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城女舍年代记》
【一】荒城中的美人鱼
週末的午夜时刻,我坐在电脑前敲着键盘,左邻的麻将声,右舍的电子音乐声,这种种的噪音,自敞开的窗外闯入。我不喜欢这些噪音,可是相较于此刻正从隔壁房传来的电话交谈声,麻将声和电子舞曲简直就像天使在唱圣歌。我让自己听着这些噪音,转移注意力,好克制自己立即起身去敲隔壁房门找架吵的衝动。
不知何时,外头的暴雨停了。今天待在家里一整天,但我不用亲眼看见就能想像,此刻污浊的泥水被排水孔外的秽物阻挡在外,无处宣洩,祇得在街道上四处窜流,让稀少的行人纷纷走避的惨状。
隔壁房传来的电话交谈声,伴随着宛若正在传送某种神秘讯号的电磁声,没日没夜地轰炸住在这间女舍中的眾人,在这个平凡无奇的夜晚亦然。
我电脑右下方的时间显示十二点五分,电脑旁的一号闹鐘显示十二点十分,手机的时间显示十二点十五分,旁边的二号闹鐘显示十二点二十分。
正确的时间是电脑右下方的时间。
懒散成性的人,就会用这种方式来催促自己,强迫自己正视时间的流逝,但会将四个时鐘都设不一样时间的我,总是记得正确的时间,所以这只是自欺欺人。
十二点半,我决定熄灯就寝。
黑暗中躺在床上,我试图无视身旁这道墙后,不间断的电话声,用枕头闷住双耳,勉强自己闔眼。
五分鐘后,房门悄悄打开,一道歆长的身影缓步而入。
轻轻地走进来,轻轻地将背包放下来,略微沉闷的击地声,听得出背包的重量。轻轻地走出去,轻轻地漱洗着,再度轻轻地走进来,最后轻轻地躺下来。
「你回来时有淋到雨吗?」
我对面床上的身影一惊,黑暗中我隐隐瞧见,那床上的一颗被长发盖住脸面的头,缓缓转过来面对我,「咦?绿头鸭你醒了?不好意思吵醒你了。」
「没,我刚熄灯。」
「我回来时没淋到雨喔,连衣服都是乾的。」
「我们家前面那条街整个被淹没了,你怎么可能连衣服都是乾的?」
「嘿嘿,因为我会铁掌水上飘。」
「我看是因为你有晓王子吧。有晓王子专车接送,谁需要学铁掌水上飘。」
一年前我美丽的室友参加了话剧社,在情人节演出贺岁剧《小美人鱼》,这是情人节贺岁剧,结局自然是小美人鱼与王子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而在剧外也恰巧是如此,假戏真做,在谢幕时饰演王子的那位社员,在全校观眾面前对她告白,两人就在一起了,他们理所当然被眾人称为王子和美人鱼。
「那你今天有踩到牛粪吗?」荒城的牛权比人权还受重视,它们能随地拉屎,人不但不行,还会常常踩到它们的粪便。
「没有。」
「那你今天有被乌鸦屎砸到吗?」
「没有。」她答覆的语气中颇有得色。
「那你今天有被开脚踏车罚单吗?啊对喔,你有晓王子专车接送,哪像我等贱民,老是在『捐钱』给市政府税务局。」
这座鸟既会拉屎又会生蛋(不然哪来那么多乌鸦)的荒城很奇怪,警察开罚单给脚踏车骑士比开给汽车驾驶人还勤,罚金还比汽车罚单高。
汽车驾驶人以教授和为数不多的市民居多,脚踏车骑士几乎清一色是学生,几乎把穷学生当提款机,唸一年下来就被市政府削掉好层皮。偏偏那些罚金又总是被那脑满肠肥的市长中饱私囊,或是被用在盖新剧院或怎么铺都铺不平的路平专案,这等毫无用处的市政建设上,可学生又没这个城市的投票权,所以这等黑心政客能继续高枕无忧。
「没被雨淋湿,连衣服都是乾的,没踩到牛粪,没被乌鸦屎砸到,没被开脚踏车罚单…」我总结,「今天真是你的幸运日。」
她颇有同感,满意地笑了。
正当我瞄到床头柜上的二号闹鐘,显示凌晨一点时,她早已陷入梦乡。
我看着她的身子缓缓下沉,潜进大海深处,静静沉睡。
她的深蓝色床单、深蓝色被褥以及深蓝色枕头,三位一体,总造成一种视觉上的错觉﹐总让我看不出睡过的痕跡,和身体的轮廓,如果没亲眼见到她上床睡觉,我往往连她有没有躺在床上都不知道。
每每我回到这个房间,总不能确定,深海中,独属于人鱼的轻悄呼吸,存不存在。
我自窗户俯瞰清寂的夜道,整街的路灯正籍着水光,欣赏自个儿的倒影。
今夜的荒城一如往常地,在每个下雨天化为汪洋,这让我联想到睡在我对面的,深海中的美人鱼,自辽阔大海中返回自己的海域。
勉力将隔壁房的话声当作白噪音,我鑽进我有如一池碧水般的绿色棉被中,渐渐睡去。
【二】洪荒中的北极熊
在大洪水中要能存活下来,除了儘快上岸或发挥泳技,浮在水面上也是一个办法。早上起来,还无暇顾及窗外街道上的灾情,我决定先慰问屋子里的受灾户。
正要去敲隔壁房门,却发现门是开的。我探头,正巧与自一座冰屋中冒出头来的北极熊对望。这间房让我想到,雨天的马路上,漂浮在污浊泥水中的各类不堪入目又发出阵阵恶臭的景象,而这座盖在一小块浮冰上的冰屋,就是唯一的净土。
那浮冰虽小,但漂在水面上,倒是恰好足以在这百年不退的污臭洪荒中生存下来。
「昨晚还好吧?」
「嗯?昨晚怎么了?」
我上下打量着眼前的纯白床单、纯白枕头和纯白棉被,「…我真的很怀疑,你的棉被是不是超合金防弹器材做的,外加超级隔音功能,外头原子弹爆炸了你也听不见。」
话说熊能睡一整个冬天,睡功肯定了得,也难怪被吵了一整个晚上,她还睡得着。
我可爱的室友,脸蛋白皙胜雪,在冬日暖阳下,被晒得两颊红噗噗的。
我可爱的室友,天性怕光,外头晴空万里也躲在那雪穴中。
我可爱的室友,一举一动轻柔如白羽,在人群中随风轻飘,鲜少有人会注意到,她轻抚过人们的脸庞。
我可爱的室友,喜爱晚上一个人走过万籟俱寂的街道,幻化为夜里轻絮的一段短诗,酷热的夏夜也被洗涤了沁凉,就像她那冰冷的大手。
我可爱的室友,浑身上下散发着血族公主的气息,除了巨大臃肿的身躯以外。
因此,我可爱的室友,不会是血族公主,而是北极熊。
我将背靠在墙上,北极熊急切地阻止我,「别…」
但来不及了,我背后的大型海报早已滑落。
「不、不好意思…」我赶紧捡起那张海报。
「那张一碰就掉,我前几天才贴回去的…」北极熊埋怨着下床,和我一起将海报掛回去。海报中雪花纷飞,一朵冰荷绽放在雪地里,孙翠凤颯爽的身姿,和眼眸间的英气,深深抓住了观者的目光。
但对歌仔戏一点也不了解也毫无兴趣的我而言,就只知道这海报很漂亮而已。
「小心点!别沾上指纹。」北极熊轻捏着海报的角落叮嚀。
我们成功地将明华园《何仙姑》的公演海报,贴回唐美云歌仔戏团《错魂记》的公演海报旁边。
贴完海报后,我从房间左边走到右边,再走回左边。
「你在干嘛?」
「喔,我刚刚穿越了。」
北极熊没好气地啐了一声,「无聊。」
这间房是北极熊和帝王蟹共居的,北极熊那一半的房间墙上,掛满了各家歌仔戏团那些古秀典雅的公演海报,帝王蟹那一半的房间墙上,则掛满了日本现代动漫作品的海报。帝王蟹昨晚讲电话讲了一整晚后,一大早就出门去诊所实习。桌上的电脑萤幕画面上,显示着网路拍卖的网页,满满一串动漫週边商品的成交订单,是她昨晚的战利品。
一看到那些动漫商品,我回头望向北极熊书柜中整齐摆放的两部七零年代的史诗级少女漫画《尼罗河女儿》和《凡尔赛玫瑰》全集。
「一个房间,两个世界。你说说看我不是穿越是什么?」我挑眉。
那些去美术馆看画、擦拭花瓶、去庙里祭拜而穿越到古代,还在古代待了好几年回不到现代的穿越作品主角哪比得上我,我光是在室友的房间内,从左边走到右边再走回左边就穿越了五十年。
北极熊无视我精闢的分析,径自换了个话题,「美人鱼呢?」
「还睡在深海大蚌中呢。她昨晚又在艺术系系馆做她那尊石膏像,忙到半夜才回来。昨天下了一整天的大雨,路上的臭水到了半夜还没退,是她的专属模特儿兼司机晓王子载她回来的。」
「有个唸艺术系的女友真好,能有自己的肖像和以自己为模型的石膏像。」
我轻轻叹气,「可这等福利就是有人不要哪…」
这已经不是美人鱼第一次以爱人为模特儿作画和作雕像,之前为前男友刻的木雕半成品,在发现对方出轨的不堪事实后,被她找了一个铁桶,点把火丢进去,连同自己的爱情一併焚毁殆尽。
希望她能完成现在精心打造的这尊石膏像。
【三】攻虫机动队之决战银河苍蝇王
「呀啊啊啊啊~~~救命啊﹗绿头鸭你快来呀~~~」这天晚上,一向文静轻悄的北极熊竟发出凄厉的尖叫声,急切地捶着我的房门。
攻虫机动队,bugintheshell,第一千零一项任务:银河苍蝇王之歼灭!
「队长,邻近于赤蟹星球的,冰屋星球的统治者北极熊公主,向我们传来求救讯息,一隻苍蝇巨兽正以三光年的激速,进犯这两个星球﹗」
「苍蝇巨兽喜好脏污,而根据轨跡推算,前方被污染严重的赤蟹星球,极可能成为其降落处!」
身为攻虫机动队队长,我立即下达了最英明的指令,「我们将立即前往赤蟹星球!」
攻虫机动队的军舰全速航向赤蟹星球,在降落前我对全舰广播,「我们将降落于赤蟹星球上,全体队员准备好氧气装备,穿上超合金防腐蚀太空衣,拿好武器,d小队留守,其他小队全部出动!」
军舰降落后,a和b小队为左右翼,c小队殿后,全体做好掩护,我带着几位精英队员带头,英勇地率先下舰,踏在腐臭不堪的赤蟹星球地表上。虽然已经穿了整套防护,但几个没什么作战经验的年轻队员,看到了眼前的景象,差点就吐在头盔里。
赤蟹星球,一个被脏污侵蚀得濒临灭亡的星球,赤色的地表上,游走和埋伏着大大小小的,破坏宇宙和平,污染宇宙环境,以及散播毒菌的可怖魔兽,外貌如同地球人恐惧的各类昆虫,譬如说蟑螂。
不仅仅是这些可怖的魔兽,赤蟹星球还有着吸引污秽的奇异魔力,宇宙中的巨大废物时常被吸引于此,最常见的是一种形状和来歷不明的巨大白色无生命体,身上挟带大量半透明黏稠物,黏稠物乾涸后会散发出奇异的恶臭。
虽然闻不到,但看到满地的污秽,完全能想像这星球上被什么样的恶臭覆盖。
洁净无污染的冰屋星球,是最接近赤蟹星球的星体。这些可怕的巨兽虽然被赤蟹星球的邪恶魔力吸引而来,但时时波及邻近的冰屋星球。所以冰屋星球的统治者北极熊公主,多次向我队发出求救讯号,消灭蟑螂魔兽以及苍蝇巨兽。
我打开手腕上的手錶型微型电脑,焦急无助的北极熊公主映在光幕上。
「绿头鸭队长!你们还好吧?」
「北极熊公主请别担心,我们全员安好。」我对着光幕行了个举手礼,同时绕过两团散发出恶臭的蓝色物体,上面有着奇诡的黄色污点,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那恶劣的形态与气味,让我不自觉地提高警觉,我对各位打个暗号,要他们不要踩到。
此时,侵入赤蟹星球的苍蝇巨兽,进入了我们的视线。
许多队员们惊骇地瞪着眼前的巨兽,连经验丰富的老将们也诧异地皱紧眉头。
眾人的反应并不让我感到惊讶,因为这次竟让我们遇上了传说中的银河苍蝇王,它是我见过最大的苍蝇巨兽。它的机翼高速拍动,鼓譟的嗡嗡声在耳畔响起,扰得我耳膜隆隆作响,有些头痛。
银河苍蝇王正停在一团蓝色象型的雕像上,那蓝象虽然是无生命的东西,但脸上的表情温柔可人,很像我在地球上看到过的蓝色象型绒毛玩偶。
那蓝象绒毛雕像的表情温和,无视于身上大量的黑色脏臭污点,以及在它上头伸出一根管子,贪婪地吸吮脏污的银河苍蝇王。
这景象让我有些鼻酸,一个月前我还经过这里,崭新洁净的蓝象绒毛雕像佇立在这污秽的星球上,遥望宇宙,硕大的身躯,是一种庄严,温和的表情,是一种慈悲。
但现在却已被赤蟹星球污染成这副骯脏又可悲的模样。
勉力压下心底沉痛的感慨,我打了个手势,率领全员快速向前衝。
雷疾光发射!紫外线防御!热传导雷射炮!
所有最精良的生化武器和利炮重火,全部上阵,战场上一阵硝烟瀰漫,银河苍蝇王扬起背后的巨大双翼,以它最擅长的三度空间不规则高速移动,闪躲我们的攻击,同时朝我们扑过来。大地开始灼烧,烧出了地表上足以致命的阵阵恶臭。
硝烟散开后,银河苍蝇王自体内射出千百道光芒,自我爆炸毁灭,肢体残骸四散飞开,我要眾人站远点,以免被它喷出的毒液腐蚀。
第一千零一项任务,银河苍蝇王之歼灭,达成!
有些感伤的片尾曲响起,北极熊看着我从帝王蟹赤红色的床上爬下来,开心地欢呼,「绿头鸭!你实在是太英勇了!竟然敢爬上帝王蟹的臭床打苍蝇而全身而退,真是太厉害了!」
一向没什么情绪起伏,举止轻柔,连开心都只会抿脣而笑的北极熊竟然这么兴奋,可见刚刚她的精神多紧绷,我一派轻松地耸肩,「这没什么呀。」
「啊﹗你看你脚下﹗」北极熊忽然尖叫着指向我的脚下。
「干﹗」我看了立即跳起来。
我刚踩到了一件,在作战过程中自床上滑落的蓝色胸罩,上面有着不知道多久没洗了的黄色污点。
我顺手捡起一旁掉在地上的蓝象绒毛玩偶,记得帝王蟹一个月前才买的,上面却已是东一块西一块的黑污,真是骇人,难道进入过她那赤红色床的东西都会变成这样?
我知道她的床、地板和桌面,只要是她的活动空间,没有一处是乾净的,但我没想到她竟然能连身上穿的衣服都懒得丢进洗衣机。
「她床上的那堆衣服,不知道几个月没洗了还一直增加,不知道从家里带了多少件来,都不用换洗还够穿的。她睡觉时就把那堆衣服搬到椅子上,坐在书桌前时就把那堆衣服搬到床上。」
「一座衣服山在那边移来移去的,不折也不洗,果然比愚公还蠢。」我摇头。
「刚刚那苍蝇呢?」
我摊开掌心给她看,她吓得尖叫后退,「你不是问我在哪吗﹖就在这啊。放心,它已经死了,是我率领的攻虫机动队的功劳。」
「拿开啦﹗噁心死了﹗你怎么都不会怕啊?!」
「我会怕的话,咱们这户的虫谁来杀,谁来当攻虫机动队啊﹖」
此时帝王蟹走进家门,一边拿着手机大声说话,走到房门口时,突然停下谈话,纳闷地看着我跟北极熊站在她一地的凌乱中,「你们在干嘛﹖」
「喔,刚刚这里有隻苍蝇,北极熊叫我来打。」
「啊啊啊﹗苍蝇﹗好噁心喔~~~」帝王蟹尖叫着逃开了去厕所。
噁心﹖帝王蟹大小姐,看看你那可怜的床,被你丢了满床的,擤过鼻涕的卫生纸团,吃完东西擦嘴的卫生纸团,不知多久没洗的衣物,全部脏脏旧旧的上面还不知沾了什么的绒毛玩偶,那样你都不觉得噁心,看到苍蝇你还会觉得噁心﹖
我心想她真是个怪胎,同时与北极熊心有灵犀地对望,无奈地笑笑。
「啊,到了晚餐时间了,我们去商店街吃饭吧。」我对北极熊提议。
北极熊助我一臂之力,让我儘量在不踩到任何东西的情况下,跨过计算纸、脏污衣服、各类杂物、垃圾,到达房间门口。
回头看了一眼帝王蟹的床,赤红色的床垫,赤红色的床单,赤红色的枕头,赤红色的棉被,全部被一切污秽掩盖,散发出隐隐的腐败酸臭,再看看就在一旁的,雪白色的北极熊冬眠的雪穴,像整个污秽的世界中,唯一剩下的一块净土,隐隐散发着圣洁的光芒。
【四】灰乌送葬曲
鬱热的夜晚,苦甜的涩味在空气中瀰漫,几户邻人悠闲地侧倚在门前的躺椅上,手持烟嘴吞云吐雾。身畔的大烟壶,银铜制的金属面映着微光,那烟壶宛若八爪章鱼似的,伸出许多管子,将那壶里头蕴育着的,轻松美好的幻梦,送入吸烟者的脑海中。
那些抽大麻烟的邻人,有的当个现代自耕农,将自家阳台当作开心农场,自己种大麻,省钱又无农药,养生得紧,崇尚自然与有机。看他们拈花惹草,慇懃照顾,好像在养小孩一样,甚至比养宠物还用心,看他们摘取大麻时,就像见到小孩长大成人般欣喜,父爱、母爱十足。
只是一般人不会吃自己的孩子就是了。
大麻烟不会令我反感,可能是闻习惯了,倒是北极熊把大麻二手烟当作吸烟的二手烟似的,怕得肺癌还什么癌,蹙眉掩鼻,急急推着我快速经过。
我和北极熊走出大门后,立即撑起了伞,两人躲在伞下,走到街上。放眼望去,整条街的人,无论是骑脚踏车的还是行人,全都撑着伞,而现在是万里乌云,星子满天的夜晚。
不是说这里的学生和居民有防晒到,连反射到月球表面的紫外线也要防,大家撑伞是怕被从天而降的乌鸦屎砸到。
住在这里的人,再赶时间也从不践踏草皮,尤其是在视线不明的夜晚,不是因为有美德,而是怕看不清楚,误踩在草地中的牛粪和乌鸦屎,而住在这里的人,走路不时会瞄向地上,也是同样道理,而不是在看地上有没有钱。
牛粪和乌鸦屎的臭味,仅仅只是这荒城鬱积不散的瘴气的一部分来源。荒城生有各类奇花,人类吸入其散播的花粉,会眼眶泛红,佈满血丝,呼吸困难,频频打喷嚏和流鼻水,冬天的洪荒雨季结束后,初夏那几乎要把人晒到蒸发的高温,是花季的开始,也是荒城居民和学生们受苦的开始。
雨季即将结束,恶兽般的洪水即将远离,可是想到即将到来的花季,让我心头不觉沉重了起来。
走到商店街时,只听见几声羽翼振翅,吟唱嘶哑难听葬谣的漫天黑鸦滑过夜空,甚至俯衝直下,在行人头顶和身际乱窜,吓得眾人惊叫连连,不时听见有人惨叫着自己被乌鸦屎砸中。眼前的情景,令我不禁想起希区考克的经典惊悚片《鸟》中,人们被发狂的群鸟攻击,四散躲避的惨状,就连躲在屋内,疯鸟也会集体破窗而入,将人活活啄死。
一阵慌乱中,我静下心来,眼观鼻,鼻观心。
一股尖锐的杀气来袭,伴随着哀怨的丧曲!
我将张开的雨伞对准右上角,果然挡住了一隻巨型黑鸦!黑鸦撞在伞上,震得我禁不住退了一步,几根乌羽飘落,它倏地拔高飞窜而上,尖声咒骂着离去,我依稀能听见它所喃祷的死亡诅咒。
我们且战且走,北极熊缩在我身后,主要都是我和一隻隻的黑鸦进行攻防战,一路到了一间寿司店,恰巧看见美人鱼和晓王子坐在窗边,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当电灯泡,美人鱼对我们招手,我们推门而入。
他们才刚进来不久,不若我们的狼狈,他们气定神间,一排优雅,我知道那是因为他们开车来的缘故。虽说有车很好,但车主还是得勤加清除乌鸦屎,而乌鸦迎面撞破挡风玻璃也很危险,要很小心。
美人鱼和晓王子点了一艘三千多块的寿司船,满载而归的远洋渔船风光驶进大港,美人鱼在甲板上开心地享用渔获。
是的,只有美人鱼开心地享用渔获。
美人鱼拿起一个海胆握寿司,用筷子夹起海胆,将底下的饭放进晓王子的盘子里。她再拿起了一个烟燻鮭鱼握寿司,用筷子夹起烟燻鮭鱼,又将底下的饭放进晓王子的盘子里。她夹起卷寿司,以很差劲的技术将中间的佐料硬抽出来后,再把那几乎散了架的那坨饭放进晓王子的盘子里。吃完了再拿,吃完了又拿,她负责吃鱼,晓王子负责吃饭。
我认识美人鱼之前,从来没见过有人这样吃寿司的。再说,寿司船多半价格昂贵,怎么可能会有人愿意只吃醋饭?
「你怎么不吃饭?」
「我如果吃饭,一下子就吃饱了,怎么可能吃得下那些海鲜。」
「你喜欢吃三千多块钱的醋饭吗?」我对晓王子问道。北极熊忍不住轻笑一声,美人鱼则白了我一眼。
「还好。」
我跟晓王子有个很严重的代沟就是,他从来就不懂我的幽默。
我对美人鱼说到,今晚我又再一次地拯救北极熊于水深火热之中,千辛万苦地消灭了银河苍蝇王。美人鱼不屑道,「哼!我的话哪需要那么费工夫,有我的降苍十八掌,捲起只订不看的《华尔街日报》,一棒挥下去,苍蝇就会死死地黏在那油头滑脑的知名股市分析师脸上了!」
「降苍十八掌?算了吧你,我看你那是佛山无影掌,从来也没看你出手过,每次看到苍蝇就只会尖叫着向我的攻虫机动队呼救。」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北极熊,话说你每次都求我来帮你打苍蝇,那我不在的时候你怎么办?」
「将窗户拉开,等到苍蝇飞到纱窗上时,再关上窗户。」
…「然后呢?」
北极熊茫然地看着我。
美人鱼和我面面相覷,然后异口同声地对北极熊大叫,「难怪天气再热你都不开窗!」
我想,那苍蝇被闷在窗玻璃和纱窗之间,空气固然能从纱窗进来,可是以苍蝇的体型,是飞不出纱窗的,那是要过了多少苟延残喘,苍蝇才得以断气,掉入宛若战场上的壕沟,在下一次窗户被拉开时,死透的乾尸再被碾过。
我无法想像窗沟里那尸横遍野的可怖画面,暗暗决定绝对不要去拉开北极熊那房间的窗户。
【五】在外太空中漂浮的母船
吃完饭后,我和北极熊有幸搭乘晓王子的车,一起去艺术系系馆,不但不用在马路上踩着凌波微步闪避牛粪和乌鸦屎,也能避免再度受到群鸦攻击,但此时乌鸦们却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回巢歇息了,一隻都看不到。
艺术系这种和我八竿子打不着边的地方,自从认识了美人鱼之后才进去过几次看她的作品。晚上的艺术系系馆灯火通明,期中考快到了,很多学生趁着没课的时间来赶作品进度。
我们进到雕刻教室,美人鱼和几位同学打过招呼后,就定位拾起她那些我认不得的工具,开始动作。
我看不懂她在做什么,也只能看出这石膏像的身形与晓王子有相似之处,还不具备细节,这让我颇感无趣。美人鱼要晓王子摆出几个姿势,她仔细地来回打量几次,在他身上比划。
她笑语嫣然,热切专注地研读着他的肌理线条,两人目光对上时,彼此会心一笑,仅仅是轻松平凡的言谈,比方她叮嚀他明天要去给车子加油,要他记得换洗衣物,都显露出两人之间的浓情蜜意。
这景象和之前她和前任男友阿米狗交往时何其相似,只是那时她做的是木雕,不知她现在在做石膏像时,会不会也觉得自己正在做的事似曾相识。
美人鱼双手忙碌不停,却还有馀暇一边和我们聊天。北极熊和我们分享一个好消息,「我听帝王蟹讲电话时说,她这个週末要回家去。」
我见到美人鱼和北极熊脸上露出肯定和我一样宽慰欢欣的笑容,「她的内衣裤终于正反面都轮流穿过一次啦?」那整坑整谷的外出服和家居服就不用说了,肯定是都穿了不下几十次,她也不会觉得脏,倒是内衣裤不洗就只好两面轮流各穿一次了。
「我们总算有这个週末可以睡个好觉了。」美人鱼双手合十微倾,偏头摆出可爱的睡觉姿势。
虽然和帝王蟹不熟,可晓王子不时听我们聊,也大概知道她讲电话总吵得我们不得安睡,且每天都得讲将近十个小时不消停,他不解地问道,「她跟她男朋友怎么每天都有那么多话可讲?」
「她男朋友?谁?」我们三人异口同声地反问,同时会意过来,再同时纵声大笑,他困惑地望着我们那模样,傻到家了。
「那不是她男朋友,是她姐姐。」美人鱼对他解释。
「她就算交男朋友也不可能有时间和他讲话,因为她每天都得花那么多时间和她姐姐讲电话。」我补充道,「不过也难怪你会这样认为,毕竟每天能有那么多话可讲,她们感情简直比情侣还好呢。」
晓王子极为纳罕,「我从没见过感情好到每天都得讲十个小时电话的姐妹。」
我忽然想起了一个我长久以来抱持的疑惑,「话说她们感情那么好,她为什么不好歹在週末时放我们一马,每个週末都回家去见她,却两三个月才回去一次?她家离这里才两个小时车程。」
北极熊进一步提出了一个,我们平时从没想过的微妙疑点,「说起来,自从我们住在一起后,这几年来,似乎都是她週末放假时回家去看她姐姐,她姐姐却从不来找她。」
「所以你们从来没看过她姐姐?」晓王子直接点出显而易见却颇为惊人的事实。
我们三人面面相覷。
我们是没见过她姐姐,但对她姐姐的长相不陌生。她那一半的房间除了贴满日本动漫海报之外,书桌旁的墙上倒是贴了许多张她和她姐姐的合照,有的看起来颇为年稚,有的则应该是几年前照的,什么年龄的都有。她们姐妹俩是双胞胎,长得很相似,但她的个头较高,身形也比她姐姐大一号。
刚才我对晓王子解释说,她就算有男朋友,也不可能有时间和男朋友相处,因为她将时间都留给她姐姐,而她姐姐相对地也面临了上述的情况。记得她有一次提过,她姐姐以前交过男朋友,可她姐姐嫌自己男朋友佔据自己太多时间,让她姐姐没有足够时间和她相处,所以跟男朋友分手了。
「听起来她们真的很像女同性恋情侣呢。」知道这对姐妹的感情真的好到如此不可思议,竟然能为此和男朋友分手,晓王子明显地语带嫌恶。
美人鱼今日的进度告一段落后,我们离开系馆,晓王子载我们回家。在我们缓缓驶过一段很斜的下坡路时,帝王蟹恰好骑单车疾速经过我们身边,一手握把手,另一手拿杯饮料,将手机夹在肩颈之间,嘴巴动个不停,但速度太快,我们听不大清楚她在说什么。
「天,那样也能讲电话?」美人鱼目瞪口呆。平时大多有晓王子专车接送,以前和阿米狗交往时,阿米狗也常载她,她本来就不擅长骑单车,总有车坐又没机会骑单车的她,骑起单车更加笨拙,两手握把手都能骑得战战兢兢又冷汗直流,所以对她而言,帝王蟹的骑车技术简直好到望之向隅。
头歪着骑,视野就歪了,平衡就没了,这样还能骑得好端端的,还是下坡,连我也不住摇头叹服,「简直能去加入《太阳马戏团》了。」
方才帝王蟹骑车经过我们的车时,她的手机隐约传来嘈杂的电磁声。她的手机是有天线的,那电磁声让我联想到,像是在跟外太空某艘母船发送讯号。
我无从得知,发送的是什么样的讯号,那是外人无从介入的两人之间,隐讳而神秘的专属语言。
【六】热天午夜之黑暗地带
杀千刀的雨季走了,该下地狱的花季开始了。鬱热的春城无处不飞花,还有终年不散的瘴气加持,让打喷嚏声、擤鼻涕声、咳痰声在荒城中此起彼落。我双眼发痒,佈满诡红的血丝,美人鱼因鼻塞而引起呼吸困难,北极熊鼻头发红活像小丑的红鼻子,鼻头几乎要被卫生纸磨破皮,全荒城的人都正饱受瘴癘侵袭之苦。
这一夜我们都辗转难眠,不约而同地走出房间,神情呆滞地摊在厨房椅子上,只闻得到彼此身上的臭汗,双手徒劳无功地拿面纸擤鼻涕,以及擦拭着自己宛若刚从游泳池爬出来的头发、脸和身子。
荒城地处内陆,内湾的海风吹不进来,城市外围只有黄土粗沙,我们像是被关在沙漠正中央的监牢中,就算得以逃离,週围也只有枯草与漫天飞沙走石,一点生机也没有。
如果从google上的卫星云图来看,荒城在广大无际的荒漠中,就只是那么一小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越看越觉得那片荒漠是那么大,而荒城又是那么小,它终究会被了无生机的荒漠吞噬,而就算吞没了也没有人会注意到,只为这片无限扩展的荒漠徒增一丝微不足道的死气。
我想,如果有人晚上在公路上开车,沿路见到几座城市的灯火后,忽然见到一整片漆黑空寂,一定会以为这里除了凋萎枯草什么也没有,但那一片黑,就是荒城。
这间女舍中颤巍巍的幽火,在黑暗中忽明忽灭,微弱地喘息,像是在对外闪烁着发出求救讯号,或是在试图对黑暗中的无尽虚空中,任何其它可能存在的生机探问,有没有谁在那里。
「好热。」北极熊理所当然是最怕热的。
「好难呼吸。」缺乏水份滋润的美人鱼,光滑的肌肤在乾躁的空气中绽裂,大口吸入任何一丝水气。
「美人鱼,你要不要来杯泰式酸辣麵?让鼻水流出来,你快不能呼吸了。」我照惯例主动试图提出一些建议,「北极熊,你要不要听鬼故事?会凉快许多。」
美人鱼点点头,鼻水流个不停的北极熊却也想要一杯,可能只是想吃宵夜,酸辣麵是我为以备这种急用而买来存放的,虽然很怀疑为什么天气这么热我们还吃得下去,但还是用微波炉热了开水,倒入三个杯麵中。
「所以北极熊你要不要听个鬼故事?」我再问一次,可光听到『鬼』这个字,北极熊的脸就一阵惨绿,比鬼片中脸泛青光的女鬼还吓人,美人鱼不但用力摇头,还立即将耳朵捂起来。
「我看效果还挺不错的嘛,光听到『鬼』这个字,你们就冷汗直流,有没有凉快一点?」
这两人早就被吓到噤若寒蝉,连拿筷子的手都定格了。
我们吃完杯麵后要洗筷子,手却伸不到水龙头下方,整个水槽中一个礼拜没洗的碗盘叠到水龙头正下方,连想将水龙头挪开都没位置。我们要将杯麵扔入垃圾桶,却完全找不到空隙扔进去,垃圾不但叠到满出来,还掉到地上,旁边还堆了三包没绑紧的垃圾袋,此时其中一包垃圾承受不了负荷倒下,撒了半包出来。
我们三人无奈对望,光想也知道是谁干的好事。
「我实在很怀疑排值班表时,有没有将帝王蟹列入的必要,有列跟没列一样,还得忍受一个礼拜的恶臭。」
「她碗都不洗怎么够用啊?」刚才美人鱼打开水龙头,出水口已被厨馀塞住,将清水挡在水槽中,噁心的残渣在汤汤水水中漂浮。
「天知道她带了能用几个月的瓷碗,而且没瓷碗她还有纸盘呢。」我。
「没有纸盘她还有杯麵呢。」北极熊。
「没有杯麵她还有微波晚餐呢。」美人鱼。
「没有微波晚餐她还能订外卖、买快餐呢。」我。
这无疑成了个没完没了的接龙,而且这种造句法听起来还很像,那被误植在路易十六的皇后玛莉安东妮特身上几百年的名句『如果没有麵包,就吃奶油圆球蛋糕嘛!』。
这让我忽然想到了句冷笑话,能给大家凉快一下,「她这人哪,比王八乌龟还不如。」
「怎么说?」美人鱼。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动物园有乌龟,她这人不是连乌龟都不如是什么?」
北极熊一反平时的恬静,笑得前俯后仰,那白皙双颊面红耳赤,都红到耳根了。美人鱼则是脸上顿时出现了三条线,不屑地白了我一眼,「这也叫做笑话?我幼稚园时就已经没有人在讲了!」
「北极熊不笑得挺开心的?」
「她连笑点都停留在五十年前哪!」
可是看北极熊笑得那么开心,美人鱼和我对视一眼,忍不住同时放声大笑。
北极熊总能因五十年前的笑点而笑,我们总能因北极熊能为五十年前的笑点笑得那么开心而笑。
在我们女舍横行霸道,碗不洗垃圾不倒房子不打扫,只有骂人吵架比谁都行,连走路都横着走的帝王蟹,週末回家去了,我们想叫她来履行义务也没办法。本想等她回来再叫她做,但在看见蟑螂一家三口在垃圾袋中饱食得好不快活之后,我们决定将垃圾整理起来拿去丢。
北极熊勉力将碗盘挪开洗筷子,美人鱼将满地垃圾捡回袋子里重新绑好,我将四包垃圾扛去外面丢,一路小跑步快走,在垃圾袋中的污水渗出过多之前,奔向远处靠近路口的大垃圾箱丢弃。
费尽力气扔进去后,我站在原地稍微喘息,深夜的马路边,我闻到了草坪上的露水味,沁人心脾,此刻屋子里热得要死,我决定暂且站在外头吹吹晚风。
不远处的路灯下,有个人靠在灯桿上,手里拿了罐啤酒,正觉得那身影有些熟悉,那人已看见了我,对我挥挥手,我走上前去。
那是阿米狗,美人鱼上一个男朋友。
【七】木雕与石膏像
自从阿米狗和美人鱼分手后,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见到他了。虽说美人鱼和他闹翻了,他背叛了她也很过份,但毕竟我是旁观者,他也不是我的朋友,所以我对他没什么好恶之感。
比起他本人,我比较常看到他的画像,以前他们交往时,常见到美人鱼在画他,好像很多人都很喜欢画意中人,以前我上课时也会画坐隔壁英挺的男同学,但她的等级自然是比课本上的涂鸦高很多,画得栩栩如生,很有本人的韵味。
那些画自然也随着他的木雕像,消失在烈火当中。红火在她脸上跃动,在她呆滞的眼瞳中闪烁,我无法忘记她那样的神情,她将画纸、木雕和所有他送的礼物扔入火中时,我能从粗野狂迈的动作中读到她的愤怒,可是她却面无表情,好像头跟身体是分开的,脸上平静无波的情绪和大幅度的肢体动作没有任何关联。
她很善于隐藏情绪,在她和他摊牌时,我对她那么久以前就已经在怀疑感到吃惊,而那段期间,我从他们身上完全没有看出任何变化,包括她深陷怀疑和痛苦中,以及他的见异思迁。
一想到过往期间,一直温柔地绽开美丽的微笑的她,竟然独自一人痛苦了那么久,真的很不可思议。
一年多了,看她现在那样幸福,我松了一口气。虽说我并不赞同『失恋最好的良药就是展开下一段恋情』这种说法,但…她开心就好。
一边回想过去,一边和阿米狗聊聊近况,当初他们交往期间,阿米狗背着她追求的对象,已经和他分手了。
「所以你女友没了,现在想起了美人鱼,就想来看看她?」
「你误会了,就…只是路过。」
「这么晚了还特地来我们公寓前的路灯下喝啤酒吹风?」
看他哑口无言,我轻笑着摆手,「跟你开玩笑的。她啊,最近过得很好。」
我正要对他解释,她和晓王子交往的事,他却早已得知,「去年情人节她演的戏我有带我前女友去看。她的近况我大抵上知道,上礼拜打球时人不够,我一个球友找她男友来组队,她也来看她男友打球。」
「这么巧?」世界真小。
「那你们有没有说到话?」
「她完全没理我。」
看来她还是很介意,会介意就表示还没完全放下。
「老实说,看到她在场边为她男友加油欢呼,中场休息时她为她男友送上毛巾和矿泉水,结束后我们大伙一起去吃饭喝酒,她静静地坐在身边微笑,就会想到从前。」
我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画面,参与男友和哥儿们的聚会,坐在一旁微笑,当个称职的花瓶,不会抱怨无聊、频频看手錶或是随意插嘴,大家笑她就跟着笑,别人敬酒她也回敬,让他人称讚她这个女友美丽乖巧又听话,她的男友真幸福,让她的男友因拥有这样的女友而得意洋洋,是她最擅长的,也是她一贯的模式,她最能胜任旁人眼中的完美女友了。
只不过爱情是种投资报酬率完全不合成本的事,考满分拿第一名也不见得能赢得爱情,她连输掉爱情,都是一贯的模式。
「刚刚说到我的球友认识她男友,老实说…我最近有听到一些风声。」
「像是什么?」
「我的球友说,她男友在他们那圈子里,花心是出了名的。」
「有这等事?那…那在他们交往后,应该有改善吧?」以我来看,他们老是黏在一起,晓王子当时告白又是在全校面前,应该没机会在别人面前假装单身才是。
「难说。」
刚刚才想到她之前被背叛的过去,难道歷史又要重演?她明明什么也没做错,为什么?是因为什么也没做错,所以错了?
「是谁?」
我进一步追问,他显得有点迟疑,「我不确定,感觉他和那个女孩认识蛮久了…」
那个女孩我见过,似乎是晓王子在高中时就认识了,认识了这么久却没交往,应该只是朋友,应该。
「你先别问她或跟她说。」
「我知道,我会留意,谢谢你告诉我。」身为她的朋友,我也只能留意,因为她就是这种,烦恼只搁在心底,别人问都说很好、没什么的类型,尤其在感情方面。
木雕被她烧毁了,而石膏像,是否也将面临同样的命运?
【八】小草
伸伸懒腰抬头挺胸
我是翠绿又健康的小草
我说我在这里在主人的身旁
眼前的湛蓝深海她斜倚海岸旁礁石上
浪打上她冷透的颊她总对我微笑
暖暖的海水不再冰凉
从海上游到岸上从岸上游到海上
这世界是一片海洋她迎风自在徜徉
我总等在这块礁石上主人喜欢在这里看夕阳
她嘴中的世界好大似乎也充斥各式各样的生物呀
像是有隻头戴绿帽走路左晃右摇还外八的绿头鸭
世界的另一端是满地白茫茫锋锐的雪刮在北极熊脸上
似乎总露出轻悄的微笑冬眠在那坚固的雪穴里躲阳光
有块异地浮在外太空炽火烧红了千疮百孔的腐臭土壤
统治此地的妖兽叫帝王蟹穿脑的魔音飘扬在名为赤蟹的红色星球上
这在我听起来奇怪的组合主人讲到她们时总笑到眼角喷泪嘴角上扬
主人有个心愿她想造一座美丽的雕像
每回看她浑身被石膏覆盖地疲累返回脸上的笑容既辛苦又满足
我是颗突变的海边植物无法吸收海里的水
我的根深深插入石里我辛苦地张开双臂面对海风
主人特地去找淡水来给我我总满足地喝下
有时绿头鸭会跟主人一起来看我笑说主人绝不可能把我养大
有一天主人离开了很久日落月升时光悄悄溜走
终于轮到我成熟的时候沐浴在月光中紫花眩然绽放
此时主人出现在我身旁我愿以我恬淡的香点缀她的高贵典雅
她在我身旁放下了一大簇红玫瑰脂粉味重浑身带刺张牙舞爪
她们绽放微笑但笑起来很僵毛骨悚然的花尸笑得我浑身发麻
有人提议将她们作为乾躁花听说有人类被这样保存于远方黄沙
一位头戴金冠的王子与主人相偕离去主人始终没对我说一句话
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走了
花开花谢间星辰随季节推移而改变了方向
我的肌肤被凛冽的海风吹皱我的腰背被狂暴的海风折弯
体内剩下的淡水越来越少强迫自己喝下盐水反而越喝越渴
我倒在地上四肢发麻我痛恨自己无法到处游走的植根
我不怪主人不带我到处走因为主人的话语已构筑了一个天堂
主人和煦的微笑照得我暖洋洋主人给予的淡水甘甜沁凉
我翘首盼望我低头思量我在想主人什么时候才要回家
我凝眉怒瞪我攥拳抽泣我在想主人怎能狠心将我拋下
我泪流成血我气若游丝我在想主人最后一面能否见到
天上划过了流星雨海上倒映了雨流星
海边浪漫綺丽的夜景眾多情侣来此欣赏
主人依偎在王子的身旁他手里捧一大把玫瑰尸花
幸福的人类们抬头仰望星光我闻到越来越近的主人独有的淡香
主人讶异地发现了我呢喃我怎么变这副模样
她急忙淋了淡水在我身上靠这最后一点力量最后的紫花开始绽放
像是晚熟的爱夹杂略苦微涩的乾泪
海风顺势一吹霎时我这微不足道的小花之泪铺天盖地于整片海洋
多情爱哭的海水从不吝惜咸泪冷酷凌厉的海风怒吼中竟带有凄凉
绚烂华美的流星海吹起了一股苦涩芬芳
我虔诚祝祷我讚颂圣神我希望主人永远美丽快乐健康
如果可以希望永远都不会忘记我吧
紫花泪凋落轻抚过主人含泪的脸颊上
我越飞越远整个世界终在我脚下
整个世界等我去徜徉去流浪
「所以我的小草就这样死掉了﹖」最近美人鱼越来越忙,总在系馆赶工,赶工完就睡在晓王子家,今天意外地回来拿东西时,发现她那命名为『小草』的盆栽死了,而皱着眉将枯萎的小草扔掉。
「是啊,我作了首歌,当作普渡它吧,愿它安息,阿门。」
室友的小草死掉了
室友的小草死掉了
几天没有施肥几天没有浇水
叶黄枝枯时它就这样死掉了
「这什么烂歌啊,竟然编这种歌取笑我!我是一时大意才这样,不是故意养死它的好吗?!」
美人鱼抱怨完后,晓王子走向门口说,「我们走了。」
「嗯,下次再去买盆花来养吧。」两人挽手离去。
看着那躺在垃圾桶里,灰朴朴的尘埃满佈的叶片上,还残留着蜘蛛网的小草,我深深为想必在未来会死在我们家的,那千千万万花魂默哀,养花草这种事,还真是『死了一个我,还有千千万万个我』呀。
小草,下辈子找个好主人,别再遇上这种连仙人掌跟富贵竹都可以种死的黑手指了吧。
【九】东窗下
美人鱼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每次回家都匆匆忙忙又走了,话说就算她有回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开口问她,她那种逞强的性子,是不管别人怎么问都当人家在客套,也客套地回答『没有啊』、『还好啊』的类型,不把人家的关心当一回事,尽打太极,让人都不知道从何问起。
阿米狗说的事我一直耿耿于怀,记在心里,想找个机会去探寻,可我又不是开徵信社的,哪想得出来怎么探查,想事先警告美人鱼却又开不了口,只能空着急。越想越觉得麻烦,祇得祈祷晓王子的事只是空穴来风,甚至消极地想,他若真要偷吃就吃相好看点,别让美人鱼发现,免得她受到打击。
可天不从人愿,就跟乌鸦屎一样,跟一群人一起走在路上,神风灰鸦队偏偏就只对我投射原子弹,我有什么办法。
今天有异性没人性的美人鱼,难得拿出我以为并不存在的良心,主动约我在外头吃午饭。
看今天天气很阴,打开家门一阵冷风扑来,以为今天终于要稍微凉一些了,没想到还是一如往常地倒霉,被自己的长袖衬衫热得满身大汗,活像刚从游泳池爬出来的。
穿着无袖浅绿色t恤的美人鱼,拼命用手煽风,两颊热得红噗噗的,眼神上下将我扫了一下,「晓王子说今天会很热。」
「…晓王子是中央气象局局长吗?」
这女人很奇怪,她有男朋友的时候,不时会引用男朋友告诉她的事,就是这种很基本的,自己上网就可以查得到的天气气温,只要是男朋友对她说的、告知她的,明明是自己也能查、应该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她也要引用男朋友的话,诸如此类的话还有『晓王子说今天是校庆』、『晓王子说下礼拜要期中考』…等等,她谈恋爱就是这样,从之前到现在的差别就只是把『阿米狗』换成『晓王子』而已。
这种『听话』的程度我实在是学不来,活了二十几年依旧是孤家寡人一个,怨不得人。
「话说你怎么跟我约在客运站?」
「荒城这么小,餐厅早就被我们吃遍了,今天是週末,比较有空,晓王子说邻近的罪城新开了间价格中等的吃到饱寿司,想说找你们一起去。嗯?北极熊怎么没来?」
「以她那种懒骨头,要她为了吃顿饭就坐一个半小时的客运去吃,她怎么可能愿意?连坐客运去远一点的地方吃顿饭也懒,人胖不是没有原因的。」
美人鱼瞅着我,「喔!是你说她胖的,我可没说。」
「胖就胖,理直气壮,干嘛怕人说。」
坐上客运后,「话说晓王子呢?」
「他说今天要去打球。」
才说她转性了呢,原来是男朋友没空陪自己才找朋友。
「那你今天怎么没去场边递毛巾递水当啦啦队?」
「晓王子说罪城最大的百货公司刚好在那餐厅附近,我想说吃完饭后去那边看看衣服,他对逛街又没兴趣,不好要他陪…」
她这不叫做夫奴是什么?小女人一个。在篮球场边递茶水、陪同男朋友参加他哥儿们的聚会又哪里有趣了,凭什么她就得乖乖陪在身边,而自己想去逛街还不好要男朋友作陪,怕他无聊。
「而且他的生日快到了,想买礼物送他。」
…说老半天,你根本一开始的主要目的就是特地花一小时坐客运去百货公司挑他的礼物嘛!
她试图闪避我的目光,我和蔼地对她说道,「你呀,你认为我会笑你是不是?」
被我一语道破,她羞赧地笑笑。
「又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我话锋一转,「你第一天认识我吗?我当然会笑你哇哈哈哈哈哈哈!你这个夫奴!」我指着她的鼻子狂笑,被她的长腿踹了一脚,转过身背对我不说话。
打闹间,客运驶上跨河大桥,眼前的河岸上高楼大厦林立,由远而近传来了汽笛声,气势恢弘的大船逐渐驶过桥下,只隔一条河,罪城和荒城完全是两样情。进入了罪城的市中心后,我们在繁华的大街上下车,顿时有被发配到边疆的孤臣孽子,被大发慈悲的天皇老子调回京城之感。
吃完价格果然蛮中等,菜色也很多样的寿司吃到饱后,我认份地陪她逛街挑礼物,反正也很少来罪城,来看看热闹也好。
荒城之所以叫做荒城,自然是这里荒凉到一个难以想像的境界,连间百货公司都没有只是小事,连鸡不生蛋鸟不拉屎,以及好山好水好无聊这种形容词,都没办法套到它身上,因为鸟都来这里拉屎,而这里不要说好山好水,连座山连条河都没有。
而罪城之所以叫做罪城,除了繁华热闹之外,就是都市一定会有的犯罪率,市中心满街横卧的游民以及笑闹着讨钱的嘻皮,以及令人掩鼻的尿骚味、体臭味(多半是太久没洗澡)和大麻味,把这昔日的豪气大城搞得污臭不堪。
荒城和罪城的共通点大概就是臭吧。
在百货公司走累了,我们依着喷水池坐下来,正随意闲聊时,我忽然呼吸停滞,不由得闭上了嘴。
「怎么了?」
「没,我…咳咳…我被爆米花呛到。」我晃了晃手上的爆米花,眼角馀光瞟着美人鱼后方的服饰店。
「爆米花又不是拿来喝的,吃爆米花还会呛到,人笨真是没办法。」
嗯,美人鱼暂时没有发现,,晓王子牵着一个女孩子的手,相偕走出她后方的服饰店。
「咦?你有没有看到我刚刚拿下来的太阳眼镜?」美人鱼着急地转头…然后与晓王子四目相望。
【十】海啸与雪崩
见过海啸吗?
人类认为,海啸是大海对陆地的蚕食鲸吞。
海,对人类而言是深不可测的。人类抬头仰望天空,就能见到许多星体,可是低头望向海面,却什么也看不见。一个幽暗无光又巨大的未知世界,就在人类脚下,蕴含压倒性的巨大力量。
海滋养着人,海温柔地傍着陆地,海浪一再奔向陆地,而不是陆地奔向海,是海对陆地的渴望,比陆地对海来得大。海洋将双臂化为浪花,极力张开,包容地、怜惜地将陆地拥入怀中,海洋带给了陆地生命,让人类得以依存,而陆地带给了海洋什么?
当海洋失去了陆地,海洋会变得如何?
海洋对陆地无怨无悔地付出,却得不到回应时,海洋只会更激烈地伸出双手,更渴切地奔向陆地,瞬间涌起的巨大慾望,化为海啸,平时抚慰陆地那温柔的双手,化为粗壮的巨掌,粗暴地抓向陆地。
可浪花滞留在沙滩上就会死去,所以浪花总是得离去,浪花始终抓不住陆地,只好一再退去。
就连海啸也不能例外。
海啸离开后,陆地一片疮痍,这都市中的罪恶,污秽地渗入海中,随着海啸一起离去,那汹涌的狂澜回溯至旱荒的小城,浪潮逐渐减弱,回復平静,但瞇眼仔细瞧,却隐约能见到海面下的暗流与漩涡,那令人望不清的黑暗,是隐隐在海底盘旋的风暴,令人不寒而慄。
我在咸泪化成的惊涛骇浪中拼命滑水,勉力不被捲入漩涡中,终于浑身湿透地上了岸,我甩甩身上的水珠,好不容易想歇息一下,铺天盖地的雪崩却迎面而来。
原来雪崩是这样开始的。
一股湿热的岩浆,从週围火热的大地上喷射过来。安睡在雪穴中的北极熊感受到不寻常的热度探出洞来,污秽的大地上突然喷射出岩浆,北极熊迅速鑽回雪穴,那热流将那雪穴烧融出一个小洞。挟带大量热流的小洞,将雪穴渐渐融化,雪穴开始坍方,北极熊带着自己唯一的家当,白色的笔记型电脑,在被雪掩埋前的最后一秒逃出。
看见自己唯一安居的温床被毁,北极熊柳眉倒竖,鼻头拧出怒纹,崩塌的雪穴上的大杯热摩卡还在灼烧。
灼烧,灼烧,北极熊的双眼在灼烧。愤怒的火焰掩盖了眼前的视线,北极熊望出去,到处是一片的红。昔日恬静平和的北极熊,爆出凶悍的咆哮,大踏步走向眼前的始作俑者,从不停止咆哮兽吼的帝王蟹。
「是你干的吗……」北极熊喉咙发出威胁性的咕嚕声,那是吞咽口水的声音。
见到整个身形忽然比平常更壮大起来的北极熊,帝王蟹惊讶地瞪着她,视线再转向崩塌的雪穴,以及不知何时自桌上不翼而飞的大杯热摩卡,才想起自己方才正在拍卖网站上抢标,脖颈夹手机,双手轮番在键盘上快速飞舞时,动作大了点,竟将咖啡扫到了一旁北极熊的床铺上,热咖啡瞬间在雪白的棉被上晕开,形成刺眼的脏污。
帝王蟹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但下一秒注意力随即被它成持着的手机拉走,而毫无第六感、竟全然无以察觉危险正逐渐逼近的帝王蟹,并不对北极熊多加理会。
可手机的另一端,竟传来死寂。
「喂?喂!怎么回事啊,突然掛我电话是怎么回事?!」帝王蟹气急败坏地尖声大叫﹐但一声低沉有力、富带威胁性的怒吼,差点震碎她的耳膜。
北极熊的大手按在结束通话键上,在她耳畔大吼道,「到底是不是你将热咖啡,洒到我的床上的?」
但狂暴的帝王蟹完全没听进去北极熊的质问,她立即按下了重新整理,萤幕上出现某部日本知名少年动画作品的限量剧场版海报下标完毕,最后由她在拍卖网站上长期敌对的仇家之一得标的画面。
帝王蟹尖锐的高八度叫喊,超高音速的喉咙震动,直飆云霄,「北极熊你神经病啊?没事干嘛按掉我的手机,害我没标到那海报了啦!」
她气急败坏地按下通话键,「喂!——喂?」
不知什么时候,巨大却敏捷的北极熊却已夺过手机,将它紧紧捏在手中,它几乎要被握碎、甚至要挤出汁了。
「喂!你干嘛没事拿我手机!莫名其妙啊你——」帝王蟹正要上前夺回手机,北极熊却回道,「你不先听我讲话,我就把你手机摔烂!」
北极熊继续质问道,「你把咖啡甩到我棉被上,弄脏了棉被,你说要怎么办,啊?!」
「那我现在就跟你说对不起嘛!你干嘛按掉我手机还把手机拿走?!」
「谁叫你根本没有在听我讲话!你说棉被弄脏了到底要怎么办?」
「弄脏了就拿去洗啊!」
「你给我拿去洗!」
「我干嘛帮你拿棉被去洗?我还要付洗衣的钱耶!」
「那是你弄脏的耶!」
「那棉被是你的耶!」
「你好歹给我洗棉被的钱!」
「为什么?钱是我的,棉被是你的耶!」
「那我就不把手机还你,拿去砸烂…不,从窗户丢下去!」
「你敢?手机是我的!给我还来!」
北极熊正推挤着帝王蟹要走向窗户,帝王蟹则极力阻止,两人扭打成一团,我急急上前,「北极熊,把手机丢给我!」
我接到手机后,眼见帝王蟹挡着窗户,我转身奔出门外,奋力一拋,手机远远飞过楼下女舍停车场的围墙,传来一阵清脆的碎裂声。
【十一】失落的手机
如果时间能重来的话,我会作出同样的事吗?当然不会。
如果做所谓对的事会伤害到别人,引来无法挽回的可怕后果,那或许就不该去做,而且没有什么事是绝对正确的,政治正确只是一个目标,一个比较的标准罢了。
多说无益,因为时间不能重来,说出口的话不能收回,已经做的事就是做了。
之前我们被帝王蟹没日没夜的讲电话声吵得烦的时候,曾经很好奇说,如果将她的手机弄坏、藏起来或扔掉的话,不知道她会怎么做,想到她抓狂的模样,我们就一起露出了恶作剧得逞的得意神情,相视大笑。
现在我们知道,她没了手机,会作出什么事,她的确抓狂了,可是我们都笑不出来了。
那声清脆的破裂声清晰可见,在那一刻,帝王蟹似乎也有什么东西,同时响起了破碎的声音。但帝王蟹只约冻结了三秒,身形就立即如箭般射出,奔向门口,要去将手机找回来。
胖壮的北极熊从后将她抱住,我同时挡在门口,阻挡她的去路,她死命扭动身体挣脱,却一时无法甩脱北极熊的钳制,她发出刺耳的兽吼,「滚开!放开我!我要去把手机拿回来!等我拿回来后再跟你们算这笔账,你们完蛋了!」
我下意识闪躲她厉狠的灼灼目光,我从未见过那样深的怨毒与愤恨,恨到几乎要立即杀了我,将我撕成碎片。
「你先跟北极熊道歉,拿钱出来将她的被子拿去送洗,我们再让你去拿回来。」
「我凭什么要道歉?」
我知道和她这种逻辑来自于外太空的人沟通是对牛弹琴,我不喜欢胁迫人,但该做的事还是得做,况且道个歉有这么难?看来是的,对她而言,道歉就是有这么难,难在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有错。平时我们懒得和她计较,可是和她撕破脸是迟早的事,而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正待我努力思索要如何要求她道歉,让她认清她的过错时,北极熊发难了,「你给我道歉,为所有你给我们添的麻烦,带给我们的痛苦,造成的所有伤害道歉。」
「啊?我有什么需要道歉的?」她奇道。
「我们排班打扫你从来不扫,老是将一堆碗盘留在厨房洗手台中佔空间,房间里堆满了垃圾引来一堆蟑螂蚂蚁——」北极熊少见地多话,滔滔不绝地数落了每一项她为我们带来的不便,最后点出了最重大的缺点。
「——以及你与你那该死的手机,从早到晚疲劳轰炸,吵得我们都不能睡觉!」
帝王蟹颇为不耐,「我不是跟你们说过了吗?我唸医学系很忙耶,超多书要唸,我是医学性社团高级干部,又要去诊所实习,哪里有时间打扫啊。」
「你要唸书,我们难道就不需要时间唸书?而且你有那么多时间可以讲电话,你会有多忙?」北极熊精准地反駮,真是不能再中肯了。
「你们唸那些没有钱途、毕业出来不知道能找什么工作的废系哪里需要唸?艺术系、
景观及都市设计系、人力资源发展系,这些需要唸书吗?每个礼拜都排班打扫房间、客厅、吸地板、扫厕所、倒垃圾,还要洗碗,我哪有你们那么间哪?」
美人鱼唸的是艺术系,景观及都市设计系是北极熊唸的系,我唸的则是人力资源发展系,我实在懒得跟帝王蟹解释,我们唸的系各自都让我们学到了多少东西,而又让我们能对社会作出多少奉献,大家都当医生,社会体系是不可能正常运作的。
再说,拜託喔帝王蟹大小姐,你不知道我们有多少同学朋友们,听过你的事跡后,都说请务必告知他们,你以后当什么科的医生,他们一定不会去找你看病,想到你浑身上下不知道有多少从家里带出来的可怕病菌他们就觉得好可怕,而且医生不重视清洁与消毒,迟早会医死人、引起医疗过失的,要出了什么事你赚多少说不定都不够赔,甚至被告的话坐牢都有可能吶。
你不知道,医生开业很讲求名气与人脉的,像你这样臭名远播,就算医学系第一名毕业,出来没有病人给你看,你也会饿死的好不好!
而且话说回来,维持环境整洁本来就该是生活中的一部分,你没有时间去做这样基本的事,那是你时间管理不佳好不好,我就不信每个唸医学系的都跟你一样脏!
不过话说回来,来家里找你、跟你一起开会的那些医学性社团干部,倒是都刚好跟你一样,眼睛长在头顶上就是了。但我不会认为这是常态,只能说你们物以类聚。
在我忙着腹诽时,北极熊正就手机这件事与帝王蟹吵得不可开交,帝王蟹依旧没有道歉,以及掏钱将棉被拿去送洗的意思,继续坚持着棉被是北极熊的,北极熊自己该拿去送洗这套歪理。
到最后帝王蟹不耐地骂道,「我懒得再跟你们废话,你们全部都给我让开,让我去把手机捡回来,北极熊你给我闭嘴,不要再给我囉唆你那破棉被,跟你那破棉被比起来,你不会知道我的手机对我而言有多重要!如果手机坏了,我就——」
「就怎样?」北极熊质问道。
「——我就杀了你们!」
【十二】雪融
我自然知道这是气话,可是我被她决然的神情震撼到了,手机坏了再买就好,可是她给我一种,非得是那支手机不可,没有那支手机,她真的会崩溃的诡异感觉。
她寸步不离的那支手机,难道藏了什么秘密?
此时我忽然想起了,之前我们在艺术系系馆的对话,晓王子无意的提问犹在耳际,「所以你们从来没看过她姐姐?」
当时北极熊曾说,「说起来,自从我们住在一起后,这几年来,似乎都是她週末放假时回家去看她姐姐,她姐姐却从不来找她。」
是呀,真有那么爱讲,感情那么好,好到她姐姐能为了多一点时间跟她相处,而甩掉男朋友,为什么不每个週末都回家去见她姐姐,却最多两三个月才回家一趟?感情那么好,不会想常常见面吗?
「听起来她们真的很像女同性恋情侣呢。」记得晓王子语带性向歧视,嫌恶地皱眉。
可以杀死一隻猫,有时候甚至能杀死一个人的好奇心,完全佔据了我的心,让我作出了决定,「帝王蟹,我说最后一次,你不道歉,不掏钱出来拿棉被去送洗,我就摔烂你的手机。」
听到了碎裂声,的确不能保证手机是否真的坏了,况且我看帝王蟹和她姐姐吵架时,常愤怒地将手机往墙上摔,摔了几十几百次,也照样没有故障,收讯好电力又持久,那手机早已千锤百炼,没那么容易坏。
我转身跑出去寻找手机,迅速下楼梯后,飞奔过偌大的停车场,前往围墙后的公园。北极熊试图阻止帝王蟹跟着奔出去,两人一路缠斗到门口,在几番拉扯后,帝王蟹使出蛮力将北极熊一推,竟将北极熊推下了楼梯。
北极熊胖壮的身躯就如我从电影中所看到的那样,迅速翻滚而下,撞到楼梯间转角后重重反弹,再顺势滚下一楼。这样的突发意外让我愣了几秒,转头从停车场的这一端疾速奔回女舍楼下,欲上前检查北极熊的伤势。
帝王蟹先是惊骇地瞪着北极熊,再来是转头看我。与她的眼神交会的剎那,我心头一阵火起,厉声指责她,「你这个杀人兇手!」
『杀人兇手』这四个字听得她浑身一震,她面色发白地摇头辩驳,「我、我…我不是故意…是她自己不、不小心…谁教她不让开…」
我只恨为什么我们的套房会是在这整栋女舍离出口最远的深处,方才快速跑过空阔的停车场,平时没怎么运动的我已经累得发喘,现在又要立刻快马奔回来,加上紧张,呼吸极为急促,上气不接下气。
我又急又气,更气的是在我费力急忙奔回来的这段时间,这个罪魁祸首竟然只是呆呆地杵在原地,为自己的过错开脱,而不道歉,更不上前去查看北极熊的伤势。对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又是同房的室友,她是何其残酷无情。
好不容易赶到了北极熊身边,她满面的鲜血和刮痕触目惊心,后脑大量出血,鼻孔和嘴角也汩汩地流出鲜血,双目紧闭,似乎没了意识,我颤抖着将手指探入她的鼻孔下方,感受不到一丝鼻息。我慌忙地抚上了她的心口和手腕,感受不到任何心跳和脉搏。
染在我手上的鲜血依旧温热,但碰触到她肌肤的指尖,却传来逐渐要冷却的寒意。皮肤白皙的她,此刻脸色更显得煞白,温热的血在沉静的寒雪中漫延开来,雪,逐渐与刺目的热流一同融化成雪水。
我的脑子整个哄哄地乱成一团,有什么东西在我脑中简直快炸裂了。
不会的,不会的,刚才还架着帝王蟹,和我一起质问帝王蟹,最后在我奔出去前,从后拦阻着帝王蟹的北极熊,竟然就这么死了,不会的!
不,我不相信,我不放弃,我要赶快打电话叫救护车来救她!我艰难地自右口袋中掏出我的手机,颤抖却急促地打电话叫救护车,脖颈间却忽然感受到了一股森冷,手机也忽然自我手中被抽走,远远扔开。
「别动。」我的身后传来帝王蟹的声音,她一手从后勒住我的脖颈,我眼角馀光扫到她另一手抵在我下巴上的长刀,不知何时她自厨房取出的长菜刀,「她死了吗?」
我正要推开她,跑去捡回我的手机,却隐隐感受到一丝热流自我喉头流下。
「敢打电话叫警察来就连你也杀。」
「你疯了!我是要打电话叫救护车来救她!」
「救她好让她指认我是杀人兇手?」
「你本来就是杀人兇手!放开我!」我死命要拉开帝王蟹的手臂,可她在我身后我不好使力,她的手臂又勒的我死紧,我一时动弹不得。我灵机一动,想起我匆忙套上的是细根凉鞋,而我瞥见她因才从家里走出来,而穿的拖鞋,我对着她的脚背重重踩下,她吃痛得向后一跳,我及时逃离,用力将她往地板上一推,前去捡起我的手机。
她见状急急从地上爬起,发狂地举刀扑过来,我拔腿狂奔,继续拨号。
可恨的是,我的手机没有讯号。
明明我们四人申请的是同一间电信公司的手机门号,可是就只有我的手机收讯最差,常被美人鱼笑说我的手机发讯台肯定是盖在火星。平时讯号就已经很被稳,讲电话常常断讯了,这种紧要关头却真的就偏偏收不到讯号!
不行,我还不能放弃,我要救北极熊,我一定要救北极熊!
本来想不顾一切跟帝王蟹拼了,可要是我受重伤或甚至死了,谁来打电话叫救护车救她?谁来打电话叫警察,将帝王蟹送去坐牢或枪毙?
北极熊不喜欢用手机,平时都随意丢在房间角落,帝王蟹就拿着长菜刀在后头追杀我,手无寸铁力气也不特别大的我没把握赢她,不可能回头去找,我想起了方才被我扔出去围墙后的帝王蟹的手机,现在只有找到那支该死的手机,那百摔不烂、电力持久且收讯又好的手机,才能打电话叫救护车跟警察!
【十三】逃亡
我快速奔出停车场,翻过一旁的围墙,进入公园。我紧张地低头搜寻草丛,祈祷能儘快找出掉落的手机,更祈祷那手机真的百摔不烂,远远自二楼摔落还能毫发无伤,而我最拼命祈祷的,是希望北极熊还有得救。
当然,我得先在帝王蟹追过来杀了我之前找到手机。
阳光自顶头的树梢间洒下,草丛间倏地有一道光闪过,我急忙衝过去,捡起了手机,却被重重地推倒在地,我赶紧将手机塞进怀中,迅速翻身而起,帝王蟹手中的长菜刀,却已抵在我的脖子上。
「手机交出来!」帝王蟹厉声道,同时手在我身上四处急急地胡乱抓扯,看来她没看见我放进衣服里。
我索性赌她没看见我找到手机,「我没拿。」
「骗人!你一定有!」
太好了,很侥倖地她没看见,但我得取信于她。情急之下我想到自己的手机,反正没有讯号,拿了也没办法用,于是我趁她不注意时,从口袋中将自己的手机丢在地上。
果然,她以为是手机不慎从我身上掉出,低头去捡,我趁机在她胸口用力踹了一脚,拔腿快跑。
她跌了个踉蹌,按住胸口猛咳,正要迈步追上来,我却已奔过女舍前的马路。情急之下她扔出手中的长菜刀,却不偏不倚砍中了我的右肩。我吃痛地大吼一声,险些摔倒,我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不然她就会追上来了。长菜刀筐啷一声掉在地上,我赶紧捡起,歪斜着脚步,凭着意志力忽视痛楚,继续向前跑。
眼见她就要越过马路追上来时,我却瞥见一台公车忽然正从路口飞速疾速过来。她吓了一跳,接着我听见一声响亮的紧急煞车声,而她被撞倒在地。
我担心地回头张望,她虽无受到重伤,但一时动弹不得,倒在地上,惊魂未甫。我与她的距离已远到几乎看不清楚她的身影,不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
又跑了很久,我再也跑不动了,看见斜前方有几张露天桌椅,我两腿一软,瘫倒在椅子上。
喘了几口大气后,稍微镇静下来,我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跑进校园里了。这个週末放三天连假,绝大部份的学生都走了,而荒城中的学生如果都走了,那人口大概就只剩不到五分之一,週末假日的校园更是空无一人。好在现在空无一人,刚才大街上也没人,不然我的样子可会吓死人。
现在我才察觉我的右肩有多痛,我放下长菜刀,去摸自己的右肩,满手都是血,低头一看,上衣也被血染了大半,止也止不住,手边也没任何能止血的物品,只能任着它流,等它慢慢停住。
环顾四週,此刻的恬静真的是与方才被帝王蟹追杀时有着天壤之别,现在冷静下来想想,刚才发生的事简直有如惊悚片中的情节,被一个拿着锐利的刀的杀人魔在后方紧追不捨,不是恐怖片是什么。
虽说我暂时脱离了险境,但问题并没有解决。我正要掏出手机开始拨号,手机上头的天线却脱落了。
该死。
这支手机上头有天线,似乎是几年前的机种,没了天线,就收不到讯号。
更该死的是,我从来没去过荒城的医院和警察局,所以不知道它们在哪里,而学校的诊所假日是不营业的。荒城小归小,但一时要找医院和警察局(还可能是全城唯一的医院和警察局),还真想不起来在哪看到过。
说到警察局,平时我常常被骑脚踏车的警察开罚单,看到他们就烦,想躲多远就有多远,可真想找他们时,却也找不到一个,看来还真只有骑脚踏车违规时,他们才会出现,但我现在又没有骑脚踏车。
而医院,荒城只有一间,独佔市场,自然要价不斐,邻近城市又距荒城很远,我不可能走高速公路前往,还没走到血就流光了。
公共电话?在罪城那般的大都市,十台都有九台公共电话是坏的,更何况是瀰漫着破败气息的荒城,而且在几乎人手一机的时代中,哪里还找得到公共电话。
我很担心北极熊,很想回去看看她怎么样了,可一想到帝王蟹,我又不能现在回去。
想去找美人鱼求救,才想起早先发生的悲剧,现在也不知道她会跑哪去。
左思右想时,右肩的血还是汩汩地流个不停,虽然有逐渐止住的跡象,但我还是痛得动弹不得。
在暗自祈祷能有人经过这里时,手中的手机忽然发出嗶声,似乎快没电了。
我想起了自己和北极熊为了这该死的手机如何活受罪,我重伤,她生死未卜,既然抢来了,不弄清这手机的秘密,实在不甘心。
天线断了收不到讯号,所幸还是能收听语音信箱和阅读简讯,我掀开手机盖,按了几个按钮,开始阅读简讯。
【十四】双子
我的目光很快地瀏览过通话记录,清一色是帝王蟹和她姐姐之间的来电,简讯亦然。我意外地发现,这对姐妹不但样子长得像,连语气都差不多,要不是一个放在寄件夹,一个放在收件夹,不然我还会搞不清楚这些简讯是她还是她姐姐写的。
最旧的简讯,日期是远在好几年前,我愣了一下,她们俩肯定天天传简讯,简讯的量一定很惊人,手机能存这么多简讯吗?这么久以前的都还能留着?
简讯的内容是在讨论要在线上拍卖网站兢标哪项动漫週边產品,这下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帝王蟹在兢标时,双手忙得要死还得用颈窝夹着手机讲话,原来是为了要跟她姐姐讨论,从简讯内容来看,似乎是无法任意跟父母多要零用钱,所以血拼时必须有所取捨。
有些简讯的内容很好笑,似乎是她们俩其中一人惹怒了另一人,那生气的一方就会拒绝接电话,所以就会出现这种「我知道你在,只是你故意让电话响装不在,不接我电话,现在立刻给我接?电?话!」之类的内容,不过有时候她们其中一人是真的不在,可能在上课所以不能开机,但她们也会这样责怪对方,「你知道我打了五十几通电话没找到你,我有多着急你知道吗?就算你在上课,你还是可以走出去教
室跟我讲电话的嘛!」
天,五十几通?我最怕这种夺命连环call了。无论什么情况,如果打了三通我没接,那打三十通我也不会接啊。
总之这两人的手机依存症,不,应该说是对彼此的依存症,还真不是普通的严重。
这两个人的简讯内容极为相似也极为密集,直到最后几通简讯开始出现变化,帝王蟹的姐姐有几封间隔时间比较长的简讯,内容都只有同样的一段话,「我们谈谈好吗?……」而在我交相比照日期时,察觉到帝王蟹都没有对此作回应,因为上一封有好一段时间之前的简讯还是讨论动漫週边產品的兢标,或是责怪对方没有接电话这类的内容。
帝王蟹最后一通简讯只写了四个字,「老地方见。」
我打开了语音信箱,语音信箱的内容自然全是帝王蟹的姐姐留下的,虽然没有显示日期,但跟刚才简讯的日期对照之下,那些讨论动漫以及责怪对方不接电话的内容,应该是跟有这样内容的简讯同一个时期的。
直到我听见了几通莫名的语音时,我一时还不明白内容的涵义。
「今天你是怎样,疯了啊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最近真的很奇怪耶,不,应该说自从我交了男朋友之后,你就越来越奇怪了。我跟我男朋友约会时,自然不可能接你的电话啊,你发什么神经,竟然去砸他打工的店?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就衝着我来,何必这样拐弯抹角,伤及无辜?」
「又是你说的吗?是你故意散佈谣言,说我怀孕的吗?上次你故意散佈谣言说我劈腿,这次又说我怀孕,你够了没啊?是想让他甩掉我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到底在想什么?说啊!」
「你昨晚那样做是什么意思?恶作剧也有个限度,又不是小孩子了。你那样我很丢脸耶,他看到都傻眼了,你是怎么了?课业压力太大吗?」
「好,我答应你,我跟他分手,我拜託你放过他,你也不要再这样伤害自己了。我们就回到跟以前一样,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只陪在你身边,到哪里我们都一起去。」
「不可能…这太可怕了,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我是你姐姐耶,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怎么可以对我…你…算了。我知道你现在是故意关机,但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听这个留言,好好想清楚,然后告诉我,你是开玩笑的,就当作误会一场,我会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喜欢跟爱,是不一样的,你没有爱过人,我很难跟你解释,但你一定要把我的话听进去,你那样不是爱,最起码…呃…我没有感受到。」
「我收到你的简讯了,我现在就在列卯湖畔。我已经等了你一小时了,你在哪里?你知道我最讨厌等人,你赶来的时候最好给我一个好理由。总之你赶快来啦,这里很冷耶,又没人,小时候我们跟爸妈一起来觉得热闹好玩,可是我现在才发现,自己一个人来这里,尤其还是晚上,还真的有点恐怖。好久没来这里玩了,很怀念这里的景色,更怀念你那时的笑容。我们就在此回到像以前——」
话声到这里嘎然而止。
最后一通语音。
咕嚕咕嚕——咕嚕咕嚕——
无声。
【十五】镇魂曲
帝王蟹的姐姐的声音在耳边消失后,我顿时感到耳鸣,纷扰的白噪音在我脑中嗡嗡作响,周遭的声音仿彿都消失了。
我刚刚在听什么?
内心隐隐浮现了荒谬却又有极大可能性的诡异想法,但我一时之间抗拒了这个想法,我不敢相信居然会有这种事。
列卯湖听起来很耳熟,似乎很接近三年前那场大地震的震央,列卯湖因那场大地震,被从山上落下的土石填平,前往列卯湖的山路也被封住了,地震后政府也没妥善处理,做做样子罢了,虽然那里是很漂亮的观光景点,但没有什么居民,隔阵子大部份的人渐渐遗忘了这件事,想必那地方也没落了。
意思是,最后的语音留言是三年前或更久以前留下的。
帝王蟹大约是两三年前搬进来的,而她天天抱着手机在对她姐姐讲话…
如果这种事发生在别人身上,我绝对不相信;如果这种事发生在小说和电影中,我会觉得这是部独特的作品,可是当这件事是发生在跟我住同一个屋檐下,再熟悉不过的人身上时,我就开始害怕了。
要不就是有鬼,要不就是她精神有问题。
我想起日前看过一则新闻,有位母亲在女儿过世后,还总会打给她女儿的手机,就只是为了听见女儿在语音信箱中告知来电者有事请留言的话声,而在有一天这手机被停号后,她再也听不见女儿唯一留下的声音。
这位母亲去了电信公司,拜託电信公司将这则语音在千万笔语音中搜寻出来,而电信公司的工程师真的做到了,将这则语音留给了这位母亲,让她好好保存,永远都能听见逝世女儿的声音。
这则新闻感动了很多人,该家电信公司的服务精神也受到了眾多好评,而现在这则新闻现在忽然浮上心头,给了我很难以言喻的感受。
帝王蟹和她姐姐天天讲手机,但最后一通简讯和语音留言,皆为三年前留下的。姐妹俩感情那么好,她却几个月才回家一两天,她姐姐也从未来找过她。
之前听北极熊说,似乎帝王蟹和她姐姐两人感情好到,她姐姐有了男友后,却因跟她相处的时间不够而与男友分手,但这样说起来,似乎跟方才在语音留言的内容不符。
我从这些简讯和语音留言揭露的片段回忆中,拼凑出来的,我理解到的真相是,她爱上了她的姐姐,因而拆散了她姐姐及其男友,之后可能是她姐姐及其男友分手后,依旧拒绝了她,所以她约了她姐姐到湖边,偷袭她姐姐,把她姐姐溺死了。
可以说,她杀了人。
这两三年来,她不停地,对着一支无人接听,没有拨打出去的手机说话,听着她姐姐留下的语音留言,好似她姐姐还在这个世界上,还在话筒的另一端听她说话。
我看着手上这断了天线的旧型手机,我想就算天线没有被折断,对她而言,有天线也早已收不到讯号。
地球上唯一与她有联系的人,在外太空漂浮的母船,早已消失。
这样想想,她的精神早已出了问题,虽说她是个很恶质的室友,霸道又固执己见,拒绝沟通与妥协,但好歹大家同住一个屋檐下,没能帮助到她,顿时觉得有点愧疚,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虽然如此,她杀害了她挚爱的亲姐姐,又对我们无情无义,被她狠心推下楼梯的北极熊生死未卜,她又砍伤了我,这绝对是不可原谅的。
突然间,一阵有些耳熟的音乐响起,这段旋律是几年前日本当红的一部动画的主题歌,空灵哀愴的曲调,仿若死亡天使为亡魂祝祷而吟唱的镇魂曲。
而这竟是从我手上这支手机响起的,说起来帝王蟹虽然总是拿着这支手机,但我从未听闻这支手机的来电铃声响起,现在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
而头一次响起的手机铃声,令我感到瞠目结舌,我原本以为这支手机天线断了,拨不出去,没想到竟能被打进来。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手机声吓得跳起来,慌忙间拇指已按下了通话钮。
话筒中的女声,吟唱着与手机铃声同样的旋律。
而这低沉嘶哑的女声,同时在我耳畔低吟。
「找到你了。」
我回头。
属于我的镇魂曲,响起。
karma
何度も同じことの在无数次相同的
繰り返しの中を反反覆覆之中
堕ちていっては逐渐地堕落
karma
この身は螺旋のよう此身躯仿如螺旋般
生まれ变わってもなお即使已经获得了重生
彷徨い续けている也依然在彷徨之中
ah~
ブ一エ一安らかに快快安眠和平安乐
ブ一エ一终わりにしよう快快安眠让一切都结束吧
己の业で以己之罪
ブ一エ一ブ一エ一
ブ一エ一ブ一エ一
karma
忘却の荒野から从忘却的荒野上
逃れてきた今も逃跑而出至此刻
思い出せない依然无法想起
karma
记忆を辿る度に追寻记忆的时候
同じ场所でいつも总是在相同的地方
见失うこころ将这颗心遗失
ah~
ブ一エ一摑めずに快快安眠无法抓住
ブ一エ一漂ってる快快安眠轻轻漂浮
ブ一エ一安らかに快快安眠和平安乐
ブ一エ一终わりにしよう快快安眠让一切都结束吧
己の业でおやすみなさい以己之罪请静静地入睡吧
(karma,bykokia,《phantom~requiemforthephant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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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生门
真的是太邪门了,难道我是传说中的电子產品绝缘体?为什么电子產品都跟我八字如此不合,东西到我手上,无法使用的机率就硬是比别人高?反过来说,帝王蟹就是与我相反的极端,什么东西到了她手上,自然而然就是能用,难道是手机用久了的人,身上还能负载电磁波以为己用?
平时我会开玩笑说,说不定她具有跟《x战警》中的万磁王一样的能力,可是现在我完全笑不出来,因为她高举着铝製球棒往我头上重重轰砸,我急忙闪避,我坐下歇息时倚着的木桌,已被敲掉一个大洞,木屑纷飞,桌脚开始倾斜。
所幸早先她砍在我后肩上的长菜刀,我就放在手边,第一时间还来得及一手抄起,我举刀回身砍向她,她向后退了几步,而又再度抡起球棒。一边绕着大木桌闪躲她的攻击,一边环伺周遭,寻思一条生路,打破目前的僵局。
现在是週末假日,学校不少建筑的大门都锁起来了,唯一我认为还能让我进去的只有图书馆,但不巧这里离图书馆实在遥远,这些放在学生餐厅外,平日让人休憩的木桌,正对一片辽阔的草原,平时学校有专人打理得平平整整的,望过去更显得一片平坦地让人绝望,毫无任何遮蔽处。
由不得我细想深思,我已被迫离开这块休憩处,只因週围这些大木桌,早已被砸成片片木屑,已没有任何障碍物能止住她的攻势。我鑽进一条两栋建筑物间的窄道,她随即追上,我左弯右拐,脑子里想着几条平时怕赶不及上课而抄的捷径,以及每栋建筑物的侧门位置,每见到一道门我就上前试图推开,虽知道这些建筑假日都会锁起来,我还是不死心地寻求我的生门。
当我用力推开了眼前一道分成两扇的铁门时,我感动地几乎要掉下泪水,无论是哪个没善尽职责的管理员或清洁工,我都深深地感谢你。但当我进门后想锁门时却发现,这门竟无法从内部锁上!
更糟的是,我见到她已从路的尽头朝着这里奔来。
左右张望发现此处没有任何能充当门閂的物品,我立即将长菜刀插进两扇铁门的门把之间,跑向眼前长廊的尽头,身后不住响起她撞门或是用球棒敲门的声响,筐啷啷地,听得我胆颤心惊,仿彿她随时都要破门而入。
这栋建筑似乎不是我平时会来上课的地方,我找不到其它出口在哪里,但我现在也不想出去,尽头处有道楼梯往二楼上去,我打算先上二楼,找个教室先躲一下,休息一会好了。
在闪躲她的攻击时,因大动作而将右肩刚正要渐渐止血的伤口撕开,痛得我走路都走不直,身体倾向右肩。与她短兵相接而后逃命时,无暇注意自身伤势,但现在暂时死里逃生后,一静下来我才发现我的额头和背脊已爬满冷汗与因激烈动作而流出的汗水,和右肩流下的血水混杂在一起,我的t恤紧黏着身体,满满是斑斑血跡。
血流不止,自然也滴落了不少,但此刻我无暇止血,虽然会怕她万一破门后依血跡而追过来,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而且刚才进门前依稀瞄到这栋建筑物不大,她要找到我或许也不难,现在逃进来只是缓兵之计。
哎,越想越觉得自己真是不幸,平时就已经霉运当头,生死关头我悲观地认为老天不会特别眷顾我。
铁门撞击声不断,那充满着愤怒与癲狂的爆响听在我耳中让我很害怕,外加现在手上没武器了,我观察四週,决定得找到一样防身武器,以防万一。
越走越觉得这里很熟悉,上了二楼后见到墙壁上左右两排,掛了满满的画,我这才想起这里是艺术系系馆。
艺术系系馆——对了!美人鱼说不定会在这里!她有手机,我就能用她的手机打电话来求援了!
等等,我可是该死的电子產品绝缘体,让她来打好了…反正怎样都好,如果能在此遇到她,我就多了一丝得救的希望。
可是她现在真的会在这里吗?
几小时前在罪城的那噩梦般震撼的一幕,连身为旁观者的我都难以忘怀,何况是当事人。
虽说下礼拜是期中考週,她得将石膏像做完,但才亲眼见到让自己全心付出爱情的晓王子,在自己面前出轨,她怎么样也不可能在这种时候,还那么用功地来製作作品,何况那是以晓王子为原型来製作的,怎么可能还会想见到它,怎么可能还做得下去?
我忽然想起一年前她被阿米狗背叛时,她烧毁以阿米狗为原型而製作的木雕,在黑暗中窜动的火光,映在她墨色的美眸中,她毫无一丝情绪,将外界全然阻隔在外的眼神,是冷漠得那样陌生。
我很担心她,不知道如此重情的她,再度受到巨大打击,会不会做出什么傻事,这样一想,她可能会来这里毁掉石膏像的可能性就提高了。
二楼空无一人的长廊极为安静,我试着拉开视线所能及的每一扇门,但每一扇门都纹风不动,全被锁死了。
当我正试图拉开一扇扇的门,想着要不要躲进那看起来就跟学校里其它教学大楼中的每一间厕所一样破旧不堪,想必门锁也一样不牢靠的,左侧转角的女厕时,我正拉着的门,轻易地被我拉开了。
我赶紧进门,惊喜地摸到了门锁,急忙锁上。自窗帘间隙洒落的天光,我得知现在竟已到了黄昏。落日几已没入地平线下,深紫带蓝的晚空正渐要转成浓沉的夜色,此刻正值日夜的交界处,所谓的逢魔时刻,我向来很讨厌这样不祥又混沌不明的天色,无论是夕阳已落下的黄昏,还是初曦乍露前的淡夜,方才那些遭遇,更在我心上凭添许多不安。
教室里几乎是一片漆黑,我摸到电灯开关,按了几下,我眼前一片刺目的大亮。
我仿彿见到了童话中的美人鱼,坐在岸边矗立的礁岩上,凝望远方蓝蓝深海的沉静模样。
【十七】泡沫
美人鱼说,她要回去了。
我问,回去哪里?
美人鱼说,大海。
美人鱼神色中的坚持,不容我一丝挽留。
蓝蓝深海,波光粼粼,金浪击岸,带走不欲挽留的白沙,美人鱼渴求着她曾远离的大海。
住在海中的美人鱼,爱上了陆地上的人类王子。王子喜欢漂亮的长腿,她就将她覆盖着宝鑽般亮灿鱼鳞的长长鱼尾,换成了细长双腿;王子喜欢不语的沉静,她就将她清亮的嗓音,换成了无声的甜美微笑;王子喜欢傻气的天真,她就藏起满腹慧思,换上了满怀崇敬的讚叹与全然的信赖。
可王子并不了解她,王子从来就不知道,她是一隻人鱼,不是人类,她试图扮演人类,但在王子眼中,终究不如真正的人类,纵然王子并不知道,她不是人类。
她无法成为真正的人类,王子喜爱的人类,但她也无法变回真正的人鱼,原本那对人类一无所知,更没有爱上人类王子的人鱼。
她已不是真正的人鱼,无法在大海中生存,可她不是真正的人类,也无法在陆地上生存。
但她还是想回到大海呀。
曾试图成为人类的人鱼,返回大海后将会死去,化为海上的泡沫,在落日的暖芒中蒸发。
我问,不寂寞吗?
美人鱼露出温婉的笑顏,万分珍爱地抚着她怀中的王子,不,不寂寞。
身为大海之妖精的美人鱼,耗尽魔法给自己变出了双腿和无声的微笑,全心将自己奉献给王子,最后她使用残存的法力,夺走了王子的呼吸。
人类王子需要氧气,无法在水中呼吸,不能在海洋中生存,因此人类生性畏海。她试图将王子带回大海,但被畏海的王子坚拒了,于是她夺走了王子的呼吸,这样王子就能和她一起回大海了。
一起回到大海,在大海中死去,仿彿像水面泡沫的短暂光亮,是她的一生。
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我急道,等等!
我劝道,别放弃!
我说,这世界这么大,这陆地这样广,王子还有很多,不迈开脚步去找,就遇不到更好的王子了。
美人鱼失笑摇头,水灵的美眸盈满的豆大泪水,在她摇头时自眼眶中被甩落,哀愁的眼神不语地对我说,但她没有真正的双脚,再怎么去寻也寻不到的。
我禁不住大喊,别走!
可她回眸一笑,剎那间已消失在汹涌的银浪中。
白沙在我的脚趾缝间流动,我站在清冷的海水中,伸出去的双手来不及抓住那抹美得教人心碎的倩影,她抱着王子跃入大海的瞬间,化为了泡沫,盈盈地映着落日馀辉,破碎,化为虚无。
徒然张手虚抓的双手,掌心格外的空荡。
我汹涌的泪水,缓缓掉入整个大海的咸泪,匯流成无尽的伤痛。
是这般柔情的你给我一个梦想
徜徉在起伏的波浪中隐隐地盪漾在你的臂弯
是这般深情的你摇晃我的梦想
缠绵像海里每一个无垠的浪花
在你的身上
睡梦成真转身浪影汹涌没红尘
残留水纹空留遗恨愿只愿他生
昨日的身影能相随永生永世不离分
是这般奇情的你粉碎我的梦想
彷彿像水面泡沫的短暂光亮是我的一生
《海上花》的哀婉曲调不住地在我的脑海中回荡,轻柔的海浪抚过我的身躯,不住地在往返之间,试图带走我的忧伤,我哭倒在浪花中,逐渐沉沉睡去。
【十八】沸腾
好烫。
海水好烫。
我醒来。
整个大海都在沸腾,不,海水沸腾到完全蒸发掉了,水蒸气密佈于灰鸦鸦的长空。
海水蒸发了,天空着火了。
空气在燃烧,放眼望去,全世界都在炼狱的业火中燃烧。
还不及细想为什么烈焰会将我包围,我得立即逃离这个炼狱。
早先及时拯救了我的生门已成为死门,被掩盖在浓雾中,而且我印象中在电视剧里看到的,火大多是从下方往上烧,连这里都开始被大火吞噬,下方应该早已化为无尽的火海了吧。
不能往下逃,也不能往上逃,不知道死门外的世界是否也已被火舌吞噬殆尽。
我趴在地上,嗅闻着地面稀薄的氧气,在匍伏前进中靠近窗户,打算在这里找把锤子什么的敲碎玻璃,一跃而下。
虽说这里只是二楼,跟电影里的武打明星一跃十几层楼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看电影时看到演员从二楼跳下,都觉得一点也不紧张刺激,根本没什么,可是平时没有在跳楼的人,真的自己要去跳楼,我需要的心理建设,比我想像中来得多很多。
不过生死存亡之间,心理建设我一瞬间就建立好了,摔下去顶多摔断腿,再待在这里肯定必死无疑。
我一手以袖子掩鼻,一手拿起敲石膏像用的铁槌,敲碎玻璃角落,再退后几步,玻璃在我面前轰然碎落一地,外头是一片漆黑,但此刻就连墨黑的天色,也比这伸手不见五指,宛如置身于五里雾中的炼狱来得明亮清朗。
窗外的晚风吹入,我呼吸到了生命,这是生命的味道。
美人鱼啊,要是你打开了窗户,深吸一口气,让生机与希望进入你的心扉与灵魂,你就不会死了。
我立即翻上窗台,深吸一口气,准备浴火重生,希望也能籍此跃入新的人生。
碰!
我重重撞上一道无形的障蔽,被强大的反弹作用力震得仰倒在地上,俗话说,上帝如果关起了一扇门,就会为你开一扇窗。
但没有人告诉我,那竟然会是一扇铁窗。
自由的空气,新生的空气,自外头吹入,每吸一口,都让我的处境显得更可悲,被关在铁窗内的我,自由与新生就在眼前,几乎就能触及却不可得,是如此地讽刺。
回头一望,浓烟凝聚而成的可怖巨兽,正一点一点鲸吞我的希望,蚕食我的性命,腐蚀我的理智,自我的心魂狠狠掏出无尽的悲泪。
泪眼朦胧中我往下望着近在眼前却又有如在海之角天之涯的地面,却对上了两道狠厉的冰寒目光。
帝王蟹!
刺目的火光在她脸上跃动,照亮了她嘴角那冷讽残酷的笑意。
浓雾幻化而成的巨兽,以及对我张开血盆大口的火魔,都是她的手下,都是供她驱使的追魂使者,是来夺走我的性命的。
我倒抽一口凉气,完全没想到她竟然能狠毒到如此泯灭天良的程度,我心头一阵火起,对自己非常愤怒,为早先竟还同情过她的自己,那样愚蠢的自己,感到十分愤怒。
对上帝王蟹那高傲又残虐的笑意,一股寒焰自我心头窜出。
我一定要逃出去!
我一定要逃出去,不只是为了自己,也为了被她的魔爪推下死亡阶梯的北极熊,我一定要拖她下地狱,她该去的地狱!
我赶紧将任何可以使用的器具和物品拿过来,在它们遭到火焚之前,将它们聚集在窗边,打算每一样都试试看。我用槌子敲打铁栏杆,欲将铁栏杆敲到变形,也试图用扁鑽和起子将螺丝拔起,但不知是铁窗做得太牢固,工具不够坚硬,还是我能使出的力道太弱,铁栏杆变形了却敲不断,螺丝歪了却拔不起,倒是刮落了不少铁锈。
从来就是生锈的锁最难解,从来就是生锈的锁最能困住人,就跟这所大学,这座荒城,帝王蟹那腐臭锈蚀的灵魂一样,无可解,无可毁,无可破坏。
铁栏杆是被敲得变形了,螺丝也有部份几乎要被拉起了,我抓住窗框用力摇晃,的确是快松动了,但就缺临门一脚,我需要更强大的力量。
想到自己力量的薄弱,就觉得更愤怒,帝王蟹也没比我强大多少,凭什么本事驾驭浓烟巨兽与吞食天地的火魔?想用它们来对付我,我就打算让她自食恶果,被她本该无法驾驭的可怖力量反噬其身。
此时近处一声轰然巨响,攫住了我的注意力,与我眼前这扇铁窗隔了两道铁窗距离的那扇铁窗,竟因被高温融化而逐步瓦解,与挡在它身前的玻璃窗同时应声倒下。
俗话说,上帝如果关起了一扇门,就会为你开一扇窗。
当那是一扇铁窗时,上帝会为你焚毁它。
原来火才是我需要的强大力量,我最需要的力量竟是我所惧怕的力量,真是挺讽刺的。
当我正要奔向那扇铁窗,正要一跃而下时,脑海中浮现了帝王蟹嘲讽的冷笑。
我逃离了这里,她还是会派出其它的夺魂使者来毁灭我,而且从头到尾她这个罪魁祸首毫发无伤,这点让我完全无法接受。
此刻我见到了,倒在远处地上的美人鱼和晓王子,已逐渐隐没在烈火中,而以晓王子为原型所製成的石膏像,仅仅在咫尺之遥。
我忽然想通了,的确还差临门一脚,我需要更强大的力量。
感谢你,美人鱼,感谢你赐我力量,让我得以毁灭一切邪恶。
我拖着石膏像来到那扇倒下的铁窗旁,探头伸出窗外,黑烟窜出窗外,她已无法看清我的一举一动,也看不见另外有扇铁窗倒下了,见到我忽然出现在另外一扇铁窗前,她似乎有些讶异地走到窗下,抬头望向我。
我勉力抬起石膏像,奋力一推,下方似乎响起了短促的惨呼,便没了声息。
我这才攀上窗台,翻身跳下,跳入未来。
我的过去自我身后瓦解,所有的悲苦与罪孽,一同葬身在业火之中。
【十九】荒城女舍
深海在叹息,泪咽的叹息。
寒雪在沉睡,死寂的沉睡。
赤蟹星球吐出瘴气,满目疮痍。
每晚关灯入睡后,房门似乎都会悄悄地被推开。
隔壁房不时传出,戏子咿咿呀呀地吟唱着古老的歌仔戏曲调,伴随着喧闹的锣鼓声。
电磁波日夜不间断地发送讯号,透过基地台与人造卫星,向外太空的母船传递无人能解的密语。
这又是一个寻常的週末夜晚,下了一整天的大雨,我推开窗户,呼吸专属于雨的清新气息。
冰凉的暴雨略微冷却了热烫的柏油路,以及灼热到濒临燃点的滞闷空气。
此时我的手机响起,陌生的号码。
话筒另一端传出了很可爱的声音。
来电者是位即将入学的大学一年级新生,来询问租屋事宜的。
「请问这里有要出租吗﹖」
「是。」
「我看到你贴出来的租屋广告﹐所以打电话过来问问。」
「喔。」
「我可以过来看看吗﹖」
「可。」
跟她洽谈后,她听起来对这里很有兴趣,明天就会过来参观,极有可能搬进来。
「那就明天见囉,未来的室友!」
「好。」
掛断电话后,我凝望窗外的夜空。
今天没有人淋到雨,没踩到牛粪,没被乌鸦屎砸到,骑脚踏车也没有被开罚单。
而且还将迎来一位新室友。
今天真是我的幸运日,我们的幸运日。
不是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