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毕业那天杀死对方》 【一】痕跡 那是一个星空明朗的夜晚,不过这个时间点,多数人或是在外游逛聚餐、忙碌工作,或者早已返家好好放松自己。 徐家也不例外,下班回家的徐樊智扯开领带,换下西装,走到餐桌旁顺手拿起桌上已经泡好的黑咖啡。 他不会太早睡,待会还有许多公司建案要处理,所以咖啡是必需品。 正方形的餐桌,四边各坐着一人,看来是极其愜意和谐的家庭画面。一对年轻尚在打拼事业的父母还有看来年纪约莫国中的两个儿子,他们乖乖吃着碗里的饭,并未多作交谈。 这稀松平常的晚饭时光,却在一个紧急插播新闻后產生同样的吸引力,将四双目光拉了过去。 电视画面中的美艳女主播用正经神色及专业口吻持续发话:「为您插播一则震惊社会的消息,今天中午在x市发生一起骇人的枪击命案,王姓妇人似是因为丈夫长期家暴,竟朝丈夫开了数枪,最后持枪自尽,留下一名正在唸国二的女儿,警方还在循线追查枪枝来源……」 徐樊智蹙起眉头,「现在社会真乱,父母这样,我看教出来的小孩也不是太好。你们两个交朋友就要注意点,不要交些乱七八糟的。」他这番意有所指,让坐在他对面的人缓缓转回头。 似是略略弯起嘴角,笑了一下。 「徐晋阳!我就是说你!」 徐晋阳那张略显稚嫩,但五官比例恰好,笑起来自然好看的,可是那抹笑中却带着几分难以猜透的思绪,「我以为是说徐晋东。」 坐在他右手边的人握着筷子的手紧了一下,和徐晋阳有七、八分相似的面容没有多大改变,貌似没听见,继续吃饭。 徐樊智火气一个上来,「你还敢说你哥!多学学你哥!」 「好了、好了,吃饭。」方丽华出声缓解,脸上也是不太自在。 接着徐晋阳把碗筷一摆,用起身这个动作代表自己吃饱,便头也不回走进房间。 「你看看他那个样子──!」 方丽华搭上他举在半空中的手,试图减缓他的怒气,「国中生嘛,叛逆总是有,反正他答应过我们会乖乖的,功课那些就算了,只要别再搞出那种事,就好好信他这一次……」 见着父母你一言我一语,徐晋东优雅放下碗筷,缓缓说:「爸、妈,我吃饱了,去写功课。」 夫妻望着徐晋东的背影消失在客厅,不禁摇头。 「你说也才差了一年,怎么晋东这么优秀,晋阳就这么、这么……」说到最后,已是虚脱无力。 方丽华一声轻叹,「再怎么样,都是我们的儿子,只是一时被带坏罢了,再大一点,肯定会好的。」她这样说,不知道是想安慰丈夫,还是想安慰自己。可是她确实是这样打从心里希望一切都会回归正常。 而徐晋东并未如他自己所说立刻回到房间,他望见徐晋阳半敞开的房门外,停滞脚步。 徐晋阳自然看见了,他清楚对方会过来,因为他故意回了那句话。 「别怕,你那么优秀,他们只会信你,不会信我。」 徐晋东抿了抿有些苍白的唇,「晋阳……」 「反正我在他们心中──从来就不优秀,所以无所谓。但是徐晋东,我会变成这样是因为什么,你清楚。」 是,他十分清楚。 接着徐晋东没再多说话,帮忙把房门关上,就离开了。 房内,徐晋阳拿出手机,点开之后,网路上还有不少人在讨论刚刚播报的枪击案件。其中,有人贴出了那个国中女生被带离开命案现场的照片──警察一左一右护着她,一头黑亮长发遮去不少特徵,加上戴着口罩,算是替未成年人罩上一层保护色。 照片拍得还算清楚,徐晋阳盯着那隻摀着口罩的右手,隐约看见一道横跨在后三指近端指节的伤痕。他特别会注意一般人不太注意的地方,所以总是有同儕说他奇怪。 「感觉挺可怜的。」他喃喃自语,接着又自我嘲讽,「但就算是像我这样有家的人,就有比较好吗?」 可惜这个答案,他自己也从来没有作答。 哪怕是开开玩笑,他都不想从任何人的嘴里听见回答。 包括他自己。 最后,这起曾经震惊社会一时的案件,只是被社会大眾当作连续几天茶馀饭后的消遣话题,随着时间过去渐渐淡忘。 但在当事人心中究竟留下了什么痕跡,自然没有多少人会去探究了。 【二】自上而下的光环 刚走出公寓大门,徐晋阳沿着红色人行砖道走在前往学校的路上。这段大约十五分鐘的路程,沿途会经过热闹街区,人车嘈杂,他依照往日习惯戴上全罩式耳机,手插在黑色制服裤的口袋中,低声哼着传入耳中的曲调。 走了大约七、八分鐘,他驀然停下脚步。 吸引这双深邃目光的是一面在三楼高度的广告墙,正播放近两年来特别火红的某个神祕乐团前天深夜十一点释出的最新翻唱──selenagomez的歌曲《killemwithkindness》。 其实这个乐团从四年前便在线上频道不断发表作品,当时他就注意到了,也直觉他们肯定会红。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现在他们人气攀升高涨到凡是释出一支新翻唱影片,就能在短短几天内突破一千万人次点阅。 却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 鼓手、主唱、吉他手每次演出必然戴着无脸面具,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唯一能分辨的就是鼓手和吉他手是男生,主唱是女生,而且平均年纪应该不大。 更早之前还有一位键盘手,却在大约一年半前消失身影,许多人猜他可能退团了,极少数说法是出意外,但真相究竟如何没人知道。直到今天,成员就一直是这三个人。 徐晋阳将自己手机的音乐关掉,却还是戴着耳机,然后听着从广告墙传出柔亮且独特的嗓音,高音亢然,但低音又带有一些嘶哑──是一个非常非常好听的声音,听过一次,难以忘怀。 不知不觉,他双唇跟着动作,随着脑中熟知的歌词轻哼:「……chasingourlies,everydayasmallpieceofyoudies……」 「我们追逐着曾说过的谎言,渐渐地失去了自我。」 徐晋东曾这样翻译给他听。 他停驻在街上好半晌,周遭行人虽然也会因为音乐停下脚步,却没有半个人像他那样──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好像他不应该站在这里,好像他不属于这个世界。 「徐晋阳!」呼喊声从旁边传来,徐晋阳拉回注意,正好对上那张长相清秀的白皙脸蛋,「你干嘛傻傻站在这?对了,你怎么不跟你哥一起上学啊?」 徐晋阳重新播放音乐,继续走他的路。 少女不是第一次被忽视了,早练就金刚不坏之身,逕自迈开脚步跟上去,「欸,人家跟你说话,你眼睛不看就算了,至少回答一下啊!不要以为自己长得还算不错,就觉得大家应该追着你跑!」 徐晋阳倏然停下脚步,身后的人险些撞上,幸好及时停住,但距离却贴得非常近,让她瞬间红了耳根。 他微微侧头,嘴角勾起若有似无的笑意,「你可以不追,也最好别追。」 少女陷入呆滞,而人至少走开五公尺远了。 直到另一个人拍上她的肩膀,她才回过神。 「顏馨,你发什么呆啊?脸这么红?发烧了没吃药啊?」 顏馨将双手贴上发烫的脸颊,「莉亚!徐、徐晋阳啦!」 知道对方八成是在犯花痴,方莉亚果不其然送好友一个白眼,「拜託,不要看见一个长得不错的就这样好吗?比起徐晋东,徐晋阳真的不算什么。」 当然不是在说长相,因为这兄弟俩面相都不错,重点是个性、成绩、待人处事! 「你不懂啦……」 方莉亚确实不懂,也根本不想懂。 反观徐晋阳仍维持一贯步调,耳中听着别的歌,嘴上却在唸着刚刚那首歌的歌词,然后迈步踏入校门。 徐晋阳从一入学就受人瞩目,但不是因为入学成绩特别优异,也不是他这张五官姣好的脸庞,而是源自他有一位叫「徐晋东」的资优生哥哥。 徐晋东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入学以来蝉联各种大小考试的第一名,做事认真,对同学友善,深得老师和眾多人喜欢。少数不喜欢的自然是嫉妒心态。 在徐晋东要升上高二时,徐晋阳跟着入学了。学校老师对他的弟弟可以说非常期待,但他们的期待却渐渐落空。 徐晋阳放宽标准来看,其实是个好学生。 基本上他从不会迟交作业,也从不无故缺席、请假,是个表现非常正常的学生。凡事照规矩来,没有任何脱轨行为,却也没有任何优异表现。 比之徐晋东的天才事蹟,徐晋阳真是再像普通人不过,除了那张跟徐晋东相似的俊脸。 久而久之,老师们便不再特别注意他了。 不过间聊间提起这个人,联想多半还是「喔,是徐晋东的弟弟嘛」这类的语句。 徐晋阳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他做到自己父母对他的期待了,不要惹事生非,像个「正常人」一点。 那种代表什么特殊意义的光环,还是交给徐晋东去承受就好了。 上课鐘响后,大家正襟危坐,他也不例外。 年过四十的女班导走上台,不经意瞥了坐在教室左后方的徐晋阳一眼,或许是天生的教育使命感加上深信家族遗传,她是少数还不放弃的人,她觉得徐晋阳一定可以变得跟徐晋东一样优秀,只是努不努力的问题而已。 不过她其实不太能顾及他,因为这个班在进入高二阶段后,来了一个让班导无比头痛的人物。 教室后门猛然打开──第一颗衬衫扣子大开,明明是女生却穿着男生的黑色制服裤,显得特别宽松,搭配一双黑色短军靴,全身上下的服装仪容是标准的不合格,除了束起的黑色马尾游走在标准范围。 人没有被抓到训导处先训话半小时再出现,徐晋阳可以猜想到她八成不是从正门进来的。 班导抽了抽眼角,随即怒喊:「汤子欣──!」 那双黑色眼眸一对过去,顺势把书包朝着座位一扔,「喔,我要去训导处,先来放个书包,有点重。」 全班瞬间静默。 而在班导发飆之前,人就头也不回走往训导处方向。 大家面面相覷,除了徐晋阳低垂的目光漾起一丝笑意。 汤子欣,还是一样有种。 【三】惹熊惹虎,不要惹姐 被叫到训导处训话对汤子欣跟这间办公室的老师们来说已是常态,比较起同年级的资优生,她的成绩平平,毫无起伏。老师们挺意外的是她各个考试中居然没有半科不及格,就是擦过边缘。 翘课、迟到、服仪不整才是她进出这里的主要原因。 所幸自她转学以来,没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所以老师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叫人中午或放学做个爱校服务就了事。偏偏这学生时常闹失踪,让教官找不到人,高二上过了半学期,累积的爱校服务时数跟每天新加的简直可以比拟完整的暑期辅导课程! 「汤子欣,主任会再打电话给你舅舅,让他到学校来了解你的状况!主任知道你家境困难,又没有父母在身边,但舅舅工作辛苦,你怎么都不懂得体谅呢?」 一对漂亮眼眸扬起,她自觉好心提醒主任:「主任,我说过我跟舅舅没住一起,你叫他来,只是添麻烦而已。」 「你要是再不努力,之后出社会要怎么让别人看得起你?标籤不可怕,重点是你有没有撕掉标籤的决心!」 汤子欣时常能从这位男主任口中听到特别激励人心的至理名言,其他老师说不定都想帮他出一本语录名言集了。无奈现实总是跟理想有很大差距,这个她很早就有所体会。 「谢谢主任,那我能回去上课了吗?」 她敷衍的态度让主任血压又升高了一点,他不禁骂道:「你一个好好的人,却没有女生该有的样子!你看看你的打扮,幸好你不是我女儿──!」 要不然肯定赶出家门! 主任确实有女儿,但还在隔壁的国小认真快乐盪鞦韆,眼前的人十足是一大借镜!千万不能变成这样的借镜! 汤子欣没有回答,喊了一句「报告完毕」,瀟洒走出训导处。 走在返回教室的路上,她从五楼眺望外头街景,不禁喃喃自语:「是啊,幸好我不是你女儿,要不然……就糟了。」 这样一折腾,第一堂课早过了一半,于是她没有回教室,反倒游荡在楼梯间,靠墙滑手机。她角眼馀光一瞥,点开某个网路连结,是一个乐团的影片。 「一千万次啊……」 看着看着,通讯软体的画面盖过桌面,跳出一杯拉花咖啡摆在吧檯上的写实照片。不假思索,她接起来。 「krystal,放学后来店里一趟吧。」 她眨了眨眼睛,回应那个乾净好听的男性嗓音:「店长,我爱校服务的时数一直无法减少,你不觉得你应该负点责任吗?」 话筒那端的人一声轻笑:「你是学生,本来就应该做好学生该做的事情。」言下之意,怪不得旁人。 汤子欣嗤了一声。 「呵,你若不想来,我也不勉强。」 汤子欣的浓长眼睫颤动,深深呼出一口气,「将来要是毕不了业,我一定要你负责。」她掛断通讯,心想时间差不多,准备走回教室迎接下课,手机又开始震动──今天真是个不太平的日子。 「子欣姐!有人放话说放学要来围堵我们!」 她瞇起眼睛,冷声问:「哪个不怕死的?」 听对方用有点惊慌的语气说出事发经过,她想到是上次在小巷里来找麻烦的那群太妹,领头好像叫什么姐的…… 想不起来。 算了,反正像她这样的通常会被叫「姐」,男的就被喊「哥」,拳头越硬、人手越多,越能爬到高处。 比例恰到好处的五官泛起生冷笑意,「告诉她们──不用等放学,中午先在老地方碰头,上次在哪里干架,就在那里──再把她们教训一次。」 电话那端传来唯唯诺诺的遵命声,直接断线。 汤子欣拗了拗骨节分明的细长手指,发出喀喀声响。 走完最后一阶楼梯,转过转角,她和某个从课堂中出来上厕所的人交错而过。 徐晋阳的目光微微偏移了一下,立刻转回正前方,细细低喃:「杀气腾腾啊……」 等徐晋阳回到教室后,教室一片混乱吵杂,毕竟大多学生就是标准的「上课一条虫、下课一条龙」。除了某些拥有资优情节的人,何时何地看他们都是在写笔记、抄讲义,铅笔盒只有等到放学或是换教室才会有收起来的时候。 徐晋阳一坐好,班上的总务股长立刻凑到他旁边,「欸、阳哥,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徐晋阳从来没有要称哥的意思,但班上有些人就会这样喊他,像是总务股长、康乐股长、国文小老师这三位黄金铁三角,说他浑身散发大哥的强悍气势…… 他其实只是少在班上说话,比较不理人而已。 「什么事?」 张百乐指了指在徐晋阳座位旁,貌似陷入熟睡的汤子欣,小心翼翼说:「帮我叫她缴班费。」 说到班费,开学收到现在──只剩她还没交啊!但是张百乐自认有那个眼睛、没那个胆识,好几次用眼神示意,甚至拿着班费袋四处在汤子欣附近晃荡…… 汤子欣闻所未闻。 「你为什么不自己说?」 「我、我害怕……你不知道汤子欣的传闻吗?听说她在校外有个小帮派!我只是个普通人……要是她叫我帮她缴,我哪敢拒绝……」 徐晋阳:「……」那他就应该被推去当挡箭牌吗? 见徐晋阳眉头微蹙,他立刻阿諛奉承:「班上就你敢跟她对上眼──然后不为所动!这种勇气只有阳哥有啊!阿平跟康宝也是这样认为的!」既然是铁三角好友,自然凡事要拖好友下水,不能一起上岸,那就一起溺死。 边说,张百乐的目光飘向坐在窗边的陈希平还有康堡璜,两人同时打了个冷颤,恶寒上身。 徐晋阳没有回答。 「阳哥!我明天请你吃早餐!」 比起五百块班费,三十块的早餐算什么? 接着,在眾目睽睽下,徐晋阳忽然伸手摇了汤子欣一把,让在近距离观眾席的张百乐差点呼吸停止,当场晕倒。 汤子欣的背部一阵起伏,接着一个用力拍桌,让教室瞬间陷入一片安静,鸦雀无声。 她挺起上身,瞪过来的眼睛已经把张百乐杀了千千万万回──能被美女看八成是件幸福的事,但他寧愿不要这种幸福。 「干嘛?」 短短两字,异常清晰回盪在教室中。 徐晋阳指向张百乐,无视旁人完全僵化的脸色,「交班费。」 张百乐内心剧场崩溃──阳哥,我错了!下次我寧愿写纸条,也不再让你做这种事了! 【四】三人行,必有砲灰焉 就在张百乐差点脱口而出说自己愿意帮荷包出清的时候──汤子欣一个快手掀开书包,掏出钱包,瞇着眼睛问:「多少?」 张百乐语气孱弱:「五百……」 「干嘛不告诉我?」 大姐──写在黑板上的大字已经好久没擦了!还特地用红、蓝、绿、黄等等顏色的粉笔美工标记!上头还有座号!难道你从来不抄回家作业或活动事项吗? 内心无数惊叹号飞过,张百乐还是一副恭敬姿态接下那张神圣的五百元纸钞。 老天保佑,他总算可以交差了……徐晋阳这招虽然狠了点,却直截了当。 汤子欣双手环胸,大概是起床气还没消,语气低沉问:「还有没有,一次说清楚。」 「没有、没有……」念头一转,他不经大脑思考问了一句:「还是你想先缴下学期的?」一问完,他赫然惊觉自己的脱口而出可能成为今日送终名言。但他的两位好友偷偷竖起大拇指,觉得今天总务股长总算硬起来了!前途一片光明! 汤子欣用一双大眼睛直直看着他,冷冷问了一句:「你确定下学期我们还同班?」 窗外好像刮过一阵冷风,没人知道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你有必要为了班费转班吗?」能做出这种奇葩回应的,也只有脑神经很常显示离线的张百乐了。 幸好多年好友不是交假的,陈希平跟康堡璜一个凌波微步窜到他身边,跟他说快去办公室交差,就把人架离可能发生命案的现场了。 教室内的空气恍若恢復正常流动,大家的动作和说话声却显得放轻许多,因为汤子欣往后靠在椅背,显然没有睡觉的心情了。 徐晋阳瞥了她一眼,虽然当了两个多月的座位邻居,却从没有特别开口聊天,他向来不主动与人交谈,而汤子欣是完全懒得跟人互动,素来只活在自己的座位上,或是消失无踪。 但不交谈,不代表他没在观察。 汤子欣身上有些让人好奇的地方,像是她在右手戴着纯黑的防护半指手套和护碗,从没见她拿下来过。一个高中生会戴这种东西,给人感觉不是去飆车防滑就是预防干架受伤,怪不得大家会往不良人物那边想去。 不过真正吸引徐晋阳的其实是那双手型。 「看什么?」 今天真是神奇了。但也可能是因为他把人摇起来,所以对方主动跟他搭话,虽然依旧杀气腾腾。 他淡淡回应:「看你的手。」 闻言,汤子欣反应十分直接,把双手翻了翻,又转头问他:「有什么好看的?」 徐晋阳淡淡一笑,「你的手,很适合弹琴。」看那指节长度,或许能横跨九个键以上,这是一种天生优势。 「弹琴?」汤子欣貌似不屑地笑了一下,而教室其他人看见他们居然在聊天,虽然好奇又不敢直视,不过她并不在意,「算了吧,我没有那个间功夫,不过你会这样讲,是有去学过?」 徐晋阳点点头,「嗯,很久以前,大概……四、五年没碰了吧。」没特别去细算日子过了多久,但从哪一天开始不碰──他清楚记得。 汤子欣挑了挑细眉,「既然学了,干嘛不继续?」 没想到她会这样说,让徐晋阳出乎意料,他还是回答:「没人教,就没学了。」他一说完,两人目光对上,彼此间的微妙气氛看不出是擦出火花还是另有诡异发展。 正好上课鐘声响起,首次的和平交谈正式结束。 接下来三堂课,两人恢復平常互动,徐晋阳依旧在下课时间戴上耳机隔绝噪音,除了几个人来找他约放学打球。而汤子欣要嘛去厕所,要嘛补眠,他们简直比陌生人还陌生,刚刚的交谈好像是大家眼睛业障太重。 中午吃饭时间一到,汤子欣不见了。 铁三角趁这时候带着便当围过来,差点死在炮口下的张百乐率先发问:「欸,阳哥,听说你跟汤子欣聊天?」 陈希平接垃圾话比接球还顺:「拜託!阳哥什么人?哪像你不怕死的,让我和康宝捨身救人!」 康堡璜嘴中塞满食物,他这人跟他的绰号十分贴切,被开餐饮店的父母从小元宝养成大元宝,向来是拔河比赛的首要人选。 徐晋阳咬了一口刚才下课去福利社买的麵包,缓慢嚼动。 忽然,教室中的女性同胞一阵骚动,乍见这反应,徐晋阳深吸一口气,放下麵包,直接往教室外走去。 兄弟俩同时站在走廊上,比吃午餐还能吸引不少人围观。 「晋阳,你忘记带便当,我先帮你蒸好才拿来。」 天哪──多好的哥哥!太想被送便当了! 徐晋阳瞥了一眼,伸手接下,「嗯。」见对方脚步没动,他眉头微蹙:「还有事吗?」 徐晋东没有因为他的冷淡态度而面露不悦,反而淡淡一笑,温言问:「一起回家吗?」 这问句一出,多少人想回答:「好,当然一起!」 可是徐晋阳按照惯例,打枪率直衝百分之两百,「每天问,烦不烦?」他瀟洒走进教室,坐回位子上。 徐晋东露出无奈浅笑,转身走回自己在隔壁栋的教室。 教室内,张百乐的脑神经持续离线中,「阳哥,我能体谅你的心情,跟你哥站一起──不管谁都是当砲灰的份。」 陈希平的垃圾话还是接得很顺口:「阳哥的老哥是什么角色?我看你连灰都不用当,直接原地蒸发吧。」 康堡璜持续发出各种不同食物的咀嚼声。 徐晋阳重新戴上耳机,这次他连眼睛都闭上,沉浸在那个乐团主唱既清澈又穿透人心的嗓音中,让那个如轻烟嫋嫋的声音彻底翻转掉脑海中所有灰暗。 【五】你自己选,我很通情理的 汤子欣从操场边的围墙翻出去,走到红砖道上,寻找自己停在某棵树下的ktr档车,戴上全罩式安全帽,打档发动,一个甩尾衝上马路。 一般公车要花十五分鐘的车程,她花了不到十分鐘抵达。 她回到以前就读的x中附近,x中和她转学的c中就是隔壁乡镇,她住的公寓小套房正好在两个学校的连线中央,上下学路程差不多,对她的生活作息没有太大影响。 以前在x中,汤子欣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恐怖人物。后来转到c中,过了半学期,她还是保持默默无闻的状态,顶多班上或同年级学生会提到这个转学生。 要是她以前的同学看见她如今的「沉寂」模样,肯定眼珠子会瞪到掉出来,内心狂喊──这绝对不是汤子欣! 她会转学不是没有原因,高一短短一年,校内斗殴两次,校外斗殴更是数也数不清──所以,她算是被迫转学的。 c中校方不会不知道这是个麻烦人物,但他们标榜「多元学习」、「一视同仁」,「没有升学主义,讲求快乐学习」种种广告词,得让学生有改过自新的机会,所以不会大肆宣传她转学的主因。 所幸,汤子欣到现在除了小事会被叫到训导处,整体算是风平浪静。训导主任也不敢逼太紧,只求她入学到毕业这段期间相安无事,别给彼此找麻烦,才会用爱校服务或是训话草草带过。 她侧坐在档车上,细长双脚挥动。没一会,有五名少女朝她小跑步过来,她们一致身穿鹅黄色长衬衫,和c中校服的纯白色调不同,不过一样都是黑制服裤。 她们是她的国中同学,秉持就地升学原则,唸完国中在同地区直升,但也差不多快休学了。毕竟国家政策开始导向不强迫就学,她们自认不是唸书的料,寧愿先工作,也不想浪费时间在无谓的学习上。 「子欣姐──!」最先发话的少女大喊,她显然是汤子欣离开后的领导者,「我约好人了!」 汤子欣点点头,活动一下肩颈,发出啪啪声响。 即使人转学了,在这附近提起汤子欣的名字,还是窜逃居多。 「子欣姐,外套给你!」少女把自己的制服外套脱下来,递给汤子欣,知道对方的体贴,她顺势穿上。这身制服太显眼,总得挡一挡。 接着,距离学校不到三条街区的小巷中,上演一场久违的拳头嘉年华。 徐晋阳是在下午第二节上课前再次看见汤子欣的,她翘掉下午第一堂课早已见怪不怪,老师也没有过问。 她的精神通常会比早上好,表现出在上课的模样,偶尔抄下几个字在几乎空白的课本上,就让老师备感欣慰了。 今天,徐晋阳却觉得汤子欣有些不同。她握起笔写字的时候,手有些发抖。不过一张姣好面孔的表情没有多大改变,如果没特别注意,根本不会发现。 最后一节是体育课,徐晋阳在打鐘后一分鐘才走出教室。正好,跟在她的后面。 嗯,不只手,走路的样子也有点怪怪的。 他瞇起眼睛,见她走下第一阶,膝盖有颓软趋势,几乎是反射性动作──他伸长手把人拉回来,双双半跌坐在走廊上。 上课鐘声刚响,走廊上空无一人。 汤子欣微微侧脸对上他的眼睛,他赫然发现她的睫毛长到不可思议。 「谢谢。」她完全没有出现少女困窘,淡然道谢后就想爬起来,直到徐晋阳又伸手稳住她的肩,才察觉她神色间窜过一丝尷尬。 「你中午去打架?」他会这样问,也是半试探传言的真实度。 汤子欣哼了一声,「是去打人。」 自信意味明显,向来我打人,没有人打我。 「……然后反被打?」 她笑了笑,徐晋阳怔愣一秒,因为他第一次看见她笑。 「错了,是代替别人被打。其他人没有我强,挨个一下不算什么。」 徐晋阳再次无语。他让她抓好楼梯扶手,就断了肢体搀扶,但还是一步一步跟着她下楼。 「你还是去一趟保健室吧。」见她这样子,他忍不住给予建议。 「麻烦死了。」 徐晋阳深吸一口气,他向来不管旁人间事,今天却是搬到海边去住了,「汤子欣。」他一喊完,对方停在倒数第二阶,转头看他,「你是不是忘了,你再怎么强,也还是个女生?」 她愣住,像是意识到什么,转瞬冷下一张脸,「你谁啊?关你什么事?」 徐晋阳并未因此露出退缩神色,反倒淡淡一笑,「看来你不知道,那我就教你第一个男生跟女生的差别。」 当汤子欣双脚腾空,不是靠自己走下楼梯时,她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等楼梯走完,他才问:「现在给你选,我继续抱你去保健室,还是你自己走?」 沿途会经过至少五间教室,他要给她机会好好考虑清楚。 汤子欣总算回神,脏话出口:「靠!你放我下来!」 徐晋阳又跨了一步。 察觉对方来真的,她立刻做出选择:「我自己走!」 徐晋阳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他让人好好回到地上,结束了今天第二次的交锋。这次,他大获全胜。 【六】这是店长给你的惊喜 汤子欣放学后骑了大约十分鐘的路程,骑进一条小巷,停好车,迈步走到某个隐藏在某条小巷弄尽头的咖啡店。咖啡店外有个「secret」草字书写招牌掛在用漆黑六角砖贴成的墙上。 最先能吸引人的是一个小小窗枱,它是一幅色彩鲜艳的立体壁画,彷彿能看见倒吊的乾燥花跟手作花圈,外头整体色调偏黑,气氛有些阴鬱,却又因为这个窗枱带出些微春天的蓬勃生机感。 推开不算厚重的木门,乍现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可见外头的壁画有多骗人。 是一个神祕的地方。汤子欣从第一次进到这里来就一直这样觉得。 不知不觉在这里有了两年多的回忆时光,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再推开一道木门,这处在不见阳光深处的诡异咖啡店却通体明亮,店内的深棕色调显得沉稳,搭配上吧檯前闪闪发亮的玻璃杯,可猜出酒也是其中一种饮品。 吧檯四周摆有许多书柜,有些甚至用书柜当作隔间摆设,柜上有许多书籍──生活杂志、现代文学、外国译本,琳瑯满目。 此时店内半个客人都没有,只有一位穿着黑白服务生装扮的青年坐在吧檯前,他双腿优雅交叠,足底踩在雅緻的古典欧式木脚上,有种独特的韵味。 店长,她一向这样叫他。 不过问往事、不询问来歷,他们一开始对彼此一无所知。直到现在,他早已将她看得透彻,她仍对他一知半解。毫无疑问的是──店长在某个黑暗时刻成为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对象。 不只是她,另外两个人恐怕也是这样认为的。 店长好看修长的手将在吧檯上那杯透明玻璃杯推到右侧,正是停在留给汤子欣的位子前。 呈现粉米黄色的咖啡牛奶飘出一阵香气。 等汤子欣坐好,看她端起咖啡杯微微颤抖的手,他说:「krystal,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英文名是他替拥有某个身分的人所取,自从她接下这个称呼后,从来没有表示喜欢与否。这间店中,也只有店长会这样喊她。 「嗯,中午有人找麻烦,被铁棍敲了一下右手和膝盖,有去保健室擦药,现在不太痛了。」她坦诚以告,不想等会被抓着什么小把柄,然后让自己不痛快。 店长这个人看不太出喜怒哀乐,永远是那张掛着淡淡笑脸的斯文模样,等有人真的发现他生气,通常是喝下苦到能让人呕心沥血的浓缩黑咖啡或是加料饮品的那一刻。 一双好看的眼睛微微瞇起,「你的手很重要,不要轻易受伤,那会影响工作。」 汤子欣噘起嘴,只有在店长面前,她会露出这种「少女」表情,不过却不是出于想吸引对方注意的缘故,而是一种可以卸下保护姿态的放松感。 店长语声变得比较严肃:「你要是状况不好,下一支影片的拍摄时间我会暂缓。」 汤子欣露出妥协神色,却不忘反驳:「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他轻声提醒:「你该学习忍耐。」 汤子欣忽然冷冷一笑,「忍耐不是一个好的办法。」她偏头对上店长那双深邃到恍若能吸人心神的迷人眼睛,「店长,我妈是一个非常会忍耐的人,可是到最后──你知道她得到什么下场。」 店长沉默,深深地望着她。 「……对不起。」她很少这样,大概是因为今天班上某个不正常的傢伙,让她整个人烦躁而失常。 门再度被推开,淡淡烟味飘散进来,两个看来大约二十五、六岁的青年一同走进来。虽然是初冬,两人仍穿着黑色短袖,打扮休间普通,却有称之小鲜肉的本钱。不过两人相差不远的痞子模样,加上刺在右上臂的龙纹、虎豹图案,让人第一直觉就联想到帮派不良分子。 刺着龙纹的男人举手打招呼,「喔,店长,还有今天小水晶难得准时耶!」 另一个纹有虎豹的男人走上前,直接跳上高脚椅,一隻手正想把汤子欣的咖啡牛奶接收过来,汤子欣动作更快,直接拍掉。 「干,喝一下会死喔?手正僵,等等弹不了吉他!」 「你不弹,我会弹。」 见两人要开始斗嘴,店长开口缓颊:「阿龙、阿虎,先去把身上烟味处理一下。」这名字取得贴切,出自店长的意思,两人也欣然接受。 他们耸耸肩,一前一后走进吧檯,推开一旁的小门进入后方的休息室。 汤子欣继续喝自己的牛奶,随口一问:「对了,今天到底来干嘛?影片不是才刚放上线?」 店长单手托腮,浅笑道:「时时有新作,才能保持知名度。下一首要翻唱的曲子,我编排好了。」 她对于店长的高效率跟安排能力向来没话说,只不过每支影片总会间隔一个月到两个月不等,这次真的是挺快。 下一刻,店长拋下震撼弹,「secret成立至今,都没什么线上互动机会,所以下一支影片──要改直播方式,不后製。」 「靠!」她很没气质地大喊一声,虽然她的确没什么气质。 店长依旧态度温雅,一字一句,明明白白告诉她:「secret乐团──鼓手dragon、吉他手tiger、主唱krystal的直播消息,我已经公布在最新影片的顶置留言上了。」 他一说完,汤子欣立刻掏出手机点开最常联结的页面。 发布时间──三十分鐘前,留言串暴增。 网路上,瞬间炸开一片天,血流成河。 【七】舞台是给准备好的人 此时套上服务生制服的龙虎二人组走出来,他们身上喷过柑橘香调的淡香水,这类香水的香味带有柠檬、佛手柑、葡萄柚及莱姆,十分衬托两人阳光痞男的形象。前味浓厚,带有些许酒精味,最能掩盖烟味。 两人正在扣胸前的釦子、整理衣袖,乍见汤子欣的脸色,阿虎戏謔笑道:「干嘛?看什么看到脸色发白?」 虽然一样是痞,但痞感截然不同。阿虎很喜欢主动使用言语,阿龙则是嘴不动、手先动,肢体接触增加感情。碍于他被汤子欣赏过巴掌以示惩戒,所以没有什么表示。 汤子欣冷静了不少,把手机萤幕转给他们看。 阿虎拍手:「哇!直播耶!老子终于要面对世界了?」 阿龙嗤笑:「别傻了,以店长的英明,哪可能让你露出这张衰脸?」 「干!讲得好像我不能见人一样,你就好哪去?」 店长也不理他们拌嘴,逕自笑说:「确实,形式依旧,还是戴面具,过程之中你们不能说话,只能用乐器沟通。当然,krystal例外。」 主唱要是不开口,那还怎么下去? 「店长,你至于吗……」汤子欣整个趴在桌上,内心还想挣扎,又难以当面拒绝。 「这是个好机会,而且,拍摄地点决定好了──就在精灵的眼泪,我包场了。」 三人瞠大眼睛,再次默默咋舌──店长肯定他妈的是有钱人! 早在乐团有收入之前,一直是店长供应他们日常所需。等到成名后收入直线暴增,不过三人不清楚究竟赚了多少,因为线上奖金回馈全是进到店长设定的帐户。 但是既然能买一套新的录音设备,加上帮汤子欣买摩托车、为阿龙换一套至少十万起跳的全新爵士鼓、替阿虎添购三把jackson系列的爱琴还有拾音器,还给他们每个人高达五万的月薪…… 可见网红是个多么不可思议的新兴行业。 他们不会去向店长询问收入的事情,基本上只要他们开口,店长自然会添购他们想要的东西。况且比起店长对他们的恩情──这些不算什么。 间间没事,除了还是学生的汤子欣外,阿龙、阿虎常来这里帮忙当服务生。店内客人其实不多,可以用手指头计算出一天人数,基本上多为一试成主顾的熟客,或是不小心走错地方的外来旅客…… 在咖啡店营业收入显然不多的状况下,店长还能三百六十五天连春节都开业,空调整天不停歇,这不叫有钱人,什么才叫有钱有间的人? 阿龙忽然面有难色,「精灵的眼泪……不是要爬山才能到吗?」 不是他身体差,而是有一种排斥感。一样是运动,有人喜欢跑步、有人喜欢游泳。阿龙寧愿去海边尝试游到世界尽头,也不想去吸山里的芬多精兼餵蚊子。 汤子欣也听过精灵的眼泪,它是一座天然湖泊,处在一个高山部落中,海拔约三千公尺高。上山游客须在事前提出申请,且入山时段固定,故大多时间都是处于封闭状态。 它的美丽,向来为登山爱好者趋之若鶩的必去景点之一。 而听到店长已经决定好──那至少是一个月之前就决定好了啊!要不然哪能确定申请通过? 思及此,她又问:「店长,你是怎么包场的?」虽然登山人数有限制,那可不是说包就包的。 店长淡淡一笑,「让朋友去分团报名,把人数佔满,违约金那些我会处理。」 简单来说,店长的亲友团全包了当日入山名额,但当天会去爬的就他们四人!这包场真是包得有够诈,其他登山客知情肯定会恨死他们! 阿虎又举手发问:「那乐器呢?怎么搞?」 爵士鼓、音箱设备……总不会自己飞上去!而且他们不是登山专业人士,还没傻到认为自己能揹这些重物爬上高峰。 店长又说:「这次是用木吉他、卡鬨,在没有麦克风跟音响设备的条件下更能凸显你们的实力,还有现在手机產品的价值。」 三人无语。 「店长,上面收不到讯号吧?」 店长面色温和笑道:「半山腰的民宿最近新盖了一座基地台,若是直播有困难,那就改用录製,等下山再发。我相信粉丝看见我们直播的地点也会体谅,有其他问题,就地解决。」 三人心想店长依旧强大,以他的脑袋早就预设好所有可能发生的状况,并做好防范。真会有什么意外,大多都是出在他们身上…… 「时间我尚未确定,只发布近期,所以今天叫你们来也是让你们选择一些时段。」店长指向掛在墙上的日历,用红笔圈起来的号码就是下周开始连续三个周末,「你们想要哪一周?」 此时,汤子欣再次体会到店长的可怕之处。 他的亲友团是有多少人……把三周的爬山场次都包了…… 阿龙跟阿虎耸耸肩表示无意见,所以一致把目光转向汤子欣。 「喔,对了,我还有一个多礼拜月考。」 话一出口,店长直接决定:「那就两周后吧。」 关于学业,身为汤子欣的免费家教,他向来不要求顶尖,只要她保持在平常水准。 于是,过了五分鐘,留言串新增确定直播的日期讯息,留言再次爆炸。 地点,依旧是秘密。 【八】流浪者之歌 咖啡店的休息室后面有额外打出一个空间,改装隔音设备,加上又是在地下,所以从来没有收到噪音投诉,自然更不会有人发现这个神秘乐团的练团处跟录製地点就在这里。 他们通常是在练团室录製影片,经由店长后製背景,遮去了本来的空间特徵,然后让他们统一戴着面具,服装就随意搭配。店长只特别要求,身上的特徵要完全遮蔽。 阿龙跟阿虎身上的刺青是最好辨认的,所以会用各种在练团室内的工具把它们包缠起来,纱布、围巾、水管、胶带都用过,就地取材。后来两人一致认为多穿一件外套是最好的选择。 而汤子欣就好办多了,把半指手套跟本来的护腕换过另一个知名打勾品牌的运动型白色护腕,然后在后三指节贴上ok绷,遮去显眼痕跡,处理方便又快速。 为什么要遮去这些特徵──三人大概猜得出店长的理由,也觉得这算是变相的体贴吧。 越是神祕,越容易勾起好奇心跟持续的追寻慾望,这是一种销售手法,虽然不能保证效果能持续多久,但至今看来都是好的。 汤子欣往后仰靠在高背椅上,长长马尾在空中垂落,眼睛瞪着墙上的时鐘。 「十点了……」她懒散地说,眼角馀光瞥向摆在十五坪大练团室中偏角落的一台电子琴。防尘布覆盖其上,管线收纳整齐,显然很久没有动了。 每次练团,她会不受控制去看一下,直到感受罪恶感袭上,在心中產生若有似无的疼痛才别开目光。这明明是个让自己不好受的习惯,她却改不了。 知道汤子欣又在看那台电子琴,阿龙跟阿虎难得陷入沉默。 他们曾开玩笑问店长要不要把东西收起来,但他没有回答。摸不清店长的心意下,他们也不再问了。 练团室的门打开,店长端了三杯巧克力牛奶进来,三人乖乖起身排队领取。 练团后总有这样一杯补充体力,真是个不错的待遇──前提是他们没惹店长生气,要不然端过来的说不定是特製蔬菜汁,喝起来的口感好像加了泥巴或活物之类的浓稠。至于味道太过特别,难以形容,喝过一次,终生难忘。 「时间差不多了,准备回去吧。现在每三天练一次团,等krystal月考完就密集练习。这首歌不难,但因为是一镜到底,没有出错的机会,必须练到纯熟,最好每天重复听,有新的想法也可以跟我说。」 三人点点头,刚好喝完一杯。 「krystal,骑车小心,今天我又收到一张新罚单了。」车虽然是汤子欣在骑,却是用他的名字买,登记在他名下。罚单不会去找违规者,只会找车主提醒一下该遵守交通规则,顺道增加政府收入。 汤子欣乾笑一声,强作镇定:「……我明明有放慢速度。」 阿虎嗤笑:「拜託,政府不靠这个赚钱,要靠啥?哪边有照相机要自己研究啊,这种失误我才不会发生!」 店长把视线转过去,「我三天前才收到你们的,但骑车的是谁看不出来。」 阿龙举起双手,立刻澄清:「店长英明,我是乘客。他一上车就像疯子,还看屁照相机,你都不知道我多害怕!」 阿虎:「……干,你这株墙头草!」 又间聊了一会,汤子欣就把东西收一收,回家去了。 见人离开,阿虎把双手托在后脑,一个念头上涌,又再试探性问了一次:「店长,那台琴,你真不收拾一下?」 一双深邃眼睛顺势转过去,语声淡然:「放在那里,确实是浪费它的价值,所以我也打算重新找能站上那个位子的人。」 阿龙瞠大眼睛:「店长,你是打算……?」 俊秀脸庞的表情未特别改变,依旧温和如沐:「这次直播算是一个改革性的举动,他若看见──愿意回来,那就好。」顿了顿,他又把视线转回来,浅浅一笑:「但能站在那个位子的,不一定只有他。这一点──不管是主唱、鼓手、还是吉他手,都是一样的。」 语调中瞬间的冷然,让阿龙和阿虎心生复杂之感。 的确,他们一开始就是戴着面具现身,哪天面具下换了一个体型类似、技巧相当的人,也不会有人知道。 这永远只是个秘密,就如同他们的团名。 店长是在提醒他们这个事实,人生本来就没有永远不朽的存在,随着时间流逝,有些东西终会淡去。 店长双手各搭上他们的肩,这些话,只有对着算是成年人的他们才会说。其实他也不是想打击人,只是实话总难以入耳。 「不用怀疑自己,你们──是最棒的成员。过去是、现在是、我相信──未来也会是。」 他不会拋弃他们,除非他们先拋弃了自己,拋弃了这个秘密。 这是,他唯一能给予的承诺。 此时汤子欣俐落甩尾,在小巷中疾驰,从咖啡店到住处的车程她硬生压在十五分鐘内抵达,刚才店长的嘱咐全然拋诸脑后。 将车停在骑楼中,熄火关灯,她走进一楼,搭乘电梯直上五楼,电梯门打开──左右各有两道门,各自住着三个小家庭,还有独自一人的她。 走到左手边尽头那间房,大约十坪大的楼中楼就是她的家,一应摆设俱全。 她以前并不住在这里,这是舅舅替她租的房子。说到舅舅──要不是因为生父那方无人有意愿接手照顾,她也不会跟舅舅有来往。替她找个房子、找个学校把她塞过去,让她用母亲留下来的保险金度过接下来的学生生涯已是仁至义尽。 半点不花他们家的钱,也不要让她叨扰他们的生活,各过各的。 汤子欣觉得也一个人住自由多了,她不想被管,更不想看着别人的脸色过活。 脱去学校制服,换上宽松长版的兔子图案衣服,她抱着一隻巨大史迪奇瘫躺在沙发上。 戴上耳机,重复播放刚刚练团的那首歌。 受着音乐薰陶,随之轻轻哼唱。 自接下主唱以来,她从不在外人面前唱歌,学校里更是不可能。而且她觉得以自己这样的形象──就算露出身上特徵,也不会有人把「汤子欣」跟「krystal」联想到一起。 那会幻灭的。 乾净嘹亮的独特声音回响,有时候她也觉得很不可思议,自己唱歌时是这种声音。那让她觉得自己好像被套上一件明亮外衣,用最漂亮的样子展现在他人面前。 可是一揭开外衣,她又回到现实。 她还是汤子欣,一个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的流浪者。 流浪者唱歌,或许不是为了不再流浪,而是希望藉由歌声──做一场自己是有所价值的人生美梦。 【九】回家 同一时间,徐晋阳也差不多回到家。 他不像徐晋东一样去上补习班,而是在学校旁的镇立图书馆待到九点半的闭馆时间,再慢慢走回家。因为他走得很慢,又特地绕路,所以比上学花了更多时间。 走进公寓大门,和警卫点头示意,他走进电梯,另一个人也刚好进来。 徐晋东瞥头望向他,「今天又去图书馆了?」 徐晋阳点点头,没有开口。 「高二课业也是挺重的,有问题可以找我。」 「你还是顾好你自己吧,别浪费时间在我身上。」 听着这样不客气的回应,徐晋东还是没有生气,一双眼眸垂了下来,貌似陷入沉思。 「再几个月就要大考了,大学之后,我会离开家里。」忽然电梯叮咚一声,解除空间的封闭感,「你跟爸妈……一直这样不是办法。」 徐晋阳冷然一笑,「徐晋东,你这么聪明,一定知道什么叫做潜移默化。」察觉对方的肩膀一僵,他还是继续说:「爸是怎么样对待他的父母,就不该期望我会用什么好的样子去面对他。我不像你──总是能让自己装成他们希望的模样,那样太累了。」 光是现在这样,他就觉得很烦躁了──有时候他会很羡慕汤子欣,做什么事情都不用顾虑太多。 这也是他会特别注意她的原因吧。 说完,他逕自迈开脚步,拋下还在电梯里的徐晋东。进到家里,他没特别打招呼,就回到房间,不再出现。 方丽华无奈一叹,而坐在沙发上的徐樊智也是见怪不怪。 徐晋阳开始顺应他们的期望后,关係反而更加疏远,完全不像是一家人,说是房东和房客更为贴切。 他们见到徐晋东后脚踏进家门,稍微慰问:「晋东,累了吧?去洗个澡,早点睡。」 徐晋东点点头,浅浅一笑,然后走回自己的房间。 一股窒息感总在这个家中油然而生,只有回到自己能独处的空间时才能恢復顺畅呼吸。 其实不只是徐晋阳,徐晋东心里也是这样觉得。只是徐晋阳向来会表现在言行之间,而他则是会掩藏起来,假装自己根本不在意。 *** 周末很快到来。 徐晋阳没有参加周六的加强班,他通常都会回老家。 老家在乡下,大都市繁华热闹,交通便利跟生活机能自然不能与之相比,徐晋阳需要先搭乘大约两个多小时的火车,再转搭四十分鐘的客运,接着步行至少三十分鐘的路程才能抵达位于偏僻农村中的老旧式三合院。 他早上六点起床,六点半出门,此刻天还没全亮,加上气候乾冷,路上行人少。 在火车上睡了一会觉,随着车身摇晃移动,他的身子虽然随之略微摇摆,心却特别安稳。 好不容易下了火车,因为这里是个小站,连售票口都没有,所以他直接刷卡出站,走到火车站外的站牌等车。他的行李简便,一个后背包装着一套换洗衣物跟几本讲义而已。这次会多带讲义,是看在差不多要月考了,也该准备复习。 等了大约十几分鐘,公车来了。 他一上车,年近四十的司机跟他打招呼:「晋阳啊,学校快月考了吧?这时候还回来看爷爷奶奶,真是有心。」 这个小村落里的人大多相识,而且徐晋阳向来是搭他的班次来回车站,长年如此,故而更加熟识。 徐晋阳浅浅一笑,没有多作表示。 这班车上就他一人,车子缓缓驶动,地上坑洞不少,摇晃程度比火车厉害多了。徐晋阳一双眼睛眺向窗外,宽广稻田或农地连绵不绝,三合院得过了数十甚至数百公尺才有一间,可见住家不多,但路上常有电动车或是三轮脚踏车经过往来,算是联络彼此感情方式的一种。 车子到站,徐晋阳和司机打了声招呼,就下了车。 他将衣领拉高,戴上耳机,然后缓步走着。 这一条乡间道路算是宽阔,地上没有划任何白线,开过的车子显得随心所欲,有些见着他会摇下车窗打招呼,或是按个喇叭示意。 而他总是回以淡淡一笑。 在这个小农村中,他显得格外融入。 走了大约二十几分鐘,听完那个乐团主唱翻唱的五首歌,大约还有五分鐘的路程,他驀然停下脚步。 在老家大约几百公尺外,有一棵很大的老榕树,树下有一颗大石头,是他自有记忆来就一直放在那里的。 此刻,徐晋阳站在离大树短短不到一百公尺的距离,看见石头上坐着一个枯槁的身影。 她驼着背,坐在石头上,望着他走来的方向。 深吸一口气,他缓缓走上前,轻声问:「奶奶,你在看什么?」 头发斑白的老人家没有理他,挥了挥非常纤瘦的手臂,语声沧桑:「等我儿子。」顿了顿,她抬起头,「你是谁啊?你有没有看见我儿子?」 徐晋阳忍住涌上心头的酸楚,虽然深深明白奶奶已经不记得他,但很难不去感到难受。 「我没看见,外面冷,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老太太愣了愣,神色十分茫然,点了点头,「喔,好啊,你人真好……」 徐晋阳扶起她,试着帮她挺直驼下的身子,然后缓慢跟着她的脚步,一步一步,走回她的家。 那里,也是他的家。 曾经,奶奶会牵着他的手,带年幼的他走过这条路。 如今,换他牵着奶奶行走在这条风景依旧的道路上,但是记得这些事情的──剩下他了。 【十】恍若存在 走进三合院的空地,他牵着人到屋簷下的凉椅处让她坐下,稍加安抚后,然后他朝屋内喊:「爷爷,我把奶奶带回来了。」 拄着单柺的老人站在门内,短短应了一声,没再回应。 他的爷爷是标准的大男人,时常神色严肃,八成从年少开始就是这样,但经过数年前发生的某些事情之后,沉默寡言的程度遽增。 正因如此,起初徐晋阳曾想过爷爷会不会把罹患失智症的奶奶送到养老院之类的地方,毕竟爷爷年纪也大了,光是照顾自己就略为吃力,何况多加上一个随时可能走失的人? 可是爷爷没有。 试想压根没进过厨房的人居然开始亲自下厨,料理三餐,照顾奶奶的生活起居──简直让徐晋阳意想不到。以前因为某件事情,他们可以说相敬如「冰」,但自奶奶开始认不得爷爷后,关係反倒改变了。 这病来得并不突然,有其前兆,无奈情况只会越来越糟,不可能痊癒,后期能维持一定的生活能力就不错了。在奶奶的世界里,或许什么也不剩,只记得她最疼爱的那个「儿子」。 偶尔,她会把徐晋阳错认成她的儿子。他虽然不想特别扮成谁,但在她脸上看见笑容之时──他就不忍打破她的这层幻想。 陷入沉思的同时,凉椅上的人睡着了。 徐晋阳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她身上,然后走进内屋,轻声问:「爷爷,你吃过饭了吗?要不要我煮点粥?」 徐爷爷摇摇手,只问:「又去那棵树下?」 知道他是在问谁,徐晋阳点点头,还是倒了一杯热茶递给他,「爷爷,申请个预防走失手环给奶奶戴着吧,虽然邻居常常帮忙把人带回来,但要是改天真的不知道走到哪去……至少能透过定位找人。」 资料他都查过了,可以打电话去社会局申请。 见徐爷爷没回答,他又说:「那很方便,也是为了安全,可以跟奶奶说……是叔叔留给她的。」 这个家数年不曾提起这个人,但是奶奶渐渐不记得了,所以时常无意中提起,问着问着,反倒没什么不好提的了。 「再看看吧。」徐爷爷顿了顿,问:「晋东呢?」 徐晋阳深吸了一口气,说:「哥要准备大考了,最近应该没空回来。」只有在这个家里,当爷爷问起时,他才会称对方一声「哥」,原因很复杂,一言难尽。 「专心考试也好,出人头地,才不会老来后悔埋怨。」徐爷爷撑起身体,脚步蹣跚。 而徐晋阳望着那道背影,眉目间流露出一种哀伤复杂之色。 他跟爷爷的感情说好不好、说坏不坏,曾经不谅解,如今因为奶奶和某些他看在眼里的事情而稍稍释怀。可是他们从未尝试对彼此说出心里话,所以疙瘩始终存在。 明明是血脉相依的家人,在某方面来说──他们却像是陌生人。即使在彼此身边,却又彷彿相隔遥远。 *** 汤子欣在周末的蹲点处必然是咖啡店。 早上九点到中午十二点、下午两点到六点是她当服务生帮忙的时间,其馀时间则是抱着课本窝在休息室复习功课。 要是班导有机会见到她这副认真模样,想必会瞠大眼珠,觉得天要下红雨,太阳打从西边出来──震撼程度堪比世界末日! 她一手抱着史迪奇娃娃,一手翻看讲义,身体随着从小喇叭中播放的音乐摇摆,看了几眼,她就翻到下一面。 汤子欣的记忆力其实还不错,虽然不到过目不忘的程度,但也能记得七、八成。不过要是她有兴趣的事──就真的能到过目不忘的惊人地步,此项特殊才艺从记歌词跟歌谱中就能看出。 汤子欣不是精通八国语言的天才,但经由店长用注音符号或是罗马拼音註记发音的外国歌词,她看一次就能记清楚,加上揣摩原唱口音,便能学得几乎一模一样。虽是翻唱,她并非单单模仿,而是运用自己的独特唱法,加上店长解释歌词,让她理解歌中带有的情感后──进而打造出全新的感觉。 这就是krystal吸引人的地方。 她是个万变的精灵,什么类型都能唱,还唱出自己的味道。 自从乐团开始爆红之后,店长不是没收过各大经纪公司的合作邀请,却被拒绝了,无一例外。 原因无它──要是卸下面具,她根本站不上任何舞台。 一双眼睛忽然定格在自己右手后三指节上的疤痕。 时过多年,伤口早已復原,也恢復到原本的活动度,不影响读书写字、生活作息。可是它却像个烙心穿肺的重伤,久久无法痊癒。 时时提醒自己,永远无法像个正常人。 想着想着──恐惧感上涌。 她忽然摀住耳朵,像是听见什么可怕声音,吓得立刻抱起大娃娃躲进沙发角落,神色迷茫,几近痴狂,喃喃自语:「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妈,对不起……」 不知道说了第几次──一隻手拍上她的头,她倏然一惊,猛力拍掉那隻手。 店长收回手,神色温柔:「没事了,krystal。」 这声低喊好像带有一股魔咒,迫使她必须冷静。她不断深呼吸,胸口起伏剧烈。 「krystal,别怕。『他』不在这里,他们都不在。」 他不断喊着这个名字,似是要说服她──她并不叫做「汤子欣」,这才是她真正的名字。 「krystal。」 汤子欣好不容易平復呼吸,直到今天,她还是会在独处之时莫名產生恐慌、惊惧,以及忧鬱。 这些,是在学校或其他公共场合完全见不到的。 「店、店长……」她哑着嗓子,神色泫然欲泣,却没有流下任何一滴眼泪,「为什么……活下来的是我?」 一双手轻轻搂住她。 他明白这只是暂时的安慰,要度过这些阴暗──必须靠她自己。 「krystal,我不知道。」他无法干涉过去,却能给她一个有关未来的可能性,「但此刻我能在这里和你说话,听你在镜头前唱歌──就是你活着的意义。」 好半晌,汤子欣没有回话,她的低垂眼睫遮去复杂目光。 这些话其实不是救赎,对她来说──是另一种变相的束缚。 店长,仍喊她krystal,从不叫她的名字。 就好像不管是谁都能取代这个位子,面具底下的究竟是谁,又有谁真正在意呢? 【十一】想见和不敢见 意识到这件事后,她缓缓推开店长,神色不禁落寞:「我没事了……店长,你出去忙吧。」 察觉对方有意拉开距离,店长也没拒绝,「嗯,如果你累了,就先回去,今晚不练团也没关係。」 她点点头,没有回答。 过了半晌,这间休息室又只剩下她一人。 安静的空间,就算四周不是深沉的黑,好像也陷入黑暗一样。 「店长,对你而言……我、阿龙、阿虎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是基于什么──让你甘愿帮我们帮到这种地步?我们都是被这个社会拋弃的人,这样的我们,在你眼中看见什么存在价值? 脑袋开始被负面思考冲刷而晕沉,此时,有人走进休息室。 阿龙坐上沙发,拉开领口透口气,嘴上叼了根没有点燃的香菸,瞥了她一眼:「又发作啦?」语气虽然不屑,其实带有关心。至于为什么是他进来,是因为阿虎那傢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只会讲脏话。 汤子欣还是抱着娃娃,没来由一问:「阿龙,你觉得店长为什么要帮助我们?」 他们虽然因为店长彼此相识,更合作了好长一段时间,对于彼此的脾气和会发生的状况算是明瞭,却从来不去过问对方的过往,也鲜少讨论内心真正的声音。 关係貌似亲密,却又处在脆弱不堪之中。 阿龙拿出藏在胸前口袋的打火机,打坏休息室内不能抽菸的规矩,「小水晶,这很重要吗?如果事事都要给自己找理由,我想也只是骗骗自己而已。」 汤子欣:「……」 阿龙吸了一口,接着吞云吐雾,惹得汤子欣眉头蹙起:「管店长究竟在想啥?我这人一向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店长要我干啥,就算去放火抢劫──我也会做,反正我心甘情愿。」顿了顿,他隔着一层烟雾,对上汤子欣那双漂亮的眼睛:「不管是过去的水晶还是现在的水晶──都是秘密的主唱。以当年的状况而言,你的做法没有错,谁不想要活下来?谁不想要让自己好过点?你在意的是自己还是旁人的眼光,你自己清楚。」 嘎嘎的拳头声忽然传过来,汤子欣居然笑了:「阿龙,就算你大我几岁,也不要对我说教。」 阿龙别开眼,继续抽菸。 「还有,我讨厌菸味,你如果不想在这里跟我打架,最好滚去吸菸区。」 阿龙搔搔头,站起身:「……老子是招谁惹谁了?」 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根本是被店长算计了,才会以为自己有当汤子欣心灵导师的潜力。 顺应店长所说,汤子欣没有留下来练团,唸到一个段落就揹起背包,拍拍屁股走了。 骑着摩托车,她并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去了一趟在市中心的教学医院。 深夜时分,医院内的人潮比白日减少许多,她没有搭乘电梯,而是一步一步走楼梯上到十楼,然后到了某间病房外,驻足未动。 查觉到门把转动,她立刻躲进转角,正好看见一个少年走出病房,手上端着水壶显然是要去装水。他路过护理站,礼貌性微笑和护理人员打招呼,护理站的人看来与他十分熟识,笑得好不灿烂。 也是,对一个长相俊秀、举止优雅的年轻男生,很难不露出笑容藉此吸引他的特别注意。 汤子欣不禁十指紧扣,喃喃自语:「许哥哥……」若说这世上有她害怕见到的人──许奕帆和他的妹妹许晶晶肯定并列前三。 她像个小心翼翼的偷窥者,专注观望──却从不敢让对方发现。 许奕帆装好水,口袋里的手机一震,他空出一手拿起,望见萤幕显示的名字,俊雅面容变得有些复杂,按键接起:「晋东,怎么了?」 「抱歉,我吵到你休息了吗?」 他缓步走到一旁的长椅坐下,嗓音淡然柔和:「没有,只是想好一阵子没看见你,难得你打来,明天有空要不要约出来碰个面?」 「嗯……中午休息时间应该可以。」 许奕帆面露无奈之色,「明天还要去补习班?你爸妈会不会把你逼太紧了?」 「是我自己要去的,我并没有很想待在家里。」 「喔?」他扬起眼眸,「那晋阳呢?要不要一起出来?」 电话那端的人沉默,好半晌才说:「你是故意的吧……你明明知道晋阳不可能想同时见到我们两个。」 许奕帆嘴角浮出嘲讽笑意,「也是,那就我们吧。」 约好时间地点,他就掛断了电话。 「晋东……你到底是想靠近我,还是想跟我分得清楚呢?」 如果是前者,就不会如此小心翼翼;但若是后者,那就不该再联系。 偏偏他们就像是上了癮,明知不可,而为之。 许奕帆抱着水壶走回病房,躺在床上的消瘦身躯未有分毫移动,只有眨了眨眼睛。少女的五官姣好,是一张能吸引目光的脸蛋,但她的四肢几乎毫无肌肉,骨头清晰可见,一般人看见肯定会投以惋惜目光。 如此年轻,却得了怪病。 许奕帆将悬架在床边的平板电脑拉近到床上之人的面前,她开始利用眼睛控制,在萤幕上缓慢打出两个字:「很久。」 一双好看的眼睛泛出笑意,才说:「跟朋友讲电话,耽误了一下,渴吗?」 她又眨了眨眼睛。 许奕帆将水装好,小心翼翼餵入她口中,她的吞嚥功能已经开始受到影响,需要非常谨慎,否则容易呛到。 「晶晶,我明天中午会离开一段时间去找朋友,张妈会来照顾你。」 她的眉头微微皱起,似乎是不太情愿。 「乖,哥哥去一下,不会太久。」其实她也只能接受,后来,他又补了一句好让她释怀:「哥哥要去找晋东。」 果真,她眉头舒缓开来了,却改而隐隐露出担忧之色。 「别担心,碰个面罢了,一阵子没见了。」边说,他把目光转往窗外,透过玻璃窗眺望外头的繁华夜景,「就只是见个面,看看……他好不好而已。」 【十二】放慢脚步之后 徐晋阳差不多在星期天傍晚七点多搭火车离开,回到市中心的车站都快十点了。路上行人三三两两,大多店家已经关门或是铁门半掩,除了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商店或是主打宵夜的小吃店。 他揹着背包,在街道上缓步走着。 忽然,眼角馀光瞥见一个熟悉身影。 汤子欣? 不只是她,还有四个女生,但显然是来找人麻烦的。 徐晋阳眼见五个人走进一条暗巷,他微微瞇起眼睛,没有跟着走进去,反倒在巷口处悄然观望。 其中一名少女大声叫嚣:「汤子欣!上次的帐还没算清楚!你以为转学就天下太平?哼!没这种好事!」 汤子欣的嘴角勾起微微弧度,指节嘎嘎作响,「对啊,我还以为转学可以让你们松口气,至少不用整天讨打──现在进步到自己过来讨打,正巧我非常不爽,有自动找上门的沙包,不打白不打。」 徐晋阳觉得汤子欣是认真的──看她浑身散发出来的狠劲,根本没在怕以一挡多。 暗巷中,双方紧接着开打,徐晋阳不是不愿路见不平,而是汤子欣根本不需要他拔刀相助。她不管闪躲还是出拳的反应都很好,简直是训练有素,又或者天生就是打架的料……说错了,是打人。 汤子欣挥出一记左鉤拳,又转了转脖子,趁四人爬起身时,神色轻松地摘下戴在右手的护腕跟指套,好好收进口袋里,显然是不想弄脏。 徐晋阳心想──这女生真不是普通嚣张。 「干!一起上!」 一人大喊,另外三人齐齐涌上,但其中一人正好发现墙边有根前端弯曲尖锐的铁棍,她率先捡起铁棍,才加入混仗之中。 「喔?不错啊,知道要抄傢伙了。」汤子欣依旧满不在乎,见一个打一个。不过她刚踢倒迎面而来的人,另外两个极有默契趁隙抓住她的双臂──使尽吃奶力气也不松手! 铁棍从右上角直敲而下,正对准她的脸颊,不狠狠削下一块肉绝对不会罢休。 但铁棍硬是停在了半空中,因为有隻手牢牢地握住它。 「靠!哪里来的──」 少女回头乍见一张带着冷澈的俊秀脸色驀然怔住,他稍一用力,铁棍就被抽走,「大概再五分鐘警察就会来了,你们还有逃走的时间,听明白的话,就快走。」 听到关键字,大部分的未成年人还是怕的,所以她们向汤子欣叫嚣了几句后立刻揪团逃跑。 汤子欣冷冷瞪着他,毫无感激之色,「欸,你不走,等警察来抓?」 徐晋阳淡然回应:「警察又不会来,怕什么?」 汤子欣驀然会意过来:「……靠!你骗人?」 徐晋阳耸耸肩,「我看起来不像会骗人吗?」他走上前,顺手把铁棍丢到一旁,发出框啷滚动的声响,「刚才很危险,有自信是好事,也要懂得衡量利弊。」 她仰起颈子,毫不掩饰对上他的目光,又是一笑,「哼,如果你没有插手,你知道我刚刚打算怎么样吗?」她将双臂收紧,交叉于胸前,「我会把她们拉到我面前,让她们先嚐嚐被剃发的滋味。」 「……」徐晋阳真是无言了,但她这一个动作,让他看见了她手上的疤痕,「你的手……」 汤子欣察觉他的视线落点所在,下意识把右手藏到身后,神色戒备,「看什么看?没看过疤啊?」 他挑了挑眉,「手套和护腕就是为了遮伤?你是会怕献丑的人?」 徐晋阳当然知道她不是,纯粹为了激她,然后套出点东西。 「关你屁事!没人跟你说过管太多容易短命吗?」 「是没听过。」 他大步一跨,汤子欣跟着退了一步。她从没让这种莫名其妙的人在这种状况下被看见伤疤,所以一时之间不能像往常那样应对。 一进一退,直到她的背靠上墙壁,然后加上一个手掌拍上墙面。 「徐晋阳,你有病是不是?」 徐晋阳天生微弯的眼角瞇起,着实能让一般少女心神不寧,内心不管是小鹿还是野马都在不顾交通规则随便乱撞。 但她是汤子欣,只觉得今天七月半鬼开门,被鬼纠缠! 淡然笑声入耳,他说:「对啊,我有病。」 「妈的,那你离我远一点!」就在她说完这句话后,肚子传出的咕嚕喊声让气氛变得十分微妙。 徐晋阳微微偏头,「要不要一起去吃宵夜?」 汤子欣整张脸难得发红,恨死这最基本不过的生理反应!早知道刚刚就在咖啡店蹭完饭再走,加上打了一架,不会饿不是人! 「这附近晚上有一间烧烤店,很好吃。」见她没回答,他又补充了一句:「我其实还没吃晚餐,去吗?」 「好、好啦!」 徐晋阳收回手,等她把护腕跟指套戴好。见她迈步走出小巷,浅浅一笑。 晚餐,他早就吃过了。但他说过,他不是不会骗人。 跟着走出巷口,见她貌似很有方向感,他问了一句:「你知道店在哪里吗?」 她脚步一顿,困窘尚未完全褪去,「靠,你不会走快一点啊?」 「那你为什么不走慢一点,欣赏一下街景?」 汤子欣回过头,活像在看一头外星生物:「徐晋阳,你到底是他妈的哪里有毛病?」这大晚上看屁街景? 徐晋阳拍上她的肩,可是她却不像对待阿龙或阿虎那样直接狠狠拍掉,反而僵了一下。 「汤子欣,我是说真的,放慢脚步,你可以看见平常不会看见的东西。」他把细长指尖贴上她的侧额,引导她的目光转到对面街头,「像是这个时间点──对面在卖水果的老奶奶才准备推着推车回家……她今天可能又被警察开了一张单,或是东西没卖完,所以看起来心情不好。」 如他所说,确实有一个推着小推车的驼背老奶奶,在微弱街灯照映下显得格外孤寂。 「这时候,如果我们去向她买包水果,然后──」他又将汤子欣的脸转向右侧,「把水果拿去餵那三隻总在那边出没的米克斯,就不会浪费食物。」 继续顺着向右,他把汤子欣的目光转到就在对街不远处的烧烤店。 「最后,我们就能抵达烧烤店,填饱自己的肚子。沿途,还因为放慢速度做了两件今天本来不会做的事情。」解说完毕,他问:「你觉得呢?」 汤子欣眨了眨眼睛,回过头一瞬也不瞬望着徐晋阳。不可思议,她鲜少这样认真看着一个陌生人,「我还是觉得你很奇怪。」顿了顿,她伸手揪起他的衣袖,走往马路的方向,「但是,听起来不坏。」 两人像是破冰而相视一笑,接着去执行徐晋阳所谓的放慢脚步计画。 【十三】我喜欢现在的她 等徐晋阳回到家,比以往晚了大约一个小时。屋中灯火已暗,并没有人特别等他。不,其实还是有一个人。 徐晋东的房门没关,灯火透出,就是在等他的意思。 听见脚步声,人也确实走出房间,关切询问:「今天怎么这么晚?」 徐晋阳走到房门前,伸手转动门把,「遇到朋友,去吃宵夜。」 「朋友?」徐晋东有些诧异,他从未听徐晋阳说过这个词,「我认识吗?」 徐晋阳的目光扫过去,冷淡回应:「认识又怎样?不认识又怎样?跟你有关係吗?」 徐晋东神色一沉。 「徐晋东,别再想要怎么修復我跟你之间的关係,除非──你敢向爸妈坦承一切,要不然不可能。」他忽然自嘲一笑,却不知道是在笑对方还是笑自己,「不过就算你坦承了,他们也不会相信。他们或许会以为──是我要你说出这些话。」 「喀噠」一声,门关上了。 徐晋阳靠着房门,缓缓滑坐在地,双手摀头。沉静了好半晌,掏出手机,拨出号码。 「干嘛?」 这时候听见这样不屑的语气,竟然让他得到一丝放松感,「确认一下你到家了没。」他心想刚刚要了手机号码果然是对的。 汤子欣嗤笑,「靠,拜託,我几岁了?还需要你操心?」 「事实上,也才十六、七岁阿。」 此时汤子欣抱着床上的娃娃,神色其实有点尷尬,因为她没想到对方会打来,无论对方是出于无聊还是其他用意。 「随便啦!我要掛了──」 「等等。」他停顿一秒,话筒确实没有传来嘟嘟声响,汤子欣果真有等他。 「汤子欣,谢谢你接了电话,真的。」 电话里果断传来的拉长嘟声,让他失声一笑。 而汤子欣则是一张脸烧得火热,嘴上脏话不断:「靠,这人是神经病吧?」 *** 考试周很快到来,学生不外乎临时抱佛脚。有人平常就在抱,自然抱得好;有人临时想到才抱,总觉得佛祖的脚太大隻,根本抱不住,只能求佛祖大发慈悲。 连考两天,考完最后一科,大家如释重负,开始兴奋讨论有关secret乐团的直播消息。 从隔壁教室跑过来串门子的顏馨站在徐晋阳的桌前,灿笑问:「欸欸,徐晋阳,你不是很常听那个乐团的歌吗?你觉得他们怎么样啊?」 徐晋阳是没说话,张百乐已经接话了:「我猜主唱肯定是个大美女!而且还出国留学,要不然外文歌哪能唱得这么标准?」 汤子欣一个咳嗽,但大家不敢把视线对过去,更没有人敢慰问她是不是天气冷感冒了。 陈希平接话:「阿乐说得有道理耶,说不定是混血美女!喔,可是我更崇拜吉他手,速弹超帅!」 汤子欣脑中窜过某张痞痞的笑脸,果不其然又咳了一下,连忙找水壶润喉。这次徐晋阳默默把目光移过去,又不着痕跡移回来。 康堡璜继续凑数:「鼓手也很帅!我好想跟他学鼓!」 汤子欣觉得店长要他们戴面具──真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见着那刺虎刺龙的痞样,可怜无知粉丝要妄想破灭了。 顏馨又问:「欸,徐晋阳,那你呢?」 「我比较喜欢现在的krystal。」 话一出口,大家竖起耳朵。汤子欣更是忍不住微微一瞥,她不是第一次听见店长以外的人喊出这个称呼,在旁人间聊乐团之间大多会听见,这个人却特别引起她的注意。 被顏馨拉来群聚的方莉亚反射性问:「现在?有什么差吗?」 徐晋阳眼睫微垂,难得发话:「有。这个乐团刚出现的时候,她的唱歌风格不是这样,声音也有微微不同。」他偏过头,又说:「但或许是经过很多演出,所以技巧提升,唱法有所改变。整体而言──我比较喜欢现在给我的感觉。」 汤子欣忽然一个起身,让正在热烈讨论的眾人僵住,深怕下一刻汤子欣会出现什么惊人之举。 张百乐嚥了嚥口水,「呃,你、你怎么了吗?」 她微微瞇起眼,什么也没说,俐落揹起书包,然后迈步离开教室。 强大外围环流驱散,大家恢復正常呼吸。 「天哪!要说她没去混道上,我绝对不相信……你看她翘课翘得多有气势,谁敢拦姐?」陈希平拍了拍张百乐的肩膀,语重心长说:「下学期的班费,希望你能顺利收齐!」 张百乐深深望了徐晋阳一眼。 康堡璜忽然凑过来,在他耳边低语:「阿乐,劝你别打阳哥主意,你忘记上次多耸动吗?」 张百乐神色悲痛到说不出话来。 教室里持续传出眾人的打闹笑声,但徐晋阳的目光转到汤子欣走出的后门,直到上课鐘响──才移开视线。 看来是说到让她有所反应的点了。 但究竟是什么呢? 徐晋阳还思索不出个正确答案。 【十四】当我们一同出逃 汤子欣从围墙翻出去后,独自蹲在小巷子里,懊恼自己一时衝动就翘课。午休过后还有一场演讲要听,好像是什么名人还是啥政治人物要来勉励大家。 勉励个屁?听他们勉励完人生就会不一样吗? 汤子欣压根不这样觉得,那太浪费时间了!但是她旷课时数太多,再旷下去好像不大好……店长也说过不要求她成绩多好,只要平安毕业就行。 「啊!烦死了!」要不是徐晋阳莫名其妙说了那些话,她也不会这么心烦! 谁要他喜欢了?管他去死! 念头一转──她发现徐晋阳的耳朵实在很敏锐……能把这些变化细节听得这么清楚,可见他是从secret一上线就开始追踪的乐迷吧……那他肯定也知道这个乐团里曾经还有另一个人。 就在他们差不多上高中的时候,那个人离开了。 「许哥哥……」不知不觉,她喊出这个称呼。 许奕帆,代号「sail」,乐团里的键盘手,编曲技巧出神入化,早期的作品有八成出自他之手改编。他和许晶晶一起带她走进secret这个称之为避风港的地方,可是到最后──留下来的只剩她。 她曾经以为自己总算能拥有幸福,却在顷刻间被彻底打破,进而造就了现在的汤子欣。 强悍的汤子欣、完全不在意受伤的汤子欣。 这些血肉之痛,反倒成为她还活着的强烈证明──就算把过往那个男人教她的东西再翻出来,也不足为惜。 想着想着,手机铃声忽然响了,她接起:「干嘛?」 徐晋阳倚靠在栏杆旁,轻声问:「你不回来听演讲?你的旷课时数不少,这样周末要来补很多劳动服务。」 这个人,现在管她管得挺起劲的。 「出来散步不行吗?我等等就回去了。」 电话里传来的声音彷彿带有些许戏謔:「散步还揹书包?」 「徐晋阳,你家住海边啊?」话说到一半,眼角馀光瞥见不远处有不少人缓步走近,手上握着细小铁棍。她瞇眼打量,共计男女十人,其中四个女生就是那天在巷子里找麻烦的那几位。 「欸,我不能回去听演讲了。」 「嗯?」徐晋阳眉头微蹙,察觉了对方的语气转变,还有从话筒中传来的叫嚣声。 「就是你这婊子!敢打我马子!」 「喔,长得不错啊?陪大家玩玩!」 汤子欣嘴角依然是那抹不可一世的笑意,双脣微啟:「欸,徐晋阳,掰啦。」 他什么也来不及多说,声音立刻切断,被一片死寂取代。 握着手机的手指不禁愈加攒紧,随之紧绷的还有一颗埋在深处的心──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见徐晋阳表情不对,感觉手机要被爆体,黄金铁三角之一的首位砲灰张百乐率先上前慰问:「阳哥,你怎么啦?」 徐晋阳没有说话,神色冷得吓人可怕。 陈希平跟康堡璜立刻把人往后拉,窃窃私语:「欸欸,不太对喔!我第一次看见阳哥露出这么可怕的表情!」 「对啊、对啊!是不是中午没吃饱?」 张百乐跟陈希平同时瞥了他一眼,摇头表示没救。 「我先走了。」拋下这样一句,徐晋阳直往走廊处狂奔而去,活像有鬼在后面追他一样。 陈希平:「他是要去哪?」 康堡璜:「去福利社买麵包吗?只差五分鐘要关了。」 张百乐:「阳哥真是神人,连午休都不睡了,听演讲还要跑第一抵达现场……」 真相到底是什么,以上三人的答案肯定不是正解。 徐晋阳边跑边继续打电话,该死的就是没接,到最后甚至直接转关机! 「该死!汤子欣!」 他先跑到校门口,教官正好在站岗,不可能是从这里出去──念头一转,他转往学校后门拔足狂奔,天气十分寒冷,他的肾上激素被激发得相当彻底,反而浑身火热。 学校后门同样有巡逻老师镇守,而且打架会有声音,不是这里! 这时他猛然觉得自己上高中后没翘课过,没有累积经验值,真是要疯了! 「马的──!」咒骂一声,他跑过操场,外头传来的一声痛喊,吸引了他的注意。 可是在他身后不远处,有一位老师跟着跑了过来,因为刚才他慌忙跑到后门的行为过于诡异,所以引起老师跟上关切。 「徐晋阳!你要干嘛?给我站住!」 徐晋阳不管了,他助跑后高高跃起,当着老师的面单手攀墙,双脚紧接掠过,不到几秒就翻出砖红石墙,动作流畅有力,宛如电影般的追捕场景。 「徐晋阳──你给我回来!」 他不管了,只想确定汤子欣没事。 翻过围墙后,地上趴倒数人,个个头破血流,而汤子欣身上也是一堆掛彩,大口喘气蹲靠在墙边。 察觉声响,她驀然抬头,望着从天而降的人,双目瞠大。 接着,徐晋阳拉起她,直直往巷口外跑出去。 无奈跟着翻出墙的老师撞见外头的惨烈,呼喊声不断──但是远跑的两人始终没有回头,就这样消失在街道彼端。 如同挣脱牢笼逃出的美丽鸟儿,却不知未来是喜是悲。 【十五】欢迎来到秘密乐园 徐晋阳刚把人拉过街角,换成汤子欣拉着人跑,今天早上她买早餐时把摩托车停在早餐店附近的停车格,正好顺路。她一跨上摩托车,赫然想起安全帽只有一顶,顺势拿了隔壁台的顽皮豹半罩式安全帽递给徐晋阳。见对方第一时间没接,她再用力塞了一次。 徐晋阳:「……」 课都翘了,还当场被逮,眼下多这一桩好像也算不了什么。释怀之后,他果断戴上,然后坐上后座。 汤子欣一发动,立刻来个甩尾,徐晋阳虽然很想保持平衡,但她的速度真不是盖的!没摔出去已经是奇蹟! 大概是察觉后面的人快掉下去,她很好心地腾出一手让后面的人圈住她的腰。 藏在便服外套下的腰身窄细,结实无比。 仔细想想,汤子欣根本把打人当作吃饭,身上要是没半点肌肉,那才是见鬼了。 但看着几丝鲜红从袖口流出,徐晋阳忍不住眉头紧蹙,眼下却只能让她载着,不知道目的地何在。 不知拐过多少个危险路口,道路越来越小条,连白线都不见了,直直驶进巷子尽头,立体壁画和英文招牌同时映入眼帘,两者之中却是较不起眼的招牌率先吸引他的目光。 停车熄火,汤子欣语调冷澈:「欸,放手啦。」 徐晋阳乖乖松手,接着一跃下车。汤子欣随之跨越车身,一个脚步不稳险些跌倒,他立刻伸手半扶抱住人,内心一个莫名情绪上涌,他嗓音低沉:「汤子欣,我跟你说过──你再怎么强,也是个女生。」 她驀然一怔,但内心一股怒火未消,更显壮大──这个人哪里出了毛病?明明入学以来没做过什么劣蹟,今天是怎样?翘课就算了,好歹技术好一点!被老师追根本是白痴! 汤子欣后知后觉认为应该先把这傢伙弄回学校,再来咖啡店避难才对!现在顺序完全不对! 「就那几个混混──是能对我怎样?」她想抽回手,却被抓得死紧,「你才是白痴吧!跑出来干嘛?谁要你帮了?赶快给我放手──!」边说,她挥过一拳,不过刚刚肩膀被狠敲了一记,转瞬生疼冒出冷汗。 徐晋阳接下她驀然掉落的手,神色更加发冷,「你──听点人话!」 两人拉拉扯扯之际,不远处一个身影快步上前,乍见某人,疑惑出声:「krystal……?」 汤子欣总算听进人话了──乍见店长的诧异神色,整个人瞬间僵硬到不行。 徐晋阳自然也停下动作,望着眼前的斯文男人──瞥了一眼头顶上的招牌,又听见这个名字,脑中窜过荒谬念头,又立刻推翻。 世界上叫这个英文名字的人何其多,多少当红明星也是这个名字…… 肯定是他想太多了。 店长也是面色完全不显尷尬,这时硬生改口才是引人怀疑。他温和一笑,问:「你受伤了?怎么回事?」 汤子欣脸上除了尷尬再也没有别的形容词,本来以为店长会待在店里休息,谁知道今天居然跑到外面去蹭饭!真是他妈的屋漏偏逢连夜雨!屋顶漏水流满地! 「店长,我……」大概是因为看见熟人,莫名放松,她双脚一软,瘫在徐晋阳怀中。 店长走上前,帮忙搀扶人,语气无奈:「肯定又逞强了吧……」他扬起目光,对徐晋阳浅笑道:「谢谢你帮了krystal,我请你喝杯咖啡吧?」 徐晋阳没有拒绝,反倒是汤子欣正想发难,却在对上店长隐隐带着斥责之意的眼神时闭上嘴。 惨了,晚上练团后的饮料一定会加料了! 这时候,让阿龙或阿虎在不知情下代替她喝下那杯特製饮料,绝对是最正确不过的选择。 三人进了咖啡店,因为现在不是营业时间,所以她没有进到休息室,而是坐在吧檯前休息。 多了个徐晋阳,她确实也不好想干嘛就干嘛。 店长先泡了杯卡布奇诺给徐晋阳,才拿出医药箱,缓步走到汤子欣旁边,语声依旧柔和,却有一丝威仪存在:「伤在哪?」 汤子欣一脸心虚别开目光,动作笨拙地捲起双袖,青红绿紫遍佈一双纤细手臂,好不精采,靠近双腕间的两条刮痕就是害她喷血的元凶。 看见伤口,徐晋阳跟店长一时沉默。 店长瞇起眼睛,「还有呢?」 她无奈之下,又指了指左肩胛骨跟后腰。 「真的没了?」 「没了……」店长英明,她才不敢随意呼拢,以免徐晋阳这个挡箭牌走后被店长式的攻击扫射而死。 「先处理手上的。」他熟练拿出瘀伤药膏,涂抹在伤处,力道大概是有故意加重,又或许是想帮她推开瘀血,总之汤子欣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店长抬头瞥了一眼,「知道痛,就该小心点。」 「又不是我去找麻烦的……」 「就算不是你主动,也该避着点。一般对象虽然还不敢跑到这里来闹事,但学校附近就很难说了。」 汤子欣清楚店长的话不是没有道理,阿龙阿虎是真的有混道上,这地方几公里内都是他们领头的地盘,没有人敢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闹事。不过乐团的事他们没让同行知情,实际原因汤子欣也没去问过。 但她认为怕麻烦八成就是主要原因。 一旁的徐晋阳见着两人的熟稔互动,一手端起咖啡,默默啜饮。 很好喝。 脑中这样直觉反应,但比起咖啡,他心里还有更在意的东西。 【十六】试探 店长上完药,接着对脸色依旧扭曲的汤子欣说:「肩上的伤……」他还没说完,汤子欣作势要撩衣服,徐晋阳跟店长几乎是同时间一前一后拉住她的衣襬。 这人……有没有一点自觉啊? 「干嘛?反正我穿着运动内衣,又不是要脱光。」她说得无伤大雅,反倒像是他们两个大惊小怪。 「……你去休息室处理一下吧,顺便休息。」他把贴布递给汤子欣,显然是要她去休息室里面看着镜子自己贴。 汤子欣没想太多,接下东西就走了进去。忽然想起什么,她又回头望了徐晋阳一眼,「欸,虽然你根本没干嘛,还是谢啦。」 吧檯前,只剩下店长和徐晋阳。 斯文面孔淡然一笑,「她就是这个性子,你别想太多。不过我没想到她会带同学来,难为你了,八成是被牵扯进不得已的状况才躲到这里来吧?」 徐晋阳没有立刻回答。 这个人是说同学,而不是「朋友」。可见对方并不认为汤子欣会带熟人来这,又或者说──这个人不认为汤子欣有「朋友」。 看起来,汤子欣的确跟这个男人相当熟识,所以对方是在暗中宣示──汤子欣和他有什么特殊关係? 男朋友? 不太像。 单纯朋友? 似乎没这么简单。 店长眨了眨眼睛,浅笑道:「你用不着揣测,krystal和我的关係肯定比你想得复杂许多,但在她没有主动开口的前提下,我什么也不能告诉你。」 徐晋阳侧目对上他的眼睛,深沉而不见底,却又洋溢柔和,无法立刻判断是否可信。顿了顿,他才回答:「嗯,我跟她的确不算熟,但这次不是我被她牵扯,是我自己要搅和进来的。」 「喔?那真是不可思议,看你是个乖学生的样子,居然会为了她翘课?不怕父母说话?」 这些话听在耳里是很自然的担心,可是徐晋阳总觉得有些带刺,好像──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更不该干涉汤子欣的一切。 「店长先生,你是怕我会伤害到她?」 这话完全问反了,一般来说是怕汤子欣害惨他才对。 可是他知道店长不是这个意思──这个人是在巩固汤子欣的保护网,让其他人不敢轻易靠近。 店长温和的笑脸停滞一秒,接着又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但有时候太过聪明──不见得是件好事。你如果只是一时对krystal有兴趣,早早收起这个兴趣,拉开距离,对你、对她,都不会偏离彼此的正轨。」 徐晋阳的唇角忽然勾起一个弧度,单手托腮,饶富意味回应:「请问店长觉得,所谓的正轨是指什么?」他的一手抚着咖啡杯缘,骨节分明的细长手指分散了店长些微注意力,「我想人生从来没有什么正轨是必须遵循,所谓正义都是多数暴力下制定出的规则罢了。」 说完,他拿起杯子,喝完最后一口咖啡。 「谢谢店长先生的招待,还有──我觉得krystal是个很好听的名字。」他故意这样说,但从店长脸上仍没看出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店长微微頷首,起身送他走到店门。 「对了,能跟你拿张名片吗?」 闻言,店长走到柜檯边拿了一张黑底烫金的名片,上面印有跟招牌字体如出一輒的烫金「secret」字样,还有连络电话跟店面地址。 店长的姓名,依旧成谜。 「谢谢,我很喜欢这里,以后会成为这里的常客。」 「当然,欢迎你时常光临『秘密』。」 徐晋阳点点头,然后迈步走出咖啡店。 人前脚一走,汤子欣就从休息室窜出头,休息室有外头的监视画面,她自然知道人总算走了,要出来透气! 乍见店长的脸色,她乖巧地坐到椅子上,活像隻做错事害怕被惩罚的小猫。 店长走上前,双手环胸,「krystal──你之后最好盯紧这个人。」 不是骂她擅自带人跑过来避难,却要她多注意徐晋阳? 心中不解,引起她抬头面露疑惑神色。 「你同学很敏锐,我担心,他会发现你是谁。」 「不可能啦!」汤子欣不在乎地挥挥手,活像听见个大笑话,「拜託,我这种坏学生,谁会把主唱跟我联想在一起?」 戴着面具,可认特徵实在太少,而且她素来遮掩得当,除了可以看出是个标准身材偏瘦的女生,其他一点鬼都看不出来! 店长瞇起眼睛,沉声道:「你还是小心一点,然后……我说过,你要是不好好注意自己的状况,我会考虑直播延期。负伤爬山,你知道要承担多少额外风险吗?」 毫不留情的指责让她瞬间低下头。 「对不起……店长……」 谁知道那些人这么阴魂不散啊?哼,虽然不想麻烦阿龙阿虎,但要是对方真的太仗势欺人,她不介意找一些帮手来好好让那些屁小孩看看什么叫做真正的干架。 「krystal!」 店长一声喝斥,她立刻把那些干架念头驱逐出境,不再思考。 徐晋阳一出了咖啡店,驻足在外望了那个招牌好一阵子,一时鬼迷心窍,拿出手机拍下这个招牌。 拍完同时,手机响起。 其实他刚才在咖啡店里就感觉到手机隐隐震动,却不想理会。如今就在眼前跳出,再不接──只怕更麻烦。 他按下通话键,暴怒声传出:「徐晋阳──!你在哪里!」 把手机拿开了些,他沉声回应:「外面。」 「我不管你在哪里──马上给我滚回家!」 不给他多说的时间,电话立刻切断。 徐晋阳连个多馀的表情变化都没有,逕自踩着一贯的缓慢步伐,往「家」的方向前进。 【十七】两端 他回到公寓,刚踏出电梯,就见到徐晋东站在家门外,一脸担忧,「晋阳──你到底跑去哪?爸接到学校电话非常生气──!」 徐晋阳早就有此预感,神色反比徐晋东从容,只是淡淡回道:「他不生气才奇怪吧。」走近家门,已经可以听到里面的怒骂声,显然是方丽华正在劝阻,却遏止不住徐樊智的怒气。 徐晋阳目光微歛,闯祸的是他,他可不想徐晋东牵扯进来,「你就回自己的房间,别多管间事。」徐晋阳伸出手贴上门把,一隻手忽然就扣住他。 「晋阳,不要意气用事──你清楚爸的脾气,好好跟他道歉认错。」 徐晋阳别开那隻手,冷冷瞥了他一眼,「徐晋东,你知道道歉是什么意思吗?是因为做错事,对他人心有愧疚才需要做的事。你觉得我犯了什么对不起他的错吗?」不等对方回答,徐晋阳又冷冷詰问:「比起爸──难道不是你先该跟我道歉吗?」 一张俊秀面容像是染上极寒冰霜,狠狠僵住。 此时门正好打开,徐樊智连问都没问,巴掌直接挥了过来,火辣辣的触感在脸上犹如电流窜开。 方丽华急忙衝出来劝阻,吵闹声引得邻居出来关切。 这一夜,徐樊智重拾他的暴力行径,也让徐家一直以来貌似和平的表象出现裂痕。 隔天,徐晋阳跟汤子欣都没有来学校。 下课时间一到,教室中一片喧哗,莫不在猜测徐晋阳到底为什么会跟汤子欣一起翘课。 最后大家得出一致结论──肯定是汤子欣不知道用什么东西威胁徐晋阳,才让他做出这种不合常态的行为!但不论真相是什么,当事人没出现,也只能当作猜猜而已。 周末,徐晋阳待在家里,更正确来说──是被锁在房间里。 他拿出手机端详一会,虽然萤幕被摔出一个裂痕,幸好还可以用。 下意识嚥下一口唾液,无可避免牵动到嘴角上的伤口,让他眉头紧蹙,但即使疼痛──他还是在等。 等secret的直播开始。 星期天早上十点二十分,当直播画面一开,徐晋阳本来死寂的沉黑眼神突然亮起,他将上身靠在墙边,双手捧着手机,专心致志。 观看人数在短短几秒内暴增数千人,数字还在直线攀升。 一片翠绿景色,湖面风光倒映出半壁山色,犹如在照镜子般,多么令人如痴如画的景色──此时,三个戴着面具的人并排,佔据了画面正中央。他们打扮一致,是纯黑色的登山装扮,全身包得死紧,可想而知山上温度低冷,若不是面具已经成为乐团象徵,恐怕大家不会有所联想。 鼓手坐在卡鬨上,吉他手则席地而坐,抱着一把马丁浅色木吉他,至于是什么型号,徐晋阳对吉他没研究,看不太出来。然后主唱什么也没拿,仅仅站在他们中间,彼此差不到三步的距离,他们身后就是精灵的眼泪。 三人默契抬头,鼓手轻拍三下,搭配从手机传出的轻微风声,令人讚叹的美好嗓音传出。 「andyousaythati'mthedevilyouknow. andidon'tdisagree,no,idon'tseetheharm. theysay:quot;youcrazy,justleavehim,he'llsuffocateyouquot;. butiwannabeinyourarms…… ……ican'tquityou. ican'tquityou,ohbaby.ican'tquityou.ican'tquityou,ohbabe. gonnaregretit. yeah,i'mgonnaregretit.yeah,i'mgonnaregretit. i'mgonnaregretit.i'mgonnaregretit. gonnaregretit.yeah,i'mgonnaregretit……」 这次,在副歌桥段出现了横笛的声音,笛声悠扬,搭配精妙,但这是直播,不可能立刻后製──现场肯定还有第四个人,而那个人也会吹奏乐器。 下面留言串接二连三,有人已推敲出地点──但那地方不是说去就能去,况且直播短短一首歌,等衝过去,人早就不见了。 徐晋阳颤抖着手拿起桌上的ipad,同样打开直播,然后把手机关掉,改拨出电话──电话先是通了,却在几秒后转入语音。 他不死心,又再拨了一次。 「您拨的号码未开机,请稍后再拨。」 短短两次拨号,他看见主唱的一隻手伸到背后去不知道在摸索什么。接着,电话不通了。 世上有很多巧合,但巧合中又有一半以上,伴随必然发生。 「汤子欣……」他喃喃喊了这个名字,手一松,手机坠地。反正也差不多要坏了,再多摔一次,不痛不痒。 「krystal……是你吗?」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认真听她唱歌,神色极度茫然,没有因为发现蛛丝马跡感到惊喜。 此时的汤子欣暗骂到底是哪个白痴打电话来,幸好她手机有记得调成震动,要不然肯定会恨死自己! 就在直播开始前,已经差点出包过一次了! 回想十分鐘前,他们拚着九死一生的犯难精神好不容易爬上山,想跳湖求死的心情都有了! 放好设备,稍微走位一下,店长已经架好手机脚架,直对他们。因为是第一次,不紧张还真的是骗人的。 他们看着店长一下手势,拍好前奏,但一个紧张──阿龙的节拍稍快,阿虎又不小心抢拍,汤子欣的脏话就出来了:「干!不对啦!」 阿虎立刻撇清:「是阿龙啦!你爬山爬到脑子出走喔!」 「靠!妈的!不是在直播吗?你们还骂脏话!」 其他两人赫然想起,面露惊恐地望向店长。 温和面容一笑,「放心,我还没开始。」 三人内心草泥马狂奔──那你打屁手势啊! 幸好店长有先见之明,算是让他们练习,否则直播真的开下去,观眾见到他们这样,八成毁了。 这一闹,大家冷静许多,总算进入状况。 店长又再下了一次手势,表情也变了,这次是来真的。 汤子欣随着节奏,脑中自动浮现背诵已久的歌词,针对要演出的歌她往往私下唱了不下百遍,滚瓜烂熟。 闭上眼睛,她享受被音乐包围的感觉,这一刻她不用当汤子欣,可以当真正的krystal。 最后一句唱完,山顶寒风正好吹过,带抚起她的马尾,睁开眼睛,眼前的景色如此美好,却好像不属于她。 下意识,她往后退了两步,阿龙阿虎以为她是即兴动作,没有多加注意。 只要再往后一步──就能坠落。 她抬起后脚跟,却在某个瞬间听见一个声音。 「krystal!」 迷茫目光霎时回神,她望向正前方的人,惊觉自己差点摔入湖中。 「收工、收工啦!」一旁的阿龙阿虎想下山的心情急切,压根没在意她的异状。 只有店长,那双深沉目光紧紧盯着她。 她摘下面具,扬起一个浅笑。 肯定是错觉──她才会以为,刚刚喊她那个名字的…… 是徐晋阳。 【十八】牢笼 直播结束,徐晋阳坐在床上很久,直到方丽华端着一杯热茶走进来,他才有了动静。 她走到桌边把茶杯放好,然后缓缓坐下,面色复杂,「晋阳,你爸他……」她叹了一声,面色无奈,「你清楚他是什么脾气,也别再跟那种同学来往了,知道吗?」 「阿姨。」 他这一喊,方丽华不禁浮现尷尬之色,徐樊智在的时候──他才会喊她妈。因为要是不喊,徐樊智的理智线恐怕又会断裂,所以这成了他们不可言喻的默契。 「其实你不用勉强自己对我扮演妈妈的角色,我不在意,反正我们本来就是……」 「晋阳!」她厉声打断,徐晋阳就没说话了,「就算你跟晋东不是我们亲生的,但我们也把你们当作亲生的孩子照顾──我哪里让你觉得不开心,你可以说出来,你都高中了,该成熟一点!」 说到最后,她也是不禁激动了。 她以一个后母的心情,多年来告诉自己要好好接受这两个孩子。自己不孕是事实,夫妻彼此心中不是没有芥蒂。但就算想付出,孩子却不见得领情,更不敢想回馈。 在教养上,她不敢打骂,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关心。起初也没这么尷尬的,要不是、要不是被婆婆说漏嘴,兄弟俩哪可能知道这些陈年往事? 不过她其实低估了徐晋阳,他知道的,其实比她所知的更多。 「……我累了,想睡一会。」 又是这样拒绝的态度,让方丽华心中一寒。她没有孩子,不知道若是自己的孩子这样闹脾气,她该如何安抚,又该抱持怎样的心情。 「我知道了,喝点热茶,好好睡吧。」她起身朝门口走去,踏出房门后,悄悄抹去一滴在眼眶成形的泪珠。 她是大人,不该在一个未成年人面前这样表露情绪。 徐晋阳蜷缩起双腿,没有听她的话喝下那杯热茶。他清楚自己伤了方丽华的心,但不知道该怎么相处的──不是只有她。 念头一闪,他拿起手机拨了老家的号码。虽然等到星期天才打电话通知自己不会过去已经太晚,他还是想听听声音。 电话接起,居然不是爷爷。 「是阿青啊?今天怎么有空打电话?当兵累不累啊?」 徐晋阳心中一紧,好不容易挤出笑声,「嗯,只是突然想到,要说一下这周不能回家。」 「喔,没关係、没关係,当兵很累,你要加油!」 徐晋阳应了一声,听着奶奶兴高采烈的声音,道了声再见,接着把电话掛断。在他没掛断之前,奶奶绝对不会掛,那是她的习惯。 她又认错人了,把他认成徐樊青。 名义上,他的叔叔;血缘上,他的亲生父亲。 本来,他不会知道这些事情。后来,只好归咎于巧合──必然会发生的可怕巧合。 徐晋东和徐晋阳打小就跟着爷爷奶奶住在乡下,虽然是隔代教养家庭,但也没缺少一般家庭拥有的生活所需。当时徐樊智跟方丽华在都市打拼事业,时常早出晚归,不方便照顾孩子才做出搬家这个决定。夫妻俩只有假日会回家探望他们,长期以往,他们也习惯了在周末迎接父母,然后相处不到短短几小时就挥手说再见的场景。 心中寂寞满蛀,他们还是很勇敢地送走父母。 除了父母亲之外,还有个人会不定期出现,就是正在唸研究所的叔叔,徐樊青。 徐樊智跟徐樊青岁数相差近十岁,徐樊智工作多年,徐樊青却才刚要研究所毕业,准备要当兵了。 回想起那天,他们跟着爷爷奶奶送叔叔到军营去,这时徐晋东才国小五年级,徐晋阳四年级,两人蹦蹦跳跳拉着亲爱叔叔的手,其实不太懂叔叔要去哪里。 基于叔叔对他们非常疼爱,疼到比自己爸妈还亲,在正式跟叔叔挥手说再见时,兄弟俩居然一齐忍不住放声大哭。 他们不会发现在不远处的爷爷奶奶是什么表情,既带着沉重,又些许复杂。 叔叔进入军营了。 不过奇怪的是──隔了没几个月,有几个穿着迷彩军服的人来到家里,表情十分沉重,感觉很严肃可怕。 徐晋阳和徐晋东双双躲在走廊,隔着门帘偷偷观望。 「怎、怎么会?」奶奶开始崩溃大哭,让他们顿时吓得不敢乱动。 「遗体明天会送回来,请两位节哀。请徐先生跟我们去军营中办手续……」 爷爷的严肃表情始终没变过,就如同以往徐樊智或徐樊青回家,他从没表现出开心。如今,他也没像奶奶那样痛哭失声──好像什么珍贵的东西不见那样难过。 他先把那几位军人送出屋,接着低声骂:「哭什么哭!你教出来的好儿子!我还得去给他收尸!不孝、不孝──!」 徐晋阳跟徐晋东这才知道原来爷爷可以这么生气,远远比他们在电视上看到的邪恶坏人还要可怕百倍、千倍。 爷爷走了。 他们连忙跑出来,试图扶起在客厅中哭得撕心裂肺的奶奶。 但奶奶不理他们,只是一直哭、一直哭。 后来他们才明白──奶奶会哭,是因为她失去了叔叔。 那个时常对他们笑容以对,带着他们去田野间奔跑、抓鱼抓虾的叔叔不见了。 他们不敢问爷爷奶奶叔叔是怎么不见的,但邻居间谈之间说了──他们说叔叔在军队里面搞出见不得人的事情,叔叔跟一个男生在一起,被其他人发现,两个人被各自关起来,准备暂送精神病院。 某一天,他们逃走了。 一起逃到一个海边,喝下农药自杀了。 徐晋阳其实不是太懂,两个男人为什么不行在一起?为什么这样要被关起来? 那些把叔叔关起来的人太可怕了──他们害死了叔叔。 他们才是坏人。 但又更后来徐晋阳才觉得──真正害死叔叔的是这个社会,这个不允许同性相恋的道德牢笼,成为绞死叔叔的兇手。 【十九】下辈子,别当我儿子 遗体接回来之后,爷爷没有让棺材摆在家里,而是放在外头的竹棚。竹棚是爷爷奶奶放置锄田工具才搭建的,尚可腾出空间来放具棺材,几条白布掛在棚外,一般人经过也知道代表什么意思。 怕小孩子相冲是其中一个原因,另一个主因是爷爷认为叔叔太过不孝,干出这种丑事,还让白发人送黑发人──所以接回叔叔的遗体之后,爷爷从来没去看过,更不准家里任何人去看。 爷爷鲜少说话,奶奶整天伤心落泪,父母亲也没有回来,整个家风云变色,气氛一片低靡。就算是小孩,也不会天真到感受不出这些变化。 徐晋东和徐晋阳整天躲在房间里,这里不只是他们的房间,也是叔叔回家会睡的房间。 深夜,兄弟俩躺在床上,徐晋阳忍不住问:「哥哥,叔叔……真的躺在那个木头大箱子里面吗?」 徐晋东脸色发白,缓缓点点头,「嗯……早点睡吧,明天爸爸妈妈会回家。」这是他今天听爷爷讲电话中听见的。 基于礼数,出殯得由手足来负责,因为让父母办理可是大不孝,爷爷也不愿意,甚至连靠近竹棚都没有。 好像自己压根没有这个儿子了。 兄弟俩迷迷糊糊睡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徐晋阳又醒了。 他摸黑下了床,小心翼翼打开房门,去上了一趟厕所,正想回房,忽然发现有个闪烁的亮光。 好奇和害怕驱使之下,他从偏堂的小门溜出去,望见某个人影,猛然一怔──双眼瞠得好比弹珠那样大。 是爷爷。 他拄着一根枴杖,一隻手拿着手电筒,脚步有些摇晃地走往竹棚。 徐晋阳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悄无声息跟了过去,然后就躲在离竹棚不远的电线杆旁,心情莫名紧张忐忑,暗暗担心爷爷是不是因为太过生气,所以要对叔叔躺着的木箱子做什么可怕的事情。 「阿青。」刚说,拐杖敲上棺材。这一敲,吓到了徐晋阳,因为那场景实在可以比拟惊悚鬼片。但下一秒,他又被狠狠吓住了。 是哭声。 一向严肃的爷爷,竟然发出哽咽的嗓音,连带让徐晋阳也想哭。 「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子?你有两个儿子啊!」 什么啊? 爷爷是不是平日装得太不在乎,所以现在有点神智不清了?叔叔哪来的儿子? 接着又是一下,他看见爷爷绕着棺材,一下一下敲着。 「我跟你妈多疼你──你怎么可以这样?」 那是一场声色严厉的指控,还有悲伤欲绝的哭诉。 但是人前,爷爷总是装得不在意,只有生气、漠然。 「啊……啊……」爷爷两手死死抓着那根拐杖,好像如果没有它支撑,就会倒在原地,疼得再也爬不起来了。 「下辈子……别再这样傻了……」 爷爷喘了一口大气,最后又举起拐杖,重重敲了一下。 「下辈子,别再当我的儿子了……是我没有这个福气。」 爷爷不再说话了,哽咽声随之渐渐消弭,他抹了抹眼泪,脚步蹣跚地走回三合院中。 徐晋阳就蹲在电线杆旁边,死死摀着自己的嘴,还是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自从叔叔死后,他其实曾在心里偷偷讨厌过爷爷。 爷爷一向不苟言笑,对他们相当严格,不准他们常常跑出去玩、不准他们去买糖果点心,什么都不许。 但这些也不算什么,不过徐晋阳很无法理解──为什么叔叔死了,爷爷可以不伤心,只是不断责骂奶奶没教好儿子、责骂叔叔自己不洁身自爱,却不骂他自己。 原来爷爷不是不伤心、不是没有骂自己。 只是爷爷不喜欢让别人看见,所以在这夜深人静之中,默默走过来,阐述了他的心痛。 多年后,不管回想几次,徐晋阳都会忍不住流下眼泪。 爷爷对叔叔的期望有多高,就代表他伤得有多重。 翌日,徐晋阳浑然失神,当徐樊智夫妻俩总算从工作中抽身回家,他还是窝在房间里,连出去打声招呼都没有。大人忙,也没人进来理他。 一时鬼迷心窍,他爬上叔叔的床铺,躺在叔叔睡过的枕头上。小手伸进枕头缝里,忽然发现一个硬物。 把东西抽了出来──是一个扁平的木头盒子,还上了小锁。他轻轻摇了摇,里面没什么声音,叔叔也不太可能藏玩具在里面。 徐晋阳动了动歪脑筋,他去找了一根细长的黑夹子,鑽了鑽锁口,锁头并不牢固,没两三下就开了。 心里小小的道德感作祟,但开都开了,而且叔叔也不在了…… 他任由内心的恶魔发声,打开了盒子。 里面装的不是什么稀世珍宝,而是一个b5大小的日记本,还有两张照片。一张是跟一个女人的搭肩合照,另一张则是跟一个男人互相拥抱的亲暱照片。 接着,他又翻开了日记本的第一面。 叔叔的字相当好看,字体端正,好像在写标楷书法般,非常吸引目光。 第一面,短短几个字就分行了。 「我爱你,可是我──永远只能看着你。」 【二十】追逐 徐晋阳虽然才国小,认得的生字不到很多,但是日记上不会出现什么艰涩难懂的词汇,所以他能自行阅读。 这是他第一次窥探叔叔的内心。 叔叔很早就发现自己喜欢的是男生,他喜欢上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喜欢他的人,长久在矛盾和现实中挣扎。这是一种病──很多人是这样说的,所以他不敢说,更不能说。 「晋阳?」 看了一点点,呼喊声突然从房门口过来,徐晋阳立刻把东西藏起来,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跟着徐晋东走出去。 把丧礼办完之后,随着白布这些象徵性的物品撤走之后,爷爷也把叔叔曾用过的东西都烧得乾乾净净,好像家里没有这个人存在过一样。但徐晋阳知道在爷爷心里肯定不是这么回事,他只是如同以往,不让其他人知道而已。 比起爷爷,奶奶的伤心从未减缓,仍旧时常哭泣。等到渐渐不哭了,脸上的阴霾却没有跟着不见,日益增重。没多久后,甚至会开始认错人──把徐晋阳或徐晋东认成小时候的叔叔。 这样的情形过了一年多,等徐晋东国小毕业,有了些微的不同。考虑到城乡差距,徐樊智夫妻决定把徐晋东接到都市去住,而徐晋阳则等到国小毕业再一起搬过去。 对此,爷爷没有表示意见。反正兄弟俩只差一年,确实没有必要特地转学。 那一天,徐晋东搭着车子走了,徒留徐晋阳一个人。他心中不是没有失落,可是他也因此多了窥探过往的机会。 以往两人总是寸步不离,他不方便把叔叔的日记拿出来看,现在却是不用顾忌太多了。 等看完了整本日记,徐晋阳才知道原来一个人身上可以藏有很多秘密,平常在叔叔身上根本意想不到的秘密。 人是一种如此会偽装的动物,偽装可能是为了自保,也可能是为了掠食,但不论是哪种──都代表着内心不是真正的自由。 时光推移,一年很快过去,他即将从国小毕业。 毕业典礼当天,爷爷和奶奶来参加了。典礼进行到一半,爷爷因为田里有事先行离开。等到典礼结束,奶奶牵着他一步一步走回家。 「晋阳,要升国中了,以后跟爸爸妈妈住,要乖一点,不要惹他们生气,知道吗?」 奶奶很久没有喊他名字了。今天,神智特别清楚。 他们走在乡间小道,远远看见那棵榕树,他们紧紧牵着手,缓步走过。 却在某个瞬间,奶奶松开了他的手,然后转头望向绵延弯曲的乡间小路,喃喃自语:「唉啊,阿青怎么没回家呢?晋阳毕业了,他应该要回家看看,他的儿子……长大了、优秀了!」 徐晋阳重新牵住那隻带有岁月痕跡的手,鼻子瞬间发红,「奶奶,叔叔、叔叔今天不会回来。」 其实不只是今天,那个人一辈子也不会回来。 「什么叔叔?要叫爸爸!」奶奶弯下本就驼曲的腰,双手攒着徐晋阳的肩膀,目光泛红:「那是你爸爸!」 说着说着,她又开始哭了。 毕业本来是一件应该高兴的事情,徐晋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此时抱着奶奶放声大哭。 或许是他发现──原来拥有别人的秘密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或许是他这时才发现──奶奶已经回不去会牵着小孙子去外面散步的模样;也或许是他明白了──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都有无能为力的事情。 过不到几个月,在国中开学前一周,徐晋阳就被带到徐樊智夫妻的住所,准备和徐晋东一起进入同一所国中。 这分开的一年,虽然中间不是说全没见面,但他们两人身上不可互相分享的事情变多了。 在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并不是自己口中喊的人之后,徐晋阳对待他们的感觉也不似以往。 徐樊智夫妻俩本就忙于工作,倒也没多在意。于他们来说──只要小孩乖乖上学、平安回家、假日偶尔跟同学出门去玩也无妨,其他就没什么需要注意的。 开学第一天,徐晋阳跟着徐晋东走路去学校,快抵达校门口的时候──遇见了一个男生。 「晋东!」 那张俊秀脸庞上的笑意十分温柔,某个瞬间,不知为何让徐晋阳想起已经不在人世间的叔叔。 「嗯,他就是你弟?」 徐晋东浅笑点头,然后把徐晋阳拉过来一些,「晋阳,他是我同班同学。」 那个人看向徐晋阳,微勾的眼角彻底吸引住徐晋阳的目光,接着,听见那抹温厚嗓音自我介绍:「你好,我叫许奕帆,我知道你是晋阳,你哥哥常常说到你。」 「你好。」 三人并肩走进校门,不过许奕帆和徐晋东的速度较为一致,徐晋阳则有些落在后面,但相隔不到两、三步。 望着那道背影,搭配温润阳光洒下,照在那张带着浅浅笑意的侧脸上,多么迷人。 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徐晋阳像是失了神一样,不断追逐着这个人的背影,追着追着,迷失方向。 【二十一】剪不断,理还乱 手机铃声响起,是secret翻唱的歌曲之一,被粉丝弄成铃声版本,它拉回了徐晋阳的神智,让他从遥远回忆中脱身,摆脱束缚。 接起电话,他立刻听见另一端传来吼声:「徐晋阳!你早不打、晚不打,偏偏刚刚打来干嘛?」 他眨眨眼睛,语气貌似无辜:「不能打吗?你在忙什么?」汤子欣没有立刻回答,徐晋阳又问了:「是不能对我说的事情吗?」 「靠,我跟你很熟吗?需要事事跟你报备?」 「我以为我们挺熟了。」他笑了笑,笑中带有不明的复杂意味,「至少从我跟你一起翘课开始,不熟也得熟了。」 「谁叫你多管间事……」她啐了一声。忽然,话筒又传来其他声音。 「小水晶!闪人啦!跟谁讲电话?」 「说不定是男朋友喔!」 「干!谁敢当她男朋友?改天等他被打死,一定给他上香!」 汤子欣显然深吸了一口气,才说:「我现在正忙,晚点再打给你,掰──」 电话其实都还没掛断,徐晋阳就听见她在飆脏话了。他望着手机萤幕,等到它逐渐黯淡,变成一片深黑。 此时汤子欣手机还握在手里,一记鉤拳就先扫过去,但阿龙混道上不是混假的,一掌接下,掌指关节嘎嘎作响。 店长没有多说,继续和假装没事人的阿虎一起收东西。 「你恼羞什么啊?真是男朋友?」 「去你的!嘴巴再不放乾净一点──我等等就把你踹下山!」 阿龙挑了挑眉,顺势一拉──汤子欣往前扑去,但她反应很快,一个施力下拉反将阿龙拉倒,他重心下放,四肢同时触地,正好把汤子欣笼罩在身下,不过她早已双脚收好,两手扣着他的肩膀,双脚借力施力一踢,让人体验前滚翻的刺激。 阿龙一个下腰起身,转瞬站好,还摆出武打明星的姿势。 汤子欣不屑嗤了一声,一个鲤鱼打挺就站挺,展现十足好腰力。 阿虎收好吉他,没好气地说:「欸,闹够了没?」 两人异口同声:「还没!」 阿虎抽了抽眼角,恶狠狠说:「阿龙──!不要以为我没看出来!你只是不想搬你的卡鬨,要不然你哪会这么主动找打?给我滚过来!自己搬!」 阿龙被猜出内心所想,面色尷尬,汤子欣也不打了,哼笑说:「阿虎不愧是你换帖的,他没讲,我都没看出来。」 最后,店长发了话:「阿龙,挣扎是没用的,自己搬的东西,自己带下山。」 阿龙欲哭无泪:「这是我该搬的吗?山也不是我想爬的啊!」 抗议无效,认命搬东西。 接着四人跟着带他们上山的原住民嚮导缓缓爬回半山腰的民宿,沿途,汤子欣跟店长的行李较为轻便,所以走得比较快了些,后面是阿虎和阿龙,嚮导则在最后面。 「krystal,刚才你是打给上次来店里那位同学?」 店长真是不说话则矣,一说话就命中红心。 她没好气地回应:「对啦!刚刚表演途中突然打电话来,幸好我没开铃声,吓死人了。」 店长沉吟半晌,又问:「对了,上次我没特别问,他叫什么名字?」 汤子欣诚实回答:「徐晋阳。」 「徐晋阳──?」 听着店长的语调微微提高,她的眼神对过去,面带疑惑:「店长,你干嘛?」 店长不可能认识徐晋阳,要不然上次早就相见欢了,绝对不是喝喝一杯卡布奇诺而已。如今,他听到这名字的反应是怎么回事? 「嗯……没事。」又跨爬过一个粗大树干,店长突然又说:「krystal……你那位徐同学,他会不会弹琴?」 汤子欣眨了眨明亮的眼睛,细细回想,脑中窜过徐晋阳对她说过的话,接着回答:「嗯,以前八成学过,他还说我的手很适合弹琴,不过他说四、五年没弹了。」 「……为什么没弹?」 「不知道。喔,我想起来了,他有说是教他的人没继续教了,就不弹了。店长,你说他是不是个怪咖?」开个玩笑之后,店长没再回应她,让汤子欣觉得越来越奇怪,「店长,你不会真的认识他吧?」 「不认识,但是曾经听过这个名字。」 闻言,汤子欣真的是懵了。徐晋阳又不是什么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比起他,他那位时常榜上有名的亲哥哥还比较有可能声名远播。但店长又不是学校老师或教育人士,也不见得听过徐晋东这个名字。 「你从哪里听到?」 店长顿了顿,缓缓吐出一口雾气,然后和汤子欣四目相接,「是sail告诉我的。」 汤子欣顿时僵住,这个名字让她產生的寒意远比这高山冷气还要感受强烈。 「sail……就是教他弹琴的那个人。」 【二十二】毁灭的警告 返回民宿后,四人搭乘厢型车缓缓开下陡峭山路,途中,坐最后排的汤子欣完全没有说话,脸臭得像便祕三天不解放,加上开车的店长脸色也不是很好看,惹得坐中排的阿龙和阿虎浑身不自在。 前面有利针、后面有花刺,他们深深体会到就算是帅哥美女,不和善待人的类型一样是爽过就结束,谢谢不联络! 此时汤子欣眺望窗外的盎然绿意,脑袋里还在想刚刚店长说的事情──她没有继续问下去,就让沉默了结一切。 不是没兴趣,是还没准备好问得更深入。 汤子欣再怎么都不会想到原来许奕帆跟徐晋阳比她更早就互相认识,那究竟是为什么──许奕帆没有跟他们兄弟俩上同一所国中?他明明也住在附近的校区,若真是熟识,不可能会有比同校更好的选择。 她赫然又想起──许奕帆是在她国二那年转学进她就读的国中。基于某些原因,她国中时期经歷过几次转学生涯,自然不会有什么深交的朋友。 国二接下学期之时,她转学进了那所国中才因缘际会认识许奕帆跟许晶晶。后来,在国三下刚开学初,她毅然决然转学,断绝跟许奕帆他们的所有联系。最后转到那所学校去,她就成了人人惧怕的汤子欣,直到现在。 在更早之前的国中同学恐怕也不相信──汤子欣会变得这么兇残可怕。 要是不先武装自己,又怎么让自己继续坚持下去呢? 「许哥哥,徐晋阳是……你愿意教他弹琴的人……」她喃喃自语,音量很小,所以能被车上播放的自然轻音乐掩盖过去,「你又为什么……不继续教他呢?」 为什么许奕帆国中时要转学?徐晋阳身上又发生过什么事? 她很想问徐晋阳,却不敢问。 一直默默想着,想到脑中產生近似缺氧的错觉──直到店长一声呼喊,她才发现他们已经回到咖啡店附近了。 「今天回去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上课。」店长眸色一沉,目光中饱含何种思绪,她也不甚明朗,「身上的伤小心点,最近我会让阿龙阿虎多注意学校附近常滋事的学生,只要你别回应,就不用担心被找麻烦。」 「嗯……」汤子欣眼睫微垂,脸色依旧不是太好,「那我先回去了,掰掰。」接着,她走到停放摩托车的树下,套上安全帽,俐落一个甩尾出街。 阿龙揹起卡鬨,问道:「欸,店长,小水晶心情差,你还放她骑车出去危害社会大眾,这样好吗?」 阿虎抱着吉他接话:「对啊,我看店长又会多收一张新罚单了!小水晶骑车不是普通兇猛!她是我唯一跟车会跟丢的少女!」 店长扶额兴叹:「我说你们两个……少说点,不行吗?」 龙虎二人组四目相接,默默抱着乐器就往咖啡店里走,识相不说话了。 站在壁画前好半晌,店长望着手机许久,最后还是拨出一个号码,电话果不其然接通。这个人向来不会拒绝他的来电,正因如此,secret才能保持作品多產下,还保持一定程度的编曲品质。 他没有跟任何团员表明──其实sail从未在编曲方面和secret断过联系,本意为何,店长并未特别探究。他尊重对方不再参与任何商业性演出的决定,却愿意提供这方面的协助。 「你好,店长,我看见直播了,很不错。」 「sail,还是不考虑回到键盘手的位子吗?」 乐团用许奕帆改编后的作品表演影片上线后,店长总会问出这个问题,但当然是被拒绝的份。主要原因他不是猜不出,不过基于部分利益和现实考量,他觉得许奕帆确实应该考虑。 「店长,你真是百问不厌,但只要现在的krystal还在那个位子,我就不可能和她同台演出,你懂吧?」 似是脚酸了,店长倚靠在壁画上,随手掏出一根细长香菸和打火机,点出火光,呼出细密白烟,「嗯,但你的负担也不轻,我觉得你可以好好考虑。」 「负担重了,我提高跟你抽的编曲费就行。」 说话直取要点,也是许奕帆跟他有些相似的点。他十分欣赏许奕帆,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店长今天打电话来,是还有其他事想说?」 以往,店长会过个几天,等点阅率衝破至少五百万才会打电话给他。现在,稍之过早。 「嗯……」吸取了烟中令人成癮的独特味道,他又缓缓呼出一口白烟,「我想问你,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叫做徐晋阳的孩子?」方才跟汤子欣说的也只是推敲,虽然正确率颇高,他还是想跟这人确认一下。 电话那端忽然沉默,让店长认为猜测八九不离十。 「怎么?他该不会要进secret吧?」 「不。」店长嘴角扬起令人难以猜透的笑意,不过对方无法看见,「他跟现在的krystal是高中同学,感觉关係不错。我只是偶然发现……居然是你教他弹的琴。」 「那又如何?」 店长语声轻柔,犹如他所吐出的烟雾縹緲虚幻,「那我问你──如果我让他代替你成为secret的键盘手……你觉得呢?」 过了半晌,电话那端的语声变得极其平稳,使人猜不透喜怒哀乐,「店长,你想怎么样去完成你的心愿,我管不着。但不要在他非自愿或利诱之下去做这件事──否则,我会让secret一夕毁灭。」 【二十三】欺善怕恶是天性 店长有猜到许奕帆八成会这样回应,听起来还是直接得太过头了。某方面来说,许奕帆也是因为清楚他的性情,所以才这样肆无忌惮。 「呵,没想到他在你心里的地位比我想得还高。」 许奕帆不置可否,「店长,总之我跟你说清楚了──你不踩我的底线,我也不会踩你的地雷,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能一直合作的原因,不是吗?」 「是啊,不过我还是会对他提出邀请,但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他有关你的事情。」 「那样……也好。」 许奕帆有预感,真的说出他的名字,恐怕徐晋阳就算有入团的意愿,也会瞬间被消磨殆尽。 接着两人又讨论了一会下一首要表演的曲子,许奕帆承诺半个月内会赶出新编曲给他,就掛断了电话。 店长把手机放进胸前的口袋,直到最后一点菸身燃尽,才缓缓走向通往地下的阶梯,一步一步,门铃声轻响,但「休息中」的牌子并没有被翻转。 今天,「秘密」不营业。 汤子欣一路飆回家,搭乘电梯到五楼,电梯门一打开,就看见某个人影停驻在她租屋处门前。 来人一见到她回家,明显摆出不悦脸色。 其实汤子欣也不太懂,真的不想见到她,把东西寄来不就得了?为了大概不到一百元的运费让自己不开心一整天…… 真是白痴。 「你的旧东西整理乾净了,都在箱子里。」少女冷冷说着,然后又告诉她:「现在家里没有你的东西了,以后别再打来问。」 「喔,还要你像佣人一样搬来,辛苦了。」 汤子欣当然只是说客套话,她对这个舅舅的亲生女儿没有什么好感,当然对方对她也称得上讨厌,以前汤子欣还住在舅舅家里时没少看过白羽柔的白眼。 亏她还取名字叫羽柔,鸡羽毛都比她柔和多了。 「汤子欣,搞清楚,谁是你佣人?还有我告诉你──别老是惹麻烦!我爸被你搞得还不够心烦意乱吗?」 自从汤子欣国三转学,加上搬出舅舅家之后,两人就没再正式碰面,逢年过节亦同,所以白羽柔完全不知道汤子欣现在是什么狠角色。她的印象始终停留在那个中午午休会自己躲在厕所里默默吃着便当的怯懦模样。即使听自己爸爸说过汤子欣学会翘课、打架──她也从不认为那代表什么。 白羽柔走上前,笑容若能打分数,至少是嘲讽跟不屑各佔五十分──就算这个表亲长得不错又怎么了?那也是一个身上有污点的人,永远会被人瞧不起! 「哼,你确定舅舅是在烦我这个人,还是烦你拿零用钱,却全花在一些可笑的东西上?」 全身名牌,连揹着的包包都价值不斐,能掛的地方绝对会掛东西──她还不信他们家这么有钱了。 「你──好啊!几年不见,真的变呛了啊?我看是跟一堆流氓混得不错吧?」 「是啊──」一个拳风擦过,垂在耳际的发丝扬起,依那个飘起的高度可以判断这要是打在人身上,骨头不断,脸也会肿,让始料未及的白羽柔突然吓得变成一根僵直木头,踉蹌了一下,差点跌倒在地。 汤子欣好心扶了她一把,姣好面容勾起一抹足以让白羽柔瞬间发寒的笑意,「顺应你的期望,我跟你从国三那年之后就不用再碰面了,你也不用担心别人发现我和你的关係──这是你做的非常正确的一件事情。」 白羽柔不敢回答,过往的某些记忆窜上心头,要说汤子欣为什么会转学,多少都和她有关係。她讨厌一个外人住在家里,她不懂,她明明就比汤子欣还要引人注目,怎么当时的许奕帆兄妹俩就完全不注意她呢? 哼,无所谓,反正他们最后也决裂了。 可是心里的自卑感却时时无法抹灭,根深蒂固,以至于她只要一想起汤子欣这个人──就会很想要摧毁她身上所有可能让别人看见的好。 汤子欣一辈子都别想得到她没有的东西,应该是这样…… 才对。 那现在是怎么回事? 「白羽柔,你该庆幸我和你待在不同一所学校。要不然,基于过往那些事,我肯定会把你打得哭爸找妈。」 白羽柔瞠大一双黑色眼睛,什么是虚张声势,什么是认真威胁,她曾经作为上位者的角色,十分清楚。 汤子欣又笑了笑,「对了,你爸虽然是我舅舅,但我现在不太看人面子,所以我提醒你──以后千万别来惹我,也不要跟我扯上任何关係。」 白羽柔还在震惊中,无法把现在和过去的汤子欣做完美连结。 「干!听懂了没?」 「懂、懂了──!」 汤子欣放开手,满意地点点头,「很好,自己搭电梯,慢走不送。」语毕,她逕自绕过路障,走到门前用一手轻轻松松扛起白羽柔气喘吁吁搬上来的纸箱,打开门──「碰」一声关上。 白羽柔总算回神,羞愤霎时衝上脸面,「什、什么跟什么──可恶!噁心的人!」她忿忿搭着电梯下楼,但微微颤抖的双脚洩漏了她的害怕。 此时,进到房间的汤子欣把纸箱随手一放,大字形躺到床上,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天花板,喃喃自语:「靠,原来把讨厌的人踩在脚底下的感觉这么爽,难怪以前那些人可以噁心到这种地步。」 弱小的人只能缩在阴暗的角落,随时害怕恶意从缝隙中鑽爬而出。 汤子欣在闭上眼睛之前,又多唸了几句:「早知道以前,就不要像个路边讨饭的,靠──她妈的太丢脸了!」 抵在双目上的手背传来湿润触感。 双颊不自觉流过晶莹的那一刻,汤子欣彷彿进入了她明明再也不愿回想的梦境之中,无法醒来。 【二十四】我很想你 听见了。 先是听见枪声,接着不久后──是鸣笛声。 不,还有嘈杂人声,加上外头好多东西磕磕碰碰,但是汤子欣完全无法聚焦。 模糊的视线之中,她看见两个人倒在血泊中。 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一个是犹带温热的尸体,一个是奄奄一息的身躯。 她的呼吸急促,却断断续续,有时会隔了好几秒才记起要呼吸,虽然从右锁骨处传来的疼痛是难以让人忽视的程度,可是她无暇在意。 「子、子欣……」 女人躺在她身边呼喊,但不是以往的温柔低喊,是孱弱的挣扎。 「别、别怕……一切是妈妈的错……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她使尽浑身力气伸长巍巍颤颤的手,离汤子欣的手只差不到短短五公分的距离,「子欣……妈妈……会在天上……好好守着你……你要、你要……」 汤子欣其实也不知道妈妈究竟想说些什么,那双唇没有停止张开闔,但或许是突然衝进来的一票全副武装的警察脚步声过大,才会掩盖了妈妈对她说话的声音。 那时候,好多人不断走来走去,然后有一个叔叔蹲在她身边,温柔地安抚她,说:「没事了。」 没事了?没事了? 那个男人跟妈妈在这里一起死掉了──这怎么会是没事? 可是她说不出半个字。 八成是看她年纪小,其他人也不多问,就是不断拍照、拍照。 原来对死掉的人也要这样拍照纪念?纪念的是什么?是纪念那个男人的死,还是纪念她没了妈妈? 汤子欣在心中问了好多好多问题,可是她没问出口,所以不会有人回答她。 一件外套盖在她头顶,大人的尺寸几乎遮住她的全身,像是要把她圈錮在一个黑暗的空间中,本意是保护,却反让她如同坠入深渊。等她摇摇晃晃被扶着走出大门,照相声又出现了。 「小妹妹、小妹妹!你有看见是谁开枪吗?」 「小妹妹,是你妈妈因为不堪老公长期施虐,所以狠下杀手吗?」 「小妹妹──你有其他亲戚吗?他们知不知道你们家的状况?」 现在她变成被大家纪念的对象了,这其实非常奇怪──这些人怎么会来问她这些问题呢?是谁想知道答案?知道了又要干嘛?妈妈会因为她回答问题就活过来吗? 不能啊,那你们是想问什么呢? 「请让开!她还未成年!不得接受採访!」 推挤声不断,让汤子欣觉得这个世界好混乱可怕。 「我们有採访自由!不拍脸,但说句话总可以吧?」 汤子欣不禁用双手摀起耳朵,但她摀得再怎么紧,用力到指甲都嵌进肉里,引发疼痛感,却抵挡不了这些喧闹的吵杂声。 她甚至回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离开家门前的,等她总算意识到自己饿了,她就在舅舅家里了。 但是舅舅家里也很吵。外头的记者、查案的警察,各个都在盘问舅舅。不过比起舅舅,她知道外面的人更想找她。舅舅不管是基于面子还是顾虑到她才是个国中生,除了查案的必要得去警察局外,在阻挡不相关的外人骚扰她这件事情上面──他确实做到了。 不过她这个外来者的到访无预警打扰了舅舅一家的寧静生活,所以白羽柔讨厌她,不是没有道理。 关在房里长达十天,足不出户,直到白羽柔不屑地把从学校寄来的通知单丢到她床上──她才想起来…… 她只是个国二生。 一般的国二生在做什么呢?为什么她会跟大家不一样? 「子欣,妈妈今天帮你准备了便当,你记得带去学校,知道吗?」 妈妈做的便当,她忘记是什么味道了。 「子欣,你爸爸不是故意的,他喝酒就容易、容易……控制不住自己,你看,妈妈……没事喔!一点都不痛。」 妈妈又在骗人了,她进去厨房拿东西的时候,明明疼到腰都直不起来,却硬是要在转身看见自己之后,勉强撑起来。 「子欣,你爸爸是个很棒、很厉害的跆拳道选手!你一定要好好跟他学,以后继承他的光环,为国争光,知道吗?」 不,她一点都不想成为那种人──把暴力当作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耀。 她不想相信这种荒唐的事情。 在极度的黑暗之中,舅舅提着手电筒默默走进房间。他站在书桌旁,望着蜷缩在墙角边的人,低声道:「……子欣,生活总是要过,舅舅也不是不近人情,幸好你妈有留积蓄和保险预备给你读书用,我也打理好了,你下礼拜就跟小柔上同一所学校,两个人互相照应一下。舅舅能帮你的不多,你自己好自为之。」 舅舅一向温懦,但是婶婶剽悍,他跟妈妈的来往不多,感情自然不深,心里八成觉得自己莫名其妙蹚了浑水。无奈好歹是亲戚,还是个未成年的小孩,总不能当作没这回事。 汤子欣:「……」 妈妈曾经教过她,做人一定要有礼貌,她一直努力奉行,如今却是虚弱和茫然到无法做出礼貌回应。 婶婶不知道哪时候站在门边,死死瞪着房间内,「你舅舅跟你说话,是不会应啊?你以为大家吃饱撑着没事干,要对你多好?我们被你和你妈妈害得还不够惨?不要老装得一副没有爸妈很可怜的样子!看了就烦!」 「好了、好了,对一个孩子别发这么大脾气。」 舅舅出声缓颊,好声好气把婶婶推了出去。但其实他不缓颊,这些难听话也进不了汤子欣的思考世界。她不是没听见,只是这些句子到了她脑中──她居然无法理解,好像它们全碎成了一块一块,让她拼凑不出全样。 这种现象长达了好一阵子,她不敢告诉任何人。但这严重影响她的课业表现,甚至让同学取笑她是「智障」,各种难听字眼均在她身上炸过一轮。奇怪的是她虽然听不懂长篇语句,却能听懂这些两、三个字的单词。 她一度不想接受,想尽办法排斥。 要是妈妈在天上,看见她被人家这样取笑,肯定会很难过。 但后来她又想想──善良的妈妈会去天上,过着没有那个男人在的幸福生活。可是,她八成上不了天堂。 既然死掉后会去的地方叫地狱,那就不用担心会见到妈妈了。不用见到妈妈伤心的脸色,这些话就算再难听──也无所谓。 想归想,她在无数夜晚还是会不免眺望星空,然后失了魂般地想着──妈妈,你究竟去了天堂的哪里? 你知不知道,我很想你。 【二十五】那天,歌声如画 这份想念在妈妈死后,没有随着时间消失不见,反而越来越沉,沉得像是变成一块巨石压在身上。 人的生命用一颗子弹就可以结束,用一把刀也可以结束。 好几次这样想着,等她回神过来,手上已经多了一把推出锋利刀片的美工刀,抵在白皙腕间。 却没有割下去的勇气。 她害怕,回想起鲜血从子弹穿入的躯体流出来时──她吐了。 收起刀子,她又听见呼喊声。每天早上如出一辙,她其实也不懂,真的不喜欢她,让她自生自灭就好,何必要装得很伟大却又十分委屈的样子?她很想相信妈妈曾说的话──世界上没有以伤害为乐的人存在。 怎么会没有,现在就在她的身边。 「汤子欣──!我告诉你,在学校不要跟我说话,也不准告诉别人你跟我的关係!」 白羽柔每天都要提醒她一次。事实上,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说的。 见某人拎着书包走出家门,她大约过了五分鐘才慢吞吞跟上。走着走着,她在进入校门前,看见了那对格外引人注目的兄妹档──许奕帆和许晶晶。 他们这对兄妹档差不多跟她同时间转入这所学校,许晶晶和她同年,但是许晶晶分属到数理资优班。而许奕帆是国三生,也是在升学资优班里面。他们不仅成绩优秀,外表也亮眼,瞬间爬上校草和校花的位子。 这样耀眼夺目的存在,凡是人──多少会追寻。 她也不例外。 但她很清楚,追寻是徒劳的。再怎么努力──她也摆脱不了这些贴在她身上的标籤,好像黏了强力胶一样,勉强撕开只会头破血流,扯出更加可怕的伤痕。 中午休息,她带着自己的便当跑到顶楼。在教室里面太容易被无端找麻烦,她想好好休息,不想应付过多带着不同意味的目光──嘲讽、不屑、同情、无视,就是没有纯粹想认识她这个人的和善。 靠在墙边,她一口一口吃着,如同机器般咀嚼,嚐不到食物的美好,却涌起了心酸夹杂心疼的复杂感觉。 才吃了一半,她就不吃了。把餐盒放到一边,将头埋入蜷曲的双膝之间,轻轻哼着歌。 妈妈说难过的时候,唱首歌来听听,把难过和伤心用声音传出去,这样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所以晚上妈妈很常抱着她,轻轻哼歌。她看不见妈妈的表情,却能感觉到妈妈很想哭。但是小孩子的耐力不够,直到她睡着了──都不知道妈妈当下的痛苦到底有没有藉由歌声传达出去,然后消失不见。 她蜷缩身子,专注凝神地唱着,没有注意到从不远处缓缓接近的人影。 直到一隻手轻轻拍上她的肩,她吓了一大跳,还因为动作太大──后脑杓撞上水泥墙,瞬间疼得生泪。 「你、你没事吧?」那张清丽面孔露出惊慌神色,显然没想到自己的举动会让人家惊吓到这种地步,「我只是听到歌声,想说走过来看看……」 汤子欣揉着自己的头,往后缩了缩。 这样特别的人,居然愿意跟她说话? 简直不可思议。 「你还好吧?汤同学?」 闻言,汤子欣惊愕地睁大眼睛,扬眸对上对方那双美丽的眼睛,「你……知道我?」 她笑了笑,「当然,不就隔壁班吗?啊,我是许晶晶,你好。」 许晶晶朝她伸出手,那隻手如此纤细、白皙,好像稍微一用力就能捏碎。 看了好半晌,汤子欣都没有握上去。 「晶晶?」 接着,另一道雋朗嗓音传过来,汤子欣更紧张了! 许奕帆那张好看的脸映在视线范围之内,对着她露出浅浅笑意,这平常压根不可能出现的事情,如今就算成真,对她来说也是恍若置身梦境。 「她是……?」 「哥哥,她叫汤子欣,是隔壁班的同学。」许晶晶又对上她的视线,眼角带笑,美丽动人,「他是我哥哥,许奕帆。不介意的话──我们一起吃午餐吧?」 汤子欣只觉得自己十分渺小,没有拒绝的权利。 【二十六】我们的秘密基地 从这一天开始,三人午休时间就会在顶楼一起吃饭。随日子一天天过去,有人发现了许晶晶和汤子欣有些交情,公然排挤的状况貌似渐渐消失,但私底下,汤子欣不是没听见酸言恶语。 「就凭她那样?我看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勾搭上了吧?」 「呵,装装可怜囉,说不定是想多搏得学长注意。你看,现在不就成功了?」 汤子欣每逢下课时间就趴在桌上,却没有真的睡着。她不想看见那些嘴脸,却无法阻止声音传进耳朵。 中午吃饭时间,汤子欣一拿到便当,就立刻上了顶楼。她不想待在那个明明充满光亮,却让人窒息的空间里。 「子欣!」许晶晶朝她挥挥手,然后踩着优雅步伐缓缓走来,接着在她旁边坐下共享午餐。汤子欣本来就不知道该怎么搭话,而许晶晶大概是基于家庭教养,吃饭时也不说话,许奕帆则不是每天出现,即使出现也不会待太久。 这气氛相当微妙,若是旁人看见,八成会忍不住问许晶晶干嘛不回教室吃,偏偏要来这里风吹日晒。 吃完饭,许晶晶轻轻擦拭唇角,然后说:「对了,子欣,你喜欢唱歌吗?」 没想到她会忽然这样问,但汤子欣仍然回答:「没有特别喜欢,但也不讨厌。」唱歌对她来说是一种慰藉,是为了让自己安心的习惯,而非嗜好。 许晶晶淡淡一笑,「我觉得你的嗓音很好听,但是技巧不足,中气也不够,如果你愿意──我教你唱歌,好吗?」 汤子欣面露不解,「为什么……想教我?」 那张姣好面孔依旧是浅浅笑意,就如同她的哥哥那样,待人总是和善有礼。 「我说了我很喜欢你的声音,而且我也不是白白教你──之后,你负责唱歌给我听,也只能唱给我听,这就是条件,你觉得呢?」 汤子欣愣愣地眨了眨眼睛,然后点点头。 除了妈妈外,从来没有人说喜欢她什么地方,今天有人对她说了──那不管对方是不是真的喜欢听她唱歌…… 她都会不假思索答应。 接着,汤子欣在每天放学之后会被许晶晶拉去慢跑,加强体能。为了达到许晶晶的期望,她回家后会做更多肌力训练,除了肺活量之外,也加强自己全身的力量。 她有预感,这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 某一天,许晶晶拿了一张印有某首英文歌词的纸给她,汤子欣先听了一遍原唱,接着在许晶晶鼓励下试着跟唱。 汤子欣的外文能力不是太好,为了速成,许晶晶用符号拼音让她揣摩发音,试了不到五次,汤子欣居然跟着唱了出来,而且越唱越标准,这使许晶晶颇为惊讶。 「子欣,你很有天分。」 听见她的称讚,汤子欣不知道心中的感觉是什么。但当下,她忍不住握上许晶晶的手,「晶晶,谢谢你。」 若是没有许晶晶,她完全没有来学校的动力。 许晶晶回握她,「笨蛋,我们是朋友啊。」 朋友? 原来她是真的有了朋友,不是作梦,不是妄想。 虽然汤子欣依旧受到同班同学的排斥目光,处境没有多大改变,但从这一天起──汤子欣的世界变得不一样了。 后来许晶晶表示自己有事得去找老师,就先下了顶楼。她刚走下阶梯,就看见站在转角处的许奕帆,浅笑打招呼:「哥哥。」 许奕帆和她四目相接,神色间有些无奈,「晶晶,我不是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她的眉目间浮现些许无辜神色,惹人生怜,「哥哥,你觉得不行吗?」 许奕帆耸了耸肩,「secret才刚成立上线,不太稳定,就算靠着店长的手腕跟人脉,如今也才三、四十万的点阅而已。」 「如果我跟店长说呢?她真的很有天分。」 许奕帆偏过头,没有正面回应,反问:「晶晶,你为什么要执着于她?」 那双明亮眼眸中透出以往没有出现过的复杂和深沉,「因为……她的声音真的很好听,哥哥不觉得吗?」 「……确实,有时候,连我都会认错。」顿了顿,他又说:「等乐团的点阅率衝破一百万,再说吧。」 「谢谢哥哥。」她知道许奕帆算是半答应了,而她也相信这个目标不难,所以先行道谢。 许晶晶的预测确实不假,不到半年,secret的人气攀升,有了首支衝破百万的翻唱影片,点阅数量还在持续增涨。 正好遇上周末,许晶晶邀了汤子欣出游,舅舅一家人并不会阻止她出门,反而不希望她整天待在家里,像个行尸走肉一样。于是,她跟着许晶晶,转搭了三路公车,最后来到这个人烟罕至的小巷弄。 巷弄尽头,汤子欣赫然望见有一个人倚靠在壁画前。 「……许哥哥?」她偏头对上许晶晶,完全不知道许奕帆会出现。 许晶晶拉着她走近,浅笑道:「走吧。」 许奕帆同样露出笑容,「嗯,人都到了。」 不明所以下,许奕帆带头,领着她走入通往地下室的昏暗阶梯。 许晶晶回过头,貌似要让她安心,「子欣,别怕。」 她其实没在怕,只是好奇在这阶梯之下是怎么样的地方。 门一推开,她恍若进到另一个奇妙的世界。 站在吧檯前的男人眉角含笑,姿态温文俊雅,正在擦着透明的高脚杯。他见到进店的客人,缓缓说:「你好,欢迎光临『秘密』。」 【二十七】嘘,这是秘密 回想起和店长初识的那一天,宛如昨天发生的事情。 用手背揩拭掉湿润感,汤子欣坐稳身子,掏出手机,然后再拨给徐晋阳:「喂,我现在有空了,你到底要干嘛?」 「……我下周应该不会去学校,你能帮我抄个笔记吗?」 汤子欣瞬间音调提升至少八度,「什么啊──为什么?」她的疑问包含很多,一个是为什么不来学校,还有为什么要她帮忙抄笔记?再怎么样,找那些功课好的也比她强多了。 喔,不过徐晋阳在班上和他人的关係有些微妙,就是没有不好的,但也没有特别好的,跟大家保持礼貌性关係的适合距离,有时又对班上事务淡漠到犹如不属于这个班级…… 不过找她,还真是找错人了。 「你不愿意?」 「靠,问题哪是这个?你是真不懂还是想弄我啊?」 「真不懂。」 汤子欣深吸了一口气,好心帮他分析:「第一,我翘课频率这么高,没有时间抄笔记!第二,就算我抄了,也只有我看得懂;第三,你是没朋友帮忙吗?最后──你干嘛不来学校?」 电话那端沉默好半晌,忽然传来轻笑声,汤子欣脑海中不禁浮现那张眉眼微弯的俊秀脸庞,别有一种吸引人的特质。 「你总算听出来我是在跟你开玩笑了。」 「……徐晋阳,你是不是发病忘记吃药?」 他的笑声依旧温润,「不过我不去学校是真的。」 脸上和身上的一些伤痕没这么快消失,怕会引起班上同学有不当猜疑,况且不久前他得知消息……奶奶数天前在家里跌倒,起初没发现,后来痛得不能走了。爷爷不想打电话给徐樊智协助处理,竟然自己挨抱奶奶去洗澡、上厕所等等,后来终是伤了腰骨,不得已才要邻居来帮忙。 邻居好心帮忙把人送去乡下的小诊所检查,确定右腿股骨颈骨折了。现在人住进市区中的某间医院中心,预计明天中午动手术。 月考正好结束,在徐晋东帮忙请求下,徐樊智同意让徐晋阳请假到医院去帮助爷爷照看奶奶。 徐樊智对自己的父母在过往许多家务事中有诸多不谅解,导致他只愿意在经济上尽尽基本孝道,需要生活他就寄钱,需要人照顾他可以请看护,就是很少回家,亲自照顾更是不可能。 「该不会是你家人气你翘课,要禁足吧?」汤子欣说出心中的臆测,不过现在社会中还有这种事情吗?如果有,那真的太扯了! 「是我奶奶受伤了,要动手术,我去医院帮忙照顾。」 「你?你没父母啊?」 徐晋阳才几岁?还有他不是有个哥哥吗?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一个高中生请假去照顾吧! 「对啊,我没有。」 汤子欣瞬间沉默了。 她不清楚徐晋阳的家境,但她没想过除了自己──还有谁同样没有父母陪在身边。 「可别摆出一张苦瓜脸,这不是什么不好说的事情。」 「……好啦,我帮你抄笔记。」 若是别人要她帮忙,她肯定先骂一顿,然后帅气掛断电话。她本来也没打算答应,却一时心软。 因为,她发现自己跟徐晋阳在某方面的相像。 「谢谢,我感觉你人其实挺不错的。」 「……靠,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草草结束话题,把电话掛断后,汤子欣还是没问出口──徐晋阳的父母去哪里了? 念头一转,她又自嘲一笑,反正──总不会是像自己一样。 等星期一上学,汤子欣居然准时出现在教室,加上徐晋阳不明原因请假,造成的影响绝对比教育局高官来学校访查还轰动! 大家想问,但比较好说话的当事人之一请假,而一个虽然在现场,可是过于兇残,谁敢问──就是抱持不要命的觉悟! 但早自修过后,令人更加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汤子欣竟然在抄笔记!是笔记、笔记、笔记本人!而且是非常认真抄,老师都傻眼了,大家强烈怀疑今天来的不是汤子欣,是恶灵、不对,是好鬼附体的中邪事件! 中午休息,趁着汤子欣外出不在教室,几人议论纷纷。 「欸欸,阿平,康宝,你们觉得……汤子欣跟阳哥,该不会真的在一起了吧?」 陈希平单手托腮,十分看八卦的样子,「搞不好喔!不过天底下敢招惹汤子欣的狂人也只有徐晋阳了。」 康堡璜还是很认真地吃他的午餐。 而来班上串门子的顏馨一知道徐晋阳请假没来学校,摆了张臭脸,更是在听见陈希平三人的话时,脸色更难看。 方莉亚瞅了她一眼,「唉,早跟你说过……」 徐晋阳哪会是温柔体贴的男朋友?即使有时面露笑容,却打从心里让人感觉到一种冷然,压根不在意周遭的事情,整天就是听音乐、若有所思看着窗外…… 简直是怪人一个。 方莉亚倒是没意识到,她自己对徐晋阳的观察和在意或许更胜于好友,只是她当作这是为了顏馨,而非其他因素。 「莉亚,徐晋阳要是喜欢汤子欣……」摇了摇头,她又推翻这个想法,「不,怎么可能啊?那种女生哪里好了?只会带坏他!」 「……如果徐晋阳真的喜欢她呢?你看,他还为了汤子欣翘课,以前徐晋阳从来没做过违反校规的事情。」 这一提醒,顏馨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忽然,手机通知声响起,她看了一眼,面露疑惑。 「干嘛?谁啊?」 顏馨耸耸肩,说:「嗯,国小同学,有一阵子没联络了……她突然问我是不是唸c中。」边说,她已经飞快打字传出去了。过了半晌,顏馨忽然抬起头,眼眸中窜出诡异的光彩,「欸欸,莉亚,我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了……」 「什么?」看着手机能有这么大的情绪转换,可见对方传来的讯息不容小覷。 「她说她是汤子欣以前的国中同学,偶然听到汤子欣转学来这里的事情,所以跟我确定一下。」 「国中同学?所以呢?」 顏馨笑了笑,笑中带有的嘲讽意味──跟以前那些对着汤子欣的鄙夷目光相差不远。 「四年多前不是有一个社会案件吗?听说是一个跆拳道国手用刀砍杀老婆,然后老婆受不了,结果用不知道哪来的枪把男的开枪射死了!」她越说,神色越来越兴奋,就像挖到宝藏一样,「那对夫妻有一个国二的女儿──就是汤子欣!」 方莉亚顿时傻了。 手机萤幕尚未暗去,所以她看见了聊天画面上的名字──叫做白羽柔。 【二十八】告白 不知不觉一周快过去了,徐晋阳这几天住在医院陪奶奶。他和爷爷一起看着奶奶被推进手术房,祖孙俩守在手术房外,虽然不发一语,却都在想着同一个人。 见到奶奶被推出来的那瞬间,徐晋阳发现爷爷一直无意识耸高的双肩总算垮下来了。 爷爷在奶奶手术顺利完成后隔天就先回老家去了。毕竟家里没人顾着,总是会担心宵小光顾。爷爷起初本来有些放不下心,经徐晋阳再三保证,加上他也在病房中确实展现自己的照顾本领,爷爷才草草收拾回家。 预计星期六中午,奶奶就能出院了,到时候爷爷会亲自来接人,他也会帮忙把人送回家,用不着徐樊智夫妻请假过来。 本来徐晋东也要过来帮忙,但被徐晋阳拒绝了。 对于高三生来说,现在是分秒必争的时刻,不像徐晋阳还有时间消磨,况且他的出现只会让奶奶混淆,因为比起自己,徐晋东长得更像叔叔。 傍晚,徐晋阳捧着水壶走出病房,接到汤子欣的电话,说要给他这礼拜的笔记。 当下,他是愣了一秒,没想到汤子欣帮他抄就算了,还是天天抄,抄得特别认真。想必班上恐怕有不少人把他当八卦对象了。 算了,他从来不太在意其他人的眼光,要是各个都在意,那他早在几年前就不用活了。 他装好水,坐在护理站附近的椅子上等着汤子欣来医院。 等着等着,他驀然听见护理站的护理师和某人打招呼:「奕帆,你才刚放学吧?这么早过来?」 「是啊,你们辛苦了,这是我刚刚去买的点心,送给大家吃。」 「天哪!你真是太有心了!」 徐晋阳还没听清楚后续的对话,就慌忙起身离开椅子,直往楼梯口快步过避开──不用抬头,光听那个声音,他就知道是谁。 「怎么会……」他双手死死扣着水壶,只觉得浑身血液倒抽,冷意从脚底上窜。 他过去有多依赖这个人,现在就多不愿意再看见这个人。 一隻手驀然拍上他的肩,徐晋阳犹如惊弓之鸟,水壶砸地的瞬间,两人四目相接。 「你干嘛?看到鬼啊?」汤子欣满脸诧异,她从没看过向来淡漠的徐晋阳露出过大的情绪起伏,「喂!徐晋阳,你还好吧?要不要──」 她还没说完,等意识到自己正和某人紧紧相拥时,神色呆滞。 自她开始学会还手后,敢对她动手动脚的傢伙,不是鼻青脸肿倒在地上,就是跪地求饶。 如今,她无法像对待那些人一样把这人过肩摔出去,然后怒譙他脏话。她没动手的原因,大概是徐晋阳太像个孤苦无依的孩子,就像曾经软弱的她,所以她下不了手。 深呼吸一次,她抬起手拍在他的后背,用不自在的轻缓语调说:「好好好,见到鬼又怎样?你还是不是男生啊?」 明明是想安慰人,不知道为什么说出口又变成这个样子了。 她果然不是当保母的料。 徐晋阳缓缓吁出一口气,心神稳定不少,接受了她拙劣的安抚,「汤子欣,我真的见到鬼了。」 汤子欣忍不住抽了抽眼角,「是喔,是断手的,断脚的?还是什么红衣小女孩?可以把你吓成这样子,我看那隻鬼的死相八成挺可怕的。」 徐晋阳不知道她还会开这种玩笑,噗哧一笑,「汤子欣,你挺幽默的,这要是能用在跟班上同学相处,大家就不会这么怕你了。」 「……干,你要是脑袋正常了,给我松手。」 徐晋阳放开手,对上汤子欣的浓黑眼眸,眉角勾起,眼神中的柔和差点让汤子欣看傻了眼,「最近总是能在一些时间点恰巧遇上你,我能称之为幸运吗?」 闻言,汤子欣不屑一笑,「算了吧,我没有成为人家幸运的本钱,我向来被当成大家能避则避的坏学生,你不会看不出来吧?」 「我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想,但我觉得……你并非如大家所说。」 汤子欣貌似顿了一下,浓长眼睫微微下垂,遮去部分目光,在眼瞼落下一片阴影,不知饱含何种思绪,「不,我就是像他们说的那种人。」边说,她的指节缓缓收捲,又抬起头,「徐晋阳,我不是一个好人。」 她露出自嘲笑容,很坦白地告诉对方。但下一刻,她却忽然笑不出来,无法偽装。 徐晋阳的目光变得深沉,像是能望穿灵魂深处,语声轻缓:「没关係,我也不是。」说完,他也笑了。 又来了。 越靠近这个人多一点,越察觉到他平常不为人知的某些部分,她就越不能告诉自己──心里压根不在意这个人。 「汤子欣,既然我们都不是好人……」他顿了顿,四周空气彷彿随之凝滞半晌,等他开口那一刻才重新流动,「要不要试试看,两个坏人搭在一起,能让那些自以为是的好人露出什么嘴脸?」 汤子欣秀眉微蹙,显然不太懂他在发什么神经,「啊?」 「你是真不懂?」 她摇摇头。 「就是我在问你──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汤子欣沉默三秒,只给他一个用脏话拼凑的答案。 【二十九】交换的代价 接着两人坐在楼梯口,又让沉默停驻半晌。汤子欣不觉得徐晋阳是认真的,肯定是故意闹她。而徐晋阳心里究竟想着什么,只有他自己清楚。 「欸,你还没说,你干嘛突然躲到这里来?」 徐晋阳抿了抿因冬日正寒而有些乾裂的唇,缓缓说:「遇见一个不想看见的人。」 「谁?」她反问,脑中赫然窜过一个人选──她知道许奕帆兄妹就在这家医院,她也是怕遇上,所以才每次来都走楼梯。店长说过徐晋阳的琴是那个人教的,后来不学想必是发生了一些事……难不成徐晋阳是在躲他?躲到真像撞鬼一样? 一张俊秀脸色是看不出什么额外线索,神色平稳,「嗯,我跟你说过,以前有人教我弹琴,我就是遇上教我弹琴的人了。」 「那……应该关係不错吧?为什么要躲?」汤子欣任由心虚在内心爬窜,藉由这种方式想套出点话来。反正,她说过自己不是一个好人。 徐晋阳侧目,唇边勾起浅浅弧度,却不知是真心微笑还是别有其他意味,「你想知道?」 汤子欣不喜欢拐弯抹角,想说就说,不想说就好好吞回去,索性瞪了他一眼,「嘴长在你脸上,你要讲就讲啊。」 一双黑色的眼睛眨了眨,「这是我的秘密,那条件交换──你也告诉我你的一个秘密,怎么样?」 这买卖听来就有诈,可是汤子欣还是忍不住问:「秘密是想知道才互换的,你想挖我身上什么秘密?」 他的目光倏然移开,显然是在来回搜索附近有无人影,接着,才转回到面前的人,以低沉嗓音说道:「为了让你觉得不吃亏,那我先问──不管你的回答是或不是,我都会告诉你为什么我不弹琴。」不等汤子欣回答,他就先下手为强了:「汤子欣,你和secret里的krystal……是同一个人吗?」 汤子欣顿时神色僵硬,她确实不太会说谎,即使明白这时候必须撒谎,但是对方猜得太过准确,甚至态度确定,加上她始料未及──根本掩藏不了一时的紧绷。 好半晌,她才支支吾吾地说:「徐晋阳,你、你开什么玩笑……」这气势不是平日的她,可是她现在撑不起以往的强大气场! 「你没有正面回答。」 她深呼吸了一次,试图让嗓音听来淡然,「你想太多了,我跟她,一点都不像。而且你看我这样子──」 「不,从身高、发型、体态等等都有跡可循。况且,你老是遮着手上的疤……krystal的每场演出,会遮住的部分几乎跟你一模一样。上次我去店里,那位店长也喊你这个名字。」 他细数无误,持续──给她重点敲击。 「那天secret在精灵的眼泪,我打给你时,正好看着直播。」 「……那又怎样?」 要逼她承认并不难,但在说出最后一点前,他还是想让她亲口承认,承认她就是这数年来支撑他心灵的灵魂人物,哪怕摘下面具、哪怕真实的她不像大家幻想中完美──也无所谓。 只要是她,是krystal就好。 徐晋阳好半刻不再说话,让汤子欣异常紧张,手心不免冒汗,她赫然想起店长对她的叮嘱,说要小心徐晋阳这个人,她其实从未放在心上。 现在还能怎么办?就乾脆一点……然后跟店长报个信? 反正徐晋阳感觉得出是忠实粉丝,应该能体谅,不会用一张嘴四处乱说吧? 想着想着,她开始说服自己,烦恼来得快,去得也颇快,「徐晋阳,某方面来说,你真的很变态。」 谁能靠着这些猜出什么鬼东西?唉,要不是那天店长脱口而出喊了她这个名字…… 「其实,我一开始也没联想到什么,真正确定──是那位店长先生说的。」 她语调不禁提高:「什么?」 徐晋阳这才说大约三天前,店长藉由在学校内的熟人辗转要到他的号码,亲自打来联系他,说希望在这周日能跟他碰个面,请他来咖啡店一趟。 他本来打算拒绝,但店长却用一个秘密为由──跟他交换。 「是店长告诉我,他是secret的经纪人,而你是主唱,店内另外两位兼职服务生是鼓手跟吉他手。」 汤子欣的脸色转瞬沉得吓人,一副恨不得把人生吞活剥的样子。 「我答应了店长,所以我这周日处理好奶奶的事就会过去。他还说,你可以带我去。」 「所以,你早就知道,刚刚还套我的话?」 徐晋阳直言不讳:「嗯,店长说如果你自己坦承会比较好,我也只是想试试看你的反应。」 在汤子欣的拳头赏过来之前,徐晋阳连躲都没躲,一双眼睛盯着迅速逼近的拳面,直到它停在鼻樑骨上,眼睛眨也未眨。 「徐晋阳──!你这个可恶的傢伙!」 这心机根本比她深太多啊!亏她刚才还为套人家的话心虚了一下,完全不需要! 徐晋阳抬起手,用自己的手掌包覆住她的拳头,浅笑道:「放心,我还算是个有信用的人,说了交换,就一定会告诉你──我的秘密。」 从手背传来的温度让在楼梯间的寒意驱散了一些,汤子欣牢牢盯着他,很难再继续生气。 她未察觉自己就像一隻炸毛的小动物,等着人家用所谓的「秘密」替她顺背拍抚。 【三十】夜空中最亮的星 忽然,徐晋阳拿出手机,眼睛微微一瞇,「我出来的有点久,怕我奶奶醒了没看见我会担心。那这个秘密等到星期天再揭晓,你不急吧?」 急?她需要急什么? 嗤了一声,她从背包里拿出笔记本递给他,「下周一跟二有考试,你自己看着办,看不懂也别来问我,我从来不复习,也不给人家问问题。」 她边说,徐晋阳顺手翻起来,审视了几面,「不错啊,你的字挺漂亮的,还有示意图呢。」 汤子欣的舌头差点被自己咬了一下,这人能不能不要老是说出让她很难回答的话来!她不太会被人称讚,偏偏最近常从这人嘴巴里听见类似称讚的正面词汇,让她太难以适应了! 「对了,你接下来要去哪?还有空吗?」 突如其来一问,让汤子欣皱了眉头,语气十分不耐烦:「干嘛?」总不会要请吃饭吧? 徐晋阳指着通往病房的走廊方向,「要不要──去看看我奶奶?」 汤子欣的眉头又蹙紧了一些,显然不太想,「我去看你奶奶干嘛?」 「嗯,孙子交了女朋友,不该看看吗?」 「干!你给我闭嘴!我没答应你!」 这次,她是真出手赏了徐晋阳肩头一巴掌,而徐晋阳感受到她手掌的威力后,虽然不禁露出吃痛之色,还是笑了出来──那份开怀的样子,就从这一刻起,深驻在一颗被尘封已久的心中。 后来汤子欣当然没去病房,因为她不喜欢见长辈,她印象中见过的长辈都没啥好感值存在,就算是徐晋阳的奶奶,她也没兴趣。 而徐晋阳重新装好水壶后就快步回到病房,不再轻易踏出房门,望着还在熟睡的苍老容顏,久久未曾移开目光。 他恍若把自己锁死在这个白色的空间,建立起绝对领域的舒适圈,杜绝貌似盘桓在外头的可怕厉鬼。 *** 星期六早上八点,徐爷爷拄着拐杖准时出现在病房,而徐晋阳爬起来梳洗整理,租借好轮椅,就帮奶奶办了出院。 车水马龙的街上,行人纷纷扰扰,徐晋阳揹着行李袋,推动轮椅缓缓前往车站,徐爷爷就跟在一旁。 忽然,奶奶指着琳琅满目的商店街,侧目缓缓笑了出来,若不是那皱纹满布的面孔,这简直是个初见世面的天真孩子笑靨,她笑说:「这里好热闹!好多车子──」巍巍颤颤抬起的手顺势牵上一旁的徐爷爷,徐晋阳看出爷爷有些不自在,毕竟长年住在乡下,诸多观念没都市开放,当然不自在许多。 可是,爷爷没甩开。 「阿庆啊,那个是什么?」 祖孙俩的脚步没放慢,却跟着奶奶的视线一起飘向了某栋摩天大楼的楼顶,上头有个摩天轮,在白日依旧闪烁璀璨灯光。若是在夜晚,可想而知它的绚丽繽纷,身在其中,更得以眺望整座都市光景。 徐爷爷缓缓垂头,告诉她:「那叫摩天轮,是小孩子坐的,我们老了,不坐。」 徐晋阳推着轮椅的手紧了紧,但神色依旧沉稳。 「老?哪里老?我们才二十几,阿青刚唸小学呢……」她沾沾自喜地说着,手指比向缓缓转动的巨大摩天轮,不顾徐爷爷的脸色愈加沉重,沉浸在她自己的幸福世界里面。 「晋阳,下次等你奶奶脚好了,能走了,再教爷爷怎么搭吧。」 徐爷爷的脚步快了点,加上徐晋阳在后面推着轮椅,所以他不知道爷爷在说这些话时是什么表情。 或许是错觉,他好像看见爷爷抬起手,不经意抹过眼角。 徐晋阳死死咬着唇,缓缓吐出一口气,才说:「好,看哪一天,我会带爷爷奶奶一起去的。」 等他有能力了、能自力更生了,他发誓会带他们去很多好玩的地方,他们的前半生庸庸碌碌,埋头苦干过活,老来伤心,仅剩彼此相伴。他想让他们享受前半生享受不到的幸福感觉,将他们当作亲生父母般照顾。 对徐晋阳来说──他们才是他的父母。 徐爷爷摇摇头,「不用,你顾好自己的功课,爷爷有办法。」 他一向如此,从不在任何人面前展现脆弱或是低姿态,向徐晋阳要求教导一些都市人才知道的事情已经很不可思议,自然不可能要孙子花时间跟着。 徐晋阳没多回话,只是默默跟着。 照巧遇上某个偌大路口的红绿灯,等待号志的时间──在转角大楼的广告墙上,正好在播放secret的翻唱歌曲。 「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听清,那仰望的人心底的孤独和叹息; 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记起,曾与我同行消失在风里的身影。 我祈祷拥有一颗透明的心灵,和会流泪的眼睛。 给我再去相信的勇气,越过谎言去拥抱你。 每当我找不到存在的意义,每当我迷失在黑夜里。 夜空中最亮的星,请指引我靠近你……」 那一致的白色无脸面具仍使人看不透真实样貌,但徐晋阳仰着头,目光一瞬也不瞬,彷彿能想像出那张面具下唱歌的熟悉面孔。 krystal,无形之中,你又救了我一次。 【三十一】邀约 徐晋阳在抵达火车站时接到了徐晋东的电话,是徐樊智代他转达请计程车载两老回去,车资由他负担,但是被徐爷爷拒绝了。于是他们辗转搭乘火车、公车等等交通工具,慢慢徒步把奶奶推回家。 公车司机载到祖孙三人,先是把车上三三两两的乘客载到指定站牌,接着又继续开──徐爷爷发现司机的好意,本想拒绝,但外头天寒地冻,徐晋阳帮忙劝着,也一起感谢司机的好意。 这数年驶着同样路线的公车今天偏离了它应该跑的道路,来到了三合院之前,展现了乡下人的温暖情意。 帮忙打点家里后,徐晋阳住了一晚,隔天接近中午就准备离开。 他离开时奶奶正坐在轮椅上陷入熟睡,徐爷爷望着他,没有说话,就是挥了挥手。 徐晋阳点点头,回以浅浅一笑,然后揹起背包,转身走了。 在这种短暂离别的时刻,他向来不会频频回头,否则会让在身后看着他的人感到惴惴不安,他寧愿假装自己坚强,也不愿转头看见他们的不捨和难受。 刚下了火车,徐晋阳走出火车站,正逢假日返乡潮,人潮眾多,他却在一眼眨过就看见了那抹纤细身影。 电视剧上,向来是男主角来接女主角。他们这样,还真是不合常理。 汤子欣一脚盘起放在车身,除了纯黑的全罩式安全帽之外还多戴一副墨镜,带着些许不耐的神色惹得路过旁人只敢用眼角馀光偷瞄这位帅气的女骑士,却没人鼓起勇气上前攀谈发传单或是填问卷。 他缓缓走近,穿出重重人墙来到她车前,「午安,你吃饭了嘛?」 汤子欣哼了一声,摆明不想浪费时间,接着递给他一顶骑脚踏车专用的可爱粉红之安全帽。 他失声一笑,「……这样会不会太不符合这台档车跟你的形象?」 「喔,你还会管形象啊?丢脸的是你,又不是我,我没差啊,上不上车随便你。」她又指向车站旁的一间二轮交通工具出租店,「还是你要直接往那边出发,跟在我后头骑也行。」 汤子欣就是整他整定了。 专程来接人的司机都这样说了,况且徐晋阳也不怕丢脸,果断戴上粉红安全帽,动作流畅地跨坐上后座,表情动作帅气满分,除了安全帽有点突兀。 他笑了笑,「可以出发了。」 汤子欣不知道该开心还是气恼,「靠,你这人还真是不要脸。」 以媲美越野赛车的惊人速度抵达咖啡店外,徐晋阳心想这一路吃下的超速罚单恐怕不少张。 汤子欣的后座只坐过阿龙阿虎,徐晋阳没像他们两个整路唉唉叫,倒是让她在内心暗暗称讚的优点之一。 在踏进咖啡店之前,汤子欣的内心其实有些纠结。她向来不过问店长的所作所为,所以这次他轻而易举向徐晋阳透露身分的事也没多问。 店长想做什么?就算他跟许奕帆有关係──难不成店长是想把人找进来取代许奕帆的位子? 除此之外,她暂时想不出其他可能性。 店长若真有此想法,想必是经过深思熟虑,觉得对secret的前途有所助益。可是很多事情,单用利益去考量就能抹除掉一切痕跡? 就像以前她…… 「你在想什么?」 他这一声,唤回了汤子欣的注意力。 「没有,走啦,进去!」 两人一起进入店中,店长身穿白色衬衫,第一颗钮扣松开,露出比例好看的部分锁骨,搭配一身黑裤显得身材修长英挺。他正用白布擦拭架上的玻璃杯,好看的眉眼带起礼貌性微笑。 「欢迎光临『秘密』。」店长微微偏头,先对汤子欣说:「进去吧,下一首曲子有雏型了,他们在等你一起练团。」 见他说得这样云淡风轻,好似不在意徐晋阳这个大活人,汤子欣扶额,默默走了进去。 店长走出吧檯,拉开椅子,示意徐晋阳一同坐下。 「在店长先生开口之前,我想问……给你电话号码的熟人,不是汤子欣吧?」当时他没特别问,直觉是她,但之后看她的反应,显然是自己会错意了。 「是啊,人际关係就是这样有趣,往往一个接连一个,我也是转了好几手才要到你的电话,起头是谁,我想应该不太重要。」店长将泡好的咖啡推到他面前,笑靨淡然,「今天邀你来,是想问你的意愿。」 「意愿?」 店长自己端起咖啡先啜了一口,接着侧目对上徐晋阳平稳的面孔,「是,我想问你──愿不愿意接替键盘手的位子,成为secret的一员。我知道你学过琴,并非完全的门外汉,若你想从头复习,我可以教你。进入乐团之后,你可以分到一定比例的所得,差不多有五万开头,以学生来说,我想是个好兼差。除此之外,练团时间弹性,演出地点、歌曲及方式则由我决定。」 这听来十分诱人,感觉百利而无一害。 但是徐晋阳迟迟没有回答。 店长摩娑了一下指尖,浅笑问:「还有疑虑的话,你儘管提出,我可以回答。」 徐晋阳扬起眼眸,「不,我想店长先生会向我提出,肯定做好了相当充分的准备,店长先生不是粗心又不顾后果的人。你猜得出我喜欢这个乐团的程度超越一般人。」但是下一秒,他话锋一转,「承蒙店长先生的抬爱,但是──我必须拒绝你的邀请。」 被这样直截了当的拒绝,店长依旧保持温和态度,不恼不火,轻声问:「我自认开出的条件不错,方便的话,我能听听你拒绝的理由吗?」 「好,那我坦白说──我不想藉由许奕帆的关係进来。」 听他直言点出,店长微微怔愣,随后坦然承认:「晋阳,你是个聪明的人。」 「不只因为他,我也决定不再碰琴。这点,就算是让krystal身分的她来劝说也一样。」 他的原则,不因任何人打破。说他死心眼也好、不知变通也好,发誓过不干的事情就是不干。 「好吧,但我还是希望你能考虑考虑。既然这样,先当乐团的协理助手吧,等之后有机会再讨论,如何?」 徐晋阳看得出店长还在给他留后路,他也不想把人家的好意完全推却,况且这是近距离接触乐团的机会。于是,他接受了。 「我有点好奇,你是怎么猜出来sail跟我们的关係?」 「键盘手代称是其一,然后,教我弹琴这件事除了我哥、许奕帆兄妹俩外根本没有其他人知道。店长先生再怎样神通广大,也不会和我哥有什么关係。」 既然如此,唯一牵线的可能,就是许奕帆。 【三十二】谁的声音 「原来这件事如此隐密,是我疏忽了,我不知道你跟sail以前有什么过节,但他希望不要向你提起,所以我才没说。既然你自己猜到了,我也不算失约。」 看着店长如此快释怀,还把责任半归咎于自己,徐晋阳打从心里佩服了。不得不说这是个厉害角色──要说他失信,又不算;要说他狡猾,却又指不出狡猾在哪。 俊雅面容笑了笑,又向他提出邀请,「既然来了,想不想看看练团?」 徐晋阳心脏一个猛然跳动,拒绝是一回事,但现场看又是一回事。他像个可爱的小粉丝一样,毫不犹豫点下头。 接着店长带领他走进练团室,通过狭长走廊走进练团室隔壁的房间。这里装着一面单向玻璃窗,还有一套完整高价的录音设备。从这里可以看见练团室内的所有状况,必要时可通过麦克风朝里头传话,可是从练团室完全看不见录音室的人在做什么。 徐晋阳站在玻璃窗前,目不转睛,甚至情不自禁将双掌贴上玻璃,就像个看见稀世珍宝的孩子,目光闪烁,片刻也不愿移开目光。 这时的他们没有戴着面具,但动作、音准、节奏──就是他朝朝暮暮念着、想着的那样。 好像一场梦。 「她唱歌的样子,非常动人。」店长站在他旁边,眼中漾起温和及淡淡缅怀,「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加上她的歌声……美得令人移不开眼睛。」 「嗯,很美。」徐晋阳根本无法多加思考,直觉说出最单纯直接的形容词。 他此刻觉得自己何其幸运,能有幸见到心中最为闪烁的存在。哪怕之后可能为了靠近这颗未经雕琢,带着锐利尖角的水晶而刮出伤痕──也在所不惜。 *** 又是新的上学日到来,这天早自习,教室里的空位从一个变成两个。 班导站在讲台前,正打算走回办公室去打电话,门「唰」一声打开,当两位青春少年少女一同走进教室时,全班瞬间傻眼。 汤子欣依旧是放荡不羈,徐晋阳也是那般淡漠,但前者从不跟谁走近,后者从不迟到失序。 两人一起中邪,中邪的点却大相逕庭。 早自修过后,徐晋阳就被叫去导师室。为何单独找他,八成是班导觉得比起汤子欣,他的教化可能性高,而且被带坏的机率太高!一定要想尽办法扳回正途! 被唸归唸,徐晋阳默默不答,直到上课鐘响──才被放回教室。 徐晋阳默默走进教室坐到椅子上,眼角馀光接收到汤子欣脸上无声的嘲讽,他毫不在意,回以一个淡淡笑容。 第一次看徐晋阳这样,附近的同学看傻了眼,完全无法注意老师正在说什么。 从这一天起,只要汤子欣失踪,徐晋阳也会跟着失踪,不过两人的课业始终拉在及格边缘之上,顶多就是因为旷课被记,大过失倒是没有。而徐樊智夫妻从老师那边知道徐晋阳的情况,起初相当生气,但徐晋阳这次脾气也倔,不论徐樊智怎样打骂,依旧不和汤子欣拉开距离。 随着时间久了,夫妻俩渐渐摆出置之不理的态度,反正人没干出什么作弊、霸凌等等天大的坏事,况且比起以前发生的丑事,他们也释怀了。 兄弟俩之中,有个徐晋东能寄予厚望,也别太苛求了。 寒假将近,secret的下一场演出订好了时间、地点,消息已经发出,就等着真正演出的那一刻到来。 演出前一日,练团室中,哀鸿遍野。 「干!又是山!他妈的这世界上都是山吗?没平原、没大海、没河川?」 听见阿龙又在抱怨,阿虎拨了拨吉他絃,嗤笑道:「不就爬个山,小水晶和小太阳都没嫌了,你嫌屁!」 针对阿虎和阿龙取的绰号,徐晋阳也是释怀了。这称呼感觉成凑成对,他内心其实挺喜欢的。 汤子欣拔下麦架上的麦克风,一屁股坐在高脚椅上,「不要讲干话了,赶快再练一次,我要回家了!今天刚月考完很累!」 虽然她结业典礼进行到一半就跑了,但熬夜抱个佛脚总是会累,她现在只想把佛脚踹断! 徐晋阳端着三杯巧克力牛奶走进练团室,轻声说:「辛苦了。」三隻手正打算一起伸过来,他又补了一句:「店长说练完这次才能喝。」 三隻手一起停滞在半空中。 阿虎:「靠!玻璃后的藏镜人最可耻!」 阿龙:「我不喝的话,山能不能不爬?」 汤子欣:「店长跟你凑在一起,根本是心机险恶团体代表!」 徐晋阳瞥向那面映出自己倒影的镜子,缓缓一笑。 镜后的人同样回以浅笑,但他神色陡然一沉。这貌似和平的关係,究竟还能持续多久?而他心中的愿望,是否能在一切瓦解之前达成? 店长静静闭上眼睛,凭藉从练团室中传出的清亮嗓音覆盖他内心的空虚。其实他也跟徐晋阳差不多,这世界上能抚慰他们内心创伤的人,就是「krystal」。 不论这个称呼是放在谁身上──只要是krystal、是这个声音,都无关紧要。 【三十三】迷途羔羊 假期第五天,五人行的小团队爬上一座海拔大约一千五百公尺的高山。山腰有一个原住民部落,藉由当地人带领,他们找到了瀑布的入口,然后缓步进入只有一人能通行的狭窄山道。 路仅仅一条,从东边的出口上山,只能顺着从西边的出口下山。这座高山着名的就是有一座天然冲刷而成的陡峭瀑布,瀑布冲刷声音过大,很容易盖住乐器声,所以他们不能靠太近,必须找到一个没有林木遮蔽的至高处,才是最好的表演地点。 上个周末徐晋阳才跟店长一起来探勘场地,两人一前一后押队,已经有一种经纪人组合的默契存在了。 而徐晋阳在店长教导下学习剪接、后製等等工作,加上有时还要外出寻找场地,所以回老家的次数也变少了。 徐爷爷是没有多说,只让他多注意自己的课业。但奶奶越来越认不出人,之前还曾经在外流浪一天一夜没回家,让徐爷爷跟附近邻居找得焦头烂额,幸好总算找到人。 这件事情徐晋阳本来不知道,是开公车的司机在间谈之间说出口,他才知情。 爷爷想必是不愿让他担心,可是他现在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在这两者之间得做个取捨平衡。 他若能在这里独当一面──就算没有继续升学,也不是问题,说不定还能提早让他们过更好的生活。 徐晋阳这样想着,并希望老天爷会让他走着自己订下的美好路径。 走到某个大约五、六公尺高的悬崖上,正巧从这边望出去就能见到数百公尺远的瀑布,声音不会太大,也有最棒的景观。 把东西架设的过程中十分忙碌,徐晋阳没发现到自己的手机嗡嗡作响,萤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却始终没有得到应答。 汤子欣三人做好准备,店长跟徐晋阳就在手机萤幕前方,神色专注地盯着,一个手势之下──歌声率先传出。 「我们之间吹过的风,带来一丝寂寞,哭过之后仰望的天空十分的清澈…… ……只要再一下就好,稍微再一下子就好,只要再一下子就好了。 只要再一下就好稍微再一下子就好;只要再一下子待在我身旁……」 这是前阵子相当流行的电影主题曲,利用木吉他加上卡鬨,还有主唱十分乾净清亮的嗓音,足以让听者想起电影情节,深受歌曲动容。 徐晋阳此时未四处走动,手机再一次震动时──他总算有所感应。 他本不想理会,但震动不断,于是他退了几步避免干扰直播,才拿出手机,看见萤幕上的来电显示断讯,接着便是一串文字传来。 「奶奶失踪了!你在哪?」 徐晋阳一颗心直直沉到底,害怕和慌张节节攀升。消息既然连徐晋东都知道,而且狂打了将近十通电话,可见多紧急──可是他却浑然未知,甚至在刚刚还觉得烦躁。 脑中什么都来不及想,他一转身,拔足狂奔。 他一双脚跑到没有知觉,冒着危险逆行下山,几度差点翻下山道,可是他还是一次又一次爬起来,不断跑着。 衝出山道口,他正想随意拦截一台车子拜託别人载他下山,像个无头苍蝇乱窜之际──某隻手拉住了他。 「靠!跑这么快要死啊!」汤子欣气喘吁吁,发丝凌乱。 一双黑眸瞠得老大──汤子欣竟然丢下直播,追着自己来了? 同一时间,网路上确实为了主唱突然低骂一声脏话而暴衝跑开的画面炸翻天,幸好汤子欣是在脱离萤幕范围后才摘了面具,否则后果更加不堪设想! 「发生什么事?」 徐晋阳现在也管不了太多,一句家人失踪带过,汤子欣驀然拉着他,直往她停放摩托车的地方奔去。幸好汤子欣今天是自己骑车来,要不然眼下这荒凉无人的山道,哪有现成的交通工具? 望着那道跑在自己面前的急促背影,徐晋阳双脚虽不断动着,神色却是有些呆滞。 上一次,是他拉她逃开学校;这次,却是她拉起他果断向前。 坐上摩托车,汤子欣依照徐晋阳的指示,沿着县道骑了跨越两个县市,时速几度破百,沿途未停,直到看见熟悉的乡间道路,已经过了三个多小时。 徐晋阳让汤子欣停在那棵榕树下,车身还没停稳就跳下车,直往三合院奔去,如他以往那样,从不回头。 汤子欣看着他跑进去,摘下安全帽,跳下车,坐到树下的大石头上,揉了揉发麻的双腿。 她知道徐晋阳很在意他的爷爷奶奶,感觉比父母在意很多。因为徐晋阳一向只提起他们,却没听他说过父母的事情。 过了好半晌,徐晋阳又慌忙跑出来,「她不见两天了!我得去四处帮忙找!」 一向沉稳的人露出这样慌张的样子,汤子欣念头一转,向他提议:「我一起找吧,你奶奶可能会去哪?」 徐晋阳双手紧握,咬死的唇感觉都快渗出血丝了,想了片刻,突然大喊:「后山上的小溪──以前叔叔最爱去那里钓鱼!」 顺着他的目光往西边能看见有一座繚绕几丝云雾的高耸山头,但是现在接近傍晚,入山风险颇高。不过汤子欣没有拒绝他,「好,上车。」 等人坐上后座,汤子欣正要踩动油门,忽然听见耳边传来一句:「谢谢。」 她没有转头,叹了一声:「这句话,等找到人再说吧。」 【三十四】初恋的滋味 靠着徐晋阳的模糊记忆,两人沿柏油道路缓慢骑着,大约骑到半山腰处看见路边有一个显然久未使用的荒废水塔,汤子欣依着指示把车停在水塔旁边,接着换她跟着徐晋阳闯入这一片茂密树林之间。 山坡陡峭,隐约有人跡,应该是上山採药或是砍伐的农民留下的痕跡,两人循着绿草被踩踏的方向走着,却像个无头苍蝇,无法判定人是否真的走过这里,也不清楚这尽头在哪里。 从傍晚走到入夜,视线不明之下,他们决定先用汤子欣的手机照明,避免电力消耗,也是方便徐晋阳接收联络。 冬天的夜里,加之在山中,寒气逼人,他们只得紧紧贴在一起,双手互扣小心翼翼走着,然后轻声呼喊,但除了夜风颳过树叶和夜行动物出没的颼颼声响,就是没有人回应。 「欸,你说的溪……到底在哪里?」 汤子欣心中还是担忧,要是人没找着,结果冻死或是摔死在这山里,她做鬼都不瞑目。 「应该……快到了。」他有些气喘吁吁,不断替换吐息呼出阵阵白烟,多少能在抚过肌肤时为冰冷五官回温一些。 徐晋阳不会不知道这时间点还在深山里悠晃有多危险,他虽然不在意自己,却不能不顾汤子欣。 「还是……我先带你回去?」 「靠,白痴喔,现在几点了?而且我先回去,然后你自己再杀上山来?」 「……我怕你想回家,又不好意思开口。」 汤子欣猛然翻出白眼,「我不是娇娇女,okay?况且真想回家,我早就不在这里了。」 「嗯……」边说,他改把手揽上纤细肩头,趁汤子欣还没开始挣扎,先说:「山里冷,怕失温,靠紧点会比较好。」 「你就算不解释,这种时候我也不会开扁,要扁,等下山再说。」 还真是个直接的人。 又走了一小段,耳中传入潺潺溪水声,徐晋阳虽然想加快脚步,但顾虑到汤子欣,不敢贸然行动。谁知道汤子欣像是早一步猜到他的意图,反倒加快动作。 在不言明的默契下,总算抵达这一条从山顶涌出泉水,顺流通往山脚的山溪旁,徐晋阳用尽力气大喊几声,回音回盪之后,四周依旧一片寂静。 或许不在这里,他猜错了。 一个虚脱无力感瞬间涌上,徐晋阳双膝瘫软,汤子欣也没预感他会突然软脚,就一起狼狈跌坐在碎石地上。 再也走不动了,好累、好累。 「欸,徐晋阳,你饿了吧?」 这时候问这个,感觉没什么效益,因为既没有便利商店,也没有路边小摊,只有涔涔溪水。 「我口袋里有阿龙为了爬山备有的乾粮,今天忘记给他了。」她从口袋里掏出几包苏打饼乾,直接丢了过去,「别说我对你不好,山难发生时,不互相照应一下只会让情况更糟糕。」 「……汤子欣,你真是我看过最不像女生的女生了。」 汤子欣啃下第一口饼乾,神色不屑,「哼,信不信我等等生喝山泉水给你看?」 徐晋阳不禁失声一笑,「你想喝的时候跟我说,我陪你。」 他没意识到,在这样迷失方向感的茫然无助中,自己却因为她的话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两人算是小小饱餐一顿,也真的喝了山泉水,至少不是像海上落难者一样喝阿摩尼亚维生已经卫生许多,谢天谢地了。 用着拙劣的生火技巧,总算用树叶和木棍搓出一小点火光,驱散些许寒意,他们坐在小小火堆旁,背靠着背,抬头仰望满天星空。 「汤子欣,上次我要跟你说的秘密……你现在要听嘛?」背后的人动了一下,「我说过,不管你当时的回答是什么,我都会告诉你。」 不知不觉,也过了好一段时间,但汤子欣不是喜欢主动挖别人秘密的人,所以也没提起。 「欸,你干嘛突然想讲了?」 他不禁摇摇头,「我害怕奶奶回不来了。」若是她死了,那他肯定再也无法独自承担这么多秘密,他需要提前找个出口,以防万一。 「……」汤子欣没有说些劝慰的话,她不想给对方没有尽头的希望或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以免当希望落空,跌得更加惨痛。 「我说过,那位教我弹琴的人──他叫做许奕帆。」顿了顿,他十指紧扣,指甲微微刺进肉里,「这个人你肯定认识,因为他曾经是乐团的键盘手,虽然我不清楚他退团的原因……」 汤子欣没有发现,此时她跟徐晋阳一样,双手互扣,做出类似祷告的手势,却又像是在寻求救赎。 「我们以前曾经在同一所国中上学,他跟我哥是同班同学。」 短短几句,汤子欣还理不出个头,「然后呢?」 「在说这个人之前,我还得跟你说我父母的事情。」 「……你父母不是死了?」 「名义上的还在世,血缘关係的确实是不在了。」 汤子欣顿时懵住,内心飞过几隻乌鸦,这是什么跟什么?乡土剧看太多? 「我的亲生爸爸是我的叔叔,而我的亲生妈妈……她在生下我不到一年后,在家里上吊自杀。在我国小的时候,我的亲生爸爸服兵役期间,和另一位同袍一起喝农药自杀。」 背后没什么反应,徐晋阳又继续说了:「我妈会自杀,是她本身患有忧鬱症,后来发现我爸的祕密后,承受不了压力就决定丢下我们走了。」 所以这个女人的存在一直是徐家不愿提起的过往,关于这件事,是徐晋阳在叔叔的日记中知情的。 「而我爸会自杀──是因为他是一名同性恋,他这辈子躲躲藏藏,始终爱不到自己想爱的人,最后决定跟另一个跟他差不多际遇的朋友,逃出军营自杀了。」 汤子欣深深吸了好几口气,这不是她经歷过的事,她却觉得周遭空气变得好凝重,难以流动。 「当初我妈自杀的丑事一爆出来,大概是怕影响孩子,所以我爷爷奶奶才决定让我现在名义上的父亲领养我和我哥,所以自我有记忆以来,我爸就是现在这个人,而我把亲生爸爸当作叔叔。」 「我爸非常讨厌叔叔,他厌恶同性恋,甚至到了痛恨的程度,他觉得叔叔根本有病,偏偏我爷爷奶奶特别疼爱叔叔,长年累积,我爸……连多看这个人都嫌脏。」 徐晋阳忽然话锋一转,语声縹緲,微扬语调中带着些许嘲讽的意味,「他这么讨厌叔叔,讨厌到无法容忍,能接纳叔叔的儿子已经很不容易,谁知道──这其中一个儿子踩了他的底线。」 此时,汤子欣才问:「什么底线?」 「我说过,他讨厌同性恋。」徐晋阳缓缓呼出一口气,挺直腰桿,拉开和汤子欣的接触,「所以当他知道这个『儿子』竟然和叔叔有同样的病时,噁心到差点吐了吧。」 汤子欣一双眼睛缓缓睁大,猛然回首,对上徐晋阳的深沉目光,「你是说……」 他笑了笑,却令人难以摸透心思,「对,我曾经……把许奕帆视作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人。那种感觉真要细说,或许就叫做初恋吧。」 【三十五】愿你拥有金刚不坏之身 为什么人会喜欢另一个人? 或许是一个举动、可能是一个笑容,这很微妙,取决的相遇的契机点还有相处中的感受,没有道理可循。 那时刚上国中的徐晋阳思想其实比旁人成熟许多,这跟隔代教养有关,还有关于自己亲生父母的惨痛过往使他无法和同儕一样欢欢喜喜上学、开开心心回家接受父母的怀抱。 对于徐晋东和现在的父母相处算是融洽和平这点,他没有想要改变。自己的哥哥从小就不需要旁人担忧,是个严以律己的好孩子。徐晋阳心中其实颇为有一个厉害的哥哥而自豪,哥哥人生中不容许污点存在的优秀光环不能让以前的事情毁了,所以徐晋阳从没告诉徐晋东这些秘密。 正是因为不说,不免就是自己承担下来这些负面折磨。有着阴暗缠绕,造就他不太喜欢和旁人接触。但有阴暗,不自觉更加嚮往亮光,当光彩耀眼的事物乍现眼前,内心无意识被吸引,他也像个普通人一般,毫不意外。 但是真正吸引到他的灵魂深处──是他和徐晋东某次受邀去许奕帆家里玩,那张俊雅带着青涩的面容温柔弹琴的模样。 很动人,犹如一幅立体画布。 当时他的视线只容下许奕帆,所以没注意到──原来徐晋东也跟他一样。 「靠,你跟你哥都是gay啊?」 汤子欣这突如一句,让现场气氛转到一个微妙点。 徐晋阳笑咳了一声,跟汤子欣说这些难以啟齿的往事,居然不太尷尬,也不似以往那样连想起来都觉得难以呼吸。 「这世上其实大多数人都有双性倾向,但道德跟长期以往的惯例告诉我们应该喜欢异性,所以那少之又少无法喜欢异性的族群就成了一种病,被人当作噁心的存在。你刚刚说的话不全对,我哥八成是,但我不是。」 汤子欣挑了挑眉,「你又知道了?」 徐晋阳偏过头,露出淡淡笑容,深深望着她,「正确来说,我是双性恋。我以前喜欢过许奕帆,但是我后来喜欢你,所以我当然不是。」 这下换汤子欣猛得咳嗽,狂清喉咙。 「你怎么了?」 汤子欣一时无言,能把这种不知道是呛人还是逗人的话说得冠冕堂皇,天底下就这一个怪人! 「嗯,故事还没说完,你要继续听吗?」 她比了个「你请便」的手势。 徐晋阳盘起双腿,把目光转到燃烧摇曳的火堆上,顺势丢了一些他们刚刚捡来的落叶,维持火势。 回想国中那段时光,他们三人时常同进同出。他知道许奕帆有个亲妹妹,但是她并未跟许奕帆住在一起,而是从小定居国外,近期则有回国就学的打算。许奕帆很常提起她,神色间看得出十分宠溺。 这种宠溺之色,若当时的徐晋阳能细细去看──就会发现许奕帆也会对徐晋东露出类似的表情。不过徐晋东和许奕帆有不言喻的默契,至少有旁人在时,他们从未出现任何逾越朋友以上的举动。 随着徐晋阳发现自己的特殊感情,他果不其然害怕了。他只是个国中生,迷惘茫然不可能没有,他甚至以为自己生病了,跟叔叔一样的病。叔叔最后被这种病绞杀了,连亲生妈妈也算是被间接杀死。 那他呢?他会怎么样? 内心惊恐,却无法克制──他深知这不能让爷爷奶奶知道,他们已经狠狠伤心过一次了,也不能让徐樊智他们发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汤子欣,有时候人想瞒住的东西,越是小心翼翼,就越可能在不经意间一切破裂。」 这话,他曾说给徐晋东听。 当他在偶然间发现徐晋东和许奕帆不可告人的祕密时──第一个念头不是自己该怎么办,而是徐晋东该怎么面对家人。 偏偏这时候,有一张貌似是两人接吻的照片流窜于校园之间──可能是同学恶作剧偷拍,不过当时手机照相技术尚不发达,其中一人的面孔不是很清楚,但其中一个确定是许奕帆。 那另一个人是谁? 徐晋阳其实完全不用想──都清楚谁是当事人。 这轩然大波让三人在学校里的日子都不好过,许奕帆被约谈多次,却始终不表明另一个人究竟是谁,可是大家八九不离十把矛头指向徐晋东。 一个人要建立良好形象跟名声,需要经过长期的努力,但要毁了一个人过往的优秀事蹟,只要一件事情。 这消息传到徐樊智耳里,他气急败坏,更是怒火难抑,徐晋东完全不做辩驳,足足半个月被禁足在家,连学校都不准去。 徐晋阳见状,也是无可奈何。 直到──他被许奕帆找去私下谈话。 「晋阳,我知道……你喜欢我。」 这样开门见山的戳破,让他顿时面色一僵,谁知道这个人接下来的话更让他有如陷入冰窖。 「我无法回应你的感情,却要利用你的感情──去保护我喜欢的人。这是我的意思,是我对不起你,你不要怪晋东。」 徐晋阳起初无法理解这是什么意思,但接下来,他就懂了。 后来许奕帆松口了,他坦承了那个人到底是谁。 为了保护徐晋东,他说了谎,而他依照和家里的约定,果断转学离开,让两家别再因此交恶。 霎时间,校内的流言走向在无知及夸大下彻底变调。 是徐晋阳忌妒哥哥的优秀,和害怕自己是同性恋的事实被旁人知道,所以推了哥哥当挡箭牌──哥哥为了保护弟弟,做出了牺牲。 徐樊智立刻接受了这件事情,他本就不愿意相信一向优秀的徐晋东会做出这种错事。对,肯定是另一个不成材的小儿子。 误会解开了。 徐晋东依然是他的好儿子,许奕帆也转学了,而徐晋阳……只要让他狠狠嚐过一次痛,要他发誓之后不许再犯,就行了。 当拳头一个一个落在身上时,或许徐晋阳还搞不清楚自己错在哪里──是错在喜欢上许奕帆吗?还是错在他被迫去承受不是他该承担的事情? 他始终遍寻不到解答。 找不到答案的强烈痛苦让他心里萌生出从未有过的恨意,他恨徐樊智、恨方丽华、恨徐晋东、恨许奕帆──恨所有让他想流泪的事物。可是,他杀不了他们,只好逐渐毁了自己。他心中一度忘了有在等他回家的爷爷奶奶。 某一天,他走到了某栋百货公司大楼的楼顶,神色死寂。往前跨出的右脚悬空,却在不经意听见一个声音时──潸然泪下。 「youshoutitout(你放声咆哮) butican'thearawordyousay(但我丝毫不被干扰) i'mtalkingloudnotsayingmuch(我放话挑衅寧死不屈) i'mcriticized(我被猛烈攻击) butallyourbulletsricochet(却弹开了你所有的子弹) youshootmedown,butigetup(你击中了我但我依然站起来了) i'mbulletproof,nothingtolose(我刀枪不入亡命天涯) fireaway,fireaway(开枪吧,开枪吧) ricochet,youtakeyouraim(子弹弹开,你继续描准) fireaway,fireaway(开枪吧,开枪吧) youshootmedownbutiwon'tfall(你击中了我,但我不会倒下) iamtitanium(我是金刚不坏啊) youshootmedownbutiwon'tfall(你击中了我,但我不会倒下) iamtitanium(我是金刚不坏啊)……」 此时,汤子欣望着徐晋阳闭上眼睛的安然神色,彷彿他正听着那个声音回盪四周,喉间涌出一股酸意。 titanium──译名为金刚不坏之身。 它是secret上线后,翻唱的第一首歌。 【三十六】嘘,回家了 那双明亮的眼睛缓缓睁开,一瞬也不瞬对上汤子欣有如繁星生辉的美丽双瞳,「krystal,是你拉住我,要不然,我已经死了。」 在他听见这首歌之前,他的人生里只剩下黑暗。 不管是家里、学校,到处都是把他当成怪物般看待的可怕目光,他们极尽所能,好像不把他从世界上抹除──就不甘心。 他们偽装正义的面孔,说要把他导回正途,却又用潜藏在心中的恶意一步步把他推向悬崖。 没有人愿意拉他。 没有人。 可是这个从未听过的声音,甚至根本不知道声音的主人是谁──却温柔地将他拉了回来。 那一天,他独自在顶楼上抱头大哭,哭得犹如呱呱坠地的新生儿无法止歇。可惜他不是为了来到这个世上的喜悦而哭,而是因为体会过这个世界的冷漠而悲伤。 之后,他变得无比「正常」──不再產生任何脱序,遵循这个世界要他走的道路而行。他的心被锁进一个小小的柜子里,却在那个嗓音的安抚下持续跳动。 见着汤子欣怔愣的神色,他抬起手轻戳一下她的眉心,浅浅一笑,「汤子欣,你不用跟我一起承担过去。我会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现在活着的理由只有两个──就是我的祖父母,还有你。」 汤子欣回过神,瞪着眼前那根手指,「你是在威胁我吗?」 徐晋阳又笑了,笑中带点青少年该有的天真,却又有大人的苦涩,「是啊,如果奶奶走了,只剩爷爷和你,爷爷年纪也大了……」 她拍开那隻手,「干,你这玩笑真是有够难笑……」 顿了顿,她总算给予徐晋阳的秘密一个最实际的回馈:「徐晋阳,我告诉你,其实我很不喜欢别人叫我『krystal』这个名字,但是今天……我觉得你能因为这个名字,坐在这里跟我说这些话──让我格外庆幸。」 庆幸krystal让我们相遇了。 当时,徐晋阳没有特别意会汤子欣这段话。后来他想起,才知道自己无意间伤害了汤子欣。 隔天,徐晋阳一醒来,发现躺在旁边的汤子欣不见了。 他立刻爬起来,看见被草丛掩盖大半的纤长身影,缓步走过去,「你怎么这么早──」 闻言,汤子欣立刻回头衝过来,张开双臂,然后死死抱住他。 汤子欣绝对不是主动投怀送抱的人,这举动太不自然。 「汤子欣……?」他晃动了一下脚步,圈錮的力道未减,似是不愿让他靠近方才她站的地方。 汤子欣还在喘气,喘得不自然,像是在极力隐忍什么,「徐晋阳……别过去。」 「……为什么?」他问出口,心里却是有了不甚确定的答案。 「通知你的家人……还有报警……」 「为什么──!」他忽然放声大吼,仔细定睛一看,隐约看见草丛后露出三根略为蜷曲的苍白手指。 浑身瞬间僵硬,就算汤子欣没抱住他,他也失去行动能力了。 汤子欣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落泪,她只为妈妈的死流过泪,如今却为了一具她未曾见过的苍老躯体深深震慑,泪珠止也止不住,「不要去看、不要去看……」她语带哽咽,不断重复这四个字。 心中有多爱一个人,那当你见到她不再回应的冰冷模样,那张面孔只会成为一辈子的梦魘,挥之不去。 两人呆坐在溪边,等了大约两个小时,警车和消防车一同赶到,徐爷爷和徐晋东也搭车一同上山。现场拉起封锁线,白布掩盖好逝者,消防人员推着推车经过徐爷爷身边时,一隻手搭上了担架。 抬担架的消防队员驀然停下脚步。 徐爷爷伸出手,他没有掀开白布,只是把手轻轻覆上应是双眼的位子,喃喃自语:「在这里走了也好,去找你儿子,然后一起回家了。」 他收回手,向消防人员点头以示谢意,一双眼睛盯着担架上了车,关上后车厢,缓缓驶离。 好久好久,那双苍老眼睛都没有移开目光。 经过初步验尸,确定奶奶是因为严重失温加上脱水,才丢了性命。 遗体送回家后,徐樊智夫妻也赶回家来。 毕竟是自己的母亲,悲伤情绪难得爬上徐樊智的面容。血缘中的牵绊从未消失,只是他们假装忽略这份感情,等到失去那一刻──他才想起小时候和母亲相处的时光,暗自追悔。 灵堂布置从简,附近邻居听闻噩耗上门慰问,这些应对外人的场合就交给了大人,徐晋东和徐晋阳一同坐在灵堂内摺莲花、烧纸钱。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同处在一个空间如此之久,上一次……都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了。 好半晌,徐晋东红着眼睛问:「那个学妹……自己回去安全吗?」 徐晋阳点点头。 虽然对汤子欣不好意思,麻烦她载他回家、上山找人,甚至连第一时间发现奶奶遗体的……也是她。可是这毕竟是徐家的家务事,况且丧礼期间,让她留在这里也不好。 「晋阳……对不起。我这个当哥哥的,从来就没有好好照顾你。」 他心中有太多痛苦挣扎──当初他没有勇气承认,率先选择救了自己,却在之后对自己的自私懊悔不已。心中深深的愧疚感多年来迟迟无法消退,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徐晋阳,只能暗自发誓──以后对于这个人的要求,他绝对不会拒绝。 但徐晋阳从照片的事后,就再也没有对他提出任何要求了。 以前奶奶牵着相亲相爱的兄弟俩去杂货店买小饼乾的画面,彷彿是一场幻想出来的梦境。 「没关係,我不需要你照顾。」 金盆中的火焰持续燃烧,每每丢进一次纸钱,就会再高昂起来,「哥,但我希望有一天──你可以好好诚实面对自己,为了自己而活。」 在亲人逝去及长久压抑的痛楚下,徐晋东骤然溃堤,哭声回盪在偏厅的小小水泥砖屋中,久久无法散去。 *** 汤子欣将近半夜才回到租屋处,赶紧把手机充电,然后拨给店长。 店长把他们当成年人看,是出于信任她临时有急事才准她果断闪人,但直播爆走的事情肯定让他焦头烂额。不过店长多半不会主动打来找人,而是等她自己出面解释。 电话接通前,她深吸了好几口气平復情绪,让自己待会能好好说话。无奈电话一通,听见熟悉的嗓音,她突然哽咽,除了抽泣声,半个字也传不过去。 「krystal,怎么了?」 「店长,呜呜……死掉了、死掉了……」 电话那端沉默半晌,接着轻柔说:「你在家吧?我去找你,乖乖待着。」 等门外的电铃声一响,她立刻打开门,一张清丽面容犹带泪痕,本来属于徐晋阳的梦魘却成了勾起汤子欣心魔的关键。 店长走进门,伸手搂住她颤抖的身躯,一隻大掌贴上她的背,温柔安抚:「没事了、没事了,krystal。」 如同以往,他轻声安抚,而她任由自己暂时丧失思考能力,迷失其中。 【三十七】心愿 店长不急着询问,他等汤子欣平復情绪后,让她自己缓缓说出事情经过。 听完之后,店长神色凝重,「我知道了,我会让晋阳最近好好休息,你也是。」他估算至少到开学前……先不发布任何线上消息。 许奕帆那边也是出了点问题,许晶晶的状况又更下一层,他思忖着是否该告诉汤子欣。可是见她这副模样,暂时忍住了。 「krystal,今天早点休息,还有,寒假结束前你可以搬来咖啡店住。」他这样提议是为了汤子欣好,一个人待着容易胡思乱想,他虽然不认为汤子欣会做出傻事,还是以防万一。 她点点头,泪痕已乾,除了神色间透出疲倦,倒是没什么异常反应了。 「谢谢店长,你赶快回去吧。」 送走人后,汤子欣洗了澡就窝上床,用厚实棉被把自己包裹得紧紧的,不让任何一丝冷空气流窜进来。 「妈妈、妈妈……」她喃喃自语,最后坠入失重的梦乡,在黑暗中飘盪。 隔天,汤子欣收拾了一个小行李袋,跑到咖啡店去蹲了。 阿龙阿虎见到人,本来想先调侃她和徐晋阳私奔的事情,但汤子欣散发出的杀气有点强烈,加上店长事先透露徐晋阳的事情,他们才识相闭上嘴,不招惹心情差的某人。 不知不觉过了七天,这段期间汤子欣会收到徐晋阳传来的简讯,大多是问安的简短话语。至少他还有传讯的心情,总比消失无踪好。 今天,是出殯火化的日子。 此时徐家五口跟着灵车抵达火葬场,他们一起看着棺木逐渐焚烧燃尽,忽然,徐樊智开口问:「爸,要不然卖掉老家,去住我那里吧。」 徐樊智在亲弟死去多年后,首次对自己的爸爸开口表示,但徐爷爷只是摇头婉拒,「不了,我在老家住惯了,你顾好自己的工作,还有晋东、晋阳,要好好做人,知道吗?」 兄弟俩一起点点头。 等到火势熄灭,徐樊智捧着骨灰和牌位,由徐晋东撑伞,领着亲戚好友把母亲一路送到塔位供奉,大家一起点上清香,拜了几拜。 仪式结束后,徐爷爷没有马上离开。他望着那个牌位,叹了一口气:「我答应过你的事情会做到。再等等吧,好吗?」他问着没有人可以回答的问题,又说:「你也自由了,好好休息吧。」 「爷爷。」身后忽然传来徐晋阳的声音,徐爷爷缓缓转身,祖孙俩相视,「我跟你一起回家,等开学再回去,爸同意了。」 「好吧。」他拄着拐杖,步履蹣跚,背影孤寂。 徐晋阳默默跟上,却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奶奶,你放心……我会照顾好爷爷……」 所以,一定要上到天堂去找叔叔,不要迷路了。 回到家后,一切没有多大改变。除了不用再时常四处找人,还有许多用具也从固定的两人份变成一人份。 就在寒假开学前两天,徐爷爷突然要徐晋阳帮忙带他去上次看到的那个摩天轮。 恰逢开学,徐晋阳答应了,顺便收拾行李准备回另一个家。祖孙俩难得一起出门,让公车司机觉得不可思议,不过司机也觉得徐爷爷出去散散心还不错。 搭上火车,来到喧闹繁华的都市中,好像从另一个世界跨越过来。 徐晋阳带他转乘公车来到那座摩天大楼外,然后坐上电梯,依照指示走到售票口。 徐爷爷没有买票,他站在排队区外看了半晌。 「爷爷?」 好半晌,徐爷爷转头看他,有些混浊的黑色眼珠依旧带有坚毅之色,却多了一丝柔和,「晋阳啊,答应过你奶奶的事情,不用放在心上了。」 这短短几句,让徐晋阳瞬间红了眼睛。 徐爷爷的手搭上他的肩,用了些许力道捏住,「不用送了,我知道怎么回去。」 话虽然是这样说,徐晋阳还是在分别之后悄悄跟着,直到看见爷爷踏进月台,上了车才安心。 之后,他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去了一趟咖啡店。一见到店长,他先是打了招呼,聊一下近况,才去找汤子欣。踏进休息室,正好见到她缩在休息的沙发上,用被子把自己包裹得死紧,活像隻惧寒的小猫。 轻脚走近,他蹲了下来,拨开她额前的发丝,凝望半刻,俯身将双唇落在白皙额间。 感觉到肌肤相触,汤子欣睁开眼睛,傻了一秒,愤怒炸开:「你这一出现就性骚扰的死变态──给我滚开!」 龙虎二人组正巧从外头回来,听见休息室内传出的声音,一致摇头兴叹。 阿龙:「我就说要能忍受小水晶的男生,肯定是不同凡响。」 阿虎:「其实我也是挺佩服那小子的,就算是正妹,但有恐龙脾气的正妹,不也跟恐龙妹相差不远?」 他们说的声音太大,休息室的门也没关好,一脚被大力踹开:「你才恐龙!你们全家都恐龙!」 阿虎纠正她:「不,我们全家都老虎,阿龙全家才是龙。」 阿龙赏他一拳:「干──!你给老子滚!」 店内久未传来这种熟悉的打闹声,虽然怀念,店长还是出声制止:「谁敢把东西弄坏,照三倍价赔,扣在薪水里。」 阿龙阿虎立正站好,齐声喊道:「店长英明──!我们没动手!」 汤子欣嗤了一声,用非常不屑的眼神看着这见风转舵的换帖兄弟。 而徐晋阳站在休息室门口,嘴角不禁扬起浅浅弧度。 【三十八】开课前的精神喊话 开学第一天,冷清好一阵子的校园又唤起一丝生气。过不了几天,大学就要放榜,所以高三班级也是瀰漫一股紧张氛围。 这天早上,徐晋阳先行出门,他没有特地绕去找汤子欣。他今天要准时抵达学校,因为他答应了爷爷要好好做人。他虽然没有想感化汤子欣的意思,不过对方既然也点头答应尽量不要迟到、早退、翘课,那也没什么不好。 刚走进校门,他遇上了隔壁班的顏馨。 许久没跟她搭话,他淡淡点头,没有什么回应。 而顏馨在言谈间吃了闭门羹,神色有些气恼,忍不住开口:「徐晋阳──汤子欣到底有哪里好?」 闻言,他总算停下脚步,偏头望了她一眼,「哪里不好?」 顏馨咬了咬唇,开始数落:「她成绩差、爱翘课、个性不好、常常在校外滋事!你知不知道她以前的国中同学都说她──」 徐晋阳的眸色倏然一沉,竟是让她瞬间噤声,她从未看过徐晋阳露出这种极度冷漠的神色,比起以往的漠然还要冷上好几度,「这些,我都知道,所以呢?」 他竟然还问她所以呢?白痴都知道这根本是有病吧! 「你、你发疯了是不是?干嘛要跟那种人在一起?她只会把你搞臭!」 徐晋阳忽然轻声一笑,顏馨一时怔愣──这是她印象中的徐晋阳吗? 「若觉得我臭了,你可以不用委屈自己靠近我。以免你也臭了。」说完,他收回目光,半点视线都没有放到她身上。 顏馨望着那道背影消失在楼梯处,神色恼怒:「好──那我就让你看看她的真面目,让你后悔!」 早自修开始前,汤子欣压秒抵达教室,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她显然很久没这么早起,疲倦不堪,一进教室倒头就睡。 班导走进教室,开始宣扬这学期的班级公约理念。班导已经彻底放弃教化汤子欣,连让人叫她起床听讲都免了。 等班导差不多说完最后一句劝世警言,走出教室,徐晋阳推了推人,汤子欣一个深呼吸,坐挺身子怒吼:「干!我都照你说的不迟到了,你摇屁摇啊!」 班上一个时空静止,拿扫把的人紧紧握着扫把,提畚箕的人死死抓着畚箕,讲台上的一排清洁服务生连擦黑板也不敢。 徐晋阳全然不受她的凶狠威胁,淡淡回应:「要扫地了,你该做好自己的工作。」 班上同学一致发出心声──这不是业障!徐晋阳已经到了敢公然指使她的程度!地位更加提升了啊! 之后要找汤子欣讨东西,还是先过问徐晋阳大哥的意思,以求保住小命! 汤子欣又低骂一声,帅气走到卫生股长面前,「欸,我扫哪里?」 「你、你真的要扫吗?」 「废话!」 卫生股长心里落泪,但面上堆笑,「外面的走廊,你如果扫不完,我可以帮忙……」第一次当股长当得这么窝囊,下学期他再也不要当任何一位股长了! 扫地期间,大家四处走动,所以没人特别注意到──有个人经过汤子欣座位时,在她抽屉里放了个东西。 扫地时间结束,大家三三两两回到座位,汤子欣一坐好,正要拿出课本,一张字条掉出来,她顺势捡起,摊开约掌心大的纸面,凝目看了几秒。心中激动不是没有,但比起这个,她更受不了有人想在她身上搞小动作。 她不是以前那个懦弱,完全不抵抗的汤子欣,想骑到她头上──门都没有。 于是在第一堂课的老师还没出现之前,她在眾目睽睽之下驀然起身,踩上讲台,手掌用力一拍──黑板发出巨大声响,而她掌下压的就是那张字条。 「开学第一天,正好给大家来个机会教育。」 所有人正襟危坐,比校长训话还要坐得笔直。 「威胁人也要看对象,以为抓了他妈见鬼的小辫子就能踩到我头上──会不会太天真了?」 大家依旧傻眼中,除了某个受到指示而心虚的人目光乱瞟,心中已经极度懊悔自己做了不要命的蠢事。 「想揭我的面具,儘管揭,但最好别让我知道你是谁──」她缓缓扫过台下每个人,然后露出带有强大气场的美丽笑靨,衝击大家心神,「要不然,我让你走着进来,躺着出去。」 正好踏到门口的老师见到这场景,跟着大家一起傻眼,「汤、汤子欣──你在干嘛?」 她转头过去,理所当然回答:「跟大家精神喊话,老师既然来了,正好,开始上课。欸,班长,不会喊口令啊?」 班长猛然回神,怯懦喊出口令,她迈步走回座位,一屁股坐下,双手环胸,气势惊人,目光凶狠。 而那张字条在她走下讲台后,随之飘落地面,上头就是短短几行字。 「你以前的事情,大家很快就会知道,等着被撕下那层噁心的面具吧。」 【三十九】谣言止于智者 中午吃饭时间,汤子欣上了顶楼,徐晋阳也随后跟了上去。一见到她站在顶楼边缘,他没出声叮嘱安全,缓步走过去,直到和她相距不到三步的距离,一起眺望远方。 好半晌,他问:「……有头绪可能是谁做的吗?」 「靠,管他是谁,别以为我这次还会姑息养奸。」 「这次?」意思是──以前有过类似的事情? 汤子欣缓缓坐下来,一双白皙的长腿悬在空中晃啊晃,冷冷笑道:「徐晋阳,我跟你说过,我不是好人,因为在这世界上──光凭好,绝对没有办法保护自己。」 只有比别人更坏、比别人更兇狠,才能造出让人无法有机可趁的盾牌。 徐晋阳将手一搭,正好放在她的发顶,轻轻抚过,低声道:「我知道。」 他同样从备受欺凌的环境中撑了好一段时间。 国中快毕业前,某一次徐晋阳失控,当着大家的面打碎一片玻璃,血流如注,所有人被惊呆了,吓得不敢说话。那是他第一次在大庭广眾之下发飆,展现他的狠劲,一招奏效,自此没人敢再轻易惹他。 上了高中,换到一个新环境,以前的事情好像没发生过,犹如过往云烟,不留痕跡。 可是他明白──即使手上的伤口好了,心里的伤疤却从来没有消失。这种痛楚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对其他人而言,那只是一段打发时间的回忆,不痛不痒。 「徐晋阳,我曾经很窝囊,我以为不挣扎、不说话,其他人就不会伤害我。但是,我错了。所以我要比他们更兇、更很,这样才能保护自己。」 徐晋阳的动作依旧轻柔,又说:「没关係,人本来就是自私的,没有谁喜欢受伤,也没有谁可以任意伤害他人……」 但是,有人却以伤害他人为乐,这多么可怕。 「欸,徐晋阳,我跟你说──我为什么要戴着护腕。」边说,她把护腕往手肘方向拉开了些,露出几条深浅不一的疤痕,「因为,我跟你一样,曾经试着杀了自己。」 她的态度云淡风轻,而徐晋阳看着那些伤口,不发一语。 「可是,我失败了。」 「幸好你失败了,要不然我就不能跟你说话了。」 接着,她倏然起身,把人往后一推,徐晋阳猝然不防,摔倒在地。汤子欣顺势跨坐上他的腹部,居高临下看着他,双唇微啟:「欸,徐晋阳,我们来打赌。」 他的眼睛眨也未眨,轻声反问:「你要赌什么?」 细长指尖点上他的心口,「我和你,我们心里都住了一个恶魔,那就来赌,在毕业之前──谁能杀死对方心中的恶魔。」 他们之中,谁能先被拉回正途,谁能先获得救赎。 俊秀脸庞先是一怔,然后笑了笑,「你认真?」 「废话,整个学校──现在我们站同一阵线了,不互相救助,难道奢望那些自以为正义的人?」 徐晋阳点点头,「嗯,但我想也不是所有人都只看表面,你听过『谣言止于智者』这句话吧?」 汤子欣嗤笑一声,大肆嘲笑这句话:「靠,问题是这世界上──智者永远不出门,智障往往满街跑啊。」 徐晋阳:「你其实挺会比喻的。」 *** 隔天,汤子欣的宣言并没有產生实质吓阻之效,早上她一踏进教室──各种复杂的目光扫过来,她把视线定在自己的课桌上,一张a4大小的纸贴在桌面,上头印出来的是几年前的社会头条新闻。 不只如此,边边角角还附上她国中时被欺负拍下的照片。 教室瞬间陷入绝对的安静,没有人敢开口,但无数眼神暗暗瞟向汤子欣。 汤子欣不禁瞇起眼睛,怪不得刚才一路走过来都有人看她,她没注意贴在布告栏和墙面的纸上写了些什么,没想到居然是她的人生故事。 很好,真是太好了。 拳头嘎嘎作响,惹得同学一阵心慌。 此时,教室门又「唰」一声打开,徐晋阳今天难得比她晚进来,但比起汤子欣的凶狠,其他人更被徐晋阳吓到了──! 徐晋阳手上抓着一大堆被揉成球状的纸团,儂黑目光缓缓扫过教室,接着迈开脚步走到汤子欣桌前,一个流利动作撕下贴在她桌上的纸,当着大家的面让纸团继续长大。然后他连转头都没有,单手顺势一拋,划出一个美丽拋物线,纸团进入资源回收桶。 半晌后,他冷声说:「不管是谁──以后要是敢再弄出这种东西,我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汤子欣瞥了他一眼,「靠,不要抢我台词。」 他的面上突然有了温度,「我哪有?」 「哼,鸡婆。」 几句话后,两人各自坐回位子上。 班上还是瀰漫在一股诡异气氛中,但是方才两人的行为不知为何让某些单身少年男女觉得有点心酸,不自觉被晒了几滴血。 【四十】你的眼睛 等到放学,汤子欣表明自己身体不舒服,想早点回家休息。徐晋阳见她脸色确实有点苍白,不放心之下多问了几句,被几句话狠狠驳回。 「你该庆幸你不是女的,不会懂每个月一次万血狂奔的流速感。」 嗯,徐晋阳立刻懂了。 见汤子欣骑着摩托车离开,他也上了公车,独自前往咖啡店。 一推开店门,风铃清脆声响起,店长正好在整理吧檯,他缓步上前,坐上高脚椅,「店长,我有件事得跟你说。」 店长挑了挑细长的眉,面色温雅,「什么事?」 接着,徐晋阳把汤子欣在学校发生的事情告诉他,换来半刻的沉默。 徐晋阳心想店长八成知道汤子欣过去发生的事情,所以想从店长这里获得一些讯息。 会这样做,是因为汤子欣和他不同。 他表面虽不喜和人来往,可是一旦成为他真心信任的对象,即使过往不堪,他就会无所隐瞒,全盘说出口。他信任她──才愿意揭露不愿回想的过往。 而汤子欣表面豪爽,貌似直来直往,却是半真半假。好比她在当krystal时一样──她习惯戴强势的面具,又或者说,她不知道该如何卸下,乾脆欺骗自己不在意,无须多言。 关于她的「秘密」,他始终一知半解。要想杀死彼此心中最为黑暗的存在,在这种不对等的关係中,是不可能的。 「晋阳,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我会和krystal谈谈,看她想怎么做。」 「店长──」 忽然,一向温和的嗓音掺上少许严厉:「晋阳,你无法从我这里知道任何事,这是我对krystal的承诺。」顿了顿,他叹了一声:「她的伤疤,远远超出你的想像,所以在她没有决定好让你一起承担之前,我什么也不会说。」 徐晋阳眼睫一垂,他不是怪罪店长不告诉他,而是自己的鲁莽。今天换作汤子欣从旁人口中知道自己的事情,他也不会感到开心,进而真正释怀。 「抱歉,是我没想清楚。」 「晋阳……我曾经问你,你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secret的,你说是从乐团上线开始。」这突如其来的提起,让徐晋阳疑惑抬头,对上店长那深如沉潭的眼眸,「你在意的是krystal还是子欣,你得好好想清楚。」 话说完,店长走进休息室,徒留他茫然佇立在吧檯前。 这时候,汤子欣刚抵达医院不久,她说了谎,她没有回家。因为店长私下传讯告诉她,许晶晶的状况变差了。 从楼梯一步步往上走,她从走廊看见许奕帆的身影,立刻躲了起来。等确定人走进病房,汤子欣深深吸了一口气,迈步靠近。 病房内,许奕帆在绕过拉帘前撤去了脸上的疲倦和阴鬱,改而浮上一抹温柔的微笑。 许晶晶的眼睛吃力勾出一个弧度,氧气罩罩在脸上,她就算做出表情,也被遮盖大半。 「哥哥放音乐给你听?」 她眨了眨一双明亮的眼睛,表示接受。这是她现在全身上下控制得最好的部位。 许奕帆打开手机,开始播放手机里的轻音乐。好半晌,他发现许晶晶还是盯着他,于是他起身走近,望着她把视线定在架设好的沟通平板上,上面缓缓打出文字。 是一个请求。 但是许奕帆迟迟开不了口。 「哥哥,拔掉管子,好不好?」 他一向宠溺她,她的要求,他从来不拒绝。唯独这个──她最近时常询问,他却始终没有答应。 拔掉管子,等于杀了她。 看着她过往自由的灵魂被锁在一个毫无功用的躯壳中,连基本的生理需求都要仰赖仪器维生,他清楚这不是一个人活着该有的尊严,这对许晶晶来说有多痛苦,他十分明瞭。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 以前剥夺走自己妈妈生命的恐怖疾病,为什么会转而寄宿在许晶晶的身上,甚至提早于青春期发病? 从一开始的容易跌倒、无法久站,到后来行走困难、语意不清,直到现在──用侵入式的方法维持呼吸,一天一天倒数生命。 他的父亲贵为医学权威,为了母亲的病痛焦头烂额,现在也为了女儿的痛楚整天关在医学实验室,却无从斩获。 许奕帆一分一秒看她陷入渐冻的地狱之中,好像自己也一起被缓缓冰封,无法动弹。他甚至害怕,自己有一天会不会也变成这样? 因此,他不敢轻易给予徐晋东任何承诺,他深怕任何承诺都会在他体内的恶魔开始作祟绞杀自己时,毁于一旦。 许晶晶望见许奕帆的为难神色,心头一沉。她不是不知道自己在为难人,为难的还是自己最亲爱的手足。 可是,她真的好痛苦。 她动不了,完全动不了。这样的她为什么还要活着?还要睁开眼睛? 谁能让她解脱──谁能? 眼角溢出眼泪,一滴一滴流过面颊。她生病之后,从没有在任何人面前哭过。现在,忍也忍不住了。 乍见许晶晶的眼泪,许奕帆神色沉痛,他缓缓闭上眼睛,轻声应和:「好。」 闻言,许晶晶的双目缓缓瞠大,水雾满布。 「哥哥答应你,但让我……做好准备。」现今国家的律法没有通过安乐死,这是犯法的。 「放心,哥哥绝对不会让你痛。」 许晶晶的泪水猛然溃堤,在她内心涌出的情绪兇猛狂暴,但她的身体──分毫未动。 犹如身处在两个世界。 但现实世界中会动的只剩下她的眼睛,和毫无生命力可言的泪珠。 【四十一】真正的水晶 汤子欣并没有待很久,她从医院出来之后,去了另一个地方。大约骑了将近一小时的路程,循着脑中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路径,她把摩托车停在一间连栋的三层楼透天厝外,下了车,仰望这栋看来颇有年代的房楼。 墙面斑驳落漆,铁门锈蚀,看来无人居住。 对啊,怎么有人敢住? 就算过了几年,这里仍是发生过杀人命案的现场,就算当初舅舅有意转卖,但买家一听到这个消息就断然拒绝,即使贱价出售也是一样,可见社会迷信的程度并不因时代进步而改变多少。 她走到门前,拿出一把许久未使用的铁钥匙,插进门口,转动时发出「嘰嘰」的恐怖声响,一般人恐怕早已萌生退缩之意,不过这里对她来说意义非凡,根本没有心思去害怕鬼怪之谈。 汤子欣推开沉重铁门,走过昏暗的楼梯间,上了二楼。屋里的摆设没有变动,家具设备齐全,就是非常老旧,还带有未擦拭乾净的血污,加上许久未有人打扫,灰尘满布。 她很久没回来了。 上次回来,是因为妈妈的忌日。那是一年之中,她唯一会来这里的日子。今天,就是突然想回来了。 她坐在客厅中破皮露出弹簧的褐色沙发椅边,伸出手抚过地上的灰尘,惹得自己的手也染上一层灰。 「妈,我回来了。」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鬼,她倒希望自己能亲眼见一次,不管是思念的亲人还是痛恨的仇人,她都想见。 「我还是……无法成为你说的『好人』。」 双手来回抹动,擦出了灰尘下的另一个痕跡。细细一看,这是描绘头部的痕跡,那时候鑑识调查完毕,没有人特别清理,就这样留了下来。 她摸的这个地方,就是妈妈当初倒下的地方。 愣了愣,汤子欣把手套拆下,又贴回地面。 「妈妈,你说要忍,但我没忍住。」她细细凝望在右手后三指节上的伤疤,面露自嘲笑靨,「你知道吗?我有个同学叫做徐晋阳,他曾经称讚我这双手很漂亮,适合弹琴,但是──我根本不能弹了。」 那个人狠心无情划下利刃的那一刻,她的心就死透一半,所以忍不了了。 「那一刀太深,医生说切断了肌腱。虽然伤口好了,但我这三隻的灵活度太差,哪还能弹琴?所以,我只能唱歌了……」 她忽然握起拳头,用自己的左手狠狠槌了右手一记,「妈妈,凭什么犯错的不是我们,却要我们选择原谅?你没有错,却为什么替我承担?」 汤子欣不断詰问,太多无形的东西压在她身上,太久太久了。她明明以为自己忘记了,却藉由那几张模糊的新闻照片中被狠狠掀了出来。 双手摀头,她倾靠在沙发边,啜泣呜咽回盪,黑暗的屋中好像有无数眼睛看着她,大肆嘲笑她的懦弱,而没有一丝怜悯。 同一时间,店内差不多快到打烊时间,徐晋阳跟阿龙阿虎向店长告别后,一起走出咖啡店。 徐晋阳本想直接回家,谁知道阿龙突然开口邀约:「欸欸,要不要去喝个酒?来场男人的对谈!」 阿虎眼睛一亮:「不错耶!我们去续摊啊!小太阳未成年也别怕,我们在你这年纪的时候早就喝遍大江南北了!」 徐晋阳思忖半晌,阿龙又接了一句:「如果想知道小水晶的事情,我们可以放个风喔!」 他们跟店长不一样,某些事虽然不会对外人说,但徐晋阳好歹算是乐团的助手,加之他和汤子欣的关係,然后汤子欣又那个倔脾气,哪怕把自己逼死了都不肯说。 只好由他们捨身取义,提供八卦了。 提议一出,徐晋阳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点了头。 两人带他去找了一间有小隔间的快炒店吃宵夜,活像晚餐没吃一样。而老闆似乎跟他们颇为熟稔,还多招待了两道小菜。 他们吃饱喝足,没营养地说了一堆间话后,徐晋阳总算忍不住:「你们……不是说要讲她的事?」 阿龙喝了一口啤酒,面色有些红润:「你又没问,我哪知道要说什么?」 徐晋阳一时无语。 阿虎笑着搭上他的肩,口中酒气让徐晋阳眉头一蹙,「欸,小太阳,我先问你──你是看上小水晶哪一点啊?她虽然长得漂亮,但真的太呛了!老子就没遇过她这种女人!」 徐晋阳默默扳开那隻手,「她以前不是这样吧?」 阿龙笑了笑,「嗯?你又知道她以前是怎样?」 沉默半晌,他说了今天在学校里的事情,而阿龙阿虎听着听着,脸色渐渐浮出阴沉,显然动怒了。 徐晋阳驀然一怔,他虽然常见他们互相打闹说干话,却没有真正生气过,这跟他们在外传闻的凶狠形象截然不同。今天第一次见他们生气,徐晋阳才发觉黑道不是混假的,因为那寒气确实会令人打从心里惧怕。 「上次警告过,还有不知死活的傢伙敢再招惹我们的人啊?」 比起阿龙的冷言冷语,阿虎的拳头已经嘎嘎作响。 「看来是我们当了太久好人,有人忘了坏人长什么样子了……」 比起他们的怒气,徐晋阳在意的点还有其他,「上次?」 阿龙耸肩,露出狠笑,「小水晶的事向来不让我们管,除非店长授意我们出手。喔,这得说起一个傢伙──小水晶有个舅舅,你知道吧?」徐晋阳点点头,虽然大约听过,但他不知道是个怎样的人,「她舅舅以前有些债务,金额其实不大,不过小水晶她爸在死前跟地下钱庄借过一笔大钱,两笔加在一起──那些人当然先找上了小水晶。」 案发搬家之后,汤子欣在那些人眼中销声匿跡,翻了个遍,总算找到顺理成章成为债务人的汤子欣,他们哪管对方几岁、有没有钱,就是要她想办法吐出来就对了。 其实她舅舅那部分本来不关她的事。但是寄人篱下,所以汤子欣一起担了下来。 「那段时间真是让小水晶崩溃,她需要一笔鉅额,但你想想她才几岁?哪来这么多钱?」 徐晋阳不敢想像汤子欣当时经歷了什么,他没有多问,只是静静等他们继续说。 「最快的方式──就是逼她下海去卖,我看她当时八成真要去卖了,谁知道无缝接轨……」 闻言,徐晋阳语调微扬:「什么?」 阿虎噗哧一笑,好像听见一个很可笑的问题:「小太阳,你知道小水晶是哪时候开始在乐团里当主唱的吗?」 「嗯,四年多前吧。」 乐团差不多就是那时候上线的。 阿龙摇了摇头,「错了,正确时间──是两年多前!」 徐晋阳顿时傻住。 接着,阿虎投下一枚极度强烈的震撼弹:「乐团经歷过成员汰换,大多数人以为是少了一个键盘手,实际上不止喔。」 阿龙一口饮尽杯中的啤酒,补充说明:「是啊,少的何止是键盘手,还有一个主唱。」 徐晋阳喉咙顿时乾涩,大脑里有些线索接上了,却未能立即整理乾净,「所以,她……」 「小水晶不是刚上线时的那个krystal,她是顶替别人的位子,唱到了现在。」 真正的krystal,早就不在了。 【四十二】同音异心 怎么可能?那真正的主唱呢? 徐晋阳细细回想起乐团刚上线的时候──主唱的嗓音如他所熟悉,但是风格却在两年多前开始转换,声线更加细腻,投注了更多感情,所以人气攀升更快。 毫无疑问,他比较喜欢这之后的改变。 他当时心中不是没有疑惑,但唱法本就会随着时间演进有所改变,这是一种成长歷程,所以他未曾多想──面具下的人有可能不是同一个。 「徐晋阳,我告诉你,其实我很不喜欢别人叫我『krystal』这个名字,但是今天……我觉得你能因为这个名字,然后坐在这里跟我说这些话──让我格外庆幸。」 为什么不喜欢? 因为那个人是她,却又不是她。 归根究柢,当初在他濒临死亡边缘时──真正救了他的不是汤子欣,是另一个他素未谋面的人。 阿虎多喝了一口酒,话匣子大开:「本来的主唱──是小帆帆他妹,不过人不在了,你也不认识,所以我不谈她。他们兄妹俩是带小水晶进团的人,起初小水晶不太有自信,所以店长否决了双主唱的提议,后来他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无预警退团,乐团主唱总不能空着,你说对吧?」 不可思议的是汤子欣的声音和本来的主唱像到一个极致,当时她亟需用钱,于是店长对她提出一个建议──她接下乐团主唱的位子,店长可以想办法筹钱先帮她度过难关,后头再慢慢偿还。 汤子欣那时候为了钱,挣扎犹豫之下,决定接受。 于是,面具下的人在外人全然不知的状况下替换。 「我们是没细问他们发生什么事,不过小水晶跟以前的小水晶似乎闹翻了,我想她当初也千百个不愿意接下主唱这位子,但是为了生活,有时候人就是得屈就现实。」 是啊,现实。 徐晋阳默默垂首,汤子欣没对他承认关于主唱的事情,是因为她还不够信任他,还是她有更多难以啟齿的心伤? 现在,他才驀然惊觉自己对汤子欣的一知半解。 「我明天还要上课,先回去了……」他淡淡说完就起身离开座位,头也不回迈步离开。 阿龙单手托腮,重新倒了一杯酒,「你说,让我们这样一搅,那小子会怎样?」 阿虎耸耸肩,「谁知道?但总不能每次出事都要店长来吧?对了,前阵子在我们的小弟不是在那所高中招了新小弟?叫他们去查查,看是谁在搞事。」 两人相视一笑,酒杯碰撞,杯中液体倒映出脸上寒意。 徐晋阳走在回家路上,拨了电话──汤子欣没接。他紧紧攒着手机,内心却因对方没接,松了一口气。 通了之后,他要说什么?他其实什么都没想清楚。 叹了一口气,脑中赫然又窜过一句话:「你在意的是krystal还是子欣,你得好好想清楚。」 店长,你很清楚,可是你为什么让她继续做这些事情?她是迫于无奈开始唱歌,现在呢?究竟是喜欢,还是勉强? 对于店长而言,在他眼中的──究竟是krystal,还是汤子欣? 徐晋阳不敢揣测真实答案。但他寧愿相信──店长是真心对待他们每一个人的,对吧? 隔天,汤子欣没有来学校,老师也说没接到请假通知,徐晋阳趁着第一节下课时间打了电话,却总是转入语音信箱。他每节下课都打,却是一样的制式语音回话。 「你去哪了?」他喃喃问着,却始终得不到回应。念头一转,他改而拨给店长,电话一接通,他立刻劈头问:「店长!你知道子欣平常除了咖啡店,还有可能去哪里吗?」 店长先是把前因后果釐清一遍,才回答:「她如果没来咖啡店……那你去她家看看吧,我传给你地址。」 确认地址后,徐晋阳趁中午午休就翘课跑出学校。他转乘公车到了汤子欣住的租屋处外,搭乘电梯上楼,循着门牌号码走到尽头的那间公寓房外,按了门铃,却无人应答。 她不在家。 徐晋阳靠着铁门,缓缓滑坐在地,神色带有茫然。 这个时间点,同层楼的人要嘛工作、要嘛上课,就算有人经过──也没人特别理会那个蹲坐在门外的无助身影。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扇门外靠了多久,直到这段时间内第八次的电梯门开啟一双步履缓步走到他面前,不屑地问:「欸,你坐在我家门口干嘛?」 徐晋阳骤然抬头,一望见那张熟悉的面孔,内心涌起的感觉或酸或喜,他自己也搞不清楚是基于什么感情了。 猛然站起身,他伸手搂住她。 「喂!你给我放手!」 「我不放。」 汤子欣怔住,她察觉到某人的不对劲,眉头蹙起:「徐晋阳,你又在发什么疯了?没吃药啊?」 「嗯,我今天确实没吃药,有点担心会病死,但刚刚看见你这颗药,病情稳住了。」 「……靠,你给我去死。」 【四十三】原谅的资格 虽然是在骂人,却是熟悉到让人心情激动,他又搂紧了些──若不是最近遇上了不少事情,徐晋阳永远不知道自己会这样在意一个人,害怕她会不见、担忧她会消失。 即使他清楚现在的汤子欣不会被轻易打败,他还是害怕。 一个人心中的黑暗往往能在瞬间抹煞掉所有生存意志,这点他特别能体会。 「你去了哪里?」 汤子欣也没想瞒他,直言回答:「回我以前的家,不知不觉睡晚了,也懒得去学校。」其实她一大早就醒来,然后瞪着天花板发呆,一动也不动。反正像她这种人──除非失踪十天半个月,要不然根本不会惊动学校。 放羊的孩子当久了,管人是认真放羊还是摔死在路边,谁会理呢? 「还有,你再不放手,我就把你摔出去了。」 徐晋阳清楚这话八成不是开玩笑,但比起被揍,他有更迫切的话想跟她说:「在放手之前,你能不能先答应我一件事?」 「你先说,我听听,我可不想答应自己做不到的事情,那太靠北了。」 「请你,再唱一次《titanium》给我听。」徐晋阳不等她答应,一说完就松开手,儂黑双眸牢牢盯着她,「我想听你,直接唱给我听一次。」 汤子欣仰目凝望,眼神中窜过一丝复杂,「为什么?」 「过去的krystal唱这首歌救了我,但前阵子救了我的是你。不用耳机、不要广播、不是电视,我想亲耳──听你唱这首歌。」深邃眼睛眨也不眨,直直透出对方的影子。 她缓缓叹了一声,「徐晋阳,你真的是个怪人……正好,我心情不好想唱歌排解,你进来吧。」 这一夜,徐晋阳没有回家。 他坐在沙发椅上,听汤子欣唱了一首又一首的歌。从乐团上线后的第一首到两年多前他判断主唱换人的那个契机点,总共十四首歌。 汤子欣当然有发现徐晋阳的点歌断在某个敏感的时间点,加上这莫名其妙的要求,心里有个底。不管是店长,还是阿龙阿虎说的,都无所谓了。 因为从徐晋阳眼中──真实凝望的就是她。 不是许晶晶、不是krystal──而是汤子欣。 她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深深被人需要,甚至当作救赎存在的强烈感受。多么美好,却又似曇花一现,眨眼消失无踪。 *** 三天后,大学考试放榜,徐晋东以全国前百分之一的优秀成绩进入全国第一学府,录取电机工程学系。徐樊智夫妻的欣喜全然表现在脸上,工作都面带微笑,向同事炫耀自己儿子的优秀。 他们对徐晋阳的脱序行为已然无感,反正人还活着,而且徐爷爷也叮嘱过别管人管太紧,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只要不搞失踪、混帮派、抽菸喝酒等等恶习就好。 而学校老师们对徐晋阳只能摇头叹息,他们认为汤子欣把人带坏,针对这件事开了多次辅导会议,无奈这带坏的倾向不改,甚至在搞出汤子欣的过往后变本加厉。 想翘就翘、说不见就不见,根本是浪跡天涯的神鵰侠侣!只是把神雕换成摩托车而已! 班上同学见怪不怪,渐渐跟两人疏离,毕竟班上有这种头痛人物,风声难免辗转流到家长群或是相关教育人士耳中,他们只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要被跟着带坏,反正别人家的孩子搞不完,别来搞自己的就好了。 教室里的两个座位,在某种漠视跟冷淡态度下,时而空荡已然变成常态。 又来到星期五的最后第八节,两人又一起翘课,骑着摩托车去到咖啡店。还没踏进店里,他们就看见阿龙阿虎还有五个穿着高中制服的男生围着一个女生。一般来说,见到这种场面大多会联想到什么不法犯行。 不过汤子欣不这样认为,因为那个女生,她认识。 她跟徐晋阳走近,望着瑟瑟发抖的白羽柔,冷声问:「她怎么在这里?」 刚一问完,除了阿龙阿虎之外,其他人全部立正站好,气势高昂大喊:「汤姐好──!」 「好你头!先回答我!」 阿虎不理会她的粗俗言语,一手搭上白羽柔的肩,她面露极度害怕的神色,脸色惨到像上了几层白粉,只差没跪下求饶。 见着这反应,阿龙冷冷笑着:「还不就一个月前的事情,这小妞倒也会躲,知道要推给你隔壁班那个叫做什么顏──」 小弟帮忙接话:「龙哥,是顏馨啦!」 「喔,对啦,管它爱心、良心、啥它妈的心,反正女人的忌妒心我是没少见。小水晶,这位同学似乎对你意见不少喔?怎么,要不要帮忙管教啊?」 「我、我不是故意的──!」白羽柔急忙双手紧握,神色冀求看着汤子欣,完全忘了自己以前的恶行恶状,「子、子欣──我不知道是你、你帮我爸解决债务,我爸跟我说了……我、我对不起……是我、是我的错……」 汤子欣冷冷回应:「原来是你搞的啊?哼,我也不意外,不过那种东西弄不到我,多亏你费心。」 「真的对不起──要怎么样你才会原谅我?我、我什么都做!」 汤子欣本来不打算发火,毕竟她看见这人就烦,可是听见这话──脸上顿现凶狠,寒冷笑意直达心底,「好啊!那你从今天开始,每天给我在中午到厕所吃冷饭,然后叫人从外面浇上一桶冷水。喔,还有自己剪破自己的制服,顺便叫全班早中午提醒你──你是个智障,是个没有资格活在世上的废物,做得到吗?」 她才说完第一个要求,白羽柔的脸色就难看得无以復加。 接着,汤子欣狠狠揪住她的衣领,力道之大,让白羽柔以为自己无法呼吸。 「你如果做不到──就代表你知道这些事情有多伤人,可是你当初做得很开心,不是吗?」 「我、我……」汤子欣驀然松手,她一个踉蹌跌坐在地,眼角溢出泪水,「我、我真没想过要、要……」 汤子欣居高俯视她,最后,连个眼神也不愿施捨,「既然自己承受不了,就别叫别人去承受。你既然做了,就该知道──你没有资格要求别人原谅,因为你永远不能体会对方的痛楚,又凭什么要我再花时间去骗自己──我愿意原谅你?」 忽然,一个清脆掌声响起,大家热烈鼓掌。 「汤姐!你说得太好了!」 「天哪,比训导主任还受用!」 「汤姐,请你收我做小弟!」 她深吸了一口气,大骂:「干,吵死了!都给我滚!」骂完,她像是避开路障绕过白羽柔,然后徐晋阳跟了上去,同样连个眼角馀光都没有。 他的视线里,只剩下汤子欣。 咖啡店外头,眾人面面相覷。 「呃,龙哥、虎哥,现在怎么办?」 阿龙阿虎耸耸肩,恢復平日癖样,满不在意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自己解决,然后散场了。 「求求你们,放我走……」 白羽柔一副害怕被怎么样的委屈及惊恐,其中一人冷冷说道:「同学,别想太多,我们玩也是会看对象的,你不够格啦!」 「对啦,自己搭公车回家,走出去右转,知道吗?」不等白羽柔说话,他们又露出阴冷笑容:「还有,今天的事情你要是敢多说半个字──我们保证,你会被弄成破布喔!」 闻言,她立刻抱起书包,像是看见穷凶恶极的饿鬼一样,落荒而逃。徒留小巷里的喧闹笑声,久久不散。 【四十四】乌鸦 一进到咖啡店,店内没人,店长八成是外出进货。汤子欣一个箭步就走进休息室,然后直往练团室方向,徐晋阳跟在她身后,等练团室门关上的一瞬间,她踉蹌了一下,一双手从背后轻轻托住她。 徐晋阳无奈一叹:「我说你,都在抖了,能不能别这么逞强?」 汤子欣还在不断深呼吸,「靠,我没赏她一巴掌是佛祖突然给我照了光!你不要再说些有的没的。」 徐晋阳的薄唇勾起浅浅弧度,从背后轻轻搂住她,「好,我不说。」 浓长眼睫扬起,汤子欣的视线落向摆在墙角的那台电子琴,「欸,徐晋阳,等等……陪我去一个地方。」 背后的人想也未想,轻声回应:「好。」 后来,汤子欣载着徐晋阳去那家医院,从楼梯一步步往上爬,直到许晶晶住的那层楼。 徐晋阳虽然不想见到某人,但这是他们必须一起面对的心结。 他和许奕帆;她和许晶晶。 许奕帆一如往常在大约接近傍晚六点来到医院,最近大学刚放榜,他如期考上首府大学,和徐晋东是同一所学校,只是科系不同,他考到了音乐艺术系。 出路有了确定,不用准备第二次考试,所以他时间多了许多,不用每天去学校了。 可是,今天跟着许奕帆一起进病房的还有一个人。 是店长。 见状,两人略感诧异,他们蹲坐在楼梯间,过了半晌,汤子欣才说:「不管是谁跟你说的,你应该知道……以前的主唱,并不是我。」亲口坦承并不容易,尤其是对着这个人,但她觉得还是得自己亲口说:「我跟晶晶,我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但是现在,她最恨的人应该是我。」 徐晋阳望了她一眼,「我……曾问过我哥,他说许奕帆的妹妹是因为渐冻症才变成这样的,有极大机会遗传到生母。」徐晋阳想来想去,只觉得许晶晶是因为身体状况才辞掉主唱,就算汤子欣后来接了她的位子也是迫于无奈,若到了痛恨地步──真的令人匪夷所思。 汤子欣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嗯,那是一半原因。」接着,她忽然侧身靠上徐晋阳的背,把他整个当靠枕,仰天吐息:「她的病……有跡可循,而且她很早就告诉我,却不敢让许哥哥知道。我自认为她的朋友,不但没有好好保护她,反而让她……」 徐晋阳面色疑惑,他看不见汤子欣的表情,所以不知道她此刻已是双目泛红,神色哀愁,「这种病的早期会容易跌倒,无法久站,当时她教我唱歌,我们时常出去跑步,从她很容易跌倒开始──我就注意到她的异状。」 许晶晶也有了预感,于是,她告诉汤子欣自己有可能得到跟自己妈妈一样的疾病:「子欣,这种病不可能会好,所以、所以……我只拜託你一件事……」 她的请求,就是让汤子欣等到她再也开不了口唱歌之后──成为krystal,取代她继续唱下去。 起初,汤子欣没有给予回应,她只是不断鼓励对方要有信心。 某天,在许晶晶训练她唱歌的时候,两人起了些争执,许晶晶那阵子的脾气变得不太好,或许是害怕、或许是着急──她衝到楼梯口,汤子欣害怕她出了意外,连忙跟上去。 站在楼梯旁,她一双大眼牢牢瞪着汤子欣,声色凄厉控诉:「你不是我的好朋友吗?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能、不能……帮我?」 她为这个跟她极其相似的声音付出了多少?她的心愿就那么简单──只是替她唱歌,有什么困难? 「我、我不是你……抱歉,晶晶,我永远无法成为你心中的那种人。」 在许晶晶面前,她永远自卑。 许晶晶不放弃,她又伸手拉住汤子欣,执意劝说:「我没有要你成为什么人!只要你、你能继续……在我消失之后……用这个声音,继续唱给他听……」 当下,汤子欣被许晶晶突如其来的歇斯底里吓住了,她反射性猛力抽回手,却在那一瞬间──许晶晶的双脚不听使唤,出现无力症状,她撑不住自己的身体。 那个一向美丽自信的天使,在汤子欣面前折断了羽翼,坠入地狱。 若是没有这场坠楼意外,许晶晶不会因此摔成高位脊髓损伤。 渐冻症平均会在三到五年的病程才转变成无法生活自理,甚至呼吸困难的地步。许晶晶却在发病早期,就体会了末期病人的绝望感受。 许奕帆不是不清楚许晶晶就算没有这场意外,生命也会在须臾数年间走到尽头。不过要是没有汤子欣──她或许可以多过一段自由自在的日子,灵魂不会被禁錮在这个不听自己使唤的躯体中,绝望等待死亡到来。 他需要一个可以抒发痛恨的对象,不管对方有心无意。否则他无法释怀、无法告诉自己一切只是意外使然。从那一天起──他再也不愿见到汤子欣,不愿意在这个没有许晶晶的地方继续弹琴,毫无悬念,毅然退团。 这件事当时在学校也有传开,校方调查认为是摔倒意外,可是同学之间传的八卦内容不堪入耳,汤子欣在没了许奕帆兄妹的庇护后,处境瞬间陷入前所未有的悲惨。 可是她决定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 她学会发狠、学会残忍,因为这样才能保护自己。同时间,她也学会遮住自己的眼睛,假装自己无情。 「哈,我很厚脸皮吧?我把她搞成这样,还是厚顏无耻接下她的位子,用她的名义去赚钱……这样又有什么?有人会指责我吗?我没干什么事,大家指着我骂,而我真正干了昧着良心的事,却受到那些粉丝的喜欢。好几次,我其实觉得很噁心,却没有停止唱歌。」 在乐团里,阿龙阿虎只知道他们退团,可是却不清楚是她害了许晶晶。 而许奕帆知道,但那又如何?他早已不愿见她,毫无交集。 店长知道,可是他却要求她继续扮演krystal的身分,好像这些事完全影响不到他的任何决定。 最后,是她自己知道。 她清楚,乌鸦再怎么样想办法啄去鸚鵡身上的彩色羽毛,装扮到自己身上,可是当牠一起飞时,佯装的彩羽便立刻飘散──凳时恢復原形。 牠还是一隻令人厌恶和可悲至极的黑色乌鸦。 【四十五】属于我的水晶 「为了生活,有时候本来就得屈就现实。」这是阿龙阿虎跟徐晋阳说过的话,如今他自己说了一遍。 像他们这种年纪的学生,多数没有什么烦恼。他们却很不一般,不是像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那种不一般,而是为了拯救自己不被现实腐化摧残。 汤子欣自嘲一笑,「呵,对啊,现实。」 忽然,汤子欣的手机铃声震动,她见到来电的人,神色一僵,还是接了。 「krystal,你在咖啡店?」 「不,我在医院。」 徐晋阳离话筒不远,加上楼梯间安静,回音清晰:「正好sail离开了,你……要不要来见她一面?」 这几天,店长有时会这样试探性地问她。 八成是因为许晶晶的状况真的不好了,不知道哪一天会走,所以店长多少想弥补一些关于krystal的遗憾吧。 那天出事之后,汤子欣再也没有正眼看过许晶晶,一眼都没有。她只敢悄悄躲在角落,像个幽魂般徘徊流连。 沉默半晌,汤子欣感觉到一隻手搭上她的肩,轻眼一眨,她脱口而出:「……好。」 电话掛断后,她却迟迟没有起身。望着她的纠结犹豫,徐晋阳拉起她的手,和自己的左手互扣,「我在这里,我带你去。」 「……谁要你鸡婆。」 徐晋阳单掌贴上她的侧脸,扳转过来,「我可以成为你的挡箭牌,我够高,你可以躲在我后面。」他又执起她的手,在面前一晃,「如果你害怕了,我就拉着你逃跑。」 汤子欣对上他的眼睛,嘴角勾起不明所以的笑意,「好啊,有个砲灰,挺不错的。」 闻言,徐晋阳站起身,顺势把人拉了起来。 这次难得,他走在她面前,而非习惯走在她身后,望着那道好像天不怕地不怕的纤瘦背影。 病房外,他又停顿了一下。没有转头,轻声询问:「进去囉?」见背后的人没有应答,于是他牵着人缓缓走进去。感觉到掌间力道收紧许多,他也用力回握。 店长坐在床沿,躺在床上的人听到脚步声,缓缓睁开疲倦的双眼。这副身躯唯一最有活气的部分正一瞬也不瞬穿透徐晋阳,直对着汤子欣。 「晋阳,我没想到你也来了,难怪子欣会愿意进来。」 他鲜少听见店长直呼汤子欣的名字,内心的阴鬱不免加重了些。他虽不愿那样想,但是店长的心思……使他内心不由自主泛起阵阵寒意──因为这间房里有真正的krystal,所以汤子欣就不再需要被那样称呼了。 「子欣,你不过来吗?」 他轻柔呼喊,就如以往,徐晋阳本能想挡住人,却忽然被一个力道缓缓推开。不过彼此的手仍然牵着,没有松开。 汤子欣向前走了一步,接着,店长替许晶晶把架在床边的沟通板转过来,上头写着:「你总算来见我了。」 短短一句没有声音的语句,却让整间病房犹如时空静止。 一个说不出话,一个是无话可说。 店长又把沟通板转回去,然后帮许晶晶将早已打好的句子提取出来,亮在平板页面。虽然他用说得更快,但这是许晶晶的心愿,不能假他人之口。 「我一直在等你来。我不敢说我没有恨,但我也不得不感谢你……愿意继续唱下去。」空白一行,汤子欣的视线已然模糊,「你愿意成为krystal,完成了我一半的心愿,所以,我已经没那么恨你了。」 他们都不是完人,都有自己的私慾,要面对丑陋并不容易,所以才会忍不住悲伤而哭泣。 「对不起、对不起……」汤子欣的面具瞬间崩毁,哭声回盪在这间小小的病房,她用单臂摀住眼睛,像个做错事情的小孩般痛哭。 事隔多年,直到今天,她才有机会一口气宣洩自己心中积压已久的懊悔:「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想推开你……应该躺在这里的是我……」 徐晋阳第一次见她这样大哭,握紧她的手,神色沉重地闭上眼睛。 他的手──是汤子欣唯一的支持。他必须静静等着,等她恢復到会对他痛骂脏话,却又愿意让他牵手在老家附近悠间散步的那副模样。 后来等汤子欣情绪稍微平復,店长提议让许晶晶和汤子欣两人独处,他告诉汤子欣不用刻意动沟通板,许晶晶自然会用眼球控制。 接着店长走了出去,徐晋阳知道那个人在等他。虽然有些担心汤子欣,但那毕竟是她和许晶晶的心结,解铃还须系铃人。于是,他跟了出去。 他们坐在病房走廊上放置的长椅,陷入短暂的沉默。 好半晌,徐晋阳才开口:「店长,你现在能跟我说──你究竟想做什么了吧?」 那张温雅面容缓缓侧过,浮现一抹哀伤笑靨,顿时让徐晋阳为之怔愣。 「晋阳,我其实一直在犹豫,是不是该让子欣停下了。」他顿了顿,叹出一口气:「幸好,你出现了,稍稍弥补了我对子欣的残忍和利用。」 「……你,真的只把她当作krystal的替身?」 这要是让汤子欣亲耳听见,该有多伤人? 「做决定的是她,但那也是因为我清楚──她没办法推辞。晋阳,你知道为什么我要把主唱取名为krystal吗?」他虽然是在提问,却没等徐晋阳回答,逕自回话:「她是水晶,是一颗本来该璀璨发亮的水晶,如果不是她的光芒,我不会回到这里来。」 那是他一生中最为珍惜的对象,却在一夕之间被摧毁殆尽,丧失光泽。 「所以子欣得代替她,完成她的愿望……让子欣戴着那张面具,继续唱歌给我听。」 那张俊雅面孔浮出的悲伤笑意,让徐晋阳双目瞠大,难以移开视线。 【四十六】我望着你,走向终点 许晶晶从小就跟着妈妈住在国外,那是个海岛小国,居住人口稀少,岛上的原生住民比例相对偏低,大多是有钱人在这里购置豪宅,进而定居。 在许晶晶的母亲发病前,她一直住在这里。 许晶晶的父亲是一位国际有名的医生,某日受到邀请回去祖国的最大医学中心兼任主管之职,不过许晶晶的母亲没有跟着回去,她嚮往这种和自然为伍的生活。 几番协商后,儿子跟着父亲,女儿跟着母亲,分居两地。 距离并没有影响他们之间的感情,每逢一段稍长的假期,一家人总会聚在一起,谈谈近日生活。随着通讯软体发达,远距离也渐渐不是问题。 店长也住在这座小岛上。他的来歷成谜,但他和岛上的诸多住户都有不错的关係。平日清间,他在自家别墅外设了几个可供乘凉的阳伞休息区,自己当起了小老闆。 附近邻居往来,路过之馀就会找位子坐下,点杯黑咖啡,消磨午后的悠间时光。 许晶晶和她母亲搬到这里来后,没多久就成为这里的常客。 她的母亲天生拥有一副好歌喉,这毫无疑问遗传到许晶晶身上,她们间聊之间得知店长会弹钢琴,特地将家里间置的电子琴请人搬到这里来。一个露天的咖啡小店加上免费的驻唱歌手,成了当地居民平日必会踏足欣赏表演的场所。 然而,这样的日子维持不久,从许晶晶的母亲严重摔倒进而手骨断裂的那一刻,骤然止歇。 岛上有一位退休医生,他和店长的交情极好,他受了店长的嘱託,负责看顾许晶晶的母亲,而陪伴在还小的许晶晶身边──就成了店长的责任。 从像对待亲妹妹的怜悯疼爱,到產生想疼惜她一辈子的感觉──让一向淡漠看待世间万物的他有了对于某种东西的渴望。他称得上幸运。因为,对方也是抱持这种想法。 许晶晶的母亲从发病开始,撑了五年多的时间走到尽头。而他陪伴许晶晶,从悲伤、害怕、无助,到坦然、接受、释怀也花了四年多的时间。 之后,没了依靠对象的许晶晶必须离开岛上,回去父亲和哥哥所在的地方。 而他,跟着她一同起飞。 这个乐团的成立是基于许晶晶的天赋跟许奕帆的才华。他们有极大潜力在这方面大放异彩,总有一天──他发誓会让许晶晶成为一颗最璀璨的宝石,在舞台上发光发热。 可是,许晶晶却不愿意露面。 起初他没有探究真实原因,也考量到他们兄妹的年龄过小,过早出道确实有可能影响学业,所以採用了面具这个方案。 他没想到,其实许晶晶是提早在做防范──防范自己有可能会离去的那一天。 她眼见母亲逐渐衰弱,被禁錮在一张通白大床上,握着她的手,却在挣扎了许久才停止呼吸。 那种心情有多惊惧、有多让她害怕自己也变成这个样子。所以她寧愿戴着面具对他唱歌,也不想让他看见她在歌唱时──想起自己的妈妈,脸上窜过的哀伤害怕。 在她无意间听见汤子欣声音的那天──她就像发了疯似的。 这个声音,必须为她歌唱。 若是将来她被上天的玩笑弄成一具只会看、不会动的洋娃娃,这就是唯一能代替自己继续活在他身边的重要声音。她也是出自自私,她不是真心想要一个朋友,因为朋友这种东西──对她来说,从来不缺。 她想要的,只是一个替代品。 许晶晶曾对他懺悔过,也许她是因为对汤子欣的自私,才提早变成这副模样。 每当她懺悔之时,店长只会轻轻拍抚她的头,然后轻声说:「没关係,这不是你的错。你所希望她做的──都由我来完成。」 他八成也是疯了。 「晋阳,人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多半会出于私慾,就算不全部自私,也会偏向利己。」店长浅浅一笑,依旧很难让人猜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确实,我会帮助子欣不是出于对她的怜悯,而是一种利用。这世界上没有真正的好人,我、sail、krystal、阿龙、阿虎、子欣,包括你──我们都只是……想让自己好过一点罢了。」 徐晋阳握紧双拳,在听完店长的心里话之后,其实他很想揍人。 但是就如店长所说,大家都只是想让自己好过点罢了,他们都有各自的可怜之处。 所以,徐晋阳无法动手替汤子欣向店长讨回一个公道。 「店长,要是有一天……krystal走了,你会怎么样处置乐团?」 店长缓缓闭上眼睛,「我不知道。」深邃眼眸驀然睁开,神色中的复杂使徐晋阳心头一沉,「我面对过不少生死,以为自己已经不会有太多感怀。今天,我却发现,我还是无法面对……」 面对,她有一天终会离去的这个事实。 *** 大约过了一小时,汤子欣从病房走出来了。她的双眼红肿,肿得简直像被人打了两拳。 接着,店长叮嘱两人儘早回家,也承诺不会告诉许奕帆他们来过的事情。 两人沿着楼梯一阶一阶往下走,沉默就算了,但阴鬱向来不是汤子欣脸上会久掛的表情,于是他问了:「怎么了?」 汤子欣双唇微啟,只是委婉回应:「晶晶她……拜託了我一件事,我正在思考……该不该答应。」 「什么事?」 她摇摇头,「等我想清楚──再跟你说。」 当下,徐晋阳便没有多问了。念头一转,他转移话题:「对了,这周末,你要跟我回老家吗?」 说到老家,开学后他只回去过两次,其中一次就有邀汤子欣。爷爷对于他带女生回家是没有多大反对,表现得也很客气,还提醒他不要欺负人家。 徐晋阳忘记告诉爷爷,应该是请汤子欣不要时常威胁他才对。 「喔,好啊。我挺喜欢你爷爷的。」 她突然这样一句,徐晋阳轻声一笑,「我觉得我爷爷也挺喜欢你的。他大概没看过这么兇的女性。」 「靠,你给我闭嘴。」 不过后来,他们并没有成行。 正好遇上段考,所以徐爷爷在电话中婉拒了徐晋阳,叮嘱他好好用功唸书,不用急着回来。 后来他每每想起这通电话──都会心痛得无法自己。 因为徐晋阳没有发现,爷爷的心正在逐渐远去,弯弯绕绕,寻觅属于他的终点。 【四十七】人生中的一趟旅行 段考结束后的周末,两人难得没有骑摩托车,而是用徐晋阳一贯的方式搭车回家。下了火车,他们转乘上公车,谁知道刚一上车,公车司机居然说:「欸?晋阳?你爷爷不是去你们家住了?你怎么还回来?」 徐晋阳反问:「去我们家住?」 司机听着广播电台放出的老情歌随着轻哼出声,然后咧嘴笑着:「是啊!我看你爷爷也很久没出门了,昨天见他揹着一个背包,我问了一声,他说要出去玩一趟。喔,还有提着一个大袋子,感觉是装了伴手礼要带给你们吧!」 徐晋阳顿时傻住。 怎么可能?他没接到任何消息,而且爷爷不是那种会喜欢出门游玩的人。 内心隐隐不安,但是徐晋阳没有多问,而汤子欣也没有多说,只是静静坐在位子上。 下了公车,走回老家途中,他打电话回家跟今天正好休假的方丽华确认──爷爷确实没有去找他们,却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听司机说那是昨天的事,现在就报失踪还太早,或许爷爷真是出去散心了……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他们走到那棵大榕树旁。脚步一顿,徐晋阳抬头望向树顶,神色停滞了好一会。 「欸,你爷爷……会去哪?」 说不担心当然是骗人的,但徐爷爷一向身体硬朗,神智也清楚,之前来探访时看起来也一切正常,只是表情比起以前徐奶奶在时又更少了些,可是应答方面都没什么问题。 但有时看来越正常,心中越是有可能悄悄埋下一搓火苗,等着骤然引爆那天。 走进三合院,大门深锁,但说是锁,其实只要手够修长,就能伸进门里从内把门锁拉开。因为徐爷爷大多时间都在家,这里治安也不错,从以前到现在就是这种设计。 徐晋阳打开内锁,走进正厅──赫然发现屋内经过整理,打扫得一尘不染,神桌上的神明像还在,唯独供在旁边的灵牌不见了。 徐晋阳一个箭步衝上前,然后急忙跑进徐爷爷的房间里。汤子欣跟了进去──见到或散放或堆叠在房间桌上的许多旅游杂志,不禁一怔。 「这是……?」 「我爷爷,从来不会看这些东西。」他习惯看的是每天早晨送来的报纸,然后看老旧电视机播放的节目,「喜欢出去玩的,是我奶奶。」 这些往事徐晋阳本也不知道,但从她的身体出现状况后──她时常把自己误认成叔叔,言谈之间,她时常和他说自己想去哪里玩,有机会,要他带着徐爷爷跟她一起去。 等叔叔有能力、能赚钱了,就可以去了。 他是叔叔的儿子,不论叔叔当年有没有给予回应,他还是代替叔叔答应奶奶了。可是他来不及做到,人就走了。 徐晋阳的双手有些颤抖,他翻开其中一本旅游杂志,上面註记和圈起的红色笔跡,端正严谨,就有如爷爷这个人。 爷爷的教育程度不高,加上他年老,视力衰退,平常碰也不碰这些东西,可想而知──这些笔记做得有多吃力。 汤子欣见到了,不免抬手摀住嘴。 天哪,这是怎样的执着,才会做到这个程度? 「第一天、第一天……」徐晋阳像是领悟到什么,发了疯似的开始不断翻找,「第一天、第一天──!」 「徐晋阳──!」汤子欣试图抓住他的手,但是却被一个狠劲力道拨开手,「徐晋阳!我们先去报警!」 「警察不会受理!我们要自己找!」这些笔记里一定会写──写爷爷到底去了哪里! 这是徐晋阳第二次露出歇斯底里的样子,第一次,是在她拼命挡下徐晋阳看见他奶奶遗体的时候。 他说过,他这辈子最重要的人,就是爷爷奶奶。 可是今天──爷爷却丢下他,不要他了。 他疯狂翻找之间,书被翻落一地,一张纸条从某本书中的夹页间飘了出来。 汤子欣最先发现,然后捡起,急忙递给他:「徐晋阳!你看看这个!」 他伸手把字条抢过来,呼吸十分急促,却怎么也吸不到新鲜氧气,他猛然眨了好几次眼睛,最后才能开始阅读。 「晋阳,如果你回家了,就会发现爷爷不在。爷爷其实早该跟着你奶奶走了。但是,我曾经答应过她,要带她去很多地方玩,这些事情要是没做好,爷爷算不上是一个好丈夫。你奶奶跟着我辛苦了大半辈子,什么苦都吃了,所以,我必须让她享点福才行。」 啪嗒、啪嗒──几滴泪水,模糊了上面的一些字跡。 「你是个乖孙子,如今也长大了。你总该知道,人都会走到这条路上,至少在死的时候,不要对不起谁,那人生也算是过得顺利圆满了。爷爷这一生对不起你奶奶,所以──爷爷去接了你奶奶,替她完成这些心愿后也要走了。」 徐晋阳把字条揉捏成团,扣在掌心里,紧紧揣入怀中,蜷缩起身体。 「别来找爷爷,你当作爷爷出了一趟远门,那样,就好了。」 「啊、啊……爷爷……你不要……丢下我……求求你……」 可惜他这个冀求,已经来不及当面告诉他心中所念的至亲之人了。 【四十八】旅行者 汤子欣看见徐晋阳极度伤心难过的样子,脑中不禁想起某些画面,她死死咬着下唇,内心不是不会感到疼痛,所以必须藉由肉体上的疼痛稍稍转移心中猛烈翻涌而上的酸楚。 「徐晋阳,有了这些,我们或许能提早找到你爷爷。」她好不容易稳住心绪,然后提醒他。 这样警方就不会不受理了,有这一张类似遗书的字条,加上徐爷爷的这些笔记──司机说徐爷爷是昨天出发,只要提早找到他哪一天会去什么地方,肯定能提早找到人。 「不过……我希望你想清楚。」她算是局外人,本身还没有和徐爷爷建立非常深厚的感情,所以她更能抽离自身,并强烈感受到徐爷爷内心真正的愿望,「你爷爷下了很大的决心,要是你把他带回来了,他还能不能真正开心快乐的活着,你得考虑清楚。」 她无法说自己赞成与否,所以把决定权交给身为家人的徐晋阳──是要让徐爷爷去完成自己的心愿,用自己的方式离开,还是要把人带回来,然后带有遗憾地继续活着…… 人能独立思考,有决定自己去向的权利,只是当这个权利可能自伤或是伤人,是不是就要剥夺? 就像许晶晶那样…… 徐晋阳的哽咽渐消,过了好久好久,久到汤子欣以为他是不是变成一具空壳了。 「徐晋阳……」 忽然,市内电话声响起,徐晋阳跳起来,跑到客厅去接。他心想或许是爷爷打电话回来了,跟他说自己要回家了。 可是打电话来的是供奉奶奶骨灰的灵骨塔管理员,他说昨天徐爷爷把骨灰领走,而管理员没注意到,忘记问徐爷爷之后还要不要入塔供奉。 徐晋阳沉默半晌,才说:「不用了,谢谢。」也不管对方的诧异反应,他就掛断电话了。 司机说过徐爷爷提着一个袋子,里头装着的是奶奶。他真的,把奶奶接走了。 徐晋阳缓步走回房内,正巧见到在收拾书堆的汤子欣,他缓缓蹲下身,随意捡起一本,然后翻开──将有笔记的页面撕下来。 「子欣,能不能帮我一件事?」 那双美丽的眼睛毫不犹豫对上他,「什么事?」 「帮我一起整理……我们跟着爷爷,一起去旅行吧。」 汤子欣神色颤动,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喉间,她深吸了一口气,才得以开口:「你……确定?」 「嗯。」他点点头,纤长手指持续翻着,然后又继续撕,「我们跟在他的后面,这样我才能确保他有好好完成心愿。」 这趟旅程会非常漫长,即使知道尽头会通往何方,但对精神来说必定是一大压力。 你知道他走去哪、知道他会去做哪些事,可是你只能不发一语,持续跟着。 「……好,我帮你。」 「谢谢。」顿了顿,他朝她懺悔:「子欣,我不是一个好孙子,我无法听他的话,我还是想带他们回来。」他尊重爷爷的决定,但是他无法不去找人。 汤子欣不禁伸手环住他,这需要有多大的勇气,她十分清楚。 「没关係,不管好或不好,我想你爷爷奶奶……都以有你这样的孙子为荣。」 于是,他们花了将近半天的时间撕下所有註记过的页面,接着排出标註日期的先后顺序,不知不觉,已是深夜。 准备好简易行囊,明天凌晨,他们准备出发。 这为期将近一个月的旅行,年轻人几乎能把整个国家的景点玩遍了,但是徐爷爷一到两天才标註一个景点。或许他别有打算,也是顾虑到体力,所以将时间拉得极长。 两人并肩坐在门槛上,仰望夜空。明明是要去旅行,却没有旅行的喜悦感。 「徐晋阳,等回来之后,我有一件事要跟你说。」 徐晋阳把目光转移到她身上,淡然问:「现在不说?还是连你也想离开我了?」 汤子欣神色一紧,果不其然朝他额头巴了一掌,「白痴。」 徐晋阳顺手贴上她拍在额头上的手,面色恢復以往的淡然,却又多了一丝哀求,「只要不是这个,你说的所有事──我都可以答应。」 「你放心……不是。」 汤子欣决定向他坦承一切,不论徐晋阳最后愿不愿意继续和她在一起都没有关係。但这段旅程,她一定会陪他走完。 要不然,徐晋阳一定会发疯的。 翌日,两人揹起背包,徒步走到公车站牌,司机又热情地跟他们打招呼,顺道问问他们是不是要回家了。 汤子欣一贯臭脸,徐晋阳只是笑一笑,没有多加回应。 第一个目的地,是隔壁县市中位于深山的金光佛寺,佛像庄严,金光闪闪到能把凡人的双眼闪瞎。奶奶以前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会来这里并不意外。 适逢假日,来往香客不断,走进庙中,两人看见一位年近四十的尼姑,徐晋阳上前询问她是否看过徐爷爷。 「喔,施主是说一位揹着大背包,提着大袋子的施主吧?我记得他是前天来参拜的,听说要去环岛,年纪那么大,实在不容易。」 确定人有来过,徐晋阳心中放下些许担忧,却又添了另一番沉重。 「喔,对了,那位施主还请我替他和庙中大佛拍照,说要给太太看,真是令人感动啊,我印象特别深刻。」 闻言,徐晋阳的心陡然一紧,匆匆道谢,就和汤子欣离开了。 听着他说过的话、想着他做过的事──原来竟会让人难以承受。 心绪稍稍平復后,他们继续出发。 两人沿着徐爷爷可能走过的路径,沿途停停绕绕。他们,始终没有停下脚步,追逐着一个彷彿就在不远处的背影,却提醒自己── 不要追上。 【四十九】终点 周末的晚上,徐晋阳打电话给徐晋东,要他和徐樊智夫妻告知自己要向学校请长假的事情,他只说了自己要跟汤子欣出去,没有额外多说。 徐晋东起初有劝他尽量回学校上课,别让大家担心。但徐晋阳难得没有反驳他,只是很认真地要他帮忙。 「我知道了……旅费,需要帮忙吗?」 「不用。」他自从在乐团兼当助理后便有一份收入,汤子欣自己也有积蓄,况且他们不是要去百货公司死命血拚,这些已经够了,「哥,谢谢。」 电话那端忽然沉默──这个称呼,他已经很久没听见了。 徐晋阳逕自掛断电话。他不需要產生什么改变,也不想刻意去花费精力修补裂痕,他潜意识利用了徐晋东对自己的愧疚,毫不在意。现在──他只有一件事情要做。 接连数天,他们搭遍所有交通工具,但最常用的就是双腿,每去过一个景点,询问一下当地的店家或是居民,都得到类似的回答──有个老爷爷提着一个大袋子,四处拍照,到处游逛。 这跟一般环岛旅行的热血青年男女不同,所以格外让他们印象深刻。 几乎把国土绕了快一圈,在第二十八天,徐晋阳和汤子欣抵达了他们本来居住的城市。徐爷爷的最后标註处不是着名景点,而是某本杂志末页的风景底图──徐晋阳当下立刻认出来那是哪里。 是那栋摩天大楼楼顶的摩天轮。 爷爷曾要自己带他来一趟,原来当时就已打算好要带奶奶来搭摩天轮。 这是他们旅程的最后一站。 走到售票口前,因为现在正好是平日,又是白天,人烟稀少,徐晋阳走上前,脚步有些虚浮。 这些日子里,晚上如果没有听汤子欣唱歌,他就睡不着,好像得了一种极其怪异的疾病。除了汤子欣,无药可医。 「请问一下,这两天有没有看见一位老爷爷,他提着一个大袋子、还有揹着背包……来搭摩天轮?」 女性售票员先是想了想,赫然想起什么关键点,拍手大喊:「喔!有有有,他还要我替他拍照呢!那位老先生抱着袋子一起拍,我看起来很重,本来要帮他拿,他也不肯……」 售票员心想自己什么奥客没见过,难得遇上这种奇怪的客人,所以话匣子大开。 「讲够了没?可以卖票了吗?」 汤子欣冷冷几句,售票小姐悻悻然闭嘴,收了钱后给了两张票。 他们搭上摩天轮,缓缓升空,却不是真的飞向天空。在抵达最高点后,又缓缓下降,被重力重新牵引回地面。 他们牵着手走出摩天轮,停驻在排队区外,三三两两的人群走过,却没有人多看他们一眼。 「欸,徐晋阳。」汤子欣喊了他一声,解除了时间暂停的沉重魔法,「走吧,准备回家了。」 徐晋阳感觉眼眶盈热,努力堆出一个浅笑,回应:「好。」 他们先回汤子欣的租屋处,改骑摩托车,一路骑往徐晋阳老家的方向,然后直直上山,骑到之前奶奶失踪的半山腰才停下。望见水塔,他们凭着印象缓步走入。 同样的山路,同样的踩踏痕跡。 上次来,是为了流浪在外的迷途者;这次来,是为了迎接旅行完成的人回家。 越是靠近那条溪边,徐晋阳的脸色越是沉静。越是沉静,平稳得读不出任何一丝波澜,才是心慢慢死去的证明。 他们即将走出草丛,汤子欣先说:「我先去吧,你在这里等我。」正要迈步出去,忽然有一隻手拉住她。 徐晋阳摇了摇头,嘴角勾起淡淡笑容,笑容本是好看迷人,却像要划伤她的眼睛,「汤子欣,我现在看起来还好吗?」 「嗯,很好。」 「那就好,他们不会希望看见我难过的样子。」 深吸一口气,徐晋阳松开手,自己走了出去。 溪边没有半点人跡,只有一个背包、一堆燃烧后的灰烬、一双走到开口笑的布鞋,而布鞋旁放了一个圆形白瓷罈。 罈内已空,什么也没留下。 徐晋阳又走近了些,发现那团灰烬中还有一点点纸张馀角──赫然发现是张照片。 脑海中彷彿窜出几个画面──走完旅程的老人蹲坐在溪边,将沿途拍过的全部照片一张一张堆叠燃烧,烧给自己心中所爱。然后老人走到溪边,打开罈子,将罈内骨灰一把一把撒入溪中,顺流而下,直奔汪洋。 随着溪流出海的不是只有那些浅灰,还有一个人这一生所有的承诺和心愿。 他的爷爷,走过那条终点线了。恍惚之间,他好像看着爷爷牵起奶奶的手,在这条溪面上走着。 他对她说:「我来了。」 她对他说:「你来啦!那就一起走了。」 他们极有默契地一齐回头,朝徐晋阳露出轻松愉悦的笑靨,然后挥了挥手──晋阳,再见了。 徐晋阳双脚一软,跪倒在地,无声慟哭。 一双手从背后温柔环抱住他,包容他所有的脆弱跟不捨。直到天色黯淡,留在原地的,依旧只有他们。 【五十】真相 当徐樊智接到消息赶回老家时,踏进门见到徐晋阳的第一眼──巴掌用力落下,大声飆骂:「你疯了是不是!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你看自己的爷爷去死──你觉得很了不起是不是!」 徐晋阳被这一掌打得耳朵嗡嗡作响,唇角流出一滴鲜血,闷不吭声。 报警之后,不到一天就在出海口找到遗体,还有爷爷留在家里的遗书。上头写说如果找到遗体,就把他烧一烧,将骨灰撒入大海,跟奶奶一起作伴。 除此之外,还有老家一应的房契地及财產等等,徐爷爷都做好准备了。 对一个死意如此坚决的人来说,这才是爷爷最好的归宿。 可是徐樊智无法理解。 消息一出,街坊邻居该说他多不孝?而徐晋阳明明知道事实,还能眼睁睁看着人去死,这是什么样的变态? 「你说话啊!哑啦!你这个不孝子孙!我没有你这个儿子!我也要不起!」 边怒骂,一巴掌又要搧落,方丽华跟徐晋东来不及阻止,却在狠劲坠落时,被另一隻手死死扣住。 「你做什么!我就知道!是你怂恿徐晋阳,要他别管、要他看着自己的爷爷去死,是吗──?」 汤子欣冷笑一声,用更大的力道甩开成年男人的手,态度高傲不倨,让徐樊智更是气炸了。 「亏你还是徐爷爷的儿子,我真为你感到羞耻!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爸爸要的是什么,以为每个月按时给钱就是孝顺了?我告诉你,如果是我,根本不屑要你的钱,太臭了!」 「你说什么──!」 徐樊智面露青筋,气到说不出话,方丽华和徐晋东死死抓着人,否则怕接下来会上演更可怕的事情。 见状,徐晋阳搭上汤子欣的肩膀,缓缓摇摇头,「叔叔,请好好完成爷爷的心愿,以后,你不用再勉强假装我是你儿子了。」 他这声称呼一喊,徐樊智和方丽华狠狠怔住,而徐晋东面露不解神色,完全搞不清楚徐晋阳在说什么。 徐樊智握紧双拳,嘎嘎作响,「好,你要走是吧?如你所愿──赶紧给我滚!徐家不需要你这种人!」 汤子欣被这话激怒了,她还想反呛,却被徐晋阳拉住,然后头也不回走出家门。 他直直走到摩托车旁边,背对着汤子欣,缓声说:「子欣,我没力气了,你能带我离开吗?」 她望着他的背影,无奈叹出一口气:「你都被赶出来了,我不收留你,就太没义气了。」 回到汤子欣的租屋处,徐晋阳洗了个澡,就倒在她的床上沉沉睡去。以往,她都是让人睡沙发,死都不给他上床。今天,她实在不好把人硬是从床上拖下来。 徐晋阳太累了。 她拨开徐晋阳额前的发丝,凝望这张神色不安的睡顏,他眼睫颤动,眉目紧蹙,或许即使是在睡梦中,他仍做着恶梦。 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噩梦。 她俯下身,轻轻一吻在他的额间,「晚安,小太阳。」 这是她自作主张取的暱称,却从没主动喊给这个人听过──他是唯一照亮她心中阴暗的一颗小小太阳。 趁徐晋阳熟睡时,她拨了一通电话给店长,询问有没有空档时间可以安排她去探望许晶晶。之前许晶晶要她回覆的事情,她心中有了确切的答案。 店长知道她不想和许奕帆碰面,所以答应帮忙把人支开,确定好时间,她就独自出发去了医院。走进病房,她望见许晶晶那双黯淡目光,深吸了一口气:「晶晶,我答应你──我能帮这个忙。」 许晶晶的双目渐渐瞠大,双脣颤抖,却说不出半个字。 汤子欣伸出右手,紧握的手缓缓松开,先是迟疑了一下,最后搭在许晶晶的手背上。许晶晶凝视汤子欣右手上的疤痕,接着扬起目光,感激似的朝她吃力点头,双眼氤氳。 子欣,谢谢你。也请原谅我,总是对你如此残忍。 *** 汤子欣回到家后,徐晋阳已经醒了。他坐在沙发上,神色依旧十分疲倦,彷彿连睁开眼睛都是一件吃力的事情。 松开紧抿的双唇,汤子欣坐在他正对面的圆形矮凳上,「徐晋阳,我说过等这趟旅行结束,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徐晋阳微微頷首,想起了是有这样一回事。 「但这件事不要在这里说,你跟我去一个地方吧。」他沉默以对,却是站挺了身子,表明现在就能去。 骑了大约一小时的路程,汤子欣载他抵达一间三层楼高的透天厝外,这里感觉无人居住,锈蚀铁门上还贴着自宅出售的广告单,但广告单破烂不堪、字跡模糊。 她拿出钥匙,打开深锁大门,然后带着徐晋阳走进去。 这里很久没有打扫,其实没有乾净的地方可以坐。她并不在意,一屁股就坐在地板上,但她旁边还有一个人型轮廓,看起来十分诡异。 徐晋阳没跟着她坐下,「这里……是你家?」 她浅浅一笑,笑中带有使人看不透的沉重,「嗯,徐晋阳,我现在要跟你坦承的这件事──不论你听完还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我都可以接受。」 闻言,徐晋阳也不管地板脏污,在她对面坐下来,「那我应该先给你打个强心剂,现在除了你,我也没有谁可以信赖了。」 汤子欣的表情沉了下来,望着他,目光中透出前所未有的坚决,又隐隐带着害怕不安。 「徐晋阳,我是个杀人犯。」 徐晋阳一怔,想了想,反驳她:「许晶晶的事不能完全归咎在你身上,况且,她还活着。」 汤子欣的眼眸依旧坚定。 当下,徐晋阳知道她指的不是这个。脑中赫然想起他在国二时听见的那则社会新闻──报导是说妻子开了数枪,杀了丈夫。 「子欣,你……」 她的手碰触到旁边的人型轮廓,面上堆出一个缅怀浅笑,实则神色哀慟。 「不是妈妈,真正杀了人的──」 是她。 【五十一】不是好人,也没关係 她脑中其实记不清楚细节了,只依稀记得那个男人又喝醉了酒──他把妈妈从房间拖出来,撕扯她的衣裤。虽然只是个国中生,但她知道那个男人要做什么,他像捣槌,然后妈妈是一团烂泥,正要被他肆意蹂躪。 等她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奋不顾身衝了上去。 男人被激怒,一拿起放在桌上的刀子就是划了下来,鲜血溅洒的同时,妈妈失了理智,猛然推开人,抱着她衝进房间,将房门死死锁住。 门外的男人不死心,他用力拍门,就像前来索命的厉鬼,她和妈妈害怕地抱在一起,不敢动弹。 果然,门被椅子撞坏了,他又把妈妈拖了出去。 汤子欣赫然想起她几天前偷偷看见有个黑道份子给了男人一把手枪,不管用途为何,它瞬间成为她能保护妈妈的唯一武器。 哭喊声不断,她拚尽力气跑进另一个房间打开抽屉,果然看见手枪,想也未想就直接拿枪衝了出去,她双手颤抖,抖得准星摇晃,这要是能射中──未免太不可思议了。 「哈!你以为拿了枪就能吓唬老子?你会用吗?板机上的保险要开!然后瞄准、瞄准老子啊──!」 他发着酒疯,大肆嘲笑,而汤子欣照着他说的步骤,紧握黑钮。 「子欣──不可以!放下枪!」 妈妈朝她衝过来,又被狠狠抓回去,重重摔到地面。男人步步走近,直到离她只剩三步的距离,面目狰笑:「好,我过来了,有种──你就开啊!」 下一秒,他的笑容凝滞在唇角。 男人如同慢动作般缓缓倒地,而汤子欣没预料到后座力,踉蹌摔倒在地,锁骨瞬间断裂,隐隐作痛。 「天哪──天哪!」妈妈神色崩溃,连滚带爬到她身边,泪痕满布面容,「不行、不行……」她喃喃唸着,接着发疯似的寻找掉落地上的手枪,一捡起来,直接对准倒在地上的男人,他嘴角仍在流溢鲜血,胸口也是一片血红。 「我的子欣……不能成为杀人犯!」 再一枪、又一枪──最后一枪,她却打在了自己身上。 「子欣──你记住!是妈妈、是妈妈杀人了……」她不断催眠汤子欣,把所有过错揽到自己身上,「子、子欣……别、别怕……一切是妈妈……的错……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想起那个瞬间,汤子欣面色刷白,揭开从未好过的疮疤,等同自伤。 「验尸的警察说过──真正致命的是打在胸口那枪。」 妈妈为了掩护她开过枪的事实,才多补了几枪,然后怕东窗事发──索性持枪自尽。 基于她只是个国中生,警察不会怀疑到她身上,把她当作无辜的受害者处理安抚。但真正杀人的究竟是谁──这个世界上,只有她和许晶晶知道。为什么许晶晶对她来说是不可或缺的朋友,因为许晶晶听过她的深深懺悔后,仍愿意接纳她的所有黑暗和犯行。所以汤子欣才会对许晶晶发生的意外如此耿耿于怀,甚至勉强自己接下主唱位子。 那是许晶晶的愿望,她得完成才行,哪怕自身伤痕累累。 「今天,你成为第二个知道我是杀人犯的人了──我跟你说过,我不是好人。真正的原因,是这个。」 不管有心无意,当时她的恨意远胜于其它,她成为一个夺人性命的刽子手,逼自己的妈妈牺牲性命,好让她逃脱罪责。 她真的好骯脏、好懦弱。 这件事情──只要她还活着就不可能消失,一辈子像个隐形的枷锁捆住她,难以消弭。 汤子欣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释怀,又带着感悟,「我说完了……要是你觉得我很可怕,想逃走,我也……」 她还没说完,已经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当中。 「我说过──不是好人也没关係,反正我也不是。」 汤子欣的视线变得有些模糊,她的心魔存在了这么多年,时常会跑出来绞紧她的心。以往店长会安慰她,但店长真正想安慰的是谁? 她清楚,绝对不是自己。 但她贪恋那个不属于她的温柔,让她假装自己不是汤子欣,而是krystal。 如今,徐晋阳在经歷过这么多黑暗悲伤之后,还愿意伸手拥抱她──把她当作「汤子欣」,而不是别人。 「呜呜……是不是没有我……妈妈就不会死了……」 她曾经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很多次,现在她忍不住问了徐晋阳,表现出她内心最深处的脆弱。 徐晋阳搂紧了些,闭上眼睛,听着她的嚎啕大哭,轻柔拍抚,「子欣……别怕,我在这里。」 这一天,他们才算是真正认识了彼此,还有对方心中的恶魔。 可是恶魔还不愿意放过他们,它们深深和他们的自我一体成形,张开了獠牙,准备吸噬他们被世界遗忘的灵魂,然后──推入地狱。 这天晚上,他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着自己从小到大发生的所有事情,但一个晚上显然不够,当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时,才惊觉天亮了。 就在这个瞬间,汤子欣鼓起勇气,和徐晋阳表明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听完之后,徐晋阳先是沉默半晌,然后神色郑重地跟她确认:「你确定……要做吗?」 汤子欣将头靠在他的肩上,缓声回应:「嗯,经过你爷爷的事情,我觉得有些事情……其实比死还可怕。」 徐晋阳又提醒她:「一旦那样做了──你……」 他虽然没有说完,但是汤子欣也知道他想说什么,「嗯,没关係。反正我……本来就有罪。那样的罪,我不想让许哥哥或店长去承担。」 「好,那我,跟你一起。」 他的应允,让汤子欣猛然坐挺,两人四目相接,「你……认真?」 徐晋阳笑了笑,将她垂下的长发勾到耳后,「我说了,这世界上我活着的原因就是爷爷奶奶跟你,现在爷爷奶奶都走了,我只剩你了。」 只要不丢下他,做什么都行。 汤子欣咬了咬唇,低骂一声:「笨蛋。」 下一秒,她的唇就被对方堵上,再也说不出那些呛辣的字眼了。 *** 在徐爷爷头七出殯那天,徐晋阳还是有和汤子欣一起去送行,但是他们离得很远,远得几乎不会让人发现他们来过。 见着队伍出发,徐晋阳这才走到那棵榕树下,然后朝着车队离去的方向双膝跪下,深深一磕。 私下徐晋东跟他说,徐樊智打算把老家给卖了,这里,以后再也不是他的家了。 回头又望了一眼,风正好缓缓吹抚而过,带走了他对这个地方最后的留恋,然后果断离开。 在毕业典礼前夕一周,汤子欣和徐晋阳回到学校上课。经过这次长期缺席,两人在班上的存在感更加低下。就算有人想靠近关心,也是有所迟疑。 汤子欣本来就兇狠,但徐晋阳也不一样了。以往他只是面色淡然,班上事务还是会愿意参与。如今他不论对谁的态度都是一贯冷漠,冷漠到让人觉得像在贴一块冰砖,那张俊秀脸孔唯一有温度的时候──就是在和汤子欣对上视线的时候。 这状况比之前更加明显,简直太邪门了! 大家私下议论纷纷,却是不敢多说、多问。 班导虽然为了徐晋阳请长假的事情跟徐樊智夫妻通过电话,知道了他们家里有丧事的消息,不过当听见徐樊智说再也不用特意管教徐晋阳的话时,也是傻了一下。 这是什么样的问题家庭,才会让父母对一个孩子几近放弃? 班导有心想管,她找来了徐晋阳,却接收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态度,内心也是火了。 算了,再撑一年,人就毕业了,别多管间事──她这一个念头,殊不知让她教学生涯中出现一个永远难以抹灭的懊悔回忆。 离高三的毕业典礼只剩一天,就在毕业典礼的前一天晚上,汤子欣请店长藉故支开许奕帆,然后和徐晋阳一起来到医院。 这段时间,她时常和徐晋阳一起来探望许晶晶,店长看见他们出现后,就让三人在病房内独处。 坐在病床边,她望着许晶晶,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确认:「晶晶,你真的想好了?」 许晶晶用眼球控制,打出了一串字:「嗯,谢谢你,子欣。」 她曾经要求许奕帆的事情──后来,许奕帆还是做不到。他双手颤抖抓上管子,最后,只能跪倒在床边,神色无助,无声落泪。 这样的事情,已经三次了。 她再也无法对哥哥提出要求,更无法向她挚爱的人提出,就在这时候──汤子欣总算来见她了。 那天在病房,她向汤子欣提出请求:「子欣,拜託你……请你,结束我的痛苦吧。」 她这个病是不可逆的,根本好不了。即使哥哥曾经开心地跟她说有新药可以稳定她的生理状况,拉长寿命──她也不要。 这样望着纯白天花板,独自等死的感受,她受够了。 「你杀过人,这样的罪我不要让他们承担。我知道我对你残忍……但我只能只能求你了……」 是啊,许晶晶提醒她──她杀过人。那再多杀一个,总比叫店长或是许奕帆那种双手乾净的人好多了。 她本来就有罪,无法赦免的罪。可是她仍在犹豫,她怕自己不够坚强,事后反悔又害了许晶晶。 直到她看见了徐爷爷,跟着他的脚步走了好多地方,才知道一个人其实最害怕的不是死,而是不能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任由现实和病痛折磨,甚至连决定自己未来的权利都没有…… 就像许晶晶。 于是,她下定决心了。在他们完成旅行回家的那一天,她来医院见了许晶晶,承诺对方──她会送许晶晶走完最后一程。 这几次来探望许晶晶,她和徐晋阳一起帮许晶晶拟好了三封信,一封给仍在苦心鑽研新药的父亲、一封给最为亲爱的哥哥、一封则是给挚爱的店长。 为了怕被发现,这三封信写好后一直由汤子欣收着。今天,她把它们带来了。 许晶晶决定,她要用另一种形式和哥哥一起──从漫长的人生旅途中毕业。 午夜十二点一过,一向安静的病房中传出裊裊歌声,还有令人动容的琴声。 「如果说誓言可被重叠,是否每个漫漫长夜,可能短一点; 如果说生命重来一回,请让罪恶和孤独降临,在另一边。 要如何能够找回,被俘虏的心跳,两个不同世界,该怎么依靠。 不能再爱你,明瞭未来结局,不忍摧毁琉璃般,完美爱情; 不能再想你,儘管恨身不由己,眼看那自尊已成灰烬。 灼伤了自己,也伤透了你; 灼伤了自己,也伤透了你。」 许晶晶听着她的声音,肺部逐渐吸取不到新鲜氧气,但是心跳仪上的波折依旧平稳,因为感应器夹在汤子欣的手指上。汤子欣用些许嘶吼的声线唱着,和着徐晋阳的手风琴声,伴随泪珠坠落,无声应和。 【终:结局一】 许晶晶的神色痛苦,但是没有持续太久,最后一刻,她微微偏头望向汤子欣,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嘴唇颤抖,好像还想说些什么,瞳孔却赫然失去焦距──再也没有闔上。 汤子欣还是继续唱着,但是因为哽咽不止,所以声线不稳,她把单掌贴上了许晶晶的眼睛,带着那双美丽动人的眼睛缓缓闔起。 她的表情变得十分安稳,就像是睡着一般。 琴声和歌声同时停下,一瞬间了无声息。 汤子欣跪倒在床边,激动地掩面痛哭,而徐晋阳默默抱住她,等她总算平稳了,才提醒她必须尽快离开,他们该做的事情还没做完。 深吸了一口气,她靠着徐晋阳的扶持站起身,再深深望了床上的人一眼,然后在许晶晶逐渐冰冷的额间轻轻一吻,嗓音嘶哑:「晶晶,晚安,别怕……这些病,已经伤害不到你了。」 不到五分鐘,当护理站那边感应到某病房的生命仪器传来危险警讯,立刻派人前去抢救,但奇怪的是,病人早已气绝一段时间。 这个消息在当下瞬间炸开,也通报了警方,不到一会,就有了嫌疑对象。 在诸多学校欢庆毕业典礼的这天早上,迎接他们的除了通往下一个里程碑的一张证书,还有一则震惊社会的消息。 「某高中的一对情侣档学生以加工自杀的方式谋杀了一位长期因渐冻症卧病在床的十七岁女生,令人发指……」 新闻播报的同时,他们的毕业典礼,也正式到来了。 *** 毕业典礼办在户外,大家穿着高中制服,整齐有致面对司令台,台下的学生们不免有些躁动,因为新闻的主角就是同学校的学生! 可想而知,老师和校长的脸色都难看到极点,才刚致词完就必须被警察找去问话,还有一堆媒体在学校里乱窜,好好一个毕业典礼,被两个还是高二的问题学生搞成这样,任谁都会火大! 而人到现在还没找到,没有人知道他们逃去哪里,放着这样心态明显偏差的人在外头间逛──他们这些大人只是不断感叹世风日下,养出了一堆年轻时代的魔鬼。 在列队之间的徐晋东面色凝重,即使作为毕业生致词代表,他也没那个心思背稿,心绪极度紊乱。 天哪,徐晋阳杀人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徐晋阳不可能会这样丧心病狂──是那个学妹吧?是她……她把徐晋阳带向一个……永远没有回头路的地方去了。 「毕业生致词代表──请上台。」 听到司仪说话,他有些失神地站起来,走到台上,正要开口说话时──发现司令台正对面的教学大楼楼顶有两个人影正对着他这个方向。 当下,他喉间乾涩,什么话也说不出。 隔着数十公尺的距离,再垂直往上六楼──徐晋阳从高处俯视,和台上的徐晋东遥遥对望。 也不知道是谁先发现,但当有人大喊楼上有人──所有目光顿时对了过去,操场上一片譁然。 在操场上待命的警察立刻派出部分人力往楼顶衝去,但此刻楼顶出入口早已被他们紧紧封死,不花费好大一番功夫,肯定打不开。 阳光虽然刺眼,但大家还是不断仰长颈子,就是想看看楼顶上的新闻主角,有些人甚至悄悄打开手机进行直拨,但总比不上媒体摄影机的对焦速度。 汤子欣握上架好的麦克风,开口却不是脏话,而是带有音调的清澈嗓音。这下,听了几句歌声,不止现场,网路世界也是一片炸翻。 是秘密的主唱! 这个一向在班上以不良恶行出名的少女,今天还冠上了杀人嫌疑的罪名,可是她居然是当红的秘密乐团主唱!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大家在真实和自欺之间挣扎,他们不想相信,却又不得不信。 汤子欣也不管,她听着徐晋阳弹出的电子琴音,用尽生命地唱着。 「哈囉mydeardarling,你静静的睡,享受难得片刻平安香甜。 sorry,让你诞生的这个世界,危险侵略、残缺。 天不再蓝,虚耗食安,雨森林不再是我们神秘乐园。 恶疾扩散,残暴战乱,被推上性别思想信仰批判场,脸孔皮肤顏色伸展台。 哎,孤立乱世,拥你入怀,闭上眼,请牢记这永恆爱。 末日曙光,天际沧海,握紧我,衝破这自私年代。 如何能够寻回,千年依赖。 请保持这纯真明亮双眼,看透融化一切邪恶假面。 还要再锻鍊那坚定独立思维,勇敢面对、试炼。 政治烟硝,世界续不安,和平鐘是如履薄冰片刻掩埋。 压力多元,笑声已消散,童年竟成为竞争奔跑补习班,无尽功课晚餐到夜半。 哎,孤立乱世,拥你入怀,闭上眼,请牢记这永恆爱。 末日曙光,天际沧海,握紧我,衝破这,自私年代。 这给你的世界,破裂不完美,抱歉感慨。 这个世界的未来,是否更惭愧,沮丧的,交给你亲爱小孩。 孤立乱世,拥你入怀,闭上眼,请牢记这永恆爱。 末日曙光,天际沧海,握紧我,衝破这自私年代。」 这次,没有鼓手、没有吉他手、没有店长。 她不叫krystal,她是汤子欣,她和那个曾经发誓不再弹琴的人一起弹琴唱歌,用歌声控诉着这世界上的所有不公。 人们,很常只看到事情的表面,便妄自作下评论。像他们这样迷途的人,或许只是需要多几隻手、多几个微笑、多几个眼神就能获得救赎。 很可惜,事实上并没有。 曾经,他们也像个孩子一样开怀大笑,因为没有得到想要的玩具直接放声大哭。但随着渐渐长大,他们忘了吃到第一支冰淇淋的感动、忘了自己也曾玩过不带任何利益,只为了彼此开心的小小游戏。 在眾目睽睽之下,她持续唱着,他一直弹着,而这个世界除了他们的声音,再也没有其他东西。 操场上一片静默,安静得犹如被施了定格魔法。 弹完最后一个音,徐晋阳收回手,目光定格在台上依旧呆滞的徐晋东身上,浅浅一笑,然后就转向了汤子欣。 忽然,他就有感而发了:「汤子欣,如果能重回那一天,我还是会决定翻墙。」 拉着你逃跑。 可惜他们还是跑得不够快、不够远,才会被这些黑暗追上,无法脱身。 她抓着麦克风,也不管声音还在大肆播放,逕自问:「为什么?」 他笑了笑,笑容如此动人,好像刚来到这个世界上,最天真纯洁的婴儿,「因为现在能跟你一起离开,竟然是我人生中觉得最幸福的事。」 汤子欣先是一怔,然后回以一笑,那抹笑同样十分令人动容,「所以,要走了吗?」 他点点头,缓缓牵起她的手,十指互扣。接着和她一起缓步朝着大楼另一侧走去,不管司令台那端传来的急切呼喊,也没看见在手机直拨途中,盯着萤幕大声喊叫的阿龙阿虎,还有在医院里面看着新闻画面的店长和许奕帆。 他们手里紧紧抓着许晶晶留下的遗书,仍旧无法言语。 一步、两步,他们牢牢牵着手,相视而笑持续走着。直直走到另一侧的楼顶,单脚悬空,无畏无惧。 她先喊:「小太阳。」 他轻声:「子欣。」 两人四目相接,面带浅笑,异口同声祝贺对方:「毕业快乐。」 凤凰花开,驪歌繚绕,却在这一天,多了许多不同的声音。有鸣笛声、惊呼声、痛哭声、议论声。 但不管是什么声音──再也不能伤害他们一分一毫了。 *** 同一天晚上,secret粉丝专页宣布永远解散的消息,然后彻底消失。 实际真相为何,随着这个曾经红极一时的乐团渐渐淡出萤幕,再也没有人知晓。 《我们在毕业那天杀死对方第一结局正文完》 【终:结局二】手心的太阳 因为他们太认真专注于床上的许晶晶,没注意到就站在转角处的人影。直到许晶晶的眼眸驀然瞠大,目光中透出惊恐和茫然,汤子欣才察觉了有旁人的存在,她一转过头看见那张俊秀的熟悉容顏,狠狠怔住,「店、店长──?」 她完全没有意料到这个人会出现,下一刻,一隻手出现在她视线范围内,轻柔地将许晶晶的呼吸器戴回原本的位子。 「徐晋阳……是你告诉店长……」 徐晋阳面色平静,那双眼眸里看不清任何情绪,直直盯着许晶晶,「其实不管出于什么理由,没有人有权利剥夺他人的生命,但是这世界上有很多不得已。这样的痛,子欣已经在不得已下承受过一次了,难道,你还要她承受第二次吗?很抱歉,我做不到,因为我是真的爱她。况且今天如果是我……我会希望这最后一刻,待在我身边的,是我真正爱的人。难道你不是吗?」 泪水再次布满眼眶,顺着脸庞滑下,她的嘴喃喃张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汤子欣的脸上既有着愤怒,又带有些许茫然,但还有一丝隐藏在这些情绪下的……释怀。 不用承担一个生命的如释重负。 但是这样想着的同时,罪恶感也随之涌上。 「对、对不起……晶晶……」她摀住自己的脸,像个无助迷路的孩子缓缓蹲下。 一隻温厚的手搭上她的肩,却不是徐晋阳,而是店长,「子欣,到了今天,我其实很谢谢你,你也别怪晋阳,他只是做出了他觉得正确的选择。陪晶晶走过这最后一段路程的,的确应该是我。」语毕,他收回手,缓缓走到床边坐下,然后伸出手温柔揩去许晶晶脸颊上的泪水,「你真傻,为什么从来没有想到……要求我呢?」 没错,这些对她来说重要的人里面,她唯一没要求过的就是店长。因为她了解对方,一旦要求了,店长恐怕是这些人之中最毫不犹疑的人。 不是狠心放弃她,而是心疼她,所以甘愿把难受揽到自己身上,终生承受。 「放心,晶晶,我会在这里陪着你。」他摸了摸她的头,转头对汤子欣说:「子欣,麻烦你,帮我们再唱一次歌,好吗?还有晋阳,要跟你借琴了。」 不等汤子欣反应,徐晋阳把手风琴递过去,然后把汤子欣搀扶起来。 房内,再度传出歌声,高亢清澈的嗓音带着些许哽咽,手风琴的声音温柔应和。这次,感应器夹到了店长的手指上,他单用一手弹琴,动作行云流水,儼然就是练琴多年的行家。 徐晋阳就站在一旁,静静看着汤子欣边流下眼泪,边开口唱歌。 「也许争不过天与地,也许低下头会哭泣,也许六月雪要飞进心里。 会有柏林墙出不去,一生与苦难做邻居,伟大时光已夺走你什么。 在人间有谁活着不像是一场炼狱,我不哭我已经没有尊严能放弃。 当某天那些梦啊,溺死在人海里别难过让他去,这首歌就当是葬礼。 掛在脸孔上是面具,流言比刀剑还锋利,金钱的脚下有太多奴隶。 人心有多深不见底,灵魂在逃亡无处去,现实像车轮我是隻蚂蚁。 在人间有谁活着不像是一场炼狱,我不哭我已经没有尊严能放弃。 当某天那些梦啊,溺死在人海里别难过让他去,这首歌就当是葬礼。 也许争不过天与地,也许低下头会哭泣,也许六月雪要飞进心里。 会有柏林墙出不去,一生与苦难做邻居,伟大时光已夺走你什么。 谁能证明你在人间来过。」 弹到将近尾声,许晶晶已经闔上眼睛,但是她的神色非常安详,就像是陷入熟睡一样。 最后一眼,她得见自己最亲爱的人,虽然无法亲口道别,却用一个她自认最美丽的笑容,和他说了再见。 店长把手风琴放于床头柜上,缓缓起身,轻轻一吻落在许晶晶白皙的额间,眼泪坠落的同时,轻声说道:「晶晶,晚安。」 *** 隔天,某渐冻症患者被加工自杀的新闻一传出,震惊社会,在是非对错之间挑起轩然大波──加工自杀者是自己去警局投案的,除此之外,还有共犯。共犯是一名未成年少女,她还一併承认自己在数年前亲手开枪打死父亲的犯行,一时之间,各大媒体每天都忙得很,忙着挖内幕、忙着挖人创口,只为了满足社会大眾的重口味。 经过警方调查审核,确认无误。少女犯罪时已满十四岁,虽然主因是家暴导致意外发生,却仍要负刑事责任,但从轻减刑,她被送进少年感化院收容,服刑期限为五年。至于另一个人早已成年,不管出于何种原由,帮助他人使之自杀就是犯法,被判了七年徒刑。 整体定案,受刑者也并无异议,就被送进监牢了。 这事传到学校,大家莫不震惊万分,但也只是随口间聊谈起,没有人敢大声议论,因为校方那边下了很明确的指令,不要再让校方形象重创。 在那之后,徐晋东如期毕业,徐晋阳也恢復一般日常生活,少了汤子欣,他在大家眼中又变得正常无比。 但什么改变了,只有他自己清楚。 平常放学后,他就必须到已经歇业的咖啡店去准备关于乐团的事情。在入狱服刑前,店长把乐团所有的东西全权转移给他,在店长回来之前──他会保护好乐团。 时间一到,阿龙阿虎一样会来到这个地方练团,但是没有主唱是要练个鬼? 所以,徐晋阳想出了一个办法。他请徐晋东将许奕帆编好的曲谱转寄给他,然后他再让阿龙阿虎事先录出只有背景音乐的歌曲,等到假日探监时带去给他心怀掛念的人。 这是他唯一可以支持她、支持乐团的方式。 想到第一次探监时,汤子欣的脸上不是没有憔悴,但这是她的决定。要是不服刑,心中的罪恶感永远无法抹去,即使未来的路会辛苦许多,即使可能遭受他人的异样眼光,她也不想逃避了。 徐晋阳清楚她的决意,所以他才更要留在外面,在这段期间里──帮她造出一个安全的盾,让她从这个地方出来的时候,不会再孤苦无依。 「这次的歌,你听完之后,把里面的东西删掉,录进你的声音,剩下的我会处理。」 最近乐团每隔一个半月到两个月就会释出新作品,相当特别的是主唱位子空空荡荡,只有一张背对镜头的高脚椅,若不是椅背被挡住,就可以看见放在上面的录音笔经由扩音方式传出,只有吉他和鼓手的声音是现场的。 粉丝只觉得是新招,反而掀起另一种狂热风潮。 汤子欣点点头,对隔着一道玻璃的人露出微笑,「好,谢谢你,徐晋阳。」 「嗯,那我走了。」 这就是他们每次会面的简短过程,没有甜言蜜语,没有惊心动魄,只有从眼神中确认彼此安好,一切就好了。 夜里,汤子欣拿着录音笔仔细听着歌,听着听着,陷入失神。 本来监狱里是不能送录音器材这种东西进来的,不过店长人脉广,所以放了方便,况且录音内容也会经过狱警检查,基本上没什么问题。 阴暗的空间里,轻亮的嗓音传出,是这个监狱里前所未见的事情。不管这是不是可行的,却没有任何人来阻止她,要她别唱了。要是细细聆听,除了歌声之外,还有不少啜泣声。 入狱后的半年,某次她将录音笔交给狱警盘查,迈入中年的男狱警先是顿了一下,他本来打算转身离开,后来又停住脚步,对着汤子欣说:「我是最近才转调成为狱警,这些年被送进这里的孩子也看多了,我其实一直在想──要是我自己的孩子进到这里来,那我不要这个小孩也罢。」他搔了搔头,对汤子欣露出一个肯定神色,「但是时间一久,我就知道我可能错了。子欣,这世界上,没有人不会犯错。」 汤子欣愣愣地望着他。 狱警晃了晃拿在手上的录音笔,「我从不看那些娱乐节目的,那是我女儿喜欢,她喜欢听你唱歌,连带的也影响我这个老爸了……在这里啊,大家都是你的粉丝,但我可是第一个!」 因为,是他第一个听见这录音笔里头传来的美丽声音。 狱警露出慈父笑容,浅笑道:「以后出去了,也别忘了叔叔是你的头号粉丝啊。」 汤子欣忽然垂下头,眼泪啪搭啪搭掉到地上,无法停歇。 这是她第一次在监狱里哭泣,因为她发现原来自己不知不觉间募集到了这么多新客源。 很快又到了会面时间,这一次,拿着话筒,她轻声说:「徐晋阳,我唱歌给你听,不要透过录音笔,就用话筒,好不好?」 徐晋阳点点头,神色认真地盯着她。 这次会面,会客室中异常安静,大家都在听着汤子欣唱歌,没有人主动去打断她和徐晋阳的四目相接,还有内心最深沉的思念。 *** 五年匆匆过去,某一天,secret乐团突然宣布要进行一场直播表演,网路世界顿时炸翻,粉丝们全部引颈期盼,时隔多年,又盼到一次现场的机会了! 在直播开始之前,徐晋阳准备好练团室的一切后,穿上高中制服,开车来到监狱外头。 等大门缓缓开啟,乍见那抹纤细的身影缓走出,他不知道内心霎时涌起的情感是什么,他们一瞬也不瞬望着对方,直到彼此只有数步之遥。 「干嘛?今天要玩返校日啊?」 「等了五年,是该毕业了。」 当年,汤子欣没来得及参加她的毕业典礼,徐晋阳虽然完成学业,却没有参加毕业典礼,一头就埋进了乐团的幕后工作中,从未间断。 「今天,是我们的毕业典礼,不用穿什么正装,这个就够了。」徐晋阳把制服递给她,神色温柔。 汤子欣缓缓伸出手,接下了有点泛黄的制服。 在她去自首的时候,她曾想过──这个人,或许不会再出现了。也可能他撑不下去,决定离开。不管如何,她都不会怪他,因为他做的够多了。可她远远低估了徐晋阳的韧性,或许徐晋阳的坚强,有一部份来自于他的爷爷吧。 「嗯,走吧。」 回到熟悉的练团室,将所有一切准备就绪,徐晋阳站在镜头之后,望着戴着面具的三人,手势一下── 线上顿时涌入无数粉丝,数字以非常惊人的速度攀升,尤其在发现主唱出现后,整个呈现爆炸状态! 眼尖的人立刻在留言串表示那是某某高中的制服,引起一番讨论。 面具下的人深吸了一口气,抓紧麦克风,轻声说着:「好久不见,缺席这个位子五年,是因为出了一点事情……这段时间里,我想了很多,之后,我想用最为真实的样子面对大家,不管喜欢也好、讨厌也罢……这就是我的样子。」 说完,她摘下面具,阿龙阿虎一同。而徐晋阳默默注视这一切,缓缓闭上眼睛。 在镜头另一端的人乍见这些面孔,有震惊、有错愕、有欣喜、有陌生。 汤子欣将双唇凑近麦克风,「不知道大家对krystal的记忆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很开心自己唱的这些歌陪伴了很多人走过了他们心中最为黑暗的时光。每个人都有机会成为别人的太阳,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找到自己的太阳,我很庆幸……我找到了,这首《手心的太阳》送给你们,就算有阴影也不要害怕,因为在你手心里的太阳,可以帮助你们找到亮光。」 顿了顿,鼓棒声敲起,然后嗓音轻落。确实是她,是这个声音。 「爱总忽然退潮,心慌乱触礁,沉没在深海里,看海面闪耀。 但回忆像水草,紧紧的缠绕,梦才温热眼角,就冰冷掉。 努力越过风暴,向着未来飘,我们才会遇到,感动的拥抱。 你总是能知道,我的坚强剩多少,给我最刚好的依靠 你手心的太阳,只轻放在我背上,委屈就能笑着落泪,被释放。 在手心的太阳,黑暗里特别明亮,让远路好像是一种分享,而不是漫长。 你手心的太阳,有种安定的力量,就算世界再乱我也不心慌。 我手心的太阳,或许只像个月亮,却用所有爱,为你投射我,最暖的光芒……」 这一天,是secret的乐团生涯走向另一个时代的转捩点,不论好坏,揭开神秘面纱背后带来的代价,都是他们大家决定好要去承受的。 演唱结束,镜头关闭,直到练团室中只剩下徐晋阳跟汤子欣。他迈步走近,直到汤子欣面前,她看起来相当疲累,要是没有高脚椅支撑,可能已经倒在地上睡死了。 他拨开她额前的发丝,目光温柔,「还好嘛?」 「嗯。」她一如往常的逞强,咬了咬下唇,抬起头来,像个见到初恋的羞涩女孩,「小太阳,虽然迟了五年……但我还是要跟你说……毕业快乐。谢谢你,成为我生命中的太阳。」 他温柔捧起她的脸,「你真狡猾,这些话,是我要说的。」 「欸,我们打的赌,你还记不记得?那你心中的恶魔,被杀死了吗?」 她没来由问了这个问题,徐晋阳偏头思考,低笑作答:「以前的死了,但是有了新的,今天刚从监狱里被放出来了……」 汤子欣赏了他一拳。 玩笑过后,他们四目相接,眼睛里映出对方的轮廓,相视一笑。 面对伤口的确不容易,但是此时此刻,他们不再孤然一身。不管有没有人愿意给予祝福,他们也从过去的伤痛中──顺利毕业了。 《我们在毕业那一天杀死对方第二结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