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开始的地方,说再见》
【代序】翎羽
日安,这里是翎羽。被邀请写序的时候又惊又喜又忧又怕,第一次被邀请到这个大舞台,一直到了出版日仍不知道要以什么样的方式出现、应该说些什么。
距离上一本书的出版已经过了一年,但有关注粉丝团的朋友都知道,这段时间里抒灵并没有停止创作。从学生时代写到社会人士,不管是角色们还是她本人,都在成长。她常常告诉我,说她会一直一直写下去。
最初相识的日子与第一本书的出版好像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时光的沙粒总是悄悄地从指缝溜走。我们常说,才相识这几个年头,却感觉已经过了很久。
而这一年里,我们也遭遇了许多大大小小不顺心的事,互相加油打气的走过来了。
我想,或许会有人对我能在这种场合出现感到羡慕或觉得我很幸运,但我必须说,在最一开始的时候,我也只是一名普通的粉丝,而抒灵就是个等待回应的创作者。
我曾经听过一句话说:「创作者都是寂寞的。」当你用自己的方式挥洒时,都无法否认你期待有人会看见它,但是,看见它就够了吗?
回到最初,我所有做的事情,就是阅读故事,然后跟抒灵分享我的心得。而且常常是一大篇留言里,我只说了一句「我觉得这边很好笑!」剩下都是一整段落她写的文字原封不动。
回馈。后来我觉得自己很丢脸,用一堆芝麻绿豆的事塞满留言;再后来,我庆幸自己当初傻白,所以你们看到抒灵在这里、所以你们看到我在这里。(p.s.如果你们有注意到的话,其实第一本书里也有我?)
她说,她那时差点放弃写作这条路,但是我拉了她一把。我做了什么吗?
回馈。用了很长的篇幅,这就是我今天又要说的、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事。我个人并不是第一次提到这件事了,而它绝对值得我说三次又三次。
我觉得《在开始的地方,说再见》这个故事从在网路上连载开始,受到的关注就不比其他故事多,或许其他故事太精采、或许这个故事不那么活泼,但是对作者来说,每个故事都是倾力完成的,所以我也希望只有一句话也好,给抒灵一点回馈吧。
给任何你喜欢的创作者一点回馈吧!
最后,或许不那么轻松傻白甜,希望大家也可以开心的看完这个我很喜欢的故事,然后记得给一点点小小的回馈。
翎羽,于还没端午就已十分炎热的季节
楔子
我始终记得她那双教人看不透的眼睛,以及面上恬淡优雅,却又微带嘲讽的笑容。
「你喜欢我?」接过我递上前的信件,她说话的嗓音绵软悦耳,但没有温度,彷彿所说的话与自己毫不相干。
「那么,你有把握喜欢我一辈子吗?」见我没答话,她又接着问。
随后她将信递回,勾了勾嘴角。我没有伸手去接,她乾脆将信往旁边的墙上一搁。
「等你十年后还喜欢我,再来跟我告白。」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便排山倒海地衝入我耳中,令我错愕不已。
等她转过身,娉婷的背影逐渐远去,那话的馀音彷彿仍在我耳畔回响。
随后,有个念头清晰地在我脑海浮现。
──我想,或许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对其他人心动。
因为从那天之后,她的名字就像个长久无法摆脱的烙印,深深地深深地,鏤刻在我的心底,无法消弭、挥之不去,任光阴流转,她的身影,仍旧在记忆里……永恆鲜明。
【故事的开端,通常耐人寻味,而我们俩的亦是。】
第一章(一)
改了一整个下午的作文,等我留意到时间时,已经将近六点了。
「先走啦!」坐在隔壁桌,导师班也同样在我隔壁班的女老师莉璇招呼了声,还朝我桌上的作文瞄几眼,同情地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我乾笑,对她简单挥手。虽然各科老师有各自的难处,但偶尔真羡慕莉璇这个地理老师不用改作文,连看了几个小时语焉不详的词句跟乱用的成语,我实在不晓得该哭还是该笑,作文纸上一道又一道红笔的痕跡,我想我的眼睛大概也是交相辉映,血丝遍佈。
要我举例吗?先说说题目好了。我出的作文题目是「走过」,想让学生们写一些对于经歷某些事情的观感。
……结果好几个学生都没注意看我发的导引文,完全就在写「逛街」,还有一个写了:「那时我匆匆忙忙、从容不迫地走过好多条街,脚真的超痠的!」都不晓得他到底是慢慢走,还是用跑的在逛街?更别说后面出现「超」这种太过口语化的字了。
将红笔搁下,往椅背上一靠,我取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往走廊一望,两名男学生正嘻嘻闹闹地跑过,再看远,就是满天瑰丽的彩霞。
这时手机忽然震动了两下,是简讯。我伸长手按了几个键,才将手机抓到面前,萤幕上显现的是张照片,似乎拍摄了一间像餐厅的地方,鹅黄色的暖色灯光看起来十分温馨。
我望向下面的一行字。
「阿律:同事生日聚餐,我来凑个热闹。记得吃饭!工作狂。by蓝天。」
我不禁莞尔。什么时候蓝天也学会去凑热闹了?八成又被姊硬抓去哪里试吃新餐厅了吧!这串讯息大概也是姊怂恿她发来骗我的。
「好吃吗?下次我上台北,你再请客。」我直接把回覆简讯发给姊。
果然,半分鐘后,蓝天就拨了电话来。
「这么不相信我呀?」她劈头就说,语气隐含笑意。
「当然信。但你只能怪我对吴优的伎俩太敏感,要她下次玩点别的吧!同一招她不腻,我都腻了。」我凉凉地道,直起腰桿离开椅背,边讲电话边收拾桌面上四散的作文纸。
吴优是姊的名字。我和她是一对双胞胎,姊早我十分鐘出生。据说从超音波影像判断,医生本来以为会是两位女生,让爸妈很开心地命了吴优、吴绿这两个莫名带有日本风格的名字;没想到,我一出生居然是个男的,两人又喜出望外地把吴绿改成吴律,取谐音希望我跟姊可以活得无忧无虑。
「王八蛋!别忘了我早你十分鐘,给我注意你的嘴巴!」下一秒,姊恶狠狠的声音就从电话另一头传来,还带着些许杂音,我猜是蓝天将通话开了扩音的关係。
「好好好,十分鐘好伟大。」我看她也只有那十分鐘可以炫耀了。
忽视姊在电话那头呱呱叫的噪音,我将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整理好作文夹上长尾夹。等拿下手机环顾了整个导师办公室一圈,我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只剩我一个人了,学生放学后习惯留下来做讲义的莉璇可能是倒数第二个离开的。
「蓝天,我先下班去吃饭了,你们也好好吃饭吧。」单手实在很难处理事情,我索性先停下动作,打算将通话作结。
「好。」应了一声,蓝天紧接着又促狭地问:「真的要下班了?会不会一个小时后我打给你,你还在改作文?」
知道她又在取笑我一头栽进去就忘记时间的工作态度,加上姊在旁边碎唸我说话方式有差别待遇,我无奈地捂了捂额头。
「你怎么知道我在改作文?」不可思议,蓝天每次猜我正在做什么,总是有七成以上的正确率。
「你每次不是备课、出考卷、做讲义、批联络簿就是改作文,我只要从中挑一个猜就好了呀!」她一副好笑的口吻。「不说了,快去吃饭吧!依你个性,收个东西也会拖拖拉拉半小时,就怕有什么忘了带走。」
我很想开口请她给我留点面子,但停顿几秒,还是把话嚥下。
毕竟在蓝天面前留那没几两重的面子,一点意义都没有。
「那……晚上聊?」思考了会,我试探性地跟她约时间。
「嗯,拜拜。」她的嗓音依然细柔,不过略微压低了些,久而久之我明白了,这是她掩饰害羞的方式。
再回了声「拜」,等蓝天结束通话我才收起手机。坐在办公桌前,我不自觉地扬起嘴角,一个人傻笑起来。
幸好,办公室就只剩我一个人。
起身关窗关电扇,我将还没改完的作文收进文件夹放入背包,难得在十分鐘内就收拾完毕下班,开车离开学校。
第一章(二)
晚餐不晓得该吃什么,最后我还是去了老朋友阿彰家开的麵馆。停好车,一进门就和端着脏盘子的老闆面对面,在这时间点看到我,他先是露出一脸不可思议,待我比手势示意他把大张的嘴巴闔上,他才回过神来,目光转为狐疑。
没理会他的反应,我逕自在店里找了个空桌坐下,等他忙完过来找我。
「今天不加班了啊?」没想到下一秒,说话声就在我头顶响起。一抬头,连脏盘子都忘记端回厨房的阿彰已经站在桌边。
「被赶下班。」我故作无奈地道。
其实今天週五,在整个办公室的老师都跑光的情况下,我也没什么加班的兴致。偶尔上课太吵或不认真的学生,我会请他们放学到导师办公室抄课文,但偏偏今天班上乖得跟猫一样,大概是週五了,没人想浪费光阴在办公室罚写、跟我培养感情吧。
「少来,是蓝天怡吧?嘖嘖,果然朋友的劝告都是屁,但女朋友就连屁都是香的啊!」本来想拿盘子往我头上敲,幸好阿彰及时想起盘子还没洗,加上我一脸嫌恶地闪避,头发才没遭殃沾上那些汤汤水水。
蓝天怡是蓝天的本名,不过暱称喊久了,我跟姊都会认为那个「怡」字是多馀的,蓝天自己也不反对,甚至想过就这样去改名也无所谓。
不过,她真正想的……其实是连姓氏都一併改掉。
「蓝」虽然是她的姓,却也不是她的姓。看似清新的一个字,背后暗藏的沉重又有谁能知悉?就像中文里的「蓝」总给人自由、开阔的印象,不过在英文中,「blue」却用来表示心情的低落。
面对阿彰打趣的揶揄,我只是耸了耸肩,「她不是我女朋友。」
闻言,阿彰轻哼了声,扔给我一句:「对啦,蓝天怡不是你女朋友,我也不是你朋友。」然后悠哉悠哉地走掉了,也没问我想吃什么。
反正一直以来就是这样,我什么都不挑,阿彰端什么来我就吃什么……好在他没想过端餿水给我。
我、阿彰、蓝天跟姊已经是十几年的朋友了,最早认识可以追溯到国三,但四个人真正熟起来,是在高二的时候。
除了阿彰之外,我们都读语文资优班,而阿彰的班恰好就在隔壁,所以四个人的交情根本无障碍。
可是,我们的关係并不仅仅是朋友这么简单,因为阿彰跟我一前一后喜欢上了蓝天,连姊都在高中时被我识破她暗恋的人就是阿彰。
然而直到现在,我们谁都没有跟谁在一起,即使阿彰认为我跟蓝天的亲近早就跨越了友谊,她却不曾明确表态愿意接受我的感情。
我想,或许是蓝天在懂得什么是爱之前,就先见识了何谓背叛和失去,所以她恐惧一旦面对了感情,就要提心吊胆地为随时可能失去而忧虑。
我不愿意逼她,毕竟四个人当中,心理压力最大的肯定非蓝天莫属。
「阿律,她们什么时候有空回来啊,再约出来聚一下吧?」没多久后,端了碗牛肉汤麵放到我面前,阿彰直接拉开另一张椅子坐下。
也许是接近七点的关係,人潮尖峰差不多已经过了。整间店里的客人加上我只有五名,而且不是快吃完饭就是早就开动了。不须要应付别人,阿彰才有间时间找我抬槓吧。
「大概下下週春假的时候会有空,我再问问。」边回应,我边伸长手打开桌上摆放环保餐具的塑胶盒。
蓝天在北部高中从事教育行政工作,上班时间非常固定,但负责翻译相关工作的姊就比较麻烦了,间的时候很间,接的case多了又会忙到翻过去,所以我不晓得她在春假期间是会忙还是间。
而且我也怕,说要聚会的话姊会推说累了,只想休息不想出门。
她和阿彰差不多三年多没见面吧。虽然人如其名,姊从小就是个性格开朗,生活上没什么大烦恼的人,谁知道就是在感情的方面相当含蓄跟看不开。
我从来没想过她会在上台北工作的那一天,在车站跟阿彰告白。
「对不起。」阿彰当时是很错愕的,毕竟他以为姊一直看他不太顺眼,更遑论喜欢,所以震惊之馀,只吶吶地吐出这三个字,我怀疑他根本没能仔细思考。
「嗯。」姊努力扬起嘴角,即使很僵。「不必对不起啦……我早就知道了。」
然后,她在笑容犹存的时候,转身毅然决然地上了火车。
抱着遗憾离开之后,听阿彰说,姊就没再接过他的电话、回过他的讯息。
「两个没有缘分的人,就不该彼此纠缠吧?我只是讨厌事情无疾而终!喜欢一个人也一样,既然已经有答案,那就可以结束了。」某次不经意问起,这是姊给我的答覆。
我说不出无法成为情人还能当朋友这种老梗。
那就只是老梗而已。而有时候面对老梗,我们能笑,却不是发自内心地笑了。
第一章(三)
「……最近工作怎么样?小屁孩难管吧?」稍稍走神了下,是阿彰的问题唤回我的思绪。
「不会,我们班本来就没有特别爱闹的学生,况且七年级还没脱离孩子气,赏罚分明的话满容易掌控的。」我摇头笑笑。
上课只要明说自愿回答问题的发饼乾或加分,就一群孩子举手抢答,答案虽然偶尔无厘头,却也让教室气氛不至于枯燥乏味。而罚嘛,也说过是抄课文了,不只是吵闹会被我罚抄,作业没交一样罚抄,拖愈久抄愈多次,在家不肯写就放学后留校,久了学生知道我的原则,便不会刻意挑战。
「像你这种看起来脾气好,实际上也真的脾气好的老师,我一开始还担心会被欺负咧。」阿彰打哈哈,「不过长得还挺帅,至少女学生会很听话吧?」
我无语地瞟他一眼,阿彰就爱开这种无聊玩笑。
多亏有爸妈良好的基因,我跟姊这对双胞胎即使长得不像,外貌却都能算是中等以上,若依我的标准来看,姊甚至长得比蓝天还要漂亮──但论气质,蓝天可以甩她好几条街。
刚升国中的时候,很多人都以为姊跟我是情侣,而且我们的互动比起一般姊弟的确亲密了一些,她会勾着我的手臂说话,上学或放学我也会主动帮她提书包,据说光这些举动就闪翻一票人。
可是瞭解我们是双胞胎姊弟后,那些幻想大概就破灭了吧,哈。
「那……小优跟……蓝天怡呢?最近还好吧?」阿彰的口气显得有些迟疑,我猜,他是不晓得该把姊摆在前面,还是把蓝天摆在前面。
一个是曾经喜欢他的人,一个是他曾经喜欢的人。
我想,即使很早就决定放下,蓝天对阿彰而言肯定还是特别的吧,最后选择把她放在后头,只因为正在跟他说话的人是我。
沉默片刻,我耸耸肩说:「姊就那个样子啊,每天都能让自己活得很幸福快乐,你也不是不晓得。」
算我帮她一把,姊肯定不愿意让阿彰担她的心。至少,在她拨电话给我的时候都还能嘻嘻哈哈的,我暂且就当她依然是那个没有忧愁的吴优,而不是那个告白被拒绝后,会拒绝和任何人联系,据说躲在房里哭了好几天的双胞胎姊姊。
我不清楚双胞胎是不是确实有心灵感应,但姊将自己封闭起来,不肯与任何人沟通的那些日子,我觉得我的胸口也闷痛得像得了绝症。
之后我才明白,原来姊早就不是个乐天单纯的小女生了。
悄然在心中叹了口气,我的目光焦距重新回到阿彰脸上。听见我的话,他并没有多作回应,仅仅是皱起眉头,抿了抿嘴唇。
我想他是知道的,就算姊再怎么懂得在生活中发现乐趣,掉到谷底也能爬上来,还是有些事情,会让她遗忘了开心的方法,也让她看不见周遭那些正面因子。
然而,姊不多说,我们都没理由刻意戳破。
等了一下,认为阿彰沉淀够了,我才缓缓地道:「至于蓝天,每天都可以让人家觉得她很幸福快乐啊,你也不是不晓得。」
闻言,阿彰的表情怔了怔,接着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点点头。
不认识蓝天的人,都会认为她是个生活优渥、才貌兼优的千金小姐。国中时,她的父亲是家长会长,她也十分争气,在校名次总维持在全校前五名,还因为擅长钢琴、长笛、小提琴等乐器,在全国音乐比赛中屡获佳绩;升上高中后亦是如此。
如果给全校同学发问卷,调查他们在学校里最羡慕的是谁,说不定有一半以上都会写上「蓝天怡」,而理由绝对不外乎「长得很正」、「家里有钱」、「成绩优异」、「音乐才华」……这几点。
似乎,全天下的便宜都让她佔尽了,像她这样的天之骄女,是不懂何谓挫败,何谓磨难的。每个人都将她呈现出来的「好」看得清晰分明,彷彿在她身上,就印着「幸福快乐」四个大字。
只有我们这些跟她亲近的人明白,那四个字的标籤有多么狰狞丑陋,又有多么刺痛她的心。
「如果大家觉得我很幸福快乐,我就真的能够幸福快乐,那多好。」一次,蓝天用这话打趣自己。我听见了,看着她面上淡淡的浅笑,却感到难受。
我不只一次想对她说,强顏欢笑是会得内伤的,倒不如痛痛快快地哭出来。
可惜,我从没能说出口。
因为我明白,要她放肆地大哭一场,那才是真正的强人所难。
***
第一章(四)
我跟蓝天怡最初的相识,该感谢阿彰的情书。
没错,「阿彰的」情书。
其实我不是头一次知道蓝天怡这号人物,毕竟她风云的名字如雷贯耳,或许连我们的资深校狗老黄都认得出她来,只有很后期移民过来的小白才不认识。
只不过,我从来不知道,阿彰居然会妄想高攀像蓝天怡这样的女神,还打算在国中毕业那天递情书给她……不是自己递,而是叫我递。
「拜託啦!举手之劳而已。只是帮我送个信,一句话都不用说。」
国中毕业典礼当天,本来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但我却病得乱七八糟,咳嗽跟卡痰导致完全「烧声」,喉咙也因为发炎痛得要命,肯定跟唱校歌、毕业歌无缘了。正在黯然神伤的时候,不识相的好哥儿们还硬要在我座位旁边吵闹,逼迫我去帮他送情书。
他说,他暗恋了一个音乐班的女生三年,终于决定写情书告白。
那当下,我完全没猜到他说的是蓝天怡。
瞟他一眼,我刚想不客气地反讽他有勇气,下手对象竟然还选传说中最难追的音乐班女生,就马上现世报地用力咳嗽起来。人果然不能造口业,阿弥陀佛。
「阿律,好歹兄弟一场,你就帮我啦!」像个娘砲似地往我身上蹭,阿彰还用手指在我脖子跟肩膀上画圈圈,害我鸡皮疙瘩直冒。
拍掉他的手,我翻翻白眼思索了会──要阻止阿彰像黏皮糖般的求助攻势,我左思右想,大概也只有答应他的要求了。
也罢,送个信而已,对我而言难度应该不高。
「咳、咳,哪一个?」艰难地开口,我用咳到沙哑的嗓音问道。
「等等颁奖跟你同一排的那个。」他笑嘻嘻地回答。
但这回答却让我呆愣良久。
跟我同排?市长奖?我的老天,他谁不暗恋,居然去暗恋音乐班的第一名蓝天怡!那个传闻中发卡发到手痠,还一堆人排队等着让她发卡的蓝天怡啊!
「你……神经烧坏,就去掛号。」没好气地扔下这句话,我扭头就走,几步后还用力咳了两声。
可恶,被阿彰这神经病一闹,我回家肯定病情加重。
「欸,阿律,等我啦!」因为边走边咳的关係致使步伐迟缓,没多久阿彰就追上我的速度,倒着走在我面前苦苦哀求,「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耶,我是真的很喜欢蓝天怡啦!偷偷跟你说,她虽然平常看起来冷冰冰的不太理人,但其实超善良的!之前看到我忘记带伞,卡在校门口回不了家,还特地跑下车借伞给我。」
「喔。」我一个字句点他。
蓝天怡这种高不可攀,跟人擦身而过时连笑都不会笑的冷漠女神居然会跑下车借伞给他?哇喔,这是哪里来的脑补画面,该不会是他晚上睡觉梦到的吧?我一点都不相信。
「阿律,是我的错觉吗?我怎么觉得你认为我在唬烂啊?」下一秒,阿彰居然还傻呼呼地问。
「咳,难得开窍。」我悄声喃喃,视线心虚地移到一边。
「不管啦,阿律!是不是朋友?」直接煞住步伐,也迫使我跟着停下,阿彰伸出右手食指指着我的鼻子,「不帮忙送信我们就分手,分手啦!」
「……」阿彰,我从来就没跟你在一起过,好吗!心惊胆跳地瞄过附近投以侧目的几位同学,我赶忙压下他的手臂,咬牙切齿地用气音叫道:「拿来啦!」
阿彰露出计谋得逞的奸笑,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摺好的随堂测验纸给我。我瞪大眼睛看着那张纸,它被摺成很丑的心型,上头没有收件人名称,竟然还搞笑地写着「非本人勿看」五个大字。
「阿彰,你确定你是认真的吗?」我捂了捂额头,迟迟未接过。
至少也有诚意点,用个信封装吧!就这样「原汁原味」地呈现,拿给我,我都想直接丢垃圾桶,连纸类回收也不会考虑啊!
「怎么了?」边问,阿彰还把那张摺成心型的测验纸……好吧,勉强说是折成心型的信件贴在自己左胸口上,得意地说:「摺这样很特别吧?我昨天特地跟我妹学的!」
语落,他就这样双手将信件按在心脏部位,原地跳起踢踏舞来。
让我死吧!
翻了翻白眼,实在看不下去的我抓过那张烂纸……咳咳,情书,很快塞进自己的外套口袋里,在这同时,我才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你叫我帮忙送信,那你约人了没?」我正经八百地问。
别说他连约人都要我自己想办法,那我可是会开始考虑让毕业典礼这一天变成他的忌日。
「有!我有叫另一个稍微认识的音乐班女生帮忙转告,请蓝天怡在毕业典礼后到音乐教室旁边的楼梯口。」阿彰摸了摸后脑杓,「但她会不会来我不知道,啊哈哈哈哈!」
真是被打败了!
音乐教室旁的楼梯口是传说中的告白圣地,因为位置隐密,加上在告白的时候,如果运气好还会有人在里头演奏钢琴或其他乐器,变成浪漫的背景音乐,据说让表白成功率高达七成。
但那也只是传说。而且我不相信像蓝天怡这种聪颖的高材生,听到有人约她到告白圣地,还会乖乖地单独来赴约。
可是,面对阿彰的一脸亢奋,这段吐槽我实在不忍心说出口了。
第一章(五)
将阿彰的告白信塞进制服口袋里,整个毕业典礼的过程中,坐在市长奖的领奖列上,我频频往右手边的第一个位置瞄;幸好,我跟蓝天怡的位置离得颇远,班上队伍又刚好在我望过去的方向,完全不用担心目光会被发现或拆穿。
毕业典礼结束之后,趁着散场的混乱,我脱离人群往音乐教室的方向走。本来想拖阿彰一块去的,但领校长奖的他离我座位有段距离,闭幕一结束我们就被人潮冲散。站在门口张望了一阵子还见不到他后,我索性放弃了。
抱着得等一段时间,甚至等不到蓝天怡来赴约的心理准备,我踏上了往音乐教室的楼梯,孰料才走到一半,我竟望见蓝天怡纤瘦的身影就走在前方不远处,一步一步地拾级而上。
我的动作因此停顿了下来。
一如既往眾人传述的印象,蓝天怡的步履从容优雅,帆布鞋踩在阶面上的声音极轻,相当有教养和气质。
下一秒,喉咙突然一阵搔痒,让我猛烈咳嗽起来,等好不容易缓和,我用左手轻拍着胸口,右手则拉了拉有些下滑的口罩。
抬起头来,我惊讶地发现蓝天怡竟然停下上楼的动作,按着楼梯扶手回眸看我,还轻轻地蹙着眉。我不懂她蹙眉的理由……大概是认为我很吵吧!
「你还好吧?」她忽然问了一句,「须要去保健室帮你要杯温水吗?你好像咳得很难过。」
我怔忡了好半晌都还无法回神。刚刚是蓝天怡主动跟我说话吗?是她在关心我咳得乱七八糟,还说要去帮我拿温水吗?原来阿彰说蓝天怡是个和善的人,还借过伞给他,这件事有可能不是他胡诌的吗?
我脑海中瞬间窜过无数个问题,将反应神经全部塞满,让我无法思考。
「同学?」见我没开口回答,蓝天怡转身走下来,在距我两个台阶的地方停下,站在那个高度,她的目光正好能与我平视。「你好像是……吴律?」
听见她直呼我的名字,才终于将我的思绪打穿一条通路。
「……你知道我是谁?」咳过一阵,现下我的嗓音比鸭子还难听。
「领奖时常看见你,名字听久就知道了。」她简单回答。
「原来如此。」我自言自语道,接触到她探问的眼神,连忙说:「我没事,没事。」
而且保健室就在楼下,我还不至于咳到下不了楼梯。
闻言,蓝天怡仍多打量了我几秒,才点点头。
「那我先走了。」她半转过身,又留下一句,「多喝水,保重。」
我反射性地頷首。目送她走上楼梯拐弯,又呆滞数秒,才想起来这里的目的。
我不是来送信给她的吗!刚才是在健忘哪一齣的!大好机会白白溜掉了啊!
意识到这点,我在仓皇中急奔上楼,当她的背影映入眼帘时,我脱口就喊:「蓝天怡!」
听闻叫唤,她止住前进的步伐回首,等望见我,眉头又轻皱了皱,我怀疑这略显忧鬱的小动作已经成了她的习惯。
强嚥下佔据喉咙的乾涩,我深呼吸了口气,拿出放在口袋里的信件走向她,而且在内心发誓以后打死都不做这种事!因为比我想像中要紧张多了。
当我将信件递到她面前时,她的眸中闪过一丝讶异,而后,眼神霎时变得深邃,深邃得教我无法解析。
在我依然试图猜测她的想法时,她突兀地扬起唇角,勾出一抹笑,那笑很淡很美,却又让我接收到些许嘲笑的信息。
或许,是我困窘的模样让她嗤之以鼻吧……拜託,信不是我要给的啊!
「你喜欢我?」她接过了信,就在我松口气庆幸任务完成时,她便啟口问道。即使嗓音甜美掩饰了大半,却也无法全然隐藏她语气中的毫无热情。
在这当下,她的态度是兴致索然的,我敢肯定。
沉默思索了一会,正想摇头,她又追问一句:「那么,你有把握喜欢我一辈子吗?」
闻言,我的动作顿时一僵。好在没摇头,否则就被误会了。
但静下来后,我又开始低头沉吟。问我有没有把握喜欢她一辈子?看似小孩子玩角色扮演般童言童语的问题,从她口中说出来却显得正经。
不久后,她将信递还给我,这举动出乎意料之外,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肯定是阿彰的信搞笑过头了!才让蓝天怡连拆都不想拆。不过,将信退回也太绝了吧?是我至少也会收回去丢垃圾……咳!脑误脑误。
见我没打算接信,蓝天怡便顺手将它往旁边的围墙上一放。我张大眼睛望着她,十分愕然。方才她表现出的善意,彷彿曇花一现,在我叫住她后就全变了样。
「等你十年后还喜欢我,再来跟我告白。」并无迟疑,她拋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去;然而,好几分鐘过了,那句话,那十五个字,犹然在我脑海中盘桓不去。
明明今天被拒绝的人是阿彰,又不是我,我在失落个什么劲?可能……虽说实际上喜欢蓝天怡的人是阿彰,但这天她肯定以为她拒绝的人是我吧!而且还是在知道我身分的情况下。
本来想,我戴着口罩,声音又哑了,大概不会被认出来,嘖,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也罢,总而言之是失败了,反正毕业之后也不会再碰面,没什么好尷尬的。
……真的是这样吗?我不自觉在心中如是问道。
「你有把握喜欢我一辈子吗?」这句话又莫名地浮现在脑海。
十五岁就谈一辈子,是否太早、太草率了?可是,若只盼望和一个人在某个时期短暂携手,之后就分道扬鑣,也恐怕会不欢而散,没想过考虑彼此的未来──抱着这样的心思传达感情,实在太过肤浅,还不如将心意深深埋藏,成为遗憾却也美好的记忆。
接着,我忽然恍然大悟,也明白她面上那丝嘲讽背后的理由。
我们都太年轻。
叹了口气,我望向被搁在墙上的那封信,胸腔内有股陌生的情感发酵起来。
有没有被误会告白,而且遭到拒绝之后,才察觉自己好像不小心喜欢上那个人的乌龙经验?
糟糕的是,这居然就是我现在的感觉,一种无法忽视的感觉。即便只是初萌,即使并不强烈,却能感受到它真切地存在。
恍恍惚惚地伸手想取回阿彰的信,说时迟那时快,一阵风来,居然直接将那封信往外颳出去,向下掉落。
我的神情恍惚瞬间变成瞠目结舌,衝到墙边往下搜寻几眼,就赶紧循着上来的路线奔下阶梯。
可不能让那封信落入别人手里,丢人现眼啊!
第一章(六)
楼下正好是学校中庭,此时聚集了不少毕业生,有人独自坐在长椅上,彷彿正在回味三年来的点滴,也有人急着捉住国中生涯的最后一点尾巴,拉着好友们合影,而我四处寻觅信件的身影,在中间显得特别突兀。
在哪里?明明就往中庭的方向掉了!怎么到处都找不到?难道掉落途中因为重量太轻,又被风吹进某个楼层,掉在走廊上了吗?边猜测,我边懊恼地抓抓头发。
然后,忽然有人拍了我的肩膀。大吃一惊,我立刻转头望去──结果是瞇着眼睛笑盈盈的吴优,我的双胞胎姊姊。大概是被离别的气氛感染了吧,平时活泼好动甚至有些疯狂的她,今天显得沉静不少。若她一直都保持这么气质,追求者应该会不输蓝天怡,或许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不是想现在一样,异性避之唯恐不及。
知道拍我的人是姊,我顿时松了口气,清清喉咙问道:「干么?」
「我才要问你在干么,一直看着地上,掉钱呀?找东西呀?」她将双手背在身后,还故意用斜眼瞄了下地面,最后挪回来看我。我回避她的目光,也没回答问题,毕竟刚刚那件事,说起来还真有点丢脸。
再找不到的话,只能祈祷阿彰没在信里写上名字跟联络方式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张摺成心形的随堂测验纸出现在我眼前。我愣了愣,回神后马上伸手抢夺,无奈姊眼明手快,当我抬起手的同时她就瞬间将信收回裙子口袋里了。
可恶,肯定是料准了我不会随便对身为姊姊的她动手动脚!如果换成哥哥或弟弟,我早就毫不犹豫地抢劫了。
「所以这真的是你的东西啊?从上面掉下来,正好落在我脚边耶!」姊一脸得意地说。
「才不是我的,是别人的信啦!要我帮忙转交,结果没成功。」迫于不得已供出事实,我简要将前因后果叙述了一遍。「欸,要拿去还人的,快给我。」
「不要!难得捡到有趣的东西,我要先偷看一遍!」姊当着我的面就把信拿出来拆,还不时抬眼瞄我,生怕被我抢回信,那她就得不到乐趣了。
……真是受不了,怪不得爸妈老说我跟姊的性格一点都不像双胞胎。
「你很幼稚。」我赶紧把她拉到一边,啼笑皆非地道:「等等拆开了摺不回去!」
「安啦,这个我们女生都会摺好不好?」手脚俐落地拆开了信,眼珠上下移动了两次,突然间,她的表情明显一个凝滞,接着便抬起头看我。
怎么了?我不解地回望她,再顺着她移动的视线望向随堂测验纸,最后聚焦在她食指指定的位置,登时,我头皮一阵发麻。
「别人的信,署名怎么会是你啊?」她戳了戳随堂测验纸最末的那行名字──三年十三班,吴律。「这一看就知道不是你的字啊!难看死了,『奋发向上』还写成『愤发』……」
「……冯昱彰你这没良心的傢伙!」没等姊把话说完,我就将随堂测验纸抢过来揉成一团,情绪太过激动还引发咳嗽。
明明是他自己要告白的信,居然敢签我的名字,还签得那么丑!要是姊没捡到这封信,而我也没跑下楼找的话,不就糗大了吗?糗的还是我不是他!
「哈,原来是他搞的鬼啊?这就是你的好麻吉?嘖,误交损友就是这样啊!所以说以后跟紧姊姊,我会好好罩你的!」姊面色微变,但随即收敛起来,豪气万千地揽上我的肩。从国中时期认识开始,姊表面上就跟阿彰很不对盘,两人见面总要斗上几句,后者特爱找糗事取笑她,虽然我觉得两人根本半斤八两。
不晓得是谁每次国文讲义忘了写,就来借我的挡?害我每次订正都只敢用蓝笔,免得之后她借了会穿帮。幸好我们班国文老师的上课进度总是比她的班快,我们俩字跡又很神似,才每次都惊险过关。所以说,究竟是谁罩谁?
「你罩好自己再说吧。」将纸团塞进口袋,我打算回家就打电话找阿彰兴师问罪,毕竟他现在绝不可能留在教室等我找他算帐。
「话说,如果有机会,我也满想深入认识蓝天怡的耶。」没想到,只是扫了几眼,姊倒是把收件者看清楚了。
我表情平静地看了她一眼,没说今天过后,我也忽然想深入认识蓝天怡了。
「之前我要回家的时候,经过那条斑马线……我指的是学校过两个街区后,那条很长很长的斑马线。」倚到墙上,姊偏着头回想,「走过斑马线后,就可以看见一间餐厅,你知道吧?有很大的透明玻璃那间。」
「当然。」那间餐厅已经能当作地标了,我怎会不知道?
「因为靠窗的地方大多是四人座,所以很常看见大人带着小朋友的组合。」又解释了两句,姊才切入重点,「那天过了马路,我看见蓝天怡就站在那片大玻璃外面。一开始我以为她在沉思什么,但后来才发现她是在盯着里面吃饭的一家人,如果没看错的话。」
我将狐疑的眼神拋向她。
「似乎是感情非常好的一家人,小孩只有一个女儿,大约是小一、小二那个年纪吧。」姊接着说:「等我走近经过的时候,才发现蓝天怡在微笑,但不晓得为什么,那个笑让我觉得她很寂寞。」
我愣了愣。
让人感到很寂寞的笑容……吗?
不大能理解地蹙起眉心,藉由这动作,我也想起蓝天怡不经意皱起眉头的表情。然后,一个目前尚不可解的谜团在我脑海内成形。
然而,再怎么疑惑与好奇,我们都已经毕业了,从今以后,我跟蓝天怡也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人总会在生命中的每个阶段保有一些只属于自己的祕密,留在心底,不与任何人提起。
而国中生涯的最后,我不可告人的祕密,就是蓝天怡。
【或许这场告白,并不是阴错阳差,而我想做的,也不仅仅是递信给你。】
第二章(一)
结果,春假的时候,蓝天和姊都无法南下。蓝天是因为临时碰到一些状况,让她不得不留在北部处理,而且怕会拖延到春假,便不敢答应;但姊就很明显是逃避了,一开始本来还兴高采烈的,但我一提起要和阿彰见面,她果真立刻语塞,一会儿后便吞吞吐吐地说想留个假期给自己好好休息,大概不回来了。
当下我有些后悔,应该等姊回家后再约会面的;然而,设计她毕竟也不是个好办法,并不是随便谁都可以被赶鸭子上架,更何况我的胞姊。
「爸妈整天对我叨唸,说『你那没良心的姊姊怎还不回来看我们』,你不多考虑一会?」左思右想后,我打出亲情牌。
沉默了很久,我听见电话另一头细微的叹息声,「对不起啦。我迟早会……见他,但不是现在。也跟爸妈说一声,我会另外找时间回家。」
语落,她就匆促地道了再见,掛上电话。
将手机拿离耳边,我看着已经回到主画面的萤幕呼出一口长气。曾经一见面就吵架斗嘴、热热闹闹的两个人,现在却形同陌路,若不是还有我在中间作维系的桥樑,恐怕他们就真的变成完完全全的平行线了。
造化弄人。活得愈久,愈能够深刻体悟这四个字的涵义。
「老师!」下一秒,来自女学生们的急促叫唤便拉回我的思绪。
由于在导师室外头打电话,不确定这声「老师」喊的是不是自己,我反射性抬眸朝音源处望去,恰好,映入眼帘的就是导师班的几位学生。大概在办公室内找不到人,离开时却正巧看见我在外头,她们才会纷纷露出紧张后松了口气的模样。
随即收起略显无奈的神色,我转过身,等待她们气喘吁吁地跑来,才开口询问:「有什么事吗?」
「……老师,心卉说她头很痛,不舒服,想要请假回家休息。」在最前方的学生缓了缓呼吸,貌似迟疑了会,才敢对上我的目光。
闻言,我拢了拢眉。心卉算是班上相当乖巧听话的学生,成绩名列前茅,这学期还负责学艺股长的重要职务,但不知怎么地,近期状况相当不稳,除了上课容易有神游的状况外,还三天两头就称身体不适,签外出单请奶奶来带她离校。
几次跟心卉约谈,她不是摇头说着「没事」,便是闭口不答,明显排斥将我视为可倾诉心事的对象。跟心卉较亲近的几名女学生也十分回避相关话题,甚至向我保证她「并没有怪怪的」。
毕竟我是个男老师,碰到这种挫折,没感到特别意外,只是尽快寻求其他管道。
因为心卉是单亲家庭,抚养她的父亲又将她託给祖父母照顾,我几天前先拨了通电话给她父亲,发觉从上晚班的父亲口中无法清楚得知她的情形,才接着打给她的祖父母。
心卉奶奶告诉我,她是生病,自己已经去看过医生了,也有按时服药──即便心里还有些疑虑,不过我暂且相信了这个说法。
但很快地,我开始从班上的互动、谣言跟鼓吹察觉,心卉的行为可能是在逃避某个人,某名男同学。
「她人呢?」这次,不再将话题围绕在心卉的身体有恙,我转而问道。
「在教室休息。」站在我面前,也是平时跟心卉走最近的家葳再度回应。
「叫她到导师室来……家葳,等等,你先留着,让其他人回去叫就好。」刚吩咐完,家葳的眸中就稍稍透出讶异跟仓皇,这些情绪被我尽收眼底。
其馀几名学生见我拦下家葳,脚步都停滞下来,回头和她交换眼神,见状,我随即开口催促,其他人才又迈开步伐往教室方向快走。
趁周围净空,家葳的表情侷促不安,我望着她不着痕跡地说:「最近好像常听到心卉跟暐轩的名字被同时提起。」
视线撇向别处的家葳肩膀一颤,心里肯定惊觉我发现了什么吧!回神后马上傻笑着帮忙澄清:「没有啦!因为他们号码刚好在最前面,才会一起被叫到。」
王暐轩,田心卉,确实刚好一个一号,一个二号……我不得不称讚,家葳这个说法编得还算不牵强。
但要唬过观察已久的我,就太没说服力了。勾起嘴角浅笑,我点点头,不再给她施加精神压力,适可而止。
没几分鐘后,垂着头的心卉就在许多人的簇拥下来到导师室外,双掌紧张地交叠握住,不敢抬眼看我。
「没事的人回去。」我出声赶人,几个爱凑热闹的同学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陆续离去。
先示意心卉再靠近一些,我才缓和语气问:「身体还是不舒服吗?」
她偏过头去望了望家葳,家葳却不自觉地偷瞄我一眼,而后垂下眼帘。似乎隐隐察觉我知道她的情形了,这次,心卉只是保持沉默,把頷首的动作保留了。
我等了半晌,两个忍耐功夫一流的小女生仍极力死守最后一道防线,默不吭声。
我思索了下,决定以退为进。
「今天老师还是先让你回去休息,不过,希望你利用时间好好想想,把问题说出来,如果自己开不了口,请好朋友转达也行。」一手靠在矮墙上,我正色道:「你继续躲下去,烦恼也不能解决;自己处理不了,就要寻求其他出口。你很聪明,心思也很细腻,老师相信你明白这段话的意思。」
怔忡片刻,心卉总算愿意将目光投向我,眨了眨眼,眼底酝酿着歉疚。
──她毕竟是对我撒了谎,也欺骗了家里的长辈。
「来拿外出单吧。」啟口同时,我也转身领着两位学生走入导师室。
等外出单签好,心卉和家葳谢过我后便偕同着走回教室,在步离导师室途中,我瞧见她们偎着彼此低声谈话,家葳还轻拍了拍心卉的肩膀。
中学时期,影响最强大的莫过于同儕的力量吧。刚收回注视,我便发觉搁在桌上的手机萤幕亮了起来,定睛一看,是蓝天捎来了line的讯息。
「阿律,春假的时候……方便上来一趟吗?」她在之后发了个笑脸贴图,又接着说:「我们去看房子吧。」
坐在办公桌前,我定格了很久,脑袋里一片空白。
「欸?」良久后清醒了,我依然只能愣愣地吐出一个字的语助词,然后再度陷入呆滞。
第二章(二)
直到上课鐘响把我惊醒,我才抓起手机飞快传送回应:「你说看什么房子?」
幸好这一节没有课,否则依我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应该也没办法把课教好。最近的课程进度是文言文,还是重点课文,要是讲得语无伦次,学生们的古文基础就没办法打好。
但蓝天也许正在工作,并没有马上回覆。没打算打扰她,坐着乾等也不是办法,我乾脆把今早收齐的联络簿拿出来批,顺便看看班上学生们又在「心情小语」那栏分享了什么惹人发笑的事情。
然而,空堂过去了,接着我又去上了堂二年级的课,直到中午仍未收到回覆。
趁学生们打菜吃饭的空档,我赶紧拨了通电话过去。响了一阵子蓝天才接起来,背景有些嘈杂的声音,似乎是不少人的说话声。
「抱歉,我刚才在开处务会议。」蓝天独有的细柔嗓音透过话筒传来,那么多年了,依然能轻易扰动我心湖的涟漪。
「没关係。」或许是我太急躁。
「对了……小优没有告诉你吗?」渐渐地,电话那一头的杂音变得遥远,我猜是蓝天离开了同事们谈话的地方。
她的语气中透着疑惑,连带也使我感到狐疑。
「告诉我什么?」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姊最近并没有和我提起什么有关于蓝天,且比较特殊的事啊。
「小优租的地方下雨天会漏水,跟房东屡次反映都没处理好,所以等这个月底租约一到就不续约了,要另外找地方住,我邀她一起……但我目前住的地方空间太小,得另外找。」蓝天一次性地跟我讲完重点,停顿片刻,又道:「因为女生跟男生注重的点不一样,想问你能不能来帮忙看看,我才请小优先告诉你关于她住处的事,之后我再详细跟你说。」
原来如此……我松了口气。稍早那通电话,姊光顾着东拉西扯,房子的事根本没说到一丝半点,蓝天又好巧不巧在不久后传讯息来,吓得我脑袋里都响起命运交响曲了。
毕竟那句看房子,要乱想的话,简直曖昧。
蓝天不是我的女朋友,真的不是,但两人交谈互动起来,我的措辞会不自觉变得柔软,蓝天也偶尔会撒娇或耍点小脾气,让我有种和她是情侣的错觉。也难怪阿彰不相信我们还没在一起。
「不然,你以为要看什么房子啊?」仍在思考,我还未开口,蓝天就兴味盎然地扔来这问句,嗓音中满是笑意。
「我──」一个字脱口而出,我却完全接不下去。
要装傻到底吗?转移话题?我苦恼地偏着头。那些应该骗不过蓝天吧。
孰料,连个应对方法都还没生出来,蓝天就趁胜追击,又一问句轰得我头昏眼花,「该不会,你以为是要看我们的房子吧?」
心头一悸,我倚在墙边,当下着实想转过头去,把自己的脸往水泥里面埋。
我自认胆子不小,教师甄试从北到南考了那么多场,试教、面试时眼前没一张认识的脸孔,我都闯过来了,不过面对蓝天的戏问,居然一瞬间心虚。
「蓝天……」无奈下,我只能求饶般低声喊她,而蓝天只是笑,让悦耳的笑语盈满我的耳廓。
虽然被捉弄了,但听她这么开心,我想我心底是感到幸福的吧。
快十年了。从十五岁,到现在近二十五岁,被蓝天误会我向她告白,却也真正对她心动那一天,直到今天,时间就要满十年了。
而我还是喜欢她,喜欢得那么深刻,像在体内扎了根,拔除的同时我也将不成人形。
「所以呢,你来吗?」下一秒,蓝天的话语拉回我的思绪。她果然适可而止地不再打趣我,转回正题上。
「没问题,我会过去。」我连忙回道:「时间我再告诉你。」
闻言,蓝天也很快应了声「好」。接着,我听见另一头有人喊她的声音。
「你忙吧,我也要回去盯学生吃饭打扫了。」猜测他们同事间大概开完了会要约吃饭,我不想耗掉她太多休息时间。
「嗯,那你要好好工作喔!」她笑道。
语毕,我还愣着,她就迅速收了线。
……那句像是太太叮嚀先生的话是怎么回事啊?收起手机,我有些恍恍惚惚地走进教室,等踏进门了,才发觉自己忘记带餐盒来盛饭。
「老师,你脸好红欸!外面有这么热吗?」班上几名男学生原本围在一起起鬨作怪,见我从后门走进来,马上哄地鸟兽散,其中一个还大惊小怪地问我。
我立刻回过神来,沉声道:「囉嗦!你昨天联络簿没签,心情小语只写一行,自己去加菜!夹完过来让我检查。」
接着只听见哀号一声,但馀音随即被其他幸灾乐祸的笑声掩盖。
第二章(三)
结果,春假的时候,蓝天的工作提早完成了。
于是我改变计画,第一天就开车上了北部。分别到蓝天和姊住的地方接了两人后,时间已经快正午了。她们事先找了不少资料,写出满意的租屋条件,并规划出看房子的路线,我只要照着她们画给我的地图走就行了。
不过,我相信这种事先准备的工作绝对不会是姊做的,毕竟一直以来只会出张嘴的人,要叫她动手,大概需要一点热身时间。
而姊恐怕热身一辈子都不会到达良好的状态。
没浪费时间,我先陪她们去看了一栋大楼的房间,和管理员谈过之后,两人对租金和格局不是很满意,离开后就把第一间删去了。
「中午了,先去吃饭吧!我超饿的,早餐吃太少了。」坐在驾驶座后方的姊猛摇我的座椅,我实在颇想开车窗把她这名危险乘客扔出去。
「你不是吃了个大汉堡,一份萝卜糕,加上一杯大冰奶吗?」我的馀光瞥见蓝天从副驾驶座偏过头,满脸笑意。
「胖死你。」我很习惯接在之后吐槽。
「我这叫胖?讲出去会引起人神共愤你知不知道?」姊的双臂环过驾驶座,扯住我两边脸皮,狠狠往外拉,「阿律,你是老师耶,怎么可以不懂得敬老尊贤?讲话那么不留情,会天打雷劈!」
我翻了个白眼。对她不可能尊贤,难道我要因为十分鐘年龄差距而敬老吗?
「吴优,你再不克制点,现在就给我下车。」姊下手根本没顾虑轻重,害我瞇起眼语焉不详地警告。
收回了手,姊哼哼两声,居然移到副驾驶座后面去,伸手勾住蓝天的脖子。
「蓝天,他现在会叫我下车,以后就会叫你下车。良心建议,这种臭男人不要跟他在一起!」她开始明目张胆地挑拨离间。
「喂……」红灯,我踩下煞车,没好气地转头瞪她。
但姊对我努鼻子吐舌头,还是巴着蓝天不放。而蓝天牵住姊像章鱼一样攀在她肩上的双手,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淡淡地笑;光是如此,就无声胜有声。蓝天的朋友很少,或者该说,能让她真心视为朋友的人罕有,一旦她把某个人放进内心重要的位置,对待那人与对待其他人,态度亲疏立见。
而我们之所以能跟蓝天熟稔,一切还真该归功于姊的自来熟个性,若没有高一时她大剌剌、直率的搭訕,我们跟蓝天说不定还是天上地下的距离。
没错,当初还以为我跟蓝天的缘分就那么曇花一现,仅限于国中毕业典礼那一天。万万没想到,后来我居然在高中的分班名单上,看到跟她同名同姓的人。
「阿律,前面路口右转。」下一秒,蓝天提醒的嗓音拉回我的思绪。转回头,发觉号志已经进入倒数五秒,我连忙将放下的右手重新搭上方向盘。
几分鐘后,在一家餐厅外面停好了车,负责订位的姊先前往柜台做确认,我和蓝天则放慢了步伐,走在后头。
「最近事情很多吗?」我还未啟口,蓝天便很难得地率先发问。
我露出困惑的目光。并不是她猜错了,而是准确命中红心;我的确趁着春假前,把累积的事情先解决掉了,连续几天熬夜,就为了腾出春假几天的空间。可我应该没有洩漏出疲惫啊!反而,因为见到她……精神还算很不错的,就不晓得她怎会猜中我的忙碌。
会心一笑,蓝天比了比她的眼睛,我随即明白她是指我今天戴了眼镜。
自从配了隐形眼镜后,我就很少戴眼镜了,除非黑眼圈太重,才会刻意戴上粗框眼镜掩饰。没想到这也被她看出来。
「上礼拜作业抽查,还有班上一个女学生出了点问题,处理起来比较费心。」没有闪避话题,我直言不讳。
累就累,不累就不累,实话实说,朋友之间没有那么多做作。蓝天很会隐藏心事,我却期盼她能坦然一些,那么,至少我要从己身做起,尽量不对她说谎……除了感情。
喜欢她,但我不希望她因为这份喜欢而有压力。至少目前,让我平静地守护着她,就好。
「有比上学期的庆生事件糟糕吗?让你还压过警告。」像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蓝天的语调微微上扬,溢出一丝活泼感。
「那倒没有。」我失笑。
上学期,班上较受欢迎的一个男生生日,结果他的哥儿们趁我研习请假,竟联手把他丢进荷花池里,搞得全身又溼又脏,荷花池也一片狼藉。事后,学务处通知几位学生的家长到校瞭解事件,那位生日的男同学回家还感冒发烧了两、三天,整个乐极生悲。
一怒之下,有参与搞怪庆生的通通被我发了记过单,给家长签名后暂时「压过」,若再有类似情形发生,我就会真的将警告送出去。
回想的同时我抬起头,就望见姊在柜台边对我们招手。转头跟蓝天相视一眼,我们有默契地加快了脚步。
第二章(四)
上了二楼座位,点完餐,我们开始聊起各自的近况。当姊听我说起前些日子心卉所面临的困境,居然一脸兴奋,简直把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我真想代替学生惩罚她。
中学生的感情问题不少,或者该说,人生每个阶段都有每个阶段的烦恼。而中学生在半大不小的年纪,思想和价值观都处于混乱时期,碰到的难关常没办法自己好好处理,这时候,就得靠有经验的年长者适时伸出援手。
心卉遭遇的状况就是其中一个例子。
「所以呢,是因为不想被喜欢她的男生一直盯着看,下课也受到打扰,那个女学生才用请假来逃避?」姊的食指在桌上敲着,发出固定频率的扣扣声。
「嗯,心卉是个很重学业的女孩子,目前也不想谈恋爱。暐轩的告白跟主动给她很大的压力,但她不愿意跟暐轩明说。」我简单扼要地叙述。
最后一次请假的隔天,心卉就携着家葳来到办公室,将请假理由一五一十告诉我,内容跟我原先的猜测有十成九符合。
明白了原因,我先以心卉的眼镜度数不够为由,将她的位置往前挪,与暐轩调开,免得她又近距离感受到暐轩的视线,影响上课专注。接着,我找了暐轩到办公室谈话,再说服心卉同意,在我陪同之下,让两人当面沟通协调,也让心卉诚实表达内心的感受。
「怕明确拒绝会伤对方的心吧?」接着,蓝天一语中的地道。「感觉是个思想很细腻,又温柔的女孩子……怪不得。」
点点头,我无奈地笑了笑。
想喜欢谁是个人的自由,想如何表达自然也是,不过,一旦与别人的观感相互衝突,甚至让人受到伤害,便成了过度恣意的自由。
双方谈话之后,暐轩道了歉,心卉的情绪也好了许多,课业逐渐回到轨道上,但相对地,暐轩就变得较为寡言,这是我意料中的发展。
我并不胸有成竹地认为,自己能将这件事完美解决,表面看来平静了,可私底下的压抑和体谅没人看见。连我本身遇上都没辙的感情事,又如何要求学生在短时间内懂得放手跟看开?一切都需要时间。
当然,还有同儕的帮助,转移当事者的焦点,让他们能藉其他管道让自己抒发不愉快,进而回復开朗。
人生毕竟不是只有谈恋爱,尤其对学生而言,该去尝试的新经验太多了。
「话说,蓝天高一的时候不是也碰到类似的事情吗?」姊拍了拍桌面,又靠到椅背上抱着肚子笑,「听说那次你真的很帅!可惜我没机会摄影留念。跟你说,那阵子阿律紧张得要命!天天都在担心你被积极追求的攻势融化,还好你是万年冰山。」
照理说,被人形容成冰山应该不会高兴,但蓝天却显得格外开心,眼神颇有深意地望了我一眼,「是吗?」
她没刻意做出打趣我的表情,但我的心脏仍不由自主地一悸,当下颇想把脸埋进眼前的酱料罐里,可惜我的头没那么小巧玲瓏。
丝毫未顾虑我尷不尷尬,姊偏头看着邻座的蓝天,当着我的面就开始爆料:「没骗你!他忧鬱到茶不思饭不想,我还以为他病了,后来才发现他视线都追着你──」
「够了,吴优!你闭嘴。」我再不阻止,她绝对会把我担心到整天神游,差点踩空摔下楼梯的事情也供出来。
高中开学没多久,就有个男生看上蓝天,而且比起国中,高中生主动追求的态度积极很多。班上的人大多乐观其成,因为那男生表态非常明显,喜欢找她说话,甚至会刻意去碰触她的手跟脸,以此示好,总让我看了很不是滋味,却又什么话都不能说,更没立场阻止。
……不,当时身为她朋友的我,应该是能够开口帮忙拦阻的,之所以却步,并非缺乏勇气,而是怕蓝天认为我太过多管间事,或反应过度。
现在想想,当初真不该顾虑那么多的。
不过,对那男生的举动也相当反感的蓝天,后来给了个惊天动地的回应,除了把那男生吓退之外,也把其他有意图的男生通通吓退了……至少是不敢光明正大地亲近。
但不包括我。因为那个回应,反而拉近了我跟她的距离,在名义上把我跟她的关係套牢。
虽然只是名义上。
「阿律?阿律!」下一秒,蓝天的叫唤拉回我的思绪。
困惑抬眸,正好看见她指了指我身后。回头我就望见自己的餐点送上来了,但刚刚出了神,我完全没理会服务生过来送餐,要我挪一下眼前餐具的提醒。
连忙清出面前的空位,我笑得有点乾。蓝天彷彿也猜到我方才在想什么般,双颊微微泛出红晕,但眸中却像有星星的微光闪烁,害偷瞄的我心跳整个东漏一拍、西漏一拍。
没错,高中的时候,我当了三年蓝天名义上的男朋友。
「蓝天怡的男朋友」,那是曾让我暗自欣喜,却又感到无奈的一个名词。
第二章(五)
升高中时,虽说成绩是达录取标准的,但我并没有报名第一志愿的男校。
因为姊吵着说不要跟我分开,也不想读女校,成天用楚楚可怜的哀求眼神望着我,我走到哪她就跟到哪,连洗澡都能在外面敲门囉嗦。总之,不停对我洗脑男女合校以及学校离家近的好处,打着「寧为鸡首,不为牛后」的标语,理直气壮要我跟她去读距我家不过十五分鐘路程那所高中。
其实那高中算相当好的学校了,只不过比起第一志愿,光环稍弱了些。
闹到后来,连爸妈都被她说服,帮忙一起劝我,说姊弟俩在同间学校,彼此比较有照应,此外,还可以省交通费。
我原本就没太在意学校明星不明星,只是看成绩选择,能上哪就上哪,既然爸妈不再反对姊的意见,我乾脆顺应了。
……否则再被姊纠缠下去,还没上高中我就要先上精神病院了。
因为是申请入学的,我们先被编了班,姊在二班,我则在相邻的三班。查名单的时候,我坐在电脑前撑着头,手指机械似地将滑鼠滚轮往下滚,等确定了自己的班级,便打算将名单按掉。
就在这时,我扫到名单下方同班的一个名字。
──蓝天怡!
我瞬间瞪大了眼,坐正身子,反覆将名单一看再看,甚至将姊拉到座位旁,确认我真的没有眼花。首次基测成绩差两分就满分,风云到不能再风云的蓝天怡,居然没有去读第一志愿的女校,而是跟我还有姊就读同所高中?
「该不会是同名同姓吧?」姊显然也很诧异,硬跟我挤在同张椅子上,瀏览那份惊悚的分班名单。
「蓝天怡这名字很常见吗?」我反问。就我印象,没听过第二个人叫蓝天怡。
「从小到大我只知道这么个蓝天怡……」姊的声音愈缩愈小,最后用非常纳闷的语气问道:「蓝天怡来读这间学校干么啊?该不会是音乐班?」
我们要读的高中是有音乐班的,而且是评价不错的音乐班,录取成绩比普通班要高上一点,对音乐程度也有要求,似乎必须通过某几项检定,亦要经过现场乐器演示跟面试。
「女中也有音乐班。」而且是全市最顶尖的音乐班。我们有个堂姊就是从女校音乐班毕业的,目前正在攻读师范学院的博士班。「再说,如果想上音乐班,她就不可能出现在普通班的编班名单里。」
「对喔!我忘了。」姊摸摸鼻子,偏头说:「该不会跟我们一样,选离家近的?可是蓝天怡不像这种个性的人耶,她感觉就是人生胜利组啊!会一路顶尖到死那种人。」
闻言,我沉默半晌。
蓝天怡是个什么样的人?一直以来,与她之间有段距离的我们都只看见表面,而且,还是透过间接的资讯去评论,从未深入接触过她;然而,国中毕典那天,在音乐教室附近短暂接触的几分鐘,似乎让我摸索到一些她所潜藏的特质。
但是,还不够,我对她的所知仍然太少。
「说得你好像很了解她的个性。」关掉名单,我闷闷地说。
除了感情好的亲友外,我很少如此在意一个人,一个几近陌生的人。那天对话的情景,她说话时的表情和口吻,以及寥寥无几的数句话,时不时就在我脑中浮现,盘桓不去,却遥不可及。
还以为,我跟她的缘分就那么断了,彼此的人生仅在那时间点曾经交会,接着各奔东西,再没有聚首的可能。
直到今天看见名单,看见她的名字,我才发觉,我似乎还站在原地,留恋。
「阿律,你在不开心吗?」下一秒,被姊略带犹豫的嗓音唤回思绪,我转头看她,没有说话。
我们是双胞胎,即使没有很玄的心电感应,可我若情绪不对劲,她总能第一个察觉,并给予安慰。
不过,感情方面的事情,要我怎么跟她开口?要说经验,她跟我都是白纸一张,没有能互相借鑑的地方。
「你是不是喜欢蓝天怡啊?」她忽然冒出这句,把我吓了一跳,神情来不及收敛,便被她尽纳眼底。她得意地说:「果然!我就想,即使她是名人,你也不至于这么在乎嘛。」
这话一针见血。学校里名人不少,男生女生都有,而受我关注的只有蓝天怡。
「我们才说过一次话。」我气虚地反驳。
喜欢这个词,太明确。我是对她有好感,会留意她的消息,甚至想知道更多关于她的事情……不过,要我篤定地承认喜欢她,我又迟疑了。
好像喜欢跟真的喜欢,谁能教我如何分辨?
好吧,也许就是真的喜欢了,才会去思考这个问题……
「才说过一次话就不能喜欢啊?没说过话都可以暗恋了。」姊耸耸肩,扬起唇角道:「遮遮掩掩的干么?你又不是喜欢上什么妖魔鬼怪,是蓝天怡耶!」
我无奈地叹口气。我烦恼的点又不在这。
然后,姊又后知后觉、神色略显古地的问道:「……等一下,这样你跟阿彰不就喜欢上同一个人了?」
她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我又叹了口更长的气,直接起身,让姊失去支撑斜倒在椅子上,脸颊还撞到扶手,痛得她直咕噥。
第二章(六)
后来,暑期辅导开始的那天,我怀着紧张忐忑的心情走入教室,完全不用特意寻找,目光便很自然地落到坐在窗边位置阅读的身影上。长发披肩的女孩表情沉静而从容,坐在那里,却彷彿存在于另一个世界。
蓝天怡本人,真的是本人啊……当下我涌现的心情,不亚于追星少女看见帅哥偶像的激动。原本该去读第一志愿女子高中的蓝天怡,怎么会来这里?这就跟个总裁穿西装,却在路边摊吃烤香肠一样违和啊。
或许是在门口站得太久,同学们的视线逐渐集中到我身上来。回过神后,我赶紧进教室随便挑了个位置坐下,由于在蓝天怡斜后方,抬眸便能看见她的背影。
说真的,不可思议。
若不是阿彰託我转交情书,我不会和蓝天怡有实质上的接触;若不是姊死皮赖脸要我跟她同校,我不会和蓝天怡被分配到同个班上。
听说,前世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擦肩而过。而我和蓝天怡这样阴错阳差的缘分,又有什么样的条件才能达到?
我正支颊想着,下一秒,蓝天怡却像察觉了什么般,忽然回头看过来,正巧迎上我的注视。因为毫无预警,我只能愣住,默默与她相望,幸好我神情维持得相当正常,即使呆住,也不会太破坏形象。
但蓝天怡的讶异显然不亚于我,甚至双眸还微微睁圆,貌似很意外我出现在这里。片刻后,她才收敛起惊讶的模样,轻扬唇角,礼貌性地朝我点点头,见状,我也依样画葫芦地对她頷首。
然后,我的担心、尷尬……一系列负面情绪顿时烟消云散了。
原本以为,她对曾向她告白的人会能避则避,或者装作不认识。可是从她刚才的举动看来,并非如此。
谢天谢地,否则我大概会想把阿彰抓来千刀万剐吧。
暗自庆幸着,我也转身从书包里摸出笔袋,开始做自己的事。
半天下来,老实说……我认为暑期辅导颇无聊,混了几堂课后,我忽然羡慕起登记分发后才须要上课的人了。但一想到他们得多在书堆中水深火热几个月,就觉得自己还是挺幸福的,至少现在上课归上课,却没有什么压力。
中午的时候,我吃完了饭正在收拾,姊就拿着块蛋糕从教室外衝进来,一手勾上我的臂膀,一手将蛋糕放到我桌上,笑得无比灿烂。我们这班的同学似乎个性都比较静,即使经过了自我介绍,彼此互动仍小心翼翼的,说话也轻声细语,所以姊这么大剌剌闯入,还跟我举止亲密,顿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不过,姊完全无视了那些探询的眼神,只能说她的率直果然是无敌的。
我无奈地看她,又瞅瞅桌上那片切面很丑的蛋糕。
「干么,减肥?」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她塞甜食给我的理由,否则哪有伸手可及的点心,却没进到她肚子里的道理。
姊减肥的时候,我总是成为最莫名其妙的受害者,家里那些为她买的零食甜点,因为她不敢吃的关係,最后我就得出马解决。有几次被奶油腻得快吐了,我还乾脆坐在她旁边吃,让她痛心疾首地控诉我在施行变相家暴,摧残她的心灵。
但桌上这蛋糕哪里来的?难道说开学第一天,就有人慷慨地请她吃蛋糕?
「给你吃啊!嘿嘿,我们班导人超好,一来就请我们吃蛋糕,我多抢了一块给你。说!我是不是对你很好?」姊显然适应得不错,心情相当愉快,还能跟我开玩笑。
「对我很好?你这笑话不错。」我扯扯嘴角。
「喂!」她拍了我一掌,显然对我的回答很不满意。
我轻笑了笑。
她真幸运啊!我们班导看起来就是一不好惹的角色,讲话腔调四平八稳,一上台就订班规,整节早自修都没见他笑过一次,连同学们自我介绍搞笑时亦然。
下一秒,我听见姊惊呼一声,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才知道她关注的人是蓝天怡。像发现新大陆似地,姊立刻弃我而去,蹦蹦跳跳奔向了正侧身用纸巾擦拭桌面的蓝天怡,然后站定在她的座位旁边。
听见脚步声落在前方,蓝天怡抬眸与她相望,神情中夹杂着困惑,没有主动开口,而是静静地等姊出声说话。
「你是蓝天怡,对吧?对吧?」姊将双手背在身后,弯身俏皮地将脸凑上前,只与蓝天怡相距不到十公分,两人的呼吸大概都碰在一起了。
不晓得为什么,我忽然感觉脸上燥热,心跳变得极快,明明和蓝天怡近距离接触的人又不是我。
而另一边,一手按着纸巾搭在桌面上的蓝天怡佇立良久,看不出是在打量姊,又或者根本没回过神来……甚至,我怕她是不愿意给予回应。
第二章(七)
终于,蓝天怡啟口说话了,但内容完全不在我意料之内,没直接回答姊的问题,也没表示她太自来熟、靠得太近,反而将头一偏,露出带有些许困惑的神情。
她说:「我们以前见过吗?」
话音甫落,就好像有什么戳中了我的笑穴,有股气流从喉咙内衝出,让我半咳半笑地吭了一声,为了不引起周遭人的注意,我硬是强忍下来,但脸颊上的肌肉都僵了,微微发痠。
国中时,姊的班级就在音乐班附近,即使没机会正式接触,她跟蓝天怡擦肩而过的次数,也肯定比蓝天怡跟我同台领奖的次数来得多,但蓝天怡记得我的名字,却不确定是否见过她。
我心里顿时泛出一种很幼稚的优越感。
而站在蓝天怡面前的姊依然是副不在意、笑容可掬的模样,兴奋地说:「我国中跟你同校啊!我叫吴优,优秀的优喔!」
闻言,蓝天怡的唇瓣开闔了数次,看那嘴型应该是在复述姊的名字。而后,她像忽然想到什么般转头看我,然后又转过去看姊,目光流转间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
吴优,吴律,的确是很容易被连结的两个名字。
「嗯,我是蓝天怡。」将擦过桌子的纸巾摺成方形放在桌上,蓝天怡的视线又朝我投射过来,随后问道:「你们是兄妹呀?」
这次我再也忍不住了,直接「哈哈」笑了两声,惹得姊怒瞋我一眼。
「是姊弟!双胞胎姊弟。快跟我唸一次,姊、弟。」姊义正辞严地向蓝天怡强调,表情无比认真,比她写任何一份作业都要认真,还伸长手将我扯到她旁边。
我不想承认吴优是我姊,也相信蓝天怡不会理她。
「……」蓝天怡真的没理她,笑了笑,拿起桌上的垃圾就往教室后走去,留姊一个人在原地对我扮很丑的鬼脸。
难怪她没人追。
「我以前听过学校里有很登对的情侣,互动还被当成模范,后来才发现他们是双胞胎姊弟。」回到位置的同时,蓝天怡竟然打趣道,还用颇有深意的目光扫过我们俩。
「我想大概就是你面前这一对。」我下意识地捂额回应,然后才意识到,我自然而然就开口和蓝天怡说话了。
而且还后知后觉地紧张。
「呿,超衰的,因为阿律太依赖的关係,害我身价都没有了啦!」姊摊开左手,右手按在蓝天怡的桌面,口气无奈。
我的额角有种异样的感觉,谁帮我看看那里是不是浮出了青筋?
「那种东西从来都不存在。还有,老嫌书包很重,要人帮忙提的是你。」我皮笑肉不笑地反驳,姊又瞪我一眼。
以前我还因为这件事被班导召唤过,头发已经有些花白的老师苦口婆心地劝我,说国中时期心智、思想还未臻于成熟,应该专注课业,谈恋爱太早。
「呃……老师,我没有。」天知道我反应过来的当下有多窘,「如果对象是指常来找我的那个女生,她是我双胞胎姊姊。」
为什么我会跟自己亲姊闹緋闻啊!
但我敢肯定,听完解释的老师内心应该比我更窘吧,感情好的姊弟难道要用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理由,让两人彼此疏离吗?
下一秒,姊咂嘴的声音拉回我的思绪,刚回神,我便听见她道:「奇怪,很多人说你难亲近,但我认为一点都不会啊!」
胸口冒出一丝仓皇,我皱眉望向蓝天怡。姊在当事人面前提这些评论也太不礼貌了吧?虽说我很习惯她的天然呆跟口不择言,可是蓝天怡跟她,今天是第一次对话啊!寻常人早就变脸了。
然而,蓝天怡面上却波澜不惊,仍旧保持着淡淡柔柔的笑,甚至,我又隐约嗅到一股嘲讽的味道,和她在音乐教室外表现出的非常相似──我莫名确信,那些评语对她而言根本毫无价值。
被人评论着,而她又淡定旁听着那些评论,感叹他人根本看不清真相。我想或许,我稍微掌握到了她的性格。
又或许,我也是那些「他人」之一。
见蓝天怡无任何表示,姊很自我捧场地昂起下巴耸耸肩,就像代替蓝天怡鄙视那些评价。接着又态度愜意地问道:「你为什么会来这间学校啊?基测不是考了将近满分吗?」
我也对这件事很好奇。
半转过头,我竟恰好看见蓝天怡将眉头轻轻蹙起的瞬间,不过,很快又放松了,若我没捕捉到那细小的动作,可能会以为她的表情连变都没变。
「因为离家近。」然后,她轻描淡写地回答。很显然,真正理由并非如此,而她并不愿多谈。
那么,真正的理由是什么?纵然狐疑,我也只能保持沉默。
「就这样?」但姊毕竟不具备太良好的观察力,她直接提高了音调问。
蓝天怡「嗯」了声,将视线移开了,是带有暗示意义的举动。所以,馀光一瞥见姊还想多问,我就迅速拉住她的手腕抢话。
「快打鐘了。你再不回去,等等被我们班导拘留训话,我不管喔!」我沉声。
「哇!真的耶。」姊一瞄我们教室后的时鐘,急忙想逃,「那我先走,下课有空再来找你们。笨蛋拜,蓝天拜!」
叫谁笨蛋!而且还帮蓝天怡擅自取绰号……
注视姊匆忙跑出前门的背影,我叹了口气,等发现自己还站在蓝天怡座位旁边,才突然感到尷尬。
「抱歉,我姊有点疯疯癲癲的,习惯就好。」我故意找了句话讲,缓解气氛,顺便中伤姊。
蓝天怡抬眸,眼神中没有不愉快,反倒盈着不虚假的笑意。
「不会。」她摇摇头,细语道:「她很可爱,是个好人。」
那我呢?我反射性想问,幸好憋住了。
向她示意了句,我尽量让自己从容回座。整理桌面的期间,却又不自觉……数度让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身影上,一停就是好几秒。
说不定,说不定……这会变成一个难以戒除的习惯吧。
那时的我还没有想到,这习惯,会一直持续多年,从习惯,到上癮。
【我希望哪天,能有人懂你的寂寞,却又不摧毁你的骄傲。】
出版公告
时隔一年多,新的网路小说终于要和大家见面啦!但有持续关注抒灵的大家应该都知道,抒灵这一年多可没有故意偷懒啊!《悠然戏韶光》的字数都可以抵三本网路小说了,只看网路小说的大家闹书荒时不妨点来看看,里面也是有很浓厚的校园爱情成分的!没错,抒灵就是要鼓吹你们,引领你们进入新世界!(喂)
好吧,分明是来宣传新书的,怎么聊起旧作了呢?还是赶快来谈谈《在开始的地方,说再见》吧!xd
这部作品其实早该写出来的,无奈去年进行到两万多字后,有一天忽然就「没感觉」了──我很心慌,我不晓得怎么继续才好,然而没办法,灵感大神就是不坐镇;我只好暂时将它搁下,开发洩文坑发洩去了……然后就发洩了二十八万字冏。
今年的四月中,我心血来潮重新开啟了这篇文,重新将设定看过一遍后,久违的手感总算排山倒海而来,让我在五月初时顺利敲完了它。不过老实说,每次回头重读这篇文,都觉得自己在拐弯(?)描绘心里的伤痕,可惜身边偏偏没有一个吴律。
许多年了,我一直试着跟那个曾在感情路上受创的自己说再见,一次又一次,可是……似乎不管再怎么努力,都仍会留下一丝隐约的忧闷。我自认想得很开,对所有的错过和放手也都能够理解,无奈感性就是如此不听理性的话。
透过和编辑讨论,书名从原本坚持的《不是不爱,只是不会爱》,改成了现在的《在开始的地方,说再见》──说真的,后来唸着唸着,我居然也有种被这书名「开解」了的感觉,我觉得编辑读懂了我写这本书的心。(笑)
每个人心底,多多少少都有拋不下的黑歷史,抒灵自然也是如此;希望藉由这本书的出版,让大家都能够跟抒灵一样,试着站在新的起点,向过去受伤的那个自己道别……即使只往前迈进了一点点,也是了不起的进步啊。
最后,不免俗地要公告一下出版日期,网路书店公布时间是六月六日(有没有超大顺?),无论是网上订购或实体书店购买,拿到书应该都在八日之后囉!大家别太早跑实体书店,当心扑空啊!以下附上几个网上的可购书管道,抒灵在此感谢大家支持与捧场!^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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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一)
吃过午饭之后,我又载着姊和蓝天跑了好几个地点,结果却是在计画之外的地方找到让两人满意的房间──从路线第五站的大楼离开后,蓝天偶然在那社区的公告栏上,瞧见一张房屋出租的广告,广告上写的条件还有附图照片都让两人相当满意,当下就决定过去看看。
该房间在一栋新建公寓的三楼,屋龄只有一年,格局是两房两厅一卫浴,外面还有小阳台。内部装潢走优雅的暖色调路线,大傢俱都已经备齐,整个空间由于採光度足够,所以显得窗明几净,通风也很好。重点是,租金合理。姊几乎一眼就爱上这房间,完全当自己家一样四处绕,把跟房东商谈的事情扔给我和蓝天。
「我跟我先生就住在隔壁栋,这样你们以后有什么问题,要找人也方便一点。」房东太太是个五十多岁的亲切阿姨,带我们看房子时还抱着小孙子,那小孩貌似很喜欢蓝天,不断趁机偷摸她的头发。
「电费怎么算?」一面注视蓝天牵起小孩短短胖胖的手摇摇晃晃,逗他开心地笑起来,我一面向房东太太询问。
因为大二那年租房子的时候,忘记问有关电费计算的细节,签约时也犯懒没注意看合约书,等住宿头个月收到缴费单,我吓得瞠目结舌。就我一个人住而已,电费居然高达将近一千块,仔细去翻合约才发现,原来房东收取的每度电单价,要比原价高出了两元左右。
怀着被哥吉拉踏过的心情,隔年我毫不犹豫地搬家了,也因为有这经验,现在我在电费方面总会特别留心。
下一秒,房东太太的嗓音便拉回我的思绪,「电费就按台电电表原价算。当然,夏天有三个月会比较贵。这些如果到时候要签约的话,合约里面都会写得很清楚,有须要的话,我可以先帮你们画起来。」
收到满意的回覆,我点点头,然后等着蓝天的意见。她还在跟小孩玩,面上难得露出有些稚气的表情,眉眼微弯,唇边浅浅的梨涡让笑容显得甜美。
「这画面真温馨」,脑海中很自然地窜出这句话,虽然没人听得见我的心声,我仍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你觉得怎么样?ok吗?」这时,蓝天忽然啟口,怔忡片刻我才意识到她在徵询我的想法。
「我觉得不错。姊大概举双手双脚同意了,你呢?」我瞥了眼跑到阳台去的姊,又将视线转回蓝天身上,「主要是看你们两个的意思。」
闻言,蓝天收回了手,偏过头来,「那就这里吧!我也很喜欢……有家的感觉。」
听来单纯的一句话,却让我心头一悸。
房东太太似乎因为蓝天的发言感到很开心,主动说起当初为房子添购傢俱以及装潢的经过,蓝天听着也偶尔会搭上一、两句。或许房东太太会认为那话只是纯粹恭维或夸讚,但我却明白,「家」这个字对蓝天而言有多特殊的意义。
毕竟连住了十多年的房子,她都不愿意称之为「家」。
等待蓝天跟姊和房东太太签约的期间,我站在屋外不停地思考这件事情。
「如果我对那间房子没有任何归属感的话,还能当那是我的家吗?」记忆中,蓝天曾经这么问我。当下,我其实不太懂这句话的涵义,毕竟某些感受,是要实际经歷过才能体会的。
直到高二那年,一次意外衝突后,我才知道蓝天说那句话的原因。
「家吗……」抬头望着逐渐隐入建筑物下的落日,我不自觉出声喃喃。紧接着,身后有个力道落到肩上,将我从半恍神中惊醒,连忙转头。
「怎么了?叫你好几声都没回应。」蓝天循我方才远望的方向看去,很好奇的样子,「有什么好看的吗?看得这么专心。」
总不能告诉她,我在想高二时发生的那个意外吧。
于是我胡诌了个还算正常的理由。「没有,只是在思考可以配合下一课课文的活动。你知道,现在上课不多玩点花样的话,很难吸引学生的注意。」
「这算是职业病吗?」蓝天扬起微笑,顺手将手中的那份合约书收进包里,「走到哪都在想跟上课有关的事情。」
「还好啦,旧课文都已经备过了,下一课刚好碰到新选录的课文,才须要重新想。」近年来各版本的白话课文几乎都更新了,出处五花八门,连《哈利波特》的翻译节录都有。「对了,姊呢?」
「还在里面跟房东聊天。我怕你等太久,就先出来了。」边说,蓝天边往我靠近一步,抬手压住在风中飞舞的发丝,神情变得略显靦腆。
简单一句体恤的话语,却让我的胸口涌入一道暖流。
──那代表对她来说,我是值得被关怀的「自己人」。
而我其实很想告诉她,近十年守候的光阴我都坚持过来了,若只是几分鐘的时间,我又怎会等不了呢?
第三章(二)
找房子的事情顺利结束了,但当天晚上,姊却搞了一个大乌龙。
在我出发前几天,姊就说了她会帮忙订饭店,因为刚好有认识的朋友在一间商业旅馆工作,据说风评还不错。基于信任,我就没再跟她确认房间订到没,想说来了再请她报商旅的名字就好,反正gps很方便。
结果,她压根儿忘了这回事。
「咦,不是蓝天你要帮阿律订房间的吗?」吴优歪着脑袋傻笑,还心虚闪躲我开始冒火的眼神。
你真的是我姊吗?你关心过我的死活吗?我脑海中悲戚地闪过两问句。
「因为你说有朋友在旅馆工作,想请对方帮忙订,我就依你了。」蓝天眨眨眼,神情很无辜,一点都没有帮姊掩饰的意思。
「我也记得你这么说过,而且说了两次以上。」我作势扳了两下手指。
姊又乾笑了半晌,大动作地溜远,然后脸就垮下来了。「怎么办?我一忙起来就忘记了啦!这时间肯定订不到饭店了,週末人挤人,又遇上连假。」
我不想问她在忙什么,我只觉得很悲伤。
蓝天和我面面相覷,表情没什么变,可我大概猜到了她在想办法,她思考时很常不动声色,就连我,偶尔都很难猜到她在动什么念头。
一会儿后,她缓缓啟口,略带犹豫地提议:「不然,去我那里住吧?虽然空间不大,一个晚上还是可以的,就是阿律要委屈一下了。」
闻言,我撑大眼注视她,怀疑自己幻听了,下意识就想不雅观地掏耳朵。虽说有个双胞胎姊姊,让我对男女的界线比较不设防,但蓝天的提议实在过于刺激了,就连关係亲近的姊,我也从上小学起就没跟她同房睡过了。
但姊显然认为没什么不对,还献宝似地附和:「啊我知道!你房间最旁边有间小和室对吧?铺了木地板那边,把小桌子移开就可以塞人进去了,阿律的身材刚刚好,还可以帮你看门。」
看啥门,当我是狗啊?
见我变脸,蓝天忍俊不禁,「噗」地笑出声,我没好气地转头瞪着吴优,她却没领略我的意思,还以为我是想到她住的地方睡,连忙摇手摆头。
「不是说了我那边漏水吗?我把东西都移开堆在空旷的地方了,根本没位置给你躺!」语毕,她一副爱莫能助的模样,「只能让蓝天收容你一晚了,我们可是相信你的人品喔!你不要对她乱来啊!」
真想一巴掌将这个亲姊拍飞。我将眼镜上推揉了揉眉心,「那还不如我送你去跟蓝天睡,你的房间借我将就一晚。」
「不要,我认床。」姊理直气壮地拒绝,用了个很烂的理由。
结果呢?结果当然是被拍板定案了。
原本我还跟个婆婆妈妈似的迟疑,打算睡车上算了,反正也不是不能睡,但蓝天说对我过意不去,毕竟我是被召唤来帮忙的,照理来说是「客」,哪有让客人自生自灭的道理?
我被她半推半拉带上了楼,原本身体还紧张到僵硬,可是蓝天一派坦荡的态度,倒是让我放松了不少,努力说服自己:就是跟个老朋友借地方住罢了,打扰一天,别太把两人的性别差异扩大看待。
等站在小房间门口,蓝天按开了灯,我才发现这的确是个「小」房间,起居室非常小,似乎被蓝天一厅多用了,不仅摆了水果盘、咖啡壶那些,也摆了电脑、记事本跟笔架等办公用具,收拾得很整齐,与卧房之间只隔了道帘子,隐隐约约还能看到内室的摆设。
至于姊说的那个和室,则在靠窗的地方,旁边连着阳台,与起居室同样隔了道塑胶帘,上头摆了张小巧的摺叠桌及两块垫子,桌上有份报纸,和室的一端则放了书架,架上摆满了书,连上方都堆了几叠。
我闻到空气中有股淡淡的酸甜香气,目光搜索了会,便瞧见起居室小方桌上那个相框一般的芳香剂。
「阿律,怎么傻站着?把行李拿来放这里啊。」
当蓝天的声音打破沉默,我才回过神来,发觉她已经半蹲在小和室外头,将摺叠桌、垫子和报纸收好搬出来了。
因为住一天而已,我只提了个轻便的行李袋,里头其实也没装多少东西,看起来瘪瘪的。将行李袋放到木地板上,我抬起头,就见蓝天拆了块乾净的新抹布打算擦地板。
「呃,我要睡的,我自己来吧!」我连忙去跟她抢工作,蓝天也没推拒,笑笑地收回手,转进了卧房。
出来的时候她抱了枕头跟棉被,不待我开口,就说:「这是冬天用的,有点厚,不过最近温差大,你又睡窗户旁边,应该刚好。」
几句话一气呵成,堵得我没办法推辞,便摸摸鼻子接了过来,铺在擦好的木地板上。
第三章(三)
「你平常都在这看书吗?」坐在和室边,我望了眼拥挤的书柜。蓝天阅读涉猎的范围很广泛,古典文学到科普着作都有,但数量最多的还是搁在最上层的乐谱和音乐相关书籍。
「对呀,我不喜欢看电视,上网也满乏味的,如果没人约着到处走走,就是窝在这里看书吧!反正我的工作也没什么能带回家的。」她跟着在我旁边坐下,伸了伸手脚。
「这里离你上班的学校近吗?」听她提起工作,我随口问了句。
「不算非常近,但租金便宜,我想把钱存下来,以后……自己买房子。」蓝天回答得很隐讳,话只说一半,另一半不须要她多说,我也能自行推论。
高中时她就说过,将来工作地点要离自己名义上的家远一些,等存够了钱就买间便宜顺眼的小公寓或大楼,在原本工作的地点附近买不起也无所谓,顶多换个县市,再请调就好。
原来直到现在,她的想法依然没变。
「你呢,之后还是会一直住在家里吧?」蓝天微瞇着眼,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你跟家人感情真好,小优也是,难得看见不吵架的兄弟姊妹,我小时候一直觉得那是奇蹟,认识你们俩后印象才被颠覆。」
「我是懒得跟她吵。姊那种个性,对她生气,她不但会浑然不觉,还会继续白目地跟你嘻嘻哈哈。」我本想抹脸,然而手上抓着抹布,就没动。「下次姊回家的话,你也跟她一起吧?来我们家吃个饭什么的,我妈也偶尔会问,上次出去玩带伴手礼回来,还要我寄给你。」
听我说到这个,蓝天点点头,又拍了拍膝盖笑道:「我知道!淡水鱼酥。」
「对啊!买台北的东西回来,又叫我寄给在台北工作的人,好不好笑?」我装模作样地叹口气。
高中的时候,姊常拉着蓝天到我家作客,我也会义气地叫上阿彰,大家一起烤肉或者吃火锅;甚至后来考上大学,两人的学校也距离非常近,因此后来邀人的变成了我,蓝天始终是我家的常客。
随后,她拿过我手上的抹布,站起身来说:「洗个手吧?沾灰尘了。」
「好。」我望了下手心,上头有些许脏污的痕跡。
蓝天开了洗手间,先侧过身让我将手冲乾净后,才拎着抹布进去清洗。
后来,我们坐回起居室继续间聊,蓝天果真是个不爱看电视的,连电视插头都没插,上头还套了防尘套。等九点多她去洗澡的时候,我坐在单人沙发上翻杂志,然后听水声听着听着就有点恍神……
一阵line的提示音将我吓醒了。
我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传讯息来的是姊,只发了张馒头人在嗤笑的贴图,意义不明。
「干么?」我无奈地回传两个字问。
「蓝天咧?我才要问你们在干么呢?」姊回得很快,她能用双手按手机的小键盘,我却学不会。
「还能干么?你找她不在,洗澡中。」我看了浴室门一眼。
收到这句话后,姊又丢了同一个嗤笑馒头人,让我非常无言,可是整张脸不由自主地就发烫了。又不是幼稚小鬼了,我当然明白她在想些什么,难道在她心目中我就是个歪人吗?亏她是我亲姊。
刚想甩她一句无聊,浴室门就「喀」了一声,让注意力正放在手机上的我差点跳起来。佯装镇定地望过去,蓝天正巧打开门走出来,随手将洗衣篮放到了一边,上头盖着大浴巾;她穿着很规矩,手上拿着条乾毛巾擦头发,见我在看她还微微一笑。
我松了口气,莫名地很想揍吴优,全是她引我胡思乱想。
「欸!你问蓝天明天要不要去看电影,快问快问。」收回目光时,她又传line说道。
「但你明天不是要先把一些可以搬的东西搬到新家吗?」我反问。
「那会花多少时间?而且我今晚就能整理好了!」姊的回应透着不满,后面还连着一大串「快问」。
幼稚!受不了。
我转向刚拿出吹风机的蓝天,「姊问明天要不要去看电影?」
插上插头的同时,蓝天困惑地回头问:「她不搬东西了吗?」
「她说搬东西很快,用不了多少时间。」我摊手。偶尔我其实会怀疑姊的大脑组织是如何构成的,思维跳脱的程度旁人很难跟上。
「那好哇,我也很久没看电影了。」蓝天不仅没反对,还露出很怀念的表情,「认识最久,但开始工作后,反而最少和你见面……啊,还有阿彰,他最近怎么样?」
我觉得,蓝天十分强悍的一点就在于,她可以毫不排斥、彆扭地面对曾对她释出好感的各个男生,甚至后来,将我和阿彰视为至交,那也是真心的。
我曾猜想,会不会是因为,她其实不把那些告白当一回事?但后来才了解,她并非全然不在意,只是不愿将尷尬表现出来罢了,毕竟试图回避的话,反而更容易被人察觉异样。
「接了他爸那间店面,生意不错。」想到阿彰上次拿蓝天打趣我,我就忍不住咳两声。
而她頷首,却忽然沉默下来,目光流转。我疑惑地问她「怎么了」,蓝天将视线定在我身上,停顿半晌才缓缓开口:「那……他和小优之间,还好吗?」
我的思绪空白半秒,脱口而出:「原来你都知道?」
蓝天比姊还早上台北工作,所以姊离开的时候,她自然不可能来送别,也不可能听见姊对阿彰的表白。据说后来,姊到了台北也不肯让蓝天到车站接人,说不想被任何人打扰,就把自己锁进了房间里。
阿彰喜欢蓝天的事情,姊心知肚明,我想她肯定不想让蓝天担心彼此间会產生芥蒂,就也没将事实告诉蓝天,只说了「她很快就会好」。
不料,聪明的蓝天还是猜到了。
蓝天勾了勾嘴角,无声默认。我放下杂志靠到沙发椅背上,淡淡说道:「关键在姊身上,她还在逃避。阿彰那边倒是很想挽回交情的。」
「这也没办法。」蓝天的嗓音也淡淡的,却带着一种看透的无奈,「两人各自想要的关係,不一样啊。」
我张了张口,很想说点什么,却又找不到适当的话好说。
片刻后,还是蓝天先打破了沉默:「我吹个头发。」
我轻哼了声,随后便听见吹风机的声音响起。
话题在这里打住,也好吧。
后来轮到我进浴室洗澡的时候,不免又想起姊传的那些可恶讯息跟贴图。充满馨香气息的空间,确实很容易让人想些有的没的。
忘记在莲蓬头前呆站了多久,我才猛然回神,訕訕然地伸手扭开水龙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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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出版日!(洒花)
第三章(四)
高一刚开学那阵子,我跟蓝天怡很常一起行动,除了母校同校早就认识的原因外,也由于座位近,很好找人。蓝天怡不会刻意跟同学混熟,真要我解释的话,她最常找我互动的理由就是「方便」、「好说话」。
说真的,我并没有很介意,毕竟连我自己都不太喜欢主动跟陌生人交谈。嗯,有必要时例外。
总说自己走狗屎运,才跟我考上同所学校的阿彰,对于我跟蓝天怡同班这件事表示羡慕嫉妒恨,可惜高一时他的班级天高皇帝远,没法跟姊一样常来串门。
但说实话,我认为我跟蓝天怡的交情很普通,顶多就比君子之交好上一些。
真正将我们俩交情改变的,是开学两个月后发生的一起事件。事件开头为班上的公关股长私下找上我,单刀直入打听我跟蓝天怡的关係。
「为什么问这个?」跟公关不熟,面对询问时,我的语气带着疏离。
「就想知道啊!说啦。」对方掛着讨好的笑,还伸手揽住我的肩背。
当下我以为,他是公关基因作祟加八卦癮犯了,纯粹对我跟蓝天怡这对交友组合好奇,于是没瞒他,很老实地交代我跟蓝天怡只是国中同校,对彼此有印象,所以上高中后才会自然而然地走在一起,此外没什么特别。
我真的完全没想到自己的诚实,会给蓝天怡带来麻烦,更没想到,原来才开学两个多月,她已经被人锁定为追求目标了。
在明白自己被公关股长耍了之前,他的作战老早就开始了!
第一步,毫无疑问是介入我跟蓝天怡之间,让蓝天怡对他的亲近感更胜于我──简直可恶!更可恨的是,一开始我竟浑然不觉。
「你觉不觉得最近公关很常找我们说话?」有次去上体育课途中,蓝天怡拉了拉我的衣袖,悄声问道。
「有吗?」我脑袋里复习着上一堂课的英文单字,有点心不在焉。「凑巧吧?」
「嗯……」她似乎欲言又止,沉吟片刻后才笑道:「也对,他本来就会四处找人说话,可能是我多想了。」
我点点头,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甚至几天后,当我从洗手间回来,发现姊又闯进我们教室找蓝天怡聊天,而公关居然也在旁边凑热闹时,我依旧保持同样的看法。
就算蓝天怡脸上难得出现古怪的神色,注视我的眼神也非常复杂。
更别说姊还偷偷对我埋怨了句:「你们班那个男生好奇怪啊!硬要凑过来听我跟蓝天讲话,还老是插嘴。」
我想,我那些日子绝对中邪了,才会看谁都是正人君子。
再过几天,我就晓得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因为公关明目张胆在聊天时,当着我的面去抓蓝天怡的手,还称讚她的手指很修长漂亮。蓝天怡愣了两秒就迅速抽手,面上的笑容变得十分僵硬,基于礼貌说了声「谢谢」,便往我身后躲了躲。
我瞪大眼打量公关,只差没赏他一记愤怒铁拳。
等他带着诡异的表情离开,我皱眉望向蓝天怡,见她轻抚着被拉过的左手,我忍不住开口说:「对不起。」
她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来微笑,「为什么要道歉?」
「你说过公关最近很常找我们说话……」我抿起双唇。她当时绝对在暗示我注意了,又不想把话说得太清楚,却被我敷衍带过。
听说某些女生,对于异性的示好相当敏感。
蓝天怡大概就是这种人吧。所以,我有点过意不去。
「其实不关你的事啦,那时候问你,也只是我想确认自己的猜测。」她将手背到身后,摇了摇头。
我叹了口气,「还是对不起。」
「再继续对不起,我就把你拖下水了。」
闻言,我不明所以地偏头看她,却只瞧见她施施然走进教室里的背影,午后的太阳在她制服上打出一片暖色系的光,明亮得让我的视线再也容不下其他。
第三章(五)
回家后,我将蓝天怡被公关吃豆腐的事情告诉姊,她立马挥我一记铁砂掌,直嚷着我这护花使者护得不到位,连站在旁边都可以被人趁虚而入。
「我哪知道公关有那个意思!他脸上又没刻变态或色狼。」我边用彆扭的姿势揉背,边为自己辩解,但气势比平常弱了不少。
「之前就和你提过他很奇怪!装熟装得太刻意了,说话的时候还一直对蓝天笑,像顏面神经失调!」姊毫不留情地嫌弃,肢体动作很丰富。
我故意模仿她前一个挥舞的手势,又招来一顿打。
「喂!我很认真在跟你讨论这件事耶,你不是对蓝天有好感吗?要是被那什么厚脸皮的公关抢走怎么办?」姊气呼呼地环起双臂,又作势要踢我。
「不会吧?蓝天怡对他没意思,这点我可以确定。」否则她被拉手时就是脸红而不是蹙眉了。
况且,说句大言不惭的话……跟公关比我还算挺有信心的,虽然我目前并没有光明正大跳出来竞争的念头。
姊不认同地哼声。「现在是没有好感啦,之后呢?说不定就动摇了。感情都是慢慢培养出来的啦!我是你的话,绝对不会让公关接近蓝天方圆一百公尺之内。」
一百公尺?那公关乾脆不用进教室了。
虽然姊说得夸张,但我心里还是隐隐有了忧虑,而且有一点她说得没错,感情是须要慢慢培养的,蓝天怡乍看之下是对公关没兴趣,可对方要是天天找机会亲近她呢?说不定久而久之,她就习惯了!
然而,担心归担心,之后面对公关对蓝天怡的刻意献殷勤,我仍然没採取什么激烈的保护行动,只偶尔会不着痕跡地将蓝天怡支开,消极应对。
被蓝天怡委婉拒绝过数次的公关愈挫愈勇,我强烈怀疑他将蓝天怡的退避都解释成了害羞,还将我彻底当成了透明人。我每天都在脑内模拟如何乾净俐落地将公关处理掉,毁尸灭跡。
姊见证了我紧张害怕担忧鬱闷的过程,每天照三餐嘲笑我没男子气概,我全当没听见。
再忍下去,我觉得我总有一天会爆发。
不过有句话说得好:世事难料,我猜到自己将在未来的某天爆发,却没猜到蓝天怡爆发的时间会比我还早。
所以上段应该再补上一句:人不可貌相。气质端庄嫻雅的蓝天怡,原来也有女王般气势十足,让人目瞪口呆的一面。
「不要碰我!」
午餐时间,蓝天怡又遭到公关的骚扰。正当我用十万伏特的眼神在狙杀动手动脚的公关时,她突然挥开后者刻意触碰的手掌,站起身来怒道;我拎着筷子陷入呆滞,全班则有大半人的目光集中到她和公关身上,原本吵闹的空间剎那间寂静无声。
蓝天怡的反应貌似也在公关意料之外,仰头错愕地盯着她,啟口却没说出半句话,连道歉都挤不出来。
从斜后方角度,我瞧见蓝天怡深吸了口气,用隐含薄嗔的嗓音说道:「同学,我没有装模作样,也没有欲擒故纵。别一厢情愿忽略我的拒绝,三番两次挑战我的底限。我有男朋友了,以后,别再用这种方式打扰我!」
清晰的话语撞击我的耳膜,让我一时没握住手中的筷子,任之落到桌面。
撂完话,蓝天怡半旋过身,目光很快与愣怔的我对上,然后她趋前攫住我的手臂,将我从座位上扯起来往教室外头拉。
我尚未反应过来,只是麻木地被她揣着走。随后,后方教室内响起如爆炸般的热烈讨论声,以及对公关自作多情的嘲笑和调侃。
第三章(六)
蓝天怡直走到离教室几十公尺远的楼梯口才停下脚步。她放开我的手,目光从我脸上扫过,促使我回过神,整个人顿时被排山倒海而来的疑问覆盖。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学她微蹙眉。
「把你拖下水的意思。」蓝天怡的口气平静,依稀还带着点未消的馀慍。
我细细思索了那八个字的涵义,但十秒后,仍挤出个疑问词:「啊?」
我当然记得她昨天说过,要是再说对不起,就把我拖下水。不过我今天什么都没说啊,怎么就被拖下水了?
她凝视我半晌,神情意味不明,害我莫名感到背脊发凉。
「你不是喜欢我吗?」她驀地出声,却丢出一颗重磅炸弹,让我不晓得该如何接。
「情书是帮别人送的」,看着蓝天怡的眼睛,我实在很难向她解释,而且这时候说又像欲盖弥彰,我不认为她会相信。
一会儿后,没收到回应的蓝天怡低声问:「帮我个忙,不行吗?」
此话一出,我更不解了。
「不是我不帮忙,而是你在说什么,我根本没听懂。」我自认不笨,但也不是能闻一知十的天才。她光说句「拖下水」,我哪里晓得她要我帮她什么。
蓝天怡抬手,将过长的瀏海顺到耳后,「意外」两字在她面上显而易见。
接着她双唇轻抿,勾出一抹似笑非笑。
「我刚才在教室里说了什么,你没听清楚吗?」她问。
不,我听得非常清楚,就算没法逐字背出来,但关键那几句要想起来并不难。整段话,她不但指责了公关的骚扰,还批评他自以为是,最重要的是,宣示自己已经死会了。
……等等,蓝天怡死会了?据我所知还没啊!那她撒了谎后又将我扯出教室的用意是?
思索片刻,我恍然大悟,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你该不会,是要我,假装成你的男朋友吧?」一句三顿,我微扬的语气充满不可思议。
她但笑不语,等于是默认了。
说也奇怪,虽然她笑得赏心悦目,然而当下,我完全没有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中的感觉,反而不太能谅解。就因为她误以为情书是我递的,误以为我喜欢她,就能理所当然地利用我吗?
好吧,虽然我真的有点喜欢她,那又如何?利用就是利用。
而且,还是在我知道她并不喜欢我的情况下。
「这对我不公平吧?」心里不太舒服,我的声音跟着转为沉闷。
「已经来不及了,大家都误会了。」留意到我的不对劲,她的嗓音也不由自主放轻,但犹带些许强硬。
我默不作地盯着她,将不满直接摆在脸上。
对视良久,蓝天怡率先吁了口气。
「你真的不愿意的话,我不会勉强的。」她淡淡地道,听在我耳里像杯失了温度的咖啡,异常苦涩。我马上就后悔了,正想啟口,却又听她说:「既然如此,我们之间保持距离比较好,才不会让同学们的误解再加深。」
真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我干么那么意气用事?即使不赞同她的作法,好好沟通不行吗?蠢蛋如我才会摆臭脸。
第三章(七)
这时,眼角馀光突然瞥见有个人影从楼梯上走了下来,我反射性转头,一名相貌温婉的女老师便映入眼帘。我礼貌性对她点了个头,再抬眸时,总觉得她的五官神韵似乎在哪见过,有种熟悉感。
女老师亦微笑頷首。下一秒,我却听见蓝天怡紧张地喊了声「老师好」,三个字几乎糊在一起,连成短促的单音节,听不清晰。
我将狐疑的目光拋向她,她却专心注视着那名女老师转身下了楼梯,身影渐渐地被阶面遮挡,最终隐没。
有一瞬间,我以为她会奔上前追赶那位老师,但她没有。
难道那个老师在校内很有名吗?连镇定的蓝天怡碰到她都忍不住激动。
不过这个疑问,我没能问出口。等蓝天怡从惊喜中回过神来之后,便逕自旋身迈开步伐,回教室去了,整段路,都并未回头再看我一眼。
我大约晚了她五分鐘进教室,一踏入门内,同学们的起鬨呼声便此起彼落传来。
我抹了把脸,尽力忽视眾人探询的视线,目不斜视地走回座位。
偷偷望了左前方一眼,蓝天怡已经收掉才吃一半的午餐,拿出国文课本复习了。我抓抓头发,内心很在意她「保持距离」那句话,又不知如何是好。
当天下午,我的情绪化就遭到报应了。
平常到专科教室上课时总会叫上我的蓝天怡,竟开始单独行动了!甚至不再找我说话,我走近她就离开;一、两堂课还好,久而久之连同学们都发现了,私底下八卦不说,有些自以为正义的女生还跑来指责我,认定蓝天怡不理我的原因,是之前她被公关骚扰时,我这个「男朋友」居然没站出来宣示主权。
我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更好笑的是,姊跑来找蓝天怡间聊,她都肯搭理,独独视我于无物。
后来姊向我打听了详细情形,不仅指着我大笑了好一阵子,还说了个贴切至极的比喻。
「你就是那条早就上鉤了,人家还迟迟不拉上去的鱼啊!」
你才是鱼!你全家都是鱼!
……为什么我连骂人都会骂到自己?
总之,自怨自艾是没用的,我拿蓝天怡没辙。把我当个陌生人对待会產生的后续效应,她大概早就猜到了,连我将会有的行动,她都猜了个十之八九吧!否则不会在我终于受不了了,刻意找机会堵她求沟通的时候,露出手到擒来的表情。
「算我服了你了,你晓得被当成隐形人很折磨吗?」我怀疑自己这句话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晓得啊。」她笑得很温和,轻飘飘地说:「我当然晓得。」
果然,一切发展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我总以为,蓝天怡无论面对任何事情,都能这般胸有成竹、智珠在握,忽略了不管她如何聪颖,终究只是个「普通人」的事实,她也会不由自主,也会偶尔丢失了理性,被感性所征服。
而这些,都还要隔很久很久,我才会知道了。
在那之后,我们达成了协议。名义上,我成了蓝天怡的男友,与她同进同出,一起接受同学们的八卦洗礼。至于我得到的好处嘛……不必再被无视了算不算?
唉。
【一物降一物,我这辈子大概就栽在你手上了吧。】
第四章(一)
在小和室过夜的隔天,是蓝天将我喊醒的。
可能我也有点认床,不过主要还是跟蓝天两人共处一室的缘故。孤男寡女,她不介意,我超介意,整晚在小和室里辗转反侧,思绪时不时就飘到塑胶拉帘外,猜想蓝天睡着了没,结果一直睁着眼睛,直到清晨才抵抗不了睏意睡去。
她喊我的时候,才刚过九点。
我睁开眼睛,望着不熟悉的天花板,还有些恍神。隔一会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立马像惊弓之鸟般坐起身,伸手去抓放在枕头旁边的眼镜。
拉开拉帘,一眼就看见蓝天站在起居室的桌边,她似乎趁我还熟睡时出门买了早餐回来,此时正将两个纸盒从塑胶袋中取出。听见动静,她转头看过来,未语先笑,笑得我捡回来的意识顿时又弄丢一半。
「睡醒了?去整理一下来吃早餐吧!我刚打了电话给小优,她应该还没醒,不接手机。」边说,蓝天边朝小和室走来,最后蹲在我旁边,抬手拉了拉我的头发取笑:「果然谁刚睡醒都不好看,你也一样。」
闻言,我往头发上来回按了按,满脸尷尬,蓝天倒是很自得其乐,又往我背上拍两下,催促我动作。
我起身穿上拖鞋,打了个呵欠正要进浴室,馀光就瞥见蓝天坐到了小和室边收棉被,神情恬静,微微勾起的唇角让她看起来心情很好。我靠在浴室门外,无声凝望着她,有股衝动想上前抱住她,再也不放开。
总是很平凡的场景,最能够触动我。
可是,现在不行,还不到十年。
偶尔,我也不是很懂自己的固执,为何要坚持守着「十年后再告白一次」的约定……而且其实,那并不算是个约定。
或许,我只是想让蓝天打从心底相信我吧!相信我能喜欢她十年,等她十年。
叠好被子的蓝天抬起头来,发觉我还站在原地磨蹭,不解地偏头问:「怎么了?又发呆?」
倏然回神,我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扔下一句「还在梦游」,就赶紧鑽进浴室里了。
盥洗完走到起居室,蓝天正好在打电话,在我坐下的同时她也将手机拿离耳边,轻皱了皱眉。
「姊还是没接啊?八成昨天太晚睡了,她睡死的话连雷都劈不醒。」身为学生时代天天要挖她起床的人,吴优的习性,我再了解不过了。
「只能等会去她房间看看了,我有备份钥匙。」蓝天耸了耸肩,将其中一个纸盒推到我面前说:「鮪鱼蛋饼,你喜欢吃这个吧?」
语毕,等我点头,她又推了杯豆浆过来。
她将我的喜好全都牢记在脑海里,就跟我一样。不过,有时我依然会忍不住猜疑,她对我是否真的抱有超越友谊之外的情感?会不会,她对我的好只是基于多年的交情,曖昧那些都是我想太多,根本子虚乌有?
太在乎,以至于害怕探究真实。
无声叹息后,我刚夹了块蛋饼塞进嘴里,蓝天就突然从沙发上跳起来,将手中的餐盒往桌上一放。
「我有东西要给你!差点忘了。」她兴冲冲地说,立刻起身走进了内室。
我保持着将蛋饼送进嘴里的姿势,几秒后才收回筷子,开始咀嚼。布帘另一头传来蓝天开关抽屉的声响,我不自觉向后靠到椅背上,从小小的缝隙看进去,当蓝天掀开布帘走出来,又心虚地坐直身子。
蓝天将另一个纸盒子递给我,笑着说:「我知道你不喜欢繁复的包装,嫌拆起来太麻烦,所以就这样阳春地给你了。」
我稍稍一愣,接过那个光看表面就知道内容物是什么的纸盒。
「怎么会忽然送我……耳机?」我认得这品牌,并不便宜。
「前阵子不是常听你抱怨耳塞式的耳机戴起来很痛苦吗?正好你跟小优上个月生日,我就买了一对,你们各一个,还请她保密,想说见面时再送你。」蓝天重新捧起餐盒,瞇起眼揶揄:「依你的个性,嫌弃归嫌弃,也不会跑去买新的耳机来换吧?」
「惭愧惭愧,感谢感谢。」将纸盒放在腿上,我装模作样对她拱了拱手。
蓝天被我的举动逗笑,不小心噎到了,呛咳几声,我伸手拍她的背要她别激动,还被瞋了一眼。
这顿简单的早餐,愣是被我们吃了一个多小时。
第四章(二)
将车开到姊住处楼下后,蓝天又拨了一次电话,仍旧无人回应。她偏身从副驾驶座的窗户看上去,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毕竟大白天的,阳光很强,根本看不出屋里头有没有开灯。
「奇怪,照理说这时间应该醒了。」我瞥了眼车上的电子鐘,都十点多将近十一点了!
「还是你先找位置停车,我上楼看看?」蓝天边说边解开安全带。
「好……她住三楼对吧?」我解除车门锁,蓝天随即开了门下车。
「嗯,三楼之二。」她扶着车门,低身探进一颗头,「你等会上来敲门就好,因为空间不大,小优当初就没请房东装电铃。」
我点头,看着蓝天关门上楼了,才将车开到附近找能暂停的地方。
回头搭电梯上公寓三楼,一层楼居然有四、五个房间,可见内部空间真的不大;在寸土寸金的地方,姊的工作不算稳定,不愿花太多钱租房子,于是也没挑三拣四,听说房间比起蓝天租的地方又更小一些。
我找到三楼之二的门牌,正想敲门,可能听见了脚步声的蓝天就先一步开锁了,探头出来时还竖起食指,对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有些疑惑,从蓝天的这个动作可以知道姊还没起床,而她也没将人喊醒。
尾随蓝天进入房间时,有些杂乱的环境映入眼底,靠墙的一些柜子都被挪开了,还有几个箱子堆在地上,就跟姊说的一样,她的房间目前行走困难。
藉着窗外照入的光线,以及蓝天打开的一盏小桌灯,我看见还蜷在棉被里熟睡的姊,床边地上散着一些卫生纸团,连枕头旁边都放着面纸盒。
……这是怎么了,感冒?还是,哭过?
「这本是我从她床上拿起来的。」蓝天用气音说道,递给我一本厚重的书,侧边有金属锁圈,但锁已经被摘掉了。
「日记?」我接了过来,但没去翻,毕竟是姊的隐私。
蓝天抿着嘴唇半晌,又靠过来一些,拉着我的袖子让我微弯下身。她凑近,温热的气息拂过我耳畔,害我整个人僵了下,心跳一时间乱了谱。
蓝天似乎没发觉异样,压低了嗓音啟口道:「日记是翻到某一页,反过来盖在床上的。我拿起来的时候瞄到几个字,好像跟阿彰有关,大概小优收东西时翻到这本日记,想起了以前的事情,昨晚就……没睡好,手机也关了静音。」
所以就是哭过了?
绝对熬到了早上才睡吧!否则不会睡得这么沉,就怕她连家里快被搬空了都不知道。
我将姊的日记放到书桌上,转头往床铺的方向张望,跟毛毛虫一样缩在棉被里的姊看起来可怜兮兮的,跟醒着时充满朝气的模样大相逕庭。
「那就别吵醒她了吧,让她继续睡。」语落,我绕过各种杂物走到床边,捡起地上的卫生纸团扔进垃圾桶,又看了姊一眼。
回到书桌旁,站在纸箱后方的蓝天就比了比其中几个已封上胶带的,对我说:「这些应该能帮她搬过去了,剩下的恐怕得等她醒来再说,之后再请货运公司来搬也可以。」
我算了算,只有三个,并不多,用折叠推车两趟就能搬完,正巧我车上放了一架,方才也顺便拿上来了。
从姊的住处到她和蓝天的新家往返一趟,不过一个多小时车程,箱子搬完后就没事了。蓝天帮姊锁好了门,回到车上时见时间还早,于是问我:「既然小优起不来,也没其他事了,你要不要早点回去?就不必开夜车了。」
闻言,我挑起眉转头,迎上她的目光。蓝天眨了眨眼,搁在腿上的双手缓缓握紧,也许是不自觉的,可是这动作却没逃过我的眼睛。
「蓝天,你希望我早点回去吗?」我很想这么问。
但转念一想,我决定不试探了,而是直截了当表示:「我不想那么早回去。」
蓝天的表情看似没什么变,眼神却洩漏了她的情绪,显然比刚才更明亮了些,连说话时都不免带着点压抑的开心。
「那陪我去逛逛好吗?」本就细腻的嗓音像沁了蜂蜜,将我紧张的心包裹住了,起了不小的和缓作用。
后来我们按照原定计画,吃过午餐后就跑去看了电影;因为担心姊中途醒来,我们挑了部片长较短的,还给她留了讯息,蓝天特别叮嚀她醒来后记得吃饭,别把身体搞坏。
第四章(三)
近两小时的电影结束散场后,蓝天从包包里掏出手机,一滑开萤幕锁就笑出声来,然后将手机凑到我面前。
我定睛一看,只见她跟姊的line聊天室被一大排哭泣的各色贴图填满,最后还抱怨一串:「你们两个没良心!居然丢着我去约会,人家也想看电影啊!也想逛街啊!伤心啊!难过啊!我不跟你们好了,你们自己在外面好好反省!」
看在她前一晚伤心难过的份上,我就不吐她槽了。
而且,我哪里会看不出她这是叫我跟蓝天只管逛我们的,不必担心她?
「以前都以为小优的性格大而化之,可是碰到在乎的事情,执着程度谁都比不上。」蓝天不急着回覆,等走到电梯前才停下脚步开始戳字。
「这点其实很多人都一样,只是她的反差比较大。」嗯,我这是一不小心又吐槽了?
蓝天会意过来,无奈地抡拳敲了我两下,并将手机收回包包里,同时,电梯也到了。
由于是假日,又适逢连假,人潮要比平常多了很多,电梯内几乎被挤得密不透风。我和蓝天是最早进去的,就站在电梯角落,我站得比她稍前一些,恰好将她挡在后面,而左前方则是一对情侣,两个人都在低头滑手机。
电梯抵达一楼后,人群鱼贯而出,情侣中的女生率先出了电梯,然后是我跟蓝天。没想到刚踏出电梯,我就听到蓝天发出一声轻呼,手臂也被她扯了一下。
我紧张地转头,只见情侣党中的男生竟然误牵了蓝天的手!大概是全神贯注在手机上的关係,一时不察他女朋友早就走到前面去了。蓝天急忙挣脱,迅速勾住我的手臂靠到我身侧,一脸莫名其妙,极难得见她露出这种表情。
反应过来,我板起脸孔,审视的目光朝那男生投射过去,对方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后也十分困窘,僵在原地,直到女朋友回头寻他。
「怎么了,干么不走?拖拖拉拉就没──」女生完全没意识到发生什么事,神情还略显不耐,等我的视线顺势扫向她时才讶异地噤声。
「那个,抱、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认错人了。」男生结结巴巴地道歉,满脸通红,频频朝左右张望,似乎恨不得立刻走人。
我低头看蓝天,她正好抬眸,接触到我探询的眼神,便摇了摇头表示没关係。
但我实在有点不愉快,带蓝天转头走人前忍不住丢下一句劝告:「先生,把你的手机收起来吧!」
连女朋友都能牵错,这也太不可思议了,而且重点是,蓝天的手连我都没牵过几次啊!一个路人甲竟然说牵就牵了,我是修养好才没跟他算帐。
然后,旁边响起蓝天的轻笑声。
我煞住步伐,蓝天也跟着停下,和电梯已经有段距离了,可是她没放开我的手,微凉的指尖攀在我的手臂上,触碰的地方却晕开热流。
她笑吟吟地问:「阿律,你在生气呀?」
我被这句话堵得出不了声,喘口气后,才模模糊糊地反问:「你不觉得很夸张吗?」
蓝天加深笑意,没正面回答我,反而又重复道:「所以,你在生气吗?」
被她面露促狭地盯着,我顿时有种豁出去的感觉。
「很生气啊!我都没牵了,他怎么能随随便便牵你?想到就火大。」虽然现在,我没有什么身分跟立场生气,可是不吐不快啊。
得到确切的答案后,蓝天就松开了手。我愣了愣,马上开始检讨自己是否太过衝动了,孰料下一秒,她却主动握住我的手掌,力道还微微收紧;我吓了一跳,幸亏没反射性将她的手甩开,不然就好笑了。
「蓝天你……」我的脑细胞瞬间糊成一团,连句话都说不完整。
「给你牵啊,所以不要生气了。」她晃了晃我们交握的双手,弯弯的眉眼映在我眼底,让周遭景物都黯然失色。
我整个人都要飞起来了,走到停车场的途中都恍恍惚惚的,差点走过头。
但开车的时候不回神不行,车上可是还载着蓝天啊!不管有多亢奋激动跟喜出望外,都只能暂且压在心底。
而且这种暗自开心持续太久并不好。蓝天愿意有所表态,当然很出乎我意料之外,也特别高兴,不过我们毕竟还没在一起,名不正言不顺的……好吧,我果然是个偏刻板保守的人。
第四章(四)
回程我们也顺便帮姊带了晚餐,蓝天还请我绕道去买了一整盒甜甜圈,听说是姊的最爱;蓝天打开盒子问我吃不吃,我才瞄一眼就敬谢不敏地摇头,那上头的糖霜简直像洒免钱的。
相较于我,姊毫无意外被那盒甜甜圈收服得服服贴贴,一面吃一面语焉不详地问:「干么这么早回来?连假欸!阿律又难得来,两个人不玩开心一点,下次见面就不晓得什么时候了,玩晚了顶多再去蓝天那睡一晚咩!」
我面无表情地瞟她一眼,她乾脆对我扮了个鬼脸。
「阿律还要开车,太晚不好。」蓝天装作没看到我们的眉来眼去,还正经八百地说:「而且我们怕你伤心难过。」
姊一脸「帮你们製造机会还调侃我」的表情,还抬手作势要打我,可我淡定地看着她,她举起的手就转去摸鼻子了。
「你什么时候回去啊?」坐到椅子上,姊翘起二郎腿问道。
「等等送蓝天回家后就走。」我嘖嘖两声,比了比她的腿,「很难看,脚放下来!」
「很囉唆耶,你以为你在教学生啊?而且又不只我会这样坐,阿彰他也常──」姊说到一半就噤了声,咬住嘴唇。偏偏阿彰的名字是她自己提起的,旁人都来不及阻止。
我跟蓝天互望了眼,还是她反应快,佯装不懂地追问:「阿彰怎么了?」
根本不晓得蓝天早就知悉一切的姊尷尬地扯扯嘴角,放下腿,低头迭声说:「呵呵,没事、没事、没事。」
一次比一次说得轻。
蓝天抿唇,转头看了看我,但我能有什么办法?只能无声对她耸了耸肩。
我们的关係在往前,姊和阿彰却停留在原地。
搔搔脸,我原想着姊今天大概又要忧鬱一晚了,下一秒,却听见蓝天微扬的嗓音响起。
「说起阿彰,我就想到我们四个人很久没一起吃饭了吧?每回不是缺一个就是缺两个。正好我手边还有几天假能请,小优,不如下个月一起回去,大家约出来见面吧?啊……或者去阿彰店里帮他捧场也可以呀。」
她说得兴致勃勃,语气相当自然,还刻意利用了姊以为她「不知情」这一点。
论临机应变,真的很少人及得上蓝天。
姊仓皇又错愕地抬眸,将求救眼神拋向我,却被我躲了开来。
「好啊,阿彰之前也跟我提到想聚一聚,就下个月吧。」蓝天提议,我直接定案了,反正要我去跟蓝天住时,姊也没容我说第二句话。
她撑大眼睛瞪我,可是蓝天在现场,她不敢表现得太过,只几秒便悻悻然地将视线收回。
见状,我又补上一句:「爸跟妈也说很想你喔。」
姊又瞪我,不过这回眼神中挟着些许歉疚,嘴也嘟得半天高──亲情攻势对她的效果,比甜点攻势更佳。
站在姊后头的蓝天偷偷对我比了个拇指,而我不动声色,只趁姊收回目光后,也偷偷对她比出相同的手势。
人啊,终归是要向前走的。
任谁都一样。
第四章(五)
高中之后,阿彰喜欢蓝天怡的事情不到一学期就见光死了,倒不是因为我向蓝天怡承认了情书不是我递的,而是阿彰自己露出马脚──谁教他每次来找我聊天时,都要特意绕过去跟蓝天怡打招呼,还摸着后脑杓脸红呢?
他的刻意掩饰就跟层薄薄的窗纸一样,一捅就破。甚至班上一个很有义气的女同学,还特地跑来对我说:「你朋友好像对天怡有意思耶,自己注意点喔!」
那么明显,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
更何况,蓝天怡自己也有长眼睛,所以她要不了几天就察觉并确定了。
「怎么办?你朋友喜欢我。」
她问我这句话的时候,我正在喝水,闻言一口水差点喷出去,硬憋住的结果更惨,三分之二的水进了喉咙,三分之一却跑到鼻子里,呛得我大概整张脸都涨红了。
蓝天怡很贴心、很优雅地帮我拍背,我咳到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好不容易缓过呼吸,我却很挣扎要不要把情书的真相说出来。虽说信是阿彰写的,可是他偏偏在信件最末署我的名,事后逼问他,他又光会嘻皮笑脸地道歉,搞得我根本不知道他告白是不是认真的。
其实我想过,或许那时他以为两人不会再有交集,自认没机会,才单纯地只想将心意传达给蓝天怡知晓,不求其他,自己也不愿曝光,因此故意写了我的名字。
既然如此,别署名不就好了吗?
可是再想想,阿彰那颗偶尔会不明原因短路的脑袋,确实可能忽略了「不署名」这个选项。
而现在,因缘际会下,他和蓝天怡又再度见面了。
喜欢一个人的心意,总是很难藏住。
我艰难地抬头,顏面神经有些抽搐地问蓝天怡:「他跟你告白啊?」
蓝天怡在我前方的空位坐下,摇了摇头。「我自己发现的,女生的第六感一向很准呀,而且你朋友……也用不上第六感判断。」
我撑着脸,脑海中在短时间内闪过无数个念头,最后决定先把阿彰的形象摆正。「姊跟他都知道我只是你的挡箭牌,而且他不知道我喜欢……呃,你。」
我的脸又烧滚了。这话说起来真够彆扭,明明蓝天怡是女生啊,怎么她的态度比我还光明磊落?说起别人喜欢自己丝毫不害羞。
蓝天怡目光流转,沉吟了会后浅笑着问:「你是在帮他澄清吗?告诉我,他没对不起你这个朋友?」
她想得通透,完全不须要我进一步解释。
其实阿彰听说蓝天怡拜託我跟她假装情侣后,也彆扭了几天,但他心思比较率直看得开,说服自己是「假装」后就又恢復了。
面对蓝天怡,我把「懂了还问」四个字明白摆在脸上,胸口有股焦躁感,为了紓解,才转开视线拿了英文课本出来翻,蓝天怡也没阻止。我觉得以前大家对她的印象都太片面、太表面了,以至于底下这说话直白、爱戳人的一面隐藏得很好,并没有被揭发出来。
我何其有幸,能识得这位发卡女王的真性情。
「你无所谓吗?」忽然,她按住我翻书的右手,害我的心脏同时一紧。
我无所谓吗?怎么可能无所谓。
只是,阿彰曾明确说了他喜欢蓝天怡,也有了实际行动,比起他,也许我目前还衡量不出的那点喜欢根本微不足道吧!
心里是不太舒服,但这点不舒服,并无法成为我横插一脚的理由。
尤其对方还是阿彰。
「嗯。」我缓缓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心平气和地望着她的眼睛说:「如果你很在意的话,我尽量委婉地帮你说一声。」
「不会。」蓝天怡瞥了公关座位的方向一眼,又垂下眼瞼低语道:「你朋友并没有冒犯到我,既然你觉得没关係,那就这样吧!可是……我先说,他不会有任何机会的。」
说白话,就是不喜欢阿彰吧?我苦笑了下。终究,她还是隐晦透漏了点希望我让阿彰放弃的意思。
她的作法并无错处,甚至可说是为了阿彰着想,该被讚赏;然而,我却感到内心涌生一股难堪和羞恼,这情绪来得很莫名其妙,琢磨了很久,我才大致了解自己是何种心态。
可能我是怕,哪天她不再需要我替她掩护,也会设法把我对她的心思掐灭吧。
第四章(六)
一前一后,我和她两人各自无语,直到旁边传来一阵脚步声打破沉寂。
我抬头一看,原来是班长跟她的左右护法……更正,好姊妹。
「嘿,两位!要不要发挥爱心捐款一下啊?我们班还满踊跃的哦!掏钱吧掏钱吧,别输给隔壁班,事关班级荣誉。」笑容可掬地靠过来,班长手上拿着某个慈善机构的透明捐款箱,里头已经有不少零钱,随着她的动作喀啦作响。
我起先不置可否,被班长热切的眼神盯着,才下意识地想伸手拿抽屉里的钱包。不过还没动作,便听见蓝天怡幽幽地开了口。
「这种事情,没必要跟隔壁班竞争吧?被有心人听见了不太好。」她好意劝告,还刻意降低音量。
的确,爱心捐钱是发自爱心跟善意,确实没必要跟隔壁班比赛,班长方才鼓吹的说法是本末倒置了。
被削了面子的班长,表情登时有点僵,回神过来乾笑几声带过后,又将捐款箱递了过来。
「听说天怡的爸爸以前是国中家长会长啊?那你家肯定超有钱!多捐一点吧。」班长这句话像是在褒扬蓝天怡,却显得技巧拙劣。
「为什么?」蓝天怡的眸中闪过一丝不快,双眉轻皱,但很快又恢復成了淡淡的微笑。「那是他的钱,不是我的钱。我现在念书也不用他的钱,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可以恣意挥霍。」
「……做爱心耶,怎么会是恣意挥霍?」班长的护法之一不开心了,尖锐地反问:「你干么讲得那么难听?」
蓝天怡故作不解,偏了偏头,「难听?我是实话实说啊。」
等我完全反应过来的时候,四个女生已经交锋上了。蓝天怡的语气始终不慍不火,透着浓浓困惑,而她对面的三个女生脸上则一阵青一阵白,嗓音也拔高了;我不着痕跡地往四周扫几眼,班上同学们的目光几乎全聚集过来了,看热闹者居多,有几个打算来劝架还被拉住。
刚收回目光,我便瞧见班长的护法出手想推蓝天怡,满脸不忿,我连忙起身抓住那隻手,整个人顺势挡在蓝天怡前方,将双方阻隔开来。
「冷静一点!我觉得你们沟通上有些误会,都不是有意的,各自退一步好吗?你们也不想闹到让老师知道吧?」松开手,我好声好气地劝道,还把老师给搬了出来。
果然,三个女生听见我的话后,都各自按捺了火气,至于蓝天怡……她火气根本不外露的,压根儿不必收。
最后,班长率先捧着捐款箱走了,护法之一也面色不善地跟着离开,剩下那位则不屑地甩了我一记马后炮。
「说得好听,还不是袒护!」反正在她们眼里,我就是帮着自己女朋友。
这句话使我沉下脸。重新坐回椅子上后,我注视着正在把玩自己手指的蓝天怡,半晌后才扶额无奈地叹息。
「你真的很厉害,那样说话也可以把人激怒。」
闻言,蓝天怡抬眸看我,似笑非笑地问:「想学吗?」
学个头!我要这种技能做什么?野外求生的时候用来生火吗?
「不必了。」我停顿了会,便乾脆地直问:「要跟隔壁班比那几句,她们是说得很不恰当,可是班长也自找台阶下了。那之后又是哪句话刺到你了?让你这样针锋相对?」
迎上我的目光,蓝天怡的神色分毫未变,不过我却留意到,她放在腿上的双手猛地收紧,攫住了裙摆。
接着,上课的鐘声响起,教室里的同学们开始大风吹,纷纷回座。
蓝天怡也站起身来,背脊挺得笔直。
我以为,她不愿意回答我的问题,而我确实也问得太一针见血,碰钉子是应该的。孰料,她的话语就在不经意间,彷彿蒲公英种子般轻轻地飘过来了。
「因为她们说的那个『爸爸』,并不是我的亲生爸爸。」她半侧过脸,无视我讶然的神色。「国中期间,没听说过八卦吗?很少人信,但是,那个『爸爸』的确跟我没有任何血缘关係,我只是记在他的名下。还有她们所说的『我家』……如果我对那间房子没有任何归属感的话,还能当那是我的家吗?」
口气不咸不淡地说明完,她便走回座位,留我独自在原地愣神。
她说的那些八卦,我多少听过一些──据说,蓝天怡身分证上的父母亲,都不是她的亲生父母,而传闻中,她跟两人也没有住在一起。
听说的当时,我将这些八卦都当成了无聊人士污衊女神的言论,不到半秒就拋到九霄云外。
难道,那些竟然不是八卦,而是真的?
第四章(七)
八卦是真是假,我自然没那么厚脸皮,再跑去向蓝天怡本人确认,不过回家后,倒是跟姊稍微提了一下。
「哦,那个啊!我也有听说啊。」姊抱着棉被躺在床上,语气狐疑,「都是假的吧?不晓得谁在造谣!可能是看不惯蓝天太出风头,才拿人家的家庭做文章。」
我靠在她房门边沉吟。衡量一下后,认为蓝天怡将事情告诉我,还提及「八卦」,应该就不怕让姊知道了,于是啟口:「蓝天怡亲口说这是真的。」
「什么?」姊诧异地从床上蹦起来,「她说这是真的?」
我頷首。虽说被蓝天怡整过一次,她又偶尔会开无伤大雅的玩笑,可我不觉得她会在自己的身世上说谎,也没必要。
「可是,为什么啊……」姊睁着大眼睛,一副很不能理解的模样。
我耸耸肩,表示同样一头雾水。毕竟没神通,否则屈指一算大约就明白了。
「这种隐私,就别特意去问她了。你们现在交情不错,但感情再好,也有些事是不能过度探问的。」见姊眉头纠结,我下意识叮嚀了句。
「我知道分寸啦!」姊点了点头,继而不满地抱怨:「别老是用对小孩说教的口吻跟我说话好不好?我是你姊耶!」
我逕自无视了这段话,关上她的房门转回自己房间去。
关于蓝天怡的家庭背景暂且不提,她跟班长等人发生争执种下的因,却是给班上带来了一点小小的麻烦。
高一的第二学期,照例举办了一年一度的英文歌谣竞赛,以班级为单位参加,并不得弃权。班上有音乐底子的人不多,偏偏竞赛时需要一名伴奏、一名指挥,具备指挥经验,有办法站在人群前方的人那就更少了。
凭藉精湛的琴艺,蓝天怡原本被推举担任了伴奏,无奈班上迟迟挑不出指挥的人选,只好又拜託她转为指挥;蓝天怡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她是有过几次指挥经验,指挥班级竞赛算小事一桩。
后来,歌都挑好了,曲谱也改好了,排练的时候却一直不顺利。
主要原因,就是前任班长的两位护法带头不服从指挥,将歌乱唱一通,前任班长自己没捣乱,却也没阻止,装没事人一般。蓝天怡也不跟她们闹,照每个人的嗓音排好了队形后,指挥几次效果不彰,便笑笑地让伴奏同学停下。
「这项竞赛,事关班级荣誉,要是得奖,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受惠。上学期有人提醒我班级荣誉的重要性,但她们现在可能暂时忘了,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没关係,我们大家耐心等,等她们准备好了,再继续开始。」独自站在队伍前方,她说话时刻意放缓了语速,看似没多使力,话语却连站最后一排的我都听得清晰。
把话说完,她也不等大家反应,就走到一边抓了曲谱去和伴奏同学讨论了。
被原地放生的同学们开始窃窃私语,十分紧张,不少人回头跟我求救,还有个神经大条的人问:「你女朋友是不是生气了啊?」
我也不直接回答,而是摆出跟蓝天怡一样笑笑的表情反问:「你说呢?」
对方没回话,只是乾笑了几声。
「都是你们啦!唱歌不好好唱,闹什么?我们班本来就没指挥的人选,才拜託天怡担任的,你们还跟她作对?」人群中很快传出了指责的声音,明显针对了不好好唱歌的几个人。
「……指挥了不起?又不是我们选她的。」护法们被十多双眼眼睛盯着,顿时气虚,只嘴上仍不服输地逞强。
我觉得我的理智濒临断线危机,脸上的笑意却不减反增。
「那换一下吧。你们既然不满,选一个去当指挥,让天怡回来唱歌好了。」我提出一个很实在的建议,让几个护法表情一僵。见状,我再接再厉,「她在前面承受压力的时候,我们自己人还忙着给她找碴,这算什么?」
女生们本来就脸皮薄,又被我冷冷地说了几句,脸色眨眼间难看到不行。
搞不清楚状况又自以为是的人,真的很要不得。
后来,还是现任班长出来打了圆场,他是个处事较和气的人,先安抚了女生们,才转过头来对我说:「阿律,刚才是大家状况不好。你去和天怡说一声,接下来应该没问题了。」
语落,还对我挤眉弄眼,用唇语说「拜託卖我个面子」。
我本来就没想把场面弄得太难看,有人给台阶,就顺势下了。走到钢琴旁边时,蓝天怡正在帮伴奏同学修改歌曲前奏,两个人边打着节拍边哼调子,当我走近时还给我一个稍等的手势。
等两人改好曲谱后,伴奏同学喜滋滋地试弹,蓝天怡则转向我,半瞇眼问了句:「都解决完了吗?」
这问题天外飞来一笔,我花了点时间理解,会意过来后啼笑皆非地抹了把脸。
「所以你根本是懒得处理纷争,先丢着?」我都不好意思问太大声。
「因为很费神费力呀。」她毫不避讳,偏头理所当然地道:「而且你看,放一下不是就解决了吗?」
我满头无形的黑线,内心挫败感很强烈。
确认伴奏同学没问题后,蓝天怡起身,将手背在身后从容不迫地回到队伍前方,继续她的指挥工作。
两週后,我们班在英文歌谣竞赛中得到了第三名的殊荣,蓝天怡还拿到了一个最佳指挥的特别奖,负责评分的老师甚至称讚我们班独有的合声很优秀,而合声也是由蓝天怡设计安排进去的。
她总是有办法,用各种成果,让人对她不得不心服。
包括我。
【其实,背后的那些不完美,只会将你衬托得更加耀眼。】
第五章(一)
五月初的週五,我难得在盯完导师班学生们离开,锁好教室门窗后,便离开学校开车去了火车站。抵达时,蓝天跟姊已经等候一阵子了,两人各自提了点行李袋,蓝天望见我的车子时还抬手招了招。
姊的表情带着忐忑,神色鬱鬱的,上车时勉强挤了个笑容给我看。
从后照镜看见她这副强顏欢笑的模样,我本想开口安抚,但副驾驶座的蓝天却先一步出声了。
「小优把事情告诉我了。」她对上我短暂转头时狐疑的目光,又清了清嗓音补述:「她跟阿彰的事情。」
我闻言一怔,抬头透过后照镜看了姊一眼,随即明白了她的想法。
她肯定是想,把实情告诉蓝天后,也许蓝天就会心软,让她留在台北当缩头乌龟吧!可惜蓝天哪是省油的灯?她看起来柔弱,但柔弱根本就是保护色,将后方的强硬都隐藏了起来。
果不其然,接着我便听见蓝天闷闷地道:「我跟她说『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打算告诉我了呢』。」
直接将了姊一军!明白表示跟阿彰的事情,她早就全知道了。
见前方红灯,我踩下了煞车。
毕竟是自己亲姊,要我暴力地将她从象牙塔里拖出来,我也不太忍心。既然蓝天今天罕见地扮了黑脸,我索性扮白脸,拍了拍蓝天的肩,让她消气,还伸手比了比副驾驶座前方放的几个纸袋,问那是什么。
听我转移了话题,蓝天心领神会,提了个纸袋起来放到膝上。「一点简单的伴手礼,明天不是要去你家吗?」
她稍微将纸袋里的盒子抽出一半给我看,原来是煎饼一类的小点心。
「我妈肯定又会说你人来了就好,干么这么客气。」我想起妈收礼物时的口头禪。
蓝天轻笑,而后缓缓地说:「才不只是客气,你们家给我的温暖……太珍贵了,没有任何礼物能够相比。」
她太渴望家庭的温暖,但在自己家却得不到,她在乎,却又无法理直气壮地要求。
蓝天在高一暑假受邀到我家作客那天,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因为一点小意外,她的手臂擦破了皮,被我妈硬抓到旁边去消毒上药,途中,还一直叮嚀着她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不能因为是小伤就放着不管。
接着她就忽然哭了,盯着我妈的脸不停流泪,把我妈吓了一大跳,频频追问是不是弄痛她了。
后来我才知晓,我妈那一些自然而然的举动,对她而言竟刻骨铭心。
而我在升大学前,将蓝天的家庭状况和我妈提过后,她完全将蓝天当成了自己第二位女儿来看待,时不时就把她掛在嘴边。
花了半小时路程,我将车开到了阿彰的店面前方,平常客人总络绎不绝的麵馆今日休店,但阿彰接到了稍早蓝天拨的电话,早就笑嘻嘻地在门口等我们了。
一下车关上门,我就听见蓝天用轻快的嗓音称讚:「哇,好香!我已经闻到味道了。」
听我们要来,阿彰早就说了要自己准备一桌拿手的家常菜,保证让我们讚不绝口。这时听蓝天一说,我也嗅到了空气中那股令人垂涎的食物香气,忍不住扬起嘴角。
「真的很香!我中午特意跳过没吃,就为这一餐。」
「哈哈哈,听你放屁!没吃你撑得到现在?怎么有力气应付学生啊?」阿彰对我比了个爆开的手势。
在说笑声中,姊是最后一个下车的,幸好没赖在后座不肯出来。可是动作却忸忸怩怩,左顾右盼了好一会儿,才敢抬起头来正视站在斜前方的阿彰。
「小优,好久不见啊!」偏过头,阿彰主动打了招呼,视线定在了姊身上,似乎在等她给予回应。
姊双手揪紧了外套衣襬,咬着嘴唇,微微地鼓着脸,像是有点生气──气眼前那个拒绝了她的人,居然还一脸轻松地对她说话。
她肯定没有发觉,阿彰垂在身侧的那双手,也是紧紧握成了拳。
下一秒,姊突然扮鬼脸对他吐了舌头,将双臂交叠环在胸前,撇头轻哼一声,一如学生时代她对阿彰表示不满或懒得理会的姿态。
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我转头,正巧将蓝天微讶的表情纳入眼底,但她很快将那份惊讶收拾了乾净,促狭地对我瞇了瞇眼。
而我的眼角馀光也瞥见阿彰张开了手,放松地呼出一口气。
「喂,什么态度啊!要不然等一下你别吃?」看似在找架跟姊吵,可是我却从阿彰的声音中听见暗藏的笑意。
姊瞪圆了双眼,拉开嗓门反驳道:「你以为我很爱吃吗?要不是因为你已经煮了,我才不吃呢!」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彷彿打开了开关,一啟动就停不下来;我跟蓝天被晾在了旁边,却丝毫没有不愉快,反而心中悬着的一块大石头悄悄落了地。
和阿彰再见面,对姊而言就好比一道关卡,不面对时总觉得阻碍异常高大,只好缩得远远地,每天注视着那道高墙,哀怨自己过不去;可是有天站起身来,真正走近、面对了这道关卡时,才晓得……原来它不过是堵才到自己膝盖的矮墙,略一抬脚便能跨越。
恐惧是使人沉沦的障眼法,一旦被打破了,就只剩下无法大肆作怪的碎片。一点一滴、逐日逐月地清理,总能将之驱逐乾净。
第五章(二)
为了久违的老朋友相聚,阿彰做的一桌菜色果然超有诚意,不仅色、香、味俱全,用料也很实在,连食量不大的蓝天都一口接一口,吃完了碗盛得尖尖的饭才停下来。
「阿彰这几年真的没有白混,做的菜都比我妈好吃了。」我很捧场地说。大三那年听说他要休学接下家里的店面时,我还感到诧异,可是逐渐地,我已经不质疑他当初的决定了。
当初他说,自欺欺人了那么多年,他终于肯承认自己志不在读书,反而课后或寒暑假在家里的麵馆帮忙时,他会特别开心。他不想当什么大厨,也不想学成精湛的技艺去国外发展,他只想守着家里小小的店面,看每一个熟悉的老顾客和偶然上门的新顾客,都因为吃饱喝足而露出满意的笑脸。
「怎么可能啊?」阿彰伸手挥了挥,正经八百地说:「你妈做的那是『妈妈的味道』欸!不该是全天下最好的吗?怎么可以排我后面。」
「就是啊!」姊不自觉附和了一句,语落才意识到话是阿彰说的,又装模作样地补充:「原来狗嘴有时候也可以吐出象牙的。」
「对啊,毕竟不是你的嘴。」阿彰点点头,语气理所当然。
「你什么意思啊!」姊放下空碗,将筷子拍在桌上反问。
「嘿嘿,字面上的意思,你懂的。」每次跟姊对上,阿彰的口才就会变得异常流利。
见两人又要吵起来,我不禁揉了揉眉心,望向一旁,蓝天却露出兴味盎然的看好戏神情,右手支着颊,那样子,说多悠间就有多悠间。
我不自觉勾起笑,真想把这幅画面刻在脑海里,永远都不忘记。
想给姊和阿彰多一点空间跟时间吵架……喔不,谈话,我小心翼翼地起身离开了座位,绕开桌椅走到店外,靠在车子后车厢上发呆;我不担心一个人站得太久会无聊,蓝天那么会观察气氛的人,再加上我离座时她还看过来一眼,大概过不久她便会找个机会偷溜出来了。
不出所料,近十分鐘后,轻手轻脚走出来的蓝天就跟着靠到我隔壁,和我相视而笑。
「你说,他们俩发现我们都不见了,会不会出来找人?」蓝天仰头望着天空,从我们站的这角度,刚好可以初生的新月。
「姊可能会急着想出来吧!」我循着她的视线,凝望同一个方向,「但阿彰虽然有点迟钝,该把握的时机还是懂得把握,我们给他机会跟姊好好谈,他会想办法把姊留在店里的。」
蓝天轻哼了一声,表示认同。
我转头注视她的侧顏,犹豫了会,仍啟口询问:「你今天……要回你爸爸那边住吧?」
蓝天的身子一顿,隔两秒,被屏住的呼吸才又继续。
「嗯,总是要回去看一眼。爸最近身体状况似乎不太好,在家里休息的时间多,前几天打了电话来说想见我。」她轻扯动唇角,眼里却静如止水。「你说奇不奇怪?平常根本不太管我的人,怎么生病了就想见我呢?」
我被她问住了,摇了摇头。不过,我猜她并不需要我的答案,她只是须要抒发,需要个管道让她将内心积聚的疑问跟负面情绪通通发洩出来。
「不是有种说法吗?人在虚弱的时候,会特别想念放在心底深处的人。」蓝天伸出手,抓住我的衣角,额头顺势靠到了我的手臂上,低声问道:「你认为,我爸到底有没有将我放在他的心里?还是说,一切都是我多想了?」
默不吭声,我抬手轻抚着她的长发,随着她的呼吸,试图将她紊乱的思绪抚平。
连蓝天自己都想不明白的事情,我这个局外人又怎么会明白?我一直都是个没八成以上的把握,就不愿意胡乱开口的人。与其说些漂亮话安慰人,我更倾向于安静陪伴,幸而,蓝天也不是个爱听漂亮话的人。
对于那些装饰华美的词汇,她早就弃如敝屣了。
第五章(三)
在蓝天的心情恢復后,我们又站在外头间聊了一个多小时,姊和阿彰才慢好几拍地从店里出来找人,姊还往我腰上拧了一把,骂我丢下她不管。我很狼狈地一面揉腰一面跟她道歉,心想看在她今天很努力挤出勇气的份上,就不跟她计较了。
九点多送了蓝天回去后,我才能在车上仔细问问姊跟阿彰聊得如何。
「呿!我要不是看见蓝天靠着你,在跟你讲心事,哪可能留在店里面跟他耗时间啊?」姊一整个没好气。
好吧,我该想到的……要是姊真的激动起来,暴走了,执意要出来找人,阿彰怎可能拦得住她?
「话说,蓝天没事吧?平常在家,她虽然也会跟我谈心,可是都说得不多,跟你就说比较多!」姊的语气十分懊恼。比起她,蓝天的确更偏向找我倾诉。
姊是蓝天的好朋友没错,不过对她来说,姊是个单纯快乐的人,是片「净土」,能将好心情感染给她,所以,她不忍心让姊为了她的事烦恼难过。
不过,这种事说给姊听,她恐怕不能理解,也许还会埋怨蓝天太见外吧。
于是我换了个方式。
「跟你说或跟我说,不是都一样吗?反正她的事,你如果问了,我几乎都不瞒你啊。」注意着路况的同时,我耐心地跟她解释,最末还开玩笑补了几句:「也可能她觉得我是老师,对于承受别人的心事比较有一套吧!老师也常要听学生诉苦抱怨的啊。」
姊似乎被我的说法说服了,支吾几声,却没有反驳。
「好吧!那她今天到底怎么了?」她直接切入重点。
「就是在纠结她爸的事情而已。」我简单扼要地说。「她对她亲生爸爸的感觉很复杂,很难釐清,你也知道的。」
「嗯……」听见是老问题,姊应了一声后也闭嘴了。
这些问题,我们都无法帮助或代替蓝天解决,因此多说无益。
「咦,那些不是蓝天明天要拿来送给妈的吗?怎么留在你车上?」
一阵子后,姊忽然出声打破沉默。她靠到正、副驾驶座之间的空隙,伸长手想去抓那几个纸袋,可惜手太短了,根本搆不到。
「喂,你这样很危险!等会我紧急煞车怎办?」我腾出一隻手将她往后推,「回去坐好,安全带系上!红灯了我再看。」
姊嘀嘀咕咕几声,便将身体缩回去了,随后我听到「喀」一声,安全带扣上的声响。
不久后,车子就在一个十字路口遇上红灯。我踩了煞车,偏头去看那几个纸袋,确实是蓝天不小心遗留下来的,明天要送给我妈的伴手礼。
「不然就先放在车上吧,你留个讯息给她。明天她来了,我再开车门让她拿就好。」还好是饼乾,放车上一晚也不怕坏。
「好喔。」姊应允了声。透过后照镜,我看见她拿出了手机飞快戳字。
由于只是个小插曲,蓝天将伴手礼放在我车上的事情,我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但没料到的是,隔天这几袋煎饼,却不是由蓝天,而是我亲自从车里拿出来送给了妈──因为一大早,我还躺在床上半睡半醒的,就接到了她临时有事,没办法过来拜访的电话。
我瞬间清醒过来,问她怎么了,她静默了一会,淡淡地道:「昨天我才知道,我爸去健检了,因为有异状,就再深入检查……嗯,结果发现了肿瘤。」
闻言,我张开的嘴过了老半天都没能闔上。
第五章(四)
蓝天没听见我回应,大约猜到我一时愣住了,忙道:「你别担心,院方已经帮我爸儘快安排手术时间了,就是……总之不好意思,我下回再去吧。」
中间转折得不太自然,可见她心情非常不好,连说话都没想文饰了。
「那个人对你说不好听的话了吗?讽刺你不关心你爸,不管家里事之类的。」我一下就推论出了她试图藏住的那些话。
然后换电话另一头没了话,只馀浅浅的、规律的呼吸声。
「嗯,说了不少。」再度啟口时,她叹了口气,有些自嘲地说:「果然瞒不过你呀。」
略一思索便知道了,那个人一向见不得蓝天好,即使她没做错,也总要鸡蛋里挑骨头地找她麻烦;蓝天不愿听那个人嘮叨揶揄,这才取消了来我家拜访的行程吧。她身分尷尬,相当于埋在那个人心中的一根刺,只要存在,就扎得那个人不舒服。
可是我想,任谁站在那个人的角度面对蓝天,都无法坦然待之。
「那你还是按照原定计画,明天回台北吗?」我追问。
「嗯,临时请事假会给同事们添麻烦,我至少要先回学校把近期的一些工作安排好,但手术当天一定会回来陪他吧。」谈起公务,蓝天的条理清晰,她习惯考虑得面面俱到。
「那我明天接你去车站吧,时间不变?」週日,蓝天是得一个人搭车回去的。姊难得回家,又是弹性工作,便决定多待几天。
蓝天似乎犹豫了片刻,才顺从地说:「嗯,时间不变……谢谢。」
「说谢谢太见外了。」我只怕她自己扛得太多,负担太多,把她想倔强挺直的背脊也压弯了。「有须要我帮忙的地方,就说,别憋着。」
「我知道。」语毕,稍稍停顿后,她又轻笑道:「还好你还在。」
我也跟着笑。
蓝天,我从来没想过要离开,你知道吗?
结束通话,早就没任何睏意的我睁着眼发呆,又赖了十几分鐘的床,才慢吞吞地起身盥洗。出了房间,一阵烤土司跟煎蛋的香气就扑鼻而来;妈喜欢亲自为家人做早餐,今天也不例外。
蓝天如果早过来,肯定也能吃到一份吧。
我绕到厨房,果然看到妈围着围裙的身影在里头忙。走到冰箱前拿了牛奶出来,我故作随意地开口道:「妈,蓝天家里出了点事,今天大概没办法过来了。」
妈抬起头,睁得圆圆的眼睛里透着点困惑和讶异。「哎,怎么这么突然?要不要紧啊?」
我在马克杯里倒了牛奶,摇摇头,「还好啦,就是要花点时间处理。」
听我这含糊的说法,妈也没打破沙锅追问到底,只是略带可惜地说:「这样啊……你有空多关心她,说不定以后有机会变成一家人,这也不用我提醒你吧?」
被妈不着痕跡打趣了一句,我摸摸鼻子「哦」了声,藉口要去拿蓝天托我转交的煎饼,就放下杯子脚底抹油逃离厨房了。
打开了汽车前座,我弯身将几个纸袋提出来,望着袋里的小盒子,不自觉有些出神。
虽然蓝天刻意将话说得平静,我还是能听出当中隐约的忧虑和疲倦。
无论内心再怎么质疑,那都是她的亲生父亲,给予她生命的人。
只希望医院安排的切除手术,都能够顺利了。
第五章(五)
高一下学期的时候,举办了语文资优班的考试,对英文颇有兴趣的姊早早报了名,我自然得捨命陪君子。至于蓝天怡也要应试的事情,我丝毫不觉得奇怪;除了没读女中这点让人跌破眼镜外,她始终是稳定朝巔峰迈进的,照这原则推论,她高二不是会选择考语文资优班,就是数理资优班,而且她两方面成绩不相上下。
后来,录取结果公佈,三个人都很顺利地考上,提前确定了高二、高三都是同学。姊乐得欢天喜地,直嚷着要找一天庆祝,还跑到我们班来抓人,软硬兼施地让蓝天怡点了头,答应暑假选一天到我家烤肉。
阿彰得知这件事后,当然也缠着我说要来,我找不到理由拒绝他,就自作主张答应了,被姊知道后唸了好几分鐘,最后她还微僵着脸说:「哼!要来就来,警告他不准迟到!」
她这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啊?我真心不懂她的彆扭,乾脆当没看见,反正我已经答应了,阿彰是一定会来的。
阿彰因为国中时期就来过我家,烤肉当天也是自己过来的,而蓝天怡则选了个地标,由姊骑着脚踏车去接,两人回来的时候,我跟阿彰才刚把烤肉用品和小桌子搬出来,能堆地上的堆地上,该放桌上的放桌上。
因为食材都由我家准备,阿彰和蓝天怡基本上不用携带任何东西,但她想得多,不必准备食材,就用保鲜盒装了两、三样切好的水果来,还带了点手工的小饼乾。
妈因此对蓝天怡的第一印象极好,连严肃的爸在之后都罕有地夸她礼数很周到。
但是,蓝天怡似乎没什么烤肉的经验,对要做什么前置工作十分茫然。姊索性拉她坐在自己旁边,教她排木炭跟生火……但其实姊的技术也有待进步,我在旁边独立生第二堆火时,边看边暗自吐槽。
蓝天怡起初有些手足无措,但不久后就被姊带得融入气氛了,两人边将木炭敲成碎块边笑,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声非常好听,让我听着听着,便渐渐停止了os调侃。
不过,阿彰从屋里搬了一叠小椅子出来后,发现两个女生居然蹲在地上生火,赶紧跑过去,将蓝天怡手上的铁夹和火种包都抢了下来。
「这种会弄脏手的事情,我来就好,我来就好!」他很有男子气概地说:「你到旁边坐着等吧!蹲着多累啊,而且太阳这么大。」
「没关係,我觉得满有趣的啊。」蓝天怡止住笑,又蹙起眉往左边挪了挪,却没有直接起身,好像还试图把夹子拿回来。「而且弄脏手洗一洗就好了,我没有那么……洁癖啦。」
「就是嘛!喂,我跟蓝天生火生得好好的,你插进来干么?」姊捡起旁边一小块木炭,不高兴地往阿彰身上丢,「走开!你去阿律那里,我才不要跟你一起生火。」
目睹姊的抗议行动,再加上蓝天怡稍稍转变的神色,我其实也察觉到阿彰的行为有点不妥了,只要蓝天怡有兴趣的事情,她更爱自己动手,阿彰却强硬地挡在她面前,她就算没生气,此时的心情恐怕也不会太愉快。
「阿彰,」我抬手朝他招了招,「她们人手够,你凑什么热闹?来帮我啊。」
但阿彰没会意过来,还对我扮鬼脸,「我看你满自立自强的,加油!」
我满脸无奈,正想再劝一句,便看见蓝天怡站起身微笑道:「那我过去帮阿律吧。」
语毕,也没等姊跟阿彰反应过来,就绕过两人走到我这里来了。
等她在我对面蹲下,我无言地望着她,她也故作疑惑地望回来,互望到最后居然害我有点心跳加快,只好逃避地低下头,拿了支铁夹给她,然后继续摆弄地上那堆黑黑的木炭。
她的轻笑声我只当没听见。
眼角馀光注意到阿彰频频朝我们这边张望,还露出失策的表情,我着实感到啼笑皆非──他那就叫「弄巧成拙」吧?
第五章(六)
不久后,两堆火一前一后生起来了。蓝天怡拿着扇子,拿捏着适当的力道帮火堆搧风,貌似觉得很新鲜,映着火光的双眸亦炯炯有神,让我不小心看呆了,回神还是蓝天怡留意到我盯着她,拿扇子朝我脸的方向搧了一下的缘故。
「看什么?」她刻意追问,眉眼间笑意明显。
「看你好像很开心。」既然她问得直接,我也乾脆老实回答。
她点点头,「是很开心啊。我以前只跟班上童军课一起野炊过,而且没怎么动手,好像大家都认为我不适合做这种事情一样,只让我端食材或纳凉,我会感觉被轻视了。」
她说这些话时没有刻意降低音量,而且阿彰约莫也一直竖起耳朵在偷听我们对话,等蓝天怡说出「被轻视了」几个字后,他的脸色就渐渐涨红,将头低了下去,铁定知道自己做错什么了。
姊见阿彰莫名其妙变了脸色,虽说语气闷闷的,还是佛心来着地问道:「你干么,中暑啊?」语落还伸手捞了瓶放在身边的矿泉水,递给他。
「没啦!被火燻到有点热而已。」阿彰道了声谢后接过水瓶,打开瓶盖灌了好大一口,似是想让困窘舒缓。
瞥见阿彰那边的情形,又看看蓝天怡,我怀疑她是故意的。
不想直接指责对方,又想让对方知道自己的想法,于是,选择了这种方式。
「可能他们只是怕你受伤吧!你不是学音乐的吗,手很重要吧?」我找了个还算合理的理由。
「这我懂。尤其是手指,要好好保护。」蓝天怡倒是接受了我的说法,让阿彰的脸色恢復了一些。
……我想,他从今以后会很清楚不该把蓝天怡当公主看待。
随后,妈忽然打开纱门,从屋里探出头来说:「阿律啊,冰箱里那罐烤肉酱好像快没了,你要不要去路口那间超市买瓶新的回来?」
「是哦?好啊。」我把烤肉网架上后便站起身来,本来想叮嚀蓝天怡看着火,又担心她经验不够,便没挑对象交代道:「你们帮我看一下火。」
蓝天怡抬眸頷首,阿彰和姊闻言也各自应了一声。
路口的超市并不远,我也很快就找到烤肉酱结帐了,所以中途离开,前前后后其实花不到十五分鐘。
不过拎着烤肉酱回到家的时候,爸跟妈已经将剩下的一些生鲜食材都处理好端出来了,而阿彰则跟蓝天怡围着同一个烤肉架一起摆香肠,时不时还会说上一句话。见两人相处的气氛正常,蓝天怡脸上也没透露出任何排斥信息,反而很愜意地笑着,我远远凝望,不禁松了口气。
谁知道,后来却又出了个小小的意外,让蓝天怡伤到了手。
但这意外并不能怪任何人,因为是蓝天怡在室外水龙头洗手时踩到水渍脚滑,想稳住重心,手臂就不小心撞到材质粗糙的石柱,擦破了一道醒目的伤痕。
当时,妈正好站在她附近,见状赶紧丢下手边工作走了过去,一面关心地问她痛不痛,一面拉着她的手放到水龙头下清洗血跡。
蓝天怡貌似对妈的亲暱举止感到惊讶,人虽然镇定,表情却难得显得傻愣愣的,任由妈拉着她坐到椅子上,并进屋拿了医药箱出来替她处理伤口。
「伯母,没关係啦,只是小伤而已。」面对妈的主动关怀,蓝天怡像是短暂丧失了应变能力,即使嘴上说着话,身体却没动。
「怎么会没关係?小伤口也要好好处理啊,才不会细菌感染。你看你皮肤这么漂亮,如果留下疤痕多可惜?」妈低头用棉花棒细心地帮她消毒伤口,同时还喋喋不休地叨唸。
我坐在小椅子上烤肉,心里忍不住猜测蓝天怡会不会觉得不耐烦。
但她接下来的反应,使我,以及旁边的姊跟阿彰都目瞪口呆。
──她居然、居然哭了!
手一松,夹子上夹的肉片就落回烤架上。我瞪着蓝天怡啪搭啪搭地直掉眼泪,顿时有种隔天会世界末日的预感,否则怎会发生这种不可思议的异象?
妈在蓝天怡哭的第一时间就察觉了,抬头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语带歉意地说:「怎么了,是不是很痛?哎呀,都怪我手劲太重,对不起啊。」
但蓝天怡只是吸了吸鼻子,频频摇头,没有开口,却注视着妈不断流泪,最后,妈还伸手摸她的头发,像安抚小孩子似地安抚她。
「乖啊,不哭了不哭了,嗯?」
我跟阿彰还有姊面面相覷,三人都恍恍惚惚的,彷彿脱离了现实。
事后,姊想方设法地向蓝天怡追问原因,仅得到「你妈妈给人的感觉很温暖,对我又很温柔亲切」这个答案。
起初,我们百思不得其解。
而想通了箇中缘由,已经是好久之后的事了。
第五章(七)
暑假之后,我们便正式升上了高二,除了姊跟蓝天怡外,语文班的同学们对我而言几乎都是生面孔,而且女生的数量要比男生多一些。至于阿彰,竟然巧合地被编在我们隔壁班,这让他过来串门的次数大增,我们四人的交情也变得更加深厚。
高二上学期,蓝天怡自愿担任班长,兼任英文小老师,成了语文班班导的左右手,而这位班导,就是蓝天怡似乎很欣赏,连向她打招呼情绪都会明显波动的那位女老师。
班导姓姜,资歷深,个性很温和,脾气好,说起话来柔柔的,微笑时脸上还会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偶尔我会感觉,姜老师笑起来跟蓝天怡真是像啊!尤其两个人站在一起讨论班务时,神情简直有七、八分相像。
一次转移教室上音乐课的路上,姊还用这件事跟蓝天怡打趣:「你跟姜老师超有母女脸耶!班上不只一个人说过了。如果老师不是未婚,可能大家都要误会你是她女儿了!」
「是吗?我自己没发现耶,一点点而已吧。」蓝天怡摸摸脸颊,似乎不以为意,口中简单带过。
话音甫落,她便与一位行动匆匆忙忙的男同学错身而过,对方把她手上的课本撞掉了,落在地上摊开,里头夹着的一些纸张四散开来,其中一张还被风吹远了,贴在不远处一位靠在教室外跟人聊天的男生鞋子上。
我们三个人忙止住脚步,蹲下身拾取。捡起来一看,我才发觉那些纸张是手写的乐谱,上头还题了词,内容是我没印象的。
是蓝天怡自己的创作?
「喂!高洛奇,帮忙捡一下!」随后,耳边传来姊的叫唤。
抬眸,站在走廊上那位男生疑惑的表情便映入眼帘。他也是语文班的同学之一,在班上人际关係很好,性格属于开朗阳光型的,这时正靠在别班教室外和女朋友聊天,我偶然听说过两人在国中就认识了,从国二一直交往到现在。
高洛奇偏头,这才看见自己鞋子上黏了张纸,连忙伸手捡起来,走过来归还。我注意到他的视线在纸张上一扫而过。
蓝天怡点头道了声谢,上前想接过乐谱,但高洛奇却没有立刻松手,而是扬起唇角,望着蓝天怡的目光中带着探询。
「这是你写的歌啊?」收回手的同时,他出声问道。
蓝天怡面露微讶,可是很快收敛了起来,掛上了礼貌的浅笑。
「嗯,是我写的。」她坦承不讳,除此之外,没再说任何一个多馀的字。
高洛奇轻轻頷首,下一刻便又转头走回了原位,和女朋友继续说话。
我们三人自他身后走过,越过一些距离时,胸口莫名的不安情绪促使我又转头过,覷了他一眼。
那时,我还不晓得,也没有预料到,高洛奇和蓝天怡竟会在之后一拍即合,两人的兴趣也如此类似。若非蓝天怡的心里有道屏障,也许两人真的会顺利携手吧。
──让他与蓝天怡接触渐增的媒介,是张普通的国文考卷。
蓝天怡有个并不隐密的习惯,她很喜欢在国文考卷上写新诗或古诗,通常都是短短的一两首;因为她写国文考卷的速度极快,写完考卷后无聊便会随意创作,交卷时也不会将那些创作涂掉,她认为没人会有兴趣多花心思看。
然而,高洛奇就有。
第五章(八)
有回交换考卷批改时,他碰巧拿到蓝天怡的卷子,结果,上头的新诗他不仅看了,甚至还才思敏捷地回了一首。
我跟蓝天怡那几个月被安排坐在邻座,当考卷传回来时,我瞥见她盯着上头的回诗睁圆了眼睛,然后缓缓地,自她的眉眼间酝酿出一股兴味。
下课时,高洛奇迫不及待跑来,劈头就问:「你认为我写得怎么样?」
蓝天怡看着他,往后靠上椅背,偏头沉吟了半晌才给出评语:「还不错呀,但用字偏浅白,稍微修饰一下会更有味道……你是短时间写出来的吧?那样就很好了。」
「那我修过之后再给你看,可以吗?」高洛奇在她前方的空位坐下,兴致勃勃的,遇上同好、有了共鸣般异常开心。
「ok啊。」蓝天怡点头,出乎意料地没拒绝。
我撑着头假装翻阅桌上的数学讲义,实际上却在留意他们的对话内容。两人从写新诗谈到谱曲写歌,高洛奇还兴冲冲说要把他在热音社的创作拿来给蓝天怡看看,请她给点意见。
之后,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着,过了几週,几个月,直到快一学期。
跟高一蓝天怡被公关缠上时不一样,完全超出我的预期。
很奇怪地,新班级没人再来提醒我小心女朋友被追走了,也许是因为高洛奇自己就有个交往三年的女朋友,再加上他人缘好的关係,没人怀疑他会对蓝天怡抱有其他心思。
可是,长期下来,我目睹蓝天怡从一开始对他还有点疏离,到后来的态度亲近、畅所欲言,心中压抑的那股不安愈来愈浓烈,几乎快排山倒海将我淹没。
老实说,高洛奇虽然条件不错,可是放眼整个语文班,他并不是最拔尖的一个。
我很难相信,却不得不相信蓝天怡对他敞开了心防,即使不是全部,程度也前所未有了,比起我来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很不想承认,自己是在嫉妒,在吃醋。
连迟钝的阿彰来串门几次后都察觉了异状,对高洛奇开始抱有敌意……但知道对方有女朋友后,他又很天真地不担心了。
唉,单纯真好。
某天,高洛奇下课时又去找蓝天怡抬槓,而我的座位在段考结束换位置时也被调开了,只能远远观察他们。
「喂!」姊忽然拍了我一下。我抬头,才发现她不知何时靠到了我桌边,对高洛奇努了努鼻子问:「他们又在聊啊?到底什么事能这样一聊再聊,我每次都听得一头雾水。」
「大概是,你不懂的事情。」我一本正经地回应。
「你欠打吗?这样跟你姊说话的?」姊对我张牙舞爪,但又很快消停,蹲到我桌边,也不顾自己穿着裙子,开始喋喋不休:「欸,女生的第六感!蓝天我不敢说,可是高洛奇,他看蓝天的眼神有点太热情了。你知道,有时候一对男女朋友没分手,是因为暂时没找到更适合的对象……」
又是女生的第六感,我实在佩服这种不科学又准确的神通。
除此之外,最末那个说法实在戳到我不安的根源了。
我霍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阿律,你干么?」姊一脸莫名其妙地扬起头,伸手紧张地想揪住我制服衣襬,被我巧妙闪了过去。
我很快走到蓝天怡位置旁边,正在间聊的她和高洛奇止住话题看我。我抬手,用指节在她桌上轻扣了扣。
「天怡,出来一下,有点事。」
听我刻意在高洛奇面前如是说,蓝天怡自然没白目到回一句「有事在这里说就好了」之类的话,而是朝高洛奇点头示意后,便随我走出了教室,来到走廊转角的一个小空间。
「怎么了?」她问,眼睛并没有逃避地直视我,眨眼频率却有些过度。
她在紧张,却故意装若无其事。
有了之前的经验,我晓得不能对她摆脸色,会造成反效果,于是尽量放松了紧绷的五官。
「高洛奇有女朋友,这你知道吧?从国中开始交往的。」蓝天怡讨厌人家跟她弯弯绕绕地说话,所以我一出声就单刀直入。
她大概猜到我要说什么了,因此在猜测确定后,反倒没那么紧张。
「你怕我介入他们之间?」她的反问也很直接,当然,还间接回答了我。
但我却闪避了,因为我觉得底下这问题更重要。「你喜欢他吗?」
蓝天怡又蹙眉,抿起了嘴唇。如果可以,我真希望学会心电感应,就能立即听见她在想些什么,而不是靠固定几个简单的表情推敲,根本推敲不出什么来。
如果可以,我更希望她别喜欢高洛奇,别喜欢一个早就有对象的人。
见她久久沉默,形同默认,我的背脊一吋一吋发凉。
「阿律,你听着,我不是那种不理智的人。」忽然间,她趋前抓住了我的手臂。我依稀听见她轻轻叹息,「或许有些情感难以掌控,可是再怎么样,我都不会当人家的第三者……绝对不会。」
收到这个答覆,我搞不懂该高兴还是难过,面上的神情肯定很复杂。
是的,她目前不会当第三者,但对方跟女朋友分手之后呢?这并不在她的保证范围内。
可惜,我也管不了那么多,管太多就逾越关係了,说不定还会招致厌恶。
「担心什么?你现在还是我『男朋友』呀。」蓝天怡摇了摇我的手臂,居然像在安抚。她半开玩笑地说:「我也不会让别人变成我们的第三者,所以放一百个心吧。」
但我这男朋友只是名义上的啊!没垒包可踩的。我无奈地轻扯嘴角笑笑,但不得不承认,这句话多少安慰了我一些。
之后,蓝天怡和高洛奇的接触一如既往,十分亲近,可也没有太超过。
蓝天怡将分寸拿捏得不错,跟她所说的一样;然而,我仍抱持着随时注意,等意外来时务必能及时防堵的态度。
幸好,也一直没听说高洛奇跟他的女朋友感情生变。
【患得患失,那肯定是因为……我是真心在乎你啊。】
第六章(一)
时光飞逝,很快地,来到了五月底。
由于接近期末,班务和课务都变得繁重,我尽力赶课,将考试范围都教授完整,放眼望去,教室最后方的联络簿黑板被抄写得密密麻麻,几乎全是考试。学生们天天哀鸿遍野,我也得天天绞尽脑汁想笑话,告诉他们要乐在其中。
在这种紧绷时期,最教人受不了的,就是学生又调皮闹事了。
收到学务处知会的前几分鐘,导师班的小班长便尽责地跑来将事情经过向我交代了──原来是班上一位叫昱祥的男孩子,上完美术课回教室途中,手上捧着的劳作作品被别班在走廊上奔跑嬉闹的学生撞掉,碎了一地;因为作品材质是雕刻彩绘的陶土,拼回来也会有裂痕,等于算毁了,再加上肇事学生态度恶劣,他气不过,就挥了对方一拳,几个人扭打在地上,最后被生教组长发现,一併带回了学务处训话。
据说那个「别班」,班导正是坐我隔壁的莉璇。
跟生教通完了电话,我坐回位置上,看着表情有点战战兢兢,生怕我迁怒的小班长,身上每个毛细孔都想叹气。
怎么处理昱祥倒是其次,重点是他那个坏掉的美术作品,会影响到期末成绩,我肯定要找他们美术老师沟通的。
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除了昱祥以外,班上还有没有其他人参与?」小班长没犯错,因此我面对他时仍用平常的脸色。
小班长回想了一下,对我摇头说:「没有,只有几个男生帮忙劝架,也被打到,可是组长没有把他们带走。」
我点点头。「知道了,这堂是数学课吧?你先回去,把秩序控管好,昱祥回来的话就叫他数学课下课过来找我。」
小班长乖巧地应允了,转头快步走出导师室。
正好在他离开后,我就望见满头大汗的莉璇捧着一叠考卷回来了,她几乎是把自己「摔」进座位的,靠着椅背就不想直起腰桿了。
即使内心同情,我仍不得不对她实话实说。
「莉璇,你们班学生害我们班学生的美术作品摔了,所以我们班学生把你们班学生打了。」语毕,我觉得自己很像在绕口令。
「什么?」莉璇转过头来,一脸错愕,随即闭起眼睛呼喊:「我才刚下课啊!我快累死了,救命哦!」
办公室里没课的老师们心有戚戚焉,有几个还笑着安慰她。
累归累,事情依然得解决,莉璇花了点时间跟我讨论这件意外,幸好最后还留了十几分鐘能够休息。
「对了,今天洪主任邀的那个聚会,你去吧?」莉璇本来就着宝特瓶里的吸管喝水,下一秒却忽然转头问我。
洪主任是教务主任,先前与国一班导们开会时心血来潮地邀了我们聚餐,在座以年轻的新进教师居多,面对主任慈祥和蔼的笑脸,实在很难拒绝。
「去啊!之前都答应了,临时变卦不好意思。」虽然最近忙得慌,我也真的很想把聚会推掉,但主任难得邀约一次,不去不给面子。
莉璇闻言扁嘴,頷了頷首,然后将手挡在嘴边悄声说:「老实讲,我感觉这个聚会怪怪的。」
「怎么说?」我也跟着压低音量。
「嗯……今天去看了就知道,我不好多透露。」莉璇偏偏要卖关子,只是又重复了次:「就是三个字,『怪怪的』!」
我满腹狐疑,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收回目光继续批我的联络簿。
第六章(二)
到傍晚六点鐘,我开车载着含莉璇在内的四个女老师一起到聚会餐厅,这届国一的导师们大多都是女生,又是机车族,所以只好由少数开车的男老师们接送过去。
在车上,我听着她们四个人嘰哩咕嚕聊天,听着听着,不小心就听出了点蛛丝马跡。
「等等,你们是说洪主任很喜欢介绍老师们相亲,所以今天才邀我们出去?」我的脸很冏,恨不得立刻把车开回学校。
「听说是他的习惯,会帮未婚的老师们牵线,还好我有男朋友了。」另一位女老师没莉璇这么避讳,直白地回答了我,话中还带着笑意,「而且听说他小女儿今年刚考上公务员哦!说不定就带来亮相了,你等会要小心。」
「我们现在就逃跑吧,你们认为这个主意如何?」我神情凝重地问。
四美将整台车填满了笑声,奈何就是没人附议我的话。
我好想回家啊。
有句话说得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既然避不掉了,那就只能去,就算洪主任很喜欢替人牵线,也不一定得让他牵啊,是不是?紧急时候,顶多把蓝天搬出来救急了,她现在肯定不会介意。
到了聚会现场,果然不出四美所料,除了洪主任外,他还另外带了三个年轻人,两男一女,说是他的晚辈亲戚,还很热情地介绍大家认识。
唯一的那个女生,果然是洪主任的小女儿,全名叫洪映臻,长相清秀可人,实在不太像须要相亲的类型。
眾人选位置的时候,我很想缩到最角落去,把自己隐藏起来,但当大家的目的都差不多时,任务就很难达成了。我有点哀伤地被排在了靠中间的座位,跟洪映臻刚好坐对面,一抬头就能对上眼。
既然坐得近,就免不了得说话,而且她似乎很健谈,不太动餐具,反而问问题的时间很多,就算我态度不冷不热,她也能自行开话题。
「你是国文老师啊?男生当国文老师不多耶,为什么当初会想念国文?」面上堆着适宜的笑意,洪映臻将亲切表现得恰到好处,像是受过标准训练。
实际上,我当初是中文系和英文系都申请了,结果上了中文系,再修教育学程,然而这种细节我是不会多提的。
「就是兴趣所在啊。其实男国文老师也愈来愈多了,没那么少见。」我回应得很简单,答完就闭嘴吃饭,始终没主动开口。
但洪映臻似乎是锁定了目标就很积极的那种人,即便也会和其他人交谈,与我问答的时间却佔多数,且她问问题的方式很有技巧,循序渐进,从我工作上慢慢就问到了家庭背景,害我头皮发麻,连带觉得洪主任偶尔扫向我的目光也相当诡异。
大概是怕意图太过明显,所以洪映臻刻意避开了交友之类的话题,可我却巴不得她问,这样就能顺势扯谎说自己已经有女朋友了。
不过,可能是因为早上对昱祥事件的后续处理还不错,上天奖励我的关係,后来我终于等到了短暂脱身的机会。
──蓝天选了个最佳时机打电话来了!因为对她设定了特殊铃声,当音乐响起时,我先是一愣,而后便迅速勾起嘴角。
拿出手机,我语带歉意且刻意地对洪映臻道:「抱歉,女朋友,我暂离接个电话。」
闻言,洪映臻脸上的微笑登时一僵,隔片刻才慢半拍地对我点头,可是完美的表情却回不来了。
那与我无关,我只管起身离座,远离嘈杂的人声,到餐厅外头接我的手机。
第六章(三)
「蓝天,你神救援了。」电话一接通,我便脱口而出,蓝天随即发出不解的疑问声。
「我?」她的口吻透着浓浓困惑,摸不着头绪地问:「我做了什么?」
我把今天被抓来变相相亲的经过一五一十交代了,蓝天听了却没如我料想中被逗笑,直到说了我拿她当挡箭牌的那一句,她才总算笑出声来。
「其实不光是你们学校,听说我们学校也这样的,但我早早就说自己有男朋友了,才把一切都避免掉。」她莫名地轻叹口气,嗓音里还残留着甫笑罢的微涩,「你啊,就是太诚实,偶尔撒点小谎保护自己,无伤大雅。」
「我怎么想得到,连当老师都会被抓来相亲?」我摸了摸鼻子,着实无奈。
「结果呢,你们主任的女儿就被你晾在里面了?」蓝天迟疑地说:「这样,以后你面对主任会不会有问题?对方不会在排课上作文章吧?」
「在场又不只我一名男老师,我走了还有别人。」我略一思索后道:「主任不至于为了这种事整我吧……就算整了,我适应力不错,可以应付的。」
听我这么说,蓝天不再多问,轻哼了声便古怪地沉默下来。我马上意识到她可能有话想告诉我,约莫是与她生父有关的,正在酝酿。
「对了,你突然打给我,有重要的事吧?我光顾着讲今天的聚会,都忘了问。」我拋了个话头让她接。
「没关係,我喜欢听你说那些日常的小事,听过就好像自己也参与到了。」蓝天笑了笑,又停顿一会,才缓缓道:「就是想告诉你一声,我爸恢復的情况还算好,应该暂时可以放心了,但之后要定期追踪。」
前些日子,蓝天的生父在医院的安排下接受了手术,将肿瘤切除;该肿瘤是恶性肿瘤,不过术后研判结果,癌细胞应该并未扩散。而蓝天的工作地点在台北,无法长时间留下照顾生父,「那个人」也不会和她联系,她便託了名看护随时替她留意生父的状况。
「那就好。」蓝天从不须要我给她多馀的回应,三个字足矣。
「这阵子学校忙,你应该也是吧?要照顾自己的身体,好好保重,也别太常熬夜了。」可能是父亲生病的缘故,蓝天变得特爱叮嚀我休息,这通电话也不厌其烦地又提了一次。
「我的生活作息一向很良好,偶尔才会晚睡。倒是姊,一直都是夜猫族,你们现在住在一起,你正好可以好好盯她。」对于提示蓝天去控管姊的睡眠时间,我表示没有压力。
「我知道,我天天盯着她。」她慎重地说,又迅速转为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口气,「但她半夜要偷爬起来开电脑,我也实在没办法呀,毕竟都睡沉了。」
我大笑,姊不愧是个会鑽漏洞的人,居然连在蓝天眼皮底下也照鑽,难怪蓝天拿她没辙。
「阿律,我们先说到这里吧!你……嗯,『表面上』还在聚会,丢着其他人太久不好,还是快回去吧。」她很逗趣地故意强调表面上三个字。
我瞄了眼手錶,出来十几分鐘了,确实有点久。
「好,那我先进餐厅了。」最末,不忘补上一句:「不管有事没事,都可以联络我,说不定哪天又需要你神救援。」
待她笑着应了,我才收了线。
转头回到餐厅里,一看到座位被乾坤大挪移了,我的餐盘和随身物品都被挪到了最角落去,而洪映臻眼前的位置则由另一名男老师补上,我差点又爆笑调头跑出餐厅拨电话给蓝天。
努力维持着镇定坐到桌位角落去,偏头我就看见了莉璇在对我挤眉弄眼。
我悄悄朝她摊手,她默默对我比了个讚,然后,我终于能够低头好好吃晚餐了。
第六章(四)
隔几週,学校迎来了毕业季。凤凰花开,校园里头随处可见在校生製作的各类装饰和海报;从办公室走去上课的途中,我时常会被这些应景的饰物吸引而停下步伐,忍不住回想起国中毕业那一日,和蓝天的初次结识。
再过不久,就要十年了。
比较可惜的就是,当天两人都有工作,见不了面,否则这么有纪念性的日子,我真的很想跟蓝天见上一面,亲口告诉她,她还在我的心里。
月历倒数,我跟个出游前的小孩一样兴奋,心情也特别好,就算学生闯了祸都能心平气和地收拾;眼见那年当天的日子即将来到,比起先前十年来反而更加难熬,我觉得自己很好笑。
蓝天打电话来时,我难免也将飞扬的情绪表现得十分明显,有次她忍不住好奇地问:「你最近碰到什么好事,怎么常常电话说到一半就开始傻笑了?」
我实在很想跟她分享,但还不能说,说就破功了。
「可能是撑完这个月就放假了,觉得能放松一阵子的缘故。」当然,这也是心情愉快的原因之一,我不算说谎。
「对哦,你跟我不一样,我暑假还是天天上班的。」思及此,蓝天的声音就自然而然带了一丝埋怨。
但我一向知道能怎么安慰她。
「上班赚钱啊!」用自己的手获得的成果,是她的骄傲,自然也包括薪水。
被这几个字激励了,蓝天郑重地重复了次:「对!我要上班赚钱。」然后也跟着笑出声。
我原本以为,等过了这个月,等我再次向蓝天表白了心意之后,两人就能名正言顺地走到一起,一帆风顺。
孰知,这个令人满怀期待的季节,竟成了蓝天人生中的多事之秋,此后数年每一回想,都犹然不胜唏嘘。
先是她收到了消息,刚出院没多久的生父竟然不明原因呕吐休克了,送到医院详细检查之后,证实癌细胞已经扩散,居然蔓延到了脑部,得再动第二次手术;然而,医生也很诚实地告知,此种状况下的病患存活率并不高,要家人都提前做好心理准备,等于不能太乐观了。
至于该做什么心理准备,没有逃避现实习性的蓝天当然心知肚明。
教我意外的是,她的态度很平静。几度赶车下来跑医院时,我几乎都会找机会和她见上一面,即使是到医院找她,让她适度依赖一下也好。
但她就是很平静,平静到有些冷漠,也不抱怨,也不哭,耐着性子处理任何一件事情,连任职的学校方面都申请了留职停薪,见到我时,也能淡淡微笑着说「我没事」。
我一点都不相信。
那些想对她说的话,该对她说的话,等蝉鸣喧嚣的六月过了,我都没能说出口。时机太坏,在好的时机说好的事情,那叫锦上添花,但在坏的时机说呢?
我很清楚这对蓝天而言,并不是雪中送炭。
试想,当一个人掉进沼泽里满身狼狈的时候,你对他说开心一些吧!这沼泽里并没有鱷鱼,对方能高兴到哪里去?
我陪她进过几次病房,她都刻意挑自己生父睡着的时候,我们一起站在病床旁边看他,通常沉默地不说半句话。蓝天不自觉颤抖时,会慢慢往我身边靠,等我留意到,便会伸手环过她的背,让她靠得离我更近一些。
我很怕她一直将自己绷得紧紧的,像被拉开的橡皮筋,也许哪天就断了。
不过后来某天晚上,她送我走出医院时,竟忽然问了一句:「阿律,怎么办?」
我讶异地望过去,正巧对上她的目光,那双总是透着镇静、自信的漂亮眼睛里,难得流露出了困惑和迷惘,还有丝几不可见的痛楚。她微瞇起眼,直视着我,焦距却渐渐逸散,神情变得空洞。
「我都还没想好,自己到底是要爱他还是讨厌他,他可能就要走了,怎么办?」
我走上前,第一次踰矩地将她抱入怀中,只希望她能痛痛快快地宣洩一场,即使无法助她釐清思绪,也能暂时缓解一些连日积累的压力。
但我并不算成功。
蓝天只是揪住我的衣襟,放松了身体,呼吸的热气隔着薄薄一层衣料熨在我的皮肤上,从略显急促到稳定舒缓,可她依然坚守着最后一道防线,不愿流泪。
然后,我听见她轻轻地啟口说道:「阿律,幸好……你一直都是你。」
第六章(五)
高二下学期,我们班上出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一个我们都以为她是秋、冬食欲好太不节制,身材犹如吹气球般发胖了的女同学,原来已经怀了四个多月的身孕,而且,播种的还是我们班另一个男同学。
女生从事情曝光的隔天就开始请假,男生倒是没有,可是一时衝动犯了错,看起来神情就鬱鬱寡欢的,还得忍受同学们审视讽刺的目光和嘴脸,整个人大概恨不得挖地洞将自己埋进去。
原本我觉得,这类事情肯定是私了吧,两个人……不,两家人都不会愿意太过声张;孰料,又隔一天,女方的爸爸就怒气忡忡地上学校来兴师问罪了。
当时是中午,我被姊死拖活拖地陪她和蓝天怡抬餐桶去归还,回程时还距离教室好几公尺外,就听见了男人声若洪鐘的咆哮。那嗓音和我印象中任何一位教官都对不上,我正在疑惑,就被爱看热闹的姊一把扯了往教室的方向直奔,她另一手还扯了蓝天怡。
我想都没想到,出事的居然是我们班,而大吼的是学生家长。
挤入旁边围观的学生群,我不断听见男人朝教室内用台语吼着「敢欺负我女儿?你给我死出来」,听了一阵子才恍然大悟──原来男人是我们班那位怀孕女同学的爸爸。
这时,他正被班导姜老师阻在门外,娇小的姜老师努力安抚着男人的情绪,好声好气地道歉,并且请求转移地点谈话,别在教室走廊如此开放的位置,不仅学生们的隐私没有保障,也会影响到别班的安寧。
然而,男人在听了姜老师的建议后,脾气非但没有收敛,还将怒气转移到了姜老师身上,一双瞪圆的眼睛像快喷出火来。
「你就是没把学生教好,我女儿才会被人欺负!」他指着姜老师的鼻子,将她当成了代罪羔羊,完全无视了「教导」并不单纯是老师的责任。
被如此锐利的言语攻击,饶是姜老师资歷再深,也不免红了眼眶。她又再一次道歉,希望能与对方冷静坐下来好好沟通,谈谈后续该怎么处理。
「冷静?你叫我怎么冷静?今天换成你女儿出事,你冷静得下来吗?」男人愈骂愈难听,接着甚至牵连到无关的人,「我看被你这种老师教出来的女儿,也好不到哪里去!你当什么老师啊?没能力还当老师!」
语毕,居然抬起手想往姜老师身上挥过去,周遭同学们一阵惊呼,但都没反应过来,也没人上前阻止。
姜老师一阵慌乱,连忙后退,男人的手第一下没打到她,第二下却打到一个从我身旁急衝出去,护在姜老师前方的人影。
「蓝天!」我听到另一侧的姊发出惶恐的喊声。
男人的手劲很大,巴掌搧到蓝天怡脸颊上时,也将她推出去撞在教室门框上。我晚了她一步,根本来不及阻止,只能将男人推开,蹲下身去扶蓝天怡。
「天怡!天怡……」姜老师也被吓坏了,根本没想到蓝天怡会跳出来保护她。与我一人一边,我们合力将蓝天怡从地上拉了起来,下一秒,姊也跑过来帮我们搀住她。
等蓝天怡抬头,我一眼就望见她额头侧边受伤了,细细的血痕蜿蜒而下,如一条蛇般从她瀏海后方鑽了出来。
抓着我跟姜老师的手臂,她透出凌厉的目光飞快找到了男人站的位置。男人发觉自己一时失手打了女学生,此时神情也愣怔着,狰狞的面容像被凝结住了,竟產生一种诡异的滑稽感。
在我开口要人拿面纸来之前,蓝天怡就已经大喊出声。
「不要打姜老师!不要打她,不要打她!姜老师的女儿一直都很努力,努力活得优秀,姜老师才没有不适合当老师!不准你这么说她!」她带着十足愤怒的嗓音显得尖锐,在我的记忆中,从未见过她将情绪如此毫无保留地表现出来。
男人被蓝天怡吼得面色窘迫,原本张扬的气焰褪得一乾二净,顿时手足无措;而姜老师听见蓝天怡的一番话后,则面露诧异地低头注视她,眼神从不解转为复杂,轻轻抿起的嘴唇旁浮现了一对与蓝天怡相似的梨涡。
那瞬间,我觉得自己似乎察觉到什么,又不敢太过肯定。
第六章(六)
随后,不远处围观的学生们散了开来,有两位教官面色严肃地快步走来,一位走向了我们,一位则去向男人了解状况。
「快,她受伤了!你们两个,送她去保健室上药包扎。」姜老师担忧地嘱咐我和姊,但不等我们动作,又迅速拉住蓝天怡问:「等等,天怡,你的头会不会晕?耳朵有没有不舒服,听得见吗?」
缓下了情绪,收敛起方才刺蝟模样的蓝天怡盯着她,片刻后先摇了摇头,而后又点点头。
姜老师松了口气,却又皱起眉摸摸她的头发。「刚才谢谢你,如果不是你,现在受伤的就是老师了。」
闻言,蓝天怡又摇了摇头,我感觉到她抓在臂上的手掌微微收紧。
按照姜老师的叮嚀,我跟姊小心翼翼扶着蓝天怡到保健室,路上还遇到一样搬了餐桶后正要回教室的阿彰;他不晓得发生什么状况,见到蓝天怡受伤就紧张得要命,坚持要跟我们去保健室。
然而到了保健室,却发现里头竟然没人在,不知道是否临时有紧急的事情外出了。没办法,我们只好自己翻找了冰块跟一些有标示作用的药品,先帮蓝天怡的伤口作简单处理。
她始终一言不发。我们给了她冰块,她就抽了面纸包着敷在脸上;姊帮她额头上的伤消毒时,她虽然露出一点疼痛的表情,却依然没出声。
我注视她坐在椅子上,看似柔柔弱弱的,实则体内全副武装,根本不愿意示弱。
我忍不住扔下药水跟棉花棒,蹲到椅子面前,仰起脸看着她。
「蓝天怡,说话。」我温和地开口,话语内容却并不温和,「我们几个都不是笨蛋……还是,你把我们当笨蛋?以为自己不说话,我们就会觉得你没事?」
闻言,怕刺激到蓝天怡的姊跟阿彰很慌张地想将我拉走,手却被我挥开了。
我专注且认真地望着她,而蓝天怡也低下头,用同样的眼神盯住我。
没有回避,我们就这样对视了近一分鐘,她在探询确认,我则必须耐心坚持。
最后,她终于叹出一口绵长的气息。
「姜老师是我的亲生妈妈。」一出声,便语不惊人死不休。
阿彰瞠目结舌,姊则惊吓地松了手,原本握住的药水瓶落到地上,滚到了墙边。
「以前就听说过吧?我身分证上的父母并不是亲生父母,跟我没有任何血缘关係。」蓝天怡站起身来,从我的面前走开,缓缓踱到了墙边拾起药水瓶,又走回来将之交给姊,嘴巴并没有停。「姜老师年轻的时候,跟我爸……我的亲生爸爸交往。她并不清楚我爸是有妇之夫,直到怀了我,我爸又迟迟不愿意跟她步入婚姻,几次争吵后,我爸才坦白自己根本早就结了婚,有老婆了。」
坐回我面前的椅子上,她略停了停,才又继续说:「知道这个事实,已经怀孕七个多月的姜老师太过伤心,导致早產。姜老师的家人骗她孩子死了,让我爸把我带走,保守一切祕密滚得远远的,就不再计较我爸的过错。」
她将右手按上胸口,又移到心脏的位置。
「但我没有死,我活下来了。」
后来的时间,即便我仍安静听着,神识却有些恍恍惚惚。
难怪,蓝天怡先前斩钉截铁地告诉我,她绝对不会成为别人感情中的第三者,因为她自己,就是第三者生下的孩子……
蓝天怡说,她的生父将她带了回去,但「那个人」──也就是她生父的老婆不肯答应认养她,还吵着要把她送到孤儿院,而她生父不愿意,只好到处去求人。
后来,居然是「那个人」的姊姊,蓝天怡口中的「蓉姨」出面收养了她,把蓝天怡记在自己和老公的名下,两人成了蓝天怡名义上的父母。
然而,这对名义上的父母,当初并非以感情为基础结婚的,婚后也没有小孩。所以,即使蓝天怡跟着蓉姨的老公姓蓝,但实际上,却都只礼貌地称呼他「蓝先生」,而国中时蓝先生担任家长会长,也并不是为了她,只是想要一个头衔。
至于蓉姨……她对蓝天怡很好,却不敢和她太过亲近,因为一旦亲近了,「那个人」就会不开心。蓉姨送给她的东西,只要没藏好,都被那个人扔了,于是后来,蓉姨乾脆培养她学音乐,毕竟才艺是扔不掉的,而蓝天怡也确实学得很好。
透过生父和蓉姨偶尔的透露,以及「那个人」发怒讽刺她时所说的难听话,从前小小年纪的蓝天怡一点一滴拼凑出自己的身世,因此她比同龄人的心智成熟得都要早,她不得不成熟。
国中时,她在生父的书房,翻到了姜老师年轻时的照片,因对方与自己十分相像的面容,她立刻猜出了姜老师的身分。然后,生父进了书房,发现她拿着照片,便在她追问下说出了姜老师当时的现况和任职的地方。
──为了见见自己的生母,为了能认识她、与她接触,就算只有短短三年的时间也好,蓝天怡放弃了第一志愿的女中,选择了姜老师工作的这所学校,再考进长期都是由她担任导师的语文班。
而现在,一个月里,她有半个月时间与生父住在一起,另外半个月,则搬去跟蓉姨住。
叙述的过程中,蓝天怡的神情都没什么波动,彷彿她说的是别人的事情,自己不过是个不相干的局外人。
直到后来,她对我们三位聆听者提出要求时,语气中才洩漏出一丝无奈。
「这些事情,不要告诉姜老师。我在教室外一时衝动,已经说得过分了。」她的目光一一扫过我们三人的脸,正色道:「我不想破坏她现在的生活,也不想……让她介入我现在的生活。可能姜老师知道了,会设法把我接回去,但蓉姨太孤单了,她需要我,也照顾了我十多年,我不能背弃她。」
语落,她靠上了椅背,淡淡一笑。
「姜老师是姜老师,这样就好了。」
第六章(七)
走出保健室的时候,我们三个人神色各异,但心境只怕是差不多的。
蓝天怡累了,要求想一个人静一静,于是留在了保健室内。
姊走在最前面,超越了我一段距离,阿彰则殿后,但脚步声离我很近。
忽然间,他开口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转头,便把阿彰一脸要笑不笑,比哭还难看的表情纳入眼底。我抿紧了嘴唇,不发一语,阿彰却深深吸了口气,感觉貌似想一鼓作气说些什么。
可惜我猜错了,因为下一秒,他便将这口气通通吐了个精光。我听见他带着丧气却又隐藏释然的声音,幽幽的,彷彿自黑暗涌向光明的伏流。
「我觉得,对蓝天怡来说,我根本比不上你……」
老实说,我完全没料到他想说的是这一句,还以为他是打算就蓝天怡的故事发表什么感想,顺便抒发一下自己震惊的情绪;所以在听见话语的同时,我蹙眉了,露出无法理解的神情,差一点把「你在说什么」五个字脱口而出。
「我喜欢她,但我不是一个适合她的人吧。」面对我狐疑的目光,阿彰非但没有慌张,反而更加平静地说。
我微微愣怔,然后,突然明白过来,阿彰其实并没有我想像中的那般单纯跟迟钝,对在乎的事情,他也能很敏锐。
我对蓝天怡的喜欢,或许,他早就看出来了,而且隐藏得很好。
他一直没说,而我也一直没坦白。
「走吧。」我没有正面回应,那也并不是我能够置喙的。他自己思考过,有了答案,我没必要再说些言不由衷的话去扭曲它。
转头,我却见到前方不远处的姊面带犹豫,复杂的视线锁定了后方的阿彰;留意到我在看她,她又赶紧撇过头,装得若无其事。
是啊。怎么我以前都没发觉,她一直都是「装得」若无其事呢?
我觉得,自己今天好像一次知道了太多真相,心理上有点不堪负荷了。
率先起步,我掠过姊的身侧往楼梯的方向走,却在经过一根粗大的柱子时,瞥见躲藏在其后的人影。心里一惊,我飞快转头,却见到意想不到的人。
约莫是见我的动作不对劲,姊也马上跑了过来,当看到躲在柱子后的姜老师时,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我赶紧捂住她的嘴。
姜老师倚在石柱上,掩着下半脸,手微微颤抖,睁圆的双眸里泛着水光,从眼眶到鼻头都红成了一片,却倔强地没有真正哭出来。
或许,她在明白自己失去了爱情,更失去了孩子后,也是这样拚了命隐忍着,坚强让自己的人生走回正轨上吧。
我凝视这位从没机会拥抱自己孩子的母亲──实际上,她也只是位娇小的、须要被呵护的女性罢了。
「我来过的事情,不要告诉天怡。」待情绪稍稍平復了,姜老师放下手掌,恳切地望着我们说道:「答应老师,不要告诉她……既然她这么希望。」
我沉默站着,直到旁边的姊扯扯我的衣袖,才拉回思绪。
我朝姜老师点了点头,而她扬起唇角,勾出一个微笑。
我暂且相信……姜老师是发自真心的,即使那笑仍轻轻颤动着。
隔年夏季,我们从高中毕业了。
毕业典礼当天,姜老师亲自替作为毕业生代表的蓝天怡别好胸花,调整好制服上的蝴蝶结。两人相对而立的模样在会场灯光照耀下变得朦胧,远远注视,却像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上了台,蓝天怡的姿态端庄优雅、落落大方,致词时嗓音的抑扬顿挫掌握得恰到好处,眼神明亮自信──正如她所言,她确实努力活得十分优秀,不输给任何人。
后来,姜老师送了她一张自製的手工书籤,相当精美;当蓝天怡惊喜地伸手接过时,姜老师却笑着说道:「未来的路,你一直都为自己规划得很好。但……老师希望,你也能随时想想上面这句话。」
曾经,蓝天怡给我看过,那张书籤上头,只有简单的一句书写体英文。
──justdowhatyouwanttodo,就做你想做的事吧!
我永远都记得,蓝天怡看完那行字后抬起头,面上虽讶异却满足的神情。
那也许是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的话吧。
【不过,无论做了什么决定,都请记得在你的背后,还有我。】
第七章(一)
时序进入八月酷暑,蓝天的生父虽持续接受治疗,情况却越来越不乐观,吐的比吃的多,整个人瘦得不成人形,颧骨都凸了出来,愈显苍老。父亲瘦了,几乎投入所有心力照顾他的蓝天自然也不会例外,即使表面仍强撑着,内在的亏损也不会减少,脸色比起健康时要苍白许多。
因此,到八月中时,即使都戴上了口罩进出医院,身体虚弱的蓝天还是感冒了,而且病得不轻,连续高烧了三天,根本没有力气走到医院去,只能再次委託看护。
可是等烧一退,她就挣扎着爬下了床想去医院,还是我打了通电话慰问时得知,才及时劝住的。
「你病成这样,还去照顾你爸,是想把病传染给他吗?」操心她的状况,我的声音不免带了点火气,「或者,你想让正难过的你爸看到你生病,更难过?」
其实,还有一点不高兴的原因是她不准我去探望,一提她就敢扬起音调对我生气,然后咳个没完。我当然明白她不愿意的理由,她目前是住在「那个人」住的地方,我过去就有可能和「那个人」碰面,受到刁难或奚落,她自己就罢了,可她不希望自己重视的人也受到同样对待。
「如果你好好养病,我就不过去找你。医院那边暂时交给那个人和看护,有状况你告诉我,我再替你过去看看,这样行吗?」我软下口吻,好声好气地跟她打商量。就算是蓝天,成病患时理智也会降低,不能太激。
「……好吧。」果然,温和地说就让她妥协了;但两秒后,她又补上一句:「再两天,我就只再休息两天,不能多了。」
实在拗不过她,我只得答应。
两天后,我陪着还在间歇性咳嗽的蓝天进医院去换人,原本蓝天不让我靠近病房,打算等那个人走后再喊我进去,孰料才刚出电梯,我们就和那个人碰个正着。
那是个美丽的女人,她的明艳带着股骄傲,因为保养良好,岁月几乎没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跡,只在眼睛下方有些淡淡的青痕。
见到蓝天,女人眸中洩漏出毫无掩饰的厌恶和不屑,之后又将视线移开,带点陌生和打量意味的眼神在我身上来回扫视。
出乎意料地,她没有开口。
蓝天不动声色地扯了我一把,对她微微点了个头,「我先进去了。」便拉着我离开电梯前,朝病房的方向走去。
我没再回头看。但也许是在意吧,总觉得那女人的目光还一直固执地停留在我们身上,直到我和蓝天的身影被墙壁所遮挡。
进了病房,蓝天的生父醒着,睁着略显涣散的双眼望着天花板。
见蓝天走近,他似乎试图扯动嘴角,奈何幅度不大。
「感冒好点了没?」虚弱沙哑的嗓音响起,让我心头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颤。
蓝天点了点头,将我们带来的东西放到柜子上后,便拉过我简单介绍:「爸,这是阿律,我跟你说过的。」
我也跟着问了声好,却不晓得蓝天当初是怎么跟她生父形容我的,重点是,什么身分。我好奇得很,又不能问。
蓝天的生父注视着我,又扯了扯嘴角。
然后,他忽然转向蓝天道:「让爸爸单独跟他说一会话,好吗?」
我一怔,馀光瞥见蓝天垂在身侧的手掌也缓缓握起,接着她抬头看我,目光像在徵询我的意见,而我总不能摇头吧?于是就頷了頷首,又拍拍她的手臂,意思是要她放心,无论她爸爸说了什么,都不会影响我对她的看法。
得到我同意后,蓝天又迟疑了下,才转身拿起一旁柜子上的水壶。
「那我先去装水吧。」她看了父亲一眼,迈开脚步从我身前走过,几步一回头,最后总算出了门外。
第七章(二)
我笑了笑将视线收回,正好迎上蓝天的父亲朝我示意的眼神,我便顺从地拉了椅子在他床边坐下。
「听天怡说,你们从国中就认识?」可能是治疗或疲累的缘故,他说起话来稍嫌含糊,语焉不详,我的上半身得倾向枕边才能大致听清。
「对,认识到现在已经十年了。国中同校,但国三毕业那天才正式认识,后来高中同窗了三年,大学考在附近,毕业后也一直有联络。」我尽量中规中矩地说实话,因为不晓得蓝天生父的态度,有些细节便适度保留了。
轻哼了一声,他又接着问:「现在是老师?」
闻言,我点点头,「我在附近国中教书,是国文科的老师。暑假前带国一班,暑假后会升上国二。」
这时候,我其实抱着满腹疑问。蓝天的生父纵然提了问题,答案却很侷限,我若要简单答,说「是」或「否」就可以了……这代表,他根本只是拿了早就知道的事情来问。
为什么?他把蓝天支开,将我独自留下,就为了身家调查的确认吗?
可惜,这些os不断在我脑海里跑来跑去,却半句都不能问。
两个问题后,蓝天的生父良久沉默。我心里斟酌着是否要主动开话题,不过面对学生家长,我有侃侃而谈的信心,现在对象换成了蓝天的生父,我就有些犹豫了。
幸而,不久之后,他便重新开口:「天怡的事情,你都知道吗?」
我猜测,他指的是蓝天的身世,否则他不会问得如此隐讳。果然,刚刚都是烟雾弹,接下来,才要真正进入正题吧。
这次我不能多答,因此只简单扼要地说:「基本上都知道。」
眼前才刚过壮年,却已瘦弱不堪的男人闭起了眼,眉心被忧闷凿出了几道沟壑。我听见他既沉又浊的叹息声,相隔几秒,仍隐约在空荡的病房里盘桓不去。
再度睁开眼的同时,他啟口说道:「以前,是我对不起她妈妈,也害了她。」
明白这时候该安静聆听,我垂眸,并没有多作回应。
「天怡对我很周到,可是终究……不亲近。」他停顿了下,苦笑道:「我就只有她一个孩子,却不能给她什么,她心里一定对我有埋怨吧。」
琢磨了会,我轻摇了摇头。
即使她的出身并不光彩,家庭生活也并不顺遂,然而,我却极少听见蓝天说她生父的不是。而且,与其说她对生父心存埋怨,我认为更准确的说法是,父亲对待她时的节制和小心翼翼,让她无所适从了。
她不确定,她生父到底是不是打从心底爱她、关心她,所以,她也不确定自己该用什么样的心态面对他。
不是不肯体贴,不肯亲近……而是她不懂,不会啊。
但是有一点,我敢确定:从前她生父拒绝将她送到孤儿院,四处求人认养她的这件事情,她绝对是记在心里的。
见我对他摇头,蓝天的生父眼里竟稍稍酝酿出了水雾。他闭起眼,似乎不愿意再将多馀的情绪透露出来。
「我以前问她,未来想找什么样的对象?」他压低了声音,让我得更专注,才能分辨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她很冷淡地回我,要找一个能专心爱她的,能爱她很久很久的。」
听见这句,我的脑中突然闪过当初送情书给她时,她问我的那句话。
──你有把握喜欢我一辈子吗?
「我以为她是在讽刺我,但原来,她是认真的。」语落,他忽然侧过脸,缓缓将手从被褥上抬了起来。
我先是不明所以,待理解了这动作后,忙伸出手,有些生涩地与他交握。
然后,我发觉他迷茫的眼神逐渐转为清明,用力地捏住我的手掌,犹如在传达一种牢不可破的信念般,不容质疑。
他慎重地说:「好好对她,好好爱她,别像我一样。」
第七章(三)
几分鐘后,我站到了病房外的走廊上,没见到蓝天的身影,便又转头往走廊的深处走,最后在角落的窗前找到了她。
她捧着水壶靠在窗边,纤瘦的身影与近乎全白的背景,以及透过窗户能看到的一方蓝色天空,交织出寧静和谐的画面。
听见跫音,她转头望了过来,眼里藏着一点点安心和一点点好奇。
还没等我走到她面前,她便迫不及待地问:「他跟你说什么?」
「说我帅。」我正经八百地回答,连笑都没有笑。这真的要拜学生所赐,我好不容易才训练出无论什么场合都能摆严肃脸,镇得他们不敢不听话。
蓝天微微挑眉,可见不信,但戴着口罩让我无法看见完整的面部表情。
「在说这个之前,你先说说,当初怎么跟你爸介绍我的?」我敢确定,她绝对不只说我是她的「朋友」,否则她生父不会一副「我就把女儿交给你了」的口吻。
大概没料到我会反问,蓝天居然愣住,而后才别开脸压低嗓音道:「你不要转移话题……」
好吧,有人害羞了,适可而止。
我笑了笑,「一言以蔽之,就是关心你的状况啊!不然跟我这半个陌生人可以聊什么?」
蓝天又飞快抬眸望着我,似乎希望我能再说更多一些。
「你之前不是问过我,你爸爸究竟有没有将你放在心底吗?」我走近,接过她手中的水壶,水装满后沉甸甸的,让里头不再有任何空间,或许就和她压抑着的心一样。「无论从前做过什么,他是你亲生爸爸这点并不会改变,也许他也和你一样,不清楚你究竟有没有将他放在心底。」
凝望她若有所思的双眼,我腾出一隻手来,摸了摸她的头发。
「关键是,有一方愿意更进一步,放下试探,大大方方地接纳,将对方也拉近自己。」我轻轻地说:「蓝天,你爸已经不再年轻,他的心疲惫了,可是你不一样。」
一个真诚的微笑,一个温暖的眼神,一句发自内心的关怀,都能让这对血脉相连的父女更拉近一些距离。蓝天的生父因为心怀愧疚面对她太多年,胆怯了,而她却可以主动改变这一切。
「别怕。」我的手顿住,最后按在她肩上,「做不好也没关係,你没有必要事事优秀,你要对待的不是一场考砸就不能重来的试,而是你自己的爸爸,知道吗?」
沉吟了好半晌,蓝天才拉回思绪点点头,接着忽然想到什么般「噗」地笑出声,又害自己咳嗽起来。
「知道了,吴老师!」但咳完了,她也没忘记揶揄我。
我摸摸鼻子,将视线移向了墙壁。
唉,职业病啊。
第七章(四)
这天我一直在医院待到晚上,陪着蓝天向她生父说以前学生时代的丰功伟业──真的是丰功伟业,其他我不在意,光听她说以前国中被明恋跟暗恋的经歷我就满头黑线,而且很多都是她不曾提过的。
像是国二那年,居然有两个男生为了抢谁先把果汁送给她,结果从楼梯上滚下去,造成情况一片混乱,据说两瓶果汁后来也不知所踪了。
更让我诧异的是高中!明明已经有我这个被拿来当挡箭牌的偽男友了,有些男生还是会私下对她示好,想死会活标。
我听到后来已经不知该作何表情,偏偏蓝天难得讲那么多话,她生父似乎听得很开心,还很捧场地直笑,我只得抹把脸安慰自己:那都过去了……
大约七点多,蓝天的生父累了暂时小睡,她便陪我下楼,打算顺道去外头的超市买包卫生纸,因为病房里放的已经快没有了,那个人也并不会准备,这些杂事一向都是她自己和看护做好的。
可是走到楼下,她才发现自己将钱包跟手机一併放在病房了。
「不然先用我的吧?」反正我们外出吃饭时,付帐也没在分彼此。
但蓝天想了下,却摇摇头说:「没关係,我上去一趟吧!很近,而且可以顺便拿手机,我没将震动关掉,怕临时有人打来会吵到爸休息。」
闻言,我就依她了,站在电梯旁等她上楼拿了钱包跟手机下来。
不过站着没多久,我的肩膀却被人从后方轻拍了一下,反射性转头,却见到一个根本意料之外的人,脸上掛着阳光和煦的笑,和我记忆中相差无几。
甚至,连发型跟气质都没什么变,唯一不同的只有更为成熟的穿着。
──下午才刚被蓝天提起,却仅用几句话带过的,高洛奇。
「真的是你啊!我还以为自已看错了。」他似乎特别高兴,我不确定是不是因为碰见故人,在医院这种地方看到老同学其实没什么好开心吧。
然而下一秒,我就明白理由了。
一名娇小可爱的女生从他身后走了出来,笑吟吟地问他:「认识的人啊?」还热情地朝我点点头:「你好!」
我也简单頷首回礼,而后听见高洛奇转头介绍道:「我高中同学,大学还偶尔会见面的。」
女生「哦」了一声,看我的眼神又更亲切了,但我其实没怎么注意到她的脸,可能是她大腹便便的肚子实在太过抢镜了吧,让人不由自主地垂眸去瞄。
之后就听高洛奇说了,这个可爱又外向的女生是他的老婆。
但我其实知道她,据说是高洛奇大学室友的直属学妹。我曾远远看过她一次,当时她和高洛奇已经是男女朋友了,依偎在一块,感情似乎相当好,之后能步入婚姻,那一定是真的很好吧。
我扬起嘴角,主动和两人客套寒暄了几句。
不久后,电梯开了,蓝天随着三三两两的人潮走了出来,与我目光对上时未语先笑,眉眼微微弯成了漂亮的月牙。唉,我真是对那个白口罩非好感,把她露出笑容时最吸睛的那对梨涡完全遮挡住了。
「都拿好了?」我偏头问她。
「嗯。」蓝天点点头,视线即刻转移到在场另外两人的身上,等认出了人,她收敛起笑意,略带迟疑地啟口:「……洛奇?」
高洛奇貌似没发现戴着口罩的是蓝天,直到她出声,才讶异地睁大眼。
「你是天怡?」他低头看蓝天,又抬头看我,下意识脱口而出:「你们不是──」
仅说了四个字,嗓音便戛然而止。
「不是什么?」我故作疑惑地反问,实际上很清楚他想说的是:「你们不是假情侣吗?」
没错,其实高洛奇知道这个祕密,还是大学时蓝天亲口告诉他的。
但现在,他约莫不太篤定我们到底是不是假情侣了吧!所以在我那句反问后,他马上抿唇摇了摇头笑道:「没什么。」并紧接着补上一句:「你们还有事吧?我们也得上楼,就先走啦!」
我微笑示意后,高洛奇便扶着他满脸疑问的老婆走了,隐隐约约间,还能听见后者在问他「你紧张什么」、「天怡是谁」。
「真意外,你居然会找他说话啊。」随即,蓝天充满调侃意味的话语传来。
我的确对高洛奇没什么好印象。并不是说他人品有多差,性格多恶劣……然而无论是谁,都没办法跟个非常有威胁性的情敌好好相处吧?即使表面做得再好,内心却往往恨不得将对方暗杀掉。
「你猜错了,是他找我,不是我找他。」我很郑重地强调,「八百里外看见他,我就会远远绕开了,眼不见为净。」
蓝天又抡拳敲了我,可是根本没出什么力,痛一下就过去了。
或许对蓝天而言,高洛奇的出现亦是如此吧。
虽然想到时还会有些惆悵,不过搥我发洩一下,也就过去了。
第七章(五)
蓝天怡和高洛奇之间,其实没有开始,更谈不上结束。
学测之后,我跟蓝天怡在五月前就分别确定了学校,虽说姊问过我想不想试着跟蓝天怡拚上同一所,但我更担心拖久了会考差,便没打算指考了;而且,即使不上同一所,距离也够近了,骑车的话十几分鐘路程罢了。
过了八月,确定跟我们一起落在台北的,还有高洛奇;姊跟阿彰则一人去了台中,一人留在南部,与我们遥遥相距。
原本我并没有特别留心这件事,直到开学后,有次我约蓝天怡出来吃饭时,听她说出「洛奇也来找过我」这句话。
她说,高洛奇的女朋友考到了遥远的屏东,跟他一个在台湾头,一个在台湾尾,说难听一点,根本可以形容成「老死不相往来」了。
上了大学,我跟蓝天怡的偽情侣关係当然也自动结束,所以这个消息,让我心中的警铃响个没完。
但我依然不动声色地问:「他还跟你说了什么?」
「他好像察觉到了,我跟你的关係不是真的……就问了我。」蓝天怡喝了口水,抿抿唇后望着我说:「阿律,我对他承认了。」
所以说,高洛奇真的是我的眼中钉。
「你不想说什么吗?」蓝天怡眨了眨眼,似乎对我平淡的反应满意外。「我以为你会再劝我一次,说那个人有女朋友呀什么的。」
「你心知肚明,还须要我多说吗?而且我也没有──」立场。这两字出口前我紧急煞车,无奈地叹了口气。
说实话,当了她的挡箭牌三年,在她身后看望了三年,我还没有心理准备将她让给别人。
当一名喜欢着自己朋友的「好朋友」真的很痛苦啊!重点是,这朋友还对你的喜欢一清二楚!虽然那算是阴错阳差。
内心犹在吶喊,我却听见蓝天怡幽幽啟口。
「阿律,其实我不懂……怎么样才算是喜欢一个人,或者爱上一个人。」说这番话时,蓝天怡的神情平静如水,连嗓音都像是毫无波纹的水面,「不过我分辨得出来,我对洛奇的感觉是有点不一样,我很喜欢跟他聊天,喜欢听他谈论兴趣跟描绘梦想,看见他笑了,就会不知不觉也被影响,变得开心。」
闻言,我觉得自己的胸口彷彿被人狠狠掐了一把,不对,是掐了好几把,痛得要命,偏偏又不能表现得太过,只能露出还算合时宜的皱眉头表情。
「但这样,就是喜欢,就是爱了吗?」谁晓得,突然峰回路转,蓝天怡摇了摇头。
「而且,要说不一样的话……」她曲起四指,只馀食指在桌面上缓缓画着小圈,视线并没有看我,「还有另一个人,我看到他时偶尔会感到慌张,因为他老是能透过一些小小的线索读懂我的情绪,让我不知所措,被指责时也会特别难过。他说的话不见得好听,却很真诚;他会不小心对我摆脸色,却很容易破功,每次看到他一脸哭笑不得的样子,我就会觉得,心里暖暖的,很舒服。」
我愣了愣,为她话中异常熟悉的这个人。
然后,她忽然抬眸,盯住我,目不转睛地问:「你认为,这样的情感,又代表了什么?」
可惜的是,我与她对视良久,依然没能信心十足地回答出来。
万一那个人不是我,怎么办?
第七章(六)
当天晚上,脑海里装着烦恼,我不断在宿舍的上铺滚来滚去復滚来滚去,就是睡不着。已经有点年纪的床板发出吱吱呀呀的怪声,室友a还古怪地问了一句:「阿律……你到底在上面干么啦?等等不要丢卫生纸下来。」
一片黑暗中,室友b、c跟着窃笑,而我敢肯定自己绝对满脸铁青。
我当然不可能丢卫生纸下去,而是直接爬下楼梯怒踩了室友a一脚,再爬回去睡。
后来,其实我怀疑过,会不会蓝天怡是故意想引我表态?毕竟我是闷葫芦,根本不会将哄女生的好听话掛在嘴边,蓝天怡大概也有些疑惑我究竟喜不喜欢她吧,否则哪会如此节制?而我只能说,当初情书是别人的,心意也是别人的,但现在无庸置疑,我对她好全是为了自己。
不幸的是,在我犹豫完,彻底想通之前,危机就来势汹汹地攻过来了。
记得是堂现代散文选的课吧!我正在低头翻一篇民初作者写的文章,放在抽屉的手机就震动了两下。我低头瞄了一眼,但等到下课才拿出来看,原来是蓝天怡传了讯息,问我当晚有没有空,想见个面。
我很快回了有空,再补一句六点鐘去接她。
孰料见了面,我却留意到她神色鬱鬱。刚停车摘下安全帽,她就从校门口三步併作两步地跑过来,然后抓住我放在左边手把上的手臂,我不明所以地望着她,久之,才发现她吐出一口长气。
「你这是怎么了?」我坐在机车上,微微歪着头看她,不过,她却忽然勾出一抹笑,笑得我更加一头雾水。
她这是有事还没事啊?
随后,从不远处传来几声属于女孩子们的叫唤,我和蓝天怡双双转过头,两、三名年龄相仿的女大学生便映入眼帘,约莫是蓝天怡的同学。
「天怡!」其中一位朝她挥了挥手,显得相当活泼,接着还对她比出一个心型的手势,调侃道:「约会哦──」
我飞快扭头看蓝天怡,可她居然没有回避,还略显害羞地朝我靠了靠,顿时害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边礼貌性朝那几个女生点头笑笑,边开车箱递了安全帽给蓝天怡,悄声要她快点上车。
而她竟然在闷笑!
我们照例又去了那间小巷子里的店面──据说只有熟客还有些受学长姊「经验传承」过的学生才知道这里,我也是经学长介绍来的。这间店满特别,有点像是自助餐,又不是自助餐,因为各色菜式都被装进了小盘子,并以小盘子的顏色计价。
蓝天怡很喜欢这间店,环境整洁,菜色家常不油腻,偶尔还能看见类似「凤梨虾球」这种自助餐找不到的料理。我们两人来时,一般都端个三、四盘菜,而饭、汤跟饮料只要付一次费就能无限续,十分划算。
挑好菜结完帐后,我们找了个空桌坐下。蓝天怡一坐定就开始进攻她钟爱的虾球,我每次都把那盘让给她,默默吃其他的。
可是今天有话想问,就不能不说话了。等各自吃了半碗饭后,我佯装漫不经心地出声询问:「要不要说说今天怎么了啊,你心里有事吧?」
她嚼食的动作略微停顿,回过神来吞嚥过后,才轻哼了一声,「嗯。」
我放下筷子等她说话,而蓝天怡盯着眼前的食物沉吟半晌,也抬起了头。
「洛奇……跟他女朋友分手了。」也许是下意识的反应吧!她的双肩瑟缩了一下,「是上个礼拜的事情。对方觉得距离远太难维系,就提出来讲开了。」
结果是女方先提的吗?这倒在我的意料之外。
我明白蓝天怡的话还没说完,便頷首道:「除此之外呢,不只这些?」
她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像在无声揶揄「你就装无所谓吧」,接着扯动嘴角道:「洛奇说,实际上,他高中就喜欢我了。但那时候各自身边都有别人,不打算让我知道,本来想……过去就过去了。没想到,命运就是这么滑稽。」
把他女朋友送到了遥远的最南端,并把他和蓝天怡放到了附近。
至于他的精神出轨,我不置可否,这太难评论对错,也不是我该评论的。
「他问我对他是什么感觉,我实话实说,也坦白一时之间想不清楚。」蓝天怡将双手交握,放在桌面上。「后来他说,就算我无法很快接受,没关係,他会等我。」
──就是这句话吧?这句「会等」动摇了她,让她心慌了,所以刚才我去接她时,才会见她露出那般复杂的神情。而我到了,她跑来抓住我的手,理由其实很简单,就是想求得一丝心安而已。
能让她待在我身边的时候感到放心,也许,我该高兴吧?
可是这当下,我怎么有点鬱闷呢。
在那之后,我们一直沉默直到结束晚餐,而我难得没有找任何别的话题来掩饰自己的焦虑情绪。
饭后,我载蓝天怡回到学校,等她下了车,我习惯性地伸手,要拿她递过来的安全帽时,她却突然拉住了我的衣袖。
附近人车喧嚣,然而,她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依然清晰地传入我耳中。
「阿律,我没办法答应跟他交往……因为我知道,我并不相信他,更不可能完全投入感情。」她低低地说,到后来,头甚至靠到了我的肩上,「算一算,他跟女朋友交往了快七年吧?却说不爱就不爱,说分手就分手了。」
她的手掌逐渐收紧,将我的衣袖捏在手心里。
「喜欢一个人,爱一个人就是这样吗?」她叹了口气,「那……如果我和他在一起,会不会,结果也是一样的?」
这种事情,大概是最难假设,也最禁不起假设的吧。而蓝天怡跟别人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人家都往美好的前景去想,她却总是考虑到最坏的境地去。
抬起手,轻轻放在她头上,我只能以此内敛的方式表达关心。
终究,连高洛奇都没能让她过得了自己这一关。
但也幸好,这一关没有过。
因为在半年多后,说会等候她的高洛奇,就和另一个女孩子成了情侣。
第七章(七)
那时,大二上学期才刚开始两个多礼拜。
得知实情,蓝天怡打电话给我的当天下着狂暴的大雨,据说路面还多处积水,我无法骑车过去找她,就算过去了,也不想让她冒雨出来。所以,我只能半夜坐在无人的楼梯口,跟她轻声细语地讲电话。
她说,高洛奇跟他室友的直属学妹在一起了,两人是在暑假环岛时认识的,而从认识到交往,不到一个月。我心里大呼不可思议,但又思及自己当初喜欢上蓝天怡的过程,顿时就觉得……也没那么不可思议了。
「我在他的脸书动态上发现一些蛛丝马跡,他跟一个女孩子的对话满曖昧的,问过之后,他支吾几声就明说了。」蓝天怡的语气带着自嘲,半开玩笑地说:「大概我的价值就是等半年吧,你说是不是?」
这教我怎么回答,说我等她四年多了,所以她的价值不只那么点吗?
「不要自暴自弃,很难看。」我刻意让自己的口吻透着点强硬。
「他跟我说对不起。」可是,她依然故我地嘲笑着,不笑自己了,改笑高洛奇,「你说,他在对不起什么,为当初太夸口、太高估自己的心意而道歉吗?还是说,为自己没法再陪我浪费青春而道歉?」
这次我乾脆不回她了,让她一次说个够,她想骂谁就骂吧!别骂我就好。
「阿律,你怎么不说话?」孰知,沉默也不行。她马上语带委屈地问:「你是不是在忙,还是我不吵你了?」
就算清楚她的委屈是装的,故意逼我出声,我也只能顺着演下去。
「……不是,楼梯口讯号不太好,我换个位置。」我站起身来,往上爬了半层楼,然后跟个傻子般再度坐下。「这里应该会好一点。」
可能心情真的有点不愉快吧!她并没有笑,而是深深地叹出了一口气,隔几秒后再叹一次,彷彿想将体内积聚的秽气通通清除似的。她这个人,愈是生气或伤心,反而愈不肯让自己露出破绽,除了高一暑假在我家、和高二在教室外两次失控之外,我就没再见过她情绪极度波动的外显表现了。
冷静是好,然而过于冷静,太习惯把所有负面元素往肚子里吞的话,很容易得心病。
「明明当初都想过了,也预料到结果就是这样子吧!早晚的问题而已,但是心里还是很不舒服啊。」这时,蓝天怡总算说出了最关键的一句,让我将她的心理想明白了。
「你是在不甘心吧?」我先是反问,而后不疾不徐地解释:「没打算碰的东西,本来是你的,忽然之间就被拿走了,心里难免会有种『那东西是我的啊』的感觉留下。所以,你在不甘心,尤其你是好胜心这么强的人。」
这种心态并不罕见,连我都经常会不小心陷进去。等心绪平復了,自己就会发现,真正在乎的并非事物本身,而是该事物的「归属权」罢了──食之无味,弃之也可惜啊。
被我说破了心情,依蓝天怡的性格自然不会恼羞成怒,她反而开始感叹从今以后高洛奇就跟自己无关了,可惜曾经是个能和她侃侃而谈的人。
「天怡……」我啼笑皆非地唤她一声。
「话说,我一直想问,为什么小优叫我蓝天,你却叫我天怡?你们姊弟不统一的呀?」她天外飞来一笔,差点让我反应不过来。
「也没有为什么,自然而然吧。蓝天是姊自作主张帮你取的,我不晓得你喜不喜欢,就没跟着喊。」
虽然我也真的很想跟姊一样,对蓝天怡能有个亲暱的称呼。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下一秒,便听见她说:「不讨厌啊。你也叫我蓝天吧。」
「啊?」我又没反应过来。
「你也跟小优一样,叫我蓝天吧!我满想听听看的。」她的嗓音温软,此时依稀透出了点无法言喻的羞涩,可是接着,却又煞风景地道:「这样我或许就能常常想起她开心笑的表情,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或许是没有和蓝天怡面对面,让我多了点勇气,也或许是被她方才的语气鼓舞了吧,导致我说的竟比想的还快。
「难过什么?」我脱口而出,一鼓作气将脑海中浮现的话语全都扔了出去:「就算没有高洛奇,你忘了,还有我在吗?我不会夸口说要等你,也不会高估自己的心意,但是,要陪你浪费多少青春都可以,你就看着吧。」
这番话,说得我自己都有些脸红,也不晓得蓝天怡……不,也不晓得蓝天听了作何感想?会不会也跟我一样,心跳剧烈得似乎全身都在震动,坐也坐不住,很想起身跑个几圈。
我深深吸了口气,如她所愿地唤道:「蓝天,我一直都在啊。」
那么,你说的另一个人,究竟是不是我?
我也许没有和你大同小异的兴趣,也许不能和你论新诗谈音乐,也许心里并不存在什么伟大的梦想,可是,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不求你立刻想明白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我明白那就够了。
手机另一端,久久的,只听得见绵密的雨声和细微的呼吸声,并不规律,断断续续的,就像过于急促而正在被人一遍遍地压抑、缓和那般。
随后,我听见蓝天轻柔的嗓音,隐隐约约地发着颤,却极为动听。
「好,我看着。」她说,而我在脑中勾勒出她连着浅浅梨涡的微笑,「阿律,我相信你……不要让我失望。」
【你简单一句话,都胜过任何奼紫嫣红的芳华。】
第八章(一)
夏秋之交,却依然艷阳高照的南台湾九月。
週六,已经开始上班还被学生折腾五天的我根本懒得出门,就待在屋内,被蒸腾的暑气蒸了一整天,偏偏我又是个讨厌头痛而不习惯开冷气的人,因此情绪不免烦躁,幸好下午洗澡冲凉后便好过了一些;然而,早上的热对流旺盛,积聚了水气,竟导致傍晚五点多后开始下起雷雨,闷溼的气息都被锁在室内,体内的汗又发不出来,让我觉得自己就好像变成了个移动式暖炉。
晚上十一点,我很准时地躺上床,无奈却翻来覆去、辗转反侧,直到十二点半过才迷迷糊糊睡去。
但不到一个小时我就被惊醒了。睁开惺忪的睡眼,我翻身伸长了手往床头柜上的手机抓去,外头的雨声依然淅沥沥的,却盖不过固定频率的震动声。
看了眼来电显示,我顿时清醒了。怎么会是蓝天?已经一点多了,即使轮到她在医院看顾她生父,她也不会挑凌晨一点多打电话给我啊。
难道出了什么事?
我紧张地接了电话,飞快在床上坐起身来。首先传入我耳里的,同样是一阵雨天滴滴答答的声响,与我这头相差无几。
「怎么了,蓝天?」发觉嗓子有点沙哑,我清了清喉咙。
「……你睡了吧?对不起。」蓝天的嗓音很轻很轻,像纤细的风箏线,彷彿下一秒就会断裂。
我察觉不对,立刻掀开了棉被走下床开灯。这时,窗外忽然有道银光闪烁,随即,雷声的霹靂震天撼地,听起来距离相当接近,不过奇怪的是,电话另一头依稀也传来了同样的雷响……蓝天怎么好像不在室内?
「没关係,有什么事吗?你是不是在医院,须不须要我过去找你?」虽感到疑惑,我仍照原本的习惯开口询问。
这句话后,蓝天沉默了好一阵子。迟迟收不到回应,我更加担心了,忍不住「喂」了一声,随之在后的,是蓝天绵长而沉重的叹息,让我的心整个都高高悬了起来。
「阿律,」她淡淡地开口,回答却出乎我意料之外:「我在你家楼下。」
我家楼下?
她在我家楼下?
反应过来,连睡衣都忘了换,我匆匆打开房门下楼,心里着急可是脚步又不敢踏得太重,深怕吵醒正在熟睡中的爸妈。进了客厅,我摸索着接连按开室内和外头骑楼的日光灯,然后三步併作两步地跑到小侧门前开锁。
我家客厅的铁捲门一过八点就会拉下了,出入只能从旁边加装的小侧门。
开了锁将门推开,我的视线往外头张望,没见到人,最后又往前踏了一步望向右下方,这才看见蓝天瑟缩在我家的铁捲门一侧,整个人居然溼淋淋的,还在滴水,双臂环抱着膝盖,此时循声与我的目光对上,眼里尽是我读不透的深邃。
那当下,我分不清她眼中的是雨水还是眼泪。
「你来多久了?怎么搞成这样子?」我有点后悔自己下楼时没抓外套,又不可能脱自己的睡衣,只得赶紧将溼漉漉的她从地上扶起来,打算先带她进室内,至少会温暖一点。
但她却用力抓住我的手,陌生的力道让人有些疼痛,我又不愿甩开她。
「蓝天,先进去吧?有什么事进屋后再说,现在待在外面吹风,你会感冒。」我开口劝了一句。隔半晌,她总算放松了双掌,整个人半倚在我身上,慢吞吞地脱了鞋后被我揽进室内。
将她放在沙发上,我到处看了看,却没看到客厅里有能充当毛巾用的东西,而我家的卧房都在二楼以上,所以一楼厕所内也只放了条擦手巾。
「你在这等我一下。」我想着先上楼去拿条新的毛巾或浴巾,匆匆交代一句后转身欲走,不料又被她一把拉住。
我对她今天过度依赖的举止很困惑,停下脚步回头,却见她用一双透着惊惶的眼睛注视我,身体微微颤抖。我被她吓了一跳,顿时不敢走了,上前握住她的肩膀,而她也不发一语,安静地盯着我瞧,貌似想确定我真的还在她眼前,没有离开。
我摸摸她的头,既无奈又担心地问:「不然你跟我上楼去客房吧?你之前来玩住过的那间,记得吗?客房里有毛巾还有吹风机,你这样不弄乾不行。」
她又看着我一会,才无声地轻轻点头。
第八章(二)
客房在三楼,姊的房间隔壁。蓝天以前偶尔来我家玩,姊留她过夜好进行什么「女生们的夜聊」时,两人都会挤在客房里睡,因为床比较大。
我家很常有亲友来拜访,所以妈都会定期整理客房,前几天也才刚换过一次客房的床单跟被套,房里目前是很乾净的。开了灯后,我拉了化妆檯前的椅子给蓝天坐,然后开柜子拆了两条新的毛巾。
坐定了后,蓝天就一直不再开口,连我站在旁边帮她擦头发也只安静地发呆,两眼无神,空空洞洞的,让我看了心里很像有小虫子在鑽,难受得要命。
而且……
帮她擦了一阵子头发后,我就叹气了。就算她的头发擦乾吹乾了,身体跟衣服也还是溼的,但我手边又生不出什么女生的新衣服。
短暂的欲言又止后,我蹲到她眼前,而蓝天总算是回过神来,拉回了目光,将视线聚焦定在我脸上。
「蓝天,我去姊的房里借一套衣服给你换,你去冲一下热水吧?」蓝天跟姊的身材差不多,姊稍微高一点,借她的衣服给蓝天穿应该没问题。「只是……里面的衣服你就要自己吹乾了,我也没办法借。」
可能是见我有点困窘,蓝天的嘴唇动了动,最后总算挤出一个字:「好。」
点点头,我起身走到姊的房间,因为不好意思乱开柜子,最后就拿了放在抽屉柜上没收进去的一套休间服;那应该是上次她回家后换洗了,妈帮她摺好后放在抽屉柜上的。
趁蓝天去收拾的期间,我走出房门,看着地上沿路的水滴摸摸鼻子,认命地去找抹布来擦地板,否则外面正下着雨,要让水滴自然风乾并不容易。
将从三楼到客厅的水痕处理乾净,我回到客房前敲了敲门,但没听见回应。稍待片刻,我才伸手转开门把,轻推门进去时房内不见人影,但浴室里的水声已经停了,转而传出吹风机的声响;吐了口气,我赶紧将椅子附近的水滴也擦乾了,然后将椅子放回原位。
十几分鐘后,等我又出去一趟拿了瓶水回到客房,蓝天已经换好衣服从浴室里出来,原本濡溼的长发也吹乾了,柔柔地披散在肩上;她坐在床边,凝视着自己脚上的拖鞋发怔,听见声响才朝我望过来。
我将水递给她,拉了椅子坐到她对面,而蓝天将瓶盖旋开,下一秒却又旋回去,就这样握着水瓶不动了。
不晓得从哪时开始,我就没见过她这种「不愿意说话」的模样了。
高中和大学时期,只要发现她有什么麻烦或困扰,我都会设法让她开口说出来;逐渐地,就算我没问她「要不要说说」或者「怎么不说」,她多半也会自己说。
可见今天的事情,她真的不想说,却又憋得难过,才会跑来找我。
不过把自己淋得全身溼我就不懂了……
我伸手摸她的头发,这动作半是安慰,半是劝;虽然明白她心情很不好,但背后的原因跟细节,我无法光用「看」的就看出来,她不出声我就不知道。
忽然间,她抓住我的手,慢慢移到她脸颊上。也许是刚洗了热水澡的关係,手指触碰到的温度稍微高了一些,我愣愣地望着她,她的手掌按在我的手背上,我的手心又贴着她的脸,可我胸口浮升的却不是悸动的紧张感,而是种很陌生的心慌。
「阿律。」蓝天抬眸,用略显涩哑的嗓音低唤。
我无法确切描述她的眼神,真要说的话,就像在毫无预警的状况下,失去了什么心爱的东西,要不回来,也不可能要得回来。
「嗯?」我轻哼,并用最快的速度做好心理建设──等会听见什么都要镇定。
然后,我发觉她的手正在发颤,当克制不了的时候,她便紧握住我的手。
「阿律,蓉姨过世了。」她闔上眼睛,后面那五个字轻得像在叹息。
第八章(三)
事实证明,我的心理建设还是没有做好。
……过世了?
等等,她说的是蓉姨?相当于蓝天第二位母亲的那位蓉姨?虽然曾听她说过,蓉姨有先天性的心脏病,所以身体一直不是很好,但也没差到危及生命的地步啊!怎么忽然就过世了?
而且还是在这种时候,蓝天忙着照料生父,根本无暇顾及其他的时候。
或许是我将诧异和不解表现得太过明显,一时忘了遮掩,蓝天忽然松开了我的手,将她的脸埋入自己掌心之中,另一手的矿泉水瓶则滚落于地。
「我在……在蓉姨房间的垃圾桶里找到离婚协议书……那上面,男方的章都盖好了。」沉闷嗓音自她手指头的缝隙流洩而出,模糊却不难辨析,「蓉姨一直很爱那个不爱她的人,就算用这种方式,都要留在他身边。」
我拢紧眉心,思索片刻,就知晓那几句话代表的所有意思了。
蓝先生……蓝天名义上的那位父亲,为了什么不知名的理由,打算与蓉姨结束婚姻吧。而始终将对方放在内心深处的蓉姨不肯接受,选择率先了结自己的生命,这样,她就永远都能是对方的妻子。
「都怪我,都怪我最近没有过去看她。」蓝天放下双掌,朝我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如果不是我忽略了,蓉姨就不会死了。」
我连忙摇头。
这怎么能怪她?她要照顾生父就不容易了,尽心尽力还得应付那个人的刁难,百密一疏,又有谁能责备她?
不再犹豫,我起身坐到床缘,将她纤瘦的身躯纳入双臂之中。蓝天一直不肯轻易示弱,或许就是害怕自己一旦倒下去,就不容易再站起来;然而,她却老是忘了,会有人愿意扶她一把,作为她的支撑、她的依靠。
并不是比所有人都晚倒下,那就叫坚强。
「她怎么就没有想到我呢?」揪住我胸前的衣襟,她的口吻中满是伤心和后悔,稀薄地彷如气音,「别人不要她了,还有我啊!还有我啊!还有我,我在啊……」
但是,她却成了被丢下的那个人。
蓉姨虽然只是她名义上的母亲,却也在蓝天心中佔据了极重要的一个位置。想如对待亲生女儿那般待她,却得顾虑亲妹妹的心情,毕竟出面收养蓝天,蓉姨就惹得那个人很不高兴了;即使如此,她也尽力将蓝天培养成了一个不输给任何人的女孩子,设法给她所有能不被夺走或破坏的东西。
蓉姨对蓝天怀抱着温情,这无庸置疑,可惜,这份关爱终究及不上爱情。
我轻轻拍着蓝天的背,听她近乎语无伦次的埋怨、责怪和控诉,最终她渐渐沉静下来,就如同窗外趋向歇止的雨声。
「为什么,都可以那么不管不顾地,说离开就离开呢?」这话,像在问我,又像是句单纯的自言自语。
而后,她莫名地开始挣扎,将我往外推开一些距离,仰起脸认真地望着我。我与她对视,感觉方才那股心慌更加浓厚了。
她没哭,眼睛里是乾涸的,浅浅的茶色眼珠中映着我的轮廓,十分清晰。
「你呢?」她驀地啟口,语气深沉到有些吓人,「是不是有一天……你也会走?」
胸口一窒,我反射性睁圆了双瞳,呼吸也跟着止住。
第八章(四)
好不容易从震惊中抽神,缓了口气正想回应,蓝天却迅速伸手勾住我的脖颈,引我低头;紧接着,柔软的唇瓣堵住了我的话语,她紧闭而轻颤的眼睫近在咫尺,那瞬间,我觉得自己脑袋里「轰」地炸响,所有理智都跑光了,只剩下异常灵敏的五感仍在运作。
蓝天放开了手,右手指尖滑过我的耳后,停在颧骨下缘。或许很久,又或许不久之后,她退了开来,有些仓皇似的,不敢抬眸,只咬住了下唇。
然后她低唤了我一声:「阿律。」
不到半秒,我就偏头再度吻住她,把什么循序渐进跟规矩全都拋到了九霄云外。两个人的呼吸交融在一起,不分彼此,我将她抱得离自己更近,闭上了眼,只想专注让她明白我的在乎和心意。
可是后来,我觉得不对劲。
因为她的双手慢慢往下,竟放到了我胸前的釦子上,似乎在尝试着解开它。
「蓝天?」我整个人触电似的弹开,但她又追上来,不肯让我发言。
等她解开了第一颗釦子,又打算去解第二颗时,我攫住了她的手,将身体后倾与她拉开十公分以上的距离。
「蓝天!」我惊疑不定地看着她,微蹙起眉,大约半分鐘后,确定她冷静下来了,才缓缓松开手。
我当然知道蓝天打算做什么,又不是未经世事的人!
但就是知道,所以我更无法理解了。
没等我问,她就靠过来环住我的腰,将额头抵在我的肩膀,深深地叹了口气。
片刻后,从肩上传来溼润冰凉的触感。就像心里构筑的铜墙铁壁彻底被击垮了一般,蓝天终于哭出声来,偏偏她又死命地压抑,让声音断断续续的,要不了多久便开始抽噎,止都止不住。
终究不忍心,我侧身反抱住她,将她的眼泪和哭声全都兜进怀里。外头的雨声不知何时又骤然加强了,敲击得铁窗叮咚作响。
「阿律,你爱我吗?」随后,蓝天带着颤音的追问传达出心慌,却间接解开了我所有的疑惑。「你爱我吗?」
……她只是怕,怕她留不住我。
蓉姨过世了,她生父只怕也撑不过年底,无论前后者,都是她看重的人;因此,她害怕我哪天也会走上同样的路,害怕她在我心目中的份量不够重,更害怕的是,向我承认这些恐惧。
恍然大悟的同时,我的心情比起蓝天并没有好过多少,不晓得究竟要高兴,还是陪她一起难过。
真复杂。
「蓝天。」我轻轻喊她,引她听我说话。
她的哭声一顿,被她强硬地插进一个断点,却无法全然遏止,尚馀细细的呜咽,伴随着紊乱的呼吸,听起来可怜兮兮的。
「蓝天,你仔细想想,当初我说过,要陪你浪费多少青春都可以,之后我有没有食言?」我捧起她的脸,看她难得哭得乱七八糟,一点美感都没有,却真心松了口气。「到现在,我们大概也没什么青春可以浪费了,不过你看,我是不是还在?是不是还在你身边?」
她瞇起眼,眼泪又掉得更兇了,还不时噎一口气,跟个小孩子一样。
忘了曾经在哪本书上读过,每个习惯倔强逞强的女生心里,其实都暗藏着敏感脆弱的灵魂,不是她们不愿意表现出来,只是没遇上个正确的人,让她们尽情宣洩。
等了这么久,守候了这么久,我觉得很值得──最大的收穫就是,让我明白了自己对于蓝天而言,是那个正确的人,是那个她不想放开的人。
「有什么问题,我都会陪着你处理;情绪再失望再痛苦,我也会陪着你走出来。仔细想想,那个问题的答案,你不会不清楚。」温声说罢,我倾身凑近她,双唇印在她的眉间。
再抬头时,我凝望她慢慢止住了眼泪的双眸,以及比稍早都还要更红润的脸色,禁不住莞尔。
「所以,就算你不做那些,我也不会走。」
第八章(五)
隔天,我是被妈的惊呼声吵醒的,迷迷糊糊张开眼,刚想动,就发现自己肩背痠痛、手臂发麻,忍不住咕噥了几声。
然后我对上了一双眼睛,那双眼明显哭得有点肿,过了几小时也没完全消去,眼眶还泛着红,见我醒了,便飞快地眨两下,从中透出一点困惑、一点讶异、还有一点点羞怯。
我一愣,下一秒就全想起来了!昨晚蓝天哭累,躺到床上很快就睡着,而我本来只是想再多待一下,多看她一会,谁知道看着看着就变成坐在椅子上,然后趴在她枕头旁边睡了。
慌忙坐起身,我张嘴想说话却挤不出半个字,结果只能绷着脸快步走到门边,将一副抓包我做坏事表情的妈推出去,然后反手关上门。
「我什么都没做。」我压低音量,正色澄清。
但妈却瞟了眼我漏掉第一颗釦子的睡衣,右手虚掩着嘴,面上神色不明。
天啊,她该不会也留意到蓝天穿着姊的衣服吧?
「这是意外,我可以解释。」我花不到一秒就将那颗釦子扣回去,举起双手呈投降貌。
可是妈却露出了慈爱的笑容,过来人似的往我肩上拍了拍。
「孩子长大了,妈都懂。」她的语气很欣慰,又拍了我两下后,就转头边哼着小调边走下了楼梯。
回神后,我立刻变脸。
不,你什么都不懂!回来听我解释啊!
刚想追上去,却听见身后的门开了。我回头,蓝天正巧也从客房里探头出来,迎上我询问的目光时她勾了勾嘴角,问道:「我的衣服还没完全乾,小优的这身衣服可以借我穿回去吗?我洗好了再还她。」
闻言,我当然是点点头。总不能要她穿溼衣服回去吧?姊那边,顶多我晚点在line上跟她提一句就好了,对蓝天她可一点都不小气。
收到回应后,蓝天却没将头缩回去,还是在门板后睁着大眼睛看我。我被她带着笑意的眼神看得有点困窘,只好藉口要洗脸换衣服,赶紧上楼躲回自己的房间。
后来,我不清楚妈是怎么跟爸说明蓝天一大早出现在家里的事情,总之我们俩下楼的时候,爸坐在客厅看电视新闻,神色并没有什么不对,当蓝天开口问好时还和善地对她点点头。
妈从厨房跑出来,想留蓝天下来吃早餐,却被她婉拒了。
「家里还有点事情……我可能必须赶回去,不好意思。」边回答,她边瞄了我一眼,我猜是想请我等会再跟爸妈细说。
「爸、妈,我去送她,你们先吃吧!」我拿了车钥匙,对蓝天示意了下门口。
昨天在外头没看见蓝天的机车,所以她约莫是搭计程车,或者坐公车再从站牌处走小巷进来我家的,从她淋了雨这点推测,后者的可能性应该更大。
听到我要送她,蓝天看了看爸跟妈,接着对我露出迟疑的表情。
而爸十之八九注意到了,随即装模作样地摊开报纸,根本忘了他还开着电视,反手对我挥挥,像在赶人。
「快去快去,开车小心。」妈提醒一声,对蓝天微微笑了笑,转头又进了厨房。
得到同意,我即刻走上前将蓝天往门外推,免得她顾虑太多,还是要劝我留在家吃饭。
这天,我头一次走了不同路线,将她送到了名义上的第二个家,也是她和蓉姨生活的地方。
蓝天没让我送到门口,担心那里人多嘴杂,于是我在隔几个路口的地方将她放了下来。下车后,她绕到驾驶座这一侧,我按下车窗探出头,察觉她的神色又变得黯然,便朝她招招手。
「有事的话,你也不要忘了,还有我。」我摸摸她的头后,又比了比她的眼睛,「回去用毛巾热敷一下吧。还有,你昨天应该也没睡多少时间,可以的话就补个眠,注意身体,别太累。」
等我叮嚀完,她才抿弯唇角,轻轻点头。
直起身子后,她退后了几步,又忽然出声说道:「要等我喔。」
我挑眉,又很快会意过来,她这是说她最近会很忙,兼之我得上班,两人大概没有太多时间碰面吧。
「好。」扬起一抹笑,我頷了頷首。
无论多久,都等你。
第八章(六)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蓝天都在忙着处理蓉姨的后事,但其实也花不了她太多心思──也不知是义务或者内疚,总之,蓝先生与他的助手们负责了大半的事务,蓝天只须要确认细节,以及完成一些不能假手于他人的重要仪式。
送走了蓉姨之后,与蓝先生道别,她对第二个名义上的家就再也没有牵掛。
唯一留下的,就只有冠在名字前方那个姓氏罢了。
待至十月底,天气开始转寒的时候,她的生父转入了安寧病房。
一个多月后,耶诞节的前夕,他在睡梦中辞别了世界,还算是安详地离去。
在生父的告别式上,蓝天同样很平静,虽始终红着眼眶却没有失态,行礼答谢样样做得到位,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来。至于曾在医院里看到的明艳女人──她生父的妻子──却像一夕之间苍老了十岁,不再容色照人,偶尔还脚步虚浮得须要蓝天搀扶一把。
后来蓝天告诉我,这是对方第一次没有拒绝她释出的善意。
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只剩我们两人独处的时候,她才终于放下了所有防备和形象痛哭失声,像心被掏空一般的哀音刺痛我的耳膜,周遭的空气也彷彿被切割成了一片一片崩解,摔碎在地面,依稀传来了惊心的破裂声响。
仅仅半年,她便看着两位亲人一前一后离开,永远不能再见。
「哭吧!好好哭一场,然后就该站起来,继续面对生活了。」我对她说,然后将车里的面纸都翻出来放在她身边。
并非永不倒下的,才是勇者。
真正的勇者是,一遍又一遍地倒下,却会鍥而不捨地再站起来,勉力奋战。
那一天,蓝天真的将我车上所有的面纸都用个精光,我怀疑她把过去没哭出来的份都累积到这天通通哭完了,以至于彻底发洩过后,就等于把体内的负面因子一次性清除得乾乾净净,才能迅速復原,神清气爽地收假回到工作岗位上,继续赚钱存钱,实践她买房子的梦想。
而我,当然还是每天到学校报到,去面对那群升上了二年级,却只长了年龄跟身高而不长心智成熟度的学生们,每天挖空了心思设计课程,以及面对并处理学生们捅出来的各种五花八门、千奇百怪的娄子。
时光飞逝,等到二月的年假将至,蓝天才终于再度放假从台北搭车回来。
我跟姊一起到车站接她,蓝天不意外地又带了大包小包,大多都是各种礼物,不过大行李倒是提前一天寄回南部了──她还是打算住在原本的住处,虽说那个人依然对她不冷不热的,但至少没那么排斥了。
毕竟再怎么样,蓝天都是她生父唯一留下的孩子吧。
「蓝天,你除夕真的不来我家吃火锅啊?」边帮忙将蓝天提的那几个袋子放进我后车箱,姊边嘀嘀咕咕地叨唸:「反正就是多几个人而已,你不会特别显眼啦!别害羞嘛,再说我也会关照你的。」
我淡淡地瞟了姊一眼,听她自顾自睁眼说瞎话。
我家除夕夜时,可不只会把爷爷奶奶接来,连我爸底下的两个叔叔都会带着各自的家庭回来团圆,偶尔甚至还包含几个亲戚,总数超过二十个人,当晚全挤在桌边围炉。而且男性长辈们又喜欢一起喝酒,吵吵闹闹的,女性长辈们则喜欢一个个对晚辈品头论足、人身调查,蓝天到时要是不显眼,我就跟她姓。
嗯,我好像原本就跟她姓?
好在,蓝天早就告诉过我她有别的规画了,所以我这时只是默不作声。
果然,接下来就听她语带可惜地婉拒道:「这次真的不行,我已经答应另一个人了,除夕说好要陪她一起过。」
「谁啊?」姊蹙起眉头,瘪着嘴,好像很不开心有谁跟她抢人。
蓝天微微一笑,那笑容显得靦腆,却又透露出想分享喜悦的迫不及待。她偷偷覷了我一眼,而后与姊狐疑的目光对上。
「我妈。」她轻轻地说,因为以前极少用到这个词,既开心又有点不好意思。
姊像鸚鵡学舌般重复了「我妈」两个字好几遍,才恍然大悟地瞪大了眼睛,拉着蓝天的手猛摇,感觉比她还要兴奋。
「你是说姜老师吗?」她热切地问,等蓝天点头后,又抱着她欢呼。
姊的激动反应让蓝天顿时手足无措,频频张望旁边侧目的路人,又看看一样掛着笑容的我,最后才觉得……值得庆祝的事情似乎不必如此小心翼翼,于是也跟着抱住姊的背拍了她几下。
姜老师与蓝天取得联系,是在她生父去世大约半个月后。
从那天起,蓝天终于有了可以光明正大称呼为「妈妈」的对象。
「既然这样,我当然不会阻止你们母女团圆!」姊一副「我很大方」的模样,但又随即半瞇起眼,用手肘撞了撞蓝天说:「但你跟阿律过几天要去爬山吧?我要跟!」
闻言,我无奈地斜眼看她。
前几天她才吵过我,我不让她跟,结果她居然把脑筋动到蓝天身上了,还真是……嗯,本来想说「柿子挑软的捏」,可又认为用这句话形容蓝天不太适合。
大概是留意到我古怪的眼神,蓝天抿了抿嘴唇,理所当然地回应:「你问阿律呀,他说好就好。」
然后我就笑了,姊脸上的笑就僵了。
第八章(七)
隔几天,姊自然没能跟我们俩一起去爬山。不过,原因并不是我威胁她不能跟,而是我跟蓝天六点多就早早起床出门了,一向晚睡晚起的她根本起不来。
二月的早晨,风中带着露水的冷意,连吸入体内的空气都是冰的。不过,随着在登山步道上愈爬愈高,以及天空逐渐泛白,我们的身体也因为走了长路而暖和起来,很快就不必再缩着脖子了。
南台湾的热情,其实在登山的路途就能多番体现。窄窄的步道上若是与人相遇,晨间勤劳的登山者们都会抢先露出亲切的微笑,用清朗的声音道声:「早安!」
后来,我和蓝天也被这样的温暖感染,见到其他登山者时便扬起声调与人道早。
等爬到山顶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露脸了,带着无限的光明与朝气。
我和蓝天靠在一起坐在无人的小亭子内,一边补充一路上流失的水分,一边呼吸着山上清新的森林气息。每天身在都市的车水马龙里,心情已经很少像现在这般寧静平和,所有纷杂的思绪都被沉淀了下来,让脑海如此清明。
下一秒,蓝天忽然将头枕到我肩上,低声问道:「我们以后,会一直这样在一起吗?」
我偏头看她,但这角度只能望见她长长的眼睫和小巧的鼻樑。
「都十年了啊,你说呢?」我轻叹了口气,却牵起嘴角,「之后,还会有下一个十年,下下个十年,很多个十年……我可以每一年都陪你来爬山。」
「十年?」她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抬头促狭地盯着我。
我对她露出这表情有些纳闷,下意识反问:「对啊,不是你给的条件吗?十年后还喜欢你,再向你告白。」
她「哦」了一声,尾音拖得很长,接着又突兀地飞快说道:「但国三那年,你给我的那封情书又不是你的,那是阿彰的吧!」
此话一出,我就呆住了,大概呆滞了十秒不只。直到蓝天伸手在我眼前挥动了几下,跳动的阴影才促使我回过神来,扭过头注视她。
「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我有点结结巴巴。
「高中上学期,大约是公关骚扰我的那阵子,有次小优和我聊天时说溜嘴了,你其实是帮别人递情书给我,不是自己要告白。后来我就猜到那个人是阿彰了。」蓝天环起双臂,刻意远离我几公分,一脸我根本不会有事瞒得过她的神情,「所以后来才找你假装男朋友呀……你不是装得很开心吗?都不跟我说实话,亏你能忍。」
「不是,那是因为──」我急忙想澄清。
「嗯,我知道,这个也是小优说溜嘴的。」但蓝天又即刻打断我,双颊稍稍渲染出了緋色,「她说,你是真的喜欢我,所以也不算骗我。」
至于我,在前一秒仅是面上轻微燥热,但这一秒,却烧得整个人头昏眼花了。
……我到底被姊背地里偷偷出卖了几次?
「可是不管怎么样,那次并不是你的告白。」语落,蓝天低头沉吟,几秒后才缓缓啟口:「真要说的话……十九岁吧?十九岁那次,才是你认真将你的心意传达给我知晓。」
十九岁?我思索片刻,才明白她指的是我要陪她耗青春那一段话。
如果我不是性格太闷,蓝天也不是个会藏祕密的人,也许并不会拖到十九岁吧!不过,这时的我却觉得,其实拖到了十九岁才说也好,毕竟在那之前,我都还未真正地识得「蓝天怡」这个人。
单纯的喜欢,和之后经由彼此知悉理解而转为更深的爱恋,对蓝天而言,后者才是她真正希望并且祈求能拥有的吧。
笑了笑,我又朝她靠过去,故意摊开双手开始折手指。
「那这样算一算,等于我还要熬到二十九岁了?」再四年,好像也不久,对我来说现在十以下的数字真的不算什么了。
「不行吗?」她拉过我的手,鼓起脸颊盯住我,不让我再继续计算。其实不习惯装可爱的蓝天偶尔这样,看了都能让我乐好几天。
「二十九岁。」我点点头,口气认真,正经八百地表示:「那到时就不告白,可以直接求婚了吧。」
蓝天愣了半晌,难得傻呼呼的样子让我更开心了。我凑近她,不料她却突然反应过来,伸手推我,脸色涨得通红,紧张得一对睫毛直搧。
「为什么?你这没有按照先后次序……」她出言抗议。
没等她说完,我就张臂拥抱她,低头封住她那些多馀的长篇大论。蓝天大概没料到我会出奇招偷袭,等我离开了,扬起嘴角看她时,她的眼睛还睁得大大的,但明亮的眼神中却透出了丝羞涩的温软。
我慢悠悠地开口:「为什么,这还用问吗?」
【因为,不管再过几个十年,我都一定还爱着你。】
尾声(END)
清新的早晨,自窗外传来鸟鸣的啁啾,婉转悦耳,透过窗帘上的影子,还能望见牠们在阳台栏杆上轻灵跳动的身影。
蹲下身,我帮乖巧站在眼前的小孩整理好衣襬,并用手顺了顺他的头发。小男生朝气蓬勃的眼神清亮,翘起的嘴角旁连着弯弯的梨涡,可爱中又带着独特的俏皮。
「好了。」拍拍他的手臂后,我转过他娇小的身子面向房门,「去跟你妈妈说早安!」
得了指令的小孩像一阵风般颳出去,边跑边欢呼。我笑着起身,走到门边时正巧望见他扑到从浴室里走出来的蓝天腿上,大喊了声「妈妈早安」;差点重心不稳的蓝天轻呼一声,紧急扶住了浴室的门框,才没被撞倒在地。
这情况也在我意料之外。先是小吓了一跳,而后确定蓝天稳住了,目睹她难得出糗的困窘模样,我忍不住笑出声。
听见声音的蓝天抬头,恍然大悟般瞋了我一眼,弯下腰将小孩抱到胸前。
「爸爸教你的对不对?他最可恶了。」蓝天直接把教唆的罪名盖到我头上,接着笑容可掬地说:「小蔚今天晚上跟妈妈睡,处罚你爸爸去睡客房好不好?」
小蔚「耶」了一声,我满头无形的黑线。
走过去将小蔚接过来,我用肩膀轻轻撞了蓝天一下,有点讨好的意味。蓝天拿我没辙,偏偏小蔚还在我手上,她只能抿起嘴唇,伸手掐了下我的脸皮,然后转到饭厅里去。
「爸爸,妈妈生气?」小蔚对我们之间的互动还无法完全看懂,便眨眨大眼睛问。
「没有,妈妈害羞。」我很厚脸皮地说。
下一秒,蓝天的声音就从不远处传来,还带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阿律,你再继续拖拖拉拉的,等会就赶不上阿彰去接小优了。」
话音甫落,我赶紧低头瞄了下手錶──时间还早,都够我换十遍衣服再开车过去了。
……好吧,应该是蓝天想早点过去,她现在心里肯定在担心姊太过紧张,或者依依不捨把好不容易化好的新娘妆哭花了,得全部重来。
简单回应她一句,我抬起手臂,将小蔚换了个姿势抱好,同时发觉他正好奇地盯着我,浅浅的茶色眼珠也遗传自蓝天,在充足的光线下看起来特别透亮。
「爸爸,为什么一直笑?」小蔚抱着我的脖子,也跟着绽开笑容。
「因为开心啊!」我揉揉他的头发,毫无迟疑地回答。
走到饭厅里,我将小蔚放下,催促他到桌边坐好。蓝天正将果酱以及稍早烤好的吐司摆到桌面,见我们进来,便开口唤了一声,随后抬眸将目光投向我,眉毛还微微上挑。
当初海阔天空的时候,我们约定向曾经迟疑忧伤的自己告别,再重新开始,一路走到了现在;如今,我们已放下那些该成为纪念的过往,坚定而不忘彼此扶持,努力享受着生活。
两相对望着,我忍不住开口,细声问道:「蓝天,你幸福吗?」
而她偏头,静静地扬起了嘴角。
【对我而言,爱就是让你在笑着的时候,能够无所畏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