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搞事日常》 皇家搞事日常 第1节 皇家搞事日常 作者:三毒六欲 文案: 何皎皎六岁时被接进宫中,封为令仪郡主,自幼养在太后膝下。 何家满门忠烈,她得亡父亡兄庇荫,受帝后宠爱、贵女尊待,这辈子大抵便这般闲散富贵,平安顺遂地过下去了。 何皎皎这样想着,一转身,看见了十三皇子凌昭。 他人高马大,梳高鬓,穿一身鹅黄宫女裙装。 “何皎皎。” 少年面目英挺,生得剑眉星目,涂粉戴花,冲她翘了兰花指,粗声粗气:“只要你能把爷带进猎场去,爷就给你当宫女。” 何皎皎偏了头,眼睛生疼,捂住脸。 得,有这么一个显眼包未婚夫,平静日子…… 别想了。 明媚娇憨小郡主x傻狗皇子。 青梅竹马,欢喜冤家,非纯甜文, 男女主分为三个阶段:笨蛋情侣—苦命鸳鸯—反贼夫妇 1v1,双洁。 内容标签: 欢喜冤家 青梅竹马 日常 搜索关键字:主角:何皎皎 ┃ 配角:凌昭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有些人全靠命里带媳妇儿 立意:人生海海,山而川川 ? 第1章 十三皇子 ◎十三皇子被太子爷拎走啦◎ * 十一月初三,隆冬。 玉琼殿内,地龙烧得正旺,何皎皎于一室暖香中酣睡,迷迷糊糊地,听见屋外有人走动。 她登时醒神,半睁着眼睛往外探,夜色尚且浓郁,仅窗边透进来些昏昏暗光。 寝殿内珠帘轻纱,影影绰绰。 何皎皎含糊唤了一声:“雪蕊,几时了?” “回郡主的话,卯时一刻了。” 应声的人却并非何皎皎身边掌事女官雪蕊,她道:“雪蕊姐姐传热水去了,郡主可是要起身了?” 何皎皎往锦裘被下缩了缩,人困得很,硬打起精神,鼻音厚重:“起了,该起了。” 时辰其实还早,但她估摸着,今儿慧端皇太后应该比往日起得早。 老人家想孙子想得很,昨晚上若非有一堆人哄着劝着,她恐怕要熬一宿地等着人回来。 何皎皎揉了揉脸蛋坐起来,殿内值守的两名宫婢上前撩开床帏,一人掌灯出殿传话:“郡主娘娘要起身了。” 话音落,玉琼殿内外霎时灯火辉煌,亮如白昼。 宫女们如鱼贯出,捧来热水、香膏、绢帕,服侍着何皎皎起了床洗漱。 换好衣裳,何皎皎坐到妆台前。 大宫女雪蕊这时候走进殿内。 她接过象牙梳给何皎皎梳头,边小声道:“坤宁宫刚遣人过来,说太子爷跟十三殿下寅时不到,领着一队禁军从朱煌门回了宫,然后宣进上书房了。” “说是等十三殿下出了上书房,就赶紧到慈宁宫请安,让您先宽慰着点儿老祖宗。” 雪蕊十指灵活,缴着何皎皎一头如瀑青丝,给她挽了个乌亮的倾云髻。 左右各别数支珠钗,珠翠流光华彩,不及少女顾盼间眼波流转,何皎皎叹了叹:“可算是回来了。” 今年夏初,章禹两洲大旱,闹出十几万的灾民。 朝廷赈灾的钱粮一拨紧跟着一拨运过去,灾情反而愈演愈烈。 太子昨年开始代为监国,九月底,镇国大将军苏长宁同骠骑大将军苏盛延整备兵马,奉着太子南下赈灾。 临开拔前,太子把去队伍跟前张望的十三皇子,一并给拎走了。 建成帝在位二十多年,膝下共有子女十三。 老幺十三皇子,跟太子同为中宫所出,今年刚满十六岁。 老幺自来受宠,皇家也不可避免,帝后且好说,慧端皇太后向来把他宠得心肝肉一般。 这下可戳了皇太后的肺管子,她守在慈宁宫中,成日担惊受怕。 何皎皎捏着支玉搔头随意往妆奁里拨动,指了对掐金镂花的坠园耳环,让宫婢拾起给她戴上。 她小脸上满是困倦,“说是去赈灾,结果送回来的信一封比一封凶险,看得人提心吊胆。” 雪蕊含糊笑道:“天灾人祸,谁说得准。” 不到三个月,官驿八百里加急送进宫中的书信只有两封,这类家书报喜不报忧,逮着人乱夸。 一封写十三皇子神勇。 说他领着一小队兵马长驱直入,杀得盘踞多年的匪帮片甲不留,多地灾民暴动,也都让他领兵一一镇压。 另一封说太子明察秋毫,不但整治了瞒报灾情、贪污赈灾款的官员,连根治当地鱼肉百姓的世家门阀,都打掉好几个。 朝堂之事何皎皎不懂,可她恨死写这两封信的人了,哪儿有跟老人家说这些的。 慧端皇太后一眼看出端倪,说去赈灾,怎么地拿出平乱的阵仗来了。 太后本就忧思甚重,从收到队伍启程回京的消息起,成宿难寐,翘首以盼她的孙儿们尽快平安归来。 何皎皎穿戴得差不多了,雪蕊捧来件大红洒金滚绒边的斗篷,要给她系上。 但听雪蕊道:“郡主,奴婢让小厨房煨了粥和几样小菜,时辰还早,您要先用点儿么?” 等会儿慈宁宫少不得一阵兵荒马乱,空着肚子过去,怕是要饿上许久。 何皎皎却摇摇头,“我哪儿来的胃口,咱快些去慈宁宫吧。” 雪蕊便笑,“是,您最是记挂老祖宗的。” 众宫婢拥着何皎皎出了玉琼殿。 天穹浓黑,瞧不出半分天将要亮的迹象,随行宫婢们提着四角宫灯,灯火印上朱红宫墙,迎着寒风久久不熄。 何皎皎比往日早上个把时辰到慈宁宫,正厅大门处守值的宫人见她面露惊色,“参见郡主娘娘,郡主今儿这般早啊?” 一边出来个头发花白的嬷嬷,引着何皎皎走向太后寝殿,何皎皎且行且问她,“老祖宗醒了么?” 嬷嬷答:“半夜里惊醒过一次,被劝下去了,眼下还歇着呢。” 何皎皎一路行来,鼻尖冻得通红,众人停在寝殿外,她把坤宁宫传来话跟嬷嬷讲了一遍,又问道:“小厨房早膳备得如何了?” “太子爷和十三殿下估摸着一时半会过不了,咱等老祖宗醒了,得先劝她用点儿膳,不然等殿下们过来,怕是顾不上了。” 嬷嬷一连叠声儿的应:“早膳备得差不多了,都是老祖宗惯爱的菜色。” 她将早膳的菜品细细说给何皎皎听,何皎皎听着,吩咐着让撤换下几样。 何皎皎虽然才十四岁,可她六岁时便进了宫,养在慧端皇太后身边。 太后周身诸多事,她早已经手得井井有条。 殿内传出一道老迈沙哑的声音:“我的小十三可回来了吗?” 何皎皎扬声含笑:“回来了,回来了。” 她方让人打起帘子,抬脚走进寝殿,殿内暖风迎面扑来,何皎皎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在外边站了一小会儿,她都快冻僵了。 少女脚步不停,俏生生笑着,眉梢眼角都喜气洋洋:“老祖宗,令仪方才过来的时候啊,遇着件喜事儿,您猜猜看是什么?” 身后宫人点灯的点灯,奉茶的奉茶,何皎皎先用热水净手擦干,行至慧端皇太后榻边坐下,搀她靠坐起来。 太后已经六十九的高龄,但保养得当,鬓边不见一丝华发,只是神情恹恹。她就着何皎皎的手用热茶漱了口,慢悠悠地问道:“什么喜事啊?” 何皎皎瞧出她的兴致不高,故而笑得愈发娇俏,脆生生拖长了音调:“外边雪停了。” 太后让她故弄玄虚地吸引住,不解地问:“雪停了如何?” “这雪零零碎碎的啊,下了大半个月了,烦人得很,结果两位殿下一回来就停了。” 何皎皎眨眨眼:“天公作美,您说喜不喜?” “哈哈哈……你这丫头。”太后嗔怪她一眼:“就你会说吉祥话。” 见她笑了,何皎皎垂眸放轻声音:“太子爷跟十三殿下今早寅时便回来了,估计等您起身用完早膳,就能来慈宁宫给您请安了。” 太后叹了一声,不再接话。 何皎皎伴着数名宫女伺候太后梳洗穿衣,忙了大半个时辰,等到慈宁宫的早膳宣上桌,天边泛了鱼肚白。 太后在首位落座,她盯着桌面看了会儿,撇开眼去:“令仪,不见着小十三全须全尾站哀家面前,哀家这心落不回肚子里头去。” 说着红了眼眶:“这孩子……你说这孩子,怎么一声不吭地跑去上战场了!” 何皎皎本坐在太后左手下,连忙站起来替她拭泪,“怎么就上战场了?” 她柔声哄道:“何况两位苏大将军都跟着,那可是诸事如意啊。” 老人家不听,何皎皎端碗舀粥去喂她也不理,屋子里的奴才们跟着跪了一地,雪蕊缓缓出声:“老祖宗,您多少用点儿吧,郡主记挂您身体,这几日也跟着寝食难安。” 皇家搞事日常 第2节 “是啊。” 太后身边的嬷嬷帮腔道:“奴婢瞧着郡主这些时日,可消瘦许多了。” 何皎皎不说话,少女亭亭玉立,眼巴巴将白玉碗盛得粥喂到太后唇边。 太后闻言心疼地拉她到身边坐下,“你也是,自个儿的身体也得顾着啊。” 好赖肯进东西了,何皎皎轻言细语地,哄着太后刚进了半碗粥。 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快步跑来,扑通一声在厅门处跪下磕了两个响头:“禀太后娘娘、郡主,十三殿下出上书房了!” 太后腾一下站起来要往外边走,外边儿天还黑着,加之雪冻路滑,何皎皎哪里敢让她出去。 她好不容易摁着她坐回去,“老祖宗,老祖宗,您歇着吧,令仪去宫门口迎他过来可好?” 雪蕊和几个小宫女提了灯,随她走进寒晨中。 雪虽停了,扫至道路两旁的积雪深厚,周身寒意更甚。她们走到慈宁宫外,灯笼晕黄的光拢亮宫墙旁边一株开得正盛的红梅。 冷香四溢,透人心脾。 何皎皎冷得受不住,无心观赏这灯下红梅傲雪的景致,她手合在臂笼子里,把汤婆子在掌心揉来揉去。 汤婆子是出玉琼殿时灌得,不太热了。 四下并无旁人,何皎皎神色如常,心里抱怨了一句。 这都什么事儿。 十三皇子要随太子南下,事先没有半点儿消息。 送行那日,她伴驾随在皇太后身侧,远远看见十三皇子跟上了马的太子在说话,两个人脸上神情,都不太耐烦。 何皎皎正恐,兄弟两莫不会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吵起来? 就见太子伸手揪住十三皇子的衣领子,打马拖着他走了数步,抬手使力,一把将十三皇子扔进后边一辆马车里。 太子身边的管事小跑过来,留了一句话:“太子爷预备着带十三殿下一起走。” 真把人这么拎走了。 太后、皇后甚至皇上都傻了眼。 帝后起初挺乐呵的,阖宫能治得了十三皇子的只有太子了,觉得让混小子跟去历练历练也成。 谁知后来局势发展成这样。 上书房离慈宁宫距离远,何皎皎一行在宫门等了小半个时辰。 周围依旧昏昏暗暗,不过远方山岭线已被晨光照亮雪色,今日瞧着真能有个明媚的大好晴天来。 前方长巷口,一前一后地,拐出来两个黑影。 何皎皎把臂笼子摘下来递给宫女,从雪蕊手里接过灯笼举高了看,光拂过去折出星点寒芒。 为首那人高挑挺拔,一袭银甲森然,满身肃杀。 何皎皎先喜后忧,最终蹙了眉,迟疑唤道:“凌昭?” 【??作者有话说】 臭不要脸推一下接档文~ 1,《明月婢》娇蛮任性剑庄少主x阴暗批疯狗小侯爷,这本没啥阴谋诡计,主要就讲两个人别别扭扭拉拉扯扯谈恋爱,点击就看男恋爱脑爱而不得在线发癫。 2,《碎玉成欢》哑巴病弱美人x亡命之徒,这个脑洞男女主身世有点儿苦大仇深,(不是男女主有仇),正文主要搞搞相互救赎向。 第2章 两小 ◎你看我是不是长高了。◎ * 凌为齐周国姓,十三皇子名为凌昭,他跟何皎皎自小一块儿在慈宁宫长大,两人青梅竹马,私底下从来都直呼其名。 少年鼻挺目深,银冠束发,鬓边垂下来两条细红缨络,更衬得他面白如玉。 眸光却冷凝,他抿紧薄唇掠过何皎皎一眼,一言不发地越过她,朝前行去。 他三两步跨上抄手游廊,肩挂漆黑阴纹的大氅随风动,人很快融进晨色阴影中。 太监小林子跟在凌昭身后,匆匆朝何皎皎一拜,他露出苦笑:“奴才参见令仪郡主。” 他压低声儿:“太子爷要下了早朝才得空过来,咱殿下从上书房赶过来的……郡主娘娘勿怪。” 何皎皎当即心下了然。 得,凌昭准是挨训了,憋着火呢。 她提着灯笼追上去,“凌昭,你等等。” 她不敢太大声,怕让太后听见,步子迈得小而快,一把拉住凌昭胳膊,“你难不成打算这副模样去给老祖宗请安?” 少年一身风尘仆仆,肩甲刮花了,长靴上还沾着泥。 凌昭被何皎皎拉得脚步停了停,宫仆提灯赶上来,光大亮。 他垂眸看她,目光从她搭在他银甲护臂上泛粉的指尖,落到她雪白的面孔上,轻哼出声:“怎么?” 抬脚又要走,何皎皎不让,“你这杀气腾腾的,你说怎么了,你想吓唬谁去啊?” 她抱住他胳膊往后拉,“你回承乾宫,换身衣服再来。” “你烦不烦。” 凌昭彻底恼了。 他转过身摁住何皎皎肩膀,把自己胳膊往外拔,“一连赶了好几天的路,就被二哥训了好几天的话,一回来茶都没喝上口热的,又被父皇叫过去骂了两个时辰。” 太子行二。 凌昭冷着脸,眉目英挺,神情锋利,气势挺迫人,“连你都来挑爷的刺儿!” 听他如是说来,想必奔波数日,都没能歇一歇, 何皎皎顿了顿,决定继续凶他:“谁稀得管你,老祖宗可是最心疼你的,方才还哭了一场,你这样子过去,不又招她老人家伤心?” 凌昭是理直气壮地挑了长眉:“爷是她亲孙子,她不心疼爷心疼谁?” 个混不吝的。 气得何皎皎攥拳捶他两下,娇声叱他:“你少犯浑,走。” 她把灯笼扔了,连拉带拽,将人扯出慈宁宫,看得随行的几个宫婢,掩面遮笑。 她们家郡主性子软和,可每每到了十三殿下面前,总要被惹得炸毛几回。 凌昭小时候也养在端慧皇太后跟前,快十二岁才搬到承乾宫,比何皎皎的玉琼殿,离慈宁宫还要近些。 何皎皎把凌昭牵进承乾宫,怕他撒手没,普一进宫门,便喊承乾宫几个掌事的:“圆巧,安芳,备热水了没,你家主子回来了,快些找身干净衣裳出来。” 凌昭犟她不过,闷声闷气打帘子进内厅去了。 何皎皎坐在正殿等他。 闲暇时,她方觉出腹中饥饿,恰巧安芳奉茶上来,她拉住人小声问:“月安,有吃的么?” 月安会意,觉得郡主这悄悄讨食儿的模样可乐,笑着小声道:“知道殿下今日回来,备着的。” 随即与她端上来碗鸡丝粥和几样糕点。 凌昭收拾得极快,银甲换了身朱红蟒袍,银冠换了玉簪挽莲花金冠。 少年眸若寒星点漆,走出来正看见何皎皎捧着碗,吃得一双杏眼溜圆。 他脸上扯出点子笑,阴阳怪气,“当你多记挂老祖宗,这就吃上了?” “饿了一早上了。” 何皎皎苦哈哈的,只用了几口垫肚子,她匆匆放下碗,簌口后站起身。 她随即想到什么,转身端上璃龙戏珠的茶盏,双手捧到凌昭跟前,“十三爷,不是连口热茶都没喝上?请用茶吧?” 凌昭还在跟她生气:“你唬弄狗呢?” 掉头走了。 何皎皎笑着追上去,跟他并肩而行。 天色蒙亮,亭台阁楼朱墙碧宇,巍峨宫楼掩在一片茫茫雪景之下。 冬日是煦暖,风却拂得人阵阵发寒,何皎皎小步子迈得快才能跟上凌昭,她时不时侧目,看他一眼。 她只到少年肩膀一点高,视线平过去对上他绷直的下颚。 一段日子不见,何皎皎瞧出点儿什么。 凌昭生闷气,本来不打算跟她说话,谁知何皎皎没完没了,少女目光好奇,坦然至极。 他逐渐被她看得不自在,长眸睨过去,没有好气,“你老盯着爷干什么?” 何皎皎眼睛一亮,且不知为何如此高兴。 她拉住凌昭衣袖站人跟前,转了一小圈,“凌昭,你看我是不是长高了?” 她比划起来,平掌对上他肩膀:“你走之前,我才到你肩膀,现在……” 何皎皎抬手往上比,觉得不够,于是偷偷踮了脚,她细声细气,一本正经:“到你下巴了。” 手背怼到他下巴边,脑袋跟着顶了顶。 凌昭低眼,何皎皎离他极近,几乎贴在他胸前,垂在身后的斗篷帽滚绒白边,越发显得她下巴尖尖,脸只有巴掌大小。 少女绣鞋抵着他漆黑长靴,发间珠花轻颤,殊色的裙边倾了倾。 她仰首望他,神情认真,杏眼清凌凌的,暗含了一点儿得意。 凌昭要给她逗笑了,然放不下架子,伸手点向她额头,偏过脸去。 他下手没个轻重,何皎皎让他戳得往后退,眼看要站不稳,凌昭长臂一揽捞过她斗篷,扯得何皎皎差点儿撞他怀里。 何皎皎还晃着神,对方环过她脖颈,锁了她的喉。 皇家搞事日常 第3节 凌昭轻嗤:“走了,鹌鹑。” 何皎皎:“……” 她如此这般,被凌昭夹在胳膊下往前带着走。 何皎皎抬不起头,脚步踉跄,踢散了路边一点碎雪。 “凌昭,你放开我。” 她挣不开,又羞又恼,“凌昭,我头发乱了。” 凌昭全装听不见,到底没忍住一阵闷笑,胸腔震动。 何皎皎脸憋红了,向后搬救兵,“雪蕊、小林子……你们别光看着啊…” 两人且行且打闹,刚要走进慈宁宫外的长巷,迎面驶来一辆青碧毡的车辇。 车辇前飘着一方小旗,玄鹰振翅,乃北梁皇室的图腾。 凌昭放开了何皎皎,沉了黑眸,脸上那点儿笑意登时无影无踪。 何皎皎脸颊绯红,忙整钗发。 车辇停在二人身侧,帘子打起一点,半遮半挡地,车窗处露出半张苍白的面孔来。 是位与凌昭年岁相仿的少年。 他裹在青色大氅下,未语先咳了声,后朝二人抬抬下巴,神情淡淡,“十三殿下,令仪郡主。” “燕某身体不适,未能全了礼数,勿怪。” 凌昭颔首,看也不看他。 何皎皎形容不整,想往凌昭身后躲,然三人面对面着,又觉不妥。 她只得硬着头皮垂眸与人福身见礼,声音弱弱,“燕世子哪里的话……啊,凌昭!” 她一句话未曾说完,转为低呼,凌昭脸黑着脸,闷头拽了她走。 何皎皎被拉出去一截路,再回头看,车辇已往与他们相反的方向行去。 应到皇子们上学的时辰了,怪不得遇着他了。 齐周和北梁六年前谈和,两国互派了皇子游学,何皎皎口中的燕世子,实则是北梁的九皇子,燕东篱。 世子一称,不过是两国较量下,给的羞辱罢。 何皎皎真有点生气了,她埋怨凌昭道:“你太失礼了,我跟燕世子说话呢。” 今日脸丢大了。 凌昭喜怒无常,跟燕东篱这位邻国皇子素来不对付。 他把何皎皎手一放,自个儿两手一摊,耸肩挑眉地,摆出一副无赖相,“那你同他说话去罢。” 他后退数步,接着一转身,自顾自走了。 “凌昭。” 何皎皎原地驻足,给自己顺了会儿气,实在犯不着为了此事跟凌昭争执,她再度提着裙摆追上去,“你等一等我。” 二人回到慈宁宫时,何皎皎撇见皇后的凤辇停在殿外一角。 她跟凌昭走进慈宁宫正殿大厅内,果见苏皇后坐在太后身边说话逗趣儿,一左一右伴着两名华美宫装的女子。 左边女子年纪稍大,梳了妇人高鬓,端庄温婉,是大公主温荣。 右边的十二公主嘉宁朝何皎皎眨了眨眼,少女天真烂漫,笑容揶揄。 一瞧见凌昭,太后喜不胜收,直冲他招手:“快快快,快过来让老祖宗瞧瞧,怎地耽搁这么久?” 皇后年近四十,雍容华贵的妇人,说话向来温声细语:“刚老祖宗还愁呢,说孙子没见影儿,又贴了个最可心的郡主进去,好在都回来了。” “给母后、老祖宗磕个头。” 在太后面前,凌昭收了点儿浑相,老实跪下抱拳行了个大礼。 起身时,他拧了长眉,指着何皎皎怪她:“她跟个管家婆似得,非得让孙儿回去打扮打扮,才能放出来见人。” 何皎皎恭顺地拜下,敛目不语。 耳边凌昭“呵”了一声,嘲她在长辈面前装乖呢。 太后想孙子想得紧,但她信神拜佛,觉得人都好端端站她面前,再掉眼泪便不吉利了。 如是,她脸上见喜不见忧,同皇后对视一眼,只乐呵呵地道:“你跟哀家告状没用,哀家都归她管呢。” “十三弟,你来这儿坐吧。” 温荣大公主给凌昭腾了位置,皇后示意几个年轻姑娘都坐她身旁去,她笑凌昭:“你就是缺个人管。” 何皎皎与两公主见过礼后,眼观鼻鼻观心坐下,这些话她怎么接都不对,干脆全装没听懂,扮傻:“呀,原来我这般威风啊。” 众人一阵笑,算过去了。 后宫不议政,皇后引着凌昭说些路途上的趣事儿,凌昭讲他得了些京城没有的稀罕物,“让小林子装箱去了,下午给老祖宗送过来。” “你好好回来便成,哀家还稀罕谁去?” 太后看着她的心肝肉,终究没忍住,声音颤了颤:“你说你惹你二哥干嘛?好几个月的,得受多少苦?” “您哪儿的话?” 凌昭不以为意:“孙儿跟二哥出门办差,为国为民的事,吃哪门子苦?” “孙儿以后还得上战场打仗呢。” 本其乐融融。 他一句话出口,登时让皇城中最尊贵的两个女人变了脸色。 太后急得拽住他手,直问:“你上哪个战场,你要和谁打仗?” 第3章 无猜 ◎你这小身板,爷一口气给你吹飞◎ * 齐周马背上建国,过去几十年里与北梁兵戈不断,年年征伐,如今修生养息,才得几年安生。 莫说其它,端慧皇太后曾死过两个儿子在战场上,对行兵打仗向来怕得很。 凌昭想起此事,不耐得听她们说些丧气话,一时噤声,臭脸摆出来了。 看气氛不对,温荣公主开了口:“母后,老祖宗,我领妹妹们去外边走走。” 皇后点头准了。 何皎皎低头随她们出殿,刚跨出大门,听皇后缓声道:“凌昭,坐下。” “你久别归家的喜日子,别逼本宫传板子。” 原是凌昭起身也要走,被皇后摁下了。 何皎皎想回头瞧瞧,嘉宁公主上前挽住她胳膊,摇了摇头,“咱别理这些事儿。” 出了殿,她们一行从游廊往园子里走,方听温荣大公主语气无奈道:“还以为十三弟跟着二弟出趟门,回来能稳重点儿呢。” 嘉宁道:“话没说上两句,跟个乌眼斗鸡一样,就老祖宗惯得他坏毛病。” 她们两个公主亲姐姐能这般说,何皎皎却没法跟着附和,她把话头往旁处扯:“可我是不想跟你们出来吹冷风的。” 嘉宁性子活泼,嬉笑着点她鼻尖:“就你经不得冻?一入冬好难得把你从屋里扯出来一趟,今儿本宫非要你伴驾。” 何皎皎装模作样地叹,跟她拜了个礼:“奴婢遵命。” 惹得嘉宁不依,伸手要拧她。 何皎皎往温荣大公主身边躲,两个人后头干脆全缠温荣去了。 温荣年长,本端着架子斥妹妹们规矩点儿,也被逗笑。 建成帝生有十一位皇子,公主却仅有两位。温荣大公主早出宫建府,成婚生子,除开节假大小宫宴,平日难得见她一面。 嘉宁只比凌昭大半个月,也已经由内务府着手修建公主府,在宫里同何皎皎玩得最好。 一路说说笑笑,她们进园子游玩。 为了造景,园中积雪未清,白凯凯一片点寒梅艳红,常青绿植又从凝挂霜白中隐现出翠色。 有几个得了空闲的小宫女,在雪地梅树旁踢毽子玩,嘉宁拉着何皎皎去凑热闹,非要跟她比。 鸡毛翎子扎的毽子,在日头下彩光泛泛。 何皎皎踢了十个不到,抬不起腿了,为了让嘉宁停止嘲笑她,她向小宫女们招手,“来来来,哪个比过嘉宁公主,我赏她个五两的银稞子。” 嘉宁玩得兴起,一张脸红扑扑的,她不拘这些,跟着添了彩头,“先说好不许让啊,谁使诈让本宫瞧出来了打你板子,谁赢了本宫,本宫赏她十两!” 随侍宫婢们手脚麻利,在园中亭子里置了碳炉,温酒摆茶,温荣端坐其中,安静地看她们玩闹。 由嘉宁打头,一口气先踢了八十九个,她胜券在握。 谁知重赏之下出勇夫,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宫女踢到一百还不断。 何皎皎在旁边给她数数:“一百零六,一百零七……” 嘉宁不干,轻轻搡了何皎皎一把,“瞧你高兴的,是你赢我吗?” 何皎皎认真道:“有人赢你我就高兴。” 嘉宁作势要打她,何皎皎躲开呼救,“嘉宁公主耍赖打人啦。” 两人闹作一团,与此同时,小宫女那边起了惊诧。 跟嘉宁比毽子那小宫女越踢越兴奋,越踢越高,把毽子踢到梅树上卡住了。 嘉宁见状摆摆手,很干脆地认输,“好,你赢了。” 她唤来贴身伺候的给小宫女封赏,另外同行的几个,也都得了一二两碎银。 嘉宁顽出一身薄汗,又累又热,她扶着宫婢的手进亭子里歇息去了。 皇家搞事日常 第4节 何皎皎本要跟过去,却见小宫女们领了赏还不散,她们团团围着梅树,伸手一摇。 梅花簌簌乱掉了一地。 何皎皎看得心疼,出声制止,“诶,你们摇树干嘛?” 她知道小宫女想拿回毽子,毽子的确扎得漂亮,可梅花开得好好的,也没招谁惹谁啊? 小宫女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地退开。 何皎皎走近往上一张望,煦光照下花影,她面庞洁白,声音柔和:“不是很高,找根杆子把它拨下来。” 她瞧见地上露出半截雪埋的枯枝,用手帕包着取出来,她便一手扶着梅花树干,一手捏着枯枝,踮脚去够花枝上的毽子。 毽子卡的位置不高,但也不低,何皎皎总差一点点。 小宫女们本想让何皎皎放下让她们来,但她们年纪小个头矮,看郡主娘娘专心致志,于是没有出声。 背后突然一声:“你怎地跟群小屁孩玩一堆去了?” “我拿毽子呢。” 何皎皎急心把毽子弄下来,没有回头,更没看见小宫女们得了示意,捂嘴噤声的动作。 下一瞬,她身子一轻,被人单臂搂住小腿抱起。 凌昭不知何时走来,悄默声儿将何皎皎举上自己肩膀,“够得着了没?” 他自幼习武,人高马大,臂弯强健有力,何皎皎稳稳坐上他肩头,吓得够呛,“呀,你干嘛呢?” 可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呢? 她心当即在腔子里胡乱噗通,飞快往后睃一眼,生怕让两位公主看见,等会儿来打趣她。 所幸两位公主在亭子里说话,一时没有注意到他们。 凌昭前后晃了晃,半眯起眸子凝望,阳光盛烈,他没看清毽子在哪儿,何皎皎乌发间的珠钗漾出光影,他催促道:“你不拿毽子了?” “拿的。” 何皎皎前看后看,选择继续拨毽子,她摁住少年的肩,却是心不在焉了,“你…你可别摔着我了。” 得了对方一声不屑嗤笑:“你这身板,爷一口气给你吹飞。” 何皎皎没空和他计较,她羞且慌,早没了章法,挥棍失了力往梅树上一打,花枝猛颤一下,毽子和花雨齐坠于雪地。 紧接着铺开何皎皎的裙摆。 她赶紧跃下凌昭肩头,扶着他小臂站稳,然后将人往后一推,“你怎么过来了?” 何皎皎自己也往后退了退,欲盖弥彰地和凌昭拉开距离。 她垂眸拂落发间和衣衫上沾的花,语气埋怨:“你也不跟老祖宗多说会儿话?” 小宫女们捡了毽子还不走,睁大眼睛打量二人。 何皎皎撵她们走,“散了,笑什么笑,再笑我把毽子给你们没收了。” 凌昭懒散往花树上一靠,看她抖落身上的花,看她凶跑小宫女们,看她收拾好后重新望向自己。 他方开口,“爷回去了。” 果不其然,他又看见何皎皎皱了眉。 凌昭抢在何皎皎开口前,不耐烦“啧”了一声,“老祖宗允了的,你别跟爷啰嗦。” 他跟太后卖了惨,说自个儿长途跋涉,一连好几日都没睡个囫囵觉,老人家便心疼地让他快回宫好好歇歇。 何皎皎让他堵了话,气鼓鼓的,“慈宁宫晌午摆家宴。” “知道,反正没一个待见爷的,爷留着现什么眼。” 凌昭没守规矩过,摆了摆手,说走就走。 少年挺拔的身影消失在游廊尽头,他来去如风,留何皎皎站在原地,一头雾水。 她不懂凌昭来这一趟干嘛,总不至于为了跟她说一声,他回去了? 怔了少许,何皎皎余光瞄到斗篷毛领里杂着几片梅花瓣,她拍它们落地,视线触及雪地里的嫣红,心绪郁郁。 早知道,还不如让小宫女们摇树呢。 “令仪,方才十三弟过来了?” 嘉宁的声音远远递过来,她看见了凌昭离开,“他干什么呢?” 何皎皎答:“谁知道,他莫名其妙。” 她朝亭子走去,身后有人脆生生喊她:“郡主娘娘。” 是方才踢毽子的小宫女们,她们七手八脚地,往自己脑袋上比划。 她头上有东西? 何皎皎停在原地,愣愣往发髻上摸索。 太后不喜欢小姑娘家的成天素着,她衣着打扮向来讲究,戴的首饰从不少。 半晌,她摸到根冰凉的簪子位置不对,取了下来。 是寒烟翠的玉簪,眼生得很,更不像京中的工艺。 何皎皎不记得她何时有这样一根簪子,她拿不准,哪里记得过来。 “郡主娘娘。” 她正疑惑着,小宫女们喊着她指向游廊。 那儿是凌昭刚才离开的方向。 何皎皎看了看游廊,目光移到笑作一团的小宫女们身上,恍然大悟。 凌昭方才趁她没注意,别她发髻上的。 何皎皎不自觉握紧了玉簪,冰冷的触觉在她掌中逐渐温热。 让许多小丫头看着,她一时之间笑也不是,恼也不是,悄声骂了句:“做贼呢。” 她收了玉簪,先不戴。 及至晌午,太后身边来人宣她们回殿,几位孕有子嗣的妃嫔也到了慈宁宫。 家宴分席,在正殿给主子娘娘们行过礼后,温荣领着她们去隔厅坐。 将开席时,建成帝携太子而来。 外边太监高声唱:“皇上驾到,太子殿下驾到!” 后边跟着分出宫去、和刚从封地赶回来的数位亲王。 隔着一到垂珠花帘,何皎皎朝正殿方向屈膝拜下,身旁嘉宁凑过来拽了拽她袖子,悄声道,“令仪,赌不赌,二哥等会儿要挨打。” 何皎皎装没听见,不理她。 她不但觉得太子要挨打,嘉宁也要挨训。 温荣前方领头,她将嘉宁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回首狠瞪她一眼:“仔细你的嘴,甚的赌不赌,你跟谁学得?” 嘉宁连忙缩何皎皎身后去,正殿免礼后,她拉着何皎皎落座,借着何皎皎往外探。 何皎皎顶着温荣的眼刀子,扶着她一回回坐正,眉眼沉静,并不开口问。 何皎皎知道嘉宁想做什么。 嘉宁公主想看她的二哥,太子殿下挨打。 第4章 家宴 ◎您真打算把令仪丫头给十三?◎ * 太子凌行止二十有四,下朝后换了身常服过来的慈宁宫。 他一袭月牙白直缀,腰玉环佩,头戴金冠,笑若清风郎月,端得芝兰玉树。 抱拳跪下给太后行过一礼,太后坐于首位,搀他起来。 她先心肝肉地唤了一阵,上下扫视一眼,见凌行止神采奕奕,随即重重一巴掌打他肩头上,怪道,“你十三弟才多大,有你这般做什么事儿都瞒着的?” “你要带他去办差,你事先知会一声,那么把人拎上车,你惹哀家这些时日担多少心啊你。” 此次北下,除去成功安置好难民的粮款费用,凌行止另从乡绅世豪处,缴获数百万两纹银,暂缓了国库空虚。 政绩上多有建树,他近日来心情一直不错,此刻众目睽睽之下挨了打也不恼,反而怕老人家用力过猛摔了。 凌行止站得笔直,稳扶住太后小臂,温声与她玩笑,“瞧老祖宗话里话外,是只担心老幺,不担心孤么?” “你是储君,是监国。” 太后理所当然道:“为江山社稷,忧国忧民,都是你应做的,你把你的差分给你弟弟,你倒是会躲懒。” 她一番话不知有心无意,听得席上众人心思各异。 高位首座上,苏皇后端起茶盏垂眸不语,她身旁的建成帝咳嗽一声,“老祖宗说得对,太子,你莽撞了。” 皇帝身子不好,早年落了病根。 昨年他交由太子代为监国后,鲜少再过问朝政,容长面上总有一股淡淡的疲态。 “是,儿臣省得。” 凌行止应过建成帝后,哭笑不得向太后告饶:“知道您偏心,当着这么多人面,老祖宗,给孤个台阶下?” 待他落座,不动声色扫过席上众人,未寻到凌昭的身影,凌行止的好心情立刻折了一大半,想要发作。 但他再观太后脸色,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又道眼不见心不烦,于是按下不表。 推盏换杯,席过一半,建成帝放了筷子。 他对太后道:“儿子想着,既然太子回来了,寿光冬猎还是照旧。” 皇帝话即出口,便拿定了注意,太后想了想,“也好,反正离过年还有两个多月。” 皇家搞事日常 第5节 寿光冬猎一行如此定下了。 建成帝携太子太后并数位妃嫔、皇子皇孙,同朝中文臣武将及其家眷,六天后出发寿光。 苏皇后则留守宫中。 话传到偏厅这边,嘉宁很是兴奋,寿光好玩啊。 何皎皎不想拂嘉宁兴致,脸上跟着笑,心里暗暗苦道。 有的忙了。 至席散,一位嬷嬷过来偏厅,与何皎皎说道:“下午老祖宗想跟皇上、皇后说会儿话,让郡主娘娘不用到她跟前去了。” 何皎皎知道,太后许是有事要同帝后商议,应声道:“令仪知道了。” 她后同两位公主辞别。 大冷的天儿,何皎皎想回玉琼殿守着,她手上还有许多琐碎的杂事要理。 她跟太后去寿光的行装同随驾人员,也要盯着备起来了。 温荣大公主府中有幼/女要看顾,先行离去。 结果嘉宁挽住何皎皎胳膊不肯撒手,何皎皎拿她没法子,同意了去她宫中。 两人亲亲热热刚要登上车辇,一位年长的太监手执拂尘行来,躬身对她们拜下,“奴才李长参见嘉宁公主,参见令仪郡主。” 李长可是太子手下最得力的管事,她们连忙让他起身,免了他的礼。 李长满脸堆笑道,“太子爷此行,从章豫两地带回来些京中罕见的小玩意儿,徐良娣见着欢喜,想邀公主、郡主去东宫里头挑挑,平日里留着逗个趣儿。” 若是徐良娣请,哪里用得着李长,多半为太子授意,李长话说得好听罢。 平白无故的没个由头,哪里好去人家宫里头挑东西,赏人也没这般赏得。 嘉宁是亲妹妹,还有得说。 何皎皎心思千回百转,她暂不回绝,只作惊喜状:“还有我的份儿啊,良娣可真大方。” 不远不近,听男子沉声郎笑道:“你个促狭鬼,太子哥哥宫中有好东西,何时少了你的份儿?” 一旁宫檐下,四角宫灯悬挂红穗为风拂动,凌行止外披了件狐狸毛披风,长身而立,眉眼温润。 他尚有公务在身,同二人点点头打过招呼,唤李长走了。 看着推拒不了,何皎皎装模作样地凑到嘉宁身边,“想来我怪招人喜欢的,虽然徐良娣平常不怎么跟我见面,原来心里一直记挂着我呢。” 嘉宁推她上车,要笑破肚皮了,“你省省吧,席上可没让你沾酒,说哪门子胡话。” 何皎皎也憋不住笑了,“沾你的光,沾你的光好了?” 二人便改道去往东宫,徐良娣得了嘱咐,寻常接待了她们。 慈宁宫。 太后常年礼佛,慈宁宫偏殿后设有一处佛堂,她每日午休后,总会进佛堂待上两个时辰。 今日家宴耽搁了些,也未曾例外。 堂中陈列简单,并不宽敞,正南处摆着一方黑檀木香案,壁悬观音金相,案供紫金香炉。 佛堂里掩窗遮帘,光线昏昏。 太后闭目跪于青蒲团上捻动一串琉璃数珠,静待一线香寥寥燃尽,亲信嬷嬷上前搀她起来。 太后动作迟缓,走进佛堂的隔间内。 建成帝手碾着一串碧绿佛珠,独自坐在炕上等她,炕上置了小几。 太后在另一边坐下,她先端茶小抿了一口,慢慢出声:“先前一直没找着空闲问,眼下皇帝可以跟哀家说说了?” “太子带着小十三来这么一出,为得是哪般啊?” “没什么大事,两兄弟从小不都这样?” 建成帝沉吟道:“他不喜混小子太亲近苏家那两个舅舅,想着带他出去一趟,让他看看他们的做派,警醒警醒。” 太后问:“起作用么?” 建成帝乐了,反问道:“您觉着呢?” 太后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我看白搭。” “倒也不算白搭。” 建成帝想起暗探递回来的消息,神色略微柔和,“混小子脾气坏了点儿,大事上不含糊,跟着苏盛延,倒学了些行军打仗的本事。” 太后疼凌昭是真,愁他同样是真,“亲舅舅有什么问题,他跟太子虽总是吵吵闹闹,他不也最听太子的话?” “嫡亲的兄弟,总归是亲近的。” 建成帝耸了眼皮没搭腔,太后继续说道:“等太子以后……” 她想到建成帝还不到五十,顿了顿,略过半句话:“他以后要觉得十三帮得上他,就留他在京城。” “要十三真不成器,咱给他挑个富庶之地,让他带着令仪丫头去封地当个闲散王爷,碍不着谁。” 建成帝冷不丁一句:“您真要把令仪丫头给十三?” “不早跟皇后说好了的?” 太后奇怪地看他一眼:“令仪丫头有她父兄这一层在,还能许给旁的宗室子弟不成?” 宗室以外,又配不上何皎皎了。 “儿子省得。” 建成帝不知想到何处去,他默了半晌,却是道,“何所为是难得的忠臣。” 不等太后作答,他又问道:“那您看,十三跟令仪丫头何时过个明路?” “令仪还没及笄。” 何皎皎的亲父何所为,乃是齐周追封的异姓王,他生前并五洲一线,守了齐周边塞大半辈子,最后同两个儿子一起马革裹尸。 何家三父子的尸身齐齐一摆回来,何母当晚自缢身亡,何家只遗下一个六岁的何皎皎。 皇室将何皎皎接进宫中赡养,为拿她做个表率。 向五洲一线的守将、即何皎皎父亲旧部,乃至满朝文武表示,朝廷厚待忠烈之后,不会寒了功臣的心。 人心都是肉长得,想到当初一丁点儿大的奶团子,伴在自己身侧已成娉婷少女,太后心中柔软。 她犹犹豫豫,“哀家明着说了,哀家舍不得那丫头,想她在身边多留两年,十六十七差不多,婚事不用太早定下……” 说到这儿,太后掩唇笑道:“我看他们平常凑一块儿还跟小孩似得,早早定亲了,反而得拘着他两相处了。” “那您老人家看着办。” 建成帝言毕沉思,抬手召来身边掌事太监,“朕观令仪郡主恭谨良孝……” 赐了她各种珍宝陈设、布匹毛料、珠宝首饰,暂不提。 太后明白,皇帝是看在她的面子抬举何皎皎,她笑着领了这份心意,也拟口谕赏下何皎皎些小物件儿。 母子俩坐着再说了会儿家常话,太后有些疲了。 她端茶欲饮,刚掀起茶盖,忽觉一股郁气涌上来,梗在喉头,竟如何都咽不下去了。 她将茶盏重重一放,心思回到太子身上,怎么都想不通,“太子到底要争什么?” “苏盛延是苏家养子先不提,苏阁老是他亲外公,皇后是他嫡亲的母后,苏长宁是他嫡亲的舅舅,他到底在想什么?” “争口气罢。” 建成帝展颜,面上却看不出几分笑意:“儿子跟他一般大时,还不是年轻气盛的。” 另一头,何皎皎回到玉琼殿。 行赏的宫侍早早候着了,她刚一进殿,被砸得晕头转向,捧得圣旨乐了好半天,“雪蕊,今天喜日子啊,可发了一笔横财。” 乐过之后,她使唤宫人将赏赐分门别类入库,玉琼殿内外好一阵忙碌。 趁没人注意,何皎皎打开最大的一个妆龛,把凌昭送她那寒烟翠的玉簪放了进去。 何皎皎有多少首饰,她身边伺候的人可比她清楚。 这下正好,混进去了。 第5章 迟早 ◎反正迟早的事儿,你羞个什么劲儿。◎ * 十一月初六,日头晴朗,风且寒。 未时正,何皎皎守在慈宁宫偏殿的暖阁内。 她临窗而坐,撑着漆红梨木雕花长几,袄袖露着小半截莹白腕子,一手执细毫毛笔,另一手捏着张红底烫金的礼单,笔尖照着礼单详细一一点过。 几名宫婢垂首伴在何皎皎身后,她胳膊旁,另堆了老高一撂红底烫金的单子。 窗棂半掩,四下静谧,风声低泣呜咽扰人,偶听一声铜炉碎碳哔剥,何皎皎翻动书页的声响愈重。 十四来岁的少女,眉眼生得娇俏灵动,面上却蹙蛾眉,水眸眸中带了点儿烦愁。 初九将要出发去寿光,何皎皎昨日伴着慈宁宫几位老嬷嬷,将行装与随侍人员整点完毕,想着趁现在得空,将年节礼单拟一部分出来。 寿光一行,来回得整一个月,回来后要忙年节事宜,事儿都堆到一处,她免不得手忙脚乱。 送礼的门道多,往年何皎皎身边的人情世故,都由苏皇后管着、太后明里暗里盯着,压根用不着她操心。 今年她第一回 自己接手,条条框框地憋得头都大了,礼单上一行行字,已在她眼中缠成一团乱麻。 “雪蕊,还是得清清库房。” 一会儿,何皎皎终是将礼单拍到旁处去。 “郡主,您的小库房前几日才重新造册呢。” 雪蕊走过来,给她倒了杯温热的果子露,拾起滚到地毯上的毛笔,洗来新的一支,“还有两个多月过年,您莫急。” 皇家搞事日常 第6节 想着能理出来一点儿算一点儿,何皎皎接过笔摁下,提神要重新拾起礼单。 “叩叩。” 镂花窗轻响两声,旋即教人从外边推开,寒风挟梅花冷香拂来,何皎皎眼前光一暗。 “诶,出宫去不?” 凌昭侧身坐上窗台,他穿了件鸦青箭袖骑装,外披了件石碧鹤纹披风,额上垂散数缕碎发,冲她抬抬下巴。 少年眼眸阔而明亮,吊儿郎当。 何皎皎垂眸执笔,并不看他,“去哪儿?” 凌昭视线由上往下,隔窗隔案,少女低头不见全貌,面颊带粉,翘起两排眼睫浓如鸦羽。 他漫不经心:“爷管你去哪儿,爷牌子给二哥扣了,你跟爷一起出宫门,完事随你去哪儿。” 他想拿她作由头当幌子,混出宫去。 何皎皎手一顿,好赖没忍住拿笔摔凌昭脸上,她细声细气地回问:“十三爷,那您去哪儿?” “西郊。” 凌昭倒如实答了:“这次回来爷新得了一匹好马,我跟苏家两个表哥跑马去。” “你演武场下午不是有课?” 凌昭支起一条长腿,玄靴踏地,披风抖开。 少年的身躯挡住大部分窗外的光,且听他无所谓一笑:“那几个教头撂一块都不够爷单手练的,爷上谁的课?” 何皎皎写不下去了,抬头不赞同地望过去,“那也是你师父。” 她起身推凌昭下去,拿他自个儿的话堵他,“你爱去哪儿去哪儿,我管你去哪儿,我忙着呢。” 凌昭抬手扣住窗沿,让她推不开,“你有什么好忙的?” 何皎皎跟他较了会儿劲儿,少年稳稳堵着窗,纹丝不动,盯她的目光纯粹好奇。 她登时泄气,心里骂了句讨厌鬼。 “不是要过年了?” 何皎皎一连报出一串地名,“沧州、云州、玄州……” 她目光扫案几上的礼单,跟凌昭倒了回苦水:“好几个地方的守将,唔……他们府中女眷给我送的年礼已经入库造册,我能站着光收礼啊?” 少女声音清脆,语气夸张,“李副旗使家里有十三个女儿,我现在连她们人都没分清。” 这些个,曾经都是何皎皎父亲旧部。 何家满门忠烈,叔伯们挂念她这何家仅剩的血脉,逢年过节奉进宫的礼箱,都少不了她一份儿。 五品以上武将家眷大多留京,今年进京恭请圣安的几位节度使总兵、甚至凌昭的外家苏家,都有诸位命妇贵女给慈宁宫递了帖子,要宴请令仪郡主。 临近年关,人情往来更少不得。 凌昭有印象,疑道:“往年不都是母后指人来做这些?” 他懒得理睬他眼中的琐事,探身过去捉何皎皎:“管那么多作什么,走,跟爷出去。” “你不也说是往年?” 何皎皎拿毛笔打掉他的手,声音却小下去。 她心思千回百转,竟与凌昭说不出话来了,她趁机将他推出窗外,“你管不着。” 皇后的原话是,她来年三月及笄,是大姑娘了,得自己学着处事。 大姑娘这话又道是,何皎皎该指亲许人家了。 如何同他讲? 何皎皎用力合上窗,打定主意今天不要再理凌昭。 窗外阳光盛,将凌昭的影子印在窗上,逐渐让光扯走了去。 他似乎离开了。 然而不待片刻,影子重新投上窗,横了一道枝桠。 凌昭去而复返,影子凝在窗上一动不动,何皎皎时不时抬眼瞥他,狐疑起来。 搞什么鬼呢? 她正想着。 “何、皎、皎。” 凌昭再度推开窗,他俯下身,手撑着窗台托腮望她。 他方才翻出游廊摘了枝梅花,得不到回应,便揪花扔她。 扔一朵喊一声:“何、皎、皎。” 一字一顿。 “你叫魂呢?” 梅花苞朵儿砸头上,滚下来掉衣领里,冰冰凉凉,何皎皎没法当凌昭面捡,她杏眼瞪圆了,“你烦死了。” 少年细鼻薄唇,他逆着光,脸上没甚表情,语气悠然:“诶,管家婆,你管一管爷呗。” 何皎皎要气死了:“我管你作死啊。” “不是。” 凌昭竟正儿八经起来,“就过年送礼,爷八个哥哥四个嫂嫂一对儿姐姐姐夫,还有外家,一堆侄儿的。” 何皎皎不吭声,听凌昭继续道:“你顺手帮爷也拟几个单子,往年我都是去磨李长搭着二哥送,今年二哥估计不惯着我。” 他说得真像有这么回事。 何皎皎也不惯着他,“你想得美。” 看凌昭抬手又要砸花过来,她捂着额头躲,实在拿他没有办法,“我怎么给你写单子。” “我哪里知晓你有什么,收了些什么,要送什么?” “这简单。” 见凌昭展眉一笑,端得少年恣意,“爷让小林子把承乾宫库房钥匙给你收着,你自个儿去点点。” 何皎皎怔了少许,方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她不由得耳尖烫红,气得啐他,“哪个要收你库房钥匙?” “哪个要帮你送礼?” 她抄起毛笔砸过去,推人关窗一气呵成。 何皎皎一瞬气不过,又噔一下开窗骂他一句:“你浆糊脑子。” 言毕她“哐”地将窗户闸上,往身后两处看了看,屋内伺候的早被雪蕊遣下去,雪蕊守在厅门处。 何皎皎松了口气,她面颊红得厉害,坐下来用礼单不停往脸上扇风。 王八蛋,如今什么浑话都往外说,男未婚女未嫁八字没一撇,谁要收他库房钥匙? 窗上影子在,凌昭没走。 少年身姿挺拔,负手曲指叩在窗上,窗棂轻震,他阴魂不散似得喊她,“何皎皎。” 他声嗓清冽,含着恶劣的笑意,“反正迟早的事儿,你羞个什么劲儿?” 反正迟早要嫁给他的,反正迟早要给他管家的。 听他这话,何皎皎方明白过来。 他故意的。 故意来逗她。 凌昭走后,何皎皎让他逗得一下午都在出神,捏着笔没再写下去半个字。 天色将黑时,雪蕊领着宫婢端来热水,低声说道:“殿下,老祖宗该出佛堂了。” 何皎皎净手,系上件石榴红银刻丝的披风,屋外寒风徐徐透骨,雪蕊灌来汤婆子塞她臂笼子里。 在宫婢们簇拥下,何皎皎踏出偏殿。 她们顺着抄手游廊走到尽头,拐过两道月亮门,到了慈宁宫的佛堂前。 太后信佛,但不许何皎皎进佛堂,平日里佛经佛珠之类的物件,更是鲜少让她经手。 老人家喜欢看后辈们热闹欢喜地过日子,何皎皎小小年纪,不让她随她一起清心寡欲。 太后真心宠爱何皎皎,何皎皎更觉乖顺,经常算着时辰,候在佛堂外候她出来。 守值宫侍瞧见何皎皎的仪仗,进人到佛堂里头传话。 没等多久,宫婢掌灯出来,数位嬷嬷众星捧月地拥着太后出了佛堂。 还未走近,何皎皎看见太后指她,跟身边嬷嬷打起趣儿,笑容祥和:“可瞧瞧,这么大一姑娘了,跟离不得人一样,说了让她自个儿待着,还巴巴跑来。” 语毕,太后露出无奈神情,直摇头。 嬷嬷看太后挺受用,笑着捧她话茬:“奴婢瞧着,郡主可舍不得您了。” 何皎皎迎上去抱住太后胳膊,声音温软,“老祖宗要是嫌我黏人了,我以后可都不来了?” 太后作势要把胳膊抽出去,“那你可松开哀家啊?” 何皎皎抱得更紧,也不装了,亲昵地往太后身边凑,“老祖宗,您别逗我了,您看我脖子都快冻没了,咱们快些回去罢。” 一路说说笑笑,她们原路返回。 过偏殿时,一个小太监忽然冲过来,直直扑到他们她们跟前,跪在地上直磕头。 “老祖宗,令仪殿下,咱们殿下被太子爷打了整整十鞭,拉回承乾宫关起来了。” “还调过去足足一队羽林卫守着,说要关殿下一个月呢!” 是凌昭身边的头号狗腿子,小林子。 皇家搞事日常 第7节 第6章 禁闭 ◎他和太子起口角之争,打燕世子干嘛?◎ * 平白无故的,太子罚凌昭作甚? 何皎皎说奇也不奇,她眨眼间想明白前因后果。 多半他犯事撞太子手里了,今儿下午他不是要混出宫去? 凌昭是天下第一的惹祸精,三天两头就得捅回篓子。 至于小林子嘴里的什么抽了他十鞭子、调羽林卫过去看守。 何皎皎倒不太信。 小林子最得凌昭重用,保不齐被他派过来夸大其词、煽风点火。 好惹老祖宗心疼,去给他求情。 便是真得,那也算凌昭活该。 何皎皎在太后耳边轻声告状,“令仪今天下午见过十三殿下,他想出宫去西郊同人跑马来着。” “老祖宗,您快去救救十三殿下吧!” 小林子一阵哭天抢地,却不说太子何故罚凌昭。 他伏拜下去,明显等着人问话,太后睨了睨,没理他。 阖宫只有太子能管着点儿凌昭,太子一向对自己胞弟严厉得很。 嫡亲的两兄弟,当兄长的乐意管教幼弟,太后其实不怎么掺和。 这和太子带凌昭南下的情况又有不同,故而太后跟何皎皎都神色如常,不见半点急色。 习惯了。 太后牵着何皎皎略过小林子往偏殿暖阁里头走,缓声道:“令仪,咱先不腾地方,老祖宗和你说会儿话。” 何皎皎扶太后上炕落座,递了个大迎枕妥帖垫她腰后。 她方搬了个小凳子在太后身边坐下,替她锤起腿来。 太后翻看过一些她写好的礼单,指出几处不妥,笑眯眯地,“往年皇后遣人领着你做这些时,开小差去了吧?” 何皎皎对上太后好笑打量她的视线,到底不好意思了,“这阵子诸事儿都堆在一处,令仪的确忙不过来嘛。” 她羞起来,干脆直往太后怀里钻,搂着她撒娇耍痴,“老祖宗,您不许笑话我。” 太后本来假装要把她往外推,结果没舍得,拢住她的肩膀轻拍两下:“哎……我的娇娇啊。” “寿光回来后,哀家让皇后从她宫里再指两个管事过来,今年你可得好好跟着学了。” 老人家说着叹了声:“老祖宗还能替你们操几年心。” 何皎皎赖在她怀里,不接话也不想起来,太后身上在佛堂沾了许多檀香,让她心绪宁静。 一盏茶的时间后,太后扶正何皎皎坐好,她握着她的手,才望向外厅刻意晾了许久的小林子,“小林子,你也说说看……” 太后脸上笑意收敛,声音淡淡:“小混球又闯哪门子祸了?” 凌昭不守规矩,小林子平常跟着他也浑,可他哪敢在太后跟前造次,寒冬腊月跪出一身冷汗。 他支支吾吾半晌,才把话捋顺了,“十三殿下跟燕世子今儿在演武场打了一架……赶巧让太子爷撞见了。” 他还是要给自己主子找场子:“太子爷不由分说打了殿下十鞭子,还要关殿下一个月的禁闭,调羽林卫去守了承乾宫!” “好了!” 太后揉了揉额角,她宠坏的幺孙,她还能不了解性子? 齐周和北梁曾有世仇,燕东篱是北梁皇子,身份特殊,他从进齐周皇宫后便一直谨小慎微,不招惹丁点儿是非。 说难听点儿,说他一直在齐周皇宫里夹着尾巴做人也不为过。 燕东篱能跟凌昭打起来? 怕不是凌昭揍了他一顿。 ——也不是头回了。 太后当下额角突突直跳,厉声问道:“他把燕世子打成什么样儿了?” 这不算小事,燕东篱身体不济,要在齐周有个三长两短,到底要给北梁一个交代,一说不好,两国怕又要兵戎相见。 更何况,齐周同样有个皇子在北梁,还不晓得过得什么日子。 何皎皎垂首静坐,原是置身事外等太后问完话,此刻抬眼探向外厅,心悬了悬。 她想到燕世子一直病殃殃的,凌昭仇视他得很,手上没个轻重,燕世子挨得了他几下? “这…” 小林子埋下脑袋,吞吞吐吐,“奴才不是太医,奴才不清楚。” “放肆!” 太后气急,拍得炕上案几一颤,“那你来慈宁宫做什么?想搬谁给他当救兵啊?” “鞭子也抽了,人也关了,混账东西觉得他老祖宗能飞檐走壁把他救出来是吧?” “他老祖宗没这个本事!” 看太后一脸铁青,何皎皎站起来替她抚背顺气,忙柔声劝她:“老祖宗,你别急,别气着自个儿了。” 她给小林子使了眼色,呵斥道:“没眼儿力见儿的蠢物,胆敢在慈宁宫冲撞起老祖宗来了?” “还跪在那儿干什么,自己下去领板子吧。” 小林子见状不对,飞快磕下两个响头请罪,退出去一溜烟儿跑了。 何皎皎回过头来继续哄太后,“老祖宗,咱不理他。” “过两天咱们去寿光玩,看他被太子哥哥关着去不成,到时候保不准急成什么样儿。” 太后勉强顺过来气儿,“对,咱不理他,不让人省心的玩意儿,才回来几天又闯祸?” 话虽这般说,太后依然招手唤来两位得力的管事,让她们分别去东宫和承乾宫问清楚。 接着让人下去开了库房,挑了年份不长不短的补品药材,并一些活血化瘀的伤药,领着个老太医去了燕东篱住处探望。 慈宁宫摆晚膳时,两位嬷嬷先后回来。 老太医跪在前厅,刚跟太后回禀完燕东篱的伤势。 他说燕世子身子一向单薄,行经滞脉,今日呕了口淤血出来,反倒气息通畅,旁的并无大碍。 他话是说,燕东篱受了凌昭一记窝心脚,让他踢得吐了血。 何皎皎听得直想皱眉,硬生生忍住了。 太后下午发了通火儿,晚上无心用膳,她端着碗劝老人家多少得用点儿吃食,不好表露别的心思。 去承乾宫的取竹姑姑先回来。 她一无所获,摇头道:“承乾宫都给羽林卫围了,说监国严令,不许任何人靠近承乾宫。” 对太子的称呼是监国,事情似乎比想象中要严重。 去东宫的弄婵姑姑进殿时,同样神情严肃。 当着何皎皎的面,她简略说了下经过:“今儿演武场的课,十三殿下本就去迟了,太子爷临时兴起考教,比十三殿下都要早半个时辰到。” “十三殿下到后,被太子爷训斥了几句,本来也无事。” 她越说越含糊其辞:“后来不知怎地起了口角之争,十三殿下就当着太子爷的面,踹了燕世子一脚。” 谁和谁起口角之争? 凌昭和太子起口角之争,他打燕世子干嘛? 何皎皎越听越听糊涂,见弄蝉姑姑近了太后跟前,俯身与太后耳语片刻。 太后的眉头直锁成了川字,脸上皱纹都在昏黄灯火下现出阴影。 弄蝉姑姑直起身道:“太子爷递了话儿,让您老人家放宽心,十三殿下没少半根头发。” “只是他这回,怎么也要挫一挫十三殿下这性子,说什么都要关足他一个月。” 何皎皎清楚了,有些话不是她该听的。 她当下不再好奇,问也不问,待两位姑姑退下后,她只寻些旁的趣事儿来逗太后开心。 太后心不在焉,没再出个笑模样。 直至晚膳后,何皎皎服侍太后歇息,太后换了寝衣坐上榻,方闻得她一声长叹,说得却是:“禁足便禁足,太子调那么多兵去守着干嘛,知道的是他亲弟弟,不知道的还以为哪儿来的朝廷重犯。” “再说了,燕世子不是没事儿,禁足一个月是不是太久了?” 老人家气消了,显然更心疼小孙子。 何皎皎故意板起脸:“老祖宗,你这样可不成,咱说好了不理他的。” “好,不理他,哀家有令仪陪着,懒得理他。” 太后来拉何皎皎的手,笑容显得疲倦。 翌日,十一月初七,不见天光。 后天便要启程去寿光了,何皎皎一早起来,同管事们最后清点了一遍行装。 望着天穹昏昏,她略显忧虑,“怎么瞧着要下大雪的模样?” 那山里边的寿光猎场,得多冷啊? 雪蕊知道自家郡主最受不得冻,宽慰她道:“许只是阴几日。” 到傍晚,细小黑影于夜中纷飞,举灯一探,竟真下起细细密密的雪来。 太后怕雪下大起来冻得路滑,早早撵了何皎皎回去。 回到玉琼殿,雪蕊领人去备她洗漱之物,何皎皎自个儿带着几个小宫女往寝殿走,未下游廊,她瞧见寝殿内昏昏暗暗,一点光也未亮。 皇家搞事日常 第8节 何皎皎待下人宽厚,只疑惑了一句:“兰茹跟寒蕊呢,怎么没人掌灯?” 几个宫女相互望了望,纷纷摇头,其中年纪最大的月枝道:“郡主,奴婢先过去瞧瞧吧?” 她提着灯笼加快脚步,越过众人去,边高声喊守值的宫婢名字,“兰茹姐姐,寒蕊姐姐,你们哪儿躲懒去了,怎地连灯也不掌?” 灯笼照亮脚下一射之地,众人见月枝裙摆翩然踏过厅门,再一拐过墙,那灯笼晕黄的光一坠,竟蓦地熄了去。 而那门后,竟是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郡、郡主?” 留在何皎皎身边的宫女脸色登时煞白,拉住何皎皎停下,全都护到她身前。 寒风呜呜似哭似泣,她们手中灯笼光芒淡淡,四周绿植照出暗影,张牙舞爪。 何皎皎喊,“月枝?” 无人应答。 第7章 挨打 ◎你成天跟个傻子一样,不知道疼啊?◎ * 宫婢们强做镇定地问道:“郡主……奴婢们再去唤些人?” 唤几个高大彪悍的粗使嬷嬷们过来瞧瞧。 何皎皎胆子算不得大,可皇城中戒备森严,有几个敢来装神弄鬼的? 她心中隐隐有了猜想,拍拍宫婢的手安慰她们道:“无妨,本郡主亲自去瞧瞧。” 她拨开人群,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往寝殿里走,众宫婢拦她不住,都提灯跟上。 灯笼光暗暗沉沉,照亮寝殿外厅陈设,分明与往常无一般,凭空多出几分阴森来。 风声幽幽过。 何皎皎踏进厅门,不待她四下看顾一番,左手边陡然一股大力,拽得她猛然撞到一人身前。 灯笼骤亮,现出一张让光照得白惨惨的脸,“爷等你等得好苦啊……” “啊——” 纵使何皎皎有心理准备,依然被这冷不丁的一出骇得毛骨悚然,她下意识一巴掌扬出去,扇到那人脸上。 “啪——” 一声脆响。 宫婢们急忙上前想要拉走何皎皎的动作都顿住,她们齐齐瞠目结舌:“十三殿下?” 果然是凌昭。 凌昭一手拉着何皎皎,一手提灯笼,让她一巴掌打愣住了:“你敢扇爷的脸?” 他到底是位皇子,恐怕生平头一回遭人打脸,且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 两人平日再如何打闹,何皎皎始终记得分寸,她懵了片刻,将打他那手背到身后去,咬着下唇抬眸看他,“我不是成心的。” 被凌昭胁迫不许出声儿的几个宫婢从屏风后走出,轻手轻脚去点亮各处立的灯烛。 她们低头缩肩,不但想笑得忍着,连大气都不敢出,不向厅中二人看一眼。 凌昭瞪着何皎皎来回踱步,显然恼得不行,他薄唇抿直了,反复地质问她:“你打爷的脸?” 厅中已大亮,何皎皎看他身着一件靛蓝的长袍,分明是副太监打扮,心下埋怨。 太后不会飞檐走壁,可凌昭自己会啊。 想来太子派的那队羽林卫,全都是中看不中用的,让他大晚上溜出来,跑她面前来发疯。 何皎皎惊魂未定的,也生了气,她且心虚着,低下头小声喏喏,“人家手还打疼了呢。” 心道:他不自找、不活该么? 凌昭听得清楚,他一时喜怒不定,气极反笑:“那爷不是还得跟您赔个罪,怪爷脸皮生得厚?” 何皎皎根本没使力,除了那一声听得响亮,连个红印子都没在他脸上留下。 她偏头不跟他对视,蚊子哼哼似得道:“想来是这理儿。” 谁让他先吓唬她来着。 凌昭没听清,懒得再问,瞪她一眼,大步挟风,绷着脸拐进殿后的暖阁去。 雪蕊这时领人过来,看着外厅站着一堆人不明所以,“郡主守在这儿作甚?” 何皎皎长出一口气,烦得不行,“冤家来了。” 她让雪蕊奉茶,跟进暖阁,凌昭大马金刀坐在首位,看她走近冷哼了声。 何皎皎坐到他跟前去,先伸手戳了戳他肩膀,后伸脚,裙下绣鞋踢了踢他的靴子,她声音软和道:“凌昭,你小气。” 凌昭的确小气,他转身拿背对了何皎皎。 何皎皎又去戳他背,一抬眼,却看见他后脖斜竖了条指宽的红痕,绽在皮/肉上,颇为触目。 “凌昭,太子哥哥真打你了?” 先前小林子说太子抽了他十鞭,何皎皎并不信,此刻陡然一惊,她站起来去掀凌昭衣领子,凌昭反手来拦,又挨了何皎皎的打。 何皎皎拍开他的手,嗔道:“你别动。” 凉风灌进来,何皎皎摸了摸伤痕边缘,显然是鞭子抽的,沁着丝血。 她指尖温而软,不轻不重摁下,带出一点疼和痒。 凌昭察觉更多地却是痒,他不大受得住,再度伸手来拦,“你别碰爷。” 又啪啪被打了两下手,冬衣厚,何皎皎只瞧见这一条鞭痕,她朝外喊道,“雪蕊,你找点儿治外伤的药来。” 她犹豫着,甚至想叫宫婢进来扒了他衣服,看看他背上是否也有伤。 凌昭回眸,何皎皎皱了一点儿秀眉看着他,黝黑杏眸中不见忧色,倒似气急,她反复地问:“真抽了你十鞭子啊?” 凌昭狗一样的脾气,不记吃也不记打,瞧何皎皎这模样居然笑出声儿来,“我说,爷挨打你急什么?” 何皎皎狠推他一把:“我看你成天跟个傻子一样,你不知道疼啊?” “你宫里的人怎么办得事儿?” 她小嘴叭叭,唠叨上了:“没给你请太医,也没给上药,放你一个人这么出来了?” 何皎皎心中起了某种猜想,说得愈发离谱,“太子哥哥不准你治?” 她小脸严肃认真,然而声嗓细细软软,听着娇气得很。 凌昭顺势往后一仰,手撑了椅子。 他懒懒散散混不在意,倒越看何皎皎越觉得好笑,早忘了先前不虞,“怎么,你要去找太子打一架?” 何皎皎把手里帕子一团,朝他脸上摔去,侧身往旁边椅上一坐,不想跟他说话。 雪蕊端着药瓶进来给凌昭收拾伤口。 何皎皎饮完一整盏茶,拿眼角余光扫向凌昭,实在太嫌弃他了,“你身上别处还有伤没?” 还有,就把他撵回去宣太医了。 “没了,二哥那点儿拿笔的力气,哼。” 太子确实拿鞭子当众抽了凌昭几下,不过隔着冬衣和披风,他连痛都没感觉到,“估计不小心挂上去的,爷都没注意到,偏你大惊小怪。” 雪蕊贴完药膏子,凌昭摆手让她退下去,他逗何皎皎逗够了,正经几分颜色:“诶,爷真有事找你。” 何皎皎捧着茶盏不接他的茬,倒要看看他能有什么事儿。 听凌昭道:“何皎皎,你想个法子,把爷带寿光去呗。” 太子关他禁闭,寿光冬猎一行他可去不成的,他能乖乖待宫里么? 得,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凌昭这人这辈子怕都没个正形的了,就没好事儿找她。 何皎皎霍然起身,对他耐心耗尽,“你可安生些罢。” 她拉凌昭起来,把他往外推,呼喝着喊人,“雪蕊,撵他走。” 何皎皎跟凌昭折腾一晚上,憋着股劲儿,一口气硬把他推到外边游廊上去,接着使唤宫婢堵门。 她躲一堆人身后威胁他,“凌昭,你再烦我,我遣人去找羽林卫,把你捆回承乾宫去。” 凌昭沉脸欲往里边闯,“你吓唬谁呢?” 玉琼殿的宫婢们都挺怕他,雪蕊打头,也不硬拦,轻柔笑着劝:“十三殿下,这里毕竟是郡主娘娘的寝殿。” 闹着玩是一回事,当着下人面硬闯又是另外一回事。 凌昭身形一滞,脚尖一转儿,转身坐到游廊围栏边上去了。 夜幕下雪已成势,让风扬得漫天,霜白顷刻盖了他一肩头。 他长身依柱,耸拉下眼,垂着长直睫毛,鼻挺唇薄,讨厌鬼生了副俊朗的好样貌,跟何皎皎赖赖唧唧:“爷不走了。” “你爱走不走,不走…不走冻死你得了。” 何皎皎跟他大眼瞪小眼一阵,扔下句狠话便进了屋。 她气呼呼地洗漱入寝,发誓再也不要管凌昭。 是夜。 地龙烧得旺,浓郁香气四溢,暖烘烘得人正好眠,何皎皎眼皮子沉重,却在榻上翻来覆去地惊醒。 每每要入睡之际,她听外头风雪之声嚎啕,总又一下子惊诧地睁开眼。 辗转反侧不知过去多久,何皎皎陡然翻身坐起来,黑暗中,少女声音婉约含糊:“雪蕊,他走了没?” 雪蕊答:“回郡主的话,没呢。” 皇家搞事日常 第9节 何皎皎倒回床上去,她踌躇了会儿子,闭眼叹出一口气。 算了。 她出声吩咐道,“雪蕊,你差人把西偏殿里头那间暖阁收出来,领他去那里歇一晚上。” 多冷的天儿啊,别真把人冻出个好歹来。 “是。” 雪蕊掌灯出去了,一簇火苗如豆,何皎皎盯着它摇摇晃晃远去,但很快回来了。 雪蕊去而复返,十分为难:“郡主,十三殿下说他不去,冻死他得了。” 何皎皎一噎,有心想骂凌昭几句,语凝半晌。 末了,她道:“你找几件厚实的大氅斗篷丢给他,在外边摆个炉子,随他去。” 雪蕊再领命出去,屋外起了阵参杂声响。 何皎皎竖耳静听,雪蕊很快回来道:“郡主,十三殿下不要,炉子给他踹翻了,他说冻死他得了。” 这狗东西。 何皎皎狠狠捶了枕头两下,猛地掀开被子下榻穿鞋,她唤道:“更衣!” 她犹不解气,得出去捶凌昭两下才行。 何皎皎随意扯了件斗篷裹上,气势汹汹冲出殿外。 灯火昏昏,凌昭双手环臂且靠着柱子,脚边倒了一个铜碳炉,当真没挪半点儿地方。 他掠了何皎皎一眼,睫上都凝了雪,白花花一片。 少年抬着下巴偏过脑袋去,一副不想看见何皎皎的模样。 凛风一袭,寒意透骨,何皎皎慢下脚步。 许是太冷了,许是太困了,她一肚子火,顷刻让料峭寒风吹得无影无踪。 何皎皎蹙眉从雪蕊手里拿过先备好的黑貂氅衣,走过去要给他披上。 她矮了凌昭整整一个头,踮踮脚才够上,凌昭抬手想要挡,听何皎皎声音轻轻,似叹似怨,“好了,你真不冷啊?” 她也同自己说好了,头一天知道眼前这人什么德行吗? 凌昭低眸看她两手纤纤,十指素白,系好他领前的氅衣带子。 他冻了一晚上,一身僵冷,此刻失了闹腾的劲儿。 “寿光……” 少年神情宁静,试图得寸进尺,讨价还价。 “明儿,明儿我给十三爷想法子好吧?” 何皎皎又冷又困,想着先把今天糊弄过去。 她拉着凌昭氅衣领带子不放,领先他几步,就这么把他往西偏殿牵着走。 雪蕊同月枝提灯笼随在二人身后,淡芒将众人影子扯得奇形怪状,雪蕊往墙上看了好几眼。 她觉得郡主好像牵了只大狗。 第8章 宫女 ◎爷就给你当宫女!◎ * 二日晨,风雪将息,枝头墙梢凝满白霜。 天未亮,卯时正玉琼殿便已灯火通明,人进人出。 “郡主娘娘?” “该起身了郡主娘娘。” 雪蕊俯身立在榻前,一连唤了何皎皎好几声,床榻锦被间隆起一小包,少女闷闷出声:“嗯。” 何皎皎露出脑袋来,额发乱翘了几缕。 她将醒未醒,眼前灯火刺目,她睁不开眼,便两腮带粉地合目坐起来。 少女乱翘的额发晃了晃,人马上又要往被子里栽。 昨晚上熬得太久,何皎皎睡得很不好。 雪蕊眼疾手快地将她捞出来,“郡主,快到您去慈宁宫请安的时辰了。” “嗯。” 何皎皎仍旧是不睁眼,仰着头伸双手让雪蕊牵她下床,雪蕊见她困得跟只小猫儿一样,怕她精神不济到了慈宁宫被老祖宗问话。 她对手底下人使个眼色,让她们将何皎皎洗漱用的水换成凉水。 雪蕊用新端上来的凉水,拧干帕子给何皎皎擦脸。 湿帕冰凉一贴上来面颊,何皎皎一激灵,眼睛睁得溜圆儿,她登时清醒,却是问,“雪蕊,他走了没?” 她记着,凌昭在她这里赖着不走。 雪蕊心中好笑,马上让宫婢换热水来,边答道:“西偏殿叫人过去伺候了,十三殿下应该还没醒。” 何皎皎直皱了眉,不晓得今天该如何把他打发走。 她簌口洗脸,搀着宫婢的手下了床。 换好外裳,何皎皎刚坐到妆台前梳头,外厅一暗一明间,忽袭寒风吹得她一凛。 帘子啪嗒一声撞在门框上,何皎皎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且听身后响起凌昭清朗声嗓:“诶,你有什么法子?” 他倒精神气十足,脚蹬长靴,靠在厅门一侧,依旧是昨日那身太监装扮,满心记挂他要混去寿光的事儿。 何皎皎哪儿来的法子。 她垂首捻了缕黑发编小辫儿,少许缓缓出声:“我去慈宁宫请安要迟了,回来再跟你讲。” 能拖一时算一时,何皎皎决定今晚赖慈宁宫不回来了,反正明儿队伍开拔,看凌昭缠谁去。 “呵,爷有法子。” 凌昭就知道她想要赖账,扯过把八仙椅拖着往内厅里走,他琢磨了一晚,“你把爷藏下人堆里带走不就成了?” 他把椅子甩到何皎皎身后一步远处,在椅子上反坐下,下巴搁椅靠上看何皎皎,“何皎皎,爷跟你说话呢。” 他腿支出来老长一截,伸脚去踩她丁香色素面裙的裙摆,何皎皎撩裙躲开,“我把你藏哪个下人堆里?” 大清早的,她不想跟凌昭闹,好言好语跟他讲道理,“我身边随侍人员早定好了,都是些宫女嬷嬷姑子的,把你藏哪儿去?” 雪蕊将何皎皎自己编的那缕小辫子收进发髻里后,从妆龛里挑出支玉簪要给她戴上:“这支玉簪奴婢瞧着眼生,倒别致得很。” 何皎皎从铜镜里望见她的动作,心噗通一跳,慌张瞥过凌昭,劈手从雪蕊手里夺过玉簪,扔回妆龛去,“我不戴这个。” 雪蕊笑笑,随她去。 何皎皎反应尤甚,引得凌昭古怪看她少许。 他倒似没瞧见,玉簪是他送她的那支寒烟翠的玉簪,但不妨碍他嘲她,“你少臭美了。” “昨晚你可答应爷了,你只说成不成?” “你不能消停会儿?” 何皎皎心烦意乱起来,顾左右而言他:“我倒不晓得,寿光那么冷,哪里好玩了?” 若非她要伴老祖宗的驾,她才不想去的。 何皎皎摆弄起铜镜,照出后面凌昭的面孔,镜中少年模样英朗,挑长眉轻嗤:“你连马都不会骑,你自然不晓得。” 一年里能骑射围猎猛兽的机会可不多,京城附近山林中,只有些兔子狍子,寿光冬猎,他南下前都开始盼着了。 两人话不投机,相互不再搭理对方。 何皎皎穿戴整齐,机灵的宫婢上前收拾桌面。 何皎皎不经意间,看见装胭脂的锦绣团花小香盒,她忽生一计,想赶紧溜出去躲着的念头一顿。 她拾起香盒,掀盖捻了口脂在指腹上,眉眼弯弯回眸道,语气蓦地又娇又俏,“十三爷。” 凌昭原紧盯着何皎皎,以备缠住她,虽并未瞧明白她一番动作为何,下意识警惕,“你干什么?” “成是成的。” 为了使凌昭放松警惕,何皎皎放下香盒,他们离得近,她坐在湘妃凳上裙摆一转,便与他面对面了。 二人视线齐平,她软声软调探身过去,尾音俞长,“只不过嘛……” 何皎皎伸手,似乎像要搭上凌昭肩膀,指尖儿却飞快拐弯儿。 她抬起凌昭下巴,指腹当即往他下唇用力一碾,在少年薄唇上拖出一抹潋滟的红,“你要给我当宫女啊?” 凌昭没来得及躲,握住何皎皎的细手腕子。 香糜甜腻的气味紊绕鼻尖,他明白过来,何皎皎给他嘴上摸了胭脂,“你!” 何皎皎本来只想作弄凌昭一次,却见少年阔目细鼻薄唇,样貌生得凛凛,他与她怒目而视,让唇上艳红从锋芒中引出几分姿媚。 胭脂的香气随他吐息扑来。 何皎皎愣了数息,眨眨眼后侧过脑袋。 她作弄人,反倒作弄得自个儿不自在了。 “哎呀好了。” 她清咳一声,糊弄着给人顺毛:“我真要迟了,老祖宗见不到我派人来寻,到时候你可藏不住了啊?” 何皎皎拽回手腕,逃也似得走到一边去,招呼雪蕊给她拿来披风和臂笼子。 要跨出厅去时,何皎皎方递来声音唤他,“凌昭,你早些回承乾宫去吧,要羽林卫把你逮住了,太子哥哥怕又得罚你。” 凌昭盯着她绰约消失在垂珠花帘的背影,恶狠狠用手背擦去嘴上胭脂。 皇家搞事日常 第10节 擦着擦着,他恶气横生,竟是豁出去了,大声喊道,“何皎皎,爷就给你当宫女!” 寿光他还死活非得要去了。 何皎皎步子一歪,差点儿踩空,她只当他在堵气,头也不回道:“我玉琼殿可没你这样傻大个的宫女。” 到慈宁宫,何皎皎随侍太后接见过宫妃觐见,闲谈间,她未曾听到丁点儿动静,看来凌昭宫中的人都帮他瞒得紧紧的。 明儿出发寿光,太后让何皎皎再点点自己要带的东西,用过午膳就遣她回去。 何皎皎寻不到借口,拖了又拖,还是早早回了玉琼殿。 到玉琼殿前,她让雪蕊先去探查敌情,自己在殿门探头探脑,结果被人从身后敲了下脑袋。 何皎皎转身看清来人,倒吸一口凉气。 十三皇子殿下身高八尺,猿臂蜂腰,他从太监装扮,换了身一等宫婢鹅黄色的宫裙冬装打扮。 单鬓高高梳起,别各色珠花,不知谁给他修细了长眉,虽素面朝天,竟有几分女相的英气。 但也只是单看脸! 搭上他那大个子,何皎皎只觉得眼睛生疼,她捂了脸,忙将人拉至内厅偏阁去,生怕多过一舜,她便多一舜的丢人现眼。 偏凌昭得意得很,“你总没话说了?” 何皎皎落座后端了茶,喝不下,她将茶盏用力置在案几上,鲜少跟底下人发了脾气:“你们谁给他找的衣裳?” 还合身得很,瞧着得是现改出来的。 屋里几个丫头都跪下了请罪,脑袋埋得极低,肩膀轻颤,她居然全在憋笑。 何皎皎发脾气归发脾气,倒不是真要罚她们,凌昭犯起浑来她都束手无策,一群当奴才哪里奈何得了他? “诶,何皎皎,何皎皎,成不成?” 凌昭转来转去,裙摆让他大步跨得呼呼生风。 何皎皎此刻,看他一次,眼睛便得疼上一回。 她别无他法,唤雪蕊拿来随侍人员名单,挑着勾掉一人名字,后没好气地问凌昭:“你是哪位宫女啊?” 凌昭伸出兰花指,矫揉造作道:“可儿。” 何皎皎瞪他少许,扑哧一声,终是给他逗笑。 十一月初九,清晨。 建成帝在前朝携百官祭天过后,磅礴号角悠长荡开,赤色旗迎风猎猎,漆黑的铁甲禁军护在臃肿庞大的车驾两侧,队伍缓缓开拔了。 近日来雪时停时落,今儿天光大盛,阳光烈烈照得人身上寒意升腾。 太后搀着何皎皎的手刚要登上车辇时,不知怎地,瞥到一旁何皎皎的队伍,她目光被鹤立鸡群的一位宫婢吸引。 凌昭尽管低头缩肩,腰弯得不能再低,可他一大个子在一群少女中间仍出挑得很,一眼瞧见的便是他。 “令仪。” 太后迟疑道:“你身边那丫头,哀家怎么瞧着眼……” 眼生两个字堵在喉咙里,因为人她其实挺眼熟的,太后越看越怪,“哀家以前……像是没见过她?” 何皎皎心里巴不得让太后认出凌昭来,好治凌昭一顿,道:“她啊,往常是在玉琼殿做粗活的,手脚挺麻利,令仪前段时间把她调身边伺候了。” 她试探着说:“令仪让她过来给您老人家磕个头?” 太后笑呵呵地摆手:“免了,哀家只是看那丫头…哎哟,生得可真壮实。” 何皎皎心生几分不甘,她拉了太后袖子,悄悄地问她,“老祖宗,您真没认出来呢?” 太后茫然道,“嗯?” 何皎皎欲言又止,终作罢。 她想,若是在这关键时刻出了岔子,以后凌昭还不晓得怎么闹她,算了。 待太后午歇,何皎皎方回自己车辇上。 马车摇摇晃晃,车壁四侧都挂着竹夹的棉褥帘子避风,暗火烧的炉子,小几上摆香展茶和几样点心果子,车内宽敞而舒适温宜。 凌昭枕臂大大咧咧躺在貂裘上,脸上盖了张素色丝帕,似在假寐。 何皎皎觉得车里很闷,更嫌他占地方,走过去将他往一边推,边问他:“你这样一副鬼样子,到了寿光又能如何?” 看他能出去见人么? 凌昭给她挪了地儿,刚要作答,忽听外头出现了李长的声音,“雪蕊姑娘请留步。” 凌昭登时坐起来,他掩向车壁,且听谈话声断断续续传来。 稍后,雪蕊声音响在车门处:“郡主,太子爷知您素来犯有晕车之症,方才遣李长送了一味香来,让你闻着试试,许能缓解一二。” 第9章 小气 ◎你太子哥哥不小气◎ * 得了何皎皎准儿,雪蕊打起帘子,双手捧着巴掌大的素锦圆盒跪行进车内,奉到她面前。 不待何皎皎伸手拿,让凌昭抢先一步拾去,他捏着圆盒神情古怪:“二哥送你香干嘛?” 太子为人处事素来周到妥帖,对凌昭之外的兄弟姊妹爱护有加,待何皎皎这半个妹妹也从未厚此薄彼,反而更多了些优待。 只是如今太子监国,掌一国之事,日理万机,还能想着她晕车,实属难得。 何皎皎不疑有他,只道:“你当太子哥哥是你,成天只晓得自己胡闹?” 她不急着从凌昭手里拿回香盒,在案几上翻找一阵,找来一方竹简递给雪蕊。 她俏声道:“此乃柳先生的孤本,你跟李长回去,拿给太子哥哥,路途烦闷,给他解解乏儿。” 雪蕊接过竹简退出去,那边凌昭已开了圆盒,他从中嗅出几味宁神的药材。 齐周尚武,建成帝爱巡游,一年到头行宫避暑、佛寺歇冬、猎场围猎,总要声势浩大地出行好几回,太后身子健朗,也要跟上一两回。 何皎皎马车坐不久,坐久了难免头晕脑胀,食欲不振,难以安睡,路途上吃的苦头最多。 凌昭取来银镊子掀开案几上的小掐金挂耳香炉,将香粉调进去燃起。 一线烟起散后,车厢内漾开股清浅的苦香。 凌昭纯粹闲得慌,他将圆盒扔到一边,转头去看何皎皎面色,问道:“有用吗?” 何皎皎皱了皱鼻子:“……我还不难受。” 凌昭“呵”了一声,脸上神情淡淡:“那二哥这殷勤没献对地方。” “凌昭。” 何皎皎不赞同地蹙眉:“你好好说话。” 她最烦凌昭口无遮拦,人家是他亲二哥,堂堂监国太子,需得给谁献殷勤。 凌昭靠向车壁坐回去,侧目过来看她,视线由上及下,肆无忌惮地,“呀,想听爷跟你说好话啊?” 何皎皎今日梳了个元宝髻,鬓边两缕额发垂得俏皮。 人端端正正坐着,藕荷色的披风未解,挟着里边大绣芙蓉的浅粉裙摆花骨朵儿般堆下去。 她整个人从头到尾都粉嘟嘟的,偏头一瞪,“你且说啊。” 她看他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凌昭乐了:“你让爷说爷就说?” 两人正要拌起嘴来,雪蕊回来了,带着一个黑漆五福字的食龛。 她将食龛打开,取出几样白瓷圆盘盛的吃食,置上案几,“太子爷让带回来的零嘴,随郡主无事吃着玩儿。” 又不是小孩儿,送什么零嘴,她平常瞧上去是个贪嘴儿的么? 何皎皎想着为难了,不知这次该回什么好。 她起身去案几上翻,还想喊雪蕊开箱拢,凌昭实在看不下去,将她摁回去,“差不多得了,送来送去的,没完没了你们。” “哼。” 何皎皎面上不服,心里倒觉得凌昭说得对。 太子的仪仗随在帝座之后,往来一趟的确极为惹人注目,于是作罢。 她很快被案几边传来的酸甜香气吸引,是太子送的一碟子糖滋梅子,她捻了几颗进嘴,很喜欢这般酸酸甜甜的口味。 何皎皎再捻了颗糖梅子在手里,举着往凌昭身上扑,非要他吃下去,“堵上你的嘴。” 凌昭才不吃,头撇得老高:“你起开,你喂狗呢?” 雪蕊退出车厢,让一旁的小宫女把食龛收下去。 她端正跪坐,静静候在车前室,耳边车辙碾雪碎响,伴着车厢内两个小主子压低了的打闹声。 里面隐隐器物碰撞,不知两人闹起何物来。 队伍已拔出京城,顺官道慢慢驶进山林间。 严冬风寒日高,万物凋敝。 前日将停的大雪似埋了山,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随日头泛现出金光。 不知行进多久,雪蕊靠着车门逐渐昏昏欲睡,山林寂静,她蓦地觉出不对来。 车厢里跟着安静许久了。 雪蕊回身打起帘子,“郡主……” 望清里边场景,她哑然失笑,极快地收了声儿。 何皎皎依着凌昭,脑袋靠在他肩膀上,睡颜恬静,原是睡着了。 而凌昭…… 先前何皎皎让雪蕊收了个妆龛上车辇,雪蕊脑子里没转过弯儿,眼下明白了。 皇家搞事日常 第11节 何皎皎方才缠着凌昭,给他上了妆。 穿宫女衣裙的少年黑发披散,点了朱红口脂,眉心画着不伦不类的花钿。 何皎皎把凌昭发髻都拆了,可她哪里会给人梳头? 凌昭一头稠黑长发毛躁地散着,簪子步摇珠花流苏别满了脑袋,挂得他头皮生疼。 车厢内点着安神的香,何皎皎玩着玩着犯了困,无知无觉便睡了。 雪蕊掀帘子灌进冷风,她朝凌昭身边缩去,压实了他整条胳膊,无意识地抓住他一把头发。 何皎皎显然睡得安稳极了,凌昭臭着脸,正用空着的手摘脑袋上的东西,长发打结,时不时扯得他挑眉冷嘶。 雪蕊见状,弯腰想进去帮他,却抬眼望见凌昭朝她摇摇头,竖指举到唇边,做了个口型。 他面无表情,微挑而利的眼尾让何皎皎用朱笔勾得狭长戾红,像锋芒染血。 嘘。 雪蕊会他的意,轻手轻脚地退回车前室。 她抬头望着一碧如洗的晴空出了会儿神,不知为何,怅然一叹。 也不知道,郡主跟十三殿下的婚事何时能定下来。 何皎皎一觉到了黄昏,睡得神清气爽。 她刚睁开眼,对上凌昭的脸,花里胡哨,神情怨怼:“你挺会挑时辰醒。” 何皎皎人还迷糊着,脸往他胳膊上蹭了蹭,方发现自己掌心拽了他头发。 她松开后直起身,瞧清凌昭模样后,后知后觉有了丁点儿羞怯,“你怎么不叫人进来给你收拾?” 再望向案几上的香炉道:“太子哥哥送的香挺管用的。” 凌昭松动着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胳膊,看她两颊睡得粉红,嗤出一声冷哼,不说话。 他把头上东西飞快摘下来,以指为梳粗略理了理,随意挽了个单髻。 何皎皎掀开一点帘子往窗外探,天幕薄红,天色隐隐见暗,队伍停下来了。 前方远处高竖着官驿旗帜,禁军和宫侍散在四处空地,以官驿客栈为中心,安营扎寨。 冷风一吹,何皎皎很快缩回车厢内,她问凌昭道:“我晚上定是要在驿站里边陪老祖宗的,你怎么办?” 她问了句废话,凌昭肯定只能躲她的马车里,只是寒冬腊月的,车里该多冷。 凌昭不答,雪蕊这时端了热水进来,他指指铜盆儿再指指自己的脸:“你先过来给爷擦了。” 何皎皎见他现在的模样想笑,忍住了,乖乖坐过去拧帕子。 她拿着帕子边往他脸上糊边嘱咐道,“那你晚上在我车里可藏好了,别被禁卫军当毛贼逮了。” 何皎皎真挺担心他的,凌昭却不屑:“你小瞧谁呢?” 何皎皎还欲再说,马车左窗忽地“叩叩”一声,一道清润低沉的男子声音徐徐响起:“令仪,这回坐车还难受么?” 落地却如平地惊雷。 是太子凌行止。 凌昭飞快地蹿到了左窗看不见的角落里缩着。 逃禁闭是一回事,他涂脂抹粉穿裙子的样子被谁瞧见,都不能让凌行止瞧见。 他二哥是真会当众先扒他衣裳,再扒了他的皮。 “啊…令仪这回好多了,还要谢过太子哥哥的香。” 何皎皎心提起来,她理了理鬓角衣裳,把帘子掀开一点点缝儿。 少女正襟危坐,笑得极为乖巧:“赶明儿我跟太子哥哥讨个方子?” 被谁先发现了,都比被凌行止撞个正着的好。 何皎皎其实心里边挺怵太子,她小时候跟着凌昭胡闹,被他一脸严酷地打过手心。 凌行止披着件海棠色冬氅,乌发玉冠,眉目舒朗,“令仪不是多此一举了?” 他骑着一黝黑骏马,身形磊落,挺直如颈松,扬声道:“你太子哥哥不小气,想要差人来取便是。” “老祖宗这会儿已经进驿站歇着了,令仪也要过去了罢?” 凌行止沉声提议:“孤让李长牵了匹温顺的小马过来,令仪要不要同孤骑马过去?” 何皎皎心虚,眼尾余光若有若无挂着凌昭,一时哑然,“嗯?” 听凌行止含笑道:“嘉宁在前头等咱们。” 话说到这儿,何皎皎知道没法推辞了,便清脆应下,“那太子哥哥等我一等。” 她当即要下车,凌昭拽了她披风一角,何皎皎脸上巧笑嫣然,心里急得要死,飞快朝他摆手。 不管怎么样,先把这尊大佛领走再说。 她头也不回,扶着雪蕊的小臂跳进雪地里。 官道宽敞,前边不远的空地上,李长和一队侍卫已在等着了。 他们旁边站了匹枣红色的矮脚马,身量仅到何皎皎胸口一点,呆呆地打鼾甩蹄儿。 宫婢们搀着何皎皎翻上马背时,凌行止打马到她跟前,没向车辇多看一眼。 何皎皎刚松下口气,垂眸对上矮脚马的大脑袋。 她顿时伏在马背笑得肩膀直颤,乐不可支。 何皎皎即笑自己骑的马过于憨头憨脑,也笑方才凌昭缩手缩脚的模样。 “令仪?” 凌行止不明就里,“不喜欢这匹马么?” “没有。” 何皎皎收了声儿,正经道:“令仪只是觉得它长得可真喜庆。” 凌行止跟着笑了笑,他弯腰搀了何皎皎一把,扶她坐稳。 本该收回手时,凌行止修长的指节却往了上。 他将何皎皎散开的一缕额发挽进她耳后,又扶正她髻边一支钗环。 男人一派从容自若,牵起了她所骑矮脚马的缰绳,其声低若弦鸣,“你仔细别摔了。” 第10章 骑马 ◎二哥要收拾人了◎ * 何皎皎怔了片刻,凌行止单手勒绳,驭马领先半步,另一手牵着她的小红马。 他□□良驹受主人意,打着响鼻慢步悠悠往前。 男人剑眉星目,不见丝毫异色,仿佛他堂堂一国储君,给她牵马理所应当。 何皎皎回过神,飞快睃巡四周,下人们低头偏眸,她不敢露出忙乱神色,娇娇“呀”了一声,“太子哥哥,你可别小瞧我。” 她扯回缰绳,一夹马肚子,小红马撒开蹄,载着何皎皎,颠儿颠儿地越过威风凛凛的宝马。 别说,跑得挺快。 马蹄飞溅碎雪,冷风呼啸过耳,掩不住何皎皎一颗心心慌慌直跳的声音。 她不知具体何时开始,太子偶尔会来她面前,如此这般那般,怪上那么一怪。 其中缘由,何皎皎从不去多想,因为,怎么会呢? 凌行止大她十岁,她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只当这位端方的兄长,还没意识到她已经十四。 她不再是从前做错事、被他罚了后会哭红鼻尖、委屈瘪嘴缠着要人抱的小丫头了。 何皎皎打马一溜烟儿跑出一大截路,收敛好神思,拉紧缰绳勒马停下。 “太子哥哥,如何?” 她回身朝凌行止得意地一扬秀眉,便算将他刚刚亲呢过头的举止,应付过去了。 残阳照雪,少女姝丽,凌行止不疾不徐地打马跟上,他唇边噙一抹浅笑,但笑而不语。 “令仪,你在和二哥赛马?” 身后传来少女低呼,嘉宁公主骑着一匹灰棕大马,让一堆宫侍围护着过来。 她不知事情全貌,自以为看穿事实:“二哥让着你呢——哎呀,我不骑了!” 马匹略一抬蹄,她骇得小脸白了白,闹着要下来。 凌行止无奈摇头笑道:“嘉宁,你自己非闹着骑大马,小心点儿。” 何皎皎故意挤兑她:“嘉宁公主真是英姿飒爽。” “令仪郡主可真会夸人啊。” 嘉宁把缰绳一扔,两名宫女手伸得老高,一头汗地护着她滑下马背,“何皎皎你下来,我今儿非得跟你好好说道说道。” 她踩着积雪蹿过来拽何皎皎下马。 小红马矮,何皎皎肩膀一歪,自己下马歪到嘉宁身上去,趁机搡了她一把,“我不和你说,你说不过人便要生气。” 凌行止干脆也一撩袍摆下了马,把缰绳递给一旁的护卫。 他负手而立,隔了几步远,安静地注视着她们笑闹到一处去。 夕阳橘红一颗,沉下山脚半面,雪地皑皑,少女笑声如银铃清脆。 然后猝不及防,让一阵急促的马蹄踏地闷的沉重响声,由远及近的踩碎。 何皎皎正半侧着身,躲嘉宁手里攥的雪团子,不让她往自己后颈里塞。 闻声两个人都停住,往后边看去。见官道车辇箱笼拥挤,两侧清出来的小道上,打马飞驰而来一伙锦帽华裘的少年郎们。 皇家搞事日常 第12节 他们扬鞭斥马,横冲直撞,不少宫侍狼狈闪躲,好险没撞着人。 何皎皎与嘉宁互望一眼,两人都收了笑,避到宫女们后边去了。 嘉宁努努嘴,小声说道:“令仪,二哥要收拾人了。” 何皎皎嗯一声算作回应,她拢了拢披风,低眉颔首地站好,没有再说话。 再看凌行止,已是面沉如水。 他暂且一言不发,没有登时发作。 少年中为首之人墨衣玉冠,远远瞧见他们一行,打马到凌行止面前,才翻身下来,他撩过大氅抱拳对凌行止俯身行礼,“见过二哥!” 九皇子精神抖擞,好个意气风发,他向凌行止身后探来目光,眼睛一亮,“嘉宁和令仪也在啊。” 二人都没理他,嘉宁没忍住,掩唇笑出来,“傻子,还乐呢。” 何皎皎也觉得挺好笑的,她弯了弯唇,却没笑出来。 她垂眸往下看,绣鞋碾了碾雪地,心不在焉道:“你哥哥马上要遭殃了,你还乐呢?” 嘉宁和九皇子同为一母所出,骨肉亲情,血浓于水,但不碍着她看他热闹,“活该,谁让他一天到晚,只晓得和人厮混?” 何皎皎见嘉宁忙着幸灾乐祸,没注意到她。 她便悄悄又往后挪了挪,期颐能借着嘉宁和宫女们的身形,把自己挡得严严实实。 刚刚恍然一瞥。 何皎皎瞧见了燕东篱披着青氅,骑一匹黑马缀在队伍末尾。 让那群飞扬跋扈的纨绔们,衬得格外萧索单薄。 何皎皎不想面对他。 盛京城里多少王孙贵胄,唯独燕东篱,何皎皎应付不来。 她不去看他,然而心里一直琢磨着。 她想他前些日子被凌昭踹得吐了血,还跟来猎场,天寒地冻,他身体受得住么? 可是…… 何皎皎转念思及至燕东篱的身份,心情蓦地低落。 表面邻国游学,实则敌国为质。 居人之下,来不来得的,能由着谁呢。 那边,马背上的少年们纷纷下马,九皇子身后紧随两名少年上前见礼,唤凌行止的是,“表哥。” 他们分别是镇国大将军苏长宁的嫡长次子,长子在禁军任职,次子在承乾宫给凌昭当伴读,过段日子,也要出去领差了。 凌行止面无表情,没理苏家二子,上下审视过九皇子一遍,他挤出点儿笑来,声寒如冰:“九爷威风啊?” 他直看得九皇子白了脸色,落下冷汗,“二、二哥。” 苏家长子苏淮躬身上前想要解释,“表哥,我们只是……” 只是跑了圈儿马,也没撞着人,没必要摆脸色吧。 “我们?” 凌行止神情漠然,却是不怒自威,他打断他:“你哪个我们?” 他陡然飞去一脚,踹弯了苏淮膝盖,“得意忘形的东西,殿前失仪,该当何罪?!” 苏淮让他踹得趔趄,苏二变了脸色,还欲再说,“表哥……” 苏淮挨了打,脑子转地飞快,他连忙摁住弟弟肩膀,两人一起跪到地上,恭敬拜下:“臣等无心之过,请监国息怒。” 苏淮比弟弟看得明白,知道本该和苏家同气连枝的太子殿下,最是铁面无私说一不二,都撞他手里了,老老实实认错得了。 不过他脸上恭敬,心中些许疑惑。 想,这个时辰,凌行止即不去伴圣驾,也不去同他爹和朝臣商议猎场布防,在外边晃悠什么? 他们可真是倒霉。 一霎时,除了九皇子和燕东篱,那群跑马的公子哥儿们下饺子一样跪了满地。 少顷,九皇子跟着半跪下去,满脸不服:“请监国息怒。” 凌行止瞧他没出息的样儿,火直冒三丈,但当着众人的面,硬生生忍住。 他撇开眼,目光落到一旁鹤立鸡群的燕东篱身上,沉声道:“让燕世子见笑了。” 燕东篱侧身而立,颔首不语,亦不往他们那处看半眼,只作一副不卑不亢、置身事外状。 凌行止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不经意间,下意识抬了眸。 凌行止往后吩咐道:“嘉宁,你同令仪先走。” 他不当着女眷的面罚人,算给这群公子哥儿们留了点儿面子。 得了他话,宫婢们拥护两位少女携手离去。 何皎皎仿佛逃离凶险之地一般,脚步刚要轻快起来,嘉宁和她并肩而行,拿肩膀轻轻撞了撞她,目露狡黠,“令仪,要十三弟在,那儿跪的人得多一个了罢。” 嘉宁公主喜欢凑热闹,意犹未尽。 可说不准。 何皎皎默声想,凭凌昭的倔脾气,恐怕被太子当众打一顿,都不会低头服软。 心里想是一回事,何皎皎一时没接上嘉宁的话,先察觉到一股深深的凝视紊绕。 她回眸看去,便和燕东篱独一只的右眼,遥遥相望了。 浓秽夜色从远方缓缓蚕食天光而来,少年逆着夕阳的余晖站立,消瘦纤长,冬衣厚重,且被他穿出几分翩然之姿。 而左眼玄黑眼罩的系带,斜斜将他清俊面庞,断成了明暗两半。 何皎皎瞧燕东篱如此,对自己不冷不淡地扬唇笑了笑,眸光沉沉。 是了,这位北梁来得的皇子殿下,只有一只右眼完好。 他左眼带着黑色眼罩,眼罩下面,是一团狰狞骇人的伤疤。 何皎皎慌忙收回目光,脑袋不自觉埋地极低,搂紧嘉宁的胳膊,直往她身边直缩,“好了,我们快些走吧,老祖宗在驿站里边,等着该急了。” 却听嘉宁突然笑嘻嘻地:“令仪,你可真逗。” 她终是发现何皎皎不对劲,笑着往后张望去:“你怎地每回到了燕九跟前,都跟个鹌鹑似得?” “你怕他什么啊?” 他们都叫燕东篱燕九。 她们已经走远,离开燕东篱视线,何皎皎佯装镇定地站直腰身,抬头挺胸道:“我、我哪有?” “没有吗,你躲什么呢?” “你别胡说。” 何皎皎在嘉宁打量下,几乎快要失去分寸。 她并不是真得没脾气,此刻恼怒起来,将嘉宁胳膊一把撒开,决定今天不跟她好了。 一番插科打诨,并未让何皎皎把燕东篱,跟他的独眼儿抛到脑后去。 以至于深夜,她在驿站里歇息下后,让一场恶梦魇住。 梦里的黑暗茫茫无际,何皎皎望不见头,逃脱不得。 但凡她一回头,瘦伶伶的燕东篱便阴魂不散地出现,犹如索命厉鬼。 他左眼的伤疤化为深渊般的黑洞,脸上淋漓鲜血横流,少年凄厉绵长地喊:“何皎皎,你还我眼睛来!” 说着伸出又尖又长的指甲,神情怨毒地来挖她眼睛。 何皎皎被吓醒两次,冷汗湿透鬓角碎发。 她并非害怕燕东篱,只是一见着他,便良心难安。 没多少人知道。 燕东篱的眼睛,其实是何皎皎用小弩打瞎的。 何皎皎在床榻上辗转反侧,手里攥紧被子,磨了磨牙。 都怪凌昭。 第11章 争吵 ◎凌昭,你讲不讲良心?◎ * “郡主娘娘?” 冬夜寂静,黑暗深邃,何皎皎床边忽地立起一道轮廓更深的阴影,女子声音轻轻:“您要起夜?” 今晚雪蕊值夜,睡在她床边的脚榻上,此刻听见动静,坐起来问她道:“需得掌灯么?” 何皎皎小小打了个哈欠,轻声应:“不用,你歇着吧。” 出门在外,驿站不比皇宫,她歇在太后卧房隔间。 何皎皎怕自己再掉进噩梦里头尖叫出声,扰了老人家安歇,不肯再睡去。 于是她硬睁着眼睛,思绪茫茫间,熬到窗外泛白。 寅时正,早起宫仆在外头轻手轻脚地忙碌起来,四处亮了灯。 何皎皎穿衣起床,搀着雪蕊的手出门,用冷水洗了把脸。 冬晨凛冽,呵气凝雾,冰帕子贴上脸,寒意冲上脑门,何皎皎不得不清醒了几分。 她再让小宫女去拿来脂粉,细细地在眼下盖了薄薄一层。 屋外晨色暗沉,屋内灯火昏昏,何皎皎比着铜镜问,“雪蕊,看得出来吗?” 皇家搞事日常 第13节 她一宿未睡,镜面浑浊印出光亮,她瞧不出自己脸色如何,可不能挂两个大青眼袋子到太后跟前去。 雪蕊随侍何皎皎身侧,微笑注视着她,未语却先叹了声,“郡主,要不您再睡会儿?” 脂粉盖住少女眼下淡淡的青色,雪蕊伺候何皎皎多年,哪里看不出来她没有睡好,精神不济。 雪蕊心疼她小主子乖巧,劝道:“老祖宗会体谅您的。” “说得什么话。” 何皎皎将铜镜扣到妆台上,轻斥了一句。 不正是因为太后体谅她、宠爱她,所以她才要更尽心地侍奉她老人家么? 想着,何皎皎起身朝外走去,“你们跟我去后厨看看。” 昨儿赶了一天的路,她怕原先报给驿站预备的膳食,不合老人家舟车劳顿后的胃口。 雪蕊心中摇摇头,只好随何皎皎去。 外边多少人眼酸,觉得令仪郡主说白了,不过一介无依无靠的孤女,却比正儿八经的公主还要受太后宠爱。 可这份宠爱,莫非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何皎皎在后厨盯着早膳宣上桌。 乌黑的烟囱白烟缭缭不断,天光逐渐大亮,她忽然想起凌昭爱吃的几样菜色,招手唤过雪蕊,小声让她悄悄匀几个小碗出去。 跨出后厨时,院子里一颗榕树让积雪压垮了枝桠,落雪无声,朝阳破晓,照得檐上金灿灿一片。 何皎皎游廊行走间呵出白雾飘散,少女眉眼沉静,蓦地撇了撇嘴。 她管凌昭作甚? 太后比往常晚起了半个时辰。 用过膳后,她拉起何皎皎的手和她说了会儿话,后边却是问道:“令仪,昨儿太子发了好大一通火儿。” “把皇后两个内侄儿、好几个大臣家的公子都拖下去打了板子。” “说是你也在,你跟老祖宗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嗯…太子殿下原是同嘉宁姐姐一齐来寻我的。” 不知传话的人怎么跟太后讲的,何皎皎边想边说:“刚好遇着他们跑马过来,官道上哪儿来的地儿,就搁太子哥哥跟前,撞个正着。” 她详略说了大概,旁的一个字不多提,“殿下让我和嘉宁姐姐先走了,后边怎么样,令仪不清楚了。” “唉。” 太后拎了拎鼻梁,烦道:“这群倒霉孩子。” 不晓得她究竟在愁谁,何皎皎笑笑,不再接话。 半个时辰后,队伍要重新开拔,何皎皎拎着雪蕊藏起来的食盒登上车辇。 车厢里凌昭已经醒了,雪蕊一打起帘子,她便看见作女装打扮的少年,撑着胳膊从窗缝里往外瞧,头也不抬地一句:“过晌午就到寿光了罢?” 不伦不类。 何皎皎心里骂他一句,她把食龛放小几上,让雪蕊往车厢一侧铺上洁白蓬松的貂裘,道:“你现在如意了,今天别来吵我。” 她困得要死,好赖得补会儿觉。 何皎皎依着车壁坐下,拉过披风盖住脸。 寒风丝毫透不进车厢中,她周身温暖,合目许久,旁边偶尔一声瓷器轻碰的脆响,越显宁静。 凌昭用着早膳,真没来吵她,何皎皎分明困倦得很,此刻却是睡不着了。 她磨磨蹭蹭半晌,最终拉下披风,对凌昭眨了眨眼,“昨天太子哥哥发火,打了你那两伴读的板子,可凶了。” 凌昭成日和他们斗鸡走狗,不务正业,烦得要死。 何皎皎说完,等着凌昭反应。 然而凌昭盘腿屈身坐在小几前,面上淡然,没有反应。 毕竟他二哥看他们不爽,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撂下筷子,混不在意,“又哪儿招着他了?” 他一整天都困在车里,倒真不知道。 何皎皎泄了口气,不想和凌昭绕圈子了,她直接问道:“凌昭,你之前为何要打燕世子?” 兜兜转转,她放不下这档子事儿。 凌昭听何皎皎这话,手里一块海棠酥当即给他捏碎,他比她坐得矮,抬眸看过来,眉眼间现了横气:“打就打了,怎么,你这会儿子来给他抱不平?” 何皎皎不想跟他吵,她咬了下唇:“我昨儿晚上梦到他了。” 凌昭脸色愈发难看,拧着眉毛反笑出一声,“哈?” 他正欲发作,听何皎皎哀声道:“我梦见他死不瞑目,变了恶鬼来挖我眼睛,我一晚上没敢睡。” 她说着跟凌昭生了气,瞪了瞪他,“都怪你。” 凌昭:“……” 少女紧蹙秀眉,小脸恹恹,愁苦不已。 凌昭这回真笑了,他不紧不慢捡了桌旁的干净帕子擦手,长眉一挑:“瞧你那点儿胆子,你让他来找我。” “找你有……不是。” 何皎皎差点儿让他把话带歪,她低头拨了拨额发,瓮声瓮气压低声音,话说得为难,“凌昭,你以后……能不能别老是找燕世子麻烦?” 燕东篱在齐周日子不算好过,其中十有八九,由凌昭挑头找他茬儿。 “哐当”一声,凌昭摔了茶盏,何皎皎三两句话,说得他阴晴不定,变脸像变天。 说来说去,她都是在为燕东篱说话,没一个字儿凌昭爱听。 他压了眉,下巴绷紧,朝何皎皎颔首,忍着怒意,沉声却道:“接着说。” 这是笔掰扯不清的糊涂账,何皎皎原地踌躇少许,她蹭到凌昭身边坐下,拽了拽他衣袖,“凌昭,你想啊。” 少女声嗓婉转,语调咬得缓慢,她杏眸清亮,认认真真跟他讲道理,“咱们四哥哥在北梁,若是北梁皇室的人都跟你一样,那他该过得什么日子?” “他们敢。” 凌昭长腿一伸,踢得小几往前撞去,上边杯盏倾倒,啷哐一阵乱响。 惊得外边雪蕊掀帘看,“郡主,怎么了?” 从她身后飞进来一簇碎雪,天穹朝阳未散,居然还下起雪来。 凌昭一摆手,让雪蕊出去,转身恼怒地面对着何皎皎,“爷什么样?” “何皎皎,你当初打瞎他一只眼睛,爷帮你背了黑锅,你现在装起善人来了?” 燕东篱、北梁、四哥。 哪一样单挑出来,都足以让凌昭气急败坏。 何皎皎琢磨了一晚上,本来打定主意,今天话说出了口,任凭凌昭怎么发火,她都好好跟他讲的。 结果一听背黑锅三个字,她鼻尖酸涩,眼前白了一瞬。 她没反应过来,已经抄起软枕打到凌昭身上去,“你帮我背黑锅?我装善人?凌昭,你说话讲不讲良心?” 凌昭让她用软枕兜头打了好几下,才抢过来扔到地上,他冷笑道,“良心,咱们令仪郡主最有良心,都良心到国仇家恨的贼子身上去了。” 雪蕊见何皎皎没落下风,便将帘子放下,坐回车前室去。 两人时好时坏,没有相劝的必要。 “凌昭,你王八蛋,要不是你,我怎会、怎会……” 何皎皎凶巴巴地跟他翻旧账,小声骂人骂得自己先红了眼眶,睫毛再颤几颤,便要落下泪。 凌昭看她水眸氤氲,鼻尖都红了,一阵心烦意燥。 何皎皎总爱跟别人装乖,一到他面前,凶不过就哭,无聊透顶,蛮不讲理,实在没劲儿。 他跟她有什么好争的,还是为了燕东篱那贼子。 “妇人之仁。” 凌昭虎着脸,劈手扯过貂裘,将何皎皎整个人裹进去,往边上一推,“睡你的觉去。” 他转身面壁,管何皎皎再如何闹,决定都不要理她了。 而何皎皎吵架没说两句,把自己吵哭,深觉丢脸,同样转身背对凌昭,躲在貂裘里,闷着自己生闷气。 两人闹得非常不愉快,相互打起冷战。 没一会儿,凌昭往后瞥了瞥,貂裘在角落里毛绒绒地团成一团。 他一连看了好几眼,毛团子一动不动,他不由得乱想,何皎皎莫不是悲愤欲绝,要就此闷死自己。 “何皎皎?” 没得到回应,少年面上晒然,他别扭地坐回去,目视前方,往旁边伸手把貂裘往下拽了一截子。 半响没听到动静,凌昭方侧目瞧过去,少女委屈巴巴蜷着,羽睫轻瞌,满脸泪痕,似是睡着了。 凌昭松了口气,觉得她脸上眼泪真是碍眼,一手撑着车壁,探身垂首盯她许久,最后胡乱给她擦了。 何皎皎其实醒着,不想理人而已。 她感觉到少年的大掌毛躁地抹了她脸,忍着没动,谁知对方得寸进尺,又来拉她的胳膊。 何皎皎被凌昭搂过去,最后枕到他大腿上。 何皎皎愈发加生气。 然而她不好意思睁眼了。 她咬牙想,凌昭这王八蛋说不定,憋着坏等她睁眼,然后来羞她呢。 她耳尖发烫,继续装睡。 车窗外风雪嚎呜咽声时隐时现,车辇行进间微微轻晃,晃着晃着,何皎皎真睡着了。 她又做了梦。 还是梦见了燕东篱。 皇家搞事日常 第14节 第12章 赌气 ◎真惹着她了啊◎ * 耳旁风雪之声不绝,梦里却为一派草长莺飞的春好色,明媚春日晒得何皎皎眼前发炫,花圃中四季海棠摇曳,姝丽嫣红。 花枝随风轻颤,落到何皎皎眼中,如同鲜血。 而腥色的血,从燕东篱捂着左眼的指缝间沁出来,片刻间湿透了他的衣袖。 他明明和他们差不多的年纪,跌坐在地上,孩童的身躯单薄,他嘴唇煞白,低头颤抖着忍疼,竟一声都没吭。 有人牵起何皎皎的手,挡在她身前,“爷打的,打就打了,你们要怎么着吧?” 是十岁的凌昭。 男孩直挺挺立着,稚嫩面庞上嚣张不耐,和如今一模一样的浑像。 他的确也打了,只不过他没打中,让何皎皎歪打正着。 今日,北梁九皇子初到齐周皇宫。 凌昭领了何皎皎,“埋伏”在他进内宫的必经之路上,两人手里各一把能发石子儿的小弓弩,要诛杀北梁贼子,报那国仇家恨。 在此之前,凌昭哄得何皎皎跟他歃果子露为盟,甚至立了一个不成功便成仁的毒誓。 他们没有成功,更谈不上成仁,建成帝将此事定论成小孩子胡闹。 凌昭打了二十板子,何皎皎罚抄十遍女训,两人各关一个月禁闭,便了结了。 燕东篱被抬进深宫的一个小偏院里,养了小半年,才出来走动见人。 何皎皎从来躲着他走。 她至今不敢跟人承认真相,愧疚既怯懦,于是一见到燕东篱,总有几分无地自容。 国仇家恨,凌昭没说错,只是过去很久,何皎皎始终忘不了,那孱弱孩童一声疼也没喊出来的模样。 她想,齐周和北梁,两国之间再如何的血海深仇,大抵,不应该怪到他身上的。 “怎么还哭,没完没了。” 恍惚中,何皎皎听见少年小声的嘟囔。 有人捧着她的脸,指腹生有薄茧,触觉轻柔温热。 何皎皎在梦里不自觉地抽噎,她眼睫湿透,睁开眼后,泪眼朦胧看见凌昭喉结滚了滚。 他低眸与她对视,戳了戳何皎皎脸蛋子,神情安静,嘴上却在不耐烦,“何皎皎,别哭了。” 何皎皎忽然忍不住了,她猛一下直身起来,脑袋磕到他下巴上。 “你……!” 凌昭嗑到舌头,疼出眼泪,捂着下巴未缓过来,让何皎皎一把推开。 何皎皎离他远远坐下,抹脸擦干净泪,朝外喊:“雪蕊。” 她跟凌昭闹腾一阵儿,钗发衣裳都乱了,雪蕊跪行进来,隔在两人中间,为何皎皎整理形容。 雪蕊重新给何皎皎馆发,挽起发顶一股时,何皎皎低低嘶了一声,雪蕊正以为弄疼她了,何皎皎先摇摇头,“没事。” 何皎皎刚刚撞凌昭,把自己脑袋撞疼了,当着他的面,没好意思揉。 她正襟危坐板起脸,严肃冷漠,一句话也不要再和凌昭说。 凌昭搓着通红的下巴,悄悄觑过何皎皎脸色,知道她肯定不会轻易理睬自己。 不理就不理。 他环臂往后一靠,合目养神,乐得清净。 雪蕊收拾好后退出去,帘子一放下来,她登时笑歪肩膀。 可真别扭。 车厢内两人已是两看相厌,愣憋了一上午,没再和对方说一句话。 申时一刻,车辇晃晃悠悠,何皎皎快晃睡着了,悠长磅礴的号角声穿透天穹,她迷迷糊糊惊醒,看见凌昭老高一个儿,堵在车窗前扒帘子:“到了。” 何皎皎跟他赌气,不说话。 “令仪,快下来,我们看搭帐篷去!” 嘉宁公主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车上藏了人,何皎皎怕她毛毛躁躁往她车上蹿,连忙扬声应:“来了。” 何皎皎自己掀帘子往外钻,刚弯腰探到车前室,脖颈一紧,凌昭从后头勾住她披风兜帽,“何皎皎,你走了,爷怎么办啊?” 他语气慢悠悠,还在跟她耍无赖。 何皎皎才不管他了,抬手解开披风系带,跳下车辇。 碧青披风大滚白绒的边儿,柔软塌在凌昭手上,他从门帘缝隙往外看。 道上宫人熙攘往来,何皎皎一身樱草撒花袄裙,嫩如青葱,在苍茫雪地上分外显眼,头也不回地走远。 真惹着她了啊。 凌昭捏住披风递给雪蕊,摸了摸鼻子,有些讪讪然。 上午飞了一场小雪,晴日不避,将其晒化了去。 整个寿光猎场都覆在雪下,白皑皑山岭间又有灿烈日光万丈,风寒且如刀透骨。 何皎皎走到嘉宁面前时,吓了她一大跳,她忙拉过她的手,“你不怕冷啊?” 何皎皎勉强对她浅浅一笑,“车上闷着了,吹吹风,透透气。” “郡主。” 雪蕊领着宫婢们赶上,手里披风抖了抖,过来给她系上了。 何皎皎瞥眼,发现近身伺候她的几个宫婢都跟过来了,她心提了提,刚想开口问,忍住了。 她才不管他。 嘉宁大大咧咧,没发现她不对劲,拉着她先往太后的车辇走。 猎场平日由寿光当地的官员打理,十几个巍峨的毡房,早就在背风背山的宽阔处,错落有致建起来,玄黑苍龙旗迎风猎猎。 正中最肃然高大的苍青一座,作为建成帝在寿光起居之地,方圆百丈内禁军森严。 翻过半个小山坡,矗立藏蓝一座,后边丈远,跟相邻两座秀气的同色毡房,便是太后跟何皎皎还有嘉宁公主的住处。 然而,嘉宁不想住在长辈眼皮子底下。 她一登上太后车辇,就扑进老人家怀里撒娇,央了她要去另外挑地方去搭帐篷住,还非得拉着何皎皎一起。 何皎皎坐在太后身边,下意识要拒绝,听太后笑眯眯地说:“哀家旁边的的帐子给你们都留着,何时想回来住都成,成天守着哀家这个老太婆,是没什么意思。” 她拍拍何皎皎的手,“看你没精打采的,一路上闷车里,不好受吧?” “老祖宗,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 太后和蔼目光,看得何皎皎心里软乎乎的。 她搂着太后愈发不想撒手,嘉宁急性子,已经蹿到车厢门口撩着帘子催她:“令仪,你快点儿,老祖宗都允了。” 太后笑着骂嘉宁:“跟个猴儿一样,还是当姐姐的,火烧你眉毛了?” “哎呀,老祖宗~” 嘉宁眨眨眼,露出乖巧的笑,直冲何皎皎招手,哀求道:“令仪,好妹妹,咱们去嘛。” 何皎皎被她逗乐,她彻底把和凌昭的不愉快甩到一边去,打起了精神。 她却侧过身子,专门不理嘉宁,只搂着太后胳膊和她说话,“令仪只是想,住哪儿都和她一起,没差别嘛。” 嘉宁急了:“何皎皎!” “好了,你这丫头,去吧。” 太后轻轻打在何皎皎背上,把她往外推了推,“你再惹嘉宁,她可得过来挠你了。” 何皎皎笑着行礼告退,她一退出车辇,果然让嘉宁捉住,被她在腰上拧了一把。 太后指了取竹姑姑同她们一道,另遣人跑去知会负责猎场事宜的官员,内务府指派来数十女匠,调来几大马车起毡房的物件,和日常用度。 官道本来快清出来了,又围得水泄不通,何皎皎上了嘉宁的车辇,一大行人浩浩荡荡往山中行进。 谁知没过多久,让黑甲的禁军拦住,前方诸多板车拉着高大笼子,严严实实罩着黑布,隐隐有兽低哮。 领队的小将声音洪亮,隔着马车跟她们告罪,“臣等奉命护送围猎野兽上山,还请公主殿下、郡主殿下稍后。” 寿光猎场的猛兽野禽,平日里都由专人饲养,等猎场开了再赶进去。 不然大雪封山,哪里来那么多飞禽走兽。 本来算好时辰,避开了贵人们出行的时间,何皎皎跟嘉宁来回一耽搁,撞个正着。 外头马嘶阵阵,拉车的马匹微微躁动,一股子腥膻味直往车厢里钻,上好的薰香都掩不住。 何皎皎掩鼻低呼:“好臭。” 嘉宁靠窗而坐,她居然直接掀了帘子,朝外喊道:“本宫还得给群畜生稍后?” 领队的小将便知自己说错话,然而他似乎嘴笨,语塞半晌,最后低了头,“卑职妄言,请公主恕罪。” 嘉宁扑哧一笑,竟就趴在窗边跟他说起话来,“诶,笼子里关得什么,你把黑布掀开,给本宫瞧瞧。” “嘉宁姐姐?” 何皎皎在后头皱了眉,众目睽睽之下,嘉宁跟个陌生男人有说有笑的,她干什么呢? 她不敢往窗边凑,拽了嘉宁好几把,没把她拽回来。 “公主恕罪。” 听那小将吞吞吐吐,说起囫囵话来:“这于理不合。” 嘉宁几乎肆无忌惮直盯着那小将,何皎皎着急起来,硬将她扯得往后偏了偏,小声道:“取竹姑姑还在后边的马车上跟着呢!” 皇家搞事日常 第15节 嘉宁才变了脸色,终于发觉自己言行不妥,她跟何皎皎僵持着,仍旧冲那小将扬了扬下巴,“你避开,让本宫先走。” 她放下帘子,坐回何皎皎身边,嗔了她一眼:“我跟人说两句话都不成?” 听她口吻,似有埋怨。 外头车夫御马,那小将调令,给她们让了路。 何皎皎长出一口气,不想把场面弄得难看,她偏头哼哼唧唧地说,“我搁你旁边,你看也不看,那人有三头六臂么,你非得和他说话去?” 嘉宁笑着来搂她,“哎呀,你没看着?” 少女,眉梢眼角笑意盎然,如沐春风。 何皎皎看她如此,心咯噔一跳。 嘉宁她……总不会专为这小将来的罢? 第13章 白狐 ◎凌昭这一堆兄弟姊妹,没一个让人省事儿的。◎ * “你方才把窗子挡得严严实实的,我上哪儿看去?” 何皎皎心里后悔地要死,早知如此,她说什么也不要跟嘉宁出来。 取竹姑姑在后边听着,她回去禀告给老祖宗,老祖宗要问到她面前来,她怎么答? 凌昭这一堆兄弟姊妹,没一个省事儿的。 “他让你看了么?” 她们的仪仗驶远了,何皎皎掀起帘子往后看去。 山林中枯树矗立,积雪堆积枝头,凝满霜花,那一队禁军已经化为一排黑漆漆的小点儿,让枯败的枝桠遮挡。 “里边关了什么?” 她不等嘉宁应声,装作好奇模样将话往旁边引:“狼?老虎?瞧那笼子又高又大的,有狗熊吗?” “前些年春猎,苏大将军猎着头大狗熊,跟小山似得。” “你都说了是春猎。” 嘉宁端坐好捧起茶盏,果真让何皎皎岔开话题,不提那小将了。 她笑话起何皎皎来,“狗熊冬天都在窝里睡觉呢,令仪是不是好生羡慕?” 何皎皎怕冷,冬天轻易不肯挪窝儿,她捧着脸幽幽叹道:“倒也不能成天都睡。” 少女貌美秀丽,尤带娇憨稚气,偏作一副老成犯愁模样,惹得嘉宁逗她:“你是不想么?” 何皎皎一边儿不动声色打量嘉宁神情,她放下了心,嘴上正经应道:“自然是不想的。” 嘉宁本来性子活泼,贪玩爱热闹,她想多了吧。 两人挑着往年出游行宫或是围猎的趣事说了会儿子话,一炷香后,队伍停了。 内务府在主营地正中南略偏西的地方,给她们划了块儿向阳的平地,离太后居处其实没多远,一抬头能望见她老人家毡房的圆顶。 平地四周没有山坳遮挡,视线开阔,上见雪山巍峨,下见雪林瑰丽,不失为一处风水宝地。 宫婢们动作麻利,先在平地边缘搭了个避风的棚子,搬来炭炉案桌,点心热茶,让小主子们坐过去等。 嘉宁哪里坐得住,跑过去瞎指挥,凭空忙乱了宫侍们的手脚。 何皎皎端坐在棚子里,裹着披风,捧着汤婆子,她让雪蕊再搬来个凳子:“叫取竹姑姑过来坐吧,让嘉宁自个儿野去。” 取竹姑姑是太后身边的老人,她们当小辈的自然得敬着。 取竹此时随在嘉宁身侧,劝她不要胡闹,小心伤着自己,没劝住。 雪蕊过去后,取竹姑姑朝棚子里看了看,虚行一礼,跟着雪蕊过来了。 进了棚子里,取竹姑姑起初不肯坐,何皎皎跟她相互谦让半晌,又赏了她盏茶,取竹姑姑方半侧着身子坐下,一小张凳子,没有坐实。 何皎皎自幼养在慈宁宫,和取竹姑姑熟稔,嘉宁倒忙帮够了,和几个年岁不大的小宫女在雪地上撒起欢来。 两人指着她有说有笑,气氛融洽。 只是何皎皎嘴角发酸,心悬悬的,没落到实处。 她等着取竹姑姑问呢。 至日头偏西,两座相隔丈远的青布毡房拔地而起,后边跟一排简易的帐子棚子,用来安置她们的箱笼和仆从们。 嘉宁非要圈两个院子出来,搞得传话的小太监几乎跑断腿,去山下叫人再拉了两车乌木过来。 毡房起了,她们随行的箱笼跟着送到,宫婢们在两个毡房里进进出出,布置起来。 取竹姑姑这时望了眼天色,她起身行礼道:“奴婢瞧着,公主和郡主这儿都妥帖了,奴婢便先回老祖宗跟前复命了?” 真不问啊。 何皎皎面上浅笑,哪有不准她走的,朝一旁吩咐道:“寒蕊、月枝,你两个提两盏灯,送取竹姑姑回去。” “姑姑去吧,别让老祖宗等急了,外边儿天要暗了,雪冻地滑,姑姑路上小心点儿。” “劳烦郡主记挂,奴婢告退。” 何皎皎看着取竹姑姑后退出棚子,脸上笑快要维持不住,取竹脚步却顿了顿,抬头迟疑地迎上她的视线,“奴婢,还有件事儿想问问郡主娘娘。” 终于来了。 何皎皎低头捏着帕子掩了掩唇:“咳,姑姑但说无妨。” 取竹姑姑左右看一眼,并不出声儿。 何皎皎会意,让左右伺候的都退出去,棚子里登时只剩她与取竹姑姑两人。 取竹姑姑才上前一步,声音极低:“老祖宗常说,郡主娘娘啊最是贴心懂事的,你能否跟奴婢讲讲?” “今儿下午,遇到的那队禁军,嘉宁公主到底做什么呢?奴婢没瞧明白。” 她哪里瞧不明白,不过何皎皎跟嘉宁面对面待着,她找她问个详细,先托个底儿。 “姑姑没听见吗?” 何皎皎睁大一点儿眸子,故作惊讶茫然状:“领头那小将好大的口气,竟然叫我们给群畜生让路,嘉宁姐姐应是气不过,所以唬了他一顿。” 取竹姑姑听了,沉思少许,笑道:“也是,这禁军里边,哪里来的愣头青。” 何皎皎看不出她神色有何异常,更不知她心中如何想,心里明白自己说的这一番话,肯定是糊弄不过去的。 待取竹姑姑离去,何皎皎捧着茶盏,咽也不是,放也不是。 她心下略微疲惫,想,反正不管她的事儿。 “令仪,你告我状了?” 取竹姑姑一走,嘉宁钻进棚子里来,她原是怕挨训,故意躲着取竹姑姑呢。 她表面上在玩,实际眼角一直挂着棚子里,看见了何皎皎跟取竹避着下人说话。 嘉宁在外边冻得脸颊绯红,一进来围着炉子烤手,恨不得钻进去,何皎皎递了汤婆子给她,应道:“是啊,告你状了。” “你可天天欺负我呢。” 嘉宁好笑地问:“我欺负你?” 何皎皎指向在嘉宁指挥下搭好的毡房,圆顶青毡,让沉黑乌木围了一圈,在逐渐暗沉下来的天色中,显得怪异,她嫌弃道:“你让我住这么丑的地方,不是欺负我?” “丑?” 嘉宁缓过身上寒意,坐到何皎皎身边,一位宫女过来看茶,滚烫的茶水热气蒸腾,升起一线白烟横在二人中间。 嘉宁反常地没有过来扭着何皎皎不放,轻声道:“你少跟我耍嘴皮子。” 雪蕊这时走进来,对二人俯身拜道:“公主、郡主,都收拾好了。” “走吧,嘉宁公主。” 二人起身出了棚子,嘉宁挽着何皎皎的手,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正缓缓没入山脚,黑夜将袭。而随侍宫婢们手中提灯长明,照得雪地晕黄,犹如一轮一轮的月落,照亮她们曳地的裙摆。 “诶,那是什么?” 嘉宁突然指着远处的树林子,惊疑道:“令仪,你瞧见了,好像有只白狐?” 她抓紧何皎皎手臂,登时兴奋道,“诶真是只白狐,快,你们快去给本宫逮住它!” 何皎皎定睛望去,天边坠着点儿暗光,林子边缘一团乌漆麻黑,她奇怪道:“哪里有什么白狐?” “哎呀,你们愣着干什么,就在那儿,快去啊,别让它跑了!” 何皎皎让嘉宁突如其来的举动搞得一头雾水,她未反应过来,周围数十位随侍,都被嘉宁吆喝着去给她抓白狐了。 只有几位贴身伺候的掌事女官不敢离她们太远,让嘉宁撵到一丈外,为难地看着她们:“公主,这是在外头,您们身边怎能少人呢?” “快去,要逮不住白狐,仔细我扒了你们的皮!” 嘉宁跟她们发脾气,几个掌事女官不肯走得太远,也不敢过来,何皎皎对着急的雪蕊摇摇头,她拉着嘉宁衣袖子问,“嘉宁姐姐,白狐在那儿呢?” “那儿呢。” 嘉宁朝茫茫夜色中指去,宫婢们跟个苍蝇似得到处乱蹿,翻着灌木雪堆。 有人不小心摔倒,雪地上无声扑熄一盏灯笼。 “蠢物!” 嘉宁斥道,她脸上焦急,张望着夜色里只有她一人瞧见的白狐,一边反抓住了何皎皎手腕。 她忽地一声:“皎皎你说,咱们这日子……过得有意思么?” 何皎皎怔住,朝她侧目。 嘉宁目视前方,声音落进冬夜的风里,她摆出生怒的鲜妍面孔,语调微微压低,让风吹出一股似笑非笑:“看着前呼后拥,众星捧月,好风光啊。” “可我想和你单独说会儿心里话,还得发这个疯。” 何皎皎眼睫上倏忽一阵冰凉,她仰头望向墨黑天穹。 皇家搞事日常 第16节 啊,落雪了。 雪不成势,细细碎碎地乱飘,未近人身先被风吹化了,冰凉一点,时不时沾到脸上。 折腾小半个时辰,没有捉到“白狐”。 嘉宁柳眉一竖,欲要骂人,何皎皎拽拽她。 嘉宁收了声,瞥过瞎跑一通气喘吁吁的众宫婢,挥了下帕子,“行了,都散了罢。墨书,你带人拿我牌子再去领车碳过来,给她们分着用。” “奴婢谢公主赏。” 众人屈膝拜下,露出喜色。 何皎皎跟嘉宁作别,朝左边那间毡房走去,雪蕊领先几步过去打起门帘子。 何皎皎却在门口停了停。 她往身后看了去,山林间数万兵马安营扎寨,夜色蜷在天边,营地里篝火煌煌,几乎亮如白昼。 宫婢们还在做着活计,一边清点收拾她们的箱笼,一边备着晚膳宣过来。 雪风吹的何皎皎面上发僵,她呵气成雾,无波无澜地想。 起码,她和嘉宁,没有在这寒冷彻骨的雪夜里,教人骂着去抓子虚乌有的“白狐”罢。 第14章 捂脚 ◎他钻了她被窝!◎ * 何皎皎再遣人,去叫后厨烧了锅姜汤赏下去。 她低头跨进毡房,拐进山水屏风隔出的里间里头。 炉子早烧旺了,热风扑来,她迎面瞧见凌昭支着长腿,懒散斜倚在铺着貂裘的软榻上,手上翻着一卷话本,好不闲适。 毡房建好后,雪蕊得何皎皎令,借着马车遮挡,将凌昭藏了进来。 他问道:“捉到白狐了么?” 闹出的动静不小,他躲毡房里都听见了。 何皎皎心情不大美妙,对凌昭的气倒烟消云散了,垂眸答道:“没有白狐。” “什么?” 她字咬得太低柔,以至于凌昭没听清楚。 何皎皎朝他走近,团了帕子扔过去:“你难不成一直要在我这儿藏着?” 她坐下后偏了头,看见凌昭身上鲜艳的裙装就眼睛疼。 凌昭见她皱着眉,模样娇娇俏俏,想着人肯搭理他了,应该消了气,他神神秘秘向何皎皎招手,“你过来点儿。” 何皎皎坐到他身边去,凌昭俯身掩耳来:“你叫人去打听打听,我表哥他们住哪儿,我趁夜摸过去。” 少年的吐息温热,扑得何皎皎鬓边碎发蹭耳,微微痒。 她往后躲了躲。 她比凌昭坐得矮一点儿,抬眸慢慢从他身上衣裙,望进他晶亮的眼睛里,只打量着他,不说话。 凌昭摸着下巴,自觉此计甚妙,“月黑风高,飞檐走壁,出入乱军之中如无人——嘶!” 何皎皎在他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凌昭吃痛,翻身坐起来:“何皎皎,你掐爷干嘛?” 话本子摔到地上,封面书“闽州神盗”四个大字。 何皎皎将它捡起来,劈手往凌昭身上砸去:“说你贼,你可得意了是吧?外边多少岗哨?多少禁军巡逻?” 苏大将军统领禁军,他的两位公子定也随他驻扎在山口军营,距离何皎皎这儿不远不近,也好几里地。 趁夜摸过去,亏他想得出来。 凌昭歪了头,话本子没砸到他,掉到旁处去。他压下长眉,犟了脑袋,拿何皎皎自个儿的话问她:“你难不成要爷一直藏你这儿?” 何皎皎双手捧着茶盏在手心儿里来回碾,杯瓷温烫服帖,驱散她指尖寒意,人却烦愁不已:“我想想。” “你……” 凌昭还要再说,让何皎皎横了一眼,少女杏眸含着水灵灵的怒意,他哼过一声,闭了嘴。 得了,下午才惹人哭了一回,别招她了。 至于怎么办,明儿再说呗。 毡房跟何皎皎寝殿相比,小得有些可怜,分隔了三间出来。 一间作前厅回旋用,不然何皎皎一个女儿家卧榻直对着门口,不大好看。 后边两间,稍大那间雪蕊布置成何皎皎的闺寝,小的那间,何皎皎让她给凌昭擂了个窝儿。 她跟凌昭之间,也谈不上甚的男女大防了。 总不能让他跟宫婢们睡棚子帐子去。 用过晚膳后,隔着一道宽大屏风,两人分别安寝。 何皎皎一天劳心费神,一沾枕头便沉沉睡去。 至夜半,风雪之声愈重,何皎皎被吵醒了。 她朦胧间眯着眼睛继续要睡,突觉手脚冰凉,被裘下没有半点儿热气,寒意刺骨。何皎皎蜷成一团,冻得受不住,朝外喊:“雪蕊。” 毡房外风呜呜呼啸,无孔不入地往里灌,何皎皎等了半晌,没等到雪蕊应声。 里头有些挤,她让雪蕊去外边歇着了。 何皎皎裹紧被子接着喊:“雪蕊?” 这么冷的天,让何皎皎起床去叫人,她也是不愿的,一连喊了好几声。 “你喊什么?” 却听屏风那头传来凌昭的声音,少年声嗓沙哑惺忪,明显刚刚让她吵醒的。 何皎皎默了会儿,埋怨道:“好冷啊,我让雪蕊来给我捂脚,她睡沉了?” 这个时辰灶上早没热水了,让底下人烧好热水灌个新的汤婆子上来,不知要等多久。 所以何皎皎不喜欢寿光,要什么没什么,她此刻又冷又困,难受得不行,不想等。 凌昭没再说话,他那边的黑暗里窸窸窣窣一阵,何皎皎以为他起身给她叫人去了,不想风声掩盖下,私小的声响到了她的榻前。 何皎皎听得不真切,直到被裘毫无预兆地被掀开,有人和冷风一起钻进她的被窝里。 一只热乎的大掌摸过来,将她双脚捞进怀里环住,凌昭鼻音厚重:“睡吧。” 他钻了她被窝。 “凌昭!” 何皎皎才反应过来,她登时低呼着一脚踹过去,让凌昭拽住脚踝,抵在他紧实的小腹上。 少女两只脚玲珑小巧,冷得两坨软乎乎的冰,凌昭睡意朦胧间,指腹摩挲过她细腻柔软的脚踝,他眨眨眼,清醒过来。 没做梦啊,他真爬人家床上去了。 “凌昭,混账,你、你下去。” 何皎皎又急又羞地蹬他,此刻却是不敢闹太大声,怕吵醒人进来撞个正着。 凌昭人高马大,浑身热乎乎跟个火炉一样,暖意由他身上涌向何皎皎,她从脸红透到耳朵尖儿。 凌昭不下去,凌昭是个混帐。 寒冬腊月的,他懒得腾地方了,指尖往上,隔着亵裤摸到何皎皎半截小腿都是冰凉的。 他展臂一环,侧身将人两条小腿都搂进怀里,语气淡淡跟她耍无赖:“行了,大晚上的,你还睡不睡?” 少年两条臂膀结实有力,何皎皎挣不开,脚抵到他宽阔胸膛上,硬梆梆的,让她怎么睡? 何皎皎跟他僵持许久,身上暖和起来,困意愈发重,她最后蹬了他一脚,放弃了,嘴上咬牙道:“硌脚!” 凌昭没忍住轻笑一阵,胸腔震动,久久不息。 何皎皎羞得慌,好半晌合不上眼,也不跟凌昭说话,然而不知不觉地,不知何时,她又沉沉睡去。 少女酣睡中,寒夜远去,一夜宁静无梦。 至何皎皎清晨转醒,灯烛刺眼,几个宫女在一旁整理她今日出行衣装,雪蕊端来热水,唤她起身。 何皎皎腾一下坐起来,朝床脚看去,见没有凌昭的身影,不晓得他何时睡回去了吧。 她心落下,神色别扭地问雪蕊:“他起了么?” 雪蕊知道她问得谁,笑答:“十三殿下还睡着呢。” “你昨儿晚上怎么回事,我喊你好半天你都没应,睡死过去了么?” 不想何皎皎冷着脸,训斥起她来。 要不是雪蕊没醒,她哪会遇到这么一遭? 雪蕊从善如流半跪下了,她不辩驳解释,低眉顺眼地请罪:“奴婢失职,请郡主娘娘责罚。” 旁边几个,霎时都跟着跪下。 “起来。” 何皎皎偏头小声嘟囔道:“没打没骂你,跪什么跪。” 她是羞恼成怒,有心想跟人发通火,结果自己先不好意思了,主要雪蕊非但不怕,还温柔笑着看她。 雪蕊是何皎皎当何家小姐时身边的人了,十几年的相伴,何皎皎以前没跟她红过脸。 她这副故作凶蛮的小模样,雪蕊甚至觉得她有些逗,目光几乎慈爱:“奴婢蠢笨,郡主息怒。” 何皎皎泄气了,抬抬手,“没生气,起来吧。” 生气有什么用,她今儿还得想办法把凌昭送走呢。 皇家搞事日常 第17节 雪蕊上前给何皎皎披了件褂子,伸手要搀她起床,何皎皎却扯了被角遮脸,仰天一叹。 何皎皎愁。 她和凌昭这样下去,可怎么办呢? 昨晚上,嘉宁有一句话,没跟她说完。 她说:“我生母死得不体面,亲哥哥是个扶不起来的,皎皎,我不像……” 何皎皎知道她咽下去的那半截话是什么。 嘉宁应是想说:“何皎皎,我不像你。” 何皎皎才知道,她一个正儿八经的公主,居然羡慕她的。 嘉宁让何皎皎等老祖宗问起时,不用替她遮掩。 最好再填点儿油,加点儿醋。 嘉宁十岁时,她的生母自缢而亡。 宫里只有两位公主,嘉宁本来要记到苏皇后名下。 谁知建成帝旨意下来,却将她送到了没有子嗣、不太受宠的萧妃宫里。 嘉宁自此觉得建成帝因她生母迁怒了她,跟她名义上的母妃萧妃处得不亲近。 等来年她的公主府建成,就要搬出宫去住了,她的婚事,由萧妃牵线,太后掌过眼,也快要定下来了。 就是那禁军小将,萧妃的侄儿。 萧家家世不显,嘉宁从她外祖母口中听到风声,不乐意。 她打探到小将的行程,故意过来闹一闹,说是闹出去后,皇帝和太后为了顾全名声,这门亲事便成不了。 何皎皎想不明白,嘉宁羡慕她什么? 她……可从来没有底气去闹的。 等何皎皎穿戴整齐,凌昭醒了,仍旧穿那身鹅黄宫女衣裳。 裙装对他来讲有些复杂,不知怎么搞的,腰带和上衣衣摆打成了死结。 他低头摆弄着腰带走过来,还卯上劲儿了,何皎皎指了个宫婢过去帮他,凌昭不让,非得自己解。 何皎皎坐在妆台看他半天,抖开帕子挡眼,语塞地想,嘉宁总不能羡慕她要跟这傻子过一辈子吧? 少许,何皎皎实在看不过去,自己过去给凌昭解腰带,凌昭往旁边躲:“你别动。” 何皎皎踩住他鞋尖儿,打开他的手,凶道:“你别动,你想不想去你表哥那儿了?” 不等凌昭问,何皎皎道:“我今日去找你表姐,让她遣架马车过来把你接走。” 苏家的三小姐也是个胆大包天的,凌昭到了她那儿,跟苏淮就好接触了。 至于凌昭和苏家那两个混一处去,再惹出什么事来。 便与她无关了,哼。 赶紧把他送走,可烦死她了。 第15章 苏月霜 ◎何皎皎,你到底同谁好?◎ * 何皎皎将凌昭留在毡房里,与嘉宁去了太后处。 陪她老人家用过膳,至巳时一刻,号声破空,大地震动,铁骑奔腾过雪地,森严禁军在宽阔山谷中集结。 第一次围猎,声势浩大的开始了。 山谷正南方,地势稍缓的开阔平地上,已筑起围墙,四方搭建广角高檐的望风台,明黄幡旗飘荡。 何皎皎跟嘉宁一左一右搀着太后登台落坐。 底下妃嫔命妇和宗室官家女眷们乌泱泱跪满了,磕头行过大礼后,各自分散入座。 太后慈祥笑道:“他们在前头舞刀弄枪的,咱们玩自己的。” 此次伴驾的妃嫔份位大多不高,太后点了几个命妇和宗室女到身边来同她说话,她再往周围一打量,疑道:“诶,怎么没见月霜那丫头?” 苏大将军嫡女名月霜,便是何皎皎要找的凌昭他表姐。 何皎皎坐在太后身边,闻言往女眷席上巡视一圈,果真没寻见苏月霜的身影,却看远处的栅栏让太监搬开了,场中里远远立起一箭靶。 她心下有了计量,捧了茶盏不说话。 “回老祖宗话。” 苏大将军正妻张氏生了张圆脸,面上天生带着三分笑意,她作势要起身到太后身边。 何皎皎对她弯弯唇,正要往旁边让出位置,嘉宁捧起茶盏遮挡,偷偷向她递来警告目光,不许她让。 何皎皎笑容不变,装没看见,稍出两步。 张氏先朝何皎皎矮身一拜,接着躬身行至太后身旁,跟她耳语数句,太后登时眉开眼笑,拉了张氏的手:“这丫头。” 张氏便在太后身边坐下了,笑答:“我们这些当小辈的,不就盼着能逗您老人家开心一回,好尽一份孝心?” “老祖宗别嫌她胡闹就成。” 太后身下一把朱红九凤翔天椅,就那么点儿宽,何皎皎见状,乖乖巧巧立在旁边。 她神色如常,倒是嘉宁,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好几眼。 何皎皎眼观鼻鼻观心,依然装作没看见。 “她是有心了。” 太后跟张氏又说了几句话,侧身朝嘉宁看去,“难得出来一回,你和令仪别在哀家跟前拘着了,去找别的丫头们玩去吧。” “是。” 嘉宁同何皎皎行礼退出去。 日头晴朗,阳光一落到身上,何皎皎转身就走,裙摆下小步子迈得快极了。可她没走出一截子路,让嘉宁赶上来逮住,“令仪,你怎么不等我啊?” 诸多长辈跟前,四面八方都有人瞧着,两人仿佛一对亲亲热热的好姐妹,挽着手款款而行。 实则她们借着披风氅衣遮挡,已经在底下过了好几十招,何皎皎没拧过嘉宁,脸上挂着笑,声音哭唧唧跟她求饶:“嘉宁姐姐,疼。” 嘉宁小声地跟她咬牙切齿:“让让让,你明明知道我最见不得苏月霜,就她一天花样多,你给她娘让什么让?” 两人纠缠着,忽听那边一声长哨,紧接着传来女子清叱:“驾!” 骏马飞蹄落地,四溅雪雾,一队玄黑劲装女子轻骑扬鞭御马飞跃进场地内,负手执鲜红旗帜,呼啸挥舞,变幻莫测。 马队正中一貌美少女着绛紫箭袖骑装,背负长弓,她将手中旗帜猛地往前一掷,扔出丈远正正插在雪地上,长杆震动,红旗飘扬,马队以此围圆收势。 紫衣少女跨下骏马速度丝毫不减,她马背上腰身挺直,抽弓搭箭,足有她半人高的漆黑长弓在她指尖拉满绷直了,嗖嗖连发三箭,箭箭正中十丈外的靶心。 满堂喝彩声中,紫衣少女翻身下马,单膝跪在地上,手举高了朝太后抱拳:“月霜恭请老祖宗圣安!” 少女笑容张扬明媚,英姿飒爽。 纵使嘉宁跟她不对付,也被深深吸引住,听她出声方反应过来,扭头哼道:“就她会出风头,没得轻狂样儿。” 便是武将府上小姐,也鲜少有如苏月霜这般恣意的。 谁让齐周就一个镇国大将军苏长宁,大将军又独她一个女儿呢。 苏家女啊…… 何皎皎没接话,拉着嘉宁一旁走去。 “好好好,好一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小女将。” 太后一连喊了一串好字,问道:“月霜,你那弓多重?” 苏月霜举了弓,扬着秀眉答,“回老祖宗话,一石呢。” “好好好,先放下吧,过来让老祖宗好好瞧瞧。” “是。” 苏月霜应了声,过去的时候恰好与何皎皎二人相遇。 她脸上笑意沉了,偏偏头,抬着下巴就这么过去了。 “苏月霜,你……” 嘉宁气急,何皎皎赶忙拉她走,边走边小心回头看,一副后怕模样,“嘉宁姐姐,别惹她,咱们可打不过她。” 嘉宁让她逗笑,“说得什么话。” 她们堂堂一位公主,一位郡主,难道还要跟人去斗殴吗? 前边过来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与她们福身道:“嘉宁殿下,令仪殿下,我家小姐让奴婢来问问,您们要不要去她那里坐坐?” 见前方素青帐子下,日寒风高地,案几上竟还着摆着鲜花。 众小姐衣香鬓影,烹雪煮茶,言笑晏晏,都候着她们过去。 二人便过去坐了上座。 说了阵子闲话,何皎皎已跟人笑闹成一团,嘉宁在她身侧端了茶,忽地一句:“何皎皎,你到底跟谁好?” 嘉宁想着苏月霜,竟然还没气过:“苏月霜可从没拿正眼瞧过你,你帮她说哪门子话?” 何皎皎让她问得愣住:“我当然和你好了,我哪里帮她了?” 嘉宁不听,她不知想到何处去,从案几上捻了一朵花瓣状的粉色糕子,顾影自怜起来:“也是,她以后是你亲嫂嫂,你肯定要帮她的。” 苏月霜是建成帝钦点的太子妃,和太子的婚期定在明年十一月底。 何皎皎瞠目。 嫂嫂还分亲不亲的,嘉宁以后不也得唤她嫂嫂么? 幸而她脑子转得快,瞧嘉宁一脸煞有其事,很快明白过来。 皇家搞事日常 第18节 凌昭跟太子一母同胞亲兄弟,人是想拿凌昭来打趣她呢。 “我不晓得你在说什么。” 何皎皎不上套,转身不理人了,只别人说话去。 嘉宁托腮看着她,一声笑:“耳根子都红透了,你装什么傻?” 闹到用过午膳。 太后遣了太监过来传话,却是说:“今儿天气好,皇上在前边猎着头雄鹿,拔得头筹呢。” “太子爷跟诸位王爷皇子殿下们也是收获颇丰。” “太后传令,咱们齐周的女儿家且都是自小学着骑射的,方才遣奴才们去立了个靶场,诸位娇客若是有意,随奴才过去松动松动筋骨罢。” 学是学过,不过骑的马是专门养得温顺的矮脚小马,拉的弓是三至五斗的轻弓。 便是如此,平日里也鲜少挨得着这些事物,周围贵女们掩面轻笑,兴奋等着嘉宁先发话。 “走呗。” 嘉宁早不想干坐着了,一行人笑着腾了地儿,何皎皎被女眷们身上涌动的香风裹挟着往前走,她面上与她们巧笑嫣然,心里暗暗叫苦。 又要丢人了。 太后既然专门过来叫人,便有心想看她们比试,以往年年都设了彩头。 三四斗的弓太轻了,一般贵女们都用五斗,昨年春猎,制式相同的一张五斗弓,何皎皎愣是没拉动弦。 换了四斗,她憋红脸倒拉了个半满,然而绷不住半息,箭箭脱弦掉在脚边。 昨年温荣大公主在,张罗着给她换三斗,嘉宁笑得东倒西歪,推何皎皎跟几个小皇孙戳泥巴玩去。 反正无论如何,今年何皎皎不凑这个热闹了。 她见嘉宁左右环绕,兴高采烈顾不上她,便悄悄往后挪了挪脚步,招呼着随侍婢女回了太后身边。 临时搭建的靶场靠近林子边,太后凤座在高处,将低下情景尽收眼底。她远远见何皎皎过来,指着她直笑:“让你去打靶子,哀家可赏了好多宝贝下去呢,你一件儿也拿不回来啊?” 何皎皎嘴甜卖乖:“您才是令仪最大的宝贝。” 她说着扑过去缠人,太后不轻不重打了她肩膀两下,搂着她坐好,笑眯得眼睛都看不见了,“你们看看,看看。” “多大的姑娘了,尽说些不害臊的话。” 苏月霜在太后左手下安了座,何皎皎有心跟她搭话,便道:“苏家姐姐不也没去么?” 苏月霜一脸冷傲,淡淡道:“我去作什么?欺负人么?” “月霜,老祖宗跟前,怎么和郡主娘娘说话的?” 张氏低斥一句,苏月霜观母亲严厉神色,对太后欠身道:“月霜失礼,老祖宗勿怪。” 提也不提何皎皎。 她是苏家女,太后怎会怪她呢,只对张氏道:“出来玩,凶孩子作甚,没得扫兴。” “是……” 张氏正要陪笑,听外头太监一声高喝,“太子殿下驾到!” 凌行止来给太后请安了。 他今日着杏黄四爪龙纹朝服,丰神俊朗,昂首阔步过来,长身对太后拜下。 太后身旁的何皎皎起身避开,她左右瞧瞧,自来熟地跑到苏月霜身边坐下了。 倒也不是不熟,苏家和齐周皇室息息相关密不可分,二人从小见到大的。 只是苏月霜将门虎女,不爱和她们凑一块儿,嫌她们娇气,从来不跟她们玩。 苏月霜被母亲训了一句,心情略有低落,看见凌行止后美目亮了亮,继而含羞带怯移开眼。 她方一侧目,对上何皎皎狡黠杏眸,“月霜姐姐。” 冷不丁的,苏月霜给她吓了一跳,怎么看,怎么觉得何皎皎憋着坏儿。 第16章 比箭 ◎一有不慎,苏月霜那几箭,说不定都要射她身上。◎ * 她以为何皎皎在笑自己对着凌行止犯花痴,羞恼中不好发作,冷着脸神情倨傲,硬梆梆吐出一句话:“怎么?” 何皎皎知道苏月霜脾气臭,往她身边挪了挪,案桌底下拽了她袖子。 少女声音清甜,讨好地笑:“月霜姐姐,等会儿我们去西山打兔子吧?” 西山的半山腰,专门给女眷们围了一块儿猎场,里边清扫过好几遍,只放了兔子山鸡和一些人畜无害的幼兽。 何皎皎要找个地儿跟她说凌昭的事,正好了。 苏月霜自然不肯,眸光冷酷,挑剔地审视起她来:“你……跟我去?” “是啊,月霜姐姐,你刚才可真帅气。” “你骑的那匹马,便是西域今年进贡的烈血鬃吧,我可听说,好几个声名显赫的驯马师都没能制服它,没想到月霜姐姐把它治得服服帖帖的了。” “刚才月霜姐姐你骑着它腾一下越出来,威风凛凛,像个快意恩仇的女侠,我看得眼睛都挪不开了。” “还有还有,你刚才嗖嗖嗖那三箭……” 何皎皎压低着声音,说得兴高采烈,她抱住苏月霜胳膊,仰起小脸看她,眸子亮晶晶地满是敬仰。 她语气热忱,把苏月霜一通天花乱坠地夸,“我看书上说什么百步穿杨、离无虚发,在月霜姐姐面前,也不过如此吧?” “咳。” 苏月霜清咳一声,不自觉挺挺胸膛,拒绝顺带想要贬低何皎皎的一番话,卡喉咙里说不出来了。 她艰难压住想要上翘的嘴角,漠然从容道:“这算得什么,莫要大惊小怪。” 何皎皎看苏月霜神色松动,乐滋滋地要更进一步,这时有太监躬身过来传话,“副都御史家的三小姐方中了鹄的。” 副都御史夫人探向靶场,捏着帕子掩唇笑了笑,“这孩子,快玩疯了。” 何皎皎看过去,靶场里一阵娇笑,中了靶心的三小姐竟然学着苏月霜方才的样子,高举弓绕着靶场跑了一小圈,受众小姐围拥。 太后看得高兴,说了声:“赏。” 凌行止在太后右手边下落了座,原先陪她老人家说着话,与何皎皎隔望过来,含笑问她:“令仪怎地没去?” 何皎皎搂紧苏月霜胳膊,口吻些许得意:“我等会儿跟月霜姐姐打兔子去。” “得了吧你。” 太后毫不留情戳穿她:“她刚刚当逃兵溜回来的呢。” 何皎皎昨年闹得笑话,太后拿到席上说过好几回。 凌行止有所耳闻,他沉吟片刻,饶有趣味地开口了:“令仪过去玩玩罢,太子哥哥这儿有张小弓,你拿去试试。” 男人沉声,说着低笑起来,目光宠溺:“今儿你箭只要到靶上了,太子哥哥还有赏。” “表哥。” 苏月霜忽然唤了他一声,由始至终,凌行止没分半点儿注意力给她,此刻颔首,淡淡点点头,“嗯。” 何皎皎自己松开了苏月霜的手,没敢再看她脸色。 坏了。 不肖半柱香,太监一路小跑,漆盘托着张精致的小弓捧到何皎皎面前,小弓朱红镂花缠金绕银,旁边还摆了副秀致的手套。 何皎皎半晌不去接,她真觉得这东西烫手,低头绞着帕子,扭扭捏捏地抱怨道:“合着……非得看我笑话是吧?” 她声音不小,在座都笑起来,除了苏月霜。 被凌行止当众刻意忽视,她委屈且愤怒,坐不住了,气冲冲地丢下一句:“我过去练练手,月霜告退。” “那我也去了。” 何皎皎这才捏了弓,忙不迭地追上去,“月霜姐姐你等等我。” 凌行止再坐了一会儿,称还有事务在身,起身告退了。 三人先后离去。 众贵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没人吭声,气氛蓦地微妙。 那样一把精妙绝伦的漂亮小弓,怕是事先专门备好的。 张氏心悬悬,以为太后有了别的打算,揣摩起她神色,缓声试探问道:“太子爷对郡主娘娘真是上心。” “可不,这丫头招人心疼啊。” 太后端了茶饮,脸上笑意淡淡,她歇了歇,方继续说道:“今年清明,太子不还给定王写了篇祭文?” 看似无关的一句话,却让张氏心落回了肚子里,她讪讪道:“也是。” 何皎皎生父追封定王。 何家一家子男丁都死得惨烈,莫说太子,她们不也上赶着对何皎皎好么? 众人都了然了。 总不能传个苛待功臣遗孤的名声,面子上得过得去罢? “不过啊,这几年郡主娘娘出落愈发亭亭玉立了,人又贴心又乖巧,多讨人喜欢啊?” 一贵妇笑道,“不知老祖宗以后送给她出嫁,怎么舍得。” 另一妇人揶揄笑答:“前脚出门,后脚进门的,有什么舍不得啊?” 热热闹闹地,众人打趣起来。 那边,何皎皎追着苏月霜进了靶场,嘉宁她们让小太监打着旗,已经比了好几轮。 苏月霜气势汹汹,来者不善,都知道她的本事,嘉宁严阵以待。 谁知苏月霜一拐弯儿,进了旁边的帐子里,坐下大口大口地喝起茶来。 皇家搞事日常 第19节 少女挺拔欣长,姿态豪迈,仿佛饮得不是茶,而是酒。 嘉宁忌惮地看她:“诶,你不比啊?” 苏月霜抬眸觑她身后的何皎皎,眼尾利得像刀锋,轻蔑道:“跟你们有什么好比的?” 何皎皎一把扑住要冲进去的嘉宁,哀求道:“嘉宁姐姐,我们打不过她。” 嘉宁转身推开何皎皎,“墙头草,谁跟你我们?” 她可看见了,何皎皎跟苏月霜一块儿来的。 嘉宁想要指责她几句,从头到脚端详何皎皎一眼后,却被她腰间漂亮小弓吸引住,咦了一声,“哪儿来的?” 何皎皎偷偷看了眼苏玉霜,故意把小弓举起来跟嘉宁炫耀:“你猜猜看?” “十三……” 嘉宁脱口而出的答案顿住,她想起来,凌昭还在承乾宫里头关禁闭呢,改口道:“你别卖关子了。” 何皎皎余光瞟着苏月霜反应,脆生生地扬高声音:“太子哥哥给我,让我来赢你呢。” 嘉宁接过弓拉了拉弦,比她手里四斗六的要轻许多,她撇嘴道:“三斗?花里胡哨的,别中看不中用。” 三斗的箭太轻了,箭发不出去太远,原拿给几岁的孩童们上课用的。 何皎皎哼哼道:“那咱俩比比?” 她要激将地可不止嘉宁一人。 比就比。 嘉宁一挥手,小太监上前,清了五丈远外相邻两张靶面出来。 何皎皎刚就位站好,又一太监端着漆盘弯腰到她身前来,恭敬地说道:“太子爷说,这张弓弦利,配了这金蚕丝的手套,郡主娘娘仔细别伤着手了。” 正是方才给何皎皎捧弓来的那名太监,何皎皎只带了弓,没拿手套,他得凌行止命,捧着漆盘巴巴跟了到靶场来。 寒风习习,一瞬间,探究的目光四面八方而来,何皎皎生出一种被架在了火上烤的窘迫。 她稳住神情,总不能怪凌行止对她好吧,理是说得通的,但这手套无论如何都戴不得。 她跟嘉宁炫耀,不过想激苏月霜过来和她说话,她不怕苏月霜跟她发火,可不想真得罪她。 何皎皎拧了眉毛,对小太监怒道:“你瞧不起谁呢?蠢奴才,下去。” 嘉宁一连看她跟苏月霜好几眼,帮了腔:“我和令仪郡主比箭,有你添乱的份儿?滚下去。” 小太监只得汗津津地退下。 苏月霜强势霸道,今年苏皇后的千秋宴上,甚至当众下过太子良娣的面子,把人呛得眼泪都快挂不住。 也就太子一直对自己这位表妹未婚妻不冷不热,把她治得死死的。 嘉宁前因后果猜了个大概,多半二哥刚刚送了小弓给何皎皎,但没苏月霜的份儿。 她虽然乐得见苏月霜吃瘪,又怕她真得发怒打人。 嘉宁不得不承认,何皎皎有句话说得对。 她们还真打不过她。 嘉宁让何皎皎先发箭,“令仪,你先,省得等会儿又说我欺负你。” 何皎皎不跟她客气,小臂抬高,举弓搭箭,虚起半只眼睛瞄靶。 少女小脸上沉着冷静,稳如泰山,看上去真像那么回事。 却瞄了半天靶子,都没拉弓。 旁观的几位官家小姐都等急了,笑她:“令仪郡主,您等什么呢?” 话音刚落,听得利刃破空之声呼啸而去,三箭连发,后两箭径直劈开前两箭,一箭接一箭正中靶心。 “苏小姐,您太过分了吧?” 有人登时白了脸,转头朝棚子看去。 苏月霜骑装长靴,面若寒冰,脚踏在案几上,拉满开她那把足有一石的长弓。 少女动作行云流水,搭箭上弦,嗖一声擦着何皎皎肩膀激射过去,死死钉上何皎皎的靶心,尾羽震荡。 她刚刚几箭,都是如此。 苏月霜收了弓,对何皎皎冷嗤道:“就你娇贵。” “苏月霜!” 嘉宁忍不了,提着裙摆要过去跟她争论,再次被何皎皎拦住。 嘉宁怒不可歇:“何皎皎,这你都能忍?” 方才若是一有不慎,苏月霜那几箭,说不定都要射她身上。 却见何皎皎板着小脸,严肃地点点头:“嘉宁姐姐,你往后站站,我自己去。” 何皎皎出了名的好脾气,嘉宁见她这般模样,心里忽上忽下,反而劝了声:“令仪,我们占理的,不跟她动手啊?” 何皎皎没吭声,把小弓递给雪蕊,昂首挺胸独自拎着箭筒走过去。 周遭静默,气氛焦灼,一触即发。 第17章 西山 ◎后边令仪郡主再过来夸我,你别让她说话。◎ * 苏月霜才不怕何皎皎,挑眉环臂等她过来。 何皎皎行至她跟前,忽然绽出一个笑,灿烂地跟朵儿花一样:“月霜姐姐,打在我靶子上,算我的吧?” 她捧起箭筒递给苏月霜,杏眸滟涟,“你再来几箭?我等会儿让人送太子哥哥那儿领赏去。” “到时候……” 何皎皎伸手先比了个五,她又低头掰了掰手指,最后在苏月霜眼前举了个三。 少女一脸肉疼:“月霜姐姐,我分你三成。” 嘉宁:“……” 苏月霜:“……” 苏月霜仿佛一拳打到棉花上,一口气哽在喉头,吐不出来咽不下去,憋得她直喘粗气。 她诚心想吓唬羞辱何皎皎一顿,没想到她脸皮这般厚,真有她的。 “月霜姐姐?” 可对上何皎皎期待的眸子,苏月霜不但觉得自己这醋吃得十分没劲儿,隐隐约约,她好像还有点儿可恶。 何皎皎就一黄毛丫头,跟凌十三刚好凑一对儿,看他们成天傻乐去。 她跟她计较什么,没得找不痛快。 苏月霜一把推开何皎皎,恶声恶气道:“边儿去,离我远点儿。” 她将长弓往随侍身上一砸,叫人牵来她的“烈血鬃”,走了。 何皎皎回身对嘉宁摊了摊手,无辜天真。 嘉宁冲上来,把她摁住狠狠揉搓了一顿,气道:“丢人现眼!” 苏月霜打马去了西山。 雪盖枯枝,山林间一派萧索之景,空寂幽静。 她心中有气,靠打猎来发泄,一箭一只兔子,不一会儿,仆从捡来的兔子挂满她的马鞍。 苏月霜心里却越来越憋屈,在雪地里冻得跑不动的小兔子,怎么配得上她精湛的骑术和箭法? 她更想去有猛兽出没的外围畅快地跑马,和训练有素的禁军比试。 然而在父亲的黑脸面前,苏月霜半个字不敢提,提了,只会被训斥一顿罢了。 父亲给她请武师,平日不拘着她跑马习武,已是破了许多的先例。 没有这样的规矩。 跟着苏月霜的家仆护卫都知道她憋着火,没人敢上来触她霉头,离了老远。 一处雪堆动了动,苏月霜盯准了刚要抽箭,手却摸空,挂在马鞍上的箭筒里没有箭矢了。 她刚想唤人,环顾四周,枝上的积雪无声坠落,苏月霜忽然发觉,自己周围孤零零的。 苏长宁手握重兵,苏家权倾朝野,说句嚣张的话,便是公主,也得垫垫脚尖儿,才够得上她的地位。 苏月霜自然眼高于顶,偏自幼身边全是些曲意逢迎之辈,索性一直独来独往。 今年她十七岁出头,竟连个算得上交好的同龄女子都没有。 苏月霜倒不觉得有什么,作为苏家女,她生来是要当皇后的,就算人人都对她敬而远之,又能耐她如何? 只是此情此景,她索然无味,回去算了。 “月霜姐姐!” 苏月霜勒过缰绳要走,远远一声清脆甜美的呼唤。雪地边缘出现一个小点儿,小点儿朝她奔来。 何皎皎骑着一匹棕红的矮脚小马,热情洋溢地大声道:“月霜姐姐,不是说好我们一起的?你怎么不等等我?” 苏月霜:“……” 她从仆人手中接过一只箭,对何皎皎张了弓,凶道:“谁跟你说好了?不许过来!” 苏月霜不傻,心里疑惑起来,何皎皎好歹在太后跟前,受着荣宠长大,这般没皮没脸缠着她干什么? 何皎皎勒绳停住,她咬着下唇,杏眸露出一点儿委屈:“你刚才说我娇气,她们如今都嫌我会拖后腿,都不带我玩了。” 何皎皎不算说谎,嘉宁骂她是叛徒,跟她冷战了。 “你还怪上我了?” 皇家搞事日常 第20节 苏月霜才不信她的邪,发出一箭钉在她小红马脚边,“你别找揍,走开!” 何皎皎不怪她,只是要缠住她而已。 她干脆下了马,脸蛋让寒风吹得红扑扑的,脚步欢快地朝苏月霜扑过去:“月霜姐姐,嘉宁她们等会儿也要过来西山玩。” “我眼尖儿,帮你找猎物,到时候你拉满满一大车回去,羡慕死她们。” “幼稚!” 苏月霜冷酷无情,不为所动:“谁稀的要你帮我找?” 她哪能真拿箭射何皎皎,懒得跟她纠缠了,拍马要走,岂料何皎皎胆大妄为,伸手来拽她衣袖子,“月霜姐姐~” 苏月霜骇得心头一跳,连忙勒住缰绳,她真发怒了,急道:“你不要命了!” 幸好“烈血鬃”被她驯服已久,性情温顺了许多,不然扬蹄踏下去,何皎皎怕得血溅当场。 何皎皎意识到自己过火,小步往后退了退,把手背到身后,怯怯抬眸看向苏月霜。 苏月霜好赖没对她翻白眼,打马掉了头,却依旧没能走掉。 何皎皎兴奋地喊她:“月霜姐姐,那儿有只鹿!” 苏月霜狐疑地回头,顺着何皎皎手指的方向看去,一道棕色残影掠走,她定睛一看,真是只不大不小的梅花鹿,受惊跑远了。 “闭嘴,你把它吓跑了。” 苏月霜登时来了兴致,她扬鞭追上去前,还骂了何皎皎一句。 “烈血鬃”疾驰迅猛,裹挟凛风,吹乱她的额发,苏月霜伏在马背上躲避树枝,同时向前方搭箭,她热血沸腾地想。 这样才对吗。 箭离弦激射出去,奔逃的梅花鹿被穿透脖颈,应声倒地,雪地上洒开一泼猩红鲜血。 “月霜姐姐,你好厉害啊!” 何皎皎跟苏家的仆从赶上来,她“啪啪”地给苏月霜鼓掌,手都拍红了。 苏月霜还没来得及嫌弃她,何皎皎杏眼瞪得溜圆,指了天:“月霜姐姐,鸡,野鸡!” 便见远处枝头飞下来一只羽毛艳丽的山鸟,尾羽长长展开,流光溢彩,跟只小凤凰似得。 苏月霜干净利落地将它一箭穿胸。 何皎皎提着裙摆跑过去给捡,边欢呼道:“月霜姐姐,你太棒了!” 何皎皎真心实意想跟苏月霜处好关系,说好听的话又不要钱。 她一声又一声雪“月霜姐姐”,直喊得苏月霜忘乎所以。 直发展为,何皎皎手一指出,苏月霜箭紧跟着便不偏不倚地射出去。 主要何皎皎还真有点儿运气,她一来,苏月霜遇到的猎物,都变得有趣起来,不再是跑都不跑的兔子。 不到半个时辰,苏月霜猎着三头小鹿,数只野鸡,甚至还有头壮实的小野猪。 苏月霜累着了,仆人们清出块儿地给她歇息,她饮完一盏热茶,盯着在前边清点猎物的何皎皎,终于发现不对,皱了眉,“何皎皎,你一个人过来的?” 好半天,她没瞧见何皎皎身边伺候的人。 何皎皎背脊微不可察僵了僵,“我想快点儿来找你啊。” 她心虚地很,但嘴上有理有据:“马骑得太快,把她们都甩下了。” 何皎皎带的人不少,而且都在。 藏在林子里,把猎物往她们面前赶呢。 苏月霜猎着这些个儿,都是何皎皎特意去央太后,让内务府拨给她充面子的。 “你怎么管下人的,还没找来?” 苏月霜尽了回兴,心平气和地教训起何皎皎来。 何皎皎娇里娇气,万一她路上有个磕磕绊绊的,身边没人,不是还要赖她头上? 何皎皎点头称是,期期艾艾凑过去,拇指并食指捻住苏月霜的衣袖。 她晃啊晃,另一手指着堆在一起的猎物,拖起了嗲嗲的微音:“月霜姐姐,这些…分我一点点好不好?” 苏月霜:“……” “得了。” 她摆摆手,清脆爽利地说:“瞧你那样,都给你了。” “月霜姐姐你真好。” 何皎皎扑过去搂她腰,还要继续撒娇。 苏月霜笑了声,先前的不快她早让何皎皎哄忘了,却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她肩膀,不让她抱。 她凤眸睨过来,气势凌人:“好了,你到底有什么事儿,趁我现在心情不错,赶紧说吧。” 何皎皎老老实实坐好,支吾半晌,避重就轻道:“就是,凌昭他…想去找苏大哥哥玩儿。” “你胆子也太大了吧?” 听她说完经过,苏月霜一下子瞪大眼,“你、你们……” 她就说何皎皎憋着坏儿呢,居然想把这么一个烫手山芋甩给她。 亏她娘总是唠叨,让她学学令仪郡主的乖巧规矩,她守规矩? 苏月霜起身来回踱步,简直找不出话来训何皎皎了。 何皎皎小心打量她脸色,亮了杀手锏:“嫂嫂。” 她托腮喊道:“你帮帮我嘛~” 苏月霜脚步顿住,怒视过来,俏脸红透。 这谁家孩子啊,怎能这般不害臊? 回去的路上,何皎皎骑着她的矮脚小红马,比苏月霜还要昂首挺胸。 雪蕊拉了板车来装她们的“猎物”,一路上十分引人注目。 不等人问,何皎皎昂着小脑袋说:“我和月霜姐姐猎的!” 谁问你了? 苏月霜跟在后面,又好气又好笑,嫌丢人,懒得搭理她。 何皎皎去了太后那儿献宝,晚上建成帝要摆宴席犒赏朝臣,苏月霜先回了自己毡房,洗漱换衣,她仔细琢磨今天一天,越想越不对劲儿。 “星子。” 她喊来贴身婢女,嘱咐道:“后边令仪郡主再过来夸我,你别让她说话。” 她堂堂未来一国之母,居然被个黄毛丫头几句马屁话说得晕头转向,真是岂有此理。 “啊?” 星子为难道:“奴婢哪儿能在郡主娘娘跟前放肆?” 她小声嘀咕起来:“小姐您不是挺高兴的?” 是挺高兴的,可苏月霜才不会承认,她冷着脸哼道:“你别看她四处讨好卖乖的。” 虽然在背地里说人坏话,却没忍住笑,“这人啊……焉儿坏。” 苏月霜同意了把凌昭领走。 第18章 忍 ◎再忍他成活王八了◎ * 天边刚挂上昏沉夜色,细细碎碎地,飘起一阵细雪来。 白日放晴,晚上落雪,这天气倒怪得很。 毡房外寒风嚎啕不息,凌昭合衣斜在软榻上,百无聊赖。 何皎皎久久未归,他没让人在他窝着的隔间里头点灯,怕引起邻居的注意。 暗火埋得碳炉子,黑暗里拢着团橘红色的光。 夜已至深,凌昭正要睡不睡,冷风忽地刮得他一个寒颤,一簇白亮照到他身上来。 “凌昭,快点儿。” 雪蕊打起帘子,何皎皎裹挟冬夜的寒意扑倒他身前,伸手拽他起来。 宫婢掌灯随侍,光亮大盛,刺得凌昭不大睁得开眼睛,他便一动不动,人且迷糊着。 那边宴席过了一半,何皎皎借口大营里头闷,要出去透会儿风,偷溜了回来。 只不过苏月霜被叫到太后跟前说话,加上她娘盯得紧,走不开。 她让何皎皎自己想法子,先把凌昭藏她车上去,后边她再跟她大哥通气儿,直接让苏淮把人弄走。 大营附近戒备森严,方圆百丈内不得靠车过去,何皎皎忧虑乘车,遇到的盘查会更严一些,干脆领着雪蕊和另两名宫婢步行回来。 “睡着了?不是叫人回来跟你说了,晚上送你走。” 外边下着雪,风跟刀刮一样,何皎皎一路上冷得够呛,喊了凌昭两声没得到回应。 她眸中波光流转,在外边冻得冰凉的巴掌贴到他英挺面颊上去,笑道:“醒醒,太子哥哥逮你来了。” 嘶,真冷。 凌昭仍旧半梦半醒似得,只是皱了长眉,恍惚间他知道是何皎皎,没躲开。 倒是猝不及防地,一把将何皎皎的手握进掌中,往他脸上蹭了蹭,“你怎么才回来?” 他睁开眼来看她,眼睫纤长,五指收紧了,哼出鼻音,黏黏糊糊的哑:“一整天没见你人影儿,我还当你在外边玩高兴了,把爷忘得一干二净。” 凌昭头发在榻上蹭得毛躁凌乱,何皎皎柔软手掌贴冷了他的脸,然少年掌心温热,将她整只手都全都拢住,寒意为他驱散。 皇家搞事日常 第21节 何皎皎顿住,忽然有点儿心软。 她想他成天跟个混世魔王一样到处胡闹使坏,马车上两天,毡房里一天,整整三天困顿在一处,快憋坏了吧? 察觉到身旁宫婢的目光,何皎皎将手抽回来,“你快起来,别磨磨蹭蹭的。” 她不回答凌昭的话,只催促他道:“再过会儿那边宴席结束了,可不好再带你混出去了。” 何皎皎耳根子微微发烫,再去推凌昭起来时,心里啐了一声。 此人胡搅蛮缠胡作非为,她真是昏了头,居然还心疼他来了。 “月枝你去打热水,兰茹你把我妆匣拿进来……” 何皎皎推得凌昭坐起来,指挥着宫婢们把他揉搓收拾一顿。 凌昭等会儿跟苏月霜走,不好再作宫女打扮,一行女眷里混个少年实在扎眼,还是得先乔装成女子。 至于别的,后头再说罢。 凌昭抹了把脸,破天荒没跟她争,屈膝搭臂坐在榻上,由着她们动作。 但他其实不太乐意,臭起脸来,“说了爷自个儿能走,瞎折腾什么。” 他就觉得何皎皎瞎担心、小瞧他。 何皎皎一噎,气得当即上前用胭脂给他摸了个大红脸:“十三爷怎地不走?哪个胆大包天拦着你了?” 凌昭由上而下打量过她一眼,偏头冷声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天刚黑时他要出去,何皎皎留在毡房里的好几个丫头,上来就跪地抱他小腿求饶,给他吓得退回去,愣是没敢迈出隔间。 何皎皎身边的人,不是她教得,谁教得。 说着两人又要怄起来。 何皎皎硬是忍下这口气,就这一时半会儿了,何必再跟他一般见识。 她让宫婢们给凌昭把脸擦干净,重新挽了个官家小姐们常梳的云鬓,没有合适的衣裙与他换,何皎皎挑了一件自己的狐狸毛斗篷给他罩上。 能把她整个人裹进去的斗篷居然短了,露出小半截子鹅黄色的裙摆,何皎皎站在凌昭身前,尝试往下扯。 凌昭掀开斗篷,满头珠翠乱晃,高大魁梧睨着何皎皎,“差不多得了,走了?” 何皎皎眼角直抽抽,真不想让他这样出去丢人。 可怎么办呢。 一天两天的还成,她们得在寿光待十来天,万一哪个要好的官家小姐来她毡房里玩,把他往哪儿塞? 要是让外人撞见他在她毡房里,她以后还要脸不要。 烦死了。 “走吧。” 两人相伴出门,步行朝大营走去。 为避人耳目,何皎皎回来时特意看好了路,专挑避着营帐两旁篝火的暗处走。 她让凌昭把斗篷兜帽戴上,含胸驼背一点儿。 路上遇到三两拨巡逻的禁军,她和凌昭躲到宫婢身后去,让雪蕊拿她的牌子过去,只说:“大营里头闷,郡主娘娘和少卿小姐出来散散步。” 禁军确认过牌子无误,远远瞥见一行女眷,低头告罪一声,不敢冲撞郡主娘娘尊驾,都应付过去了。 所幸何皎皎毡房离大营不远,一路无惊无险,走了一刻钟左右,风吹来雪夜里冻冷的酒香,隐隐能听见营帐里头宴乐之声。 何皎皎拉拉凌昭斗篷,拉着他走到一个背风的营帐后边,就停下来了。 她怕小宫女不经事儿,让雪蕊去过去大营帐子里找苏月霜的大丫鬟星子,剩下两名宫婢,陪他们等着。 “凌昭。” 眼瞧着要把大麻烦送走了,何皎皎却不自觉蹙了眉。 她一边嫌弃他的打扮,一边杏眸流露出担忧,“你等会儿过去了,藏好点儿,别成天想着乱跑。” 等他到苏淮那边,混在一群公子哥儿里,只要他不故意往皇帝太子跟前凑,不去招惹是非,理应出不了旁的岔子。 可何皎皎没忍住唠叨,谁让凌昭最会惹是生非了。 凌昭好不容易出来,四处探头探脑,雪势渐起,风声呜咽,他没搭理何皎皎。 何皎皎以为他没听见,去拽他斗篷带子,她有些闷闷不乐,“我跟你说话呢。” 却见凌昭抬指到唇边,严肃地做出一个嘘声的手势,“有人过来了。” 那头便听吊儿郎当的男人声音传来:“老祖宗要给嘉宁挑婆家了,你们最近少出点儿风头,省得娶个脾气大的疯丫头回家,还得当菩萨一样供着。” 不是禁军,九皇子领着一群人走了过来。 何皎皎听他当着一群公子哥儿的面,编排自己亲妹妹,话说得很是难听。她攥紧帕子,余光先看见凌昭沉了脸,薄唇几欲抿成直线,“什么玩意儿。” 他混归混,该说不该说,该做不该做,心里始终有个底儿。 他九哥简直没个人样,怪不得和燕东篱一样,排老九。 凌昭看见燕东篱跟在他们队伍后边,两个老九凑一块儿,果然没好事。 “凌昭,你别惹事。” 何皎皎深吸了口气,吐息间寒意凛凛,针一样扎在肺腔,她拽住凌昭胳膊,拉他往营帐后边躲。 凌昭倒被何皎皎拉得往后挪了几步,两人藏在营帐后头。 到这个节骨眼上……且忍忍。 “要我说,能娶了令仪郡主才是福气。” 听那群人哄笑一阵后,竟是说:“瞧她模样好,又有个好名声。人粉嘟嘟的,弄到床上肯定带劲儿。” 何皎皎耳边“轰”地一声,脸白了数分,下意识拽住凌昭斗篷,她头一回遇到这种场面,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外头说得话都有些听不清了。 那群纨绔浪荡子弟继续嬉笑道:“去你的吧,你当老祖宗是死的?图个虚名把她娶回去,以后你想纳妾,做梦去吧你。” “老祖宗还有几年活头?” 接话的人沾沾自喜,越说越混账:“等老祖宗人一没,令仪郡主能靠谁去,不由得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九皇子笑道:“哈哈哈哈,那也没你的份儿,轮都轮不到你。” “凌昭。” 何皎皎深知凌昭脾气,眼疾手快挡在他身前,踮脚去捂他耳朵。 风吹得脸上僵冷,少女无措低了头,难堪地不敢跟凌昭对视,唇已咬得泛白,懦懦出声:“我们就当没遇着他们好不好?你、你别惹事……” 眼下装没听见,是最好的法子。 九皇子到底是他哥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撞到正面去,只会闹得所有人脸上都不好看。 少女几乎挂到他身上,脑袋埋得很低,头顶零星的白,是她发间积了落雪,衬得她鼻尖愈发通红。 凌昭想,她肯定在忍哭。 “何皎皎。” 他下颚绷紧了,扯起一边嘴角,眸光锋利,却是皮笑肉不笑:“感情你只会在爷跟前横?” 话音未落,他越过她迈出去,大步子踩着雪地嘎吱嘎吱响。 忍,怎么忍,如何忍,再忍他都成活王八了。 “凌昭……” 何皎皎冲上前拦他,哪里拦得住。 凌昭气性上头,反手将她推开去,他忘了收劲儿,何皎皎让他推得一连往后退好几步,一屁股跌坐在雪地上。 营帐旁边儿立了个小山坡,雪地蓬松,让何皎皎坐空了,人不受控地翻仰过去。 “郡主娘娘!” 何皎皎身边现在只有两名宫婢,没接住她,慌乱地过来扶她。 何皎皎又气又急又委屈,明明被人说难听话的人是她,凌昭居然还推她。 她打开宫婢的手,忍不住落了泪:“别管我,快去拦住那王八蛋啊!” 九皇子一行纨绔,已经走出一截子路,不远不近。 他们肆无忌惮说着浑话耍闹,却没注意到后边的动静。 凌昭大步挟风冲过去,抬脚直将九皇子踹得扑到雪地上摔了个大马趴,印出个四仰八叉的人形,他骂道:“你奶奶的!” 众人都还未反应过来,灯火下只见一个身高至少九尺的魁梧“女子”,云鬓珠钗,容色鲜妍。 却是粗鲁踩着九皇子肩膀不让他起身,抡着砂锅大的拳头,疾风骤雨地砸到他身上。 他们连忙大喝着前去阻止:“哪里来的猖狂恶妇?!” 第19章 偷家 ◎明明只是伸手拉她一把的事,怎么就把她难成这样呢。◎ * “凌昭,你别……” 那边眨眼兵荒马乱,何皎皎让宫婢们去拦住凌昭,自儿原地扑腾半天,坐直了身子却是怎么也站不起来。 山坡营帐之间,堆了三角出来,雪积得厚,谁知道下边到底是个什么地势,好巧不巧拢圆了。 何皎皎仰靠着雪堆,没使劲儿的地儿,屁股死活拔不出来。 给卡着了。 她不知道该如何求救,心里羞窘百般不是滋味,捂着脸伤心地抽泣起来。 听着不远处打成一团,何皎皎边哭边小声骂:“混帐,王八蛋呜呜呜……” 不知道究竟在骂谁。 皇家搞事日常 第22节 身边两个宫婢,让她撵去拦凌昭,白撵了。 她们压根插不上手,一上去让人狠狠推开,摔到地上半晌没爬起来,干着急。 凌昭扯了斗篷,撸起袖子,几拳抡倒上前拉架的公子哥儿们。 他自幼跟着骠骑大将军苏盛延习武,虽然至今没领个正差儿,且算是在军营里头皮糙肉厚地混到大。 一群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儿,哪里是他对手。 九皇子一行十来人,眨眼让凌昭揍得人仰马翻,哀嚎不绝于耳。 除去燕东篱披着件宝蓝刻丝的披风,站远了袖手旁观,方没被波及。 凌昭现在没空跟他计较。 他转身一脚踹翻刚爬起来的九皇子,踏上他后脑勺,直踩得他九哥整个脑袋都埋进雪堆里,只剩两只胳膊往上伸直了不停挣扎。 “凌云赫,你还有个人样?” 他俯身盯着鞋底下抬不起来的头,没甚表情地问。 火把照亮夜色,高大的女子妆容精致,五官硬朗,横眉冷目。 两相比较下,越发不伦不类。 “十、十三殿下?!” 有人认出他来,面露骇然神色,惊颤出声。 凌昭长眉一挑,他有何不敢认的,“就是你爷爷我。” “刚才谁喊爷恶妇?”他踩着他九哥脑袋,凶神恶煞逼视一圈。 众人面面相觑,齐齐白了脸色,咽了咽吐沫,冷汗津津地想,凌昭这是听见他们刚才的话了。 听见了多少? 他们不寒而栗。 又想凌昭不是在承乾宫关禁闭,一幅不男不女鬼样子,从哪里冒出来的? “十三爷……” 一旁宫婢怯怯出声:“九爷要背过去了。” 都定睛往下一瞧,九皇子胳膊掉下去,直挺挺摆地上了,一声都没吭。 凌昭闻言,笑着反而重重踹他脑袋一下。 他眸中凶戾,声如寒冰:“就他这德行,死了算了,省得以后做些辱没祖宗的事儿。” 公子哥儿们方反应过来,不敢再跟凌昭动手,脑子转得快的人往后溜走,跑去搬救兵了。 此人边跑边望着天色,心里琢磨着,今儿太阳是从西边下山的吗? 不然真是夭寿,竟然轮到凌十三嫌别人德行不好,会辱没祖宗了。 剩下的人一拥而上,抱腿的抱腿,搂腰的搂腰,挡拳的挡拳。 一个个全被打得鼻青脸肿,历经千难万险,方趁凌昭不备,将九皇子从他脚下拖出来。 凌昭哪能轻易放过他,甩开缠住他的人往九皇子跟前冲。 九皇子面色铁青,翻着白眼刚缓过来一口气,眼前且发着黑,便瞧见一裙装恶罗刹朝他奔袭来。 他差点没再背过去,强烈的逃生欲,致使他猛地跳起来,拔腿就跑。 跑得还挺快,凌昭一时竟没追上,裙子绊脚。 凌昭脚步缓缓,两手拎起裙边一撕,撕出条长豁口,再追上去,喊道:“凌云赫,你给爷站住!” 锦帛碎裂之声,听得九皇子头发丝儿都冒冷气儿,好似他直接被凌昭撕成两半了一样……不对,凌昭? 九皇子才认出凌昭来。 他且脚步不停,绕着营帐空地兜圈子,悲愤回头怒视凌昭:“十三,你要干什么,我是你哥,你搁谁面前爷呢?” 他边跑边质问凌昭,不敢慢下半分,九皇子比凌昭大两岁,然从小到大,可没少挨这弟弟的揍。 “我奶奶不是你奶奶?” 九皇子想起凌昭最开始骂他的话,嘴上还要逞强:“你敢说老祖宗胡话,我禀告给父皇和二哥,看他们不扒了你的皮!” 谁知下一瞬,凌昭踏过营帐柱子,一个鹞子翻身竟跃到他前头来,“你好意思跟爷提老祖宗?” 少年拳头拧得咯嘣响。 “十三爷,可使不得啊!” 众人拥上去拉架,闹作一团。 唯有燕东篱远远站到一边去,抬眸盯着墨黑天幕,看碎雪纷纷扬扬。 他听风听雪,听火把烧得劈啪,火光斜到身上。 瞎眼的那半边脸隐在灰霾中,他周身静谧,巍然不动,安静地仿佛自成一方世界。 不一会儿,凌昭逮住九皇子了,揍得他哇哇叫。 有人相劝的、有人半是威胁的、有说好话求饶,众生相纷纷扰扰,真吵。 燕东篱忽地侧目,朝一处角落看过去。 他听到了点儿别的声音。 似有人在低低地抽泣,又像幼猫的咪呜,明明天差地别的两种事物,风雪人声杂乱,他居然有些分不清。 默了默,燕东篱没抵住好奇,踩着雪地,慢慢朝那处走过去。 反正一群争强斗狠的公子哥,没什么好瞧的。 随他慢慢向那处营帐走近,他有了期翼,希望是猫。 不过,这冰天雪地,怎么会有猫呢。 然而,等他拐进营帐后头,心里却没有预想的失落。 “令仪郡主?” 他看见了何皎皎。 营帐后背了光,视线稍微昏暗,何皎皎一见燕东篱的颀长身形,彻底僵住。她脑袋埋下去,恨不得以头抢地,撞死在雪地上得了。 谁来不好,偏偏是他。 听燕东篱声嗓漠然地问:“你怎么了?” 他看她钗发衣裙凌乱,玲珑一点的耳垂、秀致鼻尖、雪白的脸颊,全红通通的,哪里会看不出来。 她方才哭过,浓密眼睫上且挂着泪,一双杏眸洗得发亮,慌慌瞥他一眼便急忙躲开,可怜兮兮的。 只是燕东篱如若不问,何皎皎肯定不会告诉他。 两人不言不语,风卷雪空寂漫过。 何皎皎果然开不了口,她哪里好意思跟燕东篱说。 “你奶奶的!” 外边再传来凌昭骂人的声音,何皎皎禁不住看过去,她挨不住了,再朝燕东篱羞愤抬眼,“燕世子,我、我……” 何皎皎挂心凌昭,要是凌昭那副穿裙子的样子,被太子或是建成帝看个正着,真是不死也要掉层皮。 她豁出去了,睁圆眼睛小心翼翼和燕东篱对视,用尽了全力,才不去看他漆黑眼罩遮住的瞎眼,“我卡着了,你拉我一把成不成?” 话刚出口,少女整张脸红透,睫毛颤了颤,颤下两滴泪来,凛冽透骨的寒风,吹不走她脸上热气。 真是丢死人了。 何皎皎悲愤欲绝。 燕东篱不再言语,碎雪落满两人肩膀。 何皎皎还以为他不会搭理自己,见少年神情淡淡,披风下伸出手来,手里挂着串紫檀佛珠,尾坠素青的流苏。 他微微低头,沉默地递到何皎皎面前。 何皎皎倒明白燕东篱的意思,缓缓拽住佛珠尾端。 可好一会儿,燕东篱都没动。 何皎皎小心觑着他神色,揣摩不明白他的心思,小脸涨得通红,真比刚才听见九皇子说她浑话还要难堪,“燕……” “会断。”燕东篱耸拉着眼,言简意赅。 何皎皎脑袋顶都要冒气儿了,她心一横,往上握住少年温凉的指尖。 跟过了道劫难似得,总算让他如此一把拉起来了。 明明只是伸手拉她一把的事,怎么能把她难成这样呢? 燕东篱知道其中缘由。 何皎皎怕他。 因而,燕东篱想对她笑一笑。 可他鲜少有过笑模样,不过踌躇片刻。 何皎皎起身来,匆匆朝他一拜,不再看他一眼,一个字没再跟他说,越过他朝外奔去。 转眼,少女身上的冷香随风远去,她焦急的呼唤梗进燕东篱心里,一根刺。 少女声嗓婉转,穿透风雪夜幕,她喊:“凌昭。” 灯火通明处,凌昭正骑在九皇子身上揍他,好几个男人拽不开的拳头,何皎皎也不怕,跑过去径直搂住他胳膊,就让他停下来了。 凌昭回头瞪何皎皎:“让开,别碍事!” 何皎皎跑得气不匀,真后退了半步。 紧接着,她几乎拿出和人搏命的力气,朝凌昭撞过去,撞得凌昭歪了肩膀,飞快被旁边拉架的人七手八脚扯开。 九皇子一动不动倒在地上,面皮青紫红肿,原本的样貌都看不出来,瞧着都没进的气儿了。 凌昭还不服气,让一群人往后拖拽着,伸长了腿去踹九皇子,骂骂咧咧地:“让开,狗东西看爷打不死他。” 皇家搞事日常 第23节 “郡主娘娘,您劝劝十三殿下罢。” 众人看她跟看救星一样,何皎皎抱住凌昭的腰,把他往外拉,说着又要掉眼泪,“你真疯了啊?” “凌昭,我们走吧,等会儿太子哥哥过来撞见你这模样,今年剩这一两个月,你想躺着过么?” “我……” 何皎皎声音带着哭腔,好说歹说,总算说得凌昭神色松动,他恨恨瞪了眼不省人事的九皇子,被何皎皎拽着跑了。 旁人怎么看,怎么说,甚至九皇子是死是活,何皎皎都再顾不上。 她拉着凌昭掉头往她毡房方向跑,生怕慢一步,太子便率领禁军从天而降,将他们两个全都拿下。 凌昭先男扮女装逃禁闭混到寿光,再把九皇子打成那样,凌行止本就对他胞弟格外严厉,怎么都不能让他逮个正着。 她定也逃不过一顿罚了。 燕东篱停在营帐后的阴影里。 他低眸,慢慢将佛珠收回手里。 一瞬间,他想明白所有的事,哀而不怨地一叹。 怪不得。 第20章 要你管 ◎我跟她打小这样,以后也这样,母后不管,老祖宗不管,轮也轮不到你管◎ * 冬夜严寒,风雪蔽目。 在路上。 何皎皎着急忙慌,边跑边捏着帕子给凌昭揩脸上的胭脂,“你脑子一热,惹多大麻烦啊。” 她绣鞋直往雪地里陷,风吹乱额发,要看不见路。 脚下磕磕绊绊,差点儿踩着裙边摔下去。 凌昭扶了她好几把,后边直接在她跟前蹲下,他脸让何皎皎搓得生疼,心里憋得慌,烦躁地说:“你怕什么,上来。” 他脑子早被寒风吹得凉透,且破罐子破摔了,不屑一顾哼道:“爷一人做事一人当,反正怪不到你头上。” 他二哥大不了也把他打一顿,再关个把月禁闭。 “你赖在我这里,如今才来和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何皎皎趴到少年宽阔的背上,她心中慌乱,然事已至此,懒得和凌昭再掰扯这些有的没得,“行了,快些回去把你这身衣服换了罢。” 她还气不过,拧了凌昭耳朵一把,才搂了他脖子。 凌昭便稳稳背着她,脚步飞快,一会儿子摸黑溜回了何皎皎毡房里。 他嘴上说不怕,进屋一连转了好几圈,问道:“哪儿有衣服给爷换?” 何皎皎推他进隔间,喊人道:“月枝,你带人去把我今早让你们翻出来的那个箱笼抬进来。” 早在来寿光之前,凌昭赖玉琼殿不走时,何皎皎便差人偷偷去他宫里,给他收了几身衣服和随身物品出来。 不过她故意使坏,没告诉凌昭。 今天都打算送苏月霜那里去了。 漆红的箱笼一抬进来,何皎皎随便翻出来几件,往凌昭身上砸去,嘱咐宫婢们道:“你们先打水,给他把脸擦干净。” 她脸色不大好看,实在摆不出啦好脸色了。 凌昭拎起衣裳,沉脸觑着何皎皎,不知想到何处去,嘀咕道:“爷看你只会窝里横。” “你手脚麻利点儿。” 何皎皎快要急死,狠狠瞪过他,转头进另一个隔间儿收拾自己去了。 她方才摔在雪地上,衣襟衣袖都给雪浸湿,十根手指头都没冻得快没知觉。 换好衣服,何皎皎坐到妆台前等宫婢给她梳好头发,捂着汤婆子,手却怎么都捂不暖和。 想到等会儿要打的官司,她愁眉不展,小脸垮到底,问旁边的人道:“雪蕊回来了没?” 何皎皎让雪蕊去跟苏月霜的婢女接头,她人最是机灵警醒,见势不妙,应该会先赶回到毡房这边来。 都半个时辰了,还没人影儿…… 周围伺候的皆摇了摇头,何皎皎心悬悬吊起,她提裙正要起身出去,外边突然一阵喧闹张皇。 外厅有人高声喊:“雪蕊姐姐,你怎么了?” 帘子打开,正是雪蕊走了进来,她鬓发散乱,朝何皎皎福身,眸光含着歉意,“殿下,太子爷到了。” 何皎皎跟凌昭溜得飞快,雪蕊跟苏月霜大丫鬟星子回来时,刚好撞上气冲冲赶来的凌行止。 她被几个主子叫过去,问过好几轮话了。 “雪蕊,你没事吧?” 何皎皎连忙奔到她身前,拉了她手仔细看她情况,幸好并无大碍。 雪蕊忙笑了笑:“奴婢没事,嘉宁公主在席上让老祖宗叫过去,今晚应不会回来了,老祖宗说是让您等会儿也过去。” “禁军都在下边守着。” 雪蕊顿了顿,放轻声音继续说道:“老祖宗遣了身边几个嬷嬷姑子随太子爷上来,只说是您和嘉宁公主落东西了,把嘉宁公主毡房里边留的人,还有咱们外头粗使的都带走了。” 何皎皎攥紧帕子,忍不住埋怨出口:“这祸害。” 一瞬间,她心生愧疚,老祖宗把人支开,是在顾她脸面呢。 她后悔耐不住凌昭缠,由着他胡闹,累得这么多人受罪。 “太子爷在外边等着。”雪蕊躬身让出路。 何皎皎指尖缴着帕子,慢吞吞挪到外厅,凌昭换了身苍青锦袍,跟着走出来。 他头发还没梳好,嘴里咬着根银簪,大手把满头长发捏成一把。踩一双长靴,给自己挽了个松松垮垮的发髻,用银簪固定好,朝外偏了偏头,“来了?” 灯火昏昏,照少年薄唇阔目,样貌英挺,却浑然无忌,一副顽皮赖骨。 问得他二哥。 何皎皎讨厌死凌昭有恃无恐的样子。 她走到他身后去,把他往外推,嗔怒道:“来了,出去挨训吧你。” 凌昭往后仰,虚虚往何皎皎身上压着,随她推着走。 走到门边,他脚步顿住,何皎皎便推不动了。 凌昭不怕他二哥,刚才不怕,这会儿子……也没有上赶着送死的。 他扒着门将帘子掀开一条缝儿往外瞧,看雪地开阔处火把通明,孤然一道挺拔身影。 凌行止着朱红蟒袍,腰间别着漆黑的马鞭,负手背对他们而立。 凌昭思索着出声问道:“何皎皎,你这里有没有后门?” 何皎皎缩手缩脚凑到他身边,借着他高大身躯遮掩探头探脑,没看到凌行止脸色,捏拳捶了凌昭一下,“你想往哪里跑,你跑了我怎么办?” 凌昭想也不想道,“爷带你一起呗,林子里头那么大。” 躲是躲不掉的,可能躲一时算得一时,说不定过会儿,他二哥没那么生气了。 何皎皎:“……” 她要让凌昭气得说不出话来了,便听外头男人蓦地厉声一呵:“令仪,让他滚出来!” 屋外凌行止回了身,银冠玉面,却道好一个锅底般的黑脸。 他雷霆手段,已将周围闲杂人等清理干净,盛怒之下仍旧记得男女有别,压着火儿在屋外侯着,没有自己闯进去,一脚把凌昭这混账玩意儿踹出来。 刚刚看过九皇子的伤势,凌行止真是两眼发黑火直冒三丈,恨不得两拳把他这弟弟擂死算了。 “叫你过去呢。” 何皎皎当即不再犹豫,把凌昭推出门外去。 门帘子吧嗒落下,凌昭顿口无言,最后扯了嘴角一笑,“怂样儿。” 他便转身大步流星朝凌行止走去,直面向他二哥的怒火。 凌昭且行且不动声色观察他二哥脸色,想二哥会先拿脚踹他,还是先取鞭子抽他。 他躲不躲呢? 他想着到了凌行止跟前,果不其然,男人面若寒霜,抬脚就是一踹。 凌昭没躲,顺势卸力摔到地上。 他心里挺没劲儿,盘腿坐起来,还托了腮,慢悠悠喊道:“二哥,你差不多得了。” 从小到大,他二哥翻来覆去这一套,凌昭早腻了。 他摆着一副无赖相,心里到底发怵,没敢正眼看凌行止脸色,满口歪理,只说二不说一:“你要听见他说那些混账话,你说不定下手还比我重。” 来回个把时辰了,他不信凌行止没把前因后果审出来。 可凌昭哪里只犯了一件事。 凌行止才不会被他轻易糊弄过去,反而让他赖地上不起来的破落户模样气得胸口疼,手背在身后攥老大一个拳头,忍了再忍才没抡出去,却是问道:“十三爷,你的裙子呢?” 凌昭:“……” 他也觉得丢脸,犟了脑袋摆出臭脸,不说话。 “咱们十三爷挺能忍辱负重的啊,男扮女装是吧?” 凌行止直喘粗气,盛怒之下,笑出了声:“怎么换了?那么多人都见得,跟二哥见外是吧?” 笑着笑着,他笑不出来了,铁青着脸又一脚踹到凌昭左肩上,“我看你是半点脸儿都不要了!” 凌行止真后悔,因为公务繁忙,临行前没有去承乾宫看一眼,让凌昭得以偷溜出来,到处丢人现眼。 皇家搞事日常 第24节 好赖没让他看见,真遇着了,不得当场气昏过去。 凌昭腹诽,拍了拍肩上不存在的灰。 他面子上且有点儿挂不住,低着头不耐反驳道:“谁让你关我禁闭,不许我来寿光?” “我不让你来寿光,你……” 凌行止深吸两口气,脖颈上甚至都绷出青筋,差点儿失了骂人的章法,“你自个儿不要脸,你得顾一顾令仪的名声吧?” “你们两个都多大了,你还成天缠着她胡闹,孤男寡女的你在她这儿躲了三天,你有没有想过?!” “万一被人撞见传出去,她是个女儿家,人言可畏你让她以后怎么做人?” 凌昭让他二哥说地恼起来,横眉冷冷看过去:“我跟她如何,关你什么事儿?” 一码归一码,罚他骂他他都认栽,说什么他缠着何皎皎,他用缠着她? 凌行止怒极:“我是你哥!” 凌昭哼笑一声,眸中露出乖戾,“我跟她打小这样,以后也这样,母后不管,老祖宗不管,轮也轮不到你管。” “凌昭,你……” 凌行止被他气得手抖,怒喝忽地让人打断。 “太子哥哥。” 那边听一声少女软糯呼唤。 何皎皎隔岸观火一阵,没听清兄弟两说的话,只见凌昭挨了凌行止两脚。 凌行止还没有要气消的样子,神色愈发盛怒。 她原先想,等凌行止打骂过凌昭,对她便不会那么凶了。 何皎皎此刻见状,生怕他要拿鞭子抽人,凌昭一屁股坐地上不起来的模样,简直混账。 她跑过去,小脸堆出笑来,“太子哥哥,您先消消气,我们错了,您别气坏了。” 她不敢挡到凌昭身前去,凭何要帮他挡啊? 只在凌昭身后直戳他肩膀,嫌弃又无奈,“你起来,好好跟太子哥哥认个错啊。” 少女雪肤漆发,咬着下唇眼巴巴地,软声求饶:“太子哥哥,我们真得知错了。” 凌昭不起来,坐地上朝他二哥一摊手,挑着眉毛地作口型。 你看呗。 他乖张尤甚,在挑衅。 凌行止:“……” 第21章 兄弟 ◎以后便不是兄弟了◎ * 雪逐渐小了,让营地四周的篝火烘得没了踪迹。 凌行止的怒火却是随风而上。 “凌昭,你已经十六岁了,手上半点正事没有,只晓得和苏家那两个混在一处。” “成天无所事事到处惹事生非,还带着令仪胡闹,人家一个女儿家,都跟着你学坏了!” 何皎皎冒头出来,低着头和凌昭并立,终是没逃过一顿骂。 “你看看你那德行,不知上进且罢了,半点儿出息都没有,给我起来!” 凌行止声音高高扬起,重重落下。 随他疾言厉色喝出一句话,哪怕大部分都只在骂凌昭,何皎皎缩着脖子,肩膀亦忍不住一抖。 暴跳如雷的太子哥哥,哪还有平常半分温润模样,吓死人了。 “你是太子,我是你亲弟弟。” 凌昭脾气大,凌行止说一句他回嘴一句,“我要有什么出息?我该怎么上进?” 他脑袋一犟,形容是越来越混账,脸上不以为然嗤笑道:“我要真上进了,你晚上睡得踏实么?” “凌昭!” 何皎皎膛目,这人真是什么都敢往外说,她忙去看凌行止脸色。 “好好好。” 男人绷紧下颚,脸上青白一阵,咬牙挤出三个好字:“原来在十三爷心里边儿,我这个亲哥哥,是不盼着你好的啊?” 凌行止面上如此,心里忽得一阵怅然,连带着气都消了些许,只是没有表露出来。 太后皇后皇帝,他们三个人万事都纵容着凌昭这个小儿子,几乎到是非不分的地步。 管凌昭闯再大的祸,每次都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荣宠无以复加,何尝不是告之于众。 ——他们不指望凌昭有出息。 凌昭老老实实当个最受宠的小皇子,年纪到了再做个闲散富贵的亲王,这辈子便顶天儿了。 “我不是那意思。” 凌昭敛目收声,他话赶话,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口无遮拦,话说过了。 从小到大,独他二哥一个对他严厉得不行,真要论起来,他是为他好。 凌昭不服管,但并非真得不识好歹,有些事儿自己心里明白就好,没必要说出来。 何皎皎左右瞧瞧,这场面她插不了话,走也不是留不是,一声不吭头埋得更低,扮起来木头人。 “起来!” 凌行止看凌昭坐地上每个正形儿,仍旧看不下去,说着忍不住又要上脚踹。 凌昭在挨第三脚前,终于拍拍衣摆站起来,他比凌行止且要高半个脑袋,对他二哥哼了声,横眉冷目,“我自个儿跟父皇请罪去。” 他嘴硬着:“要你啰里八嗦,没完没了。” 凌昭掉头走了,迈出一两步却又转了身,来拉何皎皎。 何皎皎连忙直往后躲,朝凌行止投去可怜巴巴目光,乖巧表示,她已经跟混世魔王划清了界限。 凌昭被她气到,“不走算了。” 他大步流星离去,谁也不再管。 何皎皎不敢动,看凌行止没有唤人去抓凌昭,方臊眉搭眼地出声:“太子哥哥,时候不早了……” 已经很晚了,今日且先饶了他们吧。 凌行止看着凌昭跑掉,许久后回了眸,目光落到惴惴不安的何皎皎身上,他脸色稍缓,却道欲言又止。 半晌,他似把一些话咽下了,背身摆手道:“你先跟取竹姑姑回老祖宗身边去。” 何皎皎福身拜退,她刚一转身,男人声嗓淡淡传来:“令仪,明年三月你便及笄了,怎么还总和儿时一样和他胡闹。” “回宫后禁足半个月,罚抄《仪礼》全书三遍,女训三十遍,后头我亲自检查。” 三十遍女训倒没什么。 仪礼全书近六万字。 何皎皎腿一软,脚下几欲踩空。 早知如此,她刚才无论如何,厚着脸皮也要跟凌昭一起跑了。 何皎皎登上马车,愁眉苦脸了一路。 她最后竟然想,等回宫后,年关在即。 大过年的,到时…凌行止总不好真跟她较真吧。 回过神来,何皎皎捂了脸。 这般有恃无恐,她还真跟凌昭学坏了。 至亥时末,雪夜幽静。 太后身披灰黑貂裘合目端坐,手里捻了一串小叶紫檀佛珠。 她的毡房内窗明几净,建成帝一身绛紫常服坐在她身侧,形容肃正,与其相对无言,静可闻针落。 几个宫人伏跪在他们下方,酷寒冬夜,却一身冷汗,两股战战。 为首的谨慎抬眸,小声道:“太后娘娘、陛下,奴才们先退下了?” 建成帝摆摆手,他们几乎屁滚尿流地退出去。 这几个宫人审问完九皇子随行一干人等,此刻随建成帝过来,学舌给太后听。 两个都是太后的亲孙子,另一个她亲手养大的郡主,太后怎能不问个一清二楚。 等宫人们退下,毡房里只再留了一个老嬷嬷,太后默念完三遍吉祥咒,才掀开眼皮来看建成帝。 建成帝置了茶盖,捧着茶盏在手里并不饮,热雾升腾,致使他面目模糊,神情难辨。 太后仔细端详着他脸色,半晌,她犹豫地开口道:“十三这回下手太重了些,怎么说是他兄长。” 听完从九皇子嘴里出来的混账话,太后心里直窝火。 她忍着火气,面上不曾展露半分,一想为凌昭求情,二想探探建成帝的态度。 太后忧虑,建成帝会因此怪上何皎皎。 他们刚看完九皇子伤势回来,凌昭下手太重,九皇子身上断裂好几处,没个把月下不了床。 她怕皇帝从此以后,会对何皎皎存了芥蒂,怪她惹得他们兄弟二人手足相残。 却听建成帝沉吟道:“以后不是了。” “皇帝,你什么意思?!” 皇家搞事日常 第25节 太后惊得用力攥紧佛珠,想不通怎么个“以后不是了”的情形。 老九不识相,十三冲动蛮横,都是愣头青的年纪,不也正常。 后边他们慢慢管着教着,没到兄弟叩墙的地步罢? 建成帝抬手示意太后稍安勿躁,缓声道:“儿子准备把老九过继给端亲王。” 太后心中惊疑不定,一时把旁的都先放了放,“端亲王封地在勝南,勝南那地方贫瘠,穷山恶水先不说老九受不受得住。” “嘉宁马上要开府定亲,你这时候把她一母同胞的哥哥过继出去……” 太后观他神色淡淡,不悲不喜,心知他已是拿定主意。 但她当祖母的,想着怎么都要劝一两句,说到嘉宁时,蓦地说不下去,太后端起茶饮了一大口,不禁得露出郁色。 嘉宁更不让人省心。 嘉宁跟小将的事,太后遣人已打探清楚,不过按耐住了,原打算着回去再说。 一听到凌昭跟着何皎皎混到寿光来,她支了此事做由头,把嘉宁先喊过来,眼下拘在后边的小毡房里。 省得人多眼杂,别后边什么难听的话都传了出去。 “儿子晓得分寸,三哥昨年没了独子,年初他回京觐见,儿子看他两鬓花白,实在于心不忍,总不能让他没个后人,落到个晚年凄凉的境地。” 端亲王是先帝三子,生母份位不高,往年做皇子时跟建成帝关系十分和睦。 建成帝不缺儿子,没甚情绪地笑了笑,宽慰太后道,“至于嘉宁,朕只有两个女儿,还能亏待了她不成?” 他下令让学舌的宫人瞒下几句,没把九皇子与人讲太后有几年活头的话说出来。 不然,太后气也气昏了,哪里还能帮着老九说话。 太后明白过来。 建成帝恐怕早有把九皇子过继出去的打算,不单只为今天的事端。 她默了会儿,疲惫地说:“你既然想好了,哀家不拦你……阿弥陀佛。” 老人捻动佛珠,双目浑浊,念了声佛号。 “他母妃心肠硬,早早撇下他走了,想来他跟咱们也是差了点儿缘分。” 太后刚说完,寝内一角忽地暗下。 原是一处的灯烛燃尽。 嬷嬷告罪,忙上前去点亮新的。 太后拧了眉,心里觉得晦气,闭上眼再默念数声佛号。 “多少年前的事,您提她作甚?” 建成帝略有不悦,他稍微缓了缓,再说道:“十三和令仪这边,平常相处且得管着点儿了。” 两人小时候都生得一团玉雪可爱,在太后身边待着,多少人夸金童玉女。 老人家信佛,乐滋滋地听不腻这话,最不喜有外人插手她小孙子和小郡主的事。 关他们什么事儿? “哀家晓得。” 建成帝的话,太后却不得不听几句,她应了声:“孩子们也不是没轻没重的。” 建成帝说:“到底年纪大了。” 他不好硬要太后表态,含糊提了几句,神情凝重起来,正色道:“还有跟老九一块儿那几个混账,儿子想着事关女儿家的名声,不好闹大了。” “先警醒他们一顿,让人闭了嘴,后边有的是时机,慢慢收拾他们。” 太后琢磨着也是,“哀家倒皇帝想到一处去了。” 折腾到大半夜,她有些熬不住,唤人过来问:“令仪丫头还没回?” 外头却过来一个小太监传话道:“陛下,十三殿下刚闯您营帐里头来了,直嚷嚷着要跟您请罪呢。” 建成帝与太后对望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浓浓的无奈和愁烦。 他便朝太后行礼告辞了,“儿子先退下了,您老人家安歇吧,诸事明日再说。” “马上要过年了,该罚的罚,你别跟十三着急上火的,有话好好说。” 太后知道他是去收拾凌昭去了,没忍住说道:“明天让他过来跟他老祖宗请安,一路上躲躲藏藏的,遭罪没有啊?” 建成帝:“……” 都让人明天来请安了,还怎么罚。 他苦笑应道:“是。” 待建成帝离去半刻钟。 取竹姑姑打起帘子走进来:“郡主娘娘回来了,在外头等您宣见。” 第22章 嘉宁 ◎你不是不乐意这门亲事◎ * 太后摆手说道:“时候不早……” 她身上疲得厉害,本想让何皎皎先去歇息的话却顿住,后而改了口:“算了,让她进来吧,外头冷,进来陪老祖宗说会儿话,暖暖身子也好。” 太后想起何皎皎的性子,想她回来马上见不到自己,怕要胡思乱想地一宿睡不着。 她想着笑起来,笑何皎皎芝麻粒儿一样的胆子,平日瞧着乖乖巧巧的,偏什么祸都敢跟着凌昭闯。 太后故意板起了脸。 何皎皎跟在取竹姑姑身后走进毡房,便见老人垂目端坐,手执佛珠,神情肃穆,看也不看她。 “老祖宗?” 何皎皎唤太后一声没得到回应,小步迈过去,拽她衣袖,寻问道:“老祖宗,你怎地不理令仪了啊?” 她绕着太后左瞧瞧,右瞧瞧,歪着脑袋看她,偏一偏地要往太后怀里偏了去。 太后如今是何皎皎在世上最亲近的人,就算她真生何皎皎气了,何皎皎也是不怕的。 “你啊……” 太后没绷住,一字未说出口先笑起来,把何皎皎搂进怀里,扯了貂裘往她身上裹。 她摸到何皎皎小手冰凉,喉头一哽,怅然忽至,“你这孩子,老祖宗老祖宗嘴上喊得比谁都亲热,其实心里头,可跟你老祖宗见着外呢。” 太后长吁短叹:“在外边受了委屈,从来半个字儿都不跟老祖宗讲。” 今儿若不是闹出来,多半会烂何皎皎肚子里。 从小到大,何皎皎另外瞒下多少诸如此类的事,太后不知道,但肯定不少。 她嘴巴甜,识大体,知进退,还会来事儿,到谁面前,都能讨一个真心实意的笑脸出来。 实话难听,何家死绝了。 何皎皎是没爹没娘,孤苦伶仃独一个来到她身边的。 风言风语一直断不掉,说她一介孤女,比真公主还要风光,嘉宁年纪小的时候都要同她争,更遑论旁的宗室贵女眼热。 大家表面上得一团和气,装着傻把日子过下去,可背着人呢。 “令仪可是您身边的大红人,谁敢给我……” 何皎皎本来语气欢快撒着娇,忽然发现太后神情不对。 老人目光哀切,握紧她的手。 “谁敢给令仪委屈受?” 何皎皎声音低下去,仍然笑着把话说完:“便是我饶他,您还能饶得了他?” 然不忍,酸涩登时堵满心腔。 老祖宗在心疼她。 太后声音微颤:“今日若非十三给你出头,你要怎么办呢?” 太后素来不喜九皇子,当着建成帝的面,她不好表露,比起九皇子来她更心疼何皎皎,心里恨恨只觉得凌昭打轻了。 不只何皎皎,他连自己亲妹妹都乱说,怪不得有那样一个娘。 何皎皎哼道:“他哪里给我出头了?” 如果今天凌昭不在,也没什么的。 她装没听见就好,往后边躲躲,躲到谁也看不见的暗处去,在雪地里冻上一阵,等他们走光就成了。 起初外头下着雪,雪势不小,纷纷扬扬一阵,不一会儿连脚印都掩埋住。 白茫茫一片望过去,便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然而何皎皎,最怕冷了。 她怎么会不委屈难过呢? 可事已经出了,自怜自哀的不更讨人嫌。 何皎皎不愿意惹太后哭,用最轻快的语气跟她倒别的苦水,“太子哥哥罚我回宫后,罚我抄三遍仪礼呢。” “明明他闯得祸,自个儿倒跑得快。” 她皱皱脸,夸张抱怨道:“三遍仪礼啊,字都能把我堆起来了。” 太后知道何皎皎心思,心头哀伤不减,却故作起笑颜,“一码归一码,太子罚你罚错了?” 她接着问道,“这几天,十三得烦死你了吧?” 这让何皎皎怎么回话。 她观太后神色,小声反问道:“老祖宗,其实出发那天,您认出他来了是不是?” 皇家搞事日常 第26节 “嗯?” 太后乐呵呵地装傻:“哀家可没听明白?” 祖孙俩心有灵犀,避着伤心处说笑。 一会儿子,太后发现她舍不得放开何皎皎了,便让人拿来新的被褥,干脆今晚,让她歇在她的毡房里。 今晚何皎皎睡得格外安稳,一觉睁开眼醒来,毡房里灯火明亮,太后竟然起身了,让众宫婢簇拥着正坐在妆台前绾发。 不小心赖了床,何皎皎耳根子发热,连忙唤人过来伺候她起身。 太后听见动静,她不方便回头,声音祥和道:“多睡会儿也无妨,还早呢。” 何皎皎哪里好意思,匆忙洗簌穿衣,侯到太后身边去。 她插不上手,与往常一般,给取竹姑姑递根簪子之类的,也算她出了力。 看着取竹姑姑十指灵活,何皎皎“啊”了一声,忽然说道:“姑姑,回宫后您教我怎么梳头吧。” 她过去亲热搂住太后,笑道:“等令仪学会了,以后天天给老祖宗梳头。” 众人都以为她一时兴起,取竹姑姑笑而不语,太后点了点她鼻尖,羞她道:“你都多大的姑娘了,便是学会以后,还能在老祖宗跟前待多久,哪来儿的天天呢,不嫁人了?” 何皎皎不应答,只缠着太后不依,“咱们说得是一回事么,您小瞧令仪,怕我扯着您头发?” “启禀老祖宗,嘉宁公主来跟您请安了。” 这边笑闹着,过来一位宫婢传话。 “嘉宁姐姐来了呀?” 何皎皎脸上扬着笑,却听太后咳嗽了一声。 旁侧随侍的弄蝉姑姑上前,一板一眼地说:“公主殿下过会儿便要启程回京了,老祖宗怕她耽搁时间,让她回去忙该忙的。” 何皎皎顿住,怎么了? 她知道太后深深忌讳着嘉宁生母自缢一事,可这么些年,她老人家怕嘉宁多想,反而对她很是娇宠,当着下人面撂嘉宁面子且是头一回。 便嘉宁因着她定亲一事犯糊涂,也不至于吧。 “嘉宁姐姐怎么要回去了,她一个人上路?” 何皎皎没忍住问道。 太后脸色当即沉下几分,冷声道:“她心思大着呢,一个人如何,难不倒她。” 取竹姑姑笑道:“老祖宗真是会说笑,明明最心疼公主了,咱们皇家的金枝玉叶,到哪里都不可能是一个人啊。” 她看向何皎皎,“同九皇子一道。” 取竹姑姑说完,掩袖朝何皎皎摇了摇手。 何皎皎虽是会意,心中千回百转且按耐住,却嫣然笑着朝太后一拜,“令仪出去跟嘉宁姐姐说会儿话,可得赶紧跟她把帐算清楚了。” 太后淡淡问道:“你跟她算什么帐?” 她心里有气,并不好奇,不过顺着何皎皎把话接下去。 何皎皎笑答:“昨儿比箭,嘉宁姐姐她输给我了,彩头没给呢,她先跑回宫去了。” “这十天半个月的,等我回去,她不认账怎么办,我得先跟她把东西讨了。” 何皎皎张口就来,她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其实并不想细究,不过寻个借口出去瞧嘉宁一瞧。 不然亲孙女被拦在外头,她跟人家祖母欢欢喜喜地等着用早膳,像什么样子。 “她输给你了?” 太后也意识到了,她不该摆这个脸色,因而勉强露点儿笑,无力细究,只点头道:“好,那你去吧。” 毡房外天色将亮未亮,寒意清冽。 嘉宁听过宫婢回话,正惶惶,见何皎皎出来,忙上前拉了她的手,着急地问:“令仪,老祖宗是不是很生气?” 何皎皎这张嘴,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看着还好。” 她含糊地说:不过昨天晚上,老祖宗好像歇得不太安生,今天瞧着有些没精打彩,你不要多想。” 嘉宁垂头丧气的:“我可真倒霉,我还以为老祖宗要回宫后才腾手来收拾我呢。” “我昨儿晚上……”说着,她拉起何皎皎朝旁处的角落走去。 后边几个宫婢,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 嘉宁脚步顿住,回头对她们怒目而视:“没眼力见儿的狗奴才,本公主同郡主说会儿,你们还想偷听不成?” 何皎皎瞥过去一眼,登时讶然不已,嘉宁贴身伺候的几个宫婢,竟全都换了太后宫里的人。 而嘉宁,全然不管不顾了似得,对长辈的人都使起性子来。 为首的宫婢弯下腰,不卑不亢道:“公主殿下,再不到两个时辰,咱们要出发了,赶路要紧。” 倒也全都原地停住。 何皎皎却不肯跟嘉宁过去了,搞得她们要做见不得人的事一样。 她说道:“嘉宁姐姐,是老祖宗让我出来看看你的,我且得回去回她话了。” 嘉宁气冲冲地瞪几步外的宫婢们一眼,不肯撒手。 她压低声音埋怨道:“令仪,你去跟老祖宗说一声嘛,我不想回宫去,这才来几天,我没玩够呢。” 她还有心思玩? 何皎皎愈发摸不准究竟什么状况,到底把话问出口了:“这……嘉宁姐姐,老祖宗干嘛要你先回去啊?” “还说呢,不都怪你?” 嘉宁瘪瘪嘴,目光游移道:“你昨晚好个一去不回,我原想出去寻你,好巧不巧,又遇着那小将了,他竟然敢不理我。” “我跟过去逗了他几句,结果让取竹姑姑撞个正着,你说我倒不倒霉?” 何皎皎张张嘴,却无语凝噎,简直找不出话来说她了。 “嘉宁姐姐,你不是…” 半晌,何皎皎艰难出声:“不乐意这门亲事?” 第23章 无事 ◎何皎皎本以为今日再无事◎ * “八字没一撇,哪里来的亲事?” 嘉宁瞪圆了眼,何皎皎却瞧见少女耳尖透红,听她嘴硬道:“再说了,本公主逗个奴才而已,怎么就扯上乐意不乐意的了?” 何皎皎:“……” 何皎皎纵有千言万语,皆化为唇边无声一叹,默了半晌,她道:“嘉宁姐姐,既然如此,你且先回京去吧。” “老祖宗向来疼惜你的,你硬要留下来,万一她误会你是因着别的什么……” 她说得委婉至极:“弄不好,适得其反。” 嘉宁脑子一转,跟着想明白。 她想黄了这门八字还没一撇的亲事,只看她父皇和老祖宗好不好这天家脸面。 她金枝玉叶之体,故意摆一副上赶着的模样,一次两次差不多,万一装得太过,让他们以为她对那小将有意,到时候……还真不好说。 “可是,我不想回去。” 嘉宁犹豫不诀,可怜兮兮地:“老祖宗肯定托人给萧母妃带了口信,我一个人回去落她手里,不得被她好好搓磨一顿啊。” 嘉宁到萧妃宫里时十岁了,萧妃起先是想同她亲近的,但嘉宁不服她管,她更喜欢苏皇后。 她生母去世后那段时日,本来都已经住进皇后的坤宁宫里,后来硬给搬出去的,嘉宁很是伤心过一段时日。 这些年来,嘉宁同萧妃做着表面母女,时常地闹不愉快,这一回,萧妃娘家和她那侄儿说不定还要受个过。 以后……萧妃怕对嘉宁连个好脸色都没有了。 何皎皎心下了然,又有疑惑更深。 她别的不提,点到即止:“嘉宁姐姐,皇后娘娘留守中宫呢。” 她给嘉宁点了个救兵。 “可是,可是……” 嘉宁可是不出来了。 她单纯托个借口,想留在寿光玩儿罢。 思来想去,最终去轻就重,叹道:“好吧,我走了,你留下来,可得替我跟老祖宗多说几句好话。” “用得着我给你说好话?” 何皎皎不应,笑道:“老祖宗一段时间见不着她的宝贝孙女,想也想死了,哪里还会记得别的。” 两人天色大亮时,便作别了。 目视嘉宁登上车辇后,何皎皎才转身往毡房里走,她垂眸盯着脚尖儿迈步,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何皎皎知道,老祖宗、太子、甚至建成帝,都有意替凌昭和她瞒着。 可她细观嘉宁言行神态,发现她竟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的模样,只以为是自己行为不端,惹了太后不喜。 可她迟早要见着被凌昭揍得跟个猪头的九皇子。 想到此处,何皎皎喉头蓦地一哽,呼出一口浊气。 不管九皇子怎么样,人家血脉相连的亲兄妹,她少说少错,至于后头的事儿,后头再看着办吧。 何皎皎还未进毡房,瞧见前方开阔空地处,拴了一匹油光滑亮的黑鬃骏马,银鞍森然,一个小太监拿着刷子给它顺毛。 她跟嘉宁在一边说话时没注意到,谁骑了这么一匹威风的大马过来? 何皎皎猜得到是谁。 皇家搞事日常 第27节 她收回目光后撇撇嘴,一跨进毡房里,听见太后的笑声:“你说说你啊,怎么这么逗。” 何皎皎绕过外厅立着的屏风,果然见凌昭坐在太后身边。 少年薄唇高鼻,脸上挂着点儿百无聊赖的笑,吊儿郎当,却把老人家逗得乐不可支,见眉不见眼的笑。 何皎皎先规矩地与二人见礼:“令仪见过老祖宗,见过十三殿下。” 太后忙让她过去坐,“外边冷不冷啊,怎么耽搁这么久?” “十、三、殿、下?” 却听凌昭掐着嗓子,学起她说话来,怪声怪气。 他横着长眉睨过何皎皎一眼,冷漠地偏开脸。 他记恨着昨天晚上何皎皎不跟他走,今天过来之前决定不要理她的,结果何皎皎居然先跟他装不熟,没憋住。 何皎皎没管凌昭,只迎向太后,“嘉宁姐姐可舍不得老祖宗了。” 虽然太后没问,她仍是脆生生地笑着讲:“她让我跟你问安,说寿光这么冷,可得让您仔细身体呢。” 太后同最心爱的小孙子待了会儿,正高兴着,此刻再提嘉宁,神色未有异常,她语气略缓和道,“算她有心了。” 说着她喊来身边亲近的嬷嬷,让她去嘉宁那儿帮着打点打点。 “你什么样子。” 太后转头嗔凌昭道,作势要打他。 “成了,您这儿也不缺人,我就不留着闹您了。” 凌昭受了她一巴掌后,起身抱拳一拜要走,太后舍不得他,挽留道:“你不陪老祖宗用早膳了?” 何皎皎刚在太后另一侧落座,眼观鼻鼻观心,手里缴着帕子玩,别的都混不在意似得。 凌昭又瞥她一眼,才应太后的话:“还有事儿。” 你能有什么事儿? 何皎皎跟太后同时如此想到,不过都没把话说出口。 何皎皎是不想理凌昭,太后想着,凌昭好歹十六七岁了,给他留面子,也不好把他拘在身边。 “那你最近老实点儿,别再撞你二哥手上,小心他真揍你。” 太后再三叮嘱,多说两句凌昭就不耐烦,“知道,我能把天捅个窟窿出来不成。” 他摆摆手,风风火火地撂了帘子眨眼走出去了,大步在雪地上踏出一连串脚印。 冷风袭掠,凌昭走着走着,一肚子火气。 他故意如此作态,想惹何皎皎开口留他,然后他再冷酷无情、不为所动地拒绝。 何皎皎竟然看也不看他,还喊他十三殿下。 哇呀呀气煞人也。 这边,毡房里安静片刻,太后饮完一盏茶,愁得直叹:“太子说回宫再收拾他,也不让他找别的地方住,两兄弟现在挤一块儿呢。” “说是说,太子哪有时间管他啊,自己的马都给十三牵走了,这么些天,还不野疯了他。” 何皎皎装傻充愣:“老祖宗,你干嘛跟我说这些?” 她不更管不着。 太后意味深长地看过来,“取竹可跟哀家说了,昨儿晚上她可遇见好一对儿苦命鸳鸯,啧啧啧……” 何皎皎脸颊一热,忙起身朝外张望行去,声音且端住了:“冰天雪地的,哪儿来的鸳鸯,定是取竹姑姑看错了,令仪去瞧瞧早膳怎地还没宣上来,先不和您说了。” 她落荒而逃。 随何皎皎年纪愈大,太后总爱来打趣她,何皎皎都已经……不,她习惯不了。 若非太后待她慈爱有加,何皎皎几乎想埋怨她为老不尊了。 哪有这样的。 辰时正,嘉宁整备好行装待启程,她临行前到毡房外再次求见老祖宗。 太后到底没硬起心肠,让她进屋了。 祖孙两个都说得泪眼汪汪,太后再依依不舍,没提让嘉宁留下的话。 嘉宁上马车时,偷偷朝何皎皎撇嘴,她装可怜没装对。 用过午膳,太后要礼佛,何皎皎退出她的毡房后,本以为今日再无事,便想将随行物品清点一遍。 取竹姑姑将她的东西都搬回来了,何皎皎重新安置到太后此处的小毡房里。 说是小毡房,倒比她们先前自个儿搭得宽敞结实许多,起码不透风了。 大下午的,何皎皎依在贵妃榻上,浑身暖洋洋,懒散捧着账本犯了困,她要睡不睡时,外头忽地吵吵闹闹起来。 雪蕊进屋回话,“殿下,苏三小姐搬过来了。” 嘉宁走后,太后这儿的小毡房空出来一个。 何皎皎且迷糊着:“月霜姐姐?” “殿下……” 雪蕊神情变得难以言喻,“我是和星子一起被太子爷逮住的。” 星子是苏月霜的大丫鬟。 “太子爷当时要连夜把苏小姐送回京去的,老祖宗给护住了,后边说等嘉宁公主走了,让她搬过来跟您搭个伴儿的。” 何皎皎一个激灵起了身,“你早些时候不跟我讲?” 得,苦主都找上来了,她还在做梦呢。 雪蕊见她要出门,拿来披风给她拢上,旁的不作辩驳。 何皎皎回来后一直待在太后身边,刚又让她去请太子那边的管事,以太后的名头,把给凌昭收的箱笼送过去了。 雪蕊刚忙完呢,寻不到时机跟她讲啊。 何皎皎掺着雪蕊的手走出毡房,见空地上数辆马车拥挤。正中一辆华顶宝盖,帘子打开,拢着石榴红披风的明艳少女推开上前搀扶她的婢女,自己跳下马车。 正是苏月霜。 她雪地上站稳,直起腰来首先瞧见何皎皎,她剜了何皎皎一眼,又装没看见她,往旁边另一间小毡房里走去。 “月霜姐姐。” 何皎皎声音清甜唤她,她也装没看见,没看见苏月霜的白眼,巴巴跑到她身边去,“月霜姐姐,这些天儿我们都住一块儿了?真好!” “哪个跟你我们?” 苏月霜停下脚步来怒视何皎皎,“我可被你害死了,表哥让我回京后抄五十遍女诫。” “五十遍呢!” 苏月霜并非真得怪罪何皎皎,只是哀愁五十遍女戒,让她拿枪拿刀甚至出去带兵,她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笔杆子,苏月霜摸着扎手。 却见何皎皎鼓了腮帮子,对她伸了三根手指。 上回她这样,还是要分苏月霜三成的赏赐。 苏月霜眸子一亮,有理有据地猜测道:“你帮我抄三十遍?” “月霜姐姐,我要抄三遍仪礼。” 何皎皎的心如同冻了千年的寒冰般冷漠麻木,另外的三十遍女训,她都不屑跟人提。 苏月霜:“……” 两人把话说开了,同病相怜的,后头真玩到一起去。 准确来讲,何皎皎给苏月霜当起了小跟班。 第24章 小白狐 ◎真有白狐啊◎ * 后头几日,夜间总要飘点儿雪,时停时落,时大时小。 等晨光熹微时,只见霜白凝挂枝头,白日一现,天便放晴了,盛阳照得四处积雪折出金灿灿的光来。 白晴夜雪的,积雪便不化了,西山的林子里四处都挂着剔透的雾淞。 苏月霜坐不住,每日都要过来跑马射箭,她骑大马背大弓,何皎皎骑着她的枣红矮脚马,倒也跟得上。 苏月霜一打中猎物,何皎皎飞快跑过去捡,捡起来就举着喊:“月霜姐姐,我捡到了,算我的吧?” “你的你的。”苏月霜不跟她争这些,全给何皎皎也无妨。 她让何皎皎姐姐姐姐地喊着,真在何皎皎面前拿出了姐姐的款儿,偶尔还别扭地喊她慢点儿,“你穿得跟个球一样,摔了可别搁我面前哭鼻子。” 何皎皎太乐意跟她月霜姐姐出门玩了。 她特意让几个粗使婆子拉了张小板车来,每天都装得满满的。 何皎皎回去后,给这家小姐分只兔子,那家千金送只野鸡,在她一群小姐妹面前威风了好一阵子。 一有人问,她便俏生生地答:“哎呀,这是我和月霜姐姐打得猎物,我们打得太多了,趁着新鲜,给你们都送点儿。” 倒没人不识趣地指着板车问,究竟哪个是苏月霜打的,哪个是何皎皎打的。 毕竟瞧郡主娘娘得意的小模样,让她逞逞威风,高兴高兴又有什么不好的? 内务府瞧她们总去,于是在西山一处地势平缓开阔的山坡上挑了块地儿。 每日都遣人过来把夜间落的雪铲干净,铺上防滑的皮毯子,搭了座避风的棚子出来,给她们歇脚用。 如此过了三四日,苏月霜终于发现端倪。 二人在西山过了晌午,回来棚子里歇息时,她狐疑地问何皎皎:“为何头天你在,我们遇得着那么多大的猎物,这些天西山只剩下些兔子了?” 皇家搞事日常 第28节 今日上午,她山林间钻了大半天,连只野鸡都没见着。 何皎皎弯腰在炉子旁边折腾着煮奶茶。 她闻言“嘿嘿”一笑,心虚地亲手拎壶倒了茶捧给苏月霜,“可能月霜姐姐你太过勇猛,个头大的猎物都狡猾,头一天从你神箭下侥幸逃脱,但说不定已见识过姐姐你的英姿。” “它们之间口口相传,哪里还敢触你的锋芒,因而都藏起来,只剩下这些傻兔子了。” 何皎皎哪里好意思天天找老祖宗开小灶,忙转移话题:“我跟嬷嬷学着煮的奶茶,可甜了姐姐你尝尝。” 苏月霜想,奶茶再甜恐怕也赶不上何皎皎嘴甜。 她被何皎皎夸赞地十分受用,面上且谦虚着,清了清嗓子道,“哪有你说得这么玄乎——呕……这什么味儿啊!” 苏月霜接了茶盏便饮,何皎皎用羊奶、饴糖、龙井茶倒一壶煮着玩的,一口下去给她齁得脸皱成一团,当场不顾仪态,张嘴呕了出来。 随侍婢女们围拥上前,倒热茶递帕子,何皎皎吓得双手合十,在旁边直给她作揖,“对不起对不起,姐姐你没事吧?” 苏月霜漱口换外衣,棚子里忙乱一阵,何皎皎趁机把壶里的残茶全泼到雪地上。 等苏月霜收拾好缓过来,何皎皎举着空茶壶茶杯给她看,少女杏眸清亮,小脸郑重其事:“月霜姐姐,你放心,我都倒掉了。” 苏月霜:“……” 何皎皎罪证销毁得太快,一脸讨好卖乖,苏月霜不好跟她计较,亦不忍再受何皎皎茶毒,扬了扬马鞭,“星子,把我的烈血鬃牵过来。” 她转脸对何皎皎说:“我再出去跑圈马,你别跟着了,过会儿我们就回去。” 后边跟着条小尾巴,苏月霜总记挂着要等她,好好一匹迅猛骏马,这几日苏月霜都没跑个痛快。 何皎皎不情不愿地点头:“好嘛。” 苏月霜扬鞭策马,不一会儿化为远方的一个小黑点消失。 何皎皎坐在案几边儿上,托腮看她远去,没有事情做了。 宫婢走过来收拾桌面,何皎皎看见她端了茶盏茶壶出去,眼睛一亮,喊住她道:“诶,你把它们洗干净了,再使人给我架个炉子。” 何皎皎不信,她要再煮一壶看看。 雪蕊怕何皎皎玩心起来忘乎所以,棚子里头的东西多,不好弄倒了炉子燃起来。 反正天气晴朗,她们把炉子架到了棚子外头。 几个宫婢在空地一处收拾苏月霜打来的兔子,血滩了一地,很是污眼。 炉子便架得远了些,过去一两丈就进了凝霜挂雪的树林,何皎皎搬来个小凳子坐在炉子前守着,抬头且能赏赏山林雪景。 不过她的心思全在炉子上,大冬天煞有其事硬让人找过来一把团扇,时不时递到碳口扇一扇。 这回何皎皎吸取教训,先倒了半壶羊奶进去,等羊奶滚开后,扔进两块她拳头大小的饴糖煮化了。 凑到壶口鼻尖前嗅了嗅,觉得气味没问题,刚要往下倒泡好的茶水时,额头上忽然一凉,眼睛被雪糊住。 少女低呼一声,她记着自己坐在炉子前边,没有乱动。 等身后随侍宫婢上前为她把脸擦干净,何皎皎提裙起身,些许碎雪落进她衣领里头化了,贴着肌肤透冷,她朝林子里张望找寻,气鼓鼓地:“谁啊?” 不知从哪里飞过来一个松软雪球,砸了何皎皎一脸。 “郡主,我们喊人过来……啊!” 看何皎皎要往林子里走,宫婢们警惕地上前,护着何皎皎要走。三个雪球此刻几乎同时砸过来,打得她们满脸绽开雪花,惊呼连连。 “谁这么讨厌啊?” 何皎皎胡乱拍掉脸上的雪,确定是有人藏在树林子里,故意来捉弄她了。 她不顾宫婢反对,领头朝林子里走去,边喊了一声:“凌昭?” 何皎皎周围除了凌昭,再找不出来第二个讨厌鬼了。 可不等她走进林子里把讨厌鬼揪出来,山林边缘一簇让雪埋了的矮灌木抖了抖,细雪纷纷间,钻出来个雪白毛茸的团子。 何皎皎定睛一瞧,什么讨厌鬼都忘光了,她忙捂了嘴,回眸冲宫婢们摇头。 宫婢们当即会意,蹑手蹑脚地走近。 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狐狸,背朝她们,犬立在灌木丛旁抖耳朵。 真有白狐啊。 何皎皎深觉稀奇,一颗心全拴到白狐身上,她屏息凝神靠近,见势扑了过去。 她自然扑了空。 人摔到蓬松雪地上,碎雪四溅,宫婢们止不住惊呼:“郡主娘娘,您快瞧。” 她们落后何皎皎数步,居然忘了过来扶她起来,何皎皎自个儿也忘了,趴着抬头看,看见小白狐往上边腾空而起。 它原是被人用细白的绳子捆着,悬空了四肢乱蹬,嗓子里呜呜哀鸣。 何皎皎头越仰越高,直至清眸中印出了凌昭的身影。 真是她好几天没再见过的凌昭。 少年着朱红蟒袍,踏黑色长靴,侧身曲了一条长腿坐在高处的树干上,借堆满落雪的树枝遮挡身形。 此刻他捉了小白狐后脖颈,朝何皎皎挑眉,笑得恣意:“诶,爷怎么听说,最近你给苏月霜当起跟屁虫来了?” 小白狐性子挺烈,到了凌昭手里,还没他胳膊长,扭来扭来去想咬他,让凌昭大掌一合整个脑袋给拢住,嘴都张不了。 何皎皎看得怔然。 少女一张芙蓉玉面,睫毛上沾着碎雪,眸子微瞪,唇微张,她没反应过来,模样些许憨。 凌昭心里好笑,空出来的手从树干上拢了一把雪,捏成个小雪球砸到何皎皎脑门上,“何皎皎,爷问你话呢。” 他这是不知到从哪里捉到一只小白狐,过来跟她炫耀来着。 “你讨厌死了!” 何皎皎回神,爬起来攥紧一个雪团子往上砸,结果雪团在树干上撞碎,落了她满身的雪。 她被凌昭气得不轻,片刻间捏了五六个雪球去打他,一个都没打着,反而又让凌昭打中好几下。 “凌昭,你下来!” 今日何皎皎发间别了支蝴蝶宝簪,少女乌发漆着雪白,其间蓝紫蝴蝶颤翅,凌昭觉得有趣,专盯着那惟妙惟肖的蝴蝶打。 他身在高处,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何皎皎很快只有抱着脑袋躲的份儿。 她馋那只小白狐,还不肯躲远了,唤宫婢们过来帮她,“你们帮我把他打下来。” 宫婢哪敢对凌昭出手,只能尽量护着何皎皎,劝凌昭道:“十三殿下,您别逗郡主娘娘了。” 凌昭怎么会听劝,薄唇边噙着一抹恶劣的笑意,手上动作不停,直砸得何皎皎躲在宫婢身后不敢冒头,跟他服了软,“好嘛好嘛,你别扔了,我认输我认输。” 何皎皎顶着一脑袋的雪,虽然不疼,冷得够呛。天上日头大,她眯起眼睛仔仔细细去瞧那小白狐,因着有求于人,声音格外软糯:“凌昭,你下来嘛。” “啊,爷下来作甚?” 凌昭拎起小白狐向她晃了晃,明知故问:“你想要啊?” 小白狐没在他手上讨着好,耸拉着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黑眼睛湿漉漉盯着何皎皎,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咽。 何皎皎心都要化了,也眨巴着眼睛一个劲儿地朝凌昭点头,“你给我嘛。” “好啊。” 出乎何皎皎意料,凌昭干脆应道,却是直接松了手,小白狐直接往何皎皎怀里掉去。 “不过么……” 何皎皎忙扑过去接,眼看马上要接着了,便听凌昭话锋一转:“凭何白给你?” 他跟着跃下树,落地伸手一把将小白狐捞了回去,飞快地转身躲开何皎皎。 少年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愣是没让何皎皎挨着他半片衣角。 第25章 麻烦事 ◎小白狐多招女孩子喜欢啊,还能跟人闹得不高兴◎ * “那……你要什么?” 何皎皎拖长音调,趁凌昭不注意,绕到他身前去抢。 诶,还真让她把小白狐抱了个满怀。 凌昭故意让得她。 何皎皎狐疑回眸,忽觉得发间一松,见凌昭伸手过来,拔走她一支簪子。 蓝紫的蝴蝶宝簪,沾着星点碎白的雪,凌昭捏着簪子抛了抛,日光浮空,晃出蝴蝶的虚影。 他本特意为了送小白狐来的西山,这会儿一时兴起,语气随意道:“你拿这个跟爷换。” 小白狐在何皎皎怀里更不老实,尖起耳朵朝人哈气,何皎皎两只手都制不住它,同宫婢把它摁在地上。 “你要我簪子做什么?”何皎皎蹲下给小狐狸顺毛,分出心看向凌昭,她蹙眉道:“你扮姑娘家扮上瘾了?” “你这身衣服穿得谁的啊?” 她一眼却看出,凌昭身上有些不对,“怎么看着有些小?” 听凌昭不以为意地答:“二哥的。” 何皎皎登时眉头紧皱,真是服了他,“我不是给你带衣服了?” 太子的衣服岂是旁人能乱穿的? 凌昭低头理了理衣襟,“我什么人都没带,哪里管得了这么多事。” 他左右瞧瞧,掸了掸衣摆,没看出来有何不妥,“有就穿了。” 一身常服而已,穿了就穿了,他二哥没这么小气。 何皎皎想起太后说过,凌昭现下同太子住在一起,她撇撇嘴,只低头看小白狐去了。 想,凌行止真能忍凌昭的。 皇家搞事日常 第29节 不过话说回来,能把凌昭纵成如今这副混相,宫里头当家作主的,有一个算一个,一个都都逃不了干系。 “还有,什么姑娘不姑娘的,你以后少在爷面前提这档子事。” “你这会儿晓得臊脸皮了?” 两人拌了会儿嘴,何皎皎让宫婢去取来块兔子腿喂小白狐,小白狐狼吞虎咽吃完,何皎皎再伸手去摸,还是差点儿被挠。 她叹道:“好凶啊。” 凌昭没走,环臂依树低眸看何皎皎跟小白狐玩,肩上落了雪,他懒得拂去,口吻散漫道:“丁点儿大的东西,脾气还挺大。” 何皎皎看小白狐且是只幼兽,好奇问道:“你在哪儿逮着它的?” 白狐身上总带着点儿志怪异闻,何皎皎捡了根木棍子过来逗小白狐扑咬,她话本子看多了,小脑袋瓜子禁不住异想天开,还以为有怎样一番惊心动魄的经历。 “啊……” 却听少年声嗓清冽,语气淡淡,“爷从一个姓萧的禁军小将手里缴来的。” 小白狐扑抱住何皎皎手里木棍下半截,听得咔擦一声,细长的木棍给它咬断了。 何皎皎:“……你抢人家东西了?” 等等,不对。 好半晌,她找回声音,踌躇地问:“姓萧?” 不会是萧妃的那位外侄儿吧? “抢?” 何皎皎反应过甚,凌昭不爱听她说话,没得扫兴,少年沉眸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个当下属的,爷稀得跟他抢东西?” “是不是姓萧?” 少女杏眼瞪过去,严肃问道,好似他做了多大恶事的一般,看得凌昭心里头冒了火,没有好气地答:“是!” “就萧母妃那个娘家侄儿,爷昨儿晚上……” 他有心跟何皎皎争论两句,话到嘴边又深觉多此一举,恼怒起来,“就爷抢得,你爱要不要吧。” 昨晚亥时正,凌昭被凌行止从山头逮回来,他们进营的时候遇着一波禁军换防,闹哄哄的,原是负责的将首不在。 凌行止正唤人过来询问,见一人忙乱地奔过来,甲胄没穿对,头盔跑歪了,便是萧妃那外侄儿擅离职守,倒霉地被抓个正着。 沾亲带故的,凌行止只罚了他半年俸禄便作了结,凌昭抄着两只手站在一旁等他二哥训人,眼尖儿地发现小将披风后似藏着何物。 这事可马虎不得,凌昭直接过去一脚踹得小将跪下,他本以为他怀有异心藏了兵刃,结果摔出来一只小白狐。 白狐珍稀,凌昭却想起何皎皎跟嘉宁初到寿光的当晚,她们大张旗鼓抓什么白狐,折腾了许久连根狐狸毛都没见着。 他也不客气,直接把小白狐给抱走了。 至于小将,他犯错在先,没他说话的份儿。 就是这么个事儿,说凌昭抢得也没说错,大差不差。 “你成天跟个霸王一样,尽给我找些麻烦事儿。” 何皎皎抓起一把雪朝凌昭撒过去,她虽然不知具体经过,可猜得到小将弄来小白狐的用意。 嘉宁之前为了把身边人都支开,闹得这么一出来。她为了装样子,后头添油加醋、绘声绘色说给了好多人听,把那压根没有的白狐说得活灵活现。 估计那小将听到风声,想送给嘉宁的吧,当他多老实呢。 他二人后头到底如何,何皎皎摸不准,可她不想沾这一团乱麻的糟心事儿。 她依依不舍最后看了小白狐一眼,牵了拴它的绳子,走过去递给凌昭,闷闷道:“我不要,你去还给人家。” “呵。” 凌昭冷笑一声,不接绳子也不说话,长指抵到唇边打出一道悠长的呼哨。 山林间突响一阵沉闷马蹄踏雪声,竟从一处跃出匹黑鬃骏马来,凌昭翻身上马,居高临下睨过何皎皎:“爷送出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 他巴巴到西山来,半点儿好没讨着,脸臭得不行。 少年扬鞭拍马离去,骏马扬蹄,踏翻了何皎皎煨奶茶的炉子,泼得雪地直冒出白烟儿。 何皎皎追上前两步,喊道:“怎么是你送的了,我拿簪子跟你换的,你还我簪子。” 便见凌昭回手朝她抛来一物,砸进雪堆里,何皎皎走近一看,正是她那支蝴蝶簪子。 半截让雪埋了,蝶翅轻颤。 何皎皎狠狠跺了两下脚,方把簪子拾起来。 两人不欢而散了。 苏月霜跑马回来时,正巧与凌昭在道上擦肩而过,她勒马停下,“十三,你来西山干嘛?” 凌昭目不斜视,仿若未闻般,打马掠出一阵风远去了。 苏月霜碰了个冷脸,哼了哼,不管他了。 凌昭来这里,除了找何皎皎还能干嘛。 不过,他怎么臭着张脸? 回到山坡边,苏月霜还未下马,不远不近,一眼看见何皎皎托腮坐在棚子里,好似对着远方在出神。 而她脚边卧着一只小白狐,滚来滚去地咬她裙边玩。 “白狐?!” 苏月霜看得瞪大眼睛,急忙下马跑进棚子里,声音高了好几度,“皎皎,哪里来的白狐啊?” 何皎皎勉一笑,低头拿脚把小白狐往外拨了拨。 她不想提凌昭,只说:“我刚在林子捉到的。” “得了吧你。” 苏月霜伸手去摸小白狐,小白狐野性难驯,张口咬来。可苏月霜岂是寻常女子,一手圈住小白狐尖吻,摁得它动弹不得,另一手揉搓它尾巴炸了毛。 苏月霜惊叹小白狐皮毛柔顺,同时毫不留情拆穿何皎皎,“我路上遇着十三了,他给你送过来的罢。” 何皎皎被凌昭弄得心情低落,都忘了不好意思,看小白狐被苏月霜揉得焉啦吧唧的,心疼道:“月霜姐姐,你轻点儿啊。” 她如今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可小狐狸有什么错呢。 苏月霜看出她情绪不对,再揉了小白狐两把,放过了它,提议回程。 等宫人们收拾好行装花了小半个时辰,何皎皎骑上她的小红马时,日头已西斜了。 她凝望着天际,没甚情绪地呢喃了一句,“不晓得今晚会不会下雪。” 今年寿光的天气怪得很,总在晚上落雪。 “喂,鹌鹑。” 那边苏月霜打马过来,朝她展颜一笑,却是问道:“你要不要骑我的烈血鬃回去?” 苏月霜可宝贝她的烈血鬃了,平常轻易都不让别人近身,现下受不了何皎皎没精打采的样儿,想逗逗她开心。 她心里埋怨凌昭献宝都不会,小白狐多招女孩子喜欢啊,还能跟人闹得不高兴。 苏月霜转念一想也是,凌十三就一傻子,她前些年听说,他还扯着何皎皎要跟她拜把子呢。 何皎皎以为听错了,指着自己问:“我……?” 怎么都叫她鹌鹑啊。 苏月霜扬起下巴:“对啊,你敢不敢?” 何皎皎真没骑过烈血鬃这般威风凛凛的大马,看过去好几眼,怎么会不想试试,“我敢的,我要骑!” 她语气雀跃起来,说着一溜烟儿滑下了小红马的马背。 “你慢点儿。” 苏月霜说让何皎皎来骑,她却不下马,哪能放心真让她一个人骑。 她等何皎皎一过来,弯腰展臂一捞,竟这般将何皎皎捞到她身前坐好。 苏月霜把缰绳让给何皎皎,“喏,你试试。” “月霜姐姐……” 何皎皎惊叹她臂力之强,但好像没有夸女孩子力气大的,她把话咽下去,兴高采烈地接过缰绳一抖,“驾!” 烈血鬃载着她俩在开阔处跑了好几圈。 疾风掠耳,凛凛将一切不痛快的事都吹远,何皎皎畅快无比,雪地上洒下一串少女清脆的笑。 “月霜姐姐……” 何皎皎胆子越发大起来,往后倒在苏月霜肩膀上,跟她赖唧唧的,“我自己骑几圈好不好。” 少女声娇,却说着撵人的话。 “成。” 苏月霜想着也不会出什么岔子,下马拍了拍马臀,准了:“你别跑太快。” 何皎皎乐滋滋的,后头骑着烈血鬃下山,几乎得意忘形,觉得自己颇有几分状元郎游街的英姿。 苏月霜把烈血鬃让给何皎皎,她一身骑装飒爽,却不得不骑着何皎皎那憨头憨脑的小红马上,逐渐觉得憋屈。 这样回到营地里,她好像会有点儿丢人。 下西山的路经过了一片小树林,地势不平,她们的仪仗长长拉开。苏月霜酝酿着,如何开口把马换回来,忽听一声利物破空锐响。 苏月霜眨眨眼,说不出来哪里奇怪,载着何皎皎的烈血鬃突然人立而起,粗声长嘶。 它发了狂。 【??作者有话说】 这里臭不要脸推一下接档文~ 1,《明月婢》娇蛮任性剑庄少主x阴暗批疯狗小侯爷,这本没啥阴谋诡计,主要就讲两个人别别扭扭拉拉扯扯谈恋爱,点击就看男恋爱脑爱而不得在线发癫。 2,《碎玉成欢》哑巴病弱美人x亡命之徒,这个脑洞男女主身世有点儿苦大仇深,(但不是男女主有仇),正文主要搞搞相互救赎。 皇家搞事日常 第30节 第26章 惊马 ◎是燕东篱◎ * “何皎皎, 你搂紧它脖子,别被甩下来了!” 烈血鬃无端发了狂,甩蹄摆首。 何皎皎马背上被颠得天昏地倒, 听见苏月霜焦急喊声,连忙搂紧马脖子,吓出哭腔:“月霜姐姐,我什么都没做啊!” “你别哭, 别被它甩下来了!” “阿烈,停下,停下!” 苏月霜一脸煞白, 压根不敢想何皎皎落到失控的马蹄下会是如何下场。 她下马打了两个响哨, 颤声呵斥着,试图走过去安抚烈血鬃, 却被仆从死死拦下:“小姐,使不得啊,奴婢们去叫禁军过来!” 足有十尺的高头大马发起来狂来气势骇人, 她们一行女眷根本近不了身, 不少宫婢持棍上前, 却原地驻足无从下手。 苏月霜看她们畏畏缩缩,着急上火,哪里等得了, “让开!” 便是她等得了,何皎皎一副小身板能撑得住么。可苏月霜随行仆从们更担心她的安危, 哭喊着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 “雪蕊!” 何皎皎伏在马背上低声尖叫, 她怕得要死, 但不也忍见别人冒险, 闭着眼睛喝道:“你们让开, 不许过来!” 烈血鬃一马蹄子下去雷霆千钧,是真能踩死人的。 这时一声马嘶长鸣惊天,烈血鬃甩不下来何皎皎,它竟高跃过围堵众人,载着何皎皎狂奔进山林里。 “何皎皎……我叫你们滚开!” 苏月霜盛怒之下踹翻仆从,扯过小红马缰绳要去追。 “小姐小姐!” 星子一把扑过来抱住她小腿,哀求道:“此事蹊跷得很,好端端的烈血鬃怎会如此作态?!” “咱们快些去禀告了大将军,好教他布置人手去救郡主娘娘啊!” 苏月霜回忆起那声异响,让星子说得怔然。 烈血鬃乃日行千里的宝马,眨眼没了踪迹,空余被它撞开的山林枯枝剧巨烈晃动。 怎么办? 风声呼啸,两旁景色飞快往后退去,掠成道道残影。 何皎皎咬得腔壁溢出血腥味儿,风吹得脸上发僵。 她死死搂着烈血鬃脖子拽紧缰绳,摇摇欲坠之仍旧感裹挟呼吸,好似她一有不慎,便要摔个粉身碎骨。 她头都不敢抬,忍不住呜咽落泪。 早知道……哪有什么早知道,她今年真是流年不利,倒霉透顶了。 “什么人,停下!” 耳旁凛凛风声不熄,又听人声凌乱,何皎皎期翼抬眸,只看见烈血鬃横冲直撞,撞翻一小队玄甲禁军设的关卡。 烈血鬃已带着她跑出西山,进入真正的寿光猎场。 而整条寿光山脉纵横千里,大雪封山茫茫无际,它何时肯停下来? 何皎皎遇着那一小队禁军互望一眼,发现她落入险境后呵马想追上来。 他们原就落后许多,哪里追得上,远远一排小黑点儿,很快融进身后的雪色里。 空山寂寥,再不闻人踪迹,何皎皎几乎绝望,扒在马背上当起缩头乌龟。 烈血鬃仿佛不知疲惫,不管不顾只管朝前,极为漫长难熬的一段时间过去,何皎皎恍恍惚惚,似乎听到了马蹄声由远及近。 凛风吹得她艰难睁眼,回眸看得不真切,隐隐见真有一人打马追上来,风扯得他青氅上下翻飞。 何皎皎看不清他是谁,心落不下来,那人单枪匹马,她不抱希望。 只是……烈血鬃好像慢了些,马背上不再似方才那般迅猛颠簸。 何皎皎扯紧缰绳,她状了胆儿刚试图直起腰去控马,耳旁马蹄踏地声急落,三两点冰凉碎雪飞溅上面颊,她听疾风中一声少年清呵:“郡主殿下,把手给我。” 身后的人拍马追了上来。 何皎皎怔然侧目,对上清隽少年覆目的黑色眼罩。 是燕东篱。 两马并行迅疾齐驱,他抿直了薄唇,额间碎发为风乱,俯身朝何皎皎递来手,声音镇定:“你别怕。” “燕……啊!” 何皎皎唇边呢喃蓦地转为惊呼,烈血鬃本就受惊失控,粗喘着朝燕东篱座下马匹猛地撞去,腾空跃起要甩开他。 剧烈碰撞下,何皎皎失力再也抓不住马鞍,肩身往旁歪下去。 眼看要坠了马,在她身躯将要偏落的瞬息间,燕东篱长身倾斜,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她披风细带。 燕东篱重心不稳,却也将人拽不回来。 他扫视周围,见地势平坦,咬牙一脚蹬在马肚上,干脆就此接力将何皎皎扑离了烈血鬃的马背。 二人一齐远远摔出去,雪地上滚出好几圈,何皎皎骇得不敢睁眼,一阵天旋地转。她惶惶中未觉疼痛,方睁眼发觉,燕东篱将她护在怀中,给她垫了背。 少年仰躺雪地上,一手护在她的腰间,另一手抬臂挡在面上,遮了双目,不见神色何许。 “燕世子,对不起对不起,你、你……” 何皎皎不敢慢一瞬从他怀里起来,扑在他身边想搀他起来,又怕他伤着哪处了。 少女杏眸眸雾气氤氲,软声怯怯:“你哪儿摔着了?” 好半晌,少年一动不动。 “燕世子?燕世子?呜……你到底怎么了嘛?” 何皎皎生怕他出事,憋不住要哭时,燕东篱终于出了声,“我没事。” 他极缓慢地起身。 何皎皎想扶他,不知他到底受没受伤,手足无措地,蹲在他身旁不安地问:“你伤着哪里了没有?” 燕东篱又不说话了,一手撑着雪地坐起来,五指修长陷进雪地,何皎皎看见他清瘦手背上爆了青筋,触目惊心。 他在忍着疼。 此人好像便是这般的秉性,他年纪尚小时,瞎眼之痛都能一声不吭地全咽下去。 何皎皎怅然,糯嗫片刻,重复道:“对不起……” 而燕东篱挡脸的胳膊此时虽放下来,另一手却捂住左眼。 何皎皎心头一凛,手揪住裙摆,小心凑近了张望他,“你、你眼睛怎么了?” 燕东篱微微垂首,侧身避开何皎皎打量的目光。 他缓过坠马落地的疼痛,少年侧脸瘦削,眉眼静谧,声嗓寻常甚至冷淡:“我没事。” “眼罩掉了,郡主殿下有无大碍?” 他不想让她看见那一团狰狞的伤,他觉得何皎皎见着了,以后会更害怕他。 想到以后二字,燕东篱面上木然,心里微晒。 他们能有什么以后。 “我、我也没事,多谢燕世子出手相救,我……” 何皎皎闻言不自觉咬得下唇发白,她心中登时又酸又堵,低了头不敢再看他,翻来覆去地跟他道歉,“对不起。” 她有愧于燕东篱,不敢承认自己儿时犯的错,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何况眼下是救了她的燕东篱。 她从来躲着燕东篱,轻易不见他不想他,当他的瞎眼不存在,自欺欺人地逃避。 好多人喊过何皎皎鹌鹑,没喊错,她就是只鹌鹑。 他们骑的两匹马角力,一齐跑丢了,远方天边渐暗,雪地开阔空无一物,尤显风声呜咽,如泣如诉。 天色将黑,何皎皎几句对不起念得周围气氛怪异,燕东篱什么不问,扬手撕下一片衣角,系在脑袋上重新裹住左眼。 何皎皎与他无言,抱膝垂眸真当自己是只鹌鹑,身前忽然一暗。 她仰头,燕东篱站了起来,沉默着再朝她伸手过来,“殿下,我们回去吧,我认得方向。” 他脸上缠过左眼的青灰碎布很是怪诞,然而更衬少年棱唇细鼻,眉眼如画,仿若水墨隽刻。 何皎皎飞快收回目光,自己站起来,垂着脑袋慌乱地应:“好,多谢燕世子。” 她真不知该如何跟燕东篱相处,恍然瞥过他的脸,禁不住地想。 如果没有她,如果不是她伤了燕东篱的眼睛,那么他也该是个端方俊朗的小郎君啊。 这是她造得孽,她要怎么还? 何皎皎出神期间,燕东篱空落落收回手,四下看顾着行走出一截子路,缓步从雪地里拾起几样东西。 何皎皎认得,是苏月霜挂在马鞍上的长弓和箭筒,让烈血鬃甩掉了。 不过,他捡它们作什么? 何皎皎不解,但不好问。 “殿下,我们走吧。” 燕东篱背起长弓,他话不多,颔首指了方向,“我们从西边过来,穿过那片林子,只朝一处走便是。” 何皎皎听出他话中有异。 她后知后觉环顾四周,远方高耸山岭将昏暗天穹困成嶙峋四方,山脊漆黑,夜色下仿若模糊的巨兽。 茫茫白雪无垠,望不到头。 何皎皎张了张嘴,身上寒冷,没能发出声音来。 皇家搞事日常 第31节 燕东篱说他认得方向,不是认得路。 寿光多大,他们如今在哪儿? 燕东篱看出她的惶恐不安,轻轻唤了她一声:“郡主殿下。” 他独一只的黑眸异常沉静,“你别怕,你走不动的话我背……” “我走的动的,我们走吧。” 何皎皎被他看得心定了定,却忙打断他的话。 她便跟在燕东篱身后,深一脚浅一脚随他朝前方的林子里走。 不然怎么办呢? 天黑了,不知何时才有人寻过来,总不能坐以待毙,万一下起雪来,到林子里头好歹寻地方避一避。 此地似乎长久地无人踏足,何皎皎偶尔一脚踏下去,半截小腿都给雪埋了。 燕东篱指的林子看着近,何皎皎走得气喘吁吁,直到天完全黑了,才摸到林子边。 能冻掉人手指头的天,何皎皎硬走出一身汗,她终于看到点儿希望,刚想加快脚步,领先她一步的燕东篱忽然停下,展臂挡住了她。 “燕世子?” 何皎皎不解,燕东篱好似叹了口气,一言不发,挡着何皎皎后退,后退。 何皎皎听到杂乱的低呜声,她以为是风声,目光越过燕东篱肩头,看见深幽的黑暗中,倏忽亮起一双双森冷绿眸。 何皎皎僵在原地,背脊发寒,根根汗毛倒立。 兽类的低啸躁动,绿眸朝他们慢慢靠近,成包围之势。 他们遭遇了一群狼。 凛风四起,吹得何皎皎眼睛生疼,冰凉之物扑到脸上。 下雪了。 第27章 雪夜 ◎你怎么才来啊◎ * 是夜。 雪大把大把地撒, 随凛风刮到人脸上,犹如刀割。 一批又一批铁骑装备精良,纵马朝何皎皎失踪的方向寻去, 马蹄踏地沉重闷响不绝于耳,营地里仍旧有条不紊,只是不少人心中急乱。 “老祖宗,您切莫着急, 我们已派了诸多人马出去寻了,便是把寿光掘地三尺,也绝不会让令仪出事。” 明亮温暖的毡房内, 凌行止附身弯腰在太后身前, 他玉面含笑,强作出的耐心模样, 想哄得太后安心。 屋外疾风烈雪,扰人试听,阻人身形, 距离天黑过去一个多时辰。 冰冻三尺, 风雪甚凛, 风吹得犬嗅不到味,人看不见路,积雪埋得马蹄深陷, 已有数队人马无功而返。 建成帝皱眉,“令仪丫头吉人天相, 能出什么事。” 他想劝慰两句, 然神思凝重, 一句话说完, 再说不下去。 便是单纯的走失, 这般酷寒的雪夜,在外头呆久了都怕凶多吉少,更遑论何皎皎是惊了马跑丢出去的。 建成帝面上不显,心中忧思难解,默默筹谋起。 若何皎皎真在寿光有个三长两短,他该怎么同朝臣还有各地驻守武将一个交代。 毕竟是皇家作了快十年的一张脸面。 “老祖宗,定王夫妇在天之灵保佑,怎会让郡主娘娘出事?” 张氏坐在最下座干巴巴地陪笑,苏月霜伏在她膝头,一直小声地抽泣,不敢抬头见人。 太后闭着眼睛,嘴唇翕动,法华经默念过一遍又一遍,谁也不肯理。 只是老人捻着佛珠的手攥紧出了青筋,控制不住地抖。 她怕自己一出声就忍不住哭,没得给何皎皎招惹晦气,多不吉利。 “老祖宗,您先歇着吧,等令仪回来了,明儿一早就来跟你请安。” 太后年事已高,凌行止唯恐她憋出毛病来,温声哄劝着去取她手里的佛珠。 “哀家当初就说了,哀家年纪大了,没心思照顾孩子了,是你们非得把她送我身边来!” “哦,现在好了?!” 太后终究没忍住,手里头佛珠直接掷出去,擦过凌行止的脸砸在一处。 老人声音沙哑悲戚,“这么多年过去,等那丫头长成哀家心头的一块儿肉了,你们又来说,你们把她给哀家弄丢了?” “你们诚心想要哀家的命是吧?!” 老人家悲伤过度,口不择言了。 凌行止心中同样焦急,面上且惭愧,低头任由太后发作一通,没吭声。 说起来,寿光一行大小事宜全由他一手操持,的确算他失职。 “老祖宗,都是月霜的错,您别怪表哥。” 听见凌行止被训斥,苏月霜不论如何惶恐,强站了出来。 太后撇过脸,只不去看她。 面对苏家女,她心中十分的气都能忍下七八分,如此作态,都算给苏月霜摆了脸色。 “老祖宗,孙儿保证一定把令仪安然无恙地给您找回来。” 凌行止拾起佛珠放回太后手里,告退出去。 走到毡房门口时,他脚步顿住,负手背身唤了一句:“月霜,你也出来吧。” 苏月霜连着被二人无视,正手足无措,听见这话心里并未轻松几分。 她以为凌行止要喊她出去训她。 她抹掉眼泪,三两步赶到凌行止身侧,同他一道走了出去。 外头飞雪茫茫正盛,打得四处壁火明灭,霎时二人肩头都落上一层薄雪,小太监忙不迭撑开伞。 凌行止接过来,却是举到苏月霜头顶,与她并肩而行,没有她预想中的责怪。 苏月霜瞧出来,他这是要送她回她的住处去,“表哥?” 苏月霜不太敢信。 从定亲以后,凌行止向来对她漠然。 虽然张氏劝她说是为了避嫌,可一个人对你有心无意,苏月霜且能感受出来的。 然,别看她平时骑马射箭、风风火火,一到她表哥面前,她比谁都小女儿姿态,喊了声表哥便腼腆起来,低眉颔首地,时不时去偷瞧凌行止下颚。 两人一路都没再说什么话。 离苏月霜住的小毡房还有一小截子路,凌行止觉得他不好再送过去。 将伞递给苏月霜,他缓声道:“令仪自幼在老祖宗跟前长大,老祖宗待她自然亲厚些,你别多想。” 男人生得俊朗,剑眉星目,神情口吻皆是寻常。 苏月霜接过伞,竹骨上遗留着她指尖的温热,她本因何皎皎安危忧心不已,此刻生出一丝慰藉。 表哥还是向着她的。 怕她留下被老祖宗怪罪,特意叫走她,还送她回住处。 苏月霜禁不住几分欢喜。 不然怎么办。 她在很小时,就认定自己是要嫁给凌行止作太子妃的。 凌行止再叮嘱了苏月霜几句,同她辞别。 雪风呼啸,苏月霜攥着伞柄手心竟出了层薄汗,她舍不得这难得温存的时刻。 望着凌行止长身挺拔,没入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她喊道:“表哥,你也别太……” “太子爷,太子爷!” 苏月霜声音让风吹得变了调,而另一道尖利嗓音蓦地刺过来,“不好了太子爷!” 披着蓑衣的小太监连滚带爬扑到凌行止脚边,痛哭流涕道:“奴才们不是十三爷的对手,拦不住他,他打伤好多禁军护卫,抢了马跑出大营地寻令仪郡主去了!” “表哥,怎么了?” 苏月霜跑近一看,小太监鼻青脸肿,满头满脸的伤。 何皎皎跑失的消息刚一传回来,凌行止望见风雪已成势,派出去的第一批人手,是去捉凌昭的。 先把凌昭捉回来看住了,省得他没头没脑冲出去,再忙中添乱火上浇油,扰得人心更乱。 凌行止直接调了他亲卫队过去的,谁想这都没把人看住。 “没用的东西!” 凌行止额角直跳,拂袖离去,再调人去追凌昭了。 且说不知隔了多远的雪原上。 夜色浓秽黢黑,风雪狂袭,狭隘视线之中唯一的暗光源自狼的眼睛。 雪夜,狼啸悠长。 何皎皎迎着风雪,在逃。 她迄今为止的人生中,从未跑得这般快过。 绣鞋陷在雪里拔不出来,她不要了,赤着脚在雪夜疾驰,从里到外,冻僵所有知觉。 皇家搞事日常 第32节 她脑子里唯剩一个念头,要么逃,要么死。 何皎皎不想死。 可身后的暗影还是比她更快,腥臭凛风突袭,一双幽绿长眸高跃起。 却有另一道黑影抢先扑来将她压进雪地里。 黑暗中倏忽响起野兽凄厉哀鸣,让风扯得诡吊至极,戛然而止的平息。 黑夜成幕,点缀着一双双绿眸,追赶来的狼群蠢蠢欲动,强压下躁动,徘徊不散。 何皎皎嗅到满腔冰冷的铁锈味儿。 为风雪吹透后,血的味道。 何皎皎知道是谁的血。 她伸手摸向上方黑影,声音颤抖地喊:“燕世子?” 燕东篱又一次将她护在了身下。 他将咬住他小臂仍不肯松口的狼扯下,摸到它咽喉处,拔出他刚刚刺进去的半只箭头。 淋漓的血泼下来,燕东篱提气将狼尸扔远,心里数了声,六。 他今晚杀掉的第六头狼。 可四周风雪里潜伏的至少还有七八头狼,而他只剩手里这半只断箭了。 他一共捡回来九支箭,当场射杀死三头狼,却没能吓退这群饿急了眼的畜生。 它们围袭上来,根本来不及搭弓。何皎皎被咬住衣摆裙边拖走了好几次,燕东篱拼命近身杀掉两头救回了她。 嗅到同伴的血,狼群见一时拿不下二人,拖了狼尸下去撕咬分食,燕东篱趁机拉起何皎皎朝一处逃了。 没一会儿,狼群再次追上来,或许同伴的血肉暂缓了它们饥肠辘辘,形成眼下的僵局。 “郡主殿下。” 燕东篱将何皎皎拽起来,周围太黑,两个人在对方眼中,都是一道轮廓更深的阴影。 他摸索着牵起她的手,将断箭塞了过来,“这群畜生都是人养出来的,其实跟狗差不多,你…你别怕。” “你盯准了,往它们眼睛里扎。” 少年呼吸急促,尽量稳住喉咙,但掩不住说话断断续续,“……不会有事的。” 何皎皎鼻尖紊绕着铁锈味儿不散,听到眼睛二字,吓得一抖。 燕东篱握着她的手捏紧断箭,声音愈发地轻,“还是像我们方才说好的那般,殿下…你只管往前头跑。” 话音落,他将何皎皎轻轻一推,铁锈味儿散了。 寒风,大雪,饿狼。 燕东篱艰难地迎风站直身体,扫过黑暗中窥伺的狼眸,无波无澜地想,他们大抵活不过今晚。 但他至少不能、不能让何皎皎死在他面前。 何皎皎知道,燕东篱现在应该一身都是血。 她攥得指甲陷进肉里,没有回头,干脆捂了耳朵,万事不去想不去听,继续迈步朝前跑去。 泪凝在睫上,冻成细碎的冰渣。 看不清脚下的路,天好似不会再亮起。 何皎皎跑出去没多久,身后隐隐闻兽咆哮声。 仍是有狼盯着,朝她追过来。 她不知道这回还会不会有人来护住她,但她一点儿都不想死。 她家只剩她一人了,她这条命是捡回来的,不管怎么样,无论如何,她都不能死。 何皎皎凛了心。 她脚下却陡然一空。 黑夜遮目,她踩空从山坡上滚下去,一滚到底。 何皎皎来不及爬起来,追赶上来的三匹狼挟风扑来,尖吻撕扯住了她的袖口衣摆。 何皎皎便蜷在雪地上,死死抱住脑袋,护脖颈,往前爬。 她大脑空白一片,忍着啼哭,不停地默念,她不会死的,她不会死的。 可她现在,怎么才能活? “何皎皎!” 少年清冽的大喝蓦然穿透风雪,何皎皎抬眸,泪眼模糊间,看见黑夜中摇曳的一点微光,疾驰掠来。 马蹄声渐重。 寒芒破风,她身侧一匹狼哀鸣呜咽一声,为远方投掷来一柄长枪钉死在地上。 看清来人,何皎皎再忍不住,“哇”一声哭出来,“你怎么才来啊!” 第28章 雪夜(二) ◎见了鬼了,他竟然会来救燕东篱。◎ * 烈马甩蹄载人, 气势磅礴奔过来,剩下两匹狼当即吓跑。 “皎皎?!” 凌昭马鞍一侧挂着盏灯,风雪打得灯光摇曳, 仅有拳头大,昏昏照亮周身一射之地。 他初见何皎皎,少女俯在地上小小一团,满头青丝都为雪凝挂成霜白色, 直到何皎皎哭出声,他才敢认。 下马时几欲踩空,他一步作两步地跨到她面前, 将人扯进自己怀里搂紧, “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少年喃喃数声, 亦是在说给自己听,他从不信神佛,将少女抱了满怀时, 心里患得患失一声, 老天有眼。 幸好他没寻岔了路, 幸好他及时赶到了……凌昭手略微控制不住有些颤,他抹黑寻到何皎皎的手,从她指尖轻轻捏到手腕, “你哪儿伤着的没有?” 漆黑雪夜里视线受阻,凌昭来不及去提灯来看, 捧了何皎皎的脸细细摸索, 抚去她睫上、眉上快凝成碎冰的雪, 摸了满手少女冰冷的泪。 何皎皎忍不住流泪, 少年常年握刀握枪, 掌心粗粝,哪怕他动作再轻,她禁不住疼,少许便是蚀骨的冷。 知觉回拢,万般情绪在这一瞬决堤,她揪着凌昭衣摆,伤心不已地抽泣道,“呜……燕、燕世子……” 可哪里有让她哭的时间,何皎皎哭了一两声,硬止住,“凌昭……你、你快去救燕世子好不好?” 她四肢僵冷地像虫蛀穿腐朽的木头,踉跄起身扯着凌昭氅衣要拉他走。 “燕东篱?”凌昭拽住她胳膊,不可置信地问:“他怎么在?” “呜……你快跟我走吧,他、他都是为了救我,你别、你别……上边儿还有狼。” 风把少年的声音吹得冷且重,何皎皎怕极了凌昭会因往日的龌龊不肯,扯着他不放,哭得颠三倒四。 “别哭了。” 眼前唯有浓厚黑暗不散,凌昭偏了头,扯下大氅将身前代表何皎皎一小团的黑影全裹住,拎着她翻身上了马。 “你抓紧了。” 凌昭从狼尸上收了长枪入手,枪头甩出三两滴血,语气并不轻松,带着些许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就在这片山坡上边。” 何皎皎坐在他身前,搂紧他的腰,马载着二人扬蹄跑起来,风割得脸疼,她埋在凌昭怀里,头昏脑胀。 若她安然无恙地活下来,而燕东篱出了事…… 她这一辈子又该怎么活。 此刻何皎皎有了喘息时刻,方怔怔地想。 她这些年来与燕东篱不过点头之交,她还刻意躲着他,不怎么搭理他。 他……何至于此。 然而,幸好。 凌昭虽说看燕东篱不顺眼,明白事有轻重,万不能让北梁皇子死在齐周的国土上。 他没有片刻耽搁,寻着几具狼尸的方向,从风雪之声中分辨出若有若无的狼啸,最终瞧见数道黑影撕咬着另一道黑影。 遭围攻的黑影一动不动,与凌昭发现何皎皎时相同的情形。 听到野兽声响,何皎皎在凌昭怀里一缩,不敢往外看,耳旁风呼呼作响,凌昭纵马掠枪冲过去。 枪跟马都是凌昭从禁军手里抢来得,马是训练有素的军马,不惧风雪狼群。 不过,枪对凌昭来讲有些轻了,他持枪挑飞几匹狼,野兽哀嚎声中,怎么都不得劲儿。 真是见了鬼,换两三个时辰前,凌昭怎么都想不到,他竟然会来救燕东篱。 狼群眨眼间死得死,伤得伤,能动弹的全呜呼哀哉逃了,昏暗雪地上剩一道隆起的黑影,半晌没动静。 凌昭冷着脸没下马。 他提灯照过去,见雪地猩红四洒,横陈狼尸,正中卧倒着一个少年,身上衣衫为血染透,已看不清原本的颜色,冻出一层霜。 除了燕东篱,没有别人了。 “喂,燕九。” 凌昭不急,居高临下刚想问燕东篱还有没有气,怀里一空,何皎皎急得不行,“燕世子?” 她直接跳下马背,摔在雪地里,嘴里哭着燕世子,磕磕绊绊朝人奔过去,凌昭甚至没来得及拉住她。 凌昭:“……” 风吹得灯盏直晃,鹅毛似的雪簌簌乱扑来,凌昭捏紧灯盏提手,捏出一手背的青筋,好赖忍住,没把灯给砸了。 怪什么呢。 皇家搞事日常 第33节 凌昭怪来怪去,最后怪起苏月霜那匹马禁不得事,何皎皎多大一点儿的个,能把它惊着了。 那边,何皎皎已扑到燕东篱身前,满地触目惊心的血霜。 她怕得要死,哆哆嗦嗦去碰他,却见燕东篱肩膀抖了抖,抖出一阵微弱的咳嗽。 “郡主殿下?” 他卧倒在地,抬不起头,动作缓慢沉重,寻着何皎皎声音方向伸出手来。 何皎皎此刻心终于落地,顾不得什么男女有没有别了,握紧他的手,软着声音喜极而泣,“是我,燕世子,没事了……” 燕东篱手指在少女掌心蜷了蜷,他没再说话,虚弱地仿佛要被风吹化去。 “凌昭……” 何皎皎不敢乱动他,摸了一把眼泪,可怜兮兮看向凌昭:“怎么办啊?” “什么怎么办?” 凌昭这时才下了马,手里的灯盏明明暗暗,他脸全笼在黑暗里,“爷带你们回去。” 他大步过去,抬脚踢了踢燕东篱,夜色里漆黑一个大高个儿,拧着眉毛粗声道:“燕九,还能走吗?” 燕东篱没吭声,已失去了意识,何皎皎此时此刻,见不得凌昭这般对他,“你干嘛?” 少女眼眶通红,凌昭心里不快极了,先一把将她扯到身后,后高举了灯,嫌弃地探起燕东篱身上的伤。 燕东篱胳膊腿儿被咬得皮肉外翻,但他似乎有意护着,没被狼咬穿要害处,伤口冻住了,暂时不怕他失血过多而亡。 何皎皎扯扯他衣袖:“你轻点儿啊。” “死不了。” 凌昭没好气哼出一声,再把何皎皎推了推,“你以后离他远点儿。” 他扛起燕东篱走到马匹边,把燕东篱衣服袍摆扯得零零碎碎,搓了根绳子把他固定在马背上。 燕东篱半死不活,一匹马驼不走三个人,他正思索怎么办,身后何皎皎看不见凌昭的臭脸,听出他声音烦躁。 嘴瘪了又瘪,少女惊魂未定,伤心难过,委屈得不行:“你还凶我?” 她几乎以为自己要死了,做梦都梦不到会遭这种罪,凌昭好个混蛋,不会哄人就算了,还凶她。 凌昭:“……” 他回眸看了一眼,何皎皎裹着他的大氅立在原地。抽抽搭搭的落泪,短短片刻,她羽睫秀眉上又让雪冻得白花花一片,晶莹剔透的。 凌昭没说话,低头把两只长靴踢了,拎着过去,手一伸过来,往何皎皎脸上乱揉。 碎雪直往下掉,他说话依旧毫不客气:“就凶你,你不该凶?自个几斤几两不清楚,去骑苏月霜那疯婆娘的马?” 何皎皎疼了,往后躲。 她心里且记上一仇,只等苏月霜和凌行止大婚后,她去跟苏月霜告状,说凌昭骂她疯婆娘。 她脚上却一暖,凌昭在她跟前半跪下来,握了她的脚踝,把他的长靴往她脚上套,嘴上不停,“要不是爷……” 难得有他训何皎皎的时候,少女的脚玲珑娇小,已是冻得乌青,让他一只手拢住了。 凌昭拇指摩挲过她脚背的擦伤红痕,垂了眼睫,一口气沉下去,闷声道:“算了…我的错,我不该凶你。” 何皎皎看他敛目,心里不知怎地软,脚往后缩了缩:“我穿不了,你的鞋这么大,我穿着怎么走?” 凌昭不准她躲,硬给她套上,道:“周围乌漆麻黑的,你走得了几步路?” 他拍了拍自己肩膀,“爷背你回去。” 不然,难不成要让何皎皎跟燕东篱坐一匹马背上去? 想得美。 凌昭蹲着等何皎皎上来呢,何皎皎却朝马背上瞟了一眼,踢着凌昭的靴子过去,把凌昭的大氅盖到燕东篱背上系好。 “我、我不冷的。” 她回头抢先一句,结果话没说完,哆嗦起来。 她和燕东篱逃命时,披风总被狼叼住乱扯,便解开扔了。 凌昭长长出了一口气,强压下躁意,勉强柔和着声音:“好,你不冷,过来我们走。” 真要犟起来,他知道他犟不过何皎皎,随了她去。 风雪越发密集,再耽搁下去,他们三个都得被吹成冰雕。 背着何皎皎起身时,凌昭将灯盏递给她,借着昏昏暗光,扫视过雪地里半露出狼尸沾血的皮毛。 他再抬眸辩别了方向,单手拉过马匹缰绳,背着何皎皎转身走了。 夜色下少年神情难辨。 他心里轻嗤。 燕东篱这小子,一直在跟他装相呢。 黑夜风雪茫茫,一点微光摇摇欲坠地远去。 积雪很深,凌昭的步子也快稳不起来了,迎着风雪肆虐,走得深一脚浅一脚。 何皎皎伏在他肩头,冷得受不住,遭浓浓的困意裹挟,睫毛直往下坠,时不时要睡过去。 “何皎皎。” 每当她意识昏昏,凌昭冷不丁一声,总要把她惊醒,何皎皎模糊地应一声:“嗯?” 得到她回应,凌昭又闭了嘴不说话。 三番四次,何皎皎强打起精神,她喉咙干涩,有些说不出话来,凑到凌昭耳边问:“你是不是走不动了,那我下来自己走……” 凌昭把她往背上颠了颠,声音让风吹得飘渺,“爷看你睡着了没。” 他不知道究竟何时能走出这场风雪,怕何皎皎睡过去,一睡不醒了。 何皎皎只以为讨厌鬼在烦人,刚想笑笑,手忽然一松,灯盏砸进雪地,终是熄了。 “何皎皎?!” 凌昭慌忙回头,脸上蓦地冰凉。 “凌昭,你看……” 何皎皎捧住他脸颊,让他往前看,声音有气无力,却掩盖不住喜色,“前边是不是有人过来了?” 有火光刺来,逐渐大盛。 凌昭眯起眼睛,扬高了尾音,“小舅舅?” 第29章 雪夜(三) ◎你图什么呢◎ * 雪地微震, 汹汹火光随马蹄声奔袭,穿越雪幕。 一队漆黑铁骑手举火把,停在何皎皎与凌昭面前。 为首的男人勒了缰绳, 他披挂齐全,玄黑铁甲,夜色火光,投来一道形如山岳的高大黑影。 他一现身, 连凛冽风雪都似平息了些。 何皎皎从凌昭背上下来,她站不太稳,扶着他肩膀落地, 听少年重复了一句, “小舅舅。” 雪凝住的眼睫让火光照得融化,水渍模糊视线, 眼前光晕朦胧间,何皎皎对上了男人犀利的眸光。 “苏伯伯。” 何皎皎浑身冷得僵硬,动作缓慢对男人福身拜下, 勉强行了一礼。 男人扫过他们一眼, 点点头算作应声, 英朗面上无波无澜,语气淡淡地侧目道:“传令回去,人找到了, 活着。” “是。” 他身边副将得令,同三名禁军打马掉头, 率先离去。 何皎皎:“……” 男人便是凌昭口中的小舅舅。 曾以三千兵马从十万敌军中杀出重围的镖骑大将军, 苏盛延。 何皎皎每次见他, 都不禁觉得这位驰骋疆场, 战功彪炳的大将军, 有点儿憨。 哪有这样跟人报平安的。 何皎皎迎风微微瑟缩,见身旁凌昭有了动作,他一条胳膊搂过来,指指身后马匹,“这儿还有个北梁人,给狼咬了,别让他死了。” 何皎皎:“……” 单说话方面,舅甥俩挺像,一句话不注意便要噎死人。 不过……像? 听到北梁人,苏盛延神情郑重些许,他打马上前探查过燕东篱的伤势,又听凌昭大大咧咧地喊:“小舅舅,冷死了,给件衣服穿吧。” 凌昭跟何皎皎一样,让雪霜冻了白眉白须的样貌出来。 苏盛延解下身后大氅,对二人兜头扔过来,旁的不多说,只道:“雪太大了,西南五里外有个禁军驻扎的小营地,你们随我过去休整一夜,明日再回大营里去。” 烈血鬃载着何皎皎跑出好几十里的地,赶是赶得回去,却没必要。 “好嘞。” 凌昭应了声,接过大氅往何皎皎身上裹,何皎皎借着少年身形遮挡,偷偷向苏盛延打量好几眼。 她扯了扯凌昭衣袖,垫脚到他耳边小声道:“凌昭,我怎么觉着,你跟你小舅舅长得挺像?” 何皎皎没忍住好奇。 话刚说完,她让凌昭大掌糊了脸,他今晚揉人家脸蛋子揉上瘾了,丝毫不在意地说:“你冻傻了,我小舅舅又不是亲生的。” 外甥多肖舅,可苏盛延只是苏家的养子。 皇家搞事日常 第34节 “不像就不像嘛,你别跟我动手动脚的。” 何皎皎现在没力气跟他闹,可怜巴巴皱着脸往后缩,周围人多,她害臊了。 虽说军令如山,苏盛延领的禁军队伍个个目不斜视,并不敢朝她乱看过来。 “动手动脚?” 凌昭听得好笑,抱了人上马,何皎皎缩在他怀里,扯过大氅兜头盖脸装鹌鹑,听少年闷笑:“爷看你是翻脸不认人。” 马背颠簸,风雪嚎啕,回去的路上,何皎皎再抵不住困意疲倦,安然酣睡去。 早先有禁军快马传令,清了几间干净的营帐出来。他们一行到后,凌昭先安置下熟睡的何皎皎,过去盯着军医给燕东篱上药。 有小兵端来热水和一双新的靴子,凌昭盘腿坐在军医的药箱子旁边,自个儿挑挑拣拣地收拾伤口。 他赤脚背着何皎皎,感觉并未走太长一段路,原先不觉得,此刻热水捂化刺穿脚底的冰渣,化了一盆子血水,才觉出疼痛来。 “啧,命真大,你们把他给我摁住了。” “你再去捡两瓶儿那个、那个绿瓶木塞的药过来。” “你、你去后厨,让他们灶火别熄啊,热水断不得啊。” “换药换药!” 此地留守的军医留着把花白的山羊胡,把他几个童子学徒指挥得团团转,猩红的血水一盆接一盆泼出去,淌化一大滩雪地。 他们围着在给燕东篱治伤,忙得乱糟糟的。 凌昭随便给自己脚底板上了点儿药,重新穿好鞋袜,前两步他走得倒吸冷气,脚底冻裂的伤口刀割一样。 两步后他习惯了,过去净了手,踱步到燕东篱躺的榻前。 “十三爷?” 凌昭肩身宽阔,遮了灯烛本就暗的光,军医回头见是他,而少年锋利眉眼沉沉,横过阴霾。 “您这是……?” 军医喉头一声怒喝硬咽下去了,脸上讪讪,给他让出位置来。 凌昭再靠拢几步,弯了腰,伸手一下一下,不轻不重拍到燕东篱脸上,他扯扯嘴角,眉间横出戾气,“诶,燕九。” “你说你图什么呢?” 他似笑非笑地问,手上力道加重,巴掌声在小小一间营帐里头,逐渐清晰。 而燕东篱病容素槁,薄唇干裂,紧闭着眼。 他似无知无觉昏睡着,左眼伤口彻底暴露在灯下,硕大的一团狰狞疤痕。 他让军医扒得赤条条的了,精瘦身躯到处为野兽利齿撕咬得皮肉外翻,最深的几处隐约可见白骨,又被雪风冻得乌青泛紫。 凌昭看得略恶心,军医在一旁陪笑,“十三爷,人晕着呢,听不见。” 燕东篱半张脸都让他扇红了,垂下的眼睫都一动不动,呼吸若有若无。 “十三爷……” 军医是苏盛延喊过来的,特意嘱咐好生照顾着,他不敢拦,急得额头浸出汗。 “拿来。” 凌昭此时却朝一旁的学徒伸了手。 学徒愣住,让他不耐烦地夺走手中药瓶。 他也不看是什么药,抬手便往燕东篱肩颈处最深的一道伤口倒下去。 伤口再往上偏一处,燕东篱便要被狼咬穿脖子,细白的粉末扑下去,盖不住撕裂的伤口,反而刺激黑红的血,大股流下。 天寒地冻要冷死人,他伤口几乎快了脓。 凌昭不紧不慢从药瓶里抖出药粉,笑了声。 他看见燕东篱绷了下颚,脖颈上青筋鼓出来了。 果然在装呢,还以为他多能忍。 一小瓶药粉全倒下去了,凌昭眸中凶戾忽现。 他倒着瓷瓶往下用力一抵,半截细长的瓶口摁进了燕东篱伤口里,左右来回地碾。 凌昭语气悠长,竟是好整以暇,“爷再问你一遍,你图什么呢?” 是啊,自己豁了命来救人,总要图点儿东西吧。 燕东篱额上滚下豆大的汗,他睫毛乱颤,终是掀开眼,呼吸沉重地瞥过凌昭,缄言不语。 见他睁了眼,凌昭拔出药瓶,随意往后一扔,难得耐心的,等他回话。 凌昭没等到。 忽有风来,营帐烛火一暗,苏盛延从外边掀开帘子,探进来上半身,掷地有声三个字:“滚出来。” 军医见势不对,让人搬救兵去了。 凌昭耸拉下眼皮,最后睨了睨燕东篱,打心底儿瞧不上他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样儿,冷声笑道:“你救了何皎皎,爷把你狼嘴里拖了回来。” “我们跟你两清,图什么都别想。” 他倒不想花时间跟燕东篱耗,说完真转身走了。 反正凌昭已把话撂出口,燕东篱要不识时务,后头敢去缠着何皎皎挟恩图报,看他不收拾他。 走出门,刚好撞见军医支去拿药的小徒弟抱着几个绿瓶药回来,凌昭常年跟苏盛延在军营里头混着,认出那绿瓶儿里装得上好的伤药。 他长腿迈过去挡住人去路,一把全抓了过来,“拿来,爷要用。” 军医那小徒弟刚到他腰身高,嘴一瘪差点儿没被他吓哭。 苏盛延将凌昭的恶霸行径全看在眼里,他不是会跟人讲道理的性子,也从不给自己找事儿,见凌昭老实滚出来了,一言不发,扭头就走。 走出几步路,苏盛延觉出不对,转身呵住凌昭:“你还要去哪儿?” 大老爷们儿没那么多讲究,说好凌昭今晚跟他对付一晚上,苏盛延回头一看,凌昭没跟上来,往与他相反的方向溜去。 苏盛延隐约想起,今晚上走丢的小郡主安置在那方。 他便不赞同皱了浓眉,“凌十三,你守点儿规矩。” 凌昭朝他一咧嘴,问:“小舅舅,你今年四十几了?” 苏盛延不解其意,沉着脸警告道:“回来。” 看凌昭嬉皮笑脸地嘲笑他:“你还打光棍呢,守规矩守得吧?” 苏盛延:“……” 他拳头硬了。 凌昭瞧他小舅舅恼羞成怒,闪身一溜烟儿跑了。 何皎皎睡了个囫囵觉,迷迷糊糊惊醒了,恍惚间感觉有人拽了她脚。 她裹着被子蜷成一团,睡眼惺忪眯过去瞧,榻边案几上堆着盏小灯,凌昭坐在榻下,捧了她的脚,垂眸专心致志涂抹着什么。 灯火晕黄柔和,勾得少年睫毛侧长。 何皎皎睡得安稳,以为自己在做梦,说话鼻音厚重,“你干什么呀?” 凌昭听见她的声音,没有抬头,“你睡你的。” 何皎皎清醒了,一下子坐起来,发现凌昭在给自己脚上药。 他掌心灼热,药油清凉,她难受起来,往后缩了缩,让凌昭握住,“别动。” 脚背上一点儿疼和痒,何皎皎睡不着了,没有精神说话,由着凌昭去。 她倒回榻上,目光柔软,若有若无挂着他。 外头风嚎雪怒,营帐里灯光拢亮一处,意外宁静。 瞧着瞧着,何皎皎看见他衣襟前鼓鼓囊囊一小团,越看越不对劲,“你衣服怎么回事?” 还是揣了东西? 却见少年手一顿,惊诧抬了头:“啊…爷给忘了。” “别死了吧。” 说着他有些着急,似想掏一掏衣襟,然而满手药油无从下手。 “何皎皎,你、你快点儿,接住接住。” 他上了榻,凑到何皎皎面前,示意她伸手出来。 他衣襟前鼓起的拳头大小一团,蠕动了一下。 第30章 死 ◎听不得他嘴巴里死啊死的。◎ * “你快点儿。” 凌昭一脸火急火燎, 不停催促,何皎皎有点儿被吓到,“什么忘了死了?” 好半会儿, 她蹙眉靠拢过去,不太情愿伸了手去接。 她倒要看看,他故弄玄虚个甚。 少年衣襟松开了些,一阵微动后, 竟拱出来只巴掌大的橘色幼猫儿。 猫从他怀里跌落到何皎皎掌心,她低低尖叫出口,“啊——” 慌慌用双手托住它, 她吓得够呛, “你、你哪儿弄来的?” 少女杏眸中满是惶恐,手控制不住要抖 猫太小了, 轻得跟片羽毛似的,软乎乎蹭着何皎皎掌心,微弱喵呜一声。 皇家搞事日常 第35节 它尾巴尖儿断了一截, 皮毛上零星沾着血。 “还好, 没死。” 见猫动了, 凌昭松下口气,在何皎皎身边蹲着,小拇指拨弄过去, “爷从条野狗嘴里抢回来的,你养着呗, 啧……命还挺大。” 他下午离开西山后, 找了人要去掏狐狸窝, 半根狐狸毛没见着, 救了窝野猫, 不过一窝只活了何皎皎手上这一只。 没地方放,凌昭把猫往怀里一揣,后头各种事情应接不暇,他给揣忘了。 何皎皎小心翼翼捧着猫,被定住了般不敢动,猫甚至没有她两手并拢大,幼小乖巧蜷在她掌心。 她怕她一动就要伤着它。 “你讨厌死了,我看你跟条狗一样。” 何皎皎心里着急,听不得凌昭嘴巴里死啊死啊的,嫌弃死他了。 多大的年纪了,好歹一国皇子,还跑去和野狗打架。 凌昭瞧她诚惶诚恐的样子直乐。 他心情好,没皮没脸的,被骂是狗也不恼,反而撞了撞何皎皎,黑眸清亮,“汪。” 何皎皎瞪他,“呸。” 脑子有病。 她捧了猫转身,懒得搭理他。 一会儿后,底下人过来送了羊奶,何皎皎用干净帕子拧干热水,轻轻把猫擦了一遍,用绒毯裹了个镂空的毛团子,将猫放进去。 她找了根筷子,沾着羊奶喂到幼猫嘴边,猫闭着眼睛,好半晌才舔一舔,肉眼可见的虚弱无力。 屋外风声嚎啕,何皎皎担忧不已,“能养得活么?” 凌昭先前要掰开猫嘴,直接把羊奶往里灌,被何皎皎捶了两拳,远远撵到一边儿,不许他过去。 “何皎皎,爷先跟你说好。” 少年扯了根小凳子坐下,人高马大,目光哀怨,说起气话来:“这猫是爷的,只是给你养。” 何皎皎一瞬不瞬看着幼猫,神情柔和,到底没狠下心,回嘴说她不养。 两人什么都没干,守着猫到大半夜。 何皎皎困得受不住,她也不管凌昭,两条胳膊护着裹猫的毛团子,便这般侧趴在榻上要睡着了。 隐隐约约的,却听脚步声渐重,飞快靠拢,紧接着外头响起苏盛延凝重的声音,“十三,出来,报信的人回来了。” 他竟是不再顾规矩,直接闯了女眷的住处。 何皎皎床榻前立了张屏风,她坐起来朝外看去,门帘处直鼓着风,见天光昏暗,飞雪缭乱。 莫非出急事了? “凌昭。” 苏盛延低呵,凌昭在一旁的长椅上眯着了,睡眼惺忪瞥过何皎皎,起身出去问道,“怎么了小舅舅?” 屏风挡住他们身影,何皎皎只听外头二人说话声音断断续续。 “你跟我先赶回大营去。” 苏盛延语调略微急促,失了一贯的四平八稳。 一阵铁器碰撞之声,马打着响鼻被牵过来,似有人在外披甲。 这就要走了。 何皎皎拿起榻边的大氅,犹豫着要不要出去看看,凌昭问道:“出事了?” “宫里头传了话过来,北梁来信说……” 苏盛延默了默,声音陡然悠长,压低,“你四哥薨了,看路程算,两个月前的事。” 灯烛一炸,火光晃了晃,何皎皎眼前空白一瞬,她还未反应过来,人已经跳下了榻。 “凌昭!” 她赤着脚往外跑,风凛凛,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比一声重。 在北梁为质的四皇子,死了? 何皎皎冲出营帐,凌昭和苏盛延立在她帐子外两三步远处,一队骑兵在远处候着了。 少年肩宽腿长,软甲穿到一半,手里拎半边护臂,胳膊僵在半空,神情呆滞。 飞雪往脸上乱扑,他眨眨眼,看见何皎皎跑过来,他脑中一时思考不能,眼珠子转回到身前的苏盛延身上。 “不是…” 凌昭扬了唇,竟笑起来,“大晚上的,小舅舅你说什么胡话?” 苏盛延避开凌昭目光,拍了拍他肩膀,偏头对何皎皎说道:“郡主娘娘安心去歇着吧,我们先赶路回去,明儿一早遣人来接你。” 何皎皎怎么可能安得下心,“凌昭……?” 她惶惶去拉凌昭的袖子,被他抬臂躲开。 少年慢慢绷直唇角,死死盯着苏盛延,大步往后退。 谁会拿这种事儿开玩笑呢? “我回去?我回哪儿去,回去作什么?” 凌昭转身的同时,手里护臂猛地砸到雪地上,“我四哥死了!” 火光照清少年面上阴鸷,他大步掠风,杀气腾腾朝燕东篱营帐方向奔袭去。 “凌昭!凌昭!你干什么去啊你!” 何皎皎让他凶狠模样吓得一颤,胆战心惊提裙摆去追,追不上,眼瞧与他距离越来越大,满脸清泪。 她其实晓得凌昭要干什么去。 他再了解他的脾气不过,一命还一命,他要让燕东篱给他四哥偿命。 苏皇后生了三个儿子,中间的四皇子六年前,齐周与北梁和谈时,他在坤宁宫外跪了三天三夜,自请去北梁“游学”。 北梁要送一个九皇子过来,他们原先定的也是九皇子。 可九皇子的生母丽贵嫔舍不得,咬破手指在墙上写了封血书,说她惟愿九皇子能在齐周平安顺遂过完这一辈子。 然后她上吊死了。 太后牵了何皎皎去丽贵嫔宫里,去劝她的,好一阵子寻不见丽贵嫔的人。 小太监最后把闸上的偏殿大门撞开了,她们站在屋外,和悬在房梁上没了气儿的丽贵嫔面对了面。 何皎皎吓病小半个月,病好时那天下着雨,雪蕊忘了关窗,雨水打得窗边海棠落了一地残红,那株海棠是四皇子为她种得。 凌昭坐在她床边,背对着她,肩膀垮着,声音轻飘飘的,“四哥走了。” 何皎皎记得四皇子。 宫里头三个嫡皇子,凌昭混账样不知道跟谁学的,太子像建成帝,四皇子最像苏皇后,顶温柔和煦的一个人。 他好侍弄花草,院子里常年花红柳绿,凌昭惹事犯错,总爱带何皎皎往他那里躲。 凌昭从小跟个炮仗一样,回回都要撞翻他一两盆精心侍弄的盆栽景造。 四皇子从来不跟他们翻脸,一手抱起何皎皎,一手牵着凌昭,带他们去屋里躲。 还帮他们哄气冲冲追过来要收拾人的凌行止。 四皇子脾气好,万事都不慌不忙,凌行止再大火气都能让他说得气消了,每回都丢下一句“你就惯着他们吧”,拂袖而去。 等他走了,四皇子再招呼他们出来,让他们净手过去吃点心。 何皎皎这些年,偶尔还会梦见他,想四哥哥究竟何时能从北梁回来,和他们团聚。 他的住处苏皇后一直留着,找人精心打理着,本想维持原样,但他留下的那些花,别人都养不活。 可是、可是啊…… 这不是燕东篱的错啊。 雪簌簌,隐约人身。 苏盛延原地未动,飞雪遮得他面目模糊,男人抬了抬手,一旁候着禁军拦向凌昭。 刚和凌昭对上,打头的小兵让他眨眼间撂翻扔出去,反手抽出了小兵腰间的佩刀。 雪亮寒芒,折上何皎皎苍白面颊,凌昭让禁军绊住脚步,她终于找到机会,扑过去搂住他的腰。 她抖着唇求他,“你冷静点儿好不好?!” 少年提刀,双目赤红,“让开。” 他脚步不停,何皎皎拦不住他,也不肯松手。硬抵着他的步伐往后退,她脚足柔嫩碾过雪地时,原就有的伤口擦出道道红痕。 碎冰往伤口里钻,蚀骨般疼。 “你就算杀了他又能如何?!” 何皎皎再忍不住心中悲戚,一连好几拳抡到凌昭肩膀上,她慢慢低下头,泄出了哭腔:“四哥哥回不来了!” 少女的啼哭顺着雪风,于茫茫无际的夜里传出很远。 凌昭终于停了停,他下颌绷得锋利一线,咬了牙不言语。望着何皎皎揪住他的袍摆,少女单薄身躯佝偻下去,一点点滑落,最后跌坐到地上。 “四哥哥回不来了……” 她伏在他脚下呜呜直哭,伤心得连直起腰的力气都没有了。 凌昭垂眸看她,脸上落了长睫的阴影,“何皎皎。” 他安静少许,看何皎皎哭了几声,却是跟着少女抽泣笑了笑:“我哥哥死了。” “燕东篱……我没让他死在狼嘴里,没让他冻死在外头!我把他从这天寒地冻的带回来了!” “哈哈哈哈哈……可我哥哥死了!” 他神情凶蛮,大声地笑起来,讥讽不已,“我的亲哥哥,死在他们北梁了!” “让开。” 皇家搞事日常 第36节 凌昭指尖冰凉,刀握得更紧了,他拽回自己衣摆,抬脚要绕过何皎皎。 何皎皎见状,忙抱住他小腿。 “松开!” 凌昭扯了何皎皎衣襟要掀开她,何皎皎闭眼咬牙跟他僵持,顷刻间,少年手上的力道却突然松了。 “凌昭…?” 她眸中带泪地抬头,看见凌昭眼睛一翻,朝她倒来。 何皎皎怔楞住,伸手去接,凌昭身子又顿住。 他身后,立着铁塔般的苏盛延,他悄无声息走来,抬手打晕了凌昭。 苏盛延拎住他后衣领,把不省人事的少年,扔给禁军。 男人神情淡然,简单粗暴道:“带下去捆了。” 第31章 猫 ◎我养了一只猫◎ * “捆、捆了?” 何皎皎打了个哭嗝儿, 硬把抽噎止住,她没见过此等场面。 禁军们动作利落,飞快找了绳子过来, 要往凌昭肩身上结绕。 方才且剑拔弩张的少年软软仰着脖子,已是任人宰割。 “苏伯伯……” 何皎皎起身,迟疑不定少许,慢慢挪到凌昭身前, 抬起手挡着,“他、他都晕过去了,就…别捆了吧?” 到底君臣有别, 成什么样子了? 但何皎皎底气不足, 说话时杏眸含泪,眼神飘忽, 不敢同苏盛延对视。 苏家权势滔天,大将军说一不二,言行令人捉摸不透, 她唯恐一言不合, 人家把她也捆了。 “请郡主娘娘安心。” 苏盛延看出来了, 她这是吓着人小姑娘了,他眉眼肃然,尽量柔和了语气, “不捆,这小子醒了再闹, 摁不住。” 他方才趁凌昭注意力全在何皎皎身上, 才成功过来敲了他闷棍儿。 “那好吧, 捆松一点儿成吗?” 何皎皎回眸瞥了瞥凌昭, 思想向后, 点点头让开了。 经过凌昭一闹,倒让苏盛延改了主意,他身边老弱病残的,实在不好冒着大雪赶路回去,等明天再说吧。 何况燕东篱伤势实在不妙,他现下首要任务,得把这个“北梁人”全须全尾地带回去。 温声劝了何皎皎回帐子里,苏盛延派出一队精锐回主营交代情况,再去探视了燕东篱,调派人手将他栖身营帐层层包围了。 至风雪渐息,深夜幽静,燕东篱发了高热,浑身伤口狞痛,口中干渴,喊了一声水。 许久,没有人理他,没人有管他,燕东篱意识浑浑噩噩,无波无澜,硬撑习惯了。 可昏昏间,他恍然眼前透进盛光。 准确地讲,唯右眼独有光,他的左眼依旧漆黑一片。 不过在燕东篱瞧见光的一瞬间,周身的痛楚蓦然远去,竟是祥和温暖起来。 燕东篱睫毛颤了颤,刚想睁开眼,耳旁响起一道稚嫩的女孩童声声音,软糯奶气,很是紧张,“凌昭,你轻点儿嘛。” “那你自个儿来。” 另一个男孩的声音回答道,犟头犟脑的,含着不耐烦的怒意。 燕东篱蓦地感觉到左眼漾开清凉的触觉。 他思绪浑浊,脑子转不过来弯儿。 他的左眼及周围,早成了一团无知无觉的死肉,理应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燕东篱想着便睁开了眼,可入目眼前场景陡然变换,他却落入茫茫黑暗里。飘飘渺渺,女孩结结巴巴的声音时远时近,“我、我不敢。” 黑暗里安静片刻,抹到左眼的力道重了些许,一点点疼,男孩嗤笑一声,“那你敢爷让带你溜进来,这儿可挨着冷宫!” “可是…可是……” 女孩犹豫许久,弱弱地说:“是你把他眼睛打坏的啊…” 男孩冷哼:“是,爷打瞎的。” 两人不再说话,黑暗里安静许久。 “凌昭…” 过了会儿,女孩又问道:“为什么没有人管他啊?” “他不是北梁的皇子吗?” 燕东篱听女孩声音忧虑,带着了一丝天真好奇,“为什么你父皇要我们喊他世子?” “这是在齐周!谁认他个北梁的皇子,没让他当奴才做牛做马算好的了,就你烂好心。” 男孩声音愈来愈暴躁,年纪不大,凶神恶煞,“好了,走。” “哦。” 孩子们脚步声哒哒地远去,光芒此时倾泻,屋外一阵女童惊喜的呼唤,“诶,凌昭,你看那儿是不是有一只猫?” 燕东篱慢慢看清眼前的事物,苏青床帏落下,房屋逼仄,桌上倒着白瓷的药瓶。 他躺在床上,难闻的药味浓郁,迫住呼吸。 “咪咪,咪咪咪咪……” 他侧目,院子里蹲在假山前伸手张望的小女孩,梳了很俏皮的双丫髻,歪着脑袋逗他目光触及不到的猫。 “何皎皎,你走不走!” 春日正好,男孩骑在墙头上催促她,一簇花枝斜横。 “来了来了。” 小孩子玩心重,女孩嘴上答应着,半步都不肯挪,“咪咪咪咪”地唤,看着还想往假山里钻。 “何皎皎,等会儿来人抓你了爷可不管!” “好嘛,来了。” 小女孩起身要走了,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不知怎么地,抬眸同燕东篱对视了。 她明显一怔,慌乱地拔腿就跑。 燕东篱停在原地。 女孩跑到抬墙边,男孩拉她拉不上去,跳下墙来,半蹲下让女孩踩住他肩膀,驮着把她送上墙头。 女孩便坐在墙头,等男孩翻过墙,直接往下跳去。 想是那男孩在那边接着她。 燕东篱想起来了。 他这是入了梦,梦里在六年前。 他初到齐周皇宫,一来被凌昭打瞎左眼,抬进一个小院子里。 从北梁跟他过来的人第二天全被换走,全换成齐周的人。 齐周人不管他,任他左眼溃烂、发着高热躺在床上,想起了灌点儿粥或者水,没死就成。 不知道消息怎么传出去的,何皎皎…… 那个跟着凌昭胡闹、被他伤眼吓哭的小姑娘,趁他昏睡时带着药溜了进来。 和凌昭这个罪魁祸首一起。 两个孩子能有什么飞檐走壁的本事,因而他们每次来,燕东篱都会醒,但他装睡。 何皎皎害怕他的伤口,缠着凌昭给他上药,凌昭每次都不耐烦,又每次都照做。 等他们走时候,燕东篱才睁开眼坐起来,偷偷往外看。 可后头让何皎皎发现了一次。 他们便没有再来过。 燕东篱的左眼最终坏死,他自己剜掉上边的腐肉,到底活了下来。 身体好一些后,齐周人让他跟他们的宗室子弟一起读书,毕竟他来“游学”的不是么? 年纪都还小,上书房里还有公主和几位宗室贵女们,燕东篱一眼看见了何皎皎。 没想到,夫子随手一指,让他坐到了她的前桌。 那一整天,燕东篱心不在焉的,他裁了张宣纸,偷偷藏在课桌底下折,折出来一只猫。 他是北梁人,夫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管他的。 下学时,燕东篱转了身,将纸猫放在何皎皎的桌上,示好地对她笑了笑,“郡主殿下,我养了一只猫。” 燕东篱没撒谎,藏在假山里边,那只何皎皎没逗出来的猫,后来让他养了。 是只灰麻麻的狸花猫,但眼睛水灵灵的。 他以为何皎皎应是喜欢猫的。 “燕、燕世子…?” 结果,何皎皎大眼睛瞥了他一眼,低了头,惶恐不安地红了眼眶。 燕东篱没反应过来,听身后哐当一声巨响,凌昭走过来一脚踹翻他的课桌。 皇家搞事日常 第37节 凌昭那会才十岁,已经嚣张地不行,“燕九,你的眼睛是爷打瞎的,有什么你冲爷来。” 何皎皎躲到小恶霸身后,扯住他衣袖,“凌昭…算了,我们走吧。” 凌昭恶狠狠瞪他一眼,二人便走了。 何皎皎拉着凌昭衣袖往前走,垮出上书房时,她似乎没忍住回头,看了看燕东篱,然后怕得不行地躲开。 那日,燕东篱原地站了许久。 最后他伸手抚向他的眼罩,觉得应该是他的模样吓人了些。 次日,何皎皎座位便换了。 再过了一年,姑娘家们都不再来上书房读书了。 燕东篱的猫没活过那年冬天,被五王爷的嫡子扔进了湖里,他跳下去捞起来时,猫身子已经冻僵。 燕东篱抱着猫的尸身走了一路,路上同嘉宁公主的仪仗相遇,何皎皎伴在嘉宁身侧,好像正在跟她撒娇。 她瞧见他了,脸上烂漫的笑凝固住,往嘉宁公主身后瑟缩了一下。 他们擦肩而过时,何皎皎却叫住他:“燕世子?” “你管他作什么?” 嘉宁一直在扯何皎皎袖子。 何皎皎没理嘉宁,面对他时神情总是很慌乱,欲言又止,极为小心地抬眼看过来,“你还好么?” 她像在为他担忧一般。 可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啊,燕东篱怎么会好呢? 他严冬寒风中一路走来,滴水的发梢冰渣凝结。 但燕东篱把死掉的猫藏到了身后,湿透的氅衣遮住,没让何皎皎看见。 她胆子小。 他浑身冰冷地想。 后来,燕东篱就不养猫了。 他的住处偏僻,没人管,时常有很多野猫蹿来蹿去。燕东篱出去喂一喂,再也不说是他养的。 不是他养得,反而活得自在长久一些。 再后来,没有后来了。 他偶尔能远远地瞧见何皎皎一眼,看她从不谙世事的小女孩,逐渐长成无忧无虑的少女。 挺好。 周身一直在轻晃,和着木轮碎雪的轻响,眼前光影虚幻,空气清冷,有药的苦香弥散。 燕东篱睁开眼,怅然若失的同时,松了口气,终于从往昔的梦境里脱身出来。 然而不等他缓神,耳边听见细细弱弱的猫叫。 “猫?” 燕东篱晃了晃神,涩然出了声。 他躺在马车上,车厢另一边,坐着何皎皎。 少女披着藕荷色滚毛边儿的披风,垂眸神情恬静,她膝头摆着一个粗暴的小木篮子,闻言朝燕东篱看过来,杏眸弯了弯,“燕世子,你醒了?” 喵呜声从木篮子里传出来。 “雪停了,我们现在往大营里赶呢,燕世子,你感觉怎么样?” “猫?” 少年薄唇无色,呢喃一声,盯着木篮子。 何皎皎见状不解,却看燕东篱锦被下挣了挣,似要起身。 “你别乱动啊。” 何皎皎过去替他捻了捻被角,试探着托起木篮子给燕东篱看,“是猫,我现在养了一只猫。” “叫绒绒。” 何皎皎有心想对他笑,然一颗心沉甸甸直往下坠,唇弯了又弯,没能笑出来。 以后,他在齐周皇宫里,日子怕更不好过了。 第32章 以后 ◎等我把猫儿养大,应该便到了我同他成婚的时候了◎ * 木篮子里铺满了剪碎的绒布, 正中卧着只幼猫,橘黄间白的花色,猫吃力抬起脑袋, 孱弱身躯拱着到处乱嗅,“喵!” 叫声与它的个头相比,十分洪亮。 它是何皎皎的猫,叫绒绒。 哪里来的猫呢? 燕东篱思绪千回百转, 眸光落向何皎皎,清隽少年神情几近茫然,一时没有言语。 他左眼换了一个靛蓝素色眼罩, 雪蕊她们天蒙亮时, 带着何皎皎一些随身衣物过来了。 何皎皎让手巧的宫婢裁了块衣料子,临时赶制出来的。 她隐约记得…燕东篱仿佛很介意他的瞎眼露出来。 “喵!”绒绒叫了好几声。 “是不是有点儿吵?” 何皎皎抱起篮子轻轻晃晃, 柔顺垂着脖颈,仿佛在哄人类的婴儿。 少女浅笑腼腆,“一放下来它就叫。” 猫今天精神好了许多, 何皎皎刚刚用羊奶喂完它, 只是猫离不得何皎皎, 一放下来就尖着嗓子乱叫起来。 何皎皎心软,只好一直带在身边。 开始她只能布包着、用手捧着,让苏盛延瞧见了。 苏伯伯一声不吭地抽了刀, 把枯枝削成木条,给她编了这个木篮子。 “郡主…咳咳咳……” 燕东篱想唤何皎皎一声, 问问她猫是哪儿来的, 但喉头实在干哑, 未语一阵咳嗽, 沙哑语调难以成字句。 “燕世子, 你别急。” 何皎皎手忙脚乱,放下木篮子,抚着燕东篱胸膛给他顺气,见少年薄唇干裂。 她问了声燕东篱要不要喝水,于是端了温茶过来喂他。 可何皎皎哪里会伺候人,燕东篱且是一身伤地躺着的,不好扶他起来。 她虽然算得上细心,小心翼翼给燕东篱垫高枕头,可一盏茶仍是漏了大半,沁湿他的衣襟。 “对、对不起…” 何皎皎惭愧地低了头,她在他面前总是抬不起头的。 她捏着干净帕子去擦少年下巴上的水渍,懦懦重复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见少年喉结滚了滚,声音短促暗哑,“谢谢。” 燕东篱没头没尾一句谢谢,何皎皎抬眸撞进他右眼里去,少年瞳孔黑黢黢,印出她茫然无措的样貌。 她分明什么都没做好,从来没有帮到过他,为何要谢她呢? “喵!” 何皎皎飞快避开了,转身抱起竹篮子去哄绒绒别怕。 “燕世子…” 安静少许,何皎皎方再开了口,“你安…安心歇着吧。” 说到安心两个字时,何皎皎咬到舌尖。 刺痛让她一瞬间几乎想要落泪,她忍住,硬朝燕东篱笑了笑:“我不打扰你休息了。” 何皎皎福身退出车厢,让候在车前室内的宫婢进去照看燕东篱。 她愈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从马车跳到雪地上时,空气清冽,少女呵气凝雾,竟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今年寿光的白日不下雪,晴空一碧如洗,万里无云,照得人睁不开眼的盛烈阳光,却照不透寒意升腾。 何皎皎用小手帕将绒绒裹了裹,提着木篮子向燕东篱马车后的另一辆马车走去。 她刚靠近,马车车身猛地一震,传出人声粗粝的闷哼,惊得拉车马匹甩了蹄,被驾车的禁军安抚住。 “郡主,劝不住。” 雪蕊跪坐在一旁,她朝何皎皎摇摇头,面露难色。 何皎皎不自觉一声叹,愁得两边肩膀垮下来。 凌昭还在闹。 她掀开帘子进去,便见被五花大绑凌昭斜倒在车厢里,苏盛延让人堵了他的嘴。 他见何皎皎钻进车厢来,瞥了眼不看她,肩膀一歪,狠狠撞向车壁。 昨晚上没过多久,凌昭醒了过来,挣扎了一晚上没睡。 他衣衫不整,此刻额发散乱下来,遮了戾红眼尾。少年梗着脖子,上边青筋狰狞,一路鼓到耳后。 他咬牙喘着粗气,仍是一副要和人同归于尽的凶狠样子。 何皎皎也守了他一夜没睡,困倦而又疲惫。 皇家搞事日常 第38节 此刻见到他,脸上却露出明媚的笑,“凌昭,你看,你小舅舅给绒绒编的,没想到他手还挺巧。” “嗯…我给我们的猫起了个名字,叫绒绒。” 凌昭不看她,发狠地用脊背一下下撞着车壁,余光里少女的裙边儿曳地,朝他靠拢。 他怨怼悲愤,没注意到,何皎皎说的是,我们。 “绒绒今天精神可好了,它一定会平安长大的。” 何皎皎自顾自说着走过来,在凌昭身边蹲下,先把木篮子捧到他面前,让他看看绒绒。 凌昭不看,对何皎皎的话仿若未闻。 而先前势头很足的幼猫,不知何时睡着了,小胸脯一起一伏。 何皎皎遗憾地将它放远。 她先把赛凌昭嘴里的布拿出来,试着去松他身上的绳子,低声埋怨道:“不是说了绑松一点儿嘛,你疼不疼啊?” 凌昭往外呸了一声,还是不理她,何皎皎又问了他几句冷不冷饿不饿的废话,他全都不理睬,憋足了力气要与他心中难以抒发的恼怒较劲儿。 “凌昭,你知道吗?” 但他困兽挣扎般撞车壁的动作,好歹停住。 少女柔软的手绕过来,握住了他被捆在身后已失去知觉的手。 “其实昨晚上你把绒绒给我的时候,我悄悄在心里头……算了算日子。” 何皎皎吃力地想要给凌昭松一松他手腕上的麻绳。 绑得太紧了,他还不停地挣扎,两条手腕都蹭破皮,磨得血淋淋的。 她试了试,松不开,手便慢慢地与少年掌心贴合。 同凌昭五指相扣时,何皎皎望向他的双眸。 阳光从她身后照来,致使凌昭长直眼睫呈现一种灰败的褐色,或许是他扭头不愿意看她的缘故,少年英挺侧脸露着颓靡而冷漠的凶相。 “我想啊,等到我把绒绒养大的时候,应是……” 何皎皎不介意,她早就习惯了凌昭这幅德行,她声音越发轻快,慢慢地不好意思起来,但杏眸深深凝望着他,拢了雾气。 凌昭听她软声含笑,“应该,就到了我们成婚的时候了吧。” 她在握紧他的手,一点点用力。 凌昭有了一瞬时的怔愣,郁气横陈心间忽地空出一块儿,不自觉终是回眸看了她。 他不明白何皎皎为何突然这样说。 他很早就知道他是要娶她的,只是何皎皎脸皮薄,一直不认账。 但凌昭不甘心,瞥过少女一眼又挪开眼,不过他没法专心犯他的犟了。 竖了耳朵,分出一点儿心听何皎皎继续说话。 “你坐起来好不好,多大的人了,跟谁赖皮啊。” 何皎皎却是转了话头,伸手想扶凌昭起来。 凌昭却听她声音沙沙哑哑透着一点儿娇,蓦地很不畅快,“我四哥死了!” 他脑子里只剩这一件事,嘴里似乎只剩这一句话,再度被何皎皎哄小孩的般语气激怒了些许。 她说得,他好像在为了无关紧要的事无理取闹。 可是四哥死了啊。 这回,却换何皎皎不理凌昭了。 她硬把凌昭推起来坐好,然后依偎向了他。 慢慢环住少年紧实的腰身,埋进他怀里。 何皎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再说话。 凌昭跟她赌气,压眉低目,沉脸由她抱着,也不说话。 马车晃晃悠悠,阳光穿透窗棂帘子,道路两旁枯树的阴影不停斜过二人身上。 安静许久,少女发间浅香,身躯玲珑娇软,久到凌昭不自在了,刚想粗声让她起开。 “凌昭……” 何皎皎仿佛算好时间般,抢先开了口,她逐渐笑不起来,声音轻下去,“我们不管这些事好不好?” 四哥哥死了,她怎么会不伤心难过,可伤心有什么用。 死了就是死了,四哥哥回不来了。 这是国事,国事有太子朝臣,打仗有凌昭两个舅舅和各地的驻军总兵。 她是个只有依仗太后宠爱的孤女郡主,凌昭也不过照着闲散王爷娇纵着养大的纨绔皇子。 十六岁了,正经事一件没干过,只有一群狐朋狗友。 本来也轮不到他们操心啊。 “最多再过个一两年,你年纪到了出宫分府,等我们成婚,你封王以后,皇帝伯伯他们都在,我们应该还能赖在京城过几年富贵日子,等太子哥哥登基后,要是撵我们去封地也不怕。” “他是你亲哥哥,还能亏着我们不成,说不定到了封地,没人管了,我们反而过得更加逍遥自在。” “我也管不住你,到时候…你不得成个山大王。” 何皎皎抱紧了他,语气憧憬,声音却闷重,“皇上和皇后都乐意纵着我们,老祖宗也惯我们。” “他们万事都替我们安排妥当了的,我们什么都不用操劳烦心…这样不好嘛,凌昭?” “好不好嘛?” 她埋在他怀里撒娇,却掩不住尾音发颤,一声一声缠绵的唤他,“好不好嘛,凌昭?” “何皎皎……” 凌昭让她说得恍惚,蓦地想要发笑,可声音断在舌尖。 他发觉,何皎皎搂着他在颤抖。 她在哭。 何皎皎等了许久,没等到凌昭的回应。 半晌,她放开凌昭,坐直了,定定看过去,笑吟吟地,“好,凌昭。” “那我现在放开你,你去一刀砍了燕东篱好不好?” 凌昭迎上她的眸光,少女明眸皓齿,笑着在落泪。 她柔声质问他:“然后呢?” “你杀了他之后呢?”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明天也是晚11点更新(上夹子),以后都还是九点qwq 第33章 回京 ◎他们要提前回京了。◎ * “你一刀把燕东篱杀了, 你是痛快了,后边呢?” “后边…后边我们再跟北梁开仗?再和他们打个十年八年,让裕阳、函谷、关阴……” “让这些地方的守将为你一时痛快去跟北梁人拼命, 让那儿的平民百姓惶惶度日不得安生,然后你成罪人?” “凌昭,你想过我么?” 何皎皎颤声唤他,少女唇角的笑越灿烂, 眼泪便掉得越凶,“你有没有想过,到时候我要怎么办?” “你……” 凌昭想要反驳她, 在他心目中, 终有一天,他齐周的铁骑将会踏破北梁皇城的大门, 让北梁人血债血还。 他满心不忿地想,她们妇道人家就是这样的,瞻前顾后怕这怕那, 只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可他看着少女笑着忍泪的模样, 喉咙紧了紧。 凌昭还想起了, 何皎皎刚进慈宁宫时的模样。 初相识,他喊过她一段时间的小傻子。 快是十年前的事,何皎皎那会儿不说话、不哭不闹也不笑。 宫婢把她放在哪儿, 她原地一动不动,能待上一天。她一整天谁都不理, 最多拿一双大得可怜的眼睛, 懵懂茫然, 直愣愣盯住人看一看。 她好像也不知道饥饿寒冷, 有人喂饭吃饭, 有人灌水喝水。 凌昭看着好玩,趁照顾何皎皎的小宫女偷懒不注意,悄悄端了几碟点心去喂她。 何皎皎傻,但是乖。 凌昭喂到她嘴边,她就张嘴吃,喂她就吃。 凌昭不懂,只以为她能吃,最后把何皎皎撑吐,吐了他一身。 凌昭吓得够呛,生平第一次挨了太后的罚。 向来宠溺他的老人家亲自上阵,拿了竹条打他手心,还让嬷嬷牢牢摁着,不许他跑。 凌昭不服气,嚷嚷着问老祖宗,干嘛要抱个小傻子回来。 结界老祖宗气急了,用力狠狠抽了他两下,竟是把竹条一扔,背身搂了何皎皎抹眼泪。 取竹姑姑带他下去上药,周围几个宫人眼眶红着,她们都在心疼何皎皎。 她们告诉凌昭,小郡主不是傻子,只是她的魂儿落在裕阳,和她父兄娘亲在一起,还没走到皇城里来。 他们都死裕阳,北梁攻城的战役中。 皇家搞事日常 第39节 凌昭回了神,最终低了头颅。 他却跟何皎皎相对无言,抿直唇不说话,便是不肯松口。 而何皎皎见他这般,言尽于此,随他犟去,自嘲地勾勾唇,侧身背对他。 她不想哭的,经不得眼泪越擦越擦多,止不住低低抽泣。 她在极为年幼时,已尝遍了因战火而孤苦无依颠沛流离的苦,都说小孩子记不住事儿,可她忘不掉。 何皎皎怕。 窗边偶尔一声风呜咽,车厢里安静至极。 少女低泣若有若无飘进凌昭耳朵里,惹得他心尖酸胀,躁意横生。 过去许久,凌昭硬把一切不忿都咽下去了,轻轻哼唧一句,“好了,你别哭了。” 他尤不耐烦:“你除了在爷面前哭你还会怎么办?” 何皎皎抹着眼泪不理他,凌昭偷偷垂眸盯过去,见少女侧脸,鬓角先前在他怀中蹭散。 落下数缕在雪白耳垂,随她抽噎轻晃。 凌昭彻底泄了气。 再等了等,何皎皎肩膀上一重,凌昭俯身过来,下巴抵在她的颈窝,蹭了蹭她的脸。 “何皎皎,你别哭了嘛。” 他故意学她的语气说话,算作了退让,“饶他一命就是了。” 凌昭服了软,何皎皎却跟他生了气,反手推他,好几下没推动,她转身捶他,“你混账。” 何皎皎骂他的同时,双臂又搂了过去,脸埋进他胸口呜呜几声。 后边她不哭了,也不撒手,一动不动。 过了好一会儿,凌昭发现,何皎皎大抵筋疲力竭,居然搂着他睡了。 凌昭被反剪双手,紧紧捆着。他动了动胳膊,低声苦笑,“你倒是先叫人过来给爷松开啊。” 但他没有叫醒她,由她蜷在他怀里睡着。 苏盛延临时叫人运过来的马车简陋,不比他们平常的座驾,风吹得帘子半掀开。 少年顺着窗外延绵起伏的山岭线看过去,慢慢地,眸光渐暗,不知落到何处去。 马车驶进主营地里时,何皎皎方转醒。 她一路担惊受怕,安心后睡得死沉,何时有人进来给凌昭松绑都没能发觉。 凌昭松绑后给她垫了个小枕头,让她趴着睡,何皎皎半边胳膊压麻了。 她揉着肩膀坐起身,凌昭在另一边儿,提了装绒绒的木篮子,在逗猫玩。 听见何皎皎醒来的动静,他不抬头,没头没脑道,“爷要叫它威武侯。” 是在跟何皎皎争猫的名字。 “随你。” 何皎皎看他神色如常了,跟个没事人一样,心里头骂了句狗脾气。 她现在不想和他争,低头缴着帕子。 大不了,她跟凌昭各叫各的。 刚刚和他闹了一场,还说了好多羞人的话。 何皎皎一觉醒来后恍恍落地,再和凌昭独处,心里别扭得不行。 不然怎么办呢,燕东篱为了救她命悬一线,她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凌昭拿他泄愤。 而且……也都是她的心里话啊。 他们以后,只肖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成了。 “喵!” 绒绒醒了,被凌昭一根手指拨弄地直叫唤,何皎皎嫌他粗手粗脚会把猫弄疼了,过去把木篮子提到身前。 她头埋得很低,假装查看绒绒的情况,没吭声,怕自己一说话就跟他闹个大红脸。 凌昭粗枝大叶的,且没发觉何皎皎的扭捏,这时马车停了。 “你先回老祖宗那儿,跟她报个平安吧。” 凌昭朝外头看了一眼,随意扔下一句话下了马车,没说他要去哪里。 外头人生嘈杂,何皎皎来不及问。 等他走了,她掀帘子往外瞧,各路禁军宫人往来,神情皆是忙乱,空地处的营帐教人扯绳拉塌。 四处的营旗飘飘落下,要拔营了。 四皇子命丧北梁,寿光东猎应是戛然而止,他们要提前回京。 凌昭跟在苏盛延身后,舅甥俩如出一撤的挺拔身量很是显眼,何皎皎瞧见他们一行人步履匆匆,忽停住。 另一头过来一队骑兵,领队的男人黑氅银甲,高大威严,他下了马大步迎向凌昭他们。 两拨人聚首,且朝前行且说着话。途中,男人仿佛到何皎皎的目光,陡然回头。 他犀利眸光如鹰隼捉兔般,盯准了何皎皎。 何皎皎心头一悸,“啪”地撂了帘子。 此人是镇国大将军,凌昭的“大舅舅”苏长宁。 不知怎么地,何皎皎从小觉得他吓人。 马车径直载着何皎皎到太后的毡房外。 雪蕊扶着何皎皎下车,她刚站稳,一阵香风来袭,被苏月霜抱了个满怀,“吓死我了你。” 苏月霜一双美目微微红肿着,满脸憔悴。 苏盛延传信的人一回来,她再没合过眼,翘首以盼何皎皎能快点儿平安归来。 “你没受伤吧?” 苏月霜拉起何皎皎的手,绕着她看了好几圈。 何皎皎略有惭愧,“月霜姐姐,对不起,都是我贪玩托大。” 虽然她被狼扑咬过几回,幸好冬衣厚,每回都有惊无险,她并没有真被狼咬到。 可想到此处,何皎皎脸上笑快挂不住。 燕东篱一声声沙哑的“郡主殿下”,回响耳边。 她忙止住思绪,不去想。 “不是你的错。” 确认何皎皎安然无恙后,苏月霜心落回肚子里,但不知为何,神色更加低落。 二人相携朝毡房走去,她默了半息,沉声说道:“今早,我爹派出去的兵把烈血鬃的尸体拖了回来,它后臀中根银针,查出来有毒。” “月霜姐姐?” 见何皎皎瞪大眼,不可置信望过来,苏月霜疲惫地扬了扬唇,“是冲我来的,谁知我跟你换了马。” 何皎皎咬了唇,不晓得怎么接话。 苏皇后温柔和善,可她两个哥哥跟镇妖塔一样立着,后宫中无人能与她争锋,让她治理得铁桶一般。 偶尔有龌龊事,也传不到何皎皎耳朵里来。 “你这回罪算替我遭的,你想要什么?” 一段时间相处,苏月霜看何皎皎就是个黄毛丫头。 她见她无措,似被取悦到,露出几分真心实意的笑,“你想要什么尽管跟我说,便是天上的星星,我也能想法子给你弄下来几颗。” 她说着扬扬下巴,恢复些许一贯的骄傲劲儿。 “那我要天上的月亮呢?” 何皎皎有点儿小财迷,跟她拿乔。 “也成啊,只要你有地儿放。” 天下没有苏月霜不敢应的事,笑过一阵后,她却仍是叹气,“四表哥的事儿,你应该知晓了?” 何皎皎敛目,低眸点点头,没有力气应声。 她们已走到毡房门口,两旁宫婢打起帘子,一股浓郁药味儿冲鼻扑来。 苏月霜声音怅然,“老祖宗本就担惊受怕,凌昭跑出去时闹得动静太大,让她听着了。” “四表哥的死讯…也没瞒住,接二连三的,她老人家许是受不住,直接晕过去了。” 何皎皎神情滞住,再顾不得其它,甩下苏月霜冲到太后床前。 老人家受不了接二连三的打击,病倒了,仅一夜之间,脸颊都瘦凹下去。 她卧床半睡半醒说着胡话,甚至没把何皎皎认出来。 何皎皎忍住了哭,只笑着哄她喝药。 下午太子领了凌昭过来,凌昭跪下来给太后磕了两个头,老人家双眼浑浊握紧他的手,好赖说得出来完整的话了。 太后年事已高,惊惧不定下气急攻心,幸而并非大病,再将养两天,能如常下床进食了。 次日清晨,整个冬猎队伍便开拨回京了。 回去的路上,何皎皎一直守在太后车辇上。 太后精神不佳,一天要念叨好几回,“马上要过年了,怎么没一件好事。” 何皎皎默不作声,沉重地想。 齐周皇宫里头,怕没有人能过好这个年。 皇家搞事日常 第40节 第34章 苏皇后 ◎何皎皎想,要是能有苏皇后这样一位母亲,该有多好◎ * 十一月十八, 甲子,壬戌。 正午时,王师归京。 建成帝携太子和众皇子面见朝臣, 她们一行女眷,另从真煌门过永巷进皇宫。 许是心绪低落,瞧见窗外熟悉的朱墙琉璃瓦,何皎皎莫名觉得恍然。 真煌门外四方盘凤舞龙柱的广场上, 迎接太后回宫的妃嫔队伍中,不见苏皇后的身影。 太后提不起精神应付一众莺莺燕燕,使何皎皎下车辇打发她们。 萧妃过来拉起何皎皎的手, 笑得勉强, “老天真是狠心,可怜皇后娘娘一副慈母心肠, 竟要受这种母子阴阳两隔的磨难。” “北梁的信一到她就倒下了,这好几天没下得来床,今天本来硬撑着起来接老祖宗的。” “我瞧她病容素槁, 一阵风都能吹走似的, 哪里敢让她出门见风, 劝了好久。” 萧妃幽幽一叹,看向不远处的太后凤辇,“老祖宗身子可大安?” 皇后是一病不起的架势, 如今由萧妃暂代凤印,和另一位妃子共同襄理宫务。 萧妃面上淡淡疲态, 显而易见强撑出来的笑, 没有半点掌凤印的风光得意。 国势将要动荡, 谁都安不下心来。 何皎皎道:“太医说最好能静养一段时日, 可她老人家挂心着宫里头, 也是强撑着赶回来的,眼下正睡得沉呢。” 萧妃忙说:“那可耽搁不得,快些请她老人家回慈宁宫安置罢。” 何皎皎跟诸位娘娘见过礼,对萧妃身后的嘉宁笑了笑。 嘉宁瞥见她,却是把脑袋一撇,装没看见她。 她知道她哥哥的事了。 何皎皎心沉了沉,暂时分不出心来为她烦忧,随她去。 后头便各回各家了。 慈宁宫、玉琼殿留守的宫侍,将两处内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倒没有旁的琐事需得何皎皎操劳。 但她依旧来不及休整半刻,脚不沾地守着太后归寝慈宁宫,又哄着她服药用膳。 好几日过去,何皎皎都没回玉琼殿看上一眼。 及至十一月二十一,眼看着要进腊月了,太后一向忌讳这些个,年关时节,病怏怏的多不吉利。 天不亮时,她硬起身下榻,自己坐到桌前用了碗粥,并半张春丝烙。 人活一口气,老人家吃得下东西了,何皎皎看在眼里自然高兴。 之前免去各宫的晨昏定省,不过众妃嫔恭敬,仍旧每日按原定的时辰来慈宁宫一趟。 今天太后松口,何皎皎将她们迎进门。众人围着太后坐了一圈,说笑一阵,太后脸上总算多了点子活泛劲儿。 可等妃嫔们离去,何皎皎一转身,瞧见老人脸上皱纹都垮了,愁苦问道:“令仪,皇后还病着么?” “坤宁宫请人来说过两回……” 何皎皎端详她神色,斟酌语气道:“等皇后娘娘大安了,肯定头一个来跟您请安。” “哀家是想她来跟哀家请安么?” 太后愁眉不展,说话间喘了喘,气息不顺,“太医院那边怎么说?” 她又不是哪里来的刻薄恶婆婆,非得要病着的儿媳到她跟前来站规矩。 苏皇后是苏家女,可在太后印象里,她一直柔弱恭顺着,当太子妃那会儿连个良娣都震不住,还得太后出马给她撑腰。 不过这些年来,苏皇后倒把苏家规劝得好,对太后尊敬,她对她极为满意的。 太后怕得是,苏皇后伤心过度,撑不住跟着四皇子一道去了。 那孩子最像她的。 四皇子去北梁那年,苏皇后足病了一个月。 “老祖宗,您跟萧妃娘娘她们说了好久的话,累着了吧?” 何皎皎想了想,先扶太后上榻,“您只管歇着,令仪过会儿去坤宁宫一趟。” “到外头玩了一道儿,令仪还玩糊涂了,都忘了规矩,没想起来该去皇后娘娘请安呢。” 她专挑轻快的话说,哄老人家宽心。 太后长叹道:“好孩子,这些天累着你了吧?” 她指了取竹姑姑跟何皎皎一道。 坤宁宫西南的空地种了一片梅林,何皎皎到时,天还不亮。 她侯在宫门外等人通传,嗅了满腔梅花的冷香,见黑暗浓稠天际破晓,又有碎雪飘飘落落。 何皎皎其实心里踌躇。 她喜欢极了苏皇后,想了一肚子的话,都不知道等会儿见着丧子之痛的她,该如何安慰她。 传话的宫婢出来,说皇后娘娘还歇着,她领路,直接将何皎皎带进了苏皇后的寝殿。 殿内光昏昏,檀香幽静,何皎皎一进门看见宫婢轻手轻脚,灭了一支蜡烛,室内灯盏零星只亮了几盏。 她皱眉刚想问责,余光看苏皇后榻前,趴着一丽装少女。 “月霜姐姐?” 何皎皎惊讶出声,那边轻轻“嘘”了一声,床帏掀了半边,另半边避光落下阴影。 苏皇后靠坐其中,妇人身形影绰婉约,脸上素白,她对何皎皎摇摇头,“守了一夜,这会儿才合上眼。” 她示意何皎皎不要吵醒苏月霜,“这丫头可真倔。” 原来,这几日苏月霜一直在坤宁宫守着苏皇后,怎么劝都不肯下去好好休息一会儿。 “令仪,老祖宗叫你来的?她身子好些了?” 苏皇后伸手替苏月霜挽了一缕碎发,方眸光祥和望向过来。 温柔的妇人笑意清浅,没有何皎皎想象中的悲恫。 “比先好许多了。” 何皎皎放轻脚步迎上去,细观苏皇后神色,轻声笑道,“不过老祖宗可想皇后娘娘了,这不刚有些精神,就让令仪来看您呢。” 她思忖着,没有提四皇子。 “我这身子不争气,惹你们着急了吧。” 她笑:“本来身上昨儿就松快了许多,底下人瞎操心,非要摁着我再躺两天。” 何皎皎应:“怎么是瞎操心,肯定要修养好了才行啊。” 两人如同说着平常的家常话,苏皇后动作缓慢往榻边挪了挪,唤人给何皎皎端了凳子过来。 何皎皎过去搀了苏皇后一把,越过苏月霜往她背后垫了个大迎枕,让她靠坐好。 “就让月霜姐姐这么睡着啊?” 见苏月霜睡颜酣然,她微微乍舌。 “咱不管她,令仪,我听说你在寿光惊马跑失了,可怜丫头,吓坏了吧?” 苏皇后笑着,问了何皎皎一些别的事。 两人再说了会儿话,苏皇后对着何皎皎伸出手来,“令仪,屋子里闷,陪我出去走走吧。” “皇后娘娘……” “好了,闭嘴。” 旁边的宫婢们飞快跪下,劝阻的话未出口,让苏皇后埋怨打断。 “本宫的身子如何,本宫自己不清楚?人越躺越没劲儿,再让你们关下去,本宫路都要不会走了。” 她难得严厉,何皎皎也只得将劝慰她的话咽了,紧张扶她起床。 但见苏皇后形容消瘦憔悴,不过好歹扶着人的手站得稳,走得动,何皎皎略微安下心。 苏皇后嘴上说着不管苏月霜,洗簌更衣后,缓步行到她身前。 她只让宫婢搭把手,亲手给苏月霜卸了钗环,散了发髻,扶她到她榻上睡着了。 想来苏月霜这些天也劳累着了,这样都没醒。 何皎皎在旁边不声不响张望着,内心些许艳羡。 苏皇后没有女儿,宫里头姑娘家少,可要论苏皇后最喜欢娇惯的,还得是苏月霜。 谁让人家是她亲侄女,且是未来的储妃。 何皎皎想,要是真能有苏皇后这般一个母亲,那该有多好。 不怨得嘉宁始终不想跟萧妃。 安置好苏月霜,何皎皎便小心扶着苏皇后往外走,两人刚要迈出寝殿门槛,后头忽然一声:“姑母,您别伤心了!” 她们齐齐回头望去,守在床边的宫婢掀开帘子往里看,后而掩了唇轻笑,“三小姐没醒,说梦话呢。” 苏皇后哑然失笑,拍了拍何皎皎的手,“好了,我们出去吧。” 她们绕着抄手游廊走了小半圈,何皎皎仔细盯着苏皇后迈步子,看她神色体态都还好,专捡了寿光的稀奇事说给她听。 “后头啊,凌昭真捉了只白狐过来,不大,可凶。” 苏皇后唇边含笑,一直默默听何皎皎说。 天色亮堂了些,她们拐过回廊,走进一处院子里,何皎皎说到兴头上,目光无意地往回廊看了一眼,“明儿令仪把它抱过来给您瞧瞧……” 亭台阁楼间,安静地落着细雪,苏皇后脚步停了,侧身凝望向一处。 皇家搞事日常 第41节 她不年轻了,眉眼间依稀留有少女时的秀美风采。 妇人周身静谧随和,低眉看人时,总能让何皎皎想起太后佛堂里一尊玉造的观音像。 何皎皎鼻尖一酸,哽咽出声,“皇后娘娘……” 苏皇后在看庭院中,假山外一颗凝挂雾凇的松柏。 地上的积雪铲干净了,青石路浸透雪化湿痕。 凌昭曾经指给何皎皎看过,四皇子便是跪在这个院子里,求苏皇后让他去北梁的。 她很想问问苏皇后,为什么。 苏家如此权势,只要她不松口,四皇子不用去的。 可她望着苏皇后出神的模样,问不出口。 不然…又该让谁去?或者还要再吊死几个丽贵嫔? 苏皇后怎么会不伤心。 可日子是要朝前过的,总不能终日苦着脸,活着的人,还是要接着活的。 妇人温柔似水,却也坚韧。 “好了,用过早膳了没?” 苏皇后先回了神,搀紧了何皎皎胳膊,柔声道:“用过了也再陪我坐会儿,好些天没见着你了。” 何皎皎连忙点头,不去想那些伤心事。 她伴着苏皇后坐回阁子里。 苏月霜还睡着,苏皇后惯着她,另让小厨房给她留了饭。 “令仪,你认得赵嬷嬷吧?” 早膳宣了上来,何皎皎给苏皇后布膳,听妇人声音轻缓:“赵嬷嬷还是我当姑娘家的家生子,跟了我许多年,规矩上从来没出过错,最是知礼守礼的一个人。” 规矩? 何皎皎捏筷子的手顿了顿,恍然望过去,不懂苏皇后怎么说起这个来。 “奴才见过郡主娘娘。” 一位靛青衣袄的老妇人隔着厅门朝何皎皎拜下。 听苏皇后继续说道:“令仪,我想让赵嬷嬷随你回玉琼殿,以后便跟着你。” 她字节咬得婉柔,话且委婉,“你年纪不小了,身边只有一群小姑娘伺候着,哪能没个知事儿的帮衬?” 第35章 规矩 ◎我们一直想着你和十三一块儿长大,没必要拘着虚礼◎ * 规矩。 何皎皎默念一遍, 杏眸探向身侧妇人,“皇后娘娘,是令仪哪里失了妥当吗?” 她跟苏皇后亲近, 直接了当问了。 不然无缘无故,往她身边放什么人? 不过话一出口,她羞怯地耳根子发热。 只要沾上凌昭,她不妥当的地方似乎有些多。 “怎么会?令仪可是咱们宫里头最乖巧懂事的了。” “只是令仪啊……” 苏皇后笑意轻柔, 缓缓转了话锋:“再过两三个月,等你及笄,便是大姑娘了, 姑娘家有姑娘家的规矩, 不大好再像儿时一般和人胡闹。” 她愈说,何皎皎愈加茫然, 咬了下唇,杏眸无辜。 苏皇后见她如此,笑着叹息一声, 拉少女朝自己身边坐近了些, “那索性我们今儿把话说开了吧, 令仪,自古以来,都是男女三岁不同席。” 何皎皎听得耳边“轰隆”一声, 脸颊灼热,红了透。 她低眼避开苏皇后柔和眸光, 明白过来她的用意。 苏皇后在点拨她。 她该和凌昭避避嫌, 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了。 “以前”能追溯到许久许久以前, 然又道以前, 她们不都是不管么? “虽说我朝风气不像从前那般迂腐, 而你和我家那老幺……” 苏皇后思索沉吟片刻,道:“男女有别,发乎情,止于礼。十三他跟个泼皮无赖似得,咱们都懒得说他了。可女儿家的名声最重要,令仪,我这样说,你明白了?” “你们俩不差这一天两天的,省得让外边儿一群轻狂人说闲话。” 何皎皎害羞装傻,“我原是不想理他的。” 是凌昭烦人啊。 “好。” 苏皇后便轻柔地笑,“赵嬷嬷跟你回去,平常大小的事尽管使唤着,十三再过来闹你,让她出马收拾他去。” 何皎皎才跟赵嬷嬷见了礼,再回身对苏皇后一拜,“令仪谨尊皇后娘娘教诲。” “这就跟我生分了?”苏皇后摇头,嗔道。 “皇后娘娘。” 何皎皎不好意思,控制着力道扑进她怀里,不依。 苏皇后语重心长与她说了一番话,早膳半碗粥没用到,再不掩疲色。 何皎皎又扶她回寝殿歇息,路上,苏皇后握紧了她的手,“说来是我们作长辈疏忽了,一直想着你和十三从小一起在老祖宗跟前长大的,没必要拘着这些虚礼。” “不过昨天你太子哥哥过来给我请安,特意说了一回,我后头琢磨琢磨,想也是。” 妇人声音轻缓,似无心一句。 何皎皎愣住。 原来是凌行止跟苏皇后告状了,怪不得。 她想起凌昭在寿光被逮住那天晚上,凌行止训他两的话,苦哈哈地笑道:“太子哥哥……是为了我们好。” 这几日何皎皎忧心老祖宗,忘记一件事,此刻想起来,如同虚空遭人当头棒喝。 凌行止罚她的三遍仪礼。 如今这么个情况,她还抄不抄呢? 苏皇后寝殿内,苏月霜已醒过来,在妆台前忙手忙脚洗簌穿戴。 “姑母,你病还没好,怎么下床了?” 见何皎皎搀着苏皇后进殿,她眼睛一瞪,有板有眼的唠叨,“还有你,何皎皎,你不劝着点儿?” 苏皇后无可奈何叹气,揉了揉额角,大抵这些天被苏月霜唠叨得不行,闷头回了榻上。 “月霜姐姐。” 何皎皎蹑手蹑脚走到她跟前,少女杏眼桃腮,眉眼俏丽,神情却分外肃静。 “有事?” 但苏月霜警惕蹙眉,觉得何皎皎眼神忒贼了。 何皎皎压低声音:“太子哥哥罚你抄书,你抄了吗?” 苏月霜嘶声道:“啊…我、我给忘了!” 一连诸多事儿撞上来,谁还会记得。 何皎皎再问:“你还抄吗?” 苏月霜目光游移,反问道:“你抄吗?” 何皎皎说,“你不抄我就不抄。” “我、我……”苏月霜迟疑片刻,握住她的手,咬牙坚定道,“咱俩一起不抄!” 何皎皎回握过去,小脸郑重其事,“那我们说好了啊月霜姐姐。” 凌行止大抵没有空闲时间再来管她们,不过找个同伙儿,她更安心些。 她们俩凑到一处嘀嘀咕咕,倒让苏皇后瞧得稀奇。 苏月霜往常不爱搭理何皎皎的。 不过她二人能相处好,苏皇后亦乐见其成。 因太后也病着,苏皇后便没留何皎皎用午膳。 过辰时正,何皎皎同苏皇后辞别。 她天不亮时步行过来,回去时见天穹碎雪时有时无,便拒了苏皇后派来送她回去的车辇。 她也想四处走走,透透气,再顺便和赵嬷嬷亲近亲近。 如赵嬷嬷一般在长辈屋里头有几分体面的老人,她们当小辈的不说供着,哪能真当下人使唤。 出门前,雪蕊过来给何皎皎拢披风,她鲜少七情上面,今儿不知怎地,在何皎皎耳边凝重一叹。 听雪蕊小声抱怨道:“皇后娘娘这样,不如早点儿把您和十三殿下婚期定下来。” “你说什么呢?” 何皎皎羞瞪雪蕊,她这会儿子嘴硬,不认账,“什么婚期不婚期的,谁要嫁给他了?” 她不觉得苏皇后让赵嬷嬷过来立规矩,有哪里不好。 本来嘛,大多数时候,何皎皎看见凌昭就烦。 皇家搞事日常 第42节 她羞得不理雪蕊了,不晓得雪蕊发哪门子的愁。 雪蕊自个儿也说不清楚。 她单单觉得再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儿。 赵嬷嬷年纪不小了,两鬓斑白,嘴角两边皱纹深刻,并非是慈祥和蔼的长相。 她板正立在门边等何皎皎,肃目抿嘴,不卑不亢。 何皎皎倒不怵,她惯会和年纪大的人卖乖,俏生生笑着过去搂赵嬷嬷胳膊,声音脆甜,“赵嬷嬷好,令仪且要劳烦赵嬷嬷许久了。” “玉琼殿不比坤宁宫,后边还请赵嬷嬷多担待担待。” “郡主娘娘真是折煞老奴。” 赵嬷嬷不动声色后退一小步,避开何皎皎后,她曲膝福身,直直拜下,“尊卑有别,老奴既然到了您身边,自当为郡主娘娘鞠躬尽瘁。” “只是主子该有主子的样,您是宽厚人,可万一遇着那起子逢高踩低的小人,只会当您好拿捏。” “老奴卑贱,以后这般行径,郡主娘娘不要再有了。” “令仪晓得。” 初次交锋,何皎皎铩羽而归,她灰溜溜找补道,“不过赵嬷嬷在皇后娘娘身边,都是瞧着令仪长大的,令仪看您自然比旁人亲切。” 赵嬷嬷扯出笑来,不咸不淡,“郡主娘娘没把奴才的话听进去。” 何皎皎彻底无言。 她要尊卑有别,随她有别去吧。 宫婢左右随侍上前,何皎皎朝雪蕊撇嘴,说悄悄话,“我记得她以前没这么古板啊?” 雪蕊好笑摇头。 坤宁宫与慈宁宫离得不远不近,一二刻的路程。 何皎皎在赵嬷嬷身上碰了个硬钉子,怕再挨她说,一路上端起来,不像以往那般,和雪蕊她们说些有的没的话。 她后知后觉的愁了。 她好像哄不住赵嬷嬷,苏皇后明明温柔似水,赵嬷嬷往常对她也是笑脸相迎的,怎么现在如此严厉。 原是不想到玉琼殿来当差? 她们从环绕整座御花园的回廊取道,过承乾宫外的长巷回慈宁宫,何皎皎心里想着事儿,犹豫回去后要怎么安排赵嬷嬷,心不在焉。 “郡主娘娘,那边是不是有个羽林卫?” 雪蕊忽地提高音量,“怎地还带着刀?” 禁宫森严,太监不算,除了皇帝宗亲,哪还能有别的男子行走,何况带刀? 羽林卫? 几个宫婢拉得何皎皎停下脚步,护到她身前。 何皎皎寻声望去,果真见一高大挺拔的、着甲等羽林卫玄色软胄的人正快步绕过一道月亮门,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 “你赶上去看看。” 赵嬷嬷最先反应过来,指了个宫婢追上去探查情况。 宫婢提裙小跑,一来一回跑得气喘吁吁,急道,“郡主娘娘,真有个羽林卫的甲等兵,他好像往慈宁宫去了!” 羽林卫分属禁军,直接负责皇城皇宫防卫事宜,为天子的脸面,多从世家子弟里头挑选。 甲等,在羽林卫里头且是最低等的兵卒,平常顶多在城门外站站墙根,怎么会独自带刀进内宫。 往慈宁宫去了? 何皎皎恐生事端,不等其他人,追了上去瞧,最终在承乾宫外的小道上把人看清楚。 却是越看越眼熟。 她脚步渐慢,疑惑地蹙起秀眉,心落回肚子里。 何皎皎真烦死了,喊道,“凌昭,你从哪里弄来的这身衣服?” 那人单手抱着头盔,腰间别刀,他闻声停下,回身看来,挑唇一笑,“你从哪儿回来?” 少年人阔目明亮,相貌堂堂,然一笑便从英俊面上扯些吊儿郎当,不像个正经人。 不是凌昭是谁。 他大步走来,伸手拽何皎皎,“爷正要去找你呢。” “咳,咳。” 宫仆们赶上来,立在一旁候着,赵嬷嬷大声咳嗽了两下。 何皎皎余光瞟瞟赵嬷嬷,再看向凌昭身上,她心里冒了坏水儿。 “令仪见过十三殿下。” 她一连后退数步躲开,少女低眉颔首,仪态端正行礼道,“不知十三殿下找令仪何事?” 凌昭没注意到她随侍宫人里的赵嬷嬷,以为何皎皎跟他闹,再度过去捉她,“你别磨蹭了,爷要看威武候去。” 赵嬷嬷大义凌然站出来,“十三爷,您这是作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我三阳了qwq 第36章 规矩(二) ◎十三殿下,请您自重!◎ * “赵嬷嬷?” 凌昭认出赵嬷嬷来, 看她一眼,奇怪地问何皎皎,“母后找你有事儿?” 但赵嬷嬷那句“男女授受不亲”在他耳边随风而去, 没有引起他半点注意。 何皎皎忍着好笑告诉凌昭,“皇后娘娘把赵嬷嬷指给我了,以后她是玉琼殿的人了。” “这样啊……成了,你快跟爷走, 爷就半天的假。” 凌昭没发现哪里有不对劲儿的,他豪不在意赵嬷嬷,大大咧咧一把抓住何皎皎衣袖, 拉她走。 何皎皎这回不躲了, 随少年力道迈开步子,上下打量他一身软胄, 腰间玄色佩刀。 她心里好奇,凌昭怎么扮成羽林卫的样子,半天假的又是怎么回事? 但何皎皎不急着追问, 她边被凌昭拉着往前走, 边回头无辜地看向赵嬷嬷, 蹙眉为难。 她倒想看看,赵嬷嬷要怎么收拾凌昭。 “十三殿下。” 见赵嬷嬷语气严厉,快速上前拉回了何皎皎, 她站到她身前去,“您有事说事, 光天化日之下, 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凌昭顿首, 面上闪过片刻的呆愣, 他慢慢拧起长眉, “不是,你干嘛呢,你在教爷做事?” “奴才不敢。” 赵嬷嬷挡在何皎皎身前,一板一眼的应声:“只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您和郡主娘娘都不是孩提时了,平常相处得注意起来了,望您自重。” “噗…” 何皎皎缩在她身后,没忍住笑出声,惹得赵嬷嬷板脸看过来。 她再往后退了退,退到雪蕊身后,以袖掩唇,继续偷笑。 “哈?” 凌昭迟钝,一时没转过弯儿来,“你什么意思?” 赵嬷嬷答:“这都是皇后娘娘的意思。” “何皎皎,怎么回事儿啊你?” 凌昭更加疑惑,一头雾水向何皎皎询问。 何皎皎看热闹一样,事不关己偏了头,笑而不语。 “劳烦十三殿下随奴才到旁处说话。” 赵嬷嬷叹息一声,福身引路道。 凌昭简直要摸不着头脑,看赵嬷嬷一脸顽固不化,只好随她走到路旁。 何皎皎远远递过去目光,两人说话间,主要赵嬷嬷说,凌昭听着,神情逐渐烦躁,时不时皱眉看何皎皎一眼。 一会儿,赵嬷嬷敛目躬身,她话似乎把话说尽,等着凌昭做什么。 而凌昭回望何皎皎,朝她直撇嘴,冷脸哼了哼,竟是掉头回承乾宫了。 赵嬷嬷拜送他离去。 这就打发走了? 何皎皎看得稀奇,有点儿想喊住凌昭,她回宫后其实有许久没见过他。 他不看威武侯啦? 朱红宫墙堆砌白雪,何皎皎略一思索,张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话却止住。 可她跟皇后娘娘已经说好,以后不跟凌昭闹了。 “想来郡主娘娘不曾知晓?” 赵嬷嬷回到何皎皎身边,恭谨扶起她的手,她们一行与凌昭往相反的方向行去。 “十三殿下让太子爷遣进羽林卫,从最末等的甲等兵做起,每天都要去皇城外站岗巡逻。” 赵嬷嬷对何皎皎讲,“奴才瞧着,十三殿下刚才应是值完夜岗,换防回来的。” 怪不得。 皇家搞事日常 第43节 之前太后说凌行止要等回京后,再收拾凌昭,原来他还记着。 可是甲等兵……光站在城墙根下风吹日晒的,太辛苦了。 凌昭愿意的么? 何皎皎下意识流露出不忍,但瞧赵嬷嬷不以为意道,“能去磨砺一番性情,自是好的。” 何皎皎便收了声儿,心里头忽然不高兴了,闷闷不乐一路。 吃苦受罪便是吃苦受罪,谈哪门子磨砺,天底下苦命人何其之多,有几个磨砺出来的。 她也不好奇,赵嬷嬷如何三言两语把凌昭说走的,反正以后……“规矩”着呗。 何皎皎原始打算直接回慈宁宫的,身边多了个赵嬷嬷,不好直接领到太后面前去。 不然弄得像她不满意皇后娘娘的安排,带人去和太后告状一般。 于是她遣了去慈宁宫传话,自己带着人终于回了玉琼殿一趟,让雪蕊将赵嬷嬷引见给玉琼殿大小几个掌事女官。 又将玉琼殿内外,大小杂役粗使婆子都喊到院子里排队站好,听赵嬷嬷训话。 赵嬷嬷辈份最高,且从皇后宫里过来的,何皎皎怎么都要给她明面上最大的优待。 而赵嬷嬷也毫不客气,却散了杂役们,只把何皎皎贴身伺候的几个喊进屋里头,关了门窗说话。 她道:“你们都跟着郡主娘娘长大,都晓得郡主娘娘和十三殿下有一份青梅竹马的情谊在。” 赵嬷嬷撇过众人神色,“情谊是情谊,规矩是规矩,郡主娘娘不久及笄,万不能再像从前一样,由着十三殿下过来伸手就拽。” “主子不懂事,我们便需得多注意点儿,主子身边出了不妥当,都是我们做奴婢的罪过……” 赵嬷嬷从头脚,连嘴边的皱纹都一丝不苟,何皎皎身边一群宫婢,雪蕊还好,其余都让她训得头也不敢抬。 何皎皎坐在首位听着,笑快要挂不住脸,耳朵嗡嗡堵了茧子。 以后的日子,好像没有她想得那般轻松。 “郡主娘娘,十三爷来了,唔……十三爷给您递了拜贴。” 院子里有人过来通传,顿了顿,后头说话语气变得十分怪异,“十三爷在前厅等着呢。” 赵嬷嬷,“……” 她正孜孜不倦给何皎皎身边人立规矩,主要讲以后不能随意让凌昭靠近她身侧,闻言脸上滞住。 她方才跟凌昭说,他跟何皎皎年纪都大了,万事终究逃不过一个“礼”字,姑娘家名声大过性命,他以后得学着对何皎皎以礼相待。 凌昭没再纠缠,赵嬷嬷起初挺欣慰。 现在来看,凌昭想的“礼”,和她不是一个“礼”。 直接闯门递拜贴,哪儿来的多此一举的礼。 不对,男未婚女未嫁瓜田李下,他一登门便没有礼了。 何皎皎应道,“拿进来看看。” 漆红底烫金的折子递到她手里,打开一看,上边龙飞凤舞几个潦草大字。 ——“爷来找你”。 何皎皎“噗嗤”一声,禁不住在椅子上笑歪了肩膀。 真有他的。 “郡主娘娘。” 赵嬷嬷脸色一阵青黑不定,何皎皎连忙正经神色,不过憋笑憋得肩膀直颤。 “何皎皎,你藏哪儿了?” 外头少年清冽冽的喊,凌昭没有耐心,前厅里头凳子没坐热,自己进来了。 玉琼殿可从来没人会拦他。 “郡主娘娘,您先去后头避一避。” 赵嬷嬷眼看着都要气哆嗦了,“十三殿下真是太不成体统了,怎么能闯您的闺阁?!” “赵嬷嬷,您可千万别跟他急,要不……” 何皎皎其实乐得见赵嬷嬷去跟凌昭打擂台。 但又怕她年纪大了真给凌昭气出问题,犹豫道,“要不我出去跟他说?” “不成,像什么样子。” 赵嬷嬷不容置喙拒绝,点了宫婢们的名,“月枝你去叫几个粗使婆子进来,你们跟我出去拦住他。” “那您好好说,千万别和他硬碰硬。” 何皎皎无奈一叹,赵嬷嬷既然执意如此,她不好管,随雪蕊走进偏阁。 阁子外窗能一清二楚的看见院子里,何皎皎支起窗杦,叫人去将绒绒抱了过来。 猫好好养了一阵子,虽然还是只有巴掌大,已是活蹦乱跳的,但走不稳,四只脚各踩各的,一步一趴。 它被凌昭带回来时,估计才刚出生不久。 何皎皎在炕上铺了绒毯,让猫爬着玩。 她怕吓到它,只侧坐一旁守着,不想绒绒爬着爬着爬到何皎皎身旁来了,橘黄小巧一团往她膝上扑,“喵!” 何皎皎将它捧起来,惊喜地眸子发亮,“你认得我啊?” 回京后,绒绒一直养在玉琼殿,何皎皎今儿头一次回来,还以为绒绒不认得她,会怕她。 窗外头环过一条长廊,长廊斜挡了半座假山,人声杂乱,断断续续地听不清楚。 凌昭正跟赵嬷嬷闹着呢。 天边朦胧泛灰,雪将落未落,他换了身鸦青的袍袄,眉头压得极低,满脸不豫之色同赵嬷嬷对峙。 一排开的宫婢垂首挡着,何皎皎看不到她们神情,鼓了鼓腮帮子。 凌昭一个人高马大,跟她宫里的丫头们计较,作势要闯进来,恃强凌弱,的确不成样子。 “绒绒,你瞧。” 何皎皎把猫捧到窗边,指着凌昭跟它说,“把你带回来的,就是这么个讨厌鬼。” 假山遮回廊,无人注意她掩开的半面窗,何皎皎便趴到窗边望着凌昭吃瘪。 道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却不想,凌昭耐心已到极点,犟着脸越过赵嬷嬷往里闯。 赵嬷嬷不许他进去,上前阻拦,犯了狗脾气的凌昭看也不看,大步不停,反手搡过去。 事儿真大了。 赵嬷嬷给他搡倒。 她一倒地就爬不起来了,“哎哟”直叫唤。 听到赵嬷嬷痛呼声,何皎皎嚯一下站起来,把绒绒往雪蕊怀里一放,跑了出去。 完了完了。 赵嬷嬷似乎把腰摔坏,碰也碰不得。 何皎皎使人将她掺回屋里好生躺着,赶紧请来太医。 赵嬷嬷却不肯让太医治,哭丧着脸只说要回坤宁宫,“郡主娘娘,奴才无能,奴才没脸留在玉琼殿了,你放奴才走罢!” 凌昭大马金刀坐在外厅,他且恼着,恶声恶气,“老虔婆,你装什么装,爷压根没碰着你。” “你别说了!” 何皎皎头都要大了,别无他法。 相隔不到一个时辰,赵嬷嬷被抬回坤宁宫。 【??作者有话说】 阳了太难受了,最近更新时间可能会不太固定,但是日更绝对不会断请放心_(:3」∠)_ ps,凌昭是被赵嬷嬷碰瓷了 第37章 喜事 ◎宫里头确实需要点儿喜事了◎ * 当夜, 坤宁宫。 苏皇后披着氅衣卧于病榻,刚饮尽一碗参汤,听外头来人通传, “皇后娘娘,太子爷来跟您请安了。” “让他进来吧。” 参汤药味浓郁,苏皇后苦得眉头紧皱。 “母后今日身体可好些了?” 片刻间,门厅处映出一道男人笔直身影。 太子凌行止长身立在门外, 隔着珠帘同苏皇后说话,声嗓暗含不悦,“孤听说, 今天凌昭又犯浑, 跑到令仪那里,把赵嬷嬷给打了?” 苏皇后撂下碗, 她眉头展不开,心中郁结,一时说不出来话。 得, 他哪里是来跟她请安的, 一个比一个能闹腾。 半晌, 苏皇后缓了缓,垂眸平静道,“老人年纪大了, 不小心摔了一跤。” “他真是越来越不成样子。” 凌行止沉吟,“您身边的老人都敢冲撞, 那……” 他话点到为止, 想让苏皇后再指个人过去。 赵嬷嬷便是凌行止钦定的。 皇家搞事日常 第44节 “你不是不知道你弟弟什么德行。” 听苏皇后不急不缓一笑, “不过……本宫这里没有第二个赵嬷嬷了。” 凌行止立在门外, 虽只有几步路的距离, 可他与苏皇后母子间,相隔了太多的事物。 他看不见一贯柔和温柔妇人眸中的漠然。 “本宫身边这几个老嬷嬷,战战兢兢地伺候本宫一辈子,年纪一大把还要遭这样的罪。” 苏皇后语气如常,温声低柔,“便是她们豁得出去,本宫还要脸呢。” 灯火照黑影一晃,珠帘轻撞脆响,凌行止弯了腰,领罪道:“都是孤平常疏于对十三弟的管教,明日孤带他……” “监国。” 妇人轻笑一声,打断他的话,“你…莫非没有正事可以操心了?” 苏皇后浑身上下,从来都让人看不出半点锋芒,她轻轻柔柔的,只把“你”咬得重了些许。 凌行止却听得背脊一僵。 他慢慢起身,后槽牙合紧了,沉声笑道,“是,孤明白了,孤也是来时路上听李长说了一两句,想着您身边的人是您的脸面。” “您乐意惯着他,孤也不好再说什么,叨扰母后安歇了。” 半晌,苏皇后缓声道,“你弟弟本宫已罚过,他是你的胞弟,你不要总跟他急赤白眼。” 凌行止算是退让了,苏皇后便也不痛不痒地劝他两句。 “你们生来是皇子,你是嫡长,为正统,他就跟在你后头过活的,你何必非得要他如同寻常人家的儿郎,学什么刻苦上进?” “你让他站城墙根他都去了,还要如何刻苦?瞎折腾。” 凌行止已收敛好所有心绪深思,摇头苦笑,“好,母后,孤晓得了,孤瞎操心,你仔细身子,莫气。” 好似他真是一位对弟弟恨铁不成钢,却又架不住长辈偏要纵容溺爱的无奈长兄。 待凌行止离去,许是让那碗参汤闹得,苏皇后翻来覆去合不上眼,郁气难出,便起身看望赵嬷嬷去了。 赵嬷嬷躺在床上。 她的伤一半是装出来的。 不过刻意往地上一摔,六十来岁的人,也摔得够呛,腰间确实青乌一块儿,满屋刺鼻药膏子的味儿。 见苏皇后来,赵嬷嬷受宠若惊要下床,苏皇后连忙免她的礼。 主仆二人寒暄一阵,赵嬷嬷吞吞吐吐问道:“太子爷怎么说?” 原是前些时候,凌行止找到苏皇后跟前,一口一个于礼不合,要她把凌昭跟何皎皎之间的男女大防盯起来。 他作为长兄,话是占理的,苏皇后推脱不得,总要表个态。 于是她跟赵嬷嬷商量好,让赵嬷嬷故意过去讨人嫌。 凌昭一点就炸的性子,早晚闹翻天,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被我说了一顿,不敢再提了。” 苏皇后一路走过来,倒有些疲了,她愧疚道,“就是累得嬷嬷遭了回罪。” “奴才这把老骨头,还能为娘娘派上用场,是奴才的荣幸。” 赵嬷嬷听着苏皇后说的“不敢再提”,反而越想越胆战心惊,她顾不得逾阈,拉了拉苏皇后衣袖。 “娘娘,要不您和老祖宗商量着,干脆让十三爷和郡主娘娘定下来罢,可出不得事儿啊。” “我不急么,可现在哪里是个好时候?” 苏皇后掩眸,沉重叹道,“不过…宫里头确实需要点儿喜事了。” 到十一月二十四,天穹昏暗,细雪纷纷。 苏皇后身上彻底爽利了,一早摆驾凤辇到慈宁宫,何皎居然皎破天慌不在太后跟前伺候着。 太后身子一大好了,李长就捧着监国懿旨到了玉琼殿。 凌行止先前想着太后,才暂时没提寿光罚她的事儿。 玉琼殿的前后偏门,都让身强力壮的宦官围住,何皎皎被“数罪并罚”,半个月禁闭再加了十天,刚好到大年三十前几日放她出来。 太后想护犊子,然监国的名头一压下来,她“大过年”的话都被驳回。 现下何皎皎正奋笔疾书,暗无天日的罚抄呢。 太后心疼地跟苏皇后讲:“你儿子也太爱较真了,她一个孩子懂什么,我派嬷嬷去看她,嬷嬷说她抄书抄地眼泪汪汪的。” 苏皇后听了,哭笑不得,跟其它来请安的妃嫔们陪着太后拉了会儿家常话。 后屏退众人,她扶着太后进偏厅,有事儿同她商议。 两人隔着张案桌上了炕左右落座,苏皇后递来几张帖子给太后,“臣妾昨儿跟陛下商量过了,决定把宫里头的份位都升一升,再放一批宫女出去,您掌掌眼。” “今年年逢不好,让大家都高兴高兴,冲冲晦气。” 太后接过来,边瞧边笑着说:“这些事儿你跟皇帝定好就成,需得我个老婆子掌什么眼。” 太后嘴上这般说,心里且十分受用,说明皇后是把她放在眼里的。 可瞥到一个名字,老人笑容顿住,嘴角耸拉下去,“你要给萧妃升贵妃?” “是。” 苏皇后像没看到她变脸色一般,低眉柔声道,“嘉宁的公主府已经立起来了,她都快十七了,亲事也得赶紧着,陛下把老九过出去,我们……总得在别的地方给她补回来。” “有个份位高的母妃,嘉宁好嫁得更体面些。” “哼。” 太后把刻了萧妃名字的单子往案几上一拍,绷不住脸色了,“体面,她能给嘉宁什么体面?萧妃在可了劲儿算计我们家姑娘呢。” 她起初跟萧妃说中了她家侄儿,不过因为这几年宗室公爵里边青黄不接,要么年纪搭不上,要门槛不够。 萧家有着萧妃这一层在,不上不下的,说合适也看得过去。 可太后不过跟萧妃透了个口风,没松口呢,嘉宁在寿光可眼巴巴往人跟前凑。太后气过嘉宁之后,更怪罪萧妃。 她以为萧妃私底下跟嘉宁说了,哄得嘉宁去跟她侄儿亲近,好让她跟皇帝别无选择,只能捏着鼻子把闺女嫁到她们家去。 不然嘉宁怎么晓得的? “老祖宗,您之前跟萧妃说了她家侄儿,臣妾就不好管了。” 苏皇后又从宫婢手中接了一撂帖子给太后,“后边嘉宁从寿光提前回来,瞧着可委屈了,我看过您的家书后,赶紧地相看了几家。” 妇人眉目和善,“这相看人家,多看看总归没错。” 太后顺了会儿气,终是接到手中翻看,刚翻开第一页的,眉头却皱得更紧,“通州府督卫指挥?” “你从哪里找出来这么个人?” 太后一页没看完,转头责怪起苏皇后,“他都二十七了,还没娶正妻,未从军前且是个无父无母的白丁?” “皇后,嘉宁可叫你一声母后呢!” 苏皇后不慌不忙,且温言细语道,“老祖宗,他二十七从一介白身做到从三品的武将,可是靠自己实打实挣出来的功名,不比那些喊得好听的爵爷公爷强?” “您也别光盯着他啊,后边还有呢。” 太后往后翻去,看着看着,老人神情缓和下来。 苏皇后明显用了心的,文臣武将,世家宗族,细细列了数十人。 可太后一撂单子看完了,又翻回到第一页,犹豫不定。 “这二十七了还未娶妻……也只是个地方上的从三品啊?” 太后将单子看完,心里有了计较。 只论各人,这位通州府的督卫指挥排得上前三,论家世,板上钉钉的倒数第一。 可各方各面综合一比,他还真是最合适的了。 至少比萧妃的侄儿好上许多。 “那他上任怎么办,嘉宁不得成年累月自个儿守在京中?” 太后拿不定,问苏皇后道。 “我的老祖宗啊……” 苏皇后道,“他要真有福分尚了咱们的金枝玉叶,他是个有本事在战场上挣功名的。” “皇城中禁军里头,羽林卫、镇抚司……哪里找不到他的位置?” “二十七了……” 太后拿着单子不舍得撒手了,一连看了好几眼,挑剔嘀咕道,“年纪还是大了点儿。” “他们地方上的守将,军营里头混着的,多的是这样” 苏皇后说得口中干涩,端茶润了润,方继续道,“不肖往远了说,我大哥二十六成的亲,我二哥……您给他说了多少回媒?” “四十六了,还油盐不进着。” 太后想到苏盛延,给逗乐了,“那好,他如今在任上?” 问的那通州府督卫指挥。 苏皇后答,“今年他回京觐圣,要不然递不到您老人家面前来。” 二人决定等过几日上元宫宴,把人叫过来好好瞧瞧。 苏皇后再指了几个世家公子说给太后听,她们仔细比较,统共定下三人,到时候一起宣了。 絮絮叨叨说了个把时辰,太后摩挲着礼单上的烫金字,忽得怅然一叹,“皇后,要不咱们凑个好事成双,把十三和令仪也定下来了。” 第38章 定亲 ◎把凌昭撵出去了,就让他跟令仪定亲◎ * 皇家搞事日常 第45节 “您怎么突然提起这一茬?” 苏皇后顿了顿, 后而浅笑问道:“确实可以定下来了,只不过等两人定亲后,按规矩, 十三肯定不能继续在皇宫里头住着,您老人家舍得?” “人家十二皇子,不到十四岁就出宫开府去了。” 她捧起茶盏,神情怡然补充道, “臣妾厚着脸皮跟陛下求的恩典,才多留了十三几年。” 太后扶额闭目,沉思不语, 她实则并没有想好。 “便是定下来……” 老人久久无话, 听苏皇后语调缓然悠长,“臣妾估摸着, 这一两年的,也不好办他们俩的婚事。” “怎地不好办了?”太后方不解朝她看去。 “嘉宁是姐姐,我们肯定要先紧着她, 明年十一月老二立太子妃。储君大婚, 礼部预备账面的花销, 银子水一样地往外流。” 时逢年关,赶上时候了,后宫晋位, 恩典宫侍,且有宗室诰命祭天犒赏…… 哪一样不要银子, 且都是省不得的。 苏皇后掰碎了说给太后听, “我们把十三和令仪放哪儿?不管夹中间还是稍后头, 明年后年日子都要紧着过, 多少要短他们些了, 总不能开国库?” “人生头一回的大事儿,就算两个小的嘴上不在乎,架不住别人看在眼里瞎比较啊。” “您要觉得臣妾账没算清楚,过会儿拿来给您看看……而且令仪的及笄礼,也亏待不得的,再把这些事儿堆一起。” 苏皇后侧身靠过去,握住太后的手,笑道:“老祖宗,到时户部、礼部、工部……这三个地方的大臣,可不得排着队去找陛下哭。” 愁都要愁死了。 “唉。” 太后闻言笑了出来,但兴致缺缺,“哀家原本不急的,不过听你一说……” 她说着没了声儿,笑意不达眼底,再如何满身华贵,不掩老态龙钟,惆怅疲态。 太后原打定主意,要把何皎皎留到十六岁,可她病了一遭后,心思变了。 她患得患失,怕自己没几年活头,说不定等不到她最疼爱的两个后辈喜结连理那一天。 “喀——” 院子里忽得一声巨响,取竹姑姑快步出去瞧了瞧,回来后朝二人福身道:“外头积雪压塌了根树杈子,没惊着老祖宗、皇后娘娘吧?” 太后摆手让她下去,苏皇后低眸,两人相对无言半晌,苏皇后似乎想到妥帖的法子:“先把明路过了倒也好……” “老祖宗,您看这样?” 妇人面上浮现喜色,“上元宫宴咱们给嘉宁看的几个人,要真有值得托付的,干脆我们在正月里挑个好日子把嘉宁的喜事儿办了。” “她年纪正合适,仪仗些的原先都备好的,倒不算赶。” “然后让工部把十三的皇子府快点儿建成,把他撵出去住了,就把他跟令仪的亲事定下……大差不差四五个月?” “不过他们婚期得好好挑挑。” 快了没钱。 苏皇后问太后道:“您看如何?” “嘉宁嘉宁……” 老人往后靠了迎枕,数着佛珠反复念叨,片刻后拍板道,“皇后你执掌后宫数十年,你行事自是妥帖的,不过…真要给萧妃升贵妃?” 苏皇后笑得温婉,太后不等她回答,厌烦出声:“算了,给嘉宁个体面。” 太后其实心里琢磨着,嘉宁的婚事要真如苏皇后说的这般定下来了,到底仓促。 可她想到萧妃和她娘家心头便发梗,快些也好。 她对丽贵嫔的一双儿女,仁至义尽了。 天一直阴沉着,七天后腊月初七,又是上元佳节,清晨时一场大雪终于酣畅淋漓地落了下来。 虽然冷,然广角飞檐悬挂红绸团花,素白积雪映艳红彩灯。 今晚有大宴,宫侍们四处忙碌,在主子面前讨巧说着瑞雪兆丰年的吉祥话,倒出了一派喜气洋洋的光景。 何皎皎抄了好几天的书,一点儿喜气没沾着,只有两眼昏花。 雪蕊领人把门口的金桔树上挂的果全掏空了,冻了一树的冰灯出来,摆在何皎皎寝殿暖阁的门口,让她看。 放在以前,何皎皎可喜欢这些小玩意儿,然她此刻伏案疾笔,抬头的功夫都没有。 六天了,她才刚刚抄完一遍仪礼,字不能丑,更不好找人代抄。 何皎皎从小让凌昭连累,凌昭挨板子关禁闭,她跟着罚抄,凌行止认得她的字迹。 绒绒在何皎皎胳膊边打瞌睡,几个宫女围坐炉火前绣围脖,窗外雪一团团的却是落地无声,偶尔一阵少女们嬉笑,“呀,它还不耐烦了。” “再试试这个。” 小白狐窝在月枝膝盖上,甩着毛茸茸的尾巴叼她们衣袖子玩。 宫婢们给它绣的围脖,它脖上已经花里胡哨套了一圈,不习惯,甩不开就呲牙朝宫婢们发火。 何皎皎抄书抄得手腕酸痛,旁边却还有人在玩乐。 她抄着抄着,恼火起来,忍不住摔了笔,凶巴巴瞪过去,“你们吵着我了。” 宫婢们都不怕她,月枝抱起小白狐,嬉皮笑脸,“殿下,昨晚上您做梦说梦话了,您晓得说得什么不?” 小白狐不让她抱,挣扎不开,许是让月枝喂了好多天,没好意思真得咬人。 “殿下,您歇会儿?” 只有雪蕊守在何皎皎旁边,见她摔了笔,过去给她揉起手腕子和指节来。 何皎皎气鼓鼓的不说话。 “您说……抄不完,抄不完,根本抄不完。” 月枝逗她,捏着嗓子学起来,宫婢们笑歪一团。 “你少跟我蹬鼻子上脸的。” 何皎皎气急,又拿笔朝月枝扔去,月枝往旁边躲。 谁知小白狐这时找到机会,它从月枝怀里钻出来,落地直冲何皎皎案几上跃去。 一道白影迅疾如闪电掠来,小白狐张嘴要去咬绒绒。 雪蕊反应快,扑过去护住绒绒,何皎皎一边同样眼疾手快,“啪叽”一下将小白狐摁在案几上。 小白狐不服气,跟条泥鳅一样扭来扭去,尾巴扫得何皎皎抄好的纸张散落一地。 还好砚台摆的远。 “能不能看好它啊。” 何皎皎拎起小白狐,丢回给月枝,烦得皱了眉,语气责怪:“要玩出去玩去。” 何皎皎暂时没想好要如何安排小白狐,她不想留它的,苦于最近出不了门,腾不出手来处置它。 小白狐只好在玉琼殿养着,宫婢们都稀罕它,把它惯得胖了一圈。 它兽性不改,总把绒绒当猎物,一有机会就来叼绒绒。 差点儿出事,都知道郡主娘娘更宝贝她的猫,月枝悻悻然,抱紧小白狐福身败退。 剩下几个宫婢低眉敛目,过去捡纸拾笔,整齐放在一旁。 好险成为别人嘴里的肉,绒绒蜷成橘色的小毛团,还呼呼大睡呢。 何皎皎趴到案几上,轻轻戳了戳,“你一天倒过得自在。” 是啊,小猫咪又不用罚抄。 “雪蕊——我真得抄不动了。” 她哭唧唧道。 “十三爷,您怎么来了?” 却听院子里头,月枝惊喜声音传过来。 他怎么来了? 何皎皎端正坐起来,张望出去,帘子撩开,凌昭大步挟风走进来。 少年银冠俏面,眼神明亮,一张嘴却没个好话,“啧,你不是说你不要?爷还以为你拿去放了。” 他把小白狐抱回来了,雪蕊给他解了披风,不肖人招呼,他老神在在过去落了首座。 何皎皎看得暗自咬碎银牙,好个罪魁祸首。 害得她大过年的关屋里头抄书,他倒一副悠然自得。 何皎皎心里实在不忿,没有好气的问道,“你从哪个狗洞钻进来的?” 玉琼殿前后大门都有太监守着,虽说太后皇后都派人来探望过她,不过凌昭嘛…… 他肯定没法光明正大进来的。 “什么狗洞。” 凌昭反驳道,“我翻墙进来的。” 他理直气壮扬眉,瞧着还挺得意。 何皎皎有心跟他赌气,结果没憋住笑,“你不去站城墙根,翻墙进来作甚?” 细想起来,何皎皎关禁闭,凌昭要上羽林卫的岗……何皎皎还以为个把月都要见不着讨厌鬼了。 凌昭揉了小白狐两把,小畜生欺软怕硬的,到他手里老实得不行,一动不敢动。 他一时不吭声,仿佛注意力全在小白狐身上,其实余光一直挂着她。 案几低矮,少女跪坐起后,仰着雪白面孔望过来,杏眸碎光,安静等他回话,模样竟是几分乖巧。 凌昭眼眸一点点往上,慢慢同她对视,暗声含笑道,“看你。” “爷来看你笑话啊,你书抄完没有?” 少年不羁扬首,紧接着补充道。 皇家搞事日常 第46节 何皎皎:“……” “怪谁啊讨厌鬼,你走,我这儿不欢迎你。” 她真的生气了,先拿笔扔他,提裙起来过去,推凌昭起身,搡他走。 凌昭让何皎皎扯起一条胳膊赖着不起来,何皎皎粉腮薄怒,拉不动他。 看他一手还搂着小白狐,好整以暇,她气得要扑过去咬人了。 “爷不跟你闹。” 讨厌鬼盯着她笑了一阵,忽然反手将何皎皎往他怀里一拽。 何皎皎反应不及,慌羞低呼一声,少年长臂环住她的腰。 他脸紧紧贴到她腰间,少年声嗓蓦地喟叹,“累死我了。” 突然这般亲密,何皎皎再软的腰肢也僵了僵,她没忍心推开他,伸手戳他脑门,“你累哪门子累?” 她其实晓得,羽林卫的甲等兵可没那么好当。 凌昭不语不动,何皎皎耳中似只听他呼吸浅浅。 然平静只维持瞬息。 雪蕊掀帘,慌急道,“郡主娘娘,苏家三小姐来了。”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的【龙卫庄佥事】改成了【通州府督卫指挥】 第39章 来客 ◎来都来了,哪有那么容易想走?◎ * 今天怎地一个个的, 都往她玉琼殿钻? 凌昭皱眉朝门口看去,半点不欢迎苏月霜,“她来干什么?” 没得打扰人不是? “许是有事?” 何皎皎拿开凌昭胳膊, 去推他起来,少女眨着一双水灵灵的杏眸,笑得讨好,“凌昭, 你去偏阁里头躲躲嘛?” 孤男寡女的要让苏月霜撞见,不羞死个人。 “爷去偏阁躲躲?爷躲什么?” 凌昭指着自己鼻子,不可置信的问。 他莫非见不得人? 外头便听少女扬声婉转:“令仪, 你晓得嘛?” 苏月霜声音由远及近, 且不知她为何如此兴奋,听着马上要进门。 “哎呀, 你快点儿嘛,这传出去多不好听啊。” 来不及了,何皎皎又搂又抱, 跟他服软撒娇。 凌昭于是乎拿她没办法了, 不情不愿板着脸, 好说歹说让何皎皎拉着挪动步子。 他抱着小白狐一进偏阁,何皎皎在门边探进来上半身看他,叮嘱道, “凌昭,你可藏好了。” 少女瞪圆眼睛, 转脸不认人了, 严肃威胁他道:“你要让你表姐看见了, 我、我后头再也不理你了。” 不等凌昭回答, 何皎皎搭下门帘子, 转身迎苏月霜去了。 留下凌昭气腾腾的揉了一把小白狐,偏头却是她给气笑,低声哼了哼,“能耐。” “何皎皎,你晓得不晓得啊?” 苏月霜进了屋,披风都没来得及解,过来拽了何皎皎的手,一脸神神秘秘:“嘉宁她……” 话刚出口又顿住,苏月霜眼尾瞥瞥屋里伺候的,清了清嗓子。 “嘉宁姐姐怎么了?” 何皎皎迎她坐下,让雪蕊领着宫婢都去屋外候着。 “她要嫁个老男人!” 苏月霜人缘不好,一般贵女开罪不起她,数嘉宁跟她矛盾最多,两人自小但凡一碰面,少不得要掐一顿。 她一路走来脸蛋红扑扑的,说不清幸灾乐祸还是旁的,刻意压低声音掩不住兴致勃勃,“婚期都已经定好了,就赶在正月初八。” 何皎皎正饮茶,闻言呛住,好一阵咳嗽。 苏月霜给她顺背,何皎皎缓过来后抓紧了她的手,不太相信,“老男人?” “是啊,早上姑母带我去给老祖宗请安,她们说话都没避人,说定的是……通州府的督卫指挥。” “你想想,都做到督卫指挥了,这年纪起码也得有四五十?” “而且……” 苏月霜声音越发地低,却忽地一叹,“嘉宁应是听到风声了,萧贵妃说她病着呢,今日上元宫宴都不来。” 最开始的震惊过去,同为女儿家,苏月霜心里逐渐浮出现些许怅然,觉得嘉宁真是命不好。 她生母为顾全儿子死了,估计想都没有想过嘉宁后头要怎么活。 而她的胞兄九皇子,在前几日离京,去端亲王的封地了。 年都不让他过完,建成帝对他的厌弃几乎不加掩饰。 好好一个能作亲王的皇子,以后只能是个郡王,非召不得入京,也再帮不了嘉宁什么。 苏月霜以前偶尔跟嘉宁起争执,回府后苏月霜她娘总要训她。 可话说得却是:“嘉宁只公主的名头喊得好听,真要比,她可拿不出一样能跟你比的,你明面上让让她怎么了?” “嘉宁姐姐她……不能吧?” 何皎皎仍然不太信,太后跟苏皇后怎么会给嘉宁定这样的亲,还是有别的隐情? “月霜姐姐,别是你弄差了?” 何皎皎攥攥帕子,勉强笑道:“现在宫里头就嘉宁一位公主了,太后跟皇后娘娘疼她都来不及呢,怎么可能是老男人?” 通州离京城十万八千里的,她们从前听都没听过这么一个人,不过督卫指挥,倒不是个小官。 “你专程过来,为了和我说这事啊?” 她想起嘉宁在寿光闹得事,越想越匪夷所思,可不愿同苏月霜嚼嘉宁的舌根子,不露声色转了话头。 便是真的……自古以来婚姻大事,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鲜少有她们自己说话的份儿。 她们且能如何呢。 “喏,老祖宗让我来看看你。” 苏月霜向她亮了亮从慈宁宫领的牌子,何皎皎被关好几天了,她本欲跟她说点儿新鲜事儿。 后知后觉发现,何皎皎一向跟嘉宁好,听了怎会高兴。 苏月霜端了茶,收敛几分神色,缓声思索道:“老祖宗跟表哥说,阖家团圆的日子,让你出来透透气,被拒了。” 一到年关,哪天不是“阖家团圆”的日子,何皎皎并不失望。 她把嘉宁的事抛到脑后,仔细瞧了苏月霜,拿话臊她:“月霜姐姐没替我跟你的表哥求求情?” 苏月霜听着“你的表哥”面颊一热,但她不上何皎皎的当,嗔她一句:“你可该罚。” 还有闲心挤兑她,想来罚轻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儿。” 苏月霜眼珠子一转,瞬息找到反击的法子:“凌十三年后,要再领一件差事,你想知道吗?” 凌昭在旁边屋子里躲着,不过一墙之隔,她们说的话他可都听得见。 可他还能领什么差事儿? “他领差事儿与我何干,月霜姐姐你别说,我不听。” 何皎皎虽然好奇,心里琢磨着,故意提高语调拒绝道。 “监工。” 苏月霜却是非说不可的,“要盖房子呢。” 盖房子? 何皎皎听得糊里糊涂,可苏月霜说完闭了嘴,捧着茶盏,一眼不再看她,故意逗何皎皎来问。 何皎皎让她几句话吊得不上不下,心里猫挠似的。 好一会儿,她耐不住,和苏月霜坐到一边儿去,亲亲热热地搂她:“月霜姐姐,盖哪儿的房子啊?” 没听说最近要大兴土木啊。 “哪儿的房子不知道,不过嘛是……是娶媳妇儿用的。” 苏月霜不跟她卖关子,拐着弯儿想笑话她呢,“有些人好事儿要近咯。” 她意有所指,意味深长,何皎皎哪里还听不明白。她登时从脸上红到脖子根儿,恼羞成怒,扑过去闹了苏月霜一顿。 苏月霜往旁边躲,结果,发现了她抄好的书。 何皎皎心头咯噔一声,她跟苏月霜且有个“不抄之约”呢。 见苏月霜手指过来,气愤不已,“好你个何皎皎。” 何皎皎干巴巴讪笑,没想好该如何跟她耍乖卖痴,把人哄过去,却见苏月霜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了,“其实我已经抄完了……” 不然她也还在闺房里头关着呢。 何皎皎:“……” 皇家搞事日常 第47节 得,她两谁也别说谁。 苏月霜待了一个多时辰方离去。 她刚一走,凌昭抱着小白狐走出来,不耐烦极了,歪歪唧唧第一句话说:“以前怎么不知道她话这么多,好赖走了。” 他第二句讲:“你别听苏月霜胡咧咧,陆玄通二十好几,是老男人。” 凌昭说得没头没脑,何皎皎皱眉一想,倒跟得上他的思绪。 何皎皎奇道:“你认得他啊?” 陆玄通,是那位要跟嘉宁定亲的通州府督卫指挥了。 二十几的话,那可是个难得的青年才俊。 可大抵还是不如嘉宁的意,不然……她怎会“病着”? “认得。” 凌昭且跟个大爷似得坐下,“前些年通州兵马异动、胡人南上,不就是他压下来的。” “昨年他回京,我在军中跟他见过。” 在军中跟他见过。 何皎皎默声重复一遍,盯着凌昭不以为意的模样,腹诽嘀咕。 凌昭从小爱跟他小舅舅在军中混,可混到这么大,领的都是什么差儿。 站城墙根,盖房子……哪个皇子跟他一样,偏他成天悠哉悠哉。 不过何皎皎没把话说出口。 凌昭小心眼儿,说了定要跟她闹好久,问她是不是嫌他没出息。 她于是追问了赵玄通一句:“那他怎么样?” 凌昭摁着小白狐不撒手,掠了何皎皎一眼,扯嘴一笑,“关你什么事?” 来个人何皎皎让他藏起来,他且气着呢,说不两句要跟何皎皎算账:“你刚干嘛要爷躲起来?嫌爷给你丢人啊?” 看吧,小气鬼。 何皎皎自觉理亏,上前抱走小白狐,出门递给雪蕊。 她转身回来,亲手给凌昭倒了热茶,双手捧到他面前,乖巧柔顺道:“十三爷,刚才委屈您了。” “来都来了,您多留会儿呗?” 凌昭听她语气怪异得很,见鬼一般,愣是没敢接,“你作甚?” 何皎皎便把茶盏放下,她心里一把小算盘打得噼啪响,慢步轻移去了案几前。 凌昭看少女裙摆晃啊晃,她拾了纸笔捧过来,眉眼弯弯,笑得俏丽,“凌昭,你帮我抄嘛。” 却道是图穷现匕。 何皎皎不好找别人代笔,可从小到大她被罚抄,有机会就去缠凌昭,反正都是他害的,不找他找谁? 以至于,何皎皎每回的罚抄,起码有一半是凌昭给她抄完的。 到现在,凌昭若有心模仿何皎皎的字迹,一手簪花小楷比她自个儿写得还要规整些。 “你想得美,爷走了。” 凌昭眼睛一瞪,才不干,想自己还真是送上门了,抬脚作势要走。 “你才想得美。” 何皎皎从后边搂住凌昭,喊道:“雪蕊,把门窗都给我闸了。” 她好话说尽,露出本来面目。 刚到少年下颚的窈窕身量,用一把软甜的声嗓,凶狠地装起恶霸来,“你今天不给我抄完一遍仪礼,你休想走!” 说了,凌昭架不住她软磨硬泡,最后乖乖被何皎皎摁到案几前。 至晌午时分,雪蕊推门问何皎皎何时宣午膳。 她见少年俯身屈膝,坐于案前执笔,拧着眉毛苦大仇深。 有人来给何皎皎当苦力,她自个儿偷了懒,整个人靠在凌昭背上,席地而坐,裙摆铺散。 她一手约摸举着话本子在看,一手甩着裙带,逗醒过来的绒绒玩,好不得意。 雪色天光,年岁不堪扰。 第40章 出墙 ◎跟着凌昭翻墙,何皎皎熟门熟路。◎ * 酉时正。 何皎皎支起窗往外看, 雪停了,天幕浓黑,夜色却不抵宫城檐宇下, 教灯火煌煌驱赶得很远。 再过半个时辰,凌昭该去赴上元宫宴了。 寒风徐徐,吹拂少女额发,何皎皎盯着树梢积雪, 出了会儿神。 “何皎皎。” 听身后凌昭喊她,“爷走了。” 少年终于甩了笔,扭着酸痛的手腕, 满脸烦躁, “不然等会儿宴席要迟了。” “凌昭,你带我出去吧。” 何皎皎回眸看来, 十分突然的一句,“我想去瞧瞧嘉宁姐姐。” 她没放下嘉宁的事,谁让凌昭抢了别人要送给她的小白狐。 “她不是病着?” 凌昭不急着走, 长腿往案几外一支, 换了个舒坦的姿势往后仰靠去, “你找她有事?” “我……” 何皎皎顿了顿,隔着灯烛光晕,语气认真跟他讲道, “我想把小白狐给嘉宁姐姐养。” “爷不许。” 凌昭霸道得很,想也不想, 脱口而出道, “凭什么?” 他送她的, 她凭什么送给别人。 “因为…本来一开始是嘉宁姐姐想要白狐的啊。” 何皎皎垂眸呢喃一声, 她其实没拿定主意。 最好的法子, 自然是把小白狐还给萧妃的侄儿,作一个桥归桥,路归路。 可何皎皎平常接触不到他,让凌昭去吧……小气鬼肯定拉不下这个脸。 而且嘉宁……何皎皎说不上可怜不可怜的,到底对她几分唏嘘。嘉宁和萧妃侄儿的事,何皎皎要顾她的名声,不好跟凌昭这个当弟弟的直说。 何况,凌昭总觉得,他四哥替九皇子去的北梁…… 总而言之,一堆人这般那般,都觉得自己委屈。 “凌昭。” 何皎皎思忖少许,小脸堆笑,蹭到凌昭身边坐下,“那你也带我过去嘛,我好久没和嘉宁姐姐说过话了。” “而且小白狐好凶,我养不熟,它老是去叼绒绒。” 少女咬唇,杏眸流露一点儿可怜的哀求。 “你跟嘉宁怎么了?” 凌昭似发现不对,刚问出口,瞬息间回忆起,他在寿光毫不留情揍了九皇子一顿的事。 啊,现在得叫他端亲王世子了。 莫非嘉宁为此,在跟何皎皎闹别扭? 凌昭有了猜疑,但他懒得琢磨这些事儿。 她们姑娘家家不都这样,今天恼了明天好了的,烦人得很。 何皎皎正犹豫没开口,凌昭站起身,不以为意嗤了声,“就你们一天破事多,行了,走吧。” 系披风时,何皎皎让雪蕊把小白狐抱了过来,凌昭看在眼里,没有吭声。 何皎皎便知他是默许了,脚步轻快起来,与他并肩走出门。 两个人翻墙走。 说起跟着凌昭翻墙,何皎皎从小熟门熟路,可跟儿时情况又有不同。 两个小孩儿个头都不高,她踩着凌昭肩膀还得扑腾好半天才上得去墙头。 且有一两年没做过这种事了,何皎皎抱着小白狐比划着围墙的高度,身子一轻,凌昭搂了她小腿,毫不费力将她送上墙头。 何皎皎没有任何防备,视线陡然拔高,触到远处最明亮辉煌的盛金殿,隐隐可闻丝竹酬乐之声。 “何皎皎,你快点儿。” 凌昭以为她够不着,再度将她举得高了些。 “好嘛。” 何皎皎嘟囔一声,一手搂着小白狐,小心翼翼攀上墙头,她刚一坐稳,耳边风声一掠,吹乱她鬓角碎发。 她定睛一瞧,凌昭长胳膊长腿,三两下已是翻过墙,落地后抬眸看她,嘴上不停催促,“你快点儿下来。” 何皎皎想,与儿时到底不一样了。 她扶着墙头动了动,正准备往下跃,可凌昭抄着两只手忘旁边一站,光盯着她瞧。 何皎皎傻了眼,“你、你不接着我啊?” 皇家搞事日常 第48节 不然这么高,何皎皎哪里敢跳。 少年高大身量挺拔如劲松,瞧着悠然自得,“你自己儿跳不下来啊?” 讨厌死了。 “凌昭。” 何皎皎高高坐在墙头,进退两难,生怕来人撞见。 她知道凌昭故意捉弄她,声音着急道,“我不敢,你接着我啊。” 凌昭双手环胸,摆明了要使坏到底,笑道,“你跟爷说几句好听的,爷抱你下来。” “呸,谁要你抱了。” 何皎皎又气又急,啐他一声,盯着墙角下的积雪,把心一横,怀里紧紧搂着小白狐,闭眼往下跃去。 凌昭上前一步,还是将她接了个满怀。 少年臂膀牢牢扣着何皎皎的腰,她脚尖甚至没落地。 她睁眼看他下颌锋利,薄唇微动,“你说你在爷面前犟什么?” 何皎皎对上凌昭眸光,呼吸乱了一瞬,“王八蛋。” 她才不管那么多,慌慌垂目,一手攥了拳捶他,“讨厌鬼,混账。” 他不是要听好听的? 奇了怪哉,凌昭被她捶被她骂,搂着她不放,黑眸沉沉,映出少女娇颜含羞且怒,且仍是笑。 何皎皎于是再骂他一句,“你乐什么乐,傻子。” 凌昭搂她搂得紧,苦了小白狐夹在二人中间,遭挤得吱哇叫,乱拱了出去。 小白狐一落到地上,快速往一处蹿去。 何皎皎哎呀惊呼一声,忙推开凌昭要去逮它。 她一回身,却见不远处宫墙路口熄了一盏壁灯,阴影中,无声无息立着一道高挑的身影。 她当即僵在原地,懦懦小声问道:“燕世子?” 燕东篱长身拢着宝蓝斗篷,不知何时立在那儿,看了他们多久。 约莫太冷了,红墙白雪,风过无声。 何皎皎恍恍一眼紧张垂了眸,没看清他神色何许,竟是觉得他周身寂寥。 但她不细想,不敢细想,燕东篱如何会出现在玉琼殿外。 “燕九?你怎么在这儿。” 凌昭上前,大步踩住栓了小白狐的绳子,声音极为不悦。 玉琼殿外与燕东篱的住处、设宴的盛金殿,完全截然不同的方向。 他怎么走,也不该走到此处来。 小白狐被脖颈上的绳子扯得摔倒,再一次逃跑失败,它气得在雪地上滚了两圈。 何皎皎低着头把它抱起来,拍掉它身上的碎雪,对着燕东篱的方向行了一礼,往后退去。 她没跟燕东篱说话,也不再看他,退到了凌昭身后。 何皎皎扯住凌昭衣袖子,“我们快走吧。” 她怕凌昭正面遇上燕东篱,又血性上头,要跟他过不去。 凌昭一时没动,他望着燕东篱,少年眉宇深邃,冷漠刺人。 那处的燕东篱也没有动作。 两人漠然对峙。 “凌昭,我们别管他。” 何皎皎拉着凌昭没有松手,一直在拽他,小声哄着他,“我们不是说好了?” 似极为难熬的一段时间过去。 凌昭突然转身,他大掌握了何皎皎的手,牵着何皎皎离去。 “阴魂不散。” 他声音极轻,好像抱怨了一句,何皎皎怔然,没有听清。 她便当自己听错了。 她跟燕东篱没有交集,好久好久才能远远见着一面,不懂哪儿来的阴魂不散。 只是少年掌心灼热,她被凌昭拉着往前走时,蓦地很想回头看一看。 她想看一看燕东篱走没走。 但何皎皎最终忍住了,看什么呢。 不管燕东篱何故走到此地,可能走错了吧,他后头总归要离开的。 何皎皎…不想同他有交集。 “凌昭,你走慢点儿嘛,我跟不上。” 她把心思全放回凌昭身上,跟着他的脚步,歪头去盯少年的侧脸。 他直盯着前方为灯火虚无的夜色,抿直唇角,果然在生闷气。 他或许还没放下四皇子的死。 哪有那么容易放下。 何皎皎只当一切如常,回握住他的手,握紧晃了晃,“你慢点儿。” 凌昭的步子就慢了慢,不说话。 何皎皎让他牵着,落后他一步,这般安静走了许久。 “你别理他。” 能看着嘉宁栖岚殿的檐角时,凌昭冷不丁的一句。 何皎皎可真是冤枉,“我没理他啊。” 凌昭蛮不讲理,“反正你别理他。” “好好好,不理不理。” 何皎皎只得顺着他说,看少年神色稍缓,她寻旁的话问他:“月霜姐姐说你过了年要去盖房子,那还任羽林卫的职嘛?” 凌昭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这,但不想和她因为燕东篱僵起来,反问道:“爷盖什么房子?” 他消息没苏月霜灵通,半点风声没听到。 苏月霜来跟何皎皎说话,时笑时闹,声音时高时低,他无心偷听,一知半解。 何皎皎却想差了,她觉得凌昭定是憋了坏来逗她,声音扬高,“我管你盖什么房子。” 毕竟苏月霜跟她讲的,凌昭要盖娶媳妇儿的房子。 凌昭听得莫名其妙,居然还有点儿委屈,“爷确实不晓得啊,你凶爷干嘛?” 何皎皎:“……” 谁凶谁啊,恶人先告状。 到了栖岚殿。 凌昭这次不折腾了,揽着何皎皎一手往围墙上攀去。 风轻动,何皎皎眨眨眼,人已经跃过墙头,安稳落到地上。 凌昭赶着去盛金殿,开宴时间他已经晚了,再耽搁下去,他二哥要削他。 他翻上墙问何皎皎,“爷亥时正来接你?” “那你可别忘了啊。” 何皎皎不放心地,再三叮嘱道。 她刚说完,凌昭落到了墙那边,声音方传过来,听着不高兴,嘀嘀咕咕的,“你觉着爷会忘了你是吧?” 少年扬声,“放心,忘了谁也忘不了你。” 何皎皎原地怔了会儿,寒风过,她脸上反而微烫。 她跺跺脚,懒得跟讨厌鬼计较了。 他这一天天的,跟谁学的话,真是不害臊。 栖岚殿何皎皎熟得很,殿里的宫侍们见她抱了只白狐狸偷偷摸摸过来,惊讶过后,说嘉宁歇下了,把她领进嘉宁寝殿。 嘉宁躺在榻上背对着人,听见宫婢迎她的动静,没起身。 何皎皎小心上前,“嘉宁姐姐。” 她撩开床帏,一眼却先看见少女白皙面上,指印通红浮肿,望之心惊。 第41章 佳节 ◎人一辈子能平平安安的,就很好了。◎ * “嘉宁姐姐, 谁……” 何皎皎声音轻下去,她猜得到是谁打了嘉宁,复而犹豫出声:“萧……贵妃娘娘打你了?” 她一路走来, 未曾在栖岚殿内外嗅到药味,嘉宁没有病。 是嘉宁不满意老祖宗跟苏皇后给她定的婚事,被已荣升贵妃的萧妃娘娘教训了。 “你来干什么?” 皇家搞事日常 第49节 嘉宁往里边侧了侧,床帏的阴影覆过来, 遮了脸上伤痕。 她神情冷淡道,“外头都传遍了吧,来看我笑话?” 何皎皎在榻边轻轻坐下, 深吸了口气, 语气轻快,笑着说道:“嘉宁姐姐, 你别听外头瞎说。” 她想起苏月霜满口老男人的传言,柔声劝慰道:“那位通州府的督卫指挥啊,可是个一等一的青年才俊, 老祖宗怎么会……” “那又如何?!” 嘉宁打断她, 声音发了狠, 抖出哭腔:“凭什么?” “凭什么她们随便挑个男人,真真假假夸上一通,只需给我说一声我就得嫁了?” 她低低啜泣, “没过正月就要打发我走,我就知道, 因着我娘自缢, 宫里头没人待见我, 都捏起鼻子在忍着我罢了。” “四哥哥死了就装不下去了, 把我哥哥撵了, 我也没好日子过了。” 何皎皎瞠目,嘉宁这是想到哪里去了。 “嘉宁姐姐……” 张了张嘴,她却也拿不出话来继续劝她。 丽贵嫔死得凄惨,为了儿子不要体面,死后连皇陵都没让进,一张席子卷了让她母家自己领回去下葬。 嘉宁从小面上看着咋咋呼呼的,其实心思极重,患得患失。 小白狐在何皎皎怀里,小畜生极会见风使舵,大抵察觉气氛凝重,难得乖巧。 它睁着一双透黑的眼珠子,好奇的盯着嘉宁后背,湿漉漉鼻尖嗅一嗅的。 何皎皎低眸,揉了揉小白狐脑袋,把它抱得离嘉宁更近了些。 她捏着小白狐爪子,搭上嘉宁肩膀:“嘉宁姐姐,你看。” 嘉宁抹着眼泪,不想理睬人的,可肩膀上触觉奇怪,她不由得回了头。 便见何皎皎小心翼翼地对她笑,抱着一只毛茸茸的小白狐。她和小白狐视线相撞,小白狐歪了脑袋,两只耳朵尖尖抖了抖。 “哪、哪儿来的白狐啊?” 嘉宁且闪着泪花的眼眸露出惊奇,有几个小姑娘家抵挡得住可爱的小白狐,哪怕正在伤心的嘉宁也不例外。 她翻身坐起来,试探着伸手想摸一摸小白狐。 “在寿光,十三殿下抱过来的。” 何皎皎便将小白狐递给嘉宁,喊宫婢拿来件外袍给她披上,继续说道:“他成天到处欺负人,从一个禁军小将手里抢的。” 嘉宁眼泪都来不及擦,注意力全被小白狐吸引。 又或许是装出来的不以为意。 何皎皎端详着她神色,把话说开了,“那小将……好像是姓萧。” 嘉宁闻言,明显怔了一怔。她怀里搂着小白狐抬头看向何皎皎,眸中带泪,嘴唇动了动,没说出来话。 何皎皎弯腰过去逗小白狐,装作没发现她的失态和异常,“嘉宁姐姐,你之前在寿光不是在喊人捉白狐么,我把它给你养吧。” 何皎皎想,她把小白狐给嘉宁,后边…且让她自己看着办了。 她早酝酿好的托词,“我还有只小猫要养,它总是去叼猫,我顾不过来。” 嘉宁头一下子埋得很低,低喃问道,“猫有什么好稀罕的,你要猫,不要白狐?” 何皎皎再看不见她神情,听她声音发闷。 “你不要的话还给我,我也不是养不起。” 何皎皎拿话激嘉宁,作势扑过去,要把小白狐抢回来。 “谁说我不要。” 嘉宁搂住小白狐,往旁边一躲。 何皎皎扑了个空,趴在榻上故作哀怨抬头,与嘉宁对视一眼后,两人都笑起来。 她们刻意避开了,不再提旁的烦心事,嘻嘻哈哈闹一阵,何皎皎再蹭了嘉宁一顿晚膳。 结果,何皎皎跟嘉宁玩忘了。 等她想起来,已经过了跟凌昭约定好的时辰。 走的时候,嘉宁叫人给了何皎皎点了一盏宫灯,她提灯着急忙慌,朝她和凌昭翻进来的那堵围墙赶去。 灯笼光不亮,昏昏橘黄一团,何皎皎走出回廊举高了灯笼,先照亮围墙边的一株红梅。 稍后,方看见靠墙等她的少年郎。 “你还让爷别把你忘了?” 凌昭垂着眼皮,抬手挡了一下灯笼照过来的光,他跟何皎皎抱怨,“你倒是把爷忘得干干净净啊。” “就晚了半个时辰嘛。” 何皎皎撇撇嘴,怪他小气,她提灯过去,想着哄凌昭一两句。 结果随她脚步靠拢,她先看清凌昭袍摆上灰扑扑的几个脚印子。 以及他嘴角的一点儿乌青,额边碎发散乱。 “凌昭,你跟人打架了?你没去盛金殿?” 何皎皎瞪大眼睛,快步到了凌昭身边,仔细看他身上脸上。 凌昭似乎才发觉他形容狼狈,侧身躲了躲,指腹碾过嘴角伤痕,语气不耐,“没有。” “没有打架还是没有去盛金殿?” 何皎皎往他跟前绕,灯光拢亮少女裙摆,她追问到底。 凌昭反手一把抢了灯笼,往地上砸熄了,死不承认,“没跟人打架。” 围墙四周登时昏暗下来,何皎皎拽了他的手慢慢摸索。果真摸到他手背关节上破了皮,口子不深,伤痕微微湿濡。 凌昭被她捉了现行,哑声嘴硬,“这是爷揍人弄出来的。” 何皎皎用力摔下他的手,气急了,“我看你、我看你……” 可她没说出来狠话,又把他手牵起来,没好气的问:“你到底去哪儿了,你招惹谁了你?” “你别大惊小怪的,走不走啊?” 凌昭不由分说拽何皎皎入怀,提了她披风帽子,兜头罩下来,闷住少女的喋喋不休。 身子腾空落地,出了栖岚殿的围墙,何皎皎狠狠踩凌昭一脚,从他怀里挣了出来,“凌昭!” 凌昭吃痛,脸色不快,却是死活一个字儿不说,转头就走。 何皎皎兜帽来不及掀开,气得追上去踩他脚后跟,“你又惹什么事了。” 凌昭惹事不稀奇,惹了事儿带伤回来却是头一回。 …… 疼不疼啊。 凌昭依旧不吭声,两人这般赌气走了一截子路。 他蓦地转身,何皎皎追得紧,来不及停,撞上少年宽阔胸膛。 她撞疼了,后退半步,捂着鼻子眼泪花花抬眸,委屈得很,“你到底干嘛?” 面前的凌昭仍旧一副死相,他对何皎皎摊开手,硬邦邦地说道,“你要不要?” 少年长睫倾下,掩了眸光,神情莫辩。 何皎皎盯他面色,方低眼看去,见他掌心里握着一团变了形的首饰。 何皎皎废力分辨,好像是金线缴的一个手钏。 镶了两颗色彩润泽的蓝宝石……边缘冒了两个耳朵似的小尖尖角儿。 “这是什么?” 何皎皎越看越怪,虽然心里埋怨凌昭,可想着是他给的,犹豫着到底伸手去接了,“怎么弄成了这样?” 可她指尖刚要触到,凌昭修长指节合拢,抬手朝远处用力抛去。 “不是我给你的。” 没有半点儿声响,夜幕灯火照金光一点闪烁,不知落到何处去。 “诶你…” 何皎皎拉他,没拦住,她匪夷所思,听不懂他说的什么“不是我给你的”。 她发觉凌昭言行说不出的怪异,硬压下心头火气,放软了声嗓问他,“你到底怎么了嘛?” “说了没事儿,你别不依不饶的。” 凌昭压了压她发顶,扯了扯她兜帽,大滚的毛边儿衬得少女下巴尖尖,小脸巴掌大,杏眼生气地瞪他:“谁管你了?” “好勒。” 少年却又忽得展颜,牵起何皎皎,朝她微微俯身道,“你躲好点儿,爷带你出宫看上元灯展去。” “你松开,我不去!” 何皎皎想扯回自己的手,凌昭不放,她力气比不过她,硬被他拉到一处偏僻矮小的宫门口。 何皎皎怕被逮,往凌昭身边躲了躲,“你别闹了,我怎么出去啊?” 谁知,守门的几个羽林卫竟是看也没看他们,直接放行。 出了宫门,凌昭得意对她讲,“我兄弟。” 何皎皎恼怒中又想笑,最后骂了他一句:“出息。” 心里跟着骂,狗脾气。 至于凌昭究竟又招惹了什么是非,算了,何皎皎懒得管这狗东西了。 她不知道,凌昭比她想象中,等她得还要久。 他只在盛金坐了不到半个时辰,便找由头混出去。 皇家搞事日常 第50节 凌昭回了玉琼殿。 如他想的一般。 ——燕东篱没走。 而此时,上元宫宴已散尽,宫人们四处去熄灭灯盏,夜色迟了许久,缓慢笼罩皇城。 燕东篱步履蹒跚,回到了玉琼殿外。 他重新立回那处无人在意角落里,阴影中。 远处有微光,照他身形时隐时现,面目模糊。 他在等何皎皎,他不知道等不等到,等到了又该如何,可他还是如他计划般,回来等着。 他给她拧了一个手钏,粗糙得很,但他想她喜欢猫,所以取了一个巧,应该也可以讨她笑一笑。 何皎皎容易心软,是个良善的姑娘,不会给他难堪的。 可是凌昭会,手钏在他靴底下彻底不成了样子,连带着他的手腕指骨一起。 燕东篱来到齐周快七年了,今晚上第一回 对凌昭还手,但没什么用。 他被凌昭揪着衣领拖走了,从始至终,他没跟他说一句话。 扔下他后,凌昭也只锋利冷漠的笑了笑。 天幕上忽然腾起了光,燕东篱再往黑暗的深处缩了缩,他仰头望天,右眼被五颜六色的繁复光彩映亮。 一声声巨响,夜穹炸开了绚烂璀璨的烟花。 转瞬即逝,前仆后继。 同一片天空下,何皎皎也仰头在看这场盛大的烟火,神情略显兴奋。 她很快回过神来,往下拍了拍凌昭的肩膀,大声道,“你再往左边一点点。” 她坐在凌昭肩头,攥紧了系着红绸的木牌,挂到了最高的树梢上。 周围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何皎皎听见凌昭高喊着问她:“何皎皎,你求了什么?” 何皎皎扶着他的手滑落地上,人挤着人,少年臂膀登时护了过来,她得以空隙,踮脚凑到他耳边答:“平安!” “你废这么大劲儿,就求个平安啊?” 何皎皎没再应他。 凌昭懂什么啊,人一辈子能平平安安的,就很好了。 第42章 春至 ◎凌行止将今年的春桑礼定在二月十八。◎ * 上元过后, 雪无休止地落,齐周皇城整冬腊月,都拢在一片无际的雪景里。 天实在太冷了, 哪怕苏皇后有心大办,也抵不住天寒地冻的萧索之意。 至正月初八,嘉宁出嫁,白雪冻凝红绸, 寒风凄然吹得喜乐变了调。 何皎皎观礼全程,脸上跟周围所有人一般兴高采烈的笑着,可眼里头, 竟一点儿喜气都没看出来。 嘉宁还是不愿意嫁, 不愿意,也得嫁了。 正月十四, 立了春,雪势依然不减。 元宵节一过,太后恐出灾祸, 决定搬到京城外的南山寺小住一段时间, 食素礼佛, 为家国百姓祈福。 何皎皎赖着要跟太后一起去,登上车辇都被老人家撵了下来。 太后笑着骂她:“你个年轻姑娘家的成天往庙里跑,没得讨不吉利。” 再过个把月, 何皎皎便满十五及笄了,太后怎么可能让她跟到寺庙里去过。 何皎皎犟她不过, 灰溜溜回了玉琼殿守着。 幸而一出正月, 雪终于停下。 太后见她所求有应, 加之佛寺清净, 她同南山寺住持相谈甚欢, 干脆由小住改为了长住,归期不定了。 二月十五,惊蛰当天下了一场如烟似雾的春雨。礼部与太常寺的几位大臣,去看了城外雪化后的耕田,回来后递了折子。 凌行止便将今年的春桑礼,定在了二月十八。 齐周善农,每年开春,将由太后与皇后携宗亲命妇贵女,朝臣家眷,至城郊外山庄农田,春耕纺织七日,取一个生生不息、福泽延绵的好兆头。 年轻的女儿家们,一般要过十三岁才能参加春桑礼。 何皎皎今年第二回 去,出发前一天晚上,她兴奋地没睡着,翌日犯困得不行。 前些日子下了雨,今日天气算不得晴朗,乌云半遮,隐见蔚蓝天空,漏下一两簇金柱般的光芒。 去农庄的路上,何皎皎蜷在车厢里补觉。车辇慢悠悠驶出了城,恍惚听道路两旁山林有翠鸟清啼,忽地让一阵重重的马蹄声惊得拍翅而飞。 “谁啊。” 何皎皎揉着眼睛掀帘子去看,窗外一道红影携疾风往前掠去。 她皱皱鼻尖,小脸困倦,扬声喊,“月霜姐姐?” 随太后皇后出行,贵女们都老实规矩坐着马车,能肆意在道上打马疾驰的,除了苏月霜还能有谁? 少女穿一身红色箭袖骑装,马尾高束,不佩钗环,不着脂粉,然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她骑着一匹雪白骏马,跑出一段路后方听到何皎皎喊她,勒绳掉头过来,“闷车里多没劲儿,我正找你呢。” 苏月霜打马靠近何皎皎窗边,抬手扔过来某物,笑容明媚,“喏,鹌鹑,我春分那天在南山寺后山桃林办春日宴,你可不准不来。” 她可是亲自来给何皎皎送的第一份请柬。 何皎皎慌手慌脚接住,递给了身后的雪蕊让她好生收着,好奇地问道:“月霜姐姐,你怎地突然要办宴会啊?” 不怪得她这般问,即是春日宴,肯定要请许多官家贵女。 苏月霜不爱和同龄的小姐们待一块儿,除了她的生日宴,以前可从来没请她们聚过。 何皎皎一句话问得苏月霜直皱眉,她哼出一声。 “还不是我娘……” 话到一半止住,见她面上薄红,温怒道,“你管那么多作甚,请你吃席你就来,堵不住你的嘴?” 苏月霜扭了头,神色微恼。 何皎皎见她忽然小女儿作态,心下明白几分,不由得以袖掩唇笑了笑,“那我可得来吃你一顿好的。” 今年……没几个月了,苏月霜要跟凌行止大婚,估计她娘见不得她眼高于顶,逼她出来跟女眷们人情往来。 太子妃可不能一直仰着下巴朝人过日子。 办在南山寺,多半还想到太后跟前凑个趣儿。 苏月霜被何皎皎笑得更加恼怒,马都不骑了,蹬蹬上了她车辇来拧她。 收拾得何皎皎告饶一路。 庄子离京不远,不过半个时辰,各色布毡顶的马车在树荫小道停下。 苏月霜拉着何皎皎去找苏皇后,瞧见前边温荣大公主扶着宫婢的手下了车,宫婢抱了一个团子似的小女童出来。 温荣公主的女儿一岁出头,小名迢迢,正是缠人的时候。温荣不放心,把她也带来了。 两人便过去跟温荣公主行礼问安。 迢迢梳着两个小啾啾,大眼睛脸蛋子都滴溜儿圆,玉雪可爱。 她们看见迢迢就不想走了,温荣从宫婢手里把迢迢接到怀里,抱着逗她,“迢迢要哪个小姨母抱抱啊。” 何皎皎眼巴巴盯着,但是不敢抱,迢迢刚满月时她抱过一回,小婴儿浑身软乎乎没长骨头一样。 她给吓着了,现在还怕,窜掇苏月霜去接:“月霜姐姐,你来抱。” 温荣便笑容柔和地递给苏月霜,打趣她,“那让小表姨抱抱,咱们迢迢后边可喊不了几声小表姨咯。” 嫁了凌行止,得改口喊二舅母。 苏月霜羞得直跺脚,“大姐姐,你怎么也这样!” 迢迢还不会喊人,但她不怕生,看苏月霜穿得鲜艳,“哇哇”地张嘴,往她身上扑。 苏月霜不想抱也得接着,忙乱搂着迢迢,跟她烫手一样,且软软地往下漏。 温荣耐心地帮她矫正姿势,何皎皎一边凑热闹,眸光不经意一偏,她也“哇”了一声,忙扯苏月霜去看。 “是嘉宁姐姐的车么?” 路口拐进来一辆华盖宝定的车辇,看形制是嘉宁的凤辇没错,引起何皎皎讶异的,是打马随在车辇旁的玄衣男人。 距离不近,何皎皎看不清男人面目神情,但见他伴在嘉宁车辇窗外,微微伏了挺拔腰身,似在同车厢里的人说着话。 车辇离众人还有一截路停下,男人同时下马来,车帘子掀开,嘉宁执了一柄团扇,扶着他的手跳下马车。 她回身正对上何皎皎一行张望,“啪”得一下打开男人的手,团扇往上遮了脸。 嘉宁显然是害羞了。 “啧啧,赵玄通?” 苏月霜搂着在她身上乱扒拉的迢迢自顾不暇,分出心来看,看得撇了嘴,“这么截子路还来送?” 温荣笑她不懂,“人家正是新婚燕尔呢。” 何皎皎此时此刻看见嘉宁,方安下了心。。 这不是不挺好的么? 嘉宁不让赵玄通过来跟她们打招呼,男人打马走了。 等嘉宁再朝她们走过来,何皎皎三两步轻快迎上去,去惹人讨厌。 她亲热地挽起嘉宁胳膊,嗓子掐得尖尖细细,在她耳边装哭道,“呜呜呜…我没有好日子过了。” 皇家搞事日常 第51节 嘉宁愣了片刻,想了起来。 她出嫁前闹脾气,跟何皎皎这般哭诉了一通。 嘉宁面上飞霞,当即把手里团扇折成两半,“何皎皎!” “啊——嘉宁姐姐,我错了、错了……大姐姐救我。” 于是,何皎皎再讨了一顿打。 耕田正中祭台高耸,随礼官祭天拜农神后,何皎皎系了裙边儿,挽起裤腿,赤脚踩进泥土黝黑湿漉的耕田里。 她和苏月霜一左一右伴着太后身边,与她同扶起一犁,推犁来回走了一圈。 几个命妇周围护着,抓着腰间的粟米种子往下撒,“春桑礼”便作初结了。 ——未出阁的姑娘家,主要进庄子里,用今年的第一批春蚕丝纺织,得的布匹用来缝制一些小物件,赠予亲近之人,寓意吉祥如意。 昨年何皎皎只得了一团乱麻,她好险没用丝线把自己和纺车缠一块儿去。 嘉宁且是倒霉的,年初成亲,今天得真正去下田。 没了她作伴,何皎皎不至于落单。到了庄子里,有专门分给她的阁子,好几个小姐都要把自己的纺车搬来跟她一起。 结果苏月霜直接把何皎皎的小纺车和她人,一块儿拎到她的阁子里去了。 一个人太闷,苏月霜找何皎皎作伴。 何皎皎不太愿意,“月霜姐姐,我要和她们学织布呢。” 苏月霜问:“你跟我学不是一样的?” 何皎皎实在难以相信,“啊?” “你少看不起人,给我坐好了。” 苏月霜把她纺车搭好,摁她坐下,何皎皎半信半疑,跟着她分丝搭线,一天过去,居然也有模有样。 不过苏月霜的纺车“哐呲哐呲”,一上午出了足一尺的绸布。 何皎皎专心致志,连夸苏月霜几句都忘了,小纺车“吱呀吱呀”,只出了四指宽的。 不过何皎皎心满意足,下午便开始偷懒,让雪蕊把绒绒抱了过来。绒绒长到有她小臂长了,被她惯得娇纵,胆大包天去扑苏月霜的线头。 她和猫一起被苏月霜训了一顿,撵到阁子外的回廊上罚坐。 天幕逐渐朦胧烟青,远方山林似笼在薄雾中,何皎皎抱着绒绒,心境怡然。 她靠着门轻声问,“月霜姐姐,你织的布要做什么啊?” “给我爹和娘做几件里衣,给我爹再逢个斗篷、一双靴子,还有给姑母……” 零零碎碎的,再做些荷包手帕香囊,自然…什么都还得加上表哥的一份儿。 苏月霜飞快穿着梭子,反问道:“你呢。” 何皎皎掰着手指头认真算起来,“我要给老祖宗皇后娘娘……” “省省吧你。” 苏月霜打断她,毫不留情嘲笑道:“就你这点儿布,能缝个鞋垫子出来么?” “还有六天呢。” 何皎皎不生气,盯着苏月霜的纺车,滴溜溜转了眼珠子,候着脸皮凑过去要使那招“我和月霜姐姐一起”。 岂料这回苏月霜铁石心肠,只有一句“你想得美”给何皎皎。 酉时一刻,她们乘着车辇回京,天色昏沉,密密麻麻下起如丝细雨,雾渐深。 有些人图新鲜,要宿在庄子里,回去的车辇少了,队伍稀稀拉拉。 驶进城门口过卡时,何皎皎的车辇却被人拦停了。 “照例盘查。” 少年声嗓低哑。 候在车前室的雪蕊掀了点儿帘子,无奈一笑,“是十三爷。” 第43章 剪不断 ◎她不至于拎不清。◎ * 雨雾湿润, 车厢里掌了灯,随长靴踏地声靠拢,晕黄淡光照人影欣长, 嶙峋地映在雕花窗棂上。 何皎皎巍然不动,看凌昭到底要搞什么鬼。 “喵呜~” 绒绒这时叫了一声,钻到何皎皎怀里翻肚皮。 她低头挠了挠了猫脑袋,再抬头, 灯火漏出窗外。素青窗帘子被一截漆黑鎏金的剑鞘缓缓撩开,露出凌昭半张脸来。 少年额边挑落三两缕碎发,眉眼锋锐, 有些肆意地打量着她。 “你干嘛。”何皎皎抱着猫瞪回去, 凶他。 凌昭身后雨雾朦胧,城楼砖墙青碧, 他眸中泛起丁点儿笑意,声音拖长了唤她:“郡主娘娘……” 他剑别回腰上,俯身撑住窗沿, 少年人宽阔肩身几乎堵住了整张窗口, 迎着光, 黑眸中便愈发明亮。 “郡主娘娘,跟你讨碗水喝。” 偏笑得像个无赖。 苏月霜给何皎皎的消息不假。 大年初一一过,凌昭被踢出去监工盖房子了, 建成帝在玄武大道给他指了九十多亩地。旧房子要拆,新房子如何盖, 全让他自己和工部的人去折腾。 羽林卫的差照旧当着, 凌昭如今还成了个大忙人, 好几天见不着个人影。 “雪蕊, 把……给他倒杯茶。” 被凌昭堵在城门口, 何皎皎不想理他的,瞥到少年薄唇竟起了皲裂,硬生生改了口。 可等雪蕊端茶过去,他却不接,仍是目光灼灼盯着何皎皎,吊儿郎当一抹笑:“你这么打发爷?” “凌昭,归队。” 后边冷不丁一声,凌昭忽然一趔趄,歪了肩膀。 他身后路过一位黑甲的年轻男人,似乎踹了凌昭一脚,便走开了。 何皎皎看得蹙了眉,朝窗外张望过去,“他谁啊?” “萧木头。” 凌昭反应倒出乎何皎皎意料,他弯腰拍掉衣摆上的灰,没有跟人争执起来。 何皎皎听错了,语气诧异问道:“削木头?” “萧重山,萧母妃那外侄儿。” 凌昭面上虽然神情如常,却没忍住语气不屑,嗤笑一声,“就一木头疙瘩,爷早晚收拾他。” 凌行止一道谕旨,把凌昭扔到禁军里头当甲等兵,说是要挫一挫他的性子。 可他身为圣眷正浓的皇子,有几个不长眼的敢惹他。 还真遇上了。 萧贵妃的外侄儿萧重山,今在羽林卫左营风字旗下任掌旗。好巧不巧,他现在正是凌昭的直系上峰,为人木讷不懂变通,专门管凌昭这位下来历练的皇子。 “你少惹事儿。” 何皎皎坐到窗边去,软声嗔了凌昭一句,看他耸眉搭眼的,噗嗤笑出来:“你活该,谁让你先前抢人家东西。” 而说到这里,何皎皎却不由得想起嘉宁,她好奇,撩着帘子偷偷看出去。 烟雨成雾,走远的男人身影模糊,不太看得清。 何皎皎忽得心下怅然,如若…… 她连忙止住思绪。 瞎想什么呢,嘉宁已经嫁给了赵玄通,二人新婚燕尔正好着呢。 “你看他作甚,你认得他啊?” 凌昭瞧何皎皎神情不对,不干了,又堵到窗边来,这回沉脸了。 “我去哪里认得他?” 何皎皎伸手轻轻拍了他一下,“好了,我要走了,你过去吧,小心人家拿军规罚你。” 却听后边一声娇呼穿透而来,“雪儿!” 两人一起被吸引得望过去,雨雾迷蒙,城门下光昏昏,何皎皎车辇后空出数丈,不远不近停着嘉宁的车。 车上跃下来一道白影,嘉宁紧跟着跳下车,去捉那道白影。 是小白狐,嘉宁叫它雪儿。 它身姿灵活,不服嘉宁管,跑出去后到处乱蹿。 “你们愣着干嘛,帮本宫抓住它啊,不许伤着它了!” 嘉宁捉不住,呵着城门下的羽林卫帮她捉,引出一阵躁乱。 最后,小白狐跳上黑甲男人肩头,让他一把按住。 萧重山拎着小白狐,走到了嘉宁面前。 天色晚了。 过卡的行人寥寥无几,烟雨冷清,无声飘落。 凌昭长身斜在车窗外看热闹,臂膀上忽然一紧,何皎皎靠在他身侧,从窗内往外探,揪紧了他衣袖。 他扬声问道:“当初是你说要给十姐的,怎么,现在舍不得了?” 皇家搞事日常 第52节 他以为何皎皎舍不得小白狐。 “不是……” 何皎皎忽上忽下,紧张看着嘉宁与萧重山面对站了片刻,她方一言不发,从男人手里接过小白狐,动作缓缓。 萧重山抱拳朝她行礼,嘉宁略一福身,回过礼后转身登上车辇。 萧重山也往后,重新整列羽林卫的队伍。 细雨密密,墙角水雾弥漫,扰人视听,乱人心扉。 何皎皎咬住下唇,蓦地无措,她惴惴不安地想,嘉宁……不至于拎不清吧。 她没想过嘉宁竟还能跟萧重山遇上。 她不会弄巧成拙吧。 “何皎皎,你要真舍不得……” 身侧一暗,凌昭朝她依来,眸子盯紧嘉宁的车辇,沉声认真提议道,“爷再去给你抢回来?” “抢抢抢,你是哪个山头下来的大当家?!” 何皎皎登时火冒三丈,气得用力打了他肩膀一下,“要不是你开始把它抢回来,我怎会遇到这么多糟心事儿?” “嘶——你别不识好,不是……” 凌昭却是让她一巴掌打得脑中灵光一闪,连点成线,寿光及今日种种回想。 他恍然大悟,不可置信挑了眉,“十姐和他?” 何皎皎忙说,“不是,你别乱想,不许出去乱说!” 倒成了欲盖弥彰。 凌昭掠过萧重山一眼,无所谓地扯扯嘴角,“关爷什么事儿,爷才懒得管。” 何皎皎心里揣了事儿,跟他再无闲话,搭下窗帘子,让车辇走了。 外头蒙着细雨,车厢燃着灯烛,何皎皎怔怔出神许久,竟觉得闷热。 她便靠回窗边,掀开帘子透透气。 车辇慢悠悠驶进了禁宫中。 春日晚,不见晴,风且寒,雨下得略微密急了,不一会儿何皎皎指尖僵冷。 “殿下,近日来时晴时雨,最容易着凉,您仔细些。” 雪蕊上前为她拢了拢披风,柔声劝道。 何皎皎怕冷得很,回过神来往后退了退,雪蕊刚要撂下帘子,手腕忽然被何皎皎用力拽紧。 她惊讶抬眸,见少女神情慌慌,杏眸闪躲着从窗外收回目光,却又自己飞快撂下了帘子。 何皎皎甚至坐到了车厢最后头的角落里,她埋着脑袋一声不吭。 雪蕊看过去,少女浓黑的眼睫轻颤,已把嘴唇咬得发白。 雪蕊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何皎皎最慌乱无措时,逃避某些事物的怯懦模样。 她不动声色,装作合窗,撩开帘子往外探了探。 朱墙碧瓦,探过枯枝还未生出新绿,一条长巷矮窄。 雨幕中一道清瘦身影扶着墙,他腰身佝偻,缓步艰难前行。 他披的青氅逶迤拖进泥水里,尾部黢黑泥泞,脏得看不清本来颜色,至他腰身肩膀,大大小小脚印覆盖。 许是听到车辙碾过湿濡地面的声音,他转身靠墙直了一点儿腰。 路窄,他垂眸停下,等她们先过。 烟雨朦胧,天色晕黑,雪蕊还是一眼看清楚,少年脸上的乌青和遮住左眼的眼罩。 雪蕊合窗落帘,她坐回车厢中,张张嘴,最终无声一叹,什么话都没说。 正赶上书房放学的时辰,大抵燕东篱又让顽劣的宗室子弟们围堵了一遭罢。 车辇四方檐角雨落成珠,越到燕东篱前头去,他立在原地,似乎走不动了。 何皎皎低头,用力扣起自己指甲,周围太过安静,静得迫住了她的呼吸,静得她难堪至极。 她自觉有愧于燕东篱,可她的愧疚和怜悯都是轻飘飘,虚伪且可笑。 她不能帮他的,从来也没有帮过他。 “停车,雪蕊……” 车辇被何皎皎唤停,她柔嫩的指尖出了点血,殷红刺目。 轻微的疼痛似乎唤醒何皎皎的知觉,她颤出声音,她说:“借他把伞。” 何皎皎记得,今早见天色不明朗,车辇上备了伞的。 “郡主娘娘。” 雪蕊上前用帕子包住何皎皎抠破的指尖,露出一个哀而不伤的笑,她轻声地说,“不要节外生枝。” “只是借他把伞…” 何皎皎避开雪蕊目光,快要压不住哭腔,“借他把伞而已。” 雪蕊柔软地拒绝,“郡主娘娘,这样不妥。” 她其实有更重的话没有说出口,她一路陪着何皎皎来到皇宫里头的,她理应时刻警醒她。 何皎皎必须要掂量清楚,整座皇城里,最没有立场去可怜燕东篱的人,唯独是她。 哪怕燕东篱救过她,她也不能对他心软。 何家一家的血,都溅在北梁人的刀口上。 哪怕单独怪不得燕东篱,何皎皎离他远远的,不跟别人一样打骂欺辱他,已算对他天大的良善。 怎么还能可怜他呢? “只是…只是借他把伞。” 何皎皎哽咽着说起囫囵话,她生出一种力不从心的愤怒,最后竟是闹了脾气,“你是主子我是主子?我还使唤不动你了?月枝,她不去你去!” 何皎皎攥紧了帕子,语调变得急促,不晓得自己在讲些什么话,“我拎得清,借他把伞,就说、就说我不在。” “殿下。” 被点名的月枝求助地看向雪蕊,不敢去。 半晌,雪蕊叹息着让步了:“是,还奴婢去吧。” 她拿伞下了车,冒着雨给燕东篱送了过去,笑容和煦,仿佛看不见他通身狼狈,“燕世子,雨瞧着要下大了,您撑这把伞回去吧。” 燕东篱没接,少年唇薄而无色,独眸望向何皎皎的车辇。 雪蕊径直把伞塞到他手里,笑道:“我家主子去嘉宁公主府上玩了,唤奴婢们回来取东西的,您快些回去罢!” 她说完不再管他,掉头跑走了,将蹬上车辇时,鬼使神差德,她没忍住回了眸。 燕东篱撑开了伞,何皎皎爱俏,她随身物品多为鲜嫩颜色。 这把伞同样如此,粉色底面画着三月的桃花。 雨夜青灰,天色将暗未暗,吞没下了一抹姝色。 何皎皎端坐车厢,她收敛好了所有失态,拢紧披风,面上僵冷,觉得有些看不到头。 春天已经到了,怎么还这么冷? 风声从朝堂吹到后宫,她听到了的。 北梁要他们用边塞相邻的三座城池,去换回四哥哥的尸身。 不要燕东篱。 第44章 春日宴 ◎剩下的给凌昭◎ * 这场春雨时停时落, 下了三天。 二月二十一方初霁,朝阳破晓,枝头嫩芽出新绿。 何皎皎病了。 她着凉惹上风寒, 断断续续发着高热,一病竟难得见好。 她卧榻睡过几日,眯着眼睛犯糊涂,总觉得眼前光亮刺目, 不得安生。 她浑浑噩噩的,总闹着让雪蕊关窗,她嘴巴里苦, 不肯喝药。蜜饯果子糖点心, 闻着香甜,到嘴里还是苦, 何皎皎无知无觉,全吐了干净。 耳边诸多声音杂乱,有苍老慈祥的声音轻轻在哄她, 年轻的少女们都来劝她, 后头便是扰人心烦的女人低低啜泣声。 何皎皎唯独认出来了这道哭声。 是她娘。 女人泣不成声, “皎皎,你别怪我。” “别怪我……” 女人的啼哭逐渐尖锐,像一根针扎进脑子里, 翻江倒海,“你别怪娘!” 何皎皎想大声喊她走开。 可她发不出声音, 动不了, 没法子捂住耳朵, 任由眼前白光发旋, 笼罩住她所有知觉。 “让开。” 最后她听见的是一道十分不耐烦的少年声音, 紧接着她下巴一痛,牙清脆地磕在某样事物上。 顷刻间,温热苦涩的药汁大股大股灌进来。 皇家搞事日常 第53节 何皎皎被迫仰起头,不知道依偎着谁,脸颊被他用力掐着,合不上嘴,不受控地大口大口吞咽。 好不容易松开了,何皎皎胃里翻涌又要吐,仰首被人大掌紧紧捂住嘴,吐不出来。 何皎皎感觉一身粘稠湿汗,窒息感笼罩口鼻,她难受得嘤嘤直哭。 没有用,他不肯放开她。 难受是难受,恍恍惚惚的,眼前白光慢慢黯淡,她失去意识,睡着了。 何皎皎醒过来时,她躺在寝殿榻上,通身洁净温暖,窗外春日明媚,一两声雀鸟啼鸣,回廊外大片的梨花开了。 若不是嫩黄的花蕊,何皎皎还以为又下了雪。 她目光偏了偏,越过门厅珠帘。 外隔间里头,凌昭一手撑着下巴,一条胳膊搭在案几上,绒绒跳来跳去,扑他的手背玩。 “十三爷,郡主醒了。” 一直守在床边的雪蕊看何皎皎似要起身,往她腰间垫了枕头,搀扶她坐好后,喊了凌昭一声。 凌昭没理,反手把绒绒摁住,去挠猫下巴,绒绒不服输,叼住他手指。 窗户大开着,日光正盛,少年垂眸,眼睫浓黑侧长,面上落了光影。 他薄唇绷直,在生气。 “凌昭。” 何皎皎沙哑唤他,她记不太清这几天的事,但在跟凌昭记仇,声音虚弱地质问他:“你是不是灌我药了?” 那边哼了一声,仍旧不理她。 雪蕊喂何皎皎喝了点儿水,给她披了外袍,压低声音道:“您烧得说了好几天的胡话,怎么都喝不下药,老祖宗都急哭了。” 她人烧迷糊了,喝不下去药,一群人在旁边站着干着急,凌昭趁老祖宗被劝下去了,对她下了狠手。 也不是大病,一碗药灌下去,安睡一晚,今儿不就能起了。 何皎皎闻言心虚地弯弯唇角,不好意思再跟凌昭算账。 月枝端药进门。 浓郁的药味儿光一闻,何皎皎蹙紧秀眉,“好苦。” 她声音发哑,带着撒娇的意味,刚抱怨完,凌昭眸光不善,朝她冷冷横了过来。 何皎皎怕了他,端起碗仰头饮下,颇有壮士断腕的豪迈。 她又不是真得怕苦。 “郡主,您慢点儿啊。” 倒把雪蕊看得好笑又心疼。 何皎皎将整碗药一饮而尽,举着空碗给凌昭看,“我喝完了!” 少女小脸苦得皱成一团,她病了几日,清减得厉害,略讨好地朝他挤出笑,越发尖细的下巴衬一双忽闪杏眸,笑颜却不掩憔悴。 凌昭面无表情凝望她许久,他莫名泄了气,低眸跟着笑了笑,“能得你。” 他起了身,把绒绒往里头推了推,却是忽然道:“走了。” 何皎皎忙叫住他:“去哪儿啊?” 怎么说走就走。 凌昭头也不回,声音扬高,“忙着呢。” 雪蕊跟何皎皎解释道:“十三爷还当着差,这几天好像都是偷溜回来的。” 何皎皎盯着他背影消失在厅门口,绒绒好像还没玩够,扑下案几在地毯上摔了个大马趴,屁颠颠追过去。 可它还小,跳不出门槛。 何皎皎收回目光,嘟囔一声,“谁管他啊?” 她拉拉雪蕊衣袖,软绵绵地笑,“雪蕊,我饿了。” 她病得突然,一见好便是大好了,不过些许提不起劲儿。 “哎,太医在偏殿候着呢,先宣来给您请脉?” 雪蕊高兴地应道,低头去收拾药碗,她背脊一僵,动作蓦地一顿,冰凉砸到何皎皎手背上。 “雪蕊?” 何皎皎摸了摸雪蕊落下来的泪,弯腰去看她,不解道,“你哭什么啊?” 雪蕊肩膀轻颤,没忍住哭,她凄凄道:“小姐……” “您这几天…一直在喊娘。” 风送进来各色春花清浅的香气,屋内静了半晌。 “别瞎说。” 何皎皎搂住雪蕊,埋进她颈窝,看不清少女脸上神情,声音微哑,“我都不记得了。” 雪蕊没放下她们在裕阳何家时的日子,平日里多伶俐一个人,想起来总哭。 何皎皎只说,她不记得了。 她那时才多大啊,的确记不住太多的事。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但醒过来了,就好了呀。 一瞬的情绪崩溃,雪蕊很快收敛好,低眉敛目请罪:“奴婢失礼。” 太医诊过脉后,写了新的药方,叮嘱何皎皎还需得静养几日。 老祖宗搬回宫里了,她老人家如今越发虔诚,一心青灯古佛,特地回来陪何皎皎几天。 翌日,嘉宁同温荣大公主结伴来探望她。 躺在床上吃吃喝喝过去三日,苏月霜到访,她送了何皎皎巴掌宽的一溜儿白绸布。 何皎皎两根手指拎起白布,杏眼微瞪,“月霜姐姐,你怎么变得这么小气?” 苏月霜没有好气,“这是你自己织的。” “春桑礼”过去了,今年何皎皎同样一无所获,这一溜儿白布且是苏月霜给她收的尾。 苏月霜她第一次操办宴会,诸多事都腾不出手,让丫鬟放下一大堆补品药材,坐了一会儿告辞离去。 她临行前,放了句狠话,“何皎皎,你快点儿好起来,我的春日宴你要是不来,我可跟你没完。” 说白了,苏月霜找何皎皎给她撑场子的。 哪怕知晓,没人敢拂未来太子妃的面子,第一次嘛,苏月霜扭捏不安,生怕没几个人来。 待苏月霜走后,何皎皎将白布翻来覆去,实在害臊,嫌弃道:“这么点儿够做什么啊?” 真让苏月霜说对了,连双鞋垫子都缝不出来。 亏她之前踌躇满志的,想着怎么也能给老祖宗挣件衣裳出来。 雪蕊看何皎皎精神很不错了,笑着给她出主意,“可以先送到织染司,染个喜庆的颜色,绣些祥云鹤纹青松之类显吉利的,给老祖宗做个抹额?” 往年贵女们的织物,皆由织染司统一登记收纳,染色刺绣后再分府送成品布匹。 何皎皎手上这点儿,没必要夹在里边去丢丑。 找人问了老祖宗的尺寸,何皎皎在一个小宫婢头上比划了一下,发现居然还有剩。 雪蕊为难了:“再做个香囊不太够,做小一点儿?” 何皎皎思忖少许,没应要不要做香囊,自己拿剪刀按着雪蕊划的线剪开,“这边给老祖宗的,花色作石青五蝠,这边吗……染个玄色。” “单染个玄色?素面可不好做香囊,您要拿回来另外绣么?” 雪蕊笑着,明知故问,“送谁呢?” “不送,就染个素面。” 何皎皎背过身,假装去看窗外的风景,娇矜道:“我好不容易织的,拿回来好生收着。” 昨年凌昭跟她讨过“春桑礼”,得知她一根线都没捞着,狠狠嘲笑了她一通。 今年嘛,如果讨厌鬼再来要,何皎皎可得好好考虑考虑。 雪蕊将布收好,使人送出去了。 后头一连的大晴天,至二月三十春分日。 何皎皎在南山寺后山下了车辇,天穹蔚蓝,万里无云,日头竟有些晒。 桃林一望无际,连绵成粉色云海,里面苏月霜早布置好了,搭了棚子遮阳,案几上白瓷插花,清酒碗盏上飘着桃花。 花香中掺着一股浓郁酒香,又香又甜,何皎皎嗅了数下,馋了,“怎么还摆了这么多酒啊?” 一棚子下,巴掌大的酒盅堆满了。 是年轻姑娘家们聚在一起游玩的宴会,一般不谈酒。 星子引路,带何皎皎去跟苏月霜同坐,她笑答道,“这是我家大将军专门为小姐酿得桃花醉,只我家府上常备着,小姐想着今日应情应景,便全搬出来了。” “不过虽然叫桃花醉,转给女儿家喝的,清甜可口,并不醉人,我家小姐趁大将军不在家,偷喝过五六盅都没醉。” 何皎皎听见苏月霜偷酒喝的糗事,乐了,“那我等会儿可得好好尝尝。” 不过,苏大将军宠女儿在京中倒是出了名的。 何皎皎跟苏月霜坐了同一张案几,她闻了一路酒香,真有几分迫不及待,自己给自己斟满了一碗。 “令仪,放下。” 她还没端起来呢,那边女子声音清丽喝道,“你多大,前些时日且病着呢,你喝什么酒?” 温荣大公主端坐首座,不赞同地盯着她,威严开口,“月霜,把她酒盏撤了。” 嘉宁她身边,捂着嘴偷笑,幸灾乐祸。 何皎皎悻悻把手缩回来,小声回了嘴,“十五了。” 按虚岁算,得十六了,怎么还管这管那的啊。 皇家搞事日常 第54节 苏月霜也好笑,让婢女把她面前的酒盅都收走。 何皎皎眼巴巴盯着,案几下边扯苏月霜袖子,靠过去蚊子哼哼,“月霜姐姐,你的地盘,我听谁的?” 第45章 醉酒 ◎郡主殿下,我来还你的伞。◎ * “听我的。” 何皎皎使坏, 挑拨离间的,苏月霜不吃她这套,正襟危坐, 眼睛都不眨地说道,“听我的你更不能喝了。” “月霜姐姐,你最好了。” “不是说不醉人?您英明神武,武功盖世, 女中豪杰……” 何皎皎放软了声嗓,抱住苏月霜胳膊,缠她磨她胡乱的夸她:“你天下第一好, 给我喝一点点嘛。” 她的酒是撤了, 可大家伙桌上都还摆着,酒香四溢, 只有何皎皎可望不可得,她实在心痒难耐。 苏月霜绷着脸,面上一本正经, 侧了身子, “行了你。” 她以宽大衣摆作遮挡, 将她还没动过的酒盏往何皎皎面前推了推,用自己身子挡着何皎皎,小声恼道:“就这一碗儿, 多了没有。” 她哪里经得住何皎皎的厮磨手段。 何皎皎几分得意,瞥了一眼, 温荣在跟别家小姐说话, 没注意她这边。 她把酒盏挪到案几下藏着, 眼睛一边警惕着温荣, 动作迅速低头, 她手掌大的白玉碗盏,三两口喝了个精光。 “你慢点儿。” 苏月霜看得好笑不已,又怕她呛着。 何皎皎翻着空酒盏抿了抿唇,甜中微辣,呼吸间溢满清甜酒香,她跟沾了腥儿的猫一样,却是愈发意犹未尽了。 何皎皎故意皱眉,“姐姐,我没尝出来味儿。” 苏月霜把酒盏抢了,低斥道:“没了,少跟我来这套。” “月霜姐姐…” 何皎皎正要故技重施,一边走过来个嬷嬷,苏月霜见她来便扶裙起身,主人家要去招呼众娇客们了。 她对旁边的婢女吩咐道:“盯着郡主娘娘,别让她再沾酒。” 春分日暖,桃花灼灼,嘉宁同温荣在跟几个小姐玩投壶,一边传花令的、射覆斗花。 除了苏家派来的几个嬷嬷,没有长辈们盯着,年龄相差不大的姑娘们笑闹作一团,好不欢喜。 “郡主娘娘,您怎地干坐着啊?” 有人发现何皎皎原地不动,唤她过去一起玩。 何皎皎鼓了鼓腮帮子,偏头不理人。 喊她的人愣了愣,苏月霜气乐了,喊道:“别管她,又不是个小酒鬼,偏贪酒喝,不许你喝,还使上小性子了?” 温荣大公主笑着喊何皎皎,“令仪?” 何皎皎背对了她们,小身板坐得笔直,抬头去嗅斜横下来的一枝桃花。 众人皆是哭笑不得,一人轻手轻脚走过来,听何皎皎嘀嘀咕咕,小声在抱怨:“都是出来玩的,就管着我,扫不扫兴啊。” 她回去学舌给其他人听,全都笑得东倒西歪。 嘉宁大声朝何皎皎喊道,“哎呀,有的人不想理睬我们,那我们只好不烦她,让她一个人待着了?” 她们便自己玩起来了,当真没人再喊何皎皎一声。 不过,少许。 瞧大家都兴高采烈,苏月霜寻了个空隙,小酒盅藏在袖子里,她假装路过何皎皎案几面前,手略一抬,变戏法似得给她倒了小半碗。 苏月霜挑了挑柳叶眉,语气嗔怪,“差不多得了你,喝完了过来啊。” 何皎皎杏眸登时晶亮,不忘夸人:“月霜姐姐,你果然对我最好了。” 其实她早坐不住,可没人再喊她,何皎皎有点儿下不来台,等人来给她递台阶呢。 捧着酒盏喝完了,何皎皎期期艾艾磨蹭了会儿,正要起身,面前一暗。 “郡主娘娘?” 又一个年纪与何皎皎差不多的少女,趁大家不注意偷偷过来,袖摆中同样藏了酒盅。 但她手法没苏月霜好,指了两个婢女偷偷摸摸遮挡着,给何皎皎满上了。 她心虚着,洒出来些许。 少女眉眼弯弯,笑着逗何皎皎,“快喝快喝,喝完不跟我们生气了好不好?” 何皎皎高兴且腼腆,低了头扭捏起来,“没生气呀。” 少女倒完酒便走了,待何皎皎放下酒盏,鼻翼间酒香浓郁浑厚,两颊微微发烫,她眸中却是精光一现。 她稳稳当当坐着,彻底是不愿起身了。 果不其然,过了会儿,又来了第三位给何皎皎悄悄带酒过来的贵女。 至第四位、第五位、第六位…… 何皎皎并非真得有多贪酒喝,不过她玩性上头了,觉得好玩,心里乐不可支,来者不拒。 那边一阵喝彩声兴起,嘉宁投壶拔了头筹,还是赢得苏月霜。 被众人追捧一阵,她高兴之余,想起何皎皎来,语调兴奋高扬,“令仪,你过不过来?我投壶赢了,彩头给你。” 却见何皎皎伏在案几上一动不动,藕荷色裙摆铺地,落满了桃花,一只小巧的白玉碗砸在旁边。 “何皎皎,你怎么了?” 嘉宁想着,她该不会是受冷落,犯委屈哭了吧? 慢步走过去,嘉宁心里一边琢磨起要怎么哄何皎皎。她手搭上她肩膀,少女侧身过来,面颊绯红,比桃花还要艳丽三分。 何皎皎已是醉得不省人事。 过去偷喂了她酒喝的贵女们低头,不着痕迹后退半步。 黄天在上,她们不过想逗逗郡主娘娘开心,谁知一碗果子酒就把她喂醉了。 殊料是你一碗我一碗,数不清多少碗了。 “去把郡主的婢女叫进来,让她们带郡主去西院厢房歇歇,给她醒醒酒。” 温荣无奈地揉了揉鬓角,吩咐道。 为了玩得尽兴,各家小姐带来的婢女都在桃林外边候着,等雪蕊和月枝过来,何皎皎已发了一通酒疯,谁过去碰她她就嘟起嘴亲谁,最后抱着嘉宁不撒手。 她不说话,一双杏眸水雾缭绕的,脸上乐呵呵的傻笑。 嘉宁嫌弃死她了,废好大功夫把她从身上扯下来。 被雪蕊同月枝架走时,何皎皎撇着嘴哭起来,眼泪珠子啪嗒啪嗒掉:“嘉宁姐姐你不跟我好了吗,呜呜呜嘉宁姐姐……” 她伸手来抓嘉宁,神情凄惨地如同遭了负心汉。 苏月霜看得有些吃味儿,“哼,不晓得还以为你把她怎么了。” 嘉宁拿着帕子用力擦被何皎皎亲了好几口的脸,她气着气着,最后笑出一声,“等她酒醒了,看我不笑话死她。” 得笑话她一辈子。 苏家一个小丫鬟给她们带路,进了西院厢房,路上何皎皎昏昏沉沉,喊了几声脑袋疼,安分了些。 她认不得人了,泪眼迷蒙地问,“漂亮姐姐,你们要带我去哪儿呀?” 雪蕊只听何皎皎醉了,单领了月枝一个过来,扶她上床时,发现何皎皎外衣被酒打湿了好几处,满身的酒味儿。 而何皎皎扑到褥子上哼唧哼唧,闭了眼睛睫毛卷翘,又一动不动了。 雪蕊遣月枝去车辇上取衣裳,另外多叫几个宫婢过来,再让苏家的小丫鬟去院里的水井打水烧热。 她本想先简单给何皎皎清理一下,苏家丫鬟却在院子里直叫唤:“姐姐,水桶好像掉下去了。” “殿下,殿下?” 雪蕊唤了何皎皎几声,看她没动静,呼吸匀称似睡着了,给她翻了身,让她躺得舒坦些。 “姐姐,你出来看看好嘛?” 雪蕊应道:“来了。” 水井修在院落正中的树下,不过几丈远的路,雪蕊想着无妨,去帮苏家丫鬟捞水桶去了。 可雪蕊未曾注意到,分堂屋居室的厢房,开了前后两道门。 她一跨出厢房门口,后居室门轻轻被推开,闪进来一道身影,一个靛青衣衫样貌不显的丫鬟快步走到何皎皎床前。 “郡主娘娘?郡主娘娘?” 何皎皎醉得天昏地倒,被人唤醒后,盯着面前不停晃的陌生面孔也不觉得奇怪,口干舌燥地喊,“渴,我要喝水。” 她下了床,左脚绊右脚地要出门找水喝,丫鬟扶住她,手上使力,将她往后门引,笑着哄她,“郡主娘娘,跟奴婢走这边,奴婢带您喝水去。” 何皎皎废力睁大眼,她头晕脑胀,认不出眼前人是谁,乖乖应道,“好。” 她走得跌跌撞撞,跟着陌生丫鬟静悄悄从后门走了。 春意正浓,阳光盛烈。 丫鬟力气不小,掺着何皎皎穿过整条抄手游廊离开了西院,她们取了青石板铺的小道,一路分花拂柳,停在草木茂盛的一处。 “郡主娘娘,您往前头走,那边有人在等您。” 陌生丫鬟往前方一指,道路两旁松柏葱郁,枝桠掩盖琉璃瓦的檐角。 前方隐现一座凉亭。 何皎皎醉得难受,醉糊涂了,不疑有它,嘴上乖巧的答:“好。” 皇家搞事日常 第55节 但她拽了丫鬟衣角不松手,模样可怜看着她,说胡话:“可我舍不得你呜呜呜……” 嘴巴一撇又要哭。 丫鬟:“……” “郡主娘娘,您快些去吧,耽搁久了对谁都不好。” 她扯回衣角,把何皎皎往前一推,扭头走了。 何皎皎委屈地想要跟上,没人扶着了,她迈出一步便天旋地转,晕乎乎的转了一圈。 她膝盖一软要往地上坐,往下的视线里横过来一条胳膊,何皎皎下意识扶上去,抬眸视线模糊,却瞧清了面前的少年。 他遮住左眼的眼罩。 “郡主殿下?” 少年声音清润,如珠落玉碎,“我来还你的伞。” 完好的右眼黢黑,映出少女懵懂模样。 有暗光晦涩涌现。 南山寺是齐周的国寺,如今整座东院都腾了出来,用作太后的起居住处。 木鱼声清脆,佛堂肃穆,庄严佛像下,凌昭盘腿坐在蒲团上,有模有样的拈着一串佛珠。 但他不过坐了半个时辰,浑身都在发痒一样,悄悄挪了挪位置。 太后睁开一只眼看他,“坐不住算了,哀家没硬要你留着。” 今天凌昭难得空闲,来给老祖宗请安,陪她打坐念佛 他逞强,“孙儿多陪您一会儿不好?” 太后笑了笑,“礼佛要心诚,你心不在焉的,反而惹佛祖怪罪。” “对了…” 老人语气悠悠,接着道:“你表姐和令仪她们今天在后山办春日宴。” 凌昭不以为意道,“关我什么事?” 一堆姑娘家家的,他还能过去凑热闹不成。 太后念了声佛,“你别堵哀家跟前了,麻溜儿该干嘛干嘛去。” 她看着就烦。 “好勒。” 凌昭脸皮厚,老人家不要他陪,他也不说多留会儿,爽快起身抬脚便走。 一出门,却见雪蕊慌里慌张跑过来,见他直接跪下了,忍泪道,“十三爷,郡主到老祖宗这儿来了么?” “奴婢只是转了个身,她不见了!” 第46章 理还乱 ◎他是个窥觊他人珍宝的窃贼◎ * 阳光从叶与叶的缝隙间落下, 风过其声簌簌。 一团灰麻雀抓着细小枝桠,羽翼抖了抖,啾鸣未出口, 却是被一道少女的啼哭惊飞。 “哇呜呜呜——” 何皎皎缩在凉亭的角落里,背对着燕东篱,抱着他还来的伞,一直在哭, 瘪着嘴不停地大声嚎啕。 少女脸憋得通红,泪水洗得杏眸清亮,时不时扭头去盯后边着青衫的少年。 可一旦撞上燕东篱的视线, 她又会哭得更加大声。 燕东篱发现何皎皎不对劲儿, 满身的酒气后,他扶她进凉亭里坐下, 只好远远得站到外头去。 她让人引了她过来,仅仅是想还伞。 雪蕊寻了借口,而第二天, 他便听闻玉琼殿一早宣了太医, 何皎皎病了。 伞是她借的。 他没有去探望她的借口。 可是, 可是啊,伞总该要还给她的吧。 燕东篱来之前想,他只是来还伞, 还给她就走。 殊料何皎皎成了个小醉猫,一声不吭接过伞怯怯抱进怀里, 望着他便开始哭。 是那种受了委屈的孩子般的哭法。 燕东篱问她什么她都不说, 一个劲儿只是哭, 好伤心啊。 总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这儿。 燕东篱站在凉亭外, 少年讷讷无措, 也不晓得怎么哄她,干巴巴喊了几句郡主殿下,只得守着她,随她哭去了。 凉亭四周生了零星几株矮小的梨树,此处偏僻,似乎无人打理。梨树矮小,枝桠却长得野蛮,四仰八叉地开花,引各色蝴蝶绕飞。 何皎皎哭了好久,终于有些哭不动了,抽抽噎噎的,仍旧盯着燕东篱落泪。 她醉得厉害,周遭春意盎然,眼前却浑浑噩噩,她甚至没认清楚人。 倒是少年身影几分熟悉,引得她恍恍惚惚想起来,自己好像做过一件糟糕至极的错事。 所以她好难过啊,她心里一直有句话想问问他,但是她不敢和他讲话,便止不住哭。 止不住哭,可是哭累了,树梢上的鸟儿们都习惯了,啾啾叫着与何皎皎的哭声相和。 “郡主殿下?” 听得少女哭声渐渐小了,燕东篱才又唤她。 何皎皎抽抽鼻尖,实在哭不动了,往后蜷了蜷,眸光闪躲,含糊“嗯”了一声。 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燕东篱哑然,瞥见斜横的梨花枝。 他折了下来,眸光柔软含笑,偏头试探地望向何皎皎,“郡主殿下?” 何皎皎回望过去,她鼻尖俏红,眸中仍有泪,楚楚可怜。 燕东篱有了一点儿心疼,见她似乎不像刚才那般抗拒,他慢慢走进凉亭,在醉眼朦胧的少女跟前蹲下来。 “郡主殿下。” 他微微仰首,却只有一只眼睛可以用来凝望她,眸光深深。 “您哭什么呢,是我吓着您了么,郡主殿下?” 燕东篱将梨花枝递给何皎皎,他一声一声遣倦温柔的唤她,语气几近虔诚。 何皎皎想躲,可许是燕东篱的姿态过于低微了,她胆子大了,一手还揽着伞,接过了那株梨花枝攥紧。 飘了几片花瓣坠地,何皎皎杏眸睁大些许,露出惊讶神色。 燕东篱素青袖摆里,翩然飞出数只蝴蝶,不过很快四散了去, 他以为她至少会对他笑一笑。 而何皎皎抬头看着蝴蝶飞走,低眸目光落回到燕东篱清隽面上,她咬了唇,却是突然一句:“不好看。” 燕东篱背脊僵住,看清了少女杏眸中倒映出来的他自己。 苍白无色的清瘦面颊,玄黑眼罩切割两半,独眼晦暗。 何皎皎说不好看的,是他啊。 她都醉得认不清人了,还觉得他面貌丑陋么。 燕东篱思绪不明,喉中生哑,艰难地想对她笑一笑。 却听少女声嗓沙哑忍哭道:“对不起。” 她又开始大颗大颗地滚下眼泪,“真得对不起……” “郡主殿下……” 燕东篱喉结滚了滚,低哑滚烫的话语咽了下去,何皎皎蓦地朝他俯身。 少女指尖微凉,抚上他右边的面颊。 她的眼眸柔软而含着愧疚,迟疑着不敢去触碰他遮在眼罩下的左眼。 但她终于问出来了:“你疼吗?” 那个在最明媚的春景里,那只打着颤捂住左眼鲜血淋漓的稚嫩小手,那个在萧索院落里孤苦无依的男孩。 你疼不疼啊? “郡主殿下…” 默了许久,燕东篱好似找回了声音,却是愈发的低,愈发的哑。 他舔了舔干裂的唇,近乎痴迷盯着在怜悯他的少女,轻轻露出笑来,握住她的手。 动作缓了又缓,他捉着少女的手,朝他左眼那一团死肉移去。 “那您摸一摸它好不好?” 他其实很会得寸进尺,他知道的,他知道何皎皎一直很可怜他,所以他总是在她面前摆出卑微怯弱的模样。 她会可怜他的。 “郡主殿下…您亲一亲它啊。” 他声音渴求,低声诱哄道。 何皎皎茫然却又乖顺,看着面前的少年郎一点点靠近她。 皇家搞事日常 第56节 少女的哭声止住有一会儿了,幸好前方只有一条路,杂草,野花,横过来的枝桠。 凌昭踏碎地上一截枯枝,折断了不知第几根挡路的花枝,他终于找到了何皎皎。 看到了这一幕。 燕东篱朝她弯腰俯身而去,被青氅拢在他身下的少女,露出半截粉嫩的裙摆。 他耳朵里“轰隆”了一声。 “何皎皎!” 何皎皎一瞬不瞬看着燕东篱的脸在眼前放大,她脑子不太清醒,模样竟是好奇的,而熟悉的怒喝声让她眨了眨眼。 啊,讨厌鬼在喊她呢。 她连忙扶着凉亭柱子站起来,四处探头探脑张望找寻,娇声喊道:“凌昭,你在哪里啊?” 讨厌鬼小气得很,她动作迟了要跟她发脾气的。 可惜她眼花缭乱,脚步虚浮,原地转了个圈。 燕东篱看她要摔,伸手扶住了她。 他不言不语垂眸,已敛去所有的神思。 “何皎皎。” 而凌昭大抵气傻了,咬了牙面色铁青,攥紧了拳,竟然原地没动,阴沉沉的喊,“过来。” “来了来了,你等等我嘛。” 何皎皎完全不在状况内,扶着燕东篱小臂站稳了,寻着凌昭的声音往前走。 她裙摆晃悠悠地,一步没踏稳,身子往旁边歪去。 何皎皎再度原地转了个圈,转过到燕东篱面前去。 讨厌鬼在找她,面前有个人儿,那就他了吧。 何皎皎双手叉腰,冲着燕东篱大声喊道:“凌昭,你不许跟我大声说话!” 燕东篱:“……” 凌昭:“……” 在撒酒疯呢。 凌昭捏着拳头咯吱咯吱响,死要面子呢,非得要何皎皎自个儿走回他身边来,“何皎皎!” 他喉头一哽,不知怎么地,长长出了一口气后,声音便轻了些许,有点儿委屈:“爷在这儿呢。” 他找了她好久。 何皎皎眯起眼睛,这回总算盯准小道上直勾勾哀怨看着她的少年了,“啊,凌昭,我看见你了!” 明明几步路的距离,她却好似两人久别重逢一般,兴奋地直朝他招手:“你等等我嘛,你一定要等我啊。” 小酒鬼欢天喜地的,路走不稳,提着裙子蹦蹦跳跳过去。 凌昭看她左脚绊右脚,一副喜上眉梢的傻样子,他登时有气无力了,大步过去接住了她。 少女身上有香。 清浅的酒气,混着桃花的甜,携风扑了他满怀。 她垫起脚,勾住少年的脖颈,乐滋滋的,“我找到你了。” “你到底喝了多少?” 凌昭嫌弃她满身的酒味儿,可他是不会推开她的。 他搂得她站稳了,方抬眸朝仍然不声不响,站在凉亭里的燕东篱横去。 燕东篱不避不让。 二人目光浮空相撞,硝烟弥漫。 凌昭脸上却是忽地一疼,何皎皎伸出两只手,用力乱扯他的脸,“你凶什么凶,不许凶我,给本郡主笑!” 凌昭:“……” 算了,他先把小酒疯子收拾好吧。 燕东篱青衫寥落,他原地一动未动,看他们离去,消失在春光烂漫处。 他是个窥觊他人珍宝的窃贼,面上漠然,心中无波无澜。 想,又是这样啊。 只要凌昭在,她半点心思都不会分给旁人。 燕东篱停留了许久。 一旁草木轻动,领何皎皎过来那名丫鬟抱拳道:“殿下,太子爷唤您回去了。” 风无声过。 正晌午时,凌昭将何皎皎送回太后的别院。 雪蕊喂了她醒酒汤,何皎皎好歹安生睡下了。 太后便留了凌昭午膳,陪她用素斋。 少年板着脸相貌凛凛,英挺脸颊两边让何皎皎揪了两道红印。 太后看着好玩儿,半是诧异半是好笑地问:“你从哪里把令仪找回来的?” 大家急得没头苍蝇一样,偏他总是一找一个准儿。 “在……” 凌昭刚要作答,心头却蓦然一跳。 他方才气糊涂了,未曾注意其它。 不对。 燕东篱如何会出现在南山寺? “诶,风风火火的,你去哪儿?” 凌昭撂了筷子跨出门,他眉头狂跳,连太后呼唤都来不及应,往外奔去。 他匆忙走出一截后,脚步慢下,掉头往后山行去。 再去那处凉亭,肯定找不着人了。 至于为什么去后山…… 去看看吧。 直觉驱使,凌昭莫名的不安。 由朱红长廊中望见粉云延绵的桃林时,凌昭长眉拧得更紧。 太安静了,半点人声不见。 他脚步愈快,随后身形却顿在桃林边缘处。 风摇树影,吹拂下一场瑰丽的花雨,盖住了满地斑驳腥色。 案几翻倒,酒香花香浓郁,掩不住血腥气冲天。 南山寺占地数百亩,寺庙恢宏而孤寂,无人听到。 桃林里,少女们清脆的笑闹声,何时化为惊恐惨叫,再无声无息了去。 黄昏时刻,何皎皎头疼欲裂地醒来。 “郡主…” 雪蕊一直伏跪在她的床前,此刻抬了头,脸色惨白,张皇凄哀,“今日参加春日宴的小姐们,都被贼人掳走了。” 温荣嘉宁两位公主、苏月霜……其中各宗亲贵女,高官家眷,共十六位。 贼匪是认得人的。 她们随侍仆从,苏家掌宴的婢女、嬷嬷。 皆被一刀封喉,死不瞑目。 领雪蕊带何皎皎进厢房的苏家丫鬟,不在其中。 【??作者有话说】 没有亲到没有亲到没有亲到没有亲到!!! 举着大写牌牌满地乱拱.jpg 然后要开始搞事情了,大搞特搞! 第47章 绑匪 ◎他在把何皎皎往外摘◎ * 屋里燃着檀香。 落日西斜, 半山腰撞了佛钟,钟鸣悠长。 凌行止曲指,一声声叩响案桌, 他的心跳也一声比一声更加燥乱,“你还堵在我这儿作甚?” 男人忧思甚重,眼角瞥着长身依在门口的少年,紧皱起的眉头足以夹死苍蝇。 凌昭死活不肯走, 要问个清楚,燕东篱怎么会在南山寺。 不难查,凌行止直截了当与他讲了, 他带来的。 南山寺暂时供奉着四皇子的衣冠冢和往生牌, 燕东篱前几日递来帖子,上请祭奠四皇子。 巧逢凌行止近日与苏长宁定在南山寺议事, 便一道将人带来了。 皇家搞事日常 第57节 凌昭不信,冷笑一声,“他也配, 你别想糊弄我。” 他狐疑地问, “那你怎么又在这儿?” 哪里没法议事, 好巧不巧定在南山寺,又让燕东篱孤身一人,在偏僻处遇着了喝醉的何皎皎。 凌行止眼下可没有闲心管他信不信, 横了眉,“打探监国行踪, 你是何居心?” “你少拿监国的名号压人, 何皎皎喝得头都大了, 能一个人走失出去, 偏遇着他燕东篱了?” “要么你把燕东篱交出来我自个儿问, 要么你跟我说清楚。” 凌昭才不怵他,动倒西歪的抱臂环胸,长眉一挑,混不咎跟他二哥耍无赖,“反正你今儿不跟我交代清楚,我不走了。” “我跟你交代清楚?” 凌行止一掀袍摆,几欲抬脚过去踹这泼皮,他好赖忍住,倒耐着性子解释了一句:“南山寺是舅舅喊我来的,你有能耐缠他去。” 后而却没忍住冷笑,他刺了凌昭一句:“怎么遇不着燕东篱,说不定偏他两个有缘呢。” 监国跟大将军却也没议什么正经事儿,苏月霜今日大张旗鼓,第一次出门和人社交。 苏长宁年近四十,方得这么一个掌上明珠,老父亲一早巴巴强拉了凌行止,来送苏月霜出门。然后两人今天偷懒,找南山寺几个长老主持下棋论道去了。 等后山桃林宴会结束,再让凌行止过去接苏月霜,给她撑场子呢。 结果,青天白日,天子脚下,国寺重地,他们眼皮子底下,未婚妻和女儿被人给掳走了。 哪里来的贼人如此胆大包天,又有此等手段,行这样的祸事。 他们且意欲何为? 苏长宁调派兵马,围了城,寻迹追了过去,车辙的痕迹却全断在五里外荒山中的一处断崖前。 太医验过现场,桃林中酒食无异,四处摆的薰香里掺了迷香。 一点蛛丝马迹,短短几个时辰,暗牢里捉来三十余人,可惜没拷问出来半点消息。 一共被掳走的十六位小姐,哪个不是家事显赫,重臣公爵之女。 消息已经送回她们各自家中,凌行止坐镇南山寺,等着她们家眷赶来,暂时把人安抚住了。 一有不慎,此事足以引得朝堂震荡,他屁股底下的太子之位,说不定都要晃上一晃。 “凌行止,谁是你亲弟弟啊?” 凌昭果然被他戳中痛脚,跟他气急叫嚣起来。 不是,他二哥怎么能说这话,什么叫两个人有缘份? 凌行止坐立难安,看凌昭还跟他赖唧唧的拈酸吃醋,心烦意乱“滚”字刚要出口,见门外李长急匆匆赶过来。 李长摸了一把汗,气喘吁吁拜道:“太子爷,郡主娘娘醒了。” “不过人还迷糊着,太后在旁边问了几句,都说不记得了。” 凌行止揉着额角问:“车备好了?先派人送老祖宗和令仪回宫。” “你要实在有闲心折腾,赶紧先送令仪回去吧。” 他再看向凌昭,对这个从小被宠得无法无天,半点儿事没经过的幼弟头痛不已。 要遇到其它贵女们家眷,何皎皎怕没那么容易走脱。 凌昭心中烦闷,但明白事情轻重缓急,刚要出门。 凌行止又叫住他:“你先等等。” 他招手让凌昭过来,与他耳语道,“带令仪去厢房,故意支开她身边人,现在没了踪迹的苏家丫鬟,还有令仪醉酒走失出去,遇到燕东篱的事儿…” 他一一摊开来说,“令仪身边那几丫头我都敲打过了,你嘴严实一点儿,不要跟任何人提。” 凌昭诧异抬眸,看清他二哥肃然神色,思绪瞬息千回百转,他想得明白,但迟疑不定,“跟舅舅也不能说?” 那苏家丫鬟如今不是重中之重? 凌行止形容疲惫,咬字愈重,“令仪现在已是众矢之的,你莫非想让她处境更加艰难么?” 他跟凌昭推测,便是何皎皎没有喝醉,那苏家丫鬟不声不响,多半也会使别的手段把她带走。 雪蕊仅仅出门去井边看了看,来回一趟,半盏茶的时间不到,回来便寻不着人。 她走失这段时间,除了燕东篱,有没有见别人? 今日参加春日宴的贵女千金们,仅有何皎皎跟她身边的宫婢全身而退,若再传出些她是被人有意引走的风言风语… 被掳走的人一日没有平安归家,何皎皎多半也没有一天安生日子。 谁会信真是她运气好? 苏长宁看过桃林惨象,转身就要人去拿下雪蕊她们几个拷问,且是太后出面保下来的。 幸而雪蕊机灵,没提那凭空消失的苏家丫鬟,一口咬定何皎皎只是喝醉,到厢房后趁她们不注意,自己跑不见了。 凌行止跟他过口风:“令仪是自己喝醉了,她身边宫婢送她到厢房休息,婢子们躲懒没注意,把令仪看丢了。” “你在一个偏僻的凉亭把她寻回来的,仅仅是这样,你记住了?” 夕阳余晖照得窗棂透红,屋内默了半晌。 凌昭垂眸应道:“好,知道了。” 他神色稍缓,抱拳告辞,“谢了,二哥,那我走了。” 凌行止是在把何皎皎往外头摘。 他二哥倒被他谢得一脸莫名其妙,凌昭谢他干嘛? 他很快反应过来。 凌昭替何皎皎谢他呢。 凌行止甩了手上的玉扳指拿来砸他,要给他气笑了,言简意骇,“滚。” 凌昭抬手接个正着,他脸皮厚着呢,语气且正儿八经,再谢了他二哥一句,“好嘞,谢太子爷赏。” 他便薅着凌行止的玉扳指走了。 一跨出门,少年脸上浅薄笑意,登时无影无踪。 他往桃林方向掠去一眼,收回目光后,逆着残阳薄红朝太后东院行去。 二哥还是没把话跟他说清楚。 而且,他真是半点儿都不着急苏月霜么? 他监国治下,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竟还分得出心,先想好了怎么安顿好何皎皎。 啊……凌昭念头一转。 二哥大抵真心实意为他跟何皎皎好。 屋内的凌行止,却也沉了脸,“羽林卫工部两头不够他忙得?” 他还想问凌昭怎么跑南山寺来了呢,没得到处添乱。 “越大越难打发了,混得没个人样儿。” 他跟李长抱怨两句,拖长了语调,沉吟许久,“那边处理好了?还有詹事府……” 凌行止合目叹息,“得查查了。” 李长躬身应道:“是。” 东院。 南山寺太后住不下去了,行装已收拾好,可老人家不打算跟何皎皎一块儿走。 “我先见见那些可怜孩子们的家里人,晚些时候再赶回来。” 太后拉住何皎皎的手,柔声安慰她道:“令仪,你眼下不好出面,听话,先回宫去。” “我陪您一起吧,说不定他们有话想问我呢?” 何皎皎犹豫着,不肯走。 雪蕊告诉她出事的时候,她跟听天方夜谭一样,难以置信的同时,有几分难堪。 她们都是一起来的,上午有说有笑的,对何皎皎来讲,不过短短睡了一觉的功夫。 可等她再睁开眼,却是物是人非,那群偷偷给她倒酒喝的姐姐妹妹,竟到了下落不明、生死难料的处境里。 却独她一个人好端端的,还要躲回去不见人。 虽然何皎皎其实畏惧见到她们家里人,但可怜天下父母心,她总不能自己安然无恙,便真跟个没事人一样走了吧? “你这孩子,有你什么事?你一醉晕了大半天,给你灌了三大碗醒酒汤,你才睁开眼呢。” 太后一颗心沉沉直往下坠,然面上不显半点儿凝重神色,极尽耐心地笑着哄她,“你知道些什么啊,听话,先回去。” 她使了个眼色,两个嬷嬷上前,一左一右把她架上车辇。 为了不引人注意,专给何皎皎换了一辆青麻布毡的马车。 “老祖宗,我害怕。” 何皎皎扣住马车门框,眸中出了泪,挣扎道:“您让我留下来吧,我、我跟她们说说话也好……” 她话未说完,忽然遭一股大力往车厢里头扯去。 何皎皎撞上少年胸膛,她捂着鼻子后退,心里本来就很难受了,她差点儿疼哭,语调沙哑:“你怎么在这儿啊?” 凌昭朝外颔首:“别磨磨蹭蹭了,走。” 车夫驾了车。 何皎皎挪到窗边,想掀帘子往外看看。 凌昭长腿一迈,挤到她身边坐下,“啪”一下打开她的手,“你干嘛?” 何皎皎撂下帘子,冲他发火:“你干嘛啊?” 她腾一下转身背对他,赌气道:“我现在还见不得人了么?” 凌昭斜过上半身,压着何皎皎肩膀盯她脸蛋子瞧。 何皎皎心中急乱,伤心难受至极,抬眸就看少年面如冠玉,偏挤眉弄眼,“呀,哭啦?” 皇家搞事日常 第58节 “啊—你讨厌死了!” 何皎皎酒还没醒全乎呢,低低尖叫一声,彻底被他惹毛,推不开讨厌鬼,拳头乱抡过去。 让凌昭大掌一合,两只手腕给人单手攥紧了,挣脱不得。 “何皎皎,你酒劲儿还没下去呢?” 凌昭扝得何皎皎一动不能动,他且空着只手,少女在他怀里仰头瞪他,气急败坏了:“王八蛋你放开……呜” 他一把掐住何皎皎的脸,乱掐,掐得她软糯脸蛋子不停变形,撅了嘴,骂不出来了。 “你下午撒酒疯怎么掐爷的,你还记得不?” 他薄唇噙一抹恶劣浅笑,等着和她算账呢。 何皎皎毫无印象,不信他半句话,只当讨厌鬼找借口欺负人呢。 她憋着劲儿一脑袋用力撞到凌昭怀里,趁他手上力道松了松,张嘴嗷呜一口咬住他下颌。 “嘶——何皎皎!” 凌昭吃痛,他逗人玩把自个儿逗急眼了,一把将少女摁住了。 两人如此闹了一路。 马车何时驶进皇宫,都未曾注意到。 到了玉琼殿,何皎皎闹得发髻散乱,一脑袋毛毛躁躁,掀了披风兜帽戴着蹬蹬下马车。 凌昭没下来。 雪蕊过来想扶她进殿,何皎皎却不动,她立在原地冲马车喊,“凌昭,你下来。” 马车帘子掀开,少年压着眉头捂住左边下颌,面色不善,恶声恶气:“干嘛。” 何皎皎给他下巴上咬出一排小牙印,可整齐了。 两人刚才没分出胜负,何皎皎犹不解气,放软声音,语调温软,“你过来嘛。” 凌昭且警惕着她,“有事说事。” 夕阳的最后一轮光正缓缓沉下山脚,暮色四合,玉琼殿中四处掌灯,照亮少女单薄身形。 何皎皎不说话了。 她绣鞋碾了碾地上一片落叶,后而小心抬眸看凌昭一眼,复又低头,神情忧郁。 兜帽垂落遮了她上半张脸,只见少女鼻尖俏红,贝齿叩住一点儿朱唇,似怯怯难安可怜模样。 “你怎么了?” 凌昭皱眉,三两步跨下马车,他以为何皎皎还在为春日宴的事难过,走到她身边去。 等他一过来,何皎皎抬头的同时,跟着抬了脚,狠狠跺到凌昭长靴上,“你王八蛋!” 她干完坏事儿,拉起雪蕊掉头往屋里跑,招呼身边人,“关门关门,别让他进来。” 凌昭:“……” 他压根没追,原地哑然一阵,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他最后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行了你,爷走了。” 何皎皎从回廊边探出来张望他,少年肩身挺拔,灯火略模糊了他的眉眼,她却看清他弯唇在笑。 似乎无奈,又似乎安了心。 她脸上莫名一热,啐道:“傻子,看你还能傻乐多久。” 何皎皎回到寝殿,略作梳洗,重新绾了发髻。 外边天色完全暗下来了,已至戌时正,太后未归。 雪蕊进殿来问,“殿下,要宣晚膳了吗?” 她观何皎皎神色,紧接着劝道:“您今日一整日都没正经用过东西,若是没胃口,奴婢再让小厨房上几样清淡的?” 多少要让她吃点儿。 雪蕊神色担忧,看得何皎皎微微愣神。 她此刻方后知后觉。 借着酒劲儿跟凌昭闹腾一路,她都没心思去胡思乱想了。 “宣吧,我有胃口,我饿得很。” 何皎皎一时心中柔软,过去搂住雪蕊黏人,“雪蕊,我脑袋好疼啊。” “幸好你们没有出事。”她吸吸鼻子,露出一点哭腔。 她酒醒后什么都不记得,只听得雪蕊说她喝醉了乱跑,留在桃林边车辇里的宫婢们都叫过来了寻她。 她们也因此逃过一劫,不幸中的大幸。 可是嘉宁她们…… 究竟是谁能做出这种事? 雪蕊知道何皎皎的心思,声音愈发柔和,“殿下,您放心吧,公主她们定会吉人天相。” 何皎皎点了点头,后怕阵阵,搂她搂得更紧。 她想,能如此胆大妄为之辈,定非寻常的劫匪,他们多半別有所求,不敢伤她们性命的。 除了等,何皎皎也做不了別的事。 只盼禁军能早些查出线索,尽快将她们救回来。 消息来得,却比何皎皎想象中快得许多。 她用过晚膳后,迟迟不肯换衣入寝,她本想候着太后回宫。 先等来了一场急风骤雨,惊雷震天。 这场狂风暴雨歇在第二日清晨,何皎皎庭院中一棵苍松拦腰折断,太后的凤辇碾过满地的枯枝败叶,回到了慈宁宫。 何皎皎刚扶着她老人家在寝殿落座,报信的小太监屁滚尿流奔来,通传都来不及等,跪在门厅处。 有消息了。 今日一早,十六位遭贼人掳走的小姐府上,皆登门了一位小乞儿,送来一方粗陋的木盒。 木盒中装着她们沾血的随身首饰,和一纸书信。 唯有送到镇国将军府上的木盒里边,东西不一样。 送回苏家的,是一截断指。 小太监伏跪在地,声音惶恐道:“那贼匪送的书信上说,让每家每户,筹十万两白银,去赎人。” “荒谬!” 太后攥紧手中佛珠,不可置信,“要银子?!就为了要钱?!” 他们绑走的,有皇家仅有的两位公主,六部尚书之女、国公府的小姐……最重要的,还有未来的储妃,未来的一国之母。 他们闹出这么一通祸事,仅仅像寻常的劫匪绑票,要赎金?! 怎么可能。 “你是说月霜丫头…月霜丫头?” 太后气急攻心,她两眼发黑,一步站不稳直往后退,袖摆扫得小几上杯盏落地,应声而碎。 “老祖宗!” 何皎皎扶她坐稳,看小太监还要再说,眼风扫过去,急道:“你先下去候着。” 太后捂着心口缓不过来,宫侍们忙乱一团,请太医,端茶拿养参丸给她顺气。 这边好不容易平歇下来,太后卧了床歇息,何皎皎得空,去听完了小太监带回来的话。 送木盒的小乞儿当场被捉下关起来,可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他们无一不七窍流血,气绝而亡。 被掳走的女眷,大部分为未出阁的女儿家……为了顾全她们的名声,处处投鼠忌器。 城门设防,调兵寻人都是找得别的借口,根本没法大张旗鼓的查。 线索断了。 太后又急病了,何皎皎搬回慈宁宫住,一连三日,她没再听到别的消息。 苏皇后来探望太后的病情后,她牵了何皎皎的手,领她走到外间去。 “令仪,到我宫里头去坐会儿吧。” 妇人神情和煦,却是开门见山地说,“我嫂嫂,你温荣大姐姐的婆母,还有几位夫人……她们在坤宁宫等着,都想见见你。” 看何皎皎露出紧张神色,苏皇后笑容轻缓柔和,握紧她的,“好孩子,我知道老祖宗的顾虑,怕她们情急之下迁怒于你。” “我跟她们说好了的,就是想问问你,你在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情形。” “我陪着你呢,但你若实在害怕不想去,也无妨的。” 苏皇后越是温柔,何皎皎心里越是不好受,三言两语,她眼里含了泪。 她透过珠帘,远远看了卧榻上安睡的太后一眼,目光落回到面前慈眉善目的妇人身上。 “好。” 何皎皎慢声应了,“皇后娘娘,我们走吧。”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剧情线拉得有点儿长,后面都会慢慢解释清楚的。 太子会搞一些坏事,不过本文的大反派大boss另有其人。 而且凌昭跟他二哥从小到大感情真得很好_(:3」∠)_ 第48章 出事 皇家搞事日常 第59节 ◎可不能再出事了◎ * 天阴沉沉的, 何皎皎随苏皇后到达坤宁宫时,下起点细雨。 苏皇后一直牵着她的手,二人进主殿时, 殿内已候着四五位的妇人。她们纷纷起身迎上来,皆红肿着眼眶,形容急切。 “郡主娘娘,郡主娘娘……” 苏月霜的娘亲张氏一连迭声唤着何皎皎, 快步过来想要拽她的手。 苏皇后轻轻咳了一声,“嫂嫂。” 她将何皎皎往身后挡了挡。 张氏似乎反应过来,惨白脸上挤出一惶惶哀笑, 硬止住了脚步。她且原地福身行了一礼, 颤巍巍的,“臣妇心里慌张, 失礼了,请郡主娘娘勿怪。” 其它妇人见状,也都弯腰拜了拜。 再见张氏, 妇人几乎瘦得脱了相, 何皎皎不太敢认, 再一撇张氏身后诸位夫人,哪个不是萎靡不安,憔悴模样。 “婶婶真是折煞令仪了…” 何皎皎鼻尖酸涩, 膝盖刚弯了弯要回礼,苏皇后扶住她小臂, 拉着她往首座上行去。 “都堵门口作甚, 我坤宁宫还少你们一张椅子坐么?” 苏皇后一边招呼宫婢们扶几位夫人都去坐下, 故意用了轻快的语气。 何皎皎无措极了, 低头亦步亦趋的跟着苏皇后坐下。 众人只好落座, 强作欢颜陪笑了一阵。 “郡主娘娘…” 少许,仍旧由张氏先开口,她稳着声音对何皎皎笑:“您还未及笄呢,月霜怎么能这么不懂事,给您面前摆酒呢?” 她话问得委婉,声嗓柔缓,仿佛怕吓着何皎皎一般。 明明她自己都快要忍不住泪。 “本来都不让我喝的……” 妇人小心翼翼的样子,看得何皎皎难受极了,酸涩堵得她说不太出来话,无助瞥向苏皇后。 苏皇后握紧她的手,安抚地笑了笑,“好孩子,没事的。” 何皎沉下口气,也硬撑着露出笑来:“大姐姐和月霜姐姐都管着我,不让我喝的。” “我跟她们赌气,一个人坐到一边儿谁都不理。” “月霜姐姐、阿敷姐姐、环儿还有小仪她们……想逗我开心,就趁人不注意,把酒盅藏袖子里,偷偷过来喂我……” “这群孩子……” 张氏眼睛红肿,帕子掩唇似是想笑,一大滴泪却是砸下来,她最后捂着嘴,伤心不已啜泣起来。 “后边……后边我喝趴下了,我、我醒过来就到老祖宗院里,什么、什么都……” 不知不觉,何皎皎已是泪流满面,她哽咽着低了头,觉得没有脸面对她们,“对不起,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对不起……” “呜呜…真得对不起……” 何皎皎扑进苏皇后怀里,泣不成声。 其它几位夫人也再忍不住,竟是流着泪跪到大殿,朝苏皇后磕起了头:“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臣妇求求您,求求陛下,一定要把她们找回来啊。” “郡主娘娘,您再好好想想,怎么可能什么都想不起来呢,臣妇求求您了!” “我家那丫头从小到大半点儿风吹雨淋都没经过,怎么受得住这样的蹉磨?!” 苏皇后听得红了眼,场面失控,她至少不能再失态,先搂了何皎皎哄,“令仪,好孩子,都是哪群胆大包天的贼人使坏,跟你没关系的,没人怪你的。” “别哭了,别哭了,我们令仪最乖了,吓着你了?” 苏皇后搂紧少女肩膀,手轻拍她单薄背脊,沉声道,“令仪,你先去后头坐,别怕。” 她让宫婢领何皎皎去隔间。 理了理衣袖,苏皇后再抬眸时端起严厉神色,喝道:“都给本宫起来,成什么样子了?!” “嫂嫂,我去慈宁宫前跟你们怎么说得?” 她看向张氏,不由得叹息哀然,“不许哭了,不许吓着令仪了,还闹成这样。” “非要见令仪,见了又能如何?人家一个小姑娘能怎么办?” 苏皇后这几天一直被她们缠着,被缠着喘不过气了,别无他法,才让何皎皎过来一趟。 宫婢嬷嬷上前硬把人搀起来摁回座椅上,慌乱一阵,妇人哭声哀求不绝,直往人脑子里钻。 何皎皎不敢往那边再看一眼,眸中噙泪匆匆一拜,几乎是落荒而逃的往隔间走。 宫婢撩开隔间珠帘,她脚步却是一僵,身后刺来一道极凄厉的哭嚎,“娘娘,月霜手指头被他们砍了!” “你哥哥哄我说是吓唬人的没人敢伤她,可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还能认不出来吗?!” “郡主娘娘?” 宫婢担忧的一声,唤得何皎皎回了神,她止不住泪,干脆捂了耳朵奔进隔间,假装自己听不见妇人们的哭泣。 她们都是家中娇惯长大的女儿家,不谙世事,亦不知愁苦,偶尔使使小性子,会跟别家小姐比比衣裙钗环……可这难到是什么天大的罪过吗,要让她们用这样的劫数去还? 若是她那日没有醉酒离去,她如今又是何种的境地。 何皎皎不敢想。 大约过去一盏茶的时间。 雪蕊端了热水进隔间,拧干帕子让何皎皎捂一捂眼睛,“殿下,省得等会儿眼睛疼。” 何皎皎抽抽搭搭的接了,却被热气刺得眼睛生疼,她眨了眨眼,不肯捂了,丢下帕子往门厅处瞥了瞥。 殿里啼哭声渐微,人声低喃,断断续续。 “郡主娘娘。” 雪蕊拧了根新的热帕子,何皎皎心思不在这儿,绕过她轻步走到门厅边,隔着珠帘悄悄往主殿里看。 其它几位夫人都散了,主殿里只剩首位凤座上的苏皇后,张氏伏在她膝头,仍旧在低泣着。 苏皇后在哄劝张氏,轻拍着张氏的背说着什么。 何皎皎听不清,却看见苏皇后动作忽然顿住,仰了头拭泪。 她眼角刺痛,跟着落了泪,怔怔站了会儿,心思凝重正要退回隔间,听殿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赵嬷嬷领人跑进殿内。 似见大殿内没有旁人,赵嬷嬷惊慌失措,直接颤声大喊道:“娘娘,您们快去御书房看看吧,相国、相国他心疾犯了,说是看着快不行了!” 苏皇后猛地起身:“我爹怎么了?” 她携苏氏急匆匆离去。 何皎皎坐回隔间里,小脸已是煞白。 苏相国素有心疾之症,他年事已高,原定今年等太子大婚后便引退。 怎么会在御书房犯了心疾? “郡主?” 何皎皎脸色难看至极,雪蕊皱了眉忧声问道:“要不我们回去了?” “等一等。” 何皎皎攥紧帕子,一时惶惶竟不知身在何处,眼前发着白,“再等等吧。” 等什么呢,她说不清楚。 可是……老天爷,不能再出事儿了。 何皎皎这一等,等到了晌午,苏皇后不见人影,也没有人回来传话。 坤宁宫当值的宫婢见何皎皎魂不守舍,将她引到后院暖阁去坐了,恭敬问道:“郡主娘娘,您要在坤宁宫用膳么?” 主人家都不在,何皎皎怎么好再留着,她起身要告辞,门厅珠帘垂珠乱撞,让人动作粗鲁地撩开。 凌昭昂首阔步,气冲冲的走过来,“布膳,吃了再走。” 苏皇后告诉他何皎皎还在坤宁宫,她一时回不来,怕何皎皎一直等,让凌昭过来把人接回慈宁宫去。 何皎皎却是一眼看见,凌昭面上一道凝得黑红的血痂。 她登时眼前一黑,心烦意燥:“你又和谁打架了?!” 事情一桩接一桩,让人眼花缭乱猝不及防,偏凌昭怎么还能到处惹是生非。 凌昭手背用力往脸上搓了搓,他再端起盏茶饮尽,方长出了一口气,“三哥和五哥,他两不讲德行,打不过还喊人。” 他脸上血痂搓掉了,又搓得伤口浸血出来。 何皎皎过去瞧了瞧,见他身上没有别的伤,捏着帕子下意识要给他擦脸上的血,随机反应过来,帕子摔他脸上去。 “你能不能安生儿点,他们又哪里惹着你了?” 凌昭扯了她帕子自己胡乱的擦,一边嫌弃道:“香得要死。” 何皎皎磨磨牙,忍了,且按耐住等他回答。 凌昭就攥了她帕子不松手。 少年朝她看过去时压了眉,神情难得正经严厉,“他们笑话二哥,说他把外公气死了。” “你……” 何皎皎不由得抓紧凌昭袖子,跌坐在他身旁,惊诧之余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外公……?” 凌昭看少女两只眼睛又红又肿,呐呐无声,唇都白了数分。 他却忽得展颜,“瞧把你吓得,没事,人醒了,母后跟着回苏家去了。” 好半晌何皎皎缓过气来,往他身边挪了挪,忧虑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啊?” 凌昭顿了顿,他垂了眸,神情竟有些恍惚,“二哥跟外公在御书房里争了两句。” 绑人的贼匪神秘莫测,不见踪迹,怕再出事,凌行止这几日让羽林卫给凌昭放了假,宫门也不准出了。 皇家搞事日常 第60节 他闲得无事,赖在他二哥身边,今日凑到御书房旁听,结果看了一场闹剧。 凌行止查出几个武将不对劲,决定全城戒严,再调派禁军一路设卡,往京城周边城镇查去。 可苏相国不同意。 “二哥说,此事定不可能是绑匪为了要赎金,他怀疑有人谋反叛乱,再这么畏手畏脚,表姐他们说不定都要没命了。” 少年声嗓沉沉,拖着一点儿哑,“外公说,二哥要是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表姐她们就算安然无恙回来,清白名声没了,又还有什么活头。” “两人谁也不让谁,外公忽然捂着心口就倒了。” 半晌,何皎皎出声问:“那…月霜姐姐她们,真得半点消息没有么?” 凌昭敛声,摇摇头。 何皎皎看少年有些没精打采的,张了张嘴,不想和他说这些事儿了。 也没他们插手的地儿啊。 宫婢布膳上来,何皎皎便给他递了筷子,“用膳吧,十三爷。” 两人在坤宁宫蹭了一顿饭,后凌昭送她回慈宁宫。 进慈宁宫后,凌昭也不走了,老实坐到太后病榻前,陪老人家说了一下午的话。 何皎皎跪坐在太后寝殿外间的案几旁,抄《本愿经》替老人家祈福,屋外雨时停时落,时疏时急。 她本来心里乱得很,听着雨打枝叶噼啪,其中少年声嗓不急不缓,混她手中毛笔簌簌沙响,倒是不知不觉,神怡心静了。 往昔所造诸恶业 皆由无始贪嗔痴 从身语意之所生 一切我今皆忏悔 以至于身边何时坐来个人,何皎皎都没注意到,一抬头看见少年英挺侧脸,长睫倾下。 窗外春雨淅沥,清润透绿芭蕉,他垂眸在翻看她刚抄好的经文,“如是我闻……你什么时候信这些了?” 他语气略有乏味:“都是些屁话。” “你小声些。” 何皎皎先往太后卧榻处瞥了一眼,打开凌昭的手,低斥道:“老祖宗听见了得教训你。” 她其实不懂求神拜佛这一套,自然也不太信,不过诚心替老人家求个心安。 屋外天色将黑,雪蕊拿了针线过来装订,屋里子檀香混着药香清浅,很是安静。 她再瞧了瞧凌昭,他把绒绒抱过来,横在一侧的贵妃椅上逗猫玩。 “你还不走啊?”何皎皎撵人了。 凌昭用手指跟他的“威武侯”对阵,看也不看何皎皎,许久突然一句:“你管爷走不走?” 何皎皎眼下没心思跟他斗嘴,不走就不走,谁管他啊。 他以大欺小,逗得绒绒摔到地毯上,好半天跳不上去。 凌昭看猫倒腾着四条小短腿折腾半天,无情嘲笑道:“它是不是越来越肥了,何皎皎,你后头少喂点儿。” 何皎皎过去抱了绒绒进怀里,冲他哼道:“你才肥,我们绒绒吃得下。” 绒绒跟着喵呜两声。 该用晚膳了。 凌昭在,老祖宗打起点儿精神,起来和他们一道用了膳。 服侍太后晚间用药,待老人洗簌歇下,何皎皎松了口气,也准备安歇。 谁知刚一跨出门厅,凌昭一把拽了她走,“你先回去换身没这么招摇的衣服,爷带你出宫。” 何皎皎没反应过来,“出宫干嘛?” 他果然有事,怪不得。 凌昭脚步不停,拉着她上了回廊,“带你看房子去。” 雪蕊跟几个宫婢提灯在后边追,夜色里团出一连串橘黄光晕。 看房子,什么房子? 何皎皎一头雾水地蹙眉,身心皆是疲惫,有气无力地,“你还有心思玩啊?” 她甩开凌昭的手,躲到宫婢身后去,烦他得不行,“我不去。” 多大晚上了。 凌昭大步上前,威胁道:“你走不走?!” “不走。” 便见少年沉着脸过来,模样挺怵人。 何皎皎以为他要犯浑,让宫婢们退开了,秀眉一竖,准备和他硬碰硬,“你干嘛?!” 凌昭一把拽住她衣袖子,薄唇抿直了面无表情,“去嘛。” 他哼唧出来两个字,拉着何皎皎衣袖晃了又晃。 何皎皎:“……” 去嘛。 她跟凌昭先回玉琼殿,不太情愿,“什么房子非要今晚上看,还在下雨呢。” 凌昭牵着她的手举到回廊外,挑了挑眉,好不得意。 嘿,雨停了。 【??作者有话说】 佛经摘自藏菩萨本愿经。 男女主现在就是那种“这就是大人的世界吗” 第49章 府邸 ◎何皎皎,你要不要嫁给我。◎ * 亥时末。 一辆不起眼的青布毡马车, 静悄悄地停在玄武大道一座刚起好的宅邸前。 春夜雨停,风甚寒,鼻翼间能嗅到冷冷的泥土腥气。 何皎皎披了件杏黄色的披风, 戴着兜帽跨出车厢。 她在车前室顿了顿,掀着帽沿往前打量,语气且无奈:“你带我来这里作甚,大晚上的, 哪家人经得你……” 飞檐下还在低落雨珠,挂两只四角宫灯,晕黄光团昏沉沉照亮朱红铜环大门, 两只半人高的石狮子怒目偾张。 何皎皎默了声儿, 她不认得路,宅邸大门前未曾题匾, 显然没有住人的。 她越发狐疑,杏眼圆溜溜瞪过去。 凌昭先她一步下车,递了手过去搀她, 他一路上都神神秘秘的, 此时扬声含笑:“爷的皇子府啊, 你说哪家人?” 何皎皎一连看他好几眼,见他黑眸中星点光碎亮,不知道他为何这般高兴。 她搭着少年小臂跳下车, 软声哼出一声,“你皇子府修好了, 等不了多久娘娘和陛下就要把你撵出宫去, 傻乐什么?” “撵就撵, 怎么, 你舍不得爷?” 何皎皎轻轻啐他, 不接话,谁跟他一样厚脸皮啊,不害臊。 大门旁的角门开出一道斜缝儿,凌昭宫里头的小太监小林子鬼鬼祟祟探出个脑袋,贼眉鼠眼,“爷,这儿。” 雪蕊这时提灯笼下马车,凌昭从她手里接过灯笼,牵了何皎皎往角门里走,边吩咐道:“你和小林子在外边候着。” 他单带了何皎皎进门,寻着一处方向走去,屏门外院里都没有灯,四周黢黑一片,黑影重重。 何皎皎也是好奇,跟着他走了一截子路,灯笼仅照亮他们周身一射之地。 脚下湿漉,她提裙一看,绣鞋上沾了泥水,何皎皎抬眸见凌昭侧脸阴影明灭,鼻梁挺拔,却瞧不出什么情绪。 少年掌心温热,她握了握他的手,脚步缓了缓,有些埋怨道,“乌漆麻黑的,你到底要带我看什么嘛?” 但何皎皎的心,却往下沉了沉。 凌昭好像……不太对劲儿。 “就带你来看看啊,这可是爷自个儿盖的。” 他语调且高,指着黑暗的一处说道:“外院那条抄手游廊,可以直接过到东西两条跨院,西跨院作了一个花园,东跨院打算挖一个湖,建座回廊桥起一个水榭。” 何皎皎听得云里雾里的,先不想旁的,笑话他道,“你盖得?十三爷是抗房梁了?还是打泥灰了?” 凌昭哼了哼,牵她的手越发紧,牵着她摸黑绕过游廊庭院,把外院内院厅门,正房厢房耳房重花门,各方布局一一指给她看,说给她听。 宅院占地几乎百亩,七进七出,大半个时辰没逛完一半,何皎皎不干了。 她扯着凌昭的手停下,止不住打了个哈欠,又累又困,“我走不动了。” 凌昭便把灯笼递给何皎皎,蹲下去背起了她,何皎皎搂紧他脖子。 灯笼晃啊晃,他今天话格外多,少年声音轻缓,絮絮叨叨的,何皎皎翘了翘脚尖儿,在他背上打起了瞌睡。 凌昭脚步很稳,她趴在他肩头真要睡着的时候,凌昭晃了晃,“何皎皎,爷问你呢,好不好。” 何皎皎迷迷瞪瞪睁眼,“啊?” 闻黑暗里少年低笑一声,重复问道:“我说,我给你在那儿搭个秋千怎么样?” 凌昭背着她已走到要做花园的西跨院前,这里头还在动工,进不去。 他隔着月亮门,远远指着一处问她。 皇家搞事日常 第61节 可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啊。 何皎皎怔过之后,面颊发烫,她轻轻揪了揪凌昭耳朵,小声嗔道:“你少来,你的皇子府,给我搭什么秋千?” 凌昭笑着问:“爷在承乾宫住得好好的,干嘛出来盖房子?” 何皎皎呸他:“我管你。” 她心里登时慌羞得不行,刚想从凌昭身上下来,却听他没羞没臊还要说:“我不就是为了娶你……” 何皎皎连忙去捂他的嘴,恼羞成怒了,“你闭嘴,不许说。” 凌昭便只是笑,笑声低闷,温热吐息,灼得她不自在极了,何皎皎只好又松开。 凌昭却是不依不饶了,“何皎皎,我说真得,等这件事儿过去,我去跟父皇求个恩典,让他快点儿把你许给我。” 灯笼光暗,光却似乎全拢进他眼眸中,凌昭却忽然拧起长眉,扭头对她露了凶相,“怎么,这么多年了,爷清白都没了,你还想赖账不成?” 混蛋,满嘴胡话。 何皎皎直了腰,要从他背上下来,不让他背了。 凌昭两条胳膊一扝,不许,背着她往旁边挪了两步,灯笼照出一个泥水坑。 他语气凶恶的威胁道,“你要敢赖账,爷把你扔这泥坑里。” 何皎皎脸上直冒热气,掐凌昭肩膀,也恶狠狠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你说话的地儿?” 羞愤的同时,她且疑惑不已。 突然间,干嘛啊这是。 凌昭身子作势倾斜,要把何皎皎栽下去,他声音凛凛,“我不管,你只肖说这秋千你要不要罢?” 半晌,何皎皎伏在他背上,慢慢搂住他脖子,脑袋埋进他脖颈间,声音闷而轻。 她说:“要。” 凌昭不满意,“爷没听见,你大声点儿。” 讨厌死了。 何皎皎趴到他耳朵边,他要大声,她就大声罢,气壮山河的一声,“要!” “嘶——” 凌昭偏了偏头,耳朵给震疼了,他很快又凑回去,再问:“何皎皎,那你要不要嫁给我!” 何皎皎:“……” 她还是害羞,手指微颤,快要抓不稳灯笼提手,酝酿好一会儿,声音又软下去了,“好。” “这不就得了。”凌昭这回心满意足,背着她脚步拐了弯儿,“爷再带你到东跨院去看看。” 他没走出几步路,原地僵了僵。 “凌昭,你是不是还有事想告诉我啊?” 少女双臂纤细,软软拥着他,何皎皎从后边蹭了蹭他的脸, “没事,能有什么事儿。” 他很快恢复正常,继续往前走去。 何皎皎面颊贴上少年挺拔宽阔的背,戳戳他肩膀,“你有事不许瞒着我。” 她话揣了一路,怎么也要问出来,“还没成婚呢,你就不跟我说实话了?” 凌昭目视前方,何皎皎此刻只见他耳际碎发缭乱,颈上青筋鼓了鼓。 他似咬了咬牙。 片刻后才哼出一句,“真没事儿……就是我以后不想搭理二哥了。” “啊?” 何皎皎万万想不到,会引出凌昭这样一句话,什么叫他不想搭理他二哥了? 听着像小孩跟家里人赌气一样。 她连忙问:“怎么了?太子哥哥哪儿招你了?” “我不知道他脑子里到底怎么想的,外公和舅舅他们……他、他……” 凌昭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说着说着语气愤慨,后而却又一顿:“算了。” “我跟你说这些作甚,反正我管不着,你也管不着,咱两谁也不管,管好自己就得了。” 何皎皎看他犟头犟脑的,反而安心了。 看来真没什么事,估计今儿跟他二哥闹矛盾了。 因为苏相国么? 她戳他脸逗他:“那你今早还为他跟人打架?” 凌昭回眸皱了眉,烦躁道:“一码归一码。” 何皎皎好笑道,“好,我们不管他。” 凌昭狗脾气,好一阵儿恼一阵儿的,变脸比变天还快,何皎皎没往心里去。 “我说真的,何皎皎。” 凌昭今天话还没完了,“等表姐她们平安归来,这事结了,我就请父皇母后老祖宗给咱两赐婚,成婚后我就带你去封地,你想去哪儿?” 现在宫里宫外都乱着,不是时候。 何皎皎压不住嘴角上翘,就一个劲儿戳他肩膀,“谁在后头撵你啊,你急什么?” “不是你说得么?我出宫分府封王,咱两成婚后就到封地上过我们得逍遥日子去,谁也不管。” 何皎皎眼睛瞪了瞪,羞涩想起来,她之前为了哄凌昭别再为四皇子的死发疯,的确说过这样的话。 他居然还记得? 何皎皎现在才不肯认账,“你胡说,我何时说过了,我可不记得。” “反正你赖不掉。” 凌昭缠着她问,“你喜欢哪儿?我封王的时候就跟父王讨哪块地儿。” 何皎皎撇了嘴没说话,这傻子,封地能由得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啊? 凌昭却自顾自的计划起来,“云洲怎么样?你老跟我抱怨京城冬天冷,那儿地处江南,不都说江南四季如春,应该不冷。” 少年语气憧憬认真,何皎皎不由得被他带偏,跟着想了想,回神过来笑着骂他道:“你傻了,云洲现在是你六哥的地盘。” 凌昭土霸王当惯了,无所畏惧道:“给他抢了。” 惹得何皎皎捶他。 风吹云移,露出半张弦月的脸,清晖一现,灯笼中的烛火燃尽了。 地上两人重叠的影子的逐渐暗淡,与夜色融为一体。 两人不知逛了多久。 何皎皎熬不住,伏在凌昭背上睡沉了,他背着她走回去,宅邸门外,雪蕊和小林子候在马车边儿等。 他们由暗及明走出来,雪蕊发现动静,举灯照过去,刚想唤他们,笑容凝在脸上,“十三爷?” 凌昭大步过来,随他靠近,车檐壁灯拢亮二人身形。他垂着眸,脸上落了长睫的阴影,挺鼻薄唇,下颚崩着,瞧着竟有几分阴郁冷漠。 哪还有方才在何皎皎面前,志得意满的模样。 雪蕊再看了看他背上的何皎皎,少女睡得两颊淡粉,神情憨然。 不像吵架了啊? 雪蕊接了一下何皎皎,又看凌昭将她搂过去打横抱起,弯腰带她进了车厢。 何皎皎没醒,凌昭安置好她后,侧身坐到车窗边儿,掀了帘子盯着黑暗浓秽的天际瞧。 雪蕊侯在车前室,声音传进来:“十三爷,回了么?” 凌昭眺目远方,不知沉思几何,仿佛没听见雪蕊的话,没有回答。 他方才对何皎皎说的桩桩件件,其实他心里没有底。 真能如他们预想的一般,一帆风顺么。 凌昭的确没跟何皎皎说实话。 今早在御书房里,苏相国倒地后,就没了气儿。 为了不让孝期耽误储君储妃大婚,也为了不让凌行止孝行上有亏损,皇帝皇后苏长宁……他们一致决定先不发丧,将苏相国的死讯暂时瞒下来。 凌昭动作快,翻过案几去扶了苏相国,他慌忙查看苏相国情况时,蓦地如芒刺背。 他抬头,对上凌行止冰冷的眸光。 凌昭一时怔然,不晓得二哥究竟是在看自己,还是在看苏相国。 在场所有人都露了慌色,只有凌行止原地一动不动立着,隔着龙首怒目的明黄长案,目光由冰冷至讥诮,然后偏了头,不慌不忙一句,“快去宣太医。” 苏相国被抬下去后,凌昭跟凌行止在背人处起了一场争执。 他不忿凌行止对苏相国离世的冷漠,凌行止却只是朝他淡淡一笑,语气疲惫,“凌昭,你也该懂点儿事了。” 男人眸中再度浮现出那种冰凉讥诮,“你真以为喊他们一声外公、舅舅,面上一团和气亲亲热热,他们便真是全心全意为你着想的血亲了?” 这回凌昭明白了。 二哥是在嘲笑,为苏相国着急的他傻。 凌昭后知后觉,生平第一次认真思索,他以前有意无意,一直回避的问题。 凌行止究竟,厌弃苏家到了哪种地步? 凌昭想不通,为什么? 外公和他的学生们,两位舅舅与他们麾下武官一脉,不都是凌行止最强的助力么? 有他们在,还有什么能威胁到他的储君之位,甚至是皇位。 无论是作臣子还是作亲人,他们一直都是拥护他的啊。 皇家搞事日常 第62节 就算他容不下苏家势大,起码,至少,要等他登基之后吧。 父皇还健在呢。 凌昭长出了一口郁气,想不通,便算了。 反正他一个成天瞎晃到处惹人烦的皇子,碍不着谁。 他碍不着他们,他也别来烦他,关他屁事。 “十三爷?”雪蕊又喊了声。 “回吧。” 凌昭刚要撂帘子,却见天边一抹浓白破晓。 不知不觉,他竟然带着何皎皎逛了一整晚的园子,天要见亮了。 凌昭改了主意,“先不回了,去槐花巷。” “什么槐花巷啊?” 何皎皎这时醒了,睁着一只眼睛坐起来。 “饿了,找点儿东西吃,那儿有个老太婆卖的糕子还不错,爷带你去尝尝。” 槐花巷临近北城门的一座偏门,凌昭偶尔调到那边儿守城门。 他不讲究,来不及用早膳时,路上遇着什么摊子,就随便垫吧垫吧。 玄武大道再过去两条街就是槐花巷,也不远。 车夫驾车了,何皎皎坐不稳似得晃了晃,她哈欠连天,困倦中不忘嫌弃凌昭,“你成天到晚都在哪里混啊?” 连哪个巷子里卖的糕子好吃都知道。 晨光熹微,不一会儿槐花巷便到了。 路上行人稀稀拉拉,已有店家支门搭窗,几声吆喝叫卖,到处都腾了热气,破开雨夜冷清。 凌昭下了马车,去找他熟悉的老人摊主,何皎皎鲜少到这种窄街窄巷的地方来,掀了一点儿帘子新奇地往外瞧。 却忽听一阵整齐沉重的脚步声快速靠近,她寻声望去,见一队黑压压的黑甲禁军疾步而来,朝偏城门的方向行去。 “何皎皎,爷过去看看。” 现在不是城门换防的时候,偏城门也要不了这么多人手,凌昭皱眉喊了一声,要跟过去看看。 动静太大,不少路人都朝那处涌去看热闹,街上竟然拥挤起来,何皎皎心生不安,提裙跳下马车。 “凌昭,你等等我,我和你一起去。” 她奔过去,凌昭等她来,把兜帽给她戴上了,“你瞎凑什么热闹?” “那你又凑什么热闹?” 何皎皎拉了他胳膊不放,他要不让她去,那他也别想走。 凌昭话虽如此,还是牵起她的手,他们随人流裹挟朝前行去。 离偏城门还有百来丈远,半路上已经设了关卡,禁军手持长枪围路,逼退来看热闹的百姓。 凌昭牵着何皎皎越过熙攘人群,对守卫亮了牌子,他语气沉重,“怎么了?” 守卫低头抱拳,压低声音道:“不好说,您自个儿过去看吧。” 何皎皎蹙眉,随凌昭过了关卡,她怯怯不安走了一阵,望着前方睁大了眼,随即抓紧了凌昭衣袖。 她唇直颤,懦懦道:“凌昭,是月霜姐姐么?” 两人都不自觉停下了脚步,凌昭静默片刻,情绪不明地一笑,“啊,是。” 偏城门矮窄,已停来了数辆马车,一群衣衫褴褛的少女正缓缓登上马车,她们形容落拓,何皎皎目光一一掠过,却把每个人都认了出来。 她视线最后停在立于一旁,似守着少女们上车的另一名少女身上。 她衣衫污黑,已瞧不出本来的颜色,连一头凌乱披散的长发都让泥水凝干了。 可少女高挑纤长的身形站得笔挺,她几乎是昂首挺胸,手里,紧紧握着一把沾满红黑血痕的刀。 有侍卫恭敬上前,对她说了什么,那少女怔怔低头,似乎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刀,然后动作僵硬地递给侍卫。 何皎皎眼里滚了泪,呐呐出声喊:“月霜姐姐?” 距离有些远,她以为少女听不见,对方却恍恍抬头望了过来。 她满身狼狈不堪,然眼眸亮得出奇,朝何皎皎璨然一笑:“啊,鹌鹑,我回来了。” 城楼外,墨绿山岭线延绵至遥远天际,朝阳破晓,光芒万丈。 是苏月霜。 她在两天前磅礴的雨夜里,从单独看守她的贼匪手里夺了刀,一夜伏杀二十六人,将春日宴被掳走的贵女们,一个不拉,全带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凌昭:“二哥好怪,二哥要做什么,他们要打起来了我帮谁,我好像谁也帮不了,头好痒要长脑子了吗,算了我收拾收拾带媳妇儿跑路吧。” 苏家都是猛人。 第50章 妾有意 ◎你要去看看月霜姐姐么◎ * 她们被关在百里外, 宣州与沧州交界的一个荒山荒村里。 春日宴上香炉中迷药生效,一个接一个倒下时,苏月霜最先发现不对, 可惜当时已求救无门。 但她信誓旦旦的保证,她与桃林中劫杀掳人的贼匪打了照面,与后头看守她们的不是同一批人。 苏长宁雷厉风行,亲自领了兵至两地调查, 三天后便出首尾,逮住了劫匪残党四十余人。 然这群人不过是宣州山上黑风寨里的普通山匪。 头领口供交代,月余前, 他们收了一行人三百两黄金、数百担粮食, 受命在春分日前二到了荒村里。 那行人只说替他们看守一群女人数日便行,这群幸存的山匪皆被施以酷刑, 命去了半条,也没再吐出来什么有用的东西。 山匪的大当家却逃了。 为了安抚苏家,建成帝将此事全权交由苏长宁负责。 宣州的一位中郎将查出与黑风寨官匪勾结已久, 满门抄斩。两州大大小小官员, 罢官的罢官, 入狱的入狱。 京城四周的地方官,便全遭了一通清洗。 另有数位粮商被苏长宁当场斩了。 这场腥风血雨,却半点儿没有吹到京城里来。 苏月霜她们逃回城当日引起的一点儿骚乱, 用其它的缘由遮掩过去了。 为了自家女儿的名声,这十几户人家哪个不是手眼通天, 心照不宣地将事瞒下。 可风言风语无孔不入, 怎么可能半点风声都没透露出去, 不过隐约知道详情的人面面相觑, 全当一个字没听见。 也幸好, 山匪没有伤她们。 只有苏月霜被斩了小指。 然而过去十来天,真正的幕后黑手仍旧一点儿线索都没有。 何皎皎在深宫,听不到太多消息,某天深夜惊醒,叹了口气。 怕不是就这般没头没尾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她这几日写了帖子,想逐一登门探望她们,让太后拦下。 太后说何皎皎独一个幸免于难,事情刚过不久,她哪怕真心实意哀怜那群遭了罪的姑娘们,也不合适去。 最好如常,一个字不要再提,权当没有发生过罢。 何皎皎听了,默默将帖子都烧了。 后头一连好几个大晴日,薄薄的春衫穿着都有些发热,何皎皎摇起团扇,缠着雪蕊要吃冰碗子,日子逐渐平静下来。 一眨眼到三月十六,清晨。 何皎皎在慈宁宫陪着太后刚用完早膳,苏皇后携众妃子来请安,说说笑笑过去大半个时辰。 太后病去如抽丝,身子还不大好,众妃便散了。 苏皇后却拉起何皎皎的手,眉眼含笑道:“这些时日都忙着,好久没见着令仪了,好孩子,跟我回坤宁宫坐坐吧?” 她转而看向太后,“借您的乖乖用一天,老祖宗不会舍不得吧?” 太后乐得见何皎皎跟苏皇后亲近呢,玩笑道:“我有什么舍不得的,令仪去,在坤宁宫瞧见什么宝贝,不拘得,全抱回来。” 苏皇后应是有事找她……三月十九,何皎皎十五及笄的生辰,她已经收过好几回礼了。 何皎皎想了想,跟着笑道,“哪里用得着令仪自个儿抱啊,皇后娘娘可舍不得令仪了。” 她亲热挽住苏皇后胳膊,“皇后娘娘定是要找人帮令仪抬的。” 三人其乐融融再笑了一阵,正打算出门,绒绒从宫婢手里挣脱,跑过来扑何皎皎裙摆。 何皎皎抱它起来,刚要把它交给追来的宫婢,发现苏皇后笑吟吟盯着绒绒看。 苏皇后笑道:“我以前也养过一只猫呢。” “我晓得,苏伯伯给我说过。” 何皎皎便把绒绒抱给苏皇后瞧,她乐滋滋的,有点儿显摆,“他还给绒绒编过一个小篮子。” 苏皇后俯身挠了挠绒绒下巴,随意地问道:“苏伯伯…哪个苏伯伯啊?” 何皎皎学了凌昭的叫法:“苏小伯伯。” 苏盛延一把刀锋利雪亮,三两下将木头削得纤长整齐,何皎皎记忆深刻。 让宫婢把绒绒抱下去后,何皎皎与苏皇后同坐她的凤辇回坤宁宫。 皇家搞事日常 第63节 在路上,二人遇着了凌行止。 他瞧着像是要从东宫赶向某处去,身旁一群随从行色匆匆,男人焦头烂额,顿了顿,粗略弯腰对苏皇后行了一礼,“见过母后。” 他脸上破天荒少了个笑模样,“孤且有公务在身,告辞。” 一行人步履急快离去,引得何皎皎瞧过去好几眼。 苏皇后神色如常,淡淡道,“你太子哥哥近来忙。” 何皎皎笑了笑,不再问。 也不是她能问的。 到坤宁宫,何皎皎陪着苏皇后在她寝殿外隔间坐下。 妇人端了茶,指套摩挲杯盏半晌,不想第一句话却是,“令仪,今年怕要委屈你了。” 何皎皎缓了缓,笑容不变,俏声道,“皇后娘娘哪里的话,怎么委屈到我了?” 听苏皇后道:“大后天的,我们令仪就要及笄。” “原定是想给你在坤宁宫里头,热热闹闹的大办一场的。” 她目光柔和落到何皎皎身上,露出一点儿哀伤:“可如今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这么多人家都还伤心着呢,咱们不好再大操大办,招人眼了。” “所以令仪……你的及笄礼,我想着还是在坤宁宫给你办,不过不往外发请柬了,就咱们一家人陪着你过。” “对外头就说,你替月霜她们积福,不作那铺张浪费的排场,如何?” 妇人面色甚至惭愧,何皎皎连忙握住她的手,“令仪还当是什么事呢。” “月霜姐姐她们……我也很难过,哪里有心思在她们伤心的时候,大张旗鼓的过生辰呢。” 她垂了一点儿眸,笑道:“难为皇后娘娘还记着,令仪全听您的。” 何皎皎幼年失估,幸得皇后太后垂怜,才能平安喜乐长大,她这一生已经够好了,怎么会去计较及笄礼能不能大办。 想到苏皇后特意把她叫来坤宁宫说这事,何皎皎补充道:“老祖宗那边,令仪回去跟她说吧。” 她怕苏皇后到太后面前会为难。 “好孩子。” 苏皇后为她挽过一缕额发,冲外头喊了一声,“嬷嬷,把我库房钥匙取出来。” 竟是开了库房,领何皎皎进去,让她自个儿尽了兴得挑。 何皎皎诚惶诚恐,哪里好意思下手,然而推诿不过,只好硬着头皮捡了几件成色中上的皮子料子,再多的不肯拿了。 苏皇后笑话她道:“你还跟我客气啊。” 她又往里添了诸多,拢共装满五六个大箱笼,派人抬回玉琼殿去。 苏皇后还嘱咐一句,让送礼回去的宫侍,特意从慈宁宫门口绕一圈,务必要让太后瞧见了,省得她老人家嫌她小气,亏待了令仪郡主。 笑过之后,再回苏皇后寝殿,外隔间却已坐了人等着,见了她们起身迎来。 “皇后娘娘,郡主娘娘。” 不是张氏是谁。 她气色比上回相见时好了许多,不过眼眶微红,眼下淡淡乌青,看上去仍旧精神不济,目光殷切的盯着何皎皎。 何皎皎笑容滞了滞,茫然地看向苏皇后。 又出什么事么? 苏皇后拍了拍她的手,柔声询问,“令仪,你要不要去看看你月霜姐姐啊?” “是啊,郡主娘娘。” 张氏上前一步,急切道,“我家那丫头脾气坏,平常独来独往的,从寿光回来后难得听她念叨过你几回,不是还给您送过一整箱子的夜明珠么,春日宴给您的帖子她还要亲自送,郡主娘娘……” 夜明珠,是苏月霜因为烈血鬃惊马,给她寻来“天上的星子”作得赔礼,个个都流光溢彩。 “婶婶,我去。” 何皎皎打断张氏的话,小心问询道:“月霜姐姐怎么了?” “她这几日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也不喝,谁的话也不听,你去劝劝她好吗?” 张氏抹起眼泪,“林家朱家那两个丫头前几日晚上悬了梁,好赖发现得及时……我、我这几宿眼睛都不敢合,生怕她想不开。” 何皎皎听得鼻子一酸,差点儿跟着落了泪。 她过去搀了张氏,强作笑颜道:“婶婶,我本来早就想去看看月霜姐姐的,您别哭了,我们走吧。” 随后坐上了前往苏家的马车。 何皎皎手里缴着帕子,心神不宁。 她不是没听出张氏话里的纰漏。 苏月霜回来小半个月了,是这几日才开始不吃不喝的么? 但她且放心不下,还是去看看吧。 张氏直接让马车驶进角门,停在了苏月霜住的院落外边。 下了马车,何皎皎站稳后抬头,却是眉心蓦地一跳。 白墙碧瓦围一条朱红游廊,院墙四角的月亮门,竟然各守着两名持长枪的着甲护卫。 “郡主娘娘,这边。” 张氏前方领路,观何皎皎面色有异,她陪笑道:“怕她乱来,所以看得紧了些。” “也怪我们从小把她惯坏了,这些天硬是一颗米都没沾。” 何皎皎敛目不说话了。 从游廊过一座角楼,进了一个雅致的院里,院门口同样有数名粗使婆子守着。 何皎皎面上无异色,心里叹了口气。 张氏不跟她说真话。 看情形,分明是她们将苏月霜关了起来,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何皎皎心里有些后悔,可都走到这里了,只好硬着头皮到了苏月霜闺房外。 张氏敲了敲门,一个字未出口,屋内陡然一声震响,似有人砸了东西过来。 震响平息,屋内再没有声音。 “郡主娘娘,让您见笑了。” 张氏跟何皎皎赔礼,拍着门声音哀求道:“月霜,郡主娘娘来看你了。” 屋内死寂一片,倒没有再砸东西过来。 来都来了。 何皎皎拉拉张氏袖子,站到门边,喊了声,“月霜姐姐,我进来了。” 她试探着推了推门,门斜开了,何皎皎朝张氏使了个眼色,自己走了进去,将门轻轻合上。 “月霜姐姐?” 屋内门窗紧闭,光线昏暗,地上全是碎掉的瓷盏,桌椅翻倒,何皎皎小心避开,寻向苏月霜卧房。 隔着一道珠帘,她隐约看见有人歪歪躺在榻边上,一头如瀑的长发逶迤落地。 何皎皎快步过去,脸上带出笑,“月霜姐姐,你怎不理人啊?” 她撩开珠帘,脸上却一白,在门口僵住。 苏月霜沿着榻边儿垂了一条手臂下来,少女素手白皙,小拇指上缠了白纱,而白纱透出血红,短得出奇。 许是半晌没听到何皎皎再发出动静,她淡淡开了口,“怎么,你觉得吓人么?” 苏月霜抬了抬手,语气漠然无谓,“回来后,为了保住这只手,大夫把我的小指又割了一截,差不多全没了。” “没有。” 何皎皎低头,轻轻出声。 她走了过去,想在苏月霜身边坐下,再像往常那般夸她几句:“月霜姐姐……” 苏月霜风眸却是一横,冷厉道:“谁让你坐了?” 何皎皎提着裙子站到一边去,埋着脑袋,她鼻音厚重,嘀咕道,“不坐就不坐嘛。” “你来干什么?” 苏月霜又问,她神情凛凛,跟拷问犯人一般。 何皎皎手指头缴着裙摆,她看苏月霜脸色,摸不准到底谁跟谁在闹脾气,怯怯问道:“月霜姐姐,你娘说你不吃饭,你为什么不吃饭啊?” “你让她们放我出去,我自然就吃了。” 苏月霜嘴唇苍白干裂,声音低缓,听不出旁的情绪。 何皎皎只当没听见她这句话,自顾自的问:“那你这会儿要吃么?” 感情她来,就是喊她吃饭的? 苏月霜关在屋里伤心欲绝数日,眼泪都快要流干了,此刻三言两语间,被何皎皎弄得火冒三丈,狠狠瞪过去:“不吃,别来烦我!” 何皎皎被她瞪得往后缩了缩,“可是、可是我想吃饭……” 苏月霜咋一听,扭头瞪她,露了震惊神色,“你说什么?” 她不是来探望安慰她的么,怎么张嘴跟她要饭吃? 她都好几天没吃了。 何皎皎缩手缩脚站在边儿上,跟个受气包一样,嘴巴瘪瘪,后头竟是“哇”地一声哭了,“我午膳都没用我就巴巴赶过来了,我好饿啊。” “你爹娘喊我来劝你吃饭,你不肯吃的话,他们肯定也不会给我饭吃的呜呜呜……” 她抽抽噎噎,越哭越伤心。 苏月霜:“……” 她给何皎皎这活宝气笑了,“我家里还能少你一口饭吃,你自己出去跟他们要去。” 皇家搞事日常 第64节 “可是、可是……” 何皎皎吸吸鼻子,她是说哭就哭,睫毛上挂着豆大的泪珠儿,杏眸水汪汪的,好不可怜委屈,“可是你爹好凶啊,我不敢。” 她压根没见着苏长宁,张口胡来。 苏月霜:“……” 她咬了牙,“我管你饿不饿,饿死活该。” 说罢翻身滚到床里边儿去,兜头蒙了被子。 何皎皎也不劝她,仰头小声呜咽,哭她自己的,“呜呜呜,我好饿啊呜呜呜……” “苏月霜你怎么狠得下心呜呜呜……人家大老远来看你,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 半晌,苏月霜“嚯”一下掀开被子。 何皎皎看她面色铁青,以为她要过来揍她,盯准方向准备跑呢,却见苏月霜向门外大步流星行去。 她脚步且虚浮着,只着了里衣,披头散发,面色惨白,一脚踹开了门。 门外张氏眸中带泪,惊喜道:“月、月霜……?” “要吃饭。” 苏月霜冷冰冰丢下三个字,转身就走。 “诶好好娘这就给你去准备。” 张氏看她脚步不稳,犹豫半息,没敢进去扶,手帕揩了揩眼角,下去宣膳了。 不一会儿,苏月霜卧房圆桌上摆满一桌子热气腾腾的菜肴,丫鬟们都不敢触她霉头,布完菜匆匆退下。 屋子依然只有她们两个人。 苏月霜见何皎皎眼巴巴盯着桌子,但不动,烦道:“你不吃?” 何皎皎是真得腹中饥饿,她瞥一眼苏月霜,鼻子抽抽,继续掉眼泪:“你不吃我也不吃。” 苏月霜翻了个白眼,才不管她了,上榻装死。 “呜呜呜我好饿……” 何皎皎故技重施,苏月霜不理她,她就趴她耳朵边哭去,阴魂不散,“饿死了饿死了饿死了……” “何皎皎!” 苏月霜跳了青筋,攥了拳,一字一顿牙都要咬碎了。 何皎皎见势不妙,溜得飞快,她躲到桌子后边,振振有词,“你、你主人家都不上桌,我好意思动筷子,怎么吃得下嘛。” 屋内饭菜香味盈盈,和着少女声音一起敲打苏月霜的忍耐力。 片刻后,她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她终于坐到桌子上抄了筷子。 “吃!” 她神情凶恶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瞪着何皎皎,仿佛嘴里在嚼这个烦人精。 看来她真好几天没吃饭,估计饿得够呛。 何皎皎发现苏月霜握筷子的手有些颤,继续过去讨人嫌,“嘿嘿…月霜姐姐,要不我喂你吧?” “滚。” “哦,那你吃慢点儿嘛。” 挨了对方一记眼刀子,何皎皎老实落座。 张氏再带人进来收拾的时候,苏月霜坐回了榻上,捧着碗小口小口喝汤。 一看见张氏,她脸一沉,背了身,碗也撂了。 张氏便没有开口,感激地对何皎皎点点头,领人退了出去。 何皎皎与苏月霜相对无言的坐了会儿,她再次提议道:“月霜姐姐,我给你梳头吧?” “我可是跟老祖宗身边的取竹姑姑学得,让你见识见识我的手艺。” 苏月霜下意识要拒绝,抬眸见少女杏眸清亮,鼻尖儿是方才哭红的,笑容却尤显乖巧。 却慢慢撇了嘴,是一副如若苏月霜说不的话,她马上能哭出来的模样。 “梳吧梳吧……” 苏月霜内心登时挫败无比,烦死了,她拗不过她,随她去吧。 屋里东西让苏月霜全砸了,何皎皎出门找张氏要梳子,张氏听苏月霜肯梳洗了,直接让丫鬟搬了个妆匣过来。 何皎皎抱着妆匣回去,苏月霜盘腿板正坐在榻边等她。 何皎皎便把两只袖子挽得老高,拿着梳子过去给她梳头。 “月霜姐姐,你想梳个什么发式啊?” “月霜姐姐,你头发好漂亮啊,跟苏杭那边进上来的黑绸一样。” “月霜姐姐,我没有弄疼你吧?” 何皎皎手上不停,嘴上也不停,叽叽喳喳的。 而苏月霜合目,仿佛入了定,睫毛不时一颤,听见了何皎皎的话,不应声。 何皎皎动作很轻,偶尔会扯着她一下头皮,大抵见她不搭腔,过了会儿,何皎皎独角戏便唱不下去。 屋里安静少许,紧接着头上动作也没了,好一阵子,周围静悄悄的。 苏月霜奇怪睁眼,恰见何皎皎捧了一团漆黑长发到她面前,讪讪道:“月霜姐姐,解不开了。” 她把她一簇发尾打成了死结。 苏月霜:“……” 苏月霜把发尾拽了过去,何皎皎以为要挨骂,往后缩了缩。 苏月霜一声不吭,低了眸以指为梳,自己慢慢的解。 可她动作一下接一下,却越来越重,几乎粗暴,开始蛮力地扯。 何皎皎连忙拉住她的手,“月霜姐姐?!” “皎皎……” 苏月霜的背脊一下塌了,她五指已让发丝勒出刺目红痕,登时泣不成声,“你帮帮我好不好?” “你帮我跟表哥捎句话好不好,你跟他说,让他来看看我,不然……” 如果何皎皎今日来,只是不痛不痒劝她几句,苏月霜不会对她说这些话。 何皎皎心性纯良,没有旁的心思,她信她。 苏月霜拽紧何皎皎的手,低泣哀婉:“你让表哥来看我一回,一回就好,爹说要退婚,表哥他、他会死的…” 她声音压得很低,“我虽然现在残废了,可是、可是我救了好多人,嘉宁温荣她们我都平安带回来了,只要表哥不嫌弃我,他重情重义,我还能帮他博一个好名声的。” “退了婚,他会死的……” 苏月霜揪着何皎皎袖子,哭得不能自已。 何皎皎听她话颠三倒四,唇翕动,喉咙干涩发堵,一时竟发不出声音。 半晌,何皎皎用力掐住掌心,才不至于失态,慌乱扯出一个笑,“月霜姐姐,你说什么呢?” 什么叫,退婚的话,表哥会死? 苏家要和太子退婚? 目光从苏月霜素槁面容,落到她断了的小指上。 何皎皎惊诧之余,不忍悲哀。 她为何遭了这么大的罪,还想着要帮他人博一个好名声? 第51章 及笄/出征 ◎何皎皎,可能要和北梁打仗了◎ * “皎皎, 你知道么,姑父并非由太子位登基大位。” 苏月霜与何皎皎说了一段,有关苏皇后的往事。 那年苏皇后十六岁, 另与先太子有婚约,当时离婚期不过四五个月,且时近年关。 苏皇后携仆从,去了腾洲外家探亲。 来回左右不过个把月的路程, 她却在回京的路上遇了雪灾,大雪崩塌驿道。 驿道修好了就塌,修好了就塌, 苏皇后硬是在路上堵了两个多月, 回不来。 直到大势已去的先太子“病猝”,她回京的路才能走了。 而苏皇后回京不过三个月, 她便又与当时还是六王的建成帝定婚成了亲。 苏家女生来是要当皇后的,不论皇帝是谁。 而一个被苏家厌弃的储君,与皇位无缘后, 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皎皎, 爹说、爹说你寿光惊马和春日宴的劫匪都是表哥做的, 他不想娶我,但他拗不过爹爹和爷爷,所以他想要我的命呜呜呜……” 苏月霜伏在何皎皎怀里, 一边低声抽噎,一边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 断断续续说道:“你帮我去求求表哥好不好?姑父还有这么多儿子, 不是非他不可, 他真得会死的……” 咋一听此等辛秘, 何皎皎恍恍难安, 下意识扫过往窗外门边扫了一眼。 阳光盛,倒没有照出人的影子来。 应该…没有人偷听。 何皎皎脸色仍旧白了白,艰难笑道:“月霜姐姐,太子哥哥怎么可能做这些事……” 皇家搞事日常 第65节 苏家要做权臣,想要一个听话的皇帝,可还有比嫡长出身的凌行止更合适的人选么,他是苏皇后的嫡子啊? 而凌行止,就算他不甘心当一个傀儡皇帝……可建成帝还在啊。 建成帝才五十出头,身子说到底没有大毛病,等凌行止能名正言顺继位,还不知要多少年,他…… 何皎皎止不住思绪紊乱,她狠狠掐了一把手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也不能再让苏月霜颠三倒四地说下去了。 “月霜姐姐,太、他……” 她用力扶住苏月霜,望进她悲哀的眼里,斟酌语气,生硬地挤出一个笑:“月霜姐姐,这么多天了,他一次都没来看过你么?” “表哥、表哥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以前对我很好……” 苏月霜再一次泪决堤,伤心欲绝,哭得说不出话来。 日落时分,何皎皎的车辇驶出镇国将军府。 她低头盯着帕子上的绣花发呆,少女神情不明,神思不定。 除非年节宴会,何皎皎平常少遇苏家两位大将军,但偶尔见过凌行止与他们会面。 苏大将军们在他面前都恭顺,恪守着为人臣子的本分,张氏连见了她这个无权无势的郡主,都是和和气气得行礼。 凌行止平日也都舅舅舅舅的喊着,不一直挺好的么,怎么背地里闹起来了。 而且,凌行止除了收拾凌昭发脾气的时候有点儿吓人,一向温润端方,谦逊知礼。 何皎皎不信,凌行止会为了争权夺势,害那么多无辜的姑娘们。 春日宴里,还有他的姊妹啊。 嘉宁和温荣…温荣大姐姐的夫婿,可是他太子詹事府里最得力的少詹事。 也没必要啊,说来说去都是一家人…不瞎折腾么。 想着想着,何皎皎睫毛一颤,指尖僵了僵。 她蓦然想起,苏皇后,不只一个嫡子啊…… 眼前马上浮现凌昭那爷来爷去的德行,何皎皎蹙了眉。 得了吧,有他什么事儿。 何皎皎呼吸慢了慢,脑子越发乱如麻。 可今日张氏叫她过来这一遭,有别的目的么? 还有苏月霜跟她说那一番话,到底有心无意? …… 风吹得马车窗棂磕了磕,雪蕊过去掀帘子关窗,便听何皎皎小声抱怨道,“她跟我说这些有作甚么,我也管不了啊。” 没得胡思乱想糟心。 雪蕊笑了笑,刚把窗子合紧,车辇已驶出镇国将军府,她余光却瞥见府邸大门口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雪蕊奇道。“诶,小姐,那不是李长么?” 何皎皎抬头,惊讶道:“李长?” 李长在的话…… “是郡主娘娘吗?” 那边李长已看见何皎皎的车辇,和在窗边露了一面的雪蕊。 “奴才见过郡主娘娘,方才瞧见雪蕊姑娘,奴才还以为看错了呢。” 他迎了上来,隔着车壁与何皎皎见礼,笑问道:“郡主娘娘来镇国将军府上有事么?” 她一个小姑娘,能有什么事,何皎皎只得含糊道:“我来探望月霜姐姐,李长,是太……” 她话突兀被李长打断,“那郡主娘娘…见着月霜小姐了么?” 何皎皎愣了愣,隔了车壁,她瞧不清李长面色神情,只听他一把尖细的公鸭嗓压得极低。 还有见不着的么? 何皎皎思忖片刻,想着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她如实答道:“见着了的,李长公公,您是…是太子哥哥让您来看月霜姐姐的吗?” “哎…太子爷也是来探望月霜小姐的,奴才这不在外头候着他么。” 李长叹一声:“不过太子爷没郡主娘娘运气好了,这小半个月余的,太子爷天天得了空,便往将军府上来一趟。” “可惜大将军只说月霜小姐需得静养,都没见着一面。” 听外头李长继续苦笑问道,“奴才斗胆问一句,郡主娘娘,月霜小姐情况还好么?” 何皎皎已是惊涛骇浪,半晌才拿出话来,强笑道:“瞧着,是没什么精神……” 与李长分别,何皎皎端坐马车内,她垂眸沉思,手中帕子揉得皱成一团。 所以,苏家是一面将苏月霜关起来说要退婚,一面不许凌行止看她么? 那对苏月霜说得劫匪一事,也是假的了? 可是,为什么。 寿光惊马、办春日宴、国寺劫人、苏月霜断指、救人…… 何皎皎心中惊疑不定,逐渐的,却隐隐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如果、如果是苏长宁看出来凌行止不甘心日后屈居苏家之下,所以自导自演春日宴劫人这一出,私底下将罪名怪给凌行止,作出要退婚的架势,实际上不过是以退为进,逼凌行止向他们低头就范呢? 毕竟建成帝十几个儿子…他若跟苏家撕破了脸,他的太子之位,恐怕真要坐得艰难无比了。 凌行止这些年,虽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对苏月霜不冷不热,可面子上也说过得去。 且说春日宴一事,细想起来,苏家……似乎没有坏处,反而占了好。 苏长宁清算掉了宣沧两地大部分地方官员,新升上来的,会是谁的人? 只有苏月霜断了一指,其它家的小姐全都安然无恙,而她单枪匹马,百里奔袭将人救了回来……又是多大的壮举? 余下那十五户人家,要承她多大的恩情? 可是,那张氏在她面前的眼泪都是假的么? 苏月霜她到底是没了一根手指啊。 那如果…… 何皎皎还是觉得不对,念头一转,生出别的想法来。 如果,既不是凌行止做的,也不是苏家,而是另外有人故意祸水东引,在苏家和太子之间挑拨离间呢? 先让苏家误以为凌行止对他们下手,又让凌行止认为苏家在贼喊捉贼,煽风点火让他们斗个你死我活,他好坐收渔翁之利? 可又会是谁呢? 然而,任凭何皎皎想破脑袋,她找不出来有这么号人物。 能在把持朝政几十年的苏家,和执掌玉玺监国两年余的太子之间,在这两方势力手底下全身而退,半点马脚都没露。 算了,以后她少看点儿话本子吧。 何皎皎捂了耳朵,头痛道,“雪蕊,快点儿。” 既然太子哥哥天天都来看过月霜姐姐的,吃了闭门羹还坚持着,那事情应该没那么严重,应过不了多久便能回旋了罢。 也是,凌行止向苏家让步了。 她突然一句,听得雪蕊不明所以,“啊?” 少女歪在车厢里,杏眸无神,似乎筋疲力竭,“你让车夫快点儿,咱们快点儿跑。” 快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罢。 雪蕊越发疑惑,被她逗笑了,“怎么了?” 何皎皎人小鬼大长叹一声,不说话了。 她想,张氏邀她过来,估计想让她当个传话的,无形中再给皇宫里头那几位施压吧。 烦死了,她以后再也不管闲事了。 至六月十九,晴,天光大盛。 巳时正,吉时到。 何皎皎着朱红金绣鸢鸟衔花的大袖礼服,在坤宁宫行及笄礼。 苏皇后却与太后起了争执。 苏皇后满脸笑地讲:“老祖宗,您与令仪是朝夕相处日月相伴着,今日让让媳妇儿又如何?” 她说着绕过铺落红绸的桌椅,去捡摆盘礼纸上的梳篦。 “好你个皇后,往日一副贤淑大方的做派,今儿可算露出真面目了?” 太后要嬷嬷们过去按住苏皇后的手,也是满面红光的笑,嗔道:“我养大的乖乖,有你什么份儿,边儿去。” 两人在争着谁为何皎皎取冠执钗绾发,作执礼人。 何皎皎端坐在妆台前,头上金冠流苏垂面,她压不住嘴角,从水磨镜子里看她们笑闹。 一位贵妇提议道:“不如让郡主娘娘自个儿选?” 苏皇后说是不发请柬,可来观礼的命妇贵女并不少。 一圈人喜气洋洋围过来,苏皇后站到何皎皎身后,抚了抚她披散下来柔滑漆黑的长发,还真问她一句:“那令仪是要皇后娘娘给你绾发,还是老祖宗啊?” 何皎皎心腔充盈而温暖,鼻尖却莫名发堵,以至于声音细细哑哑,“我今天可及笄了,你们怎么还把我当小孩子逗?” 她知道,她是太高兴了。 太后故意板起脸,逼问道,“那你到底是要哀家还是要皇后?” 何皎皎低头扭捏了一会儿,娇嗲道:“我怎么选嘛?” 众人笑过一阵,太后抚掌道,“好了,让皇后娘娘与你绾发罢,不耽误吉时了。” 本来定好了苏皇后,太后逗个趣儿。 她怕自己年纪大,手抖拿不稳梳子了,给小姑娘梳得不好看。 皇家搞事日常 第66节 太后端坐原地,柔和含笑凝望着何皎皎,趁人不注意,偷偷揩了揩眼角。 也是高兴的。 苏皇后动作轻柔,先取了何皎皎头上那繁复华贵的头冠,握着梳子一下一下梳透她发尾。 妇人眉眼温柔专注,声音缓缓地唱,“眉寿万年,永受胡福,以岁之正,以月之令……” “我们令仪啊,终于平平安安,长成大姑娘咯,日后啊,你也定要平安顺遂,无忧无虑啊” 镜子里的少女容颜姣姣,眉眼姿媚,她绾发,落钗,周围人也都笑着恭贺。 何皎皎没忍住吸吸鼻子,视线略有模糊。 她满心欢喜,又满心知足,感恩在她父母双亡后,还能遇见愿意疼她护她之人。 “皇帝陛下礼到……” 外头礼官高声唱起了礼,“赐金步摇一双,羊脂玉扣一对,东珠三百,珐琅彩……” “太子殿下礼到……” “十三殿下礼到……” 这一整天便热闹喜庆地过去了。 不过一整套流程下来,礼服繁复厚重,何皎皎一整天身上都汗皱皱的,虽然高兴,架不住后头实在劳累。 晚间席散了,回玉琼殿洗簌后换了常服,何皎皎倒在榻上竟是松了一口气,“皇后娘娘还说不大办了。” 这要大办,她得累成什么样。 雪蕊奉茶上来,哪里看不出她得意的小模样,笑问道:“那您等会儿还出去吗?” “出去干嘛?” 何皎皎疑惑,看雪蕊神神秘秘,笑而不语。 再坐了会儿,喝了半杯热茶,何皎皎歇好了,雪蕊提灯,引她出门去。 “谁要见我啊?” 何皎皎跟在雪蕊身后,约摸猜得出来是谁,但她明知故问。 雪蕊不答,浅笑着只领着她,从回廊往玉琼殿的后院里走。 夜间道路两旁的浅草坠了露珠,沾湿鞋尖裙摆,不知花开在何处,虫鸣细碎,暗香习习。 到了后院的月亮门前,雪蕊将灯笼挂上路旁的一棵梨树上,往后退了退,“您自个儿进去吧。” 何皎皎瞪她一眼,“你也放心啊。” 有何不放心的。 说完何皎皎笑了笑,在月亮门前往里张望一瞬,提裙过去了。 空阔院落正中生着株比何皎皎年纪还要大的石榴树,高大繁茂,亭亭如盖。近日天气燥热,竟让它提前开花了,艳艳靡红绽满枝头,想来秋时能挂不少果子。 何皎皎略过石榴树往后边走,边走边四处喊了一声,“凌昭?” 回廊处灯火盛亮照过来,四处都不见凌昭的人影。 何皎皎蹙眉,不晓得讨厌鬼藏在哪里使坏。 她余光一瞥,却瞧见石榴树高处的枝干上,落下来道黑影。 枝叶繁盛,灯火昏昏,遮得人影影绰绰。何皎皎看得不真切,走近了往上张望,便见凌昭玄衣挺拔,长身倒挂金钩从树干上垂下来,张嘴咬下枝头最鲜艳的一株花。 他黑眸沉沉对上何皎皎,面无表情一松口,花枝盈盈坠落,何皎皎仰头没来及躲,石榴花砸上她额头,滚到她绣鞋前。 花枝打得她有点儿疼。 何皎皎捂着额头,怨怼道:“你讨不讨厌啊?” 她低头踢踢那株石榴花,觉得有些可惜,开得多好啊,就这么让凌昭摘了。 枝头轻晃,凌昭无声落地,他不说话,斜斜往石榴树干上一靠,安静而眸光深邃注视何皎皎。 何皎皎还在可惜那朵被他折了的花,没看他,少女声音温软:“礼我今天已经收过了,你还找我干嘛?” 今天何皎皎一直被女眷们簇拥着,没凌昭近身的地儿,今天还没跟他说过话呢。 “凌昭?” 何皎皎说着偏头望向他,杏眸淌出笑意,却慢慢怔住,“你怎么了?” 她终于发现,他沉默异常。 “何皎皎,我……” 凌昭便对她笑了笑,可少年薄唇阔目,神情却是惆怅冷漠。 “到底怎么了?” 心头忽地涌出强烈不安,何皎皎装作没发现他的异常,脚步轻快过去拽他,“你又要拿什么事来烦我啊?” 凌昭略微迟疑,后而干净利落,一口气把话说完了,“北梁要我们用三座城去换四哥的尸身,没谈拢,可能要打仗了,小舅舅让我跟他一块儿去裕阳。” 他快刀斩乱麻似得,“父皇和二哥也是这个打算。” 何皎皎伸去拉他的手无措僵住,随即被凌昭大掌包裹住。 他牵她到她身旁,微低了头颅,唇角崩了崩,似再说不出话了。 风动虫鸣,许久。 何皎皎维持住面上笑颜,轻轻问道:“他们要你去你就去啊?” 声音却不住慌乱。 “我去。” 凌昭这回没有任何犹豫。 他甚至望进何皎皎眸中,一字一顿重复了一遍:“何皎皎,我要和我小舅舅一块儿出征了。” “哦,那你去吧。” 何皎皎弯起眉眼,对凌昭笑了一笑,她羽睫乱颤,慌慌垂眸要把手抽回来,一下,两下。 凌昭握紧了,不让,“何皎皎,我……” “你放开我!” 两人僵持数息,何皎皎蓦地咬牙,一把用力推开了凌昭,她低呵出声时滚了泪,再望向凌昭却又露出笑。 她且弯腰对他行了一礼,“天色已晚,十三殿下请回吧。” 她不再管凌昭神情如何,掉头大步往玉琼殿走。 “何皎皎。” 凌昭追了上来,何皎皎脚步急促而乱,在回廊阶梯上绊了一跤,身后横过来一条胳膊扶稳了她。 何皎皎甩开他的手,胡乱抹掉眼泪,大步携风,不肯再回头看一眼。 哭哭哭,就知道哭。 她且行且在心里骂自己。 没出息,为了凌昭这混账王八蛋有什么好哭的?! 可无端的惶恐如潮涌上来,压得她喘不过气,止不泪。 他说他要去裕阳了。 凌昭原地停了停,风吹得少女裙摆向他扑来,可她在远去。 凌昭略微低首,长睫掩了眸中神思,他一言不发跟了上去。 他走得快,跟何皎皎保持三两步的距离,身后坠着个人高马大的讨厌鬼,何皎皎怎么可能不知道,但她再也不想理他了。 可何皎皎没忍住,要下回廊时,她郁气横在心头,忽然回了身。凌昭眼睛亮了瞬间,结果半个字没说出来,一连被何皎皎往后重重搡了好几下。 推开凌昭后,她攥紧了裙摆,几乎声嘶力竭,“你别跟着我!” “你知道的,你明明知道的凌昭……” 她腔调压得怪异,似笑非哭一句,看凌昭张了嘴,何皎皎捂住耳朵,径直一路小跑回她的寝殿。 凌昭一直跟着她,小心试探着要进门,差点儿被何皎皎甩过来的门扉砸到鼻尖儿。 何皎皎关了门,用背紧紧抵住,她想躲远一点儿的,可此刻仿佛失尽所有的力气,僵在门边。 “看什么看,滚一边儿去。” 门外凌昭低喝了一声,他骂跑了听见动静,过来查看情况的宫婢们。 他只立在门边,看着映过来的少女的影子,她似乎佝偻了一点儿腰身,止住了低泣,一动不动。 “何皎皎。” 凌昭涩然唤她一声,跟她解释道:“我又不是上前线,裕阳城前边儿还有函谷关呢,说不定我还是当个大头兵,天天站城墙根呢。” “再说了,不一定打得起来。” 他破天荒觉得难堪和退却,也不晓得怎么哄人,干巴巴几句话说完,收了声。 门里头何皎皎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好一会儿,凌昭叹了叹,声音越发的轻,“裕阳是你的家乡,你有没有想要,我后头给你捎回来?” “呵。” 何皎皎终于出了声儿,却是一声冷笑。 屋内四处的灯烛模糊光晕,何皎皎泪眼朦胧,什么都看不清。 然她声音清凌凌的,说不出的嘲讽尖锐,“凌昭,我所有的亲人都死在裕阳,我在裕阳家破人亡,你说那里是我的家乡?” 门外少年哑然,他无言以对,最终没再说出什么。 何皎皎不知凌昭何时离去。 她不关心了。 她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殿内一整夜,谁来也不准进。 皇家搞事日常 第67节 第二日,何皎皎双眼红肿地开门,吩咐雪蕊道:“以后不许放那混账进我的玉琼殿了。” 雪蕊瞥一眼少女浮肿的脸色,低声应了。 苏盛延率军北上裕阳的日子,定在三月二十六。 这些时日,何皎皎没再见过凌昭。 至三月二十五,李长却忽然登门,引着何皎皎到御花园,见了凌行止。 凌行止开口第一句却是问,“听说你和十三闹别扭了?” 何皎皎正不知如何作答,听男人朗声含笑,“令仪,那你明天想去送送他么?” 【??作者有话说】 滴,请查收太子最后的良心。 然后女主有点儿童年阴影在身上的,所以有些应激了。 第52章 大捷 ◎此战,大捷◎ * 三月二十六, 辰时初。 天光烟青,天字旗迎风招展,长街静肃, 过铁骑。 何皎皎坐在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里,李长换了常服,为她驾车。 今日瞧着要下雨,远处天际朦胧泛着灰青色, 马车晃晃悠悠,何皎皎低着眸,神情娴静。 她手里攥紧了某物, 心揪成一团, 到底没舍得下,临别之际不去见凌昭一面。 马车伴在前锋军列后, 出了城,大军走官道,何皎皎乘得的马车拐上了山岗, 借枝叶遮掩, 并道而行。 她才有机会掀帘子往外瞧一瞧, 见官道上山岭墨绿间,黑压压一片长龙。远远听前方马蹄铁靴踏地,大军行进之声整齐划一, 气势磅礴恢宏。 何皎皎盯紧最前方的一抹银白闪现,她知道, 凌昭今日着银甲。 盯着盯着, 她眼前泛了泪花, 何皎皎想沉下一口气, 却是咽不下这口气, 用力将帘子摔了下去,低低地骂,“骗子。” 凌昭又骗了她,什么大头兵,他明明做了前锋掠阵的少将军。 出城十里,过京城最后一个驿站,大军停下了,略作休整,也是同一路相送的凌行止作别。 凌昭下了马,瞥一眼苏盛延同凌行止在前边说话,他跟个破落户似的,毫无仪态地,就在路边蹲下了。 少年压眉肃目,周身气压极低,肉眼可见的生人勿近。 他这些天在玉琼殿附近徘徊许多次,从小到大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真怕再听见何皎皎冰冷刺耳的嘲讽。 所以他没敢进。 凌昭是知道的,何皎皎在京许多年,从没有提过她爹娘兄长半个字,她说不记得了,但凌昭知道的。 何皎皎至今还会做关于裕阳的噩梦,每回由噩梦中惊醒,都如同逃出生天一般。 他却在她生辰这天,说他要去裕阳了。 是他混账 可他…总不能真这样晃里晃荡过完这一辈子吧。 “起来。” 突然传来一声男人低喝,凌昭郁郁寡欢,拎着剑鞘戳泥巴,没有抬头。 不用抬头他也知道是谁。 “瞧你没出息这样儿,起来。” 凌行止今日穿得太子朝服,凌昭肩上便挨了明黄龙纹的长靴一踹。 他脚蹲麻了,顺势往地上一坐,方抬眸瞥他二哥,阴阳怪气地,“有事儿?” “你……” 凌行止欲言又止,骂他的话都滚到舌尖儿了,硬生生咽下去。他最后背了身,朝一处山坡上颔首,嫌弃道:“还有些时间,你过去一趟吧。” 天色昏昏,山坡上枝叶茂密沉绿,凌昭眼睛尖儿,一下发现半掩其间的一驾马车。 他脑子转得飞快,反而愣了愣,望着凌行止露出点儿傻模样。 看得他二哥又想上脚了,凌昭反应过来,起身后两步作一步跨,飞快跑走,丢下一句,“谢谢二哥。” 身后,凌行止极轻极低一声,“德行。” 凌昭大步携风,身上铠甲相撞脆响,何皎皎端坐车厢内,老远听见他的动静。 雪蕊掀了帘子,回身道,“殿下,十三爷来了。” 何皎皎才抬起眸,视线与凌昭目光在空中相撞,周遭事物静默半息。 见少年人银冠束了高马尾,银甲挺拔,本是副英姿飒爽的扮相。可他瞧见何皎皎时,脚步慢下来停在原地,英朗面容上的一点儿笑跟着收了。 仿佛被人抓住什么错处般,凌昭薄唇抿直了,他眉宇深邃,不笑时总会露出些凶蛮相,偏他又黑眸碎亮,暗含殷切小心地打量着她。 “你……” 何皎皎却不等他开口,扬手用力朝他掷去一物,然后撂了帘子合了窗,冷漠喊道:“李长公公,走,回去了。” 凌昭不躲,那物打到他脸上滚下来,他才伸手接住,皱巴巴一坨玄色布团。 他揉开瞧清楚了,心中一喜,眼眸更亮。 他厚脸皮地再朝车厢里不肯看他的少女笑起来,唤她,“皎皎?” 是个缝制得很粗糙的护身符,底色玄黑,用大红的滚针歪歪扭扭绣得平安两个字。 看手艺,得是何皎皎自己绣的。 再过几天便要立夏,她今日才来跟他送春桑礼,唯望他能平安从裕阳归来。 “李长,我说走了!” 李长没动,何皎皎又气冲冲喊了声,她声音娇糯,扬高了总有股脆甜劲儿,却以为自己发起火来有多吓人呢。 李长对凌昭摇摇头,抖了缰绳,“驾。” 马车慢悠悠驶离了,碾得林间小道上枯枝落叶碎响,很快被少年铁靴踏地的沉重闷响淹没。 凌昭三两步赶了上来,伴在马车窗棂前走,他似斟酌半晌语气,缓缓开了口,“你又不是不知道我……” “我就是跟着小舅舅去边关军营里头赚一圈,混混资历。” 他声音很轻,难得的轻言细语,铠甲铁器相撞,和树叶簌簌声,随风而来。 “要北梁那边老老实实的,没出什么事儿,最快中秋,最晚冬至……反正过年前我铁定能回来的,要不了多久的,要不了多久…我回来也有名头请父皇赐婚了啊。” “何皎皎。” “何皎皎。” 马车不快,凌昭跟着走了大半个山头,都不晓得到底谁送谁了。 何皎皎不理他,他说到后头没了话,就黏糊糊地喊她的名字,“何皎皎,皎皎……” 何皎皎盯着指尖出了会儿神,没忍住唇动了动,想开口骂他。 她想让凌昭住嘴,别说了,他的话她以后一个字儿都不会信。 这人多坏啊,前脚刚对她说要去请赐婚,转头就要跑到万里之外的裕阳去,现在还拿话来糊弄她,她才不会信了。 凌昭在外头敲了敲窗,“何皎皎,你真不理我了啊?” “你别说了……” 天阴着,窗棂上只透着少年浅浅一道影子。 何皎皎提了气,话却顿住。 她没忍住,轻轻抚向窗棂,指尖碰了碰他的影子。 何皎皎最后泄了气。 她最终软了声音,低头怅然一叹:“等…等你回来再说嘛。” 等。 她说要等他诶。 凌昭咧咧嘴,他惯会得寸进尺的,张望着去戳马车窗户,学何皎皎说话的语气,“那你把窗子打开好不好嘛?” 他还想再好好看一看她啊。 而此时,却听号角声悠长传来,惊飞一群林鸟。 凌昭登时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望。 大军要开拔了。 窗棂上那道浅浅的影子落到马车后头去。 少年立在原地喊,“何皎皎,我走了!” 何皎皎瘪了嘴,忍哭忍得小脸皱成一团,最后仍旧没有开窗。 等马车驶出山林,踏上官道,再望不见一片旗帜。 凌昭便走了。 能看到城门口时,一两声马嘶响起,有人打马靠近何皎皎的马车。 男人声音清润,“令仪?” 是凌行止。 何皎皎连忙让雪蕊掀帘开窗,笑着看他,“太子哥哥。” 她已收敛好情绪,可眼眶仍旧微红,杏眸碎亮,仿佛还缀着泪光。 皇家搞事日常 第68节 凌行止打马缓行,只装作不知,“太子哥哥还有事儿,先让李长送你回去。” “好,给太子哥哥添麻烦了。” 何皎皎且心不在焉的,乖巧又客气。 凌行止不知想到何处,轻笑一声,少许,他温声含笑,忽然地一句:“令仪啊,你…” 却是踌躇迟疑,低眸对上少女不解神色,男人避开她懵懂杏眸看向了前方,似乎不经意的一句,“你以后,会怪太子哥哥吗?” “怪你?” 何皎皎不懂他为何忽然这般问道。 怪他?她能有什么事儿怪他的?怪他让凌昭去边关从军么…… 何皎皎只笑道,“怎么会呢?” 凌行止弯弯唇,与她分路而行了。 身边少了个讨厌鬼,日子匆匆过得飞快。 齐周与北梁交界甚广,相邻足有五州,曾由何皎皎父亲构数十座城池设下的防线,便为五洲一线。 苏盛延此番带了八万兵马远赴前线,并五洲一线各地原本驻兵,共计二十余万大军压境,企图震慑住北梁的蠢蠢欲动。 从北梁提出要他们用边塞城池换四皇子尸身,已然是铁了心要开仗。 于是,四月中旬,第一份战报送回了京城。 四月初时,函谷关守将,便同北梁兵马在龙卫庄外第一次交锋,双方皆为试探,可战火一旦烧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四月底,北梁主将佯攻边池,副将却携主力一连攻破了童廪、怀谷,边览三座要塞。 五月初,苏盛延麾下的一名大将率军夺回了童廪,中旬破怀谷。 而苏盛延剑走偏锋,诱敌深入,一夜之间破了北梁两座城池,又五日后被尽数逼退。 战事便如此焦灼,难分难解。 这些消息,都是何皎皎从苏月霜嘴里听说的。 她和凌行止的婚期,提到了十月中旬。 苏月霜搬到坤宁宫小住,时常弄些小玩意儿,去东宫里头走动。 可苏月霜一到她表哥面前,就犯小女儿作态,不好意思一个人,经常硬拉着何皎皎一起。 太后身子养得好一些后,又搬回了南山寺住,她一心将齐周的国运,和她孙孙的安危放在那金筑的佛像上。 太后不在宫里,何皎皎没地儿躲闲,躲不掉苏月霜,只好随她一起。 这日,苏月霜自己学着煲了汤,带着何皎皎去东宫送。 东宫里头已有两位良娣,她们被苏月霜收拾好几次后,照面都不敢跟她打了,躲在房里门窗紧闭,称病只让东宫里的掌事嬷嬷接待他们。 苏月霜多大的面子,嬷嬷直接将她们领到太子处理公务的书房,连通传都不用。 谁知一进门,见凌行止伏在折章堆满的案几上,竟似在小歇。 听到二人进门的动静,他惊醒抬头,张口第一句却是道:“没钱!” 何皎皎跟苏月霜面面相觑。 苏月霜来给他送汤的,凌行止便当她面喝了一碗,将空碗递回给苏月霜后,他以拳抵唇沉默数息,方缓声道:“我抽不开身,让徐良娣领你们去玩吧。” 那汤苏月霜先乘给何皎皎尝过,何皎皎盯着汤面漂浮的渣滓,趁她不注意,假装失手打翻了。 阿弥陀佛。 她在心里为太子哥哥念了声佛号。 苏月霜不敢叨扰她表哥办公,谁又要和徐良娣玩啊,遂乖乖带何皎皎走了。 她路上与何皎皎犹豫道:“我是不是去和爹爹说一声,让他别把表哥逼得太紧了?” 前方战事吃紧,以苏长宁为首的一众官员,在缠着找凌行止征税征丁加军饷。 凌行止驳了他征税征丁的折子,可军饷怎么能少,弄得他做梦都在念叨没钱。 章豫两地今年又在发洪水,上月那儿决了几次河堤,虽然未曾像昨年那般民不聊生,哀嚎遍野,可请朝廷拨款赈灾的折子也堆得有半人高了。 昨年凌行止南下赈灾,实际上是冲着去打土豪的,周边有头有脸的大户都给他扒了一层皮下来,地方上的确拿不出钱了。 军饷、赈灾、战事……齐周如今堪称内忧外患,情况实在不容乐观。 苏月霜不拘着,有事就跟何皎皎讲,但何皎皎却没有从她嘴巴里听到半点儿关于凌昭的消息。 每隔十天半个月,官驿另会送一封家书到玉琼殿来,凌昭写给她的,还捎了许多当地的小玩意儿,连绒绒都有份儿,可信上尽写一些吃喝玩乐的琐事儿。 何皎皎便明白了,凌昭找人一起瞒着她呢。 她倒不怎么难过。 毕竟,这种每日战战兢兢,盼着亲人平安从战场上活着回来的日子,她小时候已经过够了。 现在耽误不了她过日子。 朝堂上,凌行止如何都不肯征税,跟苏长宁直接在殿上对骂起来。 第二天他转头向内阁发了难,以贪污受贿的罪名抄了左右大学士的家,缴获白银近百万两,另有珍宝无数。 这两位大学士,都是苏相国的学生。 六月初,凌行止加了七十万军饷,另往洪灾波及等地分批拨了灾款。 苏月霜私底下跟何皎皎奇怪道:“表哥不是都把银子弄来了么,怎么我爹更不高兴了?” “我不懂这些。” 何皎皎笑笑,不晓得苏月霜是真傻还是装傻,一个字不敢多说。 自己人被当羊宰了,总不能是嫌瘦吧。 然而,没等粮草运到前线去,战报八百里加急。 函谷关破,裕阳城沦陷了。 可不过五天后,又一封八百里加急。 说是十三殿下与骠骑大将军里应外合,在裕阳斩首北梁主将,一天一夜连破北梁两道防线,六座城池,将北梁大军击退百里外。 六月底,北梁夜袭,败。 七月,北梁反攻,败。 八月中旬,今年齐周皇宫里头没有人过中秋。 北梁来使,恳求和谈。 此战,大捷。 八月底,凌昭寄回来的信,写了点儿别的东西。 他跟她抱怨:“和什么谈,爷能一口气打到他们王都去。” 何皎皎捧着信纸笑了,笑着笑着落了泪,打湿信纸。 她第一次给他回信,问他:“那你何时回来?” 九月初,北梁使者到京。 朝堂上,凌行止还在同苏长宁吵。 苏长宁主战。 他今年五十有二,从苏盛延起来后,外头军事皆由他这位义弟去。苏长宁自己牢牢握着十六万禁军拱卫齐周皇城,稳如泰山,巍然不动。 可自他年轻时起,也是同北梁打了大半辈子仗,输输赢赢,心里头有一口气,总不能带到棺材里头去。 苏长宁上书,不受降,不和谈,已经彻底拿下北梁边防了,何不一鼓作气,将整个北梁疆域收入齐周版图? 他甚至自请出兵,还要继续打。 可是拿什么打,大半个年头,国库已经快打空了。 凌行止骂完他舅舅穷兵黩武,还是那两个字:“没钱。” 苏长宁:“……” 他还真怕了这两个字。 不晓得后头怎么说得,九月初六,北梁使者盖印降书,以六百万两白银赎回那六座城池。 这回轮到何皎皎不懂了,她问苏月霜:“怎么要钱不要城啊?” “北梁苦寒,他们边塞那几座城荒芜得很,拿了我们与北梁的战线要拉长多少里,每年要加多少军饷到边防上,得不偿失啊。” 苏月霜跟她细细解释道:“要是把北梁逼得狗急跳墙了,他们又起兵怎么办,难道还打个十年八年的,不如见好就收。” “对了。” 她似乎想起什么,道:“表哥要放燕东篱回去了。” 或许看出来北梁真不在乎他的死活,总不能一直白养着他。 等四皇子尸身抵达齐周后,燕东篱便要随使者回北梁。 而凌昭,归期却未定。 第53章 郎无心 ◎孤求娶令仪为太子妃◎ * 九月十一, 与北梁一战大获全胜,苏皇后四十三岁千秋寿宴,举国同庆。 是夜, 杯盏推换,觥筹交错。 女眷席上,何皎皎与苏月霜同坐,缠着她喝了几杯果子酒。 杯子小, 拇指大那么一点儿,何皎皎没咂巴出来味儿,还要继续喝, 厮磨着苏月霜呢。 皇家搞事日常 第69节 苏月霜耐不住她缠, 又要给她打掩护,一旁温荣抱着迢迢出声了:“月霜, 别理她,令仪你要再闹坐我身边儿来。” 她面前的嘉宁捻了根糖丝逗迢迢,嘉宁虽然没看何皎皎, 但语气轻快和她说话:“不晓得你哪儿沾的酒瘾, 真成小酒鬼啦?” 何皎皎撇撇嘴, “果子露算什么酒?” 果子酒闻着又香又甜,还不许人馋么。 苏月霜好笑地呛她:“某些人果子露都能醉糊涂啊。” 她话音落,殿内气氛凝固一瞬, 默了半晌。 春日宴遭劫的人都开始出来走动了,大家伙儿心知肚明, 心照不宣, 都不提那过去的伤心事, 高高兴兴地往前头过日子。 可苏月霜一句话落到地上, 架不住有心人多想, 当时春日宴,何皎皎不正是因醉酒逃过一劫的么。 当场有些许人或惊或怨垂眸低头,脸色不好看了。 何皎皎看苏月霜脸色略有无措,乘机去抢摆在她手旁边儿的酒盏,大声道:“就喝就喝我就要喝。” 苏月霜反应过来,何皎皎在给她解围呢,反手捉住她手腕,“还管不了你了?!” “啊,放开我。” 两人闹成一团,众人掩唇收敛神思,跟着嬉笑一阵。 萧贵妃正同数位妃嫔,伴着凤座上的苏皇后跟太后说话,见状笑着劝道:“今天是皇后娘娘的寿辰,令仪,咱们可不兴喝醉了。” 苏皇后眸光轻柔,只微笑望着她们,不说话。 “不就是几杯果子酒么,怎么喝不得了。” 太后却是护犊子,朝何皎皎招手,“令仪过来,老祖宗这儿有。” “诶。” 何皎皎欢喜应道,再朝苏月霜哼哼,作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到太后身边去了。 不过她晓得分寸了,啄完一两杯,自己乖乖放下杯子。 太后拉着何皎皎的手不放,让她陪着自己坐。 何皎皎在老人家面前赖了一会儿,听外头高喝,“皇上驾到,太子爷驾到。” 建成帝跟凌行止应酬完百官,过来跟皇后太后坐会儿子。 萧贵妃连忙给建成帝让了位,凌行止跪下给苏皇后磕头行了个大礼,“儿子祝母后凤体安仪,日昌月明。” 吉祥话说了一大通,苏皇后依旧是不急不缓的笑,“今儿我生辰,可没东西赏你,好了,起来作罢。” 何皎皎避退下来了,回苏月霜桌前去坐。 苏月霜把柳眉一挑,“回来干什么,喝你的酒去啊。” “嘿嘿,月霜姐姐~” 何皎皎挪着小步子,蹭着她坐下了。 苏月霜却偏头往她身侧看去,疑道:“表哥怎么还不起来啊?” 殿上苏皇后免了凌行止的礼,可男人一身朱红金绣蟒袍,依旧跪着,腰身挺拔,对高坐上三人抱了拳。 听他朗声含笑道,“今天母后喜寿,孤与母后父皇和老祖宗求个恩典,再添件高兴事儿。” 他声音不大不小,足以让殿内所有人听得清楚。 不少人都停了手上动作,朝他们望过去,安静少许。 何皎皎还拉着苏月霜袖子跟她撒娇,闻言笑着回了眸,好奇他要做什么。 便见男人俯身拜下去,一字一句都咬得极重,掷地有声,“孤求娶令仪为太子妃。” “哐当”一声,不知何人惊得摔了手中杯盏,随后便是一片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有人屏住呼吸,失了态,慢慢瞪大眼睛。 凌行止一句话,如同当头棒喝,打得在场所有人眼前一黑,应对不及。 “你说什么?!” 建成帝率先反应过来,双目大睁。 “孤求娶令仪……” “混账,闭嘴!” 建成帝看他还敢再说,恶狠狠将手中酒杯砸到他背上去。 殿内静可闻针落,探究的目光四面八方刺来,何皎皎耳中嗡鸣,怔怔对上苏月霜惨白的脸。 她也正在看着她。 神情滞在面上,失尽血色的唇动了动,没能说出话来。 何皎皎且还拽着苏月霜的袖子,她抖着手松开了,后退小半步撞到案几上,杯盏倾倒坠地。 一片狼籍破碎声中,何皎皎回了一点儿神,她扑通伏跪下来,忍着双膝疼痛,颤声惶恐道:“陛下,皇后娘娘,我、我……” “我不知道…” 往日桩桩件件浮现眼前,她紊乱不安一丝一毫都抓不住,只觉耳中嗡鸣,眼前发白,怯懦反复道:“我不知道……” 少女身姿孱弱,伏跪于地头不敢抬,颤抖着单薄肩身,惊惧中出了哭腔,“我真得不知道太子殿下、为何这样说,我……” 何皎皎连哥哥都不敢喊了,她真得不知道,为什么啊。 “令仪,你莫怕。” 酒痕污蟒袍,凌行止内心嘲讽,却只顿了半息,他一字一顿坚定重复道:“孤求娶令仪为太子妃。” 他再抬眸望向面上青白交加,说不出来话的太后,“老祖宗,孤与令仪相伴多年,情谊深厚。” 男人声音暖容,甚至笑得郎月清风,“您老人家放心,孤此生定不会辜负她的。” “太子!” 建成帝又气又急,下坐要踱步过去踹他了,肩膀上一重,让苏皇后摁住。 苏皇后一脸铁青,她扬高声音喊道:“来人啊,没见着太子爷都醉得说胡话了,还不快把他带下去醒醒酒!” 随侍太监慌忙上前,低头屏息,一时却不敢乱动凌行止,求道,“太子爷,您跟奴才们下去罢。” “孤今晚所言,字字真心,望父皇母后成全。” 凌行止却自有一派从容不迫,说着又要拜。 “把他嘴给我堵了!李长呢!李长死哪儿去了!” 建成帝几欲暴跳如雷,苏皇后没拉住他,合目一叹。 “爷,太子爷,咱先下去吧。” 李长屁滚尿流上前,好说歹说,凌行止终于起身,告退下去了。 “哈哈……这人一醉啊,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了。” 张氏早已将苏月霜拉到自己身前,笑着打起圆场,瞥眼见苏月霜魂不守舍,眼泪摇摇欲坠。 她恨铁不成钢狠掐她一把,咬牙在她耳边低声道,“你还想让多少人看笑话?!” 苏月霜吃痛回神,硬是直了直脊梁,她弯唇笑道,“是啊,表哥、表哥只是喝醉了。” 却不忍声音颤抖,眼眶泛红。 “许前线大获全胜,今日又是皇后娘娘千秋,太子爷高兴多喝了几杯。” “是啊是啊。” 其余人看帝后脸色,强堆出笑脸,满头冷汗纷纷附和起来,打着哈哈把这一惊世骇俗的一出,当作乌龙笑闹过去了。 谁不知道,皇后和太后要把令仪郡主许给十三皇子的,两人从小到大就没分开过。 太子怎么想得,他亲弟弟刚在前线为他打了胜仗,他竟然在后头,明目张胆求娶起他的未婚妻来了…可也不对。 十三皇子同令仪郡主,的确没有定亲啊。 但太子跟苏月霜的婚期,就在下个月了。 苏家是好相与的? 何皎皎感受着四处有意无意的打量探究,浑身僵冷,她还伏在地上,不知道要怎么起来。 苏皇后缓和了语气,“瞧那混小子,把咱们令仪都吓坏了。” 太后此时终于三魂七魄归位一般,疲惫地抬抬下巴,让取竹姑姑将何皎皎搀了过来。 “老祖宗,我真得……” 何皎皎到老人家面前,委屈地止不住哭,她怎么都想不到,凌行止会对她起这种心思,她惶恐至极,完全失了应对。 “别哭别哭,你太子哥哥喝醉了而已。” 太后拉她到怀里搂紧了,勉强朝众人笑笑,“这孩子让我惯的,胆子小。” 她俯身贴了贴何皎皎面颊,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令仪,遑论多大的事儿,咱都不把他当个事儿,坐好了。” 何皎皎怕。 怕别人会把事儿怪到她头上,怪她同时与两兄弟不清不楚的,才闹得这样一出来。 此时见太后待她如常,且愿意护着她。 她方慢慢定了心,从太后怀里起来,低眉颔首端坐好,同旁人一样,作一个无事发生的假象。 但她脸上僵硬,如何都笑不出来,不敢再往苏月霜的方向看一眼。 萧贵妃长袖善舞,引着大家伙儿说起旁的话,气氛重新热络起来。 而其中心思各异,无从得知。 建成帝冷静些许,仍旧坐不住,脸上带笑熬了半个时辰,道,“朕不胜酒力先下去了,皇后,今日你千秋,委屈你了。” 他找好托辞先行离去,苏皇后知晓他肯定收拾凌行止去了,轻声道,“你好好跟他说。” 妇人垂眸声音轻轻,看不出神思。 却听得建成帝火冒三丈,再绷不住脸色。 皇家搞事日常 第70节 距建成帝拂袖而去不过一二刻,太后神情疲倦地开口,“这人年纪一大,的确不中用了,皇后,哀家让令仪先送哀家回慈宁宫,熬不住了。” 何皎皎扶了太后,总算逃离这是非之地。 车辇上。 太后吩咐雪蕊,连夜将何皎皎东西收拾好,这些时日让她搬来慈宁宫住。 “尤其是贴身的小衣之类的,一件不拉都收拾好了。” 老人家原本神情语气皆如常,说着说着却突然哭出一声,“都怪我,我要是早点儿、早点儿……” 她为何不早点儿把何皎皎跟凌昭的亲事定下来? 众目睽睽之下,凌行止当着张氏和苏月霜的面犯得混啊,这悠悠之口如何堵得住,苏家岂会善罢甘休。 待凌昭回来,兄弟俩该如何自处,他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嫡亲的兄弟啊。 何皎皎连忙过去搂了老人家哄,“怎么能怪您呢?没人怪您啊?” 她笑着落了泪,“谁要怪您,令仪第一个不依的。” “他…这孩子心怎么变得这么窄,他想做什么啊他。” 太后已是哭得直不起腰。 何皎皎生怕老人家伤心欲绝,又害了病,“老祖宗,都怪我,都怪我好不好?您别哭了……” 太后欲言又止,流着泪再说不出话,后头何皎皎也憋不住了,同老人家紧紧抱在一起,痛哭一场。 怎么会这样。 后边要怎么办? 另一旁。 小太监领着凌行止到了御书房,建成帝在等他。 房内只燃了一盏灯,亮在书案前,照得建成帝身影嶙峋,眉目晦暗。 “参见父皇。” 凌行止恭敬行礼,建成帝自太子监国,现在来御书房,朱笔御批,几乎没再碰过。 他此刻低头翻看凌行止近日批阅好的奏章,看不清脸色,声音倒平静,“章豫两地的灾民,都安置好了?” 听到完全不相关的话,凌行止心中微微讶然,少许,且不动声色应了,“是,钦差不日便归京了。” “昨年发大水,死了三万多百姓,今年又发大水,死了九千多,到处都是家破人亡。” “自你监国以后,为何年年都发大水?太子爷,你没话可说么?” 凌行止抬头,对上建成帝目光,尚不算年老的帝王面色疲倦,一双黑眸却沉沉,锋芒毕露,“监国,嗯?” 凌行止真让他问住了,斟酌片刻道,“天灾人祸,儿臣已尽力……” “天灾人祸,好一个天灾人祸,你也知道天灾人祸?!” 建成帝捏着一方奏折的手背凸了青筋,猛地砸向凌行止,盛怒爆喝道,“天灾人祸不断,战事方修,哪里不是百废待兴,你还有心思跟苏长宁明争暗斗,还生得出来闲心去算计你弟弟,你怎么不被洪水冲走去?!” 凌行止长身立在原地,不闪不躲,灯烛照他面上一半阴霾,奏折硬角磕破他额角,流下一串血来。 “令仪、令仪这丫头比你小了快十岁,是你看着长大的,喊了你十年的哥哥,你是要逼着她去死吗?!” 他吐息粗重,“朕都给你腾地方了,你还觉得你屁股底下的位置不够稳么太子爷?” “太子?” 凌行止任由额上鲜血流淌,掀睫淡淡一笑,却是漠然冰冷,不为所动。 他不说其它,反问道:“父皇,我究竟是苏家的太子,还是齐周的太子?” “你……” 建成帝双手撑着书案,喘了半晌粗气,最后苦笑起来,又咬牙切齿,“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啊?!” “您沉得住气。” 凌行止语气轻下去,笑得讥诮,“这么多年,沉到底了罢?” “孽障。” 建成帝还要骂他,又听凌行温声缓缓道:“父皇,令仪由你们处置,我不会干涉。” “您拿她,不正好再向舅舅卖个好么?” 风过灯烛摇曳,火光跳跃,男人面如冠玉,明暗不定。 沉静半晌,建成帝失力般跌坐回椅子上,似笑非笑一声,“太子爷,借刀杀人,好算计啊。” 凌行止是他一手教出来的,此时此刻,建成帝哪里不明白他的用意。 他是故意作出一副要娶何皎皎为太子妃的假象,诱苏家对她下手呢,到时何皎皎出些什么事儿。 比如说,死了。 何家是死绝了,受他父亲恩惠提拔的旧部还散在五州一线,手里握着兵呢。 他们不会有人怪凌行止,是苏家威逼,他们只会怪苏家仗势欺人,只手遮天,将忠烈遗孤逼上死路。 死人的面子人情不长久,可对活人的憎恶却是会日积月累。 一桩桩一件件,凌行止暗中潜移默化,等上几年,等民愤四起,他就能“清君侧”了。 而待凌昭回来,他那狗脾气不可能不闹,他跟谁闹,他闹得过谁? 只要他敢对何皎皎的死不依不饶,他也得跟着废了。 到时候,凌行止是唯一的中宫嫡子,再娶了苏月霜。 苏长宁没有反心,他五十多了,要反早反了,他只想要保住苏家如今的权势,要一个听话的傀儡皇帝。 凌行止如今占着一个名正言顺,是最合适的人选。 不到真正兵戎相见那一刻,他能忍他的。 许久,建成帝收回思绪。 他叩了叩桌子,应声一句,却又提了别的事:“等老四回来了,你给他扶棺吧。” 凌行止拜下,“是。” 他知道,建成帝会站在他这边。 亥时末,千秋宴散了。 深宫寂寥,凌行止用一块绢帕捂着额角,身边只伴了李长,缓缓步行回东宫。 过一道漆黑拐角时,忽得一声唤住了他,“监国殿下。” 残眼的少年从黑暗中缓缓露出高挑身形,他抿直了薄唇,神情安静地问:“我能去向郡主提亲了?” 凌行止脚步不停,路过燕东篱后却又停下。 但他没有回头,“好好对她。” 凌行止给她留了一条生路。 看她的命了。 回到东宫。 宫婢弯腰上前来,引路道:“太子爷,皇后娘娘在您书房等着。” “知道了。” 他面无表情拐了弯儿,却在离书房门厅还有几步路时,便听妇人温柔声嗓缓缓。 “阿怀被你搓窜着自请去北梁,在北梁让人挫磨死了,眼下说不定尸身都化成了白骨。” 四皇子,名凌怀。 屋里没有点灯,但今晚月明,照亮一点素白的指尖扶住门框。 “凌昭八岁得天花、九岁坠冰湖…这几年还以为你收心了,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苏皇后走到了门边,露出半边面孔,月色模糊她的容颜,依稀是年轻时的模样,“我们对他放任自流,把他养成这幅样子,就是为了让你安心,可你…就这么容不下你的手足同胞?” “还是说,你觉得不管你如何行事,我和你舅舅都会替你担着?” 似玉雕的一座观音像,纵使说着责问的话,苏皇后也没有流露出半分的责怪,她的目光甚至是包容的。 凌行止安静地等她说完,方轻轻一笑,嘲讽至极,“呵,舅舅?” “我究竟容不下什么,母后您心知肚明。” 第54章 公主 ◎从今往后她便是令仪公主◎ * 子时末的梆子响了第三声, 坤宁宫一处暗房的门被推开了。 “回来了。” 苏长宁盘腿而坐,头也不抬的一句,声音沉沉。 他面前案桌矮几上, 烛火晕黄照亮一卷羊皮卷,上边画着北梁边塞六座城池及周边地形图。 是苏盛延暗中寄给他的。 “真要还了?” 他压着浓黑长眉发问,一手叩在羊皮卷上,摁着一处, 慢慢向前推去,“金城,我也打去过, 自西往东取道, 合南北三路,不出半月能拿下穆中、凤南, 这两地地势险峻,易守难攻,缓冲地界不就隔出来了。” “稳住这几个地方, 假以时日, 我起码咬下北梁一半的疆域, 哼,和谈,六百万两白银, 还了。” 苏长宁语气里满满的不甘心,若他真能率军打下北梁, 这可是封狼居胥的功绩, 被叫了一辈子窃国贼, 他怎么能甘心。 “哥哥, 你有八年没上过战场了罢?” 苏皇后关好门, 向他走过去。 皇家搞事日常 第71节 “那又如何?你觉我人老了,提不起来刀了?而且淮儿也能继承我的衣钵了。” 他两鬓未有一丝白发,光瞧着还是正值壮年,精神奕奕的威严男人。 苏皇后解了披风,暗房简陋只有他们两人。 她坐到苏长宁对面,翻了盖在托盘里茶杯,倒了杯茶,先推到她兄长面前去。 “你说到哪儿去了,你想打,可拿什么打?” 苏皇后再给自己倒了一杯,端茶到手里,垂眸淡淡笑道:“没钱。” 要跟北梁继续打下去,得把自己家的地皮都刮上三刮,苏长宁说征税征丁,是要从老百姓身上熬油练骨的拿钱。 万一后方稳不住,满盘皆输。 苏长宁:“………” 北梁和谈一事已盖棺定论,他不忿几句而已,卷了羊皮卷,哼出一声笑,“我还说,臭小子跟谁学得,一模一样。” 像他娘呢。 笑完之后,他撑了腰看向苏皇后,微微俯身过去,眸光蓦地锋利,语调悠长,“令仪那丫头身子骨瞧着就弱,一场急病去了也寻常。” 终于说到了正事。 他要让何皎皎,“病猝”了去。 从凌行止监国以来,动作不断,但在苏长宁眼里,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小打小闹。 孩子大了不服管正常,该敲打敲打,该劝着劝着,好赖从小扶起来的,就这么一个,反正翻不出他的五指山,凑合着过吧。 凌行止今晚的举动,苏长宁琢磨着,这小子约摸盯上了何皎皎父亲的旧部,觉得那群地方守将能和他打擂台? 哼,简直异想天开。 可是…苏长宁却有别的顾虑。 见苏皇后摩挲着茶盏久久不语,他沉声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十三那混账要不了多久得回来了,他那臭德行,老四已经死了,你就这两个儿子了,你莫非想看他们兄弟反目?” “你是没去寿光,没见着,就为几句荤话,十三把九皇子打成什么样了。” 凌昭真要为个女人跟他二哥闹起来,那他也没必要留着了,可苏长宁目前并不想看到这种局面。 苏皇后三个儿子,凌怀已经死了,剩两个,要凌行止后面真得教不好,那么凌昭…是苏长宁给苏家最后的一条退路。 尽管现在看来,派不上用场。 所以,干净利落让何皎皎“病猝”,是目前最好的法子,凌昭回来后,能哄住就哄哄,哄不住……后边再看吧。 他要真为一个女人寻死觅活的,留着也不堪大用。 “那丫头有她父兄这一层,大了要嫁人,的确有点儿棘手,原先你说许给十三没问题……结果搞成这样。” “还有老二……” 苏长宁絮絮叨叨,不知埋怨起谁来,“他怎么想得?不是说了别让十三冒头?” 自己在前线立了功,回来恐怕就不甘心当个成天无所事事的皇子或是亲王,到时候把他往哪儿放? 苏皇后一直没吭声。 妇人眉眼安静闲适,仿佛只是在同人煮茶论道。 苏长宁有些不耐烦了,拍得案桌震了震,“就这么定了?” “哥哥。” 苏皇后茶盖拨了拨杯盏上的浮叶,她低着眸不看他,慢悠悠地终于开了口,“你也是有女儿的人。” “你也知道我是有女儿的人!” 苏长宁却是一下子压不住火了,“我的女儿,今天晚上,她断水绝食命不要了都要护着的未婚夫,你的好儿子!” “众目睽睽之下,说要娶别人,半点脸没给她留!” 天知道他出门时忍了多久,才能心平气和同苏皇后坐下来说话。 此刻一开口彻底忍不住了,露出狞色,“我就说別这么早放权给他,这才多久,真当自己翅膀硬了是吧?!” “在朝堂上骂起我来了,说我穷兵黩武,搜刮民脂民膏,笑话!” “没有我,他老子都还不晓得在哪个穷乡僻壤里头当个破落户亲王!” “一次次没完没了,还对着月霜下起手来了,她知道什么?!” 寿光惊马和春日宴,苏长宁已经认定了是凌行止下的手,虽然他没有抓证据,可除了他,还有谁? 苏皇后神情未变,平静地等苏长宁说完。 “我记得,我还在做女儿家的时候……” 她不接他的话,不慌不忙,竟是回忆起来:“娘死得早,父亲公务繁忙,你把我管得可严了。” 苏长宁大她十岁,说一句长兄为父也不为过。 “学得是琴棋书画,读得是女训女戒,你说我们苏家树大招风,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不知道多少双手想我们拉下来,所以我要做那满京最淑柔端庄的大家闺秀,不能让人挑出一丝一毫的错误,连条狗都不准我养。” 苏长宁不解苏皇后为何突然提起往事,皱眉看她,但神情缓和了。 这么多年腥风血雨,也是他们兄妹相互扶持走过来的。 “谁知等你自个儿有女儿了,你瞧瞧,把她宠得咋咋呼呼的。说习武你就给请武师,说学弓你亲自给她磨弦,说要骑马,更了不得了,你直接把她带军营里头去挑战马……” “你说说,她哪里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苏皇后说着笑起来,不像责怪,反而面上露出点儿对小辈宠溺神色,“遇到点儿事,只会躲嫂子怀里哭,快十八岁了,大小心思都还挂脸上。” “她又哪里有半点儿未来一国之母的风范?” 一家人,苏长宁不跟她见外,只道,“不是有你么,等她入主东宫,你慢慢教她就是了。” 他没心思和苏皇后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了,单刀直入地问道,“那到底如何?” 苏月霜还在家里头哭呢。 苏皇后缓声笑道,“我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不省心,我一直想要个女儿,我明儿去跟陛下求个恩典,认个养女吧,这孩子我从小看着就心疼。” “你的儿子你还不知道?”苏长宁冷嗤一声,“你把令仪认成祖宗也没用。” “你再给二哥修一封密信,让他想法子,把十三再留……” 苏皇后略一思索,“两个月,这两个月,够把令仪嫁出去了。” “嫁哪儿去,嫁给谁?只要她还在齐周,凌昭……” 苏皇后平静地吐出两个字:“北梁。” 苏长宁被这两个字震得愣在当场,瞪了眼望着苏皇后。 听她继续慢声道:“北梁的九皇子还在我们宫里头,那孩子脾气好,年龄也合适。” 妇人笑容轻浅舒缓,仿佛是真心实意在为后辈挑选良配。 “荒谬!” 苏长宁一拳捶到案几上,反对得竟是更加坚定:“你疯了,何所为守了一辈子裕阳,最后死在北梁人的刀下,你要把他的女儿送到北梁去和亲?!” 听得苏皇后心中微晒。 他都要何所为女儿的命了,顾忌什么呢。 里子都掉光了,还要起面子来了。 苏皇后笑容不变,微抬起手,大袖上金绣的凤凰摆尾栩栩如生,几欲振翅而飞,“北梁狼子野心,屡屡犯我边境,而我齐周既往不咎,与其结两国秦晋之好,以彰我大国威仪。” “如何,哥哥?” 苏长宁微怔住,又听苏皇后语气缓缓,“哥哥,我说了,我心疼那丫头,我不会让她死的。” 她温柔地看进他眼里去。 和她一次次从凌行止手里保下凌昭,一样的神情。 凌行止是他们挑好的继承人,可剩下的,也都是她的骨肉啊。 皇室不能出兄弟争妻,手足相残的丑闻,苏家不能留一个会对苏月霜太子妃之位造成威胁的人。 苏长宁是有女儿的人,可何皎皎是谁的女儿呢? 她没有能庇护她的父母族亲了。 那便来作她的女儿吧。 把何皎皎送的远远的,山高海阔,看她的命了。 “那你看着办吧。” 苏长宁让了步。 待他离去,苏皇后留在暗室里坐了半晌。 案几上灯盏上蜡烛剩了一半,她忽地挽袖端起茶杯,慢慢将灯烛浇得熄灭。 月华照进窗棂,灰霾一簇烟散。 见屋里莫名黑了,苏皇后守在外边儿的亲信半掩着推门,担忧的唤:“娘娘?” 黑暗里,妇人笑声轻柔,“这么多年的权势富贵,已经蒙住哥哥的眼了。” 蠢货。 过去了三日。 太后称病,坤宁宫闭门不见客。 何皎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听到半点儿外头半点儿风声,不知道这件事帝后究竟如何处理的。 总不会,真当是凌行止喝醉了罢。 她内心的不安与无措,在今日清晨,手上的玉镯无故在桌角上磕碎时,达到顶峰。 断裂的锋面在她腕上割出一道血痕,太后握着反复看了,一脸心疼,“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让雪蕊拿药来抹。 皇家搞事日常 第72节 何皎皎把一切的惶恐都藏了起来,露着半截雪白的腕子,还是那副俏生生的笑模样,刚要作答,听外头太监声音尖锐高亢,“圣旨到!” “令仪郡主接旨!” 何皎皎伏跪到地上时,眼皮子开始跳,一直跳,鼓动着她一颗心也在腔子里乱扑腾。 以至于宣旨太监半念半唱的话,她一个字都没听清。 窗外枝头绿叶让清晨的霜雾打得焉儿了,下月初便要立冬,秋意萧索,何皎皎指尖一寸寸发凉发僵。 太监的声音劈头盖脸往下砸,“郡主娘娘,接旨吧?” “郡主娘娘,郡主娘娘?!” 何皎皎觉得冷,浑身僵硬,却冷得出了汗,顺着眉毛流下来,打湿她浓密眼睫,眼前一团团光影模糊。 太监等得不耐烦了,“郡主娘娘莫非想抗旨不遵?” 屋子里宫侍跟着跪了一地,何皎皎袖子被身后的雪蕊扯了扯,雪蕊好像哭了,哭腔压得极低,“小姐。” 却是哭也不敢哭,叫了从前对何皎皎的称呼。 “郡主娘娘,接旨啊!” 太监不停地催。 何皎皎直不起腰,用尽全身的力气抬了头,太监手里展开明黄龙纹的丝帛,是圣旨,盖着玉玺。 皇命如天……不容她拒。 只是她一时伸不出手去接。 太监手里的是第二道,两道圣旨其实何皎皎都听清楚了。 第一道说,苏皇后认了她作女儿,以后她便是上了玉蹀,正儿八经的令仪公主了。 第二道赐了她红妆百抬,风冠霞披,凤鸾花轿,与她红妆十里,送她去北梁和亲。 嫁给燕东篱。 “令仪郡主,接旨!” 太监加重语气,显然耐心耗尽,何皎皎头脑空白,不受控地颤巍巍抬起了双手,“令仪…谢主……” 每一个字都仿佛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动作慢了又慢,那冰凉的丝帛最终落在她掌心。 如一座要将她压得永世不能翻身的大山般。 然而何皎皎必须得稳稳捧住,还得再拜一次。 要谢主隆恩啊。 “滚!都给哀家滚!” 手上的重量却忽得轻了,太后冲了过来,谁都没拦住她捡了圣旨砸到太监脸上。 老人家看上去要疯了,笑着落泪,笑着打骂人:“你们还要不脸啊,要不要脸啊?!” “老祖宗,奴才们也是奉命行事……” 老人身形蹒跚地撵走了太监们,满脸泪的来牵来搂何皎皎,“令仪,你别怕,别怕……” 可她没能走到她身边,捂着心口喘起粗气,一步再迈不出来,倒了下去。 “老祖宗!” 何皎皎瞳孔缩了缩,她朝她扑过去,堪堪接住,没让老人家摔到地上去。 太后真得病倒了。 今年一年,她断断续续病过好几次,这回倒下后,十天出头,没再睁开过眼。 慈宁宫多了许多的生面孔,原先在慈宁宫当值的宫侍,还有何皎皎身边的人,没有一个能再出慈宁宫的大门。 宫墙檐角四处,却挂起了红绸。 开始筹备太子和太子妃的大婚了。 何皎皎守在太后床榻前,从老人枯槁的面容,盯到窗外,看落叶一片片凋零。 她想了起来,他们婚期在十月初五。 癸亥已卯,黄道吉日,宜嫁娶。 过了小半个月,苏皇后方在慈宁宫露了面。 她坐在榻边,用热水拧了干净帕子,仔细地为老人擦身子。 苏皇后别的什么话都没提,只问了几句太后的身体,替老人捻了捻被角,起身才走到一旁候着的何皎皎身前。 何皎皎有一瞬的慌乱,那两道圣旨被太后使人扔出来慈宁宫大门,没有人来治她的忤逆之罪,也没有人再来给她说这件事。 只是没有任何由头地关着,耗着。 “令仪……” 苏皇后抚上她的面颊,脸色淡淡哀切,依旧没提一个字,悠长叹息:“最是无情帝王家啊。” 何皎皎不知作何反应,不明白她的意思,脑子是僵的,哭不出来,于是迟缓地对苏皇后笑了笑。 少女生着双杏眼,一弯眼角便是个乖巧讨喜的模样。 可神情僵硬地很。 苏皇后似是不忍,转身离去了。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可在苏皇后要跨出太后寝殿时,一道人影飞快冲了过去,当即被左右随侍拦住。 她又连忙跪了下来,磕头,地面“咚咚”地响,何皎皎看见了血。 她认出来是取竹姑姑,取竹姑姑嗑完头跪着过去想抱苏皇后的小腿,哭声凄厉:“您救救太后吧皇后娘娘。” 取竹姑姑伺候了太后几十年,她懂药理的。 她说,这段时间,来给太后问诊的太医,开得都是一些寻常的滋补药物,根本治不了太后的病。 那一瞬,何皎皎似乎听到脑子里有一根弦,断了。 苏皇后将替太后问诊过的太医全宣了过来,不等她发问,太医们一个接一个跪下,也是磕头,也是求饶:“皇后娘娘,臣上有老下有小,饶了臣吧!” 何皎皎在隔间,看宫婢为取竹姑姑收拾额上的伤,她平静到有些麻木,问:“姑姑,你为何不跟我说呢?” 她这些天没有哭,鲜少说话,声音哑得厉害。 取竹姑姑面如菜色,说话无波无澜,“跟您说……有用么?” 外厅一阵瓷器破碎声响,苏皇后摔了茶盏,这是何皎皎第一次见她如此失态。 向来从容端庄的妇人气得像是站不稳了,一手撑了案桌,一手抚了额头,肩身起伏,喘不过来气。 “哈哈…” 何皎皎无端地,竟是惝恍笑出两声来。 她明白苏皇后那句“最是无情帝王家”,为何意了。 他们愿意敬着太后时,太后方是皇城里头人人尊敬的“老祖宗”。 愿意宠着她的时候,她才是人人艳羡的郡主娘娘。 他们不愿意了呢? 何皎皎朝外厅走去,脸上笑收不掉,将它变得无害而柔软了些。 步子很沉,她走得慢,可就几步路的距离,能走多久呢。 眨眼之间,何皎皎撩起珠帘,笑着喊了苏皇后一声:“母后。” 苏皇后红着眼眶望过来,一下落了泪:“令仪?” 何皎皎没有任何犹豫跪下,对苏皇后嗑了头,扬声喊:“儿臣参见母后。” “诶。” 苏皇后应了一声,过来扶起了她,妇人似喜极而泣,眸光慈爱地为她理了理鬓发,紧接着用力握紧她的手,“令仪啊,你有几个婶婶一直在往我宫里递帖子,着急忙慌想要见你。” “你知道该怎么和她们说吧?” 【??作者有话说】 不会嫁不会嫁不会嫁不会嫁不会嫁,只是笨蛋情侣要当一段时间苦命鸳鸯了qaq我尽量快点儿把这段剧情写过去,凌昭大概下章,最迟下下章就要回来了。 第55章 初雪 ◎他一直想送她一只猫◎ * 何皎皎一声母后喊出了口, 太医重新给太后诊治,施针。 新的药服了三天,太后便能睁眼了, 只是睁了眼,说不出来话,手沟壑众横,颤颤巍巍的, 拉不住何皎皎了。 何皎皎守了她最后一夜。 苏皇后让何皎皎搬到坤宁宫,陪她住一段时间。 妇人从来一副温和慈善的眉眼,“令仪啊, 你这一走, 不知道多久才能再见,你这孩子从小就招人心疼……” 她说着眸中沁了盈盈泪光, 何皎皎脸上微笑,没有劝她别哭。 出嫁不是喜事么,哭什么呢。 何皎皎发着懵, 凝望着苏皇后的面颊, 发现自己看不清她了。 太医不给太后对症下药的事, 她事先知道么? 从她斥责太医的情形来看,不知道的吧。 皇后娘娘一直最良善温柔不过的人了不是吗? 可何皎皎不敢信了,她看不清, 想不明白。 皇家搞事日常 第73节 还有凌行止呢? 他不知道么。 就因为他几句话啊,就因为他几句话啊。 他轻飘飘地说完, 便再也不露了面是么。 她不知道他与苏家的明争暗斗。 可何皎皎什么事都没做啊, 她犯了错么, 为什么啊? “令仪?” 苏皇后目光殷切。 何皎皎便又跪, 又拜, “母后养育之恩,儿臣没齿难忘,此生无以为报……” “令仪。” 妇人神情忧郁哀愁,扶她起来,“是我去求得你皇帝伯伯,说我想要一个女儿,不然你要怎么办呢?” “你皇帝伯伯把御书房都砸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啊,要怪就怪我一个人吧令仪,不然等十三回来,你让他们兄弟两如何自处?” 何皎皎在她怀里抬头,泪模糊视线,她看不清眼前人的面目,眸中带泪地笑起来,“那我能叫你一声娘么?” 她小时候其实和嘉宁一样,特别想当苏皇后的女儿。 “好。” 苏皇后将她拥入怀,拍着少女的背。 半个月,何皎皎瘦得一把骨头,伏在苏皇后怀里,肩胛骨嶙峋支起,苏皇后仿佛真心疼她极了,“令仪想喊我什么都可以,等会儿我让赵嬷嬷去你收拾东西吧。” 她依然体贴,万事周全,“老祖宗病得厉害,咱们不让老人家操心,月霜回家待嫁去了,你不用怕。” 何皎皎哪有拒绝的余地。 她那声娘,也没有喊出来。 何皎皎埋在苏皇后怀中,内心平静至冷漠。 她想,她这辈子,是没有母女缘分的。 只有雪蕊跟着何皎皎出了慈宁宫。 她住到苏皇后寝殿的暖阁,夜里雪蕊总是哭,哭都不敢哭出声来,反复地念叨:“十三爷怎么还没回来啊?” 北梁定的日程,四皇子尸身十二月上旬到齐周王城,于是,建成帝下旨,提前放燕东篱走。 十一月初六,何皎皎要出嫁了。 她没有力气宽慰雪蕊,在这一刻,却和取竹姑姑心意相通了。 少女低了眸,轻轻一笑,“他回来了,又能如何呢?” 她应该再也见不到他了。 天好似一夜之间冷下来的,还没立冬呢,一日晨,竟飘下来一阵碎雪,不过很快地无影无踪地化了。 快得何皎皎没回过神,恍恍惚惚,终觉大梦。 可她怕冷,便冷得受不住了,换了冬衣,出门还要再搭一件棉绸的披风。 苏皇后安排她在坤宁宫梅林里见那几位“婶婶”,只派了让一个小宫女单独领她过去。 些许梅树枝头已经冒出了不少的花苞,风吹得冷香幽幽,若有若无。 何皎皎盯着脚尖,只管跟着小宫女往前走,想到接下来她要面对的,她不太抬得起头。 小宫女一声“到了”,她跟着停下。 小宫女却是又朝她俯身拜退,“公主殿下,奴婢先退了。” 天灰霾着,少许何皎皎没听到声音抬了眸。 她身后亭台阁楼过一条绵长回廊,而前方梅林空空荡荡,风萧瑟,不见人影。 何皎皎在原地愣了愣,听身侧少年声音朗润,“殿下。” 旁侧的梅林里,缓步走过来一位青氅的清俊少年。 何皎皎便目望去,对上他遮了漆黑眼罩的左眼。 是她今年没再见过几面的燕东篱。 他长身挺拔,抬手扶开一株缀着星点嫣红花苞的梅枝,走向何皎皎。 “喵~” 少年另一手中,居然还托着一只纯白的小猫,皮毛略长,瞧着品相优越,是只玳瑁的幼猫。 燕东篱面上本来含着轻浅笑意,对上少女空茫的眸子后,他脚步顿了顿,随即恢复如常。 他知道,何皎皎近来的日子肯定很难熬,可是……以后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他会对她好的。 而何皎皎这些天,早已将自己所有的心绪都收敛好了,她甚至没有去想,燕东篱为何会出现在坤宁宫的梅林边。 她笑容不变,盈盈福身一礼,“燕…九殿下。” 北梁的使者来后,便不能再叫他燕世子了。 何皎皎拎得清。 再抬眸,燕东篱抱着猫立到了她身前,挟来一阵未绽放开的初梅冷香。 离得近了,何皎皎方发现,他怀里那只玳瑁竟生着一双蓝绿鸳鸯色的眼瞳,流淌着上等珠宝的光泽。 “好漂亮的小猫啊…” 她便扬高一点儿语调惊呼一声,伸手逗了逗猫,猫很乖,用毛茸茸的小脑袋蹭向何皎皎。 何皎皎再笑着看向燕东篱,“九殿下从哪里抱回来的啊?” 少女这副模样,燕东篱是熟悉的。 他从前时常见她这样杏眸顾盼生辉,无忧无虑笑着跟别人说话,玩闹。 可这是何皎皎第一回 这样对他笑,她往常见着他,总是怕的。 少女离他近极了,窈窕身量矮他大半个头,杏眸仰望他一眼,便垂首逗猫去了,发髻上的浅香盈满他鼻尖。 燕东篱喉咙哑了哑,托着猫的胳膊僵了僵,反而是他不自在了。 半晌,他无措地出声问:“你喜欢么,我想送给你的。” 他许久许久以前,一直想送只猫给何皎皎的。 “好啊。” 何皎皎语气欢快,没跟他说谢谢,如今跟燕东篱道谢,不合适。 “好。” 燕东篱喏喏跟着说了声好,他来得时候生怕会看见何皎皎会哭,少女的顺从让他内心生出欢愉,和些许的慌乱。 他想,何皎皎起码,是不讨厌、抗拒他的。 可等燕东篱低了眸,想将猫递给何皎皎时,他的欢愉戛然而止。 她头埋得很低,仿佛注意力全在猫身上,可她一只手将帕子攥得很紧。 何皎皎本来就生得白,手背让她攥得浮出青黛色,尤为显目。 她在忍啊。 燕东篱光略微暗淡,心中轻轻叹了一声没关系。 他将猫递给何皎皎。 何皎皎接了抱过去,笑着抬头想对燕东篱说些什么,脸上温凉。 少年微微俯身,抿着唇抚上何皎皎的面颊,眸光深邃而遣倦,“殿下,北梁很好的,你别难过好不好?” 声音微不可查的颤,是只有燕东篱自己知道的紧张。 没关系的,她抱了他的猫。 没关系的,她没哭也没闹。 没关系的……他们可以慢慢来。 何皎皎望进他右眼里,才发现自己笑得有多难看,她下意识想躲,仍旧忍住了。 燕东篱送给她的猫乖乖卧在她怀里,她也跟猫一样乖,少女容颜娇俏,眉眼弯弯,努力着不露出丁点儿伤心神色。 她说:“好。” 难过有什么用呢。 燕东篱笑颜更盛,少年人眉骨流畅,仅有一只的眼眸仿佛一汪寒潭。 他抚着何皎皎面颊,她无法低头,只能仰望着他,便细细用目光描攀起他的容颜。 可她怎么都绕不开,燕东篱的遮住瞎眼的漆黑眼罩。 何皎皎逐渐有些晃神。 他的眼睛是她打瞎的,她至今不敢告诉他真相。 她想起,她偶尔帮太后抄佛经时,看到过一句话。 因果循环。 这是她要偿还的业障么? “殿下,你放心,我母妃给我写了家书,她如今升了皇贵妃,我父皇对我有愧,回去后他会好好补偿我们的。” 有愧,补偿。 燕东篱自己说出这些字眼都想发笑,可他今日才察觉,他多笨嘴拙舌,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哄他未来的妻啊,“你跟我去北梁吧,我不会辜负你的。” “肯定,比你再留在齐周好。” 燕东篱和凌行止做了一个交易。 皇家搞事日常 第74节 准确来讲,应是凌行止问他想不想给何皎皎一条生路。 先在南山寺引他们见面,后让燕东篱去向建成帝求娶她。 然而不等他有动作,赐婚的圣旨,却先送到他面前。 一滩浑水,燕东篱是个外来者,连谁和谁在斗都看不清。 但他能确定一件事。 齐周要乱起来了。 而凌昭护不住她的。 “好。” 除了这一个字,何皎皎杏眸含笑,也说不出别的话。 不然怎么办呢,她只剩这一条路了啊。 “殿下。” 燕东篱声音越发的轻,垂首更低,几乎要同她额头相触,“那你给它起个名字罢?” 何皎皎睫毛颤了颤,终究没忍住,低眸抱着猫后退了小半步,她撑着强笑:“我起不好。” 她自己有猫的。 “无妨,你……” 燕东篱极有耐心,他不会强逼她,话到一半,他却忽得快步上前,挡到何皎皎身前。 “本宫都说了,你们非不信。” 苏皇后的声音缓缓传来。 何皎皎目光越过燕东篱肩头,看见不远不近处,苏皇后伴着几位贵妇,停在回廊上。 将他们二人看得清清楚楚。 一行人中,只有苏皇后在敛眉浅笑。 哪怕早有设想,何皎皎依然背脊一凉。 她没有和燕东篱拉开距离,拽住他衣袖,怯怯躲到他身后。 那几位贵妇人脸色更差,其中一人不顾仪态,越过了苏皇后,大声喊道:“皎皎,你在做什么,过来!” 那妇人姓林,何皎皎喊她一声姑姑,她夫婿如今在裕阳做主将,其余几位贵妇……也都是何皎皎父亲曾经旧部的夫婿。 何皎皎从到京城后开始,一直不太乐意跟她们见面。 她们一到何皎皎面前,总要哭,要么哭她娘心狠,要么哭她命苦。 谁要总想着自己命苦,成天哭丧个脸过日子啊。 何皎皎不想理她们。 她缩在燕东篱身后,不出来。 她不悲不喜的想。 如今,外边应该都在传,令仪公主罔顾父兄之死,非要嫁那敌国皇子,简直不分是非,不知廉耻了吧。 管它有多少人信,皇室给了交代了,爱信不信,不信,莫非还有人为了她一介孤女,去犯那大逆不道的罪么。 燕东篱薄唇微动,“我不知道……” 何皎皎不在乎,“嗯”了一声,低头逗猫去了。 苏皇后叫人送燕东篱离开坤宁宫。 那几位贵妇当场散了,只有林氏黑着脸,硬跟着何皎皎坐到了偏殿里。 苏皇后没有陪着,她知道何皎皎乖巧,对她十分放心。 奉茶的宫婢退出去后,屋里只剩了她们二人。 林氏气得够呛,坐着缓了好久,过来牵何皎皎的手时,硬挤出笑来,“孩子,是不是他们逼得你?是不是?” 何皎皎抱着燕东篱送的猫,她把手抽回来去揉猫肚子,不看她,作一副低眉颔首的羞怯状:“您不是都见着了吗?” 林氏着急低喝道:“他是北梁人!” “北梁人怎么了,九殿下也是个很好的人啊。” 何皎皎逗着猫,小猫不必为任何事烦忧,翻着肚皮撒娇,只用和她玩,多好啊。 “你忘了你爹你哥哥你娘怎么死的了?” 何皎皎笑,“阿若姑姑,我跟你说过很多遍了吧,我的确不记得了嘛。” 她语气几乎漠然。 “何皎皎!” 见少女头也不抬,一脸不以为意,阿若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登时爆发,“他们都是死在北梁人的刀下,皎皎,你怎么能、你不能啊!” 妇人手都在直哆嗦了,何皎皎爱答不理的。 她用力扶住何皎皎两边肩膀,苦口婆心,“朝中谁不知你何家满门忠烈,谁不赞一句你家人忠肝义胆,只要你说你不愿意,他们不敢的。” 家人。 她的家人在哪儿呢。 “可是我怨他们。” 何皎皎倏忽抬头,终于看了阿若姑姑一眼,眸光斜睨过去的,她冷冷重复道,“我怨他们。” “你……” 令仪郡主性子乖巧,嘴巴甜,会哄人,最会撒娇卖乖,从来不跟人摆架子,在京中出了名的讨人喜欢。 她生平第一次,朝外人露出尖锐冰冷的模样。 镇得林氏愣住,一时忘了嘴里的话。 有几个天生好脾气的人。 何皎皎为什么要乖,为什么要嘴巴甜,为什么要哄人要讨人喜欢。 不就因着她何家满门忠烈么? 全家都死光了嘛,剩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她能怎么办。 何皎皎无心跟林氏多作纠缠,强让坤宁宫的嬷嬷送客了。 林氏有自己的女儿,来问问她这个别人家的女儿,已经是顾念旧情,仁至义尽。 过后。 何皎皎独自在偏殿坐了许久,她身上没有力气,脑子里空空茫茫,想不了事。 燕东篱送她的猫很乖,喵喵蹭了她几下,见何皎皎一动不动,卧在她膝上也不动了。 至夜色渐黑,宫婢掌灯,有人放了雪蕊进门。 却是先有一团橘色的残影对何皎皎飞扑过来。 何皎皎反应慢,她膝头上的玳瑁小猫,被雪蕊抱过来的绒绒扑到地上撕咬。 场面陡然急乱,猫毛乱飞,惨叫凄厉,雪蕊捡了根鸡毛掸子连忙上将两只猫分开,地上已经淌出点血。 绒绒已经是只大猫了,蹿到柜子上弓背炸毛,嘶声对着被雪蕊抱起来的小猫哈气。 “殿下,这只猫哪儿来的啊?” 雪蕊焦急抱起小猫,怕绒绒乱抓人,护在何皎皎身前。 何皎皎从里到外都木着,并不着急,如常答道:“九殿下送的。” 她看了看小猫的伤。 绒绒让她养得霸道,咋一见别的小猫,跟它争地盘吧。 玳瑁小猫个头还没有绒绒一半大,只有被咬得份儿,整条前腿的皮毛上血迹斑驳,很可怜地对着何皎皎喵呜两声。 它一叫,那边绒绒跟道橘黄旋风似的又冲过来了。 雪蕊抱着小猫背身躲开,她看了看何皎皎脸色,没再问话,只说:“奴婢带它下去上点儿药吧?” 何皎皎点点头,转头去看绒绒,橘猫跳上案几,喵喵冲她大叫。 何皎皎竟从它圆润的猫脸上,看出趾高气扬的不服气。 它该不会在骂她吧? 少女素白面上带出笑,柔声唤它,“好了,绒绒。” 她弯腰伸手过去,绒绒犹豫片刻,脑袋蹭了过来。 何皎皎挠挠它下巴,挠得绒绒嗓子呼噜呼噜,舒坦地倒下露肚皮,叫声都软和了,“喵~” 何皎皎便抱它进怀里,揉着它脑袋,把它当小孩子训,“绒绒,你咬它作什么?以后不许欺负它了?” 燕东篱让何皎皎给小猫起名字。 何皎皎真得起不好,她不想给它起。 而绒绒,也一直跟小猫处不好,后头几日虽然没有初见那般要命的凶狠,可一见面就会揍它,只是不下嘴了。 何皎皎让人把小猫抱远点儿,谁知绒绒跟欺负小猫上瘾了似的,趁人不注意,专门绕路过去打它。 小猫被它吓得战战兢兢,东西都不敢吃了,一只前腿缠着纱布,几天瘦了一大圈。 何皎皎到底狠不下心,只好天天把小猫带在身边,绒绒在她面前会收敛点儿了。 苏皇后话里话外,说何皎皎出去露面不好,又说她成天闷在屋子里不好,何皎皎干脆每天逛一圈坤宁宫的园子。 苏皇后没有特意找人看着何皎皎,她出不了坤宁宫的大门,没有必要。 很快到了十月初二,立冬了。 阴沉好几日的天幕,终于落了雪,细细碎碎下得密而急,还没落地便让寒风吹化。 冷的透骨。 皇家搞事日常 第75节 小猫黏人,何皎皎披着狐氅抱它,顺着坤宁宫漫长的回廊没有目的闲逛。 雪蕊跟在她身后,忽然拉了拉她的氅衣袍摆。 “殿下,你看那是不是、是不是……” 雪蕊莫名地激动,声音颤抖竟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顺。 另一边,有人声音清冽冽,却又笑得吊儿郎当,“何皎皎!” 雪蕊哭出了声:“殿下,是十三爷!” 何皎皎抱着猫恍惚回神,回廊外矮处的一座院落中,有人对她招手。 他为了抄近路,居然翻了院墙,跃上了假山,明明挺远一截路,他动作利落,好像三两步便过来了。 “你怎么搬到母后宫里来了,可让爷好找啊。” 少年眉眼逐渐在风雪里清晰。 第56章 皇兄 ◎皇兄,我要嫁到北梁去了。◎ * 是凌昭啊。 他到回廊下的院落时脚步停下, 挑着长眉,笑容恣意不羁,“何皎皎, 爷唤了你这么多声,你好歹应爷一声啊?” 凌昭一路走来,其实觉得很不对劲,但他们两个是久别重逢啊, 当然要高高兴兴的。 少年在院子里稍作停缓,找从哪里着力,能更快的到她身前去。 何皎皎没有应他, 她几乎痴痴望着他过来, 道是忘乎所以了。 大半个年头没见,他好像长高了?肩膀更宽了一些?少年人魁梧挺拔, 撑起一身玄黑素衣,瞧着真有几分武将的威风凛凛。 对了,他十七岁生辰都是在战场上过的吧, 他有没有受伤, 疼不疼累不累啊, 吃了多少苦头呢…… 檐角外雪纷纷,落得有些大了,何皎皎这些天一直没有哭过, 但她现在看见凌昭了啊。 她脑子里思绪万千拥挤堵塞,乱七八糟的想着事儿, 只觉得风雪无声, 万物静赖。 她鼻子酸了, 心腔在颤, 眸中登时涌了泪, 视线模糊。 可她不能哭的,哭有什么用呢? 何皎皎用力掐住手心,对凌昭露出笑。 然而,然而…… 那些紊乱的思绪撕扯开,朝她露出血淋淋的一面。 他们要怎么办? 回廊围着院落斜起一个坡,何皎皎披着洁白狐氅立在上边,凌昭好像跋山涉水了一遭,终于从矮处的围栏翻进回廊里。 何皎皎一直没理他,十三爷心里不大高兴了,可他怕她还在跟他生气,没敢摆臭脸。 少年反而讪讪的,正想着怎么跟她胡搅蛮缠,抬眸见不远处少女笑颜,她素白面庞清减,让狐氅蓬松毛领衬得下巴越发尖细,脸本来巴掌点儿大,现在竟是一点儿肉都没挂。 那狐氅厚重,仿佛下一刻便要压塌她单薄的肩。 “喵呜~” 忽然一声猫叫,凌昭寻声方分辨出,何皎皎怀里竟然还抱着一只白猫,和狐氅相似的毛色隐了它的身形。 可是绒绒呢? 凌昭一怔,一路来的不对劲,内心被浓烈不安吞没。 “你怎么了?” 他加快脚步向她奔去,却见何皎皎朝他匆匆福身,居然抱着猫转身快步跑走。 何皎皎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手足无措,连雪蕊也不顾上,落荒而逃了。 “何皎皎?” 凌昭喊她的声音带出急色,逐渐近了,他追了上来。 何皎皎没有回头,她慌忙下了回廊,不知道要往哪里逃。 她脑子很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凌昭,下意思要逃得远远。 他走的时候说,等他回来他就去求建成帝给他们赐婚,他要娶她。 可如今怎么办? 他喊凌行止二哥,喊苏长宁舅舅,喊苏月霜表姐,这本是不合规矩的,但他们一直当着亲厚的一家人啊,不拘这些虚礼,喊了十几年,亲了十几年。 突然变成这样,要怎么办? 风霜凛冽,寒意随呼吸间冻彻四肢百骸,绵绵如针。 阖宫上下都在忙着储君大婚,坤宁宫后院四处冷清无人,何皎皎慌不择路,转往偏僻的地方钻。 她想躲起来。 却在路过一处假山丛时,自上往下落下来阴影,突来一道大力捏住何皎皎手腕,将她往旁拉去。 与此同时,少年声嗓恶劣响起,“嘿,逮着你了吧。” 何皎皎只顾低头往前跑,没注意凌昭何时绕前头去了,被他拽到假山后,堵进隐蔽的角落里。 听他含笑问道,“你跑什么啊?” 凌昭语气且是轻松的。 何皎皎低头,动了两下没扯回来手腕,一直往后躲,直到背抵上碎石凹凸的假山。 她退一步,凌昭跟着上前一步。 他握紧她手腕不放,微微俯身俯身弯腰,低头看她,几乎将少女窈窕身形全笼在身下。 何皎皎是无处可逃,无路可退了。 她头埋得极低,不肯看他,在少年的视线下,露着柔顺脖颈,耳垂玲珑雪白,玉水滴的耳坠子微晃。 怎么办。 不能哭。 何皎皎满脑子都是这两句话,原本乖巧的小白猫在她怀里炸了毛,直冲凌昭哈气。 凌昭早看它碍眼的很,拎过去往地上一扔,长靴轻巧一踹,小白猫滚圆了,扑通一溜烟儿滚到假山外。 小白猫胆子小,见讨厌鬼不好惹,叫了两声歇了,趴在草丛边儿望着他们。 “你这猫哪儿来的,绒绒呢?” 他自始至终沉眸望着何皎皎,看她一直不说话,他便也低了头,眸光暗下来,声音却不自觉流露出一点儿心疼,“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你病了吗,还是……” 她好像瘦了好多委屈的样子,她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额上传来轻柔的触觉,是少年低头轻轻蹭了蹭何皎皎发顶,寻着她闪躲逃避的眸光,极耐心的等待她回应他。 凌昭看出来了。 太不对劲了。 他一路走过来,玉琼殿空了,慈宁宫大门和太后寝殿门口,都有人把守着,他潜进去揪住一个眼熟的落单宫人。 宫人支支吾吾,说太后病着需要静养,令仪殿下去同皇后娘娘作伴了。 凌昭一路避人耳目来到坤宁宫,坤宁宫竟比慈宁宫更加守卫森严。 “何皎皎,殿下,郡主娘娘?” 少年面上没有半点儿异常,捏她耳垂和脸蛋,一个劲儿缠着何皎皎,闹她说话。 “何皎皎?你理爷一下嘛。” 他腰弯得更低,用高挺鼻梁去蹭少女的鼻尖,动作黏糊,语气蓦地加重,“何皎皎,你说不说话?” 他无计可施,又故作凶狠,“你再不说爷就亲你了。” 话音落,面前被他逼到角落,好似在受他欺负的少女却忽然上前,踩着他靴子垫了脚尖,单手勾住他脖子。 她的唇花瓣一样,蜻蜓点水掠过凌昭的唇角,徒留下一场香甜柔软的梦。 他背登时僵住,没有反应过来,何皎皎已埋在他颈窝小声抽噎起来。 怎么办呢。 不能哭。 可何皎皎忍不住,她舍不得他,好舍不得好舍不得啊。 少女的啜泣唤得凌昭回神过来,搂紧了她,恍惚心疼和后悔,以及愈发浓烈的不安,压着升腾的燥意。 半年的边塞风霜打磨,战场上刀剑拼杀,少年面庞出落地更为冷冽摄人,却依旧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无畏强势,“谁欺负你了,你跟爷说。” “凌、凌昭…” 何皎皎揪紧他衣襟,她不该哭的,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她硬把苦涩酸楚咽下去,断断续续问,“凌昭,你、怎么回来的,现在有多少人见过你了?” 何皎皎脑子还是很乱,她抽丝剥茧,要理出一条线来。 她以为帝后和苏家千方百计,怎么也要将凌昭困在边关,等她离开齐周,才会放他回来。 打下北梁边塞后、北梁来使后,凌昭原本退回了裕阳,打算交接完防务后便卸甲归京。 谁知还在北梁国境守城的苏盛延发来调令,将他调到他们目前占领的北梁城池里,最偏远的重安去做守将。 凌昭不疑有他,结果在领军的路上,收到了凌行止的一封信。 “我是知道二哥要跟表姐提前大婚的消息,偷偷溜回来的。” 皇家搞事日常 第76节 凌昭边想边答:“他们怎么回事?成亲还不许我回来?” 战事已休,边塞荒芜,老老实实跟北梁交城退兵,怕要等到明年二三月去。 他其实想何皎皎了。 跟他小舅舅争执一场,让副将给他遮掩,自己晚上牵马跑了。 “哈哈哈……” 何皎皎听完,眼中泪未止住,伏在他肩头竟是笑起来,“呜…你怎么、怎么这么傻啊。” 她随燕东篱去北梁和亲的路线已定了,从裕阳出函谷关取道,进北梁的南娄城走。 重安和南娄间隔一百多里,便神不知鬼不觉将他们避开了。 是凌行止诱他回来的,他要做什么? 电光火石之间,何皎皎哪里还会不明白。 不该回来的凌昭提前回来了,撞见她要嫁到北梁去,帝后费了多大心思要避免开的局面…… 凌行止就是要,凌昭跟他们不可开交得闹起来。 到时候,从小精心培养的储君,和“宠坏了”的、不识好歹的小儿子,硬要选一个。 帝后还有苏家会留谁,不是显而易见的么。 她喊了十几年的太子哥哥,凌昭自小孺慕的好二哥,要把他们往死路上逼啊。 何皎皎又哭又笑,凌昭心沉甸甸的,去吻她睫上的泪,“到底怎么了,我偷溜回来,从偏门进宫后一直避着人走的。” 他算是违抗了军令,怕挨罚,偏门守门的都是他羽林卫里混在一处玩的,给他打了掩护。 “凌昭,你冷静一点儿,好好听我说好不好?” 何皎皎缩在他怀里,整个人都在瑟缩,她却叫凌昭冷静。 可凌昭笑不出来了。 少女在他怀中仰首,笑容凄切,她落泪喊了他一声,“皇兄。” “皇兄,我要嫁到北梁去了。” 他长直的睫毛眨了眨,脸上神情滞住。 短短一句话,他理解不了。 “令仪。” 与此同时。 苏皇后柔和的呼唤从远处传来,有人发现何皎皎不见了。 何皎皎心头一紧,把凌昭往后头一推,慌乱道,“凌昭,你别出去,你先藏起来好不好?” “你冷静一点,藏好了,别让他们发现你,明天…明天我再来这里找你,到时候我好好跟你说。” 她忙手忙脚擦干净泪,往外走去,衣摆被拽住。 少年绷紧了唇,黑眸沉沉露出茫然,难以置信的一笑,“他们……?” 何皎皎忍泪对他摇头,扯回衣摆,快步走出假山的阴影。 小猫在草地上睡着了,何皎皎抱它起来的时候,脸上重新摆出乖顺笑容,扬声道:“母后,怎么了?” 她一步迈出去,抬眼时,一股凉气蹿上脑门。 雪越下越大了,天地茫茫,不远前的一颗苍松青翠枝叶挂了霜白。 苏皇后,便立在那颗苍松下。 妇人目光落到何皎皎身上,她柔声问:“令仪,我刚刚收到二哥的信,说十三应该回京了。” “你见着他了么?” 【??作者有话说】 这章是在外面用手机写得,本来打算回家再写点儿的,不过被朋友拉去喝酒了_(:3」∠)_今晚12点之前应该回不了家了呜呜,今天先这样吧。 明天尽量多写啊啊啊啊 第57章 烟火 ◎他们什么都不要了,这样也不成么?◎ * 妇人的声音随雪落。 何皎皎指甲刺进掌心, 她不敢有片刻停滞,笑着反问道:“十三皇兄回来了?” 少女浅笑盈盈,与苏皇后无形对峙着, 心跳一下比一下重,头皮发麻。 她托着猫的手出了满手心的汗,沾湿猫毛。 “你凌小伯伯信上是这么说,还没见着人呢。” 半晌, 苏皇后语气寻常,对何皎皎招手道:“令仪,过来, 怎么跑去钻洞子了?” 妇人目光轻柔, 何皎皎脚步将领向她走去,竭尽全力地笑着:“九殿下送我的猫跑丢了, 我找它呢。” “哦?” 苏皇后看了看她怀里的猫,饶有趣味地问:“北梁那孩子送你的?” “母后先前还担心你随他去北梁会受委屈,现在看来, 他对你挺上心的, 知道你喜欢猫。” “也是, 你们两好歹都在宫里头长大,怎么都有一份青梅竹马的情谊在。” 何皎皎耳朵里“嗡”了一声,她几乎维持不住面上神色。 苏皇后知道凌昭藏在假山后? 故意说给他听的? “令仪, 给它起名字了?”苏皇后继续问道。 指甲刺得更深,何皎皎且按耐住了, 她垂眸害羞道:“还没起。” 她应该, 不会给它起名字的。 “好了, 多冷的天, 你快回屋暖暖身子吧, 瞧着小手凉的。” 妇人握握何皎皎冰凉的的手,给她拢紧狐氅,随侍队伍中走出来两个婆子。 “是。” 何皎皎乖巧应了,低头跟着婆子往前走出一段路。白雪茫茫纷纷成幕,雪落在睫上化了,她眼前有些湿,却听身后妇人没甚情绪的扬高了声音。 苏皇后说:“出来。” 雪堆落檐角枝桠,逐渐掩埋万物。 何皎皎登时迈不开脚了,她仓皇失措回神,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苏皇后露出疑惑神情:“母后?” 天幕灰霾,鹅毛似的飞雪乱扑,苏皇后执手而立,发髻薄雪凝白。 窥不见一丝天光。 妇人声嗓柔缓,然掷地有声:“十三,母后让你出来。” “母后,凌…十三皇兄怎会在这儿呢,天太冷了,儿臣陪您一道回去吧?” 何皎皎彻底慌神了,想过去搀苏皇后走,两个婆子登时上前,一左一右挟住她胳膊。 苏皇后低头理了理袖子,“令仪,你先回去。” “母后……” 何皎皎让婆子们半拖半拽地带走,雪势遮蔽人目,嶙峋假山群朦胧蛰伏成庞大黑影,少女杏眸哀求,不由得小声呜咽起来。 怎么办? 她思绪混乱,浑浑噩噩中希望凌昭能躲好一些,千万不要出来啊,但是…这么大一点儿地,他能往哪儿躲? “凌昭。” 苏皇后声音逐渐严厉。 何皎皎一直在往后看,她被婆子们押着上了回廊,少年冷厉一声,“放开她!” 幽洞中黑暗更为深邃。 少女颤着哭腔,一声一声“母后”“皇兄”,喊地凌昭大脑僵硬,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到底怎么回事。 他恍惚中飘起诡吊的荒诞之感,知觉难以回到实处,冷风和逐渐远去的少女低泣唤得他回神过来,随即便是迎风直上的怒火。 凭什么? “凌昭?!” 苏皇后低喝了一声,凌昭跨出假山洞,少年身形风雪中高大朦胧,极快速地朝何皎皎奔去。 “娘娘?” 苏皇后身边亲信作势要上前阻拦,但揣摩她脸色后,没有轻举妄动。 “十三爷,您……” 凌昭大步过来,一把拽紧了何皎皎,两位婆子对望一眼,识趣放开少女,恭敬退到旁处去。 小猫从何皎皎怀里摔下来,扑过去挠了一下凌昭鞋后跟,吓得蹿出老远。 “你叫我什么?” 凌昭便死死望进何皎皎含泪的杏眸中,他惶惶厉声,哑了嗓子,“凭什么?!” 他脑子转不过来弯儿,但到底明白了。 他同北梁一役,大胜归来,可他未来的妻子,却要嫁到北梁去和亲,嫁给他从来看不起的燕东篱。 凭什么? 皇家搞事日常 第77节 他们不是赢了么? “凌昭,你、你冷静一点儿。” 何皎皎腕上被他五指拽得生疼,由不得满腔酸涩决堤,裹挟呼吸。 她揪住一点儿他的衣袖,垂眸不住地滚泪,“凌昭,呜你别…你别……” 何皎皎想要凌昭别跟他们闹,他闹得过谁,法子可以后边慢慢想的。 他们能有什么法子? 绝望和无助一瞬间坠弯少女的腰,她握紧凌昭衣袖慢慢俯身,哭得泣不成声。 凌昭见她如此,绷直了薄唇,伸手胡乱抹掉她的泪,后头竟笑了两声。 少年却是面若寒霜,脖上梗了青筋,眉宇间现出戾气,“你们要做什么?” 他抓紧了何皎皎不放,拉着她走到苏皇后面前,质问他从小到大最信任亲厚的娘亲。 “你们把她逼成这样了?” 空无一人的玉琼殿,重兵把守的慈宁宫,皇兄啊…… 一切一切的不合理堆积一处,凌昭仍旧拨不开迷雾,但他觉得荒谬可笑至极。 他刚看清何皎皎枯槁消瘦的面庞,心揪成一团,想不明白,母后父皇二哥老祖宗……她在他们身边,有他们护着宠着,谁有胆子欺负得到她头上去,她怎么会憔悴成这副模样。 原来,就是他们逼得啊。 少年喉咙里挤出粗粝的一声笑,目光嘲讽,“小舅舅忽然把我往重安调,二哥成婚都不许我回来,你们就为了偷偷摸摸把她嫁给燕九?” 苏皇后垂目,久久没有言语。 凌昭呕声喊她,他已赤红了眼眶,要落下泪来,“母后?” 凭什么? “凌昭,你别冲动……” 何皎皎缩在他身侧,低头不敢与苏皇后对视,飞雪扑到人脸上,她从里到外冷透了。 却听整齐沉重的脚步声,伴着铁器碰撞的锐响迅疾赶来,寒芒破开雪色。 一大队手持利刃的禁军,眨眼间将院落围得水泄不通。 “令仪。” 方听苏皇后缓缓开口道:“你先回去,我来跟他讲。” 与凌昭的剑拔弩张相比,妇人面上平静至极,依旧是副从容的温柔样貌。 “她哪儿也不去。” 凌昭挡着何皎皎跟苏皇后对峙,他拽她拽得愈发紧,少女的指尖毫无温度,在他掌心蜷了蜷,竟是往外抽离去的动作。 何皎皎不想走,且看呈包围之势收拢的禁军,她却是心知肚明,明白她留不下来的。 不然怎么办? 凌昭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眼下当务之急,要稳住局面。 不能让凌昭跟他们闹起来。 “凌昭…” 何皎皎低着头,凌昭不放手,她不敢看少年神情,伸手去掰开他攥紧的五指。 她皮肤雪白,手腕上已然一圈通红的指印。 她深吸一口气,发颤的尾音甚至漾出些许笑意,“你弄疼我了,凌昭。” “何皎皎,你要走?” 少年声嗓不可置信。 何皎皎更掰不开他的手,咬得口中腔壁漫起血腥味儿,才稳住声音,“凌昭,你别急,冷静点儿。” 当着苏皇后的面,她翻来覆去,仅有这句话,可以对凌昭说出口,“你跟母后好好说,别惹她着急……” 她抬头看他,杏眸泪痕,怯怯朝他摇了摇头,咬低字节。 何皎皎对他的最后一句话,几乎没有出声,凌昭低眸将她挡在身后,看得清楚她的口型。 她说,求求你了。 都到这般地步,何皎皎还在担忧他,怕他冲动惹事。 无力感登时席卷凌昭的四肢百骸,他唇动了动,扯起嘴角,大抵很难看的一笑,“你是不是觉得我没用?” 感觉到少年的指尖轻颤,他松了些许力道,还是不放开。 但何皎皎趁机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手腕勒得通红,离他远了小半步。 何皎皎没有回他的话,侧了侧身,语气惶恐,硬是对苏皇后摆出的恭顺笑言,“母后,凌……” 她咬了舌尖,皇兄竟是怎么都喊不出口了,只含糊道:“他是专程赶回来赴太子婚宴的,他从小就爱缠着太子,嫡亲的两兄弟,怎么也不好缺席,母后您别生气。” 苏皇后笑容淡淡:“母后知道,送郡主回去。” 一旁的婆子上前,把小猫抱给何皎皎,何皎皎接了,朝二人行礼一拜,登上回廊。 她没再朝凌昭看一眼。 凌昭估计也是。 何皎皎心里逃避似的,反而松下口气。 她想,算了吧,这样就好。 她希望凌昭…聪明一点儿。 不管怎么样,总得要先保全自身吧。 回了坤宁宫偏殿。 婆子退下后,何皎皎跌坐榻上,筋疲力尽。 掌心忽得一痒,她低眸看见小猫在舔她的手。 猫身一侧上血色星点,皮毛打结。 何皎皎把自己手心掐得流了血,沾了小猫一身 她没觉出疼痛,脑子混乱,理不清思绪。 她和凌昭,真得就这样了么? 何皎皎不清楚。 她怕凌昭不管不顾,为了她跟帝后还有太子闹得一发不可收拾。 可是,可是……从何皎皎十三岁起,她从来没有想过会嫁给除了凌昭之外的人。 她更不想嫁去北梁。 但他们又能怎么办呢? 一个无父无母的郡主,一个从小混到大,没有任何助力的纨绔皇子。 她们能做什么? 第二日,何皎皎便没法再出坤宁宫偏殿的大门了。 不晓得苏皇后怎么跟凌昭说得,她当真没再听到他半点儿消息。 便如此吧。 何皎皎得偿所愿,却又怅然若失,她脑子里拥挤堵塞,望着窗外落雪枯坐,自个儿都不清楚,她心绪不宁地想了些什么。 这场雪一连下了三天,似乎眨眼一瞬,便到了十月初五。 凌行止大婚,何皎皎没有出去露面。 苏皇后说,她如今出去,会招人眼,不合适。 全宫的人似乎都聚到盛金殿和东宫。 坤宁宫异常冷清,在偏殿值守的宫人们也都挤到宽阔处,去看漫天绽放的绚烂烟火。 礼炮声音震耳欲聋,掩不住人声欢呼沸腾。 这一切都与何皎皎无关。 她独自坐在屋子里,长久的出神,炭火烧得很暖,她无知无觉,指尖发冷,一寸寸冷到心里。 “哐当——” 身旁忽来一声巨响,打断何皎皎思绪,紧接着猫叫声弱弱。 绒绒潜伏在暗处,看小主人发了很久的呆,抓准时机飞快冲过来一巴掌掀飞小猫,又飞快地跑走。 橘黄一道的残影钻进柜子下面,竖瞳瞪着何皎皎。 她和凌昭的猫,好像在怪她。 何皎皎回神,看了看小猫没有大碍,她走到柜子前蹲下,唤它出来,“绒绒,出来,里边脏。” 绒绒一直欺负小猫,何皎皎管不住,也不怪它。 它只是一只猫,它晓得什么呢。 “绒绒,绒绒?” 何皎皎脚蹲麻了,手伸酸了。绒绒趴在柜子底下甩尾巴,喵呜应她几声,绿瞳幽幽如莹,一动不动。 一人一猫僵持半晌。 何皎皎鬼使神差,蓦地喊了它一声,“威武侯?” 她喊着便落了泪。 酸涩密密麻麻,刺得她整颗心生疼。 “喵呜…” 皇家搞事日常 第78节 绒绒应她,真钻了出来,一身灰的来蹭何皎皎。 何皎皎抱紧它,少女流着泪,又弯唇笑起来,“你还记得讨厌鬼啊?” 绒绒好久没见过凌昭了,可它还记得。 钦天监日子算得很准,今天一早雪停了。 可何皎皎也记着呢。 那天雪下得很大。 凌昭给她捉来了一只幼猫。 何皎皎偷偷算了算日子,等她把猫儿养大,应该就到了她与凌昭成婚的时候。 绒绒起初只有她巴掌大,她刚开始总担心养不活它,用小篮子装着,不离身带着,用筷子头沾着羊奶一点点喂它。 它活下来了,长大了啊,都可以欺负别的猫了。 可她跟凌昭,怎么就成这样了。 窗杦半掩开着,光影绚烂变换,烟花绽开,眨眼消逝。 可一朵又一朵应接不暇,前仆后继,夜穹上空便长久留着眩光。 何皎皎远远地,似听到有人在说恭喜。 何皎皎俯身抱着绒绒,绒绒昂起脑袋,“喵呜”着想往她脸上舔舐。 少女泪滴一颗一颗打湿猫背,何皎皎蹲在地上,抱着猫泣不成声,她且不清楚她为何如此伤心。 没由来的,空茫茫的悲哀扼住她全部的感官。 何皎皎无助地想,凌昭哪里去了? 她却也是不知晓想凌昭作甚,她看不见路在哪里。 “小姐?” 许是听到少女压抑的哭泣,雪蕊领着一人走了进来,她连忙过来扶何皎皎起身。 从何皎皎被封为“公主”后,她私底下再也不喊何皎皎殿下或是娘娘之类的称呼了。 雪蕊眼里也泛着点儿泪光,语气却轻快,“小姐,你看谁来了。” “奴婢参加公主殿下。” 尖细的嗓子压低了,何皎皎听见怪腔怪调的一声。 她满脸泪的抬起头,看见个面生又面熟的矮个子宫女,挤眉弄眼地朝她福身行礼。 “小林子?” 何皎皎认出他来,小林子学他主子扮了宫女,故意搞怪想逗她笑。 何皎皎睫毛上眼泪未干,心沉甸甸的,哪里笑得出来,忙问他:“你怎么混进来的,凌昭呢?” 小林子抓抓脑袋,话说得含糊不清:“十三爷还好,不过托我来问殿下一句话。” 不等何皎皎开口,他随即正经了神色,语气郑重问道:“郡主娘娘,我家爷说他什么都不要了,就带您走。” 他喊着喊着,喊回了郡主娘娘。 小太监面皮白净,他一瞬不瞬打量何皎皎,接着问道:“您舍得下么?” 其实凌昭没有后头这一问,小林子自个儿添的。 并非问何皎皎愿不愿意,却是舍不舍得下。 寒风透进半掩门窗,吹干何皎皎的眼泪,脸上如刀割,周遭静默一瞬。 一边雪蕊从隔间里翻出了身宫装,出来小声催促道:“小姐,您换上我的衣服吧,趁太子大婚,没多少人注意咱们这儿,快些走吧。” “十三爷接应的人在梅林外边等着呢。” 这一两天,雪蕊原是跟凌昭接应上了,怕打草惊蛇,没同何皎皎说。 她三言两语解释完,似乎没想过何皎皎不跟凌昭走的情形,伸手便将何皎皎往卧房里拉,要为她最后一次梳妆打扮。 何皎皎弯起唇,再度落下泪,心里百般滋味揉碎,似哭非笑一声:“这个傻子。”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走,他们能往哪儿走? “郡主娘娘?”小林子还在等她回答。 “我还有什么舍不下的?” 何皎皎心很沉,见不到底的往下沉。但她一把擦干净眼泪,少女声娇,口吻却前所未有的坚定:“那我也什么都不要了,我跟他走。” 走得掉么,去哪儿呢? 何皎皎无谓地想,再说吧。 纵使前路茫茫,一无所有,可是她要跟凌昭走。 她还不到十六岁呢,天真也好,痴傻也罢,总要撞几回南墙的。 “小姐……” 雪蕊喃喃地唤,何皎皎起身去接她手里的宫装,可雪蕊不但没松手,反而将衣服背了身一藏。 她慌乱地拽了拽她衣袖,再喊了一声:“殿下……” 身后扑通一响,小林子蓦地伏跪在地,寒风忽然大盛,吹得何皎皎后背发冷,寒意直冲头顶。 “令仪啊。” 听建成帝漠然缓声道,“你什么都不要了?” “我们自小锦衣玉食将你养着,同皇子皇孙一道在上书房习得字,识得道理,你受得是天家尊待,万民供奉……” 他语气淡淡讥诮:“放眼整座京城,哪个宗室贵女比得过你,到头来你一句什么都不要了,呵,倒是我们对不起你了?” 何皎皎僵硬地转了身。 烟火声势浩大,建成帝与苏皇后不知何时过来,帝后无声无息在游廊处携手而立,庭院中跪满了一地人。 今日太子大婚,帝后皆穿明黄朝服,凤冠龙冕,通身威严漠然。 他们,为何会突然到这儿来。 何皎皎呆楞在原地,她方才还来不及欢喜雀跃,此刻生出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镇定和疲倦。 凌昭从来没有想过要和太子争,他们可以什么都不要,这样都不成么? 何皎皎便没有说话,直直立着,没有下跪,少女面上神情迟钝,也是漠然无谓。 哦对,他们还要送她去和亲,不会把她怎么样的,何皎皎连表面上的和睦都不想跟他们维持了。 “公主殿下只是太久没出坤宁宫了,她与太子妃素来交好……” 雪蕊跪在地上用力地不停磕头,给她找借口求情。 “朕在问令仪公主,有你个奴才插嘴的份儿?” 建成帝喝道,“来人,拖下去掌嘴!” 何皎皎猛地抬头,下意识要冲过去拽雪蕊,苏皇后身边出来两个粗壮的婆子,牢牢钳住她的双臂,将她摁在原地一动不动。 少女眼睛睁大了,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雪蕊被拖到院落一觉,婆子们巴掌重重落下,随天穹烟火绽放明暗交换。 何皎皎听不到她的痛呼,将她眨眼红肿的脸颊,和嘴角浸出鲜红刺目的血看得清清楚楚。 她眼前晃然。 “放、放开我。” 何皎皎的平静破裂,她挣扎不开婆子们的钳制,后知后觉恐惧起来。 雪蕊他们……要怎么办? 小林子跪在她身侧,面色煞白,两股战战。 “你父兄昔年背水一战,以身死换我齐周江山社稷安稳,你受百姓供养长大,一句什么也不要了,便要视两国盟约为无物。” “令仪,你可曾想过九泉之下,你何家满门,如何自处?” 建成帝语气不似训斥,何皎皎怔然向他递出目光,竟从他不咸不淡的面上,看出大义凛然。 所以,她父兄为齐周牺牲,她也该毫无怨言地当一个牺牲品么? 那么她究竟为何而牺牲? “主子屋里不挂心着,自己全跑到一边吃酒耍乐,一群偷奸耍滑的东西,都给朕拖出去乱棍打死。” 建成帝却并不问责何皎皎,轻飘飘把话丢出来,“另有玉琼殿、承乾宫两处宫人欺上瞒下,全部杖杀。” 第58章 出嫁 ◎出嫁的当晚,她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 “饶命啊!” “陛下娘娘饶奴才一命罢!” “公主殿下、殿下救救奴才, 救救奴才啊公主殿下!” 侍卫当即上前将院里子所有跪着的宫人拖出院外施刑,有人惊恐万状,惨叫着爬过来拽何皎皎的裙摆。 押着何皎皎的婆子们一脚狠狠踹开他们, 将她护到身后去。 苏皇后垂眸执手,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木棍闷响沉重,哀嚎惨叫此起彼伏盖过了烟花炸开声响, 尖锐刺进何皎皎耳朵里,搅得她脑海中天翻地覆。 恍惚间,她似嗅到寒风冷透的血腥味儿, 混着火石硫磺。 她唇抖了抖, 却先无言地笑出一声。 算了吧。 皇家搞事日常 第79节 “父皇,母后。” 何皎皎膝盖一弯, 婆子们都有眼力见儿,见她要跪,松开她退了下去。 何皎皎头磕到地上, 极为恭敬的大拜, “儿臣知错了。” 她真得知道错了。 天子一怒伏尸百里。 皇权是这天底下最利的刀, 一句话将人逼上死路,到头来还是他们的罪。 她可以头破血流地去撞南墙,粉身碎骨了怎么撞? 地位, 声势,富贵, 清白都可以不要。 命总不能不要吧。 不止她一个人的命啊。 “陛下。” 苏皇后不紧不慢, 此时方悠悠开了口, “太子大喜的日子, 见了血冲煞。” 建成帝敛目不语, 哀嚎不绝于耳,何皎皎浑身冰凉,她肩膀上一轻,视线中出现金绣凤尾的衣摆。 苏皇后行至她身旁,扶她起身,“令仪,三天前,十三刚回来那日深夜,他提刀闯了东宫。” 他们瞒得紧,没有露出半点儿风声,苏皇后用力扶着何皎皎的小臂,硬把她扶了起来。 “我大哥将他带回军中关着,没半天让他跑了,半个时辰前在宫门外,把他同一伙儿江湖客抓了个正着。” “令仪啊,你知道夜闯东宫,行刺储君、勾结贼人欲闯禁宫行不轨……若换了旁人,几个脑袋够他掉得?” 灯火模糊妇人温柔眉眼,她眸光怜悯,在何皎皎耳边轻声道:“他现在被拿进了镇抚司大狱,眼下也还只是关着,他这狗脾气驴性子我们养出来,我和他父皇担一半。” 苏皇后握紧何皎皎的手,要她抬头看她,已稳不住声音颤抖,“他方才是赌咒发誓说要与我们恩断义绝,什么都不要……哈哈令仪,你说我们为人父母,听着这话会不会心寒?” 建成帝负手背了身过去。 何皎皎望进苏皇后眼睛里去,恍若混沌中抓住一丝清明,她明白了。 等他们彻底对凌昭心寒了,不想对他担待,便不仅仅关着了。 最是无情帝王家,九皇子凌云赫离京那天,建成帝甚至不许人去送他,他也是他生身骨肉啊。 凌昭原来,同他没什么差别。 建成帝唱得好一出白脸戏,苏皇后使得好一把温柔刀。 何皎皎看明白了,又能如何? “父皇母后,您饶了他们吧,都是令仪一时糊涂,害怕去那天高地远的北梁,所以说了胡话。” 少女跪下去一连三个响头,“我和十三皇兄自幼在老祖宗膝下相伴长大,不是亲兄妹,兄妹之情却浓于骨血,他不忍我远嫁,情急之下失了分寸情有可原,过段日子便好了。” “父皇母后,您放过小林子和雪蕊吧,我有东西想让他们还给十三皇兄,他看了,慢慢会想明白的。” 何皎皎直起身,额心已是在冷硬地面磕出红痕,面上笑容乖顺。 建成帝抬了手,远方的烟火终于停了。 最后一簇烟花消逝于夜空,再不掩近处惨叫声,而寒风悲泣。 何皎皎进了屋,把绒绒抱了出来,“十三皇兄当初给我养的,养大了,该还给他了。” 她轻轻补充道:“我也有新的猫了。” 他们两个人都没想到,真得会有这一天啊。 何皎皎笑着,清泪不止。 她将绒绒递给苏皇后身边的宫人,绒绒竟然是个窝里横,让陌生人抱住,弱弱喵了几声,没敢动。 太子新婚夜,便如此无波无澜地过去了。 偏殿守着何皎皎的人换了一波,雪蕊伤得太重,一张脸上没了好肉,苏皇后最后让月枝去送的。 燕东篱离京的日子又一次提前了,何皎皎没再见到任何相熟的人,同样听不到半点儿关于凌昭的消息。 十月十五,大雪,甲子乙亥,忌出行的日子,何皎皎抱着小猫上了花轿。 要等到了北梁才拜堂,凤冠霞披,何皎皎得穿一路。 喜娘原本不许猫上花轿,觉得有忌讳,不吉利。 何皎皎把小猫放在膝上,垂眸不吭声,也不晓得事到临头了,她还倔什么。 最后苏皇后允了,她给她盖上喜帕,欲言又止,只剩一叹。 “吉时到,起轿!” 礼官高声唱,亥时末,十六抬的花轿载着何皎皎出坤宁宫,过永巷,由真煌正门离开了齐周皇宫。 据说,从真煌门出嫁,是建成帝给她的殊荣。 锣鼓喧天,小猫被吓着了,蜷在何皎皎怀里发抖。 她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给猫顺毛,眼前只看得到并蒂莲鸳鸯交颈的红绣鞋,视线里摇摇晃晃,全然一片猩色。 令仪公主出嫁的依仗要绕城整整一圈。 禁军清了道,雪簌簌直落,没有敢上前看热闹的行人,长街空寂,寒风穿堂过,唢呐仿佛奏不出喜乐了,入耳竟是哀切。 何皎皎倏忽笑了笑。 今年年初,她还觉得嘉宁的婚事在雪日里显得冷清了。 现在轮到她了,不一样么。 花轿在正东门城门口停下,他们要赶路,图个喜庆的意味便足够了。 轿门被人踹响三声,燕帘子教人从外边掀开,喜帕垂落的空隙递来少年修长如玉的手。 燕东篱声音紧张:“殿下?” 有喜帕遮挡,何皎皎脸上便没做表情,她单手搂着猫,一手虚虚搭上燕东篱手腕,由着他扶着下轿,登上挂红绸的凤辇。 车上已候着两个陌生的小丫鬟,一个叫做红俏,她扶了何皎皎落座,喜气洋洋笑道:“路上规矩没这么多,公主掀了喜帕透透气吧?” 何皎皎往后稍了稍,自己一把扯了,露出少女芙蓉俏面,眉眼冷凝,何曾有半分出嫁的羞怯喜气。 红俏碰了硬钉子,讪讪退下了。 另一位叫做绿阿,偷偷掀了窗帘子往外看,窥叹道:“殿下,好大的雪呢,九殿下还打马随在您车辇旁呢。” 她出主意道:“要不您劝劝他,外边好冷呢。” 何皎皎端坐着,小猫在她膝上撒娇。 小猫是燕东篱送给她的,何皎皎挠着猫下巴,她却全神贯注了似的,旁的进不了耳,入不了心。 冬日晚,天色黑透了,许久何皎皎都没言语,两个小丫头面面相觑。 “公主,古往今来多少盲婚哑嫁。” 她们都是苏皇后何皎皎挑来的陪嫁,年纪且比何皎皎要小一两岁,她们坐到何皎皎身边,一开口老气横秋,似宽慰起她:“你和九殿下好歹自幼打起的交道,夫妻二人日子都是后头慢慢过起来的,您这样,不是给自个儿添堵么?” “可不是。” 她们还一唱一和起来了,“您瞧嘉宁公主和赵驸马,这成婚大半年了,哪个不说他们琴瑟和鸣,满京艳羡?” “好。” 何皎皎不冷不热地应了,却仍是四平八稳顶着盖头逗猫。 这话,多半苏皇后授意她们讲的。 丫鬟们见她油盐不进,想着天长日久,慢慢来吧,叹过一声安静了。 一个多时辰后,他们的队伍在官驿客栈停下,要在此休整一夜。 何皎皎却在凤辇中又坐了小半个时辰,才过来几个婆子接她去房里。 两个丫鬟扶她下车,绿阿性子略微跳脱,抱怨着问:“宫里头不都是老早来人打点好了的,怎么还耽搁这么久?” 领头的婆子陪笑道:“原先备给殿下的院子,九殿下瞧了觉得不好,奴婢们赶紧将对面的腾换出来,公主久等了,公主息怒。” 如今身在何处,与何皎皎来讲没有差别,她客套话都不想说了,由着他人安排。 进屋时红俏小声嘀咕了几句, 很快洗簌完,何皎皎上了床塌歇息,双目今天一直干涩酸胀,她身心皆疲,本以为很快能沉沉睡去。 屋里透进来回廊处灯笼的暗光,直到外头人声全歇了,她一动不动躺在床上,仍然大睁着眼。 想什么呢。 何皎皎一直很认命,但她大抵不甘心。 她思绪僵硬,似乎想了很多事,却万事不通达。 她和苏月霜,甚至跟苏皇后都很像的。 她也是武将女儿的出身,她也有两个哥哥。 但她的命,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屋外风雪之声扰人,尤显冬夜死寂。 何皎皎睡不着,不知过去多久,她干脆披了外袍起身行至窗边,唯一的知觉只有冷。 “公主,您起夜怎地不喊奴婢?” 红俏睡在床边脚踏上给她守夜,此刻惊醒起来。 何皎皎没搭理她,支起窗往茫茫雪夜里眺目,一侧灯火忽然投过来,映亮少女眼眸,逐渐大盛。 霎时,何皎皎侧目望去,神色惊诧,喊出了一句:“那里是不是……” 一声铜锣巨响刺破雪夜静谧,后而急促慌乱,伴着焦急人声呼唤:“走水了!走水了!快来人救火啊!” 是何皎皎住处旁边的一间阁楼,狂风卷鹅毛大雪,雪势秘而急,汹汹大火却迎风而上,飞快蔓延。 丫鬟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护着何皎皎出了屋,有惊无险远避着起火的阁楼,站到院子空阔处里去。 浓烟,火光,慌手慌脚四处奔散救火的人们,何皎皎朝一处偏了偏头,恍惚中听到些许别的声音。 皇家搞事日常 第80节 寒风凛冽,她裹紧红俏临时给她披上的氅衣,不由得朝那处走过去一两步。 身后有人拉住她,疑惑问道:“公主可受着惊吓了?” 不是。 何皎皎吃力分辨着那处传来的声音,铁甲、兵刃相撞……是赶来救火的驻军? 不对,还有。 好像有人在喊她。 喊她的名字。 “公主?” 火势没有波及到那处去,何皎皎拨开丫鬟的手,茫然地要靠拢过去听,又让红俏拦住。 “公主,怎么了?” 她提议道:“那儿好像是原定给您的住处,火势凶猛,我们且乘车辇去官道上避一避?” 【??作者有话说】 凌昭:我冲了。 燕东篱:我预判了。 上一章大修,在医院对大纲,发现写得有点儿歪,所以五十七章,差不多重写了。 因为是在小区后门撞了同一栋楼邻居家的孩子(家长没牵好,突然从视角盲区爆冲出来)孩子年纪小伤得有点儿重,所以比较麻烦,目前来说是处理好了。 所以从今天起恢复日更啦,还是每晚9点保四争六,今天(9/18)晚九点还有一更,争取一口气写完抢亲的剧情。 这两章虫有点儿多,我明天再修qaq 第59章 放手 ◎反正我不会放手◎ * “殿下?” 是夜, 大火,少年呼唤由远及近,燕东篱带着一小队着甲护卫匆匆赶来。 见何皎皎无恙, 他似乎想笑,却看少女眸光越过他,认真凝望着对面的一处。 “殿下,随我到驿站外避避火吧。” 燕东篱顿了半息, 上前来拉何皎皎的手,声音勉强带出来些温润笑意,“没吓着您吧?” 何皎皎平静地很, 目光落回到燕东篱如玉侧脸上, 心忽地跳了跳。 红俏说,对面没有着火的院子, 是原定给她落脚的住处。 燕东篱临时换了她的院子。 他低着眸拢紧何皎皎披的氅衣,牵她往避火处走,何皎皎眨眨眼, 乖乖随他走出一段路。 毫无预兆, 她忽然转身, 一头朝对面的院子奔去。 她听见了。 “殿下?” “公主?你去哪儿啊?” 燕东篱下意识伸手一抓,少女半片冰冷的衣角从他手中溜过。 何皎皎不声不响掉头就跑,待众人反应过来, 已被她甩出老大远一截。 身后追着一大群人,何皎皎脚步不敢慢下一瞬。 她出来的匆忙, 趿着绣鞋袜子都没来得及穿, 她便把鞋蹬了, 赤着脚在雪夜的大火前奔袭。 风雪吹乱额发, 对面的院子隔得远, 何皎皎不识得路,在回廊处拐角四顾茫然。 她听见了,有人在喊她。 可得逐渐离得近了,各种声音越发嘈杂,低喝斥骂夹杂着铁器猛烈相撞,是哪里起了兵戈么?何皎皎更加分不清。 “殿下,您怎么了?” 燕东篱赶了上来,清隽少年神情声音皆是柔和,她却仿佛让他逼得走投无路了一般,闷头朝一处跑去。 “殿下。” 再过一个拐角,何皎皎便下回廊进了院里,燕东篱脚步蓦地急乱,大步追上来,终是拉住了何皎皎。 他且温和耐心着,小心翼翼低头与少女解释:“事端突起,恐有异相,您小心……” 然而,便在他牢牢攥紧何皎皎手腕的一瞬,少年嘶哑的声音穿透风雪,烈火炙烤不化,“何皎皎!” 何皎皎抽回手腕地动作顿住,随即挣扎地更为用力。 她滚下泪,却挣不开面前人的钳制,她哀哀望向燕东篱,“燕世子,你放开我好不好?我、我就……” 她没有听错,凌昭在喊她。 雪夜寒冷,泪滚烫,确认此事后,何皎皎再不忍满腔酸楚,泪流满面地求他:“燕世子,我就过去看一眼,你让我再看他一眼好不好?” 她认命的,可再让她看他一眼好不好。 她慌乱之中脑海空白,顾及不了其它,喊了燕东篱之前的辱称。 而他立在她身前,逆着光,脸落下大片阴影,遮着漆黑眼罩的残眼模糊一团,好似要折人而噬的深渊。 “殿下,没事的,您别怕。” 他轻柔为她拭泪,温声缓缓:“那边只是闯了一个毛贼进来。” 燕东篱心中轻蔑冷嘲。 他昨天就知道凌昭竟然又从镇抚司里头逃了,他算准他不会善罢甘休,换了何皎皎住处,作一个请君入瓮。 可是,她为何还是要为凌昭伤心呢? 她已经是他的妻了。 燕东篱哀而不怨,轻轻一叹,温柔地哄着何皎皎:“你先随我下去罢,别着凉了?” 他缓和,然不容何皎皎拒绝,环过少女单薄肩膀,要强行带她走。 何皎皎在他怀里抬眸,檐外飞雪扑来,她原地驻首,咬了牙,猛地向他撞过去。 “殿下?” 他猝不及防神情恍然,被何皎皎撞得后退好几步,松开了她。 燕东篱甚至记不清是第几次了,看着她甩开他头也不回,朝他人奔过去。 他垂首捻了捻指尖,没有登时再追上去,揉碎残留少女肌肤的余温,喃喃笑出一声:“又是这样啊。” 无妨。 反正他不会放手。 燕东篱扬声吩咐道:“让我们的将士出手帮帮齐周人,在自己的地盘上,费这么久功夫,连个毛贼都没逮住。” 北梁来使,带了一百前锋,一百弓箭手,二百重甲兵作卫队上齐周。 他身旁一人领命,抱拳退下去。 雪很大,凛风吹得烟尘气味四散,冲天火光照周遭凛凛大亮。 何皎皎寻着斗叱之声越过一道月亮门,终于在一处空阔庭院看见凌昭的身影。 他从来行事莽撞,单枪匹马就敢深夜潜入官驿泼油放火,没成想中了别人的套。 火放错地方,人扑了空,让大批装备精良的禁军护卫层层包围住。 何皎皎进门,她瞳孔缩了缩,便见一人手中枪杆呼啸着扫向凌昭膝窝,枪杆应声而碎。 少年身形委顿一瞬,不为腿上陡然失力,他半跪下去的同时,听见少女声嗓婉转颤抖:“凌昭。” “凌昭,凌昭。” 何皎皎一连唤他三声,一声比一声仓惶。 可她拔腿要往包围圈里冲时,赶来的丫鬟婆子们七手八脚扯住她的袍摆,将往后拖去:“公主,使不得啊公主!” “十三爷,皇命难违,您别为难小的们了!” 围攻凌昭的禁军们也大声喊道,风雪吹得各种声音变了调。 “哈哈哈……” 凌昭横刀,让各种长兵短刃压跪在地,他猛然抬头,脊梁依旧挺直,呕出一串粗粝长笑。 “何皎皎。” 他与她遥遥相望,一声一声唤她,英挺面容笑出了阴鸷凶相。 少年阔目明亮,黑眸中跳跃着远处汹汹不灭的火光,“爷就知道你在。” 好似她在,他便无所畏惧,一往无前。 可却听少女一声,“凌昭,算了吧。” 何皎皎只穿了里衣,鞋跑丢了,披头散发,松垮披着氅衣。 她一身狼狈全然不顾,死命扒着月亮门才不至于被丫鬟们拖走,她泪目朝凌昭摇头,泣声喊:“算了吧。” 是,何皎皎与凌昭眼前所见,相隔不过数丈之远,然无形之中,二人之间仿若隔山隔海,多少艰难重重。 他还要犯哪门子傻呢,算了吧。 “算个屁。” 凌昭忽地收了势,电光火石之间闪过禁军袭击,他方才腿上实打实挨了一下,起身时步履不太稳。 他手中兵刃让禁军们合攻挑飞,他眨眼间劈手夺来一把新的长刀,刀光折雪色横扫而去,击退围攻数人。 皇家搞事日常 第81节 利器相袭,刀鸣铮然,一时无人能近凌昭周身,但他却也轻易无法脱离众禁军包围。 丫鬟们不好硬拖何皎皎走,红俏绿阿对视一眼,上前一根根掰开她扒门的手指。 “我是来劝他的。” 何皎皎僵持着不肯放手,她又哭着求丫鬟们:“你们放开我,让我劝劝他吧……” 不然该如何是好,双拳难敌四手,他只有一个人啊。 那边争斗难分难解,忽然响起一声长哨,不远处奔来马蹄踏地的重响,地面威震。 凌昭打哨招来五六匹凶悍高大的骏马,马匹们横冲直撞进人群,惊得禁军们乱了手脚,自顾不暇。 身边人刻意为之,他是找不到帮手,但买通驿站的小厮,雇人将他从小到大所有的宝马良驹全栓进驿站里。 他要做调虎离山趁乱带何皎皎走,反正他什么都不要了,纵火惊马,能使上的手段都使上吧。 不过几息之间,凌昭便趁乱纵身跃到何皎皎身边,他凶狠无比一把将她从丫鬟手中扯到身前,也是气急败坏地凶她:“何皎皎,你别想跟我赖账。” 何皎皎泪挂在睫上,未反应过来,凌昭环住她的腰,带着她飞身掠向最近的一匹白马。 他手上使力,先将何皎皎扔上马背,单手执刀,道道凛冽刀光乍开,逼退禁军。 凌昭方翻身上马,骏马人立扬蹄,载着他们高跃过人群,往黑暗中狂奔而去。 凛风过耳,他们已跑出驿站,远远将燃烧的阁楼,急乱的人群甩在身后。 何皎皎仍僵在凌昭怀中,他从身后紧紧抱住她,死命将她往怀里勒。 “何皎皎,我什么都没有了,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少年面颊贴在她耳边,气息急促,真要让她“算了吧”三个字气得呕血,“你别想赖账。” 他修好了府邸,挣来了功名,等着娶她了。 他凭何能甘心算了。 黑暗浓稠,风雪蔽目,马背颠簸不见前路。 半晌,何皎皎被他拥着,身上逐渐回暖,却觉寒风刺骨,心中亦是悲喜交加。 她揪住凌昭衣襟,最终一声啼哭:“你脑子一热,都要闯什么祸啊?” 走? 他们能往何处走。 “是,你万事都想得周全,就是不肯周全我,你……” 黑暗里少年健硕臂膀横在少女纤腰间,他咬牙切齿,可正要与她争论的话戛然而止。 因他回想起来。 如若,他不去裕阳,他们是否便不会走到这一步? 片刻后,凌昭吻了吻何皎皎的鬓角,他找回声音,语气偏执,“反正我不会放手。” 而回应他的,是何皎皎回身搂紧他,无言依偎着他,身子轻颤。 何皎皎心落不到地,但是啊,她听着凌昭的心跳,嗅着他身上冷冽气息。 她声音落进风里:“那我们去哪儿?” 她惶惶不安中生了期翼,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如若,他们真能逃出去呢。 就此隐姓埋名一生,只要他在,也挺好的。 她别的都不再奢求了。 凌昭单手勒过缰绳,御马跃进山林中,他事先探查好的偏僻小道,“我……” 他沉了沉嗓子,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何皎皎。 风过如刀割,凌昭其实也不知晓。 他没有把握。 身后远方的黑暗里,星星点点的微弱火光成列,迅疾向他们逼进。 数不清的人马高举火把,追上来了。 他们,不肯放过他们的。 【??作者有话说】 后面跟燕东篱的恩怨做个彻底了断,就可以远走高飞啦。 第60章 夜战 ◎还不到一年,她见到了凌昭杀人的模样◎ * “驾!十三爷, 您放下令仪公主吧,莫要再冥顽不灵了!” 急喝声极快地靠近,火光分成两列, 成包围之势收拢。 他们的马载着两人,慢慢落了下风,凌昭下颚蹭过何皎皎发顶,凝重道:“何皎皎, 你抱紧点儿。” 他发了狠,拔出腰间短刀往后刺进马后臀。马匹吃痛,人立长嘶后失控扬蹄, 掠风狂奔起来。 何皎皎已经将凌昭抱得很紧了, 疾风乱雪吹得人睁不开眼,少年的肩身替她挡去大部分。 她眯起眼睛往后看, 成簇成簇的火光时远时近。 她脸埋进凌昭怀里,呼吸哽咽,内心绝望。 没有甩开他们。 而这时, 他们座下马匹哀鸣惊起, 陡然往下栽去, 腾空大力将马背上的二人重重甩了出去。 不知何时,一队追兵打马绕到他们前方埋伏起来,拉起麻绳绊倒了他们的马。 白马摔得痕了, 悲泣着起身不能,凌昭护着何皎皎在地上滚出一圈卸去坠马的力道。 何皎皎没感觉疼痛, 一阵天旋地转, 被凌昭拉起来。 他挡在她身前, 另一手抽出背上长刀, 火光映亮刀身, 折出凛冽雪色。 火把汹汹涌来,阴影明灭,何皎皎还未直起腰身,听凌昭声音寒冷:“让开。” 前方脚步声沉重整齐,伴随着威严闷响,莫名压迫感随风袭来。 何皎皎抬头,看见由漆黑狰狞兽首长盾构成的盾墙,如山岳般巍峨,仿佛势不可挡。 盾与盾的缝隙露出手执长枪的肃杀兵卒。 何皎皎认得,是北梁的“铁浮屠”军阵。 她与凌昭,在一处开阔的山坡上,让北梁最精锐的重甲军围住了。 燕东篱披着苍青大氅打马在其后,眉眼静谧,独目遥遥看向何皎皎,如同轻雪坠地。 “殿下。” 他轻柔唤过她一声后,不再言语,而盾墙后的北梁士兵们长枪齐齐驻地,刃尖锋芒斜向二人方向。 “凌、凌昭……” 何皎皎寒冷彻骨,她低眸避开燕东篱的视线,忙去扯凌昭的衣袖,可她颤声,没能说出完整的字句。 “你怕什么。” 凌昭抿着唇,少年人目光凛凛,他环顾四周,看见包围圈空处一棵枝叶茂密的树,可惜满树枯叶,萧索颓败。 身后再停下一群急促的马蹄声,追赶的齐周禁军也赶上来了。 为首将领一见前方阵势,慌忙下马半跪下,苦口婆心道:“十三爷,您收手吧,现在跟我们回去还来得及。” 凌昭谁也不理,何皎皎望他跳跃火光中侧脸,少年下颚绷得锋利一线,他牵她到树旁,摁她坐下。 “凌昭。” 何皎皎杏眸含泪,她攥紧他衣袖不放,不知道要对他说什么,咬唇忍泪直摇头。 她一点儿也不想和他分开,可要怎么办? 凌昭若无旁人,黑眸中只有她似的,抬手把她氅衣往上一扯,将她兜头蒙住了。 视线沉入冰凉的黑暗中,何皎皎才听他沙哑粗粝的低笑:“怕就别看。” 何皎皎要起身,又让他摁回去,少年无畏无惧且有些许不耐烦,他还凶她,“你家爷办事,你少跟我哭哭啼啼碍手碍脚。” 何皎皎便觉额上一重,凌昭给着氅衣落下一吻,最后是极轻的一叹:“何皎皎,你信我啊。” 他将衣袖扯回来,长身立在何皎皎身前,展臂扬了刀。 他们逃不出去。那就杀出去。 对北梁人,他可不会再束手束脚,刚好新仇旧恨,一起跟他把账算了。 凌昭压下长眉,却扬起笑,远远朝燕东篱颔首道,“燕九,试试?” 一如既往的轻蔑漠然。 “铮——” 刀刃猛烈相撞,刺耳锐响。 何皎皎蜷在树下,氅衣铺开的黑暗遮挡视线,挡不住风雪嚎啕,以及搅浑在一起的打杀声。 冰冷的铁锈味儿钻了进来,她抱膝俯首,单薄肩膀止不住颤,却什么都不去想。 凌昭让她信他,那她都交给他好了。 好多人都爱喊何皎皎鹌鹑,她的确跟个鹌鹑一样,从小到大但凡遇到她无能为力的处境,让她惊恐害怕的事。 她第一反应,要么躲起来,要么逃地远远的。 不然,她能怎么办呢。 皇家搞事日常 第82节 过一会儿,说不定过一会儿就好了。 何皎皎不看,不想,自欺欺人地用一件氅衣逃避一切。 铁器撞开,利刃破空,哀嚎杂起怒喝,雪夜冻透的血腥味儿愈发厚重。 何皎皎彷徨不定,似熬过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可人仰马翻的惨叫不绝于耳,没有停歇半分。 “燕东篱!” 突然爆发出一声大喝,是凌昭在喊,一字一句淬了血般。 何皎皎将膝盖抱得更紧,泪眼朦胧埋下脑袋,眼前却漏进来光晕,通红一片。 她眨眨眼,睫上的泪抖落下去,何皎皎便看清了。 大氅悬在她脚踝处漏出缝隙,她赤脚奔逃一路,脚冻得乌青,早失了知觉,涓涓血流蔓延。 是前方的血流到她脚边。 这一瞬时,何皎皎崩溃了。 她攥紧氅衣,犹如困兽般的一声悲啼,“凌昭,你回去吧!” 氅衣滑落,满天飞雪扑涌过来。 雪下得很大,风吹火把晕黄光芒摇摇欲坠,落雪掩盖一路尸体横陈,猩色斑驳一地。 凌昭立在数丈远前,手里的刀已豁了口,他反手拔下穿肩的一只断箭,微微回了头,“烦死了,我说了你别想跟我赖账。” 少年喉咙很紧,暗声嘶粝,半张脸上全是淋漓的血。 而他挡在她身前,没有让任何人靠近。 可血流过来了。 谁的血? 何皎皎不知道,她捂住脸哭泣,撕心裂肺,“凌昭……” 那天。也是这般大的一场雪。 何皎皎不害臊,算好了要与他成婚的日子。 还不到一年呢。 白雪茫茫无休无止,她见到了他杀人的模样。 北梁的重甲兵手持长盾,铁浮屠神速地变阵撞击而来,又有长枪迅猛掠阵。 实打实的铜墙铁壁,硬是让凌昭肉身顶翻开一个豁口。 他的刀折了,揪住一北梁兵作掩护,夺了他手中长枪,长枪转瞬又挑飞一人,一簇血飞溅。 他面上的血迹已凝干成黑色。 他杀红了眼,仿佛不知伤痛,不畏生死。 何皎皎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心中说不清何种滋味,万念俱灰。 他难道能一个人把他们都杀光么? 何皎皎看清了他身上的伤。 劈裂的腰身,横开的肩头,大片血迹不停晕染开。 “凌昭、凌昭……” 她不停唤着他,撑着双臂从地上踉跄起身,想要找准时机到他身边去。 战况却是瞬息万变。 铁浮屠收势围拢,听“嗖”一声,夜空寒芒闪现,又一支箭矢刺破雪幕而来。 少女脚步一滞。 是燕东篱。 他弯弓搭箭,瞄准了凌昭的左肩。 铁浮屠阻碍凌昭身形,佯攻的士兵压住他兵刃,这一箭,燕东篱又精准的中了。 残眼的少年面色淡漠,不急不忙再抽箭,拉满了弓弦。 这一次,箭尖对准凌昭的小腿,他要他跪下去。 燕东篱算不上有多恨他。 他在齐周为质七年,凌昭是刀俎,他自然为鱼肉,恩恩怨怨地,说不清。 可他们如今的处境对调了,他现在没法要他的命,那凌昭至少该尝尝,他这七年多来的滋味不是么。 何况,燕东篱要让何皎皎看清楚。 凌昭护不住她的,一个做事顾头不顾尾,空有一腔热血,让人耍得团团转的蠢货罢了。 燕东篱内心平静冷漠,指尖松开,箭矢呼啸离弦。 可发出这一箭的同时,他独目睁了睁,薄唇上登时血色尽失。 凌昭让铁浮屠绊住,深陷在苦战之中,箭矢破空逼过来,可他身前却挟风挟雪,扑来一道纤细的身影。 何皎皎冲上前,将凌昭用力撞开,她自己失力摔到地上,眼看箭尖直冲面门。 幸而,千钧一发。 凌昭反手一把将她拽进怀中,有惊无险躲开了。 “你、你……” 凌昭搂着何皎皎又急又怕,目光触到少女泪眸,粗喘着重话也骂不出口,后怕地伸手想为她挽过额边的碎发。 却听忽有风声袭来,凌昭腕上蓦地一紧,粗壮的麻绳飞索套住他手腕,瞬息将他往前拖去。 齐周的禁军一直作壁上观,带队将领不清楚帝后如今对凌昭的打算,思忖下任由他同北梁人厮杀。 他们到时将凌昭活着带回去便成,别的都推给北梁人。 何皎皎惊魂未定,眼看凌昭要被拖走,来不及解他手上绳索,干脆闭了眼,就扑在地上抱紧凌昭的腰,跟他一起被拖走。 方才生死之间,何皎皎想好了。 不管怎么样,她都跟他一起。 凌昭前胸后背都中了刀,血流不止,连何皎皎衣衫都被打湿。 少年薄唇干裂惨白,早眩晕恍惚起来,一泄了强撑的那口气再使不出力,他一手且要护着何皎皎,跟本无力挣开。 将领看凌昭身上挂了个何皎皎,犯了难,“十三爷,您非要闹成这样?” 绳索拖拽的力道顿住,有禁军上前想要拉开何皎皎,可少女氅衣落到旁处,衣衫不整。 “殿下得罪了。” 他们硬着头皮要上手,让凌昭喝住:“你们敢。” 凌昭趁机搂着她坐起来,单手扯着衣摆把她往怀里裹,模样像护食的恶狼。 但他已然掩不住声音虚弱。 场面僵持不下。 而同样回拥着他的何皎皎,脑袋埋在他颈窝,轻喃出声:“凌昭,你跟他们回去。” 凌昭当即怔住,咬牙怒视围上来的人,却一下红了眼眶,“你休想。” “你……” 他凶蛮又委屈,诸多话堵让涩然堵在喉头,半晌说不出来话。 穷途末路,他似乎真得很没用。 可凌昭不肯放手。 他竭力环住何皎皎肩膀,伤口崩裂,四肢百骸皆是蚀骨的疼。 凌昭全都不管,他从来没有这般茫然无措过,缓缓低了头颅。 少年眷念地蹭着何皎皎发际,再稳不住声嗓,“北梁苦寒,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个晴日,你不是最怕冷了?” 何皎皎伏在他肩头,蓦地笑出一声,她让凌昭走,却不肯放开他。 她咽下酸楚,轻轻地说:“凌昭,你要好好的,裕阳。” 人多眼杂,她话说得极轻,极为简短,“你记住,裕阳。” 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 不管怎么样,她都和凌昭一起。 可她最想和他好好的。 裕阳的守将是何皎皎从小喊着叔叔的,他为她父母收敛的尸骨。 何皎皎想赌一把。 不管成功与否,至少,他能好好的。 话音落,不等凌昭反应,一抹苍青色盖下,自上而下拢住她。 燕东篱缓步行了过来。 他解下自己的氅衣盖住何皎皎,抿唇蹙眉立在他们身前,眸中暗色翻涌。 他声音且温和着:“殿下,随我回去吧。” 禁军将领见状,皱紧眉头不耐烦地打了个手势,那执绳的禁军居然扬鞭驾了马。 马匹扬蹄迅猛跑走,凌昭登时被拖倒,马匹粗暴拖拽,情急之下,他一把推开了何皎皎。 何皎皎下意识追出两步,让燕东篱拉停脚步。 拉开他们后,禁军扬鞭停下,大批将士包围上去,何皎皎再看不见凌昭身影。 “殿下,您别哭了。” 燕东篱将大氅替她披好,温柔地擦去她脸上的血和泪。 皇家搞事日常 第83节 是凌昭的血,和为凌昭落的泪。 然他内敛端方,好似一点儿都不在意,他名义上的妻子,跟人闹出这么大的私奔阵仗。 何皎皎方抬眸,对上燕东篱的独目,她视线偏了偏,盯住他眼罩覆盖的残眼。 她第一次如此坦然地面对他,无波无澜地想。 她欠了他一只眼睛,是该给他一个说法的。 不一会儿,凌昭被绑走了。 大部分人马追出来,驿站烧光了一半,住不了人。 仆役们临时收拾出来一间屋子,烧热水伺候何皎皎洗尽身上血污。 换上干净衣裳后,她被婢女们搀上凤辇。 北梁的卫队折了二十多名兵卒,燕东篱忧虑再生事端,决定连夜赶路。 他守着何皎皎等上凤辇,转身要上后面另一驾马车,何皎皎撩着帘子喊住他,:“九殿下,您上来坐会儿吧,我想和您说说话。” 少女声音婉柔,眼眶还红着,白皙面颊上一两道细微擦伤红痕,是憔悴疲倦的笑。 身后漫天飞雪,寒意彻骨。 燕东篱凝望着她,原地躇踌片刻,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于是也生疏对她笑笑,“好。” 他上了车,车厢内与何皎皎相对而坐,何皎皎让随侍婢女都退了下去。 二人之间安静数许,烛台炸了灯花。 何皎皎拢着宽大的衣袖,捏了捏她攥手里,簪子尖锐的一端,“我记得,有十年了吧。” 她垂着眸子,并不看燕东篱,似陷入回忆,不紧不慢先开了口,“十年前,你们北梁的铁骑一路北下,冲破了函谷关,屠城三日。” 少女声音平静,甚至含了些许笑意:“我爹为了给百姓挣出逃命的时间,率了一小队轻骑以身作饵,诱开你们大部分兵马,让你们当时的主将生擒了。” “殿下,我……” 这并非辛秘,两国人没有不知晓的,可燕东篱观少女强颜欢笑的神色,内心蓦地不安。 何皎皎没给他打断自己的机会,接着说道:“为了威胁我大哥打开裕阳城门,我爹被挂在你们的铁浮屠上整整七日,最后气绝身亡。” “我二哥……” 簪尖刺了刺指头,尖锐疼痛缓解奔涌上来裹挟住呼吸的酸涩,何皎皎不想哭,缓了缓,继续笑着说下去了,“我二哥那年十三岁。” “他一天晚上忽然偷偷来找我,给我买了好多平常娘不让我吃的点心果子。” 十年来,何皎皎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她才不给自己找堵。 可眼下她对着燕东篱娓娓道来,发现她竟然全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说他要走了,让我以后一定要听娘和大哥的话。” “可是他走的第二天清早,大哥的死讯就传回来了,你们夜攻,我大哥在城楼上中了八箭。” “又过去一天,我二哥回来了,骑着一匹马,载回了我爹的尸体。” “没人知道他如何做到的,过城门的时候他坠了马,等人把他扶起来,发现他已经没了气儿。” 何皎皎想笑,可嘴角越用力地上翘,越压不住哭,她终是落了泪,立马胡乱地抹去。 她偏头看向窗外,停顿了许久,燕东篱斟酌半晌,没有开口。 他等她说完。 车辇里灯盏明亮,窗杦上飞雪的乱影扑来,风声如泣。 “然后,我娘……我娘活不下去了,但她不忍心留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活下去。” 少女柔软目光朝外,不知落向了何处,她出了神,如喃喃自语,“于是她找来一根白绫,她…她决定自缢前,先把我勒死。” “我至今不晓得,最后究竟是我娘心软了,还是我自个儿运气好,捡了一条命回来。” 因为何皎皎没有死成,她再醒过来的时候,便是雪蕊抱着她,坐在赶往京城的马车上,脖子一道淤青勒痕,一两个月都没消下去。 然后谁见了她就哭,哭她命苦,哭她全家死绝了。 何皎皎那段时日被吓傻了,什么反应都没有。 恢复过来后,她说她不记得了。 “殿下,都过去了……” 燕东篱霍然起身,想靠近她,露出了怯意。 他鲜少七情上面,此刻慌乱起来,薄唇微动。 好半晌,他苦涩问道:“您…您是,怪我么?” “不是……” 何皎皎用力握紧手中的簪子,握得满手汗,事到临头,她又不太敢看燕东篱了。 她一字一句,把话推出舌尖去,“我是想跟你讲,知道你要来齐周前,我其实…真心实意恨过你一段时间的。” 所以,她才会跟凌昭去路上“埋伏”他啊。 初是年幼无知,被燕东篱瞎眼的惨状吓得不敢恨了,后来长大念书,知晓了些事理。 怪也好,恨也罢,他不过被推出来替两国渊源受过的孩子,怎么能赖到他头上去呢? 何皎皎陷入了沉默,真正要跟燕东篱坦白的话,还是不太能说得出口。 燕东篱眼眨的盯着何皎皎,他不知她何故沉默,但少女犹豫神情显然话未说完。 他煎熬地等着,神情缓缓灰败。 燕东篱想,没关系的,他跟何皎皎可以慢慢来,她心是软的,所以慢慢来,没关系的。 然听完这一番话,流窜的不安化为了丁点儿清醒的绝望,破开他的心腔。 他长久以来笃定的事物脱离了掌控般,不可控地生出一种念头。 不可能了。 不可能了。 而这个念头让他慌慌笑起来,“殿下,没关系的。” 何皎皎膝盖上一重,少年竟在她身侧蹲了下来,他手搭在她膝上,他重复道:“没关系的。” 若非左边的残眼,他有副清隽如玉的好样貌的,眉眼水墨静谧,通身怡然。 可他此时仰首凝望着何皎皎,惯会摆得一副低微的姿态,“恨我也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看看他啊。 她会心软的。 何皎皎不得不与燕东篱对视,“九殿下,我真得很抱歉……” 她终于鼓起了勇气,释然般一笑:“你的眼睛其实是我打瞎的。” 少年神情明显一滞。 何皎皎一鼓作气,问道:“我还给你好不好?” 她并非询问燕东篱。 话没说完,少女高扬起握着簪子的手,簪尖飞速刺向自己左眼。 是她该还的,还了,便清了好不好? 第61章 奔 ◎凌昭,我找到你了。◎ * 袖摆带起的凛风止在何皎皎面门前, 吹得她额发散乱,杏眸闪烁泪光,“九殿下, 我把眼睛还给你,你放过我好不好?” 她流下清泪,几乎是哀求他:“我这条命是捡回来的,我在北梁活不下去的。” 燕东篱攥住她手腕, 素白手背上曝出青筋。 “没关系的殿下。” 他白着唇,颤出虚弱的笑来,犹带后怕。 他轻声犹如诱哄:“都过去了, 没关系的殿下。” 原来是这样啊, 怪不得她总是怕他,要避着他, 不敢看他。 然而。 燕东篱前所未有的清醒和悲凉。 那是她欠他的对么? 那他不介意的,他喜欢她,想要长久地呵护她, 怎么能让他“放过她呢”? 依旧没关系的。 怕他, 怨他, 恨他…都没关系的。 燕东篱朝她俯身而去,阴影倾倒。 少年黑黢黢的独眸中,人影模糊不清, “殿下,你已经是我的妻了。” 他擒住她的双手, 语气柔和, 然态度强硬。 燕东篱掰开她的手, 取走了金簪。 何皎皎颤着眼睫同少年的独目对视, 忽地一阵胆寒。 她听他温声缓缓, “这一路上,我不想绑着你,好么?” 燕东篱下了凤辇。 丫鬟们进来,取走何皎皎身上所有尖锐的首饰,她身边再没有离过人,被严加看管了起来。 不知燕东篱吩咐了什么话,丫鬟们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生怕她要寻死。 皇家搞事日常 第84节 何皎皎不会寻死,先前举动不过是赌。 她赌,就算燕东篱不会心软,那他多少……会有一点点愧疚吧。 眼睛,她是真得想还给他的。 第二日,何皎皎头晕脑胀,发起高热。 她衣衫单薄在雪夜里冻了大半天,大喜大悲之下,病倒了。 他们进了沧州。 沧州知府在他府邸里,腾出了一座后院,给何皎皎养病用。 一连下了好几天的大雪,雪积得厚了,四处凝白一片,寒意摄人。 何皎皎成日卧榻,屋子里地龙闷香,睡得昏昏沉沉,丫鬟们把小猫抱她床边来,跟她一起睡。 何皎皎便睁眼喝药,她意识不清,闭上眼便翻来覆去地做梦。 梦里是十年前。 她在找凌昭。 周围人都说,十年前,何皎皎傻过一段时间,但其实没有,她仅仅忘不掉。 何皎皎忘不掉白绫在脖颈上收紧,濒死的窒息感抑住她所有知觉,眼前大片发白发眩,徘徊着她娘尖锐疯癫的哭喊。 她让这一切困顿在原地,所以,对周身的事物都拿不出反应。 但何皎皎都知道。 何皎皎记得雪蕊紧紧抱着她,马车一路上的颠簸,记得满身檀香的老人拥她入怀里,轻拍着她的后背,声音慈祥悠长,忍不住的小声啜泣。 她说,“皎皎啊,你哭一哭啊,哭出来就好了。” 何皎皎每日都听着她娘在她耳朵边哭,自己哭不出来。 但还有凌昭。 何皎皎不哭,不笑,一个字也不说,周围的人渐渐都随她去,不跟她讲话了。 只有凌昭还是一趁人不注意,跑过来喊她小傻子小哑巴,揪她辫子,戳她脸蛋子,往她嘴里塞东西。 都是甜的。 他偷偷把她往自己屋里藏,带出去跟他玩伴们炫耀,“你们看她乖不乖?” 事后他挨了板子。 一瘸一拐地依旧往何皎皎跟前凑,“爷为了你挨这么惨,你跟爷说句话啊?” 何皎皎说不话,呆呆望着他,觉得他有点儿烦。 可是有一天,他忽然不见了。 宫婢们用药布蒙住嘴,半天功夫不到将他的住处腾空,东西全堆在空地烧了个精光。 何皎皎的屋子离得近,她也被关起来了几天,宫婢们来去匆匆,人人自危。 出来后,她听见小宫女们聚在回廊说闲话,“十三殿下这回估计是撑不过来了,不过……” 有人偷偷往后瞥了何皎皎一眼,看她一脸无知无觉,毫无顾忌道:“这位便宜郡主可真是命大,没让她娘勒死,十三殿下天天往她跟前凑,他屋里的宫女太监都遭殃了,她半点儿事没有。” 六岁的何皎皎听不太懂,她脑海中拥挤纷乱着她娘的哭声,陡然分出一丝清明思绪。 她明白了,凌昭染上天花,要死了。 何皎皎怕死,所以想要去找他。 但她不知该如何开口与人说,她听见凌昭在坤宁宫的偏院里,她便深夜里偷偷溜出去,去坤宁宫找她。 竟还真让她小小的一个人儿,趿拉着鞋子,走到了坤宁宫大门口去。 守值的宫人发现何皎皎后,将她牵到偏院外的一间堂屋里。 苏皇后彻夜守在那里。 她抱起何皎皎,温柔地问她跑出来做什么。 何皎皎当时,觉得那会儿的苏皇后瘦得很吓人,让她想起了她娘。 她无措地四处看,再看向苏皇后时,眼中噙出泪。 何皎皎从裕阳来到京城后,她说了第一句话,是问凌昭。 她问:“他死了么?” 雪蕊让人喊了过来,刚好听见何皎皎的话。 她当即骇得跪下去,忙磕头请罪,“皇后娘娘,郡主童言无忌,皇后娘娘切莫往心里去。” 记忆中的苏皇后,从来都是温和的人,眉眼秀美,包容而怜悯。 她谁都没怪罪,搂紧何皎皎,红着眼在笑。 她用力抚着她小小脊背,仰头看向别处,呼吸缓慢而沉重,半晌什么话都未曾说出口。 何皎皎看苏皇后艰难忍泪的模样,“哇”地一瘪嘴,伤心地大声哭了出来。 她不想他死。 雪蕊焦急地想要上前抱她走,苏皇后示意她起身退下,又笑着来哄何皎皎:“好了,好了,没事了。” “哭出来就好了。” 没哄住,何皎皎记得最后,苏皇后搂紧她,和她一起小声啜泣了许久。 她说哭出来就好了,何皎皎真把她娘的声音从脑子里哭出去了,再也不去想,权当自己忘光了。 过了十来天,凌昭也好了。 他从偏院搬进偏殿,何皎皎可以去看他了。 他虚弱的睡着,宫婢搬来个小凳子。 她乖乖坐在凌昭床塌前等,等他一醒,对他笑了笑:“我找到你了。” 凌昭揉揉眼睛,先露出点儿呆傻的神情,随即仿佛受到惊吓般,他掀开被子蹿下床,光脚丫子一溜烟儿跑到了外头去了。 何皎皎无措地愣在原地,听他喊了一路:“母后、老祖宗,她好了,她是不是好了?!” 后来,何皎皎在慈宁宫正式与皇子公主们相见。 温荣大姐姐送了她一支绢花金簪,摸了摸她的脸,喊她:“妹妹。” 凌行止送她一块玉雕兔子的小摆件,揉了揉她的发髻,也喊她:“妹妹。” 轮到凌昭了。 他送的是一只会自己在地上乱扑腾的木头机关鸟,难得老实地跟着喊:“妹妹。” 他马上挨了太后打。 老人家巴掌轻轻拍到他背上,语气严厉,故意逗他呢:“不是妹妹,你不许叫妹妹。” 他们唯独不许凌昭喊何皎皎妹妹,他满脸不服,最后给气哭了:“凭什么啊?!” 惹得满屋的大人们都笑起来。 等他们年纪大一点儿,凌昭搬出慈宁宫,雪蕊知道了太后与苏皇后的打算。 她起初可嫌弃凌昭了,她那时远没有现在稳重,私底下在何皎皎面前哭了好几回,“小姐,您……您要是不愿意的话,奴婢拼死也要带您回裕阳去。” 何皎皎半知半解,只装傻哄雪蕊别哭了。 她一点儿也不想回裕阳去。 她也一直没好意思跟雪蕊承认。 她觉得,挺好的呀。 “叩——” 雕花窗蓦地磕出一声闷响,轻浅的梅花冷香唤地何皎皎掀开了眼。 她从梦中醒来,滚下一滴泪。 燕东篱身姿毓琇,立在窗边唤她:“殿下,大夫说你身子没有大碍了,明日我们便启程了?” 何皎皎便了偏头,从说出要把眼睛还给他的话后,她再没有理过他。 燕东篱从善如流,毫不在意。 他铁了心,一定要带她走的。 但何皎皎身子时好时坏,赶几天路,便要病上一两天。反复折腾着,原本半个月不到的路程,硬是花了月余。 十一月初十,冬至的当天,寒风如刀,天气竟然意外的晴朗。 蔚蓝琼空万里无云,一碧如洗,盛烈阳光照积雪璀璨,他们到了裕阳。 离进城门关卡且有一段路,何皎皎靠坐车辇窗边,掀帘支窗远远看过去。 见天地苍茫间耸然一座巍峨城楼,雪景萧瑟,不见一根杂草。 过裕阳,出了函谷关,再走百来里路,便进了北梁的国界了。 阳光微微刺眼,旁边照来一道阴影,燕东篱打马过来,俯身替她挡了阳光,撑起窗户。 他一如既往的周到体贴:“殿下,你身子还未好全,少见些风吧。” 何皎皎眺目远方,多日来终于同他说了话,轻如一叹:“裕阳是我的家乡。” 燕东篱心中踌躇,垂眸不见神思。 又听少女似乎笑了一声:“十年了,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她近日来精神好了些许,面颊上甚至有了淡淡的红晕。 语毕,何皎皎没等燕东篱反应,退回了车厢后。 好一会儿,窗子方轻轻让燕东篱放下来。 裕阳守将叫张岳,他率人在城门口,迎接令仪公主出嫁北梁的仪仗。 何皎皎端坐车厢内,听一男人声若钟洪,说话毫不客气,“这丫头从小命苦,让我这当叔叔的送她出嫁。” 皇家搞事日常 第85节 张岳拿了副长辈的姿态。 和亲的队伍要直接过裕阳城,不会多作停留,他想亲自率人送何皎皎出关。 却听燕东篱声音谦卑道:“殿下久归故土,小侄想领她住些时日,还要叨扰叔父了。” 他是何皎皎的长辈,他也对他敬了三分。 何皎皎登时松了口气,筋疲力竭地安了心。 她赌赢了。 接下来,再赌,赌张岳……她十年未见的叔叔,肯不肯冒着大不讳,帮她一帮了。 燕东篱决定在裕阳留五天,没等何皎皎有动作。 就在去张岳指挥府的路上。 她凤辇窗棂边投来一道高大的身影。 是张岳打马过来,他敲了敲车壁,男人声音低沉:“你姑姑寄信过来,说你非那北梁人不嫁啊。” “他娘的当时给老子气的啊……” 他说着骂起来,很快止住,问道:“你只肖给叔叔说,是与不是。” 窗外顿了片刻,张岳似乎想起来什么,补充道:“是你敲两下窗,不是你敲一下。” 少许,那漆红镂花的窗轻轻震了一下。 然而,住进裕阳指挥使府邸后,何皎皎没有再跟张岳单独见面的时机。 张岳倒老是把燕东篱叫过去闲谈小酌,贤侄都喊上口了。 张岳家眷们都留在京城,指挥使府中有个小妾余氏,来陪过何皎皎几回。 丫鬟们都在屋里,没有由头撵她们出去,何皎皎话里有话地,试探了几次余氏,只见她一脸茫然。 何皎皎绝望地快要放弃了,余氏却忽然朝她眨眨眼,笑容狡黠:“您安心。” 何皎皎别无他法,等着。 白日里得空,燕东篱换乘一辆朴素马车,带何皎皎出门到处逛一逛。 他从来寡言少语,何皎皎只偶尔笑一笑,两人之间,长久的沉默。 眨眼,到了裕阳的第四天,晴日朗朗。 晌午,张岳大摆了筵席,慰劳北梁一众,斗酒声传都进了何皎皎住的院子里。 余氏给她的陪嫁丫鬟们也陪了张席面,陪着她们一起吃席。 何皎皎入冬后长久地病怏怏的,她无心吃酒耍乐,另摆了张小几坐在一旁,晒太阳逗小猫玩。 红俏和绿阿本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余氏巧笑颜然拽她们去落座。 “哎哟,这可是我家老爷专程犒劳各位伺候公主辛苦了,公主都发话让你们不必拘着,还站着干嘛啊。” 她们两个年纪都不大,到底被余氏说动,反正何皎皎不管她们,也没怎么闹腾过,便去坐下了。 酒过三巡,一群小丫鬟们嘻嘻哈哈着,“咚——”一声,一个人忽然栽倒桌上。 其它几个还大着舌头笑话她:“醉了。” 结果一个接一个,下饺子似的,纷纷扑倒,不醒人事了去。 何皎皎起身,惊诧望向余氏,“她们……?” 余氏眼疾手快捞住一个要摔地上去的丫鬟,“公主殿下,且稍稍。” “老爷让我告诉您,您旁的都不要多想,咱们这里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 张岳跟燕东篱套了好几日近乎,为的就是让他放松警惕。 估计谁也想不到,他敢直接把好几百号人药翻了,放何皎皎走吧。 张岳还琢磨先发制人,问他们怎么把公主搞丢了。 哦,原先怕燕东篱要直接出关,计划更简单了,直接让他手底下的兵蒙上脸,装强盗抢人。 亏她家老爷想得出来,余氏懒得说他了。 她安置好那丫鬟,走来递给何皎皎一个巴掌大的小匣子,朝院子一侧的月亮门努努嘴:“您只管往那边去罢。” 何皎皎很是愣了一会儿,回神过来半是感激,半是彷徨,朝余氏福身拜了拜,“多谢多谢……” 她转身后盯着月亮门,脚步却犹豫一瞬。 后咬了牙,是将一切都抛之脑后,何皎皎抱着匣子和小猫转身跨过门,狂奔起来。 风掠过耳旁,吹乱额发,寒意升腾间,她心腔鼓动,时隔数月,她终于感觉到片刻欢愉和轻快。 可接下来该如何? 她犹有不安无措,凌昭伤得很重,她不清楚他什么时候会来裕阳,但何皎皎信他,他肯定会来的。 何皎皎拿不定主意。 她是藏在在裕阳等凌昭呢,还是去找他? 余氏为何皎皎指的门后的游廊,通往指挥使府邸的后院,游廊便立着个小丫鬟,同样指给她看,“您往那边走。” 小丫鬟脸上带着窃笑,弄得何皎皎脚步慢了下来。 她狐疑地问她:“怎么了?” 小丫鬟摇头只笑,神神秘秘。 何皎皎生怕事情有变,闷头顺着游廊往下走了。 边塞苦寒贫瘠,后院积雪深厚,稀稀拉拉种着几颗梅树,冷香若有若无。 四下无人,安静异常,何皎皎还未下游廊,便听一声黏糊的“喵呜~” 衣襟忽然一紧,何皎皎低头,她抱着的小猫死死往她怀里扒,在发颤。 “啊—” 何皎皎不由得惊讶出声,她此刻反应过来。 她刚刚过于激动,把小猫一并抱走了。 “对不起啊,我没法带你走。” 何皎皎揉了揉猫脑袋,弯腰想将它放下来,动作蓦地顿住。 并非舍不得,只是…… 她对上小猫漂亮的鸳鸯异瞳,于心不忍了。 若这样这样把它扔在这儿,万一它跑丢了,万一没人管它,怎么办? 小猫不懂何皎皎的顾虑,扒着何皎皎衣襟往她怀里钻,好像下边有什么它的死敌。 “喵!” 却听前方又一声响亮的猫叫,听着竟然恶狠狠的。 刚才不是小猫在叫? 何皎皎将小猫抱回怀里,抬头见前方屋檐广角,雪地空阔,洒落一地嫣红梅花,正中堆出一团圆滚滚的橘黄色。 是一只橘猫。 它来回踱步地冲何皎皎大声叫喊:“喵喵喵喵喵!” 何皎皎杏眸瞪圆了,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绒绒?” 她忙放下小猫,深一脚浅一脚踩进雪地,弯着腰招呼橘猫到她身边来。 离橘猫还有几步,它跟个炮仗一样,圆硕的身子身子扑进何皎皎怀里,撞得少女往后跌坐进雪地里。 猫狂往何皎皎身上乱蹭,“喵喵喵”叫个不停,热情地何皎皎招架不住。 她边躲边仔细地打量它,越看越像绒绒, 绒绒怎会在此地? 身前光影一暗,风挟花香来,冷不丁听少年朗声含笑:“何皎皎!” 何皎皎抬眸,确信了她怀里的是绒绒。 因为她面前,已经站过来一个讨厌鬼。 少年眉目英挺,眸光清亮,可何皎皎觉得他就是讨厌。 “怎么,看傻了?” 凌昭弯腰俯身过来,抵住她额头。 俊脸在眼前放大,他长而直的睫毛撩过何皎皎眼皮,若有若无的痒意直漾到她柔软的心尖儿。 更加讨厌了。 何皎皎往后退了退,然后深吸一口气,重重对着凌昭额头撞了过去,“你怎么才来啊?!” 她很用了力,凌昭脑袋瓜子“嗡”地一响,几乎要给她撞散了七窍儿。 他负伤跋山涉水来找她,她一见面给他脑瓜子来一下? 这什么人呐。 但没等凌昭恼,她霎时扑过来搂他脖子,少女满怀盈香,瓮声瓮气,含着哭腔:“凌昭。” 结果又压着他肩上的伤。 凌昭:“……” 算了,不疼。 “是你怎么才来啊,爷可十天前就到裕阳了,不然你以为张岳干嘛弄这阵仗。” 他便就这般环住何皎皎的腰,把她搂了起来,大步踩着雪地,稳稳抱着她朝角门走去。 绒绒迈着小步子跟在他脚边,踩出一串梅花印。 “你那叔叔真不是个东西。” 皇家搞事日常 第86节 他们没有太多时间叙旧,凌昭且行且跟她告状:“他可刁难了爷好久。” “喵~” 身后又是一声怯弱的猫叫传来。 何皎皎来不及回答凌昭,往后一看,小猫跟了上来。 它不敢靠得太近,纯白的皮毛几乎融入雪地,一双鸳鸯眼又惹人注意得很。 “走了。” 凌昭如今知道这是燕东篱的猫,对它没有好气,视若无睹。 何皎皎收回目光,狠了心,埋在凌昭肩头没有说话。 可小猫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 在他们将要走出角门的时,绒绒似乎忍不住了,炸毛弓背低嘶一声,冲了过去跟小猫厮打起来。 另一边儿。 “她去哪儿了?” 眼前虚实变换,燕东篱撑着桌子才不至于倒下去。 张岳在席上的酒里下的软筋散,量不多,配合烈酒不会引起人怀疑。 可燕东篱至今早起便眉心直跳,让张岳灌了几碗后,借口打翻酒盏下来换衣,偷偷从后门溜走。 他脚步虚浮赶来何皎皎的住处,只堵住了余氏。 “我问你她去哪儿了?!” 残眼的少年失了稳重从容,阴沉神色吓得余氏肩膀一抖。 “北梁的皇子殿下,你醉得可真厉害,妾身不晓得你在说什么,你快下去醒醒酒罢。” 余氏不至于让他震住,可架不住心虚,嘴上与他打着哈哈,然眼神慌乱,往何皎皎离去的月亮门看了好几眼。 燕东篱看个正着,不欲与她多费口舌,径直朝月亮门行去。 余氏没敢拦。 燕东篱四肢乏力,走得踉踉跄跄,仿佛随时要倒下。 他咬破舌尖,硬撑住了,下游廊,未过拐角,听得少年忍着烦躁的声音:“何皎皎,你走不走?!” 燕东篱认得,是凌昭。 他登时内心惶恐,无以复加。 不,她不会跟他走得。 可燕东篱一声没喊出来,后颈一疼,眼前黑暗骤现,倒在了地上。 张岳发现不对赶了上来,一手刀要打晕他。 燕东篱在地上弓了腰,意识恍惚地想要站起来。 他不能让她走。 “嚯,还挺抗打。” 张岳奇道,正要再补一下,让余氏拦住,“老爷,你差不多得了,别真给人打出问题来。” 冷汗流下额角,燕东篱挣扎着,却起身不能,视线模糊,恍惚中少女温软的语调传来,“哎呀,你和个畜生计较什么嘛。” “咪咪咪咪……” “咪咪咪咪咪咪……” 彻底被黑暗吞噬意识前,燕东篱用尽全部力气递出目光,他看见了。 阳光虚影,照少女鬓发华彩,裙摆姝丽,她踮起脚,站在一颗梅树下张望。 她在唤猫,“咪咪…” 小猫被绒绒咬伤了,挣开后吓得蹿上一颗梅树,何皎皎也抱它搂它一两个,没狠下心。 只是只猫而已,养着也没关系的。 她没给小猫起名字,只能“咪咪”地唤着。 凌昭长身依在角门边,不耐烦地等她。 和燕东篱记忆的初始,重合上了。 此去经年,浮生若梦。 如同多年前,小小的女童奔到男孩身前,牵起他的手。 如今亭亭的少女扑到少年怀中。 她跟着他走了。 还是这样啊。 第62章 死了 ◎他到处说何皎皎死了。◎ * 指挥使府后院外, 青砖绿瓦两道院墙隔出一条狭窄小巷,拐出小巷,就进了熙熙攘攘的长街。 角门外停来一辆粗麻赫布毡的马车, 两个常服打扮的汉子守在旁边。 积雪被踩得嘎吱嘎吱响,便见一肩宽腿长的高大少年,手上倒提一只橘色的肥猫,沉脸大步跨出角门。 汉子们刚要上前, 少年倏忽转身,挑眉不耐喊道:“何皎皎,你快点儿。” “喵!” 他手里的橘猫空中挥舞了两下爪子, 圆硕的身子摆了摆, 跟着凶狠大叫。 “凌昭…” 里头传来少女软糯声音,带着些许埋怨:“你好好抱绒绒嘛。” 随后出门来一位秀美少女, 她怀里抱着一只品相上佳的玳瑁小猫。 小猫雪白皮毛上,却沾了团团刺目的血。 绒绒发狠把小猫咬得很惨,何皎皎实在看着可怜, 要带它走。 还让凌昭看好绒绒, 别让它再过来咬小猫。 凌昭很不高兴, 一路摆着脸色。 “殿……” 两位汉子顿了顿,改了口,“少爷, 小姐。我们快走吧。” 他们乃张岳派来的亲兵,护送他们出城的。 何皎皎上了车, 一边儿注意着隔开小猫和绒绒, 拉了拉凌昭的袖子, 问他:“我们去哪儿啊?” 凌昭坐她身侧, 还在生气, 小猫受了伤,铺着何皎皎裙摆蜷成一团。 他越看越碍眼,趁何皎皎不注意,一弹指给它戳得大马趴摔出去。 他且振振有词:“它把你裙子弄脏了。” 绒绒见状,呲了牙要过来叼小猫,何皎皎忙将小猫抱起来,转身把它藏到车厢角落里去。 她解了披风给它擂出一道屏障,自己坐在前边儿挡住。 “你们是狗啊。” 她有些恼了,连人带猫一起骂,但自知理亏,垂了眸软声劝道:“你就忍它几天,我不是要自己留着。” “等我们安定下来了,找个好人家把它送出去,好不好嘛?” 何皎皎知道凌昭见不了跟燕东篱有关的一切,可这么小一只猫,到她身边来,天天被绒绒打。 它也没做错事啊。 “呵,找个好人家。” 凌昭看少女一板一眼,他喜怒不定的狗脾气,给她逗笑,“何皎皎。” “嗯?” “何皎皎。” 少年眸光沉下来,忽地极为专注地凝望于她,一声一声地唤,“何皎皎。” 他似乎很久没有这样片刻安宁间,仔细地看过她了。 “怎么了?” 何皎皎应过一声后,在凌昭逐渐炙热的眼神下红脸,慌张躲开。 肩上却一重,微凉发顶蹭过耳尖,身上残留霜雪冻过的梅花香气漾开。 他靠在她肩头,轻哼出一声:“想你了。” 马车驶上了长街,行人来往,各色小摊小贩叫卖,热闹非凡。 车厢里安静少许,何皎皎没忍住,低眸偷看一眼看他侧脸。 正直晌午,日光盛烈透,为少年英朗轮廓渡上虚影,他浅褐的眼睫往上撩了一下,何皎皎便望进他通透的黑眸中。 “何皎皎,我说我想你了。” 这声想你了,也迟了好久。 “何皎皎。” 凌昭脑袋撞她一下,硬缠着要她给回应。 外头驾车的两个汉子,何皎皎认都不认得,她不好意思,悄声道:“知道了,你小声些。” 皇家搞事日常 第87节 她羞得去捂他的嘴,让他含了一下指尖,少年唇齿轻轻碾过,何皎皎犹如被酥麻感刺了一下。 “你……” 她收回手想捶人,又惦记他身上有伤,憋红了脸。 她好半晌才出声儿:“好了,你快跟我说说,我们到底去哪儿?” “你都不晓得去哪儿,就跟爷走啊?” 谁让她脸皮薄,凌昭还逗她。 如是闲话说了一箩筐,何皎皎方知晓,他们先去五十里外的卫浪庄避避风头。 “那后边呢?”何皎皎又问。 凌昭却整个人向她倒过来,搂紧她的腰黏糊糊的蹭她,“再说嘛。” 他嘴上腻歪着,埋在少女颈窝却垂了眸,长直眼睫恍若荒草,掩了枯井的光。 他没想好。 从驿站被抓回去后,五天后,他就被放了出来。 苏相国出殡了。 为了给储君婚事让路,他死了大半年,尸体再如何妥善保存,也都烂了一大半,才得以入土为安。 凌昭扶灵抬棺时,浓厚香料冲鼻,混和着腐烂尸臭,难以言喻的气味阵阵翻涌。 他几欲作呕。 可凌昭抬眸看,看离他最近的二哥,看他执帕拭泪的娘亲,再看两个一脸肃容的舅舅…… 他头一回这般揣摩、试探、质疑地看他们,却仍旧什么都看不出来。 好像等葬了外公,便能同从前一样,无事发生般,凌昭还是做那个不知天高地厚被宠坏了的十三皇子。 短短几个月,自幼认定的一切事都翻天覆地,熟知的人都凭空生出了好几张脸。 凌昭不知道,撕掳了一身血淋淋,还是不知道。 “何皎皎。” 他往她怀里埋,即是茫然,又道心安,“我没想好,那你还跟不跟我走。” 至少,万幸。 她还在。 何皎皎只当讨厌鬼在烦人,不舍得推开他,娇声凶他:“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说什么呢。” 少年低低笑了一阵,“好。” 他搂着她不肯放手,好一会儿后呼吸匀长,何皎皎目光探了探,见他眼睫轻合,竟是睡着了。 她轻轻抚过凌昭眉头,不知为何心腔发紧,患得患失。 这一个月,他肯定累得够呛吧。 马车不急不缓驶出裕阳城,一路上再无风波。 至暮色四合,夕阳红橘一颗没入山脚,天边烧起了冬日难得一见的红霞。 雪地平原苍茫,零星几棵黑点般的枯树,一匹快马追上了小道的马车,来人喝了一声:“指挥使大人有急信!” 何皎皎后面,跟凌昭相依偎着睡过去了。 她惊醒后睁眼,凌昭已坐到窗边,手中展开了封信,借夕阳的余晖来看。 他侧脸逆光,明暗一半,拧着眉头,瞧着不像个好脸色。 “怎么说?” 何皎皎心提起来,紧张地凑过去问。 “哼。” 凌昭臭脸冷哼,信纸递来,“你自己看。” 何皎皎怕事情有变,接过信纸时脸都吓白了,细细地看完,秀眉跟着紧皱起来。 她心里忽上忽下地,小心翼翼地咬唇去看凌昭。 凌昭隔窗对传信的人道:“知道了,你且回去复命,后面的事儿我会看着办的。” 那人来去匆匆,便打马原路还回了。 车壁震了一下,马车继续往前赶,凌昭坐回何皎皎身边,双臂一环合目假寐。 他不理人,生闷气了。 何皎皎将信纸团吧团吧,故意大声喊,“我扔了啊。” 凌昭不吭声。 何皎皎真把信纸扔出窗外。 “啊—” 她脑袋一歪,轻轻撞到凌昭怀里,嗓子掐得矫揉造作,“我死了。” 凌昭嚯一下睁开眼,“呸。” 他心里怎么都不怕滋味。 张岳让人快马加鞭送来的消息。 燕东篱一把火,烧了何皎皎落脚的院子,还拦着不准人去扑火。 燕东篱说,令仪公主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张岳估计给他气得够呛,几行字写得歪七八扭,最后一排大字的怒气直要冲出纸面,“老子的宅子!” 凌昭也气,说不出来的气,把他燕东篱能的? 眼看着自己没戏了,作这一出干嘛,成全他们? 呸。 又听到她那句“我死了”,凌昭简直要气炸了,“何皎皎,你是不是有毛病?” 这话能说么? 他拽了她到怀里,逼她,“你把话给爷呸出去。” “呸呸呸。” 何皎皎给他顺毛,连忙呸三声。 “你冲谁呸呢?” 讨厌鬼胡搅蛮缠起来了。 何皎皎:“……” 她趴他胸膛上,去揪他脸,“好了,这不正好嘛?” 她的死讯要一传出去,不是少很多麻烦? “你还念他好,他咒你呢?” 不过是凌昭生怕何皎皎,念燕东篱一丁点儿的好。 何皎皎给他闹地头都大了,全顺着他说,“我没念,他不好,咱不理他啊。” 凌昭横眉冷目,得寸进尺:“那你把他那猫扔了。” 何皎皎耐心地哄他:“进了城里再扔嘛?” 他犟得很,“爷不,这会儿就扔!” “凌昭,你别没完没了。” 何皎皎耐心耗尽,最终没忍住,呼了他一巴掌。 子时末,他们方到了卫浪庄,住处是一方四合的小院子。 稍作休整后,何皎皎才有机会打开临走前,余氏给她的那个小匣子。 铺在最上面,面额大小不一的银票,总计万两。 中间是两张裕阳城户籍和路引。 最下面混着碎金碎银。 何皎皎合上匣子,望着烛光,眼角起了湿意。 有太多的人对她说过,她命苦,然她想,她其实运气挺好的。 她分明,也遇到了很多愿意对她好的人。 第二日下午,张岳派人过来了一躺,说北梁使者的队伍出关了。 何皎皎最后在心里念了一念。 一切恩怨便如此了解了罢,还是希望燕东篱能平安归家。 十一月底,京中派人传懿旨到了裕阳,就令仪公主“死”在裕阳一事,对张岳作出了责罚。 他由裕阳指挥使,降成了副指挥使,罚俸一年。 张岳写信来宽慰何皎皎:“你叔叔我纵横裕阳这么多年,我当副的,谁敢来当正的,我还是裕阳的土霸王!” 何皎皎被逗得乐了一天,指着信跟凌昭讲,小时候张岳抱她玩抛高高,把她扔树上挂着了。 被她娘拎着耳朵拎到墙角罚站。 “啊?” 凌昭正在搓窜绒绒去揍小猫,没听清楚,气得何皎皎狠狠拧了他耳朵一把。 两人一直在卫浪庄住到了腊月里,要过年了。 凌昭没提要走,何皎皎也不问,跟邻居学着置办年货,竟然还忙起来。 腊月初十,下着细雪。 皇家搞事日常 第88节 凌昭起了个大早,戴了斗笠牵马要出门。 他把斗笠压得极低,声音轻哑:“何皎皎,我去裕阳一躺,晚上回来。” 何皎皎披上披风,走过去牵他的手,五指相扣的牵法,“我也要去。” 何皎皎一直记着呢。 今日,四皇子的棺杦过裕阳。 她和凌昭一起。 【??作者有话说】 今天保四争六失败,明天一定! 第63章 鸡零狗碎 ◎十三爷,你这是把你全部家当都给我了?◎ * 为避人耳目, 凌昭让何皎皎换了身男装打扮,改乘马车走。 凌昭自己驾车,马车驶上官道, 天寒地冻,风凛凛,何皎皎掀开帘子,小心地侧目打量他少许。 笠檐横下的阴影遮了少年上半张脸, 只见他薄唇几欲抿成一条直线,神情凝重。 何皎皎无声一叹,往车前室挪过去, 靠上少年宽阔的肩背。 “你不冷啊。” 少女身躯柔软温软, 凌昭回眸,又似恍恍落了地, 轻笑出一声,呵气成雾。 何皎皎黏人,环住少年紧实腰身, 跟他撒娇:“你替我挡着嘛。” 天地间细雪飞舞, 凌昭给她紧了紧身上披风, 随了她去。 一路上二人再无话。 未时正,他们进了裕阳城。 路上早早有兵卒清道,架不住当地百姓见惯了兵马, 顶着利刃寒芒,也敢在路两旁围得水泄不通, 来看热闹。 “听说, 这位四皇子不到十五岁就去了北梁, 死的时候刚二十出头。” “这人啊, 还是得服命, 投身天家又如何,到头落个客死他乡的下场,架不住命不好啊。” “啧,那位北梁的九皇子不也是?来的时候我见过,才八九岁呢。” 路人毫不避讳地议论着,唏嘘惘然。 “凌昭,咱今天不惹事啊。” 两人五指相扣,下了马车混在人群里,何皎皎被凌昭牵着往前走,她担忧地拉拉他衣摆。 她怕他不爱听这些话,跟路人起争执。 “知道。” 人潮熙攘拥挤,凌昭用一副大个子在前边开路,他没有回头,何皎皎看不清他面上神情。 只是少年握她的手愈发地紧。 未时三刻,裕阳城正西城门大打开了,为预防有人心怀不轨闹事,城门前后设卡严防,他们过不去。 远远听一声铜锣震天,有人高喝道:“避退,肃静!” 漫天的阴影扑了过来,如雪般纷纷飘落,护卫仪仗的士兵臂上都细着白绳,大把大把用力朝天穹上抛洒着纸钱。 张岳打马在前领路,十二人合抬的金丝楠木棺棂,便缓缓出现在何皎皎眼前。 招魂幡让风扯得七零八落,百家伞悬挂铜铃声响急促不断,往日重重浮现,何皎皎想起旁人那句客死他乡,不由得失了神。 何止客死他乡? 四哥哥身陨一年才回齐周,山高水长,北梁人……会好好安放他的尸骨么? 想着何皎皎落了泪,却听旁边陡然一声嗤笑,“不过话说回来,我死了能有这阵仗,这辈子也值了。” 听得何皎皎登时火起,朝人瞪了过去,骂道:“那你死一个去啊,缺阴德的玩意儿。” 何皎皎今日束得高马尾男装出门,瞧着就是位身量矮小,唇红齿白的小公子。 那人上下打量她一番,满脸横肉地撸了袖子,“他奶奶的,你骂谁去死呢?” 何皎皎气性上头,才不怕他,抬脚要过去跟他拼了,被人朝后边一拽,凌昭挡她身前去。 他垂了点儿眼皮,居高临下递出目光,也不说话,那人后颈一凉,让少年阴沉脸色吓退。 那人缩缩脖子,不甘心嘀咕一句:“跟你们什么关系。” 何皎皎气不过,推了凌昭一把:“你给我揍他!” 凌昭:“……” 那人见势不对,钻进人群消失不见了。 “呜呜呜…什么人啊这是。” 何皎皎生气且伤心,呜咽着抹起眼泪,竟然听见凌昭低笑出声:“好了。” 凌昭是真被何皎皎逗笑了,周围人来人往,他干脆将委屈的少女圈进怀里,捧起她小脸给她擦泪时,又止不住心疼。 他竟然还有这样哄何皎皎的时候:“说好了,咱今天不惹事啊。” 何皎皎哪里不明白,她今日作了不一样的打扮,脸皮也厚起来。 她再不去管周围人目光如何,闷头闷脑埋进凌昭怀里,把眼泪全蹭到凌昭衣襟上,“我难受。” 四皇子的棺棂已拐出街头,何皎皎难受都来不及难受了,长出两口气止住了泪,拉着凌昭随人群跟了上去。 他们来送四哥哥最后一程,以后……也的确没有关系了。 队伍庞大缓慢,也不过两个时辰,棺棂从正南门出了裕阳城。 人群渐散,何皎皎还想跟,让凌昭在城门前拉停脚步,仍怅然地望着。 凌昭立在她身旁,垂眸却一直在看她,沉默良久。 何皎皎不会梳头发。 简单的男子发式都还是凌昭搭了把手才梳好,玉冠束得高马尾,还是歪了点儿,鬓角些许毛躁。 她着急和他出门,也就这样了。 目光再过去一点儿,凌昭看她哭红了眼,浓密睫毛碎着晶莹泪珠儿,还没止住断断续续的抽噎。 “何皎皎。” 半晌,凌昭才出声唤她,手指戳她梳歪了的马尾。 何皎皎正伤心呢,护住发顶回眸瞪他:“你讨厌。” 少年面上带出点浅薄的笑,耸拉着眼皮,他长睫倾下,眸中不见光,晦暗不明。 何皎皎被他看得怔住。 且听少年一字一顿,语气认真地问:“何皎皎,你恨他们么?” 他话音将落,忽听旁边高唱道:“见来人身高八尺,披甲持枪,且是那恶神凶煞,一人挑众忠良不落下风哇呀呀……” 城门角落搭了一小戏台,方登场一白脸武生扮相的角儿。 吹拉弹唱,锣鼓喧天,耍过一道回马枪,腔音越发高昂尖锐:“突兀那~窃国贼也——” “咚——” 铜锣巨响,震得何皎皎一个寒颤。 恨什么恨? 她凝眸少年面上,没听懂他的话。 心头莫名一慌,何皎皎不解地笑起来,“我要恨谁啊,凌昭?” 凌昭却也朝那戏台上注目。 白脸的反角儿踩着四方步,动作利落大开大合,手中一杆长枪虎虎生风,打得一干人等四处避让,不敢与其争锋。 过路人络绎不绝,但没几个往戏台上看的。 甚至有人百无聊赖打了哈欠,“这出与虎谋皮唱了这么多年,还没演腻呢。” 原来那戏台上唱得是一出陈年老戏,叫《与虎谋皮》。 “怎么了?”何皎皎喊凌昭回神。 半晌,少年方应道,“没什么,回了?” “好嘛。” 何皎皎面上平静,将心中不安一点点收拢。 这些天,她总觉得……凌昭有些变了。 转眼,何皎皎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二人相伴走回停马车的客栈。 何皎皎琢磨了一路,上了马车也不肯放开凌昭,她把脸贴到凌昭背上,环住他的腰,悠长地唤他:“凌昭…” 她琢磨出了个大概,认为凌昭大抵是不甘心的。 于是何皎皎去缠他:“知足常乐嘛,凌昭。” 恨不恨的,何皎皎说不清楚,想起来到底怨得很,可怨天尤人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恨又如何呢,她跟凌昭好好的就成了。 何皎皎便告诉凌昭,“我怕冷,过了年,我们去云州吧?” 她生在北塞的裕阳,长在年年大雪的京城,然从小经不住冻,怕冷得很。 皇家搞事日常 第89节 四季常春的南方,她还真想去看看。 双臂下少年腰身明显僵硬一瞬,他很快松懈下来,回首蹭了蹭少女面颊,“好……” 他方才起了点儿心思,让何皎皎那句“知足常乐”登时掐灭。 算了,他两都好好的,还招惹谁呢。 雪转眼下得大了,谁知凌昭这狗东西,变脸比变天还快,“你给爷进去。” “挡着爷了。” 他反手抵住何皎皎额头,一把将她推进车厢里头去。 何皎皎顶着门帘子,跌坐下去,“你……?” 少女杏眸瞪视他片刻,羞恼成怒:“哪个稀得陪你在外头吹冷风啊?” 这人吧,就不值当有人为他心疼。 凌昭往后依了车壁,一手持缰绳,一手扬鞭,马拉车从裕阳城大道拐上回卫浪庄的小道。 他还摇头晃脑起来了,“云州住腻了的话……诶,要不这样吧何皎皎,咱就行走江湖,仗剑天涯去?” “你放心。” 凌昭回过头来,冲何皎皎挑了挑眉,“爷绝对不嫌你娇气拖后腿。” 少年眼眸精亮,恢复了那股没正形的讨厌劲儿。 何皎皎给他气着了,把帘子甩过去糊他一脸,进车厢不理人了。 这个年,他们却过得手忙脚乱的。 两人都是锦衣玉食前呼后拥长大,然而今非昔比,院子里只有两个聋哑的老人看着。 忙前忙后忙不过来,吃穿住行,他们好多事儿都只有现学。 出乎何皎皎意料,凌昭竟然什么都会一点点。何皎皎还得他帮忙,才能把头发梳个简单的样式,应付起来。 反正也不出门。 只是凌昭一拿到梳子,总爱敲何皎皎脑袋,挤兑她:“你当爷这一年行军白混的,就你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 何皎皎被他挤兑狠了,把人撵出去关上门,每天要花个把时辰跟头发较劲儿。 凌昭第二天领了个七八岁的小丫头进门,说专门给她梳头,“是这里驻军千夫长家里的丫鬟,信得过的。” 二人且算落了难,东躲西藏的,张岳给他们安排的身份是远亲,不好太张扬。 小丫头还没何皎皎胸口高呢,她觉得臊皮,追着凌昭绕院子跑了好几圈,要捶他。 凌昭边躲边喊:“何皎皎,你不识好。” 何皎皎恼得面皮通红,跺着脚反驳道:“我自个儿会梳,要你管啊。” 这下不是好多人都晓得她梳不好头发了? 如此打打闹闹,算不上有烦心事。 倒不尽然,但是何皎皎没有烦心事的。 凌昭却长久地如同有根刺横在心头。 燕东篱留的那只玳瑁小猫,没能送出去。 小猫已长得大了,体态纤长优雅,皮毛雪白光滑,一双罕见的鸳鸯瞳,一看就是个金贵的麻烦物件儿。 卫浪庄大多为驻军及其家眷,老实点儿的直接说养不了,敢接过去的无一不眼冒精光,转手不晓得要卖到哪里去。 凌昭抱出去过好几回,又都抱回来了。 咳,何皎皎亲手把白猫抱给他,把他送到门口,让他去给白猫找个好去处。 凌昭抱着猫让她推到门口,满腹狐疑,指着自己奇道:“你让爷一个人去?” 少女眉眼弯弯,杏眸仰望他,软声道:“你一个人去怎么了嘛,我相信你的。” 说着她还垫脚亲了亲凌昭侧脸,“你早去早回。” 走的时候,凌昭心里明白,好个何皎皎,使得以退为进是吧。 可他架不住脚步发飘,心知肚明让她拿捏住。 白猫一直送不出去,何皎皎看着竟比凌昭还要发愁,蹙眉问他:“怎么办嘛?” 凌昭:“……” “得了你,带上吧。” 他磨磨牙,松了口。 少女面色为难,语气倒诚恳:“不好吧?” 她还装上了。 “何皎皎。” 凌昭横了长眉,忽地沉脸逼近,何皎皎被他逼退到院中的槐树下。 背抵上树干,无路可退,她无端慌羞,垂眸躲避,“你、你要作甚啊?” 她伸手去推他肩膀,让其一把擒住手腕,紧接着腰上一紧。 少年肩身将她完全笼罩,他一言不发,凶蛮地吻了下来。 何皎皎眼角湿润,好半天挣开他的怀抱,捂着脸不敢再看他一眼,逃也似地跑回屋里。 她明明诚心不插手,让他去处理白猫的,他怎么跟个狗似的。 何皎皎羞得整整三天没有出门理人,绒绒撵得白猫满院乱窜,都没把她招出来。 两个人伴着两只猫,在卫浪庄住到了三月底,过了何皎皎十六岁生辰。 立春后,盛阳化雪,天气反而更冷了些,他们准备离开了。 为了方便赶路,何皎皎在布庄里再做了几身男装。 一日清晨,天气晴朗,凌昭赖了床,老人驾车随她去取,并采购一些物品。 回来时,马车驶进巷口,离门口不远了,何皎皎便听到一阵少年的吆喝声,“你傻啊,攻它下盘。” 凌昭趁她出门,在家里做什么呢? 何皎皎皱眉下车,撩着帷帽垂纱,一手轻轻地推门。 院子里明亮宽阔,风摇树影,凌昭蹲在地上,何皎皎定睛一望,见绒绒和白猫一左一右,弓背伏腰摆尾,拉开了决一死战的架势。 凌昭蹲在中间,给它两只猫做裁决呢。 风卷落叶过,气氛肃杀,少年扬臂喝道:“起!” 一白一橘两道残影飞扑到一起,撕打成一团。 白猫到底长大了,不再像幼猫时只有单方面挨打的份儿,和绒绒打得那叫一个儿难分难解,只见猫毛乱飞。 不是…… 眼前一幕让何皎皎看得目瞪口呆,气血上涌,冲得她眼前一黑。 “凌昭!” 凌昭回过头来,愣了半瞬,神情如常起身,他清了清嗓子:“回来这么早啊。” 两只猫跟着愣在当场,绒绒前肢摁着白猫载倒,占了上风。 少年背了手,长腿儿一伸拨开它们,老神在在,“去去去,散了散了,不准斗殴。” 他装无事发生,说着要开溜,何皎皎把他抓个正着,哪有那么容易放过他。 “十三爷,您今年几岁?幼稚不幼稚啊你。” “我就说它们处了这么久了,怎么还老是打啊,好啊原来是你挑拨的。” “你不能教绒绒点儿好的,它以前多惹人怜爱的一只小猫啊。” “跟你学了个恶霸相!” 一人一猫挨了一顿训。 凌昭翻身上树,怀里躲着绒绒,任凭何皎皎如何骂他,都没反应。 反正他对白猫好不起来,随她骂呗,却看何皎皎抱起白猫,小心看它身上有没有伤。 凌昭见状猛一摇树干,树叶如雨般飘落何皎皎一身。 十三爷不干啦,直嚷嚷道:“好哇你何皎皎,你偏心眼儿!” 何皎皎腾不出手去扒拉树叶子,气红了眼眶,“王八蛋你下来。” 凌昭伸脖子看她帷帽下的脸色,无赖道:“有本事你上来。” 何皎皎转了身背对他,弯腰放下白猫,让它回屋去。 她且立在原地,头上帷帽没摘,雪白垂纱飘摇遮少女身形婉约。 她抬了手臂,似在擦泪。 哭了? 凌昭张望她数眼,没耐地住下了树,落地先放下绒绒,让他的威武侯过去探查情况。 绒绒蹭到何皎皎脚边,打了个滚儿。 何皎皎视若无睹,拔脚就走,耳旁轻风掠过,面前堵来一道人墙。 凌昭弯腰拦住她去路,跟她嬉皮笑脸,“不至于吧你。” 何皎皎眼疾手快,一把拧他腰上,巧笑倩兮道:“当然不至于了,你说是不是啊十三爷。” 少女眉眼秀美,笑得有多甜,下手就多恨。 凌昭疼得直嘶气,糟糕,又中计了。 何皎皎用肩膀撞开他,进了屋。 她看见他就烦,明天就要走了,他正事不忙,尽惹她生气。 皇家搞事日常 第90节 用过午饭,何皎皎看不得凌昭的闲样,把他扯进用作书房的一间屋子,指着舆图问他:“明天就出发了,十三爷,咱们怎么走啊?” 凌昭坐得大马金刀,看也不看,开口一句:“爷早就想好了。” “我们从淮阴取道,绕过京城进章州,一路南下,日夜兼程的话……” 他修长指节叩到桌上,一一指给何皎皎看,“不到一个月,能到云州。” 何皎皎没想到真能问出个章呈来,又听得皱了眉,不太赞同:“这么赶啊?” “何皎皎。” 凌昭“咚咚咚”敲着桌子,敲得少女杏眼瞪他才停下,他问道:“怎么不赶?” 若不是不想担风险,不避开京城,能更快。 他依旧那副混不羁的无赖相,“爷过了今年虚岁二十了,你不打算给我个说法啊?” 凌昭计划,安定下来,第一件事,必须得跟何皎皎把婚成了。 “高堂允是靠不住了,不过三媒六聘一样少不了,啊……还得置办个大宅子,也得七进七出,不能比爷那皇子府差。” 少年托腮琢磨起来,惦记他那皇子府呢。 怎么能不惦记,一砖一瓦他盯着盖起来的,不知道最后便宜谁了。 “你想得倒美。” 十八岁都还没过下来,想着过二十了。 何皎皎耳根子发烫,被凌昭瞎想的样子逗乐,泼他冷水:“哪儿有钱买七进的大宅子?” 她手上万把来两,便是有钱,要在一州州府买大宅子,没有官府门路熟人作保,难得很。 凌昭一脸茫然道:“爷没给你啊?” 他又一拍脑门:“啊,爷确实忘了。” 他比何皎皎先到裕阳好多天,从小到大没愁过花销的,一脱手转眼忘到脑后去。 语毕,凌昭大步流星出了门,再匆匆赶回来,双手抱了好几个大小不一的匣子,擂得老高。 扔桌上,沉重砸下去,声音闷响。 凌昭得意得不行:“你点点呗。” 点就点。 何皎皎掀开第一个沉甸甸的匣子,便被金光晃了眼,好家伙,一整匣金条。 第二个匣子更沉,果不其然,又是金子。 何皎皎被两箱金子震住,哆嗦着手开完了所有的匣子。 乖乖,银票就有近十万两,碎金子银子之类,她压根不想算了。 少女乍舌,“你来得时候带这么多钱啊?” 少年挑眉,“没钱怎么行?” 没钱怎么取媳妇儿。 何皎皎默念数遍清净经,平复心态,还是没忍住逗凌昭:“十三爷这是把所有家当都给我了?” 凌昭不以为意,且理所应当:“谁家老爷们儿管帐。” 噗。 何皎皎心里偷乐,嘴上嫌他道,“那你不早点儿说,搞得我要重新做帐。” 翌日下午,整点完毕,二人驾着马车出发了。 【??作者有话说】 这几章写日常过渡一下,下一章开始往反贼夫妇转折啦~ 第64章 凌家娘子 ◎我家娘子是来给我撑腰的,没你说话的地儿。◎ * 五月初四, 夏至,他们在荷花镇停了路程。 再过三十里,便入云州境内。 何皎皎打消了凌昭直接去云洲州府安家落户的念头。 他心心念念想在云州买个大宅子, 可他们两个外地年轻人,一出手好几万两,经不得有心人打听。 何皎皎跟他商量,先在小地方安顿好, 慢慢置办些产业,等过几年有了根基,再搬过去也不迟。 身份用得是逃兵荒来的裕阳人。 好说歹说, 凌昭不太情愿, 他说话越来越口无遮拦,“那咱两亲事怎么办?” 何皎皎半羞半乐, 也厚脸皮了:“你在荷花镇先看座宅子下来,拿到房契了,我给十三爷请媒人好不好?“ 他们现下租了间院子落脚。 过章州时, 那儿近年来老受灾, 百姓日子不好过, 到处都在卖儿卖女的。 何皎皎捡了四个小丫头,又救下一名不愿被典妻的年轻妇人,身边事好歹有人帮手了。 她琢磨着, 等房子下来,还得找伢婆再招几个进来。 凌昭虽然着急, 但更挑剔, 何皎皎耳提面命, 说不要太招摇, 二进的宅子足够住了。 他嫌小, 这些天看了座三进的,是镇上老员外家的一间祖产。 定金给了,房契还得走手续,凌昭他找了工人忙着翻新。 外边儿抛头露面的事儿,何皎皎不管,全交给凌昭,她有自己的事要忙。 每日坐在窗下,跟着妇人……何皎皎喊她三娘。 她跟三娘学针线活计,凌昭十八生辰到了,她想亲手给他做身新衣裳。 凌昭偶尔一身灰扑扑地从外头回来,他来去匆匆,路过窗边儿突然喊一声:“嘿,何皎皎。” 然后随手抛进来某物,他从外边儿给她带回来的,点心果子小玩意儿,有时候单是一朵花。 但何皎皎穿针引线,全神贯注忙着呢,冷不丁总要被他吓一跳,东西也没接住。 她就跟凌昭生气,叉腰探出窗骂他:“你烦不烦啊!” 凌昭跑得飞快,三娘在一旁捂嘴笑:“爷跟您感情可真好。” 日头炎炎,一面墙角上爬满了牵牛花,迎风招展。 小丫头们不怕热,在院子里和两只猫玩,她们一天,要进来跟何皎皎告好几回状,“娘子,绒绒又跟咪咪打起来了。” 何皎皎没给白猫起名字,小丫头们用了乡下人的叫法,“咪咪咪咪”地唤它。 如此到了五月二十四,入三伏天了。 早上一睁眼天上就悬着个大太阳,热得人脚趴手软,偏生今日有得忙。 宅子翻修地大差不差,凌昭一大早雇佣来几个车夫,他们要搬新家了。 三娘先领了年纪稍微大的丫头过去作洒扫,何皎皎伴另外几个留在租的院子里面,清点细软。 不过个把月,他们置办的东西可不少,一来一回,车上都要有人看着,待新宅那边儿安顿好。 到晌午方忙完最后一趟,何皎皎在院子里的树荫下歇着,等凌昭过来接她。 一杯凉茶刚端到唇边,院门忽地从外边儿被人用力推开,随三娘去新宅那个小丫头跑得一脸通红,满头大汗,“娘子,爷在那边儿跟人打起来了!” 小丫头快急哭了,“您快随我去瞧瞧吧,突然来一群人把咱们东西往外扔,说他家宅子不卖咱们了!” 何皎皎心惊肉跳,当即往门外跑,还未跨出门又转回身,在匣子里翻来翻去,却只找到凌昭跟那员外家交付钱款时签的契子。 来不及了,她只得先跟小丫头急匆匆赶去。 热浪扑面,她边跑边问,“怎么不卖了,凭何不卖了?” “对面有多少人?怎么打起来的?” 小丫头说,“那些人一动手,爷一下子就掀翻了好几个人,三娘见势不对,让我跑回来给您报信。” 单论打架斗殴,凌昭不一定吃亏,何皎皎略微松了口气。 路两旁毫无树荫遮蔽,但闻蝉鸣尖锐,热燥不止。 凌昭说要给她惊喜,没让何皎皎去看过新宅子。 她跟小丫头东拐西拐,进了一条小巷,一道沙哑老迈的声音远远哭丧过来,“有没有天理了!” “光天化日,世风日下,竟让老夫遇着你这活强盗了?!” “我家员外的宅子,你还能强买不成?!” “呵,爷强买?” 一道少年声音冷厉,“收钱的时候,你怎地不说爷强买?” 另有各色人声哀嚎不绝,何皎皎彻底放了心。 凌昭没吃亏就行。 她加快脚步迈进门,见前院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家丁模样的汉子,个个鼻青脸肿。 三娘手足无措站在旁边,“娘子,这可如何是好?” “你怎么来了?” 前厅门口,凌昭却是坐在地上……哦,一位花白山羊胡的老人垫他屁股底下呢。 老人右眼淤青,扭着脑袋瞪何皎皎,“凌家娘子来了?” 这老人是那员外家的管事,姓王。 少年面带温怒,屈膝搭臂坐王管事背上,大山般压得他动弹不得。 皇家搞事日常 第91节 王管事年纪一大把,嘴上一点儿不服软:“你来看看,你来看看,你们家当真无法无天了吗?” 凌昭一下拍他脑袋上去,凶恶道,“去你的,我家娘子来给我撑腰的,没你说话的地儿。” 两人用了未婚夫妻自居,凌昭在外头,早就一口一个“我家娘子”起来。 何皎皎谁也没理,她一口气跑过好几条街,额边儿淌下汗珠儿,累得要踹不过气儿。 小丫头搀她走进前厅,喊三娘倒来茶水,歇了好后,何皎皎方喊凌昭道:“你过来。” 凌昭在外人面前凶狠,到何皎皎面前心虚了,觉得自己办砸了事儿,起身后再不轻不重踹了王管事一脚。 “哎呦—” 老人痛呼声中,何皎皎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凌昭坐到她身边,低头拽她衣袖,“怎么办嘛?” 何皎皎看他焉头搭脑的,想他兴致勃勃,忙前忙后累了一个月,末了遇到这么一出……有些心疼。 她撑着案几侧身过去,软和了声音问,“房契呢?” 她忘记凌昭什么时候给她的了,没找到。 且看凌昭眼神飘忽不定,半晌道:“……还没下来。” 何皎皎咽了口气,瞪瞪眼,“这么久了还没拿到?” 他们在皇宫出生,伸手有绫罗作衣,张嘴有玉露为食。何皎皎学操持内务管理一府中匮,学得也是识人驭下,对民间庶务一窍不通。 何况买下这座宅子,谈的价格八百三十两,先给了二百两定金。 说实话,从小到大,两人都没把这数当钱过。 谁知世道艰难,人心险恶。 何皎皎跟凌昭面面相觑一阵,少年面上讪然,“谁晓得他们会突然翻脸。” 何皎皎叹了一声,心里也有火气,这不就看他们脸嫩,欺负人么。 “王管事。” 她清清嗓子,从怀里掏出契子,笑道:“你家员外跟我家爷签的凭契,白纸黑字画了押,你们非要反悔,我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也没办法。” 少女浅笑盈盈,礼貌端庄,“谈好的买卖不做了,总得给个说法吧?不然便是闹到衙门上,我们也占理的。” 王管事刚被他带来的家丁扶起来,脸色铁青,哆嗦着指向何皎皎:“我给你说法?你家当家的把我们打成这样,要我给你说法?!” “哼,衙门?!荷花镇上就是县太爷也要给我家员外三分薄面,你们告到天王老子跟前也没有用!” “哐——” “老东西,指谁呢你。” 凌昭长腿勾来一根凳子,反手在墙上砸碎,他拎着半截凳子腿,尖刺横生的一端对准王管事。 少年压眉低目,凶神恶煞,“我娘子问你话呢,说。” 何皎皎没忍住,剜了他一眼。 王管事一抖,掂量着凌昭的身手,恨声道:“你、你们给我等着!” 他扔下句狠话,招呼了人要走,刚一转身,却听声后利物破空锐响,凛风袭来。 王管事右边耳朵一痛,凌昭手里那半截凳子腿掷过来,擦破他耳朵,狠狠钉入院门上。 王管事捂着耳朵惊惧回头,双腿软了下去。 凌昭起了身,高大身形站得懒散,拧着拳头眸光却锋利,笑容迫人:“想走啊?” 何皎皎巍然端坐,任凭凌昭在前头逞恶人。 她垂眸理了理裙摆,淡淡道,“王管事,你也见着了,我家爷脾气不好,你别跟他急嘛。” 他俩一唱一和,把王管事吓得脸上血色褪尽,打着摆子说清楚了反悔的原委。 另有高价者,说看上了这宅子的格局风水,用比他们翻了一倍的价格来买。 老员外随儿子搬到了别处安家,老宅一切事务全权交由王管事负责。 不过是这老奴见钱眼开生了异心,出尔反尔作这一出。 “那爷出三倍。” 凌昭豪横得很,当即一拍桌子要加价。 何皎皎把他拽回来,谁要当这冤大头。 可不等她开口,那边“扑通”一声,王管事竟然直挺挺跪在了烈阳下。 “您二人通身的气派,一看便知是大富大贵人家里出来的,是老奴鬼迷心窍作了错事……” 他嗑到晒得滚烫的地面上去,“您们给的银子、和修缮花费尽管报个数,老奴尽数奉还!” “这宅子实在卖不了您二位,您们就当高抬贵手,放老奴一马罢!” 何皎皎听他话里不对。 然而,任凭凌昭再如何威逼利诱,王管事咬紧牙关,只说他得罪不起另一边儿的买家,求他们放他一条活路。 他不卖,他们还不要了,谁要受这闲气。 何皎皎腾起一肚子火,拉得凌昭弯腰与他耳语一番。 王管事看他们半晌没动静,眼神偷偷瞥过去,正对上少年眸光冷冷横来。 三伏天,烈日当头,他晒出一身冷汗。 凌昭大步走到他面前,“老东西,刚才不是要砸么?动手呗。” 王管事懵了:“啊?” 少年眉眼凶戾,喝道:“爷让你们砸,一块好地儿不许留,全砸干净了。” 到手的宅子没了,凌昭一个月白忙活,至少得出口恶气,想拿去讨好新买家,做梦。 王管事跟他带来的家丁们,被凌昭硬逼着,将宅子从里到外,砸了个精光。 何皎皎让小丫头,去镇上酒楼叫了桌席面过来,招呼凌昭过来吃饭,吃饱喝足了再跟他们撕掳。 凌昭塞了两口,还过去当监工,连院里的树都指着,让他们挖翻推倒。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晕黄,夜幕将至。 王管事喘着粗气,何皎皎方不紧不慢,递给他一张契纸,“王管事不是让我们报个数么,我们可不讹人,您仔细瞧瞧。” 她叫三娘取来笔墨,将损失逐一列出来,加上原本买房花费,共计,六千两整。 天光昏暗,王管事凑到契纸,费力地看,看得口干舌燥,低呼出声,“什么伤药费要五百两?” “您带这么多人打砸,我家屋里头单一个男丁,可不是伤得厉害么?” 何皎皎惋惜叹道:“我们年轻,药得用好的,不然落下根怎么办?” 凌昭不太高兴何皎皎说这话,但此刻一致对外。 他环臂立到王管事身前,跟堵墙似的,挑眉淡淡威胁,“你有异议?” 王管事看看何皎皎,少女乖乖巧巧,再看看凌昭,少年玉面阴鸷。 他干咽一口唾沫,捏皱手上契纸,最后咬破大拇指,摁了手印。 却惹得何皎皎皱眉。 这么爽快? 王管事将信纸递回给凌昭,脸色灰败道,“我回去取银票。” 凌昭等他走出几步,上前踹弯他膝盖窝儿,王管事再度趴到地上去。 凌昭一脚踏住他背脊,跟哪儿来的强盗绑票似的,抖抖手里契纸,“你这些人使唤不得啊,让他们回去,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王管事敢怒不敢言,点了两个家丁,让他们走了。 何皎皎本以为还要折腾许久,不想一盏茶的时间不到。那两个家丁气喘如牛回来,诚惶诚恐将银票递给凌昭。 一个小镇的员外管家,这么快能拿出来六千两? 凌昭反手递给何皎皎,“点点。” 何皎皎接了,齐周全国流通万字号的银票,她没看出问题来,却越发觉得不对劲。 那新买家究竟给王管事开了多少,他宅子要给新买家的话,可还得再花钱收拾啊? 还是有别的隐情? 钱既然赔了,累了一天,也不好再跟王管事不依不饶,一行人坐马车回租的院子里了。 幸好院子还没退。 天色黑透了,两人且都有些灰头土脸,凌昭皱紧眉头驾车,没再说话。 何皎皎展开银票当扇子,坐旁边给他打扇,哄他开心,“十三爷,咱一天倒赚三千两,赚大发啦。” 凌昭哼道,“爷忙了一个月,就值三千两?” “哎呀,知道你辛苦啦。” 何皎皎抡起小拳头给他捶肩:“咱非他家宅子不可了?看他那做派,估计新买家事儿多得很,到时候我们住不清静,还得重新找。” 她将自己顾虑全说给凌昭听,反正除开他们花出去的,还多讹了三千两回来,没亏。 就是累着凌昭了。 “这破地方爷围着转了好几圈,就那宅子最好。” 凌昭懂,尤为不甘心,他缺得是银子么? 夜风清凉,月光明亮,何皎皎只好哄了他一路。 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马车驶回他们租的院门前,隔了老远,何皎皎便看见院门上落了把大锁,一掌柜打扮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伴着几个大汉。 留下来看家的三个小丫头站在旁边抹眼泪,他们还没搬走的一些琐碎物件全堆了出来,两只猫都给捆箱子上了。 “唔…娘子……” 皇家搞事日常 第92节 小丫头们看见救兵似得,眼泪汪汪扑过来,“他们要赶我们走!” 那掌柜正是租房给他们的伢人,姓林。 他笑容可掬迎上前,先对二人一拜,彬彬有礼道:“可算等着您们回来了,您们的东西都在那儿,咱先当面点清楚了?” “我们东家生了些变故,房子不能继续租给您们了,这是退的租金,您们点点?” 一汉子捧着托盘上来,雪白纹银漾开月色。 第65章 夏夜 ◎他们在万物生长的夏夜里求生。◎ * 大半年了。 他们这大半年的日子, 无波无澜,闲适安稳至极。 何皎皎几乎以为,事情便这般过去了, 她和凌昭的以后,也能如此过下去了。 眼前接二连三的变故,让她慌乱起来。 他们是被盯上了,还是被找到了? 燕东篱回北梁多久了? 和亲一事了结, 她在明面上,不已经是个“死人”了吗?而凌昭…… 找到他们,又要做什么? “别怕, 我过去跟他争两句。” 凌昭捏捏何皎皎手心, 唤得少女脸色苍白望他,何皎皎很快回神, 明白他的用意。 越是这般,越不能露出异状。 何皎皎攥紧手定了心神,跟着凌昭过去, 在旁边给他帮腔。 林掌柜跟那王管事一样, 作先礼后兵的一套, 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将院子租给她们,除了余下租金,又添了赔偿。 他俩只好让三娘接了。 林掌柜带人离去, 三娘得了何皎皎嘱咐,与小丫头们将行礼搬上马车, 何皎皎跟凌昭在墙角下说话。 夜凉如水, 夜色静谧, 大盛月华下, 何皎皎背脊生寒, 甚至不敢往周边乱看,“凌昭,怎么办?” 她强作镇定,却找不到主心骨。 偏偏,在他们以为能就此安定下来的时候出了事。 三伏天的夜,怎么还这般冷。 凌昭微微俯身,替她挡了些冷风,他沉声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 他决定快刀斩乱麻,不管如何,先跑了再说。 凌昭思忖少许,补充道:“就我们两个走。” “那三娘她们……” 何皎皎咬住唇,没把话问出来。 眼下情况不明,顾不了那么多了。 她想了想,“我们先去找间客栈,等天亮再走罢,万一有人跟着,好趁人多混出城去?” 少年神情凝重,顿了半息,点头应了:“也好。” 他早把莲花镇地形摸熟了,驾车带着一行人往离得最近的客栈赶去。 何皎皎坐进车厢,三娘忧虑地问:“娘子,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几个小丫头挤成一团,她们今日吓得够呛,眼里都还含着泪。 何皎皎连强颜欢笑都做不到了,垂眸不语一路。 她打算等到了客栈,将身契给三娘她们,再补些钱财,各自听天由命吧。 孰料。 马车刚在客栈门口停下,凌昭还坐在车前室,大堂里的掌柜一见来人,直朝他摆手,“诶,客官留步,劳烦您嘞,小店今日客满,住不了店了。” 凌昭这暴脾气,马鞭往地上一摔,炸开雷鸣翁响,“你怎知爷来住店?” 那掌柜脸上慌乱一瞬,当即恢复如常,“小的琢磨,这个时辰,多是来住店的,不过您这会儿打尖儿的话,也不成了。” 他陪笑道:“咱灶上熄火,厨子睡了,小门小店,您体谅体谅,别处去吧。” “你个开酒楼客栈的晚上熄灶?你把爷当……” 少年心中恶气横生,本欲下车要逮了那掌柜,非得从他嘴里问出实话来不可。 何皎皎听到外边官司,打起帘子喊:“凌昭,去别家看看?” 少女眸中哀求。 他们……究竟遇到什么了? 凌昭瞬息间得失计较,身形顿住,有了决断。 不能再等了。 他随即抽出腰间短刀,雪亮一扬。 飞快斩断系上车壁的绳索,凌昭翻身上了马,俯身展臂来拽何皎皎:“我们现在就走。” 何皎皎急乱,竟是退回车厢里去,“等一下。” 幸好她路上嫌金子沉,早换成了银票。 行礼也都收拾好了的,她捞过放着随身细软的小包袱,把在打瞌睡的两只猫全搂进怀里。 “娘子?!” 何皎皎不敢再看三娘和小丫头们,她在车厢门口略作停顿,愧疚道:“三娘,你们的身契都在最底下的盒子里,左边是个暗格,还有些银票银子,都留给你们了。” “咱们就此别过吧。” 跟着他们,说不定更危险些。 “何皎皎。” 凌昭长臂一展,便连人带猫一起捞上马背,一抖僵绳,纵马急驰远去了。 月弦一线如钩,弯在墨黑夜幕上,阴冷注视。 “抓紧点儿。” 没来得及装上马鞍,马背上坐不太稳,凌昭腾出一只手来护在她腰间,叮嘱了一句。 何皎皎且护着绒绒和白猫,猫惊醒了,猫什么都不知道。 绒绒一睁眼看见自己和死对头脸贴脸,一爪子挥过去,和白猫在何皎皎怀里互蹬了起来。 但没占着便宜,绒绒又叫着用力挣扎要钻出去。 “绒绒!” 何皎皎焦急出声,却见绒绒钻出她怀里,稳稳踩着她肩头,跃到凌昭肩膀上趴着去了。 冷汗滚下额头,凌昭扬了扬唇,苦中作乐一笑:“这小畜生。” 笑声凝重。 “什么人?!今晚上不许出城了,下马!” 很快到了城门口,守城士兵正拖来尖刺路障。 再晚片刻,要封城了。 是想把他们困在莲花镇里头? 凌昭隐隐些许猜测,依旧迷雾障目。 把他们困莲花镇里,买的宅子不卖了,租的院子不租了,连客栈都不接…… 究竟是谁,图谋什么? 但他与何皎皎如今,还有什么值得图谋的? “何皎皎,抓紧。” 凌昭再喊了声,用力扬鞭抽翻一拦路兵卒,却把缰绳递到何皎皎手里,“你来,直接冲出去。” 何皎皎虽不解,接过握紧,照做了。 “驾!” 随她抖绳一声清喝出,身后蓦地一轻。 凌昭勾紧马肚子长身斜下去,霎时夺下一士兵腰间长刀,惨叫应声而起,空中荡开血腥气。 “谁再追上来,死。” 他回身坐稳,扬刀厉声。 何皎皎不敢往后看,城楼桥洞火把跳跃,马蹄飞扬,迅疾掠风,载着他二人奔出城门口。 守城的人应是普通衙役,凌昭出手狠辣,吓得他们慌乱不堪,没有追上来。 “喵!喵!” 绒绒方才差点儿让凌昭甩出去,此刻扒住他肩头大声骂人。 何皎皎稍安下心,余光往后,瞥见凌昭手中利刀上的血迹,月光照刀身雪亮,映出身后城楼上,耸立起道道人形黑影。 她回了头,额发风往后挟去,少女杏眸微怔。 弦月如同一只眯起的细长眼睛,高悬夜空,万物在它的窥伺中无所遁形。 “哗—” 皇家搞事日常 第93节 “哗啦——” 莲花镇矮小的城楼上,笔直站立数十名欣长黑衣之人,手持利刃淬寒芒。 他们绷身跃下城墙,如同离弦利箭朝他们的方向奔袭。 “哗啦——” 暗夜中锁链抖动声响似无处不在,令人无端胆寒。 他们追了上来。 何皎皎认得这锁链声。 是隶属于齐周皇室,直接听命历任皇帝的死士们。 “别怕。” 凌昭摸了摸她的脸,少年掌心滚烫,缓解了她面上僵冷。 可何皎皎喉咙发紧,心跳愈重,说不出来话。 他们,难道要赶尽杀绝? 便听风声急袭,咻咻数声锐响破空,月色盛亮下山林荒芜,马蹄踏地急乱,银亮闪现。 “铮——” “哗啦——” 黑暗中人影蹿动,数不清的飞索袭来,凌昭举刀去挡。 铁器凛空相撞,飞溅火花,银白光芒如蛇如闪电,利刃铮然声登时如疾风骤雨,密集狂乱。 锁链声近在咫尺,响在何皎皎耳边。 马已脱了缰,速度越来越快。 眼前光芒乍现,何皎皎眼睫一颤,头脑空白中,横生惧意。 他们,竟然如此手段,为何不对马下手。 到底……? 此时,耳边闷响,猫叫声惊起。 绒绒掉了下去。 而何皎皎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脸上飞溅点点腥热。 凌昭举臂挡在她一侧上方,何皎皎抬眸望,系着三角刃头的铁锁穿透他手腕,衣袖登时大片湿漉。 电光火石之间,凌昭臂上肌肉绷紧,将铁锁反往手上缠紧一圈,借着马匹急驰奔力,将铁锁那头隐身黑暗的死士拖拽了出来。 可是,“哗啦——” 他一分神,其它暗卫攻势越猛,便觉脖颈上一紧,玄铁制的锁链飞缠住他脖子勒紧。 凌昭抬手去扯,说时迟那时快,他另一手臂也教那阴魂不散的锁链缠住。 “凌昭!” 一弯银钩勾住他肩膀,锋利尖端刺破少年血肉,浓厚血腥味儿中,凌昭被扯下马背。 看何皎皎面无血色要来拉他,坠地前凌昭用尽力气摸到腰间的短刀,狠狠扎向马臀。 “何皎皎,你先走!” 生死较量,他更敏锐,沙哑呕声。 是冲他来的。 那……至少让她先走。 天上云遮了月,光线暗淡。 四处黑影鬼魅涌现,他们的猫不知蹿到何处,凄厉的叫声瘆人,犹如婴孩啼哭。 马匹受惊失控,骤然加速的失力让何皎皎下意识搂紧马脖子,她伏在马背上往后看,却什么也看不清。 身后响起低喝厮杀声,逐渐远去。 马不再听人使唤,不肯停下来,风声呼啸。 何皎皎咬破口中腔壁,心下一狠,侧身翻了下来。 她落地掼出去,顺着山坡往下滚,重重撞到树干方停下,已是头晕眼花。 她忍着浑身散架的痛楚起身,来不及缓一缓,揪住坡上的野草往上爬。 何皎皎不走。 死士们没有来追她,为什么? 她从里到外被浓稠不散的绝望笼罩。 究竟为什么? 何皎皎心中横起一股尖锐的戾气,口中血味腥甜,抹黑寻着声音往回走。 她要知道为什么,就算是死,她也要和凌昭死在一起。 何皎皎一瘸一拐小跑起来。 凛冽喝斥声逐渐近了。 夜风薄凉,却忽地吹来一道冷漠男人声音:“您不走么?” 身前挡来一道高挑人影,天上风吹云移,露出那只月作的长眼,月华亮了。 一名死士拦住何皎皎去路,兜帽挡住他上半张脸,“您不走么?” 他下巴惨白,唇一张一合,语气呆滞地重复问道。 何皎皎头皮发麻,骇得后退数步,目光一抬,那股绝望和戾气刺破心腔,到达了顶点。 她绕过死士朝前迈出脚步,不管不顾跑了过去。 然而,死士没有拦她。 可处处诡异的事态,阻挡不了何皎皎的步伐了。 月光照亮山林草地,溅满血色艳红,横倒数具黑衣死士的尸身。 遭围攻的凌昭发髻散开,一身血痕污,看到少女奔来时身形一滞,腰侧便结结实实挨了死士一刀。 他喊,“何皎皎,你干什么!” 死士们人多势众,杀招毕现,数人佯攻,一人横刀劈过凌昭膝弯,他猛地单膝跪下,举剑击退砍向脖颈的刀。 他也发现了。 死士们没有拦何皎皎,更没有向她出手。 少年从逼来锋刃的空隙间递出目光,他披头散发,双眼赤红,“不是让你走?!” 呼啸一刀劈过他背脊,少女悲恫呼唤惊飞林鸟,“凌昭!” 眼看又是一刀将要斩下。 他们难道真要杀了他? 何皎皎双腿发软,几乎连滚带爬,撞开那扬刀死士,挡在凌昭前面。 “何皎皎!” 风止,刀停在她面门三寸前,肩膀被占满血的手扣住,凌昭已快站不起来了,还在把何皎皎往他身后扯。 何皎皎便回了头,扎进他怀里,搂住他肩膀不放。 死士只对凌昭下了狠手他们不动她,也不管她。 那遑论他们究竟是何目的,何皎皎都不会放开凌昭的。 少女身躯单薄,在他怀里颤,凌昭扯不开他,他被穿透手腕的右手完全没了知觉,左手握刀脱力,拉不开她。 视线阵阵发黑,他竭力扫过在场所有死士,气弱游丝:“谁派你们来的?” 十六名死士,现下只剩九个人,他们下死手,凌昭难道不是刀刀见血。 而何皎皎一闯入占据,余下的死士们却是纷纷收了兵器,沉默地弯腰,将同伴的尸身抗上肩。 做完这一切,一死士走到他们面前,抱拳对二人一拜,“得罪了,殿下。” 兜帽遮掩他们脸上神情,语气都是枯井般无波无澜,让人无法窥得一丝异样情绪。 一拜后,死士们转身离去,眨眼与山林夜色相融。 走了? 何皎皎怔怔抬头,凌昭手撑了地,肩身摇晃着想要站起来,“我、我们也快、快……” 他没能站起来。 一句话未说完,凌昭朝何皎皎倒来。 他一番死战,身上多处致命的伤,意识全无昏了过去。 何皎皎搀住他,整个肩膀转瞬被他身上流来的血打湿。 她用肩膀顶住凌昭,好几次尝试扶他站起来,都失败了。 她跌坐于地,凌昭倒在她怀里。 浓厚不散的血腥气冲得何皎皎脑中浑噩,恍惚一阵,凝望少年虚弱面色。 山林虫鸣细碎,夜风徐徐,凉入骨。 何皎皎愣怔片刻,猛地摇头。 凌昭的伤……血再这么流下去,他会死的。 可何皎皎现在什么都没有。 她甚至没有能把他掺起来,带他去医馆的力气。 为什么? 皇家搞事日常 第94节 明明今天白日,不过几个时辰前,他们还满心欢心,等着搬新家,办喜事了。 何皎皎背脊又一次让少年压塌,她几乎跪了下去,眼泪砸下去打湿地面。 “哈……” 少女颤着肩膀,落着泪,却是颤出一声笑,声音低得变了调儿,似哭非笑。 何皎皎只笑了一声,抹掉眼泪止住了笑,再一次去搀凌昭起来。 “凌昭,没事,没事的,很快就没事了。” 她不晓得这话到底谁给谁听,但何皎皎明白,从未这般清醒过。 压垮她的不是凌昭,是由别人给他们的苦难。 凭什么? 何皎皎不甘心。 大抵靠着这股不甘心,何皎皎憋着一口气,肩膀终于撑着凌昭站稳了。 她还是直不起腰,艰难抬头分辨了方向,半背半拖地,缓慢沉重带着少年往前走去。 莲花镇不能回了,云州繁华,周边一带村落和镇子不少,她记得莲花镇数里外就又有一个小镇。 没事的,她不会放下凌昭的。 “喵呜~” 树后一声猫叫。 何皎皎抬眼看到一抹雪白,她脚步不停,扯了扯嘴角,“是你啊。” 无瑕顾及,不知何时跑丢的白猫,蹭着树根朝她叫唤。 “咪咪咪咪,过来,跟着姐姐走好不好?” 何皎皎气喘不匀,话说得短促,哄猫跟上来。 她大半边身子撑着凌昭,被压得抬不起头,视线困在鞋尖儿前一点儿地。 不知是泪是汗,大颗大颗滴落到脚边,何皎皎一声一声喊着咪咪,眼前模糊,很快脚尖都看不清了。 她不知道猫会不会跟上来,她怕它丢了,她没办法。 “喵唔~” 脚后跟重了重,是猫脚步轻快地过来,蹭她的小腿。 猫不会为任何事情犯愁,惊吓过后,看到主人便又会欢喜奔来,要和她玩。 何皎皎酸涩尤甚,怕被它绊倒,略微停了停,拿脚拨开了它,哄孩子似得,“咪咪啊…别太近了,跟着就好……” 这一瞬时,她后知后觉,呜咽出声。 绒绒呢? 绒绒不见了。 何皎皎没有停下。 她用力眨了眨眼,眨落遮挡视线的泪,她没办法管它了,她必须快点儿,再快点儿。 她不能、不能让凌昭死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 不知道猫还有没有跟着,也不知道熬不熬得过今晚,也不知道累似得,抬脚时仿佛很重,又仿佛轻飘飘。 何皎皎一身的血、泪、汗,她什么都不知道了,必须要往前走。 他们在万物生长的夏夜里求生。 终于,前方看见了光。 青砖的城楼夜色下默然耸立,何皎皎从里到外都木僵了,只想。 快点儿。 “来者何人!站住!” 守城兵卒提灯照来,只见两个血人偎依着缓慢挪过来,他们亮了兵刃。 “官爷,官爷……” 何皎皎嗓子哑得厉害,“我们路上遭了劫匪,侥幸逃到此地,官爷,救命啊官爷……” 那守城兵卒们对望一眼,片刻后收了兵刃,为首小将往里摆摆手,不冷不热一句,“成了,我们还要值岗,你自个儿进城找大夫去罢。” 何皎皎脑子木僵着,思绪却转得飞快。 不对…不对劲。 她下意识要转身走,一兵卒嗤笑道:“怎么要走?那小子看着可撑不了多久了。” 他们是一伙儿的,等着何皎皎自投罗网呢。 可是,凌昭怎么办? 她能往哪儿走? 杀人不过头点地,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们? 何皎皎生生咬下腔壁内一块软肉,口中鲜血横流,她继续抬脚,踉跄磕绊走进城里。 路过那几名兵卒时,她冷不丁抬头,声音平静地问:“医馆怎么走。” 少女满脸血污,看不出本来样貌,一双眼睛亮得吓人,兵卒愣了愣,似反应过来,冷嘲热讽道:“进了城门,顺着道儿直走,左拐杏花巷里头就有一家,不过嘛……” 没等他说完不过嘛后面的话,何皎皎便走了。 不过…没事的,会没事儿的。 第66章 求药 ◎她在磨一把刀(笨蛋情侣正式下线)◎ * 夜已深, 万籁俱静,不知何处传来梆子声响,三更了。 何皎皎寻到了杏花巷, 第一间小院就是医馆,兵卒们倒没有骗她。 “大夫,大夫救命啊大夫。” 少年身躯大部分压在她肩身和脊梁上,何皎皎不敢放他下来, 俯身弯腰腾出只手敲得门板咚咚震响。 “有没有人啊?!” 深夜少女的啼哭惊得远方犬嗅,好半晌,门用力地开了。 一小团晕黄的光拢亮个矮小的人形, 是个七八岁的童子举灯出来, “大晚上的谁啊——!” 灯光将二人凄惨模样照亮,坠地熄灭了, 童子吓得摔了灯,屁滚尿流往屋里跑。 “师父,师父, 有鬼啊师父!” “大夫, 大夫, 救人啊大夫。” 何皎皎撑着凌昭,避开灯盏残渣往里走,她心里终于浮现出微末的希望。 “什么人啊?” 刚走进小院中, 屋里头有人喊到,一中年男人披着外衣提油灯出来。 他比小童淡定, 高举灯盏将二人头到尾一打两, 片刻后却拂须摇头道:“姑娘, 你去别的地方吧, 他这伤老夫治不了。” “为……” 何皎皎慌忙改了口, “我有银子的,都说医者仁心,您救救他吧。” 说着她连忙从腰带里掏银票出来,几百几千,拖着凌昭吃力往男人手里塞。 男人往后一步全躲开了,让何皎皎抓皱的银票砸在地上,和她的泪一起,听见男人冷漠道:“你别在我这儿耽搁了,别处去吧。” 说着,他伸手连推带搡,将二人往院外推,何皎皎怕摔,一边护着凌昭笨拙地往后躲,退出到门外后找准时机一把抓住了男人的衣袖,“求求您了大夫。” 希望破灭,何皎皎泪流满面,内心仅剩麻木。 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她猜不透,想不通,唯一的支柱倒在她单薄的背上,她几乎挣命一般方走到这里。 她只有去求别人。 “求求您了,你至少卖点儿药给我好不好?” 少女满手血汗的混合物,拽得男人衣袖乌黑,他失了耐心,一把甩开何皎皎:“你跟我有什么好纠缠的。” 何皎皎重重摔倒,凌昭从她背上滚了下去,她顾不得直往上涌的眩晕感,连忙爬过去扶他。 再抬头,医馆的门“啪”地关上。 何皎皎没再去缠他,是啊,跟他有什么好纠缠的? 她垂了眸,借着月色捧起凌昭的脸,想为他擦干净面上凝住的血。 可她也是满手的血,擦不干净,便放弃了,亲昵地蹭蹭他的鼻尖,“没事儿的。” 她刚刚看得清楚,小院左侧的屋里,是那大夫的药房。 何皎皎把少年两条胳膊搭上自己肩膀,许是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她似乎没废多大劲儿,便撑着他站起来了。 她带着他走出两条街外,拐进一条偏僻的死胡同,把凌昭放到了墙角。 “凌昭,你在这里等我好不好?我一会儿就回来。” 何皎皎扯过街边捡到一卷破草席将他盖住,轻声地祝嘱咐着。 她知道他听不见,可不跟他说话的话,她要撑不住了。 少女蹲在地上,埋着头缓了缓,小臂上忽然传来一阵柔软温暖的触觉,“喵呜。” 皇家搞事日常 第95节 原来白猫一直不声不响跟着,此刻才有了机会跟她亲近。 何皎皎也才注意到它,她恍恍一笑:“你在啊,那你帮我看着他好不好。” 说完,何皎皎也不管它如何,掐紧手心掐出一把力气,一口气跑回了杏花巷。 她要去作贼,她没办法了。 巷子停了一架堆满柴火的推车,何皎皎靠它翻进医馆院墙。 落地时摔了,但她感觉不到疼,因此没发出一点儿声音,轻手轻脚推开了药房的门。 何皎皎不懂药理,但治刀伤的金创药,补气血的四物丸、白芷人参她且认得的。 她也什么都不怕了,吹燃了火折子翻箱倒柜地找,若是被发现,她偷不着了,就明抢。 她动作很快,用裙摆系了个兜,很快将药房里能治外伤的药和大补药材搜刮了干净。 她抱着瓶瓶罐罐,快步跨出院门时,身后传来一声轻叹,“好端端一个姑娘家,何必呢?” 是那大夫的声音,“您回去跟家里人低头服软不就好了,何苦遭这个罪?” “走吧走吧,老夫权当没看见。” 家里人,低头,服软。 笑话。 何皎皎只当听不懂他的话,头也不回,一瞬不停地跑回她藏凌昭的死胡同里。 还未进胡同口,她听见小女孩惊讶的声音,“这不是咪咪吗?” “啊绒绒别打别打。” “三娘,这儿有个人。” 登时猫叫尖锐,声音杂乱。 何皎皎心下一凛,跑过去,便见数道人影立在前方,一人正弯腰探向凌昭。 月光惨亮亮,少女登时犹如困兽般猛冲过去,“别碰他!” 她撞翻那人挡在凌昭身前,小女孩怯怯发问:“娘子?” “娘子,凌爷,您们怎么弄成这样了?” 被她撞倒那人扶着腰起身,疑道。 是三娘和她捡回来的那四个小丫头们。 旁边猫在低嘶,橘猫和白猫一左一右趴在墙头对峙。 绒绒? 她们怎么来了? 何皎皎浑身都紧绷着,想不了太多。 她谁也没理,怔怔转身,偷来的药瓶药匣倒了一地,举起火折子,翻出人参片压到凌昭舌根下。 周围安静很久,小丫头们吓得不敢说话,半晌三娘走上前,接过何皎皎手里的火折子:“娘子,我帮您吧。” 何皎皎没拒绝,低头撕开凌昭的领口和衣袖,昏暗灯火下,少年面上惨白泛着灰。 她记得他伤得最重的手腕和肩膀,两个黑红血洞,何皎皎花好大力气止住手抖,金创药粉倒了下去。 “娘子……” 三娘看得落了泪,缓缓道:“您们突然走了,我心里怎么想都没底,我一个人带她们四个,也不晓得要怎么过活,干脆带上您们留下的行李,出城寻你们来了。” 月光亮,小丫头们眼尖,在城外的荒地里竟然看见了绒绒。 绒绒谁也不让抱,焦急地喵喵大叫,引着她们到了一片到处都是血的山坡。 一路顺着滴落的血迹,她们进了这座小镇,一进城门绒绒飞快地跑进这死胡同里,扑倒白猫和它打了一架。 她们因而与何皎皎重逢了。 三娘说完了经过,何皎皎彷若未闻,低头没有章法地往凌昭伤口上倒药。 “娘子,您这样不成的。” 三娘揩揩眼角,轻轻握住她手腕,“您和凌爷究竟……” 她欲言又止,后而委婉哀伤,“我其实看出来了,您们俩……是从家里跑出来的罢?” 妇人惆怅唏嘘,将私奔换了种说法。 “不是的。” 何皎皎不承认,一瓶子金创药用光了,她低头去找新的,低眸时呼吸一乱,抖出一声哭腔。 她再忍不住,扑到三娘怀里压抑着抽泣一场。 他们是被逼得,被逼到走投无路了。 三娘用干净帕子稍微给何皎皎擦了擦脸,待她情绪平复,提议还是找个地方落脚,再去寻郎中大夫为凌昭治伤。 今日一天的遭遇,何皎皎已不抱希望,但不能不去试。 不出所料,她们找了两家客栈,都被掌柜拒了。 一行人最后,扶着凌昭进了一间荒废的观音庙。 他背上一道由肩胛斜横到腰的撕裂伤痕,何皎皎在观音相下铺了干净的披风,扒了他上衣让他卧躺着。 少年从小打熬筋骨练出来的精壮身子,可大大小小新伤旧伤触目惊心,何皎皎看着便要落泪。 他该有多疼啊。 三娘是穷苦人家出身,何皎皎留在马车上的东西她不舍得丢,硬是和小丫头们带过来了。 她们今天要搬家的,铜盆水壶衣裳……什么小物件又都有一点儿。 此刻成了何皎皎的依仗。 庙院里有口井,三娘手脚麻利,打水生火烧了热水,又开了点心匣子端过来,让何皎皎填填肚子。 何皎皎真心感谢她,但实在没胃口,低低说了声谢谢。 小丫头们和两只猫都睡着了,深夜死寂,何皎皎彷惶不定,但总算没那么无措了。 她用热水拧干帕子,轻轻替凌昭清理伤口,重新上药,他的狰狞几处刀伤,总算没有流血了。 可少年无知觉皱紧长眉,脸色白得吓人。 她端了碗把糕点扔到水里泡化开,去喂他,也喂不进去,何皎皎只好用帕子沾水去润他干裂苍白的唇。 可无论如何,他没再睁眼,何皎皎喊不醒他。 三娘陪她一会儿,劝她歇歇吧,不然凌昭没好,她又熬垮了怎么办。 三娘说:“您歇着,我去镇上找找,不信这么多大夫,没一个肯出诊的。” 何皎皎听劝,三娘走后,她握紧凌昭的手在他身边蜷成一团。 破庙半边屋檐都塌了,她怔神望着夜穹,看弦月东落,眼睛合不上,天亮了。 阳光照到脸上,何皎皎忽然想起,今日,是凌昭十八岁的生辰。 她其实都安排好了。 搬家的第二天就为他庆生,他生辰过后,他们就请媒人换婚书。 租的那间小院还有两个月的租期,因为他们没有长辈亲人,何皎皎打算从那里出嫁。 “娘子…” 三娘踏着清晨的薄雾回来了,她立在坍塌的庙门口,愧疚地摇了摇头,“我把镇上都跑遍了,那些大夫伙计都像认识我似的,说什么都不肯出诊,药也不卖。” “我本来还想买些包子粥回来的,可……路边的小摊都不肯卖东西给我。” 何皎皎不失望,抹了把眼泪起身了,让三娘过来搭把手。 转目却发现他脸色通红,何皎皎一摸他额头,烧得滚烫。 她们将凌昭扶起来,给他喂了水。 何皎皎甚至没有力气着急了,她语气淡淡道:“三娘,你在这儿守着,我再出去试试。” 她没忘记昨天晚上放任她偷走药的大夫。 他是个好人。 何皎皎从小惯会看人下菜碟的。 她换了身干净衣裳,挽了个不伦不类的单鬓,急匆匆地回到杏花巷。 “师父师父,她又来了!” 仍然是他的学徒童子开门,大约是得了叮嘱,门一开转眼用力关上,紧接着闸门落锁的声音传出来。 何皎皎并不意外吃了闭门羹,她扬高声音:“求求您了。” 来往行人不少,投来诧异目光。 何皎皎跪了下去,一个头磕得响亮,她声音很稳,无波无澜:“求求您了。” 她伏跪在医馆门口,内心同样平静。 她什么都做不到,所以只能这般去求别人,多寻常的事。 可直到炎夏烈阳在云后展露威仪,蝉抖翅尖鸣,何皎皎背如炙烤,医馆院门,没有再打开过。 这样啊。 何皎皎不难过。 她也不浪费时间了,撑着墙壁站稳了,双腿肿胀麻木,走得艰辛苦困。 三娘说,镇上有七家医馆呢。 她一家一家地跪了过去。 可是,没有人心软。 没有人肯帮他们,没有人愿意救他们。 皇家搞事日常 第96节 何皎皎带了很多钱,可她买不到任何东西。 为什么? 第七间医馆,少女佯装的平静破裂,她冲进医馆里头,抖着手大把大把地银票砸了过去,“我有钱,为什么不卖给我药,凭什么不卖给我药?!” 她声嘶力竭,要疯了。 医馆里头,却依旧没人肯理她,伙计将她推出门。 她摔到地上,砸过去的银票砸回她身上,和一泼凉茶,兜头浇下。 三伏炎夏,何皎皎一个寒颤,她敛眉低目,冷静下来,抹去脸上凉水,起身走了。 这样啊。 她尝试冲出城,在城门口被兵卒面色不善堵了回来。 这样啊。 何皎皎仰起头,眯着眼睛去盯高悬的盛阳。 她明白了。 为她和凌昭不知天高地厚,凭他们妄图以卵击石。 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能豁出去? 那便过过一无所有,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日子吧。 何皎皎回了破庙里。 她头重脚轻,放佛遭烈阳晒化三魂七魄,木楞着听到小丫头们的哭声。 “娘子,三娘卷走您的包袱跑了!” 残瓦的阴影落下来,遮挡不了浮空翻滚的热浪,何皎皎怔然抬头,一眼扫过哭得凄惨的小丫头们,给不出反应。 绒绒趴在结满蜘蛛网的供桌上,白猫在垮了半边的断墙下打盹儿,唯独三娘不见了。 何皎皎临走前,把贴身收着、装着大部分钱财的包裹留下了。 三娘……三娘是她让凌昭在章洲的运河里捞上来的,她夫婿因为小半袋粟米,要把她卖给一个瘸腿的男人。 所以她跳了河,宁死不从,她被救上来后,跪在地上把头都磕破了,说这辈子当牛做马的也要报答他们。 这样啊。 何皎皎不怪她,钱对她没用了,如果三娘昨晚没有找到她,她可能撑不到现在。 “哈…” 少女眉眼静谧,笑了笑,她走到凌昭身边蹲下,摸了摸他的额头,边问小丫头们:“你们怎么不走啊?” 少年眼睫轻合,苍白虚弱,好歹身上没有上午何皎皎出门时那么烫了。 还是三娘教得她,用冷水拭身可以退热。 何皎皎便找来只水桶,到井边打了半桶水,她从未做过这些活计,半桶水都拎得摇摇晃晃。 听小丫头们在耳朵边哭,“娘子,您别不要我们,我们能去哪儿啊?” 最小的丫头才八岁,凑过来帮何皎皎,也是哭,“娘子,我饿。” 三娘带走了所有值钱的物件,何皎皎偷来的药,几匣子点心果子都没放过。 何皎皎没吭声,不知如何作答,沉默地拧着帕子给凌昭擦脸。 她手上沉重,动作很轻。 小丫头们看她脸色,哭了一会儿,也都慢慢止住。 耳边仿佛忽然间安静死寂下来,何皎皎手顿住,莫名抬了头。 阳光大片大片漏下破损的屋檐,似金光普照中,她看清了莲花台上龟裂的泥塑观音相。 南无观世音菩萨,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金光抚发顶,何皎皎想起了一件事。 她放下帕子,绕过凌昭,双手合十跪到了莲花台下。 何皎皎语气神情,前所未有的虔诚:“观音娘娘,是信女不知敬畏,冲撞了口舌言语忌讳,是信女的罪过,信女知罪,您要罚罚信女一人,饶了他吧,饶了他吧。” 昨日她用治伤为由,讹了他人钱财,所以神佛才降下这横祸的吗? 何皎皎走投无路了,什么都要求一求。 可观音低眉,无慈无悲垂目来,不言,不语,不怜她。 何皎皎等了等,等得低了头,起了身。 她明白了。 没有人救他们,这泥塑的观音更不会。 她面无表情走到莲花台旁,踩着边缘踏上去,用尽全力狠狠一推。 观音横倒向一边,轰隆巨响,尘土飞溅,七零八落碎了去。 “娘子!” 绒绒吓得飞蹿出去,小丫头们惊声尖叫。 何皎皎立在莲花台上。 她依然梳不好头发,单髻都梳歪了,一身素青的衣裙,青烟似得,孑然而立。 她柔笑着轻声安抚她们:“别怕,没事的。” 少女眉眼秀丽婉柔,浓密羽睫在她芙蓉面上落下阴影,花须般蔓延。 她最后看了凌昭一眼,灰尘在金光中漂浮飞舞,她没能看清。 但何皎皎再没有任何犹豫。 她走了。 小丫头们没敢追,以为她很久便会回来。 蝉噪声此起彼伏,何皎皎并未走出多远。 出了破庙外一条街,太阳晒空了街道,她便原地停下了。 “我该往哪里走?” 她自言自语般重复,“我们知道错了,我该哪里走?” 瓦片轻响,风滚热浪,檐下落来一片阴影。 黑衣的死士半跪于地,指向一方小路,“请。” 何皎皎跟着他,走进一间民居校园。 耳房内陈设素雅,幽香缭缭,看清珠帘后的端坐的人后,何皎皎仍旧愣了愣。 她猜过会是谁。 太子、建成帝、甚至是苏长宁或者苏盛延。 可她看见了最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皎皎,怎么了,进来吧。” 苏皇后声音和缓,彷若一缕清风,吹散夏季闷热。 何皎皎对上她含笑的眼眸,妇人从来如此,不急不缓,万事波澜不惊,从来端庄得体。 当有人望进她眼中时,总会生出错觉来,认为她会是个再温柔包容不过的人。仿佛她知晓,并会原谅一切。 像那座何皎皎推到的泥塑观音一样。 她便学着苏皇后的模样,也笑起来,款款福身行礼,“皇后娘娘,我们知道错了。” “凌昭今日满十八了,他是您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喊您十八年的母后,您饶了他吧。” “皎皎,你皇帝伯伯本来不准我来的,他这回说什么也要挫一挫十三的性子,结果他刚一上船,气得病倒了。” 苏皇后缓步过来扶何皎皎起来,拉她进去落座。 妇人抚上她脸颊,目光露出柔软的愧疚,“我们也是没法子了,你们年轻,自以为天不怕地不怕,非要在外头吃足苦头了,才知道还是家里好。” 家? 皇宫是家么? 何皎皎浅笑不语,怕稳不住神情,低眉顺眼地垂了首。 “你看看你,从小那么多人捧在手心里伺候着,连头发都梳不好,在外边儿要怎么活?” “现在都知道令仪公主死在和亲路上了,聘为妻,奔为妾,皎皎,你如今要怎么办呢?” “不过,没事的。” 苏皇后拥她入怀,像儿时那般哄她。 “以后还是喊我母后吧,跟母后回去,我这辈子,独独差个女儿了。” 妇人似苦口婆心,与何皎皎母女情深着,好像忘了她有一个命在旦夕的儿子。 为何来的会是她? 这一切到底是谁的意思? 她的一字一句,真假占几分? 何皎皎心中千回百转,全都按捺住,摆出乖顺面貌,“是,母后,多谢母后不计前嫌,儿臣感激涕零。” 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何皎皎唯一确定。 苏皇后不会让凌昭死,要一个私逃出宫的皇子的命多简单,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她要他们有用。 皇家搞事日常 第97节 日落西斜,残阳如血,破庙里的小丫头们,没能等到何皎皎回来。 破庙外停来辆马车,数不清的黑衣人凭空出现般。 小丫头们吓得哇哇大哭,马车里出来个雍容华贵的妇人,不嫌弃她们脏。 她抱起了最小的女孩,问她们的名字,哄她们不要哭。 她是个好人。 所有的小丫头都这般想,止住哭泣,乖乖上了马车。 苏皇后来把这几个小丫头给何皎皎带回去,虽说杀了最省事,像那个叫三娘的女人一样。 可孩子们什么都不懂,没必要惹这份杀孽。 妇人慈眉善目,提了裙摆要走,听到猫叫声又回了眸,笑道:“差点儿忘了,把那两只猫也给善祥抱回去吧。” 善祥,是苏皇后给何皎皎新的封号,她要重新走个章呈,换个新身份回去。 这对苏皇后来讲,轻而易举。 自始至终,她没有瞥凌昭一眼。 白猫很乖,没一会儿让死士抱上了马车,可那只橘色的猫……苏皇后记得是叫绒绒。 它凶得很,从死士怀里挣脱数次,每次都跑回了昏迷不醒的凌昭身旁趴下,朝人亮爪子哈气。 苏皇后撩着帘子,看得新奇,便扬声道:“它不想走就算了吧。” 小丫头们坐立难安,面面相觑,都没听懂苏皇后撂下帘子后,说的那一句话。 她说:“别让他死了、废了就成。” 苏皇后抱着白猫逗弄,淡淡牵了牵嘴角。 十八岁了啊。 但她想,还差点儿火候。 苏皇后在磨一把刀。 【??作者有话说】 本章笨蛋情侣彻底下线了qwq。 这里解释一下,苏长宁、太子、苏皇后,这三个人目前是一条船上的人,但他们各有各的想法和目的,甚至可以说是相互敌对的。 至于建成帝,一款不自知的苏皇后的背黑锅专用户罢了。 第67章 善祥 ◎善祥,不用母后教你吧?◎ * 立秋的五天前, 何皎皎回到京城,住进了南山市。 立秋当日,满京便知, 皇帝病重,长住在南山寺为国祈福的太后,偶遇一妙龄少女。 太后识其慧根,深觉有缘, 由苏皇后出面将之收为义女,得封,善祥公主。 七月初, 今年第一场秋雨落下来后, 何皎皎却还没有见到太后。 她搬回坤宁宫住,每日清晨出宫, 往返南山寺一趟。 老人家不肯见她。 何皎皎在她日日诵经的佛堂外跪着,听梵音靡靡,前尘过往, 如梦似幻。 秋雨绵绵, 飘到七月底方停了, 白露。 清晨的浓雾许久不散,何皎皎目光凝在隐现的屋檐瓦砖上,发现落霜了。 何皎皎直直跪着, 出了会儿神,一道身影破开雾来, 取竹姑姑目光怜悯, 轻唤道:“殿下, 您起来, 进去歇会儿罢。” “谢姑姑。” 何皎皎搀着雪蕊的手, 跪得太久了,她起身略有艰难,缓了好一会儿,随取竹姑姑走进佛堂。 佛堂中罗汉菩萨庄严肃穆,香缭缭。 看见端正跪坐蒲团前的佝偻身影,太后头发全白了。 何皎皎难忍酸涩,她有满肚子的委屈苦困,对老人家满腔不舍愧疚,却一个字都不能说出口。 “哪个年轻姑娘家天天进佛堂的,没得讨不吉利。” 老人双手合十,神情严肃,眼皮子不抬,还是撵她走。 何皎皎只当没听见,跪到她旁边的蒲团上去,慢慢捡起面前的佛豆。 宫里用的东西都顶好,青蚕豆色泽温润,玉一般的质感。 微凉触感落入掌心,指尖发凉,佛堂寂寥,木鱼声轻缓遥远。 何皎皎一时不忍悲从中来,弯下去的腰再直不起来,她伏在蒲团上小声抽泣起来。 “你哭什么?” 半晌,太后沉声发问,听少女哭腔委屈,“老祖宗,您不要我了吗?” “哀家不要你了?” 她一声引得老人再绷不住,涕泪横流,“是你不要哀家了,是你们不要哀家了!” “你啊,你啊—!” 太后心疼她,又心疼又怨,她怨自己老迈无力,护不住她最心疼的孙儿,反而还被人用来威胁拿捏她。 所以她不愿再亲近何皎皎了。 可是,又教她如何舍得。 “这群作孽的东西!” 见老人哭得不能自已,何皎皎忙擦干眼泪,去哄她:“您别不见我不理我就好,旁人我们不去管他。” “再说了,我现在还是公主呢,没人敢欺负我了。” 太后缓缓止住眼泪,塌着肩膀身形委顿,末了,她自欺欺人闭上眼,紧紧搂住何皎皎,“好,以后你便陪着老祖宗在南山寺,我们管他们怎么争,怎么斗。” 何皎皎轻轻应声:“好。” 说完这个好字,没过半个时辰,何皎皎出南山寺,回了坤宁宫。 她眼下,在苏皇后身边当值。 每日能出宫探望太后一遭,是她给她的“恩典”。 建成帝似乎病入膏肓有一阵子了,可太子即位一事迟迟未提上章程,凌行止…连监国的名号都给捋了。 如今大小国事,私底下都由苏皇后处置。 何皎皎上午从南山寺回宫,下午便守在坤宁宫偏殿,替苏皇后研墨递笔,候着她执朱笔,批阅周章。 苏皇后从不对她多说,好像万事皆不对她设防。 何皎皎便万事都不多问,不多说,苏皇后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八月十五,中秋宫宴,苏皇后正式向宗亲引见“善祥公主”。 她执手垂眸立在苏皇后身边,任由诸多目光打量,不避不退,落落大方。 何皎皎清楚,在场的命妇贵女们,没有不认得她的,没有不知道她是死在和亲路上的“令仪公主”。 那又如何,苏皇后说她是善祥公主,所有人将眼珠子瞪出来,也得弯下腰行礼,尊敬地喊她一声,“善祥公主万福金安。” 是非黑白,凭何定夺。 初见礼后,宫女引何皎皎席落座,她低眉颔首,如常过去坐了。 身旁是嘉宁。 席上众人神色各异,略有些尴尬的笑,气氛一时凝固,何皎皎面上浅笑,谁也没理。 枯坐少许,旁边忽然想起啜泣声,温荣大公主声音传过来,训斥道:“嘉宁,阖家团圆的日子,你哭什么哭?” 从何皎皎坐到她身旁,嘉宁眼眶便红了,她一直在忍,没忍住。 何皎皎递了张帕子过去,觉得她再坐下去不大好,起身致歉告辞。 她起身刚要走,嘉宁拽了她衣袖,抽抽嗒嗒地,“谁、谁撵你了,让母后瞧见,当我们欺负新来的呢。” 何皎皎一笑,规矩地坐回去。嘉宁擦掉眼泪,起身把凳子搬近她,想跟她说悄悄话。 还是那副未出阁的女儿家作态。 嘉宁跟她驸马,一定很好。 今日宴上,唯有太子妃苏月霜缺了席,据说身体不适。 席快散时,东宫来了人。 是来报喜的,小太监高亢的公鸭嗓喊了一路,“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太子妃有喜了。” 苏月霜方被太医诊断出,怀有三月余的身孕。 苏皇后赏赐流水一般送进了东宫。 储君储妃夫妇,何皎皎许久未曾见过了,但她内心平静,别无杂念。 过去几日,她照常伺候苏皇后笔墨。 案几上奏章快要摆不下了,何皎皎将苏皇后批阅好的一撂堆码整齐,搬到耳房里去放。 此时有人进来通传道:“皇后娘娘,大将军来了。” 这两兄妹如今相见,都不用避人耳目。 何皎皎正要出去,却听苏皇后扬声,“善祥,帮我找本书出来。” 她没提书名,何皎皎心念一转,退进耳房角落,借长柜遮掩住身形。 皇家搞事日常 第98节 苏皇后言外之意,让她先别出去。 苏长宁风风火火地进来,外边声音轻乱少许,当值的宫人们都退下了,殿内只剩苏皇后与苏长宁两人。 “月霜这胎若诞下麟儿,便立他为皇太孙。” 苏长宁开门见山,毫不避讳。 何皎皎听苏皇后缓声答:“好,这孩子来得真是时候。” 她听不出她的情绪。 苏长宁没有多作停留,片刻后急匆匆离去。 他约莫对太子不抱希望,想要直接用孙子了。 何皎皎轻手轻脚走出耳房,在书案前跪坐下来,先往香笼里添了香,挽袖执起墨方研墨。 她眼观鼻鼻观心,不问,不看。 苏皇后伏案疾笔,两人皆无言语。 沉默至天色将黑时,苏皇后落了笔,到她去照顾建成帝的时辰了。 何皎皎领宫婢端水上来与她净手,若大宫室内水声微弱,半晌,终听苏皇后轻轻唤道:“善祥,你从小是个懂事的孩子,不用母后教你罢?” 何皎皎双手递上帕子给她,恭敬应道:“儿臣明白。” 回宫数月,何皎皎没见过皇帝睁开眼睛过。 苏皇后不避着她,她从偶尔一撇到的奏章中,窥见了盘根错节,风雨欲摧的一幕。 苏长宁跟太子已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若非苏皇后两边劝着,朝堂上早就稳不住了。 何皎皎看不明白苏皇后,不敢信她,但她的心思,她都照做。 抽丝剥茧,慢慢来。 于是大半个月后,何皎皎抱着卷宗回御书房,她在御花园的游廊,跟苏月霜偶遇了。 细算起来,她们有整整一年没见过。 昔年明媚张扬、行事恣意的少女梳起妇人高鬓,凤冠衔珠,竟是端庄威仪,不可直视。 何皎皎避让至墙边,俯身行礼道:“善祥见过太子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免礼。” 何皎皎垂着眸子,听她免礼后再拜了拜:“善祥还有宫务在身,先行退下了,太子妃娘娘勿怪。” 初初一撇后,何皎皎垂着眸子,不再看苏月霜一眼,告辞离去。 她没出两步,身后少女颤声道:“令仪,这一个年头你在外边,是不是吃了好多苦?” 何皎皎停下脚步,又福身下去:“太子妃娘娘慎言,小女善祥。” “皎皎……” 苏月霜看她的眸中沁了泪,好像吃了许多苦头的人是她,她身旁随侍低声一唤:“娘娘。” 苏月霜侧身敛去失态神情,她认出来伴何皎皎出行的都是坤宁宫的女官,提了口气,沉声吩咐道:“让她们去,你陪本宫走走。” “是。” 宫婢们过了何皎皎手里卷宗,留她一人伴着苏月霜逛了一圈御花园。 “昨年你受封的时候……我一直想来看你,可是姑母不让。” “我又去求了爹爹,还被他给打了,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发那么大的火儿……令、善祥,你怪我对不对?” 秋末初冬,院子里桂花未谢干净,初梅便露了花苞,两股浓厚香气混杂,嗅得何皎皎脑子发闷。 苏月霜自责的话语,何皎皎一概不理,倒一路沉默着看了她尚未显怀的小腹。 引得她身边伺候面露紧张,“娘娘,外头风大,要不咱们回了吧?” 何皎皎花了好大力气,方如从前那般对苏月霜笑起来。 少女杏眸纯粹好奇:“月霜姐姐,快四个月了吧?” 她低头打量她平坦小腹,伸出手甚至想摸一摸。 苏皇后不要这个孩子,让何皎皎来。 【??作者有话说】 不出意外的话,晚上还有一更。 前天晚上本来十点多就困了,就没吃药尝试自然入睡,结果闭着眼睛躺到了凌晨三点都没睡着,气得我爬起来嚼了小半瓶褪黑素和两片□□,给我干迷糊了两天。 呜呜呜呜这回彻底睡够了。 第68章 小寒 ◎宜相逢◎ * “善祥殿下, 您未免失礼了些。” 婆子立马挡在苏月霜身前。 何皎皎收回手,笑容如常,轻叹道:“我只是觉得, 日子过得可真快,一转眼,月霜姐姐你都要当娘了,真好。” “让开, 主子说话有你放肆的地儿,自己下去掌嘴。” 苏月霜虽然有些奇怪何皎皎举动,但看她总算愿意理她了。她的性子哪容下人在面前说嘴, 发了通脾气, 单独拉何皎皎坐到亭子里说话。 “你突然说这话作甚?” 她向来有话直说,看何皎皎不似对她有怨怼之情的模样, 眉眼间不自觉染上几分愁色,“我爹现在和表哥总是吵,这个孩子……我都不晓得要怎么办。” 苏月霜似乎也没变。 “怎么会呢?” 何皎皎压低声音笑道:“这孩子是个有福气的。我听见母后和大将军说, 等他一出生, 就要立他为皇太孙呢。” 一只麻雀立上枝头上叫了两声, 乌云布满天空,万物阴沉。 苏月霜白了脸色,目光滞愣在少女面上, 看她眉眼弯弯,杏眸含笑嫣然, “月霜姐姐, 你乐傻了?” 她后知后觉扯扯嘴角, 僵硬一笑, 问道:“皎皎, 你不是哄我开心吧?” 她哪里有半分高兴模样? 苏月霜自然比谁都清楚。 有了皇太孙,她爹,肯定不会要一个不听话的皇太子了。 何皎皎握住苏月霜的手,明知故问道:“月霜姐姐,你不舒服吗,脸色好难看啊?” 苏月霜抽回手,难忍慌乱,“皎皎,我想起我还有事。” 她起身匆匆走了。 一个月后,寒冬至,大雪不休不止飘了三天,满天落白掩住了京城。 而东宫里头,却起了一出落红。 苏月霜小产,雪冻路滑摔了一跤,孩子没保住,确实是个男胎。 当晚,何皎皎坐在暖阁里,念着超度宝忏,合目敲了许久木鱼。 她陪太后入佛门,也在坤宁里置办一座小佛堂,每夜诚心祷告,求菩萨恕罪。 不对,她什么都没做,何罪之有呢? 她不过有些羡慕苏月霜罢了。 月霜姐姐啊,有那样一个父亲,那样一个姑母,苏家女啊,怎么养出得这样一个性子来的。 为了她的表哥,她可真豁得出去。 “雪蕊,我觉得月霜姐姐可真是好心肠。” 坐佛堂为苦修,何皎皎让人撤了炉子,冷风嗖嗖往屋里灌。 她到底年纪轻修为不够,念过三遍离苦得乐,放下木槌笑了一句,“你瞧,她为了不让人怀疑我,还特意隔了着么久。” 雪蕊侯在书案边儿,并未答话。 何皎皎拿起木槌,指尖僵冷,一声阿弥陀佛却蓦地哽在喉头。 下一瞬,木槌教她“咚”地用力砸到神龛中的菩萨金像上,弹飞出去。 她抬眸狠瞪了雪蕊,压不住的嗔怒相,“你这样看我作甚?” 雪蕊大她十岁出头,从裕阳陪她到如今,一直是姐姐。 她目光轻柔触过来,眸中缀亮灯火,似泪光闪动,“殿下,您若心里头难受的话,早些歇息罢。” 说不定睡一觉,便好了。 何皎皎低眉不语许久,缓缓散了横起的戾气。 她下蒲团捡起木槌擦干净,少女秀丽眉眼沉静起,却显漠然,“你去睡吧,我不用人了。” 雪蕊没错,是何皎皎自己心知行为有损,过不了问心无愧那一关,闹得草木皆兵。 因而,她才来拜佛啊。 从身语意之生,一切业障皆忏悔。 离苦得乐,往生净土,不堕恶道。 雪蕊仍旧守着,听少女敲了一夜木鱼。 天际泛白时,何皎皎伏在案几上睡着了,雪蕊倒是一夜未合眼,末了替她收拾书案。 除去几本佛经,摆在书案上正中的,竟是一本《伤寒杂论》 往返南山寺的路上,每日空暇时候,何皎皎拿在手里最多的,便是各类的医书。 皇家搞事日常 第99节 她不声不响地,在背医书。 雪蕊用玩笑般地语气问过何皎皎,问她怎地想学医了。 何皎皎也笑,杏眸中琉璃眼珠,遮云笼雾般,“看着玩儿的。” 雪蕊问不出她的真话来了,出走一年的遭遇,何皎皎同样只字未提。 “……” 伏案酣睡的少女忽然呢喃暗语,雪蕊凑近,方听清楚。 她在喊,“凌昭。” 雪蕊鼻尖一酸,坠落两滴泪。 十三爷,何皎皎也只在睡梦中喊一喊。 苏月霜落胎后第二日,凌行止顶着一肩落雪来不及抚去,强闯了坤宁宫。 何皎皎领着宫婢拦他,没拦住,她故意不拦住的。 进了殿内,苏皇后头也不抬,他强忍怒意的目光落到何皎皎身上,“令仪,你出去。” 他们总爱喊错她的封号。 何皎皎直直地与他对视,却未从男人如玉疏朗的面上看出半分不适或闪躲。 何皎皎心中微晒。 她还有的学呢。 她便俯身一拜,毕恭毕敬地行礼,不厌其烦的解释,“太子爷,小女善祥。” 那边顿了半晌,男人扶手背身,声音软和了点儿,“你先出去。” 苏皇后没发话,何皎皎垂眸立在一旁,一动不动。 凌行止没法强撵她走,应是被何人逼急了,眼睛都急红了,“母后,你应该清楚,不可能是孤。” 苏皇后淡淡道:“你跟你舅舅说去吧。” 第二个不速之客是苏长宁。 身经百战的大将军,何皎皎更拦不住了。 但他们舅甥俩还真挺像,苏长宁神色恼怒闯进殿内,第一句话也是:“令仪,你出去。” 何皎皎不为所动,继续当她的门神。 可苏长宁是个暴脾气,踹翻一张案几,径直越过她跟苏皇后嚷嚷起来,“不是他还能是谁?” 苏皇后疲惫且平静,劝他道:“哥哥,那是他的亲骨肉,怎么可能。” 送走苏长宁后,何皎皎同宫婢收拾他砸坏的物件。 “善祥。” 年关将至,国事繁忙,苏皇后提笔不放,空暇间问何皎皎,“看明白了么?” 何皎皎看明白了,可话不能直说,她摇头道:“善祥愚钝。” 苏皇后轻笑了一声,从案上抽出一方奏折,递给她,“你再瞧瞧这个。” 何皎皎过去接了,翻开一看,不是正经的奏疏样式,大字写得随意至极。 隔着纸张,都能想象出他落笔时的漫不经心,“冬月回来过年。” 苏皇后批了一个准字。 是凌昭。 他原是回裕阳去了。 齐周北塞五洲一线,南边横谷丹大草原另有三十六部虎视眈眈,遇着年冬难熬,时常下来掠劫边塞商队百姓。 上边还说,凌昭又立了战功。 何皎皎盯着奏章失了神,眼睛发了痒,她忍不住用力眨眼,眨出一连串儿眼泪,字迹晕染开来。 这几个月来,她无处打听,第一回 听到他的消息。 “善祥,你记着便成,母后都是为了你们好。” 苏皇后方停了停笔,妇人笑意柔和,“你近日来辛苦了,下去歇着吧。” 出了殿门,何皎皎以手帕拭泪,到进她的寝阁,抱起白猫逗弄。 少女转瞬收泪,语气轻哄地问猫道:“咪咪,你想绒绒了吗?” 何皎皎把自己逗笑了,白猫天天挨绒绒打,怎么会想它呢。 她方才并不想哭,也不至于哭,不过思忖苏皇后应该很乐意见她为凌昭哭,伤不伤心的,何皎皎起码得抹一会儿眼泪。 何皎皎看明白了,可猜不透。 苏皇后明面上两头相劝,但她一边在逼苏长宁反,一边也在逼太子出手。 苏月霜知道要立皇太孙,自己落了胎,为了她的表哥,她没有透露半个字出去,咬死了是意外。 她越是这般行事,苏长宁只会越对凌行止不满。 毕竟不是头一回了,寿光惊马,春日宴劫匪,苏月霜的断指……除了凌行止,还会有谁呢。 而百口莫辩的凌行止,又该怀疑谁? 可苏长宁是苏皇后的亲哥哥,凌行止是她的长子,两人不都是她安身立命,一身尊贵荣华的依仗。 她暗中挑拨他们鹬蚌相争,她能得几分利? 至于她说,她为了何皎皎跟凌昭好? 且再看着吧,何皎皎不信。 冬日一显,天一连沉了月余,雪时急时缓,没有停过。 何皎皎的凤辇风雪无阻,每日都要上南山寺一道,苏皇后说快要过年了,寺庙苦寒,让她劝太后搬回宫里头住。 那日正好是小寒,冬月二十五,乙丑,已巳,宜相逢。 何皎皎愈发地怕冷了,佛说万般皆空,常苦消难。 她心境不够,一路上都捧着汤婆子不放,刚喊完车夫快些赶路,凤辇却在城门口遭拦下了。 风雪之声呼啸,扯得人说话调子飘渺模糊,是个年轻人扬声在喊:“停车,例行盘查。” 似曾相识的场景,何皎皎心中起了波澜,她不禁得朝车窗看去。 冬日厚帘子遮得严实,只听长靴踏过雪地得利落声响,冷风夹杂碎雪凛凛乱扑进来,吹得何皎皎往后躲了躲。 她再抬眸望去,刻金游龙剑鞘支起半边帘子,窗棂斜开,再后头又让他肩身堵严实,昏昏暗光,玄甲森然。 “善祥公主?” 少年细鼻薄唇,眼尾许是让风吹得戾红,他面上神情偏于冷漠,低眸投来的目光几乎赤/裸。 凌昭喊她,“善祥公主,跟你讨碗热茶。” 【??作者有话说】 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业障皆忏悔。 离苦得乐,往生净土,不堕恶道。 ——化用于《婴灵超度宝忏》 第69章 抱猫 ◎羽林卫副都统凌昭,求娶善祥公主为妻◎ * “雪蕊, 给十三皇兄看茶。” 何皎皎低首避开少年注视。 日思夜想,真见到人了,如轻风掠过湖面, 涟漪起复,转瞬归于宁静。 可能习惯了。 自她十四岁开始,应差阳错,事事不由人, 总在和他分离。 “是。” 瓷盏琅珰响了一下,雪蕊莫名稳不住手,差点儿打翻案几。 她麻利收拾好, 冒着热气的姜茶捧到窗边。 凌昭没动, 目光未从何皎皎身上偏移半分,而少女容颜沉静, 垂眸端坐,仿若未闻。 又喊他皇兄啊。 “哒—” 他面无表情抿直薄唇,撂下帘子大步走远了, 冷风携雪漏进来, 融于炉火中。 “殿下?” 雪蕊还捧着茶, 泪眸望来,看何皎皎不为所动,心中凝现四个字。 物是人非。 到南山寺, 太后在等着她用早膳,何皎皎进殿先点燃一簇线香, 三拜后她执香合目, 于佛像前默立许久。 老人慈蔼唤她, “皎皎, 怎么了?” 何皎皎在还愿, 但她不想告诉任何人,心中念过一句信女无尽意。 香落炉上,她净手后走回太后身边,笑着说道:“没怎么,不过您一直在庙里头,没听说吧?” “我今早路上遇着十三皇兄了,他回京后卸了军职,又进羽林卫领了副都统一职。” 少女俏生生地笑,边给老人布菜,神情像在同她说熟念之人的笑话般,“他这官升得可真够快,昨年还在当大头兵呢。” 皇家搞事日常 第100节 “皎皎?!” 太后却是一惊,抓紧她的手腕,不可置信道,“你们……” 何皎皎低眉敛目,神色不见一丝异常,她轻声说:“老祖宗,我们现下这般,挺好的。” 他们总是临门差一脚,差了好多回,这辈子许是没有做夫妻的缘分罢。 凌昭能平平安安回来,何皎皎已是得偿所愿,她没力气再去求别的了。 “我就陪着您,也不说什么嫁不嫁的话了,一辈子跟着您侍奉佛祖菩萨。” 少女声柔而缓,语气近乎虔诚,“佛说六根清净,我现在只想和您过些清净日子。” 太后落了泪,这一路她亲眼看着过来的,相劝的话说不出口,颤巍巍将何皎皎搂进怀里,“也好,也好。” 午时末何皎皎回了坤宁宫。 苏皇后竟抽空来劝了她,妇人蹙眉,似不忍不解,“善祥,你还不到十七,说这话作甚?” 她得找了多少人看着她啊? 何皎皎如此想着,登时跪拜下去,“母后,善祥命不好,唯求佛祖保佑。” 苏皇后长叹一声扶她起来,让她下去歇着了。 天黑时,宫婢捧了章折子,送到何皎皎殿里来。 何皎皎已歇在了榻上,披着绒毯接过来看,折子上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字迹和语气。 书表,羽林卫副都统凌昭,求娶善祥公主为妻。 檐下风寒雪盛,殿内暖香,炭火哔剥声响。 炉中忽一暗,扑开火星子四溅,一簇火苗腾起,红光映少女面颊明灭。 何皎皎垂眸似神思,不声不响将折子扔进碳炉里,默默看它烧成灰烬。 二日雪停,不到卯时,何皎皎便睡意全无。 她早早起了身,站在回廊灯下,看宫人铲干净凤辇上堆落的积雪。 如今的宫里头她待着喘不过来气,想快些去南山寺。 “殿下,公主殿下。” 远远一边且过来个眼生的宫女,天幕浓黑,冬晨寒意凛人,那宫女呵着白雾,笑得见眉不见眼。 “善祥殿下,十三爷抱来只猫,说送给您的,皇后娘娘让我给您抱过来。” 她双手在何皎皎面前一摊,露出只小臂长的小白猫。 看品相,鬃长毛鸳鸯眼,竟和她的白猫一模一样。 何皎皎不解凌昭用意,愣了愣神。 “殿下?” 宫女乐呵呵地催她接过去。 “殿下,可以走了。” 她出行依仗备好了,雪蕊迎上来要搀她过去。 何皎皎便收敛神情绕过那宫女,平淡留下一句,“养不过来了,你抱回去吧。” 她登上凤辇离去。 壁灯寒风中摇曳,过城门时,雪蕊忽然掀了帘子。 她道:“十三爷今儿也在呢。” 他一个副都统,哪里需得他出来站岗? 今日凤辇没遭拦下,何皎皎不朝外看,不吱声。 至晚间回了寝殿,苏皇后直接将折子交给了她,“你们两个说不清,他从小就不服我管,善祥,你劝劝他好么。” 同昨日一般。 折子上写,羽林卫副都统凌昭,求娶善祥公主为妻。 何皎皎带回去,仍是丢进炉子里烧了。 第二日清晨,宫婢却又给她抱来只新的玄猫。 “昨儿那只奴婢抱回去了,十三爷说既然您不喜欢,又挑来只新的。” 几个粗使小宫女在庭院里地扫雪,嘻嘻哈哈的。 她们都是苏皇后新选进宫的人,对何皎皎一知半解,只晓得公主殿下成天拜佛,脾气好,不管人。 “你们听着了吗?前堂上传疯啦。” 她们聚到一堆,说小话都不压着嗓子,“说十三皇子非咱们公主不娶,明晃晃地上奏折请赐婚。” “这十三皇子,竟如此不顾人伦纲常?” “可不是,御史和太子爷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他浑然不觉,喏…还来大张旗鼓给公主送猫呢。” 雪蕊沉脸福了身,抬脚要出去训人,何皎皎正抱着白猫,她唤住她,“雪蕊,无妨的。” 她将白猫交给随侍宫婢,接了玄猫抱进怀里。 送猫的宫女等了好久,来不及一喜,看何皎皎神情娴静,面上瞧不出喜怒,她却是大步跨出门,一把将猫扔了出去。 “别来烦我了成不成?!” 少女低喝出声,双臂脱力般垂落,鬓发钗环乱晃,失了仪态。 猫月份不大,被她吓着了,浑身乌漆嘛黑缩在雪地一动不敢动,像窝了团煤球。 宫女们悻悻然全散开。 卯时正,何皎皎出宫,凤辇压过积雪,吱呀呀过了永巷。 她且端坐着,雪蕊半蹲身前为她整理钗发,语气玩笑道,“您这佛经念得,怎么脾气还越念越躁了?” 少女垂着眸子,不说话。 不一会儿出了皇宫,到城门口了,雪蕊还是掀帘子,故作惊讶道:“十三爷今儿也在呢。” 何皎皎攥紧帕子,一声不吭。 自那日起,羽林卫城门关卡换防,正正好每回都赶在何皎皎出城的时候。 而凌昭如今堂堂一位副都统,也回回都在。 何皎皎换乘,绕路,避不开。 夜间一方燃尽的奏折,清晨一只扔进雪地的猫。 两人像卯上了劲儿,却没再见过,远远瞥一眼对方背影的时刻都不曾有过。 何皎皎不肯理凌昭,凌昭也不现身,可他在旁人的话语之中,无处不在。 过个个把月,路上雪蕊终于不撩车帘子,其它的小宫女凑热闹往外看,惋惜长叹不断:“怎么回回十三爷都在啊。” 京城里传疯了,说十三皇子对其义妹一往情深,非卿不娶啊。 这莫非还是个好名声? 何皎皎指甲刺进掌心,后慢慢松开,念了声罪过。 她想。 他也来逼她。 腊月二十六,何皎皎今年最后一次去南山寺。 太后打定主意不要回宫里头过年,她隐隐听到些风声,让何皎皎这一两个月的,先别出宫。 “皎皎,前段日子十三来看过哀家,哀家瞧着,混小子比以前沉稳多了,要不……” 她怕二人再纠缠下去,又要闹出事儿来,老人家提议道,“要不你二人找个时间说清楚,这样下去不是法子。” “好。” 何皎皎笑着应了,没放在心上。 说清楚,要如何说地清楚? 她不打算去找凌昭。 何皎皎遣了人回宫里传话,陪了太后一整日,日落西斜时方准备回宫。 她搭着雪蕊的手一出佛堂大门,却见庭院空阔,白雪皑皑,留在院里的宫婢们围在凤辇前,皆是满脸悻然色。 雪蕊问:“怎么了?” 宫女们七嘴八舌说了一通废话,最后才讲:“殿下,咪咪让十三爷抱走了。” 猫不好进佛堂,偶尔跟出来,留在车上等。 何皎皎始终没给它取名字,她们把它喊咪咪,何皎皎倒不怎么喊。 因为白猫乖,黏人的很,也是她从小养到大,养了一年多的猫。 是她的猫。 凌昭按耐不住了,逼她去见他。 “殿下?殿下!” 凛风吹得何皎皎衣摆纷飞,她甩下所有随从,穿过抄手游廊,在峭壁间悬挂的回廊桥上看见了凌昭。 他换了常服,惯爱穿的玄色,衣襟绣着麒麟暗纹,嶙峋一个大个子,松垮依着围栏坐下。 山壁间常青的松柏茂密,挂落雾凇,一如少年侧目撩过何皎皎一眼,又眺向远方的眸光,冷得很。 “喵~” 白猫在他脚边,猫认得他,趴在他靴上玩儿,凌昭没管。 何皎皎隔着桥廊,看了他片刻,脚步慢下来,低头走到他面前。 她不晓得后头谁给他治得伤,他怎么去了北塞,苏皇后又如何跟他说的。 皇家搞事日常 第101节 ——何皎皎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所以她不见他,不理他。 是她撇下他走了,但她实在怕了。 就这样熬过一天算一天吧。 她一言不发过去,视线特意避开凌昭,抱了猫往后退,起身就要走。 意料之中,没有走成,骨节分明的五指扣住她手腕。 他缓声而沉重,“你躲我作甚?” 何皎皎让他一拽,手上失力,白猫掉到地上,还以为他们在玩,它过来蹭何皎皎裙摆,被凌昭一脚拨远。 何皎皎手上挣了挣,挣不开。 她便抬头,终是落进他黑沉沉的眼眸里去。 “你…你还想折腾什么呢?” 山间的雪风薄雾湿了少女的额发和眼尾,她声音软和,听上去也湿漉漉的,却道不尽疲惫,“凌昭,算了吧,我真得怕了。” 羽林卫副都统,好大的威风,回京不到两个月,掌北镇抚司的四王让他拿下大狱,太子詹事府三个少詹事教他满门抄斩。 他现在,彻底和苏家搅合到一起去了。 何皎皎知道,他在战场上做的前锋,谁想官场上,也给人打头阵呢。 苏长宁还为着苏月霜,再跟凌行止虚与委蛇,他先和他二哥闹得不可开交起来了。 可他顶着不顾纲常的名声,能得几分好。 “我六月十八从那间破庙里爬起来。” 凌昭却没问她怕什么。 少年低眸,压住满眼的阴霾与疮痍,笑了笑,“你不见了,绒绒死了。”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中秋快乐~ 今天过节只有三千qwq 加一个不负责剧透: 再过一两万字就成亲了。 第70章 融于血 ◎一起疯掉算了。◎ * 夏季燥热, 荒草凶芜,蝉鸣耳际尖嘶。 凌昭偶尔有力气睁开眼时,盛烈艳阳照化一切, 万物虚影。 而他在化脓、生蛆、腐烂。 破庙里的乞丐们,时不时端着破碗过来喂他点水,鲜少时从嘴里灌进去,大部分时间兜头泼下来, 再顺着脸流到唇边。 然后他们再踹他一脚,笑着骂:“这小子,命可真够大的。” 他大概便这般活了下来, 乞丐们算救了他的命。 可绒绒被他们吃了。 他的意识让黑暗和蚀骨髓心的痛笼罩, 拖着下坠,无休止的下坠。 剥皮、扒筋、去骨, 猫凄厉的尖嘶唤醒了他。 但他浑浑噩噩,看不清,辨不明, 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恍惚间只想。 人呢? 她呢? 凌昭以为, 他见到何皎皎时,大抵有许多话要对她说,想她还是怨她, 他拿不准。 可当他终于同她重逢时,那些从缝隙中淌出鲜血淋漓的千言万语, 最终却化为平静至极的一句, “你不见了, 绒绒死了。” 但她带走了燕东篱送她的猫。 “绒绒…?” 少女杏眸骤缩, 神情终有了动容, 她不自觉抓紧凌昭的衣袖,“他们、他们……” 他们竟然没有管他么? 何皎皎喉头哽咽,看凌昭黑眸寒潭般幽静,一瞬不瞬凝望过来,他如往日那般唤她:“何皎皎。” 他说:“是我没用。” 话音落,凌昭忽地展颜,少年眸光却薄而锋锐,赤裸裸、肆无忌惮的、恨不得将她剥开。 “何皎皎。”他声嗓沙哑,一声一声地低唤。 何皎皎心下莫名生怯,凌昭却赶在她垂眸后退之前忽然逼近,他扣住她的发髻,与少女额头相触。 让她将他眼底的晦暗和疯狂,看得清清楚楚。 “何皎皎。” 他笑得薄凉,笑意轻慢而不达眼底,“咱两没完。” 何皎皎挣不开,眼睫乱颤,未反应过来,凌昭的吻凶狠地压过来。 他勾住她的舌,唇齿纠缠,她于窒息感中生出绝望,泪不知不觉流下。 他也来逼她。 她狠狠咬了回去,腥甜弥散,凌昭低头舔了她唇瓣一下,吐息间全是血腥气味,“反正咱俩没完。” 他蓦地往后退去,总算松开何皎皎,抬手指腹碾开唇角的血迹,一张薄唇更为嫣红。 何皎皎失了力,往后靠着回廊梁柱轻喘,泪眼朦胧看凌昭离去。 “喵—” 他却是一把捞起白猫,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要干嘛? “凌昭。” 何皎皎来不及缓神,提裙追了上去。 天要黑了,远处有僧人点起灯,他们在光未照过来的黑暗中。 庙宇静默,风夹着碎雪往人脸上扑,疼,从身上一直疼到心尖儿。 “凌昭,你放开它,你把它还给我!” 凌昭不愿意等她了,大步携风,何皎皎追得磕磕绊绊。 他单手掐着猫,白猫胆小,被他掐疼了也不挠人,胆怯地叫唤了一路。 “凌昭!” 少女哭腔传了很远,凌昭不为所动。 他说他在被她丢下的那间破庙里醒来,他说绒绒死了,他欺负了她一顿,还要抢走她的猫。 他要干什么。 何皎皎惊慌中泪流满面,心间燥意腾起,她咬了牙。 他也来逼她。 佛说贪嗔痴怒,乱人口耳眼鼻身识意,是为六根不净。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她耳中嗡嗡地响,脚下踉跄,余光瞥见假山边一块青苔淤泥半掩的砖。 何皎皎捡了起来,抄在手里快步朝凌昭跑过去,她发了狠,“王八蛋,还给我!” 凌昭听到身后的动静,但他不躲,正正让她举起石头砸到后脑勺上。 何皎皎一怔,羽睫坠泪,少年挺拔身躯应声软倒,登时滚了一脑门血。 他没有就此晕死过去,躬腰想要起身,脱力又摔下去。 “哈哈哈哈哈……” 他干脆佝身仰倒雪地上,肩膀抖出呕哑一长串闷笑。鲜血打湿睫毛,视线模糊中他看少女身影虚实变换,他执拗地喊她,“何皎皎,你可真狠。” 她唯独对他,可真狠。 白猫落地后,吓得一溜烟儿蹿到了假山上,何皎皎原想不管不顾抱它走。 夜色四边合拢上来,她眼前发着白,挪不动脚,凝固在凌昭身边。 “哈哈……” 她望着凌昭,于是也跟着笑,边笑边落泪,且咬牙切齿地骂他,“你个疯子,你同我发哪门子疯?” 她颤着手俯身去扶他起来,凌昭不干,一把又拽得她摔到他身上。 他血淋淋地去贴她的脸,血在雪夜里冻成冰冷的铁锈味儿,他翻来覆去,魔障般还是那句话,“何皎皎,咱俩没完,我跟你没完。” 何皎皎推不开他,揪住他衣襟,哭似笑,笑也是哭。 揭谛,揭谛,婆罗揭谛。 一起疯了算了。 雪蕊带人寻了过来,凌昭让取竹姑姑领到远远一边儿的厢房里去上药。 太后拧干帕子,给何皎皎擦去脸上的血污,和红肿的唇。 何皎皎一动不动,乖巧而呆楞,久久落不回人间似得。 皇家搞事日常 第102节 “皎皎,你们俩……” 老人叹息悠长,终究没忍住落了泪,“你们怎地闹成这样了?” 何皎皎目光转向她,半晌说不出话。 是啊,她和凌昭怎么成这样了? 怕人再犯混,太后不放心让何皎皎独自回去,她想了想,喊手底下嬷嬷们手脚麻利收拾好行囊,决定跟她一起回宫去了。 队伍整备好,何皎皎搀起老人正要登车,夜色浓郁处马甩了蹄,兵甲锐响。 凌昭脑袋上缠了一圈白纱,外批件青碧的氅衣,长身立在朱墙碧瓦的雪景中望来。 灯火昏昏,他阴郁的视线紊绕不散。 取竹姑姑一脸为难地走近,“老祖宗,殿下,十三爷说山路崎岖,他领一队羽林卫护送你们回京。” 太后张嘴刚要说话,何皎皎拍拍她手背,“老祖宗,随他去吧。” 手心手背都是肉,老人家夹在他们中间,何尝不也伤心难受。 她们坐进车厢,帘子一搭下来,便将外头的风雪人声,全部隔绝了。 只是火把光亮汹汹,一侧窗纸上,印了一路少年高大的身影。 子时正,太后方在慈宁宫安置歇下,何皎皎还是回坤宁宫。 宫婢们进进出出,准备伺候何皎皎洗簌,她独自歇在交椅上出神,脑中堵胀。 绒绒死了,凌昭说要和她没完。 一幕幕回想,伴随着老人的哭声,“你们怎地闹成这样了?” 烛火跳跃,光线一暗,何皎皎目光落到旁边小几上,雪蕊做针线活的竹篓没收,一把倒放的剪子刃尖寒冷。 苏皇后,凌昭……无数的面孔滑过眼前,何皎皎筋疲力竭,恍惚地想。 他这是在与虎谋皮。 不能再让他这样下去了。 雪蕊端着铜盆伴两名小宫女跨进门内,她目光一转,铜盆当即摔落地上,水花四溅。 “殿下!” “殿下,您这是干什么呢殿下。” 殿内一阵惊慌失措,雪蕊扑过去攥紧何皎皎手,一时竟无法从她手中抢下剪子。 她急地嘶声哭道:“殿下,您干什么要如此作践自己呢?!” 拉扯间少女裙摆落满青丝,一边长发已是残缺不堪,何皎皎散开发髻,几剪子利落缴了自己头发。 脸色惨白的宫婢们死死拉她胳膊,何皎皎动不了,杏眸含泪,便笑着求她们,“雪蕊,雪蕊…我什么都不想管了。” “阿弥陀佛,我皈依佛门成了吧,我出家去,我六根清净,别逼我了,别逼我了。” 苏皇后闻讯赶来时,瞧见的便是何皎皎披头散发,疯疯癫癫的模样。 闹了好半晌,众宫女投鼠忌器,居然都没抢下她手里的剪子,反让她挣脱了出去。 而何皎皎不剪头发了。 她鞋子都蹬掉了,赤脚站到大开的窗边,风雪凛冽吹得她衣摆发丝纷飞,少女杏眸亮得吓人。 “不许过来!” 剪子尖锐的一端,让她抵到细嫩脖颈间,脸上神情近于落入困境的幼兽。 “善祥,放下!” 苏皇后那慈眉善目的脸上,难得露出厉色,随即缓和下,“善祥,你怎么了?把剪子放下,过来跟母后好好说?” 她摈退众人走上前,轻声哄她。 “母后。” 何皎皎语气眷恋,泪眸向苏皇后露出笑,她心里却掂量了一下,与她之间的距离。 她有些魔障了。 满脑子想,她现在忽然冲过去,有几分把握,能用剪子刺进苏皇后脖子里,将她一击毙命。 然后呢? 她痴痴地盯着苏皇后,杏眸中似乎已瞧见温婉端庄妇人,血溅当场的模样。 少女心跳重起来,喉腔生津。 然后呢? 苏皇后死了,还有好多人,不让她和凌昭好过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了。 许是少女眼神实在不对劲,苏皇后左右随侍挡到她身前,跟着劝道:“善祥殿下,您切莫冲动,您有委屈尽管说出来,皇后娘娘会替您做主的。”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许久,何皎皎一口呼出了心中的浊气,她泪眼汪汪,当真委屈的不行:“母后…绒绒死了。” 她手上一松,剪子掉到脚边。 何皎皎跪下“咚咚”直对苏皇后磕头,说话也是颠三倒四,“母后,善祥不想在宫里待下去了,你让善祥走吧。” “善祥去南山寺出家,自此青灯古佛了却残生,善祥再别无所求了,您成全善祥吧。” 苏皇后怎么可能让她走。 她让随侍嬷嬷强行扶了她起来,眉目怜惜,哀婉道,“善祥,白天的事儿母后听说了,好孩子,你才多大的年纪,别说瞎话了。” 何皎皎隔着灯火望她,将妇人模样神情,皆仔仔细细镌刻于心。 不着急,她还有得学。 何皎皎发了一通疯,闹得坤宁宫人尽皆知。 没几天,流言蜚语随飞雪漫天,落满京城。 传,十三皇子跋扈恣意,逼得善祥公主自请出家。 自那日起,凌昭请赐婚的折子没有了,也不送猫过来烦她了。 何皎皎不去管这些,苏皇后图明面上的孝心,让她搬回了慈宁宫。 她陪着老人家吃斋念佛,清净过完了年。 转眼开春。 归京勤王的宗室子弟,陆陆续续要各自回封地去,二月初六晚,苏皇后办了场家宴。 何皎皎在女眷席上坐了会儿,香靡脂粉味混杂酒气,压得她呼吸沉闷。 她托辞走出宴厅透气。 是夜,春寒料峭,回廊桥绕着一座荷花池,何皎皎看水面波光粼粼,冷不丁听少年声嗓冷冽,“何皎皎,四月初三,如何?” 宴乐声杂乱,廊下灯烛照暗影四起,何皎皎一时没发现凌昭人在哪里。 她不找,掉头就走。 谁知,何皎皎转身一抬眸,便见前方拐角,凌昭环臂斜柱,肩头探来一枝廊外开得正盛的海棠花。 他目光灼灼地问她,“四月初三,你觉得这天如何?” 何皎皎脚步慢了一瞬,她随即低眸,沉默从他身边经过。 凌昭伸了手,但不是拦她。 少女与他擦肩而过,掠起一道清浅的香风,少年抚过她一边的发髻,空落了一手抓不住的风。 凌昭也未觉失落,只想,四月初三,差不多了。 何皎皎一边头发缴得长短不一,近来出门,都挽斜鬓,好藏她剪碎的短发。 到四月初三,她的头发应该长好了。 回到宴上,眼前觥筹交错,何皎皎且一身春夜的寒意,犹自不散。 她听不到朝堂上的消息,偶尔撞见宫婢们说小话,“十三爷不是太子爷的亲弟弟么,怎么二人一见面都没好个脸色。” 四月初三,凌昭要干嘛? 何皎皎一夜辗转反侧,找不到头绪。 二月初九,作今年的春桑礼。 太后不想同苏皇后打交道,借病不出面,何皎皎原要随她一起。 然,凌昭那句四月初三梗在她心头,让她寝食难安。 内务府来人时,何皎皎便记了名。 一早春日盛,万里无云碧空下,贵女命妇们的车辇驶出城,何皎皎一下车,太阳竟晒得人头昏眼花。 嘉宁找何皎皎一起扶犁,何皎皎嘴上应着,眯起眼睛,目光却探向不远处绿荫下的苏月霜。 自小产后,太子妃鲜少人前露面。 何皎皎想跟她说说话。 春季多雨,水田更为泥泞,一脚踩下去好难再拔出来,何皎皎稳不住重心,和嘉宁扶着耕犁途径苏月霜身边时,便直直朝她摔去。 连同宫婢嬷嬷们,数十人人仰马翻,满身黑泥。 她们只得回庄子里洗簌换衣,何皎皎赖进了苏月霜的阁子里去。 何皎皎接近地十分刻意。 不过,搅混水嘛,没关系的。 宫婢们支起乌木搭在阳光正盛的游廊下,要给她们晾刚洗过的头发,苏月霜抬手,让周围伺候的都退下去。 “说吧,什么事儿?” 苏月霜先开口问,她没管自己还滴着水的湿发,把何皎皎头发散上木搭。 哪个大家出身的爱下田插秧啊,正好偷会儿懒。 皇家搞事日常 第103节 旁边花架上爬满绿藤,花影斜疏,日光和洵,她们依在廊下。 听何皎皎语气轻轻,“我记得,儿时,凌昭总爱带着我去闹太子哥哥。” 她忽然陷入回忆般,“太子哥哥就总罚我们,站墙角、打手心、抄弟子规……” 凌行止大她十岁,大凌昭八岁,对何皎皎小女娃要和缓些,在凌昭跟前,一直板着面孔当严厉的大家长。 凌昭从小的狗脾气,越罚他他越闹人,罚站能趴东宫外头的游廊睡着,何皎皎让他带困了,也趴着睡。 凌行止听见外面没动静,放下书出来看,巴掌大约是扬了又扬,后头咬牙切齿,一手一个把他们抱回屋里去睡。 这样的时候有很多,何皎皎絮絮叨叨,全说给苏月霜听。 她安静地听着,看少女眉眼秀丽,侧颜恬静,不时忍俊不禁,笑出一声。 凌昭从小到大一箩筐的糗事,如何说得完呢。 但不知为何,何皎皎神情越沉思憧憬,苏月霜心跳俞重,逐渐不安。 “月霜姐姐……” 何皎皎最后低低唤,杏眸涌现泪光,她道:“我从小就把太子哥哥当亲哥哥,我不想看他和凌昭走到你死我活这一步。” 她垂下纤细脖颈,泫然欲泣,惹人怜惜,“四月初三,你让太子哥哥,万事小心一些?” “我,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可是,可是我……” “只要最后,你们留凌昭一命,饶他一命就好了。” 苏月霜白了唇,捏得何皎皎手腕生疼,“皎皎。” 而何皎皎,话尽于此。 苏月霜知道的底细肯定比她多,她想得自然更多,她为了他的表哥,是可以去死的。 春日绚烂,一处檐角,蝴蝶困顿蛛网之上,垂死挣扎。 且看最后,谁入谁的彀中罢。 【??作者有话说】 相信皎皎? 第71章 小满 ◎黄道吉日,宜嫁娶。◎ * 懒散晒了一下午暖阳, 何皎皎一头长发还有些湿濡。 晚间回到慈宁宫,雪蕊用干净帕子给她拧头发,少女趴在贵妃榻上, 翘了一只脚丫子晃啊晃。 雪蕊细看她脸色,轻快一笑:“您今儿遇着高兴事了?” 自何皎皎夏末回宫后,难得见她有这般轻松欢快的时刻。 何皎皎不瞒她,语气几分娇俏, “我等四月初三。” 雪蕊疑道:“四月初三……怎么了?” 少女却又是一摇头,“不晓得,咱们等着瞧吧。” 凌行止当了十几年太子, 三年监国, 苏家真要动他了,他也不至于没用到毫无还手之力。 等着瞧他们狗咬狗吧。 然而。 何皎皎没等到四月初三。 二月十六, 春桑今日收尾,苏皇后在坤宁宫摆宴席,犒劳众命妇贵女们。 谁知气候反复无常, 一早天幕灰蒙, 竟飘下一场雨夹雪, 冻得人指尖僵痛。 何皎皎没去坤宁宫赴宴,太后宫里头住不下去了,说什么都要回南山寺去, 劝不住。 她今儿忙了一整天,为老人家整备随行物件。至亥时, 何皎皎还守在太后寝殿的暖阁里, 伴着几位老嬷嬷清点单子。 春夜寒, 室内宁静温暖, 风雪之声却越盛, 窗子忽地教风吹开,磕在壁上震响一声,冷登时风狂灌。 何皎皎往狐裘里缩了缩,听雪蕊过去关窗,一声喟叹,“殿下,雪落大……” 她后头的话默了下去,手扶着窗沿,人竟愣在寒风凛冽、飞雪乱扑的窗口。 “雪蕊?” 何皎皎冷得受不住,催她。 那边一阵凝固般的沉默,良久,雪蕊转身,她失了措,慌道:“殿下,东宫、东宫那边儿好像烧起来了?” 窗外橘红火光,迎凛风烧头天际,一股烟糊味儿弥散开。 何皎皎闻言愣怔一瞬,她当即下榻奔到窗边,远方火光冲天,东宫方向那一片琉璃瓦顶尘烟滚滚。 怎么会? “铛——神武门破了,神武门破了!” 不等她反应,一声铜锣巨响震天,小太监破锣嗓子惊破夜幕。 “殿下,大事不好了殿下!” 小太监屁滚尿流冲进殿内,哭嚎道,“殿下,乱军冲了进来,一路烧杀抢掠,外头见一队铁骑,直冲慈宁宫来了!” 何皎皎后退半步,让雪蕊扶住,白着脸恍然抬头,见一屋惊惧面孔。 她定住神,喝问道,“天子脚下哪来的乱军,你说清楚了,到底哪一路兵马?” 小太监自幼生长禁宫,见过几个羽林卫算了不得了,尖着嗓子哆哆嗦嗦,说不清楚。 他口中的乱军却是势如破竹,外边已响起了兵戈打杀之声,凄厉哭嚎四起。 顾不了其它,何皎皎点了几个信得过的老人,急步跨进太后寝殿,忙把她唤醒。 太后年纪大了,睡得沉,半眯眸子声音迷糊,“皎皎,怎么了?” 何皎皎飞快往她身上套衣裳,怕吓着她,强笑道:“外头走水了,老祖宗,咱们一边儿去避避吧。” 她同宫婢们扶了老人家起来,急慌逃向慈宁宫的佛堂。 佛堂中设有暗门,作了一间地室,眼下情势危急不明,先去躲躲罢。 哪里走水了,要去地室里避? 下了抄手游廊,一见佛堂大门,冷风吹得老人家清醒过来。 她抓紧何皎皎的手,颤声问道,“皎皎,到底怎么了?” “快,她们在那儿!” 却道说时迟那时快,游廊拐角火光盛亮,扯来张牙舞爪的黑影,大批玄甲的兵将冲过来,殿后阻拦的宫人眨眼被砍翻在地。 倒春寒冻雨化雪,落白纷纷,血流成河。 玄甲军,南镇抚司? 何皎皎余光慌慌瞥过一眼,扶着太后奔进佛堂中,她不顾太后反对,让雪蕊同取竹姑姑,先将太后带进地室藏起来。 她留在佛堂外间,指挥着宫人们将佛堂大门堵死。 佛堂没有后门,不能一股脑儿全躲进去。 她首要得先顾全太后的安危。 何皎皎强装镇定,佛堂大门被撞得震响数声,宫人脸色惨白,却听门边的动静蓦地熄了,外头惨叫声复又横起。 有两拨人,打起来了? 何皎皎侧耳分辨,听得呼啸一声。 一杆长枪穿透大门,连同堵在门前,一名小太监单薄胸膛一起。 寒芒淬了猩红,两扇大门轰然被撞塌。 银甲的凌昭立在门外,英挺面上溅着血。 他肃杀眸光落到何皎皎身上时,一身的煞气缓和些许,像安了心。 少年身后火光汹汹,羽林卫铁甲列阵森严,他单手持了长枪,挺拔高大,长靴踩过门板向何皎皎走来。 门板下压着小太监的尸体。 血漫过来,差上些许打湿少女的鞋尖,何皎皎不自觉往后躲,腿上发了软,跌坐下去。 她作将要入寝的打扮,逃得匆忙,外头裹了一件狐氅,散着长发。 何皎皎杏眸怔怔,望过去的目光分外陌生。 凌昭轻垂眼睫避了避,伸手先撩了一把她缴短了、如今才长过肩的侧发。 他神情略阴冷,偏执又认真,却格格不入,在迟疑别的事,“你头发长得有点儿慢。” 他方拽了她起身,何皎皎不等自己站稳,便猛地推他一把,她几乎是要恨上他了,“你跟苏家反了?” 从凌昭回来当了羽林卫副都统开始,何皎皎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 可她千算万算,算不到苏家敢直接起兵宫变。 这个傻子,他是皇子,骂命不全都他背了么。 还有,什么四月初三? 她瞪着凌昭,瞪出了眼泪,“你骗我?” 少年肩宽腿长,原地一动不动,低眸只道,“我送你到母后那儿去。” “我不去,我要守着老祖宗。” 何皎皎狠狠拍他的手,她哪里犟得过凌昭。 他将长枪扔给旁边小兵,俯身过来健硕单臂一环,抱住何皎皎小腿将人扛上肩,不由分说将人扛出门,扛上了马。 皇家搞事日常 第104节 凌昭坐她身后,单手便制住了她,何皎皎挣不开,气狠了,转身一口咬上他喉结,咬出一嘴血腥味儿。 少年压眉敛目,面上无甚表情,随她咬去,他从来都不怎么怕疼,抬手给何皎皎戴了兜帽。 他环臂勒紧她纤腰,下巴蹭了蹭她发顶,“你坐稳了。” 怀里单薄柔软的身子肩膀一抖,何皎皎松了口。 她缓缓滑到凌昭颈窝,伏在他铠甲冷硬的胸膛前,止不住小声呜咽。 凌昭没管,一士兵这时上前抱拳道,“殿下,没拦住。” “知道了,守好慈宁宫。” 他点点头,抖了缰绳,黝黑油亮的骏马载着二人刚要拐出佛堂小院,身后悠长凄然一声:“十三!” 雪蕊她们没拦住,让老人颤巍巍跑出地室,不可置信看着她宠到大的幺孙。 凌昭没有回头,仅高声一句,“孙儿不孝。” 何皎皎缩在他怀里,眼泪流得更凶。 半晌,她喉咙嘶哑,闷声闷气开了口,“你二哥呢?” 凌昭答:“不知道。” 让他跑了。 太子手里先前握了南北镇抚司,城外兵变起,他后头发难,堵住宫门,指了兵来捉何皎皎。 还好他赶上了。 厮杀漫天,宫人四处奔逃,火势由东宫蔓延,哭喊声中浓烟滚滚。 作乱的叛军砍杀完侍卫太监,抓住宫女的脚踝拖进角落里。 一路惨状,何皎皎闭了眼,春夜在落雪,寒彻心骨,她缓声唤他:“凌昭。” “你后边儿,且要如何呢?” 他的母亲,他的舅舅们,会给他一个好下场么? 落雪掩盖住随处可见的残破尸体,远方近处哭声不断。 少年久久不语,何皎皎没能等到他回答。 离坤宁宫越近,倒越显平静。 坤宁宫大门处,竟还如平常般,由何皎皎眼熟的宫人当值。 她们仿佛看不见两人一身血迹斑斑,热络地上前搀扶何皎皎下马,“娘娘一直等着公主呢。” 凌昭单独送她过来,将她交由两位宫人后打马离去。 何皎皎原定停留片刻,看他身影消失在晕黄灯下,后收敛心神,转身随宫人领路走了。 事已至此,且行且看吧。 进了坤宁宫,何皎皎才发现此地竟已让禁军围得密不透风。 离正殿还有些距离,一路守卫森严,兵甲利刃看得何皎皎心慌。 隔了一道抄手游廊,忽地一道女子声音讥诮大笑起来:“苏氏,你不得好死!” “大姐姐——” 紧接着惊起数声女子尖叫,短促戛然而止,归于雪夜死寂。 何皎皎听出来,是温荣和嘉宁。 今日苏皇后为春桑礼设宴,京中有头有脸的宗亲官家女眷们,大抵都聚在坤宁宫了。 她心头一凛,加快脚步,远远见坤宁宫正殿灯火通明,禁军包围圈正中,一群花容失色的女子伏跪于地。 为首的嘉宁似要冲出去,让人七手八脚地按下,捂住了嘴,只能无力流泪。 何皎皎顿在殿门口。 苏皇后朱红凤袍,立在大殿正中,她正垂眸推开身前一华服女子。 那女子软软瘫倒在地,朝何皎皎仰首,露出温荣双目大睁的灰白面孔,血迹由她腰间。 “哐当”脆响,苏皇后扔了匕首,摊开满手的血,她接过宫婢递来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 “善祥来了啊。” 妇人眉眼冷凝,落到何皎皎身上时,方缓缓露出温和的笑来。 仿佛精怪化形,学了副神佛的须弥相。 此时,一旁稚嫩的女童哭声响起,温荣的女儿迢迢吓哭了,让她祖母脸色灰败地抱着,手脚无措哄不住。 苏皇后向她们颔首,喊何皎皎道,“善祥,把迢迢抱过来。” 何皎皎遍体生寒,一时挪不动脚。 “善祥?”苏皇后催了一声。 两名禁军站到她身后,何皎皎掐住掌心,头昏脑胀走到人堆前,她对上了温荣婆母,忠国公夫人哀求的神色。 “殿下殿下…迢迢还没满三岁,她喊你姨母呢殿下。” 老人凄惨落泪,抱紧迢迢不肯松手,勒得孩子嚎啕更止不住。 温荣嫁的她家长子,忠国公是太子老师,她长子是太子詹事,苏家反了,首当其冲,便是忠国公府。 “迢迢,迢迢不哭了啊。” 何皎皎稳不住声音,抖着嗓子先哄了小女娃几句,硬去掰忠国公夫人的手。 两人僵持不下,禁军上前,粗暴地拉开忠国公夫人。 何皎皎抱了迢迢起身,头埋地很低,不敢看周围人目光。 她抱着迢迢走向苏皇后时,忠国公夫人被禁军拖出殿门外去,“苏氏,枉我素来敬重你,不想你竟是个佛口蛇心的毒妇!” 一向德高望重的老妇人走投无路,破口大骂,“你苏家蛇鼠一窝,狼心狗肺…啊——” 禁军手起刀落,高昂一声惨叫。 何皎皎禁不住一颤。 “别怕。” 苏皇后从她手里接了迢迢,轻拍着小女娃后背,柔声哄她:“哦哦哦…迢迢乖,外祖母疼你,不怕不怕,不哭不哭啊。” 三岁不到的小孩子,天真无邪不知晓事,让苏皇后哄得收住哭,委屈去搂她的脖子,“外祖母…” 何皎皎立在苏皇后身边,她目光不受控地,一直去盯她的手。 苏皇后唤她回神,“善祥?” 她哄住了迢迢,又来哄何皎皎,“善祥,别怕啊。” 灯火润泽妇人眸光,眉眼模糊温柔,语气轻描淡写,“是你太子哥哥,不肯给我们留活路。” 何皎皎收回目光,没有接话。 她却忍不住,眼神余光时不时往苏皇后手上瞥。 妇人的手保养得当,白皙纤长。 可指尖腥红斑斑。 她的手没有擦干净。 何皎皎满脑子想。 她手上,还沾着温荣的血呢。 外头却又是一阵喧嚣,脚步声沉沉靠拢,一黑甲高大男人大步迈进来,恭敬弯腰拜下,“臣赵玄通护驾来迟。” 护驾。 苏皇后逗猫一般逗着迢迢,好笑问道,“我这里哪儿需要护驾?” 男人沉声道,“义父让我来看看。” 苏皇后淡淡道,“用不着,你忙去吧。” 何皎皎听不懂,正觉赵玄通名字耳熟,嘉宁惊诧出声,“赵玄通,你干什么?!” 何皎皎霍然抬头,从嘉宁身上看向赵玄通。 她想起来了,嘉宁的驸马赵玄通,从地方上的武将调回京中。 凌昭这位十三皇子只作了羽林卫副都统,因为都统是他。 月前北镇抚司六王倒台,赵玄通…又去作了那北镇抚史。 他口中的义父,是谁? 何皎皎陷入沉思,那边嘉宁满脸泪的起身,不顾阻拦冲到他身前,“赵玄通,我问你在做什么呢?!” 她声嘶力竭撕扯起她三年的枕边人来,鬓发散乱,目眦欲裂。 铠甲冰冷,落雪不化。 赵玄通一手制服住了她,腰板笔直,对苏皇后低头道:“皇后娘娘,臣先带她回去。” “走吧。” 苏皇后了然一笑,准了。 嘉宁连打带踹,还是让赵玄通一把拽走。 迢迢睡着了,苏皇后让何皎皎抱她下去歇息。 何皎皎擦干净女童满是泪痕的小脸,一夜无眠。 她想了许多,一件事都没想清楚。 这场倒春寒来势汹汹,大雪一连下了三天,冻出一片银装素裹。 宫宇白茫茫一片,掩尽一切龌蹉。 何皎皎带着迢迢,在坤宁宫住了四五天。 皇家搞事日常 第105节 坤宁宫铜墙铁壁似得,雪蕊过来了几趟,报太后平安,何皎皎丁点儿风声都没再听到,日子竟然无波无澜,趋于平静。 苏皇后也终日见不到人。 二月二十六,枝头新绿破陈白,天放了晴。 迢迢一早醒了,数着双丫髻穿得像圆滚滚的毛球,走路都还摇摇晃晃,让宫婢抱着去闹猫。 她抓住白猫尾巴,眼疾手快便往嘴里塞,口水黏糊咬得白猫蹿上树。 院中绿植细嫩,白猫压弯枝头,碎雪簌簌扑落,它不敢往下跳,不上不下给挂住了。 何皎皎垫起脚也抱不到它,吩咐宫婢搬凳子过来,一边哄白猫往下跳,“姐姐接着呢,你怕什么?” 小孩子精力旺盛,迢迢下了地到处疯跑,一脑袋撞到她腿上,“小姨母,要猫要猫!” 何皎皎怕她摔,把她抱进怀里。 她带了她几天,每天都让她闹得手忙脚乱,烦别的事儿的闲心都没有。 她吃力举了迢迢起来,“那你哄咪咪下来好不好,别揪它毛了。” 只要她不跟何皎皎哭着要娘,一切都好说。 却听那边调侃笑声传来,“小县主,以后不能喊小姨母,要叫舅母了。” 宫婢们自抄手游廊如鱼贯出,个个眼角眉梢喜气洋洋,漆红挂大红稠花的礼箱一抬抬眨眼间堆满空阔庭院。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殿下如今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为首的女官过来拜下,双手递上一撂厚实的烫金礼单,“十三爷今儿给您下聘来了,皇后娘娘让奴婢们直接给你送过来。” 何皎皎没接,艳红箱子稠花压住雪地,红得刺目,她发了懵。 女官眉飞色舞补充道,“可不止这些个儿,礼箱一路都排到永巷去了呢。” 旁怕咔擦一声,白猫终是压断树枝摔到地上,怕落到迢迢手里,忙不迭地跑开。 而迢迢呢,小孩子死了娘都不晓得,挣开何皎皎从她身上滑下来,傻乐着追猫去了。 “殿下?” 女官发现何皎皎脸色不对,笑容滞在脸上。 何皎皎身上有些发冷,她垂眸拢紧披风,示意宫婢接过去,“知道了。” 她忍了忍,没把话问出口。 排到永巷去了啊。 永巷里头的血洗干净了么? 苏家反了,宫变的罪名却扣到了掌南镇抚司的三王头上,苏家倒成了“清君侧”。 外传太子遭刺,卧床“养伤”,苏皇后坐到金銮殿,明目张胆地垂帘听政了。 可苏长宁,又封了摄政王。 如今是个什么局势。 而凌昭,还是要娶她。 何皎皎让宫婢把迢迢和猫都抱得远远地,她坐进阁子里头,独自枯坐到天黑。 宫婢进来点了灯,轻手轻脚退出去,风吹得烛火一晃,折来金光。 何皎皎看过去,小几上摆了两方折子,一张聘礼单子,一张婚书,都是红漆烫金的喜庆样式。 檐下风低低呜咽而过,且听冷清萧瑟声,屋内静默,长久地静默。 何皎皎目光凝在婚书上,发冷的指尖蜷了蜷,她低眸叹过一声,终是捡到手里,翻开来看了。 “哈…” 一眼,便看得何皎皎弯唇想笑,可心中酸楚越发沉重,她将婚书捧到了心口,慢慢蜷倒在榻上,哭哭笑笑一阵。 她看见了四月初三。 何皎皎在这一瞬时恍然大悟。 原来一直是她会错了意。 黄历上写,四月初三,小满,丁巳,己卯,黄道吉日。 宜嫁娶。 她和凌昭的婚期定在四月初三。 这个傻子,他脑子里成天都想得什么呢? 可是,何皎皎想。 她与凌昭,不该是这般的。 【??作者有话说】 凌昭:四月初三 何皎皎头脑风暴,阴谋诡计,一环套一环。 凌昭:四月初三,你嫁给我好不好? 何皎皎:……? 第72章 夜谈 ◎我是什么新奇的物件,好看的玩意儿?◎ * 入三月后转晴, 没两日艳阳晒化了雪,柳树抽芽,桃梨垒花, 万物繁茂。 何皎皎成天让迢迢闹着,筹备婚宴的女官们烦着,日子竟然忙得晕头转向。 三月十六,凌昭封了亲王, 号荣。 当天何皎皎殿内反倒落了一场雪,跟她道喜的帖子纷纷扬扬犹如从天上落下来。 她不胜其烦,捻着佛珠又拍得桌子响, “他封王, 跟我道哪门子喜?!” 周围围满给她裁量新服的宫婢们,她们这两天儿凑趣讨巧, 却在何皎皎面前碰了一鼻子灰,晓得善祥公主对亲事是不太欢喜的。 低了头各自忙着手上活计,只当女儿家害臊。 何皎皎坐过一回花轿了, 这次情况大有不同, 内务府连凤钗的样式都要拿来问她。 花轿喜服千工床……婚期紧, 丁点儿东西都要现赶,一样图纸好几款,全捧到何皎皎面前, 人一排排诚惶诚恐跪着,非要她点头开口才成。 凌昭同苏家乱臣贼子做起来了, 忙着党同伐异, 没空露面, 尽教别人来烦她。 烦不烦, 烦不烦啊他。 何皎皎从心境念到严楞咒, 成日不得安生。 “哎呦,您大喜的日子将近,念什么佛啊,不吉利不吉利。” 喜娘作势上前要抢何皎皎手里的紫檀佛珠,让她冷冷横了一眼,讪笑着退下。 大红稠花屋檐回廊下全挂好了,喜字贴满了窗,一片延绵望不到头的红。 何皎皎瞥一眼,嗔怒痴怨登时生了遍,念再多的阿弥陀佛都压不住。 至二月十七日晚,暮色四合,来了人传话,苏皇后让何皎皎过去陪她坐会儿。 何皎皎随领路宫婢走进正殿时,山脚沉下夕阳最后一轮光。天幕散尽残红,灯盏燃亮,火光驱远夜色。 “善祥,没几天要出阁了,怎么脸上没个笑模样,十三惹你不高兴了?” 苏皇后和蔼笑着,挽袖执盏亲自点茶。 何皎皎便笑了笑,福身一礼,“母后万福金安。” 旁的不多说,恰好是一副郁郁寡欢不得展颜的模样。 她喊苏皇后母后,让她收成名义上的女儿,嫁了她儿子,兄妹相亲,一辈子要让人背后戳脊梁骨。 笑不出来,很奇怪么? “你啊。” 苏皇后摇摇头,何皎皎让宫婢引到她身后的小几前坐下,看了茶,却看苏皇后左右伺候的抬上来一张山水屏风,严严实实挡在她面前。 暗影拢住何皎皎,她怔然抬眸,苏皇后食指竖到唇边,“嘘”了一声。 片刻后,急促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何皎皎执手端坐,透过屏风折起的缝隙递出目光。 凌昭大步走进殿内。 不晓得他从哪儿赶回来,瞧着一身风尘仆仆,藏蓝箭袖的骑装披软胄,肩甲护臂都没取。 “什么事儿?” 他不需得人引,腰间佩刀往案上一扔,撑了手臂风风火火地坐下,眉目不耐。 苏皇后偏头闭了闭眼,略有嫌弃,“马上要成家立业的人,你这德行收不收得了?” 不能。 自个儿教养出来的,自个儿受着呗。 凌昭也偏头朝一边儿看去,下颌紧绷,拧了眉不耐烦道,“到底怎么了,有事说事,忙着呢。” 苏皇后长出了一口气,忍住了,缓声道:“你和善祥……你们两个我从小看着的。” “你从小到大的性子,瞧上什么新奇的物件儿、好看的玩意儿,不管怎么样,要死要活的,非得弄到手不可。” 她对凌昭讲:“可一旦到手,没几天等你玩腻了,便是扔了丢了毁了,也从来不可惜。” 苏皇后神色舒和,如同寻常长辈般,和小辈说着家常话似得,“善祥这孩子心思重,母后一直心疼她,你们两个也算是同甘共苦走过来的。” 她似语重心长地问他:“你跟母后说句实话,以后能跟她好好过日子么?” 旁边的烛火炸了灯花,何皎皎杏眸中阴影一晃,捏紧佛珠,蜷了手指。 皇家搞事日常 第106节 少许,她听见少年神情漫不经心,一声冷嗤,“不还没到手么?” 何皎皎低了头,感觉到苏皇后朝阴影中撇过来一眼。 春夜犹寒,她深深吸气,掐住掌心,内心无波无澜。 她知道苏皇后这冠冕堂皇,说这一大堆话的目的了。 她倒多此一举。 何皎皎从来再明白不过的人。 苏皇后竟又叹道,“你好好说话。” 她下巴微扬,两名宫婢上前,抬走了屏风。 垂眸端坐,神情淡然的少女身影,出现在凌昭眼前。 他一下坐直了腰,一连望向苏皇后好几眼,神情极不自然将脑袋偏到一边,不敢看何皎皎。 “咳,善祥也在。” 苏皇后清清嗓子,掩唇笑道:“你送她回去吧,有什么话都趁今天说清楚了,成了婚好好过日子。” “那儿臣告退了,母后早些安歇。” 何皎皎径直离去,没管凌昭。 凌昭狠瞪了苏皇后一眼,来不及说话,急匆匆跟上去,一宫婢捧着他落下的佩刀赶出门,“十三爷,刀,您的刀!” 一行人便这般别别扭扭地走了,看得苏皇后捧腹,直欲笑出眼泪。 半晌,她搀了嬷嬷的手,撩开珠链慢步走进偏阁。 偏阁里头仅亮了一盏灯,一道男人沉闷声音响起:“你跟他们说这些作甚?” 他语气似有埋怨。 苏皇后帕子捻过眼角笑出来的眼泪,瞧着可真高兴:“我逗逗孩子,怎么了?” 本来想说和说和的,臭小子没大没小,自个儿哄人去吧。 那男人平静又问:“大哥让我问问你,月霜到底在哪儿。” 苏皇后挑了眉,露出些许不屑眸色,“他的好女儿,他问谁去?” 百密一疏,她的大儿子如今还不知道藏在哪儿等着反扑,不是苏月霜跟他泄漏的消息,会是谁。 随她脚步靠拢,宫婢们进屋点灯,光芒盛亮,照清男人魁梧身形。 宫婢们目不斜视,不往他乱看一眼。 苏盛延盘腿坐在矮几前,面前摆着堪舆图,思忖道“勝南那边估计要起兵了,大哥有些年头没上过阵,恐怕不好哄他出兵。” “他不是要女儿么?” 苏皇后走过去,点住堪舆图,“勝南先让玄通去,由勝南往云玄章沧防线得先布起来,京城和北塞五洲得稳住,我哥那儿,耐心点儿,慢慢来。” 苏盛延方抬眸望她,神情莫辨,应道:“知道了。” 他比谁都清楚,苏皇后,苏问澜,约莫是这世上最有耐心的人。 二十多年,水滴穿石,苏长宁手上三十万禁军,让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自深闺生长的女子,驻去了一半。 另一头,抄手游廊上。 “何皎皎。” 冷风穿堂而过,檐角宫灯摇灯火晕黄,夜色冷清,少女裙摆轻晃,走得其实不快。 不过凌昭正心虚着,不敢伸手拉住她,只得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缠她、烦她:“何皎皎…” 他冷着脸,真是百口莫辩,“你晓得我这张嘴……” 这张破嘴,他还跟苏皇后怄气,话赶话,什么话都往外说。 何皎皎忽然停住,转身过来盯住凌昭,她张张嘴,开口却无语凝噎,咽下一口气,一个字没说掉头走了。 凌昭看她脸色,他脸皮厚,上前一步与她并肩而行,相伴无言下了游廊,停在她院子的月亮门前。 老远便听见迢迢不知为何在哭,小孩哭声尖刺,何皎皎听着犹如遭了魔音灌耳,她额角抽抽发疼,心烦意乱。 回去也是一团糟心事儿,何皎皎道:“你们先进去。” 她遣散随侍宫人们,终于正眼看了凌昭。 少年在她面前微低了头,抿直唇不作表情,面相显得凶,焉头搭脑,模样却小心翼翼的。 “你……” 何皎皎如鲠在喉,顿了好一会儿,扯出笑来,“你母后那番话,是在敲打我么?” 她头发没长好,一边仍旧短得厉害,还是要梳斜髻来遮。 灯下少女雪肤润泽,眸光淌了水似得柔软,可她一字一句,话尖锐如针:“凌昭,我是什么新奇的物件,好看的玩意儿?” 何皎皎终于肯理他了,凌昭来不及生出喜悦,让她冰冷的质问拽下万丈深渊般。 他无言以对,硬挤出来的话,“她乱说,你别听。” “哈哈……” 伴着迢迢不歇的哭声,何皎皎笑起来,“胡说啊,凌昭,那你说说,我六岁进宫,这么多年,我有过持宠而娇的时候么?” “我心思重,所以她要来喊我守本份是么?” 何皎皎说着激动起来,迢迢一直在哭,一直在哭。她受不了了,快步进了门,怒喊道:“都哪儿躲懒去了,一个三岁的孩子都哄不住是么?!” 屋里头没人敢应声,迢迢让她吓得顿了顿,随即更加大声嚎啕起来。 “别哭了!” 何皎皎低了眸,颤声喊出哭腔。 少女喜怒不定,神情却凄婉,哭哭笑笑看得凌昭心里一揪,难受说得不出滋味来。 “要不你打我一顿,鞭子板子随你挑?” 他拽了少女手腕到脸上,“我随你出气,你别这样了。” 是有心想哄她,可后头又犟了脑袋,“反正日子定好了,你赖不掉。” 他日子还是没挑好,到四月初三,何皎皎头发看着是长不好,她出嫁那天,梳不了百合髻。 管他呢,他俩之间,不差这一件遗憾事了。 “凌昭…” 何皎皎不打他,不骂他,她更没有气他、怨他。 她只是怕而已。 她揪住凌昭衣襟,缓缓缩进他怀里,终是泣不成声,“她手上还沾着温荣姐姐的血,她就去抱迢迢啊……” 何皎皎忘不掉那一幕。 苏皇后太狠了,她太狠了。 她怕凌昭被他们推上去,一生受其摆布。 又怕鸟尽弓藏,落个不得好死。 好好过日子。 他们肯么? 第73章 成婚 ◎她同他成了夫妻。◎ * 三月中末, 立了夏。 一进四月,何皎皎身边的人便没了个停歇的。 她现下住在坤宁宫偏殿的院子里头,小佛堂关起来不准她进, 佛经都收走,寝阁床榻上换上金绣大红的鸳鸯被。 跟凌昭哭了一场后,何皎皎彻底挂不住脸,到处看着碍眼, 一天要跟底下人发好几通火。 初二当晚,她出嫁前一天,按规矩喜娘要伴着她睡, 陪嫁丫头们也都要在屋子里守着。 何皎皎不肯, 犟不过她们,大晚上抱了床被, 一股脑儿全扔出门外去。 闹得跪了一屋子人磕头求她,“殿下,殿下, 没几个时辰吉时便到了, 您安生歇着, 明日只管欢欢喜喜地出嫁了好么?” “若出了差池,奴婢们可担待不起啊殿下。” 雪蕊从慈宁宫出来了,要随何皎皎出嫁。 她此刻抱着迢迢过来, 眉目忧虑迟疑,劝不出口, 悠长地唤她, “殿下, 您何苦呢?” 雪蕊眼里, 何皎皎在跟自己过不去。 她怀里小女娃粉雕玉琢, 眨巴着大眼睛怯怯道,“小舅母。” 周围人逗得迢迢改了口,但这几日,何皎皎对谁都没好脸色,小姨母和小舅母于迢迢来讲也并无差别,她不敢在何皎皎面前撒欢了。 夏夜风沉闷,蝉声轻躁,屋内屋外众人战战兢兢看少女脸色。 何皎皎默了少许,伸手接过迢迢到怀里,转身进屋。 苏皇后老早喊了人过来,要带迢迢走,说何皎皎待嫁的新娘子,身边带着个孩子算怎么一回事。 何皎皎怕,抱紧了迢迢,无论如何不肯撒手。 温荣的大公主府已经让人推平,忠国公府七七八八死了干净,只剩迢迢一个不认人的奶娃娃。 这些个儿无关紧要的事儿,苏皇后宽容得很,随了何皎皎去。 “诶,这、这谁家的新娘子,出嫁前一天身边抱个娃娃的?” 喜娘着急上火,过去要拦她,雪蕊吓唬她道:“嬷嬷,您有点眼力劲儿吧,真想被拖下去打板子啊?” 皇家搞事日常 第107节 屋里跪着的人,也一一让雪蕊劝出去。 雪蕊合上门,总算给何皎皎留了块喘息的地儿。 她抱了迢迢上榻,拎着佛珠流苏,没一会儿哄得小女娃睡着。 外头隔间传来人走动声响,今晚不能熄灯,宫婢蹑手蹑脚进屋,换下燃了一半的喜烛。 她对上何皎皎的视线,脸白了白,慌忙告罪退出去。 何皎皎摸了摸自己的脸,心头一晒,念了声阿弥陀佛。 她现在很唬人么? 何皎皎在迢迢身旁侧躺下,是想睡一会儿的。 可灯火盛亮,四处都是声音,虫鸣,人语,脚步声,嗡嗡作响,不得清净。 她头疼欲裂翻身坐起来,捻动佛珠,嘴唇翕动,反复念起经来。 能除一切苦,以无所得故。 寅时正,夜幕浓黑,外头动静越发地响,新娘子该起身梳妆了。 喜娘推门而入,便见少女手持佛珠打坐,合目神情肃然,哪里像要出嫁,没人拦着就要往庙里钻的主儿。 喜娘眼角直抽抽,心里啐了声,她摊得什么事儿。 面上挤出喜滋滋的笑,跟宫婢们扶她起身,到妆台前梳妆打扮。 何皎皎一侧头发,至今才过肩膀些许,堆不起来能戴凤冠的高鬓。 可喜娘手巧,顶了个发包上来,珠翠华彩,丝毫瞧不出异常。 外头噼里啪啦,没完没了放起鞭炮。 投靠了苏家的官家女眷们陆陆续续进宫,围进何皎皎寝阁,叽叽喳喳把她从头夸到脚,说不完的喜庆话。 哪怕何皎皎眉目冷凝,架不住个个长袖善舞,场面活泛异常,当真喜气洋洋。 “皇后娘娘驾到!” 卯时一刻,苏皇后前呼后拥过来了,众人自觉给她让路。 她接了喜娘手里的梳子,捻起少女后披发尾,落下四梳。 一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堂,四梳百样俱齐。 “善祥,我们可算等到这天了。” 妇人眼角眉梢笑意盈满,笑到最后竟揩了揩眼角,眸中出了泪光。 数名宫婢小心抬来了凤冠,坠红宝石的缴金流苏覆面垂落,视线遮挡,何皎皎抬眸,从水银镜里看不清苏皇后的神色。 今天,她都不肯放太后出来。 “小舅母~” 那边女童脆生生喊着跑过来,没到何皎皎跟前呢,苏皇后弯腰将她抱起来,亲昵点了点她鼻子,“迢迢乖,今天不能闹小舅母了啊。” 何皎皎手紧了紧,稳住了原地没动。 闹也要分场合,她没法子带迢迢出嫁。 “喜娘子出阁咯!” 大红的盖头让喜娘抖开朝何皎皎扑过来,众人嬉笑起哄声中,她周遭拢进逼兀的红色中。 手上一凉,塞进来一柄剔透的玉如意,夹着一张避火图。 何皎皎把避火图塞进袖子里,方发觉,她掌心出了许多湿汗。 “新娘子上花轿了!” 末时初,喜娘夸张高亢的吆喝声中,何皎皎步子迈得小心,登上了花轿。 她不自觉紧张的,恍然如梦。 千想万想,她居然是这般同凌昭成婚的。 仪仗绕街游行,何皎皎看不到外头的情景,恭贺声不断。喜轿摇晃许久,街上热闹非凡,她从百姓议论声中,听到“红妆十里”的字眼。 她不觉微末喜悦,随即沉重而茫然的浪头打翻。 这红妆十里,拿什么换来的。 迎亲的队伍停进玄武大道,凌昭自个儿修的那座府邸,到底没便宜別人,作了他的荣亲王府。 轿子停了,何皎皎有些坐不住,心又往上提了提。 正晌午,四月的艳阳很是晒人,轿子盖头,她闷得发慌。 外头凌昭踢了轿。 咚咚三响后掀了轿帘,热风吹得喜帕往何皎皎脸上扑了扑。 “新娘子下轿咯!” 喜乐声嘈杂,何皎皎正觉流程似乎不太对,手中玉如意被人抽走,随即让一只燥热的大掌扣紧手。 凌昭直接把她牵出了花轿,留喜娘捧着红稠目瞪口呆,“王、王爷,这……” 没这样的规矩。 规矩规矩,凌昭不守规矩。 喜娘暗自咬碎了牙,看新郎新娘牵着手奔进门。 周围起了哄笑声,“呀,新郎官心急了。” 何皎皎蒙着喜帕又气又急,哪好众目睽睽之下跟他拉扯,硬着头皮让他牵走,进门差点儿踹翻火盆。 凌昭给她提裙子。 她脸憋红了,去打他手,恼羞成怒低喝道:“你走开!” 丢人现眼的玩意儿。 两人五指相扣,掌心湿漉漉的,分不清谁的汗,凌昭铁了心要拉她一起丢人,不放开。 进了正堂。 拜天地,进高堂,夫妻对拜。 礼唱过三唱。 十七岁,何皎皎便同他成了夫妻。 凌昭仍是不肯放开她的手,一路闹轰轰的,直把她送进新房。 他把人都撵了,在她身前赖了好半晌,声音含怒,“烦死了他们。” 何皎皎把手抽回来,不理睬他。 比烦人,谁比得过他。 凌昭坐了会儿,还是得出去招呼宾客。 他走后不久,雪蕊领人进门,笑道:“十三爷叫我伺候您换身衣裳。” 礼服大袖大摆,双面硬绣,不是贴身的料子,凤冠沉重。 穿戴一天,何皎皎早已汗流浃背,腰酸背痛。 喜娘被挤到角落,看着她散发换衣,背身过去翻了个白眼,懒得管了。 何皎皎耳房洗簌出来,换了身大红的常服,雪蕊教人摆吃食上桌。 她又热又累,没有胃口,饮尽一盏茶,往床榻上一倒,腰上却硌得生疼。 何皎皎掀开鸳鸯被,见床榻上,铺满了花生桂圆红枣,她沉眉挪开眼,全扫了下来。 随后她蹬鞋上榻,补觉去了。 这一觉睡到天将黑未黑,喜娘再忍不住,喊醒何皎皎,“娘娘,时辰到了。” 何皎皎没睡够,懵了会儿才想起来,哦,她现在是荣亲王妃了。 婢女们进来手脚麻利铺好床,给她挽了个简单的发式,喜帕重新搭上来。 何皎皎端坐好,喜娘又往她手里塞东西,还是那张避火图。 喜娘在她耳朵边嘀咕道:“您再看看?” 何皎皎不出声儿,周身闷热地很,手心又汗湿了。 她将避火图揉成一团扔到脚边踩住,并蒂莲的红绣鞋一抬,给它踢到床底下了。 喜娘:“……” 得,再多说一句,她出了这荣亲王府大门就改行。 暖房的人亥时方散尽,屋子里安静许久,门扉磕出一声响,磕到何皎皎心尖儿上。 红烛摇曳,新郎官来入洞房了。 他约莫被灌了许多酒,酒气冲开屋里沉闷熏香,何皎皎垂首,面前喜帕搭着,红光晃眼。 她看不见,身边被褥下陷,极近地坐来一人,她似被他身上的酒气迫住呼吸,跟着恍惚,透不过气。 喜秤挑来,掀开喜帕,何皎皎眼前明亮,洞房花烛,落进凌昭深邃的黑眸中。 少年抿着唇望她,面上倒不显醉意,却在看清何皎皎神情时,眼角笑意登时褪尽。 何皎皎沉了眸,不再看他,平静至冷漠。 凌昭也压了眉,心里头憋了气,想。 她这么不乐意啊? 两人不言不语,就看喜娘瞎忙活。 结发剪礼,交臂合卺。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二位新人佳偶天成……” 喜娘且乐呵呵说着吉祥话,凌昭横眉过去,声嗓冷得吓人,“出去。” 皇家搞事日常 第108节 喜娘一噎,一肚子火地出了门。 出了门她就骂人,新娘子新郎一起骂,“真是一个被窝睡不出来两种人,看你们荣亲王府后头日子怎么过。” 雪蕊陪笑捧上来赏银,都没让她歇了火。 新房里头伺候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带上门全溜了。 两人跟卯了劲儿似的,愣是相对无言地坐了大半个时辰。 还是凌昭沉不住气,又去牵她手,粗粝的指硬挤进她指尖,自个儿找了台阶下,瓮声瓮气,“何皎皎,你笑一笑嘛。” 少女盛妆,乌发衬雪肤,她没把手抽出来,低眉颔首的柔顺模样。 可就是不笑。 凌昭要给她逼疯了,那他就发疯。 掀开的喜帕又让他展开罩住了何皎皎,少年高大身形强势地压了下来。 凌昭径直拉了她柔嫩的手,往他后脑勺上摸。 何皎皎指尖被捏着探进他微凉的发间之中,摸到一条不平的疤痕,他厮磨着喊她,“何皎皎,你对我可真狠。” 是她几个月前,用断砖砸的。 何皎皎咬住唇不说话,被凌昭倾身压在锦缎上,囍帕遮得她眼前朦胧泛红。 他捉住她的手不放,让何皎皎往他身上摸,一边隔着喜帕,开始咬她的脸。 少年人精壮紧实的躯干肌理流畅,可一道道,布满了狰狞可怖的伤痕,何皎皎发起了抖,呼吸让他搅乱,躲不开。 他是真在咬啊,从她脸颊到脖颈,停顿在肩头,齿刃陷出印儿,可能还出了血。 何皎皎困顿在热和疼之间,闻到了腥甜味儿。 她疼得流泪,脚尖绷紧绷直,不受控地想蜷起来。 可凌昭在欺负她,偏要她展开。 红烛燃尽,一晚上,她都记不清,听凌昭喊婢女们送了多少次热水进屋,绢帕丢了满地。 何皎皎好像熬了很久,糊里糊涂困倦难耐,也不记得何时停歇下。 她却毫无困意,酸酸麻麻地窝在他怀里发呆,盯着窗杦处透进来微茫般的光,天缓慢地蒙亮了。 雕花窗笼斜开半边,色彩绚丽的蝴蝶绕飞枝头,庭院之中一派盎然鸟语花香之色。 何皎皎于满室浑浊气息中,长出了口气,从凌昭怀里转过身。 他睡得倒安稳,何皎皎盯少年沉静睡颜,思忖良久,而思绪久久落不了地。 她不自觉伸了手,指尖轻柔描绘起他的眉宇来。 朝阳和煦,凌昭眼睫轻垂,微不可查颤了颤。 何皎皎看他看得仔细,一眼发现了。 人醒了,在装睡呢。 她手搭上他肩头,探向他耳边,似耳鬓厮磨状,轻声地问:“十三爷,你玩腻了么?” 【??作者有话说】 五十年后。 凌昭:“老婆子晚上吃啥。” 何皎皎:“吃手。” 凌昭:“?” 何皎皎:“吃‘这不还没到手’。” 记仇.jpg 第74章 别扭 ◎反贼也要穿衣吃饭啊◎ * 何皎皎撑着凌昭肩膀, 感受到他身子一僵,随即少年长睫霍然掀开,黑眸温怒, “何皎皎,你没完没了是吧?” 新婚燕尔,不提小情蜜意,她还翻旧账, 他恼了。 何皎皎不怵他,裹着锦裘探身朝外喊:“雪蕊,要起身了。” 看也不看他了。 凌昭沉眉黑脸, 披了外袍下床蹬了靴子, 气呼呼要跟何皎皎不欢而散,袖子上却一紧。 何皎皎伸出一条光洁纤长的手臂拽住他, 晨光熹微,少女杏眸清凌凌的,咬了点儿唇, “凌昭…” 她也别扭着, 故意气完了人, 还要喊他去办事,期期艾艾半晌:“你去把迢迢抱回来。” 何皎皎不想把她留在宫里头,让苏皇后养着。 凌昭本以为她要说好话服软, 闻言脸更臭了,拂袖而去。 何皎皎怡然自得, 管他呢。 何皎皎喊得雪蕊, 领头带人进来的却是取竹姑姑。 太后半让苏皇后圈禁在慈宁宫, 太后把取竹姑姑给了何皎皎, 并了几个慈宁宫的人陪嫁过来, 苏皇后总图面子上过得去,全让何皎皎带上了。 雪蕊伺候她洗簌起身,看着少女一身痕迹,她皱了眉,刚要开口时被何皎皎杏眼一瞪。 几个进屋的低头偷笑,不说话了。 妆台前梳头时,何皎皎看着镜子里容颜娇俏犹带稚气的少女,绾起妇人发式,一时好不习惯。 便听取竹姑姑捏着梳子开口说道:“娘娘,您陪嫁来的丫鬟婆子要如何安排?府上管事一早递了话,要领着王府众人来跟你磕头请安。” 以前何皎皎玉琼殿、凌昭承乾宫的人,都让苏皇后打发光了,送来的全是生面孔。 他二人如今自个儿开府过,一王府数百号仆从,哪些人能放身边用,哪些有异心的要防着,首要得先理出来了。 太后送取竹姑姑过来,正为这一遭,至少别让人把手伸那么长。 却见镜中少女眉眼闲适,语气淡淡:“您是长辈,您瞧着办吧。” 何皎皎不打算管。 她一副撂挑子的模样,取竹姑姑哪里瞧不出来,当下急道:“您是主子,如何能让奴婢看着办?” 何皎皎垂眸,安安静静地,不搭她腔了。 取竹姑姑心中长叹,劝她道:“您当主母的不立起来,往后日子怎么过?” “十三爷已经在府上住了大半个年头了,外院护院家丁管事账房采买还有灶上的,听说都是随他从裕阳回来的,您去露个面,把人摸清了,以后也好使唤。” 她也不管何皎皎听不听,自顾自说起来,“要留在您院里伺候的人,除了雪蕊、您从外边带回来那四个小丫头,跟奴婢从慈宁宫出来的六个年轻丫头,十二个婆子,内务府分过来那些人,咱们不好排挤得太明显……” 可不论取竹姑姑说什么,何皎皎只低眸浅笑,偶尔点头附和一声,“嗯嗯,好。” 见她如此作态,取竹姑姑与雪蕊对望一眼,凝重叹息。 何皎皎身上不爽利,一上午没挪窝,她说不管,真就万事不管。 取竹姑姑送来的账本礼单堆满案几,她一眼也不看,依在窗下的美人榻上,手持小叶紫檀佛珠看日窗外光斜花,不知不觉合了目,一上午睡了过去。 晌午时候,她方幽幽转醒,外院进来一个小厮传话道,“娘娘,王爷回府了。” 凌昭一上午不见人影,何皎皎想到迢迢,她打起精神下榻穿了鞋,到垂花厅门口张望。 日头凛凛,蝉鸣起伏聒噪,院落中垂柳轻拂,朱红长廊上拐出了凌昭的身影。 他手上抱着一团白乎乎,玄色劲装笔挺,长腿一迈,径直路过了何皎皎的院子。 凌昭抱回来的不是迢迢,是何皎皎出嫁前托人送进慈宁宫,与太后作伴的白猫。 他把她的猫抱回来作甚? 何皎皎一惊,追出去喊,“凌昭?!” 凌昭不理睬她,头也不回,转眼间下了游廊。 何皎皎急忙追了上去,她跟在凌昭身后一路分花拂柳,让他引进水榭湖泊旁的一座阁楼中。 凌昭抬脚踹开了门,夏日炎炎,何皎皎睁大眼睛顿在门口,看着他将白猫随意往里一扔,明亮日光下登时猫毛乱飞。 阁楼里边全是猫。 凌昭忽然回身,搂住了何皎皎。 他挑眉恣意,一条胳膊压住她肩膀,将阁楼里的猫一只只指给她看,“何皎皎,爷先前给你送的猫都在这里头了。” 一共十三只。 “本来有十六只的,不过你把猫扔出来爷生气,回来把它们皮剥了。” 听少年声嗓缓缓,语气毫不在意,“何皎皎,都怪你不肯养它们。” 他说完之后,眼神余光若有若无,盯住少女侧颜。 却见她神情沉静,毫无动容摆着低眉顺眼的模样。 何皎皎平静垂眸,应道,“我养得,今日便开始养。” “呵。” 凌昭给她气笑了,何皎皎脸上蓦然一疼,他掐住她下颚,掰着她的脸来回打量,“你现在这样有意思么?” 是挺没意思。 何皎皎眨眨眼,露出些许漠然的笑意,故意激他道:“那你玩腻……” 她话没说完,凌昭凶起来,他将她撞到门上,眼尾一抹戾红,低了头便恶狠狠地亲她。 何皎皎吃痛,双手抵在他胸膛前,推不开人,咬了回去。 半晌凌昭才松开她,还跟她放狠话:“你再让爷从你嘴里听到这句话,爷就把你的猫剁成泥。” 皇家搞事日常 第109节 他气急败坏,转身大步走了。 何皎皎靠着门板低低咳嗽两声,指尖摸了摸让他咬破的唇,她撇了嘴角,“德行。” 她记得清楚,凌昭刚回来时,闹了她十三天,送了十三只猫。 哪儿来的十六只,吓唬傻子呢。 但何皎皎扶着门框垫了垫脚,目光探着往外看,少年背影消失在花红柳绿,夏日繁茂景色中,想。 这傻子,不是要被她气哭了吧。 少许,何皎皎弯下腰,进猫堆找她的猫。 白猫大抵头一回见这么多同类,它胆子不大,跟个球似得缩进角落里,不敢出来。 何皎皎弯腰朝它伸手,咪咪两个字却凝在舌尖,没有唤出来。 她最后空着手出了阁楼,将白猫留在了里边儿。 与凌昭成婚头天下午,何皎皎又在她住的主院中设了一间佛堂,当天晚上是给凌昭从佛堂里薅出去的。 与他成婚不过二日,府里府外都开始传,荣亲王夫妇不和。 说荣亲王妃要做那香案供桌上的泥胎,成日只想念经拜佛,偌大一个亲王府,竟无人理事。 第三日,新娘子要回门。 一大早上凌昭便不见人,取竹姑姑和雪蕊满脸忧色,备她出行依仗,何皎皎倒是不以为意上了车辇。 首要先回坤宁宫,天气晴朗,苏皇后在一间院落里搭了花架遮阴等她,见她独身一人过来,蹙了眉。 她拉了何皎皎坐下,不提凌昭那烦心鬼,同几个妃嫔伴着,捡了旁的话说说笑笑。 何皎皎梭巡一圈,除了萧皇贵妃记了名,其它几位妃子都没有子嗣。 场面上的客套过后,苏皇后捧着茶盏,缓缓说了正事:“本来你们小两口新婚燕尔的,我不好提,不过善祥你人机灵利落,你一不在了,母后还真不习惯。” “你看这样可好,再过个把月,十三要领兵出去了,他不在京的时候,善祥你便到宫里头来,帮母后做些事。” 帮她做事? 想把她放眼皮子底下看着才是真吧。 何皎皎第一时间,听见的却是凌昭要出去领兵,她心提了提,没忍住问了,“哪里有战事了吗?” “外头还说你们两个在闹別扭,这不挺好的?” 苏皇后先笑了一句,方道:“沧州老五那里,传有兵马异动,你不用太担心,也要不了多久,让他去看看就回来。” “成家立业,该出去做些正事了。” 不过三两个回合,何皎皎便觉自己露了马脚。 她且不动声色,提了条件,“母后您现下日理万机,我们做小辈的是该帮您分摊一二。儿臣看迢迢还是在宫里头吧?” 她迎着苏皇后的注视笑容不变,“这个年纪的孩子最闹人了,不如接到儿臣府上来吧?” 妇人看着她,笑而不语许久,何皎皎攥紧手帕,几乎要流下冷汗来。 “好,赵嬷嬷,把迢迢抱过来吧,她小舅母想她了。” 苏皇后最终应了,喊嬷嬷去牵了迢迢出来,小女娃一见何皎皎,就往她身上扑,眼睛亮晶晶地大喊:“小舅母。” 何皎皎看她无忧无虑的模样,忍不住要落泪,又是忍不住,也得忍住了。 她抱起迢迢,柔声哄她,“迢迢以后都跟小舅母住了好不好?” 迢迢应:“好!” 她搂住何皎皎脖子,吧唧一口亲到她脸上。 “善祥喜欢孩子?” 萧皇贵妃过来凑趣儿,捂着嘴揶揄她,“那赶紧自己生个。” 何皎皎低头,腼腆只是笑。 在坤宁宫用过午膳,坐到申时正,何皎皎牵着迢迢出了坤宁宫。 一天没见到凌昭的人,他神出鬼没似得,此刻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长身立在她车辇前的绿荫下等着。 何皎皎撇过他一眼,装没看见,抱起迢迢要上车,凌昭喊她,“何皎皎,你真要把她带回去啊?” 他语气不情不愿,他们两个才成婚几天,她抱个小娃娃回去算怎么回事? 何皎皎一噎,真跟凌昭生气了。 不然要如何。 迢迢已经没有父母亲长了,她把她从忠国公夫人怀里抱出来的,她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迢迢在手刃她亲母的“外祖母”跟前长大么? 两人之间不愉快地很,何皎皎板着脸不说话,径直要走。 身后凌昭拉了她,声音轻下去,却说,“你不想去瞧瞧老祖宗?” 何皎皎气结,但老祖宗当然要去看,慈宁宫不远,两个人便一前一后,别别扭扭地步行过去。 日头正晒,雪蕊旁边给她撑伞,但遮不住盛阳炙热。 迢迢让何皎皎牵着走一小段路,不乐意走了,非得要她抱。 何皎皎抱了,不一会儿髻角汗湿,又累又热,偏迢迢搂紧她脖子,半点儿不肯放。 凌昭原先闷头在前边儿领路,回眸看她狼狈,停了脚步,伸手把迢迢扯过去,嘀咕道,“自讨苦吃。” 他眉眼间尽是不耐烦,单手搂住迢迢,说是抱,不如说抗。 可迢迢不怕,坐到他肩头,奶呼呼的声音兴奋:“小舅舅,你好高啊!” 何皎皎秀眉蹙起,懒得说他。 凌昭脚步慢下来,又接了雪蕊手里的绣伞。 雪蕊后退一步,看三人缓缓并肩前行,她久久沉默,仍旧是一声叹。 慈宁宫前,一队禁军把守大门,见一行人过来,面露难色。 凌昭抬了抬下巴,他们仍是放行了。 到太后寝殿前,凌昭却在回廊亭中停下。 何皎皎走出一两步才发现不对,蹙眉回眸,“你不进去?” 凌昭把迢迢递给她,偏头冷哼,“不去。” 他不敢去。 何皎皎看出他心虚,也不劝他,他干那些事儿,足以说是一刀刀在往老人心上剜肉,有何好劝的。 她抱过迢迢走了。 凌昭一个人在外头等,等到暮色四合,宫人点了灯,何皎皎方抱着孩子出来。 迢迢老远朝凌昭伸手:“小舅舅,举高举高。” 风且沉闷,凌昭接了迢迢,沉眉不觉语气几分踌躇,“怎么样?” 何皎皎知道他问太后如何,不冷不热应了一句,“还好。” 老人家气色挺好的,听见迢迢喊她太奶奶也没有哭。 但取竹姑姑跟太后告了何皎皎的状。 说何皎皎做了王妃,王府的事务一件不沾,还不管王爷死活。 出乎何皎皎意料,太后竟然还忧心凌昭的,帮着取竹姑姑说了她一顿。 何皎皎笑着问太后,“可他大逆不道,当了那反贼。” 太后握紧她的手,老态龙钟,迟疑且又慈祥,“皎皎啊…不管什么什么人,都是要穿衣吃饭的。” 老人家看开了,何皎皎反而被她惹哭了一场。 回程路上,何皎皎带着迢迢坐车,凌昭外头骑马,影子落在窗上。 迢迢困了,何皎皎拍她后背哄小孩子睡觉,目光却一直探着窗外,看他身影时远时近。 她内心意外宁静地想。 等等,再等等。 进玄武大街,还未到府邸前,竟有一队铁甲禁军拦了过来。 何皎皎听外头喧嚣不断,凌昭冷声在喊,“赵玄通,你好大的狗胆。” 何皎皎忙掀了帘子,赵玄通一身漆黑盔甲,居然带人堵在王府门口。 凌昭骑在马上,赵玄通抱拳拜下,神态且恭敬,正要说话,一边儿跑来个中年男人,是他们府上的管事。 管事两边儿拜了拜,和气道,“王爷,嘉宁公主到咱府上做客来了,赵将军来接她回去的。” “是。” 赵玄通面朝了何皎皎马车方向,沉声道:“王爷王妃大喜,不好过多叨扰,烦请王妃娘娘劝她出来罢。” 劝她出来? 何皎皎把迢迢交给雪蕊,当即下了车,她不晓得突然哪里来的火气,睨了赵玄通一眼,大声喊凌昭,“撵他走!” 她憋着一口气,随管家进府,在正厅偏阁里头见着了嘉宁。 女子衣衫不整,怀抱一只雪白的狐狸,神情惊慌,脚上连鞋都未穿。 她是逃过来的。 赵玄通带人捉她回去,但没敢强闯王府。 何皎皎心头揪紧,颤声喊她,“嘉宁姐姐?” 自以为恩爱多年的夫婿露出了真面目,她…该有多难受。 嘉宁抬眸望来,大颗泪滚下来,“皎皎,我哥反了,赵玄通要带我去勝南。” 苏家能反凌行止,旁人自然也能反他们。 嘉宁的胞兄,九皇子凌云彻过继过去,在勝南那个穷苦之地呆了好几年了。 皇家搞事日常 第110节 他起兵反了,勝南虽穷苦,但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朝中派赵玄通率兵镇压,他带嘉宁去做什么? 何皎皎猜得到。 上个月,还未封王留京的十二、十一皇子,被治了三王同党的罪名,在狱中没有活过一夜,便“畏罪自缢”了。 三王六王满门抄斩,膝下子女大的八岁岁,小的不过五六岁,全部身首异处。 一场又一场血流成河,祭这政权更迭。 “嘉宁姐姐,你先随我去后头休整一番吧。” 何皎皎定了心神,掺她进主院,两人身量差不多,喊婢女找了几件自己没穿过的新衣给她换。 “嘉宁姐姐…” 夏夜虫鸣细碎,何皎皎给她斟了安神的茶,半晌拿不出话来宽慰她。 因何皎皎心知肚明。 她无能为力。 “皎皎,我、我过会儿就走。” 嘉宁捧了茶也不饮,泪眸笑颜慌乱,“不过我有件事想求你帮帮忙。” 何皎皎低首,难堪地沉默。 “不是什么难事儿。” 何皎皎手上一重,往下的视线里撞进来一团雪白的皮毛,嘉宁将白狐递进她怀里,“你帮我把雪儿还给萧重山好不好?” 昔年那只小白狐,嘉宁一直娇贵地养着,取得名字叫雪儿。 何皎皎记得它脾气很凶,此刻懒懒散散一甩尾巴,又轻轻跃回嘉宁怀里。 嘉宁便止不住哭了,抽泣着又笑。 她抱紧白狐,低喃地问,“皎皎,你说…当年我如果不瞎折腾,听老祖宗的安排跟萧重山成婚,现在是什么样儿?” 嘉宁认得清局势,也认命的,反正从小她就命不好。 但她眸思憧憬,禁不住落进回忆里,“不过他那人…挺没劲儿的。” 她指向自己的脸,笑得娇俏,眼泪却流得凶,“我那时候同他说句话,他那脸啊从这儿,直接红到了这儿。” “嘉宁姐姐…” 何皎皎鼻子一酸,哭腔喊她,“你别说了。” 这世上听天由命,万般不由人,哪里来得如果。 更何况,萧家恐怕早就投靠苏皇后了。 说不定,苏皇后想给赵玄通在京中铺路,嘉宁…就是萧贵妃为了贵妃之位,递出去的一张投名状。 没过多久,嘉宁执拗地说要走,何皎皎给她擦干泪,强留了她一晚上。 守着嘉宁入了睡后,何皎皎在夜风遍身寒意,她茫然看不到头,一时竟不知要去哪里。 她便遣了随侍婢女们,独自躲进佛堂里。 神龛里菩萨金身慈眉善目,慈,而不怜。 它不过一樽金铸的死物,冰冷无情,会怜惜谁呢? 菩萨不入人间,神佛不佑世人。 何皎皎坐在蒲团上,念不出经来,一声一下,木鱼敲得急乱。 少女神情且虔诚着,可她脑中浑噩,在心里头犯了大不敬。 她不信的,从来不信。 只是佛说三千罪业,回头是岸,那她只好来求一求,拜一拜。 不知过去多久,穿堂的夜风越发阴凉,身后响起凌昭的声音,“赵玄通走了。” 他默了一会儿,声音发哑,“明日我派人送十姐回去,你不用管。” “凌昭。” 何皎皎放下木搥,没有回头看他,声音轻缓道:“我们会遭报应的。” 她跟他说着话,佛堂中静得压抑。 她说不是你,而是我们。 何皎皎又是一夜无眠。 翌日清晨,嘉宁走的时候,不肯让何皎皎送。 婢女把白狐抱到她房里,狐狸和猫其实差不多,不知人世艰辛苦楚,何皎皎给它喂了一只鸡,它便开始朝她摇尾巴了。 何皎皎主动找了凌昭,“我想见萧重山。” 三天后,她去南山寺上香,出城门在关卡前,见到了萧重山。 她第一次看清他的样貌,男人模样周正,但不苟言笑,沉默寡言。 何皎皎叫雪蕊将白狐抱给他,她坐在马车窗边对他说:“萧统领,嘉宁姐姐让我还给你的。” 萧重山接了白狐,只字不语,行过礼后掉头列军走了。 四月十一,赵玄通率四万兵马,带着嘉宁行军前往勝南。 当天夜里,凌昭回来跟何皎皎讲,萧重山今日军中缺了职,去萧府也找不到人了。 何皎皎低头拨弄香盏,嗯了一声。 听天由命的滋味,可真不好受。 京中三军齐发,四月底凌昭去了沧州,苏长宁两个儿子率军南下,西南一带是闹得最凶的。 凌昭驻军沧州后,那处倒安生下来,没出事。 他待不住,没半个月跑了回来。 六月中旬,赵玄通兵败归京。 他带回了嘉宁的死讯。 勝南久攻不下,赵玄通将嘉宁绑于两军阵前。 可凌云彻与她没有兄妹之情。 嘉宁的亲哥哥,上阵拉弓搭箭,亲手将她射杀。 萧重山彻底没了消息,他未曾留下只言片语,自此了无踪迹。 一连数日,何皎皎清晨醒来,枕上都是湿的。 她上南山寺的拜佛次数越发多了,六月底的某日,赵玄通拦了她的车辇。 护卫挡住没让他靠近,何皎皎端坐在车厢中,听他大声呕哑地喊:“娘娘,嘉宁那只狐狸是不是在您这里?” 可嘉宁明明给狐狸取了名字,它叫雪儿。 何皎皎弄不懂他们这些人,没有理他,凌昭听到他缠人的事儿,出去了一趟,后头何皎皎再没有见过赵玄通。 七月初,宫里头来人着急忙慌来传话。 太后病重。 第75章 不合 ◎荣亲王夫妇不合◎ * 正当晌午, 日晒蝉嘶,何皎皎乘车出荣亲王府,在大门口恰逢凌昭回来。 二人一起进了宫, 凌昭还是不进门,留在老人家寝殿门外候着。 何皎皎没空管他,满头急汗地跨进殿内,一眼瞧见苏皇后坐在榻边给太后喂药。 太后斜靠背榻半坐在床上, 眼神浑浊,腊黄面上竟然笑着。 她老态龙钟,却如孩童般天真好奇朝何皎皎看来, “问澜, 这是谁家的女娃娃啊,生得可真好看。” 何皎皎手一抖, 愣在原地。 老祖宗…不认得她了? 一旁来个嬷嬷抬手揩着泪,引何皎皎落座。 她低声与她耳语道:“今儿一早醒来,老祖宗人就糊涂了, 一转眼变个样子, 认不出来几个人了。” “诶, 怎么哭了?” “喏,老祖宗这儿额有糖,过来过来, 吃了糖就不哭了啊。”何皎皎忍不住眼泪,太后一脸心疼唤她过去, 老人摊开手, 两手都紧紧攥着黏糊糊的糖果子。 “一、二、三……” 她认真地数着, 分出来三个递给何皎皎, 仰脸笑得痴傻, “乖乖,莫哭莫哭啊。” 何皎皎低眸,看太后苍老干枯的五指落泪,半晌伸不出手去接,苏皇后朝她摇头道:“善祥,别吓着老祖宗了。” 何皎皎脑中空白,许久才稳住气息,强挤出一个笑去接糖。 “你是谁?” 太后却收回了手,把糖往怀里藏,警惕地瞪何皎皎,“哀家的糖是留给令仪和小十三的。” 她去拉苏皇后袖子,“问澜,几时了,怎地哀家的孙孙们还没下学?” “老祖宗……” 何皎皎上前一步想去拽太后衣袖,苏皇后看少女双眼通红神情几近奔溃,示意宫婢们将她搀了出去。 凌昭不远不近,守在回廊亭的阴凉处等。 四处热气翻滚,草木打焉儿,他远远听着啜泣声隐约,混着蝉鸣聒噪,手心湿汗不断。 皇家搞事日常 第111节 宫婢来奉茶,凌昭问里头是谁在哭,宫婢红着眼,也只摇头。 一壶凉茶饮尽了,燥热不减分毫,凌昭等不住了,脚抬了又抬,始终挪不开步子。 他是太后最心疼的幺孙,可太后也不是不心疼她别的孙子。 凌昭杀了六王三王,害死了十一十二,宗室剩下那些个……苏皇后要一绝后患,都要让凌昭去。 这是他递的投名状,但他不敢见老祖宗了。 盛阳缓慢偏西,凌昭坐立难安,终于看见何皎皎出了门。 他走过去握紧她的手,而不等他问,少女敛目将手抽回来,轻声道:“老祖宗痴呆了,身边离不得人,你母后让我进宫侍疾。” 她越过凌昭往后喊:“雪蕊,你带人回府收拾我的衣物进宫,咱们不回去了。” 凌昭怔楞一瞬,随即沉了脸,竟是一手拽了何皎皎往外走。 “凌昭?!” 何皎皎猝不及防,让他大步流星拽上车辇方反应过来。 她杏眸含泪,伤心且烦躁,“你干什么,你没听明白么,老祖宗她…” 她话到一半低了头去擦泪,肩膀止不住微颤。 他半点不担忧老祖宗么? “出宫,我们回去。” 凌昭叫了车夫驾车,车身一晃,外头传来苏皇后的喝问:“凌昭,你又犯什么混?!” 少年抿紧了薄唇,解下自己的牌子扔给车夫,通畅无阻出了宫。 “凌昭?” “凌昭!” 何皎皎挣不开他,让他拽回了荣亲王府。 进了主院院门,凌昭仍不放开她,一路不言不语,径直将她轻轻推进佛堂里,方沉声道:“念你的佛去,别的少管。” 何皎皎没站稳,一连后退到桌案前,她让凌昭不为所动的冷漠模样震住,撑着桌案回望过去,杏眸微怔,没说出话来。 凌昭堵在门口,良久垂了眸,缓声道:“过几天我要去勝南收拾凌云赫了,他们要再拨给我三万兵马。” “母后怕我后头不服管,想看着你。” 何皎皎哪里不明白? 可没有太后,也会有别的由头。 更何况…… “在宫里宫外,有差别么?” 她抹了一把泪,顿下半息瞬了气,她起身出门,神情平和推凌昭让路。 凌昭巍然不动,他牵了少女的手,轻轻捏着她的指尖,酷暑中,何皎皎手指却冰凉。 他不想同她起争执,耐心温声解释道:“等我再整合勝南乱军,手上就有了六万人,我能打下章沧二州……” “章沧背靠湘江,我能守得住。” “羽林卫我起码能调动一半,府上的人管事的都是我从裕阳带回来的,你院里的粗使丫鬟手上都有功夫,只要你不搬回宫里头去,我……” 凌昭原是想说,我护得住你,然他莫名自嘲一笑,改了口:“母后现在不会同我撕破脸,她不会硬让你进宫。” 夕阳烧红天穹,似漫天血色,胭脂般照得少女面上殊色。 她恍然望进凌昭黑眸中,嫣红唇瓣喏喏:“你要……?” 何皎皎半知半解,应是吓白了脸,可彤红晚霞中看不出来,她不自觉回握紧他的手。 “我从勝南回来,我带你反出京去。” 凌昭将她圈进怀里,微微俯身揽住少女纤腰。 他亲了亲她的脸,声嗓越发软和,对她露了弱态:“我没出息。” “你要搬回宫里头去了,我没那么容易带你离开京城了。” 何皎皎定定凝望着他,少年侧颜坚毅。 她喉头哽咽,半晌抖出声音,“你、你疯了?” 他如今驻军苍州,只准带一小队亲兵回京,遑论谁,根本不可能让凌昭带军进京。 他拿什么反出京去,便是羽林卫全听他的,也不过万把来人。 可京郊东西二营十几万禁军,莫非是吃素的。 “凌昭…你、你不能…” 何皎皎慌乱落泪,话遭人打断。 “王爷,王爷!” 游廊边下来个小厮,隔了老远喊道:“王爷,宫里头来人了,皇后娘娘懿旨到,宣王妃出去接旨呢。” “我去跟她说。” 凌昭又把何皎皎推进佛堂,她提裙追上去,颤起哭腔喊:“凌昭,我们不能不管老祖宗啊。” 左右上来两个丫鬟拦住了她,凌昭大步踏上抄手游廊,随小厮远去,嘶声低笑:“我身上,也不差不孝这个名头了。” 他亲手了结他的三哥六哥,十二十一是他喊人灌的鸩酒。 手足相残,六亲不认,不忠不义不孝。 正好。 凌昭管不了那么多。 苏皇后告诉他,他二哥心窄容不下人,他只有跟他们一道才有活路。 可他们明明能在春桑前起兵,将太子同众藩王一网打尽,苏皇后却选在了春桑后,放了大部分宗亲回封地。 造成了如今各地驻军蠢蠢欲动,天下动荡不安的局面。 太子至今下落不明,苏月霜跟他一起失踪前,又诊出了两个月的身孕。 因而,凌行止现下还在他们嘴巴里“卧床养伤”。 凌昭起初以为,他们都指望着找回苏月霜,只要苏月霜回来,她便会a“诞下”一名男胎,苏家又有了名正言顺把控朝政的由头。 然各地藩王频频举了反旗,凌昭发现了。 赵玄通…不,不只是赵玄通。 禁军中各处要职,大大小小将领,甚至连苏长宁身边数名亲信,实则都听苏盛延的。 凌昭不晓得为何,苏皇后再对她的亲大哥下手,他们借由镇压叛军,分苏长宁手上的兵。 苏长宁两个儿子作主帅在西南的战场上一死一伤,蹊跷得很。 他与苏皇后对峙数回,全被她四两拨千斤应付过去。 苏长宁似乎也警惕了,近来称病,连朝都未上。 苏皇后告诉凌昭,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凌昭觉得荒谬。 他只想淌过这一淌混水,带何皎皎安然无恙脱身。 不管那些他从未看清真面目的“亲人们”,如何明争暗斗。 他想她好好的。 夕阳缓缓沉下山脚,天地橘红,热风扑面,何皎皎口干舌燥,“放我出去。” 她让丫鬟们拦住,出不了主院院门一步。 雪蕊跟出去探查情况,没一会儿回来答话道,“娘娘,王爷带着懿旨进宫了。” 丫鬟们冥顽不灵,不肯让路,何皎皎热得面皮通红,让雪蕊劝进屋里头去等。 她等到天色浓黑,夜风泛起凉意,没等到凌昭回来,院里各色的花开得正盛,香得人头昏脑胀。 何皎皎不知不觉伏在窗台下睡了过去,朦胧间感觉到有人将她轻柔抱起,抚了她的发,空落落的。 她眼皮子分外沉重,好半晌才清醒过来,案上一盏残烛轻晃。 她被人抱回了榻上,暗光模糊,她身边却空无一人。 “雪蕊。” 何皎皎撑起身子往床帷外探,问道:“他是不是回来了?” 雪蕊应声:“回来过一趟,好像又出去了。” 她顿了顿,犹豫开了口:“娘娘,十三爷说宫里头用不着您操心,让您后头安心在府上待着便成了。” 何皎皎一时气结,盯了盯那几个守在门口板直高挑的丫鬟们,翻身倒下,拿薄氅蒙了头。 这王八蛋。 她气得一晚上再没和过眼,找取竹姑姑去守住外院的动静。 天不亮何皎皎起了床,气势汹汹在书房堵住凌昭。 “王爷这是要把我看守起来,不准我出门了是吧?!” 她一句话没说完,捡了纸笔砸过去,从小功课没合过格的,这会儿跟她装起来了。 凌昭人高马大立在墙角,一动不动任由她砸,何皎皎看他如此,牙磨了磨,手指攥紧了,到底没把沉重的砚台扔过去。 她心里堵得慌,砸得书房满地狼藉,筋疲力尽伏在案几上抽噎起来。 “凌昭,老祖宗最心疼你了,你不能这么对她。” 她岂止是为了老祖伤心难过? 他要走的那条路,悬在万丈深渊上,行不通的。 但何皎皎,也看不到别的能让他们走出去的路。 皇家搞事日常 第112节 “没有不让你出门。” 凌昭的手平稳抚上何皎皎的背脊,他绝口不提老祖宗。 他早就做好取舍了,“你身边的人我都清理干净了,你想去街上逛逛多带点儿人,我月底出发去勝南,最迟两个月……” 他伸手给她擦干净泪,少女眼角湿润,漾出了恨意。 她微嘲笑道,“凌昭,我究竟哪一回等到过你?” 她推开凌昭僵在半空的手,转身离去。 何皎皎当下喊了人备车出府,听到她要进宫,车夫讪笑擦汗,不肯动弹。 日头晒得何皎皎头重脚轻,她口干舌燥,分不清心中是恼是怒。 她气性上了头,推车夫下去,一把夺过了缰绳。 凌昭没有露面,丫鬟小厮婆子们涌上前,烈日下跪了满院求她,“娘娘,您别为难奴才们了!” 能出门,但是不许进宫。 僵持许久,何皎皎把缰绳扔给了车夫。 她热得一头密汗,躁意不止,声音疲惫,“不进宫了,上南山寺。” 可她彻底跟凌昭怄上了气。 “雪蕊,收拾几件素衣,我们去南山寺小住一段时间,为老祖宗祈福。” 没人再拦她。 当日下午,何皎皎在南山寺安顿下来,片刻后浩浩荡荡佛寺进了六百余羽林卫,守住了她落脚的后院。 何皎皎净手燃香,坦然处之。 后头凌昭来看了她几次,何皎皎皆以法事不能中断为由,一次不肯见他。 却抵不住午夜梦回,她时常回想,她口不择言拿话刺他时,凌昭垂睫掩住眸中一瞬慌张的无措模样。 这不该怪他。 可他们该怎么办? 何皎皎这一小住,在南山寺住了大半个月。 凌昭二十六走,雪蕊话里话外,在劝何皎皎回去了。 何皎皎请主持给太后做的最后一场法事,在七月二十四晌午结束。 炎阳照琉璃金瓦,璀璨刺目,何皎皎眯起眼看沙弥们收了依仗。雪蕊搀她回屋,边走边斟酌着开了口,“娘娘,奴婢领人去收拾东西了?” 她换着花样催何皎皎该回去了。 何皎皎敛眉盯着鞋尖儿小步往前走,脸上神情不明,半晌没吱声。 雪蕊便当她默许,扬了笑,乐呵呵喊来几个婢女忙活开。 何皎皎依旧不得展颜,伴着两个小丫鬟进了厢房。 门扉刚一开合,面前却是雪亮一晃,小丫鬟们的尖叫戛然而止,两名彪形大汉迅疾抬手,打晕了她们。 “不许出声,不然要了你们的命!” 刀横在何皎皎脖颈前,许是看出她穿戴非寻常人家,汉子暂且未对她下手,仅仅凶狠威胁道。 外边喧嚣另起,“娘娘,王统领来报,说有禁军搜查嫌犯过来,让他拦外头,您看……” 王统领,是凌昭调来护卫何皎皎的羽林卫将领。 雪蕊推开了半扇门,脸霎时惨白,僵在门口。 冷汗滑落脸颊,何皎皎屏住呼吸喊她,“雪蕊,本宫似乎染了暑气,想歇一歇,你守在门口,别让人吵着本宫了。” 她难得用了本宫的自称,为得警告不知何时潜入她卧房的匪徒,不要轻举妄动。 雪蕊点了点头,刚要关门,何皎皎身后汉子一扬刀,“进来!” “等等。” 一道男子低哑声音从里间传出来,里边似乎躲着的人还不少,慌忙几声主子喊过,珠帘撩起,男子扬声,“令仪?” 何皎皎愣了愣,她极快回神,转身看见了门厅处同样神色震惊的凌行止。 他着了青袍,身形萧索,一手捂了左肩,大片血迹染开,怔然望来。 在各方势力围追堵截下,凌行止没能逃出京城去,他东躲西藏数月,行踪最终败露,慌不择路奔逃,遇着了何皎皎。 不,何皎皎想,是菩萨显灵了。 凌行止撞到她手上了。 还喊她那个烧死在火里称呼呢。 何皎皎内心冰冷讥讽,想要笑,可她面上稳住了,少女睫毛轻颤,红了鼻尖,抖下一串泪来。 她声嗓怯怯,含着委屈,“太子哥哥?” 雪蕊抖着手关上门,听着屋里的啜泣,胆战心惊。 汉子们放下刀,何皎皎脚步踉跄,随凌行止进了里间。 “太子哥哥……” 她仿佛站不稳,扑过去揪住凌行止衣袖,靠他掺了一把才没摔,哭得不能自已,“温荣姐姐和嘉宁姐姐都死了,他们不让我见老祖宗。” “凌昭、凌昭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说其它,何皎皎扑在凌行止怀中,只哭她自己的。 男人僵硬许久,神色晦暗不明,终踌躇一叹:“令仪,你…不怨我么?” 何皎皎泪流满面的摇头,怨他又能如何,她貌似伤心不已,只哭。 哭老祖宗,哭她在宫变之夜无辜丧命的姐妹们,哭现在的凌昭有多冷漠残忍。 她仰起脸,眸中带泪,似喜却悲的一笑:“太子哥哥,我还以为你也死了呢。” 凌行止眸中警惕退去,他微微侧首,避开何皎皎目光,手落到她单薄肩膀上,开始哄她了。 像以前一样。 何皎皎只是个深宫长大的懵懂少女,如果不是被凌昭带着胡闹,她最是乖巧懂事的。 凌行止看着她长大,知道她的,突逢巨变,可令仪心软,舍不下他们数十年兄妹情。 她和凌昭的婚事,在京中成了笑料,刚成婚时,荣亲王夫妻不和的传言便漫天飞,到现在更是愈演愈烈。 凌行止想,天地君亲师,纲常伦理,何皎皎容不下凌昭跟着苏家谋逆。 之前若非她给苏月霜透漏风声,让他提前有了准备,他早已成了阶下囚……甚至一命呜呼都说不定。 因而,凌行止拭去何皎皎的泪,温声问她:“令仪,以前是太子哥哥糊涂,你能帮帮我么?” 第76章 旧相识 ◎有位旧相识需得何皎皎去见一见◎ * 末时一刻, 何皎皎找了凌昭点给她那几名“手上有功夫”的婢女们。 她要回府,不想让任何人发现。 婢女们还真有法子。 半个时辰后,正赶上众多香客往返, 何皎皎换了衣裳,另坐了一辆马车进城。 马车并未驶进荣亲王府,在隔了一条街的小院前停下。 婢女们领路,带何皎皎进了小院耳房里, 壁上一副戏蝶挂画挪开,墙挪砖倒,露出一条昏暗密道来。 何皎皎扯了扯嘴角, 莫名想发笑。 弄得还真像那么回事。 她跟着婢女东拐西拐, 再见夏阳时,她们从一座假山后出来, 便到了荣亲王府后院。 婢女躬身道:“王爷这时应在府上,奴婢去寻?” 何皎皎摆摆手,让婢女们都退下了。 漆红抄手游廊环亭台阁楼, 目光探过水榭池塘中的茂密碧荷。 她看见凌昭了, 他坐在前方凉亭的石阶上, 旺盛草木遮挡,身形隐约。 何皎皎走了过去,她没想好该如何跟凌昭说, 因此脚步很慢,踩着蝉声走了许久。 风倾翻荷浪, 四处声响嘈杂, 凌昭竟没发现她靠拢。 而何皎皎下了回廊, 停在檐角阴凉处。 她看清了凌昭在专注何事。 何皎皎从未想过, 竟会有…撞见他与白猫玩的时候。 蝉鸣轻躁, 蛙塘水沉,树荫遮过凉亭的一角,浓绿盎然。 凌昭曲着长腿,他从来不太讲究,差不多是坐在地上了。胳膊搭着膝盖垂下去,手里捻了根纤长的狗尾巴草,有一搭没一搭地晃悠。 白猫探起圆滚滚的身子,不太灵活地去扑狗尾巴草的头穗。 凌昭似乎看得入神,瞌下的长睫掩住眸中神色,唇边噙着浅笑,周身闲适宁静。 猫笨,扑着摔在他脚边。 它便犯了懒不肯起来了,滚来滚去蹭着凌昭长靴,伸爪子去拨他的小腿,叫声奶糯。 凌昭弯腰去抱猫的时候,发现了何皎皎。 他面孔上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凝滞。 他在何皎皎面前,一直不待见白猫,前些时日还拿白猫来威胁她,结果被她撞到了心口不一的现行,不免尴尬。 皇家搞事日常 第113节 少年讪讪然摸了摸鼻尖,眼睛不自在往一边儿撇去,“咳…你这猫…挺肥的啊。” 何皎皎静静站在檐角下,脸上木着,心中泛酸发涨,说不清感触,大概一开口就要落泪。 她好久没管过猫了,都是底下人喂着,成天满院子乱钻,成了野猫似得。 她恍然若梦似的,许久没见过凌昭这般闲散肆意模样。 可他们,不本该这样过日子么? “你还没给它起名字啊。” 少许。凌昭打破沉默,语气是故作的相安无事。 因着老祖宗,他大概觉得跟何皎皎闹得很僵了,他真怕她怨上他。 他们早别扭很久了,成婚后,何皎皎摆着一副六根清净冷淡面孔,没给他好眼色。 果然,他见少女敛了目,没甚反应地过来,一贯不冷不热的,从他手里接了猫。 何皎皎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凌昭甚至分不出闲心去想她为何突然回来了,不想添堵,空落落地留在原地看她走开。 风摆柳,太阳暴晒过的浓烈荷香四溢。 何皎皎没听见有脚步声跟过来,她蓦地停下,极为忽然的一句,冷冰冰地,“我今天遇着你二哥了。” 凌昭没反应过来,少女眼眶通红,落了泪。 “你给我搭的秋千呢?” 她语气怨怼,瞪圆了杏眼骂他,“骗子。” 他说过的,何皎皎没记清是东跨院还是西跨院,反正两个地方都没有。 何皎皎说话跳脱,凌昭一时转不过来弯儿,但听出了她话语中的松动。 她没怪他啊。 他三两步赶到她面前,心里已在傻乐了,但没敢笑,明亮双眸小心觑她:“我……” “你什么你?” 就挨了打。 何皎皎扔了猫,一手攥他衣袖,一手攥拳捶他,“你王八蛋,你混帐!” 凌昭装模作样,要躲不躲:“疼。” 他皮糙肉厚,何皎皎才不信。 可她也疼,说不清的心疼。 她也不嫌热,搂住了人埋在他怀里,她今日哭得太多了,头昏脑涨颠三倒四,“你二哥在南山寺,你别让他被抓回去了。” 何皎皎仍旧气不过,去揪他腰上的软肉,凶狠道:“然后你给我老老实实地从勝南回来。” 凌昭又懵了,抓紧她小臂,下意识道:“不行。” “凌昭,你…我们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 何皎皎脑子混乱地很,但她想,这是他们的机会,她耐下心劝凌昭,“你二哥手里还有人,他信我。”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凌行止没有要逃出京城去的打算,他今日便是同谋位朝臣在南山寺会面,不慎走漏了风声方落了难。” 他在等着反扑。 何皎皎想,若是能趁机摸清至今潜伏朝堂上太子一脉,能做的手脚,能寻的转机便太多了。 重中之中,是苏长宁的女儿苏月霜。 “我说了你别管。” 凌昭长眉一拧,又要跟她卯上了,何皎皎背身过去,学她的语气,“那你也别管我。” “你也管不着我。” 没几天凌昭要出征了。 “你二哥信我你都不信我!” 她像胡搅蛮缠地赌了气。 凌昭沉眸看她娉婷背影,蓦然挫败:“是你不信我。” “王爷—” 两人要拌上嘴了,穿堂风吹来一声呼唤,一婢女穿过月亮门,头疼焦急道:“县主午歇醒了,哭闹着寻你呢。” 何皎皎便听身后凌昭嘀咕抱怨道,“该管的你不管。” 她抱了迢迢回来,听不得孩子哭喊着要娘,也不怎么管。凌昭军营皇宫两头跑,回来还要抽空去哄小娃娃。 他十二三岁就开始嫌何皎皎管东管西是个管家婆,没成想把人娶回来后,人家不耐得管他了。 他握上何皎皎的手,拉她去看迢迢,“羽林卫风火山字旗,都是我的人。” 何皎皎撇撇嘴,知道他让步了,让他牵走。 何皎皎悄悄回了南山寺,在她的掩护下,凌行止趁夜离开。 她不清楚他具体去了何处,不过何皎皎笃定,凌行止会回来找她的。 何皎皎长住了南山寺,凌昭离京后半月,京中却起了风波。 北塞五州,包括裕阳张岳在内的数十名守将,以莫须有的渎职罪名,卸职归了京。 当日旁晚,何皎皎在南山寺后院偶遇了吏部尚书夫人。 她自称进寺烧香,顺道给荣亲王妃请安,何皎皎没跟她逗留片刻,几句寒暄后让雪蕊送她出去。 稍后雪蕊回来传话,说:“尚书夫人说,甜水巷有位旧相识,需得您去见一见。” 凌行止残留的势力比何皎皎想象中的要大,居然一来便是六部的人。 何皎皎造了一个巴掌大的小册子,把吏部尚书的名字记了上去。 据说,苏皇后以前线空缺为由,让苏长宁自己选,去北塞守边关,还是上西南对阵七王、五王、四王联手的叛军。 苏长宁去了西南。 赵玄通和另几个何皎皎没听过的武将,到了北塞任职。 何皎皎琢磨了一夜,他们各自的考量。 北梁十年如一日,在北塞边防虎视眈眈,事关国之根本,苏长宁约莫觉得到了北塞,他便轻易动弹不得了,因而去了西南。 他戎马一生,战功赫赫,自视甚高,恐怕以为平乱后便能回京。 可苏皇后却是不惜动摇国本也要让他走…… 何皎皎还是理不清,且按下不表,修书一封给了凌昭,让他千万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五日后,荣亲王府来人传话,说迢迢感染了风寒,何皎皎回去了。 后头下了几日的雨,八月初三,乌云密布,细雨纷纷。 何皎皎换了身粗布衣裙,从密道出府。 她只由雪蕊陪着,进了甜水巷一处废宅。 灰败瓦片下蛛网密结,坠落雨珠破碎,空寂院落野草横生。 何皎皎四处张望一番,没看出有人行走的痕迹。 她推了门进屋,天阴屋子里更暗,呛人的灰尘扑来,身后忽袭冷风,一股大力摁住她的后颈。 房檐上落下来一人,掐着何皎皎脖子将她摁在一根倒塌的房梁上。 何皎皎吃痛,力道却霎时送了,身后人依然反拧着她的手,清丽女子声音惊诧传来,“皎皎?” 半晌,她松开了她。 何皎皎疼出了眼泪,屋内昏暗,她转身过去,还是一眼认出了披着灰扑扑斗篷枯瘦憔悴的女子。 何皎皎目光往下,落在女子隆起的小腹上,她喉咙发干,一时没有言语。 苏月霜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肚子,反而朝她笑了笑:“六个月了。” 凌行止,竟是直接把苏月霜交给了她么? 何皎皎也想对她笑,弯唇时滚下泪,她心中悲戚,真心实意为苏月霜而流了几滴泪,“月霜姐姐……” 她脑子转得很快,瞬息想明白了凌行止的动机。 于他来讲,苏月霜不是底牌,是他的探路石。 苏长宁已出京,朝堂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苏家兄妹早对上了,凌昭如今是京中唯一的宗亲,肯定是要站在表明他是正统的苏皇后一边。 如果何皎皎有异心,苏月霜出点儿什么事,苏长宁仍旧手握兵权,凌行止再暗中挑拨。 到时乱斗一团,他总有机会翻身。 凌行止拿苏月霜试探何皎皎,不管她真心假意,他不会亏。 “你哭什么?” 苏月霜席地坐下,说起了她这躲藏半年的经历,“我爹追得可紧了,好几次差点儿把我逮回去,我跟表哥没在一处,前几天接到消息,还以为他来接我了。” 她语气轻松,不甚在意,宫变时她与凌行止分隔两处,她一身武艺,自己逃了。 初秋雨凉,何皎皎看她衣衫破旧褴褛,解了自己的披风给她,低落道:“他是你爹,你回去不好么?” 她手落到苏月霜肩上,捏到一把骨头。 “我回去了,他们就彻底不会给表哥留活路了。” 苏月霜抚着小腹,望向残破的窗外,声音平缓,“表哥说,实在不行,他带我逃出京去,我们就隐姓埋名,做一对寻常夫妻。” 何皎皎张张嘴,无言以对。 实在不行。 她想凌行止不到万劫不复的地步,不会回头的。 苏月霜再看向何皎皎,玩笑道:“喂鹌鹑,你不会憋着坏要算计我吧?” 皇家搞事日常 第114节 何皎皎没接话,低头瘪嘴,想忍哭但没忍住的委屈模样。 苏月霜这样问,便也是信她的。 何皎皎领了苏月霜走,将她安顿在密道相连的那间小院里,调了几个婢女去守着。 迢迢病好后,何皎皎又搬回了南山寺,将不理世事的形象深入人心。 中秋节,勝南传来捷报,凌云赫在腾县被斩首,凌昭要回来了。 张岳一行人先回来了,闲赋在家。 接到凌昭的家书,何皎皎松了口气,往张岳府上递了帖子。 有着亡父的交情在,她倒不用避讳太多,直接登门拜访。 张岳的正妻林氏接待了她,“你叔叔吃了挂落,把自个儿关在书房生闷气呢。” 之前何皎皎要去和亲北梁,她同林氏生了嫌隙,两人相处尴尬。 何皎皎饮了半盏茶,便告了辞。 她走出张府主院,一边过来个年轻妇人,怀里抱着一物。 何皎皎认出来,妇人是在裕阳帮过她的张岳妾室余氏。 余氏笑声爽利:“娘娘这就要走了?且慢且慢,妾身有一物要还给您。” 何皎皎对她心怀感激,停下了等她,待妇人离得近了,雪蕊讶然出声:“娘娘,好像是绒绒?” 余氏怀里抱着一只橘黄的猫,那猫见她撇了脑袋,但乖乖让余氏塞进她怀里。 何皎皎愣住,呆呆低头,看见猫身上秃了好多块,是斑驳不平的伤痕。 猫一张大圆脸,仰头很凶地朝她呲牙哈气。 可没从她怀里挣出去。 余氏笑道:“当初王爷回裕阳,让妾身帮忙养着,这不跟老爷回京了,想着还给你。” 她说着神情怅然唏嘘,本以为小两口能躲得远远地,谁知连只猫都搞得一身的伤。 何皎皎回神,却是听不清余氏的话,慌慌跟她道谢数声,魂不守舍抱着猫上了马车。 一进车厢,猫跳出去,翘着尾巴拿浑圆的屁股对着何皎皎。 真得是绒绒。 何皎皎蹲在它身边哄它,颤着手翻它的皮毛,最长的一条疤绕了脖颈一圈。 像有人拿利器活剥它的皮。 “绒绒,对不起、对不起……” 何皎皎跌坐到地毯上,丝毫不顾仪态地大哭。 或许她哭得太惨,猫都受不了了,甩着尾巴过来,从她胳膊蹭到她脸上。 但它不耐烦,还是叫得很凶,“喵!” 何皎皎回荣亲王府住了几天,把连同白猫在内的那一阁楼猫,全都送走了。 她以后只养绒绒一只猫了。 八月底,秋意渐凉,夜风萧瑟。 何皎皎日常在南山寺诵完经,小沙弥带她进佛堂偏阁听主持解签。 却从灯烛照不到的阴影中,走出来一名男子。 少女面露惊惧要往后退,小沙弥已关上了门。 “令仪,是我。” 一身夜行衣的凌行止安抚她道。 何皎皎定了神,“太子哥哥。” 京中再无事,苏月霜安然无恙让她藏着,凌行止缓慢地放下了防备。 他要何皎皎帮他与张岳搭线。 何皎皎没有一口应下,只是问道:“太子哥哥,你何时能去看看月霜姐姐呢?” “她怀着身子,总是吃不下东西,越发地瘦了。”少女眸中流露心疼。 男人临窗而立,夜色浓暗,他半边脸上尽是阴影,沉吟许久,“令仪,这段时日辛苦你了,可…现在还不是时候。” 一个时辰后,何皎皎回了她住的小院,雪蕊替她解下披风。 她在昏暗灯火下,执笔往她的小册子上,写下了今日替她解签的南山寺住持法号。 凌行止口中说不是时候,然苏长宁不知何时归京,他已经急得不行了。 他是进不了城,还是不敢进城? 九月初四,何皎皎同余氏相约南山寺拜佛,她带余氏到她小院歇息片刻,引她见了凌行止。 余氏起初不认得这位失了势的太子殿下,得知真相后白了脸色,待凌行止离去,她震惊捏紧何皎皎手腕,“您的意思是……?” 何皎皎敛目,半真半假地答,“他到底是储君,如今圣上怎么个情况说不清,咱们总该做些长远的打算。” 余氏踌躇:“唉,我回去跟老爷说。” 谁不知道苏家狼子野心,谁又甘屈居人之下,受人摆布。 九月初九,张府开始同京中人家走动了,想去去晦气,大办了他三女的及笄礼。 何皎皎赴宴,在无人的书房里同张岳单独会面了,张岳也满脸凝重地问她:“皎皎,你莫非不计前嫌,还想……” 他以为她真心想助太子起复。 何皎皎笑:“叔叔,您不用应承什么,只答应见一见他便好。” 张岳回过味儿来,这丫头想用他下套呢。 他为齐周守了几十年边关,劳苦功高,谁知明堂高台上嘴皮子轻轻一张,将他一辈子功过相抵,空剩一身伤痛。 张岳憋屈得很,没犹豫多久,拍桌应下了。 凌行止想在南山寺见张岳,何皎皎面露难色,含糊地说试一试,让太子哥哥等一等。 等了大半个月,一直见不到张岳的人,何皎皎愧疚道,“叔叔怕惹人耳目,寻不到时机出城。” 凌行止警惕狡猾,可他实在等不下去了,一来轻视何皎皎不懂人心较量,二来猜测张岳在拿乔。 九月二十一,枯叶打着旋凋零,秋末的风已冷得如刀子般割人脸。 是夜,何皎皎手抄完了一遍吉祥咒,厅门珠帘处跪来一名婢女。 她恭敬道:“娘娘,张大人说,他府上有客到。” 西南频频捷报,凌昭不日归京,凌行止终于按耐不住了。 何皎皎将抄满咒文的纸张分出来,放到一边儿晾干。 她让一位小厮趁夜下了山。 亥时末,雪蕊捧着银盆进来,给炉子里添碳,无心说了一嘴,“娘娘,京城中好像出事了,羽林卫围了城,南山寺上的守卫都调了一小半过去。” 何皎皎净了入寝,没多说什么。 第二日她醒来,方问:“捉到人了么?” 雪蕊摇头道:“捉哪个啊?不过京中戒严了,能出城的路都给禁军堵死了。” 何皎皎意料之中,少女眉眼沉静,捡了佛珠到手里,“阿弥陀佛。” 她把凌行止堵在城里了。 三日后,天气转凉,要进冬月了,上寺庙烧香拜佛的官家女眷越发多。 何皎皎竟成了南山寺最大的一樽佛,来上香的人,大多要来她的院子来逛逛,问荣亲王妃康安。 京中骚乱后,何皎皎见的第一人,还是那位吏部尚书夫人,她试探她:“要过年了,娘娘还要在庙里头住多久呢。” 何皎皎只作不知凌行止遭困一事,笑答:“庙里头清净,回京了又是一团烦心事。” 凌行止躲哪儿去了,何皎皎却是真得无从得知。 她不忌惮凌行止会不会怀疑她,在他眼里,她即不知道他何时造访张岳,也调不动羽林卫。 危在旦夕的又不是何皎皎,而他现在只有她这一条出路了不是么? 吏部尚书夫人走后,其余拜访的女眷们都是正常人情往来,何皎皎挑一两个见,后来烦了,全都拒了。 九月底开始下雪,清白漫上枝桠,十月初,凌昭回来了。 他的兵果然没能进得了京,让一道懿旨拦在湘江外,只得同几个将领率一小队亲兵回了京。 【??作者有话说】 74章结尾剧情苏皇后宣女主进宫原因改为太后病重。 75章基本重写新增二千字剧情也大改了。 第77章 二哥死了 ◎太子哥哥,我一直是站在他那边的啊?◎ * “路上若没有别的事耽搁, 王爷应该卯时初便能到京。” 何皎皎听过婢女禀告后,未曾有太大波澜,凌昭一早回城, 首要先进宫复命。 她想起码也要一两天后才能见到他。 卯时天且黑着,晕黄壁灯下飘着一朵朵落雪的阴影,何皎皎近来觉少,听见寺里僧人撞钟, 就穿戴起身了。 饮了盏热茶,她焚香坐上蒲团,伴着窗外落雪一下一下敲响悠长的木鱼。 周身偶一阵风呜咽, 暖炉炭火哔剥, 何皎皎闭目呼吸清浅。 皇家搞事日常 第115节 雪寺寂静,她再没有听见旁的声音, 安静地有些异常。 她倏忽睁眼,面前凌昭宽阔身形逆了光。 他不知何时坐到她身前,肩膀斜着, 一手托腮盯了她好久。 银质肩甲折出烛火的暖光, 折进他的黑眸里。 何皎皎的容颜便映在他眸中燃烧, 他声音低哑平静,“我老实回来了。” 他一身风尘仆仆,下巴上生了青黑的胡茬, 肩上落雪在缓慢地融化,何皎皎没甚反应, 他伸手抢了她木槌, 看见她念佛就烦:“你也该跟我回去了吧。” 这是凌昭同她新婚后第一个新年, 他绝对不许她赖在庙里过。 何皎皎呼吸沉了沉, 初冬霜凝, 呵气成雾,“你说绒绒死了?” 她挑了秀眉,有帐等着跟他算呢。 凌昭心头一跳,他不晓得余氏已把猫还给何皎皎,怔了怔。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当即踢靴要走,顾左右而言它,“爷就先来瞧瞧你,宫里头催得紧,下午再来带你搬回去。” 才怪。 何皎皎抓起木槌打到他玄色大氅上,蹬鞋追上去捉住了他。 凌昭第一时间赶来南山寺,心心念念要把何皎皎带回家,结果最后是让何皎皎揪住衣襟薅了一路。 一连数日的雪都下得不大,仅仅墙角树稍堆了些许落白,回到荣亲王府,天刚蒙蒙亮。 少女娇叱震得枝头落雪簌簌,“雪蕊,你去把绒绒抱出来。” 雪蕊没抱来,绒绒如今和迢迢养在一处。 小女娃有点儿怕它身上的伤,后边又让何皎皎哄得心疼它,现下醒了坐在梳头。 婢女给迢迢梳,迢迢也捏着把梳子,有模有样地给绒绒梳脑袋。 还让人给它做了颜色粉嫩的小衣裳。 二人拉拉扯扯进了屋,灯火温暖,凌昭嘴硬,“什么绒绒,这是爷的威武侯。” 他说话不过脑,不知不觉带上了丁点儿怨气:“被你扔在破庙里的绒绒死了。” 他们一无所有,遭了棒打鸳鸯,她带不走他凌昭不怨,可绒绒一只猫占得了多大地方。 燕东篱送她的猫她都能带走。 那时,凌昭被凄厉的猫叫惊醒,那群王八蛋在剥绒绒的皮,生剥啊。 他思绪混乱,不记得如何抢回绒绒的了,到处都是血,他把绒绒拖进了身下护着,只想。 他和猫大抵要一起死了。 只是他命大,绒绒命也大。 迢迢久不见凌昭,竟然不认人了,她大眼睛露出怯意,躲到婢女身后。 绒绒被孩子折腾得够呛,朝他们喵得很是怨念。 何皎皎呼吸一滞,垂眸走过去抱了迢迢,“我没有。” 她本来就强装声势,也不是跟凌昭真生气,情怯起来,又觉得委屈,“你母后不让我跟过去,她没把绒绒给我。” 她也不知道,苏皇后竟然会不管凌昭。 凌昭话一出口就咬了舌头,他这破嘴。 听何皎皎语气不对,他顿了会儿,坐到了她身边,长臂一展,一大一小带只猫,全给他圈怀里了,“好了,都过去了。” 反正他脸皮厚,刚说完就能不认账。 何皎皎回眸,她眼眶微红,但是没哭,哭有何用? 她一字一顿告诉凌昭,“没过去。” 过不去的。 何皎皎念佛静心,因为她怨她恨,却还要同他们虚与委蛇,怕漏了泄。 她跟凌昭流过的血和泪,他们至少也要流一遍。 何皎皎拿肩膀顶了顶凌昭,推他走,“你赶紧去收拾好,进宫跟你母后复命去吧。” 十月初七立冬,一场暴风雪肆虐了京城,街头上出现了冻死的乞儿。 何皎皎没再去南山寺,她惦记着凌行止,同几位贵妇共同出资,调府上杂役到街头设了粥棚。 她不露面,去施粥的婢女都是凌昭挑选出去的。 十月十六,一位婢子终于给她带回了凌行止的消息。 何皎皎这边没出纰漏,她更沉得住气,凌行止大约真得走投无路,借着何皎皎的粥棚,和年节各府官员设宴,让何皎皎帮他传递消息,联络人手。 管他如何招人,如今的京城被守得铁桶一般。 到十一月,何皎皎那本小册子,记了一小半。 她觉得差不多了,可不能让凌行止在城里暴露。 苏皇后压着他的消息不放,大家都装着傻当太子还在“养伤”,她不清楚太子被捉回去下场会如何。 软禁?还是“重伤不治”? 她先前将凌行止诱进城,只是想他快点儿乱了阵脚,以好清查他的残党。 在京中收网,凌昭越不过苏皇后去,最终还是要把凌行止交出去。 这对她和凌昭的处境来说,不太妙。 但她多的是时间耗。 十一月底,冬二九,翰林学士的府宴上。 一位丫鬟给何皎皎斟酒时打翻了酒盏,泼湿了她的衣裳,学士夫人陪笑领她下去换衣。 路却是越走越偏,进了一座无人的梅园,学士夫人落后两步,闪身离去。 凌行止在梅树下等她,东躲西藏的日子不好过,他瞧上去更加的沧桑,肩身几乎要挂不住披风。 何皎皎旁晚回府后,往小册子上写了翰林学士的名字。 这应是她记得最后一个名了。 明日进腊月,要过年了,城门各处防卫略有松动。 凌行止求何皎皎,带他出城去。 他也提了苏月霜。 他说:“月霜分娩在即,遭不得颠簸。” 带着她,平添累赘。 何皎皎最后一次仔仔细细地打量凌行止。 男人玉面郎眸,该是位君子,她如若没有让他差点儿害死,现在应该还将他当兄长敬重。 怎么也看不穿他这张人皮,发现他会做抛妻弃子的行当。 她柔声应了:“太子哥哥你放心,我会照顾好月霜姐姐的。” 腊月初八,祭祀百神。 何皎皎上南山寺请住持做法事,百姓祭祀的依仗声势浩大过长街,道上挤满了人,热闹非凡。 何皎皎的车辇走得很慢,婢女跟她耳语道:“娘娘,有一群平民打扮的汉子一直跟着我们的车,他们身上似乎藏着兵器。” 是凌行止的人。 何皎皎不以为意:“无妨,不用管他们。” 车辇过街口时,车辇停了半瞬,帘子掀开,凌行止携寒风进了车厢。 他谋思慎重,若出了差池便以何皎皎为质,强闯也是能闯一闯的。 挂着荣亲王府的牌子,城门守卫只盘查过随行仆从,放行了。 出了城,天上落了雪,凌行止的众属下扮作百姓混出城,拍马不远不近跟着。 何皎皎感觉到汤婆子在手里变冷,没多久凉透了,她指尖跟着僵冷起来。 连呼吸都被冻住,一路上没跟凌行止说半个字。 凌行止紧张着脱身,未曾察觉她的异常。 皇城巍峨城楼远去,落白纷纷遮人眼,佛寺的飞檐广角缓慢隐现山林间。 车辇在山脚停了,何皎皎敛眉颔首,方跟凌行止告别,“太子哥哥,拜佛要诚心,我步行上山,您日后……” 她咬字婉柔:“好自为之。” 她在婢女们的簇拥下了车,不急不缓走向通往佛寺的漫长石阶。 身后男人喊了一声:“令仪。” 林中惊鸟拍翅而飞,何皎皎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 凌行止说:“对不起。” 接应他的下属赶上来了,抽刀围向了何皎皎。 他没那么轻易放何皎皎走的,凌昭手里有兵呢。 何皎皎内心无波无澜。 这个人啊,究竟有多自负,为何总觉得能随意摆布她? 沉重的脚步声踏四面踏出来,何皎皎眺目上佛阶,天穹灰霾,而落雪无垢。 一点寒芒忽闪,继而漫天,数不尽的箭矢越过她一行人,如流火坠亡。 大批的兵将跨下阶梯,拱卫自何皎皎身后。 凌行止,被早就埋伏好羽林卫包围了。 “令仪?!” 皇家搞事日常 第116节 男人的声音凛风吹得飘渺,何皎皎依然能听出他的不可置信。 长阶上,出现了凌昭的身影,他今日未披甲,仅穿了件苍青的箭袖骑装。 看得何皎皎皱了眉,身后兵戈起,男人呼喝大喊。 何皎皎恍若未闻,她平静地走到凌昭身边,理了理他衣襟,唠叨他:“你不冷啊?” 凌昭神情沉重而冷漠,他想对何皎皎笑的,却没能笑出来。 “先送你回去?” 他黑眸往下,捉了何皎皎的手到唇边,他掌心尽然比汤婆子还热些,何皎皎方发觉她身上有多冷。 她也是面无表情的,摇头道,“我要去烧香。” “令仪——” 凌行止还在喊她,何皎皎叹了一声,裙摆一转,回身望去。 短短片刻,凌行止的人已被制服,他似乎中了乱箭,捂着肩膀被羽林卫跪压在地。 天地霜白,隔得太远,何皎皎随看不清男人神情,仍是对他笑了笑:“太子哥哥,你想什么呢?” “从小到大,不论何时,我可一直都是站在凌昭这边的啊?” 她弯了唇,奇怪的是心里却没有丁点儿畅快之意,反而越发地冷和累,从里到外都冻住了似得。 “你先回去。” 唯一的热源是凌昭握住的手。 “也成。” 何皎皎呼出一口浊气,吐息霜冻成雾散开,她莫名地困和累,转瞬间只想回府去,好好睡一觉。 她从衣袖里掏出了她的小册子递给凌昭,“这些人你看着办吧,早些回来。” 上边文臣武将各占,哪些得杀,哪些能做人情,哪些能用……她都做了批注。 随凌昭处置吧,她不想听这些烦心事儿了。 “令仪。” 车辇让人牵了过来,何皎皎下去登车时,难免离凌行止近了些。 他声音抖着一丝恐惧,何皎皎竟还听出了哀求,他说:“令仪,你饶了月霜,你饶了月霜。” 何皎皎顿了半息,没再看凌行止一眼,她懒得弯弯绕绕,去想他说这话到底是何用意。 事到如今,谁能放过谁呢。 迎着风雪,何皎皎回了荣亲王府,她先进密道,悄悄去看了看苏月霜。 何皎皎请了一位女医来给她调理身子,她脸上长了些肉回来了,依在窗下绣着一双虎头鞋,浅笑静谧。 何皎皎没有惊动她,远远站了片刻,便走了。 她回去后没有洗簌,合衣倒上榻,一闭眼便入了睡。 一觉昏昏沉沉,再睁开眼是被雪蕊唤醒的,“娘娘?” 屋里点了灯,夜幕深沉。 雪蕊眸中忧虑,“娘娘,十三爷回来个把时辰了,坐外边一句话没说,不肯进屋。” 何皎皎睡了一下午,不解倦意,头还隐隐作痛。 她缓慢起身下榻,到外厅门一探,回身进屋拿了件毛氅才出去。 廊下宫灯光芒晕黄,嶙峋黑影蛰伏,凌昭背对她坐在游廊围栏上,一动不动,两肩落满了雪。 他腰间一道白亮晃人眼,是脱了鞘的刀,血迹斑斑。 何皎皎靠过去,首先解下凌昭的佩刀,扔进雪地里。 她拍落他肩膀上的雪,抖开氅衣罩到他身上,凌昭回眸看她,睫上都一片白花花的凝雪,脸色茫然冷漠。 何皎皎捧住他的脸,一通乱搓。 她边跟他抱怨:“你以后少把那些东西带屋里来。” 她说那把沾了血的刀。 脸上的僵冷让少女搓开了,她力气用得不小,搓疼了,可身上回了暖,又似落回了人间。 凌昭手一带,拥她入了怀,他埋进她浅香温暖的颈窝,开口却是道:“二哥死了。” 闹出的动静不小,瞒不过苏皇后那边,他把凌行止的尸身扔下悬崖,作了一个他骑马奔逃,不慎坠崖的假象。 何皎皎摸了摸他冰凉的发顶,轻声答:“知道了。” 数十年骨肉兄弟情,纵然走到这一步,又怎么会不难受。 何皎皎也难受,他们到底不是心狠的人。 “你怎么和母后反应一模一样。” 凌昭抱她更紧,低笑出声,语气越发地低了,“二哥跟我说,母后跟苏盛延有染。” “他十四岁那年,亲眼所见,母后告诉他,他不是父皇的血脉。” “所以……他才走上这一步路,他说,他怕他功败垂成,死无葬身之地。” 落进了雪地里,彻底冻凝住。 何皎皎想牵凌昭的手滞住,她茫然地望向远方。 风雪扑得各处灯火摇摇欲坠,时远时近,时浓时淡,黑暗仿佛将要择人而噬。 “不对……” 她抓紧凌昭的手,下意识说道。 “赵玄通、禁军左营副使、山旗总营……” 他抬起头,报出一串人名和武将官职,“他们都是苏盛延,或者说是我母后的人。” “我查他们生平,查到了二十多年前,哈哈二十多年啊哈哈哈……” 他笑了一阵,眸中泛水光,或许是化了的雪,或许是没忍住的泪。 “她筹谋二十多年,蚁蛀沙堤般,一点点蚕食掉苏长宁,她亲哥哥的权利。” “你说,等她完全握住了苏长宁手里的兵权,她只是要在暗地里做一个摄政的皇后,或者太后么?” 凌昭今年才满二十岁,少年的锋芒仍在,何皎皎此刻却从他猩红的眼尾看出了刚过易折的脆弱。 他几个时辰前,亲手杀了他的兄弟,得知他的骨血被他的母亲用来了铺路。 “她想当皇帝。” 何皎皎沉沉吐息,一字一句把凌昭未能宣之于口的话说了出来,“她骗了你二哥。” 是啊,苏家女生来就要做皇后的,再进一步,也不过膝下子嗣登基,她奉为圣母皇太后。 她要做摄政太后,老老实实靠着苏家,也不必折腾这些。 可是她要当皇帝。 那苏家和苏长宁不会成为她的助力,反而是最大的阻碍,让她登上帝位,不比苏长宁自己起兵入主金銮殿来得轻松? 她生了三个儿子巩固地位,最符合祖宗家法的嫡长子,自然要“培养”成一个优秀的继承人。 然后用谎言轻轻一推,如同空中阁楼轰然倒塌,恐惧和耻辱击垮了凌行止,让他变得终日惶惶不安,风声鹤唳。 最终在苏皇后的欺瞒和操控下,不自知化为她的伥,成了助她瓦解苏家最好的刀。 凌行止一开始,便是苏皇后弃子,凌昭和四皇子,大差不差,她各有用处罢了。 何皎皎周身寒冷,她强定心神,推开凌昭,同他对视:“你舅舅可能会死在回京的路上。” 西南战事已大捷,苏长宁要率兵回来了。 苏皇后废了那么大心机调他出京,肯定稳操胜卷,要对他下手了。 “凌昭,你过日出京去,你……” 她快刀斩乱麻,理出一条出路来:“你想办法,一定要让你舅舅活着回京。” 苏长宁可不是什么草包窝囊废,苏皇后这么多年也不敢跟他正面相抗。 还有苏月霜。 不能让苏月霜知道凌行止死了,更不能让她落到别人手里去。 她的身孕是进了太子起居注的,不管她后头落到苏皇后还是苏长宁手里,京城那么多户人家,找个月份差不多的孕妇或男婴并非难事。 有了更好摆布的幼童,她跟凌昭,估计也没用了。 何皎皎听见自己牙齿打了颤,她说:“你表姐那里,我会好好看着的。” 苏月霜没几天要生了。 第78章 夜袭 ◎请皇后娘娘以身殉◎ * 新年在即, 两人凑到一起,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如何能让凌昭正当离开京城的由头。 腊月十一, 何皎皎装着与凌昭大吵一架。 凌昭砸了她的佛堂,脸上带着何皎皎扰出来的血痕,拍马离京了去。 何皎皎久居佛堂,不理王府事物, 在京城里头早不是新鲜事。 满京谁都能说上一嘴,荣亲王夫妇不和,成婚不到一个年头, 两人便已经相看生厌。 大过年的都在闹, 荣亲王连夜给气跑了。 整个腊月雪未曾停过,今年年节逢春, 冬六九二月四时,鹅毛大雪遮天蔽日。 皇家搞事日常 第117节 一早何皎皎且未起身,婢女急急来报, 俯身低耳, “娘娘, 苏夫人临盆了。” 苏月霜身份不好透露,何皎皎让底下人都喊她苏夫人便是。 天穹昏昏无光,何皎皎顶着似将掩埋一切的大雪进了密道, 还没走到院子边儿,听得女子凄厉痛呼。 哀嚎隔绝在风雪中, 却又是断断续续, 延绵不绝。 产房进不得, 何皎皎攥紧佛珠, 她头回遇到女子分娩的的场合, 只能无措不安在屋外回廊中等。 今儿是个好日子,可乌云密布大雪纷飞,一整天天都没有亮堂过,檐下的灯笼让风扯掉好几盏,坠地无声。 风中冰冷,寒意如针。 婢女们端出来一盆又一盆血水,泼在雪地上,嫣红淌化雪地,四处蔓延。 戌时末,黑夜至,雪势倒渐微了。 产房里各色动静直往何皎皎脑子里灌,她冻得快失去知觉。 忽地一声女子悲啼昂高,何皎皎心头骇然,见昏暗灯下门扉斜开,漏出来幼猫似的啼哭。 一名医女满身满手的血出了门,向她行礼道,“贵人,小姐生了个位小公子。” 医女接生劳累一天,面若菜色,双眸略显呆滞。 她艰难地咽下唾沫,才把话继续说下去,“小公子没哭出来,喉中似有异物堵塞,小女、小女无能…无力回天。” 孩子一生出来,就让婢女抱到外间洗去身上血污。医女简单看过产妇状况无恙,回过头来才察觉,婴儿声音不大对。 她寻到外间去,婢女将裹进襁褓中的男婴递给她,语气不急不缓,:“您瞧瞧,小公子怎地好像喘不过来气?” 孩子已憋得满脸紫红。 这本该是个危急的情形。 医女心头狂跳,对上一屋子婢女平静甚至冷漠的眸光,靠近她的婢女在她耳朵边说,“您小声点儿,别吵着苏小姐休息了。” 医女瞬息间明白过来,于是便急不起来了,孩子能不能活,她已无暇挂心。 她头脑空白地只想,她还能活么。 她只是京郊村子里,懂点儿医术的赤脚医生,跟爷爷相依为命,被大手笔请上门时,还以为自己撞了大大的偏财运。 瞧出来苏月霜似乎来路不正,医女本不在意,只当是高门大户里头的龌龊,她有拿人钱财的自觉。 可她们…竟连男胎都不留? 医女惶恐,恐怕自己的命也留不下来了。 “小女无能,贵人您、您恕罪……” 医女进了这座宅子后,日常起居再没没有迈出过内院大门,也不晓得何皎皎的身份,僵硬地跪下来,干巴巴地求饶。 她的视线仅仅看见何皎皎金线暗绣的宝蓝芙蓉大氅下摆,漾了灯火微茫,随后一串润泽檀木佛珠垂下。 风声过耳犹如叹息,何皎皎弯腰亲手扶了医女起来,她低着眼眸不言不语,不去管婢女们如何安置医女,缓步往屋里走去。 不等她推门,又见屋内钻出来一名婢女,灯下医女眉眼平静,神情淡淡,“苏小姐血崩了。” 冷风吹血腥冲鼻,何皎皎顿在门口,虚弱的声音从纷杂风雪声里飘出来,“皎皎…皎皎……” 苏月霜在喊她。 一旁雪蕊看何皎皎脸色,作势要搀她后退,“小姐,产房血腥,咱们还是不要进去了。” 何皎皎摇头,没有言语,推门进了。 屋子里并非有多杂乱,婢女们手脚麻利抹干净血迹,另几个医女脸色惨白,战战兢兢跪在地上。 地龙温暖,陈设素雅,只是空中弥漫着血腥味厚重。 医女们无力救苏月霜了。 女子生产本就如同走一遭鬼门关,一尸两命的事多寻常。 苏月霜白着唇躺在床上,竟还残有意识,但不晓得周身处境。 她一脸汗贴着湿发,吃力地朝何皎皎觑眼睛,气若游丝,虚虚抬着手:“皎皎,你让我看看孩子,看看孩子……” 何皎皎让人将婴儿抱来,苏月霜甚至没有力气坐起来,她视线模糊,远远一眼看不出异常。 她身上发疼,意识摇摇欲坠,只得安了心,眼巴巴瞧着,婢女将孩子带下去。 屋子里没人再说话,安静少许,婢女再进来时,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 何皎皎接了碗坐到床边,小心吹凉汤勺喂苏月霜。 苏月霜张嘴都艰难,视线几近涣散。 瓷器轻撞细响,雪夜宁静。 “皎皎,你真的不恨我们么?” 半晌,苏月霜忽然虚弱出声问。 何皎皎动作轻缓,垂眸神情如常,她笑,“我恨你什么?” 苏月霜问的是“我们”,何皎皎应的是“你”。 苏月霜顿了顿,面无血色地也笑了笑,声音愈加地轻,“若非表哥和我爹……” 若非如何? 苏月霜话说不下去了,她知道何皎皎受了多少苦难,心里一酸,偏头躲过喂到唇边的参汤,不再看她的脸。 “表哥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舔了舔干裂的唇,没有底气,“他从小到大对你比对我都好不是么,皎皎…” “好了,月霜姐姐,你莫要多想,好好睡一觉吧,我们明儿再说。” 参汤喂了小半碗,何皎皎不逼着她非要喝完,体贴地用帕子给她擦了嘴,又扶她躺下。 “皎皎。” 苏月霜落了泪,抓紧何皎皎的手不放,“有叫人去跟表哥说么,他何时能来接我走?” 她的神情,一惯是沾上凌行止才会有的软弱情切。 何皎皎闻言呼吸一乱,终究不太稳得住声嗓了,她收回手,替她捻紧被角,“快了。” 没多久,苏月霜闭了眼。 何皎皎转身,落荒而逃。 她离开屋子后一低眸,方发觉苏月霜握了她一手腕的血,凝成黑红色。 何皎皎颤着睫毛,不自觉捏着帕子用力去擦。 然而她将手上肌肤揩得通红刺痛,怎么也擦不干净。 寒风穿廊,雪蕊担忧喊她,“娘娘?” 何皎皎神情恍恍,抬头却是往檐外看去。 手上的血擦不干净,她该如何是好? “娘娘?” 风割着人脸,何皎皎出了回廊,走向雪地,她抓了一把干净的雪来擦手。 雪洁白无瑕,由她指尖沾染血污,何皎皎脸上无甚表情。 只是她手上越来越用力,越来越用力,捻破了皮。 “娘娘?!” 雪蕊想拉她起来,何皎皎整个人却都弯腰伏在雪地上,手里握紧了一把雪,肩膀起伏,似要喘不过来气。 “雪蕊…” 她开口却是恍惚一笑,“我和月霜姐姐,感情算不上多深。” 起初不过由她刻意讨好而已,苏月霜可是苏家女,未来的太子妃。 何皎皎跟凌昭婚事,长辈们早拍了板的,她想着以后还要跟苏月霜做妯娌,总要跟她相处好。 殊不知,那英姿飒爽爱四处耍威风的苏家女,竟然被人随便夸两句,就会红了耳根子。 “善祥…母后这个名字起得可真好。” 她声嗓微哑,归于平静,转了话头,搭上雪蕊手背,缓缓起身离开了小院。 善祥善祥,她已是不善不祥。 翌日晨,太阳从乌云后露出小半张脸,时阴时晴,天儿却反而更冷了些。 何皎皎抱着迢迢,在玩水缸里冻的霜花,她抬眸一边看雪蕊走了过来。 雪蕊眉眼凝重,面有犹豫,“娘娘…” 迢迢还小,什么也不懂,不依不饶去攥冰坨子,何皎皎跟她角力,随意支会雪蕊道,“无妨。” 有事直说。 雪蕊开口了,眼尾微红,打着颤,“那座小院里的东西,都腾出来收拾好了。” “嗯,知道了。” 何皎皎脸颊上泛红,让迢迢闹出来的,她好赖掰开小女娃的手,把冰坨子扔进雪地里。 迢迢跟她生气了,嚷嚷着假哭,“小舅母你坏!” 何皎皎不见一丝动摇,捂着小女娃冻红的手,拖她进屋里。 走到廊下,何皎皎莫名回了头,看见雪蕊竟停在原地,目光怜悯。 何皎皎转身,不去细想她究竟在心疼谁。 腊月二十四,忌安葬,大雪将停。 苏月霜母子死在昨夜子时末。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凌昭离开后,便没了消息。 皇家搞事日常 第118节 苏皇后遣人来了好几次,让何皎皎把凌昭劝回来过年,说小两口的大过年有什么好吵的。 何皎皎明白苏皇后这是在探她的口风,没人晓得凌昭跑哪儿去了,她称了病,年节宴会一概全推辞了,也不和别的人家走动。 她窝在荣亲王府过了一个极冷清的年,转眼到正月二十,深夜,风雪嚎啕。 何皎皎早早安歇下,却被一道磅礴激荡的钟声惊醒。 混着人的尖叫声,“国丧!南山寺发了国丧!陛下驾崩了!” 南山寺撞了最大的一口古钟,为建成帝发了丧。 先前,苏皇后怕她稳不住朝中局势,不论建成帝或是太子的消息,她都瞒报下来,一概得死死的。 何皎皎困倦睁开眼,人没清醒,视线未清晰。 寒风夹杂着飞雪吹散满室暖香,全副武装的少年踏过摇曳烛火来到她面前。 凌昭回来了,眉睫上冻凝霜雪。 他粗粝掌心抚过何皎皎的脸,下一瞬将她打横抱起,大步朝外走去,“苏长宁烧了南山寺,他带兵围皇宫去了,我们趁乱往南撤。” 苏长宁在他亲信背叛苏皇后埋伏下被凌昭救回,他雷厉风行,得知自己亲妹妹的算计后,率大军回来便要同她兵戎相见。 凌昭不想管苏家兄妹两如何斗,他调了羽林卫打算趁苏家自顾不暇时,带何皎皎打出京城去。 他的兵马驻留在沧州,等汇合整备后,凌昭再挥兵往南拿下云州。 不论今夜鹿死谁手,他远离皇城,自成一系去。 银甲森寒,凌昭身上满是冰冷铁锈味儿。 何皎皎下意识搂紧他脖颈,回神过来又从他怀里探出身往外张望,“绒绒和迢迢呢?” 他们正要踏上抄手游廊,何皎皎话音落,雪蕊抱着还在熟睡的迢迢,从后边赶上来。 何皎皎挣了挣,又要下去找绒绒。 凌昭的臂弯很稳,将她按在怀里,扯了大氅裹住她,扬声喊道:“威武侯!” 那边枝头簌簌抖落雪,圆硕的橘猫钻出来。 它脚步轻快由走廊围栏,跃上凌昭肩头,一骨碌往下滑到何皎皎怀里。 何皎皎接住它,一时哭笑不得。 他们一行步履匆忙出了王府大门,早有一队铁骑护着马车在外等候。 远方激荡钟声不歇,天边两头彤红,皇宫方向也烧了起来,雪幕中人声嘈杂惊恐。 何皎皎抱着猫进车厢,雪蕊同几个婢女带了衣裳,队伍开拔后,方有了时间给她换上。 穿戴好后,何皎皎掀了窗帘子,深夜里长街本该冷清无人,可兵戈之声吵醒了不少人家。 一茬又一茬的兵马过,张望打探的人满脸惧色躲回去,赶紧闸紧门窗。 马蹄声重重踏过雪地,冷风吹得何皎皎逐渐有了实感。 她听见有人喊:“要变天了,又要变天了!” 迢迢躺在她身边儿睡着,绒绒也凑了过去卧着。 凌昭在马车前领路开道,不经意回眸见何皎皎素面散发坐在窗边。 风吹檐下灯笼乱晃,她额发乱飞,杏眸中忧思甚重。 “怎么了?” 他勒住缰绳慢了慢,到马车窗边低下肩膀,为何皎皎挡下大半部分凛冽寒风。 何皎皎问:“我们…就这么走了?” 建成帝、储君夫妇都已经死了,各地宗亲藩王,也是死的死,反得反……如今齐周能名正言顺登记大位的,只剩凌昭了。 何皎皎顾虑得太多,口中顿住,听凌昭沉声道:“先离开这是非之地…别的后头再说。” 她在他身影下抬眸,看他展眉笑了笑,这些年鲜少有的意气模样,“反正爷现在手上有兵有人,谁也不怕。” 可惜,万般皆命,从来都不由得他们如意太久。 他们取近道走槐花巷,前方男人凛凛一声惊起,“军中哗变,荣亲王调集羽林卫,不去宫里头护驾,你想去哪儿?” 黑甲男人打马立在偏城门口前,眸光冰冷,魁梧身形如山岳般巍然。 是苏盛延。 路两旁,凌昭事先安排城门口接应的羽林卫早不知所踪,全换成了禁军。 苏盛延既出现在此,那便是苏长宁,没能拿苏皇后如何。 眼前闪过一道银芒,凌昭掠了银枪,他一行拱卫来数百羽林卫,街道狭窄,守住两头冲出城门去,一切皆有转圜。 “凌昭!” 何皎皎忙探身拽住他胳膊,差点儿被带出窗外去,凌昭沉眉拉住马,她朝他摇头,目露哀求。 强闯风险何其大,风险何其多,谁知城外还有多少禁军拦路。 “你管爷去哪儿。” 凌昭冷静了,却又一把摔了枪,将何皎皎推回去,扭头跟苏盛延横眉冷目地犟。 然他这一耍横,剑拔弩张的场面缓和下来。 “小舅舅。” 何皎皎从窗边儿冒出个脑袋,软声解释道:“我在南山寺供了菩萨金身,见那边起火心里着急,喊他送我上山看看的。”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怎么回事,苏盛延敢问,何皎皎就敢跟他胡扯。 反正大家没法撕破脸皮,日子还得凑合着过,爱信不信。 苏盛延道,“跟我进宫。” 凌昭没理他,气蹬蹬下了马进车厢,要先送何皎皎回去,谁知听苏盛延又说,“你俩一道。” 何皎皎也想知道宫里头眼下是个什么情形,她摁住凌昭,马车掉头改道,驶向皇宫。 事情突然,一波三折,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两人一路相对再无言,都有些灰溜溜的。 雪蕊方有空给何皎皎绾好发。 凌昭绷着脸在旁边看了会儿,把迢迢和猫都抱开,自个儿凑过去给何皎皎戴钗环,说不上在帮忙还是捣乱。 “你以前……” 他低着眸,面上落了阴影,忽然地问:“你是不是说过我跟他长得像?” 他问苏盛延。 太子临死前说,苏皇后跟苏盛延有染,其中几分真假,他们无从辩驳。 但何皎皎看凌昭神思不明,知他长久地碰壁受挫,在胡思乱想了。 她闭紧嘴巴,只摇头。 猫和小女娃还在呼呼大睡,不知忧愁烦苦为何,何皎皎眼睛余光扫过,宁静怅然。 一切有如法,应作如是观。 宫里头的火势已被扑灭了,冷风吹着呛人的烟味儿,过永巷后,他们下马车步行,随处可见尸身被人拖走。 显然刚经历完一场血腥混战。 苏盛延领先带路,踩着湿漉漉的地面,何皎皎认出方向来。 他在带他们往金銮殿走。 随他们一行靠近,风声传来声势浩大的响动,但分辨不出具体为何。 直到灯火汹汹照亮黑压压的兵甲将士,金銮殿前宽阔空地里外让禁军围得水泄不通,而齐声的呐喊震耳欲聋,直上云霄。 “国之动荡,民不聊生,请皇后娘娘以身殉,往九泉之下侍奉先帝,以平民怨!” 何皎皎胆颤心惊,眺目细看,禁军分了两拨,利刃相对,成僵持之势。 包围圈正中,整齐跪满众大臣,有的朝服都未穿戴整齐,一声一声重复着,“请皇后娘娘以身殉,往九泉之下侍奉先帝,以平民怨!” 璀璨雄伟大殿之下,唯有两个人对峙而立。 高台下的苏长宁,和高台上的苏皇后。 ——苏长宁捅出建成帝和太子的死讯,裹挟百官,逼苏皇后自缢殉葬。 “你过去。” 苏盛延从后边踹了凌昭一脚,他脸上四平八稳,语气一惯平缓,显然半点不急。 一边儿听他指挥的禁军让开一条小道。 凌昭也四平八稳的,牵着何皎皎冷笑,“爷看热闹呢,过去干嘛?” 何皎皎怕他跟苏盛延打起来,现在他们可占不到好,推了凌昭一把。 凌昭不肯动,那边妇人的声音却随寒风传开,从容含笑,“国不可一日无君,各地藩王守军狼子野心蠢蠢欲动。” 她缓缓踱步,行至护卫她的将领身旁,忽地抽出一人腰间佩刀。 寒芒乍现,人群中惊起惶恐低呼,极快压抑下。 何皎皎手上陡然被凌昭拽疼,她看见他眸中露出怔色。 后而何皎皎望向高台上的苏皇后,目光先被地上一猩红的血吸引。 随后她视线上移,越过人群看清坠地的刀,和一只还在蜷指的断手。 苏皇后扬刀斩断了自己左手。 任凭断腕处鲜血横流,妇人依旧站得笔直,眉目肃然,朝服上金绣的凤凰似要展翅冲天。 她声嗓甚至愈发地稳,“事有轻重缓急,本宫摄理朝政,国之动荡,本宫哀民生艰难,不待天下大定,实在难以抽身。” “便以此断手暂代本宫身殉,先帝在天之灵,必能体谅本宫和众爱卿一片苦心。” 她扬了笑:“众爱卿既如此心系先帝,不如也下去陪他?” 远方高墙上寒芒星点,密密麻麻。 皇家搞事日常 第119节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皇家搞事日常 第120节 苏皇后找不到苏月霜,苏长宁的反扑足以让她应接不暇,她俩目前,出不了事。 又道事已既然如此,两人出宫回家。 不过何皎皎连推带搡地,捶了凌昭一顿,让教他又让她白高兴一场。 凌昭一路被她闹得头大,后头还手了。 他捉住她两只手腕,整个重量压她肩膀上,压着她往前走。 雪蕊在马车前,看他二人拉扯着过来,低头忍俊不禁。 笑过之后,她蓦地酸涩。 雪蕊跟在何皎皎身边,对诸事一知半解,想他们处境应是不大好的。 可看他们同往常一般打闹,还跟小孩一般不知愁,雪蕊又觉得,日子也还成,反正过得下去。 回府后,何皎皎正经了神色,她对凌昭说:“你跟你舅舅见一面。” 舅舅指他大舅苏长宁。 凌昭寻不到时机,找人放了风声出去后,一日晴,苏长宁乔装登了荣亲王府的门。 凌昭跟他在书房说话。 何皎皎留了很多苏月霜给她腹中胎儿缝制的衣物,让婢女送进去,一一摆到苏长宁面前。 凌昭告诉他,“舅舅,恭喜啊,表姐给您生了个大胖孙子。” 苏月霜跋扈,可她针线活好,人也孝顺。 她亲手给苏长宁缝制过不少东西,他仔细翻看,同他巴掌差不多大的袖珍小衣裳和虎头鞋。 苏长宁微不可查地,手抖了一下。 他认出了他女儿的针脚,明白苏月霜竟是落到凌昭手里。 而今日暗中一聚,臭小子想用苏月霜来威胁他。 苏长宁好歹是身经百战的大将军,怎会轻易让人拿捏住。 他神情一丝未变,双眸利如刀,“你要什么?” 但苏长宁想不到,同样不会相信,他的女儿和小外孙,都已经死了。 何皎皎躲在隔间里头,屏息凝神地偷听。 听凌昭沉声肃然道,“妖后苏氏,屠戮宗室,霍乱朝纲,妄图以一介女流之身染指皇位,其罪不容诛,天理难容。” “您虽是她亲兄长,然身为齐周忠良之将,怎能忍她。您揭旗而起,反出京去,召集天下义士,大义灭亲,肃清朝政。” 苏长宁脸色越来越沉,不怒自威的凶相。 凌昭不怕他,眼也不抬,不紧不慢将话说完,“待拨乱反正之日,便是您阖家团圆之时。” 昨晚他连夜跟何皎皎对的话,借刀杀人,驱虎吞狼,当谁学不会呢。 苏长宁不屑冷嗤,“呵,拨乱反正?谁是乱,谁是正?” 臭小子还要脸呢,话说得冠冕堂皇,不就是让他拱卫他这个如今唯一剩下的中宫嫡子。 让他反出京去? 笑话,他手里还有兵,能和苏皇后搏一搏,反出京去,他这一辈子才付诸东流了。 苏长宁拂袖离去,没给答复。 可他带走了那些小衣裳。 怕他去而复返,何皎皎稍了稍,才出隔间。 屋外晴日照窗,梅枝疏影斜横。 凌昭坐在书案后,用力揉了一把脸,他声嗓微哑地问,“表姐死那天,你是不是很难过?” 方才跟苏长宁短短一番话,说得他心焦力竭。 凌昭不喜欢这样,可母要弃子,兄要弑弟,谁都没有给他们选择的余地。 何皎皎先过去开了窗,她临窗探花,寒春雪未化,阳光照得身上更加发冷。 她不接他的话,只道:“凌昭,你舅舅应该回去加派人手,寻你表姐的下落了。” 苏长宁两个儿子,老大身残,老二身死,他正妻张氏受不了接二连三的打击,一场急病去了。 苏家要绝后了,他一直最舍不得,是小女儿苏月霜啊。 可任凭他手段通天,他逆不了阴阳,从阎王爷手里抢不到人。 等他上天入地,都找不到苏月霜母子时,就会考虑凌昭的话了。 日高风寒,冷香四溢,凌昭说:“好。” 他又问:“何皎皎,你真要我走?” 何皎皎转了身,凌昭往后一靠,隔案递来目光,语气懒散,不算正经。 何皎皎于是说:“你别找骂。” 苏皇后让他们回去想想,好好商量,何皎皎跟凌昭商量好了。 等苏长宁彻底与她决裂,至少还能带出十万的兵马。可有苏盛延防备着,北塞边防也都换成了苏皇后的人,驻军南下,不到半月便能回防京都。 苏长宁哪怕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打下皇城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那晚能逼得苏皇后断臂,不过占了个出其不意。 等他离京,地方上十万大军哪里攻不下? 齐周地大物博,皇室开枝散叶,没了皇子亲王,还有数不尽的郡王郡公,世人行事都讲究师出有名,但凡有一个宗亲向拉了“肃清妖后”大旗的苏长宁靠拢。 苏皇后就坐不稳了,她不会放任苏长宁壮大。 到时平乱平叛,让谁去? 她不会忌惮凌昭的。 因为何皎皎会留下。 苏皇后一直以来,不都是这样做的么? 瞧瞧她说那些话,她还以为他们是随她哄着玩的小孩么? 只要凌昭能走,他的身份如今是最名正言顺不过,他带兵与苏长宁汇合,由苏长宁振臂一呼拥他继位。 苏皇后名不正言不顺,成不了势了。 何皎皎跟凌昭讲:“这次我等你,只要你立起来了,她就不敢动我。” 她受够任人搓扁揉圆的日子了,拼一次又何妨,最差不过是死,也好过这样看不到头地熬。 今年早春,二月中旬化雪的一个深夜,苏长宁再次造访。 他松口提了条件:“先让我见见月霜。” 凌昭起身过来时,吵醒了歇在他们卧房里的迢迢。 孩子夜惊哭闹,他干脆把迢迢也抱了过来,边不耐烦地哄睡,对他大舅没有好气,“你没睡醒还是爷没睡醒?” 凌昭丝毫不心虚,但烦躁的语气吓到了迢迢。 迢迢扯着嗓子哭得越来越大声,“要舅母,要舅母!” 凌昭就是不想让她吵着何皎皎,才抱她来了,不得不低声下气,咬着牙哄,“祖宗,不是说你,别哭了。” “连个娃娃都哄不好。” 一旁苏长宁都看不过眼了,大掌一伸把迢迢拎了过去。 他看着粗手粗脚,哄孩子竟有一套,起了身抱着,边走边轻拍她的背。 没一会儿迢迢抽抽噎噎,止住了哭,她认得苏长宁,打了个哈欠小脑袋埋到他肩膀上,“舅公。” 看得凌昭拧眉,他不服气去抱回来。 苏长宁给他了,结果迢迢转头一见凌昭的脸,“哇”一声嚎起来。 凌昭不自讨没趣儿了,往苏长宁怀里一塞:“给你给你,个小没良心的。” 苏长宁:“……” 他哄得迢迢睡着了,两人才又有了说话的空隙。 苏长宁搂着迢迢落座,情绪不明的一声,“你表姐也是我这样从小抱着哄着长大的。” 凌昭往后单手搭了椅檐,沉眸盯住他不吱声。 苏长宁侧目看了看迢迢红扑扑的脸蛋子,继续说道,“她小时候也带你到处去顽过,凌昭,你别在有的没的地方苛待她。” 他头发斑白,一脸风霜,意气褪尽。 房里只点了一只蜡烛,昏昏暗光,照不清人心隔肚皮。 凌昭看出苏长宁在攀往日的交情了,他不吃他这一套,叩了叩桌案,撵人走了,“你想见表姐不可能,没别的事儿赶紧走人,大晚上困着呢。” “你想让我带兵去哪儿?” 苏长宁明里暗里多方试探,却找不到凌昭的破绽,松口低头了。 凌昭不假思索地答,“西南业城。” 他早跟何皎皎定好了。 苏长宁疑道:“西南?” 凌昭漫不经心展眉,笑容微嘲,“地儿大,够你施展的了。” 离得远,粮食富饶,先前起乱军,朝廷调一次兵便伤筋动骨一次。 哦,还是苏长宁这位镇国大将军宝刀未老,让他平叛下来的。 “那走吧。” 该谈得谈了,凌昭抱回迢迢,走到门口却又顿住,“对了。” 他指指怀里的小女娃,“你找人,把这娃娃并几个丫鬟婆子送出京城去。” 迢迢和雪蕊,何皎皎不能让他们陪着她冒险。 皇家搞事日常 第121节 迢迢一声舅公可不是白喊的。 “哈。” 苏长宁何时有过这般被人使唤的时候,想到苏月霜,忍气吞声道,“成,但你让我见见月霜。” “算了,舅,我当你今天没来过。” 凌昭拔腿就走,“我现在老婆孩子炕头热,这日子也挺好的,我母后就我一个儿子了,总不会亏待我。” 苏长宁攥手成拳,青筋毕露,“好。” 夜风穿廊,凌昭一副心肠冷硬,脚步不停。 他话没跟苏长宁说全。 等苏长宁反出京城,去西南,然后,他要死在业城才行。 何皎皎留下,为了让苏皇后放凌昭回沧州调走他的驻军,他自己手里有了人马,才不会处处受制于人。 等苏长宁打出口号,拉起队伍,认了凌昭为主,他就可以去死了。 凌昭只要他手里的兵。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应该就是结尾章了,尽量明天更新。 第80章 结局 ◎正文完结啦◎ * 三月初, 寒春尽,化雪成雾雨。 一夜深,东西郊二营先后哗变, 苏长宁及其麾下数员大将,率军攻玄武、青龙正城门败,退出京了去。 只有何皎皎跟凌昭知道,他不过虚晃一枪, 实则挥兵南下,一路占向了业城。 判出京城的禁军成了苏家军,对外号称足有二十万, 为得“清君侧, 诛妖后”。 同月底,妖后乱朝流言四起, 京中已是压不住了。大小城门设防戒严,随处可见披挂齐全的兵将往来,一时百姓惶恐, 人人自危。 陪着何皎皎过了她十八岁生辰后, 凌昭在四月初接了苏皇后诏令, 出兵前往西南,业城伏诛叛将苏长宁。 可他做的副将。 苏盛延是平叛的大将军。 军中和朝堂上,遭了苏皇后一番清洗, 她才各方调派出八万兵马,合凌昭沧州四万余驻军, 十二万大军开拔。 凌昭离京前三天, 雪蕊带着迢迢还有他们的猫, 在苏长宁留下的暗线里, 逃出京城。 凌昭出城后不到一炷香, 荣亲王府便被苏皇后派的大批侍卫包围,半个时辰后,通往小院的密道也被堵了。 苏皇后没动何皎皎,看守住她而已。 何皎皎不急不躁,成天守在佛堂里焚香念经,听不到外头太多消息,日子竟然过得清净。 十来天的,她会收一封快马带回来的家书,在宫里头过了一道才到何皎皎手里。 何皎皎看过就算,从不往心里去。 五月底,又出了流言,说什么荣亲王降了苏家叛军,却转头高斥苏皇后专政,同苏长宁联手反攻向朝廷兵马。 宫里头没有动静,何皎皎仍然安稳在荣亲王府念佛。 因为凌昭作的一个两头骗。 骗苏盛延里应外合,诱苏长宁螳螂捕蝉。 匡扶皇室,肃清妖后的头阵苏长宁已经打出来,他该死了,苏盛延也不能再活下去。 六月中旬,苏长宁的死讯传回京城,王府管事出门采买回来,脸上带出点儿喜色,说叛将身死,余下残兵溃不成军,街上防卫松动了些,王爷快回来了罢。 何皎皎弯了弯唇,没接话。 七月初,一年三伏,能热得人晕头转向的日子。 守了王府数月的侍卫,在仆从惊慌声中冲了进来,踹开佛堂大门。 铜炉中的线香猩红跳动,让带起的凛风扑灭,烟四散。 何皎皎坐在蒲团上抬眸,领头站在门口的,竟然是苏皇后。 妇人压不住呼吸急乱,钗环乱摇,咬着牙朝她笑,“真是长本事了啊,你们何时跟苏长宁搅合到一起的?” 苏长宁死了,可何皎皎跟凌昭到底棋差一招,苏盛延领着不到四万兵马逃回来了,还未过湘江,消息已经传给了苏皇后。 苏家的残兵溃将,也足有八万人,苏长宁的死算在苏盛延头上,有苏长宁生前的引见合谋,尽数投在了凌昭旗下。 凌昭是正统的皇嗣,在业城大旗一拉,如今他兵强马壮,西南有地有粮,各路宗亲也纷纷俯首。 虽他伏击苏盛延失败,不过月满盈亏,比何皎皎预想中凶险情形,要顺利许多了。 凌昭马不停歇,已分兵二路,向京城打来。 “善祥,可你还在我手上啊。” 苏皇后长出一口郁气,收敛住几分气急败坏,一步一步逼近,“他连你都不顾及了吗?” 何皎皎端坐蒲团,神龛下捻动佛珠,缓缓对上妇人暗色翻涌的眸。 她笑得淡然,“您这一生,辱父、背兄、囚夫、弃子,您何等的魄力?” “您也说了,凌昭是您亲生的,他身上流着您的血,自是像您的。又怎会在江山大位前,让我绊住脚?” 苏皇后站到她身前,何皎皎脸颊一疼,让妇人掐住下巴,她笑意轻慢,“说得真好。” “妖后苏氏,妄图以一介女流之身染指皇位,这话,也是你教给十三的?” 尖锐的指甲刺进肉里,何皎皎仰着头,吃痛不语,也不肯退让。 僵持半晌,苏皇后甩开了手,她忽地一笑,“对了,慈宁宫那老东西快不行了,你还不知道吧?” 何皎皎肩膀一颤,骤然间脸色苍白。 她触到苏皇后眼中的漠然,强定住心神,声音却也乱了,“您…” 她缓了缓,“您不是这样不体面的人。” 苏皇后笑而不语,什么都没再说,抚了抚袖摆,恢复从容端庄,转身离去。 何皎皎攥紧手,咬要下唇出了血,才忍住没有扑过去拦住苏皇后。 苏皇后的确不是个不体面的人,哪怕她下手再狠,嘴上说出来,也是好听的。 何皎皎仍是被关在荣亲王府,日常供应也未曾削减。 甚至半个月后,太后的丧仪,苏皇后都派了来支会何皎皎,让她进宫吊唁。 何皎皎只是,没有见到老人最后一面而已。 苏皇后诸事应接不暇,太后丧事办得简易。 灵堂苏槁,何皎皎在钉死的棺材前从天亮跪到天黑,苏皇后抽空来露了个脸,何皎皎便又跪到她面前。 她披着丧服,哭不出来,神情麻木给苏皇后磕了一个头,“让我给老祖宗抚灵抬棺。” 京城里已经没有宗亲了,连能给太后送终的人都没有。 苏皇后人前落了几滴泪,摆着哀伤的面孔叹息,扶何皎皎起来。 她说:“好孩子,知道你伤心,也不能说糊涂话啊。” 妇人敛眉低目,似苦口婆心,在教不懂事的小辈守规矩,“天底下哪有女人给亲长抚灵抬棺的,晦气啊。” 何皎皎咬紧了牙。 她先前拿去讨伐苏皇后的说辞,让苏皇后换了样子刺回到她身上,她只能受着。 何皎皎跪着不起,苏皇后让人将她带进了坤宁宫偏殿,后头灵堂也不让她去了。 苏皇后在得知凌昭起兵,早想将何皎皎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先前不过憋着要出一口气。 杀人诛心,她最懂怎么软刀子割肉。 太后棺材抬出宫门的当天晚上,何皎皎盘腿坐在榻上,不停歇地念着无量寿经。 如是我闻,如是之法。 一遍又一遍。 窗棂忽地“吱呀”一声斜开,夜风凉意袭卷,烛火跳跃,明安之间,何皎皎指尖刺痛,听得噼里啪啦一阵滚珠儿声。 她手里佛珠断开了,色泽温润的上好檀木珠子滚落一地。 何皎皎盯着佛珠滚到看不见的阴暗角落中,整个人愣了许久,肩膀陡然往下一塌,人倒在榻上痛哭呜咽起来。 是她对不起老人家。 她这一辈子,唯独对不起太后。 哭到最后,何皎皎双眼红肿,身心俱疲,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梦里阳光明媚,和煦微风送花香,是一派春日大好的慈宁宫,她见着了太后。 她以为老人是来骂她的,先流了泪,结果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太后轻拍着她背脊哄她,慈祥宁静:“哎呦,这孩子,不让你睡懒觉怎么还哭了?” “今儿天气可好了,快起身了,待会儿和小十三出去玩去。” 何皎皎发现,她原是回到了儿时,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日子。 她乖乖跟着太后起身了,没一会儿,凌行止领着一大串弟弟们来给老祖宗请安。 还没见完礼,凌昭去缠他二哥,要二哥带他去大营看舅舅们练兵。 凌行止屈指敲了凌昭脑袋一个爆栗,抬手朝何皎皎抛来一物。 何皎皎两只手接住,惊喜地看见是只白玉雕的小兔子。 皇家搞事日常 第122节 那兔子却忽然开口说了话,“凌昭是天下第一的大傻蛋!” 玉雕的兔子怎会说话呢? 何皎皎的梦一下醒了,窗边泛白,天未亮,她不知不觉梦里也在流泪,泪湿透枕面。 半晌,她缓慢地撑着手臂坐起来,一点点擦干净泪。 梦只是梦,回不去了,何皎皎要面对的是至亲分离,手足相残。 但她要和凌昭,做最后的赢家。 被关在坤宁宫,何皎皎偶尔能听到一些似真似假的流言。 比如说朝上无故缺席的官员、趁夜逃离京城的权贵越来越多了。 苏皇后铁血手腕,都拦不住小宫婢满脸惊恐的嚼舌根,她们说:“荣亲王要打回京城了!” 可何皎皎等啊等,等到十月底,雪满枝头,又是一年寒冬至,她没等到凌昭打过来。 荣亲王的大军停在沧州,湘江如同一道天堑,苏皇后从塞北调回数万守军,拉起了防线。 两方各有输赢,僵持不下。 何皎皎不急,她等得起。 然而。 十一月初二,己丑月,甲午日,大寒。 塞北一封急报,随着一场凛冽异常的风雪来袭。 送信的小兵身上贯穿数支断箭,在城门坠了马,将满是血迹的信交给城门将士后,便双目大睁地咽了气。 北梁看齐周分裂割据一年之久,盯准时机挥兵二十万南下,已攻破了裕阳城,裕阳守将赵玄通被斩首示众。 塞北五洲一线全部沦陷,北梁大军…直朝京城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何皎皎再一次扯断了佛珠。 她恍然出了门,仰头望着屋檐积雪,灰暗天穹,她一阵放声大笑。 何皎皎笑出了眼泪。 他们争来斗去,到头看来,都要一败涂地了。 何皎皎被宫婢拖回了屋里,她怔怔盯住屋顶房梁,鬼使神差想起了她娘。 她想,当初,裕阳前后遭困,屋子里摆着她父兄三具尸身,她娘…究竟是怀着怎么的心,往她脖颈上套绳子呢? 何皎皎想不通,不想了,日子照样能过。 初九,寒夜,何皎皎被头皮上的疼痛惊醒,她睁开眼,看见一个神情急慌的禁军拽着她长发,将她拖下了床。 禁军喊:“快些起来!” 何皎皎摔到地上,四处都是奔逃哭喊之声,远方有悠长号角声荡开。 她被禁军粗暴地拽过胳膊,拉出了偏殿,远方近处浓烟火光,大批黑甲兵将列队坤宁宫前。 为首的苏皇后身披暗色斗篷,她看了何皎皎一眼,硬梆梆吐出两个字,“走吧。” 号角声不断。 何皎皎听出来了,那是北梁的军号。 哈哈…北梁势如破竹,军临城下,要杀进来了。 他们不是走,是要弃城而逃。 苏皇后逃亡之际带走何皎皎,可能觉得她还有用。 何皎皎仅着单薄的里衣,寒风中瑟缩了一下。 迎面扑来的风重了些,苏盛延甩来件大氅给她,他向来话少,“走。” 何皎皎裹住大氅,她垂眸不语,乖乖低头跟在苏皇后身边,和他们走。 大雪纷纷扬扬,宫里头彻底乱了套,宫人们奔逃,胆大的到处争抢财物,机灵的看见他们一行,扑过来想要哀求苏皇后带他们一起走。 “皇后娘娘……” 话未出口,让苏盛延抽刀砍了,血飞溅到何皎皎脸上。 她不动声色擦了,赤脚踩过血渍,一行人脚步都未停顿半分。 他们从金銮殿前经过,何皎皎猜测苏盛延应是停了兵在真武门前接应。 她面上冷静,心中却是千回百转百转,思绪难定。 苏盛延本在湘江前跟凌昭对阵,是得知北梁破城后赶回来的,他带了多少兵回来? 不对,如果他从湘江撤兵回来,现在应带兵守城才对,难道要将国都拱手让给北梁人? 而且湘江一撤军,凌昭也该紧随其后。 何皎皎在想,她跟着他们,要如何中脱身? 前方陡然传来利刃破空之声,金銮殿拐角忽然涌出大批人马。 苏盛延护在苏皇后身侧,他的人护卫上前,登时喊杀震天。 人慌马乱中,何皎皎被撞得往后退去,火把昏昏暗光,风雪扑乱额发,她抬头望见北梁军的绒毡帽。 太快了。 北梁一队先锋,已杀进皇城,将他们挡个正着。 “善祥!” 苏皇后伸手来捉何皎皎,何皎皎下意识往后躲开,她一咬牙,转身朝相反的地方狂奔而去。 前边过不去了,他们也没有后路,但何皎皎不想坐以待毙。 “捉住她!” 苏皇后离她最近,喊出一声后急跨出数步来拽她。 她还指望着逃出去后,用何皎皎来威胁凌昭,怎肯让她走。 一方却听呼啸一声锐响,一只流矢掠风,越过何皎皎钉在苏皇后脚边。 苏皇后僵了僵,随后眺目一笑,“十三回来了呀。” 身后苏盛延带人与北梁人拼杀,何皎皎脚步不停,寒风耳边嚎啕,吹得她也落了泪。 金鸾殿前的蟠龙柱广场上,一匹黝黑骏马雪下扬蹄,马背上年轻的将军刚负了长弓。 他掠马提枪,银枪雪亮,两侧众骑兵杀了出来,搅得战局越发的乱。 眨眼间,凌昭寻着空隙纵马到了何皎皎身前。 他未勒停马匹,俯身展臂将她带上马后,不多做停留,一抖缰绳掉头便走。 不然,等北梁主力彻底围住皇城,他们就走不了了。 苏盛延没有撤兵,凌昭的大部分兵马过不了湘江,大军开拨再快也要十来天才赶得回来。 他干脆带了三百轻骑兵孤身犯险,日夜兼程赶回来,只求能带走何皎皎。 此刻她进了他怀里,凌昭仍旧没有实感,绷着脸不言不语,神情凝重。 他肩甲上血迹干涸,他是硬杀进的重围,此刻又要杀出去。 马蹄声杂乱,凌昭带来的人纷纷从混战里撤了出来,拱卫在他们身侧,一人打马过来,“报,我们刚又折了九人。” “现拢共剩一百二十一人,进城的路估计都让北梁人堵死了,往哪儿走?” 他冰冷的声音夹着一丝不耐烦,落到何皎皎身上的目光,很不友善。 来时的路上,凌昭让这人骂了很多次,他问他,是不是真要为一个女人送了命。 北梁大军压境,苏皇后腹背受敌进退两难,他们本可稳在沧州,慢慢等北梁人耗死苏盛延。 凌昭轻骑入敌围,简直疯了。 何皎皎不解其意,埋进凌昭怀里,搂住他的腰。 他两又是一次久别重逢,然情势危急,前路茫茫,哪有互诉衷肠的时间。 何皎皎浑身冰冷,甚至半点喜悦都曾未有,只能抱紧了他,遣眷且茫然地唤,“凌昭。” “滚一边儿去,哪儿来的往哪儿走。” 凌昭却她那一声逗笑了,撵走了那人,低头蹭了蹭何皎皎发顶,笑声低而郑重。 他说:“何皎皎,反正我这辈子是要和你死在一起的。” 何皎皎嫌这话晦气,拧了他一把。 她心里却不禁得疲倦地想,也行,就这样吧。 要离开广场时,何皎皎回了头。 传过来的兵戈之声逐渐微弱,苏皇后一行人已被围困进金銮殿。 风雪遮人耳目,何皎皎隐隐看见,堵在门口挡住北梁人的,仅剩一个高大的身影,应是苏盛延。 而苏皇后一步一步,在向高台上的龙椅走去。 何皎皎收回目光,又落到身上的大氅上,这是苏盛延给她的。 她记得,他还给她的猫编过一个小篮子,铁汉柔情,让何皎皎惊讶好久。 苏盛延的来历,在京中并非辛秘,开始是一段笑料。 他原是苏家的家仆,据说是因为力气大,因缘巧合下得了苏长宁赏识,跟他从了军。 从小兵做起的,那时齐周跟北梁战事正焦灼,他短短几年内屡立奇功,更是曾千里奔袭,救过苏长宁一条命。 从那以后,苏相国收了苏盛延为义子,苏长宁跟他拜了把子。 凌昭小时候不好管,谁都烦他,苏皇后就经常把他丢给苏盛延。 何皎皎还是觉得凌昭跟他长得像。 可她再也不会和凌昭说这种话了。 皇家搞事日常 第123节 苏盛延和苏皇后,他们活不过今夜的了。 寅时初,一场血战,他们冲出了城门。 可流矢几乎擦着耳边落地,北梁人多势众,冲散了凌昭大部分下属。 他们坠了马,摸进了山林里,没有躲过追兵。 他们遭遇的北梁将领似乎看出凌昭身份不一样,穷追不舍。 靠着最后几位下属引开追兵,凌昭扯着何皎皎,躲进一个入口偏僻的山洞里。 何皎皎扶着山壁往外看,积雪掩埋的山林间星火点点。 北梁人举着火把,漫山遍野找他们的踪迹。 何皎皎不作声响往后退,她适应了山洞里的昏暗,回头看见一团人形的黑影依在山壁东倒西歪地坐着。 何皎皎摸索到他身边坐下,不敢乱动,轻轻地喊:“凌昭?” 凌昭“嗯”了一声,窸窸窣窣,何皎皎被他扣紧五指,他声音绵长无力,说的却是,“还好。” 一只箭矢穿透他左肩,坠马时有一刀横砍过来,凌昭将何皎皎拽到他身下,那一刀便从他肩头劈到腰身。 但一路逃到此地,何皎皎没受伤,所以也还好。 两人在黑暗里相互依偎,何皎皎不敢睡,也不敢让凌昭睡,过一会儿就喊他一句。 谢天谢地,他都应了。 如此,总算熬到了天亮。 白光透进遮掩山洞的藤蔓,何皎皎又行到洞口看了看,一片冰冷绝望。 她看见飘扬的苍鹰旗。 北梁人在山下扎了营。 她面上并未展露,身上还有根帕子,弯腰抓了一捧雪团到帕子里,回到凌昭身边蹲下。 他半边身子都染红了,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冻成猩红的薄霜。 雪化开了,何皎皎用湿帕子擦他干裂的唇,再擦他满是血迹污痕的脸。 她此刻才得空仔细看他,挺鼻阔目的英朗样貌,但挑着的眼尾显得凶,那眸中的光好像从没暗过。 怎么看怎么讨厌。 凌昭迎着何皎皎的视线,一边儿用小指勾她下巴,还嫌弃,“噫,脏不脏啊。” 何皎皎心头悲哀,一下将帕子甩到他脸上,“现在好了,我们真要死在这儿了。” 凌昭腾一下坐起来,扯到伤口直吸冷气,“屁话。” 昨晚他才说过的话,现在就不认账了。 何皎皎背对他坐下,思绪茫茫然,静默许久,她声音沙哑地开了口,“凌昭,我和你分明少年慕艾,怎么就……” 她话尽于此。 佛说苦海无涯,何皎皎不明白,凌昭今年才二十出头,她还没满十九,怎么堕入苦海的。 凌昭让她问得收了声儿,握了长枪撑着站起来,何皎皎见状连忙扶他,看他身上深痕加重,要憋不住哭了,“你消停消停成吗?” “不成,谁要跟你死在这儿。” 凌昭稳住气息,好赖站稳了,“我出去看看。” 他抬脚便顿住,手一抬把何皎皎往后推去,横枪挡在她身前。 山洞门口光芒一盛,有人掀开藤蔓,钻了进来。 他披挂黑甲,氅衣上绣着北梁的苍鹰图腾,瞧着还是个有军衔的将领。 何皎皎揪住凌昭衣袖,心也跟着揪成一团,却听凌昭霎时声音冷得骇人,他喊:“萧重山?” “你投了北梁?” 萧重山? 这个名字,何皎皎已经知晓了四五年了,今日才第一回 看清他的长相。 男人堵在洞口,扭头朝后说道:“走吧,里边儿空的。” 他撂下藤蔓,退出了山洞。 脚步声远去。 凌昭往后踉跄数步,让何皎皎扶住。 谁想没一会儿,雪地遭人踩动,山洞藤蔓再次教人撩开,一团黑影朝二人抛过来。 凌昭抬手接住了,是个包裹,眸光警惕,没有先开口。 萧重山去而复返,开门见山地说:“今天天一黑,我会让西北角的守卫空出来一个时辰,但盯着我的北梁人不少,你们抓紧。” 何皎皎从凌昭手里接过包裹看,里边装着行军的干粮和几瓶伤药。 萧重山继续说:“我只想杀了赵玄通。” 他目光移到何皎皎脸上,现出萧索的笑意,“我没能救下嘉宁,不过多谢。” 何皎皎低头避开了,心里难受至极。 这世上无缘无份、命也不好的事情太多了,就全摊上了,怎么办呢。 萧重山说完便走了。 天黑得很快,山间积雪深厚,凌昭看准方向,避开北梁的篝火。 两人分不清谁掺着谁,手五指相扣,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山岭延绵起伏,浓稠黑暗无边无际,可今天没有下雪。 何皎皎靠着凌昭僵硬地迈脚,意识昏昏地想,他们还是好运气的。 北梁营地的火光远远隐没在夜色里,他们不敢停下脚步,直到远方有微光淡茫破出昏沉夜色 天要亮了,他们走出了这个雪夜。 又行了一段路,前边山脚隐现数座草搭的屋顶,遇到村子了。 凌昭终于松了口气,他握紧何皎皎的手,“歇一歇吧。” 何皎皎却没有应声儿,她松了气,也泄了气。 她衣着单薄冻了一天两夜,再撑不住,陡然一头栽倒,让凌昭眼疾手快捞住。 何皎皎睡得昏天黑地,做了许多的梦,但她一个也没记住,醒过来的时候周身温暖,许久未曾有过的轻松。 眼前是打着补丁的青色床帏,身上盖得被子布料很粗糙,但暖和。 何皎皎蜷了蜷,不想动弹,偏头往外看去。 外边天气晴朗,窗外探了枝嫣红的梅花,何皎皎没闻到香气,才发现空中浮着一股…嗯…有些怪的味道。 院子里积雪扫干净了,摆了个炉子咕噜咕噜煮着,前面蹲了个人高马大的讨厌鬼,谁知道他在煮什么。 他们进了一座刚空出来的荒村,村子里人估计是听北梁人要打过来,都逃兵荒去了,凌昭捡了个现成。 何皎皎坐起来,皱了眉,脸上表情难以言喻。 她不晓得自己睡了多久,纠结凌昭带着伤,这段几天,给她喂了多少怪东西。 她喊,“凌昭?” 凌昭没回头,忙着呢,他应:“在呢。” 是啊,他在呢。 两人在村子里躲了半个月,养伤得养伤,养病得养病。 要过年了,但他们没空过年。 腊八的当天,凌昭烧黑了锅底,往何皎皎脸上抹锅灰。 北梁打下了京城,往前是苏盛延留下的残兵,路上风险大,两人要扮成逃兵荒的村民过湘江,去凌昭的大本营。 凌昭挑剔何皎皎生得白,半点不像逃难的人,要抹黑她的脸,何皎皎忍了。 孰料脸上黢麻一黑,衬得她脖子更白,直扎人眼。 凌昭板着脸,严肃地说干脆把脖子也全都抹黑。可不等他再动手,他肩膀一抖,转身笑得直不起腰。 何皎皎磨牙,忍无可忍,拎着锅扣他脑袋上去了。 闹完之后,何皎皎把脸洗干净了,学她见过的村里人,用粗布包了头发。 凌昭翻出来个坏掉的木推车,敲敲打打地修好,四处捡了些破烂堆上去装样子,两人出发了。 三天后,他们踏上章州的官道,路上如他们一般的行人并不少。 他们混在其中,不算特别显眼,凌昭向人搭话:“老乡,你们打哪儿去啊?” 那人答:“北梁人把皇城都打下来了,朝廷不顶用了,不然谁乐意背井离乡。” “听说湘江那边让荣亲王的兵守着,先去看看能不能活人吧。” 一个妇人和善地递给何皎皎一个果子,一惊一乍的,“听说北梁那边儿有个将军,是个独眼龙诶。” 独眼的北梁人,何皎皎认识一个。 她接了果子,看向凌昭一眼,果然见他沉了眉,分明方才还兴致勃勃的。 何皎皎撞了撞他肩膀,“走吧。” 两人并肩行出一段路,凌昭沉默许久,冷不丁出声问,“你还记得,咱们最后一次去寿光前,我因为打了燕东篱一顿,被我二哥抽鞭子关禁闭的事么?” “你知道为什么不。” 他推着车,低了眸去盯路,语气不见低落,何皎皎斟酌半息,只问:“怎么忽然提这事儿?” 多久的事了,何皎皎只记得他被关了禁闭,还非要去寿光,扮成她宫女穿裙子的事儿。 那天凌昭想逃练武场的课,但被收了牌子,没出成宫去,又灰溜溜跑回练武场去,结果遇上太子来考教,被抓个现行。 那会儿的他二哥,表面上还是个好二哥,气他成天不务正业,骂了他几句,说他连燕东篱都赶不上。 皇家搞事日常 第124节 十六岁的凌昭,跋扈嚣张,不知天高地厚,当场把气撒到了身上,还指着他鼻子说,迟早有一天。 迟早有一天,他会带着齐周的精兵良将,踏平北梁国境,杀光所有的北梁贼子。 然世事无常,造化弄人,这个迟早有一天,落到了他自己头上。 凌昭自嘲地一勾唇,“齐周亡国了。” 何皎皎往远方眺目一望,雪过山顶,云海壮丽。 她不想和凌昭谈这些话,软了声音撒娇:“我走不动了。” 怨天尤人有什么用,凌昭随她的意,也不提了,朝推车上抬抬下巴:“坐这儿。” 他扫出一块儿空地,何皎皎四下看看,还真跃跃欲试,提裙坐了上去。 便见凌昭两条膀子一鼓,风在何皎皎耳边“嗖”地一声,他连人带车推着,离弦之箭般冲出去。 何皎皎抓紧扶手,即害怕又觉得丢人,低呼阵阵,“凌昭,凌昭!” “你、你慢点儿啊…” “不是,你停下,我要下来!” 凌昭嚣张挑眉,“哈哈,这会儿可由不得你了。” 何皎皎抬袖遮了脸尖叫,“啊—你讨厌!” 两人吵吵闹闹远去,引得路人注目发笑,见何皎皎梳着妇人发式,脸嫩地滴水,只以为他两是一对新婚不久,感情正浓的少年夫妻。 路旁树荫下,一长衫中年男人拂须一笑。 笑过之后,接了一叹。 “年少不知愁,幸哉,幸哉。” 【??作者有话说】 这是我第一本长篇,到这里告一段落啦,深刻认识到了自己的菜比,以后再也不碰这么复杂的剧情了,感谢陪伴~ 这里臭不要脸推一下接档文~ 1,《明月婢》娇蛮任性剑庄少主x阴暗批疯狗小侯爷,这本没啥阴谋诡计,主要就讲两个人别别扭扭拉拉扯扯谈恋爱,点击就看男恋爱脑爱而不得在线发癫。 2,《碎玉成欢》哑巴病弱美人x亡命之徒,这个脑洞男女主身世有点儿苦大仇深,(不是男女主有仇),正文主要搞搞相互救赎向。 这两个还没决定好开谁,十一月都存稿写写看看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