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集》 阆宫旧事(一) 【我常常梦见十六岁那年的季春,枝儿用栀子香露和淡黄色的皂胰子给我洗净长发,阿媪拿乳白色的短绒棉布替我绞干,她布满皱纹的手上短短的倒刺偶尔会勾住发结,扯住头皮时有刺麻的酥感,屋角的瑞兽金炉里燃着三匀香,我靠在窗边,把头发垂落在外,眯着眼睛能看见白色云雾状的香烟,多奇怪啊,它们连一尺都升不过,却能悄无声息地填满每一个角落。长发像被金钩挂起的帘帷垂下柔弱的弧度,被风吹起的发尾能飘去我都够不到的地方,我伸出手去——就像它想要摘下不远处的那朵重瓣白芍药一样。一只年轻有力的手将花儿采下,别在我的发鬓,我才发现花芯是淡淡的粉色,可能像极了当时我的双颊。他半蹲在墙下,托起我的脸,让别人看去好似是一对互诉衷肠的眷侣。当时或许不是,可后来我却真的爱上了他。你问我后来是多久?我也说不清。或许在娘胎里就和我一起孕育,如同一粒沉睡的种子,在这十几年间随着我的骨骼血肉充盈,它缀出了一朵花苞,然后在被人摧开的一刹那,饱含的爱意和花儿一起被迫绽放,那份本不该存于世的爱情从此将扎根于我的血脉,和我一同生,与我一同死。】 “哒哒哒——”响屐廊上传来一阵急促清脆的脚步声,女子一张出水芙蓉面写满恐惧,鹅黄色的直裾交领大敞露出水红色的抹胸,钗发凌乱,远远地看见幽深的曲廊尽头一抹白光,欣喜地向着它奔跑,晃眼的亮点渐渐幻化成两扇黝黑的宫门,她伸出手,猛地扑了上去—— 兵刃交错的声音就和眼前的人一样出现得突然,她脸上的笑容还来不及收尽,两个和门一样高大的铁甲侍卫便横戟挡在她面前。 “让我出去……求求你们,让我出去……我……我夫是林州太守,我是、我是林州太守马康的夫人……求求你们……” 他们的甲和泛着寒光的刀戟、还有这座宫殿一样冰冷,冷得看不见光,冷得像一座坟墓。 她的拍打推搡无济于事,触手可及的自由被一堵名为权力的墙阻挡在外,越是拼命,越是绝望。 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身影,她呆呆地望着地面上灰黑色的影子由远及近,直到把她整个人重新拉入阴影下。她跌坐在地,缓慢地回头看向那张阴郁苍白的脸。 深青色长袍上的五爪金龙扼住她的脖颈,月白的右衽衣领松松垮垮地开到腹部,半遮半掩泄出惨白的胸膛,阴柔俊秀的脸在看清她眼中的惊惧时吝啬出一点笑,笑容死气森森。下一刻,他猛地扯住她的发髻,不顾上面的薄金碎玉刺割着手掌,紧紧攥在指间,大力地拖着她向深不见底的宫殿内走去,赤裸的脚踩在木板上没有一丝声音,被拖拽在地上的女人抱住头皮,竭力地蹬踹着哀嚎, “啊啊啊——王上——求您放过妾……疼啊……疼……王上啊——” 他充耳不闻,好像拖着的不是个活人,而是一只死畜。人影消失在一根根朱柱交汇的尽头,不多会儿,连女子凄厉的嚎哭也听不见了。复又一片寂静,侍卫和突然出现一样,又悄无声息地隐匿在黑暗里,宫殿仍旧是庄严肃穆,巍峨凛然的。 她竖了手指,示意守门的宦官不要出声,佝偻着驼峰的老太监垂目目送逶迤在地金阶上的海棠红裙裾转过一个弯消失在视线里。 凤髓香的气味浓郁到让她闭了闭眼,墙角四座半人高的麒麟香炉全天不断地吐着烟。生怕一断下来,屋子里又会恢复腥腻的臭味,还要掩盖不能为外人道的丑事。 床上的女人被反捆着手腕摆成下身朝天的狗趴式,衣服翻盖在上半身,腿上的裤套还被直带系在腰间,只朝天露出个圆白的屁股和两条白花花的大腿,嘴里塞着一条明黄的里裤,喉咙发出粗噶的喘气,一张糊满鼻涕眼泪的脸余光瞥见她的身影,立刻蹬着腿“呜呜”地低吼了起来。 她身后的男人一巴掌打在那瓣白臀上,紫红的热屌重重地顶了牝户一下, “就这么一口松穴,在孤面前做什么贞洁烈女模样,夹紧了,吃脱了孤的鸡巴,孤就砍了马康的头塞进去。” 他顺着女子颤巍巍的手指看去,金阶下玉柱旁,一个肌如皓雪,盛装韶颜的美人正看过来,一双黑沉沉的眼睛深到没有倒影。她像一个不会笑,不会哭,没有表情置身事外的神女,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是最名贵的香料和玉石雕砌灌注的美人。 他一看见那双幽静的黑眸,胯下的性器就越发粗勃,堵在身下女子的穴口,他所说的松穴正吃力地套在上面。 “呜呜——” “阿瑶,阿瑶,你看啊,孤一看见你,肉根都有力了,这浪货的逼穴松成布口袋,孤都能撑得起,要是你的花径小口,还不得吃裂了?” 公仪蔚双目赤红,狞笑着一掌接一掌地扇打在女子臀瓣上,湿黏的穴水被捣成白汁儿滴落在床榻上,他跨坐着半边白屁股,几乎要将两颗卵球挤进穴, “让孤的阿瑶看看,孤是怎么肏淫妇的,这个逼还能吃么?把孤的子孙袋也吃下去——阿瑶的穴儿娇嫩,你的算什么东西?” 他像吃了春药,两只修白细长的手看似无力,使劲掰扯着女子的屁股,像是在分一颗桃。 “呜呜——呜呜呜呜——” 她用力拍打着床沿,疼到冷汗直冒,两腿像鱼尾一样蹦跳。 年轻的王上长出一口气,俊美得有些阴柔的脸恢复了一丝平静,轻轻赏了她一巴掌,“连孤的卵都吃的下,不若赏你个封号?就叫松雪夫人?哈哈,不知道的还想你多高洁,瞧瞧这张淫相——”他俯下身捏过她的脸,一上一下四双眼睛望着殷窈,公仪蔚拍拍马夫人的面颊,狞笑道, “连孤的阿瑶当年进宫也只是瑶姬,你这下等妇人,怎可与她相提并论。” 他的一张白面皮浮现出一个小小的弧度,慢慢地拉扯出一张猩红的笑脸,一套粗长阳具连着蛋大的子孙袋满满当当挤在马夫人穴里,龟头顶在胞宫外跃跃欲试,他一抽动,她就痛爽交加。 公仪蔚拽出她口中塞着的亵裤,顶着鸡巴肏她的胞宫,道,“叫,叫给阿瑶听听,叫好听了,孤饶马康不死——” 马夫人呜呜咽咽,嘴巴被撑久了,淅淅沥沥的口涎顺着下巴流到脖子上。 紫红的性器在白红相间的屁股中间进出,公仪蔚用肉棍戳着她爬向床边,冲依旧面无表情、一语不发的殷窈招招手, “孤的殷夫人,来。” ————————————————————————— 因为想到就写了一章给大家尝尝味。两个设定都有人喜欢,绿帽王看看到时候能不能几天写一次换换口味。稍微有点点暗黑,但没什么出格的sm。 私生活(一) 第一章 [他今天也来了,买了两瓶打折的燕麦黄桃酸奶,一袋布朗尼面包,还有一盒巧克力味八喜,不知道是不是给女朋友买的(难过脸)。00:36] [1.男孩子也会吃冰激凌的呀,楼主不要多想,喜欢就上,看你纠结好多天了。00:37] [2.我靠,大晚上吃冰激凌,哥们儿火气旺啊,我咋觉得他半夜隔三差五来,就是冲着你呢。00:39] [3.同意,凌晨去便利店的不是吃泡面就是买套,帅哥不用吃面也不用下面,估计是对楼主有意思。00:39] [4.楼上笑死,妹子有照片么?发出来我们帮你参谋下?00:42] …… 宋明雅想了想,把刚才偷拍的两张照片设成阅后即焚模式发在楼里,按了锁屏键,盯着屏幕上的自己来回看,心怦怦地跳。 考试周结束后的暑假,她在大学旁边的24小时便利店捡漏了一份兼职,本来是社团学长在大四闲来无事的过渡期工作,半个月前异地恋女友闹分手,不得已临时找人接手一个月,花了二十分钟教她打豆浆冲泡面开关收银台后,学长就迫不及待飞去挽救爱情。 工作从晚上十点到早上六点,因为和宿舍楼不过几步远,每天都有巡夜的学校保安,不用担心安全问题。附近还有一个商业用户楼盘,大多是一室一厅的酒店式公寓,有许多年轻的上班族和不住宿舍的学生在这里租房,宋明雅很喜欢这份工作,夜班补助高,还能遇见形形色色的顾客。 男生似乎是夜晚的常客。他总是在十二点到一点之间来买东西,有时是打火机,有时是吃的,她第一次见他那晚,连续买了三天的热豆浆。七月的江市正式入伏,热得要打整夜的空调,他接过豆浆捂在手里时,她不经意间看到了那双手。 细长的骨节,指甲是修剪平滑的漂亮椭圆,因为偏瘦偏白,手背上能透出清晰的指骨和青色的经脉,是能拍下来传到“手控”话题下的高赞回复。 手长得大的男生,个子也不会低。他目测有一米八多,高且瘦,但也不是柴瘦,胳膊和臂膀有着坚实流畅的肌肉线条,随随便便穿件短袖长裤就是行走的衣架。 宋明雅最先注意到的也是他的打扮。那天他穿了件粉色的弗利萨联名,下身是原色牛仔裤和半旧的高帮帆布鞋。男生长得干净,穿粉色是加分,一身装束正中她心意,等结账时看清脸,心里的小鹿也悄然苏醒了。 “有会员卡么?” “没。” 声音也好听!第二天上班前,她专门洗了澡又化了淡妆,他并非天天来,半个月有十天左右,可见并不是上班族。 宋明雅在一款树洞APP上偷偷记录他的一切,穿了什么衣服,买了什么东西,今天又说了几句话,等等,渐渐吸引了十几个网友隔空给她出谋划策。 帮人泡好泡面,她坐在一边打开手机查看留言,两张阅后即焚照片一张是他站在冷柜前挑冰激凌的侧影,一张是结账时抓拍的放在收银台上的左手。 [11.好高!侧影绝了,是我的菜!00:54] [12.看后脑勺就知道是个帅哥(抠鼻)00:56] [13.手表讲究,还是那款18k金表盘的(比拇指),就是不知道真假。00:56] [14.卧槽我去查了价格,妹妹还等啥赶紧冲啊?年轻帅逼富二代vs勤工俭学大学生,啊这个梗我先吃为敬。1:02] [15.报上地址,好男人姐妹一起分享。1:05] …… 宋明雅对手表不太了解,她上购物网站一搜才知道是哪个牌子,听说过但不如网友懂的多,一眼看出名堂。最便宜一款的价格比她一年生活费还要高,虽然不是动辄一套房的天价,对每月拿两千块生活费的大学生和普通家庭来说依旧是商场打折都不会凑过去看的奢侈品。 心情起起伏伏,她点开相机自拍模式,看着前置镜头里的自己,不知是该高兴还是失落,前一秒他还只是个浑身上下加起来不过几百块的平平无奇的帅哥,两人脚踩着同一块地板,下一秒他就乘着名贵手表一飞冲天,木质收银台也随之变成了现实与言情小说之间的鸿沟。 她点开偷拍的两张照片,百无聊赖地趴在柜台上双指缩小放大来回看,看他半短垂在额前浓密的碎发,细边眼镜,浅灰色对勾短袖和黑色人字拖,还有那只曜石黑表盘上昂贵的金红表框,像是给他整个人无形中镀了一层遥不可及的光。 “有钱人还买什么打折酸奶!”她恨恨地戳了戳屏幕,决定明天不化妆了。 结果第二天,她不仅用了新口红,还偷偷在制服外面穿了件钩针小外搭,换上紧身牛仔裤,忐忑又期待地在冰柜前摆放酸奶。 谁知今夜一直到天亮换班,他都没有出现,除了来吃泡面加热三明治便当的格子衬衫码农,只有一个女生来买豆浆。 “一块五。有会员卡么?” “有。” 女生身上也是今夏同一系列的联名款,转身向外走时,宋明雅出于习惯瞥了眼她的腿。 个子不高,才将一米六,宽大的短袖罩在身上松松垮垮,半遮住运动短裤,微湿的黑色长卷发披在身后,走在闷热的夏夜里有股说不出来的慵懒清爽。脚上趿着人字拖,一双腿细且白,是真的细,她回忆起结账时她举着手机的手腕,可能只有八十多斤,看起来弱不禁风。 羡慕。她转身给室友发了条信息: [明天开始减肥(加油)]。 第二十日,她在树洞APP上的更新已经连续两天都是空白的,之前的状态不断有人跑来顶帖,她坐在凳子上翻阅好心网友们五花八门的攻略,嘴里含着棒棒糖啼笑皆非。 “多少钱?” “八块五,有会员卡么?” “有。” 是前天那个女生,宋明雅这回看清了她的长相,娃娃脸双颊还有点没褪去的婴儿肥,鼻梁不是很高,垂下眼睛时黑扇扇的睫毛格外浓郁,衬得一双不大的眼睛十分有风情。因为清瘦,皮肤也很白,五官轮廓都很柔和,所以算得上清秀可爱,是第一眼就能让人生出好感的模样。 她扫了冰激凌上的条形码,笑着问,“你晚上吃冰激凌还这么瘦?” 女生不好意思地接过木头勺子,“正餐不好好吃。” “能问问你多重?咱俩差不多身高,我要看看瘦到什么程度才能和你一样。” 女生迟疑了一下,“最近没有称,上个月好像是四十一。” 宋明雅倒吸一口气,“绝了,我这辈子除了割肉抽脂是做不到了。” “现在也挺好的,真的,”她摆摆手,“晚安。” 转身的刹那,宋明雅觉得她身上的短袖快把她给淹没了,明显是男款,不是为了舒服特地买大号,不知怎么的,尽管散发着柔顺剂的清香,她还是从那件白色T恤上闻到了暧昧的味道。 是酣畅淋漓的性爱后,在蝉鸣沉闷的夜晚,被拥裹在男友的衣服里,踢踏着拖鞋,漫无目的地走到楼下的便利店来买一杯甜点。 这是她性幻想中的一场夏日限定,是浮在冒圆泡的彩色汽水里被染了色的碎冰。 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另一个人的荷尔蒙气息,连细弱白瘦的身影举手投足也变得妩媚摇曳。 宋明雅深吸一口气,搓了搓红烫的脸,自嘲道,“瞎意淫什么呢。” “还是想想他明天会不会来吧……” “四……四十八块,有会员卡么?”她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止得住委屈,扫码的手都在颤抖,指头尖捏着一小块,生怕抓在手心烫得她哭出来。 “没有。”冷淡得没有语调。 她连抬头看他的勇气也消失殆尽,直到耳边传来自动开合门的启动声,才脱力地往后一靠,抓起手机打了删,删了打,最后发出去一条: [两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一,他今天来了;二,他来买避孕套;三,他买的是超大号,不知该哭该笑,那就(笑哭)吧。23:14] 没过多久手机就开始疯狂震动,帖子下的楼一层层盖。 [1.帅哥有钱还屌大?放着我来!23:14] [2.楼主忍住,说不定是他家开派对没气球(狗头)。23:15] [3.超……超大号?楼主还缺同事么?我想应聘!23:15] [4.放心,男人的一贯操作,现在不都流行oversize?23:16] [5.楼主别灰心,说不定只是约炮呢?不过想想还是算了吧,他已经脏了。23:17] [6.啊~老公草我,+涐看%ji*情小movie,夜/夜被*大~(鸡)amp;吧艹得叫(爸爸)23:19] [7.楼上卖片的死马,举报了。23:20] …… 宋明雅蜷起膝盖,把口红蹭到面巾纸上,从背包里掏出一只洗干净的桃子,狠狠一口咬下去,吃得汁水四溢,甜滋滋的汁水中和了嘴里的苦涩,胸口有些堵,可也不是不能呼吸。 隔了几天,等他十二点后再来买东西时,她已经能坦荡无畏地直视他。 依旧是没有会员卡。学长发来信息,说他下周就能回来交接,她的夜晚人类观察计划终于看得见曙光了。 第三十天。 “一杯热豆浆。” “一块五。” “要个袋子。”她面无表情地盯着柜台上的两瓶打折酸奶,一盒巧克力八喜,还有……十二只装的超大号避孕套。 心想,他家派对开得可真频繁,四天一次。 “会员卡……” 话还没说完,手机屏幕上的黑色条形码已经被调了出来。 她看着他把东西放进塑料袋,从那双指节瘦长的手,一直看到他白色的短袖,凸出的喉结,还有修剪短的黑色碎发。 转身离去时,衣服上的logo和熟悉的洗衣液香气都令她怔神。 “等下,等下——” 她从柜台后跑出去,举着木头挖勺跑到门口,就看见他把热豆浆递出去,两人听见声音一齐回头时,宋明雅才看清被他高大的身影遮挡住的人—— 松垮的粉色联名T恤遮住大半个身子,轻薄衣摆下的两条腿在路灯下白得发光,脚踝不盈一握,趿着双和男生同款的黑色人字拖—— “勺子……”她愣愣地递到他面前,“勺子没拿……” 徐淼把手机还给郑桦,接过木勺低声说了句,“谢谢。” ———————————————————————— 私生活(二) 刚一进门,塑料袋啪嗒掉到地上,酸奶钥匙冰激凌滚到墙边,木头勺子被踩在脚下,白色的包装纸印上一截横波纹脚印。徐淼半躬着身子把人顶到门上,脑袋埋在颈窝啃咬,摸黑盲撕包装袋,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湿热的喘息和衣料簌簌的摩擦声。 郑桦的胳膊环着他的肩膀,手腕在背后无力地垂下,努力仰着头断断续续地说,“去……去床上……空调,空调……开开……” 夏天的夜晚积蓄了一整日的热量,公寓只有一扇窗,就算开门也对流不了几缕风,只出去走了十几分钟,再加上这么一闹,郑桦的指尖已经摸到他背上洇出的汗渍。她喜欢身上清清爽爽,每次腿间被弄得一滩湿濡都要拖着瘫软的下半身去冲澡,前几日她歪歪扭扭扶着腰去隔间浴室,徐淼后脚跟上,站在喷头下把她干到起不来,跪在地上被他用水柱冲穴,拍着屁股说骚话,就这样肏你好不好?你不是爱干净么?以后就在浴室,老子和喷头一起肏你的逼,扭过头看看来。 她被强压水流冲得阴户发麻,上半身趴在地砖上,哭哭啼啼地转过头去,就见他精赤着全身,深红的鸡巴挺勃在小腹前,套着大半截透明硅胶,油亮狰狞。黑发垂在额前滴水,摘掉细边眼镜的脸没了伪装,薄窄的单眼皮半垂,一瞬不瞬地盯着手里的活儿,连水珠坠在鼻尖上也顾不得抹,专心用手指插穴。 两人一前一后跪着,徐淼这天射了两回,晚上兴致浓,学着黄片里的各种手段玩她。开荤不到一个月,俩人朝夕相对,彼此切磋探讨,像两个好学的优等生,不断地钻磨开发对方的身体和羞耻度。一开始要戴口罩去买避孕套,尺寸不合还得专门跑去另一家药店,上床关灯洗澡关门,到现在开着顶灯跪在浴室的地上,一切身体的秘密都彼此熟稔。他们互相汲取,始终站在同一高度,没有比较,也没有自卑和不满。 疯狂放纵的一月,这场名为性爱的夏日补习,如同每年例行过境的台风,来之汹涌不及,去后风平浪静。 到那时,一切都将成为被太阳晒没的雨渍,虚度的、堕落的、放荡又出格的日子,不过是扔进马桶里的一只只装满废液的避孕套。他们之间从撕开塑料包装始,等到打了结,按下冲水键,也就转个旋涡消失不见了。 郑桦回过神来,徐淼的一只手已经摸进宽大的衣服内揉她的乳,两腿交替着踢开运动短裤,长到大腿中部的短袖被撩起一角露出黑色的蕾丝内裤,她在徐淼耳边低声道, “湿了。” 他重重捏了一把手心里的小乳,“这就来操你。” 熟练地把套子撸上,黑暗里热硬的性器时不时会戳到她的小腹,郑桦闭上眼,在脑海中回想那根阴茎的模样——干净的赤红色,没有进过除她之外的阴道,很长,带一点弯的弧度,龟头是圆润的伞盖形状,下面吊着的两颗睾丸像铁核桃,温度略低,形状均匀。是套好看的性器。她想很长一段时间,可能以后的每一任床伴都会被拿出来和他比较。 相比之下她的身体并不是标准的理想身材,体脂过低,上身伸展开能清晰地数清肋骨,胸乳也不大,小小的像两只奶黄包,胸骨也很突出,是很容易穿出纸片人的身子。不过她并不在意,她和徐淼非亲非故,学习互助,哪儿能因为偏科就自怯,至于徐淼怎么想…… 他连内裤都没扒,拨到一边把阴茎插进穴,急不可耐地把她双腿架在臂弯,手劲儿一松鸡巴整根就埋了进去。 “嘶——”他爽得腿发麻,这个姿势怀里的人被悬在半空,本来就紧窄的阴穴因为肌肉紧绷咬得更死,郑桦没几两肉的身子这时体现出好处来,好抛好弄,十分省力。当然发生这一切的可能性都要感谢一个人, 他缓过那股劲,开始变得不正经,时轻时重地捏着她屁股笑,“感谢万有引力。” 郑桦脚上的人字拖掉落在地,仿佛是在印证配合他的瞎话,激爽的快感像火引子,从阴穴口顺着层层穴肉一路在她的小腹,五脏,四肢,皮肤上烧烬,在大脑皮层处绽放出短暂澎湃的火星。耳朵似乎被堵了一层水,失去五感,轻微的动作都能被无限放大。 徐淼抱着她狠顶了几下,顶出几声不连贯的呻吟,嗯嗯啊啊的,满足了心里的恶意。他们的契合度不仅限于肉体,连性格都出奇地像,都不是表现在外人面前的疏离礼貌,友好善良。他可能摸了啃了有千百次那对小奶子,次次都要听听她的心跳,他一直怀疑郑桦这个女人没有心。 明明在一层一搓就红,细软的皮肤和薄韧的胸骨下,那枚心脏在高潮时能发出比平常人更通透擂重的心跳声,可也仅仅是几十秒,他数过,长不过两分钟,随着高潮退却,她如同湿硬冰冷的海滩,凝结成一具表里如一,没有温度的躯壳。 这样最好不过。 他们是最般配的肉食男女。 “啊……嗯呐……好热,再快点……”郑桦半身靠在门背后,两瓣屁股间被捅得咕叽咕叽,手胡乱一拍,拍开了走廊灯。瞬间大亮的光线从头顶一泻而下,把私密的性事照得一览无余,地上的吃的喝的,洒在脚边的几枚避孕套,徐淼低头,入目即是交合的私处,黑密阴毛下斜挺着一根肉红的屌,白色的避孕套环卡在肉柱上,从她穴里抽出的一截被润滑油和阴液滋润得发亮。他被这幕刺激得重重插了两把,喘息地问道, “你猜……我这半个月去买了三回套子,那个女生今天看见你,会不会才知道是用来干你的?嗯?还是你学妹呢……这么骚的学姐,天天被人操好几个套子,是不是逼都要肿了……她知不知道今晚我们要用几个?” 郑桦捂着脸,在灯下无处遁寻,“别说……唔……” 她口里拒绝,穴里水儿倒是流得欢,徐淼可不会错过她这点变化,鸡巴被绞得舒服死了,他脱了人皮,把内里最肮脏的一面放心地展露给她。“啵”地拔出肉屌,把人一手抱在臂弯里往屋里走,顺带按了空调。 郑桦被抛到床上,粉色短袖上卷,露出一截细白的软腰。徐淼最喜欢她的穴,其次就是腰。他拿尺子量过,只有五十六厘米,两侧凹进去好看的弧,因为腰细,屁股就显得圆润肉实,不管是骑在鸡巴上还是跪趴着,都是一副好风景。 她交叉起两条腿,涂了紫色指甲油的白脚生得又瘦又漂亮,脚背上绷出的几根骨头都性感得不行,半遮半掩地挡在一丛黑色的阴毛前面,伸出挂着内裤那只,脚踝被他握在手里,蹭过他的胯骨,随着伏下来的身体勾在腰后。 徐淼脱了上衣露出坚实流畅的肌肉,跪立在软床上,居高临下地审视她这副模样。 奶子平躺着挤不出什么东西,骨头硌人,可也真是好看。锁骨,肩骨,胯骨,腕骨,都呈现一种脆弱苍白的美感。 他摸了摸阴穴,趴下去在丛密的阴毛间舔上一颗黑痣。郑桦下身一颤,几乎是送到他嘴里。 徐淼有些着迷地亲了亲,她生在阴穴上方的痣,忘了从哪儿听来的,好像是颗淫痣。他觉得说得很有道理,郑桦就是淫荡,又淫又骚,抖不起奶子,光凭着一身白皮骨头都能迷死他。他觉得自己或许会记她记得很久,可能是他独属的处男情结,也可能是她真的对味。 他们都还没有来得及遇见更多的人,只是幸运又不幸地从茫茫人海中寻到了对方。这种遥远的碰撞宛如宇宙中可遇而不可求的双向信号,微弱的波率在只能以光年计算距离的两颗行星之间横向地延长,然而这一切,都不过是渺茫无垠的长河里尘埃碎片的擦肩而过。他们以一飞秒零点三微米的速度擦出的火花,本来就存在于没有空气,也没有时间的地方。 徐淼扶着阴茎在她红肿的穴口摩擦,戳出几包淫液,就着哼哼唧唧的软语呻吟再次置身于那片伊甸。 那里被蛇播撒了一粒种子,在没有光的世界里,郑桦被抬着腰身半坐在他胯间,一仰头,咬上了第一口果肉。 —————————————————————————— 最后一句的隐喻是:adam's apple,指的是喉结。 吃吃看现言的肉感觉怎么样。 故园(一) lt;阿沅gt; “圣谕莅临于一个仲夏之日。晴空无云,曜阳灼赫。澧娘手中金色的丝线还未填满绣布上狮子的一只眼,我指着挂在窗边的五色缫穗问她,缘何无风而曳?她却笑我被睒晕了头。蝉鸣戚戚,庭树荫密,在一片近乎空寂的午后,我听到了廊边传来由远及近的窸窣急促的脚步声。 那声音愈近,愈是嘈乱惊惶,我几乎可以想象到她压边的裙角在行走间参差杂沓,露出绣着缠枝花叶的碧色鞋面,发间金珠玉翠错落相撞,像是从远方踏踏而来的马蹄,隔着山水,送来一封未卜的书信。 我与澧娘惴惴起身,相视无言,拉着彼此的手蹑步到外间。她悄声问我,阿沅,你可曾犯了错?随着阿母的身影迟迟而至,与慌惶的前奏截然相反,她眼角溢满生动又猝不及防的喜悦。双唇翕动,似乎在迫不及待地吐露什么要紧的话语。 彼时我的眼睛却被门外一只喜鹊牵引,看它从枝头翩然振翅,飞过廊庑、朱柱、小门,轻快安然地停落在一池静水边。那一瞬间,我心跳的擂动声遮越了一切,像是儿时贪玩沉潜在水底,闷堵沉重的水流汩汩环绕在身周,隔绝出一个无声也无光的世界。 阿沅,阿沅。 有人的声音自囦外传来。 阿沅。 一双热情的手等不及我浮出水面,一把将我拉起拥入怀中。 我在阿母颤抖的怀抱里看见了澧娘垂下的浓睫,看见了头顶宛如狮子眼般如炬的日晕,看见了细毫清风搔过池水。唯独不见那只误入其间的喜鹊。 我见太阳不过咫尺之遥,竟也生出妄想,透过指间狭小的隙缝丈量距离,然后缓缓地,将它握在手心。 胸腔中鼓噪的血液被炙烤沸腾,我沉浸在那光芒中,直到被蒸发尽最后一滴水分,才不得不拖着干涸皲裂的肉体踽踽前行。每一步都走在逐日的路上,没有风,没有方向,只有一场伊始于十七岁仲夏午后的惊梦,远远地,被我遗忘在故园深深处。” ****** 东宫的墙有三丈高。西南角的偏殿种了一棵不会结果的石榴树。左侧飞檐上的第三只脊兽断了一条尾巴。门前的紫荆已有四载不曾开花。 温沅住进东宫的第一年,太子允带她游遍了宫殿的角角落落。 他是那样风姿独秀的君子,身如玉树亭亭,面若星月皎皎。出口成章挥毫成就,至性仁孝礼而有度。以弱冠之身居于朝堂,敏捷睿哲,言语进退丝毫不落人后。 可惜他是先帝之子。 太子允生于元德六年的一个冬日。在一声声低若幼猫般的嘤泣中,阖宫的喜气冲散了殿外铺天盖地的寒意。然而前瞻无长,后继无出,那时谁也想不到这个婴孩将是哀帝唯一的子嗣。 因生来孱弱,即使太医宫人们呕心照看,仍有一年中大半时间困于病榻,偶感风寒便是来势汹汹。哀帝为其择字“允”,小字长生,意在允天下之所能事,福寿长泽;兴庙宇、缮佛堂,焚香奉经事必躬亲,昭彰了一颗拳拳爱子之心。 元德九年前的禁宫不闻声色不结灯彩,很多年后,当一位垂垂老矣的宫人闭着眼睛回忆起那一卷无色的岁月,人们从他稀落的齿缝中窥见了一张张谨小慎微的面孔、一幅幅如履薄冰的背影,伴随着单调而绵长的梵音,渐渐定格为画布上一缕无声的香火。 太子允始龀之年,哀帝大行于天。前有宗王虎视眈眈,后有臣宦其欲逐逐。群狼环伺之下,靖后上表禅位于功勋卓着的厉王,待允皇子及冠,布闻天下封犒东宫。遂以厉帝克成大统,稳坐金銮后的第一件事,竟是罔顾人伦非议,复迎靖后重归凤位。 三朝元老是天子也要虚左以待的尊荣,两宫元后却是令史官都难以提笔的姝名。相臣襄扶帝业,是浩瀚苍生的相臣;皇后宾服天子,是四方宫城的皇后。前者以学识动闻天下,后者以色相蛊惑圣心。 男人和女人序位从不顺应身份地位的尊卑,他们是两棵盘根错节,却又兀自生长的树,隔着一堵巍峨耸峙的朱墙,一个在墙里,一个在墙外。 靖后困于长秋宫,熬过了最艰难的三载。 昭元二年,皇长子降诞,厉帝爱之太殷,赐字珩。自此后位根固,惟剩允皇子一人惶惶行走于内廷,在温太傅的照拂下度过了那些漫长的如履薄冰的岁月。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好在终于一个丰茂的日子里等来了一纸封诏。 所有迟来的尊贵水到渠成,身为靖后亲点的太子妃,温沅誉满京中。她与太子允琴瑟和鸣,宛如一对相识许久的眷侣。 赠她琼琚美玉,为她描眉画鬓,与她“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世间再没有比他更美好合意的郎君。 世间没有人不会爱上他。 lt;长生gt; “不知从何时起,童年记忆里色彩斑斓的宫阙在一场场阴绵不绝的细雨中褪色成灰白颓败的砖瓦石墙。春日草长莺飞,夏日池光潋滟,大把鲜活烂漫的流光被燕子衔去筑巢,年复一年,风化成了廊檐底下被遗忘的一角寻常。 宫人的广袖裙裾起伏错落,一重一重将深宫掩没;年轻芬芳的脸庞上漫溢出的脂粉香气,滋养了一番番交替的、永不凋零的花信。 所有的美景像是被篆刻在勾阑陛石上的浮雕,一朝一代,未改分毫。 所以我只用记住一个四季的模样。 父王从来都不是一个臣民所望的帝王。他有着为君者最忌的柔软心肠,还有一腔源源不绝的廉价又多情的爱意。他曾爱过许多妃嫔,能如数家珍般细数她们独一无二的美丽;他也曾爱过每一季的花红柳绿,爱过蹁跹粉蝶,爱过枝头白雪;爱这一座座琳琅的宫殿,爱这浮沉更迭的人间。 他曾高坐紫台,乾坤在握十数载,没有纵横捭阖的智慧,只留给这浩瀚青史一笔无足轻重的威望,留给我一段抛不却又斩不断的缘。” ****** 空阔的殿宇是一片旷野,他奔跑穿梭于重重帷幔间,张开的双臂化为一展羽翅,带着他扶摇天地,俯瞰这阕虚室—— 晴轮背后,乌金暗藏。一夜间穹顶裂开一道巨大的沟堑,琼英玉霭如泄而下,层层密密铺满阶墀。艳阳天里,三九骤临。 他在满目苍白的怆然之中迷失了方向,被四面八方的怒风吹散羽翼,要么随之飘摇到另一个地方去,要么放弃抵抗,直落坠地。 便只听“锵——”地一声,金革碰撞的鸣音破开一线天光。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条缝隙,看见了一双燎原般的眼睛。 “殿下,殿下——” 萧允猛地惊起,后背煞凉,手脚还尚未从痉挛中恢复。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等到心跳的擂鼓声平息,那只干燥温暖的手才缓缓从眼前抽离。 “殿下。” 双目所及处是一团模糊的光晕,像是被河水浣洗过的澄月,在素纱上晕开一轮不规则的轮廓。 “宫人点灯了么?” “是,已是五更天了。” 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先帝大敛之日,这双眼睛竟突生恶疾,看景是雾里看花,看人如遥隔云端。这样的缺陷遑说是储君,即便寻常人家也要另择良木。 消息不胫而走,朝野上下顿时如同炸了锅的鱼,纷纷从他这滩泥潭里摆尾上岸,忙不迭挺着白花花的鱼腹去向厉王陈表忠心。他的眼疾来得那么巧,很难不让人怀疑其中另有蹊跷。可惜人趋利而往,有些话光是在脑子里一闪而过都是禁忌。 新君践祚借此布施恩泽,广发皇榜寻觅良医,声势浩大,却不见半点起色。 就在所有人视他为一步废棋,明里暗里敬之远之时,曾应先帝邀允入宫弘扬佛法的慈济和尚再叩朱门,来去匆匆,只留下一卷手抄《药师经》和一段密语, “佛谓须菩提,若菩萨心,住于法而行布施,如人入暗,即无所见。若菩萨心,不住法而行布施,如人有目,日光明照,见种种色。一切诸相即是非相,一切众生即非众生。待殿下心无所住,嗔恨何惧?爱欲何惧?若得我佛慧眼,且看。” 慈济和尚去后,厉帝命人重添香火,新修了东西六宫十二殿佛堂,其中尤以长秋宫之静宁殿、咸阳宫之宝相殿为尊,所奉法物、经卷、古籍不知凡几;再设捧经宫侍一职,日夜不休,守二殿灯烛长明。 很快,新帝仁善的美名便以势不可挡的惊骇之姿堵住了悠悠众口。一潮并一潮的巨浪拍打在这堵新砌成的高墙上,越不过,撼不动,只能一波又一波地拜伏在其脚下。 萧允缓缓移开视线,凝听分辨着杳杳木鱼声中一点细微的杂音,轻声问道, “陆内侍,是哪个宫里的喜事?” 他扶着宫人的手臂走下床榻,走到层层帷帐外,猝不及防被一股凉风带走周身余温。 贴着手心的小臂顿滞片刻。 他转过头,一双酷似哀帝的缠绵柔润的眼睛远远越过身,好似这样就能随在零星的余欢声中去到热闹的源头。 “......是长秋宫。” “寅时一刻,皇长子降诞,陛下取字‘珩’。” ...... 不知过了多久,温太傅打发来传话的宫人去了又回,垂着脑袋缩在殿内一角,伪装成一只不会吐烟的瑞兽香炉。 二人等了又等,等到那单薄的木鱼声在晨起的第一缕晞光中驻足,他们听见一声短促的笑音,像是一颗在香灰里打滚的火星子,迸溅、熄灭。 “真好。冬去春来,多好的颜色,多好的季节。” ———————-- 争取国庆写完的小短篇,不超过五章。 第一人称独白+第三人称+多人视角 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出自张可久《人月圆.山中书事》 是我非常非常喜欢的一首词。原文如下: 兴亡千古繁华梦,诗眼倦天涯。孔林乔木,吴宫蔓草,楚庙寒鸦。 数间茅舍,藏书万卷,投老村家。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和尚的一段话出自《金刚经》第十四品。 故园(二) lt;阿沅gt; “祖父是世人公认的国器大儒。先帝在时对其诸多倚重,曾盛赞有云,‘锐志匡时,宏才赞理,公忠任事,王佐之臣’。他一生教导过两位太子,历经永正、元德、昭元三朝,辅佐了萧家三位帝王,不曾有一日去位。 家国天下,兴衰成败,人与世事的际遇仿佛尽数写入了那颗罗盘一样精准的头脑中。他凭一己之力掌舵着偌大的宗族,在看不见的土壤深处,埋下一条须节繁茂的血脉。 以祖父为根基的树脉在最靠近宫墙的地方恣意生长,数十年的时间足矣变得荫如华盖,甚至可以攀在碧色的瓦上,觑一觑墙里的风光。 园林中正值春色如许,唯有一处寂寂无音——那是一方无人问津的净土,土质丰沃,环绕有溪洲,只因尚未生出草木,引不来莺鸟留步。 他旁观侧望许多年,想了又想,运作罗盘仔细堪验。最终选在一个好时节,隔水掷下了一颗种子。 沅有芷草,澧生芳兰。 我便是这般来到的这片土地上。” ****** 温沅入宫前,太傅曾问她, “坤厚载物,取象于地。此卦含弘光大,安于常则贞,是以吉也。既此,你当如何处之?” 她沉思片刻,以第四爻的爻辞作答,“无咎无誉。” 温太傅眼中流露出欣慰,又问,“万物资乾以始,资坤以生。乾与坤,孰为先,孰为后?” 她犹豫半晌,不敢托大,于是依旧借前人之口,讷讷回道,“阴极必反。坤为臣、妻之道也,不敢当其成功,惟奉事以守其终耳。遂,乾为道,当顺圣意,从王事、从上事。” 不等她看清祖父的神情,脑袋被书筒敲了一记,方知答案不尽如意。 温太傅长叹,“书中有万千道理,世间有万千道路。躬身笃行得来的成果大多被奉为圭臬,历朝历代践履者无数,说是走出一条正道,亦不为过。可为何循迹而往者如云,执牛耳者却寥寥?” “......” 她等了许久没有等到下文,惴惴抬头,正对上祖父宽厚的眼。他手中的《易经》卷成卷,像是握着一把惊堂木,只等她看过来的一瞬间拍案陈词。 “有些正道,本来就是偏的。这些偏从的路,不会写在书里,也不会有人告诉你。” 书筒再一次点上她的额头。 “要用眼睛去看,用耳朵去听,用脑思考,用心衡量。只有它们是属于你的,只有它们不会骗你。” “你要走出自己的路来。” “因为从古至今,后宫还没有一条能被称之为'道'的路。” 靖后的一生有一道众所周知的分水岭。元德十三年以前,她或许会同哀帝一样,成为史册上乏善可言的几行字迹,用正雅规矩的台阁体写成,如无意外,甚至几十年里都不必再添笔墨,只等棺椁封入地宫、定下谥号,一个“崩”字,便到此为止了。 可惜造化弄人。 元德十三年的夏天,一列金戈铁骑自西南北上,跋山涉水迢迢而至,风尘不减砺光。为首之人行如一道势如破竹的罡风,硬生生撕裂她那仅此一章的平庸传记,从而改写为一场传奇。 温沅入宫一年后,终于明白了祖父的良苦用心。 前朝外殿,后宫内闱,从来都不是割裂分治的。乾为天,坤为地,阴必从阳,理固宜然。 只不过坤卦尚有一爻曰:龙战于野。朱甍碧瓦,兰宫桂殿,这巍巍的四方宝阙赫然是靖后的掌中之物。 她把这个结论偷偷讲给母亲听,得到后者一记翻白。 母亲不以为然,“靖后是后宫之主,乾以下,自然是唯坤位尊。她在宫里只手遮天,还不是仗着圣上对她予取予求,爱得没有章法了。不过,”她颇有些得意,“倘若太子荣登大宝,即便是靖后也要屈尊让位。” 温太太话音一转,又抚掌喜笑颜开,“也亏如此,不然储君之位还不知落到谁的头上呢。说她命好,两朝的嫡长子皆出自她的肚子,换个人坐于谁有碍,于她都无妨;说她命不好,哼哼,兄终弟及这等乱了礼法纲常的规矩,圣上做且做了,总归是他的天下。换到女人身上,这笔风流债,后世可怎么看......” 温沅急忙捂住母亲的嘴,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心都跳到了喉咙口,骇得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话,“阿母,你胡言乱语,要让祖父知道,非狠狠禁你的足不成。” 温太太是个心眼儿大如斗的妇人,喜怒哀乐摆在脸上,一条舌头连着心,想到什么说什么,由此生出不少口业。温太傅唯恐她在外捅破天,几乎隔绝了温家内宅和东宫往来,此番事出有因,行前反复对其耳提面命,嘱咐她“话不可对二人言矣”。饶是深知她祸从口出的习性,老练如温太傅,若听见今日一席话,必定勃然大怒,指着父亲的鼻子逼他休妻出门。 祖父是压在温氏所有族人身上的一座五指山。母亲见她变了脸色,登时后悔,啪啪拍了两下嘴巴子,这才想起今日前来的要事。一把抓住她的手放在小腹上,张了张口,被女儿的眼神一乜,不情愿地瘪瘪嘴,凑到她耳边吹了一股气, “你这儿,还没动静么?” 没得到想要的答案,温夫人很快泄了劲,未留意到温沅眼中一闪即逝的难堪,兀自歪在一旁,嘀嘀咕咕地谈起家长里短,议起澧娘的婚事。 末了,独角戏唱得口干舌燥,温夫人也失了兴趣,喝干一壶茶,起身准备打道回府。 温沅送她到殿外,说了好些嘱咐,扭头却见母亲仰起脖子垫着脚,似是朝着长秋宫的方向眺望,当下也随着她的视线一道看去。 “当真不用过宫请安?” 温夫人这么些年里出入内廷的次数并不多,也正因这屈指可数的机会,让她对靖后的好奇递次渐长。不怪温夫人如此,放眼整个京城,能走进长秋宫里、拜谒皇后真容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了。 温沅一手搀着母亲的臂弯,耐心解惑道,“母后不见外人,她极少出门。镇日不是在书房抄写经卷,就是在静宁殿礼佛。每隔半月长秋宫里会递出一卷佛经,交由捧经宫侍奉至多宝寺塔,”说着指了指东南方位一座孤伶伶从树后露出半截的楼阁式塔。 温夫人唷了一声,“宫里何时修了座塔?那你呢?你不见?太子也不见?” 谈及萧允,温沅心头一跳,飞快地蹙了蹙眉。 “无论是太子还是珩皇子,她都很少见。我上一回被宣昭进殿,还是半年前的冬天。” ****** lt;长生gt; “耳朵和眼睛是如此愚昧可怕,以至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不去听不去看,试图作为一个沉默的哑巴,一个蒙昧的瞎子活着。言语是利刃,眼神是毒药。我将自己放逐于一处离岸的孤岛上,因此得以避开一场场锥心蚀骨的屠杀。 当万物在我眼中没有了形态,只剩一团团代表了身份的色彩,我便开始认识这个世界。 有红的花,绿的树,蓝的天,还有金色的王权和黑白的日夜。所以人的心就像季节,在缓慢循环的喜怒哀乐中出生老去,会因一滴露水绽放,也会为了一场风雨凋谢,周而复始,经年不却。 直到珩出生的那一天。 我作为这个王朝的皇子,长子,嫡子的命运迎来了惨烈的终结。 春光是明媚凛冽的箭,它破空而来,如雨倾泻,推倒城墙,冲垮堤坝,避世的小岛摇摇欲坠,眼看要就此坍塌。且在那时,弥漫在眼前的云翳空尽,我走上前,看见了......一座乐园。” ****** 世间对一国之后的颂词多如繁星;世间于靖后的猜忌却众说纷纭。 她无疑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有着两朝帝王赋予的无上权力。而与权力相生,仿佛她也理应满足人们对这一身份的所有妄言和窥探。 是骄矜也是仁淑;是傲慢也是恭顺;是柔媚也是端庄;是贪婪也是慎肃。是美丽的,是温贤的,是妖异的,是张扬的,是野心勃勃,是居心叵测...... 唯独不该是冰冷的。 长秋宫里的雪自挂上白幡的那日起就再也没有融化过。它看不见摸不着,从每一个宫人的心底,每一处砖石的隙缝中释放出丝丝密密的冷意。有人说那是先帝的魂魄迟迟不愿离去,化作墙壁上鎏金朱粉绘成的仕女,化作屋顶檐角骑凤的仙人,打量着宫殿里的角角落落,哀怨和愤怒绕在梁间,是吹起轻纱罗帐的一阵阵流风,是香炉里袅袅升起的一缕缕长烟。 “......他们是这样说的,你呢?你信么?” “众口相惑。奴才不信,殿下也不该信。” 少年稚气未脱的脸上浅浅浮起一抹笑,那双被认作瑕疵的眼睛清澈见底,以他独有的方式看过宫里的一草一木。 “我自然是不信的。” 他由躬身慢行的内侍指引方向,跨过门槛,走进了热闹的宫殿。 喧嚣声近在咫尺,又远得像余韵回响。匆忙的衣风从身侧刮过,等不及留下半点音讯。他站在庭中,对恍若隔世这个词顿生了新的体验。 “陆内侍,你替我看看,母后宫中的紫荆开没开花?是不是还是如往年那般锦簇?前些日子听宫人议论,咸福宫门前的花枝团成束,丛丛似一片粉紫色的云海,据说那棵是长秋宫里的老树移栽过去的一枝桠。” “回殿下,枝头红绡紫绮,树下杂英纷积,花期已至。” 他闻后,搭在内侍小臂上的手沿着绿色菱纹罗袖一点点移至宽大的手背上,握了握,偏头笑道,“尤记儿时,第一个被太医准允出宫的春日,你牵着我的手走了好长的一段路。途遇花园种种姝色,都不如你替我撷下、别在母后鬓间的那一朵夺目。我好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你说,圣上会在里面么?” “奴才不知。” “肯定在吧。珩是他的长子,母后是他的皇后——” 年轻的内侍轻声喝道,“殿下慎言。”他垂下眼,看见了少年眼中漪漪浮光,一时再说不出一句劝言。 萧允会意,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不该来的。彼此不见,也不会想起。我爱重母后,就不该让她看见我的样子。陆内侍,陪我回去......” 话未尽,只听一阵碎步渐近,来人站定在一射外,弯下半身行礼, “皇后娘娘宣殿下入内。”复又倾身低语道,“圣上御资政殿召对,殿下尽可安心。”说罢上前伸出一只手作搭状,毕恭毕敬候在一旁。 可他等了半晌没等到回音,悄悄挑起眼角,瞄见瓷白的一弧下颌凝着水珠,立下收回视线缄默不语。 午后的风飒飒不止,吹得人头脑昏沉。宫人在心里计数,一二三地念着,一直数到二十四,被清越的嗓音打断戛然而止。 “公公先请带路吧。” 长秋宫自外向内,如同一条幽静的水下深隧。外面的喧闹声传不进水底,光也被阻拦在某一道缂丝帐外。途遇的侍立宫人像扎了根的水草,轻飘飘藏在阴影里,拨不动一泓清涟;偶尔有一闪即逝的衣料窸窣,也如摆尾游过的鱼儿,很快归于寂静。 萧允不由得好奇,“珩呢?怎么没有听到婴孩的声音?” 引路的宫人耸起肩骨细细回道,“大皇子......被送去圣上宫中,由奶娘和宫侍照养。” 萧允脚下一顿,循声看向他,“......珩还不过满月。” 宫人闭上眼,仅剩一线的絮语变得几不可闻, “娘娘......娘娘说不见。” 他说不清那一刻从心底喷涌而出的情感是什么,也说不清是对是错,这种像鸟儿一样从高空俯冲下坠的异样快感一直一直在他的五脏六腑震荡盘桓。是一注满载生机的清泉,是一股融融暖意的骤风,以凶猛的姿态席卷过境,他每向前走一步,经络便如冻河破冰、如冬雪消弥,在四肢百骸中一泻千里、在他的眼中春暖花开。 他爱上了这条没有声音也没有光的路。长秋宫里的重重帷幔是猎猎旌旗,他曾在这条路上丢盔弃甲,如今又在这条路上得见熹微。 走进内殿,耳边传过一个流凌般的声音, “来。” 他推开宫人的搀扶,独自走上丹色的承足,蹲下身子让那只素白纤细的手贴在颊边。 她手心的温度教会给他一个道理,爱是冰冷的,是遥远的,是寂寞的。是从此以后他在每一个雪落的季节里仰望着、思念着还不曾来到的春天。 ————— 次奥,没想到写起来这么艰难。幸好只是计划的短篇,长篇字字都这么矫情不得要我命。 温沅和祖父关于坤卦的内容基本上出自程颐笔下。 “锐志匡时,宏才赞理,公忠任事”是明神宗写在诰书里给高拱的好话。 故园(三) lt;阿沅gt;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我时常在无人处默念这两句诗,陷入一股悲凉又甜蜜的孤独。 太子身上汇集了一切不属于宫廷的美好品德。他是一颗生错了地方的种子,慈悲、善良、诚实,正直又天真,用那双细腻哀婉的眼睛盈盈看向你,即便是天下最穷凶极恶的罪人也会放下手中的屠刀。 我幻想过无数种可能,他若生在乡野,必定是背着竹篓踏过山溪的采药少年,行走间衣袖里飘出炙甘草的焦甜;他若生在寻常民间,不待弱冠之年,家门口巷子边就会挤满捻花翘首的年轻姑娘,在他走过的路上洒下一朵朵芳香;如生在了簪缨王侯氏族,等到了杏花吹满头的时节,他束冠佩带、打马而过的样子映在江边吟咏的文人眼中堪比谢郎风流,从此催生出一首首传世的不朽诗篇。 到那时,倘若我有幸与之相遇,无论是溪边的浣纱女,还是邻家自幼相许的青梅竹马,又或是出身门户相当的官宦人家,不管是何种身份、何种地位,是不是都会是个比如今更纯粹美好的局面? 他有时会躺在我的膝头,半湿的长发缠绕在我的腕上,我捧着他的脸,勾勒着玉一般精致的轮廓,听无限爱意在他唇齿流连,一抬手,掬起一捧残忍的泪水。 殿下为何流泪? 因为我的爱情走得太远,远得我无能为力。他坐起身,柔软湿润的嘴唇贴在我的额前。阿沅,你这样好,可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去爱你。 他那为人称道的温柔是料峭春风,是寒冬余烬,是刺骨冰冷的火焰。我憎恨着,却又情不自禁祈求着;憎恨他孤注一掷、奔涌澎湃的爱情,祈求着它有朝一日停下脚步,溯洄至我身边。一年,两年,三年,当祖父和阿母的野心在一次次失望中布满锈迹,当我在镜子里看见一张卑微怯懦的脸,当我站在廊下遥遥望着他的背影,发现自己所有的义无反顾都跟在他的脚步后面渐行渐远。恍惚间我变成了东宫里的一堵墙,变得不会后退,也不会上前,始终守护着那两棵无法开花结果的树,守护着这一场一厢情愿的姻缘。 我闭上眼,贴近他的脸颊,让彼此的泪水相接。 没关系。我伸出双手,几乎在触碰到他的那一刻,怨恨和不甘烟消云散。我知道我永远会原谅他,哪怕他的温柔是折磨我的刀剑,哪怕一个拥抱一个亲吻就是我们最亲密的姿态。 没关系的,殿下。 至少我还看得见你,至少你还在我身边。 至少我们同病相怜。” ****** 今年的冬天格外燥。常言道一场秋雨一场凉,麦子一收,人们便开始盼着好好下几场雪,润一润来年的河水田地。眼见小雪都过了,风卷残叶一股股地吹,细石砾子刮得人鼻歪眼斜,雨打芭蕉似的砸在窗户上,见缝就钻,冻得阖宫上下直打哆嗦。偏偏还不敢升碳起炉子,因是雨水罕至,生怕哪殿走了水,再被邪风一送,眨眼儿就能烧垮半座屋子。 温沅站在夹道上抬头看树。柏树常青,这株也不知是什么原因,鳞状扁叶垂头丧气地挂着小枝,从墙里探出的树干像耄耋老人的手臂,无力地搭在黄琉璃瓦上,灰扑扑迸开一片片干裂的树皮。让人心中立时浮现一个念头:垂垂老矣。 她踮起脚倾过身,未闻见甜香,倒是被风吹进满鼻子的尘土,喷嚏一个接一个,直打得惊天动地。 温沅心中侥幸四下空空,没教周围宫人看去这副丑态。谁想头一抬,朦胧泪眼里立着个竹竿模样的半大少年,身姿笔挺,绿地织金缎面上绣四合如意八宝纹,腰挂夔龙翻云黄玉,正抿嘴背手冲她笑。 她一惊,手扶在墙上趔趄后退,待看清来人才松了一口气。 “殿下走路比猫儿还轻。” “猫儿可没我胆子大,”少年生得雪肤凤目高鼻红唇,两瓣唇形天生带笑,缓和了这副薄冷长相不近人情的清高。 “皇嫂一人在这里赏景?宫女太监跑哪儿发懒去了?让我逮到,定要替您好好教训教训。”他作势捏了捏拳头,细骨伶伶的手指像是美人袖中剑,开过刃淬了毒,钢筋铁骨裹着一层软白的绸子,砰砰砸在手心里,扑面而来一股见血封喉的戾气。 温沅想起祖父对这位皇长子的批语,“秀杀”二字,独到精确。 他实在与他的父母太过相像。不仅仅是样貌,靖后与厉帝身上那些与政治和权力息息相关的品行也藏在他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中。与太子不同,他生就是这宫里吸风饮露、依傍着金水和朱墙的一棵树。 温沅其实有些怵他。好在萧珩平日对太子礼敬有加,萧允十分疼惜这位同母异父的兄弟,为了这个自小不得母后喜爱、不尝拥有过一星半点温情的弟弟,他不止一次在私下里表现出悲悯同情,握住温沅的手仔细叮嘱, “珩是个可怜的孩子。” 于是她心底的隔阂被太子谆切的情谊取代。日子久了,隔三差五在路上遇见也不会像刚入宫时胆怯。她眼见稚童长成举止有度的少年,竹叶般的身条和白釉的脸蛋与他的兄长渐渐重合,便也明白了太子物伤其类的心。 温沅掩袖笑道,“殿下是小瞧了我?改日来东宫做客,让您看看我的厉害。”指了指身上的蓝地鱼纹妆花披风,“还不是一出门被风吹昏了头,只记得穿衣,竟忘了正事。今儿是初一,再过几日就是太子生辰,我前些天抄了一卷经,想着去到母后宫中,请捧经宫侍一并奉到塔里,也算我替太子祈福的一番心意。这不,走到半路才想起,遣了下人快去快回,我忙里偷闲,却被您撞个正着。” 她看向身侧的香柏道,“这天儿真是了不得,瞧瞧多好的一棵树,看样子少说也有一甲子的寿数了,枯得这样厉害,不知开了春还有没有得活。” 萧珩走上前与她肩并着肩,他转过年才十四岁,个子却赶得急,比温沅高出半个头还有余。顺着一个方向看去,冷不丁问道,“皇嫂不知这是哪儿?” 温沅面色迟迟,“此路偏僻,我平日不常走的。” 萧珩点点头,“荒了二十来年,连宫人都甚少踏足,树也有精魄神魂,喜好阳光雨水,喜欢听好的,也喜欢人气儿。”说着望向四周,“您不觉得宫里多冷清?我自幼长于此,知道有近半数的殿宇都是空的,您猜这是为什么?” “......” “因为长秋宫太冷了。冷得粉黛凋零,连整座宫殿的时间都冻结在了原地。” 温沅的心跳一拍快过一拍,她盯着那张似笑的嘴唇一张一合,有些惧怕接下来要听到的话。 “昭阳宫旧时为先帝淑妃居所,母后入宫前曾一度宠冠群芳,风头无两。后来的事,想必您也清楚,”他的语气抑扬顿挫,“冬天来了,花儿要谢了。一谢,就是这么多年。” 温沅手足无措,她牵了牵嘴角,干巴巴附和道,“母后与圣上情意相通,难免冷落了外人。这于殿下是件好事。” 萧珩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手撑墙笑得直不起身,笑得温沅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欲言又止,短短片刻功夫后背的冷汗一茬茬冒,一双眼睛警醒地瞪向他。 “皇嫂不必惊慌,珩没有恶意,”他摆摆手,目算过宫人的脚程距离,视线落在一处邈远隐约的楼阁上,睫羽低垂,“现在赶去长秋宫怕是来不及,宫侍早已动身。何不亲自走一趟?亲笔抄的经书,亲手奉进佛塔,皇嫂的一片真心不必另假外人,定能藉此传达给佛祖,以佑皇兄福祚绵长。” 话音刚落,怀抱经卷的宫女便气喘吁吁跑到身边,萧珩俏皮地眨了眨眼,不等她答复,又像来时的一阵风,去也无声。 温沅目送一席碧绿消失在重门尽头,发梢冷汗湿结,贴着鬓角,伴着重重的喘息一起一落。宫女见她脸色嘴唇呈现出病态的苍白,吓得急忙替她拢衣掖袖,连声告罪。 “太子妃身子不爽利,要不今日先回去?” “不用,”她从宫女手中抽出一柄装奁了经文的檀木盒子,由着一个念头在她心底生根发芽,“先去给母后问安,若是赶不上......再作打算。” 多宝寺塔兴建于元德七年,历时二年竣工,落成后由当世高僧慈济大师洒净开光,率门徒十二人诵经三日,供奉手书经卷千余册。大法会后,慈济上请离去,只留下一位自愿净身入宫的弟子陪侍在允皇子身边。直到昭元三年再入宫闱,与当时罹患眼疾、囿于心病的萧允闭门长谈一夜,隔日辞行。之后便隐入尘烟,行迹渺渺。 与先帝在时的香火鼎盛不同,厉帝出身行伍,于佛法造诣一事上兴致寥寥。若非靖后十几年如一日潜心向佛不问俗事,连宫门都极少踏出,厉帝为讨其欢心,这才继续让人看守此塔,延续了这枚自先朝遗留下来的火种。 温沅从长秋宫宫人的口中得知,静宁殿的抄文已于今晨早些时候递出。她依旧没能走进内殿,不过很快便是太子生辰,那是每年仅有一次的,面见靖后上颜的机会。 在回东宫的路上,她不知怎的又想起了萧珩的眼神。无意中发现了他的另一面,温沅自然不会再像信任太子那般对这位“可怜”的皇长子坦诚相待。相反,她也不想着了他的道,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被人算计成刺向萧允的一把刀。 她问宫女,“你去到过那里么?” 宫女飞快瞟了一眼,“太子妃是说多宝寺塔?奴才没去过的,只是听说塔周四面环水,就像是坐落于小岛上一样。” 温沅诧异,“在宫里掘了河道引流?就为了建一座塔?这是什么道理。” 宫女的神情顿时犹豫,她压低声音,两只眼珠盯住地面一转不转,“好像是为了皇后娘娘。” “母后?” “皇后娘娘是南方人,最喜欢流水绕青汀的景色,先帝在下令修筑佛塔时,先让工匠凿出一块水中平地,来去都要有人舣楫。所以后来能当上捧经宫侍的,还得识水性、会摇橹渡舟。” 温沅叹为观止。她望向那座象征着先帝对靖后的一往情深、对太子的舔犊之情的幽邃佛塔,紧紧握住手中的木盒,像是下定了决心。 “你会摆船么?不会也没关系,”她更像是说给自己听,“我就在岸边看一看,只看一看而已。” 宫女一路都在试图劝阻温沅回心转意,眼见越走越偏,却不是昭阳宫那般景致荒芜,简直称得上落败了。然而温沅是铁了心要一探究竟,她像是看不见沿途丛生的萋萋杂草,也看不见立在残瓦上呱呱哀鸣的寒鸦。 她心里的念头随着每一次踏向前的步伐疯狂生长,随着越来越近的距离渐次清晰。 她不知道自己在怀疑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从这个秘密背后窥探什么、得到什么。 她甚至忘记了一直被奉为“道”的那句爻辞,忘记了无咎无誉,忘记了手中的经卷和此行的意义。 就在她要推开那扇门,去到那个有着沙洲绿草,承载了靖后十数年的诚心和全部寄托的阁塔时,宫女终于忍不住扑上去合抱住她的小臂,低声哀求道, “太子妃,不要去。” 温沅平静地看向她瑟缩的脊背,“为何?” “因为......因为......” 温沅面无表情地挣脱了她的乞求,双手按在生锈积尘的铜兽把手上重重一推,然后提起裙角越过阶墀,轻巧地落在门的另一侧。 “哐当——”一声,手中木盒坠地,用金丝系捆、熏布禅香的佛经掉落在一粒石子儿上。尖角割断线,簪花小体瞬间铺了满地。 她顺着骨碌碌滚向远处的纸卷一步步靠近。走过了如是我闻,走过了“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走过了“当知此处,即为是塔”,站在了“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的旁边。 她看见隔着一滩死水的对岸,在那寸草不生,碎石嶙峋的土地上,有一座枯寂衰颓、似朽骨般疮痍凋敝的塔。门楼倾塌,自下而上近半截的塔身被火烧得焦黑,只因被一道道鲜艳的墙和荫密古林遮蔽,远远看去,还如当年那样巍峨耸立。 温沅怔怔回头,宫女躲在门外不敢进,捂着脸呜咽哭泣, “四年前一个夜晚走了水,有位守塔的宫人烧死在里面,从那以后,这里就荒了,再也没有人来过。” 她身形一晃,想要看清落在脚边的字却怎么也不能够,“那.......长秋宫里,母后的亲笔?” “都、都送入了圣上的寝宫。” “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知道。除了皇后娘娘。” ——— 故园(四) lt;长生gt; “父皇大敛那日,太极殿里哭声盈天,一张张陌生熟悉的脸像是在跟树上的鸣蝉较劲儿,一声高过一声,一浪盖过一浪。殿外风止云疏,太阳晕成一滩散了黄的蛋,明晃晃挂在天边,照不进白幡升起的另一个世界。 六玉放入梓宫依次排开,宫人将一柄金镶玉如意塞进他微微蜷起的手中。幽咽哀泣宛如一曲无序也无尽的箜篌,泠泠清丽,丰润朦胧,各有各的动听。 我躲开宫人的视线,在空旷的长廊上奋力奔跑,身侧两条蜿蜒洁白的玉龙指引着前路,低沉和缓的龙吟在耳边喁喁游荡。 路的尽头是一座令我梦魂萦绕的宫殿,我一边走,一边让四周的景色与回忆交迭。 夏日的池塘绿水边,她曾把剥了壳的清甜莲子放在我手心;春日的紫荆花树旁,她鬓边别着一朵新撷的花,垂眉浅笑的模样是我对美之一字最初的向往;我站在门前踏跺下,闭着眼睛让风吹过脸颊,仿佛是她高高在上的指尖挥洒的雨露。我怀着涟漪般的触动,一步一步走进正殿,走过寂静无人的明间,循着两道互相交织又彼此抗拒的喘息,停在了一顶绣着鸳鸯,碧草和沙洲的屏风外。 脚下的素缟如碎雪堆迭,我深陷其中无处可逃。透过两扇小叶紫檀屏框之间狭窄的隙缝,我看见一只溺水的手紧紧攀在榻沿,一寸寸向前挣扎,手背上迸突的指骨发出如朽木般濒死的悲吟;我看见细弱手腕上黯淡的乌木佛珠,婉伸在手臂上楚楚动人的长发,练色的河流随着地势柔曼起伏,又被深重的山峰拦腰隔下。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一切,喉口的苦涩泛滥成海。心跳化作激荡的浪涛拍打向岸,振聋发聩的回响几乎要穿透我的胸膛,撕裂白绢上的鸳鸯—— 一道金色火蛇陡然窜起,迅猛地游过那丝罅痕蛰向我的眼睛。火势只在霎时便燎了原,烈焰炽热夺目,烧烬了我浑身所有的血液。 我听见了皮肉干裂的剥离声,听见了骨头被烈火啃噬的嘶鸣,听见了因恐惧和绝望而找不到出路的无声呐喊。 一只宽大的手遮挡在我眼前,拉下一幕温柔无尽的黑夜。我跟着那只手走了很远,走到殿外时,目光所及处是一团模糊的光影,天地万物被投进大火中烧成了交融的碎片。 我张了张口,按下心底的慌乱,突如其来地问道,‘陆内侍,你何时进的宫?’ 他微凉的指腹不厌其烦地擦拭着流不尽的泪水,我看不清他的脸,一时间竟也记不起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他的模样。 ‘奴才是元德七年跟随慈济大师入的宫,那时还未还俗,法号了尘。’ ‘那你的俗家本名叫什么?家乡又是哪里呢?’ 我并非真想知道,只是试着发出声音,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是好。所以当他的手一点点垂下,握了握我的手心,牵着我走出很远的一段路后,答案早已遗忘在那个盛夏的午后随风而去了。” ****** 萧允回到东宫遍寻不见温沅的身影,问了一圈才知,是照例到长秋宫问安了。他交代宫人把他带来的一截新折的宫粉梅插好,又换了身簇新常服。青地织金缎的面料,下摆绣海水江崖纹,衬得人温润谦雅,平地往庭中一站,就是一道秀丽风景。 他正要往长秋宫去,虽知这一趟十有八九又是徒劳,不过能站在外面望一望藏在树后的檐角也是好的。谁知一踏出门就被御前的太监急忙请走了,他是刚从太和殿上退下来的,想起今日朝堂上风平浪静,实在猜不出这扭脸儿功夫还能出什么岔子。 太监人老成精,一路上光打马虎眼。直到近了内书房,隐隐看见立在门口薄削玉立的一张身影,才翻着眼皮讷讷瞧他,腆着脸赔笑道,“奴才非是自作主张,皇上在气头儿上,大皇子不赶巧......” 这人的干儿子是萧珩身边的大伴,一朝天子一朝臣,说是看着他长大的也不为过。萧允心下了然,又不免觉得好笑。这在外人看来是得多曲折离奇?亲生父子闹了别扭,还得他当侄兄的从中斡旋,写成戏上台演都得被骂装腔作势。 却偏偏是这些年宫里屡见不鲜的场面。 他走近了才觉出事态严重。萧珩听到两道脚步声,扭过头顶着半边肿高的脸,想笑又牵不动嘴角,一双凤眸弯成月牙,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皇兄来了。” 萧允掰过他的头,拇指掰住尖瘦的下颌往嘴里看,皱眉小声问道,“你怎么惹陛下生这么大的气?牙都掉了一颗。” 萧珩倒还是一副平淡无常的态度,嘬起腮帮子舔了舔牙槽,“我说好像少了点东西,”他歪着头,用另一边完好的脸挑着眼角看他,“皇兄替我求求情。我不小心烧了几本字画,父皇大发雷霆,要打死我不算,还让奴才们看我笑话。” “什么字画?”他不问萧珩,反而去看他脚边跪着的太监。 那人伏在地上抖得可怜,结结巴巴,三棍子揍不出一个屁的样子看得人心里燥火增增地冒。 “不是什么名家宝贝,是母后的手书罢了,”萧珩像是看不见他一瞬间垮塌的神情,拉着他的袖子摇了摇,“过几日便是皇兄生辰,大不了那天你请母后再写几篇就是了。” 萧允很快回了神,不动声色将袖子从他手中抽出,侧过脸声音飘忽,“我哪里有那么大的面子?”许是察觉到这话有失仪态,他摸了摸萧珩的头,“母后那里或许行不通,陛下这边尚可一试。”又吩咐道,“去请太医来给大皇子诊治。”说完低眉稍作思量,头也不回地入了内殿。 他前脚刚一进门,过了小半柱香的时间,太医不见,倒有一老一少两个太监火烧屁股地跑来,还没近到跟前四条腿齐齐软在地上,张嘴就要呼号。 萧珩一个冷目飞去,两人一口气吸回肚子里,憋得满脸通红。 眼下门外除了三个跪的一个站的,便再也没有旁人,连只看热闹的鸟儿也不见。 他背着手轻巧地踱步到二人身前,弯下腰眯着眼问道,“规矩都没了?陛下日理万机,可没闲得听你们废话。” 老太监一巴掌打到小的头上,刚要高声喊冤,被萧珩一睨,吓得他声如蚊蝇。 “是......是塔寺,这畜生懒病犯了,没守住门,教太、太子妃闯了去。”他悄悄用余光观察萧珩的表情,见他半晌不言语,眼睛一闭就要脑袋抢地。 头猛地向下一栽,贴上了一双白缎面的厚底靴子。 “我当什么大事,”他偏过半边肿脸冷哼,“去就去了,这宫里除了太和殿和陛下寝宫,太子妃哪里去不得?” “可、可是......” 老太监到底不安心,还想辩解,被他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 “还是你脑袋顶累了,想提在手里称称斤两?” 老太监大惊失色,“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不敢还不滚远点?嘴巴闭牢了,再有下次,神仙也救不了你。” 眼见二人千恩万谢地逃远了,萧珩走回门前,踢了踢脚边人,“去探探消息,人是回东宫了还是又去了长秋宫。” 那人早不见抖如筛糠的窝囊相,手脚麻溜一跃而起,“若是回去可怎么办?” “把内书房请太医的消息传进东宫,今日下朝后陈季礼入资政殿,我估摸着是安南又生变故,这里面一时半刻歇不了。温女对太子关心则乱,她进不了内书房,一定会去长秋宫求情。” 大伴仍有疑虑,“长秋宫闭门谢客......” “那是寻常,”萧珩一双酷似靖后的凤眼写满了势在必得,“皇兄生辰将近,她不会坐视不管。” 萧允在内书房一呆就是三个时辰,晚膳也是留下用的。厉帝的确秉着一颗培养王储的心在认真教导他,想当初封犒的旨意下临,没人会认为他可以在这个位置长久地呆下去,毕竟能活着等到这一天,都是仰仗厉帝对靖后的一颗矢志不渝的真心。 他就这样战战兢兢、草木皆兵地走上朝堂,被带在厉帝身边临政,做了一个名正言顺的储君。萧允不得不承认,当今高瞻远瞩,其行事谋略的手段是先帝远远比不上的。为了巩固国本甚至力排众议,等大皇子明年一满十四岁,就得封王离宫去往藩地。 今日也不例外,他留在内书房议政,皇长子却在门外站到了天黑。 临走前向厉帝求了情,得到准许后,他出门朝萧珩勾了勾手,看他欢天喜地向自己奔来,心中生出些卑鄙的窃喜,目光移到他肿起的嘴角上,又不免流露出居高临下的怜惜。 “太医来看过了?” “来了,我让他滚。”萧珩脚下踢着石子儿,漫不经心躲在他影子后面,“派个生瓜蛋子过来,瞧不起我么,什么东西。” 萧允无奈,扯着他的胳膊要把人带去东宫。少年身形瘦削,却是最有蛮劲儿的年纪,他笑嘻嘻躲开兄长的手,不对称的脸在灯下尤为滑稽, “我今日在昭阳宫西侧的夹道上见皇嫂一人在赏景,上去一问才知,人家早早儿给你备了礼,打算送去母后宫里开个光。兄长好福气,天色将晚,珩就不去碍眼了。” 说罢晃悠悠转过身,捂着脸嘶嘶喘气。那臊眉耷眼的太监想要搭手,被他一把推个跟头,屁股像颗圆溜溜的棋子就地打旋,熟练一滚,又点头哈腰贴了上去。 萧允进门前,温沅正在庭前紫荆树下徘徊。听见宫人通传,不顾周围一双双眼睛看着,提裙几步跑到外殿,偎在门边翘首以盼。 他走上台阶,与一张花容失色的小脸隔门相对,忍不住笑出声, “这是高兴?还是惊讶?看到我给你带的花儿了吗?温太傅说你出阁前独爱徐大人家园子里的宫粉梅,前日子下朝听他说要举办赏花会,我厚着脸皮求来一枝。且等我盥了手便帮你戴上。” “殿下没事?” 萧允一头雾水,“何事?”他没留意温沅背着灯烛缓缓垂下的眼睫,擦肩而过时听她语焉不详,才觉出诧异来。 她捏紧双拳吸了一口气,扬起头想要重重吐出,却压在心头纹丝不动。 “妾......听宫人传,内书房宣了太医,殿下一直不归,也没人递话,妾还以为......” 萧允很快想通其中关节,他拉起温沅往回走,轻声细语地解释道,“是珩。这孩子年岁渐长,玩心儿愈重,好像是不小心烧了什么名贵字画,圣上一怒之下动了手,没止住轻重,脸肿得像个馒头。” 他绘声绘色描述幼弟稚气未脱的糗态,牵着她进了内殿,在宫人服侍下洗净手,从一束花中择了色泽最均匀的一朵在她鬓边比划,还不忘忧心萧珩明年就藩,凭这般心性如何撑起一方要务。 萧允自顾自说了好些,花儿也别了,事情也交代了,温沅仍是一副泥胎木塑的样子,愣愣杵在原地,别说像平常那般笑了,唇抿得钳子也撬不开。 “阿沅?” 她两颗黑眼珠如死水无澜,脸色惨淡,勾住他一根小指牢牢握在手心。 “......还有呢?珩还和你说了什么?” 萧允满腹疑虑,可看她神色萎靡,便依言把二人分别时的一番话复述给她听。还不放心,又亲自扶她上床躺着,左顾右看,问她是不是吹风受了凉。 温沅执起他的手贴面颊上,摩挲半晌,艰难地开口说道,“妾在路上耽搁久了,没有赶上。” 萧珩松了口气,“我还以为是什么事......” “所以殿下,”她眨也不眨与他对视,双眼直勾勾盯住他脸上每一处可能出现的异常,一字一句问道, “殿下能陪妾一起去一趟么?” “长秋宫么?母后恐怕......” “不,”她生硬地打断,“是多宝寺塔,妾想亲自看一看。” 眼睛捕捉到一双遽缩的瞳孔,掌心握着一只骤然降温的手。她一语不发看他低下头,再抬起时,面色已变得和她是如出一辙的苍白。 “殿下?” 萧允伸手盖住她不会伪装的眼,“不可以。” 手心传来睫毛泛着湿意的翕动,他长叹道, “阿沅,你也许听温太傅提过,曾有一位慈济大师留在宫中的弟子,那人在我两岁时净身入内廷,此后的一十七年寸步不离,陪我度过了所有你想不到的艰难的日子。他是我最亲近的人,是我的内侍,我的挚友,我的恩人。” “四年前,陛下立我为储时提出了一个条件。储君是国之栋梁,不能偏颇,也不能被左右。历朝历代皆有宗派愚国的前车之鉴,天下可以有禅、可以有教,然君权之上,不容二法。所以哪怕他是个还俗多年的宫侍,我既站到了这个位置上,他便不能留在我身边。” 紧绷的脊背和抵抗在他的言语坦白中渐渐融化,“......死在塔里的,是他么?” 她看不见萧允的脸,但能听到他所有的悔恨,怀念和哽咽。 “他自请去守佛塔,那里荒远僻静,来往要伐船渡舟,等闲无人踏足。我本以为他从此能过上清闲无争的日子,偏偏在那一晚风吹落了烛台......” 温沅泣不成声,她扑进萧允怀中,两手抵在他襟前如释重负,“殿下为何不早些告诉妾?妾这一整天都在担惊受怕。” 萧允啼笑皆非,“一些陈年旧事又算得了什么,”接着话音一转一顿,又暗藏了几许机锋, “只是不要让母后费心。” “多宝寺塔是父皇留下来的,是她的一个念想。” 然而纵使他极尽温柔去安抚怀里的人,轻轻拍打在她肩头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放缓了频率,一下一下,仿佛被她僵硬的身躯感染,也变得犹豫、滞涩、颤抖。 “......阿沅?” 他像怀抱着一根烙铁,被灼人的刺痛结结实实扎到肉里才后知后觉撒手撤退。 “阿沅。” 柔风一改往日的缱绻缠绵,他闭了闭眼,声如肃铁刮在她耳边,由内而外地激起一身战栗。 温沅怯怯往被子里缩了缩,她还没将与靖后的对话和盘托出,窗外一阵不合时宜的喧闹传入内室,同时吸引了二人的注意。 他们相视无言,都从那不同寻常的仓促声中提前觑到一丝危险的预告。温沅从未经历过这等煎熬,她正试探着去主动握住他的手,想汲取些许安慰。可还没等她碰到那修剪平滑的指尖,门被一道大力撞开,来人刹停不及,跪趴在地上惊惧交加,顾不上尊卑高低,扯着嗓子大喊, “长......长秋宫走水了,皇后、皇后娘娘还在里面!” 温沅脑中“噌”地升起一阵嗡鸣,她像是给人当头一棒,砸得三魂丢了七魄,恍恍惚惚半天才拾回清明。 “殿下——” 她冲那离弦的背影大吼一声,卷着被子从床上狼狈滚下,手脚并用地囫囵爬上前,试图伸手拽住他的衣边。 “殿下!” 她看见萧允站在门边,似是岿然不动,又似是回头深深望了她一眼。 也仅是弹指一挥间,他大步迈出,义无反顾地投身进漆黑的夜。 初一的新月瘦得似一弯鱼钩挂在天边,恰逢旱年,晚间干风鼓动,空气里挤不出一滴水分。长秋宫外人头攒动,一憧憧黑灰的人影在橘色的画布上变形扭曲,嘈乱得分不清南北东西,有的伏地哀嚎,有的卖力奔跑。宫人在冲天映夜的熊熊怒焰下渺小得与蝇蚁砂砾无异,一桶桶满载的水浇泼进去,也如泥牛入海、是杯水车薪。 温沅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炼狱般的场景。 她一头扎进人群,甩开尾随的宫侍,不顾体面地大声呼喊,看谁都像萧允,可一个个走到眼前,都不是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太子、太子......”神智被闷重炙灼的热浪蒸发殆尽,她钗发凌乱,混乱中跑丢一只鞋,一步踩空身子向后跌仰,倒在了一席单薄的胸膛里。 温沅眼中蓄满泪水,眼底倒映着萧珩高高肿胀的侧脸和他身后连绵迭起的火焰。两滴沉重的泪珠在眼眶里来回打转,不等落下,一声突如其来的凄厉尖叫毫不留情地往她胸口插了一刀。 “是太子、太子——快来人拦住啊——” 她回过头——青面银丝的海水江崖纹化作一条涓细清流,翻滚的浮浪像是活了过来,掀起蓝白色的水花拍打成雪,在众目睽睽下摆尾跳进赤红的海。下一刻,伴随“轰”地一声巨响,绘着和玺彩画的斗拱檐梁从天而降砸断去路,彻底隔开了明暗两个世界。 温沅惊怔地看着这令她神魂俱灭的一幕,先是从紧闭的口中泄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抽咽,接着四肢百骸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力量。她挣脱萧珩的桎梏,推开一重重挡在面前的阻碍,凭空生出的一股决绝的执念指引着她头也不回地追逐向前,眼中除了那道牵动着她短暂而刻骨铭心、苦涩却又足够动人的爱恋的身影,哪还看得清脚下是生途还是末路。 “殿下、我的殿下啊......你把阿沅的心剜走了,你把阿沅也带走吧......” 紧随其后的萧珩阴沉着脸大步赶来,一把扯回奋不顾身状若疯癫的人,抬手抽出一个响亮的巴掌。在周遭死一般的沉寂中,狠狠掰过她的头,抵在耳边咬牙切齿,近乎残忍地逼迫她面对现实和真相。 “你好好看,看清楚了。” “看看他的心,到底去向何处。” 故园(五) 第五章 lt;长生gt; “你母后身上有着对男人而言最危险,最致命的吸引力。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无关色授魂与,也无关身份利益的原始诱惑。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我想应该是本能。就像飞蛾扑火,像向阳而生,像这大地上一切没有人的情感、却具备了直觉与欲念的生命。相比之下,用层层锦衣包裹的心则无比脆弱,越是华美厚重,越是优柔寡断、不堪一击。 她高傲的美丽是漫天呼啸的大雪,于一个星月沉沦的夜晚降临,追赶着手无寸铁的囚徒,在他们失去理智溃不成军的刹那,浓烈的爱意织成一张密密的网,早已在暗处静候佳音。当这样的我在见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爱上她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挣扎,逃避,不过是一场更加漫长煎熬的逆旅,是理智和本能穷尽一生的角逐争斗,所以我放弃抵抗,甘愿在她冰冷的眼波中着迷,下坠,沉溺,窒息。” ****** 他出生的那天是大雪,京中应景地披上一层遮天蔽日的银霜,以一种苍凉而宏大的姿态迎接一个新生的到来。冬与夏,冰与火,悲与喜,失与得,这样矛盾又相生的对立仿佛是上天的特殊恩予,在往后的二十余年里主宰着命运的每一次转折。 他喜爱一切冰冷的事物,因为在那奇怪的认知里,这便是最宝贵的东西所独有的温度,是生命,是权力,也是爱情。而他拥有的这些恰恰是来自同一个人的馈赠——他的母亲。 皇宫是容纳了世间七情六欲缩影的小小天地。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有莫名其妙的恨。先帝对世事和人心的洞明预测了这场在他身后以整座宫廷为桌台、欲望作筹码,卷入了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男女争相下注的赌局。只可惜连他也不曾敢想,其中会有萧允的一席之地。 因为当爱情多了一条可以选择的退路,关于爱与不爱的理由就会变得千奇百怪;也许是那日的煦阳灿烂,也许是一场花信初绽。这些理由在日复一日的执念中熬成了习惯,挣扎、逃避和抵抗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枉然。 他后来也无数次地回忆过,初初只是以血缘为纽带的天性因无法填补的渴求而遗留下来的种子,她罕见的柔情藏在如迷雾般令人捉摸不定的冷漠背后,是他可望而不可得的梦想,然而先帝的离去让他意识到她是生机,是浮木,是挡在他身前隔绝出一个桃源的依靠。他们在这冰冷的绝境里依偎取暖,他们是彼此在此间唯一的牵挂。于是种子生根,发芽,汲取着那些所谓的偏爱,结出了一颗禁忌的果实。 萧允在冲进被大火吞没的宫殿时没有一丝犹豫。温沅的眼泪和乞求阻挡不了他的步伐,就像这些年里她无一处不好,却始终撼不动他的心。身后的巨木轰然坍塌堵住退路,他也只是回头看了一眼,甚至萌生出一个疯狂的念头:这样也好,无人烦扰,这里便是独属于他们的乐园。 火是从外殿烧起来的,身后层层钩起的帷幔像一片片打了卷儿的叶子,映着红灿灿的艳阳飘落在他走过的路上。他一直不喜欢明亮炽热这类描述太阳和火焰的词语,说不清是受靖后影响还是和出生的季节相悖,亦或是那年躲在屏风后面与厉帝燎原般的眼神四目相接,每一次梦魇无不是在火海中受罪。可当今夜即将真真切切地沦丧在往昔的噩梦里,他却无比安定,无比满足,连脚步也不由自主慢了下来,一边走一边看,似是要把沿途的格局和布景牢记在心。 这是他最后一次走上这条路。 他曾在一个个大同小异,光怪陆离的梦境里反复彷徨在长秋宫这条铺满素缟的道路上,这里见证了他所有不为人知的恐惧和绝望,压抑和迷惘,是深渊,也是向往。好在这场折磨得他遍体鳞伤的劫难终于迎来了尽头,自火中来,在火中去。从此之后,一切藏在积年冰雪下的秘密都将融化成一条温暖的河,等来年吹进第一缕春风,迟迟为这四方宫阙妆点一抹新色。 他拖着羸重的身子走到里间,看见高坐在椅榻上一动不动的身影,正要浮出一丝笑,头顶一道龙凤彩画梁枋被火烧断,合抱粗的香楠木歪头砸下,重重碾过他躲闪不及的右腿。 骨头被砸断的痛楚驱散了几分混沌,他咬牙忍痛爬到那漆红描金的承足上,爬到她脚边,撑起半身,把头抵在她膝间。 离得这么近,他才借着火光看清她今夜别具一格的装扮。 不再是绣着金丝凤鸟的华美宫袍,也没有满头端庄的珠翠琳琅。她穿一身半旧的薄粉色海棠纹潞绸,衣身上还余留着积年累月的折痕;雾鬓半挽,用一根青玉簪斜坠在颈侧。手中捧一只两掌宽的瓒金盒,脸上漾着恬静的笑容。 他拿过盒子启开,里面只有三样东西。 一柄银背菱叶铜镜,一本手抄《金刚经》,还有一张折起的画。 他翻开那本经书,护页里夹着一朵干枯的花儿,上面的字体瘦劲工整似曾相识,写道“伏惟皇后殿下千岁”。 又去看那幅绘着鸳鸯碧水的水墨画。 没有朱印,没有落款,只有一句诗文作题:无限鲜飙吹芷若,汀洲,生羡鸳鸯得自由。 他扭头看向镜子里的人,笑着笑着,流出了一行泪。 原来经年流转,他以为那些被遗忘的微不足道的记忆,早已提前写在了结局里。 “奴才是南方人,三生有幸,与皇后殿下同乡。犹记少时家中后园有一处盛景,正和‘日夕故园意,汀洲春草生’之意。所以奴才的旧名,唤作汀洲。” 萧允整理好匣子放置到一旁的案几上,执起她一只手贴在颊边轻轻蹭着,拂过发顶,拭去眼泪,用嘴唇去感受她手心象征着爱意的温度,一厢情愿地沉溺在自以为是相依为命的,痛苦又甜蜜的岁月里。 不去想自己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过客。 ——————- 估算错误了,还有一章。其实这章约等于结局了,后面还有一个萧珩的上帝视角+交代后事,本来想着和这章合并的,但是感觉结构上不太和谐,干脆另辟一章,六是个好数字,我喜欢。争取明天了结。 (这个伪结局我写得相当满意) 故园(完) lt;萧珩gt; “我喜欢看人玩双陆,尤其喜欢看打马的那一下,两子同梁相撞,后来者居上,一出明目张胆的鸠占鹊巢,实在百看不厌。我身边的大伴是个中好手,据说他擎小儿听摇骰子的动静长大,闭着眼睛都能猜出点数。可当我问他是掷骰的本事当先还是视彩行马的算计重要,他却回道,‘我的殿下,您就算次次掷出浑花准六,十五子儿跑得七七八八,凡梁上落单遇敌马被打回了城,照样得老实蹲在原地候彩归位,运气不好,眼睁睁看人拈尽马赢双筹,那也不是新鲜事。’ 我那时七八岁的年纪,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宫里是顶天的富贵窝,喝口茶得十来个人求着伺候,若碰到子息不丰,一男半女就真和龙窝凤堆里的金蛋无异,纵观前史,养废的比比皆是,能熬到最后出人头地的又何止当家那点子能耐。掐尖冒头是赶着找死,大智若愚乃一时之计,至于上策......无非以逸待劳,顺水推舟。 皇兄对我的感情和他本人一样,时而清明时而糊涂。只要不牵扯到长秋宫,他就是臣子心里尽善尽美的国储,是父皇眼中尊上守礼的子侄,是白璧无瑕的君子,是慈名无双的兄长。 少时虽因出身经过一段举步维艰的日子,然于外有以温太傅为首的先朝肱骨群策群力,于内有母后稳坐中宫,甚至在他一头缩进咸阳宫里垂泪嗟叹的时候,也是父皇肃治内廷,以妄议国政的罪名狠狠杀了一批宫人。 年岁稍长,他或许意识到拥有的一切是以此消彼长的形式从另一个人手中掠夺过来的,但这认知十分有限,他看不见更多的身外事,只一味顾影自怜,沉浸在无用的痛苦中,肆意践踏着一颗颗捧到他面前的真心,挥霍着唾手可得的权力,追逐在镜花水月身后,离命运安排好的馈赠渐行渐远。偶尔停下回顾过往这条平坦的道路,也会得意,也会警惕,也会高高在上地,替母后施舍给我一些无足轻重的感情。 皇宫里有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女人,也有最纯粹浓烈的爱而不得和一往情深。我身边围绕着的男男女女,无不是落入情之一字的陷阱,为了眼前一小片天空的阴晴云雨辗转反侧,日夜投身佛学经法以求解脱,到头来谁也不记得一句“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所以我从不执着于任何人、任何事,只在该敛锷韬光时且战且退,该锋芒毕露时顺势而为。因为皇兄他走的就是这样一盘棋,开局即是重色浑花满堂春,高歌猛进一往无前,眼看末梁马出,将要先赢一手,却猛然发现棋盘上无分你我,有的只是他和他的心魔。” ****** 昭元十五年的暮春,宫中连办两场白事,整个冬天挨着过年都是凄冷哀清的,好不容易诸事停妥告一段落,里里外外盼着能松一口气,祛祛身上的丧味儿,厉帝这一病,又闹得人仰马翻。 前些日子有官员上奏请示,说皇后的梓宫停灵太久,眼看天气回暖,还是早早安排奉仪棺椁送入地宫,不然山长路远的,耽搁又是一年。这人是个刚刚外放回京的小官,无门无派无根无脉,被人撺掇当靶子试探还乐得以为捡到两枚大钱。 结果厉帝当朝大发雷霆,在众人面前不顾身份指着鼻子破口大骂,甚至一脚踢翻桌案,高高立在陛级上,怒吼着要将此人拖下去杖毙诛族。 阶下跪了一群抖如筛糠的红色鹌鹑,脑门紧贴着金灿灿的地砖,谁都不敢先出头,还是大太监离得近,听见喘声不匀才悄悄掀了眼皮去看,一看不得了,立刻扯开嗓子尖叫,连滚带爬扑过去献身,当了回救驾有功的人肉垫子。 厉帝一倒下,无数双眼睛紧接着黏上来,谄媚的、殷切的、打量的、比较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想甩都甩不脱。萧珩倒不觉得这种明目张胆的图谋有什么不好,能把野心放在脸上的人才好拿捏,若个个儿都跟自己似的,日后猜来猜去就够费神,还提什么君臣一心。 经此一事,许多冒头的心思也歇尽了,与其想发设法把自家闺女塞进宫,盯着继后的位置眼馋,不如在萧珩这个正统身上使使劲,卖个巧儿,毕竟过去十几年厉帝膝下只有一子,将来即便梅开二度,也不会再有身份地位能越过萧珩的人选。 至于靖后的棺椁,厉帝打定主意要和她当地上地下的夫妻,不顾先来后到长幼序位,给长陵先帝那里送去一套旧衣冠,而真正的遗骨在帝陵修筑完工前暂时安置于静宁殿,那里算是整个长秋宫硕果仅存的,没被大火波及到的地方。 这一日萧珩先去看过宫殿的修缮进程,给母后上了一炷香。本想在静宁殿里坐着歇口气,躲一躲人,谁知厉帝对靖后爱得疯魔,连最讨厌的秃头和尚也能忍了,大手一挥召来三十六个,比先帝给太子祈福的声势还要浩大,面对面坐在蒲团上拨珠念经,没白天没黑夜,一念就是小半年。萧珩屁股还没挨到椅子就想打哈欠,忍着困意站在门边听了会儿,听得两眼僵直面目呆滞,还是皇帝近身的小太监来请,及时救他于水火之中。 说是救,也不尽然。 靖后一去似是带走了厉帝的半条命,虽说每日上朝议政一如既往,可近身的宫人和萧珩心照不宣,眼看着他一天天垮下去。入春后小毛病不断,原来不见端倪的沉疴旧疾像是商量好了卷土重来,寝殿里的药炉子自搭上就没撤下来过。太医院的方子也换了四五个,一个赛一个的苦,有几回萧珩就站旁边盯着煎药,想看看到底真是良药苦口,还是有人存心谋害皇帝,趁机往里边扔臭鱼。 身上的病尚能望闻问切对症下药,心里的病就只能眼泪和血往肚子里吞。不过厉帝从金阶上一头栽下倒是摔醒了脑袋,悠悠转眼见到立在床边与靖后三分相似的萧珩,一双凤目深邃幽黑,两片红唇不笑似笑,不说话也不动弹时,霜白的脸蛋仿佛能结出冰来。当下握住他的手哭得不能自己,劝都劝不停,打那日起,福宁殿少了谁都不能少了萧珩。连太医都说,有大皇子陪着,圣上的精气神也一点点回来了。 萧珩乐意做个孝子,可这并不意味着他愿意每日花费两三个时辰去听厉帝翻来覆去讲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故事。比如他当年带兵南下途径鹭洲,被当地名门靖氏奉为座上宾,接着对靖女一见钟情,本想打了胜仗上请赐婚,升官娶妻双喜临门,没想到一来一去,王妃变王嫂,还是他亲自护送进的京,一路上心被扎得鲜血淋漓,喜酒都没喝就马不停蹄赶回封地疗愈情伤。直到先帝病危,写信请他来坐镇中军,杀一杀摩拳擦掌的佞臣威风,也震一震虎视眈眈的藩王野心,没成想他不仅坐了,还一坐十几年,继承了皇位,顺便连皇后太子也一起继承。 萧珩每每听到这一段阴差阳错都不禁对未曾谋面的先帝生出好奇,等过上七八十年还想亲自问问他,看见身旁摆着一桩空棺木是什么心情。 厉帝也曾是杀伐果断说一不二的性子,经此一遭受了大打击,人变得颓丧又脆弱,围在被子里显出几丝老态。碰巧温太傅在外求见,他眼睛也不抬,盯着被面上的一只仙鹤发呆,萧珩见状便做主点了头。 看到屋里多出一人,温太傅并未慌乱,抿了抿胡茬,沉声道出来意。 原来是给先太子定谥号一事。靖后的谥号是厉帝亲自写在牌位上的,仁懿思皇后,每个字都是上谥,不管后世怎么想,反正眼下满朝无人敢有异议。轮到舍身救母的萧允,下面的人见厉帝不发话,也不好擅自揣测圣心,选了几个不错的字,赶在棺椁移宫前送来过目。 温太傅话毕,兀自拱袖垂首立在角落,听厉帝语气怏怏不轻不重地问了两句,竟是推给萧珩抉择。后者思索片刻,拿笔勾了孝元二字,又在“襄”上画了一个圈。 “善事父母曰孝,至善行德曰元,皇兄的谥号不如就定为孝元。父皇曾许诺将襄洲予我作封地,珩感念兄长手足情深,又惜身后无人照料,恳请圣上将襄洲划为先太子属地,令其享百年香火供奉。” 此话一出,温太傅身形一颤,头埋得进胸前,耳朵却直直竖起。 “准了。” 饶是心里有准备,亲耳听到又是另一回事。他从宫侍手中接过纸笔,借势与正噙笑看过来的少年对视一眼,一时间百感交集,既怅惘又心有余悸,高举着双手躬身离去。 萧珩目送他退出外殿,扭头发现厉帝正一瞬不瞬地审视自己,于是侧头勾勾嘴角,反问道,“父皇不喜?” 厉帝的眼睛在那一抹尖尖的下颌绕了几圈,不知想起什么,侧过身往被子里一缩,嘟嘟囔囔是要睡了。 萧珩替他掖紧被角,刚要起身,被一声疲惫且清晰的叹气留住脚步, “本该是你要去的地方,如今允替了你也好。你年纪小,走那么远的路,朕忍不下心。” 父子两个背对背,说着彼此心知肚明的话,就算看不见脸,也知对方是一副什么样的神情。时隔近五个月,萧珩终于露出一丝释然的笑,他明白厉帝的言下之意。活人和死人,过去和现在,他还是做出了选择。 走到殿外看见一直在门边徘徊的身影,他主动上去打了招呼, “温大人还有事要禀?父皇歇下了,不如明日再来?” 老人这回没有僭越,后退一步从袖中掏出封信,恳请萧珩替他转交给先太子妃。得了应许后也未借机攀谈,毫不留恋地转身告退。大伴望着他那一走三抖的背影啧啧咂舌,直叹老大人年纪一把,朝事家事一个不落。 萧允卷起薄薄的信封敲了敲他的头,似笑非笑道,“你是真傻,还是骰子掷多了,把脑子也丢了出去?” 大伴故作委屈,“殿下冤枉人,奴才早就金盆洗手,与那玩物丧志的东西一刀两断啦。” 两人边走边说,也不知怎的,宫里的花儿啊树啊还是那些,抬头看,天也是四四方方的一块,可就是有种说不上来的焕然一新。 萧珩越走越慢,到最后干脆脚底生根,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殿下,殿下?” 他吁出一口浊气,眨了眨眼感慨道,“好一场艳阳天。” 说罢斜过头,睨向身侧的小太监,“你刚刚问我什么来着?” 那人虚心求教,“温大人,温老大人。” 萧珩长长“哦”了一声,掰着指头开始传道授业,“老而不死是为贼,这人岁数上去了,就爱惦记点儿别人家的事。你当他有心记挂子孙,他是变着法儿和你主子我示好呢。” “温家两个孙女,一个嫁了先太子,一个嫁去了鹭洲林家,都是一胎生出来的,出身长相一模一样,你说差距怎么这么大?” 小太监摇头。 “笨,”萧珩又敲了一记,“这叫迂回之策。先太子长我十岁,及冠才定的亲,他是等不及我成人,又变不出第三个适龄的姑娘。林家虽只够二流,有一点却是连这满京头等富贵拍马也赶不上的——那是靖家的姻亲,母后的外家,老东西舔着脸誓要和宫里沾亲带故,靖家被他说动,本来计划这回上京奔丧顺道再送个女儿来,父皇能看上最好,看不上就塞给我,哼,区区把戏能算计得了谁?” 说话间咸阳宫近在眼前,萧珩背着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往日里早有眼尖的宫人喜面相迎,今日风吹过匾上的白幡摆了几摆,迎面而来的除了寂寥还是寂寥。 他大步跨过门槛,目不斜视走进后殿,有搬箱擦桌的宫女见他一身素色不掩矜贵,急急忙忙下跪问安,那模样似是膝盖挨着地才想起来他是谁,精明劲儿也随着阖宫的热闹一扫而空。 他止住下人要通传的举措,把大伴留下,独自一人拐进了内室。 温沅坐在靠窗的桌边一动不动看向外。 这半年来回回见到她都是一副鬓边戴孝,不施粉黛的素净打扮。屋里横七竖八地摊着几个收拾了一半的榆木箱子,他绕着明堂走了两圈,发现人去楼空不外如是。 见有人来,她也只是稍抬了下眼,面前一杯八分满的茶早就凉透了。 萧珩拨了拨栽在花盆里的树枝,问道,“是庭中的那棵紫荆?” 她点点头,依旧一语不发。 他也不觉尴尬,在她对面坐下,卷起袖子倒了杯茶,隔着三尺宽的桌面把信递出。 “温大人托我送来,想必知道你近日要扶棺离京,担心此后没有机会再见。” 温沅充耳不闻,整个人似是被塑在椅子上,除了睫毛时不时翕闪,浑身上下连风都吹不起波澜。 “我倒觉得他多此一举,方才在福宁殿替兄长请封了一块藩地,正是襄洲。你以后若不想守在长陵,也可以去那儿定居。” 萧珩说完,想了想没有其他要交代的,仰头喝干茶水准备告去。他没指望温沅会搭理自己,所以听到沙哑的女声蓦然响起,起身的动作都散发着意外。 “我那日去长秋宫,没有提过佛塔一字。” 见她说起那件事,萧珩心中并无触动,面不改色靠在椅背上,重新沏满茶杯。 温沅始终没有瞧他一眼,外人看去也不像是在和他说话。她怀抱双臂,隔了许久一张口,却是未语泪先流,两行无色的痕迹被一阵细风吹过,很快干涸在冰冷的脸上。 “为何是我呢?” 她在齿间细细嚼着这个问题,一遍又一遍,从疑问到平静。 “为何是我。” 那句因写进了她姊妹二人的名字从而分割出截然不同的命运的诗在喉口转了两转,还是被他咽进肚子,留下最后一点体面。 他不说,她也不问了,而是久久望向窗外。久到萧珩也随着她的视线看向清澈蔚蓝的一片天。 “皇嫂在看什么?” “喜鹊。” “喜鹊?” “......嗯。” 春去也。 lt;完gt; ———————————————————————— 时间线: 元德六年:冬,萧允出生 元德七年:慈济入宫,修筑佛塔 元德九年:慈济离宫,汀洲留下 元德十三年:夏,哀帝去世,厉王入京,萧允在长秋宫里看到靖后被皇叔xx,偷窥又被厉王发现,之后眼睛就半瞎了——预想里是一种下意识的躲避和求生心理。(第四章萧允独白回忆、第一章part2的梦境都对应的是这一段) 昭元二年:春,萧珩出生,萧允眼睛重见光明。(第一章和第二章的萧允part是连贯的,表示了他对萧珩前后态度改变的原因) 昭元十一年:厉帝立储,汀洲离去,同年被烧死在塔里 昭元十二年:温沅入宫 昭元十四年:夏,第二章温夫人催生;同年冬,即第三章开始,步入了“现在进行时”,萧珩给温沅下套,借刀杀人把汀洲已死的消息传给靖后,当晚长秋宫起火,靖后和萧允都死在里面。 昭元十五年:春末,萧珩上位,温沅离宫,剧终。 隐喻: 故园:爱情与回忆 紫荆花和石榴树:前者象征家庭美满兄友弟恭(所以开不了花);后者指温沅不会有孕 两句诗作为全篇基底: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无限鲜飙吹芷若,汀洲,生羡鸳鸯得自由(这也靖后为何选温沅当太子妃的原因) 慈济的话:对事别太执着,放宽心,反正我晓得你也不是真有病 太傅的话:宫里皇后最大,别听你妈的话 感情: 除了萧珩的男人全部爱靖后,而靖后和汀洲双箭头。所以这正是萧珩作为局外人能笑到最后的绝杀外挂。 靖后和汀洲的设想:门当户对青梅竹马,陆家一朝下狱,靖后入宫汀洲出家,数年后再重逢一个是皇后,一个是入宫为皇子祈福的僧人,最后他还是选择以另一种方式留下。 萧允对靖后:第五章part1的叙述;不是单纯的恋母,童年是因母爱缺失而向往,少年时在孤立无援,沉浸在二人相依为命(错觉)的自我感动里。结合第二章温沅的观察,靖后在情感上牵制了宫里过去现在将来三代掌权者,而且这个感情上的高位者唯独对自己另眼相看(虽然只是因为他身边有汀洲),从而衍生为“仰望、依赖和救命稻草”(价值观开始扭曲);由于这些年一直被偷窥到的场面困扰,小时候是噩梦,情窦初开后再梦到就已经变质了。再加上萧允也是个男人,有哀帝和厉帝的前车之鉴(也可能他们老萧家的遗传基因有问题,五行缺冰命里欠虐),最后成功走上了禁忌的道路。文中对他在长秋宫里那条路上有三段描述,刚好对应他这三个时期的感情。 结论: 如果以“主角即核心”的观点来看,这本质上是一个以靖后和汀洲为男女主,萧允温沅为男女二号的有一咪咪俄狄浦斯情结的悲剧。但我写的时候刻意将靖后和汀洲的这条线模糊处理,作为全文的导火索和伏笔藉由旁人的口吻来递进,甚至在结局上也交代得很隐晦。因为最初的灵感类似于“你在墙里看风景,墙外还有一堆人在看你”的爱情套娃,就像《故园》这个名字一样,靖后和汀洲的过往是独属于他们两人的乐园,对先帝、厉帝和萧允这些游人来说隔着一道永远也无法进入的墙,而萧允对靖后的感情对温沅来说又何尝不是一个复制呢?所以是以两个爱情里的旁观者的角度剖白讲述的、主旨为“一厢情愿”的故事。 附上一段最开始写的摘要(?): 她一生的嗔痴哭笑深锁于一座落败的故园。一场春日晴雨过后,满园缤纷萧萧落尽。曾有人在门外徘徊停伫,遥望的背影隔绝成另一堵枯墙。 盛妆华服下凄凄惨惨,玉楼金阙里空空荡荡。形式大于内容,抒情多于叙事,这也是很多细节没写到,我也觉得没必要写的原因。(比如汀洲的死、温沅和靖后说了什么、萧珩为何年纪这么小却是个老阴逼等等) 选了一种我自己喜欢的、有些类似咏叹调的风格,用了许多定语比喻排比长从句赘述,空了大片的留白,废了无数脑细胞,耗尽了一年份的矫情余额(明年的也透支了)。对我来说还挺累人的,但写完后的成就感也出奇的高。坑虽小,我也终于有填上的一天。 北屋(第一章青铜时代)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午后,温斯顿·盖德久违地收到了家中来信。他翻来覆去看着信封上的邮戳和似曾相识的笔迹,猛然想起自己还从未把如今住处的地址告知母亲。 他与父亲的关系不说势同水火,也如一根两头紧绷、岌岌可危的弦。这样的情况始于七年前,他罔顾父母的劝说毅然考入文学院,立志成为一名着作等身的畅销书作家。可惜在学校里的时光有多么惬意自由,毕业后所面临的窘境就有多么难堪。 标点与文字砌成的堡垒在钢铁蒸汽浇筑的轰鸣声中坍塌;跳跃灵巧的韵脚和柔软妙曼的从句织就的丝绸诗篇哭泣着熔化为锅炉里的一抹白烟。他眼睁睁看着旧日花园里的常青藤与玫瑰被一双布满煤灰的粗糙大手撷下,夜莺在笼中泣血高歌,替这个由齿轮与黄金组建的时代怪物加冕。 温斯顿高声痛骂浪漫已死,醉倒在古典的坟墓前黯然垂泪。然而当太阳驱散迷雾,他在镜子中看见了一张荒芜遍布的面孔。 迈出象牙塔的第一步,即是决定去向。 摆在面前的有两条路:用一小部分理想换取勉强饱腹的面包;又或是回到家里,继承那份衣食无忧、抛弃尊严的家业。 诗社的学长不是很能理解这种无谓的拉锯挣扎,在他看来,私人信托于当下而言完全是一份受人尊敬的体面职业。盖德家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一直替一位赫赫有名的领主管理财富,不仅走在行业的前列,也从中积累了大量的人脉和好声名。若没有两代人的兢兢业业,也自然没有温斯顿如今这番无用的纠结。 看在往日的交情上,学长给他介绍了一份在报社编审稿件的工作。说起来也颇有些讽刺,温斯顿的文学梦尚未破裂的那会儿也曾孜孜不倦往各大报刊投稿,他尝试了无数题材,倾注了满腔热血,徜徉在墨水和白纸拼凑的伊甸园中幻想声名鹊起的场面,直到为了填饱肚子咬了一口苹果,后知后觉地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除了一堆被退回的废纸,连对于文学的激情也如口袋里的积蓄一般日渐缩水。 自从知道他宁愿在南部过着精打细算的生活也不愿回家低头,父亲再也没有和他说过话,倒是母亲时常偷偷汇来补贴,趁着父亲不在家的时候短暂打个电话。 写信,好像很久不曾有过了。 温斯顿拿剪刀裁开信封,认真读着母亲笔下的每一个字。 两页的信纸很快便看完了,他靠坐在办公室里那张硬木椅子上思索片刻,拿来报纸查看火车时刻表,又在地图上涂涂写写。十分钟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学长得知消息后也只是挑了挑眉,温斯顿这样的出身能坚持到现在已是难得,热情耗尽后,妥协是早晚的事。 所以并不把他的告假看作是暂时的,反而好心祝福他脱离苦海。 温斯顿哭笑不得,简单收拾了行装,把租房托付给学长处理,七年来第一次坐上回家的火车。 在明亮的车厢里,他再次把母亲的信翻出来品读。是有了父亲授权首肯,她才能放心大胆地寄出。 里面写庄园里的葡萄很甜,地窖里的美酒香醇,花圃里的郁金香盛放,他儿时的那匹小木马淋了雨,生出一朵朵灰绿色的霉斑。 然后告诉他,祖父的心愿已了,不如一起去他的墓前献上一束鸢尾花。 这也是温斯顿下定决心的原因。 祖父一生正直守信,他那种板正的行事为人与如今匆忙的世界格格不入,甚至对于受托人这个职业而言,也显得不够圆滑、过于老派。迅速崛起的资本新贵们更愿意乘着人力和机械在工业革命的浪尖上翻滚,在有限的生命里一次又一次地与命运博弈,享受着朝生暮死一般的高潮快感。 在这样一个混乱的,癫狂的,咆哮着的,疾驰在历史轨道上、一半新生,一半陈旧的青铜时代,当奥德修斯的执着坚定已不再被视为英雄式的美德,只有那些经历过战争、在帝国权力更迭的淘洗中留到最后的赢家;那些连王室也要避其锋芒、拱手让出一部分利益的对手;那些在一片土地上扎根、血脉生生不息的古老姓氏;那些遍布各地,把经济命脉和行政自治牢牢握在手中的领主和贵族,他们固守传统与规则,才愿意选择像祖父这样的人来看守金库。 火车“哐当哐当”行驶过一片绿油油的菜田,从窗外吹进泥土青草的香气,褐色的山脉邈远绵延,在一阵规律的颠簸中遮住一角晃晃日晕。 温斯顿闭上眼睛深深嗅了一口气。然而嘴角的笑容还来不及达到心中愉悦的程度,便随着渐缓的车速一点点凝结——直到传来号角般的汽笛声,车子停靠在这片一望无际的原野上。 车厢玻璃被重重拍了两下。 他几乎是跳坐着扭过身,见穿制服的列车员闷声闷气地招了招手,“下车。” 那语气听上去可不妙。他下意识提起小牛皮包,狭窄逼仄的走道容不下并行,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怎么就要下车了?终点站不是在罗格涅区么?您看我的车票......” 列车员头都没抬,一句“故障维修”就把他打发了。 温斯顿急得像是在跳探戈,“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不能在车上等么?” “不能。三天后有一辆车重新发出,你拿着票可以免费上。” “现在,”列车员抬了抬眼皮,从怀里掏出一枚印章啪地盖在车票上,用力过猛,墨泥甚至渗透了纸面在他手心留下一圈圆圆的印记。 “请你下车。” 脚边是手工缝制的鞣皮行礼包,身侧是一根手臂粗细、一人之高的简易站牌,黑色的漆皮早就掉得斑驳,深嵌进石缝的根部被填进砂砾色泥土,几根蔫头蔫脑的杂草正迎风朝他打招呼。 视线移回到手中那张振翅欲飞的车票上,方才还远远躲在山背后的太阳不知何时当头照下,温斯顿眼前一阵晕眩,立在石板砌成的台子上摇摇欲坠。他一手握住干裂锈蚀的铁杆,眯着眼睛看了眼站名,缓缓蹲下去时甚至听到了膝盖关节发出的一声脆响。 “博斯蒙特郡。” 他苦笑一声,嘴里泛上一股饥饿的酸味。从包里拿出水杯润了润嘴唇,又扶着唯一的支柱颤颤站起,四下一望,哪里还有闲情欣赏午后的田野风光,那一波波迭起摇摆的绿色......他想,应该是麦苗吧,此时已赫然变成了海神怒意下的浪涛,而自己就像是被吹离了去往伊萨卡航路的可怜幸存者,抱着一根孤独的桅杆一眼望不到岸。 肚子咕噜噜唱起奏鸣曲,他甚至开始怀念车站里油腻的热狗和三明治的味道。 许是看他被匆忙赶下车的模样太过惶恐可怜,列车员临走前曾指了指一个方向, “往那边走,有城镇,有村庄。” 温斯顿大惊,“那要走多远?” “大概......走到晚上。” 十分钟之前,穿着条纹西装和新擦过蜡的山羊皮鞋走在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田垄地上或许能登顶成为他二十五年的人生中最不可思议的经历,而在翻滚腾跃的黑云和隆隆闷雷声中接受倾盆大雨的洗礼显然是后来者居上。 他垂着脑袋艰难睁开眼。豆大的雨点打在泥地上,很快积起一小滩水洼,干涸的土地融化在这一泼春日馈赠里,与这不期而遇的天降来客共同在他的裤边鞋面上谱起颂歌。他抬了抬脚,不过是发怔的功夫,鞋底就已沦陷在盖亚柔软的怀抱中。 “......” 浓云欲倾,狂风大作,巨雷振聋发聩。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眯起眼睛寻找方向。 很快,这艘搁浅在麦浪上的小船便从重重雨幕中隐隐望见一抹澄亮飘摇的微光。 温斯顿腹中涌上欣喜的酸意,怀抱提包快速淌过泥泞,羊皮皮鞋三番两次被田间的石子绊住,他顾不上脚底踉跄,两眼恨不得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束愈近的灯光,生怕是夜里雾气作怪,生出蜃景害人空欢喜一场。 跌跌撞撞跑出那片田野,不知在平坦开阔的土地上狂奔了多久,嘴巴里灌进雨水,缓解了焦躁的渴意却没能抚平肺部抽痛。 直到两脚重新踏上切割成方形的光滑石板路,抬起头,那束指引他来到此地的光正佁然不动地钉在一堵砖墙上。 他看了眼高逾十数英尺的漆黑大门,小步小步走近上前。 可不等看清门牌上主人家的姓氏,当空一道闪电骤然劈下,那盏菱柱玻璃路灯先他一步受不住惊吓,挣扎了几秒便归寂于暗。 这似乎是一个不太好的征兆。 若是今日之前在书上看见这一幕,他肯定会得意地摇摇头,待主角在那些古怪的大宅中遭遇各种不幸时再加以讥讽。 可是现在——他连内裤都湿在屁股上,哪儿还有力气去找下一个住处。 有灯就意味着有人吧,他在砖墙上摸索了一阵,从木质的门牌正下方找到一处摇铃。咽了口口水,握住铃内一根坠着金属铸物的细绳用力一拉—— 就在他以为摇铃年久失修、或是处无人居住的空宅正暗自失落时,“喀”地一声,两扇紧闭的镂花大门滞动地启出一道缝。 温斯顿心中百感交集,此时低头已经看不清鞋子的轮廓,裤腿黏在脚踝上,脚趾动一动能挤出水来。他立在原地踌躇,一边担心误入困地小命不保、一边在精神和肉体带来的双重压力下蠢蠢欲动。 似乎连老天也不看过这般犹豫。又是一道闪电打在头顶,他像是被戳破了秘密的窃贼,吓得连忙收回还拽着铃绳的手,战战兢兢看向身后——大雨连天的黑夜里自然不会有另一个倒霉蛋,不过借着一闪而逝的白光瞥见了门牌上的字。 “......hara......” 虽然只看清一半,但也足够他明白主人家欧瑞尔人的身份。 温斯顿重重吐出两口气,迈着视死如归的步伐上前推开一扇沉重铁门。 在一阵吱吱啦啦刺耳的陈腐锈音声中,这幢看不清面貌、笼罩在晦暝雨雾中的庞然大物赫然出现在他面前。 — (欧瑞尔人:东方人 orior 奥西多人:西方人 occido 架空东西方大融合背景,简单地把人种分为了东方人和西方人,以东方人的视角叫西方人就是“西人”,相对着“东人”不太好听,oriental这个词又非常矛盾,有种殖民主义残余和西方视角凝视下的落后。想了想干脆用拉丁语里这一对表示riseamp;fall的orior和occido指代。 十二章短篇。) 北屋(第二章Heath,CliffandtheRoomonthe3 “吱呀——” 绵长尖锐的声音从门缝里欢快地溜出,拖着一条韧细似藤枝的尾巴无根生长,游走脊椎、攀过肩膀,蜷着触角一样的末梢,轻轻搔动他的耳廓。 两扇漆黑大门前不久才上过油蜡,此时被霏霏密雨重新刷洗,雨水挂落在一弯弯圆润的弧底,使得镂空的紫藤和葡萄叶图案看上去新鲜欲滴。门把手上张口怒吼的人脸铜像亦是精神焕发,此时正目光炯炯注视前方,显然不把这个只能从侧门进入的来客放在眼里。 他收回视线,转向不远处一个持伞而来的高大人影, “祖父。” 老人年届古稀依旧维持着挺拔的身形,常年不变的黑色修身燕尾服,白色灯芯绒马甲和衬衣熨帖得一丝不苟,蝙蝠翼领结端正地系在喉口处的扣子上。头发灰白光亮,单手稳稳撑一只鱼骨直柄黑伞,向上抬了几寸,露出一双浑浊沉静的眼。 “回来了。” 他一开口便无法再掩盖岁月侵蚀过的痕迹。 人的生命之泉一旦开始干涸,皮肤失去弹性、皱出一迭迭无用丑陋的纹理;头发迎来一个漫长无边的冬季,落满化不去的白雪,枝叶开始凋零;血液更像是流过淤积了几十年的河道,透过青紫色的干瘪经脉甚至能听到那不堪重负的哀鸣。 这些一旦穿上衣服,戴着帽子,想不看见也很容易。 但是声音是诚实的。它不同于狡诈多变的心和油腔滑调的唇舌,它从喉咙里发出,与呼吸同生共死,与情绪息息相关。 多年不见,原来祖父已年迈至此。 他一手提起皮革行李箱,一手接过宽大的雨伞,始终保持着错开半步的距离,跟在他身后又一次地走进这座宅邸。 “吱呀——”一声嘶啭,那些看不见的锈斑摩擦出叽叽刺耳的笑意。 门阖起,雨势渐急。再回头,也只能看见一堵灰蒙蒙,没有实体也没有边际的墙。 ****** “这是我的孙子。不知您还记否?” 书桌前的老人穿墨色交迭领的传统长衫,锐利的眼神透过两只圆圆镜片直摄人心。他扶了扶镜架,目光在他身上巡视一周,迟迟吝啬出一个笑容, “这松柏一样的姿态,真像是看到了你年轻时候的模样啊,森。” 森管家连忙低下头,坠在嘴边的一层松弛的肉几不可见地颤了颤。 “您谬赞了。” 老人擦亮火柴,两指掂着金铜色的长柄,把火漆勺置于蜡台上慢慢摇晃,待到蜡粒融化,勺口在信封背面浇泄出一滩浓稠的红,他拿起一旁的黑石手柄印章按下一枚精美清晰的藤纹漆印,把尚存余温的信拿在手中扇了扇,语气温和地问道, “是从巴特勒学院毕业的么?” “是的。” 老人眼中浮起一丝怀念,“卡布斯郡是个好地方,阳光明媚,产出的葡萄甜度很高,非常适合酿酒。巴特勒学院也很有名,教导出一批又一批优秀管事,你的祖父、父亲都曾是那里的学员。” “可惜你的父亲......”他摇摇头,“抱歉,年纪大了,总爱提一些伤心事。” 森管家再次垂下眼, “请您不要自责,老爷。侍奉家主是森氏一族的荣幸和使命,我们就像是攀附在外墙上才得以存活的藤叶,离了这坚固的壁垒哪里还有什么去处呢?是死去的孩子没有福分,他未尽的职责,还请让他的子嗣继承担当。” 老人被这一番话触动心事,看了看年轻人那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寡言,又长久地凝视着这副与自己朝夕共处了几十年、他最信赖的熟悉面孔—— 布满深壑沟渠与褐色圆斑的脸像极了一颗缩水的葡萄,花白枯细的头发也早已失去无限生长,向上攀爬的蓬勃力量。好在肩背依然笔挺,支撑着高大的身躯不至于终点来临之前抛弃使命。 他心中的动摇没有持续太久。 因这一室静谧、只有沙沙雨声作伴的沉默被突如其来的一声凄厉嘶吼无情打破。那声音是多么地绝望可怖,是走在平地上的人陡然踩空跌落悬崖,惊惧苍白的呐喊宛如一团急遽燃烧的羊毛,“噌”地窜起一簇转瞬即逝的明火,高高跃起,又化作点点余烬无力下坠。 老人打了个激灵,双目空洞地定格于桌上的一幅相片,一瞬间仿佛连眉毛也老了几岁,挂落在刚毅冷峻的脸上显得滑稽又悲哀。 “不......” 他被这泄露心事的嚅嗫召回神志,看到自己颤抖的手更是如遭雷击。忙不迭避过身去,躲到窗前藏起秘密。 “不。” 远处那棵古老繁茂的紫藤树像美人涤荡长发,在这个万物生长的时节,把一切腐败的、枯萎的,借由一场春雨甩落进泥土,蜕去腐叶,迎接一树新花发芽。 “先住下来。” “有空的时候,带他见见茜。” 这座大宅已经很久没有招纳过新的佣人了。 每一个看见他的人无不是露出久违的笑容,或生疏或客套地向他打招呼。 人是旧的,所有的摆设、装潢,一砖一瓦一片琉璃一块水晶也不曾改变,甚至连同吊顶灯上的蜡烛也似乎是记忆里长度。它们固执地维持着他离去时的模样,就好像立在门前的那幢落地钟日复一日地摇摆转动并不是在驱赶时间,而是等三根指针归位一处时,日夜溯回,一切被禁锢在原地倒退踏步。 厨娘维诺里太太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她变得像一团蓬松的白面,红扑扑的脸蛋上沾着面粉,干草般的头发上有橄榄油的香气。庞大的身躯里蕴藏着西人那类充沛奔放的宝贵热情,两只灰绿色的大眼睛盈满泪水,十只粗短的、萝卜一样的手指捧着他的脸,口中哦哦地哭泣, “瞧你,小森,我们有多久没见了?你如今生得这样英俊,走在外面我怎么还能认得出?是不是饿了,快来吃些新烤出来的面包,炉子上还炖着土豆汤。” 说着从围兜里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手帕擦干眼泪,颠着沉重的身子忙碌在炉灶前。 “去,去——”她有力地挥动双臂,把前来帮忙的游子赶去一旁,“这是厨房的工作,是女人的战场。你只要把头发梳得光亮,穿打蜡的鞋子,然后跟在主人身边,像你祖父那样,做一个体面的管家就够了。” “见过老爷了么?他安排你去做什么?” 不知想到什么,她搅动汤锅的速度越来越慢,欢快的声音也渐渐低迷。她转过身,眼圈复又通红,干裂的嘴唇不忍地翕动着, “你听见了吧。” 惶然指了指上面,“三楼的那个屋子里......”她呜咽出声,仰起头重重捶着胸口,仿佛这样做眼泪就能倒流回去一样。 “可怜的人,他这十几年来没有过一天舒心的日子。老爷也是,为他操碎了心。” “还有小姐,噢,小姐,”她哽咽着,面上流露出一丝欣慰,两手紧紧合在胸前, “你肯定还没有见过她。虽然脾气有些古怪,但那不妨,美丽的人都是有脾性的。你或许在外面遇见过一些美人,但绝不会及得上她半分。如果真的有降生在竹子里的妖精(辉夜姬),那她就是紫藤花变成的小公主。欧瑞尔人,奥西多人,你绝对找不出能与她媲美的精灵。这不是过誉,也不因我是这家的佣人而有所偏颇。” 她盛出咕嘟冒泡的浓汤,切几片焦黄的面包块放在白盘子上。待他尝过一口竖起大拇指,才又咯咯开怀地笑起来,扶着膝盖坐在他旁边,喋喋不休谈论着那位主人家的小姐, “......她穿一身红色的裙子,怀里抱着布做的小狗,黑色的头发又卷又长,皮肤就像是玉石一样白润透亮。走下楼,走到厨房来,那么小一个人儿,才刚刚到我腰间,就站在那里小声问, “维诺里太太,有没有苹果酱面包?”一个粗壮的中年妇女捏起嗓子说话实在有些怪异,可惜她自己并未意识到,反而搓着手沉浸在美好的回忆里,“当然有!漂亮的小姐,你想吃什么,喝什么,维诺里都会满足你!” “接着我又问,小姐,你为什么这么喜欢穿红色的裙子?” “你猜,小森,你猜她是怎么说的?” 她兴奋得像一炉冒汽的水壶,等不及他回答,又不伦不类学着小姑娘那稚嫩的语调, “因为......” “因为我是茜呀。” 猝不及防地,一个更为清脆柔和的女声交迭响起。 维诺里太太看清来人,赌气偏过头埋怨道,“结子,你可真是个幽灵。” “我要不来,这些陈年旧事您还不知要讲多久。”她立在门边微微笑着,“小森,你记得我么?” 他拿过餐巾擦擦嘴,回身恭敬地鞠了一礼,“结子小姐。” 她摆摆手,“我都已经老啦,”说着走到长椅的另一端坐下,示意他不要拘谨,“快些吃饱,你祖父喊我带你去认认路哩。” 说是这么说,可自她走进厨房,好奇的眼神便再也没有离开过年轻男人的脸,时不时与维诺里太太隔空挤眉弄眼,传递一些只有彼此心知肚明的小秘密。 “对了,你要接森管家的班吧?是去照顾老爷,还是......” 他神色淡然地回道,“是茜小姐。” 结子拍拍胸脯,闭着眼睛如释重负道,“仁慈的老爷。虽然年龄差了些,不过按照辈分,你也确实应该做她的管事。好啦,把空盘子碗交给专业的人吧,我可不会因你是熟人就网开一面。毕竟咱们这位小姐最容不得下人敷衍了事。” ****** “瞧瞧这不变的三层楼,是不是还和你记忆里的一模一样?一楼是正厅、餐厅,老爷的书房还有会客室,通常是由你祖父频繁出入代为传达消息。二楼东侧是小姐的房间,像我这样的贴身女仆一般是住在旁边的小隔间里,当然,等你正式就职,还是得继续留在西边佣人的居所。 至于三楼,从前你父亲经常往来,现在有阳太和威廉常驻,艾伦医生每周二周五会来看诊。” 走过二楼最西侧的通道,结子推开一处房门,冲他努努嘴,“进来看看吧,你的房间。” 一张单人床,一张写字桌,一架对开门的木头衣柜,还有一扇打开的、正对向雾色山峦和大片荒野的窗户。 结子靠在门边含笑看向他在屋内踱步的背影,用手指擦过桌上的灰,或是推拉一下生锈的窗框。她眯起的眼角已不再平滑,刻写出伞骨一样疲惫的纹路,耳边挂落的长发也夹杂了星白光点,只是身形依旧纤细,容貌依旧温柔。 “小森,”她出其不意地开口说道,“你在外面的那些年,我不止一次地想过,既然走出去了就不要回来。主人家声名显赫家财万贯,他们坚守传统不愿搬离,虽说照顾了我们这些一辈辈生于此的下人,我实在不该再有其他想法。” “因为我们的一辈子,就只能依附在这座老宅上,生老病死都翻不过那座山。” “你曾有机会一去不回,如果别人怪你,可我不会。但你信守承诺,如期而至,我心里......又是高兴的。” 随着话音飘忽落定,风骤然吹起白色帷帘,送进几丝阴冷的雨水,也毫无预警地带来断断续续、令人悚然生寒的嚎叫。 木质楼梯响起一阵纷杂嘈乱的脚步,他转过身,把结子脸上瞬间涌现的惧意尽收眼,还没来及张口, “嘭——” 头顶天花板传来重物倒地的声响,身后两扇窗户被风狠狠撞上,从远处的天空砸落下一记震颤灵魂的惊雷。 北屋(第三章TheSecretsoftheHouseofUsher) 温斯顿不知第几次被这恼人的窗户打扰,他不厌其烦地起身走到窗前,眯起眼睛直面风雨,把被风吹得咣咣直响的金属框架重新合起。 刚转过身,背后倏地砸下一声惊雷,密封不严的窗框像是个打哆嗦的人,从嘴里溢出一阵“咯咯咯”的冷颤。紧接着一道昼光闪电当空劈下,那万钧之力似乎是天神降罪在阿耳卡狄亚高山上的怒火,不仅能毁灭那座吃人的宫殿,连带一草一木都受到迁怒,或是烬于湮灭,或是溺于洪波。 与此同时,他被白光打照在地面上一闪而过的影子吓得失声尖叫。拉长变形的窗框两侧飘着水草一样的绦丝,像极了一个藏在墙壁外面正偷偷往里看的女人,被风荡起宽松的裙摆,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窗而入。 温斯顿被自己的想象惊起一身潮意。他甚至不敢回头,蹑手蹑脚踩在吱吱作响的地板上,手一摸到床沿,立刻翻身缩进被子,把周身严丝合缝地藏进这一方避难所,直到憋不住气才偷偷掀起一角,贪婪呼吸着空气中积年已久的腐旧气息。 这觉是睡不着了。 他歪着脑袋露出口鼻,面向墙壁回想起今夜晚间的一桩奇遇—— 这座大宅并不如所想那般宏伟壮阔,规模不似时下常见的庄园,也不恰似东方人一贯平缓低垂的架构审美,尖顶凸窗,更像是一处用于度假的住宅别墅。磨损的大门显然是有了年头,天色晕沉看不清四周景物,他也只能凭直觉踩在脚下凹凸不平的鹅卵石上,沿着依稀可辨的大门方向一点点挪步靠近。 说来也是奇怪,应是有人居住的宅邸却不见一丝灯火光亮,连狂风大作、雷雨交加的夜晚都要比之多了一分真实和人气儿。由砖石搭建的古典维斯特式建筑像是被一层广袤的黑布包裹笼罩,不仅处处透着阴恻森黯,远远看去竟油然升起一种与真实格格不入的枯败和孤寂感;一门之隔,仿佛是隔开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实在诡异难辨。 他甚至觉着脚底踩的不是一颗颗硌人的石子儿,而是走在了通往蓝胡子宫殿那条象征着谎言与死亡的血路上。 这么一想,似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他心脏上重重一握,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恐惧带来的寒意顿时席卷全身。温斯顿下意识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那与天地同色,只不过被夜雨洗刷得变了形、此时如一憧憧张牙舞爪的人影拦住去路的大门,伴着从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讥讽嘲弄着这个愚蠢的决定。 可还没等生出勇气拔腿逃跑,身后响起的清冷又不失礼貌的男音生生拽住了他后退的步伐, “——您好?” 那声音本不该这么清晰,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夜晚。 现下回忆起来,毫不夸张地说,他心跳都冻了几停。 温斯顿被撞破心事,自知人到门前,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只得狼狈牵出一个笑容,两眼借着雨势飞快眨巴,祈祷这声音的主人不至于也生一副非人模样。 单手撑伞,手心举着一根烛台的年轻男人见他看过来,偏了偏头,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烛火纤弱,围着灯芯儿一刻不停地跳跃,恍若一个囿于困地、无处可逃的囚徒。 稀薄的光线照亮他小半边侧脸,没有长至下颌的獠牙,也没有一捧乱糟糟、颜色诡异的胡子。 他仿佛能窥透人心,一手把烛台向上举了几寸,露出一整张苍白却十分俊秀的脸。 很好,眼珠也是黑色的。 温斯顿认出他身上的管家服饰还有欧瑞尔人的长相。也说不清是被这副无害温和的容貌驱赶走些许芥蒂,还是仅仅出于礼节、不忍当面拒绝别人的好意。总之,他结结巴巴说明来意后,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放了进去。 “真是不好意思,这栋房子的年龄可不短了,许多地方年久失修,又逢今日大雨疾风,连电线也刮断了,眼下只有蜡烛凑合,还请您见谅。” 他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萦绕耳边,不至于在空旷开阔的正厅里飘荡起回音,这样或许只是不为了打扰到主人家的休息,却奇异般让温斯顿那颗七上八下的心安定了几分。 “不、不,我这个不速之客才应该说一声打扰。”他连忙讨好笑笑,也没想过对方能否看见, “我叫温斯顿,温斯顿·盖德,算是个编辑。本来是要乘火车去罗格涅区,结果中途停在这个鬼......这个地方,说是三天后才有一列班车通过。雨实在是太大了,我......” 年轻的管家仿佛并不在意,明亮温润的眼睛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审视扫遍他周身,却不至于露骨尖锐到让人生出如芒在背的不安来。 温斯顿望向他沉静的表情和整洁的仪态,突然有些害怕自己这狼狈的模样入不了眼,便也把方才恨不得掉头逃跑的惧意抛之脑后,忐忑地询问道, “我能否......能否在贵宅落脚一晚?” 他心里肚子里都在打鼓,听到肯定的答复时还有些不可置信。 “当然。”管家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请跟我来。” 管家不是男仆,不用替客人鞍前马后。他举着那只已变得安分守己的烛台站在楼梯上,冲温斯顿点点头,示意他提着行礼跟在身后。 木质楼梯不管用什么力道踩都会控制不住地发出“吱吱”响声,确实如管家所说,是一栋年久失修的老宅。温斯顿一手提包,一手拎着裤腿,小心翼翼不让身上的雨水过多滴在地毯上。 “这座宅邸是主人家的祖产,历代只有能继承家主之位的人才有资格入住。因此在很大程度上保存了先人留下的痕迹,或许看上去有些老旧,但对于家族而言,能彰显底蕴和历史的不正是这些摇摇欲坠的横梁朽木和古板陈旧的传统么?” 温斯顿不知怎么,竟也说不出一句驳语。自顾自垂头向上走,口中小声答道, “您说的有道理。” “这一代的主人是茜小姐,她自幼身体不若常人康健,也曾搬去更喧哗热闹的城市住过,可都不如这里僻静清净。前些日子又被医生建议回来休养,她不欲兴师动众,也体贴下人不用舟车劳顿,只带了我与贴身女仆。宅子原就有本地的厨娘留守,医生也在几里外的镇上,是以来去都很方便,只是要客人您原谅我们招待不周,实在是人手不够,分身乏力了。” 温斯顿连忙道,“怎么会!能有遮风避雨的地方,我就已经万分感激了。” 两人说着已走上二楼,绕行过半周,来到一条南向的走廊。 “您请这边。” 鞋底踩在地毯上发不出半点声响,年轻的管家停在一处房门外,橙黄色的火焰为清瘦分明的轮廓镀上融融暖意。 擦肩而过的刹那,或许有些荒谬,但温斯顿总有一种错觉—— 从那双黑色眼珠投递出的不经意一瞥,像是有什么人、有什么事,深深等待了许多年。 他忍不住问道,“我应该怎么称呼您?” “我么?”他轻轻笑着, “森。我是小姐的管家,森。” 天色将破晓时,温斯顿在半梦半醒中听见一声狼嗥般的哭鸣,一时间头顶的天花板像是有几百个人同时奔涌跑过,他躺在床上,不如说是躺在一波起伏的浪涛上,身下有如火车颠簸震颤的熟悉感让他误以为昨夜的狼狈不过梦一场,醒来还在回家的途中。 可一睁眼,入目是积尘看不出颜色的吊顶灯,幸也不幸,听说整栋宅子的电线都被雷雨击断,白天还能正常度日,等夜幕一落,又得点上蜡烛应付。 真不知这家的主人是怎么受得了这样枯燥的生活。 他穿衣的手一滞,转而想到森管家口中“健康欠佳”的茜小姐,心里盘算着是否应该主动把礼仪做到位,既已上门就得要拜访一下。 只是听说这些欧瑞尔族裔的富贵女子向来不似西人少女一般爱在外面抛头露面,若是贸贸然跑去触犯了忌讳,还不得把他连人带包一起赶出门外。 他穿戴整齐,捞一把凉水洗过脸后,忧郁地站在窗前望向着连绵不断的阴雨和雾霭沉沉的天色。 好在行李包中的东西只有上面一层靠近拉链的书籍略有洇湿,衣裤和备用的鞋子被昂贵的小牛皮包完好地与他悲惨的遭遇隔离开来,也为接下来几日的行装提供了必要的体面。 他系好鞋带,坐在床边撑着脑袋开始怀疑自己茫然坚持的意义。 父母为他选择的道路像是那只牛皮包,昂贵且物有所值,躲在祖辈的荫蔽下足够体面衣食无忧地过活一辈子,何至于沦落到淌着泥水居无定所的地步。而他固执己见的人生就是那几本起皱打湿的书,看似被放在最重要、一眼能看到的位置,可经不住风雨不能果腹,如今看来,除了推出去挡雨简直一无是处。 这么一想,心情便与窗外的天气一样低沉忧悒。 好在现实容不得他自弃太久,肚子咕噜噜造起反,他想起昨晚那碗玉米浓汤,不由得舔了舔嘴巴。对着镜子整理好着装,才轻手轻脚打开门,一路走一路张望,准备一窥这座老宅的真面目。 温斯顿家境富庶,他幼时曾与祖父、父亲拜访过一些巨贾,甚至是贵族,自认对一家主人的地位及身价颇有一番见解。昨夜听森管家那么一说,虽觉得有些道理,可架不住这间宅邸看上去并不那么有说服力。 不仅地处偏僻,占地面积狭小,最重要的是内部陈旧的设施和一股挥之不去的阴潮霉味,只能让人联想到捉襟见肘、无力修缮维护的落魄子女。 然而一早醒来,借着透过花窗照射进屋的自然光亮看清客房内的摆设时,他开始对自己的判断产生怀疑。 等站在二楼那有着大块水晶雕铸的扶手、铺满丝绸的墙壁的走廊上时,他不禁瞠目结舌,指着一副出自四百年前帝国最负盛名的画家阿里奇科特的《Nascosta poesia del silenzio》,看向恰巧端着盘子从楼上走下的森管家,怔怔问道, “这是仿制品吧。” 年轻管家并未在意他的失礼,摇了摇头道, “不。是真迹。” 温斯顿倒吸一口气。目光飞快绕着屋子巡视一周,最后落在森管家笃信的笑容上。 无用多言,两人只肖一个眼神,就都明白对方所想。 他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结结巴巴地张了张口,两手无措地在裤子边缝上来回摩擦。 “森......森先生,不知我是否能这个荣幸,拜谒一下这家的主人,茜、茜小姐是么?” 他自认装束得体大方,不仅刮了胡子,头发梳得板亮,在询问用词上也极尽讲究。 可惜森管家礼貌地拒绝了他。 “茜小姐昨夜受了风寒,女仆正在照顾她。面带病容地接见客人不是她这样身份的淑女会做的事情。 相逢即是缘分,请您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安心住下,不用多虑,也千万不要自责。” 森管家停顿一下,“这是茜小姐让我转告您的话。” 见他脸上飘过一丝失落,森话音一转,“不过......您可以自由使用这里的书房,”指了指位于一楼东边的方向,“穿过会客厅即是。至于其他房间,除了三楼和地窖,也请放心出入。” 温斯顿心中涌上片刻狂喜。如果用来装饰墙壁的名画和随意摆放的古董雕塑都是真品,那不就意味着主人家的书房会有更多有价无市的孤本珍藏么? 他激动得连连道谢,颠三倒四地强调自己一定不会辜负茜小姐的信赖。 森没有表现出丝毫不耐烦,一直听他喋喋不休地说完才抬了抬手中的盘子, “来享用早饭吧,盖德先生。您可能不会时常看到我,也不太会看到有别的人出现。” “这栋宅子里的下人都是为茜小姐服务的,尤其在这个特殊的时期。招待不周,再一次请您见谅。” 还不等温斯顿表态,森管家直直看向他的眼睛,脸上写有不容置噱的谨慎严肃,一瞬间把两人之间的距离又拉远了些, “盖德先生,不管你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去尝试探寻三楼和地窖的秘密。” “这是这个家里唯一的禁令。” —————— 北屋(第四章第一诫) “......他使我栖息在碧绿的草地上;领我行于僻静的溪流旁;他赐予我力量,引我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为他之名带去荣耀......” 神父苍老低沉的声音拖着长长的尾调,在这万物初盛、薄光流照的春日午后,替前来吊唁的宾客们寻了一个不得不偷懒溜神的正当借口。 立在人群最前方的少女身姿纤细,黑色丝绸长裙给那含苞待放的青涩之美多添一分庄重与高贵;长长的、小羊羔一样柔软的卷发披落在背上,像极了一泼掺了金粉粼粼耀目的墨水瀑布;而那紫藤般的腰肢、柔美修长的脖颈和行走间不经意错露的脚踝是那么不堪一握,就连最善妒的人看在眼里,也说不出半句挑剔的话来。 人们借拭泪的空隙打个哈欠,又或是歪着脑袋与同伴私语,乐此不疲地猜测着这个单薄的身影何时倒下——既是在这间葬礼上,又是在不久后的将来。 谁也看不见她藏在蕾丝面纱下飞快掠过的不屑冷笑。 “当最终的号角奏响,我们腐朽的身躯必将迈向永恒,我们凡人的肉体也将迎来不朽;待到那时,这经文终会应验:死亡已被胜利取代......” “不要让你的心囿于困扰。相信上帝,也要相信我......当一切就绪,我就会来迎接你,你将永远与我同在。” 最后一个音节从神父口中落于尘埃,正式为这场冗长端庄的葬礼画上句号。随后有数名衣着整齐的男仆走上前来肩扶起棺木,稳稳朝着不远处那幢红砖黑门的大宅行去。 人群自发列队,井然有序地向主人家致以最深切的悼念。 最先是东方来的尊贵使者,然后是一些几乎没有见过面的世交,由远及近,生意伙伴、旧友、官员、医生,一一不落。唯独缺少了血缘相关的亲属。 不过这正是这个家族最大的特色。 当一位金发高挑的年轻人走到那位少女面前时,所有人的目光,连同不问世俗的神父也不例外,明里暗里集中在二人身上。 “是卡佩罗家的人......” “他来做什么?看笑话?” 人们眼睁睁见他展开双臂拥抱了一席深衣,不约而同发出一声“吁”地惊叹。而那位小姐也未令人失望,她微微踮起脚,精巧深邃的脸蛋靠在青年颈侧,使外人看去他们就像是一双天造地设的好对象。 金发青年在她耳边低笑,“茜,如果知道你出落得这样美丽,我会多带一份聘礼来。” “在你祖父的葬礼上——感谢他将你我牵绊。” 黑发少女迎着刺目的阳光,闭着眼睛在他怀中细语喃喃,“可怜的杰森,等到结束,不如随我一起回到老宅,替你亲爱的叔父看望一下他的仇人?真是可惜可叹,正直深情的卡佩罗先生早早躺在地下,直到今日才迎接祖父的到来;而他恶贯满盈的对手却残活到现在。趁着今日,也让魔鬼做个了结,将他一同带走赎罪去吧。” 杰森仿佛抱住了一根烧得通红的烙铁,他不自然地抽回手臂,在众人意犹未尽的目光中结束了这个拥抱。 “你可真是残忍。”他收起一副玩笑态度,想替她挽过耳边碎发,抬手却发现她两鬓已别好做工考究的金色玫瑰发卡。 “不过这副模样美得超出了我的预期。是结子么?” 他顺着一波微漾的美目望向她身侧一直被忽略的身影——苍白,瘦挺,内敛,缄默寡言,如同藏在岩石壁角深处、不做声息不夺风采的一截绿藤。 “管家?是叫Mori(森)?那他的父亲......” “你的话太多了。”她冷不丁开口打断。 仿佛那柔情蜜意的举止口吻只是故意做出来逗弄外人的一场短暂假象,满足了她恶劣的趣味后,便毫不留情面地抛弃这个道具,连眼神也不再施予,而是冲向排在后序不敢上前的宾客遥遥伸出手, “现在,滚到一边去。” 葬礼结束后本该有一场筵宾的晚宴,可即便主人家肯放下身段请,也没有几个客人敢往那幢老宅里面去。来悼唁的人们寻出千奇百怪的理由,与亭亭玉立的少女见过礼后,一个个你推我赶地乘车离去。 到了除却一群真情实意痛哭的仆人,就连神父也心不在焉,勉强陪在一旁走到大门前便借口家中有事,头也不回行色匆忙。 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她甚至没有过多言语,只是双手搭在身前,冲他得意挑挑眉毛,像是无声挑衅:怎么,你要不要进去? 杰森盯住她那抹恶意的笑,片刻后,缓缓作出投降的手势,一脚后撤,皮鞋跟在打磨平滑的石板路上拖曳出一道白线,把自己与这鬼一样的牢笼划清界限。 “饶了我吧,茜。这里关了一个人尽皆知的疯子,他恨不得把每一个卡佩罗剥皮拆肉;地窖里还有数不清的白骨腐尸,谁敢说今日之后我未必不会置身于此。躺在这样不见天日的地方,来世都见不到光吧。” 见此情形,她脱下丝织手套,细若无骨的手抚在胸口笑得肆无忌惮。哪怕浑身上下除了肃穆的黑衣便是苍冷的雪肤,没有一点颜色点缀,也无法教人忽视生就浓烈惊人的美貌。 “你以为从这里出生的人,还会有来世?” 杰森移开视线,“那又何必折磨神父?” “规矩还是不能少,”她眯起眼睛看向门把手上的雕像,哼道,“埋进这里?你想得美,先把身上的血流干净,再去魔鬼面前求一求,让他帮你投个好胎,” “说不定能从我的肚子里生出来。” 杰森脸色一变,仔细打量她的神色后长叹了一口气, “你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古怪。骏先生去世后,不知还有谁能压得住你。” “我不是来与你逞强斗狠,也不是要翻前人旧账。你今天也看到了,有多少人是借着吊唁的名义来探听虚实。卡佩罗与你家曾世代交好,虽然那件事的结果是彼此极力回避的现实,但......在是非面前,我们还需抛却私情,站在一起并肩向前看。” 他斟酌了半天的说辞,被她一番话堵得哑口无言。 “你是想说在利益面前吧。费埃里郡近来接连拍卖了三块土地。怎么,是租子不好收,还是另起炉灶,想试试别的花样?” 杰森偏过头,“......你不能否认,时代不一样了。” “是的,你说的没错。”她高高扬起脖颈,张开双臂迎风立在一台石阶上,深吸着尚未被工业废气污染、来自山与田野的天然馈赠。 “二百多年前,人们还只会将矿铁用以铸造兵器;行车用牛马,从博斯蒙特到费埃里,不花上半个月别想到达。战争带来了贫穷,疾病和死亡,通货短缺,金银流失,人如草芥般被埋在积年弥漫的硝烟下。而你我的祖先最初靠着几艘卡拉维尔船,有幸在季风和洋流肆虐的大海上生还,从那流着蜜与奶的应许之地带回了谷物,香料,棉花和糖。他们用廉价的货物换取了第一桶金,买下远方的一座山,然后拿大块大块的金子,铺出一条通往财富的道路。” “金属,煤炭,矿石;战争,海洋,陆地。这些是我们如今能够站在这里的理由。知识,身份和声望,则是决定了我们今后能走多远的动力。一个家族的权力地位正是建立在他们所拥有的领土及人民之上,没有战争的社会迎来了人口激增,一百年前只能用以种植农作物的土地,随着技术的革新和观念的开放,各种纺织金属加工厂在全国范围内急遽扩张。那么五十年后,一百年后呢?每一代人都在迎接一个划时代的浪潮的来临。卡佩罗家的先祖在物价革命中用玉米和小麦换取了超过三万顷的土地,阿弗雷德一世因此赐予你们这个造船厂场场主的后代与王权同生共死的荣誉。而你现在做的,又与那些将资产贱卖的贵族有什么区别?” 她回过头,眼中的戏谑被平静所取代。 “货币的价值就像潮汐,随着一代代君权的更迭和对未知的探索从未停止过涨落。所有的一切都会改变,生死也只在眨眼的一瞬间。你或许认为我们拥有了很多,可你看看我的祖父,他在年轻的时候未必不会有着同样的想法。然而从今天起,除了能躺在一处以他的姓氏命名的土地上,比起那些佃农们又多了些什么呢?” 杰森烦躁地挠了挠头,几缕金发狼狈地挂落在额前,将那股咄咄逼人的戾气一扫而空,让他看上去多了几分这个年纪应有的钝拙。 “我明白,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可是你不懂,你真的不懂......” 方才那番心平气和的劝道已经耗尽了全部耐性,她抄起双臂,居高临下反问, “我不懂?是不懂你为了那个烂赌鬼父亲宁肯放弃五分之一的不动产?还是此番瞒着族人前来和一个有着血海深仇的敌人重修旧好?你把土地卖了出去,是连尊严也一起丢弃了么?” 杰森青白交加的脸上浮现出一副怪异的表情,他指着身后紧闭的黑色大门,咬牙切齿地低吼,“我的赌鬼父亲?你呢?你的父亲又有多高贵?一个疯子!杀人犯!他还认不认识你是谁?”他拔步上前,贴在她耳边叽叽咕咕地笑, “知道今天来的那些人在背后是怎么说你们的么?脏血,孽种,撒旦之子,自取灭亡。” “不是让我换一身血么?也让我看看啊,看看你们家族引以为傲的血脉,”他偏过头与她四目相接,怀着无限恶意轻声道, “乱伦的变态。” 他说完这句话,眼睛死死盯住那张无暇的脸蛋,近乎自虐地在心中默数着一二三。一直等到冲动带来的快感在渐次冷静的头脑的运作下一点点消散,那只冰冷的手却迟迟没有落下清脆怒响。 两人相距不过一拳,足矣让他真真切切地看清她眼底的深渊。 傲慢,刻薄,无情,冷漠,自私。为何又是如此美丽,聪慧,敏捷,锐利,世事洞明? 这些被外人用来形容过这个家族的词语,或褒或贬,都在她身上实现了完美的融合。 她看上去并未被杰森的口不择言激怒,可眼角嘴角凝结的弧度却泄露出此刻的情绪,不等他道歉,她开口抢先结束了这段走向并不完满的对话。 “那你猜得出有多少人想娶我这个流着脏血的变态么?你以为他们只是来悼念一个快要烂在棺材里、几乎没有见过面的老头?装什么清高,你不也是一样?” 舌尖俏皮地弹着上颚,蹦出几个轻巧的字眼, “你们做梦。” 黑丝绒丁字扣小高跟在石板路上踩出倨傲的哒哒声,她抬脚踏进门前,扭头冲着一道僵硬的背影高声讽笑, “你叔叔当年至少敢直立着走进来。你呢?你行么。” “废物。孬种。” 乌漆厚重的宅门是从她背后生出的一双巨大羽翼。完全展开的那一刹,将这外人看去陈旧可怖、与一切常识相悖的老宅和门外如齿轮有条不紊前进的现世分割开。 光暗扭转,也将那藏在太阳般耀眼的美貌下近乎恶劣的个性尽情释放。 她站在细砂石铺成的车道上,除了身后的管事遍望不到一个人影。从他的角度看去,她贴在身侧的双手迸张出一根根凄厉的,像风筝一样的骨线,捏成拳头时仿佛能听见指骨狰狞的呐喊。薄裁裁的一张背影则像极了燕尾蝶振翅的形态,双肩缓慢耸动,正酝酿着一场风雨的到来。 几乎是突如其来地,她愤怒地扬起手套,扯下面纱扔在石子路上,细伶伶的脚踝狠狠跺地,一下接着一下,圆柱形鞋跟凿出了浅浅的土坑。 “妈的,卡佩罗。” “穷鬼也配这样和我说话。他妈的......”小提琴般清亮明快的声音变得嘶哑阴沉,怒气从肚子里一路狂奔,所到处燎原遍野,舌头和嗓子也跟着一起烧成灰烬。 她丝毫不在意还有人静静看着这一切,痛快大骂,恶毒地诅咒着今日葬礼上每一位别有用心的来宾。两只手时而握拳,时而随着闷头踏步的动作和激烈的情绪舒张。到后来,她干脆一手抱在胸前,一手支在下巴上,两排贝齿咯吱吱咬磨着大拇指,齿缝中时不时溢出一两句脏话来。 “我要把那三块地买下来,买下来,让那群卡佩罗滚回大海上去喂螃蟹......” “还有德鲁比,丑得像只比目鱼,竟敢用那种眼神看我......” 她说着说着,被自己的比喻逗乐,仰头笑出声,胸腔里发出蜂鸣般的震动。 这样喜怒无常、捉摸不定的情绪波动莫说是她这等身份高贵的淑女,但凡自恃读过书、识得字的体面人都不会轻易展露在人前。 可是她不在乎。她就是如此任性地、不加掩饰地将自己坦白,热衷于撕裂那张红梅白雪的面具,向他展示内里喷薄出的一滩腥臭的、浸泡在墨汁里的鱼类内脏。 那才是她的本质。而她引以为傲。 发泄完一整个上午的郁闷,她甩甩头,重重一脚将碾进泥土里的蕾丝手套踢开,醇黑眼珠四下一扫,歪着脑袋阴沉沉落在老宅一扇扇整齐排列的窗户上。 “喂,森。”她撅起红润的嘴唇,指着那里毫不客气说道, “我得见他,我想我得见他。见见我的疯子父亲。” 这间令人闻风丧胆的屋子坐落在三楼走廊最北向的尽头,连接阁楼,有一座宝塔般直通屋顶的双开大门。 她推开右侧门上一扇巴掌大的四方小窗,一只眼睛贴近了往里看。 好像是在围观笼子里的畜生。 脑子里刚闪过一句话,她立刻缩回手,转而按在褪色的金红色丝绒布上,用力推开了门。 正对着的一整面威尼斯玻璃墙上挂着两大片密不透风、从半圆形穹顶直泄而下的簇绒窗帘,扫在橡木地板上沉甸甸的流苏装饰宛如坠挂在它身上的锁链,风吹不起,光透不进。 踩上铺满房间的长毛地毯,鞋底顿时陷入柔软的色彩海洋,粗重的鞋跟无法得意示威,她于是背着手沿着墙壁走过一条弧线,手指在壁饰的金烛台上一一点过。黄色的火焰像掺进了杂质的橙汁,和这充斥着杜松子酒、沙棘糖浆以及一层层脱落的皮肤碎屑味道的屋子一样浑浊窒息。 穿卡其色双排扣马甲的医生站在中央一架四柱黑檀木床前,手臂上缠着一条宽领结,领口的扣子解到颈下,一手持注射器,惊讶地叹出声。 “真是稀客啊。” 她悄无声息走到他身边,看也不看躺在床上那具与干尸无异的躯体,伸头去瞧透明针管里的溶液。 “这是什么?吗啡?” “是的,吗啡。”说着将针头推进一只针眼累累的柴臂。 “他明明睡着。”她的目光被床头柜上一列排开的各式药瓶吸引,指尖在葫芦形状的瓶塞上跳来跳去,拈起一个手指高的宽口瓶晃了晃, “鸦片?” 医生挑挑他褐色的眉毛,大而深邃的绿色眼睛含笑,“您真是博学。这是chandu鸦片,从莫沃斯次大陆传过来的稀罕物。” “不是chalán,更不是那种掺了烟草的便宜货,”他竖起一只手侧在嘴边,比出一副说悄悄话的口吻嘘声道,“威利斯顿出产,专供上流社会的贵族老爷,连国王陛下也为这精纯度赞叹不已。听说他家控制了整个戈拉夫湾的航道,在靠近南部的地方雇人种植了一万顷的罂粟。一万顷!金币能足足填满一条河。” 她听在耳中,不以为意地摇着小脑袋,“你想去淘金?我可以写给你推荐信。不过他家声名可不好,儿子是个文盲,听别人谈论The Prince,立刻大声吹嘘起自己见过的Princess。女儿的品味糟糕得令人害怕,还有他家的夫人,声音高亢,粗鲁,像头野驴。” 她怀插双臂,好整以暇与他对视,“你或许可以成为他们家的THE PRICELESS。” 艾伦医生忍不住笑出声,他解下手臂上的领结系在脖子上,一边整理托盘中的药品,一边压低嗓音,“我先前还担心您情绪低落,现在看来都是庸人自扰。” 他轻轻抬起那只手臂放进被子,数着细弱均匀的呼吸声,碧色眼睛落在形容枯槁的脸上,不经意擦过她苍白的面颊,他把这两张一样清瘦分明的轮廓看在眼里,声音染上一丝怆然, “您是所有年轻一代的榜样。” 她对这句长者口吻的夸赞充耳不闻,绕了一大圈又回到最初的问题上, “他明明睡着。” 艾伦医生拿过搭在椅背上的外套,与她并肩立在床边,余光漂浮在她的发顶、侧脸,想要从那半垂的扇子睫毛和平缓的颧骨上窥出几分旧日的记忆。 她有着和她祖父、父亲,以及楼下书房中一幅幅画像如出一辙的眼睛和神态。 一样的认真,一样的自我,一样的意气风发。 “不是为了让他睡,是镇痛,也是戒断。”他瞥过那瓶装着深褐色固体的玻璃瓶,毫不掩饰心底的厌恶,连带语气也变得尖利,“用吗啡治疗鸦片上瘾,不亚于两脚同时陷入泥潭。可这确是唯一的办法。” “毕竟谁都不忍心看他清醒地活在疯癫里。” “是么?”她冷不丁发问,“你告诉我,他活着还是死去,有什么不同?” 艾伦一怔,听她语气冰冷地陈述道,“我只当他十几年前就已被埋进地窖的一座棺材里了。我从来不当他活着,如今却要蹦出来拦我的路。” “真是碍眼啊,父亲。” 她向后伸出手,他这才发现落地窗帘拼接起的阴影中,不知何时存在了一位沉默俊秀的青年。 他身上整洁的黑白二色服饰令人出神,等走近了,那双时刻低敛的狭长眼皮略略一抬,流出一道没有情绪的目光。 艾伦医生似乎意识到什么,他扶着床沿倒退几步,然而离得远了,这一主一仆,一前一后的姿态熟悉得让他头晕目眩。 仿佛眨眼间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他提着一只藤编的简易行李箱第一次走进这间老宅,怯生生地磨搓鞋尖,膝盖在裤管里打颤,盯着短了一大截的裤腿窘迫又难堪。 那时的楼梯在他眼中还是蜿蜒陡峭的山路,身后的水晶时钟敲响的第一声报鸣是砸在他腹部的一拳重击,行李箱吓得扑通掉落在脚边,他刚蹲下身去捡,却被头顶一道爽朗的笑音吸引去注意。 他至今记忆犹新年轻男人藏青色羽织上的藤叶图案,见他看过来,笑意盈盈地举起手打招呼。 “艾伦.莫尔蒂医生?我是将,是写信请您来的人。” “这是我的管事,森。” “森。” 回忆被一柄细小锋利的刀刃剖开,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美丽逼人的面孔。 他猛地回过神来,看清递到面前的信封时,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尽,嘴唇仓皇嚅嗫。他这才意识到,原来那句关于推荐信的玩笑不过是在她有意的引导下,一个微不足道的提醒。 他不可置信,“茜小姐,我为你们家族服务已有二十三年。没有人能比我更了解将先生的状况。” “他是病人,而治疗病人是我这个医生的职责。如果您不愿继续支付薪酬,”艾伦还在试图说服,他仍然不愿相信眼前的少女的的确确有着和她外貌不符的冷硬心肠,“骏老爷在世时,一直对我优待有加,当作是报恩也好,请您让我留在这里。” 她丝毫不为他诚恳的祈求动容。只专心望向躺在床上的人,微微蹙起眉头,像是想从那张饱受折磨的面孔上辨认出一些能让人折服的昔日风采。 可惜时间过去太久了。她都快忘记他原来是什么模样。 艾伦医生见无论什么样的诚意都无法打动她,颓然垮下双肩。 “您何必如此狠心?他无论如何都是您的父亲。” 他是您的父亲。 她反复咀嚼这句话,甚至在医生拖着脚步依依不舍地离开后。他临走前似乎仍不甘心,不断旁敲侧击地询问下一次来问诊的时间。 她想到那张信封,扬起嘴角得意一笑。 手指停落在男人紧闭的双眼上,像是蝴蝶在枯萎的花瓣上振动翅膀。她看见他稀落的睫毛随着指尖的触碰摇摇欲坠,在醒与不醒间徘徊片刻,再一次归于沉寂。 房间里只有两道清浅的呼吸声交错。四周烛火燃烧隔绝出一个潮湿闷重的空间,她俯身将一侧脸颊贴近他藏在被子里的手臂,深深吸一口气,把这股糅杂了鸦片与腐烂的血液的气味烙印在心底。 “母亲死了。卡佩罗先生死了。森管家与祖父也死去了。” “父亲,我的父亲,为何活下来的是你。为何你还在这里?” 三个月后。一个盛夏的夜晚。 夜莺在枝头轻诉衷情,玫瑰与月遥相对望。年轻的管家敲响房门,来到窗边。 “将先生去世了。” 偷偷溜进房间的惨白月光与床上一个沉静的面孔不期而遇。他颀长的身影单膝跪地,从怀中掏出一枚犹带余温的祖母绿戒指,自下而上,套进她的指间。 “我奉献我的血,我的生命,我的责任,我的陪伴。我及我的子孙后代,永远为您擦亮灯台,照明前岸。天将破晓,我追随您的步伐,从此而往,从始而终,直到长夜漫漫。” “Vein and Vine.” 新一天的钟声敲响了。 ————————— 补完了重新发一下。这章实在太长了。 祷文选自pslam旧约诗篇、corinthians哥林多前书和John约翰福音——因为查的时候是英文,所以按自己平时的调调译了一下。有意思的是,我后面又找了中译和机翻作比较,发现和后者的相似度极其高......大概是因为这些原文词法句法都很简单,直译就已经非常优美古朴了。 我的星球降落(一) 第一章 他醒来时,听见了第一滴雨落在七月的柏油马路上,炙热无声的呻吟。 这是一个信号。 身体机能的苏醒从裸露的皮肤开始,慢慢渗入肌肉纤维、血管组织和骨骼关节,随着血液流动自下而上涌入左侧胸膛。 他闻见了垃圾发酵的腐臭混杂刺鼻沥青的亲切味道。 这味道里有股再熟悉不过的腥甜,他伸出舌尖一卷,品咂着第一批雨水中独特的泥土涩意,还有一丝丝凝固了的、来不及被冲刷掉的,血的香气。 耳边传来远处的闷雷,像是巨大的星舰拖着长长的尾音轰鸣飞过,直到那霸道的回响久久散去,他从密集的雨声中分辨出一道轻缓的脚步。 他半垂着湿漉漉的睫毛等那双逐渐拉距定焦的小腿停在面前。 “麻烦让一让。” “巷子很窄,不要横躺在路中央。” 眼珠受压影响,翻不上去,只能水平看向一双雪白的袜子。 “两条街外有卫生所,出了这里打车十分钟有公立医院。报警的话,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他眨了眨眼,大脑似乎还未适应语言解码,一个一个冰冷的单词迟钝地排列旋转,一圈一圈,越转越慢。转到最后,眼睛里脑海里只剩下这双白袜子。 他用力地看。用他那新生儿一般的眼睛,牢牢地盯住在新世界看到的第一样事物。 然后在它抬起跨过自己身体的刹那,伸手握住了它。 周西皱眉,居高临下望着躺在地上捏住自己脚踝的男人,她借力踢了踢他的肋骨,不敢太用力,实在是那张脸上战况颓靡。 “喂。” 她撇撇嘴,压下脾气商量,“你起来,我送你去诊所。你是哪一边的,认不认识虎哥?听过大老爷的名字么?” 从箍住脚踝的力道和触感判断,答案是否。 周西单腿直立得累了,干脆把脚踩在他身上,一手举着伞,回头看向雨幕纷遮的来路。 她再开口时,声音竟奇迹般地流入耳中,经由大脑中的处理器丝滑流畅地传递下去。 “你起来,我带你回家。” 捕捉到那双眼珠阻滞地向上定格,她弯下腰,让秘密和大雨一起无声落地。 “作为报答,你得替我杀几个人。” 他一动不动与她对视。 这是他降落在这个星球上的第一个目的。 ****** 美貌与贫穷,到底谁是谁的原罪? 电视里正反方辩手们气势如虹地你来我往,口水沫子恨不得穿透摄像机,代替春霖遍泽大地。屏幕下方滚动着无人问津的新闻:教育部长贪污受贿金额高达一亿七千万,曾是国王奖学金获得者;各地最新平均薪资出炉,三城区蝉联榜首,元老院举荐候选者有望分食教育部;十校联盟今日发布资讯,或增设领主奖学金,下原家将再次提高赞助金额,激励所有三城区出身的贫困学生顺利完成高等教育...... “有钱真是好啊,名声有了,地位也有了,想要什么要什么。美貌是罪么?贫穷才是吧。美貌明明就是财富!” “不信?不信就看看这位啊!” 正在给咖啡拉花的胳膊被人一怼,即将成型的猫咪顿时长出了兔子耳朵。 他也不生气,顺着手指看向电视——是一款大热的能量饮料广告,几乎所有的车站都能看到张贴的海报,就连商场和CBD大楼的电子屏也有滚动影像。原因无他,这位代言人自身就是一场传奇风暴。 传奇般的出身;传奇般的走红;传奇般的经历;到了如今,更是传奇般的赢家。 一个将美貌最大程度变现的,前无古人,也极有可能后无来者的,男人。 同事酸得直舔嘴唇,胳膊肘又要不老实地拱他腰间,被他灵活转身绕了过去。 “说起来你俩还挺像,都是吉麻街走出来的,都是帅哥,怎么你就在这儿给人卖蛋糕,偏偏人家这么好命,攀上了大金主,一跃成了大明星!江万,你怎么搞的!” 他耐心地将猫改成兔子,轻声应道,“谁知道。” 同事越想越替他不值,干脆两手捧起他的下巴,探照灯似的左右上下打量,非要从这张脸上找出命不如人的原因。 被那双轻佻的猫一样的眼睛睨久了,男人也会觉得不好意思。 “哎呀,可惜你生得晚。”他抽回手,抱在胸前继续看电视,“你早生几年,哪里轮得着竞端,嫁去下原家的说不定就是你啦!你不知道哦,他刚出道的时候臭名满天飞,黑历史比整个娱乐圈加起来还多,脾气又差,都是下原家压下去的。谁让当家的领主是个小姐呢?我妹妹还为了他和我吵架,骂我是驴脸,她也不想想,我俩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我是驴脸,她那张马脸能短到哪里去!” 江万十分捧场地笑出声。笑声很轻,几乎传不到第三个人的耳中。所以相机快门的“咔嚓”声在下午四点的甜品屋里显得格外突兀响亮。 两人一起回头。 青春靓丽的女高中生们躲在书本后面笑着倒作一堆,其中一个双手合十,冲他吐吐舌尖,歪着脑袋撒娇, “抱歉抱歉,帅哥太养眼,再点一份红丝绒乳酪,帅哥帮我们送来好吗?” 同事手脚麻利地从柜台拿出蛋糕,刚要放上四只塑料叉子,就又听她们此起彼伏地叫道, “要个子高的啦!” “梨涡帅哥!” 同事夸张地翻起白眼,配合她们玩笑道,“拍了我们店的招牌要付肖像费哦!”说着拿手指捅他腰窝,低声催促道,“快去快去,这群小女生的钱最好赚了,看到她们我就想起我妹妹是怎么追星的。” 江万后背一僵。不等旁人注意,他飞快一手端蛋糕碟,一手端咖啡,面色如常地走向那一群捂着嘴叽叽咕咕说笑的年轻姑娘。 “一份蛋糕赠一杯咖啡。” 点单的姑娘乐得合不拢嘴,也许是他的笑容太过平易近人,也可能是这样一份建立在平等交易互换上的微不足道的示好无形中拉近了人们对美色的仰望。 她们大着胆子向他攀谈,有没有积分、会不会给优惠、什么时候值班,等等。 他的目光落在蓝白色海军领的校服上,一一满足了她们的问题,清越的声音平缓舒扬。女孩子们被他嘴角两道弯弯的笑弧吸引,自然不会注意那双深重又笑不由衷的眼睛。 “你们是励中的学生?” 她们激动地你推我搡,“哥哥也是校友?” “不是,”他缓缓眨眼,“我......有认识的朋友。” 有人捂着嘴尖叫,“是女朋友,是女朋友!” 他停顿的时间更长了,长到她们彼此交换完心照不宣的八卦眼神,才慢慢否认。 “邻居。邻居而已。” —————————————— 一些突发奇想的练笔,非科幻,会写床戏吧?随便写写,锻炼速度。 我的星球降落(二) 第二章 有一种蜉蝣人类,生于每一个周五的夜晚,然后在周日的二十三点五十九分死于对朝日到来的绝望。 他们的血管是一根根交错的光纤电缆,当夕阳拉启电闸,信号电子便如红细胞中的血红蛋白,定向流动着向机体器官输送氧气。大脑中响彻着电脑开机音乐,大同小异的硬件软装配置运行支撑起四肢和躯干的行动。他们的出生即高潮,即肉体与精神的电磁脉冲,使一切名为理智和道德的系统框架得以被堂皇入侵,名正言顺地溃败坍塌,沦为一片焦土废墟。 人们在废墟建立起的堡垒中热情呐喊,挥洒着来自身体每一处毛孔穴口溢出的毒药一样的体液,迷醉在令人神魂颠倒的诱惑中,尽职尽责地完成了这一场周期性的轮回开幕表演。 这里是男人与女人的乐园。 这里是索多玛与伊甸。 这里是...... *** *** 江万与迟来换班的同事做完交接,刚出门就被一群花枝招展的女生拦住去路。 “哥哥下班了?一起去玩喽。” “唱K开卡?”甜腻的声音在耳边吃吃笑,“开房也可以。” 他低头打量欺身靠近的陌生人。女生与他目光相接,不禁仰起小脸,抿着水涟涟的嘴唇,舌尖在上颚里轻巧一弹。 “去不去呀。” 他在她贴上来的瞬间冷不丁后退,举起双手作投降状, “我看不清你的脸。” 女生神色一变,以为他是在讽刺自己妆容浓艳,正要反击几句搏回面子,可视线一黏上他似笑非笑的模样,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吐出口的是一句娇嗔埋怨。 “那你和我来,我只让你看。” 她身后的朋友适时起哄,“我证明,超漂亮的!” 江万不置可否,熟练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盖了印的优惠券递到她面前,弯身与她四目相对。被那样一双漂亮的眼睛认真看着,女生心底残余的不快烟消云散。 “下次来店里,我请你们喝咖啡。” 说完摆摆手,大步跑向车站。 女生举着那张卡片,直到他的背影融进夜色,才回过头疑惑问道, “我这是......被拒绝了?” 有人一语道破真相,“恭喜你中了安慰奖,再来一杯!” 公交车上的冷气敌不过人口密度,等行程过半,江万才能喘口气,独自享受坐最后排空座的特权。 背上的汗被冷风吹干,终点站下车时,他甚至被车门外迎面而来的热流激起一身战栗,走了几步才让体表温度恢复到常态。 他看了看时间,拐去街口的大光明超市买了一包劣质烟,年轻老板挺着西瓜肚和他套话,找零的钱磨磨唧唧不松手。 “万哥今晚上场?赔率多少,给个信儿呗。” 江万面不改色,两指扣住他的手腕轻轻一用力,隔着厚实的脂肪层捏得胖老板鬼哭狼嚎。 “手、手......” 他抽走纸币,转身从冷柜里顺了一瓶水,也不大口喝,小口小口啜饮着润嗓。 老板在他身后委屈得直哼哼,“水涨价了!” 见他充耳不闻往外走,半个身子压在柜台上,拔高声门喊,“贵了五毛,不够周西的牛奶钱!” 他倒不是真计较仨瓜俩枣,江万掐了自己一把,还手不敢,嘴上便宜能占就占。 结果屁股还没坐稳,脑袋顶上就挨了个崩儿。 他正要破口大骂,那轻飘飘的声线去而复返,带回一身高挑侧影,五指山似的兜头压了下来。 “上。第三场。二点六。欠着。” 他靠在玻璃柜上,垂着眼睛拨弄打火机,烟头滤嘴要掉不掉地含在齿缝间,火星点子四处迸溅,就是不挨边儿。老板连忙腆着脸化身点烟小弟,蓝幽幽的火苗绕到他眼皮底下点头哈腰。 “操,万哥主场,谁敢开平手盘?” 烟点着了,他又不抽,夹在指间干烧。 “一个波尔莫白鬼,在境外打过几年黑拳......” 老板细察他语气平淡神态如常,便以为今晚也是十拿九稳,跟着嗤之以鼻道,“西人鬼子,一身毛都没进化好,不如看猩猩打架......” 谁知江万轻描淡写吐露下文,“......听说打死了人,被金主卖来还债。” 老板瞠目结舌,“还......还债?” “嗯。” “你还‘嗯’?”老板两只眼珠瞪溜圆,恨不得上手摇醒他这副事不关己的散人态度,“我的老哥,那是‘趟过水’的货色,你要出点什么事,你家周西还怎么过?” 今晚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面对着面,老板终于从他脸上寻见一丝破冰的痕迹。 他盯着一截摇摇欲坠的烟灰自言自语, “当然是好好过。” “她怎么会差。” *** *** 吉麻街又被人叫作鸡肠街。主路细且长,并非直直一条线,更像是能随轮廓更改形状的、紧紧包裹着三城区西侧边缘的胶皮套。 “西”作为方位与“东”相对,似乎也总被归入一些贬义词里。毕竟“光能照进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江万第一次走完一整条街,从天亮走到了天黑。周西带他去给大老爷露脸,一路上天色渐晚,街道两侧如毛细血管一样狭小逼仄的岔道里,密密麻麻分布的房屋接连亮起灯,照得里外四周的污秽肮脏一览无余。 他以为是误闯了什么夜行动物的巢穴。肉体明明在平地行走,灵魂却一路下坠,掉进了横亘在人间的一只巨大的漏斗中。 “我们住这里。”周西指着家的方向, “陆里弄。是不是很巧?”她得意地笑起来,“异端者的归宿。” 当时他并不明白她口中所谓的巧合有着怎样的寓意,直到有一天他们并排躺在床上,只有彼此的小拇指相互勾缠。 她讲道,“地狱有九层。边缘,色欲,暴食,贪婪,愤怒。第六层外,有一座隔绝异端的城。我们被关在墙里,永生受火刑焚烧。” 再往下走,充斥着暴力,欺骗,背叛。在那尖尖的漏斗顶端,是一个有着三色面孔、将一切罪孽具象成型的,人的姿态。 江万走出后台,喧嚣震天的咆哮尖叫声似午后热浪翻滚,劈头盖脸奔涌而下,顿时令他的神经紧绷如弦。中央天花板上的六盏聚光灯将这一室圆形斗兽场里最受瞩目的八角笼赤裸裸呈现在每一位观众眼前。 他走VIP通道,早有侍者候在门前领人去贵宾观台。 台前的柏先生正目不转睛看比赛,连他落座也懒得客套,上来便说,“七点钟方向,瞧瞧。” 他目光刚一到位,那厢早已蓄势待发,立刻回以一笑,然后缓缓冲他比出一个挑衅手势。 这个动作如风暴眼,很快吸引了不少前一刻还专注比赛的看客。等看清两人的样貌,风暴的直径范围顿时不受控制地扩散开来。 “江万......江万来了......” 柏先生与江万置若罔闻。四只眼睛落在八角笼上,你说我听,心照不宣地将一切想要探究的眼神排除在外。 “听过桑的塔尼斯么?想你也是不知道。瓦莱港的桑的塔尼斯,也算是个名门,那小子的娘家。” “咱们被摆了一道,你之前也听说那番鬼是被卖来还债的吧。当初签合同他们提的条件,第一场必须由客方指名。你一来资历不算老,二来打的比赛不多,算不上出名,但也正是因为这个,”他指了指电子屏上的数据,“你的胜率是百分之百。” “你他娘的可真是到哪儿都招人喜欢。” 话音刚落,擂台上形势突变,蓝方一个反肘击中红方下颌,后者躲闪不及,体力也严重透支,当下倒在地上被压着打了十好几拳。 直到地板上的血越溅越高,在一片稀稀拉拉的掌声中,裁判才懒洋洋挠着脖子上前分开两人,瞥了一眼面目全非的红方选手,钟摆似的挥了挥手里的旗子。 长长一声号响。胜者欢呼着在台上做后空翻,看到对手被放上担架,还不忘作了个掐脖翻白眼的鬼脸,逗得观众哄然一笑。 柏先生也跟着笑起来,看也不看那两道警惕的视线,对江万说道, “小少爷带着兔儿爷私奔,以为赛里斯人的钱好赚。” “咱们也教他们一句老话,什么叫棒打鸳鸯。” 他拍了拍手,站起身,一手扶在江万肩上,像是个站在阅兵台上审视战果的将军。 “这是哪儿啊。这里可是吉麻街。” ———————————————————————————————————— “光能照进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新约. 约翰福音》 但丁在神曲里将地狱比作一个倒置的漏斗。 第六层的the city of dis里大多是一些对神不敬的异教徒。 地狱中心的魔鬼有三张脸,分别是红黄黑色。有种说法是这三张脸分别代表了人类的三种肤色,即代表了全人类。 我的星球降落(三) 第三章 场助进门顺手销上反锁,生锈的铁片摩擦声听起来像寂静的屋里甲壳昆虫在纸上行走,窸窣的噪音格格不入,瞬间引来一道怒视。 他连忙道歉,“习惯、习惯了。” “哼。” 发出声音的是那位西人少爷。二十出头的年纪,发色......该怎么形容?有点像路边最常见的杂种流浪狗,毛色不黄不白,淋了水能搓下一层灰黯黯的尘土来。脸和身材都十分瘦削,西人的面部骨骼发达,若没有足够的皮肉支撑,不仅添了疲态,面相也会显得刻薄。他是一个现有的例子,此时端坐在椅子上,固执维持着板正的礼仪身姿,看上去如同这屋里一块棱角嶙峋的寿石摆件,衬得身边的巨塔白男更似一幢笨重小山。 场助自觉担起续水重任,一圈转下来,仅有柏先生的杯子被抿掉一层热气。无奈只得抱着茶壶缩进墙角,把空间留给双方剑拔弩张。 好在沉默并未持续太久,柏先生屈指将合同弹去对面,点点头道,“您开个价,我拿得出手,绝不往下压。” 克里.桑的塔尼斯不屑一顾,指尖有节奏地敲着桌面,灰绿色的眼睛扫了一个来回,停在江万身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柏先生是瞧不起自己,还是瞧不起乌沙法?”他的普通话发音很学院,几乎听不出口音,只是盛气凌人的态度实在惹人讨厌,“江万签给你,是吉麻街的新人格斗王;乌沙法是我家在波尔莫地下拳场的卫冕冠军,要不是手上沾了血,我是不会把他卖来吉麻街求生的。” “您知道的吧,领主赦免权。” 柏先生的表情有一刹那怔忡,等回过神来,他抬手盖住半张脸,喉咙里发出闷重的笑,“啊......赦免权。好久没听到这个词了,差点忘了吉麻街过去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他冷不防侧过身问江万,“你知道么?” 知道。周西带他去见大老爷的前一天晚上,免费赠他一节吉麻街历史小讲堂。 反正柏先生也只想自说自话,问他不答,干脆热心化身讲解员, “吉麻街过去是流放地,西文有个说法,abandon hope all,ye who enter here, 用来形容那时的形势再合适不过。后来嘛,出了一个大人物,和当时的下原领主交好,还参加了‘王血之争(the war of the twins)’,是塞留斯三世即位的头号功臣。他为吉麻街讨来三个特权,治外法权、居民人身权以及十年一次的领主赦免权,时效是——一百年。” “如果我没记错,距离下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领主赦免权还有三年?”柏先生抚掌大笑,“克里少爷是有备而来,连吉麻街‘三载树成,人立其中’的规矩都打听清楚了,不服不行、不服不行。” 克里嘴角僵硬一牵,“知彼知己。赛里斯人常这么说。” “好啦,好啦。”柏先生起身把他面前那张合同纸捞回手里,扭过头将江万上下仔细打量一遍, “你这张脸去卖屁股也能卖个好价钱。放在竞技台上根本是暴殄天物。” 他啧啧感慨着,一边从怀中掏出钢笔,思索片刻,大笔一挥划掉一行字。 克里坐直身子,想要伸长脖子想看清他写了什么,白纸就轻飘飘飞回到眼前。他盯着那个新写上去的数字,眼前一阵晕眩。手心藏在桌面下大力磨蹭裤腿,几乎要擦出火花了,才猛地去捉过乌沙法的胳膊,贴着他的大脑袋飞速耳语。 柏先生靠在椅背上,两臂支着扶手,十指交叉姿态笃定。 他望向两双难掩兴奋的眼睛,认真说道,“克里少爷远道而来,乌沙法也盛名在外,未来只要在吉麻街站稳脚,肯定前途无量。这笔买卖当作我给两位的见面礼。” “不过我也有条件。” 克里脸上的喜色骤减,他飞快瞟过那行钢笔新写上去的数额,哑着嗓子按捺心底骚动,重新稳了稳身形,轻声道, “您说。” 柏先生翘起腿晃晃,“我对波尔莫的规矩略有耳闻,每场胜、负、平,三个指数,”他竖起三根手指,“三局,三个量级,三个判分员,十分公平。” 克里刚要点头,却听他话音一转。 “恕我直言,吉麻街没有这么文明的玩儿法。” “今晚来这里的全是些头脑简单气血上涌的笨蛋,砸下辛辛苦苦攒出来的积蓄,做着一夜暴富的美梦,嘴上嚷嚷得凶,实际连赔率都算不清。克里少爷提前放出消息开二点六的平手盘,又带着乌沙法招摇过市,懂行的以为您讲道义、守规矩,毕竟上下盘的差距肉眼可见。主不让客,不过是江万输不起。” 克里拿过茶杯抿了一口,低声问,“......那您想如何。” 柏先生手里不知何时捏了一枚银币,正面电镀塞留斯一世头像,反面是下原家标志性的圆形藤叶纹章。他顶在指甲盖上来来回回抛接,除了江万的三双眼睛也跟着上上下下移动。 “啪”地一声。 克里下意识顿直肩背。若此时面前有柄镜子,他定能看见自己灰白惨淡的表情。乌沙法听不懂对话,见他前一刻还胜券在握,眼下失了平日的从容,心中牢牢记挂来前克里的教导,不敢擅自伸手,只拿铅球大的拳头小心翼翼蹭了蹭他的裤边。 “简单的zero-sum game。” “开场前十分钟开盘,角钱一注(1000/注),不设限额。除去竞技场惯例的一成抽水,加上以我个人名义投入的五十万bonus award。乌沙法赢,您最少可以带走......” 见柏先生要去掰指头,场助赶紧提醒道,“六十五万。” “没错,六十五万。输也不用担心,签过合同就是占了位,赢上几场也就回来了。” 克里没想到这个数字远远低过预期,抽抽鼻子哼道,“......才六十五万。” 柏先生不以为然,“卖身进吉麻街只是一种说法,这和卖进窑子可不能相提并论,窑子虽然给钱,但要的是命。您是有身份的人,肯定也明白特权是要用钱来买的。一个身份五十万,买的就是一条活路。” “竞技场的新人福利,活契百分之一,死契百分之三。我给您的是前者的待遇和后者的价格,”柏先生刻意拉长声音,“江万从来没有低于一千个的局。” “一百万,够买两条命了。” 这句话像是一道落雷炸在克里脑袋里,他仓皇抬头看向柏先生,想从那张始终笑吟吟的脸上看出秘密被发现的端倪。 “你......” 柏先生将钢笔滚到彼此中间,“考虑下?不过得快一些,”门外的人潮欢闹声一浪拍着一浪,透过铁门越来越近地传入众人耳中,他看了看墙上的表,“时间不多了。” 场助气喘吁吁地带着新起的合同跑回来,方才还一动一静的两人在这期间掉了个个儿,乌沙法激动得手舞足蹈,用听不懂的波尔莫土语飞快说个不停。相比之下克里则是用沉默掩饰焦躁,场助进门前甚至看见他拧起眉头把脸转去一旁,面向乌沙法的一侧胳膊不自然地支在耳边,摆出一副痛苦的抵抗姿势。 他竖着耳朵听了会儿,终于捕捉到一句类似西语的发音, “你不信我......” 克里被这句话触动到神经,几乎从椅子上跳坐着转过身,苍白的脸上发烧似的升起红晕。他克制将要在外人面前扑过去的冲动,重重扯了扯乌沙法的衣摆,两人于是又凑成一团开始激烈争辩。 柏先生盯着大头电视屏幕上转播的老旧电视剧看得目不转睛,场助走到他身边,用不高不低的声音道, “已经按您说的,将乌沙法和万哥的数据公布了。我来之前,彩池预计已超三千万,”他见江万不在,犹豫片刻还是如实报告,“目前乌沙法价值略高,不过万哥今晚有大金贝托(bettor),给出这个价。” 他伸出一只手晃了晃。 克里眼尖瞥到,立刻叫了起来,“那是什么意思!” 他已然是只惊弓之鸟,两手压在桌面上,半身向前倾,生怕漏掉什么被刻意掩盖的细枝末节。 场助吓了一跳,见柏先生没有阻止的意思,小心解释道,“是指最高金额投注者。” “多少!” “五十万。” 克里松了一口气,“才五十万。”刚一说完,整个人却像被自己扔出的回旋镖扎中后腰,直挺挺地怔了几秒,察觉到柏先生似笑非笑的目光,忙慌低下头,生怕对方穷追不舍地问,你押多少。 他不敢说自家中断了供给,这一个月来花得全是乌沙法的积蓄,眼下就算把身上的衣服也当掉都凑不够一条腿的钱。 他清楚地明白想要延续在瓦莱港的生活是不可能的,也知道尽管做足了一派游刃有余的姿态,实际上除了留在吉麻街,他们没有退路可选。 乌沙法握住了他的手。 他看向情人那双急切的的眼,马一样长长的睫毛,波动的漂亮的棕色瞳孔里倒映着自己垂落的额发和身后空旷的墙面。将涌到嘴边的叹息咽回肚里,用力去抓那支钢笔,汗津津的指尖在积了灰木头桌面上拖出一条手掌宽的水印。 “我签。” 柏先生接过按了指印的合同,看也不看递给场助,笑着向他伸出手, “欢迎来到吉麻街。” “祝今夜合作愉快。” ———————— 写完后很佩服孜孜不倦投入研究体彩的中老年男人。前年陪朋友去买欧洲杯彩票,老板问我要不要试一把,两个人一起给我解释,说得我两手插兜汗津津,好像要中巨奖的错觉,掏出钢镚儿买了瓶水降降温冷静一下,再想掏钱,没了。没有偏财运的命。朋友补加时中了二十请我喝汽水。 我的星球降落(四) 第四章 蹲在门口蹭电视的客人被断断续续的“game over”搞得心烦意乱,呸地吐出烟头朝屋里大喊, “大董,你搞乜嘢?做嘢认真啲啦,唔好烦人!” 西瓜肚老板一肚子心事被人戳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手机充电器哗啦啦扫进口袋里,小指头上勾着钥匙圈从屋里出来赶人。 “听唔明,不给我讲白话!”说着左手关电闸,右手拽住卷帘门用力向下一拉——金属折迭出的刺耳噪音在和水泥地碰撞出巨响的过程中顺利完成了任务,董光明费力弯腰把小木凳从客人屁股底下抽出, “走,走。” 客人被他宽阔的体型挤到一旁,脚跟朝后绊撞在马路边的树干上,疼得龇牙咧嘴,指着他的背影大骂, “叼距老母,赶住去投胎啊!” 董光明懒得和他计较。他记挂江万今晚的比赛,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连打游戏也不专心,右眼皮更是跳得一刻不停,一切都像是电影里大事发生前夕令人喘不过气来的预感。 走出几百米,目光落在街边一只喝完踩扁的牛奶盒子上,他一拍脑袋想起来,“明天是周末了,得先把东西送过去。” 找到了一个好借口,他心想,这样就能既不被认为是管闲事又能达到目的了。 董光明刚要匆匆往回赶,就被身边一个喘着粗气跑过的身影叫住, “大董,大董?” 那人见他扭过头,松了口气,又疑惑问道,“还真是你,我看像呢。你不去看比赛?再晚赶不上加注了。” 他摆摆手,“平手盘嘛,早知道啦。” “什么平手盘,”那人走近两步,朝周围空荡荡的街道努努嘴,“人都没了,你还不知道?” 董光明心里一咯噔,“不是万哥......” “是万子没错。不过玩儿的是猜硬币,懂伐?”他凑近压低声音,湿热的喘息搅动着浑浊的汗味飘进鼻腔,董光明忍着恶心,把耳朵配合伸过去, “柏先生洒了大花红,和那白鬼打生死场,一千起注嘿,场子里面都传疯了。” 董光明大惊,捏着钥匙的手一紧,“啥时候的事?” “就刚刚,合同一签完就撤了盘,我朋友专门提了手机出来给我发消息,这不,”他小心从裤兜里露出一卷钱,“刚取的,我打算跟十注。” “跟谁?” “白鬼。” 董光明胖脸一拧,眉毛快要顶破发际线了,怪声叫道,“万哥的场子你压别人?是不是吉麻街的人?吃里扒外,你小子就是个当汉奸的货色!” 那人不生气,嘿嘿笑着挠头,“汉不汉奸的,多难听。今夜过后,都是自己人。那白鬼你见过没,两米高,三百多磅!他奶奶的,这得超量级了吧。我朋友说还以为是哪个动物园牵出来的白皮象。再说了,大家还不是看柏先生的眼色做事。江万厉害,我承认,可这都两年了,他打过几场比赛?拿过奖么?竞技场他妈的就得看KO啊,他心慈手软了,以后谁还指着他挣钱!” 说完拍拍他的肩安慰道,“行啦胖董,知道你记江万的好。不过这也是说不准的,万一呢,万一柏先生后悔了,觉得他脸蛋可惜,另有用处......” “滚——”董光明懒听废话,抬起一脚要去踢他,人没踢到,笑嘻嘻地跑走了,他重心不稳原地打转,一屁股摔了个晕头转向。 恨恨冲着那背影唾了一口,“妈的,贼孙子。”骂完心头仍是堵得慌,屁股疼手疼,胃里坠坠地涨,脑袋上虚汗不停冒。他擦了两下擦烦了,陀螺似的在地上滚了几圈才爬起来。甫一站直身子,又觉得头晕目眩,不知是摔出毛病还是天热上火,一个人杵在路中央拿不定主意到底该进该退。 正在这时,一阵远处传来的钟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沉肃悠远的余音猝不及防灌入耳中,在体内激荡出一圈一圈立体环绕的震颤。 “铛——铛——铛——” 憋住的那股气一下子泄了大半。 董光明叹了口气,垮着两条臂膀朝来的方向走。钟声如此熟悉,早已成了吉麻街所有居民的生活和喘息。却在此时此刻让他久违地想起离这不远的那座固执荒谬的教堂,想起了两年前的一个傍晚。 周西站在街对面,雪白的校服,雪白的鞋袜,嘴里含着吸管,慢悠悠地喝瓶装牛奶。他骑小电驴路过,停下来问, “西啊,今晚江万首秀呢不是?你带进来的人,你也不去看看?” 她咬起吸管偏头一吐,细细的玻璃瓶口夹在两指间一晃一晃,漫不经心的模样与江万如出一辙。 “不去。” 下一秒,毫无预兆地,她扬起手臂高高举起,牛奶瓶在空中划出一道彩虹般的抛物线,飞跃过头顶,飞跃过一条横亘的马路,砸在距离教堂数十米的空地上落下清脆的一响。 董光明几乎是下意识地躬身抱头,等回过神来,只见她拍拍手,打卡似的完成了每日任务。 “反正死不了。” 更衣室的门推开一条缝,挤进一张滑稽的脸。蛐蛐儿背着手小步小步蹭过来,眼睛弯成两道线,“万哥,换衣服呢。” 江万朝他身后看。 这小子藏不住屎,手里抓着一条靛蓝色的短裤,苦着嘴抱怨,“怪我没用,被那二椅子抢先一步。”他着急为自己开脱,声音不自然地拔高八度,“我说啦!万哥主场穿红,大家伙儿都知道,他们不听,偏说西人的规矩是红客蓝主,不信你问金助理......” 衣柜侧面闪出一个西装革履的身影,神色从容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 “你先去。” 蛐蛐儿不敢不听,一步三回头,临走前不忘一遍遍强调,“我是支持万哥的,我买你赢......” 等门彻底关死,金云云抿嘴一笑,直抒来意,“五十万金贝托是柏先生的手笔,他信任你。” “桑的塔尼斯家的人明天就会赶到,那两人只有一个能直立走出吉麻街。” 听到这儿,江万终于把目光从老旧的翻盖手机上移开,“目的?” 金云云答非所问,“从来没有人敢算计下原家的财富。” 他长长摁住关机键,把手机裹在衣服里一起扔进储物柜,丝毫不在意屋里还站着另一个男人,三两下脱掉牛仔裤,拿过运动短裤和深色贴身短袖往身上套。 金云云突然撤步,手臂抄在胸前,以一种审视的眼神飞快瞄过他的上半身。尽管穿衣的动作很迅速,尽管他始终侧身相向,他还是从那短暂的空隙里看到了自己一直好奇的东西。 因为实在是太醒目了。金云云也不由得对这场即将到来的比赛生出了期待。 “嘭——” 密码柜门被重重合上,江万居高临下站在他面前,猫眼冷漠半垂,一边嘴角敷衍出浅浅的笑弧,与白天那副神采奕奕的模样相去甚远,。 “你们又凭什么信我。” 作为柏先生的心腹传话筒,金云云并不因他冒犯的态度而恼火。他仿佛是个天生好脾气,几乎谁也不曾被他冷脸相待过。 “从吉麻街走出来的漂亮孩子各有各的长处,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会拥有美好的未来,比如竞端,比如周西,还有你。” 金云云仰起头,贴着他的颈侧,用只有彼此才能听到的声音耳语道, “We all trust in your scars.” “Kill him.” —————— “因为我们相信你(们)的伤疤”。 想了想还是用英文能体现出“你(们)”这种隐晦的表达。反正写到这里已经很明显,定位就是“东西方大融合的不伦不类”。 我自己是不会讲任何方言,广东话也不知道对不对,一边上网查,一边问室友。室友非常文明,不会凶狠地骂人,想了半天发给我一句,“唔好烦人。”这么礼貌的流氓会被鄙视吧... 我的星球降落(五) 第五章 吉麻街竞技场的八角笼采用的是最原始的封顶设计。这类鸟笼一样形状的赛台兴起于几个世纪前的“无上王权时代”,在那个帝国历史上最血腥、最黑暗的时期受到了自上而下的狂热追捧。 等到伟大的狮王塞留斯三世登基加冕,以庄献明教授为首,致力于捍卫人类尊严、推进种族平等的人权组织专家们强烈呼吁将摔跤、拳击以及其他主流格斗术分门别类,正式纳入体育竞技项目的范畴内。回合制、场裁、量级、判罚,陌生的名词被引进一个又一个赛场;信息革命、媒体推广、资本介入、明星效应,当规则被冠以教化的名义,这条与时俱进的华丽缎带用各种借口束缚住人们的手脚,得以让精神向着文明的峰顶不断攀爬向上。 八角笼与斗兽场早已被镇压在律法道德的高山下。有人说这是时代的必然,因为肉体退化的对立面即是思维的解放;也有人说这是人类的悲哀,血脉里原始磅礴的强大力量本就来自陆地和海洋的天然馈赠,却因一味地仰望星空而日渐稀薄,最终只能消散于虚拟的数字空间中。 这些争论如今看来已是老生常谈,是衣冠楚楚的体面人用被知识与文字驯化了的眼神从高处往下看。然而就如同那个早已在千年前被欣然赴死的圣人论证的观点——一切事物皆是由其相反的一面产生的——一样,世上大抵没有什么是能以绝对的独立姿态存在。 高贵与低贱,文明与野蛮,像是根茎植物的两端,分别向着光明和黑暗以同样的速度滋生,扩散。地面上的人类摒弃陋习,地底下的败类前赴后继。八角笼里挥洒的汗水继承了大海的意志,迸溅的血液有着和泥土一样腥甜的味道。 谁敢说这不是另一种浪漫。 圆形阶梯看台最多能容纳五千人,除了中央的比赛场地,整个竞技场被四条走道均等切分。东西纵向从后台准备室直通八角笼的两扇门,为了更好的渲染气氛,每一侧通道的出口上方都安置着一块硕大的液晶显示屏,在选手出场前的准备时间里,定格播放双方的身体数据及过往战绩,方便看客在投注前进行最直观的比较。 内场禁止携带一切电子产品,曾经有卧底探访的社会记者偷偷拍下照片,写了一篇近乎檄文的报道刊登在网络上,不仅在民众间引起轩然大波,甚至还惊动了几位视下原家为眼中钉的贤者会议员。这件事带来的余震从未真正平息,时至今日,但凡吉麻街有任何风吹草动,那三条为期一百年的领主特权都会像陈年旧账一样被重新翻到台面上质疑批判。 因此想要下注,就得拿有效的身份证件在入口处的接待柜台实名办理。 柏先生的别出心裁在人群中投下一粒火星,尤其是当人们被告知从开盘到闭盘仅有短短十分钟的操作空档,这一限制更像是一剂强力的肾上腺素,心跳与血液的加速运转让神经元细胞无暇顾及信号的传递,代替理性占据了大脑的是更贴近本能的赌徒和从众心理,瞬间推动全场观众纷纷抢去下注。 工作人员忙得手指翻飞,安保站在高台上艰难维持秩序,大厅墙角的扩音器里循环播放甜美的电子女音, “投注在左,借贷在右。一人一票,实名认证。” “请拿好自己的票据,有序进入内场。” “五天三分,十天五分。有借有还,信誉保障。” “小赌怡情怡趣,大赌伤筋动骨。珍爱生命健康,维护社会稳定。” ...... VIP套间里的克里.桑的塔尼斯忍不住笑出声,“您可真是位仁慈的刽子手。” 柏先生悠闲翘起脚,只当听了一句夸奖。 克里见他这般冷静,自己倒先坐不住,伸长脖子去瞧屏幕上的字,捏住衣袖小声嘟囔,“怎么没有显示金额......” 柏先生嘴里包着一股烟,便挥挥手让传声筒回话。金云云笑意盈盈,“盲猜盲选也是一种策略。” 不知道天平往哪儿偏,也没有时间思考,有的只是身边眼球鼓胀声嘶力竭的人群,一波接一波不断向前奔涌,像丧尸潮无孔不入地将自己包围感染。 直到恍恍惚惚拿着盖了印的收据走进内场,摸一摸口袋,才后知后觉已将半副身家压在薄薄的一张纸上。只有这样,只有这样,他们那强有力的罪恶的欲望、激情和愤怒,才能通过嘶吼和呐喊传递爆炸,点燃八角笼内一触即发的战火。 克里想通其中关节,顿时生出一股森冷的后怕。两只眼睛一眨不眨观察柏先生的每一个表情,攥紧一手冷汗,僵硬笑道,“您要知道,与您合作,是我的荣幸。” 柏先生盯着嘴里吐出的圆圆的烟圈满意点头,“好说,好说。” 克里只觉心脏仿佛被他指间的烟头重重碾过,他很想跳起来朝这两个假面人跺脚大吼,“不好!太不好了!你这个人,你的态度,你的一切,都非常非常的不好!” 可他不敢。 乌沙法签了卖身合同,赢不了比赛,就得留下来赚够五十万。 而他是那个按了手印的担保人。 此时此刻,他与监视器里拍下的那些神情忐忑、坐立不安地赌徒别无二样。他们不敢回想,只能用焦躁和自我麻痹来填补掩盖心里那条不断被悔意冲垮的裂缝。 就在这时,急促尖利的铃声兀然响起,屋里屋外,场内场外,刹那间一切鼎沸的人声归寂于暗。大厅接待处的柜台前被拉起“禁止通过”的防线,人流退潮,自觉分成两股去寻找一个阵营的同伴。 随后八角笼顶的六盏大功率投光灯“嘭”地一声,像一只巨型二踢脚冲向云霄,照亮了一室广袤的黑夜。 尖叫声此起彼伏,迎接一场全新比赛的苏醒。 柏先生站起身,冲他比出邀请的手势,“您请先。” 克里心有余悸,临走前瞥过一眼彩色监视器,空荡荡的大厅里一块用作实时数据更新的电子屏上已赫然出现两行新字。 “POOL(奖池): 120,148,000 MONEYLINE -- DRAW NO BET(胜负盘--无平局) ” “ODDS(赔率): WAN JIANG VERSUS USHAPHEA: +3000: -133 FAVORITE(热门) ” 柏先生唷地笑起来,眼角皱出几丝浅浅的纹路, “形势不错。” 形势岂止是不错。 观众目瞪口呆,面对这堪称“天堑”的赔率差距和庞大的投注总额,不分敌我,不约而同“吁”了一口冷气。有抢占靠近东侧通道位置的铁杆粉丝为江万抱不平,愤愤怒骂那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可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敢抬头,因为一旦扫过对面液晶显示屏上的骇人数据,心中也禁不住两头摇摆,一个小人儿以头抢地祈祷江万能逆风翻盘,一个小人儿拍着胸脯暗自庆幸,幸好没赌上全部积蓄。 江万,七胜零负零平,身高6’1’’(一米八六),体重一百七十磅。 乌沙法,身高6’7’’(两米零四),体重二百九十四磅。 一场次中量级与超重量级的生死斗。 说不出口的心虚在江万的身影缓缓出现在走廊尽头、而人们的目光先是被他身上那条扭转了东道主身份的靛蓝色短裤吸引,随后长久地停留在他备受争议的容貌上时达到了顶点。 除了一个异军突起,一往无前的助威呐喊。 “江万江万,骁勇善战!” 张梢手举塞了小钢珠的塑料水瓶摇得哗啦啦响,半个身子探出围栏,不顾周围人嫌弃的眼神,比嗨草还要上头,扭着身子张牙舞爪, “江万江万,千秋万代!” “江万江万......”他挠挠下巴,苦思冥想, “一拳打爆他的蛋!” 观众轰然大笑。与他同行的人早就羞得抬不起头,一手挡脸,一手用力把他往下拽。 张梢白他一眼,“你扯我干嘛。” 那人是个在政府部门任职的小公务员,平日里打着官腔人模狗样,下了夜便脱掉一身皮,跑来吉麻街花钱包mb。张梢是在街上遇到的,背靠电线杆边抠手指边广抛媚眼,宽大的短袖挂在清瘦的身板上,明晃晃露出半拉肩头,撒娇求自己带他来竞技场看比赛。 他悔得肠子都要青了,生怕被熟人抓个现行举报他作风不正,起身想走,一摸裤兜里那张票据,又舍不得白白扔进去的一千块钱,只得屁股长钉,扭扭捏捏缩在原地。 好不容易等人偃旗息鼓,他犹豫片刻,凑上去问,“认识?” 张梢两眼冒精光,一心放在擂台上,“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那人想起刚刚江万隔空投送过来的不经意的一眼,头皮顿时酥了半边,喉咙又麻又痒,舔了舔唇继续打听, “熟人啊,什么关系?” 张梢回过神来,两手往胸前一抄,斜眼撇嘴,没好气地讽刺道,“熟,熟得不得了。他有几条内裤,内裤什么颜色我都知道。” 那人眉头一动,还不等张口,张梢一个回马枪把他顶得鼻青脸肿。 “他女人是我邻居,他和他女人同居。你说我俩什么关系?反正不是一张床上操屁眼的关系。” 那人摸着耳朵一脸讪讪。转念一想,怎么自己这个金主沦落到被鸭子甩脸色,这不是花钱找不痛快么,当下也消了兴致,指着八角笼里针锋相对的两人说风凉话, “你买他赢?一千一注,你得卖几次屁股才能回本?” 正规赛事里对“量级”的判定十分严格,几乎每一位职业选手都有站在体重秤上为了几百克不达标的重量痛苦沮丧的经历。轻量级以下,每一阶级的最大差值不超过十磅;中量级起也被要求控制在十五至二十磅的区间内。因为技巧再丰富,技术再高深,策略再精妙,蚍蜉撼树,终是枉然。 屏幕上的资料不会掺假,在场的观众也大多基于此,投下了心甘情愿的一票。 张梢摇瓶子的手一点点垂下。他不去关注被场裁顶在一旁,大声用蹩脚的西语连声叫嚣的雄壮番鬼,而是目不转睛,遥望着如树一般扎根在原地的江万。 “是这样的......” 当他站在耀眼夺目的聚光灯下。当他的双手缠上一圈圈白色纱布。当他半垂着眼睛沉默又悲悯。 张梢突然兴奋起来,“西说过,他的身体里藏着另一个灵魂。” 我的星球降落(六) 第六章 古有两军对阵闻鼓而动的传统,一鼓进,二鼓战,三鼓遂逐。头鼓盛,士气之盈也。这个道理时至今日尤被奉为良训。 网上有随机采访竞技格斗赛场外观众的视频,当被问到来看比赛的最初契机,有近四成的人回答“是被赛前发布会的嘴仗环节吸引”。更有博彩公司从业人员匿名解惑,“战前示威”的效果不仅仅体现在提高节目的收视率上,一位懂得为自己造势的选手,甚至可以通过夸张的言语和肢体动作吸引客户下注,从而影响数据分析专家开出对己方有利的赔率。 无论是从波尔莫来的乌沙法,还是在吉麻街浸淫多年的场裁,显然都对这一套“潜规则”熟稔于心。一个气势汹汹,不断用口音浓重的西语挑动所有看客的神经;一个故作为难,身体斜成杠杆,装模作样抵住蠢蠢欲动的庞大身躯,余光始终关注计时器上的倒计时,只等场助点头,立马撤手原地立正。 二十点五十九分。 一声哨响,全场俱寂。 克里坐在柏先生右手旁,见场裁吹完哨子便溜之大吉,紧张得有些无语伦次, “这是作甚么,没有裁判、怎么他要去哪里?” 回答他的是内场扩声器里冰冷的双语电子播报音, “THE TITLE FIGHT!CONTENDER—USHAPHEA, CHAMP THE GREAT—JIANG WAN, 头衔挑战赛!挑战者—乌沙法,全胜王—江万。 ” 克里猛地扑向看台,眼睛死死盯住八角笼中对立的两人,屏幕上的红色荧光数字从“59”跳到“00”的一瞬间,他颤抖地回过头,声音湮没在人群沸腾燃烧的激情之中。 “YOU LIAR. YOU LIE TO ME!(你这个骗子。你骗了我!)” “IT’S A PLAYOFF!A STAND OR DIE!(这是场生死争夺战!)” 他说完扭身就要往下冲,刚迈出一步,金云云早已站在贵宾区唯一的出口前,嶷然且礼貌地挡住去路。 克里屏住怒火,咬牙看向柏先生,“什么意思。” 后者目不转睛,轻描淡写回他一句话,“克里少爷是瞧不起我,还是不相信乌沙法?” “你!” 熟悉的句式堵得他哑口无言。 柏先生微笑着侧过头,抬手拍了拍空椅座,“来,先坐。”橙黄色的灯光扫在他那双轻佻又随意的眼睛上,总是弯成平易近人的弧度,让人看不清瞳孔中暗藏的锋机。 “比赛才开始。说什么丧气话。” “WHAT ARE YOU LOOKING AT? YOUR CUNT? (你在看谁?你的婊子?)” 江万抬头瞟了他眼,牙齿紧咬纱布的一端,在中节和近节指骨交接的关节上飞快系了一个结,左手依葫芦画瓢,熟练地重复这个动作。 “我听不懂。”他从裤袋掏出保护器塞进嘴里正位,乌沙法大概是明白了他的意思,肥厚的两片嘴唇在红色的拳击手套上飞快一吻,伴随着第一声鼓点落定,挑衅般地顶了顶江万的额头,低下脑袋凑近对他说道, “GOD LOVES KNOCKOUT. AND I LOVE MY CUNT. (上帝爱K.O.。而我爱我的公婊子。)” 在泄洪般的喝彩声中,两人各据一角,摆出迎战姿态。 “咚。” 三鼓奏响的刹那,乌沙法似一阵来势汹汹的白色飓风,完全不受超重量级的身高和体重拖累,前步滑至台中,挥出了第一记势如破竹的直拳。 “嘭——”地一声巨响,观众席的张梢甚至错觉自己的心脏都能被这一击的力道隔空爆穿,他反射性地闭上双眼,等听到隔壁的嘶声惊叹才敢缓缓睁开。 乌沙法一击不中,刚猛的拳风几乎是贴着江万的右耳凄厉刮过,如陨石坠地,皮质的拳击手套砸在两扇铁丝网之间的海绵立柱上摩擦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音律。 “嘿,”他狞笑着收回手,歪头冲江万吐出舌尖,不等观众沉下心来,迅速调转方向,直面将双臂举在头前抱架的对手,脚下步伐连续,欺身上前轰出一连串猛烈的摆拳强击。 刚刚那一拳若是击中,普通人绝对倒地失去再战的能力。他相信自己的近距离直拳,两米三的超长臂展,即使放在巨人扎堆的篮球界也能数得上名,而出拳的时机和速度更是一流,不熟悉他的打法的新人要么被K.O下场,要么勉强躲过却身心防线垮塌,但凡下一步的位置踏错,等待他们的将是更加残酷的后手直拳或着反手肘击。 可江万不一样。他观察他的表情,哪怕是那巨锤一样的拳头冲着面门砸下,他的眼神始终波澜不惊,看不出恐惧,也分析不出意图。然而却能卡在那零点一秒的空隙蹲身摇闪,举起右臂挥挡,让直拳的路线偏离原定轨迹。 说得更直白点,他那本该成为“KNOCKOUT OF THE NIGHT(最佳K.O)”的开门红,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迫挥空了。 乌沙法心头火起,以极具压迫的气势连续出拳,小山一样的体型逼迫江万不停后退,他目测间距将人再次挤进角落,重心压低,自下而上打出一记低位上勾拳后,右腿出其不意横扫下盘,使出了上下夹攻的踢击组合。 江万偏头闪过那能将人下颌砸碎的力量,想要后撤出他小腿的攻击半径,却意外低估了身高差距带来的劣势——他已被牢牢锁在铁丝网和乌沙法的四肢围合而成的牢笼之中。 江万心一沉,几乎是在电光石火间作出了权衡——他顺势矮身,把本该落在腰部的攻击强行转移到肩臂,随后一脚原地旋位,一脚蹬出,借着被击中的力量侧身飞摔了出去,后背滑蹭在铁丝网上撞出一阵响亮的金属颤音。 “呜呼——” 开场三十秒,事前谁也没曾料想过比赛能精彩如斯。一秒不落的攻击,一秒不停的压迫。每一个人的心都像是绑在乌沙法的拳套上,随着他每一次的出拳而高频率地跳动。 “我不行了——”张梢捂着胸口跌落在椅子上,两手四处乱摸,也不知是谁的水,抓到手里便猛灌一通。 VIP看台上的克里露出释然一笑,他终于能从紧绷的状态松弛下来,学着柏先生的模样翘起脚,两手搭在扶椅上,得意道, “江选手确实有些本事。” 场上没有裁判干预读秒,这就意味着不用顾忌犯规补拳,也不用在意道德和良知那种无用的枷锁,给予胜者绝对的高位权力,用以残忍而无情地碾压败者。 “操他妈的砸死他——” 已经有观众热血上头,从座位上跳起来挥舞双臂,厉声嘶吼道。 “打——打——打死他个狗娘养的,我日,爽飞天了啊!” “妈的,江万死定了......” 张梢惊惧未定,又陷入现场陡然转向的残酷气氛当中。他嘴上功夫厉害,此时也顾不得和人扯头花,两手合拢举在嘴前,深吸一口气, “江万——江万,站起来!打回去啊!” 气场虽足,不过势单力薄,用尽全身力气的大喊也仅是泥牛入海。他环视一周,竟从那些火上浇油的起哄声中辨认出几个眼熟的面孔,当下气得手都捏不住拳,恨恨一脚踢在围栏上。 明知道吉麻街是什么样的地方,明知道吉麻街里都是什么样的人。可让他眼睁睁看着平日里擦肩而过的身影被活活打死在面前,还要争当兵不血刃、落井下石的帮凶,是为了钱?还是为了那虚伪又懦弱、没有胆量也无需负担的下流快感?一想到这,他的眼眶都快湿了。 “喂!”他扭头叉腰,冲愣在原地,脸上已经开始显现出亏钱的落败感的己方观众们叫道,“起来喊啊!他是江万,他可是全胜王!” 坐在他身边的金主顾客手插在裤兜里来回摩挲那张盖了红方印章的票据,忍不住喜滋滋泼他冷水,“算了吧,”指了指场中不断逼近目标的白色巨塔,“挨那一脚还能起来?背都烂了吧。” 张梢大吼,“闭你妈的烂菊嘴!” 那人被骂得一脸五彩缤纷色,刚要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回赠一出全方位扫射的族谱攻击,就听周围高亢激愤的喝倒彩声齐齐降了分贝,像坐过山车似的,交织出律感强烈的波形图谱。 他也不由得看向赛台,融入场上那揪心肝的生死节奏中。 江万没能站起身。 他捂着左边肩膀侧躺在地上,眼睛斜向上望着乌沙法大踏步朝自己走来。也许是聚光灯的光线太刺眼,几乎让人生出缭乱的错觉,这一幕,这一角度,还有那一身叫人无法忽视的白肉,都令他不由得想起与周西的相遇。 他握住她的脚踝时,她在想什么。 想这个人为什么这么奇怪。想这个人危不危险。想这个人到底从哪儿来。 从哪儿来。 “兹兹——” 刹那,他的头,他的脑,他的感知以及一切接收外界信息的神经系统被这个念头触发,如同一台因电流短路而被迫强制断电的机器,在敌人兵临城下的危机关头,发出了只有他一人能够听见的低频噪音。 乌沙法满意地看着蜷缩在自己魁梧阴影下的身躯。他有点不想这么快结束比赛,一脚踏下去,或是掐着他的脖子来上一通地面砸拳兴许很痛快,但简单直接的虐杀猎物实在缺乏观赏性。波尔莫的战场从来不用清扫,因为当厮杀的双方进入到最原始也是最激烈的缠斗环节时,那日积月累早已深深浸透赛台的血腥味能够刺激求生本能,从而迸发出这世上最恐怖强大的潜力。 人们崇拜这类虚无缥缈的神秘力量。作为被文明驯化的生物,他们早已忘了撕咬和搏杀带来的快感。这快感超脱出肉体,与灵魂合二为一,轻飘飘地翻山越岭,踩着星星,乘着月亮,在短短的须臾之间,和宇宙深处传来的信号达成共鸣。 乌沙法扛起他的两条腿,在一声声错落的尖叫声中重重把人砸向地面。 “轰——” 地面上扬起的细小灰尘像极了碰撞坍塌后游离扩散的恒星碎片,燃烧着红的蓝的火焰,慢慢聚集成一片玻璃裂纹般璀璨的云团,在他的眼前徐徐展开—— 他用力盯住一颗浮在半空中的红色粒子,它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运行的轨迹毫无规律可寻。他跟着它在浩如烟海的粒子群中徜徉,精神空前地快活,仿佛能跟随在这肉眼可不见的物质上,跳出时间的桎梏,成为那永恒、广袤而伟大的宇宙的一名虔诚信徒。 它飞得慢了。初始的加速度渐渐消失,在经历了一段漫无目的的减速运动后,依靠惯性藏在了一处漆黑之地。 他的心也随之落下,等待一个冥冥之中的指引到来。 “J......JI......JIANG......” 灼热的痛感自后背蔓延,像是被神送给人类的那把着火的剑沿着脊椎劈开一道深渊。火炙烤着被斩断的神经末梢和撕裂的皮肉碎屑,贴着他的骨头将这痛感传送至四肢百骸。 “......呃啊......” 他痛得呻吟,灵魂宛如被困在蛹中亟待破茧,奋力地鼓动翅膀,想要挣扎逃离这俗世的煎熬。可是不行,还不够。他的脑中突然跳出一个空灵的嗓音。 “......想起来......想起来......J,自由的咒语......想起来......” 信号朝着无垠的空间发送了一遍又一遍,他心急如焚,几欲放弃希望。 就在这时—— “I WILL CRUSH YOUR BONES INTO DUST. (我要碾碎你的骨头)” 嚣张的笑声截断了思考。他怔怔缩在原处,因这突如其来的茫然空白不知所措。 “I WILL CRUSH YOUR BONES...” “I WILL CRUSH YOU...” “...CRUSH...” “...CRASH...” CRASH. “嘀——”地一声长鸣。 他忽然伸出手,握住那颗在暗处游弋的狡猾的红色粒子。它暴躁地在手心四处乱撞,每跳一下,断了线的电源便会重新接起一根。当所有的大脑神经联结完毕,信号聚集在端口,他的灵魂承附其上,被一股永动的单向推进力远远地抛射至空中。 那一刻,无数散落的恒星或相互碰撞、或坍缩爆炸,它们从这一过程中疯狂地汲取对方的能量作为生命延续的动力。在那一闪一闪的,象征着初生的全新光芒里,迟迟传来宇宙的回音—— “...THE UNIVERSE IS ALL...(宇宙即万物)” “...ALL IS ONE...(万物归一)” “...YOU ARE THE ONE.(你即是一)” 他缓缓睁开眼,咬紧的牙关里溢出一句无声的叹息, “FATHER.” 我的星球降落(七) 第七章 我是你父亲的神,是亚伯拉罕的神,以撒的神,雅各的神。我的百姓所受的困苦,我实在看见了。我下来是要救他们脱离埃及人的手,领他们出了那地,到美好,宽阔,流奶与蜜之地,就是到迦南人,赫人,亚摩利人,比利洗人,希未人,耶布斯人之地。(1) *** *** 江万摇摇晃晃从地上站起,不知是谁先带的头,稀稀拉拉的掌声中夹杂几句猴子般的怪叫,听着不像给人鼓劲儿,倒像是故意添堵的。 他抹了把湿濡的鼻子,血腥味浓得脑子都要转不动。好不容易眼睛聚焦片刻,在后脑勺锐痛的冲击下,目光涣散成一小撮一小撮的伞状放射线,随着身形晃动与头顶流泻的光路偏离又重合。 场边的奚落渐歇,取而代之的是群蜂乱舞。纯白刺目的赛台几近凝滞,躲在暗处的红色荧光数字不断撩拨着观众的好奇心。人们三三两两,交头接耳,愈来愈多的视线从四面八方聚集到贵宾看台上,连克里都忍不住掏出手机确定时间,打发走一些误入异次元空间的奇怪念头。特别是当身边的两人一个赛一个地老神在在,这类伪科学的奇幻感官便显得格外强烈。 他讨厌事态超出掌控,本就对这一趟未卜的前程心神不宁,是乌沙法,是他强如巨石的身躯镇住了他摇摆不定的心。 如果他都倒下......克里心中冒火,顾不得身份朝场中大喊, “USHAPHEA! VAI, SUBITO!(Go,now!)” 乌沙法当然知道自己不该止步于此。江万就站在他前方两米外,两眼直愣愣垂落在白色纱布的一抹红斑上,开始还时不时甩一下头发,到了后面干脆一动不动,自顾自发起了呆。 “YOU WANNA STAY THERE, CHICK? (你想就那么站着么?)” “THEN DO NOT MOVE. I’M GONNA KILL YOU RIGHT NOW.(那就别动,我现在来宰了你。)” 他刻意缓慢地撕开拳击手套的胶带,嗤喇喇电流般的噪音像一根根细小尖锐的牛毛针,顺着头皮毛孔探入,刺激着本就悬紧的肌肉和神经纤维。 他不错目地观察对手每一处细微的反应,眼睫颤抖,身影摆动,甚至在极度专注的状态下,仔细辨听呼吸的频率。乌沙法早在上台前就注意到江万的双手,裸拳对攻不罕见,他家乡乌戈尔地区多是身材高阔的白种西人,脱了衣裳敢在雪地里搏熊,从不惧肉贴肉的较量,但他也见识过另一种比裸拳还要残酷的打法。 无上王权时代的竞技场上曾有这样一群人——头手缠麻绳,肘臂覆铁片,热带雨林中走出的布玛人与赛里斯人同属欧瑞尔(东方)亚种,肤色略深,骨架小而坚硬,身形敏捷矫健,善用八节硬骨,敢让恃体型压制的西人跪折在地。 粗糙的麻绳是从骨头里长出的荆棘,缠住敌人的咽喉手脚,让铁片贴着皮肉饮血,这样露白的野蛮杀意使得布玛人在赛台上所向披靡,西人不甘心称其为“猴子刺客”,又对他们堪比钢筋铁骨的杀器无可奈何。 等到盛世初定,文明改写了形式,规制了力量。拳击手套作为一种双面象征,既是镣铐又是铠甲,早已成为不同流派选手之间的共识。这种情形之下,布玛人也不得不向规则低头,虽有一小撮人仍坚持为传统举旗,在正规赛场上,用纱布取代麻绳已是最后的退让。 比赛开场至今,江万始终处于应对的被动状态,甚至在外人看来,被K.O退场也仅是一击二击的差别。事前选他作为目标,无非是几番打听下,只有江万头衔最响、行事最柔和——作为地下竞技场上少见的降服派,他的点到为止缺乏观赏性,但于对手而言,却是杀戮场上难得的温柔生机。一个心存仁慈、尊礼守纪的垫脚石,总能为胜利获取最大的赢面。 直到看见他熟练地往手上缠绕纱布,在指关节上打结,被重重砸倒在地还能在短时间内重新站立。 去波尔莫之前他曾领教过布玛打法的厉害,这类流派的对手通常外形削薄,体脂极低,皮贴肉,肉贴骨,肘骨砸向腹部,能隔着厚厚的脂肪层凿破内脏,下手快且狠,常人绝不敢与之对拼硬度。再坚实的城墙也怕小刀一寸寸往里锉,他吃过亏,更不敢有一丝侥幸松懈,所以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占据先机。 至于后来江万的拆招、躲闪,还有此时内行人熟知的“伤停补时”,都是他修习布玛格斗技的证明。 乌沙法把拆下来的拳击手套甩到一边,捏响指骨,转动脖子,沐浴着赛场外重新燃起的欢呼声大步踏向前, “ADDIO PER SEMPRE.(永别了)” 这小子长一副娘们儿脸,行事也拖沓,男人的皮肉还怕看么?他这么想着,距还有一臂之遥时,伸手去抓江万的衣领—— “...AMEN...” 轻若鸿毛的叹声被重拳带起的狂风吹散,江万倏忽抬眼,偏头矮身闪过这一击。只是这一回他没有给对方把自己逼进角落的机会,乌沙法的拳头很快,但他的速度更快。 快得让所有人疑惑,他是如何在短时间内重新调度身体和大脑作出反应。后撤一步、却依旧停留在有效攻击范围内的同时挥出一拳,然后攻其不备,左腿低扫下盘后迅速落地为轴,旋身一周,全部力量集于右腿,高高抬起、重重踢砍向对手的颈侧。 “唔......” 乌沙法被正中要害,顿时头晕目眩四肢僵直,雄壮的身子踉跄倒向一旁,包裹绝缘橡胶的铁丝网兜着将近三百磅的重量,凸出了一个不那么美观、又有几分讽刺的弧度。 那一腿的威力不言而喻,刹那扭转的局面使得一些胜券在握的笑容凝在脸上还来不及变化,即在众目睽睽下,江万再次出击——只见他滑步上前凶跃而起,双手大力扣住乌沙法的后颈,右腿膝盖顺着借力飞身碾过他的面门, “轰——”地一声。 赛台地板在不到两分钟的时间里又一次被砸出巨响,只不过这一次的响声回音更久,溅起的尘土漂浮得更高,当所有微不足道的波澜从鸟笼中扩散去后,引发的余威空前浩大。 全场愕然。 可惜无论是乌沙法还是江万都无暇顾及观众的反应,他们一个被凌厉的横扫撞膝击倒在地,几乎失去意识;一个一反常态,并未适时罢手,而是用脚尖踢了踢对手的脸,弯身用膝盖顶住他的膈肌。 “NO! NO ...STOP! 停下!” 克里明白这个姿势意味着什么。他跳着扑向前,抱头崩溃大叫。 “STOP! KNOCKOUT, KNOCKOUT,REFEREE(裁判)!REFEREE!” 呼唤无果,他猛然扭头戚戚望向阴影处的柏先生,含着哭腔祈求,“停下来,比赛结束了,我们认输。” “让我带走他,不要......不要钱,什么都不要,就当没有发生过,求您......” 柏先生手里抛玩那枚硬币,银白的星芒在空中往复闪现,替代了他此时微妙的目光。 “DRAW NO BET(无平局),STAND OR DIE(生死盘)...” 金云云捧着一纸合约走到他面前,鲜红的两颗指印一大一小并列排开。克里背抵看台软身瘫倒在地,就听柏先生微醺的声音懒洋洋飘来, “我说过赢了给死契的价钱。” “可没说过让谁赢,怎么赢。” “克里少爷还是好好想想怎么还钱吧。五十万一条命呢,你兜里还剩几个子儿啊?” 乌沙法眼睛艰难撑开一条缝,几分意识回笼,仍盘桓在败北后的不可置信之中。直到他发现喘不上气,胸口像是被一块硬石堵住闸门,几缕游丝般的氧气并不足以支撑大脑继续清醒下去。 他马上意识到走投无路,到了面子荣誉尊严皆可抛的绝境关头,于是憋红了脸,努力将最后一丝神智传递到手上。 “啪......啪......” 蒲扇大的手掌用三分劲就能打断一个人的牙,此时却连拍打着地板求饶的力气也不济。 “TAP...TAP OUT(拍地投降), I QUIT...(我认输) ” “QUIT?”江万复述道,他歪着脑袋,似乎半天才记起这个词的意思, “NO。” 乌沙法瞪大眼睛。他此时的模样称得上可怖至极,眼球爆血,几乎要鼓出眼眶外,额顶青筋绽裂,整张脸肿得像是用高度酒精浸泡过三天,拿相机拍下当作电影放都得被分级为十九禁CULT片。 呼吸的短促让他没有余力去思考如何反击,手掌机械地竖立在半空中挥舞,挥到江万的背上,也只能隔着一层棉布虚虚搭在皮肉上胡乱捉摸。手指已无力蜷起握拳,腿脚更是被阻断了血液流通,处于冰冷麻木的瘫痪状态。 即便如此,他的感觉神经还是通过贴着手心凹凸不平的轨迹接收到一个信息。 是什么?是什么呢? “唔呃——” 压在胸口的重量猝不及防地腾空消失,大股大股的空气争前恐后挤过气管泛涌上头,这种感受像极了麻药推进体内、精神徘徊在放空与清醒的一线之间。 可不等他张着大嘴换过气来,缠着纱布的拳头在这场比赛中终于派上用场。当第一拳砸上腮边,他听见了爱人那不甚相熟的惨痛的哭声。 克里.桑的塔尼斯手脚并用往外爬,金云云要来阻挡,被柏先生抬手拦下。 “让他去。” 他跌跌撞撞跑下楼,笔挺的灰色小西装在地上滚过无数人的鞋印,等跑到八角笼外,一丝不苟的灰黄色头发狼狈四散,端庄刻薄的脸上涕泗横流。 “USHAPHEA!USHAPHEA!” “求你。求你停手,放过他,多少钱我都给你,求求你......” 江万听不见也看不见。 眼前已然是一片寂静的血色荒野,他一手扼住乌沙法的咽喉,一手捏拳,指节上小且硬的布刺反复扎进掀了皮的裸肉里。全部的感官都被眼前猩红美妙的景色和飞溅在鼻腔周围淡淡的血腥香味诱惑,他的一切动作、一切感知都像是被一种无形的神谕牵引,像是一台被远程操控的主机,自我意识游离在玻璃罩外,找不到回归的方向。他含着一口甜蜜的雨,居高临下举起拳头,口中念念有词,开始虔诚祷告,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不叫我们陷入试探;救我们脱离那恶者。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 直到永远。阿们。” (2) AMEN. 不仅是他,就连语言不通、被压制得奄奄一息的乌沙法也从某一瞬短暂的喘息中发现了异常。 那双始终冷漠的猫眼从他重新站起的那一刻开始变得麻木,他曾以为江万频繁的甩头是为了集中视线,可现下回想起来,更像是一种恐怖的机械断电。他似乎在与身体里另一个自己交锋,一个没有被规则束缚,一个遥远却不陌生,逃避却又更强大的自己。 乌沙法透过挂在眼皮上杏仁状的血幕视野,看见这个被轻视的对手以绝对压倒的姿态凌迟着自己的生命,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唇,捕捉到了那个被拳风冲散的、如分水岭般的最后的叹息。 “AMEN.” 原来是主祷词。 突然间碎片般的记忆遽停归位,他拼命眨眼,想要透过那张脸看清迷雾背后若隐若现的答案, “TU ! TU(你)!THE KIL...” 说不出口的真相化作生命之火绽放在手心,他紧紧握着,用力攥着那个秘密。 直到散落在地,化作一颗微不足道的沉默的粒子。 ————————————— (1)出埃及记 (2)马太福音 一些私设:东方人(欧瑞尔人),基本上囊括了黄种人。西方人(奥西多人,或者就是西人),Caucasian白人和斯沃斯(Swarthy)黑人。 我的星球降落(八) 第八章 钟声为父的儿子驱赶风暴。钟声为父的儿子指明道路。钟声接引父的使者降临。钟声所到处,皆是父的土地和子民。 *** *** 克里拽过场裁脖子上的口哨,运足了气拼命吹,不想哨子也和他作对,哑炮似的,掐着嗓子叫不出音。 场裁被勒得喘不过气,手指颤颤指向计时器下方的大扁鼓。开场击鼓,闭幕撞钟。竞技场上“送钟”不吉利,便竖一道三米高的金铜大锣,黄梨木槌绑红丝绳,光撞头就有二十多斤重,抡起敲上一记,提神醒脑,六根都能清净了。 只因眼下走势越来越不妙,肉眼看去,被打倒在地的番鬼绝无翻盘的机会,江万一向下手有数,今日也跟着着了魔,一副不把人生生砸死不罢休的架势。 随着近些年越来越多的外人跑来找乐子,为给十年后的公投铺路,柏先生着实下了番力气拔去一些出格的沉疴。经历过偷拍风波,更不会再把“血溅八角笼”的话柄留给贤者会自由发挥。人只要抬下去,是死是活都无妨,这已是裁判和选手心中了然的秘密。 场裁听着咕囔声渐起,心里七上八下踩不到底。毕竟柏先生不喊停,没人敢介入,有人疯疯癫癫跑来插手,他干脆乐得送人情。 “当——当——当——” 克里抬起锣槌费力敲了三下,冲柏先生的方向大喊, “TIME IS UP!” 见无人动作,甩手一扔又汹汹跑回来,揪住场裁的衣领威胁, “钥匙!” 场裁扭头去寻柏先生,贵宾看台上空无一人,他不知何时也走了下来,站在几米外,背着顶灯,眼睛沉沉望向八角笼里的单向猎杀, “叫医护来。” 这是表明了态度,场裁会意,双手高过头顶交错一挥,计时器上的红色数字立时凝固,东侧显示屏炸开几朵电子烟花,照亮了已方观众的面面相觑。与之相对,西边屏幕则调低亮度,在那几行骇人的数据上面打了一个大大的红叉。 “这就......结束了?” “输、输了?” “我操,真死人了!” 不知谁高喊一声,往群龙无首的沸江里扔了一节炮仗,顿时炸翻了锅。有人捧着票据抚掌大笑,有人瘫坐在地捶胸顿足,喜怒悲乐尽数倒入这一只穹形海碗,架在八角笼的灶台上,煮出一味人间百态。 克里被拦在入口处,嘴里像塞了一把跳跳糖,尖利的嗓音片刻不停折磨周围人的耳膜,又哭又闹,谁堵他就要谁偿命。 柏先生被吵得烦了,伸手捂住他的嘴,凑近去冷声警告, “桑的塔尼斯一百年前还只是卡佩罗门下的一名庄园主,守着瓦莱港吹海风吃螃蟹的日子都忘了么?”目光刮过克里那双哭得肿红的大眼睛,哂道, “普通话讲得好,历史课也要认真听啊,真是,得知道自己站着的是什么地方。” 在那张怔忡的脸上轻拍两下,他接过金云云递来的手帕擦过手,拨开挤在铁丝网门前的场助医护,步伐稳健走上台,一脚踩在血肉模糊的脸上,阻住一记直冲向下的砸拳。 “江万。” 抬手往他脑门上轻轻一拍,柏先生如同精怪传说里抗旗走巷的游方天师,中指套一只金色小铃铛清脆摇响,叮叮两声,江万浑身一震,拳头滞在半空中,缓缓仰头与他对视。 “差不多得了,”柏先生不动声色把铃铛握回手中,“去洗个澡,处理下伤口。这几天老实在家呆着,别出来找麻烦。” 说完也不等他反应,招了场助上前,半拖半扶地把人弄走了。 乌沙法体型巨硕,四位医护抬着担架一溜儿小跑,耗子搬大象似地左摇右晃,好不容易把人抬下场,克里连滚带爬扑上去,捧着那张变了形的脸放声大哭。 “NON LASCIARMI SOLO! AMORE MIO, NON LASCIARMI DA SOLO!(别丢下我一个人)” 内场经理是个人精,眼梢见柏先生抿起嘴,立刻拿了话筒接过场子,先是宣布今晚比赛正式结束,高度赞赏两位选手带来的精彩表现,最后砸下一枚重弹, “奖池已开!请大家凭借手中的票据和身份证件去前厅兑奖,在此谨代表吉麻街竞技场祝所有观众玩家周末愉快!” 话音刚落,无头苍蝇似的人群顿时寻见了蜜,一股脑你推我搡往外挤,除了那些输得精光底掉的倒霉蛋还在忿忿不平,几乎无人再去关乎一个败者的存亡。 张梢被人海冲出观台,他倒是也想留下,无奈拗不过大流,拧着脖子边走边回望,等喘过一口气来才发现早被兑奖的人群挤到门外去了。 小公务员在身边磨唧,他心不在焉,“一次五百,过夜八百,先测试纸,不准内射。” 男人炸了火,掏出票据振振有词,“我输了钱,你还好意思叫价?” 张梢眉毛一扬,“关老子屁事!我说来看比赛,是你皮痒要赌,赌输了让我拿肉抵?想美事呢,还操不操啊,不操走了。” 他作势甩手走人,男人急了,抓着他的手不让,“不行,除非你赢的钱分我一半。” 张梢被这不要脸的发言逗乐了,指着自己的鼻子反问,“你嫖我我嫖你啊?要么裤子脱了让我捅几下,捅开心了,给你报销路费。” 普通人只有一张脸,性欲上头的男人是二皮脸,性欲上头还没钱的官场油条脸皮厚得能当掩体。张梢今夜没有用嘴炮炸碉堡的心情,见他还要伸手,立刻大叫起来, “干嘛呢,干嘛呢,我是卖身又不是卖身为奴,特殊癖好要加钱。” 两人在门口拉拉扯扯,有过路的熟人认出他的声音,笑着打招呼,“张小草,今夜出台哇?” 张梢“呸”地回道,“出个鬼的台!人家三陪是陪吃陪喝陪玩,我倒好,陪睡陪笑还赔钱,周扒皮逼人干活儿还得学鸡叫呢,不知道的以为他鸡巴开过光,含上一口延年益寿长生不老!” 那人仗着黑灯瞎火,哪怕气晕了头,愣是揪住宽大的衣领不松手。张梢绕了两下没绕出去,小半边身子裸在外面,虽说男人不怕看,可也架不住进进出出都是人,自己这副被讹上的狼狈模样被当众围观,想想真是没脸混了。 正火急上头,视线里突然闯入一个眼熟的身影,矮炮似的闷头往外冲。 他连忙叫住,“蛐蛐儿!蛐蛐儿!” 半大小子一抬头,像遇见救星,三两步跑过来,顾不得问他眼下是个什么状态,急得满头大汗,“小草哥,你看见万哥了吗?” 张梢挣扎的动作一顿,“江万?他这么快出来?” 蛐蛐儿快要哭出来,“柏先生让他处理过伤口再回,我找医护的功夫,一眨眼人就不见了。下场时赵哥扶了他一把,说后背都是血,只是穿黑看不出来。” 张梢两眼一昏,哆哆嗦嗦去摸手机,指纹半天解不开锁,气得他扭身从扯成抹布的短袖里窜出来,光着膀子边拨号边指着人骂, “你再来劲,等老子一会儿把你个逼嘴锤成外翻菊!” 那端“嘟嘟”了二十多声,终于在挂断的最后一秒被人接起, “小草?” 张梢松口气,鞋尖顶着水泥地来回蹭,温声软语地问,“西啊,江万回家了没?” 蛐蛐儿凑近要听,被他捂着听筒避过,只听他“嗯、嗯”乖应着,和方才泼辣耍滑的模样相去甚远,最后连音量都矮成蚊子哼哼,挂电话还要啰嗦半天。 “如何?”蛐蛐儿忙慌问,今夜之后江万绝对身价暴涨,别说柏先生不愿手下干将出差错,但凡从他身上吃到好处的,无一不希望这个摇钱树常青又常健。 张梢瞪他一眼,“周西都不急,你瞎掺和什么。” 蛐蛐儿耷拉两条八字眉,小声嘟囔,“我这不是怕么......” *** *** 巷子很窄,很黑,泛着一股过夜垃圾沤成肥料的刺鼻腥臭。 房子很矮,很旧,白色墙体被雨水泡掉皮,露出裸岩般的灰赤色砖石。一间间并肩排开,要不是门头挂着青地白字的门牌,几乎走两步就会迷路。 手电筒出门前塞的新电池,照脸一扫,亮度不亚于八角笼的聚光灯飞流直下。江万被蛰得睁不开眼,一手挡在前,眯眼打量这位毫不客气的残忍来客。 周西的校服还来不及换下,宽叶蓝色海军领在胸前开出一道窄窄的V字,露出秀颀白颈,百褶中裙下是一双笔直小腿,光脚套人字拖鞋,粉润平滑的脚趾踢上他膝头, “起来,又找不到家门,再被别的男人女人拖走,我可不去救你。” 江万闷头一笑,向上朝她伸出手,“起不来,”怕她不信,又添一句,“背疼。” 周西听张梢在电话里说个大概,知道他受了伤,但伤势多重没有提。她犹豫片刻,怕他身上的脏污沾到校服,只掐了手电筒的灯, “你牵这吧。” 提劲将人从地上拔起时,她听到一声粗重的气喘,无关情欲,是嘴唇牙齿喉咙锁得太紧,疼痛却无处呻吟。 “你站直了,撑着墙。”黑暗中一席高大身影佝偻而立,周西绕到他身后,抬起手机照明——甚至不用光,她也闻得出血与汗渍的天差地别。 手慢慢垂下,“我换个衣服,带你去找艾医生。”说完把手电筒揿亮塞给他,“给我照着路。” 人字拖在石板路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她踩着圆形光柱去了又回。长发挽成髻,校服换成一身明显不合的宽大短袖,整个人像只筷子套在马克杯里咣荡。周西把一卷钱和钥匙往他裤兜里塞,绕到肩窝下扛起一只胳膊,一抬脸,清浅的水果糖味呼吸扑面而来, “吃糖么?” 他刚点点头,包满血腥的嘴里便挤进一只硬糖。他用力一吸,柠檬香气在口腔肆虐过境,从堵住胸口的一股股翻涌淤积的乌云里破出一道直达头顶的通路。 眼神恢复几分清明,他也终于能呼一口气。 两人一高一低偎迭在一起,从背后看去像拐了脚的长短筷子,有一搭没一搭说着无聊的话。 “你怎么穿我衣服。” “脏了好洗。” ......你又不洗。 ————— 东部三城区领主:下原 南部费埃里区领主:卡佩罗 政体: 国王、元老会(贵族院)、贤者会(平民院) 我的星球降落(九H) 第九章 她的嘴滴下蜂蜜,她的口比油更滑。至终却苦似茵陈,快如两刃的刀。她的脚,下入死地。她脚步,踏住阴间。以致她找不着生命平坦的道。她的路变迁不定,自己还不知道。(1) *** *** 周五的小诊所里挤满了光膀子的花臂青年,隔着一人宽的走道大打言语官司,无奈双方水平俱是欠佳,舌头长在嘴巴里就是条两寸长的火引子,一开口炸得脑浆四溅肺泡肿大,道理讲不完一句便要上手过招比划。 后背的伤看着十分吓人,血干后和衣服黏作一团,脱不下来只能拿剪刀一片片剪。皮肤碎屑上附着细小的黑色纤维,棉球蘸酒精刷墙似地刮过一通,等给断肋上完夹板,人已经像刚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艾医生给江万清理过血污,纱布不要钱地往身上捆,捆得像个粽子才罢手。他把药水和未拆封的针管塞给周西,钱也顾不上收,一手拿小榔头,一手拿不锈钢托盘,跑到走廊里敲锣打鼓,每人赏个脑瓜崩,一视同仁教训一通。好不容易安顿气氛,门口又挤进第三波人马,两两相看互不顺眼,于是刚用武力强行镇压的战火再次升级。 周西把钱留在办公桌上,扶着江万从后门溜走,绕了一大圈远路才回到家。 江万伤得不是时候,暑夏临近,一天窝在空调房里什么都不干还能热出二两汗,他上半身除了脑袋和胳膊,几乎全被缠成木乃伊,抬手挠痒都困难,更别提打水冲澡了。许久没见他这般狼狈,周西站在床边有些手足无措,差点忘了如何上手照顾病人。 “先洗头。” 她被指挥得跑前跑后,磕磕绊绊到十二点才收拾利索。屋子老旧没有空调,立式电风扇站在墙角定向吹风,床头亮一盏白炽灯,周西给针头消过毒,把他的脑袋推到一边,一点点刺进耳廓抽血。 “疼么?” 白色棉布睡裙没有曲线,他两手一掐,勾勒出少女腰身纤细的弧度。 “别乱动,针扎眼睛里了。”呵斥无用,周西甚至不用刻意低头去看,她就跪立在他两腿间,臂弯贴着滚烫的耳朵,胸口起伏的轮廓正对向他的脸,长发垂落一旁,将所有与二人呼吸无关的声音隔绝在外。 刚从擂台上下来的男人很容易性欲勃发,竞技场外每天蹲守的除了高利贷就是妓女,有人甚至连开房都等不及,她听张梢说起过,后台准备室的淋浴间里常有偷溜进去的搓背女,女人干这行能有几多力气,这活儿说出去也磕碜,就跟光着身子进男厕所一样,稍微要脸的都做不了。可挡不住钱多,那些鼓着胯急于发泄的赢家十分乐于把第一笔bonus和精液一起阔气地洒在她们身上。 她没有问过江万有没有此番艳遇,应该是有的,但绝对不会得逞。她对他的“洁身自好”有着胜券在握般的自信,这种自信非是源于她对两人羁绊的笃定,而是得咎于江万对世界无差别的抵抗。他把自己关在果壳里,周西只是恰巧、或是幸运地,成为了他选择驻足的小小宇宙。 这样的他们之间能滋长出什么关系呢?是债主与欠债人,房东与租客,甲方与乙方,生理意义上的女人与男人。他们的身份可以藉由旁人的眼和对彼此的需求衍生出千百种可能,唯独不会是那个令人浮想联翩的浪漫答案。因为在吉麻街,肉体的欲望总是先于情感得到满足,久而久之,这便成了开启一段关系的约定俗成。不仅仅是孩子们,所有来到这里的新人,都会在摸索如何生存的道路上,率先学习这一课。 眼下显然不是用来思考的好时机,很快,当他泛着湿意的头发如清晨的草地拂过脸颊,周西便从放空中苏醒过来,一只手缓缓下滑到他的大腿根侧,薄软的身子像猫一样拱起又松塌。她始终克制在一个略高出水平线的位置——她喜欢垂下眼睛去看他,以一种微妙的掌控心理,满足地审视自愿走进笼中的猎物。 “想做么?” 江万仰头咬住她的下唇。 周西拔出塑料针管扔到地上,捧住他的耳朵回应这个只与情欲相关的吻。 “脖子不行。”她在密不透风的喘息中艰难提醒,“我周日要去做礼拜。” 江万偏头舔她的耳垂,“你从不敬爱他。” “当然。” 她用力掰过他的头,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枚避孕套咬在嘴里,褐色瞳孔倒映着上挑的眉眼和唇角的浅浅笑弧。她高兴看见他的眼睛因自己的靠近而明亮欢喜。 将避孕套渡到他的齿间,周西亲了亲他的鼻子,额头,一只手探向缠满绷带的后背,触摸着他沉重不堪的信仰枷锁,热烈笑道, “我是渎神者。是被审判的异端。我来是诱惑父的儿子。让他被自己的罪恶如绳索缠绕。” *** *** 十七岁是可以享受性爱的年纪么?如果在网上发问,大多回复在劝导认真学习之外,应是肯定的。那么十六岁呢?或许也行得通,不过这已是绝大部分欧瑞尔人能够接受的底线了。 三城区的法律将十四岁以下的性行为规列为犯罪;这个数字在西部及南部辖境的拉德洛区和费埃里区还要分别调低一至二岁。至于吉麻街,妓女的孩子生来就被预订了人生,他们的母亲一边哺乳一边接客,他们对男女生殖器官的认知,远比同龄人拿笔学会写自己的名字还要早。当萌发两性特征的少年少女还羞于探索性的奥秘时,男人的阴茎和女人的阴道对周西这类孩子来说,早已和路边的野花野草一样常见。 她是有些得意的,拥有掌控自我肉体和欲望的最高权限,即是性的自由,也是人格独立的标志之一。这将她与吉麻街从意识形态的层面剥离分割,尽管目前还无法斩断一些由现实带来的具象牵扯,但毫无疑问,她已迈出了超越无数人的至关重要的一步。 周西因此并不排斥和江万性交。是的,她将两人之间的插入式性行为定位成——以娱乐为目的、供需平等的合作。她始终在心里认定,是她手握主导权,在那场下雨天,让他走进自己的世界。 思及此,她便对正在进行的性事格外沉浸。 十七岁的周西比十六岁时更能投入体验性的欢愉。阴道趋近成熟,能将粗长硬挺的肉器尽根吞入;乳房也愈加丰润饱满,玫色的乳头自有一番被含津的喜好;肌肤也逐渐熟稔记忆,喜欢他的手按压腰窝、喜欢他在尾椎处沿着一条长长的骨骼吸吮舔舐。 她被江万搂在怀里,头向后仰靠在他的肩上,背抵着粗糙的纱布上下摩擦,床头灯光在颠簸的节奏里碎成一地粼粼涟水波月。 江万舔过她下颌的轮廓,舔过她脖颈优美的弧长,双手捏住胸前雪色乳肉揉弄不休。他套着一层薄硅胶的肉根在赤红的甬道里泥泞行走,周西腰肢的每一次起伏,都带给他遗忘疼痛和伤痕的灭顶快乐。 女上位的姿势持续不了多久,等她喘着气前后摇摆时,江万把人抱起托到窗边,撸下灌满浓精的套子打结扔掉,再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枚,扶着肿胀的性器从后挤进阴道。 “唔......” 周西喜欢被撑开进入的感觉,江万缓过从竞技场上带下来的冲动,便有了余力细细品尝。他握着顶端在穴口浅入浅出,满足她在精神上对“性交”这个词语本身的应激高潮——男人和女人的性器官合二为一的瞬间。 来回扩了几次,听着她的呻吟逐步攀升,腰臀也无意识地向后摆动,江万压着她的后背把人圈进领地,一手环肩一手掐腰,确保她不会从自己手中逃脱后,卡住穴嘴的男根向上一顶,顶出一声急促尖叫。 “啊啊——江万、江万......” 周西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填得浑身颤抖,阴穴绞紧肉物癫狂抽搐,她向后伸手去摸江万的手臂,手心贴着贲勃的肌肉,在身后一重重全力的抽送下,融化进他炙热的怀抱。 这一回做足了四十分钟,周西趴在窗台上早脱了力,腿间嗤嗤的水声不绝,等他的性器鼓跳着射完精从穴里抽出,交合处捣弄的白沫混着体液一起,像封闭的泉眼吐出的第一股清流,噗地一声沿着酸软的大腿滑落。 “纸......纸......” 她话都说不全,软倒在冰冷的石台上降温。江万下床拆了一包婴儿湿巾给她擦洗,一连抽了有四五张,湿滑的黏液怎么都擦不净。 周西搭在他肩上缓过劲,拍了下他的脑袋,“是不是避孕套破了?” 江万手一顿,“我那里没长刺。” 周西身心俱被愉悦了,不再像平日里端着,笑起来吃吃的,颇有些孩子气。她搂住江万的脖子,用力吸闻他的味道,甚至露出小尖虎牙去磨他的锁骨、喉结。 江万往她屁股上甩一巴掌,“别乱动。”他那根东西可还没软下去呢。 清理完下面,他又打来一盆温水,先给周西擦遍全身,再给自己洗。等去院子里泼完水,发现她靠在枕头上按手机,不知是谁发了信息来,她删删打打,凝神思虑,咬着指头半天才回复。 见他进屋,视线盘桓身周一圈,落定在他的脸上。 “张梢说你伤着头了。转过去,让我看看你后背。” 江万把地上的针头避孕套扫进垃圾桶,从衣柜里拿出一件旧衣服套上,“没什么大事,没流血。” “艾医生让我带你去拍个CT。我们明天去市里。” “我明天上班。” “不上,请假。下周也请。” 还想说什么,就感觉一只柔软沁凉的手从衣摆下方探入,窸窸窣窣地偷爬上他的背。江万反手捉住还要继续前进的侦察兵,趴在枕头上侧过脸,与她抵着鼻尖对视。 “周西......” 她一把抽出手拍灭床头灯,身子一滚面向床里,语气冷硬。 “不说了,睡觉。” —— (1)《旧约.箴言》 我的星球降落(十) 第十章 周六早晨八点的吉麻街还沉浸在宿醉未醒的朦胧之中,很容易从那些搓着浮肿的脸走过的零星路人里分辨土着与外来客。 隔壁的姜玛德琳倚在墙上抽烟,目送客人遮遮掩掩拐出巷子,一扭头看见江万,立刻换上浮夸笑脸,斑驳红唇快要咧到耳根,圆润的胳膊向后拨弄亚麻色卷发,甩着胯刚要扑上来,突然被他身侧歪出的一张苍白冷漠的脸拽停脚步, 顿时没了调情的心思,翻着白眼哼哼,“出门啊,这么早。” 周西从江万身后走出,两人并肩立在巷子里,都戴着棒球帽,男帅女靓,看上去朝气蓬勃,十分登对。姜玛德琳瘪嘴,抬脚踩灭烟头,又翻着白眼原路返回。 走到家门前,哦了一声,“张小草留了东西,”指了指灰石窗台上的一箱牛奶和一篮鸡蛋,“听他说昨天靠江万挣了钱?有好事也不叫我,哼。”说完屁股一扭,摇头摆尾地进了门。 周西并未理会她的反复无常,把鸡蛋牛奶收进屋,继续今日的行程。 住地偏远的好处之一——公交总有空座。吉麻街是始发站也是终点站,司机们来来往往,对周西和江万这对长相漂亮且生活规律的年轻人都很有印象,今日见他俩一起走来,好奇问道, “唷,你们认识?” 旁边有人挤眉弄眼抢答,“何止呢。”司机了然一笑。 时间一到车子发动,两人径直走到后厢,占了角落前后相邻的空位。江万趴在椅靠上睡觉,周西则是塞了耳机听歌。窗户拉开一条小缝,吹进的风像一只调皮的手,搅弄得一长一短的黑发不分彼我,在这短暂缠绵的狭小空隙里偷偷诉说着柠檬香味的秘密。 直到渐渐驶入闹市区,车窗被关起,大功率的冷风呼呼向下吹散人流带来的热气。途径一所大学校区时,上车的几位高校男生看到周西,眼睛俱是一亮。哪怕戴着帽子侧过脸,她优越精致的轮廓弧线还是能在人群中脱颖而出。 几人说说闹闹,状作不经意走近,周西心里对这类把戏说不出地厌烦,当其中一人边用余光观察自己边跃跃欲试往身边坐时,她突然摘下一只耳机转手塞给江万,仰头靠在椅背上,枕着他的胳膊,声音不高不低,恰能叫人听清, “你听这个,好听么?” 男生刚一坐定,立刻明白这是挑到了冷板凳。等江万揉着眼睛抬起头,他只感觉屁股下面像是架了一堆火,烧得他手足无措坐立不安。 好在这种煎熬并未持续太久,两人到站下车,脑袋凑在站台地图前指指点点,任谁看去都是天造地设的好对象。 *** *** 周末公立医院的拥挤程度绝对不亚于商场大甩卖,吉麻街居民既没有三城区医保也没有帝国官方认可的通用证件,这种类似于黑户的尴尬身份使他们在外行事举步维艰,非得有社会地位的人作担保,才能申请用于工作和学习的临时居留。 周西和江万,一个通过大老爷、一个通过柏先生,是吉麻街屈指可数能在太阳下行走的人。即便如此,他俩也心照不宣地尽量避开政府机构,选择了态度好花钱多的私立医院。 挂了神经内科的号,人美嘴甜的护士拿着付款单领江万去拍脑部CT,周西坐在等候室,心里默列一会要去购物的清单。 “周西,周西?” 她循声回头,挑眉望向来人,“小林?” 小林郁走到她面前,低头浅笑,“我看很像你,没想到真是。” 男生有一张灵光富贵得恰到好处的脸,不至于让人望之生畏,也不会让人轻易妄念。周西想起学校女生形容他的一句话, “爱情剧里的男三号。” 她刚要站起来,被他挥手按下,并排坐在软沙发上聊天。 “你生病了?” “你病了?” 异口同声令两人相视一笑,周西摇头,“陪朋友来的。” 小林郁也摇头,“这是我祖父的医院。” 周西定睛一看白墙上的贴字——小林仲综合病院,嘶地倒吸一口气,“你总往校医室跑,我还以为你身体不好。原来是在学校做义工。” 小林郁挠挠头,“挺惭愧的,校医是我父亲的学生,平时去签个到,将来申请大学可以写在简历里。”他绞着手指羞涩道,“我也以为你埋头学习,不理外事。” 他指向周西手里的病例单,“方便我看一下么?是做什么检查?” “脑CT,和人打架摔了一跤,害怕得脑震荡。” 小林郁若有所思,“CT要两个小时才出片,你是在这里等,还是到点来取?如果在这里,可以跟我去会客室坐坐。” 周西默默计算商业街到医院的距离,她不想顶着正午的太阳在外晃,也不想就此放过和他攀谈的时机。平日在学校里一贯维持独善其身的姿态,畸形的自尊心确是一方面,有意为之也是一方面。 她看惯了陆里弄的男人女人谄媚讨好的丑态,总以此约束自己要与众不同。可是水清无鱼,自尊强烈到了某种程度,便显露出藏在水底名为自卑的夯硬基石。二者如光影相生相伴,外表故作清高,心里的阴暗疯狂滋长。周西有时觉得自己的皮囊已经变成了一只被撑到极限的猪尿泡,只要拿指甲轻轻一抠,肮脏的思想和算计就会代替内脏喷涌而出,流洒一地,到那时所有人都会知道,她是个没有心肺,只被淤泥填满的画皮怪物。 捏着手机的手指不自觉用力,她盯住自己雪白的鞋袜和光洁的小腿,看得越久,越觉得喉咙破了道口子,从里面漏出一股股浓黑的墨汁,把那片刺目的白染成坑坑洼洼的丑陋癞斑。 小林郁以为她顾忌到同行病人,不好擅自做决定,于是好心转移话题, “你在听歌?有喜欢的歌手和乐队么?” 周西揿亮手机,把屏幕上的音频递给他看,“选修外语听力。” 小林郁有些惊讶,“你会考外语是八洲语?”他欣喜地指了指自己,“我就是八洲人,虽然平时在家和父母说普通话,但每年回乡下祭祖,同老人都是讲八洲语的。” 周西有些无语,心想,我当然知道你是什么人,你的姓氏早就把“八洲”两字刻在脑门上了。不过哪怕心里对小林郁抱持的期望大大降低,也不影响她摆出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真诚附和道, “好巧。” 男生躲闪的目光,桃子般的脸颊,支吾不定的话语,一切熟悉得让人厌倦。这种从她十一二岁开始就围绕在身边的独属于少年情窦初开的眼神,旁人或许会赞美它像春日枝头芬芳的水果,不适合品尝,却能弥久珍藏那份平滑动人的光泽。可一旦身处林中,满树酸果子挂在头顶,既不能解渴又不能充饥,久而久之,再鲜艳的颜色看在眼里也会变得疲惫黯淡。周西很早就学会这个道理——少年的喜欢是永远等不来成熟期的果实,不能指望它瓜熟蒂落,因为直到枯萎脱水,它的根茎始终牢牢被树枝抓握。而她能做的,只有抓住那颗果子,攀踩枝桠,借此一步一步走到树的顶端。 所以当小林红着脸向她提出课后口语练习的邀约时,周西心如止水,思索片刻点头应下。 男生被天降惊喜砸得晕头转向,大脑自动为这历史性的一刻配上背景音:这是个人的一小步,也是人类的一大步!他高兴得几乎要在幻想中的月球上翻两个跟头,甚至摩拳擦掌,想继续尝试刚刚未尽的邀请。 可还没等他开口,请周西去会客室喝杯咖啡,顺带讲解一下家族医院的光辉历史,一个低沉的男声不合时宜闯入,打断了他准备好的说辞。 “周西。” 看清男人藏在帽檐下的脸,小林郁瞬间体会到重力迟来的报复。那双猫一样的眼只肖在他身上轻轻一乜,他便立时脚缀万斤铁砣,直直从太空掉落海底深渊。 “做完了?还挺快。” 周西顺手接过取片卡,言简意赅为两人做了介绍。 “小林郁,我的同学,这也是他家的医院。” “江万,邻居。”说完指着手写时间问,“这个点来,医生还在么?” 小林郁一时回不过神,直着两眼恍惚回道,“在。不在的话,你来找我,我带你......们去挂别的号。” “那真是谢谢你,我们出去一趟,待会儿再来。” 周西达到目的,也就没了和他客气寒暄的耐心,推着江万往外走。她的思维离开那个圈子后变得十分跳跃,前一秒还在说要买的东西,下一刻又追着询问做检查时的感受。 小林郁看在眼里,内心翻江倒海。 原来她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还有这样一面。 *** *** 一走出医院,周西卸下面具,长舒一口气。江万似笑非笑,故意反问,“艾医生?” 她满嘴敷衍,“是啊,是啊。” 谁知他继续不依不饶,“练口语?我以为张梢不是赛里斯人。” 她拿眼角扫他,“偷听还挺多。张梢确实不是赛里斯人,他也没有一个在帝国政经学院当客座教授的亲妈。” 两人上了公交,没有座位,只能挤到靠窗的一小片空地面对面站着。不用担心再被没眼力的男生磨叽纠缠,她干脆咬着指甲,烦躁抱怨道, “我还需要至少一封推荐信。校长那里算一个名额,可实践经历和出身背景都不占优,成绩再好也危险。本来以为他头脑还不错是个聪明人,说了话才发现,被叫作男三号不是没有理由的。” “男三号?” “爱情剧里的男三号,连替补都当不上。” 江万觉得好笑,“柏先生不行么?出身好,有地位,想必也是名牌大学毕业。” 周西学着姜玛德琳翻白眼,“他?算了吧,他从来看不上我的,还说我的脸丑。” “他哪里是说你丑,他说你是个莲藕。” “莲藕?” “心眼多如筛子。” 周西下意识想反驳,回顾今日作为,发现自己无言以对。正在这时,司机猛地一脚刹车踩下去,车厢里竖立整齐的乘客像被砸中的球瓶东倒西歪,江万两手撑住她身后的玻璃窗,不料被一只拉着牵绳的胳膊肘重重撞在背上。那人连忙道歉,态度诚恳无可指摘,就连江万也只是皱了皱眉,一声不吭将此事掀过去。 周西不动声色,保持沉默直到车停靠站。等排队下车时,才随手在他后背上一小片深色水印上轻轻一推。她摸了摸鼻子,闻到一股腥淡的血气。 我的星球降落(十一) 第十一章 周西什么也没说,两人在商业中心广场短暂分开,她去书店找辅导资料 ,江万回工作的甜品店告假。那里的老板把江万奉为财神爷,一听要请整整一周的假,立刻先自省有无苛刻他的薪资待遇,眼巴巴把人痴望着,生怕这位脾气好事少的招牌被高人点化,也鲤鱼跃龙门地投身进娱乐圈发光发热。 “私事,算我提前休年假。” 老板松下口气,散出去的神魂归位泰半,又变得耳聪目明起来。一双贼眼四下溜动,拽过江万捅了捅他的腰窝,语气揶揄, “瞧瞧你的明星效应。” 他这间甜品店位置算不得上佳,里面的蛋糕咖啡品类也是平平,不夸张地讲,若不是半年前来了一个江万,硬是靠着一张脸从大小姑娘口袋里抢钱拉业绩,能不能再撑三个月都是问题。更令人惊喜交加的是这位吉麻街出身的帅哥不仅没有半点骄奢淫逸的坏架子,勤劳踏实还颇有天资,给蛋糕裱花给牛奶打泡,一学就上手,老板后来干脆把手机备注里江万的名字改成“菩萨”。 菩萨显然没有要受人景仰的自觉,仗着休工不上班,不肯散半点营业的功德,见又有人举着手机假装自拍,连忙摁低帽檐背转过身,活像个旧时代的黄花闺女。 老板直叹暴殄天物,拉着他躲进茶杯柜后,刚要开口劝年轻人不要活得那么保守,就看他从裤兜里掏出那只古董翻盖手机,一肚子的话卡在喉咙口,不知该先表哪一头。 一通电话打了还不到三十秒,从头到尾只听一句“嗯,好”,老板瞄了眼,屏幕上赫然立着“房东”二字,他笑起来打趣, “来催房租的?”话一出口,他恨不得打自己的嘴,生怕江万嫌弃工资少,涨薪还是小事,万一真为生活所迫,区区甜品店绝对留不住这尊大佛。 他惴惴去瞧江万表情,见他当真若有所思,立即吓得六神无主,手心捏了一泡冷汗。 结果他沉默半晌,却是开口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你上过大学么?” 老板一听,这怎么还后知后觉考核起雇主的学历来了?当下拍着胸脯道,“当然,我可是温布伦工业......” 结果江万刚听见第一个字便明显没了兴趣,眼睛沉沉落向一旁,不知在盘算什么。 老板被他这副无声嫌弃的态度撅了个闷亏,想骂连高中学历都没有的人凭什么挑拣自己,然而目光一触到他挺秀的面部线条,怒意在嘴边转个弯,软成一口气叹了出来。 “你要是想上大学......” “去帝国政经,得什么水平?” 老板脑瓜里警钟一响,狐疑问道,“不是你要去吧?” 江万摇头,“一个朋友。” 警报解除。老板心下有了数便不再患得患失,掏出手机输入“十校联盟”,尽心给这位与社会脱节的失学青年科普高校鄙视链。 “......总而言之,帝国政经就是贵族里的下原家——人上人上人,几乎有三分之二的政客和经济学者出身于此,可以说是帝国政坛的后花园不为过。基本上只要能进,就相当于半只脚迈入那个圈子。这种学校已经不是单用师资或者学术水平来衡量价值的了,出来混最重要的是什么?人脉啊!网上有句话,如果在帝国政经的校庆仪式上空投一枚炸弹,整个国家的中枢系统都得瘫痪三十年。你那是什么朋友?心太高了吧。皇家理工和圣玛丽文理也不差的。” 他说了这么多,不知道江万听进去多少。这小子的嘴巴就跟个活蚌似的,非得自己吐,强撬只能白累一头汗。 “推荐信,是只有十校联盟的人出具才有效力么?” 老板听到这里,明白他那位朋友是打算搏一搏前程的,有些羡慕地嘬嘬嘴,语气也变得不那么笃定,“应该是,最好还得是知名校友,这就跟企业内推一样,资源只在自己人手里流动。帝国政经每年的分数线说白了就是个摆设,我高中那届有人被录取,现在红头照片还在宣传栏挂着呢,我听说他家里有长辈是知名教授,上过电视出过书。” 感慨完不忘八卦一把,“是你那个励中的邻居?” 江万老实点头,“房东。” 老板想起刚刚那个言简意赅的电话,眼珠子瞪溜圆,怪叫起来,“女高中生房东?”叫完觉出不对劲,这两个名词单独分开来看一点问题没有,偏偏合在一起就变成了“重金求子少妇”一类的电线杆骗局。老板很是宝贵江万的脸,爱屋及乌,连带宝贵他的人身安全,上下其手摸头揩腰,生怕他被吉麻街那种虎狼之地骗走清白和内脏。 “万万,你见的是真人吗?不要稀里糊涂上坏人的当。” 江万挣脱开男人黏黏糊糊的关切,看了眼手机短信,抬头望向门口柱子旁的死角,“当然。我们住一起。”他从冰柜里拿出一盒四色马卡龙,把纸币拍在玻璃桌上,压低帽檐匆匆离去。 一点余光都没留给被雷劈在原地瞠目结舌的老板。 江万拆了封盒上的绸带蝴蝶结,塑料叉子叉出一枚抹茶味递给她,“吃么。” 周西饿急了一口吞下。她两手提包装袋,齁得喉干舌燥,话都说不圆,“水、水水水......”江万赶忙从她背包里掏杯子。非是周西懒,出门前灌了温水的玻璃杯盖是江万拧上的,她几次走在路上热得口渴,都只能望杯生津,这才急急买完书难得上门找人。 就着他的手猛喝两口,周西缓过神,从柱子后面探头往里看,看到半屋子花枝招展,缺德笑道,“你住陆里弄,还真住对了。” 江万不和她计较,两人都没用早饭,约定去吃小锅米线,他已经在想往碗里加什么料。 却见周西迟迟不回头,指着靠窗一桌女生,面色不虞问他,“她们经常来?” 江万只看一眼便收回视线,“化了妆,我记不住脸。不过确实有你的校服。” 周西对他奇怪的“选择性脸盲症”抱持怀疑,他总推说不认人,又不是鸟的脑袋鱼的记忆,怎么可能只有几kb的内存。男人还能靠声音体型分辨,女人只要一化妆,他好似人种都分不清了。 周西拿熟人试探过几回,像张梢、董光明这类天天见又有着明显的外貌特征,他能不经大脑搜索引擎说出名字,就连柏先生,也要思虑半天,才慢吞吞回答一句“穿花花西装的男人。”姜玛德琳更不用提,在他的人像匹配数据库里,只有“隔壁的红嘴唇”作定语,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描述一只鸟。 可是一问到自己,他的反应又交由另一套系统单独处理。她的声音、气味、一双眼睛一张嘴,他都能飞快从人群中精准捕获。张梢总笑她身上被江万偷偷植入了定位芯片,问他是个什么原理,他只说, “我睁开眼,看到的就是你。” 这句话不可谓不浪漫,如果换个对象,无论男女都是一柄大杀器。然而不管是说话的人还是听话的人,仿佛出场便没有设置与罗曼蒂克对接的终端,这类情感对他们繁杂忙碌的人生而言就像拿高射炮从地面往太空单向轰炸小行星——达不到目的,又会造成无辜伤亡。 住在同一间屋檐下,睡在同一张床上,拥抱,亲吻,做爱,像所有情人一样活在现下。可他们终究是两颗在茫茫宇宙猝然相遇的星球,谁也不会主动发出信号,彼此沉默着,不谈过去,也不问将来。 江万注意到她在其中一个拿红色手机壳的女生身上多停留了片刻。他不问,周西更懒得解答,从那副恹恹的模样就能猜出大概。 周西对绝大多数人——这个范围囊括了吉麻街内外,都秉持着可有可无的漠视态度,且危险地徘徊在厌恶边缘。但凡她从一个人身上发现“蠢劲儿”的苗头,便会立刻将他(她)拒之门外。余下仅剩的赋予了色彩的感情也吝啬一分为二,憎恶留给装腔作势的教徒,宽容更是窄得蚂蚁都得侧身进入。 等两人吹着空调吃上热气腾腾的骨汤米线,她恨恨咬一口萝卜干,嚼得咯吱响, “虚伪的庄幼岐。” 她恨到一半,突然想起对面的江万,从自己碗里夹了一块排骨给他,压低声音好奇问,“我不敬你的神,你怎么从来不惩戒我?” 江万吃了她给的肉,语气十分平常,“大概我也不是什么好信徒。我只在需要的时候才想起他。” 周西咬着筷子得意笑,“我们能住在陆里弄,或许真是神的意志。” 再回到医院,距离取片还有十多分钟。小林郁从半小时前就等在前台,一见两人走进门,马上迎上去。周西离开的这段时间他想得很清楚,她说到“朋友”时面色如常,为双方作介绍时也不躲闪避讳,显然和这位“朋友”的关系并不值得隐瞒。他在脑中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自我攻略,得出的结论就是——他仍是有希望的。 周西有多受欢迎连她自己都想不到。西区十四所高中,励中是佼佼者,虽然设施和环境比不上私立教会学校,但升学率稳居第一。能考进来是本事,能名列前茅更是头脑聪明的最佳佐证。诚然她的出身在老师们看来是明珠蒙尘,可对于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来说,吉麻街是伊甸园的禁果,有着和性一样强烈的吸引力。从禁地走出的漂亮女生,身后是雾一般迷暗的法外之地,没有莉莉丝邪恶,也没有莎乐美放荡,是游走在触不可及的黑夜与现实之间雪白雪白的一个冷漠的旁观者。 当男生不敢在同龄女性面前卖弄两性学问时,他会不自觉将自己放在低一等的位置上,脱离了性的压制,情感才能被提纯升华为更高层级的敬仰和爱慕。 周西从不主动与男生们交谈,也极少出现在女生们的圈子里。久而久之,便好像忘记了她也穿着同样的校服,听着同样的课,“励中的周西”变成了和“励中的ABCD”一样的学园象征。 小林郁今日迈出了探索的第一步,正为拔得头筹沾沾自喜。 “我帮你问过了医生,一会儿拿着片子直接去三楼。”眼珠小心翼翼在二人之间游移,他斟酌措辞,“还有一刻钟,你是想去会客室......” “谢谢。请问有空的病房么?”她礼貌打断,“也不用病房,空房间就好。”指了指江万,“出门一趟包扎好的伤口有些渗血,天气热,怕感染。” 小林郁看向眼前这位沉默“朋友”,想到他的来历,又想到他今日为何而来。 “有的、有的!”他搓着手,献宝似的介绍他们去会客室。院长的孙子亲自带路,一路喋喋不休,走到门前一拍脑袋,“要不要叫个护士来?” 说着要去拨内线电话,被周西连忙拦下,“不用麻烦,很简单,我来就好。” 见他脚步扎根没有回避的意思,周西不好明着赶人,只能婉转劝离,“能帮我去药房买瓶消毒水么?刚忘记了,钱等下补给你。” 小林郁被指使得心甘情愿,“不用,不用!我去护士站帮你要,酒精碘伏都有。” 他行动起来像一阵风,眼见房门被带上,周西转过头变了脸,一掌拍在江万肩头,豪迈命令道,“脱!” 江万这才知道她不是借口找地方和男生说悄悄话,是真的要重新包扎。他捞起后背衣服,眯眼回忆伤口是何时撕裂的。 “啊......公交车。” “猪脑子。” 周西估算小林郁上下楼的速度,飞快拆解纱布,掏出一瓶碘伏棉球,用指尖捏着小心在绽开的裂口上点抹。 “换下来回去洗,”她手脚麻利抖落一件干净短袖给他,把脏的迭好放进塑料袋里,颇有些未卜先知的自得,“我真是太聪明。” 江万在她的帮忙下抬手脱衣服,“你的聪明建立在我的痛苦上?” 周西伸指头戳了戳他完好的皮肉,“怪我吗?是我让你受的伤?” ...... 小林郁轻手轻脚合上门,靠在墙上深呼吸,无声平复胸口涌起的波澜。 他手里紧紧握着一瓶透明医用酒精,脑子里翻来覆去回放不小心看到的触目惊心的一幕——不是变了一个人的周西,而是与她熟稔相处的英俊男人。 他赤裸的上半身,有一幅横纵整个背部、由两道笔直的肉红色旧伤疤交迭而成的,渗血十字架。 ———— 我的星球降落(十二) 第十二章 “轻微脑震荡,在家躺几天,问题不大。” 白胡子西人医生看过CT片,问了几个常规问题,连维生素都不给开就挥手赶人。良医难寻,周西想和小林郁当面道谢,四下不见人,问前台要来纸笔留了一张便条。省下来的药钱慷慨买了飘香烧鹅和甜咸两种口味的油酥小麻花,她坐在公交车上将零食分四份,一份孝敬艾医生,一份送给董光明,一份回赠张梢,一份自留。 江万指着张梢的份例问,“为什么他的比较多?” 周西脸上的松快渐凝,手上像是和谁赌气,扯着系带重重一拉,语气却还是轻缓的,“姜玛德琳会偷吃。” 她没有借机提起与姜玛德琳的过节。自江万来前,两人的龃龉就已人尽皆知,周西烦她肤浅愚蠢,姜玛德琳骂她故作清高,好在这两年她们一人早出晚归、一人昼伏夜出,偶尔在窄道里碰见也是梗着脖子互不搭理,倒省了张梢每次提心吊胆,老母鸡似的跑来居中调停。 陆里弄的住客林林总总百十户,大多是做卖身的营生,地头蛇兼房东虎哥每月十五来收税,这笔钱既是人头费也用作房租。周西的身份比较特别,作为吉麻街最有前途的正经人,有掌事的大老爷撑腰,无需为五十万汲汲营营,不过租金就不可再免。 可惜母亲去世前大老爷就已萌生退意,将吉麻街卖给柏先生后,一年有三百天在南部的沙滩上过逍遥日子。没有了保护伞和特权,好在三城区的教育系统发达完善,每年都有领主和国家下拨的丰厚款项支撑公立学校运转,周西拿奖学金,放假就在董光明的小店里兼职收账。她那时天真把钱奉为头等大事,以为解决了收入来源便没有后顾之忧,只要无视环伺在周围的吃人眼神和下流口涎,凭着咬牙一股劲怎么也能把日子撑下去。 直到一个冬天下学路上,被捂着嘴拖进一条暗巷,任她怎么挣扎求救,把虎哥大老爷都搬出来也无济于事,在没有交过保护费的地盘上她就是一只待宰的羊。 周西至今还能身临其境地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她躺在下过雪的石板路上,天破了一个大洞,憧憧人影和阴云一起漏下来,压住七寸,只剩一颗头能自由转动,允许她睁着失焦的眼睛,亲眼目睹前路坍塌的景象。 男人的手摸进裤子的那一刻,她突然发疯尖叫起来,不是能刺激兽性激昂的折颈鸣泣,而是像不懂事的孩子,直着嗓子撒泼干嚎。声音把那些人吓个措手不及,引来了正四处找她的张梢。他也只有十八岁,张牙舞爪势单力薄,见状挥着芦柴棒四肢就要往上扑,被人抬起一脚踢去墙边,脑袋撞倒了一支夹炭用的铁钳。他想都没想握在手里,囫囵爬起,见头就砸,打跑了对她心怀不轨的小混混。 没有镜子,想不到那时有多狼狈。被张梢抱进怀里时,她甚至错觉血肉化成一滩水渗进地底,而自己是他从砖缝中起出来一捧泥。张梢用力拍她的脸,叫她的名字,周西听见了,却没有力气回应。她冷到全身的骨头都变空了,轻飘飘飞在昏黄的巷子上空,看他糊了满脸眼泪鼻涕,蹲在地上,摇摇晃晃把尸体一样的自己往背上移。 肚子抽抽地疼,黏稠热液顺着腿往下流,暗褐色的血洇透裤子沾到了他手上。张梢骇得六神无主,脱下棉袄往她身上裹,以为自己晚到一步让那些下九流的杂碎得了逞,边哭边往脸上甩巴掌。 清脆响声徘徊在冷雾缭绕的石壁间,巷子尽头远远传来几声寂寥狗叫。 这便是他们轻易诉不出口的痛苦所收获到的全部回音。 周西抬手去摸他肿烫的脸,那温度令她热泪盈眶。小腹还在持续刺痛,她看向湿红一片的腿间,哭着哭着咧开嘴,露出一个讥讽的笑。 她倒在霉斑滋生的夹道里,仰望仅有手指一线宽窄的浑浊夜空,迎来了自己泥泞不堪的少女初潮。 残酷的十三岁教她认清馈赠的代价,走过兵荒马乱的十四岁。十五岁,停留在人生第一个岔道旁。 从怀思堂安置完母亲骨灰出来,七月的雨应景而下。周西掏出仅有的钱买了一把伞,徒步五公里走回了吉麻街。她头脑很好,再纷杂的琐事也能捋清顺序,可那天回程路上,思绪像乱雨,噼啪噼啪砸在伞面上,急急促促没有规律。等站在一条条细长根茎般的里弄街巷前,她才发现自己连路也看不清。 回家的路,未来的路,朦朦胧胧藏在雨幕背后,一面是沼泽,一面是荆棘。 那就什么也不选。她想,不如干脆掉头,闭着眼睛从悬崖上跳下去。 然后在她坦然走向绝境的途中,遇见了拦在前方的江万。 车喇叭声强行拽停回忆。周西看向窗外,吉麻街的车站牌像个在土堆里滚了三四圈的大头棒棒糖,蔫头巴脑歪竖在路边,提醒乘客终点已到。 江万提了满手吃食跟在她身后,顺路边走边送。走到家前,周西去敲633的门,等了约有五分钟,张梢才打着哈欠出来待客。 周西把半只烧鹅和两袋麻花塞进他怀里,指着手机上的时钟质问他, “你昨晚又熬夜玩游戏?” 张梢被肉香勾回清醒,腆着脸笑,“嗳,还不是托江万的福,不用上工,下个月的房租也有了着落。”说着抬手和她身后的人打招呼。 周西狐疑打量两人,她一向不过问江万私事,每月把规定的钱按时上缴,他存多少小金库都无所谓。可这回不同,家里的牛奶鸡蛋还有他背后的伤,无一不在昭示这个眼里只有烧鹅的男人昨夜在竞技场掀起了一轮风暴。 她不好意思马后炮,于是迂回询问张梢,“挣了多少?”见他比出一个九,周西也忍不住瞪大眼睛,“九千?” 张梢哈哈大笑,手附在嘴边,一脸财不露白的精明,“九千九百九十九。上上大吉。” 三城区公务员的账面月薪也就四千块,西区学校旁边租一套一室的房子,一个月要不了两千五。张梢豪掷三注,连本带利捧回一万三,够他三个月只出不进了。 “这才哪儿跟哪儿呢,要是有钱,投上他个二三十注,一夜就能还清债,那才是翻了身的大痛快。” 说完想起他俩今日出行的去向,一拍脑袋忙问道,“检查结果怎么样?医生说什么,没大问题吧?” 周西刚要开口,被着急吃肉的背景板抢过话头,一本正经掀她老底,“没有。不过那医院是八洲人开的,提醒了她回来要找你练考试口语。” 张梢对周西掏心掏肺,可随着她长大,见识越多,他能做的事也渐渐捉襟见肘,听江万一说,当即高兴应下,搓着手恨不得立刻走马上任。 周西背过脸狠狠剜他一眼,把跃跃欲试的张梢赶回屋,转身一爪子拧上他的胳膊。江万练得好身材,肩宽细腰无赘肉,反而硌疼了她的手。 吃过午饭的两人靠头倒在床上补眠,醒来时日落西沉,金红霞晖泼进一室暖色,微风吹起白色窗帘,像一只硕大的漂亮金鱼在头顶摆尾游荡。 也不知是谁先醒的,看见对方和自己一样趴在枕头上侧着脸睡觉,俱是一笑。笑完又都不想起床,便就着这个姿势消磨时光。 江万问,“张梢就叫张梢么?”八洲人和赛里斯人,如若不是姓氏,光从面目五官上决计分辨不来。帝国官方语言是西语和普通话,吉麻街就像一座大熔炉,混进了各色人种,在街上走一圈,粗略能统计四五种常见语系。他也是偶然一次听张梢和客人吵架,那人气急败坏,指着他的鼻子骂“八洲矮马”,身高一直是张梢的心头大患,他被当众揭短,转头就提着扫帚追了那人两条街。 周西睡得鼻子囔囔,说话宛如鸽子咕咕哝哝,“他本名是草间紘一郎。”伸手在床单上写了一个生僻字,“所以叫小草。” 她为了不让自己再睡过去,努力撑着沉重眼皮,接过他打开的话匣子,“他被捡到时,襁褓里就写好了名字。送去给同是八洲人的养母,经常被‘小草、小草’地叫,时间久了,初见的都以为他是赛里斯人,他也干脆给自己起了赛里斯人的名。” “姜玛德琳。你还记得她的长相么?” 江万两眼茫然,显然是脑内搜寻无果,周西觉得十分好笑,明明早上刚见过,扭脸就忘。 “红嘴巴,”她点了点自己浅色的唇,“她是白人和安南人混血,安南人和布玛人很像,褐色的皮肤,瘦瘦小小,就像八洲人和赛里斯人,没有太大区别,大家都是欧瑞尔人。”她停了停,话音一转,“你看我呢,我是什么人?看得清我的脸么?” 她的睫毛长又翘,很不像欧瑞尔人的特征。不过眼皮上仅有两道窄且深的弯桥,搭起一双形状居中的眼睛。浅棕色的眼珠半阖半露,眉毛和头发也不是纯正的黑,发际线的绒毛蜷着小小的卷。 江万想起电视里的洗发水广告,梳子立在头顶能像溜滑梯一样溜到底。他本来很不信这种消费诈骗,只是有次店里来了一群衣着光鲜的女生,看上去和周西差不多年纪,坐在靠窗的位置,嘻嘻哈哈比划着新买的小饰品。他过去送蛋糕时,下午的太阳刚好照在她们身上,每一个人的发丝都泛着游刃有余的光泽,闪亮的水钻贴在一旁也相形见绌。 他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官体验。人们有时会把“拿好处”说成“捞油水”,形容保养得宜的动物皮毛是“油光可鉴”,除此之外还有许多许多把“油”与“富”划上等号的比喻。到头来人也和动物一样,从第一眼外貌便能得知品级优良。 江万勾了勾她额角新生的细芽儿。周西没有乌亮闪耀的长发,她的头发像一匹被狂风刮落在地的棚布,沾着灰扑扑洗不掉的尘土。 “看得清。” “我是不是只是看上去像赛里斯人?”江万的目光移到秀美的鼻梁和饱满的眉心,她的头骨生得圆润小巧,确实有别于大多数的欧瑞尔人。 “我妈妈有一点西人血统。她很美,比我美得多,你见过照片。” “我的父亲是很纯正的赛里斯人。” 江万从来没有听她提起过“父亲”二字,他也因此下意识以为周西和所有吉麻街妓女的孩子一样,出生即是“父不明”。 她拉下江万的手盖住自己的眼睛,轻轻说道, “明天。明天,我就要去见他了。” ———————— 北屋(第五章Hermaphroditus) 门厅处的水晶自鸣落地钟是阿克塞斯三世时期的古董。白色珐琅表盘,边饰铜鎏金藤枝花纹,内嵌两种数字时间刻度,指针是薄金雕刻的茛苕叶,钟体连着基底是一整块提琴形状、晶体浓郁的黄水晶。摆锤上的卷发胖天使怀抱里拉琴,睁着两颗圆亮的葡萄眼珠从开窗里面与他对视。 “ex...oriente...lux” 他垫着脚,艰难辨认面板顶端的刻字。 “太阳从东方升起。” 温斯顿扭头,把来人清浅的笑看在眼里。 “好美的钟,”小心翼翼碰了碰表盘边缘,面露惜色,“可惜不动了。” 森管家来到他身边,两人一起看向那行字,“或许是因为它走得太慢,已赶不上时代的脚步。” 温斯顿感慨,“那真是令人伤悼。”他对这处神秘的老宅和它的主人兴趣正浓,孜孜不倦向森讨教, “茜小姐果然是欧瑞尔人吧。阿克塞斯三世时期可是被称为东方摄政!”温斯顿回想历史,“书上说,当时的整个帝都,也只有皇帝才能在欧瑞尔贵族们的包围下维持必要的体面。” 森管家的指尖来回在凸起的刻字上游摆,轻声附和,“东方的名门,确实一直都有排外的传统。血脉是象征地位的第一等大事,就连我们这些近侍,一样十分看重。有的家族勿要说人种通婚,就连同是欧瑞尔裔,也会被挑剔血统不够纯正。” “在他们看来一副高贵的长相,头发要黑得发湿,眼珠浓到几乎看不见倒影。盐白的皮肤下,流过青色的血。” “这般样貌的欧瑞尔人被认为是与生俱来的上位者,因为是智慧与美的集合体。太阳从东方升起,你知道这句话真正的涵义么?” 温斯顿听得入神,冷不丁被提问,结结巴巴搜肠刮肚,“我记得......文明从东方来?大概、大概是这个意思......” 森管家的眼睛弯成两泼温润的湖泽,“多么傲慢。” 一时拿不准他的言下之意,温斯顿讷讷抬起半边眉毛,小声提醒,“您也是欧瑞尔人呢。” 他笑容更甚,“这是茜小姐的原话。” 品鉴了水晶钟,温斯顿又被领去看挂在一楼墙壁上的名画,雕塑和装饰家具都用白布罩起,不会单独为了一个投宿的路人展示。饶是如此,感官仍是经历了一场震撼认知的饕餮盛宴,他站在上了锁的玻璃柜前,一一数过里面摆放整齐的小提琴群, “一,二,三......九。” 森管家指着尾列一架悬在红丝绒上,线条柔曼端庄的琴,示意他仔细留意拉弦板上的花体字, “A,K.”温斯顿眯眼辨认。 “Akane。茜小姐的琴,”食指勾住黄铜锁,握在指间慢慢揉搓,“用了最好的云杉和带波浪花纹的槭木,可惜从未开声。” 温斯顿的目光擦过他清隽的面孔,不知为何,仿佛能从那缠绕着锁头的指缝间嗅出一股淡淡的遗伤。他被这情绪感染,也不由自主地久久凝视着琴身上的标志,总觉得......似曾相识。 午餐是一块煎鱼排,黄油土豆和白面包,以及一杯酸涩的葡萄酒。饭后酣睡一场,滴落在窗台的雨水唤醒了好梦。 温斯顿揉揉眼睛,看了手表才知竟然睡了快三个小时,这期间整栋老宅静得像空无一人,窗外雨势停停走走,此时难得渐歇,却依然没有虹光来驱散迷雾。 温斯顿裹着睡衣躺在床上,骨头缝里生出丝丝懒意。不如干脆一觉睡到天亮?这个念头刚一冒芽就被他否决了,两只眼珠瞪得圆圆,四下溜过这间客房,最后停在床头柜的白瓷绿玛瑙烛台摆件上。 烧了半截的蜡烛稳稳立在松果形的鎏金顶盖上,温斯顿两手支颐,摇头晃脑打量瓷面上的彩画——一个下体浸在湖水中、枕靠在岸边沉睡的女人。 不经意的发现引起了好奇心。他回想上午的经历,这间宅邸展示出的所有艺术品中,竟有半数都在描绘这个衣衫半掩的女性形象。 到底是谁呢? 他盯着烛台思考。柔美无力,不是阿尔忒弥斯;深林水潭,也不该是阿弗洛狄德;珀耳塞福涅庄重又冷傲,唯有那伊阿得——这类依傍河泽而生的仙女是最贴近的答案。 温斯顿不懂为何存在于高山和原野中的家族有水精崇拜,所以他打算去问问明白人。 “赫马弗洛狄德丝(Hermaphroditus)。” 森管家将热红茶递给他。 温斯顿微微一怔后恍然大悟。带着答案再去回想,似乎也确是当然。 从名字就能看出生父母的一位人物——阿弗洛狄德和赫尔墨斯之子,容貌美丽绝伦。古神话里的漂亮少年似乎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关于赫马弗洛狄德丝最广为人知的故事,是他不得不与一位疯狂的爱慕者共享一具身躯,从此在数千年的文学艺术乃至医学发展的长河中,作为“雌雄同体”这一符号存在。 相比声名赫赫的诸神和人类英雄,赫马弗洛狄德丝并不是一位耳熟能详的角色,他在神话世界体系里,俨如一整刊报纸内页、靠近中缝的最便宜的广告版位。不过是源于自身生理结构的特殊性,被后世赋予了寥寥伦理和宗教上的意义。 有古老铭文记载的一种说法,这类性别糅杂统一的过程即是结合与生育的真谛,本人也因此被当作是婚姻的缔造者。这并不稀奇,俄耳普斯宗教观中备受崇拜的光明神法涅斯即是二元一体身。等到了中世纪,在炼金术手册与版画中,他又以两头一身的怪异模样出现,由其衍生出的“雌雄同体(hermaphrodite)”一词,被认为是物质间完美的非自然的再创造。 如此分析下来,森管家侍奉的家族,或许正如他所言,是一个极其看重礼法约定的守旧派欧瑞尔姓氏。先代的祖辈们于艺术上的造诣非比寻常,每一代家主都是慧眼如炬,受其资助过的名家画作和匠人工艺堆砌起一间偏僻的黄金屋,子嗣后代们又延续了守护宝藏的自觉,从纸醉金迷的大都市中脱离避世,这般严谨古板得近乎超脱的做派不就是祖父最向往的贵族品格么?可惜他早已不在人世,是否便藉他子孙的眼睛,看一看时代洪荒里仅存的方舟。 温斯顿为脑中瞬间涌现出的一股可谓为“命运”的激流身心震颤。他不再懊恼把自己抛弃荒野的火车和在雨中悲惨求生的经历,甚至不再去想这一趟喻示梦想与现实拉锯的旅途会有怎样的结局。所有的自我感动和迂腐浪漫,证明了他献祭给文学的心跳会将这一刻的不朽永远传递下去。 “要去藏书库里参观么?” 森管家的眼睛似乎能洞悉一切,温斯顿望向他套着金环钥匙的手指,像是驻足徘徊在藏宝地的大门外。他深吸一口气才能平复战栗的心绪, “感激不尽。” 一楼南向的格局是由会客室、藏书库和私人书房联结直通的三进套间。装潢的朴素平常在意料之外,可细一想,又是情理之中。 整栋大宅的规格无异于一座乡绅私宅,一面靠山,一面望野,坐落在地势高缓的丘原上,脚下是环绕的村落城镇。从会客室的窗外看去,圆形场地中央有一棵巨大的紫藤,花叶落尽,露出灰褐色粗糙的皮肤骨干,隐隐如溟溟雨雾中佝偻垂首的怪物。 天花板没有漆绘色彩浓丽的大幅圣母圣子像,和贴墙的丝绸用了同一种淡蓝底黄菱花团图案。壁炉上方放置的也不是兽首,而是一尊玉石雕沉睡的赫马弗洛狄德丝像。 壁饰丝带结雄鹿纯金烛台、吊顶的珐琅枝形灯、青花瓷器、图腾挂毯,还有绣着贝壳树叶的平背扶手椅,每一件都是淡雅迷人,物似主人形,像极了欧瑞尔人内敛含蓄的个性。 ——如果没有那九幅画像,这也可看作是时下任何一间中产家庭的会客室。 “少了。”温斯顿指着第七位一处的空缺。 森管家抿了抿唇,低声道,“家族丑闻。” 他立时联想到玻璃柜中的九把小提琴,连忙道歉,销紧喉咙转移视线。 这一转,便看到了她。 事实上如果不是他始终克制目光的游动,任何一位访客,任何一人,都不可能不会在踏进这间屋子的刹那,就被她夺去全部心神。 黑得发湿的头发,看不见倒影的瞳孔,盐白的皮肤青色的血...... 还有那呼之欲出的、穿透了颜料,画布与空间的,傲慢孤冷的美丽。 那一晚,温斯顿躺在二楼客房的床上做了一个梦。梦里淅淅沥沥的雨声渐次清晰,一滴一滴,像鞋跟踢踏在木质楼梯上的脆响。 他循声沿着台阶拾级看去——那里站着一位穿茜红色丝绸长裙,手持金仗的少女。 — 立志要把这个我非常喜爱的故事写完。也希望有缘看到的读者能与我共鸣。 Hermaphroditus的故事是之前在乌菲齐参观时知道的,当时展览的(大概是复制品)沉睡雕像美不可言,但我只是匆匆看了一眼,后来美术馆里的东西忘得七七八八,唯有这一件记了好久好久。单独被放在一个展厅围了起来,漆黑的屋子里唯有那一处被打上莹白的光。 关于Hermaphroditus和Salmacis的故事,最广为流传的是Ovid在变形记里的记载,也就是美少年被水仙女逼奸两人物理意义上的合二为一了。当然在Ovid之前,也有Hermaphroditus生来就是雌雄同体,而Salmacis作为养母将他养大的版本。关于他作为婚姻结合的符号,也是有据可查(用词还挺大胆,lawgiver)。我个人认为这种说法非常有意思,由此衍生出的一些研究观点也很耐人寻味,比如Salmacis的泉水,Ovid写的是凡是之后进入泉水的人,都会变成雌雄同体(听起来还挺报复社会),但是古希腊民间流传的说法,认为这泉水能削弱驯服男性身上的野蛮气息,当然这是贴合了现实——殖民与征服,种族融合——的一种美化。 我的构想会把这个符号的喻义改写,毕竟是自己虚构架空的世界观。 贴上手机里翻出来的拍摄的Hermaphroditus照片。希望大家观看愉快。 北屋(第六章乌托邦与金子锁链) “哒,哒,哒......” 脚步和指针规律的走动重合。 当第一声钟鸣响起,牵着自己的两只手不约而同收紧了力度。 “她来了......不要看,低下头去。” 余光从发丝间瞥见了一抹红,裙脚滚过花纱,钉在褶皱上的珍珠像达不到沸点的海平面,太阳停在一线缓慢涌动的白浪边。 自鸣钟每敲一下,攥在湿涔涔掌心里的手就被捏握一下。他甚至可以听见左右心跳加速的鼓点,涣散的瞳孔里填满了新皮鞋上还没来及擦净的胶水印记。 十声尽歇,思绪追着尾音消散在令人窒息的空间里。随后一切出现得如此猝不及防,像有一颗石子漂过水面,以它为原点向外扩散出大片大片嶙峋的光。 “抬头。” 来客齐齐一震,还不等三人作出反应,裹着鹿皮的仗脚碰了碰他的额头。 “小孩。抬起头。” 声音非常轻。 以至于在看到她的第一个念头,他想,围绕在她身边的事物是不是没有重量。哪怕重力的概念早在二百年前就已被提出——可是树叶没有落下/雪花在空中凝固/四季啊时间/变成了/漂浮在发端的微尘/跳轻快的舞。 这是他写在日记里的一首诗。 想象是没有边际的,却总被单调的情感规定界限。很多很多年后,这首称不上成熟的小句被人们拿来当作研究他生平过往的一个站程,最广受欢迎的说法是“他写在六月里的一场情窦初开”。 然而那时她只在他深邃的眼鼻上一扫而过,便挥着小金仗厌恶别开脸,借着大力踩踏楼梯发泄不满,头也不回往楼上去。 “小杂种。” 他一下子红了脸。 *** *** 直到第二天下午,他才再一次到她。 “名字。” “Akira。” “怎么写。” 姑父姑母面面相觑,“A......K......” 她不耐烦倾过身,“汉字,汉字。” 姑父惴惴瞥过放在桌前的金羽毛笔和墨水瓶,抿紧嘴巴艰难回答, “不......不会。” 嗤笑声迅速填满整间会客室,姑母用力搓捻衣袖边,宽厚的背挺出了僵直的线条。他鼓起勇气偷偷瞧她一眼,却见她正斜过脸,自下而上打量他。 他被那两只黑潭般浓圆的眼珠吓了一跳,可又舍不得低下头,只得飞快看一下,再看一下。她很快失了兴趣,专心和身后面容沉静的年轻男人喁喁耳语。 过了有十分钟,会客室的门打开,走进一位穿素色交迭领直身裙的中年女人,她笑起来有一种动物母性的美,站在门边,冲他招招手, “Akira,听得懂吗?和我来。” 他点点头,身子却钉在座位上一动不动。长桌下姑母粗糙的手正紧紧扣住他的手腕,颊边鼓起一团倔强的肉,无论姑父怎样使眼色,她始终双目平视前方,哪怕眼底蓄满泪水。 “他是......我弟弟的孩子......” “唯一的孩子。” 歪靠在椅背上的少女抬抬手,指向他们身后—— 那面整齐挂满画像的墙上,只有一处空空荡荡。她沉下脸,金仗隔着一条长桌,像黑洞洞的枪口顶在头上, “从你们走进这间宅子,我身上就如爬满了蛆虫,一刻也不自在。高尚的感言留在心底骗骗自己就行了,非要觉得委屈,也不至于过了这么多年,才敢带着一个杂种妄图登堂入室。” 姑母“噌”地站起,眼泪大滴大滴落在相握的手上,她气得浑身颤抖, “您怎么能说出这样肮脏的话!这孩子的祖父,我的父亲,他也是......他也曾是这个家族的继承人之一,如果不是当年......” “当年!” 她突然重重一拳砸在桌上,吓得所有人和茶杯一起跳了一跳。 “如果当年这场错误由我来修正,你知道会是什么结果?”她又跌回椅背里,周身散发松散的气息,那张漂亮傲慢得不可一世的脸上却沉沉降下一抹阴翳。 “你、你们,根本不会有机会站在我面前。” “一想到这具身躯里也或多或少,”她竖起两指比出一个手势,眉头深深皱起,“哪怕只有头发丝细的血,和我同出一脉,我简直恶心得饭都快吃不下。再一想,你产下的那群老鼠崽子,将来或许也敢仗着这点血脉装腔作势,我真是后悔祖父的仁慈——他应该把你们这群西人杂种赶尽杀绝。” 姑母被这轻描淡写的毒辣震惊得手足无措,泪水都忘了往下流。 她实在有一副欺骗世人的好姿态,细如柳叶的身条和苍白病态的肤色总能让人把“柔弱”当作第一眼印象,走近了,看清了,又会被她美得凌厉又疯狂的样貌迷惑。 等她歪过脑袋,摆出打量食物一样的眼神,被当作死肉解剖过的人们才后知后觉——她平等的不将任何人视作正眼相看的对象。 趁这短暂失语的空隙,结子小跑上前,牵过他的手把人带出门外。 她踢了踢硬木桌脚,手拄小金仗走到门边。身后的森管家掏出一张签过名的支票递到他们眼前, “Akira,A,K,”她从鼻子里哼出一道轻嗤,“脑子只有一点点,倒是胆大包天。” 于是,他就这样留在了这间有着红砖绿藤的老宅。在六岁那年,拥有了一个全新的名字,拔起了他波澜壮阔人生的第一枚定锚。 *** *** “光——光——AKIRA——” 结子一路携风带雨,进屋头一件事便是拉开窗帘,让早晨充沛的阳光洒满整个房间。 她人到中年,越来越有维诺里太太的风范,虽然穿振袖直身裙,窄窄裙摆下方的两条腿却越跑越快。 “光!”她转身扑到床前,从被窝里捞出一张热扑扑的红脸蛋,接过女仆递上来的湿毛巾飞快替他擦过脸,又在那圆圆的腮边轻轻拧了一把, “光,快起来。茜要回来了。” 男孩揉着眼睛看向时钟,“七点。” 结子轰他下床,吩咐女仆下去端早餐,“没错,好孩子。她的马车入郡了,维诺里太太接到消息,正要煮玫瑰茶,指挥人去摘花呢。” 他站在地毯上认真系扣子的模样逗乐了结子,她把铺床的工作交给旁人,拿过梳子替他梳发。 “茜带了老师回来,记得好好感谢她。” 黑色卷发乖巧垂在额前,他小声说,“茜好。” 结子欣慰一笑,蹲在他身前,伸手抚平领结上的褶皱,“对。她非常好。所以永远不要怨恨她。永远要尊敬她。永远要爱戴她。” “好孩子,记住了吗。” 他用力点头。 早餐是简单的牛奶鸡蛋,厨房里的下人忙着听维诺里太太调遣,大屋里的仆人上上下下清扫家具,有条不紊地迎接主人归来。 光被赶去小书房写字,他每日的功课其实做得扎实稳固,可是结子深谙小姐喜怒无常的个性,她布置的任务,只有完成了百分之二百才有可能不被责骂。光当然是个诚实刻苦又聪明的孩子,可这些优点在茜小姐那超乎常人的早慧面前便显得不值一提了。 她对世人的要求纵使达不到自我标准的十之一二,也极少有人能进入到那——与之对等的狭窄的忍耐度——的区间当中。 马车在临近午时驶入大门,森是主人的左右手,他不在的时候,便有结子领头,带着宅里的下人早早候在门外。 和他们同行的还有一位被聘请来当家庭教师的男人,此事经由书信在半月前告知家中,客房也已打扫空出。 饶是事前有各种猜测,等到来客真正露面,仍是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想。 男人须发潦草,穿褐色西装,脏兮兮的马靴鞋边结着泥垢。行礼只有一只手提包,男仆要替他拿过,也被瓮声瓮气拒绝。结子状作不经意往马车内一瞥,并未见到另一张陌生面孔,她不免心生忐忑,怎么也不愿相信这就是被小姐聘请回家教书的“客人”。 看到茜从车上走下,结子瞬间打消了探听的念头。那神情可称不上愉悦。森管家伸手去扶,也被她一把推开,握着小金仗一跃而下,鞋跟沉沉扎进石子地中。 “利托。” 她甚至懒得多言一句,简单说了男人的名字,就大步甩手往屋里去了。 结子不明所以,求助似的望向森,却见他摇摇头,再多的,也不说了。 维诺里太太精心调制的玫瑰花茶没能让主人调转心情。两个月多的时间不知在帝都经历了什么,也可能是路上的见闻触动到哪根神经,她浑身紧绷,活似一只弓起身背、蓄势待发的猫,整个白天都把自己关在书房,只有玻璃瓷器碎片碰撞的响声隐隐透出门外。 “森!森——” 她又开始大喊大叫。结子环着怀里的光,男孩靠在她腰间,两人如出一辙的眼神黏在他身周,是想要关心什么,却不敢开口的犹豫。 “一点小事而已。别担心。”他低头与男孩对视片刻,许是拗不过那清澈的目光,只得吝啬开口指点,“去找老师。” 结子连忙拉住他,指了指西向的走廊,语速低快地问道,“那个男人?那样的......男人?” 森管家此时已推开门,闻言转过身,俊秀的脸浮出一线笑,“不要以貌取人。” *** *** 晚饭时分,主人终于肯屈尊露面。她换了一件衣袖和裙摆绣满黄绿色菠萝的乳白纱裙,长发盘起,露出的细长脖颈上挂着黄金绿宝石项链。 这身俏皮的装饰间接传递出一个信号——她的心情有些许好转。 餐厅被烛火包围,水晶顶灯吊在房间中央,照亮了屋内寥寥几张面孔。 “为您接风。”她举起酒杯,烛光如蛋液在白臂上流淌。 此时的男人已刮去胡子,换上干净的衣装。他话很少,即使洗漱整齐,身上仿佛也始终散发出一股常年流浪在海上的鲜咸气息。可又奇怪的是,他的举手投足——用餐礼仪,说话的方式、口音,都表现出了受过高等教育的良好身世。 结子心中的疑惑翻江倒海,她侍在门外,竖起耳朵捕捉门缝里传出的只言片语:戈拉夫湾、巴斯塔斯山脉、亨德里克二世国王......她听见茜小姐骂了一句脏话,然后他们碰杯,齐齐笑了起来。 她听着屋内的欢声笑语,暗自做出了决定。 *** *** “......信已经写好了,所有需要签名的文件明天就得发出去;林是怎么说的?她几天才能到?我记不清了,你去告诉仆人准备好她的房间。还有账本......要命,两个月的账目。等明天看吧,真是一刻也不能歇。” “过来,快把这勒死人的玩意拿走。森。” 女人的手和男人的手有着形状和温度上的差异。森的手大而冰冷,结子温暖柔软的手则陪伴她度过了漫长寂寞的童年。 她看向玻璃窗上透出的模糊笑脸,轻声叹气,“结子。” 胸衣扣子解开,她长长吐出一口气,抬脚把室内鞋和衬裙踢去一边,大喇喇裸着身子走进浴房。 结子耐心拆下她发髻上一颗颗细小的珍珠,让小巧精致的头颅靠在自己腿上,往掌心滴几滴精油,力道轻重合宜地替她舒缓头部的刺痛。 “手生了。” 结子拿玉石板刮过蛋壳般光洁的额头,“您很久不用我了。” 茜闭着眼睛笑,“你又不是一支笔。” “......您很久不用我了。但我永远是您的女仆。” 浴缸里的热气蒸腾,像是把薰衣草的味道煮沸挥发,填满了浴室的角角落落。 “你是我母亲的女仆,结子。母亲去世了,你本该是自由的。” 结子别过脸,小心不让眼泪滴在她的头发上,“我不后悔。我不后悔的,小姐。您和靖子小姐的眼睛一模一样,我看见您笑,也仿佛回到了年轻时的模样。您要多笑一笑,这么美的一张脸——虽然我不曾走出去,但我就是知道,这座老宅的下人们都知道,绝对不会有比您更漂亮富有的姑娘。” “您有山,有海,还要在地上修轨道。再过十年,您是不是还打算飞到天上去看一看?瞧瞧,我手里捧着的是不是这世界上最聪明最昂贵的小脑瓜。” 茜被她逗乐,像小时候那样,用脸蛋去蹭她掌心残余的精油。 “我哪里这么好。”她对着烛灯翻过小臂,让她看清薄薄一层皮肤下青色的血管,“艾伦说......我的身体,可能有些问题。” 结子的手一滞,她咽下慌张,努力让声音听上去平静稳重,“艾伦?艾伦医生?他走了快三年了。您不是受陛下邀约,去帝都访友做客的吗?” “他在帝国理工的医学研究院供职,我捐了一间实验室,把他明目张胆地塞进去——”她做出一个推手姿势,得意一笑,“我富可敌国呢,连国王都要觊觎,谁又敢有怨言?” 话音一转,又问她,“我的腿,你看出什么了么?” 她这么一提,结子顿时想起那根从一年前起就被她时常拿在手里把玩的小金仗。他们以为不过是用来彰显身份、为她稚嫩的年龄和外貌加码的一件工具—— “我的左腿一直在疼。去年还是......拔一根头发——这种程度。春天开始,像是踢到了石头,断断续续,断断续续,然后......就一直这样。你没发现吗,我很久没有骑马了。” “这也许是上天给予我的一个预告。” “他在告诉我,我就是这间红砖房,不要想着走远了,他会把我留在这里。” 结子胸口一阵锐痛,她想到正在楼下房间里沉睡的卷发男孩,想到半年前的他,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个地方。她捂着脸哽咽, “会有办法的。那个孩子......不不,您还年轻,您才十七岁,我的父母都是这家的仆人,我知道的。您会健康,长命百岁。” “只是一点腿上的问题。维诺里太太可是嚷嚷她的腰快断了,这般说了十几年呢!” 浴缸里的水开始变冷,结子从橱柜里拿出长毛毛毯把她裹起来。擦过那条看起来并无异样的左腿时,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站着会痛吗?我抱您去床上。” “没关系。” 就在那一刻,结子明白了森在她生活中无可取代的意义。他就像老宅外墙攀爬的藤蔓,会悄无声息地填满砖石裂开的罅隙,用韧细绵长又源源不绝的力量,支撑它屹立不倒。 “我去喊森来。”结子扶她去到椅子上,转过身的刹那,终于潸然泪下。 “结子。” 茜在她出门前叫住她,“利托的姓是威利斯顿。尽管我对这一家很有偏见,可还得承认,他们的确也算体面。他是我认可的人,所以不用担心——他脑子里的学识用来教导一个七岁的小东西绰绰有余。” “对了,告诉维诺里太太,我明天还要喝玫瑰花茶。” *** *** 他在床上等了很久。结子说过,会来和他一起挑选明天正式上课穿的衣服。 年轻女仆打了个哈欠,他偏过头小声对她说,“请去休息吧,把烛灯留下一盏就好。” 她还得早起做工,于是略一思索,十分干脆地做出决定,“结子在茜小姐房里,你等累了就先睡,她们估计要说好一会儿的话呢。” 临走前仍不放心,“烛灯我放在橱柜上,吹灭时要小心,不要打翻它。” 人刚一走,他就从床上一跃而下,担心鞋底踩在楼梯上发出声响,便只穿了袜子,蹑手蹑脚提起灯,把脑袋探出门外仔细辨听—— 整座大宅现已沉眠,而他只是怕结子忘记了,去半路等等罢了。他一边默默说服自己,一边踮起脚尖,目不斜视走上楼。 楼梯转角处挂着一幅茜小姐的画像。他也是之后才听说,他来的那一天,正有画师上门替她作像。 画师以写实手法闻名,家中几代都为这家的主人们作过画。他们的作品此时正一个接一个,栩栩如生地挂在会客室的那面墙上。 他其实有些害怕,不是怕那些眉眼相似的半身像男人,而是怕眼前的这幅红衣少女。 她微微收敛下颌,歪过头,不屑又傲慢地与看客对视。橙色的火焰在她的脸上投下一抹长长的倒影,人明明是不动的,却在那不规则的画框里,每一处五官、每一寸皮肤,都如藏在水下,呈现出诡异波动的美感和鲜活。 这半年来他也见识过一些官员贵族,他们趾高气昂起来,总是会挺着肚子,撅起下巴,鼻孔和眼睛一起向下俯看。然而在他眼里,这般的气派到底差了些。但差在哪里,他也说不清。 后来有一天,这幅画挂在了这里。画里的少女神态活灵活现,手持金仗,姿态端方,穿茜红色洋裙,微卷长发披在身后,盐白的肩颈细骨伶伶。她的左手食指戴一只祖母绿戒指,和会客室里男人们手上的那枚一模一样。 像是在看你,像是在打量你,又像是不看人,看着什么远方。他于是从那样目空一切的眼神中明白——她生来如此骄傲。 他一手提灯,一手去摸木质栏杆,一层一层移到二楼的走廊上。 他记得茜小姐的房间是在东向,墙壁没有挂画,沿途没有摆设,一条长长的铺了彩色地毯的走道直通向尽头的一个房间。 密厚的地毯踩在脚下,像是站在了新剪过的草坪上,脚心被搔出痒意,脚趾不自觉地蜷缩成一团,左摇右晃地向那扇房门靠近。 走到门前,地毯的末端停留在身后一米的地方。四周除了手里一盏快要烧完的烛灯,短促幼嫩的呼吸,便再也没有任何光亮声响。 他突然想起,自己的目的是结子,如果不小心惹了茜小姐生气......他当下心生悔意,可是刚要转身离去,却被门内传出的说话声音拽停脚步。 只看一眼。如果结子不在,我就马上离开。 他这样想着,一手虚伏在门上,慢慢地,把一侧的眼睛贴在了锁孔上—— 屋里没有点灯。月色明亮,照出窗边雪白的衬衣,锋利的银色画笔勾勒出年轻秀美的轮廓。 男人半跪在地上,双手捧住一只赤裸的脚。他仰起头,露出颈间的黑色项圈和喉口处一条长长的金色锁链。折射出的光泽有着和月亮一样冰冷的温度,笔直的线条将阻挡在两人之间的窗棱倒影切割。 金线的尾端没入一只套祖母绿戒指的手中,顺着绷紧的轨迹看去,隐没在宽大扶手椅中的身影一点一点显露真形。 她缓缓起身,走到屋子中央,抬手撩开颊边乌发——那似深渊的眼睛,似新血的浓唇,正透过锁眼,直直望向他。 “咚——” 手中的烛灯落地,在大理石地板上滚过一圈,熄灭了。 ———————————————————————————————————————————————————————— 北屋(第七章 po18ck.com “咚——” 茶杯掉在地毯上的沉闷呻吟与敲门声重迭,将漫游在书海中的另一半灵魂拉回此世。 温斯顿连声道歉,庆幸自己早早喝光茶水,拍着胸脯一阵后怕。 “没关系。” 森管家如同神话里寂然安详的密林的人身具象化,有着鹿一样宁静的眼睛,面容如湖水幽丽;橡树般挺拔的身姿,声音似清晨的风穿梭过茂叶、停留在草地上翩翩起舞时长笛的轻快悠扬。他周身散发出一股独属于植物的缓慢静谧的生命力。就像此时站在门边,如果不说话也不动作,可能连时间都会忘记本人的存在。 温斯顿总忍不住偷偷打量他。 “我脸上有什么?”森摸了摸嘴角,侧过头问。 “不是!”温斯顿被戳破心思,忙摆手否认,“只是很少见到您这样的人,”他拧起眉头搜刮肠肚, “草食动物?您闻起来没有肉的气味。” 森替他摆好餐具,笑道,“作家的想法果然别具一格。” 温斯顿低头戳破鸡蛋,双耳烫红,小声嚅嗫,“我又哪里算什么作家呢。”夲伩首髮站:rouwuwu.com 说到书,他明显又兴致高涨,“太厉害了!有些注解从笔迹上看显然年代已久,但真正的知识不会因时间而逊色。实在令人大开眼界,我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围坐在校园的攀藤架下,读上一下午的浮士德。” “如您所愿,”森看向黄土色模糊一片的世界,“只是我今日须得出门一趟。” “雨很大,请务必关好窗。” 这是第二天的下午。 温斯顿吃过午饭,目送森管家出门,独自在屋中来回踱步消过食,靠在床头翻阅过往的信件笔记,被单调的雨声催眠,垂着脑袋昏昏欲睡。 “不行。”他在身体滑进被子的前一秒醒来,甩动头发用力眨眼,“不行,机不可失。” 他爬下床,对着墙面上的镜子整理仪容,冲手心哈一股热气搓了搓脸,“这也太安静了。两天,只见到一个人,难不成真是鬼屋?” 整栋宅邸,莫说是人影,连多余的声音也狡猾地躲在缓急不定的雨后,仿佛一只藏在暗处的手,刻意将真实剥离。温斯顿走出房间,站在幽静的走廊上侧耳倾听,手指无意中勾过墙壁,立刻被那沙沙的触感转移注意, “要说刺绣的坏处就在这儿了!”他不得不又回屋重新洗过手,才慢悠悠下了楼,望着那一排令人过目难忘的画像,感慨,“多么强悍的血脉啊,瞧瞧这如出一辙的傲慢只可惜守着宝藏,却又后继无力,真不知都要便宜哪位石油房产新贵。” 他边嘟囔着,溜溜达达拐进书房,“怎么就忘了问一下姓氏,欧瑞尔,欧瑞尔人,也不知是否认识那位大人咦,这是什么?” 温斯顿对东方文学的兴趣寥寥,一早便略过左面书墙,直扑西方戏剧和古典诗歌。而这里就要提到方才整理过的私人信件,其中一封是来自老同学,毕业后投身研究萨迦文学,恳请他发挥编辑所长,介绍几位北部乌戈尔地区出身、深谙古高地语的作家合作出书。 这封信被他随手塞进剪贴报夹里,本是不打算回复——他不好意思说自己只是个走后门的初级编辑,每天的工作就是过滤掉大量逻辑不通的五流侦探小说,既没本事接触到学界大拿,也无法从烂泥堆里掘出金。可偏偏今日有此机缘,他在角落里翻出一本初版的《高地语—西语艾达》,下午携了纸笔来,打算抄些注解寄去。 一同搬来的还有本高地汉语双语版本的《沃尔松格传奇》,因他汉语说得要比读得好,即使通篇以白话叙述体写成,进度也十分磨人。他翻了两章兴致缺缺——神剑、矮人、黄金诅咒、爱恨情仇,尼伯龙根的故事他很早就听过,于是准备记录些生僻文字通解敷衍了事。 可问题就出在这里。 从第四章到第八章——在双胞胎妹妹西格妮即将嫁给一个她不爱的卑鄙男人的前夜,西格蒙德于众目睽睽下拔出奥丁的神剑——故事便在此被人为毁掉,等第九章再出场,权柄已移交给西格蒙德的后代,一位名为赫尔吉的英雄,正要带着他的勇士们为迎娶美丽的公主踏上征途。 无论是远如《伊利亚特》、近似《罗兰之歌》式的长篇史诗,又或是如《沃尔松格》、《尼伯龙根》这类传奇,以普通读者的身份品读时,都会在开篇时遇到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繁多拗口的人名地名和复杂的人物关系。而往往这些仅一笔带过的名字,当你在读完整个故事后,才发现他们又如路边的石块一样可有可无。 温斯顿是一个从事文字行业、受过文学院高等教育训练的专业人士,他大可对此视而不见,因为翻不了几页,赫尔吉的故事也要告一段落。沃尔松格家族的传奇不会因为一场消失的婚礼和西格蒙德不知所踪的九个兄弟姐妹而驻足不前,在连时间概念都没有的世界观中,一个国家的覆灭在着墨篇幅上甚至不及一柄神剑的来历。这些先人存在过的意义,也不过是在溯源英雄主角的出身时,那赫赫扬扬的家族树上,几棵无足挂齿的枯萎分支。 然而文学是文学,现实是现实。 如今摆在温斯顿眼前的,比黄金宝藏、英雄美人更令他心痒难耐的是写在第三章结尾——西格蒙德拒绝了即将成为妹夫的西格尔国王向他提出的买剑请求——一行锋利小字与西格蒙德毫不掩饰的蔑意一起跃然纸上: 背叛血脉的人,终不得善焉。 就是这样一句话,勾起了他肚子里的馋虫,抓耳挠腮,迫不及待想知道那消失的五章里沃尔松格家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刺激到这位挑剔的读者——不知是墙上挂着的哪幅画像,甚至愤怒得做出撕书的举动。 他在书架前上蹿下跳,爬高走低,希冀能找出再版一解好奇。只可惜他眼睛贴上去,连不擅长的东方文学都扫过一遍,才不得不承认,《沃尔松格传奇》有且只有此孤本。 正当他要把遗憾按下,且等回了家,与那位老同学通上电话问一问,或直接去书店订上一本西语译文。温斯顿的目光不偏不倚,恰好落在连接着两扇书墙、一排齐腰高的木质矮柜上,里面按手写年月标签,整齐地摆满了剪贴本。 要问他为何一眼中的,笃定那就是用来收集报纸书信的档案,这完完全全又是意外之喜。那标签的形式从制作到手写格式,与他历来的习惯分毫不差,三寸长、一寸宽,如标本般封入透明塑条,再用红线绳穿过顶端,装订在内侧,既能夹在里面做书签,又能挂落在书脊外,方便按时间排序。 温斯顿不止一次被朋友质疑过——去商店里花五个硬币,就能买到一本装帧精美、附赠夹板和铁丝螺圈的文件夹,偏偏要浪费几个小时的功夫,慢悠悠从糊制纸板开始做起,还乐此不疲?可在温斯顿看来,这已不能说是一种顽固。儿时记忆里的祖父多是埋头在那张沉重宽大的棕红色书桌前,他被抱在老人怀里,用力伸长手臂,要去摆弄在案台上一条条似风铃摆动的手写标签。祖父说,我的一生正在你指间流过。后来他去世,整理遗物时,父亲特地留下了那数量庞大的档案本,温斯顿离家前,偶尔会花一整个下午窝在地下室的藏书库里,随手抽出一册,便仿佛去到了那一年的祖父身边。 今日之前,他一直以为这是属于祖父的独创,也是属于盖德家的一种传承。 “原来只是时下风尚?”他有些失落,不过很快地,看着那与祖父同时代的旧物,也就不那么小气了,“新历845年七十年前的收藏,祖父才将将二十岁呢!” 他选中一本【845年10月1日——12月31日】的档案,显然是这一年里最后的记录,翻开黑褐色的硬壳书封,第一张就是从当日报纸上剪下的贴片,纸张早已脆如黄叶,油墨也褪去色彩,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小心,端放在矮柜上,凑近一字一句地读出声, “标题:被诅咒的下巴——The Cursed Blue Blood?从无上王权时代卡洛斯家族的近亲婚配史科学认识遗传生殖疾病. 作者:艾伦.莫尔蒂医生,皇家理工大学遗传学实验室。” — 《沃尔松格萨迦》国内没有出版单独译本,但是我查了一下译林出版的《萨迦》里收纳了这个故事。其次某乎有学术大神比照英文版和原版翻译完了全文,有兴趣的可以去看看。英文版在google上有免费文本,不过对话里一些用词是古英文,咋说,反正咱也不专业搞这个,当故事看就没必要thytheethou地折磨自己了。喜欢北欧神话、指环王的都可以去看看,我对里面的一场骂战记忆深刻。 温斯顿的神话传奇史诗阅读技巧其实是我偷懒的经验。如果只是普通阅读,不是作精读或者文学鉴赏写论文,那其实一大半有名有姓有来历的人物对读者来说都是“你二舅的媳妇叫翠花,她兄弟姐妹叫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无关痛痒。而且古希腊那个起名大家都懂,xxxds、xxxxds。我算是在这上面吃了大亏了,回翻小时候看的希腊神话书,妈呀,每个人名儿都用荧光笔划拉一道,还在空白处作笔记,写满满当当,全废话。 我的剑客云破月来花弄影(一) 二十四番花信风,吹落几树桃李红。 眨眼便近了清明。 太后年事已高,晚来一觉相思梦,梦到了与先帝的过往,醒来后怅然若失,几乎茶不思饭不想。当今没有什么经天纬地的大德,好在是个孝子,一声令下,西京城有头有脸的官夫人们忙得脚不沾地,带姑娘小姐们随驾,陪老祖宗一路浩浩荡荡出京,窝在城郊的寺庙里,镇日除了听讲经文就是打诨斗嘴。 佛门小院里百花齐放,随便抬出一位都是能压趴半座城的人,可一桌吃饭是得有个主客次之、内外亲疏。 龙窝里的蛋也分三六九等,就比如静圆公主,样貌出身都不打眼,先帝临了咽气也没想起这号人。当今即位后清点宫室,可怜这位皇姐,于是赐了封号,配给一位泥腿子出身的将军,远远出降到塞北去,十年八年也传不来音信,还是年后夫君上京述职,才重新踏足暌违已久的故土。即便如此,也风光不过三日,头衔虽大,分量不足,时常被人拿封号来打趣,说是日后皈依省了取法号的功夫。 这样凑数的凤凰自然算不得金贵,一群人里若论个高低,还得看太后的娘家人。 明夫人是太后的侄女,出身望族萧氏,其父曾任陈郡太守,胞兄如今仕郎中令。当年本是要进宫当贵人的,阴差阳错嫁与监察刺史明大人,随夫落户灵州。后因其夫政绩斐然,任满高升,回京领了官职,因此成了宫中的常客、姑母面前的红人,连她的一双儿女也是众星拱月,人前人后被捧上天。 明镜桐三岁随爹娘仕任西京,上有年长她四岁的兄长,下无弟妹,是家中唯一的明珠。她生于三春景盛之际,桐花初绽,缤纷如荼,眼睛明澈如镜,故取名镜桐。待到豆蔻年纪,已是京中出名的美人,赛雪肤、横波目,连见惯各色容貌的太后也要啧啧称叹。 水秋与她自幼相识,可以说是“看着她长大”,也免不了时常被这副样貌迷住眼,误以为是桐花落地成人的精魅。 她趴在窗前,仰着脑袋和来人说话,声音清脆动听。 “……这寺里除了六根清净的光头和尚便只剩女眷,你偷着跑来,若让人逮住,还不给你骂成个登徒子,一棍子打出门外,再吊在城门上供来往行人热闹?” 明折柳不以为然,他不如妹妹生得精致,却也有一双出挑的桃花眼,身形高挺姿态风流,兄妹二人靠在一起,凑成了一幅春深景盛。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朵白瓣染紫的花儿,随手别在她鬓前, “我替蕴宁跑个腿,给你带句话,”他视而不见屋中水秋刹那黯然的眼神,心中眼中只盛得下妹妹和恋人,“她身体已好些,近日喊了通宝阁的师傅上门描样子,等你从寺里回去一起挑首饰。” “今年的花开得晚,挨着暮春也只开了口,我出门前刚好被它砸中脑袋,也是缘分一场,便带来给你看个新鲜。” 话成了耳边风,折柳也不恼,就见妹妹在镜前来回照,听她抱怨道, “阿爹说是雨水多,见日少,也不知待到生辰,能不能再看着去岁那样的好风光。” 他笑,“许是提前知晓不能喧宾夺主?今年要委屈阿菁当一次陪衬。” 明珠再美,到底不是宫藏,撞上龙子娶亲也不得不避让。镜桐撇撇嘴,把镜子放到一边,兄妹二人倒像忘了屋中还有来客,你一言我一语,直到远处传来阵阵笑声,折柳才迟迟离去,他冲沉默已久的水秋点了点头,疏离而又礼貌。 镜桐转回身,取下耳畔的桐花绕在指尖,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情都是柔美动人,可偏偏说出的话却那样直白刺骨。 “看得可明白?折柳心里只有一个蕴宁,等二皇子成了婚,我阿娘便要请人去孙家提亲。水秋,这还不够让你死心的么?” 离开寺庙的小姐们像是被放出笼子的鸟,凑在一起叽叽喳喳,攀比商量着要穿的衣裳戴的首饰。明夫人送太后回宫,母女两人一直挨到傍晚才出宫门。二皇子的婚期定在四日后,正是镜桐十七岁的生辰,街上张灯结彩,举城热闹非凡。 太后把备好的礼拿了出来,是一整套的金蕊丹花头面,顶簪镶一颗碧玺,浓郁得扎眼,嬷嬷捂着嘴偷笑,说是老祖宗压箱底的宝贝,昔年进宫先皇私底下赠与太后的。 寓意分明。 当今愚孝,中宫跋扈犯上,即位没几年便废了后。彼时二皇子是唯一的嫡出,本来唾手可得的储君之位也如镜花水月一场空,好在宗正掌令,废后被幽禁在行宫,娘家一众势力未损分毫。朝堂上三公辅政,对圣上此举已有微词,更有好事者连参几本,字句如刀剑,刺得萧家无路可退,只得以太守上乞骸骨,借以保住长子的仕途。 经此一役,太后明面上撤手后宫,实则以退为进,扶植的新后与萧氏沾亲带故,虽比不得明夫人血缘相近,但胜在是个听话的傀儡。新后育有一子,行七,天资聪颖深得圣心,与镜桐年岁相仿,二人幼来青梅竹马,早已是众人眼中钦定的姻缘。 回去的路上明夫人一语不发,她见镜桐摆弄着那套首饰盒子,心中烦躁不已,掀开帘子想透透气,见窗外灯火通明,街市人声鼎沸,更结几分郁气。 耳边飘过行人的絮语,“这天家的喜事,江湖上的人来凑什么热闹?难不成又有什么动静……” “你操哪门子心?城中尚不戒严,也未明令禁止配携私械,不过是来沾沾喜气,小题大做……” 镜桐借光拎着一对翡翠耳坠来回看,马车颠簸碰撞出细碎的声响。明夫人一摔帷帘,无缘无故地发起脾气,“东西收好,别没事找事,拿出来显摆。” 说完撞上一双幽深黑瞳,心底一虚,扭过头生硬找补,“这几日安生在家呆着,外面鱼龙混杂,你可别添麻烦。” 见镜桐垂着脑袋把匣子阖上推到一边,只露出僵硬煞白的半张脸,明夫人心头一痛,抚上她的脸软声道, “阿菁,你乖一些……”话只说了半句,就再也继续不下去。 很快到了家,明夫人讪讪地想拉过镜桐的手,被她一把甩开,留下一个怒气冲冲的后脑勺。她长叹一口气,余光瞥见落在马车里的首饰盒子,眼底毫不掩饰厌恶,捏着鼻子吩咐下人, “拿好了。晦气。” 她掩住口鼻,无声唾道。 第二日一早,孙府的帖子便递了进来。明夫人忙着备礼,早把昨日的禁令忘到脑后,镜桐与她置着气,也不打声招呼,跑去折柳那里狮子大开口敲诈了一笔银子,拍着鼓鼓的荷包大喇喇地出了门。 孙家的仆人对她最熟悉,远远迎上来说些喜气话,毕恭毕敬地引她去后院。 进门扑鼻一股没散透的药味,她拧起眉头快步走到里屋,还没开口,蕴宁听见动静从床帷后探出头,笑着冲她招招手, “阿菁。” 看到她面色红润,声音也有力气,镜桐才放下心。刚要上前又被她喊住,“远些,远些。这病真是霸道,我足足喝了十天的药,本以为挨到你回来就能出门,没想到还是咳。你过几日要做寿星,我可不能当这个罪人。” 镜桐不以为意,一屁股坐在她床前的绣墩上,两人隔着一臂距离相视一笑。她把怀里的银票散成把纸扇子摇了摇, “你叫人描的样子呢?拿出来看看,多少都不是事,有人兜底,说来我还是沾了你的光。” 蕴宁被她打趣得红了脸,一激动捂着嘴咳了几下,等缓过劲儿来,便喊丫鬟去拿图纸,又央她讲些寺庙里的趣事。 镜桐挑得眼花缭乱,随意点了几样,漫不经心道,“佛门重地,哪来的什么趣?倒是无聊得紧,连芝麻大的破事都够嚼一下午的嘴。好在有水秋,不用和她们凑成一堆。” 蕴宁的笑意一顿,把手缩回被子里,“水秋也在?” 她问完就后悔了。水秋是大将军府的姑娘,哪怕亲娘死得早,也是族谱上写了名的嫡长女,只是她性子软人也不出挑,总是被忽略出身。若真比较起来,孙家还要低一头。 “你何必在意?”镜桐把图纸和银票递给丫鬟,“折柳喜欢的是你,要娶的人也是你。水秋从未愈矩,她与折柳一年还说不上一句话,你还怕十几年的情谊被比下去?” “她人不错,又与我一处长大。大不了等你嫁进来,我叫她不要再上门,免得新嫂嫂看见不痛快……”她语气俏皮,逗得蕴宁转忧为喜,一直话到中午,留了顿午饭才惜别。 镜桐离开孙府后跑了一趟东街铺子,选几样名贵饰物,点一匹色泽鲜亮的好料子让人裁制成衣,一并送去大将军府,点明道姓是给大姑娘盛水秋。她那个后娘心窄得像鸡肠,水秋是个锯嘴葫芦,受了委屈只会往肚子里咽。 她忘不了水秋那天的模样,既难堪又卑微,被戳中了心事无地自容。 她也理解不了蕴宁的斤斤计较。 情爱此时于她而言,不过是隐匿在重云后的明月,是深藏在苞心里的花蕊。尚欠一剪春风,吹亮一轮夜色,吹醒一树暗香。 —— 好久没写古言了试试 我的剑客云破月来花弄影(二) 镜桐自觉做了两头好人,正沾沾自喜,回家后又被明夫人叫去收了一堆礼,可谓是喜上加喜,连昨日的那点不快也抛之脑后。办不了生辰宴,大家便格外尽心,往年送一份礼的,今年送两份,珠宝胭脂水粉字画堆满了几大箱子,丫鬟收拾了两天才归置齐整。 她高兴劲还没过,隔天一早睁眼,眼皮子沉得直打架,嗓子也像熏了烟,浑身滚烫连手指都动不了。明夫人担心得满屋子乱转,请了三个大夫,都说是伤风要卧床静养,烧不退不要起身。 明夫人得了这话,竟奇异地定了心神。镜桐头疼欲裂,恍惚间听见她爹娘在一边合计,病得这样重,不好冲了喜气,只能去太后那里告罪了。 她烧得迷迷糊糊,睡得云里雾里,再睁眼,又是一个酷似水秋的身影,正拧了帕子贴在她脑门上。 “不……不……”软着手胡乱推拒,还不忘侧过脸,以防把病气过给她。 镜桐心里猜测,应是蕴宁的病没好透,传给自己了。 水秋按住她半边身子,哽塞道,“你送我那么多好东西,自己却病倒了,这算什么说法?”丫鬟连忙接过她手里的活,前几日还顾盼神飞的人,病来如山倒,躺在床上好像一碰就碎。 她伸着脖子,只能瞥见一双紧闭的眼,浓厚的羽睫搭在眼底的青翳上,病气缭绕也不损半分容色,反而凭添几丝柔弱,更显得我见犹怜。她看得出了神,不妨身侧擦肩而过一席挺拔的天青,径直走到床边拦腰抱起床上的人,腾出位置让丫鬟重铺床褥。等看清来人,瞬间手足无措,立在屋中央活似个烧红的铁柱子。 “明……明大哥……” 折柳亲自给妹妹喂完药,走到水秋身边低声道谢,“屋里病气重,我送盛小姐出门。” 他走在前面,步伐不紧不慢,始终维持着一段克制的距离,即使叫外人看去也不会多作他想。水秋跟在身后,盯着他衣摆上一圈圈荡漾的海波纹,不知不觉就红了眼眶。 明家上下忙了一天,到了月上枝头,镜桐的烧总算退了下去。去不了婚宴她才不在乎,等闲不过是嫁娶那一档子事,而京城里最不缺待嫁的姑娘。 天家办喜事也越不过磕头喝酒入洞房,比起民间百姓的喜气洋洋,倒像是去祭祖上香,她占尽出身的便宜,平日少做讨好姿态,在这等恭谨场合便如同被绑住手脚,笑不由心言不由衷,还不如病倒在床上摊开手脚来得快活。 至于母亲的心思和太后的打算,她看得清楚,却立于隔岸观火,它一日烧不上身,就一日随性快乐地过活。 折柳过去说她凉薄散漫,被镜桐几句话堵成哑巴, 她说,“ 山河既定,我这一生难道不是早已写就在纸上了么?再不济,睁眼看看周围,也能觑得五六分大概。活不出一条门槛,一座门楣去。” 什么爱呀钦慕啊欢喜啊,女子娇怯的闺思借男人的纸笔书成册,再等闺思熬成闺怨,这干瘪的人生用寥寥几便能笔写上千千万万遍。她又有什么好期待,又有什么资格另着笔墨。 因此不管是哪路风吹到跟前,是直上青云还是滚落红尘,她都不会抵抗。 都不如趁着能吃会笑时尽情地活着。 镜桐自幼食精脍细,平日也爱跑爱闹,底子比蕴宁那样的病秧子好得多,捂上被子猛睡睡两日,各路精气也慢慢回来了。不仅去了那副瘟鸡模样,喊着让丫鬟烧水沐浴,随着生辰将近,更加肆无忌惮,刚恢复嗅觉就吵着要吃糖。明夫人见她大好,不用时时守在枕边,便抽神去应付前院事宜,拿几颗干瘪的果脯打发了事。家中上下忙着清点明日行装,就连折柳也分不出身,好言好语地敷衍着。 屋内满当当的宝盒荟萃,丫鬟卖力地将东西拿出又收好,夸这件首饰色泽亮眼,夸那件衣裳绣工精妙,试图唤起她一丝兴趣。然而镜桐也只是空睁着一双大眼,由珠光宝气在一旁蒙尘,心里还惦念着没吃到嘴的糖人。 “呀,这是哪家送来的……” 她一抬头,见丫鬟手不稳,木盒啪嗒掉在地上,盖子蹦着跳到了床边。 “什么东西?拿来瞧瞧,一惊一乍的。” 见她犹豫不决,脑袋几乎要垂到胸口,镜桐更觉疑惑,团着被子直起身, “拿过来呀。” 明家的下人肚子里多少有点墨水,镜桐一看到那卷成册的书页,顿时了然。她不以为意道,“还以为是什么稀罕,肯定是折柳那群狐朋狗友拿给他的,错被送到我这里来。” 她刚要拿起,被丫鬟急急阻了一道,激起些兴味,“怕什么,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你不说我不说,只当丢去哪里,谁又能知道呢?” 丫鬟见她面不红心不跳,急得跺脚,“小姐,这可不是姑娘家能看的……” 镜桐一把抽过,“姑娘家不能看,那夫人家能看么?今年看不了,明年后年总要看,温故而知新,等到那时候,说不定我都无师自通了。去把其他东西收拾掉,出了门就当没这回事。” 十四春新话,她也只是听过几耳,是本有图有字的市井艳情册子,里面的男女行得是赤裸裸情色事,可架不住工笔精细,笔法缠绵,囊括了好一批后宅小姐夫人和道貌岸然的文人墨客。折柳与蕴宁的婚事明朗,想来是知情好友的“馈赠”。 镜桐对这些房中私密提不太大兴致,也不似有些高门小姐,早早春心在外,出嫁前就有勾着情夫厮混的经验,平日连闺中趣话及此,别人都是半遮半掩地、像是偷赃一般嘀嘀咕咕,乐此不疲,只有她是没打苞的铁树,半点不开窍。 眼下东西都送到嘴边,没有不张口的道理。 翻开封页,只见上书:雨娉娉,风脉脉,一枕春夜,话却人间。 崭新平整的纸面上一丝不挂的男女,正交迭缠绕着身子,唇齿相依。 猝不及防。“噌”地一下,她竟也通红了脸。 暮春三月,一夜雨落,满城的泥土里都散发着香气。院子里的桐树缀了簇簇云海,白紫相间的花瓣被吹到窗前,镜桐裹着鹤氅倚在罗汉床上,捻起一枝,拿帕子吸净雨水夹在书册里。 十四春新话,有且仅有十四章回,她一口气看了十之八九,剩下的收尾怎么也翻不动手。 本以为是些粗鄙直白的下流文字,却不料是有来有往、细腻又婉转的动人故事,连带着配图看上去也顺眼许多。她昨夜对着蜡烛仔细观摩比较,只觉画中男女交合之处甚丑,尤其是男子胯间黑丛丛、细溜溜的东西,看得她直撇嘴,一想到再芝兰玉树的公子身上也都挂着这么丑陋的烧火棍子,好不容易萌生出的兴致也败落了,甚至想到过几年成婚嫁人,还不得要夜夜吹灯摸黑行事。 那厢折柳还不知此番阴差阳错,丫鬟早间来伺候过汤药,见镜桐面色行事如常,也就此按下心来,侥幸把话吞回肚子里。加之阖府上下忙着傍晚的大事,省事的下人们都被叫去前院,余下新挑上来的一位小婢子,唤作小婵,陪在镜桐身边解闷。 小婵是前年买进来的,学字晚,人也慢一拍,巧在一张满月脸,五官圆润讨喜。明夫人看重她老实敦厚,没得好些心计,安排在镜桐院子里做了一年粗活,去年跟着账房识字,背得出三字经了,才提到内院里端茶送水。 她近身伺候的机会不多,每次走近这位小姐跟前,都不由自主地放缓呼吸,生怕喘息过重,把花儿似的人吹散了。 “小婵,你来。” 她猛地回神,才意识到自己那副呆样子肯定又被看了去,慌乱间连手脚都不知怎么放。 镜桐被她逗笑,撑着半腮指指窗外一地落英,“去捡些干净的,编个花环玩玩。” 小婵嘴笨手巧,会织好几种样子,会编穗穗还会绣荷包,连蕴宁和水秋都专门来学过,一个如今挂在折柳身上,一个还不知藏在何处。 院子里的桐花如铃铛,簇成一梢,沉甸甸地挂在枝头。往年隔着清明,前盛后衰,今年较为特殊,本以为折柳在寺庙中捎来的那支是始信,花期要延长到四月去,可也正是雨水多,落得也快,短短几番风雨,就已铺满一地。 念起暮春之景总有萧索,桐花疏雨更是殇情,若换做是蕴宁,见此寂寥冷清,估计要动情得落下泪来。镜桐生于此际,十几年来倒是看得开。花落了,便趁着新鲜簪在发间别在耳旁,前些年绣娘还会将花梗织在她的袖口裙边,举手投足一片香气缭绕,十分惹眼。 小婵依言捧了一兜花,尽心尽力地把花瓣擦干,堆成一小座香丘,又去折些细嫩的青柳枝,洗净磨平,一丝不苟地编起花环来。镜桐趴在床边瞧她一双白藕小手快速翻飞,嘴巴抿得紧,模样认真可爱,看了一会儿转过身,抱着花纱被面打起盹。 半梦半醒中明夫人来了又去,穿整套的宫服,鬓角梳得一丝不苟,连坐也坐不得,生怕压皱衣裙有失礼数,只能长长地躬下身子,冰凉柔软的手在镜桐颊边游过。发间的金蝶珠玉步摇被昏黄的灯豆照亮,垂在眼皮间斑驳曳动,振翅欲飞。 “阿菁,阿菁......” 她恍惚听见阿娘的细语,还有折柳刻意压低的声音,从来不及阖起的隙缝中丝丝缕缕地透进。 窸窸的脚步声连着光线一道褪尽,退去门槛外,那里满城的灯火热闹,正不约而同地朝着一个方向涌去。 镜桐是被雨水滴落在窗几台阶上的声音吵醒的。说来也怪,伴着狂风骤雨总能睡得格外安稳,雨停风止时,反而蚓窍蝇鸣的动静听得十分清晰。 她睁开眼,身子上倒影着变了形的万字纹,不用推开窗也知道,当空必是月色如洗,一派澄澈宁静的好意象。枕边是一顶簪满花瓣的精致花环,连梗垂落的桐花还称得上鲜嫩,缠在细柳枝上围成一圈,刚好够她戴在发间。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爆竹声,连笑闹和礼乐也能听个隐约。 “真是热闹啊,”她顶着花冠,裹起软裘跪立在榻上。 窗外树摇影动,雨水化开的花香还来不及融进泥土,被乍起的池风卷着一股脑地闯进屋子里。 镜桐紧了紧衣衫,探出半边身子。她想起十四春新话中的第一夜,闺阁小姐窗外的绿藤巧遇仙人一声轻叹,生出灵识,日日赠她一抹新色,看她夹在书中置于案头,由此幸得字灵滋养破开蒙昧,幻作猗猗公子,隔三差五潜入梦中与之相会。 “我有一书,更有一树,若真有桐花化成的精魅,定要比绿藤迷人百倍。”她想着想着笑出声,正要合起窗子,视线不期然被西京城上空朵朵烟蕊攥住,看它迸放出五彩星群照映一小片夜色,随之坠落成雨,隐入人群化作红尘一缕。 其中一抹银光格外夺目,拖着长长的云尾搭起烟桥,跨越整座府院,点亮她屋前的一树芳菲。 “咦——” 长不过转瞬即逝,仅仅一眼,抱剑倚立的青年闻声回望。 他脚下桐花落尽,缤纷如荼。遥举指间一朵,向她致意。 ————— 同心结第一章 写在前面: in case有人不看文案盲入,还是提醒一下,不适合道德感高的读者阅读/里面人物各有各的变态,大众眼光看来属于天雷滚滚/我一贯的风格粗口黄色不文明/人物情感性格情节走向也不是典型爱来爱去爱就大结局/这算排雷了再被雷可不能怪我。 ——————————欢迎品阅—————————— 【周莲子】 叁日回门的那天,一家叁口吃过中饭,周举子照例去睡养生觉,屏退了全家唯一一位装门面的老妈子,偏厅里的母女二人凑着脑袋说起体己话。 周夫人对新女婿的缺席颇有微词。周莲子大咧咧嗑着糖, “大忙人嘛,总长对他好看重的,差点将妹妹嫁过去。” 周夫人一听她提起这出儿,立刻熄了火,一千个一万个不满都被这桩阴差阳错捡漏的好婚事盖过。她双手合十念了句佛,感谢神天菩萨,感谢祖宗积德。念完了所有古今中外她识得的神佛,心中仍是激荡不平,一把搂过女儿,叭叭两口,亲得她两腮水亮。 “好闺女!真给你娘长脸!” 周莲子不嫌弃她的口水,却也不想接她的话茬。 周夫人一脑门沉浸在喜悦的余韵中,自说自话,自娱自乐。一边怜惜女婿爹娘死得早,孤弱无凭,孖孑独立,可哀可叹;一边拍手女儿公婆去得巧,头顶无牢,脚下无铐,可喜可贺。 只有一个妹妹。 周莲子剥糖纸的动作缓了下来,抿了抿唇。 周夫人两片嘴皮子掀得飞快,配合手上扒松子的速度,整个人忙得像只储粮过冬的松鼠。 新姑子没见过呢,听说和姑爷是一胎兄妹,长得像不像哇,姑爷皮相好,他妹妹八成也难看不到哪儿去;新姑子没说亲么,他俩一般年纪,比你还大六岁,说不定是等哥哥成了家,有了女主人才好出面去给妹妹操持;我娘家有个外甥,哎呀听说还是留洋归国的新青年,介绍给你新姑子,一家人,知根知底,不算埋汰 周莲子听得心烦,扔了手里的糖,干脆对着窗外发起呆。 她若是有先见之明,就是剃了头发上山当姑子大概也还是会老老实实蓄发下山嫁过去,毕竟屈白昉这也好,那也好,在别人看来他不娶权势滔天的总长妹妹是为人正直,不走偏门,他娶了家无几财、身无寸功的老举子闺女是情深义重,不计得失。 周莲子能帮他骗天骗地骗爹娘牌位,唯独骗不了她自己。 掉进蜜糖罐儿里舔两口就想走?做美梦呢。她两只伶仃细腿刚一迈过门,出嫁前旁人嘴里追捧奉承迷得她晕陶陶不知南北东西的甜言蜜语瞬间变成了冷硬的水泥,她深陷其中,这辈子注定只能塑在门口当个柱子供人参观,进不来,出不去。 周太太见她心不在焉,以为年纪小,还不能体会这种用拉纤保媒作关系来立威的手段带来的成就感,于是很自然换了话题,说过了姑爷姑子,便又说回到她身上。 “那事,咋样呀?” 周莲子起初没反应过来,等看清周夫人嘴角促狭的笑,脸上的敷粉因挤眉弄眼簌簌地往下掉,她吓了一大跳,惊得窗外树上的鸟儿都忙不迭逃跑。 “啊!” “噌”地站起身,拍拍手心的果渣,头也不回往外走,“我要家去了!” 周夫人被她叫得头皮发麻,刚想骂人,视线落在满桌瓜果残核上,又忍俊不禁,慢悠悠掸了掸衣裙,得意又畅快, “小不丁点儿,还嫁人呢。” 周莲子闷头冲进门,脚底踩了风火轮,一溜烟儿就上了楼。 客厅里看报的屈白昉头也不抬,当她是一阵风刮过,离得远了,头发丝儿都不带动一动。反倒是闻声而来的屈白早,捧着半拉儿黄澄澄的橘子去敲她的门。 “周莲子,周莲子。” 连名带姓地叫,可真不客气。敲到第五下,周莲子过来开了门,小模样不情不愿,正眼都不瞧她, “干嘛呀?” 屈白早瞅她那臊眉耷眼无声抗议的劲劲儿就想笑,抠了两瓣橘子递给她, “满车满载回娘家,嘴上挂着油瓶就回来了,我问你,油壶呢?叫你半路喝没了?”说着手指头就要往她嘴里窜,“让我看看!” 猝不及防,齿缝里游进一条冰冷细滑的小蛇,吐着信子勾住了她的舌尖,周莲子惊吓之余,下意识咬紧牙关—— “疼疼疼!松手!不对,松嘴!” 屈白早叫得撕心裂肺,推她的脸,用力也不敢太用力,一格一格往外拔,“我的手!”她抱着水光淋漓的食指往周莲子的衣服上蹭,“都是你的口水!恶心死了。” 周莲子撇嘴,不敢大声反驳,只能小声嘟囔,“你自找的。” 好嘛,这算是拔了老虎须,屈白早一蹦叁尺高,人跳得高,嗓门吊得更高,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在走廊上吵得有来有回。周莲子分心朝下面瞄了眼,屈白昉跟个镇宅兽似的,屁股往沙发上一放,姿势就入定了,不过他要是真看过来,她还不习惯呢! 好不凑巧,这点偷偷摸摸的小动作被不依不饶的屈白早逮个正着,她眼珠子骨碌一转,满肚子坏水往外冒,揪着周莲子跑下楼,非让哥哥断公道。 周莲子比她矮大半个头,被拖在身后踉踉跄跄,好不狼狈。她努力往屈白早身后缩,可那人就不如她的意,一把将她推上前, “哎呀!” 她几乎要栽进报纸怀里,胸腔里藏着的小兔子一口气冲到了嗓子眼,只要张一张嘴——呼吸也好,说话也好,他就能从那两扇齿门之中窥到一丝端倪。 周莲子大气不敢出,眼睛直直盯着正前方的一列字:银坛新讯——刘玉蓉艳压四金钗,《楚江梦》夺魁挑大梁,上仙山剧院热烈上映中。反反复复,来来往往,字变得陌生,也不知看了多久,回过神来,脑子里都萦绕着浓烈的油墨味道。 隔着一扇纸,近得能数清眼前人的睫毛,可就是这么近,却让她失去了应有的距离感——屈白早说她撅着的嘴能挂油瓶,哪有那么翘呢,顶多蜻蜓点水地扫过他高挺的鼻梁。 可惜她没法儿再试一试了。 周莲子被人从后揽过腰身,一头撞进身后的胸膛。脸一偏,屈白早早已好整以暇地望向她,那张有八分相像的漂亮脸蛋笑得开怀,眼神莫测, “好看?” “是哥好看,还是我好看?” *** *** 屈家大宅十年前就被划进租界,彼时还差点被抽高的屈老爷用十箱烟钱贱卖给洋人。万幸房契地契早早叫屈白昉偷了,屈老爷被打成条死狗扔在路边晒了叁天也没让他心软,冷眼旁观亲爹暴尸荒野。人前脚断气,后脚他就喊了丧葬队,敲锣打鼓吹唢呐,殡仪钱大把洒,全身缟素守了七天的灵,再一迈出门,锦洲城上下谁不夸他是孝子。 何总长夫人和屈家沾亲带故,总长慧眼识英,瞧屈白昉年少有为,举荐他去军校读书,刚毕业就调回身边做亲卫,带他上山剿过匪,杀退过红毛鬼,也逮捕过写大字报游街的进步学生。年纪轻轻,该走的路一步没少走,该造的孽一次没少造,就算是叁十岁当次长,履历一层层扒下来,绝对够格挣个辉煌。二十六岁这年,何总长便要给他补上人生大业舆图的最后一块,同样也是自己安享晚年的保险箱的最后一把钥匙——亲上加亲。 总长没有闺女,只有一个当爹又当娘拉扯长大的妹妹。理由好充分, “你是当哥的,我也是当哥的,都是兄妹相依为命,雨眉交给你,我们就是一家人,有何家撑腰,你还怕白早日后没有指望么?” 屈白昉深有同感。于是干净利落地回绝了何小姐,一个月后,迎娶了名不见经传的周莲子入门。 婚礼当天只有何大太太象征性来吃了杯酒,也是来时脚步匆匆,去也疑问重重。临走前拉着周莲子上下左右不住地打量,愣是没从这张平平无奇的脸上发现什么阴谋诡计。 一个月过去,叁个月过去,半年过去,政府大楼里空降来一位年轻才俊,留洋背景,金融学历,书香门第,何府终于扬眉吐气。大好日子,总长也不计前嫌,下给屈宅一封阖家共邀的喜帖。 周莲子在当晚的喜宴上见到了许多人。有看起来很开心笑起来假惺惺的新娘子何小姐,有看起来不开心但视线一直在甜品区打转的卫夫人,还有看起来很开心就是真的很开心的女明星刘玉蓉。 这些人都是屈白早一个个指给她看的。她穿了一套收腰大摆的洋裙,脚藏在拖地的裙摆里,走到哪里都是焦点。周莲子听见那些女人偷偷猜测她踩了多高的跷,鹤立鸡群像个唱旦角儿的男人。 “我去外面透透气,”屈白早揪着脖子上一条蕾丝项圈难受得摇头晃脑,“真是他娘的受活罪。”她招来侍者耳语两句,不多会儿,周莲子便察觉身边换了一个人。 卫夫人有一张风情万种的脸,二十啷当的年龄,举手投足像百年道行的狐狸修行成精,偏偏说起话来不谙世事,天真可爱。 她双手交迭在小腹上轻轻地打圈揉抚,面色忧愁,美丽的眼睛红润的嘴微微下垂。周莲子以为她有什么难言之隐,比如怀胎不到叁月不能对外言,准备扶她去人少的地方落座,就见那双柔波凄怨地落在一碟奶油蝴蝶酥上, “我好饿,为了穿这条新旗袍,我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六儿说我是瞎折腾,他一个男人懂什么,这匹料子光是裁就花了叁个月,尺寸比着刘玉蓉做得,我好不容易把腰身塞贴合,可今儿这么一瞧,她竟还要瘦一匝圈,真是气煞人也。” 周莲子不知该如何回话,她与卫夫人素不相识,而对方好像并不在意,开口就是家长里短,都不怕说错话认错人。 卫夫人讶然,“你不记得我?我可知道你,白早让我陪你,我在这里,何雨眉不敢来。”她有些得意地撅起嘴,“何家也得给我几分面子。” 接下来一整晚的宴会,果然何小姐的视线隔着人群叁番两次试探,可也到此为止了,她临走前不甘心最后望了一眼,刚好对上周莲子心虚的眼神,正要好好儿出口恶气,那遭恨的屈白早不知从哪个犄角缝儿里窜出来,凭空一挡,再厉害的眼刀撞上她的铁布衫都要打滑溜弯。 细长的手臂搭上周莲子的肩,她被屈白早揽在怀里朝外走,新郎随何雨眉的目光看去,打趣道,“看着不像姑嫂,倒像是一对凤侣。” *** *** 自古人言就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武器。众口铄金,叁人成虎,积销毁骨,都是把虚说成实,活说成死。新郎一句戏言落在旁人耳中,定是要骂他口无遮拦,这种上不得台面的话简直有辱斯文,何雨眉就干脆回他一对白眼。可若让周莲子知道,那就是无心之言说给有心人听,大事不妙。 婚后的日子不能再悠闲,屈白昉被何总长冷落,连带屈宅也门可罗雀。这可遂了周莲子的意,她是旧朝举子的闺女,没出阁前学的都是封建残余,嫁来新贵家中无一丝用武之地。屈白昉好似也不指望她去名利场上替他盘桓交际,每日早出晚归,除了隔叁差五来她房中过夜,掐指算来,他们这一对名正言顺的夫妻对彼此的熟稔程度还远远不及她和屈白早。 今夜她回家晚了,屈白早规定的门禁是九点,可许美如——卫夫人拉她去看《楚江梦》,这是她第二次看电影呢!上仙山影院有卫六爷的股份,她也跟着沾光坐上了贵宾席。 屈家不用住家的下人,帮佣都是随来随走。因此周莲子半点不费力地进了屋,她不敢开灯,摸着扶手一路蹭上楼,蹑手蹑脚拧开东屋的锁,背抵门板,在黑暗中松了口气。 浴室里速战速决,她穿着睡裙趿着拖鞋哼着歌,高高兴兴走出来,然后在看清床上坐的人时,瞬间泄了劲。 “过来。”屈白早只拉亮了壁灯,冲她拍了拍被子,寓意分明。 周莲子磨磨蹭蹭上了床,被窝里暖烘烘香喷喷,显然这人在她回来前就埋伏好了。她靠在屈白早的臂弯里,玩她垂在胸前的长发,有一搭没一搭回着话, “还能跟谁,许姐,卫太太” “电影嘛,就那么回事吧,刘玉蓉挺好看的,比真人胖了点,许姐说上了镜人都要宽一圈的,所以女明星都不吃饭。” “她男人?你说卫六爷?没见过,不感兴趣。” 她手闲不住,给屈白早的头发编了又拆,偶尔扯结了也不听喊痛,反倒是藏在被子里的两条长腿极不老实,说着说着就压到了她身上。 周莲子蚊子哼哼似的, “重” 屈白早坏心眼嗦她的脸蛋,又亲又咬,挑开睡裙,握着一边圆乳捏揉把掐,弄得周莲子气喘吁吁,大脑晕眩。伸手去推,手心贴着平坦的一片胸脯,和自己的两座山峰不同,屈白早那里宽阔硬挺,结实得能平底跑马。 这一推可不得了,肉贴着肉,瞬间着起火。真丝睡袍在两人躯体的摩擦间半褪不褪,上衣滑落,露出雪白的臂膀和背部大片流畅的线条,衣摆散开,只剩一条系带松松垮垮环在腰间,屈白早捉了她的手往下送,按在一处贲勃的火热上,喘着气,目不转睛盯住身下潮红的面容, “舔。” 周莲子不情不愿缩进被子,接过那根屌,敷衍撸了两下,握住龟头嘬了一口。 “唔——”屈白早撑住床头的手攥成拳,手背小臂上鼓起青色的经脉,薄薄一层坚实优美的肌肉像绵延平缓的白色丘原。他嫌周莲子动作慢,劲腰悬空,肉棍往嘴里猛插几下,拔出来射在她脸上。 周莲子被捞出来时,头发鼻子嘴上都沾了乳白的精,还有几滴挂在紧闭的睫毛上,重见光明后,圆圆黑亮的眼睛泫然欲泣,无辜又谴责地瞪向他。屈白早被勾得玩心大起,也不忘先裹糖衣后扔炮弹,卷了枕巾细细给她擦脸,边擦边说, “你瞪我,你瞪我干嘛?晚归还有理,租界外面乱翻天了,那些饿极的野男人最好你这一口肥兔肉。” 周莲子鼻音囔囔,蜷起身子背对他,“没瞪你我困,别弄了” 屈白早才不管她困不困,好不容易揪到小辫子,非得吃回本了。他又把手探进那一捧雪怀中,周莲子生得小骨架,莹腻膏腴匀停地包裹全身,四肢圆润像刨了皮的白藕,又软嫩如新蒸的大米糕,一戳一个窝,胸前两团绵乳更是令人垂涎,沉甸甸砸满了他的手心。 他一手揉着挤出深沟的奶,一手剥光了她的睡裙,把粗长的肉屌塞进大腿缝里磨,磨硬了就往蚌肉里戳,戳得她腿间泥泞一片,口中咿咿啊啊,捂着肚子屁股不自觉地往后顶。 屈白早这个坏心眼的还没完,一直问她一些淫话,什么阴阜为什么这么湿软,蚌缝里怎么藏着个泉眼,水呼呼冒个没完,叁根细长分明的手指泥鳅似得钻进了那处肥沃湿地,他还好意思说,是给她松土! “屈屈白早”周莲子真要哭了,她小腹热烘烘酸得要命,可任她怎么抵着屈白早的小腹扭屁股,他就是不把孽根放进去, “我错了,我错了白早我在不敢,你疼疼我呀”她主动用手去摸他的鸡巴,偏过头去亲他的嘴,“你给我吧” 屈白早照她不老实的屁股肉上狠狠抽了一巴掌,打得周莲子尖叫出声,大腿紧绷,身子一抖一抖,竟是兀自泄了他一手。 “小婊子骚浪货”屈白早粗喘着去咬她的耳朵,周莲子侧躺在他怀里,被有力的双臂紧紧箍抱住,下身翕张的阴穴口猛地杵进了一根肉物。 “啊——疼白早太重了,”周莲子受不住他的尺寸,挣扎着要往外逃,可腰身都在他股掌之中,她挣得越厉害,他顶得越深入。 肉穴被几下干开了,屈白早听她的声音不那么难过,嘤嘤嗯嗯的,伸头一看,已经咬着手指享受起来了。他觉得好笑,喜欢她这派舒服了就叫、不舒服就甩脸子的真实,也是周莲子的身子实在肏得爽快,人也配合,他心里满意得很,高兴了乐意给她点甜头尝尝。于是抬着她一条腿,把人压在胯下连干了几百下,连根进连根出,卵蛋甩在阴阜上啪啪响,捣出一缕缕流白的黏液,糊满了两人的私处。 “咿啊、啊——慢点、慢点”周莲子被撞得呻吟破碎,穴肉绞紧了里面的男根,肥白的奶子上乳头挺立,不住地蹭他的手,求他怜惜。 屈白早肏穴肏得入迷,嫌被子碍事,一把掀了,身上薄粉色的睡袍也被团成泡菜嫌弃地扔下地,他和周莲子像两条赤白交尾的蛇,被生殖发情的原始欲火冲昏了头脑,搂着抱着,紧紧交合,在床上翻云覆雨,赤裸偎依。 他嘴里不干不净骂着荤话,说她是吸男人血的兔子精,一天不吃精液就活不下去,又问她是他的鸡巴肏得好,还是屈白昉的鸡巴用着爽。周莲子羞得捂住眼,被他扯开手,捧着脸亲了又亲。 “你不好好给我舔,我却是看见了”屈白早咧嘴笑道,殷红的唇,齐白的齿,他伸出舌尖舔她的眼皮,长长的眼裂眯成两弯月牙,头发被她编成一条松散的大辫子,玩乱了,发尾垂在她的肩头,搔得人心痒难耐。 “什么、什么呀”周莲子搂住他的脖颈,一遍遍摸他光滑的皮肤,摸他精壮的肌肉。她喜欢屈白早裙子下的这幅肉体,不可谓不美好,像极了他整个人,既有阴的柔媚又有阳的力量。 屈白早被摸高兴了,缓了缓节奏,用被泡得水滑油亮的肉物在阴穴里磨进磨出,半阖着眼睛回想,“看见你给大哥舔屌。” 周莲子被他的话吓得一哆嗦,穴肉也跟着抖,吸得屈白早腰眼发麻,差点没撑住手跌趴在她身上,于是抓住她晃来晃去的白乳报复一掐, “急什么?说到你心坎里,心虚了?”屈白早深吸一口气,缓了缓劲,继续肏她,“上周,你跪在地上吃大哥的鸡巴,在他屋里,我看见了。” 他哼哼唧唧不满意,“吃了十好几分钟,怎么不见你嚷嚷,我让你舔一舔都不情愿。你说,你是不是更喜欢大哥的屌?” 周莲子怎么答都不对,说喜欢,屈白早要气坏的,问自己哪里不如大哥;说不喜欢,得拿出个理由来,那为什么不给他好好儿舔;说都不喜欢,那完了,他阴阳怪气,无理取闹,追着问她喜欢什么样的,连他们兄弟俩的伟物都看不上眼,那是不是见过更出色的屌,在哪儿见的,何时见的,刨根问底,烦也烦死了。 周莲子闭嘴不答,管他如何诱骗,只叫床,不作答。 屈白早逗弄够了,这一轮也干爽了,出了精不忙拔出来,把她抱在身上,鸡巴插在水穴里回味。 “哎,周莲子。”他轻轻拍着她的屁股,力度适中得让人昏昏欲睡。 “唔?” 过了许久,久到她好像做了一两个梦,才听见昏暗中屈白早飘忽不定、幽幽恍恍的声音, “我听见了。” “什么?” “听见你叫我大哥爸爸。” 周莲子后背一凉。 果然,那人噗哧一笑,把她浑身上下揉了个遍,说,“那你是不是得叫我妈妈,啊?来,叫一声,让妈妈好好儿再爱你一次。” —— 同心结第二章 【屈白早】 屈老爷有三好,不是好坏的好,他本人是个五毒俱全的老臭虫,拿篦子从头筛到脚都挑不出一丝优点。是喜好的好。他生平有三个最爱,爱抽,爱赌,爱算命。 街边扛旗打卦的老瞎子说他能活到八十八,他高兴,出手就是几枚大银元;烟馆里添膏的暗娼给他看手相,说他天生富贵黄白不缺,他大喜,随手赏掉一根金耳匙;上门安胎的药婆摸着屈夫人笸箩大的肚子,听了又听,拍了又拍,认为一个好生,两个不好生,得加钱,于是哄抬身价,故弄玄虚道,身临癸未子成行,然木生火,火逾旺反克木,您这胎呀......话没说完,被赌输进门的屈老爷撞个正着,他大怒,一脑袋认定双枝如荫是要损他的福德,抬手给了太太俩耳光, “掐死!掐死那狗娘养的讨债鬼!”他双目赤红,状若疯癫,指着家下人大叫,“哪个后头来,就扯腿摔死他娘的!福薄身短的玩意儿,想煞老子的命,没门!你们都看着,都看着!” 药婆子吓得囫囵说不出一句整话,屈老爷骂骂咧咧走后,老鼠似的精光小眼才又重新活泛,绕着屋子转一圈,打量过每一个视而不见的下人,最后落在面无表情的屈夫人身上。 她委坐在地,巴掌大的脸肿得像熟透的灯笼柿子,绀青色对襟提花的老式旗袍遮住两只折成粽子的尖尖脚,芦杆儿似的颈折了半晌,等人走了,风吹过了,才缓慢地梗着一股劲立起来, “您扶衬一下。” 药婆忙慌托着她的腰把人扶上座。屁股没坐稳,就察觉手心里落了个温润的物件。屈夫人藏在宽袖里的手,纤细,冰冷,有力。她抓住了她的腕,药婆有些害怕,竟挣不开脱。 “太......” 屈夫人还是那副缺油少盐的清淡模样,仿佛一只细脖大肚的净瓶上贴了两只眼,把她放在哪儿,她就一动不动、目光平平永远只看向一个地方。 可就算泥捏出来的易碎摆件,也是进过烧窑,上千度的烈火焠烤出来的。她后知后觉,那青白色的皮肤又何止冰冷,简直冷得炽热,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几乎要灼伤了整条手臂。 相比之下,那枚玉环如同一滴及时雨,一场甘霖恩惠,来得恰是时机。 “我不怕火。”屈夫人只说这一句,她便什么都懂了。 人究竟是从何时起开始有记忆的呢?有人能说出几件两三岁的事都了不得,哪怕黑狗认成了白猫、男人记成了老妪,总之是发生过,闹不了假。 屈白早在这方面却是天赋异禀,他打娘胎起就有记忆,虽然天地一片混沌,像蛋黄被包裹在湿热粘稠的蛋清里,隔着一层将破未破的薄膜,见证了出生时的一刻。 他记得前一秒还徜徉过的羊水泡在突然之间决了堤,汩汩往外泄,泄得快要干涸了,黑暗中落下一双有力的手,推着挤着,催促着他往外走。或许是害怕尽头处的光明,光是残酷的,他手无寸铁,无处遁形;或许是害怕即将到来的命运,一笔一划都已写定,他束手无策,无能为力。他不愿走出去,不想踏上那条一走到底,不能回头的路。于是他躺在渐渐枯竭的土地上,决定就以这样原始的形态,飞快地、毫不留恋地结束这一段旅途。 然而事与愿违。 他躲避一切外因,却忽略了离自己最近的那股力量。 忽略了另一个“他”。 屈白早记得闻到的第一种味道,看见的第一抹人影,听见的第一个声音。他在有着秋叶般金红色余晖的傍晚离开产道,徜徉着近乎辛辣的线香味道的房间里,穿赭色粗布的臃肿女人用粗大颤抖的手托住了他。她听起来快要哭了,举起他努力向前递去, “......怎么办,又是个哥儿......” “......解不开、绕着啊......” 那张青紫的脸一定丑不堪言。那般的丑、那般的荏弱、那般的不被期待不被偏爱不被选择,本该像鱼一样吐泡泡的嘴、像溺水的人一样挥舞求救的四肢、像所有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的新生一样无辜清澈的双眼无一实现,他就是如此倔强地不肯承认不肯屈服不肯面对。 他固执地想要去死。这种固执令他愤怒。他那时就是一个怨气冲天、小小的身体里蓄积了足以诅咒一百个幸福家庭力量的怨灵。如果拿针在那皱巴巴沾满秽物的红色肚皮上扎一下,他保证喷溅出来的内脏碎片都散发着邪恶作呕的气息。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他察觉到束缚在颈间的索命绳下痛苦而真实的每一次肺泡的急促收缩都是胜利在望的鼓点,长不过一盏茶的生命如愿以偿走向消亡。这时身体的其他感官会被无限放大——痛的,痛的,痛的......痛到极致的那一刻,他感受到了快乐,快乐得马上离开这里,就要回到那永远温暖潮湿黑暗的洞穴里去—— 一只手握住了他。 “太太,太太,大哥儿不松手,奴才不敢硬拽......” 哥哥紧紧抓住了他的手。紧到似乎他才是他的另一半肉体和灵魂。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将其一分为二。 从那条缠绕在他们彼此颈项间的脐带上传来频次相同的脉搏,他闻到一样的血,看见一样的剪影,听见了自己来到这个人世间的第一声昭告。屈白早将永远记得那只水母般柔软的幼小手掌,记得他触碰到的第一个生命。 *** *** “是个姑娘。”屈夫人轻描淡写道。 醉得脚底拌蒜的屈老爷一听就没了兴趣,一步三晃上了楼,边走边嘟囔,好似没法儿亲手摔死一个婴孩驱驱祟是天大的损失。他嘟囔什么,屈太太懒得理,她浑身的神经都在听到关门声的刹那松懈下来,急惶惶去看摇车里熟睡的婴儿。两只一模一样的小脑袋并排躺着,她就是能一眼认出那一个—— 她视若珍宝抱在怀中的,“小早......小早......我的小棉袄。”爱不够地亲吻着他,一遍又一遍重复,像是在提醒自己,又像是欲盖弥彰。 “小姑娘,一二一,三月里来穿花衣;小姑娘,四五六,草长莺飞绕河堤......” 屈夫人从一迭流光溢彩的布料里挑出一匹桃粉穿花蝶缎纹,拈了拈织丝,又放下。一旁陪着的老掌柜一颗心也跟着她的手势起落,终于腰弯得受不住,赔笑试探道, “都是今年江洲新上的款儿,外面乱翻天,也就这些颜色嫩,进得来。” 顶高的栅栏铁门外路过一群嬉闹的女学生,剪齐耳短发,统一的蓝色偏扣倒大袖上衣,长到小腿肚的摆裙被风吹起,鼓得像风帆,手举糖人冰棍你追我赶,留下身后一串的笑音。 老掌柜见屈夫人的目光也跟着走,连忙自荐,“新式的衣服我们也做!学生穿的、洋人穿的那种,层层迭迭的......钩花......料子,”他认不得蕾丝花边,只得比划着描述,“好看的、城里时兴的,画片片上的外国小女子,有图就做来。” 他捏了一把汗,瞟了眼在大榕树下荡秋千的小姑娘,穿旗装扎羊角辫,脖儿上挂好大枚多宝圈,隔老远都能听见坠子上金铃叮当。 屈夫人对这唯一的女儿半点不含糊。屈老爷对她连打带骂,人都差点打瘫,就是撬不出剩下的嫁妆。她攒了多少家底,谁都不知道,可瞧这位小姐金尊玉贵的程度,显然是穿一辈子新衣也不愁了。 掌柜左手提着一篮布料,右手藏着张订单,两手匀了匀,竟是笔抄底的大买卖。 他走出大门,擦肩而过一个半人高的小子,老掌柜看人先看衣,这孩子一身旧衣,料子不错,后头又跟了个影子似的下人,才教他多看了一眼。这一看,可了不得,他小声问, “是大少爷吗?” 那孩子抬起头,稚嫩的眼睛森冷冷看过来,不等他自报家门,扭头就走。 老掌柜不稀奇,大户人家,尤其是屈家这等半新不旧的人家,规矩繁多古怪,教养出来的孩子穿长衫,学洋文,哪边都不得罪,哪边都不讨好,性子不孤拐才奇了呢! 他回想起来那位少爷的长相——绝对认不错了,甭说龙凤胎,就是一枝双生的根儿,对着雕都雕不出这么像的两张脸。 偏偏天差地别。 *** *** “小姑娘,七八九,摘花折柳编篾篓;小姑娘,十一二,垂髫并髻戴金钗......” 屈白早十二岁这年,屈老爷终于把抽喝嫖赌打老婆这五毒的最后一毒坐实了。 孙姨娘是他结识的新姘头,此人身兼数职,是烟馆里娼妓,赌桌上的神婆,出手就把这位老闲人套牢,像上了嚼头的马,让往哪儿走往哪儿走。 这不,锣鼓齐鸣地驮着自己进了屈家大宅。 不是什么大事,至少在屈夫人看来,主宅里越热闹,她在西园里才越能躲清净。 可坏就坏在第二天的早饭桌上。 孙姨娘的筷子没捉稳,她弯腰搂起,照地一瞄,不知看见什么,坐直身后,瘆红的指甲在白惨惨的脖子上若有若无地滑动,两只黏糊糊的眼珠子不住地在一对兄妹身上拔丝打转。 没等屈夫人开口,她先一步抢白,声音尖尖细细哑哑,活似拉崩了的破弦。 “小姐生得怪标挺,今年几多年纪?” 她说话用词很不讲究,架不住屈老爷被伺候美了,难得有个笑脸, “他两个都随了我,骨头长,身板儿直溜。” 屈夫人自小裹足,站在屈老爷身旁踮着小脚还不及肩膀高,孙姨娘上桌前是见过的,屈白早被她护在身后寸步不离,顶着一张嫩生生的脸,足足比亲娘窜出一个头来。 孙姨娘的眼睛盯住那“姑娘”胸前别着的一枚龙王珠,有那样大、那样润、那样亮的珍珠,谁还会在意她细骨堪折的秀颈? 很快,她也移开视线,喉咙里发出“嗬嗬”笑声,接过了屈老爷的话头, “是喽,女子脚大好,脚大定天下,我瞧小姐有出息,能和少爷一般高。” 屈老爷自我标榜为新式人物,尤其痛恨家里给订的这门亲,新婚洞房那夜,他一进门,看见那双碱水粽子似的小脚,刚下肚的黄汤立刻吐了个稀里哗啦。然而可笑的是什么?他穿西装,上西式学堂,住三层洋房;他厌恶包办婚姻,看不上妻子裹脚穿旗袍,与她有关的一切都是封建糟粕。可他喜欢的一切——抽烟膏,推牌九,算命数,纳小妾,哪一个不是毒瘤?哪一个不是余孽?屈夫人早就看清他,她的裹脚布是裹住了脚,屈老爷的裹脚布,是裹住了他的命。 果然,他听了这话当即沉下脸,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摔,指着妻子大骂, “你生得好货!一个姑娘家,长得像个男人,那是好事?以后谁娶她过门?一双大脚,哪个男人敢要!丧门星!赔钱货!” 屈老爷被气得不轻,一走就是十天半月不见影,倒像是忘了家中还有新娶的妾。 孙姨娘也不急,左右她是屁股坐稳不缺名分,每日在屋里吞云吐雾,要么招一帮旧识上门,麻将骰子一玩就是一夜。 主宅莺声笑语,灯火通明。西园人人自危,愁云惨淡。 那日的风波在外人眼中就是蜻蜓点水,根本不算事——家里闹翻天的次数太多,女主人好几次快被打死了,这还没动手呢,屈夫人得高兴得烧香吧! 出人意料。 屈夫人一回到屋,立刻瘫软在地,屈白早要去扶,被她重重一巴掌甩开,奶娘嬷嬷急忙上前, “是小姐呀,太太!” 屈夫人猛地扬起头,从来死水般的眼里沸浪滔天,浓黑的瞳仁恨得要流血,她一把拽过嬷嬷的衣领,在她耳边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往外吐, “什、么、小、姐!去,去!”她发了疯似的甩着头,不敢吼,不敢喊,拼了命地把人往外推,“去!去买......去买......” 嬷嬷吓得不轻,“买什么?买什么哇小姐?” “布,买布!” “家中有的呀......” 屈太太松开手,捂脸狠狠哭了两嗓,哭过后,她熄了火,擦干泪,兀自盘坐在地,谁来也劝不离。她愣愣盯住角落里站着的那双脚,屈白早的脚,藏在薄底缎面的绣花鞋里。 半晌,开口道,“去买布,然后叫杜婆来,给大小姐裹脚。” *** *** 屈白早的脚到底没裹成。一是年龄大了,骨头硬,折腾了半天这才折了俩小脚趾,背骨要是强行掰断以后怕连路都走不了;二,在于屈白昉。 屈白昉听嬷嬷说起这件事,屈夫人把门从里锁死了,谁敲都不准开,嬷嬷担心得直抹泪,闻到门缝里飘出来浓烈的烧艾味,捶胸顿足嚎啕, “这闹得什么孽债!好好的孩子,心疼她母亲,连叫都不叫一声。” 骨头掰断疼不疼?有句话叫打断骨头连着筋,屈白昉看向那扇紧闭的门,他和屈白早流着一样的血,同一根脐带绕过他们的颈,尚不知何为天地君亲师的兄弟两人来到世上第一个念头就是紧紧握住彼此的手,哪怕从那一刻起,他们的命运因先来后到而彻底调换。 屈白早把顺理成章的人生让给了他,遮遮掩掩留在了门的另一边。 屈白昉的脚掌钻心地疼,可他还是忍痛走了过去,一遍又一遍,毫不放弃地敲着门,直到屈夫人尸白的脸出现在一丝门缝后, “做什么?” 屈白昉径直挤了进去,直直走到床边,床上是满头冷汗,疼到浑身抽搐神智不清的弟弟。 “你来做什么!”屈夫人尖叫。 屈白昉脱了鞋,脱了袜,脱得一干二净躺上床。他摘掉屈白早嘴里咬着的毛巾,解开了他一年四季永远系到喉咙处的领扣。 “哥?”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两具本该一模一样的身体。 屈白昉看向瑟缩在床脚的药婆,“我是屈白早。我才是屈白早。” 缠足事件因屈白昉的不安常理出牌中道崩卒。 屈夫人把短发的屈白昉赶走,又哭着抱住长发的屈白早,伤筋动骨一百天,大小姐足足三月没出门,借口是挺充分,养伤嘛。可渐渐,就在大家以为屈夫人不过是一时糊涂,中了敌人的激将法,想明白后还是那个沉着冷静、坚韧勇敢的好母亲,屈白昉察觉出了端倪。 屈白早的脖子戴上了摘不下来的丝巾——裁缝说是时尚新流行;屈白早一天只吃一顿饭——郎中说夏季清淡少食最养生;屈白早不再让老师上门来,不再出现在西园外—— 屈夫人说,“十二三岁的姑娘,学那些乱七八糟的,心都养野了,外面乱得很,洋人打进来,在家绣绣花,不比什么强。” 屈白早说,“听说孙姨娘最近不摸牌,天天在西园外面转。” 一日,屈白昉下学早,回来后径直往西园走。屈白早不上学了,他便每天花上一小时,把学到的知识教给弟弟,别说,这一阵子下来,连最苛刻的先生都夸他进步大。 他是在夹道儿上碰见的孙姨娘。这女人最有特色的就是一双眼,像乱葬岗里吃惯死人肉的野狗,眼白的颜色乳黄油脂似的浑浊,瞳仁极小——这点和狗倒不像,像精光红眼、蛰伏暗中的蛇。 她手里把玩着一颗龙眼大的珍珠,见他走过,不躲不闪,迎面而来。 “读书郎回来啦?你瞧,这珠子美不美,能值几多钱?” 她嘻嘻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少爷,别那样看奴,都是太太赏的,奴不过给大小姐送些女人用的物件,毕竟姨娘也是半个娘呢!” 屈白昉冷眼目送她一扭三转、得意洋洋的背影离开,拔腿就往屋里跑。他没找母亲,没找屈白早,寻了嬷嬷问,“姓孙的拿了什么来?” 嬷嬷正领了屈夫人的吩咐把孙姨娘带来的东西烧掉,她以为太太嫌脏、晦气,倒也没多想,只是实在不好说给小子爷们儿听。 见嬷嬷扭扭捏捏,嘴巴子像抹了浆糊张不开,屈白昉更以为是什么脏心烂肺的腌臜物,扭头就要找人算账,急忙被拦下, “哥儿,昉官儿,我的大少爷,您可别惹事,要我说,她也算有心示好了。只是小姐还没到年纪,且用不上。” 屈白昉越听越糊涂,拽着嬷嬷一定要她说清,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玩意儿,值得了一颗龙王珍珠。 嬷嬷被他闹没烦了,见左右无人,飞快在他耳边甩下三个字,然后做贼似的跑走了。 屈白昉不懂什么是月事带。他不能问西园里的人,也不能去问屈白早。母亲对弟弟的保护日益病态,屈白早只是听下人提过一嘴,说孙姨娘又上门来,结果说话的人第二天就收拾了铺盖滚蛋。屈白早被关在金雕玉筑的笼子里,为了安抚母亲脆弱的心,干脆连门都不出了。 不能问家里的人,那就去问外面的人。问不认识的人,问不会告密的人。 他往裤兜里塞了一卷钱,这天下学后,一直等校园里的人都走完了,天黑了,他才慢吞吞提了根棍子,往学校对面的鸡肠巷子里走。 一路上很多看得见的、看不见的眼睛都在观察他,或许看的也不是他,是他的校服,书包,锃亮的皮鞋,板正的头发,白净富贵的脸。 屈白昉从来没有来过这种地方,藏污纳垢已不能形容,他鞋底的泥都比这里的墙要干净。不过他是不怕的,反而有种奇异的安心,就算现下照头劈来一只剁过猪羊狗肉的巨斧,都好过窗明几净的大宅里暗箭难防。 他绕过几道圈,走岔了几次路,来来回回拖着棍子在黄土地上扬灰,有人看不下去,喊道,“贵少爷,您老找谁哇?” “卫六。” “哦,那您反了道儿,走到头向北再向西,这时辰他且办完事,玩儿呢。” “他办的什么事?” “给周二爷收爪子钱哇,您不晓得噢?” 屈白昉确实不晓得什么爪子钱,他点头道谢,却把那人吓一跳,“贵少爷,您煞我命呢!” 屈白昉又走了两刻钟,终于在一家腥乎乎的羊肉店门口找到了要找的人。 卫六背向他,细溜溜的身板穿进一件跑棉的大黑袄,剃平头,嗑瓜子,站着看一群半大小孩打竹签牌。小孩起了口角,像两只脏兮兮的芝麻丸子抱在地上滚,你打我,我骂你,眼泪鼻涕和着泥,卫六乐得笑哈哈,缺德冒烟地打起拍子助兴。 许是屈白昉太格格不入,终于有围观的小手拽了拽他的裤子,怯生生指向身后。 卫六扭头,看清来人,媚长的丹凤眼一眯,“我见过你。”目光落在他手上碗口粗的棍子上,笑了, “找我?” 屈白昉把棍一扔,点头。 卫六伸手进兜摸了摸,摸出一把蚕豆,往地上一洒,“玩去吧。”那群闹得风生水起的孩子呼啦啦涌上来,眨眼又跑没影。 “你请客,我吃肉。” 他歪着一张标准的鹅蛋脸,眼睛弯成细钩月,看上去......煞气横生。 *** *** 屈白早十四岁这年,孙姨娘失踪了。 屈老爷在外野了整整八天,回家拿钱时才得知这个消息。他从屈夫人手里接过一盒银元,烂黄的牙呸地吐道, “臭婊子,骚烂货,肯定是卷了老子的钱和野男人跑了。她要滚就滚,滚去死!谁都不许找!敢回来一步,看老子不打她的狗脑子来炖汤喝!” 指天喊地骂过一通,他还不忘掂掂钱匣子的重量,开盖一数,发现比上次少了三枚,刚想跳脚大骂,手还没扬起,视线里先闯进个人影。 屈白昉高高的个子往他面前一戳——真高啊!这小子今年才多大,就应了他当年说过的话,不仅随了他,还青出于蓝,是个当丘八的好料子。屈老爷愤愤抽了抽鼻子,像匹掉了嚼头垂头丧气的老马,呼哧呼哧,踢踏着半旧的掌钉走掉了。 兄弟两人相视一眼,见屈夫人埋头理账,心照不宣地一齐离开屋子。 刚一出来,屈白早就迫不及待问他,“都处理好了?”他手心的汗握了一拳又一拳,擦得手帕都湿透掉。 屈白昉却盯住他高高隆起的鞋面,答非所问,“你也该换双鞋了。”不折骨,就只能蜷着脚趾走路,屈白早从两年前就没换过鞋样子,本该是十几岁的小子吃穷老子,他一天一餐,油腥不沾,半夜里饿得直打滚,还得他亲哥翻窗偷偷送饭。因为害怕身条像春笋似的窜——这也是没办法,他兄弟俩,一个拼命吃,一个拼命饿,就怕被人看出破绽,屈白早甚至拿尺宽的布日日夜夜紧裹全身,以为能缠住骨头,不要再长高,不要再长宽。可孙姨娘的乌鸦嘴就是那么灵,他成功长成了精瘦版的屈白昉,遑说是女人堆里的头顶天,照这长势将来在男人堆里也迟早是“高大挺拔”的代名词。 屈白早急得跺脚,“你还有心思说这个!”他做贼似的压低嗓子,“我怀疑母亲知道了。” 屈白昉眼皮一跳,“怎么个说法?” “她、她那天和我说,孙姨娘去探亲也不带上行李,路上遇见、遇见什么岔子,倒省了白事钱,她的东西下人若要便拿走,不要的一把火烧给她去。” “哥,你说......你说她是不是听见......” 屈白昉抿了抿唇,目光越过穿裙盘发、富家小姐扮作的屈白早,越过大片新割过的青葱嫩郁的春草地,像是能穿过墙壁,与主宅里吃茶盘帐的屈夫人四目相对。 他低下头,屈白早攥住自己衣袖的手指白得透骨,看来是吓怕了,可他又何尝不是呢?弟弟杀人,哥哥抛尸,两人都是生平第一次。 “不怕。”他回握住他的手,像出生时那样,紧紧握着,他便无所畏惧了,“卫六做事牢靠,嘴很严。” 想了想又加了句,“他是我的朋友。” 不远处嬷嬷一路小跑来,屈白昉这才收回视线,“你什么时候换双鞋?” 屈白早啼笑皆非。他知道哥哥的意思,可有些事他不能说。 屈老爷早就不是什么威胁,半个月前,得寸进尺的孙姨娘也被他恶向胆边生在脑袋顶上开了个洞,听屈白昉那位朋友的意思,现在估计是碎成几段,躺在江底喂鱼呢。唯二两位会对他的身份指手画脚、不依不饶的人都被他们兄弟解决,这本该是皆大欢喜的局面——花木兰女扮男装十二年是代父从军,屈白早男扮女装十四年是为了圆谎,可如今唯剩一位知情人,不愿从这场漫长又无妄的谎言中醒来。 屈白早搓了搓脸蛋,搓出一个甜美的笑容,缓步走到屈夫人身边,他把酸胀的脚藏在裙摆下,头靠着她的膝,捏起嗓子道, “母亲,母亲,你在看什么?” 屈夫人爱怜地抚摸他满头珠翠,“我们小早的嫁妆。” 屈白早心一沉,面不改色牵过她的手,“您前日不是说给我订了新被面,我们去瞧瞧?” 屈夫人一拍头,“是了!这脑子是真不顶用了,”她扶着屈白早慢悠悠起身,行走间看到他裙摆下一抹若隐若现的翠绿缎子绣花鞋面,形容得意道, “喊杜婆来真是没错,你的脚果真再也不长了。我就说,骨头断掉有甚么关系,我断了这么多年,不照样立得稳,站得住。母亲给你寻个好人家,嫁妆备足,教他不敢小看你。” 屈白早习惯了这种如鲠在喉、面上带笑的分裂感,甚至有些麻木,不过他伪装得十分高明,哪怕是屈白昉至今也仍被蒙在鼓中。 *** *** 有一就有二。可惜第一次发生时,他们谁都没曾想过,这只是个开端,不是意外。 屈白早的瘦是不正常的瘦,所以那细溜溜皮包骨的脖子上兀然鼓起一个小球便比同龄人更加显眼。他在镜子里发现后,顿时慌得六神无主,他知道这是什么,哥哥教过他,可哥哥没告诉他,这样刺眼的一个核,突然出现,又来得这样早,要如何遮掩过一辈子。 他翻出一条冬天的白狐围脖,闷头冲进母亲房里,想要从她温暖的手、安抚的话语中汲取些许镇定。 那是孙姨娘来之前的春天。屈夫人正对镜梳妆,见他跌跌撞撞闯进,衣着古怪,神色惶惶,连忙招手把他抱进怀,不住地轻拍着他的背, “小早,我的儿,你这是怎的?做噩梦魇着了?” 屈白早抻长脖子给她看,搂着她的腰不停追问,“母亲,我这里......可怎么办?”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背上的手不知何时停了,屈白早扬起头,在看清了她的表情后,更是手足无措,期期艾艾地喊,“母亲......你理我呀,母亲!” 这一声喊醒了屈夫人,也揿下了分崩离析的开关。 屈夫人前一秒还温柔环抱住他的手,下一刻却拒他如洪水猛兽。她狠狠一巴掌甩到那张陌生的脸上,指甲尖尖几乎要戳进他的眼,厉声吼道, “你是个什么东西!哪儿来的冤鬼,不男不女,不阴不阳,敢沾了我儿的风光!” 屈白早被这一下打懵了头,屈夫人别说不曾动过他一根手指,从来都是过度宠溺,就连大声说话都未有过。而他下意识的反应也非委屈、惊疑、愤怒,他有些怕了,因为他看见母亲涣散的双眼,整张脸近乎癫狂的不正常地扭曲着。 他不怕挨打,不怕挨骂,他怕母亲不知不觉生了病,于是顾不得抵抗,在她照着自己扑来、双手死死掐住脖颈,又抓又挠,像是要把那枚平地长出的钉子给强行抠出来按下去,忍着窒息、干呕、反胃、乃至濒死挣扎的原始本能,仰倒在地,一遍遍喊她, “母亲、母亲......是我,我是小早......我是屈白早,我是母亲的女儿,我是母亲的女儿......” 不知过了多久,他眼前一片漆黑,耳中轰鸣,四肢冰冷,在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灵魂飘出二里地时,一声尖刻的哭啼让他生生黄泉路上刹住了脚, “小早!早儿!我的心肝啊......我这是、我是做了什么......我杀了小早?” 屈夫人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又看了看昏死过去、颈间一片紫瘢的屈白早,喉咙里发出凄厉的哀嚎。她抱着屈白早的“尸体”痛哭流涕,哭得泄没了力,躺在那平坦清瘦的胸膛上,“咚咚——咚咚——”听见了渐次清晰缓重的心跳。 屈白早五感还未恢复清明,可他还是努力调动起双臂,回抱住身上这个可怜可哀可敬的女人——这个为了给予他生命,骗了世界,最终骗过了自己的母亲。 “母亲,”他艰难发声着,“别喊大夫来。” 屈夫人只顾着哭,屈白早说什么她就听什么。她用力点头,“小早......小早,阿娘不是......” “没关系,母亲,”屈白早拍着她的背,头脑晕眩,眼前星星点点,似黎明也似长夜,“这是我俩的秘密。” 随着年龄的增长,性别特征在躯体上的表现已到了无法自欺欺人的程度。先是喉结,接着是裹脚,还有过一次遗精风波,到了后面,长高一分、肩宽一厘都成了亟待解决的难题。每当屈夫人恢复清醒,都会加倍补偿他,衣服首饰不用说,且看孙姨娘的红眼就知道价格不菲,可另一方面,不知是不是屈白早那句“我俩的秘密”触动了她,屈夫人为了牢筑这堵困住她们母女二人的孤墙,开始无所不用其极。 她对贸然闯进的孙姨娘有求必应,生生开见了她的眼,喂肥了她的胆。开始是两块银元,再是一根金簪、一对耳珠,渐渐地,小打小闹已不能满足,从她盯上那枚龙王珠起,事情的走向就彻底脱了轨。 一条月事带引发的后患是无穷的,然而祸福由人,屈白昉因此结识了他们兄弟一生的挚友——卫六;屈夫人被刺激得终日浑浑,每月一定要亲自把关;屈白早可算是倒了大霉,他一个正儿八经的男人,该长的都长,该没有的,他也真是......硬着头皮也得变来。 鸡血鸭血这种方便易得的东西对他来说都是奢望——他压根出不了门,借不了任何人的血,就只能就地取材,割完手臂割大腿,新伤迭旧痕,慢慢地,他也在这具身体上无师自通,摸索出一些门道,哪个部位一刀见血,哪个部位是钝刀子割肉,不出血但磨命。 这些“宝贵”的知识带来的财富须要好好等上几年才能兑现,而对于此时十四岁的屈白早而言,他似乎好像再也无力承受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母亲骂他恨他打他杀他,那也是他的母亲,她嫁进来没有享过一天的福,却为他受尽了苦。孙姨娘不同,她以母亲和自己的苦难为刀,削他们的肉,吃他们的血。屈白早在一个早晨昏倒在洗手间,一直过了两个小时才在冰冷的地板上醒来,而他打开门听到的第一件事, “孙姨娘又来打秋风了。”下人们如是说。 他回屋从绣篮里拿出一把剪刀,想了想又放下,环顾一周,视线落在一方鸭头绿洮砚上。孙姨娘是个只识黄白不通文墨的文盲,对待文盲就得施以文化的重锤,让她见识见识知识的力量。 于是,在屈白早来“月事”的这天,他第一次没有割自己的血,望着脑袋漏了个窟窿,血哗哗往外冒的孙姨娘,心想,这也算是“血债血偿”。 *** *** 屈夫人是在屈老爷死后两年去世的。屈白昉十八岁,在桦城军校读书,得了电报连夜回家,勉强赶上屈夫人头七,到底是见了母亲最后一面。 他对屈夫人其实没有太多感情,母亲生前待他平平,吃穿不缺,亲情匮乏,他千里迢迢请假归家,除了送她一程生养之恩,最重要的是—— “我打算带你去桦城,”他拍了拍帽子上的香灰,锃亮的大头皮鞋一走一咔哒,那声响别提多威风,走在街上人见人夸,青年才俊,国之栋梁。 “那里没人认识你,一切重新开始还来得及。” 反观屈白早呢,他如今和哥哥是有些不像了。少年时严重的营养不良最终还是反噬其身,个子是高的,虽然比起哥哥要差点;经年累月地久居深宅,皮肤是不见天日的病态苍白;更别提这一十八年来,他没有一日不学着当女人,学了这么多年, “我还是失败的,”屈白早捂住脸,眼泪从指缝中一滴滴流,“我是当不了一个男人了。” 他反反复复、颠三倒四地说这句话,屈白昉皱起眉,当他是为了母亲的死,痛得昏了,痛得迷了。怎么就当不了男人?剪了发,换双鞋,堂堂正正走出去,谁会拿他当女人看? 哥哥不懂。他们兄弟二人从一开始走的就是两条截然相反的路,直到今日,播下的种子才结出不同的苦果。 “你不懂的,”他跪坐在棺木旁,仔仔细细在心里描绘着母亲的容貌,这一眼看过去,今生就再也见不着,“我不能背叛母亲,她只有我了,只有我不能再背叛她。” 他要怎么说给屈白昉听,哥哥才能理解屈夫人死前对他漠然的一眼是刑满释放前夕却收到的死刑通知,注定他这一辈子都要继续背负母亲的苦难,再也卸不下这顶枷锁。 母亲去世的那个清晨,屈白早熬了大夜,在她身边伺候整晚,头枕在床边刚睡着,就被一阵咳嗽声叫醒。 “母亲。”他揉揉眼睛,起身给她拍背。屈夫人抓住他的手,借光看清他的脸,又扭过头去。屈白早并不放在心上,她病了这么久,连他也分不清什么时候糊涂,什么时候清醒。屋子里一股辛辣的药渣味混杂陈腐暮气,窗子好久没开过,有时候他走出门,都得像老人一样眯缝着眼。 屈白早给她倒了水,意外地,屈夫人没接,靠在床头指了个座儿给他。 “我想要个女儿,”她兀自说起来,“最初是挣一口气,我肚子里的孩子,怀胎十月,死去活来,凭什么他轻轻巧巧一句话,说摔死就像摔死条狗,虎毒还不食子呢,我偏要保他活。生的时候,杜婆说你不愿出来,我就想,你或许听到他的话,与其给人害死,不如不沾染此间是非,倒是个有气节的,可白昉一哭,你又愿意了,两人手拉着手,谁也分不开。 你一岁前我最害怕,怕你一不小心漏了陷,咱两个都不活了。幸好你听话,有时我看着你好生奇怪,这孩子是不是记事呢?嬷嬷和杜婆说我魔怔了,魔怔了么?可能吧,如今想来,我这半生都是浑浑噩噩地过,将错就错地活,没有人听我说话,我满心满腹的苦也没人在乎。所以到了后来,我就想要个女儿。都是女人,我们就能同病相怜了,有个依靠,我就再也不寂寞了。” “你不是我的小早。” “我不认识你,你不是我的女儿。” 屈白早怔忪望向女人清癯的背影,然后一点点回收目光,打量这一切——他低头看绣花鞋里蜷缩高耸的脚趾,看层层迭迭蛋糕似的累赘裙摆,看汤药倒影里那个涂脂抹粉,矫揉造作的怪物,看着看着,哭着笑了。 他想大吵大闹质问她,既然他不是她的女儿,那这些年里受过的苦流过的血遭过的罪又算什么?她和哥哥要让他活,要让他当个女人,他也做了,做得不好么?除却一个孙姨娘,有谁质疑过他的真伪?现在日子好了,便一个个儿翻脸不认人,话说得冠冕堂皇,无非是摘清了帽子想脱身,可他变成这样——男不男女不女,没出过门没上过学,七尺的身子遍体鳞伤,会绣几朵花难不成还真去嫁人?他能怪了谁?怪只怪他记太清,把他们的好刻骨铭心,恨都无处安放。 那一刻,他心底积年的委屈化作一股莫名的火,轰轰烈烈烧透漫天,烧得五内俱焚,神魂俱灭。他摔了手上的碗,头也不回往外冲,生平第一次迈这么大步,因走得太快,下楼时连鞋子都跑脱了。他一口气跑到砸死孙姨娘的后园子里,脚底被割破的血渗进了疯长浓茂的杂草地,屈白早死死盯住自己骨骼畸变的双脚,痛快淋漓地大哭了一场。 等他擦干眼泪往回走,却见一路上下人的目光躲躲闪闪,他心觉不好,顾不得还光着脚,越走越快,进了主宅干脆一步三阶,冲也似的上了楼。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他站在门口,身后是光,面前是牢。屈白早一步一步走了进去,走到母亲身旁,轻轻掰开她尤有余温的手。 手心里是一枚陈旧褪色的同心结。 那时年轻的母亲将他抱在膝上,白皙柔润的手指灵活地打出一个结。她指着缠绕住彼此的双心,笑语盈盈地对他说, “这是哥哥,这是小早。” “母亲,母亲。”他挥动小手,迫不及待要去捉。 母亲吻了吻他的脸,牵着红绳顶端,让它随风摇曳,“母亲在这儿,母亲的心,母亲的血,母亲的命结出了你们,我们三个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屈白早埋进她空荡荡的臂弯里,心如刀绞,追悔莫及。 “我不能背叛母亲。” 屈白昉上火车前仍在努力说服他改变主意,他有无数的理由来劝说他当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有多少好处,都被屈白早一口气撅回了肚子里。 “我会不知道当男人有多好?屈绍田活成一坨臭狗屎,还不是骑在母亲头上?你也莫再劝我,若说这前十八年是不得为之,往后的日子,我是心甘情愿。母亲说她一儿一女,我便当一辈子女人又何妨。谁都背叛她,可我不能够了。” 屈白昉摇摇头,说无可说,无可奈何。 他们俩的人生,时至今日才被真正剪断了脐带。两颗心若想再结成一条线,掐指一算,还要有个......五六七八年。 这章写得相当长。除了开头卡得厉害,后面断断续续写了好几天,但几乎每一段都是一气呵成,用词可能不太讲究,流畅度应该不错(我没检查错字)。屈白早这个角色太能写了,就连屈太太本也不是计划中,可人物的高光却遮盖了另一位男主角。我挖的每个坑里几乎都有一个母亲的角色,我喜欢写母亲,各式各样的母亲,燕归梁里的溶溶就是母亲本身,桃花夫人里有串起剧情的月娘,故园更是彻彻底底的俄狄浦斯情结,我的星球降落里男女主的母亲们还没出场但绝对有分量。 写的时候我也在想困扰屈白早的一个问题,做女人和做男人的区别在哪里。广义上的区别可大了去了,不过且以本篇屈夫人和屈白早的困境来看,某些场景里“女人”可以是个序数词,有时也充当形容词。比如在这篇架空民国时代背景下,屈老爷和屈夫人是同一阶层的人,但要分个先后时,明显女人是后位。再来,都不用向前推一百年,十年前,说一个男人做事做得像个女人,言下之意就很明确了。想到这我就不想继续想下去了,归根结底随便写来玩儿的短篇,不适用于探讨这类容易引起争议的话题。如果有幸看到这里的朋友,也自己看看就行了,敏感时期别厕里投我。我让屈白早以女性的身份出场初衷也没这么沉重,就是想写个男大姐男妈妈的角色。写到一半可能有些想法,但及时止住了。被动成为女性和主动选择成为女性的差别是很大的,因为前者看到的一定是缺点。尤其当屈白早生理心理认知都是男性的前提下,这是一个男人最能接近体会到女性全部苦难的时刻。最后,既然都叫妈妈了,干嘛还以男性的形象出场,给我留长发穿女装!裙子下面是大屌!下章再写个大哥视角,估计也很长,因为还有好多事儿没交代,实在不行就只能食言,大哥篇写完再写个周莲子结尾,也算首尾呼应,有始有终了。 同心结第三章 【屈白昉】 “渡霖,有你的信。” 屈白昉刚一到宿舍,隔壁紧追着就来,送完还不走,扒在门边上伸头瞧,“又是你妹妹?” 路过的同期蹴鞠回来,一身臭汗挤上前凑热闹,“妹妹?渡霖有妹妹?” “那可不,三天两头给他写信,老子咋就没这待遇,家中只我一个,爹娘寄家书也只催我快快结业,早日回家娶妻生子。” “这还不好?你想上天摘星星不成?” “我才不娶万恶旧社会的小姐,话都拢不到一起,怎么睡一个被筒?再者将军说了,我以后是要开飞机的,何止摘颗星星,娶个喜欢的家来,月亮我也捞给她。” 屈白昉嫌弃他俩闹哄哄,把人推走,把门一关,回桌前看起了信。 信是卫六寄来的,他肚里的墨水还没油水多,五字错仨,歪歪扭扭,泥捏得都比他手写得强。屈白昉能想象他那副抓耳挠腮咬牙切齿,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凑字数的模样,心里发笑,对他带着屈白早三教九流瞎混的不满轻减了些。 他承认前年回家奔丧积了一肚子怨气,倒不是气弟弟的选择与自己的想法背道相驰,是气他自己,甚至有些伤心。毕竟在他眼中,屈白早与他流着一样的血、生着一样的面容,他两个是一捧泥一分为二,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心灵相通、血肉相融的另一半自己。他看他,就像是在照镜子,他哭,镜子哭,他笑,镜子笑;朝镜子伸出手,永远会有一只手回应;朝镜子背过身,永远会有一面背影依靠。镜子不会欺骗他,他的心他的弱点他的情感便有了一处落脚,他说不出不能说不敢说的害怕也不必羞于隐藏。这种认知是外人轻易不能理解的,卫六就曾问他,“你那么笃定屈白早不会和你左想(意见相左),那他呢?他也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你的镜子,不是另一个屈白昉。” 他那时信誓旦旦,“你不懂。” 卫六摇摇头,说,“他有自己的路走。” 时过境迁,都没等到十年八载,他才离家多久,从桦城到丛洲也不是天涯海角,两人就互相离了心。他归家的一路上都在畅想如何把弟弟的下半辈子安排妥当,望着窗外的旷野山麓大好春光洋洋自得,这么多年终于“拨乱反正,扬眉吐气”,结果人家不领情,偏要一错再错下去。 屈白昉带着满心的懊丧回到学校,一腔郁悒化为动力,考试门门绩优,训练样样超群,导员通电话给何将军,说他是大有作为的明日之星。同学看他也艳羡不已,家境殷实,伯乐慧眼,他又生得格外高大英俊,哪怕在人才济济的军校里也是一等一的骄子,这样的人生才不过四分之一就已初露荣光,待三五年后蒸蒸日上,半只脚踏进史书里,注定了身后留名。 屈白昉不在意他人的目光。家慈弃世业已二年余,如今毕业在即,何将军早早把他拨进麾下阵营,不管他作何想法,愿不愿意,脑袋顶上都插上了“何”字军旗。然而有时夜深人静,他躺在硬板床上看天想地,才发觉这外人看去风光无限的人生模板,竟无一丝他个人意志的痕迹,全然是顺水推舟,任人涂写。一笔笔精拆细算,结果令他心惊齿寒,连滚带爬到书桌前,颤抖着手开始罗列长达二十年的人物生平。 三岁之前,记不住,不过白早说他给水喝水,给饭吃饭,无病无灾,好活得像颗番薯。 五岁开蒙,先生一句他一句,先生让写十张字他不会写九张——当然多一张也没门儿。 七岁上学,成绩不错。因为总穿短一截的旧裤子,呆头呆脑不合群,同学都喊他吊脚鹅。 升上中学,成绩不错。个子竹竿似的窜,衣服倒是常换新了,性子依旧孤僻。好在五官长开,英朗的轮廓初具雏形,对着这样一张脸,大家也叫不出那个难听的外号了。校园里有新派家庭的女孩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偷看他,说他侧脸有几分肖似当下最红的银幕小生沉醉暄,二人名中又都有半个“日”字,从此他的名讳便从吊脚鹅一跃飞升为“沉半边”。 卫六第一次在羊肉馆里与他对坐,两人都是十三岁,除了年龄,彼此再无一丝相像。一个足不沾地坐在人力车里,穿岩板灰的学生西装,皮鞋每天都有仆人擦得锃亮;一个终日混迹在黄土飞扬的街边,一年三季的补丁黑袄,大脚趾钻出鞋面,像掉在地上的半截熏肠。卫六说认识他,也不过是一人一车擦肩而过时,屁股后面的一串小萝卜头吸着鼻涕指着他喊, “小傅先生!小傅先生!” 傅先生是沉醉暄在成名作《昨夜雨打芭蕉》里扮演的男二号,是个除了深情一无是处的酸少爷,卫六蹲在后台看完了这部号称“惊落满城红粉泪”的旷世巨作,走出影院,“呸”地吐了一口痰,他那时还是个细猴儿似的混不吝,浑身那个嘚瑟劲,抽他一嘴巴子都能原地转十圈。他问比自己高半头的大跟班,十分不解, “就这逼样的男的,你说女人都喜欢他啥?还为他哭红了眼,奇怪!他一张口放洋屁,老子就想往他嘴里拉大粪。” 大跟班心里也不是味儿,哼哼哈哈,“八成是看上那张脸。” 于是有幸与傅先生三分像的屈半边并不知道,自己拎着棍子出现在鸡肠巷的那一刻,卫六其实是打算揍他个大马趴。 后来相当一段时间里,卫六都阴阳怪气叫他“傅少爷”,屈白昉以为是什么黑话,还正经解释过,他是长子,论序齿应当是“正少爷”, “我有个孪生弟弟,他才是‘副少爷’。” 卫六早把他家人头扒拉清楚,混蛋一个的爹,古董一个的娘,烂货一个的小妾,还有闺秀一个的小姐。乍一听他说起屈白早,难得愣了,“弟弟?” 很快,他也见识到了那位真龙假凤的厉害。 十四岁是一道分水岭。 对他,对弟弟,对卫六来说,各有各的意义。不过若要问起这一生做来的头一等大事,他们一定会异口同声说出同一个答案。给自己写传记的屈白昉停下笔。正是那一年,那件事,让三人彻底绑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一绑就是一辈子。 混混如卫六,三岁会抢五岁会骗,十岁就给人当狗腿子收黑钱,在面对一具死不瞑目的女尸时,心里依旧打了个突。 他看眼红白泥泞的烂脑壳,偏过头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问正少爷,“你说咋办嘛。” 屈白昉却只盯着麻袋里露出的一双平平整整的绣花鞋,插兜的手攥成拳,拳缝里拧出一把汗,面无表情道,“......先剁了她的脚。” 卫六吓一大跳,吊脚裤下光溜溜的脚脖子差点站不住,他搓了搓裤缝,膝盖都悄然矮了两分,和他打商量,“那咱俩一人一只嘛。” 屈白昉本以为把尸体交给卫六就万事大吉,毁尸灭迹的事他想都不敢想,出钱买凶已是极致——压箱底的钱他都准备好了,换成银元整整三十块大洋呢!结果呢,自己动手?顿时胃里翻江倒海,小脸煞白。 彼时月黑风高,他看卫六——游刃有余,磨刀霍霍;卫六看他——深藏不露,穷凶极恶。 两人各怀鬼胎,偷了两把砍刀来,歃过孙姨娘的血,就算是结下一生的盟友。 经此一事,卫六彻底脱胎换骨,他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迅速成长起来,那生来无法无天的野性一旦开闸,便如洪流势不可挡,充盈了他的骨骼,洗髓过浑身上下每一道血管。有这一腔胆大包天的沸血,又在最不知轻重的年纪,很快得了周二爷青眼。十六岁那年,乱斗中一刀捅上万善帮的少当家,捅了还不算,他抬手就拔,连扎十二个血窟窿,全在命门上,活活一个人愣是给放干血,穿成了一条人肉莲藕。牢里呆了个把月,出来后,鸡肠巷里少了一个姓卫的小流氓,洗桂堂里新上任的六当家名讳可考,人们喊他——六爷,卫西桥。 卫六能全身而退,和屈白昉缺不了干系。 十六岁是兵荒马乱的一年。也是伯乐星高照当空,时来运转的一年。 卫六的转变被他看在眼里,屈白昉不爱争强好胜,但他不愿与朋友渐行渐远。他开始尝试离开学校,离开家,当意识到无人在意他的去留——老师是这样,母亲,也是这样,他作出一副难过失落的表情,长不过三秒,他发现原来自己也不在乎。有屈白早询问他嘴角的淤青,偶尔的偶尔,有一个忙碌的卫六捎带给他几包伤药,他就心满意足了。 少年对于成长的认知来源于他们走过的每一步,屈白昉在这样一个跌跌撞撞的过程中可谓幸运又不幸。没有目标,没有路引,摸黑过河,头撞南墙;他在那样的家庭、那样的时代里收获了廉价又宝贵的自由,这自由让他拥有无限试错的机会,因此他得以用最短的时间解出一道通往成功的必经难题——我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不是“我要过怎样的一种生活”,也不是“我的人生”、“我的理想”、“我的未来”这类儿童标语般上天入地、无边无际的信口开河。把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逻辑套用在这里,很轻松就能得出结论:先有人,有人的地方,才有路。 路是人生理想未来,屈白昉不知道他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可他知道终点在哪里——他要成为一个临死前家人朋友在侧的幸福鬼。他不要孤独地活着。他要和他喜欢的人们,长长久久,快快乐乐地过完这一生。 目标是盏高高挂起的灯,照亮了前方的路。 他主动从母亲手里接过收租跑腿的活计,碰巧在替屈白早买首饰置办衣裙的途中“偶遇”何大夫人;碰巧论起母家亲戚;碰巧在给她送货上门时,见到了何将军。 “这是我姨表姐儿家的外甥,白昉,屈白昉,在奉实私业中学念书,这不马上要毕业了,帮家里做事,就凑巧给我遇上。听说还是那个那个什么、什么学社的骨干?哎唷,多灵光勤快的小伙子,我一见就喜欢。” 又长辈似地嘱咐他,“好孩子,学校里玩玩儿可以,不敢跟着那群学生仔上街闹事噢,你母亲不容易,指着你给她撑家业呢,咱们和那些读书人不一样,等将来你把家掌起来,姨母给你介绍个好姑娘,让你姨夫出面说媒!老何,你说呢?” 何大夫人虽然这么多年和屈家一个城里两条街地住着,可她自恃身份,瞧不上软弱的表姐,对声名在外的屈老爷更是避之不及,往往别人刚一起头,她就一脸嫌弄地摆摆手,久而久之,何家门客都知道两边互不来往,连笑话也不再提了。 何夫人本来也快记不起这门使不上力的亲戚——如果她娘家强势,如果她生下一男半女,如果二三四五姨太太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叔子大舅子亲爹亲哥亲弟弟能少来何家打秋风——要钱她不管,左右是当婊子的卖肉钱,割多少都有她们自己受着,她不心疼;要权可不行,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筐,脚杆上的泥巴点子还没搓干净的扔货,拿来当狗使唤使唤也就罢了,居然还张口“跟着姐夫混,挣个小官玩”,夫子庙的大门往哪儿开都不知道,说出去真是贻笑大方。何夫人不屑他们痴心妄想,却也咽不下这口气,着急忙慌梳络起自己的人脉。 她那天路过屈夫人名下的成衣铺子,就是一时兴起,没报什么希望。可偏偏屈白昉出现得那么巧,他的出身他的样貌他的举止谈吐,巧得天成,巧得精妙,巧得让她错觉自己这些年烧过的香拜过的佛全在这七尺少年身上显灵了!等问清他上的什么学,来往的朋友有哪些,何夫人便不想了——她不再做梦肚子里蹦出个文曲星,光宗耀祖改换门庭,她甚至觉得自己八辈子都生不出来这么合心意的小子。 何夫人牵住屈白昉的手重重握了握,何家是死是活她不想管了,且让那几个姓何的小杂种争去吧!养儿防老养儿防老,她命好,不生不养,下半辈子也照样有依靠! 果然,何将军停下脚步,垂着的一双宿醉浮肿的眼睛闻言抬起,漫不经心里分出几丝在意,“......奉实的友青学社?陈鸣璁办的那个?” 屈白昉神色如常,深潭似的眼珠缓缓望向他,“将军也认识老师?” 何将军这才看清被太太寻来“争宠”的少年。 活到他这个岁数,钱权名色唾手可得,九十分的美满里若再计较十分的意难平,说来也显得人心吝啬。可何将军看到屈白昉的那一刹那,还是不由自主恍了恍神——若这是他的长子,不,若这是他的孩子,那可真是死到棺材里都能笑着去投胎。 这么一想,何将军也不追究太太的“自作主张”了,在他看来女人都是辫子长见识短,捡到一把宝刀,不用去建功立业,偏偏留其裁衣,实在浪费。于是端起家长的架子,与夫人分坐两边,慈眉善目谆谆教诲,笑声飘去窗外,不知情的还以为他们“好一家天伦和乐”呢! 屈白昉当了十六年“不得宠的长子”,抱上何家这棵大树后,总算一朝翻身,少爷地位名副其实。他借何将军的势,捞卫六,克亲爹,替清流派领军人物陈鸣璁和政府牵线——前者后来主导了与南方学团的三次“和平会谈”,被广泛认为是政府打响的收复失地的第一枪,也间接为何将军的升官路砌上了一块闪闪发光的金阶。 他隐姓埋名做完这三件大事,逢其毕业,何将军给出两个选择,一是留洋,二是去上桦城军校。他半刻也没犹豫——故土难离,世事无常,他才不要当个太平洋上飘零的冤死鬼,他就留在这神州大地了,三年五载也好,十年八年也行,总能锻造出一身钢筋铁骨,张开双臂,辟一方天地,余荫足够在这乱世里为他珍重的人们遮风挡雨。 屈白昉左手边是“二十年风雨传记”,右手边是“卫氏家书”,他倒拎起信封甩了甩,甩出两张黑白单人照,一张上面的卫六斜眉吊眼,坐在椅子上脚还不老实地高翘着,隔空向他展示自己的新皮鞋——特特在信中提明,他花三块银元打了一双上得台面的好掌钉,终于可以邀请心上人去跳舞;一张上面的屈白早——他愣住,很快心中涌起一丝奇异的欢喜——他戴了一顶西式宽沿礼帽,长发藏在帽筒里,及踝的落拓长衫下是卫六的新鞋,穿得有些不伦不类,手脚拢起,模样有些局促。母亲去世后的这两年,他白天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晚上头发一盘、衣裳一换,化身成卫六身边的小跟班,去赌场烟馆妓院里平帐见世面从来不带怯场,可让他大大方方走在青天白日下,又变成个原形毕露做了坏事的小妖怪,战战兢兢立在镜头前,生怕留下马脚露出破绽。 屈白昉想到这里,紧绷的脸终于肯松懈出一丝笑容,他正想着等毕业,也要和卫六、白早一起留张影。将军让他跟去西南,他不想,只想调回到丛洲去,警察厅也好、政府公办也行,离家近的地方就是好地方。 然而一页纸掀过,他的美好畅想刚刚扬帆离岸,还没等提笔写下一个字,房门就被砸出一阵急促的“梆梆”响,同期在门外大喊,“渡霖——渡霖,急电,速回!” *** *** 红头棕皮的大鼻子巡捕上门时,屈家正是餐点,周莲子的筷子搅在白粥里,举着半只吊炉烧饼,动作缓慢,神情恹恹。屈白早敲了敲她的碗,催道,“你磨浆糊呢,赶紧吃!” 周莲子小声道,“......我不想吃粥饼。我想吃肠旺面。” 屈白早专心吃饭。 周莲子拿眼角去瞄屈白昉,咬了咬嘴唇,提高嗓门又说了一遍,“我想吃肠旺面。” 屈白昉置若罔闻,屈白早冷笑连连,那表情似乎在嘲笑她,“做梦!” 周莲子气坏了,抱着碗埋头呼噜,几口喝完粥,狠狠撕下一块饼,咬牙切齿仿佛嚼的是他的肉。 屈白早斗赢一局,袅袅起身去开门,看清来客后,脸上的笑容一僵,不过他掩饰得很好,有问有答,约莫三五分钟后,坐回到餐厅,神色如常,拿筷的手却一动不动。 “没什么,”他捋捋碎发,刚还训过周莲子,眼下自己就拌起了浆糊,边搅边絮絮地说,“租界里死人了,来问问我们是否认识死者。” 周莲子不以为意,死人不稀奇,眼下这世道哪天不死人才要打卦算算天象。她吃完了不走,屁股在凳子上拉磨,转了好半天,屈白早终于开口问她, “你想干啥?” 她两条小腿垂在凳子下踢踏,黏黏糊糊回道,“美如姐约我去喝咖啡。”大眼睛一眨一眨,眼里嘴里都流露出向往,“她说那家有一种洋人做的点心,酥酥甜甜的,缀着奶油和莓果,一咬一口渣。” 像是生怕屈白早不同意,急忙保证,“我天黑前肯定回来,不在外乱吃东西的,而且美如姐会找人送我。是卫六爷的人。” 兄弟俩隔空对视一眼,屈白早点点头,“有钱么?” 周莲子喜上眉梢,差点蹦起来,“有!有!你上个月给我的还没花呢,我都攒着。” “攒着生小钱?” 周莲子夹了一条萝卜干,嘎吱嘎吱地嚼,振振有词道,“钱是不禁花的,你买瓶酒就敢花一根金条,这哪里是给人喝的,神仙喝了都折寿。我算过了,照这架势等不了二十年,咱仨就得上街扫大粪。我可不想拄着拐杖扫大粪。我是来过好日子的。” 屈白早正在吃腐乳,被她恶心够呛,拍着桌子骂她。周莲子不以为意,嘻嘻笑着上楼去换衣服。等她走没影了,屈白早开门见山说道, “程赫群死了,”见屈白昉变了脸色,他有些疲惫地垂下头,“哥,这回真不是我。” “当年杀那姓方的,确实是我失手,但我不后悔,只可惜没能察觉还有人藏。我要知道程赫群在场,等不到天亮就能宰了他,哪儿能让他一跑就是这么多年,一朝翻身,骑在我脖子上耀武扬威。”屈白早说这话时,妆容精致的眉眼陡生一股狠辣,可这股劲儿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深吸一口气,“我和六哥,原定是要解决他的,那天何家婚宴六哥没在场,就是亲自去堵那阿物,结果等我到那儿,还是给他窜了,耗子生的耗子种,除了会偷就是会逃。本来......本来以为这次打草惊蛇,他又要躲哪个犄角嘎达里,好在城里眼线遍布,揪他出来是迟早的事儿,结果......你知道他怎么死的么?” 屈白早说到这里,几不可见地打了个寒颤,闭了闭眼,“他死在刘玉蓉床上。刘玉蓉是六哥的人。程赫群是饵,有人盯上我们了。” *** *** 屈白昉开车把周莲子送到世林咖啡厅,临下车前叫住她,从钱夹里拈出一沓纸币递过去。周莲子连连摆手,把小手包里的零钱给他看,“白早有给我零花,我都用不完。” 屈白昉还是把钱塞进去,“这种地方要给小费,不然那些洋人会往杯子里吐口水。” 他说得煞有其事,周莲子听得大开眼界,瞪圆了一张小嘴,吃惊道,“真的?” “当然,”她自然想不到屈白昉说起谎来不打草稿,顶着那张正直严谨的脸,杀人放火都情有可原,“一会儿你进去,先给替你开门的一张,吃完喝完,人家上来撤盘子时,再给一张,如果主厨亲自来问,你就说‘帝里西斯’‘帝里西斯’,走之前再把一张折成三角,压在咖啡杯下,等下次你来,他们就会拿好肉好酒招待你,恭恭敬敬喊你‘屈太太’。” 周莲子不知道吃个西餐还有这些门道——她原先也吃过的,只是没人提醒她要给小费,难不成之前次次都吃到了洋人口水?周莲子惊恐地捂住嘴, “我要吐......” 她恶心得直泛酸水,缓过一阵后,一手握住鼓鼓囊塞的小包,一手伸去挠挠他的手背,蚊子似的哼哼,“谢谢。” 屈白昉摸了摸她的头,“替我向卫太太问好。” 周莲子站在原地,望着那辆屁股冒烟的铁匣子一路跑远,心里失落又甜蜜。 “他把我当妹妹,当家人,就是没当我是他的妻子。” 她对着往日食指大动的牛排怎么也下不了嘴,可对面的许美如吃个不停,她看着眼馋,于是嘴也不能停了,喋喋不休地吐苦水,“你知道吗,我俩甚至没有一张单独的结婚照——只有全家福。” “你嫌白早碍事喽?那好办,我叫六儿介绍个对象给他,六儿手底下有家影视公司,多得是二十啷当的俏姑娘,有事没事往他身边凑,烦要烦死了,上次我在百货大楼还碰上一个,悄悄跟在我后面,我买什么,她照葫芦画瓢一样买,六儿回家和我说,有个来试戏的女演员好似我,衣服头发香水,他以为我偷偷去了片场,结果一扭脸儿,你瞧怎么着?嘿!好个类犬李鬼,当场被他识破,抓起来审问,刑还没上自己就招了,哭着喊着要给他当二房。” 许美如说到兴起,一巴掌拍上桌,碗碟都颤抖。周莲子听戏似的,转眼就把自己那点芝麻大的闺怨抛去九霄外,手舞足蹈义愤填膺,也跟着她咋呼起来,颇有点同仇敌忾的意思, “就该揍她一顿!当什么不好,当姨娘!” 谁道许美如大度地一挥手,“话也不能这么说,当姨娘到底也是条路,若有别的活法儿,谁愿意生来伏低做小,老了死了,碑上一个名字都留不住。所以我气劲散了,就叫六儿拿钱打发了她,年纪轻轻,路还长呢。” 周莲子没想到峰回路转,普普通通一场世俗男女纷怨,竟升华成“救人一命,胜点迷津”,连带看许美如的眼神都散发着崇拜之情。后者颇有些自得,美滋滋抿了一口奶油,甜得两眼弯弯,梨涡圆圆。 “女人男人都不好活,有本事心地好的死得早;有本事心眼黑的反而活得长。但女人一定比男人更难活。女人做好事,做一百件,可能才有一件留名;男人做好事,做成一件,全天下都要传唱。女人走投无路了,头破血流也要撞出条路来,哪怕是向下的路,那世人会骂她自甘堕落;男人不一样,那叫孤注一掷,绝境逢生,时势造英雄。”似笑非笑飞了一眼周莲子,“别这么看我,你也听过她们怎么讲我吧,”她掰着红彤彤的指甲数,“十七岁就嫁了人,结果贪恋花花世界,跑了——放屁,老娘进城当舞女,跳得脚穿不进鞋,膝盖打不了弯,挣钱给他治病,没医好,死逑了,他家人便骂我是克夫的小贱货,要拉我给他陪葬;逃出来后给混混头子当小老婆,命好,大老婆咽气我上位,都传她是被我气死的——笑话,姓周的老混蛋就是开妓院的,家大太太临死前他那狗屌还在水里泡着,是我给她合的眼,怎倒成了我的罪,他的开脱?后来我嫁六儿,他们又说起酸话,还有人嚷嚷要烧死我,你猜为甚?说是我迷住了他,教他背信弃义,杀老周夺权。我其实拒绝他好多次,你不知道吧,从我还没嫁去周家,他流着鼻涕撒尿和泥的时候就跟在我屁股后头说要娶我,转眼十年了。那么多人逼我,骂我,有一天......我被逼急了,心一横就想,最坏不过一个死,我才不到三十岁,我得好好活,活着到这些人墓前吐吐沫,于是我就嫁了,结果呢?他们求到我面前来,太太长、太太短地叫,我忍不住就想笑,笑他们,也笑我自己,” 她握住周莲子的手,“无论天下怎么变,总归是脸皮厚的人活到最后。你记住,等以后太平了,想再这么不要脸地过活都得藏着掖着。书里唱礼崩乐坏,如今正是了,何故负流光?十世修得臭皮囊,人间快活一场。” *** *** 这次没等到天黑,许美如就让人送她回家,窗外灯火起伏明灭,周莲子坐在车里,也像被架上了大舞台,明晃晃的射灯来回扫,扫到谁头上就轮到谁唱角儿,谁都以为是自己的主场,谁都唱不长。她望着街上奔波劳碌的一张张麻木黝黑的脸,捏紧原封不动的小提包,轻轻问道,“是不是出事了?”她像一只机敏的水鸟,从平静无波的海平面上提前嗅到了风暴将至的危险讯号。 司机是当年卫六身边的大块头,他从后视镜里看了眼她,没看太清,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趴在窗边,他答非所问,“屈太太还是不要靠窗太近,可以的话,最好是躺着。” 周莲子“噢”地应了,抱膝侧卧在后座上,耳朵贴着座椅,脑袋一颠一颠地跳,轰隆隆发动机的嘈杂音被无限放大,世界似一场电闪雷鸣暴雨夜。 什么时候到的家,她不清楚,昏昏沉沉中鼻子里飘进屈白早身上熟悉的柑橘香气,攥拳的手放心地松开了。小提包可能掉在地上,她惦记里面的“私房钱”,挣扎一下,温暖粗粝的手心抚上她的脸,她便又不在意了。 第二日一早,她坐在餐桌前喝茶看娱乐新闻,头版头条上耸人惊闻的一行大字匿名爆料了当红女明星的香闺艳案,死者身份特殊,是六年前被撤职的前警察厅四方署的一位小官,传闻他任职期间私下收受帮派贿赂,替甲帮站街、给乙帮使绊,黑来的钱参股地下拳场,把牢里无人问津的嫌犯——多是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扔进圈里,让他们像块半死不活的肉一样被畜兴大发的洋人士兵分食。此事被本地着名的激进学社成员捅破,学生们拉横幅、写大字报上街抗议,群情激奋下闹过了租界线,军部、警察厅和巡捕房不得不联合派人镇压,有十三个青年学生被逮捕,冲突中还有不计其数的人员及公共财产损失,然而此事未竟,风波又起——原来那日不知哪方的兵力率先放了冷枪,等一一清点过死者身份,其中有四位简直令各方势力头疼:一位是旅华白人学者的妻子,一位是寿司店的学徒,一位是工部局的翻译,还有一位是陈鸣璁的得意弟子。 白人学者的妻子有一位在家乡国会供职的父亲;寿司店的学徒是东瀛店主的妻弟;更别提这几年陈鸣璁名声鹊起,很有接任教育部的势头。他轻易不结党结派,敝帚自珍,只在一些学社、文社挂名,偶尔写几篇世事评论,或者翻译一些外文典籍,难得在保守派和激进派、国内外的文人中都有不错的评价。政府几番相邀都却之不恭,只说自己心无此道。这样一位乱世中的君子隐士、学术界的名流大家,呕血悲愤之下挥毫尽墨的一篇祭文,轰轰烈烈把此事推向了浪尖山巅。 洋人、汉奸、国人;政府、使馆、旧朝;文人、百姓、黑帮。 “当时可真是乱成了一锅粥,等回过神来,始作俑者早早溜之大吉,各方势力都要索他的命,那姓程的如何跑?天罗地网,插翅也难飞了。然而就他有飞天遁地的本事,抛妻弃子,青天白日里一个大活人平平白无故地消失了。有人猜测他身后不止一股势力:地下拳场的股东之一是洗桂堂的周二当家,当年他们和万善帮抢地盘,有个毛头小子一马当先,捅死了少帮主,万善帮千方百计要他死,结果不但人没死成,监狱里溜达一圈出来,几年后还上了位;拳场不止是打拳看拳的地方,那里最大头的收益是赌博,赌生死盘,囚犯也好、流浪汉也罢、还有卖身进来还债的普通人,养蛊似的厮杀,杀到最后,胜出的那个人可以领走一成注金;至于纵容洋人官兵虐杀平民,实在是无稽之谈,碾死一只蚂蚁有什么乐子可言?能住进租界的姑且算个人,外面来的真犯事儿了,洋人何必还找什么借口,杀你就杀了,而拳场那种地方,狗都绕道儿走。” “这事的解决方法倒也粗暴简单,各方势力都洗了牌,正因如此,不管受益者是谁,都有可能是幕后元凶,因此上位的这些人也是心中没底儿,那么多双仇恨的眼睛的盯着,一不留神背后就有放冷箭的,有什么小心思都暂时歇菜了,规规矩矩做事,老老实实做人。其实这也不错,至少近几年,你瞧外面井然有序,安生和谐,大家该升官的升官,该发财的发财,乱世里最不差的就是悬案,甭说程赫群跑去中南山出家当和尚,他就是深山老林里坐地成仙,谁也懒得去记他姓甚名谁、干了什么缺德事儿、祖坟埋在哪儿。 偏偏他大张旗鼓地死了,刘玉蓉被带进四方署,消息被人捅出来。那些人得怎么想?不就要坐实卫六当年参过一手——他还是个无名小卒时就能全须全尾从监狱里出来,周二爷身后的一切势力都被他接手,刘玉蓉又是他签下的人......有人想让卫六死,别的不说,万善帮一定首当其冲。” 屈白早面色憔悴地给她解释完这一通话,嗓子哑得不像话,咕嘟咕嘟喝了一大杯水。有些匪气地擦过嘴,布满血丝的眼珠煞气横生,不过说回到她,语气便缓了下来, “乖乖在家,这段时间别出门了,你爹娘那里有人照看,谁打电话来都不要信。” 周莲子听话地点点头,指甲扣着桌布,忧心忡忡地问,“那美如姐不会有事吧?” 屈白早笑了,“你倒是喜欢她,放心好了,那些人不会傻到动卫六的命根子,她没事,”他看了眼刚进门的屈白昉和他身后的来客,眼神一黯,喃喃, “我们都不会有事。” — 阴毛诡计就是该写的时候屁都憋不出一个,不该写的时候简直没个尽头。我要把前两章的flag都删掉,战线拉长到五章,等写完再重新排一下,凑凑也有十章,是个很像样子的短篇。这篇我写得很快乐,太流畅了,我这两年从来没写过这么流畅的段落,喜极而泣。希望有缘读到的你们也能观看愉快! 大哥的情商有些类似阿甘(智商肯定是在正常水平上啊),我前段时间在重温这部电影,再看还是很感动,为表支持又买了一双nike cortez,好看好穿。 同心结第四章 【屈白昉:贰】 屈白昉与何雨眉的相亲并不是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何雨眉十五岁被亲哥从老家接来,第二天大嫂嫂就带她去了屈夫人的葬礼,隔着人群,何夫人指给她看那对披麻戴孝、相依为命的兄妹, “那个就是白昉,屈白昉,我娘家外甥,比你大三岁,桦城军校十五期学员。旁边是他妹妹。哎唷,不看不知道,这姑娘站直溜了怎么这么高,快赶上她哥了,女孩儿家家的,难怪现在都没个人来说亲,这倒好,娘没了,又得耽误三年。” 何夫人本是来说屈白昉的,不知不觉便挑起了那位妹妹的刺,灵堂里不算闹,僧人的诵经声、来客的私语声交织在一起,让人仿佛置身于一片蜂群,低频的嗡鸣不绝于耳,何雨眉心里发怯,因此对周遭的一切细微变故都十分敏感。她听见何夫人带有埋怨意味的嘟囔声, “......长得也男相,不会嫁不出去吧......” 果然,有时说话就是好的不灵坏的灵。自那之后又过了几年,何雨眉已从一个乡下来的半大丫头脱胎换骨成丛洲城里数得上名的淑女闺秀,这期间她陆续到屈家拜访过几回,也在建立了自己的社交圈子后数次向那位屈小姐发出诚挚邀约。可不知是她俩天生就合不来,还是有人授意为之,屈白早待她始终敬而远之,请帖是一概不回的,喊她去逛街玩乐不是生病就是不得闲,久而久之,何雨眉也有脾气,何夫人再催她去屈家,她便赌气发火了, “我是什么不要脸的人么?非上赶着去给人逗着耍,不过就是一个屈白昉,屈家还有什么拿得出手?她如今能穿起衣、吃起饭,还不是仰仗我哥哥的恩威?屈白昉要是死在西南,我看她怎么办!” 何夫人登时大怒,指着她骂道,“没脑子的泼货,丧良心的蚂蟥!他是你哥哥的亲兵,你咒他死,是要你哥哥也捐躯埋骨,客死他乡吗?她能怎么办?没了屈白昉,屈家的房子铺子金子银子就全是她的,她还用得着嫁人?上赶着入赘的男人能从新门桥排到百家坊!你以为她跟你一样?屈白早吃的用的都是她屈家的东西,按理说你也没少照镜子,除了那身骨头肉,瞧出浑身上下还有啥拿得出手的?可着丛洲城里打听打听问问吧,有他这出身没他的样貌,有他这样貌没他的本事,人家稀罕你这点身家?你是有聚宝盆还是有黄金屋呀,啊?真以为自己一辈子姓何了?我今儿我把话说清楚,告诉你,你哥就算活着当上了大总统,除了份例内的嫁妆,他能让你多带走一根棉线,老娘跟你姓!” 这话可算是掀了桌,一针见血,丝毫不留情面。何雨眉脸都白了,重重喘着粗气,肩膀一耸一耸,忍了忍没忍住,哭着跑上楼。何将军不在,家里就是大夫人做主,平时那些吹她捧她的姨娘小妾见势不妙,早早缩起尾巴躲进洞里,一连三天,除了送饭的老妈子,全家上下谁都没有过问她一句,仿佛她是死是活都不重要了。 何雨眉二十岁,虚荣和自尊一夕之间摔得粉碎。好不容易等何将军升官成了何总长,她那被花言巧语和虚情假意重新黏合起的摇摇欲坠的自信,在屈白昉坚定地回绝了婚事、又冒着得罪恩师长辈的大不韪擅自娶亲后,再一次坍塌、败溃。 何雨眉不愿承认,经过这一次又一次的碰壁,她心里其实怵上了屈家人,但这不包括那个只远远见过数面的屈少夫人——何夫人说她比不了屈白早,可周莲子又算个什么东西?她家里除了有座换不了钱的“黄金屋”,嫁妆箱里能凑出两床新喜被不?要钱没钱,长相平凡,到底有什么她看不见的魅力,能引得屈家亲朋好友都围在她身边。一个许美如,一个屈白早,护犊子似的把人护在身后,防她甚于洪水猛兽。 所以当何雨眉接到屈白昉的主动邀约,惊喜之余,未免生出几分不甘和得意。不仅姗姗来迟,又在屈白昉说东时故意扯西,溜了他好半天,直到他面露烦色,才急忙抛出鱼钩,钩住了他的去意, “你不请我去你家坐坐?说来惭愧,你的新夫人进门后,我还未和她说过一句话呢。论理屈何两家结着姻亲,实在不必这般生分,丛洲城里也再找不出比你更能亲信我哥哥的人。说白了,咱们才是一伙,打断骨头连着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何必为了不值得的人和事,反教别人钻了空子?” 屈白昉听了这话,没露出她意想之中的喜色——这也正常,他平素就爱摆张看不透的冷脸,可她也知道,他若真想对谁好,那就是数九寒天里能烧穿一座冰山的火热。何雨眉难过地想,她果然还是喜欢他,谁让他长得好、有前途、能倚靠,何夫人讨厌归讨厌,找亲戚拉关系倒很有一套。 时下年轻人要认识、要交往,流行问彼此的一个问题,相亲时她也过问了, “你的梦想是什么?”要是那些只看中她总长妹妹身份的男人,一定会先抒发一通忧忧报国情怀,再长篇大论,畅谈一下古今,展望一下未来,把自己说成个雄心大略、十年未有之奇才,复兴必不可缺之栋梁,好似这般才值得总长高看一眼。何雨眉厌倦了当考官,她期待屈白昉能带给她些不一样的新鲜感。 他果然没让她失望,“当个好家长。” 何雨眉觉得有意思,“这要怎么说?” 屈白昉理所当然道,“教以慈睦,民贵有亲;九族既睦,平章百姓——自可见家和万事兴的重要。” 何雨眉噗哧笑起来,“没想到你竟是个老古板。”学富五车,朝气昂扬的小伙子,一腔热血不去争名夺利,只想着给人当爹!可这样有什么不好?九州华夏,泱泱大国,自有天地任不畏生死、信仰至上的斗士驰骋,也应容得下如他般“目光短浅,明哲保身”的田舍儿。 屈白昉千好万好,唯一的不好就是得不到。 她垂下头,拨弄着白瓷杯里的小糖匙,抿了抿唇道,”别这么看我。我不知道你打听他做什么,左右不是我喜欢的人,你弄死他,我眼前还能落个清净......只是别怪我没提醒你,他这半年帮我哥哥揽了不少钱,不这样的话,我也嫁不了他。而且他也是别人举荐来的......你懂我的意思么?至于挣了多少怎么挣的,他又牵扯到别的什么人,我就是个货品,我能说,你也不敢信吧!看见何家院子里停着的那辆红汽车没?原装德国货,整车舶来的,我哥哥新纳的小妾怀了胎,她说想要,那就有了。” “其他的......恕我无能为力,不过我有次路过书房,可能是听岔了,明明就两人,我哥哥却喊他,小方,你瞧这个......” *** *** 阴阳怪气的屈白早被轰回了房间,客厅里留下面面相觑的周莲子和何雨眉,两人大眼瞪小眼,对坐无言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何雨眉交际手段娴熟,率先打破沉默。 她从随身小包里拿出一只宝石贝母胸针递过去,细声细气地恭贺她新婚,半点看不出被截胡的怨怼。周莲子捧着鸽子形状的漂亮珠宝,被那夺目的光彩和别致的设计惊得合不拢嘴——屈白早和许美如这两位时尚先锋在挑选配饰这一方面出奇一致地古典保守,只爱大金链子镶翡翠,要么就是龙王珍珠带着一群徒子徒孙搞家族聚会,值钱是够值钱了,而戴在她身上,就很像小孩穿大鞋。往往她一露面,别人连她的脸还没认清,就被珠光宝气吸引走了视线,一场聚会下来,说起屈白昉的老婆,印象里就是个人立行走的圣诞树。 这厢何雨眉在传道授业中逐渐建立起自信,那边的屈家兄弟躲进书房里,开始交换已知的信息。屈白早一听说何总长管自己的新妹夫叫“小方”,先还一愣,寻思起他名里字里有无一个“芳”,等屈白昉的手指在今日那份重磅新闻上敲了敲,他立刻变了脸,“噌”地跳起, “方伯年!他是方伯年的什么人?” 方伯年是他唯一没向周莲子提及的死者——工部局的日本翻译,也是他二十岁那年,亲手杀死的第二个人。 屈白昉心底的惊涛骇浪早已在回家的路上平息退潮,此时他头脑清明,不似屈白早无头苍蝇似的乱猜乱撞, “年龄上看,是他儿子的可能最大,他年轻时在日本有过一个恋人,那女子是个华族小姐,两人身份地位差距太大,再加上他后来孑身一人回国,大家便默认他没有成家,一晃二十多年,谁还翻那老黄历去。何雨眉今儿不提这出,我一时半刻还真想不到他身上去。” 屈白昉轻轻点了点桌子,“我下午再去趟四方署,看能不能见一面刘玉蓉,火是从她那里烧起来的,要灭也得灭到根儿上。白早,白早,坐下,” 他望着明显心不在焉,眼珠子飘忽无神的屈白早,放慢语速,压低嗓音,一字一句说给他听,“现在,你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当年你和卫六,究竟要做什么。” 屈白昉没能见到刘玉蓉。他上四方署里自报了家门,人家对他倒挺客气,鞍前马后端茶送水的,一口一个屈秘书,唠嗑也能捧两句哏,可一问到点儿上就开始打太极,左一圈右一圈,嘴燎干了也没撬出点肉沫来。打眼往外一看,天都黑了,屈白昉实在坐不住,只能告辞。 回去的路上他见还有支摊卖肠旺面的,便喊司机去买一碗,结果刚拿进车里,铺面而来的油辣味激他个正着,扔也扔不得,只能嫌弃地拎在手里,一路打着喷嚏回了家。 客厅里大灯亮着,冷冷清清,他进门一看,只有一个周莲子坐在地上玩串串珠子,狗鼻子一抽,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儿,跳着跑着奔着他来了。 “肠旺面!”她高举双手欢呼。 屈白昉不叫她碰,“去洗手,”又问,“白早呢?” “他说不舒服,先睡了。我说要喊大夫上门,他说吃药睡一觉就好了,你吃饭没有?锅里有厨娘留下的地皮菜鸡蛋包子,我热一热给你吃?” 她说话又轻又跳,像只白绒绒的毛团在眼前蹦,屈白昉时常抓不住重点,反应上也慢一拍,“......发烧了?还是吃错东西?严重么?我不饿。” 说完他才发现,“厨娘来过了?”言下之意,你吃过晚饭了? 周莲子脑袋埋进海大的碗里,吃得头也不抬,只装没听见。屈白昉摇了摇头,上楼去看过屈白早——确认了他只是精神颓靡,没有金蝉脱壳跑出去又兴风作浪,晚上便放心钻进了周莲子的闺房。 *** *** 屈白昉行军打仗的时候,没少听军营里的老兵油子聊女人,白天上山杀匪,晚上就躺在湿漉漉的草地上,一手数着斑驳天幕上稀疏暗淡的星,一手插进裤腰带里撸动。 这一颗星是老君桥边儿的小寡妇,蹲在河边洗衣服时,屁股撅起来像两颗剥了皮的白柚子;那一颗星是雑巷门子的年轻暗娼,雪白的皮肉紧绷绷泛着青,声音脆得如同弹牙的枣儿;最远的那颗星,忽明忽暗,一闪一闪,是家乡的老妻,生儿育女,颜色灰败,一双奶子似沉甸甸的布面口袋,没甚么弹性,软耙耙,水囊囊的。他们说起来时有些不屑,可接着又急促地喘着气,腰身一挺一挺,脸庞黑红鼓胀,宛如一头头愤怒的公牛。很快,打个喷嚏的时间就够了,等他们的精神和肉体平息下来,不再看那天、那星了,而是盯着手心里的一团浊黄,屈起膝,弓着腰,勒紧空荡抽搐的胃袋,脑袋埋进肥沃腥香的湿地里,呜呜哭咽起来。他不问他们哭些什么,他们哭累了,就去找他搭话,学生兵,你学问多,讲个故事听听。屈白昉想了想,讲了个洋人传教士给他布道时说过的故事:发大水了,上帝,上帝就是玉皇大帝,他让一个好人带着全家,还有一公一母的所有动物上了一艘大船,去别的地方安家,从此他们过上了和平幸福快乐的生活。 屈白昉就连讲故事都和做事做人一样干巴巴地不讨喜,但架不住夜晚枯燥寂寞,大家争着问他这儿那的问题:怎么才算好人?做多少好事才算好人?多大的船?所有动物是多少动物?山鸡和芦花鸡属于两种还是一种动物?他们又去哪里安家?哪里才能过上和平,幸福,快乐的生活?他们问得七嘴八舌,其实也并非指望他能给出个答案,因为在问询的过程中,每个人心里关于救世大船的想象都在成型,都有一个桃源般归处的缩影回忆向往。 一阵纷乱后,有人轻声道,大水是从哪里来的,河里还是天上? 屈白昉说,天上。上帝要杀死所有罪恶的人类,他用一场洪水,送走了一艘大船。 短暂的静默被打破,有人哈哈大笑,这咋听着像俺们才是洪水。大家一想,还真是那么回事儿,于是都跟着笑起来,笑完了,你一嘴我一嘴地开始合计,山崩了,水垮了,天要塌了,那我们逃命的时候还能带点啥。 吃的喝的穿的,金子银子婊子,大少爷,你带啥啊? 屈白昉望着那颗遥远、绰约、时隐时现的小星星,他觉得自己可能饿昏了头,看什么都是一团团、一片片,那星星越来越亮,因此他得以看见环绕在它周围的星群,开始发光。 家。 他没有说出口的答案藏在了那个夜晚,那片战场。 他提前预感到自己有一天会厌倦这样的生活,到那时,他就造一艘大船,把天捅破,让大水淹了世界淹了一切,只带着他的亲朋好友乘风破浪,去到一个全新的、无人得知的地方。 屈白昉从未想过他的大船上要设几个席位。反正屈白早和卫六是一定有票的,如果他们都娶了老婆,老婆又生了孩子,孩子很脆弱,那就得提前好好规划一下了。 他把这份奇思妙想说给卫六听,卫六用一种十分奇异的眼神打量他,第一天见识到他硬邦邦外表下童趣又婆妈的灵魂。他嚼着烟丝问,“你连我和屈白早的老婆孩子都给安排到位了,就没想过自己老婆孩子还眼巴巴儿在船下转悠吗?”看他那表情,答案呼之欲出。 卫六没办法,指望他开窍儿比开天辟地还难。他本想亲自介绍给好兄弟几个好女人认识认识,可算盘不打不知道,身边只有一个令他心驰神往梦萦魂绕的好女人,其他不是卖唱的就是卖笑的,实在有失水准。好在这种事上会主动关心屈白昉的大有人在,他分派回丛洲后,跟在何总长身后几番露脸,很快就被各路炙热的眼神盯上。刚开始何夫人还有些担心,随着他见一个黄一个、眼界比天高的名声传出来,之后不管谁来说亲,她都一派稳坐钓鱼台的悠然。渐渐地,傻子也都看出点名堂——这是要肥水不流外人田呢,不然屈白昉那么一块香饽饽,何雨眉没想法(她也惯会装模作样),何总长又凭什么给他牵线铺路?凭他是何夫人中途认来的一门穷亲戚?那可是只两面三刀的老豺狗,见了财肉就走不动,非得躺在猎物身上吃干抹净敲骨吸髓才罢休。 而屈白昉这人,不疯则已,一疯惊人。 他拒绝了何雨眉后,卫六终于忙里抽闲,操心起他的人生大事。他先是难得沉下性子,黏黏糊糊找屈白昉谈了一次心,给他分说利弊——等屈白早赶在你前头娶个厉害媳妇,生个八斤重的胖儿子,一家人和和美美,指不准就把你扫地出门啦!屈白昉没被他吓到,说出来的话反倒吓了卫六一哆嗦。 “不会的,”他似乎很有信心,“我给他们看孩子。找个信得过的保姆不容易,钱也不少花,孩子长到三岁才能进蒙养所。若是加上我,家三个大人还对付不了一个小子?白早的孩子我肯定悉心教养,交给谁都不如交给我放心。” 听他这语气,一定不是突发奇想。卫六惊恐地发现,原来他所谓“当个好爸爸”的人生理想竟不是胡言乱语,他就是打算这么干!屈白昉,大好前程,青年俊才,不如他的同龄人都还在官场生意场上蝇头巴脑求爷告奶,他一步登天,是少了好些烦恼,可不能步子跨太大,一脚架进棺材里,连人生几十年都顺腿迈过。 这不好,这大大的不好!卫六打听来灵验有名的寺庙,捐了一大笔钱,挨到一个旬假日,请屈白昉去上香。只是他没想到,这笔收益能兑现得如此快,快得比一切违法犯罪所得都令他瞠目结舌。 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在场的人光听转述是不够的,若何雨眉有朝一日能和卫六面对面喝茶谈话,两人大概能从屈、周二人的口供里拼凑出一份真相。 总而言之,一个月后,屈白昉便成亲了。 *** *** 周莲子之前,屈白昉对女人的印象只有:青枣,柚子,布面口袋。倒不是他信教——灭世洪水的故事不足以让他对玉皇大帝供奉信仰,逃生大船他自己会造;也不是他自尊自爱,洁身自好——他跟同期、同伴、同僚去过妓馆、暗巷、歌厅,但每次女人刚要扑上来,他就止不住后退逃跑的欲望。坐下来,她们凑近了,身上飘来或浓或淡的脂粉香,他端直地挺着背,想象自己是一根会开花的木桩。上峰很体贴,环肥燕瘦,古今中外,都喊来给他选,女人的眼睛看他是肉,男人的眼睛看他是赌,而他只觉得痛苦,他想回家。 连带在去寺庙的路上,屈白昉都不认为自己这辈子能成婚。他决定把这次昂贵的机会让给屈白早——问他,你想娶个什么样的老婆? 屈白早以为他在和自己开玩笑——彼时他穿及脚面的旗袍长裙,顶着脸上洗了一半的妆,也回他一个玩笑:老实,能吃,脾气好,有福相,重要的是......我这模样娶来也是白白耽误人,不如哥找个愿意来过日子的,咱仨关起门来也算一家子了。 屈白早万万没想到,他哥不但听进去,还深以为然,奉为圭臬。第二天晚上回到家,神神秘秘透露了一点消息,不等他过问,又神采飞扬地走掉。 过了一周,屈白昉毫无征兆地领来一位蜜桃脸的姑娘,姑娘忽闪着一双葡萄眼,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家的大房子,仰头不经意与他对视到,樱桃嘴微微张着,屈白早站在楼上,正好看见她两颗玉米白芯子似的兔子牙“啪”地吓缩回了洞。 真是一派丰收喜庆年年有余的好景象! 屈白早颤巍巍走下楼,听他哥背书似的介绍起果园姑娘的身份。周莲子——有树有地有池塘;芳龄二十——看着不像,明明是小荷才露尖尖角;没上学但识字——好一个新时代文盲;家住老春元巷——真够偏的,差么指就给划到隔壁县去了;爹是永绥二十一年的举子——命够背的,屈白早听不下去了,人是九月中的举,皇帝是年底驾的崩,好不容易轮到第二年新皇上位,这边出门还没溜达到巷子口,那边洋枪就架进了紫禁城,时隔三百年上演一出反清复明,把小皇帝吓得带着老娘连夜跑回了关外老家。举事是举不了了,出仕也此生无望,只能闲在家里举举砖头。 屈白早在心里叹了口气,搜肠刮肚给这位小嫂子找了许多借口:老实,(看起来)能吃,脾气好,有福相......话到嘴边说就俩字:挺好。 结果成婚当晚一散场,他洗完澡推开门,看见坐在自己床边儿一脸迷茫的新嫂嫂,傻眼了。周莲子扭脸看见小姑子一马平川的上半身,迷茫了。剩下一个罪魁祸首屈白昉姗姗来迟,一脸平常地走进来给彼此做介绍。 “白早,弟弟。” “莲子,妻子。” 他似乎很满意三人三角的站位——昭示着这段家庭关系的稳定与平衡。屈白昉看向周莲子,面容是英俊的,说话是惊悚的, “今晚,你想先和谁睡?” —————————————————————— 这可真是老太太裹脚布越裹越长啊,不过看他们仨把日子过得这么好冬日里也是暖洋洋的喜事一桩。下章争取写上几千字大哥炖肉,看他咋在床上当爸爸的。然后再随便写写阴毛诡计,齐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