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派灭门以后》 新生篇第一章朴新和小婵 山峦迭嶂,两面峻峭的山峰斜斜对立,中间一道瀑布从顶上跃下,激起水花无数。 青翠的密林里传来一阵猿鸣声,山野间自然生长着数片野花。 映山红颜色最艳,野百合的香味随着风飘得最远,山茶花枝桠伸得最高,景致非凡。 一路疲于逃命,衣衫褴褛,未曾想还能见到这般姹紫嫣红,小婵大大咧咧地躺在草地上,扭头对身边人开起玩笑,“公子往常还为哪里宴客烦忧,依我看,这个地方美得跟画上似的,若是招待宴请,一定能在世家贵女们面前拔得头筹,将左侍郎家公子面子扫光。” 小婵所说,乃是上月发生的一桩事。 左侍郎家的二公子与他从小便不对付,事事都要争个高低。 近来平城时兴宴客,攀比谁家招待的地方景致最好,饭食点心最精妙。尤以年轻的世家子弟爱掺和凑热闹。 朴新素喜低调,不欲奢华,只是身处其中到底躲不开,只好应了众人,答应轮换请客。 他私下里定好一处农庄,景致并不出奇,巧在这时候庄子里处处禾苗青青,取个丰收的意趣。却被左侍郎家公子得知,高价夺了去,果然赢得众人满堂喝彩,更得了大王赞赏,荣光至极。 朴新只好更改安排,虽一时实在找不到好的去处,尚能稳得住气。 小婵却是暴脾气,急得满嘴燎泡,手里拿着游记地图四处翻看,要另择一个最壮观的地方为自家公子搏回颜面。 还不待实现,平成便被敌军攻打,一夜失守。不出半月,楚国亡了。 平成攻破,谣言四起,大王托以传国玉玺并王室宝藏于朴家的传闻引来诸侯肆意追杀朴家子弟,意图夺宝。 朴家其实另有一隐秘之物,乃祖上所传的一封信。 分开那晚,祖父私下拿出递给他。 朴新发觉那双一贯书写奏折的手竟在微微颤抖,平日里叫人不敢直视的大人这时候终于支撑不住,露出软弱。 朴新鼓起勇气,望着祖父失神的双眼,喉头滚动。肩膀上搭着的手,并没有他以前假设的那样重,却把他的心压进了谷底。 不知道说什么,他低头打开信,信上只有一行字,“凭此信物可入蜀山”,字迹苍劲,落笔潦草。 信纸雪白,上面亦无写字人之名号及年月,单附着一支孔雀毛。 孔雀毛同寻常见的并没两样,却从他手上悬起,尾端指着一处,正是蜀山方向。 时间紧迫,祖父来不及细细交待,只说仿佛是五六十年前,这孔雀毛才现出异状。他打听得世上确有蜀山一派,只早已衰落,便隐下不提。 现下群雄争霸,纷乱四起。朴家处于风口浪尖当中,只盼着孔雀毛所指的方向能替家族谋一条生路。 朴家早已被层出不穷的刺客逼近绝路。大王何曾给过什么传国玉玺,他们是替别人挡刀,有冤无处诉。 为求得家族延续,一家人分作几处,四方逃难。 朴新与小婵一起,带着一队人马躲避追杀,辗转这些时日,仅剩他们二人相依为命。一路顺着羽毛所指方向,跋山涉水,历经千辛万苦才到达渝州。 前几日刺客追杀势头凶猛,是小婵危急关头拉了他一把。 刀剑刺破了衣衫,胸口藏着的信封露出一个角,滑落地上。 小婵眼疾手快地捡起,扯着朴新在城里制造混乱,挡住追兵,才继续往山上逃。 进得山林,两人仿若不要命似地埋头狂奔,手紧紧挽着。 等到天要黑时,怕迷路躲藏在树上,苦熬着歇了一夜。 数日前还睡着精致的床铺,温暖柔和。转眼便只能宿在天地之间,同蚊虫作伴。 天将亮,都未睡着的两人跟着羽毛继续往前走,到达悬崖边上。 一眼望去,是无边的山脉与连绵的野花。 朴新摘下几片宽大的树叶垫在地上,招呼小婵。“地上凉,先将就隔着树叶歇歇,怕是离蜀山还有一段距离。这节气少有野果,等会儿去林子里设两个陷阱,看能不能捕些野物。” 小婵不同他扭捏,从地上滚到铺好的树叶上,刚才赏景的心思去了大半,忧愁道:“公子怎么还想着吃,你看那羽毛,指着山崖那面。这下头河水又宽又急,我们没有翅膀,怎么过去得了。” 山风吹过,清晨的崖边冷得出奇。小婵受不住寒打了个喷嚏,喷出好大一个鼻涕掉在脸上,羞得两腮发红。 朴新弯了弯唇,意识到不好假装没看见,赶忙去旁边摘了一迭巴掌大小,十分柔软的叶片,背过身递给小婵。 不欲她难堪,他便接着先前的话说,“我们跟着羽毛赶路,所指之处都避开人不能通行之处,这里未必就是绝路。这崖上长的藤蔓不易折断,若是拧成一股,不知能不能荡到对面去。” 小婵用叶片擦干鼻涕,心想自己在公子心里伶俐活泼的印象怕是荡然无存。好在有这一路逃命互相扶持的情意,公子应该不会怪罪她举止不得体吧。 她收拾干净,觉得没有不妥当了才转过身,走到朴新站着的地方去看他说的藤蔓。 还没走到边上,又一阵风从山崖下迎面而来。隔几步路望着,底下乌黑一片。 小婵吓得腿软,不敢再走近,声音怕得发虚,“这怎么荡得过去,那藤蔓这么细,摔下去还能留个全尸吗?不成不成,我就死在这里好了。” “胡说什么,前面就是蜀山,我们不会死。”朴新难得板起脸,从平城亲眼见得亲人亡于刺客刀下,一路跟随的侍卫又昔数丧命,“死”如今是他最听不得的字。 何况说话的人是小婵,他怎么能忍得住。 小婵赶忙“呸呸”两声,双手合十对着天上念念有词,“老天爷,小人刚刚不慎口误,您可千万不能当真。小婵和我家公子朴新要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这般祷祝一番,她才将心收回肚子里,对着朴新笑道,“这就好了,老天爷知道刚刚说的话不算数,一定不会同我计较。” 朴新半跪在一旁,双手忙着缠绕藤蔓,眼睛却追在小婵身上。见她这般可爱,唇边笑意灿烂。 祖父本不同意他带着小婵一道,是他悄悄将人藏了带走。 既然是为了寻活路,便四处都是死机。他带着小婵,是打算沿途替她寻个妥当地方安置,不料竟是小婵一次次救下自己,陪自己亡命天涯。 若不是有她陪着,朴新想,自己绝不会生出用藤蔓荡过悬崖的勇气。 “公子歇歇吧,我来编,需得多编些厚实点,不然受不住重半路摔下去,哎呀,打住打住。要是那孔雀毛能变大,载着我们飞到蜀山去就好了。” 话音刚落,便见那一直插在朴新头上的羽毛,忽然从发间飘出,散发出一阵荧光,慢慢地变成纯白色,边缘全是细密的绒毛,直到变得足以坐上两人才停下。 二人面面相觑,朴新做事沉着,用力按了一下半悬着的羽毛,纹丝不动,面上才忍不住露出喜色。“小婵,坐上去吧,我们说不定真能坐这羽毛直接到蜀山去。” 小婵生平从未见过这等奇异之事,孔雀毛会指路便将她着实震惊一番,不意它竟能听人口令,果真变得这般大。 待坐上羽毛,心里嘀咕,这羽毛竟然能变大自己飞,怎么不早些变,害得自己和公子遭受这许多折磨。 怕羽毛听见闹脾气,她只敢在心里暗暗想。手牢牢掌住羽毛柄,手背被公子的手掌包裹,小婵的心,不知为何,生出许多雀跃。 羽毛栽着两人,从悬崖上腾起,利剑一般射出,直直飞往山崖那头,跃过悬崖又是一座高山。这样飞过好几座山,眼前的景色忽然变换。 群山环绕中,一条长河头尾相接,其中是数座被云雾笼罩的大山,与外头的山脉泾渭分明。 羽毛不知何故,越靠近那云雾缭绕处,震动得越厉害。 小婵怕得直哆嗦,深怕羽毛把两人甩下去。朴新亦有些紧张,风吹得他嘴唇乌青,体力到了极限,怕真有意外护不住小婵,一时又觉得两个人若能落在一处也好,心情莫名。 孔雀羽忽然加速,从天上直插入云雾当中。好像穿过了什么屏障似的,有一种破开束缚之感。 到达云雾里头,仍是连绵的群山,只不过四处多了些碎石瓦片。 太阳升起,琉璃瓦碎片反射出四周的废墟。 偌大的蜀山,鸦雀无声,在外头还能听见鸟叫虫鸣,在这里除了两人的呼吸声便再也听不见别的声响。 朴新到底是十几岁的少年,平日里再稳重端方,这一刻也掩藏不住心底的失望。 祖父所言不假,蜀山早已灭门。孔雀羽带他来了蜀山,却没能带他找到这一线希望,他该怎么办。 眼前浮现一张张熟悉的脸,全带着哀戚之色,朴新心神激荡,几乎受不住打击。 一旁的孔雀羽待他们落地,便孤零零地不知飞往何处,在这乱葬场一样的疮痍之中,显得格外凄切。 忽听小婵惊道,“公子,这里躺着一个人。” 朴新急忙奔过去,见废墟旁的石阶处,果真躺着一个女子。皮肤白皙,头发乌黑,瞧着极年轻美貌。 小婵才见识了会变身的羽毛,又见荒郊野岭里躺着这么一个美人,不自觉便联想起话本故事里的山野精怪。害怕地缩到朴新身后,紧紧抓着他的腰带不放。 朴新伸出手,去那女子鼻尖叹气,没有气息。 心底最后一点希望破碎,朴新用力回抱住小婵,“别怕,她死了。” 小婵却疯狂拍打他背,惊声尖叫。 朴新察觉不对,慌忙转身去看。 刚刚摸着没了气息的女子,竟悬空站着,正打量着自己二人,语气不辨善恶,“你们是谁?” 朴新正要说话,便见那女子一招手,先前飞走的羽毛竟眨眼间缩小成最初大小落到她手中,怀里妥帖藏着的信也自己飘出,在空中抖落开。 更奇异的是,上面的字迹忽然开始变换,信纸竟变成画卷大小,上头浮现出一个人影,穿着褐色衣衫,头发乱得不成形,遮挡住脸庞,隐隐露出一道剑眉。 他一手掌着剑,一手提着酒壶,高声笑道:“今有道君,甘愿入我蜀山一派,凭此信物,即可拜师学艺,传扬我蜀山道法。” 画面一闪,出现一支孔雀羽毛,它自己钻进信封里,引着信贴到那趴在桌上沉睡之人怀里。 现完这段回忆,画面消散,信纸亦变成烟灰散落,孔雀羽身上的荧光黯淡不少。 气氛一时陷入凝滞,小婵和朴新再次见得仙家手段,更被方才凭空出现那人的气貌震住。 尤其是小婵,两眼放光,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那侠客,不拘小节,放浪四海。 那年轻女子同样呆愣住,她回到蜀山后,便一直陷入沉睡。期间几次醒来,都又念咒睡去。 心法许久未曾运转,按理早该陨落。却是蜀山灵气,自大阵开启便源源不断向她倾注,治疗她身上数年来的病痛与残缺,使她又平白活了许多年。 这次沉睡的时间最短,在梦中她恍惚感知到有人穿过阵法,便自己醒来。 面前倒真站了两个孩子,乞丐一样的打扮,还带着蜀山灵兽的羽毛和故人的留影。 她以为自己早该不记得了,该有一百年未曾见过的人,仅仅一个侧脸,过往的回忆便翩然而至叫人措手不及。 可惜甚至来不及留下大师兄的影子,什么便都没了。 幻想近百年的重逢就此化为乌有,女子心沉沉坠下,漠视身前的两个孩子,欲飞身离开。 朴新见女子失魂落魄,顾不得其它,忙说明这信物的渊源与自己来此的意图。 女子听了,眼睛渐渐有了神采,恢复几丝清明,却不置可否,飞身往不远处,弯腰在废墟中翻拣什么。 小婵和朴新摸不着头脑,犹疑着不敢动。 女子拾起一个满是泥土的圆盘再次回来,叫他伸出手刺破手指,滴了一滴血在上头。 出乎意料,那圆盘未像先前所见的那些灵物一样发出光芒,并未生出任何反应。 女子蹙眉,招呼小婵,同样让她滴了一滴血在上头,竟然还是不曾有动静。 她施展洁术,将泥土洗去,四下检查验看,确无残破,东西没有问题,那便是出在他们身上。 “我救不了,你们家人都没了。”她叹了口气,抛下这句冰冷的论断。 小婵本就是孤女,听了无所谓如何。她望向自家公子,见他呕得双眼一怔,直愣愣倒向地上,眼看头就要砸在碎石上。小婵慌忙扑过去,顾不得自己的血肉被碎石磋磨。 好在那道君并未十分无情之人,见他二人形状可怜,施法托住朴新,又隔空扶起小婵。 “你们二人可有何去处,这里并非你等久留之处。” 小婵闻言,忍着疼咬牙道,“回道君,我们都成了孤儿没有去处。外头四处打仗,我和公子好不容易寻到蜀山来,还望道君发发善心,收留我们。” 道君眉头微蹙,晓得这女孩所言不虚。他们带着蜀山的信物前来,故人情分不说,蜀山除恶扬善,怜悯弱小,他们到了这里自己自然不能甩手不管。 只是叫他们留下,两个凡人该如何生存? “非是我不愿收留,蜀山破败多年,瘴气弥漫,凡人生存不易,留你们在这也是害了你们。” 小婵心一跳,鬼使神差开口,“我们带着信物,是否也可拜入蜀山学习道法,还请道君成全我二人。” 话音落下,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没同公子商议就说下这话,公子醒来会不会怪她,可外面民不聊生,她和公子又要去哪里飘零。 他是富贵窝里长大的公子哥,心性坚韧,爬山攀石又或者风餐露宿不在话下。可除了这把祸水东引带来的灾祸,着实没吃过多少人给的苦头,不晓得动乱之下,人心可怖到何种地步。 蜀山,果真是二人唯一一条生路。 道君亦陷入沉思,这是数百年来,她遇到第一个愿意拜入蜀山的人,该答应吗? 道君头脑中一片迷惘,心想,蜀山不是没了吗?怎么还有人想加入蜀山。 蜀山到底怎么样了,她想入了迷,不曾给小婵一个答复,也没再说要送他们走的话,自己飞身飘着不知隐向何处。 小婵喊了几声那道君也不曾理她,心里焦急,强撑着先安顿好朴新。 她收拾出一块空地,拾起从道君手中滑落的羽毛,悄声道:“变大。” 羽毛果真变大,她还以为先前那信碎了,羽毛身上灵光跟着黯淡,怕是失了玄妙,不意竟还能变成床铺大小,正合她的心意。 她将朴新抬到羽毛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瘫倒在他身边,奔波多日的酸痛在柔软的羽绒中得到抚慰。 小婵累得睁不开眼,不再担心性命不保,心下一松沉沉睡去。 道君站在高处的废墟之上,望着互相依偎的小孩,嘴角竟露出些怀念的笑容,羡慕他们还有人相伴。 而她,从许久以前起,就是孤家寡人。 她拜入蜀山时,两派正处在针锋相对的要紧处,门派中人人都忙着蜀山千秋大业。 他们这一批菜鸟在蜀山人数浩瀚的弟子中,并不值什么。门派甚至抽不出几个长老教他们修炼法门,只发下书册,叫人自己体悟。 还是大师兄瞧着不像,怜惜他们细弱,担忧他们乱来走了弯路,生生断送前程。便主动肩负起教习的责任,引气入体,运转心法,开拓经脉,全是大师兄手把手教导,后来又有几位师兄姐自发加入,带领他们打下修行基础。 不久后,蜀山在与青城争夺一处洞天福地时,精英弟子折损大半,元气大伤,大师兄那一批弟子便被派出去接替。 眼看着就要青黄不接,门派终于重视上他们这一批被忘在边缘的弟子。开始由长老带领,系统学习道法。却不像师兄师姐所言,按自己所擅长的学,而是专学作战御敌的阵法,显见得门派果真无人可用了。 她偷偷传信给大师兄,将门派里的变化昔数告知。便是提醒他们在外头,需得时刻小心,保重自身。 大师兄许是才从战场回来,头发凌乱,与在蜀山时清风明月的模样判若两人。他听完,沉默了好一阵,细细嘱咐她,要多抽空练习往昔教予她的五行术法。 这场谈话后,她就再也没能联系上他。后头就是他们,仓促被推入战场,亲眼见着蜀山如何覆灭,只留下她一人。 蜀山与青城相争,惹出一场数千年来最深重的灾难,无数修真门派受到波及,乃至整个覆灭,战火亦烧到凡俗界,牵连出数百万人的死伤。 就是她自己也想,蜀山,是该亡了。 造下这些罪孽,蜀山就算仍在,也不是千年前那个巍巍正气的名门大派,而是踩在凡俗与修真两界头上盘剥搜刮的邪魔歪道。 她从血流成河的凄厉景象里站起来,忽然觉得这场灾祸十分可笑,不懂自己是为何要站在这里,目送熟悉的人为了与他们其实并无多大关联的野心断送性命。 大师兄曾带着她悄悄去金陵游玩,叮嘱她不可对外声张。 那些在画舫上饮酒畅谈的人,有蜀山弟子,也有青城弟子,还有许多识得不识得的门派中人,大家言笑晏晏,彼此相亲。 最后,却非要在战场上亲手终结对方性命。 她想笑,这何其荒唐? 她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错,从此也不愿再想。 从硝烟里幸存下来,她觉得自己不该死,只好漫无目的游荡。 最后,还是只能回到蜀山,过往多少心酸纠葛,却仍然觉得只有这里才是归处。 朴新没过多久便醒过来,听小婵说了拜入蜀山的打算,心也跟着动摇。 他已护不了家人,若是这么出去寻人庇护,终究不如自己有手段,才能护得住小婵。 待朴新恢复些体力,二人便开始从所宿之处清理打扫,用手搬开砖石,整理出一片勉强瞧得过去的空地,就此在蜀山里安置下来。 饿了便去山上摘些果子,许是蜀山被阵法掩盖的原因,这里的气候与外间并不一样。同样山林荒芜,遍生杂草,好在树木还肯结果,不至于挨饿。 困了就歇在羽毛床上,晚间亦不觉得冷。只是数日不曾洗浴,小婵爱美,朴新喜洁,俱都忍受不了身上脏污,只苦于找不到水源清洗。 这么着过了好几日,先前隐去踪迹的道君才再度出现。这回她并未悬在空中,而是同他们一样站在地上,问道:“你二人果真不愿出世?” 两人点头,朴新牵着小婵的手,神色坚定,“我们愿拜入蜀山寻求大道,请道君收下我二人。” “不急。”说完,道君便又弯腰到废墟里翻拣,找出一块鹅卵大小的石头,叫二人将手放上去。 小婵在府里偷懒时,读过许多话本,知道这是要测试灵根,不由得心生紧张,自己小小一个婢女,果真能有灵根修习道法吗? 朴新按照吩咐,伸手覆在石头上,掌心相贴,便见从石头上冒出三色灵光。 道君点点头,赞了一句,“不错。” 小婵再无可避,硬着头皮将手放上去,竟是同样的三色灵光。 她喜极而泣,不待道君说话便抱住朴新,“公子,我也一样,我也一样。” 朴新拍了拍她的背,细心安抚。 道君面上的笑一瞬后便消失,她望向倒塌的锁妖塔,心里悲意涌动。 天地灵气复苏,两个天资聪颖的孩子自己寻来,天道要蜀山传承不绝。 难道还要走过去的路吗,她不知道,想不到答案。 她凝视苍穹,蜀山是正是邪,成仙还是成魔,都不重要了,世上只有蜀山的废墟。 第二章生行碑 朴新得到道君首肯,在常去的那颗果树下,拢起一个小土堆。小婵找到块瞧着灰扑扑却有奇香的木头,两人用贴身藏着的小刀削成木牌。 “公子,要不要刻字。”小婵歪过头看朴新,斜夹在耳后的碎发松动,额头细细密密挂着汗珠。她想表现得松快些,公子的个性,最是爱把事藏在心里,长久苦闷着怕是想不起自己还是活生生的人。 “不了,等回平城,再重新立吧。”朴新摇头,眼下埋着一层青色,半跪着姿态端正,仍是平城里最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 无字木牌稳稳立在土堆上头,道君远远看着,等他们携手离开才敢靠近。 新翻过的泥土湿润,两人衣袖下摆全是泥土,木牌上却丁点没沾到。 道君凝视着木牌,才想起自己早该也立个衣冠冢,替大师兄,替蜀山,替祸乱里所有丧命的生灵。 她是世家出身,从小熟知礼仪,选入蜀山后未曾学多少道法心经,反而学了不少规矩。那时大家私下还议论,修道怎么比做人还难,那么多规矩,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修成仙了又有什么意思。 后头她才想明白,这场大乱就是从两派开始不守规矩逐渐无法收场。 修行之人移山填海只在道行深浅,若不加倍约束,眼前的衰败何等凄切。 近来总是想起过去之事,许是多了两个小孩的缘故。 她许久没体会过做人的滋味了,竟然软弱起来,又或者她本来就是稀软的泥。 一时迷怔起来,眼前仿佛出现一个身影,正站在不远处的桃树下,穿着绯红色的衣衫,笑容明丽,衣服上兜着满满一摞桃,向她招手。 树枝晃动,从枝叶里又钻出一个脑袋,正呼唤着她。“盈川,快来。” 许久未曾被人唤过,她险些忘记自己还有个名字,那是谁,是二师姐和三师姐吗。 昔年明艳照人的女孩,是否已变成一抔黄土? 山风吹过,瘴气弥漫,掩藏女子半跪着的身影,泥土里混入几滴水珠。 朴新和小婵再来时,便见两座土堆相依,后头是被云雾笼罩的群山,远远瞧着一片死寂。 两人相视无言,小婵想起画卷里的侠客。如今蜀山云层灰暗,林木萧瑟,他在时,蜀山会是什么模样? 朴新悬着的心在见到那座土堆时终于彻底平稳,看来道君并不似无情人,或许是因物是人非,难免伤心想忘却一切,才显得冰冷。 她答应留他们下来,依然神出鬼没,时不时冒出来抛下一个问题又闪身消失。 道是什么,这个问题过于深奥,小婵苦恼了好几天,朴新熟读诗书,绞尽脑汁仍想不出来。 半个多月的日子里,两人想着这些问题,身体受瘴气侵蚀越来越虚弱。 先前瞧着蜀山占据好大一片连绵的山脉,进到里头来才发觉处处遍布瘴气,到下午顺着山风几乎遮盖整片天地。 顿顿靠野果饱腹,两人都有些食不下咽,再甘甜的果子日日吃也养不住吃惯饭食的脾胃。再说林子里的果子有限,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好在找到了一处泉眼,用来洗漱擦拭勉强维持整洁,只是两人的衣服都破破烂烂就快在身上挂不住,也要想法子解决。两人苦熬着,以为是道君的考验。 道君悄悄听见两人互相鼓劲,才恍然大悟这两个枯草一样的孩子受了不少煎熬,心底歉疚,“是我疏忽了。” 她察觉自己的失职,愈发觉得留下两人不妥,该另寻个地方安置两人。 这些时日对他们撒手不管并非她本意,蜀山灵气稀薄,仅有的灵气也被她治疗伤口耗光,剩下个空架子。 许多年无人管束,瘴气成了气候,以她如今境地,已是有心无力。 只好日日四处查探瘴气薄弱处,施法净化。不到一炷香,瘴气又卷土重来侵蚀。 若教他们引气入体,灵气不足是其一,若将瘴气引入灵府,反对修行不利是其二。 两个孩子面黄肌瘦,道君心中不忍,劝解道,“两位小友见谅,你们在蜀山待了这些天,我却照顾不周。你们送来故人遗物,与修仙一途有缘,本该遵从心愿留你们在此。” 朴新对这位道君的一举一动极为留意,道君此刻叹气声尤为沉重,他不免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 只听道君接着说道,“蜀山破败至此,便是修道,灵气不足亦无法习得法门,长此以往反倒会被瘴气所伤,终身与大道无望。两位小友天资出众,若仍属意修行,不若我先行送你们下山安顿,再另寻访修仙门派拜师。只修道之人隐匿世间,我昔年识得的门派大约……如今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传承。除开这条路,我还有一个法子。天地灵气稀薄,修仙问道也许不如凡人生活有滋味,你们若愿意长久安置在渝州,我亦可替两位小友周转。天下纷争数百年,归宁将是大势,不必为此烦忧。” 小婵张了张嘴,望向道君。她又看着朴新,公子瘦得跟个竹竿没两样,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个侠客的英姿一直刻在她脑子里,她直觉自己应该坚持留下来。从小经受战乱与家人流离失所,后头为了换弟弟的口粮,爹娘将她卖身进朴府,好在幸运遇到朴新,一直仰仗着公子的怜悯过活。 乱世里菟丝花一样,还能仰仗别人的善意过活,在他人眼里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可小婵最爱话本里的英雄儿女,仗义出手,除暴安良,不拘泥小节,肆意江湖,活得潇潇洒洒,死得轰轰烈烈。 若她能修仙,有朝一日,能否护住自己,不再被命运裹挟。 朴新心里早有预备,晓得道君所说皆是事实。命没了,该拿什么修行。 小婵的手心沁出汗意,一阵山风吹过,两人瘦弱的身影仿若干柴随风摇晃。 朴新紧紧握住小婵的手,诚恳道谢,“多谢道君,我们不请自来打扰多日,承蒙您收留,不知该如何报答。若有我们二人能做的事,请尽管吩咐。” 道君微微颔首,从怀里掏出灵羽,说道,“走吧,我送你们去城里的医馆,不宜再在此处耽搁。” 眨眼间,灵羽从道君手上脱落,随风打了个卷飘向空中。 它并不听道君呼唤,继续晃晃悠悠朝瘴气里钻去。 道君闪身追去,两人互相搀扶,远远跟在后头。 桃树下,天色昏黑,一片黯淡无光的深绿里赫然有两片新叶,鲜亮的生机叫人移不开眼。 两人便见道君急匆匆跑向那颗桃树,忽然脚下一蹴,半边身子一斜缓缓陷入枯叶下的坑。 朴新和小婵不明所以,正想上前去扶起道君,只见她径直飞身到树边,抬头定定地望着那两片新叶。 这一眼,叫她彻底震住,新叶四周,竟还匍匐着叶芽,眼见得不日就将会焕发生机。 道君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脚步踉踉跄跄。 灵羽从枝叶里“咻”地一声窜出,道君站立的位置也空空如也。 两人四处转了一圈,才在山脚的石碑处找到人。 道君看见他们,招手示意。 小婵见道君的神色和缓,心里止不住雀跃,隐隐生出几分曙光,忙脚步匆匆,拖着朴新走过去。 原本只剩浅浅一线扑倒在地的石头,如今用碎石一块块立起,凹凸吻合,瞧着才能猜得出这原来是一块石碑。 道君面含喜色,问道,“这是你们做的?” 小婵点头,话赶着话,像炮竹一样“劈里啪啦”说了一席,“是,这些石头是公子拣的,一堆石头洗干净找出这些瞧着相近的,好多天才修补成这样……” 果然,石碑边上还有几块没来得及堆上的碎石。 “多谢,桃树生出新叶,是灵气复苏之兆,仿佛与你们修复石碑有关。若你们还愿意留在蜀山,可否麻烦你们继续帮忙。灵气复苏,引气入体后便可修复瘴气的侵蚀,便可修行。” 小婵快被这从天而降的馅饼砸晕了,先前他们收拾这些不全是为着在道君那里印象好些,也是本心使然,两人都喜欢整洁,成日闲着也是没事。 先前问过道君,她应下便开始动手归置,朴新分类,好多天下来完整的瓦片,奇形怪状的木头,各色叫不上名的物件也垒出好大一堆。 石碑在山脚下,那个地方瘴气最少,两人有时躲避瘴气便在那里歇息。 为了谢这一份庇佑,两人生起主意要替它好好修补。 拿着一块碎石,前前后后找了许久,把屏障内能寻到的碎石头全翻了出来,一块块比对试着修补,说起来是修补,其实就是简单地垒上去,没有别的工具,残缺的部分只能空着,瞧着倒很是像样。 道君激动过后,渐渐平静下来,对着两人真诚道谢:“多谢两位小友,这块碑名叫生行碑,乃是蜀山护山灵阵。这么多年我却没想到要替它修补,实在愧为蜀山弟子。” 第三章所谓道义 第三章 蜀山日记:我后来常常觉得,天道对我是有一丝丝宽待的。 渝州城里久违地热闹起来,城门口高高挂着红灯笼,走进里头,街区张灯结彩,路上挤满小摊,卖茶叶,卖菜苗,五谷杂粮不尽其数。 也有打来的兔子,晒干的鱼,摩肩擦踵,拥挤热闹。 车马行人不断,耳边全是叫卖之声。 从清冷寂静的蜀山走出来感受这番热闹,几人都有些不惯。 墙壁砖瓦俱都修缮过,小婵有些恍惚,捧着汤碗感叹,“咦,是我记错了吗,之前来的时候渝州远不及现在繁华,四处饥馑,这般富庶,也是稀奇了。” 朴新细致地理着鱼刺,目不转睛,轻声回应,“事出反常,必然有异,等等看,许会有分晓。” 道君全然不在意这些,瞧着窗外,余光默默垂向朴新。 少年手指纤长,手背上留着数道细小结疤的划痕,仍灵活地使着筷子,将干净的鱼肉夹到小婵碗里。 这家酒楼挂着红灯笼,小二在门外吆喝得利落干脆,进来里头人却不多,仅有的几桌坐上人上了菜,也不见怎么动。 小婵点菜时,十之八九都缺。 小二有些不好意思,腼腆地应和,“几位客官,这菜单是原先用的,上头的菜色不巧今儿大多备不齐,店里能上的也就三四个菜。清蒸鱼是我家师傅的拿手好菜,不若试试?” 这下无法,只好上了能做的菜。 道君才刚收回视线,又见店小二匆匆赶来,嘱咐道:“几位客官,劳烦你们暂时坐在此处,切勿走动,切勿朝窗外看,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三人纳闷,朴新停下筷子,小婵询问道,“这是怎么说?” 小二满脸焦急,想伸手去关窗户,忽见隔着一条路的对间窗户口冒出来四五个人。 个个人高马大,虽穿着常服,却叫人不敢小觑,一时吓得小二噤声不敢说话。 朴新见着小二眼睛躲闪盯着桌子,腿在打弯,几欲站不直,便握住小婵的手,同道君说,“姑姑,我们不如先听这位小哥的。” 道君点头,她竟然到了做姑姑的阶段,听起来倒是亲切。 “几位别说话,别四处张望。”小二如释重负,悄声嘱咐完,便提着茶壶,轻手轻脚地走开。 道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朴新和小婵经历得场合多些,估摸着是地方上的什么人物在此,手段残暴,吓得小二不敢出声。 往常在平城,聚会作宴,世家中人作农人渔夫打扮往往还能得一兴致高雅,清新脱俗的评价,可谁真见过,那满庄子里的人里头有一个真的平民,早就清场不许人靠近。 忽见对面几个壮汉慌乱起来,脸色变换,慌不择路竟从窗口跳下。 路上的人吓得一动不动,任由那几人把自己当墩子踩在身上。 一行四五人腿甩得飞快,三两步并拢窜入对面这间酒楼,只听楼梯震动声如雷,踏响停下人都挤到三人这桌来,个个脸色漆黑如炭,要拔刀赶人。 对面窗户冒出一个少年,瞬息间这一行人俱都蹲下身,手握着刀把,青筋直冒,眼神凌厉盯着三人,为首的那个放话,威胁他们不准有动作。 道君不置可否,反倒是那边的人十分热切。 少年朝三人挥手,“几位从哪里来,可是渝州本地人。” 他身姿灵巧,穿着简单,衣饰质地不凡。身旁站着的中年人,同样作素净的打扮。 道君并不在意脚边埋伏着的几人,眼神从少年身上移开,并未答话。 少年不恼她冷淡,来了兴致,笑道,“这位姐姐好生貌美,冷若冰霜更添趣味,看姐姐打扮不是时兴装束,莫非是久居山里的仙子不曾。” 朴新重重放下茶杯,呵道,“轻狂。” 脚边的人立时就要抽刀,道君打个响指,几人的动作僵在原地。 小婵松一口气,亦是不满那人说话牵扯攀附,不尊重人。 “什么阿猫阿狗,白日里也出来放荡,不如牵根绳子拴在柱子上,省得野性未消不识规矩。” 这人无非是如今家里得势的公子哥,她惯常和朴新出门,若要分辨世家大族的人,只看谁身上有这股唯我独尊的自傲味。 少年身边的中年人,眼神意味深长,却并未替他出头。 “是我疏忽了,姑娘别恼,你也十分俊俏,年岁和我正相配,可许了人家?”少年嬉笑着问。 话头扯到小婵身上,朴新眉头一皱,“阁下言谈这样不尊重,需知话与刀剑都能伤人。美与你何妨?难不成果真只发迹了行头,没长好脑子。” “几位别误会,乃是我一时见了两位姑娘貌美,嘴快了些。我是说,若没许人家,两位姑娘又生得这样貌美,兄弟赶紧带着你家姊妹逃命吧。秦王夺了天下,正满天下寻貌美女子选妃,想那糟老头子,两位姑娘哪里瞧得上。只是秦王麾下的人不日就会到达,那些狗腿子你们想来也知道,欺男霸女,祸害良善,什么做不出来,几位可得赶紧走。” 小婵听了,半信半疑,这般景象与少年所说,倒也能勉强关联起来,只这人横竖看一遍都不像是个好人。尤其是他身边那个中年男子,神色不虞,像要吃人似的。 道君仍不言语,举着酒杯。卷入俗世纷争为道家禁令,她本该立时带着小婵和朴新离开。 冥冥之中却有一种预感,想是和什么人有些因果瓜葛在,便按耐住。 朴新徐徐道:“阁下若是好心,言谈且注意分寸。一再攀扯人,刀剑无眼,小心伤了人。” 小婵却没把那少年的话听进去,想着公子愈来愈稳重,心情焦躁。 他们一路经历的辛酸委屈,大多也不能为自己出头。 气节和性命要怎么比,事情尚未完成,所以还是命要紧。 争一口气,丢了家里的嘱托,比受辱会更让人难过。 这世道,为尊严出头,只丢自己性命算什么。肩上的胆子,让人不得不窝囊,有在乎的人要守护,不愿牵连关爱着的人,所以忍辱负重成了彼此心照不宣活下去的外壳。 高高在上的人转瞬就能跌入泥里,谁能活得肆意潇洒,就这样仍不妨碍始终有人占据高位,欺凌弱小。 公子是平成最有气节的郎君,小婵有些难过。 那少年见气氛剑拔弩张,便笑道,“兄台果真误会我了,先前言语失当,乃是不忍两位神仙姐姐遭难。在下给诸位赔不是,相逢即是有缘,这桌饭菜我请,权当赔罪。” 朴新见他长相清丽,不成想说话做事这般油腻,不耐道,“不必,我们自家人吃饭,不喜人打搅。” 那少年三番两次被拒,也不气恼,笑笑不再解释,顺势在窗边的桌子上坐下,没多久就上满一桌子菜。 这边,先前的小二从楼下上来,身后跟着几个小厮,他们仿若没有看见蹲在地上的人,脸上笑容僵硬,低头哈腰,“几位客官,这些菜是对面的公子吩咐送来的,请慢用。” 上的都是些方才菜单里没有的菜,小婵和朴新对视一眼,小二夹在中间可怜,他们有了安身之处,得到道君依靠,难不成就眼见无辜的人受气。 道君微微颔首,朴新瞧见,便说,“放下吧,盛情难却,也不必推辞了。” 小婵大大方方拿了筷子,眼巴巴望着道君,反正也不是吃自家的。 道君心里好笑,“吃。” 馋嘴,让人变得鲜活。 她虽越来越清醒,仍无可避免地陷入许多情绪里,麻木褪色得不像人。 小婵动了筷子,朴新也不拘礼,给道君续上酒。 她一直不曾动筷子,始终端着酒杯。 说是酒,只有一两分酒气,实则清水一样寡淡无味。 道君却一杯接着一杯,自顾自仰头喝尽,自醉才醉人。 三人喝着吃着,倒没人再管那少年。两边不再搭话,各自用饭。 埋伏在脚边的几个侍卫仍驻留在原地,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 小婵吃完,朴新才放筷子,道君丢下一块银子在桌上,领他们出了酒楼,还需买几身衣裳换洗。 绸缎店老板脸色极为难,见他们是生面孔,诺诺半天也不说卖与不卖,只作出为难的样子。 还是不知哪里冒出来个侍卫,过来亮了块牌子,老板才点头说卖。 那些布料都是稀罕货,这年头,他一个卖麻布的哪里会拿得出这样的料子。 三人佯装不知这后头的官司,一路走,一路挑着要用的物件买了。 朴新和小婵手里乌压压抱了满怀,比起那少年更像是今日这出戏要迎的看客。 四周百姓望着,揣摩这架势,晓得这些人总比自己蒲草一样的命金贵,神情麻木。 小婵望见一条巷子里,垒着好些竹笼,里头躲着一个孩子,眼神呆愣。 那孩子身边的大人望见小婵的举动,赶紧挪挪身子遮住竹笼,蹲在小摊后,头快垂到地上。 原先的酒楼对面,少年复又站立起身,看她们向长街尽头走去。 谋士在他对面落座,“公子适才太过淘气,可是有什么缘故。” 稀里糊涂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故意得罪人,又轻轻放过还赔礼道歉,可不像是他的作风。 少年避而不答,咽下喉咙里的酒,白水一样没滋味,索性丢开。 “阿爷打着我的名号出游,背地里有什么盘算,你又清楚几分?” 谋士脸上微笑如常,“主公的计策,在下不敢妄言,于国于民都有利就是了。” 少年收敛姿态,学着作出沉静斯文的样子,嘴巴上却嘲笑道,“你哄孩子玩也于国于民有利?蒙谁呢?” 男子并不惧他,仍是笑眯眯的模样,“主公霸业已成,若公子顽劣资质不堪大任,势必使多年心血付诸东流,我身负教导职责,怎么不是于国于民有利。” 少年不再说话,看着走远的人影出神。 寻仙问道,老头子还没称帝呢,就想着长生,哪还用得着他来败家。 这里的人,衣衫褴褛,一个又一个的笼子,里面露出一双双冰冷麻木的眼睛。 大人肩挑着竹笼,排成一列长队,队伍前头,有人衣着光鲜,脚边是十几个麻袋,有打手围着麻袋,也有人守着单独被迭成一摞的竹笼。 小婵震怒,气得胸口起起伏伏。 她先前瞧见竹笼里有孩子,犹豫半响到底没说,等走出渝州,实在不忍。 那样装着的孩子,不是单纯的买卖,她不敢想,踌躇半天,同朴新悄悄说了,得到赞许才到道君面前说。 哪里想得到,他们即使说悄悄话,也瞒不过道君修练出来的耳聪目明。 身为蜀山弟子,心地仁善比天赋出众更要紧。 道君挥手,买来的杂物纷纷收入锦囊,三人倒转脚步,隐匿形迹跟着巷子中的人,行至此处,便见得人肩挑着竹笼,拿里头的小孩换粮食。 道君震动,渝州境内,蜀山辖下,出现如此人伦惨剧,是她失职。 蜀山中人,行侠仗义,除暴安良为己任。 可恨她沉湎于旧日悲痛,不曾为蜀山道义坚守。 难道,蜀山的人死于内斗,天下的道义就不存了吗? 师兄师姐拼死将她送出来,是为了她能活着。 但她活着,把蜀山丢了,连生行碑的修补都想不起来。 三人现出身形,领头管事见是个女子并两个小孩,穿着打扮并不寒酸,有些摸不准,便亲自来交涉。 “姑娘,你这是?家中也没粮食,要来换粮?” 朴新知道道君不善言语,便要开口,不意她直指管事,质问,“为何要买卖这些孩子?” “呦呵,这是行侠的来了,”管事拍手,指着那些排队的人道,“女侠,你出气一时痛快,怎么没想过她们巴不得要我们买下。我们不买,孩子只能落得饿死的下场。我们买下来,不论送到哪里去,三天两头的总能吃上点东西。爹娘老子也能缓一缓,你看看我们这米,十成十的没掺一点石子,还不够善心?你在这儿搅合,我们不买了,你以为他们会谢你,只会厌你多管闲事,阻碍他们活命。” 道君何尝不知道这道理,她并无能力救下所有的人,能救的都要救。 她摘下腰间的香囊,扔给管事,“你买下这些孩子,替我养着,我将来会来寻你。” “倒没看出来,真是个侠女。”旁边的人同管事耳语两句,男子脸色一变,没再说话。 “姑娘是好心办好事,但我需丑话说在前头。这些孩子面黄肌瘦,挨不挨得来可不一定,就是给再多钱,我也没功夫养这么多。眼下秦王,天下看着有个太平的盼头,却也说不好。我权当做件好事,照看他们一个月,等缓过来再竭尽所能送他们去个好的主家。再多,我可办不到了。譬如,这姐妹俩,眼看着就活不了了。姑娘到时候可别埋怨我不尽心。这都是命,只怪世道把人命定得贱。你以为怎么用竹笼来装人,正是为了压秤,有那黑心的还叫孩子肚子里填土,罢了罢了,谁不想当好人。” 小婵握紧手,她看了看姐妹俩,虚弱地抱在一起,一个的眼睛已经闭上,另一个眼睛黑亮,定定地看着她们。 事情到这一步,她也不怕做再多惹道君厌弃,索性走上前替那姐妹俩解开笼子。 闭着眼的小女孩抽搐了一下,小婵将身上的新衣服脱下来,搭在两人身上,默默退下。 这世道,让人不敢做善事,有仁心。 “这两个孩子,我自己带走,其它按你说的办。” 再不拖沓,三人带着两姐妹离开。 走出那群人的视野范围,朴新斟酌用词,问道,“姑姑,为什么相信他?” 道君语塞,如实答道,“我看他面相不差。” 她诸多术法都只学得平平,唯有一项观相最好,不过,也并不准。 寻常看看,偏差并不大。看眼前就够了,何必要人一直不变。 她从头到尾,能力有限。悔不该小时贪玩不好学,若能多学些术法,若剑法能更精深,就能和他们在一块了。 朴新恍然大悟,若以前有人这么说,他必定是要视为招摇撞骗的骗子。道君说来,他有两分相信。 方才他其实凑近看了那堆粮食,颜色看着虽然不新鲜,但的的确确是干净的,没有掺杂物。 就像那管事自己说的,行事如图这般,已是正派。 好在小婵的勇气没有被辜负,他回头,小婵和姐妹俩走在后面,帮忙扶着小的那个女孩。 朴新笑笑,跟上前头的道君,“多谢姑姑。” 道君扫他一眼,沉重里头有一丝欣慰。 蜀山有这样的弟子,不会没落。 小婵本是嘴快的人,看姐妹俩形容凄惨,不好贸然开口,怕触动人家伤心事,且到底萍水相逢,不曾相交,两人便沉默地跟在道君身后。 大些那个女孩一面走,一面打量,心头忧虑,跟着她们,难道就有什么好去处。 世道乱了,好心的人少,尤其是好心的女人。 不过是将死期再延长一点,最后的归处都是光骨头。她舍不得妹妹死掉,不肯放弃任何希望罢了。 秦王的军队占领地方,只顾得上掌握军权,收缴粮食。 因此虽没有战乱困扰,但那些三教九流的勾当,把人世间的道义钻出一个缝,缝连着缝,终于扯破人心。 世间良善正义变成空空荡荡一个大洞,漏下来铺天盖地的痛和血,黎明百姓的叫喊哭嚎泄满一个天下,哪有什么活菩萨。 那管事倒是守信,依然将人都买下,比照原先的价格多发了一成。 消息走漏,来卖孩子的人络绎不绝。 管事掂量了银子,驱赶走后来的人,打手将笼子破开,把孩子丢上铺着稻草的板车,密密麻麻挨拢在一堆。 管事清点过,才发话,“走吧,今晚熬些稀粥,一人都发一碗,你们看着点,别让他们吃太撑,小心吃成最后一碗饱饭。” 他亦有心腹,贴耳道,“大人,咱们就听那娘们的,这些孩子干放着吃粮不成,仁善的事做了可不一定有好报啊。” 管事拍开他的头,哼道,“你要我黑吃黑,你小子猪油蒙了心,撺掇着送我去死吧。你难道不知道,那边来了个娇宠着的小儿子。城里张灯结彩,安排多少人装出太平样,拍秦王的马匹,歌颂天命所归。你看那三人的气度打扮,像是吃过苦的人?说不定是跟着来的什么王公贵戚家的内眷,见不得这些,虚情假意的,救得了一时救得了一世?” 嘴巴上吐槽,管事还是松了口气,谁忍心呢。 有人愿意救,他顺水推舟而已,为了求生他做的恶事不知多少,难道只凭一件好事就能立地成佛。 哪那么容易,不过是举手为之。 “那些人呢,术法消失后怎么办,哎呀,别给那小哥招祸了。”小婵问,她担心法术约束消失后,店家会遭殃。 道君拍拍她的肩膀,宽慰,“术法对人有约束,他若对人有敌意,刀只能砍到自己身上,被人攻击才能还击。” 朴新若有所思,蜀山竟有这样的道法,小婵乐得拍手叫好,“我要学,姑姑,教教我吧。” 渝州城里,那行人的异状引起轩然大波。 术法一失效,几人就打砸店里物事,小二和掌柜不敢阻止,避到一边仍有人拿刀朝他们砍来。 不聊异变突生,刀竟落到自己腰上,立时就沁出血来。 人群里有年纪大的,晓得是什么缘故,悄声说了一句,“蜀山道法,竟还有遗存……” 谋士听得,脸色大变,心窝一阵冷颤,揪住身旁想往人堆里窜的少年,将人拖至一边角落。 谋士肃容,指责道,“公子实不该意气用事,主公冒险出游,所求的难道不是公子的安康健壮,捣乱阻碍我等办事,于你到底有何益。” 他大意了,这小王八羔子脱离队伍出走,他奉命率领精锐追赶直到渝州。 小王八蛋一路没曾给他个好脸色,方才酒楼说话口吻还算和颜悦色,不想竟是故意拖延。 谋士匆匆安排调令,摊开纸笔,将三人的画像画下分发出去,追寻踪迹。 另一头,几人行至山崖,道君掏出羽毛,变成一只飞鸟形状。 女孩捏着妹妹手臂,脸色发白,是妖怪吗?或者是蜀山道长。 她们世世代代住在渝州,怎么会不知道蜀山,只是多年没有蜀山弟子出现。 阿爷都说,蜀山派,早已灭亡了。 原来,还存在吗。 女孩有些隐隐地激动,她按捺住,不敢声张。 蜀山派除魔卫道,顶天立地。 百年前一场大乱,蜀山陷于内斗湮灭世间,阿爷每每说起来都会叹气。 满地的碎片断瓦,蜀山,在阿爷口中熠熠发光,如今只是满地的荒草,黑漆漆不透气的阴云。 蜀山,原来真的灭派了。 第四章入门 蜀山的境况逐渐好起来,银莲醒过来的时候,道君体内的灵气已恢复三成。 草长莺飞的景象,比什么都来得让人欢喜。 灵气一日比一日复苏得旺盛,就好像节节攀升的竹子。 几个呼吸间,天地模样虽仍是不变,但内里全然不同。 生行碑运转,蜀山汇聚灵气,瘴气消散。 银莲和百合两个病患待着气色都越来越好,更不用说身体本就还算康健的朴新和小婵。 银莲和百合在吃和睡上,最为警觉。 夜里,姐妹俩互相依偎着,一定是一个睡,另一个守着,交相轮换。 百合处处照顾妹妹银莲,唯有在吃和睡上不肯多倾斜,遵照规矩。 小婵不解,朴新轻声解释自己的猜想。 或许是百合比银莲更需要强健的体魄,一旦遇到危险,没有充足的体力,姐妹俩必定毫无生还可能。 食物和睡眠带来的体力,是姐妹俩能活下去的依仗。 银莲,太弱了。 越是要保护妹妹,百合越不能将食物和睡眠都让给银莲。 小婵听得似懂非懂,她回望着公子,心中疑惑。 如果是这样,那公子怎么每次都将东西让给自己吃。 每日分得的干粮,姐妹俩一定是最先拿的,一边恶狠狠地咬着饼子,眼睛还像看到肉的狼一样绿油油地盯着朴新和小婵手上的饼。 看着她们饿得发狠的样子,道君也发愁。 吃太多撑腹并不好是一则,二则四个孩子吃喝拉撒睡都不可慢怠,这是凡人绕不过的本能。 她日渐清明,回想先前将朴新和小婵丢在一边不管不顾,自然心虚汗然。 叫两个孩子露天席地而睡,吃喝不管,她委实失职。 当年,她自入蜀山来,衣食安寝无一不得到精心照料。 她先大约是脱离人世太久,不与人打交道,才疏忽失职至此。 当下便决定痛改前非,从渝州回来后,道君便开始着手改善生活条件。 暂时不必远行,衣食尚且还能靠到渝州城里买解决,首当其冲的便是住。 道君想得还算周到,要造三间屋子。 朴新和小婵各一间,银莲和百合姐妹俩要一块住。 蜀山弟子的房舍原先都是按着规矩来,新弟子需得一块住,等修行功法稳固后,便可各自单独居住。 道君从没学过造洞府的法术,这到也好办。 那一片废墟里现成的木头瓦片,挑挑拣拣仍有不少可用。 一挥手,废墟散开,露出一块平地。 朴新和小婵站在前头,银莲和百合同他们隔了两人的距离,几人看着道君施法,只见她忽然停住动作,仿佛失神般,木头和瓦片悬在空中一片凝滞。 小婵捏紧手心,直到道君继续施法才舒一口气。 朴新察觉异样,牵过她的手,手心温度流转,她才感觉心踏实地落地。 道君忽然多了人情味和关怀心,是太好不过的事情,若还是那副冷冰冰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她和公子只怕也要饿死在蜀山上。 屋舍修好,几人终于能够不再以天为被。 道君再一施法,三间屋子里都多了张简朴的木床,别的装饰她暂且还不知道要添置些什么,只等下回去人间寻。 另修了两间小屋,用作沐浴方便,有一个阵法处理秽物,免除几人尴尬。 连朴新都松一口气,能讲究些自然更好。 木头隐隐传来的异香十分安神,警惕如百合,头一晚也囫囵睡到大天亮。 忙完这些,道君又不见踪影。 三间木屋伫立在生行碑上的缓坡上,有了房屋,吃什么仍是个难题。 日日啃吃干粮,总是叫人想着没劲头,盼着喝一碗热热的汤,嘴里有酸甜苦辣的滋味。 几人没有别的消遣,商量着去种田。 百合自告奋勇,她打会走路就会务农。 银莲久病身体孱弱没有力气,大家照顾她,只让她在一边搭把手。 银莲是个很腼腆的女孩子,坐在缓坡看野棉花能看一整天。 三个人早晚不停收拾归拢,在桃林外开辟出一块小小的田地,种上从渝州城里买的种子。 除此之外,就是埋身于那堆废墟里,有的是无数蜀山弟子积累的家什装饰,如今都是无主之物。 朴新和小婵镇日地往来农田与废墟之间,乐此不疲地从废墟里寻宝,有花纹的,能拼凑在一起的东西都拣拢在一块。 银莲对这项活动很有兴趣,她不怎么说话,常和小婵和朴新保持距离。 她是个极细致的孩子,总是能找齐残破的书所缺的那几页。 奇形怪状辨不出用途的东西找到许多,还发现几株草,锯齿样或是细长条的叶片,散发不同的清香。 百合爱护妹妹,找来碎的瓦片,拼成一个花盆,悉心移栽。 没几日,长在盆里的草就没有那般精神。 于是,朴新挥舞锄头,又在小吴外头开一块地方,给银莲种灵草。 等道君再露面时,拣拢的各式东西摆满一整片空地,其余的都是残破的碎渣。 几人虽觉得新奇,却不敢据为己有,只是将看着样子齐全的捡出来,聚拢在一堆等待道君处置。 只见道君看着那片摆放清理得整整齐齐的东西,又陷入失神。 三师姐最喜欢的芙蓉镜,华容长老最喜欢的秋雁图,大半画卷和几块残片,蜀山弟子人手一把的木剑…… 这些东西,道君暂时找不到地方收存,只蜀山的废墟模样需要改变,她思来想去,想自己总算能为这些同门们做点什么事情了。 因此决意施一道引灵决,造一座玲珑阁,分门别类,将每个人留存于世最后的印记收藏起来。 如今灵气不足以运转如此浩大的法阵,只好先收进袖中囊,剩下一地的碎片需得炼化,最好便是放入锁妖塔中。 锁妖塔之所以能镇压妖物,便是因其有返朴归真之能,催动法决可将万事万物炼为灵气,归还天地。 修行不易,蜀山历代弟子从未对妖怪施展此术法。 如此,还得先修补锁妖塔。 道君一条条盘算,铺陈计划,并没像往前一样只沉迷往事。 这些天她隐身不见,乃是忙着修补藏书阁。 有藏书阁,才有给孩子们修行引路的保障。 毕竟,她已经修炼得不知山中岁月,昏昏沉沉稀里糊涂过了五十年,心里担忧教错法门。 拜师,是一个重要的问题。 道君陷入纠结,她虽是蜀山内门弟子,但还没够上真传,所学也不够当师傅。 因此,入门并非什么难事,何人教导,如何教导才是关键。 少年人有意,蜀山的规矩,需得先入门修炼,这期间随所有弟子一起听共同的讲习,打好基础。 五六年后,才会统一考核,开始选择修炼的法门,拜师。 大凡俗世或修真界流传的话本,常说那主角必定是家世如何曲折又或者如何普通,机缘巧合拜得名师,从此潜心修行,不意竟是个天年难遇的奇才。 拜师只看缘分,大抵是存在的,如有侥幸拜得名师,便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大多数拜师,都需得由人引荐,人脉相联系,缘分讲的就是亲疏远近。 修炼的人都是凡人一样的血肉,哪有什么世外高人。 修仙,实际就是用灵气改造身体的过程,最终在体内凝结出内丹,用以积聚灵气。 道理很简单,不过的确是一件玄之又玄的事情。 如果随意就能将灵气引入体内,那么也不必拜入门派开蒙,人人都可修行,岂非人人都能得道成仙。 灵气并不是均匀的散步,有的地方天生秘境,灵气浓郁,修炼一日千里,事半功倍,有的地方灵气稀薄,不适宜修炼。 历来各大宗门驻留之地,都贮藏灵脉,乃常人眼中的风水宝地。 斗转星稀,天地灵气亦会变动,流传久的宗门因此专门炼制出锁灵阵,不仅将宗门灵脉固定在此处,亦会移植搜来的灵植灵脉,蕴养灵气。 天长日久,蜀山如何不兴旺。 救人,道君觉得,这说法并不对,是蜀山长久以来兴旺,也至于落魄的根源。 掌握了救人的权力,也是害人的权柄,人心本就不是清正的,当掌握那么庞大的宗门,那么磅礴的力量,一句话令凡俗至高权柄都要为之避锋芒,怎么可能在世外清净度日。 无论蜀山,还是青城,都一样。 最开始是救人,最后只能让人被救。 以至于后头,争权夺利,谁能掌握最多的灵气和修士,谁就能真的与天同寿,就像蜀山和青城一样,传承数千年。 走上条错的不归路,无论如何繁盛绚丽,终究会败落。 道君时常看着满地的废墟,背后是多少人的性命与信仰。 往前数一千年,人人奋力修真,恨不得从娘胎起就结个金丹,从生到死,数千年的时光只为增长灵力,除此之外没有他物。 蜀山不允,除暴安良,匡扶正义的事情倒是还在做,也只是边缘的弟子领命,真传弟子挂个带队的名字罢了。 至于修炼,这实在是难以言喻的奇妙经历。 凡天地之物,无论有无生灵,大都有外在不同,内在相异。 落到修真上,自然有天资高低,领悟快慢之分。 就是毫无天资的人,在灵气丰富之地天长日久的待着,未尝没有大器晚成,修炼至一方大能,乃至飞升。 拜师的仪式,蜀山创立之初,并不兴跪拜那套规矩。 修道,天道自然,并未有这等尊卑礼法,不知何时起,尊卑传承比凡俗更根深蒂固。大约是修炼的诸般秘境与法术被先修炼的道君掌握之后的事情。 生行碑前放了四个孩子找来的四样东西,一枝桃花,一块碎石,一盆栽种在碎瓦里的草,还有一本残破的书。 入门仪式就是对着生行碑微微点头,道君吟唱一段符文,祷告天地,从此世上又有谁成为蜀山弟子。 几人心头颤动,伴着玄之又玄的感觉。她们知道了道君的姓名,盈川。 因道君说明她尚不够格担任师傅,便都称姑姑。 浓郁的乌黑色云彩一层一层剥去水墨,逐渐显露出光明来。 得道飞升的先辈们,在蜀山灭门,天地大乱时去了何处,谁说得出呢。 第五章雨水 蜀山的头一场雨,下得措不及防,几个人淋成落汤鸡,忙匆匆从田边逃离。 他们身后偌大一片桃林,有不少叶片郁郁葱葱,生机勃勃。 大多仍是枯树,当柴火烧极好用。 雨一阵大过一阵,土叫水一搅和,泥泞不堪。 银莲和百合脚程快,飞快地跑远。 姐妹俩的身影切断雨幕,和青黑色的山脉融在一起。 小婵应付不来,脚陷进泥里咬着牙才能拔出一截。 朴家是有名有姓的大世家,衣食住行无一不精心。 栽花的花坛子,上头还要专铺一层碎木屑或砂石,怕弄脏主人家衣裙,更别说给人走的游廊石桥,时时打扫不见一点尘土。 从逃亡始,他们一直走泥巴土路四处躲藏踪影,也不见不适应。 偏偏今天这回,鞋里头被泥水浸湿,人拖沓一会儿,就像是有千斤坠着,提也提不动,迈也迈不开。 朴新始终拉着她,见她有些泄气,鼓舞道,“我等下喊,你就开始往前跑,别怕,要到家了。” 手心的暖意让小婵心热,总算明白心里怎么会有焦躁。 雨大得她无法看清朴新的脸,眼前朦朦胧胧一个瘦削的身影,连他的声音都被雨声蒙上好几层棉花,又远又静。 雷声“咚”地炸开,小婵不由自主地像只风筝一样随着朴新往前飘,脚下的泥脱了力,人好像飞起来一样轻盈。 她晃神,怎么自己大胆得在公子面前也气恼。 他太容忍她,这些时候再难都没有放开过她的手。明明以前在朴家,分到公子身边之前,管家千叮咛万嘱咐要老老实实做事守好本分。夫人时常敲打她,却也说她性子跳脱,是个本分知礼的。 小婵想,她已经不知天高地厚了。 她还是小婵,公子仍是公子,只不再是平城里头的朴家公子和侍女小婵,而是蜀山大弟子小婵和二弟子朴新。 那日,他和姑姑说,“小婵是大师姐,我是二师兄,百合是三师姐,银莲最小。” 笑容明朗,如同青竹一样俊秀。他不曾看轻她,就像她一直欣赏他那样。 盈川躲在桃林里,远远看着,尴尬地停下施法的手势。 她怕教错术法,或答不上问题丢人,偷偷躲起来练习。 许久未曾演练,果然失手用力过猛,造出一场暴雨,还好没人知道,她摸一摸身边那颗枯死的树。 羽毛怕水不肯为她遮挡,不知道飘到哪里去躲雨了。 天雷“轰”地一声,盈川就站在桃树边,雨水像瀑布一样从头上灌下,冲掉她脸上眷念的神情。 数道闪电劈向桃林,她施法,作势抵挡天雷,几道风从山谷袭来将她卷到桃林外。 火势腾起,雨水倾倒,水火互不相让。 桃林被团团火圈禁,水汽蔓延,僵持在半空中。 盈川听见身后踢踢踏踏地动静,几个小孩再度跑回来,有些惊奇地望着这一幕。 她吃力,仍然抬手一挥,将四人和雨幕隔开,“留在那里,不会有危险。” 朴新和小婵行事稳重,见道君动作,便安静地停在原地。虽然焦急,却不敢轻举妄动。 百合和银莲除了吃,别的事上都要留心看看朴新和小婵的动作再决定,更为谨慎小心。 待桃林燃尽,大雨和天雷同时撤下。 萦绕蜀山上空近百年的阴云一息间消失殆尽,阳光普照,雨后滋味清新。 几人目不转睛地看着,银莲眼睛弱,看一眼太阳便低下头,百合忙替她遮着眼前。 灰烬仍在冒着余烟,宣告着眼前之景的真实。 道君勉励支撑,仍然无济于事,收拾好情绪,施法整理好衣着,才对她们轻言解释,“此物为天地所不容。” 昔年,蜀山飞升得道的先辈,曾在渡劫受天雷时,阴差阳错将法力凝聚在这株桃树之上,使其三千年一开花,又三千年一结果,果实可助人立地成仙,为天地排斥不容。 蜀山耗尽心血供养桃树,派无数弟子,请无数大能专门悉心养护,无奈桃树仍被天雷劈断主干。只好靠法门扶养枝叶为分株,生根发芽繁衍出这一片。果实法力虽远远不及传说中那颗神树,但也为天地不容。 蜀山的护山灵阵,最初便是因桃林而设。盘旋积蓄数年的阴云,也是为彻底结果这一桩因果。 盈川不大明白,既然已经存在的东西,怎么又说不能存,非要使天雷劈得灰飞烟灭。 她厌倦阴郁的一切,毁就毁了吧。 说起来是好东西,结的果也不知道究竟谁尝到一口。桃树春天开花的时候,门派倒不会拘着他们不许看,都是往事了。 这一桩天雷打过后,蜀山的灵气愈渐浓厚。 正式开始学习术法的道路却远比想象艰辛。 凡是修行,第一步是引气打通灵窍。 就这几个人,蜀山灵气算得上充裕,不过各种灵物受损,积年瘴气仍存,以至于气息紊乱。 四个孩子都是凡人,从未接触过修行。 盈川拟定计划,暂时放下正式授课,决定先从强健体魄,打扫环境开始引导修炼。 小婵不无感慨,话本里描写的修仙门派,到处是数不尽的灵草灵兽,祥云飘荡,连空气里都是一股别样的清香。亭台楼宇为金光普照,仙山神树,来人无不乘云驾雾,衣角翻飞,英姿飒爽。 轮到她进了蜀山,成为正式弟子,才深觉话本都在扯淡。她在蜀山的头一段时间忍饥挨饿,天天在废墟里翻找东西打扫整理。 等姑姑恢复神智,想起她和公子两个小可怜是活生生需要吃饭的人,才过得好一点。好不容易等到正式入门,衣食解决,但每天仍然是收拾整理,干不停的杂活。 蜀山好大,好多山好多水,好大一个垃圾场! 救命,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整理完。 盈川被天雷轰一场,反而法力恢复过半。她有余力,又思量若等到一切都准备好再学,只怕花都谢了。 正好桃林被天雷轰个干净,顺势将各种混杂的灵气清除,索性就在此处开课。 四处空旷,光线晴好,一眼望去,青山绿水,身处于其间,反而觉得心情宁静,心胸开阔。 之所以要拜入师门后才授课,并非为了确立身份,而是依托蜀山数千年的传承与天道沟通,为新弟子引门。 修行一事,既玄妙又深奥,前人感悟天道修行法门,领悟出奥义,借语言的法则施惠于后人,引领其少走修行弯路。而这一关窍,历来为名门大派所掌控。 盈川施法,在灰烬边界设立护法灵阵,才叮嘱几人凝神,看她动作。 口诀早已让孩子们背得滚瓜烂熟,要说理解其中的意义那是不能的。 修行的文字与俗世生活所惯用的并不相同,两者用途不一。一般用的文字难以指代修行中所遇到的人事物,因此,法决所用语言乃沿袭数千年前的文字。 文字不通,好在还能凭借意向指代。 百合集中精力,眼睛连眨也不敢眨,定定地望着姑姑手上的动作。 忽然,星星点点的光线从天穹,从灰烬中,从远处的青山向姑姑飞舞而来。 百合被这梦幻的场景震住,遥想那年灯会,十几个灯笼挂在墙上,村里乡绅夸耀这是多么只应天上有的美景,不由得好笑。 光点将盈川笼罩,她念动口诀,将光点串联成一条线,收入腹中丹田,光线忽然蔓延成数条,追随经络的走向而去。 小婵聚精会神地看着,不知怎么还能分心,想这灵气走向怎么还能看得见?难怪修行都要寻个深山秘境,叫人这么看着也太尴尬了。 朴新和银莲则是全神贯注,不晓得自己身上同样开始吸引灵气。 盈川分心瞧着四人的反应,朴新和银莲天资远比想象中出众。不同于她故意引出五行灵力,朴新身边汇聚的是至烈的金灵气,而银莲则是柔和的木灵气。 她又叮嘱道,“背诵口诀,我引导灵气从你们经络中游走一回,不怕,我看护着。” 等四人点点头,她才分出一缕丝线般的灵气到小婵跟前。 小婵面上沉静,心中仍是发慌,不知晓能不能体会到修行的关窍。 老天,什么是丹田?她哪搞得清楚。 她惯常多思,短短瞬间脑子里转过无数念头,又听姑姑安抚道,“不怕,不会疼。” 她羞怯地笑一笑,倒不是怕疼。 道君也是从这个阶段过来的,看小婵表情,体会到她的担忧,细心解释道,“等会,吸纳灵气的位置就是丹田,不用担心找不到它。灵气吸纳到丹田是方便修行初期省力,等自己修炼的时候,顺着这个点引导灵力往经脉方向游走。” 小婵小鸡啄米一样点头,看着那团星光到身前,紧张得僵直着头,不敢低头去看。只觉得腹部有一团暖意腾起,渐渐分散成细小的涓流,缓缓流向五脏六腑,有一股舒适的气息涌到指尖。正体会着,那细流忽然戛然而止。 “你们体质弱,虽然要每日勤加练习,巩固基础,但也别贪多,修炼外还有好多玩的事情。”盈川一副哄孩子的口吻,朴新又松一口气,笑意盈盈地冲小婵点头。 百合忐忑地看着灵气从眼前掠过,努力集中精力体悟。 一番引导后,她不禁吐槽,修炼,真的是一种好平平无奇的感觉。 此后,盈川望向朴新和银莲,她没有将两人的异样说出来。 相处时候还短,银莲和百合格外小心翼翼,就是朴新和小婵也没有全然放下戒心。 她自小词穷,深怕若说不清楚反而叫他们几个孩子论出高低,于道心有碍。 灵气莹莹,她仍像方才那样引五行灵气入体,他们二人周身各自环绕的灵气自动从灵窍经过。 一番折腾后,几人终于正式迈入修行的第一步,迎来第二项功课,打坐引气入体。 枯坐引气入体未免太无聊,盈川也不赞同他们整日都沉浸在修炼中,索性到藏宝阁废墟里四处翻找,找出数块水晶状的石头,磨成巴掌大小的七块,拿藏书阁的横梁碎木雕刻成镜子框,镶嵌成一柄圆镜。 这柄灵境有识物的功效,朴新几个并不识得蜀山这好大一摊废墟是些什么。 各种材质都出自天才地宝,虽已残破被毁去原先的形迹,但都是多年传承的稀罕物,挑挑拣拣用于他们修炼正好。 盈川把入门的修炼课程演练完,又捡起修补炼器的弱项,尽力修补各种工具。 一方面是瞧着几个小孩太过勤奋,需要找些别的事情转移精力。另一方面,残垣断壁看着总让人心情不畅。 这一摊东西,有些材质难得,炼化为灵气可惜,多余的怎么处理也是难题。 盈川冥思苦想,耗费半月终于又从几人找到的各种材质中,寻出破碎的云锦,灵光锦。原先都是修真界数一数二有名的宝物,左不过和人间的稀罕物事一样,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做成的珍宝。 她将寻找到的布清洗干净,让几个孩子选喜欢的花纹,做成乾坤百宝袋。 银莲和百合的是碎布拼成的百花样式,朴新和小婵是祥云样式,流光溢彩,几个孩子心里头都欢喜,但凡放置东西,都要仔细洗过,干干净净的才往里头放。 盈川见各种物件实在庞杂,直接触碰过于威胁,索性另造了一个木车和木头人,设下阵法,几人便可借此引气入体,顺便将灵气引出催动木车,借此锻造经脉。 好在没几日,又找出一个丹炉,才能将一些适合炼化的材料重新汇聚,凝练成出初胚。 索性就用这些东西,思索给几个孩子们造成能用的东西,好歹改善下生活。碎得不成形的瓦片太多,俱都拿木车装拣投入炼丹炉,重新化为精纯的灵气回归天地。 稍好些的瓦片和木头,朴新几个拣了又推到桃林废墟处,自然不可能像原先那样用手搭建。 盈川在一旁监工,让她们学着催动灵力。 瓦片两个人一块就能抬动,只是木头,集结四人之力仍是不行。 盈川这才帮忙,修炼并非一日之功,一味吃苦有什么好,修炼又不是为了吃苦。 蜀山数不尽的好木头,好瓦片,搭一间宽阔的学舍绰绰有余。 原先的灰烬才几日功夫,已经被新冒出来的绿草遮盖出灰烬。 瓦片搭在顶上,地板高于平地,几人坐着,脚能够悬于地面上。 朴新的腿稍长些能触到底,银莲百合营养不良,看着格外干瘦,腿细细地。 课舍四面悬空,穿过清风。 不远处是他们的菜田,一场雨下来,绿油油冲高好大截。 小婵坐在朴新身边,摆弄着手上的灵境,“好累,好累,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和姑姑一样呼风唤雨哦” 朴新任由她靠着,视线异常清晰,看盈川从对面的山峰飞过来,衣袍纹丝不动,边安抚道,“会的,小婵很厉害。” 姑姑精神好了许多,原先头发就那样散着,衣服破破烂烂,如今看着整洁光鲜,温婉爽利。 比他预想之中还要好,尤其是姑姑近来脾气愈发温和,轻言细语,对着他们说话脸上带着宽容和缓的笑。 月前去渝州时,姑姑还冰冷严肃得像真正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他飞快地眨眼,笑起来夸耀,“小婵就是很厉害。” 第六章秦王 盈川和四个少年少女忙得和陀螺一样,借着术法的方便,耗费大半月堪堪将主峰收拾出来一半,乾坤袋装得鼓鼓囊囊。 大多灵物,随着主人消逝,印记已被抹去。 盈川修复好掌教真人的存真图,将画挂在破碎的锁妖塔之上,布下阵法,但凡仍存有灵智,不愿遗忘旧主,又或者是自己愿意进入画中世界的全进去。 阵法施下,从极遥远的天线处开始,灵光闪烁。 银莲和百合站着,又目睹一回怪诞美丽得出奇的景象。 无数说不出名字的古怪物件,头也不回,径直扎入画卷。 她们莫名能够体会到姑姑的悲伤,往前所有岁月有关的人和事,都不在了,只有她一人孤零零地在坍塌的废墟中生活。 蜀山太大,那些亭台楼宇,复原起来并不容易。 他们四个人中,银莲和朴新术法修得最好,即使这样,修炼时间十分短,也只是能一人维持一刻钟的灵气转化。 别的术法,姑姑还不让他们学,只是有一项功课每日都要完成,拿着灵镜辨别材质。 小婵谢天谢地,不用从头学修行所用的文字,而是自引气入体开始,就自动触发入蜀山时的印记,能自动领会字义。 盈川嘱咐道,“这道术法只能维持五年,五年后印记会自动消失,平日里尽量多学多记,以后才能记得住。” 她倒不是故意吓唬人,印记的确会在五年后消失。但凡修炼中人,想的都是与天争命,谁甘心意识被人控制,所以一般术法强留的印记都会有消除时限。 她那个时候却没有,大约因那时修炼是为了蜀山,而不是自己。 盈川落寞一笑,看着他们脸色变得紧张,小婵嘀咕,“好难好难,学不会了好难。” 银莲姐妹俩也发愁,她们连正经的字都没看过几个,五年就要学会这些,只能是硬着头皮上。 “学得会的,不用过于紧张,你们都是勤奋的孩子,就像现在一样就好。” 菜田和原先比起来不太一样了,分出五六块地,从原先的桃林外转移至屋舍下。 靠着灵镜,四人辨别出许多灵植,有的喜欢湿热,有的喜欢干燥,品性不同,因此不好混种在一块,便找盈川求助。 “姑姑,是不是有阵法可以造出适宜它们生长的环境。”银莲对花草很有兴趣,一旦沾到这些,也不害羞地躲在人后了,主动怯怯地问盈川。 “是,这道法术有些难,需要熟练使用灵力,等再过些日子,就学得会了。”姑姑哄小孩哄得十分认真。 百合凝神细听,一个字也不肯放过。 盈川先是带着他们一一辨别灵草及药性用途,灵镜只是识物,却不能提供太多信息。 “这一株是月影草,安神最好,花和果实都能食用,滋味甘甜。若种在灵气充裕,寒冷干燥的地方,从开花到结果要三个月。这一株是婆娑子,花香可迷惑人,常用来做药丸,治疗伤痛,减轻人的苦楚。果实微毒,凝练的药汁可以使人忘却前尘。” 百合以保全性命为己任,连忙问,“姑姑,我们这样靠近,会不会中毒忘记事情呀?” 盈川安抚,“不用害怕,这一株婆娑子才萌发叶片,没有毒性。蜀山灵草众多,大多是做观赏用。这些灵植开花都异常美丽。以后去外头游历你们就得注意,有些含毒的花草会变成常见灵植伪装,采摘灵草不要用手直接触碰,拿铲子铲起来推到盆里。乾坤袋上有防御法决,遇到危险会保护你们。” 小婵听得如痴如醉,稀奇古怪的灵植,对嘛!修行就该是这样。 灵植生长的速度有些超乎他们想象,蜀山的路是用他们说不出名字的材质铺就,那些倒塌的大件房梁,姑姑并没有让他们收拾,只是将四散的碎石瓦片,零碎的各种物件,挡在路上的东西清理好。 所以,打扫一番的主峰,道路之外的地方,开始长满各种灵草与不知名的树苗。 小婵坐在房梁上,惊叹道,“公子,你有没有觉得,这样的蜀山也挺美的。” 朴新点头,视线追随着她的目光。 他们站在在主峰的最高殿堂之上,背后是完全瘫倒的房梁,房梁后头的山峰上还有白色的雪。前面他们正面对的方向,是数以千计的阶梯,在夕阳下反射着光辉。 瑰丽的色彩中,四处静谧。不见飞鸟,安静得让人觉得萧瑟。 百合银莲姐妹俩在石梯中间的台子上瘫着,累得只吐气,向两人喊道,“小婵,我们实在爬不动了,就不上去了。” 声音打破寂静,就在这时候,银莲看见小婵跳起来,大声叫唤,“鸟,有鸟!” 朴新看去,果然看见一只老鹰,从蜀山外头极快地飞过来,但飞到某一处就再也不能靠近,只在原地盘旋,发出高昂的啸声。 小婵道,“这鹰从哪里来的?” 忽然见银莲和百合姐妹俩挣扎着滚进旁边的草丛里,慌乱地对着山顶上的两人喊,“小婵,朴新,快,快躲起来,鹰会抓人的。” 小婵怔愣,朴新也愣一下,片刻后反应过来,一边果然拉住小婵往废墟里躲,一边轻轻解释,“饥荒少食,禽兽也会饥不择食。” 方才的轻松便一扫而空,小婵愁闷起来,心里默默想,这世道,人的日子真苦。 “别怕,姑姑在的。我们不躲起来就辜负她们好心了。”朴新继续道。 话音刚落,就见盈川不知从何处飞来,脚底下踩着一块木板,她一挥手,那只盘旋在数里外的鹰就以闪电之疾速一般向她奔来,被她攥在手中。 检查后发现没威胁,才对几个孩子说,“出来吧,不怕,是有人送信来,被挡在阵法外。” 小婵嘀咕,“姑姑最近说了好多个不怕。” 两人从废墟里钻出来,朴新拍拍她衣服上的尘土,“这不好吗?” 两人相视一笑,向半山腰走去,银莲和百合不知怎么还没有出来,她们去看看搭把手。 走进一看,姐妹两个脸上发虚,这些天好容易养出来的红润丢了,脸色惨白。 朴新和小婵并不问她们遭遇过什么,只轻轻的使用灵力环绕二人,以安神镇定。 盈川制住鹰,分神看向她们一处,怕姐妹俩不好,赶紧来看。 见是吓着了,在心里思量,治疗的术法得放在首位,明天就该仔细教一教。她对这一门倒是有些基础的了解,得看看能不能修复留影石,她再在一边指点这样比较好。 不过,几人的胆子还有些小,她开口问,“外头有人拜访,你们要不要和我一块去。” 百合还有说话的力气,强撑道,“姑姑,我们怕是没力气了。银莲刚刚吓着了,我留下看顾她吧。” 小婵自告奋勇,“姑姑,我不去了,帮忙看看她们。” 朴新亦是说,“我也帮着搭把手。” 于是,盈川便将脑海里记得的治疗法术甩出两个,又对朴新和小婵说,“月影草还没长成,采些叶子用山上的灵泉煮水,给她们俩喝一盅,辛苦你们了。” 那头,朴新和小婵将姐妹俩搀扶到羽毛上躺着,两人跟着一边,慢悠悠地走回居住的木屋。 盈川才施法,踩上佩剑,向山门外飞去。 护山大阵外,一行人噤若寒蝉。 十几个穿着打扮十分简朴的人,汇聚在一块。各个只带一柄佩剑,出行算得上是十分简朴,但个个都是精挑细选的好手。 不过,距离不远外,仍是驻扎着一万精兵,实在是闪失不得。天下纷乱已久,为着即将要来的平静,众人都不敢不拼命。 向导走在人前,哆哆嗦嗦,直叹气自己多嘴多舌,暗道那群人可不是好惹的。 怪他那天看热闹多话,吹嘘说自己祖上和蜀山派打过交道,说过怎么上蜀山。 实际上,蜀山派就在渝州城,天下人虽死的死,散的散,到底还有几个花甲之年的老者吊着一口气。 各个回忆起来,都说得大同小异。还得是他们年幼的时候常见蜀山中人,他们从来不用上山寻访道君,每逢重要日子,总会有蜀山的道君们下山施舍灵丹妙药,为凡人治病。或者是去哪里除妖伏魔,连收徒,也是亲自到蜀山周围去,不用人自己找路。 那时候与如今真是不同了。蜀山和青城,都是顶有名的大门派,虽因修行禁令,不许在凡俗界随意施展术法,但百姓也是常见的,还有幸吃过蜀山分发的丹药,因此引出这一茬后,都在想说不定正因丹药才能活到这把年纪。 只是这些消息仍不够,蜀山踪迹已绝多年,知道有蜀山不难,难的是怎么上蜀山。 问遍一圈,都是甩头不知。 因此,那谋士派手下又拿出十枚黄金,假扮的人搂着一个少年,哭得凄凄惨惨,“各位乡亲父老,我家十代单传,就这一根独苗苗,我愿意倾家荡产求得蜀山消息,只盼着能救小子一命。列位行行好,替我多打听着,若怕人露财,我们就租住在此处客栈,各位行行好吧。” 那人边说着,脸上的泪滚滚而下,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只见那人怀中搂着的少年眼皮一翻,嘴角扯了扯,脸上面黄肌瘦,穿得十分得体,果然是富庶又病弱的样子。 少年默默吐槽,老头子身边的人还真是不好得罪,丝毫不怕他以后掌握权柄秋后算账,有仇报仇,一刻都等不得。 至于这向导,正是看重那寻消息人给的一锭金子,看人家富户打扮,笑脸和气,以为是那等妄想寻仙问药的冤大头,便自叙,“大爷,蜀山派,我爷爷还在的时候,仿佛是亲自去过的,曾和小民说过路线。” 如今他悔得肠子都青了,原是想带到山上,随意走一走,到时候寻不到就说年岁远了,道路不清晰迷失方向,想来也说得过去,那家可是说了,找不找得到都有十锭金子,或者自己叫几个兄弟相熟的侯在路上,总不愁不发财。 哪晓得一上山,远离人群,当中有人就拔出刀眼疾手快地砍断一条蛇,那血迹恰恰就溅他一脸,这? 他还有什么不晓得的,其实一看随从十几个人,个个五大三粗的,他就卸了不好的心思,想着随意转转说找不到路就赶快回去。 苍天啊,从上山开始,他被这群人快绑走一个月了,先开始他随意走的好些路都不通,一群人硬是想办法翻山越岭,越走越到深处。 他看着寂静的丛林,身边人越来越不善的眼神,都不用人再恐吓他,老老实实将事情吐露出来,“各位爷,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原先是想诓骗些钱财才信口胡说,我,我,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去蜀山呀。” 领头那个男子十分斯文,对他轻言道,“先生不用慌乱,我们的确是为家中孩子的事情寻找蜀山道君,因事情紧急抽不出人手将你送回渝州城,又行在深山,更不好将你一人放回,否则回城时无法交待。还请先生多忍耐几日,何况你祖上去过蜀山一事千真万确,务必请先生仔细回想,若有大致路线或者标志物,就是救我一家老小的性命。在下向先生许诺一如先前,无论成与不成,都有厚礼奉上,保证您原原本本回到渝州城。” 一席话软硬兼施,向导稍微放下心,自家思量,若不答应,人家人多势众,结果自己就是一刀的事情,若能帮上忙,说不定还能有几分活路。 心一横,愁眉思索,倒果真想起爷爷的话来。 原来那年是他爷爷小时,家中贫困,姊妹众多,生计艰难,小孩子们各个都要帮家中干活务农,赚些外快。 那时节,正是山中野菌萌发的季节,乃山珍之一,卖到城里的酒楼后还能分得一文两文的零花,因此,在见到一朵又一朵的八仙菇后,迷花了眼,逐渐走到密林深处,待回过神时,天色已黑,他恍然发觉,已和姐妹失去联系。 夜里凉风习习,四周树叶颤动,有不知名的鸟叫声,十分凄切吓人,急得慌不择路,搂紧一篮子蘑菇,顺着天光下落的方向慌不择路地跑。 等穿过好大一片密林,他奔到一处悬崖前,不得不停下,谁知前头的景象震得他下巴都快掉了。 琼楼玉宇,亭台楼阁浮在空中,远处一道瀑布从雪山顶倾倒垂下。日光穿透云雾,一群群飞鸟羽翼展开,翅膀上有繁复的花纹,御剑飞行的人衣袂翻飞,壮丽非凡。 而他不知怎么晕晕乎乎地倒下了,再醒来时,已经躺在家中的木板床上,家里人说正是蜀山道长将他送回,引得村里好一阵热闹。 他捡回的那种八仙菇,一旦离土过夜就会枯萎,却仍然水灵灵,新鲜得像刚摘下一般,得城里的老爷看重,花高价买了去,他足足得了五文钱的零花,兄弟姐妹们眼馋得不得了。 向导冥思苦想,恨不得把爷爷说话时的神态语气都刻画出来,只是再多的实在说不出。 那文弱的领头男子听后,仍然没有为难他,温声道谢,“多谢先生相助,在下感激涕零,此后必有厚赏相送。先生若此后还能想起更多消息,还望告知在下,即使有疏忽,损失由我一力承担,我只有感激先生,若能寻到蜀山,倾家荡产也不足为道。” 好在,这回过后,一行人总算没有再在山里打转绕路。队伍里另有熟手,庆幸此时正是八仙菇成熟的季节,顺着这条线索,在山上走走停停,竟在两日后,钻出细密的林子,走到那向导所说的悬崖。 一时间,队伍都有些沸腾起来。 向导松了一口气,心中感慨自己的小命可算是保住了。就在这时,忽然见那领头男子忽然朝队伍中一个杂役打扮的老头鞠躬说些什么话,他心里不禁一寒,这群人好不简单。 老者的视线望过来,向导刹时觉得身上发虚,那群人都在打量他,不会是利用完就要杀人灭口吧。他在心里忏悔,呼喊,“蜀山的道长,你们在哪里,快来救救我,救救我。” 那群人却并顾不上理会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笼子,放回里头的鹰。 老鹰振臂一挥,眨眼间便盘旋在云间,朝着远处的山飞去。 远远看着,并未有传说中的七彩霞光,瀑布亭台,只看得见山石树林,仿佛与此处并无不同。 离奇的是,那只鹰飞到远处,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进一步。 向导眼也不眨,一动不动地仔细看着,忽然见鹰以极快的速度朝一处飞去,忽然不见。 人群震动,老者和那文弱男子密语一番,片刻后,见远处出现一个身影,脚踩着块木板,速度极快地朝他们奔来。 他看得目瞪口呆,等那人在山崖上站稳,才分辨出是一名女子。 人群中,老者不顾周围人阻拦,上前施礼,语气是克制不住的欣喜,“道君,久未相逢,可曾记得小子。” 老人的样貌看起来十分平和,久经乱世,眼神中还有一股凌厉,想必不是常人。 盈川微笑,“老丈友晾,我久在山中,不曾与故人常相往来,已久不知尘缘。” 老头亦是爽朗大笑,“道君自谦,我却不敢领受,当年我在城门处为一小兵,为道君施恩才侥幸活得今日,保养儿孙,侥幸挣下几亩薄田。我多年苦寻恩人不得,今日得见道君音容样貌一如当年,幸甚不已,既见得恩人,便不可不回报当日恩情,不知恩人可有何处使得上老朽的力气,必定竭尽全力回报救命之恩。” 盈川身边有人交流,理智回笼,近来行事找回几分以前的熟捻,听他一说便忆起当初的举手之劳,谦和地推拒,“老丈何需客气,你心地良善对我施以援手,你我缘分也当是我感谢老丈善心。” 老者收敛笑容,郑重道,“道君高义,老朽受此大恩,无以为报已是羞愧至极,但家中孩孙不晓事,一心要学道法,渴求长生大道,不知道君能否收容我家小子,让他烧水打杂,洒扫庭除,概不敢有怨言。” 谋士心中大惊,主公并未按照先前计划,徐徐图之,而是直接单刀直入,这?能成吗? 盈川不语,老头身上龙气已成,虽只有个雏形,但龙气就是龙气。道家的事情和皇室牵连,一向是大忌。 她视线转向老者身后的少年,留下他? 少年心中嘟囔,他故意戏弄几人,哪有不记仇的,还收着他?老头子发号施令惯了,直愣愣说话谁能答应。 “有教无类,亦是蜀山的法则。老丈想是历经艰辛才到这里,答应并非不可。” 就算有心存不轨的人,到时候废除功法逐出蜀山就行。何况到后头,天底下哪有能立得住的权柄与名门大派没有牵连,蜀山也不能免俗。 老者大喜,将少年扯到道君面前,“还不快多谢道君,木头吗你,怎还不说话。” 少年不情不愿上前,并未如先前一样插科打诨,浑身懒洋洋地不说话。 老头见他这模样,气不打一处来,晓得孙子的性格,不顾还有人在,竟然抹了一把眼泪,哽咽道,“小邦,你是要阿爷求你吗?那我求求你,听一次话吧。” 盈川见场面如此,十分尴尬,出言化解,“他不想入蜀山,不必勉强。老丈若有难处,可说……” 话音未落,“不,”小邦咬碎了牙,“我想去。” 阿爷没有威胁他,而是求他,他受不住。 他是故意的,画像上的人和眼前的女子样貌一模一样,他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可是偏偏要故意得罪,不肯顺阿爷的意。 若真有仙人,怎么就能见得世间生灵涂炭。 这场灾祸,和仙门的关系浅吗? 就算是那样的理由,他也不愿意,可是阿爷怎么能求他。 秦王征战数次,断骨流血,忍常人不能忍的辛苦,从未见他流泪。 小邦被他亲手带大,更晓得他的这番情状,不是做戏,一路寻找所谓道君的心酸代价,他再清楚不过,因此才不想顺意。 待盈川带回一个少年,宣布这人将要加入蜀山,朴新还稳得住,小婵就差跳起来蹦到天上,怎么是他? 既然说了以后是同门,便不好一直不理会他,只是说什么都不好,小婵干巴巴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彬彬有礼,如实答道,“小邦。” 百合好奇,“怎么取名叫小邦?” “等我长大了,不就是大邦,这是阿爷的心愿。”小邦脸上挂起笑容,像是有些嘲讽。 老者握着一枝道君给的引路枝,望着已经消失不见的背影,怔怔不语。 文士走上前来,“主公,小公子年少需磨砺,就随他去吧。” 老者叹一口气,转身,“回去吧,你们折腾奔波多日,辛苦了。” 第七章野菌 百合和银莲不大和人相处,见到不认识的人总是十分警惕,话少得可怜。 和小婵朴新认识时,几人是从天而降,将她们姐妹俩拯救于水火中的仙人。 虽然也不熟悉,且疑心跟着他们也没什么好去处。 到蜀山来,若说环境恶劣,她们适应得还好。从小在乡下长大,与泥土杂草反而更熟悉些。只是那些倒塌的屋舍,她们一向不大靠近,总是怕里头藏着应付不来的怪物。 好一段日子后,才觉得安心。 尤其是蜀山的土比村子里的田肥沃,长的花和草,会装东西的乾坤袋,都是很好很新奇的东西。 姑姑亲和温柔,小婵和朴新都是热心肠的人,几个人住得近,一天时间多有空闲。 起初,也不大说话。时间久些,从眼前的草和花,从姑姑说到遥远的平城,不知道在何处的梨花村,又说到前朝的皇帝,村里的乡绅。 渐渐熟悉,百合和银莲放下心防。 她们都过着不一样的人生,世家大族原本是极遥远的,在彼此言谈间才知晓不过如此,豪宅庭院和家里的牛棚草屋一样会灰飞烟灭。 百合不无好笑的说,以前村子里有个人给世家做仆人,在村里耀武扬威得厉害,连村长都不敢惹,他家的地和村长家一样大,雇人耕种,给钱也要少两分。后来和村长起了矛盾,人家到那家一打听,才晓得他就是个给人家拉夜壶的。 小婵一向不喜欢这样的行事做派,她在朴家跟着最得宠的公子,按她们吹捧的话来说,那是在主子面前都有几分颜面的小婵姑娘。 她年纪不算大,听了这些话怎么不飘飘然,好在虽大大咧咧,却是个藏得住的。以至于后头,跟公子去外头参加宴席。那家公子的丫头忽然逃窜进正作宴的厅堂,哭得梨花带雨,满头珠钗颤动。 她连话都还未来得及说,就被婆子们堵住嘴压下去。那公子神色十分怜爱,伸手要抓她,却自己缩回手,仍没有放下陪客,只是嘱咐婆子们动作轻些,别在客人面前闹笑话。 那姑娘后头怎么样,小婵没有问。 小邦来了三日,几个人说的话大多是吃了吗,休息吧,谁也不多说一句。 三日后,姑姑早上说要出门一趟,几人很紧张。听说多则三日,快则两日,稍稍松一口气,仍然是放不下心。 谁知道,当天晚上,姑姑就回来,同行的还有一对少年少女。 沉寂的蜀山,忽然热闹嘈杂。 第二日午间,盈川数了数面前的孩子,一二三四五六七,七个,她面上仍旧维持着平静,心情十分复杂。 怎么眨一下眼睛的功夫,就多出七个小孩来。 放在蜀山原来招弟子的阵仗里,七个委实寒酸,可如今是什么时节? 她默默地想,小婵和朴新是故人托付来的,百合和银莲是自己做主救下的,小邦也是奔着来救命的,至于后头两个,有生和杜鹃,也是她自己带回来的,个个都是为着活命来这僻静之地。 她左思右想,按耐住遣散一干人等的心,叹一口气,将满腹的惆怅与未知掩下。 她实在是怕担当不好教养的责任,毕竟她成长得就不算十分好,性格泼辣,爱呛人。 五师兄和十一师弟总说她,从不忍耐,遇到观念不合的事情头一个冲出去和人干仗。事后又常常后悔冲动,拿不起放不下。 她这样的,要怎么教导人?尤其是她功法学得也不甚精益,往前为着与宗门作对,不愿参与青城派纷争,以懒散应付消极对待。 她把自己打出生以来的种种言行,术法能力翻拣出来,评估一番,饶是苟活了快百年,仍是羞愧得脸颊通红,不知将来如何有颜面再见师傅和师兄师姐。 她们耳提面命,苦口婆心的时候不少,都被她草草应付过去,全当耳旁风,只想着大树下头好乘凉。 于是,他们一叫,“盈川,要好好修炼。”她就揶揄地回以一句,“师兄,苟富贵勿相忘,将来我只要做一个小门派的客座长老就好,等着抱你大腿。” 光线明亮,她眼前的幻景陡然碎裂,和故去的人一样化为碎影,投射在石桌,叶片等各色物品上留下阴影。 她没见过飞升的人,也没见过故人的鬼魂。 谁知道呢?这世间,所谓修真,到底是真是假,她回答不出,索性坦然地想,天地纷乱,她庇护几个想安稳过活的孩子有何不可。 顾虑太多是自寻烦恼,那就先管好衣食住行,叫她们过富足安稳的日子。 说干就干,道君从几人的储物袋中找出木头,依旧是引导着几人运用灵气,一起搭建木屋。 木头瓦片上纹路繁复,因灵气恢复另有种别样的气息发散,只是搭一间四四方方的木屋,着实有些大材小用。 美观是不大美观,好在实用。 恰好这一日,小婵几个照旧整理废墟,移开门板碎石,半塌的屋舍黑洞洞一片,银莲人小,从入口探入头,手上灵力凝结成珠子大小,照亮眼前,满屋子的书,堆得东倒西歪,灰尘大得她喷嚏连连,百合和小婵赶忙将人拉出来。 小邦是新来的,有生和杜鹃站在外头,并不靠近。 几人看着都有些欢喜,想来这里是类似于藏书阁的地方。历来书都金贵,尤其是蜀山,别的东西倒塌了还能建造,书上的知识没了可就难寻了。 有时候,他们也不大好意思去问姑姑,怕她觉得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情,憋闷着没有答案自家也知道不好。 再者,那些修炼的术法,剑招,书上记载的肯定比姑姑要教的多,几人都很是兴奋,唯有小邦最为淡定。 有了书就好办了,书中自有黄金屋,是古往今来的老话。 再有什么不懂,先看看书就好。 盈川建筑好屋舍,安排小婵和有生睡一块,朴新和小邦以及杜鹃三人住一间。 拣出能用的家具安置好,看着十分简朴不像样,她便扭头去那堆摆得整整齐齐的书里,拣出六七册书来。 书页残破,仍有大半是好的,她向几人说,“这部书集各式建筑机巧于大成,里头亭台楼宇,记载得十分精巧细致,有自然野趣的样式,也有庄严肃穆的款式,如今为着方便,我先为你们建筑简单的小屋先住着,若有兴趣专研,尽可选了材料自行建筑,蜀山地界大,修在哪里你们都可自行决定。” 书册飞到几人面前,灰扑扑一页只看得出简陋的线条。 盈川双手结印,将灵气引入翻开的那一页,轻声道,“蜀山的书册大多留影留声,注入灵力就能显形,但不同的物品需要不同程度的灵力,你们多试探几次就明白了。” 说着,从书页中浮现一座小亭,先开始是米粒大小,逐渐变大,浮现在半空中,灵力的光影扩散,几人不由得后退一步。 面前的亭台逐渐幻化成正常建筑大小,落于地上,栩栩如生,花纹雕刻精美细致。百合很有兴趣,拉着银莲绕了一圈,几人都跟着看,不由得惊叹,无一处不精致。 小邦身在乱世,虽出身镀上金边,却一直跟随征战,少有安稳的日子,顾不上赏景。 这幻象连亭台周围的景致都复刻出来,阶梯旁边种着一丛鹅黄色的花,鹅卵石铺成的小径,石灯,小邦抬头,问盈川,“可以进去看看吗?” 盈川点头,“可以,进去吧。” 小邦率先进去,小婵和朴新让百合姐妹俩进去,又招呼落在他们身后的少男少女,“有生,杜鹃,你们也快来吧。” 那两人对视一眼,想以后还要在蜀山生活,人就这几个,需得打好关系,其中的女孩笑嘻嘻地过来,挽起小婵手臂,“来啦,走吧。” 少年沉稳些,跟在女孩身后,与朴新并肩走进去。 进到凉亭里头,迎面一阵清爽的凉风,吹动发丝。 少女有生将头发拨到一边,和与她同行的少年站在一块,身边撞到一人,她见是小邦,眉毛拧起。 身边少年与她不着痕迹地换了位置,少女抿嘴,咽下要吐出口的话。 石刻雕花,精致细腻,小婵胆大,便伸手去触摸那亭台,发现手摸了个空,手指融入黑色的石头中去。 朴新一把将她的手捞出,关心道,“没事吧?” 几人围拢在小婵身边,她的手完好无损,那亭台却开始渐渐透明,消散在风中。 盈川解释,“此亭名为清风亭,留影可以完全复刻它的原貌。一般要按照书里头的建筑修建时,都会布置灵气阵法长久维持亭子形体不散。靠个人灵力一是没必要,二是越大越精美的建筑耗费越大,一般修为支撑不住。” 这些书成了新玩具,几人爱不释手地翻着,新来的三个人翻看一阵,却都是空白的页面。 有生和小邦同时开口,问道,“道君,我们为何看不见书上有字?”两人对视一眼,有生瞪一眼小邦,不料两人又异口同声,“是未曾拜入蜀山的缘故?” 盈川点头,“是,明日我引你们开始修行,赶路急切,今日你们先休息吧。” 小邦心里头不太舒服,面上仍旧是嬉皮笑脸,这叫什么?下马威,他来了好几日,怎么没在来的第二日就教他引气入体。 阿爷竟受这妖女骗,将他送到这里来受罪,天天就是捡破烂修路种地,哪一件事和救命沾边? 这一茬绕过,盈川说一声自己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便闪身飞向废墟深处。 小婵几个知道姑姑的习惯,也不多问。有生、杜鹃才来,生性谨慎,目送道君离开。 小邦则是大喊,“道君,你就这么把我们丢下不管了?天天吃干饼子泡水,你们蜀山就天天餐风饮露啊。” 盈川身子一滞,忙凝神稳住身形,诚恳答道,“是我的疏忽,照顾不周,蜀山条件简陋,我会尽快设法改善,这几日需得再委屈一下你们。” 她不觉得小邦说得没礼貌,人吃不好睡不好,难不成就得忍着,压抑自己的需求。 他们既要拜入蜀山,她就得负起责任,近来光是顾着清理废墟,虽然想着这回事,却没正经着手。 她先前琢磨着要替他们铺好修行的路,把炼器炼丹的用具清理出来,该修补的修补,一来那些残破不能用的东西才能有去处,二来修炼枯燥,总得有些别的东西支撑。 边飞,边想着心里得有个章程,不好东一榔头西一锤子,没有些轻重缓急。 姑姑一走,小婵瞠目结舌,“你你你……” 小邦脸色真诚,“我怎么了?吃食我确实有些不惯。” 小婵接不上话,朴新回道,“山上条件的确艰苦,我们种下的菜长出一茬,今晚采摘些煮汤吧。” 小婵脸色憋红,她是不大喜欢这小子,只是佩服他的勇气。他们几个晓得道君过得艰难,彼此感情并不十分紧密,顾虑自家是投奔而来,能忍耐就忍耐,都觉得没什么。 见小邦大大方方要求,心里头说不出的百转千回,果真是底气不一样。 银莲和百合有饭吃已经满足,见朴新朝着她们说话,正是询问的意思。那菜田是四个人一起打理,她们点点头,能改善伙食当然好。 就是有生,讨厌小邦,也知道他说的话几人都能沾光,忍住没有出声刺他。 这天的晚餐丰盛很多,银莲找到一丛菌子,拿灵镜识别无毒,才煮到汤里头,一人分得一碗热乎乎的青菜菌子汤。 碗倒是有,先前在蜀山的市集买了几个粗陶碗,也不知怎的,恰好就正正八个,筷子则是一把,几人用绰绰有余。 干饼一人一张,浸在汤里面,七个人围坐在火炉边,各自捧着碗吃饭。 朴新有意缓和气氛,就向几人介绍蜀山的风物,“我们四个来得早一些,蜀山地方大,不过到处是杂草树丛,破败的地方多,现下我们能去的地方少。每日主要是修整道路屋舍,打理药田。修炼姑姑要求得不严格,只要每日能吸纳施展灵气,不至于生疏就好。” 小邦狡黠一笑,故意问道,“修行就是这么无聊?花花草草,亭台楼阁,怎么没有行侠仗义,追求大道长生,与天同寿?” 小婵瞬间眼放精光,知己啊,这是。天知道她多想当一名笑傲江湖的女侠,经历这近三月的体验,她才认清现实,修行的确是能御剑横空,一刀折断山川河流,不过那和她还不知道多遥远,她连用灵力都费劲。 有生一改沉默,开口问:“你们知道灵气枯竭的秘密吗?” 众人诧异,都齐齐望向她。 只有她身边的少年,已经喝完热汤,啃完博饼,握着筷子晃来晃去,却是在练习剑法,没理会她在说什么。 “是人心,”有生没卖关子,接着说,“灵气并非天生,与人间信仰息息相关。人过得这么苦,没有信仰,哪有什么灵气。不过人越多,灵气越稀薄,其间关窍我也不懂。最重要的是,有人封锁了灵气,不允许灵气在此地复苏。” 银莲和百合听得似懂非懂,小婵问,“为什么?” 小邦嗤笑,“还能为什么?不就是为了能更好的操纵,践踏。” 蜀山,不一样是掌握修炼资源的工具。 夜里,歇在床上,百合和银莲并肩躺在一块,姐妹俩说悄悄话,“有生和杜鹃一块来的,却不像小婵和朴新一样好。” 百合拍拍妹妹的背,应声说,“不管她们,我们多吃些饭,学好本事,以后再怎么样都能活好。” 银莲“嗯”一声,眼皮迷迷糊糊打架,两人很快都被睡意笼罩。 半梦半醒间,百合忽然想起,小邦,有生和杜鹃三个人的来历她们还不知道。 第八章名字 杜鹃和有生闹别扭了,银莲敏锐地发觉。 整整一个早上,有生和杜鹃各走各的,背对着背。 姐姐百合谨小慎微,不愿意参与这些,只想着吃饱穿暖,不仅将她拉到一边,还再三嘱咐她不要多话。 银莲听姐姐说话,在她凝重的目光下小鸡啄米一样点头,才看到姐姐满意地笑了。她跟着欣慰起来,转而又开始疑惑,不知道是否是在蜀山修炼的缘故,姐姐好像个大人,举止言行刻意地表现得思虑成熟,行事稳重。 银莲看着地里的杂草,她们没有人教导。姐姐的改变,朝夕相处,她怎么察觉不出? 尤其是,银莲的念头被说笑声打断。 小婵在不远处笑,“公子,这朵花好漂亮。你看,这里也有花。” 朴新直起身,手上顺势利落地带出地里的杂草,回应道,“是啊,花开了好多。” 银莲小心地看一眼姐姐,见她同样才把目光从那两人身上转回来,埋头看着地里的草,手脚动作不停。 朴新是几人之中最为稳重,最可靠的人。她没有见过多少人,可直觉是天生的。 银莲心思敏感,不知为何觉得姐姐也许并不想别人知道,她在看他们。 是羡慕吧,平城,世家大族,所谓簪缨世家,多么遥不可及,高不可攀。 银莲心情复杂,很快又被眼前的植物吸引去注意力。 小婵说得没错,蜀山上遍地都是的花种类多如牛毛,放眼望去,四处都是鲜艳夺目的花,芬芳扑鼻。 眼前这一株,玉色的花瓣,尖尖上一抹粉红由浅及深,还只有一层花瓣,不松不紧地挨着。 银莲用灵镜识别,美人面,再找到书册上记载的那页,悄悄注入灵力,直坚持到手颤抖得脱力,那书上才缓缓浮现出一枝花,和眼前半开的一模一样,只是花朵更大,更艳丽,香味也更为浓烈,落在她手上。 叶片碧绿,栩栩如生,这怎么可能不是真花。 她呆住了,好美。 “银莲”,姐姐叫她,银莲怔怔地回头,想将手上的花指给姐姐看,她已经诧异到失语。 霎时间,花瓣褪色消散,她的手里空空如也。 百合紧张地跑过来,关切地问,“怎么?” 银莲傻笑着对姐姐指了指面前盛放的美人面,说,“阿姐,我方才变出了朵美人面,可是我灵力不够,花已经开谢了。” “银莲真厉害。”小婵走近,雀跃地称赞,“我都学不会。” 百合眉心舒展,看着妹妹灿烂的笑脸,十分高兴银莲的天赋好。 那头,盈川飘然而来,脚下仍旧是块木板。 小婵忽然低声说,“好像很久没见那片羽毛了。” 朴新点头,“等下我们去找一找,找不见就去问姑姑。” 盈川御空飞行,七人都看得见。 不一时,就都到了学堂前的空地上会和。 小邦站最左边,旁边是小婵和朴新,最右边站着有生,杜鹃不知道从哪冒出来,左看右看,最后挤在小婵和银莲中间,正好是七人的中间。 盈川看人都到齐,口气和善,“小邦,有生,杜鹃,你们需得行弟子礼。” 但凡收徒,总是要磨练心性,考察体魄,这些流程都省去,各自寻一样喜欢的东西,成为与天地沟通的介子就成。 此后,照旧还是和上回一样,她引导新来的三人引气入体,又指点原来的四人吸纳灵气。 在这一关上,有生不太顺利,经脉堵塞,引气入体很是艰难,几乎算是失败。 盈川在这件事上并不瞒她,只要孩子们互相说话,彼此感觉不一致就能察觉异样。 “有生,你经脉闭塞,引气入体没有成功。” 人本就是天地灵物,存于浊世沾染尘埃,阻碍经脉,不利于修行。 有生的负累大约来自于她的身份羁绊。下毒什么的,话本里常常有。 盈川话落,就见有生眼睛亮晶晶,倨傲满不在乎地轻松模样,点点头没说话。 银莲侧身去看杜鹃,他脸色变幻莫测,很有些说不出的滋味,看眼有生,别扭地扭回头,还在生气呢。 盈川宽慰她,“其实也不怕,修行大道,石头亦能成精,最要紧的是参悟。你聪明伶俐,灵气吸纳,运用,都有别的法子辅助。我会为你寻找药材,打通经脉。” 小邦初次感悟灵力,听完这番话,若有所思。 几人开始按照刚才的引领,打坐修行。 有生得知她可以按照方才的指引修行,有助于拓宽经脉后,肉眼可见地松缓许多。 蜀山有了第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每天修炼一个时辰。 小婵听姑姑再三叮嘱,不用求急,直想说姑姑真是知己。 修行开于常人而言,勤劳铸牢根基是要务,但并不是只有打坐才叫修行。 盈川有时犹豫,这样放养是否不好,恐怕会耽误他们修行。 毕竟她那时候觉得苦闷枯燥,不代表所有人都这样想。原来所结识的蜀山弟子中,不乏日夜不休,废寝忘食的人。 盈川预备好,等他们的关系再熟悉点,习惯修行的生活,对自己更没有戒心些,就和他们说说蜀山的往事。 恐怕没有史书会记载蜀山的兴衰,她觉得几个孩子并非蠢笨的人,即使每个人的想法不一致,该提点的她都要说。 一旦有人开始苦修起来,别的人就算熬不住也不免影响心态。 盈川看着面前闭目打坐的七个孩子,忽然想起原先蜀山的一位长老。她那时候入门已经两年多,不苟言笑的长老总是让人很有压迫感,可是当他背对他们,总能听到他的叹息声。 盈川微微叹息,她到如今才能体会。那是前路茫茫然,要肩负教导这群孩子重任的无奈和惶然。 舍弃七情六欲,她仍做不到,割舍不断人的犹豫和纠葛。 撇下念头,她察觉小邦睁开眼,朝着她挤眉弄眼,清秀的脸庞上做出滑稽的鬼脸,逗得她微微一笑。 打坐结束,盈川叫起所有的孩子,随手捡起木板。她要践行承诺,带人下山。 一个大人带着七个孩子太过招摇,因此,便划分轮次,由小婵和朴新跟着去,几人缺些什么告诉他们,由他们带回。 小邦一口气说了一通,“要城门口那家牛肉干,笔墨纸砚也要,若有镇纸更好,没有枕头我睡不惯,一并买个,还有茶叶,嘴里干巴巴没味道,再来点瓜子,还要锅和炉子,新鲜的菜,有什么能吃的果子,都来上些,烧鸡肥鹅得要,不吃肉哪行。” 小婵听得目瞪口呆,只识别出“烧鸡肥鹅”,不禁想问,渝州哪有这些稀罕东西? 小邦看她呆呆的表情便笑,请缨道,“姑姑,我也下山去吧。” 他改口倒是快,做出乖巧的样子。 有生却开口,“姑姑,不如让我和杜鹃下山去。我们鞋底破旧,穿着走不好路。鞋子需得比量着买,别的东西我们可以带回来。” 她言简意赅,小婵看她脚上鞋子黑乎乎,有好几个扯破的洞,忙拉了拉朴新的手,点头应声,“姑姑,让有生他们去吧。早晚露水重,打湿脚心一天都不好受。” 既然这样,盈川点头,招呼三人到身边,作势要走。 小邦改了主意,不肯和有生凑堆,笑嘻嘻地说,“姑姑身边一左一右正好,我再去是多余。渝州怕是没有我要的那些东西,索性有什么就买些什么。姑姑可千万记得给我们改善下伙食,米面粮油,我们都吃得上。” 盈川怕他们不敢提要求,始终笑意盈盈说“好”。 她想起什么,看向百合和银莲,“你们姐妹俩要带什么?” 百合看看妹妹,鼓起勇气开口,“姑姑,我想要布,什么样的都成。” 银莲从她身后探出脑袋,甜甜地笑,“姑姑,我想要种子,也是不论什么种子都好。” 小婵和朴新没什么特别需要的,他们先前去渝州那一趟,基本的生活用具都买得齐全。 小婵因此犹豫着是不是说不需要,朴新先一步说,“姑姑,我和小婵上回已经买过。若是有什么新鲜别致的东西,可以为我们带回来。” 小婵脸微微发红,忙不迭庆幸还好没开口。这时候说不要,人家怎么好意思开口。 一番交待,盈川站在木板中央,杜鹃和有生一前一后。风起云涌,几息间,人已远去天边。 小邦嘴里咬着一根草,哼哼唧唧地点评,“这丫头就是讨人嫌,连带着的人都不喜欢她。” 小婵和他隔得很近,听得迷迷糊糊不懂,下意识问,“什么?” 小邦并不遮掩,嘴里含着的草动一动,尖尖指向飞远的身影,“有生,那丫头恨死我了。怎么,你还不知道,她是……” 他停住话头,看着面前的几人,目光中有好奇,有茫然,还有审视,他吐掉草,回味甘甜,“等她和你们说吧,小爷懒得在背后嚼舌头。” 小婵看他歪歪扭扭地走路,人影消失在树丛中,忍不住提醒,“喂,那边我们没去过,小心没路。” 余音未消,就听小邦“啊”地一声大喊,“乌鸦嘴。” 百合“噗嗤”笑,银莲和姐姐一样,不大喜欢这个小邦。他行事做派奇奇怪怪,不如小婵和朴新亲切热心,好在他识趣,不怎么和她们说话。 虽然想法类似,几人还是顺着那声惨叫,跑过去看。 朴新往木头傀儡里注入灵气,它便利落地站起身,手上的刀旋风一样滚动,把身前的荆棘砍断,露出一人高的路来。 百合和银莲使着收纳袋,将断掉的枝叶吸纳进去,打扫干净,几人配合得默契,很快就赶到那处缺口。 小婵由朴新拉着,往下头看,小邦是栽入河里了。 听见他们的声音,他抬头看,恰好与她对视,忙举起手里的东西,乐呵呵地大叫,“鱼”。 一条肥硕的鱼被高高举起,尾巴被人钳制住,鳞片在日光下闪闪发光。 朴新高声问,“人没事吧?” 小邦回以大笑,“没事,我是铁打的,摔一跤没大碍。你们快下来,河里头好多鱼,我们烤来吃。” 河里有鱼,有虾,还有螃蟹。 山上有鸟,有雀。连草丛里都有蝉鸣。 这变化什么时候出现的,他们都没有发觉,不约而同觉得有生机就是好事。 下山的人才回来,就听见这个好消息。 “蜀山稀奇古怪的灵兽多,说不好什么时候就孵化出来,出行务必戴上防御符咒。”盈川忙叮嘱。 那些灵兽蛋散落在哪里,能孵出些什么,她也摸不准。 蜀山地界大,原先有界石,蜀山界内有什么一目了然,只那不是她能够得着的东西,如今也不知道去哪个犄角旮旯寻。 盈川把购买的东西拿出来,各式各样摆满一地。 道君记性不好,买东西由有生和杜鹃去挑选,她只管付钱。 有生将东西一一分配,“渝州各式东西还算齐全,我们都买了一些,每人都能分。” 小婵和朴新便上前帮忙,烹调熟的肉没有,只买到新鲜宰杀后的鸡鸭肉。看着摆了一地,也只是牛肉干,茶叶富裕,别的是铁锅,炉子,油盐酱醋,都是公用的东西。好在有储物袋,枕头和布匹比划着八人的份,买得多。 盈川不插手他们的事情,怕在边上看他们放不开,便要走。 “姑姑,”小婵唤她,她停下脚步,有些吃惊地接过小婵递过来的一包牛肉干和茶叶,听她说,“这是姑姑的份。” 银莲抱着枕头,“姑姑的枕头要放哪里?” 盈川没回过神,她用不上枕头,从沉睡中醒过来后,她就一直没有睡过,打坐就是休息。 盈川不忍拂了他们的意,决定为自己建造个简单的木屋,正好他们有处寻她。 晚餐尤其丰富,有烤鱼烤鸡,还有鱼汤。 多的几只鸡鸭,仍旧留在袋子里。储物袋的东西放进去什么样,拿出来还是什么样,用来存放食物最好。 银莲咬一口鸡腿肉,不由得感慨,“要是我们能自己养家禽就好了,我还没吃过鹅肉。” 小邦皮肤擦伤,分得另一只鸡腿。他随手递给旁边的小婵,嘴上答银莲的话,“好啊,还要养羊,羊羔的肉鲜嫩,煮汤烤肉都好吃。” 小婵没多想,下意识接过,等回神鸡腿已经拿在手里。 大家好像都没瞧见,她也不好意思还回去,就又递给朴新。 朴新点点头,小婵意会,只好拿在手里,试探着咬了一口。 外皮酥脆,混合着姑姑挖回的香草末,汁水从嘴角漫出来,她忙悄悄擦干净。 朴新递过来碗鱼汤,小婵喝进肚子里,觉得在蜀山的日子太有盼头了。 几人围坐,寻起话说。 百合好奇问,“杜鹃,你的名字是杜鹃花那个杜鹃吗?” 盈川差点忍不住点头,是啊,七个弟子三个名字里头有花草。 有生嘴巴不停,骨头吐出来时滚出一句话,“是鸠占鹊巢的那个杜鹃。” 杜鹃嘴巴瘪了瘪,眼泪汪汪。 几人大惊,盈川不知所措,面上还要伪装出镇定,柔声问,“是想家了吗?” 有生仿佛没看到杜鹃哭得泪眼婆娑,“想家也回不去咯,梁国亡了,被秦王一举攻破。” 小邦啃着鸡翅,也来劲头,“可真是惨。” 杜鹃“哇”地一声大哭,哽咽着说,“亡了国你都不是公主了,你得意什么呀。” 有生冷眼睨一眼小邦,“天下兴亡衰竭,我还没听说哪家能长屹立不倒,今日是我梁国,焉知明日不是你秦国,得意什么?” 她不理会杜鹃,反拿话去呛小邦。 银莲害怕得缩到姐姐身边,有生好凶。 盈川只想抚额,她和同龄的师兄妹们关系处得好,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群孩子们的关系好。 小邦正要反驳,朴新适时开口,“大家年纪相仿,时势来势汹汹,我们身处其中力量微弱,都被推着走。既有缘来了蜀山,不防暂时将修行放在第一位。” 晚餐不欢而散,盈川头疼地想对策。她带有生和杜鹃回来,是因为一场交易。 传信的灵鸽跌跌撞撞飞到蜀山,那是封求救信,信纸的花纹镌刻着青城派的竹枝。 盈川才想起,世上不止有蜀山,还有青城。 被火烧光大半的宫殿中,有生被杜鹃背着,脸黑得像花猫,看她的眼神冰冷。 “道君,我要同你做个交易,你庇护我们俩,我就将灵脉交与你。” 第九章遗忘 灶屋传来微弱的火光,朴新放轻脚步,推开门。 小婵回头,心虚地解释,“公子,我刚来,才烧上火。” 朴新语气缓和,“眼圈乌黑,昨夜没歇好吧。” 灶台里头火苗微弱,小婵起身将烧火的位置让给他,边解释道,“晚上觉浅,翻来翻去,我怕惊醒有生姑娘,才起来做饭,不是故意不叫你。” 干草进灶,火势瞬间腾起来,朴新紧着架了一把木柴。“等会儿我们去药田,摘草药给大家熬安神汤。”他顿一顿,坚持说,“你这次替我做了,下次我多做一些。” 小婵装傻,哈哈笑两声避开话题。 公子处处照顾她,已经够让她不安。如果不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回报,她实在无法排解心里的忐忑。 其实公子对她一直很好,偏偏对这种好保持谨慎成了她的习惯。 时间还早,两个人配合,早饭索性熬粥。 山药耐存,前回去渝州买了许多,切成块放进粥里。 米卖的地方不多,没有精细的筛过。学会运用灵气后,几人一块琢磨出了个石舂,驱使灵气脱稻谷壳,伙食水平从此有了质的改善。 灵气催化,早前去渝州那趟买的菜种长得极快。豇豆青翠碧绿,一茬一茬挂满木架,吃不过来。 百合摘下来腌成泡菜,脆脆的很开胃。 锅上架起蒸屉,干饼铺在上头蒸热。昨天去集上买的咸鸭蛋煮熟四个,切成两半。 七个人吃一顿饭的量不少,等饭菜齐备,大家都梳洗完来帮忙。 昨晚气氛尴尬,小婵没睡着,旁边的有生大约也是一样。 早上起来,有生和小邦隔得老远,两人井水不犯河水,杜鹃低着头缩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小婵见他一脸委屈茫然的样,莫名觉得好笑。 蜀山地方大,灶房造得比寝房还要宽敞。 各个端着碗,埋头喝粥。 空荡的屋里没人说话,气氛又重新古怪起来。 朴新洗完碗筷,才和小婵一起去课舍。 他们去得晚,课舍外的崖边,姑姑背对他们站着,身影寂寥。 乱世让小孩没有天真,盈川深感自己失职。 以前的蜀山教术法,教历史,教尊师重道,当然也教同门之间要友爱,不知为何面对此情此景,她仍不知所措。 她忽然就懂得,过去那些时刻,大人的沉默和冷脸,年纪大了不代表懂的东西增加。 人活到多大,都不能全知全能。 远处的青山由苍黄变得青翠,这里视线高,偶然见一两只鸟从空中掠过,从那片林子跳到这边的林子,这里是蜀山。 朴新先开口,声音是少年人的清朗,又带有他一贯的温和,“姑姑在为有生和小邦的事情烦恼?” 盈川点头,颇有些自责,“我没有照顾好你们,不怕,我会处理好。” 朴新在几人里头最沉着,可也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她不能推脱责任。 朴新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笑,他脸上难得没有表情。 秦王麾下大军攻破平城,朴家家破人亡。他和小邦,一样有血海深仇,难道他就能毫无芥蒂。 “姑姑不该自责,国破家亡的恨,三言两语开解不了。这不是说过去就能真的过去的事情。” 盈川赞同,“我知道。” 就像蜀山和青城,她以前想得很天真,化干戈为玉帛多好啊。可是当仇恨之中添了疼爱她的师兄师姐的血,她也放不下了。 有生和杜鹃求救信目的地不是蜀山。 她看到青城的印记,心里头恨意滔天,几乎要将她烧为灰烬。 那一刻,她想的是要和青城不死不休。 然后她看见朴新和小邦挥舞着锄头,小婵笑容明媚,银莲在田里对着花花草草说悄悄话,百合眺望着远方发呆。 宛如一盆凉水兜头泼下,浇灭了狂奔蔓延的恨意。 那是她过不去的坎,不该把他们搅进来。 天下不太平,他们要在蜀山寻条生路。 盈川尽量心平气和,她是善良的人吗?当然不算是,愁怨恩义,只要是人,谁也绕不开。 朴新看着远处的飞鸟藏入深林,仿佛劝慰自己,将言辞编排得缓和。“姑姑不用太忧心,仇恨靠言语化解不了,但谁都伤不了谁,会为了更好的活着让步的。” 盈川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朴新,我会将你们照顾好。” 少年脸上重新浮现笑容,“那就多谢姑姑,我先去打坐了。” 清晨阳光明亮,朴新身姿挺拔,在不平整的地面上一步一步走得踏踏实实。他忽然回头,声音清亮,“姑姑放心,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 小婵在那头,远远朝他们挥手,笑容灿烂。 孩子们的关系实在让人苦恼,盈川想了想,要找些别的事情做,分散注意力,再寻找缓和的时机。 上回要的小鸡小鸭没有买到,暂时不能养。灵兽如果还有幸存的,养一些倒是可以。运用灵气的各种技艺,改善衣食住行都用得上。 盈川盘算着,看了看远处并肩的身影。 她把这些少年少女当孩子看,也许是自己过于小心。 盈川甩开这些无谓的念头,她得修个房子,不远不近,最好恰好能让他们看得见。索性不再迟疑,利用这个时候去做。 她有意用些新奇的事物引她们分散精力,便找到那本建筑书,选中个精巧的屋舍。 灵力施展,注入书册,缓缓浮现一间房舍。 她布下隐形的结界,挥手从储物袋取出各种材料,有些手忙脚乱地任由那些材料飞舞。一个时辰,能盖好吧? 建构是她最不擅长的事情,那几间给他们住的小屋搭得简单,不是她不上心,实在是不会。 原来修行的时候,并没专门教过织造和建造,术业有专攻,她们只要学那些华丽的术法,写繁复的符文。 谁能想到有一天灵气会衰竭,移山填海的威武不在,想用灵气满足人的需求却找不到关窍。 学堂里,气氛仍旧怪异。 八个蒲团放在竹框里,有生一进屋就把自己的垫子捡出来单独带着,她不惯和人公用东西,将垫子放在屋子最内侧,靠着柱子坐下,远远和几人隔开。 小邦嗤之以鼻,嘲讽道,“还当自己是公主呢。”他就是厌烦故作姿态的人,有什么可端着的。 有生被他讥讽,冷笑道,“关你屁事,我再落魄,好歹是名正言顺的公主。你家泥腿子出生,才打下几座城池,就当这天下是囊中之物?听说你重病缠身,活不过三年。我劝你谨言慎行,多给自己积点德。将来秦王的旗帜被人踩在脚下,你还能活着捡起来洗洗。” “哎呀,本泥腿子这不是小人得志,眼见落毛的凤凰不如鸡,还不得赶紧来踩两脚。” 杜鹃支支吾吾,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恨不得钻进地里把自己埋起来。 小婵和朴新对视,朴新无奈地摇摇头,相处时间段,贸然劝和容易引火招生,何况,这两人都不是好惹的。 百合听他们争执,莫名来一阵说不明的情绪,忽然起身冷冷说道,“你是秦王爱重的小儿子,你是梁国的公主,”她指了指两人,“那我是谁呢?我和我妹妹,朴新和小婵,我们是什么?你们,国仇家恨,亡国,无家可归。” 她话音逐渐变得沉重,“平民百姓在你们的国仇家恨里面算什么?你灭国,前十几年的锦衣玉食就不算数了?你家兴盛,要谋得天下,就很得意了?你们把我们这些普通人放在哪里?我和妹妹饿得要死,侥幸被姑姑他们救下,我们那个村子里别的孩子在哪里?你们在说什么呀?你们的纷争为什么是要百姓流血,要我们流离失所,你们到底凭什么吵?我们好不容易来到蜀山,我们想要宁静的生活,你们怎么好意思继续把火烧到这里来。在蜀山,你算什么王孙公子,你是公主又怎么样?” 百合的话仍在继续,有生和小邦的脸色都不算好,没有答话。 “我认识村长的女儿,却不知道她的名字,连县衙老爷姓什么我都不知道,你是公主,你是王孙,那又怎么样。” 她又将刚才的问句重复一遍,手握成拳。 云泥之别,这词语她知道。 人牙子这么说,卖了她们的爹娘也这么说。那什么是云,什么又是泥? 没了泥,粮食怎么长?衣裳哪里来?水附在什么上? 她不读书,也没有人请教,可是有一个问题总是盘旋在脑海里,终于忍不住质问,“高低贵贱?凭什么我们就要命贱?你们的争执好可笑?天下之大无可估量,竟成了你的家,她的家。你们争来争去,那我们的家在哪里? 盈川勉强搭好房子,想和他们说一声。她的听力敏锐,隔得还有一段路,仍能清楚听见里头的动静。 课舍左右没有墙,才换上布帘遮光。 这时候都收拢着,盈川瞧见银莲的眼泪,手拽着百合的衣角,神色彷徨不安。 有生涨红了脸想说什么,对上银莲的眼泪,看一眼盈川,又把话咽回去。 杜鹃扭捏地从衣兜里掏出帕子的一角,想递过去又不好意思,最后羞愧地低头。如果不是他和有生闹矛盾,不会闹成这样。 百合起身,捧着脸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即便修仙,谁脱得开身,这人是明净山庄的公子,那人是大穆王朝的公主,那你呢,你是谁? 无处不是熟人社会,想着个人的自在,却离不开这身份的牢笼。 人和人的关系是依附的,主宰依附的权力属于那个等级更高的人。 公主和王孙的得意舒适,来自平民和奴仆无力为人的牺牲。 蜀山的规矩,每个人都可以修炼,资源向所有弟子开放。到最后,人和人的牵制没有改变。 一层层蔓延,术法带来呼风唤雨的威势和所向披靡的军阵,本质并无不同。 甚至于只潜心追求术法的精妙,而无法理解乃至忘却蜀山的理想。 奇怪的是,弟子们最大的羁绊变成蜀山,每个人都归属于这庞大的山门。 小婵蹑手蹑脚,手里捏着一枝花。 她隔了一人的距离,递给百合,“甜的花。” 百合几乎被后悔的情绪淹没,连她自己都说不明白怎么忽然这样大的脾气。 说完那些话,心里却并不畅快,揣揣不安,尤其是看见姑姑站在外头。 她闹得不和睦,姑姑会不喜欢吧。 得罪了他们,会不会让他们排挤自己和银莲,百合的懊丧都写在脸上。 小婵还肯过来让她舒了口气,不想错过缓和的机会,伸手接过花。 百合不想提前方才的事情,没来由地问道,“平城是什么样?” 小婵声音有些紧张,听得出她故意把话说得轻快,“平城比渝州大很多,酒楼茶肆一片连着一片,杂耍的,唱戏的,从早到晚都有。还有小吃也和渝州也不同,平城靠海,我们经常吃海里头捕上来的鱼。有些鱼长得奇形怪状,不敢味道尝起来却很鲜美。等有机会,我请你和银莲吃鱼去,还有虾和螃蟹,都和河里头的长得不一样。” 银莲和小婵一起来的,她想姐姐开心些,乖巧地应和,“我喜欢吃鱼,怕刺。海里的鱼有刺吗?” 小婵好笑道,“有些鱼有,有些鱼没有,我请你们吃没刺的鱼。” 远远听着,都是些吃食上的小事。 朴新和盈川对视一眼,没有出声。 课舍里头,几人早就散去。 有生不想回屋里,杜鹃诺诺地跟在她身后,不敢靠近。 她不理他,漫无目的地走。 要不要离开蜀山? 她本来要去的就是青城,阴差阳错来了这荒郊野岭,还生一肚子闷气,她凭什么? 想通关节,她转身就往回走。 杜鹃吓一跳,泪眼婆说地往边上闪,“你别打我,我还生你气呢。” 有生白他一眼,她父王的确不怎么看重她,不然怎么会派这么个没用的护卫给她。 最受宠的皇女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甚至不屑于与皇子比较,身边的护卫是禁卫军队长。 身为不受宠的公主,她没单纯到无知的地步。 父王年纪大,疑心愈来愈重,还是因为她不受宠,才派来杜鹃这个成天只会哭哭啼啼废物。 有生皱眉,杜鹃的抽泣声让她心烦意乱,后悔不该把他带出来。 说到底她虽然不受宠,确实没过几天苦日子。 梁国战败,父王不肯投降,要一把火将宫殿烧了,图死后的颜面。 她知道,父王是知道自己死定了,大好的河山见不到。犹豫纠结一番,还没做好决定。走水仿佛就是命定的节点,他索性不再挣扎,办了最后一场宴会。 逃走的人自然不少,有生不笨,没有傻傻地去赴宴。 失宠在这时候竟然很有好处,别人一时半会儿想不起她来。 她才匆匆跑到王宫的偏殿躲起来,到底是公主,稀奇古怪的玩意她有一堆。 匕首和火药,还有暗器,以及觐见的游方道人赠予的小玩意。 修炼成仙,不过百年光阴,过去的辉煌和奇迹,如今说起来好像天方夜话。 连父王对长生不老的兴致都缺缺,她闲着无聊,听那道人说话像说书一样,才请他和自己说些修仙的事情。 那人岁数不大,样貌极英俊。 她那时候虽不是受宠的公主,但比起招摇撞骗的道士,理所当然地以为那人关注自己,巴结自己是应当的,听对方说自己与修道有缘,十分嗤之以鼻。 没过几天,听了满耳朵的蜀山和青城腻烦,便打发人走了。 当那人送给自己的纸鹤腾空慢慢消散在空中,她才不得不信。 杜鹃个没用的东西,吓得要尖叫,还好她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将人牢牢扣住。 外头的宫殿已经乱起来,别人可不会认她这个不受宠的公主。 有生纠结一阵要不要趁乱逃出去,躲起来好像能拖延更久。 成王败寇,一旦出去是个什么下场还真不好说。 有生不喜欢被人救,可在道君凭空出现之后。几乎毫不犹豫,她就决定要和这个女人走,哪怕她不是青城派的人。 她想起那人说,在他们那时候,所有人都不知道灵气为什么会消散,所以试探地想凭此救自己的命。 至于杜鹃么,那就是累赘,她才不想救他。 道君问她,要不要带走什么。 她不至于那么干脆洒脱,毫不客气地带着道君回宫殿,还想着挑一挑值钱的带走。 道君挥手,那些金银珠宝就都进了乾坤袋里,几乎搬走大半梁王宫。 道君没有问她,要不要救别的人,那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父王的侍卫很忠心,妃子们就不知道了。她没有去主殿,她不敢去。 杜鹃唯唯诺诺跟着,一副讨人厌的模样。 有生带走他,大约是冷漠之余,还是想有些熟悉的东西陪着。 护卫,是活的东西。 百合说得没错,她享用的就是民脂民膏,并不就觉得自己有错。 换梁国未亡的时候,她大概能毫不留情地叫人把她拖下去乱棍打死,压根不会给人说话的机会。而现在,被人当面说这些会让她觉得难堪。 谁会不懂,天下历来不是谁一家的。笑话,既然不想被压榨,就翻身自己争取,吼她干什么。 有生越想越气,脚步匆匆,走过生行碑,往下山的方向走去。 道君站在树下,她心一沉,直白地说,“多谢道君照顾,我要去的地方是青城,误来蜀山。这两日打扰了,我这便自行离去。” “要去青城?”盈川问出来,惊讶她竟能心平气和说出这两个字。 她的修行之路不太平坦,脾气自然而然难以平静,失去太多以后,她以为自己会永远走不出来。 人就是这么的奇怪,再怎么伤心难过。 时间久了,有新的人和事,心情会变得奇怪。 就算没有,时间仍然会淡化过往。偶尔的瞬间想起来,击溃人心的力量也逐渐削弱。 她好像有些太多愁善感,今天的她比五十年前更怯懦无用,想着装得冷静一点。 太可笑了,既然无能,却稀里糊涂接引这七个孩子。 有生利落地点头,道君不是坏人。 那些金银珠宝,她没有想过还能回到自己手里,当是为自己买命,可道君却将袋子递给她。 “我不会去青城。”盈川的声音很轻,听不出情绪。 说“不会”,大约还是不满吧。蜀山和青城的仇,不异于梁国被秦国击溃。 有生腹诽,她好像太老实了,说实话干什么,当着道君面说要去投奔青城派,这不就是跟投敌叛变一个意思,尤其人家还救了她的命。 有生稍稍紧张起来,她学过剑术,可道君随手就能劈开火焰。 她拼死一搏,算不算蚍蜉撼树? 杜鹃瑟瑟缩缩地走到前面来,努力镇定,“多谢姑姑救命之恩,我们可以自己去。” 盈川想他们要去青城,并不清楚那头状况。过去种种仇恨纷争,两边未必都有力气接续恩怨。 她想了想,怕他们被刁难,还是如实叮嘱:“蜀山与青城素有旧怨,你们前去青城,与蜀山的交道瞒不住。我会送两道防守符给你们,危机关头能保命。我送你们到蜀州,走吧。” 有生心一沉,青城和蜀山不对付,贸然前去被当成炮灰怎么办,不去?她离了蜀山,自保是个难题。 秦王气候已成,她身为梁国公主,只怕逃不了被追捕然后软禁乃至丧命的结局。 杜鹃瞧有生脸色,正想要不自己抛下脸面,寻个台阶。 他也不傻,一路忐忑到了蜀山。人家挥挥手就能将整殿的东西装进袋子里,取他们俩的性命简直不用废吹灰之力。 可道君话虽然不多,却不贪财,还特意向她们说明使用符咒打开储物袋。 大火滔天,她神色镇定,从火焰中砍出一条路。 杜鹃霎时就为之深深折服。 来到蜀山,和其余几人接触不多,但大家都和善。 杜鹃善于察言观色,心里不想离开蜀山,他依赖能让他觉得安全的东西。 有生要走,是抹不开面子。 意识到不受宠以后,公主越来越在意颜面。火将幔帐吞没,她被他盖在身下,也不肯呼救。 杜鹃想着措辞,正要开口,不妨被人打断。 “喂,这么输不起呀。”小邦嘴里叼着根草,手上裹着一团泥蹲在石碑旁。 有生睨他,不答话,侧过身表示厌恶。 杜鹃并不喜欢小邦,这人倨傲不好相处。秦与梁有灭国之恨,可他不是梁国人,他纯粹厌烦这人。 得势便猖狂,和对他呼来喝去的有生一样讨厌。 “从今以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怎么样,是我主动招惹你,我嘴贱,我错了,我向十三公主道歉,请公主大人有大量。蜀山弟子不论凡俗身份,我犯戒,还请姑姑责罚。” 有生脸色稍缓,识时务者为俊杰。 她当然希望自己过得好,在蜀山学会术法,她会过得越来越好,好到有一天碾过这泥腿子的脸。 盈川适时开口,“有生,你和杜鹃没有作过恶事,所以我将你们带回蜀山。你和小邦的恩怨牵扯,我想我说了你们也不会听。有时候,一个人的命很轻,承载太多宏大的东西会承受不起。先暂时放下过去吧,蜀山将会是个清净的地方。等再过几日,我准备好符咒。如果你还愿意去青城,我会送你们去蜀州。” 有生心绪繁杂,谢道,“多谢道君。” 杜鹃看道君和小邦都走了,地上只留下小邦吐出来的狗尾巴草。 有生发呆一阵,仿佛不经意地在那根草上狠狠砸了一脚,仍旧气呼呼地,前行的方向却是课舍。 她要学更多术法,替梁国报仇。 朴新和小婵目睹这一状况,静悄悄地走远。 “她不能接受高高摔下。”朴新说话的语气平静。 小婵装傻,“是这样啊。” 是啊,失去所有,预想的生活也比原先差,那要怎么办。 时间还是会一天一天的过去,没有依靠,仍得维持生存。 蜀山好像是他们所有人的救命稻草,缺衣少食,却是唯一改变命运的希望。 百合和银莲不知道这场风波,小婵和朴新都决定不告诉她们。 风波越早平息越好,来蜀山的日子算不上轻松,修行却很好。 掌握力量,能够自保,这简直就是全天下最幸运的事情。 她们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运气,姑姑是个好人,好人很难得。 姑姑说过,修行最重要的事情,不是高超的剑术,也不是精妙的心法,更不是高深的法决。 是什么可以不用清楚,但不是什么得明白。 第十章无事 闹完一场,清净不少。 盈川精心演练好的术法都用派上用场。 那间房子,她修得并不好,十分样子仅仅还原出四分。但与凡俗的样式并不同,还能应付过去。 几个孩子都很给面子,表示惊叹。 小邦抱着手臂环视一圈,说话客气很多,“细节是不太精致,看嘛还能看得过去。” 盈川看他挤眉弄眼的样,心里好笑。 有生看着凤凰雕花,语气颇有些感伤,“梁国建国久,一代又一代人不停修补,王宫富丽堂皇,顾及不过来的地方和蜀山的屋子也差不多。采光也不算好,阴沉沉的叫人看着心惊。我喜欢蜀山的天,亮堂堂的明亮。” 朴新和小婵没说别的,百合和银莲轻手轻脚,眼睛不住地看那些精致的雕花。 大家都表现得稳重,她们便更加克制,不敢轻举妄动。 因是盈川的住所,几人都很懂事的只在外头转一转。 小邦晃荡完,凑到盈川身前,埋怨道,“姑姑,你不厚道。给自己修的屋子这么好,我们住那房子,夜里连个灯都没有,多危险多不方便。” 盈川本也决心先改善他们住的条件,那一大片废墟,整理的地方还不到十分之一,多少好材料都浪费了。 “好,我正好找到些夜明珠,镶嵌在外头的路上可好?屋里头便布置法阵,催动即可。” 这比方才的屋子更叫人快活,几人簇拥着盈川往屋子去。 盈川想了想,干脆把自己的底揭开,一是不好叫他们误会自己不尽心,实在是不会,二来也拉近距离,不好总是叫他们觉得自己不近人情。 便说,“我主修剑术,符咒尚可,炼器和医修并不十分精通。那房子修出大概不难,按照书上记载的术法,备好材料,一样一样地施展就行,只是要处处精细需得费工夫。你们喜欢可以自己挑安全地方慢慢练手,那些材料只要是无主的都可以拿来用。” 几人听完,反而不知道说什么。 盈川停住脚步,从袋子里掏出一迭布。 各个接过,抖开来看却是衣裳。 织金描银,阳光下闪闪发亮,华丽非常。 小婵头一个就忍不住,惊诧道,“姑姑,是给我们做的衣裳?” 盈川摇头,态度尽量温和,解释道,“是我找到一箱布,裁剪的样式简单,好在材质难得,勉强能做法衣,修炼起来更容易打理。” 修房子都不会,更别说织布了。 以往蜀山地大人多,个个都自己炼器织补衣服,也不用修炼打坐了。因此,蜀山内部,分门别类,吃穿住行,乃至种植炼器,样样都有专门的弟子负责。 出产的法器精妙,灵食滋味更是有口皆碑,已然形成气候。 修行发展至今,虽有秘传不公于世的法决,但大多都广为流传。简单些的依样画葫芦就行,稍微专精些的关键却是灵气的运用把控,天赋努力缺一不可。 前头找到的那批书,只是门下弟子的藏书。其大约专攻的就是修建一路,所藏书籍都和建造有关。 若是能找到藏书阁,就能靠其中的留影玉简,由先辈留下的一道神识亲自教习法术。 盈川已经翻遍蜀山,却没找到藏书阁的影子。 不知道是否是受阵法影响,潜藏起来。 有光,大家的喜悦溢于言表。 晚上黑漆漆的,总是不方便。 自来蜀山,除了疲乏劳累实在不堪的时候,他们大多时候夜里都睡不好。 安神的阵法香草自然有用,但总是敌不过心里头说不明的无措感。 先前几人商量了晚上拿一块厚实的木头,装在捡来的盆子里,也不敢放进屋里头,只放在门口,却并不取什么作用,便都不用这法子。 油灯点起来麻烦,灯油买的量少,大家都节省,一般夜里都没人用。 逐渐掌握灵气后,他们才逐渐用灵气散成光球。 只是灵气吸纳少,控制不熟练,常常一用起来就收不住,更不实用。 照明阵法方便精妙,光线柔和,夜里用也不易惊扰同住的人。 从这日起,盈川新增许多术法课程。 夜里的虫鸣鸟叫声随着夜里亮起的灯多了起来,在蜀山这样荒芜的地方,并不是一件好事情。 防护符盈川每人都给了好几张,基础的符咒她还能教。 索性就从这一项开始,“符咒的奥妙是用灵气和特意的灵文,将术法的能力镌刻在上头,等需要的时候催发使用就好,提前准备好用的时候方便还能节省灵气。” 小邦插话,“我有问题,能防蚊虫嘛?” 盈川点头,“可以,”她转而问道,“你们身上被叮咬了,还是觉得不舒服?” 几人里头,如今只有小婵会公开呛小邦的话,只听她说,“姑姑,我们戴着之前发的防护符,门前都挂着药草,没有被咬,就是夜里听着吵闹。” 盈川放下心,想了想,“有一道静音咒,比结界更适合你们使用,等我找一找再说与你们。” 盈川规划了课程,打坐,识物,炼器,阅览好几门课程。 打坐巩固灵气吸纳的心法,拓宽经脉。识物增长见识,与炼器相结合便于他们自己动手,改善生活。 阅览便于自学,许多记载术法的书都写得十分详细,常见的疑难症结都有说明。他们七个人有大半不爱与盈川说话,看书能寻到便免去特意说话的尴尬。 所有的书都汇聚在学堂,由他们自行翻阅。 几人心照不宣都只在学堂看书,并不会带回去。 盈川按照原先的记忆规划出几条路线,将蜀山要紧的,有趣的地方都一一标注出来。 虽然阵法变换,但大多数地方她去粗粗察看过,位置变动不大。 这样收拾清理的时候,他们好有个方向,有个期盼。 盈川仍是有意让他们自行探索,蜀山很大,她自己动手花不了多少时间。 这样布置,乃是担心他们闲着无聊。 原先她那时候还有秘境可以历练,如今只能把从前的蜀山留给他们。 盈川考虑了远的方向,又想到近处。 几个孩子排好轮次,轮流烧火做饭。 最便宜得的是山上的野菌,肉食来源是河里的鱼虾,虽然比吃不着好,但顿顿都是相同的几样,该腻了。 除了百合和银莲熟练,别的都是火燃了又灭。 他们灵气积累尚不多,都舍不得把灵气用在烧火上,等着注入书里头看那些更有意思的东西。 还有衣裳,一件一件手洗耗费时间,女孩子们怕是都不方便。 她计划一番,打算去趟蜀山原本的膳房。 以前储存的灵米怕是不能食用了,但估计能找到些别的东西。 蜀山是修仙门派,用具都可凭灵气驱使。 若能有些趁手的法器,便可减轻他们花费在俗物上的辛劳。 盈川说要出门, 有生主动说,“姑姑,是要去渝州吗?上回我已经去过,换她们去吧。” 她说完,总有些不自在,看一眼盈川又将视线移开。 杜鹃欣喜,公主不走了,就是死鸭子嘴硬。 去青城,谁知道那里的人怎么样,若是比蜀山糟糕,该怎么办。 盈川自然不会点破,向几人解释,“我就在蜀山,只是去的地方在另一边的山,有些远,等明日带你们一块去。” 她如今的状态恢复到九成,清理膳房,也仍旧花了一夜的时间。 那些碎掉的木头,残破的石板逐渐化为灵气的星星点点,掉落在满地的尘埃上,最后留下土。 灵气凝结成水浸湿土壤,沉寂的种子发芽破土,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我又起来迟了,公子怎么还在?去晚就没得吃了。” 小婵慌忙推开门,朴新在院子里静静站着。 他穿着新做的长衫,头发整齐地束好,好像从前平城里那养尊处优的贵公子,态度闲适,“不急。” 小婵无奈,赶忙奔出门,拉着朴新往前走。“姑姑教的术法我学不会,公子,好难哦。” 小婵丧气,人的天资总有高低,“我还以为自己能摇身一变成修仙的奇才,结果还是条咸鱼。” “咸鱼?”朴新看小婵眼下乌青,心下了然,“我也只学了个大概,晚上我们一起练习。” 小婵高兴地恨不得蹦起来,“好呀,我学得慢不好意思说不会,只能夜里练习。昨晚的引雨诀使得还行,水能积满一水池。” “小婵真厉害。你和有生住一起,生活习性不同,不比一个人住自在,晚上早些休息。” “知道知道,公子,走走走,我们快去吃饭。百合说要做烙饼,银莲昨晚就泡好了豆子,早上要磨豆浆。吃完姑姑还要带我们出门。” 她才反应过来,公子什么时候没学会术法,那是顾忌她的颜面,才说学个囫囵。 朴新从善如流,被小婵牵着衣袖,脚步跟着跑动起来。 “就这两步了,还跑。”百合抬头,窗外头正是过来的两人。她笑着招呼,“就等你们了,快来。” “来啦。” 这顿饭仍旧和往常一样安静,百合和银莲利落地收拾碗筷,擦洗桌子。 小婵要帮忙,百合推拒,“唉呀,快放下,就这几样东西,我们很快就收拾好了定好的轮次,你帮我这回,明天我不帮你又过意不去,就乱套了。” 小婵嘻嘻笑两声,果然放下碗,去外间洗手,笑道,“今天姑姑不是要带我们去别的地方,我心急呢。” 银莲举手,脸上同样挂着激动,“姐姐,我也着急。” “你呀,着急也得洗干净。”百合待妹妹细致,近来愈加沉静。 小婵出来,小邦和朴新站在一块,杜鹃和有生不见踪影,应该是去了学堂。 她向两人招呼,“我储物袋放屋里了,等下你们先去学堂,我们在那里会合。” 朴新点头,“好,不必着急,慢一些,姑姑还没动静。” 小邦乍舌,吐槽道,“当师傅的比学生还懒,我们几个起早贪黑,她倒好,一天神龙不见尾,也不知道有没有好好修炼,别年纪大了功法记不牢,将我们引入歧途咯。” 不防一个声音从远处飘来,“劳你费心,我这点记性还有,不至于无意把你们引入歧途,故意将你踹下山崖倒很可能。” 小邦转着脑袋左看右看不见人影,他变脸极快,亲切地谄媚道,“哎呦,我的姑姑唉,您可真是,人家背后偷偷说两句悄悄话,您都听得见。我们人微言轻就不能有隐私,不能有背后说人坏话的乐趣。” 朴新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尴尬地背过身,身形微微颤动。 屋里头百合和银莲憋着笑,见朴新都没忍住。 银莲乐得“哈哈”两声,话一出口,不顾手上还湿着没擦干,就忙捂住嘴。 百合扯过干净帕子递给她,轻声说,“姑姑脾气好,我们可不能太放肆了。” 盈川听完小邦的话,倒是觉得很有道理。 若是让孩子们时时觉得自己一言一行都在掌控之中,实在太过可怕,总是得绷紧弦。 干脆顺水推舟,认真答道,“正好有一门传音秘法,便于私下说话。常用的还有一门叫结界的术法,可屏蔽人的五感,需得灵力支撑,明日我便都教给你们。还有哪些生活不便的地方,你们可以和我说,不好意思当面说可以写纸条,不要委屈了自己。” 小邦老成地点评道,“罢了,你这样诚心,悔过的态度还好,我便大人有大量,好好学学这传音秘法。” 小婵拿了储物袋过来,听见他狂妄的话,不禁嘟囔道,“太不像话了,跟姑姑怎么说话呢。” 小邦亦是耳聪目明,玩笑道,“小婵,你脑子里那股尊卑上下的观念怎么还在。姑姑还不觉得我不像话,你着急什么。你们呀,一个个想着礼义廉耻。要不是小爷我勇于开口,还不知你们穿的是什么烂草鞋,吃的是什么粗饼,这日子怎么成。” “你,”小婵被噎,立刻回道,“你这人好没道理,我说一句,你说这许多有的没的,什么等级尊卑,莫不是如今就当自己高人一等了。姑姑于我们有恩,非亲非故,仍在这乱世中提供安居之所,不心存感恩,我怎么就好意思提要求了。” 朴新并不总是帮腔,小婵应付得来,他便静静听着。 蜀山已有同辈七人,他与小婵总是一块,因此更注意,不将小婵绑在身边,怕影响她与旁人交往。 “非也非也,因果缘法,与亲故相干又不相干。我们来了蜀山,摊到姑姑头上。她偏偏又面冷心热,且再三要我们如实说需求,你不说,岂不违背姑姑心意,反倒辜负了恩情。” 银莲洗完手出来,忍不住和姐姐耳语,“好厉害的嘴。” 小邦听了,见好就收,哈哈一笑,转了话风,“姑姑救命,你可得为臣妾伸冤啊。” “越说越跑得没边,有生和杜鹃在哪,走路去要些时间,我们要早走。” 小邦不搭这茬,熄了火。 朴新转过身,面向盈川的屋子,主动道,“许是在学堂,我去唤他们。” 盈川站在生行碑边,小邦身手矫健,利落地跳过去,“姑姑,何必等到明日,等下我们走着去,就在路上把传音秘法教了吧,我们一路赏景,一路学艺,真是快哉快哉,人生一大美事矣。” 小婵和银莲姐妹俩站在一块,发自内心地感慨,“小邦哪里像是中毒命不久矣,我们这一堆里头还有谁比他生龙活虎。” 百合近来稳重很多,不大说笑。 只是与小婵交往愈深,晓得她是可信的。妹妹银莲天真懵懂,许多事说与她听反倒白添烦恼。 与小婵还说得上几句知心话,才不是那么寂寞。当下便脱口而出一句,“同样是庇护,有底气的真不一样啊。” “庇护”,小婵将这两个字反复咀嚼,无奈地笑道,“这词妙。” 百合将心声吐露,虽有瞬间的畅快,因只有她们三人在,也不觉得嘴快。 姑姑与小邦正说话,想也不会留意听。 “近来习得术法,我心情不如以往烦闷。过往虽有种种不如意,天长日久,我们还得指着用功努力成自己的依靠,成彼此的依靠。”百合与小婵并肩,脸上笑容轻松,“不用怕我多想,其实想不想,大家都看得明白。你我私下说一说也无妨。” 小婵笑,少有的稳重姿态,“是呀,修行以后我也轻松许多,总算有个盼望。将来学成行侠仗义,除暴安良,以正世道。不过那还远着呢,眼下要紧的是我们也学会那传音秘法。以后我偷偷给你告密,银莲天天对着蛋发呆,偷懒不修行。” 银莲被殃及池鱼,“啊呀”出声,“小婵姐姐怎么说我,我是学累了,对着花钻研一下养护技法,不是偷懒。” 灶房的灰尘拂去,宽敞却空无一物。 梁上挂着的肉发黑,小邦大为惋惜,不住地念叨:“可惜了,可惜了,好多肉。” 地窖里头还藏着很多东西,原先随着灵气消散的阵法又重新莹莹发出光芒,一阵阵寒意从中飘散出来。 “这是用来储藏食物的凝冰阵法,这是净水阵法,蜀山中的水源来自后头的雪山化的水,用前都需得阵法净化。” 几乎是一整间宫殿那么大的储物袋,里头打开,装满灵米,盈川估摸着,一袋倒出来能装满一间房。 这也不奇怪,蜀山人多。膳房上到掌门,下到杂役,都要管他们的饭。 灵米生长有时节限制,尽管能够靠阵法种出新鲜的时时供应。因和青城不和,大力储蓄许多灵米。 隔了数十年,终究不复以往的新鲜,色泽黯淡。 几人都很雀跃,天啊,山药和糙米是好,量却少,个个都不敢按饱了吃。 有这么多粮食,他们几个孩子,能吃得了多少。 不止是灵米,连酒都藏了满满一殿。 盈川全部收到储物袋中,“这酒窖藏久,小孩子不能喝,等你们长大了再给你们尝尝。” 收获了粮食,盈川放他们去边上走走。 这里距离她们居住的地方有些远,气候景致都不同。 她们先前待的地方,靠近桃林。那虽然是蜀山核心重点保护区域,却并不是中心,生行碑和桃林隔得不远,作为蜀山最早建立的标志。 此后随着蜀山兴旺,弟子越收越多,蜀山扩建数次,地方越来越大,倒逐渐离中心隔着距离。 膳食处在中层,她们这次来前,个个都要兴致勃勃嚷着要步行,等走到的时候,各个气喘吁吁,腿软力疲,才意识到蜀山真的大得出奇。 “这么大的山,战乱这许多年,竟也没人躲在这。”有生难得发问。 “是瘴气。”小婵解释,“别说瘴气深厚的时候了,我和公子赶在瘴气残留的时候来都着实病了一场。” 有生不慎说了话,心里后悔,沉默地走在后头,杜鹃仍是跟在她身后。 盈川有意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指着一处地方道,“厨房有专门的引火阵和引水阵,做饭方便,可惜你们现在灵气还不够充裕,往来不便。” 小婵想起话本里的描述,好奇问道,“姑姑,不是有那种能载人的灵鸟吗,或者飞行法器。” “以往的确是靠灵鸟和飞行法器通行,可惜灵鸟不好寻,只能等我们寻一寻还有没有能用的飞行法器,我们可以学着造。”盈川笑道,放他们自行去看。 “这灶房是好,就是太大太宽,不如我们自己的小厨房热闹,屋子也大尽够使了。等回去我们也学着弄个引火诀,凝冰阵也得要。还得弄个清洁阵法才好,更整洁。”百合到这里来,比在盈川屋里参观那时更放得开。 盈川温和地一一答应,“好,这些阵法都不难,我教给你们,回去你们试着布置上。” “无论什么术法,大都一样。其实术法的原理并非是无中生有,而是究其实现的效果本源,比如火,要么是从灵气中引来火生成的灵源,要么是本已储存,直接施展,更高深一些的是通过术法将已有的东西转化成火。每种心法不同,所耗费灵气亦不同。不过,这只是万千法门中的一种,因技巧朴实易于操作更广为人知,其它的法门书里头各有记载,我资质平庸不能参破。” 她说完,挥手施出一道引火诀,边解说道,“第一种得对灵气熟稔,善于分辨各种灵源,更要知道何种灵源组合在一块能够产生效果。本质和丹药和炼器差不多,但有些地方也许天生就没有火灵。呼风唤雨,与其大致相似。更简单一些的是借力,比如所处之处已经有火,借助术法转移来使用。这一类术法最费时间,需要吸纳不断练习分辨,一旦学会别的术法也更易学。第三种得对灵气本源有所参悟,不可言传。最便宜学的是第二种,过去存在各种天才地宝,与灵脉炼化在一块,便可与自身结合,施展在术法上功力倍增。” 众人听得如痴如醉,盈川边说便演练,各个纠正口诀动作,都成功施出引火诀才放他们去休息。 “膳房距离住处远,你们可以四处看看,只是得注意着,荒芜的地方不定有灵兽躲藏,小心行路别伤着,尤其小心藤蔓上带刺。” 小婵最活泼,欢快地答应,“谢姑姑,走走走,我们都望风去。” 她眼睛一转,扯了朴新。 百合和银莲是姐妹俩,关系亲厚。 有生和杜鹃一块来的,可两人之间气氛总是怪怪的。 杜鹃像个坠子似的挂在有生后头,倒没瞧见过有生正眼瞧过他,更别说和颜悦色地说话了。 小邦是个男孩子,她更不可能叫。 虽说和百合姐妹关系要好,她也怕显得拉帮结派,、。一共就这几个人,她们几个时时捆在一起,反而不好。 朴新顺势握着小婵的袖子,两个人像阵风一眼卷出去。 后头的几个人都各自散开,没有跟上去。 小邦十分自傲,“这周围定有洞天福地,且看小爷我大展身手,寻出宝物来。” 有生动了动嘴唇,无声笑话他,“有毛病。” 她头也不回地出门,杜鹃又像个小尾巴一样跟上去。 小邦拉住他,“唉,你怎么回事,我们男人怎么能老是跟在女人屁股后头。” 杜鹃见有生身影已经消失,着急道,“快放开,等会人走丢了。” “说什么胡话呢,姑姑给的寻踪符,传音符,护身符,她都挂得齐全,你这么巴巴地贴着,人什么时候搭理过你。” 杜鹃脾气好,虽不高兴,仍然老实地回答,“可我本就是公主的护卫,保护她是职责所在。” 到底厌恶小邦为人,他又补上一句,“你不总也跟着姑姑转吗?” “抱大腿能一样吗,识时务不丢人,我身娇体弱不寻个厉害的人护着我,早没命了。”小邦笑嘻嘻地打趣。 杜鹃受不了他做作的语气,想跟上有生是彻底不能了,于是气恼地推他一把,“想杀你的都是你嘴的缘故,好好说话。” 小邦竟也十分配合地倒地,手娇怯地掩住嘴,作势“呕”一声,惊呼道,“呀,我吐血了,我好虚弱啊。” 杜鹃不信,“我刚刚用了五六分力,怎么可能吐血。” 他边说,视线边望向小邦的手,果然空空如也。 正想生气走开,恍然间瞥见他衣襟,星星点点满是血迹。 “真的吐血了,怎会!我,我不是,你没事吧,小邦,我找姑姑来。”杜鹃着急,又愧疚又心焦,脑子里闪过这段时间的风波,几乎都是自己惹的祸事,不免更加难受,坐立不安。 他要走,小邦将他扯回来,笑道,“上当了吧,我是骗你的,不用叫姑姑,你那点力气就能把我拍出血?” 杜鹃身为宫廷护卫,虽然弱,不至于分辨不出血迹。 他哪还肯信,再联想到有生嘲笑小邦命不久矣,已知道自己坏事了。不顾小邦阻拦,立马用传信符纸召唤盈川。 小邦索性不挣扎,认命地躺在地上,呼出一口气。“我这真是老虎的壮志,偏身就米粒蚊子身,天妒英才啊!” 他鬓角冷汗直冒,仍努力强撑出笑容,和平常一样笑话道,“杜鹃,记住了,再好吃的东西也不能多吃,少食有利于身体康健,今晚的饭我替你吃。” 小邦额边的发浸湿了,脸色苍白得发青。 杜鹃却比他还心惊,手足无措地动也不敢动。 盈川小心地用灵气引导毒素,只是那毒自有古怪之处,她样样半吊子,修炼中人大多都识得基本的药理,懂得几分医术。 “看你们一个个的,都被我吓死了吧,哈哈哈,”他正敞着嘴大笑,猛不丁地呕出口血,喷到朴新衣襟上。 小邦摆摆手,犹要开口,盈川点住他穴位,“不要乱动,用引气入体的法决,专攻被封住的穴位,等能动弹叫我。” 杜鹃泪眼婆娑地望着,恨不得不做杜鹃,做只鹌鹑。 “没用的东西,丢人现眼。”有生嘲笑道,谁晓得杜鹃再也忍不住,心惶惶地嚎啕大哭,“小邦,小邦,我害死了你,我替你偿命吧。” 小邦嘴角抽动,说不出话。 有生吓了一跳,嘴上仍不饶人,“人还没死呢,就知道哭,多大了,成天就哭哭哭。” 银莲吓得躲在姐姐背后,连小婵都震了一下,朴新握住她手,将她揽在后头,也走到前面去,唤了声“姑姑”。 “小邦没有大碍。” 盈川打定主意不直接干涉他们相处,除非是他们主动要求。 “小邦身体不适,不好搬动他,我今夜在这里护着他。我用传送符送你们回去吧。” 几人面面相觑,百合倒很有度量,和小婵对视后,开口说,“姑姑,我们想留在这里,能搭把手。” 小婵点头,“是呀,姑姑,我们都留下来多热闹。” 杜鹃更不用说,就是拿剑赶他走也绝对不会走。 有生没有反对,想回去怕是也不便说。 这么想,百合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看有生,她恰好看过来,朝百合轻轻点点头。 百合心想,有生嘴毒只是对着小邦,和她们几人相处一向客气。 盈川唤百合和小婵,“夜里大家都不回去,便由你们设下防御阵法,正好今日学的引火阵和引水阵法都用得上。” “我们去找些菜,储物袋有干粮。”银莲有些高兴,她忙收住笑容,小邦虽没大碍到底是病了,她是觉得这样在外头过夜很有趣。 “去吧,小心些。我们不常来此处。”盈川还在查看小邦的情状,朴新对银莲微笑颔首。 有生没说什么,跟着银莲一块出去。 没过多久,银莲和有生结伴回来, “姑姑,镜子上现了名字的草我们都摘了些,还有果子,四周的东西好多。” 盈川再次确认小邦无碍,松口气,和她们说起周围的布置,“原先膳房周围就近分布有菜园和果林,与一般世间的品种和风味都不相同,或许能有留存下来的,可以移栽回去。” 这一夜过得风平浪静,小邦躺了好几天,没他插科打诨,其余六人相处更加和睦愉快。 有生脸上的寒霜隐隐融化,对杜鹃的讽刺都轻巧起来。 上回在膳房,银莲和有生寻到的灵植里头有几株是做符纸的材料。 盈川薅得许多,近来专攻符咒。 教了画符咒的基本事项,各分发一储物袋的符纸。 各自琢磨着想怎么用就怎么用,真是少有这般宽裕的时候。 小邦喝了几罐灵药汤,爬起来继续修行。 灶房外新修了洗手台,屋里头轮值的银莲和百合做好饭,都出来洗手。 木筒流出来一股温水,银莲舒舒服服地洗手,不禁感慨,“姑姑真是太聪明了,从山上引流水就不用再去打水。加热阵法好方便,以前水冷冰冰的,早上晚上我都不敢碰。” 小婵深以为然,最近几天大家心情都很好,笑道,“是呀,姑姑说让我们自己设沐浴阵法,我和有生练习了一晚上还没好,你们弄好了吗?” 百合神色如常,笑容温柔,“我们好了,你们若是需要,我和银莲都可以帮忙。” 小婵高兴地拍掌,“那就太谢谢你了,百合。” 水花绽开,跳到银莲的脸上,她惊呼一声,众人都笑开来。 小邦从窗户里探出脑袋,发问道,“你们几个还不来,杜鹃都要把饼吃完了。” 杜鹃急得在屋里大叫,“污蔑,明明是你吃了五个。” 有生恰当地哼了声,倒没再说别的。 “他病了和嘴巴坏是两件事,咱们同情他干什么。”银莲暗暗吐槽。 “鬼灵精。”百合笑道。 几人都进屋,廊下挂着一排新晾上去的咸鱼,随风微微摇晃。 成学篇第十一章 朴新和百合绘制好花样,拿灵草浸润出染料,繁复地磨着功法,给每人都做了身衣裳。 比姑姑给的成衣样式简朴些,只是花纹细节上单独用心。 妙在那穿针引线,绣花的功夫不用一针一针熬,启动织布机的阵法,小心灵力的控制,便成了大半。 从住处到课舍的路铺上重新选过的石板,一块一块很平整。 衣裳下摆沾的泥少了许多,众人都衣裳簇新。 小邦穿一身绣着水粉色杜鹃花的袍子。他身量瘦小,不能撑起宽大的腰身,拿一根腰带胡乱系住,下摆随意地裁了一截以致过于短,打扮得有些滑稽。 正是课堂上,盈川讲到灵气本源一节。 “天地造物,生灵和而不同,修炼参悟并非人族私有。古有顽石开灵智得证大道,常见的灵兽灵植,亦不乏经岁累积,脱胎为神物。画龙点睛的灵气,既有形又无形,可汇聚凝形又可散为乌有,究其根源,灵气为何存于世间,譬如修道飞升一般,无从说个明白。过去的想法,是神见世人生活于困顿之中,留有一线生机与人逆天改命。”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谁说神存在的目的就一定是凡人的繁荣和安宁?”小邦蹲在椅子上,头发利索地扎成个小辫,说话时总是眉飞色舞,眼睛里头有股说不出的劲头。 小婵近来和他说话总是不自觉就要相对,反应极快地呛道,“那我们修仙做什么,飞升不就是想着成神?” 小邦撤下几分傲慢,正经解释,“只可惜古往今来,没眼见得谁成了神仙。我都还奇怪呢,怎么往常没见过修行的人,明明我们学的术法精妙绝伦。只说织衣服这一项,能使天下多少衣不蔽体的流民不受冻,更不用说其它的,若都能用于治国,何愁国力不强盛,百姓不富庶,天下不太平。可你什么时候见这些手段?” 他语速向来快,带着嘲讽,又仿佛是极正经的见解。 “我都纳闷呢,这蜀山与渝州相隔说远也不远,怎么天下大难,饿殍惨叫声一片,这库里囤着这么多粮食,修行成仙的人仿佛听不见一样。你说,这样的人就算修成神仙,人能过得好吗?” 小邦口快,说完想着盈川,不急着挽回,自然地切换下个话题,口吻仍是不忿。 “古时神话传说,开天辟地,捏泥造人是神固然没错。可人怎么就是最高贵的人,牲畜野兽之别就是低劣?” 小婵恼他说话不知分寸,那岂不是说姑姑没有善心。天底下的苦,就等着一个人一群人来救? 她虽恼怒,却也跟着续上下句。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你是用你作为人的观点来看,当然觉得鱼不是人。鱼是人定的名字,用来形容的话语和角度都是人之所感官和设想。假若真有神,你所想的就是神所想的吗?你岂非鱼?” “越说越虚无,说得我头都晕了。”有生听得直发困,原本端端正正坐着,看银莲老老实实地将头搁在桌上,歪着脑袋听她们论辩,傻乎乎的十分可爱。 她鬼使神差,不自觉模仿动作,脸贴到木头的瞬间,那踏实的触感简直让她舒服得想落泪。果然规矩累人,还是躺平舒服。 “姑姑。”两人争端不朽,等着她的裁判。 盈川眼中露出迷惘,她年纪小的时候还没这样想,等到开始明白蜀山与青城的恩怨,盲目狂热至激情褪去,逐渐想这个问题。 “千人千面,我说不出准确的答案。蜀山史书记载,古时人们生存艰难,果腹不易,猛兽侵袭使人生命受侵袭。后来,人们居住生活在一起,逐渐有了国。粮食和安全由族群联合起来保障,可这些都不能改变一件事。” 朴新认真听着,若有所思,轻声呢喃,“是天灾吧。” 盈川点点下巴,“没错,是天灾。天地倾覆,只在瞬息之间,大旱,地火,洪灾,无论是一个人还是组织都无法改变,只能事后补救。而那时,就有感悟天地灵气的人,决定掌握这种力量,使人彻底过上安稳的生活。如小邦所言,引火诀可化解冬日寒冰,引水诀能解大旱。修行能使人掌握移山填海之能,术法千变万化,威力不凡。” 有生笑了一声,见众人都看着她,笑道,“这些话,这些人固然不能说没有,不过依我看和所谓的勤政爱民没有两样。仁义道德喊得愈响亮,愈是虚无,历来君主无不宣讲爱民如子,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其本源并非为了民,而是君。爱民使民,无非是没有民,便没有君,何况天下的人早已习惯当子。” 这些话题云里雾里,弯弯绕绕,百合听得认真,有明白的,亦有不理解的,力求记下来待会儿问问小婵。 银莲和杜鹃面面相觑,趴着都快睡着了,不知道他们几个为什么越说越起劲。 各个喉咙吐的好像不是话,而是火,要一举烧尽天下不平。 “晚上烤的番薯好甜。”杜鹃悄悄说了句。 银莲双眼发亮,挪动着凑到他边上,从腰上的兜里掏出来个番薯,摸着还烫手,“我有,我带了一个打算饿了吃,你要不要,我分你一半。” 杜鹃狠狠点头,结果掰开的半截番薯,大口吞咽。 香气飘散,中断话茬,小邦脸色变了又变,铁青着脸瞪了眼杜鹃。 杜鹃忙不迭地站起身来,鸡崽子一样缩着身子,搞不清楚哪里惹着这位债主。 有生笑开花,难得用欢快的语气说话,“呆子,怕什么,又不是你给他下的毒,说起来要不是你在那及时救他一命,他还能像个芦花鸡一样在这啄米?你难道还怕他恩将仇报?” 神仙打架,谁敢凑近遭殃。 小婵几个已经习惯他们针锋相对,那边两个人乌鸡眼,这头和银莲百合凑一堆有说有笑。 朴新在看书,她便不去打扰。 公子的神情很专注,偶尔抬头看她一眼,样子很沉稳。 小婵边笑,心扑通扑通地跳,好好。 盈川摇摇头,缓和气氛道,“继续上课。” 一堂课还算平稳的结束,盈川细细琢磨,几个孩子小吵小闹不断。天长日久,面上的客气维持不住,就只能走向仇人。 恩怨纠葛,本就难以说明白。总是不能避免定下规矩,论一论当前的是非对错,才有个章法,不叫旁人胆战心惊。 蜀山的弟子规现成就有,纷繁复杂,厚厚一摞,怕弟子不看还特意在入门时设置考核。 盈川觉得这法子可行,摘几条约束相处的规矩出来,维持好秩序,至于别的不加干涉。 最要紧的不是和气,是彼此能够互相服从的规矩。 干脆将教习的日子也确定下来,每隔五日上学休息两日。 下学后,小婵和百合接起刚刚的话茬,手挽着手说笑,“你不知道,往先我们在府里,到各个公子姑娘身边伺候还得竞争。我那日打算做道菜,蒸鱼,好好的鱼特意看了,是鲜活的才放心去备菜。结果轮到我的时候,那鱼已经翻了身,只好退出去换下一个人。” 百合感同身受,已经着急起来,“那可怎么办?” “当时和我一块入选的人,高高兴兴地问我,那你今天是不是考核不成了?” 银莲听得又气又笑,“这是什么人,心里高兴不行,还非要在人面前说。” 小邦落在后头,耳朵尖,听见也笑嘻嘻插一句,“未免太功利了。” 百合见没有下文,忙问,“那结果呢,谁选上了。” “这还肖说,当然是我。那人虽然是从城里大酒楼来的,技艺娴熟,可我做的菜更符合夫人胃口。” “唉,怎么不见你给我们露几手。”小邦窜过来,小婵嫌弃,却莫名大笑,挽住百合往后退,“关你什么事。” 几人哈哈大笑,方才争锋相对的气氛莫名散了。 等到隔日,盈川拟出几条款项正要说。 有生主动来见她,招呼,“姑姑,我们说好了几条规矩,彼此约束,还请姑姑做个见证。” 盈川霎时如遭雷击,她向来浑沌,想法拉扯撕裂,原先想着用规矩约束纪律。 听有生一说,却先怀疑自己,凭什么要做主定下规矩,管束限制人的权力,她凭什么有。 想得多,反而糊涂。 有生几个都习惯姑姑不时发愣,安静等了一会,盈川点头,笑容澄澈。 “好,你们说。” “以后谁先挑事,谁就大喊三声,我是狗东西。” 旁边银莲忍不住,“噗嗤”失笑,有生脸色更加得意,挑眉看向小邦,“这位好汉,请吧。” 小邦脸色愈发扭曲,小婵几个笑得捂住肚子,他吸了口气,脸上竟然有了笑容,如言大喊,“我是狗东西,我是狗东西,我是狗东西。” 一声比一声大,脸上还做着鬼脸。 有生真心实意地发笑,等他叫完,大度地宣告,“行。” 杜鹃怕夹在两人中间,等和前头女孩子隔出距离,小声问,“你就拉得下脸?” 小邦满不在乎,“嘴巴上说几句值得什么,我说话刻薄,不讨人喜欢,扮个丑就能疏散大家的敌意,何乐而不为。” 杜鹃大惊,“你,那你刚刚怎么还答应得那么不爽快,像是比杀了你还难受。” 轮到小邦诧异,“兄弟,你是在宫廷混过的人?那丫头片子是不是他爹的面都没见过两次,不对,不受宠到这种地步才不会不懂人情世故?你是怎么活到这一天的,武功高强?你跟小爷玩扮猪吃老虎是吧?” 小邦话音落下,用手臂夹住杜鹃的头,拖着他滑行。 杜鹃还想着前头的事,毫不设防,“什么呀,什么扮猪吃老虎?” 小邦脸色冰冷一瞬,立即恢复笑颜,松开人,“逗她们玩呢,我要是一口答应,她们能让我说几句话就放过我?能笑得那么开心,牺牲小我,成就大我,兄弟,学着点。” 他拍拍杜鹃的肩膀,两个人说着修行的事,边约着到溪边去摸鱼,晚上加餐。 前头几个女孩子见他们没有跟上,说话也不顾忌起来。 “他皮肤本来偏黄,在蜀山林子里四处乱窜,下河摸鱼,上树掏洞,比谁都折腾,却白了不少。”百合起开话头。 “杜鹃愈见他脸色白,心愈是慌乱。主动送上门去受欺负,真是,唉呀!该!”小婵下定批语,有生赞同,“我看也是。” 百合留神看有生,站如青松。 她和朴新,永远端正着仪态,时时刻刻身形笔直。 只有小邦全然不在乎,高兴了躺在桌子上听也是有的。 “姑姑会将他挪到墙角也不在乎,真勇敢。”银莲感慨地称赞道,她上课听不懂,只好发困。 晚上小邦和杜鹃像秋后的蚂蚱,一路喊一路叫,兴冲冲地奔回来。 他们沿着河往下走了半个时辰,在水草从边摸到一窝蛋。 青色的外壳,个个鹅蛋大小,那片失踪许久的灵羽如今刚好覆盖在那窝蛋上。 盈川招呼他们停下,“是青雀的蛋,青雀性情温顺活泼,天性爱子,若是惊动孵化,不惜损伤此身也会和人拼得你死我活。” 以往蜀山到处都是灵鸟,其中青雀传信最好,不达目的便永不返回。 青雀的蛋始终没有动静,几人这些天心思都有些飘摇,小邦和杜鹃领头,带着其他人漫山遍野地翻找,却还没发现其它灵兽。 盈川随他们去,只在上午开课,下午放他们自在。 银莲惫懒,朴新向学,两人便留下看书。 “姑姑,书里头有人。”银莲吓了一跳,坐在椅子上一动不敢动。 跳出来的人是个老头,他的衣服装束极规矩,整洁干净。 他拿着只笔和书册,笑容温和,“诸位小友好。” 盈川老毛病病发,泪水如同大坝决堤。 老头楞了一下,仔细地端详着流泪女子的面容,走上前来,像长者那样宽厚慈爱,摸摸她的头发,“是盈川吗,小丫头长这么大了。” “寒山长老,你还认得我。” “傻丫头,你刚入门的时候总是担心自己吊车尾,着急得不行,怎么长大了还没变得更稳重一些。” 他看了看,四周空寂,锁妖塔不见踪影。 盈川哭得更凶,他的神情仿佛一点都没有被萧瑟的蜀山影响,仍旧镇定安抚,“孩子,不怕。这是道。” 外头的几人闻讯赶回,围着他们在蜀山见到的第二个人,喋喋不休。“长老大人,你拿着书和笔,是武器吗?” 银莲插不上话,克制不住好奇心,跑到盈川跟前,“姑姑,寒山长老厉害不厉害?” 蜀山传承千年,对道法的钻研为修真界所推崇,是当之无愧地第一大派。 潮水兴衰涨退,蜀山亦不能逃过衰竭的命运。 盈川缓和情绪,轻声答,“寒山长老博学多识,为人忠厚精诚,为蜀山派威信深厚的长老之一。” 直到他说,蜀山应该议和,不再作战。 宛如一阵寒冰将蜀山高涨的火焰砸得稀烂。 求和,无异于是说要投降。 已经流尽的血,将要上供的蜀山资源,还有屈辱,愤怒,种种权衡置下,寒山长老干净的衣裳沾满了最不洁净的东西。 他跪下,围观的人高叫着,“叛徒。” 盈川记得他眼里的泪,周围有人动摇。 随即被更大的呼喊声淹没,他们说,那是他背叛蜀山以后,悔恨的泪水。 盈川不信。 寒山长老并不能从书中出来太久,他消失以后,盈川好像一尊石像。 “姑姑一直没有牵挂,心里边空荡荡的。” 小婵落了口气,羁绊,她大约体会得到那是什么滋味。 最开始,她还没到公子身边前,在院里和其他人一起受训。 府里头并未分家,老太爷的儿子多,小一辈的公子更多。 朴新排行第五,带她的那位姐姐小梅在二公子那里当差。 那时候正值二公子书院放长假,见小梅说话有趣,性格活泼,很有些意思,总爱逗弄她。 二公子比五公子大三岁,他个子极高,人清瘦,人前端正有礼,私下里却活泼。 小梅自恃本分,怎敢和公子顽笑。架不住二公子一天一天的不同对待,不免心动。 夫人常常站在书房外,看一眼二公子,心满意足地笑,“二郎好学。” 二公子的确上进,废寝忘食,挑灯夜读是常有的事情。 他的那点耐心和温柔才显得可贵又罕见。 二公子去书院上学后,难得回来一次。 年后,俏郎君忽然变脸,要些时间考虑两人关系。 小梅精心打点好衣食,挑亮烛火。 她怯生生地站在桌前,许久不见,小心翼翼地和他说话,“公子,你想好了吗?” 她来要那个答案。 “为什么总是要答案,没有就是有。” 小梅怔愣,看他冷淡地脸,听他冷冷地说事务繁忙,无心儿女私情。 小梅流泪,想要逃走。 二公子却将她抱住,怜惜地擦掉眼泪,安抚道,“我如今课业重,家里的事情也多,不想沾染情爱,你等我到年末吧。” 小梅信以为真,那等吧,只是他少有搭理她的时候。 没有踪影,没有音讯,患得患失,院子里的事情少了一半,她便总是整日无聊。 小梅不是耐得住性子的人,她大胆地问,“公子,你若是不想要我在这里,便打发我走吧。” 二公子只当没听见,依旧沉迷别的事情。 小梅说得多了,心灰意冷和不甘反复纠缠到不堪承受时,二公子就忽然回神,像才发现她一样,拥抱一下,然后叙述自己的繁忙。 小婵眼见着小梅姐姐消瘦,她是开朗的性子,说话爽利。 那时候仍旧爱笑,光影一转换,她抬起脸,眼里带着泪花。 二公子三不五日回来一趟,小梅的笑,一时惆怅,一时娇羞。 小婵不解,二公子繁忙,心绪不佳与小梅姐姐有什么干系,那又不是姐姐带给他的。 小梅和小婵先开始说很多,渐渐便不大说了。 两个月以后的一天,小梅向小婵告别。 “小婵,我以为权衡利弊后的一点真心才是人,我还想不明白,只是换个地方待未必不好,你要好好的。” 小婵泪眼朦胧,小梅待她真心,多有关爱照顾,她私心觉得小梅姐姐值得最好的男子。不过,如果二公子就是小梅姐姐以为最好的人,那她就希望二公子也一样珍惜姐姐的真心。 好在平城大乱,小梅姐姐已经离开。 第十二章禁制 “姑姑,寒山长老那样说,难道不肯放下的人有错吗?那是他们的至亲好友……”百合问。 盈川苍白的脸上浮起纠结,小邦晓得她说不出个五六七,索性抢过话茬。 “怎么就非要考虑那么多,不兴想讲和?谁想去死啊?” 百合平时不爱和小邦说话,且自从那回后就再也不参与争论,这时却继续道,“不说仍苟活于世的亲人是何种心情,就说枉死的人,轻易平息,他们何辜?” “生得艰难,死得轻易,连个清楚明白的交待也没有,火烧完草留一地灰,春风吹了,新长出来的那茬,可不是旧人。” 百合有些落寞,爹一生辛苦耕作仍旧穷困,战火中流离奔波至于疲惫丧命。 “谁叫火要烧它,命。” 小邦说话的声音不大,好似轻轻抛出一柄长枪,正中人心。 小婵瞧见百合脚步跌了一下,晓得她要强,撑起嗓子辩驳道,“人怎么能独来独往,无辜受难使人可叹,蜀山牺牲的人多少是为了情谊,为了他人太平,人家不能心安理得把他忘了,不想轻轻放下怎么不行?” “那还能怎么办?”小邦说得爽快,他最厌烦拿这个心意,那个恩情来绑架人。“唉,人就不能为自己活吗,总是为这个,为那个,如果甘心为别人去死,那就去好了,不要抓着不放。” “又要吵起来了。”杜鹃扶额。 “快走快走,不要殃及池鱼。”银莲拉着姐姐,火速开溜。 一路走,一路踩着各种草和花,花开得野,香气杂乱,熏得人神思不定。 小婵从后头追过来,气喘吁吁,“等等我。” 百合搀住她,“别急。” 三个人找了个小坡,旁边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正好提供荫蔽。 澄明的天色,风没有遮挡跑得极快,把话吹得嗡嗡的,几个人便不说话,躺在草地上晒太阳。 百合拿宽大的袖子遮住脸,小婵和银莲挨得紧密,你戳我一下,我戳你一下,孩子气的玩闹。 风渐渐远了,四处无声,百合语气平静,“除了爹,家里婆婆对我最好。我在外头做工贴补家用,隔得虽不远,来往花费却也承担不起,只好一年回去几回。我们都不会认字,偶尔托人捎一两句话回去,带口信的人再回来时,会带着个小包袱,里头总是有几文钱,几块碎米花糖,我小时候喜欢吃。” 百合哽咽着说不下去,银莲贴心地握住姐姐的手,“我们俩卖了好多粮食,婆婆挨得住,”她觉得这话说得不好,又补一句,“天下快要太平了……” 她也想爹,发生战事的地方听说远得很,远得就好像根本不存在,但到底是存在的,打杂烧抢的不是敌人罢了,家里的房子原本就不禁事。 小婵听得心里不是滋味,许是在蜀山的日子平静,大家才有勇气说起旧事,跟着低声道,“我晓得那种感觉,还是在平城的时候,有一天下午,我等着人的回信,百无聊赖,稀奇古怪的事情想一堆想得心累。于是想,不如给帮忙照看过我的姐姐写信,久不联系,要是收到我的消息,她能高兴好久。” 百合已经收拾好情绪,半坐起来,袖子移开后,神态平和,“被惦念很快乐。” 银莲点点头,怕两个人犹要感伤,提议道,“姐姐,小婵,我们去走走吧,刚才看这里长出来好多灵植都没见过。” 小婵点头,百合笑道,“走吧,看看药性品相,姑姑正好要教我们炼丹。” 银莲蹦蹦跳跳像只雀儿奔在前头,小婵和百合慢慢走着。 “这株怎么不见记载。”百合诧异,她们闲来无事,便拿留影石记载各种灵植的形态,恰恰找到一株不曾见过的草,形态妖娆,香气浓烈。 小婵拉着她退后几步,“香气好烈,快嗅嗅清心丹,我也没找到记载,记位置让姑姑来看。” 百合答应道,“好。”她扭头去寻银莲,见人正朝这边来,心头的紧张少了些。 银莲走近,手中灵植袋里还有一丛花。 “姐姐,是兰草,你现在还喜不喜欢?”银莲眉目含笑,一副等着夸的自豪神情。 百合眼眶霎时绯红,银莲赶忙叫了一声,“姐姐。” “姐姐待我很好,爹爹也好。”她给姐姐留些宽慰的时刻,开心地说,“以前那么不好,爹爹只有三四文钱,给我交完学费后包就空了,我没有玩的东西。不过爹爹会带果子和花回来,说姐姐喜欢。” “这样啊,”百合擦掉眼泪,她笑着反而让小婵更觉得伤心。 “我喜欢花,山上看到好看的野花,爹爹会挖回家。仙人掌,爹爹摘完手上浸了刺。有时候是水田里的荷花,四五支一捧插在我房里。以前大家都说日子苦,我想到我的那间屋子,有还算明亮的光线,靠窗的那边,木头做的长椅上摆着花盆,栽着爹带回来的各种花,百合还开过花。” 小婵鼻子发酸,轻声道,“真好啊。” 她拥抱百合,轻轻抚着她的背,“会好起来的。” 百合回抱她,笑道,“是啊,我过得比那时候好多了。如果我能修炼,也许黄泉真的存在,那希望他能看见我过得好,也希望他能过好。” “一定会的。”小婵声音坚定。 银莲拍拍胸口,默默嘘一口气,可千万不能再感伤,忧愁伤身。 伤感的时候本该很少,蜀山的日子说起来十分无聊,术法并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学会。 每日引气入体,整理废墟,吃饭,睡觉,看一动不动的蛋,每天的生活大抵如此。 七个人,有沉得住气的,也有天生性子活泼耐不住闲的。 朴新爱看书,常常规矩地坐在书桌前,一整日想不起动弹。 小婵陪坐在一边,久了便觉得无聊。 修炼的功法枯燥,她领悟能力并不算好。 她和朴新的位置挨得很近,又好像隔得越来越远。 她把小桌搬起来,“外头的光线更好,我出去写功课。” 姑姑放养一段日子后,发现效果并不好,只好重新要求他们抄写背诵口诀。 朴新头也不抬,点点头,“好,去吧。” “我是他的累赘。”小婵握着笔,纸上积累好大一个墨点,自顾自地说。 “他并不需要我,是我需要他。他每日钻研道法,我和他说话好像是一种打搅。逃亡那些天的紧密,好像是梦一样。我有时想,他曾经那么热切地望着我,那个眼神,会不会是我幻想出来的。也许曾经心动过,已经散了。” 百合站在边上,不曾经历过相似的事,斟酌着用词,“小婵,你……” 小婵摇头,“不用安慰我,你和银莲互相依靠,有生有杜鹃,小邦有爷爷,只有我没有一个亲密的人,我好想有。” “他拒绝了,他不想。”她声音带着哭腔,像碎掉的玉石。 百合不再说什么,放了一朵兰花在小桌上,有种忧郁的香气。 小婵想要的是朋友之外的存在,将人拴在这个世上,让人觉得心意相通。 即使生活在深山老林,仍旧会渴望被人独一无二的惦念和关心。 人挤人的时候,会看到他的眼神。 朴新默不作声,躲在树后面。 小婵接过百合递过的帕子,擦干眼泪。 他喜欢小婵,可朴新不仅仅是小婵的朴新,他不是不明白道理,不是看不明白形势。 好像是应该自由自在的快活,可那些积年的教导,心里对于实力的渴望,种种压力离不开。 他和小婵在一起开心,只是他不像小婵需要他那样需要她。 能怎么办呀,他转身,回到屋里继续看书。 小婵心情好转得极快,话里是真心实意地欣喜,“你有没有发现,蜀山好久以来都是晴天。” “渝州总是阴天,蜀山的天蓝得潋滟,像缎子发亮。” “看着真让人高兴。”小婵手托着腮,“会有人不喜欢太阳吗?” 百合认真作答,“有些灵植喜阴。不过人不一样,人喜欢太阳,可以追逐。” 小婵笑,“你还在安慰我。” 百合捋一捋话,才说,“小婵,你是想得到他肯定的回应,还是怕没人喜欢?” “好像没什么区别。”小婵觉得两个问题都一样,她的世界里只有朴新一个人特别,没人喜欢等同于朴新不喜欢。“我怎么想不重要,他并不需要我的喜欢,也不需要我陪着。所以,我愿意走开。” “不怕,勇敢就好。无论怎么样,总有一天你的心情会有结局。你喜欢他就放任自己喜欢,纠结和矛盾不会持续太久。有一天,我们会下山自己闯荡江湖。天地宽广,也许会有别的人,也许你想起他心情一点变化都不会再有。哎呀,好俗套的话。”百合懊恼,怎么说不出句有用的话。 小婵被她逗笑,“是呀,我要勇敢。我就是好笑,怎么小小年纪满脑子情情爱爱。一时想得开,一时又想不开。有时看着他给我的东西发呆,却不想再和他说什么话。要是能不再见面……算了,以后不再提了。如果有人告诉我,下一步该怎么走,然后就能获得确定唯一的真心,得多好啊。” “没有,永远不会有确定的答案,别人的故事和我不一样,我也没办法给别人借鉴。” 百合递给她一块糖,声音柔和,“小婵,我也喜欢晴天。” 两人相视一笑,银莲不见姐姐,寻到外头来,见两人又在树下,怕她们说伤感的事,有意过来打岔。 走近一听,百合问小婵,“你想学什么样的术法。” 小婵答,“我最想学那种不用费劲就能做好饭菜的。” 百合不解,“姑姑不是教了法阵,碗筷清洁并不麻烦。” 小婵笑道,“他们几个做饭太难吃,总不能叫你们姐妹俩天天做。” 银莲深以为然,“小婵姐姐,你我真是知己。不过我最想学晒太阳又不会黑的术法。” 百合笑她,“那还不简单,你在头上蒙块布。” “那我还想学能让衣服变干净的那种术法。”银莲抛出新的答案。 “你这,太没追求了吧。”小邦探出个脑袋,点评道,“我们要以匡扶社稷为己任。” 小婵说话不客气,“笑话,你扶持天下?人家贤臣良将就吃干饭?再说,蜀山弟子不得干预凡俗事务,你不要忘了规矩。” “心比天高,我看你不如变个蚯蚓钻地里,更切实际。”有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身边站着杜鹃,同样对着小邦冷嘲热讽。 “实际?难不成你以前变成过蚯蚓。”小邦笑嘻嘻地呛声。 “既然修行,何必还沉溺于一朝一代的繁荣,天下不只有人,修行大道,当以求道为本心。”有生自然不会让着他,你一言我一语,寸步不让。 “道是什么?”杜鹃傻傻地插话,他来蜀山这么久,成天听他们翻来覆去地论道,可就是不明白,道究竟是什么。 “说什么瞎话,我要清楚道是什么,还能和你说这些,一巴掌拍死你,聒噪。”近来杜鹃背叛了同盟,小邦对他横眉竖眼,左看右看不顺眼。 “不可理喻,你这样残暴不仁的人得了道,世间焉能安宁?”有生定调。 小婵补刀,“我要是真成了侠女,闯荡江湖,第一个灭的就是你,好替蜀山除害,光耀门楣。” 小邦没忍住,呛了口气,笑道,“你连引气入体都没鼓捣明白,术法用得一塌糊涂,引雨诀用成静音咒,赵高比起你都差着十万八千里。你当侠女,怕才是要为祸江湖,连累我们脸上无光。” 小婵一改急躁,并不恼怒,笑眯眯地隔空取出张符咒,扔到小邦怀里。“是呀,我刚刚做的驱蚊符。不知是记成了什么法决,驱蚊效果不怎么好,招虫子却不错,连累大善人今晚替我们受一下苦。” 这些日子,几个姑娘但凡弄出什么新鲜花招,都得往小邦身上招呼试用,吓得杜鹃不敢轻易靠近他,深怕遭殃。 小邦徒劳地挣扎,试图甩开符咒,果不其然甩不掉,大声疾呼,“姑姑,救命啊,她们欺负人。” 盈川躲清净,不露面。 场面便是四个人笑话小邦一个,杜鹃被迫中立。 小邦被蚊子叮咬,好几日蒙着面上课。 不知是否玩笑开过火,忽然之间,小婵和小邦的气氛有些怪。 他俩虽不算对付,比起有生和小邦剑拔弩张的状况还是要和气不少。 只是莫名地,气氛尴尬起来。 小婵连个眼神都不肯给人,小邦也不甚自在。 朴新问过,小婵不肯说,只好不再问,想自己留心寻到症结。 “你要是敢和别人说那本书的事,我就和你势不两立。” 今日课下得早,小婵特意约了小邦,要将恩怨了解。 朴新心细,被他知道闹出来那她真是一点脸面都没有了。 “哎嘿,那又不是我看那种见不得人的书。”小邦嬉皮笑脸,手还比划出书的形状。 “我没看!”小婵气急,狠狠地剁他一脚。天知道那废墟里飞出来的书并不只有教导术法的内容。 小邦鞋子本就看不出颜色,新添的脚印并不明显,只“哎呦”喊疼。 “你敢胡说八道,我就告诉姑姑。”小婵警告,又觉得还不如真告诉姑姑,到时候尴尬的肯定不是她。 “那你还等什么,还不快去。” 小婵扭头就跑,小邦揣度说过了火,哎呦连天,“哎哎哎,你那一脚下去我哪还能走得动路,不会是想把我弃身荒野吧?小婵,没想到你哪个方面胆子都大。” 话音刚落,迎面一块石头砸过来,小邦避之不及,“咚”一声滚落草地。 小婵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活该。” “啊,喂,等下我,小婵,拉我一把,我起不来了。” 小婵转回头,啐了口,“该。” 一边脚步飞快,雀跃地飞走。 管他呢,又没什么妖兽,能出什么事。 霎那间地动山摇,石块滚落,小婵毫无防备跌落地上,前头大树拦腰折断,还没落在地上就分散成无数碎片。 地势变换,小婵一路滚动,手勉强还能抱着头。 等震动平息,她睁开眼,小邦那个王八蛋就在旁边,就差没说“你也有今天。” “我真冤。”小婵无语。 “我真冤,被人叫出来暴揍,还陷入险境。怎么样,是你把我叫出来的,我这么无辜,你有没有愧疚?”小邦下身落在草丛里,看不真切,脸色不算坏。 小婵是有些心虚,强撑道,“你生龙活虎的怕什么,动静这么大,姑姑很快就会来救我们。这地方以前也常来,怎么会这样。” 小邦装傻充愣,当然是他触发了禁制,丢下他一个人,真死了怎么办,到时候说不定还是杜鹃会来找一找他的尸体。 毒发那么疼,他回回咬牙忍着,不是为了窝囊地死。 他们也许不会记得他,但朴新那小子,可不会不管她。 “禁制波动。”盈川自言自语,从椅子上起身,颇有些茫然,她看了看方位,飞身去查看。 蜀山地广,弟子众多,不止有师门设下各种禁制,有时为求方便,在各宗与洞府之中,也有许多禁制。 顺着动静传来的方向,灵盘光芒莹莹,却看不出异常。 盈川驱使灵力,撕开禁制,眼前呈现的平常景象仿佛揭开包装,露出一片石堆。 寂静无声,朴新急得大喊,“小婵。” 地方空旷,连回音都没有。 他手微微颤动,身形不停转动,却无法聚焦视线,看什么都有些晃眼。 百合强装镇定,“姑姑给了我们防御符,应该不会有大碍。” 盈川眼神凝重,嘱咐他们,“你们留在外面,不要动。这里与原来的位置大不相同,或许有别的机关。他们人没有事,放心。” 姑姑的话说完,小邦脸色好了许多,拳头捏成一团。 “来了来了,仙侠本的第一定律。” “你在说什么?”百合没听清,问银莲。 “男女要素具备,欢喜冤家要素具备,孤身二人身陷险境要素具备,我的天啊,可怜的朴新。” 百合满头黑线,银莲老毛病犯了。 以前她家边住着个说书先生,没事儿就爱听那些天南海北的事,偏痴男怨女,侠义愁肠的最受欢迎,听了满肚子的鹊桥相会。 好在朴新紧张得没功夫留心,有生和杜鹃应该没听见。 她叫银莲走到边上,银莲仍在碎碎念,“到底是选青梅竹马,克己守礼的大家公子,还是横刀一劈的,混混?” 百合敲她头,带了点力气,“不许胡说,你胡乱编排小婵,对得起她待我们这么好?你看她这几日不伤心?” 银莲泄气,小婵总是一时笑,一时静默地独自坐在角落。 她咽了口口水,“我当是游戏而已,朴新温柔却无情,赵邦多疑且谨慎,都不是良配。当成游戏,劲头没了就没了,不会叫人长久伤心。” 百合微微收起下巴,严肃地说,“姐姐晓得你是想法子开解她,只是这样编排未必好。我们不能设身处地,她和朴新的事情我们说了,反而不好。至于赵邦,同谁都不是一路人。小婵更不见得是个男子就意动。你这样想,既不庄重,也看轻了小婵对我们姐妹的关照。” 银莲彻底收起玩闹的心,老老实实答应,“姐姐,我错了。小婵爱吃炸鱼,我们今晚多做些。她不会出事吧。” 百合摸摸妹妹头顶,温婉笑道,“明白了就好。姑姑在呢。” 第十三章我们不是来修道的吗 我们不是在修道吗,怎么还是这样情啊,爱的。 银莲十分不解,倒是也晓得连带上她总共七个娃,一个爱躲着人的道君,估计没人说得明白。 她纯粹是疑惑,明明到蜀山是来学道法的,怎么各个天天都围着人的关系头疼,要么是这个与那个鸡飞狗跳,要么是那个与这个黯然神伤。 就是朴新,也有被她逮着,悄悄看小婵的时候。 想了半天,银莲郑重得出结论,这就是羁绊的代价,何况人本就六根不清净。 给灵草浇完水,银莲收起心事,打算找个草地躺平。 百合一抬头,见银莲躺着,神色如常,随手从储物袋里取出块摊子抛到银莲脸上,“盖着。” 银莲从善如流,嘴甜地像蜜一样,“我的姐姐天下无敌第一好,我怎么有这么好的运气有这么好这么好的姐姐啊,以后等我学成了法术我一定好好保护姐姐。” 百合听她还要说个不停,打断道,“差不多了,你好好躺你的不要聒噪。姑姑明日要闭关,不来学堂,嘱咐我们自己安排。正好明日把上回看见的灵植带回来,你说呢。” 银莲自然无有不应,点头说好。 百合长舒一口气,不一样了。来到蜀山之前,她没有能放心的时候,甚至看不得银莲睡熟,总是忍不住要叫醒她。 那么孱弱的人,睡着后冷冰冰的,百合日日悬心,怕就此孤苦无依。 另一头,小邦一个飞腿滑下草坡,杜鹃有样学样却重心不稳摔了个马哈,捂着腿也不是,捂着腰也不是。 小邦无语,“大兄弟,你真的练过武功?” 杜鹃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仍旧老实巴交地答,“练过,摔得好疼啊。” 小邦深吸口气,忍住,各个都说自己欺负老实人,得忍住。 他扶起杜鹃,说起盈川闭关的事情。 杜鹃“哦”一声,又问,“我们怎么不用闭关?” 小邦有时候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理解力不太行,总之和杜鹃说话他总是没来由地有火气。 想必有生那丫头就是日复一日地被这小子活活折磨成这样,小邦甚至有点同情有生。 然后就想到自己在蜀山,除了杜鹃,也没有别的玩伴,石头终究是砸到他的脚上,深感痛苦不安。 到底平稳语气,拿出驯马的耐心说话,“我们闭关能做什么,灵气都运转不开。” “姑姑闭关做什么?” 杜鹃敏锐地察觉到小邦态度友善,要是平时他也就不问了,等通知,实则憋了一肚子话,只能偶尔和银莲说说,还怕银莲烦他不敢多说。 “炼丹。”小邦答,笑眯眯地补充,“别问我练什么丹,我不知道。” 小邦一活动手,杜鹃立马见好就收,委屈地想,就多问了一句话啊。 还是银莲和善,小婵和百合也还行。 “走吧,下午要打坐。”小邦吞下脾气,提起速度往学堂赶,杜鹃的脸色叫那几个女孩看见又得以为是他欺负人。 “我昨日从本书里看到,有些丹药有奇效,能使人忘却一切。”小婵铺开符纸,和百合闲话。 百合听得新奇,“那你可记住了丹方。” “记住了,忘川水,彼岸花,还有貔貅泪。”小婵边数,边磨画符咒用的朱砂,手上动作还很生疏。 红色的朱砂飞溅出去,落到地上。 “可见这只是异闻,没法子成真。”百合摇摇头。 小邦从外头进来,顾不得捋贴在脸上的头发丝,忙着评述,说:“要真是这几样东西,哪里还用得着丹药,恐怕到死都找不到一样,忘谁忘不掉,和丹药不是一样。” 小婵手颤抖,朱砂又溅出许多。 杜鹃跟在小邦后头进屋,方才的话茬被掐断后还郁闷着,正好接话抒发胸臆,“天下有几个人会长久的沉浸往事。” “你只是不知罢了,怎么好意思指点江山。”有生丢开书,冷笑道。 “说得是,那便是我不愿自己有朝一日变成这样的人。”杜鹃语气老实,又被怼了,还是少说话吧。 “怎么又和做人扯上关系了,你倒是说说,不愿变成什么样的人?”小邦看他俩掐架倒把方才的无名火灭了个一干二净,索性再添点油。 “拿不起放不下。”杜鹃自以为答得恳切,谁知有生脸色忽然变换如雷震雨将来时的天色,一阵青一阵紫,像是气得很了。 杜鹃胆颤,有生看他畏畏缩缩的样反而没意思,“那我可非要祝你得偿所愿。” 下午的日头很好,光从窗台跳进屋内,晒得人脸上的表情不真切。 小婵把头埋得更低,躲避太阳。 先前说是学堂,其实只有四根柱子空荡荡的搭成架子,后头逐渐填补上窗户,桌椅,用来记录姑姑教学的灵境,放书的架子,还有扫除疲劳的灵草…… 朴新桌边就放着一盆,他仍旧专注的看着书,发丝上光点颤动。 窗外飞来了朵花,白色丝绒状,像蒲公英的种子。 小婵垂眸,无端地感动。她微微笑,心意坚定。 好几天,她看见这种花随风卷动,还静静地蹲在地上看过,想捉住一朵。 没想到这时候,会有一粒飘到她这里来。 讲坛上灵光闪动,盈川现身,“这是传送法阵。” 小婵停下动作,屏息以待,今日姑姑莫不是要教法阵。 众人都打起精神,传送法阵他们还是头一回见。 盈川见他们注意力都集中到自己身上,仍旧有些不适应,维持着打开水镜,将面前的阵法投射到镜中,以便他们都能看见。 “传送阵法设置不难,按照方位摆上灵石,启动阵法就能到想去的地方。需要仔细核验的事,一是阵法方位,需得精准,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方位的把握不是一般人能为。过去专门有册子记载各大门派与洞天福地的位置,可以比照着设阵。此外,就是自己设置的短距离传送,在两处都布置上阵法即可。二是灵石,传送距离越远,对灵气需求越大,有时阵法方位出错,传送途中灵气不够,修士就会被甩出阵法,不定落到什么位置,十分危险。今日不教新的术法,专门给往日教习的功课答疑。” 听到这,杜鹃不由咽了口口水。 答疑,他不会的可太多了,要是问还真不知道从哪里问起,而且姑姑面无表情的样子真的好有压迫感。 要是说出来发现只有他一个人不会,那得多丢脸。 诡异地一幕出现,各个你望望我,我看看你,就是没人说话。 盈川紧张地手心出汗,教习真是个难为人的行当。 她心里又斟酌一遍方才的话,好像是说得严肃了些,不够委婉。 小婵察觉姑姑开始不自在,硬着头皮举手,“姑姑,我的化雨诀学得不好,有时招不来水……” 话还没完就被小邦打断,后者忿忿不平吐槽。“有时是倾盆大雨,还殃及池鱼,害我们倒霉被雨淋成落汤鸡,她倒好衣角都不带打湿。” “你怎么老打断我说话,我在问姑姑呢。”小婵听得脸红,逮着小邦的错处反击。 小邦瞥见她神色局促,干笑两声,老实闭嘴。 盈川适时开口,心中感激小婵体贴,语气更讲究温和,“我布结界,你施展一遍看看症结在哪。” 小婵硬着头皮使出法术,这回竟然稳稳当当,雨量没有过分偏颇,水滴敲打在地上波纹荡漾。 银莲伸手触碰,却摸到屏障,水汽完全被结界屏蔽。 盈川点头,“你的术法使得很好。不稳定一般是灵气运用的问题,你们初学不久,能做到如今的程度是下了功夫的,不错。” 小婵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说完多谢姑姑就赶紧装鹌鹑。 气氛并未再次冷硬,朴新一开口就是好几个问题,既问心法又问招式。 不说盈川,就是其余几个人也听得心惊。 朴新问的那些东西,有些他们甚至都听不懂。 小婵摆弄着符笔,间或看他一眼。 姑姑教得很认真,朴新不时点头。 学堂里头灵光四溢,杜鹃看得百无聊赖,瘫在椅子上比划了个引火诀,指尖上只冒出一缕焦黑的烟气。 “你干什么?”冷不防挨了一脚,杜鹃回头,“嗯?” 有生怒气冲冲,“你往我衣服上放火?” 杜鹃定睛瞧,有生裙摆上好大个洞,吓得结巴着道歉,“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盈川走过来,问有生,“有没有伤到?” 有生脸色缓和了些,“没事,只是衣裳破了。” 杜鹃为过错补救,“我赔你两身新衣裳。” 盈川不说话,等有生定夺。 有生压根不再看他,冷冷说,“不必。” 百合见杜鹃尴尬得不知所措,出声缓和,“姑姑,我们新寻到一种没有记载的灵草,银莲拿留影石记录了样子,姑姑可曾见过?” 留影石催动,一株碧绿鲜活的草便缓缓浮现,植株自带股风流妖娆,仿佛因着学堂不如外头通风,香味浓得熏人,叫人头晕目眩。 盈川挥挥手,从外头引入一股清风,吹散香气。 “这种草叫奇幻草,会模仿不同灵植的模样拼凑出外形,香味致人迷幻,常用来做易容丹。这种草在我们那时属于稀有珍贵的物种,价值上百灵石,运气不错。” 小邦无语,“修真界取名真随便。” 银莲兴致勃勃,“哇”。她们随便找就能找到珍贵的灵草,真幸运。 有生开口,却是问另外的事,“姑姑,以前蜀山可有弟子考核?清退那些术法不过关的人。” 这话里满是阴阳怪气,显然是还没从方才的火烧裙子里顺过气。 “有,那时候进门几十年还算是很年轻的新弟子,都谈不上修行,只能算是求学。蜀山对新弟子要求尤为严格,每日作息满满当当,起得比鸡还早是常态。” 众人羞红脸,早出晚归的生活遥远得有些轻飘飘,就连最勤勉的朴新和百合也不会特意起来很早。 盈川轻笑,转入正题,“以前有小考大考,每次考核完都会清退弟子,因此,回回赢得头名的人将备受赞誉。” 银莲开始畅想,“是不是威风凛凛!” “宗门投入那么多,不会只是为了他们成材,乌鸦反哺,回馈宗门才是最重要的。”小邦总是善于给任何人泼冷水。 “啊!那……” “笨蛋,难道天下有免费的午餐。” “不,我是觉得,那时候那样小,就绑着宗门利益,这是不是太残酷了。”银莲眉头微皱,认真地说完想说的话。 “你还真是天真,亏你还是乱世活过来的,能活下去,能学安身立命的本事,怎么能不付出代价。” 百合轻轻捏住银莲手臂,后者顿了顿,说完最后一句,“我只是想乱世是这样也罢了,以后呢,难道人就不能轻松自在地活,姑姑她们尚且这样,难怪我们平民百姓没有好日子过。” 姐妹两个你挨着我,我挨着你,亲密的坐在一块。 盈川适时制止争端,“我那时候还算是顺利,早早选好了剑术继续修行,每日所为无非是占据一桩,琢磨如何将它顺遂地使出来,参阅前人古籍,探寻这一招背后的灵脉走向与支撑,心法与术法同修,将这一招的来龙去脉不仅使出来,记述出来才算是在修真界有了立身之基础。” 小婵感慨,“听起来好难,姑姑能一直留在蜀山,好厉害。” “我只是运气不错,天赋普通,勤勉的程度平平,仍能一关一关走过不曾掉队。” 话说出来就有些后悔,怎么有些炫耀的意思。 “姑姑,人是被想要的东西推着走吗?”百合岔开话题,盈川简直想给她朵小红花。 “不知道,我是被害怕得不到或者失去的东西推着走。” 说到这个,小邦来了兴致,赶着问,“姑姑以前怕什么。” “以前怕在一堆师兄师姐里头,灰头土脸,过得不好。” 这话说得真实,就是七个人里头也暗暗有比较。 “长得大了就明白,越想心里头宁静,就越不会在意别人,而因此越要你真正过得好才行。” “我怎么觉得,你们那时候学术法并不是真的为了术法有用,而是看重别的价值,仿佛考取功名一样,对照着条条框框。”有生的点评很犀利。 盈川点头,无奈地承认。“是,没错。” “我真是不明白,那么多的人修仙,创了那么多的招式。不过一百年余年,怎么我们都没见着几个,都成了世外高人吗?还是像话本中的侠客隐匿秘境。” 小婵数了几遍,算上道君,见过幻影的寒山长老,别的修行人士,无。 好像实在对不起那些华丽的术法,她练习的时候也常常会被自己竟然真的能呼风唤雨而震惊。 所以,那些修炼几百上千年的大师们,到底在那里? 小邦忍不住不说话,补了句,“乱世纷扰,避世独身怎么叫侠?” 道君摇摇头,“人的道义,不是弱肉强食,也不是为了一己私欲伤天害理,其余自在而为,自由随性。” 小婵深感自己脸皮薄,谁不是在避世求身,她掷地有声,“现在不是,我总会是。” 盈川看了看沙漏,课时已尽。 她点点头,“下课,明日休息。” 眨眼间,讲坛的身影消失不见。 过去的细碎时间里,她曾听过很多话。 别烦,慢慢来。 我真羡慕你啊,师姐。 法术修得顺利,早早就准备好了考核。 我还不知道将来要做什么,师父先是教我炼器,自己却不会,白白虚耗许多年,这是一个坑吧。再说后来,又叫我去游历,会晤自然,融汇道法,演练出来的招式也不尽如意,并不受用。 她总是怀疑,教导他们是不是件错事。 她只是不想蜀山再起 天地浩荡,有没有蜀山又如何。 毕竟后来的蜀山,辜负了它自己的道义。 人们,不该为了蜀山而活。 自在不成人成人不自在。 与天斗,是为了自由。蜀山派,青城派,有什么区别,争来争去,要得却都是自己自由自在。 闲起来不好,是百合的想法。 银莲叫苦不迭,姐姐实在是太执着了吧。 姑姑一出学堂门,她就宣告新的作息表,日程排得满满当当。 天天起早贪黑,姑姑教的术法口诀只要闲下来就得背,好像喘口气都害怕懈怠。 好在七个人里头也不都是这么要强的人,杜鹃和她一样懒懒散散,恨不得姑姑能不教就不教。 索性现在保命的符咒有了,那三瓜两枣的招式也还能吓唬得住人。 杜鹃卷不起来,银莲放了一半心回肚子。 总归,天下将要太平了。 “若是真的资质平平,我还是早早下山为好。” 杜鹃说出这话,惊了一众人的心跳。 小邦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不下山,混吃等死挺好。” 心头纳闷,这小子今天一鸣惊人,是装不住了? 有生顾不得讥讽他,眼神流转,看着杜鹃,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怅然,总之心情不是太好。 杜鹃少有的为自己辩解,“真的呀,我不喜欢修炼,引气入体容易,但人的经脉不同,领悟能力也不同,我觉得术法背起来好艰涩,姑姑教得好,可惜我领悟不到,你们几个虽然不能说呼风唤雨,但都学得会法术。我学是学,就是觉得没什么意思,再这么下去也只是蹉跎时间。” “毕竟,真的修行得道的人也没几个。何况,人本来就是指望好好生活。蜀山的日子有种不踏实的闲,我好像和人世隔绝了。” 下山,谁也没想到这个话题是由杜鹃说出来。 是啊,人生短暂。 来蜀山也不过短短的半年,日复一日的打坐,归拢旧物,种植灵草,看看野花野草,摘灵果捕鱼。 这是往前求不来的安稳日子,宁静悠然,不用担心安危和温饱。 然后呢,除此之外,要一辈子留在蜀山吗? 百合看了看银莲,她不会下山。 不说手无缚鸡之力,太平盛世里要生存也不是件易事。 她们虽不能仰仗着姑姑过活一辈子,总得要先学点安身立命的本事。 杜鹃的话一出口,就是心如磐石。 连不爱搭理他的有生朝他脚边掷了颗石子,两个人用了传音秘法,说得有生竟然当众低头,眼睫湿润。 小婵纳闷,公子到底是说了什么,竟叫杜鹃心甘情愿留下,不提说要走的话。 只是两个人都不说,众人无从得知。 有生冷笑,要走是吧。 要走也是她想走,他跟着一块,没道理丢她一个人在这里。 她学了结界,将人困住,看他要怎么走。她要的东西,就是不能没有。 课下得早,杜鹃的事搅了回,再下去就要日落。 小婵笑一笑,“好了,快说些别的吧,还来得及去外头走走。” 小邦纳闷,扭头问杜鹃,“这丫头怎么忽然就转了性子,温柔得不像话。” 杜鹃哪里答得出来,朝小伙伴银莲投去视线。 银莲已经受过姐姐教诲,假装没看见,应和小婵的话说,“是啊,灵草又长出来好多,该分一分类。还有些杂物,今日还没整理,不能耽搁了,快走吧。” 直到声音消失,朴新才眨一眨眼睛,视线仍旧稳稳地落在那行字上。 大约是小婵进来没有和他说话的时候,就无法再移动了。 他们没有这么久没说过话,以后小婵会继续不和他说话。 原来,即使就这几个人,想要不说话也很容易。 走到外头,小邦从兜里掏出东西,眨眼间从米粒大小变大至本书,“看这是什么好东西。” 那真是缠绵悱恻的一出戏,草草几笔勾勒出人的轮廓,明明没有别的装饰,却露出无限哀婉的眼神。 简笔勾勒的人与事变换,悲欢离合,阴晴圆缺,寥寥数页,就是一生的故事。 小邦歪着半个身子,倚在杜鹃身上,笑道,“只有你们女孩儿家才会这样,为个情爱哭哭啼啼。” 小婵都懒得看他,郑重地将书合拢,递给杜鹃。 “我们走快些,赶不上了。”说着,三个女孩子将两人抛下,各自分路。 百合走在另一边,小心看着小婵的神色,心下叹息,总是不好过这一关。 寻了话头,“我看这里头的人,真心可贵。” 小婵微微一笑,“是吗?” 银莲对两位姐姐的话似懂非懂,不好轻易插话,便静静聆听。 百合接着说,“能让人那般苦苦哀求而不得,相来也不是什么良配。” 小婵脚步不停,仍旧前行,脸上仍有笑容,“说不清,不过天长日久的,想着想着也就不想了。这些事都是一个道理,过得安定就想不起从前颠沛流离的苦,只盼着那人最后过得好。” 小婵主动岔开话,“昨天杜鹃给的果子吃完总是懒怠,彷佛有些药性。你们觉得呢?” 银莲啊一声,拉开自己的口袋,里头鼓鼓囊囊小半袋,“我没吃出来,就是酸酸甜甜的,果子还香,我还找杜鹃要了半袋子。” 百合玩笑道,“你懒怠惯了,哪里吃得出药性,再吃座小山也察觉不了。” 学堂里头,有生看了看朴新,冷笑道,“你衣角脏了。” 朴新低头,是方才没人时沾染的朱砂。 他骗得了谁? 书卷被风卷动,他无心看下去。 和有生一块站在门口。 小石堆边,陆陆续续多了几堆石头。 盈川垒起一个小石头堆。 寒山长老,再也没有露过面。 第十四章什么是炸雷 七道灵光闪烁,一息功夫,唰唰灭了三道。 杜鹃和银莲面面相觑,有生脸色铁青,难以置信自己竟然比那两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人还弱。 事情要从七天前说起。 盈川闭关出来后,着实拉了把修炼进度。连着三个月不教别的,只抓修炼基础,反复抽查口诀,灵力运用的程度。丹药符咒不要求练成,但药量火候步骤,下笔时的心法务必熟稔。 几人那股日渐散漫的劲收了收,对术法的领悟大大精进。 灵气蕴养人的体魄心智,经术法引导,有还原本真与雕琢物事的奇效,对人的作用说是脱胎换骨也差不离。 身体强健,使用灵力娴熟,最大的好处是生活飞一样的改善。 经历数月开荒,笼罩在蜀山上空的灰暗掀了大半。 前头找到的灵谷种,早已吃不得。 百合不愿浪费,拿了陶盆育种,稀稀落落长出芽,汇拢移栽到地里,青翠的苗郁郁葱葱盘踞大半亩地。 有灵气的好处,对于杜鹃来说,最要紧地是干起活没那么费腿和腰,驱动各种灵器劳作就行。然而灵气耗费过度人依然会劳累,可他不像百合银莲真的种过地,只能用灵力,天可怜见地,好难。 蜀山地方实在大,如今灵气复苏得和以往盛时大差不差。 前头打野二人组捡回来的蛋孵化出来五只灵鸟,漫山遍野地窜,叫声清脆。 山上的热闹不只来自这五只鸟和八个人。 像朵伞一样飞舞的蘑菇,尾羽绚丽如宝石的灵鸟,还有尾巴蓬松如扫把的灵兽。 红色的凤凰花开遍整片山头,香气清雅怡人,凝神静气,连有生都折了一把带回屋里插瓶。 盈川近来专修丹药,众人习得凤凰花是不少丹药的药材之一,与凡间的千年人参一样珍贵。 七个人单拿了储物袋,结结实实各装一袋,才不过薅掉几棵树。到最后实在太多,都懒得去摘。 朴新把书拿到凤凰树下看,再是外物凝心,奈何思绪不静。 小婵有意避开,身影在凤凰花枝里头藏得严严实实。 朴新心微微发抖,他早晓得自己做错了。 不知道是书里头言过其实,还是蜀山就是蜀山,别处凤毛麟角的灵植,这里比比皆是。 养成收集各种丹方材料的习惯,对储物袋极不友好。 百合将编织的技法用在竹笼上,还真的做出来家里常用的那种小背篓。 银莲背着就放不下来,百合给每个人都做了,大家不约而同地用起来。 储物袋虽然好,却不如小竹篓实在,总要有些重量压在肩膀上才叫人觉得踏实。 小邦自觉今非昔比,一拳能碎块大石头,比江湖马戏强悍不知多少,耐不住性子,半强迫半诱哄着杜鹃转往蜀山荒郊野地里四处游走,专等天黑才出门冒险,主打一个上房揭瓦。 杜鹃跟着小邦到处瞎转,自得其乐的模样,不再说要下山的话。 两人时不时拿出袋灵果来分,或是河里的鱼和虾,甚至还抓到野兔子和鸡。吃不完的顺手就放了,设好传送阵,等想吃再抓,日子着实有些美得悠哉。 “灵气复苏了就是好,河里的鱼我吃着肉质都比以前细嫩,虾跟手掌一样大,可怜我家老头子吃不着哦。” 众人,无语。 说来奇怪,蜀山的生机恢复,人的心情反而愈发安定。 那些荒芜的地方,有许多长满草,也有些地方仍旧是废墟的样子,周围寸草不生。 自从上回小婵和小邦无意触动禁制后,盈川把功课里头的清扫一项去掉。他们用不了那么多地方,至于天才地宝之类的,几个人修为尚浅,驾驭不住,不如留待来日,由他们自行探看,顺应机缘。 盈川默默等着打野队栽跟头,悄悄往他俩身上套了个防身符。 没料到先踩坑的竟是向来谨慎的三个女孩。 小邦和杜鹃带回一筐鱼,手掌大小,清蒸烧烤都香。 小婵和银莲吃了总惦记,小邦故意作弄,不肯再去,两人便撺掇百合一块去捞鱼。 那地方偏远,银莲磨破嘴皮才说动百合。好不容易定好时间,为着怎么去又犯难。 “哎呀,那地方好远,要是能借姑姑的羽毛,我们飞着去就好了。”银莲蹦蹦跳跳,背着小背篓。 谁敢叫姑姑知道,这条否决。 银莲能躺就趟,强烈要求用传送阵。“姑姑才教的,正好学以致用,姐姐。” 她拖长尾音,拉着百合的手摇摆。 百合不为所动,拒绝道,“传送阵灵气耗费大,我们灵石不多撑不起,阵法操纵也需要三个人合力,灵气耗费完,回来就难了。” 小婵怕事情要黄,晓得百合谨慎,忙劝说,“去吧去吧,我们走着去,正好练练体力。我拿草织个大大的网,正好拿来捕鱼。” 百合两只手被逮着出了门,玩笑说,“那些鱼被小邦和杜鹃天天打顿顿捞,剩下的小得很,怕是还不够塞牙缝。” “有虾,一样的。”银莲拍胸脯保证,“快走吧,不然回来就天黑了。” 小婵忽然想起来个关键问题,问:“我们是不是得挖些蚯蚓,做鱼饵?” 三个人都怕软虫子,面面相觑。 银莲恨不得立时学会撒泼,威逼两人一起去,最后只能撒娇道,“走嘛,走嘛,到了再说,那儿还有很多灵草呢,说不定我们又找到什么稀罕的品种。” 小婵忍不住大笑,“你真是想得开,还画饼。” 银莲一本正经地反驳,“我喜欢把将来的日子想得亮堂堂地,不管以后究竟是什么日子,把以后想得好一点,现在会开心,这多好啊。不高兴的话,我会很难睡着,我想好好睡觉。” 百合淡笑,她夜里反复的时候,不是想快乐就能快乐。 紧赶慢赶,三个人走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在太阳偏西的时候才跃过层层迷障,赶到河边。 百合面如土色,这才多久她就连这些路都走不下来了,体力不可懈怠。 居安思危,她是个想得远的人。 银莲和小婵一见到那条暗河,就惊喜得大叫起来。 自山崖之上水珠坠落至地上,边上的瀑布喷出一片水雾,毛毛雨一样的水汽在这山谷里无处不在。 水流平缓的位置,一簇簇兰草身姿舒展。 小婵环视一周,“这地方景致是好,看着却不像有鱼,我们别是被小邦诓了。” 银莲没有捕鱼经验,顾不得许多,跃跃欲试地将绑好树枝的网伸进河里,“试试再说,小婵姐姐,我这样对吗?” 小婵掏出另外个网,“对,最好是看准鱼捞。” 百合走近河边,另掏出张网,一把扔进河里,两头利落地扎上木桩,“我们这网里头没饵料,怕是不好办。” 颗粒无收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银莲泄气,拖着网在山谷间游走。 崖壁下,怪石嶙峋,她用灵力攀附山崖,像只灵巧的猴子攀来攀去。 百合收好渔网,分心看妹妹,眉毛不由得拧起,嘱咐道,“快下来,那里头我们没去过,别踩滑了跌跤。” 银莲哪还顾得上姐姐的话,前头的路被藤蔓遮住,却有好大个人为的洞,该是小邦他们闯出来的。 她愈发来了兴致,势必要找到真正钓鱼的地,一雪前耻。 好歹还记得招呼后头的人,“姐姐,小婵,你们快来,小邦他们骗人,这里才是能网着鱼的地。 小婵和百合跟上,循着动静走了片刻,瞧见前面不远处,陡峭的山崖壁像两根线,干脆地漏进一顷天光。 加快速度走出后,外头却是另一番天地。 一望无际的草原,河水从峡谷里探出后汇进一汪湖里。 还没来得及仔细看看,“砰”地一声,水面炸开。 好大一条鱼,比银莲还高半个,白色鱼鳞像珍珠一样闪着光,鲜红的鱼尾巴上挂着一张渔网。 离奇地是这条鱼竟能悬在空中,尾巴自然摆动,鱼眼睛的方向正是吓傻了的三人。 三人面面相觑,心里发麻。 小婵到这时候还能镇定下来,也不管鱼能不能听懂,礼数务必周到,“打扰鱼前辈清修,多有冒犯,还望前辈不要怪罪。” 百合反应过来,鼓起勇气走到湖边,扯起银莲告罪道,“打扰前辈,对不住。” 那白鱼似凝视着她们,尾巴一甩,利落地跳进河里,甩飞的网正罩在银莲头上。 河水搅动,波澜层层破开水面。 三人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退开三四米,心有灵犀地迈步狂奔,一边不约而同地狂撕传信符,“姑姑救命。” 身后湖水“砰”“砰”连响了四五声,三人跑的方向不同。 小婵手直哆嗦,脚步被藤蔓绊倒,摔落到地。 她眼前迷迷糊糊,看见有人来,慌忙招手求助,“救命。” “什么情况,我来了,别动。” 小邦神情肃重,“你是教训吃不够,还敢到处乱跑。” 小婵吓得嘴唇哆嗦,心里想,还不是被你骗来的,只恨说不出口。 那边,杜鹃找到百合和银莲,三人过来找两人。 “唉唉唉,姐姐,小婵对小邦是不是有点怪怪的。” 百合哭笑不得,这丫头手还在发颤,就有心思说这些有的没的。 却不想杜鹃搭话,“连你都看出来了。” 小婵完蛋了,朴新若即若离,小邦鸡飞狗跳,我们得救她啊,姐姐! 银莲内心掀起比方才还要大的波澜,誓要站在吃瓜,不对,救人前线。 小邦害她们差点丢了半条命,出局。 盈川虽早知道她们性命无忧,一来看着各个灰头土脸,不免吓了一跳,顾不得别的,将几人带回疗养。 整整七天,三个人的酸痛才散尽。 小邦和杜鹃闹出这么大个篓子,愧疚不已,连着七天端茶倒水,小心伺候。 他们顺着峡谷里的暗河一直找到这湖,想着作弄下人,再指给她们真正的地,所以一路跟在三人后头,幸好没出大乱子。 七天后,盈川组织了回郊游,干脆带着她们把蜀山域内全都游走一遍。 正好清查阵法,把那些危险不受控的法阵做好标记。 远远就看见一线湖水,晶莹闪着波光,湖水边野花丛丛,祥和静谧。 小婵三个不敢上前,怕那湖里跳出鱼。 蜀山真是藏龙卧虎。 盈川喃喃道,“原先,没有这片湖。” 蜀山的变化,大得要比照记忆去追寻,只能模模糊糊描摹个大概,细看,已然是不同的天地。 “姑姑,这里还是蜀山。”好像是朴新的声音。 盈川微微笑,不似往日伤春悲秋得恢复不过来,“倒比以前好看了。” 几人远远落在湖之外,听盈川指示。 “蜀山地形不规整,有护山灵阵的地方就是蜀山,此处是北端,便从此处开始。此行是带你们出来游玩,也是试炼,无论如何保全自身最要紧,再查一查护身符在不在,干粮和水,疗伤药粉丹丸看看够不够量,夜明珠和法器都得检查,还有最要紧的传送阵法各自演练一遍。” “姑姑也细致了。”银莲笑话道。 “看这。”百合见她胆大妄为,姑姑就在身边还敢顽笑,便指指阵法图纸,示意她用心。 确认无误,盈川从储物袋中取出两柄剑,剑身如同青铜般布满锈迹。 两柄短剑划过水面,湖水平静地缓缓分成两半,一边挡着一把灵剑。 游鱼尚来不及反应,于空气中停滞后下坠。鱼鳞光芒细碎,跳动着寻水源处去。 湖水仍在不断分开,好一阵才见底。 姑姑说自己实力微弱,这就是微弱能使出来的力量? 修行,一下子叫人充满干劲。 “姑姑,这招要怎么练?真厉害。”小邦的人生真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盈川手势变换,湖水霎那间复原如初。 “这两把剑名叫弱水,已经是无主之物。如果有缘,它们会自己缔结契约。” 这下子一石激起千层浪,七人都跃跃欲试。 平时练习那些是小打小闹,或是符纸,或是引气入体打坐,大多时候只有姑姑为了叫她们看明白,才使出些凌厉的招法,显出灵气的来去之路。 湖水澄明,七个人分散区域,各自拿着法器。 招式有模有样,结果光是飞身的动作就掉了两个,杜鹃和银莲不分伯仲,双双跌入草坪。 有生勉力维系,只不过才多坚持了片刻,突然闪身,直直往湖水中跌落。 盈川挥手,灵羽从袖中射出,稳稳接住有生。 有生脸色极差,抬眸看了看仍旧坚持朝湖面深处飞去的四人,又看了看还没从草丛里爬起来的人,默然无语。 她不看盈川,支撑着姿态,平视湖面。 湖水清澈,她能从余光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那么用力,却仍旧那么狼狈,甚至落败后还要苦苦支撑的样子,显得那么可笑,难道别人觉察不出吗? 有时候她会痛恨自己,为什么要一直端着不服输的姿态。 她早就败了,不是吗? 银莲捅了捅边上的杜鹃,后者同样明显察觉有生心情恶劣。 那简直是不要太明显了。 今日天晴,气候和凉爽扯不上关系。但有生周围三尺,就是仿佛罩了座冰山,叫人觉得凉沁沁的胆寒。 杜鹃平时是不敢上去和有生说话的,银莲以为他会待在这里和自己一块,不料他扶了把自己,就径直向有生走去。 他腿大概是摔着了,拖拖拉拉的步子,竟也很快到有生的身边,离她一臂的距离,然后两个人不说话。 银莲假装看着远去的四人,实则默默打量。 有生和杜鹃的关系,没有他们想得那样差。 实在是太奇怪了,就像小婵和朴新,她以为好得不得了,却莫名其妙不好。 湖水“咚”地巨响,银莲吓着,忙看过去,百合仍旧稳稳地向前飞,跌落的是小邦。 他像个鸭子一样在水里扑腾,一边大叫,“姑姑好偏心,怎么不接着我。” 盈川无语,她刚才走神了。 一场试炼下来,有生恐怕是最不满意的那个。 不同于银莲和杜鹃有意懒散,她勤学刻苦的功夫并不低于朴新,却在开头就跌落。 有生经脉堵塞,于修炼上的确要费事许多。 固然有丹药可以冲刷经脉,并不能起到万无一失的效果。 盈川和有生商议后共同决定与其贸然疏通经脉,不如让有生日积月累,扎实功底,只待来日脱胎换骨。 只是失败的滋味比想象中难熬许多倍。 之后的试炼风平浪静,那条鱼没有出现,别的地方也并无伤人的阵法。 足足花了三天,一行人才返回。 得到弱水的人是百合,天上掉馅饼的欣喜快把她砸晕了。 她努力控制着笑意,任谁也看得出有生心情不快。 杜鹃咂摸了嘴巴,心想要不自己再把下山的话提一遍算了。 银莲趴在桌上,手臂挡着眼睛,从微微的光缝隙里,看见有生泪水滴下,杜鹃仍旧在她身后,递来块手帕。 有生接了。 银莲霎时间无师自通,想起来杜鹃要下山的话。 有生要强,早就提过要离开蜀山的话。 杜鹃,是在为她提供台阶吧。 百合将银莲拉走,把屋里头的位置留给两人。 有生声音很轻,像折了翅膀的灵鸟,脆弱地鸣叫,“如果我不能修炼……” “她心不坏,嘴巴也从来不对着我们。”百合想着有生的难过,有些不安。 她和银莲亲姐妹走得近,又和小婵投缘,总共四个女孩偏三个人走得近,好像只留了有生一个人。 并非是她们三人有意孤立有生,只是有生从一开始就喜欢待在屋子里,要么是坐在石头上打坐,明白说了不喜人打扰。 小婵和百合都是周到的人,深怕慢怠谁,怕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没人说话。 不管先前如何,大家都有些可怜之处,怨不得谁。 反而是银莲通透,人家明明白白说了喜欢独处,何必非要把人绑到热闹里头来,有好吃好玩的都平分,既清净又有礼数。 只是有生高傲,她们修炼就算长进慢些,彼此都能看出进展。 有生的术法往往不能完整施展,灵力不足。 姐妹俩还没走远,就听学堂里头有吵闹声。 “我是公主,又不是平民百姓。”有生一吵架就中气十足。 “哦,国破家亡的公主。”小邦的声音一如既往欠打。 “那又怎么样,成王败寇,那我也是寇,比你这见不得光,没名没姓的病秧子强多了。” “好笑,你哥哥才是寇吧,皇位,几时轮得到你来做?” 有生脸黑得像炭一样,把杜鹃送来的手帕踩在脚下,“呵呵,你,”她纤细的手指指向杜鹃,“好样的”,似笑非笑地盯着小邦,“愿赌服输,我领了你的羞辱。” 屋里头剑拔弩张,屋外银莲连忙拖着姐姐躲开。 盈川习惯他们的口角是非,她忙着做事,指望着再来个地消耗这些小孩的热情,最好一劳永逸。 实在没有地方比藏书阁更令人能消磨时间了,修真界的书有影像和声音,灵气催动使人如临其境,五感俱全,适合好奇心重的阶段。 若正正经经看,有不少书正适合做他们的修炼入门指南。 一个月过后,藏书阁总算恢复了一层。 盈川才体会到什么是近乡情怯,藏书阁的第一层一半是基础功法,另一半是蜀山弟子的玉牌。 她最近尤为害怕冷清,索性带着七人直接去。 玉牌上的残魂细若游丝,她能感应的人并不多,时常在梦境里出现的那些人,玉牌纹丝不动。 没有人像寒山长老那样,忽然出现,亲切地招呼她。 盈川站在结界外,总觉得那些玉牌里头的人其实看得见她。 这里是蜀山,过去里里外外什么事情能瞒得过人去,所以上至长老下至弟子,总爱念叨慎独。 她收了这批弟子,努力像个君子一样行事,为的是什么呢? 她挥挥手,隔空取过五师兄的玉牌。 五师兄公认的憨厚老实,嘴上爱说笑,嗓门大说话有时像生气,其实心地不坏。 她摩梭着桃木牌上的名字,祥,她活在这些人的眼光里。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总是要分别的。 去藏书阁最勤快的人,一是朴新,二是有生,两人不分伯仲。 藏书阁的格局还是一样,却不知是不是阵法坍塌过的缘故。 除了保管着弟子命牌的屋子完好无损,其余的书籍错位遗失,有些其它层的书混入其中。 书籍浩如烟海,盈川检索不及,拣出一本过去的辑录,其上详细记载藏书阁中各书的来历与存放之处。 只要看着不是第一层的书,记录好放入储物袋中,待以后归档,方便省事。 若没有这岔子,小邦还不爱在藏书阁里打转,他专门抄录一份禁书名单,预备拣来看看。 早料到他要犯傻,盈川本欲下个失忆咒,一见禁书便自动忘记内容。 想了一回,堵不如疏,她把禁书的坏处说在前头,要犯傻的总归有犯傻,趁她还兜得住吃点亏也无大碍。 一头钻进藏书阁里,有生术法进步极快。 短短数日内,就能把小邦按在地上摩擦,杜鹃先开始试图劝架,喜获两个周天的螺旋飞天后学乖了,老老实实躲远,塞紧耳朵,死道友不死贫道。 鸡飞狗跳的日子是寻常,朴新和有生日日泡在藏书阁里。 有时看得废寝忘食,几日见不到人。 所以朴新一露面,说的却是这样的事情,犹如一道惊雷炸响。 禁术,朴新的话让几人面面相觑。 他如今俨然是姑姑的传话人,有什么事情,姑姑说了他们不一定能明白。 总不好事事都问,等朴新再说一回,大家才都明白。 有生学了禁术。 无疑叫人心惊。 杜鹃立时就站起来,不像平常傻乎乎地模样,神色冷静,“我去看她。” 朴新拦下他,“姑姑在,别去。” 杜鹃对朴新十分信服,看他脸色虽冷了些,还不算太难看,脚步转了又转,到底停下。 小邦看他坐立难安的模样,一把将他拉回身边坐下,问朴新:“那丫头片子学的什么东西,威力这么大,揍得我手无缚鸡之力,别是拿寿数换的。” 他不问,杜鹃还稳得住,一说这些,杜鹃忙又站起来,目光直盯盯锁着朴新。 朴新摇摇头,“等等吧,姑姑脸色还好。” 这话像是保证,杜鹃缓了口气。 想是知道他们在等,没多久有生就从盈川屋里出来。 有生神色倨傲,瞥一眼眼睛红彤彤地杜鹃,凶道,“我有那么傻吗?我没修禁术。” 杜鹃激动得蹦起来,眼泪溅出飞到有生面前。 落地时脚拐了一下,他声音颤巍巍地,仿佛劫后余生般庆幸,“好好好!” 他话语单薄,情却厚重。 小婵看得湿了眼眶,她忍住不去看朴新。 杜鹃对有生的情愫是哪一种呢,生死相依的友谊,还是别的什么? 平日里的淡,谁说又不是一种故作专有的特殊呢。 银莲悄悄吐槽,“吓死我了,有生要是真的修习禁术,我还以为要落入话本套路。” 百合微微侧身回应,“你哪里看来的闲书,少看些,小心脑子看傻了。” 银莲笑得狡诈,转身和小婵念叨,“话本里头真是这么说的,就我们上回看那本《女魔头与俏冤家》,要是继续下去,你说有生是不是像女魔头,杜鹃是娇滴滴的俏冤家?” 朴新离得很近,小婵腾时脸涨红,假作镇定地点头。 百合忍住笑,开口转圆,“姑姑要来了,别说话。” 银莲果然住口,她不好学,爱看闲书,在姑姑面前揭穿总有些不自在。 盈川神色平和,例行开口夸人。 “有生好学,自己看书琢磨法子打通灵脉,增长修为。你们大家都不错,勤勉好学。今日有生打通灵脉时灵力不足,你们晓得关心她,友爱互助,做得很好,而且……”她顿了顿,语气逐渐郑重,“你们都知道,有些法术不能修,这是最好的事情。” “修行是借天地力量,与自己的感悟领会,力量有得有失,掌握不好便会反噬。日积月累,循序渐进才能事半功倍。你们基础打得不错,接下来,我教你们御剑飞行。” 所有人都被震住了,御剑飞行,不学御剑,还修个什么仙。 轮到小邦激动得蹦起来,“今天?” 几人都笑起来,盈川看着他们眼神晶晶闪着亮光,满脸期待,心里也高兴。 “明天。” 小邦喜怒全然显示在脸上,恨不得仰天大笑。 盈川挥挥手,储物袋里飞出五把木剑。 桃木剑,驱邪避秽必备良品。 “灵剑的差异只在材质,即便是石头做的剑,与修士相合趁手就是好剑。” 杜鹃乐傻了,爱不释手地摩梭着剑身,一边扭头对有生笑,“这剑比不上你送我那把。” 他样子憨厚,把方才的激动落泪全然抛得一干二净。 有生体会他的用心,把事情看小,小到微不足道,她就不用尴尬。 说到底,她的别扭多少有些是为着自己的尊严,不论她是什么身份都需要的脸面。 “那是赏你的,并非赠予。” 说完话,七人一块回屋。 百合最先注意到,漫山遍野的星光,纯净安宁,绿色的光点在草间飞动。 天色蓝得澄澈,昭示着明日的晴朗。 灵草的香气幽微,银莲窜进灵草丛里,满地打滚。 小婵跟在后头放飞自我,地上躺着不动。 有生站立看着,衣袖被扯动。 百合不容她拒绝,拉着她飞快地追逐前面两人。 风吹散头发,有生的感官一下子全被添满,她什么都不想,潇洒地往草地上躺。 后头传来煞风景的声音,小邦惊叫唤,“呀,这群女的疯了吗?” 杜鹃一脚踹到他腰上,“下去吧你。” 女孩子们得意大笑,有生抚掌,“活该。” 小邦忿忿不平,“好小子为女人两肋插刀兄弟是吧?” 杜鹃作揖求饶,“哥哥我错了,这几位姑奶奶实在得罪不起。” 朴新站在一边,温和有礼,杜鹃刚求完饶,又一把将朴新推倒。 后者仿佛毫无防备,咕噜噜一下子滚入草丛,和小婵挨在一处。 小婵尴尬得屏住呼吸,银莲百合离得远,过来救场实在刻意。 朴新还不说话,呼吸很近,她怕自己再待下去会口不择言,干脆地开口打诨,“姑姑是不是嫌我们逃命的手段太烂,才教我们御剑飞行阿?” 朴新学究般地口吻,认真答道,“书上说,御剑飞行可一日千里,和灵力跑起来的速度应该是差得远。” 小婵哦哦应和,气氛再度安静。 朴新适时开口,话在嘴巴正要吐出,“我……” “小婵,你在这儿呀,快救救我,我把有生裙子抓破了,姐姐要逮我。” 银莲小脸笑得通红,不待小婵拒绝,将她抓起来,两个人蝴蝶一样翩然飞走。 朴新将话咽回肚子里,连她们都觉得小婵和他在一块不自在了。 小婵跟着银莲跑累了,吐口气瘫倒在地。 两个人喘匀气,小婵情不自禁哭了。 她小声哽咽,“我忽然明白一件事,无论是快乐还是往前看的能力,都需要积累。就这样闲散地坐着,很快乐。可是我就是那样没办法完全放下的人,所以,还是要花时间做点什么,哪怕是看起来上进的事情,那会支撑我,好好地过日子。” “好,你想得很对。”银莲逐步掌握安稳的办法,她们其实无需她提供解决办法,把情绪放掉就好了。 银莲不小心将有生的衣服扯破,认认真真把破口缝补好,绣上一圈盛放的凤凰花,众人见了,都说比原来的样子好看。 小邦便是那种自己不讲究,还见不得人打扮的碎嘴,笑话她们,成天只顾着穿衣打扮。 银莲气鼓鼓回怼,“修仙了就不能穿衣吃饭?就不能喜欢打扮?” 小邦替自己戴上高帽,十分无辜地辩白,“没有啊,不是不可以,除了这些,修炼不得有点更伟大的意义?” 小婵专心给灵草施肥,“懒得理他,鸡同鸭讲。” 有生帮腔道,“我们梳妆打扮是浪费时间,不务正业。你俩天天忙活得像饿死鬼投胎,搜罗吃的,又算什么?在你这种势利眼里,得是呼风唤雨,长生不老才是修炼的目的吧?” 她不说自己是榆木脑袋,但肯定自己绝不是话本里的旷世奇才,飞升成仙那是偶尔幻想里的美梦,踏踏实实地修炼固然是立身之本,天天苦修谁能做得到。 银莲方才还说,看见姑姑架了床在树上睡觉。 他们几个人在一块,就少有不吵闹的时候。 百合想着银莲在这,怕殃及池鱼,硬着头皮过来救火。 不想破天荒地看见妹妹和小邦有来有回,吵得热火朝天。 等小邦主动偃旗息鼓,对天大叫三声“汪汪”,今日的平静才有得盼。 有生钻进藏书阁,小邦和杜鹃趁着夜色上山。 银莲狡黠一笑,率先声明,“姐姐不许说我,我讨厌说教,不喜欢教人做事。” 有生耳聪目明,不得不承认,小邦说话极招人恨,可比起爹味说教,都叫人更能容忍。 小婵心里发毛,余光瞧着百合脸色。 即便是亲姐妹,说出的话不好听一样会伤人。 原先在府里头,大大小小的人情关节,她过惯细碎小心的日子,头一次听见银莲这样说话,不免担忧会坏了姐妹间的情分。 百合神色讶异,她心胸不至于这样狭隘,只是银莲的确不曾这样说过话,便如平常那般回,“自然,你学好本事就好了。” 小婵缓和气氛,向百合玩笑道,“我想要周全行事,还得求着您老教教我。” 银莲竟然又插话,神色玩味,“可以啊,那你就主动去学,千万别主动教人,也不要什么都反复说,不要把别人按进去你画的模子里,这样太痛苦了。反反复复念叨,很讨人厌。” 百合默然,她对银莲似乎有些管控得太多,难怪妹妹有脾气。 总是拿过去的经验来说,能昭示出什么呢? 实在太讨厌了,那些规则。 盈川皱起眉,想到那些事难得的不愉快,说教太摧毁人了。 无法投射的权力欲望遏制人的快乐,她讨厌那样的氛围,总是默默地嗯一声,对自己的配合感到无奈和悲哀。 打着为人好的名义,让人压抑。 她无意识地看向银莲,她今天实在反常,简直像换了个人。 小婵悚然,捞出传信符,向大佬求救。 天啊,这又是什么妖魔鬼怪。 银莲被妖气侵袭,这是短短数日内,蜀山上空炸响的第二道惊雷。 银莲昏迷,好在并无大碍。 百合泪意收了又收,还是泪湿衣襟。 盈川担负起安稳人心的重任,扫过面前的几张脸,总算找着个话题。 “我以前很期望下山,不想留在蜀山。” “姑姑,是因为蜀山的规矩?”有生在藏书阁里找到一堆弟子行为规范,众人看了以后才知道名门大派的弟子没两把刷子真不行,最最要紧的便是规矩,谁也不能越雷池一步。 “差不多吧,我八岁家里头便把我送进蜀山,一直得到它庇佑。等我们该下山游历的时候,天下大乱,我们这一批弟子有的出世,有的留在蜀山,然而我知道等天下太平,我早晚有一天是要走的。” 小邦从外头回来,没听全,惊呼道,“姑姑要去哪里?” 盈川笑笑,“是那时候想,现在不走了,蜀山是我自己想待的地方。” 以前的桎梏不在,蜀山前所未有地让人觉得宁静和自由。 “你们想过什么样的生活都好,不必在意我的观念。蜀山留也行,走也行,全凭自由。放心,我会尽力让你们在蜀山衣食住行无忧。” 朴新若有所思,规训怎么不让人觉得讨厌呢,然而人人有不同的桎梏要摆脱,他还差点火候。 杜鹃想得开,眉毛耸耸,说道:“怕什么,长大就好了。慢慢转圆出个圈,熬着吧。” 怎么会不快乐,他没有太大的烦恼,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 银莲被妖气侵蚀,追根溯源症结在她看的话本上。 看入了迷,神思不清,分不清眼前和故事,乱了思维。 盈川力求稳妥,决定带着银莲闭关驱邪。 “银莲,下午我要送你一大束花,你有空吗,我们一起去采你喜欢的花。”杜鹃最近心情极好,美滋滋地许诺。 “为什么,我还没有闭关。”银莲脑筋转得快,感激杜鹃的义气。 “到时候你带着花不方便,现在送你,你还能放在学堂里,欣赏一段日子。” 杜鹃的语气热忱真挚,甚至有些腼腆。 银莲眼中泪光闪动,笑容爽朗,“杜鹃,你真好。你让我没办法不喜欢四月。” “哪有哪有,你很好啊。” 银莲快乐得蹦起来,掠过杜鹃扑向小婵怀里,“小婵小婵,你知道杜鹃说什么了吗?” “他说要送我一大束花,现在就要送,等我闭关的时候不方便带,这样在我闭关前,还能放在学堂欣赏一段时间。” “杜鹃真好。”小婵真心夸赞。 “姐姐,姐姐,你知道方才杜鹃说什么了吗?” 她快乐地像只旋转的蝴蝶。 小婵将符纸收好,身边有人站立。 朴新邀约,“小婵,我们谈谈吧。” 等两个人站在外头,他却不说话。 那一片凤凰花还在开,新旧花苞交替,不如原来鲜艳。 “我是不懂,不明白你为什么忽然变了个人。” “公子,逃命的时候,喜欢我的人只是那个时候的你。” 你的喜欢是有时限的,只怪我也当真,等你明白说清楚了,还是被你吸引。 她可以不叫公子。 可是公子,是两个人独一无二的称谓。 她憋了好久,廊下的咸鱼干结着盐霜。 一厢情愿是她除了生死安危之外,栽过最大的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