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想念》》 楔子 「其实,并非口拙,也并非吝嗇。 不说想念,只是不愿承认……我们之间有了距离。」 有一句成语,叫作「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从小到大,我始终无法体会这句话的涵义。毕竟这是现代,哪来的马可以让我弄丢?即使旧称「铁马」的脚踏车也从没丢过;当然,没人要偷一台在骑的时候,除了车铃不会响外,其他部位通通会「嘎吱嘎吱」响的铁马,大概也是原因之一。 碰上了衰事,没想到却迎来好运的经验,到底会是什么感觉? 「什么?这句话,例子超多的好不好!」有次,跟正在攻读中文研究所的老哥聊起这句成语,他端出一副「我很行」的样子,还摆了很酷的耍帅姿势,虽然我真心认为完全没有加分效果。 「呃,那你举例看看。」反正他都露出「快问我!快问我!」的献宝眼神了,那我假心假意问问也不是不行。 「哈哈,『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喔,就像你走在路上,忽然被一台轿车给撞了!没想到,撞你的人居然是个有钱人,不但送你去住高级病房,负担一切费用,还给了你一笔吓死人的赔偿金,让你下半辈子不愁吃穿……」 当时我正在吃午饭,才听到一半就默默捧起餐具,走到客厅沙发坐着,勉强跟还在上小学的小妹一起看卡通频道,把滔滔不绝的老哥丢在饭厅里。 但这样疯疯癲癲,把每天耍白痴当例行公事般的老哥,却有个正翻到天边去的漂亮女朋友;老哥带着她到家里作客时,我吓得差点把舌头咬断吞进喉咙里。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一朵鲜花插在一坨牛粪上」?匪夷所思啊。 不过,在某天撞见他们俩开着房门争执,老哥对女朋友怒吼「究极破坏砲」而他女朋友回以「尖尖碰碰拳」之后,我总算明白他们两个为何会在一起了。 物以类聚嘛!更何况是两个动漫爱好者?说不定改天我就听见「十万伏特」跟「飞叶快刀」的对决了…… 「喂!池晋棠,我好心拨空跟你讲解成语,结果你中途离席是怎样?你不知道什么叫敬老尊贤吗?」当我还在心里嘲笑老哥时,他就爆跳地衝进客厅对我哇哇叫,习以为常的小妹为了盖过他的声音,竟动手把电视音量调到最大。 扒完最后一口饭,无法忍受噪音的我起身把碗塞给老哥,「帮我洗一下,我要去查登记分发的结果了。」 接过了饭碗,老哥愣住十秒,才慢半拍地对着我背影继续大骂。 走进房间按下喇叭锁后,我点出电脑萤幕上早已开啟的网页。 高中登记分发,我在卡上不多不少划了五十个志愿,且前几间全都很故意地填同所高中──离家最近的那间。虽然不是很明星,甚至有点后段……算了,反正我也没上明星高中的能耐,俗话说「寧为鸡首不为牛后」,早上还可以多睡一点。 所以不像别人查志愿时的仓皇不安,我十分悠间。反正我考出来的成绩,是该间高中歷年平均录取分数再加二十分,根本不怕,查志愿不过想确定自己上榜了,大考中心的机器没出什么差错而已。 谁知道,查榜的结果才刚出来,我两颗眼珠子就差点瞪到掉下来。 因为我上了一间很远的高中,离家起码要四十分鐘的车程。 ……但我压根没填过这间高中啊!见鬼! 在失手砸掉电脑萤幕前,我忽然想起另一个不是见鬼的可能性──在交志愿卡的前一天,老哥一如往常间间没事地晃进我房里。当时我正在整理电脑中的档案,也没回头管他想做什么。 「喂,你志愿卡填好了喔?」还记得他在背后问了我一句。 「早就好了,明天都要交了。」我头也没抬。 「喔。」 之后,他反常地安静了好一阵子,还在我房里磨蹭老半天才出去。现在想想,原来他根本就是在乱改我放在桌上的志愿卡!真该死,肯定是交卡片那天精神不济,我才恍神到没发现任何异状! 「靠!」怒吼一声,我像龙捲风般从房间里颳出去,一路张牙舞爪地咆哮,「池育棠,你对我的志愿卡搞了什么鬼!」 大老远地,我就看见正在喝水的老哥口中喷出一道水泉,将杯子匆匆往桌上一搁,就脚底抹油地落跑,留我一个人在屋里咒骂。 就这样,高中生活能睡晚一点的美梦飞了,我变成得六点整起床,六点二十分出门搭校车,多晚个几分鐘都会迟到。 不过,正因为如此,在高中开学那天,我头一次领悟到什么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在多数人都昏昏欲睡的乘车地点,我见到了夏皮。 那个无论举手投足,都让我的目光不自觉追随的女孩子。 第一章(一) 「我从未认真计算,太平洋两端的距离究竟有多远。不过,在异国生活时见不到你的日子,却逐渐让这个认知清晰起来……原来,真的好远、好远呀。」 与她分离十五日的今天,是个好天气。 也和两人相遇那天一样,是个阳光温和的上午。 静静倚靠着停在家门口的自小客车,我抬头望向令人心情舒畅的蓝天白云,同时想起记忆中那张只要扬起嘴角,彷彿就能让方圆百里通通放晴的笑靨。 夏皮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灿烂夺目的太阳。 ……她在的地方,现在应该是夜晚了吧?相隔半个地球,有关她的事情变得须要想像,这让我非常不习惯。明明从前只要伸出手,她就在唾手可得的地方,现在却得飞越大半个天空。 这种不习惯的感觉,让我在短短十几天内,养成了时不时抬头看天空的习惯。 但这习惯有个坏处。当走在路上心血来潮地抬头看天空,再低下头来的时候,会发现四周有许多人都在跟着仰望天空──人们的好奇心实在非常惊人。 「喂,二哥!」随后,小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音量之大害我的耳朵有点耳鸣。「大家都在帮你搬东西,你居然站在这边神游啊?」 语毕,她将一箱衣物重重放在我的脚边,鼓起面颊还不客气地踢我一脚。 「快点准备啦!不然会来不及。」见我似乎没完全回神,她又提醒了句。 我看着个性酷似夏皮、容貌也是清秀佳人一枚的小妹,真难想像她不久前还是个哭哭啼啼的小女生,现在却升上国二了,听说直至目前为止,所拒绝的追求者已经上达三人。 这年头,国中生还真早熟。我喃喃自语地道。 「你看着我干么?」小妹装模作样地颤抖了下身体,「你的目光已经造成我的不适了,告你性骚扰喔!」 ……这年头的国中生果然很早熟。 「剩下的都搬完了吗?」稍后,从屋里走出来的老爸将几袋杂物塞进车里,接着打开后车厢。我连忙抬起装衣物的箱子,在他挪出后车厢的空位后将纸箱放入。 等会,我就要出发前往大学住宿了。为了这件事情,老爸七早八早就将我挖起床,催促我早点动手收拾。其实不那么早搬进宿舍也可以的,离开学还有三天时间,但老爸一直焦躁地在我房里走过来踱过去,我只好认命地加快速度,把还没打包的东西儘快整理好。 结果,中午都还没过,老爸就已经载着我跟行李开车上高速公路了。 也不能怪老爸穷担心,自从妈在我国一那年过世之后,家里的大小事就全由他一手包办。因为一人身兼父母双职,年纪才四十出头,老爸的头发就已经白了一半。 但他还是常掛着慈祥和蔼的表情,感性地说能将家里三个小孩抚养长大,让他觉得自己很了不起,非常有成就感。小妹听到这段话后总会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被我和老哥嘲笑。 不过,我也曾看见老哥躲到厨房偷偷吸鼻子。 至于我……别问了,问了我也不会说。 下一刻,老爸突然在驾驶座出声叫唤,将我的从沉思中拉回现实。 「你的手机好像在震动。」他说。因为正在开车,双眼依然直视着前方。 我这才感觉自己大腿边麻麻的,原来是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响了。看了来电显示,我诧异地瞪大眼睛,一不小心居然失手将电话切断了。 「啊……」愣了几秒回神,我正想哀号,手机就又开始震动了。 接通电话,我连「喂」都还来不及出口,对方就劈哩啪啦吼了一串。 「就知道你会掛我电话!醒了没?你到底醒了没?国际电话很贵耶,再不醒过来我就尖叫给你听喔!」熟悉的嗓音,带着一贯的率真气息。 那是夏皮。久违听见她的声音,还是这种搞笑的内容,让我不自觉莞尔。 等她多吼几句,我才慢条斯里地开口问道:「你到底在自导自演哪齣?」 「咦?」停顿半秒,她又拔高音调惊呼:「咦──!现在才几点,你居然是清醒的吗?我应该没打错电话吧?」 我好笑地说:「不然你原本是打来叫我起床的吗?」 「是啊!」她反射性地回应,随后又咕咕噥噥说道:「因为你昨天在msn留言说今天要搬去宿舍嘛,我怕你又跟以前一样,假日就一觉睡到下午三点啊!这样还搬个头?」 原来我在她心目中就真的是隻睡猪。该感谢她愿意特地打国际电话叫隻猪起床吗?我抹了把脸。 「我没这么嗜睡好吗?该起床就会起床。」我义正辞严地反驳。 「这么说,以前上课时间是不该起床的时间囉?」她哈哈两声,非常一针见血地将我一军,「还有早自修跟打扫的时候也是囉?」 我撇了撇嘴,顿时无可反驳。 高中……或说直到现在,我还是有个坏毛病,就算晚上没什么事做,依然会东摸西摸混到凌晨两点多才就寝,导致隔天的精神状况老是不好。精神不好的结果就是,在学校只要能睡的时间我都在睡,不该睡的时间也常常被我睡掉,这一点,和我高中同班三年的夏皮可说再清楚不过了。 「这种事一毕业我就忘了啦!你很囉唆,不是嫌国际电话贵吗?」我整个恼羞成怒。 结果她又足足在电话另一头笑了十秒之久。 「真、真的很贵!所以我要掛电话了。」等她笑完,才气喘吁吁地说。 她浪费的那十秒已经能跟我讲两到三句话了! 「你在干么?」虽然知道时差很大,但我其实没算过确切的时间差。 「刚吃完晚餐,现在当然在跟你讲电话啊!」她理所当然地道,随后又说:「对不起喔!最近太多事要处理了,一直都没时间聊。晚点你有空的话,再上线看看遇不遇得到我吧!」 停顿了会,她又补上一句:「你的留言我都有看啦!不用担心。」 闻言,本想揶揄她一句「大忙人」的我噤了声,轻呼出一口气才改口:「我知道,没看又怎么会回覆?」 「……对喔!我是笨蛋。」语落,她自己傻笑了几声,被那笑声感染的我也忍不住扬起嘴角。开心的感觉实在太熟悉了。 真难想像,真难想像我们已经从高中毕业了,而夏皮离开台湾,去了遥远的美国。接下来要隔很久,我们才能够真正见上一面。 想到这里,心里依旧会失落得不太舒服。 不过,一向感性的夏皮,内心肯定比我还要难过吧。 「唉唷!我真的该掛电话了。记得要上线,等到睡着就不等你囉!」接着,她再度千叮嚀万交代,认真的语气害我很想笑。 「我保证到宿舍之后,会在最短时间内连上网路,这样可以吗?」清了清喉咙,我索性模仿她的语调。 「哈哈,那就说好囉。」她的口气又顿时飞扬起来,藏不住喜悦。「晚点见,拜拜!」 「嗯,拜拜。」道完了再见,我还习惯性地等她切断通话,才将手机拿离耳边。 「晚点见」,听到这三个字,就好像隔天我们还能搭上同一班校车,一起聊着天,然后走进同一间教室上课似地。 明明是两个多月前都还在发生的事情,现在……早已成了回忆,无法重来,只能不断伤感地在心中追念。 我想,或许我也是个非常感性的人吧。 才刚结束一通电话,隔没几秒,竟又是一通电话打来。我正疑惑是不是夏皮有话没说完,拿起手机,才发现来电的是另一个高中三年同窗的好友:卒仔。 「喂,棠,赶快起床了!再睡下去就晚上了。」 我终于忍不住爆笑出声。我到底有多会睡啦?打来的人都是叫我起床。 我、卒仔跟夏皮三人,不仅高中同窗了三年,还因为住在附近,巧合地全搭同一班校车上下学,就像卒仔常常形容的──实在「孽缘匪浅」。 这时,我听到卒仔讶异地倒抽一口气。 「我的天,你居然起床了?」同样是感到不可思议的语气,但卒仔更绝地问:「你今天哪根筋不对?一加一等于多少?」 我肯定他不是想考我脑筋急转弯。 还有……奇怪,我似乎听见他旁边有女生的笑声,是我的错觉吗? 「二啦!白痴。」搔搔脸,我没好气地说:「如果你也是怕我搬宿舍迟到,我现在已经在高速公路上了,两个小时后就会到学校啦。这叫效率!」 「反正绝对是有人叫醒你的,没什么了不起。」卒仔凉凉地调侃。「该带的东西都带了吗?别要进宿舍了才发现钥匙丢在家里。」 「其他的东西不知道,但钥匙我还没领。」反正入住的时候,再去找宿舍干部领就行了,为避免我丢三落四的个性造成遗憾,我根本不敢提早拿钥匙。 卒仔是我们三人组中个性最稳重的一个,性格跟绰号一点关係也没有。谁教他爸妈要帮他取「陶恆远」这种名字,既然「逃很远」,不就是个卒仔吗?哈哈。 顺带一提,夏皮的本名叫作「夏屏」。因为我当初听错她的名字,把夏屏叫成夏皮,再加上夏屏唸久了也真的会变成夏皮,从此以后,无论和她熟不熟,大家都一律喊她夏皮了。 「连钥匙都忘记领啊?」卒仔非常凝重地问。我的记忆力到底是被他低估到哪种程度了?我该好好思考一下。 「故意留到今天领啦!这样才不怕弄丢。」我翻了翻白眼,有种想把手机拿起来摔的衝动,「我不想再和你鸡同鸭讲了。你在那边还活得下去吧?」 「废话。我这里四人一寝,室友还没搬进来,目前只有我一个。干么,你想我了吗?在下真是受宠若惊。」他的话才刚说完,我就听见笑声再度传来,虽然有些模糊又断断续续的,但我肯定他旁边还有别人! 「你跟谁在一起?我听见有人在笑。」我皱起眉,「学妹吗?」 卒仔很喜欢我们同校的一个学妹,据说后来学妹也跟他告白了,但两人到现在还没交往,说什么要再等一年,让学妹考上跟他相同的学校彼此才安心。嘖,真是歹戏拖棚!听到这件事的时候,我差点没买整篮的鸡蛋来扔他。 「不是。」卒仔貌似在憋笑,「刚才有人说要是你认不出她的声音,就把你抓去下油锅,你可以先自行裹粉了,炸起来比较好吃。」 「啊?」原本一头雾水的,接着我忽然恍然大悟,「陶恆远!你跟夏皮在线上通话是不是?」 他开始大笑,同一时间,另一个笑声也跟着响起,这次我听清楚了,那的确是夏皮的声音,是女孩子还能笑得这么豪迈的,除了她之外,我认识的女生中大概没几人了。 「你们两个根本吃饱太间,串通好叫我起床?」我捂着额头,好气又好笑,「刚刚夏皮打来不就知道我醒了吗,你多打一次干么?钱多?」 「无聊啊,我现在又没事做。」卒仔很理直气壮地说:「关心朋友也不行吗?夏皮打过电话了我就不能打,你差别待遇啊?性别歧视啊?」 「我──」好吧,我说不过他,「我不想听你的强词夺理。你无聊不会去跟学妹讲电话?」 「高中早就已经开学了,我要怎么跟正在上课的她讲电话?」反问一句,卒仔居然叹了口长气后说:「棠,你就坦率一点,大方表示你很感动就好了,老是这么彆扭,会离男子汉之路越来越远的。」 「就是嘛!像隻猪就算了,还这么闷骚!真不讨人喜欢。」夏皮跟着嘲讽,虽然音量小,但话语内容却非常清楚。 「喂喂喂,我都听见了。」半瞇起眼,我用平板的嗓音说道,这让卒仔笑得更大声了,连夏皮都在笑,他想必将手机通话开了扩音。 正如卒仔所言,我是个不坦率的人,想说的话说不出口时会烦闷,心里难过的时候也会发怒,因为不想在别人面前示弱,总用暴躁来掩饰自己的情绪。 不过话说回来,都已经认识三年多了,在老朋友面前还这样扭扭捏捏的,确实没有必要。 「……我很感动,这样行了吗?」语毕,我还下意识地抽搐了下嘴角。从嘴里吐出这种话真不是我的风格。 结果,卒仔又再度抽了口气,比刚才还要夸张。 半晌后,他才反应过来吐我嘈:「哇喔,明天可能会世界末日。」 「去你的世界末日!」以后我打死不说自己很感动了!讲完还要被消遣,何必做这种蠢事。 但这么想的同时,我却大笑了,还让停红绿灯的老爸转头狐疑地瞥了我一眼。 三个人一起欢笑的感觉,简直太怀念了。 高中时无论任何活动,几乎都是三个人一块参与,回忆也全是属于三个人的。即使卒仔在高二时跑去追了学妹,即使我和夏皮常背着卒仔偷跑去约会,即使现在各奔东西了,三个人的情谊也始终没有改变。 国中时,上天带走了我的母亲,我曾经埋怨,可祂竟在高中送来两个无比珍贵的朋友,不能说是弥补,不过我想,我也真的没有被亏待。 「我忽然觉得,我很幸运。」不自觉地,我喃喃地啟口说道。 「嗯?」卒仔轻哼了声,似乎在等我继续说下去。然而我没有,只是保持沉默。 好一阵子后,率先回应的却是夏皮。 「唉唷,好讨厌,我的台词被你抢走了。」她责怪地说,但口吻完全反差,非常俏皮。 「好吧,既然你们想说的都一样,那我换句话说说好了。」卒仔轻咳一声,「我一直都知道我很幸运,谢谢大家的支持。」 「你浑蛋啦!」话音甫落,夏皮就大叫着损他。四个字清楚地传到我耳里,我也立刻开口抨击。 最后,三个人又再度笑得乱七八糟的,谁也分不清谁的声音。 多好,就算不在彼此身边,我们的心还是系在其他两人身上,无论何时何地。 第一章(二) 由于被老哥陷害,分发到意料之外的学校,完全没心理准备的我,高中开学前其实挺忧鬱的。这种负面情绪囤聚累积到新生训练,让我更是消沉,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然而,我和卒仔就是在新生训练的头一天熟起来的──因为当天,他浑身散发出和我不相上下的强大瞌睡能量,和邻座的我非常有默契,一进教室就趴下,睡掉了整节早自修,直到必须移动到礼堂参加集会时,才被好心的同学叫醒。 结果排队的时候两两一组,我就跟他排在最后,新生集会时顺理成章地坐在一块,又发现彼此搭同一班校车,很自然就开始聊天间扯了。 可是,后来我才晓得,让他精神萎靡的理由其实很烂,不过是前一晚打单机游戏打太晚,隔天又起得太早的缘故。所以起初,我把他划在个性、生活态度都较随意的那一类人的范畴,但事实并不然。 跟卒仔熟一点,就会发现他根本是龟毛中的龟毛,在一堆小事上吹毛求疵,稍微出差错就会陷入消沉的泥淖中,需要时间想通或有人将他拖出来。 「棠,好像不是所有人都参加了新生训练。」新训尾声那天,跟班长聊完的卒仔刚回座就苦闷地说。 卒仔把我的全名缩减,只用「棠」这个字称呼我,也是从新训时候开始的。说实话,比有些同学省略掉中间的「晋」字,直接叫我和池塘同音的「池棠」来得好多了。 「想也知道啊!不是有人一直点名点不到吗?座位也空了好几个。」我耸耸肩。知道有人没出席就让我有点心理不平衡。 短短几天,虽然不能全叫出名字,但班上同学的面孔我们大致都认得了,主要是当上班级干部的关係。两人籤运都烂,他抽到副班长,我抽到卫生股长,一个帮忙点名的,一个要监督扫地工作,想不记得同学都难。 「听说有两个事假。然后三十号这个女生,连班导也联络不到她。」卒仔翻着手上的点名条。 「谁啊,幽灵人口喔?」居然连班导都没办法找到人。 「好像叫夏什么的吧……谁知道。」卒仔耸了耸肩。 「大概是被绑架了吧,不然就是跟网友跑了之类的,看看这几天会不会上新闻。」我边打哈欠边开玩笑地说。「反正开学后就知道了。」 「呃,如果是真的就『代志大条』了。」卒仔居然认真考虑起这个可能性。 「是真的怎么办,你要去救人喔?刚好英雄救美,满帅的。」我打哈哈地说。 「乌鸦嘴,要救也是你去救。」笑着瞟我一眼,他将点名条收回抽屉,开始整理要带回家的教科书。 往后靠在椅背上,我将双手背到后脑杓,偏头看着走廊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因为制服才刚由学校发放,所以新生们大多还穿着便服,或以前国中的制服,形形色色,花样各异。 慢慢地、慢慢地,接触的人群会越来越广吧?不知为何,这种体认忽然在心里清晰起来。 不知不觉间,卒仔方才说的事就被我拋到了九霄云外。 但没料到,这位连导师都联络不上,在新生训练貌似失踪一般的三十号女同学,最后却成了我高中生涯绝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有关她的一切,都无法抹灭地……被深深鏤刻在脑海当中。 新生训练结束了。之后又间隔了一週,才是高中的正式开学。 幸好从新生训练开始,我就强迫自己调早就寝跟起床时间,这番调整,让我开学第一天毫无拖延跟阻碍就顺利出门了。 从衣着跟书包新旧判断了下,在等车地点的新生几乎都是熟面孔,新生训练那几天就见过了。不过,还是有个我没看过的人:一位身材娇小,容貌属于可爱那型,却又不失气质的女生,令人目光为之一亮──那是种即使身处人海之中,依然灿烂的光芒。 睁大眼睛打量四周,站着等车的时间里,她的目光一刻也没间着,发现新大陆似地左顾右盼。明明是再平常不过的景观,她却像第一次看到。 上个学有这么兴奋吗?观察的同时,我感到不解。 不消几分鐘光景,我发觉自己的注意力已经牢牢黏在她身上。连忙收回视线的同时,我还在心底莫名其妙了下。 虽说欣赏女生已经变成本能,但我通常只瞥一眼意思意思就算了;大家开玩笑讨论时,即使习惯参一脚,我却通常扮演调侃别人或落井下石的角色,不会太认真在意讨论的内容。 没想到这样的我,也有不小心看女生看到失神的一天,让被我嘲笑过的人知道了,不反过来笑死我才怪。 上了校车之后,一面把校车车票塞进口袋,我一面走到最后方的空位坐下,途中还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告诫自己:「女色者,世间之枷锁,凡夫恋着,不能自拔。女色者,世间之重患,凡夫困之,至死不免。女色者,世间之衰祸,凡夫遭之,无厄不至」……女色大忌啊! 可是,当发现那女生直直地朝后方走来,最后竟坐在我正前方的空位时,我瞬间就忘记了上一秒在唸些什么。 「和尚端汤上塔,塔滑汤洒汤烫塔?」好像是这一句? 不晓得是不是唸太大声了,女生忽然微微偏头狐疑地瞄了我一眼,和我眼神交会后,又很迅速地转过头去,肩膀颤动了两下,还传来几声轻笑。 等等,她是在笑我吗?只是唸个绕口令而已有什么好笑吗?我抓抓头发。 两站之后,换卒仔上车了。剪掉头发、换上制服后的他完全脱胎换骨,一副有为青年的样子,把我吓了一大跳。 「早啊!」打了招呼在我身旁坐下,他连声音都难得朝气蓬勃的。 哇塞,难不成他的身体有假期模式跟开学模式,可以视时间转换吗?新生训练时还不算开学,所以身体还处在假期模式,今天开学就换到开学模式啦? 「你今天精神不错喔,昨天没打单机打到三更半夜了?」我随口问道。 结果,卒仔却神情凝重地说:「因为我家电脑昨天掛了,你知道我几点就睡了吗?十点!然后今天早上五点就爬起来了。」 「……你是欧吉桑吗?」我没良心地嘲笑。 「你爸才欧吉桑!」卒仔反应很快地回敬一句。 接着,我馀光瞄到前座女生又在偷笑了,这次笑得更厉害,她整个人已经半弯下身去,大概正抱着肚子努力克制。 「喂,人家在笑你了。」迟几秒发现这件事的卒仔用手肘撞我,压低声音说道。 「为什么,因为我爸是欧吉桑?」我将他往旁边推。 语落,前座女生就轻咳了两声,或许是感到难为情吧,还低下头去用双手掩住脸。 我勾勾嘴角,没打算继续开这种没营养的玩笑,原本就无意捉弄对方的卒仔也就此打住,转换到其他话题。 第一章(三) 下车以后,我跟卒仔同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才刚谈到开学会不会重选干部时,后方就传来急切叫喊的声音。 「欸……欸!等一下!」是个女孩子的嗓音,还带了些许娃娃音,显得有点稚气。 认为那女生大概在叫她的朋友,我跟卒仔都不以为意,依旧聊我们的。 「欸,你们两个!」直到声音距离很近了,女生还在话中加了「你们两个」,我跟卒仔才意识到她可能在叫我们。 停下脚步双双回头,才发现原来是刚刚在前座偷笑的女生。 因为我们脚程颇快,所以她大概追了好一段距离,跑到我们面前时还气喘吁吁的,一时之间没办法说话。 「叫我们喔?」我指了指自己跟卒仔,狐疑地问。 她点头,将手中的一张纸卡递到我们面前,「这、这个是你们、其中一个人掉的吗?」 那是张校车的月票,只剪掉一格,要是弄丢的话四百多块就飞了。 「嗯?」卒仔翻了翻自己的书包,「我的还在。」 那女生的目光接着落到我身上,我赶紧动手翻找自己的月票。结果,我的月票还真的消失不见了,书包到处都找不到! ……等等,我上车后好像把月票塞进裤子口袋里了,该不会掉了吧? 摸了摸口袋确认,里头空空如也。 「那个,好像是我的。」搔了搔脸,我尷尬地说。 「嗯,我在座位旁边捡到的。」女生笑了笑,把月票递给我,「还你。」 我一面道谢一面接过来,想到她刚才边跑边叫了我们这么久,肯定被附近的人行了不少注目礼,不自觉又脱口说了句:「抱歉。」 「啊?」但我的道歉将她弄糊涂了。她眨了眨眼,困惑地反问:「抱歉什么?」 「呃,没事。」的确道歉得太过突兀。我也不太想坦白地说出原因,更添尷尬。 不料,「没事」两个字却让女生露出「不说吗?我真的好想知道!」的表情,一副认真想听我解释的样子。她等着我开口,我却不想开口,让现场空气很诡异地沉默下来。 半秒后,也不晓得是想解危还是故意吐嘈,卒仔打破了沉默。 「你好像常常丢三落四耶。」他又用手肘顶我,「好在是掉车票,如果掉钞票就捡不回来了。」 我瞪他一眼,「你最好就别掉东西!我的有人帮忙捡,你的绝对没有。」 闻言,女生居然「噗」地笑出声,看来她的笑点低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 「你们两个的对话都好好笑!」她拉了拉书包的带子,终于不再追问道歉的原因,而是打量了我们几秒后说:「你们也是一年级吗?」 互望了眼,我跟卒仔点了点头。 「太好了!那你们应该知道一年七班的教室在哪里吧?」她靠近一步,晶亮有神的大眼睛里带着笑意,「我新生训练那几天没有来上课,还不知道教室的位置。」 「什么!」卒仔的语气充满讶异,「你也是七班的?」 「对呀!你说『也』……」女生愣了愣,「难道你们也是一年七班吗?」 我跟卒仔愣了下,立刻频频頷首。 不会吧!她就是缺席三杰当中的一个吗?记得卒仔提过,请事假的两位都是男生,这么说来,在我们面前的不就是貌似消失的那位三十号女生吗?连班导都联络不到人那位。 「既然同班,你跟着我们就好啦。」卒仔迈开脚步,「不然好像快打鐘了。」 我瞄了眼手錶,还差五分鐘早自修,大概校车今天来得稍慢,路上又被不少红灯延误的关係。 「那走吧!」一点都没有初次见面的彆扭,女生很自然地往前走了几步,察觉我没跟上,又转头对我招手。 「所以你是那个夏什么的……」加快步伐走近的同时,我开口询问。 印象中,卒仔说过她姓夏。 「我叫夏屏。」她笑得很灿烂,跟洒落在身上的金光交相辉映。 「什么?『夏皮』?」我狐疑地反问。这是名字还是绰号啊? 「是夏『屏』,屏风的屏啦!才不是『皮』!」她在两个字上特别用力,好让我能够辨别。 「呃,哈哈哈,夏皮也很不错啊!你考不考虑当绰号?」我很快回应。 她仰头鼓起腮帮子,样子却一点都不像在生气,反而帮可爱的外表更加分了。因为没开口拒绝,让我决定了以后都叫她夏皮。 一个跟她外表同样可爱的绰号。 「那你呢,叫什么名字?」她接着问。 「池晋棠。」报上姓名之后,我正思考要不要描述一下是哪几个字,她便低下头沉吟。 「池、晋、棠,那就叫你──」停顿了下,她试探性地道:「『棠』,可以吗?」 我噤了声。原本想请她别叫我池棠的,没想到她跟卒仔一样,都巧合地猜中我喜欢被人称呼的方式。 「可以!」欢乐之馀我还比出大拇指,「这个好!你跟卒仔满有默契的。」 「我这样叫都没听你说过好。」卒仔回过头,口气很不满。 「我每次都在心里帮你拍手叫好,谁教你听不见我的心声。」我理直气壮地回应,惹得夏屏……喔不,夏皮再度嘴角失守。 「所以你是卒仔啊?」随后她问。 「我才不是卒仔!」卒仔啼笑皆非地大叫,害我在后面笑得人仰马翻。 「他叫陶恆远啦。当然不是卒仔,不过你叫他卒仔他也会很乐意接受。」我很有良心地帮忙介绍,拍两下手,还被卒仔白了一眼。 「话说你新生训练时消失到哪去了啊?」不愧是负责点名的副班长,卒仔一问就是这件事情。 「啊……那个我已经跟老师解释过了。」她吐了吐舌头,「我忘了有新生训练,而且那几天又在忙搬家所以……嗯,就是这样,哈哈。」 她尷尬地笑着,卒仔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我也一句话都吐不出来。 这太夸张了吧?居然忘记有新生训练! 静默一阵子之后,我跟卒仔有志一同地大笑出声,他还笑到边走边搥走廊上的柱子,惹得夏皮频频大喊「不要再笑了啦」,但我们依然没有停下来的打算。 等终于能够克制笑意的时候,教室也到了。一踏进门,果然大半同学都早已就座,教室内算是满安静的,但因为还没打鐘,也有部分的人正在聊天。 「咳咳!最后一排三个位置都没人,你可以自己挑。」笑到嗓子喑哑的卒仔伸手朝教室后方比了比,那里有帮新训的缺席三杰预留的空位。 「你们坐在哪里?」夏皮问道。 「一样是最后一排,角落靠窗那两个,我跟他坐隔壁。」边说,我边朝自己的座位走去。 「那我坐这里吧!」将书包往我右方的空位上一放,她笑嘻嘻地说:「可以吗?」 迎上她的目光,我怔了下,意识到她在徵询我的意见,连忙回过神道:「随意啊,你喜欢哪里就是哪里。」 然后我吐出一口气,不晓得自己干么这么紧张。 在空位上坐下,夏皮还偏头专注地盯着我,好半晌后打趣地问:「欸,你在害羞吗?」 闻言,我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好不容易坐稳了,才有些不知所措地抬头看她。 她依然是一派天真单纯的笑顏,但我觉得,我好像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我瞭解很多人都有所谓的「表面性格」跟「里性格」。虽然夏皮看似是个没有心机、率直的人,可是我忽然开始怀疑,她该不会就是有「里性格」的那种人吧?而且还是以作弄人为乐的负面里性格。 「你刚才说什么?」硬着头皮,我追问道。 结果,她摇了摇头,还双手一摊无辜地说:「什么都没有啊。」 然而,看着她眼里透出的兴味盎然,我实在没办法说服自己「什么都没有」。隐隐约约间,我好像看见自己……呃,危机四伏的未来。说不定在第一眼注意到她的时候,就已经写下了我高中生活不平凡的序章。 我深深觉得,自己离嚮往的悠间生活……似乎越来越远了。 「当看着天空的时候,高中那些年的记忆,也彷彿会快速地在我脑海中重新倒转一遍。最后,静止在我们初识时,你笑语嫣然的画面。」 第二章(一) 「每天早晨照镜子的时候,我会展开一个微笑,说几句鼓励的话,或许是给自己听,也或许,是给内心所掛念的你听。那一声声的加油,不晓得你听见了吗?」 毫无意外地,我开始了当大学生的日子。 大学时光其实过得很快,比我想像中还要快。上一秒还在选课,下一秒期中考就突然来临了……好吧,也没这么夸张。但是,生活周遭少了些必要的事物,少了些能让我放开心胸去喜欢的人,使乐趣骤减,果然令我多少感到有些乏味。 人实在不该一直缅怀过去,无奈我现在却陷入了这种「不该」的境界中,难以自拔。高中时候,那种每天都要大笑三声有益健康,还有认为晴天霹靂也劈不到我的乐观心态,差不多都已经流失掉了。 或许并没有流失,只不过被我封入回忆当中罢了。 明明就保证过,即使一个人也会振作,也会打起精神来,现在却做不到。这种感觉,真的很差。 「晋棠,我们的报告投影片已经改好了,你要确认一下吗?」 被突来的问题打断思绪,我抬起头,发现通识课同组的馨语正站在我的座位旁,很不安似地用双手捏着一枚随身碟。 事实上她和我同班,但平常根本没什么交集,直到得知彼此选上同一门通识课,要做分组报告的关係,才有机会同组讨论。 报告分数佔期末总成绩的百分之十五,由于比重不多,导致完全被其他组员轻视。而我因为负责上台报告,就算身为组长,也等过了约定期限还拿不到书面档,才知道组员把多数工作都推给了个性内向、不擅推託的馨语,让她工作量过多,没办法在时间内把报告赶出来。 结果我对组员发了一顿脾气,一方面是对他们的所作所为感到生气,另方面也算是恼羞成怒──因为我并没有尽到一名组长监督的责任。 经过这件事情,我才总算有了该对大学生活认真一点的意识。 然而……在认识不深的人面前情绪失控的状况,完全不像我会做的事。或许夏皮去了美国,让我不断地累积烦躁,那次刚好遇上一个可以爆发的点,才乾脆一次宣洩出来吧。 这导致组员之后面对我都战战兢兢的,能少说一句话就少说,对我这边的沟通甚至通通交给了馨语。不过,至少报告在最后有赶出来,我也对自己的失态过意不去,便不再多要求什么。 但说实在,多数人这种「怕硬欺软」的个性还真的该改改,令人不齿。 「好,我今天回去再看看。」收下随身碟,我又对馨语补上一句,「辛苦了。」 「啊?不、不会。」似乎被吓了一跳,馨语用力摇摇头,夸张的动作让我觉得有点好笑。「之前……我也忘记跟你说……谢谢。」 「之前?」她是说哪个之前?我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事,须要她跟我道谢。 「就是,帮我跟大家协调的事。」她又对我点了个头,双手无意义地挥动着,整个人看起来就是很紧张,说一句话中断了数次,「我、我不太会说话,所以,一直都没办法好好拒绝别人。」 我莫名其妙地撑着头看她。呃,她认为我那是「协调」吗?有这种单方面兇人的「协调」吗?匪夷所思啊! 「那你还是把这种个性改掉比较好吧?」反正我不擅长拐弯抹角,就乾脆单刀直入地说:「不然以后还是会遇上同样的麻烦,而且不见得每次都会有人伸出援手啊。」 大概没预料到我会这么说,馨语站在原地,呆愣了好一阵子,才吞吞吐吐地说:「我知道。」 ……真的知道吗?我露出质疑的目光。 也许让她感到不舒服了,她开口辩驳了句:「没有这么简单啊!如、如果让别人生气或不耐烦的话,我会觉得很困扰。」 「所以,只要通通答应的话,你就不困扰了吗?」我反问道,让她瞬间噤声。 老实说,我很难理解她的想法。老是站在受害者的立场,等着别人去解救,等着向别人说谢谢,却没有自己解决办法的勇气。为什么要让自己活得这么低姿态?我完全不能明白。 貌似还想再说些什么,却组织不出好的话语。到后来,馨语就只是咬着嘴唇,用一副很可怜的、落水小狗般的神情看着我,害我很尷尬。 我会不会说得太重啊?以前跟卒仔还有夏皮都这么直接地说话,他们也能够接受,我已经习惯成自然了。 「好像快要上课了,你不先回座位吗?」想给自己还有馨语找个台阶下,我索性支开话题。 「啊,好、好像是,我先回去了。」语毕,她还慌张地往四周张望了下,似乎一时间找不到自己座位在哪。正要离开时,忽然又停下步伐,转头望着我问:「对了,我一直想问……你还好吗?」 我蹙起眉心,「什么意思?」 「我觉得你好像一直不太开心的样子。」结果她也跟着皱眉,「因为是同一个班的,所以我知道。」 放下撑着脸颊的手,我承认自己还挺讶异的。这样关心别人的话,她倒是很容易就可以说出口嘛?而且还一针见血。 「没什么啦。」轻摇了摇头,没等她回应,我便低头闪避她的目光。 又在逞强,没有错。但被一个没什么交情的人看出情绪,普通人都难免会自然而然地防备吧。 就在我以为馨语差不多该离开的时候,桌面却被放上了一颗糖,一种用透明玻璃纸包装着,外表是金黄色的糖果。 我不明所以地望向送糖给我的馨语。总觉得这个场景,跟记忆中的某个片段非常相似。 「那个给你。」她还是畏畏缩缩的,边说话边往后退,「对治疗坏脾气、坏心情,有奇效……拜拜!」 话音甫落,她就像被火烧屁股般惊慌地逃跑,一路衝回教室另一头的座位去了,途中还屡次撞上别人的桌子。 瞪大眼看着这一幕,几秒后,我还是很没良心地笑了。 虽然有点怯懦、有点笨拙、还稍微有点死脑筋,但她让我连日来的阴鬱,终于有了拨云见日的感觉。盯着桌上的糖果出神,我想起夏皮也曾在我脸色很差的时候,塞了颗非常相像的金黄色糖果给我。 当时她同样说着,糖果跟甜食有让人心情转好的功效,所以总是随身携带。但我怀疑她只是自己爱吃。 结束当天的课程后,我回到宿舍连上网,发现夏皮居然还在线上逗留。 我马上敲她的msn,「喂,你那边不是半夜了吗?还不睡?」 夏皮跟我一样,都有开夜车的习惯……应该说绝大部分的国、高中生还有大学生都是如此吧!但她是因为上课容易心不在焉、天马行空地乱想,所以才得回家拚命温习进度。不过说真的,夏皮的成绩并不算太差,高中时虽然总差卒仔五名左右,却从来没有掉到十名外过。 「我知道你快下课啦!在这边守株待兔。」她给我一个扮鬼脸的符号。 我静静地笑了。只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我的内心便充满暖意。 「你的意思是,你是后来饿死的樵夫吗?」飞快敲着键盘,我好奇问道:「你该不会把我的课表通通背起来了吧?」 「哪有这么厉害!只是你上线的时间我大概都知道。」隔了两秒,她又补上一句:「不包括我睡着的时间喔!」 停顿了好半晌,我才回给她一个笑脸。 知道自己在她心目中是很重要的,知道她即使身在远方,也依旧惦念着我,这种感觉,让人无比安心。 我想,即使同样是到一个陌生环境求学,但她不安的程度肯定比我还要高吧?然而,却总是她在问我「适应得怎么样」、「最近还好吗」、「有什么有趣的事」……诸如此类,确认我到底「好不好」的问题。 明明就该由我来问的,但我却老是让她担心。 「欸,你今天怎么了?好安静喔!平常不是都讲不停吗?」可能是我发呆太久了吧,夏皮连发了好几串表情符号,接着才问道。 又停顿了好一会,我说:「今天有人跟你一样,送糖果给我。」 「啊?是喔……」这次,换她良久后才给我回应,「女生吗?」 我勾了勾嘴角,反问道:「干么,如果是女生你会吃醋吗?」 原本,我还以为照我问话的口气,她绝对会故意反驳「才没有」、「谁会吃醋啊」这种欲盖弥彰的回答,没想到却出乎我意料之外。 「不可以吗?」隔着萤幕,我彷彿能看见她气鼓鼓的生动表情,「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你根本就不用问我嘛!」 她还真是承认得乾净俐落,我被堵得完全无法回话。 事实上,我很开心。一个女生肯痛痛快快表示她就是为了你在吃醋,不只祖上有积德,肯定还累积好几代了吧! 在萤幕前方傻笑了几声,隔壁桌企管系的室友一脸凝重地问我:「池棠,你今天忘记吃药了吗?要按时吃药,病才会好得──」 没等他说完,我就抄起桌上的卫生纸扔过去,另外两个室友也在同一时间笑得东倒西歪。 「我关心你耶!干么这样。」把卫生纸拋还给我,企管系室友还夸张地装痛揉鼻子,语焉不详地说:「你知道,现代人有很多精神压力,压力大了就会变成病,病就是要治要吃药才──」 「金政东,可以麻烦你闭嘴吗?」再度打断他的话,我转头对另一个室友吩咐:「大伟,快帮他订机票回韩国,他继续这样水土不服也不是办法。」 「我不是韩国人,也没有水土不服!」一如往例,他从位置上跳起来大叫:「对我名字有意见,就去找我爸妈啦!」 金政东表面上看起来是个率性的阳光男孩,听说很受女生欢迎,但实际上……「同居」久了就会知道他有些无厘头,甚至会定期性聒噪不休,常被我们这一寝的人拿来取笑。此外,因为他的名字太像韩国人,刚开始还被我们误以为是交换学生;后来纵使得知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台北人,大家依然把他的聒噪解释成水土不服的焦躁。 不想理会他,回过头,我发觉夏皮又在msn上打了一串话。因为我长时间未回覆,她最后竟然还问:「睡、猪、棠,你是去便秘了吗?还是……该不会躺在萤幕前面就睡着了吧?喂,快醒醒啦!」 我啼笑皆非地翻翻白眼。 「我还在。是室友突然发神经啦!」连忙解释后,我才紧接着把今天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说给她听。 「发飆的事,之前好像没听你提过?」她困惑地道。 因为,那完全就是我自己没掌控好情绪,显得举止不成熟,我才下意识地不想在聊天当中提起,把气氛破坏掉。 「我忘了,哈哈!」可是,那么说对夏皮太见外吧?到头来我还是撒了个善意的谎。 「唉唷!你已经长得够像流氓了。拜託,别再摆张臭脸,还爱生气,让大家都觉得你很难接近啦!有话好好讲不行吗?你开心,别人开心,大家都开心啊!」字里行间透露出无奈,她又半开玩笑地道:「喂,要我帮你做张标示吗?『小心!内有猛兽』之类的?」 我无言以对。长怎样是基因决定又不是我愿意的……好吧,表情跟脾气的确是我该改进的,不然总是跟刺蝟一样,动不动就伤害别人,感觉也不太好。 话说回来,我又让她担心了。 「修改一下,」想让对话轻松点,我转而配合她说的话,「改成『内有猛兽,请勿拍打,可以餵食』。」 「你是笨蛋吗?」她骂道,但后面却接了一串大笑的表情符号。 让自己高兴,也让别人高兴,我知道这是我能够办到的事,不过,我一直都很吝嗇,讲求所谓的对等原则。得到尊重,我才会付出尊重;得到包容,我也才会付出包容……然而,有很多事情,都不能光等待他人主动。 或许,就像夏皮说的,我该学着柔软一点、积极一点,那么,诸多令我烦心的事情,都会以较平和的方式获得解决。 「以前我有说过吗?我真的很喜欢跟你聊天。」忽然间,我就很想对她这么说。或许,还有很多很多的话,我都准备在更合适的时机告诉她。 「没有,可是你现在说也不迟啊!」她非常率直的回覆。若面对面交谈的话,她肯定会给我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吧! 而我,真的好希望她就站在我面前,毫无防备地露出那样天真的笑靨。 第二章(二) 从小学到高中,学校都有各种不同领域、不同性质的课程,其中让我最不拿手的,不是什么语文科、数理科,而是烦人的家政课。我在这方面完全可用「手残」来形容,无论编织、手工艺、家事、烹飪,样样不精通。 像高一上学期要缝出来的手机袋,我先是把布的正反面搞错,再来把缝合的大小搞错,整个手机袋缝缝拆拆到最后,已经左一个洞右一个洞了。 「啊!」正在课堂上埋头苦缝,下一秒,因为同组而坐在对面的夏皮却惊叫一声。 我抬头看她,同组的几个人也都狐疑地盯着她,但她却对我……的手机套露出非常哭笑不得的表情。 「……棠,你怎么连有做记号的预留缺口都缝起来了啦?」她很残酷地提醒:「这样等一下要怎么翻面?」 闻言,卒仔也立刻跟着揶揄:「你该不会想用看得到缝线这面当作正面吧?不错啊,很有独创性的设计。」 我僵硬地低头打量了手机套一眼,随即痛心疾首地道:「干么不早讲啦!」 这下子又得拆线了,我的进度已经比别人慢上许多,绝大部分同学都在做收尾动作,我居然还在开头没几步的地方卡关。 「怪我囉?」缝好了釦子,卒仔抽空伸手拍拍我的肩膀,「加油吧,兄弟。」 我瞪着他做工精緻的成品,只能在暗地里腹诽。同样都是男的,也同样都在缝手机套,为什么结果差异会这么大? 边诅咒人的能力生而不平等,我边尽量小心翼翼拆着预留缺口上的缝线。 不久后,下课鐘打了。所有人都开始收东西,老师也宣佈下週一上课,就要将全班的手机套收回打分数,结果我一个恍神,又把不该拆的缝线给拆了。 「我去一下图书馆,借的书快到期了。先走喔。」收拾好东西,卒仔拍拍我拋下一句话就先行离开,而我还在坚持跟手机套奋战。 等家政教室走到剩没几个人时,我总算把凌乱的缝线都处理好了。 紧接着,夏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要不要我帮忙啊?」 转过头,她神情专注的侧脸就近在眼前,差那么一点点距离,刚刚我的嘴巴就会不小心碰到她的脸颊。 吓得把身体往后倾,我咳了两声,胸腔里心脏的鼓动频率顿时倍增。 似乎没有发现我的异状,夏皮偏头看着我,指了指被我抓着的手机袋,「应该要重做了吧?」 「喔,呃……」瞄了眼因为履次失误,边缘都已经散出线头的布料,我搔了搔脸,「这是个好建议。」 夏皮在我身旁的椅子坐下,忽然困惑地「咦」了一声。 「怎么了?」我对她的反应有些不解。 「借一下。」她拿过我手上根本破破烂烂的布,「布料材质好像跟我的不太一样耶!」 「不太一样,什么意思?」不就是布吗? 「你摸摸看这个布料。」夏皮从她的纸袋中拿出已经是半成品的手机袋,「我买的布比较厚跟软,但是你的布却薄薄硬硬的。」 乍看之下没什么两样,但一接过她递过来的手机袋,我就察觉布料的触感真的不太相同。 「你可能买错了啦。」她说:「老师学期初有提供几间手工艺品店的地址,你是去那几间店买的吗?」 「不是。我懒得查那些店的位置,就直接在我家附近书局买了。」我恍然大悟,「所以我的布才会坏得这么快?」 她毫不拐歪抹角地回答:「哈哈,当然还是跟你一直拆线比较有关係啦!」 ……我真想倒在桌上吐两口白沫给她看。 「你这个週末有空吗?」接着,她很突兀地开口问道。 「有啊。」反射性地回答完,我才疑惑地反问:「要干么?」 「反正都得重做了,我带你去买这种布料,品质比较好啊!」她很乾脆地说:「还可以顺便教你把手机套做完喔!」 我愣了半晌。所以,她是要在这週末带我去买布料,之后还会好心指导我的意思吗?用更简单的话讲…… 「所以你在约我吗?」我的口气有些不确定。 「对啊,难道不像吗?」她笑了笑,还故意问道:「你没有被人这样约过吧?没有吧?这样我就是第一个啦!呵呵。」 面对她如此直接的话语,我简直尷尬到无地自容,只好赶快带回正题,「呃,那、那我们是要约什么时候啊?」 「就约礼拜六十点在等校车的地方,可以吗?」她很快地说:「公车站在附近,就可以顺便搭车了。」 接触到她询问的目光,我立刻点头如捣蒜。 像夏皮这种类型的女生,完全让我没辙!不扭捏不造作,讲话也总是直白到一针见血。当然,我不讨厌这样,可能还有点喜欢,但我实在不会应付啊! 「那东西赶快收一收,要回教室了。」她开心地拍拍我的背,随后便蹦蹦跳跳地抱着东西到教室外去了。 我抹了把脸,连忙也把桌上的杂物一股脑儿全扫进袋子里,起身跟上她的步伐。 不过,週六的时候,我却没有在指定时间到达等校车的地方。 因为……我睡过头了。 「二哥!你的手机一直在响,你到底要不要起来接啦!」十点半了,我还在跟枕头棉被缠绵,是隔壁房间的小妹被手机铃声吵到受不了,进房来挖我起床的。 我只好努力撑开沉重的眼皮,摸索着床头柜上的手机凑到耳边。 「……谁啊?」接起电话,我用睡意很浓的嗓音问道。 「棠?」打来的夏皮微微拔高了声调,语气中充满不可置信,「你该不会还在睡吧!」 我瞬间清醒了。从床上滚到床下,嘴里「啊──」地惨叫个没完,都过了五秒,还连句完整的话都挤不出来。 「对不起!」情急之下,只好用这句三字万灵丹先救援一下了。 没想到,夏皮非但没有沉默不语后掛电话,也没有立刻开骂,反而在电话另一头开怀大笑,等我又愣了五秒回神之后,她还没笑完。 「唉唷,我真是……」好不容易能说话了,她才用笑哑的嗓音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我先去附近的7-11坐着等你,你慢慢来,没关係。」 她完全没有发怒的意思,话语中也没有责备。我有点诧异,不晓得她是真没生气,还是eq很高所以忍下去了? 「那我尽量快!」用肩膀夹着电话,我飞快从衣橱里抓了件衣服跟裤子,「给我二十分鐘……不,十分鐘就好!」 「真的不用急啦,反正我口渴了,刚好去买饮料喝。」她说,再度强调要我不用赶时间。 可是明知道迟到了,谁还会慢吞吞地拖时间啊! 第二章(三) 最后,也顾不得门面到底有没有打理好,我只花七分鐘就衝到等校车的地方,但却没在现场看到夏皮的人。 对了,她刚刚似乎说要去买饮料? 我又跑到距离最近的7-11,看见夏皮就坐在玻璃窗后的桌位上,发现我的目光和她对上,她赶紧朝我招手。 进了店内,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一样先道歉再说。 「没关係啦!也没有等很久啊。」但她还是没有不开心的模样,耸耸肩,毫不在意地说。半秒后才补上一句:「而且,可以听见睡迷糊加上惨叫的声音还满值得的!」 「……什么啦!」我实在很窘。虽然不是第一次因为睡过头被调侃,但跟女生约了还睡过头,这倒是第一次。 笑着摆摆手,她接着问:「你应该还没吃早餐吧?」 我摇头。刚刚急着出门,就直接无视肚子饿的事情了。 「那,等你吃过早餐我们再出发吧!等等坐车要花一个小时喔。」她比了比店内。似乎担心我拒绝,又紧接着道:「在这里吃很方便,垃圾也比较好处理。」 语毕,她就含住饮料吸管对我挥挥手。 被这么一堵,我连「没关係」都说不出来,只好鼻子一摸,顺从地去买我的早餐。 「你昨天很晚睡吗?」回到桌位时,夏皮好奇地问我。 「大概三点多吧,所以今天才会起不来啊。」我边拆开饭糰的包装纸边说。 因为有约,所以昨晚一直想着要早点睡,但不知不觉又混到那么晚了,连闹鐘都忘了设定。人最难改的果真是坏习惯。 我本来以为夏皮会开口,说些劝我早点睡之类的话,没想到她却露出很惊喜的表情。 「跟我差不多耶!原来你也是夜猫族啊?」她彷彿找到同好般,热情拍打我的背,「我现在就算很早躺到床上,一样会翻来覆去到两、三点左右才睡得着。」 「是喔?我不管什么时候躺到床上,都可以在五分鐘内睡着。」我哼哼两声,非常自豪。 「你是大雄吗?」她立即撇了撇嘴,一副「我跟你已经不在同条道上」的表情。 我咬了一大口饭糰,口齿不清地说:「我才不需要一隻怕老鼠的机器猫。」 闻言,她反应很快地调侃:「对啦!你需要的是闹鐘,这样就不会迟到了。」 我很悲惨地被刚要滑入喉咙的饭糰噎到。 在我涨红着脸狂咳嗽的时候,夏皮再度大笑着帮我拍背,力道之大害我很怕自己把肺给咳出来。 好不容易将早餐解决掉,当我们走到公车站牌时,车也正好来了。先上车的夏皮逕自走到后头的双人座椅,靠窗坐下后拍拍她身旁的空位看我,我也不反对地走去坐在她隔壁。 用馀光覷她两眼,本来我有点担心自己对开话题不擅长,但刚上车没多久,夏皮就掩着嘴打了个呵欠说:「我想要补眠。不用叫我喔,我会自己醒来的。晚安!」 随后,她的头就往椅背上一靠,闭起眼睛开始睡了! 哇塞,她是认真的吗?我真的不须要叫醒她吗?那至少告诉我该在哪一站下车吧!我整个目瞪口呆。看着不打算再叮嚀什么,直接睡了的夏皮的侧脸,我还伸出手在她眼睛前方挥两下。 没反应。 我叹了口气。这时候车子一晃,她的脸忽然偏到我这边来,近距离又害我吓了一跳,连忙把头别开;几秒之后,才偷偷将眼珠移到一边偷看。 阳光透过玻璃散成光晕,映在她的头发上,形成一环漂亮的光圈,再加上她闭着双眼的沉静睡顏,若可以留住这个画面的话,肯定会变成一张非常吸引人的写真照吧!毕竟,她本身就长得很可爱,应该很有当外拍模特儿的潜力。 奇怪,我现在的行为貌似很像偷窥狂? 急忙收回视线甩甩头,我心虚地咳嗽两声,眼睛开始右看上看下看,就是不往夏皮在的左边看。 半小时后,见她还不醒,我已经开始紧张了,望着公车跑马灯上显示的站牌名称心急。孰料过了五十多分鐘后,夏皮竟正如她所说的……自己醒过来,往窗外确认了下景色后,还能立刻说:「再三站左右就到了。」 「……你有睡着吗?」我很怀疑地问。 「有啊,一下下吧。」她稍微动了动维持同一姿势太久而僵硬的脖子,「我补眠其实不会太久啦,十到十五分鐘而已,比较困难的是入睡。」 基本上公车晃动成这样,她还能入睡就很不简单了。我心想。 再经过几个站牌后,我们下车了。夏皮领着我往一条热闹的街道走,途中还路过几个算是熟悉的地标。 「原来在这附近喔……」我喃喃地道。 夏皮似乎听见了,转过头来对我说:「对啊!不过等等要鑽小巷,我第一次来也是找了一阵子才找到那间店。」 我点点头。 因为靠近闹区的关係,路上的车辆有点多,显得喧嚣无比。夏皮走在我左方稍前,靠近马路一端。发觉她走得太过外侧,我刚想开口叫她往内靠一点,就听见后方传来了辆机车的引擎声。 没想太多,我迅速用左手臂揽过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往右方带,等机车骑过了之后,顺势走到靠外边的地方。 「小心车。」收回手,我提醒着说。 过了半晌还没收到回应。我低头看她,才察觉她好像在思考什么,又好像在发呆,脸颊的顏色比平常更红润了一点,还轻轻地抿着嘴唇。 该不会我刚刚的举动太突然,让她觉得很冒犯所以不自在了? 「对不起喔。」我马上道歉。这三个字实在非常万用。 闻言,她总算回过神来,一脸莫名其妙,「什么?为什么说对不起?」 「呃,没、没什么。」这么直接问我,我也不晓得如何解释。 然后她自己恍然大悟,频频对我摇头,「你干么对不起啦?我刚刚只是不小心……嗯,对,害羞了。」 「啊?」这下换我莫名其妙,「害羞?干么害羞?」 她叹了口气,捂着额头,「我才刚想称讚你很细心而已耶,现在我决定把话吞回去!」 「为什么啊?」我一头雾水。 结果,夏皮竟然扁着嘴瞟我一眼,扭扭捏捏地什么都不说,最后加快脚步走到前方去了。 抓抓头发,我知道自己大概说错了什么,却又不懂到底哪句错了。 拐入一条较小的巷子,车辆顿时骤减。紧接着左转再走过一个街区,夏皮才在一间外头摆满一綑綑布料的楼房前面停下,半转过身对我招手。 加快脚步走去,在整间店面的全景映入眼帘时,我脑中只浮现一个想法──若不是为了家政课,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来这种地方,因为这里根本就摆满了我的剋星! 手工艺素材、串珠、毛线、布料、造型钮釦……到行家的手上能够化腐朽为神奇,到我手上却肯定会被折磨得体无完肤。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棠!你站在外面发呆干么?布在这边。」这时,夏皮的叫喊唤回我的思绪。她已经走进店内,站在一个木製的矮柜前方。 我走近一看,才发现在矮柜的上方又放了三个纸盒,纸盒里放满了各色花纹的布料,每块布料都被折成小巧的正方形,以透明的塑胶袋封起。 「有很多花色,你可以慢慢挑。」思索了下,她又补述:「你上次选的布都是素面的,很容易分不清内外。建议外面的布料可以选比较鲜艳或是比较繽纷的,内里再挑素一点,这样你就不会搞错了。」 「你怎么知道我会搞错?」我乾笑了两声。 「因为坐在你对面啊!有看到你缝错,中途发现又拆线重来。」她双手一摊,完全不留情地说:「你知道,如果有个人在你面前一直重覆拆线的动作,要不注意到也很难,会被干扰嘛!」 「……那还真是抱、歉、喔!」我很想就地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 夏皮老气横秋似地拍了拍我,随后就绕到另一边去翻看手工艺品的材料了。 我简单挑了两块布,沉思半晌,又怕自己手拙缝烂,再多拿了几块当作备用。没想到只是这样而已,结帐下来,价格竟然逼近两百块,半个月的零用钱瞬间去了一半,让我默默地内心淌血。 「根本黑店啊!」离开的时候,我还一面低声哀嚎,「这间店是你亲戚开的吧?你故意带我来这里的吧?」 「对啊!你真聪明。谢谢惠顾。」夏皮啼笑皆非地瞋我一眼,嘴上却顺着我的话说道。 好吧,反正家政课也不会一年到头都在缝手机袋,在那间店砸钱或许是今年唯一一次。 「话说回来,你要在哪教我?」虽然听她说过会教我将手机套缝完,但我却一直忘了问这问题。 「嗯……」她偏了偏头,并没有马上回答。 不会吧!原来她没有思考过这件事吗?我暗自诧异。 「不然去我家好了?」让我更讶异的是,她接着竟然如此提议。 「你开玩笑的吧!」我抽了抽嘴角。 「当然不是啊,我很认真。或者你想随便找个地方也可以啦,我怕你尷尬而已。」她说。 的确,在外面被人观赏缝手机袋的过程非常尷尬,况且我的技术十分糟糕,一点看头也没有。但是去她家,我应该会更尷尬吧! 「不然去你家?你家有人在吗?」见我一脸为难,她又转而问道。 「我爸跟我哥都出门了。我妹大概在吧,不过她待在房间的时间比较多。」停顿了下,我反问:「你来我家就不会尷尬吗?」 「如果只有你妹妹在的话,应该还好。」她很坦白地说。 「……那去我家吧。」说不定在我家,我会缝得好一些……应该吧,「主场优势」。 她不反对地頜首。 第二章(四) 最后,我们真的搭上了公车,回到等校车的地方后走回我家去,途中夏皮还顺便买了午餐。 但没想到打开大门时,小妹居然坐在客厅看电视,而不是待在房里。她神态慵懒地朝我看过来,接着发现我身后还有一个陌生人时,马上从半躺在沙发上的姿势转变成相当淑女的坐姿,还扫我一眼,好像在怪我怎没事先通知她有客人。 「我同学。」我伸出拇指比了比夏皮,很爱面子的小妹也配合地露出笑容点点头。也许就只有我瞥见她眼底想要掐人的火花。 「嗨!打扰了。」夏皮的声调很开朗自然,完全没有任何彆扭的感觉。 「喂,客厅借我。」我对小妹下了驱逐令,她立刻求之不得似地逃出客厅,窜到楼上去了。 「哈哈,好像喧宾夺主。」夏皮自个儿走到沙发上坐下,还好奇地四处张望。 「安啦!楼上客房还有另一台电视。」我耸耸肩,把手上的东西暂放在沙发上,「你先吃饭吧,我上楼拿其他东西。」 她点点头,但点完头依然继续左顾右盼。 我转身走到楼上,正要打开房门的时候,隔壁房的小妹却将门开了个小缝探出头来。 「二哥,你女朋友吗?满可爱的耶!」她一脸八卦的味道,「你们这样好像『美女与野兽』喔!」 「才不是。滚回你的幻想世界去!」我将她的头塞回门后,惹来一阵抱怨。 回到客厅的时候,夏皮已经开始吃午餐了。我把针线等等的杂物摆到桌上后,先将今天买的布拿出来,准备裁切须要用到的大小。 「你真的不吃饭吗?」她将餐盒和竹筷搁到桌上,坐得离我近一点。 「晚吃早餐啊,现在一点都不饿。」我边测量布料的长度边说:「你继续吃啦,前面几个步骤我还没问题。」 只是用铅笔做个记号,再拿剪刀剪一剪而已,这种程度我还不至于搞砸。 「好吧。」笑了笑,她又伸手捧起餐盒。 说是这么说,但在我用铅笔划记长度的时候,夏皮却完全没动过筷子,等确认我没将布料大小搞错之后,她才继续用餐。 拿起剪刀,我悄悄将眼珠子移到一边偷瞄,却被同样盯着我的她逮个正着,害我差点剪到自己的手。 「怎么了?」她竟然还笑嘻嘻地问:「你刚才偷看我对吧?对吧?」 不承认的话感觉很孬,我乾脆说:「看一下又不会少块肉!」 这句话惹来她的大笑。边吃饭边这样笑,我真的很怕她噎到。幸好她笑完就接着吃饭了,没再开口消遣我,虽然目光还是没离开过我的动作。 完成第一阶段作业之后,我停下来喘了口气,夏皮也正好将她的午餐解决完毕。 「要开始缝了吗?」将垃圾绑进塑胶袋里,她啟口问道。 「对啊,一鼓作气,速战速决!」我已经开始穿线了。 「你没听过一句话叫『欲速则不达』吗?你就是求快才会不断出错啦。」她说,再次非常俐落地捅我一刀。 我一点反驳的力气都没有,索性以沉默代替抗议,将两块裁好的布找好位置叠在一块,接着拿针穿线。 「你等等缝的时候,间隔不要取太大,也不要拉线拉太紧,不然成品会很丑。」在我缝第一针之前,夏皮赶紧叮嚀:「我看过你之前缝的,这两项都是你的败笔。」 「喔──」我拉长音点了点头,又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然后我第一次看到夏皮无奈翻白眼的表情,相当有喜感。 「来吧,我示范给你看。」她直接伸手要拿我手上的布跟针线,因为动作匆促,一不小心就和我的手碰在一块。 我迅速抽手,但她的动作更快,整个像触电的反射动作般把手缩回,最后我们两方都没抓着布跟针线,让它们受地心引力的拉扯跌落在地。我有些意外地抬眸望向夏皮,而她正用左手摩擦着自己的右手食指及中指,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这种表情,稍早的时候也曾经出现在她脸上──照她的说法,就是「害羞」。 又害羞啊?她看起来虽然不拘小节的,其实骨子里还是个害羞的女生吗?我不禁这么推测。 不管怎样,肯定不能开口问她「干么害羞」,否则又要被白眼了。 「你……没事?」思考了下,我直觉应该这么问比较好。 「什么?没、没事啊!当然没事啊,呵呵呵……」她乾笑着想化解尷尬场面,随后又自圆其说道:「对不起,刚刚不小心,手滑了。」 「没差啦,我自己也没拿好。」我耸耸肩,自己将布跟针线捡起来递给她,可她却狐疑地盯着我的手,迟迟没有接过。 「你不是要示范吗?」猜测她大概是呆住了,我只好出声提醒她一句。 「喔、喔,对喔,呵呵呵!」她接过我手上的布和针线,接着居然非常快速地按照记号缝起来,连解说都忘了。 等我回过神来制止她的时候,夏皮已经快将其中一边给缝完了,速度之快、动作之准确,教我叹为观止。 她「哇」了一声,歉意地笑笑,「老毛病,不知不觉就……」 这算什么老毛病!太夸张了吧!她有事没事就在摸针线吗?我两分鐘都没她一分鐘缝得多啊!我用右手把吃惊到险些脱臼的下巴推回去。 「总之就是,落针点之间的距离不要太宽,然后拉线的力量也不要过大,不然布就会皱起来。」她指了指缝过的地方,的确,外观看起来相当漂亮,跟我缝的差距肯定有十万八千里。 不过,照她说的慢慢来,我想现在我有缝好这个手机袋的把握了。 ……至少成品有一边会是好看的啦,夏皮缝好的那一边…… 在心里嘲笑自己一番后,我低下头,开始埋头苦缝。 或许,就是有那条「楷模缝线」在,加上夏皮时不时就在旁边提点几句的关係,这个下午,我的缝线大业进行得十分顺利,花不到两个小时,整个手机袋就全部完成了,没出过半次错误。 将束起袋口的缎带绑上之后,我直接像全身力气都被抽乾一般瘫倒在沙发上,连句完工的欢呼都喊不出来。 混帐!区区一个手机袋,也能让我这么累。家政课什么的,根本不应该存在在这世界上啊!我寧愿上军训被教官操个一、两小时,都比缝个手机袋来得强! 「做得不错耶,你有天分啊!」夏皮抢过我手上的完成品,举得高高地,也不晓得用意何在。 「我的天分?大概不到你天分的百分之一吧。」我自我打趣地说。 「我?」她忽然很严肃地摇头,「我才不是因为天分!是有兴趣才拚命练习的,当初我技术也烂得要命啊,还没你学得这么快。」 那是因为她指导得好。且有人在旁边看着,也让我比较小心翼翼,不敢像之前赶火车似地乱缝一通,出了错才来拆线,到头来连个手机套的样子都做不出来。 「欸,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啦?」提问同时,她居然直接抡拳搥我肚子,虽然力道不算太大,但也足够让我五官扭曲、弓起身体了。 「你……谋杀啊!」我抽搐着嘴角,指着她的手指也在颤抖。 「谁教你都不回应?罪有应得。」她将双臂环在胸前,正气凛然地说。 这什么跟「莫须有」差不多程度的指控啊!揉着肚子,我实在有苦难言。算了,看在她今天帮大忙的份上,我可以不计较。 「话说,」等终于能挺直腰桿后,我转头道:「你帮忙完成这个不可能的任务,算我欠你一次好了。」 「什么?不用在意这个啦,反正我週末无聊,顺便打发时间。」她双手在鼻子前方交叉挥了两下,「而且可以把你教好,满有成就感的。」 我搔了搔脸。所以事实上,她还是觉得我难教啊? 「反正就一件事而已啊!能力范围内的我都可以答应。」话刚说完,我又赶紧补上一句,「跟家政有关的禁止。」 这句话把她逗笑了。偏头思考了好一阵子,她还是没想到方法。原本我打算让她回家再好好想想的,结果,下一秒她却开心地击了下掌。 「欸,你吃辣吗?」她一脸认真地问道。 「……还行吧。」我突然有种风暴来袭前的预感,「问这干么?」 她绽开无比灿烂的笑容,灿烂到很刺目的那一种。 「那,陪我去吃麻辣锅吧!」然后她说。 瞬间,我觉得天昏地暗了。 「在接收到关怀时,我总会想告诉你『别担心』。然而,若缺少了你的掛怀,缺少了你的叮嚀跟嘮叨,生活于我而言……好像便少了那么点实感。」 第三章(一) 「偶尔,和同学们聊天听见某些有趣的消息,我会立刻转过头想告诉你,但也总是在转过头的那一剎那,我才会想起高中时形影不离的岁月,已经不再。」 十二月,凉颼颼的天气令人昏昏欲睡的。 结束下午的课程回到宿舍,我一面吃着晚餐,一面打开msn,查看有没有人留言给我。结果看来看去一片空白,原本每天都会留言的夏皮,这三天也无声无息,让我只能看着她三天前留下的最后一则讯息发怔。 我是知道的,最近她变得非常忙碌,常常我在她能够上线的时间打开msn等待,也等不到属于她的绿灯亮起。因为她办了脸书,我赶紧跟着跑去办,然而这几天,却不见她发任何动态。 室友都还没归来,线上只有寥寥数人,这几人全不是熟到能够倒垃圾的──我突然有种全世界只剩我一个人的错觉。老实说,这种错觉,让我有些寂寞。 ……真没想到我有朝一日也会用到寂寞这个词。 往自己的嘴里塞了颗水饺,我索性关掉msn,找了部看过几百遍的电影来播放,结果看没十分鐘,整个人就快梦周公去了。 索然无味的晚餐。我忽然半点食欲也没有了。将餐盒推到一旁,我瞥了眼时间,手錶的指针刚好走到六点的位置。 「出去走走好了。」自言自语地道,我随手捞起放在椅背上的外套,踏着拖鞋就往宿舍外头走。 傍晚时刻,校园里有许多人在散步和运动,更少不了成群结队正在吱吱喳喳东聊西扯的学生们,像我这样落单又绷着脸的人显得相当违和。 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我犹豫着该不该主动打给夏皮,但是算算时间,她那里大概深夜了,这时候打过去,说不定会吵到她。 盯着发光的萤幕,早就背到滚瓜烂熟的号码也在脑海浮现了,我却迟迟无法开始拨号。 不过几天没有联络,内心就不安成这个样子,真的很狼狈。才几个月而已,我忽然一瞬间对曾答应夏皮要好好认真努力的自己,有些失去信心。 跟卒仔说的一样,我恐怕会跟男子汉之路渐行渐远。 抬起头来的同时,我将手机塞回口袋,闪过两个迎面而来的慢跑者后重重呼出一口气,彷彿藉这个动作,就能将连日累积在体内的秽气通通吐光似地。 原来,把所有的力气都花在想念一个人的时候,会这么有无力感。 「晋棠?」下一秒,一声略带迟疑的叫唤从我身后传来。 停下步伐回头,我才发觉……原来刚刚擦身而过的慢跑者之一就是馨语,更令我诧异的是,她旁边的另外一名慢跑者,竟然是我那无厘头的室友金政东! 馨语跟金政东?这组合怎么看怎么怪!问我哪种怪法?大概就跟一隻猫骑在一隻鲸鱼背上差不多怪吧! 「池棠耶!」咧开笑容,金政东兴奋地朝我衝过来,「你在这干么?」 「吃饱没事,出来散步。」我简单回了句,偏头望着他背后缓步走过来的馨语,狐疑地问:「你们两个又在干么?」 「慢跑啊!每天慢跑有益身体健康,养顏美容还可以锻鍊身体!」他在我面前开始原地跑步,精力充沛好像永远不嫌累。 「谁问你这个?有眼睛的人都知道你们在慢跑。」我无奈地按住他的双肩,逼他停下动作,「我是问你怎会跟我同学一起慢跑?」 「喔!不要误会,她是我妹妹,不是我的美眉。」金政东竖起大拇指,比了比走到他旁边的馨语,介绍词似乎害她一脸尷尬。 「你妹?」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你们不同姓吧?而且一点都不像。」 馨语姓陈。因为同班又同组过,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不是亲兄妹啦。」馨语轻挥了挥手,「我是他的表妹。」 「原来如此,难怪一点都不像。」我耸了耸肩,同情地说:「有这种表哥,辛苦你了。肯定是他拖你出来慢跑吧?」 「有我这种表哥怎样啦!」金政东不满地推我一把,「而且我才没逼她出来慢跑,我们从国中开始,就是『有够健慢跑俱乐部』的成员好吗!」 「有够健慢跑俱乐部?」这什么诡异的名字。 「是健康的健啦。亲戚之间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兄弟姊妹都喜欢慢跑,因为兴趣加上有趣所以一起成立的。」馨语连忙向我解释。 「名字百分之百是金政东取的。」我敢肯定。 「我取的又怎样啦?奇怪耶,你很爱针对我!难道我上辈子欠你钱没还吗?」金政东居然蹲到地上去画圈圈。 见状,我和馨语相视而笑。然后我突然发现,其实她笑起来的样子非常可爱,散发出开朗活泼的外向气质,倘若不露出平时那种怯懦的表情,给人的印象绝对会更有自信一些吧。 「你平常应该多笑一点。」我发自内心地说。 「什么,我吗?」被我这么一说,她怯懦的神情随即又跑出来了,「我、我是很常笑的啊!私底下的话。」 「但没人看见也没用啊!笑起来好看的话,就要常笑。」这可是她的优势。 还记得刚升高二的时候,夏皮就是用她逼近满分的笑容征服了全班,高票当选高二上学期的班长……好吧,虽然有一半是被我和卒仔陷害的。 支支吾吾了几声,馨语红着脸抬眸看我,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沉默好半晌仍没说出半个字。被那种复杂的眼神盯着,我感到不太自在,率先将目光移了开来,四处寻找刚刚还蹲在地上搞自闭的金政东。 「池棠……」结果他下一秒从我背后窜出来,两手搭着我的肩膀,发出毛骨悚然的声音,「都已经有个美国女朋友了,还打我妹的主意,我就跟你翻脸……」 「神经啊!」我翻了翻白眼,「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在打你妹的主意?」 「这隻还有这隻。」他指指左眼,又指指右眼,害我啼笑皆非。 因为常看到我跟夏皮在聊msn或通电话,又知道她人在美国,所以室友们都戏称夏皮是我的美国女朋友,澄清无效到后来我也懒得澄清了。 「原来晋棠已经有女朋友了吗?」馨语诧异的心情在脸上表露无遗。 「对啊,不像吧?」金政东居然扯我脸皮,「你看,他长得就是一脸要把女生吓跑的样子对吧?这种人居然有女朋友!」 「才不会!」馨语突然加大音量,不仅把我,也把金政东吓了一跳。 发觉我们的视线都集中到她身上,馨语随即噤声,吸了一大口气也忘记要吐出来,面色「唰」地成为一片緋红。她这算是种特殊才能吗?一秒脸红? 算了,这不重要。 回过神来,我悻悻然弹开金政东还捏着我脸皮的右手。 「说过几百遍她不是我女朋友,是很好的朋友。」敛了敛面上的笑,或许是连日积累的焦虑吧,让我变得开不起玩笑;然而,夏皮要我别老是一副兇样的叮嚀又随即在脑海浮现,我只好淡淡地补了一句:「虽然总有一天会变成女朋友啦,哈。」 「那你反驳个屁啊!」金政东挥拳过来,我连忙侧身往旁边一闪。没打中我还重心不稳的他差点仆街拥抱大地。 我很没良心地冷笑两声,让他咬牙切齿地转头瞪我。 「可是,在美国的话……」这时馨语出声,再度把我们的注意力吸引过去,「这么远,不是很累吗?而且又见不到面。」 她还真是戳到了我的痛处。 远距离就是这样吧!起初以为靠喜欢的话,什么都能够克服,相信只要双方都是真心的,感情就绝对不会改变。不过久了之后,却发觉就是太过用心去喜欢、去思念一个人,见不到面才会如此难受。 折磨人的不是时间和距离,而是喜欢本身。 「累是累啊。」我两手一摊,笑了笑。 「那为什么……」馨语偏着头,似乎不能理解我的想法。 「因为喜欢啊。」我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 就是喜欢啊,能怎么办?就算为了喜欢得当一个被虐狂,但如果硬逼自己不去喜欢夏皮,那种感觉肯定比远远地想念她还要痛苦。 馨语眨了眨眼,然后轻轻蹙起眉,扯出勉强的笑容,「好复杂喔。对我来说,能跟喜欢的人一直在一起,那才叫做幸福啊!」 高中以前,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不过,现实中有太多变因。当我和夏皮还没有走到一起,就不得不分开的时候,我才明白,所谓的幸福,是不能够这么苛求的,太过苛求的话,不仅会让自己感到落寞,也会将负面的情绪带给对方。 所以现在,只要可以看到夏皮所留下的讯息,可以偶尔接到她打来的电话,可以想像她在电脑另一头开心的神情,我就说服自己该感到幸福了。 「对我来说,只要想到喜欢的人时可以微笑,那就是幸福。」 坦率说出这句话,稍早时想趁机作乱的寂寞……也彷彿跟着话语逸散到空气中,消失无踪了。 馨语站在原地看着我,不言不语了好一会,眼神像在专心思考什么,又像只是很认真地在观察我。 「我觉得,她一定很幸……」然后她咕噥着说,因为音量过小,我并没有听得太清楚。 「啊?」我走近一点,「你刚才说什么?」 结果她竟然后退两步,「没、没什么!我什么都没说!」 ……好吧,她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继续追问。 接着,站在一旁的金政东咳了两声,像想起什么似地望向馨语,「你跟我说的那件事,要不要找池棠帮忙啊?」 「咦?」馨语转过头去,大概还没反应过来,表情空白几秒才恍然地说:「不好啦,那个跟他没有关係。」 「跟我也没关係啊!你会找我帮忙,干么不问他看看?反正他一直都很间,而且你们不是同班吗?」金政东拍拍我,非常自作主张地说:「同班同学就应该互相帮忙,池棠拒绝的话你告诉我,我会负责揍他。」 我哪里一直都很间?明明就常在恶补英文,前阵子也赶报告赶到三更半夜,他这个当我室友的应该心知肚明啊!还有,到底什么事须要帮忙?听他说了一长串我还听不出来。 下一秒,馨语询问般的目光怯怯地拋向我,让我更无奈了。 「要干么总得让我先知道吧!」如果是很刁难人的事情,我至少能有个心理准备。 「营队啦!她的社团办了一个寒假的营队,原本要跟她搭档的人临时退出,现在缺了一个人。」一听到有机会,金政东连忙鼓吹着说道:「她那个社团本来就寒酸,听说不倒已经是奇蹟了,她再退出的话对不起学长姐,所以就想试着再找个搭档。反正也没听你说寒假有安排,可以的话参加一下怎么样?」 我「喔」了一声,「你呢,一开始不是找你吗?」 「没办法啊!她太晚讲了,我早上才刚答应教授要跑系上的营队。」他摆了摆手。 我静默下来。寒假的确是没什么安排,才去美国半年而已,夏皮大概也不会回台湾吧!既然有空,跑营队总比窝在家里当睡猪好,至少不会被夏皮跟卒仔嘲笑。 「嗯,ok吧。」我頷首答应了。 「真的可以吗?」馨语的音调高了起码八度,还原地弹跳两下,「可以吗?可以吗?」 「可以。」见她兴奋的反应,我不禁失笑。 「那、那我们明天晚上要在社办开会,你要来喔!」也不晓得是不是太开心,教我意外地,她居然主动走上来拉着我的手臂,「明天晚上七点,在活动中心的207教室!」 「好,我知道了……」话音甫落,我的手机就在口袋里震动起来,「等我一下。」 我掏出手机,一看来电显示,立刻反射性地扬起嘴角。 「没事的话我先走了。明天我会去开会,别担心。」急着想接电话,我马上速战速决地跟金政东还有馨语道别。 「一定是美国女朋友打给他的啦!」金政东挥手的同时还不忘消遣。 瞪了他一眼,我根本懒得回应,索性直接按下手机的通话键。然而,转过身离开的前一秒,我却瞥见馨语收起了方才的笑脸,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失落又心事重重的模样。 ……虽然有点在意,但既然金政东在她旁边,也不须要我多问吧。 「喂,你还活着吗?」几天没聊,突然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我只好用这种玩笑似的开头。 「当然还活着啊!不然怎么打电话给你啊?」来电的夏皮不满地喊了句,但稍嫌有气无力,「虽然力气跟精神快要被榨乾了啦。」 「没这么夸张吧?你干么去了?」既然她能对我抱怨,表示还没那么糟。 「准备学校圣诞节的活动啦!这几天没课的时间都在忙,回家就直接躺床,睡到隔天早上才有力气起来洗澡。」她呵呵地笑了两声,「今天趁还有点精神的时候,赶快打给你,不过我可能会讲到一半睡着。」 「你累了就去睡啊!很晚了吧?而且电话又贵。」我这里七点多,她那里差不多就是凌晨三点多。虽然我很想和她继续通电话,却也不希望她熬夜把身体熬坏。 「……你这几天还好吗?」结果,夏皮却牛头不对马嘴地问了句。 「除了没和你聊到之外,一切都很好。」我本打算如此回答,但这似乎有些责怪的意味?想了想后,我还是说:「不错啊!平安顺遂。」 总不能每次都是夏皮在为我着想,我却不懂得顾虑她的感受。高中的时候,就因为我常常口不择言伤到她,她才会跟我赌气,更糟糕时,两个人甚至会吵架。 「没有乱发脾气吧?」她呵呵笑着,真是对我心情不佳就容易暴躁的个性瞭若指掌。 「没啦!」刚刚的确差点迁怒于人,多亏有她的告诫,所以克制住了。「你到底要不要去睡?等你忙完有时间了,我们再用电脑好好聊。」 闻言,夏皮沉默了好一阵子,透过电话,我只能偶尔听到细微的呼吸声。 她该不会真的睡着了吧? 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却听见夏皮低声说了一段话,不像是梦话,我依稀能分辨出其中几个字,但还是猜不出完整的内容。 「你说什么?」我走到路旁较安静的地方,「再说一次,我没听清楚。」 「我说,」她加大了音量,口吻隐隐约约地,带了点羞涩的气息,「如果……可以听着你的声音睡着,就好了。」 句末,她还很不好意思似地轻笑两声。 我的呼吸短暂停顿了会。再回过神来时,一股暖意从胸口逐渐漫开,就连冬季感受到的寒冷,都彷彿惧怕这股温暖般退散开来。 我想,我是真的很喜欢夏皮。 很喜欢,很喜欢。 第三章(二) 完成会要人命的手机袋后,过了几天,我在家政课堂上首次收到老师的讚扬,而且还是讚不绝口那种,让我因此骗到一个好成绩。 为报答夏皮的鼎力相助,我最后还是硬着头皮,答应寒假要请她去吃麻辣锅。 不过事实上,她不肯让我请客,只要求我答应陪她去,就绝对不准反悔。 「以前说要陪我去吃,却中途落跑的人太多了!」约好时间跟地点后,她摆出认真的神色对我说:「如果你也中途落跑,我一定会鄙视你!有听见吗?我会鄙视你喔!」 ……即使教室很吵,这句威胁我也听得很清楚,真的不用一再强调。 刚考完段考的最后一科,寒假即将要开始了,整座校园都喧嚣无比,全是同学们活泼的谈笑声。在我邻座的夏皮一面将夹着纸本讲义的文件夹塞进手提袋,一面轻声地哼着节奏轻快的歌曲,可见她的心情极好。 「咳、嗯,其实我也没有那么能吃辣。」虽然不想破坏她的心情,但动手收拾书包的同时,我还是委婉地说道。 我真的很怕她高估我「还可以吃辣」的程度。因为身边的人,包括朋友和家人都讨厌的关係,平常基本上我都不碰辣的。 夏皮抬眸朝我望过来,停顿几秒,接着竟露出相当鬼灵精的神情,连笑容都非常诡异,害我嘴角一连抽搐好几下。 她用手指戳了戳我说:「安啦!吃习惯就不会怕了,辣到最后还会上天堂唷!」 我可以用正常一点的方式上天堂吗? 我忽然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就算快乐的寒假已经来到,未来一个月我都可以睡到自然醒,也没让我不安的感觉降低一丝一毫! 「你们在讲什么?」这时,已经整理好书包的卒仔走过来,提醒着说:「动作快点喔,校车再二十分鐘就要开了。」 我瞄了下手錶,连忙加快速度。「讲寒假要去吃麻辣锅啦,你要不要一起?」 「你请客我就去。」他将手臂放在我肩上,还挑眉。「可是记得我只吃白锅。」 我嘖了几声。都说是麻辣锅了!他只吃白锅的话还去个头? 「那你吃自己好啦。」皮笑肉不笑地挥开他,我背起书包直接走人。 「啊,等一下!」夏皮大叫。见我溜了,卒仔也跟着走出教室,连忙加紧收拾,没几秒就从我们后方小跑步追上。 缓下步伐,她兴致勃勃地衝着卒仔问:「所以呢,你也要去吗?」 结果卒仔转过来看我,一脸问我「我该去吗?」的表情。 「去啦!我被鄙视的时候才有个伴。」我不客气地抓人一起下地狱……喔不,是上天堂。 就我所知,卒仔比我还不会吃辣,程度糟糕到只要菜里面加了太多胡椒,他就会打喷嚏,加了辣椒,他就会流鼻水。所以想知道一道菜辣不辣,看他吃了之后的反应就晓得了。 「干么突然要吃麻辣锅?根本摧残自己的舌头。」卒仔一头雾水地问。 「夏皮说的啊。」我无奈地道。 接着,夏皮居然笑嘻嘻地说:「陶恆远可以吃白锅没关係,因为麻辣锅是睡猪棠要负责吃的嘛!」 「什么!为什么他可以吃白锅,我就得吃麻辣锅?」我发出不平之鸣,「还有,『睡猪棠』是哪位啊!」 「谁搭腔就是说谁囉。之前睡过头迟到的人不就是你吗?睡、猪、棠。」她凉凉地说,语毕,还故意将嘴角上扬到最高点,得意地望着我。 结果,我指着她「你──」了老半天还说不出半句完整的话来。谁教睡过头迟到的人的确是我? 「棠,你真的很糟糕。」卒仔在一旁帮腔,落井下石地补了一句。 「对呀,超糟糕的!」夏皮偏过头看他,频频点头,害我只能怒气冲天地边走边磨牙齿。 里性格!这绝对是她的里性格!原来那天让她等了快一个小时,她根本不是没有生气,而是已经在心里计画要怎么整回来了。 非常实际,但也非常阴险! 「要跟去笑一笑吗?」夏皮带笑的眼睛又转而望向我,但可恶到顶点的问题却是丢给卒仔的。 「好吧,既然麻辣锅是棠要吃的,那我就跟去笑一笑。」大概受了夏皮的影响,连卒仔的心肝也瞬间黑了一半。 混帐!这两个就是我高中最要好的朋友?我上辈子肯定没烧好香! 不过,说要同行嘲笑我的卒仔,在约好的当天却临时爽了我们的约。听说是他妈突然心血来潮,把他爸跟他父子俩都强押到百货公司逛街帮忙提东西的缘故。 「还说我?自己比我还要糟糕!我至少没放人家鸽子!」站在街道的骑楼下,我自言自语地咒骂了两句。 「喂!怎么了,你干么对着手机碎碎唸,念咒吗?」下一秒,夏皮突然从我背后窜出来说道,还拍了我的肩膀,力道之大害我吓得「哇」了一声,引来不少路人侧目。 斜睨着捧腹大笑的夏皮,我严重怀疑她刚才根本是故意的。 「拜託有点气质行吗?我发现你跟我们越熟越没矜持耶……虽然说一开始就没什么矜持。」不甘示弱,我也很刻意地出言讽刺。 猜想她也许会靠过来打我,我已经做好随时回避的心理准备了,但她只是深吸一口气止住笑,脸上收敛到不洩漏半点情绪,用那双始终明亮有神,仔细一瞧彷彿会散发出熠熠光芒的眼睛专注地盯着我。 我被盯到手臂有些发毛,浑身不自在。 常听人说眼睛是灵魂之窗,我现在才明白这形容词非比寻常,因为在这当下,我深深有种如果掉进眼前这扇灵魂之窗里,就会被直接网罗,再也爬不出来的感觉。 然后我才知道,原来人脸红的时候,真的是会热到发昏的,即使在寒冷的一月天。 过了好久好久,又或许其实没多久之后,夏皮才终于出声,用无比认真的神情郑重地向我问道:「气质跟矜持是什么,可以吃吗?」 然后,她就像破功一般「噗」地一声,继续之前的哈哈大笑。 我承认,好不容易回神的我又再度愣住了。 问这是什么蠢问题?还有她眼睛大是装饰用的吗,对我窘迫的脸色根本视若无睹吧!我抹了把脸,方才担心她询问尷尬问题的念头顿时烟消云散。 「说到吃的我就饿了,陶恆远怎么还不来?」笑完了,夏皮才睁大眼朝四周顾盼,「这个时间,他已经算迟到了耶!」 我发觉比起绰号,夏皮貌似更喜欢用三个字的本名称呼卒仔,但对我却能「棠」来「棠」去叫得很顺口,虽然最近「睡猪棠」三个字出现的频率急遽增高,让我几度有衝动想掐死她。 「被他妈绑架,不来了啦!」我哼哼两声,「到底谁比较糟糕,现在清楚了吧?」 没想到夏皮满不在意地说:「啊,是吗?那我们只好自己去吃了。」 随后她就一个人晃到前方去寻找火锅店的位置,留我一个人在原地腹诽她的差别待遇。 第三章(三) 因为当初订位是三个人,进入店内之后我们被领到一个四人座上,四人座可以开两锅,一锅又可以点两种汤头,但因为该店是算人头的,所以只要付两人份的价钱就好。 「那我们要不要真的来点四种汤头啊?」夏皮翻着手中印有彩色图片的汤底目录,兴致高昂地问。「不对!因为一定有一道要点麻辣汤头,所以可以选三种。」 「疯了喔,一锅都吃不完了还两锅?」我没好气地说。一想到等等得跟麻辣锅奋战,我就头痛。 「你很笨耶,东西别全都放同一锅就可以了啊!」她指着我的鼻子,「不管,我就是要开两锅点三种。」 我捂着额头,心想随便她好了,反正我是负责来吃麻辣锅的。 「那个……不好意思,」这时,刚才帮忙带位的服务生突然又来到我们桌旁,「请问你们这一桌还有人没到吗?」 我摇摇头,「没了,只有我们两个。」 服务生接着露出为难的表情,「因为今天店里客人比较多,可以的话,你们愿意跟其他两位客人併桌吗?」 闻言,我转头看着夏皮,原本还在瀏览目录的她也抬起头来,眉头微皱的模样看得出来有些烦恼,或许她真的很想多试试几种汤头吧! 料想她可能想拒绝,却又开不了口,我正打算出口帮忙婉拒,她却问我:「你会在意跟人家併桌吗?」 「还好吧,以前也併过。」反正併桌也都是各聊各的,没什么妨碍,但……「你不喜欢的话就不要併啊。」 我知道,夏皮的个性虽然大而化之,但在某些地方还是有女孩子们的纤细和敏感。以前和人併桌的时候,都是跟一群男性友人聚餐,所以大家觉得无所谓;然而,今天坐在我对面的夏皮毕竟是女生,可能她很介意也说不定。 孰料,下一秒她却这么对服务生说:「那就没关係了!就让两个人跟我们併桌吧。」 我愣了一下。 待服务生离开之后,我才问她:「你刚刚是担心我讨厌併桌?」 「当然啊,不然等等吃火锅就不开心了嘛!」她放下目录,理所当然地对我说:「出来吃东西就是要开开心心的,就算等等吃的是麻辣锅……」 本来我心里有点感动,但一听到麻辣锅三个字,一股怨气又立刻直衝脑门,后面她还说了什么,全都听不见了。 「我、去、上、厕、所。」先去冷静一下再说!我怕再这么下去我会翻桌。 夏皮笑咪咪地对我挥手,我只好在空中虚挥两拳,消点火气后才离开座位走到火锅店底端的厕所。 洗把脸上个厕所之后,我沿着走廊走回桌位,却发现四人座的其他空位已经有两位陌生的男生入座,外表看起来是跟我们差不多年纪的高中生,大概就是服务生说要和我们併桌的人。 夏皮这时正在和他们聊天,且应该完成点餐了吧,桌上的目录都被收走了。我真觉得她装熟的功力神乎其技,面对刚见面的人却连半点扭捏也没有,怪不得她刚刚在乎的是我会不会讨厌併桌,而不是担心自己。 「棠!快点啊,干么站着发呆?」不经意抬眼望来,发觉我驻足在座位不远处的夏皮眼睛一亮,随即半起身对我招手。 我对她异常开心的态度感到莫名其妙,但也立刻迈开脚步。靠近桌位时,併桌两位男生的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我隐约嗅到一种不寻常的气味,那是一种对鼻腔相当刺激的味道,我非常不喜欢。 几秒后,我终于辨认出来了……那是菸味!难怪我会感到不习惯,因为我家的人根本不抽菸啊!连老爸都不抽;老哥从前还三不五时就灌输我吸菸有多伤肺的观念,甚至扬言若我以后有菸癮,为了不吸到二手菸,他绝对会将我扫地出门。 默不吭声地坐下,在和夏皮目光对上的同时,我看见她眼里一闪而逝的心安。 我顿时明白了。原来她刚刚根本不是异常开心,而是在掩饰她的不知所措,所以才希望我不要杵在走廊上,催促我快点回座。 但她既然都跟人家聊得那么高兴了,干么紧张?并非会抽菸的就是不良少年啊,至少併桌这两个就不像。而且,刚刚转过来看我时,不晓得是否我长得太过兇神恶煞,两人的眼睛还撑大到让我的手很痒,想动手去戳。 「你点好了喔?」我随口问道。 「好了!」她偏头,露出一副好戏准备上场的表情,「很期待吗?你很期待吗?」 「一点也不。」送她四个字,我将双臂交叉环在胸前,「当你的朋友超倒楣,还得配合你这种诡异的喜好。」 「才不诡异,你这样是污辱了天底下所有喜欢吃麻辣锅的人!」她义愤填膺地教训我。「放心吧,等等你肠胃不适的话,我会负责任的。」 「是喔,你要怎样负责任?」我连眼皮都没抬。 「帮你叫救护车。」她认真地说。在我翻了白眼瞪向她的时候,还为自己比出大拇指。 如果不是看在……今天我是来报答她的,而她的性别又是「女」,我一定把那根大拇指扭断。 然后我察觉到,旁边併桌的两位男生似乎一直沉默地看着我们,我的视线不禁也跟着挪到他们脸上。 「啊,他们是阿明和阿正,就是服务生说跟我们併桌的。」夏皮有些慢半拍地向我介绍,接着又对两个男生说:「他是棠,我们两个是同班同学。」 我礼貌性地点点头,但心里却在想……「这是什么阿猫阿狗路人甲乙丙都会有的绰号?」但讲出来大概会被揍,所以算了。 「原来你们只是同学啊?」不晓得是阿明还是阿正的男生率先开口,笑出一口白牙,非常刺眼,大概是用黑人牙膏。「我还以为是情侣!」 我跟夏皮无语地互望了眼。像吗?听见我们刚刚那种一点浪漫气息都没有的对话,他们还觉得像情侣吗? 「刚刚阿明还说如果可以跟两个女生併桌就赚到了,结果回来的是男生!」从话语推断,我可以肯定讲话的人是阿正,「和情侣併桌根本超尷尬的啊,幸好你们不是。」 我真为他捏把冷汗。不就还好我跟夏皮是完全清白的状态,倘若他今天跟一对正在曖昧中的男女讲那些没神经的话,大概会被诅咒千千万万次吧! 不太想理会这种无聊的话题,也懒得装熟,我只是笑了笑后又低下头,为等等的麻辣锅酝酿情绪。 没想到一阵子之后,服务生送来的锅的确分为两种汤头没错,但却没有一种是辣的,我还依稀能够辨认出其中一种是昆布锅。 「……送错了吗?」我十分狐疑。 「没错啊!」夏皮将双手撑在桌面上,脸上俏皮的表情相当可爱,「昆布锅跟酸白菜锅,我刚刚点的。」 「所以──」我的「以」字拖长了两秒,才恍然大悟地问:「你根本就没点麻辣锅?」 结论就是:我又被整了! 「对啊,既然你不喜欢,干么还点?我说过啦,既然出来吃东西就要开开心心的,真的要吃麻辣锅的话,我会约有同样喜好的人一起来,不会强迫你啦。」她俯下脸,动手将火锅的温度调高一些,随即又抬头衝着我笑道:「走吧走吧,去拿些想吃的东西,我饿了!」 「我真是……」无奈地撇过脸,又转回来,我整个哭笑不得,「你这种整人的恶劣兴趣是从小养成的吗?」 「才不是。」还以为她想反驳,但下一秒却接着说:「是与生俱来的!」 我假笑两声,真不知该做何回应。 率先走出桌位,我一回头就见到想起身的夏皮被那位叫阿明的男生叫住,似乎正在问她什么问题,随后夏皮用略显尷尬的表情摇了摇头。又等了一阵子,夏皮依然在跟他说话,我只好自己先走去取食物,途中还边留意桌子那头的状况。 因为没办法走太远,我始终停在放高丽菜跟萵苣的地方附近,夹了一大盘子的菜,别人看到大概会以为我是吃素的。 当我准备要开始夹第二大盘子的菜时,夏皮总算离开了桌位,半跑半走地来到我旁边,神情略显仓皇,彷彿她刚刚是落荒而逃的。 「你还好吧?」看见她的表情我就忍不住问道。 「嗯?没事啊。」勾起嘴角,她摇了摇头,但我感觉她方才的兴致勃勃明显被动摇了。 接下来的时间,她几乎完全跟我黏在一起,虽然同样拿着盘子夹东西,但我走到哪她就跟到哪,我夹什么她也跟着夹,好像完全没主见……或说没意识似地。眼睛还频频往桌位那里偷瞄,像个窃贼一样。 「他们刚刚问了你什么?」基于好奇,我不着痕跡地随口提问。 「啊?」她怔了一下,似乎还须要消化我的问题,但我自认问得很浅显易懂。 「我、说,他们问了你什么?」我复述了次,还补上一句:「应该是什么不该问的吧?」 她这下总算回神了,一脸为难地说:「他们……问我有没有男朋友,还问我是不是喜欢你。」 「啊?」这下换我「啊」了,这种问题也太明目张胆、单刀直入了吧!难怪夏皮只想逃跑。「所以你刚刚才一直摇头啊?」 闻言,夏皮就像急着要澄清什么般,脱口而出:「我摇头是说我没有男朋友,不是没有喜欢你喔!」 我手上刚用夹子夹起一根蟹肉棒,听到这里却不自觉松了手,让蟹肉棒就这样滚回大铁盘中。 她刚刚说「不是没有喜欢你」? 反过来讲不就是喜欢我吗? 我很迟钝地转头看她,谁知道夏皮居然一脸无所谓的模样,笑顏逐开地往自己盘内夹东西,值得庆幸的是,她终于开始夹跟我不一样东西了。 那句话是我想太多了吗?搔了搔脸,实在我也没有勇气要她解释。 第三章(四) 但接下来,她突然又唰地满脸通红,速度比翻书还快,非常惊人,「棠,男生如果问女生那种问题,是不是就是想要……『搭訕』啊?」 「呃,没吧!我不知道。」虽然我觉得十之八九,但现在讲「是」,也不过让夏皮徒增困扰,所以还是算了。 夏皮扁了扁嘴,一副半信半疑的模样。我只得对她耸耸肩。 「不然你就说我其实是你男朋友啊,反正我也没差。」见她还是对我扁嘴,我乾脆开玩笑出了个烂提议。 谁晓得,她的脸色居然变得更红,还抡起拳头搥我两下,过两秒再搥两下,而后鼓着脸颊快速地奔回座位去。 到底干么啊?干么要生气啊? 等我拿了两大盘的食物……更正,一盘菜一盘食物回到座位的时候,夏皮已经把她装回来的食物通通下锅了,连一点空位都没留给我。 「你放太多麻糬烧了吧?」我数了数桌上的麻糬烧包装袋,芝麻、花生……她居然总共丢了十二个麻糬烧进去!都不怕吃腻吗? 「我就是爱吃嘛,怎样?」她对我哼了两声,「你不吃的话,等一下我会通通吃掉的!一个都不会留给你!」 很显然,她还在生气。我摸摸鼻子,倒也没这么不识相,在当下这种场合问她干么生气。不过,旁边两个看好戏的人感觉挺乐的。 老半天后,夏皮仍不肯抬头和我说话,只是不断捞火锅里的东西吃,让我有点心虚。虽然还是不懂让她生气的点在哪,但惹她生气的人毕竟是我,我只好继续往火锅里丢东西,看等等吃饱后她大小姐会不会高兴一点。 然而没想到,我跟夏皮貌似「冷战」的行为,却被併桌的阿明和阿正认为有机可趁,动不动就开口骚扰夏皮,一下问她读哪间学校,一下问她住哪里,最后还越问越详细,简直像在身家调查。 基于礼貌,夏皮一开始很婉转地沟通,只挑她觉得不会太过隐私的问题回答,可是后来发现自己招架不住后,可怜的求助眼神频频往我这里望过来,对我放射求和电波,希望我快点救她。 老实说,我也听到有点老大不爽,很想把这两个插花的人插到火锅里。 「那我们可以跟你交换手机号码吗?」等阿明兴冲冲地拿出手机,还对着夏皮央求数次时,我终于受不了了。 「跟我换如何?」我直接从椅子上站起来,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们知不知道『适可而止』四个字怎么写?看不见她的表情很不愿意吗?」 阿明和阿正抬起头瞪着我,似乎疑惑我干么这么兇,不过是跟我「同学」要个电话而已,关我什么事? 但我就是莫名地很怒,尤其在看到阿明一直有意无意地往夏皮靠近的时候。 「看屁!她就是我女朋友,为了不让你们尷尬才说我们是同学的,懂不懂?两个白痴!」丢下这句话,我直接绕到夏皮的座位旁,将瞠目结舌的她从位置上捞起来,拉着走向店门口。 等在柜台付完了帐,走出店外时我才感到有些后悔。 「可恶!我没吃饱!」我衝着还没回神的夏皮大吼。 她轻颤了一下,目光盯着我,长长的眼睫毛搧了又搧、搧了又搧。几秒后,嘴角忽然溢出笑意,先是抿着嘴唇轻笑,后来终于憋不住了,肆无忌惮地大笑出声,还边笑边用力拍我的手臂,害我一整个无语。 「我、我好像也……没吃饱……」她笑到边咳边说。 「喂,你刚刚吃很多耶!我一直在煮给你吃,还饿?」不像我,几乎是空腹状态。 「我笑到饿了嘛!」她理直气壮地说。 拿她没办法。我往四周左顾右盼,「不然,我们随便找个地方吃饭好了?」 她点点头,依然在笑。 沿着骑楼边聊边走,我们慢慢往印象中有比较多平价小吃店的地方走。夏皮的心情应该恢復得差不多了,脚步显得雀跃轻盈,一蹦一跳的。 「你气消了喔?」走得稍后一些,我望着她的背影弯了弯唇角。 「嗯,什么气消了?」她回过头来,像是把在火锅店里的坏情绪通通遗忘了般,露出可爱天真的表情。 「没事。」摇了摇头,我已经从她脸上得到答案了。 她困惑地轻轻皱眉,而后居然转过身来,面向着我倒退走。「……我才不是在生气呢,我只是……很懊恼。」 「懊恼?」换我不解了。 「懊恼你是一个笨蛋!」她对我扮鬼脸,还出了一个直拳,但因为距离的关係没打到我。 这时我注意到,前方不远的地面上因为高低落差,形成一个约三公分高的断层。正常地走路不至于跌倒,但对倒着走没见到有断层地夏皮来说,那就不一定了。 「小心!」我出声提醒。 然而,在夏皮低头望向那个断层之前,她的鞋跟就已经先往边缘踩了上去,「哇」一声重心不稳地往一旁倾倒。 紧急时刻,我连忙伸长右手,圈住她的手腕,左臂紧跟着环过她的腰际,一个使力才将她整个人扶正。 老实说,用肉眼看,我看得出她的身材很纤细,但直到刚刚我才知道她比我想像中还要瘦,吃那么多还瘦成这样,真不晓得她是吃到哪里去了。 「……棠。」当我还在思索的时候,夏皮有些傻愣地唤我,近距离的注视让我猛然回过神来,赶忙收回双手。 过于紧张,我错觉全身上下脉搏的跳动都变得十分有力,震得我有点晕头转向。不仅是我,夏皮也用双手掩着下半脸,面上羞赧的神情表露无遗;虽然只看到一双眼睛,不过,这一刻跟平时完全不同面貌的夏皮,真的很引人注目。 「欸。」她突如其来地发声,让我过几秒才反应过来。 「什、什么事?」希望她不要骂我是变态还是性骚扰,我可是逼不得已。 「我觉得你今天,有点帅。」语毕,她的双手改遮上半脸,稍稍扬起的嘴唇像在微笑,「如果棠真的是我男朋友,应该也满不错的。」 「……」 她说什么? 我嚥了嚥口水,面对这番话,竟然不知所措起来。 「……你今天吃错药?还是没睡醒?」我作梦也想不到自己会说出这句蠢话。 夏皮当然非常不满。她放下了遮住眼睛的双手,恼怒地踢我两脚,稍微有点高度的鞋跟踹得我五官扭曲。 「猪!」指着我大骂一声,她随即掉头就走,留我一个人在原地抱着小腿呻吟。 我猜,或许我就是被这样情绪万变,却相当直率的夏皮吸引了也说不定。如果……如果是因为她的话,被以前嘲笑过的人笑一下,我应该也会心甘情愿的。 当下在我心底,的的确确这么想过了。 「从秋日的萧瑟进入冬季的冰冷,正如同我最近心情的变化。但是,我也始终记得你说过,在严寒之后等待的不是永冻,而是希望满溢的春天。」 第四章(一) 「圣诞夜的街道洋溢着温馨气氛,我凝望橱窗里的灯火灿烂,却让泪水濡湿了眼眶。等该开心却无法欢笑时,我才懂得有你在的话,那才是真正的快乐。」 因为答应了馨语的请託,从十二月初到十二月中,我总共到她的社团开了两次会,最终决定入社。 老实说,我不是个high咖,尤其快期末了才入社支援,多少会面临尷尬,然而,这个看起来快倒的社团成员虽少,却个个都是善良温暖的人,常主动协助我了解关于社团以及寒假营队的一切,让我对自己学期初决定不参加社团的举动深感后悔。 「那我们下週同一时间,原教室开会。到时候要验收每一小组的活动设计,记得把你们的设计带来喔!」放下手中的资料,交代完注意事项的社长拍了拍手,「来人,关门!」 站在门边的副社随即「碰」地一声将门给关上。包括我在内,坐在位置上的社员们都莫名其妙地东张西望,直到担任总务的学姐从柜子里将两大袋外送咖啡拿出来,所有人才相视而笑并拍手欢呼。 这是今年,我收到的第一件圣诞礼物。 「今天还来开会,大家辛苦了,今天老大请大家喝咖啡,祝大家平安夜快乐!圣诞快乐!」自称老大的社长边接过咖啡传递下去,边笑呵呵地说道:「感谢大家维持社团不倒,你们都是伟大的!在我当社长这一年,很高兴有你们!」 简单的几句话,却深入人心。从话语的真诚之中,我能明白那并不单单是场面话,还有一个人对一群人最诚挚的谢意。 似乎全被感染了感性的气氛,社团教室内从鼓噪逐渐安静下来,有人开始两两喝咖啡、说悄悄话,也有人先行道别,离开了教室。坐在我旁边的馨语因为社长那番话红了眼眶,我只好频频伸手抽桌上的面纸给她擦眼泪。 「我现在大概知道你不想退出的理由了。」笑了笑,我索性把整个面纸盒都推到馨语的面前。 她用面纸捏着鼻子,对我点点头,随后又轻皱起眉用有些鼻音的声音说:「我本来很担心,把你拖下水,你会不会不喜欢这里。」 「事实证明你担心太多了。」站起身来,我提起背包,「我要回家了,你还要继续待在这里跟大家聊天吗?」 「没有。等等我!我也要回宿舍了。」右手还捏着鼻子,馨语从椅子上跳起来,用左手将桌上的杂物都收进包包里,「我好了!」 点点头,向在场几位干部道别之后,我们也拎着咖啡离开了社团教室。 一走出活动中心,冬日的寒风就迎面而来,吹得我身体一缩,馨语更直接喊了一声「好冷」。圣诞节再加上这种冷天,真让人有种等等可能会降下雪来的错觉。 「这种天气,让我好想吃麻辣锅喔!」下一秒,馨语却蹦出一句教我无比吃惊的话。 「你也喜欢吃麻辣锅啊?」我几乎是反射性性地问。 「对啊。」她抬眼看我,露出找到同好般的眼神,「你也喜欢吗?」 「不!绝对不是我。」我摇摇头,严词否认,「是夏皮喜欢。」 「夏皮是谁?」听见陌生的名字,馨语不解地轻蹙眉心。 「喔,我刚刚讲太快了。夏皮是我那个美国的朋友,你跟她一样喜欢吃麻辣锅,高中有次我还被她拖去吃!幸好最后她没真的点麻辣锅。」一谈到夏皮,我的话就好像说不完。 但是馨语却沉默了下来,不晓得该接什么话似地,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呃,抱歉……我不该自己讲得这么兴奋,忘记你不认识她。」我搔搔脸,赶紧赔不是。 结果,馨语却扬起笑容,别有深意地说:「你真的很喜欢她。」 我的表情僵了一下。被她这么一针见血地点出喜欢夏皮,我实在有点吓到,毕竟喜欢归喜欢,我并不会常常掛在嘴边,之前聊天时脱口说出「因为喜欢」,也只是个太过自然而然的意外。 况且,我和她的交情只能算在「半生不熟」,再加上男女有别,根本不到可以畅谈感情的程度。 过了良久,我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有时候我会觉得你在某方面很像她,所以满有亲切感的。」将双手插进外套口袋里,我呼出一口气,「但整体来说还是很不像啦。」 我自己嘿嘿笑了两声,然而,馨语接着又缄默了。 我不晓得自己是否说错了话,走往女生宿舍的一路上,她始终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子,一言不发;直到在女生宿舍门口分道扬鑣的时候,她也只对我说了一句「晚安,再见。」 抱着满腹疑问回到男生宿舍,开了房门,其他两个室友都约会去了,就只有金政东一个人窝在床位上看漫画,我马上脱口而出问道:「喂,你妹最近心情是不是不太好啊?」 「我妹?喔,你说陈馨语喔?」他从漫画中抬头,「偶尔会有一点心不在焉吧!心情好不好我没什么感觉……干么,她兇你啊?」 我白他一眼。馨语那种个性,大概只有被兇的份,哪轮得到她来兇人?要兇也没气势。 「她最近常常……一下子开心,一下子不开心。」将背包跟咖啡往桌上一放,我跟着坐到他的床位,「大起大落那种,你懂的。」 谁知道,他居然对我摇头。 「好吧,问你这种事情的我是白痴。」双手一摊,我乾脆回到电脑前方,开始思考我的小活动设计比较实在。 「欸!池棠。」金政东忽然又开口叫我。 「干么?」我连头也没抬。 「你对我妹的印象怎么样?」然后他天外飞来一笔地问,马上又把我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那句话,怎么好像在推销一样。 「就……还好啊,什么怎样?」我故意这么回,想让他再多说一点。 「没!」他直接躺下,把漫画举得高高地,「我只是在想,应该跟我妹强调关于你的某些事情,对她比较好。」 听到这,我一头雾水,「你到底要讲什么?」 「没!没!没!」他连讲了三个没字,接着就不打算再开口,我也识相地不多询问。 一连上msn,属于夏皮的视窗就马上弹了出来。 那是祝我平安夜跟圣诞快乐的留言。 虽然她人依然不在线上,不过,俏皮又带了点温馨的语句,总是能让我非常轻易地描绘出她的面部轮廓,和她特有的阳光笑容。 「平安夜快乐,还有……圣诞快乐。」喝了口社长大手笔的热腾腾咖啡,我也笑着对视窗如是说道。 当天晚上,和我相依为命的金政东也被系上几位女同学拖出去夜衝了,面对空荡荡的寝室,我突然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只好一直开着有夏皮留言的msn,然后盯着电脑萤幕开始神游。 最后我决定拨电话给卒仔。 「嗨,棠!」他隔了一阵子才接起电话,从说话的语气听起来,心情似乎非常好。 「嗨,在干么?」总算找到个人可以聊天,我悄悄松了口气。 「……你要我说实话吗?」问完,卒仔还傻笑了几声。他是否开心到有点精神异常了? 「说啊!难道你在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吗?那你自己先掛电话,我才不要被牵连。」我乾脆跟着他打哈哈。 「才不是。」他刻意压低声音,却仍压抑不了话中的欣喜,「我正在赶回高雄,明天要陪小鳶过圣诞节,她最近都在忙学测跟繁星计画,想说带她出门透透气。」 小鳶,我记得是卒仔喜欢的那个学妹的绰号。听说因为她的在校成绩很不错,在全校的百分之十以内,或许可以经由繁星管道就推上卒仔所就读的学校。 「真是恭喜你,应该快要可以开花结果了。」我诚心地说。 卒仔对待那个学妹的认真和毅力,我跟夏皮两人都有目共睹。起初我一直觉得那学妹会很难追的,没想到卒仔不晓得看了哪本「第一次追女生就上手」的葵花宝典,居然真的让他给成功了。 「我可以笑给你听吗?这样会不会很没道德?」话都还没说完,他就已经开始笑了。喂喂,我打电话的目的可不是听他放闪啊! 「你有自知之明就好!」我翻了翻白眼。这时,手机突然传来「嘟、嘟」两声,我狐疑地问:「你有插播啊?」 「什么?」卒仔的声音远了一些,大概正在查看萤幕。「没有啊!是你的插播吧?」 换我将手机拿远,「欸,真的是我有插播。我之后再打给你。」 等卒仔给了我一句「ok」之后,我马上接起插播。发现打来的人,居然是稍早貌似情绪不佳的馨语。 「喂,怎么了?」 「晋棠……你、你在忙吗?」馨语的声音有些微弱,我得很专注地听才听得到她在说些什么。 「没有,我现在间到发慌。」料想会这么问的人,大多都是忽然有急事须要找人帮忙,我索性主动询问:「有什么事吗?」 「那个,我……好像发烧了。」她囁嚅着说道:「我室友都不在,表哥的电话也打不通,是不是可以……麻烦你叫他……」 「金政东被抓去夜衝了啦!应该正在骑车。」我打断她的话,「你有感冒药吗?」 「没有。」停顿了下,她苦恼地说:「本来要叫表哥带我去看医生的。」 我叹了口气。怎么别人喝咖啡是暖身体,结果她喝下去却发烧了吗?想一想,她在开会的过程中好像就不断地打喷嚏,我以为只是天气冷的关係,没想到她是感冒了。 「你到女生宿舍门口等我。」将机车钥匙塞进口袋,我夹着手机,用高难度的姿势穿上外套,「穿暖一点。」 「为、为什么?」她还没反应过来。 「带你去看医生啊!这时间诊所应该还开着。不然你要烧到隔天才看病吗?会烧坏吧!」换了隻耳朵听电话,我锁上房门,往宿舍门口地方向走,「快喔,越晚越冷。」 「啊,好,我马上!马上就出去。」她忽然惊慌失措起来,我听到东西被撞倒的声音。或许我不该催她快点的。 「记得,穿多一点。」我又提醒了一次。照她这种紧张程度,我真的很怕她会连外套都忘记穿就衝出来。 先到车棚去牵了车,我直接将摩托车骑到女生宿舍门口。 当下,馨语已经站在门口等候了,还好有听见我的话,她几乎是全副武装,厚外套、围巾、手套加上雪靴,包得我根本辨识不出她原本的身材。脸颊和鼻头红成了一片,不晓得是被冻伤的,还是发烧的关係。 她一走过来,我就伸出右手,将手背贴在她额头上。 她吓得缩了缩脖子,但下一秒应该就明白了我是在测温度,只是将眼珠上移望着我的手,并没有闪躲开来。 「真的在发烧。」我收回手,同时皱眉,「其他地方有没有不舒服?」 「喉咙痛,鼻子有点塞……」说到这里,她清了清喉咙,「还会咳。」 真是多种愿望一次满足的感冒。我比了比自己身后,「上车吧,赶一下应该还可以找到没关的诊所。」 她頷首,戴上口罩跟我递给她的安全帽后随即很笨拙地爬上机车后座。 载着馨语,在附近的街道绕了几圈,因为时间已经超过十点,大多数的诊所都已经关了。我只好再往更远的地方骑,碰碰运气看会不会刚好有开得稍晚一些的诊所。 最后我找到一间耳鼻喉科。只不过到的时候,它也差不多快关门了,我赶紧拉着馨语衝进门,央求护士让我们掛号。 护士露出相当为难的表情,但一路上吹了冷风的馨语不停咳嗽,我又坚持地拜託,她只好进入诊疗室去询问医生。 幸好,医生果真是非常有医德,马上就要护士带馨语进去,而我留在柜台,拿着馨语的健保卡帮她填第一次到院要填的表格。 这当下,我突然想起了远在他国的夏皮。 从前,自以为超人的夏皮,感冒了也总是抱着「反正它会自己好」的心态,发烧只会躺半天了事,咳得再严重也不去看医生,常被我和卒仔轮流叨念。 「不晓得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边喃喃地唸着,我边轻蹙起眉。 「嗯?」掛号区的护士以为我在问问题,轻哼了一声表示疑惑,我回过神后连忙摇头。 想照料的人却照料不到,我想,这也是种缺憾。 看完了病,馨语从诊疗室里走出来,还是一脸非常不舒服的表情。 「我现在没有办法用鼻子呼吸。」她一看到我就说,在我身旁落座,还用力吸鼻子,「我讨厌感冒!」 我第一次听她用这种口气说话,挺新奇的。除了反驳金政东那次之外,馨语讲话的口吻都始终带着一丝怯生生,像是很怕得罪人。 「应该没人会喜欢吧?」我笑了笑。 「谢谢你载我来看医生。」她偏头看我,然后忽然对我点头说道。「我一直以为你是那种有点兇,很爱生气的人。」 我抓抓头发,「我是有点兇,又很爱生气没错啊。」 「可是,我后来觉得你也是一个温柔的人。」她摇摇头,认真地说:「只是,比较少表现出来而已。」 我双手一摊,没有表示意见。其实我有点尷尬,「温柔」这种词套用在我身上的机率,根本少之又少,让我不太习惯。 不久后,馨语从领药窗口拿到了她的药包。看着鼓得要命的药袋,里头还放了一大瓶药水,她的嘴角瞬间就垂了下去,害我不小心笑了两声。 之后我送她回到宿舍门口。下了车,捧着药包的馨语用很无辜的眼神看我,我只好很无奈地告诉她:「就算你这样看我,你还是要吃药……」 她扁着嘴,终于还是点点头。 「好啦,我也要回去了。你早点休息,记得多喝水。」我对她挥挥手,发动了机车引擎。 在吵杂的引擎声中,我似乎听见馨语喃喃地说了些什么,但音量过小,我半个字都听不清楚。 「你刚刚说什么?」我开口确认。 但她却退后一步,摇摇头,又对我鞠了个快九十度的躬后,就转身跑进了女生宿舍。 握着机车手把,在原地驻留了一阵子,对她的话语内容毫无头绪的我,还是只能调头往车棚骑去。 第四章(二) 高一寒假结束后没多久,就是西洋情人节。在这一天,女生的情绪总是会变得非常亢奋,走廊上到处都可以看到捧着巧克力的女生在串门,送男生,也送女生,甚至有人大手笔地全班都送一颗巧克力。 当然,我跟卒仔也不小心收到不少。真的是不小心的……卒仔在点名的时候,女生碰巧路过就会丢给他一颗,我在检查打扫工作的时候,巡到女生的打扫区域也会拿到,最后两个人的堆在一起就成了巧克力小山。 「奇怪!我拿到的都没比你们多!」见到这情景,感冒三天的夏皮用喑哑的嗓音很不满地抗议,因为她一整天只拿到了两、三个。或许是因为她没有准备巧克力送人的关係,她收到的回礼也相对很少。 语毕,她还掩着嘴用力地咳了几声,听这声音,喉咙里似乎卡了痰。 「如果你也送的话,应该会更多。」我整个得意洋洋。 「我自己吃都来不及了,干么还要送你?猪!」她最近似乎常常生气,一生气就骂我猪,更严重一点还会要我去撞墙或切腹。 情绪激动加上大吼,她又开始咳嗽,咳到最后已经完全把脸埋到臂弯里了。 我跟卒仔互望了一眼,他用下巴点了点夏皮,面露担心。 「你到底有没有去看病啊?感觉完全没好转。」明白他的意思,我开口问道。 夏皮趴在桌上,有气无力地说:「我才不要看医生,我要自己好。」 拿她没辙,我搔搔脸说:「你不怕越来越严重吗?」 「才不会,我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连反驳都奄奄一息。 我又回头跟卒仔交换了个眼神,他的目光先是落到我放在桌上的巧克力小山上,紧接着又拋向夏皮。 我点点头。 「欸,这些都给你啦!但是你要去看医生。」我直接把整座巧克力小山捧到她的桌上,「不过喉咙不舒服的话,这几天就不要吃甜的。」 她抬眸,狐疑地望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桌上的巧克力。 夏皮爱吃甜食的喜好,我跟卒仔也不是一天两天知道了,刚刚我们就在讨论既然不吃的话,要不要乾脆送给她。 「怎样?我们人很好吧?你可以讚美一下,我们不会介意。」我故意装出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 她抓起其中几颗巧克力,作势要丢我。 「喂,浪费食物会遭天谴!」我连忙护住自己的头,还不忘大叫。 她的动作顿时在半空中停滞,一脸为难跟犹豫,扁嘴皱眉好几秒后,最终还是把巧克力丢进自己的抽屉里,然后鼓起腮帮子瞪我一眼。见状,我跟卒仔相视而笑,他还窃声用台语对我说了一句「饿鬼假小心」。 「陶恆远,我听见了喔!你说谁是『饿鬼』!」 在夏皮从椅子上站起来的同时,卒仔也「哇」地一声赶紧从后门衝出去,来个名符其实地「逃很远」。 见夏皮转过头来,我连忙挥手澄清,「我刚什么都没说!也没点头认同!」 她半瞇起眼,大概想到自己体力不够,便状似不太开心地坐下,随后还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你们男生都很喜欢女生送巧克力吗?」她忽然咕噥着问。 「还好吧,也不是一定要……节日凑热闹啊,反正有人送就收,有何不可?」我耸了耸肩。至少在我的观感来说是如此。 「所以,不送的话也不会被扣分囉?」她一副认真想听我解答的模样。 「不会……吧。」我在句末又加上个不肯定的语尾。谁知道我不扣分,但别人会不会扣?还是别回答得太篤定才好。 闻言,夏皮端出不太满意的神色。 「这一切都不是重点,重点在最后图利到你耶!」我连忙强调。 然后,她忽然发出了一连串无意义的呻吟声,整个人趴倒在桌上。我伸出食指戳戳她的肩膀,她还乾脆把我的手挥开。 「你去死。」她气虚地说。 「啊?」我有没有听错,她真的那么讨厌我了吗?本来只是要我切腹,现在却直接要我去死……好吧,其实切腹也会死,两者好像差不多。 「你去死啦。」结果她又重复了一次,还用眼刀扫我。 「去死有点太严重了,你换种说法行不行?」我板起脸孔跟她交涉。 「you!gotodie!」结果她对我大吼。谈判宣告破裂,我只好回自己位置上坐正,不再打扰夏皮,让她自己去纠结。 几分鐘后,卒仔偷偷从教室外头溜进来,看到夏皮还气脱委顿地摊在桌上,小心翼翼的态度马上扔到九霄云外。 「你把她打败囉?」他幸灾乐祸地问。 「白痴喔!打败什么。」我横他一记白眼,「她自己感冒没力,就倒下去了啦,我连一根手指头都没动。」 「我看她不只感冒,说不定还有那个。」卒仔若有所思地道。 「哪个?」我听不懂。 「就那个啊,女生每个月都会有的那个。」卒仔压低声量,凑过来对我说。这下我总算懂了。 我正想「喔──」一声长音,背后就突然被人猛推一把,整个人往前扑,不但直接跟卒仔正面撞上,还差点从他嘴巴亲下去。 我们两个各飆了一个字的脏话,忙着把彼此推开,起身后除了整里衣着之外,还猛擦自己的嘴巴跟脸。夏皮在我们两个身后,发出恶作剧得逞的笑声,但因为感冒关係笑两声就咳三声,最后狼狈地抱着肚子蹲在地上。几乎留在教室里的所有同学,目光都集中到我们几个身上来了。 可恶,被她耍了!原来她刚刚是想保留体力两个都整! 「你死定了!」简直可以说是气得牙痒痒,我张牙舞爪地打算衝向她,但却被她夺得先机,边咳边踉踉蹌蹌地往讲桌方向跑过去。 因为距离关係追她不上,我只好冷笑一声,绕回她的坐位旁边,把手伸进抽屉里将刚刚给她的那些巧克力通通捞出来。 「啊!你好卑鄙!」她在讲台上远远地指着我又叫又跳,嗓音到中间还分岔,惹得班上一大堆同学都在笑,包括我。 「怕被我拿回去你就回来抢啊,你回来啊,你不回来的话我就全部拿走啦!」我索性坐在她位置上,悠间地边拿边威胁。 接着,她就像跑百米一样「咻」地从讲台上衝下来,硬把我从她的椅子上「拔」起来,再塞回我的椅子上,我都不晓得重感冒的她到底哪来的速度跟力气。 「还我啦!」把巧克力通通抢回去后,她还在我背上劈啪拍了两下,超痛! 我现在很相信卒仔说的推断,夏皮肯定是「那个」来拜访了! 将巧克力塞回抽屉后,夏皮还很小心翼翼地低头往抽屉检查了一番,大概是在确认自己的巧克力有没有少。我很无奈地揉揉自己被打痛的背,还转头对正在憋笑的卒仔挤眉弄眼。 放学后,上了校车,夏皮一路上都非常沉默,跟平常一上车就开始嘰哩呱啦的样子很不相同。我跟卒仔互相推来推去,最后还是没能决定要由谁来问她到底好不好,要不要去看病,毕竟谁都不想当靶子。 到了他的站后,卒仔下车了,离开前还给我一个手势,表示一切都交给我了。我差点没动手拖住他,让他坐过站。 最后,我跟夏皮一同下了车,因为下车后还要走一小段路才会分开,我只好把握时间不断地思考该怎么向她开口。 走到要分开的叉路,我深吸一口气,正想说话,夏皮就迅速地贴了一盒东西到我手臂上。我反射性地伸手去抓,等拿到眼前的时候才发现那是…… 「巧克力?」我狐疑地看着她。 她不是说甜食自己吃都吃不够了吗,还塞给我干么?减肥啊? 她的脸突然涨红起来,左看右看了一下,才终于抬头看着我的眼睛,专注的神情也害我不知所措起来。 原来,她今天问的那些问题,就是为了现在吗?我十分讶异。 「只、只有你有喔,陶恆远没有,所以不准跟他说!」她结结巴巴地道,原本就沙哑的声音到最后还越来越小声。 我始终盯着她的双眼,难得这种对视的场合是她先感到害羞,且似乎因为太过紧张的关係,眼睛一直不停地眨,好像跳针一样。 不自觉地,我伸手揉乱她的长发。 「你、你干么啦!」她退后两步,护着自己的头,脸红又生气的模样相当难得一见。 「我觉得你今天,有点可爱。」收回手,我轻轻地说。这种话真不像是会从我口中说出来的。 她睁大眼,又一连退了好几步。然后一瞬间就转过身落荒而逃,逃到一半还停下脚步,转身对我挥手说了声「拜拜」后继续逃,剎那间就不见了踪影。不过隐隐约约间,我还能听见远处传来的咳嗽声音。 我在原地愣住好半晌,紧接着就像忽然反应过来般大笑出声,笑声还惊动几个路过的人,对我投以侧目兼窃窃私语。 不过,大笑倒不是因为今天我跟夏皮之间欺负跟被欺负的身份反转了的关係,而是我突然察觉……现在只要她有一点点小动作,似乎都能够简单地牵动我的情绪。 她开心的时候,我会跟着绽开笑容;她有困难的时候,我会跟着苦恼;她害羞的时候,我心里也同样会觉得尷尬不已。 也许在更早以前,就已经是这种模式了也说不定。 抱着夏皮的巧克力,我像嗑了药似地一路半仰头兼傻笑着走回家,不对劲的模样还让老爸以为我课业压力太重,精神异常了,要我多多放松自己,甚至拿来几本专教抒压的书籍要给我看。 但我压根就没心思解释自己的状况,只是好一阵子都沉浸在喜悦的感觉当中。 隔了一个月,白色情人节的当天,换我在回家途中那个分别的叉路口,塞了一盒巧克力给夏皮。据说男生若在这天回礼的话,就表示他也对一个月前送巧克力给自己的女生有好感……我承认,我有把这个「据说」拿来利用的意味在。 在夏皮讶异的表情下,我满脸困窘地说:「只有你有,卒仔半颗都没拿到……所以记得保密。」 敛起面上的错愕,她允诺着点点头。在那之后,还绽开了比阳光更加灿烂的笑容,像得到什么宝贝一般,将巧克力紧紧抱在怀里。 看着这一幕,我也忍不住跟着笑开了。 虽然彼此不言不语,然而,有股曖昧发酵的气息,我相信我们都嗅到了。 第四章(三) 不过,这种开心的感觉……并没有持续一整个学期。 高一下学期的时候,二年级的选组调查也开始了。因为文科实在不在行,对生物一类的又没兴趣,我跟卒仔双双大笔一划,就在单子上填了第二类组。不过,面对这个调查的夏皮却非常苦恼,老实说,她各科成绩非常平均,如果我是她的话,也不晓得该选理组还是文组才好。 我想起之前她教我缝手机袋时曾经提过,因为兴趣,她才会在家政方面下苦功练习。 「你不是喜欢家政吗?」因为是早自修时间,我压低声音轻声细语地问她。 如果挑不出自己能够得心应手的组别,或许还能以喜好作为选组的考量。 「那只是兴趣啦!我没有打算把家政当成以后的出路。」她笑了笑,接着低头若有所思地道:「或许我应该选社会组,用功念英文,对以后比较有帮助……」 「用功念英文?」我愣了一下。她不是说最讨厌英文,abcd什么的让她一看倒就倒胃口吗?现在却突然想要认真面对啦? 「没事啦!我随口说说而已,呵呵。」她将调查单塞进抽屉,完全不想正视一般,似乎还稍稍有些失落感。 见状,我也跟着沉默下来。基于私心,原本我有点想怂恿她填二类,说不定之后还有机会同班,就能有更多的时间可以相处。不过不晓得为什么,看她的表情这样,我就连半句话都说不出口了。 下课鐘响之后,我低头翻着抽屉,想找出下堂音乐课要用到的课本。 「欸,棠。」夏皮忽然出声叫我,音量有点小,我甚至怀疑……她不想让我听见她在叫我。 我偏头看她,却发现从侧脸看来,她的表情相当认真。 「干么?」我戒备起来。每次当她露出这种神情时准没好事。 「如果说,我要去美国了,你会怎么样?」她转过头来,丢出一个我想都没想过的问题。 ……呃,如果夏皮要去美国?在北美洲那个美国?要往东横过太平洋才会到的那个美国? 美国耶!去那么远的地方? 我花了好几秒的时间吸收这个问题,接着默默从抽屉里抽出地理课本,再从铅笔盒里拿出尺,开始在附录的世界地图上测量台湾到北美洲的长度。 正要照着比例尺推算两者之间的距离时,夏皮却将手臂伸过来,按住了我的手掌。 我顺着她的手臂往上望,最后视线聚焦在她的脸上。她对我摇了摇头,不知道是要我不要算,还是要我别逃避问题。 当下我想,两者都有吧。 「怎么忽然问这个?」我勉强地扯了扯嘴角。真希望她只是跟以往一样,想开个玩笑,或问一些像「如果我将来变成总统」这类无聊的假设性问题。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嘛。」她收回手,话语中带着一丝丝央求的意味。 我很想忽视那句要求,但很无奈地,我做不到。毕竟太过在意了。 沉吟了半晌,我依然无法正面去考虑这件事;即使很在乎,但也太过突然跟遥远了,要立刻给出答案根本就不可能。 「如果你是要去玩的话,就祝你一路顺风啊,不然?」搔了搔脸,我明白这样的答案很白目,可是我目前真的没办法好好答覆。 很明显,夏皮说的「去美国」并不是去旅游,若是要去旅游的话,她肯定会开心地炫耀,并且询问要不要帮我和卒仔带记念品回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消沉。 「那假如,我会去很久呢?」结果,一向容易被我不正经的回答激怒的夏皮,竟然完全没有动怒,反而还追问道。 被一连串问题搞得有点烦躁,我揉了揉眉心,但对紓缓情绪却没有太大帮助。 「你到底为什么要去美国啊?」我知道自己口气很差,因为夏皮的嘴角立刻就垂下去了。 「……留学一阵子,之类的。」随后她很无辜地说。 听到这里,我翻翻白眼,有种将心中的大石头放下的感觉。听她的语气,我还以为说的是去了美国就不会再回来,原来她问的只是留学。 看来,是我自己想太多了。 「抱歉,我有点兇。」摸摸鼻子,我惭愧地说。「去留学当然好啊!增广见闻,支持你啊。」 「那你会跟我一起去吗?」下一秒,她又拋了个让我反应不及的问题。 直至目前为止,我都没考虑过出国学这件事情,或许是身边的人也从来没有提过吧!我本身也对去国外没有太大的兴趣,自然就不会去接触、思考跟计画。 不过,假设夏皮未来想要出国留学,又找我一起去的话…… 我或许会答应吧。可是,未来的事情,真的很难说。 「你先把你的英文练好,再来考虑留学吧!」我索性对她提出最现实的问题,「想出国留学,至少你的程度得要赢过卒仔才行。」 「啊?」她皱起眉头,「我也没有比他差很多啊!」 「对啊,没有差很多,差不多这样的距离吧。」我将右手举到她面前,还将拇指跟食指间的长度撑到最大。 「你真的很讨厌耶!」她拍掉我的手,气呼呼地说:「我只是单字量不够!比文法的话,我才不会输给他呢!」 「好、好,那你就想办法也在单字量的部分赢他吧,否则出国肯定离你还很遥远。」我凉凉地说,顺带拿起音乐课本起身,「走了啦,卒仔被叫去干部集合,应该会直接过去音乐教室。我们也快出发吧!不然要迟到了。」 她点点头,也连忙转身从书包里抽出音乐课本。 在回过头之前,我的馀光望见在夏皮唇边的笑容又被歛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蓝色的忧鬱和落寞。我心中隐约有股不安的感觉缓缓升起,然而,还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我,只能选择忽视。 希望,别发生什么太出乎意料的事情才好。当下,我在心中如是祈求。 「随着时光积累,慢慢地会有愈来愈多的事情,在追求中达成圆满。可是我想,即便有许多圆满,也掩盖不了人生之中,不曾减少的缺憾。」 第五章(一) 「忙碌的学校生活占据了和你联系的时间,但在深夜里累得陷入沉眠时,过往美好的回忆总会成为梦境,让我隔天醒来,依然能够勇往直前。」 一月,期末考的前一週,是社团在上学期的最后一次关于营队的会议。 因为教授提早放人的关係,又懒得回宿舍后再出来一趟,我早了很多时间到开会的社团教室,里头只有馨语一个人正在记事本上抄抄写写,完全没留意到我的到来。 为了不吓到人,我发出了点声响让她察觉,在她抬眼的同时走到比邻的座位放下背包。 「你好早。」她的语气中有些诧异。 「你也很早啊。」拉开背包,我将铅笔盒等一些会用到的东西放到桌上,最后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查看了下有无新讯息后也搁到桌面上。「对了,你感冒完全好了吗?」 上礼拜还听到她在用力擤鼻涕跟咳嗽,卫生纸的摩擦搞得鼻头和上半脸颊有点脱皮,红到不行,不过这礼拜似乎就好些了。 「差不多了吧!」她勾起嘴角笑了笑,「幸好你那天有带我去看病,谢谢。」 「不用谢啦。」我摆了摆手,「生病看病本来就是应该的。别像夏皮一样,病到快昏倒还打死不给医生看。」 「……所以她感冒都不看医生的吗?」停顿几秒,馨语语带不可思议地问道。 「嗯,听说小时候还会去看,但长大后就从来不去了。生病了就是拚命喝水,多休息。」我记忆犹新地说:「她说药就是毒,吃药就是吸毒,所以绝对不看医生、不吃药。其实根本就是讨厌吃药的歪理啦。」 「真是厉害……」馨语惊叹道。我实在不晓得她在佩服什么劲。 「才不,我真的很怕她哪天脑袋烧坏,还是引起肺炎。」我无奈地说:「别效法她。重感冒了就去治疗,否则拖下去会更难好。」 馨语立刻正襟危坐地对我点点头。我想,我可能又不小心端出了严肃的神情。 「对了,我之前寄给你的活动设计,你看过了吗?」我刻意转开话题。 「啊,看过了看过了!我觉得很棒,不过有一些小地方想要跟你讨论一下,看看可不可以修改。我有印出来,让我找一下……」她说,并回头从包包里掏出一本很厚的文件夹,大概是想要翻找列印活动设计的纸张。 但她低头找了很久,好像还是翻不到她要的资料。抬头瞥了我一眼,她苦恼地皱眉,又俯下脸,似乎想重新再找一次。 「呃,我先去一下厕所,等等再回来听你说好了。」我起身道。 因为我在场可能给她造成不少压力吧!馨语是那种一紧张就会把事搞砸的人,所以没办法冷静下来好好翻找,如果我离开一下的话,说不定她很快就能找到资料了。 她抽空抬头,对我頷了頷首,我便转身步出教室。 走到教室外的走廊底端,那里有个类似阳台的地方,能够让人俯瞰操场。我就站在那里晒了好一阵子难得的冬阳,顺便看底下正在上体育课的学生们,对着足球追赶跑跳碰。 活动中心内的教室多作为社团教室用,所以我听见了管弦乐演奏的声音,也听见热舞社播放乐曲和练习的踢踏声。被四面而来的吵闹声包围着,我所在的这个小阳台却好像独立空间似地,对比起来十分安静。 发呆了好久,回过神来后我看了下手錶,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正想走回教室时,忽然又觉得尿急,只好真的跑去上厕所。 回到教室时,馨语一脸古怪地望着我,也许在疑惑我为什么上个厕所会这么久吧! 「我碰到认识的人,顺便聊了一下。」扯了个小谎后,我将头撇到一旁轻咳两声,缓步走回位置上坐好。 这时,我却发现放在桌上的手机萤幕亮着,连忙拿起来看了看。夏皮在这时间是有可能打给我的,我不想漏接她的任何一通电话,毕竟机会罕有。 然而,手机就只是萤幕亮着而已,我并未查询到任何未接来电或简讯。 「奇怪。」我轻蹙了下眉,感到有些不解。 我转头望向馨语,她正在整理方才找出来的资料,将纸张按照页数依序排好,并往桌面上整了整,把纸张整齐。 「馨语,我不在的时候,有人打电话给我吗?」为了确认,我乾脆向一直在场的馨语询问。 「……应该没有吧,我没有听到铃声或震动。」回想了下,她回应的语气有些迟疑,视线落到我紧紧抓着的手机上,「怎、怎么了吗?」 「我想可能快没电了吧。没什么事。」垂下眼帘,我看着剩不到半格的电池,猜测萤幕发亮大概是手机快没电的警示。接着才又将手机放回铅笔盒旁边。 不晓得为什么,我总有些心神不寧,胸口内有鼓躁动的气流,不断地往身体各处流窜。 「那个,要讨论了吗?」随后,馨语的问话打断我的思绪。 「喔!可以。你说是哪边有问题?」我接过她手上的资料。 「就是在活动刚开始的这个地方,我觉得……」 之后,馨语的声音全在我脑中成了模糊的杂音,断断续续地,像坏掉的电视机在播放节目。我很努力地想集中精神,但还是无法完全将心不在焉的状态给摆脱掉。 经过二十多分鐘的讨论后,我顺从馨语的提议,将活动设计做了些微的调整,完成最终定案。接下来,要开会的社员们也开始陆陆续续进入了教室内,其中几个人还大方地向所有人打了招呼。不久之后,参加营队的成员们就通通都聚齐了。 开会的过程也很简单,干部们检查了下要我们带来的活动设计,然后敲定寒假首次开会的时间,最后,便是鼓舞我们,要我们期末考多加用功。 会议结束之后,我独自走出开会教室,心神不寧地拿出手机。萤幕是黑的,按了几下按键检查后,依然没有任何一通未接来电或简讯。 犹豫半晌,我迈开脚步跑出活动中心,接着又往男生宿舍直衝。 我几乎是撞进自己的寝室,里头又剩下正在看小说的金政东……除了手上那本,桌上还堆了一叠。他被我急得像被鬼追似的动作吓到,直接整个人跳到椅子上,我差点以为他下一秒就会像发怒的猫一样,弓起背来对我咆哮。 「……拜託,池棠!我的胆子很小,禁不起你这样吓!」见到进房的人是我,他惊魂未定地翻翻白眼,从椅子上跳下来后还抚着胸口喘气。 「抱歉,我有急事。」关上门,我把背包甩到椅子上,急匆匆地打开电脑,连上msn。 夏皮的灯是暗的,这几天的留言也依然只有我昨天早上看过,已经回復完毕的那一则。我不明白自己在不安什么,只是赶忙在发言列上键入了一排文字,按enter送出。 「有空的话,就再留个言给我,一个字也好。」这是我留言的内容。 呼出一口长气,我直接坐在电脑前面等待,希望再过不了多久,那个属于夏皮的绿色灯号就会亮起,她会用隐含着笑意的语气,很欠揍地喊我一声「睡猪棠」。 或许,只要等待的话…… 「喂,池棠!你要出门吃饭吗?」 恍神几秒,我的视线从萤幕移开,望向站在门边说话的金政东。 「还是要我帮你买回来啊?吃什么?」见我没回答,他又重覆问了一次。 又愣了一下,我低头看錶,才猛地察觉我居然已经在桌前发呆了两个多小时。 「池棠,你还好吧?脸色超难看耶!」走到我桌旁,金政东难得用担心的语气说道。 「我没事。」摇摇头,我揉了揉太阳穴,「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很在意某件事情……有点慌。」 「跟你那个美国朋友有关的喔?」他问。 我点了下头,随后又说:「应该没什么啦。大概是我週期性焦虑……之类的。」 这不是第一次了。我总会不定期感到非常慌乱跟不知所措,任何状况都往坏处想,对希望不抱一点期待,遇到再怎么好的事情也无法开心,心情理所当然地盪到谷底。 夏皮以前都管我这叫「週期性低潮」,每次我听到都很想捏死她。我想,这「週期性低潮」可能今天又在我身上捣蛋了吧。 金政东沉默了好一会,啟口时,他拍了拍我,「我真的觉得,你这样很累。」 我愕然地抬眼看他,没想到他会对我这么说。 「不过我也真的觉得,坚持下去不是坏事。」随后,他又补上一句,再度拍拍我的肩,「晚餐我随便帮你买了。买什么你就给我吃什么,餿水都要给我吞下去,不准挑。」 然后他就打开房门走出去了,没等我的回话。 不过,几秒之后,看着已经关上的寝室门扉,我却悄然地弯起了嘴角。 第五章(二) 又过几天,我在msn上的留言仍旧没有收到夏皮的回应,彷彿印证了我不好的预感。心急如焚地,我拨了好几次电话给她,另一头却都是关机或者无人回应,她收到未接来电后也没有回我的电话。 我感到惶恐,怕她出了什么事没办法理我,也怕她是刻意不理我。 期末考之后,寒假来临了。我留在学校宿舍寒宿,忙着筹备不久后的营队,但有空的时候,还是会固定留言跟打电话给夏皮。 然而,她还是没有任何表态。忧心到后来,我实在非常恐惧她出了意外,也第一次深刻体会距离是多么可怕的东西。 幸好第二週的週一,我接到了卒仔的来电。 因为寝室内收讯不好,我走到外头,在交谊厅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 「棠,你跟夏皮出了什么事?」他开头就问,有够单刀直入。 「其实没出事……但我们很久没联络了,打电话她不接、留言她不回,我完全不知道她怎么了。」好不容易有个能聊夏皮事的人,我乾脆把闷了好几週的话一股脑儿全丢出来,「要搞失踪也至少给我个理由跟期限吧!她以前从来不会这样,是我做了什么事惹她生气吗?那她骂我也比躲我好吧!」 「你冷静一点,还有我耳朵没聋,你不用这么大声。」卒仔好言好语地缓和我的情绪,随后说道:「我昨天还有跟她聊,用msn。」 「真的?」我心底隐隐松了口气,幸好她没有出什么意外。「你们聊了什么?她有提到跟我有关的事吗?」 「就是没有,我才觉得奇怪。」卒仔对事的敏锐度果然还是其高无比,「而且,每当我想跟她聊你的近况时,就会被她很巧妙地避开。」 「巧妙地避开?」我反问。 「就是用一句『他肯定过得很好很幸福啦不用理他』搪塞过去,就开始问我最近如何,问我跟小鳶的进展,故意拋一堆问题不让我继续跟她谈你。」卒仔无奈地说:「不过,还是做得太刻意,重复一、两次就被我发现了。」 我抹了把脸,忽然想到一件事。 「你说你们昨天有聊,是什么时候?她密你的吗?」我问。 「是我密她的啊!大概下午两、三点左右,你好像也在线上,但掛忙碌灯号所以我没有吵你。」卒仔回应道,停顿半秒便狐疑地问:「你没找她聊吗?」 「……所以,她msn昨天掛绿灯吗?」我问话的口吻变得有些迟疑。 「是绿灯,就因为是绿灯我才密她的。」卒仔说道。 但是,昨天上线的时间,我看她的灯号都是离线的白色,并没有一刻变成绿灯过。这表示什么?她不想让我知道她上线了,也不想和我聊天? 我的心冷了起来。 「我好像被她封锁了……」喉头有点乾,我连说话声都显得喑哑。 电话另一头的卒仔静默了,我只听到他呼吸的声音。 「你还有印象,最后一次联络的时候她说了什么,你自己又回了什么吗?」大概是想帮我抽丝剥茧,找夏皮不理我的原因,卒仔要求我回想。 「就,期末考快到了,她帮我打气,我也回她说会加油啊。」我思索了下后说。因为是最近两人之间的最后通联,我记忆算是颇为深刻。 「听起来好像没有那里不正常或奇怪啊。」卒仔的声音也透出苦恼,「到底什么事会让她气到封锁你……不对,气的话她应该不会封锁你,是会狠骂你一顿才对。」 「所以你认为她不是在生气?」我顺着他的话问。 「嗯,比较可能是为了不能告诉你的理由才封锁的。但这也只是我猜啦!」卒仔剖析着说。 我认为他说的有道理。以前高中和我吵架的时候,就算彼此冷战,夏皮也不曾把我的msn封锁,更重要的是,她往往冷战不到三天就会对我弃械投降了。 「还有,我觉得……嗯?你说什么?」话还没说到一半,卒仔的声音却突然远离了话筒,我隐约听见他在跟某个女生交谈。 「学妹喔?」等他对着话筒「喂」两声之后,我好奇询问。 「对。我上午陪她去图书馆唸书,现在在外面吃午餐。」向我解释了下,卒仔又急忙说:「小鳶刚刚问我,你有没有让夏皮误会你搞外遇?女生的直觉一向很准。」 然后我听见一旁女孩子细声抱怨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学妹在责备他,而卒仔之后很搞笑地赔罪,说着:「讲搞外遇比较简单明瞭,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啦。」 我是听得懂他在说什么没错,但我同时也很想揍他。搞外遇个屁,他又不是不晓得我女人缘奇烂无比,有夏皮喜欢就该感谢祖上积德了,哪有行情再去拈花惹草。 「应该不会吧!我是有跟女生一起跑营队没错,但那也只是跑营队啊,我有跟她交代清楚。」我抓了抓头发,「如果她真的因为这件事误会,早就该不理我了啊,不会等到几个礼拜之后。」 况且,我连营队的细节都跟她详述过,也说过加入营队的理由。讲得这么清楚坦白,我不认为本就不拘小节的夏皮会拘泥在这件事上。 「呃,还是有什么巧合引起误会之类的?」卒仔訕笑。 「哪来这种巧合啊……」我啼笑皆非地说。 「好吧,那小鳶猜的也驳回,我们必须重回原点了。」连点蛛丝马跡都找不出来,卒仔也不禁叹了口气,「如果像以前一样住在附近,杀到她家问就好了,哪还要这样猜来猜去。」 「你还真是会戳我伤口耶,唉唷我好痛。」我故意打趣地说。 分隔两地,这是让我最无奈也最无计可施的事。 每当聊天的时候,想到跟夏皮之间隔着辽阔的太平洋,思念就会忽然肆无忌惮地涌出,让我得花比平常更多的心力,才能假装自己很好。 然而,我很少开口对夏皮说「我想你」,就连她也是如此。 我猜,我们心底都同样有默契地觉得……与想念有关的字眼,所代表的就是距离。很想念,却不愿意透漏想念,或许,那就是我们对距离抗议的方式。 「就是要痛,你以后记忆才会深刻啊。」停顿了半晌,卒仔才配合着我打哈哈。「不管怎样,有再碰到夏皮的话,我会试着拐弯抹角帮你问问。」 我沉默了很久。真的是很久很久。 卒仔也没有开口催我,只是安静地等待我的回应。 「……谢啦。」最后我呼出一口长气。 夏皮,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没有办法彼此好好沟通?就连和我说句话都不愿意?不断地在心里喃喃,我还是得不到答案。 喉咙很乾很涩,有种绷紧的感觉。彷彿有什么异样,一路从嗓眼蔓延到脸上,鼻子酸了,眼眶也酸了,我仰头看着天花板,努力眼下连日积聚的难受。 「那先这样。」停顿几秒,卒仔又补上一句,「乐观点。」 「嗯,我知道。」我还故意笑了笑,但是有点假,「也帮我跟学妹说声加油。拜!」 「好,拜拜啦。」 收了线后,我还是坐在交谊厅里,透过玻璃门看着宿舍前方学生们来来往往,其中还有几对情侣依偎着经过,走入附近的机车停车场,大概都是要去哪约会的吧。 从午后一直坐到了傍晚,我才站起身来,步伐缓慢地踱回房间。 直到打开萤幕,连上了msn,我才发觉始终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留言,终于得到了回覆。 然而,回覆的首句,却让我的困惑更深了。 「棠……我不想,把你让给别人……」看似简单的一句话,我却能够感受到夏皮在敲出这些文字时的浓浓悲伤。 坐在萤幕前呆愣着,这一瞬间,我的反应能力通通都丧失了。 第五章(三) 高二的分组,夏皮对我说她填了一类。我还开玩笑地要她多跟同班的其他文艺青年、气质少女多交流,提升自己的涵养,看能不能被薰陶成功。 当然,我招来了一顿打骂。 然而,我却在暑假上线查询分班名单时,意外发现她事实上填了二类组,还跟我同班!而且,第三个同班的人居然是卒仔。 铁定在无形中有命运的牵引,造就这段斩也斩不断的孽缘。 不过高二开学后不久,我跟夏皮就发现了卒仔喜欢上一个同校车的正妹学妹,放在我们俩身上的注意力顿时锐减,过了许久,他才察觉两个最亲近的死党,关係正逐渐变得微妙。 其实确切来说,更早以前就开始了,但是我没那么厚脸皮去告诉卒仔实情,夏皮也只会笑笑地装傻。 就因为有中间这段缓衝时间,间接把我跟夏皮的距离推得更近。 然而,距离近了,就会有些事情……变得不得不坦白。 高二的学期中,十一月快结束的时候,因为校车站附近新开了间卖剉冰、汤原、豆花等甜品的店面,正在开幕特价,夏皮就拖着我跑去嚐新。当一人捧着一碗冰从店里走出来的时候,发上和身上也彷彿沾黏了一股店里特有的清甜香气,我当下觉得,那是种非常青春的味道。 倚在冰店外头的墙上,我们安静望着被晒得热气蒸腾的马路。虽然时节已算进入深秋,这几天却都热到酷似夏天,正午温度夸张得直逼二九、三十,马路上空隐隐约约有种水气在浮动的感觉。 夏皮的脸颊被大太阳给晒红,几滴晶莹的汗珠凝在颊边,她伸手抹去,随后开始翻搅着手上的那碗剉冰。 明明可以坐在店里边吹冷气边吃冰的,她却说就是要晒着太阳吃冰才过癮,有时我真的不太懂她的逻辑。 不过,也许正因为观念不同,才可以一起体会很多事情跟道理。 「喂,」各自忙碌着将冰底的配料翻到上头,空气被「嚓嚓嚓」的声响占据一阵子后,我率先开了口,「最后怎么改了?」 「嗯?」停下手里的动作,她转头看我,语气充满疑惑,「什么改了?」 「选组的事啊。你唬我,说要填一类,最后干么改二类?」亏我信以为真,好一阵子都在催眠自己接受不会再同班的现实。 闻言,夏皮弯弯嘴角回答:「因为爱。」 「我还因为豆浆浓咧!」我莞尔。 前几天升旗的时候,刚有康辅社社员上去司令台宣传过活动,当时台词中就有一串「因为爱,因为豆浆浓,因为wearefamily,因为你是我──的眼!」的台词,配合主持人幽默搞笑的口吻,让我们到现在都还记忆犹新。 随后夏皮耸耸肩,「老实说我也想了很久啦,还跟父母商量过,他们一样认为我选一类比较好。可是在缴交单子前一晚,我熬夜发呆到清晨四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在单子填上二类啦。」 「难怪你隔天睡到被老师点名。」我取笑她,「只是选个组而已,有这么难吗?反正选错的话,之后还可以转组考啊!」 她含了一口冰,对我摇摇头。 「如果我真的填一类,之后再转组考的话,说不定就不会跟你同班了喔!」等吞下冰能够开口之后,她认真地说:「有些事情,得用所有心力去抉择,才会走到最好的、最想要的结果。」 我倒是没想过,原来她也把跟我同班这件事情看得那么重,让我不小心喜形于色,夏皮还一脸受不了地把眼光移开。 发现两人的名字被编在同一个班级里时,我确实诧异了好一阵子,还把全二年级的名单通通查过一遍,确认没有其他同名同姓的学生。不过,「夏」这个姓本来就不常见,再加上夏皮又是单名,同校会同名同姓的机率根本很小。 「其实我觉得这是一定的耶!就算你要转组考,最后也会转到我们班。」我假装推了一下虚有的眼镜、竖起食指,故作专业地道:「天注定就是这样。」 被绑在一起的人,无论拐多少弯,都还是被绑在一起。最不能强求的是缘分,最不能拆散的也是缘分。 当时我深深地相信,我们有缘分,大概晴天霹靂也劈不开。即便这样的相信……之后还是出现了裂痕。 「你在搞笑吗?什么天注定。」她推了我一把,害我手里的碗差点摔出去。 「真的啦。我难得讲话这么动听,你就不会夸我一下喔?」回头瞪她一眼,我却看见她眼里的笑意。 然后她鼓起脸颊,故意撇过头不看我。我只好自讨没趣地低下头,继续解决正在快速融化的剉冰。 「……欸,有个问题,我觉得早就应该问你了。」她忽然吞吞吐吐地说。 「什么?问啊。」正含着一口冰,我有些口齿不清。 好半晌后,她还是没说话。我困惑地转头看她,才发觉她端出非常纠结的神情,一下子抬头看天空,一下子闭起眼睛面露挣扎,还紧张到原地踏步,不晓得到底在想什么,害我看了没几秒就大笑出声。 这笑声惊动到她,她骇得跳起来,知道自己出糗还恼羞成怒地踩我一脚。 「我要考虑很久耶,你还笑!」她很生气。 「我又不清楚你在考虑什么,看你表情一直变来变去当然会觉得很好笑啊!」我替自己辩白,还模仿她方才的变脸。 被我一激,她用力地踩了好几下地板,我都要为地板哭了,她才深呼吸了一口气,感觉不够,又再吸一口。 吃了一口冰,我偏头盯着她,很好奇她想问的究竟什么时候才可以问出口。 「你──」她硬挤了一个字出来,可能想一次说完的,但中途却又截断。接着才慢吞吞地补上:「到底……有没有……喜欢我啊?」 她红着脸瞄我一眼,感觉很是羞赧。 「噗」地一声,我嘴里的冰瞬间全贡献给了地板。夏皮转头看我,可能是我的眼里盈满不可思议,让她的神情有些尷尬。 擦擦嘴角,我迟疑地问:「你刚刚说什么?」 「我问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啦……」她大声重复。原本气势很足,到最后却又消弱了。 捧着冰,我睁大眼看着她,呆了很久。 其实,我从没有想过她会主动开口问我这个问题,所以也从来没想过该怎么回答。 我喜欢夏皮吗?答案应该是肯定的。然而,我对于告诉她这件事情,却还没有心理准备。 等了好一会,等不到我的回答,夏皮只是静静地扭过头,过几秒才淡淡地说:「算了啦,你不要回答我了。」 「但你不是想知道吗?」我抬眸,狐疑地反问。 「忽然不想知道了。」她有些丧气地说:「看你犹豫那么久,如果最后给我否定的答案,我一定会控制不住。」 「……会哭喔?」我的口气小心翼翼。 「会揍你啦!」她瞟我一眼,又噘着嘴语焉不详地说:「边揍边哭。」 这回答却让我扬起笑容,「我想看耶。」 结果她真的揍我了,还附赠一句:「你超级无敌讨人厌!」 我瞇起眼揉揉被重搥的手臂,吃痛地说:「那你是喜欢我吗?问人的要先讲啊!」 闻言,换她噤声了。 我得意地说:「看吧,连你也──」 「喜欢啊!」话才说到一半,就被她认真的话语打断。她望着我,深吸了口气后又继续说道:「我一直都喜欢你啊!棠,我希望我们可以不只是朋友。」 我猜,我现在大张的嘴巴应该能塞进自己的拳头。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被女生告白,对方还刚好是心仪的女生,但很可悲的是,因为是第一次,我的反应只能用「笨拙」两个字来形容。 最后,还是夏皮帮我把嘴巴闔上,闷闷地说:「吃冰啦,变成水了。」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碗,突然觉得肚子好饱。 不想浪费,我乾脆仰头连水带料把融化的冰一次全灌进嘴里,中途还呛到。夏皮在旁边看了傻眼,等我都咳完了才帮忙拍背。 「还好你会在意。」然后她说。 「……什么?」我用手背擦着嘴,艰难的开口问她。喉咙里有些搔痒。 「如果你听了刚刚那些话还是一派悠间,表示你根本就不在乎我感觉怎么样啊。」她微微笑了笑,「所以说,还好你会在意。」 心脏像被重重地敲了一下,我将目光上移避开她的注视。 好半晌之后,我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我觉得,太快了。」 「太快了?」夏皮提高音调问,还移动到我面前,逼我正视她,表情隐约有些生气,「难道你觉得我是三分鐘热度吗?」 「不是!我不是说你。」我无奈地摇摇头,她的神情又转变为困惑。 「不然呢?」她走近一步,「不然是什么太快了?」 「怎么说,我以前没有喜欢过别人,一次都没有……我是指,男生对女生的那种。」都到这地步了,我乾脆坦白地说:「我一直都知道,你给我感觉很特殊没错,可是,產生感觉的速度太快了,真的太快了,快到我没办法确定那种感觉是否就是男生对女生的喜欢,或者只是对普通朋友的喜欢,你懂吗?」 似乎惊讶于我连珠炮似地说出这么多话,夏皮瞪大了眼睛盯着我,到后来我语塞了,她还尚未回神。我伸出右手在她眼前挥了挥,很担心她没把我刚刚说的话听进去,毕竟同样的话,我可能说不出第二遍了。 「我真的不是不想给你答案。」待她的目光终于有了焦距,我吶吶地说道。 她依然没说话。不过,有种欣喜的情绪在她的脸上漫开。 过了一会,她才轻轻地说:「太好了。我喜欢的人是棠,太好了。」 我松了口气,勾勾嘴角开玩笑地说:「喜欢卒仔也不错啊,稳重可靠!而且绝对不会睡过头,顶多放你鸽子。」 语毕,我还自以为好笑地哈哈两声。 「才不要!看现在的状况就知道一定会变成单恋。」她哼了一声,「我觉得,一个人会喜欢上谁是注定的,不管中间过程如何,陶恆远到最后绝对会喜欢上学妹的。」 我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不过其实,我心里也这么认为。 第五章(四) 这时候,夏皮突然拉住我的衣襬,慎重其事地说:「所以说,不管我去了哪里,我绝对还是会喜欢你的。」 闻言,我的胸口顿时胸口一窒。 不晓得为什么,她这句话不是让我感到窝心,而是不安,也感觉到四周围的气温降了下来,明明是大热天,我却被隔离在一个天寒地冻的空间。 她不断在试图暗示我什么,我隐约明白。从高一下以来已经好几次了,她时不时就假设自己要去远方,接着要我回答她一些根本毫无头绪的问题。 我始终当她是无聊询问,虽然也有考虑过她是刻意的,却老是被我推翻。 可是,在屡次推翻之后,我不得不承认……也许,我的猜测根本是错误的,而我认为错误的那边,才一直都是正确的。 而我,也早就不能再拖延、再逃避现实了。 握住夏皮抓着我衣襬的手,在她诧异的眼神下,我的笑容敛了起来。 我很清楚,我一没了笑容、一板起脸孔就很可怕,但这时候,我实在无法逼自己装出开心的样子。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我的手掌紧了紧,同时察觉,夏皮她正在颤抖。虽然很轻微,但我依然发现了。「你有什么事情没有告诉我?你真正藏在心里面不肯说的那件事……我想知道。」 既然把我看得那么重要,就别把我当外人,老是拐弯抹角,我又偏偏不具备旁敲侧击的天份。老老实实地说清楚讲明白,也许两个人都不会那么累。 我定定地看着她,她也目不转睛地凝视。 下一秒,她忽然就扁了嘴,眼睛和鼻头瞬间红了,才没几秒,眼泪就滴滴答答地掉了下来,一发不可收拾。 原本还好好的气氛顿时急转直下。我承认我被她吓到了,没料到会惹哭她。我手忙脚乱地为她擦眼泪,可是动作完全跟不上她落泪的速度,更夸张的是,最后她居然还抱着我哭,把眼泪全都乱七八糟地抹在我衣服上。 究竟怎么了?干么要这么伤心难过? 「你是……怎么了啦?」从没应付过这种场面,我手足无措。 泪眼汪汪地看着我,我留意到她哭得连抿起的嘴唇都轻轻颤动。 「你这个笨蛋!」她出声骂了一句,我只好赶紧回她一句对不起,但心里根本不晓得自己对不起的理由。 我说错了什么吗?我应该没有用太兇狠的表情还是太严厉的口吻向她问话吗?脑子犹在乱七八糟地运转着,夏皮的再度发言就打断了思绪。 「……毕业之后、毕业之后我就要搬去美国不回来了啦……你这个笨蛋!我本来、本来不想说的……」她哭到开始抽噎,说句话像快断气一样。 乍听之下,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些什么,等反应过来时,全身的力气就好像高速被抽光一样。 松开了手,我听到还承装着少许冰水的塑胶碗落地的声音。 清脆的声响,像极了我身体里某个部分碎开的声音。我很希望是自己听错了,又或许,这只是个很骇人的梦境!然而,因为冰水溅在裤管上,接触到皮肤而不断扩散的冰冷,却不断在提醒我这是现实。 夏皮在毕业后,就会离开了? 就会离开台湾,到我难以触及的地方去了? 「『搬去住』?」我哑着嗓子问道:「是……就定居在那边的意思吗?」 否定我的话,快点否定我的猜测啊!我在心中焦急地吶喊。 但和我心愿完全背道而驰地,夏皮抬起头来迟疑半晌,最终还是点了头。轻轻地,却好像在我的脑袋上重重地砸了一下,毫不留情。 很痛,非常非常痛。人就像沉到了很深很深的海底,在剎那间被剥夺了呼吸的能力似地,我不能换气,几乎快要窒息。 我神情空洞地盯着夏皮,疑惑她为什么不快点像以往那样拋来一句:「都是我开玩笑的啦!」让我解除仓皇跟恐惧。 这是第一次,我想相信她说的只是玩笑话,岂知最接近玩笑的反而是真实! 退后一步,我用几乎麻木的手臂抓住夏皮的肩膀将她推开。 「棠?」她用盈着水光的双眸望着我,睫毛一搧,两颗泪珠就滑落下来,在脸颊上滞留了两秒,然后摔碎在地面上。 现在该怎么做?安慰她吗?我连自己都安慰不了! 我收回手,半声不吭地转头离去,很孬地选择用最烂的方式,让这个我完全不想面对的烂场景落幕。 「棠!」但夏皮匆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叫住我的嗓音中透着不可思议和伤心,听起来却距离我好远好远。 想要回头,不过,最终我还是迈开脚步继续往前走。 「棠!」她又叫了一声。这次,没有追上来了,我听见她哭得很用力的声音。 我的脾气跟忍耐力太差了。如果现在跟她谈,肯定会忍不住讲出伤人的话,害她更难过,哭得更惨。 用紊乱的情绪面对她、伤害她,绝对比起被她揍一拳还要痛。 「……不要管我!」扔下这句话,我加快步伐走到脚踏车旁,跨上车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现场。 「怎么办?最近我不断地问自己这个问题;从没想过有一天,你可能会把自己从我的生活中抽离。假如真想这么做,你可不可以也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第六章(一) 「不想把你让给别人!也许,我从来没有这么惶恐过。如果还有机会重来的话,是不是,我能够做其他的选择呢?然而,可能都已经来不及了……」 收到夏皮留言的一週后,为期五天的营队结束了。疲累地跟参与成员约好开学后的庆功宴时间,我又急忙衝回宿舍里,就为了打开电脑,看今天是否收到了夏皮的回应。 然而,自她发送给我那段悲伤的话语后,我再传过去询问的讯息就和之前一样毫无回音,根本是扔了颗石头进深不见底的黑洞,让我懊恼至极。 我到底做了什么,夏皮怎么会说出「不想把你让给别人」这种话?我根本一头雾水、毫无头绪,连推想都没办法推出什么有建设性的猜测。 另一方面,几乎每天都跟我通电话的卒仔也打听不出任何消息,据说夏皮不是扯开话题,就是闭口不答,搞得个性算相当沉着的卒仔也非常抓狂。 「所以,营队结束了,你哪时回高雄?」听我叹了老半天的气,卒仔乾脆岔开话题问道。 「明天或后天吧,整理完我就回去了。」反正下学期还是住在宿舍,杂物都不须移动,只要把一些常穿的冬衣装箱寄回去就行了。 「那你上了火车后给我通电话,我骑车到火车站接你吧!好久不见了,顺便去聚一聚?」卒仔提议。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发觉真的好久不见了。各奔台湾北、中部过了六个月,就算回家的时候也总是错开,完全没有碰面的机会。 「当然好。不怕你约,只怕你不约。」努力振作起精神,我开玩笑地说。 停顿了会,卒仔在掛电话前却丢给我一句:「棠,我还是习惯以前你情绪化的样子。虽说现在会克制了不是不好,但难过的话,希望你不要让自己闷着。」 静静地听完这句话,似乎过了很久,我才听见自己轻哼了一声,表示明白。 「那就先这样了,记得给我电话。」最后他叮嚀道。 收了线之后,我伏在开啟的电脑萤幕前,只觉得好想大吼大叫,但就算是寒假……在宿舍里大吼大叫还是会被视为神经病吧。后来我乾脆带着手机,转移阵地,跑到操场一边的司令台上坐着,看着傍晚在操场上散步的人群。 即使卒仔说闷着很不好,可是现在,我其实也没有把大吼大叫付诸实行的力气,只能靠着冬日里冷颼颼的风,尽量逼自己冷静下来。 也忘记坐了多久,忽然有个人离开跑道往我这方向衝来,还边跑边跳边挥手。等那人跑近了一些后,我才看清楚是那个有够健……呃不,是又来慢跑的室友金政东。 「喂,池棠!你坐在那干么,望春风喔?」他将双手圈在嘴边,在司令台底下对我大叫。 「春你个头,现在是冬天。」我有气无力地回敬他一句,说话同时,我朝左右顾盼了下,狐疑地问:「今天馨语没跟你一起?」 「拜託,她跟你同样在今天跑完营队,哪有力气跟我出来慢跑?肯定躺在宿舍床上补眠了吧!」金政东好笑地说:「你咧?有觉不睡不休息,干么一脸鬱卒地跑来坐在这边?」 「……不算太累,有点事。」我轻描淡写地带过,不想多谈。 但金政东却皱了皱眉头,特地绕到司令台另一边走上来,坐在我隔壁。 「你最近一直都这样耶。」他用肩膀撞了我一下,「我们是室友啊!有事情就讲,干么这么见外?」 我勾了勾嘴角,依然摇摇头。不是不愿意讲,只是讲了也不会获得解决,我个人对于倾诉原本就没有太大的兴趣,因为倾诉并不会让我的压力减少。 见状,金政东沉默了一会,忽然小心翼翼地说:「欸,我问你个问题,你别生气。」 「别问白目问题我就不会生气。」扫了他一眼,我很乾脆地说:「如果真的是白目问题,劝你还是别开口得好。」 「一点都不白目!」他正经八百地说,又坐得离我近了点,悄声问道:「你跟你那个美国朋友……怎么了?」 听见敏感问题,我的心头一突,几秒后才耸了耸肩。 「最近都没听你们聊天,也很少看见你笑了。拜託,不要把周围的人都当成木头人好不好?虽然我有点笨……好吧很笨,但我至少看得出来你不高兴很久了。」他把脑袋伸到我面前,硬逼我注视他,「到底怎么了啊?」 他还真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我抹了把脸。 「她一直不理我,三个多礼拜了。我也不晓得是怎样,可能有点误会。」这或许就是我知道跟猜测的全部了。 「可能?」金政东一脸困惑,「没有问清楚喔?」 「她不给问。」我又简单扼要地回给他四个字。 随后,金政东一个人将双臂环在胸前,低头绞尽脑汁不晓得在想些什么,看表情似乎想得非常用力,连汗都冒出来了。 「喂,我妹最近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他忽然天外飞来一笔。 「谁?馨语?」我莫名其妙,思考了会才说:「大概就是跑营队的时候,会彼此勉励一下吧!社团里的默契啊,大家都会这样。其他就没有了。」 虽说接触多了点,我跟馨语也没到熟稔的程度,除了社团里的事之外,其它能聊的很少,尤其她的话又不多,常常聊到一半就让空气归于静默了。 「那你跟美国朋友,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啊?」停顿了下,他又拋来另一个南辕北辙的问题。 「期末考前一週左右吧……」我有些迟疑地回应。「你问这干么?」 「喔,随口问一下啦!觉得有件事怪怪的。」他抓了抓头发,「我自己再去确认,哈哈哈!」 我无奈地点点头,但对他要确认什么半点概念也没有,乾脆随他去,反正金政东常常关注的就是些无聊的事情。 「那,营队结束,你不就要回家了?」接着,他拍拍我问。 「对啊,留在学校干么?回南方过冬比较实在。」我的学校在中部,所以住高屏地区的学生常常戏称夏天回家是「去南方渡假」,冬天回家是「回南方过冬」。 「那宿舍不就剩我一个人?」说着说着,他还抖了一下,「会满空虚寂寞的。」 「你干么啦?」被他的动作逗笑,我推他一把,「你营队不是跑到下週三?也快结束了啊。」 他点点头,一脸真诚地对我说:「你不在的时候,我会照三餐想你的。」 闻言,我索性从他背脊巴下去,还「噁」了一声,「不须要!」 第六章(二) 花了一个晚上整理行李,因为营队期间养成了早起习惯,我隔天依然不到七点就起床了。早早将一个小纸箱拿去7-11寄宅急便之后,就买了自强号车票搭车南下。 看看时间,才早上九点多,怕一到假期就贪睡的卒仔还在睡,我等到十一点才拨手机给他。 「喂,要搭车了啊?」他接起电话就问,旁边有很大的杂音,感觉不像在家里。 「我快要到高雄了。」我慢条斯理地说。 「什么?那你现在才打给我!」他大叫道。可能身处的地方是某个公共场合,他又马上压低音量说:「我从这边过去起码要四十分鐘!」 「那你慢慢来,可以去泡碗泡麵、喝杯咖啡。」我凉凉地说:「我到了先去火车站对面的麦当劳,吃午餐等你。」 卒仔又咕噥几声后道:「不然,我们就在那边聊好了,你也随便帮我点一份。」 「冰炫风?」我打哈哈。 「那个敢点你就自己坐车回家。」他撂下狠话,「好啦我先去骑车了,拜!」 「拜。」 掛了电话,我重新戴上耳机,让乐团磅礡的音乐声充斥自己的耳里,也让自己什么都不去想。 到了高雄后,一下火车的首先感觉到的就是温差,跟中部比起来,高雄的温度根本是天堂。我穿回来的厚外套立刻就脱掉了,而且脱了之后还觉得热。 进了麦当劳,因为是假日的关係人特别多,幸好我走进去的时候刚好有对情侣正在收东西,等他们离座我就眼明手快地佔了位置。 卒仔大约晚我十五分鐘左右进麦当劳,一推门看到我在啃薯条,还对我翻白眼。 「呐,你的板烤鸡腿堡。」等他在我面前坐下时,我把餐盘推过去。 「累死我了,我还飆车,被照你就帮我付帐单。」他笑着威胁,甩了甩手又站起来说:「有点脏,我去洗手一下,等等回来。」 然后他掏了掏口袋,把钱包跟两隻手机放到桌上,一白一深蓝,随即离座。我狐疑地打量那两隻手机几眼,才想到其中一隻可能是亚太,专门跟人家哈拉用的。 结果回来的时候,我随口一问,卒仔才说:「喔不是啦,白色那隻是小鳶的手机,你没看见那个吊饰是淡黄色花的造型吗?听她说是梔子花吧。」 也是喔,就算卒仔办亚太也不会选白色手机,他以前老说白色容易脏,而且淡黄色花朵的吊饰……听说学妹是淡黄色偏执狂,再加上花,也不会是卒仔爱用的。 「学妹的手机怎会放你这?该不会你偷来要检查人家的简讯跟通联纪录吧?看不出来你……嘖嘖嘖。」我故意消遣。「那别人打电话给她怎么办?」 「就说她不方便接电话,问一下有没有急事要转告之类的啊。」卒仔理所当然地说。「可是很少啦!小鳶好像有跟比较要好的朋友说手机交给我保管了吧,所以打来的都是一些市调电话之类的。」 闻言,有种异样的感觉忽然窜出胸口,我似乎一瞬间想起了什么,却来不及捕捉,就让它在下一秒溜掉了。 本想努力回想一下,但卒仔的回应打断我的思绪,「她在备考,这个週末就学测了,手机里面又有个她很爱玩的游戏……乾脆叫我没收。」 我大笑了两声。这两个没在一起的,根本已经在一起了吧!不过老实说,能为了一个共同的约定拚一年,最终达成目标,对两人来说,或许能成为他们最重要也最珍贵的一个纪念和开始。 「对了,说到电话我就想到……你让别人接过你的手机喔?」卒仔忽然蹙起眉心,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奇怪,最近怎么常有人用这种眼神看我?馨语也是,金政东也是,现在连卒仔都是,害我都对这种眼神有点敏感跟不耐烦了。 「没啊,我都带在自己身上,让别人接干么?」回完话,我紧接着问:「为什么问这个?」 「昨天我从夏皮那里套不到话,有点恼火不小心碎碎唸两句,说你很担心她,她不理你太过火之类的,结果她突然回我一句『反正他都有专人帮他接手机』。之后我想再深入问,她居然直接下线。」卒仔用右手撑着脸颊,「你不认为这句话很奇怪吗?听起来就是很有内容。」 「嗯,很有内容。」我跟着皱眉。 夏皮话里的「他」指的一定是我,可是说我有「专人」帮忙接手机?到底哪里来的专人会帮我接手机啊?莫名其妙。 「她该不会误打给别人,没搞清楚就以为是别人帮我接手机吧?」思索了一阵子,我提出假设。 「不会。」卒仔很肯定地摇头,「就算她有点呆,也不至于呆到这种程度。」 好吧,我认同。 「又变成一个不是线索的线索了吗?」我乾笑了下,随后又一股闷气涌上来,「如果可以当面说清楚就好了,真烦,一个太平洋在那边就是烦!」 「你干么迁怒太平洋?」卒仔整个啼笑皆非。 「谁叫它要隔在台湾跟美国中间?」我「呿」了一声。 「所以你觉得当面讲清楚就可以解决了吗?」拿起汉堡咬两口,卒仔口齿不清地问:「欸,你应该没有做亏心事吧?」 我横他一记凌厉眼神,卒仔的脖子马上缩了一下。我想起他以前都形容我这种眼神叫「杀人目光」,扫到谁谁就会脚软。 「都认识三年多了,我有没有做亏心事你看不出来喔?」我实在很无言,「如果有的话,我自己心知肚明就会心虚了啦!哪须要在这边烦恼,而且还让你帮我打听消息。」 「说的也是,你可能连做亏心事都觉得很麻烦。」语毕,他还哈哈笑地拍大腿。我看,他今天根本就特地来调侃我的。 「……知道就好。」我又瞪他一眼。 第六章(三) 然后,我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拿卫生纸抹了抹有些油腻的手指,我瞄了下来电显示,打来的是竟然是金政东!这还是他第一次打我手机。 「干么?我有东西忘记带吗?」我一接起电话就问。毕竟,他打来的理由我只想得到这个。 「呃,池棠,你先冷静听我说一下。」似乎还迟疑了半秒,他才开口对我说:「我可能知道,你跟那个美国朋友出问题的原因了。」 我脸上的笑容立马敛了回去,「什么意思?」 连卒仔都留意到我表情的遽变,停下嚼食的动作,用半打量半询问的眼神盯着我。我扬手给他一个等等的手势,示意先让我听完这通电话再说。 「陈馨语她……我叫她跟你讲好了啦!」金政东欲言又止,嗓音远离了话筒,紧接着我听见另一头争执的声音,另一个女音大概是馨语的吧!提高了音调,感觉好像十分激动跟仓皇。 我等了一下,他们还没吵完,急着想听解释的我乾脆对着手机吼了一句:「谁都好啦!快点行不行!」 坐对面的卒仔呛了一下,差点把嘴里的食物喷到托盘上。咳了几声后,还帮忙对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诧异目光赔不是,行举手礼对着议论纷纷的人们点头。 稍稍镇定后,我用唇语跟卒仔说了声「抱歉」,他只是挥挥手要我继续讲。 经我这么一叫,电话另一端的两人总算协调好了。我首先听到馨语怯怯的嗓音,本来还以为是要换她解释了。 「那个,不管怎么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但她扔下了这句话,似乎又把手机丢还给了金政东,他还差点没接好骂了一串「小心啦、摔掉一万块就没了」……之类的云云。 「总之,她要我跟你道歉,她做了一件很后悔的事。」金政东的语气严肃起来,「我不会叫你别怪她,可是我也希望你听了之后,要设身处地想一下她那么做的理由。」 「好啦我知道啦,到底要不要说?」等重点着实令人心浮气躁。 「陈馨语……帮你接过那个美国朋友打来的电话。」他说,也让我吃了一惊,毕竟刚刚卒仔才问我的手机是否让别人接过。 「什么时候?」我困惑地回想。既然她帮忙接过电话,应该会告诉我才对啊,是忘了吗? 「好像是有次你们要开会,当时你跟她提早到,后来说要去上厕所的时候她帮忙接的。」金政东描述得还算详细,所以我很快就想起来了。 「喔,那次喔。可是我查过啊,没有来电记录。她忘记跟我讲吗?」结果只是小事啊,隔这么久也没必要道歉了。 「……不是,是她不敢跟你讲。」他的口吻又突然变得略显心虚。 「为什么啊?」好心帮忙接个电话而已,我又不会因此责怪她。 「因为她跟对方说……她是你的女朋友,叫对方不要再打来了,会让你跟她都很困扰。之后,又自作主张把来电记录删掉了。」他像机关枪似地一次说完,像是不一鼓作气就很难再开口。 这段话我差点没听清楚,不过,我倒希望自己是真的没听清楚。 难怪,难怪那个时候手机萤幕亮着,我却查不到任何记录,还以为是手机快没电了,完全没料到是被动了手脚。 可是,怎么会?馨语干么要做这种事?我平常应该没得罪她吧!我还寧愿相信当时确实是手机快没电了的警示! 「你开玩笑吧?」很久之后,我才自我安慰地回问:「馨语怎可能那样讲?你是跟谁在玩大冒险,必须打电话骗我、惹我生气吗?那恭喜你,你算是成功了。」 「没,没有一个字是假的,全部都是今天早上陈馨语亲口告诉我的。」他叹了一口气,「差不多三个礼拜前吧,就是从那个美国朋友不理你开始,陈馨语有事没事就问我你最近心情怎样、有没有说奇怪的话。我觉得时间点巧合到不对劲,今天约她吃早餐,就顺便问了一下……结果她哭着全都讲了,还说她很后悔。」 我飞快地理解完这段话,只能说自己错愕到无以復加。 搞什么?到底是怎样啊!我猜了这么久,卒仔追问这么久,居然是这种可笑的真相!原来夏皮不想告诉我的就是这个,她肯定难过得要死,但又不想怪我交了女朋友,才会乾脆不理我! 为什么不质问我!我才不须要她选择退让什么的,因为根本就没那回事啊! 「那又怎样?」对着手机,我怒到极点地脱口而出:「做都做了,后悔有个屁用?」 「她是有错。」没被我的口气吓到,也没被激怒,金政东只是冷静反问:「但她会这么做的原因,你心里没底吗?」 「要有什么底?」实在我也想不透自己做过什么,会让馨语这样整我。 「你……我很不想这样说,但你是白痴吗?」金政东用受不了的口气对我大吼:「陈馨语她喜欢你啦!」 这句话,让我的手掌不小心一松,手机顺势滑落,「扣」地一声摔到桌上又弹跳落到地面,电池盖和机身分离了,脱落的电池也跌在我的脚边。 卒仔一脸惊愕地瞪着我,然后低头去看地上悽惨的手机。我也愣愣地俯下脸,却对可能已经坏掉的手机半点心疼都没有。 我想,现在的我,已经惊诧到忘了要思考,也忘了去感觉。 第六章(四) 那天,夏皮向我坦承出国的事后,我们吵架了,很幼稚地不跟彼此说话……但认真说起来,我认为那并不算吵架,只是我们都不晓得如何跟对方说话,怕一开口就牵扯到不想面对的问题,搞到后来两人真的翻脸。 此波情绪低靡风暴的暴风半径自然也扫到了离我们最近的卒仔,害他整天胆战心惊的,先是问我怎么了,被我瞪之后,无奈地再跑去问夏皮怎么了,当然又是被瞪。 问不出答案还被眼刀砍得大失血,接下来的时间,卒仔只敢坐在自己位置上,用馀光偷瞄我们,还时不时叹气给我们听。 我知道,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放学回到家后,我挣扎了快一个小时,才总算决定拨通电话给夏皮。比起在线上用文字跟她聊天,我更想在自己情绪冷静后当面跟她谈谈。 嘟了几声,手机另一端的人接起了电话,却迟迟不肯发言。 倘若我是她,恐怕也不敢率先啟口吧。 「……对不起。」我淡淡地说:「对不起。我们,约个地方聊聊好吗?」 在一片静默之中,彷彿传来了很细微的抽泣声,随后,夏皮才轻轻地「嗯」了一声,带着浓浓鼻音。 之后我跟她约在校车站附近的7-11,距离近,步行跟骑脚踏车都可以到,也比较安全。 先行到达后,我等了半个鐘头,夏皮才姍姍来迟,一双原本很漂亮的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大,还佈满血丝。 我认真怀疑从掛掉电话到出门前的这段时间,她都在哭,刚刚走来的途中才努力止住眼泪的。 面对女生这种楚楚可怜的样子,连我都没辙。 犹豫了几秒,我才叹口气伸出手摸摸她的头,「上次,不该丢下你的。是我的错,抱歉。」 说是这么说,再选一次的话我应该还是会离开吧!谁知道我留下的话,衝动的个性会让自己说出什么难听的话。 眨了眨眼,她揪住我右手的衣袖,抿起嘴唇又开始无声地掉泪,好像在责怪我过了这么久才气消,愿意找她谈。 以前还真不知道她这么爱哭。还是,她其实已经忍耐了很久没有哭?比我更早明瞭会分别的事实,兼之要不要告诉我的挣扎,肯定也让她内心纠结很久了吧! 走进7-11,我跑去买了罐矿泉水加一包面纸放在夏皮面前,她一撕开面纸就狂擤鼻涕,完全没有形象可言,我馀光还瞥见在打扫的店员时不时往我们这探头探脑。 「可恶,这几天一直擦鼻涕,擦到都破皮了啦。」她摸了摸发红的鼻子,语带抱怨地说。 「你会不会太夸张?」再抽了张乾净的面纸给她,我笑着调侃。 「还不都是你害的!」她鼓着腮帮子说。 「好、好,都是我。」我举起双手作投降状,「但你拖到前天才把这件事讲明白,我还是很生气。」 虽说有大半得归咎于我的迟钝,明明她都暗示那么多次了。 「换成是你,你讲得出来吗?」她瞋我一眼,打开矿泉水咕嚕咕嚕地喝了好大一口,一瓶满满的水一下就少了大半。 如果换成是我,要在高中毕业后就出国的话…… 「我会讲,而且速战速决。」我认真地说,随即又低下头,「或许你知道了,就不会喜欢我,也不会太难过。」 才不会像现在的我一样,整颗心都闷着不能呼吸,像被密封着。 夏皮的抽起面纸的动作搁浅在半空,接着转过头看我。我闔上嘴闪避她的注视。 我很清楚,那番话其实没有任何根据。因为也许,就算终将要分离,还是无法遏止喜欢上一个人的心情;就算明白不会有好的结局,还是不能强迫自己放弃。 这种完全无法控制的感觉,恐怕要真的经歷过才能体会。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夏皮在很早以前,就已经在我心里了。然而,初次体会到这种感觉虽然令我开心,却也同时感到不安;理性上太过担心会失去,所以迟迟无法坦率地承认,更无法说出口。 第六章(五) 「所以,如果我早一点告诉你,你就不会喜欢我,也不会太难过吗?」然后,夏皮睁大眼睛望着我问,长长的睫毛上还凝着闪动的水光。 覷了她一眼,我点下了头。 「所以,你现在喜欢我,也很难过囉?」她又接着问。 我立刻会意到刚刚頷首的举动,根本间接默认了这件事。哑口无言地瞪着她,我想自己即使摇头,也是欲盖弥彰。 假如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夏皮就能够留下来,我一定会给她肯定的答覆的,或许不管说几次都愿意。 只不过,现实永远都事与愿违。 「喜欢有什么用?你都要走了。」我悄声地说,话语中透出了埋怨的气息。 闻言,她也缄默。原本有些期待的目光黯淡下去,低下头望着自己搁在桌面上的双手,那双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我很不会说话,可是比起欺瞒夏皮,说自己不难过,我寧可把真实的情绪表现出来,至少她就不必担心我在强顏欢笑装坚强。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很想留下来啊。」许久之后,她才幽幽地吐出一句。 「就没这个可能性吗?」以为有机会,我立刻反问她,「不能留在这里读书,一定要跟着去国外吗?」 但是话一出口,我就有些后悔了。这样的问题很自私,爸妈都到国外去了,她自己留在国内生活,想必会有诸多不便,而我却为了私心才要求她留下来,一点都没有替她考虑。 从前,我都笑朋友们一谈恋爱就只顾自己、为自己的幸福感考虑,然而,这当下我才明白,原来喜欢上一个人,一不留心的确就只会顾着自己高兴。 「我爸妈他们就只有我一个女儿啊,他们希望我一起去。」夏皮垂下眼帘,「看着他们的眼神,我连央求想留下的勇气都没有……而且,我也不愿意他们在想我的时候,却看不见我啊!反过来也是一样的。」 「那我就没关係吗?」我不自觉发问,原本稍稍平静的情绪又掀起浪来,「我想见你的时候却看不见你,就没关係吗?」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话还没说完,她却自行截断。停顿几秒,又低声地说:「对不起,我就是没办法把亲人放在第二位。你很重要,可是对现在的我来说,他们才是最重要的。」 我握紧了拳头。我其实懂,她并不是不在意我。 想跟她的爸妈做比较,我这般心态实在很幼稚。爸妈生她养她,甚至应该说,没有她爸妈的话就不会有她,而且听平常夏皮对家庭生活的描述,就了解她很受家人宠爱,又是个独生女,所以她将爸妈放在第一位是理所当然的啊! 凭什么,我拿什么去跟她的爸妈比?我对夏皮付出过的,连他们的一半都不到。可是,愈明白其中的差距,我的失落感就愈重。 不想输,我真的不想输,很幼稚地不想输。 但是…… 「早就,都已经决定好了吧?」她仅是告知我而已,我并没有得到任何干涉决定的权力。 也好,省得我为了叫她留下来,两个人还要闹得乌烟瘴气,这样,不仅两个人很可悲,总是跟我们在一起的卒仔也很可怜。 夏皮瞥了我一眼。迟迟不敢做任何动作,大概是我上次转身就走的反应吓到她了吧!她担心这次一点头,我可能又会不说一声就走人。 「和好吧。」最后,我妥协地向她伸出手,「无论如何,剩下的一年半,要好好珍惜才行。」 只剩下一年半多一点的时间了……这么少的时间,不应该浪费在吵架上头,我相信夏皮也是这么认为的。 用斜斜的目光瞅着我的手掌,当她伸出手来,两人的手掌交握在一起时,她将另一隻手也搭上来,让额头靠着手背又开始大哭了。 女生的眼泪简直是不用钱的,廉价的程度在这几天我才完全见识到。 于是后来,我又跑去多买了一瓶矿泉水,加上一包湿纸巾。两个人肩并肩坐在大玻璃后方,就这样一路聊到了晚上九点多,期间,有大半的时间我都在听她哭。 而我,似乎还有好多、好多话,都依旧没能够说出口。 第六章(六) 就这样,秉持着「剩下的时间就要好好把握」的心态,高二上的寒假,我跟夏皮瞒着卒仔偷偷跑到了旗津游玩。原本卒仔前一天还要约我们俩出门的,却被我一句「很忙」回绝了,夏皮的回应当然也是如此。 没办法,谁教他太晚约,我们的计划早就都订好了。 「你说,陶恆远会不会生气啊?」坐在靠海不远的沙滩上,夏皮边咬着刚买来的冰棒,边偏头良心不安地问我。「我们最近好像常丢着他自己出门。」 「……反正他都以为我们在忙。」我其实也有点良心不安地回覆。「应该还好啦,最近学妹的事让他烦心到睡不着觉还冒黑眼圈,大概没什么力气生气。」 更何况,是卒仔比较常把我们俩丢着才对,只要学妹一有什么事,他就马上「咻」地不见人影,非常高度地见色忘友。所以我们跟他,算是彼此彼此啦。 不过老实说,我也不晓得卒仔跟那学妹状况到底怎样了,听说之前学妹还因为家庭问题绝食闹到进医院,卒仔跑去照顾她,还是我跟夏皮帮忙请假的。学妹康復之后虽然没再做这种极端的事了,但感觉卒仔仍旧常常提心吊胆。 「欸!刚告诉你那件事的时候,」夏皮忽然兴味盎然地转头看我,「你有因为我的事烦心到睡不着还冒黑眼圈吗?」 「我──」我顿时语塞。过一会后才惭愧地望向远方,「以前不是讲过吗?我一向沾枕就睡的,就算心里有烦恼也一样,不会干扰睡眠,我也不太容易作梦。」 身边的人常说很羡慕我这种体质,完全不担心认床,就算感冒鼻塞、睡前看恐怖片、喝含有咖啡因的饮料,都还是能够一觉到天明。但我却很怕有天在睡梦中出了什么事,因为睡得太沉了,我没办法及时爬起来。 「呵、呵,好吧,我心知肚明。」夏皮倒也没调侃我,可是一脸「幸好我对你本来就没指望」的表情却让我好气又好笑。 「这样你就可以安心了啊。」我耸耸肩,开玩笑道:「至少你离开了以后,我也绝对不会有失眠问题。」 她「啪」地给了我的手臂一记铁砂掌,幸好我穿长袖加上外套,一点都不痛,还可以回她一个得意的笑。 咸咸的海风迎面吹来,挟带着冬日的寒气,虽然头顶上方有暖阳照着,却也因此造成温差,身体就只有头顶部位是暖的,其他地方因有风的吹拂都还是凉凉的,但对我来说不算太冷。 这时,馀光瞥见夏皮瑟缩了下身体,还搓着手臂,我连忙问道:「你会冷啊?」 「嗯,有一点点。」她略显尷尬地说,手里还握着吃到一半正在融化的冰棒。 然后我朝她伸出右手,她满连狐疑地盯着我的手掌心,似乎不晓得我对她伸手干么。 「外套跟你换冰棒啊。」用左手把自己脱下来的外套丢给她,我说:「不然你要继续吃完吗?吃完更冷。」 她低头看看手里的冰棒,又抬头看我,为难地说:「可是我吃过了耶。」 「所以怎样?」我不明所以地反问。 由于在家就习惯小妹常会把吃不完的东西推过来的关係,我对交换食物这种事情不太在意,稍后才想到夏皮的心里可能很介意。 「呃,不然你要丢掉吗?垃圾桶在后面。」我往沙滩前端比了比。 她迟疑了盯着冰棒几秒,最后不知怎么地竟扬起嘴角,还是将冰棒递到我面前,「喏,跟你换。」 我接了过来,但夏皮在穿上我给她的外套之后,视线还是持续紧盯拿着冰棒的我不放,被盯到最后我都开始不自在了,开始犹豫到底要吃不吃。 「你干么一直看着我啦?」闪躲她的目光到后来,我受不了地问。 或许是整人里性格又发芽了,她呵呵笑着说:「看你是不是真的要吃啊!」 「没什么好看的啦。」我訕訕然。 「我觉得好看就可以了啊。」她理所当然地道,还对我比出「请」的手势,「你吃啊、你吃啊,再不吃就要全部融掉了喔!」 最后我索性撇开脸单手把她的头推开,快速把剩下的冰棒塞进嘴里,再从口中拉出剩下的木桿,动作一气呵成。 「你真的很小器耶!」推开我的手后,发现我竟瞬间将冰棒全部吃光了,她不满地抗议。 「不然是有什么好看的啦?」我哭笑不得地反问。 接着换她别过脸,不跟我说话了。 还真是小孩子脾气!我无奈地搔搔脸颊、翻翻白眼,站起身将木桿拿去垃圾桶丢掉,回到原位的时候,夏皮已经开始自得其乐了,蹲在沙滩上伸出食指不知道在写些什么,还边写边窃笑,远远看都能发现她肩膀笑到在颤抖。 我放轻脚步,偷偷靠近她背后往沙滩上一看,差点没再多翻一个白眼。原来她在沙滩上写了大大的睡猪棠三个字,还画了隻侧躺着睡的猪,鼻子旁边甚至连着打呼的泡泡。 「很好笑啊?」我一出声,她就吓得往旁边一跳,还重心不稳坐到自己画的大作上,那隻猪马上糊了大半。 「都是你害的啦,我还没拍照耶!」她责怪地瞪着我。 「就是隻猪而已,也要拍?」我将手环在胸前,「不然本尊在这边,随便你拍啊!」 「……你承认自己是睡猪了喔?」她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承认。」 我从前的否认有用吗?挑起半边眉毛,我对她勾了勾手指。 「要继续在这边吹风,还是到处逛逛?」我问。 「去逛逛!」她从沙滩上蹦跳起来,又轻蹙了下眉,手抓着我一边袖子就开始脱她的凉鞋。 「怎么了?」见她把鞋子拎到半空中晃,我马上就懂了,「进沙?」 「嗯,早知道就穿布鞋来了。」把鞋子重新套回脚上,她拍拍我,「走吧!」 她先一步走在前方,正当我要跟进她的步伐时,馀光突然瞥见沙滩另一端有个熟悉的人影,让我的脚步停滞下来。半瞇起眼,我本想确认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对方的身影很快就被人潮阻挡住,让我没办法看清楚。 「应该不会这么巧吧……」心想着,听见夏皮在前方叫唤的声音,我又赶紧迈开脚步跟上。 第六章(七) 夏皮的孩子气在出游时总会发挥得淋漓尽致,纪念品店里的东西好像要每样都摸过才能过癮;偶尔我在专心看某件东西的时候,她又会忽然从旁边冒出来,把我扯到另一个地方去,几条街逛下来不到一小时,我都已经觉得有点累了,她依然兴致高昂。 「欸,那边围了好多人。」等她进了某间店里,而我站在外头纳凉休息顺便神游的时候,她又跑出来拉了我就往某个地方衝。 人潮聚集的地方是间天后宫,外头有个许愿池,许愿池上方有个鐘加上钵的特殊设计。观光客们之间有个盛行的传言,听说许完愿之后,只要将钱币投出,击中鐘发出声响之后,再落到钵里,愿望就会真的实现。 不过对我来说,就是刚看到时手痒会去投个一、两次,目的不在许愿,反而在测试自己的技巧……好玩而已。可是对夏皮来说,这种传言完全中了她的胃口,加上她生性爱玩,立马就掏了好几个硬币出来,一副没成功势不罢休的样子。 「你成功过吗?」她先试了一个,却「扑通」一声直接进水。 「有啊,两次就成功了。」我笑了笑。反正只是技巧而已。「我还可以直接空心进篮。」 篮指的当然是那个钵。 「那你的愿望有实现吗?」她猛地转过头来,似乎把这问题的答案看得非常重要一般。 「呃,你要我说老实话吗?」我乾笑。 她点头,点得很用力。 「我以前在投的时候,都没有许过愿耶。」所以我说,我真的只是为了好玩而已。 夏皮闔上嘴,没有多说什么,但脸上很明显就写着「你很不浪漫」五个字。 之后她又拿着好几枚硬币,连连试了数次,但不是打到鐘之后掉进水池里,就是直接进了水池,一次都没成功过,试到最后她的神情整个懊恼起来。 「还不放弃啊?」我凉凉地说:「你这样不像在许愿,比较像在捐钱。」 「你好吵喔!」她横我一眼,「我记得猪不会游泳,再吵我就把你推进去喝水!」 谁说的?猪会游泳好不好!我之前就看过猪游泳的照片……不对,关猪什么事,我也会游泳啊,之前班际赛还是第一棒,她明明就知道。 不想反驳,我只好摸摸鼻子三缄其口。 但接下来夏皮却不丢了,只是拿着一枚硬币,研究着硬币的拋物线要如何才能打到鐘后掉入钵里,认真到旁边有些观光客都在观察她了。 「欸,不然我帮你丢丢看啦。」我用手肘顶她。 「可以这样吗?」她转头看我,困惑地皱起眉头。 「应该可以啦,心诚则灵,同心协力更灵。」我信口胡诌后把手伸给她,「给我丢,你许愿吧!」 她略显迟疑地将硬币递给我,还抬眸望了我一眼。 「想好了吗?」我问,而她点点头。 直到这一刻,我才忽然觉得手中承载着夏皮心愿的硬币沉重起来。一旁围观的人纷纷将目光往我这里集中,还一个个议论纷纷,害我都有点群眾压力了。 执着硬币,我轻轻一扔,硬币离手的同时,我彷彿还听见身旁夏皮抽了一口气的声音。不到一秒的时间,硬币撞上了许愿池一端的鐘,叮地一声弹起,接着非常准确地落入了前方的钵内。 旁边的人群一阵譁然,倒是夏皮在看见硬币掉入钵中之后,目瞪口呆地说不出半句话,貌似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成功了耶。你是许了什么愿?说来听听。」我得意洋洋地推她。 「啊?呃,我……」回过神来,夏皮才恍然地确认:「你、你刚投进了是不是?」 「对啊!还撞鐘之后进去的,非常漂亮的擦板进篮。」我胡乱比喻。 接着她欢呼一声,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拉着我转圈圈。我满脸的黑线,很想阻止她这种幼稚行为,可是想想……这种开心的时光还能有多久呢?她想笑,不如就让她好好笑一笑吧。 「会实现的。」好不容易转到昏了,她才有些步伐不稳地跟我说:「我有预感,一定会实现的。」 「你到底许了什么愿啊?」我实在好奇。 「不、告、诉、你,说出来就不会实现了!」她整个人乐得飞飞,拉着我又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找个地方吃东西吧,我饿了!」 我摸摸肚子。在许愿池哪里耗太久,还真得有点饿了,只顾着逛跟玩,完全没注意到时间,不知不觉都快两点了。 走着走着,正想准备找个地方填饱肚子,我们忽然被个阿姨拦下来,介绍到她的店里去吃东西。 ……反正我们也没事先查哪些店面的口碑好,乾脆就答应了到她店里。 过了马路,刚要朝餐厅门口走去,夏皮突然喊住了我。我狐疑地回头,只见她在后方不远处笑着对我招招手,示意我过去。 「怎么了?」我走近,站定在她面前,但她还是持续招手,到最后我只好半弯下腰,看她到底想干么。 下一秒,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她就已经把脸凑上来,蜻蜓点水般给我一个很轻很轻的吻。虽然非常短暂,就像只是被轻拂过嘴唇,但我却吓退了好几步,退到最后还差点被餐厅门口的小台阶绊倒。 我诧异地瞪着她,感觉脸像被火烧一样滚烫,但她却跟没事人一样依然笑得灿烂夺目。 「刚才,谢谢你。」随后,她将手背在身后,脸颊上也逐渐浮出羞涩的红云,「谢谢你的『擦板进篮』。」 找回了思考能力后,还过了半晌,我才愣愣地頷首。 「快点,进去吧!」接着她走上前来催促,我这才记得转身,走上台阶去拉开餐厅的门。 孰料门一开,我就跟手举在半空中,似乎也想开门的卒仔面面相覷。惊讶在剎那间爬上他的脸孔,我则露出被抓包的尷尬神情。 这下糟糕了,原来我刚刚在沙滩上看到的人……真的是卒仔没错。 还来不及说话,夏皮就从我背后探出头,见到卒仔同样是吃惊地问:「咦!陶恆远,你怎么在这?」 卒仔立即挑眉,勾出诡异的笑容。 第六章(八) 后来,我们当然是被他抓进了餐厅里审问。我跟夏皮面面相覷,本来心里一直在猜卒仔会问什么样的问题,结果他也只是沉默地看着我们,像是在等我们主动解释。 久久无人言语,后来他索性自己起身,很阿莎力地要我们想告诉他的时后再告诉他,没什么想追究的感觉。 「喂!」但当他出餐厅前,我却不自觉地叫住他,「……其实,也没有像你想的那样。」 也没办法,像他想的那样。只要这个事实一闯进脑海中,我内心就无比挫折。 「没有像我想的这样?」他边问,边走回桌边。 事到如今,我跟夏皮只好把她要去国外的事情坦白。卒仔听了之后一脸难以接受的表情,不过他的接受度肯定比我还高,没多久表情就平静下来了。 「所以你懂吗?我们两个是不可能的。」我耸了耸肩,语气显得无奈跟自嘲。 卒仔没理会我,又转头向夏皮问了我曾经问过……为何不留在台湾念书的问题。此时,夏皮的神色也黯淡下来,覷我一眼后,给了卒仔与当初回答我时差不多的答覆。 我不禁烦躁起来,衝口而出:「你看,她就是这么自私啊。」 我不明白自己干么说出这种伤人的话,或许潜意识下很白痴地以为……用这方式出口气,心里就会好过一点吧。 「这又不光是自不自私的问题!」夏皮用力地拍了下桌子,看来她也跟我一样,为了总是吵架的同件事情短暂失去了冷静。 见状,卒仔赶紧缓颊。 「这就是你们之前吵架的理由?」他貌似有些啼笑皆非。 怕自己又管不住嘴巴,我索性把问题丢给夏皮去回答,自顾自地吃起稍早已经送来的餐点。 「还以为你们是怕我尷尬,所以才没告诉我咧!真令人伤心。」结果,听了解释的卒仔居然还揶揄道:「没在一起还不是单独出来玩,这样到底有什么差别?」 ……是啊,到底有什么差别?就算只剩一年多的时间,想在一起还是可以在一起的,但我很坚持地没开口,夏皮也从不要求。 就只是这样,维持着曖昧的友情之上,恋人未满。 「至少要分开的时候不会那么难过,大概吧。」最后,尚在思考的我含着食物,语焉不详地回了一句。 因为没有在一起,所以分开的时候,也不会像分手那般难受跟痛苦。 卒仔给我一个「真是受不了你们」的表情,然而,我觉得他心里对我们的犹豫……应该深有同感。 不想再多作发言,接下来我始终埋头苦吃。 在离开之前,卒仔拋来了一句叮嚀:「你们两个好好沟通一下,别该说的话不说,不该说的说一堆。」 听见叮嘱的我动作停滞了下,抬眸又对他耸了耸肩。要冷静以对,这道理我何尝不懂?但事情摆在面前时,我就是怎样都无法冷静下来。 拿着碗筷,一不小心又陷入了沉思之中,等几分鐘后夏皮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才回过神来。 本想啟口,但夏皮却先我一步,「对不起,刚才太衝动,有点兇。」 「是我说的话害的啦,要道歉也是我先道歉。」我摇摇头。 闻言,她静默下来,半晌后才囁嚅着说:「我刚刚还以为你又生气了,所以才会紧张的。」 「……不是生气啦。」乾笑两声,我指了指她面前依然空着的碗,示意她快点吃饭。 就算生气,大概我气的对象也不会是她,而是现实中太多的无可奈何吧。 吃完一顿有些安静的午餐后,夏皮的精神似乎恢復过来了。下午拉着我去租了脚踏车,硬要竞速谁骑得比较快,让我在吹着冷风的冬天都累得汗流浹背。 我肯定自己明天醒来绝对会肌肉痠痛! 将脚踏车牵回去归还时,途中又经过了丢硬币的那座许愿池。夏皮停下脚步,牵着脚踏车静静地站在旁边凝视了好久,由于神情专注,就算感到疑惑,我也没有出声打扰她。 等她回头朝我笑了笑,我才问道:「怎么了吗?」 「我在做精神交流。」她俏皮地回应。 「精神交流?」我不解地皱起眉。 「对啊,祈求愿望真的能够实现。实现的话,我就出去帮忙广为宣传。」她嘿嘿笑着,「这种双赢的条件,应该不会被拒绝吧?」 会开出这种天真交换条件的人,大概也只有她吧?不过俗话说:「天公疼憨人」不是吗?说不定,正因为怀抱最单纯的祈愿,才总是能够获得庇祐。 「会实现的。」伸手拍了拍她的头,我又重复了一次,「因为是你,所以会实现的。」 随着我收回手的动作,她的手也跟着摸上自己的头发,很开心似地,绽开孩子气的笑靨。 还完了车,并肩朝渡轮站走去的时候,我回过头,发觉夕阳将我们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有一瞬间,我觉得两个影子好像就快要靠在一起。 「棠。」夏皮轻唤。当我偏头的同时,她牵住了我垂在大腿一侧的左手,低头问道:「在回家以前,可以就这样一直牵着手,不要放开吗?」 我望着她的侧脸,听着这一句话,突然有种想哭的衝动。 「……嗯。」让视线重新回到前方,我握紧了她的手掌。 或许,或许我不该感到难过。 因为至少,现在的我们,还能够紧紧地牵着手。 「在浑沌不明的状态下,一个人摸索却还找不到答案,你的沉默比起两人分别还令我难受。明明别离都没让你失去相信,为何现在,却是你率先逃避了呢?」 第七章(一) 「还记得高一寒假出游的时候,我对你说……希望在回家前,能够一直牵着手吗?其实我真正希望的,是能够就那样携手,一辈子。」 我的手机在麦当劳摔坏了。 幸好是在高雄,而且被老爸淘汰下来让我一直用到现在的手机也该换了。然而,买了新手机之后,我却没有马上拨通电话给金政东……或者,打给馨语。 最初,以为馨语只是纯粹对我恶作剧的时候,我当然很生气;可是在明白真正的理由后,我却一点都气不起来了。 金政东要我设身处地为馨语思考,而我想了,也懂了。 馨语的心情,跟高二时希望夏皮留下,而跟她争执的我是一样的……都只是喜欢上一个人,因而变得「自私」了。自私的人总是拿着一把双面刃,伤及别人的同时,也自我残害。 应该要怪她吧?夏皮的误解,还有我的难过全都是她导致的,可是现在责备她又能怎么样?对解决问题完全没有帮助。 藉由金政东的电话得知实情那天,我当然立刻回家用msn发了讯息向夏皮解释。可是,过好几天依然没收到回音,她的手机也变成关机不开,最惨的是,现在连卒仔都连络不上她了。 而知道详情的卒仔除了陪学妹读书跟考试的时间外,动不动就往我家跑,偶尔拖我出去运动,也偶尔会拿几款单机游戏来找我研究。 我懂,他只是想转移我的注意力,怕我想太多。 「你觉得,我跟她会不会就这样完蛋了?」某天,当卒仔正在埋首研究游戏攻略时,我淡淡地问道。 卒仔抬起头来,我感觉到他的目光透出些许诧异。也许是认为我放弃得太快吧!不过,失望的力量真的很可怕,才几天的光景,我就觉得自己的精神被摧残到摇摇欲坠。 不久后他拍拍我的肩,勉强地扯扯嘴角说:「什么完蛋?别开这种玩笑。」 「……你知道我没有开玩笑。」放下滑鼠,我离开电脑桌倒到床上,把头埋进床单里闷闷地说:「我也不喜欢拿自己的事情开玩笑。」 这句话让卒仔噤了声,原本在翻动攻略本的声响也停了下来。 良久以后,他才开口问我一句:「一句话都没讲就完蛋,都这么多年的朋友了,你认识的夏皮是这种个性?」 我当然觉得不是。但,夏皮这次给我的态度跟感觉却是如此。 然后我听见卒仔起身的声音。我从床单里抬起头看他,下一秒,他却把自己带来的包包扔到我身上。 「干么?」我狐疑地拎起他的包包,坐正身子。 「里面有本记事本,最前面夹了张照片,你自己拿出来看。」他简洁明瞭地说,自己又坐回到椅子上,还翘起二郎腿,「因为我必须闭嘴,所以那是我唯一可以给的提示了。」 花几秒鐘会意过来,我连忙将卒仔包包里的所有东西倒空,几乎手忙脚乱地拿起那本记事本,将夹在最前页的照片抽出。 那是一张拍立得的照片,取景就在我们高中母校正门,底下空白处写了简单的「嗨!我回来了,你好吗?」这句话,右下角还标上了「第二站」三个字,再加上一串日期。 这个笔跡,好眼熟。 「……这是谁给你的?」捏着照片,我的手因为不敢置信而微微颤抖。 「偷来的。」卒仔轻描淡写地说:「从好几张照片里面顺手牵羊。」 都看了三年了,我怎可能认不出来那就是夏皮的字跡!显得非常女性化的可爱字体,连惊叹号下方那点喜欢画成空心圆圈的习惯都没改! 我又随即注意到右下角的日期,那是三天前!若这张照片是在三天拍的,还是夏皮亲手拍的,那不就表示…… 「什么时候偷的?」不只手在颤抖,我连说话的音量都有些弱。 「昨天晚上。」卒仔用手撑着脸颊,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偷回家之后我就把手机关机,今天一大早就跑到你家来了。所以她不是还没发现,就是发现了想拿回去,可是连络不到我。」 我激动地跳起来,走到卒仔身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臂膀,「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好说、好说。」卒仔五官扭曲地阻止我的动作,「记得,我什么都没告诉你,是你自己发现的。」 「她在哪?」我急得在房间里乱走,「她旧家已经卖掉了吧?她现在住哪?」 「这我就不知道了。」卒仔双手一摊,又比了比我手中的照片,「她好像说今天要去最后一站,具体是哪里我不晓得。但你应该可以猜到?」 我抓抓头发。单凭写着第二站的高中校门,哪有这么简单就猜到最后一站是哪?他当我是工藤新一吗? 「你记得她拍了哪些地方吗?」我问。 「我记得第一站那张是你们等车的那个地方,旁边有间7-11所以我有印象。」卒仔偏着头,边回想边说道:「还有一张拍火锅店,另外一张好像是拍手工艺品店之类的吧,我认不太出来,总之外面摆了一堆布。虽然拍的地点不一样,可是上面写的字都是一样的。」 校车站、高中正门、火锅店、手工艺品店……夏皮为什么要去拍这些地方,又为何要在每张照片下面写上「嗨!我回来了,你好吗?」这句话? 下一秒,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我知道了!」我用右拳击了下左掌,兴奋地说。 「知道了?」卒仔拋来探询的目光。 ……那些地方,全都是高中时代我和她一同去过的。那句话中「你好吗」的「你」,没有猜错的话,指的大概就是我了。 我真是服了她。想知道我好不好,直接来找我不是比较快吗?一个人跑去巡回之旅,就好像结束这趟就要把我忘掉一样。 搞什么,我不想连澄清都没澄清,就直接被宣判死刑啊! 「你说她今天会去最后一站?」停下来回踱步的举动,我转头问道。 卒仔頷首,「但具体是哪里我不知道喔。」 我抹了把脸。 好,既然可以总结出她的每一站都是我们曾经去过的地方,那最后一站会是哪里?这么多地方,她会把哪里当作最后一站? 将双臂环在胸前沉吟,等目光瞥见夹在书桌桌垫底下的一张旅游路线图时,我恍然大悟。 那是高二寒假,我跟夏皮去旗津时在渡轮站拿到的,因为捨不得丢,我就一直夹在桌垫底下。 「……那些照片里,有没有旗津?」我几乎已经能肯定了。 「旗津?」卒仔反问了句,蹙起眉。 「对,旗津,尤其是旗津的许愿池。有吗?」我补充。 半瞇起眼回想了下,卒仔才摇摇头,「没有,那里我也去过,假如有拍我应该会记得。」 宾果!废话不多说,我立刻抓了几样随身物品,衝出房间准备出门抓人。 「喂,你确定是旗津啊?」卒仔从房里追了出来,对着已经在绑鞋带的我问。 「八九不离十吧!」照我的直觉,夏皮肯定不会错过那里。 下一秒,刚买不久的手机头一次响了起来,因为没有特别设定过,陌生的铃声把我吓了一跳。 回过神后,我反射性地接起电话,「喂?」 「喂,池棠!你家外面是不是有种花啊?」电话另一头传来金政东的嗓音,让我愣了一下,心里有隐约有种希望落空的感觉。 或许,接起电话前……我期待打来的人会是夏皮。 「没种啊。干么,你打电话来要跟我研究种花吗?我不会。」我很乾脆地说,急着想掛电话。 「啊哈,那我知道啦!等我。」结果,竟是他率先掛我电话,我连问句「等你干么」的机会都没有。 将手机放回口袋里,我继续将剩下的右脚鞋带绑好。 「谁啊?」倚在鞋柜旁边的卒仔随口问了一句。 「我室友啦。不晓得在搞什么飞机,打来问我家外面有没有种花。」反正金政东常问这种无厘头的问题,我差不多习惯了。 第七章(二) 然后,我突然听见外头有车辆驶近的引擎声,速度并不快,感觉就像要在这附近停下。没多留心,等绑好鞋带站起身来的同时,门外却传来有人大喊着「池晋棠快滚出来」的声音。 我的脑海中出现一排删节号,愣了两秒外加和卒仔互看一眼,马上诧异地打开家门。 「唷,你家真难找!」当看到金政东趴在一辆小客车的驾驶座窗上,还对我摇摇他手上通讯录时,我的下巴差点没掉到地上去。 忘记自己呆住多久,等卒仔往我背后拍了两下,我才找回自己的反应能力。 「我的天,你会开车啊?」我感到不可思议地走上前去,当瞥见坐在副驾驶座上低着头的馨语时,脚步顿时一滞,停了下来。 「所以说你一点都不了解我。」金政东朝我挑挑眉,「汽机车驾照,我十八岁就通通拿到了。」 我有些尷尬地轻扯嘴角。 似乎留意到我的异状,金政东回头望了馨语一眼,等视线重新回到我身上时,他困惑地问道:「陈馨语有话要跟你讲……可是看样子,你刚要出门?」 「嗯,有很重要的事。」我简单扼要地说:「她回来了,我要去找她。」 闻言,馨语立即抬眸看了过来,像想到什么似地迅速解开安全带、开门下车。不过,当和我两人的目光交会后,她原本微微张开的嘴巴却又闔上了,欲言又止的模样很明显。 在心里告诫了自己要镇定,我深吸了口气。 「有什么事?」但一开口,我就懊恼地皱了下眉。本想尽量用温和点的语气说话,可是我方才的嗓音却没有一丝温度,完完全全的冰冻状态。 馨语抿着嘴唇,一脸泫然欲泣的神情。出师未捷的我别过头搔了搔脸,用眼神跟站在门口的卒仔求救,但他却面无表情地双手一摊,一副他也莫可奈何的样子。 最后我只好叹了口气,迫使自己面对。「我知道你要讲什么。但那件事情,我不想计较也不想多谈了,就这样让它过去吧。」 就算要她弥补过错,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况且,我是真心不想在那件事情上打转了,说我逃避心态也好,但再深究下去,我觉得反而会给几个当事者带来更大的伤害。 「可是我──」说出三个字,馨语停顿了下,接着一股脑儿把想说的话都往我丢过来,让我差点措手不及,「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接电话的时候一衝动就……我不晓得她会相信,我以为她会跟你确认,我只是、只是不想继续……」 最末那句话几乎全被空气吸收了,我只能从嘴型辨识她究竟说了些什么。 「只是不想继续喜欢你了啊……」拼凑出来,就是这样的内容。 她将脸埋进自己的掌心里,我听见啜泣的声音。握了握垂在身侧的手掌,我举步朝她走去,最后停在她的身前。她的身子一僵,但依旧逃避似地捂着脸不敢看我。 老实说,夏皮没有亲口跟我确认,我也很意外,那代表了她不够信任我。 这时我才察觉,馨语真正的想法,或许跟我先前的理解有所落差。 说不定……她是因为无法坦率说出喜欢我,也无法主动离我远点来避免喜欢的感觉越来越深刻,馨语才想藉由这种迂回、愚笨的方式,让我间接知道她的心情,进而自己讨厌她、疏远她。 谁知道,事情并没有照她设想的路线走,反而演变成南辕北辙的发展。害得夏皮疏远我,我莫名其妙,馨语自身也落得因内疚而必须不停探询的局面。 她太过衝动地开了过分的玩笑,所以,老天爷也开了她玩笑。 「你真的,很笨。」我又叹了口气,我扬手敲了下她的头,「笨就不要……耍这种小聪明。」 绕了一大圈,她还不是得跟我面对面? 总算从掌心里抬头,馨语用哭得乱七八糟的表情对着我,害我尷尬地别过脸。所以说,我最不擅长被女生道歉了,就算有错的是对方,之后也会把自己搞到很有罪恶感。 还在考虑该说些什么,卒仔就对我喊了一声;当我的视线移过去时,他说:「带她一起去。」 我露出骇然的表情,「你说带谁去?」 「她。」卒仔用下巴示意了下馨语,口吻严肃地说:「除了你之外,她还欠夏皮一个道歉和解释。」 不用多想,我登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的确,馨语该道歉的对象不只是我,还有被那段谎话所伤害的夏皮。 我犹豫地望向馨语。她的神情从一知半解逐渐转为明白,沉默了半晌后,便咬着下唇轻轻地点了点头。 「喂,金政东,旗津怎么去知道吗?」我敲敲副驾驶座的车窗。 「啊?」从馨语开口后始终沉默,现在忽然被我点名的金政东愣了几秒才摇下车窗,「你说哪里?」 「旗津。我要去旗津找她。」我打开后座的车门,把馨语塞进去,然后又自己坐进后副驾驶座,「知道怎么去吗?」 「拜託,你都坐上来了,我能说不知道吗?」他莞尔道,然后指了指车上的卫星导航,「有这个啦!超方便的。」 我难得对他比了个讚,接着偏头朝站在我家门外的卒仔喊道:「帮我看家!」 「看个头,你妹在家啦。」卒仔翻了翻白眼,挥手赶我,「记得我跟这件事一点关係都没有,也没拿照片给你看。」 闻言,我笑了两声。金政东也在下一刻发动车子出发。 「你们约在那边喔?为什么不约近一点的地方?」边扶着方向盘,他一边疑惑地啟口询问。 「不是,因为她还在躲我,所以我用猜的。」我再度哈哈两声。 「猜的?」他提高了音调,「等于有可能找不到人吗?」 「嗯,不过我掐指算过了,找到的机率高达九成。」我扬起嘴角。心里有个很强烈的声音告诉我,她就在那里,在那个祈求着愿望能够达成的地方。 我想见她。虽然只过了半年,却像煎熬了好长一段时间,这期间累积着没说的想念,持续积累着昇华,才让我明瞭,原来有些情感不会被时光的洪流冲淡,反而会因时日的流逝不断堆叠,变得庞大可观。 我想,我一直都欠她一句话,从高中到现在都不曾说过的一句话,而那句话……我猜,也许它就是夏皮所许下的心愿。 「这趟有点麻烦你了,其实跟你没关係的。」我带点歉意地对金政东说。 从他跟馨语住的台北到我住的高雄,光是单程所花的时间就很可观了,但为了帮我跟馨语解决问题,他居然说跑就跑下来。 闻言,金政东只是笑了笑,话中有话地说:「其实也不算完全没关係啦,我要负一点责任的。」 「怎么说?」我狐疑地反问。 踩下煞车停红灯,他转头略带迟疑地说:「如果……我当初可以再细心点,没缺条神经把你推去参加营队,可能这件事就不会发生了。」 一件事情,让好几个人都难过歉疚,如果可以,真希望今天就能顺利解决,让它圆满落幕。 我摇摇头,平静地对他说:「你想太多了。」 抬眸望向后照镜,馨语的情绪似乎已经镇静下来了,此刻正出神地看着窗外,不晓得在思考什么,也或许什么都没想。 收回目光,我也跟着将视线投向外头的景色。 生活中,所有关于「如果,当初」的假设,都早已成了过去式。追究无法挽回的过往太过白费心力,与其如此,倒不如去为将来努力。 因为,有改变馀地的……永远都是未来,而不是过去。 第七章(三) 高中生活仅剩的一年多时间,过得并不特别快,但也不特别慢。由于是升大学的关键时期,每天都在千篇一律的小考、大考、模拟考当中度过;之后,也因为学测考出来的分数并不太好,我索性放弃了第一阶段的申请,开始力拼七月的指考。 所以,当我察觉到时,火红色的凤凰花早就已在树梢盛开了。 高中毕业典礼来临的那一天,部分的人兴奋地说说笑笑,部分的人为离别伤感,我却很突兀地不加入任何一边,别了花就坐在位置上发呆,偶尔帮来要签名的人在毕业纪念册上乱涂几笔,偶尔假笑地跟人拍个照。 因为要上台领奖的关係,卒仔早早就被叫到典礼会场集合,夏皮则被班上的其他女生不晓得抓去哪里,完全没看到人,等到要集合去会场的时候,我才在排队的人群中看见她的身影。 也许是察觉到我的注视,她转过头来对了我笑了笑,还趁机扮了个鬼脸,我只好回以无奈的表情。 许多人都说,毕业典礼总是非常催泪,可是在典礼的过程中,我却没有任何想哭的感觉。 一直到典礼结束,准备搭车离校前往班上举办谢师宴的地点,踏出校门不自觉回首的那一剎那,才有股猛烈的酸楚跟愁绪涌上心头,让我停下了步伐,驻足在与校门两步之隔的地方。 三年来所经歷的一切,忽然都在脑中清晰了起来,那些和同学们一起笑闹、奋斗,以及为班上争取荣誉的画面,全都歷歷在目。 原来,我今天就要离开了吗?当下,脑中只冒出这句答案早已被肯定的疑问。 随后,有人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回头,掛着阳光笑容的夏皮就站在那里。 「棠,要出发了喔!」她说。 「不是离去,而是啟程」。又回头凝视了学校半晌,我将心中原本肯定答案划上删除线,重新填上这句更正后的话语。 谢师宴以后,我们向几位与会的老师道别,一群人又浩浩荡荡地走到位在新崛江附近的中央公园。因为想要有个与眾不同的毕业,班上几位代表策划了闯关活动,就在包含中央公园与新崛江在内的范围进行。 事先分了组,我、夏皮跟卒仔理所当然地被排在同一路线。拿着用来提示的小卡在街道里穿梭来去找第一关的游戏关主。 「这是什么啊?根本猜不到啊!」带头的队长将卡片传给我们,上头只画了隻鸡,手上还抱着一颗蓝色的圆球。 「哪间店跟鸡有关啊?卖鸡蛋糕的吗?」看了提示卡一头雾水的我又把卡片丢给卒仔。 「关键应该是在那颗球吧!」卒仔看了两眼后提出意见,又把卡片递给夏皮。 「蓝色的球跟鸡吗?」夏皮端出困惑的神情,「蓝球跟鸡?」 闻言,我猛地转过身,让走在后头的卒仔跟夏皮两人都吓了一跳。 「你再讲一次。」我指着夏皮,「刚刚的,刚刚那句再讲一次!」 「呃,蓝球跟鸡?」虽然表情明显不明白我的用意,但她还是重覆了一次。 我击了下掌,「连起来!」 「蓝球……鸡?」语毕,她就露出恍然大悟的兴奋表情,「是『篮球机』,篮球机啦!」 听到我们解开提示的队长也凑了过来,「什么!原来是篮球机吗?这里哪里有篮球机?」 「电子游乐场里面就有,在对面。」卒仔对我们招手,斑马线的号志此刻正好绿灯。 同队的几位同学都纷纷往斑马线跑去,下一秒,原本在我后方的夏皮也从我身旁跑过,跟上准备过马路的人群。而我佇立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跑远,怔了几秒,才总算迈开腿奔跑。 不是追着小队,就只是单单追着她的身影。 当我们这一路线的人正要跑进店内时,在队伍最后方的我加快了脚步,率先伸手拉住了夏皮的手腕。 止住动作回眸,她不明所以地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又抬眼看我。 「欸,要一起逃跑吗?」犹豫了会,我才试探性地问道。 话音甫落,她的眸中便透出惊讶的情绪。我相当困窘地别开脸,本来想松手的,但夏皮却往我靠近了一步。 然后她笑了,表情显得淘气,并轻轻点下了头。 两人脚底抹油刚想落跑,卒仔就从电子游乐场里跑出来,大概是发现熟悉的两个人不见了吧!在看见我们后,他正要开口,我就给他一个「嘘」的手势。 「我们要走了,帮忙随便掰个理由。大恩大德没齿难忘。」语毕,我还给了他一个赔不是的举手礼。 愣了两秒后回神,卒仔将双臂还在胸前,挑起一边眉毛。 最后,他只送了我们一个「滚」字,就转身走进了电子游乐场内。 接着我抓住哈哈大笑的夏皮,连忙从游乐场的门口溜走,避人耳目、偷偷摸摸地往远离新崛江跟中央公园的方向逃跑。 「欸,要、要去哪?」跑了一段距离后,夏皮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缓下速度问我。 「……其实我还没想到。」我摸着后脑杓嘿嘿笑着,马上被她在手臂上拍了一掌。 我只是想着,比起和其他人一起玩游戏,我更想和她单独在一起。 缓步走在马路边,我感觉得出她的心情不错,虽然没有说话,那种开心的气息依然在无形中传送到我这里。 「不然,我们回学校走走好了?」一阵子后,我提议道。 夏皮睁大了眼睛,从这当下她面上的神色,我实在猜不透她的想法。 「不想的话也没──」 「好啊!」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打断。她连点了两下头,语气飞扬地说:「好啊!就回学校。」 非常自然地,我上前牵起她的手。看她露出可爱的、幸福的笑容时,胸口总会有股微甜的感觉瀰漫开来。 第七章(四) 搭了车回到学校的时候,从正门望进去,还是能够看到不少别着红花的毕业生在校园里走动,有独自一人的,也有三两成群拍纪念照的小团体。 我们从正门进入往左边绕,转个弯后经过司令台后方,就可以看到篮球场。在靠近球场的地方有座蝴蝶破蛹而出,伸展半片翅膀的艺术创作,听说,它的名字叫作「蜕变」。 夏皮曾经说过,她非常喜欢这个艺术作品。 「现在的我们,就跟那隻蝴蝶一样。」留意到我注目的焦点,夏皮彷彿有感而发地说:「国中升高中的那年,还没有这么强烈的感觉;不过,从高中毕业升大学……忽然就觉得,自己要真正进入另一个阶段了。」 的确,突然间好像变成了半个大人一样,有种自己又更上一层楼了的喜悦,却也有高中时期的青春岁月都要结束了的感伤。 实在不太会应付感性的情绪,我赶紧半开玩笑地说:「哈哈,我现在连大学都还没有着落耶!」 「反正你一定没问题的嘛!」她用手肘撞了撞我,「不管考到哪里,只要想着『现在,这里就是属于我、让我发展的地方』,如此一来,就能彻底去享受生活了。」 「你好几次搬家跟转学,都是这么想的?」我问。 还记得她光是小学就转学了两次,升国中跟高中前也各搬过一次家,其中好几次都是父母亲工作的因素。 「那当然啊!如果把时间花在紧张跟不安上面,就太浪费了!」语毕,她轻扯了扯我的制服衣襬,「快来!」 她转身往行政大楼的方向小跑步,我也连忙跟进。 跑上了行政大楼的阶梯,再往教室所在的方向走。三年级的教室有某几间都还留有学生们逗留聊天,但我们班的教室却是空荡荡的。 打开未锁的教室后门,夏皮在倒数第一排的第三个位置坐下,我也跟着坐到她左手边的位置,像回到高中刚开学那天。 高一同班的时候,这就是我们的座位。 「认识那天的记忆,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轻抚着桌面上的纹路,我淡淡地说:「说起来还真该感谢我哥那鸡婆,如果不是他乱改了我的志愿卡,我根本就不会来这,也可能不会认识你。」 「这么说,那我也应该感谢我爸囉?」她趴在桌上,将下半脸藏在臂弯里,只露出一双因微笑而瞇起的眼睛,「如果不是他说要搬家的关係,我高中三年不会来高雄,可能也不会认识你。」 说「可能」,是因为我们都明白……这世界上有些人,就是注定要相识,注定要结下缘分。就算不在这个地点相遇,两条平行线也会在另外一个地点的某天交会。 半侧过身体,我用左手撑着脸颊,右手则掌心朝下伸给夏皮,而后闭起双眼;不久之后,另一个温度便叠上了掌心。 「你知道吗?其实在很早很早之前,我就曾经想像过……你的手握起来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她忽然开口。 我睁开了眼睛,却发觉她仍然闭着双眸。 「有多早?」我好奇地问。 「确切的时间点我也记不得了。但等我注意到的时候,只要你走在前方,我就会不小心把视线聚焦在你的手上。」说完,她还自己轻笑了一声,「然后就会觉得自己傻傻的,一直在想些有的没的。」 「是喔?」我微微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那想像起来跟实际上,有差别吗?」 「怎么说……」她睁开眼睛,晃了晃两人握着的双手,「实感当然比想像更有温度啊!而且会让我有错觉。」 「错觉?」我偏了偏头,「什么错觉?」 「因为你都小心翼翼的嘛!所以会觉得你脾气很好啊、很温柔之类的,可惜……嗯,都是错觉。」语毕,她就迅速地把手抽回去,趁我还没反应过来时起身逃出后门,还伴随着一连串响亮的笑声。 我马上会意过来她是在消遣我,没几秒就跟着衝出教室,把根本没跑几步的她抓回来。被我掐着脸皮,她一边拍打我的手还一边笑着求饶。 紧接着,手上忽然感受到一种湿润微凉的触感。我搭着她的肩膀,半强迫地让她转身,才发现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她居然笑着流出眼泪了,虽然很努力想让泪水停止,却仍然无济于事。 用双手不断抹着脸上的水珠,她就像再也无法忍耐似地哭出声来。 「我真的不想哭的。但想到从今以后就不会每週上学五天,而且五天都可以看见你的时候,我就、我就……」话才说到这里,她已经哽咽地无法发出声音。 女生啊,情绪转变的速度真的非常惊人。 我呼出一口长气,而后伸出双臂环抱她因哭泣而微微颤动的身体。沉默着不开口,是因为我怕一说话,将胸口满溢的难受化为文字时,自己也会控制不了频频在眼眶打转的不捨跟心疼。 至少现在她哭的时候,我还能够抱着她安慰,等以后她不在我身边了,不知道她还肯让谁看见她的眼泪。所以我寧愿看她哭,也不愿意她把悲伤一直压抑在心底。 好一阵子后,她冷静下来,依然静静地靠在我身上,不言不语。我没有刻意去猜测她在想什么,因为她也许只是在记忆任何一个当下。 「我要出国的那天,你会来机场吗?」忘记沉吟了多久,她忽然出声问道。 一下子接到这件事上,让我的思绪空白了数秒。说起来,应该也快了吧!那天我能去送她吗? 即使难过,我想为了不让自己后悔,我还是会去的。 「……除非你希望我不要去。」我摸摸她的头发。 「那完蛋了,我一定会哭得比现在更丑!」抬头看我,她满脸都是眼泪,颊侧的发丝还黏在脸上,夸张到像被人泼了水一般。 「你在我面前有过什么形象吗?还管丑不丑。」我调侃。 她掩着脸,自我取笑般地「呵呵」两声。随后我把她拉进教室里,从书包里翻出好几包面纸丢给她,数量让她叹为观止。 「你带这么多干么?」吸了吸鼻子,她一包一包清点。 「当然是怕某人碰到感伤场合就会涕泗纵横,不多准备一点哪够你哭?」她能哭的程度,在之前吵架时我就见识过了。 她鼓起脸颊「喔」了一声,自己从书包里翻出一瓶水,又开始了补充水分、擤鼻涕、擦眼泪的大业。 「……未来哪一天,我会去找你的。」 被我忽然拋出的一句话吓到,让水噎住的夏皮呛咳了两声,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瞪着我。 「干么?我很认真。」见她这种反应,我忍不住动手弹了她额头。 「会痛耶!」按着前额,她抬脚想踢我,却被我机敏地闪过了。 「谁教你一脸不相信的样子。」我轻哼了声。 「……因为,很意外嘛……」她嘀咕着说,又立刻细声问道:「真的吗?」 「既然你不能留下来的话,就只好我过去了啊。」拍了拍她的头,我也不自觉放轻了音量,「或许还要一段时间……所以,不准随便喜欢上别人,知不知道?」 要她等待,是很自私没错,反正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大方的人,与其叫她去喜欢别人,然后暗自搥心肝,还不如对自己有信心一点。 微微啟口,她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眼泪却比嗓音更快衝出她的眼眶。 所以说,带了这么多包面纸果然是正确的。 「你真的很爱哭耶!」啼笑皆非地取笑她,我主动抽了张面纸按在她脸颊上。 「我感动嘛!」又哭又笑地,她在我的手臂上搥了一拳。「约好了喔,绝对要来喔。说谎的人是恐龙!」 我按着发疼的手臂,无奈反问:「不是小狗吗,哪时候变成恐龙了?」 「因为我喜欢小狗,所以说谎的人不能变成小狗。」她理直气壮地回应,神情严肃,但紧接着,却自己「噗」地笑出声来。 跟着弯起唇角,任由她像小孩似地把自己塞进我怀中。我想,两条交会的线即使被剪断了,还是能有方法重新接上。 无论如何,我都会相信着暂时的别离,是为了最后的相聚。届时,我一定不会再放开她的手。 一定。 「那刻的约定,我始终牢记在心。总有那么一天,我们会在异国相见,而我会在背包里装满面纸,等你喜极而泣的泪水。」 第八章(一) 「嗨!我回来了,你好吗?循着从前的足跡,踏遍曾经同游的地点,让回忆盈满脑海的同时,我也一路微笑着,好像你就在我的身边。」 跟两年前来的时候一样,旗津依旧满是游客,头顶上的太阳温暖露脸,微凉的冬季海风迎面吹拂。我深深吸了口气,感觉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当金政东去找车位的时候,我已经等不及地步入人潮之中,往记忆中的方向疾走。从上车后始终没发言的馨语也没开口,迈步跟了上来,稳稳走在我斜后约两、三步的地方。 深怕自己错过了人,我边走还边不停地左顾右盼,就怕观光客太多,而我跟夏皮擦身而过了却浑然不觉。 最后,我走进了人潮最多的那条热闹街道,许愿池所在的地点也一目瞭然,那里一如以往聚集了眾多人群,大概头一次来的人都会被那里吸引吧! 一步一步靠近,我的心也悬了起来。纵使直觉夏皮一定在那里,我的心情还是紧张兮兮,一方面害怕猜错,另外一方面……因为半年不见了,真担心等等见面的时候,我会连半句话都吐不出来。 许愿池旁边很挤,我的视线几乎无法穿透,围绕的游客们吱吱喳喳地说笑;起初,我以为他们讨论的是关于许愿池的那个传说,但继续听下去,我才察觉他们是在谈论一个人──似乎是个试图成功许愿,但久久都没能成功的人。 双眼略略睁大,我连忙往人潮内部挤,「抱歉、抱歉借过一下,谢谢。」 不断将挡路的人推开,收到了几声抱怨和数枚白眼,我总算是鑽进了人群的最内圈。抬眼一看,在许愿池的前方,一个留着长发的女生正微微地前倾上半身,将左手搭在曲起的膝盖上,右手则朝许愿池一端的鐘跟钵拋出手中的硬币。 「鏗」地一声,硬币敲上钵的边缘,然后噗通入水。 我安静看着这一幕,听旁边的游客说着那女生用一袋一块钱硬币试了好久,都只是失败没有成功,刚刚拋掷出去的硬币已经是最后一枚了。 我又走近两步,望着由于低下头,而被头发阴影遮住面貌的女生垂下肩膀,叹出一口气。随后她直起身子抬头,堆着失望情绪的侧脸一下子映入我的眼帘。 下一秒,话语便衝口而出:「我都说过了,要同心协力才会成功啊。」 闻言,她的身体吓得一震,即刻转头朝我望过来,盈满诧异的双眸睁得老大。 怔忡了一会,她才愣愣地开口,略显迟疑地唤道:「……棠?」 没错,那是夏皮。偷偷地跑回台湾,还居然没告诉我的夏皮。 我对她勾了勾手指,等她乖乖走过来,就抓着她的手腕将她带出人群,拉到一旁人潮较少的地方。 「什么时候回来的?」放开她的手后,我劈头就问。 「我──」正想回答,她的目光就往我身旁移了下,顿时噤声。 转过头,我瞥见了馨语,便伸手将她往前一拉,「这是我系上的同学,之前跟你提过一起跑营队那个。」 夏皮狐疑地皱了皱眉,「同学?」 「不然你以为是谁?」憋了满肚子的怨气,我的口吻有些咄咄逼人,「干么,你以为我交女朋友了吗?劈腿了吗?你觉得我是这种人吗?啊?」 被我堵得哑口无言,夏皮慌张地退了两步,我又立马伸手将她抓回来。 「你就这样呆呆地被骗吗?连句解释都不跟我要吗?自以为宽宏大量地要选择退出了吗?」愈讲愈怒,我最后乾脆吼了一句,「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很生气啊!」 积了一肚子的怨气,终于能吐出来的感觉无比畅快;也不顾周遭究竟有没有人在看,我乾脆将自己最擅长的「情绪化」表现出来。 夏皮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眼神从怯懦变得有些不解。 「……被骗?」无法理解般,她茫然地问。 我重重地哼出一口气,正要说话,却被馨语抢先一步。 「是我!」她低垂着头,带着泣音边哭边说着:「是我,那通电话的内容都是我乱说的,全都是假的。骗了你,真的很对不起!你要怎么样骂我都可以。」 瞠目盯着将实情全盘托出的她,我还挺惊讶的。 比起刚认识不久的畏畏缩缩,这一刻的馨语,却让人感到她非常勇敢。 然而,听了这番解释……夏皮犹然是一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的样子,就好像馨语说的是外星人语言,而她完全无法接收。 「总而言之,都是我同学的无心之过。」我简洁扼要地帮忙翻译,「你就把那通电话当成诈骗电话,而你不小心被骗了一百万,想简单点就是这样。」 我不晓得自己为何要帮馨语说话,可能就某方面而言……她的心情我十分能够明白吧。 馨语抬起头来,定格不动的模样透露出她的吃惊。但我只是耸了耸肩,没有再多作表示。 不过,在我意料之外的是,夏皮的目光在我和馨语面上轮流扫过一遍后,忽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随后她伸出右手,将手掌缓缓放在馨语的头上,轻抚着她的头发,像在安抚一般。 不只是我,馨语吃惊的情绪也不减反增。 更令我讶异的,是夏皮接下来所说的话。 「对不起。」扯了扯嘴角,她幽幽地说:「我才是要跟你说,对不起……还有,很可惜。」 接下来,就好像她们两个忽然变得可以沟通似地,馨语摇了摇头又点点头,捂着胸口流着无声的泪水。而夏皮始终温柔抚着她的头发,默默地不发一语,可是我却能从她的眼神中,得知她并没有一丝责怪。 直至馨语擦乾了眼泪,向我们鞠了个躬后转身离去,我还处在一头雾水的状态当中,困惑得连嘴巴都合不拢。 呃,方才夏皮那样是解决这件事情了吗?两个人都没说话,光靠心电感应让同样身为当事者的我很焦虑啊! 这时候,夏皮瞥了我一眼,也不知是生气还是埋怨地骂了一句:「你好可恶。」 「我又怎样啦?」实在莫名其妙,「不是都说了,误会一场吗?这么计较。」 「我才没有计较。」她撇了撇嘴,悄声说道:「反正她跟我一样非常有眼光,很好啊,我才不会计较呢!」 「……什么眼光?」我抓抓头发。才半年不见,我们已经有代沟了吗? 「猪!」扔完眼刀,她又是一个猪字扔过来,让我被砸得头昏眼花。 稍后,金政东拨来了通电话,询问还须不须要送我一程。 我看了看走在身边的夏皮,回应道:「没关係,你就载馨语先回去吧!今天谢谢了,路上小心。」 「客气什么啦!喂,记得我还是你永远的好室友,有任何好消息别忘了通知一声,还有──」他劈哩啪啦地讲了一串,到后来我什么都没听清楚,直接大叫了句「再见」就掛了他电话。 「欸,所以你现在到底住哪?」收起手机,想起这件事的我赶紧问道。 我还是得掌握一下情报,免得之后找不到人。 「咦,陶恆远没告诉你吗?我还以为回台湾的事就是他多嘴说出来的,等等回去要跟他兴师问罪了耶。」停顿了下,她说:「我借住在学妹家里啦!本来要去住他家,可是刚好他亲戚来拜访,所以不方便。」 ……我不得不夸讚,卒仔实在非常精明,连给情报都只给一半,才能两边都不得罪。 「你回来的事是他跟我讲的没错啊!但来这边是我自己猜到的。」所以,我很没良心地把他出卖了。 「我就知道!明明要他别说的。」夏皮咕噥。 「他没说的话,你就要这样算了吗?那你到底回来干么?」一不小心,我的音量又大了起来。 「就是要回来问你的啊!而且因为机票超贵的,我跟爸妈卢好久才借到钱,之后整年都要打工还了啦!」她不甘示弱地回应,「哪知道真的回来以后,我却不敢问了……如果你是真的交了女朋友怎么办?你要我怎么办嘛?」 她满脸的委屈,嘴角都快垂到下巴去了。 是啊……这种答案可能会伤害到自己的问题,教她怎么问出口?假设今天立场对调,换成是我,我有办法面对吗? 我想,我可能连回国都没有勇气。 「呆子。」拍了拍她的头,我终于能够松一口气。「我不想油腔滑调,讲一堆噁心的话让你相信我。可是,你真的要知道,你没有那么容易可以被取代。」 也绝对,没有人可以取代得了她在我心中的地位。 只是很平凡的一句话,可是,却发自我的真心。 夏皮用双手掩着嘴,半瞇起双眼,眼里有着闪烁的水光。用充满浓浓鼻音的声音「嗯」了一声,她闭上眼睛,两颗泪珠便顺势滑下。 「呃,糟糕,我今天没带面纸。」往背包里翻了翻,我才发觉出门前太过匆忙,除了钱包跟手机外,我什么东西都没放进来。 「我自己有带啦!」还以为我故意在开玩笑,她伸手敲了我一下,竟不自觉地破涕为笑,还立即恼羞地说:「你真的很讨厌!」 我无辜地双手一摊,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才不会让她讨厌。 思索了会,我又从钱包里掏出了一枚硬币。 「同心协力才会灵,我们来验证一下吧。」我将硬币递给她,「这次换我许愿,你来丢。」 「可、可是……我技术很烂耶。」用面纸擦了擦鼻子,她迟疑地说:「把一包一元硬币丢光了都没成功。」 「这次不一样啊。」执起她的手,我把硬币放到她的掌心,「试试看,顶多就是再失败一次。」 她游移不定地望着我,最后我乾脆半推半拉地将她带到许愿池前。 「如果我的愿望是可以被实现的,你就一定会成功,相不相信?」我拍拍她的背。 用半信半疑的眼神看我,她上前一步,深吸了一口气。 「那我要丢囉。」非常紧张似地,她伸出的手臂竟然微微颤抖,「没、没丢中不赔喔!」 按住她的肩膀,我但笑不语。 在硬币被他拋掷出去的那一瞬间,周围的景观彷彿都成了黑色帷幕。而硬币画出了一道银白色的拋物线轨跡,缓缓落下。 「叮」的一声,击中了鐘,即刻弹进前方的钵内。 周围传来些许零碎的掌声,夏皮也高兴地跳起来惊呼,头还差点撞到我的下巴,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恭喜恭喜,你的愿望绝对会实现的!」她抓着我的双臂,激动地将我整个人前后摇晃。但下一秒又忽然冷静下来,凝重地问:「等等,你该不会跟以前一样没有许愿吧?」 我失笑,「有啊,怎么没有?」 转过头,我从围观许愿池的人潮中走出,夏皮也紧跟在身后追问:「什么,你许了什么愿望?快说快说,这样才可以知道到底有没有实现。」 「那你之前许的愿,实现了吗?」我问。 「喔……那个还没。」她笑了笑,「你不要转移话题喔!许了什么愿?快说。」 我停下脚步,回过身面对着她,可能动作太过突然,来不及煞车的夏皮直接就往我身上撞,还因反作用力往后踉蹌了下,我只得伸手扶住她。 「干么突然停下来?」她揉着鼻子,看起来撞得不小力。 「要问问看我的愿望会不会实现啊。」我将双手插进裤子口袋里,扬起嘴角说道。 「什么?」她狐疑地蹙了蹙眉心,「用问的?」 「嗯。」我頷首,而后望着她的双眼,缓慢而认真地开口:「你以前说过,『希望我们不只是朋友』,现在还是这么想吗?」 她愣了一下,脸颊很快就红了起来,轻轻地点了点头。我留意到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双手也不自觉抓着自己的衣襬。 「那么,轮到我说我的愿望了。」我的语调变得柔和。 方才我对她说,只要我的愿望可以被实现,那么,一元硬币就会成功地敲鐘后落入钵内。而无形之中有股力量,似乎允诺了我深藏的心愿。 而以前,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原来当内心深深想与一个人有所牵绊的时候,接下来这番话,会如此自然而然地就说出口。 「我希望……夏皮,可以成为我的女朋友。不管距离再远,我们的心都还是可以在一起。」在我娓娓道出自己的期望时,夏皮的眼神也亮了起来。 曖昧最美,但也不安。我想到了现在,我们最须要的都不是爱情的美丽,而是安定,一份能够不担心自己的定位,怀疑随时可能失去对方的安定。 没有任何犹豫地,她跑上前紧紧地拥抱住我,就算没有回覆,我想……我也已经得到了她的答案。 「嘿,女朋友。」轻抚着她的长发,我听见了自己哽咽的嗓音。 无论距离再远,我们也已经有所联系……不会再分开了。 第八章(二)END 那天以后,夏皮一直留在台湾过完了农历新年,才准备搭机返回美国。她预订的机票是初七傍晚,那天除了我之外,卒仔跟学妹也都到场送机了。 而学妹跟夏皮在经过寒假约两个礼拜的同居生活后,一整个变成相见恨晚的姐妹淘,当四个人出游时,她们时不时就会爆料出我跟卒仔的糗事,害我们两个只能无地自容地装聋作哑。 当然,学妹考上卒仔学校的日子应该也指日可待了,对过大考中心释出的答案后,听说她的预测分数不止是好,可能还好到有机会上第一学府的地步。不管是卒仔还是学妹,两个都是怪物! 「那你就考远一点嘛!反正陶恆远天涯海角都会追过去。」在机场大厅等待的时候,夏皮不停怂恿学妹去报考和卒仔不同的大学,到最后卒仔只好把学妹塞到自己背后,再对我放射杀人目光。 没想到在我多年的潜移默化之后,卒仔居然也会了杀人目光这一招! 「好啦好啦!不要再囉哩囉唆,你快点准备了,时间差不多了。」瞄了下时间,我将帮忙背的包包掛到夏皮肩膀上,接着提醒。 「什么,这么快吗?」闻言,她将包包背高了些,露出有些可惜的表情。 「确定东西都带了?」嗯,看来卒仔的婆婆妈妈也有潜移默化给我。 「当然啊!」停顿了会,她又补上一句,「我又不是你!」 我抹了把脸,只好把她往出境的地方推。这次的分别,没有给我太过悲伤的感觉,在一切都安定下来之后,我反而能够平静地送她啟程,并期待下一次的相逢。 「欸,你在高中毕业那天说的那件事啊……」走着走着,夏皮突然间停下脚步,开口说道,但从语气听起来,话语似乎还没完结。 我猜,她说的是我答应以后会过去找她的那件事情。 「那件事怎么了?」我收回手,让她得以转身面对我。 「……如果,到时候你没有来找我的话,我会回来找你的。」压低了音量,她淡淡地微笑着,「所以,你也不准随便喜欢上别人,知不知道?」 这段叮嚀传入耳里,让我啼笑皆非地揉了揉她的头发,但我并没有正面回答。因为,那已经是我们的约定,也是默契,一切尽在不言中。 接着,卒仔跟学妹从后方追了上来,卒仔还很幼稚地亏我一句「说悄悄话羞羞脸」。 懒得理会,我只是在夏皮走远之前拉住她,递给她一张简单对摺起来的纸条。 「这是什么?」她疑惑地接过。本想打开来看,我却握着她的手阻止了她的动作。 「出去再看。」我要求道,接着收回手。夏皮也很顺从地点点头,将纸条放进自己的随身包包里。 这次,换我实现你的愿望了。在她转身以后,我用唇语如是说道。 「喂,再忙也要连络一下,知不知道?」卒仔对她的背影喊了一句,随后又揶揄着说:「不然某人一天没收到消息,就紧张得要死。」 话中的这个某人正在瞪他。 闻言,夏皮回头绽开一抹可爱的笑,还瞄我一眼,应了声:「好啦!」 「学姊,要保重喔,拜拜!」学妹将手圈在嘴边,依依不捨般地对她说道,夏皮也允诺着点点头,要学妹接下来报考大学的程序都要加油。 最后,她的视线落到了我的身上。 所有想说的话,在这一刻好像都变得不重要了。我就只是看着她,看着她有点害羞靦腆的模样,并且静静地勾起嘴角。 一幕幕从前相处的画面,彷彿全都在我们两人之间跃动,欢笑的、悲伤的、争执的画面,都将永恆地留存在记忆里。 直到我举起手来,缓缓地挥了挥,夏皮才漾出浅浅的笑顏,调头迈开步伐。 等目送她的身影消失的视线之中后,卒仔缓步走来站在我隔壁。 「喂,你刚刚给了她什么?偷偷摸摸。」他一脸奸臣奸笑的嘴脸。 我明明就光明正大、光明磊落地给,哪里偷偷摸摸?忍住想巴他一下的衝动,我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关你屁事!」 自讨没趣地「呿」了一声,他只好拉着学妹往外头走去,「去停车场等你啦。」 我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依然站在原地驻留。 那张纸条里头写的,是我始终没对夏皮说的那一句话。从最初的不安和不敢肯定,到之后的深藏酝酿,自高中一直保留到了现在。 而那一句话,肯定就是夏皮在许愿池前祈求的心愿。 视线投向前方,我的思绪穿透了好几面墙,飞到了遥远的她身边。闭上眼,我便能够想像得到,等她打开纸条的下一秒,脸上洋溢的幸福与唇边真心的微笑。 或许,还会有感动的泪水。 悄悄地啟口,逐字逐句地,我将在纸条上的内容对着唯一的人倾诉。 「我喜欢你,从以前,到现在,到未来。」 「因为是你,连等待跟想念的侵袭,都可以变得甘之如飴。无论身在何处,只要你的面容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都成了我难能可贵的幸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