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尾传奇之铜镜记》 正文 第 1 章 八尾传奇之铜镜记 作者:E伯爵 第 1 章 ●▄● ┠ ┨[]恋耽美.版权归作者所有。 ~︺ 《八尾传奇之铜镜记》作者:E伯爵 第一回 野店无端遇妖邪 三郎临危逢秀才 李太白有诗云:“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张说也曾吟道:“眇眇葭萌道,苍苍褒斜谷。烟壑争晦深,云山共重复。”由此可知,若要出入蜀地,必要登险山、涉恶水,历千难万难。然自古鱼过禹门则为龙,川人要求个功名,就必出蜀。虽是多着几分风险,为了前程却也说不得了。 此为大宋淳化年间,在益州至东京汴梁的路上,有三个人骑着马匹不紧不慢地走着。当头一人年约二十五六,白净面皮,长得颇为俊秀,身上着交领云纹锦缎长袍,头插白玉包金簪,腰间坠了一袋蜀绣香囊并一青玉环佩,跨下一匹黑马皮毛水滑,一副大家公子仪态;其后一人约十六七岁,靛青的短衣长裤,戴一包头巾,跨一青驴,驴背上负着两个箱笼,一看便是前方那少爷的书童小厮;最后一人三十不到,做儒生打扮,相貌平平,略显寒酸,眼睛却生得甚为动人,颇有几分风流神采。 这三人前后虽是一路,却看不出多少亲密。前方那公子只管看着锦山秀水,满脸的新奇,好似头一遭离家,高兴得紧。实际上这不过是段寻常山路,比不上青城、峨嵋任中一处,甚至密林悠悠,荒草萋萋,加上半山飘荡的淡淡薄雾,很是阴森。虽然山顶上是日头高照,无奈山腰依然分不到一点晴光,加之前后再无别的路人,这段行程就显得颇为气闷。 走了半晌,懵懵懂懂地在山路上拐了数个九曲回肠,前方百步开外的一山岩背后,冒出一簇黄色的茅草顶子,横着竹竿挑出一帘酒旗,迎着山风摇摆飘荡。 那书童又惊又喜地叫道:“少爷,前方有酒家呢!” 锦衣公子搭手一望,笑道:“是了是了,走了这半日,正好腹中饥渴。玄珠,你紧赶几步,命店家快烧水造饭,取囊中银针与我泡上,备好酒菜,咱们可吃了再上路。” 书童答应着,正要催动青驴,后边那儒生却高声道:“且慢!” 锦衣公子转头,颇为不解地问:“长鸣兄,有何事?” 那儒生上来对锦衣公子劝道:“此地非官道,前后荒无人烟,少有旅人过路,怎会有酒家?依我看来颇为蹊跷,保不定是强人黑店。即便不是歹人设局,贤弟衣饰华贵,难免没人不起坏心,还是避开为好。” 锦衣公子不以为意:“长鸣兄心细如发,可也未免太过谨慎了。咱们三人破晓便上路,现在也是晌午,肚中若不垫底,哪来的力气?况且长鸣兄也知此地少人过,强人若在此要坐地掳财,岂不早早便饿死了?不妨事的。”回头又对书童吩咐,“快去快去。” 那书童想必早饿得厉害了,对儒生的阻拦颇为不快,见自家主子发话,立即答应一声,忙不迭地催马朝酒家跑去。 那儒生面色不悦,却也不便再阻拦,只与锦衣公子并头跟随在书童身后,来到那酒家。 只见在空旷地面上,支着一个简陋茅屋,屋顶歪斜倒不说了,外面的柱子竟是未去皮的原木,还青幽幽地附着苔藓,正中柴门大开,四壁上的窗户是竹篾所编,甚为通风,屋里虽未点烛也亮堂堂的,门前几根拴马桩,都是粗大的树桩,仿佛新砍不久,斧痕尤在。玄珠的青驴正拴在最末,啃着地上的青草。 锦衣公子和儒生下马来,还未站定,一个小二便从店中跑出,低眉顺眼地问安,将两匹马拴住了。 玄珠也从出门来,迎着锦衣公子道:“少爷,我已吩咐了店家煮茶备菜,顷刻便好。” 锦衣公子夸了他一句,和他一齐走进这野店,身后的儒生叹了口气,也跟进来。 这茅屋内只有木桌两张,条凳八根,很是简陋,横梁竟然也是青皮原木,倒颇有几分天然之趣。锦衣公子见屋内干净爽利,气息清幽,极为喜欢,更不疑有他。 三人在一张桌子落座,一个身着棉布长袍的矮小男子连忙从内室出来,点头哈腰地问了安,道:“小人乃本店掌柜,适才小哥的吩咐俱已照办,如今先给各位客官上茶。” 他随即一拍手,两个小二便奉上香茶杯盏。虽然茶器都是粗陶,但茶好水好,依然清香扑鼻。 锦衣公子一看这三人,却不禁莞尔。你道为何?原来这掌柜与两个小二,都长了五短身材不说,竟像得如一个娘胎里蹦出来的:都满月似的一张圆脸,豆大的小眼,扁平鼻子,线缝般的嘴,面皮白净,更绝的是那两撇八字须,竟没有谁长一分短一毫的。 锦衣公子笑问道:“掌柜的,你平素穿衣戴帽大约是不用镜子的吧?这两位堂倌便足以为鉴了。” 掌柜赔笑道:“此店乃小人家中产业,只在此地招待过路行商打尖留宿以为糊口,雇的人都是亲外甥。俗话说:外甥随娘舅,长得像也是当然的。” 锦衣公子听了更是大笑,那玄珠也跟着打趣了几句,反倒是旁边的儒生眉头微皱,一脸地讥诮。 这当口,两个小二从后面厨房端出几盘热腾腾的菜摆上桌,顿时青白一片,细看下来,原来是蕨菜、韭黄、茭白还有些许萝卜,再多一钵糙米饭,大小碗碟内竟无半点荤腥。那锦衣公子见菜式简陋,面上就不好看,只问道:“掌柜的,即便此处偏远买不到猪狗肉,野味总该不缺,怎的竟如此寒酸?莫不是怕我等身上无钱,竟将好料藏着自用?” 掌柜忙陪笑道:“山野小店,不敢囤着那些鲜货,客官要得急,又不成去打,怠慢了!” 锦衣公子用箸拨弄那些青绿小菜,只觉得口涩无味,那儒生冷笑道:“掌柜的,我看你店子后便是密林,现去捉些野味也是有的,不过差一小二去掘个山鸡窝,掘个兔子洞,何愁找不到一星半点的肉食?” 此话一出,不说那两个小二面皮发青,就是掌柜也抖了一抖。好在生意人家,极会圆场,又忙禀道:“小店虽无肉食,好酒倒是足量的,客官们若等得,且先饮几盅。小人这便叫厨子为客官们寻些野味来。” 那锦衣公子顿时大喜过望:“没肉有酒也是好的,快快端上来。” 掌柜打发了两个小二出去,又亲自捧来一粗陶坛子,敲开封泥,为三人倒满。霎时间醇香扑鼻,那锦衣公子呷了一口,顿觉甘冽非常、唇齿留香,大赞道:“好爽快!” 他咕嘟咕嘟两口就干了,掌柜的又连忙给他添满。 旁边的书童玄珠见主子畅饮,馋虫早就爬上了喉头,忙不迭地举起碗来牛饮似的往里灌,只有那儒生冷眼旁观,丝毫不为所动。 掌柜的眼珠一转,又对他道:“客官莫不是还在计较下酒菜?暂且先饮一盅,小的稍后便将鲜肉送上。” 那儒生不言不语,只瞧着掌柜冷冷一哼,掌柜的笑也不是,怒也不是,踟蹰半晌,便将酒坛轻轻置于桌上,避猫鼠似的退下了,临到厨房外又扭头一瞥,见儒生还是喝了口酒,那八字须下竟挂了一丝诡笑。 三巡酒下肚,锦衣公子只觉得腹中如燃了团火,直蒸得酒气上头,面色也红了,眼目也花了,舌头也大了,十根手指都不听使唤了。转头看看玄珠,早已软倒如一滩烂泥。锦衣公子双眼迷离,痴笑道:“好……好厉害的酒,想不到……这野店……竟有此等……佳酿……长、长鸣兄……你我再来一坛……如、如何……”话未说完,也如无骨的泥鳅一般滑到了桌底。 那儒生面色如土,强撑要起身相扶,最终也摇晃了两下,倒伏在桌上。 此时野店中寂静,只听得三人鼾声大作。那掌柜的从厨房中挑开布帘走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浑身油腻、厨子打扮的人,竟然也是圆脸小眼八字须。忽而同样的两张面孔也从门口探了出来——原来那两个小二并未去捕什么野味,方才便守在外面。 这四人蹑手蹑脚地凑到锦衣公子等人身边,那掌柜一一查看明白了,又对着儒生尖声笑道:“任你这穷酸奸猾似鬼,也须着了咱的道。小的们,快与我寻那宝物!” 小二与厨子齐声应着,一人一个地翻捡醉倒的苦主。不多时,当中那个便喜道:“得了!” 原来他扯开锦衣公子的衣衫,摸到一个硬物,拽出细看,原来是一面两寸见方铜镜。只见这铜镜做工极精细,花纹古拙,背后刻了一阴阳八卦图,更奇的是镜面无半点划痕不说,竟还有光华流动。 掌柜一步抢上,将镜子拿着细细摸了一遍,笑道:“正是此物!当真皇天不负苦心人,这宝贝终究是我们的了!” 四人围做一团,正欣喜若狂,却听得背后有人冷笑道:“好不知羞,分明是巧取强夺,如今倒似得了份内的花红一般。” 四人一惊,转头一看,那儒生竟然立在身后,且脸色如常,丝毫没有醉态。掌柜的惊疑交加,喝道:“你怎会无事?” 儒生不无鄙夷地嘲弄道:“区区雕虫小技,不过晕眩术法而已,我还不看在眼里。若不是要让尔等现行,一早便将这穷窝砸个稀烂了!” 贼子个个面面相觑,掌柜突然一声呼哨,四人同时拉起双唇,门齿暴长了三倍不止,凶神恶煞地朝儒生扑来。 儒生见此诸人面生异像,却半点不慌,双手各捏了个诀,喃喃几声后,便见一阵烟雾腾起,将四个贼人包在其中。一时只听得惨叫连连,待得雾气散去,掌柜、小二、厨子都不见了,原地上仅余下堆毛蓬蓬的灰色团子——定睛一看,竟是四只野兔。 第 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 章 八尾传奇之铜镜记 作者:E伯爵 第 2 章 那儒生喝骂道:“短尾的孬货,好没有眼色,竟敢在爷爷眼皮底下装模作样,打量爷爷我是瞎子么?” 野兔精吱吱挤作一团,眼见着儒生背后竟生出也;足傅距者,武也;敌在前敢斗者,勇也;见食相呼者,仁也;守时不失者,信也。”而鸡因为打鸣,又叫“长鸣都尉”。所以“胡五德,字长鸣”其实潜台词就是:“我是狐狸呀,我爱吃鸡。”哈哈~而关于“玄珠”这个名字,就是“墨”的别称了,他是书童嘛。 第二回 狐仙巧施回春术老僧义助落魄人 这正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只道是三郎难过鬼门关,天上却掉下个赛华佗,硬生生地撸了衣袖要从阎王殿上抢人回来。 不过虽有故人举荐,这布衣秀才言不出众、貌不惊人,年纪不过二十七,偏生又怕催促起来胡秀才恼了,一时间踌躇不已。还是浑家柳氏颇有决断,进言道:“官人忧虑得好没有道理!这胡相公本就是来医病救人的,咱家也不曾亏待他,每日好酒好菜地招待了,便是要金银钱财也舍得。如今三郎一日强过一日,若说先前尚虑体虚而忌猛药,眼下也不妨事了。若有好手段就该早早使出来,去了病根是正经,哪有不死不活拖着的?若是胡相公有别的计较,也可告知了让咱安心。官人只管温言相询,不过费些好话,又有啥打紧?” 第 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 章 八尾传奇之铜镜记 作者:E伯爵 第 3 章 见张大成连连点头,柳氏又叹气道:“可惜奴家不曾养得男丁,如今三女莲英年末也要出阁,官人与奴家的依靠惟有三郎,张家血脉亦都系在他身上。若胡相公真有回春之术,即便是要奴家的性命也无妨。” 张大成闻此一番话,感念妻贤,于是逮着机会探了胡秀才的口风。那胡秀才只慢条斯理道:“老大人尽可宽心,前些时日已养好了公子贵体,汤药却不可断,余下的便是将散去之魂魄招回。此乃通灵法术,非寻常日子可施行,需算干支,老大人再等得三日便可见公子恢复如常了。” 如此一说,张大成终于稍觉安心,款待愈加殷勤。 好容易捱到三日之后,胡秀才早饭便吃了一只整鸡,然后吩咐仆人取鸡子一枚,饭一钵。又令张大成脱下三郎贴身衣物,包了鸡子、饭钵放在大门外。张大成心知这便是要招魂了,忙吩咐家仆小心听差。 胡秀才又命二仆找来木瓢,一盛草灰,一盛泥土,立于大门两旁。又接红丝线一条,从大门外引至三郎卧房。 秀才对张大成道:“少顷学生作法,执瓢之人便需大声喝呼,将草灰泥土抛洒出去,还要偏劳老大人绕屋一周,口中呼‘三郎的魂归来’。” 张大成连连点头:“那么如此过后,当即灵验?” 秀才指屋中红线道:“此乃引魂线,只要万般俱全,三郎之魂即可由外而归,老大人不必担忧。” 张大成领了命,也不耽搁,随即出门。(注2) 这胡秀才果真有些手段,不到半个时辰就作法完毕。他命人将病衣包着的鸡子、饭钵远远地抛入市桥江中,又请张大成回转来。待得张大成气喘如牛地来看儿子,三郎果然睁了眼,虽体虚无力,声音嘶哑,总算是冲张大成唤了声“爹”,把个张大善人激得老泪纵横,一把抱住便心肝肉地哭起来。 胡秀才笑道:“老大人无需悲伤,公子已无大碍,此后仔细调养便成了。” 张大成满心感激,对着胡秀才便要下跪,慌得秀才搭手扶了,连说“岂敢”。张大成奉上纹银二百两和上等丝绸无数,秀才都推却了。张大成唯恐儿子病情又变,强留着胡秀才再盘桓数日,并屡次要报答再造之恩。 秀才这才开口,说他在益州已无亲友,惟余一娘舅远在汴梁,有心要去投奔,可又苦无盘缠。张大成笑道:“这个容易。小儿本就要去汴梁参加省试,恩人若不急,就在鄙处多待些时日。等小儿身体康健了,再一同上路,盘缠自然不用发愁,彼此间也有个照应,岂不两全其美?” 秀才点头同意了,便在张府住下,这期间与三郎熟捻起来,竟成了好友。因他年长,三郎以兄呼之,张老爷相待也愈加亲厚,秀才每日无所事事,优哉游哉,不提。 两月过后,三郎终于痊愈,调养好了,又温了段时间的书,便收拾行装要上路。张大成本备了两辆大车,一辆让三郎与胡秀才同乘,一辆拉满了衣服书本,吃的玩的也尽都不缺,还派了仆从车夫共四人跟随。三郎嫌弃排场过大,行路不便。他自小本分,未曾离过家,加之前日那场大病更憋得气闷,本就有心趁着出这趟远门在路上玩耍一番,带了家丁则多有不便,只说与秀才两人同去足矣。张大成现虽对爱子是千依百顺,却也不放心如此安排,咬死口地不允许。 最后还是浑家柳氏两边都劝了一劝,好歹让书童玄珠跟随,并拿出家传的护身宝镜交与他戴在身上,三郎推托不过,应承了;张老爷爷也不再执拗,不过金叶子还是藏了千儿八百地在那两箱笼书中。暑热一过,这三人便离家上路了,此后种种皆如前言,不再赘述。 却说狐仙五德救张燧性命,又将其铜镜从野兔精手下赚回,种种行藏皆小心不露。三郎此人,读书是极聪明的,可生长于大富之家,又是一株独苗,众星捧月之下难免少了几分精明多了几分呆气,对周遭之事不甚上心,故而也不曾发觉胡五德的异处。他自恢复神智起便与之说笑,只觉得秀才口齿伶俐,颇为诙谐,兼之有再生之恩,更是不疑。 三人一路上以驴马代步,边走边游玩,路遇名山大川、古刹胜景都少不得要去看看的。张燧与玄珠二人倒是欢喜得紧,却劳累胡秀才疑神疑鬼,唯恐遇上厉害的邪物。自野兔精露了口风起,他便知三郎的劫数就如同那天雷一个连一个地往下劈了,只怕去汴梁这一路也都不得清静。 那护身铜镜的来头为何,倒真的颇费思量。 张大成自发家以后,也好附庸风雅,搜罗了些字画古玩堆在屋中。三郎大了,比他老子识货,便将那些俗气赝品丢出去,故而张家府上倒少有不能入眼的东西,可惜俱为条幅画屏。胡五德知张家祖上并未传下些什么值钱的玩意,倒是柳氏为破落官宦之后,可见此物必是她的陪嫁。那铜镜原是在柳氏妆奁盒子里生灰,一则因其古旧,照映不清;二来柳氏就是一寻常妇人,也不识阴阳法器,大约只听上辈说的能护身,便与这张家独苗戴上。 胡五德也曾施了个迷术教三郎与玄珠昏睡过去,对这铜镜细细查验,那镜子贴了三郎的身便果真有些异象,八卦之图恍若转动,隐隐有风雷聚合。五德探头一瞧正面,赫然映出自己一张尖嘴的黑毛狐狸脸,忙又用衣服掩上。 他虽也是妖怪,但毕竟道行高深,不似宵小之辈有大贪念,况且此物还为恩人所有。但异宝落在三郎手里,就如小儿执金锭于市井,觊觎者甚众。好在修炼的精怪大都识趣,见厉害狐仙自然也就回避了,些许小妖则全不入他的眼。五德拿定主意,只保得三郎平安到了东京送进礼部贡院,那铜镜的麻烦,自有护着读书人的魁星大人接手。 如此一来,又过了十数日,三人说说笑笑出了蜀地,要前往岳州,拟取道水路直下江南。这日行在道上,却突遇一场大雨,只见得乌云滚滚,银蛇霹雳如裂帛;雨帘条条,碎玉急洒似钢针。这雨劈头劈脸砸下来,张燧、五德并玄珠三人只如落汤鸡一般,被浇得丢魂失魄,直催促胯下坐骑狂奔,终于颠颠倒倒地寻到一处古庙可避雨。正要敲门,却见另一头有两个短衣轿夫,抬着一顶青色小轿奔来,旁边一听差与一老妪都是湿漉漉得如水锅中起来的。那听差的抢上来把庙门敲得震山响,不多时门开了,一个小沙弥出来笑道:“阿弥陀佛,诸位檀越受苦了,快请进来暂避一时。” 众人忙道了谢。三郎避让一旁,让那轿子与听差等先进去,这一耽搁,连中衣也无一处干爽了。 玄珠气闷地嘀咕:“哪里来的野驴,偏生还抢了马儿的槽料!公子真是好性儿,分明是咱家先到的,如何倒让起他来了。” 三郎低声斥道:“休要胡说!同是落难中人,不过些许小事,怎能斤斤计较。” 胡五德倒不曾多言,只打量着这小庙,他瞧这庙是屋檐低小,梁歪墙倒;那佛祖金身都褪了色,那案上明灯也不曾烧;香炉冷冷久不用,木鱼朽朽哪堪敲;地上青砖都裂了缝,蒲团倒做了鼠辈的巢。宝殿当中一个小沙弥,僧袍千补丁万补丁的,只怕比乞丐也不如,顺眼的唯有他那副笑脸儿,可亲得狠。 三郎向那小沙弥道:“多谢小师傅慈悲,让我等不受暴雨之苦。” 方才那对听差等也连连作揖称谢。 小沙弥道:“阿弥陀佛,贫僧师尊嘱咐,出家人救苦救难,万不可拒人于门外。” 正说着,只听得有人高宣佛号,从后方出来,原来是一个年近古稀的老僧,干瘦清矍,拄了一根竹杖。众人又是行礼,老僧一一还了,叫小沙弥搬出几根破凳,让众人坐下。听差的与轿夫将轿子停在一旁,也坐了,唯独那老妪守在一旁,对轿中人说话。 老僧道:“老衲惠圆,乃此光明寺住持,与小徒无觉在此清修。庙小屋陋,檀越切勿见弃。” 三郎拱手谢道:“多谢老师傅收留,小子姓张名燧,这位乃挚友胡长鸣,我等本要前往岳州,现下看来,今日这场雨怕是要下上一些时候。不知老师傅可有禅房让我等暂留一夜,明早再动身。小子愿奉上纹银一两权作香油钱。” 老僧笑道:“阿弥陀佛,多谢公子。此处本就是供世人方便,何必客气,如若不嫌陋,老衲让小徒打扫出一间便是。” 一旁那听差的也上前行礼,道:“老师傅,小的是三里外刘家庄的管事,今日赶着送表小姐回去瞧病,不想撞着这场大雨。还请赐碗热汤,行个方便,小的好侍奉小娘子饮些。” 老僧一边声诺,一边吩咐徒弟去厨下烧火。 此时胡五德却起身道:“不才略通医术,愿为小娘子瞧上一瞧。” 他倒是笑语吟吟,不曾想那听差的脸却立时黑了下来,轿夫与养娘竟然也是一幅烧炭的面孔,真真倒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注1:这个离魂症的方子倒是却有其事的,不是胡诌的,能不能真的治好倒没试过——当然最好也不要试。 注2:关于招魂的方法也是民间的真事,具体步骤比这个还简单些,比如念咒都不用,只要叫魂就可以了。当然最好也不要去试= =… 第三回 闻异声方相露形 斗口舌美人现身 常言道“给人方便,自己方便”,说是凡行路在外,多要与人为善,积德换平安。三郎虽为富家公子,这个人情世故却也晓得,见胡五德好心义诊,而那家管事、养娘倒如被赚了棺材银子一般苦口苦脸,开始甚为诧异,后转念暗自猜测:对方为闺阁千金,自然不肯让寻常男子轻易号脉。 正这样想着,那管事的便拱手道:“小的刘吉先拜谢相公大德,只是小娘子这病来得古怪,非家中先生配好的方子不能救,相公虽通药石,瞧了也是无用的。” 胡五德听了,便顺势下坡:“即如此在下也不敢冒失,还望天公慈悲,快快停住这雨。” 几人相互客套,又一团和气。 此时那软轿中伸出一只手来,撩着轿帘招了一招,似呼在唤那养娘前去听话。三郎看那手,真个如白玉雕成的,柔弱无骨,只微微一动,便好似春风拂栏。他自小家风正派,不曾出入过瓦舍勾栏,又未娶妻纳妾,平素礼教大防,除了几个丫头,哪里与妙龄女子有过交往?此时见那青葱玉手,免不了心神一荡。 可惜那小娘子只这么晃了一下,就将手收了回去。张燧连忙低头,不敢再瞧。 慢慢地又过了一刻,雨势竟还是没减,在庙中躲避的众人只在屋檐下叹息。小沙弥端出几个缺口的陶碗,把烧的热汤分与众人。那汤色清亮得很,只几片绿菜沉在下面,没什么味道,不过可以压一压腹中虚火。眼见着天色一时比一时暗了,小沙弥将禅房打扫干净了,请那小娘子去暂歇。 三郎等不好与闺中女子打照面,破庙中又无处躲避,便同五德、玄珠等在另一处背过身去。听着轿帘作响后片刻,他转身来,只见桃红的裙角扫过破帷幕进入了后殿,又呆了片刻才坐下。 此时天色已晚,乌云满天,竟昏沉如黑夜,那刘管事看着外面哗啦啦的大雨一叠声地叹气,这样的情形即使耽误了也只好明早再上路——哪怕现下雨住了,他也没胆子连夜赶山路的。 第 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 章 八尾传奇之铜镜记 作者:E伯爵 第 4 章 惠圆和尚说是正殿风大,生不得火炉,恰巧小沙弥收拾好了禅房,便邀了这几人到入内暂避。刘家的女眷们自然是一间,轿夫与管事的一间,三郎和长鸣、玄珠又是一间。惠圆和尚则带了小沙弥在外边念经打坐,支了几根竹棍晾他们的外袍。 三郎等人换了干衣,吃了干粮,又分了些给刘家众人。这前后累了半日,终于抵挡不住倦意,都在各自禅房内慢慢睡了。 三郎这一觉,只睡得昏昏沉沉,又似乎隐约有些响动不绝于耳,搅得人不安稳。他只感到胸口燥热,睡到一半猛地睁开眼睛,却见四周黑乎乎一片,原来竟然已经深夜了。 这禅房中霉气很重,想来久无人住,仓促打扫过后也仅能将就而已。窗户多有破孔,晚风呜呜地灌进来,雨声依旧没有止住。三郎皱着眉头辗转不停,却听得身边胡五德呼吸轻缓,而角落里玄珠更是鼾声如雷,睡得正香。这房间里只有他一人醒着。 他缓缓起身,凝神细细分辨,果然又听到一些异响,时断时续地从外面传来。 三郎下了榻,又靠近门边,啪啪的闷响更加清晰,却分辨不出是什么。他顺势踢了踢蜷缩在草席上的玄珠,那厮竟如死猪一般没醒来。三郎又踢了他两下,玄珠干脆转了个身继续好梦,直教三郎又好气又好笑,转回身来拍拍胡五德。 秀才醒来,颇不悦地问道:“贤弟莫非在此陋室睡不著?” “对不住了,长鸣兄,我唤你起来,是因这庙中似乎不大太平。” “发生何事?” 三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长鸣兄可听见了异响。” 胡五德侧耳片刻,摇摇头:“风声雨声都有,不去管它便是了。” “非也!”三郎急道:“小弟方才细听了,决不是风雨声——” “那便是树声、走兽声、经幡翻转之声……这间破庙,总比不得客栈周全,贤弟将就些吧。”说完,又打了个呵欠,径自睡了。 三郎讨了个没趣,只好悻悻地回榻上躺下,拉过旧衫搭在身上。但经这一闹,怎么都睡不着了,只翻来覆去。双耳也比先前更尖,那些声音都像大了数倍,一个接一个地钻入耳中,竟然闹得他连眼都闭不上了,而胡五德与玄珠的鼾声却始终不绝。 三郎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坐起来,这一次竟然听到那啪啪的闷响中夹了几下呻吟,他大惊失色地开了房门,外面却伸手不见五指,只一阵阵的凄风苦雨扑在面上。三郎此时也顾不得胡五德心中不快了,直将他摇醒:“长鸣兄,这里恐真有些不妙,还是去打探一番为好。” 胡五德睡眼惺忪,胸口火气腾腾,不耐烦地说道:“贤弟这次又听到了什么?莫非竟是鬼叫?今日行路一整天,又被这背时的雨浇了个通透,不好好歇息,明日恐怕就赶不到岳州了。” 三郎张口要分辨,不料胡五德竟下地去将门关上,还插了门闩才回来躺下。三郎素来敬重他,再不敢多言,只僵在原地,却很不甘心。不多时,他见胡五德又入了梦乡,轻手轻脚地下了地,偷偷开门出去了。 然而他却不知,听到门吱吱嘎嘎的暗响,背后假寐的胡五德睁开了眼睛只有苦笑。 却说三郎出了禅房,只觉得阵阵冷风裹挟着雨点飘在身上,四周黑成一片,他也分不出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只摸索着到了背风的墙根,掏出怀中的火折子,吹燃了,又在地上寻了根枯枝点着,总算得了点儿亮。 只见左右两边禅房都关着门,左手边的正是那小娘子歇息之处,右手边是那些管事轿夫的睡处。 三郎只向左边望了望,想起那只玉手,有片刻恍惚,随即收敛了心思,细辨着周围动静,却见右边那禅房门虚掩着,并没关严实。此刻只听那风雨之声愈加地大了,从四方八面满天满地地扑来,呜呜咽咽,就好似小儿夜啼,令人寒气入骨。不一会儿,三郎果然又听到那闷响与呻吟果然响起,竟更清晰了几分,仿佛是从前殿传来的。 他扶了墙慢慢挪步子,那怪声越发真切。三郎毕竟是富家公子出生,自小未曾见过什么凶险,初生牛犊不怕虎,竟也没想要回去。沿着灰墙只走了一会儿,便见前殿破烂的经幡与布幔后透出几许黄色的烛光,隐约还有影子在晃动。 三郎小心地探出头去,将眼睛凑上经幡的虫蛀破洞,正看清了正殿里的情形:却见那管事刘吉与两个轿夫正凶神恶煞地围住了惠圆、无觉师徒二人,六只眼睛豹子似的环睁,衣袖高高撸起,钵大的拳头捏着,鼻孔掀动,与白日里的谦逊大不相同。老僧与小沙弥倒地上,面颊挂着丝丝红痕,像是受了伤,看来众人方才已经动过拳脚了。 三郎又惊又怒,不知道刘家管事等几个为何如此对待慈悲的师徒二人。 只听刘吉道:“你们这两只秃鸟,若有眼色,就该早滚得远远的。这光明寺虽然破旧,也不是你们两个该来的地方。” 小沙弥皮泡眼肿,嘴角也破了,一连声地呼痛,惠圆和尚脸上青了好几块,却不讨饶,直骂道:“狼心狗肺的奴才!怎如此翻脸不认人,老衲好心让尔等在此容身,倒是自己找祸事上门了?” 刘吉冷笑道:“上哪个的门?到现在还是说不清话么?你这秃鸟若是识相,天亮前滚了,爷爷便可饶你性命,若还要嘴犟,现在就揭你的皮!” 三郎听得模糊,只晓得那管事似乎要将师徒二人赶出庙,却不知他歹心是从何而起? 只见那惠圆弯腰驼背,丝毫不惧怕膀大腰圆的壮汉们,反而嗤笑道:“莫以为这样便能吓唬人!打量我不知道你们几个的底细!刘家庄上何时来了个表小姐,我怎么没听说?这场雨也赶得巧,偏就把那公子与你家小娘子送作一对?” 最后这话让三郎只觉得心口热了一热,又禁不住有几分赧然。 那刘吉却闻言大怒道:“真是嘴尖皮厚的秃鸟,不吃点苦头不知道爷爷的手段。快给我狠狠地打!” 三郎暗叫“不妙”,正要喝止,却见那两名轿夫抄起拳头扑向惠圆师徒,陡然间身量暴长,变成了青面獠牙的模样,上身毛茸茸地铺了层黑毛,下身却一片鲜红。三郎只吓得魂飞天外,那声喝呼都卡在嗓子里,只感觉到双腿发抖,虽然有心想逃却迈不出一步,连手中燃着的枯枝也啪地一声落在地上。 那“刘吉”听得响动,立刻转头望过来。三郎转身就逃,还未垮出几步,只听得咚地一声,竟结结实实撞在了墙上。他眼前一阵发黑,觉得天旋地转,就此仰面倒下。 刘吉撩起经幡布幔,见到三郎昏死在地上,起初大吃一惊,随即又笑起来:“想不到你这哥儿倒聪明,一不提防就让你窥探到了真身呢!既然你自己送到嘴里,就别怪我不吃了!” 一面说着,一面就去探他胸口,可惜手还未摸到,就被人一把攥住,硬生生地推了回去。抬头一看,原来不知何时胡五德站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等候着了。 “刘管事好大的脾气,不知道三郎有什么冒犯之处,竟要让刘管事出手教训。” 刘吉脸色变了几变,揉着手腕哼了声:“我早瞧出你这穷酸有些古怪,怎么,原来也是看出他身上有宝物光华,惦记着呢?” 五德也不生气,老实地点头道:“宝物确实是惦记的,不过惦记的只是如何不让邪魔外道算计了去!” 刘吉一声怒喝,张开双臂扑了过去,顷刻间也化做了上黑下红的青面怪物。 五德身子一矮,顺手将三郎转到墙边,然后从旁边缝隙窜入了正殿。 此时正殿中,那两个轿夫化作的怪物已经滴溜溜地追着两个和尚打了,在满室的昏黄烛光中就看着两个黑毛蓬松的大个子扑两颗光头,五德禁不住笑了。 “刘吉”大骂道:“死穷酸,等下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说罢右手一伸,凭空抓了个金戈,虎虎生风地挥着杀过来。 胡五德却丝毫不惧,只退了两步,从袖中取出柄折扇,然后左足一踮,突然腾起一丈多高。“刘吉”仰头龇牙咧嘴地吼,却看见那扇子上飞出一阵黑烟,像活的一样笼在他脸上。“刘吉”吼声如雷,只把头甩来甩去,那黑烟却始终牢牢地附着他。五德落在地上,冷笑两声,抬手一扇风,黑烟散去,一根绳索却牢牢套在“刘吉”颈项中,而一头则拽在他手里。五德一用力,丈许高的妖怪轰然倒下,被他一脚踩上脑袋。 这时那两名“轿夫”也将惠圆、无觉两师徒拿住,掀翻了按在地上,虽然眼瞧着伙伴被人捆了,却又丢不下手头的两个,只急得乱叫。 两方都僵持住了,谁也不愿先服软。 这当口上,正殿后传来沙沙的响儿,一只白玉般的手撩开了破烂经幡,然后玉珠落银盘似的声音笑道“这里还真是热闹,尊驾无端端拿了我的仆从,竟是要给我下马威么?” 胡五德定睛凝神,看着经幡后走出一个妙龄女子,她只一站里在正殿中央,烛光便尽皆暗淡了,那眉目脸庞秀美如绢画,身段窈窕袅娜如拂堤杨柳,直叫人移不开眼。她身上穿着桃红的襦裙、大红的褙子,加了白纱的披帛,竟更衬得肌肤白皙,毫无瑕疵。更奇的是,那双星眸中带着一点儿碧色,如瑰丽的宝石。 五德手中拉着绳索,足下踩着“刘吉”,本要贫嘴几句,看到这美人身后的养娘,却立刻呆了——那老婆子一手拖了昏厥的张燧出来,一手五指如钩,正搭在他咽喉上。 五德心中直骂自己短视,竟忘了这两个,连忙凝神暗中用通天目查看那女子,更是悚然一惊——对方乃一位惹不起的人物。 五德眼珠转了转,一面攥紧了绳索,一面赔笑道:“大水冲了龙王庙,想不到姐姐竟是在下的同宗。小子名叫胡五德,原籍在峨眉山中,先给姐姐问安了,还要请教姐姐芳名。” 第 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 章 八尾传奇之铜镜记 作者:E伯爵 第 5 章 那美人掩口道:“好利的一双眼,既然能看出我的真身,想必也是修为也不低。罢了,说了名字也让你做个明白鬼。我乃武夷的朱红娘子。” 五德心中叫苦,脸上却笑得越发恭敬:“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朱红姐姐,失敬得很。早知道姐姐在此,在下就该远远地绕开才是。” 朱红扭动细腰在凳上坐下,杏眼一扫,斥道:“既然晓得了我的名号,还不快放了我的仆从,跪下磕头。” 五德赔笑道:“姐姐不要见怪,在下倒是不敢故意惹姐姐不快,只是放了他,姐姐也未必饶过我。” 朱红樱唇轻启,骂他:“滑头小贼,你就不怕这公子哥儿血溅当场?” 五德愁眉苦脸,却还是不放手:“姐姐已经是千年修为,何苦难为我这书,贡院自然会接待,你不是恰好甩脱这天大的麻烦?” 五德苦笑道:“姐姐说的诚然也是好法子,可惜这报恩一事原本不像报仇,只寻个结果便了。当日既承他扛了七七四十九个天雷,如今就不能只将他丢过去了事。” 朱红樱唇微翘,似笑非笑地看着五德:“想不到你看似奸猾,却是个老实头。” “姐姐又取笑了,小子只是想着,若要炼成九尾,取巧法恐不大妥当。” 正说着,那三个方相从洞孔钻了出来,一见朱红便跪倒大哭,说是旧主人玉棺已经毁了,只剩下几根白骨,墓里还设了丹炉,熏得乌烟瘴气,现在即使将这两鼠精剁为肉泥也难消心头之恨。 朱红安抚了几句,特命他们三个留在此处打扫,供养遗骨,自己便要带了那两鼠精回去问罪,并点了“刘吉”随侍。只见长许高的方相眨眼间又成了鬓毛稀疏的寻常听差,弯腰低眉地立在朱红身后,不过脖子上还有两圈红红的勒痕,眉眼间也对五德颇有些愤愤之意。 朱红瞧了瞧刘吉,对五德说道:“你助我挡了钢针,我返还了你的恩人,这过节便算抵了,然而你毕竟伤我的仆从,这笔帐将来是要算的。我瞧你这小黑狐和那公子哥儿恁地有趣,只怕今后一路上好玩的事情还有,我别无所好,戏是最爱看的,保不定日后还要来拜访。” 胡五德应也不是,拒也不是,只好苦笑。 第 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 章 八尾传奇之铜镜记 作者:E伯爵 第 6 章 朱红推开大殿的窗户,只见得雨势渐渐住了,东方天穹也隐隐透了点儿鱼肚白,山野之中的晨风吹入,一室的晦气尽皆散去。随着这阵风儿,朱红与那“刘吉”如同被水浸润的淡墨一样,慢慢地失了影踪。 而余下三个方相朝五德点一点头,陆续进入莲花座下的汉墓入口中。五德起了个法,变化出一尊佛像压在上面。正殿中须臾间又回复了原来的模样。 五德将张燧背回禅房,抹了把汗珠,见这少爷兀自睡着,估计除了头上那一撞,只怕还被朱红施了点儿昏睡的法术。当下先消去了他额头上的肿包,然后将他弄醒。 只见三郎的双眼迷离,起初还不甚清明,但突然间就明白过来,一下跳起,神色大变地对五德叫道:“长、长鸣兄,快跑!快跑!”一面说着,一面就下地来抓住他往外走。 五德连忙拽住,问道:“贤弟这是怎么了?怎地如此惊慌?” 三郎顿足道:“长鸣兄啊,这寺中有妖怪!那、那听差的和轿夫,都是妖怪啊!”他猛地又想起来,“不妙!若他们是妖怪,那小娘子岂不是他们掳来的!” 说罢拔脚就向左厢的禅房跑去。 五德心中暗笑:看不出这呆子倒是个怜香惜玉之人!可惜在这世上,只要九尾赤狐不去掳人就是万幸了,哪个还敢掳她? 三郎去了会儿又回来,仓皇道:“那小娘子与养娘都不见了!莫非竟遭妖怪害了性命?” 五德咳嗽两声,忙对他说:“夜里雨就停了,那刘家管事就急着要赶回去,就早早抬了轿子出去了,你睡得沉,想来不曾听见。哦,是了,惠圆与无觉师徒也帮着在路上擎火把,故嘱咐我们离开时将庙门虚掩就是。” 三郎呆若木鸡,过了半晌才道:“昨夜我明明见那管事与轿夫都变成了妖怪……我在正殿后亲眼看见的……” 五德哈哈大笑:“贤弟莫不是睡糊涂了吧?昨夜你累得狠了,倒在榻上就起了鼾声,便是在耳边燃炮仗也醒不来,什么时候跑去了前殿?倒是我一贯浅眠,还几次被贤弟的鼾声闹醒呢!” 三郎张口结舌,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前额,只觉得光滑一片,又是一呆,心中已信了几分。 五德走到屋角,蹲下身来在酣睡的玄珠额头上敲了三下。玄珠好一阵子才醒过来,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仍然一副睡不足的模样。五德笑他:“你倒睡得好,什么动静都醒不了。若不叫你几声,怕是要睡到明日去!” 玄珠素来是个只认正经主子的,对着五德也不客气:“相公说得也忒过了!小的不过是昨日淋了雨,这才多迷了一会儿,平日里也是起得最早的!大前天不是小的唤相公起来的么?” 三郎进屋来,催促他:“争什么口舌,快快收拾了准备上路吧,今日午后进了岳州城,才找得到饭吃呢。” 玄珠嘟嘟囔囔地口里抱怨,手中却不停,将行囊收拾了,驮到驴马背上。等到三郎与五德寻水缸中清水净了面,三人一同出了这光明寺。 五德落在后面,特地掩了寺门。在门缝之中,他见到庭中地上浮出一个青面獠牙、四目金瞳的半身方相,远远地向他挥挥手,他略略点头,也笑着将门带上了。 这一日午后,终于到了岳州。三人寻了家客栈住下,因饿了一夜,先就点了一大桌菜填饱肚子。又定下客房,玄珠服侍着三郎梳洗干净,又歇息了一会儿,便要出门与五德去这岳州城逛逛。 三郎出手阔绰,这店中掌柜也就奉承得十分殷勤,临出门前细细指引了道路。三郎道:“我这就要租条小船去到江南,不知掌柜的可认识可靠的船家?” 掌柜的寻思片刻,道:“客官若是要去江南,路远迢迢,小船恐不易得。小的倒认识一家船夫,他有一条铁头船,能装五六百石米,遇着风浪也不怕,最是稳当的。每年他来往苏州至恭州,什么大米、丝绸、麻布都在贩运。有客人要搭船的也可以订几间仓房,不过要先交定钱。” “定钱好说,只是不知他如今在岳州否?” “在的,昨日里还来我店中吃酒。说是有苏州客商贩了些锦缎瓷器,明日就要开拔了。” “那烦请掌柜的替我问问是否还能有两间舱房,价钱一概好说。” “客官放心,尽管去耍耍,等回来后小的自然有回信儿了。” 三郎这才定下心来,带了玄珠,与五德一同出门了。 既然来到这岳州城,岳阳楼是不能不去,三郎拉着五德,慢慢地走了看了,然后寻了家酒楼吃过晚饭,又经小二指点转去瓦舍。那里面玩杂耍的、表演相扑戏的、说银字儿(注2)的种种玩意儿,都各自搭了棚子,高挑着花灯和幌子,引看客过去;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闲汉、偷儿、乞丐、卖吃食儿的商贩、着短衣的乡民,还有些抛头露面的烟花女子,各色人等都拥在一处,笑语吟吟、指点着棚内的有趣之处。 三郎以往在家中苦读,闲暇也有文友约去踏青、做诗,都玩得风雅,倒没来尝过这市井滋味。他下了马,在那些棚子前一个一个驻足观看,腰中铜钱也不知丢出去了多少。玄珠本就年少,更是玩得不亦乐乎,在后面一会儿拍掌,一会儿欢呼。连一贯谨慎的胡五德都觉得此地热闹非常,不由得心思散漫,他看那些束着腰身的卖艺女子顶碗,竟难得没记挂上前面的三郎。 却说三郎带着玄珠一路逛过去,过了一个变戏法的棚子,就见暗处有个卦摊儿。那卦摊儿不大起眼,只点了盏豆大的油灯,又缩在一株大槐树下,没有什么生意。三郎本来也要踱过去,却听到身旁的玄珠噗嗤一笑:“公子你看,那个算命先生真是有趣!” 三郎抬头,见卦摊旁的幌子上写着:“算准一文足矣;不准还需三文;若要事事料得,六文来问阴魂。” 三郎笑道:“这幌子倒写得有趣,却不知他这么挑着,有多少人来捧场。玄珠,随我去看看。” “是,公子。” 三郎来到卦摊儿,那先生是个干枯瘦小的老者,双眼深陷,鸡皮白发,双手如爪,见了主顾上门也不殷勤,抬着眼皮一拱手,道:“公子来老朽这里,是要打卦还是要相面啊?” 三郎问道:“看先生幌子写得有趣,为何算不准倒比准的贵?” 老者道:“人活一世,本来就有千万般说不出的苦楚,若一一说准了,这辈子未免无趣,有人愿意听,老朽才勉强算一算。那算不准的,则是有能人不信命数,可亲手去扭转,故而价钱更高。” 三郎听了,笑道:“那么在下倒想烦请先生拆个字,算一算我的来处。” 说罢拿起旁边的笔,在黄纸上写了一个“顺”字。 那先生看了一眼,道:“‘顺’者左边似‘川’,右边是书页之‘页’,‘页’下为‘贝’,公子当是来自蜀中,虽是读书人,但家境优厚,钱粮不缺,想来原本是经商的。” 三郎和玄珠听了,登时对这老者刮目相看。三郎又排出三文钱,道:“先生说得半点不错,那在下就来算个不准的。这一个字,还要请先生测一测在下的功名。” 说罢,又在纸上写了一个“乃”字。 那先生瞥了一眼,道:“这个字缺一捺则为‘及’,公子此去应考,恐怕不及第也。” 三郎仰头大笑,愈加感觉有点意思,干脆又丢出六文:“既如此,在下更想问问先生说的‘阴魂’了。” 那先生抬起松松耷拉着的眼皮,将六枚铜钱都收入袖中,问道:“公子可想好了?” “先生保我平安?” “这个自然。” “那就无妨。” 老者起身咳嗽着道:“请公子随我走几步?” 玄珠见了急忙叫道:“你这老儿要带我家公子去何处?莫不是设了局谋财害命?” 老者干笑道:“你这小哥儿也太护主了,我不过让你家公子到这槐树背面来,你多走两步不就看得见了。” 三郎拍拍玄珠的肩,示意他不必担心,留在原地,便跟着那老者来到了槐树的背后。 第 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 章 八尾传奇之铜镜记 作者:E伯爵 第 7 章 虽说在瓦舍闹市中,但这槐树背面竟没有一点儿光。此时天也全黑了,只见黑乎乎的树阴盖住了两人全身,连脸也看不清。 只听那老者道:“委屈公子先闭上眼睛,若非老朽开口,且莫睁开。” 三郎心中又是好奇又是期待,虽然有些疑惑,还是照做了。只觉得那瓦舍中的嘈杂之声如潮水般退去,耳中却忽而传来一个绵软的女子声音:“公子好胆色,竟然真要跟阴魂聊上一聊?” 三郎只觉得背后起了一阵冷汗,虽是骑虎难下,却又真有兴趣,低声道:“在下既然来了,自然是愿意的。” “公子想问的功名,需奴家去阴司打探了才晓得。” 三郎道:“其实小娘子不去也无妨,方才先生说人生一世,若事事都料得了反而无趣。在下来算功名,也不过是玩玩而已。” 那女子幽幽地叹了一声:“若奴家的相公也能如公子一般淡泊名利那就好了。” 三郎听那女子声音时远时近,竟如漂浮在空中一般,更觉得凉气入骨。他觉察那女子口气悲凉,忍不住道:“小娘子切勿烦心,若有什么在下帮得上忙的?” 那女子笑道:“多谢公子,奴家等了这些年,多有胆大之人来问功名富贵,却从未有人说要为奴家做些什么。” 三郎忙道:“助人危难,本就理所应当。”说罢,又觉得“人”这字眼儿多有不当。 只听那女子静默了好一会儿,又幽幽地问道:“公子当真要帮我?” “男儿一言,快马一鞭!” 那女子语气立刻一变,喜道:“好!那奴家就暂随公子了!” 三郎还在愣忡,只觉得有什么东西钻入腹中,竟如同冰锥一般,又冷又痛!他大叫一声,不等老者开口,就睁开眼睛。 只见槐树阴阴,瓦舍如故,不到三丈外的地方依旧是灯花灿烂,游人如织。三郎却四肢乏力,腹中剧痛,喘着气靠在槐树上,半天没缓过劲来。那算命先生方才淡然的模样全不见了,颇有些惊慌地道:“公子觉得如何?” 三郎道:“就是腹中疼痛,别的倒没什么。” 老者怒道:“你怎地不依我嘱咐行事?” 三郎讷讷地不知说什么,却见那老者朝他肚子上打量一通,叹气道:“罢了,也是你的劫数。” 注1:关于方相,《周礼》记载,有一种怪物叫魍象,好吃死人肝脑;又有一种神兽叫方相氏,有驱逐魍象的本领,所以家人常令方相氏立于墓侧。以防怪物的侵扰,还说这种方相氏有黄金色的四只服,蒙着熊皮,穿红衣黑裤,乘马扬戈,到墓内用戈击四角,驱魍象等。所以它们的作用是镇墓,从考古发现的情况考察,最早见于战国楚墓,流行于魏晋至隋唐时朗,五代以后逐步消失。其实一般都是木头或者陶器的材质,用石头做方相的比较少。 注2:说银字儿就是宋朝时的说书。 第五回 客栈夜半逢旧客 狐女明眸识祸端 这才是对着个丈二高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三郎只觉得自己与算命老者两个在槐树阴里打哑谜,只不过一个满头的雾水,一个却肚里亮光。方才还跟老者领着的阴魂说话,顷刻间怎么就肚痛起来了?莫非真着了道儿? 三郎揉着肚子,只觉得身子渐渐都恢复如常了,又不像有什么事。他晓得这老者果然有些古怪,或许会扶桑幻术也说不准。 一想到这节,他便不愿在多耽搁,连忙拍拍衣衫,说声“辛苦”,就走回到光亮之处。只听得那老者在背后嘀咕什么“晦气,丢了这个好使的,哪里再去找乖觉的?”之类的话,他也没搭理,招呼了玄珠,牵了马径直走了。 玄珠在一旁上下打量着他,神情怪异,三郎啐道:“你这东西,怎么像没见过我似的?” 玄珠忙陪笑道:“公子莫怪,我是瞧着公子面色发白,可是身子不舒坦么?” 三郎伸伸手臂,蹬蹬腿脚,笑他:“你又在胡说!看我这样子像不舒坦吗?” 玄珠也放了心,说道:“公子没事就好。不过说起来,那老鬼儿倒真有些古怪呢!公子瞧他拆字那么准——” 三郎挥了挥手:“江湖术士多有些暗地里的巧计,他从你我二人的穿衣打扮、口音举止上也可知道来处;中举与否,也不过信口胡诌。子不语怪力乱神,怎么可将这些当真呢。”而后又想起另一人来,“对了,长鸣兄去了哪里——” 这话说了一半,三郎却记起自己那场病,是那这秀才又用药、又招魂才救转来的。要真没有鬼怪,胡秀才施的是什么方儿呢?他心中正忐忑时,听到身后有人唤名字,一回头正看见胡五德招手。 三郎与玄珠站住了等他,五德急急忙忙地赶到面前,问道:“贤弟方才到哪儿去了?真叫我好找。” 玄珠撇嘴道:“相公自己看耍子看失了魂,倒问我们走哪里去了。” 三郎斥了书童一句,对五德道:“长鸣兄莫怪,方才我在一个算命摊子那里胡乱拆字玩呢,并没走多远。” 五德点点头,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三郎笑道:“天色也不早了,今天逛的地方不少。咱们还是回客栈休息吧。” 于是三人都上了坐骑,沿着来时的路回客栈。等到了时候,店堂中已经没有多少客人了,小二正在打扫,那掌柜的见他们进来,连忙上前问安,并说道:“那船家我已经派人去找过了,他们就停在距此三里地不到的码头。船老大姓潘,人称潘老五。他这次客商租的船底货舱装了货物后还有些空余,马是放得下的,但是客舱只有一间了,若客官愿意,须得先给五两银子的定钱。” 三郎点头道:“只要干净麻利,行船稳妥,别的都好说。”便吩咐玄珠去取了银子交给掌柜的,要他转交。 掌柜收下了,又提醒道:“我即刻就差人送给去,潘老五开拔较早,怕是天一亮就要打发徒弟来接,客官还需早点起身。” 三郎道:“辛苦了。现在给我们三人烧点热水,再泡壶好茶上来。” 掌柜答应了,退下。 三郎命玄珠去铺床,自己却与五德坐在窗前说起逛瓦舍时的种种趣事。三郎是开了眼界,言谈之中颇为愉悦,五德也说了不少,兜兜转转便扯到了摆卦摊儿的那老者身上。三郎将前后因果细细地与五德说了,只未提那腹痛之事,随即又问道:“长鸣兄比我见识广博,不知是否听说过江湖术士会一种‘腹语’术?据说此术能喉头不动,专在腹中模仿他人的声音。” 胡五德点头道:“有倒是有的,我三……三年前也曾在南边见到过,不光能学人说话,就是鸟啼、兽吼,也学得惟妙惟肖。贤弟莫非是想说方才在那卦摊儿上所听的‘阴魂’开口都是算命的老儿耍了腹语术?” 三郎道:“小弟读圣贤书,从来都觉得鬼神之说难以相信,不过有些见闻又实在奇妙。今晚所遇的不提,就是长鸣兄为小弟治病那一桩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十分不解。” 五德笑道:“莫非贤弟觉得我也装神弄鬼了?” 三郎涨红了脸,忙道:“哪里哪里!小弟决不是这个意思……众多大夫束手无策,长鸣兄的法子却药到病除,要说装神弄鬼都有这本事,那就尽管装的好。小弟只是觉得不知究竟该信还是不信了。” 五德心中暗笑:“你这个呆子真有趣,对着狐仙说不知该不该信鬼神!若依着本仙从前的性子,就露出本相来吓昏你。”他心中一面乱想,一面却端起面孔,正色道:“贤弟以为天地之间人乃万物之灵?” 三郎点点头:“只有人才知廉耻、听教化,自然为万物之灵。” “然而人中有杀子弑父的,禽兽却有羔羊跪乳、乌鸦反哺,这不是比人更知廉耻、通教化?” 三郎愣忡,又道:“人可法天道,学经明理,又可聚而为众,垦田养畜、伐木造船,岂不比动物强。” 五德冷笑两声:“饶是九五之尊,黄袍加身,富有四海的,也是人死如灯灭,什么都带不走。纵然生前创下不世伟业,赚下泼天的家私,又享用得几分,霸占得了几时?禽兽之类,畅游天地之间,无牵无挂,渴了饿了都是天地供养,死后也自归于天地,自由放荡,岂不远胜过人的庸庸碌碌?” 第 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 章 八尾传奇之铜镜记 作者:E伯爵 第 8 章 三郎眉头紧皱,却无话可说。 五德见了,又道:“若‘人为万物之灵’这话本身就虚妄,世间万物皆有灵性,岂独人这一份;既有灵性,多几个鬼怪神仙又有什么稀奇?” 三郎似懂非懂,皱眉想了半晌,又问道:“那么若人与禽兽都有灵性,肉身一灭,灵性是否就如轻烟散去?” 五德眯着一双凤眼,端了香茶慢慢品着,却不答话。 三郎低声道:“想起病了的那些时日,只觉得半身子躺在床上,一半身子却飘浮不定,只道是病中神志恍惚,莫非那时就是灵魂出窍?” 五德笑道:“若不是出了窍,我何苦要招它回来?” 三郎额头上冷汗涔涔,手指在桌上划来划去,五德笑而不语,知道他这呆子平素只信孔孟之道,对仙术幽冥传说都不加着意,此番驳他一驳,将来知道敬畏仙家自然是好的;再退一步,等到了汴梁,五德若要遁走,也可耍个好看的花式,让那呆子知道这一路救命的原来是神通广大的狐仙—— 他这里正想着,却听见三郎突然握拳在桌上一拍,大声道:“不对!若是世上真有鬼神,那为何往往只听见种种故事传闻、却无人拿得出实证?” 五德愕然,只觉得猛然呛了口热茶,险些把舌头都烫掉。 三郎又道:“长鸣兄救我,也曾使了灵药,若真是有鬼神,那为何离不得药石?今日见那个算命之人拆字卜卦也不过是两张嘴皮的事情,即便是后面什么‘会阴魂’,也保不住捣鼓了些腹语之术,若真有魂儿,怎么偏要我闭眼,不容见上一见?可见背后必有古怪机关,只是不能为我这寻常人所见罢了。”末了面上又露出喜色:“方才长鸣兄说的未尝不是道理,然而圣人既有此训示,必有更高的见识。日后小弟须得更加发奋才是正理!” 这一番话,只让五德瞠目结舌,不知如何相对——他知道三郎文章虽然高妙,为人却有些呆气,却不曾想竟呆到了如此地步。当下也不多言,苦笑两声,说了几句“贤弟高见”,就坐不下了。眼看着玄珠为主子铺好了床侍立在一旁,他便起身告辞回了自己的客房。 他回了屋,只听得隔壁门扉吱嘎作响,而后又有玄珠告退的声音及脚步。街上的梆子敲过了亥时,众人都安睡了。五德脱了外衫,在床上伸展了四肢,想到三郎之迂腐,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想到明日便可上船东去,则舒心不少,只一会儿便迷迷糊糊地睡了。 夜深人静,露重霜寒,这客栈虽然算不得上等,却确实干净,床上被褥都是软和的,只可惜怎样也比不得山间陈年的枯叶层层垒起来那么合意。五德在床上浅眠,梦到自己尚是一只寻常野狐的时候,在那峨嵋山中追逐兔子、山鸡等,一个失足滚下山坡,就顺着那厚厚的落叶翻着跟斗。黑亮的皮毛上沾了枯草败叶,也不觉得肮脏,只有满心的欢乐。滚着滚着尾巴越来越重,原来是一根根地多分出了七条。他正高兴,却听到天上雷声滚滚,一道道霹雳如银蛇般蹿下来,直落到他的脚边,几根黑毛被烤得卷曲起来。 他心中又怕又慌,只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撒开四足在山林中逃命,却见天雷如冰雹一般洒豆子地落下,四周又无什么山洞岩壁可以遮蔽。仓皇地逃了半日,好容易看见一快形如纸伞的巨石,连忙躲到了下面。只听得轰轰隆隆,焦雷一个接一个,却都只落在巨石之外。 五德长长地舒了口气,用尾巴扫开枯叶,盘腿坐下来,却忽然听到耳边有个很熟的声音问道:“长鸣兄还好吧?可有伤到哪里?” 五德抬头一看,那岩石的内部石壁上突然嵌了对眼睛,接着便慢慢地浮出了一张脸,赫然就张三郎的模样! 这一下可比天雷还厉害,竟吓得五德一个后仰栽了下去,心中直叫道:“晦气晦气,怎么到处都遇见这呆子。再留在此处怕是还有祸事,早早跑开为妙。” 一面想着一面就离了巨石,谁知却迎面撞上一个天雷,他只觉得身子竟如同落在炭炉中烤一般,尾巴都燃了起来。 就在魇得难受的时候,五德突然醒转过来,才明白自己仍是身在岳州的小小客栈中。 只见窗户大开,月光直照进来,银辉满地。在这片光亮中,有个影子在轻轻晃动,定睛细看,原来窗边竟坐了个人。 五德大吃一惊,忙跳下床来,却见来者体态窈窕,眉目如画,穿着一身赤色衣裙,不是九尾狐仙朱红娘子,又是哪个? 五德连忙深深地做揖:“原来是姐姐驾到,在下真是失礼了。” 朱红掩口笑道:“方才那阵天雷,烧掉了你几根尾巴呀?” 五德心知那个梦便是朱红捉弄他,也不敢生气,赔笑道:“总共也只有弱公子力气却大得怕人,只是胡乱挣扎,还打了五德好几掌。不管五德叫唤还是拍脸,他只是不醒。 朱红细看了片刻,走上来拉住五德道:“且慢,你看他肚腹。” 五德转头,却见三郎腹间涨鼓起来,似有活物在跳动。须知三郎体态匀称,平时穿着喜好宽大,故而也看不出有什么肚腹,但此时仅着中衣,当腰竟然凸了一个球,如怀胎三个多月妇人,着实令人遍体生寒。 五德大骇:“这是何时惹来的妖孽?” 朱红双眉颦蹙,命道:“快将他今夜所去之处、所遇之人细细讲来。” 五德连忙说了,猜度道:“莫不是在那算命的摊上着了道儿?” 朱红点点头:“昔日我在司马氏立国为晋的时候曾游历荆楚,有些个术士会召孤魂野鬼,蓄为私奴,然后令鬼预测休咎,无有不中的。凡会此术者,多是八字纯阳,否则就压服不住,而他们收了鬼大半都是藏在腹中。” 五德背后一阵冷汗,看着三郎肚腹:“莫非……他肚中竟有只鬼?” “正是!”朱红又看着三郎,疑惑地说道,“怪了,若是真为腹鬼,怎么如此轻易就脱离饲主上了这哥儿的身?” 五德也束手无策,只好央求道:“姐姐慈悲。在下可从未见过这等邪术,如今要求姐姐救命了!” 朱红抿嘴一笑:“要救也不是不可以。我说小狐狸呀,你之前伤了我仆下的帐还没算,又要添上一份恩情么?” 第 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 章 八尾传奇之铜镜记 作者:E伯爵 第 9 章 五德心头算盘划来划去也找不到第二宗不亏的买卖,只好道:“若姐姐救了张隧此难,在下自然也会报答姐姐。” 朱红也不多刁难,柳腰轻移在床沿坐下,对五德道:“你来为我护法,莫教不长眼的进来。” 五德大喜,连声地诺了,在四角方位及门窗上用茶水画了符。只见朱红也不避嫌,撩开三郎贴身衣物,看了看他胸口的铜镜,又注视他胀鼓的肚腹,一手按着,一手捏了诀,口中念念有词。不多时便见她如画的眉目之间多了层金光,身后也幻化出九条婀娜妩媚的赤色长尾,浑身隐约有紫气缭绕。 五德在旁边看了,不禁叹服:不愧是修炼天狐道的地仙,做法之时也如此庄严,远非那些平常妖众可以相提并论的。 第六回 忽听弱女诉冤情 急向城隍觅檀郎 此时已经靠近子时了,周围寂静无声,而五德侍立一旁,大气也不敢出。九尾狐仙朱红娘子正在做法,一点声音也会分心。五德看着朱红,心中又是后悔又是羡慕:后悔的是“一步错,步步错”,早先便不应该跟了张三郎去瓦舍逛,不该看耍子跟丢了人,更不该在听他说了算命一节后还不好好查验;羡慕的是眼前朱红法力高强,运气作法之后,原本翻来覆去的三郎顿时渐渐平静了下来,拧得要打结的眉头也舒展开了,若是自己有这本事,必然能顺利无忧地一路到汴梁。 不过转念一想,若非这鬼上身的呆子几百年前坏了他渡劫,怎会多出这些事来? 朱红作法已经全神投入,哪管得五德心中的兜兜转转,过了半柱香的工夫,她收了咒,恢复到平常模样。 五德连忙上前问道:“辛苦姐姐,现在如何了?” 朱红看了看榻上的三郎,说:“现下是无妨了,我将此鬼束在他腹中,阴气也聚在一处,不能全身游走,故而没有先前那么难受了。” 五德看向三郎,只见他气也顺了,眉也展了,脸色也稍带点儿红了,这才松口气,却又皱眉问道:“姐姐不能将那鬼除掉么?” 朱红笑他:“你这小狐儿是关心则乱,鬼又不同妖,不是轻易就能作法令之为聻(注1)的。天地阴阳自有伦常与分量,皆有定数,怎么能平白在我们手中折了去?” 五德诚心一掬道:“多谢姐姐赐教。但如今又该如何?” 朱红略一沉吟,答道:“先逼它现形,再细问缘由,看可否将它赶走。一旦离了人,鬼差必然来拘。” 五德连连点头:“甚好甚好,在下就即刻就为姐姐护法。” 朱红将息了少时,便命五德移开屋中桌椅,将三郎放到正中地上,只用手指凌空画了几下,烧出几道符咒来,然后盘腿坐在三郎上首,捏诀作法。 屋中虽然关门闭户,又贴了封闭咒符,却好似有寒气冻着人一般,一刻比一刻更冷。五德知道这是阴气浸出的征兆,而朱红乃是赤狐,修的又是天狐道,阳气最甚,正可制住。 不过一会儿,三郎那突出的肚腹突然又大了一分,然后便如包了一团黑气,竟分外像一个鼓了。那鼓面上隐约有东西在滑动,撑得皮凹凸起来,有时如半张人脸,有时如一只手,有时又如一张嘴吧。从五德立着的地方看来,就好像有个胎儿奋力要挣脱。 这时听得朱红断喝了一声:“出!” 那黑气竟然从三郎肚中浮了出来,慢慢在空中凝作一个人形,而后逐渐地清楚,原来是一个妙龄的女子。只见她乌发蓬松,脸若春花,虽然已经做了鬼,但仍旧体态动人,丝毫不觉得可怖。 朱红厉声训斥道:“你是哪里来的野鬼,竟然敢藏身在男子腹中作祟,真是没脸没皮!快快自行离去,若不听劝,当心本仙教你魂飞魄散!” 那女鬼在朱红与五德面上扫了几眼,知道这两尊都是不好惹的真神,只低眉顺眼地行了个礼,道:“奴家名叫绿柳,本在冯老倌那里替他算命卜卦,近今日碰上这位公子,结了缘,得了公子首肯才跟回来的。奴家绝无害人之心,还望两位大仙明察。” 五德问道:“他竟肯让你上身?这倒奇了。三郎心实,莫不是你说了什么话唬他?” 绿柳连连叫冤,又把之前在瓦舍里说的话复述了一遍,幽幽地道:“奴家原本也是随意诉苦,哪知公子仗义,说是愿为所用。奴家被那冯老倌驱策着,每日都要偷偷摸摸地去阴司打探消息,又害怕被鬼差捉住,担惊受怕。今日幸蒙公子垂怜,自然就借他之力脱离了苦海,奴家感恩还来不及,怎么会害他。” 朱红冷笑道:“你不害他,他怎么会噩梦连连?你当我不知道你的诡计?你这不是在梦中勾他又是什么?” 绿柳急道:“奴家委实不曾想过要勾公子的魂!只是奴家离不得他,这好些年才碰上如此的好人……”她嗫嚅半晌,又说不下去了。 五德又急又怒:“你倒会挑!鬼类阴气太盛,多呆些时日,就必然害他丧命!你这一番假惺惺的,还要做到何时?” 绿柳面上为难,一忽儿张口欲辩,一忽儿又闭了口,最后银牙一咬,恨道:“罢罢,你们就定了我的罪吧,若有本事就将我除了。反正我现在是盘着公子的身子,他死我聻,终是不会放过的!”随着她这话,那姣好的面孔突然变得阴森起来,鲜红的舌头掉出一尺多长。 朱红见她如此,也不气:“原来竟是个吊死鬼。”她盈盈一笑,来到五德身边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抚,又对绿柳说道,“你也无需发狠,此番你找上这公子哥儿,也必是有求于他,若将你要的什么说来与我们听听,保不定比找这平常书生管用呢!” 五德原本也是细心之人,但此刻难免关心则乱,听了朱红的话,这又才后悔方才说得太硬。 绿柳看他二人神色稍平,也不再执拗,思前想后,终于恢复了本相,叹口气:“二位大仙请勿见怪,奴家心中烦恼,又愧对公子,故而失礼。要说奴家之所以如此,也确有怨气,若不开解,实在不甘心去转生。” 五德与朱红相视一笑,知道总算是撬开了蚌壳,下面的有戏了。 绿柳娓娓说道:“奴家是岳州本地人士,十岁上家中逢难,不得已入了娼门。后十四岁破瓜,与城东秀才苏仲文交好。苏郎人品出众,才华横溢,家中虽不甚富庶,也不愁温饱。奴家品貌略比其余姐妹强些,妈妈便多花费些银钱请了师傅教授曲艺,故而身价愈高,苏郎虽有心为妾赎身,却终不能如愿。又过四年,苏郎有意上京去求取功名,奴家虽然不舍,但为图将来,也将私下攒的贴己相赠,含泪送别。我二人相约,无论成与不成,三年五载他必转来。” 五德听到这里,忍不住偷偷给朱红耳语道:“瞧她这副模样,想必那秀才进京后中了状元,跟哪位公卿小姐成了亲,然后将她抛在脑后。这女子伤心之下,就投缳自尽了。” 朱红心中好笑,又不便忘形,只好瞪了五德一眼。 五德却反而委屈道:“又非我乱说,戏文上都这样写的。” 他们俩这边窃窃私语,那绿柳自然也不是聋子,虽知五德的话不好听,也不着恼,继续说道:“这位大仙虽未全猜中,也多少沾着了边。自从苏郎走后,我日夜盼望他金榜题名,衣锦还乡,有姐妹说本地城隍灵验,也不知到庙中烧了多少香,磕了多少头。如此春去秋来整整三年,都不见他归来。我也不敢去他家中探听,终日以泪洗面。这三年之中,多少富商巨贾捧了金银来,要纳我做小,妈妈贪财,三番五次逼迫于我,我只是抵死不从。多少姐妹也劝我,年岁一日大过一日,有好人家便点头从良,否则等到年老色衰那冤家也不回来,岂不后悔。” 五德插嘴道:“莫非那秀才果真负心?” 绿柳摇头:“奴家是见惯了风尘薄幸的,若苏郎真的负我,我也不过死心嫁人而已。怪的是苏郎一直没有任何消息,奴家托一些相好的熟客到了汴梁时代为打听,却也没有他上榜的消息;又忍耐不住命贴身丫鬟去苏家近邻探听,也不曾有音信。我心头只觉得古怪,愈加不安,夜夜噩梦连连:一会儿见他路上遇到歹人,遭了横祸;一会儿又见他衣衫褴褛,蜷缩在破屋中,形容枯槁……正在这般上不见天,下不着地的处境里,偏生又有个叫什么甘大官人的豪客硬要赎了奴家出去。他家财大势大,在京城也有官家亲戚,妈妈不敢得罪,更是发狠地相逼。那几日,奴家忧愤成疾,既惦记苏郎,又无法脱身,每日都如刀剜着心头肉,思来想去别无他法,只有一根白绫了结了性命……” 说到这里,女鬼泣不成声,朱红也不禁恻然。 五德问道:“莫非你念念不忘,流连于阳世,就是为知道那秀才的下落?” 女鬼一边擦拭泪珠,一边点头:“正是……奴家本是吊死的鬼,若要转生必找人替代,可怜住那屋子的姐妹个个命苦,奴家也不忍心戕害,白昼寄身草木,夜晚则在苏郎故宅外徘徊,如此又过了三年,不料有一日遇上了算命的冯老倌,被他捉去养在腹中,驱策为奴。奴家日夜盼望,只要得了苏郎的消息,是死是活都无怨了。” 五德深感为难——听这绿柳的意思,就是要三郎为她找那杳无音信的苏秀才,可这整整六年没有下落的人,到哪里去找?而三郎终究肉体凡胎,怎容得这女鬼藏在身上!听了绿柳这番话,他更是火也发不得,赶也赶不走,唯有求助于朱红。 九尾灵狐向他一笑,伸出左手小指一摇,五德心领神会,忙深深一揖:“姐姐有法了这桩,在下铭感姐姐大德。” 朱红满意地点点头,对绿柳说道:“你要找你的苏郎,却也不难,本仙有个法儿可知道他的下落,不过你也须得老实回话。” 绿柳连忙点头:“大仙请问,奴家但凡知道的,决不隐瞒。” “你被算命的拘在腹中,不能随意挣脱吧?” “自然不能!若有一点儿空隙,奴家岂愿与那老儿共处?” “那为何三郎与你一番交谈你便可上他的身?莫非就是因他答应了助你?” “此其一也。不过奴家与公子作答时,只感觉那老儿封我的符印突然弱了许多,并露出一个圆形的破口,奴家待得公子首肯,连忙脱身。” 第 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 章 八尾传奇之铜镜记 作者:E伯爵 第 10 章 “你转入这哥儿腹中的刹那,可有何异状?” 绿柳蹙眉细想了半晌,忽道:“是了,我记得公子胸前有道白光,凡光晕所触到的符印,便尽皆化了。” 此话一出,朱红与五德都面上变色。他二人相视一眼,却并不显露,朱红对绿柳言道:“你稍安勿躁,现在已近子时,我等天亮时分就要离开岳州,在此之前必探得你苏郎的下落。” 绿柳大喜过望,拜了又拜。 朱红对五德低声道:“如此看来,你恩人这宝贝果真古怪,现下我们先打发了这女鬼再作打算。” “姐姐说得有理,但不知这苏秀才到哪里去找?” 朱红笑道:“你这小狐狸莫不是真的傻了?凡一城,必有一地城隍,此城中家家户户都在他的文簿中,便是阴司鬼差来拘魂也要与他勾通,而道士建醮超度亡魂,更要发文书给他知照。如今要查一个秀才,不找他找谁?” 五德道:“姐姐的意思,莫非是叫我去城隍那里翻阅文簿?” “正是。” “姐姐真是说笑,我一个小小的狐精,尚不是仙人,怎么能去他那正神处放肆?” 朱红又道:“你不用担心。你修行不低,且炼的是正道法术,又积过德行,进那正殿是再容易不过的。只要进去,也不定要亲自拜谒城隍,劳动他大驾。凡土地、城隍这样的小神,手下官吏都是当地贤达或者修成了正果的妖类,你寻一个沾亲带故的,说上两句好话就成了,又有什么困难?”她顿了一顿,又指指地上的张燧,“你此去路途不远,我就留在这里,一来看着绿柳,二来也怕你恩人那藏着的宝贝再作怪。就不知你是否信得过我了……”说罢又似笑非笑地看着五德。 五德此时却甚为洒脱:“姐姐既然肯耗费法力布阵,在下也不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只一拱手,便从后墙穿过,运起缩地术,两步就到了岳州的城隍庙。看着一旁刚好有家酒楼,又悄声地进去选了一坛子佳酿,遗下银钱,出来到了庙门口。 其实土地、城隍之类的神仙,虽官职低位,却是最少不得的,就好比人世间的县令里甲。若没了州官府官,一时还不妨事,若县令没了,这地方便要乱,每一处的城隍庙建在城中便是有方便百姓祭拜之意。而这庙虽在人人得见的地方,却又刚好阴阳颠倒,白昼时香火旺盛,城隍老爷是个泥胎,而夜晚一到,则各方的正神鬼差却纷纷出来,忙得昏天黑地。 胡五德到了这里,只见城隍庙朱门紧闭,灯火俱灭,那飞檐挂着铜铃刚好在月面上嵌了一个弯角。他也不敲门,只先躬身一拜,然后默念了咒,对直走进去,眼前忽然一黑,猛地豁然洞开。 原来在凡人看来黑影幢幢的大殿里头,竟然是一派灯火通明的模样,宝座上端坐了一个头戴官帽的老者,留了三缕长须,正在伏案批阅文书,旁边侍立着两个绿衣主簿。他两个将批阅的文书速读一遍,便交付给下面的各个小吏去督办。那些小吏都是有了神职的得道小妖,深夜中也不化为人,皆是留着原形,只看着满堂的猿猴、老鼠、蛇、狸猫、黄狗、燕雀等来来去去,或用手捧,或用嘴叼,拿了自己该办的差事就跑。 五德走进去,旁人也都不管他,他提着那一坛子酒,细看了半天,终于瞧到新进来的复命的一个小吏浑身棕毛,双耳尖尖,拖着三条长尾,正是只狐狸。 五德大喜,连忙上前问安:“贤兄请留步,还记得峨嵋五德否?” 那狐狸看了看他,眼中有一丝疑惑。五德又笑道:“昔时白珏仙人领了神职上天赴任,弟与兄同去道贺,莫非就忘了?” 那狐狸眯眼想了一想,笑道:“原来竟是同宗,几百年不见,贤弟修行大长啊。” 原来胡五德方才修得人形的时候,有只青城的白狐修成地仙,被破格召上天庭做了御殿常侍,四面书背后去查阅。 五德暗暗好笑,看来他们狐族还真是治兔子的好手!先前他便教训了四只,今天这位又号令了一双。 不多时那只翻看文书的兔子跳下高台,跑到狐狸身边说了些话,狐狸过来对五德道:“已经得了!贤弟要找的这个人确为本地秀才,不过已经亡故。” “亡故?” “正是。”狐狸又道,“他六年前便客死异乡,魂魄回来时着鬼差领走了。走的时候大吵大闹,非要去见一个名叫‘绿柳’的女子,鬼差最是守时,链子一缚,拖了便走。那秀才嚷着什么‘去了阴司也不投胎,必在奈何桥上相候’云云,真真是个痴情种子呢。” “那秀才转生何家?” “应是资州陈家子,不过资州城隍尚无牒文回报,看来果真还未投胎呢。” 五德大喜,连忙躬身致谢,出了庙门便奔客栈去。而那狐狸也笑眯眯地从正殿一角拖出美酒,将尖嘴探入,嘬了一口,浑身舒坦。 注1:人死为鬼,鬼死为聻。 第七回 完心愿绿柳拜别 遇险滩水鬼逞凶 胡五德赶回客栈,此刻刚到寅时,夜色深沉,此时三郎依旧昏沉沉地躺在地下,那女鬼绿柳也静立在其凸出的肚腹上,而朱红则坐在旁边的靠椅上。 见他转来,朱红忙起身问道:“可探得一二?” 五德答道:“有了,必教这小姐满意。” 绿柳听他言语,知道经年盼求的冤家终于有了下落,满腔的猜度、等待,都化作纷飞泪雨。她朝着五德拜下,道:“辛苦大仙奔走,若真能找到苏郎,奴家愿来世为犬马,供大仙役使。” 五德满面笑容,连忙摆手:“罢了罢了,我倒是不计较的,你只要放过这地上的呆子,就已经是给我大方便了。”于是将在城隍处听到的消息与她细说了。 绿柳一脸喜色,阴惨惨的面孔竟然也明艳了几分,欢喜地笑道:“苏郎竟果真不曾负我!如此说来他还在阴司?” “想来应该如此,一般这样有些牵挂而不曾转生的,不在奈何桥上,便在孟婆门口。” 绿柳又悲叹:“奴家只道他早已上京去了,却原来根本未到那里,故而如何打听也没有消息。六年苦等,竟一开始就在候一个死人,这真真是造化弄人!” 朱红劝道:“你二人虽是错过,但终究两情不渝,这一世有缘无份,不如去求下一世。” 第 1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 章 八尾传奇之铜镜记 作者:E伯爵 第 11 章 绿柳连忙擦干泪水,强笑道:“大仙说的是,奴家这就离了公子的身。许多冒犯之处,还望两位大仙勿要怪罪。” 五德只期望她快走,自然也客客气气,还装作大度的模样安慰了几句。 朱红催动法术,绿柳的袅娜身形深深拜下去,慢慢就化为青烟不见了,这时三郎胀鼓鼓的肚皮也恢复如常,五德连忙把他搬回床上。摸了摸他的手脚,竟如冰块一样,又用棉被裹住了,施法升温。捣鼓了半晌三郎咳嗽了几声,虽还是没有醒转过来,但是却神情平和了。五德撤了封在四周的各种符咒,又将窗户打开,吹散室内的阴瘴之气。 朱红长叹一口气:“这样一来终于也得了团圆,她苦等这么久,如此倒算个好结果。” 五德在窗前深吸了口气,却不屑:“我只瞧的那些书生最是无用,爱了好女子又没本事讨去,偏生还割舍不下功名,老是指望金榜题名才卿,此番贩运了些货物回去,不想竟与相公同行,请问相公尊姓大名?” 五德忙报了自己的名字,连说“幸会”。 范文卿问道:“不知胡相公是否也去苏州?” 五德摇头:“在下只是与友人借道江南,而后北上去汴梁。不过生性好耍,欲先到杭州去游览一番。” 范文卿笑道:“既然到了江南,自然应去杭州玩一玩的,而后只须雇一飞蓬小船,便可顺运河直上,便利得很。” 五德与这行商说笑,聊些各自的见识,方才胸腹间那翻江倒海的感觉竟弱了许多,也不禁高兴。他暗中运起法力仔细查了这汉子的底细,发现乃是一平常的凡人,更放心了。 中午时分,潘老五请范文卿与三郎等共同去吃饭,五德没有胃口,便推却了,三郎与玄珠倒跟同船的人等都熟识了。五德在甲板上吹了一整天的江风,看那些山水都看得生厌了,直到傍晚晕船的毛病才略略轻些,于是便在晚上喝了点稀粥,回到舱内歇息。 等到太阳落山,潘老五择了一浅滩下碇,令大家将息,明早再启程。他将四个船工分作两班,上下半夜各自起来值守。三郎和五德的舱房搭了两张床,玄珠便在三郎那头的地板上睡了。 五德迷迷沉沉,一天一夜没有好好地休息,这次一沾枕头难免就睡得实了些。睡到半夜,却发觉有人使劲推搡。他睁目一看,竟然是书童玄珠。这小奴平时就与他不睦,这会儿却一脸惊骇,连喊“胡相公醒来”! 五德心中恼怒,低声骂道:“深更半夜,你不去挺尸却大呼小叫的做什么?” 玄珠也不回嘴,只是哭丧着脸:“胡相公,方才有、有什么东西缠我左足。” “你怕是睡迷了吧!” “真、真有,小的被缠得肉痛,醒过来就叫公子……公、公子他……” 五德一下子睁圆了眼睛:“三郎怎样?” 第 1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 章 八尾传奇之铜镜记 作者:E伯爵 第 12 章 玄珠瑟缩道:“公子睡得正好,怎么都摇不醒来!” 五德胸中一窒,翻身起来便探向三郎床头。借着窗外的月光,只见三郎气息平稳,双目紧闭,没有丝毫异状,还有微微的鼾声。五德抓了他手腕一搭,便知道是有些东西让他做了好梦。 这不过是小法术,五德自然理会得了,于是心中稍定,转头吩咐玄珠:“你在这里好好地睡你的,我出去看看便回来。” 玄珠乖顺地诺了,于是五德轻轻起身出了门,走上甲板。 此时明月高悬,四野寂寥,江水轻轻地拍打着船身,那哗哗的轻响如同女子的柔声细语,竟比白天还动听。桅杆下面挂着盏灯,一个本该值夜的船工正靠在旁边呼呼大睡。 五德知道但凡是夜航船都容易遇上水鬼,如今停靠在岸边,虽然异兽之类的是少见,但还是有些不死心的小鬼儿摸上来。他又缓步走到船尾,见那一个船工也依着舵尾睡迷了,于是冷笑一声,显了灵狐本相,一下子蹿到船头。 只见五德黑色的皮毛上浮起一层淡淡的光,然后前足在木板上踩了三下,船上开始还没有什么响动,不多时便听见有嘶嘶的声音。一条黑丝绦从船舱中退了出来,从船舷滑下去。五德看得真切,立时一扑,张嘴便咬住了。 那条黑丝绦力气惊人,竟然一下子将五德拖入了江中。 五德只感觉全身顿时凉了,那黑索如蛇,拽着他便往江心去了,一边游一边往下沉。五德在心底冷笑一声:这点道行也敢在他面前放肆。那卿等乘客也是好梦正浓。五德甚是不放心,又在每个人身上画了护身符。而后在厨房中翻出半个腌猪头和羊腿,牛肉则是无论如何也没有的,找了半日也只在箱笼中摸到些鱼干。大三牲凑不齐,小三牲缺了俩,五德又只好下了底舱寻些酒。黑暗中的驴马倒似乎感觉了些不适,都睁大了眼睛,喷着响鼻。五德在自己骑的那匹马儿头上拍了两拍,苦笑道:“这个时候瞧着倒是你们比人还有灵性呢。” 五德在舱中翻了许久仍是一无所获:苏文卿贩的大都是锦缎瓷器,另外就是有些茶叶,却没有好酒,而潘老五所存的酒也不多,想是害怕徒弟与船工喝醉了误事。 五德正是懊丧之际,那堆捆扎结实的货物之中却突然传来一阵笑声,叽叽喳喳的,竟然不止一个人。 五德悚然一惊,连忙回头,却见那堆货物中隐约有些微光透出。他猜度着怕是又有江河中的妖孽混上船来,一边暗自在五指上化出五根尖甲,一边小心地朝着那发光之处靠了过去。看明光点乃是在一包绸料之中,五德猛地划破包裹,只见在下面是一张木刻的黄纸神符,上有五尊神,正如同活着一般嬉笑。 五德喝道:“哪里来的妖孽,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那纸上的神一下子止住嬉笑,横眉绿眼地骂道:“小畜牲无礼!竟然敢对本座不敬!你有眼无珠,连是神是妖都分辨不出么?” 五德道:“神有正气,有封诰,你等若为神,怎么会藏身在这寻常商贾的货物之间?” 只见那五神中的一个笑道:“好没有见识的娃儿,咱虽不是正神,但执掌财路,在江浙广受血食。凡行商者,多供奉我兄弟五人,尊为五显圣公。如今这苏文卿为苏州商人,特去庙中请了我兄弟几个来保佑,又有什么奇怪的。”(注2) 五德听了这一番话,只记起以前听人说过,乡野之中多供奉些神格不高的“小神”。所谓“小神”者,即与“小人”品格相同,乃野鬼为神,因为有些来历,又有神通,不祭祀之便时常为祟,因而百姓时时去供些香火,一来可以免其做怪,二来也可以保人财平安。 明白了这一关节,五德心中突然冒出一计,当下就规规矩矩地向那张黄纸深深一揖,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几位尊神,万望尊神切勿怪罪。” 他这样一服软,黄纸上的小神甚为满意,哈哈笑道:“你这小狐狸也算乖觉,既知错了,我兄弟几个也不是心胸狭窄之辈,若真有心赔罪,烧些钱纸来就是了。” 五德又是一揖:“多谢尊神宽宏大量,莫说些许钱纸,就是真金白银都是应该的。不过……”他露出为难状道,“小的现在是有心无力。” 一个五通啐道:“就知道你这小狐狸奸猾,不过是口头上说些好话而已,原来也是一毛不拔的!哼,若不弄些手段,你怕是不知道我兄弟几个的厉害。” 第 1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 章 八尾传奇之铜镜记 作者:E伯爵 第 13 章 五德连忙摆摆手:“尊神息怒、息怒。小的有心为尊神供奉香火谢罪,奈何现在确实不便,尊神请听小的细说。” 那五通也来了兴致,让他快讲。 五德做出一副丧气状,说道:“小的名叫胡长鸣,乃是峨嵋人士,自从修炼成人,便在凡间自由来去,交了许多朋友。近日认识了富家子张燧,此人生性豪爽,待我极诚。原本我与他顺江南下,正要去尊神的地界耍耍,不料却在此处遇着了麻烦。” 五通笑道:“原来是个骗吃喝的小贼头。怎么,莫非那公子哥儿瞧出你无赖,要赶你走么?” “非也,非也。张公子最是大方,舍得银钱的,哪会如此对我。今日船行到此处,我等正在安歇,却有一伙野盗,竟将公子及其仆下掳去,还言明不给孝敬就不放人……”五德说到此节,顿了一顿,看向那黄纸,却不见五个小神有何怒色——原来这五通本来就不是什么君子,雁过拔毛的勾当自己就干得不少。 五德心中暗暗唾骂,又继续说道:“我原是不知道尊神也在,要是知道,这笔没由来的花费自然不必拿出。早就劝张公子多供奉尊神几位,又稳妥又便宜。” 那黄纸上的小神哈哈大笑:“小狐狸倒明白正理,可惜你却不先做聪明打算,这时又要来后悔了。” 五德上前一步,恳求道:“小的如今是知道厉害了,还望尊神能指点一二。” 众小神道:“人也掳去了,话也发下了,你还待怎样?早点去赎回来才是。” 五德又是眼珠一转,更是愤愤道:“尊神既然着苏掌柜请来,自然也是船上正主,那些小妖竟敢无视,胆子也忒大了。如此贪婪,只怕拿了张公子尚不足,下次就自然犯到苏掌柜头上,若不将之退去,必有后患。”说罢,更将双拳一握,“罢了,如今他们既然已经踩到头上,小的也必当拼尽全力救张公子回来,总不能让人小看了。” 众小神面面相觑,各自已有些坐立不住,其中三个都在交头接耳。五德看在眼里,故意又说道:“其实小的也知道不必拼命,只消赚回张公子,那就是他救命恩人,他岂有不重谢之理?有劳尊神护住了船上其余众人,小的先行告退,天亮前必归。” 他刚迈出两步,只听见后面就传来一声喝呼:“慢着、慢着,你且站住。” 五德心头暗暗好笑,偏又做出一副焦急模样:“尊神还有何吩咐?小的这就要去救人呢!” 只见那黄纸飘浮起来,然后五道红光射出,落在地上却又合为一处,然后化成了一个穿戴了唐时官服的男子。 五德愕然道:“尊神不是五位么?” 那五通神洋洋得意地回答:“咱兄弟确是五人,不过一起时可称五显圣公,任中一个也能如此称呼。” 五德拱手道:“竟然是合体的大法术,小的真是佩服之至。但不知尊神为何现形呢?” 五通神抚须笑道:“你这小狐狸颇讲义气,甚合我的胃口,既然你要搏命救友,本座当然不能坐视不管。但不知你要对付的贼人是哪个?” 五德大喜,先行了大礼,然后才答道:“掳人者乃是涸泽之精庆忌。” 五通神双眉皱了一皱:“这庆忌么,倒是不易捉的,他们胯下小黄马一日千里,还没等你碰到他衣角,就已经没了踪影了。本座有更好的法子。” “倒要请尊神示下。” 五通神道:“那庆忌掳人不是为了伤人性命,若本座出面与他谈上一谈,说不定就将人放回来了,也无须破费。” 五德道:“尊神愿意出面调和,小的感激不尽,只恐那庆忌贪婪小儿,逮着肥鱼怎肯撒手?” “小狐狸,你也知道这天下供奉本座的何止数千?本座也不是每个都理会得的,大多庙中都让下属代理,需要时才来一处。如今肯为小小庆忌亲身前往,已经是给了天大的面子了,他们哪里还有脸扣住人不放?你也不用打主意做那不出本钱的买卖,按理说过他地头,给些财礼也是应当,不用太过吝啬。” 五德点头道:“谨遵所命。” 五通神又咳嗽两声,虽没说话,眉眼却不住地扫向五德。五德连忙又道:“若救回张公子主仆,小的必令他多多供奉尊神。” 五通神这才满意地笑笑,衣袖一挥,命道:“前面带路。” 五德越加服低做小,带了五通神出船,沿着乱石滩后那水渠一路前行,不多时便看到了连珠潭。 此时月娘高悬,清辉如水,四野蒿草随风轻摇,袅娜如细腰好女,那水潭边上浮着点点萤火,正与水里月儿相映,一片可爱。 可惜五德自然是无心欣赏的,而五通神则是两个眼睛都是孔方兄的,更加看不见。他正了正官帽,又拍拍衣袖,做足了排场,方才开始念咒。不多时,便见得水潭面上漾起了波纹,开始还如鱼鳞般细微,不多时便如舞动的红绡,最后中央那个水潭冒出白莲似的浪花,之前那个驾车的黄衣小人便自莲心而出,其余随扈皆排列在后。 庆忌们仍如先前一样赶了车过来,那头领对五德问道:“去了这么久,可带了上供的来。” 五德弯腰一拜,恭敬说道:“方才在下无知,冲撞了侯爷,如今特来赔罪。只是回去的时候偶见同行的五显圣公,说是与侯爷有旧,特来一叙。” 黄衣小人这才将头转向旁边的五通神,拱手道:“五圣公安好?久不相往来,为何独今日突然驾临?” 五通神也略一施礼:“你我都是化外之人,本该亲近亲近,何不先叙叙旧,再理会这小狐狸的事?他要的人总在你们手里,跑也跑不走的。” 庆忌头领想了片刻,黄瘦的脸上露出笑意,随即道:“既如此,就请五圣公进水府说话。” 五通神向胡五德看了一眼,便与庆忌头领步入中间的水潭,沉了下去。 五德站在连珠潭边,算到此时已经丑时过半,却除了苦等别无他法。眼见得四野苍茫,冷风悠悠,五德背手而立,又想起朱红离开时的那些话。虽然他那时前往城隍庙中打探,却从不曾怀疑朱红话中有假,只是想到从刚出益州碰上野兔精,到现在的泽精庆忌,所有妖邪鬼怪是一个比一个难缠,而到汴梁尚是路途遥遥。若是在明处的强盗倒也罢了,所虑的却是那暗处不知道的阴招…… 正这样忧虑的时候,五德却突然发现草丛中有四点金光闪烁,他略一凝神,便看见一个熟悉的黑毛怪物缓缓走来,那面相打扮十分严肃,等得越走越近时,便化为了一个身着青衣的人形奴仆。 五德大惊道:“刘吉,为何是你?” 原来来者竟是朱红的仆下、那光明寺中被五德缚住的方相! 只见这方相笑嘻嘻地走上前来,行礼道:“胡相公叫小的好一番找啊,本以为相公在岳州,不料这么快就行到此处了。” 五德问道:“你所为何来?朱红娘子可好?” 刘吉道:“谢胡相公挂念,主人昨日回到洞府,打坐了几个时辰便恢复了,并不碍事。主人遣小人前来,也是挂念相公,心中忧虑。” “多谢娘子费心。” “主人有口信命小人带与胡相公:只恐强敌已觊觎良久,却并不现身,如今躲明枪容易,防暗箭却难,相公要倍加小心。” 五德感激不尽,连连称谢,没料到他与朱红竟然猜到了一处去,心中更忧了几分。 刘吉又道:“方才小的上船见众人都迷了,张公子与胡相公俱不在,莫非是有什么麻烦?” 五德点头道:“正是,遇着了收买路财的,又碰上个吃大户的,真是晦气。” 刘吉又笑道:“主人有事去了东海,说是少时回来再与相公碰头,又怕相公一人孤单,特命小人来为相公马前卒,若相公有事,请尽管吩咐。” 说罢,又变会原形,长大模样,颇有些吓人,接着突然越缩越小,最后竟化为印章大小的一块石方相,落入了五德掌中。五德细细一看,方相颈项中还留了一条若有似无的红印——原来那一日被自己勒出的伤还未痊愈呢。 第 1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4 章 八尾传奇之铜镜记 作者:E伯爵 第 14 章 他刚将方相收入荷包中,却看见中央的水潭面上翻出花儿来,五通神与庆忌缓缓升出。五德连忙做出恭谨的模样,束手而立。 庆忌将五通神送到连珠潭边上,各自拱手作别,那驾车的黄衣首领又对五德道:“适才不知这条船受五圣公的庇佑,多有冒犯。既然现下五圣公已经说明,本座便网开一面,让你这小狐狸去吧。” 五德连忙拜谢,那五通神也得意洋洋,好像补了天裂一般。庆忌又与他寒暄几句,再次道别,转身就驾了车要走。 五德忙叫道:“侯爷慢走,何时将我朋友赐还?” 黄衣小人们都唧唧地笑起来,那“天命澄泽侯”嘲弄道:“肉体凡胎,最是笨重,本座这车虽然跑起来快,却也拖不动那些蠢笨的东西,怎么会带走了藏起来?不过是施了一个障眼法,依旧留在船上了。你这小狐狸粗心大意,竟被轻易骗过。” 周围的黄衣小人笑得更响了,而后转身随着那头领沉入水中。 五德哭笑不得,于是转来对着五通神谢了一番,又不免好奇,问道:“尊神与庆忌说了什么?为何如此轻易就了结了此事?” 注1:〈管子·水地篇〉中说“涸泽数百岁,谷之不徙、水之不绝者生庆忌。庆忌者,其状若人,其长四寸,衣黄衣,冠黄冠,戴黄盖,乘小马,好疾驰。以其名呼之,可使千里外一日反报。”说穿了,庆忌就是一种爱玩飚车的水妖精。 注2:这个五通神是个好玩的神,关于他(他们)的说法太多了,有说是英雄为鬼的,有说是强盗从良的。反正他们之前还是好好的,结果越到后来形象越猥琐,特别是明清之后,完全成了淫秽的邪神了。不过在唐宋的时候,在长江流域,特别是江南那一带,是把他(他们)当作财神在供奉了。当然了,其实他们本质上是民间鬼神崇拜中的一种。一般也叫他们五圣、五郎神,包括文中五显圣公。 第九回 五显圣公索还报 布火使者闹酒家 要说这天地之间,虽然万物有灵,能修成仙的毕竟是少数。胡五德近千年的道行,炼出卿闲聊,得知在苏州,五通神之供奉更加普遍,凡做商贾的,多献上祭品求生意兴旺,寻常外行也去求发财。这番五通如此看重三郎这笔,也许还存了至此将地盘从江南往西南一隅扩张的心思。 不管怎样,又过了月余这一路算是平安地到了苏州。 三郎每日在船上或温书或吟诗,玄珠与众船工或赌钱或吃酒玩闹,除了几次口角之外都平安无事,到了苏州,便将钱钞付给潘老五,告辞了。因五德在船上与苏文卿熟识了,便被强拖着招待了两日,以尽地主之谊。 五德甚是精灵,见苏文卿笃信五通神,便巧言诓了三郎一片金叶子,拿出来交与苏文卿,嘱咐他买些银钱香烛烧化,剩下的全部捐了公德。一来回报了主人家盛情,二来也还了五通神的人情,还全不教三郎觉察生厌。 这时已经是入秋了,三郎与五德、玄珠三人,离却了苏州,去到杭州。人云:“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三郎所生长的益州虽然也是富庶之地,到底不如这人间天堂惬意。到处都是入画的美景,女子都说一口吴侬软语,动人之极。三郎走遍了苏堤、白堤,游遍了西湖胜景,那诗也不知做了几箩,都觉得无法写尽杭州之美。 如此一来就盘桓了大半月,五德跟着戏耍,未见任何妖物不怕死地撞上来,每日好酒好菜,觅幽览胜,庶几淡忘了一月多前与朱红共同担忧之事,不过那两粒灰鼠化的桃核与石头方相都收在荷包里,贴身带着。 此时正是螃蟹肥美之时,这一日,三郎邀了五德,带着玄珠去城内最为出名的偎翠楼品尝。此时大个儿的螃蟹要六钱银子一个,三郎一口气点了五个,还搭配些酒菜,出手阔绰,掌柜的将他们请入三楼临街的雅间,伺候得甚为殷勤。三人都不懂吃螃蟹的讲究,一个小二专门在旁边讲解了,然后才令他们自己动手。三人都像孩童得了耍子一般,十分稀奇。 天色渐晚,路上行人稀少,从窗口望出去,只见得层层云霞漫卷,红澄澄地盖在天上。三人酒足饭饱,便叫小二退下了,依在窗口闲谈。 这时见一老丐,端着碗站在偎翠楼楼下,向着进进出出的食客乞讨。三郎不禁叹道:“就是在这样的繁华胜地,也是能看到悲苦啊,可见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所在。” 五德戏说道:“这个是自然的,好比我们今日吃得到螃蟹,却不是人人都能享用,否则这螃蟹即便绝子绝孙,也供应不过来。” 三郎道:“长鸣兄的意思是这世上若均富贵,反而不美?” “先莫说人之根本陋习之一就在于爱好相互比较,差了一点都像是猫抓心一样过不去,就是说若人人都得温饱,不愁衣食,那善人恶人的报应又在哪里?作奸犯科与行善积德的一样富贵,只怕天理就没了。” 三郎也笑道:“可惜贫贱者也并非都是恶人。” “正是呢!所以贫贱者有好有坏,富贵者也有好有坏。天道循环,报应安排,最要紧的就是令贫者富户都记得向善,如此贫者可以因德致富,富者可以败德致贫,这才是世间常态。” 玄珠只瞥了一眼,插嘴道:“要小人看来,各人自有各人的命,要讨饭的,就捧不上金碗。公子能甩出钱来吃螃蟹,小人就只会跟着讨点好,要让小人多做善事将来可以自己买螃蟹吃,却反倒累得慌,小的还不情愿呢。” 这逗趣的话惹得二人哈哈大笑,三郎摸出十几个钱,对玄珠道:“你这小猴儿少耍贫嘴,我看那老丈也甚是堪怜,你拿了这些钱去给他,让他能买些热食填肚。” 玄珠接了出门去,五德却微笑道:“我观贤弟虽不信神佛,却真有慈悲心肠。” 三郎面上一红,连忙自谦:“长鸣兄又妄夸我,小弟既然富裕,多费几个钱施舍给人又有什么好提的。” 五德摇头道:“并非只有今日之事。还记得你我在那光明寺中,你发了梦魇,以为有妖怪作乱,却还先记着弱女子,当先跑去查探;那时在岳州,受算命老儿捉弄,遇上……唔,遇上诡计,以为女子有所求,仍一口答应了;如今见到贫病老弱者又随手施舍,可见贤弟天性纯善。” 三郎有些发窘,对五德的称赞颇有些不适,连忙道:“救助弱女,为男子就理所应当,小弟读书识礼,这些都是本分。” 正说着,却见窗外已看到玄珠布施了老丐便要回来。掌柜带了个小二,恰好走出来驱赶,口中骂骂咧咧,嫌弃老丐挡了生意。玄珠在旁边劝了几句,那老丐高声怒骂掌柜,惹得小二动了老拳,慌得玄珠连忙拦住,老丐指指点点,径直去了。 待得玄珠回来,三郎追问缘由,玄珠答道:“可怜,那老儿也是看着偎翠楼食客众多,来讨口残羹,不过掌柜的却嫌弃他在门面不大好看,要赶了走。真是刻薄性儿!” 第 1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5 章 八尾传奇之铜镜记 作者:E伯爵 第 15 章 五德问:“那老丐走的时候倒不大声嚷嚷了,他说了什么? 玄珠笑道:“总是不甘心的气话,说要将这偎翠楼变为白地,惹得那掌柜的和小儿都怒了!不过一个老儿的狂言,如何做得数,太过计较竟显得小气。” 三郎听了却摇头道:“若如此悭吝,恐怕早晚也是白地。” 五德笑道:“贤弟此话正是道理,看来愚兄方才说的造化因果,贤弟也明白了。” 如此说笑了片刻,又叫了壶茶来慢慢品了,眼见着天慢慢黑下去,三郎便与五德起身离开,准备会了帐就回租住的客栈歇息。 三人走到出雅间,下到二楼,看到店内食客仍是满座,人声鼎沸,佳肴美酒的香味扑鼻而来,堂们举着托盘往来穿梭,好一番热闹景象。有些小二正一排排地点亮宫灯,高挂起来,又有些将纱笼罩在烛台上以防风吹灭。瞧这场面,怕是要开店到深夜才会休止。 不料,正有一个小二挂起宫灯的时候,那长杆一不着力,竟忽地掉了下来,坠着流苏的宫灯直直落到另一个堂倌的身上。若是别的也就罢了,偏生这堂倌手上高擎着一个托盘正在席间穿梭;这托盘上别的没有,竟刚好是几大壶的美酒。那宫灯砸将下来,撞翻了托盘不说,纱笼一浸湿了美酒,遭里头的火苗一舔,竟然腾起一股烈焰。可怜那小二身上也沾了酒,还没爬起来,火苗就蹿上了身,只烧得哭爹叫娘,一路打滚。 周围食客吓得狠了,有些胆大的连忙扑打,胆小的早就逃开。但那火似有了灵性,竟顺着酒浸开的地方一路燃,当先将隔断酒席的一扇漆屏裹住,登时又势大了。而此刻所有点着的蜡烛就如同得了号令一般,嘭得爆响一声,炸出万点火星,直射出来。那大厅之中霎时间乱作一团,各个如没头苍蝇一般四处躲避,有些衣裳燃了的连忙就地打滚,惨叫哭喊取代了方才的欢声笑语。 三郎与五德看着眼前这一巨变都是惊愕万分,这时便想往外逃,大厅里却已经乱了,撞倒的人横七竖八,凳子桌子更是翻倒一片,还没走到楼梯口,烧着的漆屏又横倒下来,拦住了去路。眼见着楼板着火,怕是踩上去就要坍塌。 五德急道:“快!你我速回三楼,临街那面窗口还可跳下去逃命!” 说罢便抓了三郎往来处跑,这时那火势竟异常凶猛,转眼就从地面爬到了柱子上,掌柜与小二无论怎么泼水都无法浇灭,只急得嚎啕大哭。 三郎与五德回到那雅间,推开窗户,只见街道上已经聚拢了无数人,还有从酒楼中逃出去的食客。许多人正奔跑着去报与潜火铺的指挥使(注1),更有人自己提了水桶来帮忙。 三郎与五德所在的雅间位置较高,为求视野开阔,又没有什么树木遮挡,故而想攀着树枝下去的念头自然就打消了。三郎在窗口拼命招手大叫,便有些百姓拿来了棉被米袋等,让他们跳落。 五德朝下方看了看,对三郎道:“如今下面有些垫底的,贤弟跳下时务必小心,护住头脸要紧。” 三郎却道:“小弟理会得,请长鸣兄先下去吧。” 五德愕然道:“自然是贤弟先走,愚兄不怕这火的。” 三郎急道:“长幼有序,长鸣兄理应在小弟前面。” 五德骂道:“你个呆子,这时候还尊什么礼法?”一面说着,一面就拽了他推到窗边,并催促到,“双手攀住窗栏,且勿发力,轻轻落下就好。” 三郎这时候居然来了驴脾气,死死扣住窗棱,不愿先走:“若非见到长鸣兄平安,小弟决不离开!” 玄珠在一旁哭道:“我的小祖宗啊,这个时候就不要耍性子了,左右是要逃的,哪个先哪个后又有什么关系!” 五德心中又急又怒,一跺脚,道:“好!我先走就先走,你过来助我一把!” 三郎这才松动,刚一走近五德身边,却被他一下子抓住后颈。五德在他后脑处一按,三郎只感觉到一股疼痛,眼前一黑,便昏倒在地。 五德对吓呆的玄珠道:“来,将你我三人的外套脱下,连作一股。” 玄珠还懵然道:“这……这是做甚么?” 五德骂道:“不开窍的蠢货,你家主人如今不靠绳缚着放下去,莫非竟要将他如米袋般地丢出去不成?” 玄珠忙点头从命,二人协力把外袍撕作一条一条的,又将三郎捆好,抬起了从窗口送出去,缓缓垂下。下面的众人连忙搭手接了。 这时火势越来越大,连带在包厢之中都闻到了焦糊的味道。五德对玄珠道:“下面你来,我垂你下去!” 玄珠摆手道:“这可怎么使得?相公如何提得起我?” 五德又骂道:“你还要学你主人的呆性不成,这个时候逃命,尽管听我吩咐,再没有什么使得使不得的。” 正说着,却看到远处有几个百姓抬了长梯,嘿嘿地跑来。玄珠惊喜道:“胡相公快看,有救了!” 众百姓七手八脚地将长梯竖起,搭在窗边,此时火焰已经从门间蹿进来,浓烟滚滚,五德对玄珠道:“你快快下去,我将门抵住,还可挡一时。”一边说着,一边就将方桌推过去。 玄珠沿梯子下去,五德也转身要去接上,这个时候却凭空地有股巨力袭来,便直直地撞向那堵上的门。五德只感觉周身剧痛,木门与方桌都被撞成碎片,他也一下子掉入了火堆中,衣服顷刻间就燃烧起来了。 五德连忙坐起来,却看到有个浑身冒着烈焰的东西走近,定睛一看竟是个四足妖兽,却长了一张人脸,一爪抓着根手杖,浑身黄色的毛发,上面有火焰滚来滚去,看着极为骇人。 那妖兽走到五德面前,狞笑道:“小狐狸,见了布火使者(注2 )还不见礼么?” 注1:潜火铺就是我们现在的消防队,而那个时候的消防制度是很接近现在的,都是专业士兵担任灭火任务。 注2:布火使者:是一种掌管火的鬼或者妖兽。上古的时候是认他为神的,后来地位就降低了,最后沦为作怪的鬼。山海经中有所说的厌火国,就是妖兽类的。 第十回 救危难朱红灭火 解疑点五德辨凶 五德一见这黄毛怪立在面前,便暗暗叫苦。 布火使者乃是专好烧焰火玩的,平时就爱四处闲逛,一旦撞上了,不把所到之地变为焦土是绝不甘休的。而好死不死,他却又刚好是五德的克星。 原来五德修道,因其毛色为黑,故而在五行之中选了水为其根本。这般修道,若遇小火并无大碍,而如遇到今天这样的大火,就是不死,也会大有损耗的。 五德心中有些忐忑,一下子从火堆中站起来,默念咒语先灭了身上的火苗,然后戒备地看着面前的黄毛怪。 布火使者见他这副模样,笑道:“小狐狸,你这是做什么?难道不逃么?” 五德冷哼一声:“使君这架势,也不像希望我逃走样子。” 布火使者哈哈大笑:“你倒也聪明。本使君今日找乐子,不料竟然遇到你,我久未尝过烤狐狸的滋味,不如今天就大快朵颐!” 一面说着,一面挥动手杖,所指之处立即冒出一团团火球。五德在火中跳来跳去,只觉得汗流浃背,皮肤都要干裂了。他几次想逮着空隙回到那窗户处,却又几次被布火使者的火球挡了回来。几番逃脱无果,五德心中愈加不安,暗想:“罢、罢,如果真逃不掉,索性拼上一拼!” 于是拿出荷包,掏出那一小块石方相掷在地上,大叫:“刘吉快来助我!” 转眼之间,那石头就长成了又高又大的方相,熊皮披身,四目如电,手上挥舞着金戈,猛地朝布火使者横扫过去。 黄毛怪连退几步,大笑道:“好极、好极,想不到竟然还有如此厉害的帮手!” 方相本身就带着阴气,他一出来,站立的地方火势顿减。不过布火使者却一不慌,将那手杖插进自己喉头,又慢慢地躬下身子,四肢着地,竟化为了一只人面兽身的怪物,一张嘴,熊熊烈焰便对准了他们两个喷来。 五德靠在刘吉身边低声道:“不妙,这火疯子竟然是盯上我俩了,不令他败走,怕是今天就要了账!他现在化了形,没了手杖,你我需相互照应,分前后或左右两两进攻才是。” 第 1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6 章 八尾传奇之铜镜记 作者:E伯爵 第 16 章 刘吉点头:“就照相公说的办!” 布火使者骂道:“两个贼头,鬼鬼祟祟说什么?任你们要使什么奸计,今天都要给我填肚!”张嘴又是一团火喷出。 五德化为原形,和刘吉左右分开,同时跑向布火使者,那怪物微微一愣,似不知道该先烧哪个,随即又一调头,率先对上了五德。他嘴巴只一张,确突然觉得尾部剧痛,那火焰便喷歪了,砖头一看——原来刘吉手上的金戈正好削下他一簇黄毛。布火使者勃然大怒,立时改扑向伤他的方相。不料还未跑出两步,后足也落入了狐口。 他接连两次着了道儿,立时暴怒,一丛丛的火焰顺着身上的毛四溅开来,连带着酒楼中的火焰也越烧越大!热浪滚滚,烤得五德身上的黑毛都卷曲了起来,四处都能听到烧焦的木料掉落。 五德脚下的楼板也吱吱嘎嘎地想着,似乎随时都会断裂。 他与刘吉相互看了一眼,又同时跃起,对准布火使者的咽喉扑下。不料这次那怪物已经学了乖,顺势朝一旁打了个滚,竟然躲过。随即他露出白牙,森森地笑道:“好你个奸猾的小狐狸,不当心就叫你占了便宜!现在就让你知道本使君的厉害!” 他身子突然暴胀起来,就鼓得像一个蹴鞠,五德和刘吉暗暗心惊,忙打起全福精神,不敢大意。 只见布火使者猛地将口张大一倍,一团耀眼的白光射出,竟比周围的火焰还要热上十分。 五德心中一惊,拉着刘吉大步后退,却退不过那白光袭来的速度,略迟一步,他尖嘴上的胡须便已经着了,眼看全身都要被这光烧燃! 这时只听得一声娇斥,火灼的感觉却并未到来,凭空里突然插入一道白纱,将那光与他相互隔开来了。 刘吉一昂首,大喜道:“主人来得好及时!” 原来正在此时,一道红色的倩影从半空中穿入,纤手一挥便用披帛割断了布火使者的烈焰。来人正是刘吉侍奉的朱红娘子。 她这一到,五德与刘吉自是大感振奋,而布火使者则退了两步。 原来朱红因为赤狐,与五行中的火刚好相配,又道行高深,已是地仙了,布火使者不过妖鬼一类,如何敢惹? 只见她冷冷一笑,道:“使君好兴致,穷极无聊竟烧着我的同宗与仆下取乐!” 布火使者强辩道:“我本就是有点烧火的能耐,偏生这家酒楼狗眼看人低,方才折辱于我,把我赶走,若不出手教训,岂不堕了本使君的威名?” 五德听了才晓得,原来之前在门口乞讨那老丐竟然是这灾星所化——怕是他本身就有心找事,恰逢这店家也不厚道,正方便他得了借口下手! 朱红骂道:“别人不过赶你离开,你就要毁人家当、坏人性命,真是够阴毒!合该你由正神谪贬成妖鬼!” 布火使者又羞又怒,却也不敢发作,只道:“大仙既然要保这两个小子,只管带走便是,何必如此不饶人。” 朱红又冷笑道:“你素来只烧挑中的,今天怎么突然转性了,竟要置我这同宗之于死地?” 布火使者神色一变,却不老实回答:“本使君从来对没长眼睛的都不客气!” 朱红杏眼圆睁,突然一展披帛,将那人脸怪兽裹在其中,道:“真是巧得很,本仙对冒犯的蠢才也不客气!” 布火使者虽然骄横,被朱红这白色披帛一裹,竟然挣脱不了,身上的火焰顿时熄灭了,只好连连哀告:“大仙息怒、息怒,在下错了……愿、愿向大仙陪个不是!为难这两位确非我本意!” 五德虽高兴朱红来得是时候,但也被楼中烈火烤得难受,于是进言道:“姐姐少顷再审这孽障吧,此地不宜久留啊。” 朱红也抬头望去,此时外面人声喧哗,潜火铺的兵士已经携了水囊、唧筒等赶来,还有架了长梯,朝里面泼水的。只见一个爬上长梯兵士望向这边,正好看到他们,直着嗓子便叫起来:“还有人在内哩!” 这一打岔,被白纱缚着的布火使者忽然化成方才直立时的人形大小,转身往火中一跳,便化为轻烟逃走了。 朱红恨恨道:“好个孽障,算你逃得快!” 于是也不耽搁,拉了五德与刘吉,运起法力去了。 这一番争斗,五德是受了些伤,别的不说,单是身上皮毛、嘴上胡须就烧掉不少。回复到人形以后更是凄惨,头发烤卷了一大半,脸上红红紫紫,衣服也全是焦灰。 朱红在城中一空宅中设了障眼法,将他与刘吉带来此处,作法疗伤后,定了定神。 五德忧心三郎,朱红便差了刘吉前去打探,并从旁保护,自己却留住五德,说是有要事商谈。 五德暂且放下心来,对着朱红行了个大礼:“在下今日涉险,多谢姐姐来得及时,救出生天。” 朱红摆手道:“毋须多礼,其实我本该再早来几日的。你刚离岳州,转道水路的时候,我遣刘吉来传的话可曾听到。” 五德连连点头:“听到了,姐姐竟和我想到一处去了。自从我随着三郎出了益州,这一路上果然风波不断,我细想来,从最开始就有古怪。” “你且说来听听。” “之前我降服野兔精,便从他们口中得知,三郎身上藏宝的消息已经走漏,故而早料到一路上难免有来动手的。但是有疑点却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其一:三郎这宝贝铜镜的的消息如何漏出去的;其二,姐姐说那铜镜有古怪,听了女鬼绿柳所说的种种我也觉得蹊跷,铜镜本身我见过,虽然特异,但并不是有心智的妖镜;其三,若有不轨之徒一直在暗地里觊觎此宝,为何又不出手,只在暗处作法使坏?究竟是有心无力,还是别有所图?” 朱红脸上显露出赞许的神色,说道:“你说这些正合我猜度的。自从那两只灰毛的孽畜莫名死去,我就存了疑,后又遇上绿柳的事,似有外力作祟,更觉得不寻常。那日我离了你回到洞府疗养,又花了些时间去查证有关于铜镜的传言,思来想去,倒有一面与你恩人身上这个有些相似。” 五德忙道:“倒要请姐姐告知。” “传言昔日魏伯阳炼丹之时,曾用磁石加铜与玄铁镕成一面镜子,镶嵌于丹炉之中。这镜子常年与仙药共处一炉,竟然也炼成了宝贝。后魏伯阳服药尸解,这镜子历经战乱,不知所终。凡得此铜镜者,即可聚天地之气帮助修道……不过还有另一种邪门的用法,就是用法术操纵,即可吸取别人的道行。” 这话让五德背后出了阵冷汗,愕然道:“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我却不知道……” 朱红道:“如今你我二人将疑点一对,便可知:其实并不是怕路上有多少妖孽来夺镜子,怕的却是那暗处的奸贼。” 五德颇为赞同,又道:“看来那奸贼一开始便跟上了三郎,并伺机下手呢。” 朱红道:“正是,在你离开后,我又回岳州那客栈打探了一通,加上在光明寺中一节,已经猜透了几分。” 五德笑道:“在下与姐姐想到了一处,不过在下是遇到了庆忌掳人及今日撞上的布火使者,这才大致有了个底。” 朱红问道:“那如今你有何打算?” 五德想了一想:“今天这一场火,是那奸贼要置我于死地,看来需早去汴梁。我倒有一计,若姐姐相助,则可使那奸贼自动现形。” 朱红掩口笑道:“你这小狐儿有什么算计我的,就直说了吧。” “不单是姐姐,在下连刘吉也要算计的。” 朱红碧眼一转,顿时明白了:“莫不是要我将那三个也叫来?” “这倒不用,人多也不好行事。”五德整了整衣衫,装模作样地深深一揖,“烦请姐姐扮作一位道行不高的狐精,还要委屈刘吉变作贴身养娘。” 第 1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7 章 八尾传奇之铜镜记 作者:E伯爵 第 17 章 朱红笑了一笑,只一转身,容貌衣着顿时就改了:只见她碧色的双眸若涂了层漆,化为纯黑;芙蓉花般的面颊丰腴了三分,多些富贵;眉梢上扬,更添风流情态;那身红裙褪了艳色,变成靛蓝;云鬓上也没多的首饰,只有一支珠花,双耳上银丝穿了两颗珍珠悬着,螓首一动,便伶伶俐俐地摇起来,恰好衬着白玉香腮。虽她这周身都还朴素,仍旧是风情万种的佳人,且一看便知是惯于抛头露面。 五德喜道:“姐姐果真厉害,便是这般女子,最易让人轻信了。凡人看之觉得轻浮,而有道术的也看得出些许妖气,实在妙极。请姐姐召回刘吉,我们这就回去见三郎吧。” 朱红只在手中捏了个诀,那个方相眨眼间就赶回废屋,随后听了主人吩咐,果然化作一个手粗脚大的寻常老妇。 三人也不耽搁,准备妥当便回到偎翠楼,那里早已烧成白地,火虽浇灭了却焦臭扑鼻,果然应了先前三郎之言。 五德问起那从三楼窗户中垂下的童,有在场百姓答道:已叫了轿子抬回客栈去医治了。五德忙与朱红、刘吉等雇了车马过去。 却说三郎这头,一抬回客栈便苏醒过来,只觉得后颈上穴道仍有疼痛,但周身却无大碍。他见玄珠灰头土脸地立在身旁,却没有五德的踪影,心中忧急如焚,连声问道:“长鸣兄何在?” 玄珠抽抽噎噎,惊魂未定,半晌说不出来。 三郎怒道:“有话就说,这么吞吞吐吐做甚?” 玄珠哭道:“小的……小的也不知道胡相公下落……他将公子从窗户中垂下后,众百姓搬来长梯,他又命小的从长梯先走,等小的爬下梯子,胡相公却、却不曾跟上……小的只看见窗户中有火苗窜出……” 三郎只觉得眼前一黑,咬牙骂道:“你这蠢才,怎能丢下他独自逃走?难道竟没有再去相救?” 玄珠咚地跪倒,回道:“公子息怒!小的并不是贪生怕死,小的多次想回去救胡相公,却因火势太大,无法近前。最后那靠着窗户的长梯都燃起来了,小的怕胡相公已经……已经……当时公子又昏迷不醒,小的只好先将公子救回,再作道理。” 三郎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一下子跳起来,连连跺脚:“你这个蠢才、蠢才!长鸣兄于我本有活命的大恩,这次就该报答!他让我走,已经教我无地自容,你竟敢弃他而去!你……你……”他又愧又怒,加上心中悲痛,竟泪水涟涟,说不出话来。 玄珠跪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 三郎立了一刻,突然抓起外袍披上,鞋也不穿地跑了出去。 玄珠吓得大叫:“公子……公子这是做什么?” 三郎头也不回地答道:“我去寻长鸣兄!” 玄珠一骨碌爬起来,抱上鞋就追去。 三郎心底只一个念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无论如何也要重回偎翠楼打探清楚。他这般想着,只闷了头往前冲,却在楼梯上冷不防撞到一个人。 三郎爬起来正要赔不是,却听来人笑道:“贤弟怎么不好好安歇,如此匆忙可是要去寻我?” 这声音真如天籁!三郎一抬头,看到胡五德正笑吟吟地扶住了他。三郎顿觉喜从天降,方才的忧愁悲恸一扫而空。他抓住五德双手连声问道:“长鸣兄竟也逃出来了,为何现在才回来?可有受伤?” 五德安抚道:“贤弟宽心,我除了一些皮肉灼伤之外并无大碍。” 这时玄珠也捧了三郎的鞋追出来,一见五德,愣了一愣便欢喜地大叫着跑去。五德见这少年双目红肿,尤挂泪珠,对三郎道:“贤弟可千万不要责罚玄珠,是我看他年幼,强令他先下去逃命的。贤弟不也着了我的重手么,可千万不要怪罪愚兄!” 三郎躬身道:“岂敢、岂敢?小弟两次为长鸣兄所救,虽肝脑涂地也无以为报!不知长鸣兄是如何逃离火海的?伤处可有医治?” 三郎笑道:“这些等愚兄慢慢道来,如今还要先给贤弟引见我的恩人呢。”说罢,就请站在身后的朱红上前来,拱手道,“这位乃是朱夫人,愚兄从火场逃出,多亏夫人与养娘看护,搀上车送回此地,身上伤口也给涂药包扎,减轻了些痛楚。” 三郎郑重地与朱红见了礼,千恩万谢,又自愧于身上衣冠不整,当下便请“朱夫人”来房里坐下,自己去整了仪容,再又出来道谢。 朱夫人见三郎如此郑重其事,不禁笑道:“张公子恁地客气,妾身也不过是刚好经过偎翠楼,即见危难,怎么能袖手旁观?况且周围百姓都协力相救,妾身为女子,干不了别的,但送胡相公回来倒也费不了什么事的。” 张燧正色道:“夫人此举大有侠义之气,在下虽为男子,也有不及。长鸣兄遭难,在下本该是第一个挺身的,谁知竟不能,还累得长鸣兄险些命丧火场,实在是惭愧……”说罢,脸禁不住又红了。 这时玄珠打了水来,五德一边揩净头脸上的灰烬,一边笑道:“我就知道三郎要心中留个结疤,本不是你的错,何苦苛待自己?我哪里又着你连累了?我让玄珠走时,火也烧进来了。我在火地里跌了跤,烫着了皮肉,想要走那窗户又见大火封了去路,于是转到隔壁房间,从后面爬下。当时一团乱麻,又是提水的又是救人的,我也找不到你们,既得朱夫人所救,也就先缓了一缓再回来。” 三郎对朱夫人施礼道:“夫人救了长鸣兄就好比救了在下一般,在下无以为报,今后夫人但有所命,在下必尽全力。” 朱夫人掩口一笑,道:“张公子果真心善,妾身做的这些许小事哪里要什么回报,不过理所应当。只是……”她又是一笑,却止住了。 三郎忙道:“请夫人但说无妨。” 朱夫人谢了,道:“妾身寡居,夫家已经没了人,正要回汴梁投奔娘家,身边只有这一个老奴相随。单身女子,路上多有不便,听胡相公说,公子也是要去汴梁,妾身有个不情之请:可否容妾身与公子等同行,到了汴梁,妾身自有重谢。” 三郎一口答应:“这有何难?护送夫人乃在下举手之劳,岂敢推迟?” 于是三人说了行程,都道是这场火烧得心惊,也无心再在杭州游玩耽搁,早点租了船北上才好。 见到一切平安,三郎心中稍定,却仍对玄珠迁怒,也不容他休息,便打发了他速去租船。玄珠心中不服,嘴上却未出一言,答应着就去了。 第十一回 设巧计诱敌上钩 擒魔头大显神通 从杭州去到汴梁可走水路,而三郎原先的那些驴马也因在偎翠楼大火中跑散,没了下落,于是他单租了条结实小巧的舫船,同五德与朱夫人沿运河北上。三人一路上说说笑笑,竟是分外有乐趣。 玄珠也曾私下猜度,只觉得这朱夫人眉眼风流,说话也酥人筋骨,毫不矜持,恐怕不是好出身。三郎却不甚介意,言道:“哪怕曾为娼门女子,既从良了,也当以礼相待,况且她还义助长鸣兄转来,可说是咱们的恩人,莫要去猜度人家。” 玄珠诺了,也不敢再多言。 如此日间行船,晚上在船上歇息,渐渐地离汴梁近了,而竟没有一个妖邪前来冒犯。五德和朱红都不动声色,只是守株待兔。 眼看着还有一天的路程便要到汴梁了,这日黄昏,三郎憋得气闷,命船家靠岸,领了玄珠上去散步,而五德和朱夫人在舱中下棋,推却了不去。 五德落下一枚白子,却破不了朱红的围攻之势,不由得皱眉苦思。 朱红轻轻招手,一旁侍立的养娘“刘吉”就添上些香茶。朱红笑道:“小狐儿,眼前这局你已经走到了极致,若能够找到关节破了,那自然就可以胜了;若你现下只求稳固,可保一时不死。” 五德笑道:“姐姐瞧我如今是踌躇不决么?” “正是。你这里磨磨蹭蹭,已经看透我的局了,却不破不进,是什么道理?莫非真要等和?” 五德却笑道:“其实在我心中,从未觉得有真正的和局。任何执子者,和了就是输了。下棋就如作战,只有双输,没有双赢。” 朱红丢下手中翻转的黑子,慢悠悠地端了茶碗,眼见得落霞满天,竟然鲜红如血,不由得皱了皱眉,道:“眼见汴梁就要到了,凶煞也近了,小狐儿,我倒可教你一个乖。” 五德问道:“姐姐预备怎的?” 朱红一边品茶一边道:“你我虽已知真凶,却也知道三郎是文昌星记了功名的人。你我不必过于劳心,只须提防那真凶找来更大的邪魔为祸就可以了,不必顾虑其他。将送三郎进贡院,你我两人都已找好了离去的借口,他必丝毫不疑。那真凶后面要做什么怪,自然都是让魁星烦恼的事情。如今你守他守了一路,把一个囫囵人送到这里,明天便就可以交割完毕。我俩虽设下了除害的计策,也不是一定要费力气实施的,平安到京就不就够了?” 五德看着棋盘上的残局,摇头道:“姐姐又在拿话探我。我却知道姐姐的意思——姐姐这一番话,何尝不是我数月前所想的?即便是到了岳州,我还存了这样的念头。不过我既然已经送三郎到了这里,索性还是将后患给他除净了吧?” 第 1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8 章 八尾传奇之铜镜记 作者:E伯爵 第 18 章 朱红抿嘴一笑,道:“小狐儿,其实你可知你最招人疼的地方是什么?” 五德面皮也厚,涎着脸道:“在下处处都招人疼,不知姐姐说的是什么?” 朱红啐了他一口,正色道:“我知你虽来报恩,却实在未对三郎起那感激的心思,不过为了修道精进而已,没料到三郎生性质朴纯良,竟是个难得的好人。他把你这小狐儿当挚友,你岂会敷衍了事?你说是报恩,实则难拒人间温情,这在我等兽类中着实可贵。要我说来,懂得这一点,你的修为较其他同宗精进也不是异事。” 朱红这番褒奖,让五德都有些猝不及防,仿佛平白得了个彩头,即便面皮再厚,也不由得暗暗发烧。 朱红见他窘了,也不多说,将茶杯放下,一面提他黑子死棋,一面拿起一枚黑子在棋盘上放落,催促道:“你这啰嗦的小子,快快出招,难道要我等到天黑不成?” 五德突然对他笑笑:“姐姐也如此急性儿啊……好吧,就如此了。” 他拿了枚白子落下,竟顷刻间解开己方之围,杀出一条生路。 朱红呆了一呆,大笑道:“好你个小狐儿,竟真不要和局了!” 五德一拱手道:“承让、承让,多谢姐姐不下狠手杀我。今晚这一局,我倒还请姐姐莫要客气,务必尽全力。” 朱红舒了口,嫣然一笑:“那是自然。” 子时刚过,太阴如钩。 一条舫船停靠在运河岸边,前边的竹帘垂下,后面两间舱房都关了门,静悄悄地没有声息。此地离着码头有一里多路,恰好邻近一片富家巨贾的废园,最是安静,河边的野草沙沙而动,周遭只听得秋虫啾啾与蝙蝠拍翅的声响。 两个船夫正搭了条棉毯,睡得香甜,忽然有靛蓝的裙裾和绿色的绣鞋来在他们身边,然后一只玉手轻轻在鼻端一扫,那船夫的鼾声就更大了。施法之人见有了效用,忍不住轻轻一笑,月光下只露出张珠圆玉润的绝美面孔——原来竟是朱夫人。 她向身后的仆妇耳语了几句,那妇人便扛了船夫去丢在岸上。 朱夫人推开一扇舱门,只见两个卧榻之上,三郎与五德睡得正香。她缓步上前,若方才一般先迷了二人,然后来到三郎跟前,解开他衣衫,露出胸口佩戴之铜镜。 这铜镜感她妖气,陡然泛出金光,然后背面八卦转动,镜面上竟然显现出一个漩涡。朱夫人连忙后退,却觉得浑身乏力,心口脑门无一不痛,仿佛内脏都要叫这镜子吸了去。她咬牙想逃走,足下却迈不动半步。 不多时,那漩涡便越来越大,朱夫人也气息奄奄地仿佛要昏死过去,就在她倒下的时候,身上却突然绽出一簇红光,也被吸入漩涡中,船尾处同时有人凄厉地惨叫起来! 只见这时睡在旁边胡五德猛地跳起来,喜道:“得了!” 而站在三郎旁边的朱夫人已经变回来九尾狐仙朱红娘子的模样,素颜红裙,明艳不可方物。 二人身法如电,立时穿过舱房来到船尾,只见一个人蜷缩在舵旁,翻转哀号。五德冷笑道:“如何?纵使你藏得奸巧,今日也须露出本相了!” 他踏上一步,抓住那人的头发拖了过来,竟是书童玄珠。 此刻这少年原本尚存稚气的脸已经扭曲变形,条条红丝布满面皮,看着甚是怕人。他眼看着五德,双目中似要喷出火来,却又手脚无力,抵抗不了。 五德笑道:“这狐火的滋味如何?只怕奇经八脉都烤着吧?” 玄珠颤声道:“你这畜牲……如何……晓得是我?” 五德道:“这有何难?朱红娘子那日与我们在光明寺中相遇,她自是要擒那两只鼠精,后来却告我说鼠精道行尽失,当时我们都在正殿,何人能做手脚?唯有你在禅房中‘酣睡’,作法者不是你,是谁?后来到了岳州,引着三郎去算命的不也是你么?你的道行不浅,还看不出算命先生弄鬼?绿柳告诉我她乃是发觉算命先生的法界被吸出一个圆洞,才趁势附上三郎,不是你在旁边作法,又是哪个?” 朱红也道:“你等离开岳州后,我又去那客栈打探。你说你睡在通铺,那间屋子正对着三郎的客房。五德离开之时恰巧子时已过,不是你催动邪术令铜镜吸取绿柳的阴气,我怎么会招架不住?” “还有……”五德又道,“庆忌掳走三郎那一日,我自然不受他们的迷魂法术,为何三郎着了道,你却清醒?你身负法力,自然不怕迷魂术,告我知晓是让我去出头,却不想后来再装做被迷的时候,已经迟了;杭州偎翠楼着火,何人隔空发力将我推入火中?站在窗口还没爬下长梯的不就是你?布火使者与我无冤无仇,怎么会平白无故要取我性命?他化作老丐在门口行乞,是哪个与他碰头?” 这一番说辞下来,玄珠脸上的红线更如青筋一般条条鼓起,他咬了牙,恨恨道:“不想你这畜牲如此奸猾,竟然半点声色也不露!骗得我好苦!” 五德冷笑两声,道:“彼此彼此,互相骗骗正好相当,我在明你在暗,算起来你倒是占了便宜呢!若不是我拜托朱红姐姐露些妖气,扮作一寻常狐精惹你上钩,你岂不一直要骗我到汴梁?” 朱红道:“你用这铜镜做法,吸我妖力,却不想我将狐火偷藏在其中,这火种顺着你的法术反噬到自己身上,正是报应!我且实话对你说了,你要老实回了我们的话便罢,若不从命,当心这火烧起来,将你焚成灰烬!” 五德厉声问道:“说!你究竟是何人?三郎带着这铜镜消息是不是你走漏的?你究竟是自己做恶还是受人驱使?” 只见玄珠脸上不断抽动,那红线越来越多,他身子抖得如筛糠一般,嘴边都滴下了鲜血。五德连声的逼问并未让他开口,却猛地一挣,打脱五德的手,如发狂般地大笑起来。 五德与朱红对望一眼,心中都觉得诡异,不由得暗暗戒备。 只见玄珠缓缓地站直了身体,阴森森地笑道:“我是哪个?你两只狐狸怕是从没有见识过!那铜镜我好不容易才开了洞,可以吸取道法为我所用,却偏偏需要循序渐进,只能先尝尝鼠精、女鬼一类的小菜,否则你二人早已经被打回到原型,给我下酒了。如今你们既然要挡我的路,须得让你们知道我的真本事!哼哼……这一具少儿躯体,舍去也罢,小小狐火又能奈我何?” 说罢,只见他伸展了双手,赤红色的火苗先自指尖冒出,继而燃遍全身,顷刻之间就成了个火人。火光之中的形体渐渐变化,而成形之时,火焰全部熄灭,只见月光下,竟然出现一个妇人。 五德目瞪口呆,差点失口叫出来——“张夫人”! 眼前那玄珠化成的人,竟然是张大成扶正的妾室柳氏,张隧的继母。 只见柳氏似笑非笑地看着五德与朱红,身着平常妇人服色,没有半点妖邪之相。她森然道:“胡相公,你在益州见过奴家的,怎么今日重逢,也不打声招呼呢?” 五德回过神来,问道:“你究竟是什么鬼怪?为何假托了柳氏名头在张家为祸?” 柳氏笑道:“我怎是为祸,他家儿子能有今日,也全是我出力的。” 五德又问道:“莫非三郎之前的离魂症,也是你害的?” 柳氏得意地说道:“你这畜牲倒是聪明,这么快就想到了。不错,他那病症原本是我施法造成的,不过细数起来,若没了我,也就没了他张家的这根独苗。” 她见五德不信,又笑道:“你这畜牲只知道报你的恩,如何明白我要的。当年魏伯阳炼丹,丹成而喂一白犬,犬即死,于是除却一人外,其余弟子都不敢服他所炼之药。后他自服后死去,弟子出山寻棺木收敛,回来才发现他将另外的丹药纳于那服药的弟子及白犬口中,共同仙去了。” 朱红道:“此乃葛洪《神仙传》(注1)中所记,与你作祟何干?” 柳氏道:“此书惑人不浅!世人皆以为那白犬也吃了丹药成仙,却不知道畜牲成仙须先修成人形。那丹药不过让白犬有了神志,得了长生而已,余下修行还有得费上许多功夫。” 五德惊道:“莫非你就是那服了丹药的白犬?” 柳氏笑道:“我就说你这畜牲聪明。我本身正是当年的白犬,因此才知那面铜镜使用之法。我要借它修炼,彻底成仙,却需要它配戴于一个神煞命局为天乙贵人(注2)的男子身上,好消弭其做法时所惹来的阴煞。” “所以你找到了张家?” “正是,张家独子本该大富大贵,可惜在取得状元功名前多有些小灾。我寄生张家,先将克他的生母与大娘都除去了,然后选了好时辰将他魂魄赶出体外,这样才能注入我的精魂,在他赶考路上多收妖精。谁料到你这狐狸偏要巴巴地跑来报什么恩,将我一番心血化为乌有!而后三郎上路,我托身于书童玄珠,意在随时作法,你与这贱人还不罢休,屡次坏我好事,真是罪无可恕!” 柳氏一面说着,一面愤恨,只见那双唇逐渐拉伸,竟伸出四枚寸许长的獠牙! 第 1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9 章 八尾传奇之铜镜记 作者:E伯爵 第 19 章 朱红听得那一声“贱人”,早已怒火万丈,她自修成地仙以来,何时受过如此侮辱!当下便双手一振,握住了两团烈火。 五德见柳氏显出凶相,便知此魔头大不好对付,更打起全副精神小心防范。 只听柳氏大喝一声,双手甩出四匹白练,缠在二人足踝,五德与朱红双双用力跃起,却被柳氏砰地拉下,砸在床板上,顿时木屑纷飞。 朱红将狐火烧在白练上,瞬时融断了一根,而后五德化指为刀,又切断了一根。不过柳氏并不惊慌,磔磔怪笑,胁下突然又长出两只手臂,异常粗壮,钵大的拳头当胸打在五德与朱红身上。 朱红胸口剧痛,而五德道行稍浅,竟被击得喷出一口鲜血。 “此怪太强!怕是不能硬拼!” 朱红一面说着,一面结了个印,而五德默念咒语,河水凝成冰锥射向那犬怪。犬怪的白练回身一绞,冰锥便如糖渣般纷纷掉落。然后她又将白练抽回,如钢鞭一样打过来,将朱红的结印抽出了条条裂痕。 正在危难之时,突然听得半空一声怒吼,手执金戈的方相从旁跃出,刺向犬怪柳氏! 朱红心头一紧,还未来得及出声,方相刘吉就被柳氏的四只手抓住,随后用力一扯,竟生生将那高大的方相裂成了四片。 朱红顿时狂怒,显出狐狸的本相直扑上去,九条尾巴如同火焰一般燃烧起来。 此刻少了法印,五德暴露在外,他略一沉吟,竟扭头朝后跑去!朱红这时已与犬怪撕咬在一起,虽见到五德逃走,也无暇阻拦,只心头连骂“懦夫”。 却说五德踉跄着来到舱房内,三郎已经睡在榻上不省人事,五德拽下他颈上铜镜,又奔回船尾,大叫道:“姐姐快做法!” 朱红尚不明所以,而犬怪却猛地一呆,嚎叫着直扑过来,五德就地打了个滚,狼狈躲过,又将那铜镜背面朝外。朱红立刻醒悟,顾不得身上伤口,聚拢全身力气将狐火射向铜镜。 五德用铜镜接了狐火,微微掉头,火焰便从铜镜正面喷薄而出,竟然眩亮了数十倍,犬怪被火焰整个裹住,不能挣脱。五德将镜面朝上,那火焰也如有神志般朝上移动,将犬怪举向半空。 只听得犬怪惨叫呼号,拼命挣扎,却脱不出铜镜逆射而出的狐火。只过得一刻钟,那嚎叫渐渐变成了哀鸣,等到火焰熄灭的时候,竟化成一堆黑灰簌簌地飘落在船板上。 五德浑身一松,登时瘫倒在地,朱红也无力化成人,就以狐型慢慢萎顿下去。 此时四野寂静,周围既无夜航船,也无灯火。这场打斗虽然精心动魄,却也无人觉察,在平息以后,周围夜虫与蝙蝠都已经远远地逃开,只能听到五德与朱红的喘息之声。河水轻拍着舫船,他二人身下的船板缓缓摇动,竟然有几分安详。 五德用手抚弄那面铜镜,看着头上月娘,忽然问道:“姐姐,不知你可会木工?” 朱红愕然:“你……你莫不是被打昏头了吧?” 五德起身笑道:“若是不会,明日船夫醒来见船破得如此,岂不是要哭死过去?” 朱红愣了一愣,虽未化作人形,那碧绿的双眸中,还是露出了笑意:“如今这个样子,且不说千里之外的张家突然不见了主母会如何,单说这小哥儿身边的书童也陡然没了,你要如何唬弄过去?” 五德道:“姐姐怎不以为我会就势令张三郎明白,这世上原是有鬼神的?” “那哥儿是个实心孩子,你真要让他二十多年读的圣贤教训都摇摇欲坠?”朱红顿了一顿,笑道,“小狐儿,我就说你做不出这样的事。” 五德叹了一声:“知长鸣者非姐姐莫属……如今魔头既除,已要到汴梁,也不用去有意戳破,索性就瞒到底了。我倒有个法:暂且用纸剪三个傀儡,权充作朱夫人、玄珠和养娘,如何?” “那这船又怎样?” 五德想了片刻,道:“说不得只好使些障眼法,等一启碇,便说这船自己坏了。姐姐放心,我自会多留些银钱给这船夫。不过……”他拿起手中铜镜,“……这个东西却是万万留不得了。” 朱红凝神聚气,回复人形,问道:“你待如何?” 五德道:“目前也无他法,只有暂时封入匣内带在身边,待寻着了仙人再交换回去为好。” 朱红看着那八卦上的漩涡已经封闭,对五德道:“今日一战,我元气大伤,刘吉也需补好本体再从头修行。你若信得过我,这铜镜就先带去我的洞府,等封印之后便再交给你。” 五德也不迟疑,便将那惹出一串祸事的灾殃递给朱红。她将铜镜收在怀中,将碎成四块的方相也纳入袖内,正要动身,却又转头来看着五德嫣然一笑:“小狐儿,我的洞府便在武夷山九曲溪岩壁之中,你了结了此间事务,也不必急着回峨嵋,不妨先来找我喝酒。” 说罢,那道朱红倩影化作袅袅轻烟,散去了。 五德起初还有些发呆,突然咂摸着她最后一句话,嘴角露出浅浅的微笑。 后话也不细表。 此后的事皆如五德所愿,三郎不曾发现身边有三个人皆为傀儡,只是奇怪自己那日竟睡得异常地香甜,而舫船所伤也不过多费了他十两银子而已。 “朱夫人”与“养娘”到了汴梁就与三郎和五德告别,走到拐角儿无人之地化作了两片黄纸,随风飘去。只是“玄珠”较为麻烦,需的多灌些法力,让其在后来三月之中慢慢地“病亡”。 五德送三郎进贡院之时,便见金身青面,赤发环眼,头上还有两只角的魁星大人早在一旁等候,而见未来的状元郎竟和狐狸交好,不由得多有侧目。 五德言其亲戚已经寻到,正要前去相认,三郎颇有不舍,拉住了手一再要留着再多聚写时日。五德却了,笑道:“贤弟厚意,愚兄心领足矣,此后同在一城,不是多有相见的时候?只是有句话望贤弟谨记。” 三郎红了双目,拱手道:“愿听长鸣兄教诲。” 五德道:“这个世上,多有可信、可不信之事,贤弟天资聪颖,却性子执拗。以后行事,切不可认死理,须知天道循环,多有人力所不能察的。” 三郎懵懵懂懂,虽不明白五德此话的真意,却仍然恭敬一揖:“小弟记下了。” 五德笑道:“既如此,我这就告辞了。” “长鸣兄真不多留一会儿。” 五德笑道:“佳人有约,不敢再多耽搁啊。若贤弟将来有需要之处,愚兄必然赶到。” 说罢挥挥衣袖,便混入了来往的人群中,不一会儿就没了踪迹…… (完) 注1:《神仙传》,是东晋的葛洪所著,里面收录了古代传说中的84位仙人的事迹。虽事多怪诞,但是据说有不少的养生知识。 注2:天乙贵人,是四柱神煞的命格之一吧。是那种做官为公卿、考试为头名的好命!简直是超好命!基本上天神下凡才有这样的命= =;; ●▄● ┠ ┨[]恋耽美.版权归作者所有。 ~︺ 第 19 章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