无任何美感可言。 儘管如此,魔王一瞬间还是被这样纯粹的笑容震撼到了,这是有人类第一次对着他笑,善意的笑。 接着小男孩迈开两条小短腿奔向他,扑在他的腿上,眼泪鼻涕全抹在上面,然后抬头笑嘻嘻说着:「哥哥,你好酷哦!好像书里的怪物!」 魔王很是复杂的看着说出贬义词脸上却丝毫不现鄙夷的孩子,心里默默想着:「这跟我预想的结果不一样!」 于是现在,他一个传说中屠杀无数、冷酷无情视人命如草芥、姦杀掳掠抢盗窃夺样样来,无恶不作的盖世邪魔(的后裔),正和一个六岁大的小男孩在草地上聊天聊地聊空气。 「我看见一隻好漂亮的蝴蝶,跟着它跑过来,结果迷路了,蝴蝶也不见了。」小男孩闷闷说着,说得自己眼里又有泪光闪烁,一边手里玩弄着魔王那尖长的黑指甲。 「你有……」魔王起了个话头就一直没有说下去,来回反覆思考后才想起想说的词是哪个:「……有家人吗?」 男孩大力点点头:「有。」 「他们会回来找你吗?」 「……他们可能找不到我。」小男孩说完头垂得更低,似乎有点沮丧,抠魔王指甲的力道不自觉加重几分,让魔王眼角直抽搐。 魔王重重叹口气:「那你继续等,不要乱跑,总会找到你的。」 「爸爸妈妈说森林有怪物,我不能继续待在森林。」 「没……」魔王正想答没有,但是意识到自己似乎也属于怪物于是改口:「怪物就在你眼前不是吗?」 「不是,不是你。」男孩摇摇头,「是会吃人的。」 我也能吃人。魔王在心中默默吐槽着,然后意识到男孩指的应该是森林里的野兽。 「有我在,其他怪物不会来,你放心待着。」 「哥哥,你要保护我吗?」男孩眼睛一亮,眼底有兴奋期待的光芒闪耀。 魔王一怔,保护这个词太正向了,正向到他的声音都有几分迟疑:「……对。」 小男孩手舞足蹈的欢呼着,魔王一瞬间似乎也有点被那份喜悦感染了。 魔王一直陪在男孩旁边,直到天幕已经被夕阳染成橘黄与红,树上每片叶子都染上橙色,男孩的父母才总算找到他。 当然,只有看到男孩,魔王早已不见魔影。 魔王告诉男孩,不能告诉任何人他的存在,不然他就会消失,男孩就会永远见不到他,男孩郑重的答应魔王他会守住这个秘密,所以魔王必须一直陪他玩。 魔王这才发现自己瞎掰来恐吓人的话有多奇怪,说得像是他们还有下次见面似的,但是说出口的话不能改,男孩充满希望的眼神也改变不了了。 魔王嘴角直抽搐,想打死一时兴起多说了几句话的自己。 儘管这是魔王根据以前不知道在哪听过的故事改编的谎话,但要是真的让人类知道他的存在了,可能真的会消失吧。 他惆悵一笑。 -- 02 隔天男孩并没有再次出现在森林里。 魔王的五感极敏锐,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他都能第一时间感知到,也有赖于此活了千年都没有被人类发现,就算有也都是他主动出去吓唬人的,反正都经过这么长的光阴打磨了,当初魔族犯下的种种恶行早已从闻风丧胆的恐怖事蹟磨成了家喻户晓、勇者斩魔王的床前故事了,你要是到处去说自己看见了魔王,对方只会回答你:精神病院出门直走右转。 仗着这点,他偶尔无聊到不行又恰好有形单影隻的人类的走进来时,他会试着吓吓对方,不过只能做一次性生意,吓走了就不会再来了,再来也是结伴同行壮胆,他没那么蠢,一个人看到叫幻觉错觉白日梦,一群人看到总不可能是集体精神错乱了,傻子才再出来晃一圈给你看。 魔王百无聊赖的在内心对自己讲笑话逗自己笑,或者尝试打諢取悦叶子,然后给了自己一巴掌骂一声不好笑,连叶子都尷尬得毫无动静。 响彻云霄的巴掌声停息,空气都静了,连一点风吹声都没有,只有清晰的鸟鸣声凸显出现在有多静。 死寂。 魔王心中只有这两个字。 这下他都不得不承认自己想再次见到男孩了。 他好想对会回应他的生物讲讲话。 然而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男孩都没有来,森林深处没有回盪人类的脚步声。 魔王叹着死心吧死心吧,但是心中燃起的那一点点火苗无法自欺的尚未熄灭。 魔王动身前往离森林入口近一点的地方,因为说不定那个男孩又迷了路,万一迷失在一个他看不到的地方,真的给什么野兽叼走了就惨了,小男孩还有一对会担心在意他的父母,不能就这么没了。 果然,移动到入口附近听见的脚步声多了,却都是成年人的,大多都是打猎砍柴,愜意一点的走路散心,没有一声脚步声是为了寻他而来的。 一直直到一週过去,魔王发觉自己当真是脑子进苍蝇了,指望一个六岁孩子干什么,孩子心性说完就忘哪还管什么不咬人的怪物,遇见更有趣的就跑了,指不定这个孩子还是外地人。 要是再一天那个孩子没来,他就回森林深处去,入口实在太吵了,好好睡个觉都难。 就一天。 又是一个日出。 魔王拿着树枝在泥土上自己玩井字游戏,听见有人来了就抹掉痕跡藏匿身影,反反覆覆几次也倦了。 无聊,太无聊了。 魔王打了个哈欠,背影被身后即将落下的太阳拖得又长又细,四周的昏黄使影子看上去是那么曖昧浅淡,一阵冷风吹拂过孤寂的身影,有了几分萧条苍凉之感。 这让魔王不由得忆起了他很久很久以前独自逃亡流窜的日子,同样是从有人伴随到孑然一身,不同的是这次他寄託的只是一个见过一面的孩子。 疯了吧。 也许长久以来的孤单可以让一个人、噢不,让一个魔脑袋出问题。 冀望在一个虚无飘渺的事物上太过愚蠢,像把无处安放的情感系在一隻长着羽翼的鸟上。 魔王几不可闻的轻叹口气,人类总说青鸟象徵幸福,可是鸟是会飞的呀。 -- 03 今天的鸟儿太喧嚣。 这是被鸟叫声吵醒的魔王的感想。 他侧首就看见自己睡的枝干旁边有一窝稻草,夹在细枝椏与粗枝条间,一隻黑色羽毛的母鸟正衔着一条扭动的小虫,餵给吱吱喳喳吵个不休的其中一隻雏鸟。 魔王昨天爬上树干没有仔细观察周遭,才没注意到身旁有这些小生命存在。 母鸟与雏鸟。他心中泛起了浅浅的异样情绪,思来想去只叹一声早起的虫儿被鸟吃,但是依旧没有舒缓内心暗流汹涌的不知名情感。 但还没等到他釐清自己的感受,就被远处一个踏碎落叶的粗鲁脚步声惊吓到,也不知道什么人会这么个大清早到这种地方来。 魔王迅速规划好逃跑藏匿路线,想看一看来者的脸孔,但是来者不待他看清面容就先出了声:「哥哥!你在吗!」 然后魔王吓得从树上摔下来。 满窝的鸟儿被吓得惊慌乱叫。 男孩被吓得失声又喊声哥哥。 魔王呈现大字型的仰躺姿势,身边凑过来一张惶恐的小脸,他略感尷尬的道:「咳……没事。」就是心灵有点受创,都几千岁的魔了爬树还会摔! 好在小孩子也不主动嘲弄人,逕自换了个话题:「哥哥,我之前乱跑被禁足了。」 「……哦,好可怜。」 「妈妈那天还罚我不准吃晚餐!」愤怒委屈的瘪嘴。 「……啊,真可怜。」 「爸爸扣我的零用钱!」气愤填膺的口吻。 「……嗯嗯,真的很可怜。」 魔王一面感受透过绿叶缝隙洒下的斑驳阳光,一面听男孩连连的抱怨,顺便在心中生无可恋的感到耻辱:「你小子讲话就讲话玩我头上的角干嘛!」覬覦很久了是不是! 男孩一手摸一个,沿着角的轮廓来回抚摸,摸得魔王感觉自己并不存在的盖世英名毁于此刻。 那可是魔族贵族的象徵啊! 魔王想阻止,但是看见那满是憧憬的小脸又打消主意,放空盯着天空变幻的白云。 待男孩似乎终于得到满足,双手不再打他那对角的主意,他才一骨碌坐起身,右手在地上不知道搜寻着什么,随后拾起两根树枝:「我们来玩井字游戏吧的。」 他一直极度渴望有人能和他玩井字游戏,你不会想知道自己一个人画圈画叉该是多么无趣的事。 男孩毫无疑惑的高兴接过树枝,于是一人一魔一圈一叉的对决激烈的在土地上争斗。 玩到一半男孩突然开口问了句:「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魔王心想这问题问得太好了,于是隆重的清清喉咙,深吸一口气道:「我是英俊瀟洒风流倜儻玉树临风面如冠玉仪表堂堂器宇轩昂的魔王大人。」 他一直想对别人说一次这段台词,今天总算如愿了!平常说给啄木鸟听还会被啄! 显然这一长串意义不明的话语男孩并不是很懂,听得一愣一愣的然后了然的喜笑顏开喊道:「魔王大人!」 「欸不,我刚刚那段话是开玩笑的。」 「魔王大人!」然而男孩似乎也不懂什么叫开玩笑,乐得合不拢嘴。 「……」 最后他们折了个衷,叫魔王哥哥。 虽然魔王总觉得谜之羞耻,他的年纪都可以当男孩的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祖父了。 -- 04 虽然老早就知道人类成长的速度十分惊人,但是见证过程时还是十分讶异的。 当年那个小小一团的毛头小子,如今也已经长到他的肩膀处高了,并且十分倔强的表示自己还会再长,总有一天会高过他。 稚嫩男孩逐渐长成青涩少年后,来找他的次数也渐渐少了,但是魔王明白,未来只会更少,因为人类随着年纪增长只会更忙碌。 魔王看着年轻气盛的少年叹息口气:「你也不容易呢。」 少年衝他这莫名其妙的感叹挑了下眉:「也?你整天发呆睡觉摘花草难道还累吗?」 「嘿,怎么说话的?我这么爱惜自然万物的人会去干折花拔草这么没品的事吗?」魔王不甘心的替自己的名声辩驳。 魔王也不得不感叹一下当年他说什么信什么的孩子已经学会顶嘴了,八成是所谓的叛逆期到了。 少年好一段时间沉默,似是懒惰睬他这没意义的申诉。 魔王嫌没趣,乾脆转个话题:「欸你老实说,你有没有和别人说过我的存在?」 「真的没有,小时候怕你消失,现在怕别人当我神经病。」 「不觉得和别人炫耀自己认识正牌魔王很酷吗!」魔王话语里似乎带点不甘心。 「不觉得住在森林里只会逗鸟弄花的你比起魔王更像绘本里不諳世事的公主吗?」少年不客气的回呛道。 「不然你想像的魔王该是怎么样的?」魔王心里已经对答案有七分底了。 「就是那种……每天都喊要征服世界,最后被勇者充满爱与希望的一刀捅死了的反派。」少年满面都是真诚的答道。 「……有趣。」魔王觉得自己真该拜读一下现在的童话故事。 「所以你什么时候才要给我讲你以前的事?」少年像是不经意的提起了这个话题,魔王听得肩头一颤,神色略显犹疑。 「什么以前的事?我以前的事可多着了。」魔王僵硬的笑着,这个傻装得一点也不真。 「你小时候的事。」少年倒是不拐弯抹角,直问魔王一直以来不肯开口的往事。 魔王憋了半晌只憋出一句话:「……跟你读的童话书很像。」 少年神色一瞬间变得难以置信:「你是指……被勇者充满爱与希望的一刀捅死?」 「不,不是那个部分。」 「不然?」少年有些心不在焉的拨弄着杂草,被不幸拔起的草随风飘向不知名的远方。 魔王有些迟疑,拧着眉头问道:「你真的想听?」 「不然?」少年将心思和目光重新放回身侧的魔王,用着一种「你是弱智吧」的神情凝视着他。 「……好吧,那我讲囉?不是什么有趣的故事哦?你现在反悔来得及哦?」 「您请说。」 -- 05 和所有童话、传说、故事描述的一样,魔族是迫害人类、无恶不作的种族,身体比人类强壮许多、寿命更是长得人类无法比拟,基本上不会自然死亡,生老病死里面只懂生和死,其他都是孱弱人类的特权。 然而人类虽然弱,却懂得团结。 再也受不了魔族恣意掠夺财物乃至人命,起身反抗残暴自私邪恶的魔族──然后惨烈的失败,前去屠杀魔族的人类死了七八成,无数家庭一夕破碎,人类方重挫,近乎一蹶不振。 魔族以为已经摆平了,却没想过人类不仅团结,还特别坚强,重振旗鼓后又展开一次伐魔战争,这一次魔族因为彻底松懈小看人类吃了苦头,还被人类发现魔族的弱点──心脏,唯有心脏被捣碎魔族才会真正死亡。 人类刚开始虽然佔了上风,但很快的还是被天生的种族差异压了下去,这一次人类方依旧惨败,不同的是魔族损伤也不小。 魔族生命力强,数量少,少了一个都是大损伤。 人与魔就在这一来一往、持续几十年的战争中周旋,人类总算攻进当代魔王的城堡里,取下魔王的首级、活摘他的心脏乱剑刺烂,在一片狼藉与鲜血中欢呼着得来不易的胜利。 「然而魔族并没有被全数歼灭,魔王的儿子逃出来并活到现在。」魔王说到这里脸上的木然的神情总算染了一点悲伤惆悵,「……我母亲选择让我逃走,当时她打昏了我,我一睁眼周遭全是陌生的景色,过起了四处躲藏的生活。」 少年沉默着,寧静的侧脸看不出一丝情绪。 他早就明白会是些悲伤的往事,但他依旧想了解魔王背负的沉重回忆究竟是什么。 「如何?特别无趣对吧?」魔王语调轻快、连笑容都是轻的,深深吸吐一口气让自己情绪平稳下来。 少年仍是不回应他,面无表情的神色让人猜不出他的心思,半晌,他才缓缓开口:「你……恨人类吗?」 少年说得很轻很轻,一阵风呼啸而过就能吹走,比起说给魔王听更像自言自语,或者喃喃梦囈。 「不恨。」魔王回答的声音异常坚定,像坚不可摧的岩石压在听者的心头,「是魔族愧对人类在先,父亲、母亲对待人类的残忍行径我也不是没看过,我不觉得人类的抗争是无理的。」 「人类很有勇气,明明渺小无力却还是愿意挺身而战,我不敢说我喜欢人类,但是我很尊敬你们。」魔王垂首,眼睫投出一片影,看不清眼底的情绪:「我以前没有伤害过人类,未来也不会,永远不会。」 少年凝视着魔王,眼里是一汪清澈乾净的湖水,盛着无穷的认真:「人类愧对你。」 少年听魔王说过以前的生活,他就像水沟里的老鼠般苟且偷生、居无定所,在一个地方待一段时间就离开,年纪尚轻时也曾经不小心被发现过遭到追杀唾弃,对于一个从没害过人的魔族而言,这种下场不该属于他。 魔王轻笑了声,道:「别这么说,我那时候也才是个六十多岁的孩子,很多不好的回忆都不记得了,我现在也过得挺好的,就像你说的摘花弄草,可逍遥了!」 少年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有些怪异,魔王马上意会过来说道:「嘿,魔族的六十岁和你们人类的六岁差不多。」 「你现在也只是个几千岁的孩子。」少年总算笑眼逐开,笑意盈盈间带点揶揄意味。 魔王也跟着开怀的笑了,在洒落的点点阳光间。 「好啦,我该回去了,再晚一点天要黑了,我妈又要骂我了。」少年重重叹口气,起身拍拍身上的杂草落叶。 「去去去,下次给我带点你母亲做的糕点吧,可好吃了。」魔王依旧坐在地上,意思意思的挥了几下手。 少年走了两步后脚步骤停,静立在原地,留个让人疑惑的背影,尔后没有转头就开口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做出伤害你的事,我会站在你这边陪着你,永远。」 这句话像一颗烤热的石头投进湖里,几波涟漪以后湖面重归平静,湖水却是不断吸收石头的热度加温,整潭水逐渐温暖起来了。 魔王除了睁圆的眼睛显示出诧异外,表情并无其他变化,他勾一勾唇角正欲开口便被打断:「再见啦,魔王大人。」 他听见那称呼简直想打人。 少年迈开脚步,身影在晚霞中一点一点的远去,身后曳着纤长的影子,黑影的发丝随着风飘飞,看上去竟有几分寂寥意味,魔王凝视着那样孤独的背影扯开嗓子喊:「谢谢!」 也不知道少年有没有听见。 -- 06 「魔王大人!出来吃饲料!」 一根树枝飞过少年身侧。 「谁是你养的宠物,放尊重点!」魔王嘴上抱怨着却依旧从树上一跃而下,兴高采烈的接过少年递过来的饼乾,「你母亲做的?」 「我做的。」 魔王堆满喜悦的脸垮下只有一眨眼的时间,他狐疑的打开盒子覷了一眼:「这食品安全有没有保证啊?」 少年倒是乾脆,爽快答道:「没有,连味道也没保证,因为我自己没吃过。」 「……那还真是谢谢你了。」 「知道要感谢就好。」少年淡淡回应着,旋即换了话题:「哎好我不跟你废话了,和我一起上街吧。」然后伸手递给魔王一整团的布料。 「上街?」魔王抖开皱在一起的衣料,抖成一件看上去像斗篷的衣物,「不是我不愿意,你不觉得我头上这对角就算穿了斗篷还是非常明显吗?」 「明显也只是路人会多看两眼而已,难不成他们还会说『那个人头上好像有角!莫非他是传说中大名鼎鼎的魔王大人』这样吗?」少年翻了个华丽精緻流畅有气势的白眼,两手一摊耸耸肩。 「……行,你机智,我弱智。」魔王把手上的饼乾放下乖乖披起斗篷,觉得自己被一个二十岁不到的毛头小子说得脸上无光,感叹起自己毫无做为魔王的威严。 「我还能更机智。」少年得意挑眉一笑,笑得魔王寒毛倒竖,背脊发凉,恐惧战慄。 少年递了一张薄纱过来。 「所以你让我跟你上街干嘛?不会是没朋友只好找我吧。」魔王跟在少年身侧,头上两个角突出,两角之间凹陷了一块软布,煞是奇怪,频频引人侧目回首。 「没朋友的只有你。」少年毫不留情。 魔王想反驳,但是发现这是大实话,悻悻然放弃斥驳,又绕回一开始的话题:「那你到底叫我出来干嘛?炫耀你养的稀世珍宠?」魔王嘴里咀嚼着少年给的饼乾而显得话语含糊。 「宠物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哦。」少年瞥见魔王塞得两腮帮子鼓鼓的,推敲着自己的饼乾味道应该还行,至少不差,「至于为什么找你……待会你就知道了。」 「觉得有阴谋是正常的吗?」 「没有,这次真的没有。」 「……言下之意是以前有对吧?」 「嗯哼。」 「……」 他们一面走走看看,但是魔王隐约感觉到少年不是漫无目的,他只是在找寻目标物的途中走马看花。 突然,魔王被其中一摊的货物吓得双脚黏在地上动弹不得,少年见他没跟上来撇头看了看,顺着魔王凝滞僵硬的目光看,笑出了噗哧一声。 「笑什么!这么残忍的画面你也笑得出来!」魔王怒叱,一记眼刀朝少年砍去。 魔王越瞪他笑得越发刻意,魔王转头回去看摊子上的牛角,头顶感受到浅浅的疼痛,心里泛起了怜悯之情。 「那个是中药材,有什么功效我也不清楚。」少年抹一抹眼角激出来的泪花,把声音压得很低:「说不准你的角疗效更强呢?」 「放肆!我这么美丽高贵的角你也敢打主意!」魔王说得慷慨激昂带点愤恨,他可宝贝自己那对角了,发型可以乱、衣服可以脏、身体可以伤,但角不行!一丝一毫的损伤都不行!谁伤跺谁手! 「你小声点,不怕被人发现吗?」少年猛力一拉魔王的手臂,顺带捏出了一块红肿,不理会他眼里的委屈逕自向前走。 魔王蹌踉跟上,虽然被牛角吓到了却不妨碍他好奇的打量许久未见的市集。 然后他就撞上停驻脚步的少年了。 他喜孜孜的讲出自己一直很想说的台词:「走路不长眼啊?」 少年连一个侧目都不分给他,这回换魔王顺着他定住的目光望去。 -- 07 「你停在这干什么?你要买这摊的东西?」魔王看着满摊的花花草草,想不到少年原来是这么有情调的人,开口调侃:「你这么浪漫的吗?」 少年瞪视他一眼,没有搭理:「老闆,请给我一朵红玫瑰。」 「你喜欢玫瑰?」 「没有。」 「不喜欢还买,钱太多?」魔王把一对眼瞇出了个鄙夷,浪费钱可耻! 虽然他家也曾富可敌国、家财万贯、财多势重,但他现在完全一贫如洗又身无分文,真真正正的家徒四壁,悲惨,太悲惨了。 少年没有理他,今天不晓得第几次完全忽略他,从老闆手里接过一朵艳红似火的鲜花,和老闆道声谢后老闆点点头,注意到魔王的存在后却身形一僵:「这位……先生?是怎么了?穿成这样。」 「哦,他呀。」少年漾出了个笑意十足的神色,微微弯起眉眼扬起唇角,看上去心情很好:「其貌不扬,只好遮起来囉。」 魔王这一刻深深觉得自己被套路了,微微一笑,特别特别想打人,本日最想的一次。 他现在身上穿一件斗篷、眼睛以下又用块薄纱遮住,看上去可疑极了好吗! 少年递给他薄纱时也没有说明缘由,就只是一直告诉他这样会更好、到时候有人问了可以帮忙解释,魔王虽然困惑却还是照做了,因为他万万没想到他所谓的「解释」是指说他长得丑! 魔王对着老闆眨了眨自己魅力无穷的桃花眼,试图和老闆眉目传情,让他仔细看看自己的眼睛,别信少年的鬼话,果然这么做一点用处也没有,老闆爽快的接受这个理由,并露出有点想笑却又觉得失礼、既怜悯且心疼的神情。 老闆,谢谢,你很善良。 「走啦,再眨眼你眼珠子都要乾了。」少年推了依旧想和老闆心电感应的魔王,魔王一个不稳向前跌跌撞撞了几步路才稳住身,「说真的,你蒙个面纱看上去像足不出户的深闺大小姐哈哈哈哈哈哈。」 魔王很不高兴,忽略了那猖狂的笑声,他决定不要理会少年,接下来的半天都不要,就算他再想接话也死都不会开口! 「不说这个了,你听过花语这东西吗?」 「那是什么?」 恭喜,破功,好奇心杀死魔。 「你知道红玫瑰送给别人是什么意思吗?」少年小心翼翼的捧着花,很是爱惜。 魔王看见火红的花瓣在少年瞳中燃烧,绽放出一片真情,是双有着无尽温柔暖意的眸。 魔王索思后答:「我爱你?」 「嗯,类似,那个就是花语。」少年依旧凝视着鲜花。 「每种花都有啊?」 「差不多吧。」 「人类是不是太间了?」魔王有感而发,每一种植物都给一种定义太耗时了。 「没你间。」少年抬眸含笑,眉目间流转着年轻与英气。 魔王只能无言以对,人类要传个好几代才传出一个完整的花语,而他一生的岁月长得不知道够编出几套版本,兴许他可以考虑下替森林里的每篇叶子命名。 「到了。」少年兀自丢了这两个字出来,魔王迷茫了一会儿意会过来大概是目的地到了,他左顾右盼搜寻他们的目标,少年似乎知道他在找什么,开口道:「在前面。」 魔王视线直直跟着街道延伸,街道前方是来来往往的路人,中央站着一个朝他们挥着双臂的女孩,一袭白色洋装煞是脱俗,阳光映得她越发亮丽耀眼。 「下次再给你带我妈做的糕吧,她最近身体不舒服没办法做,盒子我下次再来和你拿。」少年侧首对着魔王说道,笑得一派意气风发,随后带上些许不明显的靦腆,话锋陡转低声道:「我只是想带你来,看一看她。」 话音刚落,少年迈步前进,向着清纯可人的女孩,走到一半转了个身又给他一个笑倒退走,魔王从无法理解现况的空白中抽出,会心一笑:「下次给我带本讲花语的书啊!我等着,再见啦!」 少年的笑容被光芒照得有点不切实际,率真又乾净,镀了一层金光。他调转身体朝女孩奔去,手里的玫瑰花递到了女孩面前。 魔王目送着并肩谈笑的两人,他回想起了傍晚在夕阳中独自离去的少年,那不属于少年人的萧条悲悽。而今有暖阳、身边有人伴,他身边的寒冷早已被驱逐,他看上去是那样喜悦。 人类是需要人陪、需要爱的生物,他怎么就忘了这点。 他见女孩眼中有浅浅柔情,他相信少年看人的眼光,更相信少年一定会幸福的。 魔王弯起的眼里,有真切的祈愿与祝福。 -- 08 「别哭了。」 魔王在一阵压抑的抽噎哭声中重叹一口气,那阵疲倦的哭声闷闷的,听上去憋得很难受,却依旧咬牙逼自己吞进去,只有汹涌的泪水透露了真正的情绪,魔王听得心里也闷痛了,改口道:「不对,哭吧,好好哭吧。」 魔王轻拍身边人的肩头,那人像是被拍得一口闷气吐了出来,被压制的哭声得到解放,在一向静謐的森林里响着,刺耳突兀又吓人。 少年──现在应该算是个男人了──失去了他的母亲,他母亲终究胜不过身体的老毛病,今天一早寧静安详的沉沉睡去,再也不醒。 魔王回想起那香甜美味的糕点,这世间再也没人能做出相同的气味。 人类的性命太脆弱了,一点病痛都能夺去馀生,魔王难以想像这种柔弱的生物当初是怎么推翻掉整个魔族的。 无可奈何。这是魔王替生死更迭下的结论,亙古不变的定律是生物必定面临死亡,既无法、也无力改变,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死亡逐渐吞噬那力挽狂澜也挽不住的消逝生命。 死亡当头,谁都只能袖手旁观──哪怕是寿命长得彷彿永无止尽的魔族。 魔王看着五官成熟、褪去青涩稚嫩的男人,如今像个走失的孩童坐在地上抱着膝失声痛哭,清秀俊逸的脸蛋被扭曲到仅能以「丑」来形容,时光一瞬间像回溯到他们初见之时,恍若他从未长大,未曾从一个想哭就哭的幼儿变成怕丢人忍着不哭的成人。 魔王想安慰他,但他从没有安慰过人,不知从何开口,踌躇了一阵后决定乖乖闭嘴,挪动身子靠近男人,肩膀轻轻倚着他,魔王感受到衣料之下的肌肉与骨骼的坚硬,男人哭得一耸一耸的肩反覆擦过他。 也许是哭累了,男人凌乱的气息逐渐平稳,抹了抹满脸的眼泪鼻涕,留下抹不净的泪痕,深深吸吐一口气,红肿的双眼眨了眨,湿润的睫毛搧动几下。 「我要回去处理我妈的后事了。」男人眼神空洞,声音沙哑哽咽又难听,但魔王没心情笑他,只是点点头让他快去吧。 「你要好好的。」魔王没头没尾甚至没脑的说出这句,男人没有笑的力气,也没有过往回以玩笑的精神,满面疲倦的又是几个眨眼。 「我会的。」 -- 09 魔王孤伶伶坐在向晚时分的清冷森林,茂密的叶子一向能遮挡毒辣烈阳,感受到的只有凉爽,如今层层叠叠的绿叶添了寒意与黑影,树影像张牙舞爪的怪兽在地面刨抓,有些骇人。 魔王仰天望着被遮挡住大半的红橙色天空,红彤彤的天际,红艳艳的玫瑰,他又忆起了一段往事,发觉自己以往总会四处给自己找乐子,现在却经常静坐着回忆过往。 那年是少年情竇初开,并用一朵花换取比花更娇的女孩。 少年每月都会赠予一朵红玫瑰给女孩,少年告诉魔王用意是在一朵玫瑰象徵「心中只有你」。 「我呢?」魔王忿忿。 「你谁?」少年嫌弃。 少年和魔王聊天的话题十之八九都是和女孩有关的,魔王一面听一面看着少年那雀跃的模样,心想人类说恋爱中的人没有脑子这个传说竟然印证了。 魔王看着他脸上洋溢着喜悦甜蜜,发自内心的跟着他笑出了幸福,魔王希望他们能一直这样下去。 少年和女孩交往后是越来越少进来森林了,他本就不是间人,又多了个时时刻刻放心上的爱人是越少时间能抽出去踏一踏青翠的森林,探一探除了偶尔聊聊天外生活毫无交集的友人。 魔王也从不介意,他有的时间,他耗得起耐心去等待,等待的本钱他多的是。 在一个晴空万里的大好日子,少年手持一朵仍是绽放得秀丽的玫瑰,似是找少女的途中绕进来看一看他。 「都几年了你还坚持送花?钱包不疼的吗?」魔王出言调侃,想当年少年总是抱怨零用钱太少。 「为了她再疼都值得。」少年毫不犹豫的真心答道,附带一张笑意盈盈的脸,「我最近去打工了,钱不是什么障碍。」 「打工?你真的买花买穷了?」魔王内心叹道爱情使钱空,要存钱从单身开始做起。 「礼物除了花以外有别种选择。」少年不仅不反驳,甚至自己解释起了荷包见底的原因。 「什么?」 「说了你也不懂。」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能不能懂?」 少年没心思和他抬槓耍嘴上功夫,眼眸瞇出了鄙夷的弧度:「懒得理你,我先走了,她还在等我。」 「以后再找机会正式让她认识你。」少年扔下这句话,摆摆右手胡乱挥了几下,踏步离去。 魔王笑了,以前少年带他去见那女孩,如今总算是要带女孩来见一见他了,这个该叫什么?风水轮流转吗? 不久后少年再回到森林里去了,魔王理了理发型,想着说不准他带了女孩回来,但是他让期待的心情稍稍冷却后注意到只有一种脚步声,少年挟着一股落寞的气息出现在他面前,带着一朵折了的玫瑰。 魔王觉察他脸色不对劲,没有出言询问,等待他自己开口,然而少年一语不发,逕自坐在树根处蜷缩起身体,那朵断成两边的花随手丢掉,沾了点尘土,傲视眾生的鲜红蒙了一层淡灰,像少年曾因喜悦而显红润的脸,被悲伤的糊了满面。 心中的那个唯一,终究是一刀断成两路。 那天少年没有掉一滴泪,就这样时而闔着眼似假寐,时而猛然睁开眼放空,不知是在缅怀,还是在自责。 「她跟我提分手了。」少年用利刃般的话语划破寧静,魔王震撼之馀感到遗憾不捨。 「为什么?你们不是一直好好的吗?」魔王难以理解为什么相处融洽的一对恋人,一转眼就走向了结束。 「我以为是这样的,我们吵过几次架,我以为那是必经的磨合过程,但是她告诉我,那无一不显示出我们理念合不来,我们不适合。」少年无神的眼看向魔王,底下汹涌暗流着椎心泣血的神伤,「我们不适合……」 「那不是你的错。」魔王放柔声音,语气却是坚定。 「那是谁的错?她吗?」少年一拗僵硬的嘴角,悲极反笑的模样太让人心酸。 「……有些事情,没有谁对谁错。」魔王弱弱毫无气势的辩驳,见他这副悲慟的模样,感觉自己好几千年前才有的感伤情绪被唤醒了,那种心脏猛然作痛如万千虫蚁啃咬的煎熬。 少年不答,又坐着恍神了许久,眼里积着厚重乌云却迟迟没有降雨,直到他最后要离开了都没有落下一滴泪珠,只有眼眶湿了又乾、乾了又湿,眼睛红成褪了点色的玫瑰。 少年眉眼间的阴霾,怕是再也不会散了。 魔王觉得人生就是个王八蛋,不公平的剥削着人们。给你一段情,让你本有的无瑕上再添天真,当感情离去时,夺走的却是你的天真无瑕。 -- 10 魔王又叹一口气,时时刻刻要面对生死别离的人类活得太不容易了,简直像个罪大恶极的灵魂被装进孱弱的躯壳里,今生来受苦赎罪。 他望向当年少年坐着的树根,想起了他遗落的那朵玫瑰,魔王有赖于此才发现一朵花凋零的速度原来可以这么快,没过几天红色尽褪,枯瘦的花渐渐在盘虯交错的树根间腐烂,又被风吹向不知名的地方。 魔王再见丧母的男人时,已经是几个月后,他苍老得让魔王產生了已经几年过去的错觉,带着两晕苦大深仇的黑眼圈,与一张略显淡漠疏离的脸,似是被大雨冲刷掉所有的年少。 成年人。魔王在心中默念了这三个字,人类的身心成长并不同步,好比如少年老早年过十八,生得高挑健壮,正是年华大好的时刻,他却迟迟待到这一刻才有了成熟世故之感,脸庞没有变,却平添沧桑老态。 「呦,脸色怎么那么差?」魔王嗤笑一声,口吻却是担忧的。 「我爸跟女人跑了。」男人语气凝重,蹙起眉嘴角噙着点嘲讽的笑,「他老早就在外面养了女人,怪不得夜夜晚归,还以为他工作多忙呢,呵。」 魔王从没见过他这样调侃意味浓、嘴唇向上弯,却是酸涩苦闷愤恨的意味,以往他这般模样肯定是用来嘲笑魔王的。 男人从小到大都很少提及父亲,孩童时期曾满怀憧憬的描述自己的父亲有多强大──孩子心中的父亲,通常都是英雄模样。 待他长成少年后却不再提父亲,嘴里说的都是母亲,过去父亲掌握他零用钱的生杀大权,后来扣扣钱这事却落在母亲的手上,母亲罚他、骂他、夸他、护他,父亲自始至终都是起床见他出门上班、睡前见他下班回家,这样缺乏互动的接触。 魔王回想起那年找寻自己走失孩子的父亲,脸上慌张担忧的神色,那种发自内心的情绪,是骗不了人的。 「……那你怎么办?」魔王沉默半晌决定问出自己最在乎的问题。 「不怎么办,卖了原本的房子,买间新的重新开始。」男人很冷静,话语冷如从冰窖中取出。 魔王一剎那是错愕不解的,卖了自己打呱呱坠地就住到现在的房子?但他随后却理解了眼前人的心思。 一个没有故人的故居,留着只是徒增伤感,满屋子的陈旧家具如今只剩回忆和冰冷。 魔王想着想着也感染了几分多愁善感:「你是来向我道别的?」 「什么?道别?」男人的声音低哑困惑,一挑右眉的模样倒有几分年轻:「我看你才是和自己的脑子道别了吧?」 「咦?你不是要搬离这?」魔王雀跃欣喜着,方才那句话才是他认识的人会说的话、会用的语气,果然他还是他,受再多伤也还是他,再多成熟也禁錮不住最真的他。 「我是要搬,但我可没说要搬去哪里。」男人这回的平静口吻里除去寒意,竟有几分柔和:「我要在森林入口不远处盖一间房。」 「真的?」魔王话尾跟着唇角上扬,只差没有上跳下窜、手舞足蹈,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可以自己去找男人了! 「嗯,不过房子盖好要一段时间,所以我……」 「要住在森林!」 「……要继续住在旧家一阵子。」 「……噢,抱歉。」 -- 11 新居落成,森林附近的小径旁多了间小房子。 男人没有多的时间庆祝乔迁之喜,重新找了份工作从头开始拚起事业来,没日没夜埋头在彷彿无止尽的业务。 男人交代魔王,如果要去找他一定要确定没有其他人在,偶尔他以前的友人同事上司还是回来探一探他,碰巧撞一起就不好了。魔王让他安心,魔族生来敏锐的五感让他千年来躲躲藏藏四处奔波都没被人发现过,现在也不会例外。 于是虽然男人忙得眼瞼下的黑眼圈又深了几分、空间时间又少了几分,魔王还是能借着赖在他家和他见个几面。 这晚男人似乎没有加班,提早回到家似是工作交差,总算能偷一点间。 「咳、咳咳……」男人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看到一半,突然一阵猛咳,双肩止不住的跟着颤抖,魔王本来无聊在翻他家的书,被引得目光凝在他身上。 「你最近是不是很常咳嗽?感冒了?」 「应该吧,不过除了咳嗽没有别的症状,倒也还好。」 「你最近太忙了,休息一阵子吧?」 男人不置可否,忽略掉他这句话,逕自走到厨房前碎碎念一句好久没有做饼乾了。 「你别把口水咳进饼乾里啊!」 「你闭嘴。」 「需不需要我帮忙?」 「不需要,你只会添乱。」 「切。」 「嘿,你做好了吗?」魔王闻到一阵浓郁的香甜气味袭捲房子每个角落,吐息间全是有着淡淡茶味的香气,不进食也不会死不会饿的他感到嘴馋。 「正在烤。」男人答道,刚洗过而残留水珠的双手一甩,几滴水溅得魔王脸上冰凉一瞬,男人愜意拿着他看到一半的报纸,屁股一坐、沙发下陷一块,他双腿交缠翘脚翘出了一派间适。 「你做什么口味?」 「伯爵茶。」 「哦──那是什么?」 「吃了就知道了。」 魔王怀着期待的心情,没了看书的兴致,乖巧坐在沙发上左摇右晃等待时间烘熟了饼乾,那越发浓郁的饼乾香让他馋涎欲滴,脑内反覆想像饼乾咬起来的口感、滋味,然后被自己的幻想搞得更加坐立难安,忍不住跑去看一看饼乾烤得如何,再坐回温热的位子上继续煎熬的等待。 倏地,魔王起身窜进隔间躲起来,活像一隻见了阳光的水沟老鼠,露出一颗头低声对着男人说:「你好像有访客。」 男人并不是好客的人,面上显而易见的是不悦,他摺叠好报纸往桌上一丢,静坐等待访客敲门。 听见叩叩声响起,男人收拾好下垂的嘴角,换上一张可亲的友善面孔,他刻意多等了几刻才打开门,魔王则暗自调整角度想窥一窥和男人交际的都是什么傢伙。 「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男人是和善都甚至有点油腻的语气,嘴角的笑意似是不由衷,「您今天怎么这么有空?」 「这不是特地拨了个空来看看你吗?」访客的声音轻快,男人侧了个身让他进到屋内,魔王看见一套笔挺的西装,也许是下班衣服还没来得及换,又兴许是特地换上正式服装来见男人,「你的新家看起来很不错啊,挺舒适的,就是有点偏僻。」 以前的同事。魔王暗暗替访客的身份下了个结论。 「花钱买出来的当然舒适,偏僻一点还能省钱。」男人边说边倒了杯茶出来,同事十分熟稔的接过茶杯自己坐下,魔王推测这个人以前和男人关係不差,至少会常常去拜访。 同事喝了一口权当润喉,眼珠子不停四处打量:「你在烤什么?闻起来好香。」 「……饼乾。」男人脸上笑容凝滞了半秒,瞇了瞇眼道:「快烤好了,要吃吗?」 「哎当然好!我都不知道你还会做这种东西的。」 「要自己独居就要有点厨艺底子,下次如果有空来我家吃顿晚饭吧?」 「那我就不客气啦。」 在两人大抵还算愉快的谈笑中,饼乾已经烤好了。 「这个时间饼乾差不多好了,我去看看。」男人不待对方回答,一个闪身进了厨房,随后戴着手套端了一盘还热腾腾的饼乾出来。 同事把翘在桌子上的腿拿下来让男人可以放靠近他的位置,拉了男人丢在桌上的报纸垫烤盘,似是不怕烫的拿起一块就往嘴里送:「好吃!什么口味?」 「伯爵茶。」男人放了手套,坐回原先的位置,也不打算嚐一嚐饼,就这么看着同事吃,脸上不悦与虚情的假笑掺杂出一个诡异的面色。 「哦,伯爵茶味道挺特殊的,拿来做饼乾好。」同事说话声夹杂了咀嚼声,吃了几块后又配一口茶水,说好吃肯定真心,他的吃相可以用狼吞虎嚥来形容。 魔王一面看着,一面闻着依旧漫溢在空气中的香气,只能暗暗饮恨吶喊着那是我的饼乾,只差没有咬个手绢骂一声这个贱人。 魔王看着盘上的饼乾以惊人的速度消失,像极了被大量砍伐于是树木消失的丛林,一眨眼的功夫剩一片荒芜。 「哎。」男人突然出声,用手护住盘子,唐突到有些失礼,笑容是刻意的弧度:「你好歹也给我留一块吧,我都没吃到呢。」 魔王稍稍换了个角度,瞥见盘上只留了孤独寂寞的一块饼。 「啊、哈哈哈,太好吃了没注意到……我不是故意的哈。」同事尷尬的搔搔头,有些坐立难安的拿起杯子又是一口,尔后杯子放了又再端起来放自己的腿上,眼神开始乱飘。 男人扬了一个缓和气氛的笑,又随口拉几个话题乱聊一通,让他们的聚会不在这么诡异的感觉中结束。 「先走了,再见。」 「嗯,下次咳咳咳、咳咳……」男人摀住嘴头往一边摆,一阵狂咳后才抬起脸:「……下次见。」 「感冒了?这个季节挺容易感冒的,多注意身体啊。」 「会的,你也是。」 男人再回到房内时,方才良善的脸孔消失了,只剩下一张臭气冲天的脸,抓起抹布擦掉滴在桌上的茶水和鞋印。 「你不喜欢他?」魔王探出一颗脑袋问道。 男人斜睨他一眼,没有给予答覆,只是道:「最后一块饼乾你吃。」 魔王乐得开花,屁颠屁颠的走出来,抓起饼乾正欲塞入口中,却突然想到:「不对啊,你做的你都没吃呢!」 「让你吃就吃。」男人冷冷的语气之下潜藏着慍火,魔王感觉他心情不好,不再多嘴乖乖把饼吃下去。 「果然好吃。」 男人沉默良久,才缓缓拋出一句:「……下一次再做给你吃。」 「好啊!」魔王意犹未尽的感受口腔里残馀的香甜,贪恋着空气中逐渐淡去的茶香。 男人憋了一大口闷气,翘起双脚抿着嘴低着头,双眉蹙成起伏跌宕的山地,环着手很是不悦的说了真心话:「怎么会有人这么没礼貌?家教全部餵狗了?」 「你怎么不直接骂他呢?」魔王内心暗想就像你骂我那样。 「有些人就是麻烦,不喜欢却又骂不得。」 「噢,你承认你不喜欢了!」 男人哼出一声鼻息,瞪他一眼:「不告诉你你也看得出来啊,要我承认干什么?」 魔王嘿嘿笑道:「我就是个贴心小棉袄。」 「滚吧你。」 魔王看着与刚刚说笑模样恍如两人的男人,内心没由来的升起一股惆悵,感叹自己接近人类后也染上多愁善感后又更加忧愁了。 每日忙得焦头烂额,为了要维持自己的生活不得不低声下气,忍受上司忍受同事,想赚一份微薄的薪水竟须改头换面,用一份虚假的笑融入着自己不喜欢的人群,做一份自己呕得要死的工作,当年再任性恣意的人都得学会忍气吞声,被赏了一巴掌还要说谢谢指教,有菱有角有脾气的人终被磨成一个圆。 人类就是被「社会」这个牢笼禁錮住的鸟,那是个没有门的笼子,没有理由的终生监禁。 -- 12 这天魔王去猎了一隻山猪回家,想展示自己出神入化(但好久没使用)的烤肉技巧,看能不能让最近食欲一直很差的男人有点胃口。 不知道对男人有没有效,不过至少他自己已经馋得迫不及待了。 还没看到房子,魔王在森林里远远就听见不正常的动静和两个人的交谈声,男人家里有客人,而且似乎是个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 魔王藏起那隻可怜兮兮的山猪,一跃跃上树,往上再爬高一点用着自己的好视力看清了屋子,窝在枝椏间细听两人的交谈声。 「给我滚!我不想看到你!」 「你好好顾你的家庭就行,别再来找我!」 男人的嘶吼,伴随着杯子碎裂声,另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正好声好气的劝他冷静,岂料男人是越来越激动,一句话还没说完整就伴随一阵狂咳,咳得久久不能言语。 待咳嗽缓和,男人说没两句就咳个几下,最后似乎是愤怒得直接赶人了,那访客被男人用力一推推出门外,随后一个用力甩门,再传一声细微的锁门声,彻底排拒访客。 那访客似是沮丧,在门口捶胸顿足几刻后才摇头叹息着离开,他一个转头魔王总算得以看清来者面容──他认得那张脸。 与记忆中相比老上许多,皱纹把一张曾经细緻的青年面孔刻得凹凸不平,岁月的流逝显现在脸上,却不影响他五官的神韵。 男人的父亲。 魔王小心翼翼的轻敲门板道:「嘿,是我。」 男人替他开了门后一甩头又重重坐到沙发上,脸上却不是预料之中的愤恨怒意,平静过头了反而让人寒毛直竖。 就刚才的对话来猜,他父亲岂止是出轨,甚至和对方有了孩子,有了家庭,离开是为了去照顾男人那些同父异母、没有见过面的手足。 关于这点男人没有告诉魔王,只是轻描淡写的说自己的父亲跟女人跑了,而他也不打算深究,男人想告诉他的自然会说,不想说的也不会撒谎打发他,就是自己苦憋着不肯开口。 魔王凝视男人,他脸上甚至没有悲伤,完全是一副风轻云淡、波澜不兴的模样,却比当年他丧母时撕心裂肺的哭泣更让人倍感痛心。 魔王伸手一抹他的眼角,果不其然的什么也没抹到,他压柔了嗓子,带着悲伤开口温声道:「想哭就哭吧。」 男人抬眸望他,直直望进魔王的眼底,像是要望穿他看见背后的墙那样空洞,却又像望见他眼珠子里映着的那张面孔,那张不泣反笑的苦涩脸庞:「我已经,哭不出来了。」 晚餐魔王还是烤了那隻山猪,一面吃着鲜嫩多汁的山猪肉,一面讚叹自己怎么能烤出此等堪称珍饈佳餚的美食。 男人刚开始满面嫌弃,吃了以后彆彆扭扭的说了声不错。 「只是不错?不应该是超级好吃的吗!」魔王替自己平反,别的他不敢说,就烤山猪这点而言他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专业级的! 「不然呢?还要给你拍拍手说哇真了不起?」男人嘴上不太给面子,但从他现在心情似乎不错,加上吃得也比平常多的样子来看,他大抵是喜欢的。 魔王吃了鱉,噘噘嘴不说话,把无处发洩的愤恨委屈用在啃肉上面,随后又忍不住眼神往男人身上飘,男人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嘴里的肉含着都忘了咀嚼,未灭的火堆随风摇曳,照映男人脸庞的火光明明灭灭,照得那张也许是疲累而有些苍白的脸,变得更加虚幻飘渺,彷彿一伸手就会发现眼前只是幻象。 油然而生的恐惧令人战慄不安,魔王伸手一抓男人的手腕。 好险,没有消散,他还在。 「干嘛?」男人被惊吓到了,没好气的一瞪。 「没啥,就是觉得你瘦了。」 -- 13 魔王手上还残留着男人那天嶙峋手骨的触感。 太瘦了,作为一个青年人不该瘦成这样。 是哪里出了问题?工作太忙?胃口不好?心事重重?或者……以上皆是? 魔王一边思绪紊乱的思考着,一边撑着头看着在家处理文件的男人,打量他的身材。 男人被盯得浑身不舒服,摆摆手嫌弃道:「去去去,去旁边,你好碍眼。」 「才不要咧。」 「你这咳咳咳、咳……」男人被一阵猛咳打断原先欲言的话语,他拱起背右手遮住嘴,咳了好一阵子才停歇,涨红一张脸给自己顺顺气。 魔王双眉一拧,道:「你感冒还没好?感觉还越来越严重了,看过那啥……医生没?」 「本来没打算看的,找一天下午请假去看看好了。」男人一般能不请假就绝对不,八成是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自己也感觉挺不对劲。 「等一下。」魔王双眼骤然睁大,看上去是万分惊恐讶异,他用力一抓男人的右手,抓得男人有些发疼。 「干嘛啦?很痛耶。」 「你自己看。」 男人面色不悦的先是看见紧紧箍住自己的魔王的手,接着目光顺着向上,视线刚一聚焦,神色马上变得和魔王一般诧异,连魔王的手松开了都感受不到。 那是一抹妖异的鲜红,在男人的掌心绽放出宛如鲜花的姿态,顺着指纹开始往下流,像生出连接枝干的枝椏一般,接着沿手腕蔓延生长,倒像起花梗来了。 「明天就去。」魔王语气难得强硬,眼神也是不容拒绝的坚定,男人盯着那滩血,生硬的点点头。 「医生说什么?」 男人甫一进门,就收到一句忧心忡忡的询问。 「肺病,吃药有可能好。」 「有可能?」魔王揪出三个带着不确定性的字,眼神狐疑的投向正把外套脱下的男人。 「也可能不会好。」男人倒是坦诚,面色如常的说着一件攸关生死的事,「世上本来就没有哪件事是一定的。」 魔王极不满男人那突如其来的豁达人生观,最后却只是说一句:「好好吃药,我相信你们人类的药应该还是挺有用的。」 男人不答腔,魔王又问:「什么时候要吃药?」 「您莫不是想盯着我吃药吧?魔王大人?」男人抿着唇,随后笑道:「知道您向来挺间,但是吃药这点小事还是不劳您费心的。」 魔王失了和他斗斗嘴的兴致,只是意味深长的瞅他一眼,又别开目光,眼底藏了一点恐惧。 「咳咳咳咳咳……」 夜间男人是咳得难以入眠,浑身烫得不像话,却又不停的出冷汗,衣物湿湿黏黏的贴着身体,很不舒服。 「怎么越来越严重了?」魔王很是焦急,照着以前听过的方式照顾男人,拿一块沾过冰水的毛巾敷在额头上,等毛巾热了再重新泡冷水,「明天还是别工作了吧。」 男人此前一直坚持着要上班,然而此刻这般浑身不适时却是连说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男人一路折腾到接近黎明才沉沉睡去,魔王伸手探一探他的体温,似乎是有所下降。 魔王见他熟睡,暂离他身边去寻找所需之物,翻箱倒柜后总算搜出一件宽宽松松的斗篷,他在内心计画着要带男人再去看一趟医生,依他这个样子肯定没办法自己去,他试披一下斗篷,回想起当年的少年骗他蒙面纱,忍俊不住的一勾嘴角。 男人似乎睡得不错,一路睡到下午才醒,途中也没翻几次身,安安稳稳的躺着,难得的呼吸平顺。 「走吧,去看医生。」 男人抬眼看见自觉披好斗篷的魔王,疲倦的眨眨乾涩的眼,硬撑起沉重的身躯接过魔王递过来的一杯水,随后一饮而尽。 「不过你可要替我指路。」魔王把空水杯往旁边摆,伸出手借男人搭肩,助他施力起身,「走路去有办法到吗?」如果要找马车他可不会。 男人点点头,步伐有些虚,走得摇摇晃晃,拿了必须付的看诊费,途中险些一头撞上柜子。 于是一个披着斗篷头上凸了两块的人,半扶半掺一个走路不稳会突然爆出咳嗽声的男人,吸引了整条街的窃窃私语与指指点点。 「还是我背着你吧。」魔王觉得他这样要倒不倒的模样太骇人,好像随时都会昏过去似的。 魔王一把背好他,也许是魔族生来身强体壮,又也许是男人太瘦弱,魔王竟觉得轻得像没有重量,但一想到背上那病懨懨的人是谁,却又感觉到份量沉甸甸的压了下来。 魔王撕开药包,连着水一起递过去。 这包药是医生再次判断身体状况以后开的,男人的身体状况不太乐观,太晚就医,病毒感染很严重,要是连这药效最强的药都没有用…… 那就是回天乏术了。 男人迷迷糊糊的吞下药,声音乾哑无力的问了句:「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 魔王没开口,扬手拉开了窗帘,冬阳耀眼却不太温暖的洒进房间,照得空气中的纤尘棉絮都像一个个金色光点,飘扬飞舞的姿态无所遁形。 魔王凝视窗外,天空并不是万里无云的蓝,积了点云层,他眨眨眼,忽然扫见片片从天而落的洁白雪花,飘飘洒洒、翩翩翻飞的落在道路、草地、枝头,最后失了踪影。 「啊。」 「下雪了。」 -- 14 魔王把茫茫苍雪锁在窗外,不让一丝寒冷进到屋里,冷到床上卧躺着的人就不好了。 他视线甫一聚焦在消瘦得不成人影的男人身上,眼神便黯淡得像天上积起的厚重乌云,黑压压一片直往心头压,叫人喘不过气。 吃了就吐,该如何是好。 「其实啊。」男人闔着眼兀自开口,因为胸痛而睡不着,却也难以起身活动。 「什么?」魔王压低了身,耳朵凑近他唇边想听清那微弱沙哑的声音。 「其实……你记性很好对吧,你以前和我说的那些人类斗魔族的故事,全都来自你的记忆……对吧?」男人喃喃念着,音量弱得像梦中呢喃。 魔王觉得奇怪,突然提及以人类寿命来说相当久远以前的事,而且还是在这个时候提起:「没错,怎么了?」 「所以你那时候说什么……年纪小,不好的回忆记不清了,是骗我的,对吧?」男人依旧闭着眼,这才没有洩漏他眼里的阴翳。 「……我说你怎么对这事念念不忘呢?」 男人嘴唇开闔翕动,最终却没发出一个字音,魔王又开口叹道:「你们人类健忘,很多事情最后都会遗忘,而魔族则擅记,无论几百几千年的事情都会记着,记忆这种东西会淡会浅,却独独不会忘。」 男人缄默了好一阵子,才啟了唇:「连遗忘的权利都没有吗……」 「太惨了。」 「人类真的把你害得太惨了。」 「惨?怎么个惨法?」魔王极度不解困惑,他的疑惑来自最后一句话,他生来就有无法忘记痛苦的脑袋与人类何干? 男人却又不言语了,魔王猜他也许没力气开口,又也许是不愿解释。 魔王尝试猜想他的心思,反覆思考后却仍是不解其意,觉得前后文根本搭不上。 如果他说的本来就不是同一件事呢?魔王脑海里突然一闪而过这个想法,男人话题跳得快又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 无法遗忘,和人类害他,是两回事。 魔王猜测到这却无法往下想了,平时他能猜中男人的心思和情绪,这次却真的是百思不得其解。 「……要不是人类,你根本不会有这些痛苦。」 男人突如其来的解答吓得正沉浸在推理中的魔王跳起来,他内心好气又好笑,男人居然把这些痛归咎于自己的种族身上,明明是魔族咎由自取。 何况需要被遗忘的事,并不是没有人类就不会出现。 「嘿,我觉得我们该来谈谈魔族是怎么残害你们的先祖……」 「不谈。」男人坚定的打断他,声如细蚊却是坚不可摧:「单凭你好好的一代魔王现在需要照顾一个半死不活的病人来看,你还不惨?」 魔王似是从他语中听出了笑意,眉眼跟着弯得像新月般道:「本王乐意。」 -- 15 魔王伸手摩娑过不算细緻的布料,手指顺着滑落,一段关于斗篷的记忆从内心伸出蹦到眼前,歷歷在目。 男人辞了工作,疲惫的倚着沙发啜饮一口清茶,满面倦容,抬眼扫了下从刚刚开始就特别专注的反覆摸着布料的魔王,随后头又低下去,氤氳的热气抚过口鼻与面颊,不知是在看杯底残存的茶渣,还是在看水面上那憔悴的脸庞。 「你再看那块布也不会成精。」男人冷不防出声,魔王回过头来冲他笑一笑,心情似乎挺不错,只差没有哼出一段轻快的小曲。 「你怎么知道不会?说不准明天就成精了。」 「你怎么知道会?你站在那看了半天,它有理你吗?」 魔王没有回嘴,咧开一张灿烂的笑脸,男人瞥他一眼,觉得他今天特别诡异。 「你今天精神好像不错,还有力气跟我聊天。」 像是为了驳斥他,男人很是时候的重咳了好几声,手上茶杯跟着晃了好几下,险些溅出来。 「嘿,别这样。」 「你在干嘛?」男人扶着墙壁走出门来,苍茫白雪入了他的眼底,冷冽寒气吹入他的袖里,他打了个寒颤。 「怎么出来了?多穿件衣服啊。」魔王停下手边的工作,看着反覆摩擦双臂生点热的男人。 「还不是你太吵了。」男人倚着墙坐下,寒风吹得人有点头疼,他想赶紧回房,开口又重复一次:「你在干嘛?」 魔王两手一摊,神情无辜:「如你所见,磨刀。」 「磨刀?」 「要是你嫌吵我可以去森林里磨。」 「你磨刀要干嘛?」男人满脸怪异的看着眼睛闪闪发亮的魔王,觉得他脑袋八成进了磨刀石。 「砍柴呢,不说了我继续磨,你赶紧回房。」魔王起身举着他的磨刀石,和一把锐利、反射着白光的刀子,「而且你好像又有客人了,远处有一阵车轮声朝你这边来。」 男人哼了一声,皱着一张脸进房去。 男人的人缘不算太差,辞职以后无论是同事还是上司都有来探望他,往日的友人也有来拜访关心,独独他自己的亲人──他的父亲,连来看他一眼都没有,甚至连他如今身怀重病都不知晓,男人连一点消息都不肯知会他。 「他来干什么?活活气死我吗?」男人不屑的一声冷哼,彻底否决了他们的亲情。 魔王摇摇头,带着刀具走进树上毫无碧绿、光秃的枝干上添了洁白雪堆的森林,彷彿置身寒冷的棉花林。 他走了好一段距离,遥遥一望走进男人家、带着水果篮的访客。 果然,不是他父亲。 夜晚皎洁的月光洒在雪地上,点点星光在黑幕间闪烁,呼啸的风刮过天地间的房屋树木,除此以外的万物都静了,是个夜景正好的晚上。 不过魔王可没有信步在雪地留下脚印的兴致,他拿着前几天磨好的刀子,刀面反射窗外的月光,白亮亮映在魔王脸上。 男人已经睡下了,魔王凝视他熟睡的模样,简直寧静得不自然,连呼吸声都很轻。魔王下定了决心,踱步踏出房间,门扉被轻轻闔上。 最近他一直想起一件事。 人类似乎会用动物的角来作为药材,据说有特殊的疗效。 他小时候也曾听族人们说过,如果把魔族的角磨成粉食用,可以得到魔族的身强体壮、敏锐五感、丰沛魔力,甚至是──永生。 但这终究只是传说,儘管人类再垂涎,却也没有胆量、更没有那个能力去取得魔族的角,拥有角的甚至都是贵族,其强大更不是一般魔族可以比拟,所以魔族人流传这个传说,大多是嘲笑人类的软弱无能。 魔王此前对这个传说一直是不上心的,但他突然想到,万一这个传说,是真的呢? 他拿着那把刀,对准自己的角,双目紧闭着,刀柄又抓紧了几分,深呼吸一口气。 要是是真的,他可以救男人的命,儘管那绝对会痛不欲生,但是这举动不仅仅只是值得,更是赢来了比角值钱数万倍的珍宝。 他咬紧牙关,心一横,刀往自己的方向横砍。 那一刻他真的疼得想放声尖叫。 刀子入了几分,一股强烈得让他脑子完全无法运作的疼痛迅速蔓延在全身上下,他咬合的力道近乎要咬碎自己的牙,他满身冷汗的深呼吸几口气,剧痛使他连呼吸都难以顺畅,手止不住颤抖,却依然又去摸头上那把刀,想往里再锯一点。 他很久很久没有受过伤、感到疼了,但是不代表他怀念这种感觉,此刻他暗自期望起自己能痛得晕倒,否则每个吐息都成了一种凌迟。 右手一施力,刀子无情的让锥心的痛加深几倍,他头昏脑胀,真的感觉自己随时会昏去,面容因痛苦而扭曲得五官彷彿要移位。 他喘了几口粗气,想着长痛不如短痛,乾脆猛力一次砍到底,让所有难受都一次来完。 快要发软的双手再次抚上刀柄,这一次,他要直接锯断。 魔王微微睁眼,眼睛瞇成一条缝,视线内全是模糊不清,他再度让自己的眼前重归黑暗,鼓起这一生最大的勇气,身躯的疼痛无法减缓,但他的内心平静得涟漪不起,毫无动摇。 他攥紧了拳。 -- 16 倏地,手上传来一道猛劲。 但是如预想般毁天灭地的痛感没有降临,那股霸道的力气并不源自于他自己,他的手被用力拍开,角上的刀子被狠狠一抽,地面传来清脆的落地声。 想也知道来者是谁。 魔王觉得自己一定是被疼痛扰乱掉思绪甚至全身感官,才会连男人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都丝毫没察觉。 他双眼一睁,视线还是不清不楚,但他依稀能辨别出男人正倚着墙,立眉嗔目瞪视着他,熊熊烈火在他炙热的双眼燃烧,呲牙咧嘴酝酿怒意。 「你他妈是有什么毛病!你脑子的营养是全餵给角了是不是?还是活得太久脑袋腐烂老化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给我打消你那愚蠢至极的主意!你这个……咳咳咳咳咳……」男人怒声咆哮着,甚至接近发狂嘶吼,他气得全身都在颤抖,话尚未说完整就被咳嗽给阻挠了。 魔王眼前逐渐清明,疼痛也略微消散,他看着男人现在剧烈狂咳的模样,第一次发现原先一个奄奄一息的病患,是能爆发出这么惊人的力气的。 男人咳得像要把自己的脏器全部咳出,几阵猛力狂咳后身体支撑不住往下滑,跪趴在地咳得痛苦,嘴角和手心全是血,衣物和手臂也溅上妖艷诡异的鲜红。 「……情绪激动对你身体不好。」魔王很是不忍,蹲下声想抚拍他的背顺一顺气,然而男人在他伸手前已将头抬起,一双嗔怒的眼直视他,那滔天烈火像是要把魔王烧得剩灰。 「你要是敢再打这种主意……」男人的眼珠还瞪着他,手伸出去摸一摸地,拾起那把刀子,「我就自我了断。」 男人刀尖抵着自己的颈脖,刺出一个滴出鲜血的小孔,威吓意味十足的瞇起眼眸。 魔王沉痛的闔上眼,话语似是在颤抖:「……我明白了,求求你,别这样。」 魔王抚着自己那已经完好如初、漆黑亮丽的角。 他觉得全身无力,耷拉着脑袋、整个人气索神蔫,看上去了无生趣。 他所能想到唯一能救男人的方法彻底没了,怎能不叫他沮丧。 男人相对于他的愁云惨雾而言,已经算是晴空万里了,他的身体状况毫无起色,心情却似乎挺轻松。 「魔王大人。」男人试探性的开口,见对方似乎被这个称呼吸引了才往下说:「我死后你要去哪?」 魔王在这座森林待了也有好一段时间了,想换个地方过过活倒也正常。 岂料魔王似乎有点恼怒,不高兴的努努嘴:「你不会死!」 男人意会他生气的点,眨眨眼道:「不是现在,我说的是──」 「未来的某一天。我总会死的,不是吗?」 「本王都没死呢,你死个什么劲?」魔王仍是不悦,撇开脸不肯分他一个侧目。 「您好严苛,等到您死都不晓得世界毁灭了没。」男人倒是有几分笑意:「你最近是喜欢上这个自称了吗?」 魔王哼哼几声:「我本来就该用这个自称。」随后脑袋倒在椅背上边,侧了身往男人所在的反方向去。 男人无奈耸耸肩,很显然的魔王这个态度绝对是在和他赌气。 「这位大人,我说认真的,我死后你有什么打算?」男人收起带笑的眸,摆了张正经严肃又认真的脸。 魔王还是忍不住瞥他一眼,见他神色无比严正庄重才肯答:「哪也不去。」 男人对这个答案感到意外,微微睁大好奇的双眼:「哪也不去?」 「嗯,哪也不去。」 魔王坚定的点头,转身正脸面对男人,今日首次好好和男人对上眼:「我还要留着给你扫墓呢。」 -- 17 男人能下床的时间越来越少了,虽然在魔王的坚持之下依旧有在服药,但他觉得药起不到什么效果。 魔王看着他只要有点体力能下床走走就在收拾家里东西,既是不安又是不快,那样搞得像提前整理后事似的,魔王怀疑他连棺都想替自己买。 而男人来回进出好几次,总会凝视几眼厨房,最终却仍是别开眼,轻叹一口只有自己知晓的长叹,又忙起柜子的凌乱了。 他走进房间从抽屉里抽了一封信出来,在魔王面前晃了两下:「给你个重要的任务。」 「什么?」 「把这封信寄给我……我父亲。」男人说到某几个字时略显生疏迟疑,但他很快就让面色恢復如常。 「你终于肯让他来看你了吗?」魔王又是惊又是喜的,高高兴兴拿走了信封袋。 「不是,我让你在我死后寄。」 「你!」 「哎,先别生气,听我说,如果你是我爸,你听见了我的事情你会想做什么?」 「去找治好你的方法。」魔王坦承道,这是他最想做的事。 「那就对了,我才不要白欠他的人情。」 撒谎。魔王在心中默念这两个字,他晓得男人真正的理由不是这个。 「……这里面有什么?」魔王捏捏信封袋,感受内容物的厚度。 男人眼神一瞬间复杂多端了起来,他迟疑答道:「信,写了我的近况。」 「还有呢?」魔王怎么摸都觉得这里头绝对不只有信,他才不信男人有多话到信纸能塞出这个厚度。 男人似乎极不情愿,来回内心挣扎煎熬了好几回后被魔王不问出答案不罢休的眼神逼得勉强开口。 「……这间房子的地契。」 -- 18 阳光正好,洒在微融的雪景上,气温稍微回升,漫漫长冬离春又近了一步。 魔王觉得男人今天精神特别好,咳嗽仍是止不住,咳出了壮阔山河的气势,但是眼睛是炯炯有神的,他倒在床上,一双有光的眸直勾勾盯着魔王。 「嘿,魔王大人。」 魔王从他的口里听出了调皮淘气,他回望男人,从那清澈乾净的眼珠子里,他彷彿看见了一位风光恣意少年。 「你觉得今天天气如何?」 「……不错?」魔王伸手一探他额头,温温热热却不烫,「奇怪,没烧坏脑子呀?」 男人不断的在和他瞎扯间聊,魔王觉得这人今天脑筋不正常,应该由他来间扯,男人来回嘴嘲讽他几句才对……等等,为什么这么自然而然接受自己是被讥笑的角色了? 虽然大抵都是些无意义的话题,但是魔王还是对于他似乎状态不错,而且难能可贵的和他聊这么久而高兴。 等春天到了,带他到森林里走走吧。 「你听过吗?关于投胎的民间传说。」男人突然换了个和之前都不太同类型的话题,魔王有些措手不及,男人逕自说了下去:「就是人死后灵魂会转世,在另一个肉体里重生,回到世间用新的身份再活一生。」 「所以啊,说不定我们以后还会相遇。」 「不对……如果找得到的话,我想回来找你。」 魔王觉得这个说法太有趣,他还是第一次听见,他轻快答道:「这是让我等你吗?好啊,反正我──」等的时间和次数还少吗? 魔王愉悦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见男人的眼皮缓缓闔上,却是再也没有睁开看他,唇边的浅笑已经凝固住了。 既寧静,又安详,平静而寂寞。 男人终究是没撑过那年冬天。 魔王明白,自己的时光,也将恆久冻在这个冬季。 -- 19 魔王替男人在森林里立了块石碑,等夏季一到这里就会是绿荫蔽天。 他没有在墓碑上刻字,他总觉得要是刻了,就会把人彻彻底底给刻死了。 他指腹摩娑冰冷的表面,彻骨的寒意感染不到他的体温,他倚着墓碑的背面颓然坐下,痴痴的望向前方,精神涣散的看着远方男人曾经的屋子,现在他父亲不晓得收到信没有。 魔王感受到自己鏗鏘有力的心跳声,他这才惊觉,男人的死亡年份和姓名是铭刻在他的心脏上的,怪不得从他永眠的那剎那起疼得这么厉害。 一阵异于背上冰凉的温热触感滑过脸颊,滴落在融雪而湿漉漉的地面上,坠地的速度和数量多得他以为下雨了,但是他很快发现并不是,天底下没有雨水是有温度的。 他在哭,泣血椎心之痛让他泪落不止,他觉得胸腔猛烈的疼痛之感,是切断自己的一对角都比拟不上的。 上一次哭真的已经非常非常久远,久远到他的身体这才回忆起哭泣原来是这么酸涩痛苦又难耐的一件事。 让他自断角,痛极了,可是他能忍住不发出一声痛呼,然而此刻他的悲鸣却是难以自抑,抽噎声回盪在森林里。 他总算明白了男人当初为什么要说他被人类害惨了。 如果不是人类灭了魔族,他不会流离失所;如果不是流离失所,他不会有机会遇见男人;如果不是遇见了男人,他不会尝到如此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滋味。 原来男人希望他能遗忘的,是他的死亡。 泪眼矇矓间,他看见俊俏清秀的少年站在绿叶繁茂的树下,阳光透过枝椏洒下,少年的身影镀了金灿灿的边,他满面的笑容耀眼得让太阳自叹弗如:「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做出伤害你的事,我会站在你这边陪着你,永远。」 可是你的永远和我的永远,长度好像不一样啊。 那块无名碑前总会有一朵玫瑰花。 洁白又神圣,一尘不染的静静躺在碑前,枯萎的隔天又会换上一朵娇嫩的鲜花。 路经这里的人起初不以为意,在意的只是不知何时这里添了块石碑,又不知为何没有铭字。 路过的人多了、杂了,世人们惊奇的发现无论何时走过,总会看见一朵白色玫瑰花,就算枯萎了、凋零了,也总会重新添上一朵盛开的,像守着墓碑的主人似的,永远都在。 这件事情传开了,闹得沸沸扬扬、全城皆知,人们口耳相传,不少人慕名拜访,甚至开始有人也跟着献起花,臆测为什么没刻上名字的更是大有人在。 传到最后,这个地方有了一个美丽的传说──这块墓碑不属于任何人,当你看着它时,心里念着的人是谁,那就能当作是谁,对着这块无名碑诚恳的说出心意,九泉之下的那个人一定能听见的。 于是这里的花开始五顏六色、繽纷多彩,粉的紫的红的橙的蓝的一朵接一朵堆在碑前,有的人弔念死去的儿女,有的人为过世的恋人悲,有的人惦记着早已离世的父母,那一朵朵背后的花语涵义魔王不是不愿意解,而是不敢解。 每一份情感,都太过沉重了。 每日的花总是不一样的数量、色彩,时间一久,过个几十年、甚至百年,来献花的人越来越少,每日来献一朵红玫瑰的人不来了,每週来献一朵紫蔷薇的人不来了,每月来献一束紫罗兰的人不来了,他们也许是来不了,也许是去与所念之人团聚了。 到最后依旧只有那朵白玫瑰仍然留着,百年来不曾缺席,屹立不摇的是守护。 世间始终无人知晓,这块碑真正祭奠的人究竟是谁。 就好像世人皆知碑前有一朵白玫瑰,却从未有人认真去探究过,其实它的名字,是洛丽玛斯玫瑰。 世人太无知,然而魔王其实同世人一般痴愚,他坚信着只要他牢牢记住,只要他记忆仍是鲜活,那位少年便永远健康自在逍遥,永远活在那阳光灿烂之中。 终有一日,那沐浴在阳光下的少年会走出回忆,扔掉那朵苍白的玫瑰,给他一张艳红玫瑰般綺丽自傲的笑脸。 无论光阴有多无情,岁月有多不待人,只要那个身影重回魔王的眼里,魔王一眼就能认出他,一个对视就能望穿他的灵魂,一个眨眼就能展顏对着他笑,笑得一如过往,宛若时光回溯。 他等。 【end】 -- 番外-1 【饼乾】 少年从来不曾向魔王提过一件事──其实他讨厌甜食。 他吃巧克力总是选择最苦的,喝咖啡不喜欢加糖、就算加了也相当微量,蛋糕饼乾製品则一概不碰。 有赖于此别人家的小孩哭着讨糖吃时他从不跟着胡闹,也因为不吃糖别家小朋友蛀牙哭喊牙痛时他长了口洁白整齐的好牙,他父母对于他不嗜甜这点感到非常高兴。 他老是不明白,那样甜腻腻的滋味有什么好喜欢的?吃多了甚至会感到反胃噁心,比起吃糖他更寧愿嚐点苦味,在嘴中扩散开来的淡淡苦涩总是让他感到愉快。 他母亲是个热爱甜食的人,有时间总是在家尝试着各式点心,他虽然不吃,但偶尔也会(被母亲强制要求)分一点给朋友们。某日他突发奇想──魔王会不会喜欢人类的点心呢? 结果这一餵,就是餵了好几年的事。 他为此向母亲学了如何製作饼乾时,简直要把他母亲吓得差点搞错糖粉和食盐,或者麵粉和糖的比例。 儘管如此他还是不愿意嚐一口自己做出来的饼乾,浓郁的香气努力的向他示好他也丝毫不领情,一想到咬了一口唇齿间都会被那股香甜气息侵占他就呕。 于是他从来没有吃过自己做的任何甜食,总是从魔王那工作量挺大的顏面神经中探询结果好坏,也所幸魔王的神色没有哪次给过差评。 他看着魔王啃着饼乾时那如孩童得了糖一般的欣喜表情,在内心暗笑了声果然是个几千岁的孩子。 自少年的眼瞳中映上那抹纯粹乾净的笑容起,他就开始相信甜食是一种美好的存在了。 - 【角】 层层叠叠的绿叶间洒落阳光,那经主人精心打理过、漆黑亮丽的角,彷彿被光沿着轮廓上了层浅淡的白釉,柔和了菱角分明给人的威迫感。 在鸟鸣虫叫之中,角的持有者率先开了口:「你要看多久?」他已经被对方的视线盯得整个魔不舒服了。 「你管我。」少年勾唇一笑,毫无迟疑的答覆道。 有了危机意识的魔双手护住自己最宝贝最珍惜的角,挪了身子往后退到粗壮的树干后面蹲着:「你想干嘛!想拿去卖给药材商我是不会同意的哦!」 「哦?」少年向着缩在树后的魔王迈进一步,笑得极其不怀好意。 魔王当场向后退了三步。 「以你的年纪,都可以卖给古董商了吧?」 「我这么宝贝的角,怎么可能让人类看出任何年代久远的感觉!」魔王大声斥驳,为少年这席话感到愤懣,悻悻然皱起眉。 「欸?那果然还是只能卖给药材商……」少年故作痛心遗憾貌,随后又扬起一个笑:「没关係,价格一定也不菲。」 魔王当场退了六步。 「……我猜你下次要退九步。」 「什么?」魔王的声音因距离而显得小声。 「没事。回来啦!我不要你的角,你真当大家都覬覦你的角?少自恋了。」少年不留情的讥讽道,自己顺着魔王移动的足跡缓缓凑近他,这回魔王没有继续退后,就算少年站在他面前也毫无反应,只是将半脸埋在曲起的双膝间。 「我这么漂亮的角怎么可能没有人覬覦……」魔王的声音被闷住了,透出了委屈的声调。 「……到底希不希望别人覬覦?」少年觉得好笑,连吐息都染了浅浅的笑意。 魔王正欲回答,抬首时所有的话语却止于喉头。 少年掛着笑,面容因背光而显暗,魔王却总觉得他的笑容明而亮,光线裁出他的轮廓,光芒透出他随风飘扬的碎发,倚着他的脸庞,柔和了少年人英气与凌锐,甚至染了点暖意。 然而那美好到有些虚幻的笑容没过多久就毁了,魔王感受到两隻大手邪恶的影子直直朝自己头顶而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啊!就说你覬覦我的角!」魔王反射性的想抱头,但是角已经被对方捉住了,感觉自己所有的弱点已经被对方掌握在手中似的,虽然身为待宰羔羊但嘴上依旧不屈服:「你别妄想徒手摘我的角!我的角不可摧!」 少年没答话,感觉赢得胜利似的笑了几声,很是愉悦的多摸了几下才松手,魔王感觉自己顏面尽失,在他松手后委屈巴巴的确认自己的角有没有损伤,儘管他知道不可能有。 「你这是性骚扰。」 「你也懂性骚扰这个词?」 「我跟得上时代。」 「明明只是足不出户的老人?」 嘴上功夫魔王向来是赢不过少年的,他认为这一切归咎于自己多年未向能对话的生物聊天的缘故,总之他认为自己斗不过的时候往往会选择(也只有一种选择)闭上嘴。 少年见他彷彿被世界遗弃、只差没有哭着喊冤的模样,毫不收敛又过份的大笑许久,笑够了才对上那双幽怨的眼,开口道:「药材商也许稀罕你的角,我可不稀罕,角还是长在你头上最有价值。」 「你总算是说出句人话了!」魔王听见这句话,高兴得那浓浓的怨气尽数消散了。 虽然在少年的目光又重新放在他角上时,他还是打了个寒颤。 少年发自内心想着,要是那对角,能一直这么漂亮就好了。 他从未跟魔王说过,其实他最喜欢那对角了,那是最能让他确切感受到,眼前是个非人的物种的东西。 就好像,暂时逃离了苦闷的生活,来到一个虚拟幻想的世界,一个没有忧愁甚至不沾染世俗味的境地。 只要笑着就够了。 -- 番外-2 【花语】 「由我隆重为你介绍!」魔王捏着两朵细梗的紫花,煞有介事的高举过头,彷彿真的手里真的是千古珍宝似的,先是清了清喉咙才开口:「这朵紫花酢浆草──」 「两朵。」少年冷然道,盘着腿、右手肘支着大腿、撑着头看着魔王的独角戏。 「咳,这两朵紫花酢浆草──」魔王拖长了尾音,在草地上踏了好几步挑了个照得到光的地方,让紫色的花瓣得以沐浴在光芒之下。 少年感受不到魔王想表达的神圣庄严,只是翻了个白眼不留情面道:「有话快说啦。」 魔王面上不见委屈,反而缓缓抬起下巴,有了几分骄傲之姿:「就知道你期待。」 少年已经连白眼都懒惰翻了,半瞇起眼等魔王自己演完戏。 「这种紫花酢浆草呢,有着一种花语──」 魔王拖长的字音在空气中音量渐小,直到最后气吐完了、话语就这么断开了,少年都没有再出声,魔王只好自己再接下去:「它的花语呢,叫作──绝不拋弃你,厉害吧?」 少年嘴角抽搐了下,算是给魔王点面子的拿出双手,几个稀稀落落的掌声回盪在森林里,中间夹杂了风吹过绿叶的沙沙声。 「你该为我学会了人类的花语感到骄傲!」魔王对少年这一点崇敬之心都没有的反应感到不满。 「哦,好棒棒。」少年语调毫无波澜道。 打少年送了魔王一本花语百科起,魔王就一直呈现这种状态──拿着各种花,装模作样又故作玄虚的卖弄自己记起来的花语,次数之频繁让少年简直要后悔自己送书这件事。 「嘿,我觉得你应该表现得再真诚一点,或者你的演技不好──不对,你很明显就是懒得演!」 「噢。」少年应了声,接着上下眼皮缓缓凑近,直至相偎在一起,感情好得不愿离开彼此。 「……喂!」这种反应使魔王生气得连花都忘记要拿好,两朵娇嫩的鲜花双双飘落在地,由紫至白的渐变色花瓣随风而动,而魔王踏着挟带怒意的步伐,就要摇醒少年。 然而少年在魔王碰到他以前便跳了起来,退了好几步远才回头吶喊了句:「才不陪你演!」 于是乎,森林深处上演了齣你追我跑的戏码,魔王表示以人类的程度他不用两秒就能逮到人──等等,人呢?- 【忘】 男人知道自己撑不久了。 他感受得到,自己的生命正随着每一次吐息缓缓流逝,每个生物必经的过程──死亡,就在不远处,张开双臂等待自己失去心跳的肉体投入它的怀抱。 然而他非但不恐惧,反而心如止水般的平静。 自己的一生虽不算顺遂,倒也是安安稳稳的。 小时候的梦想虽然没能达成,长大后做着的工作虽然令人不甚满意,但是他喜欢踏踏实实领一份薪水后的平静日常。 而家人──父亲那边,有新家庭陪伴着,想必在他走后父亲也不会太寂寞吧。 唯一放心不下、不知该如何处理的,只有在他身边悠转、不知病痛为何物的魔王了。 男人真的很想,对他说一声,忘了我吧。 但是不可能,男人脉搏不再跳动的那一刻,死亡所带来的哀慟将会写进魔王的灵魂里,刻在魔王的骨骸上,随着血液每一次的循环流动隐隐作痛。 正因为如此,才希望他能忘掉啊。 能选择遗忘与拋弃的人,往往能避免掉无止尽的伤痛。 种族的差异使魔王注定要背负这样的痛,直到遥远的、不知在何处的死神终结掉他漫长的寿命。 能不能请你,忘了我就好? 然而直至最后,男人那句话还是没能脱口而出。 他看着魔王那几十年来连一丝变化都没有的脸庞,明明他就在身边,心底却生出一股名为思念的情绪。 男人在心里笑了,魔王捨不得他走,其实他自己不捨的情绪也不亚于对方啊。 于是他自私了一回,他说着自己都半信半疑的投胎论,说出自己埋藏在内心的渴望──「如果找得到的话,我想回来找你」。 他明白这么说也许会让对方更加无法淡忘自己,但他想着在最后的时刻,他想让魔王知道── 我真的,很喜欢你。 很感激这一辈子能遇见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