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渣女逼疯漂亮小狗实录(1v1)》 1.1又见面了 从东都长平到西都温都要多久? 对易清来说是一周,对陈谊,是一个月。 从临温到温都要多久? 对易清来说是一个时辰,对陈谊是一个上午,对流民,或许是一辈子。 又累又饿的陈谊走进双月楼时,没想过会有一个池早用他那慷慨激昂的演讲尴尬和矫情会让她食不下咽。什么善心的蠢货,能说出集资两万两白银给流民发放三餐的话来。 陈谊问道:“双月楼每天都这么热闹?” “今日少些。梁王三公子正讨论如何处理临温流民问题。”掌柜上下扫了她一眼,见对方上下并无贵重物品,只叉手站在原地,客气地说。 “谢识之??” “正是。” 哈。会影响她少主地位的居然是个笨蛋。简直是…羞辱。 “贵客是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 陈谊借过掌柜的纸笔,快速写下几行字,落款陈文灿,从袖中拿出印章,摁下。 “烦请转交阑瑶居。” “没问题,没问题~” 掌柜的眼神在看到印章的那一刻便亮了起来,他主动凑近,笑盈盈,差使一位小厮快去快回,特意叮嘱小心谨慎。手中普通房的钥匙换了个天字号房间的,点头哈腰,亲自引着她上楼。 半个时辰,陈谊打开房门。 “廖容楚。”看清来人后,陈谊眼眸半敛,“敲门是个好习惯,一直敲就不礼貌了。” “天寒,自是怕菜凉了,请。”廖容楚退后一步,笑着伸手引路。 “臣梁王府谢识之见过北国七皇子殿下。”下了楼,正巧撞见一位蓝衣公子。 谢识之抬眼看向二人。他的眼头偏圆,眼缘的线条也是圆滑的,眼尾微微上翘。瞳孔的颜色很深,像墨玉,亮莹莹,流转之时又透出些湛蓝的光辉。笑起来时卧蚕弯弯,眼中一片光华,能让人想到一切和煦美好的东西,晨曦的波光,抑或是春日檐边融化的第一滴雨水,和…一位故人。陈谊喜欢!!!! 心跳得好快。她佯装镇定,和廖容楚一起回礼。 谢识之走过身侧时,风中有淡淡的檀香,这是从上好的古琴琴身沾染的香气。陈谊的目光紧紧跟随。 “看上啦?”廖容楚凑上来,揶揄。 廖容楚的眼睛很漂亮。眼型细长有神,眼眸明亮泛光,眼尾微微上扬。半含春水,似醉非醉。稍一斜,便叫人心旌摇荡,目眩神迷。庄庄其士的做派,又不叫他的神情滑向轻佻浮华。 陈谊看着他,退后一步。 “我还是喜欢聪明的。” 无巧不成书,用膳时,“谢识之”就在隔壁。薄薄一层屏风,让“谢识之”的诉苦全都流进了陈谊的耳朵里。美妙的丝竹管弦之声,是被盖的严严实实。忍不住了忍不住了忍不住了! “此计划全凭着想当然,半点实际也不顾,还能得三百两,到底是国都富庶。恕我直言,阁下的计划花到三十两之后就是纯造孽。” “你凭什么这么说。”啪的一声拍桌后,三四秒,对方强压着怒火问道。 “大部分灾民早已有返乡之意,苦于身上没有盘缠,没有办法。他们也想自食其力,只是一来口音不通,二来也只会织布种田,别无长处,根本找不到活做。临温自身也无法安置这数千余人。公子日日施粥,只能保如今不会饿死,除此之外,一无是处。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如今返乡,方能赶上春耕。一个月后,断了食粮,在临温无立锥之地,回乡更无活路。岂不误人?” 不料,那边传来无奈的轻笑。 “姑娘所说不无道理,只是您误解了我的意思。”这是另一个人的声音,温润清和。 “此计划并非单独实行。我等意图在临温城郊修建房屋,配备织布机,其劳动所得,每日抽去等额的原料与织布机租用费,剩余可带走可折现。” 居然冤枉别人了!陈谊暗骂自己。 “这是个可行法子。我自以为是,还请兄台见谅。”陈谊快步起身行大礼。 屏风外,三个人影起身,回了礼。 “只是……”陈谊半敛眸子,声音越来越低,笑着摇摇头,没了声音。 算了。 “两万两白银并不多,朝廷为何不批?” 屏风那边的人交换眼色,有叹气声,中间的男子压低声音:“虹州批款前后已不下三次,陛下认为这些流民是受人指使刻意捣乱,已经起了杀心了。” “兄台的意思是,”陈谊前进一步,“太平会?” “我虽不知姑娘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可这三字可莫要再提起。姑娘什么都没说,我等也什么都没有听到。”男子急切地站至屏风前。 昏黄的烛火和灯光,二人隔着屏风,各自向前一步…就能…… 双月楼浓重的玫瑰香外,陈谊分明闻到了淡淡的檀香。 她退后一步。 “多谢兄台提醒。” “姑娘!”见着人影远了,男子声调抬高了。 谢识之看着模糊的人影回身,张开嘴又只能合上,他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 我知道你是谁。 “师姐。”易清匆匆忙忙,跑到陈谊身边。 “我是易清。东西已经带来了,都在这里。” 二人的身影和声音远了。 “易清的师姐……”池早看向谢识之,倒像是恍然大悟,“我说怎么听着声音耳熟,陈文灿啊。” “我和识之还没见过她呢。”穆生辉眼睛发亮,唇角勾起,“不是吧,易清一直给她打下手,这么熟,一个月不见也需要自我介绍?” “不用一个月。我眼见着师姐采风七日回来,硬是问我是不是易清。”池早拉着二人向前走,压低声音,“陈文灿绝对是婧衡皇后的孩子,那双眼睛就跟刚从陛下眼廓抠出来的一样,侧脸和陛下书房挂的皇后画特别像。我爹跟我说,小公主当年是真的死了,被前国师、也就是婧衡皇后的哥哥带回李家。招魂、复活了。到底从鬼门关走了一趟,丢了些灵魂,才记不得人脸。” “少来,你爹还说我家有鬼,所以半夜咚咚咚。搞了半天是那几日活多,下人只好半夜起来捣衣。” “是吗?是吗?你只是发现最后一天是下人捣衣,能确保前些天不是闹鬼吗?” “去你的吧。”穆生辉笑骂,“子不语怪力乱神。” “哇。我去。”跨进雅间门,穆生辉瞪大眼睛退了出来,脸朝着池早,眼睛却一直往室内的陈谊瞟,“我信了。笑起来好像齐王殿下。她还姓陈呢。” “姓李,李家取名用父姓+单字。”池早贴着耳朵很小声,“药庐默认去掉李姓。这个我之后再和你说为什么。” “那师姐的名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啊。” 那边谢识之已经进了屋,与陈谊打招呼。 “又见面了。”二人互相见礼后,陈谊笑着看向他,“谢师弟才华横溢,貌比潘安。难怪能写得一手雅正字。” “二位已经见过了?”易清问。 “早些时候在双月楼见过了。” 谢识之看着陈谊,却只是笑了笑,低声说,“对。” “师弟来的正好,我有些不明白的地方……”陈谊坐下,在桌面上的材料中翻找。 “叫文知就好。”谢识之紧跟着坐下,看着她的目光熠熠生辉,似乎在期待什么。 “好。”陈谊的动作停了一瞬,点点头。 多么美好的开始,多么养眼的两个人。 谁都不曾料见,一刻钟后,他们会吵起来。陈谊将谢识之单独叫到侧室,灯光将二人的身影投在窗上,他们的语速逐渐加快,声音逐渐提高。 阑瑶居由每年年考前三十管事,第一为次年少分主,其余为理事。按照药庐规矩,任何计划都需经过这三十人商讨后决议,方能提交给分主审查。 “会议记录如此潦草,有十余人的签名明显是出自同一人之手。”陈谊眉头紧皱,看着谢识之的眼神带着失望,“你身为阑瑶居少分主,居然毫无作为。” 比起这个,阑瑶居的年考才是问题。除了谢识之和池早等少数几个,其余的分正好压在及格线前。一大批人的笔试与演奏分数相差悬殊。明显,这是一场所有人心照不宣的表演,为的就是这理事的位置,能让温都最有权势的那些人不那么费劲地占据这个位置。 “这里不是长平,阑瑶居有自己的惯例。”谢识之回应,他的语调很平静,看着她的眼神好像带着淡淡的悲哀,“林先生已签字盖章了,说明会议一切正常。你对林先生有异议?” “不是。”她一个小辈怎么能到人家的地盘一下就说人老大有问题。 “那新年计划有问题?” “阑瑶居的新年计划就没变过。能有什么问题。” “陈文灿。”谢识之唤她名字时语调缱绻温柔,也只是那么一瞬间,“谨言慎行。这话翻个转,落得先生们那,能多难看就能有多难看。” “这倒遂了我的意了。”陈谊微抬下巴,向前走了一步,定定地看着他,带着笑意,“我陈文灿远道而来,不是为了适应阑瑶居的惯例的。” 陈谊的眸中带着灿若新阳的光,她的眼神坚定又干净,远远超过谢识之所认识的任何一个人。这样的人只是站在那里就让人愿一生追随。也就不难明白,她为什么能在两年内让长平药庐翻转。 谢识之垂首,点了点头。 “我且拭目以待。” 次日,陈谊贴了三页纸挂在告示处。是她给出的阑瑶居新年计划。 “你们七成的内容一致。对不住啊识之,有一成的内容我甚至觉得师姐的规划更高明。有些倒是没有必要。剩下的,怪怪的。”池早带着抱歉。 陈谊的身份复杂,又是文字辈首徒,大部分人都这么叫。 她的想法太激进了,她在想尽办法广开门路,向下兼容。这个政策在长平非常成功。即使已经柔和了大半,在贵族势力强盛的温都,也显得扎眼。 温都的药庐早已经不是单纯的礼乐教育机构,复制不了长平的新乐府之路,阑瑶居是彻头彻尾的权贵官商勾结的遮羞布、傀儡。文字辈这么多人在温都二十载没有看出来,她知道。池早全然接受了父辈的逻辑,没有认识和了解过平民的生活,才会觉得有些地方奇怪。 没关系,陈谊会说服他,说服所有人。因为她就是对的。 他会成为引出玉的砖头。 1.2两万两 阑瑶居的会连着开了三天,陈谊和谢识之争辩了三天。这三天,阑瑶居才真正做到了座无虚席。 第一天会前,廖容楚向陈谊递上册子,药庐的年末作业。 “恳请师姐斧正。”廖容楚看着是正经老实,眉眼和眼尾中的漫不经心出卖了他。 廖容楚朗目疏眉,逸美绝伦。堪称人中龙凤。言行举止,是上位者大权在握后的随意慵懒。北国人眉眼深邃、五官立体的特征在他身上发挥的淋漓尽致。一眼望过去,是无论如何无法被忽视的俊朗。 陈谊抬眸,看着散发着墨香的册子再看看廖容楚,眉头微蹙。她微笑着说:“好,放这吧。” 随即转头继续回答池早的问题。 “呃…”池早紧张地打量着廖容楚的神态。 廖容楚是北国最有权势的皇子,年纪轻轻战功赫赫,两三年前一举把北国的西线往外扩千里。这样的人,即使低头,也叫人浑身不寒而栗。陈谊这样的态度…廖容楚倒也不在意吗? 池早的视线再次回到认真解释书籍的陈谊。廖容楚不会是因为她才来的南国吧。 第一天会后。 “他们说的都好有道理哦。谁在说话我就觉得谁对。”池早扭过头看向穆生辉,挠挠额头“如果真的像师姐说的,这次由我们投票选择,我根本选不出。” 其余人跟着点头,疯狂应和。 “想什么呢,文灿。”散会后,见她没有离开的意思,陈织云坐下,盯着陈谊。 陈织云,英王独女,南国盛阳郡主,南国第一美人。 二人的交情发展地极其迅速且简单。昨天,二人第一次见面,陈谊目不转睛看了陈织云三秒,极其认真地说:“你好漂亮。” 陈织云听惯了别人的赞誉,早已习以为常。矜贵地点点头表示感谢,却在坐下的那一刻,弯曲食指,抵在唇前笑起来。红山茶般明艳的女子,低头浅笑,简直恍人心神。 “在想如何在三日之内筹得谢识之的两万两白银。”陈谊放下、又拾起另一张纸,“还有,如何在一个月内挣得二十万两白银。” “最晚后天,临温守卫就会将灾民赶出去。两万两白银不多,若是我向李家认错,立马就能拿到。可这样一来,我就得承认自己无用,还怎么成为李家最年轻的家主。” “好说,我借你呀,你给李家,就能拿到那两万两了。”陈织云绚丽一笑,灿若春华。她是英王的独女,从小锦衣玉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对现实没有一点概念。 “哪有这么简单。”陈谊轻笑。 “谢识之的计划不算完美。”陈谊放下手中的纸,“首先,温都该惩治地方,而不是兜底。虹州土地肥沃,温都十分之一的粮食来自这里。今年歉收,若流失农人,来年怕是要有饥馑。” “那你是想……”陈织云托着腮看着她。 “发放钱、粮食和种子。让他们回家。”陈谊说,“二两银子,刚好够重建房屋。粮食路上吃。” “为什么不都发钱?” “因为粮食和种子不会被抢被偷,也难换成银子。就能确保一些心怀不轨之人不会用作它处。”修长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谢识之缓缓走进,说道。 “不错。” “其次,”陈谊抬头望着谢识之,“温都两天内只能供出几百台织布机,加上搬运原料和运送成品所需要的人,最多两千。即使是上午下午轮流来,照样有一半的人无所事事。九千人对临温来说实在太多了。短时间内大量布匹出现,会让临温乃至温都的布匹不值钱,本地居民的生活谁来负责?这样只会让中央和地方的矛盾更加激烈。” “好无聊,我走了。”陈织云很识趣。 “还有吗?”谢识之在陈谊下座坐下。 “虹州灾民中有位秀才,他识字,口音很重但能用文字交流。现在在临温德正堂治疗风寒。若你愿意,可以见见他。” “我会的。”谢识之点点头,沉默几秒,他小心地抬眼看着陈谊,“你一起吗?” 陈谊避开与陈识之的对视,摇摇头。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的计划有问题。”谢识之身体前倾,盯着她,皱眉。 谢识之如玉,温润嘉和的外表下是俊秀风骨。这样的心性和相貌,怪不得被赞一声世无双。这样的人,若是敌手,很难过的。 陈谊看着陈识之,靠在椅背上,叹气。 “有得必有失,这些代价在你所能做出的成果面前微不足道。我初来乍到,对温都并不熟悉,全是臆测。不敢丢人现眼。而且。”陈谊侧头,语气放柔,“我已经在你面前自以为是一次了。” “是吗?我还以为你是想在阑瑶居改革,怕现在风头太显,才选择作壁上观。我还以为你是觉得与我交情浅,没必要过度暴露自己。”谢识之的语速加快了,似乎在压抑自己的情绪。 这话倒不全错。陈谊无言以对。 谢识之冷笑一声,离开。陈谊说想要为他筹款,这一他今日错过的信息,明日才从陈织云的口中得知。 第二天,陈谊进入阑瑶居时,大部分人已经到场。 她一一应好后坐落,喝了口茶水,抬眸看着廖容楚,说:“廖文楚,你欠我二钱银子。” “二钱?”廖容楚接过陈谊递来的册子。 “看了你的作业,头疼得睡不着,二钱是四粒安眠丸的价钱。” “想我想得睡不着?大庭广众说这个不太好吧。师姐。”廖容楚拿着册子,笑眯眯, “你可千万别犯药庐戒律,不然等着成为文字辈第一个被除名的人。”陈谊恶狠狠地说。 “吓死了。”廖容楚语气做到位了,眼里满是笑意。 “贱人。”陈谊恼怒地瞪了他一眼,低骂。 “什么?” “见智。见仁见智。”陈谊看着廖容楚,“廖师弟并非全无长处。” “这样啊。”廖容楚托着腮,看着她,“那我哪里比你昨日下午在会仙楼夸的那位公子好呢?” “我就说昨天在会仙楼看到的人是师姐吧,我都告诉你了,你就不信。”穆生辉听到这句话简直扬眉吐气,正得瑟地朝池早左右摇头。 谢识之眉头一皱,晴夏夜空中的明星般摧残的眸子平添一丝阴霾。 “陈文灿。” 他意味不明的这一声轻唤后的叹息叫陈谊指尖一紧。不过一瞬,她就将之抛之脑后了。 “不早了,开始议事吧。”谢识之以不容商量的态度结束了闲聊。 廖容楚对此明显兴致缺缺,跑到一旁按照册子上的朱笔印记重新抄录分析起来。良好的仪态和绝佳的身材,让普普通通的木桌木椅硬生生被坐出了龙椅的气势。 散会后,廖容楚将迭起的几页纸交给陈谊。 “新大纲,劳烦师姐斧正。” “现在看。”见陈谊又要搁置,他声音一沉。不过三字,池早呼吸都停了,周围噤若寒蝉。 陈谊倒是面色如常,展开纸张。里面是越语。 陈谊快速扫过,翻到的最后一页居然是一栋楼的设计草图。 “写着写着感觉有点无聊。”廖容楚微笑,眸子扫过周围人,“不好意思。” “二三十天后越国接待宴,你来吗?” “边走边说。”陈谊将纸张合上,起身与众人道别后,与廖容楚并肩而行。 凌晨,谢识之坐在双月楼,盯着大厅中央的募捐箱。 他从陈织云那知道了当日陈谊说的一切,也知道今天廖容楚所谓的大纲是什么。 廖容楚希望能聘请陈谊做招待宴的翻译,以及为潘塞斯公主备礼。他会给她三万两。大家心知肚明,这种情况下,一万两左右的珠宝首饰已经足够体面。 南国与北国加起来,懂越国语的人都不多。不巧,谢识之是其中一个。 他在赌,陈谊会出现。她会支持自己,因为她说过了。即使她认为他的计划有瑕疵,她也愿意支持自己。天知道他听到后,心里有多开心。 然而他不确定,他的逻辑和理智告诉自己一定能遂愿,可心底的焦虑和惶恐时时刻刻摧残得他得不到安宁。他弄不懂谢识之在她心中的位置。 “嘿!”陈谊突然出现在身后。 看到谢识之被吓到的反应,她恶劣地笑了。 “等我?”她跨过软榻,坐下,手撑着头,盯着他。 “是。”谢识之定定地看着她,与今日在会上剑拔弩张的模样完全不同。他说话时头也跟着往下顿了一瞬。就这么一瞬,他在仰视着她。 而且他很高兴……能仰视自己吗? 陈谊坐正了身子,慢慢拉开距离。神色飘忽,居然有些慌乱。 很快,她恢复了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样。眉眼中满是挑衅。 “不意外。毕竟你的能力和天资也有限。能知道依靠谁倒也不算蛮蠢笨了。”她从袖口中拿出两万两银票,骄傲地抬起下巴,“认清现实吧。药庐少主早晚是我的,不要做无谓的反抗了。” 她真的很不适合扮演嚣张的坏女人角色。哪有人放狠话的时候还双手奉上东西的。她应该扔在桌面上,转身就走。 谢识之将银票取走,折好放进袖口,嘴角勾起。 他抬起头,笑得暧昧,歪着头看着她说:“我或许能力和天资确实有限,可既然能请得师姐替我圆梦,看来也够用了。” “……”陈谊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这次就当长记性了,下次放完狠话后就走。还要扎个马尾,转身时扫对方一脸。 软榻上的温度凉却,空气中陈谊的气息也完全消失,谢识之终于起身。 1.3入狱 第二天下午,并立在双月楼第二层,廖容楚看着陈谊,“谢识之要的两万两有着落了。” “不意外,南国人德性高,好人多。”陈谊手撑在栏杆上,看着一楼人流来往。 “得了吧,组织软弱,皇帝虚伪。”廖容楚说,“王公贵族参与民事,若皇帝不批也不能自己出钱,得募捐,向百姓要。这叫羊毛出在羊身上。怪不得出来个太平会。” “不听不听不听。”陈谊捂住耳朵,“不谈政事。别害我。” 廖容楚低笑。 “发钱发粮直接有效快速,上面查账也不怕。比他先前的法子了当得多。倒是像你的风格。” 陈谊笑眯眯,微抬下巴看着他。一句话没说。 正欲从二人身后行过的穆生辉看见了,唯恐破坏了二人的“浓情蜜意”“你侬我侬”,拉着池早就要往后退。 池早什么都没知觉,突然向后的力让他重心不稳,重重撞到了墙上。 声响不小。 “干什么啊。”池早疼的背都直不起来,哀怨地看着穆生辉,顺着他的视线前去。好家伙。 “臣池早|穆生辉见过七皇子。”二人同时行礼,在转向陈谊时同时停下。继续行礼也不是,起来也不是。 “民女李氏见过二位公子。” 陈谊大方标准的一礼更让二人手足无措。 “近日我恐有牢狱之灾,还请殿下到时……”陈谊回眸看了二人一眼,浅笑,“前来捧场。” 捧场?? 三天后,大半虹州灾民有序离开温都。唯独那位秀才和几位年轻乡民分文不取,还留在温都。事宜结束后,上午,秀才向谢识之表示感谢,中午赶至温都,进了大理寺。 下午,大理寺收监陈谊。 到底是中央级别的监狱。没有想象的和听闻的那样落魄潦草。除了昏暗潮湿外,说得上体面。陈谊一连在大理寺待了七天。 外头,虹州秀才张立均状告虹州刺史、长史一案闹的沸沸扬扬。按理,以下告上是大忌,不予受理,可偏偏张立均手里有虹州衙门的不受理文书。下级司法机关的不受理文书向来只存在理论中,大理寺寺卿官生四十年,这也是第一次见。皇帝下令,三司会审。 张立均手中的证据不是一般的多、厚,在上交给大理寺的同时,其同伴在温都最兴盛的地方张贴了副本,在官府追究前已经扩散了内容,人也早已逃之夭夭。 三笔赈灾款三十五万两纹银,连一个铜板都没落到虹州百姓手里,不仅如此,还在百姓无家可归无地可耕时以朝廷名义征收税款。把百姓忍无可忍的反抗上报为虹州百姓贪婪无度,是由太平会控制的暴民,意图造反。在朝廷政令下达前,刺史已用剿灭太平会的名义屠杀上百人,这九千流民只能逃往国都。 在虹州刺史和长史被押至温都前的这四天,温都大大小小官员你来我往、交头接耳,讲究的就是一个人情世故。虹州刺史和长史敢这么肆无忌惮,一定有中央官员撑腰。张立均不向上追究,并不代表不能、不可以向上。那么,要不要追究、谁追究、追究谁,就相当有趣了。 如今温都和临温百姓怒气冲天,前些日子的抱怨和嫌弃全都变成了抱不平。在此情绪的洪流下,会仙楼赚的盆满钵满。台上,两三说书人绘声绘色,讲述此次天灾人祸下令人不忍卒听的惨案。一天四场,即使都是同样的内容,也场场座无虚席,人站得满到水泄不通。情到深处,说书人哽咽,台下的人早已哭得喘不过气。 “呜呜呜。”池早早就受不了了,脸埋在穆生辉的肩头哭起来。 “不是,大哥。这是新衣服。”穆生辉还要逞强,结果下一秒没有控制住情绪,与池早抱头痛哭起来,“光听还好,这背景的笛声一响,就绷不住了你知道吗。” “是啊。”谢识之盯着被屏风遮盖住的吹笛人。 他敢确定,陈谊是为的他来的会仙楼。 陈谊没有罪名,被关押是一种变相的保护,也是防她逃跑。除了没有自由外,与外界的正常联系没有受到影响。易清每天来一趟,交信、收信。在第三天时,出了一版新的阑瑶居改制建议,只要半数的松字辈前辈盖章,就能落实。 与新年计划相比,此建议看上去倒是温柔许多。 也只是看上去。陈谊在玩真的。 建议二十条,陈谊真正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改变招生模式。 第四天下午,有人见陈谊,她被带到一个小房间。正中一张桌子,对面是一位中年男子。 男子穿着素服,看不出官职。面相方正,严肃庄重。开始下垂的眼皮下是相当锐利的眼。二人行礼落座。陈谊伸手拿过中间的茶壶,首先给对方倒了杯茶,接着是自己。 她看着男子,开口:“阑瑶居的改制建议看了吗?” 主动权被陈谊攥得死死的。 “看了。相当叛经离道。”男子倒也愿意配合她,抿了口茶后说道。 “有多少人盖章了呢?” “不到四十。” “真难过。”陈谊露出苦恼痛惜的表情,向后一靠,“我们聊完了。” “你未免过于自信了。”男子语气强硬了许多,“要做出和张立均相冲的证据并不难。把你和他打成太平会也不难。” “那你且试试吧。”陈谊笑着起身,拍拍裙摆上的灰,转身离开。 铁镣铐拖在地上的声音很是刺耳,她的步伐灵妙如蝶。 唐孟不会试,当然不会。 “陈文灿的眉眼真的很像陛下。下半脸像齐王殿下。”男子对唐孟说。 齐王和婧衡皇后足有七成像。 唐孟捂住脸,上下用力搓,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她的计划实施,我的小孙孙还怎么进药庐。长平如今半数的学生都是平民,如果温都也这样搞,实在让人头痛。” 以往,通过统一初试的学生被老师选上既能入学阑瑶居。往年的数据基本是十里挑一。陈谊要的,是按考试成绩排名刷掉一半,从剩下的五里挑一。王公贵族子女吃喝玩乐悠闲自在,怎么比得上一心想要爬上来的平民。这刷掉的一半里,客气地讲,绝对有百分之八十是官宦子弟。 唐孟的祖父出生寒门,考试通过后卖了祖宅才请来师父,进了药庐。通过坚持不懈地巴结、奉承,最终和官家小姐结婚,抱着老丈人的大腿进了朝廷。当祖父可以收徒时,他也漫天要价,就是这些钱、以及阑瑶居同窗铺就了唐孟走到如今的路。这也是阑瑶居彻底沦为王公贵族的后花园的路。陈谊若遂意,他的子孙再想要走这条路,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条建议深得池早的心,他的父亲礼部尚书池迟是最先签字印章的人。 “这已经很客气了。”池早叉着腰,“长平刷七成多呢。当年在长平足有六千人报考,前1500才有拜师资格。我可是前200进的。” 池早的父亲池迟是陛下近臣,二人在音乐上的造诣都很高,在药庐时就是知己。这章是池迟个人立场,还是皇帝的代表,也很微妙。 当晚,会仙楼的表演中,有个中气十足地声音大喊。地方官员哪里有这么大的胆子,他们的靠山也该死。四周一下安静下来,接着就是细碎的讨论声,倒是没人敢直接回应。 第五天,虹州刺史长史等一众官员被押送进温都。他们声称一切都是张立均杜撰和陷害,他就是太平会的成员,是他贪了赈灾款,撺掇百姓,陷害他们。目的是让他们自己的人上位。杀的百余人都是太平会成员,不受理文书是伪造的。 男子说时叫一个耀武扬威,陈谊听完后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只问,现在有多少章。 “50吧。”男子说。 “让派你来的人和我谈。”陈谊走了。 午后,陈谊如愿以偿。男子站立一角,她对面座位的是一位头戴斗笠的人。 “你怎么敢的啊。大人。”陈谊唇角上扬,语气冰冷。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唐孟回复。 “因为你出现在了这里。”陈谊轻挑眉,“这三笔赈灾款报给朝廷都说正常发放,无奈水灾损失太重。为何虹州及其邻县都没有银子折换成粮食和其他民生用品的记录呢?正常发放的粮食又怎么会都落到太平会的呢?谢识之用两万两银子解决了九千个人的困难,还有三千两的结余,人也乖乖走了。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虹州十万人,第一笔二十万的赈灾款发下来时,就应该完全解决问题了。” “你想拿虹州刺史的绝望挣扎来糊弄我,未免太过分了吧。大人。虹州刺史长史被处死的结局已经钉死了,唯一会变的,是有没有其他人共赴黄泉。” “在正式开庭审理前,最好能有两百个章盖在改制建议上。否则不用来见我了。好自为之。” 1.4结案 第六天。 “168、170、173。嚯。一天涨一百多个章,”穆生辉惊讶,“若这样,明天庭审后,师姐回来时搞不好还真能凑出一半来。” “好厉害。”池早的眼睛瞥向一侧的谢识之、陈织云等人,试探性地朝着易清开玩笑,“不会师姐抓到哪位大人的把柄了吧哈哈哈。” “哈哈哈。”易清回复。 好可怕。 几人交换眼神。 第七日,开庭。 “民女李氏见过各位大人。”陈谊弯腰行礼。 “禀大人,捐助的两万两银子确实是我出的。” “你一个百姓如何拿得出两万两银子?” “典当了家里的东西。这是票据。”陈谊从袖口中拿出,交给一旁的小厮呈给审理人,“民女来自长平李氏。” 长平李氏,豪门巨室,其产业不计其数。婧衡皇后的母族。 “虹州百姓真的太惨了,”陈谊叹气,闭上眼睛,“民女一个半月前路过虹州。眼见所到之处一片荒芜,人畜的尸体在烈日下腐烂,沿途的大树树枝被黑压压的苍蝇压弯。除了靠近温都的二三郡县和虹县,虹州几乎空了。” “虹县衙门三里外,我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躺在路边。灰头土脸,面黄肌瘦。” “我走过去,询问父母家人在何处。她说,除了她、妈妈和哥哥外都被洪水冲走了。本来爸爸也能上来的,为了救隔壁的哥哥…” “那妈妈呢?哥哥呢?她说,大家没有吃的,向衙门要粮,衙门给的都是发霉的米、花生、红薯、土豆,妈妈把好的给她和哥哥,舍不得扔烂掉的,所以都吃掉了。当晚高烧不止。当她睡醒时,妈妈已经没气了。哥哥很生气,和大家一起要说法,结果…百余个人都死在了衙门口。”陈谊深吸一口气,皱着眉,被痛苦的回忆所折磨。 “她说,第二天,大家说要离开这里。说去国都就好了,陛下不可能会对自己的子民弃置不顾。我问,她为什么不跟着走。” “她说。”陈谊的声音有些哽咽,她的手抵在唇前,似在微微颤抖,“她说,她想和妈妈和哥哥在一起,待在家里。” 陈谊往前走几步,走到最近的一张桌子面前,看着面前衣冠楚楚苍髯如戟的御史中丞。 “大人。她那时费力地抬起手,搭在我的小臂上。一点肉都没有,骨头好像能戳破自己的皮。”陈谊看着他,扣住他的小臂,“她的眼睛好干净,她问我,姐姐,为什么我没有家了。” 随着话音落下的,是陈谊的泪水。她的泪滴从眼眶落在御史中丞唐孟的小臂上,就像是往池塘里扔了一块大石头,溅到了所有人身上。唐孟血色白如纸。 陈谊身子更往前倾,蹙眉,微微侧头,她又问了一遍:“为什么她没有家了。” “呜呜,呜呜呜。”另一侧,刑部侍郎掩面痛哭起来,五官和穆生辉有些相似,“对不起各位。可是…呜呜。” “我好想我的女儿。”身后的某侧,一个温柔的声音怅然若失。 陈谊松了手,慢慢起身,向上拭去眼泪。 “真是可恨,压榨陛下的子民,还要用陛下的手去毁尸灭迹。你们还有什么资格活在世界上。”陈谊行礼,跪下磕头,“民女提议,抄这群畜生的家,把这三十五两原原本本地抄出来,还给虹州百姓。若不够,就抄九族,直到抄出来。” “微臣附议。”谢识之跪下。 “恳请大人们做主。”张立均用袖子擦去眼泪,跟着磕头。 结束了。陈谊等人走出了大理寺。廖容楚在双月楼摆酒庆祝。 “厉害啊,师姐。”二人走在最前,廖容楚不紧不慢地鼓着掌,“那一滴眼泪落下来,你就是真理。” 南国皇室就没有丑人,比起皇帝陈景、婧衡皇后李宣寐和齐王陈谈,还没长开的陈谊五官不显得那么惊艳,却是最美的。或许春分出生的人就是这样的。陈谊哭时,眼眶微红,鼻头泛红,眼泪落下来,像是晚风中从野蔷薇花尖落下的水珠,轻轻颤动。 “不要玷污我在虹州用半个月整理的证据。” “不过。”陈谊的语气开始自豪,她大拇指和食指指尖并合,“在牢里还是练了一下子的。刚刚卡到说完话后再掉下来。这样效果最好。” “哈哈哈哈。”廖容楚笑得很畅快。 这一下,恍惚回到两年前。 皇帝的诏令当晚就下来了,抄家、灭门,以儆效尤。 张立均检举有功,出任虹州虹县县令,在新的刺史和长史上任前,代其处理灾后重建一事。 “我知你来头不小,却不知如此之大。”温都城门,张立均看着陈谊,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布袋,“这是你昔日为我付医药费而典当的银簪。二两银子、两万两银子,想来也觉得有趣。” “这是虹县百姓的东西。虹县县令早就掌握了刺史长史犯罪的证据,因为子女和幼孙被控制而不敢出声。在我登门的第二天,县令才得知自己的孙儿因吃了发霉米高烧腹痛早已离去,女儿抑郁自尽,女婿殉情。县令女婿五代习医,如果不是因为被囚禁和虐待,怎会如此。他们找到我,县令为我开不受理文书,县令夫人将银簪赠与我,随后共赴黄泉。”陈谊没有接,“若是方便,换成钱,给县令一家立块碑吧。” “原来会仙楼的故事是真的。好。”张立均将布包拢回袖子,抬眼,在一丝防备和凌厉外,是惊叹和无奈,“我知道你是个商人。个人利益排在虹州百姓前。即便如此,你也是我这三十年见过最了不起的人。若没有你,我们根本走不到这一步,甚至,都走不出临温。” “年少得如此大名并非是件好事。树大招风。”张立均眼神中有担忧,“请珍重。” “多谢。” 二人互相见礼后,张立均上马,离去。 南国的秋风下,路旁的芦苇摇晃着,陈谊牵着马慢慢往回走。来到温都后,她没有一刻能控制自己不去质疑自己做的每一个决定。这里,风浪太大了。 1.5被举报 又是一日过去了,陈谊入狱到现在,廖容楚第一次出现在药庐。 “这么猛,阑瑶居的选票不要啦?”他翻阅着与改制有关的记录。 若不是手里攥着虹州一案的把柄,这样的大改即使是药庐庐主都做不到。可如此明晃晃地拿权贵的利益开刀,陈谊几乎是将少主之位拱手让人。 “长平的人我也没少得罪。”陈谊说,“这两年要求提前选少主的声音不弱。” 长平和阑瑶居的少分主由往年第一担任;药庐少主由民选,基本不会再变动。 陈谊一直是第一。她被称师姐,不是因为年长,而是因为是第一,所以是首徒。 “你就不怕阑瑶居提出要选少主?”这可搪塞不过去了。 “问题就在阑瑶居。”谢识之代替她做出了回答,“三成以上的人结业后才能选举,长平约莫明年人数就能过半,而阑瑶居目前…满足标准的人不足九分之一。” 谢识之看着陈谊视线从南到北扫过整个阑瑶居,她轻轻皱着眉,眸光清明柔和。她的神情里没有厌恶,只有怜悯。微敛眸时,像极了金光寺的菩萨像。宝相庄严,慈悲肃穆。 正如池早说过的,陈谊的美,就美在她是南国最像救世主的人。 一阵骚乱在门口发生,一位少年背着个包袱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还一边整理着手里的纸页。慌慌张张地差点被门槛绊倒。 少年进门时,众人一惊。他们看看少年又看看陈文灿,长得好像… “李文岐?!”池早又惊又喜。 “别这么高兴。”看着池早,李文岐无奈地说,“你摊上事了。” “啊?什么意思。” 李文岐将规整好的一些纸页交给陈谊,随后看着她身侧的谢识之。 “你是谢文知吗?” “对。” “这个是给你的。”李文岐将剩余的三两页纸给他,“还有林分主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池早急疯了。 “卓文扬在这吗?”有人让了座,李文岐便坐下了,他把包袱放下,环顾四周。 “不在。” “那就只能我说了。”李文岐说,“春天,卓文扬检举易文清收受贿赂,提名池文早进年榜。由于卓文扬没有实质性证据,而且池文早的作品没有问题,所以…” “哎呀我当时候就跟你说过的。”李文岐挠挠头,看着陈谊,语气埋冤但娇嗔,“你就偏要把人家的检举信撕了。” “因为真的扯啊。”陈谊抬起头,“卓文扬师弟所谓的证据就是夏天看见易师弟和池师弟一起进了酒楼。出来的时候看到易师弟怀里揣着金子。甚至没有看到他们俩进一个房间。年榜是易师弟拟的,是我定的。也给理事复核过的。我撕的时候,大家都很开心啊。” “总之上个月人家告到庐主那里去啦!”李文岐说,“这次告的是你包庇和失职。你们都在阑瑶居,所以庐主让我转到这。由林分主和庄先生主审,你和易文清都停职了,谢文知接替。刚刚给你们的纸都是要签字盖章的,快点。” “庄先生落后我几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来。”李文岐起身从二人手里接过纸张,退回了一张,“这个是给林分主的,他签完之后再给我。” 李文岐将这些都卷好放进一个圆筒里,他拿出另一张大纸,瞪着那双圆滚滚的大眼睛看着池早,说:“你想帮我把这个停职告示贴在墙上吗?” “…”池早说,“不,我不想帮你这个停职告示贴在墙上。” “文辉。”谢识之看向池早身边的穆生辉,“你可以帮忙吗?” “哦哦,好。” “你是穆文辉吗?我听池文早提起过你的。听说你本来去年能来长平的,结果为了救个小姑娘把腿弄伤了,只能在家里疗养。此等义举实在令人佩服,今日得见,兄台果然一表人才气势非凡……”李文岐的声音远了,但一直都在。 不到一个下午的时候,李文岐就和整桌人都交上了朋友,开朗活泼,好动好聊,什么都不知道,知道什么都很高兴,他是和陈谊不一样的另一种人缘好.你懂得吧,大家都喜欢可爱又亲人的小狗狗,没长大所以不会让人觉得威胁的小狗狗。尤其他还长得像陈谊。 陈织云尤其喜欢他。李文岐也尤其喜欢长得像仙女的漂亮姐姐。 “你说像,没想到这么像啊。我甚至感觉,比起师姐,他还更像六皇子。”穆生辉说。 “因为师姐的眼睛像陛下,六殿下像婧衡娘娘。”池早回答。 “李文岐真的不是个女孩子吗?” 李文岐脸上还有些婴儿肥,脸型饱满,内眼角偏钝,卧蚕明显,笑起来时眉眼弯弯天真无邪,像哪家的小小姐。很符合世人心中对小公主的想象。 “不是。我和他一块游泳过的。李文岐师从婧衡皇后的哥哥、前国师李宣夙,从小练武,看着是小小个人可可爱爱,一拳能把你打进那墙里,我和穆叔叔一起扣都扣不下来。”池早比划,“那手臂和腹肌,了不得。” “他应该是李宣夙先生的孩子。李家只有女儿生的孩子才能进族谱,所以他不算李家人。婧衡皇后殿下为了和陛下在一起,和李家已经断了关系,她的孩子是不能进李家族谱,不能算李家人的。但师姐是。” “我不明白,为什么婧衡皇后殿下和殿下在一起,就要和李家断关系。” “这是先祖皇帝的规定。首先,李家人不能和官家联姻,除非迁出族谱,不再成为李家人。其次,只有李家的女儿生下的孩子才有资格继承李家的家业。李家的女婿只能入赘,孩子一定会给李家养。而且,李家的儿子的女儿是没有继承权的。李家的儿子的后代只会写入旁系的族谱。最后,李家的家主不能婚配。” “这都是什么奇怪的规定。” “长平是个很特殊的地方。李家的权利在这里大过官府和贵族,每一个人的生活都和李家息息相关。商业交通娱乐及其发达,因此富甲一方,每年给温都的税款那叫一个多。为了维持这种高收入,先祖皇帝不能动李家,没办法也不能让其他人管温都。”池早说,“李家不能和有官职、爵位的人联姻,是怕他们和权贵勾结叛国。只有女儿有继承权、女婿只能入赘、孩子一定给李家养,这些都是在限制李家和其他家族的联姻合并。不能婚配,这个嘛…” 池早嘿嘿一笑。 “我怀疑是先祖皇帝的私心。李家家主李少卿和药庐创始人连璞的那些事你听过没有?” “听出千八百个版本了。连璞先生在陪先祖皇帝在长平整兵的时候对李少卿一见钟情,念念不忘。立国后,连璞告病,不回老家,反而选择落脚长平。李家祖宅在后山,连璞在前山养伤。据说连璞和李少卿因乐结情,连璞晚年召集同道中人弹琴奏乐、开学学堂、定期讲座,是有些小心思在里头的。连璞疾病缠身汤水不断,山上药香四溢,干脆取名为‘药庐’,变成一个正儿八经的学校。”穆生辉说,“可这和先祖皇帝有什么关系。” “先祖皇帝对李少卿也有意思。”池早凑到穆生辉耳朵旁,小声说,“这下你明白了吗?” “你的意思是,李少卿不和先祖皇帝在一起,先祖皇帝就也不想她和别人在一起?”穆生辉的声音也变小了。 “你自己品。”池早一脸神秘莫测的样子。 “药庐建立,李家是出了起码三分之一的钱的,这就算是药庐的小东家了。为了贯彻药庐和外界分离的原则,李家人在药庐得直接省去李姓。这应该是李少卿家主的主意。”池早坐出呜呜流泪的样子,“这还不算爱吗。” 池早和穆生辉就这么到了双月楼前,碰巧,就在这遇见了举报他的卓立杨和他的哥哥卓立川。 真晦气。 二人的脸一下耷拉了下来,面无表情地行礼。卓立杨是上党郡王的嫡次子,即使上党郡王府没落了,也得看英王的面子。 “切。”卓立杨白眼一翻,装作没有看到。 卓立川露出抱歉的表情,回了礼。 “世子慢走。” 看着兄弟二人离去的背影。穆生辉撇嘴。 “卓立杨真是越来越讨嫌。世子殿下摊上这么个胞弟和一个不靠谱亲爹,倒一辈子血霉了。”穆生辉说,“世子殿下长得好看,性格也好。和他在国子监当同窗肯定很幸福。” “谁说不是呢。” 1.6天音 停职对陈谊和易清的影响不是很大。长平总部的事宜大部分基本已经安排好了,交给了庐主和理事会。他们也没权利管阑瑶居的事。只是这些日子出现的频率少了许多。 阑瑶居这些天都在按照陈谊的方案修改规定。新的规定上墙那天,阑瑶居的人前所未有地多。为了表示与尘世相断绝,一视同仁,不看出生,药庐的制服是玄色的麻衣,戴纯银芙蓉冠,系白玉髓腰牌。只有如此才能进药庐,药庐外不允许如此装扮。 乌泱泱一片黑,实在不太吉利。 陈谊和谢识之并肩而立,站在松字辈前辈的身后、文字辈的最前。她身子端正,低眸,不知在想些什么,风一吹吹开她的衣摆,颇有遗世独立意味。 细细碎碎,她反复听到有人感慨。太像了… 她眉头轻挑,眸中的漠然被揉碎,只剩厌烦。陈谊藏住了,但慢了。毕竟不是在国都里提心吊胆长大的,陈谊远不如同龄人会“装”。所以她才比其他人危险。 仪式快结束了,许多人正悄摸着向陈谊聚拢,准备用问题轰炸,把她每一寸肌肤都榨干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真是因小失大,就非得看新规定上墙的过程,陈谊暗骂自己。 谢识之好像拿到了什么纸条,遮掩着看了一眼,便眉头紧锁。仪式一结束,他立马牵起陈谊的手腕,一副事态紧急不容刻缓的样子,拉着她往门外走。有心来搭话的前辈被他有礼却坚决的一句—“实在对不起,前辈,有要紧事,望您海涵。”堵得死死的。 上了马车,陈谊终于问:“出什么事了?” “什么事都没有。”谢识之展开那张攥在手里的纸条,一片空白,他说,“我看你在那也不高兴…” 看着陈谊亮晶晶的眼眸,谢识之急忙说:“虹州一事上欠你那么大的人情,这就算消了。免得你以后拿着这个来指使我。” “这是我到温都这么些日子,从你口中听到的最中听的话。” 谢识之眨眼的频率变得很慢,什么都没说,只是柔柔地看着她笑。 天色正好,草木浓艳。看着那双陈谊觉得自己好像陷进了云朵里。好危险…陈谊低下头,错开与谢识之的视线连接。 马车晃悠悠,不时有萧瑟秋风从门窗流入,二人的耳根却都有些热得泛红。 好像为了躲避行人,马车一下急停,若不是谢识之眼疾手快,陈谊几乎栽倒。一本书不知从哪里掉了出来,陈谊眼眸一眯,捡了起来。 “你在研究天音?” “传说中的神曲,谁不想见识呢?”谢识之回答。 “我能看看吗?”陈谊询问。 “请。” 内容不多,但很严谨。摘录了好几篇前辈的研究文稿。 “阑瑶居的研究不深。长平本部有些文章更细致,回头我抄录一份给你。”陈谊物归原主,“我不爱抄东西,等我怕是苦。我现在身边没有可信的人。你若着急,找个信得过的人来抄也行。” “要保密的。”她补充。 “那你就这么告诉我了?”谢识之眉目含笑。 “长平藏书楼最高层,少主和庐主才能进去的那一层,一切关于天音和风乐的疑惑一定都能在那里得到答案。药庐少主不是你就是我,若你成了少主,可别忘了我今日的坦诚相见。”马车停了,到了双月楼,陈谊掀帘下车前回眸,唇角含笑,“不过,以你的实力,怕是难出现这种情况。” 谢识之失笑。他指尖摸索书的封皮,遥遥听见一声多谢了。 再出现在阑瑶居,为的还是新年计划的事。 改制建议通过了,陈谊的新年计划修改建议举步维艰。吃了大亏的权贵在用谢识之与她斗法。这在她意料中,她没对这抱有太多希望,这一切的有来有回只是为了开化其他人。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防守和抗拒之余,谢识之还在润物细无声地引导自己完善自己的计划。 还是不要自作多情好。 “师姐,我都烦死了。”池早耸拉着脑袋,游晃到陈谊身边,“该死的卓猪头。我和他在国子监还一块上课,每天看见他就烦。庄先生什么时候到呀,我的清白什么时候回来啊。” “难说。”李文岐仰着头看他,“卓文杨图什么啊。” “去年许多人都说卓文杨的曲子能进年谱的…结果没进。”穆生辉把头窜出来,悄声说,“把年谱的评审资格搞到阑瑶居,他可好运作多了…” 此话一出,大家不禁看了谢识之一眼。他一脸无奈地看着穆生辉。 “虽说这事落在谢文知手里,但阑瑶居真的…”真的是个臭水沟,是权贵手里的玩物,上头一施压,谢识之连反驳的权力都没有。池早把这些话咽下,挠挠头,“不太好。” “易文清只能提名,最后是经过理事会盲选的。卓文杨也在自取其辱。”李文岐很是无语,“我来之前还专门找了他的曲谱看,还行吧,但确实欠打磨。” “是庐主让师父来查的吗?”陈谊发问。 “不是。庐主走亲戚去了啊。是大讨厌鬼和小讨厌鬼定的。” 李应铄和漆儒儿很快会来温都,向松宇和庄榕都不在药庐,也就是说,最坚定支持陈谊改革的一派都不在。这是冲着陈谊来的。 陈谊眯了眯眼,唇边好像浮现似有若无的笑意,那是几乎目中无人的嘲讽和玩味。不过一瞬,她便垂眸,又恢复了以往的平和。 庄榕教的再好,再想让陈谊成为李宣寐那样温柔仁厚的人,也改变不了陈谊刻在骨子里的不可一世。目前为止,陈谊想要做的事情没有一件失败,提出的构想没有一条不被确认为有效。她身上同时带着极致的天真和残忍,她对世人的怜悯和照顾来自对他们的不抱希望和极度的自负。 谢识之看着她,唇角似乎带笑。陈谊真的相当特别,见到她的那一瞬间,谢识之便开始同自己较劲。他对她所畅想和计划的一切都几近盲目的认同和迷信,为了她赴汤蹈火他也甘之如饴。同时…他又近乎狂狂热地想看到陈谊一点点被碾碎后破碎的模样。 你可千万不要辜负我啊,陈谊。谢识之举起茶杯,敛眸。 1.7送糕点的漂亮姐姐 这天,陈织云带了盒香喷喷的糕点来。 “好香啊。”李文岐猛吸一口气。 “人人有份。”陈织云把食盒打开,放了一碟在李文岐面前,其他的放在桌子中央,“都别客气。” “桃花酥!这是我最爱吃的!”李文岐手舞足蹈。 陈织云坐在位置上看着他,唇角勾起,清丽得像是初夏晚风中的木芙蓉,她说:“那你多吃点。” “谢谢漂亮姐姐!” 迟钝如穆生辉,也看出了一点门道,他靠近池早,低声说:“郡主该不是看上李文岐了吧。她是不是为了请李文岐吃这个,把所有人都请了。” “这是双月楼十两银子一碟的桃花酥,我馋了好久了,香死我了。”池早用袖子遮着嘴,不让糕点喷出来,“你还有空说话,还不赶快多吃点。” “文灿和文知不尝些?”陈织云将一碟糕点推到二人面前。 “她不爱吃甜的。”李文岐把口中的糕点咽下,说。 “我也是。”谢识之看着陈织云,浅笑。 “易文清你怎么不吃啊。”李文岐端起糕点,看着易清,一脸天真无邪,“你爱吃的呀。” “现在不爱了。” 易清露出礼貌的标准微笑,袖袍下合拢的双手暗自使劲,脸色很难看。 “那我就不客气了。”李文岐不疑有他,端着那碟糕点,转身,“池文早。” “哎哎哎。好哥哥。”池早跑到李文岐身边,一起分享,“谢谢好哥哥!” …… 次日。 “板栗糕!这是我最爱吃的!”李文岐手舞足蹈。 “十两银子一碟的板栗糕,香死我了。”池早摇头晃脑。 谢识之很清晰地听到易清反复深呼吸,甚至一度微不可闻地“啧”了一声。 再次日。 “桂花糕!这是我最爱吃的!”李文岐手舞足蹈。 “十两银子一碟的桂花糕,香死我了。”池早摇头晃脑。 易清不在场。 “易师弟去哪里了?”谢识之低声问。 “不在吗?”陈谊四处看了看,“还真是。” “我听到一些有趣的传闻。”谢识之看着陈谊,微微垂眸,唇角的弧度微微上扬,眸子含着光。 陈谊倾身。 “你的书信往来,易师弟都是次日在阑瑶居交付。唯独陈文云的书信,易师弟会当天亲自送到她府上。”谢识之看着陈谊的侧脸,好近,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墨香,“从易师弟到温都的第一天起,陈文云就是阑瑶居里最先得到任何消息的人。” 陈谊的侧脸相当标致,皮肤光滑白嫩,修长的睫毛轻眨,每一下都如起飞的蝴蝶。谢识之呼吸乱了,脸好像也在微微发烫,他正了正身子,将视线移开。 陈谊转眸看着他,带着听到八卦后的人所特有的两眼放光。要这么说…易清对陈织云好像确实很特别。难怪陈织云每回都能带李文岐喜欢吃的…易清这几天还不得难受死。 二人对视,眼波流转间都是心照不宣。笑吟吟的。 天知道这有多暧昧。 “今天方便抄文章吗?”趁着这个氛围,谢识之带着些试探地问。 陈谊的笔记现在肯定不在身上,他倒不指望能被陈谊邀请进她的住所。但,能不能在晚风中同行,能不能在秋日的余晖中并肩走过温都的街道。 谢识之的容貌堪称清绝,那双眼睛尤其生得好,像绿梅上的雪,像顺着青竹下落的寒露。像一位再也记不起容貌的故人。每次对视都能让陈谊心乱。他微微侧着头,眸子亮晶晶的。简直要命。 “好。”陈谊迟疑了一瞬,做出了一个违背理智的决定,“那你稍后跟我走?” “好啊。”谢识之眉梢带笑,毫不犹豫。 陈谊把谢识之带到了阑瑶居和温都城中心中点位置的一栋小宅子里。仆人在客厅给谢识之看了茶,陈谊进了卧房。 “有劳。”谢识之接过茶盏。 “公子长得真好看。”看茶的小姑娘看着他,端着茶盘站在他身侧,“我还是第一次在这里看到外人。你和小姐好配啊。公子怎么称呼?” “我叫谢识之。” 好似有春风吹过谢识之的眉心,万物复苏,风光旖旎。他含着笑,明眸皓齿,仙姿玉色。 “你就是谢文知?”小姑娘一瞬间看呆了,她很惊喜,“小姐在温都就经常提起你,她说你的文章写得很好、特别扎实,有机会一定要亲见。她还说你的《月夜》是这二十年来唯一能听的曲子。” “谢谢你,我很开心能听到这些。”谢识之温柔地笑着,如和风细雨沁人心脾。谢识之受过的礼仪教育使他得体地做出了反应。只是颤抖的手,无时不刻泄露他澎湃的心潮。 小姑娘的心都乱了。恨不得把所有能换得他高兴的消息都倒出来。 陈谊带着一些书和纸张,将谢识之请进了客房,没有关房门。 客房窗明几净、没有灰尘,基本的用具齐全,但没有人气。看来陈谊没有遇到过要留人住宿的情况。 “我的字难辨。有问题随时问我。我不走的。”陈谊将书本和崭新的白纸放在桌子上,看着他,“需要叫人帮你磨墨吗?” “不用。”看着陈谊,谢识之笑着摇摇头。 “好。”陈谊转身,拿着另一本书向屋子中间走去,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回眸,“我不知道刚刚你具体听到了什么,但大致能猜到。小崔见谁都说这套话,别往心里去。” 见谁都说他文章写得好?见谁都说他的《月夜》是这二十年来唯一能听的曲子?谢识之眉眼弯弯,没有应话。 搬了张躺椅在门口,陈谊迎着秋光看书。清风轻柔地扬起她的发丝和裙摆。柔和,宁静,毫不设防。像是梦里才会出现的场景。几米外,隔着珠帘,谢识之的目光从书转向她。一瞬间,岁月失色,光阴迷乱,他好像和陈谊坐落在故事的美满结局。此生举案齐眉共白头。 如果这真的能成为他们的结局,他做什么都可以。 做什么都可以哦。 “没有看不清的字吗?”夜幕降临,陈谊点灯,她疑惑地问。易清跟了她那么久,都会有认不清的情况。 “没有哦。”谢识之似乎很骄傲,他藏得很快,立刻一脸正色地说,“我发现了一些新东西。” “说来听听。”陈谊走到谢识之身侧。 二人特有的墨香和檀香纠缠在一起,悠远绵长。将这个梦拉得如此美好。 温都,英王府。陈织云感觉一点都不好。 “这是什么。”陈织云接过易清的小册子,不解。 “这是我所了解的李文岐的一切喜好和习惯。交代个清楚,郡主殿下就不必在我身上浪费那么多时间了。”易清看着她,将所有情绪藏好,恭敬行礼,“祝愿您能得偿所愿。” “哦?”陈织云美眸一眯,带着笑,“那你说说,我的愿是什么。” “殿下喜欢李文岐。”易清低头。 “所以呢。” “殿下自然也是希望李文岐喜欢你。这是人之常情。” “那你猜猜,我为什么喜欢李文岐。”陈织云将册子放在桌面上,语调漫不经心。 “因为…”易清拱手,行了更深一礼,“李文岐不喜欢您。”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陈织云面上的笑容淡了,她看着易清,慢悠悠地说。 “草民虽才疏学浅,粗鄙不堪,不敢认为自己能了解殿下,却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易清的头更低了,他畏惧于陈织云代表的皇权,可他不愿再沉默,“殿下权高位重艳冠群芳,愿拜倒在殿下石榴裙下的人不计其数。真情也好,追名逐利也罢,殿下习惯于轻而易举地获得所有人的喜欢和尊重。” “但李文岐把殿下看作一个普通人。他很简单,谁能让他开心他喜欢谁,谁一直惯着他他喜欢谁。您想要李文岐喜欢自己,因为殿下想确认抛开外貌和权势,到底会不会有人喜欢你。”易清沉默片刻,低声补充,“会的。” 陈织云冷笑一声。她看着易清,拍拍裙摆上不存在的灰,径直转身离去。 “易清。你还真看得起自己。” “谢殿下饶恕草民污言秽语之罪。”易清跪下,对着陈织云离去的方向一拜。 1.8算命 次日,阑瑶居。 陈谊的脚步在门口停下了,好熟悉的箫声。柳下有个模糊的黑影,盘腿席地而坐。 “谭文济。好久不见。”陈谊笑盈盈。 男子丝毫不受影响,直至最后一个音符落地。他抬起双眸,似笑非笑,说:“我半个月前就来了,还曾与你搭过话。说出名字后你无动于衷,很伤人。” “所以…”陈谊蹲下,与盘腿坐在地上的人齐高,她说,“李应铄到温都了?” “明天到临温。三日后苏溯和于林在城东新宅设迁居宴,顺便邀请几十位巨商,为你的审核作准备。李应铄一到,过了审,温都就是你代少主的天下了。” “……”陈谊沉默。 谭京看着陈谊的反应,反问,“那二十万你还没挣到?” “…”陈谊眼神飘忽,嘟囔,“来钱哪有这么容易啊。” “你现在有多少?” “暂时手头上不超过二两。” “最开始的那一百两呢。” “在虹州就花掉了。”陈谊说,“严格意义上,我还欠双月楼快一个月的房钱。” “你拿自己的前途做慈善啊??”谭京眼睛瞪大,射出名叫谴责的利剑,“别啊,我不喜欢李云钦,看不得他当代少主。” “争点气吧,李陈谊。”谭京恨铁不成钢,用箫打她的右臂。 “知道了。”陈谊起身,飞快地轻拍他的头作为还击。 陈谊昨晚和谢识之一番交谈,厘清了许多概念。谢识之作为南国的权贵,用陈谊从未在意过的视角重新解读了部分理论,在新视角下,自然能得到新的东西。她今日手上带了几本书,本意是要继续探讨,现在怕是无望。 散会前的半个时辰,易清带着一沓请帖站在门口。陈谊请所有人去还未开业的金露馆饮宴赏乐。 金露馆是温都中央城区沐畅河畔新建的乐馆,与双月楼隔水相望。开工的日子与谢识之遣散虹州灾民的日子很近,池早曾多次见陈谊在这里出现。说是新建,主要是对原有建筑进行翻修,否则在这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连个茅草房都盖不起来。 金露馆还没有完工,三四层还在精修,二层在保养,能开放的只有第一层,许多地方蒙着黑布。没关系,因为陈谊想要的歌舞节目已准备好了。歌舞剧发源于越国,发达于长平,对温都人来说还是个新鲜东西,今日这几出都是经典本子。 也就是说,池早每一出都能剧透。 “别说话了。”穆生辉死死地捂住他的嘴。 池早眨眨眼,左手比手势,眼神很真挚。 “你最好老实点。”穆生辉松手了。 “金露馆在捧他,江海,就是我们在会仙楼遇到的那个吹笛者。”池早指着如今正在台中央的年轻人,“到现在好几出他的角色都特别棒,戏份不多,但每次都特别好。” “还真是他。” 江海的长相不是标准的中原人长相,他的鼻子高挺,眼眸深邃,称得上一声俊美。仪表堂堂,气度不凡,确实有能叫人过目不忘之处。 “还有,最左边那个粉色衣服的漂亮姑娘看到没有?” “看到了。”穆生辉点头。 “她要死了。” 穆生辉面无表情地盯着池早。 池早:“嘿嘿!” 接着,穆生辉一手捂着池早的嘴,一手掐着池早的脖子,势必要把他的脑浆晃出来。 笙歌鼎沸,谢识之浑然不觉。他倚在角落红柱上,在暖色的灯光下翻阅着陈谊带来的书。深秋的风轻轻地吹过他的衣角和斗篷上的毛领,还真有几分天人之姿。 感觉到了陈谊的靠近,他抬眸,眉目间满是笑意。 “不感兴趣吗?”陈谊说的是舞台上的表演。 “这里好吵。” “跟我来。”陈谊提着油灯,带着谢识之上了二楼,拐角进了天台。今天的星星好亮。 “今日的表演仓促了些,我更期待看到所有人炉火纯青的状态。”谢识之说话不急不慢,总叫人心旷神怡,他举起手中的书,“书我还没有看完,确实如你昨日所说非同凡响。” “喜欢就好。”陈谊昨日休息得晚,精力不如平日充沛。今日因李应铄提前到来,金露馆提前开放一事也叫她情绪不高。如今最能让她从消沉中解脱出来的,莫过于探讨这些研究。很少见的,她的眸光柔柔的,神态也是。 “我加快速度看,你愿等我三两刻钟吗?”谢识之轻声询问,“我想到了一些新东西。” “太好了。”陈谊浅笑。 谢识之安静地看着,烛光照在他的侧脸,才貌双绝,举世无双。 风将谢识之身上淡淡的檀香带来,陈谊靠坐在栏下,闭上眼睛,仰面迎风。却感受到了遗憾。有个声音告诉她,这样的时刻不会再出现了。 陈谊缓缓睁开眼,看着谢识之的身影。值得吗? 风中似有弱不可闻的叹息。 陈谊寻来了个小火炉,一壶清酒。这次,她坐在了谢识之。 隐隐地,谢识之面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她就在一米不到的距离,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他,一页书看了好久好久。 红泥小火炉上冒着热气的桃花酒香气四溢。跳跃的火光颤动她的影子,她手中拈着用来挑火的银勺,食指不时轻点。 酒开了。陈谊倒出两碗,端起一碗向右送。 她说,小心烫。 群星璀璨,四周静谧,晚风轻柔,甜酒温热。那一夜他们什么都没说,只是坐在一起,直到酒尽炭火熄。 美好的夜晚像梦,你不知道它会出现,也不知道会不会再次出现。只知道,短暂的这一两个时辰,已经能慰藉一生。是以,每一个夜晚都变得索然无味。人也是。 李应铄到温都的那一天,首先去了药庐。 “池文早!!!”李应铄是李家这一辈最吵的人,嗓门洪亮,话还多。只在李文岐身边才显得稳重些。 “文铄。”池早惊喜,“怎么来温都也不和我说。” “出了门才想起来,又不记得你地址了,这不就来这找你了吗?”李应铄拍拍池早的肩膀。 “文铄,这是穆文辉,我和你提过的。” “久仰大名,终于得见。兄弟侠肝义胆,我辈楷模。” “哎呀呀。”穆生辉挠头,用手肘轻推池早,“这种事情替人出头还出丑的事情,你怎么到处说。” 池早轻笑。 “晚上喝酒去?终于轮到我我带你见识见识温都的美酒美食,你可不能拒绝。”池早说。 “呃…不太行。”李应铄摇头,压低声音,“小十天都不得空。李陈y…陈文灿的代少主资格审定,我是见证人。” yi?yin?ying?yue?yang?真可恶,池早差点就知道陈谊的名字是什么了。 “诶。”李应铄看着十多米外谢识之,皱起眉,好像有点眼熟。 池早看过去,介绍:“那是谢文知,阑瑶居少分主,为一能和师姐较量的人。长这么好看就是爽,人群中看过去第一眼就是他。” “他去过长平吗?”真的很眼熟很眼熟很眼熟。 “谢文知无诏不能出温都的。他只到过临温。”穆生辉说。 那就奇怪了,到底在哪里见过。 “我出长平前去山上给你请了一卦。”李应铄将李文岐推开,坐下。 “算到什么了?”陈谊漫不经心。 “审查前后十日,你要避开干支历霜降出生的人。隔10米以上才不会影响财运。” “什么运??”陈谊放下刚从易清那里接过的书册,声音颤抖。 “财运。” 陈谊警惕地扫视了一圈屋内各人。池早连忙说自己是夏天出生的,其余的人纷纷跟随。此时,廖容楚走了进来。 “廖文楚。你是多久出生的?” “十月二十四。”廖容楚不明所以,在众人的目光下回答。 李文岐快速算了一下,看着陈谊凝重地点点头。 “…很好很好很好。”陈谊起身,“半个月后再见。” “什么?”廖容楚前进。 陈谊倒吸一口凉气,连退好几步。 “廖同门。”陈织云起身请他拉到一边,给陈谊递了个眼神,陈谊绕一大圈,头也不回地跑了。 “靠谱吗?”池早问。 “那当然,是…呃…是…那个谁。”意识到在阑瑶居好像不能提这个名字,李应铄脑袋疯狂转,最后他招招手,在池早耳边说,“是李宣夙算的啦。” 李宣夙,婧衡皇后李宣寐的胞兄,曾出任南国国师。 “那能不能给我算一下。”池早谄媚地笑笑。李宣夙复活小公主的谣言现在越来越可信。 “师父不行,你不是李家人。”李文岐的头插了进来,“我给你算啊。我今年还没有失手过。” “那你给我算算桃花。”池早美滋滋。 是痛失所爱却妻贤儿孝的命。 “审查人和受审人不能见面,李应铄到阑瑶居算是在钻空子。”当晚,池早在双月楼厢房汇报,“不知道李家怎么算,但金露馆这两天吸引的资金估计不足三万两。” 陈谊不接受与同门在生意上合作。商会没下场。能吸引到三万两,也算是陈谊有本事了。可惜她的目标是二十万。 “若把金露馆本身的价值也算进去呢?这是国都中心的中心,寸土寸金之地。”一位中年男子说,“市价九万两的店面,陈文灿不到三万就租到了。” “加上这六万两也差了一半。”另一个中年男子说,“我们花三万两买下她抵挡的传家宝,绕一大圈送还给她,够诚意了。干嘛在金露馆砸十万。” “我同意。十万两不多。但一个需要这么喂上去的李家代表有什么用?我们温都商会不输李家,干嘛上赶着追个小姑娘。明日迁居酒,李家会提出陪审的事,我们不如商量商量哪些人去。” 这一论调获得了大部分人的支持,商会会长点头同意。 池早回家前,灵光乍现,这算不算是今日陈谊被廖容楚影响的财运。 陈谊好像完全躲起来了,连审核会都没有出席,但那天池早在双月楼见到了陈谊。她在和陈织云说话,二人的心情看上去都很好。接着,廖容楚出现了,他走进,说了句什么。陈谊眉头一挑,张口正要反唇相讥,却一下变了脸。她惊恐地看着廖容楚的脸和二人的距离,长吸一口气,转身逃跑。 从三楼往下看,跑动的陈谊像怒放的白芍药。 廖容楚恶劣地大笑,陈织云气得用力推了他一把。 李陈谊的考核没过。从评审会回来的几位前辈在会上一齐沉默了好一段时间,像是惋惜。 池早终于忍不住询问,商会会长回答:“会仙楼的说书人是李陈谊安排的,本子和曲子都是她写的。李陈谊在入狱前和会仙楼管事做交易,若十天内能让会仙楼入账四万两以上,她分四成利、带走江海。传家宝根本不是传家宝,廖容楚请她为即将到来的越国使臣购置礼物,她在李家的珠宝店购置三万两的“传家宝”,转手卖给李家当铺,用当来的两万两救济虹州。她出狱后,拿着商会用三万五赎回的“传家宝”重新当给李家当铺,这次是以三万两的价格。金露馆原主人感动其大义,大降价出租,租金就是三万两。是以,虹州一案,她在会仙楼分两万两,李家珠宝店卖“传家宝”获利一万,李家当铺挣温都商会的差价获利一万五,金露馆租金差价获利六万。共十万五。” 现在轮到池早沉默了,他的头胀胀的,还在试图理清。虹州一案,李陈谊不仅救整个虹州百姓于水火,不仅推进了阑瑶居的改革,而且挣了十万有余。 “还有还有。李苏溯的夫君于林家里是长平有名的木材商,半个月内在温都站稳脚跟凭的就是给金露馆翻新这一大单,两万两,刚好是会仙楼的分红。”一中年男子不停用手点着桌子,眼睛瞪大。 “这不是关键。廖容楚给的三万两本不能作数,可由于绕一圈后陈谊用近两日吸引的资金又买了三万两的珠宝。硬是抵消了。这小姑娘会做生意的很。”中年女子看着商会会长,“会长,依我看,商会完全该参与进金露馆的生意,早日和李陈谊接触。” 散会后,池早站在房门,俯视一两个时辰前陈谊被廖容楚吓跑的楼梯,脑子还是麻麻的。 1.8代少主 审核会一过李应铄就和池早、穆生辉各种吃吃喝喝。审核会后的第七天,越国使臣入温都,廖容楚推说身体不适,将与越国使臣的会面推到四天后。 “今天在街上遇到一个大眼睛美女找我问路,漂亮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惊为天人惊鸿一瞥,完全愣住了。光顾着想我和她未来的孩子名字了,都没来得及问她的。”池早看着空气出神,“好难受。” “大白天的别犯什么相思病。”穆生辉轻轻一巴掌上去。 “你不懂。”池早懒懒地看了穆生辉一眼。 “你把她画下来,给我们看看到底多美,我们不就就懂了吗?”李应铄边吃着温都的特色糕点一边说。 池早的画技很好。 “对啊。”穆生辉说着就把瘫在椅子上的池早捞起来,推到桌子面前。 “也是。”池早挽袖,立即就要下笔。他习惯先画整体再慢慢画五官,两三笔一个飘逸的人影出来时,李应铄吸了口凉气,放下糕点,用力拍脑袋。要出来了,就要出来了。 “诶诶诶,诶诶诶诶!!!诶!!”李应铄想起来了!!他想起来为什么觉得谢识之熟悉了,他面露喜色,要立马去找李陈谊!他拔腿就要跑,还没走完一步就想起他根本就不知道李陈谊在哪里,一下转身一下回来,结果只是在原地打转,一边转一边说诶诶诶。 “你干什么呢。”穆生辉笑说。 “不好说。”李应铄看了二人一眼。 “哎呀,你这一顿瞎忙活,我都忘记美女长什么样了。”池早佯装生气,将笔扔在桌面上。 “忘了就忘了,美女那么多。” “咚咚咚。李应铄在吗?”门外男子说。 “为什么不敲门,而是要说出来。”穆生辉问。 “因为门上有油。”李应铄开门的一瞬,谭京回答。 李应铄简单地互相介绍了一下。 “苏溯找你,李陈…”谭京歪着头看了一下池早和穆生辉,停下了。 “好兄弟,没事。” “好吧。”谭京说,“李陈谊一个时辰前提交了新的材料和账本,要重审代少主资格。你得准备明后天的正式重审。最近没见过李陈谊吧?” “我倒想呢。”李应铄将外袍披上,简单地和二人告别后,与谭京一块离开了,“怎么突然就重审,这七天都没一点迹象的。” “虹州的账本和人刚到,距离摆在这里。而且李陈谊没有…” 他们走远了,池早听不到别的了。 “师姐原来叫李陈仪。”穆生辉说,“这个音里没有言字旁的字耶。” 陈景和李宣寐听李宣夙的,取名都用言字旁。李宣寐长子,南朝五皇子,叫陈谈。 “是李陈谊,言字旁的谊。”池早看着穆生辉,深色微妙,“长平喜欢把这个字读成阳平,而不是去声。” 第十一天,也就是他和陈谊的限制期限结束的第二天,廖容楚和越国使臣初次见面。为表多次推辞的歉意,廖容楚在刚开业的金露馆设宴款待。金露馆的三四层仍没有开放。二层,藏蓝和嫣红处处碰撞。每间房门口贡着越国母神画像,统一朝西。二层的正西墙,是一堵用整块黄蜡石雕刻的太阳。 这几日越画在温都大出风头,越国使臣戚文礼在接风宴上为皇帝献上一幅巨型母神画像,艳惊四座。那幅画足有十来米,画中华冠丽服宝相庄严的守护神天母娘娘捧着婴孩,半张唇,似在祝福。越国的绘画是从对神的崇拜衍生来,极重写实、很舍得花钱。天母的衣冠是用最纯粹的宝石点缀,围绕的祥云和花朵为了做出震撼人心的效果,也用金箔银箔点彩。展开之时,没人能憋住不倒吸一口凉气。 同时,长平药庐监制的新越纸被哄抢,一度与金辉纸的价格齐平。 “哇哦。”穆生辉审视那半米佛龛中的母神像。按照现在的行情,这幅画卖了能买个宅子。 “这里的是白色春一花吗?”潘塞斯惊讶地上前,看着母神像前的净瓶,她是越国六公主。在越国,白色的春一花是专门献给母神的花。 “只是纯银的仿品。”江海遗憾地说。毕竟春一花只长在越国。 “真用心。”潘塞斯的眼神中满是善意和欣喜,“你家主人是越人吗?” “这一层的设想者是,主人找的师傅也都是越人。越国是相当迷人的地方,拥有令人震撼的美。”江海顿了顿,“我的母亲也是越人,她是我见过最美的人。” 这话让越国使臣极其舒心。只有十一王子潘恩斯满脸戒心,十分不满,像一只犯了起床气的藏獒幼犬。 “就是她。”落座后,池早掐着穆生辉手上的肉,向他示意潘塞斯,“我那天看到的大眼睛美女。” 说着,廖容楚进来了,身后跟着陈谊。所有人起身行礼。 廖容楚按照礼部尚书池迟的介绍向潘塞斯和潘恩斯回礼。 “这位姑娘是?”潘恩斯突然出声,死死盯着陈谊。 “这位是陈…” 池迟的话还没说完,潘恩斯抽出侍卫腰间的刀,指向陈谊的颈心。事情是一瞬间发生的,廖容楚下意识相护,又收得很快,他抱胸退后半步,似笑非笑地看着陈谊。 “李文岐,我要你给露尔偿命!” 潘恩斯的刀指着陈谊,一片拔剑声起,屋内南国和廖容楚的守卫的刀锋对准越国使团。潘恩斯双眼中是要迸射的怒火和委屈。比起真要伤人,他更像是在质问。越国使臣赶忙拉着,用越语快速说些什么。陈谊就站在廖容楚身边,即使他退后半步,潘恩斯的剑指的方向仍旧是对北国最有权势的皇子的大不敬。 陈谊抬手,示意侍卫们将刀剑收回。 她面色相当平静,好像只是有阵风吹过,懒懒抬眼。她盯着潘恩斯那泛着水光的湛蓝色眼睛,向前走,迎着刀尖。一米的距离,两三步就到了。潘恩斯的手不停在抖,没等陈谊完整走完一步,剑就掉在了地上。叮咚,是金属与砖石碰撞的声音。 陈谊仍在向前走。 她走到他们面前,行礼,道:“民女陈文灿见过越国六公主、十一王子。” 大家都还没回过神,陈谊倒也不在意,她捡起地上的剑,捏住刀身,将刀柄递给潘恩斯,似乎还叹了口气,温声说:“起码要做到面对我时手不抖,才有可能报复李文岐哦。” 陈谊说话的语气很慵懒轻柔,带着无奈,像是在哄小朋友。她的眼神澄明,微微垂眸时像极了门外的母神像。 潘恩斯深深皱起眉,眼泪蓄在眼睛里,不解地看着她。 “认错人了,师姐和李文岐只是长得像。性别都不同。别激动。”戚文礼接着剑递给侍卫,接着拍着潘恩斯的胸口安慰时用越语小声地提醒,“这位很可能是南国陛下的女儿。” 潘塞斯正要打圆场道歉,陈谊抢先了。 “惊扰大家了,我给大家赔个不是,也代替李师弟向王子赔个不是。他近期会来温都,好好聊,许能解开心结。”陈谊弯腰,行大礼。 越国使臣同样以大礼响应。 “不打扰诸位雅兴了,告辞。”陈谊说完,向各处都端正行礼,转身离开。 “师姐,师姐!”戚文礼撒开了扶着潘恩斯的手,追了上去。 戚文礼是越国大族戚氏嫡子,药庐当之无愧的小师弟。经陈文灿荐举进的药庐,这是长平药庐分主的特权。他每天都来阑瑶居晃一晃,听到陈文灿不在就立马走人。很乖。他不一会就回到了宴席。他得代替陈谊的翻译工作。 陈谊靠着墙,坐下,失神地看着阴沉的天。 如果她也能像忘记别人的脸一样快速忘记所发生的事情该多好。没带酒来真是失策。露尔的事她有责任吗。接下来应该做什么。她好像有点想谢识之,他应该已经听说代少主的事了。 “如果你记得潘恩斯先前的样子就好了。”陈谊抬头,一位年轻男子端着酒壶酒杯倚在门框处,他很高,身姿挺拔。是廖容楚,“短短两三年,变得阴郁颓唐,看谁都防备厌烦。只是因为失去了爱人。” “露尔的爱人是你。”陈谊提醒。 廖容楚倒酒的手有片刻凝滞,他笑道:“我都忘了。” “真的吗?” “我真好奇,你要拿谢识之怎么办。”廖容楚将酒递给她,“我还记得你和我说过的。” “?” “少来了,这种事骗不过自己的。”廖容楚挨着她坐下,也看着乌云流淌的夜空。 “对了,恭喜啊,李家代少主。”廖容楚给自己倒一杯,和陈谊碰杯后一饮而尽,“来温都前花一百两银子控制了虹州所有建材产业。从虹州刺史长史那抄出的三十五万两白银,八成都落到建材了。实在高明。还有,在虹州实现谢识之的租赁织布机计划,由长平提供原料和收购,收益又多了两成。只用一个月,李家就实质控制了虹州经济。你和他真的很适合。别说你没动心,我都动心了。” “两年前,也就是这么一个阴沉沉的晚上,你喝得神智不清,躺在地上,大喊。”廖容楚侧头看着陈谊,“你说,我们这样的人没有真正的爱情,只是喜欢因情爱片刻迷失自我的游荡感。爱情是个神话,信就有不信则无,你我只信自己。我对露尔的感情都是为了更好地利用她而虚夸大的。你我就是有这样的天赋,随时都能从中投身或抽离。” “现在这话我奉还给你,什么感觉?”廖容楚好像觉得这真的很好笑,笑得抖个不停。 “我对谢识之的情意还谈不上情爱。”陈谊看着他,“他是特殊的,但没有那么特殊。” 廖容楚起身,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他的语调很冷,说:“陈谊。别让我失望。” 有一件事池早最近才知道,李家当权者不能有婚配其实是李家自己的要求。他们觉得,人一定会将小家而不是李家放在第一位。在他们眼中,世界崩坏的开始就是禹死后让他的儿子启继承皇位。 原李家少主李苏溯成婚了,才有得李陈谊和李云钦争代少主之位。李陈谊和谢识之在一起,她的代少主之权立马会被收回。若李陈谊因为谢识之放弃李家继承权,连池早都会想杀了他。虹州一案,漂亮得不像话。 千万别动心。 2.1林闻星 昨天实在贪杯,陈谊第二天醒来宿醉相当严重,她头好痛。 今天谢识之会在阑瑶居演奏他那首被先生们夸得天花地坠的新曲——《启明》。地点还是在池边,先生们坐在椅子上,懒人坐地上或是石头上,陈谊倚着梧桐树下,还在发蒙。 今日阳光正好,透过层层树影洒在她身上,风一吹,光时有时无。 谢识之收回目光。 琴声响起那刻,陈谊的眼神聚焦,定在谢识之身上。她侧头,唇角勾起,像猫猫狗狗盯着喜欢的人。好宽柔美好的曲子,好像能消散一切孤寂和阴霾,能留住三月的春风。间隙,谢识之抬眼与陈谊视线交汇一瞬,就好像有人陪她坐了一夜,就为了等日出。 她没有陷进去。 曲子快要尽了,谢识之却抬头直直地看着陈谊,含着笑,带着旁人看不懂的势在必得。他一转,调转到曲头。先生们眉头一皱,疑惑之际,清越的笛音在身后的梧桐树下响起。人群中一阵起哄的哇呜声。不知道是谁在哄谁。 这就叫。常羡人间点酥娘,天应乞与琢玉郎。尽道清歌传秦筝,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金露馆内,江海向陈谊汇报当日情况。 窗外一阵喧哗,陈谊示意他先不要说话。她走到窗前,掀开一缝。 幽暗的小巷内,两个壮汉在靠近一个瘦弱的少年。 “不要靠近我。”少年的声音有气无力,很虚弱,像小猫。 “对不住了。”壮汉说着,就给少年的小腹揍了一拳,“谁叫你惹了不该惹的人。” 江海面露不忍,别过眼去。 “以强欺弱。凭什么。”陈谊的眼睛眯起,说着就要敞开窗户。 “师姐、师姐。”江海慌忙拉住陈茗沅的手臂,“这像是哪位大人府上的家丁,不必要平白惹上事端啊。” 有道理。陈谊慢慢放下关闭窗户。 一声带着呜咽的凄厉惨叫传来,听的人毛骨悚然。 “可恶。”陈谊恨自己多管闲事,她啪一声大开窗户,提着裙摆翻身跳入小巷。 三个人都被吓得一哆嗦。单薄的小少年蜷缩在阴暗的角落,脸色苍白,唇角挂着血,正捂着大腿低低抽泣。眼眶通红,泪痕反着烛火,亮晶晶。陈谊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好一会。她有一个鲜为人知的怪癖,她喜欢看人哭,尤其是好看的人。 “你谁啊?” “你谁啊。”陈谊转头。也学着嚣张的语气。 “我是你爹。”壮汉说着就要动手了。 陈谊用袖子中掏出香粉往二人眼睛洒。强烈的刺激感令二人捂着眼睛惨叫。 “半个时辰内没有用艾草汤剂冲洗,你们的眼睛到五脏六腑都会烂成泔水。还不滚?”陈谊说得笃定坚决,无法叫人怀疑。 二人几乎是扒着地面狂奔。 “你叫什么名字?”陈谊搀扶起少年,扶着他朝着出口走。 “嘶。”每一个举动都扯动着少年的伤口,说话都费劲,“林闻星。” 林文星…药庐文字辈弟子? “你若想追究他们,叫人查附近药房内要艾草汤剂的壮汉就好了。”陈谊声音轻柔,“我带你去看大夫。” “没人会为我做主的。”林闻星惨笑一声,“多谢,为我疗伤就很好了。” …… 陈谊扶着林闻星进金露馆时,正好碰见熟人。 “师姐!哟…”穆生辉看着小少年,随后看看池早,“这是,林公子?” “还真是。”池早从陈谊手中接过他,好像没有太吃惊。 “谁啊?”李应铄问。 “不认识,先带上去找谭京。”陈谊擦着手上的血迹和污渍。 “这是太子太傅小林大人,也就是林分主唯一的儿子。林家小少爷林闻星。” “……” 李应铄和陈谊的眉毛同时拧紧,他的眼神中有防备和不赞同,她的眼神中的懊悔一瞬间大过困惑。陈谊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对着李应铄说:“好吧,先带他去找谭京吧。” “好。”李应铄回复。 “哥们。”李应铄看着池早和穆生辉,同时在林闻星的手臂上暗暗使劲,“李家一向不愿意和什么朝廷扯上关系,帮我个忙,这事就说是你俩在巷口捡到的,和陈文灿没有关系,可行?” “当然。”二人应得很爽快。 这事其实有些为难,因为当事人的身份都很敏感。 被打的是太子太傅林佳栋唯一的儿子。打人的是上党郡王府的人。这不是第一次了。现在吸引注意完全是因为救他的是陈谊。池早和穆生辉再嘴硬,也不能消除当时金露馆目击者的记忆。此事理应是上党郡王府负全责。然而,英王现在在温都。 “所以,小林大人原本是前太子殿下、也就是现在的英王殿下的太子伴读,二人自幼交好形影不离。先皇临死前把皇位传给了皇上,而不是身为太子的英王,林府立马抛弃前太子、也就是英王,转为扶持皇上。英王痛恨其背叛,处处刁难。皇上怕英王,便默许他将其气撒在小林大人的身上。上党郡王是英王殿下的附庸,所以说,打林公子的其实是英王殿下。现在英王殿下力保上党郡王府,不像话,但皇帝态度松软。其余的人也没有办法。”陈谊总结。 “差不多。”陈织云说。 好家伙。陈谊深呼吸,用头敲着桌子。她最怕的就是卷入这种党争和乱七八糟的皇室恩怨中了。林闻星甚至还不是药庐的人。她倒不后悔出手,只是早知道这些,就会采取更隐蔽的手段,完全脱离被卷入风暴眼的处境了。 “小林大人原来有孩子。”易清很疑惑。 “林闻星还是神童呢,先皇可喜欢他了。大概他七八岁时,陛下登基那几天,高烧不止,林府没顾得上,就把脑子和身子都烧坏了。”陈织云的声音压低了,“那个时候,小林大人身受重伤,林府全都在守着小林大人呢。” “如此功臣,怎么会身负重伤?”易清问。 “这个啊,我父王打的。”陈织云笑嘻嘻。 趴在桌子上的陈谊用拳头锤桌子。你糊涂啊,李陈谊。 …… “易清,陪我回府吧。”陈织云叫住易清。 “是,殿下。”易清恭敬行礼。 “殿下是又有关于李文岐的事?”易清问。 “是,也不是。”陈织云看着他沉默片刻,随后低声问,“为什么你不再来王府送东西了?” 易清抬眸,似有惊讶。 “说真话。”陈织云语气重。 “这对我来说太难了。”易清看着她,疲惫、脆弱、又易碎,直挺挺的脊背好像一瞬间垮了,“我没有办法承受。” “你在承受什么?”陈织云精致的眉蹙了起来,她追问。 “……”易清看着她,随后低笑一声,“你一点都感觉不到吗?我喜欢你。” 陈织云一怔。却并不意外。 “我知道您不缺人喜欢,有我没有没差,若不是师姐和李文岐,您根本不会注意到我。但对我来说,”易清看着她,呼吸急促,眸中隐隐有泪,“太痛了。你让我感觉到心痛。这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在折磨自己。我只是想帮帮我自己。” “我没有办法承受您为了另一个人来找我。这对我来说太难了。我也没有办法毫无波澜地看着您和李文岐交谈。每时每刻我的心都在被撕扯。”易清喉头一哽,他别开眼抬起头,“您早感觉到了,不是吗?您怎么能要求我忍受着爱而不得的煎熬还…还做到和以前一样。” “你又怎么知道我对你毫不在意。”陈织云这话说得极快,脱口而出后却发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易清似乎有一瞬间愣住了。随后他敛眸,轻声叹息。 “殿下。”易清的眸子中一瞬间闪过对她的怜惜,他平视她,“你不在意我,你只是恐慌。你以为你有那么一点在乎我,其实你在乎的是为什么我表现得不再喜欢你了。” 陈织云戳到了痛处,她抿唇,刚想反驳,却发现一句话说不出。 “草民还有事。”不等陈织云回应,易清急匆匆行大礼,声音有些哽咽,“还望殿下恕草民无礼,先行告退。” 陈织云没有看他,只是抬手,这便是准了的意思 风一吹,陈织云身边只剩自己一个人了。空落落的,只有枯黄的树叶停留在她的裙畔。好冷啊,陈织云拢了拢斗篷。她望向易清离开的方向,那里空空如也。 谁在乎你喜不喜欢我。自作聪明,胡言乱语。 却有一滴泪,缓缓从她的脸滑落。 2.2英王 次日,英王殿下找上门来了。但不是为林闻星。 陈卫二指推给陈茗沅一份泛黄的信件。这是十余年前,南国皇后李宣寐写给他的信。 李宣寐怀疑先皇突然废掉陈卫,将皇位传给陈景,与传说中能控制人心神的风乐神曲有关。她掌握了一些线索,但仅凭她在温都的力量没有办法深入,因此希望能与陈卫合作。 看落款时间,陈景刚好登基两个月,小公主不足百日。 陈卫声音低沉沙哑,他五官锐利,眉尾和脸隐隐有疤痕,看人时冷漠得像是在看风景,说:“一首曲子,就能决定国家的掌权人是谁。实在惊世骇俗。可父皇突然传位给一向不在意、甚至讨厌其温吞性格的陈景,这骇人听闻得多。” 陈谊将信纸折好,放落在桌面。 “李宣寐锁定了一个叫齐潦的乐师,他当时未过而立之年,技艺高超但来路不明,在双月楼待了不到三月,被太常寺特招为琴师,入宫。因胆大心思能力强,为协律郎赏识,常在父皇身侧露面。陈景登基后三两天,他的尸体在沐畅河找到,人已经泡开了。” “能被太常寺从明月楼特招为乐师,实属青年才俊,即使在药庐也算个中翘楚。怎会几十年里都默默无闻。登基前后一月,温都死的人不少。一个乐师没了,太常寺划掉名字,尸体一扔,就算尽心了,谁会仔细确认。”陈谊心领神会。 “和齐潦最亲近的协律郎也死了。他先前与太常寺少卿私信中提过,齐潦绝对出身不凡。虽有意藏锋,但那种面对奇珍异玩和权贵时的轻车熟路和泰然自若,装不出、也藏不住的。他只会官话,很有可能是北方人。” “几个月后,药庐庐主心力衰竭而亡。李宣寐前去吊唁。回来后一病不起,直至消香玉陨。” 当时的药庐庐主许衔生是李宣寐的师父,一生都在研究天音和风乐。天音能在李宣寐手上复现,是他的功劳。根据他和李宣寐在药庐留下的记录,陈茗沅也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天音。风乐完全是另一回事,连半行曲谱都没留下。 许衔生的研究以药庐藏书楼最高层的藏书为基础,那里一切文本只能进不能出。庄松庭说过,天音和风乐肯定同源同根。越国在百年前有过相当激烈的内斗,落凤坡圣陵的守护人从戚秦两家变为戚家。也就是从这时起,风乐销声匿迹。很有可能,内斗中秦家幸存者带着风乐曲谱逃到了长平,其中一位后人成为了药庐庐主,将有关信息留在了藏书楼最高层。 这位后人,很可能是张自彰,在全天下习拨弦乐器的人中地位堪比读书人心中的朱子的人。 “那么,谜底在药庐。”陈谊唇角勾起。真有意思。 “谜底就在药庐藏书阁最高层,只准庐主和少庐主进入的那一层。”陈卫轻言细语,仍然很有震慑力。陈卫的举止沉稳威严,一抬眼便有利剑出鞘之锋,沉着脸时颇有黑云压城之势。时刻叫人心惊胆战小心翼翼。 二人视线相对。 陈谊的眼神异常平静,没有杀意,没有怜悯,没有怯懦,没有犹豫。她决心要成为少庐主,远在今时今日之前,而且她很清楚自己要怎么做。陈卫几乎看到了二十岁的自己。 “我原以为你像李宣寐,如今看来,你像的是庄榕。”陈卫的表情还是很冷酷,轻挑眉,眼神中泻出些微不足道的心怡,“更好了。” 这也是二三十年前的故人了。 庄榕,那时是四皇子伴读。连四皇弟在陈卫面前都毕恭毕敬,他却敢数次当面指出自己的不是。实在可爱,因为他给出的方法,确实是傻子都能看出的优秀。庄榕几乎将整个式微的庄家捞了上来。先皇数次给庄家加官进爵,为他铺路。不料他逐年沉浸于药庐,对朝堂了无兴趣。他与李宣寐的关系很好。 陈卫喝了口茶。他和庄榕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李宣寐的头七。 庄榕不停地烧纸钱,纸灰飘了一地,把他的头发和眉毛都落白了。李宣寐希望庄榕深耕长平,陈景同意,但庄家不同意。他说起此事时,火光照在他的眉眼,眼神和方才陈谊的眼神无异。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吗? 庄榕,用卲陵郡王府近千口人的性命为代价,让他的族妹庄怀双成为了继皇后。从此庄榕销声匿迹,只有庄松庭。 陈谊最好能学庄榕十成十。 “英王殿下。”陈谊靠在椅背上,面露遗憾,“我不想参与进权谋党争中。我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随时欢迎你改变主意。”陈卫一点也不着急。 几日后,当陈谊来到药庐时。发现自己的座位上坐着一位中年男子,笑盈盈,和谢识之说话。其余人眼观鼻鼻观心,看似自己在干自己的,实际都在悄摸溜地偷听。男子五官周正,唇红齿白,精致的眉眼添上三分多情,料想年轻时定是风云人物。虽衣着朴素,带着一路风尘仆仆的疲惫,依旧气宇轩昂。 这是陈谊的师父,被誉为“笛子第一人”的庄松庭。这是二人自两个半月前分开后的第一次相见。 陈谊坐在男子身侧,什么都没有说,将茶杯注满。向谢识之点头问好。 庄榕一到,池早的清白就有救了。池早在庄榕面前眼泪汪汪,俨然一副受尽委屈又要故作坚强的小白花模样。 “这件事,你怎么想。”庄榕在双月楼中与陈谊对坐。 “阑瑶居里发生的事情绝非偶然,这不是卓文扬自己的决定,也不单单为了一个年谱名额。”陈谊倒茶,首先给了庄榕,“徒儿认为,这是总部守旧派的反攻。” “守旧派最高也就是个代庐主,向松宇没死,他改不了制度。不值得在意。”庄榕喝了口茶,“如今易清也不小了吧。” “易清?” “易清是无权无势,又是北国人,卓立杨是上党郡王府的公子,池早是礼部尚书家的公子。这事无论如何,受委屈的一定是易清。”庄榕说,“药庐排外,管事人基本是长平人,连阑瑶居都难上桌。除非你成为庐主,否则他一辈子没有办法名正言顺地成为阑瑶居的管事人。他好像和陈织云走得很近?” “他喜欢陈织云。”陈谊点点头,“陈织云没什么立场,进阑瑶居只是好玩。即使二人在一起,也没什么影响。” “他若不在了,李应铄和李文岐不管事,你离不开人。你说…”庄榕抬眸,“你会让谁接替。” “池早。” “当然是池早,因为他与总部、与你与我与李应铄和李文岐都最熟。但是别忘了。”庄榕说,“就算池早再偏向长平,他的家、他的根也在温都。这么一个两边都吃得开的人,是最能拉票的。他若接替易清,开始牵涉长平的管理,竞争就更有力了。” “这么说,我应该极力挽留易清。” “无所谓。”庄榕摇摇头,“你的协理主要是要整理和综合信息,忠心比才干重要。易清心思深,耐心好,很会玩一手以柔克刚。这样的人,不是做协理的料。仁至义尽之余,要找找阑瑶居有没有可用之人。” “阑瑶居的权贵勾结联合,剩下的一小部分依附于他们,坚不可摧。制度改了,十多年后的下一届选举才可能有可用之人。” “多和平民出身的同门聊聊。”庄榕不置可否,“谢识之立场模糊,做事滴水不漏。不要与他在管理上太过纠缠,没结果。倒是可以多和他聊聊理论。他是相当典型的正统派,你若能把他的思想来龙去脉搞清了,也差不多能把阑瑶居的根底摸清了。” 陈谊面色有些犹疑,慢慢地点头。 “怎么。”庄榕含笑,看着她,“怕动心?” “不是。”陈谊的脸却有些红。 2.3易清 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审的。卓立杨根本没证据。长平的年谱选择又有理事会参与。 连卓立杨本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他最多也就是想搞一搞陈谊和易清的名声。 谁曾想。 “弟子不敢诳语,弟子虽未曾在长平与池同门有任何交易。但。”易清看着坐在高台上的林佳栋和庄榕,似乎下定决心,“确实有人曾重金收买弟子。卓同门看到的金子并非金条,而是一个小金棺材。” !!!! 啊???? 在座皆脸色一变。 “此人的目的不是年谱。而是叫我将师姐的资料信件一一汇报给温都,甚至要修改师姐的数据,让她在大选前犯下大错。做得好就升官发财,不配合就进棺材。”易清跪下,头重重嗑在地上,“弟子是先收到金棺材,看到了威胁的纸条,才去见的人。” “好厉害啊,林师弟。”庄榕面色阴沉,缓缓出声。 我什么都并不知道啊。林佳栋到底是久经沙场,片刻疑惑后,沉声让易清继续说。 易清的眸光谨慎地扫过在场的所有人,随后低眸,似乎在陷入某中拉扯,他沉默片刻后说:“对方蒙着面,弟子没能看清来者的长相。事情过去了那么久,其余细节弟子也记不清了。” 谢识之是唯一勉强能与陈谊抗衡的人,自然一开始就收到了许多或是打量或是怀疑的目光。陈谊倒是先看了一眼廖容楚,随后将视线落在林佳栋身上。 陈谊倒是相信谢识之。 “所以你,真卖主求荣了?”卓文扬没放过这个。 “师姐夏秋在永州,冬日在临温。庄先生和庐主亲自管事。那日之后我便主动向庄先生调离了岗位,暂时转入核查同门的作业。此事先生和长平同门都可以作证。定时确实往温都送信,但都是些人尽皆知的信息。这是弟子这一年来送的信的所有副本。”易清将身侧一个包裹打开,拿出一沓信件。 “你现在不怕进棺材了?” “弟子没办法。”易清再深深磕头,“弟子无父无母,家中唯有老祖母将弟子拉扯大,我如何能见老祖母受苦。老人家今年已寿终正寝。弟子也不愿再受良心的谴责了。” “早不报晚不报,此时报。分明有挑唆之心。”卓立杨冷哼一声。 “不错。我有心闹大。”易清倒是坦荡,“卓师弟告师姐一事,我确实在推波助澜。师姐待我情深意重,我不愿将此事作罢。阑瑶居愧对师姐。我愧对师姐。” 他不能让某个人负责,就只能让一个群体负责了。 “总部和阑瑶居同心同德,不可对立。”眉头微微蹙起,陈谊淡淡说,“即使有部分同门对我有微辞,也只该是个人对个人。” “卓师弟可还有什么问题?”陈谊抬眸,看着卓立杨。 “是我误会易同门和池同门。抱歉。”卓立杨抱拳,对着二位行礼赔罪。他看得清形势,阑瑶居要找陈谊麻烦这事摆在台面上,这可是大事。大家都不傻,没有药庐总部哪里来的阑瑶居。他反复问易清,是想用易清的德性问题掩盖阑瑶居和陈谊的矛盾。 陈谊看了一眼林佳栋,没有再说话。很明显,这件事完全让陈谊等人不满,陈谊顾念大局,解了围,并不代表这事就这么算了。 阑瑶居这下真是亏欠了陈谊。起码在一两年之内,针对陈谊的人都能被打做挑起阑瑶居和总部矛盾的歹人。 “这事如果发挥下去,不只是谢识之,连带着林佳栋的地位都能被踩下去。”散会后,廖容楚与陈谊一起出门。他话语中带着淡淡的惋惜,似在不解她的行为。 “踩什么踩,我和谢识之只是对手,不是敌人。和阑瑶居更加不是。”陈谊白了他一眼,笑着说“所以我们当不成朋友,你只是我的同门。” “庄先生还真是把你往圣人仁君方向教。不愧是被当作庐主培养的人。”廖容楚眯了眯眼,唇角勾起,“是我浅薄无知、自私自利,我之后会努力修心,为能成为您的朋友而悬梁刺股夙兴夜寐的。” “那你可要加油啊。小廖。”陈谊用卷起的书拍了一下他的手臂,扬长而去。 陈谊,真不愧是当作庐主培养的人。 陈谊具体做了什么或许许多人都不了解、不知情。这个念头倒是已经栽到所有人心里了。 午后,看着陈谊和易清离去的背影,谢识之陷入沉思。 “怎么了?嫉妒啦?”陈织云打趣。 “我很担心易师弟。”谢识之看着陈织云。 “他怎么了?” “易师弟忠孝两全,将受贿案处理得很好。但毕竟是有几近叛主的行为,而且他在并无直接证据的情况下一口咬定阑瑶居要对陈y…陈文灿下手,让整个阑瑶居都下不来台。”谢识之看着陈织云,目光澄澈,“易师弟作为几乎挑起阑瑶居和总部对立的人,日后恐怕不好过。陈文灿总会有护不住的时候。” “可怜他虽有一身才干,却因北国人身份不得重用。再加上这一出,真不知道要在药庐怎么待。”谢识之惋惜,“可怜他无权无势。若是池早遇到这种事,大不了就上任太常寺少卿,自有前程。” “算了,我还是操心操心自己吧。”谢识之叹口气,“我稍后有约,这就告辞了。” “好。”陈织云看着谢识之离去的背影,陷入沉思。 厢房门口,谢识之推门的手停滞了,他压制住自己的杂念和困惑。推开门。 庄榕笑容标准,看着他,说:“下午好啊,言盛。” 谢识之的表情全部消失。 是的,谢识之和陈谊见过,在那三个月中,二人几乎形影不离,每天见到的第一个和最后一个人都是对方。 梁王手握兵权镇守边境,其父母和幼子谢识之在温都“享乐”,不得踏出国都半步。一年前,梁王妃的父亲重病,谢识之的哥哥谢识秋连夜回温都探病,没等皇帝审批下达。此举若被发现,重可以谋反论处。而谢识秋偷偷到国都时,外祖父的身体几近痊愈,皇帝因此驳回了请求。外祖父却拉住了急着回程的谢识秋,他提议,让谢识秋代替谢识之在国都待三个月,让谢识之出去走走。 终于,谢识之走出了在温都能看到的最远的地方。 和陈谊在计划上的诸多针锋和心有灵犀的念头也好,都不是巧合。陈谊提到过的书他早已翻阅过千百遍,知道她担心李家撤销对药庐的援助,知道她要成为少庐主,知道她想复现天音和风乐。 谢识之一直期待着重逢的日子,别来无恙这四个字每次咀嚼都有着非同一般的甘甜。但他才不会主动相认。陈谊,要么自己认出他,要么重新喜欢上他。 “下午好,庄先生。”谢识之直接坐下和庄榕面对面,没等对方招呼。 李家、药庐,除了陈谊外几乎没人见过谢识之。谁给庄榕的信息? “见你的第一面,我就知道你会是陈谊喜欢的人。”谢识之这种微妙且无力的、试图获得一些掌握感的行为让庄榕的唇边 2.4漆儒儿 漆儒儿,永州皇商漆家的嫡女,自幼被泡在蜜罐里长大,骄纵任性野蛮无理。相当乖僻,特别记仇,极擅长翻旧帐,专长是物理攻击。长得比谁都可爱,下手比谁都狠。池早在阑瑶居看见她时,呼吸都谨慎了,待在位置上能不讲话就不讲话,也不和她有任何眼神接触。 穆生辉久闻大名,难得一见。从没有想过本人如此好看。 “哇,脸好小好圆,眼睛好大。”穆生辉低声对着池早说着,眼睛始终离不开。 “别盯着她。”池早嘴唇不敢张开,快速挤出这几个字。 池早话音刚落,漆儒儿便看了过来。 要如何形容这个眼神呢。穆生辉浑身发毛,立马把头转向一边,大气不敢喘。手慢慢挪向池早寻求保护。漆儒儿的眼睛很大,眼白很少,瞳孔颜色极深,阴测测的。盖住眉毛的厚重刘海更加让人注意这双阴沉的眼睛。更重要的是,她看人时,几乎不转动眼睛,直接转脖子。好吓人。 穆生辉在桌下掐池早的大腿。 “!!!”池早瞪他,他也只敢在漆儒儿的视线下做这个幅度的事。 漆儒儿视线转走的那刻,穆生辉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池早的眼泪也要流出来了,他揉着大腿,狠狠地打了穆生辉几下。 “呜呜。”穆生辉环抱着池早,“好可怕,像巫蛊小人。” “你还见过巫蛊小人?”池早挑眉。 “没见过。可能巫蛊小人还没那么可怕。”穆生辉的头埋在池早的肩头,“这晚上哪还睡得着觉。” “滚。”池早把他扒拉开。 漆儒儿独自坐着,什么都不做。倒也不太影响其他人。 直到——方才有人上前自报家门,柔声询问她的姓名,漆儒儿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眼,了无兴趣,低头说了声“哦”。屋内的声音一下小了很多,面面相觑。虽说药庐内人人平等,不看出身,但几乎是句空话。她明显是从长平而来,身份地位在这里居于末流,居然如此不给人留情面。 “师姐!”隔着十米远,池早透过窗户看见了人影,就像是看见了希望,高喊。 漆儒儿起身,与陈谊并行,不留痕迹地挤掉了易清。 “坐这。”漆儒儿紧挨着陈谊就要坐谢识之的位置,陈谊将她拉到另一侧。 漆儒儿根本不在意会议内容,只是附和陈谊,偶尔像巡视一般打量在场之人的反应。 长平人尽皆知,漆儒儿不是来学艺的,她是来攀附李家的。永州漆家是做漆发家的,特别是琴漆。温都虽然是南国国都,但最富庶、文艺产业最发达的地方还是有西都之称的长平。若能和李家联谊,漆家身家十年内翻倍是保守估计。若能和药庐搭上关系,漆家身价立马平步青云。漆儒儿这六年死死粘着李陈谊,指哪打哪,终于勾着陈谊在两年前亲去了一趟永州漆家。 两家暂时没有实质性的交往,但漆儒儿开始代管李家在长平的部分店铺。意图很明显了。 漆儒儿平等地针对一切妨碍李陈谊成为李家少主或是药庐少主的人。她现在最大的敌人就是谢识之。她对二人探究的话题的了解相当少,不需要,她会玩文字游戏、抓逻辑漏洞,对胡搅蛮缠的流程相当熟悉。她一抬嘴,便控诉起谢识之的计划并不单纯,脱离了礼乐教化的初心。 谢识之耐心地听着漆儒儿提出的每个问题,平心静气地做出回答。即使面对相当刁蛮险恶的问题,也不慌不忙地解释清楚。从始至终神情泰然自若。 漆儒儿一个专业抬杠挑刺的居然也有一日落得哑口无言的处境。这还只是谢识之防守状态。陈谊低眸,再这么延伸下去,一旦谢识之按照同样的逻辑质问长平的政策,主业是商人的漆儒儿所能做出的解释更加脱离所谓的“初心”。 初心,听起来多美好多干净的词。和现实生活完全没有关系。 “好了。”陈谊打断了他们,“师妹有问题私下多请教请教池师弟吧。” 散会后,陈谊和漆儒儿在柳树下聊天。 “金露馆什么都行,只是掌事性子太软了。”漆儒儿说,嘴上有些嫌弃,眼里却带着笑,“几天前,你顺路来瞧一眼排练,看完后面无表情,叹口气就走了。你是没知道,当时候江海嘴长得特别大,慌张得要命,他站在那里攥着笛子,傻里傻气的。” “温都池子里王八多,这样的人固然能不惹事不闹大事。却不能镇住宵小之辈。他太容易被吓到了。在这得装起来,硬气起来,才不会吃干抹净。”漆儒儿说,“眼见着许多家都在模仿金露馆,乱子也越来越多。得好好教教。” “还得辛苦你了。”陈谊点点头,“可以准备联系潘塞斯了。之后就把琴送出去吧。” “送谢识之?”漆儒儿的表情不是很认同。 “对,你永州漆家少主亲自送上府。”陈谊说,“他用那把琴演奏,我们的势就算造起来了。” 当日下午,金露馆,一阵巨响传来。有重物落地的声音、木质家具被击碎的声音、争吵的声音,以及众人的惊呼声。 “越国王子和人打起来了!”门外有人大叫。这可得去看看了。 大厅中,潘恩斯和一位白袍少年斗殴。二人的身法都极快,一位猛攻一位防守。少年的白袍染成灰袍,头发散乱,比对方矮了个头。 “我都说了,露尔不是我害死的。”少年找到机会,重重推了对方一把,在这短暂的空隙大吼。 现在部分人看清了他的脸。像陈谊。 “不是你就是贺枫君,他死了,那就只能是你了。还狡辩。”潘恩斯下手更重了,他找到一个破绽。用力打了少年一拳,攥进对方领子就要继续。 “亏你跟我学了那么久,脑子就一点都不长是吧。”少年无视口中浓重的血味,和从唇角流出的血,毫不畏惧地看着对方,中气十足。 “你!” 在潘恩斯的下一招来临前,少年还击了回去。 “干什么!”少女的声音传来,她跑到二人中间。体态轻盈速度极快,瞬息之间同时化掉了二人的招式,迫使对方停留在原地。 “李文岐。”漆儒儿看清少年后,翻了个白眼,随即转过身面对潘恩斯,“造反?” “和你无关。” 金露馆的守卫逐渐进入,分散开,一旦二人有任何行为,都能立即拉住。 “那你就不要在金露馆打架啊。”漆儒儿一字一句,她的语速、语气和音色都很乖诡,怎么会有活人是这么说话的。 联想到少女奇特且深不可测的武力,潘恩斯被镇住了。 “行,不打,谈,我和他谈。”潘恩斯扭头思考片刻,说。 漆儒儿让开了位置。 “用膝盖想想。”李文岐随手抓了个人,挡在自己前面,对着潘恩斯说,“害死越国圣子的人能走出越国?能让你越国女王陛下准许戚文礼跟我去长平?” “你若没害死露尔,干嘛要带戚文礼走?这分明就是你和母后做的交易。恶心,你们都恶心。”潘恩斯大吼,说着又要靠近,他身侧有两个大汉靠近,随时准备拉住他,“在金露馆随便抓个乐师都比戚文礼的水平高,陈文灿凭什么要把手里唯一的举荐权给他。” “蠢货。”李文岐气笑了,“但凡你问问戚文礼,也不至于这么离谱。戚文礼能进药庐是因为新越纸!我和他花了一年多做出了新越纸啊!没有实绩在手上,药庐庐主举荐也不好使。” “这…”潘恩斯语塞。 “潘恩斯。你不是唯一的受害者。”李文岐趁着机会,用力推开面前的人,大步走向潘恩斯,他气势汹汹,几个字里隐隐颤抖。眼眶和唇角的血丝一样红。 “两年前,你失去了至爱,我又如何不是失去了挚友!”李文岐攥着潘恩斯的衣领,让他低着腰,直视自己的眼睛,“难过的只有你吗?” 陈谊抬眸,与隔了整个大厅远的廖容楚视线相对。她看不清他的神色,他能。 挚友…… “听明白了,金露馆是唯一的受害者。”漆儒儿叉腰,恶狠狠地看着他们。 周围一片狼藉,除了二楼的厢房外,肉眼看不到一件好东西。 “他先动手的喔,好姐姐。”李文岐将潘恩斯推开,说。 “少装,你脱不了干系。我可不管,今天你们两个不把金露馆的账算清楚,就别想走。”漆儒儿说,“江海,送送各位客官,把大门关上。” “诸位受惊了。”江海笑眯眯地说,“金露馆今日无法继续开业了,往您海涵。一些小糕点,望大家不要嫌弃。” “请饶会长和于林去双月楼谈谈。”陈谊很满意漆儒儿和江海的行事,她朝身侧的人吩咐道,“告诉于林,他来大生意了。” 2.5饶来 陈谊一行人进入双月楼时,于林还没有到。 温都商会副会长饶德春早已等候。饶德春是温都商会与陈谊交往最密切的人,她本身是双月楼的主要话事人之一。温都商会与陈谊合营金露馆后,每一次决策她都在。 “还真是天降横祸。”这一装修,又得耽误好几天赚钱。金露馆可赚钱了。饶德春心有不满,却不好发出来,她心不在焉地接过身侧青年递来的茶水,抿了一口。 不知怎么回事,叮里咣啷,茶壶砸碎在地上,烫水四溅,将陈谊的衣裙溅湿。 “怎么回事啊。”饶德春急忙起身,对待青年的态度异常严苛,“笨手笨脚,还不快赔罪。” “无碍。”陈谊检查自己的衣裙,鞋袜没湿,只是裙角被染黄了,“双月楼的茶壶确实有些问题,把手太窄,我都被烫到好几次。” “你没事吧?”陈谊的目光转到正在捡拾碎片的青年身上,正好他抬起头,四目相对。 一声清晰又飘忽的琴音刺进她的耳,像是利剑般。陈谊似乎有一瞬凝滞。 幻听了吗。 青年的眼睛干净润透,瞳孔黑亮,长相清秀,皮肤白净。似乎有些拘谨。怯生生的。他立马低下头,小声地回了一句没事。 为什么她会突然想起故人。那人与他明明毫无相似之处。 陈谊离开后,饶来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像往常一样低着头垂下眸,最大程度地和世界断开联系。这是他第一次和陈谊说上话,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和他想象的一样,陈谊仁和温善得像是圣人。 圣人怜悯…能不能再拉自己一把,让自己像林闻星一样从泥沼中脱身。 可是……饶来闭上眼,深呼气。他陷入的是自己的泥沼,无法脱身的是自己的软弱无能。 如何能脱身。 换好衣裙后折返,见青年正站在门口,垂头丧气。 “你。”陈谊在距离他五步外的地方出声,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意,嗓音含糊,似乎饶有兴致,“你叫什么名字啊。” “啊,我、叫饶来,字文佳。”饶来似乎有些无措,刚要行礼回话,又觉得好像不应该。又是看了她一眼后,立马低下头。 “药庐弟子?” “正是。” “饶副会长是你什么人?” “是家慈。”饶来似乎更慌乱了,似乎在羞愧。 “你好眼熟啊。”陈谊向前一步,歪着头,笑意更深,像是猫猫捉弄自己到手的猎物,在依旧和煦的笑容和轻柔的声音下,是陈谊掩藏得很好的傲气自负和不可一世,“一年前,你有没有去过长平?” 陈谊前年大改长平,仅一年时间就颇有成效。去年,在母亲的示意下,饶来和池早等人同去了一次长平,查看情况。那时陈谊在永州,并未相见。饶来在阑瑶居也好在商会也好,虽从未发过言,毕竟每次都在,眼熟倒也正常。 饶来忽略了两句话暗藏的因果关系,笃定地点了点头。 “陈谊!”于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陈谊似乎皱了皱眉,她看了饶来一眼,转身走向于林。 “你又来照顾我这个姐夫的生意啦?”于林喜滋滋,叉着腰。 “谢越国王子去吧。” “我可没这个福分。”于林进门时似乎才看到饶来,特意退后一步仔细打量,接着朝陈谊感慨道,“哟,好生俊秀的公子。” “这是饶会长家的公子。”陈谊淡淡回道。 “真是不得了。”于林抱拳,冲着站立的饶德春笑道,“饶会长不仅长得漂亮、有才干,公子也是一表人才。” “哪里,犬子瓦砾一片,上不得台面。说青年才俊,还是得看于公子。” 房门合上,饶来舒了口气。 “文佳!”池早在斜对面的厢房向他招手。 饶来摇摇头。 “哎呀。他们聊正事,和你也搭不上关系。端茶倒水的,不还有双月楼的小厮吗?”池早走近,牵着他的手拉他走,“来吧来吧,我们这就两个人,怪冷清的。来吧来吧来吧,求你了。” “诶,文佳。”上了一轮酒,池早好似随意地问道,“刚刚师姐跟你说什么呢?” 饶来说:“就问我叫什么,说看我眼熟,问我一年前有没有去过温都。” 李文岐似乎挑了挑眉。 “不是,一年前我们去长平的时候,师姐在永州啊。我可太记得了,见不着漆儒儿,日子就是舒服。”池早看着李文岐,“是不是,她们在永州的。” “我那时在闭关。”李文岐说,“听说是这样的。” “就是这样的。”池早给饶来的杯子添酒,低声说,“文佳,你莫不是意外撞见了师姐,瞒着兄弟我呢。” “真没有。” “不对劲,你小子不对劲。如实交代。”池早装作恶狠狠地看着他,“师姐根本记不住脸,如果你们没接触过,怎么会觉得你眼熟。” 池早的声音又低了,他挑眉,说:“你不会一直跟踪师姐来着吧。” “哎呀,你说什么呢。”饶来挥挥手。 “饶来!饶来!” 听见外头的呼喊,饶来立马起身,开门。 “你、没喝酒吧?”屋内酒气逼人,饶德春打量了一眼饶来。 “没呢,伯母,我就是纯拉着文佳聊天呢,酒是我喝的。”池早应道。 “那就好。”饶德春拉着他的手,急匆匆地走了,“于林叫你在一边做记录,顺便学学东西。进去就先感谢他,知道了吗?这次手脚可要稳重些,别又冒冒失失的…” 声音远了,李文岐转眸,看着池早。 “你是温都商会的人?” 池早几乎被这一口酒噎到。 “你在说什么呢。” “随口说说。”李文岐唇角翘了翘,“不必在意。” 片刻沉默。 “易清是不是和织云郡主好上了。”池早凑到他面前,转移话题,问,“我刚刚看到他们一起进了一个房间,只有他们两哦。” “啊?”李文岐眨眨眼,沉思,“易文清喜欢陈文云我倒是知道。只要我和陈文云在一起,他看我的眼神就毛毛的。像陈文云这样的金枝玉叶,我还以为她只会喜欢谢文知这种位高权重的翩翩公子。” “郡主不是喜欢你吗?” “不是男女之情的喜欢。她一点都不在乎我和其他姐姐妹妹聊天。她心里,我可能是自由的象征之类的。”李文岐思索,“我和她的生活环境和心性完全不一样,她或许很好奇,也或许是有些羡慕吧。” 李文岐说着,轻笑,看向池早,说:“你不喜欢陈文灿?但这不是男女之情吧。” 池早听懂了。 “以后多和饶来走动走动,他和陈文灿会很有意思的。” 喝茶前,李文岐敛眸说了这么一句,却不肯多解释。 陈谊不爱写字,二人讨论到兴处还是需要记录的,这项工作就由谢识之担任了。 陈谊最常见到的谢识之的字端正大气,一笔一画都是梁王府严格养育下的结果。二人交谈之时,谢识之下笔很快,灵动清扬,意气风发。完全两个模样。 陈谊歪着头,眯了眯眼。 “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谢识之的笔猛然一停,一滴墨突兀地落在了白纸间。 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我们见过。我们见过的。你说过你喜欢我。 “为什么这么说?”谢识之看着她,眸色幽深,翻涌着无数细碎的情绪。 陈谊只当是他不高兴了。 “没事。” “你以为我是谁。”谢识之追问,很急切,“你刚刚想到的人是谁?” “……”谢识之的灼灼目光在烧着陈谊,她敛眸,轻眨眼睛,唯有沉默。 “今天就到这里吧。”陈谊拿起桌上的书,离开了。迫不及待地离开了。 “陈…”谢识之想抓住她的衣袖。 一场空。 陈谊不爱写字,在长平的三个月中,谢识之曾为她多次代笔。即使知道对于她而言,代笔没有其他含义,当谢识之看到自己写下的文字被盖上陈谊的章、签上她的名,寄给她的前辈、朋友时,手指还是忍不住轻颤。 好像每一封都是婚书。都是他融进她生活的证明。 谢识之代她写过给谢识之的信。他当时就坐在陈谊身边,听着她斟酌着词句、琢磨着寄给他的每句话。 “日后你若给我写信,也是这般吗?”作为言盛的谢识之装作平静,写下陈谊所言,似是漫不经心地问。 陈谊的师长、亲人,都是自己回信。谢识之知道自己在自取其辱,仍旧期待着这完美契合的几十日的相处,能让她觉得自己值得。值得耐下性子、亲自写信。 “你希望我写?”躺在软榻上的陈谊转头,看着他。 “嗯。”谢识之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耳朵也烫烫的。 “知道了。” 陈谊没有给言盛写过信。这一年来她给谢识之的信或许是那位小崔写的。端正圆润,很乖的字。每一句话都客气疏离,内容也仅限于学术。唯一能支撑他的只有鲜红的章和张扬的签名。 傍晚,陈谊受到了易清的“辞呈”,实在意外。 陈织云让英王举荐易清出任太常博士一职,今日礼部文书下达,三日后易清上任。 “恭喜啊。”陈谊抿唇,她皱着眉头,“只是,若你能更早些告诉我,而不是在任命下发后才通知我,我会更开心。” “是我不对。有愧于师姐多年来的信任和抬爱。”易清跪下,深深一拜,面露难色,“这…对我来说也是个惊喜。” 陈织云确实像是想一出是一出的人。 “好了,起来吧。”陈谊按了按发酸的眉眼,“如何担得起如此大礼。” “我这两日会仔细清点整理,以便交接给同门。得空时,若师姐不嫌,愿效犬马之力。”易清低下头,面上浮现出惭愧和怅然,“我愿为药庐马首是瞻,可毕竟年岁已长、北国人的身份又有诸多限制,对我这样家境贫寒的布衣百姓而言,实在……” “能明白,是药庐无福。”陈谊靠在椅背上,盖不住眸中的疲惫,“这些年多亏有你,我很高兴你能过上更好的生活。一些心意,还望不要嫌弃。” 陈谊给的足有易清半生薪俸之多。 陈谊能在药庐和商会里来回转,多亏易清能力超群。他要走,一时半会还真找不到可以接替的人。阑瑶居里,可用的人她不信,可信的人没用。他走得猝不及防,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 这两三天,陈谊问了几位过得去的,无一不在深思后婉拒了。 她忧心着这事,常规视察了一下金露馆,正准备往阑瑶居去时,碰见了饶来。 “正好。”饶来是给她母亲送账目来了,漆儒儿将刚收下的账目连着其余几本递给陈谊。 “好,辛苦了。”陈谊从漆儒儿手中接过东西后转向饶来,“去阑瑶居吗?” “啊,对。”饶来还是那副单纯乖巧得有些唯唯诺诺的模样。 “一块走?” “好啊!” 饶来似乎很不知道要怎么和人交际,他低着头,时不时看一眼陈谊。 “你怎么看阑瑶居。”陈谊问。 “……”饶来看了看四周,见周围并无其他同门后,嗫嚅着说,“与长平云泥之别。死气沉沉,又臭又硬。师姐来之后才让人感觉有希望。” 陈谊轻笑。 “我没有在刻意讨好师姐。”饶来的脸很红,“大家都这么认为的。真的。师姐站在阑瑶居开始,那些不是为了攀关系和镀金身的同门才觉得自己不是异类。” “我、我能为师姐做什么吗?去让阑瑶居更活起来。” “那你得成为理事哦。”陈谊说。 是了,做了理事,就能投票,就能支持她。 “我会加油的。”饶来认真的说。 “我知道。”陈谊看着他,浅笑。 饶来的水平在长平是垫底,但在阑瑶居勉强算中等。陈谊指点了一番后,进阑瑶居的侧室翻阅账本。她翻开账本,心思却在另外的东西上。今日谢识之提交了申请书,他目光灼灼,似乎困惑为何她不来找自己。 为什么不找他?因为他的眼神、他的申请书、他的一切对于陈谊来说都太烫了,他要的东西陈谊给不了,她还怕自己被烧死。 等看完账本,天已经很黑了。今日的蝉声不强,空中有琴声。陈谊闭上眼长叹一口气,额头抵在账本上,也抵在账本最下层的申请书上。 门外似有希希索索的声音,陈谊抬头,饶来抱着琴踌躇着站在门外。 “我、我想请师姐再指点一下。” “进来吧。” 饶来演奏完后很紧张地注视着陈谊的一举一动,表情认真得像是要把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背下来。 你的协理…忠心比才干更重要。陈谊想起了这句话。 她看着饶来,眸子微眯,问:“你怎么看谢识之。” “谢师兄长得好看而且能力超群,和师姐一样,都是天生的领导人。秘书省的工作这么忙,还能将阑瑶居处理得井井有条。实在是厉害。若是他也站在我们这边就好了。” “我们这边?” “师兄好像只想维持现状。或许在他眼里,如今的阑瑶居就是最好的样子。不用改。”饶来的声音慢慢弱了下去,“或许是因为他从未去过长平吧。” 陈谊没有说话,她看了饶来很久。 最后。 “你想当我的协理吗?” …… 次日,陈谊宣布饶来将会成为协理。 “饶文佳?”穆生辉疑惑,“这是谁啊。” “温都商会副会长之子。”池早小声地说。 “为什么你不同意啊。” “我。”我想当师姐协理啊,但莫名其妙身上就摊事了,抽不出精力了。池早真是欲哭无泪。 不仅是他,其余几位同门也是如此。很难让人相信这是巧合。 池早看着饶来,凝眉,莫非自己这么多年一直小看他了。他也不像是能让他们摊上事的人啊。可陈谊如果想用他,根本不需要整这一出。 “我还以为会是识之,他们好多活是一样的。易清经常忙的就是找完师姐签字后找识之。” 谢识之?这提醒了池早。 谢识之靠在椅背上,眉毛微挑,视线自然落在前面。好像一切正常,却又如此不一样。池早熟悉这个表情,谢识之在怄气。他状似无意地往向饶来。眸如寒芒利剑,似乎能将人钉死在那里。 池早眼见着谢识之因不媚上、不站队而多遭膈应时,面色依然岿然不动,心沉如止水。如今却意难平。 空谷幽兰般的人,含怨带怒,更动人了。 饶来…说好听的,实在不是这个料。易清交接地很费劲。前几日里,易清几乎承担着两倍的任务。看见他就开始低头叹气。 “现在您改做慈善了?”廖容楚好笑,“欠钱了?被要挟了?还是单纯觉得现在的日子过得太好了。” “…哈哈。”陈谊假笑几声,看着饶来交上来的东西实在笑不出来。 “有好人可以用为什么不用。你怕谢识之拒绝之后你没面子?” “谢识之太聪明了。不喜欢。我喜欢乖的。” “这么快就变了,第一天你还说你只喜欢聪明的。” “饶来…” 陈谊沉默片刻,说:“饶来…笨点没关系。” “你怕和谢识之接触太多,情不自禁吧。”廖容楚算是装不下去了,一语道破,“倒也没必要选这么个人。” “等等。”廖容楚停步,他看着陈谊,“你不会是最近要缺大德,在这积功德吧。” “…圣意难测。殿下还没正式登基,就这么难测。”陈谊说,“很难想象您之后的思维方式。” 2.6完蛋 乌云沉沉。陈谊从马厩中牵出马,准备去往城东。寒风萧瑟,她裹紧斗篷。 “陈谊!”有人在叫她。 陈谊转身,是谢识之。 “我们聊聊?” 好。 入冬来,喧闹的蝉声几乎是在某一天便噤声了。风声起。谢识之低眸看着地面,二人沉默了许久。 “为什么不选我。”水廊上,二人隔着两拳的距离向前走,谢识之歪头看着她,“为什么你不喜欢我?” 谢识之听到了她和廖容楚的对话。 “…”陈谊挑眉,轻笑一声,也看着他,“莫非你很喜欢我?” “是啊。”谢识之应得很快,用无辜的目光直勾勾盯着她。 “…”陈谊若无其事地看着路,耳朵根红了,“换个问题。” “没得换,陈谊。”谢识之停下脚步,廊间灯笼在他侧脸蒙上橘粉色的光,连带着语气也变得缱绻起来,“只要你还在阑瑶居,就绕不开我。” “不要把公事和私情混在一起。”陈谊停步,她转身,语气沉落。她站在昏暗处,只有头上的玉簪在闪着冰冷的光。 不料,谢识之笑了。 “分得开吗?”谢识之的尾音放得慵懒,唇边带着暧昧的笑。谢识之的相貌和气质可谓清极,像天山脚下水汪汪的雪水,净澈得叫人崇敬。这样的容颜,勾起人来,实在犯规。 陈谊失了神。 谢识之一步步向她走来,他倾身,风起时,二人的发丝在相拥。 “本部的少分主和阑瑶居的少分主合作,这可是佳话。”谢识之说。 “佳话最易变成闲话。”陈谊抬眸,“对你我都不好。” 天空忽然轰隆一声,湖面泛起涟漪,大风带着尘沙,呼呼地吹。 “要下雨了。”陈谊说,“往前三五百米有李家的屋。找把伞就往回走吧。” 说完,就有雨星子打在地上。 “为什么不走?”回身,谢识之仍一动不动。 “避嫌。你我不必走那么近。”谢识之的语气比飘落在脸上的雨珠还冷。 “?”陈谊郑重地看着他,像是发现了新大陆。 谢识之站在原地。他的一半脸隐在夜色,微微侧着,因下垂而显得清透无害的眼眸扬起,眼圈泛红,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阴影乌黑。在快要溢出来的情愫中那亮到令人心慌的一点眸光如此疯狂。 “……”雨越下越大,陈谊隔着斗篷都能感受到冬雨的寒气。在这样下去会生病的。她倒没有别的意思,更不是心疼。 “……”陈谊沉思三五秒,无奈地叹了口气,快步走近,隔着衣裳拉住谢识之的手腕,拽着他向前跑,“对不起行了吧。” 陈谊的体温隔着布料传到谢识之的手腕,他并未搭话,看着她的背影,眸中满是笑意。真的很幼稚。 到了小屋,陈谊的鞋袜已经浸湿,裙摆变成了深色。窗外雨哗啦哗啦,借着偶尔闪过的雷电,谢识之看清了屋子的构造,小屋的左侧整齐地堆着柴火和小酒罐。桃花酒的香气。屋内没有桌子,柱子上有烛台。陈谊将烛火点燃,拾起柴火堆在火盆内,打开酒罐撒在柴火上,一点,火光将房间照得亮堂堂。 她将剩下的半壶酒递给谢识之。转身自己又开了一壶。 屋子的地面很干净,酒罐上没有灰尘,火盆里有未烧尽的碎纸。地面、右侧、后侧,都有门,紧锁。这屋子没有窗。谢识之喝了口酒,敛下眸子。 陈谊灌了口酒,拧干衣袖和衣裙上的雨水,靠近火盆。盯着火,二人没有说话。 “为什么不是我?”谢识之过不去。火光照着他的脸,忽明忽暗。 “不合适。”陈谊微微皱眉。 “哪里不合适。” “你和我平级,你不该做我的协理。” “我愿意。” 他坚定极了,看着自己。 “我不愿意。”陈谊定了定,语气加重,“少庐主未定前,你我是对手,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让你参与进我的事。莫非你想不到这点吗?”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谢识之身子向前倾了倾,说得很快,朋友二字相当含糊粘糯。 陈谊不受控地喉头一动,向后缩了缩。没能和他对视。她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像是只垂死挣扎的蝴蝶。 “这是两码事。” “用得着的时候就是朋友,用不着的时候就是对手吗?”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是我还不够好吗?” “你太好了。” “你不信我。你忌惮我。”谢识之看着她,愣了愣。眸光破碎地好像被打翻一地琉璃,在阳光下星星点点。他眉头微蹙,眼眶泛着水红色,轻笑一声,“你觉得这些都是戏,你觉得这些都是我夺权的手段是不是。各取所需时装装样子,实际上防我防得比谁都厉害。” “不是。” “那你告诉我是什么。李陈谊。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谢识之的声调提高了,他直直地看着陈谊。 什么叫太聪明了不喜欢,为什么饶来笨点也没关系。 “没有为什么,不要再问了。”陈谊避开他的视线,饮酒。 “你把我当什么,李陈谊。”谢识之手握住陈谊的肩,逼迫她直视自己。 为什么不记得我。为什么不喜欢我。为什么不选我。为什么不选我。 陈谊的沉默比任何一把剑还要伤人。眼前垂眸的她和一年前的记忆重合。她含着泪说她不是不喜欢自己,但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她说她13岁就立志要成为李家最年轻的家主。她说她不会选自己。 为什么不选我。 “因为顾及日后与我还会在阑瑶居相见,日后还会有利益瓜葛。所以连句重话都不敢说,是吗?”谢识之看着她,冷笑,“因为我还有些用,还能帮你,所以伤人的实话一句话不敢说是吗?” “你到底要怎样。” “我能怎么样,我在你面前何时有过选择。你何时顾过我。”谢识之一滴一滴泪缓缓地流,被火光照得橘红,像稀释过的血。 风将树叶吹的簌簌作响。大雨已经过去了,雨一滴一滴地从屋檐落下。 谢识之目光顺着陈谊而去,看透了她的意图,在她起身前攥住了她的手腕。陈谊重心不稳,栽倒在谢识之怀里。 “又是走?又是离开?”谢识之紧紧地握着陈谊的手腕,几乎要折断,他的眼泪已经流尽了,看着陈谊,只觉得恨。 “疼。”陈谊另一只手覆在谢识之的手上,没有使力。只是颤抖着说。 “疼?”谢识之挑眉,他冷笑一声,另一只手托住陈谊的头,亲了上去。 谢识之恨,亲得狠,陈谊的挣扎换来的只是更重的力。即使在这个时候,谢识之明明比她高,还是会俯身、再仰头亲她。他从来都在比陈谊低的位置。 他温热的泪淌在陈谊脸上,陈谊一怔,呼吸乱了。谢识之的力松了,他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她的唇,确认她的神情。 谢识之凝眸半秒,眼睛越发明亮。他一只手拉住她的手腕,另一只伸手搂着陈谊的脖子,笑着、敷上她的唇。唇瓣相贴的那一刻,二人都有些颤抖。随即就是彻底的、忘我的、沉沦。 “咚。”玉器落在地面,清脆空灵,在屋内回荡。 陈谊醒了,她推开谢识之。二人的呼吸相当急促,脸颊泛红。 地面上,火光照得她的平安扣熠熠生辉,亮的人眼睛疼。这是陈谊百年后,会被供奉在李家祭坛的东西。她握紧拳头低声骂了一句,捡起地上的玉扣,跨过火盆,抓狂地走进细雨中,离开了。 谢识之看着她的背影,拿出帕子将脸上的泪擦净。轻轻触碰唇,好像还有方才的触感。 好荒唐。陈谊踌躇着踏进药庐。 “文知找你呢师姐。他在二楼的房间。”池早浑然不觉发生了什么,与穆生辉嬉闹的间歇说。 “啊…哦,好。” 陈谊犹疑着推开门。 修竹一般的青年笔直地跪在地面的荆棘上,风和光穿过窗,扬起他的发丝,落在他的身上。他的身上蒙着一层氤氲的光。见陈谊的那一刻,他睁开双眼,眸子依旧清澈。 “你…这是做什么。” 谢识之的眸子温和如水,眼下隐隐有淡淡的青色,透着疲倦。屋内有淡淡的血腥味,植物的尖刺刺破了他的血肉,染红了膝盖处的衣服。陈谊眸光微动,微微皱着眉看着他。 “昨日我犯下大错,公私不分,意气用事。”谢识之脸色苍白,“求你原谅。” “我绝没有用自戕的方式逼迫你选择原谅我的想法。只是茫然。若你要求,我愿意再不进阑瑶居一步,再不出现在你面前,绝无怨言。”似乎有些体力不支,谢识之身子有些摇晃,下意识往前倾,似乎顾及陈谊在,又往后避,这一来回,右手狠狠扎在了荆棘上。 !!!那是谢识之用来弹琴和写文章的手。 陈谊心疼得要死。下意识蹲下,很想查看情况,手却猛地停在半空中。她抬眸看着谢识之,说:“没有这么严重,你快起来吧。” “你愿意原谅我吗?”谢识之丝毫不动,那双眸子盯着她。 “我愿意当作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档子事情。你我都再也不要提起。”陈谊看着他。 谢识之听懂了这句话的含义,他的喜欢以后也不能再提。一切都要抹去。他闭上眼睛,一瞬间脸色好像更加苍白了,艰难地说:“明白了。” 陈谊离开了房间。合上门后,她在楼道停步了。看着窗外的秋色,陷入了恍惚。 陈谊昨天做梦了。片片断断。 她梦见自己跪在李家祠堂,在长辈们的恨铁不成钢的注视下,低下头,无法承认自己一点都没有动心。梦见李苏溯数次在无人的角落失落地和她说,她后悔和于林成亲。梦见在长平湖畔,她和言盛赏月。梦见为了来温都,和家主对赌,将五万翻成二十万。 梦见谢识之看着自己的眼睛,坚定果断说出的那一声“是啊”。 当陈谊醒来,看着木质的床顶,她笑了,眼眶蒙起水雾。完蛋了,她真的喜欢谢识之。 3.1风乐 虽说要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到底也只是装傻来维持表面平和。那团火还在湿布下烧着。 谢识之倒确实是君子,以礼相待,对饶来也一视同仁,甚至数次解围。时间会带走一切的。陈谊宽慰自己。 侧室,隐约能听见陈谊语气极重地对饶来说话。 陈谊不太算是一个不严苛的人,被普遍认为脾气好和宽宏,主要是因为她觉得不必要、甚至说是对方不配自己多费口舌。 饶来这种人,陈谊一向是最宽容的。 “还真教啊。”李文岐满脸困惑,惊奇地看着李应铄。低声,用的长平方言。 饶来的天赋和品性不在管理层,磨一百年,琥珀也磨不成玉。 “阑瑶居的理事没有她的人,而且清一色的王公贵族。饶来背景简单,心思细腻…”李应铄越说越虚,慢慢噤了声。他微微皱起眉,“我也想不明白。” 阑瑶居比饶来更好的人选不少,许多人蛰伏,差的只是一场好风。 “言盛真的死了吗?” 李应铄看着李文岐,他身后的谢识之正低头抄写。 “等会,”李应铄好像想到了什么,他眼睛放大,“她不会以为饶来是…” “好怪哦。”李文岐总结。 饶来的性子孤僻好静,胆小谨慎,做事畏手畏脚,很难表达自己的想法。胜在谨慎心细,确实适合做整理的工作。可易清走了之后陈谊才发现,协理的工作没有那么简单,是易清游刃有余,才显得毫不费力。 陈谊照着自己所记忆中的言盛的模样,努力去改造饶来。注定是个错误。 李应铄看着谢识之,他总觉得谢识之和他所想象的言盛一模一样。可既然庄先生都说了,那就不是吧。饶来的母亲几乎是双月楼的主人,这可能就是个人情。反正迟早要回长平,饶来也就是个临时工。 年考快到了。陈谊已经不再与谢识之纠缠新年计划或其他,一心扑在饶来身上。 听着遥遥传来的反复的练习曲,谢识之低眸,藏住眼神中扭曲沸腾着的情绪,努力平复着动荡的心。袖袍下的拳头用力攥紧。 他小瞧饶来了。陈谊是真的把他当回事,不是出于偶尔发作的善心和怜悯。可是、凭什么。 谢识之只觉有股恶气从心中升腾,堵的他生疼。他从未如此感觉到无力,从未如此感觉到不服,他从未如此想让一个人消失。 饶来,品貌、资质、天赋、地位,哪一点比得上他。饶来对她的喜欢、能为她做的事,又哪能比得上他。凭什么。那一切都凭什么。都算什么。他以为是自己站得不够高,做得不够好,转头陈谊便对一个样样输人的人重视有加。 从眼底浮现出来的怨恨和憎愤,如此强烈。谢识之皱着眉头闭上眼,长舒一口气来控制自己的表情。 不杀饶来他心难平,而且。 谢识之重新看着琴音传来的方向,唇边浮现出微妙的笑意。是被满足了的恶劣。 而且,他会让陈谊亲手杀了饶来。 “饶文佳也不是完全不可取。乐技进步倒挺快。”李文岐说。总之比廖容楚好。 “好羡慕啊。我也想被师姐单独教,教乐技教管事。好羡慕啊,饶来简直是太幸运了。”毕竟人也普通,什么也普通。池早简直嫉妒疯了,“凭什么啊。” “我告诉你个秘密,你别告诉别人。”李文岐手捂住嘴,在池早耳边说,“陈文灿一年前有个爱人,处了三个月。因为李家断掉了,还被狠罚了。否则她哪里还需要争什么代少主。你还记不记得,陈文灿第一次见到饶来的时候说了什么。” “什么?我不记得了。” “陈文灿问她一年前有没有去过长平。” “啊我想起来了。”池早几乎要惊叫起来,他拉了拉椅子,眼睛睁老大,见有人看过来后消停了一会,立马遮着嘴说,“她以为饶来是…根本不可能,他这辈子加起来都没在长平待过三个月。饶来长得有那么像吗?” “不知道。那时候陈文灿在长平四周勘查收成情况,庄先生坐镇药庐,她身边就没跟人。”李文岐说,“陈文灿记不住人脸,但如果是特殊的人,她会有感应。所以无论过多久,她都能认出庄先生。如果她就觉得自己感应到了,那哪怕饶来是个女人也没用。” “怎么这样啊……” 谢识之的脸色一直都很阴沉,也并不怎么说话。这一情况在饶来和陈文灿一同离开后更加明显。 “识之,别不高兴了。”池早推了推他,看着四周没什么人了,轻声把刚刚李文岐和他说的都倒出来了。 “爱人?”谢识之听后冷笑一声。 爱人……谢识之敛眸,修长浓郁的睫羽轻眨几下,耳朵泛起淡淡的红,唇边是别扭的笑意。 “这可怎么办啊。” “什么怎么办。”谢识之看了池早一眼,“她已经放弃过所谓的爱人一次了,哪怕饶来真是那个人,也只会被再放弃。陈谊你还没看明白?她只能看到在她前面的人或是对手。她不会等别人,也不会回头看。” “而且,”谢识之停下脚步,定眼看他,“能出那么大的错漏,看来这爱人对她来说也没那么特别。” 陈谊初到温都的第一天,没认出他,倒是一眼认出廖容楚来了。谢识之至今想起这事,还是气得想捅死廖容楚。 话虽如此说,谢识之心情微妙。 “你和我说说饶来和陈谊第一次见面的情况,好不好。” 池早闻言却一愣,他皱着眉,疑惑地看着他。 “为什么你习惯叫师姐陈仪,这是长平话,不是温都话。而且,你们的交往仅限于阑瑶居,为什么你喜欢叫师姐的名,而不是字。” 谢识之沉默片刻,随后无奈地轻笑一声。 “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你池早。”谢识之看着他的眼睛,说,“庄先生找过我谈话了,我跟着他叫呢。我不知道她的名是哪个字。” “哦,原来是随着庄先生了。”池早不疑有它,甚至好心解释,“是情谊的谊。言字旁的那个。” “知道了。” 很快就要考核了,饶来是真的勤恳。从早练到晚。 一日,谢识之看书到晚了,还听见他的琴声。陈谊对琴的了解虽说不低,到底不常用。能帮到饶来的也只是对谱子的分析和乐理的教授,二人在一起的时间不多。隔着虚掩的门,谢识之看着饶来,眸光流转。 次日。 “进步好大。”陈谊笑着看饶来。 得到陈谊的夸赞不容易,饶来兴奋得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还得多亏昨日谢师兄提点了我。我这才摸到了一点门窍。”饶来仰头看着陈谊,满是仰慕和依赖,“总算没有辜负师姐对我的高看。” “谢识之?” “是。”饶来点头。 真意外。对方如此豁达高尚,陈谊最近的扭捏和有意躲避真是小气。 “怎么了吗?”见陈谊低眸沉思,饶来担忧地问。 “没什么。”陈谊摇了摇头,唇角含笑,“你做得很好。不要太担心年考了。做不成明年理事也没什么。” “不。”饶来坚定地摇摇头,“我说过的,我想帮你。我会支持你。” “好。”陈谊笑笑。 饶来是饶德春的私生子,也是唯一的孩子。 饶德春是个有本事的人,能走到今天全凭自己的本事。可因未婚生子、孩子的父亲还不知去向,饶德春明明是饶家的顶梁柱,还被长辈压得死死的。饶德春是个有气性的人,她对饶来寄予厚望。从小望子成龙,教育极为严苛。 许是因为不足月而生,饶来的性子自小温吞敏感。饶德春教育方式过于急切且严厉,不不适合他这样的孩子。加之饶家同辈的小孩在暗地里的欺压,结果就是饶来日复一日的沉默、胆小、自卑。 结果就是像陈谊和谢识之这样天之骄子一样的人,稍微好声好气一点,饶来便几乎要把整颗心都要捧出去了。他说起陈谊问他想不想做她的协理的时候,眼眸里的光亮堂堂的,兴奋得不得了。饶来说那是他这辈子最快乐的一天。 被问的应该是他,高兴的应该是他的。谢识之敛眸,感觉自己的平静难以为继。 “怎么了吗?我出错了吗?”饶来看着谢识之,满脸惶恐。 “没有,”谢识之摇摇头,他看着饶来,温声说:“还需要再休息吗?还是练琴。” “练琴。”饶来笑得毫无防备。 李文岐今日知道了了不得的事情。 这不是他第一次进英王府。 李家在温都的珠宝和服饰店现在由陈谊接管。李家在长平会给好看的官家小姐或当年花魁送新品,以此来吸引顾客。李文岐最喜欢把好看的东西送给好看的人,他缠着陈谊要来了这个活,但每次只找陈织云。 李文岐第一次见陈织云着自己的衣服时,看呆了。珠光宝气、瑰丽艳绝,神妃仙子也不过如此。水红色的衣衫上娇嫩的木芙蓉刺绣和闪烁着光芒的宝石坠子将陈织云身上的贵气发挥得淋漓尽致。一抬手,陈织云手腕上的玉环相撞,发出清脆的一声。也是他心一滞。 很快李文岐意识到另一件事。作为陈文云的陈织云和作为郡主的陈织云是两个人。即使都在笑,郡主的笑总是克制的、谨慎的、高高在上的,也是虚弱的、疲惫的、落寞的。唯有在二人独处时,陈织云身上才会有陈文云的影子。 “今日能陪我喝些酒吗?”陈织云愁眉不展,她手指来回抚摸自己白嫩的额头,焦躁不安到了极点。 李文岐乖乖地坐下,看着陈织云。 炉子上的小罐咕噜咕噜,冒着酒香。陈织云充耳不闻,只是失神一般盯着桌面,眉头紧蹙,被情绪煎腾。 “酒开…” “我好像喜欢上易清了。”几乎是在李文岐出声的那一刻,陈织云抬眸看着李文岐,死死地看着他,眸中一片茫然和苦闷。 “我一直不想承认。好奇怪啊。明明我一直也没觉得他有什么特别,但就是有一天,我看着他,突然就觉得……”陈织云的语速很快,好像被追赶着。 声音停了,陈织云思索。 “就觉得好像我不会再遇见这么个人了。觉得我的生活里有他才好一些。”陈织云将中酒一饮而尽,又不解气一般连灌三杯,声音却柔和了许多,“他明明…这么普通。” “哪天啊?” “就是漆儒儿来的那天。” 李文岐面上的笑意慢慢淡了。但他仍然笑着。 “在阑瑶居?” “在双月楼。”陈织云说,“我那日找他便是要告诉他我为了要了官。一瞬间却感觉天旋地转,除了他之外,我什么都看不到。我简直吓死了。说完之后立马就走了。逃命一样。我何曾这么狼狈过。” 陈织云扔了酒杯,用酒壶灌。 她自然是无法发现李文岐如今微妙的神态。 “我好想见他。但我不敢见他、也不想见他。为什么啊。明明有那么多的人。”陈织云如泣如诉,搂着酒壶就开始靠在桌面上嘟囔,“我到底要怎么做…我不想喜欢他。” “你那时听到什么了吗?”李文岐追问。 “万籁俱寂,唯有心跳声震耳欲聋。” …… “看看。”陈谊将手边的文书递给李文岐。 “易文清现在有空了?”李文岐翻阅后,发问,“真好。这水平其他人得学个三五年吧。” “这是饶师弟的哦。”陈谊挑眉。 一点一点地教,还真能让芦苇长成桃子树?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李文岐有些讶异地看了一眼饶来,点了点头,“恭喜。” 池早凑过去看着那文书,面色沉沉,情绪不高。饶来进步实在是神速,在各方面都是。饶来这段时间的进步,是池早花了大概小几个月才做到的。如果自己是师姐的协理,他所能达到的进步和成就会更高。 他原以为谢识之会做些什么,却发现最近谢识之在教饶来。谢识之甘心,可他不甘心啊。看着饶来喜滋滋的表情,池早简直心都死了。 “文佳。”见陈谊走后,李文岐笑眯眯地看着饶来,招招手,“来来来。” 这是这么久了李文岐第一次对他笑。饶来受宠若惊,乖巧地坐在他身边。 “我这人确实是见人下菜碟的死德行。之前有眼不识泰山,多有针对。还望你不计前嫌。”李文岐手撑在桌子上,托着脸,温声说,“如今你证明了自己的能力。我自应该为我先前的傲慢无礼做些什么。” “没有的事。人之常情。”饶来简直心花怒放,他摇着头,一脸崇敬地看着李文岐。 这个人……好纯啊。李文岐眯了眯眼。 “如果你不介意,有空可否能一起吃个饭喝个酒什么的。” “那太好了。”饶来疯狂点头,似乎怕态度冷淡了些便错过这个机会了。 “可不能吃独食的,记得叫上我和饶来啊。”穆生辉说。 “我才没空。”池早脸一撇。 “还没说是哪天呢。”穆生辉困惑。 “哪天都没空!”说完,池早甩袖离去。 当晚,池早愤愤不平地和他父亲池迟说起这事,说着说着眼泪就不争气地掉下来了。 “凭什么啊。” 也就半个月前,池早还是阑瑶居唯一理过饶来的人。他看着饶来可怜,先前还多有帮助。池早年轻气盛,喜欢争强好胜,现在看着饶来风生水起、还“抢走”了谢识之和李文岐,怎么能咽不下这口气。 “早儿。”池迟笑着摸摸他的头,说话的语气缓缓的,“莫名其妙喜欢一个平平无奇的人。甚至力排众议敦敦教导。你觉不觉得这个故事很耳熟。” 池早用衣袖擦去脸上的眼泪,身子还一抽一抽的。他困惑地思考着。 “按照李文岐所说,饶来和言盛判若二人。陈文灿不可能不知道饶来在那段时间根本不在长平,却不切实际地认定他就是。陈文灿聪明一世,怎么会在这个问题上拎不清。”池迟看着池早的眼睛,低声说,“如果说,陈文灿没有办法不这么想呢?” “儿子还是不明白。”池早摇摇头。 “先皇一直将陈卫视作接班人,呕心沥血苦心栽培。在陈卫一点错都没有犯过的情况下,却突然认定传位给陈卫会酿成大错,唯有陛下能够让南朝繁荣昌盛。”池迟说,“先皇从不相信鬼神之说,对所谓的谶言嗤之以鼻。临了,梦见金龙从陛下身上出,却深信不疑。” “现在,你觉得耳熟了吗?” “风乐是真的?”池早瞪大了眼睛。 “无从得知。宁信有不信无。”池迟摇头,“这是最能够解释一切的答案。” “当初婧衡皇后复现了天音,大殿之上百余人无不精神一振。先皇因旧疾复发彻夜难眠,听后神清气爽,当晚一夜好眠。不久,婧衡皇后和殿下大婚,花好月圆之际高朋满座之时,却突然摔断了手,再也拿不起琵琶。”池迟垂眸,眸光中闪动的是追忆和痛心,语气哀伤。 “风乐惑心,天音清心。天音既然是真,没有理由不认为风乐也能复现。” “婧衡皇后的意外是为陛下铺路的一环吗?”池早震惊。 “先皇是明君,广开门路重用贤才,只是晚年疾病缠身心力不足而日益多疑残暴。婧衡皇后敬仰先皇功绩又关心百姓民生,能帮上忙自然义不容辞,却忘了怀璧其罪。”池迟说,“九五至尊之位,对所有人都是诱惑。但我敢保证,在先皇立旨前,陛下从未想过要和陈卫争。陛下自小畏惧景仰陈卫,当年即使被先皇重视,也只以为这是先皇在锻炼陈卫。” “陈文灿天资卓绝,远胜过当年婧衡皇后。她自然有可能在如此轻的年纪复现天音。天音不会为风乐影响。幕后黑手很有是在试她。”池迟喝了口茶,“我能想到的,陈卫自然会想到。早在漆儒儿来的第二天,陈卫已经暗中监控了饶家和双月楼。” “早儿,我要你放下对饶来的成见。多和他联系,多探探消息。” “儿子知道了。”池早认真地点点头,满是干劲。 饶来在过着这辈子最开心的日子。所有人对他的态度都特别好,不厌其烦地听他遇到的困扰,不遗余力地为他排忧解难。尤其是池早和李文岐,他们常把酒言欢,不醉不归。饶德春热泪盈眶,日日叩谢菩萨怜悯。饶家人对饶来越发客客气气。以前对他大呼小叫的兄弟姐妹如今毕恭毕敬,开始看起他的脸色来。 年考结束,饶来如愿获得成为明年理事的资格。饶家设宴庆祝。 双月楼,在众人的祝贺声中,饶来一一致谢。觥筹交错中,他侧仰着头,看着窗外的天空,看着他幻想出来的将这一切赐给他的神明,笑着笑着唇角却落了下来。饶来看着身侧为自己而庆祝的人群,如此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并不属于这场狂欢。 这场梦的代价是什么? 答案在没有出席的陈谊和谢识之身上。 3.2送琴 陈谊现在顾不上他,在他的文书和乐技都七七八八后便没有在阑瑶居出现过。 双月楼,经过多次谈判和协商,潘塞斯的名字和印章终于落在了契约上。一份,两份,三份。陈谊微笑着地拿走属于自己的那份后,恭敬向潘塞斯行礼、告退。 出了门,漆儒儿是毫不掩饰自己的高兴。恨不得仰天长啸。恍惚间,她已经能听到那一声“家主”了。 潘塞斯也要离开时,有人迈进了门。 “你在跟陈文灿做生意!?”潘恩斯抢过了潘塞斯的那张契约,不可思议地看着潘塞斯,“你知不知道她和李文岐的关系。” “知道。”潘塞斯从潘恩斯手里抽回那张契约,收好,她笑着挑了挑眉,“但我不在乎。” “露尔的死你也有份是不是。”潘恩斯面露凶狠。 “你又觉得自己知道什么了?”潘塞斯坐下,喝口茶,悠哉悠哉地看着他。 原先她还喝不惯中原的茶,陈谊专门为她准备过越国的凉汤茶。这么些日子下来,潘塞斯只觉得中原的茶越喝越好喝。 “你也在替李文岐掩护,你们也是一伙的。他用药庐的弟子名额收买了戚文礼,他用这笔生意收买了你。所以你们都不想我继续追究。因为你们害怕我搞没了你们的交易。” “潘恩斯。”潘塞斯放落茶杯,面色有点冷,她仰面看着站着的潘恩斯,眼中全是不屑和不耐烦,“能不能不要老是把一个死了的女人挂在嘴边。作为王子,你那脑子里面能不能也想点越国和越国百姓。” “越国盛产檀木,檀木是中原最喜欢的、制作琴的木头。长平是南国的音乐的中心,和李家做生意就等于和长平做生意。你知道这笔生意,每年能给越国带来多少收入吗?你知道这笔生意,能让多少越国百姓发家致富吗?”潘塞斯说,“你不知道,因为你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死人。” “这笔生意确实李文岐确实有份,但他只是送信的。永州漆家,天下第一的漆商,最近研制出了一种名叫八宝漆的新漆,色泽鲜亮,灿若繁星。漆家的漆儒儿有意要和我们合作,越国出木头,漆家来做,再送到长平去卖。”潘塞斯伸出手,点了点耳朵,说,“注意听,不是陈文灿和漆儒儿要和我做生意,是我和漆儒儿想和陈文灿做生意。” “露尔、露尔、露尔。”潘塞斯的语气一次比一次重,“李文岐教了你那么久,你什么都没学到。学她倒是学了个十成十。她偷国防图给北国人,你也不在乎越国的死活。” “她是被陷害的。她在乎越国在乎越国百姓。李文岐陷害了她。”潘恩斯梗着脖子说。 “那你在乎在乎她在乎的越国和百姓吧。”潘塞斯懒得再和他纠缠,拍拍衣裙根本不存在的灰,起身便要离开。 踏出门前,潘塞斯停下了脚步。 “以后对我别大呼小叫。否则别怪我坐上王位后,不顾手足之情。” 屋内只剩潘恩斯空荡荡一人,风一吹,他整个人陷入了黑暗中,连影子都看不见。他在那间黑暗的屋子里坐了很久,直到灯一盏一盏熄灭,双月楼一点点安静下来。 “我…我没醉。”大着舌头的醉客在门外嚷嚷。 潘恩斯身子一僵,他坐起身。 “我真没醉,不信我给你表演个后空翻。” 一片稀里哗啦的声音。 他没有听错,这是李文岐的声音。潘恩斯猛地推开门,走廊的尽头,李文岐软瘫在角落,拉着一位青年的衣袖嘟嘟囔囔。青年好脾气地一一轻声回应。 听着身后逐渐靠近的脚步声,青年回身。 潘恩斯就此看到了他的脸。烛火摇晃,跪坐在地上的青年眸光随着烛光摇曳,他很白,是虚弱的白。青年的眼底带着疲惫和厌倦,却又闪烁着潘恩斯不理解的光彩。 这人、好纯啊。这是第二个能让他想到用这个词的人。 在青年的目光即将收回时,潘恩斯端正行了一礼。 “请问阁下是?” “饶来。”饶来双手扶着已经呼呼大睡的李文岐,他已经猜到了对方的身份,也多少听过李文岐和潘恩斯的纠葛。已经告急的精力让他只能轻声说出自己的名字,多不出一句场面话。 潘恩斯听出了饶来语气中的无奈和厌烦。 “陈文灿的…师弟。” “……”饶来自然知道大家都认为自己是‘言盛’的替身,他接受着潘恩斯为他保留的一丝体面,“是。” “饶来。”听着李文岐的呼噜声,潘恩斯郑重地说,“你不是他的替身。”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正面和他说这事。饶来抬眸,仔细打量潘恩斯。在陈谊和李文岐的故事中,潘恩斯和饶来都扮演着同样一类人,在漩涡中心,却对一切一无所知、无能为力的一叶浮萍。 因此,饶来相信这句话。 “那我是什么?” 潘恩斯深深看了一眼李文岐。 “你是露尔的替身。你的恩主是李文岐。” 陈谊的头好痛。她头埋在被子里,在床上滚了一圈,顶着凌乱的头发,睡眼惺忪地坐起身、看着正对面的窗子发呆。今日天光很好。 侧方有人递了水过来。陈谊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接过、一饮而尽,乖巧地说了声谢谢,交还杯子时抬眸看了一眼。 谢识之。 谢识之!陈谊的眼睛一下睁大,扫一眼才发现这不是自己的屋子。她震惊地看着他,又慌张地看看自己。吓死人,没事没事,衣服还好好穿着,是自己的衣服。 谢识之轻笑,接过陈谊手中的空杯。 “我怎么在这。”陈谊的脸有些发烫,她故作镇定。 她疯狂在脑海里搜寻着昨日的记忆。她昨天很高兴,所以找廖容楚喝酒了。喝了很多,然后就睡在了双月楼的软榻上。 “你不记得了?你昨晚喝醉了,跑来找我,说是有好东西要送给我。”谢识之眼神温柔,看向一旁的桌子。阴沉冬日里的光走过半开的窗,桌面上的琴熠熠生辉。风一吹,竹影摇晃,琴面也跟着忽明忽暗。 陈谊出神地盯着那把琴,又想起了一些片段。她睡到半夜醒了,摸着黑去漆儒儿家里拿走了琴,好像还吐在了人家的兰花上。然后骑马到了梁王府。骑着骑着好像还睡趴了几次。为了不惹人耳目,她走的是梁王府后门。 嘶…等等。 陈谊捂着脸,几乎要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她昨晚悄无声息地翻墙进了谢识之的院子,然后捡地上的石子扔他窗户,一边扔一边大声嚷嚷,好像还在自顾自地疯狂大笑。 救命啊。为什么要让她想起来。 “我很喜欢,谢谢。”谢识之眼波潋滟,轻声说。 陈谊抬眸。 “你别误会,这是李家最近要卖的。李家有这样的习惯,先给最好的人送,这样别人看到也会想要。你的琴艺是最好的。所以送你。”陈谊说得有些语无伦次,“李文岐就经常给郡主送衣服首饰。没有其他意思。” “也就是普普通通的琴。没什么特别的。”陈谊补充。 不是。才不是普通的琴。那把琴是用的最好的檀木做的,是最早的一批八宝琴。 而且那是陈谊亲手做的。 想到这里,陈谊只觉得自己的脸要熟了。这把琴不应该是她送的,应该是漆儒儿送的,作为一把普通的琴,送给谢识之。不过她的手,也和她没有关系。什么都不代表。 “好。”谢识之面色不改,他柔柔地笑着,眸光清亮地像是冬日从云层里泻下的光彩。 陈谊几乎要溺死在那眼神中。她从未如此感觉到不自在过。 “先梳洗再用膳吧。我去叫人,想吃什么吗?” “呃…都行。”陈谊心乱得不敢抬头。 直到谢识之的脚步走远了,关门的声音响起后陈谊才抬起头。她端正正躺在床上,看着床顶的雕花,只想给自己来两下。 她昨天见到谢识之后立马就冲上去,扑进他怀里,几乎把人撞在墙上。她搂着他的脖子,笑眯眯地看着他,哄他闭上眼。 然后…亲在了他山根的‘小痣’上。谢识之没有痣,谢识秋有,所以言盛有。亲、琴给的都是言盛。 陈谊不够高,她踮起脚,手抓着他的领子,整个人都笼罩在他怀里。温热的气息像春风,扑面而来。 谢识之的睫毛轻颤,呼吸都重了几分。睁开眼,眸光温柔又破碎,好像下一秒就要化掉了。可在这样温润的表面下,依托着的是可以烧尽一切的滔天火光,藏着的是无数次地想要杀了她,然后殉情的邪念。 “为什么。”谢识之不是没有闻到她身上的酒气,他的声音低哑,无助。 陈谊好像没有听到,她没松手,额头贴着他的额头。睡过去了。 我的天啊。陈谊几乎是从床上跳起来。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这怎么办怎么办,怎么解决。她都干了些什么荒唐事。她还怎么面对他。就、一直装作什么都不记得吗。 要怎么办啊。 陈谊的拳头锤着自己的脑袋。算了算了算了,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不承认。 陈谊和谢识之是一同用的早膳。 “昨晚…”陈谊欲言又止,仅仅是谢识之的手指一顿,就让她建立好的语言溃不成军。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陈谊脱口而出。 “嗯。”谢识之没有看她。 “……”陈谊的右手下意识抠着筷子,她好像一刻不停,却没吃多少东西,“那我们、那确实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吧。” 谢识之放落筷子。 陈谊心虚、紧张得不行,她低下头,好像全心全意都在碗里的食物上。 “昨晚我睡得早,一夜好眠,梁王府未曾有来客。琴是永州漆家少主漆儒儿今日上午送来的,我与漆少主一同用早膳。” 这便是谢识之的回答。他遵守她的规则,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再也不提起。 粉饰太平的规则,向来只是纵容。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就意味着什么都不解决。就意味着一次又一次试探,一次又一次放过。早晚他们得上床。 翻云覆雨、调和权势的手段,陈谊一点比不过在权力中心苦航谢识之。阑瑶居文字辈的弟子大多是权贵,指望不上,可用之人一定在下一辈的平民出生弟子。在这二十年里,起码得让谢识之继续保持这种中立态度,能革新阑瑶居的力量才不会被掐。再者,陈谊一直有心梳理典籍,编辑一系列规范的乐理教材,就凭借谢识之的才华,陈谊绝不会交恶。 装作无事发生可耻而且不好,但有用。而且绝对不会撕破脸皮。不用面对,陈谊也就不用做选择。 只要她克己复礼,把事情办好后回了长平,就什么都好了。 陈谊放落手中的筷子,缓缓抬起头。 “我…” “我在秘书省的内库找到了天心曲的部分残谱,你看不看?”谢识之不紧不慢打断了陈谊。 这是他第一次打断她的话。 “天心曲??!!” 传说中的前朝第一曲。前朝梅妃所作,无数诗词极尽所能描绘其精妙,有天宫曲之美称。即使曲谱被战火湮灭,天心二字也成为着这百年来对乐师的最高赞誉。 陈谊起身跟着谢识之到了书桌旁。 3.3对手 阑瑶居—— “什么叫,你不同意?”宿醉到底难受,陈谊还是觉得头脑有些昏沉,她手指轻轻按在眉骨上,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李应铄。 “我不同意饶来做你的协理。这是我即将要送往长平的抗议信函。”李应铄将那纸信函推到她面前。 “为什么?”陈谊一时只能看见鲜红的印章。 “饶来不够格。”李应铄毫不犹豫。 “以前是。现在他已经被李文岐认可了。” “我没有认可。”李应铄看着她,“是,饶来确实有很大进步。他在年考上的表现很好,文书也做得好。但你知不知道,饶来自从年考之后再也没有碰过琴。” “而且我怀疑。”李应铄找出两份文书,摆在她面前,“饶来的文书根本不是独立完成的。这是昨天他当着我的面写出来的,这是今早他给我的。虽然不是一个东西,但难度差不多。这个明显幼稚,这份相当成熟。” 见陈谊身子坐直,神情肃穆起来,李应铄又说:“年考后想要放松放松,这我能接受。可作为一个协理,若自己的事情办不明白,那就是不够格。” “这样。”李应铄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意图,“如果饶来能当着我的面写出这样质量的文书,我便撤销抗议,再当面道歉。如果不行,你去和长平说要换。” “时间不限,我可以在这里陪他坐到明天早上。只要他能当着我的面证明他行。” …… 陈谊坐在位置上,面前是铺开的两纸文书。她的目光虚虚地落在上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饶师弟呢?”池早问。 “在侧房。” “应文铄呢?”李文岐四处看了看,“他比我先来的呀。” “在侧房。” 陈谊的声音很低,神情冷淡。 “他们两个能在干什么啊。”李文岐笑笑。 “那得多久啊…”见陈谊的脸色不太好,池早假笑着试探。 “不知道。”陈谊手指盖住眼睛,闭着眼叹气。 李应铄倒是很快就来了,没有理会池早和李文岐的招呼,径直走到陈谊面前。 “来一下。” 陈谊和李应铄走后不久,饶来来了。 “方才应文铄找你干什么呢。”李文岐问。 “他让我写个文书。” “就这样?” “还随便问了些问题吧。他说他觉得我最近进步那么快,很厉害。问我有没有什么小妙招小方法什么的。” “那你怎么回。” “我就如实说啊。陈师姐和谢师兄帮了我很多,尤其是谢师兄,每次请他帮忙指正都答应。有时他忙,也会抽出时间看看。” “看看?”池早困惑地说。 “对啊,看文书啊。” “!?”李文岐歪着头看着他,眉头轻皱,“你的文书都是谢文知给你改过的?” “对啊。”饶来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他的眼里带着崇敬,“谢师兄教了我好多,我还有好多要和他学习的。” “……”李文岐起身,“我离开一下。” 三人回来后的面色都不怎么好。 李应铄坚决要求让谢识之接替饶来,陈谊不同意,二人小有冲突。李文岐则是自己凑上去找骂,挨了李应铄好几句批。 “谢!文!知!”谢识之一出现,池早就缠上去了,他打了他好几下,“为什么我做事的时候你不指导我,倒是天天给饶来看文书。” “……”谢识之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他依旧笑得谦逊温和,“你若你不来寻我,我怎么好直接去指点呢。” “这有什么不好的。真是。”池早嘟囔。 李应铄冷哼一声。陈谊用手遮住了脸。 双月楼,陈谊垂眸看着当初谢识之的自荐信。信中甚至附上了写好的申请文书,差的只是二人的章。谢识之的一举一动都带着她琢磨不透、因而忌惮的势在必得。 白日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李应铄觉得最近的事都是谢识之在处理,他就是最好的人选。既然人家无名无份也帮忙,自然也说明不会介意做协理。再说二人有很多事宜本就重合。没理由不选谢识之。 李文岐倒是支持陈谊。他说当初易清去太常寺一事最先是谢识之的主意,搞不好在算计什么。他觉得池早最好。李应铄本就不满李文岐和饶来整日厮混而被蒙蔽双眼,这下是直接骂他幼稚、不负责任,只喜欢和自己玩得好的。 敲门声传来,陈谊合上了信。 “师姐找我?”饶来探头。 “对。进来吧。” “我在想…饶会长毕竟只有你一个孩子,你还要继承家里的事业。把你困在药庐,实是耽误你。”陈谊笑,“所以…你有没有兴趣作为我的助手,协同处理商会的事情。” 饶来一开始,也只是想成为理事,在投票时支持陈谊的一切决议。不一定要当这个协理。 “真的吗?”饶来的困惑大过惊讶,他抿唇。 “对。” 饶来只是胆怯怕事,不是蠢。他看得出今天李应铄是冲着自己来的,已经做好了被革职的准备,也准备好了承受陈谊的失望和冷落。可若陈谊不是出于在阑瑶居培养自己的势力而扶持自己,到底是为什么。 饶来更加恐慌自己在陈谊心中的位置。他看不到自己的价值,茫然四顾,只觉得自己蒸蒸日上的生活中潜伏着无数危险。 言盛…风乐…露尔……饶来的根基从不是自己。 “只是母亲一直都没能把我教会,我没有想到师姐会这么信任我,愿意让我插手商会的事情。”饶来腼腆一笑。 “没有生而知之的圣人。多学多做,能会的。”陈谊温声说。 “好。”饶来点头。 再次回溯到白日的交谈。 李文岐问李应铄为什么突然把矛头对准饶来。李应铄说,前几天在阑瑶居没看清路,把谢识之手里的东西撞了一地,捡的时候发现有几张是饶来的文书,上面还有朱笔的批改。他很疑惑,于是偷偷跟着谢识之,就发现了。 谢识之……陈谊手指轻点着他的自荐信。到底是有意还是巧合。 问了几个来回,能用的人几乎都当场谢绝,池早婉拒时眼含热泪。李应铄又催得急。陈谊没得选。 谢识之看着陈谊,一点点将眸中的愉悦和贪念掩盖。她从一开始就应该明白,她只有一个选择。 陈谊聪明,但她太傲了,不会利用人心。 沉默着,陈谊将纸张展开,起身,递笔。谢识之签字、盖章,行云流水。铁画银钩、大气舒展,字漂亮得不行。在离他手指很远的地方接过笔,陈谊手撑在桌面上,沉重地在左侧写下自己的名字。取印…盖章…… “等会—”陈谊要盖下的章重新提起,她心口憋着的那口气让她压不下去。正如那夜谢识之所说,因为还要呆在阑瑶居,因为还会有利益瓜葛,陈谊连句重话都不会和他说。同样,即使有万千疑虑,即使知道自己被围困得走投无路,陈谊也只会吃这个哑巴亏,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否则、她就得承认自己输了。 谢识之简直恨自己是最了解陈谊的人,才会如此追逐得如此绝望。他又庆幸自己是最了解她的人,才能费尽心思接近她。 她深呼吸,一把夺过桌上的酒壶,往口里灌。仰头时,白净的脖颈舒展,线条流畅,亲上去感觉很好。谢识之撑着下巴看着她,眸光闪烁。 陈谊深叹了口气,闭上眼,心中倒数。 没数完,就被一股力摁着向下。连带着她也往前倾了倾,头上的珠花碰撞出细碎的响声,对方身上的檀香笼罩着她。谢识之雪白修长的手指覆在她手上,带着她用力向下,鲜红油润的印出现在雪白的纸和漆黑的墨上。一张、两张、三张。 “那就,多谢师姐抬爱了。”谢识之将其中两份文书虚虚折起,笑着顿首。 意料之中,潘恩斯等来了饶来。 “露尔是谁?你之前说的是什么意思。” 这个名字是潘恩斯与李文岐冲突的起源,但没人知道到底是谁。池早好奇得浑身发痒,折腾到现在还没打探出只言片语。 “越国前任圣子。李文岐的至交。两年前被他构陷叛国,被处以石刑。”潘恩斯尽力在扮演一个情绪稳定的成年人,然而他幽幽的目光总是阴冷得像条蛇,“你知道什么是石刑吗?就是用石头把人活活砸死。你被石头砸过吗?” 饶来沉默着身子往后退了退。他疯狂地点着头,生怕潘恩斯要让自己见识见识。 “她被谁构陷的?” “李文岐,就是李文岐。他连同一个叫贺枫君的北国人堕落了露尔。”潘恩斯很笃定,他眉头一横,手指紧握,“他对你好是因为你像露尔,他在用你安慰他的良心。真是个好消息,他这种人有良心。” “那他为什么要构陷露尔?” “爱而不得。一定是因为这个。因为贺枫君和露尔在一起了,所以他嫉妒,就要把他们都杀了。” “……” 潘恩斯的精神状况实在堪忧,饶来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才觉得潘恩斯能帮到自己。 然而第二天,恍恍惚惚,饶来又站在了潘恩斯门外。 …… “让饶来做你助手实在不妥当。李应铄的检举信恐怕已经送往了李家。若是在新年前停职检查,李家和药庐的联谊书怎么办?” 联谊书,现任药庐庐主向松宇这么多年来反复拉扯后的成果。每年正月初三前,李家家主提交联谊书,写明资助内容,药庐庐主印章确认。资助便会在七日内送至药庐。如果李家没有主动递交联谊书,药庐什么都做不了,一个铜板都得不到。 现任家主把这个权利交给少主及代少主,庐主把确认权托交给李陈谊和阑瑶居少主。 这是李陈谊必须一直是李家少主的直接原因。没有李家,药庐撑不过几年。 “情关总是要过,言盛的旧案总是要销掉。否则我永远都只能是代少主。” “能过吗?”庄榕抬眸。 “言盛这一关只能在温都过。长平没有言盛。”陈谊这话说的暧昧。 “能过吗?” “现在不过,以后更加难过。” “能过吗?” 陈谊看着庄榕,没有说话。 庄榕当然知道陈谊是怎么想的。陈谊过不了言盛,但她过得了饶来。李应铄检举的若是饶来,李家又认定陈谊把饶来当言盛,这一桩旧案自然能销。 “你想好了吗?”庄榕定眸。 陈谊泄了气。她的头靠在椅背上,看着天花板上的雕花。 这种移花接木的手段她若想用,一年前就会用了。陈谊对家规的忠诚和对自己的高要求是她最被认为是完美继承人的品质,也是让她如今成不了家主的阻碍。 “你若在如今失了代少主身份,随时都会被沦为廖容楚的垫脚石。他知道你太多事了。” 是了。陈谊和廖容楚的友谊建立在他们的合作会给自己带来巨大的收益上。无论哪方,稍微失势,就会被毫不犹豫抛弃。 “文灿。” “嗯?” “你当初让饶来当协理,有没有等着谢识之上位的意思。因为你不想让别人认为你也中意他。从一开始,你对饶来就没有期望。” “……”陈谊没有说话,她眨着眼睛,良久后才微弱却笃定地说,外人看不到的眼底,流淌着的是微妙又深沉的愉悦,“有。” 庄榕的唇角勾起,低头喝茶。 突然,陈谊坐直,她面色凝重,仔细地听着。 “你有没有听到琴声。”她严肃地看着庄榕,“很奇怪的音。飘忽得好像在很远的地方,却又清晰得好像就在附近。” “没有啊。”庄榕摇头。 “……”陈谊看着他,缓缓拿出自己的笛子,唇侧有微妙笑意,眸光前所未有的亮,“有。” 笛音响起的那刻,天色好像明艳了几分。雅正的乐声涤清所有人的身心,心情舒畅,人事通顺。通透的笛音从上面传来,饶来一瞬感觉周遭清明了许多,他也眼见着潘恩斯眸子中的癫狂褪去了许多。潘恩斯歪着头,突然噤声,眉头困惑地蹙起,好像在质疑自己方才的话。 只能陈谊一人听到的琴声停止的那刻,她放下了笛子。 “人在我们正下方上下前后两个房间。”陈谊看着庄榕,满目都是被对手激起的兴奋,“绝对是风乐。” “!”庄榕猛的起身,夺门而出。 陈谊仍端坐在座位上,她左手拿着手帕,淡定地擦去唇边缓缓流下的鲜血。眸子熠熠生辉,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阵骚乱声响起,陈谊将带血的茶水吐出。 现在就等谁先来找她了。 棋逢对手的愉悦让陈谊生气十足,她从未如此真切地感觉生活真有意思。夜幕降临,漆黑的屋里,陈谊从屋这头走到那头。月光温柔,陈谊的眸子在夜色中比星星还亮。 3.4陈昭 谢识之也心不静。宫宴上,他垂眸,安静地吃着糕点,偶尔抬眸看一眼殿中的歌舞,记着点有意思的部分等着聊给陈谊。避开任何看向他的视线。 池早告诉他,皇后想让陛下给谢识之和昭公主赐婚。陛下没有拒绝。 和皇室联谊,是梁王府表忠心的最好方式。 “你太担心了。”池早凑近,低声说,“陛下那么好说话,你就算拒绝了,他也不会和你计较的。” 谢识之转眸看着他,并没说话。 池早到底是年纪小又不经事。陈景面对孩童时,确实是发自内心的和颜悦色宽厚温柔。池早在陈景的春风下长大,他从未体会到陈景作为高高在上的帝王时的残忍冷酷。即使他知道自己是陈景观照陈谊的耳目,因此被厚爱,也依旧把陈景的底色看成是仁慈的父亲。 池迟和陈景一块长大,从小在他面前畅所欲言有话直说。直到陈景登基后,池迟也不改直言上谏的习惯,即使陈景数次拔刀,依旧不退缩。可,为何陈景登基前从未拔刀威胁过?为何婧衡皇后死后,池迟也开始迂回婉转? 池早的幸福,就在于他作为礼部尚书之子,仍从未需要考虑这些。 “谢谢你。”谢识之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我出去走一圈。” 晚风吹过谢识之的侧脸,他倚在玉栏上,金桂落在他身上。 “恭喜啊,谢大人。好事将近。”一股浓烈的酒气传来,这是秘书丞路仁甲和他的儿子路仁乙,“这样好的福气,是我等怎么都遇不上的。” “哪里来的好事?”谢识之端正行礼后发问。 “昭公主性子温和谦柔又如花似玉,这还不是好事?”说着,路仁甲就笑起来了,脸上的皱纹都皴在一起,眼神中带着隐晦的下流。 谢识之眉头蹙起。 “陈文灿确实是绝代佳人,到底眼皮粗浅自以为是,整日抛头露面、算计黄白之物。你还年轻,喜欢上也很正常。可谢大人你要听老夫的,这样的女子也就能玩玩,万不能娶进门。她和廖容楚、和裴居敬的关系,乱得很。啧啧啧。不能娶。”路仁甲浑浊的眸子故作姿态地一瞥,一副你我都是男人都懂的表情。 路仁甲似乎还有话要说,却发不出来。他下垂的眼眶几乎包不住满是震撼的眸子,好像下一刻就会随着颤抖的身体而掉在地上。 因为谢识之握紧拳,狠狠给路仁乙来了一拳。路仁乙当即倒地,鲜红的鼻血淌在唇上,他低声嘶叫。 “你、你这是干什么。”路人甲几乎扑在地上,查看儿子的情况,他抬起头,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谢识之,气得不轻。 谢识之漫不经心地收拳,从袖子中掏出帕子擦拭自己的指骨。他自小被老侯爷当作预备将军培养,严苛训练。这一拳下去,不轻。 他端正地行礼,好似修竹。 “路大人是长辈,不好下手。只好让小路大人代劳了。”谢识之俯视着瘫坐在地上的路仁乙、和在一旁扶着他的路人甲。 “陈谊不会成为路大人的妻子,更不会成为路大人的儿媳。她如何,就不劳您操心了。”谢识之的语气很冷,一字一句都克制着怒意,“您的儿子倒是不眼皮粗浅、自以为是,是他让长平药庐焕然一新吗?您的儿子倒是不算计黄白之物,虹州案是他解决的吗?陈谊天资卓绝颖悟绝伦,她有自己的计划和目标,并坚定不渝地实现着。这样的人,您看不到她的难能可贵,还指责她为夙愿而奔波的样子,实在令人不可思议。” “至于陈谊和廖容楚、裴居敬的关系,”谢识之带着寒意的眸子扫过路仁乙,轻笑一声,“若您的儿子再努力一些、聪明一些,当初进了阑瑶居,就会明白。什么叫做被当作庐主培养的人的担当。而不是将单纯的同门情谊贬为暧昧的男女之情。” “嘲笑奋力实现目标的人,将她人视作玩物,把同龄人之间的正常交往看作暧昧关系。”谢识之冷笑,“路大人是秘书丞,掌管天下书最多的地方。敢问是哪本书教大人这么看人的。” “好!说的好!” 爽朗的声音从屋檐下响起,一回眸,回廊摇晃的灯影下是抚掌的陈景以及皇后等人。三人都一惊,匆忙行礼。 “下官参见陛下。” “说得好啊,谢识之。”灯光下,陈景唇角含着笑,似是一脸欣慰。然而,又将他的名字念得很怪异,似乎细细咀嚼了一遍才吐出。圣意难测。 陈景的长相很清俊,身材高瘦。岁月越发将他身上的文人气息酿出,但没人把他当文人。陈谊的眉眼真的像陈景,只有笑起来时不同,陈景的笑,经常带着血腥味。无论何时,他袍子上用金线绣的龙眼都熠熠生辉,慵懒地盯着每个人。 “……”谢识之的腰弯得更深,不与他对视。“下官殴打同僚,请陛下责罚。” “……”陈景没有回答,他看着路家父子,“谢识之说的对,是哪本书教的啊。你、你们、路家,把秘书省的书从一库开始通通抄一遍,直到抄出那本书,什么时候抄出什么时候复官。裴居敬检查。抄不完就打,每天打二十大板。” “至于你。”陈景轻笑一声后负手转身离去,“杖责三十,打完后来御书房。” 池早人还没回府,陈谊就已经收到了他的信,知晓了今日发生的事情。 第二日,池早眼巴巴地就凑到陈谊面前。 “?” “前朝有个人被打二十大板子打死了呢。”池早似是随意说起。 陈谊敏锐地察觉到了信息,她低头,小声地说:“你是说谢识之要死了?” “啊?呸嘞。”池早挠挠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你不去看看人家吗?”池早嘟囔,“他都被打得下不来床了。” “知道了,我叫谭京去看看。”陈谊说。 “那你呢。” “我去叫谭京去看啊。” “不是,你去看啊。” “我不会看。” “谁让你看病了,你看人啊。” “我看人干什么?” “你……”池早语塞,他跺脚,“我知道你不能和官有接触,尤其你现在已经是李家代少主了。谢识之官拜秘书省,确实不合适。但谢识之是不一样的啊。你就不能偶尔也昏头一回吗?为他。他梦里都在念你的名字呢。” “哪里不一样?” “……”池早撇嘴,“绝情死你算了,陈文灿。” 这是陈昭第一次见到陈谊。 陈谊看着池早的背影,微蹙起眉。轻眨眼,纤长的睫毛在白皙的皮肤上投下阴影。她的脸型介于鹅蛋脸和圆脸之中,眉目清淡,只有下颌骨的线条很明显。面无表情时,清、贵,叫人只敢远观。 事实上,陈谊比陈昭想象得要“狼狈”一些。她的眼下有淡淡的青色,带着倦意,因此举动中更显出冷淡疏离。她穿的衣服、带的发饰都是很好的料子。尤其是那松松挽就的发髻上的宝蓝色发冠,一看就知道并非凡品。可衣服上的绣花都是同色系的、不甚起眼,更没有闪闪发光的耳环、步摇、手镯。清贵、却不华耀。 在陈昭的心中,陈谊应该是比陈织云更加艳光逼人、光彩夺目的人。所以才能讨得那么多的人的喜欢。她今日特意将最贵的东西都穿戴上,为的就是不输人。 如今看…陈昭低眸扶了扶发髻上的金步摇,自己好像已经输了。 “你就是陈文灿?” 陈谊闻声回身。 陈昭是如今的皇后庄怀双的孩子,也就是庄榕的外甥女,比陈谊还小两岁,是名副其实的小公主。但在南国,“小公主”一般指的是李宣寐的小女儿、陈谈的亲妹妹。 陈昭锦衣华服、气度非凡,端丽的脸上带着一丝不甘,更多的是好奇。 陈谊已经猜到了来者的身份,她端正地行了礼,说了声抱歉便要离开。 “识之哥哥的真心真是错付。”陈昭从未如此被忽视,她对着陈谊的背影大声说。 陈谊毫无反应。 “你。”陈昭提着裙摆跟上去,“他是为你遭的此难。他为了你一介商户之女可是拒绝了嫡公主。你怎么这么冷血啊。” 陈谊充耳不闻,她走到柜台前,匆匆写下一句话。用信封包好后给店里的伙计。 “送给太医署谭京。” “好的少主。” 伙计走了,陈谊仍然低头写着什么。 “他如此赤忱待你,为你出头,你怎么能如此冷漠。”陈昭倒不是真为谢识之不平,只是不服自己明明比陈谊更爱、更关心谢识之,却不被选择。 “…”陈谊终于抬眸看了陈昭一眼,“你长得很好看。冰清玉洁、气质出众。” “那、那当然。”陈昭猝不及防,脸有些红。 “金饰不适合你,尤其是这种牡丹花的样式。太老气了。”陈谊伸手,正了正陈昭头上的金簪,她没有拒绝。 “李家最近出了一批南珠制成的头面,李文岐说要给陈织云送去,我觉得不合适。”陈谊看着她,“你有兴趣吗?” “啊?”陈昭还没有反应过来,唇角却已经出现了笑意。 李家给陈织云送首饰这件事,温都上下谁都知道,谁不羡慕。关键不在于那么一两套璀璨的衣服首饰,而在于被认为容色一绝,被认为是同龄女子会效仿和追随的人。在赏花会闲谈的时候,有姐妹亲口说愿意倒贴钱让李家送,陈昭虽不以为然,总归不能免俗。 “你可别想收买我。” “只是单纯出于利益考量。你长得很好看,气质也很好。一定能吸引人。”陈谊将笔递给她,“你若不信我,这地址可以不写。” 陈昭警惕地看了一眼陈谊递过来的纸张,那是一张没填完的申请单,扼要地写着首饰的基本信息,空着的地方是地址和时间。 也就是说,陈昭可以让李家在她设宴的时候,当着所有人的面送过来。 陈昭努力压下嘴角。语气甚至有些撒娇的意味。 “我们是情敌。你这是干嘛。” “我没有情敌,只有商业上的竞争对手。”陈谊将笔放落,看着她,认真地说,“你一口一句控诉我冷血无情,不去看谢识之。可我与他不能在一起,冒着事业受损的危险去看他,只是让我们的关系更加纠缠不清。谭京不是空手去,他和李文岐带着李家价值千两左右的谢礼去。这才是最体面的做法。” “可那是谢识之,你怎么忍心。” “世间安得双全法。我是个俗人。我愿意日日夜夜用银票擦眼泪,在一个又一个的英俊少年中寻找挚爱的痕迹,让他们为我端茶倒水起舞奏乐。在爱而不得的遗憾和后悔中度过余生。我一定要成为李家最年轻的家主。”陈谊从袖子中拿出印章,印在单子上,折好后递给陈昭,“你若依旧防我,可以转赠给其他人。” 她呆呆地双手接过那纸单子,直到陈谊走后也没想出一个字来。 宫里。听完陈昭的复述,庄怀双似乎愣了一瞬。陈景、李宣寐、庄榕三个情种,居然生养出了个这么现实的人。 “母后。陈文灿是个比谢识之更好的盟友。”陈昭握着庄怀双的手,“讨好谢识之,不如讨好陈文灿。” 庄怀双的眉头狠狠皱起。她是陈景的第三任妻子。陈景对李宣寐一往情深,对她只是维持表面的关系。她的哥哥庄榕为了陈谊,将自己扶持上皇位后便与庄家一刀两断。谢识之又因陈谊拒绝了陈昭。庄怀双对陈谊有发自内心的厌恶,甚至是仇恨。 “和路仁甲一样,我们都被陈文灿的性别给框住了。陈文灿并非是用情爱和廖容楚搭上的线,他们有真切的利益交互。不仅如此,陈文灿比谁都想撇掉男女是非,否则她现在就应该吊着谢识之,趁机获利。能让廖容楚俯就的利益,你能想象吗?母后。”陈昭唇角露出笑容。 “陈文灿是个女人。你拿什么去和她结盟。” “那就看我的本事了。”陈昭抿唇,唇角弧度上扬。 “胡说。”庄怀双皱眉,将手从陈昭手里抽出来,“若你是男子,有能力为皇位争一争便罢。你只是个公主,嫁得好就行了。别再去找陈文灿了,好好想想怎么讨谢识之喜欢吧。” 陈昭的手就停滞在空中。 谢识之,她听了陈谊的话,眼里哪还能只有一个谢识之。 “约莫你刚到金露馆,你那好爹就眼巴巴来提点我了。眼下是你出阁的紧要关头,不要去触皇上霉头。”庄怀双伸手理着陈昭的碎发,“是母后没用,不得你父皇喜欢,又没能给你生下个亲哥哥去替你出头。昭儿,不胡闹。” 陈昭闻言,没有说话,只是低下眸。 “若我以后也不得夫婿喜欢,又没能生下嫡子。莫非我的女儿也要过一遍我的人生吗?”回公主府的路上,陈昭握紧手中的单子,自言自语,“为什么我要把我的人生赌在一个男人的人品和我的肚子上。” “如果陈文灿不用。”陈昭将手中被捏的皱皱巴巴的单子展开,用手指压平,说,“我也不要。” 3.5你对我一点也不好 陈谊在床边坐了很久,也没能入眠。她长叹口气,起身穿好衣服,带着几本书,骑着马向阑瑶居去。绕了点路,途径梁王府,屋是黑的。 阑瑶居侧室的灯却是亮的。陈谊轻声开门,烛火迎风一暗,又恢复正常。 谢识之趴在桌上,闭着眼。橘黄色的灯光落在他的眉眼,温柔又恬静。桌面摆着几本书。地上散落着几页纸,都是被方才的风带起的。 谭京说人没下死手,谢识之的身子底子好,休养几日就好了。只是万不能着凉。如今屋里冰凉,火炉都快灭了。陈谊皱着眉,放下书,添柴,捡起地上的纸张。 正看着呢,谢识之身上的斗篷掉了。陈谊捡起,重新盖好时才发现谢识之的表情很不正常。他的眉头紧促,额头上带着汗。陈谊伸手去探他脸颊的温度。果然滚烫。 ……不会真着凉了吧。 谢识之的脸无意识地蹭了蹭陈谊的手。 她好像被刺了一般,连退好几步。转身出了门,带着烧水壶回来,手里还有张打湿了的帕子。 冰凉的帕子覆在谢识之的额头上,他迷迷茫茫地睁开了眼,看着她,眸光氤氲。 “醒了就躺床上去。”侧室联通着一间卧房,算是谢识之专属的休息室。 谢识之好似听不见,他紧紧地看着陈谊,握住了她的手腕。 “我很想你。”良久,谢识之说。 谢识之觉察到陈谊手腕上的脉搏一瞬跳动得很快。他抬眸,可耻地用陈谊最无力招架的湿漉漉的眼神看着陈谊,小心翼翼地说:“你也很想我,是吗?” 陈谊凝固了一瞬,随后一言不发地抽出自己的手腕,却好像让谢识之不小心抽动地伤口,他眉头紧皱,唇色白了三分。 “没事吧。” “没事。”谢识之摇摇头。他右手依然握着陈谊,方才那一下,只是让他从牵手腕转为了牵手。他引着陈谊的手覆上自己滚烫的额头,又重新趴在桌上,将她的手垫在额头和左手小臂间。只露出耳朵。 “我总是等不来你。你对我一点都不好。你总是有那么多事情想做,总是没办法容下我。十足的吝啬鬼。你今日和池早、陈昭的谈话我都知道了。想念我可以,能不能不要在一个又一个的英俊少年里找我的痕迹啊。”谢识之的头埋在自己的臂弯里,他的语气很软,说得又慢又轻。 陈谊感觉他额头的温度好像更高了,耳根也红了。 “我可没说挚爱是你。”陈谊用极其虚的声音说。 谢识之轻笑。 “别、别趴着了。你伤还没有好。要么到床上躺着,要么回府吧。”陈谊说。 “我睡不着,梁王府冷冰冰的,没有你的气息。这里有。”谢识之侧脸,他抬眸,枕着她的手看着她,“你不也是因为这才来的这里吗?” 谢识之发烧了,他的眉眼、鼻、脸,都呈现出异常的脆弱,不正常的红润加剧了这种脆弱带来的艳丽。他的神情比以前浅白许多,由此显出赤子般的灵动、坦诚和无害。用着这样的脸,他无辜地说着陈谊最旖旎的心思。 陈谊的手又要抽出来,被谢识之扣住了。他用相当意味不明的眼神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后敛眸。 最后,只是闭着眼往陈谊的手心蹭了蹭。放开了她。 “能不能不要总是想着要走。我很聪明,你可以教我乖。” “那你先乖着回府。” “我没力气回府。” “那你去床上躺着。” “好。”谢识之乖乖地起身,却好似摇摇晃晃地站不住脚,让陈谊只能跟着。 “我睡不着。”谢识之躺在床上,盖好被子,亮闪闪的眸子看着她,“你跟我说说话好不好。我不能出温都,一辈子见过的地方也就那么些。我知道庄先生带你去过不少地方,你给我讲讲那些地方好不好。” “嗯。”陈谊将手中那块已经捏皱的湿帕子折好,重新放在谢识之的额头上。 她用床边的几本书垫着,坐在地上,倚靠在谢识之的床头,轻言细语。 爱上陈谊是谢识之的宿命。因家室被困在温都、被赋予一定不能上进、不能叫人忌惮的虚假自由的谢识之,注定会被无拘无束的陈谊吸引。抛开才貌,谢识之爱的就是陈谊极致的自私和自我,那是他梦寐以求的“真正自由”。 谢识之梦见了庄榕犹如叹息一般的那句“我很担心你”。 4.1再次入狱 离新年还有五日时,陈谊提议公开他们找到了天心曲残谱的信息,并邀请大家一起品鉴和填补缺失的地方。谢识之点头。 告示上没有出现陈谊的名字,发现、整理天心曲的功绩全都算谢识之身上。谢识之眉头一蹙,他找来笔,挥毫。谢文知和陈文灿的名字并列。 谢识之的字很好看,陈文灿三个字在告示上,犹如凤眼。 在品鉴会上,一位不速之客到来。陈谊与谢识之合奏后,便看到原先坐着的李应铄恭敬地站在一遍,他的作为上是一位面容端方,气质清高的中年女子。女子饶有兴致地看着二人,陈谊装作什么都没看到,勉强笑着收回目光。 “哇!!!”池早激动得不行,“好精彩。” “文知填得很好。” 这是陈谊第一次这么叫谢识之,他讶异片刻后,唇畔弯了弯。 “文灿很好。” 袖袍下陈谊的手暗自用力,她转过头,笑着迎上谢识之的眼,不让自己后撤。 谁不说一声天作之合。 似是害羞,陈谊很快收回目光,找了个由头匆匆和饶来一起离开了。 “在下长平李氏松阳,你叫什么名字啊,小朋友。”李阳阳看着谢识之。李阳阳是标准的江南温婉美人长相,精致又和善的面容好生亲切,可在间隙,秋水般的眸子里又闪出令人不安的锐利,好像自己已经被看透了。 “学生谢文知。”谢识之标准一礼。 “果真如传言般一表人才风姿卓绝。”李阳阳点点头,温和地笑着。 “多谢前辈夸奖。”谢识之的脸好像有些红,他低下头。 池早的眼睛咕噜咕噜往二人转。他撤步,紧挨着李文岐,低声问。 “这是谁呀。” “是陈文灿即将消失的代少主资格。” “监察部李阳阳,从未失手。当初李宣寐和她亲女儿李苏溯撤职都是被李阳阳查办的。陈文灿和言盛的处罚也是她定的。”李文岐转过头看着池早,“你猜李阳阳是来查谢识之,还是来查饶来的。” “谢识之。” “赌一两银子,是饶来。” 当然是饶来。不然陈谊白忙活了。 到了金露馆,李阳阳笑着抱了抱陈谊,随后用她一贯的温柔语气说:“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这种招数,你母亲用过了,你着实没高明太多。” 李阳阳和饶来单独进了屋,饶来无措地看着陈谊,迟疑地跟着李阳阳。屋门关上的那刻,陈谊的脸色似乎都白了几分。 “陈文灿,为了掩护饶来,你拿识之混淆视听啊。”池早不可思议地看着陈谊。 这是他第二次直呼其名,都是为了谢识之。 陈谊没有说话,她低头看着一楼的热闹,好似没有听到池早的话。 李阳阳比她想象的要快,这三天她要想办法避开李阳阳的停职审查,否则她的代少主身份起不了作用,联谊书起不了作用。这门一开,陈谊就可能停职。在这个节骨眼上,无论是查谁,对陈谊来说都是输。 陈谊皱着眉,一语不发,沉思中被不远处的响声吓醒,身子一振。 一个大腹便便满脸横肉的锦衣中年男子正指着一个小姑娘破口大骂,如花似玉的小妹妹梨花带雨瑟缩着跪在地上只得摇头。听男子的辱骂和周围人嬉笑,似乎是因为这个小姑娘不“懂事”,“不知道大爷看得上她是她的福气”,“就她这样的货色,一抓一大把”,“装什么烈女”。 见陈谊眉头深深拧起,眼眸中露出强烈的厌恶,手指紧握,一副下一刻就要动手的样子。 池早拉住连她,说:“那是上党郡王卓航,凶得很。” 上党郡王,好像听过。 “他儿子就是欺负林大人独子林闻星的那个,这事闹开了,也只有世子出面道了个歉。英王在,没人会动他们。”池早说。 虽说陈谊对谢识之的恶劣行径让池早很不快,可抛开此事,陈谊在池早心中真是完美的。他不想让陈谊涉险。 上党郡王府……英王…… 陈谊将他的手拂开。 还真是送上门来了。 “住手!”陈谊大喝一声,卓航要踢人的动作止住,她指着他,目光坚定,声音洪亮,身姿挺拔,宛如话本里救世的少侠,“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天子脚下,我断不能容忍你侮辱圣上子民!” “不不不。这全是误会,她没有这个意思的,王爷。”池早冲上前死死拉住陈谊的手臂,对着卓航点头哈腰,“都是误会。” 卓航似乎是反应过来了,他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他不丑,只是又蠢又贪目光短小,处处写着猥琐二字。他被横肉挤压的肿胀小眼睛里透出毫不掩饰的杀气和愤怒,还泛着油光的肥厚嘴唇迫不及待要倾斜出各种难听的脏话,然而,这些全是对着池早。 看见卓航似乎打算给池早来一脚,陈谊率先将池早推了出去。 这下,卓航重心不稳,差点摔倒。 “卓航!”陈谊盯着他。 “原来你他妈知道我是谁,那就是存心来找死的是吧。”卓航除了在床上外基本不运动,这一下惊得他脸红成番茄,大口大口呼吸。他四处寻找着,最终目光落在了属下腰间的佩剑上,“本王爷立马实现你的愿望。” “谁不知道你,仗着英王殿下狐假虎威的小人。上党郡王府战功赫赫,为南国百姓安宁,多少好儿郎战死沙场。卓老王爷在长平寺庙受香火供奉,而你,卓航,继位二十年,除了抹黑老王爷外还做了什么?” “别说了。”池早吓得几乎要伸手去捂嘴。 “你杀我可以,你能杀你至今仍无半点功绩的事实吗?你的父兄奋勇杀敌为国捐躯,倒是便宜了你个祸害百姓的东西。英王殿下念在已故王妃和世子的情面上,对你百般照拂,你倒是一点都不客气、一次次糟践英王殿下威名。” “如今提起英王,谁还能想起他是无往不胜的大英雄。” “你的存在就是英王和上党郡王的污点。” 陈谊的这句话完美插穿卓航的防线,他一把抽出剑,大喊着就要砍下。他的嗓音早已烈酒嘶哑,实在呕哑难听。作为在战场上起家的将帅之后,卓航拿剑的姿势超出想象得笨拙和生疏。 没有人怕卓航,一个小丑而已。当他遇上不怕英王的人时,只能试图用野蛮来摧毁别人。而能被摧毁的只有他自己。 “你最好能直接杀了我。”陈谊冷冷抬眼,看着他。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李陈谊,虹州数千灾民若没有我,至今仍在临温乞讨。林闻星被你儿子欺负,我救的。若我今日因为被欺压的百姓出头而死,你、连带着上党郡王府都得下地狱。”她现在真的相当急躁。 “不用一个月,关于我、一个完美无缺的大善人是如何被恶心猥琐下流恶毒的你报复的故事画本将如雨后春笋如野火随风起。我注定是要载入史册的。可若是死在你手里,我只会流芳千古,而你、遗臭万年。” “试试?”陈谊看着他,挑了挑眉,眼中是期待和兴奋。 她身上有种卓航琢磨不透的底气,比起一个活生生的人,更像是深山荒庙中被遗弃的山神像,它已经被风侵蚀、被青苔占据,看起来不堪一击,却有力量。 陈谊的眉眼舒展,微微垂眸时细长,像极了流传最广的劣质画像和雕塑里的菩萨。在三流画家的笔下,那些菩萨像带着隐蔽的邪气和恶意。 当尊严和自大被击破后喷涌而来的冲动逐渐消失,卓航只觉得恐惧。 在陈谊的再三确认下,卓航头也不回连滚带爬往外走。 好吧,陈谊很失望。 此时温都府尹居然带官兵过来了。 被众人搀扶起来的女子自知控诉卓航只会让自己再次陷入困境,眼泪更加肆意,无力靠在同伴的怀里一再声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没有人再为她发声,大家只是沉默着、按部就班着,可怜着,遗忘着。 温都府尹面带不忍,正打算催促着自己的下属离开时,陈谊拽住了他。 她自首,她威胁了上党郡王卓航,有违温都律法。 没错,官,是她报的。 为的就是,在新年前,入狱。 温都衙门的牢狱不比大理寺,阴寒破旧,牢门后,狱卒飞快将牢里的破烂扫除,熏艾,搬来干净的床,换上崭新的床品。 “陈姑娘,快过年了,何必受这牢狱之灾。”府尹怕扬起的灰尘眯陈谊的眼睛,在面前扇风。 陈谊并不回答,只是温和地笑着,将身上带的碎银分发给官兵。感谢他们的照拂。 南国律法下威胁不是重罪。受威胁方表示谅解后,威胁方轻则口头警告,重则罚点小钱,就结束了。可,卓航拒不承认他被陈谊威胁了,不愿在温都衙门露面。 “这么说…”陈谊一身白衣,在牢狱中依洁净鲜亮,她细长的手指轻点在唇上,深思后笑着对门外的府尹说,“是我污蔑了上党郡王殿下。” “呃…啊?”府尹没想到陈谊这么油盐不进。有人治治卓航那个蠢货所有人乐见其成,可没人想夹在中间承受着两方的压迫。 僵持下,陈谊首先见到了上党郡王府传说中唯一的君子、仁慈宽厚、每天被迫给父亲和弟弟收拾残局的世子-卓立川。 卓立川英俊非凡,眉目锋利,除了脸型外,与上党郡王府的所有人都不像。他告知她王府已经向当日被骚扰的女子赔罪、补偿,并保证之后会严加管教父亲的言行。诚挚赞扬陈谊见义勇为的勇气,敬佩她对南国律法的忠诚,最后,恳请她能放过卓航。 陈谊仔细听完了卓立川说的每一个字后,认真地看着他问,能不能陪她下棋。 卓立川赢了。他以为他与陈谊的博弈也赢了,满意地离开。 然而一切如故。 次日,英王进入地牢时,陈谊左手撑着头,右手捻着棋子,深思。 有人落下一子,陈谊坐正了,跟。 陈谊输。 她倒一点也不气馁,抬眸看着对方,满是欣赏和佩服。又快又准又狠,这是个不得了的聪明人。来着衣着不凡,头顶的宝冠、腰间的衣带和垂下的玉佩,无不昭示着优越的家世和尊贵的地位。他的手指修长但粗糙,掌心的老茧明显,手上和脸上都有刀剑痕迹。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 “英王殿下。”陈谊敛容,正身行礼。 她等他很久了。 “待在牢,无非是要在联谊书公开前避开李家的审查。”陈卫说,“冒进但有效。” 陈谊没有回应这句。 “风乐出现了。饶来和潘恩斯在双月楼见的第二面,我听到了。” “我的暗卫没有听到过特别的琴声。” “我师父也没有。”陈谊抬眸,“或许,只有会天音的才能听到风乐。而且可能会风乐的听不到天音。” “匪夷所思。”陈卫信。 “你不该把你会天音的事情告诉我。”陈卫如寒芒的目光深深打量着对方,“很危险。赤子抱金。” “与风乐交锋后,我吐血了。内脏受损。”陈谊看着陈卫,眸色很沉,“这场较量,我既然已经上场,便不死不休。李宣寐身体康健,却英年病逝。这是我的前车之鉴。” “我想,殿下应该同意易清和郡主的婚事。我第一次听到奇怪的琴声,是在双月楼。时间基本能对上郡主对易清怦然心动的那一刻。那个点双月楼没什么人,易清知道我的行程。若不是李文岐和潘恩斯作乱,我还不能撞上。” “你怀疑易清?”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况且、只是观察。” “为了观察,你让我同意我独女和一个无权无势无能的小子的婚事?”陈卫的语气中没有多少情绪,却让人感觉周遭的空气稀薄了三分。 “……”陈谊沉默良久,“对。” 如果易清真和风乐有关,他的目标不可能只是陈织云。诱敌深入,才能瓮中捉鳖。 “可以。” 出乎意料的,好像没有多少心理负担。陈卫同意了。 至此,陈谊独自在牢里待到除夕的深夜,新春的子时,直到英王的家臣报告联谊书已经漂漂亮亮地贴在了阑瑶居。 看到那张散发着墨香的纸,她的手指慢慢抚上厚实光滑的金辉纸,最终停留在了铁画银钩的“谢文知”三字上。 “新年好。”青年踏着雪而来,带着似有若无的檀香。 “新年好。”陈谊的手指收回至袖袍中,看着青年,她说。 “我带了自己包的饺子,虾仁馅的哦。”谢识之看着她,唇角弯起,“还带了烟花。” “…”青年温顺得让陈谊害怕,她眯了眯眼,“池早没有和你说过吗?为了掩护饶来,我拿你混淆视听。” “我不信。”谢识之笑了。纯白的雪那刻在他面前失色。 一晌贪欢。 跪在李家的家规前,她想起了一些不堪提起的破碎往事。 长平的酒楼,温香的房间,陈谊看着没有脸、身子也模模糊糊的言盛,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记忆中,对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含着泪,紧锁的眉头几乎锁不住汇聚起来的眼泪。那是一双很澄澈的眼睛,干干净净的,能让人想起世界上一切最美好的东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面对美的事物,陈谊的第一反应是“像他的眼睛”。即使她已经丝毫都不记得了。 他转过身,费劲全力握住椅背,才使得自己没有崩塌。 “滚。” 这是言盛留给她的最后一个字。 她不喜欢后悔,也从来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因此,一个不知何处而生的念头反反复复地折磨着她,她会后悔谢识之。 陈谊闭着眼,深叹了一口气。 对于一年前,在更庄重气派辉煌的祠堂里,在一排排嵌在排位的平安扣前,在几乎要把人的眼睛熏瞎的香火中,在环坐着的各位长辈提防的眼神下,被询问的问题,陈谊在这个简单普通的宅子里,在一本泛黄的家规前,在隐约响起的鞭炮声中,在李阳阳的眼神下,做出了同样的回答。 4.2大错(h) 陈谊被停离了,三十日。蓄意规避审查,顶格处理。 李应铄几乎要把陈谊的手指抠断,才从她手上拿到那代少主凭证和平安扣。 没有权力的日子度日如年。陈谊整日坐在金露馆第一排,每次皱眉叹气都惊得台上人一阵冷汗。像陈谊这样的人是不能停下来的。一旦停了,就会追溯往昔,就会莫名其妙生出道德和良心,开始忏悔。 失去的平安扣最致命。陈谊,被当作李家家主培养,13岁立志成为李家最年轻的家主,如今,被剥夺李家人的身份。即使只是三十天,对陈谊的精神也是几近于毁灭性的打击。陈谊的身份认知与自我认知,死死地与李家绑定,这一举动对她来说无疑是掏心掏肺。 庄榕不得不赞叹一声,李阳阳的手段高。 与此同时,陈谊看谢识之的目光越来越缱绻温柔。 贱,太贱了。 廖容楚受不了了,他扣着一壶桃花酒,在陈谊不备的时候,灌到她嘴里。 “干什么啊。”陈谊猛的咳嗽,酒水大多都洒在衣服上,在日光下一片水影。 “让你重新获得生活的力量。”廖容楚在陈谊身前蹲下,审视着她的精神状态。 “你有病吧。”陈谊只觉得荒唐得可笑,她拿着帕子擦拭着脖颈和锁骨一带,“白日纵酒,你少害我。” “你的平安扣被收走了,你还守李家的家规?守的还是话事人的规。”廖容楚微笑。 “……”陈谊愣了一瞬。 “这三十日如何也避不开了,你就不想干一些李家话事人不能干的事情?” “…”陈谊思考片刻,随后语重心长的说,“我想找个人玩玩感情很久了。” 剩下的一半酒水也被泼在她脸上了。晶莹的液体顺着白净的皮肤往下流,陈谊闭着眼,舔舐着落到唇畔的桃花酒。 “干嘛这么敏感。”陈谊漫不经心地点擦着脸上的酒水。 “你不是一直都想修教材?现在就可以把有些本事的青年才俊都聚在一起,聊一聊。你不用避官了。” “你想干什么。” “叫上这些人。” 陈谊接过廖容楚手里的纸张,三四位高门贵女,都不是药庐弟子。 “我可不帮你祸害人。”话虽如此,陈谊并未将那纸张交还,只是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扇风。 “我以北河为担保,不会出任何丑事。” “那我期待丑事了。” 酒精已经上头了,世界变得没有那么不可忍受起来。陈谊笑眯眯地把那张纸收到袖中。 陈谊的酒瘾很大,而且每层醉酒的表现都不同。在一切运转正常时,她能堪堪做酒精的主人。可如今她权力真空,事业停滞,自然是被欲望拖拽着走。 酒精从来都是害人的。 当深夜,陈谊再次出现在梁王府,谢识之说不好是希望她顺遂,还是就这么放任自流。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陈谊眼眸弯弯,她抬眸直直看着谢识之,眼波艳无边。 这话的暗示如此之强烈直白,谢识之喉头一动,说不出话来。 “我梦见你了。”陈谊更往前进一步,几乎就要直接贴上了,她伸出手一下轻一下重地摩挲着那滚动的喉结。温热的呼吸落在他最脆弱的脖颈上,谢识之的身子更加僵硬,“你我隐居山林,白头到老。” “真的?” 陈谊轻笑起来,她温凉的手指往下滑,一路滑到了谢识之的腰带,却停了下来。 陈谊仰着头,笑着在他唇侧落下一吻,她的眼神迷离、慵懒、傲慢到了极点,“不要做我的爱人,做我的情人吧。” 不等谢识之的反应,陈谊看着他,用力压下他的头,一下一下地亲着他的唇。在他眸中的理智彻底崩溃前,咬了咬他的舌头。 谢识之的吻很激烈,他扣着她的后颈,将她抵在墙上,将汹涌的情意具象。陈谊有些受不住,她的腿开始发软,在彻底丧失主动权前,摸索着解开了他的衣带。 “李陈谊。”谢识之的声音中夹着怒气。 “你不想吗?”陈谊的表情有些无辜,她的手还在往里探,“做我的情人。以后不要说爱我,不要说喜欢我。别说,别想,别问,做就好了。” 谢识之却好像被打了一闷棍,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陈谊,退后一步,收回了他的手。 “你把我当什么。你把我对你的情意当什么。” 时隔一年,谢识之听到了比那十个字还要折煞他的话。他的拳头攥紧,眸中水意朦胧。 陈谊却好像听到了笑话。她倚在墙上,微抬下巴,还是在俯视他。欣赏、把玩着他的脆弱和痛苦。好似这是一个不值得回答的问题。 “不要再做白日梦了。”陈谊的眸子里又泛起暧昧的涟漪,她向前,抱住他,在他的脖子上轻轻落下一吻,感受着他那刻的震颤,她轻笑,“春梦也是好梦。” 情人、爱人,界限暧昧又有如天堑。陈谊是在践踏他。一旦答应,他与陈谊的关系不会是平等的、双向的,谢识之将会成为陈谊的附庸、工具,得不到地位、名分,连吃醋都会被视作不合格。 谢识之要,他要名分。他要堂堂正正的偏爱与亲密,要正大光明地将那些狼子野心的人打跑,要他们两个的名字死死绑定。他要陈谊在众目睽睽下说爱他。 像陈谊这样的人,只要二人有了真正的、家庭意义上的名分联系,她绝不负他。 “滚。” 谢识之撇开头,手指颤颤巍巍。俨然到了崩盘的前一刻。 陈谊眯了眯眼。 这一场来回拉扯的博弈,输的只会是他。 几乎是毫不犹豫,陈谊拉着谢识之的手、带着她抚向自己的后腰、以及更深的地方。她踮起脚,轻咬着他的唇瓣。 “我还梦见过你把我的肚子都顶起来了。好厉害。”她在他耳边低声说,温热的气息特意洒在他的敏感点。 谢识之一败涂地。他的手顺着她的腰线划至大腿,勾起她的腿,让她勾缠着自己的腰。抱着她进入房间。 陈谊被放在桌子上,谢识之倾身。当柔软温热的唇贴上陈谊的耳廓的那一刻,她更加口干舌燥。 “别、别亲脖子,会留印。” “…”谢识之沉默片刻后,闷闷地说,“行。” 谢识之的软舌顺着脖子而下,扯开衣带,锁骨以下的地方每一下都亲得很重。当他试探着将乳尖含在嘴里时,陈谊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不自觉收紧,低吟一声。当他的舌面抵在乳尖来回摩擦时,她的身体好像在轻微颤抖。 好色啊。 谢识之的手继续向下,移到腿心。陈谊急促的呼吸清晰可见。 谢识之轻笑一声,他一只手扶着她的头,轻柔地接吻。一只手伸进衣物里,隔着已经湿润的细软布料,在她的阴唇处游荡。陈谊的腿下意识收紧,立马被抵开。似有若无的上下撩拨叫人头皮发麻,她的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低声说,别玩了。声音在颤抖。 谢识之的手指真实地顺着阴唇,勾到她的阴蒂时,陈谊的头埋入他的颈窝。由轻到重揉搓按压,如幼猫般的娇喘随之传到谢识之的耳朵。 “等一下等一下。”谢识之突然加速的来回按压让陈谊措手不及,她抱着他的脖子大口呼吸,太快了,太重了。陈谊轻吻他的肩颈,似乎试图用这样的方式安抚他。无动于衷。没坚持多久,陈谊控制不住地浑身一震,更紧地搂着他的脖子。阴唇有规律的收缩好像在轻吻他的手指。 片刻的失神后,鬼使神差,谢识之伸进她的底裤,食指勾起半透明的粘液,放入口中。 接着,便是对已经神色恍惚的陈谊笑笑。 谢识之托住她,放到床上,将自己的衣衫脱去,掀开她的裙摆。私处什么布料都不剩,没来由叫人不自在,陈谊抬头看去。却见谢识之双手摁住她的腿根。 亲了上去。 “嘶——”陈谊轻叹。 谢识之的舌面在她的软肉上摩擦,时不时深入,勾起又含住她的阴蒂。 “别、别吸。”带着不易察觉的哭腔。 他总是不紧不慢、气定神闲,如此才最折磨人。在陈谊开始哭喊着不要时,动作一下变得又重又快,舌尖低着阴蒂一下一下抽插。狂热的快感席卷而来,陈谊甚至说不出话来,只有一下下娇软的喘息。她的手在被子上抓挠着。 灭顶的快感到来时,陈谊只觉得身体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余韵中,她的身体不自主地抽动着。 “你还看得清我吗?”谢识之倾身,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脸,擦去眼角的泪。 “好厉害。”陈谊确实有些迷离,她轻笑着搂住他的脖子,含舔着他的下唇,“好舒服。” 陈谊和谢识之对床事都生疏,自然没想到扩张这回事。 “不不不。太大了,痛。” 陈谊手撑在地上往后缩。排挤、躲避着。 “识之,谢识之。”陈谊喘着气,抬眸看着他的眼眸湿润,真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样,“真的痛。” 他好像知道为什么陈谊喜欢看人哭了。 “嗯。”谢识之的舌头勾缠着她的乳尖,用阴茎上下摩擦着她的软肉,每次蹭到阴蒂时,特别重。她的身子有开始泛软、放松。 “你想我吗?”谢识之的声音有些黏糊。 “什么?” “你想我吗?”谢识之看着陈谊。这一年,这在牢里的几天,“你还没说想我。” 陈谊看着床顶,好像在愣神。 “不想吗?”谢识之的声音似乎有些委屈,他扶着陈谊的腰,往自己这边拖。 “不想吗??” 随着这三个字到来的,是下处被干开的痛。 “痛,痛,痛。”眼泪又不自觉涌出,陈谊抓着谢识之的手臂。 “不想吗?” 谢识之继续往前。 “想,想,想。”陈谊哭的有些喘不过气。 “有多想?”谢识之不动了,他看着她。 “有多想??”见陈谊又是心不在焉的模样,谢识之用力。 “白天想夜里哭。看到有块墙皮掉成螃蟹的模样都想起了你。看见块石头都想起了你。看到只人…呃,看到只虫都想你。”陈谊主动凑上去亲他的脖子,抽泣着说,“真的想,真的痛。别。” “还有吗?” “还?” 陈谊真是说不出来,她看着他,心一横,抬腿勾住他的腰,上下一翻,把他压在身上,顺势全都吃了下去。 “我…”这下真是眼泪不要命往下流,陈谊趴在谢识之胸膛,一动不动,悔不当初,自作自受。 谢识之轻笑着亲吻她的发顶。 她也觉得好笑。肩膀开始抽动。 谢识之没有着急动,手指又抚上她的阴蒂,一轻一重开始按摩起来。直到爱液顺着滑到了他的小腹上,才试探性地动了动。陈谊还是埋在他的怀里,没有反对,甚至开始轻轻喘息。 “陈谊…”谢识之把她的脸捧起来,语气庄正,“我真的很想你。一直都是。” 说着,用力顶了一下。 又痛又爽。陈谊又是低吟。 谢识之看着她的眼神痴缠又温柔,他将拇指伸进她口中。被咬住指甲,不让再进入。她懒懒地看了他一眼,带着三分别样的风情。 “你好美。”谢识之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开始一上一下抽插起来,“我好喜欢你。” 陈谊的身子如波涛沉浮,她不自觉张开嘴,一声声娇叫起来。轻点轻点轻点。太深了。轻点。换来的自然只是更深、更重的动作。 咕叽咕叽的水声在室内响起,伴随而来的女人娇喘更是让人面红耳赤。她自是不知道,更不知道自己的娇喘夹杂着哭腔时是多么叫人食髓知味。谢识之对陈谊,总没那么多自制力。 “识之,识之。”不知道高潮了多少次,陈谊又爽又困又累时,她哭着求饶,“不要了不要了,我要死了。我会死在这里的。” “你喜欢我吗?” “陈谊,你喜欢我吗?” 谢识之的问题没有得到回应。陈谊没再说过一句话。 喉咙是真真切切叫哑了。 4.3穿裤子不认账 清晨,陈谊迷迷糊糊醒来时,只感觉自己全身都要散架了。她坐起身,头埋在被子里,还在与懒劲搏斗时,发觉了异常。 檀香。 陈谊恐惧地抬头,看见了睡在身侧的谢识之。他的脖颈上、锁骨上,以及被被子半遮掩的胸上,都是吻痕。甚至有牙印。自己身上也没好到哪里去。 我的天。陈谊震惊地愣在原地,脑子一片空白。 昨日的场景片段化地回溯。越想、陈谊的心越凉。她的指尖有些颤抖,竭力不发出声音,去够自己在地上的衣服。陈谊赤着脚下了床,越着急就越理不清衣服,也理不清现在的情况。救命啊。 外衣被揉成一团缩在床的最里头,陈谊小心翼翼,单脚跪在床上去探。也就是拿到衣服的那一刻,谢识之睁开了眼。他的眸色很沉,眼眶一片绯色,好像情绪翻涌到了一定程度,如今显示出的是令人心慌至极的平和。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陈谊抱着外衣疯狂后退,她甚至不敢与谢识之对视,弯着腰低着头,双手合十,一副忏悔的模样,“我昨晚喝酒了,疯了。我很敬重你的。你千万别当真。我真的对不起对不起。” “所以。”谢识之起身,垂眸,修长的睫毛阻碍了陈谊探究他神色的可能,他的语气很冷,“你骗我上了床,现在不想负责了。” “啊???不是。”陈谊更慌了,她颤颤地披好外衣,系紧衣带,一刻不停地往门的方向后撤。 “你若就此离开,试试。” 他彻夜难眠,想过陈谊酒醒后会是什么反应,唯独没想过她就想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不是没想到,是不敢想。穿了裤子就不认账的混蛋东西,负心女。谢识之只觉得一块大山压在自己的心头,呼吸都困难。 陈谊的手凝固在门上,她舌头咬着内唇,转身。 “你也不想…”陈谊实在说不出做情人这三个字,阴郁的天光从窗户照在谢识之的身上,陈谊则彻底隐匿在昏暗中,心虚到极致反而破罐破摔,“既然你昨夜也动情了,尽兴了,你情我愿男欢女爱,你不吃亏,我又哪里来的责任要负。” 陈谊如今嗓子疼的要命,腰更加是。全身酸疼。 谢识之发不出一个音来,他漂亮的唇线如今死死地抿起,指甲几乎要戳破掌心。 “你喜欢我吗?”临了,只有几乎是哀求的问句。他的头低下,像是被折断脊骨后扔在地上的鸟儿,清光照在他身上,是丧衣。上天都怜惜他了。 陈谊却不会。 他总让自己相信自己一定是特殊的,是最契合的、最有资格的。同辈人中能与她争锋的只有他。可事实上,在二人真正初见之时,让他走近她的,不是才华和技法,是那张脸。 谢识之压上自己的所有筹码,赌不回来一个肯定的答案。 “对不起。”陈谊吞吐的三个字好似尖刀,无情地在他的伤口里搅动。 “滚吧。”谢识之躺下,用辈子蒙住脸,不再关注她。 每个人都向外走、向前走,只有他被钉死在原地。忠孝二字压死在梁王府,折断了谢识之的骨气和勇气。 就像那年,他远远甩开了国子监的同龄学生。平日里只是半月发一封家书的梁王妃却一连发三封,叫他藏锋,用冷漠得不近人情的话毫不留情打击十一岁的他,指责他的虚荣和不懂事。 就像那夜,陈景什么都没说,谢识之在御书房、在天子脚下跪了两个时辰。 “相忘于江湖…”回想起这句话,谢识之好像是听到了全世界最大的笑话,笑个不停,眼泪一颗一颗留到枕头上,“你想的美。李陈谊。” 谢识之轻言细语,神色再冷静正常不过,甚至还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泪迹仍未干。 “你等着,和我合葬吧。” 谢识之受够了。 …… 谢识之告病,阑瑶居的工作由池早代替。陈谊用不了李家的资源,宴会要借阑瑶居的势,可池早不仅手忙脚乱,而且几乎做不了任何主。阑瑶居怀恨在心,是存心不想让陈谊遂愿。 池早每天不是被这个叫去训,就是被那个磨。最后抱着陈谊的腿哇哇大哭。 “这个不让干,那个不让干,这个不合格,那个不合规。又不说是哪里有问题,就让我自个想。我都改八百回了。我要解释就说我顶嘴,目无尊长,然后没完没了地教训我。识之说过他们讨嫌,没想到这么可恶啊。一个个都说是看着我长大的,贤侄长,贤侄短,贤侄有事,他们不管。” “师姐,师姐,师姐,求你了师姐。”池早一声比一声大,嚎得人耳朵疼,“你和识之和好吧。他再不管事,我就要逝世了。” “别用我的裙子擦眼泪。”陈谊把池早拉上来,让他坐好,“谢识之是生病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和他见过面了,气色不差,只是神情不好。撂挑子莫非是不想见我吗?”池早向来在二人关系上对陈谊颇有微词,说起这事态度便好不起来。 “池家,真的不想在阑瑶居掌权吗。你哥哥池朝,好像比起你父亲年轻的时候差远了。” 虹州案后,池早嫂子母家因一件小事被抄家了,不仅池朝被贬,池迟也受了牵连。 池早愣了。 一个唐孟,即使只是普通的学生,都能在阑瑶居攒身家。阑瑶居分主这样一个能决定学生去留的地位,鸡肋到底也是肉。 “实在不行。”陈谊低眉,茗茶,“我会去看看谢识之的。” 池早当然能行,他抱着林佳栋哗哗就是哭,就这么哭出来了。池迟是天子近臣,大庭广众,林佳栋无论如何不会拂池早面子。池早一直都知道怎么做,只是从没有把这当作自己的事情,因此不愿多付出。 陈谊得罪狠了谢识之,她得要加快扶持力量分庭抗礼。 24.小狗说我也爱你 陈谊真该关注一下饶来的。可她一直都只把饶来当作混淆视听的工具,顺便放在身边观察他。不能管事后,她都没有想起过他。 饶来被绑架了,被潘恩斯。这个事情出乎所有人意料。 很明显,陈谊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招数还是有点用的,比如她就忽悠到了池早和潘恩斯。陈谊失控后就不再碰酒,她现在的道德感强烈得甚至愿意去见他。 然后陈谊就被药翻了。因为潘恩斯想要用她威胁李文岐。 陈卫的暗卫在饶来被绑架的那一刻就控制了全局,陈谊的灵魂真是太空虚了,她就这么被绑着、看着潘恩斯‘运筹帷幄’。他的精神状况不正常。 可她不曾想,风乐在这。 这可真是……太好了。陈谊的眼眸闪烁着异常的光。久违地、浑身散发着生气和活力。风乐居然和潘恩斯勾结了吗,这可真是,太好玩啦! 可,当她的天音被收走的时候,不太好玩了。 “天、音。”潘恩斯恶狠狠地念出笛子上的古越语,他转过身,狠狠地扇了陈谊一耳光。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潘恩斯怒吼,把天音重重拍打在桌上,看的陈谊心疼得不行,“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李文岐就是冲着这个来的对不对!我就说怎么露尔的尸骨怎么会七零八落,李文岐把露尔的腿骨去换这个了是不是。原来是这样。” 这一耳光扇得陈谊眼冒金星,口腔中满是铁锈味。她得尽快逼陈卫的暗卫现身。她忍着疼,泪水早蓄满眼眶,她皱着眉,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潘恩斯,凶巴巴地说:“你神经病啊。李文岐都和我说了,露尔是叛国贼,她自己做的选择,怎么能怪到别人身上。被砸死分明是她活该。” 陈谊还没说完,潘恩斯又扇了她一耳光。他仍不解气,拿起桌上的水壶就要往她头上砸。 也就是那一刻,潘恩斯倒了。一个黑衣人扶住他,让他瘫倒在桌子上。 “陈文灿小姐,我是英王殿下的暗卫。负责保护您的性命。您需要我救你出去吗?”黑衣人跪在地上,声音很轻。陈谊连带着嘴型才听懂。 果然,就得要命悬一线的时候才能逼出来。 “不需要。”陈谊摇摇头,她说话的声音同样很轻,“饶来参与了这件事吗?” “他在隔壁,现在昏迷着。什么都不知道。” “……”陈谊思考了片刻,“我怎么找你。” “您可以用力眨三下眼睛。” “好。如果我用力眨五下,你就直接打昏他。” 黑衣人消失了。陈谊头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着天花板。他三大爷的,没有英王府的腰牌,这是个狗蛋的陈卫暗卫。她本来还想让人用个假的天音换来,别让潘恩斯搞坏了。她非得把廖容楚也想办法搞过来一起遭罪。 出乎意料,陈谊等来了潘塞斯。 她大惊失色,赶忙上来给陈谊松绑。她哀求陈谊忘记这件事,不要追究潘恩斯,他们元宵节后便会离开,她保证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 “可,你到时候怎么和他解释这些。” 潘塞斯从香囊的最深处翻出几粒药丸,喂到潘恩斯嘴里。 “这些药能让人忘记近半天发生的事。只要不受刺激,他只会以为是自己累得睡着了。” “……”陈谊说,“你能不能,给我两粒。” “这个东西能迭加吗?就是多喂一些就能忘记很多天之前的事情。” “不能。” “好吧。” 陈谊说自己被打得有些头晕目眩,用面纱遮脸,坚持让潘塞斯把自己送到双月楼的房间。在潘塞斯说要离开的那一刻,陈谊冲上去给她喂了一粒药,一只手捂住口,另一只手轻柔抚摸她的背、安抚着她。在她失去意识后,把她放到床上。 她可不想欠她的人情。要忘一起忘。 这一出戏来得过于滑稽可笑,没那么简单。潘塞斯的精神状况也不正常,她自负于自己越国皇室的身份,只把陈谊当作个豪商,怎么会这么卑微地求她的原谅。 陈谊,从未想过,她也是会被风乐影响的。 她做梦了。 阴冷的夜晚,蜿蜒的血河,堆成山的石头。借着一点月光,陈谊扒开肮脏泥泞的石头,一点一点把露尔挖出来。她抱着她,就好像接住了坠落的母神肉身。露尔很漂亮的,比月亮还皎洁,比冰河还清澈,比晨光还温柔。如今她面目全非,面骨扭曲,满是污浊。陈谊不记得自己有没有流泪。总之她颤抖着,用手帕一点一点的把露尔身上的脏东西擦去。 陈谊第一次见露尔的时候,露尔穿的也是圣衣,圣女唯一被允许的着装。银白色的,像高级寿衣。 擦不干净。灰黑色的印迹好像渗透进了织物的肌理,根本擦不干净。多次尝试无果后,陈谊恼怒地将帕子扔在她身上,陈谊被自己吓了一跳,立马伸手揉揉那处,揉着揉着就清醒了,露尔死了,她不疼。这就是死亡吗。 陈谊好像被架在火上烤,分不清是梦里的血还是现实的汗粘粘乎乎,总之她彻底醒了过来。看着自己的手,好像依旧是脏的。 半夜惊醒,只觉得周围流淌着的都是那夜浑浊的、满是血腥味的空气。她擦去头上的汗,披上外衣,像是逃命一样出了门。 “我爱你。”陈谊的泪水在月光下晶莹,她捧着谢识之的脸,轻柔地亲着,不带有一分情欲。满身酒味。 “什么?”谢识之掏出袖口中的帕子,轻柔地擦拭着她额头上的汗珠,慢条斯理地说。 “我爱你。”陈谊紧紧地搂住谢识之的脖子,二人贴得很近,近到各自都无法忽略对方如擂鼓的脉搏。 “我是谁?你在对谁说?” 陈谊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沉浸在他身上的檀香中,依旧在低低地重复着那三个字。 靠在他的胸膛,被檀香包裹,陈谊看着那把琴,目光灼灼。那是用最好的紫檀做的,她亲手做的。 最好的紫檀。 “我也爱你。” 谢识之抱着她,感受着她的体温,眼神痴缠却冰冷。 他是小人,他背叛、利用她,他要他们合葬。 25.我还以为是月光 谢识之毫无波澜地接受了次日诚惶诚恐满是忧虑心虚的陈谊。重新接手了阑瑶居的事务,尽心尽力地为陈谊的宴会筹谋,并带着那把琴,入住了阑瑶居侧室。 陈谊入住了谢识之的正上方的房间。在看到书桌上琴包露出的一角琴后。她的精神看起来很差。看着前几天就写好的方案,基本只能干一些打下手的事,效率还很低。 半夜。月光从半开的窗户照进自己的双手,陈谊跪着,看着它们颤抖不停。黑长的头发几乎要把她淹没。这是面对月亮忏悔的罪人。 今天的梦,是陈谊和露尔的初遇。 越国的小混混把陈谊围住到一个阴暗潮湿的小巷,意欲抢劫。陈谊一步一步往后退,无路可逃,她几乎要贴上那面处处是青苔的砖墙。此时,一片月光出现在巷头,那是露尔的裙角。至纯至善的圣女在越国的地位旁人难以想象,即使她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们,一句话也没说,也立马让人心胆俱裂。流氓们跪在地上不停磕头,地面的脏水把他们的脸摸得乌漆麻黑。露尔原谅了他们,待他们落荒而逃后,走到陈谊面前握住她的手,满是担心和关切。 “你还好吗?” 陈谊抬起头,这次她面前的是谢识之。 谢识之背对着月光,陈谊恍惚了片刻才看清他是谁,又好像没有。 “刚刚你的裙角出现在巷口,我还以为是月光。”陈谊用越语低吟。 “什么?”谢识之蹲下,平视着她。 月光重新落在陈谊身上。在这苍白的光下,陈谊出奇地美。 越国是最大的紫檀产地,在越语里,紫檀的直译是“神的礼物”。露尔能接触到的一切木质用具都是最上等的紫檀。她的身上浸润着紫檀香气,悠远深厚。陈谊甚至怀疑露尔的血骨会不会也是紫檀香。 没有,就是正常的,血腥气。不是太好闻。 最好的紫檀,那日露尔身上扑鼻的檀香和如今谢识之身上的檀香重合。陈谊好像被夹在了过去和现在中间,上下动弹不得。她闭上眼,慢慢低下头。这次她回到了中点。 “好棒的琴。”陈谊轻拨弦,接着眉头微收,她的目光转向露尔,“音涩了,主人已经不在了吗?” “她离开了已经三十多年了。越国会弹琴的人不多,呆在这里永远配不上这么好的琴。”陈谊记不得露尔的脸,她所看到的永远是灰暗的白色人影,“愿母神赐福与她。” “它叫什么名字?” “秦伶娜。” 露尔看到了陈谊的表情,她叹口气,无奈地说:“它没有名字。” “对不起…”陈谊惭愧。 “李文岐,”这好像是露尔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露尔背对着她,向前走几步,扶着窗框看着蹦蹦跳跳的鸟儿,用陈谊已经记不得的语气说,“无论我能不能和你一起走出越国,都带它走吧。不用找秦伶娜,给你中意的人就行。” “对了。你不是想要天音吗?”露尔突然转过身,花枝乱颤,“就叫它风乐吧。” 陈谊知道露尔这是在刺她,她看着灰白的露尔,看着桌面上的琴,低声说:“好名字。” 风乐。陈谊猛的睁开眼,她惊慌失措地看着现在的、面前的谢识之,伸手紧紧环住他的脖子,不管不顾地把自己埋在他的肩颈。她的呼吸很急促。那把琴叫风乐,那把琴光鲜亮丽的八宝漆下就刻着古越语的风乐二字,是露尔握着陈谊的手一起刻下了风乐。 谢识之什么都没说,只是抱着她,用力地抱着。贪婪地享用着陈谊发间的清香。 隐约恍惚间,谢识之听到了很怪异的琴声,忽远忽近地传来。 沐畅河面,画舫中。 “我最近经常梦到露尔。”听着水流声,靠在椅背上,陈谊闭着眼,手指按压着眉心。 “还是太闲了。继续待在温柔乡里,就能一直这么闲。”廖容楚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梁王三公子夫人。” “你完全走出来了?”陈谊看着他。 “多亏师姐。”廖容楚笑容乖巧、又危险。 “我有权有势,还有皮囊。女人多得是。这个道理,不是你教我的吗?”廖容楚倒了酒,放在陈谊面前,随后手撑在桌子上,那双潋滟的眸子带着笑意盯着她,“怎了,自己遇上真爱了,就开始痛了?” “……”陈谊没话说。 “杀了潘恩斯,这个名字再不会出现。”廖容楚侧着头。 “他是我正儿八经的学生,行了拜师礼的。”陈谊垂眸。 “哈哈哈。”廖容楚笑得很尽兴,“那你现在去给他传道授业解惑去。” 陈谊趴在桌上,把脸埋在臂弯。 “我是真的喜欢谢识之。很喜欢。” “你看。”廖容楚起身,拍拍陈谊的肩膀,示意她往外看去。 “什么?”陈谊跟着他。 到了船头,廖容楚一把把她推出去。 “你疯了。”咋暖还寒,正月的河水冰凉刺骨,陈谊脸色冻得发白。 “我是真的讨厌你,陈文灿。你和我说我不是真的喜欢露尔时我就讨厌你。两年前你又是打我耳光又是把我摁在池子里时,是怎么跟我说的。你说情意如梦幻泡影,只有权利地位最不离不弃。你和我说大权在握,和我说山河万里。我简直讨厌你讨厌得要死。”廖容楚单膝跪在船头,拎着陈谊的衣领,让她看着自己,“我忍你到现在,不是忍你陈文灿,是忍李家未来家主李陈谊。我没了露尔,你也别想和谢识之好过。元宵前,若你还没有恢复李家少主身份,我先杀谢识之,再杀你。” 说完,廖容楚松手,将她再次扔在水里。河水沾湿了他的眉眼,更显冷峻。 河水刺激得陈谊的眼眸难受,她扶着船身,仰头看着他,似乎在说什么。风一吹,她的发丝摇摆,眼眶和鼻头红红的。好个楚楚可怜。 “什么?”他弯着腰。 伺机,陈谊左手用力一撑,探身将廖容楚捞了下来。和两年前一样,陈谊迅速转到他背后,狠狠地摁着他的头。这个姿势是救助落水的人的正确姿势,最不容易被溺水者拖累的姿势。 三二一,摁,三二一,松。 陈谊根本没有给他留反应的时间,如此来回三次后,在水里狠狠把他往外推。 廖容楚呛得够厉害。他浮出水面,将散落的头发往后捋,还在调整呼吸。他这张脸实在是造物主的巅峰之作,这样甚至是狼狈的动作,都有格外的美感。 “我若出事,你根本不可能独善其身。”陈谊上了船,她坐在船头拧干裙摆,俯视着水面的他,“你我是同谋。一荣不一定俱荣,一损一定俱损。你讨厌我戳穿你一文不值的深情表演,我也讨厌你一定要逼着我做出跟你一样的选择。我们谁都逃不开谁。” 26.盛窈窈 回去后,陈谊发烧了。 梦里又是一个月圆夜,陈谊一开门,是散发着灰白色的光芒的露尔。 “露尔?”陈谊探头看了看门外左右,将她拉进屋,关上门,“怎么站在外面也不敲门。” 哦,那是个雨天,露尔的头发湿漉漉的。陈谊拿了干净毛巾,倒了热茶,抬腕想探探她的额头温度,她却握住了自己的手。 “文岐。”露尔抬眼看着自己,那是很令人痛苦的眼神,是骆驼会看着最后一根稻草的眼神,哀伤如江南梅雨期的潮气无处不在、无计可施。她的脸一定有些潮红,眼眶也是,晶莹的泪一颗一颗地顺着无暇的脸向下落,像破晓前的流星。 简直美得惊心动魄。 “大祭司算过,我有五成的几率能离开,失败则必死无疑。”露尔用力地握着自己的手,她淡粉色的指甲泛白,好像要将她的骨头捏碎,“你和贺枫君里…你是我成功的那五成吗?你能带我走吗?” “我没有这个能力,露尔。”陈谊弯着腰回握住她的手,语气轻柔。 “贺枫君有是吗?” 露尔手指弯曲,指甲几乎要嵌进陈谊的皮肉里,她声音颤抖着再问了一遍。 “贺枫君有,是吗?” “他祖上三代必有皇亲,来越国所图之事恐怕关乎越国国本,你会叛国的。” 露尔的力松了,她捂着脸大哭起来。 简直令人心碎。 湿润柔软的布擦拭着陈谊的额头,她迷迷糊糊地睁了眼,一位气质优雅举止华贵的女人坐在床边,温温软软地和自己在说什么。 她的眼睛…好漂亮的眼睛。 “言盛…” 阑瑶居迎来了一位阔别经年的故人。盛窈窈这位二十年前的天下第一美人一出现,整间屋子顿时溢满春光,满室生香。李文岐眼睛都大了。 “你是?” 盛窈窈秋水般的眼眸一落在李文岐身上,他就宛如失心疯般控制不住自己的五官和肢体,他用手遮掩,哦吼吼吼,瞪着那双都快放不下激动的双眼对池早偷笑。 “……”池早咽下要翻涌上来的吐槽的话,看了一眼盛窈窈,低下头。 他听说梁王妃,也就是谢识之的母亲受诏回京了。若梁王妃在温都的第一次露面是在阑瑶居,是去看陈谊,那和定亲有什么区别。 池早很喜欢陈谊,坚定地认为二人是绝配。可陈谊,真的不行。 “我叫李文岐。”李文岐好像没有脑子。 “文岐呀,我有个问题,不知道能不能问。”盛窈窈轻轻颔首,她笑眯眯地看着他。 “尽管问。” “言盛是谁?我方才听见文灿在念他的名字。” 这是这个名字第一次在除李家外,如此赤裸裸地被摊开讨论。 “陈文灿私事,不用这么好奇吧。”李应铄很是反感。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大家私下里嚼嚼舌根就算了,哪有这么问的。 “人漂亮姐姐只是想听听趣事,怎么了。这又没有见不得人的地方。”李文岐简直见色忘义,他义愤填膺地看着李应铄,“谁还不八卦了?” 池早堵住了李应铄要骂人的嘴,低头在他耳边说:“这位好像是梁王妃。” “……”对权贵的敬而远之原则瞬间盖过了对陈谊隐私的掩护欲。李应铄靠在椅背上,一脸不高兴。 “我那时在闭关,知道的不多。”李文岐痴笑着,“他们是在临长认识的,言盛是外乡人,想见识长平的风土人情。陈文灿正好在临长走访,二人便同行了。言盛一直蒙面示人,没有人看到过言盛的脸。之后李家发现了,他们分开了。言盛死了。” “死了?”谢识之冷不丁出声打断。他的眉头微挑,神色复杂。 “怎么死的呢?”盛窈窈看了一眼谢识之。 “意外落水吗?”李文岐看向李应铄,他记不太清了。 “卷轴上是这么写的。”李应铄点点头,他抱着胸皱着眉,完完全全的防备姿势。 “意外?”池早挑眉。 李应铄正烦得要抠手,一抬头看着许多人用饶有深意的眼光看着自己。 “别看我啊,不是我杀的,我都没见过言盛。连尸体都没见过。” “别急啊,没说是你杀的。”池早看热闹不嫌事大。 “我李家都是知法守法的良民、顺民,连一粒米都没偷过。也干不出这种事啊。”李应铄狠狠瞪了一眼池早,他明显在气头上,“一看就是是他自己想不开。” “文灿看到尸体一定很伤心吧。”盛窈窈说,她眉眼流露出怜爱,是母亲看到受伤的小孩会有的神色。 “她在祠堂罚抄家规,小半个月后出来才知道的。”李应铄回答。 “那你们是怎么确实死的人是言盛?” “庄先生确定的,他见过言盛吧。” “陈文灿就这么接受了?” “呃…” 李应铄目光自然落在桌面上,神情肃穆,唇角低落,他眨眼的速度很慢,这是在回忆令人消沉的记忆。 “啧。”片刻之后,李应铄用力敲了敲头,似乎要拍去什么不好的念头。他看着众人,强忍着焦躁不安,努力平静地说了声,“对。” 李应铄盯着李文岐,说:“就是这样的。” “文灿为什么会一个人去临长?”盛窈窈还是看着李文岐。 秋末初算总账时,陈谊感觉临长的账本不对劲。李家不以为意,她便绕开李家和临长管事,自己去看看。实地调查两个多月后,果然发现了大问题。临长一个郡县,背靠着长平,一年收成比得上一些偏远的州,管事移花接木暗渡陈仓,几十年贪出的钱令人瞠目结舌。 陈谊杀鸡儆猴,严惩临长管事。把其他地区的账本物归原主,声明改过自新者既往不咎。李家家主坐镇侧位,握着李家家印,半阖眸。陈谊坐在主位上,将少年意气四个字发挥到了极致。 谢识之怕暴露身份,找了借口没有出席,却忍不住隔着窗子偷看。屋里人很多,大部分的管事协理和监理只能站在一边,唯独陈谊身侧有一个空位,放着一枝含苞待放的绿梅。 谢识之简直被自己的下贱气笑了。到现在还觉得陈谊无与伦比,到现在还会因为一个位置觉得欣喜雀跃,甚至在为没有冒险坐在她身旁而懊悔。 “不知道耶。”李文岐转眸看着李应铄。 “临长治安很好,可以一个人去。”李应铄答非所问。 “李家是怎么发现言盛的呢?” 李应铄又感觉火辣辣的眼神都在自己身上,他手一摊,说:“卷轴上没提过。” 盛窈窈手指屈起,捂着嘴轻笑,将温柔娴静展现得淋漓尽致。这么轻轻一笑,就能让人看到草长莺飞的二月天。她身上有非常成熟强大的母性的光辉,是那种好像只要呆在她身边,饭菜就永远是热乎可口的,衣服就永远是干净暖和的母亲。是那种无条件支持孩子,即使失败了也会摸着头说失败了怕什么、下次再来就好了的母亲。 李文岐由李宣夙在深山老林带大,成长期间几乎没有年长女性角色陪伴,他看向盛窈窈的眼神纯粹且清澈,满是幼雏的依恋和崇拜。 “多谢你陪我聊天。”盛窈窈款款起身,微笑着看着李文岐,补充,“我姓盛,你可以叫我盛姨。我很喜欢你,你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谢识之听到盛字时便抬起头,他看着盛窈窈,似乎在新奇,这是看着陌生事物的眼神。接着,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垂下头。 “我们聊聊好吗?” 盛窈窈手搭在谢识之的椅背上,低下腰,栀子花香气扑面而来。 李文岐直到盛窈窈和谢识之走远了,才依依不舍地把目光收回,他瞪大眼睛,兴奋得看着大家,夸张着嘴,慢慢地说:“她好美,她喜欢我!” “你不觉得她很像一个人吗?”陈织云语气冰冷,抱胸。 “!!”李文岐眼睛瞪得更大了,“她是你娘?” “…”池早认真地看了一眼李文岐。 “那是谢识之的娘亲,呆子。”陈织云忍无可忍,她将帕子打成结扔在李文岐脸上。 陈谊醒来时,盛窈窈正手撑着头,侧坐着在一旁的椅子上闭目休息。正是午后,外头阴风冷雨不停,树影扑打着木窗。 陈谊坐起身,看着她。 盛窈窈一辈子风雨无忧,过得很好。岁月没有在她脸上留下痕迹,只将她的气质酝酿得越发温和嘉柔。螓首蛾眉,明艳动人。药庐的庐衣下,藕荷色的软罗裙摆层层迭迭,盖住一半嵌着珍珠的绣花鞋。那是很好的珍珠,平民女孩可以用在及笄礼上的珍珠。 陈谊目光重新汇聚在盛窈窈的脸上时,她醒了。真是珍珠一般的眼睛,比言盛的眼睛更柔、更圆。 没有说话。盛窈窈在透过那双眼睛看李宣寐,这是注定失败的尝试,陈谊是庄榕带出来的孩子,不像陈景,更不像李宣寐。令人惊奇的是,她倒是像陈卫。 “您好。”陈谊开了口,她看着盛窈窈,像是在看着春草秋霜,岿然不动,“我叫陈文灿。是您在照顾我吗?” “你好,我姓盛,你可以叫我盛姨。谭大夫和谢文知的功劳更多。你着凉发烧了。” “多谢盛前辈。”陈谊点点头,“现在有吃食吗?” “当然。” 陈谊初愈,不能吃油腻的。她慢慢吃着温热的清粥和可口的小菜,盛窈窈在旁边坐着,默默地看着她。 陈谊勉强吃完了一碗,将勺子放下时似乎叹了口气。她看着盛窈窈,说道:“前辈若有话要说,无需顾虑。” “你母亲留了东西给你。” “对不起,前辈,我无意与权贵惹上关系。”陈谊的声音还很虚弱,似乎很疲惫,“您找错人了。” 盛窈窈的失望溢于言表,她垂眸,黯然神伤。下一刻——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愉悦的事情。 “言盛没有死。”盛窈窈这话说的很激动,她眼神中透着期待,等待着陈谊的反应。 陈谊抬眸,仔细地看着盛窈窈。她真的太漂亮了,陈谊的回答在脑子里转了几个来回,翻箱倒柜地找出最不让她失望的说辞。 找不到。 “你不开心吗。”盛窈窈凑近了,她的眼睛水汪汪的,像猫猫。身上有栀子花的清香。 “……”陈谊身子往外侧了侧。 “好吧,不说算了。” “宣寐给你留的东西和风乐有关,现在你感兴趣吗?” 陈谊披着斗篷,和盛窈窈、谢识之赶了一天的路,去了皇陵。盛窈窈口中念念有词,上了香后往火盆里放着纸钱,接着让陈谊和谢识之一起跪拜上香,她笑着看着二人,继续说着悄悄话。 “陈谊。”谢识之拉住陈谊,温声道,“在温都,只有夫妻才会并肩跪拜上香。” “你可以先上的。”谢识之垂眸,声音一下有些低落,小声说。 “温都没这规矩。”陈谊扯着谢识之的衣袖,利落一拜。谢识之的耳根有些红。 她真的很想看笔记。一点点都不想多等。 盛窈窈坚持让陈谊单独待会。 “为了一个男人放弃李家少主的位子,太蠢了。就算夫君、儿子是皇帝,和你也没有关系。以后别人想起我,会知道我是最年轻的药庐庐主、李家家主。你呢,你是南国xx皇帝的皇后。放另一个人后边。”陈谊跪在蒲团上烧纸钱,李家没有烧纸钱的传统,她纯是因为觉得烧纸钱好玩才打算说话,还真没想到有话说。 “因为你,李家觉得阑瑶居没用,觉得礼乐教化没用,觉得温都腐化了你。李知水祖宗千辛万苦创造的阑瑶居,现在被要撤了。我累死累活,非得又管李家又管药庐,就怕其他人上去了就要不管药庐。都是因为你攀龙附凤,忘根。我真是讨厌死你了。” “抛开这些,你是真完美。幸州的兼并收买处理得漂亮极了,药庐的文章也写得好。我这辈子顺风顺水,六分是借你的光。哼,等着吧,五年之内,我将全面超过你。届时,别人想起我可不会是李宣寐的孩子,而是想起你是我李陈谊的母亲。” “……”陈谊起了身,拍拍手,盯着灵位看了许久后深深一拜,“谢谢你把我带到这世上。我过得很好。” 李宣寐的字迹,远比传说中的她要恣意。乍一下,陈谊与她的字有几分神似。和笔记一起送来的,还有一枚平安扣。 “据说有些李家人死后会把自己的平安扣给儿媳或者女婿。” 盛窈窈说这话时,谢识之好像抬眸看了陈谊一眼。 “不用了。给皇子妃吧。” “那笔记也给皇子妃。”盛窈窈板着脸。 多亏谢识之得力,在离宴会越来越近的日子,陈谊居然能闲到毫无影响地看完笔记。比起笔记,这更像是一本日记。纸张有新有旧,还夹杂着纸条或部分信件。有些是用汉字写的,有些是用李家特有的文字体系写的。 陈谊,第一次认识了李宣寐。曾经的,李家少主李宣寐。南国婧衡皇后李宣寐。天音复现者李宣寐。 27.你是良人,你带我走 今夜,陈谊梦见了露尔死的那日。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没有国防图,枫君的父母就会被杀掉的。况且我们已经说好了,他看了之后仿照一个,拿着假的回去复命,把父母和弟妹救出来、安顿好后,便一起去南国,去你的国家,去找被秦家带走的正统经文,再回来拯救百姓。” 这话你也信? “你和长老的关系闹的这么难看。这事但凡出了一点差错,你连辩驳的余地都没有,当场就会被处死。搞不好他们就在等着你呢。” “那你救救我,那你帮帮我,李文岐。”露尔的语气第一次如此急躁不安,“我和长老院的关系好不了了,潘恩斯听到他们开始给我下慢性毒了。” “我当时说过的,你有很多的事情可以做,不至于为了一个小姑娘在现在就和长老院翻脸。” “他们都要在我面前奸杀她了,李文岐。你听着她的哀求,就没有想过你我初见那日,身陷囹圄的你吗。”露尔反握住陈谊的手,“看一看那些深陷贫穷和疾病的人,看看那些一无所有的弱者。母神赐给你姣好的容貌、健康的身体、优厚的家世和聪明的头脑,是为了让你帮扶自己的同胞的。即使你不愿伸手,也不要阻拦我。” “她死了,是注定要死的。这就是一场针对你而来的测试,他们在用权利来警告你、威胁你。你本可以忍辱负重,将此事记住,继续埋伏在长老院中,暗地里用你的身份帮助更多人。而不是在民众面前让长老院下不来台。公然与他们对抗。” “大家早就应该看看长老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了。我已经选择了贺枫君,要么死,要么自由。长老院和皇室勾结、鱼肉百姓,这里根本没有我的容身之地。我在这里忍到进了圣陵,也忍不到一个出处。这个事实,不还是你让我看清的吗?” “贺枫君不是良人。” “他不是,你是。你是良人,你带我走,你带我去找正经,你带我回来拯救国教。”露尔的眼泪似乎又一颗一颗落了下来。 “这一切不是所谓的正统经文能解决的。长老会的问题根本不在于什么只是信奉了残缺的教义。自私自利、拜高踩低这是人性所然,不要做白日梦了。” “自私自利是人性所然,那你为什么要拦着我。”露尔说,“你为了天音而来,圣陵的东西,要用圣子的左腿骨换。我若失败了,不是遂了你的愿吗?” 我… “你不能只信天音和风乐,却不信正统经文。” “最开始,我曾震惊于你对苦难的漠视和对弱小的不屑,我很高兴能看到你对我的怜惜。把对我的爱怜分给其他苦命人吧。我收集了长老院的罪证,在床板下。若我不幸…请你在带走天音时,把它带走吧。我若死了,这越国恐怕也无它用武之地了。” 陈谊留不住露尔。露尔松开了手,抹去眼泪,离开。一如往常雪白、圣洁。 其实她不喜欢穿圣衣,也不喜欢白色。但她只能穿那银白色、如月光般的圣衣,那其余越国百姓不准穿的颜色。她曾在陈谊说圣衣像是她家乡的丧服时笑得花枝乱颤,几乎停不下来。她最喜欢的颜色是她与廖容楚第一次相遇时,他手上的那盏灯笼的颜色。烟紫色。陈谊给她的搭的坟里有一套烟紫色的衣服。 28.李宣寐 大概是二十年前,齐潦第一次见到李宣寐。 那时南国比北国的实力大了一截,太子陈卫对北国虎视眈眈,在皇帝的支撑在连破几城,叱咤风云,连着把幸州也收入囊中。幸州,以前的北国第二大城,如今的南国第三大城。 几乎是在李宣寐复现天音的同时,齐潦复现了风乐。他立即乔装打扮,进入温都。北国彼时内斗严重,民心厌战,因此齐潦的任务只是阻止陈卫登上皇位,换取北国休养生息的机会。他混迹在太常寺,潜移默化地改变着皇帝的心思。 可,从没有人告诉过齐潦,风乐操纵他人的心智,是以破坏使用者的心智来的。李宣寐的出现更是雪上加霜。 在齐潦起杀心时,李宣寐来找了他。 “齐潦,廖齐。三殿下这是自信,还是自负?”李宣寐穿着橘粉色的衣裳,微风吹动她头顶的珍珠流苏,她笑眯眯地看着他,眸光清亮。 “好凶哦。”李宣寐看出了齐潦的忌惮和杀意,她装作不满地说。 “皇子妃殿下这是何意?” 彼时李宣寐还没有与陈景完婚。 “皇子妃殿下…”李宣寐修长白净的手指搭在齐潦的琴弦上,她抚摸着琴弦,一拨,音色空灵,“好琴啊。” 李宣寐收了手,回眸重新看着齐潦。 “皇子妃殿下要当皇后。” 齐潦半辈子在宫中度过,不是没有听过类似的话。可没有一个像李宣寐一样,说得毫无野心。好像只是在说晚上要吃什么。 “你没有选择。”李宣寐坐在椅子上,看着站在门口的他,俨然是上位者的姿态,“就凭你,就凭风乐。你早晚要疯掉。你需要天音来稳定心神。” “你既然知道我是北国皇室之人,不怕吗?” 李宣寐眯了眯眼,笑得灿烂。 “毫无价值的问题。” 廖齐的脸有些红。 “国虽大,好战必亡。陈卫打仗,长平没好处,长平百姓没好处。军费却实实在在地平摊到了每个人身上。”李宣寐说,“来温都前我去幸州看过。去年还能与长平一争上下的大城,如今破破烂烂,还不如临长。” 当然,李家趁机低价在幸州买田买地买产业,这是齐潦不用知道的。 “长平和幸州的情况相似,都在南北国边境线。都是大城,一旦打起来,哪个都是必争之地。李家需要一个稳定、昌盛的南国,但不需要一个野心勃勃的南国。” “南北国本就是一体,否则长平和幸州这样的大城怎会在边境线。若南北国统一,你们李家永绝后患。” “统一。说得轻巧。光是幸州一战就死了多少黎民百姓,殿下心里没数吗?北国若占领长平,殿下能保证长平百姓安然无恙,财物和性命都原封不动吗?”李宣寐握在桌角的手用力,声音有些颤抖,“李家只要天下太平。而你,要南国安分。” “让陈景当上皇帝,我能保证,三十年内,南国不战。”李宣寐敛眸,收拾好方才的激动情绪,又恢复了冷静,“这不是商量,因为你没有选择。” “这是你脱离李家的真正原因吗?”齐潦问。为爱冲昏头脑、与母家断绝联系的小姑娘,这评价无论如何都和眼前的这位女子搭不起来。 “你最好这么认为。”李宣寐又恢复了笑眯眯的样子,“对于一个商人和权要来说,唯利是图不择手段,是很吸引人的哦。” …… 李宣寐在大婚日佯装摔断手,从此再不能奏乐。实则定期与廖齐在双月楼会面,替他清心。 天音者也会被风乐影响。李宣寐发现,在两段清心的日子中,她和齐潦对陈景的认同和喜爱会随着风乐逐渐增加。 天音者心神稳定,天音才有用。 天音与风乐对冲,两败俱伤,心神稳定者轻。 最后一点,天音者不能杀人(—)。 29.我看见你杀人了 “陈谊… ” 陈谊醒后,发现谢识之正坐在她的床头,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笛子上的天音二字,他神色复杂。大半的脸隐匿在黑暗中。 “我又找你了吗?”陈谊捂着额头,坐起身。 “嗯…”谢识之收了手,他转眸看着陈谊,“你把露尔从石头堆里扒出来的时候。她到底断气没有?” “你…”陈谊一脸震惊地看着谢识之,身子不自觉往后缩。 “有没有?”谢识之拉着陈谊的手腕,不让她退。 “你哪里来的资格审判我。”陈谊用力一甩,绕过他,从另一侧下床。 谢识之没有纠缠。他起身,慢慢地走到窗边,坐下。这几日的天气真是糟糕,阴雨霏霏,墙上竹影摇晃。 “你锁门了。”陈谊才穿好衣服,正用玉簪别着头发,她回头看着谢识之,不可思议。 “因为你实在学不会与人沟通的必要性。”谢识之这话说得很生硬,带着积攒的怨气。 “我没有必要和你沟通。” “是吗?”谢识之将那家琴转面,琴面上被雕饰成花纹的古越语风乐二字对准她,“那你为何要赠我琴,为何要和我分享关于天音的信息。” “因为你天资高。” “高到足以有可能复现天音,让你从心虚和愧疚中解脱出来是吗?那些肮脏事在潘恩斯的提醒和风乐的渲染下,不好过吧。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的?从你拿到琴的那刻,还是英王和你说风乐者存在的那刻?” “什么?”半真半假的事情串成了一个陈谊没想过的结论。 这段话里,他知道英王和她说风乐者存在,这是最特别的信息。而陈谊真是昏了头,一时间只因为发觉谢识之误会自己在装真心而难过。 “不是。我赠你琴,只是因为你是你。没想过其他的。”陈谊真委屈,她声音越说越小,“那是我亲手做的呢。” “好。”谢识之点点头,他仰眸笑着问,“那你告诉我,你把露尔拖出来的时候,她到底死没死?” “把钥匙给我。”陈谊生气了。 “露尔偷国防图被发现了,是你干的吗?”谢识之视若无睹。 “当然不是。” “那露尔当时到底死没死。”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啊!”陈谊带着心虚者特有的大声反应,她眉头紧锁,“再说一遍。把钥匙给我。” 陈谊离开房间的那一瞬间,听到了谢识之恍惚梦话般的一句“我还真以为你是圣人明君”。 我他太奶奶的是你三大爷。 我就是小人小人小人,卑鄙小人。你们全他大爷的是好人好人好人,无敌好人。陈谊骂骂咧咧地走着,一路上看见的狗都来了一脚,还特意多走了一段路,把人墙头上睡觉的猫拍醒。没错,我李陈谊,就是一个猫猫狗狗都不放过的小人、坏人。 锅我一个人背,好处莫非只有我一个人捞着了吗?全都给我死。 …… 陈谊一巴掌把昏睡的潘恩斯打醒。他被绑在柱子上动弹不得,口中塞着布,疑惑地看着她。 “你大爷我给你传道授业解惑来了,过会老实点,别瞎出声,听懂了就眨眼。” “真乖。” 走到柱子另一侧的潘塞斯面前,陈谊将药壶放在她鼻下,看着她悠悠转醒。 “李陈谊…”潘塞斯眯着那双琉璃般湛蓝的眼,昏暗的灯光中,她像一只警觉的波斯猫,“不对,你是李文岐。你在要干什么。” “露尔收集的长老院罪证,想要吗?”陈谊看着她,“我知道那天你听到了露尔和我的讲话,是你带着长老院去围堵露尔的。不要装。” “你要什么?”潘塞斯美眸流转。 “杀了潘恩斯。”陈谊一字一句。 “他可是我同父同母的亲弟弟。” “那些东西我看过了,足够让长老院扶持你做上王位了。三年前那场让数百民众丧生的火灾不是意外,是长老院为了掩盖贪污而人为制造的灾祸。露尔掌握了实证,这才是长老院一定要她死的原因。” 贪婪如火焰在潘塞斯的眸中燃烧。 “我能问一句为什么吗?你可是潘恩斯的亲师父,他没有做出非死不可的事情。” “我这也是为你好。他迟早会发现是你出卖的露尔。”陈谊微笑着说,“你也不想他发疯,把你碎尸万段吧。” “你不恨我?” “露尔叫我宽恕。况且你没有诬陷她,甚至可以说,你只是做了身为越国百姓应该做的。这一步是她行差踏错在先。” “噗。”潘塞斯翻白眼,“真是让人恶心的圣人。” 那天,露尔看着气势汹汹的潘塞斯等人,眸中只有了然和平静,或许还有一丝遗憾。她放下手中的国防图,一句话没说。直到被砸死了也没吭一声。潘塞斯觉得自己发了疯了,才觉得那时的露尔像母神像。 “不过。”潘塞斯嘴角含笑,她看着陈谊,“你还是没有说实话哦。潘恩斯非死不可的理由,是什么?” “自然是,坐山观虎斗。”陈谊伸手,将她垂落的发丝顺在耳后,似是怜惜地看了她一眼,随后起身,“我梦见露尔了。这事该有个了断了。” “那天露尔告诉我她要去偷国防图,让我保管好她搜集的罪证。这话被你姐姐听到了,带着长老院的人来了个瓮中捉鳖。”陈谊绕到柱子后,看着潘恩斯,将他口中的布抽出,“现在你知道你的仇人是谁了吗?” “潘塞斯!你骗的我好惨!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潘恩斯双目通红,几乎要渗出血来。他徒劳地挣扎,好一阵闹腾,没能解开绳索。 “错了,你的仇人是长老院。露尔的死归根到底是长老院作恶。”陈谊高高在上地看着潘恩斯,一如三年前,“这罪证,我可以交给你姐姐,也可以交给你。你若做了王,便可以着手整治长老院,为露尔了结心愿,告慰他在天之灵。” “你不是要给她吗?你不是还要她杀了我吗?!”潘恩斯冷笑。 “你也可以杀了她。”陈谊笑着说,“不是吗?” 火烛在跳动,阴影时常会盖过陈谊的眼睛,她的语气有种说不出的平静。 “一炷香时间。”陈谊从袖口中掏出一把匕首,放在桌子上,金属敲击木头的声音一瞬叫人头皮发麻,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二位,“等这扇门重新打开,只能有一个活下来,否则,都去和露尔团圆。不要怀疑游戏规则,相信我,温都死了两个越国皇室,这个责任我负得起。” 门锁扣动的声音响起时,空气都好像在发颤。 “我赌潘塞斯赢。”廖容楚坐在台阶上,将手中的酒壶递给陈谊。 “我赌潘恩斯。”陈谊接过酒,坐在他身边。 凶恶的咒骂声和惨叫声不绝于耳,二人却好似无事发生。 “我赢了,你告诉我突然要管这趟闲事的真正原因。你若真在乎露尔,三年前便会来这么一遭。” “如果你输了呢?”陈谊看着他。 “给你一次实话。无论你问我什么,我都如实回答。没有期限。” 浓厚的血腥味传来,当动静只剩下野兽般的嘶吼时,血顺着砖缝,从廖容楚和陈谊中间,向下流。二人不约而同,缄默着低头注视着鲜红蔓延。一如当初注视着露尔的血从石头堆中蜿蜒。 “懦夫。把潘塞斯勾去听我们讲话,你倒是不敢来看行刑。” “哈哈哈。我看了。陈文灿。”廖容楚声音爽朗,没心没肺,唇角却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我看见你杀人分尸了。露尔的手在动、嘴在动,你感觉到了,我看见了。” 陈谊的目光阴冷得叫人心悸。 身后一下是极致的寂静,廖容楚微微侧眸看了一眼,随后双手后撑在地上,仰视天色,悠悠地说:“杀了人,就回不去了,也停不下了。” …… 正月初九,越国公主潘塞斯、王子潘恩斯在临温用膳时,房屋突然倒塌,潘塞斯公主当即香消玉殒,潘恩斯王子全身多处骨折,重伤昏迷。 30.裴居敬 亲手给月光蒙上白布后,圣人二字就会变成笑话。 廖容楚用这两个字来恶心陈谊,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们是一类人。这种自伤八百的把戏相当幼稚,只在她失权后有用。 可谢识之不一样。 意气用事、逼着潘塞斯和潘恩斯相残、当晚憋着气和风乐对冲,一点后劲不肯留。就要不死不休。就要不死不休。不死不休。她就像是疯了一样,还乐不可支。嘎然而止的最后一个印,昏迷之际,血从唇角流入枕头,像是落入白雪中的山茶花,艳丽至极。 太医令谭真把脉后,摸着胡须的手一抖。 “这脉象,和婧衡娘娘后期的脉象极为相似。” 盛窈窈愣了一瞬,侧过身,半仰着头努力保持平静,一滴一滴的泪却打湿了绣帕。 陈谊这次梦见的不再是露尔,而是裴居敬。 裴居敬是去年的进士,是陈谊无数青梅竹马中的一个,是她第一个承认、也是唯一承认的朋友。那一年,裴居敬遭人欺负了,对方家长蛮横不讲理,反而倒打一耙。那人刚好是李家的伙计,陈谊气不过,便辞退了他。 家主听了后摸摸她的头,告诉她就是要这样,用自己的权力和地位去保护身边的人不被伤害,尤其是家人。只要她在,就不能见到李家人受欺负,见到李家受欺负。 可是,那天庄榕发了好大的火。 “他人品有问题,我不让他做活了又怎么了,这样的人怎么能留在李家。我是为裴居敬出气没错,可他就是有问题啊。” 陈谊那会13?14?那是庄榕第一次凶她,她哭得不停。 “陈文灿。”庄榕很少叫她全名了,事情很严重,“今天你为了给朋友出气,把伙计给辞了。明天带着礼物上裴家门的人就能从巷头排到巷尾。你不是一般人,你知道自己手里的权力能有多大吗??作为上位者,一旦你的私心盖过了制度、规章,上行下效,你的领土就会开始发臭。沉默寡言的实干之人被埋没,滋养出来的只会是阿谀奉承巧言令色之辈。那时,你的事业,整个开始发烂,稀烂!” “以暴制暴,得到的不是真正的正义。这也是一种欺凌,这是罪过,陈文灿。听得懂吗?你以为在这件事情里,他学到的会是下次不要再欺负人吗?你以为他学到的会是恶有恶报吗?不会的,他只会学到不要欺负你身边的人,学到的是有权有势的人就是能在一念之间夺人饭碗。这是你希望看到的吗?” “你要做的、要看的、要守护的一定是具体、现实了的公正,也就是规则和制度。如果这些有问题,你就去改变规则和制度。但你,陈文灿,你,你一定不能违反,不能为了任何人违反。” “可是他欺负裴居敬了。”陈谊哭诉,“难道就什么都不管吗?难道裴居敬就应该被欺负吗?他盛气凌人就得不到惩罚吗?” “这是裴居敬的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是我的朋友。” “这件事莫非是他全然不能自己解决的事吗?他为了出口气,放任你滥用权力,坐享其成。他就是这么做你的朋友吗?” 啊??? 陈谊震惊。 庄榕长叹一口气,他看着陈谊,低声说,“我只是想提醒你,一定不能养成用权力和地位解决私事的习惯,也不要让你身边的人有这个习惯。否则他们永远都不会成长,只会死死扒住你。等到到时候……即使你想从高台上下来,也下不来了。” “而且当时裴居敬并没有求你出手,是你自己看不过去的,是不是?说明他也不一定不是不能自己解决。” 之后…好像那人拖家带口给裴居敬赔礼道歉。裴居敬不忍心,来找陈谊说情。陈谊把庄榕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了裴居敬。 她问,如果她现在重新招了那人,是不是说明在裴家哭是有用的,之后要想来李家做活,在裴家门口哭惨一点就好了。如果她现在依然岿然不动,做实的只会是李家不愿意让私德有问题的人来干活,而不是李陈谊可以为所欲为。 裴居敬说,可是那人真的很惨,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幼童。而且人也没犯大错。 你说的对,陈谊说,可是你没有解决我的问题。我不能开这个头,你不能被认为能影响我的决策,任何人都不能。 陈谊不仅没有招回那个人,反而招了一个曾见义勇为的人。把裴居敬从整个事情摘出来,从为朋友打抱不平变成了李家不欢迎恃强凌弱的人。 裴居敬张了张嘴,看了陈谊很久,到底没再说什么。 二人的关系从这时开始冰冻,陈谊也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友情。她每天要学好多好多的东西,有好多好多的事情,忙着让李家和药庐满意。人真的太复杂了,乱七八糟毫无道理,各自在自己人生的泥潭和哀嚎、哭叫、撒泼打滚,没有人能善终。陈谊对任何人都不感兴趣,只有书还能让她获得愉悦和惊喜。 陈谊没有再遇见过能让她动用权力破坏规矩的人。 直到谢识之。她想过放弃权力。 31.濒死(h) 陈谊醒来时,谢识之趴在床头睡着了,眉头紧闭,脸上隐隐有泪痕。 简直是我见犹怜。怎么会有这么标致的人。 陈谊伸手,指尖还没有触碰到他的眉眼时,他醒了。 “醒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喝水吗?”谢识之急忙拉住陈谊想要收回的手,他的动作温柔又果断,眸光熠熠。 陈谊点点头。 谢识之的眼眶是红的,许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眼眶依旧水雾朦胧。他缄默,心却振聋发聩。 “把门关上好吗?”看着他,陈谊将空杯子递还,轻声说,“有事想和你说。” 谢识之不疑有他,照做。 “怎么了?” 谢识之弯着腰,话还没说话,就被陈谊伸手捞了下来。一时失重,他及时用手撑住床板才没栽倒陈谊身上。二人的鼻尖仅有一拳距离,谢识之看着她,眼睛不知道往哪里放,耳朵根红透了。 “别闹。”谢识之伸手要去拉陈谊抱住她脖子的手,到底没怎么使劲。 “你不是喜欢我吗?”陈谊笑眯眯地看着他,微凉的手指似有若无地划过他颈椎,探身上前便要亲他。 “不行。”谢识之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推开她的手,起身,坐在床边。明明不舍。 “你知不知道…”谢识之坐在那,像是被冻透在冰里的花,好似鲜活,实则快要化了。他根本说不下去,抬眸看天,试图平复心情。 “我知道。我听到了。这就是我要和你说的。”陈谊坐起身,手慢慢向前,握住他的手,一轻一重地在他手背画圈,“我和李宣寐脉象相似只是因为我们都被风乐伤了,她不是因为这而死的,我更不会因为这而丧命。” 谢识之直直地看着她,似乎不敢相信,眸中的阴霾尽数散去,问:“真的?” “当然。只要有天音。” 谢识之想起了午夜奇怪的琴声,和陈谊给他看的部分李宣寐笔记。 “识之……”陈谊的唇角的笑意越发暧昧,她的手继续往上游走,将他推倒,翻身坐在他身上,贴着他。 感受着身上的重量和温度,谢识之乱得不行,他喉头滚动,依旧偏过头去不看她,额头上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汗。握住她不安分的手,干巴巴地说到:“下、下去,你得喝药了,你才刚醒。” 陈谊简直爱死谢识之意乱神迷却要故作正经的模样了。 “陈昭叫你什么来着。”陈谊手指轻轻摩擦着谢识之的手指。 “不、不知道。”谢识之渴得难受,他被陈谊今日意外的动情乱得五迷三道,又忌惮对方如今五脏有伤。连陈昭是谁都想了好几个弯。 勾人的低笑落入谢识之耳畔。 他心猿意马,已经是在忍耐边缘了。他只知道,她没有喝醉,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会负责。 “识之哥哥是不是。”陈谊握着谢识之的手,俯身向下,凑近他的耳朵,娇软气息烫在他最敏感的地方之一,“哥哥,识之哥哥,好哥哥。” 陈谊是文字辈最小的,平日最要装出一副成熟稳重的模样震慑他人。久而久之自然被当作药庐最大的人。陈谊没这么叫过人,好玩得不行。谢识之更是耳朵红得像血,一句话说不出。 “我们干点快活事,好哥哥。”陈谊趁着人迷糊,带着他的手往自己的领口下探。 “陈、李陈谊!”谢识之好像被烙铁灼烧了,他飞快抽出自己的手,脸红得不行。却也只是这样,没有推开。 陈谊没管,她一深一浅地舔咬着谢识之的喉结。涩情的声音从他的口中传来,这是最疯狂的梦中也没有过的体验。 “好哥哥…” 陈谊的吻逐渐往下,在她的手即将要扯开他的衣带时,谢识之用仅剩下的理智握住了她的手。 “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陈谊没有说话。谢识之有些后悔问出了这个问题,方才的愉悦过于刺激,如今的冷却好比大起后的大落,最折磨人。 可如今现在不问,之后更不会有机会。再说,她没有走。 “你真的想听吗?” “…” “是…” 陈谊才刚开口,谢识之就受不了了。他右手捞着陈谊的脖颈,让她俯就,接着一翻身,二者上下逆转,她成了在下的那个。 存着气,谢识之接下来没让她能好好地说完一句话。只有破碎成渣的一个个字。 “小点声,陈谊。这里不是在府里。” 谢识之抱着陈谊,一下一下地干着她,他地舌尖滑过她的肩胛骨。 他想要名分,却不想让其他人听见陈谊的娇声软语。 “慢、慢点。” 这话听了很多遍,这次谢识之倒是真听进去了。陈谊才从昏睡中醒来,他有所顾忌。 “救命。” 闷在被子里,陈谊的声音虚虚传来。慢了之后,每一下都异常敏感,她能无比清楚的感觉到谢识之进入自己的身体,捅开柔软的穴,带出爱液。痒,透心的瘙痒。烧出熊熊的欲火,流出一大片令人抓耳挠腮的空虚。 来回几下,她的眸子倒是磨出了泪。下面泛滥得不成样子了。 “干死我吧,谢识之。”陈谊呜呜地说。 “又是你都说了算?”谢识之的唇点、擦在她的后颈,温热的气息撩拨那敏感处。随后,重重地顺着她的颈椎而下。似乎在服从着某中指令。谢识之总是用舌尖轻轻滑过肌肤,带起令人意乱神迷的痒,之后便是咬,在陈谊开始挣扎时摁住她,亲吻舔舐着自己留下的痕迹。 “求你…”陈谊低吟。 “就这么求?” “…”陈谊昏头了,她做了相当不明智的回答,“你再这样,我、我去找别人去了。” “诶诶诶。等一下。不是。”陈谊的报应来得又快又深。 谢识之真的生气了,一点不给陈谊喘息的机会,每一下都直直顶入她的敏感处。她下意识外前爬,被搂着腰拽了回来。又痛又爽,令人心慌的长度所抵达的地方让人有种被侵犯的错觉,好像自己的身体、自己的自我在被争夺。 再这样凶狠的动作下,谢识之还腾了手出来勾缠、揉捏她的阴蒂。 溃不成军。 “不要…” 陈谊这两天吃下的只有药,才从昏睡中醒来,她的身体状况承受不住这么剧烈的运动,她的精神状况承受不住极乐之前令人害怕的迷失感和不由自主的震颤。她的眼泪被谢识之吻去,费力抬起头勾住他的脖子,让二人额头相贴。 “我错了。”陈谊哭着去亲他的唇,试图讨好。 “你在床上哭的时候,眼泪是甜的。陈谊。”谢识之收下了她的贿赂,却依旧铁石心肠。一下又一下朝花心顶撞。 一点反抗、拒绝的余地都没有。视线开始模糊,好像逐渐感觉不到其余的东西。只有这场带着恨的性爱。陈谊被迫的恍惚和迷失让谢识之获得了微妙的满足感,好像在这个时刻,她是他的,她只有他。 好美。就死在这刻吧。 谢识之的手死死捂住了陈谊的口鼻。缺氧带来的憋闷让陈谊更加敏感,她的手无力地推着、扯着,却轻得像是在抚摸。深入灵魂的被搅动和抽插带来的是近乎濒死的体验,此生的爱恨功过飞速闪过,什么都不留。真是要死。 高潮到来那一刻,是真正的、深刻的,濒死感。解脱感。 谢识之松了手,埋在她的颈窝,好像在低低哭泣,反反复复地说着我爱你。她心不在焉地拍打着他的后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自己的魂魄被从冥府拉回的那一刻,她才知道自己此生最大的遗憾会是什么。 32.佳偶天成 这是陈谊第一次见到她传说中的爹。南朝皇帝,陈景。 陈景穿着常服,身姿挺拔舒展,头发青黑,面如冠玉目若朗星,乍一看好像只有而立之年。正如他身上虚幻的文人气质一样,只要与那双眼对上,便知来者绝非池中之物。陈景身上令人乍见的文人风骨,就好像用血染就的红梅。 陈谊实在不像李宣寐,陈景却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遗憾。他的眼眸中隐隐有泪光,神情动荡,脚步浮乱,似乎很想抱她。最终在她三步前停下,手指抵在唇上,保持平静。 这是温都长辈里第一个看她,不是借她看李宣寐的人。陈谊很受用。 “吃东西了吗?” “嗯。”陈谊和陈景同时坐下。面对面。 “那就好…” 陈景有些手足无措,陈谊则是累到发困。 长叹了一口气,发现根本找不到可以唠的家常后,陈景将一封泛黄的旧信给她。 “小公主天生不足,恐活不过35…她生在元年春分,和生在前年秋分的人成亲,可冲喜、延寿。梁王府三公子谢识之命数最和。”信件落款是李宣夙,陈谊大概总结了一下。 “不。”陈谊她把信件放落在桌上,斩钉截铁。 “可你们不是—”陈景面露困惑,他眉头蹙起,迟疑着说,“是他…” 陈谊脖子上确实干干净净,但她的走路姿势不对。 陈谊只是摇摇头,没有解释。他自己想得通的。他自己有那么多孩子,心和性分离的道理他懂,性和承诺分离的道理他也懂。传统的廉耻观不会约束权力地位到达一定程度的人,这个他更加懂。 “你先管管生死问题,再想其他的事情。不可以吗?”陈景有些着急,他做了太久的帝王,即使想做出商量着来、由她最终决定的态度,也藏不住发号施令的惯式。 陈景的态度非常坚决。如果陈谊是个男孩,他能接受陈谊给自己留个孙儿后为自己的事业赴死。可陈谊终究是个女孩,陈景对她的期望始终是被夫婿疼爱,获得美好的生活。这也是李宣寐无论如何要陈谊回李家的原因。 陈谊这个名字是李宣寐取的,陈景在玉牒上留的名字是家宝。陈家宝。 “为什么我不能35岁再找个秋分出生的人成亲。” “你们成亲的时间长度很重要。成了亲,天地为证,你们的命线勾连了后就开始起作用。这是个积水成渊的事情。” “这么说,这个婚我还不能离。”陈谊说,她发现自己面对这位传说中的爹好像不能像对普通长辈一样有耐性,“改药庐的目的和成败都于李家,请问,我若成不了家主,怎么改?” “不是只有成为家主才能改。” “当然,可这是最简单最有效最确定的方法。说服、改变别人,不如换掉别人。” 这个道理李家最懂了。 “我知道成亲延寿的原理…”陈谊沉默片刻,她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眼,叹着气说,“你们要渡谢识之的寿命给我。” 世界的气运寿命总是一定的,有人多了,就会有人少。命线相连,福寿转化。无非是要以人济人,以命济命。这种逆天改命的邪术,陈谊不感兴趣。她也不想活那么久。 “你怎么…”陈景错愕,他很快反应过来,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不是渡寿命给你,他是有福之人,能化你的业。他生来就该配你,这就是他的命。” “不用。我能做完想做的事,我乐意英年早逝,行吗。” 陈谊真的累了,累到不想装了。身心俱疲。她每天都在挣扎着,为了目标和设想放弃爱人。这种挣扎在失去权力的空虚、虚弱和对谢识之与日俱增的喜欢中越发激化,以一种意想不到的速度和程度白白消磨着陈谊的人性、和生气。 啪的一声,陈景的手用力打在了陈谊脸上。英年早逝这四个字对一个父亲来说,太重了。 “我、对不起。”陈景的手在颤抖。 “告辞。”陈谊低下头,行了一礼后离开了。 真让人郁闷。 “都说你要死了。”陈谊正趴在桌上透过窗户看树呢,廖容楚冷不丁钻出来。 “听风是雨,危言耸听。”陈谊懒洋洋地抬眸,看着他,“进来,别挡着我看麻雀。” “听说之前你爹召见梁王妃进宫,是要给你和谢识之指婚。”廖容楚没走,他腿岔开,趴在窗台上,看着她,“这是怕你要死了,催你生个孙儿给他留念想?” “捕风捉影,下次别听了。” “你们真是天生一对。一个温都宫乐,一个长平正乐;一个分部,一个总部;一个擅作曲,一个精技法。”廖容楚歪着头,“谢识之11岁被夸有经纬之才,之后却醉心乐理。你想修教材,他去年春天被皇帝破格招入秘书省。” “他就像是为你量身打造的劫。只要你有那么一点动摇,都会立马陷入这个温柔乡。”廖容楚带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容,“实在撑不住就算了。” 天生一对、量身打造…他生来就该配你…这是他的命…11岁…秘书省…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 谢识之是陈谊命定的爱人,更是陈景亲手培养的完美女婿。 陈景放任着陈谊自由生长,用那张名为皇权的大手,将谢识之塑造成最适合陈谊的模样。皇权,就是他不下场、不逼迫,也让人心甘情愿地走上他为人预设的路。每一条他希望谢识之走的道路都繁花似锦、万事亨通,其余则遍地荆棘、危险重重。皇权,就是让人自愿放弃初心,午夜梦回,也只会指责世事无常、自己又不够坚定。 “谢识之是个人,活生生的人。你摆弄他,就是为了…”陈谊说,“为了给我做配?” “这就是他的命。” “这是你捏造的命。没有人是为了别人而生。” “我不妨和你直说。”陈景毫无愧意,龙袍上的金龙威风凛凛,这御书房的一切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当初仅差一日,谢秉支援陈卫的兵马就能赶到临温。若不是谢识之命数与你相合,此等乱臣贼子早该就地斩杀。谢识之确实不是为了你而生,但谢氏都可以是为了谢秉的一念之差而死。” “他喜欢你,你喜欢现在的他,你有什么可不满的?” 陈景的语气甚至委屈。 圣人仁君是什么样的。恢宏大度,明辨是非,不残暴,不滥杀,不昏庸,不奢糜。可如今的事态,圣人仁君成不了事。陈谊要颠覆药庐,就会触动无数人的利益。仁君,成不了事。 李家的发展一向平稳,要的自然也是一个尊重既定秩序、尊重长辈、爱护后辈的家主。在这点上,李宣寐和李陈谊如出一辙。不清扫枯枝败叶,不修剪横斜逸出,树怎么会长好。拖着那么多人,哪里走得远。 陈景片刻也不曾悔过对谢识之的打压。就是会有些树砍下来做成支架扶持那些过大或过弱的树。甚至,谢识之能出辅佐之力,而不是被当作枯枝烂叶付之一炬,已经是他价值的莫大肯定。 近二十年前,作为人子、人臣的陈景或许还能理解陈谊。可他现在不能,他只觉得陈谊糊涂迷乱心慈手软,甚至不知好歹。 陈谊哑口无言。她闭着眸,长吸一口气,转身离去。 33.言盛往事 又是伶仃大醉。今日的夜像极了陈谊和言盛初遇时的夜。 陈谊和言盛是在温都的客栈遇见的。那一日,她在客栈后院的池塘边练曲时,听见琴声从客栈中央相和。见对方基本功和乐技都相当扎实,存了些一决高下的念头,有心炫耀、刻意刁难,终是要压人家一头。 言盛没有带琴,他用的是李家客栈一楼的公共琴,很快落了下尘。陈谊没有寻人,只是叫掌柜去乐器店取了把上好的琴匿名转赠给这位客人。 第二日,用上好琴的言盛如虎添翼,陈谊棋逢对手,酣畅淋漓。 第三日。 “李家不批,我没办法噻。”李应铄跟着陈谊慢悠悠走上楼梯,“真的忙,抽不出人的。不然你晚几个月再说?” “我都这么嚷嚷了,晚几个月、到时候别说证据了,证据的骨灰都没了。” “你真一个人去?有点危险的。” “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这一趟我走定了。”陈谊双手摊开搭在栏杆上,她看着一楼的喧闹,声音坚定又利落,“马上出发,今晚住临长东边的鲤鱼客栈。” 少女的脊背单薄却舒展,脖颈细嫩却笔直,群青色的裙摆和青丝上的珍珠流苏在风中摇曳。像是黄昏日暮下的新竹,在晚风中兴奋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黑夜。 谢识之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的背影。和那一节黑绳。 很难形容当时的感受。谢识之猜到了她是陈文灿,许是她笛声中的空寂…总是压他一头高超乐技…神秘的血统……褒贬不一的改革等等等等,当闻到空中那淡淡的墨香,听到陈谊自信到几乎狂妄的话语是,他莫名觉得,他不会再遇见这么个人了。 她像是唯一能改变些什么的人。 由远到近的脚步声传来,二人闻声转身。陈谊看见了谢识之背包上露出的琴坠子,她眯了眯眼。 “要走了?” “是。” 这是二人给互相的第一句话。 “一路顺风。”陈谊拱手。 “…”谢识之仔细地看了她一眼,很快将目光收回,端正回礼,“多谢。” “大白天室内带面具,不是丑就是有病。”李应铄见人走了后小声嘀咕,被陈谊打在手臂上的一拳疼得面色扭曲。 “临长管事那边你帮我哄着点,别让他发现我走了。” “小事。” 陈谊还小声叮嘱了些事情,说到兴处二人具是眉飞色舞。回屋之前,不知为何,陈谊下意识往左看了一眼。她视力不好,自然什么都看不到。 阴影处的谢识之心如擂鼓。 对着铜镜,陈谊将自己的脸上涂得蜡黄,点斑,用衣服垫厚腰背部分,变成再普通不过的一位农家妇女。叩门声响起。 “有事吗?” “我是来还琴的。”谢识之双手捧着琴,送到她面前。 谢识之的眸子中有些许惊色,又很快转为正常,波光中甚至带些孩童般的纯洁。好漂亮的眼睛。 这么双眼睛,面具下的脸就算再难看也难看不到哪里去吧。真令人好奇。 “进来聊。”陈谊没有接,她敞开门,后撤一步。 “这两日多谢姑娘照顾。如今我要离开,这把好琴,也该物归原主了。”谢识之轻轻地将琴搁在桌案上,“我本想找掌柜,掌柜不愿。我只能失礼至此了。” 他接过陈谊递来的茶,恭敬地说了声谢谢。体态端正,目不斜视。 “姑娘气韵非凡、出手阔绰,我知这对姑娘来说不过九牛一毛。只是无功不受禄,无德不受宠。断没有收下的道理。” “哦。” 谢识之赶紧补充:“姑娘人中龙凤,这几日与您交手幸甚至哉。” “既然如此。”陈谊抬眸,眸子含笑,“我有没有这个福气,看看你的脸。” “是我唐突了。真对不住。”见谢识之迟疑,陈谊拱手告罪,“好奇作祟,望你莫怪。” “不不不。”谢识之手一顿,一下将面具掀开。 盛窈窈曾是南国第一美人,谢秉年轻时也有美男子之称。谢识之知道自己有多好看。当听到陈谊低低的吸气声,看见她因惊艳而微瞪的眸子时,他的耳根依旧红透了。 “戴上吧。”这三个字陈谊说得特别困难,她清了清嗓子,“确实要戴,太招眼了。” “你叫什么名字呀?”陈谊喝了口茶,她低着头看着桌子,问。 “言盛。”谢识之见陈谊只是点点头,没有要继续的意思,不自觉倾身追问,“你呢?” “陈…”谢识之靠的近了,陈谊更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双潋滟的眸子,灵动得不像凡物,好似是被蛊惑了一般,怔了一瞬后,她认真地说,“陈谊,李陈谊。” 这是陈谊第一次向陌生人介绍自己的名字,而不是字号。即使用李陈谊的名字做生意,往来伙伴也只叫她文灿。事实上,除了李家人,只有谢识之会如此顺口地叫她陈谊。 好歹毒的美人计。再聊会天,陈谊的钱都能改姓言。陈谊猛地坐起来。 “?” “啊。”陈谊微笑着,“我还得赶路去临长呢。有缘再见吧。” “啊?我…我初到长平,想看看这临近风光,能否…能否…”谢识之的手指在桌面上收紧,他抿着唇,不敢抬头看她,声音低快,脸又红了,“我会些微末功夫,总能帮上些忙的。” “有多微末?” “头、颈、肩、腹、手、足、尾巴。你选一个。” “尾巴。”这个东西她没有,听起来比较安全。 谢识之起身,拿起桌案上的一支笔,道了声得罪后一甩。 那只笔牢牢把一直壁虎的尾巴钉在了窗框上,壁虎匆忙而逃,尾巴尖还在扭动。 “哇,厉害啊。”陈谊目瞪口呆,她转过头看着他,很认真,“我想学。” “你教我。”陈谊仰头看着他,眼睛亮晶晶,“我带你去临长。” 这一手比书还正的宫乐,不是谁都能学的。对方年纪那么轻,学的那么好,相当有结交价值。不主动上门,是在等对方上门。 不怕对方是有意接近。和美人每天虚与委蛇勾心斗角,何尝不是一种生活情趣。 很快,陈谊也确认了谢识之并非怀揣目的接近她之人。谢识之看她的眼神说明了一切,那是纯粹的欣赏,掺杂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期待和向往。这个眼神陈谊很熟,几乎贯穿着她的一生。 一日。 “那你,会去阑瑶居吗?”谢识之好像是不经意地问道。 “会。我不甘心。为了保住李家的资助放弃阑瑶居,是耻辱。”是陈谊没有能力保全药庐的证明,是李家长期给陈谊灌输的上位者的失败象征,陈谊说,“李乐水祖宗创造阑瑶居的目的就是开源,阑瑶居每年受的资助费要给药庐分账,这笔钱即使在李家面前也不小了。” 阑瑶居的隐形学费相当高。这几乎算是阑瑶居给药庐的买名钱,买的就是药庐温都分部的名头。 “阑瑶居的问题很复杂,这是由温都的性质决定的,恐怕没那么容易。” “因为连璞前辈让药庐获得了与外界分割的权力嘛…阑瑶居自然就成为了官员结交和躲灾的最好去处。”陈谊垂眸思考了片刻,“既然你说你不是药庐弟子,我不妨告诉你。我要破掉这些。让药庐变回正常的、普通的礼乐教化之地。” “你真是…”谢识之被惊到了。他咽下自己要脱口而出的那些词语,“大胆。” “你想想你之前和我说的阑瑶居的乱象。贪污、拉帮结派、懒散敷衍…”陈谊说,“你再想想我说的,这是不是个一劳永逸、直指核心的法子?长平药庐弟子不走官场,与外界分割与否一点不影响,甚至他们希望用药庐弟子的名头增光添彩,寻个好去处。” “你会死的。”谢识之总结,“你触动了南国最有权势的一批人的利益和保障。” “我还被认为是南国最有权势的人最爱的孩子呢。”陈谊笑着说,神情却再正经不过,“你看,我是不是最适合干这个的人?如果我没干成这事,很难想象还有其他人能干成。” 首徒、李家人、传说中的小公主,陈谊确实像是生来就要解决这些的人。 起码在庄榕心里是,所以陈谊被教育为是。 谢识之又池早那句,陈文灿美就美在她是南国最像救世主的人。 “你呢?你想干什么?” “我…”谢识之陷入了沉思。 “不方便说就算了,不要为难。” “不为难。”谢识之长叹口气,说,“我曾想当保家卫国的大将军,驰骋疆场,建功立业。也曾想金榜题名,做个好官,为国为民。最后想当游侠,浪迹天下,扶弱济贫。但是都不行…原因不方便说。” 君主不需要过于耀眼的氏族。到陈景,尤其不喜欢满门都入仕。梁王府也需要有人“看家”,在温都斡旋、接应。 贤不足以服不肖,而势位足以屈贤。 谢识之可以混吃等死、挥霍无度,却不能有抱负、野心。几年前他曾委婉表达过自己的不甘,却被家书中近乎是“我们在战场拼死拼活不就是为了你能过上安稳日子,你有什么好不满足的”的指责伤得血肉模糊皮破肉烂,只能在麻木中找到生活的动力。 “我现在想帮你。不对,不是帮你。”谢识之说,“你说的阑瑶居很美好,我希望能和你一起建成。” 谢识之何尝不是陈谊最合适的伴奏。 可谢识之不该只是一个伴奏。之前池早在代替谢识之理事时发现了谢识之的草稿。他听进去了陈谊和他所说的每一句话,站在现实的角度上一一分析利弊和可能性,连带着大概的细节,如何用各方势力进行博弈等。写的相当粗略、但严密切要,相当可行。 这草稿若是完成,交给陈谊,将是摧枯拉朽的利器。交给阑瑶居,则是一道铜墙铁壁。 成败只在他一念之间。这或许是谢识之想让池早展现给陈谊的。 醉得眼睛都睁不开时,陈谊忽然想到。谢识之被陈景安排了一生,自己又何尝不是被李家和庄榕安排了一生。他们被牵引着,承担着所谓命数的责任,在鲜花和掌声中自焚。 既然没有人心疼她。她何必去心疼谢识之。对吧。 34.将错就错 次日,盛窈窈给了陈谊一个大惊喜。 “说起来,我和文灿缘分不浅。”阑瑶居,大家都听着谢识之和陈谊聊即将到来的宴会细节,快到尾处,盛窈窈说。 谢识之眉头微蹙。 “去年秋冬,我二儿识秋受我所托,为我师父祝寿献礼,在长平待了几个月。与文灿有过数面之缘,不知文灿可还记得?” 谢识之脸色一变,握着纸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他几乎不管不顾地就要叫住盛窈窈,临了,却又被她一个眼神让那些话咽在喉头。一如十三岁那年,一如那么多年的无数个时刻。 陈谊陷入沉思。 盛窈窈继续笑着说:“那时怕被有心人追踪利用,识秋便换了个名字。” 盛窈窈放在桌下的手指用力抠着掌心,竭力忽略谢识之的眼神,用她一贯温柔和暖的声音说,“叫言盛。言取自谢字,盛是我的姓氏。” 谢识之闭上了眼。连呼吸都在颤抖。口腔中隐隐有血腥味,他无意识咬破了自己的舌头。 “言盛!!”李应铄和李文岐同时出声,对视一眼,“谢识秋??” 这下所有人的眼神都聚集在谢识之和陈谊身上。 陈谊只看着盛窈窈。 “我说你们俩怎么如此默契,原来是叔嫂,一家人啊。”廖容楚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陈谊的不解和探究,她一点也不震惊或奇怪;谢识之如今异常的沉默和防备姿势更能解读成心虚,他故意用暧昧不清的话语说,“谢师兄没少受哥哥的嘱托,照顾嫂嫂吧。” 陈谊的目光从盛窈窈脸上移下来。 她知道她在干什么。盛窈窈怕她和谢识之成亲,化她小儿子的寿命和气运。她料定了谢识之不会和陈谊说自己就是言盛,所以要让陈谊刻意误解,主动拒绝谢识之。起码,谢识之和陈谊在暧昧传言中的叔嫂身份做实了,陈景要下手总归是有些顾及。 还真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 “哦。”陈谊笑了,转过头,看着李应铄,越笑越开心,“确实是故人。” “料想昔日是军中有事,还没来得及解开一些误会便匆忙别离,亦不曾留下可联系的信息。倒叫我好折腾。”陈谊乐不可支,几乎说不清话,“若不是盛前辈,这桩案都不知得放多久。” “识秋性子闷,也不曾对外人提起过。若不是我追着问,我与识之昨日也不能知晓此事了。”盛窈窈是在回应廖容楚。 “是我的问题。”陈谊的面色凝重,她说,“年少气盛,说话、做事都欠考虑。他心中带气是正常的。有机会,自然要说清楚。” 说完,陈谊又笑起来了。她趴在桌上,脸埋在臂弯里。这笑声,怎么都不像是乍听到身死的爱人还存世的人该有的。倒像是终于考上进士的七十岁书生会有的。 “等我回来再走吧,廖师弟。”拉着李应铄走之前,陈谊擦着笑出来的眼泪,不忘叮嘱一声廖容楚。 谢识之坐在房间的软榻上,一坐就是一夜,他垂眸,似乎在想些什么。又好像只是单纯的坏掉了,运作不了了。 “儿子。”盛窈窈思虑再三,推门而入。 谢识之看了她一眼,躺在软榻上,用薄被盖住自己的头。 “你听我说。” “陈文灿绝非良人,她是一个有大问题的孩子。” “那你呢?”谢识之把被子拉开,看着她,“你不是一个有大问题的母亲?” “我…” “我出生一满月你就走了。到现在快二十年了,这是你我相见的第一面。”谢识之打断她的话,眉头微皱,几乎要冷笑,“哥哥在你和父亲的膝下长大,从小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他有的东西还不够多吗?” “陈文灿不会选你的,你心知肚明。她能成为一个好家主,但绝对做不了一个好伴侣。你是梁王三公子,她选择你,就代表要放弃李家的一切。”盛窈窈说,“你是言盛时,她就能为了少主之位放弃你。何况是现在。” “她是一个有大问题的孩子,性格孤傲、自视甚高、目中无人。她扶持弱者不是因为侠肝义胆,不是同情,而是发自肺腑地觉得他们是废物是蝼蚁,而她作为一个能者,必须去‘拯救’他们。她从来没有把比她弱的人当人看。” “喜欢看人哭、看人憔悴破碎岌岌可危。她的根底没有对人性的关怀和怜悯,没有创造美的能力,和维护美的自觉。若不是礼乐教化,她迟早会凌虐人以取乐。”盛窈窈说,“识之,你会被她折磨死的。” “一个与陈谊相处不到三日,与我相处不到七天的人,告诉我她是个什么人。您不觉得您的行为不合适吗?”谢识之抬眸,冷淡和平静下,是她看不懂的坚决和自信,他唇角含着笑,“您认为您的儿子是弱者,您不觉得这更加不合适吗?” 盛窈窈看着这张和谢识秋相似,气质却全然不同的脸,不自觉眉头一皱。 谢识之的情绪和内核比她想的要稳定很多,他不是雨打浮萍,他在以柔克刚。 无所谓了。不管是处于真的对谢识之的怜惜,还是单纯对家主地位的执着,盛窈窈都要多谢陈谊的‘高抬贵手’。陈谊是李宣寐的孩子,她若无心,陈景也奈何不了。至于谢识之…难受一会就会没事的,日子都是这么过来的,谁还没点意难平。他总有一天会明白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好。 三日后,元宵节。在盛窈窈的书信到的前后脚时间。谢识秋见到了他弟弟思之如狂之人。 “谢小将军。” 陈谊拱手行礼,一路风尘仆仆,面上带着疲惫,眼眸却发亮。 除了大差不离的定期问候,谢识之几乎不主动联系。谢识秋与这个弟弟实在不熟,更不知道如何和陈谊相处。 不料,陈谊半句不提旧情,直从身边的男子手中取出一些文书与契约,递给他。 “兹事体大。我恐需要与父兄商量。” 陈谊与谢识秋见过。在三年前。不过是以李文岐的名义。南越中间如此大规模的交易不可能不需要打点边境,陈谊是来给谢家送钱的。和漆家的琴身生意只是个开始,陈谊真正看中的是越国整个贵木生意甚至全部,这样的贵重东西,自然需要有人保驾护航。 “三年了,还没想好?”陈谊将斗篷脱掉,拍拍进入头发、领口的沙土,眼眸含笑。 “实不相瞒。”谢识秋拱手,惭愧地说道,“我未曾想过数额和规模会这么大,更没想到越国皇室会参与。” 谢氏一向怕皇帝忌惮。这么大笔钱进帐,实在叫人不得不谨慎。 陈谊不担心。皇帝一直把谢氏当根刺,军饷抠搜,有意为难。若不是盛窈窈受宠半辈子,家底丰厚,谢家军哗变是早晚的事。有了钱,修桥铺路,好吃好喝,边境也会稳定很多。而且,李陈谊名字里有陈。 谢识秋邀请陈谊明日到府中用晚膳,细谈。她说好。 “李少主…”谢识秋只看到契约上的(代)少主印章和签名,不清楚言盛一档子事情对于李家的意义,也不知道怎么谈及这些。 谢识之不能无诏出温都。谢识秋只能咬死自己是言盛。他需要表态。 “谢公子,前尘往事已随风飘摇。正如你我之前说的,你我这个年纪,想的自应是如何多为百姓、国家做些事情。”陈谊笑吟吟,“喜欢,说到底是喜欢人,还是希望让人特别的资源呢。我倾慕尊崇谢公子之大志远见,心疼谢公子所历之艰难险阻,更应爱屋及乌至谢府、边境、南国。不是吗?” 谢识秋看见陈谊身边一高挑中年女子挑了挑眉,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此桩对谢氏和李家都是好事,我自无法无愧说谢公子在我心中与其他人别无二致,更无法说这一分成是对李家而言最优惠的方案。只是与其说敬小将军之英勇,不如更敬全体将士之无畏;与其说是怜小将军之艰辛,不如更怜边境百姓之不易。” 李阳阳面上有笑意。 “少主高义。”谢识秋只觉热血沸腾,眼中有湿意,他端正一拜,“能得少主抬爱,是言盛三生有幸。” 回紫烟客栈后。 “阳姨。”陈谊应门后讶异。 “别装了,等很久了吧。”李阳阳径直进屋,“方才那段话,半段说给我听,半段说给谢识秋听。这对李家来说确实不是最优惠的方案,却没少多少。谢识秋只听你这么说,必然不同你还价。盛窈窈在温都,管账的就是他。其余两位不懂细节。你可是赚大发了。” “是李家赚大发了。”陈谊笑着纠正。 “你既然承认对他有分别心。不怕依旧过不了?” “我终究是人。”陈谊面上的笑容化掉了,她正色,“做不到断情绝爱,却也不能蒙蔽自己和李家。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无所谓,知道什么最要紧才重要。” “论迹不论心。确实到了做少主的标准了。”李阳阳从袖口中取出少主印章,递给她,“恭喜。” 李家少主三年任期里只能开启一次审查,她是在临长案之后被选为少主的,也就是说接下来两年,她都不会再因这个困扰。檀木生意回报丰厚,只要不出意外,陈谊能在比她想的还年轻的时候坐上家主。 “你过的只是谢识秋。”李阳阳淡淡地说,“不要太自得了。” 只是谢识秋,不是言盛。 李阳阳任凭陈谊推波助澜,自动将谢识秋等同于言盛,连着谢识秋将言盛一块消掉。但她知道,问题不在谢识秋,她也该猜到是在于谢识之。陈谊与谢识秋说话时谢公子和谢小将军的称呼转化,太明显了,就像她根本没想瞒她。 35.煽风点火 “嚯。”次日,温都。 廖容楚收到了一张纸条:我永远是你姑奶奶。 落款,长平李氏陈文灿。盖着李家少主的印章。日期是硕大的元宵二字。 藏着眉眼中的笑,廖容楚盖住那句话,单将印章和落款给身侧的李文岐看,低声问:“现在温都到越国边境传信不用一天了?” “气候好,今早的风向顺,鸟好飞。”李文岐知道廖容楚真想让他看的不是这个,仍是老实回答后再说,“还真在元宵前恢复了,好吧,你赢了。” “池同门,李文岐说他要在宴会上表演剑舞。”廖容楚对着不远处的池早大笑说。 “什么?”池早没听清,带着手上的一大堆纸走近。 廖容楚看了他身边的谢识之一眼,坏心眼立马上来了。他盖住姑奶奶三个字,抬臂给池早看,一边挑衅地看着一旁的谢识之,肆无忌惮地说:“我和李文岐之间有个赌,看元宵过完前陈文灿的少主之位能不能恢复,我赢了。” 我永远是你—— 这几个字看的池早好奇得牙痒痒,顾忌着身份,池早又不好问。分不清后面到底有没有字,无论接什么都感觉是在调情。 谢识之淡淡扫了一眼后收回目光。面上倒是水波不兴的模样。只是周身的气压一下冷了许多,。 廖容楚挑了挑眉。笑意更盛。他将那张纸浸入茶盏中,对谢识之抬了抬下巴,用随意到漫不经心的语气说:“我和陈文灿还有个赌约,你听不听?” “不感兴趣。”谢识之转身就要走。 “我说,如果元宵节前她没有解决,我就先解决了她,再解决了你。”廖容楚冲着谢识之的背影大声说,他依旧是那副无法无天肆无忌惮的模样,一点也不考虑这话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又会导致传成多么难堪的闲话,“你二嫂嫂是真疼你啊。” “你到底想干什么。”谢识之转身。他清隽的眉头蹙起,明显不信。 廖容楚懒懒起身,朝着他走了几步,用其余人听不到的声音说:“三年前,陈文灿就和谢识秋见过了。这几个月,她有没有说你像谁?让她想起了谁?到底谁先谁后,你搞得清吗?” “疯子。”谢识之冷冷吐出这几个字。 “我确实想给她找事,但我句句属实,可没有隐瞒的。” 廖容楚笑意更甚,他的恶意坦荡得令人震惊。陈文灿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就过去了,他要他们痴缠、如刺一般把自己扎入对方的生命中,这样,陈文灿在放弃时才能体会到剜心割肉一般的疼。他看得出,谢识之不是个软弱无能之人,只是困在身上的道德枷锁太重因此寸步难行,只要推一把…陈文灿和他是一类人,她早晚会像他一样亲手杀了自己的爱人。 廖容楚早就疯了,在他勾着潘塞斯去偷听、举报时,在他同意让露尔独自回去归还国防图时,在他后悔了却发现陈文灿杀人分尸时…他是个恨毒了陈文灿的疯子,他要陈文灿陪他一起下地狱。 廖容楚确实击中了命门,他点的火在谢识之看到谢识秋寄来的信时燃成熊熊大火。 陈谊给谢氏带来了如此可观的收益,盛窈窈只觉得心花怒放,仅存下的那么一点对谢识之的怜惜显得如此空白虚弱,只让他觉得虚伪可怖。谢氏终于在谢识之的溃烂中开了花。 “爱屋及乌至谢府……”谢识之看着这几个字,只觉得有白光直直从他的眼睛刺入了他的大脑,将他身体的整个角落都冻僵。 原来如此。她喜欢的是哥哥。难怪送琴那日,亲的是他根本不存在的痣。 谢识之彻夜未眠。 还不够,廖容楚还要让谢识之再痛苦一些,最好是恨她。 这半月来,陈谊并非完全游手好闲。温都鱼龙混杂,势力交错,她在放饵,将那些不忠诚的、有异心的、不干净的鱼儿全都钓出来做鱼生。纸条是打捞工作开始的号角。以各种各样的名义,不怪的鱼儿一家一家地下狱。 “我不是说了吗,饶文佳不能进去。你就按照陈文灿说的做是了,这是干嘛啊。”李文岐恼怒地质问廖容楚。 “凭什么?”廖容楚倚坐在窗檐,看着李文岐,“她只是要做那个在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时救人于水火的人,没人会真受大刑。饶来在大牢里最多不好受七天,为什么不能进。” “我怎么知道。” 陈谊相当严格地区分各种事。李文岐主要监管她在药庐的决策,对商事不熟。 “一个饶来而已。”廖容楚话语中的不屑一点也不藏,他从袖中拿出沾着血迹的信封,递给李文岐,“这是饶来在牢里写的陈情表,你连着报告一块给过去。我倒是看看,饶来到底有多重要。” “你真是病得不轻。”李文岐不想纠缠,他夺过那信封,甩甩袖子离开了。 “中南边境到这,不眠不休,两日可到。李文岐的报告送到那要一天半左右。三日后上午,阑瑶居,你来不来?”廖容楚将身后的窗子推开,却并不往那看一眼,只是自言自语般说。 意料之中,没有回应,只有离去的脚步声, 陈谊肯定会来的。倒不是饶来真的多重要,而是廖容楚忤逆了她的决定。廖容楚的劣根性和地位决定了,陈谊但凡表现出一点点的退让和容忍,他就会以土崩瓦解之势将她吃干抹净。 她的惩罚来得很快,廖容楚安插在几位大人后院的暗线出事了,连带着的还有铺子。廖容楚不得不承认,他小瞧了她,亦或者是小瞧了李家少主。幸好,只有两天,他撑得住。 事态一如廖容楚料想一般发生。陈谊在立威,因此不介意在大庭广众下对他出手。她以前就不在意别人对她的风言风语,如今更不在意。 “我警告过你,不要搞这种把戏。” 陈谊对着左脸来的一拳让廖容楚步子有些乱,她就机将他狠狠推倒在柱子上,手指着他的脸一字一句地说。 廖容楚比她高个头,如今顺从地将手举起,看着她的眸光微敛,唇角带着丝丝艳丽的血迹。一副悉听尊便无能反抗的模样。被逼着收起尾巴和爪子的狼也不像狗。 陈谊一路风尘仆仆,至今没合过眼。如今眼下青色明显,唇色暗淡,衣摆和鞋上还带着泥点。即使如此,也好像布衣素钗、不掩天香国色,甚至比以往更添芳华。 真就如她所说,权势是最好的养颜丹。 “饶来就这么重要?”廖容楚说这话时稍稍向她侧了侧。 这么近的距离,再平淡的语气都能被听出三分桃色。 “这不是你该问的。”陈谊往后退了一步,她从袖口中掏出被迭成手心大的纸,扔在一旁被带过来的椅子上,“四个时辰、天黑前,送人回家。” 说完后陈谊便走了。她太困了,需要睡觉。 四周众人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模样,努力捡起之前在讨论的话题实际坐不了多久都想跑了。迫切想要和其他人交换得来的信息。 廖容楚展开椅子上的纸,脸色变了变。据说南国立国君会征求李家家主的同意,据说是因为李家权力太大、为了避免家主贪得天下的念头才必须无后无私爱。他居然觉得这不完全是无稽之谈了。 36.烟花和勾引(微h) 等陈谊睡醒时,窗外天色昏黄,屋内又冷又寂寥。连着赶来两天的路,这一觉睡得她四肢泛酸,还很渴,但头脑清明了许多。 打开房门,陈谊和谢识之四目相对。依然是日落,天色沉沉,只有一线暗黄还在远山后显现。谢识之坐在地上,仰起头看着她,眸中各色情绪如沸腾的水,见之叫人惊心。陈谊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他的眉头微动,什么都没说,眼眶却又泛红。 楚楚可怜,陈谊最喜欢的样子。 “谢识之…”陈谊上前,弯腰,对他伸出手。 谢识之看了看那双带着薄茧的手,抬眸看着她的眼眶更红。不知在僵持什么,他始终没动。 终于,在视线完全模糊到眼眶逐渐蓄不住泪水时,谢识之猛地起身,将陈谊死死地抱在怀中,头埋在她的颈窝。 “你这么能这么对我。李陈谊。” 陈谊只觉得颈窝一片湿意。她微抬起头,让呼吸更通畅。对方却越来越收紧,好像要把她挤扁。接着,肩窝一痛。 “痛痛痛。” 这不是爱抚,不是亲吻。这是带着恨的啃咬。陈谊最受不了痛,她将谢识之往外推,对方纹丝不动,甚至将她抱得更紧,咬得更凶。好像有血流出来了,谢识之松了口,迟疑地舔舐。勾得陈谊身体一震。 “带你去看个东西。”深呼吸后,陈谊拍拍他的后背。 陈谊带谢识之上了山顶的天台。万家灯火尽在眼前。她将灯笼放落,单手掀开一块灰绿色的旧布,露出的齐人高的架子上架着一面铜锣,下面是木槌。 咚—咚——咚—,咚——咚——咚— 最后一下响起后,嘭的一声,西边炸起一朵硕大的烟花,将二人的身影点亮。 好像是在空中撒了一把五彩缤纷的金银琉璃片,绚丽的光点俯冲如云,在至高处炸裂,隐入烟尘。每一朵都带着令人头晕目眩的恣意。 饶是在宫宴上,谢识之也没有见过升得那么高、颜色那么艳的烟花。烟火的光照在谢识之的脸上,他的眸子比焰火还明。 陈谊没有看烟花,只是看着他,眉眼柔和,唇角带笑。 视线总不自觉落在谢识之柔软的唇上,直到焰火尽了,周围一片漆黑。陈谊才回过神来,不自在地看着脚边的灯笼。为什么她老是想亲谢识之啊。 “每年元宵,长平的焰火会燃三次,每次一刻钟。铺天盖地,四面八方,热闹得不得了。去年尤其如此。”谢识之从陈谊的手中接过灯笼,二人并肩往回走,陈谊缓缓开口说,“本来是要和言盛一起看的。” 隐约有惊呼声从小山脚下传来。不远处还听人直呼过瘾。 “哥哥会喜欢的。”谢识之的语气又有些硬。 “双月楼,你我相见的第一眼,我就认出你了。言盛。”疑惑地皱皱眉,陈谊说。 陈谊一向视力不佳,如今更有些不敢看他的脸色。二人机械般直往前走。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只听得谢识之轻笑一声。 “所以,这是在销账?李少主。” “将自己所承诺的话语一一应验,便可一笔勾销,走向你前程似锦的康庄大道。好无愧疚,毫无留恋。总之你也不欠我什么,我也没损失什么。你是这么想的吗?” “…”陈谊总是被谢识之问得哑口无言,“是。” “你没有心吗?李陈谊。”昏黄的灯笼摇晃得严重,明明没有风。 “谢识之。你听我说。”陈谊停下脚步,握住他近乎有些颤抖的手。 谢识之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却冷得要冻僵了。陈谊那温凉的手好像加重了这种冰火两重天的难受。 “你不是喜欢我,你只是想成为我。你喜欢的不是我,只是能让我成为我的一切资源。这一点你早晚能想明白的。”陈谊抬眸看着他,微微蹙着眉,带着令人心悸的怜悯和冷静,“我们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的,只会相看两厌。” “你喜欢我吗?” “什么?” “你喜欢我吗?” 暗淡的烛光下,谢识之看着陈谊垂下眼眸,握住他的手逐渐蜷缩。 在张口的那一刹那,陈谊的嘴被堵住了。灯笼落地,谢识之反握住她的手,带着她不断往后走,直到抵到一面墙。四周静悄悄,只有二人唇齿辗转的声音。陈谊被移送到墙面,背撞上冰凉的瓦块的那一刻闷哼一声。谢识之的动作更加疯狂。 靠。 当谢识之的动作变得轻柔,慢慢吻过她的耳畔和脖颈时,陈谊明显感觉到自己动情了。她的腰和腿在泛软,在逐渐支撑不住时,谢识之一手扶住她的腰,一手向下滑,要把她抱起来。 “别别。”陈谊伸出手,捂住他的嘴,呼吸急促,闷闷地说,“我们好好谈谈。” “你倒是终于想和我谈了。”谢识之抓住她的手腕,看着她,似乎笑了。 他的舌头亲吻、舔舐过她的手心。似有若无,更加要命。陈谊要将手收回,却被死死拽住,动弹不得。那双每次对视都让她心神恍惚的眼眸紧紧地盯着她,爱恨嗔痴,四毒俱全。即便如此,也像是她第一次见到他时,流淌着令人绝望的澄澈。 陈谊眯了眯眼。 这个眼神谢识之很熟,陈谊被勾起兴趣了。 真好笑。谢识之松了手,向后退三步,与她拉开距离。 “多不容易啊,能劳驾李少主和我谈。” 陈谊抿抿唇,将凌乱的衣领理正。倒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颈窝处伤口的血黏在了布料上,一拉,陈谊痛得直抽气,腰一弯,更深地露出雪白肩颈和锁骨。谢识之眸光一沉。 “所以,确实是你做的?” 陈谊倚靠在墙面,微微仰起头。她的唇有些肿胀,有股子近乎艳丽的颓靡和色情… 即使没有饶来,陈谊也不能再留在那么远的地方了。温都连着长平,陈谊明里暗里的产业都受到了阻碍。长平药庐的反对派来势汹汹,一副狐假虎威的三流狗腿子得瑟样;幸州贺家和裴家态度突然含糊;合作的商家突然和金露馆断了交易… 这一桩桩一件件,单看是小事。可一旦轻慢,烧在一起了,还真挺棘手。 “哈。”陈谊没有等谢识之回复,她笑了笑,垂眸,“做得挺漂亮的。比草稿上的计划还要完备、精微。” 温都城内能打得她如此措手不及的没几个。这种完全是怒中夹杂着气的打法也很微妙。 “我没要你夸我。” 陈谊冷静淡然得像是在看小孩恶作剧的表现让谢识之一口气提不上来。 她一愣,眸中又有星星点点的笑意。这样的眼神总能让人产生自己被爱着的错觉。谢识之呼吸一滞。 “我饿得有点胃痛,走吧。”陈谊提起灯笼往下走。 陈谊有两天没吃好了。 双月楼单间— 到了光明温暖处,脱了斗篷,谢识之才发现陈谊肩颈处有巴掌大的一片红,隐隐有血腥味。 “怎么还在流血?”谢识之皱了皱眉头。 陈谊将口中的桃花糕吞下,喝口茶,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随后手撑着下巴,笑着看他:“对啊,怎么还在流血,不然…你给我舔舔?” “你简直疯了。”谢识之喉头一动,脸蹭的红了。 不经逗,做倒是比谁都凶。陈谊敛眸,没有说话,只是继续吃着。谢识之喝了口茶,看向别处,不让自己的失望表现得太明显。 “你不生气吗?”见陈谊吃得差不多了,谢识之递上手帕,问。 “原来你是要气我啊。”陈谊接过手帕,点唇。面色平静。 将手帕放在桌面,随后,推开矮桌—二人间只剩一米的距离。谢识之一动不动,只是看着她。陈谊坐起身,一步步向他爬去。 “谢识之…”陈谊在离他一臂的距离停住,倾身凑近他的侧脸和唇角,看着他的眸子盛满笑意,“你好厉害啊。” 谢识之喉头动了动,没有说话,眸中的欲火也无需言说。 陈谊轻笑,双手搂住他的脖子,缓缓贴上他的下唇,甚至…舔了舔。 谢识之有一瞬挣扎,他不轻不重地推了一下,便再没反抗。陈谊的笨拙恰到好处,暧昧的声音在室内响起,谢识之放在腿上的手握紧,耳朵血红。由她玩。 陈谊的若即若离简直叫人心痒痒,谢识之倾身,想加重时,陈谊却移开了。她转向他的耳侧的脖颈处,谢识之不自觉仰起头,呼吸急促得不行,已经神魂颠倒。 “什么时候开始的?”陈谊朝他的耳朵吹气。 和陈谊对峙、拉开她,都成为比登天还难的事情。他的理智在她一下轻一下重的撩拨中消失。在二人贴得更近,陈谊的手顺着他的脊梁向下滑时,酥麻的快感烧得他都要忘了呼吸。 “嗯?”陈谊继续点火,“什么时候开始的?” “第一次…你说你不想负责…” 陈谊的动作停了,她身子向后倾,跪立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神情已经痴缠得不行的谢识之。眯了眯眼。 “这么说,是我错了?” 陈谊的语气中没什么情绪。却让人感觉不安。谢识之有一瞬间慌乱,他凑近,却被躲开了。谢识之顾不得自己的表现有多下贱卑微了,他抓着陈谊的手腕,几乎是恳切地看着她,说:“是我错了。我只是想让你来找我,我只是想让你多看我一眼。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我太喜欢你了。” 直到陈谊笑了一声,谢识之的心慌才得到缓解。 陈谊的食指顺着他的脖子向下滑,抵在锁骨正中,衣领最低处,看了他一眼后,倾身上去轻吻他的喉结,手指游离到他的衣带处。 “给我下春药,还要我负责。你讲不讲理啊。” 一扯,谢识之的衣服散乱了。在短暂的刺激后,谢识之的神志清明了三分。 “你。” 这种清明没持续到陈谊的手摸上他的腰。他感觉自己在被拖向一个深渊,可他如此确信自己不会后悔。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你真好看。看见你我就魂颠梦倒。”陈谊右手捧着他的脸,笑着看他,恍惚一个摄人心魄的妖精,又好像泥泞污垢中的神,“哪里需要药呢。” 谢识之深吸一口气,已然是到了忍耐的边界。 “侧室是浴室,进去做。”陈谊捂住他凑近的嘴。 第二日醒来时陈谊不在身边,谢识之恍惚还觉得是一场梦。可身上的吻痕,室内暧昧的气味都告诉他是真的。怔了片刻,他用被子盖着脸,低笑。 陈谊本就赶了两天路,这下折腾是够呛。肩窝上的伤口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又在流血,谭京那微黄色的药粉一倒上去,她眼泪都出来了。 “你的肝脏受损好严重哦。”谭京递帕子给她,“谭真的那些药灌下去怎么会一点反应都没有呢。虽说也没有恶化了。” “那就不吃了。”陈谊说,“戚文礼的眼睛怎么样了?” 当初戚文礼掩护陈谊进圣陵,陈谊答应他会让最好的大夫看他祖上遗传的眼疾。 “有进展。三十岁之前肯定不会瞎。” 陈谊点点头,说了句辛苦了。 37.不重要的小细节 今日的阑瑶居人到的算齐。 “最近会开始重修教材。不出意外,能请到幸州贺品乐贺老先生、贺家家主贺玄和长平裴家家主裴秀林及夫人张涵主编。分别负责吹奏、拨弹、打击、拉弦乐器。几日后的宴会,会顺便查看有无有意向的青年才俊想做助手,书成之后,名字都会登在附页。” “助手名字也会登在附页?这种功业可都是会流传下去的。”有人当即兴奋起来。 “贺品乐老先生???!!!这是怎么请到的。真的吗?”池早眼睛都直了。 “真的。老先生腿脚不便,所以助手得长留幸州。所有助手,药庐会补贴住宿费,每月酬金按太常寺少卿俸禄发放,奖金另算。” “我的天。”是心动的声音。 “裴秀林先生…”池早困惑地说,“裴大人不是在做司马吗?” “如果不出意外。裴先生可能会告老还乡。”陈谊说,“裴先生的助手得呆在长平。药庐能住,所以不会补贴住宿费。” 池早震惊:“裴先生没到告老还乡的年纪呢。” “这不能聊。” “哦哦哦。”池早偷看了一眼陈谊,安静了。 “助手入选需要能到达药庐结业标准的才能,不是药庐弟子也可以。几日后的宴会入选标准也是这个。明天会给已经结业的同门发放邀请函,城西会开放审核。既然大家都是同门,就稍微透一下题。”陈谊将几页纸发下去,供众人传阅。 赤裸裸的阳谋。 这么盛大的活动,名义上是庐主向松宇牵头,实际的负责人是李陈谊。连俸禄都是李家发。如果阑瑶居能有三成以上的人达到结业标准,就能即刻开始少庐主选举。陈谊这一活动展现的人脉就决定了,没人能争锋。 难怪敢改制这么凶。 陈谊一边将没有结业的人名贴在阑瑶居的告示栏上,一边给每个通过审核的人发放刻着名字的紫檀戒指。戒指是琴的边角料,上了八宝漆,在太阳下熠熠生辉。很能满足人的虚荣心。 这个东西,没用而且就这么好看,但如果大家都有而你没有,就很微妙。尤其是进了阑瑶居的。高门贵女自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廖容楚想要的人都拿到了。 没完,这一切都还没完。天音风乐没完,陈谊和谢识之没完。这看似平静的生活里满是危机。陈谊没有追责,也对谢识之没有任何要求或警告。谢识之…也没有停。 38.受贿 陈谊整天都因谢识之带来的麻烦忙得团团转。其实拥有李家少主的权力后,解决这些问题并不难,只是事务繁多。李应铄还在边境和谢氏商量细节,便请了上任少主李苏溯出山。 “饶来贪污受贿?” “对。你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账目都有问题。”李苏溯将账本送到她面前,“这里还有一些东西可以佐证。收价太高了,所以人才不愿意继续和我们做生意了…还把金露馆名声搞臭了。” “…”陈谊越翻脸越黑,“稍后我去找他。” “…”李苏溯看着她,终于说出一句,“阴沟翻船。” 傍晚。金露馆走水。 及时发现,控制得当,烧着的只有李苏溯的书房。陈谊抱着怀里灰头土脸的李苏溯,看着黑乎乎的墙壁,眸色暗沉。据说在着火前不久进去的只有饶来。同时,饶来失踪了。 廖容楚第一时间赶来嘲笑。 “饶来真不像能做出这些的人。”陈谊这话一出,李苏溯带头的一些商家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数落起他来。从业务到私德,什么破烂问题都翻出来了。 “……”陈谊无可辩驳,只能说,“先找到他再说。” 晚上,状似无意,谢识之在上报最后的宴会方案时说了一句:“关于饶师弟的事情都传开了,总觉得他不能做出这些事,怕是有什么隐情。” “……”停笔,陈谊盯着谢识之看了很久,只是嗯了一声。 “别揪着他不放了。”谢识之离开前,陈谊说。 “药庐这么多事你没说什么。他自己糊涂做错事,你倒是来和我兴师问罪了?”谢识之缓缓转身,“之后他饶来喝口水呛到了是不是也是我不该给他倒水啊?” “我不是那意…” “不想听。”谢识之直接打断。 “饶来找到了。”李文岐匆匆跑进来,“现在让苏苏姐去审吗?” “…”陈谊抬眸看了一眼谢识之,他当即迈腿离开了房间,她说,“不。” 陈谊借了廖容楚的人去审。 “说那些生意确实都是他去谈,文书也是他签的。但好像不是很搞清状况。说李苏溯的房间不是他烧的,他那个点没去过金露馆,但人证挺多。说他不是在逃跑,是有人叫他去这个地方,所谓盘缠和赃物也都是本来就在找到他的客栈的,但掌柜和伙计说是看着他背着包袱进来的。” “于林有个活上报官府时被卡了一个月。昨晚通了。”听完汇报后,陈谊看着廖容楚。 “这个牵涉的太广了,一一盘查也难得找到一个真正的凶手。饶来已经没有清白可言了。”廖容楚耸肩,“报官还是私了?” “私了吧。” 被骂了…明里暗里说她识人不清还一意孤行,执意包庇小白脸会伤大家心。 “朋友们朋友们,你们真的不觉得饶来长得很眼熟?”陈谊说。 “什么意思?”李文岐问。 廖容楚轻笑一声。 “当初在双月楼,饶母和婧衡皇后关系很好,饶母会参与每次宴会。那段时间,李宣夙就经常去双月楼。” “什么??啊??我有亲兄弟??饶文佳是我弟弟!!??还是哥哥??!!”李文岐目瞪口呆,对着天大喊,“弟弟??哥哥??弟弟??哥哥!!你糊涂啊哥哥!?弟弟?!” “我没这么说。” “…”陈谊淡淡看了池早一眼,“池大人和大家关系也挺好的。” “啊?什么??”池早目瞪口呆,也学着李文岐对天大喊,“饶来是我弟弟??哥哥??” “我也没这么说。”陈谊喝了口茶,“算了,别在意。我瞎说的。现在来说正事吧。” 陈谊对饶来在乎又没那么在意的态度一下有了可靠的解释。明知她可能是在故弄玄虚给饶来抬身价,这股子冲着饶来的劲还是松了些。饶家本身就有问题,饶德春趁陈谊失权那会做的小动作不少,大势已去,无力回天。 次日,饶德春在狱中自尽。将饶家和饶来的一切过错揽在自尽身上。 阑瑶居。 “是自尽还是灭口?”陈织云问了一句。 没有人说话,大家只是互相打量着。 双月楼。 “还要继续查吗?”陈谊看着商会众人。 口风一转,所有过错尽数落到了饶德春身上。唯有饶来纵火一事还不放。 李苏溯接替饶德春的位置成为了商会副会长。 三日后,陈谊终于找到时间顺道去见了饶来。衙门的牢狱实在太远了。 “是你做的吗?” “是。”饶来的眼神没有了光彩,满是近乎麻木的悲戚。他披麻戴孝,脸比身上的孝衣还白。 “…”思忖片刻,陈谊说,“饶副会长已死。你还有什么把柄被拿到了?” 饶来的眼睛逐渐蓄满泪水,一滴一滴往下落。 “是我不好,我早点认罪,母亲就不会想不开。只能怪我,被人下了套。是我做的,但我真的不知道是这样的。我也没收钱。我蠢,我真蠢。师姐也别查了,根本没有人,只有大家。大家是不会错的,也不会承担责任。我的风评已经这样了,别让我影响你和李家声誉了。” “这几个月多谢师姐照拂。恍然一梦,却胜过二十余年。”木栏杆那边,饶来跪下,对陈谊一拜,“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这场牢狱之灾,未尝不可成为一次修行。师姐放下吧。” 确实是饶来做的交易,确实是露尔拿的国防图。确实只能怪自己天真愚蠢。 陈谊还是作壁上观。 39.不清醒 众人面前,谢识之和陈谊有几天没有说话了。方案定下来之后,宴会的主管变成了池早和李文岐。李家和药庐的一些骚乱大家有目共睹,只当是谢识之为了争少庐主的位置,与陈谊闹掰了。 人后,入夜。芙蓉帐暖度春宵。 陈谊一点都不在意谢识之在李家和药庐做的事。许是当真对自己的实力有自信,谢识之的手段越高明缜密,麻烦越复杂难解,陈谊越兴奋,看着他的眸光是带着疯狂的痴迷和欣赏。她把他宠坏了。简直要命。 谢识之在陈谊一声声夸赞和炽热的亲吻中达到极乐。可潮退后,总是听不到的那句喜欢如鲠在喉,日益让他心中的空虚膨胀。这种不安和落寞带来的总是变本加厉的破坏欲。他的剑尖指不向陈谊,就只能指向外人。 很快,谢识之也发现了问题。 “你身上的吻痕。一点不会消退。”他眉头皱了皱,直起身子看她,“是风乐?你的内脏受损了?我会天…” 陈谊倾身,用自己的嘴堵住他的嘴。 谢识之会天音的事情不能暴露。 “我喜欢你。”陈谊捧着他的脸,眸光中的笑意几乎让谢识之目眩神迷。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的下一句话就好像一盆冰水泼在谢识之的心头。 “下次别问了。也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起。” “你。”谢识之的心被提到云端又坠入深渊,他看着她,面上逐渐消逝的爱意和笑意被迷茫包围,那俊秀的眉眼又要拢起,逐渐悲哀凄怆。她又在他们之间划出一道分割线。谢识之总不可能拥有完整的陈谊。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陈谊每说一句就亲他一口。不安分的手又在作乱。 “还想听吗?” “想。”谢识之仰头看着她,喉头动了动。痛苦的无望,痛苦的爱欲,在他身上催出了最艳丽颓靡的花朵。 “想听多少都行。”陈谊笑着把他推倒在了床上。 谢识之失神地看着床顶的鸳鸯装饰,想起的是盛窈窈和他说的,迟早会凌虐人以取乐…你会被她折磨死的。 那也算三生有幸了。 谢识之翻身,将身上的陈谊压在身下。 陈谊进了一趟宫。 “我听你的,你就会和他成亲吗?”陈景问。 陈谊是来给谢识之请一道旨的。她要陈景放谢识之出温都,“奉旨”游历大江南北填词作曲。 “不会。”陈谊说得毫不犹豫,她从袖中拿出一册子,双臂伸直过耳,恭敬捧给陈景,“但李家每年给陛下的供奉能多一成。不是给国库,是给陛下。” 陈景总是和陈谊说在他面前不用这么在意礼数、做小伏低,她总是置若罔闻。 叹口气,陈景接过册子。一目十行。 陈谊低眉敛目,一副顺从老实的模样。然而和廖容楚一样,即使卑躬屈膝,也不像狗腿子。 “你、这可是为了私情,割让了李家的利益。”陈景的脸色有些古怪。 他动心了。他如今还不满五十,正值壮年,还是可以大展身手的时刻。有了这笔钱,他能更好的监视和暗地收买朝臣,而不是处处受制。谢氏被折腾了这么久,已经没有了威胁,他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达成这场交易,除了没能如愿让谢识之用自己的命数渡化给陈谊外,都是好处。 “这一成的收入本就是我所为。没那么严重。”陈谊说,“不过是从头再来。” 不过是五年的筹划全都不作数。她只是不要成功的奖励,不是输了,东山再起再创辉煌没有那么难。 “你还能活几个五年?三十之前,你还能坐上家主的位置?” 陈谊沉默许久。 “我自可以用我会立刻不做少主,和谢识之成婚,一边游历大江南北一边做生意,在功成时和谢识之和离、回李家,来搪塞欺骗陛下。但事实上我不会这么做,我无法接受我的命数被虚无缥缈的东西影响,恩惠也好,怨怼也好。我不信,也不甘。我不会和谢识之成亲。”陈谊跪下,大拜,“我知道,在陛下面前,我其实没什么能和您讨价还价。” “我赌的,只是在二十年前,您看到李宣寐时,有没有过一刻像我这样不清醒、不要命。”陈谊抬眸看着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陈谊撒谎了。她可信了。知道廖容楚会影响她财运的那段时间躲着一点都不敢出来。 皇帝轻笑一声。 庄榕是情种,陈景是情种,情种生、教下来的还是情种。 出了宫,陈谊立马就开始写告罪书。一边写一边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亏得金辉纸和李家特制的墨都防水。没来得及擦掉的泪水就一滴滴落在纸张上,像是晚风中从野蔷薇花尖落下的水珠,轻轻颤动。 颤颤巍巍把信传出去后,陈谊又趴在床上哭了一会。慢慢睡着了。 饶来越狱了。 当廖容楚再次第一时间赶来嘲笑时。陈谊正靠在软榻上用湿毛巾敷眼睛。 一副哭过的模样。 廖容楚愣了一瞬,语气前所未有的好,轻声问了一句:“怎么了。” “梦见我成药庐倒数了。”见是他,陈谊重新躺着,敷眼睛。 “就这点事???” 陈谊取走毛巾,用哀怨的眼神看着他。 “行了行了。怎么着都有我给你垫底,你不会成倒数的。”廖容楚结结巴巴地说。 “你别这样,我害怕。”陈谊面色扭曲,实在消受不起,将毛巾丢进水盆里,看着他,“有什么事直接说。” “饶家把饶德春的名字从族谱里划掉了。不肯给她收尸。饶来越狱了。” “他哪来这么大本事。” “他打昏了池早。换了衣服,混出去了。” “……”陈谊把毛巾从盆里捞出来,盖在眼睛上,躺下,“随便吧。” 40.杀人 火,冲天的火,将饶家的祠堂烧得干干净净。隐约有人形东西在地上蠕动,在木材焚烧的声音中绝望地嘶吼。下软骨散,让他们清楚地感受烈火焚身的痛苦却无能为力。这是饶来给饶家人安排的死法。 这把火在饶来的心里烧得更盛。 从始至终,即使失望到无以复加,从未放弃过饶来的也只有饶德春一个人。小时候他经常被打,因为不够聪明,不够努力,会一边流泪一边给他涂药的也只有饶德春一个人。饶德春为了饶家,为了饶来,做了那么多,饶家却欺她如此。他终于不用再因为怕饶德春生气而对饶家人卑躬屈膝忍辱负重了。 饶来用手背擦去落到下巴上的眼泪。抱着装着饶德春骨灰的罐子转身离去。 这把火烧了一天一夜,在彻底被扑灭前,饶来劫持了池早。 阑瑶居里,饶来坐在陈谊一直坐的主位上,搂着池早的手上是一把冒着寒光的匕首。他们面前,陶罐里,是饶德春的骨灰。五米外的地方,池迟和谢识之好言好声地劝着,他不为所动,只是一直让更多的人来。 廖容楚在一旁嗑瓜子的声音显得如此突兀。 “真不来点?” “我还得跟池大人混呢。别客气。”陈谊摆手。 “这样。”廖容楚开始转为剥瓜子,他剥一粒给自己,剥一粒给陈谊。 “你再这样我可要造谣你喜欢我了。” 廖容楚面容扭曲,漂亮的五官皱成一团:“给我吐出来。” 屋子里在他五米外人挤人得水泄不通时,饶来满意了。 “怕吗?悔吗?愧吗?”饶来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池早,冷笑一声,“今日我就让大家看看你的真面目,听听你做的那些恶心事。” “和双月楼有关的那笔生意是池早哄骗你做的。池早设计让你从牢里出来是想要借刀杀人,而不是怜惜饶德春或者你。因为你表姐挟子成为他的妻子的意图失败后扬言要他身败名裂。”谢识之扬声,“还有其他的吗?” “你!?”饶来夹着池早的胳膊收紧,他的脖子上已经渗出血液。 “早知道了。大家都知道。李陈谊,廖容楚,陈织云,穆生辉,易清…你在阑瑶居见最多的人,全都知道。” “你们?!”饶来的眸中满是不可置信。 “不仅如此,害得你落入这般田地的罪魁祸首,其实是我。因为我嫉妒你。”谢识之说,“你表姐和池早的荒唐事是我促成的,挟子威胁是我的主意,借刀杀人也是我出的计谋。那些你上当受骗的生意,全都是我在背后推波助澜。我还收买了李苏溯,让她咬死你。” “所以,放了池早,劫持我吧。”谢识之说。 陈谊皱了皱眉头。李文岐哪里去了。 “识之…”池早看着谢识之眼泪汪汪,满是感动。 饶来听出来不对劲了,可他实在是没什么可以失去了,眸光一转后,笑着同意了:“好啊。” “识之…”池迟象征性劝阻了一声,却没有什么动作。 谢识之慢慢走近。饶来只有一把刀,在刀锋从池早转向谢识之时,肯定会有空档,抓住机会就能控制住他。两个对一个,饶来的输面很大。 大家都是这么想的,没想到在谢识之有所动作之时,一个黑影出来了。饶来一惊,死死地抓住池早往后退,由着谢识之和黑衣人搏斗。一股杀气萦绕在池早身侧,饶来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他虽然不知道黑衣人从哪里来,但他知道他现在可以先杀了池早再找机会杀了谢识之。为他和饶德春陪葬。 在刀尖对准池早的脖子前,他狠狠踩了一脚饶来的脖子,肘击他的腹部,趁机和他拉开距离。 谢识之和黑衣人打得凶,阑瑶居里没几个习武的,一时间也没人敢上前添乱。 眼见着池早被逼到桌边,抵抗着饶来握着刀的那把手开始颤抖,一点点往后压,背脊快贴到桌面时。陈谊将周围几人头上的簪子全都拔了下来,一支支往那边甩。 这是两年前谢识之教她的招。她视力不好,看不太清,不一定打得准,所以要多试几次。 不曾想,有一支正正好命中饶来的脖子。温热的血喷出来,溅了池早一身。他的手泄了力,半米的距离,刀尖直直落向池早的胸膛。池早大叫起来。只是撞了一下,刀子没有戳破衣服。 我去我去我去我去。陈谊人傻了。她手上不能沾人命啊。跌跌撞撞,她快步走到饶来身边,他倒在墙角,用力捂住脖颈,不断有热血从他的指缝流淌。他的胸膛上满是血,地上也是。饶来的脸色很差很差,瞬息之间就能死。 我靠。陈谊向后一步,池早还在旁边鬼叫。有不同的脚步声在靠近。 我杀人了。 不。 陈谊快步上前,扇了池早一巴掌,拔出他头上的簪子抵住他的喉咙,让那把刀牢牢攥在他手心。她拉着他,甩到饶来面前。 “杀了他,不然我杀了你。”簪尖牢牢抵在池早白嫩的脖子上。 “啊?”池早的手在颤抖,几乎握不住刀。 陈谊没有说话,只是抵在他脖子上的簪子更往里,压迫他的气管。 “啊——”池早哆嗦着,匕首靠近饶来的脖颈。 他看起来也只有一口气了。 “快点。”陈谊的簪子扎破了他的皮。 “啊啊啊!!!!” “我不怪你,师姐。” 池早的叫喊几乎盖住了饶来的低语。饶来那双鲜血淋漓的手死死握住池早的手,插进了自己的脖颈。血肉模糊。他看陈谊的最后一眼,犹带着依恋。 饶来手松的那一刻。池早大叫着扔了那把刀,不断地往后退。池迟抱住了他。 我不怪你,师姐。我不怪你,文岐。三年前没落下的眼泪模糊了陈谊的脸。 几乎是在饶来死的那刻,黑衣人收手了。他最后一猛击,趁谢识之躲闪时跳窗逃跑。谢识之没有理由去追。 “同门相残是大忌。饶文佳起杀心在先,错过方在他。我和池文早的责罚由长平本部决定。明天前,所有人交份报告上来。”在谢识之走到自己身边前,陈谊站起来,扔掉手上的簪子,环视众人,视线最后落在池迟身上,“知道怎么写吧。” 他点头。 饶家满门遭祸。陈谊接替饶家对双月楼的管理权。 陈谊消失了一天一夜。也不算消失。只是没有出现在众人面前。她在廖容楚宅子的荷花池里浮着。难得的春日啊,温和的阳光撒在她身上,却让她觉得心慌。动了动,陈谊把头藏在桥面的阴影下。 池塘边,廖容楚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着陈谊。看了一时辰。 “露尔没死,是吧。”嗑到溃疡了,廖容楚才停,他拍拍手,看着陈谊。 “她在哪?”廖容楚站起身,影子落在陈谊的胸腹部。 陈谊翻了个身,往水底俯冲。 再次从水面浮起,廖容楚的声音传来。 “你在边境多呆的一个月,不是在和谢识秋谈生意,而是在照顾露尔,是吗?” “她在哪?” 廖容楚没有真看到陈谊杀人。他只是看到了陈谊把一息尚存的露尔拖到马车上,随后便是抛下来的四分五裂的尸体和衣服。脸上有砸痕,血肉模糊,分辨不出人。 陈谊把他会来确认尸体情况也算到了,是吗? “我不用亲手杀她。等死就行了。”陈谊看着廖容楚的眼睛,面无表情。似乎在嘲笑,在疑惑,在厌烦。昨日,他听到了她慌乱中脱口而出的她手上不能沾人命。 “是啊,一直都是这样。什么都是这样。你只要作壁上观,看人一点点发疯,沉沦。罪孽都在别人身上。”廖容楚冷笑一声,“你要做的只是在灯会给我挑一盏露尔最喜欢的烟紫色灯笼,看着我如愿接近她就行了。” “你到底在闹什么?” “为什么没人责怪过我。为什么我不会得到惩罚。为什么所有人都在迁就我抛却礼义廉耻,抛却怜悯之心。”他好像不是个人,只是一把刀,不需要道德。 “少犯贱。别逼我再教训你。做了就是做了,别假惺惺了。”陈谊闭上眼,她如今飘到了有光的地方,满眼昏黄。 傍晚的柔光将陈谊脸上细小的绒毛也照的可见,睫毛上还滚动细小的水珠,动荡的水会时不时淹到颧骨处。她岿然不动。像三流画家笔下的观音,神性中带着莫名的邪性。 好像被什么蛊惑,廖容楚伸出了手,他的手指搭在陈谊的脖颈上,感受着她跳动的脉搏和每次呼吸,只要向下压—— 淹死她。 陈谊的睫毛有一瞬的颤抖,却很快恢复平静。呼吸平缓。 不知道过了多久,廖容楚放在她脖颈上的手逐渐回收,陈谊却抓住了他的手,睁开眼,看着他,说:“露尔喜欢烟紫色,是因为你们第一次见面时你手上的灯笼是烟紫色。” 却没有反驳其他的指控。 41.终章·同归于尽 陈谊从水里出来后的第二天,被绑架了。 廖启,终于相见了。 他面色青黑。一看便是立马要撒手人寰的样。即便如此,身姿依旧挺拔,能看得出,眉眼周正五官端方,年轻时肯定算个美男子。咳咳咳。廖启用帕子捂住嘴,移开时,那黑色的帕子更染了深色。怕是血。 “你好。”陈谊露出八颗大牙,满是兴趣地看着廖启,“终于得见了,太荣幸了。这么活不下去了,要绑我了。” “是同归于尽。”廖启淡淡地说,他的牙缝有血,“我的风乐已经废了,你的天音也是吧。我没有活路了。” 陈谊面色一滞。 “和你母亲比起来,你简直骄纵无礼,又蠢又坏。和陈景一样愚笨且无能。” “要怎么才算明智得体呢?在你每次用风乐折磨完我后,让你蹭我恢复我自己的天音吗?我就该白白被你这么一招。”陈谊下巴微抬,看着他,面上依旧是温和的笑意,“我不喜欢被人威胁。也不喜欢这么被人愚弄。” “对了,还得多谢你送我的暗卫。多亏他我才能这么轻易地绑走潘塞斯和潘恩斯。看得一场精彩的手足相残戏码。潘恩斯能赢,也有你的暗卫一份力吧。” “这么歹毒的女人,死不足惜!!”廖启情绪激动,扯到了嗓子,又是一阵低吼。 陈谊只觉得好笑。 “你还真是对露尔用情至深。” 廖启对露尔的情意在一遍又一遍的风乐中迭加到现在,在逐渐崩坏的神志中爆发。 “所以,现在轮到你了。”廖启露出一个极其诡异的笑容,甚至有血顺着他的唇角流下来,好像画册中的阎王,“杀害露尔的真凶。” “这事可全然是由你的好侄儿廖容楚一手创造的。你可别忘了他。” “…”廖启的面容有一瞬扭曲,“死到临头还管那么多。” 果然。皇家的刀剑只会因为争权夺利而对准内部,不会因为外人,甚至不会因为任何人。 好无趣的戏码。陈谊靠着柱子,不作回应。 “你可有悔?”廖启见陈谊不理他了,又是一声怒吼。 “没有。不喜欢后悔。”陈谊的神态懒洋洋的,“倒确实是有愧疚和怀念,托你的福。” “我有什么好后悔的?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你的母亲是个平民,你在宫里长大从小到大没少受委屈吧。你应该比谁都知道,这个世道没有天理或道德,只有贵压贱。长老院势力大,所以圣子不受审也可以直接杀;如果不是我的权势比潘塞斯大,她至今不会受到任何惩罚;如果不是你的势力压我一头,我也不会因此被绑;廖容楚更了不得,从未有人怪罪过他。”陈谊斜睨着他,“你想要我有什么后悔?” “你手上的血不会比我少。如今你拿什么立场在这里批判我?”陈谊被死死绑在柱子上,她身子往前倾,似乎要让他更看清楚自己的眼睛,绳子磨红了她的脖颈。 “不会拿你凭空捏造的对露尔的爱吧。”陈谊笑了起来。 “无可救药的顽劣。死不足惜。”廖启丝毫没有悔改,他大叫一声,唤人。 黑衣人扛着被五花大绑、好像昏死过去的谢识之进来。 “按照越国国教,杀人者会在地狱受九十九年红莲业火灼烧。所以,烧死,是我为你选择的死法。让你提前体验。”廖启说,“看在你母亲的情分下,我给你的黄泉路找了个同伴。” “可惜饶来到死也不知道自己的亲爹是谁,也不知道你对他聊胜于无的爱。看着他被算计,看着他沦落到这种地步,看着他犯傻,在临死前倒是突然有了点怜惜之心。还是说,只是怕他杀不了池早。”陈谊笑眯眯,“丧子之痛,池迟一时半会肯定注意不到朝堂的暗流涌动吧。”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廖启脸一黑。 “本来想说见他第一面就知道了。既然都要死了还是说实话,我不知道,我只是在诈你。”陈谊笑得很开心,好像眼泪都要出来了,“你还真是不聪明。难怪玩不过李宣寐。” 廖启脸上是被愚弄和嘲笑的愤怒,他起身,狠狠地打了陈谊一巴掌。 “我玩不过李宣寐?死了近二十年的人不是我,是她。” “离不开她只有你。她死后,阁下一件事都没有做成吧。如今倒是混成和她的女儿同归于尽的地步了。”陈谊吞下口中的血腥味,看着他的眼神还是令人痛恨的怜悯,“只能想到用风乐逼疯我,再蹭我的天音的招数。不会是因为阁下知道,你没有任何和我交易的东西,所以根本都不敢出现在我的面前吧。” 廖启用力地给陈谊的腹部锤了一拳。她疼的眼冒金星,背后的衣服开始湿润了。 即便如此,还是在笑。 廖启真的被激怒了,他一拳一拳用力砸着她最柔软的地方。陈谊的眼睛湿润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在廖启的殴打停止的那一刻,有液体涌上陈谊的喉咙,她吐血了。即便如此,她还是没有低头,仰着头,任凭翻涌而出的鲜血顺着脖颈向下流。 “好疼啊。”陈谊还是在笑着,她现在每说一句话都觉得内脏在抽痛,眼泪混入血中,“你还是快点烧死我吧。受不了了。” “本来还想你能不能先把我打昏。这样我就没这么痛。”陈谊好像羡慕地看了地上的谢识之一眼,“果然还是太鲁莽了,失策了。” 廖启冷笑一声,暗沉地眸子滴溜溜打量了一眼谢识之。 “你要清醒着被烧死,但俗话说爱能止痛,临死前多听听几句情话吧。” 廖启的脚踩上谢识之的脚踝,慢慢用力——谢识之口中发出呜咽声,细密的汗珠从鼻尖涌出,在昏睡中被痛醒。他惊异地看着周围,在看到满身是血的陈谊的那一刻变为怒火,他含着陈谊的名字,奋力地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被廖启一脚踩在地上,剑尖抵住他的喉咙。 “你要干什么?” “要同归于尽,大家一起牵着手去地府找阎王咯。”陈谊看着谢识之,“杀了也好。被烧死多痛苦啊。一刀死了多爽快,不用受折磨。” “黄泉路上有你作陪,也是幸事一桩。”陈谊笑了。血好像浸入到了心脏处的衣服。 谢识之也笑了。他躺在地上,一副予取予求的模样。 “你们…”大反派很挫败,他看着彻底躺平的两个人,体会不到一点成就感。他的眼睛滴溜溜地来回横扫二人,似乎在琢磨什么。 趁着他怔松的间隙,谢识之偏头躲过剑尖,抬腿提向他的腰背将人撂翻在地,趁机压倒在他的身上。他将身上的绳子抖落,夺过了剑。就方才三两句话的功夫,谢识之把身上的绳子解开了。 暗卫见状,疾步朝着陈谊而去。 剑破风的声音后,是刺入血肉的声音。暗卫背腹被贯穿,扑倒在地。 “不好。” 暗卫扑倒了油灯,火光点燃了围着房间一周的柴火。瞬息之间,三人和一个尸体被火圈包围。灼痛人的热浪席卷而来,真正的煎熬。 “红莲业火。我为你准备的死法,满意吗?”廖启的脸被死死压着贴住地面,他怪笑着看陈谊。也便是在这个谢识之不备的时间,廖启拼尽全力顶开谢识之,飞快地掏出袖中藏着的匕首,用力朝他的脖颈刺去。 谢识之未能躲闪及时,匕首扎入了他的左手肩胸处。又是一个横扫,廖启再次被掀翻在地。这次,那把匕首刺穿了他的心口。 火光已经烧到了房梁,屋顶恐怕支撑不了多久。最重要的是氧气。 谢识之走来,将她身上的绳索用刀子挑开。 “我们恐怕出不去了。” 屋内的氧气稀薄,一氧化碳浓度高,全靠着肩膀上的刺痛,谢识之才没有昏死过去。他们都躺在地上。 “谢识之,你听我说。”陈谊侧头看着谢识之,“你这辈子抑郁不得志,我功不可没。虽说是你父母先行差踏错。可我总觉得亏欠你。等你回去问盛窈窈就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了。” 谢识之的眼神已经有些迷糊了。陈谊伸手掐进他的伤口里。 “别睡。听我说。”陈谊说,“我知道你喜欢我,可我更知道你喜欢的是我身上你没有得到过的自由和恣意。你不愿相忘于江湖,是因为你被困住了,你根本没有江湖。我总不愿意说喜欢你,其实我可喜欢你了。当初在长平是我自己举报的自己,因为我想保留自己的少主之位,我知道你是谢氏的人,我怕这桩生意不作数。现在我无比庆幸自己的选择,让我现在有了能和困住你的东西谈判的筹码。” “你真厉害。谢识之。这些日子和你交手,让我更加确定你有独自让药庐变成你我曾设想过的模样。这我就放心了。你可一定要做到啊。”陈谊掐进他伤口的手指更深,可他的眼神依旧模糊,陈谊的眼泪落了下来,她将缝在胸口布料处的平安扣取下,给他戴上,“李家的平安扣可厉害了。方才我的血浸到了上面,李家能找到我们的。” 取下平安扣后,陈谊立马感觉自己的头脑昏昏沉沉,使不上力气。谢识之已经昏过去了。没关系,平安扣能吊命的。他会活下去的,他会活下去的。他会成功的。 陈谊到底还是为自己的自私傲慢,自以为是付出了代价。 她用手背擦去嘴角的鲜血,捂着绞痛的腹部,撑在谢识之的身边。 他的嘴唇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眼周却带着红,眼角的泪痕像是探破云层倾斜下的一束光。 真该死。内脏传来的剧痛使得她几乎发颤,她却笑了出来。 谢识之还是那么好看。 “我爱你,谢识之。我会给你这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陈谊眼泪不停的落,却一直在笑。 “自由。” 42.终章·自由 有什么轻轻勒住了他的脖子,谢识之艰难地展开眼,手探向脖子。是一枚透亮的平安扣,飘着一抹白,像是晴空万里的一阵风。 漂亮得让人心悸。 “你醒了?!”盛窈窈握着他的手,眼泪簌簌落下来。 “陈谊呢?李陈谊在哪?”谢识之一时情急,猛的起身,抽到了肩颈伤口。他痛苦地倒下。烟尘灼烧了他的喉咙,每一声,都有血的腥味。 “她会没事的,会没事的。”盛窈窈额头抵着谢识之的手背,泣不成声,“吉人有天相。会没事的。” “她在哪!?”声音只是稍微一大声,谢识之便咳嗽不止,被子上沾着点点红。 就在对屋。谢识之松松披着衣物,跌跌撞撞向前冲时,陈景独自站在院落中,背对着他,看着人影憧憧的的屋子。天色渐昏,春寒料峭,他立在那,好像立在无底深渊中。 闻声,陈景微微侧头,看了他一眼,帝王面上的哀痛凝结成泪,落在狐裘上。 “喉管被烟尘糊住了,只能靠着一直按胸换气,已经按断七根肋骨了。一口药都喂不进。恐怕…活不过今晚。” “不会的,不会的。”谢识之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 “奏首曲吧,趁她可能还能听到。” 对。天音,天音可能有用。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谢识之终于想起了怎么呼吸。 风乐琴响的那刻,陈景闭着眼,泪如珠落。谢识之的手不稳,眼模糊,每一声都是令人闻之落泪的忧戚,每一声都是他伏在床侧的痛哭。血,一滴滴的血落在星光熠熠的八宝漆琴面上,混着泪,流星一般滑过。 清心的神曲如今像是困兽的自焚自毁自怨自艾,每一下都鲜血淋漓。割破动脉算衷心吗?献出心头血算坚贞吗?拔舌戳眼能换得垂怜吗? 别这么对我,陈谊。 别留我一个人。 谢识之已经直不起身子,他对着陈谊的房间,像在叩拜神明的塑像。 “咚。” 弦断了。 正是此时,病榻上的陈谊一动,混着焦黑色块状物的鲜血喷出。她的目光虽然涣散,却并非死寂。呼吸微弱,却是真实的。那就好,那就好。 谭京用袖子抹去眼泪。 “谢识之。”陈谊几乎发不出声音,众人只是看到她嘴动了动。 “什么?”谭京凑近。 “去把外边的贵人请进来。”谭真摊开自己的针包,拂去额上的汗。 “陈谊。”谢识之跪在床头,握住陈谊的手,似乎想努力保持平静,泪水却是奔涌的爱意,无处可藏, 陈谊笑了笑,她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眸光依旧温柔如清风明月。惟有南山与君眼,相逢不改旧时青。又是笑笑。 她的嘴动了动。 “什么?”谢识之倾身上去。 无视他,陈谊的视线落在门口的男子身上。 那是两个字。 陈谊的额上和后背开始冒汗,她紧紧地看着男子,又重复了一遍。 “别说了,扯着伤口了。”谭京摁住她,她却一点也不听话,只是执拗着看着他,重复那两个字。 直到男子无奈地说知道了。 不就是自由嘛。 自由。 满是条条框框的两个字。 陈景不像是个老实的,陈谊醒来后便一直在思忖此事。直到第一位来看望的客人已经坐到了床边才反应过来。 李家家主身材和身高都中等,全身被毛茸茸的黑袍笼罩着,只剩下一双分不出年纪的眼睛。 “家主是特意从长平过来责罚我的吗?”陈谊的脸有些僵硬。 “哦。不是。”家主的声音也雌雄莫辨,它温吞地说,“你没做错什么。我只是好奇谢识之是个什么人。” “我比较喜欢廖容楚。”家主不冷不热地说了声。 “哈哈。”陈谊假笑。 “坐上少主之位的不少,坐稳这个位置的人很少。情字一关,何其难过。相当考验人品。”家主靠在床边,软若无骨,好像要渗进床框里,“上一辈里,最被看好的不是你母亲,而是李阳阳。李阳阳连任三届少主,当了足足九年。可惜,糊涂。” “怎么了。” “杀夫证道。”家主彻底靠在床上后缩缩脖子,像是找到地方窝住的猫猫,“她发现自己不可自拔地爱上李苏溯的父亲后,把他杀了。” “少主不能杀人?” “原则来说,即使你只是条狗都不能随便杀人。”家主淡淡地看了陈谊一眼,“少主的权力有多大,你也应该体会到了。不以私情损李家,实质是不能以公济私,不能把自己的利欲享受放在第一位。李阳阳为了稳住自己的地位而杀人,这是什么行为?” “把个人利益置于第一位的行为。”家主自问自答,“挚爱都能杀的人,怎么能让人相信日后会将李家放在自己前面。你敢信吗?总之我不敢,我还怕她要来杀我。” “你应该听过少主论迹不论心,家主论心不论迹的说法。不是的,都只论迹。大家都是凡人,李家又不是在修仙,我也确实日日夜夜在一个又一个的英俊少年中寻找挚爱的痕迹。关键在在于…”家主从袍子里掏出一个铜色天平,“心中有称。” “这是个天平,家主。” “我一直在教你利利利,其实家主要仁利兼备。” 家主在天平一边放了个果仁,另一边放了个栗子。 “仁利的前提,是诚。”家主将陈谊的告罪书放在天平的中点,三者完美平衡。 “你做的很好,陈谊。是这百年来做的最好的。你说你假公济私,但这部分公是你的功劳。你爱谢识之,更爱自己。你选择让他成为更好的人,让他自由。”谁都会相信陈谊会是一个仁慈宽恕的家主。 “可惜…”家主把手搭在天平上,再次抬手时,是她的平安扣,在她的角度看过去,玉上面的一道横纹很明显,“你寿命不足。” “你把压在谢识之头上的期望和束缚解了,什么时候把自己身上的枷锁砸碎呢?”家主的头压在陈谊的头上,把平安扣塞进她的掌心,“成为家主、庐主,整治药庐,到底是谁的期望,谁的任务?” “你知道的,李家家主的义务是尽可能让李家每个人得偿所愿、皆有所成。你是个好孩子,我不忍心看你一生汲汲营营,却是在为别人的心愿。” 家主的头使劲在陈谊的头顶蹭了蹭,随后一拍大腿,说了句走了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谊握紧手里的玉,陷入沉思。 午后,陈谊进御书房。谢识之跪坐在一边,脊背挺直,看着陈谊的目光满是令人心惊的迷恋和疯狂。陈景在假惺惺地劝。 “陈谊,我都知道了。我们成亲,我们立马成亲。好不好。” “呃…”陈谊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个时辰前。母亲什么都跟我说了。”谢识之说,“我知道你顾及和怜惜我,不需要,我甘之如饴。” “一个时辰前啊…好的。”陈谊懒洋洋走到他身边,飞快掏出潘塞斯给她的最后一粒药,塞入他的口中,她抱着他的头,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轻抚他,“没事了没事了。” 随后小心将昏过去的谢识之搭在椅凳上。 “陛下,事到如今,我也只能如实相告了。”陈谊跪在地上,大拜,“李家家主会长生。现在的李家家主,还是李少卿。她一直没死,一直是家主。” “之前怕双月楼隔墙有耳,因此不曾直言。还望陛下恕罪。这情劫我是一定要过的,这家主我是一定要当的。”陈谊额头贴在冰凉的地砖上,又是一个磕头,“我给谢识之喂了迷药,他会忘记最近半天发生的事情。还望陛下信守承诺,放谢识之自由,也放我长生之路。” “原来是这样……” 那大狗一样穿得毛茸茸黑沉沉的家主真的很奇怪。陈景疑虑地问了一句:“你不会也变成那样吧?” “嗯…”陈谊思忖,“如果我长生不老还有钱有权,五十年之后我可能就想穿得怪模怪样了。” “嗯…”陈景点点头,“有道理。你有空也给我打听一下那是什么毛。油光水滑的。” “好的。” 自由。自由。自由。 自由! 昏睡醒来后的谢识之受领了那道圣旨。奉旨填词作曲,游遍大江南北。 怎么回事啊,遇到陈谊之后自己怎么会越来越爱哭。他将那道圣旨抱在怀里,跪坐在地上,又哭又笑。 “你是不是为了我付出很多。”谢识之凑到陈谊面前,眼眸亮晶晶,“你爱我。” “嗯嗯嗯。”陈谊的脸有些红,她敷衍着推开他。 “是因为你给我添的麻烦太多了。” “但你又不想伤害我。是不是。”谢识之又凑到她面前。 “少自恋了。”陈谊用力一推,“别挡着我的光。” “你是不是要回长平了。我这次是不是能跟你一起走。跟你回李家。” “谢识之。”陈谊正色,“你觉得我在请旨的时候,会担心你见过高山大河、看了各个地方的美女后,就不喜欢我吗?” “当然不会。怎么可能。” “我也不会。”陈谊的手抚上他的脸,谢识之乖觉地蹭了蹭,“这圣旨得来不易,你可不要浪费我的心血。这些都是我特别推荐的地方。你看看。”、 “你刚刚是不是在说你只喜欢我一个人。”谢识之没去过什么地方,只要不是出了名的穷山恶水,他都可乐意去。 “是。”陈谊点点头,“你什么时候出发?” “这么快赶我走?”谢识之不满地嘟囔。 陈谊笑笑,她倾身上去,柔声说:“我也是想快点看看。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代表的自由。” “我们是不是不会在一起了。”良久后,谢识之说。很明显,陈谊要自己、亲自,改掉药庐,她需要李家的势,那就不能他多纠缠。 “打个赌吧。看我三十之前,能不能做成。” “做成就在一起吗?”名分,名分,名分。谢识之死磕在了这两个字上。 “对。”陈谊唇角含笑,如蜜甜,“把你的名字写在我家族谱上。然后你我隐居山林,白头到老。” 谢识之眼眶又红了,他看向一边,还不甘心地说了一句:“便宜你了。” 在临温送走谢识之后,陈谊还在原地站了很久。 “要抱着我哭会吗?” 家主突然出现。 拜托,一个超大毛绒玩具。毛毛油光水滑的,闻起来还有太阳晒过的味道,谁能抗拒。 “你走了一条艰难的路。”家主说。 “我走了一条稳固的路。权势是最好的养颜丹,权势永远不会背叛人。”陈谊闷闷地说。 南国陈景皇帝在位第20年,陈谊成为药庐最年轻的少庐主,同年开始修订教材。 南国陈景皇帝在位第27年,教材修订完成,南越边境成为南国最繁华的前十地区。陈谊成为药庐最年轻庐主,第一次申请成为李家家主失败。 南国陈景皇帝在位第28年,八宝琴和新越纸代表的产业年售额稳定给药庐带来10%收益。第二次申请失败。 南国陈景皇帝在位第29年,陈谊猝死。谢识之继任庐主。李苏溯继任李家少主。 南国陈景皇帝在位第32年,药庐改制完成。谢识之自尽于李家祠堂,与陈谊合葬。 亲爱的读者您好: 非常感谢您愿意付费阅读我的小说结尾,这对我是莫大的肯定与鼓励,足以让我在悲伤失落之时仍觉得世界美好。如果您愿意,请联系3431276267(qq),发送购买截图及微信收款码,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再次感谢。 43.番外·家主 那场大火的后遗症很严重。前些年还好,只是一冷就咳个不停。今年倒是直接病倒了,连清醒的日子都少。 她最怕痛,家主看到她时,她总是眼泪汪汪的,满头虚汗,眉眼透着不健康的红。一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可怜模样。说是一咳就全身痛,呼吸都难受。 今日倒有些回光返照。 家主走到她面前,说:“你的情况很不好。” “真不甘心啊。”陈谊仰头看床顶,“只要再有半年。我就能做完了。在三十岁之前。” “后悔吗?如果当初和谢识之成婚,你必不会这么年轻就香消玉殒。” “也不会这么年轻就名利双收了。”陈谊轻笑一声,“我这人就是太俗了。被自己的欲望拖死。活该。” “这辈子我也没什么遗憾了,挺好的。”陈谊好像喜滋滋的,她看了一眼家主,“你说是吧,李少卿。” 许久都没有听到的名字了。家主那一贯静水流深的眸子出现了一丝波澜。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直觉。只是诈了一下,没想到你这么配合。看来我真是活不久了。”陈谊好奇地看着它,“你现在还算是个人吗?还是只是利欲的化身什么之类的。你能给自己的皮毛换个颜色或质感什么的吗?” “啧。”家主很为难,“我是真喜欢你。为什么你非得要当家主。” “停不下来。”陈谊说,“欲望、野心,停不下来。不死不休。你不也是吗?” “只差那么一点啊。”回想往事,家主无限感慨,也只是感慨,“只差一点,皇帝的位置就是我的了。棋差一招,就永远是人臣。” “连璞来长平是在监视你?” “那倒不是,他在等我放下对权势的渴望和执着。” “可笑。”家主和陈谊同时说。 “我还能看得到明天的太阳吗?” “你在喊出我的名字的时候就应该想清楚这个问题了。” “又冲动了…”陈谊倒是不知悔改的模样。 “留什么招了?”看陈谊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有问题。 “帮着谢识之给我改完药庐。不准使小心眼,一点都不准。之后也不准。”陈谊仰头看着它,“不然我就把你是李少卿的事情散出去。” 家主几乎要冷笑一声。长平全在李家掌握中。陈谊有的东西,都是家主的。 “在温都。”陈谊慢悠悠补充,“在温都散出去。” “…我真是不喜欢被威胁。你不愧是那个贱人的后代。够烦。”家主的语气很冷,带着显而易见的恼怒,“给你最后一句话,说完就死。” “那真的是天平,不!是!称——”陈谊特意拖长调子,又欠又贱。是前所未有的灵动和恣意。 不知死活。 呃。 下一刻,陈谊全身泄力,头歪倒,没了呼吸。没有痛苦。她的面上犹带着明媚的笑意,好像在做着美梦。 …… ………… …… 我的天。不知道过了多久,家主抱紧自己毛茸茸的头。 百年来我最喜欢的李家人。 我都在干什么。家主挠挠自己后颈的毛。 我的天。家主捂住自己的嘴。有些毛进到它嘴里去了。 呸呸呸。一边吐毛,家主一边靠近陈谊,像在温都一样,缩在床边,头搭在陈谊的头顶上。 却这么就此滑到枕头上。 它震惊了。 啊? 好吧。家主走了。 …… 陈谊的头七,家主都住在她的房间,蜷缩在床正中心。 李苏溯接替了陈谊的位置。她还是走上了母亲的老路,在事业困顿时杀夫证道,重回李家。真是叫人喜欢不起来。 …… 啊 …… 家主见到了百年来它最喜欢的人的最爱的人。他憔悴不堪,一副立马就要倒的模样,却端正地跪在陈谊的坟前。像是快要被新雪压弯的修竹,生与死的张力同存。他只是看了它一眼。接着将头抵在墓碑上,睫毛上犹带着泪珠。 “…”家主有些烦,“啧。” “孙婿。你想进李家族谱吗?想死后和她葬一起吗?” …… 家主天天和谢识之见面。他每天都要来和墓碑说会话。它则是每天都把头靠在墓碑上,或者直接整个人趴在墓碑上,像是给墓碑带了个毛领帽子。他的眼里从未有过它。 …… 陈谊死后第三年,谢识之看向了它。 “能不能带我去李家祠堂。” 当谢识之把匕首插进心脏里,用心头血浸润陈谊的玉扣时,家主结巴了。 “你疯了。这、这谁知道是真的。你们不一定有转世的。为什么不活着。” “谢谢你。”这是谢识之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温柔地看着那块玉,眸光里依旧是少年人才有的热忱和痴缠。我是真的喜欢你。至死不渝。 都是一群神经病。 …… 谢识之和陈谊的墓碑连在一起。家主把连璞的墓碑也迁过来了。 它躺在三个人的墓碑连成的长椅上,睡觉、从不说话。好像在等待什么,却又毫无期待。 直到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越国女子在它睡梦时摸了摸它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