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恆星的眷顾》 01 顏狗活该被吃定。 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发现吴净的异于常人之处。 他刚学会拿笔,还没有力气握牢,随即在洁净的白纸上画出一个又一个,不同大小的圆圈。圆圈叠合得密密麻麻,最终形成无论大人们怎么看,都看不懂的几何符号。 而待在他身边玩蜡笔的我,只是把双手搞得脏兮兮,遇见人就笑,笑得傻白甜,一副天真无邪的小屁孩形象。 「何先生不好意思,吴净他还在楼上休息,可能要再请您多等一会。」 「没关係没关係,本来就是我临时向吴教授提出採访的邀请。其实我是真没想到吴教授会接受,还以为他对这种访谈完全不感兴趣。」 我微微垂下眼眸,看了他手里拿着的「访谈纲要」一眼,知道他们今天要谈吴净的成长歷程。 「在访谈开始前,您要不要先翻阅我们小时候的相簿?」 「『我们小时候』?」 「对啊,我和吴净是青梅竹马。」相簿的第一页,是我勾着吴净的手,对着镜头比着大大的ya,又蠢又萌,还有一种难以再现的童贞。 时光荏苒,无论我们多想保留内心的纯粹,我们都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一个需要为自己负责任的大人。 见何先生如获至宝地接过相簿,我说了一句「请稍候」,随即转身上楼,穿梭在佔地宽广的三层楼别墅中,准备叫吴净起床。 「吴净。」抵达主卧室的门口,我一边叫唤,一边把门推开,「吴净,起床了。」 房间内的落地窗帘可经由声控拉合,当智能小管家听到我说「起床」,落地窗帘便会缓缓地拉开。 吴净没有赖床的习惯,当刺眼的阳光照入屋内后,他睡眼惺忪地坐立,声音略带鼻音地问:「现在几点了?」 听这鼻音,我的心瞬间一沉,走到他身边,伸手覆盖他的额头,「你的声音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喉咙痛不痛?昨天晚上我叮嚀你穿外套,你后来有记得穿吗?」 「我没有不舒服,是刚醒来……」吴净乖乖让我用手量他的体温。 「那你昨天晚上有把外套穿上吗?」我实在是太瞭解吴净了。身为菲尔兹奖歷届最年轻的获奖者,算数学和做研究他在行,但说到照顾自己,他可真是彻底的门外汉。肯定是把我的「叮嚀」左耳进右耳出,根本没在管我在说什么。 「蓉蓉。」见他抬起头,对着我眨了眨眼睛,试图用装可爱来模糊焦点。 我真是……气得想翻白眼,「蓉蓉你妹!都跟你说了七百八十一次,你熬夜可以,但晚上的天气比较凉,记得穿一件衣服是会死?」 俗话说得好,万变不离其宗。不管吴净的身材如何在这二十年中加高加厚,只要顏值一直在线,那二十五岁的吴净和五岁的吴净,没什么差别。 装可爱不违合,装可怜让人心疼,显着的效果使我痛恨自己的不争气--顏狗活该被吃定。 偏偏吴净这个人的特色是:我好不容易气消了,他总有办法在下一句话,点燃我内心磅礴的怒火。 「你记错了。不是七百八十一次,是一千两百四十次。」 「好好好,你大爷,你记忆力好。但我唸你几次重要吗?重要的是我唸你这么多次,你都没有在听!」记忆力比我好那又怎样?至少我天冷了会记得穿衣服,这傢伙不会! 「我不是没在听,我只是太专心。下一次,你直接把外套披在我身上,这样我就会记得穿了。」 「那你吃饭的时候,怎么不张开嘴就好?张嘴我就拿汤匙餵饭进去,省得你还要伸手拿餐具。」 02 追随和仰望。 吴净微微一笑,关注的重点依旧很偏:「你想要餵我吃饭啊?」 「餵你大爷!你是四肢不全,还是行走的巨婴?你--等等!现在不是跟你抬槓的时候。」突然间,我想起吴净有很多行程安排。急急忙忙地说:「预约今天早上八点半採访你的何先生,已经在楼下等候了。」 「是吗?」说起工作,吴净的神情变得很淡然,低声又问:「几点了?」 「现在是八点十五。」为了更敏捷地协助吴净的生活起居和行程推动,我总会戴着手錶,以便检查时间。 「台湾人真麻烦,说是八点半的访谈,八点十五来干么?给别人增加心理负担吗?」 我「嘖」了他一声,「什么心理负担?你别一涉及工作,脸色就这么难看。先去刷牙洗脸,我来帮你烫衣服。」 能者多劳,吴净厌世归厌世,工作还是得做。谁叫他,是所谓的「天才」? 在大人们察觉到他会画繁琐的几何图形后,便带着他去做正规的智力测验。测验的结果是不出人意料,却又颇令人惊叹的智商两百一。 于是他刚满七岁就跳过国小和国中,直接进入实验高级中学的数理资优班。待不到半年,他通过麻省理工学院的入学考试,前往美国开始研修「高等数学」和「电子计算机」两大科系。 在这段期间,除了母语中文外,他还精通了英语、法语、俄罗斯语、西班牙语和拉丁语。 十二岁,他获得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的竞赛金牌。紧接着,他取得上述科系的博士学位,并接受普林斯顿的邀请,到他们的研究体系任职。 到了十六岁,在某一本极为重要的科学期刊上,吴净的论文展示他如何顺利解决二十四和三十二维度的球体堆积问题。该年的七月,他藉此荣获数学界最高荣誉--菲尔兹数学奖。 也就是在这一年,原本待在台湾,和其他普通人一样,按部就班、庸庸碌碌读高中的我,临时接受父亲的请託,风尘僕僕地来到美国的东海岸,开始照顾这位让人丝毫不省心的小少爷。 「吴净,你刷好牙了吗?衬衫我替你烫好了,快出来换。」 「蓉蓉。」 「你又怎么了?」我靠着浴室的门,无奈地问。 「今天你帮我挤太多牙膏了,嘴巴很凉。」 我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反驳:「最好是!我只有挤两公分,还用尺量过。」 「牙膏的质量和密度不同,这次挤的牙膏在质地上比--」 「我数到三,你再不出来的话,等会就让你喝蔬果汁。」因为吴净是天才,是杰出学者,是功成名就的大人物,所以其他人对待他都是毕恭毕敬和无限包容。但我没这层顾虑,该骂就骂,还管那么多干么? 「蔬果汁不好喝。」浴室的门瞬间被打开了。吴净拿着浴巾擦脸,嘀咕:「而且,蔬果汁也没什么营养。」 「我给你喝是因为蔬果汁营养吗?」说着,我协助他换上白色的衬衫,「是你不听话,才要喝蔬果汁。」 吴净微微噘嘴,「等会要访谈多久?」 「只有半小时。访谈结束,杰森会载你到t大演讲,接着和t大校长共用午餐。」 「然后呢?」 「然后下午有z大的演讲,再和z大的教务长共进晚餐。」整理好他的衣领,我呼出一大口气,好声好气地安慰:「你不要不开心,这些你都很擅长啊。」 「我不擅长跟别人一起吃饭,也不喜欢坐杰森的车。」 杰森是吴净在麻省理工认识的学弟。比我们大十岁,却比吴净晚四届才拿到博士学位。按普通人的看法,杰森已经是金字塔顶端的人,可偏偏在他的人生中出现了吴净,只能不断地仰望和追随。 03 採访。 「你为什么不跟着我去呢?」 「你不是不喜欢三楼的地板吗?今天我请人来重新铺过。要是跟你去,那谁看家?」 「杰森。」吴净想也不想的回答,倒是让我哭笑不得。 「杰森是你学术上的助理,怎么好意思让他待在家看工人铺地板?这种事情让我来就好了。再说,你去演讲,杰森比较帮得上忙。」 「他能帮上我什么忙?」 我不喜欢吴净这样的态度,眉头紧皱:「喂,干么这么说?你这样很伤人。」杰森原本在取得博士学位后,有机会前往纽约大学担任数学系教授。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耽搁了,就此一直跟着吴净做学术研究,是他研究团队的一员。 「那你说,他能帮得了我什么?」 「至少他听得懂你演讲的内容,而我去现场,只会打瞌睡而已。」虽然很不愿意承认,可我就是对数学一窍不通,更别提他们所讨论的高等数学了。什么几维度几维度的,听得我满脸黑人问号。 「你说他听得懂?」天才是孤傲的。吴净作为天才中的翘楚,自然更有锐气。他微微抬起头,用平静到近乎冷酷的语气说:「他什么都听不懂。什么,都不知道。」 看吴净这副表情,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傢伙和杰森是不是吵架了?还是有什么矛盾? 偏偏这种事也不能直接问当事人,避免吴净乾脆摔破罐子、撕破脸,演也不演让杰森更难堪。 何况,杰森已经是少数能包容吴净这臭脾气的人。要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把人赶走,日后我只会更头大。 「杰森绝对不可能留下来。如果你非要我跟你去,那我只好请田嫂过来监工,你觉得呢?」 吴净很不喜欢旁人踏入自己的私人领域,听了我的建议,脸色有些难看,「就不能改到明天施工吗?」 「你明天要去中研院演讲和参加学术研讨会。难道,你去中研院就不需要我陪?」照顾吴净,就像照顾自己的亲儿子。方方面面都要为他考虑好,还要达成他「寸步不离」的要求。偶尔会觉得很烦,时间久了,却又感到很习惯。 再三权衡,他终于还是答应让田嫂从老宅过来,代替我监工。 「何先生已经在楼下久等了,你不要摆一张臭脸见人,知不知道?」 「知道了。」唯一值得欣慰的是,纵使吴净在我面前是千百个不愿意,任性到了极致,但他不至于对外人刻薄。 八点二十九分,吴净缓缓走至一楼。 见到正坐在沙发上翻阅相簿的何先生,露出浅浅的笑容寒暄:「何先生早安。」 闻言,何先生匆匆忙忙地站起身,兴奋地朝吴净握手,并递出他的名片,「吴教授您好,我是《科学月报》的主编何景松,很荣幸有这个机会採访您。」 「请先坐下来聊吧。」吴净招呼何先生坐下,随后说:「接受採访是蓉蓉决定的事,你要感谢,就感谢她吧。」 「您说的是周小姐吗?我当然是很感谢她的。」何先生的神请闪过一抹尷尬,再看向一旁试图隐没在空气中的我,道谢:「谢谢周小姐,让我能採访到吴教授。」 然而这对于我,根本是大型的社死现场。我说着「不用谢不用谢」后,立即躲到角落去避难,留吴净去应付何先生。 「切入正题前,我先说一下我对今日採访主题的看法。」 「您说。」 「我没想到,《科学月报》会对我的个人隐私那么感兴趣。竟然想详细瞭解我的成长经歷?我还以为,你们只会探讨『科学』呢。」 04 她是我的蓉蓉。 何先生像是对这问题早有应对:「换是其他人,我们《科学月报》绝对不会做如此『详尽』的採访,会主要集中在他们的学术研究上。但您不一样,您是最年轻的菲尔兹数学奖得主,还获得许多其他荣誉。我们相信,会有很多很多家长想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教育方法,才能培养出像您这么优秀的学者。」 「这就是,我不瞭解的地方。」 「嗯?」 「我的优秀,不在于教育及培养。」吴净的身躯靠着椅背,残忍地说出令人不愿意相信的事实:「我是天才啊。出生的那一刻起,就站在与旁人不同的起跑点上。我认为,你们应该採访的,是那些不够聪明,但足够努力的学者。他们才是平凡人该仿效的对象,而不是我。」 潜台词就是:老子是神,一般人学不来。 何先生顿时不知所措,错愕地蠕动双脣:「可……可是……」 「是智商造就了我的成就。而这一点,恰巧是那些家长无论如何弥补,都补不回来的鸿沟。」 或许是专业的记者素质使然,何先生在吴净犀利的点破事实后,仍硬着头皮进行採访。 「最后一个问题是,您原本是在美国的普林斯顿大学任教,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原因,让您愿意回到台湾?」 「台湾是我的家乡,我回来不需要有特别的原因吧?」这话可说是回答得滴水不漏。 「那么您之后会在台湾任教吗?」 吴净笑了一下,「你刚才说,『为什么会回到台湾』是最后一个问题。所以『会不会在台湾任教』这个问题,我不会回答你。」 「是啊,是我一时间没留意到。」何先生倒也爽快,没有再追问吴净。他站起身,半开玩笑地说:「说实话,我还猜想您是为了周小姐,才愿意回到台湾。毕竟以顶尖的学术环境来说,美国的资源比台湾好上太多。」 原先不愿与何先生继续交流的吴净停顿片刻,再转身问:「你怎么会认为,我是为了她回国?」 「周小姐有给我看您们过去的相簿。从相簿里的照片可以看出,您们小时候的感情一定非常好--嗯,现在看来,您们的感情是只增不减。」当着我的面,何先生说出这些分析,真是让我尷尬到脚指抠地,「我认为您很有原则,认定了某件事,就会遵循到最后。唯一的例外,大概只有周小姐吧。她才会影响您做出的所有决定,而您也只会为了她妥协。」 我从角落走出来,试图打断他们诡异对话,「何先生不好意思,现在已经九--」 「是啊。」吴净猛然说了这一句,瞬间吸引了我们两人的目光。「我只会因蓉蓉做出改变。」 「吴净!」 「看来周小姐是您很重要的人。」 吴净侧过头,看着我,「她是我的蓉蓉,当然很重要。」 十六岁那年,吴净晕倒在大学研究室中,被研究团队的学生发现后,紧急送往附近的医院。 诊断的结果是:营养不良和过份劳动,需要精神科医生介入治疗。 精神科医生卯足全力,对他做了很多诊断。详细的名词我搞不清楚,但简单来讲,他就是厌世。 别人渴望的、执着的、穷尽一生都追随不到的荣誉,他仅在短短几年的人生中便全数拥有。 他太早成熟,太早长大,太早站在人类的金字塔顶端。 每天,他都只待在研究室这狭小的密闭空间,拿着铅笔在白纸上画图,将他脑海中所清晰浮现的维度空间,全数画出,并在角落罗列一条条数学公式。 不吃饭、不睡觉,是因为他认为,做这些「事」,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他不知道为何而活,更不理解他活下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05 森林迷雾中的小鹿。 「阿净。」于是我在老爸的安排下,中断了台湾的学业,飞往美国照顾吴净。不是没有其他的人选好照顾吴净,是没有任何人,能让他多看一眼。 包括我,刚到美国的时候,他根本不理会我。 被限制去学校,吴净就待在书房,像个木头人,没日没夜的画图、计算、画图、计算。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不应答,连个眼神都不愿意施捨。 我苦恼了好几天,担心冒然地打扰他,会中断他的演算,影响他的研究结果。可转念一想,我还管他呢。命都要没了,还管什么结果不结果? 靠数学改善了全体人类的生活,却搞糟了自己的身体,那还有什么意义?我这个人比较自私,我只要吴净好好的,其他人就自己照顾自己吧。 「阿净,吃饭了。」我一手打开他书房的门,一手端着为他熬的瘦肉粥,「吃点东西好吗?」 他给我的回应依旧是沉默。我呼出一大口气,先是将手中的碗放下,随后抽走他手中的笔。下一秒,他抬起头,用平静无波,却异常冰冷的眼神望着我。 吴净八岁就离开台湾,到我们十六岁,已过去了整整八年。纵使我们是从婴儿时期就相处在一起的青梅竹马,可八年的时光能以冲淡许多的亲暱,更何况他本来就对我很冷漠。之于他,我恐怕是个烦人又愚笨的陌生人。 声音尽量轻柔地哄:「你要吃点东西。」作为人类,必须吃饭和睡觉。总不能够一辈子都靠打营养针和吊点滴活下去吧?这样,还不如早点死了乾脆。 「出去。」 「要是我出去你就会吃东西的话,那我马上出去。但你不会呀!所以我要留在这看你吃饭,或者让我餵你吃。」 吴净抗拒地抿起双脣,别过自己的脸庞,不愿意配合我。 「阿净,吃点东西吧。」其实我的内心很无助,很不知所措。我想换做任何一个十六岁的青少女,突然被迫转换生活环境,只为了要照顾另一个十六岁的天才少年,都会感到焦虑难安。然而现实的情况,让我不得不坚强,「你吃一口,吃完我就出去,绝对不打扰你。」 或许是我太烦了,又或许是他想尽快获得安静。他微微张开嘴巴,我立即用汤匙勺一口肉粥送到他嘴里--没错,在他最惨最狼狈,最自我放逐时,我还真的餵过这傢伙。 而为了遵守与他的约定,看着他彻底吞嚥后,便迅速离开书房,还给他一个安静的空间。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从一口到两口,两口到三口……吴净越来越接受我煮的食物。甚至有时候,他会将我留下的半碗肉粥或麵条吃乾净。渐渐,他不再需要让医生过来替他打针补充营养,也不必再用点滴来维持生命。 虽然,他依旧不怎么爱与我说话。我们同住一个屋簷下,每天的交谈不超过五句,多试我问他,他僵硬地回答,生疏得好像是完全不熟悉的社区邻居,见到面、点点头,连寒暄都不必的那种关係。 直到我待在美国的第四年,那年的冬天很冷,冷到我不小心得了感冒,夜晚发烧到三十九度半。 身体疲惫不堪,躺在床上微弱地喘息,脑袋还不禁想着要去给吴净准备早餐。要不然我破坏了他这个习惯,他之后又有藉口不吃早餐,那该怎么办呢…… 我不停用意志力支撑起身体,好不容易能坐在床沿,突然听到三声「叩、叩、叩」,随即我的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 来不及惊吓,就恍惚地察觉吴净站在门边。我皱起眉,努力聚焦,以为他有什么特殊的需求--但当我看清楚他手里端着一碗正在冒烟的食物时,眼睛顿时感到模糊不清。 他却像是从森林迷雾中,走出来的小鹿,睁着亮晶晶的眼眸,蹲在我的面前,对着我喊:「蓉蓉。」 06 价值。 就是从那天开始,吴净打开了他心里的一扇门,同时也打开了他话嘮的开关。 在别人面前,那就是孤傲的高岭之花。可在我面前,他特别喜欢拉着我讲一堆没营养的干话,彻底成了一个黏人精。 「快点,时间要来不及了。」结束访谈,我客客气气地送走何先生。等回过头,看见吴净仍坐在原位,忍不住催促:「杰森已经在门口等了,你不要再拖了,快点出门。」 「你会跟我一起去吗?」他又问了一次。 真的很想知道我陪着他去能够做什么。但话说到嘴边,还是改成:「嗯,我陪你去。快点起来,我进去里面帮你装早餐,等会就跟上。」 吴净依旧执拗,显然是我不跟着他上车,他绝对不会移动他的屁股。 实在是烦不甚烦的我,下达最后通牒:「吴净,你再不出去,我就要生气了。」 我要生气了。这句话,是我们之间的「暗号」。 每当他真的突破我的容忍极限,我就会有整整三天不理他,任由他在一旁撒娇、卖萌和装可爱,也不动于衷。 如果,他再蹺任何早排定好的行程,那么我不理他的天数,就会倍增。 目前最高纪录是六天。之所以能达成这个里程碑,先是他拒绝单独前往美西,参加一场极为重要的学会。再来是他不吃午餐和晚餐,只为了和我闹脾气。最后还因为自己心情不好,迁怒了底下的学生。被我知道后,我怒不可遏,向他宣佈「我生气了」,随后将他当成隐形人,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一开始他搞不清楚状况,还会跟我闹,闹不去上课(帮别人上课)、闹不去演讲、闹不遵从我替他安排的所有行程。但他越闹,我就越火冒三丈和委屈,甚至在第四天对他怒吼:「你再这样不尊重我,我就要回台湾!」完全把他吓了一跳。 之后的两天,他变得十分乖巧,每晚睡前还会写一份检讨报告,透过门缝塞入我的房间。真是看得我哭笑不得,勉勉强强才原谅他。 如今,他一听到我快发火,立即露出讨好的笑容:「干么生气?我只是想等你一起走。」 「在美国的时候,你不是答应我,什么都要听我的吗?不然我就不让你跟我回来。」这才回来几天,他就开始任性,我真的是一开始就不该相信他。 「我什么都听你的啊。」 「那我要你快点上车,你怎么不听我的?」 吴净抿起双脣,睁大眼睛,点点头。意思是:他会听话,这就上车。 「快去吧。」明明我才二十五岁,却有种养儿十年的既视感。无奈、窘迫和说不出口的委屈,混杂在我的心中。有时候我只能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微微吐气,缓解紧绷的情绪。可我不得不承认,吴净对我的依赖,像是一种救赎。让我体会到,这么平凡的我,活着也会有价值。 这个天才要是没有我的存在,恐怕早就殞落了吧? 「蓉蓉。」 要他上车,他仍是站在黑色轿车的左侧。看我一走出别墅,就向我走来,亲暱地拿走我手中的保温袋。我实在连说他的力气都没有,只能顺从他的思维与脾气。 而坐在驾驶座的杰森早已见怪不怪,摇下车窗对我打招呼:「周小姐早安!我刚才有请教授先上车,但他说要等你。」 「你不会说话,长嘴--」 我连忙打断吴净的话,真挚地道谢:「谢谢你一早来载我们。这里离t大有一段距离,我们赶快出发吧。」 好在吴净不高兴归不高兴,但也没有再囉唆。乖乖坐上车,再变身成一尊木雕,在路上是一句话也不说,也不喝我递给他的豆奶。 07 不是养你。 「喝点东西。」在我与杰森谈话的空档,我拉着吴净的衣袖,小声叮嚀:「等会演讲要到中午才结束。而且你跟校长们餐叙,不都没有胃口吗?先喝一点东西垫垫胃。」 从美国回来前,我曾有意无意地向学术圈透露吴净在未来的半年,将会回到台湾暂居。 来自台湾各大专院校的信件,开始如雪花般地蜂拥而至。信件的内容有个显着的共通点是:请吴净到他们的学校,参与一场学术性质的活动。 其中,以t大的努力不懈拔得头筹,在可以容纳五百人的国际会议厅,盛大地举办这场演讲。 演讲完毕,还有和t大校长的餐叙。吃完,又要马不停蹄地前往z大,重复早上做过的每件事,直至夜深。 「我不想喝,没胃口。」吴净向来是如此。除了算数学和吵我,其他的事情他都兴致缺缺,连吃饭也是。 「没胃口也要喝,不然你身体受不了。」再怎么样,也要补充一点蛋白质,不然很容易感到飢饿,体力也会透支。 「那你看着我喝。」 我莫名其妙地眨眨眼,说:「我本来就看着你呀!快点喝吧。」吴净这才打开豆奶,小口小口地喝下。 「教授只有在周小姐面前,才会好好吃饭。」开车的杰森透过后照镜看了我们的互动,笑着爆料:「他一般在外面都不太进食,最多就是喝水。」 「我知道他不爱吃饭,麻烦你之后替我多注意一点。」我的人生除了吴净之外,还有其他琐碎的事情要处理。总不能一直跟着他,把其他事情都荒废了。 「我不用他注意我,我会自己照顾自己。」吴净喝完了豆奶,把垃圾扔进车内的垃圾桶。 吴净的嘴,骗人的鬼。他要是能够好好照顾自己,我还会坐在他旁边吗?早就在家里等着工人来铺三楼的木地板。 「阿净,前面几场演讲我可以陪你,但你也知道我的情况。这次回来,不是来玩的,我必须排出一些时间去见我爸爸。」 「那我陪你去啊。不要排那么多场演讲,我想陪你一起去探望周叔叔。」 「你跟我去看做什么?你跟我爸又不熟,去了只会尷尬。」我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抚地说:「你不好好演讲,怎么赚钱?家里有不少的开销都要仰仗你呢。你就当努力工作来养我,我也能无忧无虑。」 吴净虽然把最柔软的一面呈现给我,却不代表他好骗。如同他现在微微噘嘴,反驳:「你少骗我了。我赚了多少钱,我心里很清楚,就算不看帐目,也能轻易算出我的总资產。我早就已经赚够能养你十辈子的钱,生活的开销根本只是杯水车薪。更何况,你也很努力工作,照顾我照顾得很认真。我给你钱,不是想养你,而是你应得的。」 我看着他忍不住笑了,还伸手推了他一下。 「所以你给我的薪水,就是你全部的收入?」吴净的生活琐事,包括他的资產,全部都授权交由我来处理。「要是我居心叵测,把你的钱通通拿走,你早就变成了一个穷光蛋!」 说是这么说,可吴净的那些话,还是让我感觉到被信任、被尊重,内心也因他而柔软。 太多人把别人的付出视为理所当然,以为只要付钱,就能为所欲为。吴净在绝大多数的时候很气人,能把我气得咬牙切齿,但他重视我为他做的一切。 「我有钱,不是我擅长投资,也不是我遇到你这样的好人。是我很聪明,是世界上凤毛麟角的天才。」吴净指着自己的脑袋,轻声说:「智慧是我最大的资產,只要我能动脑的一天,就绝对会带着你,站在金字塔上的顶端。」 08 计算成果。 其实我不需要站在金字塔的顶端。 都说高处不胜寒,吴净立足之处太高又太远,远到我这个平凡的人类,伸手却无法触及。 如同此时此刻,车子停靠在t大国际大讲堂的门口。吴净切换成「商业暨学术」的应对模式,面无表情地走下车,立即成为旁人注视的焦点。 t大的校长迎向前,对他嘘寒问暖,而在门口恭候的迎宾小组,则蜂拥向前围绕着他。 他是从天上降落于地面的星星,璀璨、耀眼得令人想要靠近,又不敢直视。我走在他的身后,再次感受到我们之间的差距。 可是,吴净在走入侧门前,突然停下脚步,扭过头看向我,并对我伸出手,无声地催促,要我快一点走到他的身边。 「蓉蓉,你走得太慢了。」他无视周遭的人群,肆意抱怨,「好险我有回过头看你。」 还记得大约在半年前,我们在美国的华盛顿,参加一场很盛大的国际年度数学学会。当时的吴净,也是很坚决的要带我出席,我拗不过他,只好随他一起抵达会场。 在那个地方,我什么都听不懂,也没认识几个人,只能看吴净与其他人交流,最后是百无聊赖地躲在角落吃点心。 无意间,遇见同样出席学会的杰森。他先是错愕,随后想起吴净的个性,便无奈地笑了笑,问我来到这里会不会无聊?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与其在这里谈论数学的奥义,我倒不如待在家里追美剧。杰森点了点头,又问了一句:「周小姐,难道都不会想要开展,属于自己的人生吗?」 我没有回答杰森,只是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谁不想过「属于自己的人生」?谁不想过「无拘无束的生活」?这些都是我梦寐以求,无法达成的梦想。但,我并不是那么后悔,陪伴吴净走上这一条孤独的道路。 之所以会这么努力,不停地向上攀爬、向前奔跑,不是为了与他并肩同行。而是想着,吴净若是回过头、转过身时能一眼就看见我。 「我走了。」抵达会场时,已是九点四十五分。在时间不怎么充裕的情况下,吴净一到休息室,就马不停蹄地准备上台演讲。我留在宽敞明亮的休息室中,透过墙壁上的电视萤幕转播,听着吴净演讲。 吴净这场演讲採全英文模式,题目是「quasi-localmassingeneralrelativity」,涉及微分几何学,是吴净向来擅长的领域--不过严格说起来,他似乎对数学的每个领域都是得心应手,没有不擅长的地方。 一边听演讲,我一边滑着手机,翻阅近期数学界发表的期刊论文,打算回家后替吴净做个文书整理。 「教授上台了?」开车去停的杰森推门进入了休息室,他的脸上流着汗,神情略微窘迫,「我刚才原本想去台前,但前面的人太多,我根本挤不上去。」 大讲堂虽然有五百个座位,可这次的演讲,儼然是空前绝后地大受欢迎。听不听得懂是一回事,能跟菲尔兹数学奖的大师处在同一个空间,呼吸同一个空气,就足以让许多对未来有无限憧憬的大学生,感到心满意足。 「你过来坐着听吧,还有水果和点心可以吃。」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与其他拘谨、容易搞自闭的数学家不太一样,杰森的性格热情开朗,总是侃侃而谈。 若是其他时间,我大概会与他瞎聊几句,可当我翻阅到某篇论文,阅览到里头说明的计算图片时,心里顿时一沉。 「我就想,里面的人看起来听得那么起劲,真的听得懂的,又有几个人啊?」杰森同样拥有高等数学的学歷,由他说这句话,是再适合不过。「周小姐,你怎么了?好难得你都不讲话。」 是啊,是很难得。于是的视线转向他,尽可能平淡地开口:「吴净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杰森一脸茫然,「什么?」 我看着他,然后将手机摆在桌上。萤幕显示着杰森于去年年底,投稿于国记数学期刊的论文。光是看他满脸仓皇,就已验证我对他的猜想。 于是我一个字、一个字,无比清晰地说:「知道你,抄袭了他的,计算成果。」 09 不在乎与在乎。 陪伴吴净走完一天的行程,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九点半。 从主宅过来别院监工的田嫂一直在客厅等候着,一见到我们,立即原地跳起,战战兢兢地报告:「少爷、周小姐,三楼的木地板在傍晚就全部铺好了。我有仔细检查过,看是没问题,可能要再劳烦您们看一次。」 在家里,卸下商业的交际模式,吴净对人通常是爱理不理。听了田嫂的话,只是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沿着楼梯往上走。 「田嫂,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去吧,剩下的由我来处理。」田嫂和吴净相处的次数有限,被吴净这么无视,吓得手足无措,还以为是她哪里做得不好。 「可、可以吗?少爷没说让我走……」 「当然可以。」要是吴净下楼,看见田嫂还站在这,绝对会火冒三丈,「回去吧,辛苦你了。」 闻言,田嫂拘谨又畏惧地点点头,赤着脚踩在地板上,不发出半点声响,悄然无声地离开。 因为杰森抄袭吴净演算结果的事情,我的心情也不是很好。在送走田嫂后,一边呼出一大口气,一边随着吴净的脚步上楼。 别墅的三楼是宽敞毫无隔间的阁楼,吴净站在楼梯的边缘,听见我的脚步声,说:「就算换了木地板,我还是不喜欢这里。」 「为什么?我选的木纹你不喜欢吗?」 「闻起来有一股铁锈的味道。」 「会吗?我没有感觉啊。」吴净这么一说,我还用力嗅了嗅,「应该没有味道吧?我的鼻子有这么不灵?」 「你是小狗,怎么可能鼻子不灵?这有可能是我,想到了别的事情。」依然不太想待在这里的吴净转过身,神情难测地走下楼。 说起「别的事情」,我忍不住咬牙,追着吴净说起杰森的抄袭:「你早就知道杰森拿你的计算成果去投国际期刊论文了吧?为什么不早跟我说?就放任他这么做?」 「是早知道了没错。」走进主卧室,吴净拆下手上的腕錶,「但我不是很在乎。」 「你不在乎?」对于吴净的回答,我感到非常荒唐。他是数学家,是研究者,自己的心血被别人窃取,他还跟我说不在乎? 「我在乎的,是其他事。对了,你是怎么知道他抄袭的?」 这个问题,早上跟杰森对峙的时候,他也这么问我--你怎么能确定我抄袭? 然后补了两句:你只是个门外汉,根本什么都不懂。 「我为什么不知道?他抄的那些,是你十六岁把自己关在书房画的几何图纸。」智商的确限制了我理解吴净在数学领域上的成就,可我能不懂数学,却不会放弃去懂他。 我绝对,是这个世界,这个宇宙,最理解吴净的人。 「那些图纸一直都是我整理的。后来,我花了一点钱,请了律师和公证人,一张一张地公证,註册它们的智慧财產权。明天我就打电话给陈律师,让他过来处理你被窃取计算成果的事。」 杰森会有得到那些图纸的渠道,我也不感到意外。毕竟他是跟着吴净做研究最久的「成员」,很多地方,包括家里的书房,都是对他开了绿灯。我万万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傢伙,真是快气死我了。 「这件事情你要处理就处理,不处理也无所谓。」 「你为什么一直说你无所谓和不在乎?这难道不是你讨厌他的理由?」 「这的确不是我讨厌他的理由。」吴净耸耸肩,说着异常残忍的话:「依照他的才能,窃取我再多的东西,也是个扶不起的烂泥。当年他的博士论文,就是大幅度地窃取我的计算成果,被我直接抓到。不然,他也不会临时放弃去纽约大学任教的机会,多年来在我身边做牛做马。」 「那你到底讨厌他什么?」连抄袭和窃取都能容忍,吴净还会有什么原因去讨厌杰森? 「他想蛊惑我的小狗。」 「什么?」我皱起眉头,不太理解。吴净多久没养狗了?唯一养的一次,就是在我们五、六岁的时候,我爸爸买了一隻小小的雪那瑞给我们。 可是后来吴净对狗毛过敏,那隻小狗便匆匆地送给了其他人照顾。 吴净似乎不打算回答我的疑问,重复说着:「他想,诱拐我的小狗。」 10 不适合。 有时候,我必须承认,哪怕我多么努力,都无法全面理解吴净。 吴净不反对我找陈律师处理掉杰森,却也没支持我这么做。按我的观察,他会有这样的反应,是他想再多折磨杰森。 真正要一个人灰心丧志,不是强力地打击他,而是把他带在身边,看着他宛如惊弓之鸟,日日夜夜地害怕,日日夜夜地心惊。可他碍于名声和地位,无法拒绝也无法挣扎。 最后他会失去往日的光彩,变成平庸到自己厌恶的人。 突然间,吴净没头没尾地说:「你这几天要是有空,可以物色新的房子。不一定是要别墅,高楼大厦也行。」 这栋三层楼的别墅,虽然是吴家的產业,但在我十六岁前往美国之前,都是住在这里生活。这次从美国回来,在吴净不想住回主宅的情况下,我想也不想的,就安排住回到这里。 「你想要搬家啊?」明明三楼的木地板都听他的话,全部拆掉重新铺过了,他还说什么有铁锈味……真的是在找我的碴。 「你不想搬家吗?」 「我从小就住在这,对这里很熟悉,不太想搬家。」连吴净现在睡的主卧,以前都还是我爸爸居住的房间。为了让吴净睡得舒适才又重新装潢,切合他的起居风格。 而我爸爸近年因身体不好,长期居住在疗养院修养。这次会回国,最主要也是为了他。 「可是,我不喜欢这里。」强行工作运转一整天的吴净,此时此刻露出了疲态,「这里不太适合。」 原本我是想问他究竟哪里不适合,可看他这样子,觉得问出个所以然好像也没什么意义。他会这么反覆强调,绝对有他的理由。 若要以房子和吴净相比,当然是吴净比较重要。 「好吧。」我眨了眨眼睛,妥协:「这几天我会让陈律师过来,顺便也会联系几个房仲,问看看有没有适合的房子。」 「谢谢。那换房子的事情,就劳烦你多操心了。」说完,吴净打了一个哈欠,显然想尽快盥洗完毕,躺在床上好好休息。 可正当他要走回房间时,我忍不住开口叫他:「阿净!」 「嗯?」 「如果有空,我会去疗养院看我爸。你早上说要陪我去,我看还是--」 「我要陪你去。好久没见到周叔叔了,很想亲眼再见他一面。」八岁,作为天才的吴净被送到美国。从那之后,见我爸的次数是屈指可数。 或许是我早已习惯遵从吴净说的话和下达的指令,纵使明知老爸的情况,可能不太方便带人去探望。我仍说:「那好吧。我会替你排开一天的行程,让你可以陪我过去。」 当我大言不惭地夸下「会替你排开一天行程」的豪言壮志后,我深深深深地感到不妙。 摊开我为吴净编排的行程表,炸裂得让我头痛。光是要找个理由排开行程,就令我头皮发麻。 更何况,接下来的几天我真正在处理吴净的行程,处理到焦头烂额时,杰森这脸皮厚到匪夷所思的傢伙,还三番两次来别墅闹,闹着要见吴净一面。 我当然是不可能让杰森见吴净。而是让陈律师和他说清楚、讲明白,请他日后别再出现。可他似乎是疯了,说是无论如何,哪怕见不到吴净,也要见到我。不然,他就要把吴净的秘密公佈出去。 秘密?吴净能有什么秘密? 「他说,他持有能让吴净毁灭的秘密?」由于太过诧异,我重复着陈律师转述给我的话。 「是。他强调,只要您和他见一面,就会把他所知道的全部告诉您。包括,吴教授不让您知道的一切。」 11 陈律师。 「这样啊,又搞挑拨离间这招。」他后面强调的那句话,真是彻底打消我要见他的想法,「麻烦陈律师告诉他,若他敢向旁人透露吴净的任何隐私,我绝对会採取法律手段,不会轻易放过的。」 先不论那个「秘密」的真假,单论吴净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我又何必费心思挖掘? 潘朵拉的盒子,还是紧紧盖着比较好。 陈律师为人谨慎,提议:「既然您不想见他,那需要我调查他手持的『秘密』吗?若真有对吴教授不利的--」 「不用。」我笑了笑,摇头:「我是很信赖陈律师的办事能力,可你也很清楚吴净。他是最聪明的,没有他解决不了的事,只看他愿不愿意解决。」 「是啊,看来是我多虑了。吴教授非常敏锐,肯定能自行规避风险。」收拾好桌面的文件,陈律师准备离开。「至于吴教授智慧财產受到侵犯一事,我会儘快妥善处理,请周小姐放心。」 「那就麻烦你了。」一路送陈律师走到门口,于玄关前,我交了一封信到陈律师的手中,「听说你的儿子最近要申请美国的学校?这是我昨晚让吴净替你儿子写的推荐函。你可以在他申请学校的时候使用,相信会很有帮助。」 向来拘谨和善的陈律师,表情渗出一丝喜悦。难得没有推託地,收下这封推荐函,「谢谢周小姐。」 「干么谢我?这是吴净写的,你要谢他才对。」 「这的确是吴教授写的,但没有您,我相信我是没这个机会,拿到这封推荐函。之后若您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请务必通知我。」陈律师看得很清楚,说得很明白。我就是欣赏他这一点,才会一直与他合作。 「我的确是有拉拢、安抚之心,可不是为了我自己。我其实,不是那么重要。只要你多替吴净留意,那我做的努力都值得了。」 十六岁,我到了美国,努力适应新的生活。照顾吴净是我的第一要务,每天除了哄他吃饭、休息,剩下的是整理他的书房。那散落在地面、桌上,一叠又一叠的图纸,在我的眼里是天马行空、是抽象符号。 可我很清楚地知道,这些都是吴净珍贵的智慧财產。 我开始查询该如何保护这些资料,想着是否该编列註册。因为那时候的英文不好,我只敢諮询台湾的律师,期望能得到协助。 而我諮询的对象,正是刚离开大型律所,独自创业的陈律师。陈律师在收到信后,立即从台湾飞到美东,亲自理解情况后,找到公证人,逐一公证那些图纸出自于吴净,再列册列管。 「经过我这几年的观察,我认为周小姐习惯将自己放在次等的位置,以求吴教授的周全。可是,说不定在吴教授的眼里,您才是最重要的。」在我们认识将近十年的岁月中,我们从未谈论过这样的话题,「替吴教授留意,那是我的工作。可帮您一把,那是我要还给您的人情。这两点,并不衝突。」 「是这样吗?」很多人都和我说过类似的话。或许是习惯使然,纵使我知道要多关注、疼爱自己,我依然会下意识地将吴净摆在第一顺位。 「更何况,正如您所说。没有吴教授解决不了的事,端看他愿不愿意解决。既然如此,您也不必太过紧张。」 吴净太过优秀,生活范围又窄,显然没有什么需要用到陈律师的地方。「听你这么一说,好像真的是这样呢……」 「另外,我突然想到有个情报可提供给您。」 12 等我回去。 「什么情报?」陈律师创办的律所,至今已爬至国内的颠峰。消息来源是四通八达,准确率极高。「是有关于我的吗?」 「对。不知道,您有没有在关注,您母亲的失踪案?」 我睁大眼睛,有些惊愕地问:「你说的是我的妈妈,叶蕙兰吗?」 「是的。叶女士在二十年前由您父亲向警方通报失踪,当时的警察调派诸多人手却没有找到人,至今成为一起悬案。」 「欸?可我妈妈不是早就过世了吗?怎么会说她失踪?好奇怪。」对于我妈,脑袋仅存的是对她模糊不清的印象,只觉得她是个很温柔的人,总把我抱在怀里,亲吻我的额头,「我爸说她在我五岁那年,得了急病过世,我一直以为……」 后来长大一点,我也曾问过爸爸要不要去扫墓和祭拜妈妈,可是爸爸露出的表情,总是很忧伤。 「我想您的父亲应是不想让您有牵掛,才会这么说。但叶女士在警方那,目前仍是列为失踪,而非亡故。」 「所以,你想告诉我的情报是什么?警方找到她了?她人在哪里?」赫然发现「过世」二十年的妈妈还有可能活着,我的心脏猛然紧缩。 可惜陈律师摇摇头,「警方尚未找到您的母亲,但在上个礼拜,有名女拾荒者因窃盗现行犯被带到派出所,从她的身上搜到了一枚款式老旧,却十分精緻的戒指。透过戒指上细微的序号和名称缩写,推测戒指的主人正是叶女士。那是她与您父亲结婚时的婚戒。」 「那名女性拾荒者,不是我妈吗?」 「不是。拾荒者意识清楚,有带证件,无论是姓名、样貌和年龄都与叶女士不匹配。后来有再送dna检验,结果也为否。」 「她是怎么拿到戒指的?」 「说是从静匯水库的下游河畔捡到的,因为戒指很漂亮,她才会一直带在身上,捨不得变卖,保存至今。」 一听到是「捡到」的,我的心顿时又一凉,「是……什么时候捡到的?」 「大约是五年前。」 五年啊,该有的东西,早就没了。想要从中获取我妈的讯息,是难上加难。 「警方已通知您的父亲,并承诺在这两三个礼拜,会在河畔周遭大面积搜索。我是偶然得到这消息,想着和您有关,就和您说了。」 我还没蠢到相信陈律师的「偶然」。他为人谨慎,任何攸关吴净和我的讯息,都会尽量囊括,以绝后患。 「谢谢你愿意和我说这些。如果没有你,我大概什么都不知道。」当然,现在就算知道了,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总不能去质问老爸,为什么这么多年都要骗我吧? 妈妈这一失踪,失踪了二十年,跟死了也没什么两样。 「不知道也有不知道的好处。可是,我认为周小姐还是要知道一些,对您会比较好。」 陈律师说完,向我微微鞠躬,嘴上说着「我还有些事要赶着处理」,便告辞离开别墅。 独自站立在玄关的我,微微吐气,略微恍惚地坐回客厅的沙发。然后,我接到了吴净打来的电话。 「阿净。」我想尽量保持冷静,不让吴净察觉我的异状。 可或许是他对我太过熟悉,又或许是我的偽装太容易被识破。他沉默了几秒,说:「你在家等我回去,哪里都不要跑。」 今天,吴净带着从美国赶来接替杰森学术助理之职的黛西,至d大参加一场研讨会。顺便与d大校方,讨论日后由美、台顶尖大学群合作推行的「数学普及讲座」该如何举行。参与这活动该如何举办的讨论,当然不会是吴净--他通常只能充当吉祥物。黛西是主要负责人,由她来安排一切事宜。 所以当我听到吴净要回来时,我理智和情感方面,我都没有阻止他。 13 知道什么? 差不多过了半小时,吴净风尘僕僕地出现在我眼前。他的眉头轻皱,伸手触碰我的侧脸,「我的蓉蓉,怎么了?」 我咬着下脣,心里有些委屈,委屈得没有回答他。 「是不是陈律师和你说了你母亲的事?」 「……你早知道了?」 「我当然会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不告诉我……我妈没死,还活着,只是失踪?」 吴净平静地说:「她就是死了。」 「她没死!陈律师说,在警方那……她还活着,被编列为失踪人口而已。」不知怎么回事,我拔高的音量,对着吴净强调她的存在。彷彿只要我松动,她就会彻底消失。 「说实话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认为,她在这样的情况下,还会活着?」 「我……我不知道……我只是……」脑袋越发地混乱,顿时间组织不出完整的一句话。就算不用吴净如此直言,我心里也很清楚,妈妈不可能再回来了。 「你只是想念她而已。」吴净握住我不断颤抖的双手,声音温柔得让我想哭,「蓉蓉,想念没有问题,但别把希望寄託在,一个消失二十年的人身上。」 今天以前,我一直认为妈妈是在我五岁的时候,被一场名为「急病」的旋风给吹走了。走得很急,走得很快,我还来不及跟她说再见,就已分隔在两个无法触碰的世界。 所以我先是和爸爸相依为命,之后又藉由照顾吴净,找到了属于我的栖身之所。 可在我得知,妈妈一直都没死的时候,我的内心深处,有某一块陷落,崩塌得猝不及防。 「阿净……」呼喊完吴净,我还想再说些什么,喉咙却像卡了一根刺,哽咽着,抽搐着,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 我想问吴净,我妈是不是不要我了,才会将我拋下,对我不闻不问。 「你知道我最喜欢吃你煮的哪一道菜吗?」 「嗯?」眼泪还掛在脸上,我吸了吸鼻子,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正在难过,他不安慰我就算了,还要我复习他喜欢吃什么? 「三年前,我生日的那天,你不知道看了谁做饭的影片,心血来潮地衝入我的书房,说要做一道普罗旺斯风味的燉菜。接着你开车到超市买了一大堆食材,回来还在厨房待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晚餐时间,才端着菜上桌。」 经由吴净的叙述,我渐渐回一起那段略微尷尬的黑歷史,嘴角抽搐地询问:「你是真的喜欢我那天煮的燉菜?你的味觉没问题吗?」 那是我第一次尝试煮普罗旺斯燉菜,虽然看了影片揣摩,可实际端上桌的菜餚,味道还是有些淡。 「就是因为太难吃了,我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煮这道菜?你还记得,你怎么回答我的吗?」 「我……我跟你说,这道菜是法国妈妈们最擅长的家常菜……虽然我们都没有妈妈了,但……但是你还有我,我会……给你一个家,你不会只是一个人。」现在说起来,都不禁感叹我当时哪来的脸,竟然敢这样对吴净说话。 「是,你说会给我一个家,所以你做到了,还做得很好。我们没有母亲,却拥有彼此。蓉蓉,就算她真的拋下你,那也没关係。因为有我在,我会好好保护你。」 吴净的手很大,轻轻一握,就能将我的双手,全部纳入掌心之中。 他不是一个温柔的人,却愿意对我温柔。我们是家人,花了十年的光阴,朝夕相处,奠定这种亲密的关係。 可亲密,不代表没有秘密。 「阿净。」冷静下来后,我猛然意识到他刚才说的话,有一点很奇怪。 「嗯?」 「你为什么……为什么在一开始,会那么篤定我妈死了?」吴净说着「她就是死了」的时候,我还沉浸在焦虑的情绪中。可是……可是一般来讲,吴净不会这么说话。「你还说,你什么都知道。」 他只会说真话,不具备骗人的技能。 「你,知道了什么?」 14 非比寻常。 希腊传说中,眾神之首宙斯,给了潘朵拉一个神秘的盒子。他嘱咐着潘朵拉,千万别将盒子打开。 但潘朵拉敌不过内心的好奇,忍不住掀开了盒子,释放出里面乘装的不幸事物,疾病、悲痛、虚偽、贪婪……潘朵拉见状,急忙把盒子盖上,唯独留下希望于盒内。 尼采曾认为,宙斯将魔盒交给了潘朵拉,本是一种对人性的考验。同时,宙斯早已预知潘朵拉绝对会将盒子打开,那些不幸是对人类的惩罚,可那触碰不到、藏于深处的希望,是一盏璀璨却虚假的明灯,引领人类于地狱般的人间,不断行走。 面对我的质问,吴净仅是不慌不忙地微微一笑,说:「你还没准备好接受这一切。」 我想说我准备好了,却又不得不信吴净对我的判断。 「等我认为你能以承受,我会全部都告诉你。可如果你选择现在就听,那我也会如你所愿。」 吴净说的这些话,彷彿像是宙斯递给潘朵拉的盒子。我是很好奇他知道哪些我不知道的事,又很害怕在知晓后,我所有的信念都会随之粉碎。 「我的确是没有准备好,但……我还是想知道,非常想知道。」 如同潘朵拉明知不可触碰仍为之,我依然选择在此时此刻,伸手碰触掩埋在深层的土壤里,几乎要烂掉的秘密。 「那我先说重点好了。」吴净转过头,沉静地看向左侧的楼梯,「你妈是真的死了。她倒在三楼,从身体渗出的血液,流入了地板的隙缝。血流得很多,一屋子的血腥味,无论怎么开窗,都散不去。」 简短的几句话,给我最震撼的衝击,让我顿时成为了哑巴。 「然后,杀死你妈的,很有可能就是我爸。你也知道,你爸和我爸的关係,非比寻常吧?」 是的,我知道。 吴净的父亲和我爸爸虽不曾明说,但我想谁都能感受得到,他们之间有种黏腻、旁人无法介入的亲暱感。 每当我要靠近我爸时,总会被他爸有意无意地审视一遍又一遍。我讨厌那种感觉,所以我对于他爸,向来是不敢恭维,能躲则躲。 「你看到了,是吗?」他能够描述得如此具体,那就是他一定看过了。 「我没看到我爸杀死你妈的那一幕,我只看到她倒在血泊中抽搐,而我爸拉着你妈的手,一路沿着楼梯往下拖。」 光是想像,就毛骨耸然。 「我不是没想过告诉别人,可我当年只有五岁,目睹太过血腥的画面,受到了精神上的刺激,花了三年才彻底整理好思绪。」吴净是天才,天生拥有绝佳的记忆力,能以画面定格的模式,纪录他的所见所闻。相对的,他也比其他普通人类,还要敏感许多。 正常孩子不懂的死亡画面,他懂。 他想要有所应对,却又束手无策。 「又或者,我所『看』到的,仅仅是我的臆测?毕竟天才与神经病,往往只有一线之隔。」说完,吴净的身躯往前一倾,轻轻地靠着我。我闻着他的气味,理智上知道他这是在偽装,偽装得他很脆弱。在情感上,我依然心疼他,心疼到整颗心脏都为了他拧成了一团。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近乎毫无原则:「你是我的天才,怎么可能是神经病?」然而,如果他描述的种种都是真实的,那等于是宣告了我妈的死亡。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我爸很有可能,也涉入于其中。 为情所杀、为爱掩护?这些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对吴净说:「我们搬出去吧。现在,就搬出去。」 15 不在意。 新家距离原本居住的别墅并不远。 是间屋龄很新、自带简约装潢的高级公寓,可使用的面积约五十二坪,三大套房外,还有一间能让吴净当作书房使用。 我之前随着房仲去看过,碍于昂贵的房价,迟迟没有下手。但从吴净那听到「铁锈气味」的秘密后,我迅速联系了房仲,从出价、讨价还价、商议协定到以大量现金,无贷款购屋,仅仅花不到一个礼拜。 在这期间,我和吴净住在套房式的饭店。他忙着他的学术工作,我忙着各种搬家事宜。 「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衝动了?我们待在台湾的时间不长,应该用租的就好。」看着吴净的存款瞬间少了一大半,我倍感焦虑地反覆嘮叨:「我是不是不该这么做?」 「我认为,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无论美国还是台湾,想在哪里定居,就在哪里定居。钱本来就是要花的,我再赚就有。那间房子我看过也很喜欢,谢谢你花了那么多心思去挑选。」吴净不是霸道总裁,却比霸道总裁还看得开。他垂着头,继续看着手中的期刊论文,显然是觉得我的困扰根本不成问题。 「你不回去普林斯顿吗?」再怎么说,吴净还是普林斯顿数学系的教授,底下还有一大批的学生及研究团队。这次回来,本来只预计待三个月,万万没想到在这短暂的期间内,我就花了大钱,买了房子。 「是得回去没错。黛西最近谈了一个案子,将我们最新模拟的数学演算法,授权给西雅图的社群网站使用。如果能顺利谈成,我第一期从中的获利,差不多是那间房子的价格。所以,你真的不用担心花钱,儘管花吧。」吴净看我实在焦虑,无奈地抬起头,说:「就是那间房子的採光太好,早上的阳光会很刺眼。我想,我需要的是好一点的窗帘。」 除了一般的高等数学外,吴净对于电子计算一直很感兴趣,时常会带着学生进行演算,再搞出一个别人无法仿效的模拟器,卖给各大科技公司,大赚一笔。 「放心好了,你的房间我会好好佈置,绝对让你睡得着觉。」算一算日子,明天就要正式将别墅的行李,全部搬到公寓去。「等搬好家,得请黛西吃一顿饭。」 「干么请她吃饭?」 「她临时接下杰森的工作,又替你拉了那么多合作案,本来就该好好谢谢她。」 「我还谢谢她?她在我这边领了多少钱?我还谢谢她?」吴净一脸不可思议,被我踢了一脚才勉强收敛,忿忿不平地噘嘴。 「前几天我都忘了问你,你跟杰森谈得如何?该不会真让陈律师撤告了吧?」由于后来得知的讯息太过惊世骇俗,我都快把杰森对我的威胁与利诱拋到脑后。好在我不记得,陈律师记得。当陈律师传讯息问我赔偿金的部分该订多少时,我是一点想法都没有,扭头就把问题丢给了吴净,还顺道提醒杰森那宣称手持他不为人知的「秘密」,究竟是什么秘密,我一点都不想知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我现在只要听到「秘密」这两个字,都快恐慌症发作,彻底ptsd。 「我和杰森重新签了三十年的长约。」 「三十年?有没有搞错?你聘他这垃圾聘了三十年?聘他干么?气自己吗?」 「你没看过《无间道》第三部吗?刘建明的职权被架空,调职到一个只有他一人的部门,后来整个人都变得神经兮兮。我觉得,这段剧情值得借鉴。既然他不想身败名裂,就得拿出一些东西跟我交换。我要他的赔偿金做什么?根本就不希罕。我要的,是他的时间、他的精力和他所有的希望。」 「你不怕他把你的『秘密』说出去?」 「我为什么要在意?」他的手撑住下巴,百无聊赖地说:「无论他说什么,你都会包容我、接纳我。那我又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16 想知道。 我有时候真是看不惯吴净这不食人间烟火、凡事不在乎的样子。但想到他唯一在乎的人是我,我也没有立场纠正他的态度。 「你哦,小心为上策,别让他有机会反咬你一口。」 吴净又把头低下,随意地翻阅手中的资料,「反正你和陈律师会替我注意,我也不用刻意花心思在那个人身上……对了,你有想好之后该怎么办吗?」 「什么之后该怎么办?」 「你妈、你爸和我爸。」这话说得简短,却夹带诸多含意。 抿了抿双脣,诚实以对:「我也不知道,脑袋很乱,觉得很不可思议。如果可以,我真想我妈是病死的,那我就不必探究其中的真相。」 「那房子呢?那间别墅,你打算如何处理?」 「那间别墅是吴家的產业,别问我该如何处理,而是你该如何处理吧。」我叹了一口气,忍不住埋怨:「要是你早告诉我实情,我就不会让人来换木地板。说不定靠药水检测,还能检测到上面有血跡反应。」 「先不说已经过了二十年,就算血流了满地,警方过来检测也检测不到。单论,你认为我爸有那么蠢,放任第一案发现场不管?地板、墙壁、家具,所有你看得到的东西,全部被替换过至少一轮。」 「到底为什么会发生那种事?而且,只有你一个目击者吗?」 「大概是你爸和我爸偷情,被你妈发现。然后產生了激烈的衝突,演变成这样的结果。至于,是不是只有我一个目击者?我不太清楚。那天的回忆,总是在我脑海里,像坏掉的dvd,缓慢、重复地播放,却每次都定格在你妈倒在楼梯边,头倒立,用绝望愤恨的眼神往下瞪着……我。」 经由吴净的描述,大概是他站在二楼前往三楼的楼梯,刚好目睹我妈遇害后,整个人往后倒。头颅因楼梯矮了一阶,呈现倒立状态,造成他们的对视。 「那时候,我在做什么?」小时候我们总是待在一起玩,没有理由他目睹了一切,而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你在睡。」 这充满无奈的三个字,瞬间戳中我的笑点,让我不合时宜地忍笑破功:「噗……对不起,我忘了,我小时候就是一隻猪,小懒猪。」 吴净看我笑得这么开心,也微微上扬嘴角,轻声喊:「蓉蓉。」 「嗯?」 「你难道都不会怨恨我吗?我爸很有可能对你妈做了一些不太好的事。你不会恨我?没有想过疏离我?」 我眨了眨眼,思索这个很好的问题。捫心自问,我好像有点介意,却又不是那么介意。 「虽然这么说很对不起我妈,但是……她跟你比起来,好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你是陪伴我最久的『家人』,除了你之外,没有人会让我这么用心对待。」纵使会有疙瘩,会有些负面的想法,可当我看着吴净,好像所有的扭曲都被彻底净化。 尤其是我对妈妈的印象,已经稀薄到,几乎记不得了。我不能因为她,迁怒吴净。 「当然我对你爸的想法很复杂,无法轻易描述。」吴净的父亲吴禹諍是个无时无刻,都能保持优雅的菁英。 他有一双细长的凤眼,和过份白晰的皮肤,充满病态又强韧的美感……嗯,就像是一隻巨大、浑身白鳞的莽蛇。 从脚底开始缠绕,一圈又一圈,将他的猎物彻底纳入其中。一旦猎物不听话,他会张开嘴露出獠牙,狠狠地在猎物身上,留下不可抹灭的伤痕。 「我想……我想知道,他为什么非我爸不可。我想知道,他们之间是不是有我不知道的故事。无论我接受,或者不接受……我都想知道。」 17 移植。 说时迟,那时快。或许是老天爷听到了我的心声,搬好家的隔两日,便有了见吴禹諍一面的机会。 「小周,你来了啊,好久不见。」 在我十五岁那年,我爸走在斑马路上,被一台闯红灯且超速的轿车撞飞,导致肝、脾损伤外,其中一颗肾脏也破裂,呈现出血性休克,送到医院紧急抢救时,已是性命垂危。 出事的当下我在学校上课,而第一个赶到急诊的正是吴净的爸爸,吴禹諍。 吴禹諍像是疯了一般,用尽所有的人脉与方法,怒砸千金,只为换回我爸的一条性命。他毫不遮掩对我爸的执着,浓烈的情感,让同样在手术室外的我胆战心惊。 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感觉。那时候我妈「离开」了我们十年,理智上认为爸爸拥有自己的新恋情也很正常,可我还是…… 「吴叔叔好久不见,您最近过得还好吗?」如同此时此刻,我来到我爸休养的疗养院,还没打开房门就撞见了吴禹諍。我努力让自己露出微笑,却依然感到紧张和焦虑,往上扬的嘴角,就像扯皮一般。 好在吴禹諍不在意我是什么表情,平淡地说:「日子不都是这样吗?只要你爸状况好,我就过得还好。」 我的下脣微微颤抖,想起吴净对我说的秘密,强忍住反胃、呕吐的衝动。 「谢谢……谢谢叔叔总是照顾着我爸。」 「何必谢谢我呢?我做这些,也不是为了你。」吴禹諍微微仰头,居高临下地扫了我一眼,「倒是我要谢谢你,把我儿子照顾得很好。我儿子,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没有。阿净他,没有给我添任何麻烦。我们是互相依靠和扶持,我为他做的事情,不会感到麻烦。」 「互相依靠啊,真好。」他扯出一个笑,对吴净的近况丝毫不关心,迅速转移话题:「我们也别站在这了,我叫你过来,是想和你谈谈你爸器官移植的事。」 早上,吴净刚被黛西接去巡回演讲,我就接到吴禹諍打来的电话。吴禹諍开门见山的要我来疗养院一趟,说是有「要事」要跟我讨论。我吓了一跳,推託吴净出门不在家,下次我会带着吴净去探望我爸。可吴禹諍没给我回避的机会,立即说:「他出门和你过来有什么关係?我又不是找他,我找的人是你,你人到就够了。」堵得我哑口无言,只好顺从地来到这里。 「器官移植?」我睁大着眼睛,不可思议地问:「我爸他不是在三年前才换了肾脏?怎么又……又说什么移植?」 肾脏外,爸爸在这几年,也做了视网膜和肝脏移植。每次都是吴禹諍通知我,我被迫接受这个事实。 「又坏了。」 一股寒意从脚底窜出,我紧紧握着房门的手把,不清楚「又坏了」是什么意思。 「你爸的身体对那颗肾脏產生排斥反应,最近又尿出了血尿。」 吴禹諍说的每个字我都听得懂,可是拼凑成一句话,又让我恍惚到什么都弄不明白,「吴叔叔……器官移植不是儿戏,您确定……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怎么可以用一种极度淡然、不在意的态度,讲出「又坏了」这三个字? 「攸关于你爸的每个决定,我都很慎重。坏了就坏了,换新的就好。你也别太紧张,我会安排好的。」 「不是这样的,不是您安排好就好,是--」 「我知道吴净大概跟你说了些什么,让你对我有些偏见。但我不在乎,除了你爸之外的每个人,我都不在乎。所以,坏了就坏了,换新的就好。这颗坏了,我就找更好的、更新的给他替换。这样,你懂吗?」吴禹諍打断我的反驳,直接撕下他所有的偽装。「我不想和你扯皮,我只想让你答应。」 「答应……什么?」 「答应,把你的肾,捐出来。」 18 绒绒。 闻言,我立即错愕地脱口而出:「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连尊称都忘了,满脑子都是黑人问号。 「你说开玩笑就开玩笑吧。是不是觉得很有趣?也很搞笑?」 「一点都不好笑,也根本不有趣。」逼人换肾有哪里好笑了? 我不是那种,不愿意为我爸付出的不孝女。但我绝对不会因为吴禹諍的偏执,做出捐肾的决定。 吴禹諍状似惋惜:「这没办法呢,我天生就缺乏幽默感。」 看着他这贱到骨子里的表情,我咬紧牙根,正要说些什么,吴净突然出现在我的身后,代替我向吴禹諍对话:「既然没有幽默感,又何必开玩笑?爸,早安。看你这样子,似乎是最近过得很糟?那我就放心了,感到很欣慰。」 「人生总有不如意的时候。只要解决了问题,那一切都会变好。」面对吴净的挑衅,吴禹諍的回覆很平静,平静到令我感到无比焦虑。按他这话来说,若我愿意捐肾,那我爸能获救,而他也能突破这个困境。「你好像真的很清间?听说你今天有工作要做,是不是不听话,又翘掉了?刚才小周才说你没有给她添麻烦,结果你给的麻烦,竟然来得这么快。」 从我有记忆以来,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就是如此。冷嘲热讽,没有半点亲情可言。若非他们的轮廓很相近,否则不会有人认为他们是父子关係。说起来,我不曾见过吴净的母亲,也不曾听别人提起他的母亲。 现在说起来有些讽刺,但吴净第一任保姆,好像正是我妈。而我爸被吴禹諍聘为他的贴身秘书,并将我们一家人,安置在那栋三楼的别墅。 仔细想想,真是够扯的。如果我爸当初和吴禹諍清清白白,又有哪个老闆愿意给秘书和保姆一栋别墅住?肯定是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准确来说,是我不知道的秘密。 吴净应是吴禹諍为了满足家族的期待,利用生物医学,找到一颗拥有优良基因的卵子,与自己的精子结合,再由代理孕母生下他……所以吴禹諍和我爸的「恋情」,有可能是早于我们出生之前。之间存在一些误会和狗血,导致他们分离,随后一个去找代理孕母,一个娶妻生子。 然后,吴禹諍带着吴净回国,有目的性的接近我们一家,刻意安排了工作让我妈来做。我妈年轻没有经验,又一次带两个小孩,肯定是忙得团团转,没有空去注意他们之间曖昧的情愫。 「我就算给她添麻烦了又怎样?『被偏爱的人有恃无恐』这句话你没有听过吗?」 吴禹諍牵动嘴角,彷彿觉得吴净说的这些话很荒谬。 「你以为你很行?你能这么自在地享受这份偏爱,是我对你的宽容。」 「那你就继续宽容啊,又没人要你改。」 站在吴净身旁的我,差点没笑出来。吴禹諍的脸色却不是那么好看,双眼盯着吴净反问:「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 「我没有这么想,我只希望你别搞问题出来。」吴净很实事求是,不存在过多的幻想,「当然这不可能。你这表情,一脸就是领反派角色的剧本,极度讨人厌的那种。」 「当初,我也是和你一样,很有自信,以为脱离了吴家,做什么都可以。但事实证明,唯独你站在这个家族的颠峰,你才可以随心所欲。包括,为了自己心爱的人,取走任何人的器官。」 「你想取走谁的器官不甘我的事,你想让里面的那个人,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也觉得无所谓。可是,她不行。她是我的,我不允许你碰触她--而且,你难道就不曾想过,你之所以离开吴家会像一滩烂泥,那是因为你本身就很烂?」 跟吴净吵架真的很考验耐力,一不小心就会高血压,气炸而亡。我要是吴禹諍,现在都要喷火。 但吴禹諍的修养,比我想像得还要好很多。他继续笑着挑拨离间:「嘴巴是练得不错,可你别假意维护人了。你说『她是你的』,是你的什么?一条狗吗?受你管束的宠物?如果不是,你喊她跟那条狗一样的名字做什么?为什么要喊周语涵叫『绒绒』?」 19 照顾与保护。 这是一个对我,有那么一点尷尬的问题。对吴净,却一点都不尷尬,坚决地强调:「她是我的。无论你说什么,她都是我的。」 「那你呢?」吴禹諍扭过头转向我,问:「你就这么甘愿,当吴净身边的一条狗?」 如果能不当狗,那当然是最好不过。我眨了眨眼,不想做出任何回答。看吴禹諍这发狂、不受控制的模样,想来我爸的状况一定很糟。当务之急不是追究我到底是不是一条养在吴净身边的狗,而是进去探望我爸才对。 「你们可以慢慢吵,我想先进去看我爸。」 「你不--」 「吴叔叔,很早以前我就想对你说了。我,周语涵是周森深的家人,是他的女儿,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有血缘关係的人。我想进去看他,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不?」 偶尔,我会回想起十六岁那年,即将步入暑假的夏天。 我爸在出了那场严重的车祸后,一直待在医院和疗养院这两个地方调养身体。那时候,我已经感受到吴禹諍对我爸毫不遮掩的企图,心里不喜欢,可因为我爸所有的医疗费用,全部由他支付,所以我面对他,往往只能选择沉默和接受。 每个礼拜六,我会自己搭公车前去探望我爸。或许是身体太虚弱,我爸对我说话总是轻声细语,唯独他要送我到美国的那次,他表现出极为严厉、不由我反对的姿态。 「为什么要让我去照顾吴净?他们……他……吴家那么有钱,随便找几个人,都能把他照顾得很好吧。」手里拿着我爸不知何时替我办妥的护照,和一张飞往美东的单程机票,震惊地瞪大眼睛,不停问:「为什么啊?我不用上学吗?我为什么要去那里?」 「我让你去,你就去吧。」 「爸?那谁照顾你?你的身体差成这样,我去美国的话,你该怎--」 「我不需要你的照顾,你也没有能力照顾我。小涵,吴家……和吴先生待我们不薄,我们不能沉默地接受他们给予的恩惠,没有任何付出。我的情况,你也很清楚,没办法继续工作。所以我只好拜託你去替我照顾吴净,这样我也能安心一点。」 内心有千百个不愿意,却无法在我爸通红的眼眸注视下拒绝他,只能颤抖着双脣哀求:「可是我……可是我会害怕。我……我不想离开你,去那么远的地方。」 面对我的哀求,爸爸只是伸手抹掉我刚落下的眼泪,说出一句我在当下,不是那么瞭解的一句话:「爸爸已经没有能力再保护你了。」 事到如今,我才明白爸爸说的「没办法再保护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因为当时他的身体,恐怕要透过器官移植,才能勉强维持他的生命。我是他的女儿,他的血亲,最能将器官移植给他的人。他不愿接受,但在吴禹諍的偏执操控下,十六岁的我怎么可能逃得过?病重的他,又有什么办法能保护我?所以……所以,他把我送出国,送到唯一能和吴禹諍抗衡的吴净身边。 并不是要我照顾吴净,是要吴净保护我。吴净,代替我爸爸,无声地保护我,保护了十年。 想到这里,我坐在从疗养院回家的车上,哭得泣不成声。彷彿整个人都要掏空似的,只觉得自己好累、好累,累到不想再面对这样混沌的世界。 「汪。」 我听见这一声「汪」,莫名其妙地停下眼泪,转过头看向表情不太自然的吴净。 吴净同样看向我,做足了心理准备仍是尷尬地朝我挥手:「蓉蓉好,我是小狗阿净,请问你愿意跟我做朋友吗?」 其实我早知道,他一开始是喊我「绒绒」,而非「蓉蓉」。会接纳我这个包袱,仅是将我视为能藏在家中的宠物。可我不埋怨他,反而有那么一点庆幸。 被迫远渡重洋来到美国,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我好像真的是一隻被人遗弃的小狗,辗转到了新的家庭。 每天都感到徬徨、无助和焦虑,想着该如何讨好吴净。但他总是很沉默,没有热烈欢迎,也没有严厉苛责,静静的给予彼此一段适应的缓衝期。 在二十岁的冬天,第一次听见他喊我「绒绒」的那一刻,松了好大一口气。我知道,花费四年的时光,我终于在吴净的身边,寻觅到了一个家。 一个永远,都不会腐朽的家。 20 全家都是狗。 只要吴净在的地方,那就是我的容身之处。 「你不把我当人,自己也想跟着当狗啊?」我脸上还掛着泪珠,没什么好气地问--心里生不生气是一回事,表面上,我仍然要表现出不满。 「说实话,我有时候都在想,像我们这种活得跟鬼一样的人类,其实当狗应该更快乐吧。」 不得不承认,这句话我还真的认同。就我们这样,当条狗,都还自由自在呢。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刚才我在吴禹諍面前,态度强硬地说要探望我爸。可我一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我爸瘦成了皮包骨,面色蜡黄,躺在床上陷入熟睡。 我睁大着眼睛,盯着他许久,实在是捨不得叫他起床,增添他的辛劳。只好转过身,抱持沉重的心情,拉着和吴禹諍吵得像斗鸡的吴净离开。 在来之前,我很清楚他一定病得很重。不过我脑海的想像,不及我亲眼所见的万分之一。 「你指的,是『他要我保护你』这件事吗?」 多年相处的默契,让我无须多言,他就能明白我想表达的意思。 「嗯。」 「一开始,我一开始就知道了。」吴净仰着头,思索了几分鐘后说:「我想,你爸早有吴禹諍会抓狂和失控的心理准备,所以提前查清我在美国的居住地址和手机的号码,想在危急时刻向我求救。然后,在我们十六岁的夏天,危机来得猝不及防。他的病情恶化,从主治医师那无意间得知吴禹諍要把捐献器官的主意打在你身上。就算死,他也是不愿意伤害到你,却又无法护你周全,只好冒险打给我,跟我说明情况,再乞求我接纳你。」 「你竟然会答应他?」要知道,吴净只是对我好、对我宽容。他在本质上和吴禹諍没什么两样,都是没心没肺的傢伙。 而他会对我好,也是我们仰赖时间,强制培养出的感情。 「我答应他,不是为了你。」 「那是为了什么?」 「唔,我致力去做能让吴禹諍不高兴的行为。接纳你,等同是暂时抹灭了吴禹諍要替你爸换肾的希望,这样我何乐而不为?」 听到这实际到令人想发笑的理由,我顿时感到踏实安心,故意自嘲:「原来我不只是一条狗,我还是你用来气吴禹諍的工具人。」 吴净的智商毕竟有两百一,看得出来我没有在生气,还不怕死地补充:「我说真的,你那天真的很像狗。」 「你才狗!你全家都是狗!」原本我是不生气的,可他太过白目,我真的气到直接用手怒拍他的肩膀。 都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吴净的尺度完全超乎我的想像,开口就:「汪!汪汪!不是早跟你自我介绍过,我是小狗阿净吗?是小狗蓉蓉的朋友。」 「正经一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突然降智。什么狗不狗的,拜託你别说。」 「为什么不说?有问题就得说清楚,有隐患就得即时处理。我不喜欢与你有疙瘩、有误会。无论外面的世界多么充满恶意,至少我们两个在相处的时候,你和我,是要开心的。」他看着我的眼神,像是在发光,照亮我内心深处因这件事產生的那一点点阴影。 「……今天吴禹諍有句话说得很对。你哦,嘴巴真的练得很厉害呢。」 「噗。」吴净笑了笑,回答:「谢谢你的抬爱,我会更努力来讨你欢心。」 21 黛西。 之前不愿意请黛西吃饭的吴净,这次为了赶去疗养院维护我,翘掉了一场重要的演讲,使得黛西临危授命,被迫代替他出席,谎称「吴教授身体不舒服」,暂且由她来向大家分享吴教授的研究成果。 黛西的名气虽然没有比吴净还要大,但也是普林斯顿数学系连续跳级的博士毕业生。这样的工作,她是信手拈来,不费吹灰之力,就完成一场很好的演讲。 吴净欠了她一个人情,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邀请她来我们的新家吃饭。 「早就听说过周小姐的手艺很好,今日吃到,果然名不虚传。」黛西是美日混血,却能说着一口流利的中文。她一边夸奖我,一边将燉菜送入嘴巴,「真是太好吃了!能来这里真幸福。」 「喜欢就多吃一点,不用客气,我煮很多。」我见她喜欢,连忙刻意将铸铁锅放到她面前,「我还担心你吃不惯呢。平时我也只煮给阿净吃过而已,不太确定能不能合你的口味。」 「教授真幸福!一直用周小姐称呼你是不是有点生疏?我可不可以叫你小涵?还是跟着教授喊你蓉蓉呢?」 「你怎么话这么多?不是很喜欢吃这些菜吗?多吃一点,少说话。」 黛西被唸了也不生气,笑瞇瞇地说:「看来教授在吃醋呢,大概是不喜欢我们和你太亲近。」 「不就是一个名字而已,有什么好吃醋的?」我自己觉得无所谓,转过头看向吴净,「你怎么这么幼稚啊?」 吴净无奈地解释:「你不要纵容她。她是那种『今天见一次面,明天喊你姊妹』的自然熟。」 「自然熟不好吗?这样气氛才不会太尷尬嘛。」黛西拉住我的手,亲暱地问:「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喊你小涵好不好?蓉蓉什么的,就当作是教授对你的专属称呼吧。」 我的交友圈贫乏,没遇过像她如此热情的人,一时间有点吓一跳,只能睁着大大的眼睛,点点头。 「对了,我有件事一直很想问你们。」 由于吴净不搭理她,只好由我和她对话:「什么问题?」 「你们什么时候要结婚啊。」 「噗!」吴净刚喝下去的红酒,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瞬间喷了出来,还不停地咳嗽。 「你误会了。」我急急忙忙地拍着吴净的背脊,还不忘对黛西澄清:「我、我们不是那种关係。」 这回换黛西一脸茫然,先指着吴净,随后指着我,「你们不是恋人?真的不是?那你们是什么关係?」 「我们是家人。」我想也不想地回答。 「什么家人?同住一个屋簷下的,就叫家人吗?我从来没看过像你们这样的家人呢。」 我咬着下脣,困扰地看向吴净。吴净捏了捏我的手,稍作安抚后,说:「你管我们是什么关係?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别把手伸得那么长。」 「你们真的不是恋人?没有在一起?真的假的,没骗我吧?」感到不可思议的黛西接连丢出好几个问题。 「没骗你,我们是家人,最亲密的那种家人。」 黛西歪着头,显然还是不信,「最亲密的那种家人?是哪种?难道你们是夫妻?什么时候结婚的,我怎么不知道?」 吴净忍无可忍,直接下达最后通牒:「扒八卦扒够了没?再不闭嘴,我把你丢出去。」 或许是知道吴净会说到做到,黛西终于闭上了嘴,靠着眼神在我和吴净之间来回穿梭。我深呼吸一口气,缓解内心的焦虑,却连吃进嘴巴的饭都没什么味道,可说是食不知味。 22 可甜可盐。 气氛微妙地用完晚餐,吴净和黛西来不及吃水果,就先进书房谈论公事,留我收拾满桌的狼籍。 和吴净独自生活那么多年,我本该是做习惯这些家事。搬到新家以后,吴净除了要求一面好一点的遮光窗帘,就只说要买一台好一点的洗碗机给我。 说洗碗机有多好、有多实用,之后能让我轻松一点,不用洗碗洗到生气。 其实,我想告诉吴净,做这些家事在某些时刻,不全然让我心烦意乱。在这机械化的过程中,我能渐渐平復心情,恢復既有的冷静。 所以我没有用洗碗机,而是站在水槽前,拿着海绵洗涤碗盘。脑袋不由得思索黛西问的话,和她表现出来的惊诧。 黛西不是第一个质疑我和吴净关係的人,想来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我们,是曖昧的,是亲暱的,但又不是情侣、爱人和夫妻。这点我很清楚,也没有想要去改变。如果可以,我甚至有「想维持这种奇异关係一辈子」的想法。 十六岁的年纪再次重逢,我透过细微的门缝,看见坐在书房底部,沉着脸翻书的吴净。吴净的基因不愧是被精心筛选过,就算带有文弱的病气,仍无法遮掩他的好看。尤其是他抬起头,与我对上眼的那一刻,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大概是像他的母亲。他的眼睛不似吴禹諍的凤眼凌人,是圆润清明。彷彿被他多看一眼,仔细藏住的心事,都会不小心暴露。 换我低下头回避,小声地朝他自我介绍。我说,我叫周语涵,是听爸爸的话,过来照顾你的。 吴净没开口,回应我的,是他翻书翻到下一页的声响。 我因为那宛如偶像剧般的对视,所滋生的少女情怀,就被他不冷不热的态度,全压在了土壤里,连萌芽的机会都没有。 再然后,我一心想着要好好照顾吴净,哪还有什么綺丽的心思?又或者说,我已经很习惯与吴净这样的相处模式。悸动什么的,都比不上他带给我的安心。 看来我是太安逸了,安逸到连谈恋爱都不愿意。可是……和吴净谈恋爱?这世界,有人能和他谈恋爱吗? 「小涵。」正当我在思考吴净的恋爱问题,黛西喊了我一声。 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门边看着我。 「啊,你们谈好了吗?」我把手中的碗放下,不太好意思地看着她,「阿净呢?」 「教授还在书房跟我那些学弟妹meeting,暂时不会出来。」 「这样啊。我现在在洗碗,如果你觉得无聊的话,可以去客厅看电视。」 「我不觉得无聊,是觉得有点抱歉,你辛辛苦苦准备了晚餐,结束后还要洗碗。要不放着我来吧?你别看我这样,我的生活技能比教授好多了。」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好。」生活技能要比吴净还差的人,用显微镜来找,应该都找不到吧。「我喜欢做这些事。收拾这些东西,很有成就感。」 「小涵果然是贤妻良母呢。」黛西走到了我的身边,探着头问:「你若不想跟教授谈恋爱的话,要不要考虑我?」 「欸?」我又被她的惊人之语吓了一跳。 「不然你把教授让给我好了。」 最近不知道怎么了,我身边围绕着一大群疯子……都对着我讲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搞得我像惊弓之鸟,心脏都快负荷不了。 「你不要开这种玩笑。」我有些生气。 「我是双性恋,可甜可盐,可男可女,还可以接受你和教授那种互相拉扯的曖昧关係。」被我制止的黛西仍自说自话:「就算你们哪一天决定在一起,我也不会阻止你们哦。我只想享受,被爱和爱人的感觉而已。」 23 吴竇娥。 「首先,我没有资格把吴净让给你。他是他,我是我,每个人想要爱上、跟谁在一起,都要由本人自己做决定。再来我不愿意把谈恋爱,当成是一种享乐,我们的恋爱观念,明显有很大的出入。」 「小涵未免太严肃了吧,才几岁就像老古板一样。」黛西拨了拨头发,看起来风情万种,「我知道谈恋爱需要看本人的意愿,但教授最听你的话呀。你只需要替我多说两句好话,已经完胜我对他说的千言万语了。这样看来,拜託你把他让给我,是最节省时间的一种方法。」 听这神逻辑和神理论,我真是彻底被逗乐了,「你谈个恋爱,还打算节省时间啊?」 「我可是很忙的,当然要节省时间。」 有时候,我不太懂这些天才们究竟在想些什么。他们的确是天资骄子,可不代表其他人就该被她随意对待。 「既然如此,你该去找那些,不需要花时间就能得到的对象。」准确来说,这样的对象,是所谓的炮友吧。对上眼、上床、了事,多么不花时间。「你节省的时间,是建立在我付出的心血上。无论我和吴净的关係为何,请不要再打扰我们的私生活,我不可能答应你任何要求。」 「你是捨不得他?」 「我是,捨不得自己。」 人生能有几个十年? 仔细算一算,如果我能活到一百岁,那我与吴净相处的这十年,已经佔据了我人生的十分之一,还有可能会无限扩大。 其实黛西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我没做好与吴净分开的心理准备,也不曾想要改变当下的生活模式。只想得过且过,模模糊糊,毫无分际地相处。而这些,会是吴净想要的吗? 「叩叩。」 「请进。」 洗完碗盘后,我为了逃避与黛西更多的交谈,选择回到房间里独处。会这样敲我房门的人,除了吴净,就没有其他人了。 果不其然,吴净打开了门,一脸无奈地站在门边望着我。我难得有些紧张,小声询问:「黛西回去了吗?」 「她再不回去,我的蓉蓉都要被气死了。」吴净一边说,一边走向我,然后站在我的身前,轻轻拍了拍我的头顶,「我今天第一次知道,你有这么小心眼的一面。我还以为,你都不会不高兴呢。」 「我没有不高兴啊,谁说我不高兴的。」我嘴硬地反驳。 「如果你没有不高兴,那为什么要躲在房间?我认识的周语涵,可不会把客人扔在客厅手足无措,自己跑到房间里面壁思过。」 被吴净这么一讲,我有些心虚,「谁面壁思过了?你才该面壁思过!」 「那请问蓉蓉大人,我做错了什么?竟然还需要思过?」 「你没跟我说过,黛西原来这么……奔放。」要是吴净提早说,我肯定会有心理准备啊!这傢伙,就是想故意看我出糗,才会什么话都不说。 「这位大人,你得要公正一点哦。我是一直都不想请她来家里吃饭,是你坚持,我才不得不做。我这么听你的话,你怎么好意思批评我?」 「我当然好意思批评你!你只说不想约她来家里吃饭,又没有说原因!每次讲话都讲得不完整,害我这次这么尷尬。」 吴净笑了出来,指着外面的窗户说:「你去窗户那里看看外面有没有下雪吧。」 「下雪?台湾的六月怎么可能会下雪。」 「因为我和竇娥一样,老天爷听到你这么强词夺理,都会下起雪为我申冤。」 24 习以为常与命中注定。 不得不说,和吴净对话就有一种神奇的魔力。 再怎么不开心,再怎么失落,只要他一开口,我的心情就会瞬间飞扬,连这干话听起来都无比可爱。 「你真的好烦。」我忍不住笑了出来,随后被他伸手捏了脸颊。 「蓉蓉。」他见我笑了,神情却突然变得正经:「之后你遇到任何不喜欢的事,直接告诉我,或者把人赶出去,不需要自己忍着,躲在房间里生气。你是这个家的主人,干么退让?」 「但是……她是你的学生,还帮了你很多忙……」 「那又如何?她不可能比你还重要。」 我心情复杂地咬着下脣,抬起头,看着他坚定的神情,「那……我问你,你是怎么看待,我们之间的关係?」 「你是怎么看待,我就如何看待。」 「连这种事都以我为主吗?」 「当然,每件事都以你为主。」吴净不假思索的回答,更让我心烦意乱。之前听还不觉得,现在听他这么说,反倒觉得曖昧。 「那如果,我要你和我在一起,你也愿意吗?」 吴净微微扬起嘴角,略带兴致地反问:「那你愿意吗?愿意跟我在一起。」 「我……我那是假设!而且是我先问你的,你应该要先回答我愿不愿意。」 「我当然愿意。」 世界彷彿被人按下了停止键,周遭的一切,定格成一楨一楨的画面。吴净收起他的玩世不恭,收起他不正经的调戏。 「我那么喜欢你,当然愿意和你在一起。」 这两句话传到我的耳里,像是一颗原子弹,剧烈轰炸,把所有的思绪都轰得一乾二净,只能错愕地盯着他看。 过了许久,我才结结巴巴地问:「你……在……对我开玩笑吗?」 「你希望这是一场玩笑,我会把这告白当作玩笑。」 从他认真的神情,我很清楚他没有在开玩笑,是很认真地向我告白。但,又好像是不期盼我正面的回应。 我很慌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对不起,我不知道……不知道……你对我有那样的想法,我……我从未想过……」 「是从未想过,还是不敢想?」吴净愿意给我选择的空间,却不会让我回避。 「什么意思?」吴净的直率,等同是撕下我们之间最后一层遮掩。 「蓉蓉,一直以来你都把我摆在最高的位置,不假思索地一再退让。可在你眼前的我,不是别人景仰和不可触及的天才。我是个男人,一个对你有意思,会產生各种佔有欲望的男人。我想和你谈恋爱,想温水煮青蛙,想假意维持家人的关係,实际上让任何人都不得靠近你--这就是,我的企图。」 「可是你说一切都以我为主……代表,你是尊重我的。」 吴净又笑了,笑容中带着浓浓的无可奈何,「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宽容、大方和退让吗?」 我还是不太明白,只能对着吴净摇头。 「正如我所说的,你总是向着我,愿意美化我做的每一件事,然后退让、退让再退让。」吴净倾身,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而我在第一时间,没有回避和闪躲。「你,让我有恃无恐啊,蓉蓉。」 是的。吴净之于我,是最特殊的存在。为了满足他,我没有对他设下任何底线和禁区,让他肆意而为地穿梭在我的生命中。 「若是要温水煮青蛙,你又为什么要说破?要在此时此刻,告诉我这些?」 「你的包容不是喜欢,至少对我而言,还不够纯粹。」 「阿净……」 「我可不像吴禹諍,习惯自欺欺人。」他抬起了头,一脸不容妥协的高傲,左手的食指和无名指,揉捏着我的耳垂,「我要你,喜欢上我,爱上我,再清楚地认知到,我不是你的习以为常,而是你的命中注定。」 25 难受的心烦意乱。 六月中旬,我随着吴净和黛西一同飞往西雅图。他们有工作要处理,而我单纯是过去观光,享受从未见过的城市风景。 还记得出发的那一天,我在机场再次与黛西碰面。 与初次见面的意气风发、神清气爽不同,黛西的状况极差,脸上掛着明显的黑眼圈、头发凌乱,蹲在柱子底下打哈欠。 大概是听见了我与吴净的脚步声,闻声抬头,一见到我,就像是活见了鬼,吓得倒抽一口气。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了,只是困惑地看向吴净。 「你别管她,她自作孽,正在品嚐苦果。」吴净微笑,显然对黛西的憔悴感到很满意。 黛西对着我们支支吾吾,楞是没说出半个字。尷尬地挥手打招呼后,人又不知道跑去哪里。 直到坐上飞机,吴净拗不过我的追问,难得八卦:「真的没什么,她只是阴沟里翻船,正想办法解决问题呢。」 「阴沟里翻船?」 「你别看她这样,她其实是三十一岁,已婚,育有两个小孩。她的先生呢,同样是我研究团队里的一员,叫亨利。」 「欸?那她怎么还对我……对我说出……」只要提起黛西那晚对我不可思议的请求,我就忍不住联想到吴净的告白--啊啊啊啊,好不容易忘了那么一点点,现在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 连看,都不敢看吴净了。 「她啊,就是不甘寂寞,还男女不忌,到哪里都要勾搭别人,只为了从中寻求慰藉。偏偏,亨利在学术上的表现是可圈可点,情商方面却低得可怜,总被她蒙在鼓里各种欺骗,还自告奋勇说要独自带小孩,让她放心地来台湾工作。」 八卦燃烧着我的灵魂,顿时把羞涩拋到脑后,抽搐着嘴角吐槽:「结果她来到台湾,做的好像不止是工作。」 「作为一个能力极好的时间管理大师,黛西除了好好完成工作,还不忘找了五个不同的情人。」 「五个?她、她怎么这么的……这么的……厉害?」 「她跟着我到处演讲,认识了不少人,拓展了许多人脉。」无论吴净说得再怎么委婉,他真实的意思,我是瞬间心领神会,秒懂的那种。 「那她应该是如鱼得水,怎么一副快要被逼疯的模样?」 「因为亨利来了,还当场抓姦,搞得鸡飞狗跳。黛西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直接收到从律师发来的离婚通知。」 万万没想到在这短短的两个礼拜内,黛西的身上,竟然发生那么多惊天动地的事。 但我关注的重点不在亨利如何和黛西离婚,而是:「亨利怎么会来?你不是说他在美国带小孩吗?」 「我的蓉蓉,观察力始终很敏锐呢。」吴净浅浅一笑,直言:「她让我不舒坦,我又何必让她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她大概以为,自己已婚这件事藏得很深。结果亨利早早就告诉我了,还分享过他们小孩的照片给我看。」 「所以你就告诉了亨利?」 「不是我告诉亨利的,我只是,让本来被我抑制的流言,彻底扩散开来而已。」 「抑制的流言?是指有关黛西混乱的私生活吗?」 「只要有人在的地方,就会充斥很多很多八卦。可对于我来说,每个人都有自己崇尚的生活。每当流言窜起,为了不让他们分心,和產生没必要的纷争,我都会抑制他们去谈论。」很显然,吴净不觉得黛西的私生活有多么糟糕。 出轨啊、背叛啊,这些对吴净是根本不重要。 他不在乎黛西和亨利,于是能够放纵。直至,黛西把触角伸到我的身上,他才选择让黛西也品嚐,所谓的心烦意乱,有多么难受。 26 恋爱脑。 「你就不怕,黛西会有所反弹?她帮了你那么多忙,万一背叛你,你该怎么办?」 「为什么要担心这个?人与人之间,本来就是相互利用居多。会背叛我的人,无论什么时候都会背叛我。与其想那么多,搞得自己小心翼翼之馀,还不能替你出气,那我不如什么都不去顾虑,别人反倒会来顾虑我。」吴净靠着椅背,慵懒地说:「你是我的明牌,就算我再怎么藏,也藏不住对你的重视。那就这样,谁动你,谁就会被我咬一口。」 「阿净!」 「我是一隻疯狗。一隻,不知节制的疯狗。綑绑我的枷锁,扣在了你的身上。」自从与吴禹諍对谈后,吴净毫不避讳和顾忌,总是自称是小狗。他看向我,彷彿是吃定了我对他的无可奈何,还得寸进尺地要求表扬:「我这么乖,你怎么不夸奖我?」 我实在说不出夸奖他的话,只好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还真的跟逗狗似的。 「我不想你涉险,不愿意你跟任何人起衝突。」思索了一会,我还是忍不住对吴净嘮叨。既然是可以避免的问题,又何必多开一个战场呢? 「可是这场衝突不是我埋下的,是她个人的行为,导致这样的情况。我只是选择不再制止,如此而已。」 「万一,万一她迁怒到你身上呢?」 吴净的反应很平淡,只是「嗯」了一声,随后再说:「那又如何?就算迁怒了,她能拿我怎样?我名义上是她的教授,实际上是她的老闆,再怎么不爽我,也就是自己滚蛋。若要往我身上泼脏水,也要看她能握住什么筹码。但我的智商是真的、学歷是真的、论文是真的,她要拿什么来攻击我?潜规则学生吗?我可没有那种兴趣,更没干过那种事。」 简单来说,吴净是认为自己光明磊落,不怕被她攻击。但我还是很怕,怕小人难防,用蜚语中伤他。 「而且,黛西跟喜欢鱼死网破的杰森不同。她很聪明,知道如何选择对自己更有利。现下这个情况,跟我翻脸根本没好处。等有朝一日,她认为可以独当一面时,就会想踩着我的肩膀往上爬。」 「真的吗?」我很怀疑。总是不禁认为,吴净是刻意说这些话来让我安心。 「我到底为什么要骗你?」吴净揉了我的耳垂--打从他对我告白的那天开始,他就特别喜欢揉我的耳垂,这让我有点心悸,却又习惯顺从不反抗。「这样吧,这趟行程中,你有空就多注意黛西。如果她正如我所说,现阶段没有產生出任何反抗的情绪,那你就输了。」 「输了?我输了又怎样?」 「输了就要有惩罚,惩罚就是,你要陪我出去吃饭。」 「啊?」除了吴净外出工作以外,他哪顿饭不是我陪着吃? 「不是像『家人』一样共进晚餐,而是以『追求者和被追求者』的身份,享受曖昧的甜蜜时光。」看着吴净一本正经地说这无比肉麻的话,真是全身泛起了鸡皮疙瘩。也不知道他是在哪里学的,能不让人感觉到油腻,全靠他这张英俊的脸。 「阿净……拜託你正常一点,不要再胡言乱语了,你不适合这个调调。」 闻言,吴净笑得非常高兴,又忍不住捏了捏我的手指,任性地拒绝:「我才不要,我就是喜欢因为你变成恋爱脑。」 「可是你根本还没谈恋爱呢。」什么恋爱脑不恋爱脑的,我们都认识和相处那么多年,多是相濡以沫的温馨互动,还不曾像这样,彷彿触电一般,酥酥麻麻。 「那就要请你,早早给我这个机会。我已经准备好,绝地大变身了。」 27 工作见面。 之后在西雅图的那几天,因为吴净的关係,我与黛西频繁地见到面。她的神色不算太好,至少没看起来那么狼狈。对待吴净的态度也很正常,有一说一,把工作处理得极为妥当。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禁好奇黛西是如何调整情绪,竟然没有半点迁怒的跡象。 「周小姐,教授要我出来跟您说,他还在跟品牌总监商谈合作事宜,您可以先去用餐,不用在外面饿着肚子等他。」原本说要喊我「小涵」的黛西,在经过吴净的警告后,又把称呼改回了「周小姐」,模样拘谨得好似变了一个人。 「不用,我不饿,等他一起吃就好。」我放下手中的书籍,抬头回答从会议室走出来的黛西。 黛西抿起双脣,看了一下手錶,又说:「如果您不饿,那我先替您点一份三明治垫垫胃?教授嘱咐我,千万不能让您饿到。」 「会不会太麻烦了……」 「一点都不麻烦,这公司的员工福利很好,有四、五间餐厅,提供各国的风味餐点。只是一个三明治,我让小罗去帮您买就好。」小罗是吴净的学生,正攻读普林斯顿数学系的博士学位,属于团队中的菜鸟。 黛西使唤他,跟使唤小弟一样,轻松自然。 但我就不同了,有些不太好意思,连忙阻止:「我自己去吧!我自己去就好。」毕竟黛西使唤小罗,是因为她是学姊,是研究团队的二把手,类似上司对下属的关係。而我这个外人,怎么能这么做? 真是不太行啊。 黛西愣了一会,随后笑一笑,收起了手机,「里面暂时还不需要我,如果您不愿意让小罗去买三明治,不然我陪您走一趟?我是怕您迷路,到时候教授找我要人,我会很头痛的。」 「呃……好的,谢谢。」吴净,是个多方涉及的天才。除了本身的数学专精外,还早早涉足电算机领域。这次经由黛西牵线,吴净带领底下的团队,向西雅图各个科技、网络公司贩售他们新研发的运算法则及程式。 其中,这家正经营大型社群平台的公司,以极为夸张的金额,向吴净的团队取得优先使用权。意思是,在未来的一年内,只有这家公司,能使用他们所研发的程式。 并且在这合作基础上,签订了多元人才的引渡计画。从普林斯顿毕业的学生们,透过这个计画,能第一批参与面试,大幅提高录取率。 「你担心的事,是对的。我真的是路痴,尤其这公司太大了,弯弯绕绕,我记不清楚。」或许合作的规模太大、涉及的金额太多,这会议一开就是五、六个小时。我原本不想跟着来,却又很想知道这家公司的工作环境,才会主动要求要过来看看。万万没想到,这一等等到了天荒地老。 说是不饿,但我怎么可能不饿?我都快饿死了!只是碍于面子,没有说出我的真实心声。 「其实我第一次来勘查的时候,也迷路了。在这附近绕了好久都找不到会议室,最后被员工发现,热心地带我过去。」 「真的啊?连你也会迷路?」 「我为什么不会迷路?」黛西难得用随意的口气反问。 「我以为像你们这么聪明的人,对于空间的概念都很好,不会迷路才对。」像是吴净,他看过一遍地图,就哪里都知道了。他的空间感知非常强大,让我完全是自叹弗如,养成跟他出门不用带脑的习惯。 在说话的期间,我们已经走到会议室附近的露台咖啡厅。咖啡厅装潢得很好看,是现代简约,偏无印良品的风格。只要推开玻璃门,就能走到外侧的露台,遥望整个西雅图的景致。 28 是非黑白分得清。 「那是您因为教授,才会对我们產生的偏见。跟教授比起来,我们算是哪门子的天才?」黛西说完,不等我的回答,去柜台买了两杯咖啡和一盒三明治。 我坐在位子上,困惑地问:「抽空过来了,你不吃吗?」 「我没胃口,您吃就好。」 看着眼前喝着冰美式的黛西,我感到有些窒息和焦虑,忍不住找话题:「你们……在我眼中,就是天才。我偶尔都在想,如果我也能懂阿净运算的数学,那就好了。」 「我们不懂啊--嗯,正确来说是,我们不是那么懂。教授的思维和逻辑,光凭我们的脑袋是解不开的。但您不一样,他在您面前,柔软又亲和。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我绝对不会相信,他会有这样的一面。」 吴净对我是特殊的,这一点不需要任何人讲,我心里都很明白。 「周小姐,我知道您在想什么。您不用对我有心生亏欠,做错事的人是我,不是您,也不是教授。我虽然放荡,至少是非黑白分得清。」或许是我表现得太纠结、太唯唯诺诺,黛西看出来后,直接开门见山:「教授是我的老闆,跟着他我有钱赚,所以我不会去背叛他。这点,您大可放心。」 「你应该能够找到更--」 「不会有更好的。教授的可贵不是他智商高,是他智商高的同时,情商也很高。一般的学术天才,才不会管『金钱』这最重要的身外之物,连带底下的学生各个苦哈哈。教授却很现实,知道钱不是万能,而没有钱是什么都不能。为了不让我们成为『无能』之辈,教授凭藉他的能力,开啟了一个又一个项目给我们执行。离开教授,跳槽到其他团队,对于我来说百害无一利,我不会做这种决定。」 「是这样吗……那你,私人的感情问题,处理好了吗?」 黛西先是对着我小幅度地点头,后说:「不用怎么处理,就协议离婚而已。是我对不起亨利,可我就是没办法忍受孤单。与其奢望我能改变,不如提早放手,这样我们都海阔天空。」 「你难道不会后悔?」纵使我心里也认同黛西的想法,仍会询问:「你的小孩呢?该怎么办?」 「小孩不会影响我任何决定。离不离婚,是我和亨利的事。我们已经协议好,小孩都由他来照顾,我每个月过去探望一次即可。至于说我后悔不后悔,我是挺后悔去招惹您的。明知教授那么保护您,我还刻意去挑拨,真是自讨苦吃。」 「刻意挑拨?」她那天对我说的那些话,原来是刻意的啊。「对了,你不用再称呼我为『周小姐』和『您』了,就叫我小涵吧,不必客气。」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那么亲近呢。」 「是不习惯,不是不喜欢。我除了阿净,没有其他的朋友,一时间听你那么喊,感觉心里怪怪的,有点诡异……不过,这几天我在想,看你们各个都这么能干,我好像也该努力一点。」这次吴净的学生一共来了五个,每个人都很认真地执行吴净交派给他们的任务,看起来很专业、很有内涵。除此之外,在西雅图大型科技公司工作的职员们,工作是真的忙,可都能在无意间,展现其自信的光彩。 实在是好嚮往他们的生活,相形之下,我就像是一隻被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只能尽力地讨主人的欢心。 「唔,小涵很缺乏信心,习惯贬低自己去成就他人。我就不会这样,因为我永远都认为,比上不足比下有馀。」 评价我习惯贬低自己的话语,在最近已经听到第二次了。第一次是陈律师,第二次是黛西。 29 沉溺的人。 「可是我没什么学歷,至今只有国中毕业,连高中都没读完。」 到了美国生活后,我也没有继续升学。那时候的吴净对我很冷淡,在举目无亲的情况下,真不知道该如何去上学,只能一直待在家里,守着那一个小小的天地。 「如果你认为学歷很重要,会影响到你个人的决断,那你再去读不就得了?直接跳过高中,以同等学歷去考大学,也能满足你的期望吧。」 「我都二十五岁了……」 「有人四五十岁、六七十岁还在读社区大学,你在担心什么?是担心比他们还老,还是担心你被人歧视?在美国,二十多岁读大学的比比皆是。你是被我们这群外星人洗脑,以为十几岁取得博士学位是常态。并不是!我们不正常,而教授是最不正常的那个。」 见黛西为了我这么激动,我忍不住笑了,「我也知道阿净是不正常的那个。但或许是跟他相处久了,会想要和他一样,无所不能。」 「教授……是无所不能没错。」大概是想吐槽吴净,可黛西想了想,依旧咬牙承认吴净的厉害,「我没想到像他这种人竟然会煮饭,还煮得很好吃。」 「有一阵子我生病,都是他在下厨。他学东西是一学就会,连煮饭也是,搞得我很没有成就感。」 二十二岁那年,在我平淡无奇的生活中,我意外地得到了忧鬱症。会定点看着花草树木发呆,一坐就是坐一下午,整个人提不起精神,浑浑噩噩的,不知道在干什么。 越是想振作当一个有用的人,越是觉得自己非常无用。夜晚躺在床上,会不停地流眼泪,像是泡在水里,沉溺着,漂泊着。 吴净看出我的异常,却没有直说,而是沉默地包揽很多家事,包括煮饭、洗衣服和打扫。 他会轻轻地摸着我的头,拍拍我的背脊,然后陪着我看一部又一部没营养的连续剧。 说实话,我以为他很快就会对我的「反常」感到不耐烦,并且质问我「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可一日復一日,他什么都没说。唯一对我的要求,就是要带我去看医生。 我跟吴净说我没有生病,不想看医生。其实我很害怕,万一我变成了一个神经病,他不要我了该怎么办?于是我挣扎着,一下答应他,一下又反悔,烦到我无比唾弃自己。 但,他还是对我那么温柔。不曾生气,不曾愤怒,好说歹说地哄我做治疗,看着我吃药,还每日抽空与我走出户外。渐渐的,我的情绪稳定许多,恢復正常,能再次扮演照顾他的角色。 如果没有吴净,我大概好不起来。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你问吧。」 「喜欢是什么感觉?会有什么反应?」虽然黛西不是一个值得谈恋爱的对象,至少她有谈过恋爱。她的意见,能参考参考。 「什么反应?你……不是,我真的很好奇,你跟教授……只是朋友?纯洁、无暇的好朋友?」黛西见我陷入思考,立即又说:「我不是要窥探你的隐私,是这一切都太奇怪了!就我看你们的相处模式,根本和普通情侣没两样啊。」 「我们不是情侣!不是你们想的那种关係。」 黛西再度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认真分析:「教授应该是喜欢你的,对吧?」 想起吴净对我的告白,我的双颊微微发烫,小幅度地点点头。 「那你说你们不是情侣,等于你……不喜欢教授?你不喜欢吴净?」说到最后,黛西的音量忍不住飆高,显然对「我不喜欢吴净」这个不太像事实的事实,感到很不可思议。 「我不是不喜欢他,我只是不太确定自己喜不喜欢他。」 30 整垮。 「你是在跟我鬼打墙吗?什么叫『不太确定自己喜不喜欢他』?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哪有这么复杂。」 「喜欢本来就很复杂吧。阿净说,我对他的喜欢不够纯粹,所以要我好好想清楚。我想了一阵子,越想越困惑,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变得纯粹……唔,你难道不觉得,人的感情要变得纯粹很难吗?」 「我的老天,你们谈恋爱还要探讨哲学啊?教授也太龟毛了,换做是我,看你一松动,马上跟你交往,怎么可能让你想?」 我抿了一下脣,小声辩解:「他不是龟毛,他只是照顾我而已。」 闻言,黛西拍了一下桌子:「结婚!就你维护他的样子,就该去结婚好吗?不要假装困惑,实际放闪!我眼睛到要被你闪瞎了!」 什么结婚不结婚的,我和吴净,八字还没一撇。 「没有跟你放闪--」话说到一半,我摆在桌上的手机震动,看萤幕显示,是吴净打来的电话。稍微向黛西示意,再接通:「阿净,你开完会啦?」 电话那头的吴净声音有点低沉:「嗯,刚开完。你人在哪里?有吃饭吗?要是肚子还饿,我带你去吃西雅图最好吃的日式料理。」 「干么要在西雅图吃最好吃的日式料理呀?」 「那,看你想吃什么,都可以。」吴净停顿片刻,继续询问:「蓉蓉,你在哪里?」 「我跟黛西在与会议室同一层的露台咖啡厅。你不用过来了,我过去找你吧,免得劳师动眾。」 吴净毕竟是来谈生意的,不太可能在合作的公司里随意行走。对于我的决定,吴净没有意见,而是说他肚子饿了,催我快点过去。 听到他肚子饿,我立即掛断电话,匆匆收拾好桌面,同黛西往回走。 「对了,我有一件事情应该要和你说才对。」路上,黛西突然停下脚步,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在我出轨被抓,最心烦意乱的那几日,有人向我提出了邀请。」 「嗯?」 「他问我,要不要与他一起整垮教授。」 我瞪大眼睛,不敢置信,「整垮吴净?你说有人,邀请你一起整垮阿净?」 「你冷静一点!这其实不算是很突然的邀请,因为教授太过璀璨,太多人嫉妒他了,各个都希望他能垮下。主动搞一些小手段的,也是不胜枚举。我不是第一次接收到这样的邀请,所以我在当下,不觉得很奇怪。」 讨厌吴净的人,不可能没有,甚至能说是多如牛毛。像吴净这种天才,光是存在,就足以令某些人心灵扭曲到崩溃。 「那你为什么会跟我说这件事?如果你不觉得奇怪的话,怎么现在又说出来了?」 「因为时机。那个人掌握的时机太好了,好到我认为他是刻意为之。他密集地观察我们的动向,然后出手招揽。这样的行为,跟之前那些单纯恨教授的蠢货,有很大的差别。」 「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在问的同时,我的心里也有了预想。 「那个人是不太聪明,但也不笨。锁了几次ip,仍让我请小罗替我反追踪到。ip来自于莱心食品的总公司秘书室,我想,应该跟教授的父亲有关吧?」 吴家在日治时期,集资开设了碾米厂和杂货店,随着时代的前进,生意也越做越大,硬是搭上了国民政府辅导职业转型的热潮,跨足了食品加工、零食杂货等行业。至今为止,已然是国内首屈一指的综合型集团。其中,吴禹諍掌管莱心食品,是该公司的主要负责人兼董事长。 「是,应该是有关的。」 31 阿尔杰。 至于该怎么处理,还是得告诉吴净后,再做打算。 「谢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件事。」吴净和吴禹諍的矛盾与纠葛,我不愿意在黛西面前多说。正要转移话题时,脑袋突然闪过:「对了,你知道杰森后来去了哪里吗?」 「杰森?」黛西歪着头,眨了眨眼睛,「我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他抄袭教授的事,虽然教授没明讲,可大家心里都很清楚。我们的人品可以不好,学术伦理还是要有。像他那样的作为,是犯了我们的大忌。我推测他应该是被扔到某个冷僻的院校任职,算是发配边疆。」 「吴净能把人发配边疆?」 「为什么不能?教授那么多计画,随随便便用计画的名义,把人送到某个分校。只要那人没有重大瑕疵,基本上分校都会高高兴兴地接受。杰森是抄袭了没错,但在一切尚未公布前,他的资歷依旧很好。你是怕,那个人也对他提出邀请?」 我点点头。 「不可能吧,依杰森的能力和目前的身份,怎么可能动得了教授。」很显然的是,黛西对杰森嗤之以鼻,充满了不屑。 「那你认为……吴净会有什么秘密吗?我指的秘密,是在学术和工作上。」 黛西随手把喝完的咖啡杯扔入一旁的垃圾桶,「唔,我认为教授在某一方面是个很正直的人。他有钱、有才华,脸还长得很好看,向来是所有学生的梦中情人。想要诱惑他的,数都数不完,包括我也一样。」 这话说得太坦然了,坦然到我哭笑不得。黛西的心理素质实在是好,明明自己正要被离婚,却还能依旧大方地说出她想诱惑吴净……果然是个人才啊。 「不过据我所知,教授没有让任何人得逞,也没有潜规则任何人,无论男女都一样。要知道,他若愿意,在我们学院广开后宫都是有可能的。他却什么都没做,始终与学生们保持适当的距离。」 「他……真的那么受欢迎啊?」我知道吴净很好,但没想过他受欢迎到能「广开后宫」的程度。 「当然。」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黛西语重心长:「所以你得多把握时机,千万别错过了再来后悔。」 对此忠告,我只能苦笑。吴净的确是我的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人,可在这一段期间,我慢慢地发现,我和吴净之间没有綺丽的曖昧。他对我的喜欢,是直述句,炙热又明亮,光彩夺目到让我难以正视。 像我这样平凡的人类,真的有办法和吴净在一起吗? 我会不自觉地思考,越想越怯步,越想越懊恼。心动与悸动,似乎敌不过「无法匹配他」的恐惧。 「至于教授学术上的秘密……我是有听其他人聊过,教授的身上似乎有个污点。」 「污点?」在走廊的末端,我看见对着我挥挥手的吴净。我想朝他奔去,又因好奇而停下脚步,「什么污点?」 「你不知道吗?在教授十二岁的那年,相熟的学长阿尔杰在宿舍自杀,遗书上控诉教授的博士论文,全部是抄袭他的运算法则。可教授比他还早提出论文和完成博士学位,导致他的心血全部都白费了。」 我瞪大眼睛,诧异地看着黛西:「欸?后来呢?」 「后来当然是mit的学术委员介入调查,确认教授的论文构想和运算法则,全出于自己,而非抄袭。四年后,教授荣获菲尔兹数学奖,以实力向眾人证明他不是抄袭者,是被污衊的受害者。自此,在教授身上缠绕的抄袭疑云,似乎淡去不少。可很多人嫉妒教授,所以在背后还是有很多议论。杰森与教授和阿尔杰,都出自于麻省理工,知道的事情,应该更多吧。」 32 无病呻吟的时光。 对于我来说,阿尔杰是个陌生的人名,我听都没听过。 毕竟吴净并不喜欢追忆过去,也没有分享和剖析自我的习惯。由此听来,阿尔杰极有可能是杰森所说的那个秘密--能够毁掉吴净所有一切的秘密。 但我相信,无论几岁的吴净,都不可能做出窃取别人论文构想、运算法则这种卑劣的行为。正如黛西所说,吴净,是个非常正直的人。 「阿净。」傍晚,我与吴净在他所说的那间知名日本料理餐厅用餐。期间我总是心不在焉,偷偷看着他的侧脸,踌躇该如何询问他有关阿尔杰的事。 听见我喊他的名字,吴净放下筷子,温和地问:「怎么了?你有吃饱吗?是不是这里的食物不合你的胃口?」 我张开嘴,欲言又止,最终吐出一句:「我们……要不要去约会?」 吴净的神彩瞬间飞扬,「你怎么突然会说要去约会?难得你会这么罗曼蒂克。」 「我不是跟你打赌吗?赌黛西若没在现阶段,表现出任何反抗你的态度,就要跟你吃一顿『追求者和被追求者』的浪漫晚餐。」我这个人没什么优点,至少懂得信守承诺。既然答应了吴净,就要完成他的期盼。「我想光吃晚餐,似乎还不够浪漫?等你有空的时候,我们一起去走走。」 至于阿尔杰什么的,之后再请陈律师去调查吧。 「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吴净握住我的左手,依旧灿烂地笑着,「总是纵容我不太好哦,小狗很容易得寸进尺。」 「那就得寸进尺吧。你再怎么得寸进尺,也不会伤害我,不是吗?」 「是。你是我的蓉蓉,再如何,我都不会伤害你。」 说完,吴净吃掉我们盘子里最后一块寿司,再确认我吃饱后,拿出信用卡向服务生买单。 当我们走出餐厅,外面的天色已经昏暗了不少,唯有零星的路灯,照亮了我们的归途。吴净笑了一下,对我做出绅士的行礼,说:「我想正式地邀请周语涵小姐,陪我做一件事,当作是我们第一次的约会。」 「现在?」 「对啊。」 我还以为依照吴净的性格,会弄出什么很夸张的约会。万万没想到,他会在餐厅的门口,就突然对我提出了邀请。这行为着实让喜欢低调的我,松了一大口气。 「我想邀请你,陪我一起散步回饭店。」 餐厅距离我们的饭店并不远,差不多是二十分鐘左右的路程。 「你只有一次的约会扣打哦,现在用掉,就又归零嘍。」我对他比个「1」,故意逗弄他。 吴净倒是不动摇,「扣打之后还能再累积嘛,我现在就是想和你一起散步回饭店。来西雅图快两个礼拜了,却因为我工作太忙,没时间陪你好好逛这个城市。明天我们就要回国,我当然要把我这个机会,跟着你一起走走看看。」 「哦,阿净很用心呢。」在恋爱细胞方面,吴净实在是比我突出不少--不对,严格来说,吴净是各个方面都比我突出,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这是当然,我可是个恋爱脑。」 我「噗哧」笑出来,推了他的肩膀一把,没好气地说:「走啦,你这个还没谈恋爱,就有恋爱脑的臭傢伙。」 就算是在炙热的夏日,西雅图的夜晚仍然令人感到很舒服。我与吴净步调缓慢地游走在街道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走着走着,我在一个路灯下,停止了往前迈进的步伐。 「蓉蓉?」察觉到我的异样,吴净转过身,于咫尺间看着我。 我同样看着,纵使在昏暗的夜色中,还是如此耀眼的吴净。蠕动着双脣,问:「为什么,在我难受的时候,你都不问我,为什么难受?」 那一段堪称「无病呻吟」的时光,是吴净陪我度过的。透过和黛西的交谈,我回想起过往的种种。那些,我生病而忽略的,所有体贴和呵护的小细节,全部在我的脑海中闪烁。 吴净的瀏海被微风轻轻地吹拂着。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我快放弃得到他的回答,却听见他说:「在你难受的时候,我也很难受啊。看你过得不好,我也过得不好。所以我不会问你『为什么要流眼泪』,只想问你『愿不愿意陪我看一部梗老到掉牙的偶像剧』。然后,看你随着剧情有了心情起伏,我就会很开心。」 视线骤然模糊,我努力压抑自己想要哭的衝动,「你……干么对我这么好?把我丢回台湾……不就得了?」 「因为,领养不弃养啊,我的傻蓉蓉。」吴净抹掉我眼角漏出的泪水,说着令我哭笑不得的话。我翻了一个白眼,还来不及反驳,又听他说:「也因为,你一样陪我一起走过如此难熬的低谷。我只是一个模仿者,模仿你对我的好,再对你好,仅此而已。」 33 尸体。 这次从西雅图回国没有搭乘直达航班,而是先飞到旧金山后机两小时,再转国内的航空,搭了整整十二个小时才落地。 清晨四点多出关,我与吴净坐计程车回家。一路上我的精神状况还算不错,跟司机热络地聊天。吴净则靠着椅背,闭目养神。这两个礼拜,真是辛苦他了,跑了那么多家公司,终于谈成了这惊天动地的大案子。 「你等会要吃早餐吗?还是直接去休息?」抵达家门口,我一边推着行李,一边询问。 「我想先休息。」吴净真是睏得连眼睛都要睁不开,浑浑噩噩地随我进电梯。 「休息之前,我替你放热水澡,你洗一洗再睡。」 吴净却摇头,「不用泡澡了,我冲一冲就好。你也是,有时间就休息,不要勉强自己调时差。时差这玩意,过一段时间就会调整回来。」 「我知道。」说是这么说,可我已经想好,等会天亮要打给陈律师,请他帮我打听阿尔杰的事情--既然都闹出人命,肯定在当时引起不小的风波。依陈律师的侦察能力,很快就会给我一份完整的情报。 然而,陈律师不等我联系他,倒是他先来联系我。 早上八点半,我洗好澡、吃好早餐,窝坐在房间里的沙发上追剧,追到一半,就接到陈律师打来的电话。 陈律师先是问:「周小姐回国了吗?」 「今天清晨刚到。怎么了吗?出了什么事?」我下意识的第一个反应是吴净被爆出什么负面的新闻。 「回来了就好。」陈律师的语气明显是松了一口气,接着说:「前阵子和您提过,您母亲的戒指被一个女游民在河畔上捡到。这件事,您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无论如何,那都是我妈啊。我希望她还活着,却不可否认她死亡的机率更大。 果不其然,陈律师向我通知我妈的死讯:「很遗憾,前天晚上,有夜间探险的游客在废弃的屋舍中找到一具乾尸,吓得连忙报警。尸体很完整,却因存放过久,指纹那些全都没了,法医透过齿模鑑定,确认那具尸体正是你的母亲。」 是啊,依吴净所目睹的一切,我本不该对我妈的生还,抱有任何期待。可真实听到她已成为一具连指纹都没了的乾尸,心情真是非常非常复杂。 「请节哀。」陈律师见我不说话,又补了这么一句。 我实话实说地回答:「是有一点惆悵,但没到悲哀的程度。我妈已经很久没有在我身边了,我想之后她不在,也不会感到多不适应。但,我想知道我妈是怎么死的。有检验出结果吗?」 「有的。推测是后脑杓受到棍棒的殴打致死,头部的骨头,有很明显的碎裂痕跡。警方依据法医的检尸报告,判定是他杀。不过,从您的母亲失踪到现在找到,过了整整二十年,要推测谁是兇手,应该不太容易。」 「那该怎么办?就这么算了?」 「不会就这么算了。周小姐,大概今天下午,警察就会到你的居所做第一次的笔录。到时我也会赶到,协助你完成所有的程序。」 「我爸……我爸也要做,是吗?」 「是的。当初是您父亲向警方通报您母亲失踪,这次找到尸体,失踪案转命案,他是第一个接受笔录的人。也正因为他接受警方的笔录,才会找上我,希望由我代表你们父女,处理这件事的法律问题。」 这也能解释,为何陈律师会如此详尽地知晓案件的各种细节。 「那,我爸做的笔录,是什么?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 34 笔录影像。 多年的合作让陈律师对我是有求必应,没过几分鐘,他就用email传了一份笔录影本的档案给我。 笔录的内容比我想像得还要简洁,但也不难想像。我爸的身体那么差,能清醒过来接受警察的问话已是非常难得。谈话的时间,也一定很短,导致能得到的讯息不怎么丰富。 除了文字书写的笔录,陈律师还寄来我爸在进行笔录当下,被拍摄下来的影像。我想也不想,就点开来看。 「谢谢周先生愿意配合我们做笔录。」询问我爸的是两位男警察,一老一小。老的坐在我爸病床的左侧,手拿笔记本纪录。而小的那个,大概就是拿着摄影机,拍摄这则影片吧。 「不用谢,应该的。」我爸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你之前在……电话说,我太太已经……被找到了?」 「是的。昨天晚上有几个自称是『冒险者』的年轻人,跑到山区的废弃建筑物冒险,期间意外发现一具存放多年的尸体。我们有让法医进行解剖和比对,确认那具尸体……是你的太太叶蕙兰。」 我爸没有吭声,而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好像对这样的发现,并不感到意外?」 「没什么好意外的。阿兰她……阿兰失踪那么久,本来被找到的机会就很渺茫。我实在是……早觉得没什么希望了。」 「也是。再怎么说,都过去二十年了。当初你来报案的时候,我还是个刚当爸爸的刑警菜鸟。现在我女儿都快大学毕业了,看时间过得有多快。」老警察笑着追忆起了过往,脸上充满了缅怀,「你不是也有个女儿吗?她过得还好吗?」 「好的。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我对她很欣慰。」 老警察点了点头,继续问:「那我还是言归正传,谈一下你太太失踪当天,你的行程和有没有察觉到其他的异状?」 「行程啊……对不起,再怎么说都过了二十年,我对我当天的行程只有模糊的印象,没办法说得和当初报案一样详细,也有可能会讲错。」 「没关係,你想到什么,就讲什么。」 「那天我记得下了很大的雨,我出去外面工作回到家……就发现家里很乱,太太已经不见踪影了。我从上到下找了一遍,只找到我的女儿和我太太帮老闆带的小少爷。他们自己待在游乐室,一个玩累了在巧拼垫上睡着,一个还在画画。」 「你说的家,指的是湖泉山庄的别墅?」 「是。那栋别墅不是我们夫妻的,而是老闆体恤,分配给我们住的房子。」 「是吗?那真是奇怪,按你说,你是老闆的私人秘书,而你太太是小少爷的保姆。就这两个身分,值得你老闆给你们住大房子吗?」 「我想这也是为了小少爷才会做出的决定。老闆为了让我太太……有更好的环境照顾小少爷,才会给我们……分配那间房子吧。还有一点,或许是屋龄偏大,那栋房子在我们搬进去不久就发现三楼漏水,把地板都弄坏了,我们还为此全部更换了地板……花了不少钱。」 老警察一边垂着头书写,一边问:「所以你认为,你老闆把房子让你们的住,只是因为要你太太好好照顾小少爷,以及三楼漏水?」 「这也是我少数能推测出来的可能性。毕竟我也不是老闆,无法确定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可是我还有听过另一种可能性。」 我爸平静地看着老警察,无声等待老警察揭开他的话术。 「有人说,你似乎被老闆吴禹諍包养,才能住进那么好的地方。请问,这件事是真的吗?」 35 嫌疑。 对此,我爸的回答很简单:「那是无稽之谈。」直接否认,没有表现丝毫迂回和心虚。 但我知道详情,正因为知道,才对他这个回答感到非常失望。吴禹諍那么明目张胆的覬覦,他又何必遮掩呢? 「是吗?」老警察只是笑了笑,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转移到下一个话题:「在你发现你太太失踪后,有延误时间吗?还是直接到派出所报案?」 「我似乎是……以为她是临时想到要买什么东西,急急忙忙地跑出去买了,连个字条都没留下。所以我在游乐室里一边看着孩子,一边等她回来。结果我等了一个晚上都没等到她,打电话也打不通。觉得很奇怪,就前往了派出所。当时,好像就你一个人,在里面值班?」 「对啊,那段期间总局重建,我们刑警队的只好去蹭派出所未使用的空间。你来的那天,警队刚好侦破了一个大案子,组长高兴地说要请吃薑母鸭,大伙就跟着去了。我不太爱喝酒,不擅长应付那种场合,就自告奋勇要留守。」说起过去,老警察也是一脸缅怀,「通常那段期间,派出所都不会有人进来。没想到,你会走来跟我说你太太失踪了。」 「我也没想到,二十年过去,仍是由你负责这个案子。」 「悬案未解,总是我内心的牵掛。如今失踪案已破,兇杀案则待解。你知道你太太有可能与谁结怨吗?」 「依我太太的个性,应该不可能与他人结怨。她脾气很好,是个……很温吞又很温柔的女人。」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爸微微一愣,接着再说:「我和阿兰……都在育幼院长大,算是青梅竹马吧。高中毕业后我到台北工作,受到吴老闆的赏识……存了一点钱,就想回乡找阿兰。阿兰答应嫁给我,我们就……就登记结婚,隔年我女儿语涵就出生了。孩子出生以后,开支变多,阿兰就想照顾女儿的同时,顺道照顾别人家的孩子,赚一点保姆费。」 「所以你太太才会照顾吴家的小少爷?」 「是。老闆……很体恤我们,给我们一个机会照顾小少爷。」 「这样啊。那吴老闆算是你们的贵人?你太太失踪后,你还继续为吴老闆工作?」 「私人秘书的工时虽然很长,但收入很稳定。我独自养育女儿,自然不能轻易地转换工作。」我爸艰难地吞了口水,看着坐在他身旁的老警察,「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吴老闆到底要多赏识我,才能给我这么多『帮助』,是吗?」 「不可否认,我的确很怀疑你们之间的关係。如果没办法给予很好的解释,那么,我认为你们都有极高的作案嫌疑。」 「呵……作案嫌疑。我之所以能得到这么多,是因为我救过吴老闆。」 「可以再讲详细一点吗?」 「梁警官可以去查,在二十六年前,市区有间新开的ktv,因为厨房管线设计不良……在某日夜晚引发巨大的火灾。我一开始就在那间ktv当服务生,发生火灾的当下,很多人都仓皇逃窜,是我背着受伤的吴老闆逃出包厢和大楼。在我们顺利获救的下一秒,大楼气爆……很多人都死在里面。」 老警察抿起双脣,看着我爸,轻轻地点头。 「恕我直言,我认为我在吴老闆身上得到的一切,都是我应得的。」说完,我爸下达了驱逐令:「抱歉……我有累了,想要休息,可能没办法再配合笔录。」 「好,辛苦你了,也很谢谢你的配合。」老警察没有死缠烂打,而是吩咐年轻的警察尽快收好摄影机,以免打扰到我爸休息。 我爸突然睁开眼,提出一个令人诧异的要求:「刚才录的影片……可以给我一份吗?」 「你想做什么?」 「我想留下来。毕竟这是我最近,讲最多话的一次。」 36 知道与不知道。 纵使不情愿,影片终究是被年轻的警察留下一份档案给我爸。而我爸在警察们离去后,迅速地联系陈律师,并授权他全权处理此事。 当我看完影片,电话那头的陈律师说:「周小姐,透过这则影片,应该能够知道,您父亲目前被警方锁定为第一嫌疑人。他和吴老闆之间不算正常的主顾关係,让警方產生疑竇。」 「是,我听出来了。」 「不过您也别担心,事情过得那么久,他们纵使怀疑,也无法轻易查证。」不得不说,陈律师最聪明的地方在于,他不会轻易地相信我爸的清白,而是会从理智上推定这起案件查不下去,所以我爸会无罪。 对此,我只是疲惫地叹了一口气。关于我爸、我妈和吴禹諍三人的烂事,我其实没有很想参与其中。 「陈律师,如果你问我的立场的话,我一定会和你说,就让这件事顺其自然吧。」 「周小姐?」 「我……不知道真相是什么,也不够聪明,足以洞悉一切。但是,死的人是我妈,被怀疑的人是我爸,无论如何我都不知道该站哪边才对。」加上吴净目睹我妈倒在血泊中,他爸则站在咫尺之间……唉,真是……心情很难以言喻呢。 「所以你支持警方继续调查?」 「我的支持与否,对整件事情一点都重要。警方的调查我无法掌控,真相也是。我心中再怎么不愿意,我妈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嗯。是这样没错,但有周小姐这样明确的态度,我往后在处理方面会方便许多。」说实话,我想陈律师这态度,应该也是不信我爸和吴禹諍两人。我苦笑了一下,总觉得头痛得快要裂开。「那我等下午警察去找您做笔录--」 在他打算掛电话前,我急忙打断:「陈律师,我想请你帮我调查一件事。」 「什么事?」 握紧手机,我思考片刻后,将吴净在读麻省理工时期,遭遇的阿尔杰事件告诉陈律师。 「我想请您调查整件事情的始末。这对我来讲,最为重要。」很担心吴禹諍在之后会搞个鱼死网破,往我的吴净身上泼脏水。我必须要彻底瞭解,才能在后续有所应对。 「好。交给我,我会尽快给您一份完整的资料。」陈律师一口应下,倒是令我安心不少。 「为了节省你的时间,你下午也不用刻意过来了,我自己能应付警察。再说,当年我才五岁,怎么说我也只是在局中之内的边缘人,根本不怕他们会怎么问我。」 「既然如此,那我就从命了。」说完,陈律师也不囉唆,直接掛断电话。 我又呼出一口气,往房门一瞥,猛然见到吴净站在门边,吓了一跳。 「你什么时候站在那的?」我的心脏哦,实在受不了他这样的刺激。 吴净一点都没有吓到我的愧疚感,嘴角往上一扬,说:「你在看影片的时候。你看得太认真了,连我敲门都没注意到。我好奇你在做什么,就自己开门了。」 「你--」 「为什么不直接问我?」吴净像是天生就不懂什么叫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问:「还拜託陈律师去查,难道不累吗?」 「我本来没想让你知道我已经知道了。」 「你不说我也知道。黛西全部都跟我说了,我怎么会不知道?」 很好。想来我前几天,算是白纠结了。黛西作为吴净的学生兼下属,怎么可能不说呢?肯定是把话吐得明明白白的,期望能讨到吴净的欢心。 「那你怎么不跟我说你已经知道我知道了?」 「看你担心我的样子,觉得很有趣。」 37 不正当。 有趣你妹啦有趣。我下意识地吐槽,连带着脸色都没好看到哪里去。吴净仍是一脸笑瞇瞇的欠揍模样,伸手捏了捏我气鼓鼓的脸颊。 「那件事情,真的不需要你如此纠结和费神。」吴净对待自己所发生的任何事,始终很淡然,彷彿不是当事人似的。 「有关于你的事情,我能不纠结吗?」就算是那种小到不能再小的琐事,只要会影响吴净,我就会非常非常焦虑。「你难道不知道有人在怂恿黛西,要她背叛你吗?既然黛西都有收到那样的讯息,杰森怎么可能不会有?万一他真的把这则消息散播出去,你的名誉会受损。」 「我不是非常在乎我的名誉。」 「阿净!」俗话说「皇帝不急,急死太监」指的大概就是我和吴净了。 「我的事先摆在一边,还不是那么重要。刚才陈律师说,警察下午会来过来问你一些问题,你准备好了吗?」 「就这情况,我需要做什么准备?他想问什么,就问什么吧。二十年的陈年旧案,还能指望找到『兇手』吗?那时候你太小,而我又不懂事,任何指控都很容易不成立。」 吴净看到的那一幕幕,纵使真实,却也无法拿来成为对付吴禹諍的武器。 「我想目前的情况是资讯不对等,等警察来了之后,我陪你再多问一点讯息吧。」 下午三点左右,在影像中看到的两位警察抵达公寓。老警察带头进门,一路寒暄,而年轻的警察则东张西望,恨不得把屋内的摆设,都透过眼睛,记在脑子里。 「听说你们上个月才刚搬过来这里?」老警察很会聊天,才刚落座,就开始看似漫无目的地间聊。 我替他们端了两杯水,摆在客厅的茶几上,简单回答:「是啊。」我还没无聊到问他是怎么知道我刚搬家。老警察的问话,显然都有目的。我要是真的那么天真和白目,被他拐去卖了,都还要替人数钱。 「请问这是买的,还是租的?这里的房价不便宜吧?但採光很好,从窗户看出去的视野,也是心旷神怡。」 「买的。房价是不便宜,胜在有你说的那些优点。」 「真好啊,有钱人只要看那些优点就能买得下手,我们这些穷人,再怎么嚮往,也只能在外面的人行道抬头观望。」 老警察一改对我爸做笔录的态度,似乎是想用这种话来激怒我。我倒是没有什么特别反应,轻飘飘地说:「你不是进来了吗?如果你愿意或喜欢,将来可以偶尔来作客。」 「这哪里可以!我们这些当警察的,真是谁都不讨好,只讨骂。要是我多来几次,说不定都会被你老闆客诉呢。」 「阿净说,这个家由我作主。只要我愿意,你来几次都可以,他不会说什么的。」 「你喊你老闆叫阿净?你们感情那么好?」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那么多年的交情,能不好吗?」我直白地说着,眼睛直视老警察,没有丝毫游移。 「你们从小一起长大的理由,是因为你母亲,曾是你老闆的保姆,是吗?」 「应该是吧,大人的事,我不清楚。」在警察抵达之前,我避免打草惊蛇,把吴净先赶回房间去。 「所以你父亲和你老闆的父亲,之间不正当的曖昧情愫,你也不清楚?」 我抿起双脣,状似思索,片刻后才回答:「我知道他们有我无法介入的感情,但我不认为那是不正当的。我妈不在那么多年,他们又没有其他的情人,互相產生感情,我觉得无所谓。」 「你的心胸真宽大。」 「不瞒你说,这的确是我最大的优点。」 38 一律销毁。 或许是我表现出的态度太过强硬,导致老警察发现「激怒我,让我显露真心」的这条路行不通。他双手微微高举,「我刚才那些话其实没有恶意,如果让你觉得不舒服,我向你道歉。」 「没有恶意,不代表能肆意批评和伤害人。你的道歉,我不会接受。我父亲的感情问题,当年我知道,选择不阻止,现在更不会去阻挠。他想爱谁,想跟谁在一起,是他可以决定的事。没有不正当,没有不合理,请你不要假意站在我的立场,实际上,仅仅是说出你个人的偏见。」 我的确不喜欢吴禹諍,也不想要我爸和这个人有任何牵扯,可我不会以我的身分,去限制我爸做出的每个决定。 他是辜负了我妈,却没有对不起我。作为他的女儿,我无法支持,至少别拖他的后腿。 「如果他们在一起,导致你母亲过世呢?你也觉得无所谓?」 「我妈在我五岁的时候就失踪了,她之于我,就是个本该熟悉的陌生人。如果他们在一起,会导致我妈过世,那你必须给我看证据。任何蛛丝马跡都好,而非透过这些揣测,逼我指控与我相依为命的爸爸。」在他出车祸前,我们父女是彼此之间,唯一的依靠。 「你想要看证据,是吗?」 「是。我想知道我妈是怎么死的,还有她的尸体在哪里被发现?这些你们都不曾告诉我们,就要我们配合你们的调查,不觉得很可笑?」 「我会要你们配合调查,是为了尽早破案。」 我冷笑一声,彷彿听到这世界最可笑的笑话,「你没听懂吗?我根本不在乎什么尽早不尽早,我妈……从我的生命,已离开二十年了。从此之后,也不会再回来。尽早破案对我有什么意义?我,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想知道她被藏在哪里,告诉我这些,不算过分吧?」 「是不过分,但侦察的过程中,可能--」 「狗屁侦察。记者媒体可能都比我早知道我妈的尸体被藏在哪!而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告诉她唯一的女儿!」此时此刻,我真的难以控制情绪,近乎咆哮地对警察发洩我内心的不满。「你告诉我的,就是我爸和吴老闆有同性之间的情谊!我根本,不想知--」 「蓉蓉。」在我彻底崩溃的前夕,吴净从书房走出来,低声叫唤着我,将我从理智的悬崖边拉回。 我浑身都在颤抖,没想到我会如此失态,下意识地道歉:「阿净,对不起。我……我是不是太大声了?」 「蓉蓉没做错任何事情,为什么要对我道歉?更何况,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个家由你作主。想发脾气就发,想赶人出去,也不用客气。」他走到我面前,轻轻地握住我的手,试图给予我欠缺的勇气。 但我……还是很害怕自己不受控制的情绪。只能对着吴净,小幅度地摇头。 吴净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看来我的蓉蓉,真的受了很大的委屈。没关係,我来处理,好不好?」 「不麻烦吗?」 「不麻烦。」 为什么我会依赖吴净?为什么我明明觉得自己不配,却始终赖在他的身边不走? 因为吴净之于我来说,是一颗永远发光发亮的恆星。我这颗小小的行星,只能绕着他旋转,当他的宠物,当他豢养的金丝雀。 纵使旁人来看,只会觉得,我是个被他蛊祸的傀儡,必须透过他的肯定,才能执行下一个步骤。可事实完全相反,我是透过他,找到能继续支撑双脚,一步一步走下去的勇气。 「我想,你们在来之前,有对我做过初步的调查。」吴净挡在我的身前,转过头,用平静的语调,对着警察喝令:「我有註册个人的肖像权,请你们把未经我允许的摄影机关掉,所有拍到我家的影片,一律销毁。」 39 鸿沟。 在我的内心世界里,有一个小小的房子。每当我觉得难受时,就会躲进去。等我再次走出来时,时间已经接近傍晚,两位警察早早的被吴净打发离开。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还拿着一杯温热的燕麦奶。 「阿净。」 「在呢。」吴净身上穿着围裙,听见我喊他的名字,立即探出头,笑瞇瞇地问:「肚子饿了吗?可以吃饭了,我炒了几盘菜,虽然没有你煮的好吃,但你就先勉强一下吧。」 蠕动双脣,轻轻地吐出两个字:「没有……」 「嗯?」 「没有勉强。」我努力对着他挤出一个微笑,却发现无论如何,我的嘴角都难以上扬,心情又忍不住低落地道歉:「对不起……我给你添麻烦了。」 吴净叹了一口气,将瓦斯炉关掉后,缓步走到我的面前,蹲下与我平视:「蓉蓉。」 「我没事……我会好的……」我怕他担心,不停地向他保证。但我的保证,对于吴净来说,是那么苍白无力。 「你说我们,认识了多少年?」 「二十五、六年了。」之前曾听我爸说,吴净刚出生不到半年,吴禹諍就将他交由我妈照顾。而我与吴净的生日,前后就只差两个礼拜。 「所以,我们可以不是情人,但一定是家人,对不对?」 「对。」我坚定地回答。 「可是你一直都很怕我。怕给我添麻烦,怕我会对你生气。为什么?是因为你担心,我把你赶走吗?」 「我没有……我没有那么想。」 吴净却不听我的辩解,继续说:「蓉蓉,我可以不和你谈恋爱,一直保持这样的相处模式。但我不会允许你消失在我的生命当中。你不必担心我会把你赶走,也不必每日提心吊胆。你与我是对等的关係,懂吗?」 「可是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受到你的眷顾……我……好像没有资格……」 「那又如何?你不是我,我不是你,我没有办法抹去你心中,那种下位者的焦虑感。纵使如此,我们也认识了二十五年,朝夕相处了十八年。如果你没有资格,那谁有资格?你认为,谁有资格当我的家人?我家世好、智商高,是与生俱来的,可不代表我拥有了一切,就注定要孤独。」 「会有比我更好的人……当你的家人,陪伴你,让你不孤独。」我时常在想,要是我能够更优秀,是不是就能帮吴净处理更多的事,解决更多的难题? 偏偏我就是如此平庸,把自己关在这小小的空间,想要走出去,却又感到无比畏惧。 「我的生命中,没有你说的那种人。而我也不想接纳你口中,比你更好的人。」吴净始终是那么坚决,不留一丝犹豫。 我紧紧咬住下脣,想说他只是还没遇见「对的人」,却又自知,这些论点,只是我的自以为是。他根本,不需要我讲的那种人,也根本不需要我理解他的数学,理解他有多天才。因为能理解他的,本来就是凤毛麟角,他对我完全不抱持那样的期待。 「蓉蓉,其实你真的很不听话。」 「……我怎么就不听话了?」 「我说的你都没有在听,一直陷入自己的情绪。我说了不会弃养,说了我们是家人,可你关注的永远只有我们之间的差距。就你这个样子,跟那两位警察的态度,有什么区别?他们想知道他想知道的,而你只关注你要关注的。週而復始,我一直在解决这样的问题。」 「那是你不觉得。你不觉得我--」 「按你的话来讲,被高攀的我都不在乎了,你在乎什么?我不可能一夕之间变笨变平庸,你也不可能一夕之间,变得如同你定义的那般聪明。那该怎么办?日子不要过了吗?」 40 不堪回首的。 日子当然是要过的。只是该怎么过、跟谁过,是人生的一大难题。 吴净见我迟迟不回应,用很疲惫的语气,说:「蓉蓉,我不想要你怕我。」 「我……我只是……怕成为你的不完美。」怕敏感又毫无安全感的我,最终会令他感到厌烦。我总是踌躇着,小心翼翼地拿捏着自己的分寸,希望将我们的关係,定格在最完美的时刻。可哪有这么简单?当他向我告白,我所做的努力,都毁了。「你不该说喜欢我的。」 因为我会动心。 会幻想、会渴望、会期盼这份本该不属于我的感情。 「我就是喜欢你,为什么不能说?我不要别人,我只想要你。你永远都无法喜欢我,永远都把我当成家人,那也无妨。只要能待在你的身边,一起生活,那就够了。」 克制的眼泪,在我听到他对我再一次的温柔告白后,噗通噗通地掉落。 「我说了这么多,你的回应就只有哭啊?」 对此,我还真的没有其他能说出口的话。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越哭越激动,到最后还拉着吴净的衣袖,垂着头啜泣。 「你这是太感动吗?唉,你不能一感动,就光哭不说话,这样没办法继续浪漫下去呢。」 这人还真多意见。我抬起头,白了他一眼,「你好烦!」 被我吐槽的吴净根本不生气,反而还笑嘻嘻地说:「你恢復正常了啊?恢復正常了,就来吃饭吧。」 我看着他的笑脸,趁他尚未起身,忍不住问:「我很笨,完全不懂你,这样没问题吗?」 「没想到你是真的很纠结懂我、不懂我这类的问题。你怎么会不懂我?我的饮食习惯、生活方式,你都瞭若指掌啊。」 「我指的不是这些基础的,是你的数学……我真的……努力去瞭解过,还是……」那堆符号,对于我来说,就是异次元的文字,搞了这么多年,连微积分这种基础中的基基基基础都搞不太明白。 吴净仰天叹了一口气,过了几秒鐘,向我妥协地揭露某个事实:「既然你这么在乎,我就告诉你有关阿尔杰的事情,这样你,大概会明白为什么我不在乎你懂不懂我的数学了。」 「阿尔杰?怎么会突然讲到他……」 「他,是我曾经憧憬的人。」 「什么?」我毫无形象地惊呼一声,遮住嘴巴,思绪宛如乱麻。 「放心好了。我很确定,我真的不喜欢他。你想,我那时候才十岁到十二岁,又满脑子是数学数学数学、序列序列序列,怎么能体会『喜欢』那种高级的情感?不过他对我是特殊的。他是第一个,向我表现出『我懂你的演算法则』的人,加上他又是我的学长,潜意识中,我非常信赖他,向他透露了很多在计算上的细节。」 我推测吴净的遭遇:「但是……他背叛你了?」 「是啊。阿尔杰懂我,却无法超越我的高度,所以他把我的计算基础,全抄到他的毕业论文去。原本还想赶在我之前毕业,却没想到我很快和指导教授取得共识,早他半学期进行博士口考。」 闻言,我心疼吴净心疼得不得了。他当时才几岁啊……被信任的学长背叛……那会有多难过? 「口考的前一天晚上,他还跑到我的宿舍,声泪俱下地请我终止考试。不然,他全都完了,绝对会被打上抄袭者的标记--说实话,因为他,我体悟了『迷茫』这种情绪,丝毫不理解他明明有才能,为什么要抄我的构想。」 能进入麻省理工读到博士的人,肯定都有好几把刷子,是优秀人才中的菁英。可这样的人,竟然…… 「我拒绝了他。」吴净的话说得很轻,我却能感受到他的不堪回首,「而他……在我取得博士学位的隔天,在宿舍里自杀,以死捍卫他不存在的『清白』。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点讽刺?」 41 我想。 听着吴净的自白,除了让我感到心疼外,我还体会到深刻的窘迫。 不得不承认,我在绝大多数的时候,都是自怨自艾。难过自己在十六岁就被爸爸仓皇地送出国,强迫面对所有未知的人、事、物。却忘了,在我眼前的这位,刚满八岁,就手持麻省理工的入学合格证书,到那个最顶尖的学府,与一群天才角逐。 群星绽放之处,要如何脱颖而出?我想吴净所付出的努力,绝对比我先前想像的,还要多很多。 当我十六岁再次与吴净重逢时,他已经站在受眾人景仰的颠峰,我便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一切都是他唾手可得。可是,哪有这么容易? 他是拥有最崇高的荣誉、无法估量的庞大金钱和拔高脱俗的社会地位,随之而来的,是世人对他的期待与偏见日益增长。 包括我,都不曾想过,像他这么厉害的人,会不会感受到压力?会不会很孤独?会不会希望有个人,能让他依靠?八岁到十二岁的吴净,是怎么过的呢? 而在他刚满十二岁,一般人才正要读国中的时候,他遭受最最信赖的学长背叛。甚至以死,来向别人污衊他的罪刑。 「阿净。」真的是太心疼了,心疼到,整颗心脏好像都快碎了。「对不起,是我太自私了。」 过分自私,才会始终关注自己身上的伤痕。 「要是我能早点知道就好了。」 「如果没有你,我大概在十六岁那年,就会死掉了吧。」这几句话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我知道,这些都是实话。仔细回想,那时候的吴净根本没有任何求生的意志。 没日没夜地待在书房,在草稿纸上画出各种不同维度的图像、计算符号,彷彿是想压榨他对数学的所有灵感,然后,毅然决然地死去。 「你后来……怎么会改变想法?」 「当然是因为你呀。」他有些无奈地看着我,说:「我不知道我死了之后,有谁可以保护你。吴禹諍在那段期间,一直试图用他的方式,将你带回台湾。至于他要做什么,我们心知肚明。」 绝对是我爸的身体状况恶化,他想要我回来,捐器官给我爸。 「我不是要阻止你孝顺你爸,而是不想你以这种赶鸭子上架的方式,去展现你的孝心。更何况,我认为你爸非常痛苦。器官移植……不是那么一件简单的事,他还反覆做了那么多次,身体肯定是……不堪负荷了吧。」 他一说完,我的肚子不顾场合地叫了一声。 我略微尷尬地抽搐嘴角,万万没想到我会闹这一齣。吴净倒是笑得很开心,又揉了我的头发,「我们早该吃饭了,边吃边聊。」 说是边吃边聊,实际上,我们没有在吃饭的过程中聊天的习惯。唯有简单两句「这个你吃吗?」、「吃。」的问候,其馀时间陷入沉默,气氛却又不是很僵凝。 温馨、自然和和谐,大概就是我们的相处方式。 「阿净。」突然间,我明白自己为何久久无法确定对吴净的感情。因为,我们太亲近了,俗称的灯下黑。 我承认我对他有很深的自卑,可在自卑之外的,是我一直把他视为我不可或缺的家人。纵使会有片刻的心动,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 「我想,我大概喜欢你。」 那样的安心麻痺了我所有对爱情的感官。 正在装汤的吴净忍不住又「噗」了一声,接着没好气地说:「我还真是谢谢你,谢谢你『大概』。」 「我想,我能够爱上你。」 于是我又补了这一句。他的表情瞬间变得僵硬,似乎想开口,又沉默地想等我继续说。 「我想,与你一起过一辈子--以伴侣的身份。」 42 保留。 与吴净之间的感情,就是在朝夕相处下的细水长流。无论再怎么回避,终究还是要承认,我喜欢他,也深爱着他。 走到这一步,算是心意相通。虽然没有很明确地说要交往,但在日常的互动中,总会不自觉地冒出粉红泡泡。 而我们这样奇异的氛围,连前来汇报的陈律师都有所察觉。 「周小姐和吴教授是谈恋爱了吗?」陈律师果然是火眼金睛,刚进门换好鞋子,就点破了我们之间的曖昧。 我有些尷尬地笑着,吴净倒是十分自在,正面回答:「是谈恋爱了。」 「恭喜。我之前,就一直认为你们很相配。」 无论是否出自于客套,陈律师这样正面、直接的认同,令我们感到非常高兴。可高兴归高兴,我们仍然不忘他今日来的首要目的。 将陈律师带到客厅,三人落座后,我便开始询问他这两日,针对我妈兇杀案调查的结果。 「发现尸体的地方,是位于静匯水库上游处的破旧屋舍。那里原本主打泡温泉,是着名的观光胜地。不过二十五年前的一场颱风灾害,导致大规模的土石流,建于峭壁的建筑物全数冲毁,留下来的,也只是些断垣残壁。这屋舍,同样是当年留下的遗跡。实在没想到,会有人把尸体藏在那个地方。」 「警方认为那是藏尸处,不是案发现场?」 「是。根据法医对尸体的检验,死因是后脑杓遭受外力重击,令其头骨破裂。值得关注的是,在她死后,尸体似乎曾浸泡在化学药剂中,试图延缓腐朽,像是--製作木乃伊那样。」 在我被陈律师的话吓得无法应答时,吴净说:「这么说的话,就是有人试图,保存尸体的原样。」 陈律师点点头,「后来因为不知名的原因失败了,尸体被转移到这破旧的屋舍。应该是仓皇的,否则尸体不会随意地扔在地板。之所以没有被啃食殆尽,是她浸泡的药水过于刺鼻,野兽和昆虫都排斥接近。」 「那,为什么那个女流浪汉会捡到我妈的戒指?」 「因为尸体的左手无名指被砍下。至今,那一截骨头下落不明。」 左手的无名指被砍下……如此行为,等同是在洩愤。谁会做这种事?吴禹諍? 吴禹諍的确有砍下无名指的动机,可如果真的是他杀了我妈,那他保留尸体做什么?等着警察查到自己的头上吗? 「周小姐,你还好吗?」 面对陈律师的关心,我扯了扯嘴角,最终承认:「抱歉,我听了这些,实在是……好不起来。」 吴净看了我一眼,伸手握住我的掌心,随后整理:「按检调单位目前已知的资讯,叶蕙兰在二十年前,某个下大雨的傍晚,留下两个未满五岁的小孩在游乐室,独自离开湖泉山庄。丈夫周森深下班回家,没看到叶蕙兰,就一直待在游乐室等候叶蕙兰『买东西』回家。可他迟迟未等到人,便在当天深夜前往派出所报案。几度搜查后,叶蕙兰被列为失踪人口。直到,二十年后,有一群臭小子跑到废弃屋舍冒险,还真撞见了一具尸体。尸体曾浸泡化学药剂,延迟腐烂,大概是想藉此留下某些证据,当作保留者对某个人的把柄。」 「所以说,保留者,不见得是兇手?」我听出了吴净的弦外之音。 「是的。更准确来说,保留者肯定不会是兇手。兇手分尸都来不及了,怎么可能会想留下完整的尸体?这个保留者,顶多是处理尸体的共犯。在处理的过程中,保留者剁掉了尸体的无名指。这么做的目的,是他想拆除戒指,可人死后,尸体会肿胀僵硬,原本容易脱下的戒指会卡在上面。于是,只能整隻指头剁下。」 43 推测出的兇手。 纵使我认为自己早已做好心理准备,真正听到这样的事实后,仍然忍不住倒抽一口气,觉得很噁心。 「检调单位……锁定的嫌疑犯除了我爸和吴禹諍之外,还有其他人吗?」在陈律师面前,我努力维持镇定,询问:「难道没有可能是,我妈出门遇害?」 「这样的情况,几乎是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兇手的确有可能在慌张和情急之下,出手杀害您的母亲。但,保留者试图利用药水延缓尸体腐烂,和剁手指来拔除戒指这两种行为,显然在案发前,就认识您母亲。保留者和您母亲……嗯,我有个推测,不知道该不该说。」陈律师说到最后,态度踌躇,观察我的表情。 「你说吧。」就算陈律师不说,从种种跡象来看,我也能猜到。 「保留者和您母亲是情敌,才会无法容忍您母亲配戴婚戒。而让保留者心甘情愿地沦为共犯、处理尸体,那么兇手,应该会是保留者的情人。可是他又担心兇手会离开他,便保留了尸体,以此来要胁兇手陪在他的身边。」 「按这样推论的话……兇手,真的会是我爸?」 陈律师语带保留:「是有这个可能,希望不是。」 这一时间,我感到非常窒息,彷彿有人掐住了我的脖子,让我难以呼吸。 「也有可能,那是个意外。」 「……迟了二十年的过失杀人吗?」什么意外不意外的,我根本不相信。 吴净见状,连忙将我抱在怀里,低声对陈律师说:「今天先到此为止吧,麻烦你明天再来一趟。蓉蓉她……受到的衝击不小。」 「是,我能理解。」 陈律师最大的优点,是当我们说要停止时,他不会过分纠缠。很迅速离开,留给我们一个静謐的空间。 我的脑子很乱,抖动着双脣却无法组织完整的句子。吴净紧紧地抱着我,一遍又一遍地抚摸我的背脊。 许久,我才艰涩地问:「你早就知道了,对吗?知道我爸才是兇手。」 「是有这么想过。」 「那为什么……之前会说兇手,会是你爸?」 「大概是我希望如此。我希望兇手是我爸,而不是你爸。因为我知道,如果真的是你爸,你会很受伤。而且,那时候我还没有更多的证据,依我目睹的画面推论兇手,我爸的可能性会更高。」 垂着头,我向吴净坦白:「我……其实在看影片的时候,就知道了。我爸的态度,和吴禹諍根本没有动机……我就知道不会是吴禹諍动手。毕竟他都跟我爸偷情了五年,要说有多恨我妈,肯定是一开始最恨。后来,我想他是享受偷情的快感,就像黛西那样。」 以前我不知道,有人真的是很沉溺于这种出轨的行为,以此获得乐趣。这无关于人类私密的情感,仅限于一种快感。 刺激的,隐密的,又充满了禁忌。 「有动机的只有我爸。恐怕是我妈说要带我离开,将他彻底激怒。趁我妈转身的那一刻,拿东西砸向我妈的后脑杓……我妈倒地,血不停地扩散,吴禹諍成为唯一的目击者。」 然后,吴禹諍走到我妈的身边,确认她是不是死了。在游乐室里的吴净,听到声音,从房间里走出来,正看到了吴禹諍站在我妈尸体旁边的那一幕…… 「他负责处理尸体,一开始想毁掉,却又防范你爸会离开他,于是强制保留尸体,作为他的秘密武器。你爸无论如何都不会想让你知道,他做了什么,才会一直待在吴禹諍的身边吧。」 除了叹息,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样的回应。茫然、无助和疲惫拖垮了我,我精疲力竭地询问:「阿净,我该怎么办?」 吴净那么聪明,肯定想到许多解决的办法。可真正要面对的人是我,他只是轻轻拍着我的身体,说:「慢慢来吧。且看且走,总有一天会彻底解决的。」 44 代罪羔羊。 然而我尚未想好该如何面对,当天下午的即时新闻,竟循环播放有个无业游民独自前往警局自首,称他是杀害那具女尸体的兇手。 「在上个礼拜,惊动社会的弃宅女尸案,今传出有人主动向警方自首。依据本台记者独家掌握的资讯,这位嫌疑犯姓江,目前无业也无特定居所,但他在二十年前,曾是湖泉山庄某一户人家的司机……」 听着电视台主播鉅细靡遗的分析,我的心情很复杂。 陈律师也等不到明天,一掌握到现况,便马不停蹄地再度赶来。 「就目前来看,情况对您父亲很有利。这位江先生向警方说明,二十年前他们都在湖泉山庄工作,对您母亲一见钟情,曾鼓起勇气私下告白,您母亲却以双方皆以组织家庭为由,断然拒绝。他不甘心,始终对您母亲念念不忘,甚至成为了一种执念。他偶尔会在你们所居住的别墅门口徘徊,期盼能见上一面。在某个大雨滂沱的傍晚,意外撞见您母亲赶着出门要去买东西。一时间,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把您母亲拉到附近的巷子,试图侵犯。您母亲不愿配合,不停挣扎,彻底将他激怒。在您母亲转身逃跑时,抄起摆在地上的铁棍,狠狠砸向您母亲的后脑杓。」 「然后呢?他说他怎么处理尸体的?」 「您母亲被铁棍打后,倒在地上血流不止,他因为很害怕就没有报警。开着雇主的车,将您母亲的尸体放到后车厢,想带到另一处销毁。」 「可是,一开始的药剂是为了延迟尸体腐烂,怎么算得上是销毁?」 「他说,他原先是想要买强酸腐蚀,但强酸强硷控管很严格,一般的通路根本买不到。于是他想到,先买一些延缓尸体腐烂的药剂,将其浸泡,避免腐烂的臭味引其旁人注意。等到警察搜索的黄金时间一过,再把尸体扔到废弃的屋舍,就不会有人知道。」 方方面面,这位江先生都尽量顾及到,乍听之下,没有任何突兀的破绽。 「那我妈的手指?还有他明明瞒了那么多年,为什么又要去自首?」 「您母亲的手指,是他在处理尸体时,太过嫉妒,想拔却拔不下来,只好整根手指砍断。之后他随意扔到垃圾桶,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女流浪汉捡到。至于自首……他表示,这些年他一直活在愧疚与恐惧当中,浑浑噩噩的,没办法专注在眼前的工作,导致妻离子散。他不想要之后的日子,还过得如此窝囊,才会在这个时候前去警察局自首。」 「是这样吗……」停顿片刻后,我突然笑了一下。 「周小姐?」 要是吴净没有跟我说,他所看到的那一幕,我恐怕真的会相信这位江先生的供词。我不知道,江先生为什么要背罪去自首,但……这样的结案,真的是我可以接受的吗? 「你觉得,这位江先生是兇手吗?」 陈律师如实回答:「我的觉得不重要,重要的是,检调单位如何判定。依照当前情势,我想他们会为了尽快结案,选择相信他的供词。」 「是这样啊……」 「对了,吴教授在家吗?」不等我失魂落魄完,陈律师果断转移话题:「上次您要我调查的案件,我有初步的资料。」 我一手接过陈律师递来的资料,说:「阿净他在书房里。」就算是再怎么恋爱脑,我都不能去影响吴净的工作。吴净也需要自己的空间,才能去运算那些我完全看不懂的符号。 陈律师蒐集的资料,内容与吴净向我阐述的差不多。 「吴教授……吃了很多的亏。」 「是啊。」因为年纪小,所以吃了很多亏。可就算是吃了再多的亏,吴净都自己忍下来了。不哭不闹,唯独丧失了活下去的热情。「我可以再拜託你,处理一件事吗?」 事已至此,再心疼也没用,人总是要往前看。 「什么事?」 「之后很有可能,会有人拿这件事来大做文章。我希望,你能蒐集全美国,不,应该是全世界顶尖数学家的联络方式,我想逐一致信给他们。」 「您这么做的原因是?」 「导向舆论,必须从权威做起。」 45 不认为。 在这个网路发达的时代,舆论的导向远比对错来得重要。谁掌控舆论,谁就拥有话语权。 吴净在之前已经吃了很多亏了,今后,我是不能够再让他受这样的委屈。 「那先这样吧,我去找他们的联系方式,等蒐集好了,再传email给您。」陈律师没有再追问下去,而是平静地接受我的请託。临走前,他说:「现在我会再去您父亲那里,报告当前的情况。毕竟他是我这个案件的主要委託人,我必须向他交代清楚。」 我对着陈律师微微点头,「我明白的。真是辛苦你了,请你路上小心。」 「谢谢。」陈律师来得快,去得也快,宛如是一阵风。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佇足在原地,抿起双脣,心情仍是极度鬱闷。想到冰箱里所剩的食材不多,就准备去附近的超市採买,顺便散散心。 没想到,当我一走出公寓的门口,就遇到前几天来访的那位老警察。 老警察原本在抽烟,一见到我,便连忙将烟熄灭,快步迎向前。 「周、周小姐,下午好。」他一脸尷尬地向我打招呼。 「你好。」我记不得他姓什么,只能同样尷尬地回应。左顾右盼,发现来的只有他一个人,「你是来这里办事的吗?」 「不是。我是来找你的,可以让我耽误你一点时间吗?就在对面的咖啡厅聊一聊?」 说实话,我不觉得我和这位老警察有什么好聊的,但看他似乎在这等了一阵子,我也不好意思直接拒绝他。 「好,就聊一下吧。」 于是我们穿越了马路,抵达咖啡厅,并坐在较为隐蔽的包厢空间。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老警察在落座后,拘谨地向我释出歉意:「还有上一次,是我的态度不佳,才会让你的情绪起伏过大,真的是很对不起。」 「没事的……我知道,那是你工作的一种方式。」虽然称不上喜欢,但我不是那种,别人道歉,我仍得理不让的个性。「请问,今天你怎么会过来找我?」 「为了不耽误你更多的时间,我就直说了。今天上午有人去警局自首,称他是杀害你母亲的兇手。中午过后,这则新闻反覆播放,不知道你看过了没有?」 「你就真的认为,那个人,真的是兇手?」 对此,我以陈律师先前对我的回应,回覆了老警察:「我怎么看不重要,重要的是检调单位如何认为。」 老警察却不採纳我的说法,反驳:「你怎么看,当然重要。你是被害者的女儿,而你当时,也处于那栋别墅之中。」 「当年我才五岁,真的什么都不懂。」 「那你认为呢?依你的角度来看,真的觉得,那个人就是兇手?」老警察再次追问。 我蠕动双脣,趁着服务生将咖啡送进来,缓缓呼了一口气。 「……我不认为。我不认为那个人是兇手,他是假的,但我没有证据。」再怎么逃避,也不可能逃避得了自己内心的批判。「你呢?你会来这里找我,肯定也不认为那个人就是兇手吧。为什么?为什么你会那么想?」 「直觉。」 「只是直觉?」 「算是吧。说一句托大的话,我当警察那么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犯人,彷彿看一眼就能推断谁是真兇。叶蕙兰失踪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他撑着伞,走到了警察局,跟我说他的太太失踪了。神色冷静,举止端正,根本不像是一个,刚发现太太不见的丈夫,会有的态度。我陪着他,巡过附近的所有街区,每个巷弄都找过了,没有发现任何异状。你不觉得奇怪吗?如果正如那个自首者所说,应该有某个未知的巷弄,会有些许的痕跡。哪怕雨再大,都一定会有不自然的地方。」 46 面对错误。 「这么说的话,你不是也没有证据?今日来找我,难道是想与我分享你的疑虑?太荒谬了,为什么你有怀疑,却不去追踪?非要等到二十年后,才拿着枝微末节的线索,试图抓住真正的兇手?」 老警察深深叹了一口气,说:「不是我不愿意追踪,当时有警队高层要求我将这个案子以失踪案告结。有能力成功游说高层的人,想也知道绝对不会是那个司机。表面上我没有调查,私底下我做了很多努力。例如,你父亲曾说过三楼因屋顶漏水,导致木地板重换。可当我实际询问木地板的厂商,得知真正施工的日期,是在通报失踪的隔日。而且,结束施工后,厂商想带走被更换下来的木地板,却意外被主人拒绝,表示要自行处理。那些收据和记录的影本,我一直保存至今,是想证明案发地点绝对不会是在别墅之外,应该是在别墅的三楼。」 「还是一样,已经过了二十年……他可以说,是自己记错了,就将此事轻巧带过。」 「这就是我来找你的理由。我想要请你想一想,有什么办法,能够让我重啟调查?我要求的不多,只要能让我去调查别墅的三楼,并延缓其他人将那位司机定罪。」 我的内心在动摇,艰难表达:「他……是我爸爸。我曾和他相依为命,非常的亲近。你要我,去指控他?会不会太强人所难了?」 「我知道这一切都不容易,但死的人是你妈。她不明不白死了二十年,难道就没有资格得到一个真相?纵使是以卵击石,也要尝试。」 看着眼前不停强调「真相」的老警察,我不由自主地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你说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吗?我──」 「我是指你,为什么要这么坚持?其实这跟你没什么关係,不是吗?强制调查,可能还会让你被别人盯上,日后就不可能升迁了。」 「我都到这年纪了,还在乎什么升迁不升迁?我只是认为,这件事情,我该做、该釐清,仅此而已。」 「是为了……正义?」 「怎么可能,我才不是为了那种,虚无飘渺的玩意。」老警察先是笑了笑否决,随后说出,让我在日后难以忘怀的几句话:「人啊,这种生物就是,如果没有去面对自己的错误,那么人生,很有可能只会停留在当下。我的鍥而不捨,不光是为了死者,也是为了在过去行尸走肉的人,能以解脱。」 我眨了眨乾涩的眼睛,突然,下定了决心。 「对不起,我可能没办法提供什么有用的情报……」 老警察的神色,瞬间黯淡了不少。 「但是,阿净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我妈倒在三楼的地板,而他的父亲,正站在我妈的身侧……他没见到行兇的那一幕,至少能确定,别墅三楼是案发现场。」 闻言,老警察陷入了沉思,嘴里嘀咕:「我得想想……得想想该如何解释才好……那时候你们才五岁,所以……」 「阿净什么都懂。他的智商两百一,是天才中的佼佼者。记忆力,更是寻常人的好几倍。他的证词,具有可信度。」 「那他愿意,出面指控吗?」 我想到吴净对我的坚决,第一次鼓起了勇气,说:「他愿意的。为了我,他什么都愿意。」 ? 「原以为侦察告一段落,真相已水落石出的弃宅女尸案,今日再传惊人的消息。我国知名数学家吴净,向警方自述他于二十年前,曾目睹案发后的现场。真正的第一案发现场,并非自首的江某所称的巷弄,而是在他们的住宅内部。警方在得知消息后,迅速约谈了相关人士,希望能将这个迟了二十年的兇手,尽早捉拿归案。」 47 专属于我的眷顾。 新闻媒体几乎是一整天都在报导这件事。 到底真相是什么,眾说纷紜,各有各的说法,网路的热度一直居高不下。 成为搜索名人的吴净在经过多方协调后,取消他所有公开的行程,彻底满足他只想待在家里蹲的期盼。 「休息是为了走更长远的路。」看他义正严词地说干话,我实在哭笑不得。谁不知道他不喜欢出去工作?标准的阿宅一个。「而且我还可以趁这个机会,多陪陪你,做一些你喜欢的事,不好吗?」 我喜欢的事? 听他这么一说,我还真的一时间想不到自己喜欢做什么。 「嗯……你觉得我喜欢做什么?」既然我想不到答案,就把问题丢给吴净回答。 吴净笑了笑,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巧妙的又把问题挡回来,「不是我在问你吗?怎么换你问我了?」 「我就是不知道,才会问你呀!都说旁观者清,你作为我的旁观者,没有看出我喜欢做什么吗?」夕阳的馀暉透过白色薄纱窗帘,洒入点点的光芒。看着看着,思绪涣散,还真的想不到我的兴趣,和我喜欢做些什么。 「唔,想不到也没关係,将来能一起慢慢地探索。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很多很多,不必急于一时。但是,我一直想问你,如果可以的话,你愿不愿意回到学校读书?」 「你说回到学校读书?怎么会突然问我这件事?」 「我想了很久,也观察你有一段时间。我觉得你似乎是想回到学校,却又因为害怕,而止步不前。是这样吗?」 我很想说不是,不愿意在他面前展现我的软弱,可这又骗得了谁呢?我就是害怕,也不想面对我早已与这个世界脱节的事实。 其实,吴净根本没有想要豢养我的意思,是我用枷锁牢牢的将自己锁在他的身边,美其名是在照顾他,殊不知,他不需要我的照顾。 他对我的好,不单是一种喜欢,而是一种眷顾。专属于我的,眷顾。 「是啊,我是想上学,又觉得自己好像年纪大了,现在上学应该跟其他人很格格不入吧?」 「你在说什么傻话?」吴净的反应跟黛西一样,立即露出「你是想太多」的困惑表情,「你才几岁?顶多二十六,说什么年纪大。况且,上学是去学习新的知识,你管别人看什么?他们的意见和注视,都不必去理会。当年,我八岁上大学,进入麻省理工,别人还不是把我当成动物园里的猩猩来看?看久了,就会发现我只是比他们还要厉害的『人类』。」 「你的同学们当时看到你,是不是都很吃惊?我想他们应该都吓了一跳!」想想我若十八岁去读大学,发现我的同学里,竟然有个八岁的小男孩。哇……我一定难以接受,频频感叹这智商的差距有多不公平。 吴净摇头,说:「还好耶,像我这样的人并不少。美国的大学很多元,有天才、有神童,还有一堆跳级生。我是年龄最小的那个,但也不算特殊,他们是见怪不怪了吧。」 「见怪不怪……」 「是!他们对于各个年龄层的同学,早已见怪不怪。你别幻想你会凭藉着你目前的年龄,成为大学里面,最特殊的那个。」 「这样啊,看来是我想太多。」长久被困惑与迟疑堵塞的心灵,终于被吴净的这些话,打开了那么一点点,能以通风的空隙。 我靠着吴净的肩膀,呼出一大口气。 「等你想好要去读什么,再告诉我。」吴净很懂得循序渐进的道理,没有要我在当下得出结论。 48 爆卦。 他不纠结,我却又纠结起来:「万一我想到最后,还是不想回到学校,那该怎么办?」 「不去就不去啊,又不是非得要读书才能证明一个人的价值,我会问你,是因为,我看你似乎对回去学校有所怀念,不代表我会逼迫你回去。仔细想来,你只是没去过,才会有憧憬。实际上,学校也没那么好。奇奇怪怪的人一堆,做出各种奇葩的行为。」 「要是你的学生听到你讲这些话,肯定也会跌破眼镜。」 「有什么好跌破眼镜?他们跟在我身边那么久,早就知道是什么个性。我不会强迫他们做出任何选择,人生只有一次,自己做好决定就好。当然,就算做错了决定,只有一次的人生,也有很漫长的光阴,慢慢改,慢慢修正就好。」 说到改、说到修正,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老警察的那一席话。 「阿净,你就不好奇,为什么我后来会要你去做证吗?」原本我对于那个案件,採取很消极的姿态。以为不去触碰,就不会受伤,更不会置身于泥泞。 「是有点好奇,却又不意外。毕竟我的蓉蓉,是个很正直的人,不可能会放过每一个可能性。」 「是吗?原来我在你眼中,是很正直的人啊。」他讲这些,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我如此畏畏缩缩,哪来正直可言?「其实我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被那位警察触动而已。我一开始很讨厌他,认为他很无礼。没想到,他在我妈的案件中出最多力,态度最坚持,坚持到我感到不可思议。」 吴净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我,成为一个完美的倾听者。 「他说,犯罪的人,如果不承认自己的错误,将会永远停留在过去。人死了就是死了,是不可撼动的事实,但人总是要为活着的人打算。我爸……再逃避下去,会看不到尽头,只能永远沉溺。我可以不为我妈的死感到悲伤,却不能放任我爸继续下去。就我这样的心态,是不是很矛盾?」 「啊,蓉蓉好像真的长大了。」吴净不合时宜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有差几岁。「这不是矛盾,是你懂得珍惜眼前的人。或许这样的珍惜,他不会想要,至少你问心无愧。」 「我就是……就是觉得对不起你,是我把你拖累了。本来没你的事,到现在好像都由你替我承担所有的变故。」 「为什么你会认为没有我的事?吴禹諍是我爸,就算我们再怎么不亲密,血缘是斩断不了的联系。他与那件案子有关,代表着我也无法置身事外。更何况,我看到就是看到了,就算你不告诉那位警察,我也曾想过要不要去作证。」 我抿起双脣,紧紧握住他的手。 「但是我认为事情不会这么容易结束,会有更多的风波等着我们去解决。蓉蓉,纵使我们分隔两地,你也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把你当作第一优先。」 「我们会分隔两地吗?」 「或许会,或许不会。只要吴禹諍出手,事情会变得更复杂。」 这里不是美国,是吴净没有那么多人脉的台湾。他很难把我护得周全,只能叮嚀再叮嚀,嘱咐再嘱咐。 「真是希望……案件能快点结束,然后我就能跟你一起,回到美国。」一开始回来,是担心爸爸的病情。可我回来又能做什么呢?有吴禹諍在,我根本插不了手。 连照顾都照顾不了,见一面都算是奢侈。 既然如此,我想和吴净回美国,回归我们过往的生活。 而在当天晚上,似乎是在印证吴净所说「事情会变得更复杂」这句话。于台湾最大的网路论坛中,出现〈爆卦!假天才?真小人?踢爆国际知名吴x教授博论造假!迫害学长身亡!〉这篇足以列为核弹级的匿名贴文。 一夕之间,吴净儼然成为了恶名昭彰的社会毒瘤。 他向警方提供证词的可信度,也遭受全国人民的质疑。 弃宅女尸案的侦察,再度停摆。 49 如果,他不是天才呢? 深夜,我在接到陈律师打来的电话后,点开了那篇文章。 文章写得洋洋洒洒,畅谈执笔者所知晓的「猛料」。 执笔者,匿名ynsk。 文章内容: 这几天,我断断续续地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内容,是有个「天才」少年,到美国读书,以抄袭、挪用、剽窃等手法,将学长论文架构、运算法则全数佔为己有后,再提前一步毕业,导致对方的心血全毁,承受不住内心的压力,在宿舍里上吊自杀。 我相信看到这里,一定有很多人想问,这位天才少年究竟是谁。 其实答案很好猜,毕竟台湾近年来出的天才也没几个。被捧得最高的,也就是那位吴教授。是的,是那位光凭他五岁的记忆,就能为弃宅女尸案作证的吴教授。 吴教授可说是网路名人,大家因为他的智商被测出有两百一,选择相信他的证词。这难道不觉得很荒谬吗?弃宅女尸案发生的当下,他可能还是个包尿布的屁孩。竟然会因为他是天才,证词就变得可信?开什么玩笑,台湾的司法也太简单了吧。 如果,他不是天才呢? 在我眼中他根本不是天才,他只是一个剽窃惯犯。伤害的还不只是前面被他逼死的那位学长,听说最近,他运用自己的职权,将另一个原先是他学长,后来成为他团队一分子的人发配边疆。之所以会被发配边疆,想来这人就是他用完就丢,毫无价值就拋弃的牺牲品吧。 好啦,我要是拿不出几项证据,大家一定觉得我在撒谎造谣。于是我把吴教授的博论,和我利用管道弄到那位亡故学长的遗作,po给大家做对比。看不懂是一定的,毕竟这也是高等数学。但,符号总能对得上吧? 还有我亲自问过那间学校与吴教授同级的学生,都说在当时,就有类似的传闻,只是后来被压下来而已。 压下来?如果不是做了亏心事,那干么要压下来呢?吴教授的老爸是谁,大家自己搜索就知道。莱x食品的董事长嘛,有钱有势,能不压下这丢人现眼的丑闻吗? 孰是孰非,大家自己评断。反正我先把梦中的故事说到这,如果我没吴大教授报復,或者直接被查无此人,我之后再来跟你们讲,更多的故事吧。 #记者快来抄#警察白领薪水不干正事吗#职权霸凌 要说这篇胡扯的文章,还不足以掀起巨大的风浪。 那么吴禹諍佯装加班到晚上十点,在公司门口被记者堵到时,答覆的那句:「愿死者安息。」 则将舆论掀起了新的高度。 #吴净是剽窃惯犯#间接杀人犯#五岁证词足以採信吗#吴总大义灭亲 等相关搜索词汇成为热门的趋势,谣言也在一夕之间,如雨后春笋一般地冒出。情势可以说,非常不利。 「对方是有备而来,先是爆出那篇文章,再透过记者的採访让吴总发言……吴总的态度根本是承认他曾为吴教授遮掩学术丑闻,使得原本还怀疑文章可信度的中间读者,有绝大多数都倒戈了。」陈律师的语气听起来也十分疲惫,显然没料到意外会来得这么快。 「是早就安排好了。」不用陈律师说,我看了也很清楚。 「那,吴教授打算怎么做?还有周小姐的意向?」 「当然要证明吴净的清白,不过他还不知道有这件事发生。现在这个时候,他都是在算数学,我不好去打扰他。」 「我想这件事要尽快澄清,在四十八小时内将所有谣言解释清楚。否则在一般民眾的心目中,吴教授会被定位成他们所渲染的模样。」 「我知道。再给我一点时间,等我见到吴净,会跟他谈该怎么处理。」 「好的,我等你们的消息。」 50 真正的证人。 陈律师说的道理我都明白,但事已至此,我竟有种就算不那么快解释,也无妨的感觉。 与其他们说一句,我们反驳一句,倒不如等他们的料都爆完了,我们再一次性地打脸。 可吴禹諍搞出来的问题竟比我想像的还要麻烦。 当吴净结束他每日必做的课题,从书房里走出来的时,从他看着我的眼神,我就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了。 「半小时前,黛西打电话跟我说了。」无须我主动询问,熟悉我的吴净率先替我解惑。 「那你觉得该怎么处理?需要开记者会澄清吗?」依我看来,目前的热度和吴净的名誉,都有开记者会的必要。要以正面且强势的态度,击碎那些可恶的造谣。 「不用这么麻烦,现在不是做这些事的时候。请你帮我订明天飞往美国的机票,我要回去一趟。」 我愣住,不敢置信地问:「你明天要回美国?为什么?」 「美国研究者协会和学术委员会收到大量的匿名举报,指控我过去的论文有抄袭的嫌疑。他们希望我在三日之内向他们当面说明,否则会以更强硬的态度彻查我的研究案和底下推行的项目。」 「怎么会这样……」 或许是我的表情太忧虑,吴净握住我的手,安慰:「不必太担心。当年为了顾及学长的声誉,我隐蔽了很多证据。如今,是该对这件事做一个了结。」 「那我也要去。」从外表看不出来,但我知道吴净的心肠比谁都还要软。他是个温柔的人,我担心他到最后也会顾虑死者,选择牺牲自己。 「不可以。」向来尊重我意见,且喜欢带着我四处走的吴净,这次却果断地拒绝。「你必须留下来,替我带几样东西交给警察。」 「什么东西?」 「一样是,前几个月我们住在别墅时,所替换下来的木头地板。」 「什么?那东西怎么会留下来?」 吴净不再隐瞒:「命案发生在别墅的三楼,叶蕙兰倒在地上,流了很多血。隔日吴禹諍联系了工厂,要求重新铺设木板。在工人来之前,旧木板的上层肯定被仔细清洗过,可是底部要清洁,哪有这么容易?工人将旧木板拆掉,于原本的底部铺设新的。那么,新木板与底部接触的下层,会不会沾上一些痕跡?」 「会……的确有可能……可是你怎么保留的?当时是田嫂监工的啊。」 「是我拜託田嫂的。我要求她将所有替换下来的木板,安置在别墅地下一楼的储藏间。」 我诧异地问:「你信得过田嫂?」不是说田嫂的人品不好,而是她为吴禹諍工作那么多年,会帮助吴净吗? 「这就是我要拜託你的第二件事情──带着田嫂去警局作证。」 「她也看到了?」 「是的。那天她也在别墅内,是真正,具有公信力的目击者。」 ? 在我的印象中,田嫂一直都是个畏缩无主见,却很温柔和善的妇女。她和她的丈夫为吴家工作了大半辈子,连他们的两个孩子,目前也都在吴家的相关企业任职。 我很难想像,像她这样的人,竟然会隐瞒这个秘密,隐瞒了这么多年。 除了吴净之外,没有人晓得她知道这件事。 「周小姐。」天尚未亮,我在吴净的安排下,搭乘计程车抵达吴家老宅的外侧。田嫂她踩着时间,准时出门与我见面。 我们坐在公园的一隅,低声交谈。 她的神情很侷促,甚至不敢多看我一眼,始终垂着头,模糊不清地说:「对不起……我……少爷的话我想了很久,我……还是很害怕。」 「我可以理解你为什么会害怕。」一家人的经济命脉,全压在了吴家身上。要是被吴禹諍报復,可能什么都没有了,还会断送儿女的前程。「但是,你愿意出来见我,肯定是放不下那件事情,对不对?」 田嫂的身躯一颤,沉默了好几分鐘,才听她再度开口:「周小姐不知道……老闆是什么样的人。他很……很可怕……可怕到,纵使我的良知不允许我逃避,我依然无法……去警局作证。」 51 好好保存。 在来的路途上,我便预料到田嫂会拒绝。于是我退而求其次,拿出手机问:「既然你不敢去警局作证,那可不可以讲述你曾看过的画面,然后我手机录音录影?我绝对不会将你暴露给其他人知道,会保障你的安全。」 「真的会保障吗?」田嫂仍是犹豫。 「就算我无法保障,阿净也可以。不止你,你的家人们,各个方面我们都会保护。你相信我吧,我真的很想知道真相。」 「那……好吧。」 得到田嫂的首肯,我将手机调整为录影模式,对着她拍摄:「请你先自我介绍。」 「我叫田林素芬,结婚后就在吴家帮佣,主要负责採买厨房的食材……二十多年前,我的孩子们年纪还很小,但我跟先生的工作很忙,时常顾不上他们,只能把他们关在房间里,要是他们哭了,我才会匆匆赶过去看几眼。阿兰……就是叶蕙兰偶然知道后,心疼我的孩子,说如果我太忙了,或者是外出时,能够把孩子交给她来照顾……」 田嫂吞嚥着口水,终于抬起头,红着眼眶看向我。 「案发的那天,是二十年前的七月二十四日。早上的天气很炎热,到了下午却是大雨滂沱。我被管家临时指派到百货公司,购买老闆的生活用品。因为我孩子怕打雷,所以在去程,我将孩子们交给阿兰,拜託她替我照看两个小时,不然他们会哭得很大声。可路上的交通并不顺畅,沿途塞车,我着急地打了一通电话给阿兰,阿兰接听的时候,声音听起来很正常,不停安抚我……说我先生在半小时前,已经先将孩子接回去了。我很感激她,非常感激,所以就算我知道孩子不在她那,我依然过去一趟,想向她当面道谢。然后……」 「然后?」 「我在别墅的外侧,看到老闆的车。我吓了一跳,原本想快步离开,却又发现门虚掩着,没有关牢。我实在是太好奇了,就不受控制地往前靠近,然后我看见老闆用公主抱的姿势,将用床单包裹住的人……沿着楼梯往地下一楼前进。我看到床单露出的手,知道被裹住的是阿兰。」 我的双手,在听到田嫂说的这几句话,不自觉地颤抖。 「对不起,对不起我太害怕了……我知道我应该报警,可……可是我……周小姐对不起,我……」田嫂的双手合十,不停搓揉道歉。 「没事,你冷静一点,继续说之后发生的事。」 「我逃跑了……我想趁着没人发现的时候,快点逃离那个地方。然而当我逃到别墅的庭院,再往回看……我发现,少爷正站在游乐室的窗台边,看着我……从他的眼神,我看得出,他什么都明白。接着他从窗户,扔了一样东西给我。」 说到这里,田嫂从怀中掏出一个用牛皮纸袋包裹的长条状物品。 我的心骤然停摆,已经猜想到牛皮纸袋包裹的东西,是什么了。 「我一直……有好好保存。」田嫂将纸袋塞到我的怀里,像是完成了某样使命,松了好大一口气,泪水从眼眶不断涌出,悲鸣着:「对不起……阿兰……阿兰真的太可怜了……她……」 「不要哭。」我停止了拍摄,伸手抹去了田嫂的眼泪,说:「你不必跟我道歉,是我要谢谢你才对。」 在我来找田嫂之前,我从未想过会有这么大的收穫。 「时间不早了,你先进去吧,不要让其他人知道。」田嫂毕竟有自己的家庭要顾,我不能那么自私,让她为了我们的「正义」而牺牲。 52 这么约定了。 「那你怎么办?你要去警察局?」万万没想到,都这情况了,田嫂还在担心我。 「我……想去做一件事。等我做完了,就会去警察局。你放心,你好好保存的东西我是绝对不会弄丢。我妈她……她一定是个好人,对吧?否则你也不会一直对她念念不忘。」或许田嫂会对我妈念念不忘,是出自于愧疚。可是,我寧愿把事情往好的方面去想,也不要怀疑一个人的真心。 田嫂露出了缅怀的神情,在我的注视下,坚定地点点头。 「当然,她是个很好的人。有时候我都在想,如果阿兰还在,那我肯定……就不会那么孤单。」 「田嫂……」 「不过我的日子已经过得很不错了。有个木訥、不善于表达,却很爱我的丈夫,和一对懂事听话的儿女。好像人生,也没有白过。」 辛劳工作大半辈子的田嫂成就了自己的家庭,也让这些家人,成为内心的骄傲。纵使,因为没有同龄的朋友,会感到一丝空虚寂寞。但对她来说,这已足够完美。 「周小姐,我知道以我的立场,没有什么资格对你提出意见。」 「你说。」 田嫂不太好意思地舔舔下脣,踌躇片刻才说:「你太瘦了。下次……等下次一切安好,我再煮一锅鸡汤,给你们补补身体,好不好?」 面对这样的关心,怎么可能会不好呢? 我努力对田嫂挤出一个微笑,别让自己太过感动,忍不住哭出来。 「好。我们就这么约定了。」 ? 人类,真的是一个非常奇妙的动物。 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我依然会犹豫下一步该怎么走。牵肠掛肚、焦躁不安和迟迟无法狠下心──完美地,凸显我既稚嫩又软弱。 早晨七点,我坐在吴家老宅附近的一间便利商店,索然无味地咀嚼早餐。直到摆放在桌面上的手机,突然「叮咚」了一声,我才恢復知觉,拿起手机关看讯息。 是吴净传来的消息。说他抵达登机门,休息一下就要上飞机。 看着这几句话,我吞嚥下口中的麵包,丢走的三魂七魄终于归位。 无论如何,为了吴净的声誉,我绝不允许自己软弱和退缩。 我离开便利商店,走到对面的公车站牌等候公车。期间,我滑着手机,想看目前网友对吴净的评论有没有越来越糟糕。毕竟在过去的几个小时,我们都是不评论、不回应地冷处理。 出乎意料的是,经过了一夜,所有的风向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我搜寻风向转变的原因,找到了一部在三小时前上传的影片。 影片的上传者,是一名就读牛津大学的百万知识型youtuber史耐德。他并非数学系的学生,却不知道透过哪个渠道得知吴净被污衊的消息,刻意跑去旁听数学系的课程。 授课的是一位得过诸多荣誉,包括菲尔兹数学奖的年轻教授。底下坐满了数学系的学生,各个认真投入地听讲,与有听没有懂得史耐德形成巨大反差。史耐德也不觉得丢脸,而是用字幕强调:「抱歉,作为一个建筑係的学生,我已经很努力去听懂,可惜我的努力毫无效果,在数学的面前,我败下阵来。」 史耐德快转听课的过程,待漫长的三小时过去,即将结束的时候,他在眾目睽睽之下,举起了右手。 「教授,我有件无关于数学,但跟数学界有关的事情,想要询问您。」 站在台上的教授微微一愣,随后说:「我要依据你问的问题,才能决定要不要回答你。」 「请问您,认识吴净教授吗?任职于普林斯顿数学系的吴净教授。」 「当然。」这位年轻的教授回答得很快,「他非常杰出,非常优秀,非常聪明。」 「可是在这两天,有人质疑这位吴教授的博士论文,是经过抄袭而成。」 「可以请问是谁提出这样的质疑吗?因为就我看来,这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 「为什么不可能发生?」 「如同上述,吴教授非常优秀,非常聪明,所提出来的观点和计算,都是跨时代的演进,根本不可能会去做那样的事,因为毫无意义,也没有人能成为他抄袭的对象。」 「有人认为,吴教授抄袭的对象是自己博士生时期的学长阿尔杰。甚至指控吴教授在剥夺学长的研究结晶后,导致学长悲愤不堪地上吊自杀。您觉得,这会是真的吗?」 「这不会是真的。在美国学界,被抄袭后有很多的申诉管道。不会有人傻到自己被抄袭,不去申诉,还选择自杀──这是一种对学术公正性的一种侮辱。另外,我曾见过阿尔杰一面。他的确很有才华,但恕我直言,他的才华丝毫不及吴教授。吴教授,是冉冉的璀璨星星,我们终究,只能仰望。」 53 舆论导向。 影面底下灌入大批国内网友的留言,一开始以嘲讽为主: 「哇,没想到洗白来得这么快,是吴大教授找人来演的吧?」 「我的妈啊,什么星星?不就是个抄袭惯犯吗?」 「这是吴大教授哪里找来的临演?演得这么投入,应该要加鸡腿!」 可随着观看影片的人越来越多,有不同的声音反击这些嘲讽。 「这些说临演的到底有多没文化?这位教授刚得菲尔兹,得奖感言在网路上随便搜都能找得到,你跟我说是临演?开什么玩笑。」 「在看那篇爆料文的时候,我就预知会有打脸的一天,万万没想到这打脸的速度来得这么快。不得不说youtuber的竞争太激烈了,还不到二十四小时,为了流量竟然跑得这么快。」 「哈,这位教授完全讲出我内心的吐槽。到底有谁傻到,自己被抄袭,不去控告还在那边上吊?怎么不说是自己抄袭被抓,羞愧难当才选择吊脖子?这比较符合逻辑吧!」 「无论是不是有人安排这youtuber问这位教授这些问题,造谣的不会先去查案吗?当初学术委员会就曾介入过,证明被抄袭的是吴教授,那个死的,才是你们口中的『抄袭惯犯』。」 「昨天晚上贴文的那个人,会不会觉得脸太疼了,要去掛急诊看脑?」 「我只有个问题,是为什么吴教授他爸要对记者说什么『愿死者安息』?这种引战和令人误会的话,真的会是爸爸讲的吗?」 在这则留言底下,有人刻意回覆:「大家好像都不知道,吴教授好像是他爸为了应付家里、传宗接代才生下来的。两人的感情很差,几乎算是仇人,不像父子。还有,这次吴教授去作证,作证的内容似乎就是对他爸不利,也难怪他爸会假掰地说那句话。」 看到这里,我微微松一口气。无论这是不是刻意安排,至少成功带动舆论,转向对我们有利之处。 尤其是,为吴净发声的数学界教授,不止影片中的这一位。在过去的几个小时,将近六十位教授,在他们自己的社交平台上,纷纷写下他们以坚定的态度,相信吴净的清白。 连国内的教授们,也渐渐跟上这一波潮流,一早便强烈呼吁有心人士,勿刻意造谣来混淆是非,这样毁损的不单是吴净教授的名誉,更会让台湾的学术界蒙羞。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但已经不是针对吴净的谩骂,而是开始从中揪出各种细节,以此来质疑撰写那篇文章的人。 「真是太好了。」看来大家并没有瞎,能在这种关键的时刻辨明是非。 等候多时的公车刚好到站,我从后门刷卡进入车厢,准备前往下一个地方。 纵使在旁人眼中会很荒谬,可在此时此刻,我依然想做一件事情──见我的爸爸。 ? 爸爸对我来说,是最特别的存在,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有血缘关係的联系。我总是下意识地想要信任他,哪怕我知道,这个人不可信。 在与田嫂交流的当下,我不由自主的思考,明明我跟一个不太熟悉的妇女,都能够如此坦诚交流,为什么,在得知如此严重的案件后,我和爸爸却没有產生任何衝突? 甚至,连说一句话都没有。 我不是一个好人,我很自私,只想要我在乎的人永远过得幸福快乐。 如果可以,我不想打开这个潘朵拉的盒子。可惜事与愿违,真相永远都会在谎言中冒芽。 54 是谁放弃? 逃避逃避再逃避,最终我还是选择面对。 搭了将近半小时的公车,从市区来到近郊。疗养院周遭的环境很好,一片绿荫盎然。上一次来,因为情绪激动,根本无暇欣赏这些自然的景色。这次不同,我站在疗养院的门口,深呼吸了好几次,彻底补足能量后,才迈开脚步。 我想吴净若知道我冒然跑来,绝对会很生气,毕竟这样的行为,堪称是羊入虎口。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并非我不信任田嫂和她保存的凶器,是我不愿意再反反覆覆,纠缠下去。 整间疗养院没看见任何人,空空荡荡,宛如一座佇立在人间的鬼城。 心里觉得害怕,却只能强迫自己不停往前走。直到,走到我爸居住的病房外侧。 几个月前,我还在这与吴禹諍起争执。如今,这里静謐得…… 「爸爸。」我握住手把,将门直接拉开。只见爸爸依旧躺在病床上,吊着点滴,没有任何生息似的。 我的身躯正在颤抖,脚步蹣跚,一步一步向前。 然后我听到后方被我拉开的房门,又被人关起。我不需要转头,就知道是谁来了。 「……我真没想到,你会在这个时候自己送上门。」 是吴禹諍。 「我还以为来的人会是吴净。毕竟,他总捨不得让你涉险。」 「你为什么会觉得,来的人会是吴净?」我依旧背对着吴禹諍,眼睛死死盯着病床上的爸爸。 吴禹諍越来越靠近,最终伸出手,捏住我的后颈,「因为无论你们掌握多少证据,那些证据都很容易被二十年的岁月推翻。你们只是螻蚁,就算智商再怎么高,也会被我轻而易举地拿捏在手掌心。」 经过这几次的对谈,我发现吴禹諍有很强烈的自恋型人格。 他喜欢掌控,喜欢推算,喜欢当一个主宰者。 「是啊……证据很容易被推翻,证人也很容易被收买,所以我们能做的,只是让兇手主动去自首。」 「你明明知道兇手是谁,还想让他自首吗?」吴禹諍一出力,就把我甩到一旁的沙发。我的头撞到墙壁,一时间站不起来,只能不停低喘着气。他仍待在原地,自顾自地咆哮:「我早和他说过,只有我最爱他、最在乎他、最保护他,偏偏他就是不信!」 「如果你爱他……就不会包庇他,更不会拖着他一起下地狱。」我艰难地抬起头,瞪着情绪失控的吴禹諍,「是你介入他们的婚姻……逼他走上这条路。既然你当初选择放弃,就不要回来纠缠他!」 「我没有放弃他,是他放弃我。是他……对他的青梅竹马念念不忘,不顾我对他的付出,就这么跑回乡下,跟那个又蠢又笨的女人结婚,还把你这个杂种生下来!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放弃他?」 「你的这几句话,不能证明你有多深情,只能够证明,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第三者。你强迫了我爸爸,介入他们的婚姻,还在事后威胁他。我不知道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我知道……他一定很痛苦。」 「痛苦?没有我,他不知道早死了几百次。」 「那我相信他寧愿死了几百次,也不愿意活下来被你糟蹋。我想,他最后悔的,就是在那一场火灾,把你救出来,而他的灵魂就死在那。」 吴禹諍衝向我,狠狠在我脸上搧了一巴掌。 「我是最爱他那一个人,如果你妈有比我还要爱他,当初就不会说要把你带走。而你,若真的那么爱你爸,就不会明知他的身体不好,还一直待在美国,不愿意捐你的器官给他。」 一提到器官,所有的问题全部都解开了。 吴禹諍是疯子,但他不是傻瓜,不会不知道他泼向吴净的脏水,很快就会被旁人洗涤乾净。那么,为什么他还非要花时间和精力,去做这件事? 说穿了,他最终极的目的,就是让我短暂失去吴净的保护,变得孤身一人。他就能够制挟我,夺走我的器官。 55 我会保护你。 「吴净已经坐上飞机离开了,你觉得,还有谁会保护你?」 我睁大眼眸,只见在吴禹諍的身后,我爸无声无息地竖立在病床旁。他轻轻扯下输入点滴的蝴蝶针,满脸漠然地朝我们这边看。 「你说还有谁──」 一个箭步,我爸手持短刃捅入吴禹諍的后背。鲜红的血液从他的腹部扩散,我颤抖着双脣,想让我爸停止他失控的行为,却被吴禹諍倒下的身躯沉重地压在角落。 「我早和你说过,不要这么做!」我爸像是疯了一般,抽出短刃,再扬起手狠狠地刺向吴禹諍的颈动脉,瞬间喷出一阵血花。「谁都可以,但小涵不行!我跟你说过……小涵不行!」 一刀又一刀,吴禹諍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就这么死了。 「爸爸。」 我对爸爸的叫唤,拉回他一丝理智。 他低下头与我对望,微微地粗喘着气,想对我笑,但怎么也笑不出来。 「不要……不要怕,爸爸会保护你。」在我爸苍白的脸庞上,唯一的顏色是吴禹諍飞溅的血痕。他牵动着嘴角,好不容易,终于是露出了微笑。 这样的笑容太悲愴了,悲愴到我知道他下一个动作是── 「哗!哐啷。」 电光火石间,紧闭的房门被人迅速拉开,再来是一隻脚横空踢向我爸的手,将他手上的短刃踢飞。 随后有无数个警察涌进,制伏还想挣扎、不放弃自残的爸爸。 「蓉蓉,没事了。」 吴禹諍断言早飞往美国的吴净,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他推开早已断气的吴禹諍,伸手把我带入怀中。 我微微一怔,紧紧抓着他的衣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吴净不顾我满身的污渍,用手抚摸着我的背脊,一遍又一遍地说:「没事了蓉蓉……都没事了,都结束了……我的蓉蓉真勇敢,非常非常勇敢。」 ? 时间推回到五十分鐘前。 在前往疗养院的公车上,有个身穿运动服的陌生男子上车,跨步坐在我左侧的座位。 那时,我正传讯息给吴净,劈哩啪啦打了一堆,告诉他目前的网路舆论都对他有利,要他别太担心,好好去美国解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我会在台湾认真为他应援,成为他最坚实的后盾。 一直被我忽视的陌生人突然用手肘推了我一下,我略微烦躁,想扭过头瞪他一眼,随即被他悄悄递出的手机萤幕吸引住了视线。一行行的文字做成投影片的形式播放: 「请勿声张,我是警察。」 「有人同样在这台车上监视你,你的任何动作,都会传递给吴禹諍知道。」 「警方想请你配合我们接下来的计画。除了你之外,吴净和你的父亲周森深也全程参与,你可以放心。」 父亲? 我爸怎么会全程参与? 「稍早,你父亲已透过律师,向警局递交自首的影片。他坦承杀害叶蕙兰女士,并愿意与警方合作,使吴禹諍能儘速落网。」 「你不必害怕。按你原先的计画,走进疗养院,去见你的父亲。然后,若有发生任何意外也尽量保持冷静。房间内有摄影机,我们会随时监控。」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抵达疗养院,走进病房,再次见到已是困兽的吴禹諍。 本该不存在任何意外。等吴禹諍歇斯底里地阐述自己所有的罪刑后,警方便会介入,将人逮捕归案。 但是……警方不曾想到,我爸会毫无理智地陷入疯狂,疯狂到毁灭另一个人的生命。 「蓉蓉。」 我靠着吴净,缓缓闭上了眼睛。 与这个混浊不清的世界,彻底隔阂。 56 改变。 吴禹諍温热的血液,曾溅在我的脸上。 万物彷彿在那一刻,失去既有的顏色,唯独剩下一片腥红。 「蓉蓉。」 我又把自己关在,内心世界那个,仅能容下我一个人的小房间。 小房间里,空空荡荡,呈现出我近乎空洞的灵魂。身体内的能量、勇气和喜怒哀乐,透过那破碎的黑洞,源源不绝地往外流失。我能感受到周遭的一切,却无法对此做出任何反应。 「我不会伤害你。」或许是我浑身沾满了吴禹諍骯脏的血液,吴净在警察的允许下,将我带到疗养院一间无人的浴室,温柔地替我脱下身上所有的衣物,装入一个乾净的塑胶袋里。接着,他对我说:「我先替你洗澡,让你比较舒服一点。」 温热的水流洒在我的身上,我明明是浑身赤裸地面对他,可内心彷彿死透一般,丧失本该有的羞涩难耐,变得过于平静,平静到诡异。 「蓉蓉,我可以碰触你吗?」 喉咙是乾涩的。纵使我再怎么想回应他,依旧是发不出任何一个音。 吴净不气馁,又问了一次:「蓉蓉,我想碰触你,可以吗?」 「可……」 在我那小小、封闭的房间里,因为他这个问句,突然多了一扇门。 打开门的,是手里拿着钥匙的吴净。 无论我们处于何种状态、何种关係,我总是无法拒绝吴净的要求。只要是他想的,我都愿意满足他。 「你终于回应我了。」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抹去我脸上的血痕。轻柔的,细緻的,一点一滴地抹去。 我转动着瞳孔,看向与吴禹諍长相有六成相似的吴净,產生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不是愤怒,不是噁心,不是讨厌。 大概,是一种惆悵。我想吴禹諍的偏执不是错,只是错在他将自己的情感,綑绑在一个不对的人身上。 吴禹諍和我爸,是不对的一对。 「……对不起。」我有千言万语想对吴净说,可说出口的,仍然逃不出这三个字。 吴禹諍很坏,与吴净的关係很差,但是…… 「你干么跟我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 「我爸爸,做了……」事发至今,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我爸去了哪里。他杀了人,在眾目睽睽之下,做了那么不可饶恕的事。 甚至还想用自杀逃避这一切,逃避他应得的惩罚。我觉得他懦弱,又对于他口中的保护,感到很困惑。 他说他是在保护我,我不这么认为。 如果真的是在保护我,他不会明知吴净和警察正从监控室赶过来,还非要在我面前动手。 太残忍了。真的,太残忍了。 与其说是保护,不如说是洩愤。 「你爸是你爸,我爸是我爸,我们是我们。我们纵使会改变,也不会因为他们,因为这件事而改变。」说着,他的手抚过我的脸庞、脖子和肩膀,正要往下时,我们的双眼对视。他吞下一口口水,往后退了一步,我却往前踏了一步。 我们靠得很近,近到我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在我耳边吐息。 于是我仰起头,主动吻住他的嘴脣。 一开始是蜻蜓点水,接着,一点一点地升温,然后是星火燎原,花洒掉落在地上,溅溼了我们的身躯。他不顾身上还穿着衣服,直接将我紧紧抱住。 这下子,我们都浑身湿透。狼狈是狼狈,但谁都无法克制住那个想要深深拥抱彼此的衝动。 吴净将头埋在我的脖颈间,对着我闷声呢喃:「蓉蓉……不用害怕改变。因为我们之间,不会有任何改变。」 57 非法的器官移植。 ? 我讨厌改变。任何改变,都不喜欢。 可时间在流动,总会不自觉地带走我们身上某些东西,再留下某些痕跡。 「陈律师有跟你联系了吗?」事发的三天后,要处理的问题、要面对的事情依旧是不胜枚举。好在有陈律师从旁协助,让我不至于焦头烂额。 吴净没有回美国,选择用视讯的方式,向美国学术委员会进行详细的说明,并提交多份计算草稿、与指导教授多次的信件往来,作为他主张论文为原创的证据。除此之外,还有一份录音档。 录音档的内容是阿尔杰在自杀的前一天,跑到吴净的宿舍外,请求吴净不要揭露他抄袭,否则他的一生都毁了。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吴净不要发表博士论文──「像你这种天才,写几百篇这种水准的博论都绰绰有馀,你就放过我这一次吧,只要我能够顺利毕业,将来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吴净没有答应这荒谬的请求,只是平静地请他离开,避免影响到周遭邻居。 阿尔杰不肯走,甚至用自己的死亡做威胁,直言,吴净若不肯让一步,他就会去死。吴净沉默了许久,似乎是想说些什么,最终听到的是一阵关门声。 很显然,吴净放弃与他沟通。而他,也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嗯。陈律师去看守所探望我爸,说他的情况……不是太好,检调单位正在考虑让他交保,送到正规的医院治疗。」 「你爸的情形还能交保?」 「这我不清楚,但人死在看守所,只会让警方目前岌岌可危的声誉更雪上加霜。」警方这次在疗养院佈局,设下的特别行动,以惨烈的失败告终。 无论吴禹諍做过什么,他的死亡,依旧让一般的民眾批评警方是急于破案,才会有如此草率的计画。 对此,警方在四十八小时内开设记者会向眾人致歉,并详细说明之所以会有这次的行动,是他们在调查女尸案的过程中,察觉吴禹諍另外的罪行。 吴禹諍在近十年,先与远洋渔业的业者敲定走私东南亚的移工至国内,再把人送到目前这间已查封的疗养院体检。体检若没问题,这些移工会待在地下室生活,等时间一到,他们陆陆续续会被无照医师剥除指定器官。 器官到哪去了? 到我爸周森深的身体里,支撑他继续活下去。 可想而知,记者会一结束,新闻媒体一发文章,再度引爆譁然,网路喧闹不断。警方原本想转移大家的注意力,可惜没能成功,他们还是被骂的很惨。 「他如果想见你,你愿意见他吗?」 「唔,可我认为,他不会想见我。」 「为什么?」 「因为他还没想好怎么跟我解释,这所有的一切。」我笑了一下,然后伸了一个懒腰,转身抱住吴净。「而我就算得到任何解释,也都不会原谅他。既然如此,干么再见一面呢?」 吴净揉了揉我的头发,还捏了捏我的脸颊。 我闻着他身上的味道,低声问:「你爸的丧礼,处理好了吗?」 再怎么说,吴净都是吴禹諍唯一的儿子,举办丧礼的责任,也落到他身上。 「差不多吧,马马虎虎,现在谁还管他的丧礼怎样。亲友们只担心手上莱心食品的股票会大跌,各个人心惶惶。」吴净根本不在乎吴禹諍的丧礼,同样不在乎莱心食品的股价会不会跌,他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之后莱心食品要怎么办?会有吴家的人来接管吗?」 「被吴禹諍流放的大伯应该会回来吧。他联系过我,希望我能帮他一把。我没有拒绝,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就算我爸死了,我也想让我爸在地狱里,气得咬牙切齿。」 58 陈律师。 「你真的都不想要那些?」吴家所有的產业中,就莱心食品最赚钱,市值高达好几百亿。当初吴禹諍是斗垮自己的亲兄弟,才在继承人中脱颖而出,接管如此庞大的公司。 如今吴禹諍死了,吴净继承他生前所有的股份,是最有可能成为实际掌权者的人。 吴净耸耸肩,说:「我手里的股票不会卖,毕竟我还没傻到卖在最低点。我现在有家室,得养家餬口,不能够肆意挥霍。至于说我要不要回去接管公司,我是没这个兴趣,也不在我未来的规划中。」 「那你的未来规划了什么?」 「嗯……这个问题有点难。」吴净若有所思的回答。 「还有事情难得倒你呀?」 「因为我未来所有的规划,都与你有关。如果你不愿意跟我一起白头偕老,那我所有的规划都没有意义。」 ? 经过这几次与吴净在言语上的交锋,我不得不承认,若要比浪漫,我根本连他的车尾灯都看不到。 他实在是太厉害了。什么是糖衣炮弹?这就是!还是那种最甜、威力也最强的炮弹,炸得我也快成为恋爱脑。 可惜现实让我没有机会沉溺在吴净给予的爱情之中。 吴禹諍死得很惨烈,丧礼也因为各种丑闻,办得极为仓促和简陋。而在他公祭结束的那天晚上,我得到我爸病危的消息。 或许是我们作为父女之间最后心有灵犀吧,我爸并没有像其他的父亲一样,在临终前,提出想要见儿女的要求。他放弃任何的治疗,选择以最平静的方式接待死亡的来临。 他熬不到清晨,正如他的人生,自始至终都活在阴暗。 「您的父亲写了一封信给你,还有另外留给你几样东西。财產方面,若需要我的协助,再跟我说吧。」等一切尘埃落定,又过了半个月。 陈律师终于整理好我爸留下的遗物,再次来到公寓,与我见一面。 「他还写了信给我啊。」看着陈律师交付给我的东西,我的心情很复杂。 「是,他写了一封信给你,但无法确定他是什么时候写的。」 在陈律师的面前,我没有打开那封信。对我来说,见与不见、看与不看都是一样的。我爸的行为,让我对他失望到不抱有任何期待,更不认为,内心的伤痕可以透过这封信被治癒。 「这个我之后再看吧。我倒是有一件事比较好奇。」 「什么事?」 「你,为什么愿意帮助我?」之所以能平顺地走到这一步,除了吴净,最大的功臣就是陈律师。「我虽然很天真,但还不傻。我知道一般的律师,不会像你一样付出了这么多精力和真实情感。有你在,我真的很安心,也很感激。」 陈律师微微一愣,随后露出了无奈的笑容,「说实话,我没想过你会问我这个问题,所以没有预先编一个谎来搪塞你。」 「你只要老实说就好,干么要搪塞我?」 「……愿意帮你,是因为叶蕙兰的死,对我也具有极大的意义。」 「意义?」 「在我五岁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土石流,淹没了整个以温泉闻名的观光风景区。我的爸妈也是其中的罹难者,情况无比惨烈,连尸体都找不到。而我与姊姊在事发的当下,刚巧被送到我妈的娘家,给我外公外婆照顾,躲避了那一次的灾祸。可是,降临在我们身上的灾祸,依然源源不断。」 听到几个熟悉的关键字,我抬起眼眸,不敢置信地看着陈律师。 「外婆因伤心过度,不久后便过世了。外公则在痛失妻女的情况下,带着我们,试图烧炭集体自杀……结果,外公死了,我们却又……活下来。」 59 小舅舅。 活下来本该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可从陈律师的神情,我看不到他有丝毫喜悦。我想,他所承受的一切,肯定是很痛吧。 痛到他寧愿与父母、外公外婆一起赴死。 「出院后,叔叔和婶婶一开始说要代替爸爸妈妈照顾我们,但实际的情况是他们想夺取爸妈罹难后,保险公司赔偿的鉅额保险金。当他们把保险金弄到手,就是我们的噩梦。他们不停地虐待我们,饭有一顿没一顿地给,还把我们关在后阳台,既潮湿又炙热……彷彿是地狱。」 「他们未免也太过分了。」把小孩关在后阳台,根本是禽兽会做出的行为。 陈律师的声音压得很低:「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三年,我的身体终于是熬不住了,连日发烧,快烧坏脑袋。姊姊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于是用尼龙绳将我紧紧绑在身后,从后阳台的栏桿接到水管,再抱着水管下降到二楼求助。」 「你们那时候……住在几楼?」 「五楼。」 闻言,我倒抽一口气,能以想像姊姊的行为,完全是拿他们的命去赌。 「住在二楼的是一位眼睛不好、耳朵也不好的老太太,担心她听不到我们虚弱的呼喊,可她竟然听到了,还知道我们过得很糟。她没有回避和见死不救,替我们报警和叫了救护车。社福单位很快介入瞭解我们的状况,法院剥夺了叔叔和婶婶的监护权,并给予他们在法律上的惩罚。」 「那你们之后又去了哪里?」坏人得到惩罚,不会成为故事的结束。对陈律师而言,他的人生还很漫长。 「我们被送到关爱之家等待别人的领养。在关爱之家,虽然还是很竞争,至少吃的、饱穿的暖,还不用被大人毒打。原本我以为,我们会一直待在关爱之家直到成年。可现实很残酷,不到半年的时间,我就被一对准备移民到澳洲的夫妇领养。他们是退休的教师,因为妻子无法受孕的关係,始终没有儿女的陪伴。在眾多的孩子中,他们相中了我,说我的五官跟他们有些相似,带出去也不会有人怀疑我们是不是一家人。」 「所以你和姊姊分开了?」 「是的,他们不愿意领养姊姊,而且姊姊希望我跟着他们,过上好日子。其实我根本不需要好日子,只要能跟在姊姊身边,努力长大,大到能去保护她,那便是我的梦想……然而很多事情,不是年幼的我足以改变。我到了澳洲去过新的生活,渐渐渐渐,在人为和非人为的因素下,我与姊姊断了联系。等我再次见到她,是十五年后。她已经嫁人,嫁给自己的竹马,还有个非常可爱的宝宝。那时候我选择不打扰,不愿意影响她平静的生活,可是……可是她『失踪』了。」 陈律师的身分,和与我的关係已是呼之欲出。 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原来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爸和吴净,还有其他的亲人。如今我爸抱持着他的罪孽过世,我却又多了一个,小舅舅? 「她失踪得太不自然,我无法说服自己去接受。于是我不停跑警局,请求他们不要放弃调查。或许是梁警官可怜我,他还真的没放弃,陪着我跑好多地方,蒐集好多证据。我们甚至知道,在吴家工作的田嫂可能会是目击证人,但冒然去找她,只会令她置身于危险之中。」 说到田嫂,我立即问:「田嫂她,还好吗?」 「她过得很好。跟你谈完后,警方有立即保护他们一家人。安全无虞,经济上有吴教授照料,应该不用太担心。」 60 对他闪耀。 「那就好!都怪我当时脑袋乱糟糟的,想不到那么縝密,差点就让她有了危险。」不得不说,我那天大概是疯了,才会异想天开跑去疗养院。 明知那是个坑,还非得要跳下去──愚蠢至极,还让吴净必须来拯救我。 陈律师摇摇头,说:「你已经很棒了。就算目睹那样血腥的画面,你依然没有崩溃,努力坚持到现在。」 「我怎么可能会没有崩溃?事实上,我彻底崩溃,失去原有的神智。是吴净将我从理智的边缘拉回来,让我再度与这个世界有所连结。」若非吴净即时赶到现场,阻止我爸在我面前自杀,再温柔地拥抱着我,我可能早就堕入深渊。 「原来是这样啊。」陈律师一改往日的严肃,对着我笑了一下,「之前我就觉得吴净很可靠,现在听了你这么一说,我已经能完全放心了。」 「陈律──不,我想我应该喊你『舅舅』。谢谢你一直都没有放弃,一直都很努力。如果没有你,我想这个案子早就以失踪草草告结,不可能在找到尸体后如此快速地重啟调查。」甚至我认为那几个去探险的小屁孩,也是舅舅事先安排的。 「不必谢我。我不是为了你这么做,我是为了姊姊。她是全世界最好的人,却始终遭逢背叛。我不会原谅他们,就算付出所有,我也要替姊姊伸张属于她的正义。」 我抿起双脣,把泪水强忍在眼眶之上。 「小涵,我可以这么叫你吧?」 「当然,当然可以。」 陈律师伸出手,温柔地揉了揉我的头发,第一次以舅舅的身分,对着我说:「小涵呀。你不必带着任何血海深仇,所有骯脏、不好的事情都交给我,我会处理好一切。你只要跟吴教授,一起幸福快乐地生活,那就够了。」 「一点都不够,哪里会够?舅舅也要幸福啊,要一直幸福下去。」 或许我们都曾孑然一身、毫无羈绊,可当我们跌跌撞撞地走到现在,再不幸福,那就真的说不过去了。 「我想舅妈一定很担心你。还有表弟、表妹,你的养父母……那么多人陪伴你,你怎么能不幸福?妈妈说不定早就投胎过上好日子了,我们千万不要成为她的牵掛。」 或许是坚持了太久,又或许是该下地狱的全下地狱了,陈律师没有拒绝我,而是点点头,说了一声「好」。 然后,他问我:「今后你有什么安排吗?是跟吴教授一起回美国,还是想做些什么?」 几乎每个人都会问我这个问题。 「吴净要回美国,他在那边还有工作。」 「那你呢?」 「我想……自己去走走,先把台湾绕一圈再说吧。」 「就你一个人?吴教授不陪你?」 「他当然愿意陪我。只不过,该怎么说呢。歷经这么大的变故,我们都需要一点空间和时间缓衝,平缓内心最后那一点疙瘩。」 活到二十五岁,我有大半的时间,都在依附吴净。他不觉得我烦,始终保持温柔的纵容。但,看着我爸那癲狂的模样,我突然意识到──我不想变成下一个他。 不想如同爸爸一样,被吴禹諍豢养,直到发狂,以血腥划下两人的休止符。 我想跟吴净,有一段正常的关係。而非永远只能在他身后,仰望他的光芒。 「吴净是属于我的恆星,照耀我的生命,对着我发光发热。我……也想变成他的小星星,就算无法维持高档的能量,至少当他需要我,我就能对他闪耀。」 61 要不到糖的孩子。 ? 吴净出发回美国的前一天,我们回到了吴家老宅。 吴家老宅看起来很大,人员配置却意外地简单。除了一位即将要退休的管家和两位同在吴家待了大半辈子的厨师,就是田嫂和她的先生,做一些修剪植物和简单清扫的杂活。 「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们了。」在吴净抵达老宅不久,他们这五人纷纷向他递交了辞呈。并非他们不愿意替吴家继续效劳,而是吴禹諍死了,吴净又准备回美国,他们这些人待在吴家,只是平白消耗。 况且他们的年纪又大,实在是做不了什么了。 吴净却握住了夏管家那充满皱纹的手,「如果你们是想好好休息,过着清散的生活,那么我会给你们一笔丰厚的退休金,让你们好好养老。可如果你们是认为,自己帮不了我什么忙,那就大错特错。这个家之所以能维持现在的体面,都是你们的功劳,我非常地感谢。你们若愿意,我希望你们能继续留在这,替吴家点一盏灯,延续这栋老宅的生命。」 夏管家抖动着双脣,压抑不住情绪,在吴净的面前哭得是老泪纵横,「我就算、就算死了,也要为吴家守门……」 「这不行啊,你这么做,吴家是要闹鬼了。」 原本忧伤的氛围瞬间消散,夏管家笑了出来,抹着眼泪退到了一旁。 田嫂和她的先生在这里组织了家庭,对他们来说,吴家并非只是他们工作的地方,更保留他们对于「家」所有的回忆。他们选择留下来,协助夏管家打理老宅的一切。 「平常也不用太认真打扫,半个月请人来重点清洁就够了。你们辛劳了这么久,不要再勉强自己。」 田嫂吸了吸鼻子,「谢谢小少爷……如果不是有你这几句话,我们真的是会流离失所了。」他们不是没有钱可以找新的地方居住,是他们把吴家当成自己内心的归宿。 两位厨师则一边哭一边婉拒吴净的慰留。他们十六、七岁就离乡背井来到这里,如今是真的想回老家开一间小小的餐厅,清间地度过下半辈子。 吴净听到他们的计画,又在他们的退休金多添加了不少,作为他们日后的营运资本。 等处理好人事的部分,已接近午餐时间。田嫂仍然记得我们的约定,说要请我们吃一顿饭,好补补身体。于是她强行抢过厨师的工作,在厨房里忙得火热朝天,恨不得有三头六臂来加速她煮菜的速度。 差不多忙了一个小时,田嫂在她先生的协助下,煮好了满桌的佳餚。 吴净也没有摆什么少爷架子,热情招待大家坐下来一起吃。夏管家原本觉得于礼不合,却拗不过吴净的坚持,也坐在了吴净的左侧,悄悄地观察后感叹:「少爷真的是变了很多。」 「那是当然,我已经长大了。」长大这个词汇不是指年龄上的增长,是他更能够照顾自己,也懂得顾及他人。我想吴净会有这样的转变,是他清楚意识到,吴禹諍已经不在了,他不再只是游歷在外的小少爷,而是这个家的主人。 我们各自的父亲,说实话,都很不负责任。可纵使我们再不喜欢,在某一个方面,我们依然会对他们產生依赖。 「少爷,虽然先生他不够喜欢您,不够爱您,甚至会做出伤害您的举动。不过,他的确是不想束缚您的。所以您不要太恨他,他只是……始终一个得不到糖的孩子。」 得不到糖的孩子……还真的是吴禹諍的最佳代名词。 「其实我不恨他。毕竟我们之间,还没有熟悉到可以用『恨』这么强烈的情绪。我只是讨厌他,觉得每次都要替他收拾烂摊子,很烦,仅此而已。」 62 永恆不变的存在。 这样的回答,再度让夏管家「噗哧」一笑,一连说了好几次:「这样就好、这样真是太好了。」 有关于吴禹諍的话题,就这么在眾人之间,轻巧地带过,继续欢声笑语,享用着美味的佳餚。 饭后,我与吴净在夏管家等人的欢送下,告别了吴家老宅,散步走向不远处的三层楼别墅。 经歷一场刑事案件,这栋别墅在前一阵子,有不少警察进进出出,试图能从中找到更多的证据。可惜时间过得太久,能被作为证据的,也只有再度替换下来的木头地板。 「这里之后,你想要怎么处理?」站在别墅的大门外,我转头询问吴净。 吴净的双手插在口袋,仰头看向别墅二楼的窗户,「放着吧。现在要卖,大概也卖不出去。蓉蓉,你看,那里是我把凶器丢给田嫂的地方。」 「说起这个,我就很好奇,当时你到底怎么搞到凶器的?」 「嗯……据我所知,事发之后,我爸忙着搬运尸体到地下一楼,你爸则忙着消灭证据,并进入游戏室看我们在做什么。为了不让他起疑心,我还故意躺在你旁边装睡,然后偷偷看见你爸把凶器塞到你的玩具箱里,以为就算事后调查,也不会被人发现。没想到,当天晚上就被我丢给了田嫂。」 「我爸事后难道没有怀疑凶器是被你丢出去的?」 「我想应该是没有。毕竟他那时候,受到我爸很多限制。他大概会认为,我爸除了藏匿尸体,还把凶器弄到手中。」 这话题本该聊起来很忧伤,却又因为伤心得太频繁,变得有些麻木,有些可笑。到底是什么跟什么呀…… 「蓉蓉,你会恨你爸爸吗?」 「大概有那么一点。我跟你不一样,你从小就跟吴禹諍很生疏,每年的互动是屈指可数。可我在去美国前,是跟他相依为命。我曾经把他当成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所以在得知……真相后,受到很大的衝击。」说到最后几个字,我才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我的爸爸已经过世了。 再也不会回来,也无法继续赎罪。 「不过我觉得,我真的是非常幸运。在我每个艰难的时刻,都有你的陪伴。」 如果没有吴净……我大概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更别提能保持稳定的情绪站在这里。 「既然如此,你确定不跟我走,要独自留在台湾?」 「因为是你说,我们之间不会有任何改变,我才有勇气留下来。」或许暂时的别离让我感到很难过、很徬徨和很无助,可是我始终觉得,再亲密的人们,也会需要独处的空间,尤其是我们遭逢这么巨大的变故。 纵使我明明知道他会永远爱我、永远迁就我,却不愿再以负面的情绪,消磨他对我的爱。 有一些我该处理好的课题,不应该由他为我承担。 「阿净,谢谢你。」 谢谢你,虽然并不是那么需要我,依然留给我一个立足于世的小小天地。 「谢我什么?」 「谢谢你,让我爱上你。谢谢你,让我知道世界再怎么变,而你确实永恆不变的存在。」我伸出手,握住吴净的掌心。 那炙热的温度,彷彿能烫进我的心窝。 「你想要进去吗?」 始终保持沉默的吴净,终于愿意开口:「不,我一点都不想进去,就让它继续维持这个样子吧──蓉蓉,你到底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讲话?」 「唔,毕竟作为一隻听话的狗狗,让主人开心,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更何况,我就有你这么好的老师在,怎么可能学不会?」 「看来是要青出于蓝了。」 说完,我们手牵着手,再深深看了别墅一眼后,转过身,笔直地向前迈进。 那些腐烂在阴沟里的往事,经过阳光的曝晒,成为了点点粉末,随风飞扬。 * 阿熊:先跟大家说,明天就会是结局了,哈! 63 我的小星星。 ? 四月,美国纽泽西州,天气晴。 游走在普林斯顿大学的校园内,用眼睛纪录周遭鬱鬱葱葱的树林,和古色古香的建筑物。在来之前,我都没想过这间学校会这么大,大到来观光都会腿酸。 「couldyoutellmehowtogettofinehall?」由于我实在是找不到数学系的大楼,只好走到一旁向某个学生询问。 学生愣了一下,随后热情地说了一大串英文来为我指引道路。 不得不说,在台湾待了将近两年,突然与美国人进行英语会话,实在是要了我的命。好险我慌归慌,至少大部分的词汇还听得懂。 总之,数学系的大楼finehall是普林斯顿大学最高的建筑物,朝着最高的目标走就对了。 仔细算一算,我跟吴净差不多有五百天没见了。 待在台湾的我,实现了原订的目标,以打工换宿的方式,游览每个城市的风景。通常会住半个月左右,窝居在民宿里,见过形形色色的人。 我的世界,不再只有吴净,却唯有他沉淀淀地住在我的心底。 或许是歷经了分别,理智取代了感性,才更让我清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我想要的──依然是吴净。他是我无论重新思考多少次,都会义无反顾奔赴的选择。 抵达finehall,凭藉着电子大萤幕的显示,我找到吴净是在哪间教室授课,并从后门悄悄进入。如同吴净之前所说的那样,在大学里,多得是年纪比我还要大的学生。他们勤勉地做着笔记、阅读着书籍,和同学们嘻笑地走在回廊间,享受着迟来,或者是不断延续的青春。 我在后面几排找了一个位子入座,看吴净站在台前用英文流利地讲课,讲的内容我是完完全全听不懂。 越听越迷糊,满脑子只剩下「这么长的时间没见,吴净变得更好看了。」这一念头,然后在他充满磁性的嗓音中,竟直接打起了瞌睡…… 等我再次恢復意识,发现整间教室的学生早已离开,而原本在教书的吴净,则一脸平静地坐在我的左侧,低着头,用铅笔在草稿纸上计算数学。 在这一瞬间,我彷彿回到了过去。那时候的我们还很稚嫩,一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一个把对方当成自己的全世界。 「醒了啊?」我的注视是如此明目张胆,吴净自然不会忽视。「看来我的小狗狗,变成小猪仔了,还睡到流口水。」 「什么小猪仔!我是一下飞机就赶来这,一路舟车劳顿很累好吗!」这次飞来美国的路途,我不再像十二年前,独自前来那般忐忑不安。我始终非常兴奋,兴奋我能够再看到吴净。 「你怎么不跟我说?这样我可以去接你。」 我对着他摇摇头,「因为我想要给你一个惊喜,想靠自己的能力找到你。」 「你能够来找我,的确是我大大的惊喜。这次来要待多久?如果待的时间能久一点,我还能带你去度假,或者去拉斯维加──」 「我不走了。」 吴净愣了几秒后,问:「不走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很想你,我再也不跟你谈远距离恋──」 这次换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吴净强行打断。 他一手撑着桌面,一手揽住我的后脑杓,倾身亲吻我的嘴脣。 「看来我们是心有灵犀。」不知过了多久,吴净将我松开后,说了这句话。 「什么?」 「我也不打算再和你谈远距离恋爱。」我的出现让吴净有些躁动,亲完我,又开始把玩我的手指,「所以打算这学期五月结束后,就跟学校提辞呈,飞回台湾找你。」 「好险你没这么做。」若是吴净放弃这里的一切,只为了与我在一起,我绝对会非常愧疚。 「不,是好险你在我思念程度即将超标前,来到我的身边。」 就像变魔术一般,他的手中突然变出一枚戒指,顺势套入我的右手无名指。 「我最璀璨的小星星,谢谢你。还有,我爱你。」 【正文完】 后记:人生成就的解锁。 大家好,我是你们的阿熊。 首先很感谢你们愿意花时间阅读这本书,这本书写得不是很好,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希望你们能多多见谅。 坦白说在出版《桃花朵朵》后,我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写作低潮,对文字严重缺乏想像力。 就算如此,我依然写了《晴时多云偶阵雨》、新版的《任先生》、《你是我的嚮往》和这本《恆星》。 真是不可思议。纵使脑海闪过无数个想放弃的念头,仍咬紧牙关继续写下去。 我觉得,无论如何,写就对了。 只要能够完结,就是对角色们的圆满。纵使不够好,可人生嘛,本来就不是面面俱到。 然后,我知道这本应该又算是一本陪榜之作xdd。 毕竟中间直接写歪,太多篇幅写悬疑了(还是那种不怎么悬的悬疑)。 不过我本来就很想写一本,扭曲的、阴暗的和疯狂的故事。 写完这一本,算是解锁我的人生成就吧。然后又滚去写《薄荷糖》那种比较欢快的故事,哈哈。 我想谢谢一直处于低潮,却始终不放弃的自己。 还想谢谢,愿意留言给我的读者:黏芝麻、一生两梦、jacky、laz、瑭碧、知熹、旷生雨、ludawon、一条徐金鱼、洺、衍冬、璽肾笑嘻嘻、pipi、多温(??)、雪だるま、韩恋。 我爱你们,谢谢你们(比爱心)。 另外还有几个比较特别的宝贝。谢谢「靳雨」从我更新到结束,都会时不时来这里留言,有时候看到你的留言,觉得很开心。谢谢「奚日青」小天使,我身体不舒服停更的时候,你也会留言给我鼓励。 再谢谢「也津」,我们就不废话了,就是爱你和无限感谢。 最后的最后,谢谢我的小小编小舞。谢谢你,又陪我走完这一程。接下来,我们还有无数个旅程。 我们,《薄荷糖》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