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鸟》 楔子 之一 安静如 高中聚会之后,我和你一起到那间我们从前爱去的喫茶馆,四人座,我和你在对角坐下,剩下的两个位子,一个空着,另一个摆了我们的包包杂物。 空着的那位子,我们都没说破,彼此心知肚明。 「这么久没见,我觉得,你越来越糟了。」 你微微愣了一下,才笑说:「没问题吧你?大家都说我变帅了不是?」 「我那是火眼金睛来的,我们认识都多久了?」 就算近十年没有你的消息,刻意躲避也好,在我面前你仍旧像一碗清水,一如既往。 「是、是、是,神婆大人。还是没交男朋友吗?再等,花儿都要谢了。」 很正常的问话,多年不见的朋友,总是会问到这问题,要是放在从前,我们也许会这般调笑,用这种曖昧的句子对话: 『那不然你娶我吧!我如果嫁不出去,我们乾脆在一起吧!』 『拜託,你别吓我了!我们都熟成这样了。』 『去死啦你!』 但我现在只能这么说:「没呢,没有合适的。你倒是放荡不羈,来者不拒。」 然后是沉默。 沉默在我们之间逐渐蔓延,扩大,窗外的夕阳馀暉洒落在来来往往的人潮车阵,玻璃杯底冷凝了一圈水渍,一切就像慢速播放的黑白电影,令人窒息。 你的食指轻轻的沿着杯口慢慢绕圈,吸管前端在我的嚙咬之下变形不成样。 多好,我们都保留着从前的一些习惯,她所知道的那些习惯。 就像两隻受了重伤,却永远不会死亡的鸟,各自困在单独上了锁的囹圄中,可是拥有锁的主人早就已经不在,没有了钥匙,我们只能与那些回忆,那些……罪恶,一同活着,挣扎。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淡淡的说了一句:「这样也好。」 你像是终于回过神来,有些发愣的问我:「什么?」 我也不想重复:「没事。」然后喝了一口茶。 你突然看向窗外:「下雨了。」 「……太阳雨吗?」 有时候是会这样的,天空明明出着太阳,却飘起细雨,与她最后道别的那天也是。 我又想念她了,不知道你是不是也一样? 多好,她这样的一个人,总是笑的像太阳一样,总是暖暖的带给人快乐,从来没有人想过她也会哭,也会歇斯底里,也会决然的离开。 有人说三角形是最稳固的形状。 但是,为什么…… 我们却垮了? 楔子 之二 林彦廷 短短几年,我很清楚自己的变化有多大,拿掉眼镜,换了穿着的风格,染了一头暗褐的发色,打了几个耳洞,也刺过青,儼然一个街头型男,我变成你最不想我变成的那种人。 和她也没有再联系了,我怕看见她,就想起那些回忆和……罪恶。 但其实有没有见面也没造成多大的影响,我仍旧常常记起你,那恶作剧得逞的笑容,那因为考试而皱起的眉头,我竟然之后才发现,你的那些细微的习惯,早就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不,不对,应该是……"我们"的一部分。 你总是让人舒适,和你在一起很轻松,你就像太阳一样,给我们带来温暖,没有人想过黑暗、抑鬱、悲伤这些字眼会在你身上出现,这些与你极端的情况。 有人说三角形是最稳固的形状。 但是,为什么…… 我们却垮了? 我不知道,甚至如果让时间倒转,也许我仍然做不出抉择。有些事情是必须捨掉一方,才能完整的,这道理我懂,懂,却做不到。 "人的心很小,只能承受一个人的重量" 你曾经对我说的话,也许是种试探后来我才想到,但当时我只想这一定是从哪里抄来的话,国文从来没有及格过的你,一直有这样的习惯,把看到的好句子抄下来记在心里,变为己用。 回想你的事总是美好的,如果停止在那年夏天之前,我想一切都是好的。 我和她认识很久,很久,几乎人生有一半是和她一起度过的,我们总是打闹,总是曖昧,叫对方去死就像是吃饭一样,不说不习惯,太自然的结果,我根本不曾留意她小心思。 对我而言,你和她没有什么先来后到的差别,即便事实上我和她是在同一个时间点认识你的,然后我们理所当然的成为朋友,即使之后我和你在一起,我们三个人还是不改要好关係。 太阳雨。 我想她也想起你了吧! 这间喫茶店有太多共同的回忆,三个人固定的座位,刻意改掉的习惯又不自觉回到身上,好像我们在潜意识中为你保留了这份特别。 「这么久没见,我觉得,你越来越糟了。」 一针见血,她还是这样直白,再也忍不下去就说,想必在刚才的聚会中,她肯定忍的很辛苦吧! 「没问题吧你?大家都说我变帅了不是?」 「我那是火眼金睛来的,我们认识都多久了?」她连说话的方式都和从前一样。 「是、是、是,神婆大人。还是没交男朋友吗?再等,花儿都要谢了。」 「没呢,没有合适的。你倒是放荡不羈,来者不拒。」 有些事情,经歷过了,肯定会有所变化,就像我和她,再也无法跟从前一样自然相处,彼此都明白,却默契的没有说破,躲在自己设下的假象之中,以为一切都好。 第一章 之一 安静如 我常常会作着那样的一个梦,特别是在闷热的夏天,偶尔兴起一阵凉风,伴随风铃清脆的声音,带着我回到那段日子。 一条无尽延伸的廊道,两侧是半人身高的暗红色圆柱砖墙,墙外有高耸浓绿的树木,午后阳光的透射,让青灰色地板印上了斑驳树影,随着风轻轻摇曳。梦里最美的景色是你们,你和她总是站在廊道的末端,你会喊我说:快一点,慢死了! 其实我看不清你们的表情,但我知道她是笑着的,模糊却清楚,因为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何舒寧,舒服和寧静,人如其名,你说的。 我们都喜欢和她在一起,不论什么时候都带着微笑,好像没什么事能让她心烦,世界如此美好。 后来才知道,她只是把不开心藏起来,因为她在乎我们,因为她不想失去这段关係。 但如果可能,我寧愿她将一切吐露,那最后的失控从未发生。 躺在床上,眼睛还闭着,手却已经习惯的自动拿起电话,拨出她的热键:「小寧,起来了吗?」然后揉揉惺忪的睡眼,看着天花板有些刚醒恍惚:「我喔,还可以啦!可能的话,过几天会去看你,好好照顾自己。」 「摁,带你最喜欢的柠檬派,那就这样了喔,掰!」我记得,那种清甜爽口的派,一直是她的最爱。 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播电话给她,因为她不喜欢我们失去联系,我们是那么要好的朋友,怎么可以因为上了不同的大学,进了社会,可能各自在国内国外而失去了彼此的消息。 但其实我很久没和你联络了,去那次的聚会也是因为收到一封邮件,收信者是我,而寄信者……竟然是她!不确定是否会遇见你,但我决定去看看。 事实上,不管有意或无意,透过共同的一些朋友,我还是对你的事略有所闻,你那些精采的生活,总是将今天当作最后一天的过着。 因为工作,我在台北公司附近租了房,但我最爱的还是那间我用大学拼命打工赚来的钱买下的小套房,不用上班的时候我就会到这里住,大大的一面落地窗,对外延伸出一块小空间,位置斜对着那间喫茶馆,很巧的是从这个角度能看见从前我们最爱的那个座位,这也是我当初果决买下这房子的主要原因。 不一会儿,身侧的电话响了起来,铃声是”仨人”,纯粹的钢琴音乐。 「吃饭了没有?」接起电话后,开启扩音,是程瑞,我抱着被子听着他沉稳的声音。 「等会儿吧。怎么这么早起?」 他轻轻笑:「我八点多就自然醒了,而且现在也不早,都十一点多了。」 「反正现在是假日嘛!」被他讲的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才终于离开床铺。 带着手机进到盥洗室,看着镜子里邋遢的自己,不再是从前的齐耳短发,现在的头发已经到腰的长度了,不好好整理的话,真的是很难看的。 「你打给我不会就是为了知道我有没有起床吧?」 「原因之一吧!不是说过了吗?习惯了,你这个每天要人催的人,害我一天不这么做就不舒服。」 「哪有每天阿,我现在都是自立自强的吧!」 他又笑了起来:「好了,主要是因为要通知你,前天交出去的图作者还是不满意,需要重画,给你个心理准备,礼拜一她会再来公司详谈。」 「还要重画呀!真麻烦。」 「别抱怨了,当初也是你要接这个工作的。」 我是被她的文字迷惑了,谁知道这个人这么龟毛……我在心里嘀咕了一会儿,才说:「知道了,我会善解人意,努力和蔼的。」 掛了电话之后,我把自己打理整齐,只带着钱包和钥匙就出了门,有时候假装忘记有手机这件事,然后好好吃一顿早餐,没有下一秒谁会打来的这种焦虑,其实是挺不错的,特别是美好的假日,虽然正确的来说,现在我该吃的是午餐。 程瑞,大学里大两届的学长,并且我现在的上司,一间出版公司的经理,我们认识了很久,很好的校友,很好的同事,很好的朋友以上恋人未满,我知道他喜欢我,因为他从没掩饰过这点,但也没有刻意去表明,两个人就这样,假装对方知道,也假装对方不明白。 和他的熟识程度是到他知道我生活的一些小习惯不论好坏,知道我是会假装面善但其实心地有些险恶,知道我其实喜欢短发胜于长发。 仅仅如此而已,要好,却还没抵达我回忆的落脚之处。 不知道是不是一种人格特质,我觉得我一直身处在这种情况,以至于我现在还无法主动和你联络,那次聚会已经是极限。 不能也不敢接受他的爱情,这让我觉得自己有一点坏,享受在这种明暗不定的关係中,靠着时而出现的幸福苟延残喘,很多人都问我:你怎么不真的去谈个恋爱? 我只能笑笑,然后回答:「没呢,没有合适的。」一如那天我对你说的那样,但其实是有的,像程瑞,和他相处起来不算太坏,他也能接受一些我的小缺点,错过他,我也觉得自己很难再找到这样契合的人。 只是与其把时间用在和某个人亲暱,我更想的是分配给她,去想念那段青涩的岁月。 划开半熟荷包蛋那会儿,我突然觉得,今天的天气真好的不像话,于是我决定早餐后回家换个衣服,背起背包和单眼相机,出发前往淡水老街看那些一点也没老街味道的商家,看夕阳缓缓落下淡水河,洒了一片的晶亮,然后一边讚叹着:”阿!多美的景色!”,却突然惊察这淡水河其实没想像中乾净,每天正不断的以人们不易发觉的速度被污染,就像人一样,就像你一样。 那次见到你,我就觉得你越来越以一种诡异的速度朝糟糕的方向奔驰,但世界上的人竟一致觉得你过得好,这令我不可思议,也许是因为我们太熟了,并且有某种程度的相似,所以我看出来你光鲜外表下的衰竭。 真的很奇怪的一件事,在我终于抵达淡水的时候,我却有了回家待着的念头,看着亮晃晃的太阳,我突然厌恶起好天气的淡水,淡水不就该飘着绵绵的细雨吗? 第一章 之二 林彦廷 除了你的模样,我很少会想起过去的事,每天我都努力的生活着,尽情的工作、玩乐,或者恋爱,我想因为这是你所期望的。 那次聚会后,意外见到多年不见的她,看得出来,这些年不是只有我,她也有了很大的变化,最明显的地方,就是她把她最爱的那头短发留长了。 然而,不经意看过去,我竟是有看见你的错觉。 从国中到高中,我想对我而言是人生很大的转捩点。不再守着一个小小的城市,可能远离家乡,一个班级里不再是看腻了的国小同学,而是来自于不同地方的人,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 安静如,这个我从国小到国中一直同班,以为终于即将被考试分发打断缘分的人,在新的学校,居然又待在了同一个班级,并且进了同一个社团,我不免觉得:这该死的缘分! 不是说我不喜欢她,相反来说我和她挺好的,只是和一个人连续同班八年这种事不论放在谁身上,总是令人觉得怪灵异的。 「阿彦!我们也太有缘了吧!」 当她看见班级表,便立刻播了电话给我,说的话居然还和当年国中入学在榜上看见我们的名字时一样。 「什么有缘?这根本是孽缘吧!你是不是偷偷诅咒我来着?」我在电话这边这样说,如预期的听见对面的嘶吼声音。 「靠,什么孽缘!你还是吃屎吧!」 「拜託,气质气质!」 然后我听见那一边有轻轻的咳嗽声,不好的预感,她突然像捏着嗓子一样说话:「嗯,宝贝,好期待和你同班的日子喔!」 「……你还是继续吃屎吧!」 「嘿嘿……」她笑了几声,像是发觉我话语中的奥妙,恼火的説:「欸!什么我吃屎,要吃也是你吃!」 巴拉巴拉的诸如此类的内容之后,我们终于掛上电话。 在八月的尾巴,两天一夜的新生宿营终于来到,那时天气还是挺热的,毒辣的太阳,等了快一个小时,才从饮料贩卖机买完饮料,刚走出大楼没多久的我,终于接到了她的电话。 「嘿,你在哪里阿?」 其实那时候我就看见她了,远远的,阳光洒落在广场的各个角落,她短短的头发随着开心的情绪,发梢活泼的晃动着,脸颊被太阳晒的红通通的,像两颗苹果。 她背着一个大背包,鼓鼓的,但我猜里头多半是一堆零食,真正需要的民生用品反而不多,国中毕业旅行的时候我就问过她了,她居然回答:牙膏、沐浴乳、洗发精用别人的阿,内衣内裤也不用带两套,垫着卫生棉就好,节省空间嘛,又不是要长途旅行! 听到这种话我实在也无言以对。 「我在你八点鐘方向。」然后我看见你下意识般转向了三点鐘方向,但很快的像是想起什么的又转了回来,终于发现我朝我走来。 「我刚才发现原来你的方向感实在……」她走近的时候我才说,还刻意的不说下去,有时候,人的想像是无限的! 「烦死了,说什么八点鐘方向阿,讲一下你站哪不就好了,奇怪耶!」 「好好好,我们快去班上集合吧!」 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我忘记这谁说的至理名言,但真是说进了我心坎里阿! 新生见面逃不了的就是上台自我介绍,这对那时候的我而言是场煎熬,怎么说,想要平静的度过高中,不想让自己与眾不同,就这点来说,我和她差的太多,她总是希望成为焦点,自我介绍这事情对她而言是个很好的机会。 「咳咳,我的名字叫安静如,大家可以叫我小如,我是四月六号出生的,牡羊座,很喜欢吃甜食,像是蛋糕、松饼、冰淇淋之类的,火锅、寿喜烧也爱。我的梦想呢是希望在这间学校认识很多很多人!希望大家以后多多指教了!」 自我介绍这事,通常是名字、外号、兴趣之类的简单介绍就好,但她非要连生日、星座、梦想也一併交代,虽然是有几个人和她一样,但他们也算是与常人不同的想红。 不过也就是因为她这样冗长的介绍,我们才会认识了你,何舒寧。 第二章 之一 安静如 耐着性子逛着老街,假日的人潮真的很多,一点也不悠间,除却叫卖声,那些拼了命要逛完街的人,失去灵魂纯粹走马看花,从他们嘴里呼吸出来的空气,就和汽机车排放出的废气一般样,真是个令人窒息的空间! 淡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还是它一直是如此? 第一次爱上淡水,是和你们一起来的时候,高二的冬天,正好飘着雨,之后偏执的觉得淡水就应该伴着雨,还有惆悵的锯琴。 而真实的情况,淡水也有好天气的权利,并且不只有锯琴,还有一堆街头艺人的表演,这让淡水热闹了,带动地区的经济发展,我想这大概是件好事吧,只是现在的我,有点不习惯这种热闹而已。 渐层的彩霞让天空就像一个繽纷的画布,交叠渲染,延伸淡去。 我逛进一家饰品店,里头摆了各种民俗的东西,这年头似乎很流行这类的玩意儿,这让我想起了,我们那时候一起买的吊饰。 那是那家店里面最热门的商品,深褐色的手工木雕鸽子,顶端还串连着一根小羽毛,那时候,架上只剩下一个白色羽毛和两个红色羽毛。 于是那时我建议:「下次等他们有货了,再来买三个一样的吧!」 但她说:「哎,阿彦肯定觉得烦,还得多跑一趟。还是现在买吧!」然后擅自的决定:「我看你们就拿红的吧!我拿白的,呵呵,挺符合我善良的形象吧!」 我和你听她这么说,都表现得不予置评的样子,这行为让她后来在付钱的时候还气得鼓着一张脸。 但我们都知道,她不会因为这种事真的生气,她这么好的一个人。 她,鸽子吊饰,太阳雨。 我看着终于沉下的夕阳,馀暉让这街头显的有些復古,接二连三有几间商家打开了不同色彩的霓虹灯,不远处传来年轻女孩惊讶于套圈圈这游戏的声音,然后是一群学生吵杂的交谈。 那时候我们来到这里,离放学已经有一小段时间,又因为是冬季,天色早就暗了下来,所以也是一整排的霓虹灯光,还有来来往往的人群。 而她看见套圈圈的摊贩的反应,就和那女孩一样。 「套圈圈耶,好怀念喔!看不出来吧,以前我和我爸去夜市的时候我超会玩这个的!」 「夸张。」你说。 「这超难的,我完全无法。」我说。 也许是看我们两个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她于是掏出了五十块钱,开始套起圈圈,几分鐘过后,结局悲惨的以槓龟,一个都没中作收尾,这让她尷尬得直说是因为自己太饿没力气,注意力无法集中,然后拖着你和我在一家小店解决掉晚餐。 突然感觉有人在拉扯着我的衣摆,低头,我看到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妹妹对着我露出灿烂的笑容,童稚的眼神里掺有一丝困惑,我听见她用甜甜的声音开口:「姨姨,这包卫生纸送给你!」然后把卫生纸塞到我手里后,欢快的转头跑走。 我顺着她跑去的方向,看见她抱住不远处一个似乎大我没多少的女人,她温柔的看着我,礼貌性的点了点头后,便抱起小妹妹离开了。 看着手中的卫生纸,我有些不解,直到感觉海风吹得我脸上有不同的凉意,抬手一摸,才发现原来是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流了眼泪,而那个年轻妈妈或许是因为看见了,又害怕我会不好意思,这才让小妹妹带这包卫生纸给我。 只是想起这些美好的回忆,我就禁不住流泪了? 那如果是那些被刻意尘封,遗忘不想提及的旧事呢? 第二章 之二 林彦廷 何舒寧,人如其名,但你本人的个性其实是活泼的,只是你给人的感觉,总是舒服和寧静,这也是我对你的第一直觉。 留着一头长长的黑发及腰,双眼皮的眼睛又大又圆,气质的外表是大多男性会注意的类型。 你和她是先热络起来的,真的很巧,你们的生日居然一样,虽然这种相似的事说来也不是没有过,但在你看来这就是某种缘分,同年同月同日生,又在茫茫人海中分到了同一所学校和班级,于是在你心里的定位中,她被摆在了最特别的位置。 而我们,是在她拉我和你们一起进同一社团之后,才有比较多认识,也是因为这样,我才发现原来你的个性并不是如同外表那样乖巧。 除了上课之外,我们还会到学校不远处的那间喫茶店,好听说起来是共同奋斗读书,事实上只不过是聊天哈拉杀时间。一天八小时,三个人几乎腻在一起,关係当然比其他人都来的亲近。 然而在你离开之后,我和她才意识到这是多么严重的一件事,过度依赖你的后遗症,我们竟然没有什么能够真正谈心的朋友。 要说这一切事件开始酝酿的时间点,是在她高一上学期末谈的那场恋爱,对象是高二的学长,那段日子她就像个初次尝到糖的孩子,每天喜滋滋的、傻傻的,有次居然让我看见她在窗户上用擦擦笔画的那隻呆兔子,虽然她试图用窗帘稍稍挡住,但她不停掀开傻看的行为根本让那帘子起不上作用,你和我都喜欢她那个样子,看见她快乐的笑容。 但其实我有时候还是会看不习惯,觉得她这样好像那儿怪怪的,有些不像我认识的那个她,她应该是大剌剌的,是个有主见的女人,但那时候的她就像隻被驯服豢养的家猫,乖巧得让人陌生,听话得让人为她委屈。 甚至有一次她和学长吵架,寒冷的冬天,他想要和好让她下课到自己的教学楼,然后她说:「怎么不是你来呢?」 「很冷耶!」 我看着她的眼眶渐渐红了起来:「那我呢?每次你让我去找你我就随传随到?我难道就不会冷、不会累吗?」说完,就突然地掛了电话。 她这个人,一直是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个性,极度讨厌别人突然掛自己电话的她,肯定是气急了才会这么做。 你生气了,学长来的时候你狠狠的骂了他一顿,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你真正生气的样子,不过你把他骂得真的让我很舒畅,甚至最后的那些形容词还有些让我想笑,于是我原本想发洩怒气的拳头,也被忍笑忍得没那么衝动,我转而收拾残局,安抚你和她的情绪。 最后他们还是和好了,但又有谁知道呢?这只不过是表面的和平,有些事情在变调,有时候爱情是盲目的,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她越来越爱他,即便这个人让我越来越不觉得是个好东西,你也这么发觉,却没人去拦住她,寧可想作是自己的错觉偏见。 终究是被学长丢弃了,她以为他说的理由是真的,只是因为要好好面对考试不能分心,还天真的以为学长会再回头,结果却是短短的两个礼拜后,得到他和学姐开始交往的消息。 就算是多年后的现在,想起她之后的那段日子,我还是会觉得生气,并且不后悔自己用一支大过来换那个人的鼻青脸肿。 莫名其妙的掉泪,毫无意识的发呆,总是大吃大喝的她也变得不怎么在意食物,明显看得出来她的消瘦,然而她在大家的面前还是笑笑说着没事,让大家不要担心。 有一次,我不小心看见她靠在你的胸前大哭,她那个样子是我从来没见过的,看着她这样我的心里也跟着疼痛起来,我不清楚这是什么情绪,只当是好朋友之间的感同身受。 我们就这样,看着她从淡淡的爱恋,到深深的沦陷,然后被狠狠的毁灭,那为期不到四个月恋情。 第三章 之一 安静如 “……喜欢一个人孤独的时刻,但不能喜欢太多。……”我突然想起了陈綺贞的‘太多’。 好想要找个人说说话。 这个想法让我意识到,我真的成功的把手机给忘了! 所以我只能忍耐,忍过转来转去的捷运,忍过拥挤的公车,忍过从公车站牌到小套房那不到三分鐘的路程,然后打开家里大门,将所有东西往小沙发上扔,缓缓的舒了一口气。 十点半,终于回到家,看见床上躺着的手机,前一天刚充饱的电量已经剩下一半,萤幕显示着满满的十来通未接来电,主要是妈妈和程瑞,其馀的几通不外乎大学的某某同学或一些不知名号码,甚至还有电信公司的帐单通知。 这世界还有人在找我,幸好我不是只有那些回忆而已。 先给妈妈回了电话,还有那些朋友,程瑞我打算慢一些再打给他,有时候听着他的声音,就好像催眠曲一样,特别是我心里焦虑的时候。 带着莫名雀跃的心情,尽情的与他们说话,直到听见电话那一头传来的声音,是你。 怎么会是你! 这事来得太快,让我一时间反应不过来,我看了萤幕中不知名得号码,有些尷尬的回答:「你换电话号码了呀?」我想让自己的情绪听起来自然一些,却发现只是更明显慌乱。 「我打了好多通电话给你。」你说。 「是吗?抱歉,我忘记带电话出门了。」 「下礼拜,你会去看她吗?」 「会。」 「一起去吗?」 「……」 我沉默,而你也静静的等着,到底过了多久,好像只是几分鐘,又像是一辈子那么长。 我终于说:「为什么?」 「我们不能一直这样逃避。」 「不是好好的吗?就和过去几年一样,不是好好的吗?」 「真的好吗?」你淡淡的笑,有些苦涩:「我也这样以为,这样就好。但是就像你说的,我的确越来越糟,而在我看来,你也是。」 你顿了一顿,像是在想着詮释的词藻:「我们一直往相反的地方去,而她像是在我们中间,将我们拉扯,锁在那段过去。」 「呵呵……」我轻笑,那笑声笑得,乾涩难听,连我自己都觉得像在哭。 「你什么都不懂!」低吼完这一句,我就把电话给掛了,随手扔在一旁沙发上。 我像是看见她苍白的脸在我的面前,一如当年,那句话在我的耳中不停作响,那句,只有我听见的话。 「……红色真好……这样……我们就一样了……」 落地时,从她手中掉出的木雕鸽子,静静的躺在她的手边,原本洁白的羽毛,被刺目的血染成了红色,她空洞的眼神望着它,淡淡的微笑,几滴水落在她眼角脸上,让我错觉得以为她在流泪。 太阳雨,虽然出着太阳,却飘着小雨。 救护车的声音由远而近,刺耳的叫嚣,周围拉起了亮黄色封锁线,我被带离了她的身边,除了救援人员,所有人都慌了手脚,然后我在人群中看见你,喘着气终于赶来的你,眼里是满满的痛苦和不可置信。 手机突然传来提示铃,我疲惫的拿到眼前,看见是你传来的讯息:”如果当年我更懂你,更懂她,甚至更懂我自己,那该多好……只是,什么都来不及了。你想想之后再告诉我,我们不能这样困一辈子。” 何舒寧,女性,十八岁,死因:自杀。 这是那个案子最后的判定,但我知道我们有罪,是无形杀了她的兇手,可是她想要我们好好活着,所以我们只能背负着她,以及那些罪。 第三章 之二 林彦廷 高中,这样一个容易迷网的年纪,不论是对未来还是情感。 高二之后我们就在一起了,你和我。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好女孩,你给人的那种自在感,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都是被照顾的那一个,因为你总让人放心,能够保护好自己,知道自己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相较之下,她像是缺乏安全感,需要人呵护的孩子,难以捉摸地个性,时常纠结的忧鬱情绪。 「真可怕,为什么我总是遇不到帅哥搭訕,都是一些变态呢?」喫茶店里,她夸张的阐述着自己早上遇到变态的事情,最后以这么一句作结。 「帅哥也不见得好吧,想想那个学长,不也是你的一块大铁板吗?」 「噢!拜託!这么愉快的时光可以不要提到那种垃圾吗?」 那时候的她,虽然能够聊关于他的事,却不免带着愤恨的情绪。 「阿彦,你也真够故意的。」你会笑着念我,然后一边安抚着她:「小如来,喝饮料,降降火。」 「唉,不说了不说了,趁现在还早,我还是赶快回家,太可怕了!」 「你这样回家安全吗?」这种经歷对我来说已经见惯了,从以前她就是一块变态磁铁,老吸引一堆怪人。 「大概吧,我走人多的地方就好啦!」她背起书包,打算回家。 我想着还是觉得不放心,也起身,对你说:「还是我跟她一起走好了,舒寧,你回去可以吧?」 「摁,也好,小如太不让人放心了。我可以阿,反正我家里这里很近。」 这时候她已经到柜台结帐了,我拉拉你的手:「到家打给我。」 「好。」 然后我和她一起离开了喫茶店,从始至终,都没有发觉你眼底的寂寞。 "……不是爱情,仅仅是喜欢而已。" 我以为我对你的心情是爱情,但你在最后一封信里却这样对我说。 「睡了吗?」洗完澡之后,我回拨了你打来的未接来电。 「还没呢,你打来就精神了。」你的声音里带着一些睡意,有些含糊,可以想像你大概是在床上接的电话,而且前一刻还是睡着的。 我轻笑:「别闹,累了就快睡,像个小孩子一样,都不像何舒寧了!」 然后你沉默了一会儿,一度让我以为是不是手机没电:「寧寧?」 「有时后我真希望自己像小孩子,可以让你多担心我一点,多照顾我一点。唉,怎么我就那么早熟呢?」 听见这样的话,我觉得你有些地方不太一样:「寧寧,你怎么了?」 「没事……就只是,有点寂寞。」 你说的寂寞,我当时无法体会,直到现在,我还是一无所知。 「哈哈,我在干嘛呀!没事!我累死了,睡了喔!晚安!」说完,你不像平常那样等我,而是自己先切断了通话。 高中,这样一个容易迷网的年纪,不论是对未来还是情感。 心里一直以为的事,却不一定是对的,很多时候只是自己想像出来的美好,却往往不自觉。 第四章 之一 安静如 或许我是恨她的。 有时候会这样觉得,恨她为什么要在我面前离去,恨她为什么连最后的模样都纯净的像个天使。 但也可能我恨的是我自己,如果一直埋得深深地就好了,为什么要和她坦承自己的心意…… 坦承…… 对你的感情。 不时驶过的车声,偶尔几隻小猫小狗的叫吠,楼上住户走路的脚步声,夜晚总是寂静的难熬,静的连一点点声音都像巨响。 那年夏天之后,我的失眠症状更加严重,把安眠药当成睡前的维他命在吃,在大学的时候,还曾经因为用药过量被送到医院,让人以为我是因为想不开而自杀。 那时候将我送到医院的人就是程瑞,因为这件事他生了很大的气,事实上,他很少对我发怒的,顶多就是碎碎念而已,但在那次事件里,他整整有一个星期没和我说过话,连不小心的眼神交会他也是迅速瞥开。于是我改成喝牛奶或坚果类食品来帮助睡眠,并且保证再也不碰安眠药这东西,这才让他回復正常。 某种程度,我很依赖他,就像当年我依赖着你和她一样,又或者,更胜你们? 我忘了自己还没回电话给程瑞,程瑞的声音,好想听。 于是我回了电话给他,距离我真正回到家的时间晚了两个多小时。 「怎么这么晚回电话?在家吗?」程瑞的声音,低沉的,有些哑,温柔的抚平我无声尖叫的情绪。 「十点多就回到家了,比较晚看到手机而已,我忘了带出门。」 「我就猜你又故意忘记带手机出门了?去哪玩了?」 「这次是真的忘了,装着装着,有时候真的会忘记,等到想起来的时候都已经看完淡水的夜景了。」 「去了淡水呀?今天天气很好呢!」 「嗯。」我淡淡的说:「程瑞,你下礼拜有空吗?」 「怎么了?你想约我?」 「去看一个朋友而已。你如果没空的话,也没关……」 「有空阿,不要和我来客气那套,小如,你知道,我很乐意的。」 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嗯,我累了,想睡了,你也早点睡吧!」 「好,你好好休息,睡不着的话,记得喝点热牛奶。」 「知道啦,晚安。」 「晚安。」 掛了电话之后,突然有些想泡澡,虽然是大热天,我还是在浴缸放了水,把自己整个浸在水面下,温暖的水将我包覆,就像个羊水里的婴儿,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程瑞,谢谢你。 在这样无声的水里,我感觉有什么从我眼睛里挣脱了出来,混合着水,又好像什么也没有,一切只是我的错觉而已。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她,整个世界被低沉的隆隆声包围,背景是学校的天台,灰白相间的地板,低矮的围墙,一望无际的蓝天白云。她说着一些话,没有发出声音,可是我知道她在说什么,我想,我一辈子都不可能会忘记那时候的情况。 升高三的暑假,我们三个人在这期间都报名了暑期自习的活动,每天读书、吃饭、间聊,一切都很正常,也很乏味。 毫无预警的,你退出了名单,没有再来参加自习,只剩下她和我。打电话问你,你也只是说自己不适合团体读书,想要一个人衝刺,理由很合里,我真的以为是这样的缘故。 直到有一天的午休,她将我找了出来,学校的天台上,曾经我们会偷溜上来的小基地,虽然天气有些热,但因为是午后,阳光不算强烈,偶尔还会吹来一阵凉风。 沉默,这种情况是很少发生的,她躺平在地板上,瞇着眼望着蓝蓝的天空,突然说:「小如,阿彦真的很好,对不对?」 「阿?」突然被这样问起,一时间我也不晓得该回答什么。 「很好吧?他是个温柔的男人。」 那一瞬间的她,恍然变得透明,似乎就在下一秒,她就会突然消失不见的样子。 「你们怎么了?」 「是不是很好?」还是那个问题,她顿了一下,才又说:「小如,你喜欢阿彦吧?」 「什么……你在说什么?怎么可……」 她应声打断我的话:「其实,你怎么回答都没关係的。」 「我们分手了,我和阿彦。」 拿出鸽子吊饰,放在阳光下,小小的阴影印在她的脸上,她淡淡的説着:「我常常觉得,他其实并没有很喜欢我的。到底是谁呢?阿彦真正在乎的人?原来,你们是两情相悦的。……我真的感觉很高兴,你们两个人,一个是我最要好的姊妹,一个是我喜欢的人,你们之间总是有那种无法介入的亲密。然后我问了他,为什么当初会答应和我在一起。他说,喜欢和我在一起的自在,说我是个很好的女孩,他以为……那是爱情。也许连他自己都没发现,我在他心里的位置远远不及你来的多,我知道,那是一种习惯,毕竟我是后来的,而你们有近十年的相处。」 她带着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样子让我有些不安:「高兴却悲哀,因为那个人是你,所以我想这样也好,因为是你,所以我想让自己瀟洒的退出。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同一天出生的我们是相似的,可是我错了。结果真正像的,是你们。你爱他,他也爱你。那我呢?……理论上,白色的鸽子是很正常的,但在红色的鸽子之中,反而是那样怪异的格格不入……」 「不是这个样子的!」我终于打断她:「阿彦……他是喜欢你的阿!我也是,你没有格格不入,你是我们最重要的朋友。」 「真的吗?」 「真的!」 她走向我,似是想握住我的手,于是我也伸出了手,但她却是将我抱住,轻轻的説:「真的?」 「真的。」就在我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她亲了我,软软的,带着柠檬的香甜,她常用的那条护唇膏味道。 我有些不知所措,愣愣的看着她。 「怎么办?」她皱着眉,难受的説着:「可是我变得好奇怪,怎么办?」 「舒寧……」 「当我发现,阿彦其实是喜欢你的时候,我反而变得没那么喜欢他,甚至是讨厌起他来,将他对你的一举一动都放大,心里总是觉得堵塞,很不快乐。为什么?小如,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我不知道……」应该说,我不敢知道。 「可是我知道。」她说:「因为我喜欢你,比喜欢他还喜欢,我居然是喜欢你,我以为是最好的姊妹的你。」 「舒寧,你一定是压力太大了,一定是这样子的!」 「可是,你喜欢的是阿彦,你们都是对的,只有我错了……」 然后她坚持的让我下楼,给她一些空间,于是我下了楼,明明不到五分鐘的楼层,我却像是走了一辈子,隆隆声被放大,一开始的那种压迫感再次袭来,突然响起的巨响,以及心里的不安促使着我飞奔下楼,一路伴随着刺耳的尖叫声。 然后就是她躺在地上的画面,阳光下,汩汩缓慢流出的鲜血,不正常呈现歪扭的四肢,以及一旁落下的鸽子吊饰。 第四章 之二 林彦廷 无庸置疑,我们三个人是好朋友,但我们却失败的只知道你是单亲家庭,有一个很忙碌的父亲,你很少说自己的事情,儘管我们认识了这么久,我和她却从没真正走进你的心里,我们对你的了解,真的,少的可怜。 直到去了你的告别式,我们才明白你到底有多不快乐。 「欸,你们有想过哪一天自己死了,希望怎么处理后事吗?」学校里一位受到大家喜爱的老师过世的时候,你突然问了我们这样的问题。 「干嘛啊!也太不吉利了吧!」她听见你这样问,大惊小怪的嚷着。 「唉呦,这很正常嘛!人总有一天会死的阿,不过是提前想想自己死后和世界上的人道别的方式而已。」 「比照一般程序办理吧!不过我也不是很明白一般是怎样的方式,没参加过。你呢?」 「我想要基督教的告别式那种,乾乾净净的,没有烧纸钱的焦味,没有听不懂的佛经,大家聚在一起唱圣歌,最好墓地也是这样子,安静的像是离天堂又近了一些。吶,你们相信有天堂吗?」 「我相信。不过我是佛教徒耶,天堂大概只有神的孩子才能进去吧!哈哈!」她笑说,好像在开玩笑一样,和你的认真有着强烈的对比。 你撇了撇嘴说:「不一定的吧!我也不是基督徒呀,可是我觉得我可以的!阿彦,那你呢?」 「不知道耶,反正死了之后也不会有感觉了吧!」 死去的人对这世上的一切,还会有所感知吗? 你不在了的这些年,这个问题还一直保留在我的心里。 告别式,因为你在遗书里希望我们也参与,所以我们来了,这种感觉很怪,第一次参加的丧礼,居然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又是曾经的女朋友。 曾经这个字眼,包含了太多的无奈,曾经之后接的但是,总是明白的诉说着不可逆的现在事实。 终于见到了你的家人,四十多岁的男人,看上去有些严肃的样子,在他身边还站着一个女人,起初我们以为那是你的母亲,但经由你父亲的介绍才知道,那是你父亲的续絃。 然后眾人齐声唱着圣歌,歌曲是几天前发下来给大家练习的,这种感觉就好像是我们在准备一个表演给你看,一个你自己预备好的节目。看着你的照片,心里突然觉得你并没有离开,照片中的你,笑弯了大大的眼睛,笑容里还是我们熟悉的温暖和自在,真实的就像你站在我们眼前一样。 但事实上,你只是变了一种方式与我们道别,白色的棺木里你静静的躺着,脸颊有些瘦了,看着却还是像天使一样美好。排着队伍一个个去瞻仰你的遗容时,听见哭泣的声音此起彼落,每个人都为你留下了眼泪,连你父亲也落下了几滴眼泪,那样镇定模样的人。 可是我没哭,可能是因为我知道,你总是爱笑的,这样的你不会希望我们哭,又或者,是我心里还没认清那个,你永远不会再回来的事实。 但我不晓得为什么她也没哭,只是静静的看着你,然后从口袋里拿出那个鸽子吊饰,木头的材质洗不乾净染上的血,暗褐的血渍却刺痛了我的眼睛,就像那日看见倒卧在血泊中的你一样。 和其他人一样将花朵放在你的胸前,连同那个吊饰,她眼里充满着复杂的情绪,不仅仅是悲伤,还有一些我看不明白的感觉在里头。 我没问她,应该说,从你走后我们便对彼此忽视,虽然同在一个空间,却像走在不同的时间线,没有任何的交集,连眼神的交会也没有。 告别式结束之后,我们却因为一个女人打破了这个透明的墙。 咖啡店里,那个女人的年龄约莫四十,其实早在告别式的时候我就注意起她了,因为她是除了我们,唯一没有流泪的人,不但如此,她看见你的时候,嘴角还隐约带着淡淡的微笑。 「你们好,我是舒寧的母亲。」 这答案让我不意外,你们的轮廓有些相似,特别是那双眼睛。 「阿姨你好,我是安静如。」 「我是林彦廷。」 阿姨淡淡的笑了,很和蔼的样子:「我知道你们,都是很好的孩子。舒寧,真的很幸福。」 「阿姨,您找我们,有什么事吗?」食指在杯口绕着圈,我心里莫名的感到焦虑。 「我找你们,是有些东西要交给你们的。」说完,阿姨便从包包里拿出一个日记本和一封信,然后将信交给我,把本子递给她。 「我知道,自己从来就不曾当过一个好母亲,我连为什么舒寧会让我转交这些东西给你们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我想这对她来说很重要,就和你们一样。」阿姨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起来:「我一直想不明白,这么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就给自己选了这样一个方式离开我们呢?」 过没多久阿姨就离开了,剩下我和她,都看着你留下来的东西,咖啡店里播放着轻快的爵士乐,钢琴和小号的合奏,自由的节拍却衬托出我们的禁錮。饮料早就已经见底,小小的冰块还再慢慢融化着,食指有轻微麻痺感,她的吸管口也被咬的纠结在一块儿,我们看着都平静,心里却是焦虑不安。 “阿彦: 当你看见这封信时候,我肯定已经在天堂了,我深信不移,所以千万不要为我难过! 嘿,如果我说你其实真正喜欢的是小如,你一定要相信,因为你那么迟钝,又怎么会发现呢?这是真的,而且小如也喜欢你的,多好,是吧!你们在一起的样子,多好。 你知道吗?我一直很羡慕,不过到底是羡慕你,还是小如呢?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你们真好,有着一种无形的羈绊,是无法让人介入以及分享的,这让我有时候,真的觉得好寂寞。 不过,谁喜欢谁又真的准确吗?我想我们都不懂感情,即便长到父母那样的年纪,也可能还是无知的。我真的好恨我妈,恨她当初为什么不要我和别的男人跑了!我也恨我爸,不过他也讨厌我,因为我长的像那个伤透他的女人。你也看过她了吧?我们真的长的很像不是吗?虽然他们都还在,但我却像个不被需要的孤儿,我需要有人需要我,所以遇见你们真得让我好快乐,因为你们好像都那样的需要我。 我一直觉得我和小如很像,同一天生的孩子怎么会不像呢?那不是很奇怪吗?但事实证明了,相似的是你们两个,你们都一样依赖,一样的优柔寡断,有时候你们的身影在我眼前有些重叠,开始让我分不清,到底我喜欢的是谁? 然后我明白了,不是爱情,仅仅是喜欢而已,不论是我的父母,还是我们。 可是,我越来越发觉一件事,其实没有我,你们也可以很快乐。但我不愿意,一想到可能过了几年、几十年,你们就会将我忘记,脸孔和名字开始对不起来,我就会开始害怕,那代表着,是不是你们也不再需要我了?可是你们还是很好,还是可以很好。 所以我需要用一种方式,一种让你们忘不了我的方式,白色鸽子终于变成红色,不突兀的一起飞翔。 何舒寧。” 第五章 之一 安静如 对以工作为主的日子来说,一个礼拜是过得很快的,一大早程瑞便依约来到我家楼下来接我。 「早安。」才坐进车子,就听见他又对我说了一次早安。 「你干嘛说两次早安阿?」 「电话是电话,和对本人说是两回事!」 「好好好,不过也太早了吧!又不急。」我一边抱怨,一边系好安全带。 「刚好吃早餐阿!」他笑着说,踩下油门,他笑起来脸上有淡淡的酒窝,外表年龄像二十出头的大学生,完全不像要迈入三十大关的样子。 「不知道现在流行早午餐吗?」 「都几岁了,还不知道这对身体不好吗?你就是因为这样……」 「阿~快走快走,我想吃铁板麵加蛋加猪排!」 于是我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去了那家我最爱的早餐店饱餐一顿,然后前往今天的目的地。 一路上我们聊新闻聊风景,聊一堆有的没的杂事,但对于我们要去的地方,他什么也没问,就像平常一样,这样的他让我很轻松。 沿途,我如往年一般,在路旁的花店买了一束麦桿菊,永恆的记忆。 其实我也不晓得为什么要让他陪我,这些年自己不也是独自去的吗? 也许是因为你的那通电话,那些问题困扰着我,所以我想带着程瑞,想躲在他的保护之下,也顺便让她知道,我和你,没有她想的那种可能。 「到了。」 「嗯。」我解开安全带,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走吧。」只是轻轻摸了我的头,他就下了车,没有多说什么安慰的话,对我却是最大的体贴。 整理好情绪之后,我提着昨天就准备好了的柠檬派下车,以及那束麦桿菊,不能不说,程瑞真的很了解我,他知道除非是在承受不了的情况,我不习惯也不喜欢在人前露出脆弱的那一面,他总是温柔,为我保留了那一点点的自尊。 一片的青绿色草皮,整齐座落的坟塚,素白色的碑,和一般的墓园不同,空气中飘散的是在世者祭奠的淡淡的花香,而不是纸钱和土的气味,因为定时会安排人员作清洁的工作,所以看起来才这么乾净。 一切都照着她安排的那样,她虽然不是基督信仰,却选择在这样的墓园里沉睡,因为她嚮往,这样类天堂的寧静。 远远的我就看见了你,安静的坐在那里看着她,我们终究遇到,即便我选择迟一天前来,对于你的刻意巧合,我没有任何逃避的可能。 你的打扮和之前那次见到的不太一样,应该说,你变回了从前的模样,穿着高中制服,带着黑框眼镜,耳朵上的装饰也全部卸下,连头发都染回黑色,是因为要来见她吗? 「小如,我在这里就好。」就在我要往你那里过去的时候,程瑞对我说。 风轻轻拂过,捲起我的长发,我有些懵了,看着他一如往常那样温和的眼神,一丝不安冒了出来,好像眼前的这个人随时都要消失,这让我有些紧张的轻颤。 「去吧,我等你。」他抬手撩开沾在我唇边的几根发丝。 去吧,我等你。 短短的几个字,便抚平我所有不安,他总有这个能力,此时却让我惊觉,这个人,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吗?默默的等待,默默的陪伴,难道他就不会寂寞吗? 安静如,你好自私! 「……对不起。」我想了很久才挤出这三个字,最不负责任的三个字。 看着我的样子,他只是笑:「傻瓜,又不是世界末日了,摆着一副苦瓜脸做什么?笑一个!」 「嗯。」我给了他一个笑容,好不好看我不知道,但至少我已经尽力了。 然后他反转了我的身体背对着他,身后传来他的声音:「去吧!你知道的,我等你回来。」 我点头,往前迈进,不再看身后的他,我怕看了我会哭出来,所以我只是前进,终于走到你的身边。 「阿彦!」 你回过头,看见我的神情没有惊慌,而是一种瞭然,一切都在你的预料中的模样:「你来了。」然后起身,将墓碑前的空地让出。 我走向前,蹲下,将装了柠檬派的篮子轻轻放在地上,换下墓碑两侧的旧花束,把带来的麦桿菊插入花瓶中,低语:「小寧,你好吗?」 看着墓碑上小小的相片,仔细想来,十年,你离开我们居然已经十年了,我们都老了,活在我们记忆里的你,却还是那样活泼美丽的十七岁少女,真是不公平! 这十年里,我和他完全没有连系过。每天对着无声的电话假装你还在,记得你的所有习惯,作着有你有他的梦境,无法爱上一个人,顶多喜欢,却不敢去爱。可是小寧,我好累,真的累了。 起身,我仰头望着灰蓝的天空,突然想起你问我们的问题:「阿彦,你觉得,小寧真的在天堂里了吗?」 「或许吧。也可能,和我们一样放不下彼此,选择留下,守着我们。」 也许在感受你,我们都沉默了,只有风吹过的声音,我想我该说点什么的,文字在脑子里慢慢匯集,逐渐成形。 「你知道吗?小寧离开的那天,如果,我坚持留下或者把她带离开天台,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你知道吗?」我的声音像在述说着一个毫无关係的故事,平静的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小如……」 「我们那天在天台上说了好多话,可是我不明白,她吻了我,还说她喜欢我。可是,你们不是恋人吗?怎么又会扯上我呢?我好后悔,不应该承认的,可是即使我不承认,她也早就认定了吧!」 「承认什么?」 我回头看他:「承认我喜欢你阿。」 有些震惊,但他眼底又有一丝早就明白的情绪,于是我继续说着:「你没有感觉到吧!你总是这样,对身边的事常常没有察觉,不论是我,还是小寧。」 「可是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后来我看了小寧的日记,就是她妈妈给我的那个本子,才知道我们对她,只是自以为是好朋友,却不曾真的了解过她。好朋友又怎么样?喜欢又如何?」 他一直没有说话,等着我继续说下去。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不能再靠近你了,和你在一起我就会想起她。‘…红色真好……这样……我们就一样了…’,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所有人只有我听见,一开始不懂,但后来我终于知道了。」说到这里我觉得我的平静开始有些浮动,有些东西在我身体里叫嚣着,我听见自己压抑的声音:「我们,是害死她的兇手!」 「小如,你不要这样!」 他伸手像是要将我抱住,但还没碰到就被我远远的躲开,他看向我的眼神里充满着不解与痛苦。 「不要碰我,小寧在看着,我们不能再让她伤心了。」 「小如,小寧已经死了,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没有,她还在,还在的。」 他轻叹了一口气:「我一直以为,我是最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的那一个,因为你一直表现的那么镇定。但现在我才知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活在自己的想像里。」蹲下,抽出了一支麦桿菊,他接着说:「麦桿菊,永恆的记忆。我们就像两隻受了重伤,却永远不会死亡的鸟,各自困在单独上了锁的囹圄中,可是拥有锁的主人早就已经不在,没有了钥匙,我们只能与那些回忆,那些……罪恶,一同活着,挣扎。」 他的额头抵着墓碑,看不清表情,声音单薄的微不可闻:「寧寧,十年的赎罪,也该要还清了吧。」 十年,真的还得清吗? 第五章 之二 林彦廷 鼓起勇气给她打了电话,好几通都是无人接听,忘了带手机出门吗?还是,不想接我的电话?想到这里,我不禁笑了,自己换的新号码她又怎么会知道呢?虽然同学会之后就互相交换过电话号码了,至今却一通电话都没有连系,我想,她大概也丢了吧。 当接到她回拨的电话时,从她的语气中,我可以确定,她真的丢了我的号码,并且一点也不想和我连系。 「你换号码了呀?」故作轻松的样子,连这句话的问题都没察觉,既然都没有我的号码,又怎么知道换过呢? 「我打了好多通电话给你。」我说。 「是吗?抱歉,我忘记带电话出门了。」听见她这样说,我只是松了一口气,完全不想去想她有可能是骗我的。 「下礼拜,你会去看她吗?」 「会。」 「一起去吗?」 「……」 她沉默了,好像只是几分鐘,又像是一辈子那么长,而我只是静静的等着。 她终于开口:「为什么?」 「我们不能一直这样逃避。」 「不是好好的吗?就和过去几年一样,不是好好的吗?」 「真的好吗?」我淡淡的笑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在我口中蔓延:「我也这样以为,这样就好。但是就像你说的,我的确越来越糟,而在我看来,你也是。」 我停顿了一会儿,想着该如何表达:「我们一直往相反的地方去,而她像是在我们中间,将我们拉扯,锁在那段过去。」 「呵呵……」她轻笑,那笑声就和我在想起过去,然后不禁笑出的声音一样,乾涩难听。 「你什么都不懂!」低吼完这一句,她就把电话给掛了,随手扔在一旁沙发上。 不懂吗? 对,我真的不懂,你走的时候只给了我那封信,还有一堆的疑惑,我只感觉到我似乎做错了一些事,从一开始就错了。 于是我传了封讯息给她,然后关机,进了盥洗室。 对于洗澡这件事,我喜欢也讨厌,当温热的水流经身体,一天的疲惫都会被带走,但胸口的那个图腾却不曾被岁月洗净,镜子里的人是久违的那个林彦廷,暗红的头发已经染黑,除去耳环的耳朵上也只看见淡淡的洞痕。 你走了的那一年,我埋头在书本里,将所有注意力放在考试上,理想的考上了自己的志愿,但那一刻心里却觉得空虚起来,我的喜悦还能和谁分享,最希望的人一个是死了,永远的离开,另一个则是避而不见,就算见面也视若无睹。 上了大学的第一年,继续当那种你喜欢的平凡男,不引人注意,想着就这样平静过完大学四年也好,可是它不见了,那个我们共同拥有的鸽子吊饰遗失了,连接的铝环松了,虽然最后在学校垃圾桶旁找了回来,但仅仅一次的发生,我就已经承受不了这样的恐惧。 于是,我请人将鸽子吊饰的样子仔细的刺在了我的胸口上,然后决然的把它丢进了淡水河,我想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它永远不会飞走,那是在我大学二年级的事情。 在这个事件以后,我像是得到了某种领悟,决定把这样自己像鸽子吊饰一样隐藏起来,连同你的记忆,好比儿时把真爱的事物锁在小铁盒那样,不让别人窥探。只是做了一点小改变,就完全和过去的自己是两个模子,深切的体会到现代的包装技巧有多么强大,以及自己从未发觉的本质优势,短短一个寒假之后,我居然成了校园里大家讨论的对象,多半是惊讶于我的改变,这让我有些理解你为什么从不让我做外在的改变。 我的生活也產生了极大的变化,夜生活成为我主要的重心,喝酒抽菸是必然,有过的女人当然也不少,毕业后除了工作外的时间也是尽情的享受人生,拒绝去回忆一些事情,除了每年的这时候。 即使多年没有连系,我们之间居然还是有着莫名的默契,不约而同的差身而过,都有去看你,却未曾相遇,有时我早些,有时候到达的时候,花瓶里已经插上了几束麦桿菊,以及墓碑前的柠檬派。 柠檬派,这让我不禁想起你唇齿间总带着的柠檬香气,即便多年过去,在那一刻的感觉却清晰的吓人。而麦桿菊的花语‘永恆的记忆’,这代表她和我一样,从没将你忘记吗? 寧寧,你其实是最幸福的人。 隔天我去了你母亲家。 「阿彦你来啦!」按完门铃后,阿姨很快的就来开了门:「先进来客听坐,阿姨再收拾一下就可以出发了。」阿姨的面貌没什么太大的改变,你离开那阵子的苍白脸色,如今红润许多,只是几缕白发仍然说明了岁月的流逝。 阿姨的家我不是第一天来,事实上,我不时都会抽空去探望你的父亲和母亲,面对他们我仍带着一丝愧疚,即便他们从未将责任加在我的身上,我也想尽可能代替你去多照顾他们一些,不只是我,听说她也是,只是我们还是错身。 熟悉的坐在客厅里等待,一眼还是落在电视机上你的相片,看起来有些稚气,听说是你在幼稚园时照的相,两个麻花辫横过肩膀长长的垂在胸前,阳光灿烂,就像不小心来到人间贪玩的天使。 很快的阿姨就带着准备好的东西出来,然后便我们出发前往墓园,近一个小时的路程,抵达时你的父亲就已经在那里了,以及他的续絃,他们对我们点头打了个招呼,逝者为大,不论他们从前有多少纠结,在你面前那些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重要。 阿姨来到你的墓前,一边从篮子里拿出一样样食物,一边笑着说:「舒寧,这些都是你小时候爱吃的食物,妈给你带来了。你过得好吗?」 阿姨虽然在笑,眼神里却满满的哀伤,母女分开这么多年,只记得孩童时期的喜好,但人生旅途中总不停的在变化,那些错过的时光,是儘管使尽千金也换不回的。 一些人陆陆续续来纪念你,来了又走了,我只是在一旁静静的待着,最后大家道别,而我在将阿姨送回家后,又回到了墓园。 独自坐在墓园里,除了清扫的园区人员,没有其他的人,儘管这地方再美再乾净,却还是冷清的有些凉意,但我并不觉得可怕,有什么好怕的,因为有你陪着。 而且我在等,等待她的来到,我相信我一定可以等到。 「阿彦!」 你出现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的事,这几天我从园区开门待到关门,终于你还是来了。 「你来了。」我起身,让出了墓碑前的空地,我想你们一定有很多话要说。 你走向前,蹲下,将装了柠檬派的篮子轻轻放在地上,换下墓碑两侧的旧花束,把带来的麦桿菊插入花瓶中,看着墓碑上的相片低语着,我听不清。 小如,我们三个终于聚在一起了,十年,她离开我们居然也有十年了。 真的很想好好问你,这些年你过得好吗?但我想,答案应该和我差不多吧!没有她的日子,背负着过去的重担,浑浑噩噩,努力维持在身为人类的水准,只不过我们是用两种极端的方是在生活,我放纵,你却是压抑。 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身为当事人的我,现在想起来却像旁人一样困惑,她只是突然对我说,我其实喜欢的不是她而是你,然后提出了分手,我不晓得怎么面对,于是我逃开了,懦弱的躲起来。对我而言,你们都是特别的,好朋友和恋人,你几乎参与了我一半的人生,所以当她问我,你和她谁重要的时候,我无法抉择,可能放到现在这问题仍旧是无解。 你起身,望着天空突然问起:「阿彦,你觉得,小寧真的在天堂里了吗?」 「或许吧。也可能,和我们一样放不下彼此,选择留下,守着我们。」我回答你,看着你的背影,为什么在你身上的寂寞感那样沉重? 伴随一阵风的吹过,一瞬间,只是瞬间,我似乎看见她了,那抹纯洁无暇的白色。 「你知道吗?小寧离开的那天,如果,我坚持留下或者把她带离开天台,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你知道吗?」我的声音像在述说着一个毫无关係的故事,平静的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小如……」 「我们那天在天台上说了好多话,可是我不明白,她吻了我,还说她喜欢我。可是,你们不是恋人吗?怎么又会扯上我呢?我好后悔,不应该承认的,可是即使我不承认,她也早就认定了吧!」 「承认什么?」 承认……你喜欢我吗? 你回头看向我:「承认我喜欢你阿。」 果然。 虽然已经知道,但听见你亲口说出,还是让我不知所措。 你继续说着:「你没有感觉到吧!你总是这样,对身边的事常常没有察觉,不论是我,还是小寧。」 对……如果我能感觉到,事情会不会有转圜的馀地呢? 会吗? 为什么质疑?我不知道。 「可是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自说自话:「后来我看了小寧的日记,就是她妈妈给我的那个本子,才知道我们对她,只是自以为是好朋友,却不曾真的了解过她。好朋友又怎么样?喜欢又如何?」 我一直没有说话,等着你把所有事说出。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不能再靠近你了,和你在一起我就会想起她。‘…红色真好……这样……我们就一样了…’,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所有人只有我听见,一开始不懂,但后来我终于知道了。」说到这里我觉得你的平静开始有些浮动,你压抑的说着:「我们,是害死她的兇手!」 “白色的鸽子终于变成红的,然后一起旅行,快乐的飞翔,永远。” 这些就是事实的真相,十年前的天台,我收到她简讯的前一刻,发生的所有事。 「小如,你不要这样!」我伸手想抱住激动的你,那一刻我竟忘了,我自己也是罪人,所以你躲开了,让我清醒。 「不要碰我,小寧在看着,我们不能再让她伤心了。」 我们这个样子,真的是寧寧希望看见的吗?可是我们累了,某方面来说,我们又何曾不是受害者? 「小如,寧寧已经死了,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没有,她还在,还在的。」她说着,这种自我催眠的方式,我平静的觉得熟悉。 「我一直以为,我是最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的那一个,因为你一直表现的那么镇定。但现在我才知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活在自己的想像里。」蹲下,抽出了一支麦桿菊,我继续说:「麦桿菊,永恆的记忆。我们就像两隻受了重伤,却永远不会死亡的鸟,各自困在单独上了锁的囹圄中,可是拥有锁的主人早就已经不在,没有了钥匙,我们只能与那些回忆,那些……罪恶,一同活着,挣扎。」这是近几年来我对于自己的状况最贴切的比喻。 「寧寧,十年的赎罪,也该要还清了吧。」我轻声自语,或许是希望那人能听见。 只是这些话虽然说出,最终又能抵达哪里呢? 第六章 「嘶……好烫!」 你递来一杯红茶给我,笑着说:「小心点吃,没有人要跟你抢食。」 冰凉的红茶紓解了舌尖的刺痛,咬着吸管我说:「唉,这寿喜烧太好吃了嘛,而且我真的快饿死了,忍不住就……」 你拨开我咬住的吸管:「老像个小孩。」随手夹了块肉片到我碗中。 对你笑了笑,我转头继续埋头苦吃。 其实不是贪吃,我只不过是想起了,最后和他说的话,突然有些恍惚而已。 「过去的事总有一天会真的过去,我们该为自己活着了。」 「真的,可以吗?」 「寧寧她,为了让我们永远记得她,选择了这样的一条路,我们只是导火线,在她的生命中有太多因素,让她觉得自己对别人来说不重要,但其实她很幸福,那么多人惦记着她,可是她看不见。这是我在她给我的信中发现的,我相信,你得到的日记本里应该写着更多她的想法。」 没错,和他说的一样,在你的日记里我看见了很多,包括那些不对我们提起的家庭事情和隐藏起来的情绪。 「还有。」他看向站在远方的你:「他应该等了你很久吧,那个男人。我已经决定努力放下过去,你呢?」 我呢? 我不知道。 我还需要一些时间,对不起。 回程的时候,看着窗外的夜色朦胧,我突然想问:「程瑞,你觉得死亡可以让人永远记住自己吗?」 你没有直接回答问题,反问我:「你认为呢?」 「我觉得,可以。」 「为什么?」 「当然前提是他的死亡和自己有关係。不可能每一个死去的人都能印象深刻,知道曾有这么个人存在过,却不会常常怀念他,想着和他有关的事。」 「嗯,我也是这么觉得。但我不会想这么做。」 「为什么?」 「因为我永远不会知道,这种怀念对在世者来说,会不会成为痛苦。所以我不会,也不想冒这个险。」 吃饱的时候总是让人有想睡的反应,像现在,我就觉得脑子有些沉重,但心里对你还是有个疑问,然后终于在我睡着前,我问了你。 「为什么你不问我呢?今天的事。」 「我在等你真的想告诉的时候,不想逼你。」 车外掠过的灯光在脸上闪烁,我看着你专注开车的侧脸,脱口说出:「程瑞,你真好。」 在我说完之后,大概过了几秒鐘,你才有些严肃的回答:「我不好。」 听见你这么回应,一时间让我有些错愕。 你接着说:「因为你还没打算告诉我,我还没算成功,所以我不好。」 我不禁笑了出来。 你淡淡瞟了我一眼,我立即正襟危坐:「咳,摁。可以再给我一些时间吗?不过,我可以跟你说一点点。」 想了一下,我开始说,遥远的记忆又一次清晰起来:「那个男人叫作林彦廷,是我从前的好朋友,从国小到高中,我们一直是同班的,直到高二分组后才分开。而舒寧,就是那个墓的主人,她是我们高中一起认识的,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然后就发生了一些事……唉,程瑞,就先这样,就先说到这里,好吗?」 我想我需要好好整理自己的心情。 「嗯。」他空出一隻手,轻轻拍了我的头两下:「睡吧,到了我再叫你。」 到达我家楼下的时候,你叫醒了我,说了一些明天工作上的事,,却在我准备下车时你又叫住了我。 「小如。我希望你不要勉强自己,不要对我紧张,你不说,我也不会责怪你什么,只是有些事,我希望你不要埋在心里腐烂。你懂吗?我只是希望你能好。」 我点点头,却没有看你:「我明白的。」 「上去吧,我看着你进去再走。」 「嗯,晚安。」我说。 「晚安。」你挥了挥手。 上楼洗完澡之后,我从衣柜最底层的抽屉拿出了鸽子吊饰,看着它,不知道为什么,心情不像从前那样沉重,我竟然有想笑的感觉,并且我真的笑了,还笑得无法停歇,夸张的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小寧,你的佔有慾真强。 根本不需要这样的,我一直相信我们会一直很好,哪怕是时空的遥远分离,注定好的朋友就是一生一世。 你真傻。 我们都是。 决定重生的第一步,我选择先去剪掉那头为你而留的长发,逐渐入秋了,傍晚的风拂过我短短的发梢,久违的感受。 当你看见我的齐耳短发时,只是说:「真可惜阿,留那么久了。」语气虽然是充满着惋惜之意,但我知道你心里其实是高兴的,因为,知我者若莫程瑞矣。 几个星期后,我展开重生计画之二,趁着假日,偷偷回到了学校,早有听说校方在那个事情发生之后把天台封锁,也把天台的围墙加上了高高的防护网,但我一到天台门外时竟发现有人早了我一步,天台的门已经大开,先前准备好的小工具都白费了。 「咳咳,同学,任意涂鸦是违反校规的喔!」我看着角落里,站在椅子上对着墙壁涂鸦的他说。 他似是吓了一大跳转过身来,原本绷着的脸,在发现来人是我的时候,变作惊讶和疑惑,从椅子下来:「小如……你怎么来了?」 「哼,就你能来,难道我不能来吗?」我提着我的工具箱,走到他旁边,指着那扇门问:「对了,你怎么进来的?」 「那个阿,用王水把锁头溶了。」他笑着说,好像作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你把头发剪了阿!」 我无言以对,摸摸头发,淡笑:「对阿,那不是我的风格。」 「摁,有自知之明。」 我瞥了他一眼,一边踩上椅子,一边问:「你画了什……」然后我看见墙上那隻歪歪扭扭的红色鸽子,没了声音。 「鸽子,还没完成。」 「阿彦……」我悠悠的説:「你居然这么浪漫?」然后嗤笑了一声,蹲下打开了放在椅子边的工作箱。 被我弄的有些尷尬的他,在一旁看着我摆弄起那些工具:「你在干麻?要不要我帮你阿?」 「不用。」我踮着脚尖,一手举着铁鎚,一手固定好线环和钉子的位置,一下又一下的敲打着,完成后,在两隻鸽子中央,用黑色顏料描上了一隻鸽子的线条。 跳下了椅子,把槌子放回工具箱,我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和他并肩看着有些斑驳的白墙,阳光温暖灿烂,一切好像回到十年前,三个人一起的时光。 其实刚看见他的时候,我是有那么一瞬间的错愕与紧张,以为自己会不晓得怎么和他说话,但事实证明了,能限制住自己的,永远只有自己而已。 「你终于回来了呢!」他突然说,而我只是轻轻应了一声,然后他接着说:「我要出国了。」 「什么时候?」 「下礼拜二的飞机。」 「真快,去干麻?回来记得给我带土產。」 「读硕士吧。」他沉默了一会儿,伸了个懒腰,轻松得好像不干他的事一样:「还有,没什么大事的话,我暂时不会回来了。」 「什么!你在开玩笑吗?」 这惊吓对我来说可不小,定居国外这种事我没想过会在他身上发生,毕竟他以前的英文也不是非常好,在理组的班上勉强算的上前面的排名,而且从前讨论到未来会不会出国的事,他总是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看起来像在开玩笑?」他一脸的不可思议。 「像。」 他有些气馁的説:「唉,很可惜,但这是真的。」 「那你的家人呢?」 「所以我说是暂时的嘛!不过家里还有我弟,而且我也是和他们讨论过的。」 「这样阿。」 「所以我想说的是寧寧妈,我知道你不时也会去看她,就交给你了。」 「没什么,这是我唯一能为小寧做的事。别说什么交不交的,我相信你会回来的,我们都一样,既然想开了一些事,我们只是需要时间,还有对的人。」 「嗯,但愿吧。」他像是想起什么,顿了一下又说:「你是不是有收到一封mail,寧寧寄的?」 我看着他,心里原本淡逝的疑惑再度被挑起:「摁,同学会以前。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收到了呀!是寧寧妈替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不得不说,寧寧她真的很聪明,却在不该傻的地方笨了,那是她为我们留的另外一条路,。」 本来想说在他出国前,和他再去一次那间喫茶店,重温从前的时光,现在一切看起来都明朗了,应该会和那次同学会之后的感受有所不同吧! 但就在我们要离开学校的时候你的电话来了,我离了他几步后才接通电话。 「怎么了?」 「在哪?吃过了吗?」你问。 「我在以前的高中,还没呢。」 「那一起吃吗?」 我想了一下,说:「好阿,摁,那我到那里等你。」 结束通话后,我转过身,看见他在一旁窃笑。 「笑什么笑!」我给了他一记白眼。 「咳,没,就是觉得有点‘新人笑,旧人哭’而已。」 「什么东西,莫名其妙。」 「也好,所以他是你的对的人吗?」 「什么……你怎么知道是他?」 「唉,你那少女的表情真的很好猜。」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我错过他,我一定会后悔。唉,都几岁了,还像个少女一样迷网,真好笑。」 「嗯,是好笑。」 「喂!」 「哈哈,不过你应该要庆幸,有人愿意陪你一起好笑。」 「这我知道。」 「好了好了,我也要回去了。好孤单阿,都没人陪我一起吃饭。」他一边走向停车的地方,一边酸酸的説着。 「林彦廷!你怎么不去死阿!」 吼完,远方只有传来他大笑的声音,他背对着我挥挥手,斜阳西照,我站在广场,觉得所有事都有了自己的结局,幕落。 这样真好。 第七章 当飞机起飞的时候,我只是站在公司的窗边,学着偶像剧的情节,看着天空,然后祝他一切平安。 重生的第三件事,我把你带来了那个家,美其名是让你知道我的过去,但事实是我决定把这间房子卖掉。 因为这间房子我不也常来住,所以东西也不算太多,基本的小东西我自己都收好了,只剩下比较大型的而已。 「有你这样指使上司的吗?」中途在我让你把角落那几个大箱子搬到门口时,你好像忍了我很久的对我说。 我惊讶的回应,还带了点幽怨:「我以为下了班我们是朋友的,原来……」 然后你不说话了,效率的把任务执行完毕,这莫名的让我很快乐。 搬家公司来了,把要带走的东西运上车子,我站在阳台,看着斜对面的喫茶店,有点像在做最后的怀念,感觉你来到我身边,然后我对你说:「故事是这样的,从前有好朋友a男、b女、c女,他们常常都会在那间喫茶店里间聊、杀时间,除了学校天台外,这里是他们第二个秘密基地。」 我没有看着他,只是继续说:「a男和b女在一起了,可是后来b女却发现c女喜欢a男,而a男对c女的感情也不一般,只是他自己没自觉而已。但奇怪的是,b女知道这件事之后却不生气c女,反而是对a男感到不快乐。然后在很久很久之后,b女发现这种感觉竟然是有点类似吃醋,她发现了自己是喜欢着c女的事实。」 淡金色的光辉在你我之间流转,时间总是在这样的时刻显得缓慢,我的声音很轻很慢,不只是让你明白我的过去,也当作是自己最后一次追忆那段往事。 「没有人知道b女其实是个寂寞的人,只是用快乐做为假面,她觉得自己始终无法融入a男和c女,觉得自己很奇怪,觉得……自己随时会被遗忘,所以她做了一件事。」 我平淡的说着,发自内心的平淡:「b女自杀了。在他们的面前嚥下了最后一口气,他们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的罪恶。」 然而,从头到尾你也只是扮演着一个倾听着,仔细的听着我的故事,一如以往那样安静的守候。 我转头看着你:「这就是我的故事了,很像在拍电影吧,多奇怪,这么狗血又离奇的剧情。」 你走过我身边,拿起我的包包和外套,递给我:「我们先走吧,别让他们等太久。」 听你这样的神来一笔,才让我想起今天的正事还没做完呢! 穿上外套和你一起走到门口,我突然有些不捨,回过头来再看了一眼这间房子,不管怎么说,这里还是充满着那么多回忆。 「掰掰。」我小声的说,亲手关上大门,转身,和我的过去正式道别。 当所有东西都运送完毕时,都已经要晚上八点了,大大小小的箱子几乎堆满了我半个套房,转过身我对你说:「辛苦你了,今天就到这里吧,剩下的整理工作我自己来就行了。那个,你饿了吧,吃饭吃饭,我请客。」 于是我们找了一间巷口的快炒店,可能是因为累坏了,这顿饭吃的特别安静,直到我注意到你的目光。 「你说吧,我准备好了。」手指捏着筷子,我瞟了你几眼,然后有些壮士断腕的说。 而你看着我这样子,却笑了起来:「傻瓜,我又不是要骂你。」 我眨眨眼睛,脸上不禁尷尬得发烫,听着你继续说:「我要说的是,对于你的过去我不觉得奇怪,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只是你的比较复杂而已。现在的你好不好,那些日子过去了吗?我觉得是更重要的事情。」 「从前我知道你心里有一个坎,而这个坎,是需要时间和自己慢慢去跨越,我帮不上忙,也不想再给你加上负担,你明白吗?」你神情严肃的说着,用这样直白的话,打破了多年以来的平衡:「然而现在,我希望你能在风浪平息的时候,看看我,给我一个机会,好吗?」 我低着头,不经意的用筷子戳着碗中的葱:「程瑞,说真的,我不知道,我也谈过几次恋爱,但其实到现在,我是还是不明白爱情,我知道喜欢从来就无法和爱划上等号,但明明人时时刻刻都在成长,为什么我对这件事反而越来越模糊呢?我是说‘爱一个人’这件事。」 虽然一个女人在这种地方和一个男人讨论着这样一个问题,画面看上去实在是很没情调,但我却觉得这样是好的,比起慎重的选择一间气氛好的咖啡厅,这反而让我心里很轻松,于是我抬起脸,对着你淡笑说:「可是,我想过了,把一切放下,过一个我想要的生活,没有那些负罪感,不再作着同样的梦,早晨起来的不用再假装给谁打电话,然后去吃我最爱的铁板麵加蛋加猪排,偶尔到淡水,不再去回味那些人那些事,而是轻松的看风景逛老街,即使老街是那样的乌烟瘴气。我想过像这样的,一个新的生活。」 你看着我,眼神里一片温柔:「那么,在你的计划中,会有我吗?」 「学长,我现在才突然发现,你讲话其实满咄咄逼人呢!」 「学妹,难道你看不出来我也是被逼急的吗?」你一脸的无奈,看得我笑了出来。 「吶,我说,真的很抱歉。我很喜欢你,但我不懂爱情,不明白怎么样算是爱上一个人,可是我知道一件事,那就是,错过你的我一定会后悔死。即使现在只有喜欢,但是为了不后悔,我会努力去爱你,我知道自己这样很自私,所以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 「你又来了。」你的表情有些吓人。 「呃?」 「到底要我说几遍?我说过,不要跟我来客气那套,你总是忘记。」 「对不起。」 你叹了一口气:「都等了你那么久了,我不差再多等那些时间,重点在于你能不能像你说的那样去学习爱,纵使结局不是我,我也甘心乐意,因为我认为你值得我如此。不过你要知道,男人的年纪与魅力可是呈正比数值,特别是像我这样事业有成的男人!」说到最后,你难得的出现小地痞般贼头贼脑的笑。 「程瑞……」 你笑笑,摸了摸我的头说:「好了,东西拿着,我送你回去。」 回去的路上,天气说变就变,雨水像是倾倒一般,挟带着闪电与雷声,打湿了奔走的行人,车外的马路不一会儿就累积起薄薄的积水,这样恶劣的天气总让人心生不安。 「我走了,你路上小心喔。」下车前我对你说,你回我一笑,仅是这样一个笑容就能让我安心,一打开门我就冲下车,快速的奔跑到大楼的屋簷下,回头朝你挥挥手,然后转身上楼。 第八章 到了半夜,窗外的雷雨声还是不停歇,这样的情况让一向难眠的我更是无法入睡。 于是我打开电视随意的转着频道,新闻频道播着一连串豪雨特报,促使我停下的是一个因为大雨而发生的连环车祸。画面中的五台车撞在一块,跨越了两个车道,雨中分不清哪台车是哪台,只有新闻左侧列着的五台车牌型号。 让我愣住的是,其中一辆就是你的车。 冒着大雨,我叫了一辆计程车,连夜赶到新闻上提到的那间医院,去的路上。我和医护处查询了状况,才知道连环车祸的伤患现在都进了手术台,来到手术室外时,走廊上也已经站满焦急等待的家属,往日的记忆又如梦魘一般袭来,汩汩艳红色的鲜血,但现在的感觉好像和当年又有些不同,心脏像被人捏着那样感到疼,我开始有些呼吸困难。 怎么会这样,在我以为一切都已经落幕的时候,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小寧,是因为我自私的想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吗? 等待的时间里,除了不断加剧的焦虑,就是周遭带着哭腔的人们互相争执的声音,什么肇事起因、赔偿问题,我不懂,这是最重要的事吗?人如果都死了,要得再多的钱,判得再久的刑又有什么意义,和时间一样,生命也是不可重来的。 好不容易看见手术室的灯由红转绿,我提着的一颗心也缓了缓,家属们被院方告知病房位置后纷纷前往,可我却突然不敢去看你,虽然没有被宣告死亡,但我害怕,那种身边的人被带离的痛苦,我不想再经歷了,如果人生是那样的无常,眼前的幸福也可能被瞬间剥夺,那还要去拥有吗? 虽然想过离开,就这样一辈子孤单的生活着,不爱不痛,多好,但还是担心着你的伤势,矛盾的在病房外磨蹭了一会儿,我终于进去。 一入目就是你苍白的脸色,你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刚醒过来的,不晓得为什么我真想流泪,特别是看见你勉强扯出的笑容,心里除了难过还有气愤。于是我一边看着你,泪水在我眼中凝聚,一边缓缓走到你的面前,而你也看着我,像是要说些什么,但整句话你才说了头一个字,就被我挥下的巴掌给止住了。 重重落下的巴掌声很响亮,声音大的足以引来其他人的注意,但我无视眾人不解奇怪的神情,只是一个劲儿的喊:「你这个骗子!不是说不会用这种方法离开我,让我永远忘不掉你吗?骗子!」说完这些话的时候,连我自己都傻住了,终于神识找回了一半,才发现自己在不自觉的情况下,把这件事和过去重叠,这潜意识的记忆伤痕。 「小如……」他开口轻唤,趴在床缘正大哭的我,抬手抚着我的头:「没事了,我没事,小如,别哭了,大家都在看你呢……」 整晚绷紧的神经和刚刚门外的矛盾心理,在看见你的瞬间就已经完全崩塌瓦解,什么也不想管了,我现在就是想大哭一场。 我哭了很久,你只是静静的安慰着我,一边替我向其他人道歉,直到我终于停止哭泣,擤擤鼻子,抬起脸瞪着你看,你才停下轻拍我的背的手,替我抹去残留在我眼角脸上的泪水,笑着说:「看看,哪里来的小兔子,眼睛红成这样!」 「程瑞!」 我的反应惹得你大笑,但过度震动的胸口牵动了伤势,让你疼得抽了口气,我虽然心疼得感到不知所措,却因为先前被你笑话而嘴硬:「哼,报应啦!」 「真过分哪……」 「谁叫你笑我,我会哭还不是因为你。对了,车祸是怎么发生的?」 「一辆对向车道的车,撞了安全岛后飞到了我们这边的车道,又因为路滑,所以几辆车都没煞住,还好没有人员死亡。」 听见死亡两个字,我又不禁哆嗦,失去了语言,陷入可怕的想像,而你看着不说话的我,柔声说:「别怕。」 我摇摇头:「你不明白,那种身边的人一下子被带走的感觉,有多可怕。为什么,平静的幸福就这么难得呢?如果这样,我寧可……」 「小如,你要知道,没有什么是应该的,凡事都会有代价,人生也不会永远平顺,但是不要害怕去拥有,任何事物,包括人,总有一天都会离去,死亡,所以更重要的是,自己有没有好好把握当下。」然后你轻轻握住我的手,不在乎上面是否沾着残留的鼻涕泪水:「车祸发生的那一刻,我想到的是,我竟然还没把你娶回家,真的好后悔。」 我看着你,从你的话语中,我感觉到那求婚的意味如此浓,明明距离彼此表明心意,连半天的时间都没到,听见你这么说话的我应该要觉得奇怪才对。但我却不觉得,一切是那样的自然,这场车祸彷彿只是个契机,带着我们加速奔向结局而已。 「也好。」我淡淡的说,神色波澜不惊,倒是你显得有些愣怔。 「你说什么?」你有些不可思议的问我,语气中有惊喜蠢蠢欲动,不復刚才成熟的样子。 「我说,也好,嫁给你,也好。」我一个字,一个字,清楚地对你说。 虽然不是情人,而是朋友的身分,你在我身边安静驻守,我的高兴,你的快乐;我的难过,你的伤心;我的看不开,你的勃然发怒;我的不安,你的温柔安抚。如果长久以来朋友的定位,让我们省去了情人之间的争执时间,却对彼此的了解更加深刻,有什么不好,又有什么进展太快的问题? 然后你不管伤口会不会痛,一把将我拉向你抱住,我们都没有再说话,却知道彼此心里的快乐。 我一直觉得自己就像一隻受了伤,却永远不会死亡的鸟,困在自己的囹圄中与回忆挣扎,却不曾注意到笼子旁,依旧不放弃的细心照料着我的你,何其幸运,在被过去困住的时候,有一个人愿意隐藏自己,默默在一旁付出,只是希望有一天能够得到我的回应,不论好坏。 如果爱你是唯一能让你快乐的方式,那我愿意去努力。 但其实已经不需要了,冷静过后才能发现,自己那些不明白的感受,现在都已经清晰了起来,因为心中有爱,所以会痛会难过,虽然我还是不懂爱情,但我知道,爱它早就已经存在于我们之间了。 婚礼那天,是在教会举行的西式婚礼,我牵着父亲踏进长长的红地毯,手里捧着的不是新娘捧花,而是一隻纯白色的鸽子,有些特立独行,但你对我总是支持,让我作主。 走向红地毯另一头的你的途中我看见了他,没有再染回那头显眼的红头发,虽然普通,却是最熟悉的模样。他是在我的说服之下,半逼迫的向国外的学校请了假,赶回来参加我的婚礼,最后说动他的理由是:「林彦廷先生,你参与了我几乎一半的人生,现在我要结婚了,你难道不来交接一下吗?」 我们视线交会,我对他灿烂的笑着,希望他能够幸福;而他举杯,仰头喝下,也微笑。 我们都是希望对方快乐,无关乎爱情、友情,而是我们都值得。 坚定的一句我愿意,交换戒指,亲吻,真的感觉那些过去已经过去,从今开始,我的未来有你同行。 婚礼结束后,我在鸽子的爪子上绑了张卷好的纸条,然后将它放生,看它振翅飞翔,朝着未知的远方,我心想,也许目的地会是天堂。 “小寧: 你好吗? 我很好,而且结婚了,新郎很帅很爱我。 然后我知道你一定会介意没当到我伴娘的这件事,所以我为你留了一个位置,而且成功的让你抢尽了我的锋头,成为大家注目的焦点呢。 阿彦去美国了,读硕士,真希望他不会秃头,哈哈,还记得以前他选择理科的时候,我们不就是这样取笑他的吗?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决定要开始过我自己的人生了。 但你放心,我不会忘记你的,你永远是我们最重要的朋友,所以我希望你也能快乐! 小如。” 尾声 一年没有回国,这次特地赶回来,只是因为她这么一句话,让我之前的推託之词化为泡影:「林彦廷先生,你参与了我几乎一半的人生,现在我要结婚了,你难道不来交接一下吗?」 不是不愿意参加,而是真的那时有些忙碌,不仅仅是学业,还有一些……别的事,况且回国又得办一大堆手续,实在是很麻烦,不过看见她踏上红地毯那一刻,所有抱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我的印象中,她就像个长不大得孩子,从来没想过她有这么美丽的一天,彷彿在一瞬间长开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带着幸福的笑容,几乎成为全场的目光,几乎,如果忽略掉她手中那隻白鸽的话。 别人大概会觉得奇怪,为什么新娘拿的不是捧花,而是这么一个活生生的鸽子,未免太标新立异。但我知道,所以当我看见它的时候,只有短短几秒的惊讶,然后便是会心一笑,她还记得你喔,寧寧,她只是用另一种方式去怀念你,我明白。 她看见我了,原本淡淡得微笑变成灿烂,从她的眼神中,我读懂她是想祝福我,希望我也能得到幸福,于是我微微举杯,然后仰头喝下,微笑。 我们都会幸福的。 新郎果然是那个男人,经过了这么多事,我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迟钝的男孩,那时在墓园遇见她的时候我就知道,那个温和的男人,有着极好的耐性,从他的眼神里,我知道他是那种一旦认定了,就会努力去拥有的人,不晓得她是怎么让一个男人愿意付出如此呢? 婚礼结束后,我看见她在教会门口放生了那隻鸽子,然后随着那小小的身影,遥望着远方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但我猜,应该是在想你吧!因为我也想起你了。 只待了短短几天,我便飞去了美国,完成我在那边未完成的事,上飞机前,我收到了两封简讯,一封是来自她的祝福,而另一封……唉! (全文完) 后记 拖了好久才决定写个后记出来,算是对那段日子的一种回顾吧! 这故事起初只是一个小小的念头,真的是因为听见"三角形是最稳固的形状"的这种说法,然后想起一些明明认识了好久好久却从来不曾动心,不曾成为程又青或李大仁的这种朋友,我相信真的有纯友谊的在男女之间,虽然彦廷和静如走到最后有些变质,但我还是相信那种朋友以上,却不是恋人未满的情感,叫做"家人",熟悉的温暖。 文中的三个人,我觉得都有一部分的我自己在其中,何舒寧的偏执,安静如的坦率,林彦廷的优柔寡断,我很喜欢jk罗琳那样的手法,把自己的性格拆开,分配给不同的角色进行再强调,很有趣。 首先,我觉得有个地方我应该要先解释,关于到第五章中段,人称转换的部分,那不是个bug,而是我的刻意为之。长达十年未见的两人,从疏远,到再次遇见,面对心中的结,转捩点是在那个幕园的会面,从安静如对何舒寧的独白,他们之间的关係已经有了变化,在心里摆放的重要性有所不同。 再来,我觉得从年少到年长,很多人虽然都走了长长的光阴,却不一定真的懂得爱,可能知道,却理解的朦胧,在一种得过且过的状态中晃过,人生百态,这故事可能只是其中的小部分,舒寧和彦廷,彦廷和静如,静如和舒寧,亦或者是静如的爸妈,我们都在找爱,学习爱,然后在终于有些明白的时候,去抓去追,即便结果可能不尽人意的失败。 这个故事其实有点闷,和那种刺激的情节不一样,可能不是那么吸引人们,但我还是决定将它写出来。 "如果只是为了站在舞台被人看见,那这样的演员在舞台上活不久。最重要的事是,想传达一个故事给观眾的心情。" 一个朋友告诉我的,我觉得不只能用在戏剧上,这是一种心态,如果忘记初衷,只是为了追求看得见的,而忽略掉看不见的那些,我觉得那很可惜,共勉之。 所以我想写,就只是想写,于是写。 最后,感谢耐心看完这个故事的人们! 真的,谢谢。 (ps:当初写到墓园的那会儿,我还半夜查了一些墓园资讯,背脊也是满凉的,而且真的发生了一些诡异的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