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亲至疏(真骨科)》 01疑虑 林凤梧先把绕在手上的气球递给张妈后,抖了抖伞上的雨滴,又在外面使劲跺了跺脚后才进门来。 他把外套脱下递给张妈,弯下腰换了拖鞋后才把气球从张妈手上接了回来:“小舞上课回来了吗?” 张妈恭敬地接过外套,边整理边说:“小姐今天没去上课,一直待在房间里。” 林凤梧有些纳闷,自己的办公桌上每个学期都会贴有她的课表,他知道周四下午小舞有一节课。 小舞本就极少旷课,而且这是国庆节假期后的第一天,所以也不存在什么疲累惫懒的情况。 林凤梧心里隐隐有了担忧,脚步也加快了起来,边走边问张妈:“她今天心情怎么样?” “小姐吃过午饭后,就在房间里睡午觉。估计是雨天人容易发困,所以睡过了头。我去敲门的时候,小姐还在睡,我想着让她睡个好觉,就没叫醒她。情绪没见有什么波动,心情应该还可以。” 林凤梧在听到张妈的话后便有些放心了,脚步一顿,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交代了晚上的菜色后就去了小舞的房间。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生怕细微的声响惊扰了她的睡眠。 小舞早就已经醒了,整个人放松地躺在摇椅上看着远处的山峦迭嶂。 看见林凤梧进来后向他微笑了一下又淡淡地收回了视线,把盖身上的薄被向上拉了拉:“哥哥今天回来这么早吗?” “想着公司没什么事,不如早点回来陪你。小舞,你今天怎么没去上课呢?” 他有些担心地看着她,慢慢走到她的躺椅前,将手里的气球递给了她。 “这是最后一只杰瑞气球了,我想你会喜欢。”他知道小舞很喜欢看《猫和老鼠》。 “今天上课的教授是个老学究,听他上课全班没几个不瞌睡的。想着左右不过是睡觉,不如在家里睡得舒坦。再加上我不想辜负这场秋雨。至于这只气球,我的喜好你是最清楚的。谢谢你,哥哥。” 小舞低下头将气球系到了躺椅的扶手上。 因为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所以好多鸟儿都到屋檐下躲雨。 林凤梧见她喜欢鸟儿,为了她喂食方便,专门找工人在落地窗上开了一个圆形小窗口。 她抓起一把鸟食慢慢地掀开了小窗,鸟儿一哄而上地抢食起来。 林凤梧嘴角微微含笑,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 “你高兴就好,鸟食还是少喂些,怕它们以后胖得飞不起来。” 小舞喂食相当大方,好些鸟儿都吃得逐渐肥硕了起来,体型和刚见到时倒是千差万别了。 有一些鸟儿更是直接赖着不走,俨然把自己当成的家养的鸟儿,每天都来乞食。 林凤梧曾多次在饭桌上打趣她吃的还没鸟食多,她也不作反驳。 她只是笑笑并不说话,将自己的脸贴上林凤梧的手,似乎是在用自己的脸帮他测温。 “哥哥,先去洗个澡吧,你手冰得很,秋天生病可不是一件美事。” 林凤梧有些贪恋地抚摸她的脸,又似乎是怕把冷气过给她,不一会就放下了手。 “好,等我洗完澡叫你吃饭,我让张妈做了你爱吃的鱼。” 她只是点了点头并不说话,侧身去摸了摸气球后又转身看向窗外。 小雨断断续续地已经下了半天,把落地窗都洗刷了一遍。 虽看起来比之前洁净了许多,但却添了些朦胧的雾气,窗外的景色也因此看不分明了。 林凤梧快走到门后时,又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她,眼中含着莹莹泪光。 不知在想什么,站了好久后才声音哽咽地问到:“小舞,你今天开心吗?” “再好不过。”小舞头也不回地看着窗外的梧桐树,到了10月初,它的叶子也顺应时节,隐隐有落光的趋势。 林凤梧做的秋千上已经散落了几片梧桐叶,如果雨势大些,风再疾些,想必明天秋千下会铺满一地的金黄的落叶。 林凤梧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瞬间泪流满面。张开嘴想说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无力感骤然遍布全身。 这种感觉在10年前第一次出现,此后便一直像厉鬼一样纠缠他。 他转过身来,转动门把手,不再犹豫地大步跨了出去,这时他才觉得呼吸顺畅了起来。但他清楚地知道这种痛苦周而复始,未曾停歇。 林凤梧若有所思地洗完澡后将心情收拾妥当,叫小舞吃饭,小舞从房间带了一个礼袋出来。 他威逼利诱地逗弄她非得看清里面是什么,小舞严防死守愣是没让他得逞。 “张妈,这是我给您儿媳和孙女的礼物,给妈妈的是一条项链,给孩子的是长命锁和平安符,平安符是我特意请大师开过光的。” 小舞将它们从礼袋里拿了出来,摊在餐桌上方便张妈看清。 这是一条凤凰形状的金项链,克数很重,做工精细,显然价值不菲。长命锁看着也很有设计感,不是市面上可以随意买到的。平安符更是很难求到,不知排了多久的队。 张妈一时愣住了,呆在原地,她没想到小舞会给她这么贵重的礼物。 想了想后还是决定拒绝:“小姐,先生已经给了我红包,一家人不必送两样礼。” “张妈,不必见外。哥哥的红包是他的心意,我的礼物是我的心意。” 她把东西又装回礼袋然后递给了张妈。 张妈不知接好还是不接好,只好求助林凤梧。 他使了使眼色,示意张妈收下。张妈只好颤颤巍巍地接过礼物。 小舞这才放心地准备坐下吃饭,此时碗里挑完刺的鱼肉已经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林凤梧有心捉弄她,还作势要把一盘红烧肉都倒进她的碗里。 她摆了摆手,对林凤梧无奈地苦笑,表示自己再也吃不下更多。林凤梧听到她的连连讨饶后才作罢。 “张妈,明天走时不必知会我,我并不习惯离别的场面。走的时候记得从玩具房挑几个您孙女喜欢的玩具。” 林凤梧听见这些话,筷子忽然一顿,之后更是直接放下了筷子,不再用饭。 “小姐,那些玩具都是先生为您买的。” 张妈有些为难地开口,她本就不是贪心的人,刚才的礼物自己就已经受之有愧。 “它们在小孩手里比在我手里更有价值。”小舞只是低头吃饭。 “既然小舞都这样说了,张妈挑些喜欢的拿走吧。” 林凤梧说完后好长时间沉默地看着小舞,不知在想什么。 吃完饭后,林凤梧同小舞一起回了房间。陪她看了会书后,又盯着她吃完药,确认她睡着了才从房间出来。 林凤梧走到厨房,穿上围裙后,和张妈讨教厨艺,一心想学会做鱼。 张妈一般买鲜鱼会买好几条,因为一次吃不完,所以干脆不让老板处理,自己回来杀鱼。 林凤梧做菜时也从开始的杀鱼开始学,一直到最后的装盘都亲力亲为。 张妈注视着林凤梧杀鱼的动作,觉得哪哪都很违和。 她不再忍心大材小用,和他说杀鱼由她来就可以了,告诉林凤梧卖水产的老板提供杀鱼服务。 谁知林凤梧却连连说到没关系,张妈觉得自己是多此一举了,毕竟林凤梧为了小舞是什么都愿意做的。 张妈鲜少见到林凤梧这样的雇主,但让她具体形容林凤梧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很难准确表述。 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哥哥,如果不涉及小舞的事,他也是一个极其不错的雇主。 02顶罪 张妈早年间为了生活曾经辗转于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也服务过很多雇主。 这些雇主脾气各异,有的性情温和,有的暴躁易怒;有的出手阔绰,有的斤斤计较;有的活多,有的活少…… 原本张妈5年前就预备退休,那时她儿子刚刚结婚。 她自认为自己已经忙碌了大半辈子,如今孩子的人生大事也有了着落,自己完全有理由停下来享受生活。 她已经和雇主说好做到这个月底就结束,但有一天雇主却试探她有没有延迟退休的想法,但不是继续服务于他家,而是现在的林家。 他介绍了林家的基本情况,并说明工资是现在的3倍。 她是有些犹豫的,毕竟很少有雇主会发放这么高的工资。 她曾旁敲侧击地问当时的雇主,这种好事为什么会轮到她?雇主告诉她只是她的鱼做得还不错。 自己确实擅长做鱼,但仅仅是这样的理由她无法信服,因此她潜意识里觉得林家肯定是一个不好伺候的主儿。 之后证明她的想法错了,而且错得彻底。 考虑了几天后,为了高额的工资,她还是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刚到达林家时,张妈并没有见到林凤梧,接待张妈的是陆叶小姐—小舞的心理医生,也是林凤梧现在的女朋友。 林凤梧因为工作原因没法从外地赶回来,让陆叶小姐帮忙向张妈介绍了工作要求。 张妈的记性已经不足以支撑她完整地复述了,只记得一点就是:凡事以小舞为先。 张妈第一次见到小舞时,小舞15岁。因为抑郁症,已经休学一年之久。她整日缠绵病榻,病态尽显却难掩姿色。 当时的张妈想不明白小舞的眼睛究竟为何饱含痛楚,在她看来,小舞已经拥有她那个年龄段的女孩所称羡的一切。虽然没有父母,可她却有世界上顶顶好的哥哥。 张妈在摸清了小舞的脾气后,曾试探地问过她这个问题。她丝毫没有因为张妈的逾矩而生气,而是苦笑地回答:“我拥有牢记痛苦的能力。” 张妈隔着她的身体,好似看见她摇摇欲坠的灵魂,它正被痛苦肆虐着且毫无还手之力。 张妈情不自禁地上前抱了抱她,这时才发现原来她宽大外衣下的身躯竟比同龄人要瘦弱得多。 小舞张开双臂回抱她,张妈感觉到肩膀上有一阵湿意。 林凤梧为了看护小舞,只上半天班,有时甚至整天在家里。 张妈送饭进房间时曾不止一次看见林凤梧倚靠在床上,亲吻小舞的额头,抱着熟睡的小舞哭泣。 张妈并不知道这对兄妹有些一段怎样的悲伤往事,想帮忙也无从帮起,只能无奈地看着他们连声叹气。 张妈做了那么久的保姆,像林家这样阴郁的气氛却是极少看到的。 她看见过有些富贵家庭因为利益而闹得不可开交,但他们也会因为所谓的体面而在外人面前谈笑风生。 像林家这样一点欢声笑语都没有的家庭她从没遇见过,除了寂静还是寂静,这不是一件好事。 有一天小舞来到厨房,让她悄悄地准备一个生日蛋糕。说那天是林凤梧的生日,这也是张妈看见小舞第一次出房间门。 不知是小舞久病在床浑身无力的缘故,还是因为一些其他的原因,张妈恍惚间看见她的走路姿势有些不对劲。 张妈只当自己是眼花的缘故,并没多想。 在餐厅里,小舞点燃蜡烛后催促林凤梧许愿。 林凤梧看着小舞清瘦的脸庞说,紧握她的双手说,你明白的,小舞,哥哥希望你快乐。 小舞偏过头,不动声色地抽出自己的手,似乎不满意他的答案。 哥哥,这是你的生日,你应该为自己许一个没有我的愿望。 林凤梧神情痛苦地摇摇头说,这将是我一生而且唯一的愿望。 张妈看小舞的病迟迟没有起色,也为她烦心忧愁起来。 她曾多次去庙里为小舞祈福,有一次竟听信了一个江湖骗子的话。 那骗子说只要买下他的符纸同病人常穿的一件衣服一起烧,三天内病人就能完全康复。 张妈特意挑了林凤梧不在的一个晚上,趁着小舞睡觉的时候,偷偷摸摸地从她的房间取了一件睡裙,半夜里就在花园烧了起来。 偏偏那天的春风正盛,竟把整个花园都带着烧了起来。 小舞起夜时看见外面的火光,慌张地鞋都没穿,踉踉跄跄地赶到花园里。 虽同张妈一块扑灭了大火,但花园里的草坪已经烧得不成样子。 小舞的脚底都被石子扎破了,除了细细的血痕外还汩汩地流出许多血来,脸也因为救火变得灰扑扑的。 张妈看见小舞的伤势有些害怕起来。林凤梧是那样宝贝小舞,她已经可以预见林凤梧阴沉的脸色,觉得自己被辞退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张妈只得压抑住内心的担忧,赶忙将小舞带到客厅里,拿出医药箱准备处理她的伤口。 正是借助这个机会,张妈才得以看见小舞遍布疤痕的左脚。小舞的脚上因为有了疤痕,便不再平整起来,那些沟沟壑壑活像白纸被泄愤捏出了褶皱,它们的出现使哪哪都显得不对劲起来。 她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只得傻傻怔住。 小舞因为生病,只是日复一日地躺着,很少出房间。一开始她一天中甚至没法见到小舞一面,林凤梧事事不假于人,她只得偶尔送饭进去的机会。别提看到小舞的脚了,她连小舞的脸都见不到几回。 再过一会小舞身体虽没太大起色,但精神略微好些,便也就出来走动地勤了些。但小舞整天穿着袜子,再炎热的天气也不曾脱下过,所以她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小舞的脚。 “很丑吗?”小舞交叉双臂看着张妈,对她的神情显然再熟悉不过。 “不是,但这实在不像一个小女孩的脚。”张妈并不知怎么回答,才能不伤小舞的心,却因为信口胡说又添了愧疚。 “或许吧,但没有美丽的肉体也不见得是一个少女的过错。”小舞摊了摊手,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张妈,别让哥哥知道你看见了我的脚,也别说我受伤了,他会不开心的。”小舞与张妈四目相对,一副认真的神情。 张妈赶忙连声点头答应,这对她来说再好不过。 小舞接着问清失火的缘由后,非但没有责怪而是紧紧抱住了她,那是小舞第二次抱她。还安慰她说自己会在林凤梧面前揽下责任,让她不用担心。 第二天,林凤梧出差回来,看见了破乱不堪的花园感觉自己青筋直跳,正欲向张妈发作,他无法容忍留一个会给小舞带来危险的人在身边。 小舞察觉他生气了,赶忙摇了摇林凤梧的手臂。撒娇地说自己是一时贪玩,放烟花时不小心失了火,并承诺下次再也不敢了。 但林凤梧却好像并不像小舞认为的那么好糊弄。他虽表现得对小舞的认错很是受用,但却在小舞回房间后迅速变化了脸色转头警告张妈下不为例。 张妈被林凤梧冷酷的言语吓得低下头来,不敢说话。 经过这件事后,张妈才深刻地理解陆叶小姐所说的“凡事以小舞为先”。只有这样,她才能长久地干下去。 林凤梧虽然平时待人亲和,看上去很好相与。但一碰到小舞的事,便是任谁来转圜都不管用的。这点陆叶小姐也曾告诉过她。 张妈虽为小舞有这样事事维护她的哥哥而高兴,也为自己未来的处境不安起来。 在此之后对待小舞更小心翼翼了,生怕一个不周到惹得林凤梧生气。 幸好小舞对她很是亲近,也不爱背后打小报告,甚至还主动帮她遮掩了一些不大不小的错误,她这才觉得这份工作并不那么难熬。 03离别 昨夜的劲风吹落一地的梧桐叶,黄茫茫地将地铺满了。一场秋雨过后,天气也渐渐转凉了。 小舞看了一会电视后,忽然觉得百无聊赖,不自觉就开始痴痴地对着窗外发呆。 林凤梧刚从公司回来,看见小舞的眼睛失了焦,就知道她又在胡思乱想。 他想提醒她回神,却又害怕吓着她。想了想还是轻手轻脚地来到了沙发边,在她旁边的位置坐下,然后尝试和她对话。 “小舞,张妈今天下午走了。” “我知道。我本来应该送她,但我不想看见她离去的背影。” 小舞玩弄着自己的手指看似漫不经心地应答着。 小舞的话让他心里泛起一股酸涩的情绪,他又开始后悔自己10年前的失约。 “张妈让我转告你,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生活。” 林凤梧双手放在她的肩上,将她的身体转了过来,略带强迫性地让她与自己对视,似乎急切地想要她肯定的答案。 但她话锋一转,“哥哥,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曾经将对妈妈的情感转移到张妈身上。陆叶姐姐告诉我,我的行为在心理学上叫做移情。如果妈妈还活着,应该是和张妈差不多的年纪,她会同张妈一样陪在我们身边,我们也是不会像今天这样。”小舞低下头来声音有些嗫嚅。 “我猜到了,你总对着张妈发呆,好像在透过她看谁。我也从未忘记妈妈,她年轻时是那样地美丽聪慧,我们三个人曾经度过了一段极其美好的日子。” 他慢慢地将小舞揽入怀中,用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可是小舞,妈妈从未离开,她一直在守护你。你该向前看,寻找你的新生活。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并不简单,可是哥哥相信,你肯定可以做到的。” “我想我会的。” “小舞,你知道的,更重要的是要忘记他们,你还会想起吗?” “坦白地讲,常常。”小舞自然地回抱了他,头倚靠在他的肩上。 “你陆叶姐姐明天回来,同她聊聊好吗?”他静静看着窗外的秋千架,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当然,我很想她。” 小舞的声音渐渐小了,像是快要睡着了。他开始给她唱小时候她最爱的摇篮曲来哄她。 看小舞睡熟了之后,他将小舞抱回了房间,给她盖上了被子。亲了亲她的手后就出去热饭了。 次日,陆叶如约来到林家。小舞双腿悬空地坐在秋千上,拿着一片梧桐叶解闷。 看到她来了,小舞很是高兴,连忙招呼她。取来茶具,两人一块在小凉亭里坐下。 “小舞,最近还好吗?” “除了有些嗜睡外,其他都还好。陆叶姐姐出差是否顺利?”小舞微微起身,帮她倒了一杯茶。 “一切都好。嗜睡是此药的副作用,你不可以为了睡个好觉而加大药量。” 陆叶之所以这样提醒她,是因为小舞之前曾因为睡眠不佳而过量服药。还好是林凤梧及时发现,将她送去医院洗胃,情况才不至于无法挽回。 也是在那一天,陆叶才见到了真正的林凤梧。原来一直冷静自持的他也会有情绪失控的一面,这完全推翻了林凤梧在她心中情绪稳定的形象。 他着急地连家居服都没换,头发也松松垮的,看不出一点平时的清爽干练。 他不停地在手术室外踱步,心情显而易见地糟透了。陆叶看见他这幅心思不定的模样,多次想出言让他回归理性。 就小舞这种情况,她虽没遇到很多,但也知道能做的只有等待。此时她已成为林凤梧名义上的女朋友,于公于私她都理应说些话来宽慰他。思来想去,也只能告诉他事情已经发生了,再怎么着急上火也是全然没有用的。但回过头设身处地地一想,又觉得无从说起,毕竟他的情绪在此刻是如此地理所应当。 如果她也有一个幼时受尽苦楚的妹妹,自己同她相依为命,如今她却孤零零地躺在手术室里等待命运的审判,自己随时可能失去她,自己的反应又会比他好到哪里去呢? 小舞经过洗胃后,脱离了危险。但迷迷糊糊的,一连串地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林凤梧本来松了一口气,但看见小舞神志不清的模样,心又提了起来。抱住小舞,嘴里不住地念叨着让小舞别吓他,眼泪也自眼角滴滴答答地流了下来。 陆叶就这样镇定地旁观着一个脆弱的男人,不自觉地对林凤梧升起怜爱之心来。 此刻在她的眼里,林凤梧不再是一个运筹帷幄的商人,只是一个束手无策的哥哥。 她或许有人不足以明白这样真切的情绪外露对一个自以为处在恋爱中的女人的魅力,但她确实是因为看见了这样真实的林凤梧,才有了想同他彻底在一起的想法,虽然他最后拒绝了她。 可能是因为她初中才认祖归宗,而自己又亲情淡薄的原因,所以才对悉心照料小舞的林凤梧生出了旖旎心思。她认为一个可以如此重视亲情的人,自然也会珍视自己。 在她为自己找到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如意郎君而欣喜的时候,林凤梧却因为小舞而备受煎熬。 但讽刺的是,她因为小舞而想与林凤梧假戏真做,最终也因为小舞而不得不割舍这段成型不久的感情。 她初次见到林凤梧是在一个商业酒会上,她被父亲逼来出席自己一向不喜欢的场合。她百无聊赖,到处东张西望。 她的专业使她喜欢也善于观察人。其实一开始林凤梧并未被她注意,他同酒会上的其他人一样,谈笑风生,推杯换盏。 在当时的她眼里林凤梧再怎么样貌出众,也是一个浸透了铜臭味的俗气商人。 如果不是林凤梧主动找上她,他们应该就这样错过,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交集。 后来的陆叶曾经想过,假如真这样就好了。 酒会结束后,人散得差不多的时候,林凤梧上前和她搭话。他将自己的名片双手递给她,她下意识想拒绝。 当下的她认为林凤梧将自己当成了和父亲结识的跳板,这样的人她见过许多,可惜他们错把鱼目当珍珠,找错了人。 林凤梧见她不接,又不动声色地将名片收回。她并非有意冷待这些年轻人,她完全理解他们的踌躇满志,也期待他们能够得偿所愿。但她只是一个随时可以被家族用利益置换的私生女,在权力的漩涡中她自身难保,在家族的争斗中她孤立无援。 她不耐烦地转身想走,但林凤梧却拉住了她的衣袖并说,自己是专门来找她的。 她因为他的不识眼色而不再有愧疚,反而对他添了几分厌弃。她只好无奈地回答,你找错了人,我帮不了你任何。 04端倪 他笑了笑说,我想这个工作你完全能胜任。她有些狐疑地问,工作? 当时的她刚留学回来,确实急需一份工作。因为父亲对自己专业的不认可,曾多次暗中使绊子,自己投出的好多份简历都石沉大海。她曾气势汹汹地想去质问父亲,但都被母亲拦了下来。 林凤梧耸了耸肩说,对,工作,而且还是一份专业对口且薪资可观的工作。陆叶小姐,现在我们可以找一个地方谈谈吗? 她没有理由再拒绝,这是一个可以让她在烦扰的家事中稍作喘息的机会。 他们随意找了一家咖啡店,坐下后就开始进行“面试”。 在和林凤梧的交谈中,她得知他的妹妹因为童年遭受虐待患上了抑郁症,想要聘请她对自己的妹妹进行心理治疗。 她在详细了解情况后,接下了这个工作。从咖啡店出来后,她问林凤梧是怎么找到的她? 林凤梧只是淡淡地说有人推荐你而我又恰好需要你。她再追问推荐人是谁时,他只是微笑,不再说话。陆叶心有狐疑,却问不出结果。 就这样,她成为了小舞的心理医生,在她入职后的两个月,张妈来到了林家。 后来陆叶才知道那时他刚刚大学毕业,眼光独到,抓住风口,拉来投资后开了一个软件公司。公司发展势头很猛,他算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白手起家的青年才俊。 可她却发现他的眼角眉梢都有化不开的忧愁,她想不明白他有什么放不下的,毕竟在外人看来他在同龄人中独占鳌头,前途一片大好。 见到了小舞之后,她才找到了症结所在。任何一个哥哥都不应该在妹妹病魔缠身时心安理得地独自享受世界对他的馈赠,不然就是一种蚀骨灼心的罪过。 她不得不承认,她始终对林凤梧心存感激,他不仅给了自己人生中第一份工作,还给了她一份相当体面的“爱情”。 她在1年后成为了林凤梧的女友,虽然这份感情是她自己求来的。 当时,父亲想要和许家合作实现事业版图的扩张,采取了极为简单粗暴的方式,那就是联姻。 她作为一枚培植了多年的棋子本应在此时发挥作用,但她却忽然想要摆脱既定的命运。 想来想去,她找上了林凤梧。一是林凤梧人品不错,想来会用心待她;二是林凤梧早已在商界崭露头角,算得上青才贵,符合父亲对一个女婿的要求。 在林凤梧哄小舞入睡后,她以有事商讨提议去他的书房细谈,之后支支吾吾地提出了自己想要与他成为情侣的请求。 虽然林凤梧算得上是一个不错的人,至少作为自己的老板,他无可指摘,但也知道商人本性,她并没有把握林凤梧会因为她而去得罪陆许两家,毕竟这对他毫无益处。 他刚开始只是不说话,过了一会若有所思地说了两句诗,“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她自初二时就出国留学,对古诗了解很少,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通过他的神情以为此事无望。 正准备走时,林凤梧叫住了她,说明天给她答案。 这句话给了她希望的同时,又让她陷入了可能被拒绝的担忧中。 终于,她在第二天中午接到了林凤梧的电话。他答应了自己的要求,并给了只会由她单方面结束恋情的承诺,唯一的条件是她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这给了她意料之外的惊喜,她猜想过林凤梧会答应她,但没想到他会愿意给出一个对他弊大于利的承诺和一个算不上条件的条件。 林凤梧的形象在她心里显得愈发高大起来,他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夺走了她的心。 自此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觉得自己并不排斥和林凤梧假戏真做,她在朝夕相处中对他好感更盛。 林凤梧举止得体,细心体贴,又事业有成,作为伴侣是再合适不过的。 后来她才知道,她越对林凤梧动心,他们之间就越无望。 她渐渐地明白,他对自己的定位可以是小舞的医生,也可以是小舞的玩伴,但绝不可能是他的爱人。 她回国后看了很多宫廷剧,虽然这种比喻不恰当,但她可以肯定的是没有一个皇帝会对太子的伴读动情。 她也曾经带着一腔孤勇去向他告白,期盼他能像那天一样给她肯定的答案。毫无疑问,她失败了。 林凤梧几乎没有犹豫地就拒绝了她,他说,即使我今天答应了你,但是你需明白此心不坚定。你值得百分百的爱,我不能用虚情假意来敷衍你的真心,这是对你的侮辱。或许你可以留意身边人,有人已经等你很久。 好似是因为知道结局似的,陆叶并没有觉得这个结果是如此地令人难以忍受。反而觉得自己是一个索求无度的人,林凤梧已经帮了自己一时,她竟然妄想捆绑他一辈子,陆叶不禁对自己厌弃起来。 但当天晚上,她做了一个当时看来是荒诞无稽,现在想来却有迹可循的梦。 梦里小舞终于病愈,而林凤梧却和小舞结婚了,他们在风景秀丽的海岛上举办了盛大的婚礼。 她一下从梦里惊醒,冷汗涔涔,好久才缓过神来。她只认为是自己工作压力太大了的缘故,毕竟小舞在较长时间内病情都没有得到好转,这也导致她曾经质疑自己的专业性,林凤梧反倒安慰她放宽心。 她认为林凤梧和小舞是绝无可能的,先不说他们有着9岁的年龄差,单就他们的兄妹关系也在提醒她的梦是多么地令人难以置信。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陆叶发现自己的梦并非毫无道理,至少从林凤梧的角度来看是这样的。 她和林凤梧假装情侣之后,去林家的次数自然多了起来,有很多次因为天色太晚而在客房留宿。 在她看来,林凤梧和小舞的好多行为都超出了兄妹的尺度。小舞对他这些较为亲密的行为并不设防,甚至有时还会回应他。 他们经常牵手拥抱,在每个月末林凤梧还会宿在小舞的房间内,她不止一次地看见林凤梧亲吻小舞的额头。 在小舞还未成年时,陆叶安慰自己这只是兄长对于妹妹的爱护而已,况且小舞的童年阴影使她不同于别的孩子,理应多费些心思。 但小舞成年后林凤梧的行为也丝毫不避嫌,更重要的是最近她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林凤梧看向小舞的眼神已经悄然变化,这是一个男人对心爱女人的眼神,它沾染了浓郁的情爱。 这使她已经没法欺骗自己,她必须承认林凤梧是个罔顾伦理,爱上妹妹的混蛋货色。 05转变 陆叶自从知道了林凤梧喜欢小舞后,对他的好感荡然无存,再也没有给过他好脸色。 她知道自己目前还需要林凤梧,万万不可与他撕破脸面。不然的话,自己在父亲面前将再没有利用价值。 对于无法把控命运的自己来说,这是一件极其可怕的事。 她之所以敢对林凤梧冷眼相待,无非是倚仗林凤梧曾经的承诺—只能由她单方面结束这段感情。 她知道林凤梧向来一诺千金,这才敢把真实的自己展现出来。 在今天之前,她借口出国参加朋友的婚礼,已经有近一个星期没踏入林家。 林凤梧曾多次致电询问她的归期,她一直含糊其辞,直至前天才告诉他自己将于今天回来。 她的朋友不知内情,见他频繁地打电话过来,还笑话他真是半分钟都离不开她,一个劲地向她道喜,说她找到了一个二十四孝男友。 陆叶无法否认,只好讪讪地笑着。只有她自己明白这个被他们称作二十四孝男友的林凤梧,他的盾牌下只会保护自己的妹妹。 林凤梧这一个个电话表面上极尽关心之能事,实际上却全是担忧小舞。 她能拥有这一份工作,甚至能短暂地“拥有”他,全是因为小舞。 自他们达成所谓的协议以来,林凤梧始终妥帖周全,找不出半点差错。 他会公开自己的女友身份,会陪自己出席酒会等场合,也会陪自己拜访父母,简直尽善尽美,连父亲这种一贯严苛的人都对他赞不绝口。 当陆叶听到别人对林凤梧的夸奖时,她无法像寻常的女友一样流露出骄傲的神情。通常尬在原地,不知怎么办才好。 如果林凤梧在身边,他通常会轻轻地碰碰她的胳膊,让她多少挤出点笑出来。 “你的表情实在太过诚实,即使我不是你心中的理想男友,你也该装装样子。”林凤梧在一个酒会结束送她回家的路上曾经这么评价她。 “你的演技如此出色,倒是让我十分意外”,陆叶牙尖嘴利地揶揄他。 如果有一天林凤梧破产的话,完全可以在娱乐圈再就业,毕竟他的演技已经炉火纯青,姿色也属于上上乘,大半个中国的女人们估计都会争先恐后地为他豪掷千金。 “如果你逢场作戏惯了,也会同我一样。虽然这没什么值得夸赞的,但这却是你我身处名利场所必须学会的,不仅得学会,还得熟练。” “你以后也会要求小舞这样吗?” “她完全是个死读书的书呆子,适应不了这种场合。” 听到小舞的名字,林凤梧本来疲惫的眼神瞬间有了光彩。他的言语里看似贬低,其实却全是保护。 “我知你同小舞一样并不喜欢应酬,可如果你不这么做的话,我冒牌男友的身份会很快暴露。你在陆家的处境会更加窘迫,这违背了你我合作的初衷。”林凤梧语重心长地看着她。 陆叶羡慕起小舞来,她是因为家庭的缘故别无选择,而小舞却也是因为家庭的缘故才可以享受做自己的快乐。林凤梧虽因为小舞的原因保护了自己一时,却无法保护自己一辈子。 “你不会让她去应付那些人,是吗?”陆叶仿佛没听见他的话,固执地想要一个答案。 “是的,我不会。我是她的哥哥,我有义务保护她一辈子。她与你们不同,我只希望她能够活着,快乐地活着。” 林凤梧对她刨根问底的行为并未感觉被冒犯,反而诚恳地回答了她。 陆叶忽然很想大笑,她想让林凤梧扪心自问,自己对小舞仅仅是兄妹之情吗? 陆叶曾经多次问自己,她爱林凤梧什么?她一开始以为自己是爱他的容貌,爱他的地位,爱他的体贴关怀…… 但仔细想想其实并不是,这种人在这个圈子里虽少见,但并不是没有。如果真是这样,她完全可以找人替代林凤梧。 后来她才明白,只有在林凤梧面前,她才可以做自己。她不必像陆家的私生女那般始终端庄有礼,她也可以同小舞一样尽情地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 因为林凤梧知道她的底细,了解她的境况,她反倒全然不怕了起来,甚至妄想仗着那个承诺对林凤梧予取予求起来。 对于窥破林凤梧秘辛的陆叶来说,她虽觉得林凤梧令人作呕,但却没办法用仇视的眼光来看待小舞这个“情敌”。她不仅深谙小舞并没有过错,还担忧起小舞未来的处境来。 陆叶不敢想象如果小舞知道林凤梧对自己有超出兄妹的龌龊情感,会给小舞带来多么大的冲击。小舞会因为林凤梧的不知分寸而陷入两难的境地,这是她所不愿意看到的。 无论以什么样的身份,小舞的医生亦或是小舞的朋友,陆叶觉得自己都有义务向小舞隐瞒这件荒唐事。 下午四点半,林凤梧结束加班,从公司风尘仆仆地赶回来。陆叶看林凤梧回来了,再也待不下去,想着寒暄几句就借口回家。 谁知小舞竟坚持留她吃饭,林凤梧也随声附和。眼看推脱不得,便只好留下来。 张妈辞职后,做饭自然落到了林凤梧的身上。陆叶在国外生活很多年,自认厨艺还不错,便想着自己揽下这门差事,也好过对着他们胡思乱想。 刚到厨房,就看见林凤梧已经穿好围裙。林凤梧手中的动作不停,头也不回:“和小舞说会话吧,饭好了我会叫你们的。” 陆叶不再坚持,刚想走开,又不解地转头问他:“你怎么知道来厨房的人是我?” 她看不见林凤梧的表情,只听见他用不悲不喜的语调说:“你和小舞走路的声音截然不同。” 陆叶并不觉得自己和小舞走路的声音有什么大不一样的地方,只觉得他对小舞真是了如指掌,竟能从走路声音来区别别人和小舞。 如果他没有爱上小舞,他必然是一个毫无瑕疵的哥哥,陆叶不无可惜地想。 饭桌上,小舞说这是林凤梧第一次下厨。 陆叶一脸不可置信,就她的经验来说,这几个菜做起来并不是那么简单,一个新手是很难在很短时间内做得如此出色的。 “在张妈来之前,你哥哥没下过厨吗?”据她所知,张妈是林家的第一个保姆。 “哥哥的大学和公司都有食堂,节假日我们会出去吃,至于昨天晚上和今天中午,我们吃的是张妈临走时留下的饭菜。” 陆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只有陆叶为了呈现给小舞这一桌可口的饭菜,林凤梧私下肯定练习了多久。 陆叶心中泛起对林凤梧的一丝同情来,这些年来他一个人带着小舞,应该过得很辛苦吧。 但转念一想,他竟然对小舞存着这样的肮脏心思,又觉得他无法原谅。 06警告 在此期间,林凤梧除了给她和小舞夹菜外一言不发,有时又看着陆叶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没开口。 陆叶吃完饭后,交代了小舞一些吃药的注意事项后就准备告辞。 走到院子里时,被林凤梧拦住了。陆叶对林凤梧拦下自己的行为并不意外。 毕竟自己最近的言行举止在小舞看来都有些反常,林凤梧这种心细如发的人不可能没有察觉。 有时,她觉得自己察言观色的本领甚至不如林凤梧,这也使她常常懊悔自己的学艺不精。 “方便聊聊吗?” “当然。”陆叶指了指旁边的凉亭示意就在这聊,想着他总算要摊牌了。 “可以告诉我,最近为什么躲我吗?我是否有让你觉得不愉快的地方?” “没有。我只是发现了一件想不通的事。”陆叶毫不回避地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很是坚定。 “让我猜猜,是有关我和小舞吗?”林凤梧试探地问到。 一看陆叶的神情,林凤梧就知道自己费心隐瞒的秘密还是被发现了。这不是一个好兆头,起码对于小舞来说不是。 在听到小舞的名字时,陆叶脸上毫无掩饰地出现了嫌恶之色。她只觉得林凤梧在这一刻终于露出了他的伪善面孔,她再也不能对他的卑劣行径视而不见。 “你不配提到小舞的名字,她是那么得单纯善良,她会因为有你这样的哥哥而感到耻辱。” 陆叶不再平静,变得疾言厉色起来,仿佛在指责一个罪无可赎的犯人。 “我没有看错你,小舞同你这样的人来往,我很放心。” 林凤梧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微笑起来,眼神中流露出对她的赞赏。 陆叶有一种拳头打到棉花上的无力感,她感觉林凤梧已经药石无灵。 “你放心,我不会让小舞承受这一场背德情事。她活着就已经很是艰难,我不会让她的人生平添波澜。如果你希望我们的合作能继续的话,请你对自己的发现守口如瓶,我不希望小舞听到任何一点风言风语。” 陆叶闻言顿了顿脚步后又继续走向自己的车。心想,你最好是这样。 小舞正在客厅里看《猫和老鼠》,这个动画片她已经翻来覆去看了十几遍,连带着林凤梧都对里面的情节一清二楚。 “陆叶姐姐回去了吗?” 林凤梧点了点头,拿过一旁的毯子给小舞披上。 “哥哥,在我看来,你和陆叶姐姐实在不像是一对,你们的相处方式很不对劲。” “你又没谈过恋爱,你怎么知道情侣是怎么相处的?” 林凤梧一点都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只是蹲下来帮小舞穿上鞋子。 “可我见过爸爸妈妈是怎么相处的,他们虽说不上蜜里调油,但绝不像你们这样疏离。你们看起来更像是被月老牵错了红线。” “我和你陆叶姐姐彼此尊重,感情很好。” “哥哥,骗别人可以,可别把自己骗了。总之,陆叶姐姐是个很好的人,你不可以让她伤心,我绝不允许你成为感情里的加害者。”小舞将自己的手覆在林凤梧的手上,郑重其事地说到。 林凤梧举起另一只手,作出发誓状,承诺不辜负陆叶。 小舞觉得他的样子有些滑稽,不禁笑了起来。 林凤梧有心逗他,便去挠她的痒痒肉,边挠边说:“好啊,胆子大了,竟敢嘲笑哥哥?”直到小舞连连求饶才停下。 “哥哥,你应该把陪伴我的时间分点给陆叶姐姐,她才有可能是陪伴你一生的人。” “你知道,我做不到。我总疑心陪伴你的时间不够,还常常需要从别处挤出时间来,我可以从别的地方去弥补她。” “哥哥,你不必觉得亏欠我。这么多年了,你应该放下了,我对你从未有过责怪。” “我宁愿你恨我。”林凤梧的脸上不可抑制地出现了痛苦的神情。 “我不怨恨任何人。”小舞不想再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尽量用欢快的语气向林凤梧征询意见:“我们需要再找一个保姆阿姨吗?我对厨艺一窍不通,你上班回来已经很累了,还要做饭会很辛苦的。” “对我来说,做饭不是一件难事,能够给你做饭是我的幸福。重点是你觉得孤独吗?需要找一个人来排解寂寞吗?”林凤梧把小舞的手放在手心把玩。 “我想我已经拥有享受独处的能力,你不必为我担忧。” “你应该少读点书,读书虽增智慧,但也添愁思。”林凤梧拿起小舞放置在腿上的书,仔细端详起来。 “不,哥哥,得救之道正在其中。” “你与小时候大不一样了。小时候你可讨厌学习了,不仅自己不学还不让我学。” 小时候,林凤梧写作业的时候,小舞没有一次不捣乱的。她一会缠着林凤梧给她折星星,一会让林凤梧唱儿歌给她听…… 通常林凤梧写作业写得好好的,就得一心三用了。一边写作业,一边唱歌,一边还得防止她在往自己身上贴公主贴纸的时候掉下凳子。 妈妈看见了小舞这般捣乱,总是要发一顿火吓吓她,好让她规矩点。但每次林凤梧都拦了下来,让她躲在自己身后,还辩解说都是自己自愿的。 小舞在他的身后咯咯直笑,看见她一脸挑衅的模样,惹得妈妈又气急起来。随手拿起衣架,又去吓唬她。 林凤梧只得又去拉架,贴纸也因粘得不牢靠掉了下来,偏偏蠢笨的小舞不知道跑,还非得去捡它。 偶尔会被妈妈误伤,之后便撒娇要他抱。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嘤嘤呜呜地哭个不停,把他的肩膀都哭湿了。林凤梧的心都被她哭碎了,只得一个劲地道歉,说下次再也不让贴纸掉下来了。 林凤梧哄完她后,做完自己的作业,还得背着妈妈模仿她的字迹,帮她写完算术作业。除笔迹需得一模一样外,还不能全写对,不然也是要闹脾气的。 妈妈也因此总是责怪他太宠妹妹,说他以后肯定会把她惯成个问题少女。林凤梧倒是不放在心上,下次照样护短。 “正因为小时候偷懒,所以现在才得弥补。” 陷入甜蜜回忆中的小舞有些怅然若失。 “好啦,我说不过你。别看太晚,睡觉前别忘记吃药。明天周日,同我一道去爬山。”林凤梧放下她的书,缓慢地起身后向卧室走去。 小舞注视着林凤梧逐渐消失的背影,一种萧瑟的感觉瞬间弥漫全身。她强迫自己转头,在心里暗暗地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好的。 07惩罚 小舞俯下身来摸了摸酸疼的左腿,她需得坦白自己欺骗了林凤梧,而且欺骗了很多年。 她周四之所以没去上课,不是因为无聊的课程令她昏昏欲睡,而是多日来连绵的阴雨使她的腿疾加重,她尝试多次,可以肯定的是自己在毫无纰漏地独自上课这件事上毫无把握。 这些年她一直隐瞒地很好,她常常暗地里调侃自己骗术高深。 她一开始只打算诓骗林凤梧,但后来却要因为林凤梧却欺瞒那些毫不重要的陌生人。 林凤梧将她从那个“家”带出来时,她双腿上全是血淋淋的伤口,裤子在外力的多次作用下破烂不堪,整条都被染成了红色,全身多处骨折伤,根本无法行走。 医生曾私下找到林凤梧,推断她的双腿已废,这漫长的一辈子只能在轮椅上度过。当她被护工推着经过办公室无意间听到时,反应却与林凤梧完全不同。 林凤梧瞬间被吓得脸上血色全无,像被拦腰打折的芦苇,被抽去了所有气力,茫茫然无所依,在风雨中无助地飘摇。幸亏医生眼疾手快,扶住他快要栽倒的身体。 而她那时才10岁,却表现出了与年龄相悖的冷静。她竟然觉得长久积在心里的郁气得以疏散,现在想来,那是一种10岁时所不能精确描述的解脱感。 如果一个已经被羁押很久的犯人终于等到了自己的刑罚,他在当时有很大的可能是不会计较惩罚的轻重的。无数个无望挣扎的夜晚会对冲这种痛苦,他的内心只会充盈着一种答案终至的快乐。 而与之不同的是,前者法官依据他的犯罪情节多方考量,翻阅法条后来做出裁决,他罚当其罪,而她迎接的是命运的审判,命运没有什么依据,全凭随机,休论公道。 她唯一觉得不满意的是命运来得太早了些,它就像一阵疾风穿堂而过,带来久违凉爽的同时也引发了她内心的海啸山崩。 她与护工打商量,让护工别将自己已经知道这件事告诉林凤梧,然后先林凤梧一步进了病房。 她原本想着这辈子就当个废人算了,反正林凤梧不会抛弃自己。她并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这辈子也没什么非得去体验的旅程。 她甚至觉得这不是噩耗,而是一种福气,一种可以将自己和林凤梧彻底捆绑的福气。 林凤梧将会因为内心的愧疚而寝食难安,他将长久地陪伴自己。虽然自己失去了父母,但却永远得到了哥哥,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林凤梧必须因为他的一时失约,而赔上他的一辈子,这是她给他的惩罚。 她本来是打算不配合复健,就这样消沉下去。是的,她本来是打算这样惩罚他的,如果她没看见林凤梧被命运打懵了的话。 当林凤梧的泪像断了线似的不停落在她的手背上的时候,她觉察到自己的良心在不可控制地苏醒。 她发现自己还是不够坏,她应该怨恨林凤梧的,并且应该用尽手段来折磨他,甚至不惜自毁。 她内心经过很久的苦痛挣扎,迟迟做不出抉择。但在她纠结的眼神与林凤梧无助的视线交汇时,她叹了口气,还是放弃了报复。 她开始努力地复健,试图重新站起来。为了实现这种在医生眼里不可能的目标,她很少休息,每天的汗水都会浸湿几套衣服,头发常常湿漉漉的,脸上挂着豆大的汗珠。 那一段时间,他们都过得很辛苦。林凤梧当时刚上大学,虽说通过助学贷款解决了学费,但高昂的医药费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为了多赚点钱,他只得请了个护工照顾她,旷了很多课,尽量将所有时间都用来打工。 通常两个人都见不到面,她早上醒来时,林凤梧早已经在工位了,等她做完复健累得倒头就睡时,他还在吃客户的闭门羹。 就这样,在他们无数次的错过中,她的复健也初见成效。虽说左腿还没有多少知觉,但她已经可以只用右腿蹦蹦跳跳了。 这天他们难得开心起来,林凤梧也请假陪了她一天。 也许是他们高兴太过了,惹得老天不快起来,老天夺走了它,并送来了一个坏消息:她的左腿废了。 对于沉浸在欢乐气氛中的他们来说,这是一个无法接受的晴天霹雳。 她再也无法保持超出年龄的平静,顺从自己的内心发了好大一顿脾气。 她将桌上的暖瓶,水杯和书等乱扔一气,肆无忌惮地发泄心中的愤懑。 当水杯砸到林凤梧的头时,她眼神中有一瞬间的慌张,但很快就被怒火取代了。 林凤梧的额角很快红肿了起来,他把护工打发了出去。只是一言不发地站着,将目光投向她。他的眼角发青,显然是睡眠不足的缘故。 她被林凤梧的视线盯得有些发毛,手上停了动作,很大力地掀开被子,将自己全身都埋了进去。 时间太久了,病房里太静了,她感觉快要睡着了。 就在这时,林凤梧掀开了她的被子,看见她红肿的眼睛,只是叹了口气。从地上拿起纸巾擦了她的眼泪,又抚了抚她的头发,只是沉默着。 “哥哥,我讨厌成为一个瘸子,没有人会喜欢一个瘸子。” “不会,医生只是说你的左腿没什么力气而已。你的左腿还在,你的右腿还能走路,这算什么瘸子呢?你不用怕,哥哥会永远喜欢你。” “那哥哥,你生气了吗?因为我发脾气。” “没有,你这么努力想要康复,哥哥只会为你感到骄傲。” 林凤梧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觉得松了一口气。 小舞自从出事以来,表现一直太过乖巧,一丝怨言都没有。和以前娇滴滴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比起身体上的伤害,他更怕她有了心理缺陷。 今天的她与记忆中的小舞重迭起来,他竟觉得有些高兴。 “哥哥,疼吗?”她轻轻地摸着林凤梧额头的肿块。 “不疼。但小舞,你今天不该乱丢东西,砸到哥哥没事,万一砸到护工阿姨就不好了,只有坏小孩才会这么做。” “哥哥,我不要做坏小孩!”她双手交叉,脸颊因为生气鼓得像一只小仓鼠。 “小舞只要下次注意,就没人会说你是坏小孩。” 08顿悟 第二天早上八点,林凤梧敲了小舞的房门好几下。见她迟迟不应,便动作很轻地打开了房门。定睛一看,果然还在睡梦中。 “小舞,起床啦。”林凤梧在床边坐下,左一下右一下地拍打小舞的脸试图唤醒她。 “知道了,再十分钟。”小舞睡眼惺忪地看了看他后,又背过身去闭上眼睛。 “八点半我在餐厅等你,如果那时还不起,哥哥可是要训斥你的。” 小舞知道林凤梧是在佯装生气,像是听惯了他的气话,不再理睬他,沉沉地睡去了。 林凤梧将她散落在脸上的头发轻轻地拨到耳后,依依不舍地看着贪睡的小舞,脑子里影影绰绰地浮现她小时候的模样来。 仔细想来,她与小时候并没有什么大的不同,只是脱去了稚嫩,却添了几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愁容。 小舞出事前,他不曾想象过她长大后的样子。总觉得自己陪伴在她身边,有机会参与她成长的全程,左右也不会长成他不熟悉的样子来。 小舞出事后,他发现原本不言而喻的事情迅速地滑向不可控的方向。如果有人告知他,他眼中天真烂漫的妹妹会有如今这样安之若素的神态,这个人是千方百计都无法取信于他的。 但再怎么不愿意相信,10年前的惨事给这个本就人丁衰微的家所带来的毁灭性打击都是无从抵赖的。 他作为这场事件的唯一牵连者,花了10年来消弭它的不良影响。但却没料到影响是如此深远,它不知不觉间渗透进了小舞的内心最深处,早已水乳交融,难以根除。 大抵人总是这样的,在拥有时不会去设想未来,在失去时便期待“假如”。 居安思危的道理大家想必都是懂得一些的,但付诸实践却是千难万难的。这时,“假如”应运而生,它在带来希望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裹挟着悔恨。大多数人就这样在两种状态中切换着,委实说不清是快乐多一些,还是痛楚多一些。 但在林凤梧这里,显然痛苦占了上乘。他虽总劝说小舞忘记那些遥远的记忆,但他却强迫自己一刻都不要忘怀。他若是忘记,岂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宽恕呢? 宽恕未能赴约的自己,宽恕痛下狠手的歹人。那两个屠夫毫不留情地杀死了一个鲜活的生命,却给自己留下了一个枯萎的傀儡。 他们要了小舞的一只腿,自己理应让他们用自己的下半辈子来百倍千倍地偿还。事实上,他也确实这样做了。 他面色深沉地注视自己摊开的手掌,斑驳的纹路上曾经沾满淋漓的鲜血,被染上胜于红枫的颜色。他是那样地了解小舞,知道她不会原谅自己谦恭仁厚的哥哥变成一个连他自己都深恶痛绝的“刽子手”,所以一直讳莫如深。 在他违背小舞的意愿惩罚过那两个恶贯满盈的人渣后,他屡次三番地梦到小舞在梦里质问自己。 睡梦里的她不再古井无波,发了好一顿脾气,倒与小时候蛮横无理的的样子重迭了几分。他眼神贪恋地看着她,虽说她凶神恶煞地作出一副要与他决裂的样子来,但他心里却泛起一丝愉快来,庆幸自己又见到了小时候那样生动活泼的她,恍惚间认为一切都没有变,一时分不清这是噩梦还是美梦。 他伸手想要触碰她的脸颊,她不再同往常一样顺从,而是面带厌恶地躲了过去。原本娇俏的眼睛竟全然都是愤恨,便恐惧地往后退边大声叫嚷着他是“杀人犯”。 他任凭自己的手悬在半空中,只是自嘲地笑笑,不作一句辩解,一向仁义有礼的他就这样坐实了罪名。如果他不是看见她即将后退掉入悬崖的话,他仍会沉浸在爱与恨的交织中。他大惊失色地快速跑过去,但还是没能抓住小舞,只得看着她跌入深不见底的谷底。 他满头大汗地从梦中惊醒,顾不上穿鞋,慌慌张张地下楼去。因为心绪不稳,竟左脚绊了右脚,莽莽撞撞地从二楼跌了下去,摔得衣带都被解开了,袖口撕了一道大口子,额头也因为磕碰流出血来,落得一副狼狈样。 顾不上查看自己的伤势,林凤梧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进了小舞房间后,虽看见她熟睡着,但仍上手地探了探她的鼻息。直到感受到她的气息,才稍稍放下心来,亲了亲她后,松了口气离开了。 就在这一刻,困扰了他多日的谜题有了答案,他豁然开朗了起来。他明白自己并不是不能承载小舞的怨恨,而是不能接受她因此而离开自己。 他暗自下决心必须将此事彻底地隐瞒下去,让它永远不见天日。如果有人不识趣地试图揭开这段尘封的往事,自己只得狠毒些,再狠毒些。 任何人只要想要打破自己与小舞的平静生活,都会见到自己面具下的另一张面孔,他只会有一个下场,一个他会抱恨终生的下场。 只要小舞能永远生活在光亮里,自己愿意付出一切,即使是永堕黑暗,也甘之如饴。 从10年前,看到遍体鳞伤的小舞的那一瞬间,他的心跳被吓得漏了一拍,这时他才顿悟:自己生来就是为小舞而活的。可惜他明白得太迟了,情感上晚慧的后果他需要用一辈子来勉力承担。 想通了之后,他没心思管自己的窘迫模样,没有清理伤口。因为没有烦事忧愁,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吃早饭时,小舞看见林凤梧的额角贴着创口贴,用手覆上伤口后担心地问他,怎么弄的? 林凤梧却没有正面地回答她,反而用疑惑的眼神看她,问她,如果他犯错了,她会不会离开他? 她本存了耍弄他的心思,但看到他微微侧过来的身体,急切想要得到答案的神情,没来由地就心疼起他,那声“会”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只好认真地回答他。 林凤梧得到想要的答案后,心满意足地亲了亲她的额头,就去上班了,只留她傻傻地怔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 09束缚 小舞一再强调她不恨任何人,要他也放过自己。他也曾叩问自己的灵魂,如果非得选择原谅,他会原谅谁呢? 他想了很久,久到答案已经在脑海里上演了千万遍,但他不能违心地说是自己。 他日渐明白原谅别人是很容易的,原谅自己却是千般拉扯都不能如愿的。 如果自己遵守承诺,早点回去看妹妹,是不是一切都将不同呢? 小舞将拥有无限大的世界,处处都可去,时时都自由。他宁愿在异国街头中与她擦肩而过,也不愿意在坪山别苑看她独自垂泪。 他将手从小舞的脸渐渐移到她的左腿上,他试图通过抚摸她的下肢来感知她曾历经的伤痛,他内心霎时间乌云密布,狂风大作,像是要下起暴雨来。 他的手有些发抖,颤颤巍巍地掀开小舞的袜子,看见了她左脚遍布着狭长的疤痕,它们像无数根细线一样胡乱地纠缠在一起,将不堪回首的过去绕成了一个死结。 10年前的小舞经过复健,虽大有好转,但由于左腿使不上力,行走基本全靠右腿支撑,所以有着很明显的跛足。 小舞只是在刚知道自己左腿无法恢复后,闹了一下脾气,便平静了下来,人也显得越发沉默。在病床上躺了半个月后来,她开始练习用拐杖行走,仿佛真把自己当成了一个瘸子。 林凤梧万分痛恨起这根拐杖来,它虽能让小舞的步伐更稳健些但也使她和正常人泾渭分明起来,它将自己和小舞划分成了两个阵营。 她在这头,而他在那头,两人中间无形中横亘着无数的大江大河。他尝试游过这些湍急的水流,但一波波的浪潮翻涌,淹没得使他喘不过气来,让他几欲窒息,差点溺毙在其中。 如果不是让他无意中碰见小舞找别的腿疾者讨教经验的话,那根拐杖的寿命会再长些的。他发觉自己再也无法忍受小舞将自己真正地视作一个跛子,罕见地对着小舞发了脾气。 他当着小舞的面,无视她诧异的目光,将那根可恨的拐杖丢进了垃圾桶,这是他早就为它设想过的结局,只不过来得太晚了些。 小舞明显被他粗鲁的行为吓住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得愣在那。扔完后,他就为自己的冲动感到后悔了,心想自己为难她干嘛呢?她原本顺遂的人生遇到如此的变故,已经措手不及,自己作为她唯一的亲人难道还要再添一把火吗? 他原本生气地双手叉着腰,想通后愧疚地再也无法直视她,将双手放下来背过身去。在他想着如何向她道歉时,小舞却在他身后用坚定的语气向他保证她会丢掉拐杖,像正常人一样行走。 他回过头来,忙想解释自己不是这个意思。小舞却摆了摆手,表示自己了解了,让他不必说话,然后艰难地用单脚蹦着向病房去了。他已经顾不上自己想说什么,将她横抱了起来。 这是小舞出事后,自己第二次抱她。第一次是抱她去到医院,这中间隔了将近一年半的时间,他肉眼可见她体重的变化,但没想到她竟是如此得瘦骨嶙峋。 她过早地脱去了婴儿肥,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她后背骨头的分布,它们的框架似乎都缩水了些。 事实证明,小舞比林凤梧守信得多。在医生的指导下,她不分白天黑夜地日复一日努力着,竟真的让她成功做到了。 她可以在没有拐杖等工具的辅助下,同正常人一样走路,一点也看不出跛脚的痕迹,只是不能坚持很长时间。若走久了,便大汗淋漓,左腿疼痛不止,有好多次左脚都肿胀得如馒头一样。 林凤梧低下头来帮她贴膏药,心疼不已地在她面前流下泪来,一个劲地为自己的自私向她道歉,并承诺可以永远背她。 小舞却对他的泪水视而不见,只是淡淡地说,这是我的苦海,你已经在岸上,何苦与我共沉沦呢? 林凤梧对她说出如此不合年龄的话语感到诧异,近来,她大多数时间都用来看书,常常缄默,一旦开口就语出惊人,有着超出她年纪的成熟。 她的外表虽然还未完全摆脱稚气,但是心里却像住了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一般,说出的话细品起来总是多少暗含悲伤。 回想起来,自己作为哥哥不但不能为她抚平伤痛,却常常要她满足自己对她无理的期待,明里暗里地给她施加压力,自己真是失败透顶。 林凤梧伤心得又要落下泪来,只好偏过头去,缓慢地站起身来,细细端详起小舞的卧室。房间约莫只有10个平方,在这栋房子中算是面积最小的。 卧室里除了一张木质床和一个黄色沙发外,便再也找不出什么了,极简得不像一个女孩的房间。 当时之所以买下这栋房子,是因为它位于郊区,在远离了城市喧嚣的同时,又有秀丽的风景,用来给小舞养病再好不过。 因为这栋房子位于坪山,所以小舞给它起名“坪山别苑”,林凤梧请了熟识的书法家写了一块牌匾挂在院墙上。 事实证明,买下它是极其正确的决定,他和小舞在这里共度了许多美好时光。他们会在影音室里共赏一部电影,在玩具房里同拼一幅拼图,在梧桐树下亲密地荡秋千……… 坪山别苑不算地下室总共有三层,除去客厅、厨房和洗手间外原先一共有9个房间,一层各三个房间。为了小舞上下楼方便,加装了电梯。 当他把房间的选择权交到小舞手上时,小舞却选择了一楼靠近墙角的,相对逼仄的,也就是最小的房间作为卧室。 然后将其他两个大房间隔断成四个小房间,两个做了玩具房,还有两个分别做了书房和衣帽间。 林凤梧当时对小舞的安排觉得出乎意料,现在又觉得情理之中。 那段不愉快的经历使她的想法与同龄人与众不同,他一开始因为她的天马行空而觉得困扰,曾想过干涉她,让她回归正轨。 可后来想来却发现自己大错特错,自己竟然想要用世俗的框架捆绑她,这是万万不该的。 10威胁 当进行软装时,小舞拒绝在她的卧室里安装全身镜和窗帘。 他一开始以为是小舞不想从镜子中看见自己的腿,还想着该如何宽慰她,但小舞给出的答案却与他想象的天差地别。 一有镜子,房间就显得大了起来。不可捕捉的孤寂会在房间的四面八方弥漫开来,漫长而又无望的岁月会在她环顾四周时突然扼住自己的脖颈。 至于不要窗帘,则是因为她在黑夜里待久了。她想要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到她的床上,让她别再误将白昼作黑夜。 她只是神情淡淡地叙述着,像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在读一段早就由别人创作好的旁白。她似乎摆脱了事件亲历者的角色,可以轻易地面无表情。 林凤梧再怎么不愿意,也无法否认,自己的小舞已经性情大变了。 她终于如母亲期待的那样懂事,她在体谅别人的苦处这件事上甚至胜过她所有的亲人,以如此惨痛的代价。 他不自觉地又涌起酸涩的心绪。直至今日之前,他仍以为自己攥着风筝的线,小舞虽被短暂地允许高飞,却步步受制于他,因此在某个他需要的时间总会回来。 如今他才大彻大悟,他再也无法自顾自地扮演掌控者的角色,留在他身边的小舞只是徒具形骸,她的灵魂已经不知飘向何处。 他将长久地处于时刻失去她的惶恐中,因为一个终身无法原谅的错误而受着日胜一日的情感熬煎。 就在此刻,他们的角色已经发生悄然的变化,但尚有些愚钝的林凤梧并不能及时地感知。 又或许他排斥从熟悉的疼痛切换到未知的苦楚中,他没精力去细想自己究竟是风筝还是放风筝的人。 将两个玩具房中间用一堵墙隔开的原因也是如此,她宁愿要狭小的充盈,也不要空旷的虚无。 小舞的衣帽间也同样贯彻了极简主义,四季的衣服加起来都装不满一个衣柜。衣服大多是由林凤梧帮忙添置的,她对打扮自己的外表的热情消退得已经不足小时候的一半。 如果林凤梧忘记帮她购置新款的话,她应该能年复一年地穿下去。她对衣服的牌子也知之甚少,对自己衣服的昂贵程度一概不知,她只发挥衣服的原始功能—蔽体。 她几乎不戴首饰,总疑心首饰会约束她。因为不良于行,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再自由了,所以万万不可让灵魂也被桎梏。 化妆倒是偶尔,但也通常是用来遮盖自己苍白的脸色,让自己在林凤梧的眼中看起来更有生气些。 她与同龄人是那样地截然不同,在别人都忙着美化外表的时候,只有她在缝补灵魂。 她的玩具房和书房倒是堆满了东西,常常无处下脚。好多看完的书因为无处摆放,已经占据了林凤梧二楼书房的大部分空间。 小舞的本意是拥有两个书房,但林凤梧却罕见地没有听从她的意见,硬生生地抢去一个房间做了玩具房。 他是那样急切地想要弥补自己对她的亏欠,却总是不得章法。经常作出不顺她意的事来,偏生自己还不知道。 小舞把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读书,每本看过的书都曾或多或少地留下过她的泪渍。他很多次在书房外静默地看着小舞,为自己不能为她排解忧愁而责怪自己的无能。 小舞虽站在他的面前,但他却总觉得云山雾罩,看不真切。 昨天晚上他忽然豁然开朗,觉得自己竟是如此地愚蠢。他怎么会把小舞的多愁善感归结于她爱好读书呢?因为自己读不懂她,便想自私地堵住她思想的出口。那些坏蛋捶打她的肉体,而他竟想阉割她的灵魂,这何尝不是一种更大的恶呢? 小舞直到十点才悠悠转醒,不再如夏日般毒辣的阳光透过圆形的窗户层层迭迭地将床都铺满了,给整个卧室都增添了恬静温馨的氛围。 经过一夜的休息,左腿已经没有酸胀的感觉了,她整个人也因没有病痛的折磨而轻快了起来。 简单洗漱后来到了餐厅,餐桌上摆放着看起来已经冷透的粥。桌角边有一个收纳箱,装满了花花绿绿的零食。 林凤梧正在低头准备三明治,旁边的锅上还炖着山药排骨汤,好多食材散落在水池里。 “哥哥,为什么要准备这么多吃的?”小舞偷偷拿起水池里的西红柿甩了甩水,就要往嘴里送。 “今天天气不错,我们可以去秋游,晚上在山顶露营。”林凤梧背后像长了眼睛似的,一点也没让她蒙混过关,伸出手不客气地将西红柿夺了过来,又将刚做好的三明治递给她。 “二郎神,需要我帮忙吗?”她只好傻傻地冲他笑着,虽有示好的意味却更多的是嘲讽他后背长了第三只眼。 “当然,去餐桌上把早饭解决了。”林凤梧不在意她的调笑,慢慢地将她推出厨房。 将冷粥端走后,又盛了一碗热的给她,拿了一个鸡蛋和一盒牛奶放在餐桌上,叮嘱她起码吃完一大半。 “保证完成任务!”小舞嬉笑着回应他。 林凤梧将双手靠在水池边上,不再有什么动作。只是站在原地,痴痴地看着她的笑容,想着只要有一瞬间她是快乐的就足够了,他已经不敢再奢求什么别的。 小舞用完早餐后,被林凤梧催促着换掉睡衣,并顺便收拾过夜用的衣物和护肤品。 她来到衣帽间随意挑了些应差后,就四仰八叉地躺在书房的地板上戴上耳机,拿起一本诗集消磨光阴。 林凤梧东西全都收拾好放后备厢后,叫小舞她却怎么也不回答了,他一猜就知道她在书房躲懒。 他在衣帽间里看见小舞的背包就这样大敞着放在地上,里面只有一件睡裙和一套内衣裤,连一双袜子都没有。 他简直要被这个时刻贯彻极简的生活白痴气笑,但不一会又觉得无可奈何。 像是认命了般,替她装了披肩、外套、裙子和袜子等。又去梳妆台替她拿了护肤品和发绳,最后还不忘带上墨镜和帽子。 等他拎着满满当当的背包去书房时,小舞旁边放着一本书,双手交叉放在头顶上,盯着天花板发呆,心思不知飞到了何处。 他见她又不顾秋凉,躺在地上,连一双鞋都不穿,顿时火气上涌。 松手将背包摔在地上,快步走过去拿下她的头戴式耳机,揪起她的右耳来,大声斥责她是个呆子。 小舞受不住疼,只好站起身来,还不忘带上书。被林凤梧提到门口穿上鞋,他才不再喋喋不休,放松了对她耳朵的钳制。 小舞因为皮肤白皙的缘故,虽林凤梧没使多大的劲,但也留下了红印。 林凤梧看着又是一阵心疼,抬起手来帮她揉了揉,但还是嘴里不饶人。威胁说下次看见她这样,还要狠狠地揍她一顿。 小舞哪会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朝他做了个鬼脸后就走开了。 11蒙尘 半个小时后,他们终于收拾齐整开车出发了。 坪山别苑旁虽有山,但他们今天却不是选在附近露营,从坪山到目的地大概需要一个小时的车程。 小舞坐在副驾驶上,将头放在交迭式的双手上,而手则随意地搭在车窗上。虽已是北方的深秋,但可能是因为中午的缘故,体感上并没有觉得冷。反而因为微风拂过,而生出些惬意的感觉来,浑身上下都觉得很舒畅。 她的长发也被迎面而来的清风吹得飘扬了起来,有一缕头发甚至俏皮地反复擦过林凤梧的脸颊。不出片刻,他就这样轻易地被撩拨地红了脸,生出了些旖旎心思,觉得心痒难耐起来。 看四周无人后,他谨慎地将车速降了下来。慢慢地从方向盘上腾出右手来,轻轻地捉住那一缕作乱的发丝,将它放在自己的鼻下,不出所料的沁人心脾。应该是遗传妈妈的缘故,小舞的头发同她一样有些自然卷,乌黑亮丽,发质细软,不用细看,就知道被养护得很好。 小舞生活可以说很不太挑剔,甚至已经到了不讲究的地步,洗发水和护肤品这些用物本也应同衣服一样由他来购置。 替她买衣服,并不是一件难事。一是她的容貌本就生得很好,设计感只有七分的衣服她也能穿出十分来;二是衣服不同于护肤品之类的东西,在面料优质的情况下,它是否能够很好地贴合主人,是上身当时就能看出来的,这就少了一段体验的过程。再加上他对小舞的身形尺寸很是了解,所以看到一件衣服就能迅速想象出她穿上身像自己走来的样子。 而洗发水和化妆护肤之类的东西,他则是个门外汉,断然不敢贸贸然地自作主张。在约过专人替小舞进行过皮肤测试后,就交由一个知名的化妆师来选购相应的产品,他几乎不参与。 想到这里,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社交圈子几乎是围绕小舞展开的。他只会主动结交一种人,那就是对小舞有价值的人。无论是陆叶,还是刚才的那个化妆师,生意上的伙伴,甚至是他自己,在某种程度上之所以能与小舞的生活有或多或少的交集,都是因为这个共通点。 这10年来,如果说有一件事能略微冲淡他的愧疚,那就是他创办了九天。 其实他对经商毫无兴趣,如果没发生那件事的话,他应该会是一个出色的长跑运动员。他会出现在各大体育赛事上,为自己乃至国家赢得荣誉,在领奖台上神采飞扬地接受大家的鲜花和掌声。 在知道小舞腿废了的那个晚上,他知道自己无法再心存侥幸,他的梦想必须在此时搁浅。一个肢体残疾者的家里,是不应该出现一个长跑冠军的。哥哥尽情享受成功支配身体的快乐,而妹妹却在时刻忍受肢体残缺的痛苦,这是一件极为讽刺的事。 况且那时他们的经济极为困难,已经到了捉襟见愁的地步。他必须为了小舞的医药费、护工费和营养费等杂七杂八的费用而整日烦忧,虽然不顾身体的劳累,同时打了几份工,金钱的缺口却越来越大了。 由于他经常旷课打工的缘故,平时成绩几乎没有。而体育生在期末考试时又需要耗费巨大的体力,他早已被连日的兼职弄得精疲力尽,只能堪堪及格。 虽不舍同自己的理想告别,但在那种情况下,这却是他不得不做的事。他本来想着转专业,但体育专业与其他专业不同,转专业并不是那么容易,更重要的是他的专业排名同刚开学比起来已经一落千丈。 当时的他思来想去,只有一条路可走:退学重考。 依稀记得他退学的那天,虽刚至初夏,但气温却早早地飙到了36度,日头很大,几乎要将他烧化。当他经过操场时,虽想假装看不见,但视线却怎么也移不开。 那时,正值他们班的训练时间,大家都在争分夺秒地刷新自己的记录,汗水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来,和他们的人生一样。而他则呆呆地在原地站了很久,他清晰地感觉到有液体滑落到他的嘴角。但他的味觉恰好失灵了,他分不清这味道究竟是苦还是咸,亦或是两者都有。 他虽奋力地跨出了这一步,但并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究竟是什么。但他没有时间去忧惧,为了自己的小舞,他必须披荆斩棘地闯出一条路来,给她一个明朗和煦的未来。 当时因为他那一场无端的怒火,小舞只得练习丢掉拐杖走路。他并没有把自己决心从头再来的事告知她,他并不愿意再带给她未知的恐惧,当下的他们都在同未知这个怪兽作斗争。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为他们挣得一份光明的前途,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实现自己对他的承诺。 那段黑暗的旅程,他们不约而同地都是依靠对方才支撑下来的。只不过他们都顾着低头赶路,这种彼此之间深深的情感羁绊,同世界上的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一样蒙了尘,或许也将永远不见天日。这是一件悲哀的事,可这难道真的是一件悲哀的事吗? 因为小舞复健需要很大一笔费用,他并没有太多时间用来复习,只得同之前一样打很多份工。在晚上小舞睡着后,他才得了一点空闲,轻轻地掩上门,借着病房外微弱的灯光看书。 他并不知道自己为医院里的蚊子提供了怎样的盛宴,为了完成自己的目标,他似乎剔除了痛觉,味觉和嗅觉等等在当时看来无关紧要的东西。 当时的它们并不能为自己和小舞的未来带来任何助力,甚至会因为它们而贪图享受白白耗损了好不容易为小舞积攒起来的药费。 一年后,夏日的晚风给他送来了翘首以盼的好消息:他成功考取了A大的软件工程专业。 而小舞的成效比他来得更早了一些,大约在五月份的时候,她已经可以丢掉拐杖走进他早已向她张开的双臂。直到此刻,他才可以停下来喘一口气,生活终于不像以前那样难捱了。 12受训 林凤梧收到录取通知书欢乐的余韵还未散去,漫无边际的担忧反而很快地涌上心头,不知道小舞是否会因为他欺瞒她而对他充满怨责。 如果换做之前的小舞,他确定她会大发脾气,但现在他只剩下了茫然。 妈妈曾指着他的鼻子数落他说,小舞虽年纪不大,但却被林凤梧惯了一身臭毛病,稍不顺意就要耍横。 不爱学习就算了,还整天招猫逗狗,玩得满头大汗。放学路上总是慢吞吞的,低下头看蚂蚁能看两三个小时,使多大力也拽不走。 说去同学家写作业,回家时辫子早早就散得七零八落,熨烫妥帖的裙子也被扯得七扭八歪。连带着小脸,浑身上下脏兮兮的,找不出半点女孩子的样子。不知跑哪疯玩去了,活脱脱就是一个取她命的小阎王。 给她起这个名字,本来指望她能成个凤凰,哪想到是只不争气的小鸡崽,专干些惹人生厌的事………… 连珠炮似的说着说着,片刻后忽然停了下来,在林凤梧面前小声抽泣着。可惜演技太拙劣,让人一眼看出,半点怜惜的情绪都散尽了。 林凤梧只是不在意地笑笑,扶着妈妈的肩膀让她坐下。嘴里不停地帮小舞说了一大堆的好话,还站起身来,作势要去狠狠地教训她。 妈妈终于给了他一点反应,抬起头不客气地给了他一记冷眼。你还会教训她?她骑在你头上拉屎,你都不忍心说她半句不是。哪次我骂她,你没站出来?她倒好,哥哥读书她捣乱,哥哥替罪她闯祸,不知过的什么神仙日子。我可不知是作了什么孽,生了你们两个同我作对的冤家……… 林凤梧端坐在沙发上,摆出一副乖乖听训的样子,像以前的很多次一样替小舞承担着大部分原属于她的罪过。 听着听着,发觉妈妈又从小舞刚生下来就细数她的不省心,就觉得耳朵被吵得嗡嗡的,再也没办法在客厅待下去了。趁妈妈背过身慷慨陈词的时候,轻手轻脚地溜到外面去了。 林凤梧只得一个劲地在心里向妈妈道歉,暗暗发誓下次受训时再也不逃了。妈妈转头准备恶狠狠地质问林凤梧时,却发现他早跑了,立时怒不可遏,像是用尽全身力气般叫他的名字,声音响彻了整栋房子。没走远的林凤梧听到了,只得捂着耳朵、加快脚步,将妈妈的怒火抛诸脑后。 林凤梧本想着去附近的超市买点晚上做菜的食材,然后顺路去小舞同学家把她接回家。再让小舞在餐桌上嘴甜说几句好话,好让妈妈顺顺气。 正想着小舞和妈妈爱吃什么菜时,却在大街上看见了小舞。而她的模样则更让林凤梧惊讶。 她正在低下头边踢石子边走着,嘴里念念叨叨地不知道说些什么。 手里拿着一只肚子已经漏出棉花的脏兮兮的小兔子玩偶,它原就耷拉着的长耳朵似乎因为撕扯变得更长了,一只眼睛也因为外力作用凸出来了,原本可爱的样子甚至变得有些恐怖起来。 自己给她编得好好的麻花辫已经不知去哪里了,头发乱糟糟的,哪还有半点生气,像一坨随意堆放的乱草,都不用拾掇,就能给母鸡抱窝。 出门系的好好的扣子没剩几颗了,年轻的白衬衫小姐在一天之内就老得不像话,按了加速键似的成了缺牙巴的老奶奶,紧赶慢赶地快要过完了自己的一生。 她最爱的蕾丝裙,娇嫩的粉色早就因为沾上尘土而变得灰扑扑的,和她的脸色一样,乌云似的就要迎接狂风暴雨。 脚上鞋子更没法说,自己为她缝的“粉钻”没了就算了,竟然还凑不成个双,她的白袜子就这样避无可避地直接接触了泥土。 小舞全身上下都“殉职”了,看来这次战况比之前几次惨烈得多。只怕是好不容易建立的政权瞬间被倾覆,自己则从欺压别人的小霸王变成了连连落败的小公鸡。 小舞虽惯会记仇,但又很爱面子。估计这次激烈的“政变”将在她个人撰写的历史上同她之前领兵出战、大获全胜的战役拥有云泥之别的待遇,它应该甚至不值得轻描淡写,只会被毫不留情地抹去。 林凤梧看到她的第一反应,只觉得脑子都要炸开了烟花。妈妈本就因为洁癖对贪玩成性的她弄脏衣服颇有微词,这下只怕他怎么求情都没用了。 他只得闭上眼睛,反复揉搓太阳穴,同时心里已经搅成了一团乱麻。想着自己得装装样子斥责她才好,不然只怕今天家里要闹个天翻地覆。 他故意下脚很重,又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得很快,像是要用这种毫无作用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怒气。 小舞的视线里只看见了一双熟悉的白运动鞋,同她乱糟糟的鞋子不同,这双鞋子又大又干净,像刚从商场橱窗里拿出来的一样,虽对金钱没有太大概念,但潜意识里觉得价码应该不低。 显然,他对小舞这个混不吝一无所知。她不仅没有领会到他的意图,反而好玩似的摇头晃脑只知道看着他的鞋子发呆个没完。 他只得努力将嗓音弄得很细尖,声音也不像之前那样哄着她,像提高了八度一样,就这样叫出她的名字。 小舞只觉得这个声音简直和哥哥扮演的老巫婆分毫不差,以为老巫婆真的要来逮自己去熬汤药。 想着是光着双脚快,还是只穿一只鞋跑步快,好不容易做了决断,抬头却发现老巫婆不知何时已经悄没声地变成了林凤梧。 她一看见林凤梧,就把刚才要逃跑的事忘了。登时流下泪来,眼睛也变得湿漉漉的,仰着头伸出双手来要林凤梧抱她。 天知道林凤梧必须要有怎样的克制力,才能让自己对她的眼泪视而不见。虽然小舞哭得可怜极了,可是林凤梧只觉得她可爱,像一只连日来无家可归,亟待新主人疼爱的小猫。 林凤梧叹了口气,感叹道,她果然惯会用眼泪做武器,仅凭这一招就不知俘获了多少次他的心。 他疑心小舞哭得岔过气去,再也装不下去了,还是无奈地认了输,将一直在他身上攀爬的小舞抱了起来,刚想拿出手帕,却发现她早已将鼻涕泪水一股脑地擦在了自己的衬衣上。 他却一点也不觉得脏,将她的头倚靠在在自己的肩上,腾出一只手来轻拍她的后背,让她好顺过气来。 13敲打 小舞的哭声在林凤梧的安抚下渐渐微不可闻。林凤梧心生疑窦,据他观察,小舞并不是一个爱哭的孩子。相反地,她经常笑,这也使得她能轻而易举地讨得别人的欢心。 她刚出生时,正逢爸爸商谈一个大项目,一旦成功就会拥有大多数家庭几十辈子都无法累积的财富。原本此项目已然陷入无法逆转的下行走势中,以一日千里的速度。 爸爸清瘦的面庞在摇曳的烛火中忽明忽暗,地板上散落着好几个烟头,几不可察的叹息声在万籁俱寂的冬夜被无声无息的扬声器捕捉住,放大了绝望的情绪。 从小家境优渥的妈妈并没有因为爸爸的生意失败而困扰,只是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哼唱着摇篮曲期待小舞的到来。 她作为大户家庭的独生女,从小没经历过什么挫折,长久被外公用精致的物件娇生惯养着,并不在乎这个倾注了所有心血的项目如果付诸东流对无所倚靠的丈夫将是怎样沉痛的打击。 假使她的丈夫真的如自己刚见到他时空有皮相,她也不会在乎。毕竟外公的财产已经数年如一日地有增无减,娇花头顶的大树还是如此得健壮,将会恒久地拥有毫无保留的庇护。 爸爸相较于她出身低微,是在家族族长的一再引荐下,才有了在外公工厂做学徒的机会。这个小伙子因为吃苦耐劳、成稳持重、聪敏好学而很快就在一众工人中崭露头角,得到了外公的另眼相待,委以重任。 不久后,又因为不错的皮囊被妈妈这个娇养的小姐一眼看中,从此妈妈走入了一厢情愿的困局中。 爸爸此时已经有了心上人,她与妈妈这个深闺小姐完全不同。 她是爸爸师傅家的女儿,虽同当时的大多数女子一样没有多大文化,但却有着一双令人羡慕的巧手。 她十分擅长针线活,能做出十里八乡都道好看的成衣来,也能做出便宜耐穿的鞋子来,手帕上绣的花样也千种万种,但无不精美非常。 她同爸爸一样将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候全用来讨生活,没有妈妈那样多的时间来装扮自己,少了俏丽多姿的容貌,多了因为贤惠持家而留下的粗糙厚茧。 她是最普通却又最优质的中国女性,勤劳善良、爱老慈幼。她与爸爸都是贫苦的孩子,两人门当户对,惺惺相惜。如果没有妈妈横插一脚,合该有情人终成眷属。 当时他们准备做工攒够了钱就给她开一家裁缝铺,两人这辈子就守着这个铺子生活,因此丝毫不敢在工作中有所懈怠。 这出色的工作能力本只应用来糊口,用来与她成一对佳偶,偏偏天意弄人,被外公早早地收尽眼底。最后外公在他与妈妈的婚姻上推波助澜,他就这样生生地同她作别,同他生命中的大部分作别。 这段感情对她虽不至于刻骨铭心,但却是她这辈子对一个男人唯一付出真心。在爸爸同她分手的那个寒风凛冽的冬日,她并没有多少惋惜遗憾的感觉,更多的是一种相反的本不应该出现的情绪。她竟然生出些高兴来,一种由衷地为爸爸从悲苦的境况中解脱的高兴。 她了解爸爸的报负,知道他并非池中物。开裁缝铺是她的梦想,但绝不是他的。当时的世道不好,她见到太多郁郁不得志的人,他们未得命运垂青,白白蹉跎一生,最后在时光已逝的无奈中草草结束自己平庸的生命。 她既然早早知悉他是珍珠,就不能心安理得地让他再与自己这样风吹就散的沙砾为伍。余生都与自己心爱的男人作伴固然是一种可遇而不可得的好事,但她并不愿意爸爸在柴米油盐中消耗了对她的爱意。 如今登云梯已来,斩断牵绊就是势在必行的事。她需为他做此生最后的一件事,所幸它并不难,自己力所能及也无可推脱。 外公见到妈妈因为爸爸拒绝了她而郁郁寡欢,只得像之前的很多次一样使出不为妈妈知晓的雷霆手段,来使得他的宝贝再展笑颜。外公以奶奶的性命来威胁爸爸,并且许诺将自己所有的产业都作为妈妈的陪嫁,要求爸爸娶了妈妈。 外公出马,鲜少有办不成的事。在一个月后,爸爸虽不情愿,但仍礼节周到地求娶妈妈。 出乎意料的是爸爸并没有要外公的产业,这打破了外公对人性的认知。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商海沉浮数十载,此生第一次见到了不见钱眼开的人,这使得外公对爸爸更添赏识。 两人成婚后,爸爸虽一心打拼,但仍不曾对妈妈疏于关心。妈妈被爸爸的体贴周全感动,沉溺在虚无缥缈的“爱情”中,但单纯如她,哪会知道爸爸心中挂念着另一个人。 一年后,妈妈生下了林凤梧,可惜的是同小舞一样,他也不是两情相悦的产物。在妈妈生子后,爸爸实在忍受不住思念的折磨,还是去找了她。 但尚且稚嫩的爸爸还是低估了心思老成的外公,不知道爱女如命的外公为了妈妈的幸福自然是要赶尽杀绝的。 比起一个步步为营的商人,外公更擅长做一个滴水不漏的父亲,一个在未经风雨的女儿面前戴上善良面具的父亲。至于旁人的情情爱爱,外公向来不放在眼里,毕竟有些人命都值不了一两钱。 那天爸爸失魂落魄,醉酒的他歪歪扭扭地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明亮的路灯将他本就颀长的身形拉得更长了,似乎要向外延伸到不知名的她家的去处,将两人的心再次毫无嫌隙地连接起来,在梦里,他们是一对夫妻。 从此以后,爸爸本就稀少的笑容变得几乎没有了。但此时他已在波云诡谲的商场上有了一番成绩,面无喜色反而成了他谈判的利器。别人哪知他情场失意,只当他是心思深沉。 但他对妈妈依然事无巨细,在妈妈眼里,他是一个好好丈夫。但在旁人眼里,爸爸并不像满含爱意的情郎,倒像是毕恭毕敬的仆人。 在很多人眼里,爸爸并不是白手起家的青年才俊,而是依靠外公成事的楞头小子,大家表面对他尊重有加,背后却无一不认为他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 外公纵横商场很多年,对这些风言风语早就知悉。他明知事实如何,但不仅不加以阻拦,还在爸爸得势时对其大肆渲染。爸爸不再像之前那样天真,他自然知道外公是在敲打他。不回应,不应对,他就这样力求自己不出错地过了很多年。 14福星 自林凤梧记事以来,爸爸始终给他高大伟岸的形象。比起一棵青翠的松柏,爸爸更像是一座死气沉沉的山峰,任凭狂风暴雨怎样无情地捶打,都傲然挺立。 高山上的松柏可以长青,但“志得意满”的爸爸的青春年华却是在日复一日的蹉磨中逝去了。 在林凤梧看来,爸爸的活着就只是活着,并不附带任何乐趣。在幼年时代,林凤梧并不能理解爸爸的喜怒不形于色,两人并不怎么亲近。 在他看来,高兴就可以大笑,悲伤也尽可以哭泣。任何情绪都可以外显,以此来求得内心的自洽。 他一开始以为大人就是这样的,他暗暗发誓自己长大后不要同爸爸一样,这样的人生无趣得紧。 但他却发现,外公与爸爸不同,他最快乐的事就是见到自己和妈妈,由此可见爸爸的幸福显然在别处。 他不同于世界上任何一个爸爸,他与林凤梧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父子之情。他对林凤梧敬爱有之,尊重有之,却好像从未承担过教养之责。 父亲“敬爱”儿子,看起来多么荒谬的字眼,但任凭林凤梧搜索枯肠,都没有比它更形容得宜的词语了。 他总是匆匆地来,匆匆地走,不愿意在这个家里多停留一分。但他的理由是如此得恰当,任谁都找不出半点错来,反而会因为他繁忙的行程对他生出体恤之情来。 他就这样赚得了好丈夫的名声,妈妈这个傻姑娘也不知不觉间对他情根深种了。 林凤梧自以为自己看得清,虽渴望父爱,但反抗式的,口口声声说他是个坏爸爸。虽然林凤梧少了父亲的陪伴,但外公却极疼爱他,后来才知道是他与妈妈长得像的缘故。 在这一场可悲的婚姻中,妈妈被外公瞒在鼓里,误以为爸爸对她有情。娇滴滴的小姐就这样甘之如饴地化作了望夫石,每天带着孩子不知疲倦地等待远归的丈夫。他携带一身的凉意,而一无所知的妈妈则笨拙地期待自己能够温暖他。 现在回想起来,爸爸似乎从未入局。他的本意并不是与这个半路强塞给他的家庭共享悲喜,一开始他只当它是一个富有的当铺,在这里他抵当自己此生唯一的爱情来换取他母亲的性命和自己能够一展抱负;之后他就只当这是一份工作,他看似是一个洞若观火的上位者,实际上是一个任劳任怨的伙计。 在这个三进三出的深宅大院里,林凤梧不是他的孩子,而是他的少东家。他并没有训斥林凤梧的权力,有的则是讨好少东家的义务。 他需得装作无知无觉,将自己的血肉一寸寸地剥离下来,全用以做这个宅子的养分,换它的枝繁叶茂。 几天后爸爸联系中介,已有卖掉房产,顺着这股不可控的浪潮逐流的想法。他准备为了妻儿,继续寄人篱下,重新在外公手下讨生活。 细数起来,这是自己最擅长的事,他这一生中再也不会做出比这更出色的事了。他必须得说服自己接受一切成空,甚至默认自己不会东山再起,但这一切出乎意料地在小舞出生的啼哭中有了转机。 在小舞出生的当天,项目的投标结果也公布了。爸爸预知了结果似的,并没有出席会议的打算,只是派了秘书去走走场面。 忙碌的爸爸一天都待在家里,这是极其少有的事。林凤梧从没见过如此生动的爸爸,在这一天里,他们一起尽情地玩耍,天南地北地说了很多话。 玩累了的林凤梧凝视着爸爸的眼睛,他的眼神早就已经因为商场整日的勾心斗角而不复澄明,但却好像可以包罗万物。 他一双眼睛生得很好,有着某种魔力,吸引别人想要进去一探究竟。林凤梧从他眼中看见了年幼的自己,他在这一刻回归了父亲的角色,林凤梧私以为这就足够了。 少年林凤梧追溯往事时,虽会因为这难得的亲子时光而扬起嘴角,但更多的是为小舞缺席父亲的陪伴而神伤。他固执地认为世界上所有的爱并不存在支流,它们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流向自己的妹妹。 约莫下午三点的时候,因为不小心滑了一跤,妈妈羊水破了,林凤梧与小舞的见面因为这场意外而提前了。当时的林凤梧并不知道那天对自己意味着什么,迟钝的他只以为那是一个极其平凡的午后。 爸爸仍不见慌乱,有条不紊地安排了一切事宜,半小时后妈妈已经出现了医院里。 但令人不安的是,妈妈的胎位不正,已有难产的迹象,只得半途中由顺产转为剖腹产。 匆匆赶来的外公听到这个消息后,脸色一下就沉了下来。虽未发一言,但却明里暗里给爸爸几记冷眼。 在外公看来,在这个家里所有的不幸都存在唯一的罪人,而此人则无从辩驳,只得屈身承受。 两小时后,产房里断断续续地传来了婴啼,小舞在略显压抑的气氛中迎来了自己并不平稳的一生。 外公一把拦住了想要跟随的爸爸,自己先进去病房看了妈妈和小舞,自己则和爸爸留在外面。 而爸爸不因外公的推搡而动怒,但不用奇怪,他一直就是这样的。他这时才卸掉力气,将手里紧攥的手机拿出来,接了之前挂掉的几个电话。 明明电话里传来了爸爸公司中标的好消息,爸爸的情绪看起来却并不高兴。身体支撑不住地瘫软了下来,一只手紧紧地抱住头,嘴里则咬着另一只手,神情很是痛苦,隐隐有啜泣的声音,血腥气混杂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在四周弥漫开来。 小舞好似不是赤手空拳来到这世上的,尚在襁褓中的她为这个家庭带来无尽的财富,她成为了“小福星”。也许是一个人一生中的福气有限,而年幼的小舞却和爸爸一样用来维持家族的繁荣。 这个天之骄女因为承受了过于沉重的使命,只是堪堪支撑着,终于在10岁陨落了,就此重复着她坎坷的命运。 15希望 不知不觉间,刚才照人身上还火辣辣的日头已经寻不到踪迹,劳碌了一天太阳在小舞的抽噎中逐渐西沉。 因为家底丰厚再加上小舞很得宠爱,无论什么佳肴珍馐,大家都不拘着她,小舞又来者不拒,所以她总是要比同龄人高些,体重自然也随之拔得头筹。 因为小舞的毫无节制,担忧她健康的妈妈最近已经开始有意削减她的吃食,同时还让她加强锻炼,更是不再像以前那样随时随地抱她。 目前这个家里只有林凤梧和外公还对她言听计从,可惜外公因为身体原因抱小舞不一会就哼哧哼哧喘气,如此小舞便只剩下了林凤梧这一个压榨对象。 事实证明讨好小舞是个体力活,林凤梧的双臂因为长久维持怀抱小舞的姿势而变得僵硬,害怕小舞跌落而紧攥的双手血液循环也已经不再通畅,充血和发白在宽大的手掌间规律交织着。 林凤梧看天色渐晚,已经顾不上买菜,只好抽出一只手打电话,让家里的阿姨看着随意添几个菜。小舞一听吃的就来了劲,猛的一转头,用着沙哑的声音对着电话里直叫“红烧肉!红烧肉!” 小舞的嘴巴变得湿润润的,口水流了长长的一条,黏黏糊糊地挂到林凤梧的肩上。林凤梧只得顺着她,让加个红烧肉,想起来又加了个妈妈爱吃的红糖糍耙,随后挂断了电话。 手帕在手里攥太久了,已经皱皱巴巴的像早就老死的枯树皮,拿来给小舞仔细地擦擦了嘴和鼻子后,又随意地擦了擦自己因为她的口水而湿淋淋的肩膀。 “可以告诉哥哥今天为什么哭吗?” “哼!”小舞一听这话就将脖子扭了回去耍起了小脾气。 “一根糖葫芦。”林凤梧不急不慢,看她没反应,便拖长了声音一直加,不知意料地才加到三根她的眼睛就变得亮晶晶的,两颗黑珍珠似的直溜溜地转。 林凤梧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在心里骂小笨蛋,教了这么久数数,明明能数到20,但还是觉得3最大。 “因为小辫子说我没爸爸。”小舞眼里的光也随着这句话而黯淡了,声音也越来越小了。 小辫子是她幼儿园的一个男同学,家里娇惯得紧,给他多留了些头发编在脑后,取老家健康平安的好意头。 他总叫小舞小胖妞,小舞气不过就也给他起了绰号,两个人互不相让,已经这样叫了一年了,是小舞出生以来的第一个“死对头”。 “他应该是和你胡说着玩的,你不是见过爸爸吗?你的小手机里还有他的照片。”林凤梧只觉得小孩子玩闹起来简直没个尺度,但又想着正因为是小孩子,才无所顾虑。 “可是他为什么不能和我们在一起?小辫子说爸爸妈妈就是要和孩子们住在一起。” “因为爸爸很忙,他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赚钱,你的公主裙,玩具还有零食都是用这些钱买的。”林凤梧不忍心与小舞对视,只得头偏过去。 自从中标后,刚刚落地的小舞不费吹灰之力地得到了外公对于她经商能力的认可,比扎根多年的爸爸更早。 外公在外面大肆鼓吹自己的孙女是一个商业奇才,而爸爸站在旁边只得连连点头来为这件荒诞不经的称号增添一丝可信度。 林凤梧本以为此次将是爸爸人生的分水岭,但事实是在古板固执的外公这,爸爸天然地不拥有论功行赏的机会。 外公宁愿把构建商业帝国的愿望寄托在嗷嗷待哺的小舞身上,也不愿意将夯实的地基归功于它真正的主人。 林凤梧忽然觉得一道刺眼的强光生生晃过他的眼睛,再睁开眼睛时,发现爸爸已经老态尽显了,他的背虽依然挺直,但林凤梧却没来由地觉得比花甲之年的外公还佝偻,眼神也不知何时沾染上了污浊之气,鬓角也不再像以前一样乌黑了。 尚且年幼的林凤梧不会知道再高峻的山峰都有倒塌的可能,因此爸爸选择在一个阴雨连绵的秋夜同他们告别时他是很惊讶的。 他借一个地方耗尽心思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后,就毫不留恋地远渡重洋。本该神采飞扬的他硬生生地被砍断手脚,被迫在这个盘根错节的“囚牢”里自困数年。 后来,林凤梧回顾自己为数不多的和爸爸相处的时刻,他才发觉再没有一个日子可以让这天的爸爸和那天同自己玩耍的爸爸一样年轻了。 爸爸当时只说是出国发展业务,安慰妈妈说只是待几年而已。妈妈自知自己于爸爸的生意没有任何助益,也不知外公对爸爸的多年打压,虽自己深沉地爱着内里已被折磨得面目全非的男人,但还是狠狠心放开了手里的长绳,让他高飞了。 当时妈妈并不知道那只是爸爸为了摆脱他们而想出的托辞,只当是一场寻常的远行,竟还傻傻地等待他的归期。但外公却心如明镜,知道巨龙觉醒,便绝不会回头。 事实证明,果真如此。 小舞两周岁生日的那天,外公截获了爸爸从美国寄来的信件。信里先是祝小舞生日快乐,后又提及了林凤梧,信纸写得满满当当,却只用了一行来问候妈妈和外公,最后才步入正题,说明自己离婚的意向,同时随信寄来了一年多来海外公司利润的巨额支票,用以表明自己净身出户。 虽爸爸在信中一再致歉,并祝妈妈早日得觅良人,但外公还是怒发冲冠,抽出崭新的支票后,干脆利落地将信纸烧去了。 外公后来差人给爸爸回信,让爸爸不用再写信回来,明确表达了他不同意的想法。此后,爸爸真的再无消息传来。 至此,爸爸在外公这唯一的价值也失去了。 外公反复叮嘱别让妈妈和小舞知晓此事,这是林凤梧第一次和大人共享秘密。可惜的是它竟是一个在夜间反复凌迟自己的残酷的真相,这决计不是一个小孩所承受得来的。 林凤梧当时认为他真是世界上最糟糕的爸爸,在心里认定他已经琵琶别抱,对他的恨意就这样一日一日累积起来。 但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开始体谅那个可怜的男人,找了无数个借口来帮他洗脱罪名。最后,即使在白纸黑字下,他还是不自觉地加入了妈妈的阵营,等待一丝渺茫的希望。 “我不明白,我们不是已经有很多很多钱了吗?我讨厌钱,它是一个大怪兽,它带走了爸爸。要赚到多少钱,才能换回爸爸呢?三根棒棒糖的钱够吗?”小舞用黏糊糊的小手试图将他的头掰正,但收效甚微。 “不,多少钱都不可以,我们得用世界上最珍贵的时间来换回爸爸。”林凤梧亲了亲小舞的眼睛,将上面的湿气都吻去了。 “我不明白。爸爸是因为钱而离开我们,这与时间有什么关系呢?” 你会明白的,小舞。 时间,时间代表着希望。 16悲剧 一年后,林凤梧和小舞的希望落空了。 爸爸在美国出了车祸,副驾驶上坐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异国女人。这个刚刚摆脱泥淖的可怜男人才开始迎接美丽新生活,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同一个不知从哪来的女人共赴黄泉。 消息传回国内已经是事故发生三天后,当时他与妈妈还未离婚,所以美国警方联系妈妈让她去处理遗体以及财产相关事宜。 依稀记得那是一个闷热的夏日,稠乎乎的空气在一个不透气的铁罐里缓慢地流动。小狗哼哧哼哧地直喘粗气,花园里的知了比往日叫得更欢了,像是在几天内就以惊人的速度繁衍了数以万计的后代,吵得让人心烦。 一个不太好的天气,乌云低密,像是酝酿着一场猛烈的暴风雨。 电话一开始是由妈妈接听的,但妈妈对英语一窍不通,只得换林凤梧来沟通。 林凤梧刚跑步回来,满头大汗地进门后,就这样毫无准备地得知了爸爸的死讯,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近距离地直触了死亡。 这种噩耗霎时间强有力地穿透心脏的感觉令他终身难忘,并且在之后的日子不幸地得以多次重温。 电话挂断后,林凤梧久久地呆立原地,眼神凝滞了,身体不得动弹。有感应似的,狂风暴雨也在这时来到了。 它显然来势汹汹,以一种很失礼的方式不停地大力拍打门窗,像是要强冲进来的不速之客,毫不留情地想要淹没这个布局别致的宅院。 保姆阿姨和妈妈看到暴雨来袭,两人边抱怨边手忙脚乱地去关窗。林凤梧在剧烈刺耳的声响中逐渐意识回笼了,刚遭遇暴击的他无法掩饰悲伤的语气,转述时越到最后越哽咽了。 他话里只是提及了爸爸,将副驾驶的女人刻意隐去了。他并不知道那个女人与爸爸是什么样的关系,但无论真相是什么,他都会选择用片刻的沉默换来独自承受猜测的煎熬。 当时的妈妈从头到尾都未见过那封爸爸离婚信件,这人仍出现在妈妈的配偶栏上,即使他有可能单方面地宣布了自己的单身。 丈夫逝世和丈夫可能有婚外情这两件事,单拎出来任何一件事对一个深爱伴侣、只知苦等的女人来说都无疑是残酷的。 只是后来的林凤梧才知道,有时善意的隐瞒并不会稀释痛苦,而无尽的猜疑也未必会加剧折磨。这是小舞告诉他的。 如今想来,大多数他知晓的道理与书本无关,而是来自于自己的妹妹,以她之后实在不算愉快的人生经历。 妈妈得知此事后,两眼发黑,双腿发软,瘦弱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地跌坐在窗边布满雨点的地板上。林凤梧的反应较平时慢了半拍,并未来得及接住下落的她。 他缓慢地在妈妈旁边坐下来,将妈妈的头小心妥帖地放置在他还不算宽厚的肩膀上,令人安心地用充溢着肥皂味的白衬衫来承接一个年轻的丧偶女人的心酸泪水。 此时,外面还在疯狂肆虐的风雨已经被完全地隔绝,室内两人的命运也强遭上帝重新洗牌了。她不需要扮演一个故作坚强的妈妈,而林凤梧的人生剧本在这一刻真正意义上地上演了。 至于这个深深庭院因为忽然失去了男主人的滋养而在不久之后就不复荣光了,尚且懵懂的小舞也并没有因为缺席这个糟糕至极的午后而幸免于难,甚至她要以最小的身躯来承受最深的苦痛。 一向生活平静无波的妈妈显然没法消化这个可怕的消息,当天晚上就病倒了,并且久久不愈,所以最后美国的一应事物是由外公打点的。 这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小老头虽经历过无数的大风大浪,但还是受到了这件事的冲击。 外公的脑袋在一夜之间冒出数不清的白发来,两种不太和谐的颜色第一次大规模地在他的头上错落地交织,原本挺直的背也如同一个安全的缓坡般佝偻了,脚步也不复往日的矫健。 林凤梧第一次有了外公已经年过六旬的实感,他清晰地感知到这个雷厉风行的长辈正在以疾如闪电的速度衰老。 对于一个随时有可能倾颓的大厦来说,失去另一个有力的倚靠无疑是致命的。 在爸爸生前,外公大部分时间都自顾自地同他建立剑拔弩张的关系,对这个本该亲近的青年人百般挑剔,与他很不对付,但令人唏嘘的是最后竟是这个并不善待于他的老人来送他最后一程。 在这个被迫组建的家庭中,外公最早见到意气风发的爸爸,也最后见到气息全无的爸爸,仔细算起来两人的缘分并不浅。 他一开始只是将爸爸视作得力助手,有的只是赏识。如果事态只是这样不加波折地发展下去,或许相比于客死他乡,爸爸的人生将拥有一个还算不错的全新结局。 但偏偏人生有跌宕,境遇有起伏。因为妈妈这段强求的姻缘,他与爸爸有了拟制的血亲关系。 可他又无法真心把爸爸视作自己的儿子,在他心中,这个半路儿子远没有自己的亲生女儿重要。他并未成功适应角色的转变,反而走向了与以前大不相同的道路。 对于一个已经摸爬滚打大半生且小有成就的外公来说,驯服一头充满野性的狮子是不在话下的,遑论一条因为存在弱点而佯装温顺的巨龙。 他刻意忽视爸爸的才华,试图切断爸爸的经商之路,对其随意摆布,一意孤行地想将爸爸调教成一个五好丈夫,来为唯一的掌上明珠铺平道路。 只是因为这个女婿还残留着一丝自我意志,他就将过往情分全部忘却,对其添了厌弃。 如果不是因为妈妈的一往情深,爸爸早就该因为自己的不服管教而走上弃子之路。 而这对爸爸并不一定是一件坏事,可惜爸爸从来就被迫走一条设定好的路,一条看似平坦却险象环生的路。 这是一场婚姻的悲剧,而爱情没有悲剧。 构思这本小说的时候,没想到会这么慢热,紧赶慢赶,到现在兄妹的感情线都没写多少,肉也迟迟没有炖上。 本文不会坑,只会更得慢。可能完结会设置打赏章,但全文是免费的。 因为这本小说完全算不上一篇甜文,甚至整体充满了对苦难的描写,所以如果你今天心情很好或者很不好,我都不建议你打开这篇文,私认为任何稀释快乐或者加剧痛苦的可能都应该避免,因此如果本文给你带来任何不适,请为了自己的心情直截了当地和它说再见。 最后,我写文的本意是希望为大家在忙碌之余带来一点点的消遣,如果不幸地失败了,那么我真诚地道歉。 最重要的,祝大家生活愉快!! 17苦涩 这个家唯一的外姓人死了,但这似乎是个凶兆,是家族倾覆的前夜。 林凤梧原本以为爸爸的死对外公来说是一个他期待已久的好消息,如今真的实现了,外公却悲伤有之,惋惜有之,却唯独没有一分高兴。 可能是天人永隔唤醒了外公对爸爸深藏心底的对于高徒的珍爱,又或许是生死之外消弭了外公对于这个不称职女婿的恨意。 虽说不清道不明,但只要人一死,无论多少前尘往事也大多随风消散了。 林凤梧亦是如此。他之前谈不上恨爸爸,但总是因为爸爸对家庭疏于照顾而生出怨意来,之后更是因为爸爸在小舞幼时就远赴大洋彼岸而觉得这个无情的男人无法原谅。 在妈妈等待丈夫的时候,他也在等待爸爸,比妈妈更无助的是,她还有一个期待,而他则明白自己在等一个注定没有归期的人,他在等一个奇迹,等待一个满身伤痕的男人“迷途知返”。 但爸爸去世后,他却倏然思考起这个男人在林家的处境来,越想他的不满就越少。自己心中留给爸爸的原本不大的地方曾经满满当当都是责怪,最后却只剩下了怜悯,怜悯他这短短的一生没有为自己活过,怜悯他一生都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最后他得出了一个结论,自己永不成为爸爸这样的人。令人庆幸的是,最后这誓言实现了一半,令人惋惜的是,这实现的一半带来的欢愉却远远多于悲伤。 或许在他的命途中,甜蜜中总是要夹杂着些苦涩的,如果全是甜蜜,只怕老天是看不得的,这样得以保全,他应该感激。 原本健硕的外公经此一事已经老得不像样,突如其来的暴雨将他里里外外浇了个透心凉,仿佛随之生了一场大病,面无血色,形容枯槁,整日萎靡呆坐。 不能简单地说当时的他已经失去了对商场复杂形势的警惕心,其实他只是无暇去顾及、去猜测、去察觉自己自父亲手中传承下来的百年基业有即将无法再护佑他亲爱的孩子们的可能。 他们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在酣睡中被篡改了命运。 其中林凤梧最受垂青,他只是被无形的大手轻轻地拨弄了一下,尚在他的承受能力之内。 而外公、妈妈以及小舞说不上谁更不幸些,这场因利而起的巨大灾祸,将一生优渥的前两人砸得不省人事,只得或早或迟地交待了自己的生命,年幼的小舞虽侥幸存活,但却受尽磋磨,性情大变。 小舞是在林凤梧低眉垂眼,身子局促地递给她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才知道一向温和的他已经狠心割舍掉短暂一生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她虽年龄尚小,胸无大志,但也知道理想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对有些人是相当重要的。人总是要有一丝念想,才能在无尽的苦难中尚存对人世的眷念。 如果小舞没见到过林凤梧因为长跑而眼睛焕发出夺人的光彩的话,她是可以装作视而不见的。 她自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哥哥热爱长跑,即使严寒酷暑他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她无法理解在大太阳下傻乎乎地跑来跑去有什么意思,她讨厌林凤梧带着一身臭汗来同她亲近。她想要林凤梧把训练的时间拿来和她玩耍,但林凤梧虽什么都顺着她,就这个任她怎么撒泼打滚都没用。 他时常在她耳边念叨他想成为长跑冠军,妈妈专门腾出一个房间来陈列他数不清的奖牌和奖杯。虽然林凤梧反复强调目前只有36个,但在她看来,这已经是很大的数目了。当林凤梧说他还要赢得更多时,原本兴致恹恹的她不禁张大了嘴巴。 她可爱的表情取悦到了他,他逗她说,真到了那时候就把她的房间用来盛放时,她对他便只剩下会夺走自己房间的怨恨了。 她气得好多天都没和他说一句话,任谁来转圜都只能碰一鼻子灰,最后还是林凤梧瞒着妈妈给她买了一个星期的冰激淋才和他和好。 林凤梧怕她吃那么多冷的肠胃不适,每次都要给她吃去一大半才还给她,她气得在大街上直跺脚,最后将腮帮子塞得鼓鼓的,活像她养的那只贪食的仓鼠。果然什么人养什么宠物,他好不容易才抑制住上扬的嘴角,心想不能再笑话她,那样只会把事情弄得越来越糟,最后还是买了三个棒棒糖才摆平这件事。 令林凤梧没有想到的是,小舞只是低头淡淡地扫了一眼通知书,就不发一言地侧过身子去了。之后不大的病房里充斥着死一般的静默,伴随着阵阵的闷热和嘈杂的蝉鸣,一种压抑的气氛环绕着他们。 “小舞,你没什么想说的吗?”林凤梧皱起眉头,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 “没有。”小舞费力地让自己的声音不带有起伏,但略微耸动的窄瘦肩膀却暴露了她的情绪。 林凤梧神情伤痛地注视着小舞,他从未想过自己竟是如此地无能,他只能通过微不足道的抚摸和拥抱来表示安慰。 这是老天对他的惩罚,但却波及到了小舞,他最爱的小舞。 “哥哥,我想睡觉了,你出去吧。”林凤梧想要抚摸她的手只得悬在空中,以一种僵硬的姿势,以一个很近的距离。 林凤梧再也无法装作无事发生,丢下一句哦后,就不像往日一样回头,迈开双腿,步伐很快地走出去了。 就是在这一刻,他同小舞一样失去了奔跑的资格,只不过前者是主动,一个后者是被迫。 林凤梧攥紧双手,不得松快地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已经眼眶湿润的他需得直面这一场专为他准备的凌迟之刑—小舞悲痛的哭声。 小舞每哭一下,他心中的悔意和恨意都多添一分。虽隔一墙,但林凤舞能够想象到病房内的小舞因为痛哭而不断抖搐的身体,他的心也随之如筛子般千疮百孔了,说是痛入骨髓仍觉不够。 这真真是最残忍的刑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