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的顏色》 第一章(一) 「你说,人人都像风箏,自以为徜徉在广阔无垠的天空中,却始终无法掌握操纵的线头,让人玩弄着牵引,既缺乏挣脱束缚的决心,也没有独自飞翔的勇气。」 头一次见到芷鳶,是在一个令人心不甘情不愿的正午。被迫坐在黄阿姨家的客厅,我还不住地打着呵欠。 昨天晚上为了款单机游戏的破关熬到凌晨四点多,结果睡不到八点就被老妈叫醒。肿胀的眼皮像绑了两块铁,沉重得就快闭起来,映入眼帘的景物全跟坏掉的电视机画面般不停跳动,连老妈跟黄阿姨的对话飘入耳里都不断跳针。幸好,她们两人聊天聊得相当起劲,并没有留意到我缺乏礼貌的行为。 我摇摇头再打了自己的脑袋几巴掌,想把眼里因精神涣散而分身的画面叠回一个,否则同时有好几个老妈跟黄阿姨在对话实在很诡异。 「阿远,你是起肖?」将水果盘中的一颗橘子放到我面前,老妈巴了我的头。 哇咧,快重叠成功的橘子从两颗变成四颗了!「喔……妈!」 老妈斜斜地瞪了我一眼,我连忙缩到沙发一边乖乖替她剥橘子。没错,那颗橘子可不是给我吃的!而是要我剥的…… 老爸常告诫我:一家三口中,唯一的女人最大,惹毛她的话我就没饭吃了。 老妈跟黄阿姨是公司里的同事,她今天早上刚搬到这里,距离我家两条街的地方。老妈天生是个热情的人,兴冲冲地拉我来串门子,说新房子要多点生气,热热闹闹的比较好。不是我在说,一整晚没睡饱所以看起来死气沉沉的人,不但充不了生气,恐怕还会怨念过深招来怨灵咧。 奉上整颗剥得乾净漂亮的橘子,我开始回想早上被挖离被窝的情形…… 暑假一过,我就得升上不能再瞎混的高二,还必须恢復六点就起床上学的要命生活。为了捉住假期的尾巴好好享受,我不惜砸下重金买回一堆游戏、漫画和小说,就是打算在倒数几天好好糜烂个够。 结果老妈哪天不挑,偏偏挑最后一天,也是我最累的一天逼我早起。黄阿姨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搬家啊!暑假只有最后一天是黄道吉日吗?我真他妈的想哭。 早上七点多我还睡不到四小时,不到四小时啊!意识模糊之际,我看见了周公老阿伯慈祥和蔼的面容,不仅如此,我们俩还坐在大树下下棋;虽然不知道自己哪时会下棋了,但大概是男人的直觉,一看棋盘上的局势,我就知道可以将他的军。 啊哈!心中大喜,我正准备俐落地出手,孰料周公阿伯的表情竟变得横眉竖目,简直翻脸比翻书还快!他唰地站起身,趁我呆住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双手齐扬掀翻了石桌上的棋盘,顿时木製的棋子满天飞,棋盘还整个砸到撑大一双眼一张嘴的我脸上。 搞什么!想必是大势已定,他想认输又拉不下脸!嘖,这种恼羞成怒的心情,我当然是可以理解,不过完全无法谅解! 男子汉大丈夫,士可杀不可辱!我将棋盘摔到一边,正想捲起袖子跟他理论,然而眼前的人哪还是周公阿伯,那张脸,分明就是最爱形容自己妖娇美丽的老妈啊! 在我惊恐的目光注视下,她吸足了气,张大嘴,以雷霆万钧的狮吼功大吼道:「阿远,快给我起床──!」 这气势万钧的大吼,将我从梦境震回了现实。我坐起身抓抓一头凌乱的头发,脑袋里还持续有恐怖的噪音在轰轰作响。双眼尚无法适应光亮,我半瞇着眼抬头,视线落到站在床边,手中紧抓着枕头且表情狰狞的老妈身上,从她不断喘大气的疲累样来推断……她应该已经叫我很久了。 嗯喔,原来刚刚砸到我的不是棋盘,是枕头喔;我恍然大悟。 老妈猛力地将我扯下床铺拖着走,害我一路踉踉蹌蹌直到被踹进浴室,几十分鐘后,还被迫打扮得人模人样,让她强拉到黄阿姨家。 跟老妈的聒噪对比起来,黄阿姨显得相当文静且有气质,两人相对而坐有如菜市场欧巴桑跟贵妇的差别。黄阿姨不太说话,通常都是安静地听妈东扯西扯,从隔壁邻居买了新车扯到附近的社区前几天有窃贼出没,黄阿姨都只是轻轻点着头,配合话题露出适当的神情或微笑。 恢復了点精神,我将双手搁在桌面上,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屋子里头的装潢很雅致,看得出来黄阿姨一家人都很有品味。墙上掛着字画和水墨大摺扇,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樟木气味,樟木製的电视柜中摆着精緻的瓷器和特殊形状的玻璃器皿。将视线移往左方,从我这方向能看见楼梯,连楼梯的扶手都经过精巧的设计。 这时,一个黑影突然出现在楼梯转角的墙面上,随着影子缓缓下移,一个女孩的身影闯入我的视线中。她有着一头及肩的中长发,削得薄薄的服贴着脸颊和颈项;两人的眼神对上时,我发现她素净的脸上镶着动人的五官,明亮的双眼皮大眼睛,眼尾微微上扬,加上小巧的鼻子和轻抿的嘴唇,搭配起来具有古典的美感,令人目光为之一亮。她的眸中带着平和的情绪,虽然亲切,却令我心中油生一股莫名的距离感。 「可远观而不可褻玩焉」,我脑中冒出这个句子。她应该是黄阿姨的女儿吧?老妈提过阿姨跟她都只生了一个小孩,她们年龄相近,小孩的年龄也差不多。 接触到我的目光,女孩的双眸有些讶异地睁圆,毕竟我对她来说完全是名陌生人吧。她朝我微微点了个头,扬起一抹和善的笑容并走下楼梯来,在同时我瞧见她手中的淡黄色马克杯。或许她原本是想下楼装水?我猜。 「芷鳶,过来打招呼。」听见女孩脚下那双淡黄色拖鞋的声音,黄阿姨抬眸朝女孩喊道;她将马克杯搁到楼梯边的小桌子上,顺从地走了过来。 她一定很喜欢淡黄色,我注意到连她的皮製錶带都是淡黄色的。 「阿姨好。」女孩坐到黄阿姨身边向老妈问好,位置恰好在我的对面,让我可以光明正大打量她。她说话的语调跟黄阿姨很像,嗓音又细细柔柔的,像下一秒就会在空中破裂消失的泡泡。 「芷鳶」,我悄悄在脑海中为读音填上两个方块字。相当好听的名字,不知道是不是这两个字?边猜测,我边将她秀气的脸孔一同刻入脑海中。 「恆远大我们家芷鳶一岁吧?是哪所高中?」黄阿姨忽然望着我问道,我马上正襟危坐,机器人一般地报出自己唸的高中校名。 陶恆远,这是我的姓名,光唸名字听起来相当有伟人或名人气势,然而连名带姓唸起来就实在有点孬了。逃很远?我亲爱的爹娘啊,这年头又没战争和平得很,我能逃很远有什么用?还是你们希望我以后当个让警察抓不到的通缉犯? 「哎,是你的学长。」黄阿姨的话让我拉回思绪;她顶了顶芷鳶的手臂,语气中有着难掩的欣喜。转过头来,她接着对我说道:「芷鳶是你们学校的新生,分发上的。」 真的假的?这么巧!我有些惊讶。 我们学校的分数在中上水准,当初,模拟考成绩一向不怎么出色的我跌破眾人眼镜考上时,老妈不仅带我到所有拜过的大庙小庙还愿,还差点跑去跟里长借广播器把这件事昭告天下,所幸老爸是个理智的人,适时阻止了她。唉,我一直觉得老爸的冷静沉稳没有潜移默化给老妈,真是很可惜。 若芷鳶跟我不一样,不是矇上的,那她的成绩肯定不错!我露出佩服的神情;相较于我的反应,芷鳶仅仅是望了我一眼,便淡笑着低下头,盯着她放在膝上的手指,没有多作什么表示。 「同所高中哦?那以后有事都可以问我们阿远啦,他很厉害,当过班长,还帮忙编过校刊喔!」妈老王卖瓜地夸奖我,我忍不住用馀光瞄她一眼。 「那真的要多麻烦你了。」黄阿姨看了看芷鳶又望向我。 我不大好意思地搔搔脸。 担任一年级下学期的班长,那是遭到好哥儿们陷害,完全不是因为责任感重或功课很好之类的,而帮忙编校刊是因为校刊社人手不够,认识的学长好说歹说拜託我去帮忙,刚好我中午又习惯不睡觉,才会答应在午休时间去支援。 总之老妈,你儿子我只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平凡人,别把我捧得像神仙好吗?我在心中无奈地反驳道。 ……至于黄阿姨喜悦的模样和话中有话,我懂。 普遍来说,在学校里有学长姐帮忙照料总会适应得比较快,除此之外,若是碰上什么麻烦,有靠山总比没靠山好;虽然我没碰过类似的麻烦,但听过几个同班同学就是因为有认识的学长帮了不少忙,甚至还协助调解过私人纠纷。 不过,我个人主观判断芷鳶应该不会惹什么麻烦。别说我刻板印象,她给我的感觉就是个乖乖牌,不懂何谓惹是生非,不晓得被记过的滋味,也绝对会好好上课考试写作业的那种学生,除非她表里不一,喜欢翘课、顶撞老师、跟违反校规什么的,那就另当别论了。 然而,为了让黄阿姨安心,也为了表示我明瞭她的意思,我点了两下头作为回应。不答应也不行,我还怕老妈把我抓去剉骨扬灰,她对别人家的儿女比对我还好,明明我就是她亲生的,却老被当成免钱劳工蹂躪,真是差别待遇…… 黄阿姨松了口气,搂搂芷鳶的肩膀,而我察觉到就在那刻,芷鳶原本上扬的唇角竟敛了回去,垂下睫毛的眸罩上一层忧鬱。我困惑地皱起眉;下一秒,笑容却又重新回到了她的唇角。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她明显转变的神情却被我尽收眼底,我很肯定那不是错觉。说不定是她当下情绪的直接反应?我有些困惑。 傍晚离开黄阿姨家时,芷鳶也站在门口送我们,淡笑好似僵化了一般,始终凝在她的嘴边──我感觉得出来,那并不是多快乐的笑容,它带着既礼貌又疏离的味道,就像娃娃…… 不,其实更像为了应付而笑,为了笑而笑。我脑中没来由地冒出这想法。 步行回家的途中,我被满脑子的混乱思绪牵引,回头朝门口看了一眼,正巧望见她转身进屋的背影。 这第一次见面,我替芷鳶贴上了好孩子标籤。或许两人之间不会有更深化的交集了吧?当时的我暗自猜想。虽然在同一间学校,但每个年级所在的位置不同,我不会间着没事就往一年级教室跑,而芷鳶应该也不是个爱黏学长的学妹。 虽然她来黏我感觉似乎还不赖?我唸自然组,班上男生多,认识个正妹学妹肯定会让他们羡慕得流口水吧,顺势把起来也很好,嘿嘿嘿。 齷齪!色欲薰心!下一秒,我在心中狠狠地咒骂自己。 结果因为掛心这件事,开学前一天晚上,我该死地失眠了。 第一章(二) 到隔天,很久没早起过的我果然晕头转向,因为神智不清醒又睡眼惺忪,导致骑车到校车站的整段路途都在蛇行,没出车祸还真是了不起。 我家附近没有公车可以直达学校,搭客运也还要转车,虽自认骑机车的技术无人可及,可是念在没胆让爸妈接到无照驾驶罚单,也没能力支付的份上,我仍然每月花四百多块买票搭校车上下学。 将脚踏车停进停车格并上锁,我走进车站附近的早餐店。站在柜檯边等待取餐的时候,馀光扫到从外头走入一个相当熟悉的人影,穿着粉红色制服上衣和黑色百褶裙,修长的小腿被一双黑长袜包裹,只露出膝盖上下各五公分的一截白皙肤色,整套女生制服让她穿起来,像量身订做的一样适合。 如果学校打算票选制服美少女,我想我会二话不说地投给她。 「早安,学长。」美少女走到我面前,用她独特的柔细嗓音说道。我完全没料到她会主动开口跟我问好。 没错,她是芷鳶,穿上高中制服的芷鳶。 我瞥见她的书包旁掛了一个圈着「芷」跟「鳶」两字的小吊饰,因末端的铃鐺而发出轻微的叮叮噹噹声响。哇喔!真的是这两个字,我也猜得太神准了! 「早啊。」机械式地应了声,意外碰到她的我有些发愣,回过神来才接着问道:「你也搭校车?」 问完我才想到她跟我一样,都是双薪家庭,不太可能由父母接送她上下课。 她点了份原味蛋饼和冰奶茶,而后转头对我笑,算是种沉默式的回答。 我正想绞尽脑汁多挤一些话题,好表现我身为学长的亲和力时,早餐店阿姨就大叫一声帅哥打断我的思绪,将已装袋的早餐放上我前方的平台。 阿姨啊,你平常叫我帅哥我是很高兴啦,可是现在叫得不是时候啊!我一脸无奈地从口袋里拿出百元钞票递给她,边提起早餐边在心里埋怨。 「喔对了,你知道在哪里等车吗?路口7-11转角过去,可以看到一家中药店,那前面的空地都可以站,通常左边是凤山高中,右边是凤山商工,我们学校的学生习惯站中间等。」离开早餐店前,我对芷鳶说。每次等车都让我有种三强鼎立的压迫感,偏偏我们学校又当夹心饼乾的内馅,真不晓得当初怎么划分界线的。 「好,我知道了,谢谢学长。」眼神里没有迷惑,身上也没有一丝属于新生的气息,只有那件皱褶还崭新得一丝不苟的制服,透露出她小我一届的事实。 我看着她浅浅的微笑,心里不禁又迷惘起来。 气质成熟的人我碰过不少,但都不及她给我的印象来得深刻,也许是她面容跟身材的纤弱,与丝毫不慌乱的说话口吻產生了极大的反差吧;老实说,我对自己洞察人心的本领还颇有自信,然而面对这个女孩,我发现自己读不透她眸中的情绪,反而有些害怕自己不停地观察她,她会察觉并感到不舒服不愉快。 难道说,她不常把情绪表现在容易被看透的地方吗?我狐疑着。 怀着满肚子问号,或许还有遗憾,我转身步出早餐店;绕过7-11走到平时等车的地方,我还频频偏过头去瞄转角。过了不久,见芷鳶的身影在转角出现,我马上收回视线假装轻松地站立着。她施施然地走来,站在我的左前方,大约两步的距离。我偷覷着她的侧脸,八月底的朝阳让她瞇起眼,几近闔上的程度,但她似乎很喜欢晨曦洒在脸上的感觉,此刻的表情竟让我辨识得出快乐。 那单纯而温暖的顏色很适合她,头发镀上一层淡金,闪闪发亮,让她整个人像名隐了翅膀的天使。回想起来,比起我昨天使用的淡黄色,用淡金色来形容……似乎更贴近她的马克杯、拖鞋、还有錶带的顏色。 黄色车身的客运从斜对面的十字路口出现,驾驶座的挡风玻璃后摆了绿色14号车牌,那是我们这一路的校车;学校和客运合作,所以我们的校车就是客运专车。绿灯亮起,左转的校车缓缓驶到路边停靠,我们自动自发地排成一列纵队依序上车。芷鳶选了右边倒数第三个靠窗座位,我则习惯性地走到客运最后排的五人座,跟棠还有夏皮三个人坐在一起。 「卒仔,我们三个又同班,孽缘欸。」棠半睡半醒地撑开一隻眼睛说。 「对我来说是孽缘,对你们说是赚到。」我毫不客气地巴他后脑杓。 卒仔,几个要好的人都这么喊我,原因不用多说了吧?逃很远的当然是个卒仔;我相当不满意这个绰号,但朋友们都说好记又好叫,久而久之我也不再阻止,反而我也不会因为被叫一叫就真的变成卒仔。 「嘻嘻嘻,这下我的笔记不用担心了。」从棠右边探出一颗头,夏皮贼头贼脑地笑着,长长的头发从肩上滑落到胸前。 夏皮的本名是夏屏,唸快一点就变成夏皮了;本来我还打算叫她shopping,可是才叫第一次,手臂上就多了无数个鲜明的五掌印,之后我就放弃了。夏皮是我们三人组中唯一的女生,虽然老跟我们混在一起,但并不是个男孩子气的女生。 我、棠、还有夏皮,自号十四车三结义,这愚蠢的称号当然不是我提出来的,而是棠那个三国演义看太多的傢伙。话说,最先搞出这项提案的夏皮原本是力挺「十四车三侠」这称号的,但我实在不愿将风尘三侠中美丽慧黠的红拂女跟夏皮作连结,义愤填膺地抗争到底,找了不少歪理说服她,夏皮才接受将三侠改成三结义的提案──也难怪她这么久才妥协,自号三结义老大的她得时不时被我们称作「备哥哥」,的确需要点勇气和心理准备。 「喂,卒仔,你从刚刚就一直看那个方向,是怎样?」棠用手肘用力顶我,直朝芷鳶的方向望去,「没看过的耶,是一年级学妹喔,正吗?」 宇宙环球世界霹靂无敌正,咳!慢着,「还不错啦。」 「我看你的表情不像『还不错』而已,好东西要跟好兄弟分享啊,认识的话记得介绍一下。」棠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这时,芷鳶正好半转过头,他瞬间转变口气,可惜地道:「唉唉,没希望了、没希望了。」 「什么意思?」我啼笑皆非地反问。 「那种漂亮得太过火的,不是已经死会,就是卡发到手痠了,你节哀吧!不会有机会的。」他老气横秋地拍拍我,一副「看女人就靠我」的样子。 问题是,他哪隻眼睛看见我对芷鳶有意思了?虽然我也不否认…… 「她妈跟我妈是同事,所以拜託我帮忙照顾而已,你想太多了。」将双掌交叠枕在后脑杓上,我调整了个舒服的位置靠在椅背上。 「有句名言说,男人打算泡妞,却不想被人知道的时候总能找到一个藉口。」嘴里嘖嘖几声,棠还拚命用馀光朝芷鳶的方向示意。 是人想堕落的时候总能找到一个藉口吧?我瞟他一眼。 「哪个,学妹吗?」夏皮用右手在眼睛上方搭了个棚子,往前方张望,嗓音大得让许多人都回头看她,但芷鳶没有。 她大概对很多事都不甚在意,在她身上能感受到这样的氛围──除了自己在乎的人事物,她不会花太多时间和心力,去关怀不重要的事情。 「想不到你眼光这么高,唉呀呀!难怪之前有女生要倒贴没成功。」斜斜地看着我,也不管我用凌厉的眼神在瞪她,夏皮又露出招牌的贼笑,「不过看在你是好哥儿们的份上,我可以帮你唷!」 「免。」 「真的不要?女生跟女生比较好套交情哦。」 「你确定不会搞砸啊?更何况就像棠说的,说不定已经死会了。」我瞄了芷鳶一眼,「而且,没有更进一步认识前……我不想行动。」 「死会了一样可以追啊。」夏皮很不死心。 「笨,卒仔不是说那个啦。」棠接口,随手往夏皮头上一敲。 「不然呢?」捂着额头,夏皮狐疑的眼神在我和棠之间游移。 「看到是正妹就追这样好吗?喂,都不管相处起来怎样喔,难道你走交往后再培养感情的路线?培养个鬼,这种组合十对里有九对会分。」棠挥了挥手,「说给幼稚鬼听也不会懂,去去去,你闪一边吃糖去。」 「你说谁幼稚鬼呀!」夏皮反驳,尖锐的嗓音惹得全车的人再度回头观望。 「这里还有谁?当然是说你啊,幼、稚、鬼──」故意轻蔑地说,棠还附赠夏皮一个大呵欠。 「浑蛋!池晋棠你这隻猪,蠢猪、大睡猪!」 感受到夏皮的气急败坏,我连忙往左边挪了好几公分,啼笑皆非地看着她对棠东搥西捏还不停叫骂,而棠也只是任凭她打,自顾自闭着眼睡大头觉。总有办法让随和的夏皮气成这个样子,不晓得这算不算棠的一种才能? 开学第一天的早晨,原本该寧静的校车就被噪音污染。离学校还有一小段路,我学棠将眼睛瞇成小缝,透过小小的空隙持续盯着视线没离开过窗外的芷鳶,有股好奇感不断在心里蠢动。 阳光穿过窗户照了进来,暖烘烘的,舒服的温度让我不知不觉有了睡意。再睁开眼,是被夏皮猛扯我两边脸皮的刺痛感痛醒的。 「你好难叫醒喔,快走啦!学校到了,大家都下车了耶。」她鼓着腮帮子,显然还在生气。 我望向前方,只见棠睡眼惺忪地站在校车中央的走道。再往旁边看,原本被芷鳶坐着的位置上已空无一人。 第二章(一) 「你说,或许我们从不是为了自己飞,因为不被注目、不被期待,就到不了更宽更远的蓝天;但为什么呢?当一个人飞得好高时,心却是孤独的。」 鐘打了,是午休的下课鐘。 快步走过一排教室,我边望着里头依旧睡得香甜的学生,边咬牙切齿揉着手中的教科书单。该死的棠,居然推荐我做什么鬼服务股长!害我连觉都没睡饱就得跑到图书馆确认这学期的教科书,等等还要回教室一趟找同学帮忙搬;没天理啊,用屁股想都知道服务是搬东西打杂的,早上被提名的明明就一堆壮汉,我这根竹竿简直像插花的,连棠都拍胸脯保证我绝对不会中奖……可是,靠,为什么最后我会以压倒性票数当选?结果出来时我真想把棠剁成碎肉! 不过,之后夏皮替我报了一箭之仇,把棠拱上了风纪的位置,嘿嘿、嘿嘿嘿! 「我们班完蛋啦,找风一吹马上倒的当服务就算了,还投最会打瞌睡的猪当风纪!」回想早上投票结果出来的时候,夏皮立刻绽开邪恶的笑容揶揄道。 接着,棠朝我使了个眼色,我对他挑挑眉。 最后夏皮成了班上的班长。早知道就不陷害她了,否则她也不会在午休前,气冲冲地把班导交给她的教科书单往我桌上扔,说那是服务股长的范畴,不关她班长的事,叫我自己看着办。 死定了,班上女生本来就物以稀为贵,且夏皮还很难得是个「外表相当有气质」的美女,刚分班,班上就一堆男的对她流口水,要不是有我跟棠在护花,说不定开学第一天就一堆人跟她要电话!唉,这下惨爆了,我们两个偏偏同时得罪她,不管夏皮要不要换护花使者,当班长的她恐怕都会让我们俩往后的日子很难熬,真不该跟棠狼狈为奸的……咳! 踏进图书馆,映入眼帘的是一群人高马大,且正在清点书籍的壮汉,看来全是服务股长。就说我不适合当服务吧,我看这群人十个里有九个能单手将我扔出图书馆。我边翻白眼边走向坐在柜檯后的图书馆大姊,虽然叫大姊,她却是个逼近中年的欧巴桑,最喜欢人家夸她漂亮,有事拜託她帮忙的话,从头到脚讚许一番是免不了的,没称讚就不给好脸色看。 上学期编校刊时跟着学长跑了好几趟图书馆,我见识到他舌粲莲花的拍马屁功力,后来学长功夫传授给我,跑图书馆的事情就都交由我包办。 「大姊,哇塞!今天这个发型不错喔,走在路上有没有帅哥跟你搭訕?衣服还搭得这么好看,一定是身材好有加分啦……」我丢出一串连自己都反胃的諂媚,趁大姊乐得笑咪咪,挥手娇嗔说着「呵呵,没有啦!」的时候,俐落地将教科书单推到她面前,「对了大姐啊,这单子要怎么看啊?怎么有些书被划掉了,还有旁边的编号是啥东西啊?」 「唉唷,划掉就代表没有订了啊!编号是科目,旁边那里有一张对照表,你去对一下就知道了。对完记得去确认书的数量。」大姊拿起桌上的书单,「你是二年十四班?你们班的书好像放在角落那边吧,点完记得先跟我报备,再去叫几个班上的人来帮你搬书。」 「瞭解!谢大姊。」 询问完毕,我走到一旁看墙上贴的对照表,并将科目写在标号前头以免拿错书;过一会,将科目记录完的我抬起头,竟然看见芷鳶走进了图书馆,手上还拿着我很熟悉的白色书单! 什么,芷鳶是服务股长?他们班未免太不怜香惜玉了吧!叫女生来做这种粗活,若是个粗勇的女生也就算了,她可是芷鳶耶,照体型推测体重绝不超过四十五公斤的芷鳶!我的天,她等等该不会要自己清点那堆书吧? 「到啦,应该就在这里领书,剩下的你自己来就可以了吧?」忽然,芷鳶回过了头,将手中的书单递给身后的人。 我这才注意到她身后跟了个男生,头发在太阳照耀下映出紫红色,身高目测比我还要高,也当然比我壮,重点是,感觉好像比我还帅!这么优质的傢伙以前从没见过,肯定是这届刚入学的学弟吧……等等,我该关心的不是这个,而是他为什么跟芷鳶在一块? 芷鳶的脸上堆满无可奈何的表情,她微微蹙眉并鼓胀着双颊,右手扠在腰际,左手则把书单举到紫红毛学弟的胸前,一副想表现强势又强势不来的模样,让我只能在脑海中找到「可爱」这个形容词。 「不要啦!你都陪我来了,就帮我看一下那要怎么弄啊,又不是不知道我很笨。」紫红毛没接下芷鳶手中的书单,反而把手背到身后,笑嘻嘻地摇头。 「别闹喔,以后这些事都要你负责的,不现在学要什么时候学?」芷鳶板起脸孔指责,但她轻声细语的口气威吓力不足,紫红毛依旧睁大眼无辜地望着她,身后的手没打算动作。 芷鳶给的东西还不接?要是我就拿回家裱框掛墙上!真想把他那头碍眼的毛拔光!蹲下身,我开始点算这学期班上的教科书,边算还不忘竖耳偷听,时不时往他们两人的方向瞄一眼。 「黄柏钧,不听话我就跟叔叔讲。」将白色书单捲成圆筒状,芷鳶敲敲紫红毛的额头。 嗯喔,原来紫红毛叫做黄柏钧……我个人认为紫红毛还比较适合他,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奇怪!听他们两人的对话好像早就认识,芷鳶口中这个「叔叔」不晓得是谁?我不知不觉缓下手边的工作,专注地偷听起来。 「老爸出差啦,不在家你要跟谁讲?」我瞄到紫红毛脸上的笑容更大了,「而且你是学艺耶,教室佈置的时候我可以帮忙啊,到时候买东西也可以叫我去啊;可是现在这种东西我不会看,你就帮帮我嘛!」 他用下巴点了点白色书单。 原来叔叔是紫红毛他爸,我自顾自地点头。嘖,看来芷鳶不是服务而是来帮忙紫红毛的,看紫红毛这副德性,要是我就把书单扔地上,叫他自己看着办!呃,怎么突然间能体会夏皮的心情了。 「你是服务股长,要负责任自己去问啦。」摇摇头侧过身,芷鳶试图把紫红毛的手从背后抓出来,然而紫红毛硬是左闪右躲,不让芷鳶碰到他的手,两人像在争夺战一样,紫红毛最后还蹦蹦跳地往我这方向撤退过来。 我呆了一下,找回自己的反应能力时已经来不及,庞大阴影倏地将我笼罩,紫红毛一脚踩上我已经整理好放在身边的教科书。我的脏话才到喉咙还没出口,他又像比萨斜塔一样重心不稳开始倾倒,双手戏剧性地挥动,我听见芷鳶惊叫一声,然后比萨斜塔就重重地把我压垮。 「干!」这句话我当然是在心里骂。 书本啪啦啪啦散成一团,加上双人叠叠乐碰地一声着地,立刻引来现场一阵骚动,连大姊都从柜台内跑出来,「唉唷夭寿喔」嚷个不停。邻近几个同学把紫红毛从我身上拉起来,我很苦命地自己撑起身子,背脊还传来喀喀两声。唉,老了。 「学长你没事吧?对不起!」教人意外地,芷鳶没先去关心认识的紫红毛,反而蹲到我面前道歉,两人近距离对望,见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透着关心神色,我顿时紧张到舌头打结,狼狈地摸着后脑杓,连声不要紧都说不出来。 「学长、学长?」叫我几声没收到回应,芷鳶先是困惑地眨眨眼,而后会意过来似地拍拍一脸冰块的紫红毛,「笨蛋,快点道歉呀,是你先撞到人家的!」 她明显误会了,我不是在等紫红毛道歉,而是看她的脸看到呆掉。 「还不都是你害的,帮个忙就没事啦,硬要把那张单子还给我。」紫红毛嘀嘀咕咕地别开脸,一点想道歉的意思都没有。 「你真是……」芷鳶的语气中满是责怪,不好意思地瞄我一眼。 我瞇起眼,方才立即压下的愤怒又窜了上来。 连基本礼貌都不懂,长得高外表帅有屁用,能当饭吃吗?也罢,省下我一句装模作样的没关係。冷着脸站起身来,我拍拍裤子上的灰尘,发现手上空无一物,搜寻了下又弯腰将掉在地上的书单捡起来。 「学长你不要生气,他不是……」芷鳶跟着起身,焦急地想向我解释,平时自在恬适的模样消失在紧张的气氛中。 她完全没必要替紫红毛说话,这件事本来就是单纯的意外,我不爽的是他的态度,而不是他拿我当肉垫。无奈下,我递给芷鳶一个淡漠的眼神,使她的话中途煞车,表情也变得有些难过。糟糕,我太兇了吗?她该不会要哭了吧! 「我没有怪你,也没有生气。」抓抓头发,我将视线移到一边说道。 至少现在气消了,没消也快被她怯生生的样子浇熄。我本来就很难对女生发脾气,更别说是面对有好感的芷鳶了,根本就气不起来啊。 似乎欲语还休,芷鳶抿着嘴唇望着我,虽然我很想说些要她别在意之累的话,但今天实在被恶整到有些累了。 我转过头,「大姊,我回班上请人来搬书,数量都核对过了。」 闻言,看热闹的几个人纷纷作鸟兽散,愣了好一阵子的大姊回过神来对我挥挥手,「快去、快去。」 第二章(二) 将书单对摺再对摺塞进西装裤口袋,我从芷鳶和紫红毛两人中间穿过走向图书馆门口。离去前我回头望了一眼,芷鳶仍站在我那堆零乱的教科书前方,放在身侧的双拳紧握着;紫红毛偏着头看她,侧脸的表情彷彿有些愧疚。 照这情况推断,紫红毛大概是个拉不下脸道歉的人,这种人并不少见,了解个性就没什么好跟他们计较,反正不是坏人,比较爱面子罢了。不过他还真该庆幸我衝动的个性在国中时期就磨得差不多,也该庆幸有芷鳶在现场,否则我绝对会和他打进学务处吧。 此时上课鐘打,我在门口清醒过来。死定了!胡思乱想浪费我一堆时间,再不找人来处理,班上下午就拿不到课本上课了。边低声咒骂,我边迈开脚步快速地跑回教室,同时,从中午开始就一点一点将天空笼罩住的厚重乌云,竟然开始落下雨滴!在雨势变大前早一步衝到遮雨棚下,我看着外头的倾盆大雨呼了口气。 这时的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随即转头朝图书馆望去。记得芷鳶除了教科书单外,好像没带任何东西,伞当然也没带。 「……暂时不管了。」回教室要紧!驻足了会,我便跳上遮雨棚尽头的阶梯。 闯进教室时老师还没到,坐在前排的夏皮第一个跳起来。 「哇啊!陶恆远,你下巴怎么一片瘀青,破相了啦!」 原来在夏皮心目中我还有「相」可言啊,该高兴吗? 「被比萨斜塔压到啦,差点痛死,也不想想我是靠脸吃饭的!」刚刚正面着地,下巴只有单纯瘀青还真是万幸,「就算是同情我好了,快号召十个人跟我去图书馆搬书吧?班长。」 夏皮嘟起嘴,「喔,好咩。」 「哈……靠脸吃饭,那你大概一辈子只能要饭吧?哪来比萨斜塔啊,我看走路摔倒才是真的。」靠身高优势坐在最后一排角落的棠揶揄道,并收起枕在后脑杓的双手和大牌放在桌面上的脚,「喂,算我一个。」 我朝他的方向虚挥一拳,很意外他这个时间居然没睡着,还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难不成在尽风纪的职责?早上换位置时,他挑的坐位的确很适合观察全班的状况,谁在说话捣乱都一目瞭然。 「有谁要自愿吗?搬个书而已,快点快点,不然我要点人囉!」夏皮拿出抽屉中的名条,还没开始点名就已经一堆人自动自发站起来了。 我算了算人数发现还少一个,正巧馀光扫到附近一位正在看《神鵰侠侣》的同学,记得他在选干部时被班导直接点名当副班长,原因就是分心看《神鵰侠侣》。好个学不乖的傢伙,有间时间看武侠小说不来搬书?我敲敲他的桌面,「先生,就你了,一起来吧?」 他露出懊恼的神色,或许正看到剧情高潮的地方吧,但在我不容反抗的语气下,他还是放下小说加入壮丁搬书团。夏皮问我她须不须要跟着跑一趟,可能是看见我下巴那片瘀青所以有罪恶感吧;我摇头,副班长跟棠这个风纪都被我带出场了,班上没有班长管怎么行? 「喂,服务,外面在下雨耶。」忽然,队伍中有人出声提醒。 「喔!反正等等两手抱书也没办法拿伞,倒是书不能淋湿。」我打开班上放垃圾袋的柜子,抓出其中一个捲筒,「等等用这个包书,我们自己就……快马加鞭,啊哈哈哈!」 闻言,壮丁们顿时哀鸿遍野,一个个抱怨起外头不算小的雨。要怪只能怪学校开学时间点选得不好,加上资金不足遮雨棚盖不够囉。我耸耸肩。 壮丁团一个个步出教室,确定他们都走了,我才回自己座位从抽屉里摸出折叠伞;我的位子在棠前方,也是相当靠近后门。整个人偷偷摸摸,我的前脚刚跨出教室后门,就被倚在后门旁边的棠吓了一跳! 「你干么?」我差点把折叠伞摔在地上,怕被棠发现,又马上迅雷不及掩耳地藏到身后。 「我才要问你咧,干么自己带伞?」眼尖的棠兴味盎然地问。 逃不过法眼,我说:「不是我要撑啦,给别人用的。身为服务股长,我当然是与你们共患难。」 不然看他们淋雨搬书我在旁边撑伞,不被吐口水淹死也会被干譙死吧,说不定还有谁会趁下课在椅子上动手脚,让上厕所回来的我一坐就四分五裂,跌在地上导致半身不遂,这种事我才不干。 「唷,你这平常唯我独尊的人会特地拿伞给别人用?太稀奇了!何方神圣啊?」棠夸张地抽口气,追上我心虚落跑的步伐还不停追问。 最好,谁平常唯我独尊啊?我瞟他一眼。我只是懒得将小事放在心上,在乎太多的话我的脑筋会提早衰退,我不想太早变成失智老人。 咦等等,照这么说来,或许我跟芷鳶的磁场很接近? ……算了,跟她认识才不过几天,先别想太多比较好。等一下回图书馆时芷鳶不晓得还在不在那里?倘若不在我的伞也是白带。我耸耸肩,故意忽略棠眼中想挖八卦似的亢奋情绪。 一行人跑出遮雨棚到达图书馆时,因为速度飞快所以没淋到什么雨。壮丁团聚在门口等我,最后才到的我挥挥手示意他们进去。 拍了拍制服上的水珠,在跨入图书馆,朝教科书堆放的方向望去那刻,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真要讲的话算是一半惊喜一半慍怒吧。 因为芷鳶正一个人蹲在地上,整理我们班方才被弄乱的书籍,而真正该负责任的紫红毛学弟竟然不见踪影。将手边最后一叠书堆好,大功告成的她站起身,拍拍手上的脏污,在下一秒旋过身来,唇边喜悦的微笑映入我眼帘。 没料到身后站了群不认识的人,她有些吃惊地后退几步,不小心踢到其中一堆书,原本整齐堆叠的书本登时歪了一边。 「啊贺,闪到腰了。」站在我旁边一个同学白目地说。 这话让芷鳶轻喊了声「糟糕」,又马上蹲下整理。 「呃!没关係,我们自己来就好了,一开始不是你弄乱的,对你不好意思。」我连忙衝到前方,同时不忘向壮丁团下指令,「快快,一人拿一个垃圾袋包一叠搬回去,很轻的自己凭良心搬两叠……喂,棠,你没事拿人家一年级的书干么?左边那堆啦。」 「没啊,欣赏一下他们这届教科书的封面,好看多了,没像我们那届的封面丑到爆,差别待遇喔。」棠嘴上回我的话,目光则飘向芷鳶,回到我脸上时还挤眉弄眼了下,眼神似乎在告诉我「抓到了吧!」,害我打了个寒颤。 第二章(三) 我跟棠做了一阵子的眼神交流,等收回视线,才察觉几个活像几百年没看见正妹的壮丁,居然放着工作不管开始搭訕芷鳶。 「你是一年级的学妹喔,哪一班的啊?」 「嗯,一年五班。」镇定下来后,熟悉的疏离笑容重新回到芷鳶的嘴角,那是她的面具吧,温柔和善却教人无法靠近的面具。 「离我们班超近的啊!有空来玩。」 芷鳶轻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很甜,但我看了很生气。 玩玩玩,玩个头啊,叫你们搬书不搬书,在那边给我把妹!我手上的垃圾袋捲筒正要往某名咧着嘴笑的壮丁头上招呼过去,棠就伸手将我拦住,盯着他横在我胸前的手臂,我困惑皱眉。 「蠢,连问题都不会问。」他指着搭訕的同学激动咆哮,接着又转向怔住的芷鳶,「喂!学妹,手机号码几号?」 我赏了他脑袋一巴掌,「去你的,通通给我搬书啦!」 棠歪着嘴摸摸后脑杓走到一边去,搬走一叠书前还用好心被雷亲的眼神瞪我。唉,我承认我错了,应该等芷鳶唸完电话号码再巴他,动作何必这么快! 「芷……学妹,你先回去上课吧,谢谢了。」差点过于亲暱喊了她的名字,我嚥了嚥口水。真是好里佳在!「对了,这给你用吧。」 我匆匆忙忙将预备的伞递给芷鳶,待她困惑地接下后,便抱起地上最后一叠书起身准备回教室,动作一气呵成。望向外头时,发觉外头雨势更大了,我鬱卒地叹了口气。 「原来下雨了呀……」芷鳶在我身旁低喃,随后放大音量叫住正要离开的我,「学长,那你们怎么办?」 我想都没想,「淋雨啊!多帅啊。」 听我如是说,芷鳶低头望着手中那把不大的伞,不知在沉吟什么,我有些担心她会将我的好意退回,但过了几秒她依然没说话。棠走过来用手肘顶我,示意我该走了;不反对地点头,我们俩尾随着浩浩荡荡的壮丁团走出图书馆。 「下这么大,跑过去没全溼也溼一半了。」棠看着可怕的雨势抱怨道。 「喂,别怪我啊,刚刚是你自愿出来的。」我嘿嘿笑,「不然再给你一个垃圾袋,让你套在头上跑回去,感觉超新潮的!」 「白痴喔!」他瞟了我一眼。 在棠骂我的同时,后方传来的急促脚步声引我们转过头去。是芷鳶,朝我们跑来的她还微微喘着气,一面将折叠伞的伞骨拉开,她一面扬起笑容。 看着她的微笑,我呆住了,身体轻飘飘的好像在天上飞。 「卒仔。」棠又用手肘顶我。 「呵呵呵,干么?」我傻笑着问。 「还是给我一个垃圾袋好了。」不等我回应,他就抢过我用手臂夹住的捲筒,真扯下一个垃圾袋套在头上,接着抱紧书和捲筒,踩着水花啪啦啦地跑到对面遮雨棚去了,前后动作不到五秒,而我在他跑开之后才反应过来。 该死的,这下我连垃圾袋都没得用了! 不过下一秒,走到我身边的芷鳶将伞撑开,本就细柔的嗓音变得更轻了,「学长,我帮你撑伞吧,这样就不会淋溼了。」 哈、哈哈哈,一定是刚刚被雨淋过,再加上她这句话的充足养份,我的头顶才会瞬间冒出好几朵花,香味都快把我薰昏了。 但暗爽归暗爽,还是必须考虑现实层面,「那把伞不够大,帮我撑的话你会淋溼,我这样就好了。上课满久了,你快回去吧,开学第一天就迟到不好。」 「同学先回去请人搬书,我留下来整理,他会帮我跟老师说的。」但芷鳶不慌不忙地收伞,「学长不想撑的话,我帮忙拿着吧,你也不方便多拿一把伞呀。」 原来紫红毛是回班上找人了,我恍然大悟。 可是,芷鳶刚刚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不撑伞,她也要陪着淋雨的意思吗?从她将拿伞的手背到身后这动作来看,恐怕我的猜想百分之百正确! 这完全违反我本意啊! 「走囉?」说罢,她便要踏下图书馆的阶梯。 「等一下!」几乎是等字一出口,芷鳶就回过头来,我强烈怀疑这是她思考后所佈下的局。「嗯,还是麻烦你帮我撑伞吧,总比两个人都淋雨好。」 对她的冰雪聪明,我并不意外,或许她脑筋稍微动一下就能看穿别人的心思吧,我算是彻底折服了。想想,也许正因为她过于纤细敏感跟善体人意,所以才习惯戴着「微笑」这副最天然的面具,因为心难以靠近,也不主动靠近别人,她就不容易受伤。 将伞打开,她配合着我的步伐走下楼梯,由于伞的面积太小,怕被淋溼的我们必须走得很靠近,两人间可说是没有距离;我们的手臂时不时就会互相触碰,甚至,我还可以闻到从她头发上飘来的一股淡淡香味。太可怕了!我从来没对自己的克制力失去信心的经验,然而遇到芷鳶,原本正常运作的防卫机制就好像全当机了一样,让我内心慌张得手足无措。 芷鳶的态度很愜意,没让我观察到她有任何不舒适的感觉,倒是我自己走得很像肢障,每一步都僵硬得不得了。 遮雨棚近在眼前,我很故意地放慢脚步,想让走这段路的时间变得长一些,可是并没有什么帮助,短短的路程依旧很快抵达终点。当芷鳶收起伞的时候,我也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下一秒,我瞥见她盯着我怀里的书眨眨眼,似乎在想要怎么归还雨伞,毕竟我已经腾不出手拿东西。 「你放学也会搭校车吧?到车上再还我就行了。」我说。 被我看穿想法,她点点头,脸颊竟有些不好意思地泛红,这让我颇为意外。我一直认为她很镇定,是那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镇定,但这个下午却让我对她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那我先回教室看看,同学的动作好像有点慢。」她指指自己教室的方向,跟我所在的二年级教室刚好相反,而后她提了提手中的伞,「谢谢学长的雨伞。」 「不会,别这么说。」 该道谢的是我,我开心得要爆炸了。目送她的背影走上楼梯时,我还一边喃喃自语。 下一秒,原本要踏上第二层阶梯的芷鳶忽然又回过身来,目光就这么和我没移开的眼神对上,我吓了一跳,险些摔掉怀中的一叠书。手忙脚乱地站稳,我露出尷尬的表情;见状,芷鳶皱着眉半瞇起眼,嘴唇弯出了很漂亮的弧度,肩膀轻颤的模样像是在憋笑。 好、好可爱……我看得有些出神,当芷鳶朝我挥手时,还差点忘了要点头回应。这瞬间,有种感觉迅速地在心里膨胀起来,那是我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快要站不住脚的感觉,心跳的频率很快很快,整颗脑子都被芷鳶方才的神情所佔满,再也容不下别的东西。 这就是传说中的,心动的感觉吗?呆站在楼梯口,我开始傻笑。 「唷,我早上还以为你们不熟,没想到进度这么快。」用右手勾上我的脖子,忽然冒出来的棠朝我胸口槌了一拳。 「咳咳,什么进度?这是巧合、是运气,是天助我也啦!」清醒过来,我立刻回嘴。「话说你不回教室在这里鬼混干么,书咧?」 「这里啦。」他从走廊边的花台抱起一叠书,「讲成鬼混那么难听,有句话说得好:『世界不是缺少美,而是我们缺少发现』,我刚在这是为了实践那句话的意义,懂不懂!」 「实践个屁,哪里有美?」 「你马子就很美,我在图书馆听见有人说她长相跟气质很像小龙女。」棠朝我挑眉。 「嘿啦嘿啦,正翻的马子,不过是别人的。」真佩服他的加油添醋功力,居然自动把芷鳶从学妹升格成我的马子。 还有说芷鳶长得像小龙女的傢伙,肯定是副班长那个神鵰侠侣!最好他是见过小龙女长啥样!还有,外表同样漂亮当然很好,命运和情路跟她一样坎坷就惨了。 「喂,我看还是快回去吧,你手上抱的是这节课的课本。」踢我一脚,棠说。 「什么,真的假的啊?你不早讲,等等害我被老师同学围殴!」回踹一脚,我率先衝向另一侧的楼梯,棠咒骂着跟上。 是到很后来我才知道,虽然芷鳶碰到的难关跟小龙女不太一样,心酸的程度却有得拼;在几度与她接触的过程中,也让我更深入瞭解了她的内心世界。 不过,无论这件事,或者我想把副班长该死的舌头剁掉的事,都发生在好几个月以后了。 第三章(一) 「你说,理想中的现实不断在崩坏,你好想当个自私的人,只爱自己就好,只关心自己就好。然而,越是想将自己抽离,却反而越陷入人情的流沙中难以挣脱。」 在图书馆的巧遇之后,除了当天放学依约定将伞归还给我,芷鳶和我就不再有更进一步的接触,跟两条平行线没什么不同,除了在走廊上或图书馆等地方照面会点头打招呼外,几乎是陌生人。 过了两个多月,上学生活说实在地并无太大改变,我还是整天和棠还有夏皮混在一起,上课专注地背元素写化学式,下课则嘻嘻哈哈衝福利社;好几次见到芷鳶,她身边不是跟着紫红毛就是单独一人行动,虽然她总一副天塌下来也压不死她的悠间神情,但我始终对那神情存疑,就算看不出藏了心事,却也感觉不到她是快乐的,这让我有点担心。 一个人,如果在不同时间跟不同地点都只掛着一种,或说几种差异不大的表情,那他不是太爱摆臭脸,就是相当会隐藏情绪的演技派。我想芷鳶是属于后面那一类。 不过,担心归担心,我明白自己还没有当面问她、也没有听她说的资格。 「喂,卒仔,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要先听哪个?」 一天早上,连上完两节游泳课,我和棠有默契地到福利社各抓瓶运动饮料就衝回教室休息,正大口灌着满嘴冰凉,棠忽然往我椅子后方一踹,害我一口饮料就这样喷出去,搞得整张脸全溼。 「亲爱的池晋棠兄弟,我想听你会死很惨的消息。」用手被抹了抹脸,我目露兇光皮笑肉不笑地说。 「喔,那就是坏消息了。」棠将双手一摊,对我的怒气丝毫不以为意,「就我们下个月不是要比游泳接力?勇伯叫我去当男生第一棒。」 勇伯是班上的体育股长,听以前跟他同班的人说,他可以到换季当天,被学务主任警告才勉强穿上冬季制服,接下来一整个冬天都不穿风衣外套,同学们围围巾发抖时,他扯着长袖制服喊热。 这人不是假勇就肯定没神经!我头一次听见时在心中大呼不可思议。 因为勇伯这么假勇,学期初选干部时马上就有人提名他当体育。他跟棠约莫一般高,差别就是皮肤晒到像黑炭一样,又全身上下长满块状的肌肉,平常总是副面无表情的扑克脸,当两人站在一起时我会不小心承认棠比较帅一点、亲切一点。 但勇伯的女人缘就是比棠还好,甚至比我好,真是莫名其妙。 我们俩曾为了这件事询问夏皮的意见,她这么回应道:「被那种男生抱起来才安心啊,对不对?超有充实感的!唉──你们男生不懂啦。」 要懂个屁!让我们这种男生抱起来才有空间呼吸啦! 可是之后,棠每个週末都把我拉到社区活动中心的重训室去,告诉我当个男子汉要争气,要让自己man一点。呃,但我man起来会是什么样子……粗一点的晒衣竿吗,还是像球棒或鸡腿那样? 最后我宣告放弃,因为脑袋完全想像不出任何健身后的美好画面。于是在棠忙着跟器材搏斗的时间,我就坐旁边吹电扇看漫画;一连训练了几个礼拜,也没见他的身材有长进,小腹肌肉一样团结,倒是纳凉的我看完了三套漫画,也长高了快一公分。 经过这件事,可见被勇伯指名的棠有多不爽,难怪把这件事列为坏事一桩。 听完他的坏消息,我咧开嘴笑得很灿烂。 「你那是什么幸灾乐祸的表情!」棠对我比中指。 「这算什么坏消息?恭喜恭喜啊!」我伸手豪气地拍拍他。他接下来可有得操了,哈哈哈。我又喝下一口运动饮料。 「嗯,比起你的好消息确实算坏。」棠看着我,一脸不怀好意兼话中有话,「因为勇伯说你刚刚测二十五公尺捷泳秒数比我少,所以叫你去最后一棒,不错哦!卒仔,终于有一天要当压轴不能落跑了!」 我噗地又把刚入口的饮料喷出来,「咳咳,骗鬼!怎么你都知道!」 「刚在淋浴间他告诉我的啊,别问我有没有加入陷害行列,皇上,您说臣妾对您如此忠贞不二,怎会加害于您呢?」棠故意将声调上扬,噁心的声音害我想到酒店妈妈桑。 妈的,就是会!我抖掉一身的鸡皮疙瘩。 「淋浴间听到的?你是跟他一起洗喔,不然你听到的我怎没听到。」我露出一脸曖昧的表情。 「脑包啊,我发神经才跟他一起洗啦!谁叫你要洗战斗澡,慢一点出去的都听见了。」棠又踹了我椅子一脚。 「早点出去才能洗泳裤啊!」 「不会回家洗?」棠白我一眼,「如果忘了,下次你是不会把泳裤反穿一个礼拜喔?反正下水还不是溼的。」 「噁毙了。」我没好气地说。真受不了他这个白痴。 中午参赛名单出来,证明棠没有欺骗我的感情,他确实是男生第一棒,我是男生最后一棒;另外,我很意外女生最后一棒竟然是夏皮,毕竟上课时都在注意哪个女生的泳装漂亮、身材好,谁管她们游得快不快。 「唷,你要交棒给我,会不会掉棒啊?」吃饭时间,棠对拎着便当盒走过来的夏皮揶揄道。 「捷泳团体赛又没有棒子,你以为是大队接力喔,猪!」 我不得不夸讚夏皮这次回呛得好。 她将便当盒重重往我临座的桌上一放,原本认真唸书的同学被她的举动吓到,怯生生地抬眸。 「我要在这里吃饭!」她一出口便是命令式威吓,我可怜的临座同学半句话都不敢吭,马上挟着课本开溜。 「嘖嘖嘖,仗势欺人的霸道班长……」棠还持续着他的碎碎唸。 从鼻子里轻哼一声,夏皮的凌厉目光却直直射向我。哇塞!有电流,但保证绝不会和我擦出爱的火花,可能在擦出来之前,我就先被炸得一蹋糊涂了。 「喂,你喜欢的那个学妹好像有参加单人赛。」我嚥了嚥口水,还以为她要骂我什么,没想到却风马牛不相干地蹦出这一句。 「嗯,你说芷鳶?」我直觉地反问。 「啊哈!终于承认你喜欢她了吧!之前还一直否认。」夏皮露出招牌的贼笑。 居然挖洞给我跳,交友不慎啊我!不想多做回应,我沉默地转回头吃饭。 「好啦,我开玩笑的,不要生气嘛!刚刚我说的那件事可是真的喔,那个学妹真的有报名游泳的单人赛。」边用筷子的一端刺我,夏皮一边说道。 「你怎么知道?」我心里一惊,她该不会真跑去和芷鳶攀关係,想助我一臂之力吧? 「刚刚我到办公室有看见她啊,我们导师的位置正好在她们班导旁边,她拿了一张单子要签名,我瞄一下就知道是游泳单人赛的报名表。」夏皮耸耸肩,「就算我不瞄,他们班导也自己讲出来啦!他超惊讶那个学妹要参加单人赛,声音大到整个办公室都可以听见。」 芷鳶要参加游泳单人赛,若我是她的班导会相信吗?嗯,不相信,她比较像会在水池边优雅踢水花的那种人。但现在事实摆在眼前,她要参赛,还是单人赛!不晓得那天一年级单人赛在什么时候?我有没有机会看到? 「而且她秒数很好喔,二十五公尺自由式十六秒多,她告诉老师的时候我听到的。我最快只能游到十八秒耶,她肯定从小就有练过!」夏皮补充。 真、真优秀,真人不露相……我完全处在震撼状态之中,惊讶指数达到顶点,就算棠在下一秒抱住我,说他爱上我了,我大概也只会点头说「喔」。 「哈!陶恆远傻住了耶。」耳边飘来夏皮轻笑的声音。 「肯定在想那个学妹的泳装是什么样子吧,色狼一匹你又不是不知道。」接着是棠无奈的回应。 靠,说谁啊!我回头瞪他一眼。 接下来几週的中午和空堂,几乎都奉献给了捷泳接力赛。我对勇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居然去把游泳池没人使用的时间都调查出来,将一半时间借走,还排了一张训练表……据说他原本甚至想要借光所有的时段,但为了公平起见、也为了预防被其他班诅咒,最后才只借一半。 勇伯根本下定决心要把我们培训成自然组的冠军!听到这件事的当下,我整个呈现满脸黑线的状态。 「没想到勇伯有脑喔!卒仔,小心你的前三名。」一开始,看到贴在公布栏上的训练表时,棠嘖嘖称奇地说。 「我上国中后就很少拿前三名好吗?兄弟。」我赏他白眼。 他笑了几声,「喂,练习的时候会不会碰到你梦中情人?」 「不可能吧,勇伯借的都是没跟别班衝到的时段。」 「但午休时段是自由使用,说不定她会来练习啊,她不是报名单人赛了?」 我点点头。有道理,可是不会这么巧吧?况且芷鳶已经能游出十六秒多的成绩,应该不太须要练习也能拿好名次;我们班游最快的女生还超过十八秒,算算就知道那两秒的差距有多大。 第三章(二) 然而,若现实中存在着连呼吸都懒的懒人释出强大负能量,相对地,就会有超级勤劳的人用正能量来中合,好防止世界毁灭。于是,承继着必须勤劳的伟大使命,在我们班第一次练习的时候,芷鳶真的来了…… 不过,出乎我意料地,我并不感到特别意外。或许在我内心的某一个地方,是认定芷鳶一定会来练习的吧! 那天中午我因为服务股长被广播集合,耽误了一点时间才到游泳池,其他同学们早就全进去了。我在外面的男生更衣室换上泳裤,抓着蛙镜走进里头时,发现班上的人全聚在池边围观,池里空荡荡的没半个人。怎没人下水,水里有鯊鱼吗?我皱着眉好奇地走到棠旁边。 「干么都不下水?」我问。 「看热闹啊。」棠悠哉悠哉地回我。 「好看吗,要收钱吗?」我配合着打哈哈。 「品质保证,你自己看。」他比比前方。 我循他的手指望去,只见到勇伯正在跟一个人说话,感觉是个女生,因为对方被勇伯庞大的身躯挡住,我只能从偶尔传来的细碎说话声来判断。 「谁啊,别班的?」我偏着身体想看清楚。 「只是别班的我会说品质保证还叫你看?」棠挑起一边眉毛,话中有话,「等等你就知道了。」 我蹙起眉头,大惑不解。 接着,似乎谈完话的勇伯转身走来,我的视线终于能排除阻碍,朝他说话的对象投射过去。果然是个女生,头发约长到肩膀,因为角度关係看不到脸,但身材简直一级棒,淡黄色的泳装衬着本就白皙的皮肤,让她整个人像会发光一样。好耶,侧影都这么讚了,正面肯定也不差! 「转过来转过来……」我整个情绪大为振奋,还被棠白眼。 不只我,旁边几个男同学也跟着耶嘿嘿嘿笑起来。 可能是我们强大的念力奏效了,女生真的转过头朝我这方向望了一眼,这歷史性的一刻,看清楚她长相的我却愣在原地,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哇咧!居然是芷鳶,居然是芷鳶啊!她穿泳装还要比制服正点一百万倍!为什么我旁边会有这群流口水的色狼?真白白便宜了这些禽兽啊! 「耶嘿嘿嘿……」相较于我一脸懊恼,棠倒是很幸灾乐祸。 半瞇起眼,我将头别开不想跟他计较。勇伯走到我们面前,同学们自动自发地按照棒次排好,我也认命走到最后一棒的位置。 「第一水道留给她,今天没其他班抢,剩下的水道都我们用。大家准备好下水,记得自己暖身!」勇伯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开始练习。 听见勇伯的话,我的目光依然紧黏在芷鳶身上,双脚也不想移动。芷鳶并没有注意到我,就算发现了,在这种场合她也不会和我打招呼吧。边想,我边看着她熟练地戴上泳帽和泳镜,又将自己露在外面的头发藏进帽子里。 「喂!兄弟,该下水了吧?要看有的是机会。」棠重重拍我的背,害我踉蹌一下差点正面摔进池里。 稳住脚步,我一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直接反应就是回头大骂道:「混帐,你今天走楼梯就不要走我前面!」 我绝对不会吝嗇送上自己的脚,让他轻松从四楼滚到一楼。 棠露出要陷害我下水却没成功的可惜嘴脸,真欠揍。 我恼怒地别过脸,却意外和芷鳶的目光对上,她的注意力大概是被我方才的咒骂声吸引来的。我因生气而扭曲的表情瞬间僵住,芷鳶在同时也怔了下,但随即,她勾起笑容朝我点头。 我反射性地跟着点两下头作为回应。 接着她蹲下身,攀着池壁直接跳下泳池,因为水面高度,她的肩膀以下全都泡在水里。将背贴着池壁,她做了几次大口的深呼吸。 「再不下去,当心等等上来踢你的是勇伯。」在我耳边调侃了句,棠噗一声跃下泳池溅起一堆水花,几个女生大骂着泼他水。 我朝左右张望了下,发觉岸上居然只剩我一个人,连忙效法棠二话不说朝游泳池跳下去,结果当然也被一群人泼水。 我抹了把脸。之后,夏皮忽然移动到我的旁边,我正疑惑她这个让我还没游泳,就浑身溼透的罪魁祸首想干么的时候,她就压低声音悄悄地说:「嘿!她要游了喔。」 明白她在说什么,我立刻将视线移往第一水道,正好,芷鳶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打直,将脸埋入水中并蹬腿出发了。 「好快!」夏皮惊呼,而我瞪大了眼。 溅起的水花很优雅,从水声可听出她的速度是逐渐加快而不紊乱的,跟芷鳶给人的形象一样;相较于不剧烈的水花,她的速度却很惊人,不消几秒就游到水道的一半。班上有几个同学也注意到了,我耳边不断传来惊叹声,还有人很没水准地吹口哨。 「十六秒?那是她没认真游的成绩吧!」夏皮掐着我的脖子猛摇。 或许,芷鳶并不需要我的照顾,想要的她会自己掌握,成就也会自己去闯。若她的个性跟外表一样成熟、思考又周全的话,应该是个很有自信的人吧?这当下,有个画面闯入我的脑海,那是第一次见面时,她在一瞬间敛起又重新掛上的微笑。 黄阿姨拜託我帮忙照顾她,是因为担心她在学校会有问题,但另一方来说,那对芷鳶也许代表了一种不信任?这当下,我忽然有些理解芷鳶收起笑容的心情;若换成我,应该也会感到不愉快吧。 摇摇头,我回过神来。 当芷鳶双手触及终点的池壁,从水中冒出头来那刻,我们全班爆出如雷的掌声;她明显被吓了一跳,转过头来,明白掌声是给她的之后,露出羞赧的笑容低下头──很美的笑容,而且是发自内心的,跟平时她用来偽装的笑不同,我能够感觉得出来。 「好了,大家也来练习!」喧腾过后,勇伯拍了两下手拉回全班注意,「先自己练习,十分鐘后,我们正式练一次接力,再看看要不要换棒次。」 啊哈,等等游慢一点棒次就会被换掉!我暗自窃喜。 「如果不想在她面前丢脸,劝你还是好好游,男子汉大丈夫要拿出实力。」棠拍拍我的肩。 「废、废话,我当然会拿出实力游……」计谋被一针戳破,我结巴起来。 这天的练习结束后,我的棒次依然维持不变。 接下来的几次练习,只要时间订在中午,就一定会碰见芷鳶,她总在第一水道练习,也总是游得又稳又快。遇见一次可解释成巧合,遇见三次以上就不行了,我猜,她每个午休都很早就来游泳池练习了吧,才能每次都使用固定水道。 「一年级女子组的捷泳冠军,她应该拿定了吧,速度愈练愈快。」连勇伯都对芷鳶印象深刻,在一次练习的空档对我说道。 「喔。」我简单回了一句,心里却为芷鳶骄傲到不行。 「她不是你的梦中情人?」忽然,勇伯问了一句差点让我从池中央跳到岸边的话。 「……谁说的?」我非宰了他不可! 「晋棠啊,他说那学妹是你的,警告我们不准轻举妄动。」勇伯耸耸肩。 「池、晋、棠!」我大吼着拔下蛙镜,朝躺在岸上假装做日光浴的棠砸过去。 听到喊声的棠撑起身子,恰好被蛙镜正面打中,又揉着鼻子装晕躺回地上。 不过也多亏了棠,让班上一群色狼很有义气地说什么「朋友妻不可戏」,真的都没在我的视线范围内骚扰过芷鳶。 第三章(三) 游泳比赛这天,天气意外地冷,冷到让班上一堆女生都嚷着说不想下水,大概是因为下雨吧,真是个动不动就下雨的秋季。 「你呢,下水不下水?」当我们三结义趴在栏杆上望着毛毛细雨时,棠转头问夏皮。 「问身体是不要,问心是一定要啦。」夏皮呵呵笑地说:「大家都这样咩,冷是冷,要比赛的时候就都不会抱怨了,练了这么久,大家都想赢。」 练了这么久啊……一个身影很自然地浮现在脑海,我悄悄叹气。 「你怎么了,叹什么气?」夏皮睁大眼瞪着我,好像我是她最讨厌的蟑螂。 「女子伤春男子悲秋,他在悲秋啦。」棠将双手一摊。 真感谢他够面子,没说我在思春。 我们班的接力赛在下午三点多,因为三四节刚好碰上导师的课,他体谅下午要比赛便提前放人,让我们早早吃午饭早早休息。这天的午休时间异常吵闹,应该也没人有心思午休吧,勇伯还不到一点就喊我们起床,整理好队伍带到游泳池去。 来得早,池边还显得很空旷,我到更衣室换上泳裤,因为懒得再穿运动裤,就只将班服t恤套上便到场卡位,准备看一点半开始的单人赛。 芷鳶也是等等要比赛吧?不会有问题的,她练了这么久耶。边想,我边四处张望着,照她的个性,肯定会比别人都早来等比赛吧。 「找你阿娜答喔?她在那边啦,女生的更衣室前面。」一起并排坐的棠用肩膀撞我,下巴则点点左方。 果然来了,真佩服自己神准的推测。懒得对棠纠正阿娜答是用在男生身上,我直接转移目光。 芷鳶将随身的袋子放入置物柜中,手腕上还掛着蛙镜,关上置物柜的门后,她朝门里头喊了几声,我正疑惑,就有个烫着捲发的可爱女生从更衣室里衝出来;不晓得芷鳶说了什么惊吓她,捲发女生夸张地喘口大气,啪啪打了芷鳶手臂两下,芷鳶则露出无辜的神情笑着。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她身边有别人,应该是说,除了紫红毛以外的别人。捲发女生看起来很活泼、很孩子气,这种性情应该很容易受身边的人所喜爱吧,再加上人又可爱,真会让人的好感度一路飆升。 「哇塞!超萌的妹耶,透过你梦中情人帮我要个电话行不行?」棠一脸色老头样地看着那可爱女生,连动漫用语都蹦出来了,他之前还真有脸说我色狼。 然后「碰」地一声闷响,棠的表情也在同时扭曲得不像样。我抬起头,发现揍人的夏皮还意犹未尽扳着手指,脸色阴森地对我露出恐怖微笑。 「……不行。」嚥了嚥口水,虽然不知道夏皮在阴沉什么,但我正色拒绝。 愈靠近一点半,人也逐渐多了起来,连看台上都坐了一排人。起点有负责的老师拿着扩音器唱名,第一批单人赛选手已经在起点集合。芷鳶站在比较中间的位置,推算起来是第二批吧,她举手对着看台上挥动,我偷瞄一眼,发现是刚才那个可爱的女生。 有人加油,芷鳶会游得更好吧。我扬起笑容。 「嗶──」很快地,捷泳男子组第一组在高亢的哨音下出发了。 「哇咧……也太快,这些怪物该不会都要参加接力赛?」棠呆呆地看着眼前喷得老高的激烈水花,这组人马游过去,我们坐前排的也溼了一半。 我倒是很悠间,「那不错啊,等一下压力不用太大,反正赢不了那些顶尖的,放轻松去游就对了。」 「说的比唱的还简单!」坐在同一列的同学笑着反驳。 「安啦!」我说。我们班虽然没有特别快的,却也没有特别慢的,再加上几週下来的勤练,胜负很难说。 「早知道别坐那么近,虽然视野好……好、好冷!」夏皮搓了搓手臂,说话的时候牙齿还会打颤。 「奇怪,学校不是说今天放温水?是温到哪里去了?」我听到身后有人抱怨。 这种鬼话哪能听?就跟老师不在乎成绩而是只重品行一样可笑。我耸耸肩。 「话说那学妹刚有暖身吗?今天的水温比平常低,容易抽筋。」棠问道。 「有,我有看到她暖身。」我点头。 「唷!视线还片刻不离,陶恆远现在整个浸在爱河里了啦!」夏皮消遣地说。 「囉嗦!」 收回白眼望向水道时,芷鳶前方的最后一组人也正好结束比赛。 当她走上前,下了泳池那一刻,我全身的神筋突然紧绷起来,眼皮还没来由地抽动一下。呃,喜、怒……哀?我数了数顺序,然后恼怒地用力闭眼。 「没事没事没事没事──」管它不祥的预兆,反正没一次准过。 我专注地盯着芷鳶,她的表情看起来不太紧张,也没有往两旁打量其他选手,只是凝视着前方,那二十五公尺远的终点。 「预备──」全场迅速安静下来。 接着嗶一声,所有选手动作一致地出发了。这一批女生也全使用蹬墙的出发方式……不晓得芷鳶会不会跳水?学校对出发方式没有限制,但女子组到目前为止还没人使用跳水,每个人的起点算是都一样,不像刚刚男子组几个会跳水又游得快,在技巧方面占了相当大的优势,比起来差距就很明显。 我始终锁定着芷鳶所在的第三水道,她今天状况非常好,打一开始就领先,越过中线时速度也没有慢下来,甚至没有换过气,可能有作闭气的训练吧。女子组的水花也不输男子组的,我实在不知道把水花踢这么高做什么,又不会游得比较快,像芷鳶的水花那么漂亮又游得顺才是王道啊! 方才跳眼皮的不安感消去了一些,幸好我的第六感一直都不灵。照这情况看来,就跟勇伯说的一样,冠军芷鳶是拿定了…… 等等!第三水道怎么没有水花了? 「奇怪,她好像停下来了。」棠说。 所以,不是我的错觉!我倏地站起身。真的……停下来了,芷鳶停下来了。 为什么?我愣住。 随即,芷鳶的上半身从水里冒出来,她用左手将泳镜往上拉,我很清楚看见她紧紧蹙起的眉头和抿得发白的嘴唇。接着她将手高举过头,那是赛前主持老师盯过的求助手势,场边立刻有工作人员跳下水协助,搀扶着芷鳶将她带到岸边;双腿打直坐在地上,她一直按着自己的右脚,小巧精緻的五官都皱在一块,我彷彿感同身受般,连自己的右脚都跟着隐隐作痛。 「抽筋了吧。」棠露出可惜的表情。 「为什么?她明明有暖身啊!」我有些生气。 「没有人说暖身过就不会抽筋,更何况今天真的比较冷。」棠拉了我一把,示意我坐下,安抚地道:「她速度那么快,等等的团体接力赛应该还会游的。」 但她为这次单人赛练了那么久,没给她一个好名次也就算了,居然还只能弃权,我实在很讨厌这种「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的感觉,尤其发生在比别人多付出好几倍的人身上时,不仅不公平,还很糟糕地不知该怪谁。 「你乾脆去看她呀,反正我们还要过一个小时才会游。」夏皮对我挤眉弄眼,「在对岸看到我们要准备了再回来就好啦。」 「我怕被勇伯踹进游泳池。」我挥手兼摇头。其实,我是不懂该如何面对丧气的芷鳶,虽说她会不会感到挫折,这点我也不敢确定。 「我为什么要把你踹进游泳池?」忽然,勇伯的声音在我头上响起,我差点惊吓过度跳进水里。 可不可以拜託他别每次都语出惊人,还有神不知鬼不觉出声? 「勇伯,他要去安慰他妻辣啦,通融一下甘a赛?」棠国台语交杂地对勇伯说:「就之前的学妹啊,中午练习都会碰到那个,刚刚因为脚抽筋弃权。」 「喔,那一个啊,我有看到。」勇伯还是跟平常一样面无表情,害我感应不到他有无怒气。沉吟半晌,他说道:「她今天游得很好……没关係,你去看看吧。」 真的假的?我还以为他会说快比赛了,私事等比完再说咧。 心里迟疑着,但身体却毫不犹豫行动了。我绕过一群群观赛的人潮,往泳池对岸走过去,透过人墙的缝隙,我望见芷鳶被安置在更衣室旁的椅子上;有了确定方向,我更加快脚步往人群里头鑽,真庆幸自己的竹竿身材,只有这种时候能派上用场。 走到不远处,我才发现芷鳶前方竟站着紫红毛跟方才那个可爱的女生。 「……等一下别下水了,我找人代替你。」紫红毛递给芷鳶一条毛巾,语气中透着担心。 「不用,我已经没问题了!」神色有些慌张,芷鳶说话的音量较平常大了些。 「如果又抽筋怎么办?」紫红毛反问,「接力赛过程中,脚碰到池底会加总秒数三秒、三秒耶!那样就差很多了,你要因为这原因拖累班上吗?」 「可是……」 「林芷鳶!不要每次都这么逞强可不可以!」紫红毛突然大声吼她。芷鳶低下头身子一缩,双手紧紧掐着手中的毛巾。 「不要对她这么兇!」可爱女生见状,拦下紫红毛瞪他一眼,接着伸出手似乎想安慰芷鳶,「芷鳶,你不要哭哇,我叫他跟你道歉好不好?芷……」 「别那样叫我!」没想到,芷鳶却将那女生的手挥开,让她往后踉蹌几步,差些摔倒;稳住身体后,她眼里透出不敢置信的情绪。 视线从落在地上的毛巾回到芷鳶脸上,我感到很讶然。虽然被责备,也因为衝动做错了事,但她并没有哭,眼里满满的不是眼泪而是怒意,还掺杂些许哀伤。 怎么不哭出来?我看得出来她其实想哭的啊,眼眶跟鼻子都泛红了。 走向前几步,紫红毛捡起地上的毛巾,「林芷鳶,你要是再这么任性,自己好自为之!走了,小柔,别理她!」 他跩着可爱女生的手腕将她拉走,也不管她嘴里可是个不停,就这么留下芷鳶一个人,孤零零坐在椅子上,被一层阴鬱所笼罩,那阴鬱甚至变成一道结界,将四周的喧腾声都区隔开来。我以为她该哭了,然而,她只是望着脚指头前方的地板发怔,没有出声也没动作,好久、好久。 第三章(四) 不能光站在旁边看!我催促自己。 迈出脚步,我尽量轻手轻脚地走到她前方,想让她自己察觉我的存在。等了一阵子,芷鳶才缓缓抬起头,用复杂的眼神和我对望,一句话也没有说;尷尬地抓抓头发,我才刚感到有点后悔,芷鳶却用淡淡的语调开口了。 「学长,怎么办?我输了,输得好糟糕、好糟糕、好糟糕喔……」 但她嘴边还是很勉强地扯着微笑。 偶尔让自己脆弱并没有什么不对,至少我不想看到她明明这么难过,却装作没事人的模样。怎么宣洩都好,就是不要往心里憋,不然迟早会憋出病来。 我伸出手,犹豫了下,还是拍了拍她的头;对上她讶异的目光,我说:「为了这场比赛,你没有哪里做得不好,所以,如果现在想生气、想难过、或者想抱怨的话都可以。」 就是别自己把情绪藏起来。望着芷鳶逐渐收起的唇角,我在心中如是说道。表面上很坚强的人,真正的情绪愈不容易被人察觉,像某些平常很快乐、看似无忧无虑的人,私底下却常感到孤独;他们将自己塑造得不具负面情绪,试图用这方法骗过身边所有的人,甚至骗过自己。 「学长,你相信人的命运吗?」突然,芷鳶轻声地问。 「你说命运?」我不明所以地反问。 「嗯,命运。」她点头,垂下眼瞼低声道:「假如人再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命运,乾脆放弃会不会是比较好的选择?与其让自己过得那么累,不如随波逐流,似乎还比较快乐一点。」 我没有办法反驳她的说法,或许自己也曾质疑过这件事吧。不论在书里、在动画漫画中、或者就在现实世界,「改变命运」被当成口号呼喊过多少次?即便目睹过真实成功的例子,然而失败的例子却是几千、几万倍以上。「投注的心血不足」这种概括式的理由不晓得听过几百遍,但是,失败例当中的人,所花费的心血就真的比较少吗? 还有一大半变因,是运气吧。我想。 「比赛前,很拚命地练习过了,也暖身过了呀。没有投机取巧,也没有破坏规则……为什么还是不行?」她按着腿,用细小到几乎听不见的音量问:「是我就不行吗?」 「成果不一定要透过得奖才能被看见啊。」沉吟半晌,我选择不正面回应。 她摇摇头,表情很无奈。 「没有得奖就不行,因为没有证明呀。」她说。 「要证明?我们班看过你练习的都可以帮你证明啊。」 「不过,效力毕竟是不相等的,一定要得奖才可以,不然就前功尽弃了。」她的眼神飘向泳池的方向,「学长,你知道吗?有些事情并没有那么单纯。」 虽然不太懂她的话,但我好像反被训斥了?无力地苦笑,我半转过身朝泳池望去。原来是芷鳶他们班要比赛了,我看见带队的紫红毛正在点名,他果真不让芷鳶再度下场,不过,今天换成我来决定,恐怕也不会让她游吧!除了让她的脚能适当休息外,我也不相信依她现在的心情,能集中精神将实力全部发挥。 「也好,这样他们就能拿第一了。」芷鳶突然说话,轻松的语调却让我很担心。我想她是很在乎这场比赛的,所以才会那么努力练习。 「怎么说?」我反问。 「我不擅常跟大家打成一片,对班上来说是个格格不入的人,少了我的话,他们就是最团结的队伍了。」她的语气中没有无奈,表情彷彿在说「已经习惯了」。 因为格格不入,所以才对同班同学使用「他们」当代称吗?意思就好像她跟班上并无太大交集,生活圈各自独立似地。抱有困惑,但我清楚知道这问题不能问,否则就是在别人伤口上洒盐。难怪她总是一个人走,难怪到目前为止,我见过跟她有大互动的只有紫红毛跟叫做「小柔」那个女生。她跟班上同学相处如何我不知道,可是很难想像她这么温柔的人会格格不入,难道个性太好也有错吗? 「团队合作本来就要培养,不是说合就能合,说不合就一定不合。」绕口令般说完,我搔搔脸,「你这么想,别人不见得也这么认为,你有问过班上的想法吗?」 「有些事不问也能知道。」她淡淡地回答。 「是能猜测啦,可是确定吗?」我反问。 「问了,别人也不一定会给正确答案啊。」 「不过……至少你关心过了,如果自己不问在心里乱猜,很容易有偏见吧?」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使用了严肃的语气,像在说教,我闭起嘴停顿一下,将语气缓和,「我觉得,有你跟没有你的队伍完全不同,所谓的团结力也可以慢慢进步,为什么要在一开始就做比较?」 芷鳶没有接话。从她的表情,我看得出来她在思考,但她究竟在思考怎么反驳我,还是在过滤她可以接受的东西,这我就不晓得了。 接着哨音响起,沉思中的芷鳶立刻抬起头,我的注意力也跟着转移到比赛上。 他们班女生第一棒速度不够,落后了点距离,但也不算太大啦,还有补救的空间,端看后面棒次游得如何。我打量了下他们的队伍,小柔被排在女生倒数第二棒,表示速度也不慢,紫红毛则是男生第一棒。 「芷……」第一个字刚出口,我的脑海就浮现芷鳶方才将小柔的手挥开的画面。她说了什么?印象中是「别那样叫我」?我沉吟了几秒。 虽没完整地叫出她的名字,芷鳶依然抬起头望着我。 「你不喜欢人家叫你的名字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微微睁大眼,芷鳶的眼里透着惊讶,十之八九被我猜中了。会这么想很简单,以前我也不大喜欢别人连名带姓地叫我,长大后才比较习惯;每个人都不一样,有人认为只叫名字比较亲切,却也有人觉得不加上姓表示不尊敬。 「嗯,因为『芷鳶』……」轻握起搁在腿上的双手,她说:「是风箏啊。」 风箏?思索了几秒,我才恍然大悟。是同音字!「芷鳶」跟风箏的古名「纸鳶」是同音的,但因为风箏就讨厌自己的名字吗?我有些想不透,该不会她讨厌菱形还是箏形吧,啊,还是说她有惧高症,所以讨厌要飞到天上去的风箏? 嘖,绝对没这么单纯!想想,同样是女生的夏皮说不定能理解?不过……连她都说自己脑袋不健全,问了恐怕会得到十万八千里远的答案。 「风箏总是被人掌控着,可能有天会脱离牵制吧,却又没办法找到方向。」大概是我一脸无法理解的样子,芷鳶便自己开口解答了。「所以才不喜欢呀。」 闻言,我认真地咀嚼着这番话的涵意。 「换小柔了。」下一秒,紧握手掌的芷鳶站起身来。现在轮到女生倒数第二棒,那是小柔的棒次。瞥见芷鳶用唇语悄悄说了加油,我扬起笑容。 肯定是她无声的加油奏效了,这一棒,小柔整整拚过两个名次,差一点点就能追上第三名的班级;等女生最后一棒出发后,轻轻松松就与第三名并行,在换棒给男生时,已经领先了一段距离。 「就算队伍没有你在内,你也早就有归属感了吧。」 有归属感才会在乎,因为不能下场而难过,也才会想帮团体中的人加油打气。 「怎样才算是有归属感,其实我不太知道。」芷鳶的神情有些恍惚,或许正在回想某些记忆吧。 我还以为绝不会从她口中听见「不知道」、「不懂」、「不了解」这类的字眼,但每次跟她接触过后,都会觉得自己所瞭解与猜测的,不过是关于她的冰山一角。 怎样算有归属感?用口头讲也讲不明白,毕竟很多事都要用心来体会,而不是听过就算懂了。 「呃,我也不太瞭。」我很诚实,「你迟早会懂啦,感觉对了,就对了。」 连我自己都觉得很烂的回答,却让芷鳶笑出声来,那是非常很悦耳的声音,跟她平时细弱的嗓音不同,她的笑声多了生气,很清爽却在我耳边不停回盪。被她那双盈着暖意的眼睛看着,我感到格外紧张,心跳也开始变得不规则。 我想,我是真的喜欢她,就算才认识几个月,就算对她瞭解不深,还是不由自主地被她所吸引,她的一举一动都能在我脑海里烙下痕跡。 「学长,我喜欢你的答案。」止住笑,她偏着头说。 嘿嘿,哈哈哈!可以把后面三个字选择性忽略吗?我摸着后脑杓傻笑。 「有些事不可能马上懂,你说出你的想法,却没有硬要我接受,这样很好。」芷鳶用手背擦去落到颊边的水珠,眼神又突然间深邃起来,「而且……有些事懂得太快,会很痛苦。」 「啊?」她最后的话岔出我的理解范围,让我一头雾水。 「呵呵,没什么。」转头看我,芷鳶的笑有些俏皮可爱,「学长,其实你是来安慰我的吧?」 没料到她会这么直接,我整个舌头打结口齿不清,「安慰,你说我吗?我、我是路过!对,就是那个,路过……」 结果因为我的拙样,芷鳶反而笑得更开心了,眼睛都瞇成弦月的形状。唉,虽然被当成笑料,不过如果有让她的心情好起来,也算值得了!谢天谢地,不然我会觉得自己一点用也没有。 「快到最后一棒了。」我道,本来想多说一句「不晓得会不会赢」,但在思考过后便中途打住;不在她面前提起输赢,我想对现在的芷鳶来说会比较好一点。 一年级的最后一棒都是些可怕的傢伙,气势惊人虎背熊腰,希望二年级的身材可以平均一点,否则我站在中间肯定很不搭嘎。边想,我边看着临时换到最后一棒的紫红毛蹬墙出发,他们班已经追到第二名的位置,还有最后的机会可以抢下冠军。 「不行,发挥得不够……」然而,紫红毛刚出发没多久,芷鳶就喃喃地说道:「力量不够,速度也不够,他今天好反常喔,应该可以表现得更好。」 馀光瞥见她坐回椅子上,我偏过头,她神情中显而易见的失望映入我的眼帘。 已经预测到结果了吗?对上我询问的眼神,芷鳶勾起嘴角笑笑,点头。 没看过紫红毛练习的我无法评论他的状况,但他跟其他班的最后一棒比起来还是算快的,稳稳地划水前进,努力缩短跟第一名的差距。然而,二十五公尺的距离太短,不够追赶,他很可惜地维持同样名次到达了终点,拿下第二名。 周围有些同学们开始欢呼,八成是拿到冠军的班级吧! 「已经很好了啦,」我很真诚,却佯装打哈哈地说:「相信我,二年级换你下去游,肯定第一名没问题!」 「呵呵,希望囉。」打起精神,芷鳶指着我穿运动服配泳裤的怪异衣着问道:「学长,你等等也要比赛了吗?」 「喔,对啊!」扯扯溼了一半的运动服,我问:「要来帮我们班加油吗?」 轻摇了摇头,芷鳶的双颊浮起羞赧的緋红;可能怕我误会她不近人情,不想帮忙打气,又连忙补上一句:「可是,我会坐在这里帮你们加油!」 远远望见对岸的夏皮跟棠在对我招手,我朝他们点头,接着转身将右手伸到芷鳶面前。她不明所以地抬头看我,而我在下一秒将手掌摊开,用紧张却又兴奋到颤抖的声音说: 「写个加油吧,我会拿第一名回来给你看的!」 第四章(一) 「你说,没有人能在时间的洪流中恆久不变,被现实一再地淘选过后,纯真将与青春一併逝去。然而,活着的喜悦之一,不就是在这样的阴影中发现光明吗?」 现在的我浑身充满斗志,由芷鳶写上加油的右手掌心好像在燃烧一样,往体内灌入绵绵不绝的能量,连脖子都热到会痛……等等,脖子? 我斜斜地往左边望去,棠正掐着我的脖子东摇西晃兼欢呼。女生最后一棒的夏皮正用惊人的速度往我们这头游来,可想而知她现在体内的肾上腺素分泌量有多惊人。连夏皮都努力成这样,我跟棠可不能丢脸了。 「哇靠!等她上岸一定要叫她一声女王!」趁棠吼出这句话而稍微松手时,我死命救出自己的脖子。 「你……咳咳咳!拜託你赶快下水准备,你是下一棒耶!游完你爱叫她伊莉莎白还是武则天都可以,叫维纳斯也行!」我揉着脖子露出快断气的表情。 「没关係,我不介意你游最后一棒,你跟卒仔的速度其实差不多。」然后,站在我身后的勇伯拍拍棠的肩,淡淡说出这句变相警告。 脸色大变,棠边咒我太晚提醒他,边匆匆忙忙进泳池就位,让岸上的人爆出一阵笑声。话说,我头一次看见勇伯露出微笑,只不过是奸诈无比令人胆寒外加有点噁心的微笑。 帅气地追过第一名,使我们班遥遥领先的夏皮气喘嘘嘘爬到岸上,还戏剧性地朝游到水到一半的棠大吼:「池晋棠,如果被追过我一定会让你死得很难看!你笑什么笑,给我快点游!」 哈,心电感应吗?我也觉得棠如果听到这番话一定会在水里偷笑。 我偷偷瞄了眼志工同学手上的扣分板子,好在,我们班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人犯规扣分。继续保持下去的话,拿第一名是没有问题的。 剩下的,就是希望我自己不要出差错了。 「噗,陶恆远,你那是什么衰脸啊?」发现我脸色有异,夏皮笑着踮起脚尖拍拍我的头,「不要太紧张啦,我们已经尽量帮你拉开距离,你只要像平常那样游就对了!衝吧!」 双眼一瞇,我本来想辩驳自己没紧张,但却转了念头咧嘴而笑:「嗯喔,我也很怕被其他班追过去的,因为会死得很难看嘛!」 闻言,夏皮面色一沉本想抬腿踹我,又似乎想到我是最后一棒,哼一声后便作罢。 男生的速度极快,我前面的棒次陆陆续续出发了,没多久就剩我这最后一棒还在等待区。我转头朝芷鳶观赛的方向望去,她也正巧看过来;轻挥了挥手,她可爱地用大拇指比出「讚」的手势,然后将手圈在嘴边说了句话。 「学长,加油。」我跟着她的唇形唸了一遍,充满全身的力量就快沸腾,现在整个人蓄势待发,其他班有什么怪物都放马过来吧,耶嘿! 信心满满地走上前刚要下水,我就听到身后同班同学们一片刻意压低的惊呼,像煮熟的鸭子快飞掉那种感觉。我连忙抬头朝眾人目光匯聚的地方看去,随即,一阵大难临头的阴霾袭来。 死定了!班上的倒数第二棒不知为何停下动作,但他没有举手求助,只是顿了一下又马上出发,速度方面也没有问题,但因为比赛中双脚不得碰池底的关係,我们班的秒数会立刻被加上三秒。 「泳镜啦!他泳镜掉了。」几个反应大的女生边跳边叫着说。 吼──抱头在心里无奈地低吼一声,我认命地就定位。 一堆人在岸上叫嚣,说把一切都交给我了,要我也豁出去,就算脚断掉都要游到最后。要不是旁观者太多加上芷鳶在看,我超想对着他们比中指。夏皮还威胁如果输了就要补踹刚刚那一下,嘖,已经够冷了,还让我惊恐得冷汗直冒!压力这么大,真想掰个理由弃权逃跑。 但是不行,答应过芷鳶要拿第一名的。 她还在那里,坐在那里帮我加油。所以,绝对不能输,也不会输! 用左手拉下泳镜的同时,我握紧了垂在身侧的右拳;在倒数第二棒同学的身影掠过身边那一剎那,我默数两秒,在第三秒时深吸口气,将脸埋入水面下。 出发! 时间只有短短十几秒的,那中间的记忆其实很模糊,拚命前进的过程中我只记得游泳池底一条条计算公尺用的有色胶带,水流跟气泡在耳边流窜的咕嚕声,以及脑海中不断响起的那句加油。 排除掉四周围喧嚣的鼓舞叫喊,只剩下芷鳶细腻而温柔的嗓音。 这场比赛,我很自私地只想为了你游──当芷鳶在我手上写下加油那刻,这句话差点脱口而出。手指碰触手心的感觉,具有魔法的不可思议力量,在心里激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在她放开我手掌的瞬间,我已经开始想念。 或许,我也想藉由这场比赛给自己一个希望吧,要是拿下第一名的话,跟芷鳶就能够再进一步。我想明白她的想法,想知道她究竟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待周遭的人事物,想要找到……能够在她心里佔有一席之地的方法。 这种默默的祈求很笨很傻,达成目标的效率也是龟速,但是,一步一步慢慢走,总能走到她身边吧,我相信。 终点总算到了!从水里冒出头来的那一刻,我听到计时人员喊了一串时间,是我们班游泳接力的总秒数。算了算,即使加上三秒,还是比我们先前练习的记录还要快上很多,毕竟大家搭卯足了劲在游吧! 哈,结束了,终于结束了!才想松一口气,我却感受到有好几股力量揣住我的双手,硬是把我从池里拉上岸。站稳脚步的我还呆愣着,模糊的视线尚未恢復,又被好几隻手用力一推,往后摔进游泳池,溅起好大一片水花! 靠,整我吗! 还沉在水里的我睁开眼,阵阵欢呼和喧腾一股脑儿全窜进我耳里,水波将同学们的身影弄得模模糊糊,但他们一群群又叫又跳地抱成好几团,连夏皮都拉着棠转圈圈。听他们大喊着冠军,我知道自己达成约定了,我跟芷鳶的第一个约定。 等整个人浮上水面,我维持着水母漂的姿势,大大地吸了一口气。 「上来吧,恭喜达成任务。」棠蹲在岸边对我伸出手,背后还映着阳光,好像神。 我将眉毛一挑,「刚刚推我的,你有份吧?」 「皇上,小的不敢。」 说谎还不打草稿!我嘿嘿笑了两声,「你这个奸佞邪臣!」 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手臂就被我用力一拉,噗通一声也成了落汤鸡。 第四章(二) 游泳比赛后过了几天,我到冲印店去取回送洗的照片。那天麻烦不用下水的同学替我游泳的帅气英姿拍些照,结果好看的没几张,出糗搞笑的照片倒是一堆。删掉一大半占记忆卡容量的垃圾照,最后我送洗的只有一张。 而且那张照片还被我放大。 为什么?很简单,因为是芷鳶跟我的合照嘛,啊哈!虽然棠跟夏皮还有一堆无关紧要的同学也一起入镜了,不过看那张照片时,我是看不见旁边那堆土豆的,啊哈哈哈! 骑着机车从大马路弯进巷子,经过芷鳶家的巷口时,我想到放在袋子里那张加洗的照片。本来打算一大一小两张照片都自己留着,不过既然有大的了,把小张的送给芷鳶也不错吧? 「算了,这么突然她会觉得很奇怪吧……」嘴上这么说,我依然掉头从那条巷子骑进去。 口心不一大概就是指我这种人? 我骑得很慢,在芷鳶家门口停下。大门关着,因为特殊玻璃的关係,从外头看不见里面的情况。我搔了搔脸,忽然发现自己不晓得怎么叫她出来,没有她的手机号码,直接去按电铃找人又很尷尬。 「还是回家好了。」犹豫了一阵子,我再度发动机车。 下一秒,门被拉开了,我跟拿着扫帚和畚箕走出来的芷鳶四目相望,她露出惊讶的表情,我则举起手打招呼。 「嗨。」想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却还是有点兴奋。 芷鳶的讶异显然还未退去,伸出手指指着我的机车。 「学、学长,无照……」她结结巴巴地说。 我的表情瞬间变得哭笑不得。原来我无照驾驶跟忽然出现在她家,前者带给她震撼的还比较大啊?早知道刚才的心虚可以免了。 「在这附近骑而已,不会被抓到啦。而且我是模范安全驾驶,戴安全帽还很遵守交通规则,警察眼睛脱窗了才会抓我。」边转动钥匙打开机车坐垫,我边问道:「你在打扫喔?这么乖。」 「已经扫完了,假日就帮忙做点家事呀,脏乱我也有份对不对?还可以当作劳动。」将扫具放到骑楼的柱子旁边,她朝我走过来,「学长呢?怎么会来这里?」 「拿照片给你。」顺便看看她,虽然这可能是主要原因。 「什么照片?」见我从车腹中拿出纸袋,芷鳶好奇地凑过来问。 似乎在上次谈话之后,她对我的熟悉感多了些,防备也就少了些,今天对话起来感觉轻松许多,她的态度也比较不那么拘谨。哈!那我们之间的关係来说算有进步吧? 我从袋子里抽出没放大的照片递给她,之后迅速地把纸袋塞回车腹里,「嘿嘿!就是那张,其他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相片,就不用看了。」 被她发现我还把照片放大的话,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眨着大眼睛半信半疑地点头,芷鳶将手中的照片转到正面,并随即绽开笑容。「啊,原来是这张照片啊。」 虽说才过几天,但她记得跟我拍过这张照,我还是很开心。 「第一名有什么礼物吗?」眼神还留在照片上,芷鳶的语气显得很高兴。 「就是超级奢华的……舒跑三箱,毕竟学校的吝嗇程度是要用惊天地泣鬼神来形容的。」我双手一摊莫可奈何地说。亏我游得那么卖命,结果居然只能分到两瓶舒跑,当初对奖励仍抱有一丝期待的自己真的很蠢。 芷鳶轻笑起来,「我们班也只拿到两箱。」 很简单的推算法则,第一名三箱,第二名两箱,第三名一箱,另外各发给奖状一张;那张奖状不晓得有什么用,字太小别班经过又看不见,毕业后又不知道该归谁,难不成每个人各撕一小块带回家吗?好好笑。 「谢谢,还麻烦学长拿来给我。」芷鳶小心翼翼地拿着照片,手指捏在边缘,怕折出皱摺似地爱惜。 「没什么啦,反正才隔两条街,而且我从冲印店骑过来,回家顺路啊。」我坐到机车上,「这几天心情还好吧?跟他们……和好了吗?」 身子一僵,芷鳶的笑顿时凝住,眼眸里的光采也淡去了些。 糟糕,我是不是问错话了? 「嗯,当我没问好了。」反正打破砂锅问到底也不是我的习惯。 「没关係,原来被学长看到啦。」微微低着头,芷鳶的语调放轻了些,「其实也不算吵架,他应该只是希望我能多为别人着想一点吧。」 他?是说紫红毛吗?我在心里猜测。 芷鳶叹了口气,接着说:「我跟柏钧两个人,以前家住得很近,所以从小一起长大。他曾经说过我很好强,碰到难关的话,就算突破的成功率只有一,都会想办法去扭转,不会在乎身边的人有多担心,也不会顾虑伤害到谁。」 说这些话时她的目光并没有焦点,要我形容就像是一边说着话,也一边在思考着话语的内容一样。 然而更教我讶异的是,原来紫红毛跟芷鳶居然是青梅竹马!我一直认为他们的交情不浅,倒没有猜到他们是从小就认识这个方面。 第四章(三) 芷鳶安静了下来,不再说话,她的灵魂似乎神游去了,连习惯戴着的微笑面具都卸了下来。我盯着她若有所思的神情,不禁质疑起紫红毛那番话的正确性。 是吗,芷鳶是这样的人吗?紫红毛说过的话跟我观察后的结论有了衝击,產生相当大的矛盾。我不认为芷鳶不懂得替别人着想,只是她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要努力去争取,所以,她受到拦阻时的挫折感才会比谁都大。她用愤怒来掩饰失落,就像玫瑰用尖刺来保护脆弱的躯体一般;只不过,在刺伤别人之后,她却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收尾,拿她在泳池边推开小柔的事当作例子,即便她愧疚,也无法开口道歉。 我皱起眉,「你真的觉得……他说的就是你吗?」 「嗯?」双眸吃惊地微微睁大,我想芷鳶听见了我说的话,但她逃避似地不看着我。 我不擅长逼人家,既然她现在还不想思考,我能做的就是尊重。「我说太多不好,而且关于你的事情,让我来说也不一定准啊。」 「为什么?」我以为会看见她松了口气的模样,但她却反问道。 「有时周遭的人说的话,会是一个人的成见来源吧。」 神情带了点迷网,芷鳶缓缓点着头,问道:「那么……学长觉得我可以自己想到吗?」 我沉默了。她抬起头,眼里充斥着认真。我明白她需要信任,不管面对谁的期待,她都愿意用尽心力去尝试,只要对方信任她的话;倘若不信任她,她便失去了前进的动力。这一刻,我忽然懂了她之前说的「证明」,具体的成果可以支撑她的立场,可以巩固别人对她的信任。有人相信她可以办到,她才能相信自己,她的信心是这样累积起来的。 有哪里不太对劲,但我不愿意当个绊倒她的人。 「当然啊。」于是我这么回答。 跟我预料的一样,阳光重新回到了她的脸上。 随后我听见从屋内传来黄阿姨的声音,她好像知道外头的人是我,所以要芷鳶请我进屋里坐。没等芷鳶开口,我便摇摇头发动机车。 「你才刚打扫完,我还是别进去把地板踩脏。」我说。 「不会呀,有拖鞋穿。还是学长不喜欢穿室内拖?」鬼灵精地说,她假装猜不透我的想法。 「……呃,我不知道要跟阿姨讲什么,你帮我打个招呼就好了吧?」没办法,我只好实话实说。 芷鳶抿着嘴点头,连眼睛都笑得半瞇。今天她的表情还真多变,不过每个表情都相当适合她,我忽然有种「这样多变才是芷鳶」的感觉。看来她的心情应该还不错吧!紧盯着芷鳶的我傻笑了几秒,放在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害我吓得全身一抖,还近距离被她发现。看她憋笑憋到双颊都涨红了,我很丢脸地将机车熄火并抽出手机,走到一旁打算把气全出在打这通电话的人身上。 连来电显示都没看,我劈头就骂:「妈的!谁啦?」 「你妈我啦!」电话另一头,老妈用洪亮的声音反呛回来。 天啊,我错了。 「呃,什么事?」这下只得装死假正经兼低声下气了。求上天保佑老妈心情好,否则我不被唸到耳朵长茧才怪。 「还问什么事,你把我的机车骑去哪里啦?家里没沙拉油了,机车不见我怎么出去买?」老妈的语气好像快翻桌了。 「喔,我在黄阿姨家啦。」为了弥补方才造的口业,我卖乖说道:「沙拉油我买阿,我等一下就回去了。」 「你自己跑去那边?」心里感到怀疑时,老妈的声音就会异常尖锐。 我乾咳了几声没有说话,偷偷瞄了芷鳶一眼,发现她也正困惑地望着我,大概在猜我是跟谁讲电话吧。 「好吧,既然你在那边,顺便跟雅娟说我下午会过去找她。」老妈说道。雅娟是黄阿姨的名字,对我跟老爸说话时,老妈也习惯用名字称呼她。 难得老妈让我简单过关,平常她手段用尽都会逼我说出理由的。松了口气,连她过来干么都没问,我便连声说好,迅速掛掉后电话走回机车旁边。 「是阿姨吗?」芷鳶一猜就中。 可能是我将「为什么你知道」的讶异全表现在脸上,不消我开口,芷鳶就自己解答道,「因为学长的口气一开始很兇呀,后来却愈说愈小声,我猜不是跟长辈,就是跟女朋友讲电话。不过关键是听到沙拉油,呵呵。」 哇咧!连小声说话时的沙拉油她都能听见,那我前面的脏话不就无所遁形?亏我还特地走到远一点的地方。除了脏话外,她提到女朋友三个字也很让我在意,我实在很想解释自己没有女朋友,又不知该如何啟口。 唉算了,时机未到。 「哈,我夸奖过你很聪明吗?」我跨上机车,「跟阿姨说一下,我妈下午会过来找她,应该不会不方便吧?」 「今天没有上班呀,她下午都在家里,我会跟她说。」 「ok,谢了。」我再度发动机车「那,那个……我先帮我妈买沙拉油回去,不快点的话,她用不给晚餐吃这招来虐待我就惨了。」 这句话讲起来居然会心虚,毕竟是我先骂脏话被老妈听见了,她施以处罚好像也没什么不对。唉,我真该认真考虑戒掉脏话这件事了。 「等等,学长。」像想到什么似地,芷鳶叫住我,并从外套口袋中拿出一样东西递到我面前。我定睛一看,发现那居然是她的手机。 她拿手机给我看干么? 「喔,不错喔,我们班有人拿这款。」我完全在状况外。 我的反应肯定在她意料之外。她先是愣住,然后噗哧一声憋不住地笑了,笑声还不断从掩住嘴巴的双手指缝溢出来。看着她略带取笑的眼神,我忽然有些会意过来,明白自己误解了她的意思。 好不容易止住笑,芷鳶缓了缓呼吸,清清喉咙嘴角上扬着说道:「不是啦,学长。可以用我的电话打给你的手机吗?这样我们就有彼此的号码了。」 喔,原来是这个意思喔。我边点头边接过她的手机,按了几个号码后才像脑袋中枪一般,撑大脸上所有能撑大的五官,不敢置信地瞪着她看。 是要电话,芷鳶跟我要电话了!而且要得好直接,美女都这样要电话吗? 老妈,你儿子长大了!被喜欢的女生要电话了!快去跟里长借广播器广播,这件事可喜可贺不用隐瞒啊! 「抱、抱歉,我只是有点惊讶,没人用这种方式跟我交换过号码。」我很没路用地开始结巴,接着把剩下的号码按完并拨出。 随着手机铃声响起,我的心里也响起欢呼声。哈!我幻想过很多次能帅气地跟芷鳶要到手机号码,没想到是在相反的情况下拿到。不过,这点小小差别实在不足掛齿,与其在乎过程,还不如想想拿到号码后要做什么好啊,嘿嘿! 第四章(四) 过几天在校车上,我把手机号码拿到棠面前炫耀时,他只冷冷地消遣我一句:「听起来学妹比你勇敢多了。」 「靠……路边走比较安全。」我把手机丢回书包里,差点又飆出脏话。 棠对我嘘了一声,指指靠在他肩上睡得不省人事的夏皮,示意我说话小声一点。最近班上的考试有点重,夏皮又有上课不听讲回家再开夜车的坏毛病,难怪会累成这副德性。 夏皮跟棠大概就只有这种时候能和平相处。我恶作剧地戳了下夏皮的脸颊,但她囁嚅几声又继续睡她的,好像棠的肩膀是世界上最好睡的枕头一样。 「被她养成习惯的话,你就要让她睡上整个高中了。」 「这句话怎么听起来有点腥羶色。」棠瞟我一眼,「她如果可以别那么聒噪,让我耳根子清净一点,想睡一辈子都可以。」 「你赔大了。」我摇头晃脑。 「这个嘛,也很难说啦。」他露出颇有深意的笑容,眼神变得深邃起来。 我露出夸张的惊吓表情。不对劲!这不是平常的棠,以往的他根本不会说出这种曖昧无比的话!我凑近他的脸,聚精会神地观察他有没有印堂发黑、眼眶凹陷。棠很不自然地闪避我的眼神,最后乾脆用力把我的头推开。 「干么?白痴喔。」他横我一记白眼。 「你被煞到了?」我问得很直接。班上前阵子有人在揪团玩碟仙,他该不会心血来潮去凑一咖了吧? 「什么被煞到?我才没有。」脸迅速刷红,他忙着撇清。 「还是说被谁下降头了?嗯,这种事要查起来也很难……」我摸着下巴。 「喂……」呼了口气,他现在的表情就像隻偷腥的猫,怕被我逮到。 看棠这个反应,明显是把我的话想成另一个意思了,本来我是开玩笑问他有没有卡到阴而已,此煞非彼煞啊!他果然心中有鬼。一年级时我曾一度认为棠对夏皮抱持着好感,之后因为他没什么动作,我还以为是自己想太多。 不过没关係,现在我已经有了七、八成的把握。 「我又不会笑你,乾脆实话实说怎么样?」我退后一步,给他机会自己招。 「什么实话?说我很帅吗?嗯,我真的很帅,你用眼睛看就知道。」他装傻得很彻底,还故意吹刘海耍帅给我看。 有多帅?是想跟我这个靠脸吃饭的比吗?上次讽刺我没饭吃,我看他也好不到哪去,大概只能吃餿水吧!我在心里吐槽。 「还是要我叫醒她?说不定可以问到些什么,嘿嘿。」我指着夏皮半要胁地说。 「你叫醒她也没用,我又没跟她说过。」棠耸耸肩。 这个头脑简单的傢伙,中计了都不知道。「喔,原来是还没说啊!那打算什么时候说?」 望着棠羞恼的眼神,我猜他肯定很想一拳将我揍到外太空去。 「先别说我了,你拿到电话之后呢?应该每隔五分鐘就会打一通过去骚扰人家吧。」挥挥手,棠表示不愿再谈有关自己的话题。 「屁!我很正人君子。」 「通常说自己君子的都很小人。」他就是故意要和我唱反调。「不打电话的话,你拿那号码干什么用?难不成每小时拿出来看它个一次,抚慰自己寂寞空虚的心灵吗?」 我们不愧是换帖兄弟,他还猜得真准。 「换成是你你敢打吗?打过去根本不知道聊什么啊。」我替自己找到一丝辩驳空间。 「不打怎么知道,聊什么是打过去之后的事了。」棠完全主张行动派,却没想过自己是缩头乌龟。「喂,第四节下课她要去找班导,你陪她去吧。」 「夏皮?」我问,然后棠点点头。「干么找我?你陪她去不就得了。」 「班导第四节会在哪班上课,原来你不知道啊?」棠挑起一边眉毛,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谁会特地去注意班导的课表?我又不是什么重要干部,服务只要帮忙搬东西就好了啊!而且说实在地,我连自己下一节要上什么课,有时都会搞不清楚了。 「哪班?」我问。 「班导只有教两个班,其中之一是我们班,另外一班是一年级。」棠故意卖关子不把话一次说完,不过我大致上已经猜到一年级的班是哪班了。 哈,想必是芷鳶他们班!棠跟夏皮还真够朋友! 「看来你知道了。」棠可惜地说:「本来是我要跟,但夏皮说有机会让你去看看那学妹在班上的情形,我就决定把这重责大任交给你了。好好感谢我吧!卒仔。」 「谢万岁!」语毕,我用手肘撞他。这一撞太猛,也把夏皮吵醒了。 她边抱怨我们打断她的睡眠,边揉了揉眼睛,眼神迷濛的样子格外可爱,看得棠整个目不转睛。我在一旁窃笑,也没出声调侃他,只是将头转正,让视线在不远处正望着窗外的芷鳶身上驻留。 喜欢这件事没有一定的道理,就像我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芷鳶所吸引,以致于简单地就被她所说的话牵动情绪一样。棠跟夏皮也当了这么久的朋友,却在这个时间点,棠才迟迟地察觉到夏皮居然是他的菜。 然而,或许正因为没有道理,爱情才总是被人们所憧憬和追求吧。 第五章(一) 「你说,失去自由不见得意味着坏事,若能因此获得幸福,被綑绑也是甘之如飴的;所以,就算有一半的机率会遍体鳞伤,你仍愿意拿自己当作赌注。」 中午到一年级教室去找班导时,若不是看见他站在讲台上,而且正在跟面前的芷鳶讨论考卷,我跟夏皮还以为自己走错教室了。 哇咧,他们居然在开同乐会,满桌子糖果饼乾加上一堆人笑闹作怪的同乐会!靠,上高中后我就没看过这种光景,就算是童心未泯或想热闹一下,选在月考前一週也太放肆了吧? 望着眼前的欢乐情景呆愣几秒,夏皮伸手捏我的脸。 「喂喂喂,很痛耶!我又哪里得罪你了?」被扯着脸皮,我哇哇大叫。 「喔!原来不是作梦。」夏皮松开手,表情还是很不敢置信,「他们真的在月考前夕开同乐会,有没有搞错?」 原来她是想证明这不是幻觉……那不会捏她自己喔?干么捏我!我揉着发痛的脸颊在心里os道。 「他们在干么没差啦,你不是要找班导?」我说。 夏皮斜睇着我说:「对啊,不过你那个学妹在问问题耶,要打断她吗?」 哈哈、哈哈哈,还是她想的比较周到。「那在这边等一下?」 夏皮轻哼一声,算是回答我了。 两人站在门边间聊没几分鐘,就看见班导拿着几本书跟一叠考卷走出来。担任班长的夏皮率先走上前跟他讨论事情,因为不在我的职务范围,我便站在离他们两三步距离的地方,偷偷观察教室里面的情况。 班上同学们大都围在放食物的桌子旁边喧闹,只有芷鳶一个人默默地坐在窗边看书,明明是午餐时间,她却没打算吃饭的样子。我可以体会她不吃营养午餐的心情,因为连棠这种不挑的人都说营养午餐跟猪食差不多难吃,当然我不相信他真的啃过猪食。 扯远了,营养午餐好不好吃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班办同乐会买了这么多外食,连麦当劳达美乐都有,她没理由不吃吧。 该不会在减肥?但她已经这么瘦了,哪里还有多馀的肉能减啊?我不解。 这时,原本遮住太阳的云朵似乎散开了,强烈的阳光射入教室里,让没有开灯的室内顿时明亮起来。原本面向窗户那边的芷鳶因为无法适应强光的照射而别过头,轻揉了揉眼睛。 在她移开手掌之后,我很清楚地看见她脸上的表情,那是与四周围的欢愉完全不搭调的表情,跟一室光明成了对比,像是对这场同乐会表现出事不关己的态度。 还来不及思考她的漠然是为了什么,我的注意力就被教室中央快掀翻天花板的噪音吸引过去。紫红毛跟小柔被簇拥到了教室中央团团围住,两个人的脸都红得跟什么一样。 「嗯?」我狐疑地挑起一边眉毛。 这个场景跟我记忆中的某些片段颇为类似──几乎每帮有男女朋友的人庆生就要看一回,反正不是男生抱起女生大叫我爱你,就是要当场接吻炒气氛。 这让我每年的庆生会都很庆幸自己没情人,虽然是很心酸的庆幸。 咦等等,难不成紫红毛跟小柔是情侣?我讶异地观察了一下,双方虽然都有些靦腆,但从他们的眼神交流来看,大概八九不离十了。 「嘖嘖……真看不出来。」我小声嘀咕了句。原本还以为对我威胁最大的会是紫红毛,毕竟照芷鳶的说法,他跟芷鳶的感情应该还满深厚的。结果紫红毛竟跟小柔凑成一对了!很教人意外。 我站的位置正好可以让身体被墙遮挡住,更好的是视线完全不受阻碍,贪了这点方便,我当然就正大光明地观赏起这场眾人起鬨的剧码。就当是看热闹吧!虽然没多大的兴趣被别人闪,但每天都千篇一律的校园生活,也只能自己找点不一样的乐子看了。 紫红毛跟小柔面对面不晓得在讨论什么,从表情看得出来两个人都很为难。我半瞇起眼,努力想从他们的唇语读出他们在说些什么,但结果当然是徒劳无功。 就算身旁的人拚命鼓吹,两个人还是迟迟没有动作;当我快在心中按下三个灯判他们出局的时候,教室里又传来碰的一声闷响,从喧嚣的吵闹声中清晰地穿透出来。班上没什么人注意到,我却听得一清二楚。 或许,跟闷响是从我很在意的地方传过来这点有关也说不定。 几乎反射性地朝芷鳶的方向看去,然而,我看到的不是坐在课桌前的她,而是一张翻倒在地的椅子,跟空无一人的座位。 去哪了?我吓了一跳,挺直半倚在墙壁上的背脊,将目光放出去四处搜索。 没多久,我就在走廊上被某种外力影响而分成两半的人群尽头发现芷鳶的身影,她跑得极快,甚至有闪躲不及的人跌在地上咒骂。 经常直线思考的脑子没运转几秒,我就决定追上去,不知道为什么,我直觉这时候不能放着她一个人乱跑。 不光是游泳速度快,芷鳶连跑步速度都是一流,简直能跟风比速度,真让我怀疑她纤弱的身材是不是一种障眼法。好在我的体能也还不错,追在她后头保持一定距离,又不至于被发现还是可以的。 等绕到较无人烟的行政大楼,芷鳶的速度才逐渐慢了下来,最后从奔跑变成了缓慢的步行。她大口大口地喘气,循着行政大楼最底的楼梯往上爬,我跟在她背后爬上了五楼,本以为她该停下来了,结果她停顿一下,竟又踏上通往顶楼的阶梯!见状,我也顾不得要保持距离躲起来,几乎是用衝的衝上那最后一层的楼梯。 虽说通向顶楼的铁门平时都会锁起来,怕学生发生危险,但谁晓得会不会有哪天被警卫疏忽掉或锁突然坏了? 听见推动铁门的嘎嘎声响起那刻,我也正巧跳上位于楼梯一半的平台。幸好门锁着,被打开一个小缝的铁门另一头传来铁鍊的声音,从缝隙中也隐约可见铁鍊在晃动。 察觉身后有人,芷鳶惊讶地转过头来,视线和我对上之后,双眸更是惊愕地瞪大。面对她的反应,当下的我完全手足无措,而下一秒映入眼帘的画面更进一步堵塞我的声道,让我瞠目结舌半句话都吐不出来。 泪水在剎那间从芷鳶的眼眶中肆意涌出,始终不愿在眾人面前示弱的她,却以相当狼狈的姿态在我面前落泪了。 等真正看见她哭泣,我反倒觉得不可思议了!她她、她怎么说哭就哭了?事发突然搞得我一头雾水,也让我不知该从何下手分析原因。 我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才好? 第五章(二) 「呃……学、学妹,那道门再过去就不安全了喔,而且会违反校规,别、别乱开比较好。」硬是挤出一句话,但话才刚说完,我就想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我到底在说什么?脑袋到重要时刻偏偏都退化成废物啊! 芷鳶当然不可能被我的话逗笑,嘴唇一扁,她的表情变得更难看了。 「为什么,每次这么糟糕的时候……都会被学长看见……」边说着破碎的话语,她边心慌地用手指擦去眼泪,但那动作显然没什么效果,她的泪水流得愈来愈兇,根本没有减少的跡象。 「对不起、对不起……」她开始道歉,为了她已无法控制的情绪。 无奈下,她用双手将整张脸摀住,自欺欺人地不让我看见她哭泣的模样,但隐隐约约的啜泣声仍不断衝破防御传到我这里来。 没人教过我在女生哭的时候应该怎么办,我从没应付过这种尷尬场面啊!以往就算碰到了也轮不到我出面处理。不过,现在芷鳶面前只有我,自己不处理要丢给谁处里?况且我也不想放弃这种能趁势入侵的大好机会啊,咳! 嚥了嚥口水,我静静地踏上阶梯,在距离她三阶的地方停下脚步。芷鳶的感觉自然无从得知,但对我来说那距离不近也不远,而且因为楼梯高度的关係,三阶下的我跟芷鳶差不多高,等她愿意放下双手时,我才能很清楚地看见她的神情。 「如果你能好好哭个够,就别说对不起了。」对她来说,哭泣已经是种宣洩,并非懦弱的表现,所以我不会叫她别哭。 从双掌中抬眸,她的眼中充满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熟悉的感觉促使我伸出手,当手掌轻放到芷鳶头上那一瞬间,或许她也忆起了我在泳池边那份关怀吧,稍稍停歇的泪水又肆无忌惮地窜了出来,连肩膀都开始颤抖。像无助的孩子似地,她捂着胸口哭出声来,哭得好用力好伤心。 四周围的空气也感染了这份阴鬱的气息,被泪水浸濡着,氛围逐渐变得溼润而沉重。从芷鳶心底倾泻而出的悲伤,竟简简单单就将我拉进她那缺少氧气的世界,让我这个想安抚她的人感到无比鬱闷。 下雨了,是坏心情凝成的雨。虽然跟图书馆那次一样,也是两人站在一起,这次的我却感受不到任何甜意,只能一个劲儿地懊恼,懊恼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 将累积太久的情绪一次发洩出来,芷鳶这一哭就是半个小时,也许把她体内的水份哭光了大半也说不定。等她稍稍冷静下来,肩膀因哭泣而產生的颤动没那么剧烈后,午休的鐘声也敲响了。 撤下防卫,芷鳶的眼神很空洞,像忽然失去什么般有种死气沉沉的感觉。 「要聊一聊吗?如果不想聊的话,陪你在这边坐到午休结束也可以。」我尽量不让她感到私领域被冒犯,怕将她的自尊心碰碎。 她先是摇了摇头,但摇到后来又开始点头,让我不懂她究竟是答应或者拒绝。 停顿几秒,她在阶梯上坐了下来,睁着发红的双眸抬头看我。我尷尬地搔了搔脸,心跳有些加快。她这样算是接受提议了吗?心里不太肯定,我用很慢的速度移动到她隔壁坐下,然后偷用馀光瞄她。她的眼神没什么异样,也没表现出不悦,这让我松了口气。 之后的决定权也都在她,要不要说话、要不要跟我聊,都是她的自由。 过了半晌,她开口问了一个问题,但问题的内容却是我始料未及的。 「学长,你会喜欢我这样的人吗?」就这么一个问题。 「当然喜欢啊。」几乎没有思考,可能是因为连想都不用想吧!这回答直接脱口而出了,连我自己都过了三秒才知道完蛋。 或许是我答得太快,芷鳶并没有将我的答案当一回事,她轻叹了口气,又再度恢復沉默。我忽然不晓得该哭还是该笑,刚那算是我生平第一次告白,虽然不太正式,却也完全发自内心,就这么被忽视让我萌生想一头撞晕的衝动。 「就算一切都是我装出来的也没关係吗?」打破无声的空气,她又问。这题目看来承接了上一题。 我的胸口好像被人抓了一把,有股不安的悬浮感。我转头看她,她也转头看我,认真的目光揪住我的视线,她咬字分明地将问题重覆了一次,「就算,一切都是装出来的也没关係吗?真的没关係吗?」 我很想告诉她,一开始我的确被她的偽装迷惑了一阵子,但后来她真正吸引我的,并不是那层在我几次观察后就识破,甚至还感到有些不舒服的偽装。 是她总在不知不觉中显露出的自我,我喜欢的是她极力想隐藏的自我。 但我明白,她真正需要的是我接下来这句回覆。「你觉得这样的自己可以讨人喜欢,所以才去装对吧?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了,为什么要在乎是装出来的有没有关係这件事?除非你根本打从心底不想偽装吧。」 我猜,在她内心深处,希望能受人喜爱的也是原本的自己。我很不明白,她究竟为了什么要假装成这样,是谁让她认为偽装后的她比较好,为了谁要这么辛苦? 「到底该怎么做才好?被一个人喜欢就会被另一个人讨厌,可是两个都很在乎呀,该选哪一边?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将脸埋进膝盖,她的呼吸变得沉浊。 即使有部分想法被芷鳶弄糊涂了,幸好另一部分还是清晰的。我试探性地说道:「既然这么难选,不如选你比较轻松的一边怎么样?轻松的话也比较容易做好。」 「轻松的一边……吗?」 虽然她看不见,我还是轻哼一声点了点头。 头缓缓地离开膝盖,她的表情并没有比刚才放松,望着我,她很勉强地勾起笑容。事到如今还在逞强吗?这么想的同时,她说出的话却让我怔住了。 「呵,其实已经不用选啦,因为轻松的那边,早就不可能了呀。」 我愣了下。轻松的那边已经不可能了,意思是她没有办法再讨那个人喜欢了吗?面对芷鳶强装豁达的神情,我皱起了眉。 「学长应该也看到了,」这一刻,她微微瞇起的双眸失去了焦距,「柏钧他……现在已经不属于我了呀。不……或许在更早之前,他说我变得不像我,所以他开始不认得我以后,我们原本的关係就宣告完蛋了吧。」 她低下头,收紧的双手将裙子抓出了皱摺,「害你的心情变坏了吧?真的很对不起,学长……真的对不起。」 说对不起干么呢?我别过脸。 芷鳶的声音好遥远好遥远,像在大风中飞得太高而濒临断线的风箏。听完那番话的当下,似乎也有什么东西,在我脑海里轰地一声炸开了,之后还跟芷鳶说过哪些话,又是哪时候回到教室的,我一概不记得了。 第五章(三) 五点多放学后,我藉口要留在图书馆k书,就没有跟着棠和夏皮一同搭校车。校车离开了,我跟着零零散散的人潮走往东侧门的方向,并没有真的跑到图书馆去,而是乘上开往补习街的公车,准备用很迂回的转车方式,为自己争取一点冷静的时间。 老实说,我暂时不晓得该用什么心情面对芷鳶了,即便在校车上我们不曾交谈,但在后方凝望她的背影已经成了我的习惯。 到补习街的公车比沙丁鱼罐头还要挤,闷热的空气反而让我更毛躁了,真是反效果;幸好,等转上另一班公车后,情况便好了一些。我同样坐在靠后方的双人坐,盯着熟悉的方向发呆,即使那里没坐着我想看的人。 发呆了一阵子,脑袋依旧处在混乱当中,当我决定转开视线闭目养神的时候,偏偏有个不识相的人打电话来烦我。有了上次老妈打来的前车之鑑,为避免又出口成脏犯下错误,这次接电话前,我乖乖地先看了来电显示。 打来的人是杨屁股,一个听说是我姪子的傢伙,因为说话常带屁字,所以被我赐名为杨屁股。他是跟我差十岁以上的表姊的小孩,还有个姊姊叫杨霓霓。对这两名小时候只会吵着我买糖买玩具的死小鬼,我都习惯随便替他们取绰号,反正本名难叫我全忘了。 「您拨的号码是空号,请查明后再拨……」骂脏话或装死不是当舅舅的好榜样,为了我的长辈风范,电话还是乖乖接比较好。 「白痴老处男!最好你拨空号的时候会听到男的说话啦!」杨屁股就是杨屁股,说话从来都这么没大没小。 其实也不能怪他没大没小,毕竟我才大他两岁,大他姊杨霓霓一岁而已,要他正常称呼一个年纪像哥哥的人「舅舅」,换成是我也觉得不可能。所以我很放任杨屁股叫我老处男,就因为我没交过半个女朋友,比他这个国三还嫩咖。 「你怎不叫你姊老处女?」这句话一向可以堵死他。 「你叫一个打空手道的老处女试试看。」他的声音弱了下去,「我还不想死。」 反正杨屁股这辈子就是注定被杨霓霓剋!他们两个虽然从小一起学了空手道,持之以恆的却只有杨霓霓。我耻笑了他一番,随后问道:「对了,你到底打来干么?不是专程打来被我嘲笑的吧?」 「屁啦,白痴才打去让你笑!」他大声嚷嚷,「喂,我游戏破关一直破不了啦!你週末来帮我,新买的,保证你没玩过。」 「单机喔?」早该想到这傢伙就只有借钱跟游戏破关会找我,「明年就基测了还玩游戏,你没被杨霓霓骂?」 「有啊,她说要把我的手打断。」杨屁股的语气相当无所谓,像是被威胁惯了,「买都买了,没破完最后一关我根本唸不下去啊!最后她只好帮我破,可是连她都破不了,只好找你了。」 咳!真让我盗汗,这种买游戏先斩后奏的作法也就罢了,他居然还敢让杨霓霓那个游戏白痴帮他破关,她没把人物搞死就要偷笑了。 「礼拜六好了。几点?十点?」我很爽快地答应,毕竟现在急需管道发洩情绪。 「十点我还没睡醒,一点行不行?」 真是比棠还要猪!「好,一点就一点。」 掛掉电话,我拿出记事本写下週六要去杨屁股家。 接着,连续几天的晚上,思绪紊乱的我自然又失眠了,週六早上起床时两隻眼睛乌黑得像被人揍过,连老妈都被我这副像活殭尸的鬼样吓到。草草将早午餐解决,我搭车到杨氏小鬼家的时间还不到十二点。按门铃后,来开门的想当然尔是杨霓霓,杨屁股的屁股肯定还包在棉被里。 「咦?」杨霓霓的表情很错愕,看来她不知道我要来。 「我找杨屁股。」把老妈硬是要我带来当伴手礼的一袋水果交给她,我直接跨进屋里。 「他还在睡耶。」杨霓霓瞪着我的脚,「等一下!你给我脱鞋喔,我才刚扫过,地板脏了就把你的脚打断。」 哇靠,还有没有伦理道德啊!姪女居然威胁要把舅舅的脚打断,就算熟到快烂了也让我很哀怨。 「知道了啦。」我将两只布鞋甩在门口,「杨霓霓,去把杨屁股挖起来。」 「自己去,你知道他房间在哪里。」完全不打算帮助我,杨霓霓提着水果边哼歌边走进厨房,在我碎碎唸着上楼时又补上一句:「你叫不醒的话,恐吓说会换我接手他就醒了。」 我差点踩空从楼梯上滚下去。 上楼打开杨屁股的房门,我不得不承认他的房间比我的要乾净很多,但想必不是他整理的。往房间最底的床铺走去,我跨过被杨屁股的怪力踢得老远的棉被,最后来到床边,杨屁股正呈现大字型趴睡在床上。将眉毛一挑,毫不留情地抬脚踩上他的屁股,我的脚尖还在上面扭转好几圈,可惜杨屁股连半点甦醒的跡象都没有。 妈的,是要羡慕死我这个一整夜都睡不好的人吗? 「嗯哼,这么好睡!」再用力踩几下无效后,我祭出杀手鐗,「杨霓──」 才喊到第二个字杨屁股就滚下床,「停!不、不要叫她,我醒了!」 「嘖,给你十分鐘刷牙洗脸开游戏,不然就关门放你姊。」我补踢了他两脚。 「屁啦,你关门她是进得来喔!」说是这么说,他还是连滚带爬地到电脑桌前按下主机电源,又没命似地往浴室奔逃。「喂,盒子我放在桌上你自己拿喔。」 语毕,没等我点头他就将自己关进浴室里。 我抓过游戏包装盒坐在电脑椅上,随意瀏览了下包装盒上面的图片跟简介。照画面来看是个难度中等的游戏,虽然还没看说明也没实际操作过,但应该难不倒我,我玩过的单机说不定比杨屁股放过的屁还多。 第五章(四) 下一秒,电脑萤幕亮了起来,因为杨屁股没为电脑设密码,它也就直接登入了。电脑桌布是张照片,拍的是一群正在公园里玩耍的小萝卜头,我很轻易就认出萝卜头里的杨屁股跟杨霓霓,两人看起来约莫小五、小六的年纪吧!跟现在的模样有点不同,但差异不大。 对照片没有很在意的我正想转开视线,随即,就被站在溜滑梯顶绑着高马尾的小女孩抓住了目光。虽然穿着偏向中性,五官也显得相当稚气,脸的一部分还被图示遮挡住,不过…… 「芷鳶!」那面容,有九分的神似。 为了确定,我下意识地开始搜寻另一张熟悉的脸孔。果不其然,马上就在溜滑梯下方的沙坑里找到玩得一身黑的缩小版紫红毛。 「干么叫这么大声?」杨屁股含着牙刷,语焉不详地从浴室走出来。 「这谁?」我指着相片里的芷鳶,「你们认识?」 「喔,她喔?以前小学跟老姊参加过一次夏令营认识的,好像叫什么鳶……我也不太记得了,老姊跟她比较熟应该知道吧。」将牙刷抽出来,因为嘴里有泡沫,杨屁股说话仍然不清不楚,「这台电脑本来是老姊的啊,相片也是她的,我懒得换背景才一直用这张。」 「林芷鳶,她叫林芷鳶。」我喃喃地接口。 「喔!好像是耶。」听见门口传来敲门声,杨屁股转过头去,「老姊来了,问她比较准。」 「问我什么?」将她拿上楼的饮料放在杨屁股的书桌上,杨霓霓凑到电脑桌前,「该不会要问我电脑吧……我是电脑白痴耶。」 「不是。」牵涉到芷鳶时我格外正经,「溜滑梯上面的女生叫林芷鳶吗?」 「嗯?」端详了下照片,杨霓霓喔了一声,「她啊,我都叫她小鳶……小鳶是叫林芷鳶吗?印象中好像是吧。我都喊她绰号所以本名有点忘──」话还没说完,杨霓霓就一脸古怪地问道:「等等,你怎么知道?」 「她是我同校的学妹,呃,还有现在的邻居,所以稍微认识。」 「真的?我跟她好一阵子没连络了。本来国二还在同一个补习班补习,但有次她翘课……听说好像出了什么意外吧,之后就没再来上课,手机也换了号码,所以完全连络不上。」拉过一旁的椅子坐下,杨霓霓蹙起眉头问:「她现在还好吗?」 「不知道怎么形容,不算坏,但也没好到哪里去吧。」至少芷鳶在心情方面是如此,「你说她翘课出了意外,是什么意外?」 「那是几个跟她交情不太好的人说的,可能单纯造谣吧。就算是真的,国中时心理也还不太成熟嘛,难免喜欢夸大,所以我不敢保证真实性。」将双臂交叠在胸前,杨霓霓边回忆边说道:「小鳶喜欢翘课的事情老师们都见怪不怪,但那次翘课,听说她在夜店闹事被抓进警察局吧,不仅仅未成年,还动手打人的样子。」 我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 芷鳶翘课是家常便饭?还未成年去夜店打人闹事?不会吧,杨霓霓讲的应该是另一个人,跟我认识的芷鳶形象完全搭不起来啊! 「你看起来很震惊耶,你们不只稍微认识而已吧?」身为女生,杨霓霓果然很敏锐,「难道小鳶是舅舅喜欢的类型吗,嗯?」 我瞪她一眼。死小孩,挖苦我的时候才会叫我舅舅!平常还不是都左一声阿远右一声阿远地叫。 「哈,被我猜对了?」虽然扬起了嘴角,杨霓霓的眼中却没有出现同样欣喜的情绪,「小鳶是个很直率很不拘小节的人,开心就开心,生气就生气,难过就难过,喜欢她的人跟她相处起来会很舒服吧!她没有心机,所以也不用去揣测她的心思,心里有什么事都瞒不住。」 听杨霓霓描述着从前率性的芷鳶,不知怎么地心里竟有些感伤。 现在的芷鳶已不会轻易将情绪表现出来。什么时候她开始学会隐藏心事,难道跟那个意外有关吗?只是个谣言的意外,又有哪些部分能够相信?想着想着,我蹙起了眉头。 「其实补习班里面还有另一个传言,几个同学偶然听到老师们在办公事的对话,说是她家里出了问题。」似乎在找婉转一点的说法,沉吟半晌,杨霓霓才接着说:「好像是父母亲的关係不和睦吧。我自己也听小鳶亲口说过,她爸爸好久才回一次家,又常待不到半天就走了,错过的话甚至半年才见得到一次面。」 「工作的关係?」 「嗯,但她对爸爸的工作也没有很瞭解。」忽然,杨霓霓的口气转变了,「你不准在她面前提这些事喔!虽然小鳶以前没有很避讳,但我觉得她不可能无动于衷吧。」 「又不是少根筋。」我白她一眼。「认识她到现在,总觉得她没有真正高兴过几次,虽然平常都保持微笑,看起来却很寂寞。」 「小鳶吗?」 「对啊。」想起一件事,我好奇地问:「你习惯叫她绰号的原因,是不是因为她讨厌自己的名字?」 杨霓霓点头,「她自我介绍的时候,固定会强调那个『被绑住的名字』还是丢掉比较好,你应该懂意思吧?虽然有点夸张啦。」 我笑了,「对了,哪天让你们久别重逢一下?」 「也不用太刻意。」杨霓霓摆了摆手,「如果当初她是下定决心才不跟我连络,排除我得罪她的可能,就是她不得不丢弃某些东西,才能继续向前走了吧。」 听完这席话,我深深感到芷鳶比我想像的还要复杂很多、很多。 「杨霓霓,你老了,思想开始变老成了。」我拍拍杨霓霓的肩膀调侃道。 「我们彼此彼此,或者你想承认自己的心智年龄还在小孩阶段?我也不反对啦。」回敬我几句,她站起身来,「先回房间去忙不打扰你们了,不然杨翌宸一直用很哀怨的眼神看我,我会良心不安。」 杨翌宸,想必是我遗忘很久的杨屁股的本名。我不好意思地转头看他,从刷完牙之后,他就默默地站在旁边散发怨念;顾着跟杨霓霓聊芷鳶的事,我始终把他晾在旁边,几乎忘了刚刚才把他挖起来要帮忙破关。 「好啦对不起!赶快开游戏。」我很绅士地让出电脑前的位置,当然,椅子没让,「今天之内保证帮你破完。」 为了打听更多关于芷鳶的事,我对人物五花八门的对话几乎是一目十行,摸透玩法的速度也比平常悠间挑战的时候快上许多。三两下将杨屁股说难破的关卡解决掉,我将享受结局的荣耀时刻扔给他,飞快地衝出房门。 「你找老姊喔?这时间她应该在厨房啦!喂,你乾脆留下来吃饭好了,难得多一个人她应该满开心的。」还没敲杨霓霓的房门,我就听到杨屁股声音从后方传来,「今天要在这边睡也可以,不过我的床不够大,你要打地铺。」 小鬼!真不懂得敬老尊贤。我努力催眠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芷鳶,只要能更了解她一些,打一天地铺算什么! 我扬起有些抽搐的笑,「嗯喔,反正我现在也懒得再搭车回家,就勉强让你收留一晚。」 接着,我便扔下在房间里发出诡异笑声的杨屁股逕自跑下楼梯。 不仅仅想知道芷鳶曾失去什么、放弃什么,如果可以,我想将她拥有过的东西一併找回来还给她。不,应该是说,帮助她找回来。 找回来…… 第六章(一) 「你说,有些事就像致命的慢性疾病,不予理会,只会加速病痛发作的时间,并不能使病症消失;然,即便有疗癒病情的方法,忽视依然会成为多数人的选择。」 週末过了。 这天早上天气很好,朝阳晒得我全身暖烘烘地,难得深秋的日子还能这么温暖。同样在熟悉的地方停好脚踏车,买了早餐,走到等车的地方时我却没见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被失眠折腾了好几天,终于能安稳地一觉到天明,因为睡得太舒服,我还比平常晚了五分鐘左右到达候车的地方,照理说芷鳶应该早就到了,毕竟她从不迟到。 难道是生病或有事请假之类的吗?怀着满腹疑惑上了校车,我走到后方熟悉的座位,然后又被吓了一跳。 原本肯定坐在一块的棠跟夏皮,今天居然分别占据左跟右两个边边位置,把中间的空位留给我,浓浓的火药味瀰漫在她们两人之间。哇咧!我就算再没神经也晓得他们吵架了,怎么才过一个週末就风云变色?上礼拜不是还好好的吗。 「看屁啊,坐啊。」棠冷冷地瞥了我一眼。 如果在平时,我肯定会回句「不就你是屁?」然后哼一声坐下,但现在…… 我立刻感到浑身发凉从头抖到脚,棠那种杀人眼神跟气势真是与生俱来,别人学不会的,平常不惹他的时候还好,板起脸来实在有够可怕! 这时夏皮回过头来,我望见她眼眶和鼻尖微微地发红,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她也是扫了棠一眼,便又转过头去将嘴翘得老高。要命喔!连夏皮都变成这个样子,能不能来个人告诉我发生什么事? 抓了抓头发,我自然不敢去坐那个颱风中心的位置,虽然看似寧静,下一秒就有可能进入暴风半径啊!默默地转头,我朝平时芷鳶在坐的位置走过去。 芷鳶没坐车,棠跟夏皮两个又不知道搞啥鬼,今天也未免太奇怪了吧! 一整天下来,我都在战战兢兢的氛围中度过,夏皮跟棠之间的火药似乎随时都会引爆,随便说一句话都要担心踏入了地雷区。当然我也想过要将原因弄清楚,但偏偏他们两个都学蚌壳把嘴闭得老紧,说句话像会死一样,所以直到放学、甚至再搭上校车我都没问出什么,满肚子问号积到最后都快闹胃痛了。 等哪天能问了,我一定要好好问个痛快,好惩罚他们俩憋得我这么痛苦!走下校车前,我在心里无奈地发誓。 隔天早上,因为前一天晚上掛心的事太多,害我又再度睡过头。等把脚踏车飆到停车的地方时,已经没时间买早餐了。 算了,到学校再衝福利社买吧。这么打算着,我走到平时排队的地方。 奇怪,芷鳶怎么又没来? 我从口袋中掏出手机,搜寻了下快速拨号。虽然很对不起其他人,但芷鳶的号码却被我排在第一位,即使我从来没有拨过。 「如果是生病在休息会不会吵到她啊……」然后我按下了拨号键。 唉,又是口心不一。 来电答铃是个女歌手的歌曲,听了几句我就知道是杨丞琳,而且这首歌之前好像也在哪听过?我不自觉地专心听起歌词。因为芷鳶迟迟没有接电话,被设成答铃的副歌也就重覆了好几遍,慢慢地,那旋律逐渐在我脑中清晰起来。 下次微笑,你会看到,我真心上扬的嘴角; 有人会在天涯海角种一片草原,看我奔跑…… 是〈下次微笑〉还是〈下一次微笑〉吧?跟上了旋律,歌名也就自然而然浮现了。 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时,我也曾被它的歌词所吸引,歌词中隐含的淡淡哀愁,跟最后豁然开朗的感觉,在我心中留下了印象。还恍恍惚惚地听着来电答铃,意识不晓得飘到哪去的时候,铃声忽然消失了!我心里一惊,下一秒,电话那头响起芷鳶细细的嗓音。 「学长?」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异常。 「呃,」我一时语塞,等她「喂」了好几声后才接着问:「你在哪,怎么没来搭车?时间快到了。」 好像关心过头了,但我现在也不那么害怕被她察觉到我对她有好感。反正确认过自己心里的想法后,就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告诉她的,既然如此,稍微透露一些情感并不和我的心意相违背。 而且,老实说我已经表示过了啊……很悲哀地没被芷鳶当作一回事罢了。想来真有点感伤。 马路旁的声音有点吵,我只好走到旁边的骑楼下好听得更清楚。但随即我发现到,芷鳶身边的环境也相当吵杂,那不是车辆的喧嚣声或人群的谈话声,而是属于水的哗啦哗啦声响。 貌似海浪的声音?奇怪,我不记得这附近哪里有海啊。 「我在老家的海边。」芷鳶淡淡地说,嗓音里隐约带点鼻音,听起来比平时更虚弱。 真的是海!我连忙问:「你在海边?所以今天请假了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我听见芷鳶呵呵笑的声音,「逃学,我逃学了。」 书包「碰」地一声从我肩上滑落,旁边不少人对我投以狐疑的目光,我尷尬地转过身假装视而不见。 「怎么了,你怎么了?」 「只是想看看,想找……」她轻轻地说道,最后甚至变得像在喃喃自语。 完全不知所云!我蹲下身捡起书包,开始朝停脚踏车的地方奔跑。不晓得为什么,她方才回话的口吻让我感到很不安、很不安。「你的老家在哪里?」 她只是笑,断断续续地笑,那笑声令我浑身发麻。最后她切断了通话。 顾不得校车已经出现在对面路口,我跨上脚踏车直接横越马路,往回家的方向骑,边骑还边打电话给棠。 响了几声,棠接起电话就调侃道:「喂,怎么没看到你上车?睡过头了喔?」 从说话口吻听起来,他心情应该好了不少。 「帮我请假!」我大吼道:「还有也帮芷鳶……就是学妹啦,也帮她请假。」 「蛤,你说什么?两个人一起请假,你们是想干么?不要不说话啊,喂!」没理会堂那堆无关紧要的乱吠,我直接掛掉电话往芷鳶家狂飆。 第六章(二) 在她家门外猛按了几次电铃,却完全没人来应门。我忽然想到这个时间老妈已经出们上班了,那黄阿姨大概也一样,至于芷鳶的爸爸,听说一年到头本来就没几次在家。 我又拿出手机拨给老妈。 接通了,没等老妈说话我劈头就问:「妈!黄阿姨他们老家在哪?」 老妈被我的音量和语气吓到,碎碎唸了几句后才不解地说:「你怎么会突然问这个?」 犹豫了下,我问:「黄阿姨去上班了吗?」 「当然啊,不然她要翘班吗?」老妈理所当然地回应。 「芷鳶跑回老家了,黄阿姨知道吗?我刚刚跟她通电话,她的语气很奇怪,我也不太会形容。总之我很怕她出事,拜託你先告诉我他们老家在哪,我去找她。」我简直急到快爆炸,老妈偏偏又一副搞不清楚状况的样子。 幸好在那串冗长的解释后,老妈也从我的口气推测出事态严重,她先将芷鳶旧家的所在地告诉我,又紧接着说道:「这件事我会跟雅娟说,你现在要去找芷鳶对不对?」 「对啊,不然谁去找!」知道地点后,我就想马上想切断通话。 「嗯,不过你怎么去?」老妈的一句话让我瞬间冷静下来。 对耶,我怎么去?搭公车太慢,机车又被爸妈骑去上班了,我难不成要开车吗?握着手机的右手渗出薄汗,我静默着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你身上的钱应该够吧?」老妈忽然正经八百地说。 「呃?」咳,是有偷藏几张蓝色小朋友。 「呃什么呃,去路口拦计程车,会不会?」然后老妈很帅气地掛了我电话,连我学校方面要怎么处理都没多问。 这当下我突然很感激。虽然老妈很爱向别人吹捧我,其实她却很了解我,也很谅解我;升高中后,我下定决心要做的事,老爸反对过,她却从来没有,因为她相信我长大了,该让我自己去思考去摸索,然后真正懂得自己在做什么。 将脚踏车丢在芷鳶家门口,我往最近的十字路口直奔过去。 因为是上班时间,没多久我就拦到了计程车。报了目的地后,司机告诉我大概需要二十多分鐘的车程,幸好幸好,比我想像中的近。 希望芷鳶只是单纯去看海,没有其他危险的念头才好。 希望…… 在计程车内,我如坐针毡,一面担心芷鳶又一面担心跳表的速度太快。在一个傍海小村落的出口处下了车,我本来还在烦恼不知从何找起,没想到随便抓了个路人,一问之下才晓得马路旁边的防风林之间,无论哪条小径直走下去都是海滩。 听杨霓霓说,芷鳶是海边出生的小孩,因为和水的亲近感而开始学游泳。她水性极好,从小学开始就是学校代表队,校际性比赛肯定都会摘回最大面的奖牌,也由于这原因,老师跟学校方面对她翘课甚至违反校规的事情常睁隻眼闭隻眼。 难怪上次她在比赛弃权,挫折感会那么大了。 我放眼望去,防风林之间的小径数一数起码超过十条,稍微想像一下就知道那片沙滩有多大!如果手机有卫星定位系统就好了。 「到底哪一条啊!」我叹了口气,认命地从最靠近村落出口的小径直走下去。 不管沙滩有多大,整个翻过来总会找到! 「对了,都忘了还可以打手机。」虽然刚刚被她掛电话了,但有办法总要试试看;而且,如果听得见铃声就表示她的人在附近吧!除非她关机或转震动了。 太阳很大,从海上吹来的风却很凉,甚至让穿了制服外套的我都觉得有些寒意。带有沙粒的风刺得我瞇起双眼,手机那头传来对方手机关机的提醒语。我本来想在嘟声后留言的,但下一秒,前方不远处的熟悉身影映入我的眼帘。 「芷鳶!」绝对是她!我衝上前,脚下的沙子有些绊脚,让我跑得很不稳。 将脸埋在双膝之间,她正对着前方湛蓝的大海,纤弱的身影在海风中有些摇摇欲坠。她的身边放着在刚刚已经关机的手机,还有一件被沙埋得几乎看不见的薄外套,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我跑到她身边时她并没有抬头,还是维持原本的姿势坐着,跟尊雕像没两样。我在她身边蹲下,犹豫了会后才开口叫她。 「学妹?学妹你还好吗?学妹!」我知道,不能叫她芷鳶,但我也没办法像杨霓霓一样,亲暱地叫她小鳶。 过了几秒,芷鳶很缓慢地抬头,见到我时还困惑地眨了眨眼,精神感觉起来相当不好!连眼神都有些飘浮不定。 「是……学长?」她问道。近距离听来她的嗓音异常沙哑。 「对,是我。」望着她苍白的脸色,我忽然想起她哭的那天没吃午餐的事。 她接下来几天有好好吃东西吗?我的脑中浮出这个疑问。 「你有吃东西吗?」我皱眉。芷鳶半敛起眼瞼没有回话,这让我叹了口气。 唉,其实根本不用问的,眼前她的状况已经足够成为答案。饭没有好好吃,她该不会连水都没喝吧?我又确认了一下她四周围的东西,真的,除了手机和外套之外没别的了! 「先带你回家好不好?不吃东西不行啊。」我好声好气地说。打开书包,我本想拿水给她喝,却又想到久没喝水的人得补充掺有盐分的水。 「不要,」她固执地摇着头,「不要。」 她的拒绝在我意料之内。没办法,我总不能把她扛起来带走吧?在她身边坐下,我最后还是拿出水瓶递给她。芷鳶接是接过去了,却也没有喝。 第六章(三) 「怎么会想回来老家?」我开口询问。总不能让她一直待在这,说不定聊一聊后劝她,她会愿意回去。 她瞇起眼,转头望向远方的天际,「晨曦,想看晨曦,好久没有看了。」 「晨曦?可是这里……」话说到一半,我蹙起了眉。这里是西海岸,如果她面向着海,也就是西边的话,并无法看到晨曦啊。 似乎猜到了我想说什么,芷鳶很勉强地扯出笑容。 「虽然看不见从海的另一端升起的晨曦,但因为在海边,所以多少有些安慰吧。」她细声说道:「第一次看晨曦,是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爸爸载着我们一家人到东部去看的。记忆里的光芒很温暖、很温柔,早晨的第一道曙光就好像会带来希望,让我觉得无论多坏的事情都会好转;就算夜晚很长很长,晨曦却会永远等在黑暗的另一端,会带来光明。」 很温柔,很温暖……这形容好像芷鳶给我的感觉。我的脸有些发烫,尷尬地咳了几声,我的馀光瞥见被细沙掩埋的外套。 「哈,所以你才那么喜欢这个顏色吗?」我从沙堆下拉出芷鳶淡黄色的外套,拍去上头还残馀的沙粒。 芷鳶看见我手上的外套,会心一笑。 「嗯,那是晨曦的顏色啊。」将下巴靠在膝盖上,她轻轻地、像在回忆似地说:「日出的美景,从那天起就在我心里扎了根。之后呀,当我乱发脾气或哭闹的时候,只要爸爸答应再带我去海边看晨曦,我就乖乖听话了喔!比棍子跟糖果还有效。」 「你以前很皮啊?」见她嘴角带着浅浅笑意,我也不自觉地扬起嘴角。 「嗯,很不乖,开始上学后还会带头整同学,天天被老师写联络簿告状。」 「欺负弱小吗?」我假装无奈地摇头。 「也不是欺负弱小。呵呵,就是不太喜欢的几个同学吧,会偷偷把他们的作业簿拿走,或是把假蟑螂放到他们抽屉里。」说到这里,芷鳶偷偷瞄了我一眼,恰好和我的眼神碰上,此时,她的眼神忽地一黯,「学长现在是不是也觉得不认识我了呢?」 我吓了一跳。紫红毛是紫红毛,我是我,两人的想法怎会被芷鳶以此类推了? 没等我回话,她又自己接了下去,「从前爸爸总是说,虽然我很皮很不听话,但他还是很爱很爱我的。如果我觉得当乖小孩很彆扭的话,至少在他面前,我可以不用当乖小孩,可以撒娇,可以耍赖,可以做我自己……做我自己就好。」 我知道她的话还没说完,只是静静地没开口。 然后她的语气变了,变得很冷,彷彿话中含有深深的埋怨,嗓音也哽咽着,「等我上国中后,爸爸在公司的职位也晋升了。我本来很开心,很开心很开心的,可是爸爸却变了!他开始不常回家,开始会跟妈妈大小声,开始不喜欢跟我说话;他责备我太过任性老是闯祸,课业上也拿不到好名次,不能让他骄傲。」 说起这些回忆时,芷鳶的表情很平静,但我听起来却格外难过。我很想阻止她继续说下去,阻止她回想那些不愉快的曾经,然而竟开不了口。 「明明我和以前都一样呀,为什么爸爸看我的眼神会那么陌生?为什么我会觉得……爸爸开始讨厌我了呢?」双眼一闭,在泪水落下之前她将自己的脸再度埋进双膝之间。我听见几声很轻很轻,带有鼻音的呼吸声。 所以,曾经……嗯,应该现在还是很爱她爸爸的芷鳶,才会违背心意做了这么大的改变吗?就为了能让她爸爸感到开心?我有些困惑。对一向顺着自己意思过生活的我来说,这种深刻的情感是难以理解的。 将双手撑在后方的地上,我瞇起眼远望着翻腾的海面。或许人生就是这样吧?没有那么多难以解答的问题,好像就不叫做人生了。不断问着为什么,其实希望的不是得到答案,而是诸多难以接受的事情能够获得改变。 一下子听了太多东西须要消化,我无法马上做出回应。不过也好吧?安慰什么的我猜也只会有反效果,毕竟我跟芷鳶没有过同样的经歷,比较起来就像不食人间烟火,不但我自觉没资格开导她,也怕说出没同理心的话伤害到她。 空气沉默了好一阵子,忽然「啪」地一声。我偏过头,发现是芷鳶手上的水瓶掉到沙滩上了,但她却没有伸手去捡,原本握着水瓶的手松松地垂在小腿前。 我感到有些不对劲,「学妹?」 没有反应。我多叫了几次,心里有股不安感直窜上来,随后我伸手摇她的肩膀。「学妹!学妹!」 也没摇得多用力,但芷鳶的身体却突然重心不稳往我这边倒过来,慌忙之下我只能伸手去接。还搞不清楚发生什么事,右手臂就被一隻冰冷的手掌握住,芷鳶用微弱的力道扯着我的衣袖,另一隻手掌按在沙滩上,压出浅浅的小坑,从她口中不断传来的痛苦呻吟,混杂着海浪刷刷的声响,让我一时之间傻了。 等听见她用细弱的音量叫了一声学长,我才猛地回过神来抓出手机。 「我知道!你别说话了!我马上带你去医院!」我紧张地大叫。 可恶!她的身体一定是出状况了,真后悔刚刚没跟计程车司机要名片。而且该死的,这当下我居然忘记叫救护车是要拨110还是119!抱着脸颊跟嘴唇苍白到几乎失去血色的芷鳶,根本完全冷静不下来啊! 可恶、可恶、可恶!反正二选一总有一个会中,要活得久就要拨119! 「救护车,叫救护车快点来!」电话接通后,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衝着手机大吼道。还好我似乎拨对了电话,119也大概习惯了我这种人,他们很有耐心地要我冷静,将发生的状况跟所在地点说清楚,并保证他们会尽速赶到。 「对不起、对不起……」我只能自责。为什么那天我只顾虑到自己的情绪,后续却没有再关心芷鳶的状况?如果这几天打个电话关心或去找她的话,说不定她不会把自己弄成这样! 难过地弓着身子,芷鳶现在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将她的手机塞到书包里,直接抱起她往外防风林外的方向跑;或许是心理因素,我只觉得手上的重量好轻好轻,轻得好像下一秒就会消失不见。 不行!不能消失,不能让她消失! 跑得很喘很累才到村落口。在马路旁不知道等了多久,着急地想再打通电话到119催促时,我才看到救护车从马路尽头高速驶了过来。跟着医护人员将芷鳶抬上救护车,耳里充满他们的指示跟安慰,我心中原本焦虑跟担忧的心情才渐渐稳定。 上了救护车的芷鳶,或许感到安心许多了吧,意识变得比较清楚,虽然表情看起来还是很难受,但视线的焦距已经能够集中在我身上。我不难从她的眼神中看出感激,水珠自她的眼角滑出,顺着流进发梢当中;这回她没有忍住哭泣,但我不知道她是因为感动,还是身体的不适感而哭,也许都有吧…… 虽然这想法有些过份,我却很开心这一刻在她身边的人,是我。 「别怕,会没事的。」我轻握着芷鳶的手,总觉得这么做会让她感觉不那么难受。在她无法反抗的时候这算很卑鄙的举动吧?然而自己也克制不住。 第六章(四) 到了医院,我随着护士们将芷鳶推进急诊室,因为她的状况须做进一步的检查和处理,护士们便请我在留在外头等待。 即使很担心,我也只能焦急地在等候区打转。等站到脚有点痠了,坐到椅子上时,我才想到一直忘记再打通电话给老妈。 唉,剩我一个人后,心跳又开始紧张得乱七八糟!我缓了缓呼吸,起身走到医院外面打电话;等走到一处较静謐的地方时,电话也正巧接通了。 「喂,阿远,怎么样了?」听得出来老妈也很担心。 「找到了,可是芷鳶现在在急诊室里。」我说,同时听见老妈惊呼一声,「她好像连续几天没好好进食,我猜不是脱水就是胃出问题了……黄阿姨呢?你跟她说了吗?」 「她一小时前就请假说要回去找芷鳶了。你们在哪家医院?我再打通电话跟她说,她找不到人应该急死了。」 我胸口没来由地冒火,「急死了?她真的关心芷鳶的话,会连她跑回老家都不知道吗?会连她几天没吃饭都不知道吗?」 「阿远!」老妈的语气中有责备。 算了,我是很衝动没错。唸了医院的名字,我懊恼地问:「老妈,人几天没吃东西会死啊?没喝水呢?」 「呸呸呸!乌鸦嘴!」若老妈在我旁边,肯定会狠狠地拧我耳朵吧,「什么死不死?你都送她到医院了就不会有事啦!听话,不要想些有的没的,等芷鳶出来了你再打电话给我。」 「喔,知道啦。」我应道。 又交待几句叫我别往坏处想,老妈匆匆掛了电话。我将手机铃声转回震动,循着方才出来的路线飞快地走回急诊室门口。 检查还没结束。 医院里的空气带着有些刺鼻的药水味,让我不太习惯,心情也始终无法放松,我只得在心里拚命安慰自己。不会有事的吧?芷鳶这么好,况且还有好多事我想陪她一起釐清和解决,所以她一定不会就这样被带走的。 一定不会…… 手机又忽然震动了起来,把陷入半沉思的我吓了一跳。是棠打来的。 「棠,怎么样?」我放低音量,走离手术室,「有帮我们请假吗?」 「废话,学妹那边我还拜託夏皮去请假耶,差点被她打死。」棠懒懒的声音传过来,「所以到底是怎样?你们两个度蜜月去了喔?夏皮叫你最好交代清楚,不然就把你跟我一起从楼梯上踢下去。」 我简直哭笑不得。两个人昨天还闹冷战,怎么今天就好像恢復邦交了?「最好是,谁会来急诊室度蜜月!」 「急诊室……你在医院!」棠的音量瞬间放大十倍,我受不了地将手机拿离耳朵五公分,同时我听到夏皮的大呼小叫,然后是棠用假正经的声音问道:「等一下,你是载妹载到被车撞?」 「干!」我躲进洗手间大骂一声,害里面一个正在洗手的阿伯吓得把水泼到镜子上。 我露出抱歉的神情,把自己关进其中一间有门的厕所。 「不是喔?对不起啦。发生什么事了,你们怎么会在医院?」棠这下总算收起开玩笑的态度了。 「我现在也不晓得是什么状况,要等芷鳶出来吧。」我看了手錶一眼,「喂,不多说了,反正你们也要午休了,有空我再打给你。」 「等一下啦。」棠的语气有些难得的无奈和紧张,「我刚刚忘了告诉你,那个学弟也在旁边,他、他、他说想跟你讲电话。」 啥,那个学弟?我脑子一动,马上一张讨人厌的脸就浮出来。 「你说那隻紫红毛?」我挑起一边眉毛。紫红毛怎会知道要找我问芷鳶请假的事,夏皮不是直接向他们班导请假的吗? 「对啦。」棠说话的声音忽然变得奇怪,听起来好像是掩着话筒,担心被别人知道对话内容一样,「就夏皮那个笨蛋,找不到学妹他们班班导,就去抓她的同学帮忙请假,结果好巧不巧,被她从教室抓出来的就是那个学弟啊!」 虽然这么小心,大概还是被夏皮听见了,因为说完这段话的棠突然闷哼一声。 等于紫红毛是想向我打听芷鳶的情形吗?我蹙眉。 私心方面,我并不怎么想把芷鳶的状况透漏给他,但芷鳶会变成这样,紫红毛也要负大半间接伤害责任,让他心安理得过日子,可能我内心深处也不会服气吧。 「你要把电话直接给他听,还是让他打过来?」沉吟半晌,我问道。 棠愣了好半天没说话,大概没料到我会答应吧,接着连续喔了几声才说要把我的手机号码给学弟。 紫红毛打过来的时候,我不晓得怎么先开口,接通后几秒双方都一片沉默。 「学长好。」可能我比他高一届的关係吧,最后紫红毛还是先开口了。 「嗯。」我淡淡地应道。 「小鳶她……还好吗?」原来,紫红毛平常也是叫芷鳶「小鳶」的。 听到那句话我又是一阵无名火,「你觉得呢,人都已经在急诊室里了会有多好?你──」 「学长!」他忽然大叫一声打断我的话,「有些事我想当面跟你说,放学后我会到医院看小鳶,到时候再好好谈,可以吗?」 他的口吻出乎我意料地诚恳和冷静。 有事想当面跟我说,关于什么?虽然不知道,但跟芷鳶肯定有关联吧。 也好,正巧有些事我想好好问他,或者说是求证,包括杨霓霓上礼拜对我说过的那些。既然紫红毛从小跟她一起长大,感情又好,知道的不会比杨霓霓少吧。 「好,等你来。」我应允道。 他淡淡地道了谢。之后因为没什么好说,我们便简单地结束了通话。 说不定问出来的事会颠覆我对芷鳶既有的印象,但我想,我已经不会让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因惊讶而失去镇定了。毕竟这时候除了冷静面对,除了用极限的理性去接纳一切本不能接受的,我也找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只能这样。 第七章(一) 「你说,走在寂寞冷清的道路上时,总希望有人能为你点亮一盏灯。说是空想也好奢望也好,你单纯祈求着一盏专为自己发光的明灯,指引你前进的方向。」 从急诊室出来后,芷鳶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据医生的说法也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 她起码有五天以上没好好进食,胃壁被侵蚀得很严重,再加上脱水现象,没昏过去还真是奇蹟。医生甚至敬佩起她的意志力,竟然能一直保持着清醒的意识,若不是很坚强的人还真做不到。 我只希望她以后别再用这种方式折腾自己了。让自己的肚子饿五天以上?要是换成我早就暴毙了,哪还有馀力撑到进医院急诊。 黄阿姨在芷鳶从急诊室出来之前就到了。在等候区看到我时,她的眼里除了感激,就只有浓浓的愧疚;看见她这样的神情,我心里那种责怪的感觉突然急速褪去了,取而代之的居然是同情,同情她身为一个母亲,在女儿出事的第一时间却无法赶到的无可奈何。 当芷鳶转进病房,黄阿姨到柜檯办住院手续的时候,我就安静地坐在芷鳶的病床边陪她。她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但比起在救护车上时已经红润许多了;我望着她平静的睡容,脑海中却浮现她抓着我的手臂求助的神情。 也不明白哪来的自信,但我知道自己懂得她那矛盾的心态──想说乾脆放逐自己算了,任谁都不要管她,心底却有渴求着有人能找到她,爱她、关心她的那种心情。 实际上,芷鳶并不是很坚强啊,只不过对某些事怀抱着固执的情感吧。 「恆远,」不小心发起呆来,我连黄阿姨进到病房坐在我身边了都没察觉。她的语气仍旧跟既往一般平静温和,「今天谢谢你帮忙照顾芷鳶。」 「不会啦。」 她轻叹了口气,「上礼拜下班回家,她只跟我留了张字条说要去朋友家住几晚,叫我不用担心,没想到会……」 我摸摸头,听着这番不知是辩解还是自责的话语。 原来,芷鳶是有计划瞒着黄阿姨回老家去的,偏偏黄阿姨在这个部份很放心她,也难怪芷鳶把自己搞成这样,黄阿姨会全然不知了。 但话说回来,跟芷鳶疏于连络的她还是得担负责任吧。这点我也一样。 「阿姨,没事了。」处境相同,我不自觉地开口说道:「她已经没事了。」 黄阿姨看着我,眼眶和鼻头都红了,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这下换我紧张了,左顾右盼急着找卫生纸。幸好想哭归想哭,阿姨也没真的在我面前哭出来,可能大人都还是习惯帮自己留面子吧。 正尷尬着没有话说,我的馀光就瞥见紫红毛踏进了病房,当下我的表情瞬间冷冻到零下十度。 「啊,柏钧,来看芷鳶呀?」黄阿姨也注意到了,连忙起身。 「阿姨不用了,你坐就好。」紫红毛摇摇头,眼神先是看向芷鳶,之后又转向我。 我微微偏了偏头,示意紫红毛到外面去说。 「我出去透透气。」向黄阿姨告知一声后,我站起身率先走出病房。 在走廊上站了一阵子,紫红毛的身影才出现在病房门口。我对他招招手,转身往楼梯口走去,那里远离病房不至于吵到病患,也较不用担心谈话会被无关的人听见。 「有什么事,你先说吧。」这次,换我打破沉默。 「我很抱歉,学长。」结果他一开口就是道歉,跟我头一次见到他时,硬要把过错往芷鳶身上推的模样完全不同。 「为什么要跟我道歉?」要道歉也是跟芷鳶道歉吧!她一开始难过的理由可是因为他,怎么这么没神经。 「其实,我跟小鳶在一起过……上礼拜小鳶生气从教室跑出去的事,还有学长追上去的事,我都知道。」他别过头,淡淡地道:「小鳶哭过的事,也知道。」 闻言,我愣了几秒。 什么!他说他跟芷鳶在一起过?他跟芷鳶在一起过!我的内心马上受到强烈衝击,可见这句话的爆炸威力有多可怕。虽然按芷鳶的说法推测,她是喜欢过紫红毛,但我并不晓得他们曾是男女朋友啊! 咳,冷静冷静,镇定镇定。这时候我不能当卒仔! 「这跟你向我道歉有什么关係?」我反问,不明白方才那番话有解释些什么。 「本来应该是我要追上去吧?可是我没有。我以为要让她认清现实比较好,所以就放任她难过,也没有打算安慰。」 「什么叫『让她认清现实比较好』?你确定自己有清楚跟她说过现实是怎样吗?」反正我也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正好趁现在弄清楚。 「学长!你不懂……小鳶已经不是我喜欢的那个小鳶了。」紫红毛的音量也大了起来。 我不懂?妈的,我最忌讳别人说这句话,他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算了,现在是在谈事情,大人不计小人过。「如果你是说她为了爸爸改变自己的事,我知道。」 「你知道?」紫红毛一脸讶异。 「那又怎样?」我冷冷地反问:「这跟你要不要伤害她应该无关吧?」 虽然身高是高上一截,但紫红毛的气势此刻却是挫败的。他低下头,涨红着脸反驳道:「但是,她把她爸看得比我重要!我告诉过她,问题是出在她爸而不是她身上,她却一句话都听不进去。」 他转过头来正视着我,「学长,先被伤害到的人是我,是我才对。」 这句话堵得我说不出话来。 本来,将爸爸看得比男朋友重要并不奇怪,至少我这么认为。亲情的厚度是不能随随便便拿来跟其他感情衡量的,然而,今天若换成是我,我的女朋友不听劝告,执意要为爸爸做改变,将原本的自己给拋弃掉,这我能够包容吗? 不能,是我也不能。 「虽然……她以前总是不断闯祸,闹脾气的时候还很任性,可是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我却是很快乐的。能直接感受到彼此的情绪,就不会產生猜疑,如果有心事的话,我们也不会隐瞒对方。」定定地看着我,紫红毛的眼里闪过一丝惆悵,「但现在呢?她很多事都不再对我说了,连情绪都藏得很好。就算偶尔透露,也都是些难过的心事,久而久之,我们之间就变得只剩难过了。已经变质的感情,究竟要怎么维持下去?就算可以,也会很辛苦啊……」 望着他的狼狈,我轻轻地叹了口气。 「所以你就放弃了吗?」词穷的状况下,我只能吐出这句话。 「因为我没有改变的力量。」紫红毛闷闷地回应:「这条路是小鳶自己选的,她一直都这么固执。」 是吗?因为她的固执吗…… 忽然一股无力感窜了上来。感到有些疲惫,我默默地走到楼梯旁坐下;紫红毛在我后方站了好一会儿,然后静静地走开了,留下我独自抱着脑袋思考。 第七章(二) 该怎么办才好,要用什么方法才能让芷鳶的状况获得改善?只能说她还对童年时代的爸爸怀抱太深的眷恋,希望他回到过去,才拚命地迎合他的心意。 不过,人变了就是变了,很难回得去,就算可以,也不会是原本的样子了。 背后又传来脚步声。我回过头去,发现紫红毛不知为何又走了回来,手上还拿着两瓶自动贩卖机卖的罐装咖啡。绷着脸,他将其中一瓶递给我。 干么?「贿赂吗?」 「施捨。」他说。哇咧,自以为跟我熟了吗?开这什么国际玩笑! 白了他一眼,我伸手接过咖啡。也罢,从早到现在我没吃半点东西,确实有点精神不济。在我拉开拉环的同时,紫红毛也自动自发地在我身边坐下,似乎自认为升级成我的好哥儿们了。 我斜斜地睨着他,他也不甘示弱地回望我。 真想比他中指!嘴角抽搐地收回视线,我喝下一口咖啡,苦苦涩涩的,好像我现在的心情。 「学长,你喜欢小鳶对吧?」他忽然开口。 见我用凌厉的目光瞪着他,紫红毛嚥了两口口水,屁股还偷偷往旁边挪了几公分。嘖,说实话这傢伙根本是个孩子气的小鬼!虽然骂人跟辩驳的时候有点气势,骨子里还是毛小孩。 「我都做到这种地步了,还须要问?」一口气将咖啡喝光,我将罐子摆在两人中间作区隔,「知道就好,你也不准给我多嘴。」 望着我,紫红毛轻轻地呼出一口气,「那,我可以放心了。」 「放心啥?」 「放心把小鳶交给你照顾了啊,学长比我优秀多了。」他把罐子拿开,又硬是坐了过来。这次换我想往另一边移动了。 噁──我居然会从紫红毛口中听见对我的讚美,是我耳朵不正常了,还是他今天哪根筋不对?等等,难道是想把问题丢给我解决的拍马屁战术? 不太自在地耸耸肩,我应道:「我还没有保证可以把她照顾好,而且她愿不愿意给我照顾还是个问题吧?」 紫红毛倒也没有反对地点头。 现在不是谈论这话题的时候,我有些事情迫切想要瞭解。「对了,你说问题出在芷鳶她爸爸身上,问题是什么你清不清楚?」 嘴巴一扁,紫红毛的表情显然充满排斥意味。 「你的脸已经告诉我你知道。」我不想多费唇舌,「说,不然我会找人让你体验阿鲁巴的滋味。」 撇了撇嘴,紫红毛豁出去似地将我喝光的咖啡铝罐捏扁,「简单来说就两个字:外遇。」 我光速地转过头看他,脖子还差一点扭到。 「就……她爸升职加薪了,女人就自己黏上去啦,听说还跟对方差快二十岁。」紫红毛用尽量轻描淡写的语调说着。 「所以她家里出了问题,就是指这件事?」我问。在紫红毛頷首后,我又接着丢出下一个问题,「那在夜店打人进警察局的谣言呢?」 紫红毛撑大了眼,肯定很惊讶我怎么连这种事都知道吧。 「我有个小我一岁的姪女,跟芷鳶曾经待在同补习班,是她告诉我的。」我简单扼要地解释了番。「所以,那是真的?」 紫红毛欲语还休了一阵子,才娓娓道来。 「……嗯,是真的。那是小鳶头一次见到她爸牵着不认识的女人,而且还是跟补习班几个要好的同学一起目睹的。」他的表情转为哭笑不得,「小鳶的个性本来就很敏锐又很衝动,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看到她爸跟外遇对象卿卿我我的,丢脸又气不过,在她爸离开之后,就追着外遇对象进了夜店,打了对方好几巴掌,对方也还手,最后就打进了警察局。」 「女、中、豪、杰」!当下,我脑中浮出这四个大字。 「哼,其实她还算手下留情,如果是我应该会把对方打进医院急诊室。」紫红毛一脸不屑地说,语毕还嘿嘿嘿地笑起来。 「白痴。」我不客气地嘲讽。「后来呢?」 女儿都跟外遇对象打进警察局了,总不会不知道悔改吧? 「后来?」紫红毛叹了好大一口气,「后来小鳶她爸在警察局把她骂了一顿,声称外遇对象只是交情稍微好一点的同事,因为交情好嘛,互动看起来比较亲暱也是理所当然的。不只如此,他还要小鳶跟对方道歉。」 「喔?」我挑起一边眉毛,「不可能的吧,若依她那时候的个性。」 紫红毛抓抓头发,表情无比严肃地对我摇头。摇头是什么意思?真的没道歉还是说……她道歉了? 「学长,你如果跟小鳶在一起了,一定要小心她的恋父情结。」紫红毛勉强地扯着嘴角:「在警察局里,她当着好多人的面哭着道歉了,还保证从今以后不再给她爸惹出那一类的麻烦事。」 我半瞇起眼,感到有些头痛。我曾想过芷鳶究竟有多爱她的爸爸,但没想到份量居然是那么重,重到连她认为错误的事情,都可以假装不在乎的地步;为了让她爸爸高兴,自己无论受什么委屈都没有关係。 除非她自己想开,否则抱着这样的情感,不管谁的劝告,恐怕她都听不进去吧……凭我,又能改变什么? 「就是那天之后,她完全变了个人,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好学生,待人处事比谁都好,书也唸得比谁都认真,连课都不翘了,还抓着我要我跟她一起用功唸书。」停顿了会,紫红毛的眼情显得黯淡,「我真的试过,也跟她一起考上本来连作梦都进不了的高中,可是到头来,我发现这样是不行的。」 「因为,我们的目标是不一样的啊……」这句话,包含了好深好深的无可奈何,以及想要努力,却又不得不放弃的沉重无力感。 我不禁开始质疑自己的情感。 什么都不清楚时,指责别人很简单,但听了那么多我所不瞭解的内幕,用同理心下去思考过后,我才明白自己有多么自以为是。 「决定分开的时候,你确定有跟她谈好吗?」我的语气缓和下来。 「嗯,我也吓了一跳,她很平静地就接受了。」紫红毛点头,随即又自嘲地说:「我当时也想过,她会接受可能只是因为自责。又或许她觉得说,就算我跟她提分手了,还是会放不下她一个人吧。」 「不会,你放得满彻底地。」我补上一枪。 「学长,你在幸灾乐祸吗?」 「在製造一点快乐的气氛,如果伤害到你幼小的心灵我很抱歉。」我皮笑肉不笑地说。 结果紫红毛看着我,反倒自己苦笑了起来。 「是啊,满彻底地,因为我知道……已经救不回来了……」 或许这个小鬼,也曾经非常地喜欢芷鳶吧。付出了这么多努力,当最后决定放手时,不晓得他投入了多少决心?虽然不清楚,但肯定无法用简单两字形容吧!牵动嘴角,我伸出手揽着他的肩膀,同时也迎上他困惑的目光。 「嗯。」他所无法完成的,就交给我吧,虽然不晓得我的能耐到哪里。 见紫红毛扯出一抹放松的笑,我在心中悄声说道。 第七章(三) 芷鳶再回到学校上课,已经是一个礼拜后的事了。 那天接近午休的时候,出乎我意料地,她竟然自己跑到班上来找我,惹得夏皮奸笑棠也跟着吹口哨;嘖!可想而知他们已经化戾气为祥和了,否则不会一搭一唱配合得这么好,无聊不会乾脆组团去说相声啊? 哭笑不得地走出教室后,芷鳶递给我一个小小的纸盒,说那是黄阿姨要她送来给我的谢礼。 「阿姨也太客气了吧。」我摸着后脑杓,很不好意思地说。「不过你怎么没有在等车的时候拿给我,还特地跑这一趟?」 「因为中午的时间比较长。」芷鳶忽然避开我的注视,我留意到她的颊上泛起淡淡的红,「学长现在有空吗?」 面对她这样的反应,我反倒开始紧张,「呃,有!当然有。」 嘴边样着甜甜的笑容,她的目光飘向远方的行政大楼,我立刻会意过来。她是想找我到那里说话吧?请她等我一会,我走回教室将纸盒放进抽屉里。 「喂卒仔,什么时候到手了啊?」棠的话里充满八卦意味。 我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还没啦!」 听夏皮啊哈一声,棠又紧跟着「呿」了一声,我就晓得他们又在打那种无聊的赌了,这次大概是赌我跟芷鳶在一起了没有。懒得理会两个神经病,我在步向后门的同时也朝窗外的芷鳶招招手,示意她从教室前门绕过来。 「身体都好了吗?」走到行政大楼的途中,我随口问道。 「差不多了,不过医生叮嚀最近都得吃清淡的东西,也必须早点休息。」她的声音依旧轻轻柔柔的,但今天有股飞扬的感觉。 「应该的啊。」停顿一下,我接着说:「你应该要对自己好一点。」 发现她止住脚步,我也跟着回过头。 「我知道。」两人的眼神对上,她加深了微笑,「我知道。」 她重新迈开步伐,轻盈地从我身旁走过。经过住院开刀的事之后,芷鳶似乎也领会到了某些东西,让她整个人有了微妙的变化。虽然外在表现依然是好孩子的她,但现在,我相信她也在努力让自己感到开心。 我跟上她的步伐。今天她的头发系成了公主头,发圈是个淡黄色的蝴蝶结,那是晨曦的顏色,就像会带来希望;在阳光的照射下,蝴蝶结在我眼中模糊成一个小点,淡淡的金色从那个点逐渐扩散出去,将芷鳶整个人包裹住,像个会发光的天使。 「小鳶。」我不自觉地开口唤道。在芷鳶转过头后的眸中,我看见了惊讶。「介意我这么叫吗?叫学妹总觉得很生疏。」 眼里隐约地透出笑意,她缓缓地点了头。 然后我心里就开花了。 熟悉的路径,熟悉的阶梯,在到达目的地同时听见午休鐘声响起的我们,双双露出笑容在楼梯上坐下。芷鳶轻抚着腕上的手錶,微笑着的侧脸离我好近。 「不知道为什么,有学长在身边总是让我很安心。」她轻叹了口气,但不是哀怨的那种。 「可能我们的磁场在某部分有点相似吧,哈!」记得之前棠曾经说过,我做起事来也是满我行我素的,跟芷鳶的固执正好半斤八两。 「不只是这样。」她将连颊靠在膝盖上,仰望我说话的模样有些俏皮,「好几次我难过的时候,学长都正好出现了,好巧喔!不过……每次你都会很有耐心地听我说话,会用关心的眼神看着我,跟你说过话后,有什么不开心的事都会去掉一大半,心情也会变得比较开朗。」 啊哈,就说我是疗伤系的!说不定我根本不适合算那些死板板的化学式,当心理医生或辅导諮商师才是我的本行啦!搔了搔脸,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重点是你要愿意说。」我模仿她的动作,也把脸靠在膝盖上。这举动惹得芷鳶发笑,「如果你什么都不说,只会一味地逆来顺受,那谁都帮不了你,你也帮不了你自己的。」 「说……吗?」 「嗯,要把自己的感觉讲出来。」语毕,我忽然想到能藉此暗示芷鳶一些事;思考了会,我说道:「如果你认为一件事是错的,别人却硬要说它对,而你又不开口反驳的话,那么那件事就真的变成对的了。」 「例如呢?」似乎猜到了我的用意,轻蹙着眉头反问。 「呃,例如喔──」糟糕,该不会要我直接拿她爸爸的事当例子吧?我尷尬地转过头。眼前一格格的阶梯映入眼帘,我忽然灵机一动,「例如说,我自己发疯跳下楼梯把脚摔断了,却诬赖说是你把我推下去的,如果你完全不解释就向我道歉认错,那事实就真的变成是你把我推下楼了。」 芷鳶的双眸稍稍睁大,聪明如她,或许已经知道我在说什么了吧。缓缓让脸颊离开膝盖,她望着淡黄色的錶带发愣,嘴里喃喃地不晓得唸些什么。 我没有打扰她,静静地陪在身旁,在必要时说话一向是我的作风。 「学长,曾经反抗过什么事吗?」芷鳶偏过头来,神情很认真。 「这个倒是没有。」傻笑着,我很诚实。「不过,如果打从心底想反抗什么的话,谁都拦不了我吧,我有自己的原则。」 我挑起一边眉毛,「别忘了我们磁场很相近。」 所以我觉得能做到的,她一定也可以。自己认为错误的事,即使要面对要反抗的是亲情,也必须拿出勇气;更何况,芷鳶所要面对的是早已变调的亲情啊!就算再痛苦,不动手扭转的话现况永远都不会朝正向发展的。 我望着她若有所思的神情,开口问道:「小鳶,其实你想过要放弃,但心里却很犹豫对吧?所以思考到最后,还是选择了坚持下去。」 「嗯?」芷鳶的表情似懂非懂。 「你好几天没吃没喝,本来是想把死亡当作解脱吧?但因为心里面犹豫,所以接了我打的电话,告诉我你在哪里,表示……你还是希望有人找到你吧。」我用尽量平和的语调解释着,希望能解开芷鳶的迷惑,「痛苦的时候,你希望的是我能帮助你,而不是放着你不管。当时在你内心的某个地方,肯定还有个声音在对你说:『不要放弃,要好好活下去』的,不是吗?」 觉得有难关过不去时,可能多数人都想过要以死亡了结吧?那是很自然的。我其实不认为想死是多懦弱多不应该的念头,反而,会让人有所领悟;因为选择死亡所要放弃的东西太多太多,思考过后,就会发现解决眼前的困难还比寻死要轻松多了。 「或许喔。」思考了会,芷鳶半瞇起眼,神情显得柔和,「所以醒来的时候,在身边看到妈妈和学长,我真的好开心。」 我还记得在芷鳶睁开眼睛那一刻,黄阿姨紧抱着她哭出声来时,她睁大眼睛的诧异表情,直到现在都还印象深刻。 「妈妈也是很爱很爱我的」。始终将爸爸放在心中第一位的芷鳶,肯定深刻体会到这件事了吧。先前黄阿姨拜託我帮忙照顾她,也并非由于不信任她,而是身为一位母亲,关心和担忧女儿的单纯心情吧! 「学长,有些重要的人,我一直没有看见。」楼梯口的小窗望出去,芷鳶凝视着外头一片金黄的阳光,「希望从现在起,能够慢慢察觉。」 「可以的。」拍拍她的头,我微笑道。这似乎已经成了习惯。 收回手,我忽然想到可以让杨霓霓跟她见个面,毕竟杨霓霓说芷鳶是无声无息就离开了,连再见也没好好说。既然她决定试着面对了,那些曾经拋弃的东西,也该一件件将它们找回来了。 「小鳶,」我偏过头,「寒假,要找一天去海边吗?」 「海边吗?」芷鳶的面上散发出欣喜的神采。 真实绽放在你唇边的笑容,那是我最喜欢的。在心中如是说道,我轻点着头。 「好,」好久,没见她笑得这么灿烂了,「好!要去。」 像那带来希望的晨曦般,那笑容让我禁不住认为……至今为止所有悲伤的事情,好似都将好转…… 在那和煦的温暖中融化、消逝。 第八章(一) 「你说,很多事都跟暗恋一样,即使对方偶尔做出自己讨厌的事,那份心意仍是无法克制的;所以,就算曾悲伤得想放弃这世界,你的内心却依然怀抱着眷恋。」 时光一溜烟过去,寒假无声无息地来到。这期间虽然没再发生大事,我跟芷鳶也没有如棠跟夏皮预期的进展快速,但久违的平静反而让我感到轻松。 对了,真要提的话是有个人还挺烦的──欠揍的紫红毛大概已经找芷鳶好好谈过了吧,解决了两人之间的疙瘩,他现在有事没事就来找我问进度。虽然目前芷鳶说到他时,表情已不再那么难过,但要淡忘,我想仍是需要时间的。 不过,真正令人抓狂的还是班上几个女生误以为我跟他很熟,要我做个人情帮忙约他。呿,简直是一群瞎眼的啊!那种爱染头发的以后会肾衰竭早死知不知道啊!都怪紫红毛那神经病,我完全搞不懂他在急躁什么,没听过欲速则不达吗?快被惹毛的我只差没把他的头按到游泳池里喝水! 无奈下,我只能拚命告诫自己不要跟小孩子太计较,不然会老得快,老得快也就死得快,我没那么笨。 寒假的第一个週六,也就是和芷鳶约定的当天,我在假期中难得地起了个大早,想特地跑一趟到她家去接她。 说是接,其实也不过走几步路,但心情还是不自觉大好啊,啊哈哈哈! 「春风满面喔──」嚼着满嘴三明治时,老妈趁机敲了我脑袋一记,还不忘消遣地补上一句,害我差点咬舌自尽。 我对芷鳶特别好的事,老妈跟黄阿姨似乎略知一二,黄阿姨的方面我不清楚,老妈倒是动不动就提起我对芷鳶有多「孝顺」,跟对待她简直有天壤之别。真是冤枉啊!平常在家我可是家事做尽劳苦功高!那还不打紧,听老妈一再地说,久而久之竟连老爸都有了兴趣,不停地问我哪天要带芷鳶回家吃饭。 我真是有苦难言。算了,那都是题外话了。 这天到海边玩除了约芷鳶,当然我也偷偷找了杨霓霓跟杨屁股,不过是瞒着芷鳶进行的,想说给她个惊喜,杨霓霓也答应了。 「想不到速度这么快,原来阿远你只是不出手嘛。」几天前打电话去和她商量时,杨霓霓显然有些讶异。 「囉嗦!你们这些小孩的嘴一定要这么讨人厌?」 我的反应果然让她开怀地笑了很久。好不容易只住笑,她清清喉咙说道:「不过,能这么快听到好消息,老实说我也挺高兴的。」 「高兴什么?」我不解。 「之前来我家那次,你谈到小鳶总是一副很担心的表情啊!现在能听到你用这么兴奋过度的语气,跟我商量和小鳶见面的事情,难道不该高兴吗?」 「兴奋过度?说谁阿你!」死杨霓霓,哪天不调侃我是会掉块肉? 「谁对号入座就是谁囉!不谈这个了。你刚刚说要搭渡轮吧,是几点要在轮渡站集合啊?我会负责把杨翌宸叫醒带过去的。」杨霓霓问道。 单纯要到海边玩的话,的确能找到很多地方,但不经意得知芷鳶没搭过船后,很自然地我就选了有渡轮作交通工具,又可以看见海的地方。那附近不但有座贝壳博物馆,还有很多可爱的小店家可以逛。 「唉,懒屁股叫不醒也无所谓啦。」我毫不在乎地说。 叫上杨屁股的用意,是觉得三个人的话肯定有一个会被冷落,且那个人恐怕就是我!本来我是打算约棠,但棠却说那天有事没办法;偏偏我又不想考虑紫红毛那小鬼,不得已只好找杨屁股了,反正他跟芷鳶也稍微有点认识。 「哈!最好我也不要出现,这样你就可以跟小鳶单独约会了,嗯?」杨霓霓不晓得什么时候学会了那种曖昧语气。 于是,在边调侃边对呛的漫长过程后,我们敲定了去海边玩的日期跟时间。 吃完早餐,踱着悠间的步伐走到芷鳶家楼下时,她也正好蹦蹦跳跳地从里面跑出来,像个期待要去户外教学的小女孩;随后我听见几声叫唤,下一秒,黄阿姨从屋里探出头,递给她一把阳伞。 「新闻说今天一整天都大太阳,小心晒伤。」黄阿姨边叮嚀,边倚在门边看着芷鳶套上凉鞋。 「不会啦,衣服都穿长袖的,还有外套呀。」接过伞笑盈盈地转过头,芷鳶迎上了我的目光。「啊,学长!」 看来她真的很开心。微笑望着芷鳶跑到我身边,我抬头朝黄阿姨点头打招呼,黄阿姨也露出安心的神情,朝芷鳶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 「妈妈说五点前要回家。如果超过时间,记得打电话告诉她。」我还在猜测那手势的意思,芷鳶就主动开口向我解释。 「五点啊?记得提醒我们。」我回应道,即便觉得时间绰绰有馀,但我明白黄阿姨所担心的,她应该很害怕跟芷鳶失联的话,又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吧。 「好。」将手背在身后,她露出会心的微笑。 芷鳶的穿着有别于之前的优雅风格,虽然小女人式的裙装的确相当吸睛,但今天的她看起来活泼有朝气多了,我反而喜欢她这样自然。如果可以,希望她在我面前,也能不矫揉造作地表现最真实那一面,做她自己就好了。 即使我绝对取代不了她爸爸…… 「怎么了?」察觉我失了神,芷鳶伸出手在我眼前挥挥。 「喔!没事,只是你今天很可爱,啊哈哈哈!」语毕,我又连忙补上一句,「当然之前也都很可爱啦!」 芷鳶的表情有些靦腆,轻声细语地说了谢谢。 惨,语言能力拙劣。此时此刻我深深有股无奈的自卑感。不过能让芷鳶有这样的反应,表示我也不算太失败吧?哈、哈哈……只能自我安慰了。 「等等要转两班公车,零钱够吗?」边问,我边迈开脚步往公车站走去。 芷鳶向黄阿姨挥挥手,跟上我的脚步说道:「我有公车用的储值卡。刚搬家那阵子,週末还是会习惯搭车回老家看看,怕自己不在时,会有什么地方改变了。」 这话的意思是不习惯改变吗?我拍拍她的头。 「都会变的啊。你看我昨天到今天好像没什么变,但说不定多长了一根头发,你没注意到而已。」耸耸肩,我开起了白痴玩笑。 「可是我昨天没看见学长耶。」真想不到,芷鳶居然也陪着我一搭一唱。「虽然没遇见你,不过我知道,今天要去玩的不只有我们两个而已。」 闻言,我弹跳了将近半米高,「你、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学长自己说溜嘴啦。」难得看见她这么古灵精怪的表情,「刚刚你说要记得提醒『我们』时间,表示除了我以外,还有其他人囉?」 「那只是一时口误啦。」我将目光移开。 「来不及了。学长,你不适合说谎啦!」 我真是欲哭无泪,谁教芷鳶的心思这么细腻,一点蛛丝马跡就曾让她猜出结果。不过还好,只是让她知道有另外的人,毕竟再怎么神通,芷鳶也绝不会猜到我找来的是她国中时期的补习班同学。 「是校车上的学长跟学姊吗?」她问道。我猜她说的是棠跟夏皮。 「不知道,哈。」我将双手一摊敷衍过去。 芷鳶立刻适时地停止询问。她就是这种小地方的体贴深我心吧!若换成稍微做作一点的女生,可能就会扯着我的手娇声娇气地闹说她很想知道了。 「学长快点快点!」小跑步领先了我一段距离,她回过头来招手。 我笑着应了一声,加快脚步。 本来还有点担心她会在意有多馀的人这件事,但现在听她的语气,似乎是我多虑了,她对这趟出游的兴致仍然高昂,走路时还一面哼着歌。我第一次听她唱歌,她的歌声很轻柔细緻,虽然只是清唱,音符却会鑽入人的内心,让人由衷地感到悦耳动听。 「〈下一次微笑〉吗?」听她唱了一会,我开口问道。 那天听完来电答铃后,我特地去查过这首歌的正确歌名,还把歌下载下来每天听它个四五遍,现在熟到说不定连作梦都会唱。 「咦,学长知道?」芷鳶讶异地说:「知道这首歌的人不多。」 「也不是不多吧?只是有没有去注意罢了。」我是在看教育片的时候头一次听到这首歌,当时一起看的人还有很多,却不见得每个人都能记得那部片的背景音乐吧。 这话让芷鳶若有所思了一下,我正感到疑惑时,她便偏着头笑了。 「那,还记得歌词吗?」她问。我点了点头,毕竟我把歌词印下来夹在笔记本里,间着没事就拿出来看,要忘记都难。「最喜欢哪一段?」 啊,喜欢哪一段啊?这个我倒是没想过。我沉吟了半晌。 若说是印象最深刻的一段……「副歌的第二段吧。」 下次微笑,我会骄傲,放晴的感觉多么好。 不放弃总会等得到,我那熬过风暴,真的微笑。 芷鳶眨了眨眼,「第二段呀,为什么?」 为、为什么啊?我嚥了嚥口水,连来两个平时没在思考的问题,差点问倒我。 若真要追究原因的话,大概是因为看到那一段,不知不觉地就会让我联想到芷鳶吧。我希望下次微笑的时候,她能骄傲自己的心情终于完全放晴了;假如我不放弃,等度过一切难关之后,就一定能看到她发自内心的,真正开怀的笑容。 「可能是因为……」我扬起嘴角,「很像晨曦给人的感觉吧。」 那种芷鳶所描述的,充满希望的感觉。 第八章(二) 在公车站旁边停下,芷鳶抬头看我,眸中突然多了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她伸出手拉着我的衣角,嘴巴一开一闔地,似乎想说什么。我没来由地感到紧张,专注地盯着她,心里期待她能真的说些什么,说些我希望听到的话。 但最后,她还是放开了手。 「学长好像把我说过的话都记得一清二楚耶。」然后,她迅雷不及掩耳地拋出一句话堵住我的疑问。 因为忘不了啊!我心里这么想。「因为记性好啊!」结果我这么说。 公车来了,我让芷鳶先上车,她挑了和校车差不多位置的双人座椅,顺水推舟,我也跟着坐在她的旁边。芷鳶从包包里拿出相机,正当我惊讶地以为她要开始搞自拍的时候,她就对着我呆愣的表情按下快门。 「呵呵,学长呆掉的表情一张。」若无其事地转到相簿模式,她还将相机凑到我面前,「很可爱喔。」 「这、这张留着相机会烧掉的,删了吧?」对方如果不是芷鳶,我早就伸手去抢相机了。 但芷鳶摇摇头宝贝地将相机收起来,害我的心开始淌血。 一路上,心血来潮时她就会将相机拿出来拍个一两张,有时是车窗外快速移动的风景,有时是我呈半神游状态的憨脸,甚至还有张让我顏面尽失的,在不小心睡着时嘴巴半开的照片。她什么都拍了,唯独自己没入镜。 「怎么不帮自己也拍一张?」我腾出手,「还是要我帮你拍?」 「不习惯一个人入镜啊,看照片的时候会觉得很寂寞。」摇摇头,芷鳶将相机搁在腿上,「小时候开始就有这种莫名其妙的坚持,绝对不一个人照相。」 「所以你不会自拍啊?」我还以为那已经变成每个女生的专业了。 不过说也奇怪,刚刚以为芷鳶要在公车上自拍的一瞬间,我心里还真的有一丝丝违和感。或许我对她还是有些刻板印象存在吧!认为有些事是跟她的形象完全不符合的。 「自拍?不会耶……可爱的表情我不太会做,觉得有点困难。」说这句话的同时,她露出了很可爱的无奈表情,让我啼笑皆非。 表示她的可爱表情硬挤是挤不出来的,只能自然流露吗?我拿过她的相机,举到两人前方再稍高一点的位置。 「不然,我们一起拍一张吧。」我说。 睁大双眼,芷鳶望着我愣了几秒,随即绽开笑容,倾身往我这里靠近。接着我按下快门,拍下了我们两人的第二张合照。 事实证明,我的自拍技术也是烂得可以,把自己的脸切掉一大半,倒是芷鳶笑得很开朗灿烂,看得我脸红心跳,所以后来我也要求她留下那张照片。 等拿到照片之后,再把自己的部分裁掉吧!虽然很可悲,但把我的半边脸剪掉后,那样的size放在钱包里应该刚刚好,为了钱包里能有芷鳶美美的照片,这点牺牲实在不足掛齿…… 转上第二班公车后,我研究了下车上贴的路线图,好确定下车的站牌。回到座位上时,芷鳶正在看一本小小的册子,我瞄了一眼,发现上头有一排排用蓝色原子笔写下的娟秀字跡,应该是芷鳶的字吧。 「那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应该算是杂记吧,心里面有点想法就写下来,不然没多久就忘记了。」边说,她边从包包里找出一支笔,「跟学长刚好相反,我的记性很不好。」 只有关于她的事,我的记性跟警觉心才会特别好。我不好意思地在心里反驳。 将小册子垫在包包上,她安静地开始写字,写了两页多还没完成。想法很多却不习惯说出来这点,她跟我真的很像,但我就不会老老实实把自己想到的东西写下来──忘记就忘记了,反正都是我想到的东西,迟早有天会再想起来吧?我是这么认为的。 到站前几分鐘,芷鳶才将小册子闔起来。她说还没写完,剩下的等回家再补。 下了车朝轮渡站走去,我远远地就望见杨霓霓跟杨屁股站在轮渡站前方。杨霓霓手中也拿着一台相机似乎正在研究,杨屁股则垂着头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最后还是杨霓霓率先抬头发现我们,举起手打招呼,我也挥了挥手表示看见了。就在这时,我留意到原本走在我身旁的芷鳶,她的步伐突然有些迟缓,甚至停了下来。 我转头看她。 「那……是……」她的语气透着不敢置信。 我的眼神变得柔和,「嗯,还记得吗?」 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我猜她的情绪依旧处在震惊之中。 见我们停下步伐,杨霓霓很直接地抓着杨屁股的后领将他拖过来。哇咧!那习惯动作跟老妈真像,说不定老妈目前的样子就是杨霓霓的未来,我不禁在心里替以后喜欢她的人默哀十秒鐘。 「你也太粗鲁了吧!」等两人走近,接触到杨屁股一副炫然欲泣的噁心表情,我只好违背自己幸灾乐祸的本性,开口说道。 「不用担心,我只会对杨翌宸这样。」放开杨屁股衣领的下一秒,杨霓霓的双手就搭上芷鳶的肩,将她的身体前前后后晃了好几下。 哇咧!老朋友一见面就这么粗鲁,那刚刚那句是睁眼说瞎话吗!吓了一跳,我急急忙忙地伸手要阻止杨霓霓,但她马上转头瞪我一眼,脸上明显地表现出「给我闪边」四个字。 真是气、气势啊……被这么一恫吓,我乖乖退回原本站着的位置。 芷鳶的双眼睁得老大,直勾勾地盯着杨霓霓,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但我发觉她的脸颊逐渐被渲染得红润,眼神也从原本的讶异转为安心。或许她很害怕这么多年没见,老朋友间的相处模式会变得生疏,令她无法适应吧! 我扬起笑容。 将脸凑近芷鳶,表情似笑非笑的杨霓霓淡淡地问了一句:「那时候,怎么没有跟我说再见?」 似乎回过了神,芷鳶低下头,我听到轻轻叹气的声音,「对不起。」 接下来,我真的很难形容看两个女生在自己面前抱在一起的样子,不过既然她们俩都笑得那么开心,我想我的感觉如何也没那么重要了。 「哇塞,没想到现在变成正妹一个。」杨屁股在我旁边流口水。 「不怕被我打断手再被你姊打断腿的话,你就去把啊。」我冷冷地说。 「呿,我今天可是被老姊硬抓来陪你耶!你要对我客气一点。」给他一点顏色,这傢伙的屁股就跩起来了。 「嗯喔,要买玩具给你吗?」我颇故意地说。 直到望见芷鳶对我们挥手,保证安全了之后,我跟杨屁股才敢走上前去。 今天的天气就跟黄阿姨说的一样,是大太阳,但因为靠近海边,迎面而来的风还是很强的,更带着些微的冷意。在这样的天气影响下,头顶热热身体前面却凉凉的感觉很奇妙。 进入轮渡站后,芷鳶就不断发出「哇、哇」的惊叹声,那种发现新大陆似的模样,让我很难想像她一直跟我生活在同个县市里。 「以前没搭过船啊?」我听见走在前方的杨霓霓这么问道。 「嗯,因为没有必要呀!小时后基本上都是……爸爸开车载我们四处去玩的。」芷鳶的表情稍稍变了下,不只我,杨霓霓应该也察觉到了。她很快地转换了话题。 要让芷鳶能自然地谈起爸爸,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吧。 第八章(三) 付钱买了票,我们几个走上渡轮的上层。基本上,不只观光客会搭乘渡轮,它也被附近的居民当成交通工具,所以连机车和单车都可以骑上来的,下面第一层就专门让骑机车跟单车的人使用。当然,有些观光客也会预先租好单车搭渡轮过去,但费用会比较贵,所以想租车的话,还是到目的地再说比较划算一点。 「唷──阿舅你好专业。」听我讲了一串解释,杨屁股用手肘顶了顶我的手臂。 这两个小鬼今天是怎样,舅字不离嘴边,故意要突显我比较老吗? 「阿舅?」芷鳶对这称呼有些不解。 「你不知道喔?他是我们的舅舅啊!虽然只差一、两岁。」杨屁股抢着回道。 发出一声惊叹,芷鳶感到不可思议的目光在我们两边来来回回。看来她一开始误会我们几个是朋友了。 「对了,」望着杨屁股,芷鳶露出略带歉意的神情,「我还记得你,可是忘了你的名字。可以再告诉我一次吗?」 不等杨屁股回答,我就接口道!「他喔?他叫杨屁股啦。」 杨屁股马上用想杀人的眼神瞪我一眼。 「所以是屁屁囉?很可爱啊。」芷鳶轻笑着,帮我跟杨屁股用闪电做眼神交流的场景拍了张照。 屁、屁屁?我噗地大笑出声,还以为杨屁股会大喊着叫我闭嘴,结果他居然一脸幸福的表情,好像被芷鳶唤作屁屁是种享受。 死小孩!就会在正妹面前卖乖!我不齿地哼了几声,连带巴了他的头一掌。 踏上渡轮的第二层,我们走到铁栏杆边,咸咸的海风迎面扑来,还带着些许腥味和油的味道,对我来说不是很好闻,但芷鳶说,是她熟悉的味道,曾陪伴着她还懵懂无知的童年。说这句话的当下,她轻轻淡淡的口气令我胸口一窒,那个童年,彷彿已经成了非常非常遥远的记忆,再也回不去了。 我叹了口气。 「咦?」就在两个人的目光交错时,芷鳶忽然发出疑惑的声音。 她踮起脚尖凑近我,很专注地盯着我瞧了好一阵子……正确来说应该是盯着我额前的瀏海。这或许是我第一次那么近望着她的脸,她眨着灵活的大眼睛,眼里透着好奇,又长又密的睫毛像两把小巧可爱的梳子,有白净的肤色作底,颊上那一抹红成了最适当的点缀。面对她如此没有防备的表情跟动作,我的身体几乎是瞬间僵住,连可以趁机佔便宜的事都拋到九霄云外。 而后她扬起嘴角,从侧背包中拿出镜子,反过来对着我,似乎在示意我看某些东西。我瞇起眼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记得刚刚芷鳶观察的是我的瀏海? 「呃啊!」接着我惨叫了。我的瀏海上居然有根要命的白头发!早上没仔细看还没注意到。 「学长平常的烦恼很多吗?」她问道,前进一步伸出手来,但我反射性地退了一步。 「也没有,最近可能多一点吧。」毕竟很掛心她的事,偏偏那又不是我能独立解决的。 芷鳶很体贴地没有过问。她留意到我方才退后的反应,笑了笑又打开镜子,「学长自己把它遮起来吧。」 遮起来?所以,她原本是想替我把白头发遮掉?我摸着后脑杓傻笑。那举动想像起来应该会很像情侣吧!一面在心里暗自开心,我一面看着镜子将额前那根显眼的白头发藏到瀏海最底下。 「哈,我本来想拔掉的。」我说。 「拔白头发好像会破坏附近的头皮组织,所以会愈长愈多喔。」芷鳶将镜子收进包包里,「听说拔一根长三根,所以还是不要乱拔比较好。」 我很讶异,「真的假的,我以前拔一堆了!」 「假的。」她很快地回覆,然后呵呵呵地笑。 「啊?」我还没反应过来。 旁边飘来杨屁股煞风景的咳嗽声跟杨霓霓闷笑的声音,我这才了解自己被耍了。将芷鳶被风吹乱的头发揉得更乱,我勾起嘴角;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出我的担心,所以她才有意让气氛变得轻松? 为了想照顾她的那份心意,我想,我还得更成熟。 拍了几张海景照,渡轮便在另一边的码头靠岸了。我们几个顺着人潮的推进走下渡轮,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热闹的景象。 「哈!」杨屁股一马当先衝了出去,目标是卖着一串串红色糖葫芦的小摊贩。 「贪吃的毛病还是没改。」我说。每次过年老妈带着我回娘家,一群人围炉时杨屁股总是吃最多的那一个。 但我倒是没料到,芷鳶也在那之后走到摊贩的前面,仔细地挑起糖葫芦来。好吧!一路吃一路买一路玩似乎也不赖啦。我搔了搔脸。 「没想到……她改变这么多。」杨霓霓跟我一样踏着慢条斯理的步伐。 「当然啊。」我无奈地道:「遇上那种事,没有人会无动于衷吧,只是小鳶的反应算比较大的那一种。」 跟杨霓霓通电话时,我也顺便将那些补习班谣言的真实性跟她说过了。 「哈,称呼怎么跟之前不一样啦?」杨霓霓的感觉还真不是普通敏锐。 「之前要这么叫的时候问过她了。」我佯装若无其事地回道。 「虽然改变很多,但我觉得小鳶在某些方面,本质上应该是没有改变的。」 「例如?」 「嗯,率性被隐藏起来了,但还是很体贴的,你不认为吗?也还是很敏感很容易感伤的吧。」思考了半晌,杨霓霓回道。 走到摊子前,芷鳶正和杨屁股讨论着要买哪种口味的糖葫芦好,脸上的笑容,跟站在溜滑梯上方的所拍那张照片很相似。 「我以为她以前很男孩子气。」那是综合杨霓霓和紫红毛的说法而得的结论。 「平常表现是啊!但私底下和我们这些朋友在一起时,她比我们都还像女孩子。」杨霓霓拍拍我的肩,语重心长地说:「从以前就是如此,她比任何人都还敏感,都还怕孤单。所以,既然决定喜欢她,就不要丢下她一个人。」 没想到,杨霓霓还真的有当妈的潜能。我装模作样地乾咳几声。 「嗯,这我知道。」明白地頷首,我朝向我们招手的芷鳶迈出步伐。 走到她面前时,芷鳶将串了草莓和小番茄的糖葫芦递给我,也递了一串给杨霓霓。 「屁屁说他请客。」她说。 我挑起一边眉毛看着杨屁股,他就会在正妹面前装阔气隐藏本性,果然这世界已经道德沦丧了。 「看什么看啊!老处男,我只有请你跟老姊啦,怕我下了泻药你就不要吃啊!」杨屁股对我质疑的目光比出了中指,接着用力地啃起他的糖葫芦。 「嘖!吃完没拉肚子的话,明天我就早点起床吧,因为太阳可能会打西边出来。」语毕,对杨屁股的凌厉目光视若无睹,我张口咬下包裹着糖浆的草莓。 微甜的香气和味道,沁着少许的酸,跟我现在的心境很相似。 「喂,要去骑脚踏车吗?」目光瞄到不远处的脚踏车出租店,杨霓霓兴高采烈地提议。 「很热耶!」杨屁股抬头望着炎热的太阳。 「骑车吹风就不热啦。」芷鳶似乎持赞同的意见。 一听芷鳶这么说,杨屁股马上好啊好啊好个没完,害我很后悔找他出来。 「学长呢?」芷鳶偏过头来问我。 死杨屁股,看吧看吧!芷鳶可是没忘记徵询我意见的,你这小鬼排队还要排很久!「就骑啊,多帅啊!」 彷彿听到很耳熟的话,芷鳶轻笑出声。 一行人走到出租店,交出一张学生证跟四百块,老闆叮嚀我们要在下午六点前还车后,便让我们随意挑车子。杨屁股跟杨霓霓很随性地将最外边的两台单车牵走,我也打算跟进将第三台牵给芷鳶,自己骑第四台时,却发现她的目光定在不远处的一辆单车上。 它的车身和其他单车没什么两样,但在所有单车中,却是唯一一辆装着淡黄色篮子的。芷鳶对这顏色有着强烈的偏执,但或许那辆车卡在中间不容易牵,所以她也不好意思开口。 「老闆,可以帮我牵那辆车吗?黄色篮子那一辆。」但对我来说,开口没有那么难,至少很值得芷鳶高兴的表情。 老闆轻轻松松就将芷鳶要的脚踏车扛出来,她红着脸对老闆和我说谢谢,并从老闆手里接过脚踏车把手。老闆还顺便给了我们一张脚踏车的观光地图,照着地图走,沿途可以玩很多个景点。 一路上,我们两个两个并排,杨氏姊弟很刻意地将我和芷鳶拋在后面,领先好一大段距离。刚刚完全没有讲好目的地,他们两个该不会是想说骑到哪里就逛哪里吧? 「学长。」骑在我右方,始终保持沉默的芷鳶突然开口叫我。 「嗯?」我偏过头望了她一眼。 芷鳶又像早上那样欲言又止了一阵子,我的馀光瞥见她苦恼的神情。 「如果无法下决定,就再多想一下吧!没有人逼你啊。」我道。 多给她一些时间思考要不要说,这是我的本意,结果那句话反倒成了催化剂,让芷鳶深吸一口气后把话说出来了。 「听妈妈说,今天是爸爸回家的日子。」双眸直视着前方,她说这话时的语气仿若事不关己。 我猜,她是尽量想让自己平静地陈述这件事,却又冷漠得太不自然。听到那句话的当下我是很讶异的,因为那么掛念爸爸的芷鳶,竟没有留在家里见他,而是跟着我出门了。 「我们家的事情,学长应该都知道了吧?」她又接着问道。 「呃,大部分吧,听杨霓霓跟紫……那个学弟说的。」我还是不想直呼紫红毛的名字。顿了一下,我又补上一句:「不是他们多嘴啦,是我自己问的。」 「没关係,谁说的或是谁问的,我现在都不是很介意了。」微笑着摇头,她脸上是完全谅解的神情。 「所以?」我开了个头,等待她自己接下去。 「所以学长想知道我今天没待在家的原因吗?」没想到她却将问题丢了回来。 她的直接让我怔了半晌。不过的确,我想知道。 「你愿意说的话。」然而前提还是,芷鳶要肯告诉我。 一阵略强的风吹来,将芷鳶垂在两肩的头发带入半空中轻舞,她微低着头的模样像是在思考。脚踏车道上没什么人,但我还是转回头看着前方,若有什么状况时才能提醒芷鳶,以防心不在焉的她发生危险。 「可能,我已经没有办法再相信爸爸的话了。」她将脚踏车骑得更慢,速度大概只比步行时快一些些,「一而再、再而三地食言,或许今天回家也是骗人的吧?如果待在家里等他,但他迟迟没有回来……我想我会很失望。」 「因为不想失望,所以乾脆让自己没有期待吗?」我问。 又沉默了几秒,她没有正面给我回应,只是接着说道:「爸爸回到家,也只会板着脸跟妈妈吵架而已呀。上次回来,他看到我的成绩单有一科考差了,很生气地说他没跟妈妈离婚都是为了我,如果我不争气一点,就白费他的苦心了。但这……真的是对的吗?」 到头来,都是为了自己的面子跟自尊;如果子女只是为了让父母亲感到光荣而努力,而不是想让自己活得更好,那么,那份努力对自身而言只会显得可笑。我们不能只是依赖旁人的期待,要自己找出前进的理由。想到这,我忽然明白之前思考到芷鳶的信心来源是来自旁人的信任时,为何会感到不对劲了。 因为,她一直在为了别人而活,为了别人争气,不是为了自己。 第八章(四) 一样没有正面回应她的问题,我试探性地反问:「有想过要把你这样的想法告诉爸爸吗?」 闻言,芷鳶的眼神显得很犹豫,不过望见一直骑在前头的杨霓霓跟杨屁股停下了脚踏车,我想我也暂时无法继续问下去了。 停车的地方是一个小公园,贝壳博物馆就在小公园里头,但原本应该是开放时段的博物馆外却立着施工的标志跟一堆水泥块。 「看来在整修耶,运气不太好。」杨霓霓一面锁车一面说道。 「反正还有很多地方可以看啊。」我翻开观光地图。 「……有海浪的声音。」芷鳶忽然天外飞来一笔地说。 她专心地听了一阵子,迈开脚步循着浪的声音走去,我们几个也好奇地跟上。绕过了贝壳馆,凉爽强劲的海风迎面而来,像行欢迎礼似地,而一片湛蓝的大海就在白色的栏杆外展开,在遥远的另一端和天空结合成一条緻密的线。 沐浴在阳光下接受海风的洗礼,总觉得一切烦恼都能被掏空,海浪唰唰地拍打着岸边的三角形消波块,一阵一阵的声响很规律,令人安心。 芷鳶拿出相机拍了好几张照,一副很想把大海藏进像机里带回去的样子。 「杨翌宸,帮我们拍照。」将自己的相机丢给杨屁股,杨霓霓就拉着芷鳶跟我倚到白色栏杆上。 边碎碎念着他是出来做苦工的,杨屁股边对着我们按下相机快门。之后我接过相机,也帮他们三个人拍了一张。 「如果有可以玩水的地方就好了。」杨霓霓可惜地说。 「有啊,在轮渡站的另外一边。」难道我刚刚忘了说吗? 于是在几声欢呼后,我便被支使着带头骑回那片可以玩水的海滩。几乎是一锁好车,除了我之外的三个人就迫不及待朝沙滩衝了过去,幸好他们没真的衝进海里,否则我就要开始担心去哪生好几套换洗衣物出来给他们。 我走到岸边时,芷鳶正巧脱下了鞋子跑上来,她将鞋子搁在我脚边,我顺手拿过她肩上的侧背包。迎向她疑惑的目光,我摇摇头示意自己没有要下去玩。 然后我确实看到了,芷鳶绽出不同于以往的狡獪笑容,随后一把将我拉进了沙滩,我连鞋都来不及脱,就踏上了松松软软的沙地。 「学长,偶尔也要踩踩天然的土地呀。」语毕,她放开我的手臂,一蹦一跳地往更靠近大海的地方跑去了。 我望着她雀跃的背影勾起微笑。也对,虽然两个月前,到芷鳶老家去那次也走过沙滩,但却完全无法同这次一样,用心感受踏在细软沙子上方的感觉;平常都走在硬梆梆的水泥地跟柏油路上,可以踩在沙滩上的机会确实难得。 刚深呼吸了一口气,我就瞥见左方不远处走过两道熟悉的人影,然而转过头去想看个清楚时,却发现那两个人的身影已经被其他游客遮挡住。 错觉吗?果然最近烦恼太多了。 等太阳逐渐升到头顶上,三个小孩也玩沙玩水玩得差不多了,我们就随意找了个有凉荫的地方坐着休息。两个街头歌手在靠近沙滩的小广场上架了卡拉ok,唱起了我们耳熟能详的歌曲,为热闹的海滩添了更多生气。 「我觉得我好像饿了。」杨屁股一边倒着鞋子里的沙一边埋怨。 「难怪,都这个时间了啊。」站起身来,杨霓霓拍了拍手上的沙粒,「找个地方吃午餐吧?」 我们不反对地点头。 「那吃海鲜怎么样?反正都来海边了,餐厅又这么多。」杨霓霓朝更远处的街道望去。 「嗯,也很久没吃了。」套上刚刚脱下的凉鞋,芷鳶也跟着起身。 达成了共识,一行人便走到停放脚踏车的地方牵车。因为街道上人潮有些拥挤,我们没有用骑脚踏车的方式,而是牵车步行着慢慢找餐厅。海鲜餐厅基本上长得都很像,价格差不多,海鲜的种类也都是那几样,虽然很想知道那间比较好吃,但每一间餐厅的顾客人数都呈平均分佈,所以也无法判断。 还在犹豫这要进哪间餐厅的时候,我发现原本走在身旁的芷鳶居然不见了。 「呃?」心惊地回头望去,好在,她只是被一名貌似餐厅老闆娘的阿姨拦了下来。 芷鳶跟那阿姨说了几句话后走过来,说阿姨在街道对面开了间叫「七仙女」的餐厅,如果我们到那里吃午餐的话,可以算我们八折。 「对面餐厅的老闆娘跑来这里……拉生意吗?」心里感到有些狐疑,我啼笑皆非地问道。 「可是有八折喔!要去吗?」双手合十,芷鳶明显被阿姨收买了的表情却很可爱。 我朝对街名为七仙女的海鲜餐厅望去,感觉里头格外冷冷清清没什么人。 「好像没什么人耶。」杨霓霓把我没出口的话说出来了。 「不会啊,有七八个。」杨屁股瞇起眼观察。 「所以去吗去吗?」芷鳶又重覆问了一次。 看她这么期待的眼神,我也没有理由说不啊!「嗯,去吧。」 不晓得为什么,在对芷鳶点头说好或对她提出的意见表示接受后,我的胸口总会隐隐约约窜出一股淡淡的幸福感,也许这跟她脸上堆满的欣喜情绪也有关係吧? 过街到了餐厅,在外头点好几样想吃的海鲜后,我们开门进入餐厅里。发觉有客人上门,餐厅里间聊的几个欧巴桑突然全站了起来走出去,我困惑地往餐厅外看,才发现她们全进了后方的厨房。 这是怎么回事?我有被耍的感觉。 「所以我们刚才看到的都不是客人,而是充人数的店员吗?」杨霓霓小声地问。 「大概吧。」我捂着额头回答。也难怪老闆娘要跑到对街去拉人了,想不到芷鳶这么容易被说动,老闆娘真是慧眼识英雄……等等,好像哪里不太对。 不过话说回来,这间店叫七仙女,难不成是刚刚走出去那几个吗? 「那、那个就不用讨论了。」杨屁股抽搐着嘴角。 啊咧,我不小心把那句话说出来了吗?双手一摊,我乾笑着挑了个座位。 整间店除了我们外就没有其他客人了,也因为这个缘故,我们点的东西很快就来了。本来我对这一餐不抱任何期待的,毕竟是没人的店嘛。 「喔,好吃!」最先动筷子的杨屁股发出惊叹声。 我还以为是他不挑食的关係,结果没想到,这餐的好吃程度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嗯喔!这么说,慧眼识英雄的该是芷鳶才对。 「好久没这样出来玩,又和一群人一起吃饭了。」放下小小的瓷碗,芷鳶的眸中盈着浓浓的温馨。 「毕竟之前折磨过自己胃对吧?现在还能吃就要觉得很幸福。」杨霓霓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不要再忘记跟我联络的话,以后会常常带你出来玩的。」 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芷鳶端起小碗,双手微微颤抖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开心还是感动,可能都有吧。 「午餐吃完之后在这附近逛逛吧,有很多女生应该会满喜欢的小店。」边为自己空了的杯子倒入乌龙茶,我边建议道。 「哈!性别刻板印象。」杨霓霓很迅速地吐我嘈。 「怎样?不然你等一下不要逛啊。」我瞟她一眼。 这句回嘴闹得满桌子笑语,其中当然也包括芷鳶清脆开朗的声音。 再过半年我就要升上三年级,是准考生的身分了,不晓得到时还有没有空带她出来放松心情?若芷鳶家里的状况能儘快有所改善就好了,或许我要担的心也会比较少一点。 呼了口气,抬头对上芷鳶的目光,我迅速收拾好方才的情绪。也罢,今天是出来玩的,就暂时拋开那些令人烦心的事吧。 好不容易,连胃跟无底洞有得拚的杨屁股都说吃饱了,我们才收拾东西起身,打算继续这天的行程。率先走到门边,我正要伸手去拉门把,没想到门就被另一头的人先一步打开了。右手举在半空中,跟开了门的人面面相覷,我的脸上瞬间堆满惊讶的情绪,对方则是露出一脸尷尬的表情。 开门的人,是棠,跟我说他今天有事的棠。 第九章(一) 「你说,若上天赐与一个心愿,你会盼望所有人事物都能停留在最美好的那一刻,那么,世界上便没有悲伤、没有痛苦、没有怨恨、没有别离,更没有遗弃。」 重新回到海鲜餐厅里,我和两隻貌似偷吃东西的猫……不,是和两个瞒着我偷偷约会的傢伙对坐着,他们双双用认真的眼神看着我,一副等候处决的样子。 没错,「两个」傢伙。 因为我和棠在门的两边互瞪了没几秒后,夏皮就从棠身后探出头来惊叫一声,「咦!陶恆远,你怎么在这?」 我随即露出「被我逮到了」的表情。果然!在沙滩的时候并不是我眼花,那两个熟悉的人影真的是棠跟夏皮。然而也太巧了,我完全没跟棠提过要来海边,现在他竟然自己带着夏皮来跟我「会合」,只能说是上天的安排。 后来,由于明白我想留下来跟棠还有夏皮聊聊,芷鳶便体贴地拉着杨霓霓跟杨屁股,说他们先到附近去晃一晃,要我等会再用电话跟他们联络。所以现在,我才跟棠还有夏皮坐在餐厅里,不过看这情况,他们也没打算先开口说什么。 嗯喔,既然如此,那我就识相点先走了,难得跟芷鳶出来玩,总不能把宝贵的时间一直耗在这。 见我要离开,夏皮反倒慌张地起身大叫,「等一下!你要去哪?」 「跟学妹他们会合啊,不然在这发呆?」我回头,挑起一边眉毛。 「可是……」 「我没有硬逼人家说实话的嗜好,等你们想清楚了再告诉我,就算不说,我们三个的交情也不会有什么影响。」毕竟,我本来就不认为朋友之间就该「无祕密」这件事,就算感情再好,私人空间还是要互相尊重。 夏皮沉默了下来,但望着我的眼神里还是有些愧疚。 「拜啦!」挥挥手正要打开门,棠却开口叫住了我:「喂!」 我回头望着他,以及他认真的表情。 「……其实,也没有像你想的那样。」他说,语气正经八百不像在开玩笑。 「没有像我想的这样?」我困惑地反问。 按常理推断,他们这样单独出来玩又没告知我的情况,谁都会觉得叫约会吧?虽然我也不是一定要按常理思考,但凭他们的眼神也会让我这么认为。 可是棠却说「不是我想的这样」?表示他们并不是出来约会,或者有另外一个意思? 我走回桌边。不然他们对我说话都要使用大声公般的音量,也满痛苦的。 「既然开了头就说吧,你们自己也不喜欢把话说一半吧。」我将双臂环在胸前无奈地说道。 他们俩互望了一眼,似乎不晓得从何说起,只好双双把视线移回我身上。 「不然我问你们答?」 他们俩个又看了彼此一眼,接着一齐点头。哇咧,默契哪时变这么好了?我不禁在心中大叹。似乎在认识芷鳶后,我就老把心思放在她身上,都忘了也要关注一下棠跟夏皮,所以才对他们之间的关係一直不清楚吧。 「你们两个……」我才刚起头,他们俩就像吃了摇头丸一样,摇头摇个没完。 没在一起?我诧异地问。 「我高中毕业之后就要出国了,有可能不会再回来。」虽然掛着微笑,但夏皮说这句话的口吻却很沉重,「爸爸被调到国外的分公司去了,我们全家都会一起过去。」 「啊?」那不就跟移民没啥两样了吗!我在剎那间愣住。 也就是说,若夏皮去了国外,且同她所说的一样不回来了,那不论她现在跟谁谈了恋爱,十之八九都很难在毕业后继续维持下去,除非对方也鍥而不捨跟着衝到国外,但那机率大概比彗星撞地球还要低。 「所以你懂吗?我们两个是不可能的。」棠耸了耸肩,慵懒的语调竟有种自嘲的意味在。 没打算理会棠那句根本就意气用事的丧气话,我转向夏皮,「没想过要自己待在这吗?就算爸妈都出国了,也还是有人留下来唸书的吧。」 「也不是没考虑过,但后来想一想,还是认为自己跟着过去会比较好。」她俯下脸,「虽然到了国外,一开始会很不方便,但留下来自己一个人生活的话,情形也差不多吧。」 「你看,她就是这么自私啊。」棠忽然插话。 「这又不光是自不自私的问题!」夏皮用力拍了下桌子。 「喂,先生小姐,冷静一点行吗?」在别人店里吵架也太难看了。 棠从鼻子里哼了声,将头转向别处。其实我明白,棠这个人就是不坦率的代表类型,就算心里面有多捨不得或觉得多可惜,他都不会说出口。 「这就是你们之前吵架的理由?」用食指敲着桌面,我忍不住问道。 「差不多吧,都说了很过分的话,然后又拉不下脸道歉。」瞥了眼开始动碗筷的棠,夏皮鼓着腮帮子说道。 棠的表情大有种「我干么道歉」的意味。 「还以为你们是怕我尷尬,所以才没告诉我咧!真令人伤心。」我毫不客气地调侃,「没在一起还不是单独出来玩,这样到底有什么差别?」 「至少要分开的时候不会那么难过,大概吧。」棠语焉不详地说。 我实在服了这两个头脑简单的笨蛋。 「你还不是带学妹出来约会了!」夏皮用筷子指着我的鼻子。 「嗯,至少附带了两颗灯泡,不太算是约会吧。」我理直气壮地反驳。咳,如果被杨氏姊弟知道我说他们是灯泡,百分之百会被凌迟至死。 「我觉得你都对她那么好了,学妹再看不出来的话也太迟钝了。」夏皮一面说一面点头,「从我身为女生的角度来看,她现在应该正在测试你!」 「测试……什么鬼?」 「当然是耐不耐用啊!」夏皮露出一副看白痴的表情,「男生不也都这样看女生的吗?带出去能不能见人,够不够温柔体贴,会不会帮忙做爱心便当之类的。」 想太多,如果每个男生都用这种条件来选女朋友,死会的人肯定少之又少,倒是去死团会成群结队。我直接忽略夏皮的胡说八道,瞄了手錶一眼。 「喔,我差不多该去跟他们会合了。」我说。是我邀芷鳶他们出来玩的,把他们三个丢着做自己的事似乎不太负责任,反正该知道的,我也差不多都知道了。「你们两个好好沟通一下,别该说的话不说,不该说的说一堆。」 棠对我耸耸肩,这种事我想他很明白。 不管夏皮还在大叫着说我没礼貌,我转身走到门边。当伸手触及门把的那一刻,我发觉芷鳶娉娉婷婷的身影居然就站在门外。 难不成,她一直都站在这里等? 怔忡了几秒我才打开门,好巧不巧在同时,夏皮竟给我中气十足地大喊一句:「陶恆远你要好好表现啦!学妹到现在还钓不到,有够嫩!」 这话将芷鳶原本远眺的目光吸引过来,她好奇地望着我通红的面皮,绽出一个兴味盎然的笑容。 ……死夏皮。 「呃,啊……你没跟他们一起去逛喔?」走到芷鳶面前,我还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 「学长的脚踏车跟我锁一起呀,钥匙放在你那里。」 经她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糟糕,我真是健忘!虽然我们租了四辆脚踏车,但老闆只给我们两个车锁,让我们以两辆为单位锁在一起。芷鳶跟我的脚踏车共用同一个锁,如果我的钥匙没给她,她是没办法把车牵走的。 「刚刚怎么没有进来找我拿?」我从口袋里掏出钥匙。 「你们好像已经开始说话了,中途打断不太好,所以就站在外面等。」她说,脸上充满兴致的笑始终没有敛去。 「怎么了,什么事那么开心?」我禁不住开口问道。 「每次都觉得,学长被吓到的表情有一种莫名的……喜感吗?」说到最后时她还犹豫了一下,甚至把肯定句改成了疑问句。 喜、喜感?边把锁打开,我边哭笑不得地在心里哀怨。 「对了,杨霓霓他们人呢?」 「说要到刚刚经过的一家店去买点东西,好像是魷鱼片吧!」芷鳶偏着头回想。 「刚刚从小公园骑回来经过的那间吗?」见芷鳶点了头,我接着说:「那去找他们吧?反正我也要买点东西回去孝敬老爸老妈。你──」 我的话中途打住。平常的话,问她要不要带点礼物回去给黄阿姨是很合情合理的,但我忽然想到,今天她爸爸可能也在家里,只提起黄阿姨一个人似乎太奇怪,可是提她爸爸的话又更奇怪了,还不如不说。 「学长?」发现我的话还没说完就愣住,芷鳶不解地唤了我一声。 我连忙回过神,「嗯?喔,你也买点东西回去吃吧。」 随后我们踏上了脚踏车,循着熟悉的方向骑。时间接近午后两点半,因为高掛在空中的炽热太阳,街道上的人明显少了很多,几乎都挤到一旁卖饮料或冰品的小摊位里去了,脚踏车也因而能够通行。 「海边的风和气息总是有股令人安心的力量。」转进大马路时,芷鳶低喃着说道。因为距离相近,我也能够听得清楚。 「说不定是因为,你比我们更适合大自然。」总是在海边长大的小孩嘛,比起我们这些看水泥建筑从小看到大的人,更能体会大自然的美好。 芷鳶的面上漾着喜悦,没有反驳。「长大之后,我也想住在靠近大自然的地方,住在人情味很浓的地方。」 嗯哼,感觉很不错耶,如果可以跟芷鳶一起住的话……不对不对,我想到哪里去了。敲敲自己的脑袋,我转头迎上芷鳶困惑的目光。 「呃,是习、习惯动作,亢奋时候的习惯动作。」语毕,芷鳶貌似又察觉了我的「喜感」,噗地蹦出笑声后马上转过头去。 第九章(二) 骑了一段路,我们远远地就看见杨氏姊弟租来的两辆车停在某间小店的外头;跟他们并排着停好车,我本来想走进店里,却发现芷鳶被外头掛着的小材料包吸引了目光,我凑过瞧了几眼,发现那都是一包包装好的魔术道具。 「你对这个有兴趣啊?」边一排排地瀏览,我边开口问。 「只是很好奇要怎么玩。」她拿起其中一个小包装,里面是一条细细的铁练跟一个金属小环。 「啊。」这个魔术我晓得。我拿过她手上的道具,「你等我一下。」 飞快地衝到店里付完帐,我走到店外将包装拆开,拿出里头的铁练和小环。 「看好囉。」我将右手中的小环穿过左手提着的铁练,「一、二、三!」 数到三的同时我放开了环,原本应该落到地面上的环,却因为铁练的束缚而停在半空中摇晃。芷鳶的双眸倏地瞪大,拿过我手中的道具惊叹着,试图研究出铁练在环上打结的祕诀。 「学长,你让铁环转圈了对吧?」试了一阵子,芷鳶手上的铁环还是只会落到地上。「对吧对吧?」 「啊,什么时候,你有看到吗?」我摸着后脑杓装傻。 「要怎么样转圈?」似乎已经确认了诀窍,她又开始埋头研究。 那是像孩子般的兴奋神采,该怎么说呢?这当下,我好像看见了从前那个率直的芷鳶,过了好久好久,她曾丢失的灵魂,终于又重新回到了她身上。就算只有一下下也好,我想,我会一辈子都记住这个永恆的画面。 铁环又「匡」地落到地面上,抿着嘴唇的芷鳶蹲下身拾起铁环,在她起身面对着我,堆着懊恼的可爱神情映入眼帘那一瞬间,我静静地上前一步,将她整个人纳入怀抱之中。 芷鳶被我突然的举动吓得僵住,原本握在手中的铁环又落到了地面上,发出轻脆的声响,而后世界彷彿被抽走了声音似地安静下来,静到我能听见耳边有些急促的芷鳶的呼吸,以及自己不断加快的心跳。 然而在她反应过来前,我先一步放开了手,佯装没事人般拍拍她的头。 「注意右手的姿势。」望着她双颊上两片羞赧的红晕,我轻轻地说道。 停顿几秒,芷鳶迅速地低下头往地面搜寻了几眼,把掉在脚边的铁环捡起来。 「用大拇指跟食指拿环,然后把中指曲起来,卡在铁环靠近手掌那一端的下方。」解释完,我从她手中拿过铁环示范了一次,「像这样。铁环掉下去的时候其中一端会碰到中指,导致另一端落下的速度比较快,铁环就转圈了。」 芷鳶不自觉地惊叹一声,接触到我的视线后又慌乱地将目光移开,拿过铁环自个儿试了起来。夏皮说,芷鳶肯定已经察觉了我对她的关心,那么刚刚她没有推开我,事后也没有表现出生气或被冒犯的样子,是不是表示,我跟她之间的可能性又增加了那么一点点呢? 盯着她专注的神情,我内心的期望逐渐地在累积。 好不容易在几度失败后,铁环终于牢牢地被铁练给圈住了;她将铁练举到我眼前,看着在半空中晃盪的环,我扯出一抹笑。 「再怎么难,多试几次也就成功了。」我将包装纸递给她,「这个就送给你当纪念吧。」 接过包装纸,芷鳶依然是小心翼翼地将铁练和环放入其中,我想起先前拿照片给她时,她也是这样爱惜的表现。想想,这是我送她的第二件东西了,虽然没有多贵重,却都是饱含着珍贵记忆的东西。 「喔,舅舅。」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听到叫唤的我转过头去,杨霓霓跟杨屁股各提了一个塑胶袋从店里走出来,大概就是他们说要买的魷鱼片吧。 「买好了?那换你们等我们一下。」语毕,我走入店内。 往里头打量几眼,我走到同样卖小零嘴的地方挑魷鱼片跟小鱼乾;记得老爸老妈也满爱吃这些的,多带一些回去好了。 「啊!这个,」忽然,芷鳶的嗓音在我身边响起;她拿起其中一包洒上了芝麻的小鱼乾,「妈妈有买过类似的,很好吃。」 这句话促使我也拿了一包来看。 「那里摆的都是一百块喔。」老闆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大概是看我们俩有打算购买的意愿,于是开口说道。 算是一般般的价格吧,我原本是这么想的,但芷鳶却对老闆露出很为难的神色,微蹙起眉头的模样很楚楚可怜,虽然没有直接开口杀价,但那表情很明显就是在告诉老闆「太贵了,她很犹豫」。 接下来的发展,让我突然惊觉演技好也是相当不错的一件事。 「学生吗?」不愧是懂得察言观色的生意人,老闆马上接着问。 「对呀。」将眼神从老闆脸上移开,她一连拿起了好几包小鱼乾比较着,很难下决定要挑哪几包的模样,「看起来都不错──」 「嗯,是学生的话就算你们八折吧。」老闆很爽快,跟刚刚的餐厅老闆娘一样又给了个八折。 哇塞!一百块变成八十块了,我在心中鼓掌。偷偷对我比了个胜利的手势,芷鳶绽开灿烂的笑容对老闆说了谢谢,就某种方面来说,她这种不着痕跡的杀价方式实在很强大…… 趁老闆沙必思多买了些东西,走出店外时我又看了下时间。 「快三点半了,早点回去吧?转车也还需要时间。」我回头对走在身后的芷鳶说道。 曲起左手,望了手錶一眼,她不反对地頷首。 「你们要回去啦?」杨霓霓他们站在脚踏车旁,手上还多了支冰棒。 「嗯,太晚了怕妈妈会担心。」芷鳶半开玩笑地解释着道:「毕竟我之前逃家了嘛,有前科就怕会再犯。」 「是喔,那你们先回去好啦,我跟杨翌宸还要顺道去别的地方。」咬下最后一口冰棒,杨霓霓从背包里拿出脚踏车锁的钥匙,「先陪你们去还车,押在那边的是阿远的学生证吧?」 「嗯喔,我差点忘了。」我也跟着打开锁。 顺着原路将脚踏车骑回出租店,顺道取回我的学生证后,芷鳶和杨霓霓就在出租店外交换了手机号码和即时通。然后,四个人在轮渡站口拍了张纪念合照,我和芷鳶就跟杨氏姊弟分道扬鑣,坐上了回程的渡轮。 话说进轮渡站前,死杨霓霓还警告我要把芷鳶好好送回家,不然就把我倒吊起来打。呿,我猜她跟杨屁股还有地方要去只是个藉口,目的八九不离十,大概是想多製造一些独处时间给我跟芷鳶吧,感激是很感激,如果她说话别那么欠打就好了。 在公车上,芷鳶又拿出她的小杂记写了好几页,甚至还一边参考相机里的照片画了些小插图,这让我有些怀疑那算不算是本变相的日记,只是体积比较小罢了。 第九章(三) 转上第二班公车后,或许因为累了,芷鳶就在公车摇摇晃晃的催眠下,靠在我肩上睡去。顺了顺她有些散乱的头发,我静静地望着她恬适的表情,只觉得这一刻的自己,似乎幸福过了头。 忘记盯着她看了多久,我居然也不小心到梦里会了周公。约莫半小时后,比我早醒的芷鳶拍了拍我的肩膀,提醒我下车的站牌快到了。 一天的行程就要在这里划下句点了。我轻叹了口气,伸长手按下下车铃。 「学长,下次再去吧?」下了车,走在回家的路上时,芷鳶一面低头用相机瀏览着今天所拍的照片,一面开口向我提议。 哈,她这是在约我吗?我强压下兴奋的情绪,用尽量平常的语气说道:「也不一定要去那里啊,还可以挑别的地方。」 她轻笑着点头,算是答应了。 两个人边走边间聊,在转入她家的巷口时,我发觉芷鳶的表情忽地一怔。 「怎么了?」停下脚步,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我发现一辆平时没看过的黑色轿车正停在她家门口。 「……那是爸爸的车。」愣愣地说道,她迈开腿奔向那台车。 果然她还是很在乎的。脑海窜出这个想法,我也紧跟上她的步伐。 还没跑到她家门口,我便隐约听见争吵的声音,因为这缘故,走出屋外察看情况的邻居也不少。芷鳶的脚步稍稍迟缓下来,并在车子旁边停下脚步;站在家门口,眼睛直直地盯着通往客厅那扇门,她却丝毫没有上前开门的意思。 这时,客座的车窗突然被摇下来了;感到有些讶异,我远离了几步,才将视线射向坐在客座上的年轻女子。呃,难道她就是那个「被芷鳶打过巴掌的爸爸的同事」吗?依我看来不过才二十五、六岁吧!感觉上也没黄阿姨漂亮……果然年轻就是本钱吗?我不禁质疑。 就算年轻,也还跟芷鳶差上十万八千里远!我在背地里替年轻女子打上不及格的分数。这时,佇立在另一边的芷鳶镇定地回头,和女子的目光对上,原本在她脸上的情绪几乎全部消失了,剩馀的只有冷淡。 「从一大早玩到现在才回来啊?」趴在窗边望着芷鳶,年轻女子露出深意颇浓的笑,还连带地瞥了我一眼。 芷鳶静静地没有回话,但眼神却透出一丝轻蔑,在我看来像是在反驳「比起你来我还差得远」。见芷鳶没有搭理,年轻女子也自讨没趣不再开口,眼神莫名其妙地飘到我这里来,瞧得我浑身都不太对劲。 接着,屋里传来几声玻璃还是瓷器摔碎的声响,芷鳶被吓得脸色大变,飞快地跑到门边推开门。 「你再说一遍!」一震怒吼从里头传出来,包括站得老远的我都听见了。那是属于男人的浑厚嗓音。 「妈!」芷鳶连鞋都没脱就跑进屋里,因为担心,我也静悄悄地走近门边往内望。 原本放在客厅桌上的瓶瓶罐罐,绝大部分都被扫到地面上去了,黄阿姨跪坐在地面上,被芷鳶握住的手臂正在流血,白磁砖地也被血红色染得一点一点的。 「我说,不想回来你可以不要回来。」边让芷鳶用面纸帮她止血,黄阿姨边抬头淡淡地说道:「反正这个家从很久以前,就只剩下我在维持。」 我听芷鳶提过,她的爸爸从她上了国中后就不再拿钱回家,学费和家里的生活费基本上全是黄阿姨用薪水支付的。因为政府的迁村政策,他们必须从旧家搬到新家时,也几乎都依赖补助金和黄阿姨的娘家资助,剩下的部分就靠贷款;至于她爸爸,除了刚搬家时帮忙添些可有可无的家具外,对这个家可说是没有贡献。 形容起来很难听,不过,爸爸的存在跟幽灵人口似乎没什么两样。她说。 又是一阵东西碎裂的声音促使我回过神,桌上的杯子再度被芷鳶的爸爸扫下去几个。等等杯子全摔完该不会打人吧!内心深处有种不好的预感,我绷紧了全身的神经,随时都准备好要衝进屋里。 芷鳶的爸爸又劈里啪啦吼了串话,内容不脱是埋怨黄阿姨不顾情面跟芷鳶太不像样什么的,震耳欲聋的音量让我很想把耳朵堵起来,真亏他能不顾面子如此大小声…… 「够了!」 我的思绪顿时中断。说这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芷鳶。 「每次回来都一再地重覆这些话,你不腻吗?」站起身来,她仰着头毫不畏惧地与爸爸对视,「如果我和妈妈的存在让你觉得很难堪,直接从这里消失不就好了?如果这么讨厌我们,直接和我们切断关係不就好了?」 我看见黄阿姨扯了扯芷鳶的衣角,示意她别继续说下去了。 握紧了拳头,芷鳶纤弱的身躯此刻还微微颤抖着。面对瞪大双眼的爸爸,她深呼吸了好几口气,像豁出去又像在给予自己勇气似地大喊道: 「从头到尾,我都没有要求你为了我委屈自己!如果觉得当我的父亲那么麻烦,那你就不要当好了,就不要当了啊!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你已经不像小时候那么在乎我们,不管我做什么讨好你都没有用,表现得再好,你还是认为不够好!如果现在的你,连爱我们都那么痛苦,那你就别爱了啊!」 「就别爱了啊!」使劲全力般的哭喊,结束得很尖锐,像划过空中的流星,重重地落到了我脑海里,震得轰轰作响。 这一刻我才深深明白,一但说出埋藏在自己内心深处许久的话,那会是多么沉重的重量,而在获得解放之后,那仿若失去什么般的无力感,又有多令人难受。 凝望着泪如雨下的芷鳶,我的胸口除了有股释然,却也有一丝因她的痛苦而萌生的后悔。 双方都无语的场景,就在我开始以为这场闹剧会有个平静的结尾时,芷鳶的爸爸却扬起手,重重往她的右脸颊甩了一巴掌。 愣了半秒,芷鳶跌坐在碎玻璃上的声音就让找回自己的反应能力,见她爸爸再度伸出左手,我即刻衝上前用双手死命地架住他,然而面对一个抓狂的人,要制止他的动作还真有点难度。 馀光瞥见黄阿姨将芷鳶护在后头,两人跪坐着的地方都是血跡,我简直爆怒到极点,差点没把罪魁祸首绊倒在那片碎玻璃上。 「你没资格打她!以前没有,现在更没有!」好不容易反身将芷鳶的爸爸压倒在沙发上,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面对着他的脸,「我刚刚已经报警了!你现在最好收敛一点,手机里还有很多张可以当作证据的照片,加上验伤单的话足够让你吃上伤害罪了!相不相信?」 他挣扎了好一会儿,还打算抢走手机,但徒劳无功之下,也只能停下动作对着我吹鬍子瞪眼。这形象跟芷鳶儿时记忆里的爸爸也未免差太多了!我实在很难想像眼前这个蛮横的粗人,跟曾经对芷鳶无比包容的父亲是同一个人。 停下来喘了几口气,我才刚用手臂把快滴进眼里的汗擦去,身后就传来一阵细小的动静。我睁大眼回过头,发现原来是芷鳶从地上起身了,她低头望着地面,衣裤跟穿凉鞋的脚上都有被碎玻璃划破的痕跡,在上头扩散的血跡相当怵目惊心。 「小鳶?」隐约地感到不安,我开口轻唤了一声。 下一秒,在我还没得及反应前,芷鳶就踏过了一地的碎玻璃往门外衝去,连黄阿姨惊慌失措的叫喊都听若罔闻。见状,我没多加考虑,马上拋下整屋子的混乱追赶出去,跟着芷鳶跑过好几条街。 边跑,我边拨通手机通知警察局,毕竟只留下黄阿姨一个人在屋内,我还是会担心那隻发狂的野兽做出什么要命的举动。这种家庭纷争,说实在地我也处理不来,要办还是交给专家去办吧。 顺利跟警察联络上后,我掛掉电话,加快速度追着芷鳶跑过街角。都受伤了还能衝这么快,不晓得她是真感受不到痛苦,还是心里太难过了,所以身体上的伤就完全无所谓……该说她太聪明还是太傻?每次都挑这种方式来折磨自己! 「小鳶!」大喊着,我看着前方愈来愈近的十字路口,焦急地再度加快速度。 芷鳶始终低垂着头,她或许根本不在乎自己跑到了哪里,只想着要离开,逃离她不想面对的可怕现实。我咬紧了牙,就在她要闯近大马路的前一秒,我伸长了手,抓紧她的手臂将使劲往后一扯。 千钧一发。 有辆大卡车鸣着喇叭呼啸而过,被我紧抱住的芷鳶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然后捂着耳朵惊恐地尖叫。搂着她不住颤抖的身体,被这情况吓住的我也只能手足无措地安抚她的情绪;她哭喊着转过身,将脸埋进我的衣服里,使劲全力似地哭泣着,彷彿这次的大哭才是她最完全的发洩。 轻握住她的手掌,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很冷。我想我永远不会明白,对自己曾深爱的父亲说出「你不要再爱我了」,会是什么样可怕的感觉,但我想,那一定是非常、非常、非常,难以形容的痛苦吧。 被所爱的人背弃和伤害,如果可以,我不想再让她嚐到这般难过的滋味,就算是一丁点也不想。因为,已经够了,她已经受够了…… 伤心到了极点的泪水,让几近刻骨铭心的沁凉透过衣服渗入我的皮肤内,竟让我也苦涩地想流泪。日暮时分的太阳将景物染成了一片澄红,在顏色相近的影响下,芷鳶身上的伤痕似乎也在夕阳的温柔下模糊得看不清了。 也或许,是我的视线被水雾障蔽了的缘故。 这一天就要过去了,有喜有悲、有笑亦有泪的一天。而接下来的夜晚无论多长多黑暗,隔天黎明,依然还是能见到美丽的晨曦。 在天的那头等待着的,带来希望的晨曦…… 第十章(END) 「你说,在身上点缀了晨曦的色彩,不仅是它的光明能给你继续向前的勇气,更重要的是,当别人望着你时,不会见到满溢的伤悲,而是和煦温暖的希望。」 过了一年又八个月。隔年的九月初,属于昼长夜短的夏季的尾巴。 这天时间还很早,推测大概是凌晨四点半左右吧,体谅正在骑机车的我腾不出空来看手錶。 「快点,学长!来不及了,要来不及了!」边搥打我的背,坐在后座的芷鳶还一边兴奋的催促着。 「来得及啦,来得及啦。」悠间地说道,我慢条斯理地煞车停红灯,还趁机瞄了手錶一眼。嗯,四点三十五分,算猜得满准的。 唉,如果被老妈知道我刚考到驾照,就把从亲戚家借来的小绵羊飆到六、七十,不晓得回家后她会不会宰了我?我无奈地叹了口气。 停止了胡闹,芷鳶又轻轻地在后方哼起歌来,哼那首她最喜欢的〈下一次微笑〉。这天,我要带着她到记忆中的东海岸看晨曦,毕竟再过两天我就要搭车到北部的大学去住宿了,也没办法再陪着她东奔西跑。 幸好有个阿沙力的亲戚住在东部,让我跟芷鳶连住民宿的费用都省了,也不用再去租机车。虽然当初跟芷鳶提起这计画时,她有些不好意思,但之后想看晨曦的心情战胜了尷尬,她还是带着行李跟我跑到东部来了。 想起这件事,我哈哈笑了几声。芷鳶在后方发出疑惑的声音,拍了拍我的肩,大概想问我在笑什么。 「你饿不饿啊?」把笑意硬是嚥下肚去,我转移话题问道。原本的计画是看完晨曦后再去吃早餐的,所以我们俩现在都还是空腹。 「眼睛跟心里比较饿。」她笑嘻嘻地这么回答。 好吧,这句暗示还挺高明的。就算我骑得比较快,提早到达目的地了,太阳也不会早点升起啊!绿灯后,我压下安全帽的塑胶罩催动油门。 单看我们的互动模式,旁人或许会以为我们已经成为情侣了,但事实上,并不是啊……我扯出无奈的笑。 话说,正式向芷鳶告白是在几个月前,放榜那天的事情。 相关的人都以为在「那件事」过后,我跟芷鳶的关係就会突飞猛进,完全没料到我会把告白拖到放榜之后,也没料到芷鳶到现在还没有给我答案。 至于「那件事」,指的便是去年一月在她家发生的事情了。 经过和爸爸的那场争吵,过了很久,她才又重新打起精神,之后也是在她的默许下,黄阿姨毅然决然地办了离婚。一开始,芷鳶当然还是度过了段相当低落的时期,连成积和名次都摔到谷底去,幸好包含紫红毛和小柔在内的一群朋友都明白她的状况,在她的恢復上帮了许多忙,否则,芷鳶不可能用半年的时间就调适过来吧。 升上三年级后,我几乎被学测压力压得喘不过气来,芷鳶自然也明白这一点。于是我们两人鼓励跟被鼓励的位置,便在不知不觉间相互对调了。振作起来的芷鳶,变得比任何人都坚强,她说这样,至少可以让我少担点心,有多一点精力能用在面对考试上头。 不过,我始终不认为担心她会造成自己任何负担。 到达目的地,因为昨天下午亲戚带着我们事先来过一趟,我们很快就找到了停车地点。芷鳶将安全帽递给我,同时问道:「夏屏学姊现在应该在美国了吧?」 夏屏?我愣了一下,才想起这是夏皮的本名。叫夏皮叫了三年,而且太久没听见她的本名,我都快以为她的本名就叫夏皮了。 「应该吧,看到一堆外国人她铁定会吓到,嘿嘿!」我还清楚记得几天前去送机的时候,她抓着棠哭得唏哩哗啦的模样。不晓得谁曾那么豁达地说出国跟待在台湾并没有什么差别。「反正棠说了,会把英文学好,再过去拿硕士学位,虽然我觉得他的梦想太伟大了。」 「梦想本来就是又伟大又难以达成的呀。」芷鳶走在我前方,脚步轻盈,「所以只要稍微碰到梦想的一端,就很开心了不是吗?」 「嗯,也对。」我笑着加快脚步。 「学长呢,后天什么时候的车?」 「中午十二点多吧,没记错的话。」我回想了下后说道。 今年的学校推甄放榜,我成功推上了位在北部的第一志愿,还让老妈激动地抱着我,说她这辈子对得起陶家列祖列宗了。老实说,我本来没有指望能一次推上的,已经心平气和在准备指考了,没想到好运就是来得这样不可思议。 虽然有大学唸了是好消息,不过这也代表接下来四年,我注定要几个月才能见芷鳶一次面,平时也只能靠皮夹里面的照片望梅止渴了。 「天快亮了。」将用来照明的手电筒关掉,我看着微微发白的天际。 和芷鳶在海滩上席地而坐,我们悠间听着那一声声的浪潮,从不远的地方传来鸟群飞过的啁啾声,沉睡的万物似乎都将逐渐甦醒。平静地跳望着海平面,我们竟同时呼了口长气。 略带讶异地偏过头望着对方,接着,我想我们都在彼此眼中看见了笑意。 等待不久,海和天连接的缝隙中便透出一丝金色的光芒,随着时间的推移,温暖的曙光渐渐自海的那一头踏了过来,将原本靛蓝的海照耀得波光粼粼,一点一点金色的光芒像洒在海里的钱币。芷鳶站起身来,嘴边扬起了比阳光还要灿烂的笑容,相隔这么多年才再次见到晨曦,她心中所燃起的感动也丝毫未减,映着光的脸上是极其满足的神情。 「学长你看,好美啊!」头发被风吹得飞扬,芷鳶指着远方刚露出半边脸的太阳兴奋地说,像个孩子一样。 「嗯,真的。」我点了点头。只是她看着晨曦,我看的却是她的脸。 「学长,你知道吗?跟晨曦许愿的话,愿望会实现喔!」转过头来,芷鳶睁着大眼睛说道。 呃,我只知道跟流星许愿会实现……「你又要骗我了吗?」 谁教她曾经用拔白头发的事情唬我,还一脸认真骗得我都相信了。 「没有要骗你了呀。」她往前几步,走到距离海更近的地方,「虽然是我自己发明的,不过很有效喔!」 自、自己发明的啊?真是佩服她的异想天开。啼笑皆非地摇摇头,我凝望着她在朝阳照耀下呈现淡金色的身影,只觉得好不真实。 跟着起身走到她身边,我将双手背在后脑杓上,「你有什么愿望,示范一次看看啊!实现的话我再帮你宣扬出去。」 「嗯,我的愿望呀?」她抬头对上我的目光。 「对啊!譬如说将来要当model上杂志,或者变成超人气女主播什么的……」我歪着头举出一些例子,惹得芷鳶笑出声来,说那跟她的目标差太远了。 其实我也很好奇她会有什么样的愿望。除了带她来看晨曦外,芷鳶就不曾对我有过其他要求,也很少听她提起有关未来或志向的事情。虽然知道她以后想住在靠近大自然的地方,但那毕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学长想看的话,我就示范一下囉,呵呵。」她脱下鞋子跑进水里,溅起小小的水花,边跑边说着:「等我一下喔!」 我点点头,看着芷鳶跑到和太阳呈一直线的地方,然后她招招手,指向自己前方的海滩,示意我也跟她还有太阳站成一直线。被她鬼灵精的行径引来兴趣,我顺从地走到她指定的位置站好,让两人面对面。她身后衬着晨曦的柔和光芒。 将双手一摊,我用唇语问她:「然后呢?」 「学长!」她忽然大叫,我承认自己被稍微吓了一跳,又很快地恢復镇定。「接下我要说的,学长一定要注意听喔!」 啊,不是要说给晨曦听的吗?心里有着疑虑,但我依旧頷首表示答应。 「明、年,我一定一定,一定会努力考上和学长同样的学校!如果考上了,我们就再来这里一次,然后,我会亲口告诉学长,我、喜、欢、你──」将双手圈在嘴边,她弓着背对我大喊道:「学长不是说过我很聪明吗?我知道我绝对没有问题!绝对绝对会考上的!」 瞪大眼看着满脸通红的芷鳶,我诧异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幻听吗,是我幻听了吗?我拍了拍自己的耳朵,但那几句话的回音还在耳边持续回响着,证明我的听力没有任何问题。 芷鳶从海水中缓缓地步上海滩,勾起甜美的笑容站定在我面前,我知道自己必须要说些什么,却紧张地凑不出半句话。她轻轻地伸出手,牵起我垂在身侧的双掌,表情有些羞怯,却也富含着期待。 「所以学长,可以再等我一年吗?」她很温柔,但很认真地问道。 说到底,芷鳶不愧是芷鳶,总是这么爱出人意料,不管带给人惊恐或者惊喜,都是一流的达人,让我一下子就栽进去了。放开她的手,我扬起嘴角将她抱入怀中,有晨曦做见证,我想不论多少个愿望,我都会帮她实现的。 「一年有什么问题,五年都可以等。」我揉揉她的头发,「如果考上别间学校,我会天天打电话去逼你考转学考的!所以一定要考上,知不知道?」 她低笑着,连肩膀都在颤动,「嗯,遵命。」 无论未来还会遇到多少困难,我想,就跟黑夜后总等得到晨曦一样,我们都不会放弃任何一点在深渊中展露光芒的希望。只要有彼此在身边的话,我相信,我们就能相互指引对方前进的方向。 我深深地明白,有芷鳶在我身边的话,一切就足够了。 就足够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