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妾》 为妾 第1节 ?  本书名称: 为妾 本书作者: 雪细 本书简介: 【天真无邪大美人x权倾天下异姓王,笨拙但有效勾引。】 知知在十五岁那年成了罪眷,被充作官奴,分进了摄政王府,在老夫人身边伺候。 她知道阿爹必是含冤入狱,翻案重审只需要摄政王的一句话。 差事做的好,老夫人问她想要什么奖赏时,知知便鼓起勇气讨要了这个恩典。 可老夫人说那得知知自己求了摄政王的同意才行。 ——从前同住一房的朝露姐姐告诉过知知,男人只有在某事上头,才会对女子百依百顺。 知知大着胆子,手指头勾上了萧弗的腰带。 摄政王萧弗,时年二十三,未曾娶妻,更未有妾室通房。只听说他有一个订了娃娃亲的未婚妻,两三岁便走丢了,可萧弗一直未退亲,“若退亲,于她名声有碍。” 这却是知知成了他的妾之后才知道的。 好在,知知只是个婢妾。 罪婢为妾,便是婢妾,贵妾、良妾、贱妾,婢妾属最末等,只如微尘。 威胁不到他以后的妻。在她回来之前,知知就会离开。 她一遍遍告诫自己,不可以动心。 摄政王再怎么爱折腾人,知知都依从。 萧弗高兴了就对她许诺,若查清知知的父亲确为教人枉陷,便会抬知知做良妾。 七品县丞的女儿,能做王府的良妾已是恩赏。 知知笑着应好,往他的怀中缩了一缩。萧弗对她的乖觉知足很是满意。 即便后来听说新科状元是知知的竹马,摄政王也仍不以为意,他能拿什么来与他比? ——“正妻之位,诰命夫人。此生只你,再无他人。” 直到,听见清俊的状元郎,如此诱惑他的小姑娘。 小贴士: 1,留下婚约并非对未婚妻有情,也不是打算三妻四妾,双c/强取豪夺/追妻火葬场~但不虐女,总体是甜的! 2,究极架空,请勿考据,欢迎正版读者的合理批评和意见,也期待你的夸奖。但如果恶意搞事或人身攻击,恶报一定不是在我。 封面人物授权来自无言书生冰刀君。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香知,萧弗 ┃ 配角: ┃ 其它:专栏预收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以娇痴勾引,令强权折腰 立意:一心一意,方得始终 第1章 知知 昏黄的屋子里,没有点灯。 几寸晚天的余晖洒进来,也是无甚力道的光亮,被凄索的西风鼓动着,行将衰无。 知知只能尽量傍近着窗坐,好让手中的绣绷能看得清楚一些。 心思却是怎么都飘飘摆摆的,游尘一样定不下来,大半日过去,竟连两只野鹭鸶的翅膀都没绣完。 同寝的朝露自打晌午兰园的小宴回来,就爬去了榻上歇息,知知几次想找她说话,都见她还睡的酣熟,便也不好意思吵她。 今日因是摄政王府的小公子萧别的六岁诞辰,王府各处的仆婢们都被遣调到了兰园帮忙,知知和朝露自然也在其列。 忙活了一个上午,粒米未进,甚至连口茶水也未顾的上用。 “今日到此的都是王侯贵胄,你们听好了,晨早切不能进食,嘴里有残渣易生出气味儿来,答客人们话时若是失礼失敬,十个脑袋也不够你们掉的。”统管兰园婢子的管事嬷嬷是这么同她们说的。 实则丫鬟们表面应了,私底下却还是会偷偷吃些果腹的小食,左右漱干净口便没事了,偏知知是个死脑筋的,当真和朝露一起饿到了午间。 “依我看她们倒不如你。”朝露难得夸了她一次,“上头说了不能做的事,那就不能做,你就瞧好吧,她们呐,必有后患。” 知知甜甜地应了声是,想到自己做对了一回,抹桌子都更有劲了。 到了午间,贵人主子们陆续来了,伺候着他们饮宴完,又收拾净了杯盘,知知和朝露这才算得了空闲。 老夫人便做主准了她们半日的假。 知知欢欣极了,便是饿肚子,也没什么委屈了。 知知和朝露本都是侍奉老夫人的婢子,只是朝露比她资历稍长一些,进府好几年了。 和知知一样,朝露也是罪眷充作了官奴,这才分配到了摄政王府。 知知本想着趁这来之不易的半日多做一点绣活,届时成品便可托膳房负责采买的苏婆子拿去卖了,换些银钱。 王府虽从不会克扣下人工钱,但知知她们不同,身为官奴,主家是不必给雇金的,只要给口饱饭就行。 知知身边的银钱,都是变卖绣品和老夫人的赏银一点点攒下来的,如今入府大半年,也才刚刚攒了屉子的一个底儿。中秋快到了,她得加把劲才行。 偏偏……因为午间在兰园目睹了那件事,到现在都没法子静下心。 也幸亏朝露姐姐还未醒来,否则知知大概也是要纠结如何开口问她的。 投望了床上的朝露一眼,知知重新低头勾动着针线。 “天这样暗,你做什么不点灯?” 偏在此时,一直稳稳熟睡着的朝露却苏醒了。 知知没想到她会突然开口,虚浮的心神教这一惊,手中的针尖从底下戳上来时,就那么正正地戳进了指头。 知知疼的眉头都拧起来了,忙捏住指头不让血滴再朝外渗涌,阿娘说过,血是精气凝的,这一粒血珠就好几顿饭食才能养回来。 “弄的王府连灯油钱都短了你的似的。”朝露说着,才见灯碗里的灯油昨夜已烧完了,遂又从自个儿的份例里拿了新的加上,点起了一簇窄窄的橘光。 知知忙摆手:“不是的。” 她不好意思地说道:“是我见朝露姐姐还在睡,天又还亮着,才想着晚点再添。” 她不是要占朝露姐姐便宜,王府也没有短缺下人们的用度。 听知知说的认真,朝露无奈笑了,她怎么忘了这个小丫头最不经逗,倒是实打实心疼她起来:“我醒着你舍得点,我睡了就不舍得用了,合着我的眼睛是眼睛,你的眼珠子便不要了?活该这会儿又伤了手呢!” 朝露姐姐话总是很直,但处处为知知好,知知这会儿又理亏,便也只腼腆地回以一笑。停下了手边的针黹活,走上前,琢磨着要怎么问朝露姐姐兰园那件事。 朝露姐姐一定不想让她看见,可知知帮着王四姑娘找簪子的时候,偏生就撞见了。 朝露呢,自然知道知知是为了把省下来的灯油攒起来,一并换了银钱,好凑足了钱去探望她那蹲在牢狱里的阿爹。 每逢中秋团圆之日,大周所有的牢狱,就连死牢,只要交了“过圄钱”,亲眷都可以进入探望。不过也只能通过泥墙上的一个四方的小窗洞,和里头的人见上一面而已。 好在朝露的亲人都流放了,否则她才不会傻傻地花这个冤枉钱,白白苦了自己。 一面披衣坐起,她一面问:“攒了多少了,不够的话我先借你点儿也成,以后可要连本带利还我的。” 知知酝酿了许久,才要开口,这会儿又被打断了,只得乖乖伸手比了个数。 “五钱?” “不不,是攒了五两了。”过圄钱要足足十两银子,若只攒了五钱银子,那她当真夜里都要愁的睡不着觉了。 朝露浅浅一惊,对知知倒有些刮目相看了。本以为这小丫头连女工都是进了府才学的,能卖的了几个钱,没想到,省吃俭用地筹措下来,也是个不小的数目。 朝露难得肯大方:“剩下的别攒了,我借你就是了。我有来钱的门路,家底比你厚实着呢。” 知知却说:“我不能要的……” 朝露不爱听她忸怩,打断她:“那要是到了中秋,你还没攒够呢?大半年才攒了半数,中秋在即,只剩的这一个月你要怎么办,不借我的,倒去偷,去抢?” 知知咬着唇低头不语,她确实没有什么好法子。好半晌才道:“……谢谢朝露姐姐,你的大恩知知不会忘的。我先自个儿多努力些,若果真到了日子还不够,我再问你借。” 她想了会儿,怕朝露姐姐以为她这般别扭是同她见外,还是把内心的想法原原本本说出来了:“阿爹说过的,问人借钱最伤和气。若借了谁的钱,往后再同那人亲近,别人或许就会以为是有利可图之故;如若变得不甚亲近了,别人就要心生疑虑,以为你是不愿还钱了。若是拖欠的久,等还上了银子,人家还会绕着你走。” “知知是不想同姐姐生分。” “所以你阿爹啊,现在在牢里。” 耐着性听知知说完了这一串话,朝露险些被逗笑,起身拍了拍她的肩,就要去膳堂用晚膳。 要她说,帝京一起高官贪渎的连环案,如何竟会牵涉到一个小小县丞,在他家里发现了一箱赃银呢?不定是性子太耿介,得罪了谁! 可知知还是杵着,心事重重的样子,似乎没打算同她一块儿去,也不知是不是听这话恼了。 朝露也不是个处处爱替人操心的好性子,索性也不理会她了,兀自往外走。兴许她睡着的时候这小丫头自个儿去吃了也不一定。虽然大抵是不会的。 可知知却偷偷伸手,拽住了朝露的一截袖子。 朝露觉察到,疑惑地转头:“怎么了?” 知知决意不再支支吾吾的,一口气道:“今日午间,我看见你与岭南王世子在兰园的假山后面了。” 今日小公子生辰宴,岭南王世子也到场了,她记性很好,管事嬷嬷私底下和她们指过一次,知知就不会认错人。 闻言,朝露脸色一变。 就在知知疑心是否还是不该说破的为好,自责她是不是让朝露姐姐难堪了的时候,朝露却笑了:“这么说,你全看见啦?” 知知艰难地点头。 谁知朝露戳了一记她的额头:“看什么不好,也不怕长针眼!” 知知比她料想的更早发觉,如此也好,还能给她打打掩护。 知知却不懂起来,她只是看见了朝露姐姐和岭南王世子抱着一块儿,怎么就要长针眼了呢? 但她这会儿顾不上疑惑,想到朝露姐姐这会儿肯定是很担惊受怕的,忙又道:“姐姐放心,知知别的不行,嘴却是很严的,决计不会说出去的。” 她终于说出了纠结了半日的那个问题:“只是知知不明白,姐姐为什么要这样……姐姐常说,我们罪眷官奴,主家随意打发了也是有的,若是、若是老夫人和殿下发现了,姐姐这样做,岂不是置自己于险地。” 老夫人虽然和蔼,但知知知道,她的威严只是轻易不显山露水,不在表面。 而殿下呢,知知其实统共没见过他几面,他总是在宫中常住,可他的那些凶恶的事迹,知知没少听闻。当今陛下尚未亲政,什么朝事都是摄政王在做定夺,动动手指便能生杀予夺。 为妾 第2节 是以,知知自从看清了假山后的女子是朝露姐姐,便后怕到现在。 朝露笑着反问:“我们知知还管教起我来了?” 她牵起了知知的手,语重心长道:“我不是常教你,主家说了不能做的事,那就一定不能做,现在我就教你后半句——但主家没说不能做的呢,那就是可以做,只看你怎么做而已。” 知知懵懵懂懂瞪大了眼睛,想到朝露姐姐总是比她聪明的,定有自己的主张,也就放下了悬着的半颗心,继而试探着问道:“那,姐姐同他亲近,岭南王世子他,可会接姐姐出府,他会娶姐姐吗?” 这回,朝露却只笑笑。 “傻丫头,走,吃饭去吧。” 知知却不死心,这对她很重要,她从小就知道女子处世是很不易的,要是世子不肯娶朝露姐姐,朝露姐姐是要教别人戳脊梁骨,况且若是娶她都不愿,那他才不值得朝露姐姐托付。 别说朝露姐姐从前也是中书令的女儿,就算是平头百姓家的女儿,也都会向往能被心爱的人明媒正娶,厮守终老。 二人走过拱折的廊道,透过漏花的窗缝,见四下往来无人,知知又问了一遍:“姐姐为何不告诉我,世子他到底……” “他承诺过会娶我。” 没等知知松口气,朝露却又道:“但我没答应。” 她看向知知显见呆愣的脸,这张脸纯稚得如初生芙蕖,皙白靡腻,却难掩艳色。 朝露从前心头的猜测又慢慢现出了雏形,若如她所想,或许,知知也该早点明白这个道理才是,有些事是躲不开的,能稍稍如意一些,别糊里糊涂断送了自己,便已很好。 她便索性摊开了与她明说:“我若真应了,定然不过是个一顶小轿子纳进门的妾而已,知知,这是娶吗?” 知知虽不知为何承诺的是“娶”,到头来却是是“纳”,仍果断摇头。 朝露道:“是了,你要记住,男子只有在榻上,才会对女子百依百顺,下了榻呀,任他般般海誓山盟,甜言蜜语,那都是做不得数的。除非——” 第2章 殿下 “除非”后面是什么,朝露姐姐没说下去,说是要知知自个儿参悟。 知知自然是听进去了,过了一宿都还屡屡惦念着。 只是,她从昨儿膳堂回来到合眼之前,再到今早秋日梢头灿好的金阳高高挂起,时不时想上一会儿,都没想明白“除非”什么。 若下了榻答应的话便不作数了,那到底要怎么才能作数呢,总不能叫人家再也下不了榻罢? 至于所谓的“榻上”究竟是什么意思,知知也朦朦胧胧一知半解,她只知她的阿爹阿娘浓情蜜意,夜夜枕在一处的。 “想什么呢?” 茶水房里,弥秋院的一等丫鬟云缨,用胳膊肘碰了碰动作显见迟缓的知知。 “没、没什么。”知知这会儿是有些愁恼走神,却不知道如何说。 其实知知干活的时候一贯很认真,从不耽误事。与朝露姐姐负责老夫人的篦发簪戴、梳妆着衣之事不同,知知负责的是烹茶沏茶的活计。 知知还是沈家千娇百宠的小千金的时候,学堂里就有女夫子专门教授茶艺,这些事做起来自然也是得心应手。 她这会儿并非是琢磨朝露姐姐榻上塌下的那番话,而是右眼皮一直在跳,她便想看看它要跳到何时去才肯罢休,洗壶时才会顿了一顿。 知知是个小迷信,腰上常年佩戴着她阿娘进浣衣局之前留给她的平安符,人说右眼跳灾,知知就对着小小的黄色三角符包默默祈祷,请它发发力,不要发生什么灾祸才好。 她惯来不是杞人忧天的性子,可沈家被抄家的前一夜,知知就辗转着梦魇了一整夜。 “云缨姐姐,府里最近会不会有什么大事呀?”知知好似很没来由地问。 云缨笑她,“昨儿小公子诞辰刚过,我们才得清闲一阵,你这就盼着大事了?这话听见,仔细朝露揍你。” 知知吐舌:“朝露姐姐才不会揍我。” 云缨想了一想,却是又神神秘秘地偏头,压低嗓音道:“不过我听说,摄政王殿下今日会回府,昨日小公子诞辰还没结束做哥哥的就急匆匆进宫去了,可把老夫人气到了……” 几个小丫头听见摄政王三个字,都竖起了耳朵,摄政王虽然不近人情,但姿貌却称得上当世无俦,是以,小丫鬟们总是很关心他的动向。这动向,若云缨单说给小傻子知知听,那才是浪费了。 可云缨的尾音才堪堪落下,茶水房的门外,却偏偏在这节骨眼上,不凑巧地多了个鹰眼如炬的老媪。 她嗓门洪亮,说话中气很足,点名道:“知知,老夫人正寻你呢,快随我来。” 吓的云缨当即噤声了,脸色很不好看。 知知猛然一听,也几乎是一哆嗦,心叫糟了,却不敢苦了脸,只暗暗想,看来比起平安符,还是她的眼皮更厉害一些。 这人便是摄政王府的四大嬷嬷中的连嬷嬷,是老夫人身边的大管家,据说十五岁就做了老夫人的乳娘,辈分长着呢。若说老夫人是不怒自威,这位便是严厉形于声色了,府里的管事们中,知知最怕的就是她。 可见背后不能说人。 知知跟着她到了正厅的时候,老夫人已经坐在上首,身后一侧站着的便是朝露姐姐。 朝露俏皮地冲她眨眨眼。 朝露姐姐神色无虞,知知也安心了稍许。 可一声茶托碰撞在红木案几上的厉响,却旋即从老夫人手底下发出,余震嗡然。 这下,还没等连嬷嬷斥声叫知知跪下,知知便已双腿一屈,直身端跪在地上。 连嬷嬷张着的嘴愣了会儿才合拢,这小妮子未免也太会察言观色了一些。 知知自然是会察言观色的,老夫人的柔慈祥和皆因有一个代为严苛的亲仆。连嬷嬷说话总是声若洪钟,她才不要再被她吓唬呢。 而老夫人呢,教知知这么一跪,心里头既觉得她知事机敏,又觉得未免有些没骨气、上不得台面了,不过也好,一个罪奴,若浑身傲骨不服管教,那才是不堪用的。 老夫人也没说话,反而用起了糕点。 知知垂头未加直视,不过还是能分辨的出老夫人的动作。她方才来时便瞧见了,老夫人用的这盘配茶的石榴糕,那石榴粒儿还是知知亲手剥的。 她应当没犯什么错才对…… 知知从前在闺中的时候每有害怕便喜欢绞裙角,如今当了下人,一举一动都得规规矩矩的,这会儿也不敢有什么小动作,起先是有些惶惶无措,但见老夫人始终默不作声,不大理会她,渐渐竟也不害怕起来了。 “东西给她罢。”良久,老夫人终于吹开盏中缥青的的茶皱,不咸不淡吩咐。 连嬷嬷很快捧着个匣子,拿到知知眼前,打开搭扣,“昨日王四姑娘的谢仪,说是谢你帮她找到了簪子。” 知知记得王四娘子,一边忙道不敢受。其实心里却是有些眼馋这匣子中的小镯子的,即便他人的赠物也不能拿去变卖,只合戴在腕上而已。 谁叫她如今一件首饰也没有呢,身上光秃秃的,从前家里再不济,那也是把她当年画娃娃似的打扮,穿红戴绿不在话下。 当然,也只限于眼馋。知知是真的愧不敢受,帮忙找簪子并非什么大事义举,她昨儿只是看王四姑娘颇为情急。 当时,宴上王四姑娘的蕊珠簪丢了之后,兰园的苏嬷嬷便知会了大家一声,却也没直接下令搜找。 知知晓得这是因为王四姑娘门第其实不算太高,没道理为她兴师动众误了生辰宴的缘故。 况且许多丫鬟背地里都说过,这次宴请王四姑娘,不过是个添头,自然也就没见谁当真帮着找的。 知知便只好自个儿摸了一路,好在不久后便在假山不远处的湖畔找到了。 “给你你就拿着,”老夫人发了话,“知知,转眼你在我身边也已过半载了,一直便是个勤恳忠忱的,我也没赏你什么。这次你做的很好,想要什么赏赐,便说罢。” 原来竟是要赏她,那为何让她跪那么久呢,知知的膝盖都已经酸硬得发僵了,好在入府以来,她不再如从前那样娇滴滴的,更能捱得住了。 她抱住匣子,忍持着仪态,恭恭敬敬伏身拜下,轻说:“得承谢礼,知知不敢再讨赏了。” 她如今正经起来,也是有模有样了。 老夫人很满意她的回答,越发慈蔼:“摄政王府的老王妃要赏你,你却推拒。可知过了今日,就没门槛了?” 在知知心里,老夫人虽然柔和,但从来一字千钧,今次也不例外。 她确实有所愿,有所求的。为此,甚至宁愿不要戴在手上的漂亮红芙蓉镯子。 被老夫人三言两语挑动,知知就那么地想起了鼠蚁横行的湿冷牢狱。听说在里头能有张破草席子作床都算不错的,吃的都是馊了的饭菜。 她阿爹一到日落便早早沐洗就寝,平日那么爱睡觉的一个人,没了合心的枕榻,怎么熬得过来? 还有她阿娘,入了秋便近严冬,浣衣局的水一定越来越冷……他们一定比她苦很多。 知知眼中蓄起了薄泪,不敢抬头,深深再拜:“我、知知,想求您,若真的可以,知知求您给我阿爹的案子一个重审的机会,阿爹他……” 她犹豫了一下,其实有些不敢说出那个冤字,她听说过的,往往喊冤的越激愤,打压的便越很。 可阿爹就是冤枉的呀,她凭什么不能? “阿爹他真的是冤枉的,除此之外,知知别无所求!” 这是老夫人第一次听知知这样坚定地说话,以往她总是柔柔怯怯,好似风一吹便要擘絮似的飞散。 老夫人也想到过,知知会有这个要求。知知有孝心,她看在眼里。当然也想过,知知会否只是要求提拔做个一等丫头,那便忒没志气了;再大胆些,脱去奴籍,那她倒是直接可以轻松允了。 至于这个重审,说费力也不费力,确是最最正中老夫人下怀的。 “只重审,不必脱罪?”老夫人故意问。 “要的……但老夫人您与那些大人们必定明鉴,阿爹若有罪,知知岂敢要求歪曲事实,阿爹若没有罪,那么重审一定能为阿爹洗冤脱罪。” 知知此刻调理清晰,滴水不漏,险教老夫人以为她从前都是在装傻卖痴了。 老夫人道:“我确实可以应你,不过朝堂之事,我妇道人家说了不算数。” 一番话惹得知知又是喜又是疑,想讨个准信,便扑闪着翘睫,眨动着乌晶晶的、杏核似的眼儿,憧憬着问:“那您是愿意帮忙了……?” 老夫人一阵心软,笑道:“我愿意可帮不了什么忙,你得自个儿去求了长陵同意。” 长陵是摄政王的字,知知身子一震,不懂老夫人话里话外的意思。她小小罪婢,如何能去求殿下呢,殿下又能同意吗? 知知用她所能之极,竭力转着脑筋。 便知此时,知知听见—— “母亲在说什么。” 一道清凌凌的男声就那么猝然落在她的身后。 与霜天的西风一同,吹的知知脊背一寒,思绪也七零八碎了。 知知看见,一众仆奴都躬身敛色,仿佛周遭都冻寂下来,只有老夫人眯了笑眼,冲着那声音招招手。 知知此刻不能转身行礼,只能把头埋到了地上,搂着沉甸甸的匣子的手越发使力。她知道,大约是殿下回来了。 玄黑的皂靴便就这么携着二两西风从她身侧经过,以知知匍匐的视角,只能看到锦袍上玄奥莫测的蟒纹。 知知满脑子都已是:这是能救她爹的人,她得想法子求他。 为妾 第3节 第3章 恩典 “知知,给殿下沏茶。” “是。” 老夫人有令,这道命令一敲打在知知的头顶上,知知就一点不含糊地应了,甚至于这声“是”,都是不必过脑子的。 从前养在深闺的娇娇小姐,当久了仆婢,也能服服帖帖地伺候人了。 但因方才拜的太低,跪的又太久,知知起来的时候脑袋发晕,腿也踉跄一弯折。 好在,知知很快稳了稳身子。 萧弗撩袍,隔着红木桌案与老夫人并坐,知知则放下了匣子,在一旁的矮脚曲几上煮茶沏茶,而后奉着翠阴阴的翡翠盏,端到了萧弗面前。 雪素霜白的肌理与绿玉的润光相辉,知知姿态盈盈,老夫人看在眼里,很是满意。 “殿下请用。”知知开口,声音也是生来甜柔的腔调。 知知虽然不能抬头直目殿下,却不知怎么的,正盯见了殿下漫不经心搭在腿上的那双手,那真是修长瘦劲,赏心悦目极了。 萧弗注意到她的视线,貌色更为冷肃。 知知却是这会儿才发觉,这竟是她第一次给摄政王敬茶,隐约记得这半年来摄政王殿下来的几次,在此间伺候的似乎总不是她。 以往知知定然觉得这样最好不过,可而今看摄政王殿下,那就是一尊发光的菩萨呀,菩萨只需要稍稍洒下一星半点的佛光,她阿爹就能沉冤昭雪,她就又有家了。 自然不免懊丧起来,此番既是老夫人指津在前,算不得知知造次,可她连个脸熟也没混上,这怎好开口相求呢。 知知只能窃窃地朝老夫人投去一个求助的眼神。 可摄政王殿下也在这个时候与老夫人说话了:“母亲,今日儿子坐一会儿就得走,下午要与勤序商议京州官道修缮之事,明日再来陪您和小别用午膳。” “总是回来坐坐就走,像什么样子,你的家是在宫里,在朝堂,还是在这王府?”老夫人皱了眉,语气很有些愁郁,一个眼神也顾不上分给知知了。 这时候的老夫人便只是个想多与儿子聚聚的母亲罢了,知知有些心疼,小公子萧别是老王爷的妾室的遗腹子,到底与老夫人没有血脉的牵连,老夫人膝下子息又单薄,再没有别的亲生亲养的子女了,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府里。 萧弗垂眸,道:“儿于国朝不疚,于母亲却有愧,让母亲受苦了。” 老夫人哪里挨得住这一套,连连摇首:“罢了罢了,我都随你,你当初要扶六皇子登基,我也都没拦你,你要当摄政辅政,娘也任着你,只是你也老大不小了,这婚事——” “母亲,”几乎不容老夫人说完,萧弗起身,正色时便有一身骇人的肃杀。萧弗对老夫人道:“此事,休要再提。” 老夫人无言,只攥手以微不可查的幅度轻锤了两下桌子,平下气来,“知知,茶凉了,再给殿下换一盏。” 方才知知端上的茶萧弗就一口未呷,这会儿上了新的怕也不会用,但知知定是不会置喙什么的,只乖乖复去斟茶分杯。 可这回,没等知知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做完,萧弗就同老夫人说了声告退,径自离去了。 自始至终,高高在上,不可亲亵,似一片眼风都吝于付与知知。 摄政王一走,老夫人便也不要知知立侍左右了。 知知快步回到了茶水房,今日还需打理新到府上的一批龙凤团茶,任务可不轻。 那厢,厅堂中,屏退了众人,单只剩连嬷嬷一个奴仆。 她为老夫人松动着肩骨,想起知知离去时那不盈一握的腰肢,款摆而动时即便有意端庄,也有着一股子惊心动魄的风情。 只可惜,殿下不喜欢,连嬷嬷道:“起先您与老奴说,那王四姑娘虽是不打紧的人,但寻簪一事却要谢她,正巧为您最后鉴定了一次知知的忠纯之心,老奴还高兴了一阵呢,哪晓得殿下他当真半点心思也没。” 按理说那王四姑娘的谢礼,若是送给王府,门房收录下来,便会放在库房的最最角落吃灰罢了,若是送给府里一个丫头,那只管随意往那丫头手里一送也就是了,自然也不会有似今天这般郑重的规仪,绝不可能经了老夫人的手。 今日种种,不过是老夫人寻的一个契机罢了。 老夫人道:“知知这孩子生的虽娇艳,却是个最不作妖的,且再看看吧。” 她当初一眼相中了知知,她生的貌美,出身清白,若一入奴籍就进了王府,人也是干净的。这才让人分到了府中,带在身边观察,又特地选了个出身相近,性子灵通的婢女与她同屋训导她。 老夫人也无奈,寻常人家的娘亲而为儿子纳妾,自然不会以小妾娇美为首要条件,可摄政王府则不同,大周的这位摄政王出了名不近女色,还是世子时就不见有通房,至今连用人都只用小厮。 这样的郎心似铁,自然要最绝艳的姝色去撼动,别的那都是后话了。 既然成不得婚、娶不得妻,如今她也不图别的,只图萧弗能在家中多淹留一阵,最好能给她留个后,她也不会计较什么嫡庶之出了。 “我让她想法子求长陵,一是想看看她有没有能耐受我的嘉奖,左右我都给她兜着底了,二呢,也存了些无奈之至的卑陋心思,你说一个美貌罪奴,要怎么才能重重僭越,求她的主子为亲人伸冤呢?” … “你我罪奴之身,纵往府衙门口击鼓鸣冤,都是僭越了,要先杖责八十才可陈情,老夫人这回能准许你去求殿下,当真是天大的嘉奖了。”房中,朝露亦慨叹。 “我知道的,当初刚进府的时候,姐姐就告诉过知知,进了王府,就不能存着妄念。” 知知心里清明着呢,那会儿她就思考过,学那些志士“死谏”的法子可不可行:八十棍子落在她身板上,那她定是半口气儿都不剩了,还谈什么伸冤,何况那还只是去县衙,刚进府的她与摄政王殿下、与老夫人中间,那可隔着不知道多少个八十棍子呢! “是啊,”朝露点头,“如今却不是妄念了。” 她竟有些羡慕。 朝露想起了老夫人刚命人领了知知来与她同住的时候,就警醒过她,若知知瞧着是个不安于室的,她便什么都不必再教她,只管立时报上来。 不安于室。那时候知知不过是个还未及笄的小丫头,能安什么室呢,也自然只有殿下的未来妾室了。 将尽的油灯明明灭灭,知知和朝露躺在一张大榻上,中间摆了一条长几,便能分放两床褥子。 知知今日理完了新进库的龙凤团,将茶叶筛过一遍,妥善贮存,取用起来便可方便不少,这样一日下来,手指上都是清朴的茶叶味。 知知不禁闻了闻指尖。这便想起了摄政王殿下的那双手,殿下的手生的好看,就是太大了,知知比划了一下,和他的手掌相比,自个儿的就像是十岁稚孩的手似的。 这样的一只手,要是掐上了脖子,岂不是断无什么反抗挣脱的余地了,知知忽然把自己吓的直一哆嗦。 这时候,油灯突然烧尽了,仿若小小一尖火苗,彻底被黑暗的大口吞噬。 也就是因着快烧尽了,知知才没有急于在爬上榻前就吹熄这盏灯而已。 “知知,你想好了吗。”黑暗中,朝露忽问。 知知还没适应黑暗,两眼一抹黑地问:“想好什么?……姐姐可是想问知知,有没有想好求到殿下面前的法子?” “是,也不是。”朝露翻了个身,面朝知知侧卧,看着她:“是问你,有没有做好准备去取悦殿下,让殿下喜欢你,对你百依百顺、有求必应。” 百依百顺,有求必应。 有求必应这个词落进耳里,和一声旱雷似的,一下子炸开了知知的记忆。 知知很快想到了朝露姐姐说过的—— “男子只有榻上才会对女子百依百顺,下了榻呐,那都是做不得数的。” 知知立刻慌张起来:“为何、为何要让殿下喜欢知知,对知知百依百顺?” “痴儿!”朝露道,“我问你,若有个不相干的人说他要死了,要你匣子里的五两银子救命,你给是不给?若是我罹患重病,缺你这五两药钱,你又给不给?无缘无故,殿下帮你作甚!” 知知犹豫道:“可是,若是阿爹没有入狱,有人缺五两银子救命,不管是谁,知知一定会给的。” “姐姐若是生病,那知知只能…晚一点见到爹爹了。” 其实给不给并不是打紧的,朝露笑道:“你看,你这不是很懂亲疏有别?” 她掖好了被子,心府也有点冷。 老夫人赐的恩典,从来不是帮知知的爹翻案,否则只消与殿下知会一声,殿下又岂会在这样小小的要求上违逆母命。 她的恩典,一直是要知知做妾呀……! 朝露知道知知是不愿意做妾的,可是知知能做的,也只有摄政王的妾而已。 知知呢,这会儿干躺着,还没有消化朝露的话,困惫连翻上涌,指教眼皮都沉沉耷下了,但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她听着朝露匀长的呼吸,也不知朝露有没有睡去,唯恐扰破她的一枕眠梦,便也不好意思再说话了。 还是朝露率先再度开口。 “知知,你可知,为何今日这样的恩典,单单只有你有,我却没有么?” 其实这个问题知知很早便想问朝露的,只是怕朝露姐姐想起家人难过,这才一直没提,这会儿便顺着接道:“为什么……?姐姐一贯最能哄老夫人开心的,姐姐若讨这个赏,老夫人定然也会帮你。” 朝露摇头:“我家人都已流放,流放最苦之处,不在于苦寒蛮荒之地本身,而在于漫长的道途,就算得幸召回,多半也死在路上了。” 知知将将领会了一些,朝露却道:“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只有貌美如你,才能讨殿下欢心,让他听你的话呀!” “我……?” 知知脑中千回百转,不知怎的,一下就遐想到了假山后朝露姐姐软若无骨地攀附着那位世子,与他相拥的娇态。让殿下欢心,是要与他那样吗…… 知知的脸霎时红烫的不成样子,明明无人能见,也忍不住将被子往上提了一提,借以蒙掩住小半张粉艳艳的腮面。 第4章 可怜 这一夜,知知几乎是听着朝露姐姐讲着什么男女情合、彼此授受之道,才渐渐松弛下来,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大部分她听的都不大明了,倘若听到懂的、听到羞处,便只管将被子蒙了头,便也不那么不好意思了。 朝露姐姐的声音实在令知知很安心。 以前知知夜里睡不着觉,她阿娘也会拍着她的背,给她讲故事哄她。 朝露姐姐终肯将那日的话续说上:“只是,知知也要记住,男子下榻无情,除非啊,你能勾得他一直想、日日想与你同赴枕榻,那时才能轮到他反过来讨你欢心,问你所求了。” 知知凭着最后的一点清明,嘟囔道:“可是,老夫人她真的是希望知知这样子去求殿下嘛……” 后来的事,知知就不记得了。总之朝露姐姐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知知若能勾引到殿下,心愿也就能达成,老夫人也能遂了意。 知知总觉得老夫人让她去求殿下,未必对她是抱着这样的期想,却也作不出什么有力的反驳。 倒是因着解开了连日的好奇,心满意足的就昏睡去了。 直到第二天一早,连嬷嬷来告诉知知,她今日都不必去茶水房候着了,只消养足精神,在午膳时分,去为老夫人与殿下侍膳即可。 知知记得的,殿下昨日说过,今日中午会来陪老夫人和小公子用膳。 王府各人司各职,侍膳向来不是知知的职分所在,但上头的吩咐,知知并不会多问。 只是,想却是会多想的。 她确实觉察到,老夫人这些日子是有些变着法儿让她往殿下跟前凑。 又因一直做的都是侍奉茶水的活计,知知生怕自己头一遭侍膳有所不周全,请教了几个婢女姐姐许久,心里头仍然惴惴的。 时辰将近,厨房来问要不要先将凉菜摆上席面,也好先教老夫人和小公子垫垫肚子,老夫人却执意要等摄政王来了才肯开用。 老夫人搂着小公子道:“咱们小别往后可不许学你那狠心的兄长。” 为妾 第4节 眼神却越发的枯寂。 萧别稚生生回道:“大哥只是太忙了,但心里一定是常惦着您的,小别以后定与大哥一起孝敬您。” 老夫人这才笑了。 知知晓得,小公子是老王爷妾室生下的遗腹子,从生下来就被老夫人接过来养了。她第一回 见小公子时,还当是摄政王的儿子,后来才听说他们竟然不是差辈的。 如今府里专门辟出了一处院子,供先生给小公子授课,但上课之余,小公子还是会回到弥秋院里,来和老夫人一块儿用膳。 知知很有些想宽慰老夫人,小公子必是个贴心贴肉的,心疼着老夫人呢。可主子没发话,下人断不能逾矩搭嘴,也就只乖乖立在一旁。 主仆几个人这么左等右等,萧弗却迟迟未归。 反倒是宫里,来了快马急讯。 “鲁州急报,大蝗为孽,闹了虫灾,殿下和户部的几位大臣正在鸿英殿拟议治蝗赈灾之策,特遣属下来告诉老王妃一声,不必等他用午膳了。” “知道了,你去吧。” 老夫人没多问那人什么,对于萧弗的爽约,她也有些习以为常了。 萧弗固然是个重诺之人,但个人之义,放在他的朝政大事面前,仿佛也就轻若鸿羽,算不得什么了。就像他的孝道一样。 这顿饭吃的颇为压抑,没谁敢吭声的,连萧别都看的出母亲不高兴,半点儿没挑食。 其实老夫人并不老,也就比知知的娘亲大了几岁,因萧弗承袭父爵,又加封了摄政王,她这才被抬了辈,尊唤一声老夫人。 若非身份有别,知知是很愿意亲近她的。 老夫人任着知知小心又利索地为她布菜,就这一会儿的功夫,知知已经摸清她偏好席上哪道馔肴更多两分了。 提筷的那一刻,老夫人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郑重其事地叫住她道,“知知。” 知知茫然地抬头—— “过了今日,你就去循崇院伺候罢。” 她听见老夫人说。 … 今年的秋天比去岁冷的更早,几场潇潇雨后,树头就张结起了黄澄澄的桂子。 摄政王府里,单只弥秋院一处桂木遍植,至于循崇院,那是没有的。知知本以为走之前都见不到了。 可就像是知道知知的遗憾似的,这花催着信儿就开了。 知知便采了一些,贮封在罐子里。 实则进王府的这大半年来,知知总是掰着指头数中秋,鞭策自个儿攒银子,也盼着能与阿爹见上一面,如今有了更为宏大的指望,却转为掰着指头数萧弗回府的日子。 朝露姐姐说的对,不管老夫人是不是那个意思,她总要在殿下那里卖了好,殿下才会帮她。 然而,自打那天老夫人做主让知知去殿下院中起,萧弗就没回来过,所谓的“过了今日”,也就成了“过了几日。” 这次鲁州的蝗灾闹的厉害,萧弗一连多日留宿在鸿英殿,那本是他在宫中务政的地儿,听宫里来传讯的人说,是临时才支起了床榻,寝食之外,皆在商讨急策。 老夫人担心他的身子忙垮了,让知知提前找了一些养生的茶方,届时给王爷备着。 摄政王回来的那日,连嬷嬷当即派人来叫知知,要带着她过去。 往殿下院子里塞人,即便是个端茶侍墨的,那也得过了殿下的面才行。 包袱是早早收拾好的,知知有些舍不得这间小小的寝屋,还有和她同住的朝露姐姐,这才拖延了好些功夫。 “我会想姐姐的,得了空一定来看姐姐。”知知红了眼睛,虽说同在一府,见面也不难,但到底不是睁了眼就见,闭了眼也在一处的了。 “我巴不得你走了,我才好一个人独占一间屋子呢,”朝露却把她往外撵,“别让连嬷嬷等久了,你不是最怕她了!” 只是当知知好容易抹净了泪,预备与朝露挥别的时候,朝露却忽上前拉了她一把,附身来与她咬耳朵道:“可千万别忘了,姐姐教你的。” 知知懵懵怔怔点头,眼儿刚红完,脸蛋又红了,一脸臊热地去找连嬷嬷了。 … 到了循崇院中,几乎是一走进来,知知就发现这里与弥秋院很不相同。 一个婢女也没有,不仅奴仆少的可怜,连莳花的都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仆。 “王爷在家里住的少,也不肯让老夫人往他院子里支人,说是平白浪费人力。”连嬷嬷看出知知的疑惑,对她说到。 知知一下子听到了关键的地方:“那殿下他……还会收用我么?” 连嬷嬷原本走在前头引路,这会儿却是停了停,转头对知知说:“那就得看你的本事了。” 连嬷嬷也不知道知知有没有本事留下,留下后又能不能想通关窍,原本老夫人说过,这样的事,要让知知自个儿意识到非做不可,才不会生怨,才会竭尽全力,但殿下最近越发的不着家,迫不得已只能推了一把。 知知不禁小脸都皱巴巴的了,她能有什么本事?朝露姐姐常说,她最过人的只有这一张脸而已。 走完了灌丛间的石子径,上了一道连廊,尽头便是萧弗的书房。 许是这院子实在少了那么一点人气,知知背着她的青布包袱,越走,脑中越不住出现萧弗那张玉塑冰刻似的冷面,那些风闻也纷纷涌上了脑袋。只能使劲儿劝自己不可以打退堂鼓,拖着两条腿继续往前。 仿佛当初掰指头数日子救阿爹出狱的那份期待,已经在考验即将迫临之际,彻头彻尾地对变成了摄政王殿下那凛然不可犯的身姿,和那只骨节分明的、捏死知知就和捏死蚂蚁一样的大手的恐惧。 知知听说过的,萧弗亲手杀过人。 不管是给殿下沏茶还是侍膳,知知都不会那么慌张,她要做的只是沏茶或是侍膳本身而已。 可现在,若真的留下来,要与殿下朝夕相处,别说什么勾引殿下、讨殿下喜欢的雄心壮志,知知总觉得,她能平安苟活下来都是不易。但若留不下来…… 于是,等见到萧弗的时候,知知干脆就躲在连嬷嬷身后了。 连嬷嬷行礼道:“殿下。” 萧弗手未释卷,也不抬眼,仿佛只在阅看的间隙里抽出空闲垂问:“这是?” 连嬷嬷低眉答话:“老夫人的意思是,殿下身边到底还缺个知冷知热的人,姑娘家总是心细一点,又见这丫头又还算中用,想让知知到殿下身边侍奉着。” “不必,”鲁州灾势严峻,萧弗没什么与无干人等周旋的兴致,“带她回去。” 也就是连嬷嬷是他母亲的乳娘,看在他母亲的面上,守门的僮仆来禀时,萧弗才会允她们进了书房。 但这并不代表,他容许在无谓的事上浪费时间。 连嬷嬷迟疑道:“这……毕竟是老夫人的心意,殿下……” 她冲知知使了个眼色。 知知这会儿却只觉失去了主张,不知道该做什么。 她想到了刚被分到王府的那天,好像也曾这样等着老夫人首肯。只是老夫人到底比殿下亲善许多,也比殿下喜欢她。 没有让人“带她回去”。 知知不想回去,不想回到被分进王府之前呆的地方。 与寻常牢狱不同,那里是专门收押罪眷的内狱,知知和她阿娘,还有一些不认识的人,乌泱泱的挤在一间小房子里。这里的人都是本身无罪却要入罪籍的,在此等候发配。 铁栅后的地方小的甚至连身子都躺不平,大家各自蜷坐着,知知她们这些才进来的还好些,有住了几天的,垢面披发不说,身上的气味都是馊的,还爬了虱子。 一入了夜,牢里的啜泣哭嚎声比白日还要响,任谁也不能入睡。 知知也有快两天没洗沐,没睡觉,熬着眼数数等天亮。 直到进了王府,才重新有了点人样。 她模模糊糊记起,当时换上了婢子制式的裙衫,老夫人看着收拾干净的她,露出了满意的表情,对连嬷嬷笑道:“确是个齐整的,我没挑错人。” 再后来,老夫人亲自给她安排差事:“你在家中想必学过烹茶?” 知知点头,老夫人说的是:“那往后便在这院子的茶水房伺候着罢,也省的做粗活伤了手,就不好看了。” 还有连嬷嬷刚刚的那句:“毕竟是老夫人的心意。” 知知从前对老夫人只有感激,可就在此刻,她清晰的意识到,朝露姐姐说的,一点儿也不错。老夫人的用意,其实一直是有迹可循的。 之所以挑中她,本就是为了殿下而已。若她办砸了这件事,便是个不堪用的丫头了。老夫人会不会就此厌弃她? 这般想着,殿下的那句“带她回去”也变了味,好似根本不是让她回弥秋院,而是切切实实的让她回内狱。 知知一直很努力守规矩不失仪的,但眼下,想到那个不见天日的小牢房,胆憷极了,想到阿爹的昭雪成了空望,也顿时委屈翻涌。 抬头时脸色一片伶仃的惨白,竟然是万分自制不得,泪蒙蒙地带着一点儿可怜见的哭腔,问道:“嬷嬷,殿下不要我,老夫人……她还会要知知吗?” 娇莺颤颤,惹得萧弗手中的文书,竟看岔了行。 第5章 收用 知知自晓得自己失态了,可是都要被赶出去了,她还顾什么失不失态呢。 原本她打入府以来,每件差事都有乖乖去学的,就算是连嬷嬷,也没机会抓她的错处,但如今,殿下不要她,就是她最大的错处了。 这会儿连嬷嬷已恨不能当场啐知知一口,当着殿下的面,这丫头怎么就犯起了浑?她是叫她上前给殿下好好看看她的样子,可不是让她怯场发痴的! 连嬷嬷低骂道:“闭嘴!” 她扯着知知一起跪下:“殿下恕罪,老奴这就带人回去。” 但手劲儿使的太大,以至于知知被拉掣着跪下的时候,咚的一声,嗑了个响亮。 毕竟入秋未久,还没换上厚实的袄子裙裤,这一跪的冲击可想而知,知知的膝盖一下子疼的厉害。 她本来还能憋着眼泪,这会子当真是再也忍不得了。 她好没用,老夫人将她从内狱捞了出来,又给了她恩典,可殿下不喜欢她,她也救不了阿爹。 知知把头磕在地上,和地面贴了个严丝合缝,才能不让这两颗泪珠子,再丢人现眼到殿下和连嬷嬷面前。 她怎么忘了,虽然这大半年来她很少哭了,但从前闺阁之中,她也是个最娇气的小娘子。 而书案前,萧弗眼色一沉。 知知的声音,萧弗其实记得,知知的名字,萧弗也记得。 那天她递茶的时候,可是从容端方的很,今日却这般容易就慌怯了,看来当日,也不过装出个样子。 这就是母亲调训了大半年的人? 母亲从前就变着法给他塞人,后来倒是消停了很久,只不知哪天,管内狱要了个极其美貌的罪奴,萧弗频频从下人的口中听他们议论起她的名字,说她是明珠错投,生错了人家。 他自然也猜得到母亲打的什么主意。 为妾 第5节 只是自此之后,却似乎没了什么下文,他也就渐渐忘了此事。 直到她那天给他递茶。 如今鲁州灾重事急,他今日暂回府上也是为了查阅昔年治蝗有关的典籍文书,很快就要回宫。 届时,母亲想必,又该操虑万千了? 萧弗自书台后起身,走到知知身前,罩下一片阴翳。 “抬起头来。” 要是放在平时,知知一定二话不说,乖乖照做。 可今时不同了,她在哭。 方才她泄露了一点哭腔,说了胡话,连嬷嬷都和要撕了她似的。 如果现在看见她不成器的样子,回去告诉老夫人,老夫人一定对她更加的失望透顶。 知知克制住抖颤的肩膀,仍一动不动跪趴在在地上。 若不是萧弗在场,一旁的连嬷嬷都想掐着她的胳膊把她拧起来了,现下却只能干瞪着眼睛,看着知知抽抽搭搭,跟没长耳朵似的不肯动弹。 萧弗的余光瞥见连嬷嬷阴云密布的脸,骤而想起他幼年垂髫之时,其实也畏怕过母亲的这位乳娘,眉浓脸黑,说话粗声粗气。 忽就有些哑然失笑。 他心情好了些许,遂肯格外发恩,淡淡道:“嬷嬷先回。” 连嬷嬷一边忙不迭应着起身,一边不可置信:这是……成了? 因是老夫人身边的第一人,她许久都未跪过,一把老骨头都有些支撑不住,扶着腰往回走的时候,也没弄明白,殿下到底怎么个意思。 连嬷嬷一走,萧弗微微俯身,对着地上缩头的兔子:“她走了,怎么,还要本王请你抬头?” 知知自然听见了连嬷嬷迈步离去的声音,连嬷嬷生的敦实,步声也比寻常仆婢大,很容易听见的。 可她这会儿脸都哭花了,虽然没有搽胭脂粉黛不至于晕妆,但泪痕斑驳的,想必也是不堪入目的。 连嬷嬷不在了,但殿下还在呀! 就在知知哽咽了一声,犹豫到底是不听殿下的话更严重一些,还是叫殿下看见了她丑样子更失礼数的时候,萧弗却在她面前缓缓蹲了下来。 知知惑然不解,稍稍抬头,探看状况。 萧弗却伸了手,知知看见他那只在她心里足以操控着剑影刀光,亦足以扼喉杀人的手,一点点朝她逼近。 不由分说钳捏住她的下巴。 像挟握住一尖枝头嫣香的蕊瓣,那么轻而易举。 知知断不敢倔着劲与殿下作对,也就失了所有反抗的余地。 她的整张脸很快暴露在他眼下。 她屏着息,连大气都不敢喘,只是怯生生地淌着泪。 细白轻红,珠泪淋漓。本该羞匿的艳光,此刻尽数为他所迫仰,娇真可怜。 更甚者,有一颗晶圆的琼豆,滚过芙蓉腮,溜入一隙娇红的唇线,碎成了一痕香渍。 萧弗喉头一痒,“哭什么?” 他不过是让她回去,也值得吓成这样? 然而他此生,居于不臣之位,睥睨世人,惯见阿谀献媚,也看腻了矜重自持,矫伪百相。没几个人,会对他露出真面目、真性情。 比起那日她端茶时无趣的样子,还是那抹偷偷横来窥伺他的眼波,和今日发乎情衷的眼尾哭红,要可爱一些。 知知答不上话,只是咽了泪嗫喏道:“殿下、疼。” 萧弗闻声松开手,才见她的下巴上都沁出了一抹粉印。 他才用了多少力? 甚至于未加任何的搓弄揉玩,莫非生的不是皮囊,而是玲珑腴沃的一捧雪,按过即要留痕。 他看向她新濯洗过的杏眼,如雨后春湖,水光潋滟,而又乌黑清澈,不掺杂质。 忽问:“可知,母亲送你来做什么?” 她真的弄明白了,母亲所授之意吗? 知知顿时想起了她此来的使命,很诚恳地道:“是要知知,伺候殿下……” 萧弗无声笑了。 … 殿下准许知知调入到循崇院伺候的事,很快不胫而走。 其实院子里多一个人少一个人,萧弗不甚在意。若允下这一次,能换母亲稍许心安,也无有不可。 他特地给知知指了个离他最远的屋子,让她搬去住。 “若无事,不必近身随侍。” 殿下的声音凛若玉石,但知知听着却暖滋滋的。 能被留下,知知的天都晴了,岂会再急于奢求旁的,她总觉得阿爹已经在不远的日后等她团聚了,老夫人也一定不会后悔将知知带进府里。 她樱唇弯弯,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知知一定不吵殿下。” 知知一路跟着萧弗院子的老仆韩叔绕来绕去,绕到了循崇院的最东北角。 这件屋子比知知和朝露一起住的那间还要大上一圈,知知见了,越发感念殿下。 包袱解下来放到木桌上的时候,碰出叮铃哐啷的响动。 韩叔好奇地问了句:“小丫头包裹里装了什么好东西?” 知知晓得殿下识人知微,他肯留下的仆从必是纯良之人,她可以亲近的。也就毫不介意透露家底:“有王四姑娘赏赐的镯子,前儿采的桂花,还有攒的过圄钱,剩下的就是些衣物和针线绣品了。” “对了,还有知知搜集的给殿下补身子用的茶方。”知知将包袱里的物件一一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补充了一句。 “补身子好啊,补身子好。”韩叔背有些佝偻,胡子也白了,捋了捋胡须又笑道:“小姑娘家家,就没带些胭脂水粉?” “知知是奴婢,用不上那个的。” 韩叔心里不由对知知高看了一分,老夫人想往殿下身边塞人,定不会只是照顾起居那么简单,但好在挑的人安常守分,长的也水灵俊俏。 韩叔也打心眼儿里高兴,毕竟殿下都已二十有三了,总这么独身,也不是回事啊! … 殿下不许知知搅扰,知知也没胆量才到了循崇院就上赶着冒头,打点好居所就索性回了弥秋院向老夫人叩头复命。 却听说老夫人今儿头疾又发作了,晌午撑不住歇了就没起来。 再一问朝露姐姐,知是在老夫人跟前伺候着,也见不着人,便只好打道回府。 只是从前共事的小丫头们听说了知知的这番造化,缠磨着她轮番拷问,耽搁了一阵。 小丫头们对知知无不是艳羡得很,毕竟怕殿下是一回事,若能得了殿下青眼又是另外一回事。就算是从前不太熟络的,对待知知也热切了许多。 “我就说知知是个有福气的,也亏是知知这样好看的姑娘,殿下才肯点头。” “知知只是换了个院子干活,教你说成什么了?依我看,就是嫌你这贼溜溜的样子,老夫人才没指了你去呢!” 几人闹闹喳喳的,知知有些心虚,其实她也不是很单纯去干活的。 她们单知道知知突然就走了运被指到了殿下的院子,却不知道个中的弯弯绕绕, 不过,知知也不会把老夫人特许的恩典往外讲,能不能为阿爹争得机会还两说呢,未成之事不可言,这个道理知知是懂得的。 等围着知知的人好容易肯散去,知知才算抽了身。 这一回去,却正与要去宫中议政的殿下,迎面相逢。 通往着院子的月洞门的,只此一条路。 知知远远看到殿下,就不知该往前还是后退了。 她可不是故意守株待兔在此等殿下的。 踟蹰两难间,萧弗却已越过她而去,就如同她不存在似的,只余他行经之处,带起的木叶飒飒萧萧之声。 知知看着殿下的背影,觉得殿下疏离至此,自己温吞着行事,慢慢照顾殿下,感化殿下,其实也算是个良方。 大不了以后她能在殿下面前说上话了,多说一些老夫人的不易苦楚,哄劝殿下多陪陪老夫人,也就是了。 总比让她抱殿下或是让殿下和她睡去一张榻上容易呀! 有了这打算,殿下不在府上的日子里,知知就将桂花剔了梗、盐渍了贮放起来,等来日好入茶,又试了几张养生茶的方子,调动了些许配比,改良口味,总之是安安生生关了门半步不迈,乖觉之极了。 直到,苏婆子偷偷给她塞了封孟青章的书信。 苏婆子便是那位帮知知转卖绣品的,与知知她爹的门生孟青章是同乡,又是专管采买之事的,走动便利。 信上只寥寥几字急笔,却教知知因这平地风波,一霎儿心神悉数崩倒,几乎站不住身子,倒靠在桌沿上。 “乃父染患时疫,病重。” 第6章 乞问 阿爹关在牢里,连亲眷都等闲探看不得的,更别说接触旁人,为何竟会染上时疫? 若是整座牢狱都染了疫病,这样的大事,便不会毫无消息。会不会是孟青章弄错了…… 倒下来的时候,知知的后腰其实撞到了桌沿。 但心揪得太疼时,是顾不上身上的痛处的。 不独拿信的手软颤无力,知知几乎是全身都发着抖。 明明,她才刚刚当上了摄政王的婢女,为阿爹翻案只需要摄政王的一句话。 慢慢的她就会有机会求殿下发恩了,方才展开信前,她还高高兴兴地给苏婆子塞了包她新做的桂花糖糕。 本来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改变。 她呆呆地转身坐在墩子上。 为妾 第6节 知知已经大半年没见到阿爹了。 当日前来缉拿抄家的人说她阿爹贪污,包围了沈府,给阿爹戴上了镣铐,推搡着阿爹往外走,又用锋利的佩刀圈住了一干女眷仆奴。 抓到一个,便丢过来一个。和丢一块石头赶一只羊,没什么区别。 知知一度想要奋身冲开刀刃,追着她阿爹去,阿娘却死死把她抱住,这是温柔的阿娘第一次那么用力抱她按住她,知知的胳膊都很痛。但知知晓得,阿娘这是拼了命在保全她,不许她做傻事。也不许那些残忍的大刀越过她这道血肉之躯的屏障。 知知若再鲁莽,刀尖指着的就是她阿娘了。 所以知知不能。 她只能看着阿爹被那些人撵着走,一步三回头地回望她和阿娘,摇头告诉知知别冲动,别怕。 知知没有兄弟姐妹,是阿爹阿娘唯一的掌珠,是沈家最快活的小千金。 被抄家的次日便是元夕。但沈家的小千金,却终究没能和她的爹娘过成今年的元夕。 偌大的屋子里,只有知知一个人。等知知反应过来,才发现糙白的信页不知何时掉到了油灯的火焰上,被烧了个通彻,只有焦红灰烬,湮圮在灯碗中央。 这灯,她本是舍不得点的,可是为着要配制茶包,怕弄错了分量,殿下日后喝着口感不够合宜,这才燃起了灯火。 可现在,一个茶包做不到让殿下救她阿爹出来,一罐桂花也不能让殿下寻人给她阿爹治病。 知知身子一晃,伏在桌子上,眼前一片漆黑。她咬着泛白的唇:“阿爹,知知想你,想你和阿娘了。” 知知也不懂,才慢慢亮起的天,为何忽然就这么黑了呢? 连着两天,知知都去了萧弗的书斋找他,但萧弗都没回来。 一日,两日,知知只觉越渐崩溃,阿爹的身子拖不得的。 也不是没回去过弥秋院,可老夫人头疾犯的厉害,不会见知知,如今纵然毫无让殿下帮她的成算,殿下却是她唯一的出路。 “知知姑娘又来了?”连守门的人都看出了知知的异样,“姑娘若有什么急事,等殿下回来了我转告他。” 知知几乎是双目放空,怔着神点头谢过:“那我明早再来。” 回了房间,她看着桌上的香囊错乱的针脚,也打不起精神再绣了。 这几夜知知没有一天能睡着的,如今也再没有朝露姐姐会陪着她哄着她,给她出主意了。 到了循崇院之后,知知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个人,做什么都是一个人。 她跌坐在床边,静森森的秋月夜,露冷的夜气侵遍初秋的地面,也袭上了知知的身子。 眼睛哭的又肿又沉,脑袋也是昏胀的,知知哭着哭着,身子越发寒丝丝的,就失去了意识…… … 老夫人生病不会特地差人去告诉萧弗,但王府毕竟是摄政王的王府,府中动向,萧弗又怎么会不知道。 纵然宵旰忧勤,难免倏忽,但并非漠不关心。 今夜萧弗一忙完便匆匆赶回,于病榻前亲奉汤茶。 可老夫人在榻上背过了身,不肯同他说话。 萧弗端了药碗道:“儿不是让刘太医来过,母亲用了药仍不见好?” 母亲的头痛是陈年的顽疾了,早在发作的第一日,他就让太医去到府里看过诊,只是蝗灾的方案才议定,京州远郊又起了时疫。 他着实脱不开身。 谁知老夫人幽幽道:“我这沉疴是心病害出来的,刘太医又不是我的儿子,来了有什么用呢。” 自从父亲过世,母亲就总念叨着让他多陪陪她,萧弗哪能不懂。 等再回到循崇院,已是夤夜。 守门的侍卫一见到萧弗,就将近日循崇院的情况上禀,自然也说到了知知:“她看起来颇为忧虑,问过好几次您什么时候回府了。” 这么盼着见他? 萧弗本打算明日再召她来问,眼前却历历犹见方才要走时母亲拉着他的手臂的样子。 “你与元若虽算是指腹为婚,可她毕竟走丢了十几年,就算找回来,她也未必配做我摄政王府的正头王妃。更何况,她若这辈子都回不来了呢?” 安国公的长女出生那年,萧弗已有七八岁,国公夫人去寺里敬香,轿子在摄政王府不远处时,夫人未足月却忽然破水,故而被接进了摄政王府生产,当时还是摄政王妃的老夫人与国公夫人一合计,就定下了这门姻亲。 但自从宋元若失踪,两家已甚少走动,后来,这门亲事连同宋元若的名字,更是成为了摄政王府避不可谈的话题。一提,难免勾起老夫人周氏郁结之处。 “好,你有情有义,娘不拦你,娘其实也不在乎王府有没有什么王妃,但你身边总该有个照顾你的人,就算不为了让娘能在走之前抱上孙子,也至少让我安安心心地走,不必记挂着你孤苦伶仃。” 萧弗自不认同这不吉之言:“您胡说什么。” 心里却多少还是留下了痕影。 萧弗转身,鬼使神差地走过了循崇院最长的一条径道。 把她丢去那个离他最远的屋子时,他其实没想过自己这么快就愿意屈尊费这脚程。 远远地看见灯烛亮着,他才继续往前。 然而她竟然连房门也洞开着,萧弗皱着眉径直走入房中。 就见趴在床榻前的小小身影。 可一直等到他走到她身后咫尺之距的地方,她都没有反应。萧弗便知,她多半睡着了。 有好好的枕褥不睡,却要睡在地上。母亲选来照顾他的人,却似连她自己都照顾不好。 萧弗刚想就此离去,耳边却是侍卫的话,说她找他找的心焦。 萧弗记得,那日知知对他的害怕不似作伪,何以如今又求盼若渴? 就在这时候,地上的人微微动了。 知知晕晕沉沉地醒来。 她做了一个颠倒怪诞的梦,梦中背后就是峭崖深堑,山风自千刃断壁吹来,知知穿了斗篷,戴了兜帽,斗篷的被子却开了一条缝,冻得她哆哆嗦嗦,还好阿娘拿了针线过来,帮她把那道口子缝好了。 阿娘还嗔怪她针黹活做的蹩脚,她想抱住阿娘,却扑了个空。 “醒了?” 萧弗的声音冷不丁响起,知知还睡眼惺忪的,被吓得一个激灵,几乎是撑着床弹起了身。 知知找了他几天,恨不得能变成一只鸟雀飞到宫里去,如今他乍然出现在她面前,知知差点疑心是梦外有梦,而她还在梦里。 可起身的时候太麻利,生生牵动了腰伤,知知痛的倒吸一口冷气。这分明不是梦。 她于是忍着泪,用细如蚊蝇的声音问道:“殿下怎么来了……” 萧弗反问:“不是你找我?” 知知泛泪点头。 她这会儿才看见,原来她睡时没掩好窗子,院子里的凉气嗖嗖的灌进来,才会梦到斗篷破了,而殿下刚好站在风口,为她挡住了风,斗篷也就修补好了。 殿下一定是她的救星。 她一点儿不想再拖延,就那么眼神湿漉漉地看着他,走到他面前:“殿下,我阿爹在狱中感染了时疫,求你…救救他!” 说着就又要跪下,可她一低眉低身,萧弗都已猜透她的下一步动作,猝然抓住了她纤瘦的手臂,遏止住她的跪势。 只会跪,就没意思了。 知知一只手臂被他挟持着,自然拜不下去,也退后不得,唯能仰头看着他平静深邃得似能吞没一切风浪的眼,颤着声询他的意思:“殿下……?” 只因方才趴着睡时脸圈埋在了臂弯里,困着不透气,知知的整张脸都闷出了不正常的潮红。 风烛的辉映下,横波欲流。 萧弗不得不承认,她生得太好,好到穷尽所有王侯氏族,都未必能养的出这样一颗无暇的不世骊珠。 确认她不会再跪,萧弗松手,“想本王帮你?” 他捻了捻指上沾的衣尘,好整以暇地掀眼望她,笑了:“伏罪下狱,本是自取之祸,染患时疫,也是天命使然,若人人皆求,本王皆要允吗。凭什么?” “不是的,阿爹是被冤枉的。”知知急得连连摇头。 至于凭什么,实则这个问题知知已经想过太多次了,从老夫人说要她自个儿求了殿下同意开始,于是,几乎是在萧弗松手的同时,知知的耳边就反反复复回荡起朝露姐姐说过的话。 她说岭南王世子如今得了什么好的都献宝似地想方设法送进来给她。 而知知不要奇珍,也不要金银。她只要阿爹平安,沈家人团聚。 于殿下而言,只是一句话的功夫。 桂花派不上用场,茶方也不能见效的话,那……她呢? 知知大着胆子,拼着豁出去所有的念头,颤巍巍地向萧弗伸出了一根毫无威胁的春纤弱指。 他高高在上,不近人情。 那就让知知来近他。 她的手指轻轻勾住他腰间的玉带。 可萧弗不为所动。 知知只好就此轻轻攥着他的腰带,借以踮起脚尖,弥补身量上的差距,将美人的一颗雨膏烟腻的樱口,凑送在他唇下,将碰还离。 她如此哀着声乞问:“殿下……能不能抱抱知知?” 香息薄颤,水雾朦胧。 知知的想法很简单,只要他抱了她,那就算是她勾引到了罢? 知知其实对男女之事并未开悟,以为相拥于怀就是肌肤相亲,同被而眠就是共赴床榻。 她强迫自己不要怯怕。若这样就能救阿爹,知知可以的。 总归,她都想好了,以后回到了沈家,也不要嫁人了。 萧弗却冷眼看着,“跟谁学的,嗯?” 他拂去她的手,继而按定她的两肩,促迫着知知乖乖站好。 倾身将她额前斜散的一缕鬓丝撩到耳后,要她清清明明,与他对望:“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知知。” 第7章 上药 为妾 第7节 这是萧弗第一次叫知知的名字。 知知垂睫点头:“知道的。” 这话,殿下收用她的那日,就问过她差不多的了。知知再笨,也不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只是,从前在家中,爹娘也都会喊她知知。 可这二字从前是沈家的小姐沈香知的乳名,是只有最亲的人才会如此相唤的,现在却是王府的下人的名字,谁都可以这样随意叫她。 甚至于,萧弗喊她的语气,冷冽得就像是拷问犯人,听在耳里,教人如堕冰窟,目光更是随之一寸一寸将知知剜过。 知知瑟缩了一下,有些委屈,明明这大半年来,就连膳房的伙夫也是这么唤她的,她早该已习惯,为何还会酸着眼,酸着心呢? 况且她现在做的,不是正在讨好这个拷问她的人吗,又有什么立场对他委屈? “殿下别生气。”知知低头认真重复了一遍,“知知晓得自己在做什么的。” 她在救她被构陷的阿爹,救她的家人。 虽不懂殿下又为何要生气,但他撩过她额头的时候,抿着唇,克制而冷晦的神情,足以说明他心情不悦,那么她就得取悦他的。 “那日我去时,你跪在母亲面前,她与你说了什么?”萧弗忽问。 眼前的小丫头,一旦露出认真之色,似乎就分外软糯可欺。乌黑的浓睫半翘半堕,越发衬出两腮细如春绵,腻如脂玉,端的是无辜,让人想要攫握住这一身冰骨雪肤,又怕少有不慎,她就要在掌心化去。 但萧弗知道,她一定算不得无辜。 知知没想到殿下会问起那日的情形,她不擅撒谎,也从没打算对殿下隐瞒:“知知帮王四姑娘找到了簪子,她送来了谢礼,老夫人就把东西转交给了知知,说可以,再赐知知一个恩典。” 萧弗对她的俱以实告还算满意,可还没等他再问,知知忽然轻轻扑身上前,圈揽住了他的腰背。 柔臂环合,玉手交叠,奉送上温香的一抱。 她这样胆大妄为,这还是萧弗贵不可言的生涯中的头一遭,他没有推开。 她轻盈盈地侧靠在他襟前,似不懂什么迂回拉扯的手段,只会毫无章法,笨拙之极地贴近他,用上襦裹覆着的酥雪、用颤颤袅袅的腰肢,直白得有些不知羞。 与她的纯稚懵懂的外表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他不抱她,所以她就来抱他? 很好,正好他从来不喜欢那些虚与委蛇的手段。 萧弗妥协地笑了笑,就当是为了让他母亲宽怀稍许,让步一次,也无伤大雅。 他低头:“我可先为你脱去罪籍,只是这样暂挪出沈家的宗谱在所难免,你可愿?” 这一低,却见知知的头发生得细软光滑,一如贡绸丝缎,遂伸手挲玩。 可知知这时却忽惶恐地仰起了脖子看着他。 “不,殿下不用先帮知知脱罪籍的,知知可以等,等阿爹沉冤昭雪的那天。”她急道。 水色摇波,满面酡红,照眼灼灼。 “哦?”他的手贯穿了她的满头云发,捧住她脑后,审视:“不脱罪籍,你是想只做个婢妾?” 妾……? 知知从没想过的,她只是想讨好他而已。 知知的阿爹一生只阿娘一个妻子,再无他人。街坊邻里,若有谁家纳了妾的,都要叫人拿来唏嘘半天。 即便是摄政王府这样的高门大户,老王爷的妾室生下的儿子,也是襁褓之中就抱在了主母院子中。 阿爹阿娘若知道了,该多心疼她? 如今知知在王府做奴婢,将来阿爹被释放了,她回去,还是沈家的小姐。在这里发生过什么,她只咬紧牙关不说便是。 可若做了他的妾,就彻彻底底沦为了他的所有物,从来没听说过谁做了妾室还能回到娘家的。她也没法子瞒住阿爹阿娘。 这个道理,知知还是懂的。 就算她已经不打算嫁人了,她也断不能当他的妾。她哀哀恳求道:“殿下只要能救阿爹,知知就心满意足,知知与殿下云泥有别,殿下不用纳知知的。” 萧弗却一眼将她洞穿,逼问:“是我不用,还是你不愿。” 不愿做妾,她在肖想什么,莫非他的正妻之位? 那也未免太过荒唐。 知知却放了双臂,试图离身些许,细声道:“知知是觉得,如今和殿下这样子,就很好了。” 萧弗吟味出她的意思。却没有让她得逞,见她要逃,反手按着她的腰往怀中一带,满满搂住,险些被气笑,咬出几字:“原来知知是要与本王,无媒苟合——” 谁知这一下,却正按在了知知腰后磕伤的地方,她轻呼出声。 “怎么了?”萧弗问。 知知拼命摇头,不言。 想到她方才的话,萧弗手上不由施重了两分力,“说。” 知知晓得他是故意的,淤处被他拿捏,疼的额头都发了汗,几乎站不住,攀着他的衿领,终于抖抖簌簌地道:“我几日前,撞到了桌角。” 几日过去竟还这般严重,萧弗问:“没上药?” 知知道:“上了的。” 但伤处在后腰,她自个儿看不见,如今又没有朝露姐姐住在一块,自也没法假手旁人,只能一味的盲按着揉化药油,效用自然大打折扣。 加上这几日连日往返那么久长的道途,去萧弗的书房找他,好的当然很慢的。 不像那天膝盖碰红了,本身便不严重,几天没出户,一下子就养好了。 萧弗看她可怜巴巴的样子,到底没再说什么。 只是让知知把被褥在床上铺开,趴好,好为她上药。 他则依着她所指,自柜角取下了敷涂淤伤的药瓶。 回身却发现知知根本没有趴下,也不曾褪去衣物,只是呆愣愣坐在床边,揪着襦衣的领子看着他,戒备得如同林中惊鹿。 他几分好笑:“都这么勾我,还怕我看?” 循崇院没有别的婢女,如今被他一折腾,她伤处只怕又加重不少,他不动手,她还想指望谁? 只是知知依旧毫无松动,萧弗见状,无奈道:“明日一早,我即着人往狱中打点,令他们隔出一间牢房供你父亲养病,再寻人入狱为他医治。” “至于翻案,审讯多耗心力,虚实真伪,一应等你父亲病愈再说。” 知知听懂了,要他帮忙,她就得听话。 犹豫了一会儿,终是渐渐放下手,泪眼婆娑地抽下了衣带,抖颤着将外衫褪了半边,活似要慷慨就义一般。 刚刚还大胆地既勾又挑,逗惹春情的人,可不是他,萧弗想。 她似乎还是怀着最后的一小簇希望,慢下剥衣的动作,小心翼翼道:“殿下,今日之事,可否不要说与旁人?” 萧弗不答,只揭去药瓶的塞子。 可一看见里面的东西,他却是皱了眉:她就用这个治伤? 药油根本劣不堪用。 萧弗再不容她抗议,亦不等她穿衣遮好隐隐现现的香肩,只解下斗篷整个把知知罩了个严实,就将人打横抱起,走出门外。 “殿下……!” “别动。” 知知仍几度想要挣扎,却又恐斗篷滑落,只能安安分分藏着一张不知是羞还是气得饱红的桃脸,躲在他怀里,一声不吭了。 循崇院中少有奴仆,只留了三五精干侍卫,把守要处。 还有几个忠笃的老仆,都是老王爷留下的旧人。 但这并不妨碍,殿下怀中抱了个女子走了一路的事,一下子点沸了寂静的院落。 仆卫们不敢多看,但谁都知道这女子是谁。 循崇院中只有一名婢女,殿下的来向,正是她的居所。 而没人看得见的地方,知知经此一程,已暗自泣流了好一掬的凄泪,颗颗都悲酸地滴入这无声的大夜。 这……和朝露姐姐说的不一样呀。 朝露姐姐和岭南王世子互相喜欢,可朝露姐姐不愿嫁,世子就不会强娶,如今知知求摄政王不要让旁人知晓,为何他非但不听,还要反而为之,还做的这般的决绝? 是因为,殿下还不算喜欢她么? 今夜之后,她再也没有什么脸面见人了。 萧弗却也不算好过,虽自幼文武兼修,断不是瘦弱书生,但这般抱着人行来,总怕她摔了,始终难以松懈。 等终于穷尽此途,踹开寝居的门,他把她放在榻上,还未歇口气,轻易就察见了衣前为她所染的一片泪湿。 扳过她转向里侧的脸:“委屈什么,说说。” 第8章 要事 被萧弗的手挡着半边的脸,知知没法再别过头去。 好在这会儿当着他的面褪衣,又被他一路抱着过来的耻辱也平复了一些,她拿手揩了揩眼睛,倔强道:“知知不委屈。” 萧弗:“撒谎。” 知知没有撒谎,他答应救她阿爹,还要给她阿爹翻案,她确实很不应该委屈的。 便是,便是他要她做妾,若这就是他要的报答,知知也应该感念,方才不过是一时难以接受,她才闹了小性子。 再给她一些时间,就算是困死在这循崇院中,就算再也做不了沈香知,只要爹娘平安,她都可以顺从。 想通了这茬,知知噙着泪,吸了吸鼻子:“殿下,你一定不会食言的对吗?” 萧弗却轻掐了她的脸一下,就放开了手中的腻玉。 方才他给她披上斗篷时,领口的系绳未曾系结,如今因她抬手的这一动作,斗篷又松散开来。 浑白圆润的肩头,连着一条赛雪欺霜的臂膀,就如同屋梁上的新月,猝不及防地撞进萧弗的眼中。 但现在,还不是赏月的时候。 为妾 第8节 他提了被子盖在她身上,把她囫囵遮住,微不可闻地一叹:“不会食言,但不是本王的,本王就不会碰,懂吗?” 知知抓着被子点头,想了想又摇头。 他们都已经抱过,他甚至还见过她衣衫半褪的样子,怎么能还说不会碰,还要怎么碰呢? 萧弗却走出了门外,对江天道:“去找个医女来,给她上药。还有,今晚之事,不准出循崇院。” 江天是他的侍僮,自幼根骨奇绝,轻功了得。 当日连嬷嬷领着知知来找他时,守在门外的便是江天,只是因江天一贯随侍在他身侧,往往他进宫时,院子便就只剩几个侍卫了。 想了想,萧弗补充了一句:“从今日起,你就留在此处,如有要事,进宫寻我。” 以江天的脚程,出入皇城也不过几盏茶的功夫。 也就不会再有小傻子,找他一找就是几天。 江天不解:“要事?” 府上自有专人为殿下盯梢,重要之事断无疏漏,他需要再为殿下看顾什么? 萧弗却只抛下一句:“自己想。” 萧弗大步离去,到马厩牵了马,翻身而上。 今夜他总归是睡不着了,不如趁此黑更,探查一二。 远郊的疫病为何会流传到帝京之中,还是出现在设防重重的大狱之内,出现在一个囚犯的身上? 倒是有点意思了。 剩下立在原地的江天摸了摸脑袋,看了眼马厩的方向,又看了眼屋子,主子这就把他丢下了。 但望着屋子时,却想起方才主子抱着人踹门时的样子,忽而幡然大悟,所谓要他及时传达的“要事”为何。 江天不由对屋子里的那人肃然起敬。 … 知知不知萧弗一去不返,此刻脑内还在天人交战。 房中灯烛点的堂皇,知知已经许久没有在这样柔软的被褥上睡过觉了。 只是这毕竟是萧弗的床,她总觉得他的气息萦绕不去。 她记得他的味道,像冷冽的冬日,沆砀的雾凇。 萧弗的床榻上方悬着的是一顶黑黢黢的帐幄,和他的人一样冷硬的颜色,用银线绣着不知什么暗纹,流光绰绰,让知知想到了广袤的夜天。 看着看着,却是一点儿征兆都无,就睡着了。 府上的医女来的时候,就见榻上美人娇睡,唯一露在被子外面的是巴掌大的一张小脸,如蚌中宝珠。 实则摄政王府虽有专门供雇募的司医司药的医工住的院子,离循崇院相去也不远,但这却是医女第一次涉足此地。 她原本以为受伤的是摄政王,还存有些不切实的绮思。 毕竟自打她进了王府,每次回乡的时候都能扬眉吐气,若能攀上摄政王,那可真是一跃飞升了。 而熟睡的这张脸,医女见过就不会忘,更何况她前不久才问她买过一瓶治跌伤的药油,指明了要最便宜的两个铜板的。 医女就拿了一些残次的余料给她。 若早知道她是王爷的人,她根本不会贪那几两药钱,白送她也是使得的。 如今真是肠子都悔青了。 那时候医女没有多问,现在当然不知她伤在何处,房中又无他人可问。 医女无从用药,只能轻轻将她摇醒:“知知姑娘,醒醒?” 阿爹的事有了转机,这对知知来说,就像紧绷着的那根弦忽然松开了,疲惫不堪的身子一霎儿卸去了支撑。 感觉到有人动她,她只当是萧弗回来了,眼皮也揭不起来,只想求他让她多休息会儿,晚些再给她上药,便含含糊糊地道:“殿下,别脱知知衣服……让知知再睡儿吧。” 医女只觉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辛,越发胆战心惊。 因不敢误事,还是继续唤了几声。 知知被吵的没办法,又隐约分辨出唤她的是个女子,这才徐徐清醒过来。 “阿绫姐姐,”知知认出她,噌地一下坐起,斜了斜身子望了眼阿绫背后,“殿下不在么?” 阿绫将挎着的药箱放到案上,打开:“殿下好像出去了,我来时便不曾见他。” “你伤的是哪儿?”阿绫问。 知知不好意思地道:“腰上。” 阿绫毕竟也是未经人事的小姑娘,听的脸一红。 等知知穿着兜衣趴躺着,阿绫看见腰上的一大块淤肿,顿时又觉得攀附王爷也不算什么好事。 瞧瞧,这半点不怜香惜玉的粗鲁行举便罢了,跟了他,连个名分也无不说,药钱都抠抠搜搜的拿不出来。 好在是身上没有别的磕着碰着的地儿了。 阿绫同情地为知知敷好药贴:“我开两剂活血化瘀的药你煮了内服,明日傍晚我再来为你换腰上的药。” 知知不晓得她看自个儿的表情为何这般凝重,却看懂了里头的心疼,笑着对她道:“谢谢阿绫姐姐,姐姐对我真好,之前还愿意便宜卖药油给知知。” 阿绫盖箱子的手一颤,心虚地嗔了句:“傻丫头。” 那边角料卖给她还能多赚两文,否则便只能倒去沟里! 得亏她还不知道记仇! 等回去抓好了药材送来的时候,阿绫便偷偷塞了包蜜饯在上头。 … 知知本想回自己的屋子睡,可阿绫一走,屋子太空太静,她一个没挨住,又昏昏地睡了去。 次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知知彻彻底底清醒过来,看见缂丝的被头,惊恐万分地蹿下床。 她昨儿都未洗澡,就占了摄政王的床榻一夜,这会儿脑中嗡嗡地响。 便将什么被子褥子都剥得只剩个芯子,扯了被罩单巾抱去洗。 临开门前,知知却是犹豫了。 走出去之后,他们会以什么样的目光看她? 然而事实却是,循崇院中一切如常。 萧弗的书斋和寝居相连,如今除了守在外头的人多了个抱剑的小僮江天,并没有什么变化。 江天把今早阿绫送来的药包递给她。 知知一眼就认出最上方的是徐记的蜜饯,惊喜道:“怎么还有包蜜饯?” 她昨夜还在为又要煎苦药来吃发愁。 江天没说什么,只是悄悄在准备今日去汇报的事上加了两项:抱走了王爷的被子;看到蜜饯,开心。 江天不爱同她说话,知知也不会腆着脸叨扰他,只觉殿下身边的人和他一样的冷漠寡言,倒是很应了阿爹说过的人以类而聚。 只是没走几步,又碰着了韩叔拎着个木桶在浇花,知知顿时又否定了方才的论断。 韩叔便是个很热心肠的,同殿下却也处的很好的。 韩叔继续用瓢子舀水,远远笑道:“这是要给王爷洗被子呢?” 知知脸热地点头:“知知睡过,脏了,我给殿下洗干净。” 不等韩叔再说什么,知知却一溜烟地跑远了。 韩叔瞧她腿脚那么利索也就放下了心,看来昨夜殿下费力地将人抱回来,不过是些年轻男女的小情调而已。 而自打这日回去之后,知知便好几天都没什么心思出门了。 罪奴没有主家的同意,原也不能随意出府,知知来的这大半年里,踏出府门次数一只手的掰得过来。 若只是出循崇院,而不出摄政王府,她也没什么想去的地方。 而且殿下虽然允诺了会为她阿爹寻医,但疫病一向要等对症的方子研定才能根治,知知也不知道阿爹如今究竟怎样了,只盼着孟青章何时能给她再递个消息。 孟青章是她阿爹的门生,此前是在私塾念过学,有个同窗的阿兄恰好是京州监狱的狱卒,故而便帮她盯着她阿爹在牢里的状况。 知知怕倘若孟青章再有信来,或是殿下回来,有什么她爹的消息要给她,她错过了,便不能及时知道阿爹的情况了。 更何况,循崇院的仆从固然不曾嚼舌根,但弥秋院里多的是丫头,她们向来最爱东家长李家短地道来道去,她也怕殿下抱着她进了屋子的事一传十十传百…… 她是个很普通很普通的人,没法屏绝那些外头的议论的,会害怕自己在他们的言谈中已经面目全非。也会害怕,当初那些很喜欢她的人,知道她攀附了殿下之后,会鄙夷她讨厌她。 这么一拖再拖,就和鹌鹑似的躲了起来。 只在那日晒干了被面还回去的时候,听韩叔提过一嘴殿下也连着几日未归。 还有阿绫定期来给她换药,不过知知也不敢问她外头的人怎么说的。 …… 这日循崇院外却是热闹。 自打王爷半夜策马归家,看过老夫人之后,老夫人的头疾果然便缓解了稍许。 周夫人和表公子听着信,也专门来府上探病了。 周夫人便是老夫人的胞弟周老爷的夫人,表公子周谦亦是周家的长子,如今在朝中也供了个闲职,本来虽比不得摄政王殿下,也可算是才俊,只是因着常常在丫头间揩油,摄政王府的婢子们私底下大多不待见他。 周夫人在里间找老夫人说话,周谦亦便坐在厅中。 左看右看,不见知知,周谦亦问给他递茶的云缨道:“知知呢,不伺候茶水了?” 云缨刚想回答,周谦亦却摸上了她的手。 云缨慌忙抽开,站远了些:“知知去了殿下院子中,奴婢也好些天没见着她了。” 早些年周谦亦来的次数其实不算多,但自从知知到了府上,周谦亦见过她一次后,每一两个月总要变着法造访一回,回回都点名找知知。 打的什么主意,再明显不过。 周谦亦惊立起:“表兄纳了她?” 云缨见他起身,戒备地摇头,一边答话:“不是,是夫人调她过去,想必只是端茶侍墨。” 为妾 第9节 “端茶侍墨……那看来不能等了。”谁知道这丫头哪天就蛊惑到了摄政王,那时可就动不得了。 周谦亦朝云缨越走越近:“好云缨,循崇院我不便进去,你去帮本公子把知知叫出来。” 云缨直道不敢,“表公子,知知现在去了殿下院中,不定哪天就是殿下的人了,您要奴婢去叫她,若出了什么事,奴婢这条命还要不要了!” 周谦亦用合拢的折扇挑起云缨的下巴,笑道:“人我都带走了,谁知道你叫的她?放心吧,此次我是有备而来,这次若成了,本公子没有惦记的东西,自然也不会常来王府了。” 周谦亦微微压低了声音:“再说了,舅母本来选中去伺候表哥的人不是你吗?” 云缨瞪视着周谦亦。 她知道他说的没错,老夫人确实动过让她去循崇院伺候的心思,只是当时殿下拒绝了,后来她便也未再奢想过。再后来,老夫人就带回了知知,而云缨则被提为了一等丫鬟,专管茶水房。 “……这次成了,表公子真的不会常来了么?”她慢慢启齿。 周谦亦笑道:“来了也不找你了,怎么样?” 第9章 相拥 兰园地处摄政王府的西北角,是特地设来饮宴游玩的院子,只有当王府大宴的时候才会启用,平日就闲置着。 萧弗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来,他今日回府,见江天不在,便问侍卫。 侍卫却道,“江天暗中听到知知姑娘与云缨姑娘要去兰园,知会了属下一声,便跟去了。” 按理说她与姐妹闲聚,他不该管。 江天既不放心,偷偷跟着,有他暗随,也已足够稳妥。 可云缨这个名字,萧弗还是有印象的。 再者,他看了眼手上的蜜饯,他都纡尊降贵为她买了蜜饯,她难道不应该第一时间就感激涕零? 在书斋中看了一刻书,只字不进,萧弗垂着眼,徐徐合拢书页。 向兰园而去。 … 兰园内,羊肠一径,掩映在红黄相杂的花叶之间。 知知挽着云缨的手一路穿花分叶,云缨道:“要不是家里变故,我也没想着要绣东西呢,你可得好好帮我挑挑,哪些花样有销路,我便多绣点。” “其实靠窗坐便很亮堂的,姐姐就算是为了省灯油钱,也不用每次都跑来亭子里绣。”裙裾被旁逸的树桠勾到,知知轻扯了一下,继续说道。 她笑眼弯弯,要不是云缨来找她,她还不知道殿下竟为她保密了,那夜的事一点风声也没漏出去。 傻子就是傻子,说什么都信,云缨继续稳着她:“我想着,家里出了事总要省着点的,总归还是外头光线更好。如今知知在殿下那里做事,倒是不必再愁这些了。” 知知挽着她的手却忽紧了一紧,问:“云缨姐姐,你会一直对知知这样亲近吗?” 若知道她对殿下做了什么,也会这样不变么? 云缨自不知道她的念头,还当是她有所察觉,整个人都汗涔涔的。 却正教知知觉出她的不对来:“云缨姐姐,你怎么了?” 可是来不及了。 就在两人即将上阶的时候,周谦亦从巍高的亭山后走了出来,摇着扇道:“知知妹妹,好久不见了。” 知知挡在云缨前头,一面对云缨低声道:“姐姐,我们快走,这个人是个登徒子。” 云缨脸色惨白,拂开知知的手,不答知知,反对周谦亦道:“人就交给你了。” “等等。”周谦亦见她要走,使了个眼色。 云缨只能颤巍巍地从袖子中摸出一方香帕,上面有周谦亦给她的东西。 “知知,你也别怨我,跟了表公子,对你未尝不好……” 可等她想捂上去的时候,才发现知知已经满脸失望地看着她退出去很远。 云缨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追着知知就要强按上去。 一把剑却飞空而下,斜斜插入云缨下一步要落脚的地方。 青芒三尺,入地三分。 云缨吓得软倒在地。怎么会…是谁?! 江天自树干上一跃,稳稳落地:“想干什么?” 他人不过十三四的年纪,看上去比知知还小一些,但摆起势来已经一点都不含糊。 知知立刻躲到了江天背后,也顾不得被一个比自己小的人保护害不害臊了。 眼看就能成事,周谦亦咬牙切齿:“狗东西,少管闲事。” 云缨却在看到江天的那一刻,就失去了所有的抵抗。 江天拍了拍手上蹭下的树皮泥灰,丝毫不在意他无能的谩骂,面无表情道:“殿下知道了,会杀了你的。” 周谦亦其实一开始不太识得江天,他素日并无什么机会同他的摄政王表兄亲近,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却仍嗤笑道:“不过是个丫头,你少吓唬我。再说了,勾引不到摄政王,就来勾引本公子,该死的不是她?” 知知从江天身后歪出个头:“我才不会勾引你呢,你连殿下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就在此时,一道愉悦的笑音,自亭山的另一侧后发出。 来人面若冠玉,色若阎罗。 仿佛只是刚才那声笑,不过短暂地被取悦了一下。 如今只淡淡垂着凌厉的凤眼,颀长的身量,松形玉骨,仿佛生来就该睥睨他人。 他站定,看着躲在江天身后的一团人影:“过来。” 他们入园不深,他追及也不晚,已在此候听多时。 知知很听话地小跑到他身边了。 此刻,萧弗的眼色轻描淡写地落在周谦亦身上,周谦亦没来由地脊背一寒。只能硬着头皮试图提醒萧弗他与他的亲缘,喊道:“表兄……?” 萧弗却只负手噙笑:“处理了罢。周家二子周明亦品才卓荦,应当比一个阉人适合继承周家。” 这句命令,不是对他的。 周谦亦一步步朝后退去。 江天听令,拔出地上的剑,指指地上蜷缩的云缨,“她呢?” 云缨忙振作起来,抱住萧弗的腿,“殿下,是表公子逼我的!” 如果知道知知已经是殿下的人,她断然不会如此! 她对知知素来也很好,若不是知知,周谦亦也不会频来府上,没少轻薄她,她充其量只是自保,这不能怪她! 萧弗却看也不看,一脚踹开:“连同那帕子,都交给母亲。” 既是母亲弄出来的麻烦,他何必插手。宅院里的阴私,一家主母,自有的是料理的手段。 周谦亦见萧弗动了真格,伺机拔腿就跑,却被江天三两步点尘踏叶之间追上,一掌劈倒,踩在了地上。他口中反复嚎喊:“不,萧弗,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是你的表弟!” 萧弗只如听到了什么笑话:“表弟?今日之前,差可算是。” 他转身,返道而行了两步,不耐地睇了一眼杵着的小丫头:“还不跟上。” 等知知乖乖走到了他身边,他想起什么,这才慢悠悠抬眼回望,对着地上匍匐哀吟的蝼蚁,漫道:“还有,谁说没勾引到?” … 萧弗的脸色阴沉的可怕,自从回到了循崇院的书斋,他一句都没说过,只是在案前运腕疾书。 不管在知知是安静研磨,如何的重按轻转,还是奉了热茶,端到他面前,萧弗都一言不发,视若无睹。 知知走到他身侧,做出要窥探他写的东西的样子,萧弗也没阻止她。 当朝摄政,他手中的许多文书都是不泄的机密,知知原本没真的想看,可他毫无反应,她却不知道该继续看还是不看了。 还好他笔法流利,字如飞云走蛇,不是知知一眼就能认得出来的。 知知一会儿蹭蹭他,一会儿看看字,偏偏萧弗就是一副铁了心不理会她的姿态。 知知只好伸出手指,慢慢攀上了他的袖角,轻轻拽动:“殿下,你不生气的话,知知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自打进屋以来,萧弗的眉梢都仿佛结了冰壳子,冻皱不展,此刻终于稍稍挑高了一些,斜了她一眼:“什么?” 知知用细细声气说道:“其实我知道江天跟着我的……” 那时树枝勾住了她的裙带,她扯下来的时候,看到他在树上蹲着了。 “所以,殿下不要生气。殿下总是生气,知知又不知道怎么让你开心。” 知知还待说什么,陡然间天旋地转,却是被萧弗拦腰一送,抱坐在膝头。才见他不知何时已扔了那毫管,推开了那熟宣。 她被他束缚在两臂之间,动弹不得,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也不知道是算哄好了还是没有哄好,便可怜兮兮地喊了句:“殿下?” 萧弗却在她粉莹莹的耳肉上惩罚似地啮咬了一口:“前有孟青章的信,后有周谦亦的药,这就是你不愿为妾的原因?” “原来殿下什么都知道。”知知耳朵上一阵酥痒,身子都麻了,本能的躲了一躲。 她原以为苏婆子递给她的信除了她没第二个看过,这会儿才晓得根本什么都瞒不过萧弗。 “我要是知道表公子在那里,不会去兰园的。”知知解释道。 萧弗似笑非笑:“那你想不想知道,孟青章最新的一封信里,说了什么?” 知知惑然看他:“什么?” 萧弗却不说了,反而抱起她一举,将她放到了案台之上,直身与她平视。 知知双脚悬空,坐在案沿,懵懂地看着萧弗。 “知知。”萧弗顿了一霎,骤喊了一声,“沈香知。” 这个久违的名字,忽然就那么冲开了累月的尘泥,萌茁在她耳际,又如同一颗破土的新芽,脆弱得一折就断,好像听过一次,就再也听不到下一次了。 知知抽搐着肩膀,只觉卷天席地的一场雨,在她的天地之间淋漓泼洒,心也是湿漉漉的了。 她忽然嘤咛着哭出了声。 其实今日受委屈的是知知,被相信的姐妹诓骗算计,险些遭了歹人的毒手的是知知,她也很想哭的。 为妾 第10节 但是殿下救了她,她承了恩,便要还这个情。 是她识人不明,她犯了错,就要受这个罚。 这是一个王府罪婢该懂的道理。 可当年的沈香知不会懂,若是如今一般遭遇,沈香知一定会扑在爹娘怀里痛哭一场。 眼前的萧弗用前所未有的耐性捧起她的脸:“不哭了,知知。” 这一次,他唤她的语气,温柔地让她几乎要沉溺。 第10章 蜜饯 就这么抽抽搭搭的,也不知过去了多久。 其间厨房来送过膳,外头也开始点灯了。 知知贴身揣着的小方帕已经和在水里浸过似的,想再擦泪也不能了。 这还是摄政王殿下头一回遇着姑娘家对着他哭,也还没摸着什么解决的门道,只知他越哄她,她便越哭得起劲。 只能坐在一边看文书,又吩咐人送了银盆和巾子来。 “什么时候哭完,什么时候擦干净去看信。”萧弗终于道。 本不想管她,但她总这样时不时来两声,他如何阅卷? 谁知,坐在书台上的红眼兔子一听有信,当真就把硬生生把泪憋回去了。 知知挪蹭了两下,好容易将一双天生不大的莲足够到地面,自书台下地:“真的有信?” 她还当只是殿下方才随口讹她的呢。 萧弗懒开尊口,仅用眼神指了指书斋隔断外的花几。 知知一看,赶忙提着裙子走去,脚步轻快地似要蹦起来,兰园回来的那一点后怕与阴霾已荡然无存。 和阿爹比起来,今日的经历当真算不得什么了。 实则她一直不敢直接问殿下她阿爹的情况,总像是求人办事还催着人家一样,偏偏心里又记想着放不下,这下好了。 只是不知……阿爹是否真的转危为安了呢? 走了一半,却又有一点儿不安的情怯,慢吞吞回头:“殿下……孟大哥在信上,到底说了什么呀?” 知知也不晓得哪个字惹到了他,萧弗的脸色陡然冷了一冷,语气也变得不善起来:“我未尝拆看过,如何得知?” 他虽不是君子,也断非窥人隐私的小人,何况她的信,与他有什么干系? 不过是苏婆子来送信的时候她刚好不在,这才被他的人截下了。 知知讪讪哦了一声。 萧弗也没再管她的动静。 可他好不容易灌进去两行字,就听不远处,绵绵软软的声音不肯消停,又来闹他了:“殿下,这是什么呀……” 不是去看信,她又乱瞟了什么? 萧弗侧目望去。 就见知知手中,提着一包用红线捆吊着的油纸小包。 正是他方才动身行向兰园时,随手搁下,压在了信笺上的蜜饯。 “……” 摄政王殿下清了清嗓子:“好好看你的信,若信中有什么逾矩失当之处,阅过便焚毁了,也省的往后落人口实。” 萧弗都这么说了,知知虽好奇殿下的书斋里何以会有蜜饯,也不好再问什么,果然安安分分拆信了,一边反驳道:“知知才不烧,孟大哥只是帮知知看着阿爹的近况,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知知一封信都没有……” 才想说一封信都不曾烧过,便想起了那封写着阿爹病重的书信,不小心掉进了灯盏里,知知又不想对着殿下说谎,如此一来,只好戛然收声,当做什么也没说过一般了。 萧弗侧耳听了一半,迟迟不见下文,一抬头,小姑娘已经捧着信喜笑颜开了。 他微微冷笑着,收回了目光。 奔走忙碌的是他,而所谓的孟大哥,只需要几个字,就让她这般情难自禁,果是心愚眼盲,不识好歹。 倘若在朝堂之上,摄政王殿下撇下嘴角,露出这样肃杀的神色,一众朝臣必然胆战心惊,生怕行差踏错。 可知知如今被巨大的喜悦填盈了心头,一点儿没察觉到危险。 “太好了殿下,阿爹情况稳住了!” 知知三两步雀跃着跑到了萧弗身侧,实在不晓得如何感谢她的殿下,纠结了一番后,低头趁着萧弗不备,浅浅在萧弗的脸上啄了一口。 好似掠水的蜻蜓,追风的春絮,让人捕捉不住这小小的温存。 这么做……殿下应当会开心吧? 知知本能地觉得,如今殿下是喜欢与她亲近的。只不敢过于冒犯他的威势,也就只能这般一触即离。 可这一记窃吻后,萧弗却好似更为不满,非但没有被取悦到,仍旧神色微漠地看向她。 然而,就在知知以为他是在不喜她的举动时,萧弗的手却忽然搭在了她的手臂上。 忽如其来的力道,再次将她扯入他的领地。 身子失控的下一瞬,再醒神,人就已稳稳当当坐在了他腿上。 知知只好伸手攀住萧弗的脖子,坐得更踏实一些,瘪了瘪嘴:“不是殿下的,殿下不是不碰嘛……” “那你,是还是不是?”萧弗冷冽的声气,就那么撞上她艳热的桃腮。 这原是掐头去尾的一句,知知却听得懂,他在问她,是不是他的。 知知的神色一黯。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如果可以,知知想说她不是任何人的,就是她自己。可却不能确定自己还有没有这个资格。 好在萧弗也并不强迫知知说出个所以然来,分外好性地宽赦道:“起来,去吃点东西。” 知知眼下其实不饿,但脱身的机会摆在眼前,立马点头了。 萧弗想到她看到蜜饯时眼馋的模样,又吩咐人撤下了放冷了的馔饭,换上了几样好克化的点心。 知知起先还小口小口地咬着,后来见萧弗根本不管她,加之食欲也被最爱的甜点调动起来了,一盘糕点很快见了底。 从前还是沈香知的时候,她便是个贪嘴的小丫头,如今做了奴婢,生怕吃了这顿不保下顿,在吃食上从来不敢苛待自己的。 她吃东西细嚼慢咽,萧弗正不确定她要吃到什么时候去,知知却不再将咬了一半的糕点往小嘴中送了。 而是不敢拿正眼瞟他一般,低着眼,小小声道:“殿下……也别对知知太好了。” 她其实一直知道殿下是个好人,却是个遥不可及的好人。但若对她太好,她也会怕生出奢想的。 “这就是对你好了?”萧弗疑问,目光落在她拈着点心的细指。 脑中倏然闪过,她勾上他腰带的样子。那时候他就想,她简素的衣裙下一握柳枝似的腰肢,细弱得难承风露。 现在或觉得他好,可他不过是,还没到坏的时候。 知知以为萧弗想的只是糕点,忙解释道:“不是。是殿下为了知知,把表公子……” 阉之一字,对于一个腼腆的小姑娘来说,还是不大能出口的。 “想听实话?”萧弗清明了些许,自然明白她未言之意,才知道她还记着此事。 “嗯嗯。”知知点头。 萧弗便道:“我与周明亦交好,他身负辅世长民之才,只惜庶子之身,难承周家家业,然此,亦非舅舅本愿。” 知知很快拐过弯来,周家如今有两位行了冠礼的公子,虽是同宗同脉,但心性才品都很不相同,她是听说过的。 长子便是周谦亦,是周老爷的夫人所出,既嫡又长,还有个挂名的官职,本来除了酒色上头糊涂一些,也算占尽优势,但偏偏二子周明亦太过出挑,三岁会诗,五岁能文,入朝一年已经很有建树,就显得做大哥的不成器了。 她不时就听人说道几句,可惜周夫人偏疼亲子,不然周老爷定希望家业能落在二子头上,周家也就有机会发扬光大了。 得知殿下不是单单为了她才处置周谦亦,知知心里头好受了一些,求证道:“是因为他是周老爷的亲生儿子,却不是周夫人的。殿下这么做,也算帮了周家一把?……可是,周夫人,她会不会记恨殿下。” 萧弗见她还不算太笨,也愿与她多说几分:“恨本王,缺她一个不少,添她一个不多。何况比起恨,她是否更该担心本王迁怒周家?” 知知想想也是,殿下无所不能,有什么能威胁到他的呢? 这会儿却是绞起了手指,斟酌道:“殿下,老夫人近日头疾发作的厉害,要不然,云缨姐姐的事,还是不要让夫人知道比较好。” 萧弗一眼看出她的心软,挑眉:“怎么,你想亲自动手?” 若对害她的人还存妇人之仁,不是善,是蠢。 见她又在偷偷看他,他毫不掩饰微微一凛的神色:“若没有云缨,母亲只怕更头疼。” 还没等知知歪着脑袋再问这是为何,弥秋院却正好来了人。 来的是个素日与知知交情不大深的婢子,知知立刻自一堆糕食后头起身,这会儿才终于惊觉,她是来循崇院是伺候殿下的,哪能这么和主子似的,自顾自坐着享用起来。 只是,如今虽已恭恭敬敬站直了身子,教人看见她同殿下在一处,未免还是有些拘谨。 但转念一思,今日兰园殿下相救之事若传了开去,旁人大约也不会载相信她与殿下之间是清白的了。 毕竟……原也是不清白的。 好在,那丫鬟并不敢抬头打量分毫,眼风始终落在地上:“殿下,老夫人请您和知知姑娘过去。” 看来,云缨如何处置,母亲已有决断。 萧弗摆手令人退下:“告诉母亲,我稍后即来。” 婢子忐忑地行了礼,如蒙大赦一般回去复命了。 知知其实是不敢面对老夫人的,她来了循崇院不过几日,事倒是没少让殿下为她办,还捅出这么大一个篓子。 周谦亦怎么说也是老夫人的亲侄子。 老夫人会如何想她,会不会憎恨她? 况且,云缨姐姐会被如何发落,亦是她不愿面对的问题。她知道老夫人虽然面慈,但从不手软。 萧弗不动声色朝知知走近,却并非喊她同去,只把她写在脸上的忧虑纳入眼底,稍稍抬手。 替知知擦去了嘴角糕点的一粒香屑。 指尖就那么打着边沾上了那一珠俏生生的红樱,感受到柔软之极的唇肤,在手下凝辉吐艳。 为妾 第11节 只惜尚不得采撷。好在,也不会太远。 “乖一点,在此等我。”他袖手道。 母亲欲意何为,萧弗一清二楚。 正好,知知的事,也该尘埃落定。 第11章 迫问 萧弗一出书斋,江天便走上前道:“属下没下死手,警醒过他二人后,才将云缨交给了夫人。” 实则解决完那两人,回来快一个时辰了,他都没好意思进去打扰主子。 萧弗回望了一眼纱窗灯影,此时,那小小的影子,糊涂在秋窗的纱层之下,绰约又遥远。 “好好守着。”他淡淡道。 守着谁,不言自明。 弥秋院中却不似循崇院内这样,平静得连草头晚虫的叫唤声也能听到。 显然此事掀起了不小的风波。 “说是表公子悄悄跟她去了兰园,想欺侮她,叫她一剪子下去,捅在那处了……” “那她还活得成吗?” “人现在被捆了丢在柴房里呢,是死是活总得等表公子醒来不是!” “这云缨也是运道不好,好端端地非得去兰园绣东西,这不给了表公子可乘之机。” 丫头闹喳喳地刚说到兴头上,旁边的人却变了脸色,使劲朝她努努嘴。 那丫头一转头,就见摄政王殿下一身凛冽地走来,立刻垂眼缄口,连带着吓出了一身冷汗。 连嬷嬷远远也瞧着了人,忙将萧弗迎进去:“老夫人等了殿下许久了。” 周氏今日气色尚可,披了大氅坐在榻上。 “母亲,今日头疾如何?” 周氏见萧弗一人前来,身后并未跟着知知,便知是坐实了她心中的忖量。 只是好歹儿子开口第一句就是关心她,她也就没多大火气,“闹出了这档子事,我这头不疼也该疼了。谦亦还没醒,云缨我让人堵了嘴,丢去了柴房。这丫头也是个烈性的,你猜猜,她被堵上嘴之前说的什么?” 烈性?萧弗对这二字不置可否,只道:“何须儿子来猜,她说什么,只在母亲想让她说什么。” 周氏皱了眉,心里喜忧参半,还是决定把话挑开来讲:“你是看中知知了?” 她是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的…否则一个婢女的清白,和王府表公子的性命,这两者孰轻孰重,压根不必去比较。 提及知知,萧弗就想起了方才知知亲在他脸上的那一下。 哭是她,笑也是她,凑上来是她,逃的最快的也是她。这样不加伪饰的性子,也怪不得会招人算计。 他沉了沉声:“不过是个有几分容色的小东西。但既决定让她进循崇院,自容不得旁人欺凌。” 这便是应下了。 到底是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周氏哪能不懂自己的儿子。原本哪怕知知是她千挑万选出来的人,可真被周谦亦觊觎上,得了手,就索性给了周谦亦做个人情,也不是什么值得商榷的大事,顶多是可惜可惜好好的小姑娘教她那侄子糟蹋了。 但现在不一样了,萧弗是什么脾性,这最娇冶灵性的小姑娘都好不容易才入了他的眼,若没了知知,她去哪里再寻一个对他胃口的呢? 其实说起来周氏也不大满意这个侄子,但毕竟亲缘摆在那,打断骨头连着筋。她叹气道:“知知也没你想的那么愚笨,此前谦亦这孩子夜来找过她几次,她不都好好躲开了。何不柔和一些,又不是没有两全之法。” 萧弗低头转了转扳指:“母亲该知道的,儿子做事,向来喜欢,永绝后患。” 这四个字,掷地有声,宣召着摄政王说一不二的笃定。 周氏道:“你早点给她一个名分,谁又有胆子动摄政王的妾室,如此不也是永绝后患吗?” 萧弗抬眼:“周谦亦这些年没少欺男霸女,为非作歹,于周家,于萧氏,皆是祸患。官情纸薄,若自身无能无品,何以居其位?他能走多远,舅舅家又能走多远?” 他立起来,身形早已高过周氏一个头不止,有时候连周氏也要仰望。 萧弗继续道:“何况,能教儿子下手毫无顾忌,本就是他咎由自得,倒不必都算在一个弱质女流身上。” 周氏只觉儿子近年来越发的威断,做什么事都有他不容任何人置喙的道理。 似乎打从从七八年前,她的夫君辞世,永安王府的大梁落在了萧弗肩上开始,她要做的,似乎就只是退居在内宅,安安稳稳地做好他的后盾。 毕竟她儿子是当今摄政王,而非一个区区的异姓王。 不愿与宋元若退亲,不也是一意孤行么? 也好在,如今总算有了个贴心贴肉的人,将来再有个小胖孙,她也就无憾了。 周氏不知怎的有些眼热,“罢了罢了,长陵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你有了喜欢的姑娘,娘高兴还来不及,便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也是使得的。” 只是问起预备如何处理知知,萧弗却道:“过两日我会着人告知官府一声。” 罪眷收房,只能算个贱妾,并不能脱去罪籍,也不必什么正经文书,总归身契捏在主家手里头,为婢为妾都只是在官府记个档的事。 这却教周氏有些看不分明了。 既是喜欢,何不给人销了罪籍,让人和沈家撇清了关系?日后沈家若真能翻身,再改回去不迟。 周氏倒也没再多问,只得知萧弗还没用晚膳,她就特地吩咐厨房又开了一次灶,把萧别也叫了过来,让他们兄弟两个在一处用了些小食,这才肯放人走。 自个儿则去厢房看望周谦亦。 周谦亦被人发现的时候倒在兰园门口,下半身都渗得血滴滴的。教人扶起来也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呻嘶着,说不清楚话,又仿佛是有所忌惮似的不肯开口,只不住地指着兰园…… 后来她便叫人在兰园找到了云缨的针黹小篮和一把带血的剪子。 东西在兰园不假,但剪子上的血迹何来,云缨又是谁暗地里扭送到她面前,则不是可外告之事了。 就连她如今正陪守在厢房里,啜泣不止的那位弟媳,也是不知道的。 可周谦亦醒来之后呢,对自个儿的母亲想必不会隐瞒,也难保他出了这道门,不会犯浑声张此事。 他但凡有点脑子,就该知道吃下这个哑巴亏才是给自己留了余地。 还有她的这位弟妹,但愿她得知真相后,不会因儿子的境遇而失去理智。 为此,周氏也已遣人去请了弟弟,“负荆请罪”。 … 循崇院,知知腰上的淤伤还需换最后一帖药,只因表公子的事让医官医女们忙碌了一阵,走动不开,阿绫便晚了一个多时辰才来。 在屋子外头敲了半天的门也没人应,阿绫便猜想人或许在王爷那儿。 一问江天,果不其然。 好在是听说王爷如今去寻了老夫人,否则她还真不敢进去打断别人的春帐雅事。 让知知褪衣趴下后,阿绫便耐性地为她上药,一点点揉按进肌肤里,“没什么大碍了,这是最后一次了。” 药油涂在腰肉上清凉沁骨,知知终于慢慢忘却了今日的动荡恐惧,舒服地眯起了眼,撒娇道:“那知知岂不是又有好长时间见不到阿绫姐姐了?” 殿下吩咐过她乖乖待着,知知也不敢回去,只能躺在他的床褥间换药。 身下的褥面还是她新浣洗过的,有一股好闻的皂角的淡香。 阿绫笑道:“也就是你,天天盼着见我,回头可别为了见我故意把自己伤着了!” 知知有些疲惫,双手叠放在软枕上,把头埋了上去:“知知才没那么笨呢。” 这一句后,却许久没有回音了。知知这会儿一只脚已跨进了梦里,人委实不大清醒,也就歇了谈兴。 只是按着按着,腰上的力劲却渐渐不对了起来,下手颇重,疼的知知想叫唤。 她忍不住道:“轻一点,疼……” 可当阿绫姐姐真的放轻了手力,却竟变得更为磋磨起来,在她的腰上徐推慢进,总也不见个头,药油的清凉也被手心的热烫替去大半。 终于教知知察觉,那只手上仿佛还有几颗茧子,和阿绫一贯温腻的掌心很不同的。 知知猛然意识到什么,一翻身,摄政王那张冷峭的脸果就近在眼前。 阿绫早已不见了踪影。 “殿下!” 只是她这一翻身,萧弗的手没了着落之处,就那么悬在半空。 他活动了几下腕骨。 而触手可及之处,就是她起伏的雪丘玉田,如同春水里湃过一般,在昏灯下泛着呼之欲出的冷艳柔辉。 知知才反应过来如今没穿外衣,半身明肌都暴露在他眼下,赶忙提了被子遮挡:“殿下什么时候回来的?” 萧弗错开目光,喉咙有些涩哑:“不久。” 阿绫虽拜托了江天不要让任何人进来,而后才到了里间给她换的药,可萧弗要进来,江天又怎么可能拦着? 她小声嘟囔道:“来了也不出声,殿下又占知知便宜。” 萧弗笑了一声,没说什么。 知知想起他才从夫人那儿回来,立时又起了担忧,她知道这次给他惹了不小的事端,不好意思地冲他眨眨眼:“殿下……夫人说了什么呀?” 萧弗这才肃了神色,看着躲在被子里的小姑娘,沉默了许久。 “知知,过几日,我会让人给你收拾一处新的厢房。” “为什么要换新的厢房……” 问到这里,知知突然白了一张小脸,低低垂下眼,很轻地说:“殿下,我们现在这样不好么?” 萧弗便知道她是明白他的意思了。 她从来是个聪明的丫头,和她说话并不费力。 他在她惨白的腮团上拍了两下:“怎么,还想继续给我惹麻烦?” 母亲有句话说的没错,倘若他一早给定了她名分,于她未尝不是一种保护。 况且,他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不纳她? 分明是她主动勾他,正巧她生的足够好,能教他心愉于侧,又为何要不清不白地做一对主仆。 为妾 第12节 他也不知,她到底在为难什么。 “知知,从我决定留下你开始,待你如何。不必你百般解数,逢迎献媚,我自不掩对你的忍纵,不曾为难过你,知知却要为难于我?” 他忽然覆压下身,与她四目直对。 她无辜而张皇地怯看他,靡柔的女儿香,就于喘息之间,游曳作祟,勾的人方寸缭乱。 萧弗不退反进,在似将欺含住那一粒耳垂的娇肉时,却一收攻势,只有深重的吐息,擦过她的脸颊。 在她耳边迫问:“究竟在顾虑什么,嗯?” 第12章 醒悟 知知想躲开,但两人眼下的姿势,四面八方都是萧弗的气息,烘烘然地将她裹挟。 入了秋的天气又开始燥热起来,被褥下只着寸缕的身躯竟也扛不住热,发了细密的粉汗。 只有他有一下没一下抚弄她的发丝时,他大指上的那只扳指,碰到了她的脸,是冰冰润润的。 去而复返的阿绫,一推开门,就见两人这般一上一下僵峙缠叠在榻上。 阿绫捂了眼睛背过身去,她只是想回来拿上她的药箱! 方才摄政王殿下一进来就摆手让她退下,阿绫见知知半睡不睡的,也不敢叫醒她,逃也似的离开了。 可药箱是她吃饭的家伙,一刻也离不得的,她这才冒着惹殿下不快的风险回来了。 若不是因她刚从里头出来不久,江天也不会放她进去。 没等阿绫站稳脚跟,萧弗的眼尾的余光已扫过她的身影,刀刃似的剜人。 字字都森冷透骨:“出去。” 他能感觉到,被这一撞破,身下的呼吸,立时慌促得失了章法。 阿绫闻言,三步并两步磕磕碰碰地往外跑,知知晓得她吓得不轻,尽管自己也很栗栗不安,还是道了句:“殿下别凶阿绫……” 当日奉茶端庄得体,如今私底下与他相处,却惯会如此的羞声小气,如同春丝烟缕,令人听之不足。 就好像那么多的糕点,也没喂饱她。 让人想要迫开这张樱口,好让婉转的柔吟,大声一点,恒久一点。 萧弗一直都很清楚,他对她的动机何在。 更何况,她还有心思管别人? 他抿了薄唇:“担心她,不如顾好自己。用完就丢,本王竟不知,知知有这样的好本事。” 被扣了一顶这样的帽子,知知不晓得如何去反驳。她有意不去看萧弗,却瞟到了自己茜红色的抹胸。 身为婢子,外裳都大同小异,不会用太招摇的颜色。但亵衣这样不见外人的东西,总能够可着自己的心意来的。 知知特地选了从前喜欢的茜红,绣了一株还算看得过眼的睡莲。然而此时随着她的呼吸起伏,胸口的睡莲也鼓鼓胀胀,花瓣都被撑开了。 这让知知想起,见萧弗统共不过几次,两次都是这般境地…… 她不好意思地转头,头发被萧弗的手摁着,牵扯得发疼,却不敢叫出声。 只闷哼了一声,才弱声道:“殿下,知知从来没有想过用完就丢,殿下是知知的大恩人,就算知知只是个奴婢,也会感念殿下,对殿下好的……” 萧弗只觉耐性已快要消耗殆尽:“将欲取之,必先与之,本王从不在意他人行事目的为何,你想救你父亲,当日主动示好,本王也应承了。知知现在是觉得,做到如今这一步,已足够换本王为你父亲寻医,为他伸冤?” 可,他从不是浅尝辄止的人。 他松开她,端然磊落地坐正,在知知的视角里看他,就好像不是在帐幄之中、枕榻之上,与普普通通的一次下朝归来一样,衣冠楚楚,行止容与。 狼狈不堪的,衣衫不整的,始终只有知知。 而此刻,萧弗的声音那样疏冷,这些天的一点情昵仿佛已悉数化为了泡影,他含嗤含讽地继续问道:“是否——太看的起自己?” 知知并不是善言的人,如何挡得住这样的诛伐。 她只能一遍又一遍摇头。 意识到这一次再也搪塞不过去,她只能把那个心底深处丑陋卑怯的念头,和她小小的、无足轻重的算盘,透露给萧弗。 “不是的殿下,殿下要知知怎样都可以……可阿爹若知道知知为了救他给人做妾,阿爹会很难过。” 不管他们如何,那都是私底下的事,可一旦她当了他的妾,就走不脱也瞒不住了。至于她还想收拾包袱回沈家的计划,知知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如何说,因为殿下说过的,不是他的,他便不会碰。 可萧弗显然不接受这个理由。 按她的意思,是早就做好了打算,是要他苟苟窃窃地幸一个丫头? 他再怎么样也不是什么急色之徒,只贪涎一度欢好或几回春宵。 难道他还会缺上赶着荐枕求宠之人。 萧弗的眼中已毫无欲色,强自压下那些兴风作浪的绮想遐思:“原不是与你商议,但知知既然没这个意思,那就穿好你的衣服。” 思量至她今日的遭遇,未再说其他,只余泠泠的一笑:“去吧。” 榻上的小姑娘拢了被子,嘴唇咬的发白。 她意识到,殿下这回,是真的生气了。生气的殿下,就像远山遥巅的冰雪,看一眼,都冷的刺人。 这教知知想起刚进王府的那会儿,她不慎摔了用来泡茶的釉花白壶。因十五年来一直被养的细皮嫩肉的,一点点烫就受不住,那套瓷器又太过于轻薄,她才一下子没捧住。后来她跪在老夫人面前,反反复复磕头,磕得额头都红肿了。 老夫人没有责罚她,还宽慰她不必如此慌惧。可知知不敢不慌惧,因为她没有身家去赔,一身所有的,都只是不值一钱的一条命。 而今阿爹还在牢里,仰仗着摄政王寻的医官才吊着命,来日是昭雪出狱还是被关在牢中终日枉累,都只是萧弗手掌翻覆之间的决断。 就像朝露姐姐说的,知知如今有的,能摆到他面前的,也不过是她自己而已呀。 只是这次破碎的,不是瓷壶,是她天真的想法。 都怪今日的殿下好温柔,那一句沈香知,让她恍恍惚惚的认不清自己了。她甚至还想对他撒娇,把他当做了和阿爹阿娘,和孟大哥,和家里的旧仆,和朝露姐姐一样,可以亲近的人。 知知也喜欢老夫人,也很想把她当成自个儿的长辈去敬爱,但她从未造次。 怎么到了殿下面前,她就开始松懈,开始忘了自个儿的身份,讨价还价不说,还给殿下添了着许多的麻烦和不快。 从她求他之时起,她就应该好好取悦他的。 若殿下要求,就算是再也做不成当初的沈香知,知知也不应该推拒。 知知抖着身子坐起,从被褥中剥脱出来,方才那些烫人的汗湿挥散在空中,也带走了身上的热气。 知知从身后抱住萧弗,仅着丝缕,“知知错了,殿下。” 她认命的闭上眼:“殿下,知知没有顾虑了,殿下别赶知知走。” 因常年在茶水房候命,知知的手上是不染蔻丹的,干净圆整,每个指头都小巧可爱,似一尖不着纤尘的粉蕊。 而现在,萧弗看见,白的晃眼的藕臂从后伸来,媚艳得不可思议。那日她第一次给他奉茶时,明明得了一只红芙蓉玉镯的赏,不知为何从不见她带。 只有光净雪妒的两臂,一丝不着,轻折半弯,将他环叩。 而最梢头的柔荑细指,抖颤着怯盈盈的粉色。 她在害怕。 先前还叫她不要对他太好,如今恐又把他当坏人了。 但无妨。 萧弗轻轻一推,那双弱软可怜的手就不堪一击地溃退了。 他背身立起:“就算是交易,也该心甘情愿放上筹码。沈香知,想好再来。” 他是想要她,但更要她心甘情愿。 … 知知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出书斋的。 也记不清,殿下说的是“沈香知,想好再来”,还是“沈香知,你要点脸面”。 好在是仔仔细细、有头有尾地穿好了衣服。 就是那一双鞋,她差点穿着窄窄的布袜就落荒而逃了,得亏地上太冷,钻心的冷,知知才记得要穿鞋。 其实她之前还很怕殿下笑话她亵衣上绣的纹样不好看。 还好,殿下始终没有转头。 只是等走出了书斋,才见阿绫还站在外头。 将夜,满庭院的风烛,躲在纱罩里,连成辉煌的一片。 阿绫看见知知的脸,灯色下如月盘一般扑朔而明艳。 阿绫急着拿回她的药箱,不说别的,那里头的银针灸炷都是去伺候老夫人时便会用到的东西。 以至于,她忽略掉了知知眼尾勾着的那一脉泪光,急急上前道:“知知,你可算出来了,能不能帮我进去拿一下药箱。” 知知如今神思有些模糊,浆黏在一块儿似的,竟愣着神反应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阿绫为何立在此处等她。 阿绫不敢进去见殿下,她现在又何尝敢呢? 没有人会比知知更会惹殿下生气了。 知知咬了咬唇,对时常木头一样杵在门边的江天道:“江、江小弟,能不能帮阿绫姐姐进去拿一下药箱。” 毕竟是江天亲手把她从周谦亦的虎口捞出来的,知知便没有称他为江侍卫。 江天有些不满这个称呼,但他确实小她一些年岁,又因开口的是知知,殿下交代过他可以听她使唤。江天没问什么就进去了。 他禀明形况,萧弗只淡淡颔首应过,便继续注目案牍,未发一辞。 可骤而,又仿佛想到什么,自堆累如山的案牍之后抬头,叫住了抱着箱子一只脚迈出门槛的人:“她让你进来拿的?” 第13章 催问 其实不必问,没有他的吩咐,旁人大约也使唤不动江天。 很好,连见他也不敢了,鼠胆如此,果真是小户闺阁里养出来的娇娇小女。 为妾 第13节 萧弗轻嗤了一声,没来由的烦躁。 于是,江天刚欲答是知知姑娘请他进来拿的,一个知字还恰在喉咙里没见雏形,萧弗就令他下去了。 “把那包蜜饯也丢出去。”他又道。 书斋外,阿绫一看到自个儿的宝贝药箱,上前接过,忙谢了江天两句。 江天也只是面无表情道了声不必谢。 江天瞧着至多十三四岁,可这没有什么人气儿的模样,阿绫每次见都寒得慌。想她弟弟这般大的时候可是和泼猴似的,遇着谁都要贴上去笑闹两句。 她之前竟然还想着攀附摄政王,瞧瞧他手底下的人,一个个混成了什么样。 她还不如想法子多在老夫人面前露露脸,多得些赏银呢。 转头才发现知知许久都一声不吭的,阿绫觉出一丝不对味来,怕不是方才教摄政王折腾着了。她道:“我送你回去吧,天黑了路不好走。” 知知原本垂着脑袋看着地面,这会儿才抬起头来:“没事的阿绫姐姐,知知不怕黑的。” 阿绫便也没再强求,利索地挎上箱子就走了。 动身回去之前,知知是要谢江天一声的,毕竟开口麻烦江天的人是她。这一谢,却正见江天手中那油纸小包。 想来就是她方才看见的那包,殿下赏给了江天。 “江小弟也喜欢吃蜜饯么?”若是如此,知知倒是知道怎么谢江天搭救的恩情了。 江天却摇头:“不是,殿下命我丢了。” 知知一听,有些心疼。 这大半年来,她很少有机会出门,旁的王公贵族家的婢子,若是做了哪位姑娘夫人的贴身丫头,那不时便可以跟着外出交游赴宴,可老夫人不爱走动,知知无论在弥秋院还是循崇院,都只有在立在墙根下,听见外面的车马人声的时候,才能摹想出一点外头的样子。 自然也很难去买蜜饯了。 阿绫给她的那一包都已经吃完,若是用来当谢礼,知知倒是可以拜托王婆子帮她买上一些,但只是自己贪嘴,她是舍不得花这个钱的,也不好意思多麻烦人家。 可殿下要丢掉的东西,便是掉在地上,也容不得他人贪想的。 想到这里,知知好像有些明白过来,江天为何会跟着她,殿下又为何会从周谦亦手底救下她了…… 她兴许比江天手里那包蜜饯,也好不了多少的。 她没再说什么,踏着灯枝下仍很是昏晦的小径,走上了归程。 … 入夜时分,周老爷也赶到了摄政王府。 他今日有些官场上的应酬,实在是脱不开身,一回家就听说儿子去了半条命的事,忙不迭赶了来。 老夫人周氏看着哭哭啼啼的弟媳,和一时醒一时昏睡的侄子,心里也不免有几分愧对弟弟。 她初到厢房的时候,周谦亦还没醒,一醒来便喘着弱气叫苦不迭地找爹找娘,见她在旁倒是没吐出什么别的话来。 只在听到云缨的名字的时候,目露凶光,连喊了好几声贱人。 老夫人便知道,这是不敢开罪她的儿子,把气往自个儿低微好欺的帮凶上撒去了,果是个无能的混账东西,还净将色胆往摄政王府放了。 至于云缨,她自然也不会心疼一个为人作伥的丫头。 这会儿周夫人见夫君来了,哽咽着扑在周老爷怀里:“这可怎么办啊!” 她也想起,听阿谦醒时说过都是一个叫云缨的丫头害的,倒是和王府的嬷嬷和她说的形况对的上号了,忽停了泪,用恨毒的目光看着窗外,惨声对夫君道:“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就算抽了那贱人的筋,也难解我心头的苦痛!” 周老爷拍了拍夫人的背,却道:“为夫也心痛,可毕竟是我们儿子动手在先,他这性子不收收,来日恐要出大事!” 周夫人一把推开他:“都已……还能怎出大事,周明亦是你亲儿子,阿谦就不是?!” 老夫人见状,趁隙把弟弟叫了出去。 她仔细考虑过,弟媳一向宠溺周谦亦,唯儿子心意是从,两人那是一个鼻孔出气的,周谦亦不可能瞒着她,却是有可能一时不对自个儿的爹吐露实情。 已经断了根,若再与摄政王立了仇,那是无论如何都得不到重用的了。 所以,倒不如由她来告诉她弟弟真相,记恨便记恨罢。何况,周家的情况也有些特殊…… 两人一直在外头说了小半个时辰,周老爷才一脸凝重地教人抬了儿子,搂着哭的几近晕厥的周夫人张氏回去了。 周谦亦被搬动的时候,倒是醒了一次,点名要把云缨也带走。 周夫人也切齿道:“对,可不能忘了她。” 老夫人便就这么把云缨交给了周家。 连嬷嬷领了命,将人从柴房提了出来,送到周老爷周夫人的面前,多说了一句:“这丫头一度想要咬舌自尽,伤了舌头,却是不能开口说话了。” 不能开口说话,又不识字,自然也不会多嘴妄言,伤了两家和气。 … 第二日一早,萧弗难得在家中用膳,卯时便至了弥秋院。 其实老夫人昨儿本就好几次想派人去请他的,一次是昨天夜里,她弟弟来时她就想把萧弗叫上,可她弟弟每回见了自己外甥都垂首待命似的紧张,这次更是连连道不必,也就作罢了。 再就是萧别的新夫子这两日也到了府上,总得让他这个当哥哥的掌掌眼,起先他来的时候,她忙着知知和周谦亦的事,给忘了,便想着让他空了再过来一趟。 但念及萧弗公务繁重,又有这么一出闹剧,到底歇了心思。 没成想,儿子自己倒来了。 老夫人口上嗔怪,但那洋溢着笑的神色,任谁都看得出她高兴:“长陵来也不提前知会我一声,娘都没让人准备什么好菜。” 萧弗将萧别唤到身边,一面回话:“儿子又不是客,不需每次都兴师动众。母亲这里,总不会少儿子的一碗家常白粥,如此已然足够。” 老夫人周氏连连称是,张罗着人把一碟碟的小菜往萧弗前头摆,让他就着粥吃。 听萧弗问了许久萧别的功课,二人一来一回地就是不动筷,老夫人急道:“先吃,入了秋粥凉的快,你自己不吃便罢了,可不许饿着小别,他等等还要上学呢。难得这回书法课换了个不凶人的女夫子,他才肯上进些。” 萧弗这才放了人。 用过早膳,萧别就去府中的泽春院上私课,老夫人见大儿子迟迟不动身,知他有话要说,吩咐人上了茶。 云缨被周家带走了,知知又去了循崇院,茶水房接连折了两个能干的丫头,人手一下子紧张起来了。 但这茶尝着,并未少一分适心如意。 老夫人本以为他要问的是周家的事,谁知儿子却道:“朝廷拨调了万担粮食到鲁州赈灾,户部也安排了火攻驱蝗的法子,再有旱田改成水田、种植豌豆大豆等法子并施,今岁治标,来年治本,应再不成灾祸。若不是时疫还没有研定有效的医方,儿子应该可以多陪母亲几日。” 这可把老夫人感动坏了,她笑道:“你说的这些娘也不懂,不过昨日那样一闹,知知吓坏了吧?” 经了一夜,她也完完全全想通了,对知知仅有的一小点怨气也已平息。 本以为萧弗要被宋元若的婚约一直拖累着,铁了心独身,她日日愁的都睡不着觉。如今有了知知,算是有了半个儿媳,伤了一个周谦亦便伤了罢。再仔细想想,这些年她弟弟也算没少被周谦亦和张氏拖累。 她儿子说得对,这未必就是坏事。 但这话,萧弗却没接。 知知是吓坏了不假,可吓她更重的,似乎不是周谦亦。 老夫人见他不言,倒是又想起一事:“我让知知给你准备了些补身子的茶汤,她忙活了许久的,你可别不喝。” 萧弗挑眉,却也只不咸不淡嗯了声。 老夫人只当他还不惯多了个身边人,也不再说知知,另起了些话头。母子两人便这么闲叙了半晌。 临走前,她提了一嘴新夫子的事,萧弗也表示得空便会去看查一二。 老夫人很觉舒心,又道:“对了,还有个人,你也一块带回循崇院罢。” 第14章 战栗 这人最终却是没带成,萧弗只道过两日再让她进循崇院。 老夫人不免想起,昨儿问起往后如何安置知知,萧弗也说的是过两日去官府知会一声。 都是过两日,这与萧弗一贯雷厉风行的行事作风实是相违的。 萧弗走后,老夫人心里就又犯起了嘀咕,纳妾姑且还可以当做是要筹备筹备,可她想让朝露去伺候知知,这怎么也要过两日呢? 便是名分没有定下来,人先进了循崇院也是无妨的,左右也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她一阵不踏实:“昨儿我见他那么回护知知,还以为我这抱孙子的心愿是有望了,但如今看他态度又不像,莫非昨儿当真只是看不惯周谦亦?” 眼下只主仆两个,连嬷嬷也就把话敞开了讲:“您就是这些年被殿下吓着了,太过操心了。总归咱们再看看,若没那个心思,怎么也不至于对自个儿亲表弟真刀真枪发难的。” 她又道:“就是可惜,循崇院谁的嘴都不好撬,原想着朝露去了,我们多多少少也能知道个大概的情形。” 这倒是提醒了老夫人,萧弗那边她不好多催,朝露也没塞进去,但不还有个路子走得通? 老夫人一合计,有了主意:“过两日要是再没动静,你就送些什么灵芝甜叶菊的药材、茶叶去,循崇院那边备的东西少,也省的知知一趟趟往库房跑。” … 秋气越来越浓,眼见的日高人懒起来。 当仆婢的总不能比主子还晚起,在弥秋院的时候,知知她们很少能睡过鸡鸣,朝露因要伺候老夫人梳头,睡的则要更少。 可到了循崇院,知知却是起的一天比一天晚。 自从那夜回来之后,知知总是整宿整宿的做噩梦,好容易昏昏睡去,醒时便能看到天光都透过窗子爬满了床榻。 心情也一日比一日晦重。 阿爹的病况好转了多少,有没有继续得到医治照顾,这些都是她依旧不可能不去想的问题。按照殿下的说法,交易未成,翻案更成了痴妄。 整个循崇院平静得就像一潭死水,她就是潭底的一粒石子,她不出门,也没谁理会她。 好像又回到前阵子当缩头乌龟的那几日,只是这次更糟糕一点,身上的淤伤已经好转,也没有阿绫再来给她换药。倒是屋子里的药油味还是很重。 天凉了,知知渐渐不爱开窗,也就散不出去。 好在,这样的情况没持续两日。 被子不知被谁一把掀开,知知一个哆嗦,揉着眼睛坐了起来。 等看清是连嬷嬷之后,她急急穿鞋下地:“嬷嬷怎么来了?” 就算真成了殿下的妾室,那也只是个婢妾,撑破天是半个主子,更别说知知如今没名没分的,连嬷嬷怎么都是训诫得的:“不去殿下跟前伺候着,怎么这会子还在睡?” “嬷嬷……”知知想解释,越急说的却越乱,到最后只憋成了一句,“殿下他不喜欢知知在跟前伺候。” 为妾 第14节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躲懒的借口,连嬷嬷气的心肝都在颤,在桌子上咚咚咚地拍了好几下:“瞧瞧,这是什么话!能跟着殿下,那可是多少人求不得的福分,平白让你糟蹋了!” 知知半个字也不敢吭声,她知道连嬷嬷说的没错。 连嬷嬷给自己倒了杯水,坐下压了压火:“哪种茶汤殿下喝着更能入口些?循崇院东西简少,若有什么用着不够的,改明儿我再给你送。” 知知这才看见,桌上放着几盒药材和茶料。 她要怎么告诉连嬷嬷,殿下至今连她经手的一口茶都没喝过? 连嬷嬷见知知这也说不上来,只觉得是自个儿与老夫人兴许都看走了眼,否则那日她送这小妮子来的时候,也不会殿下都没说什么就露了怯。 这性子到底是太过小家子气,成不了事。 “若是纯茶,殿下从前喜欢寿眉多一些,但秋饮青茶,何况如今气候又燥,还是药茶好一些。我看你之前理出来的那些方子里,有一味灵芝茶便不错,这便沏了,给殿下送去罢。” 听连嬷嬷这样一说,知知才恍然知晓殿下今日留在了府上。 她与殿下同在一院,却好似隔了道天堑,于他行踪竟不闻不知。 知知只能在连嬷嬷眼皮子底下,用前所未有的速度打了水梳洗更衣。 知知穿裙衫的时候,连嬷嬷眉头却又在皱:丫鬟的衣服到底还是粗糙寡淡了些,若不得殿下的青眼,被安置在这最远僻的屋子,也是有道理的。 知知平日配茶,其实大多数时候就在这屋子里调试,但要正经奉到主子面前的茶,工序器具都要讲究,因此二人便去了循崇院的茶水房。 循崇院的茶水房不似弥秋院那样热闹,门通常也是上锁的,连嬷嬷知道,这是因为殿下在府上的时间委实太少,不愿去讲究这些,省得他不在的日子里便枉费了去。 殿下虽吃惯了最名贵的茶饮,却也能喝的下平淡的粗茶与清水,那品性标格,当真都是再好不过的了。 连嬷嬷是看着殿下长大的,论起给殿下找身边人这件事,她其实也没比老夫人少操心多少。 自从老夫人把知知从内狱捞了回来,就注定了会有用的上知知的这一天,是以,她有时对知知都比对别人严厉些。 直至从茶水房里出来,知知的脚程也都是前所未有的快,活似身后有饿狼凶虎来追。 毕竟被连嬷嬷这般狠狠盯着,知知几乎没什么磨蹭就走到了书斋门口,可看到江天门神似的抱着剑守在那儿,还是犯了难。 现在,殿下还会让她进去吗?他们闹的那样僵。 她后来想过,那日那包蜜饯,也许本是为她准备的,最后却是被他丢了。 没成想,还没等知知停下脚,江天已挪开了身子,让出了那一扇镂花的大门。 知知竟连托故临阵脱逃的机会也没有。 连嬷嬷催促道:“得看着殿下喝的见了底儿,才能出来。” 知知脑中空白,颤着手叩开了门。 可一进去,她就想逃。 “怎么?” 萧弗好像有阅不完的公文书卷,却还是于百忙之中,冷声一问。 两个字,就够抽干知知的勇气了。 她却不得不继续往前。 房中太静了,知知每一动步,那清晰的跫音都在一五一十地诉说她的莲踪,使之无所遁形。 萧弗根本不必抬头,也能知道她走到了哪里。 知知于是更加轻手轻脚地将茶盏放在案头,整个过程都提着气,直到釉盏离了手,才堪堪松垮下肩,站远了些道:“是老夫人担心殿下这段日子劳苦,让连嬷嬷督促奴婢来了。” 这还是萧弗头一回听她自称奴婢。比起初入循崇,恭敬与惴恐,都有过之而不及。 其实萧弗的目光从未在知知身上停留,就好像她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就算站在他的面前,也不配他垂看。 可越是如此,知知越是想到那夜,她是如何被他拒绝,被他鄙夷,如何走过伶仃的小径。 也就越不安。 连嬷嬷的吩咐到底不能忘,知知强自定心:“殿下趁热喝,连嬷嬷说了,必须要喝得见底才行的。” 萧弗一抬头,就见一张丹杏似的媚脸,偏生含羞带怯,不说话时抿紧了唇关,姿态可怜。 他从前还是太好心,不为难她,都对不起她这副样子。 他笑:“我何须听她的?” 连嬷嬷是整个王府最有威严的四大嬷嬷之一,可之于萧弗,也不过是仆。 知知的脸上血色褪去,愈加明如春雪,不自知的招人。 她垂下头,眼波低凝:“可是,知知不能不听……连嬷嬷也是为了殿下好。” “出去。”萧弗仿佛油盐不进。 就这样出去,连嬷嬷还不得扒了她的皮?殿下一定厌极了她,也不再管她死活了。 知知的心思完全摆在脸上。 萧弗见她这样险要哭出来的样子,反倒是松了口,从容道:“或者,你过来——喝完。” 她喝?! 因要听连嬷嬷话的是她,所以这茶便要她来喝,知知一下子弄懂了萧弗的意思。 “这是给殿下准备的……” 话说到最后,已彻底息了声。 殿下给了她选择,可是她分明没得选。 端茶用的漆盘还捏在手里,知知慢吞吞走到案边,只能先将漆盘放在案角,转而端起茶盏。 萧弗趁此看见了她的手腕,这次却不是空空净净的,而有一只红芙蓉的镯子空荡荡地挂在腕子上,大约是因为并非量了尺寸定制的,不算合手。 成色也差,所用的独山玉有些浑浊,不够剔透,倒显得玉色输逊于人的肤光。 也不知该算衬人,还是不衬。 知知还不晓得萧弗这么快发现了她的镯子。 临出门前,她满脑子都是萧弗让她出去的时候,那冷漠决绝的脸色,她怕一出现就更让他厌恶。 朝露姐姐说过的,没有人不喜欢美色。 知知这才偷偷捎带上了这与她身份并不相称的镯子,希望可以稍稍讨喜一些。 大约前十五年养尊处优的日子,并未被完全抹去。知知喝茶和吃点心一样慢,决计不会发出什么咕嘟的不雅之声。 她喝茶的模样也很好看,总是很秀雅精细。青布的窄袖微微掩口,红樱低就盏沿,一点点慢饮。 她一边喝,萧弗就一边看。 实则这灵芝茶,知知在配方子的时候就加了金银花、桂花,去中和苦气,甚至比书上的方子还要偏甜一些才对,但没想到灵芝的苦味太过霸道,一入口还是苦得人脑袋都要发涩。 可知知一声不响地喝完了。 她从小畏苦是真,若有必要,却不是不能忍。 “喝完了?” 知知点头,将盏底翻示给萧弗看:“一点也没剩的。” 萧弗终于低头,至此才有空落下最后的批朱,在文书上盖好了私章,而后起身。 知知这会儿都已经准备退下,见他这忽如其来都动作,无措地看向他。 萧弗审视着她的每一分战栗,慢慢走近。 那语笑的声气,当真算不上良善。 “忘了吗,我说过,想好再来。” 第15章 亲昵 秋里时不时就要起风,啪嗒一声,带上了方才还欲掩还休的那扇门。 门声响起的时候,知知显然被惊了一惊,转过那张俏小的芙蓉脸,愕然看了一眼。 也不知道是被这自己关上的门吓住了,还是为门关上之后要面对的处境心怯。 然而,就这一走神的功夫,萧弗已经绕过了桌案,绕过了横亘于他们之间的唯一阻隔。 “不回答?” 知知听着更害怕了。两人站近了,他就成了堵截她的一座巍然高山。 此刻,萧弗的手半搭在身旁的书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节拍,不疾不缓,不轻不重。 却好像在计数,倒数着给她的期限。 其实主子有问,做奴婢的哪能不答呢。更何况高山就在眼前,压迫得知知喘不过气来,只盼着他快点放过她。 知知便小小地反驳了一句:“是连嬷嬷让奴婢来的。” 言下之意,若不是连嬷嬷,她根本不会来的。 如此顾左言他之语,萧弗自然不甚满意:“那是,想清楚了,还是没想清楚?” 知知当然不是没想清楚,她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打算,她绝不要当他的妾室,可这并不是她想清楚就可以的。 她还没再说话,萧弗却忽然伸手,用了些力,知知的手被迫一松动,就任他取走了手中的杯子。 知知这才意识到,方才她将那杯盏捏的太紧,手指头都生疼。 要不是她气力不够大,万一教捏碎了,可又是一桩赔不起的债。 这回萧弗没敲案,而将空杯于手中浅浅把玩,大指摩挲着盏口。 “你很怕我?那尽可以跟着连嬷嬷,回弥秋院,本王不拦。” “不要,别。”知知用哀求的眼神看向他。 现下的萧弗算不上冷漠凝重,可知知总觉得他有些反常,却又说不上哪里奇怪。 她只看见那杯口贴吻过他的指肚,那么好看修长的手指。就有些庆幸自己没有涂口脂,饮茶时才没留下香印子,否则怕是要碰脏了他的手。 不过知知还从来没有涂过口脂。沈家没倒下的时候她没及笄,阿娘说大姑娘才需要胭脂水粉的妆点,小姑娘只需要天然去雕饰,就是最水灵的了,等她十五岁诞辰再给她买。 为妾 第15节 隔壁李员外家的姐姐倒是偷抹过她娘亲的口脂,但知知做不出来这种事,所以只是偷偷向往着,向往着及笄那天,也可以红妆粉黛地描画。 可盼了几年,真到了及笄之年,一夏的蛙鸣蝉燥声都如约而至,爹娘却缺席了。 除了朝露姐姐亲手给知知下的一碗阳春面,知知什么也没收到,自然也不会有一盒企盼了久久的口脂。 好在,阳春面里加了卤子和葱,知知吃着就不觉得心酸心苦了,这还是朝露姐姐和厨房的人磨破了嘴皮子,他们才同意她动用灶火的。 其实知知最难过的不是见不到爹娘,而是他们,正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饱受磋磨。 若是他们能好好的,即便错过了她的及笄也没关系,错过她往后的小半生,也没关系…… 知知被半颗泪烫了眼,好一会儿,才用嫩的削葱似的指尖轻轻攀上萧弗的袖子,拽着很小幅地晃了两下:“别恼知知了,之前是知知想岔了。” 这样打圆场的场面话,知知本是不会说的,可真的到了求和的时候,说起来一点也不难。 即便从这句以后,她再不是罪婢知知,也再不能做回沈家的小千金,只是摄政王殿下的笼中小雀,所有之物,这都不难的。 萧弗见她要哭不哭的样子,好似他是逼良家子当了伎。 用下劣的手段去逼一个小姑娘就范,他还真不至如此。 可那双泪盈盈的美目再张抬的时候,萧弗那句到此为止卡在喉中,一点也不想说了。 他忽想知道,他若不开口,她打算怎么办? 是对着他梨花带雨地娇啼弱哭,还是羞愤无望地再度离去? 萧弗一刻没表态,知知当然一刻不得安心。 她知道事不过三,这一次再开罪殿下,殿下还会给她机会吗? 知知唯有故技重施,仰唇而上,向萧弗的下巴上,附着去柔软得不可思议的绛珠。 此身无所有,连她自己,也不再是她的了。 萧弗的下巴刮得干净,没多少胡子的青茬,但碰到这样的至柔至绵之物,还是显得糙砺了。 知知很快退回原地,抿了抿唇,想抿去残存的触感。 她已表完决心,见萧弗这会儿也稳稳当当消受了,没推开她,这才把一颗心妥善地放回了肚子里。 看来殿下原谅她了,差不多可以出去了。 可萧弗怎么可能允许? 知知今日穿的是最普通的青布衫子,秋衣自不可能有多轻薄,重重叠叠的,可身上玲珑的弧度还是被勾勒得一览无遗。 萧弗将杯子放在案上,手握上了她的腰线。 知知的眼前一下子昏昏暧暧,整个人浸沐在蛮横的暖热之中。 再笨的人对危险也不是完全木然的。知知慌忙提醒:“茶杯……连嬷嬷还在外面。” 这话结结巴巴,但意思很明显,连嬷嬷还候在外面,等着验看。 知知的本意是借此离去,可萧弗却不这么想。 他的手自她身侧滑下,二人重新分离。 萧弗喊了一声江天,江天便推门而入,只很有眼色地避开了屋子中的二人不看。 江天是习武的粗人,规矩倒不算有多周到,可他是脸皮粗厚无妨,却怕知知姑娘被他看的不好意思。 殿下说过,知知姑娘脸皮薄,让他跟着的时候离远一点。 知知便听见萧弗说:“东西交给连嬷嬷,谁也别放进来。” 江天应了一声。 知知进来的时候江天就在外头看着,自知道她捧了什么东西进来,当即会意,快速收拾了案上的杯盏漆盘就出去了。 外头呢,打从殿下喊了江天一声,连嬷嬷就一个劲翘首瞻看着,怕是知知的侍奉出了什么差池,殿下发了怒,此行适得其反。 “殿下这都喝完了?知知呢?” 江天把东西一递,连嬷嬷忙揣实了,可左等右等也不见知知出来,便问江天。 江天一向不搭理殿下指令之外的人,摇头之后,就靠着门闭目养神了。 独留连嬷嬷心里七上八下,一会儿生起希望,觉得殿下多留知知是件好事,一会儿又气恼于知知是个蛮笨不化的榆木疙瘩,能有什么好事? 直到书斋内,传来软媚破碎的一声嘤吟…… 知知没想过,连呼吸也可以教人攫夺去。 原本她长这么大,从前最亲昵无间的就是两个伺候她的丫头,和她年岁相仿,吃的玩的都凑的到一出去,知知把她们当姐妹看。进了王府之后,换了身份,自己做了丫头,就属和朝露姐姐关系最近,总要亲亲热热挽着手同来同去,晚上还挨在一起说话。 可从来没有谁,用嘴碰过她的嘴…… 这拥抱之外、更甚于拥抱的贴近,让知知骤然脑中一白。 好像踩在了棉花上,晕晕然不知西东。 回想起刚才,殿下不过问了她一句:“茶,好喝吗?” 虽然茶配制的不好,就是知知的不是,可她还是老实交代了,说那茶太过苦口。 萧弗却不以为意,不信她似的,低声道:“我尝尝。” 没等知知弄清楚整整一盏茶都教她饮尽了,被江天端出去了,殿下还要怎么尝。 她才刚张了张口,殿下就倾身而下。 知知的脚想要往后退,可腰臀都在萧弗掌中。 知知的头想要低垂去,他的另一手却托住了她的发髻。 没有簪环的后髻,一点也不会扎手,处处都是萧弗可以下手的地方。 她整个人,都在他掌握中了…… 飒飒的金声擦过窗纱,知知的神识也被这风吹卷,她好像成了一滩流走的春水,偏偏萧弗的手还要将这春水揉圆搓扁,捏出个形状来。 就在知知喘不上气的时候,殿下终于大发慈悲退开,顺道扶了把站不稳的她。 “入循崇之前,你有反悔之机,为救父献身相挑之时,亦有脱逃机会,我令你穿衣出去当夜,则已是第三次。而今,知知,” 他那样郑重地喊她的名字:“沈香知,你要记得,走进来的是你,先凑上来的,也是你。” 知知很少听惜字如金的殿下说这样一长串话,正不解其意,萧弗却又蓦然把她拦腰横抱。 抱着发懵的她径往屋内走去。 知知看见,那是床榻的方向…… 第16章 授受 今日萧弗没去宫里,大约是连上朝也没去的,穿的不是冕服,只是家常燕居的寻常衫衣。 襟口边缘,绣着知知断然绣不出的高深锦纹,针脚细密。 就那样,随着他的一抱,抵入她雾气蒙蒙的眼。 知知又闻到了,殿下身上清冽如雪后青松的气息,但和上次不同,殿下将她放在榻上之后,却抓起她的手,放在了他的衣带上。 “帮我。”他在她耳边低低哑哑地发号施令。 青天白日,晌午都还未至,知知不懂,殿下为何要她为他宽衣。 难道这就是朝露姐姐说的……同赴床榻? 但她还是照做了。 然后就那样跪坐在榻上,颤颤巍巍地问:“殿下?” 像是征询他,在做什么,又像是催促,问他下一步要如何。 也是至此,萧弗才恍然发觉,她分明什么都不懂。 可这样无辜的催请,足以让任何男人,燎起火势。 他从未如此惜怜,一遍遍抚过她的鬓丝,似安抚,也似奖赏。 “你是自己来,还是我来?” 而后帐幄垂落,素淡的裙钗一件接一件件被一只痩劲、骨节铮铮的手弃掷帐外,柔柔垮垮地堆了满地。 败絮都已剥落,便见遗世的珍珠,璀丽夸艳得难以形容。 霎然间,那娇媚的白雪无所依凭,唯有瑟瑟轻抖着,抱臂望向他。 只在余隙间,隐约可窥玉山的柔浪与雪心的嫣红。 他一点点打开她的两臂,与她交指相扣。 直到细腕上的玉镯晃晃荡荡,直到她再无一点硬骨。 也不知多久,知知终于在萧弗不断的动作间找回一点清明,看见他眼底的疯狠与痴眷,她才领悟朝露姐姐那句话的精髓所在。 知知也才明白,她一直以为的相抱、相亲,那都是远远不够的…… 而那时,她早已哭了个遍,求了个遍。 “哭什么,不是你招惹我的?” “忍、忍不住。” 萧弗笑了。 便在他兴意餍足,瞧上去心情大好的时候,她才敢檀樱稍张,怯怯问他:“原本中秋,我想去见我阿爹的……殿下若要纳知知,可否宽限知知几日,在那之后。” 萧弗听来,那声音有气无力的,却正要赖他的手笔。 她不愿做他的妾,是怕她阿爹不高兴。只再推迟几日,他倒并非不能体谅。 “好。”萧弗摸着她的头,看着知知眼角娇倩的哭红,想起另一桩要与她商量的事,“母亲想让朝露来侍奉你,你若同意,明日便可。” 朝露姐姐……? 乍听见要朝露姐姐来伺候她,知知心里堵得慌。 但知知和朝露都是罪女,即便差事再出挑,在主家面前再得脸,也当不成什么一等丫头的。 为妾 第16节 再有朝露姐姐与岭南王世子的事在先,若真来了循崇院,往后她反倒可以为朝露姐姐掩护。 她于是乖顺道:“朝露姐姐同意,知知就同意的。” 萧弗有些好笑,何时又能轮到她口中那人来同意与否?就连征求她的意见,也不过是他私下的考量。 但她这样天真,当真楚楚可怜,萧弗看了一会儿,才压抑着淡淡移眼。 再来一次,她定受不住。 似是听着屋里的动静终于小了,连嬷嬷在外头等了许久,这才敢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殿下,老奴吩咐人备了水。” 对于她候听于外的事,萧弗很是反感,可若非如此,他也不知如何处理这余下的黏腻。 长到二十余岁,摄政王头一次有了掌控筹谋之外的事。 他从未纳妾,也未有通房。 知知是头一个。 往后她有了身份,这循崇院,应也需加驻不少人手,处处操办起来。 … 知知还是住在她远远的小屋子里,什么都未发生变化。只是那日回去的时候,身上酸痛的厉害,腿都不听使唤了。 未经人事的少女,那样的……于她自是万般折磨。 他冷肃却缠绵地反复唤她“沈香知”的记忆,在她脑中动荡不休。 她从未见殿下有那么好的耐心,那么容易说话,她甚至能感觉到殿下一直在让她紧绷的身子放松下来,在温柔化去她的瑟索。 可她还是好痛。 好像成了吊在檐头的一只风铎,他便是那风,吹来一回,她便要脆嘤嘤地叫一声。 还有她腰上的一粒丹痣,被摩挲了千千万万次。 她惶惧,也颓败。 竟然真的有些分不清楚,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但有一件事很显然,那就是,这一次她确实取悦到了她的殿下。 如此便好,知知想。 … 朝露来的很快,第二日一早,交接完弥秋院一干事宜,便利索地挎着包袱来了。 与知知不同,伺候老夫人梳头打扮的原只朝露一个,那当真是一日也离不得她的。 老夫人看中的就是她从前作为中书令嫡长女的眼界和在装扮上的独到心思,常夸她机灵又有分寸。 即便她只是个罪婢,这王府里谁见了她不是礼敬着,怕她在老夫人面前多说一嘴,自己就陷了灾殃。可朝露自己,又何尝不是如履薄冰? 所以朝露得了令,一点也没含糊。 知知的身份还没有定下来,总不好这时候给她指派个丫头,一时间除了老夫人和连嬷嬷,众人只知朝露是被调入了循崇院,别的一概不知。 这是个密不透风的地方,越是如此,外头的猜测就越多。 对此,大家都说,是知知性子拙笨,侍奉不好殿下,这才另外派了人。 朝露赶到的头一件事,就是找知知。 她的屋子就挨着知知的屋子,原本孤零零的居舍忽然就成了姐妹的小天地。 这也教知知黯下的心焰又亮堂了一点。 于是抱膝团坐在床尾的人挤出个笑:“知知都好久没见过姐姐了。” 朝露一看她脸上疲惫的春态,再加上昨儿就突然锤定了让她调来之事,哪里猜测不出知知经历了什么。 对此,她虽不算促成之人,但其实一直都是知情的,何况,她也不算完全没有教唆过知知如此作为。 但她的“点拨”,当真不是为了在老夫人面前讨着什么好,而是因为这条路,根本就是知知唯一的明路。 别说老夫人有了念头,最后怎么样都会成的了事。就算是知知,不也一直想为父亲翻案吗? 可她自个儿不愿意做妾,却到底眼睁睁看着知知给人做妾,说不内疚,那也是假的。 朝露卷高了帘子,让日头照进来一些,这才坐在床边,从后整个抱住知知:“怎么了,笑的这么勉强,见到我不高兴直说就是了!” 这样落了帘,把自己一日日关在里面,朝露简直不知道,那些想必不会好过的日子,知知是怎么熬过来的。 知知小声嘟囔:“哪有,姐姐可别冤枉知知。” 朝露这才问道:“还好么?” 知知起先有些糊涂,后来却想起了身上的撕痛,昨儿已是强撑着回来,如今她下床去倒水的时候都觉得艰难。 又是红着脸,又是苦锁着眉,“……身上还是有些疼。” 知知不好意思极了,声音和从齿缝里漏出来似的,要不是朝露贴着她,定然听不清。 如今却是听清,也听明了。 再一问,将人弄成这样,竟连药都不给上,朝露不由嗔道:“真是不会心疼人。” 说的是谁,不言而喻。 “想不想听我和卞士昭的事?”她忽问。 “岭南王世子?” 见小姑娘来了兴趣,不再有声没气地沉寂着,朝露也不介意捂了许久的旧事抖倒出来了。 实则朝露是她来了摄政王府才有的名字,那时候老夫人问她叫什么,她索性给自己取了这个名字,从前的名姓早已不重要,老夫人非但没有降罪,还颇赞赏。 而朝露原本的姓氏,是黎,正是前任中书令黎家的女儿,与岭南王一家很有些旧故。 她与卞士昭算得上青梅竹马。 可惜她家并无什么冤屈,这也是朝露不可能向老夫人讨要恩典的最重要的原因,既已被发落,就算得了恩赦轻判一些,也不一定能挨过回程之路,身上也永远有不可抹去的罪孽,那又何必多求呢? 她永远都只会是罪女,她和卞士昭,也只能如此了。 她要的是他永远放不下她,如此也就足够。 说完故事,知知还在绞尽脑汁如何安慰,朝露就动身去了府上的医药馆,找人取了药。 小姑娘害臊,何况知知为妾的事还不能声张,朝露当然没直说是用在事后的撕伤的,只说了些用药相近的症状,二两白花花的银子散出去,便带回了上好的药膏。 把药膏塞到知知手里的时候,知知别扭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药你可自个儿好好涂,我是帮不了你了。两日一次,不许躲懒。” 朝露姐姐如此叮嘱,知知赧红着脸应下。 尽管那地方,和腰后一样,也是她看不着的。 朝露毕竟是过来人,稍稍有些经验,怕食髓知味的男人遇着了懵懂无知的少女,两个人都没轻重起来,临走前抿了口茶,又道:“对了,这伤好起来要些时候,总要三五日不可同房。” 这才起身。 只因这一句,立在门外的男人,才欲推启门扉的手顿时一僵。 听见头一句时,他本想问,她又如何伤着了。 如今,却是默然玉立。 第17章 风言 萧弗从没想过,在这事上去磋磨一个小姑娘。 只有最无能的男人,才需依靠着在床榻间征服一个女人,来证明不那么差劲。 他昨日分明已经克制忍耐,尽量不伤她。 可她身上还是被他揉出了许多红迹。 现在想来,那样娇贵的雪肤,那些红印若未消去,不知会不会变成青青紫紫的淤痕。 还有需上药的地方…… 一道薄薄的门,也变得朴重。 反而是里头出来的人,先把门拉开了。 朝露没忘了自个儿来这里的真正要务是伺候知知,但她若不出去,知知可没那个脸皮上药。 却不防一开门便见一身猎猎的玄衣,朝露忙弯身行礼。 殿下雷霆万钧的威仪她是见识过的,早些年她刚到王府的时候,殿下也算初登摄政之位不久,多的是想巴结他的人。有不怕死的大臣送了几个美姬过来,殿下便令人将那大臣赶出去。 可那大臣一脸难色地说殿下若不要那几个女子,他恐怕只能杀了这这些个不中用的东西。 殿下对此,不过漠置一声:“请君自便。” 转头却直接让当时还很矮瘦的小江天拔剑,“不如就试试你的剑,赶不赶的在他发令之前。” 吓得那大臣连滚带爬地带着人走了。 朝露便懂了,殿下未必真的在乎那几个女子性命,意欲以杀止杀,却一定容不得他人以此作挟。 这般喊打喊杀的到底吓人,从那天起,朝露在府里见到萧弗的寥寥几次,无不躲远了走。 其实她也不比知知强多少。 但现在知知要给殿下当妾室了,朝露倒反而盼着能多见几次萧弗了,能这样亲自来找知知,好歹是他把人放在了心上。 只是……现下却不大方便。 该说的话还是得说:“殿下不若晚些再进去罢?知知刚睡下。” 朝露说的稍有忐忑,好在萧弗并未为难,也未戳穿她的遮饰之辞。 “不必。” 萧弗未曾看她,只虚望了一眼门后,取出怀袖之中的巧小方匣。 “把这个给她。” 为妾 第17节 转身即离。 朝露不知这小小的方匣里头装的是什么,分量估摸着也并不重,但端看是用这黄花梨木材质的匣子来装的,就知道不会是什么便宜的小玩意儿。 看来知知的苦,也没完全白挨。 实则盒子里放着的是一只玉钏,却是由十八子玉铃铛串成。 那本是一尊花草摆件,是御用的玉匠得意之作,原还未工成面世,萧弗昨日一看到上头的铃铛,就想到了那一节欺霜赛雪的腕子。 摇颤时,细细白白,活色生香。 遂,令人连夜改制成了镯子。 本想差人召她来受此赐赠,但昨日看她回去,路也走不稳当,只差没拄根拐了。 若令旁人交与,这却是堂堂摄政王头一回送姑娘东西。 他没试过对哪个姑娘好,却总觉不该如此草率。何况,他也想看看,知知看到那玉铃,该是什么反应。 但现在…他恐怕是不宜见她,也只能假于人手了。 屋子内,知知走下床来,身上只穿着里衣,单薄的肩背越发怯怯不胜风。 方才她脚没沾地多久,就听见了外头的微弱交谈声,穿过两间叠连的堂室,并不难辨认出那些字眼。 当即蹑着手脚要躲回床上,可又依稀听闻殿下走远了。 没一会儿,朝露姐姐果然去而复返:“喏,殿下给你的。” 知知很好奇殿下会给她什么,只捧着凝看了两眼,咻地一下就把匣盖压下去了。 反惹得朝露好奇起来:“是什么?这般神神秘秘的。” 知知扑动着两扇密得和羽毛似的翘睫,到底没好意思打开示给朝露姐姐看。 只小声答道:“是镯子。” 这只匣子内外与王四姑娘给她的那只相比,精贵程度都不可同语,可知知受的却比当日更为心虚。 更何况…… 她的脸滚烫,头垂得差点要把下巴尖埋到领子里去了。 一定是昨儿被殿下折腾糊涂了,脑子里尽是不好的东西。 连看到铃铛,都会想到那些破碎着抖出来的哭腔,那时候手腕上的那一圈红玉太空,几次都要滑脱下来。 而当他终于意兴阑珊,她强支着身子走回去时,殿下曾拉了她一把。她一驻步回头,就见殿下眼色深沉,望着的也正是王四姑娘给她的红玉镯。 这便教人很难不多想。 … 当日虽应下了让朝露来伺候她的话,可知知其实没打算教朝露姐姐为她忙活什么。 头一日朝露当真端了盆水拧了巾子来要给她擦脸,吓的知知躲了又躲,告饶了几回。 朝露也不捉弄她了。 只是自此每天都来陪她说说话,渐渐的,知知也没怎么郁结在心了。 朝露姐姐待她如往昔,没有瞧不起她,这让知知觉得,成为殿下妾室的日子或许也不会变得太糟糕。相亲的人不曾怀有芥蒂,外头的风闻也就不甚重要。 只要阿爹阿娘不知道,顶多是她疼一些,累一些,不算太苦。 这中间还收到了一回孟大哥的信,得知阿爹在慢慢好转,就连身上的疼也被冲淡了。 不过这段日子知知是不敢见殿下的,那样的风雨摧折,她身子都险些要散了架。 朝露姐姐拿来的药膏她每天都有好好涂抹,眼见的伤处才好了一些,身子大大小小的印子消了下去,只恐怕一见殿下,就又要卷土重来。 除此之外,萧弗在府上的几日,知知都会变着法的沏了各种滋补的茶,拜托朝露姐姐送去。 不用直面殿下,又能完成老夫人的嘱托,实是很两全其美的法子。 伏首案牍的男人,看着那些枸杞山参,哑然失笑。 一面是躲他,一面又频频提醒他她的存在,竟让人忍不住猜,小姑娘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他徐徐吹开浮沫,一口饮尽。 … 日脚如奔,时近中秋,各家在十五日当晚都要有一餐团圆饭,便不大适合举办朋友同僚间的宴饮。 因而,老夫人早早下了帖子,赶在中秋前夕,大宴友邻。 能有机会在摄政王府的贵人面前多露脸,得了帖子的怎么也不会推拒,桌次座次安排的满满当当。 老夫人又有意在宴会后让府里的仆婢们也聚着乐一乐,算是提前庆了中秋,这么一来,几乎大半的人手再次被抽调到了兰园。 殿下依旧早出晚归,或是干脆不归,知知身子早便养好了,如今已是生龙活虎的,得知也安排了她在列,也决心鼓起勇气面对众人。 朝露笑她做了主子,还要做丫鬟的活,两人说说笑笑的一路走,远处几个仆婢们拎了几桶水来,正在做头一遍的扫洒。 兰园门口还在薰除晦的艾叶。 可才入兰园,知知的脸色就变了。 云缨诓骗她去见表公子的事,知知是忘不了的。 她不能把实情告诉朝露姐姐,那样不过是让朝露姐姐徒添忧虑。 “怎么了?” 好端端就心神不宁,愁云惨淡的样子,朝露拽了拽知知的袖子,想叫她回魂。 知知咬着唇摇头,只是拉着朝露加快脚步去管事那里领活。 好巧不巧,两个从前茶水房跟着云缨干活的婢子看到了二人,迎着便过来了。 从前相处勉强算融洽,朝露展了个笑,“两位妹妹,又叫咱们聚上了。” 其中一个黄衫的丫鬟与朝露寒暄了两句,又对知知道:“好些日子都不回来看我们,怪没良心的。” 前阵子的事,知知自认为没错,但云缨被带去了周府,不知会遭到怎样的折磨,而这和她脱不了干系,她其实是愧见她们的。 难免就有些沉默。 没成想,转头却成了两个丫鬟私底下诟病的由头。 两人搬动着几件不大的盆景,往燕会的几张几子旁摆放。 “傻人走了运,也端起架子来了,见天躲在循崇院里半步都不出来,怕是绞尽脑汁怎么攀高枝呢。” “有什么用,不还是又支了朝露过去,怕过阵子就要被赶出来了!” 知知才要干活,因想起了袖兜里自己做的桂花糖,想着给二人也送几颗甜一甜。 因而就立在不远处,赶巧撞着了这番话。 原来她们是这样想她的……走过去的脚步一慢,如何也挪不动了。 努力克制的神色也勉强起来,眼眶有了浅浅的湿红。她最终没上前叫断这些难堪的话语,只是转头离去。 这一切,却教匿坐在高树荣茂的枝叶之间,远远守着知知的江天,俱看了个一五一十。 当晚就汇报与了殿下。 疫病有了初步的方子,萧弗刚回来沐了浴,指尖在膝上轻点了几下。 闻此,扬眉一笑,不紧不慢道:“哦?她们怎么说的,我听听。” 第18章 尝甘 自从知知来了循崇院,江天便包揽了许多杂活,如今更是连学舌这样的事都要为之。 但江天是萧弗从死人堆里捡出来的人,萧弗让他做什么,他就一定会做到。 他照实把那二人的话复述给萧弗听。 “就这样?”萧弗问。 他还以为有多难听,如此就红了眼。 若当真不开心,却连告状也不会。 “去叫她来侍茶,今日要甜茶。”他道。 既都能去兰园干活了,区区几步路,总不算为难。 江天是看着知知回到了循崇院中,才回来复命的。这会儿人也应该安安生生待在屋子里了。 知知确实打算休息。 实则宴会场地提前两日筹备已是足够,阖府大半人手出动,一番紧锣密鼓的忙活下来,天色还没昏沉个透,初步的布置就已近妥善。 她没把今日所受的一点小委屈告诉朝露,甚至除了刚听到她们议论的那会儿,她有些为自个儿手里的糖不值之外,也不算太难过。 也许就是在这兰园里,她亲身经历过一次背叛,往后的,只能算细针芒刺,扎人也算不得疼。 听到敲门声时,屋子已落了锁,本是和朝露姐姐一块儿用好了晚膳,打了一木桶的水,准备泡个澡便要早点歇下。 当看到来人时,知知一张脸下意识就有些绷起。 江天没进屋,只说:“殿下寻你去侍茶,要甜茶。” 说完,知知那一张脸便彻底苦了。 今日忙了一天,腰酸背痛的,本就有些直不起身子。她听说朝露姐姐说男子经了那事之后,总会惦想着,哪知躲了这么些日子,殿下偏偏这时候找她……难道真的为了喝茶? 再者,马上中秋她就要去见阿爹,断不能再走不动路。 江天不知道女儿家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只自己素性不怎么爱笑,还当是把人吓着了。 摸了摸鼻尖道:“我先回去,知知姑娘快些过去。” 他是见过知知和殿下情昵的情形的,以为知知想到能见殿下就会好转。 哪知道知知忽而更为失色,惨戚戚地耷拉着小眉。 因江天从未设想过,英明神武的殿下也会有招人嫌的时候,见此,自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唯有纳罕着离去。 为妾 第18节 但知知愁归愁,无论如何,殿下有令,她就必须去。 眼下殿下开了尊口,她也没法子找朝露姐姐救她。 不多时,知知沏就了一盅茉莉枸杞茶,端着曲曲折折地走了一程去找萧弗,腿肚子都走的要发涨。 萧弗的书斋和寝舍是打通的,在连廊的最尾,知知寻常都是先进的书斋,算来只从寝舍的门进去过一次。 今次经过那扇门时,耳朵竟有些粉热。 似乎不管是从书斋进,还是从寝舍进,几乎是次次,她都上了他的床榻。 书台上,早早点了灯烛,用的不是油灯,而是银缸白蜡,灯烛比别处的更多更密。这样用在实处的东西,萧弗从不会俭省。 知知进来时,脸上那有些丰富的表情便被照了个通彻。 “殿下,请用。”她犹豫了一会儿,硬着头皮上前。 萧弗头一个注意到的就是她递出来的手腕,红芙蓉镯子又不见了踪影,可他送的也未见戴上。 “可够甜?”萧弗看也没看那茶盏,只是移目,与她那双春水妒盼的杏眼正正对望。 知知有些忐忑,被他盯得越发要往那处去想,小声道:“奴婢放乐茉莉和枸杞,都是甘甜之物,没放茶叶。晚上若用了茶叶,殿下容易睡不着的。” “比当日的蜜饯还甜?” 萧弗继续问,眼色越发讳莫如深。 知知一时听懵了去,不知殿下说的是什么蜜饯,她唯一在书斋见过的那包蜜饯,殿下不是让江天丢了么? 便只捡着她能答的上来的说:“茶水里没加蜜糖,定是不如蜜饯的,殿下若想再甜些,奴婢下回放一些就是了。” 萧弗淡淡拒了:“不用。” 殿下他没有束冠,知知看见他的发尾还沾着薄湿,就猜到他已经沐洗过。 她屋中也倒好了水,却半途被他叫了过来,等她回去,那水都该凉的不能用了。 但知知不会抱怨什么,只是那微微嘟起的唇,还是出卖了她的情绪。 萧弗不动,知知就只能等在案前……但只要他别突然又把她抱起来,那等一会儿也是无妨的。 这么煎熬了许久,萧弗终于伸手,端起了茶盏。 知知期待地看着他。 可萧弗迟迟不揭开盖子,随之却起身,衣风把烛火带动的都晃眼了。 他来到她身前,竟是把茶递还给她:“喝。” 知知惶然退了一步,殿下何时又多了这样一个让她饮茶的爱好,喝了一次还不够! “殿下怎么又叫奴婢喝……”她弄不明白殿下。 萧弗笑:“喝了有赏。” 知知才不信。 然,上次那么苦的灵芝茶,她也没有逃避。退了一步之后,当然还是颤抖着伸出手去,接过了。 柔腻的指尖擦过萧弗的手指,痒了一痒,他便朝她追近了一步。 知知小小仰头,慢口啜饮,因被茶盏挡了视线,只见覆在自个儿身上的魁然阴影好似又大了一圈。 好在甜的总比苦的容易下口,不至于反上来什么不好受的滋味,知知想着早些回去,喝的便也急了两分。 茉莉茶汤难免冲上了粉莹莹的唇瓣,当一盏饮罢,茶盏放下去的时候,增的艳色就那样跳脱出来,容不得人视若无睹。 萧弗抬臂,闲散的广袖垂下一大片如云袖幅,在他的肃穆高严之外添了一些清逸。 其实殿下生的很好看。 可知知还是在他的手指越靠越近,要碰上她时,下意识别过头躲了一躲。 怕萧弗不高兴,她赶忙开口,垂着眼解释道:“殿下……奴婢身子还未好全。” 萧弗原只想为她揩去唇肤上的水渍,知她是误会了,在找借口。 反而顺着接下去,居高临下地凝目着她,哑声道:“那好全的时候,要记得带那只玉钏。” 那玉钏,果然是……! 知知想不出什么诸如作“闺房之乐”之用的词来,只晓得这镯子就是他想让她在床榻上戴的。 朝露姐姐说的果真不假,殿下就是惦记着那事。 她瑟瑟缩了了一缩,含含混混道:“晓得了。” 寂静中,她好像听见殿下笑了一声,又或许没有。 正抬头要看个究竟,那根手指终于还是趁机抵达了娇怯的红樱,如愿以偿地抹净了那一水亮色。 唇上一温热,乍有还散,却足教知知又成了受惊之兔。当日的枕帐相缠历历在目,总觉得下一刻,殿下又要强横地抱起她了,忙不迭行了个礼,端着茶盏就逃出了书斋。 连他的首肯,也未曾等。 自然也不曾看见,灯下的男子,在她去后,轻轻含尝了一下,这自她唇上掠下的甘甜。 果是够甜。 … 说是两日,实际也不过是一朝一暮过去的事。 知知同殿下说过,中秋想去看阿爹,殿下当时不曾反驳,那便等同允了。这两日越迫近中秋,知知就越亢然地鼓起希望。 中秋前夕的大宴设在这天晚上,一向庄严有余、热闹不足的摄政王府忽然就门庭若市起来。 各家的车马纷纭而至,外头临时辟出了地方,支了棚子以供系马停车,院子里也有一处教随行的车仆们小憩。 摄政王府的招待,总是这样周至。 连府上的丫头们都给发了新的秋衣,算作佳节的赏赐,料子比平日的要好,颜色也多。 既是为了讨个好彩头,也是为着在跟前伺候的时候讨喜一些。 来的都是高门贵客,什么老爷夫人,公子小姐的,大多携家带口。 知知穿梭在这些乌泱泱的人中间,她今日要负责的是上菜,算是最轻松的活计,也不知是不是老夫人看在殿下的面子上,特意知会过的。 殿下还未至,老夫人坐在最上首,和众人先饮乐着。 今日还请了歌舞坊的人来表演,知知在沈家的时候其实挺爱看那些个唱戏文的,妆红扮绿的瞧着就喜庆。 但正儿八经的歌舞看的却很少,因而时不时就好奇地投去两眼,当然是在手上差事空下来的间隙。 那舞动的姑娘此时折屈了柔软的腰肢,胸和腿都要叠在一块儿了,知知看的目瞪口张。 她若是主家或是宾客,定要拍手叫声好的,可惜她只是个偷眼觑看的小丫鬟,只能分外注神而已。 座中一位上了年纪的官员偏在此时起身,对着老夫人道:“老夫人福寿安康,下官先干为敬。” 他的胡子和韩叔一样花白,那年纪分明比老夫人只会长,不会小。可一派恭恭敬敬,甘居晚辈。 知知从前是没什么机会打量这样的人情往来的。她爹为官清廉,朋友不算多,世交里官最大的就是一位徐伯伯。 但徐伯伯也不打官腔,人很随和,知知去过他家两回,见过不少珍玩藏品,那都是沈家没有的。 沈家当真不是什么金玉富贵的人家,她阿爹又怎么会犯了贪渎之罪呢……? 还好,她很快就能见到阿爹了,黯淡的脸色又渐渐开霁好转。 那位举杯的大人干了几口后,却仍没坐下。 知知看见,他低手拍了拍坐在身侧的一男子的肩膀。 男子很快肃然一立。 “老夫人容禀,此人乃是下官的门生,颇为勤进,正要参加此届科考,如榜上侥幸有名,或也将入仕。贵府此番嘉宴,下官便想着带他来见见世面。” 老夫人笑着说无妨。 知知却是蓦然愣了……也不知是不是今宵灯月太教人花眼了,这人的背影,如何怎么瞧,怎么像她的孟大哥? 第19章 抓包 知知睁大了一双圆杏眼去辨认。 但这是摄政王府,孟大哥不过寻常布衣,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还没等她绕过去看个究竟,便听那男子朗声道:“素闻老夫人声华行实,青章慕玉仪雅望也久。承蒙老师不弃,予青章此次机缘。孟青章谨贺老夫人中秋安康。” 此刻满座衣冠尽瞩目于一人,他清癯独立,言谈不俗。 老夫人笑着与左右两侧坐的较近的几位宾客点头:“瞧瞧,不愧是程学士高足。” 而早在他说第一个字时,知知就已经确认。 那声音,就是孟大哥无误。 她站在一众候命的丫鬟堆里远远看去,孟大哥还是这样的君子端方,一点都没变。 只是身上的衫子变得鲜洁崭新,不再需要打上补丁。 如今也有了新的师长,不再是她阿爹的门生。 孟大哥的娘亲是孀居的寡妇,为了攒钱给孟大哥去书院念学,到处揽活给人洗衣服,知知很小的时候,就会把买果饮蜜饯的钱舍出来,偷偷塞给孟大哥。 当年她阿爹也想过要接济孟家,可孟伯母总是义正辞严地拒绝的,阿爹便说,孟伯母虽是一介妇人,但浑身傲骨,便也不再拿银两给他们,只是不时会给孟大哥做几身新衣裳,也常常留他在家里吃饭。 好在知知从牙缝里省下来的零嘴钱,孟大哥还是会收的,会用来给他阿娘买米买肉。哪怕肉带回去,免不了要遭上一顿训诫。 可现在……知知成了王府的下人,他却是王府的座上宾了。 孟大哥为数不多的书信里,从来只有关于她阿爹的消息,甚少提到其他。 因而也是直到现在,知知才知道他已有了新的出路。 她打心眼里为他高兴不假,只是,若教孟大哥见到她这样子,恐怕会难受的吧? 好在明日就能见到阿爹,倒也不必找他打探阿爹的消息。 “快瞧瞧,知知看呆了眼呢!”许是见知知看的太出神,一旁的小丫鬟推搡了知知一把,知知怕给孟大哥招致什么闲言碎语,不太好同她们明说,便也就不反驳,只笑着低了脸。 为妾 第19节 可小丫鬟不依不饶:“准是看人家一表人才,动了心了罢!别想了,你能天天看殿下还不知足?再说这座中,哪个是咱们高攀的起的!” 丫鬟们虽都没敢大着嗓子,可眼见得越说越起哄,越没个分寸,知知终于借着去厨房瞧瞧还有没有馔肴要呈的理由,一溜烟跑远了。 席上,待孟青章一番祝词说罢,拂袍坐了回去。 再想找方才廊上那一抹灵动的衣影,却是怎么都找不到了。 … 兰园中设有一座望景的小楼,题名捎溪楼。因占了地势之优,哪怕下头丝竹管弦,舞袖歌扇的热闹着,楼上却可只一张几、六折屏山,这般独自清净。 萧弗迟迟未入席,便是在此与周家二公子周明亦对酌。 一杯才空,周明亦便为他满上:“你家做东,身为家主却不出面,长陵如今礼数是越发懈怠了。” 萧弗笑着摇头:“子介本该代父出席,不也与我在此处躲闲?” 实则周明亦哪里不懂萧弗。摄政王府的老夫人,他的这位姑母,是出了名的不大爱走动,倒是赏花赏月的宴会一向没少办。可次次萧弗在场,底下的人就拘谨,连奉迎的场面话都要再三斟酌,一顿饭吃的坐立难安。 萧弗又何必将时间枉费在这样的事上? 顶多酒肉阑珊时,走个过场。 提起代为赴宴这事,他却有的是苦水可倒:“父亲要来,张氏哭哭啼啼的不让,嘴里没一句好话,当真家宅不宁。还是我那大哥乖觉一些,少了个家伙之事没捅大,人倒是安分了,好些天没见他出过院子。” 萧弗不以为意:“此为子介家事,慧如子介,难道还苦无安宁家宅之法。” 周明亦叹息一声,却是起身,走到阑干前:“长陵可知,我苟且至今,从未对周谦亦出手,就是在等他犯下无可改悔之错的那日,彻底成为弃子。这般心思,委实说不上坦荡。没想到最后动手的,却是自己兄弟。” 萧弗想到了知知,手中玉杯滞了一滞。 “你若早说,未必不能早些了结了他。” 或也可教有些人,少受那一回罪,少掉几点眼泪。 周明亦闷着声又把一整杯喝了个干净。 见好友今夜如此牛饮,而今又仰头一饮而空,萧弗知他心中症结仍在,终是宽慰道:“会有一日的。” “会有一日,不必再苟且,凡你所想之事,尽能坦荡为之,表弟。” 这回,周明亦大笑着说好,转头返坐,却是再度连着灌了好几杯,最终噗通一声,半身都栽倒在案上,趴着就昏醉过去了。 闭眼前,他指了指阑干之外,层楼之下的方向:“好像有人过来了……” 萧弗才一眼未顾上,周明亦到处找酒,整个人又滑到了案底。 … 得知有机会到摄政王府参宴的时候,孟青章前所未有地企盼。 程学士以前也给他引荐过不少人脉,孟青章每次与那些人言笑相交,固然欣喜,但即便不得结识,似乎也不会有什么失落。 可这次不同,他日日都在候盼着。 这大半年,他屡屡从摄政王府外路过,王府门口镇守的麒麟石像,楼台高斜的鸱吻飞檐,都在告诉他,这是一个他进不了的地方。 可他想见的人,偏偏在里面。 孟青章坐不住了,对陈学士道:“方才饮得多了些,学生出去醒醒酒。” 陈学士自不会拦着。 其实早在知知端着菜盘子往返席间时,孟青章就发现了她,视线便一直状似不经意地追随着她来来去去。 但后来许是菜肴上得已近齐备,她就在廊下和那些丫鬟一起歇脚了。 他更不好太明目张胆看她。只起身祝酒的功夫,人就丢了。 孟青章在兰园兜兜转转,料想知知不会走开太远。 终于,终于,看到庭灯下的少女,孟青章再也抑不住嘴角的弧度。 每回书信,他都极力克制,不曾多说其他,唯恐万一出了岔子,书信落入他人手中,给她带来不必要的误会和灾殃。 但实际上,他有说不完的话想对她说。 可今夜宴上人多眼杂,一个个都是高门贵胄,随便一人的臆测,都是她承受不起的分量。他也不能拿她的清誉作赌。 他上前,走过知知身侧,却故意目不旁视,只余光里偷见她满脸讶然,轻声说了句:“捎溪楼。” 他方才看过,这是附近唯一一处层楼,若有人来,随时可从另一侧离去。 且又有悬匾,有具体的名字,也方便指明。 孟青章走后,知知懵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句捎溪楼是什么意思。 知知全然没想到孟大哥会离席找她,看样子是有话要对她说。 不知道是不是关乎阿爹的。 就算不是,这么久没见,知知也想知道孟大哥过的如何。 手边暂时也没什么活,知知跑去同管事的嬷嬷交代了一声,就往捎溪楼走。 秋月高明,吊着小楼的影子。 因有群宴,园里各处都灯火辉煌,捎溪楼也不例外。 楼外多顾盼了两下,就显得有些鬼祟了,知知不再耽搁就走了进去。 江天还是一如既往远远跟着她,只没跟着一道踏阶上楼。 知知晓得他是不会出去乱说的,但大约会告诉殿下,回头她需要解释一下才行。 教不算剔透的一幅厚屏风挡着,知知只看到个模模糊糊的虚影,隐约是有人在,上前试探着喊了一声:“孟大哥?” 那人却一声低沉的冷笑。 如此谙熟。 知知愕然,登时想扭头就逃,腿脚却不听使唤。 “孟大哥。” 他学她问了一句,泠然若玉石。 自屏风后转出,亦是芝兰玉树,霜雪高姿。可一身错金的玄衣锦服,配上那颀长的身量,不同于孟青章的温文雅度。只一眼,就迫人得可怕。 “殿下……为何在此?”知知这会儿理亏心虚,不敢接他飞来的眼刃,便低头盯着莲鞋上翘的小尖。 萧弗冷声道:“自不是与你一般,来见‘孟大哥’。” 他越走越近,知知手心攥着裙边,紧张地都要沁了汗。听出他话里的嘲讽,试着与他讲清楚:“奴婢与孟大哥很久不见,这才想着说上两句话。” 萧弗堪堪停在险要与她抵足处,“什么话,要专挑无人处躲着讲?” 见越描越黑,知知的脸色都晕上了急红。她穿的是府里新派发的裙裳,用色也比平日艳亮,整个人越发如雨打风吹中的一株困海//棠,既娇又怯。 下一刻,萧弗已搂上了那颤颤袅袅的腰肢,蛮横地压着往前一送,使两襟相贴。 他的气息铺天盖地,袭遍她的霜肤。 她未再贸然声辩,怕他误会更甚。 半晌无声,知知不敢用力挣动,擂鼓似的快起来的心跳,却怎么也藏不住。 萧弗犹凝对着那一双微垂的烟波妙目,不肯相饶。 他问:“是这样讲吗?” 第20章 相缚 梁前的一盏八角灯耐不住风,打了个转儿。 晃闪得小姑娘的的眼眸越发潋滟。 “除了殿下,没人会用这样的姿势,和知知说话的。” 知知说得真恳,连她阿娘也不会这样动不动就抱她,还有谁会和他一样蛮不讲理。 如果仔细听,还能发现这话里很有些微不满的意思。 可萧弗就好像她说了什么悦耳的言辞一样,低低一笑。 随口道:“幸好没有,否则,那人就是找死。” 别人说找死,多半是虚张声势的恫吓。知知却是见识过江天那把削金若泥的剑的,绝对的武力,有时候比权势来的更能威慑。 知知更不敢动弹了。 捎溪楼四面都不设门墙,仅有湘帘四垂,帘外则是观景的小平台和回环的朱红阑干。 捎溪二字取自“急雨捎溪”的诗文,眼下没有跳珠白雨,只有秋风一下一下撩拨着,时不时就要把帘子扑开似的。 哪怕他们现在的位置,和外头除了斑竹的帘子,还隔有一道屏风,知知也总觉得,若有人打从楼下经过,就会从被吹大了的帘隙,撞破她和殿下现在的情形。 没有人敢非议殿下,但有的是人会说她。 偏生这么久萧弗都毫无松开的意思,知知不得已,终于伸手推了推他的手臂,可他的圈锢始终稳若金汤。 好像总是这样,没有一次,是她躲的开的。知知忽然就有些丧气。 反倒是她那回抱他,殿下叫她想好再来的时候,推却她不费吹灰之力。 她和殿下之间,永远都不公平。 她不知道的是,那幼嫩的雪指推上去,别说推开,根本和才满月的狸奴的肉爪一样,挠痒痒似的,更像是欲迎还拒的撒娇。 萧弗的气息浊重了许多,这还是只学不乖、学不安分的猫咪。 慢慢的,知知就发现,控在她腰后的手掌竟越来越烫,简直要把人身子都烫到酥化。 甚至他的拇指轻轻揉玩起她的腰肉,隔了几层衣服,也能激起一阵颤栗。 即便在这四方来风的楼台上,萧弗也无所顾忌。 知知只能哆嗦着讨饶:“殿下,别在这里……” 她本是叫他,不要在这里抱着她。哪怕不久后她真的成了他的妾,也希望能留有最后的尊严,而不是在外头就能随手狎玩的一个物件。 但落到旁人耳中,却又成了另一种意思。 为妾 第20节 周明亦浑浑噩噩睁开眼,趔趄着从案底爬起,看着屏幅上映出的一双相叠的人影,惊掉了下巴。差点以为是醉糊涂了。 这么多年,几曾见过小娇娥偎向萧弗的样子? 他已经醒来,自不可能两眼一翻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也不知是不是爬起来的时候,被那一声娇滴滴的莺啭惊着了,踹到了酒杯。玉质的杯子就骨碌碌在地上滚了一圈,最终撞停在案脚。 铿然尖厉的脆鸣,听得人浑身一凛。 知知发觉屏后的几案处还有别人,呼吸都卡在了嗓子眼。 她不知道那是谁,总之一定不是这府上的人,怪不得殿下会在此处,原来是和别人有约。 如今别说夺步逃走来不及了,就是她想,殿下也不会配合,知知脑中嗡然,忽地有了一点儿穷途末路的急智,把心一横,脸就贴上了萧弗的胸膛。 看不到脸,就不知道她是谁。 丫鬟们的衣服都是大差不差的样式,捱到那人离开,她也不算太难堪。 萧弗的手却拍在了她的背上,像在和她说别怕。 “子介先去宴上,别让母亲寻你不见。” 周明亦已经弯腰捡起了杯子,摆正在案上,酒气也醒散了大半,起先只是不曾见过好友这阵仗,一时才有些错愕。 “放心,这里的事,我就当没看见。” 说着就往楼梯走去,知知怕侧脸教他瞧去,换了一边脸颊去贴萧弗,单单呈给了周明亦一个圆圆的后脑勺。 萧弗见她这般稚气,好笑着与她道:“这是子介,也就是周家二子周明亦,我与你说过的,忘了?” 还不等知知说什么,楼下却起了动静。 隐约是有人在说话。 依知知的耳力听过去,掺着渺远的舞乐声,细细碎碎的,一会儿有一会儿无,什么也听不分明。 但她想到,孟大哥和她约好,就不会不来。他比她先动身,按理早就该到了,指定是有什么事耽搁了,才迟了一些,而今也许刚抵楼下。 如若孟大哥上来,看到殿下和她在这里,他那么通透的一个人,联想到她阿爹能及时得到救护之事,怎么会不起疑。 来日就要为人婢妾,这本该是最后一次,她还有勇气面对儿时的故友。 萧弗觉出怀中的僵硬,叫住周明亦:“烦请子介告诉江天一声,无论是谁,都不准放上来。” 周明亦下楼下到一半,仰脖子应了声:“我去将人支开便是。” 殿下对那人用“烦请”。 位高如殿下,也有尊重的人。 知知不晓得都这般情急的时候,她怎么还能分心去想这些事,可却忽发了狠想要挣脱。 却不过弱兔博狮。 知知还是未出阁的女子,绾发只梳半鬟,另一半乌润的浓云就那样放任自流地披着。 拍她背的时候,萧弗的另一只手已从细腰上移,摁在了她的头发上。 他的掌心一遍遍碾过她的头发,好整以暇,像是笑她自不量力。 可一个念头猝而在他心中生起。 是有人来了,她的反抗才变得激剧?还是因为,她要密会的人来了。 萧弗没有再想下去,他起了一点戾气,低下头,热气喷洒在她雪白的脖颈,就那么对准那白生生的娇肉咬了一口…… … 捎溪楼下。 途中碰着个迷路的姑娘,追着问东问西,孟青章自知赴约已迟,脚步生风地赶到楼下,却被一少年拦住。 挡住去路的是把带鞘的长剑,孟青章就知道此人绝不是宾客,应是王府中人。 宾客岂能带着兵刃入府。 他没想到捎溪楼附近忽然有人蹲守,并非说话的良地。 那么,知知还会在上面吗? “敢问这是何意?”孟青章好言好语恳求道:“在下有事上楼,能否请这位公子让个道。” 江天却不张口,也不放下剑,一副岿然如山的架势。他知道殿下和知知都在楼上,怎会放一个面生的人上去。 待周明亦一出楼,果见外头起了争端,笑着上前压下了江天的剑:“孟公子。” 二人有过几面之缘,赌过两局棋,孟青章回了个揖礼,颇为惊讶问:“周公子是从楼上下来?” 话一说出去,他就知道自己问的多余。只是,原以为此处僻静,他才同知知约在这里,不想却一而再见人,竟是这般的热闹。 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周明亦拍了拍他的肩:“摄政王在楼上赏风饮酒,孟公子还是不要相扰的好,倒不如和我一同回席吃酒去。” 这可不是什么诳语,只是只说了一半而已。 孟青章被周明亦勾着肩,只能极不情愿地走出去三两步,两步一回头。 摄政王在上头饮酒,所以那小少年才会不让他上去,如此却也说得通,可若知知没有上去,她现在在何处? 自知少年不可能放行,就算他想上去看个究竟也是痴想,孟青章终是随周明亦离开…… 捎溪楼上,知知的手拍打在掣制着她的手臂上,可殿下存心和她较上了劲,越收越紧。 甚至她的脖上都微微一吃痛,湿湿热热,又痒又麻。 楼下的声音已渐渐不闻,知知却更为慌张起来,直至一步步被萧弗抵到绘藻的柱下,被抓着手腕举过头顶时,她已毫无反抗之力。 只含着满眼的水雾求他:“殿下,中秋过后,殿下想怎样都好,真的不要在今天,不要在这里……” “怎样都好?”萧弗玩味一问。 他一松开,知知当即头也不回地往外逃去,可左脚的鞋尖却不知何时教他踩住了一点,从脚上剥脱。 她今日没穿袜。 第21章 穿鞋 女子的足,向不可轻易示人,只合娇养在两弓小船似的绣鞋中。 一下子光着足踏在楠木的地面上,知知的逃跑不得已中断。 再金贵的木材,比之那溜光柔滑的足肤,也粗涩磨人。 曳地的长裙下,她轻轻踮起了一点赤着的稚足,好不那么难受。 萧弗只能看见,小荷才露尖尖角,不肥不瘦,盈盈可爱。 他好整以暇地笑:“不跑了?” 知知杵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低垂着眼睫,没注意到他低凝的目光,只是巴巴望着不远处自己可怜兮兮落陷的那只鞋,似乎在纠结,是就如此忍着走回去,还是上前去捡回来。 然,即便裙子够长,不穿鞋跑回去,也是失仪之至,一个弄不好还会破皮见血。 况且少了一只谢,一整双鞋便都废去了,虽是府里分发的东西,知知也心疼那个银钱。 想到这,她犹豫再三,还是小声问:“殿下……可以把鞋还给我么?” “可。” 萧弗答的干脆,似乎没打算为难她,说着就挪开了履尖。下一刻,却竟径自低手,提起了那只浅帮的布鞋。 为女子捡鞋,也是殿下平生第一回 。 可动作行云流水,让知知都有些反应不过来了。 等意识到萧弗在做什么时候,知知登时有些局促:“奴婢自己来就可以。” 她自知原没那个能耐让殿下为她捡鞋,便猜想许是殿下嫌她太磨叽,没穿鞋又不方便过去,这才想帮她拿过来。 可她一路走来沾了不少污泥,会把他广袖上的暗蟒团纹弄脏。 那样尊贵的纹饰。 萧弗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提鞋朝她走近。 知知只好伸出去手,想要接住。 却看见清拔的男子,在她裙前缓缓蹲身下来,那修长的指节就从容地探拨开她的裙摆,攀上了她纤若枝茎的脚踝。 炙热得烧人。 缭乱中,知知彻底不懂他要干什么了,为她穿鞋? 还是,连她赤着的足也不肯放过,起了什么心思…… 许是感觉到她的不配合,萧弗道:“别乱动。” 而后轻抓着那明莹如珍珠色的细踝,往前带了带,稳稳妥妥地放进了鞋子里。 因这一下,知知站的有些不稳,一手搭上了楼梯的扶手。而后低看着身前的男子。 萧弗却并不曾再有什么其他举动。 竟真的,只是想为她穿鞋。 知知心中忽生起莫名的情绪。 她怔怔地提起了一点裙幅,任他抬着她纤嫩的玉足,将鞋沿一点点为她穿妥。 玉冷花柔的莲足,干干净净的粉雪,就不免陷落在他指下。 娇腻的脚指头仍因本能紧张得绷起。 可事实上,虽也是肌肤相亲,知知总觉得这仿佛和那些搂抱都不同。 好像殿下待她,也不算太差。 知知心里几味交陈,递出去一方帕子给她擦手:“谢谢殿下。” 萧弗一起身接过,知知扭头就要离去。 为妾 第21节 “等等。”萧弗却没让她如愿,慢条斯理地拭着,一边问:“刚才为何突然恼了?” 知知自然没好意思告诉他是因为他对旁人尊之重之,却对她总是那么蛮横,不由分说就掠夺亵玩。 况且那时孟大哥也被他的人支走了,她好不容易才能和孟大哥说上几句话。 恰好这时候脖子细微的痛感正好清晰起来,知知便闷闷道了声:“脖子疼。” 可萧弗并不好糊弄,若不是她挣扎起来,他怎会咬她? 分明是颠倒因果,分明还有别的缘由。 他眼中满是不信,亦丝毫没有掩此疑色,口中却道:“咬伤了?我看看。” 那个咬字当真从萧弗口中说出来的时候,就好像什么羞耻的行径被人摆到了明面上,知知身子都一个没站稳,摆了摆。 要不是没那个僭越的胆子,她恨不能捂上耳朵不听他的话! 最终到底顺从地微侧过头去,把他咬过的地方,呈露给他看。 萧弗看见,素白的一片沃雪上,两排轻红的牙印,宛然留迹。 那次要了她之后,他没留她太久,也未曾再纵着情兴,扣着她索取一回,是以当日未发现她腿心的伤口,也不曾检看她身上的点点印子有没有消去。 可她原来当真这样娇气,连皮肉都是娇的。 萧弗道:“下次我轻些便是。” 知知瞪大了眼睛,还有下次? 她不知道殿下为何屡屡都能将这样的话说得如此坦然。 耳后红热得让她整个人发懵。 之后萧弗说的什么,知知都不大听得清了,隐约是说:“明日卯时,马车会在门口等你。” 她囫囵应道:“知道了。” 趁机扯回了萧弗手中的帕子,慌不择路地就逃下楼去。 女儿家的帕子,到底还是不能随意赠人的。 何况,她总觉得殿下拿着帕子捻弄的时候,是将那帕子,当成了她。 … 萧弗的位置稍次于老夫人,循的是长幼之序。 园林四周花木锦绣,原本因近了尾声,众人大多搁下了筷箸,融融谈笑着,一时宾主尽欢。 可当那一身蟒袍,自蓊郁的林树间行出,走向左次的案几,突然间就肃静起来,没什么人敢吱声了。 一个个大臣挺着背脊正坐,和上朝似的。 和温慈好客的老夫人不同,摄政王历来是个盱衡厉色的主,平日不苟言笑便罢了,若一个不慎惹了他不快,往后仕途便定会艰难许多了,即便摄政王殿下不发难,可谁都不会想和得罪了摄政王的人扯上关系。 萧弗落座,厨房很快便张罗着送上热过的羹食。 原本这会儿该轮到去上菜的小丫鬟却闹了肚子,一路捂着,皱着脸跑去如厕了。 方才知知不在时,又是教别人顶的班,管事嬷嬷索性就让知知顶上。 知知好容易逃出虎口,又要亲自送上去,只觉老天爷都在戏弄她似的。 席上,老夫人笑着对萧弗嗔怪道:“来的这样晚,不知道大家都在等你?” “有母亲在,已足够宾主尽欢,何须长陵锦上添花?” 老夫人怕他饿了肚子,也不多说,笑道:“快吃罢,多话。” 众人留心听着两人的对话,一个字都不忍错放。 目光也都倾注于这母子二人之间。 连带着捧着食盘走近的知知,也成了众目所向。 萧弗不动声色,看着知知端着身、抿着唇,规规矩矩地穿过几排案几,将几盘子菜一一在他面前摆好。 她低着杏眼,始终不曾抬眼瞧他,好似有意躲开。 萧弗压低几分声量,故意问:“刚才走那么快做什么,我说的可有听清?” 知知一听,果然猛地抬头。 她当时急着要走,确然只一股脑应了,根本没来得及分辨他说的是什么,事后回想起来时才反应过来是与她约定了去见她阿爹的时间,才生出了欢喜。 可这样睽睽眼目之下,殿下这般同她说话,岂不是平白教人生了揣测! 害怕若是不作答,他便还会追问,知知只好仰去一点薄绯的脸,用细到只二人可听的嗓音道:“奴婢听见了的,不会迟到。” 说话间她为他斟好了酒。 想到殿下在捎溪楼中已与二表公子饮酌过了,多喝大约是要醉的,知知便只倒了六七分盈樽,便递到了案几上。 萧弗拿案角给每个人都备了的巾子擦了擦手,知知这才注意到他手上还有水渍,大约就是方才为她穿了鞋之后便去净过手了,想到弱足落入他掌中的样子,脸不争气地更烫了。 因萧弗未再同老夫人闲谈,座中的人便也陆陆续续收回了视线。萧弗擎杯才欲饮,却发觉,有一束目光,始终凝著于此处。 他不无探究地望去,就见一青衫男子,锁眉望来。 只那男子并非看他,视线痴痴落在他身前的小姑娘身上。 萧弗也看了知知一眼。 宴上的每道菜式都经过了大厨精心的设计,或山珍海味,或家常小食,无不色泽鲜美,高低错落地摆在案上,赏心悦目。 但萧弗知道,这些都比不上,他眼前的小姑娘来的活色生香。 怪不得这般招人觊觎。 不过他碰过的东西,向来容不得旁人觊觎,便是看,那也是不该的。萧弗浑身的气场陡然一冷,可窥得几分杀伐凌厉的模样。 知知已上完了第一批馐馔,屈了屈身将要离去,“殿下慢用。” 萧弗此时也恰好认出那男子身边坐着的,即是资政殿大学士程铎,遂也不难推测而知,那人是谁。 不就是她的青梅竹马? 如此看来,是捎溪楼上他二人无缘相会,如今当真一眼也不舍得错失了。 方才他就在想,兰园管事一向不允许底下伺候的人在重大年节宴饮之前进食,知知恐怕至今都还未果腹。 便于那人密密关注着此间动向之时,萧弗拣起一块尚可入眼的糕点。 瞧准了时候,偷放入了离开时恰好从他身侧经过的小姑娘的手心。 然后在那人错愕的目光中,遥遥举杯,温然一笑。 大好日子,杀伐不必,但搓一搓锐气,却是尚可为之。 第22章 有染 知知不知道有人一直看着她,只当殿下又在捉弄她了。 只能飞快拿住,十分心虚地越走越急。 好在殿下塞给她的是她喜欢的枣泥糕,知知从厨房拿了片粽叶裹了,揣在袖兜里,预备上完了菜再吃。 前脚刚跨出门,管事却招呼着她放下食盘:“别忙活了,王爷已走了,宾客们也都快离场了。” 没想到这般省事,知知甜着嗓应了一声,人也瞬时松快了不少。 轮到收拾的是另一拨仆婢,便不关知知的事了。 因着庆节,府里也给仆婢们也准备了比平日更丰富的晚膳,但许是饿过了头,一块枣泥糕进了肚子,知知怎么也提不起胃口,便想着等朝露姐姐回来了再一起用也不急。 朝露姐姐今日负责的活计是在门客记录宾客们送来的礼物。 这还是她故意同人换的,知知晓得,她定是要借此机会空出开宴后的时间,好与岭南王世子相会去了。 只是迟迟不见她人回来,知知就候在兰园出口处的廊道上,预备等上一等。 兰园出入只这一道门,怎么也不会同朝露姐姐错过。 宴上,宾客们次第离去。 孟青章犹在为方才看到的一幕失神。 程铎问孟青章:“怎么了,刚才就见你脸色不太好看。” 孟青章摇头,扶着程铎上了马车:“许是学生醒酒的时候吹着风了,您不必担心。” 起先见摄政王给知知塞了什么东西,他还只是疑心。 可之后那样极具挑衅意味的一杯酒,便已坐实了那些不好的猜想。 然而孟青章眼下能做的,就只是回敬这杯酒。举头满饮,绝不逊让。 此之外,甚至连找知知问个明白也无能为力。 他今日来此,本就是全然仰赖师长的青眼,期间托故离席失陪许久,已应愧怍万分,无法抽身再找知知一次。 何况,连他也身不由己,知知不会比他好过。 他若执意问个明白,会否反而伤害到她? 只希望她能再等等,为沈家翻案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当夜,孟青章的屋中,青灯彻夜不灭,翻书声也长宵不绝。 … 晚宴折腾的久,小孩子睡眠又早,老夫人便没让萧别参加,但泽春院住着的几位夫子,是都请到了宴上一块儿聚聚的。 萧弗向兰园外走去,身后便传来女子的声音。 “殿下。” 见萧弗停靴驻足,回头望了过来。那女子加紧了脚步走上前,施了一礼:“殿下也许不认得妾身,妾身是小别的新夫子,名唤钟意娴。” 她自报完家门,萧弗眼中淬厉的冷漠才稍稍缓和了一点,与她点头致意:“钟夫子,小别近日功课可还省心?若有懈怠之处,还望夫子多加规勉。” 原本她身上的脂粉味太重,当着风一靠近,就令萧弗心生嫌厌。如今没斥退她,也不过看在她是位女夫子的面子上。 为妾 第22节 女子处世不易,他并非不知。能授一门学问,借此立身,是可敬之事。 钟意娴温声答道:“殿下放心,小别聪慧可爱,学什么都很快,妾身哪舍得罚他,能教他的也有限。” 在钟意娴眼里,摄政王殿下竟比她从前远远看着时,还要俊朗,玉质金相,占尽人间风流。因而她的心跳的越来越快,声音也不自觉软糯。 萧弗却不认可,“教不可不严,母亲既选了钟夫子为小别之师,夫子放开手脚便是。” 萧弗说话时,钟意娴便这样一直转着头看他。却发觉这位殿下神情始终疏离无澜,对她好似没半分兴趣,她顿时有些慌急。 好在,脑中很快过了个弯,笑着说:“说来惭愧,老夫人让我进府,多半是因着我父亲和姑母的关系。” “令尊是?”萧弗漫不经心一问。 越是这般不冷不热的态度,钟意娴就越盼着他知道了她的家世后能对她高看一眼。 她可不是一般的闺秀,便是不论才貌只论家世,她也是为数不多配得上他的人,还与他渊源颇深。 她颇为自矜地道:“家父银青光禄大夫钟晟,姑母便是钟太妃。妾身一直想与殿下道谢,若不是殿下扶持凛儿登基,钟家也没有今天。” 她是钟家女,贵为天子表亲,向来是贵女中的姣姣者。 谁知萧弗意色更冷:“不必。” 萧弗不好相处她一直有所耳闻的,没想到今日眼见,比传闻更甚。莫非是嫌她无端搅扰,心生不悦了? 钟意娴没灰心,解释道:“原本老夫人说会安排我与殿下见上一面,妾身一直翘首以待,可殿下太忙,妾身久不得见,难得今天见着殿下,这才大胆上前与您同行,还望殿下莫要怪罪。” “嗯,”萧弗仍不为所动,只淡淡应声,甚至更为大步流星地向前。 钟意娴为了维持步态娉婷,追上他之后就一直刻意款摆小步,这便一下子就落后了一截,只能在他身后唤道:“殿下慢些,妾身跟不上你了。” 可萧弗不予理睬,好似谈兴已尽。 钟意娴断不能就这样让萧弗走,她为了进王府花了不少力气,也幸亏从小一笔字就尤其秀正过人,这才多方辗转,得到了让老夫人聘她为夫子的机会。 而进府多日,至今连句话也没和萧弗说上。 好不容易相见,怎么也要在殿下面前留下印象,熟络起来她才好常常与他走动,否则再见都不知要何年何月了。 钟意娴想起他不近女色的传闻,再思及今夜所见,忽有了主意:“殿下等等,妾身有要事要禀告。是关于殿下的那位婢女的……!” 萧弗终于再次为她留步,微微回身侧目,示意她往下说。 她追上去:“这样的话本不该妾身来说,可妾身听闻殿下有一名貌美的婢女,说是第一美人也不为过,因而之前慕名,侥幸远远见过。那容色,当真是见之不忘。” 见萧弗不曾动步,也未加打断,钟意娴便知道自己的猜测没错。传闻摄政王殿下不近女色,如今循崇院的两个婢女都是老王妃硬塞给他的。两个她都偷偷见过,其中一个生的倒不算多惊世,只一开始调去那位,却当真是我见犹怜。 还好,听那些下人说,萧弗并不喜那婢女。 为此,他一定颇为心烦,那她就为他解决这个麻烦。 钟意娴好似受到了什么鼓励,铺垫够了,便一口气道:“今日妾身打捎溪楼下经过,却听见女子的娇吟声,本以为有人遇险,就特地走的慢了些,装作在附近赏景。没成想就见那婢女从楼中跑出来,那春情潋滟之态……妾身才晓得……” 她不便说的过于直白露骨,容易显得她不够端雅。 可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萧弗犹没听懂似地问:“什么意思?” 他如此恬不为意,若不够亲近的人,自不懂他不形于表的薄愠。 钟意娴当他是真未懂,只得挑明了:“殿下的那位婢女,恐不是个检点的!” 为人仆婢,行为不检,便是大过,听闻那位还是个充作官奴的罪女,打杀了都不算什么。 有了这样的错处,就不必教孝道压着,可以名正言顺让人从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她为他处理了这样棘手的麻烦,必定能让他记着几分好,况且,那罪婢长得实在妖冶,难保相处日久,殿下也有了欲念。 毕竟是男子,哪有不好美色的? 如此两全其美,钟意娴笑着等萧弗回应。 萧弗却也没多在意一般,只问:“那夫子可有看见,与她一同在楼上的男子是谁?” 这个钟意娴倒当真不知道,她也是无意看到那婢女的,那般整个人红粉生姿的样子,一看就是与人在私会,她特地走近了瞧了两眼,便正好回了席间。 总之,是谁都不重要。 钟意娴摇头,萧弗凛冽地道:“那就烦请夫子,告知我母亲。” ……成了! 钟意娴大喜,连他再离去也未紧跟。摄政王殿下贵人事忙,想必急着回去处理。 忽却听那人回身:“女子自悦于容颜,妆扮无可厚非,但夫子既为人师,心思还是多花在教书上。” 这本是一句警劝,可钟意娴这会儿正得意,半点没多想,只当是萧弗不解风情惯了,不爱浓妆,她日后打扮的素净一些也无妨。 她转身回兰园,今夜群宴,老夫人必是最后一个走的,这样的事原本她是个外人,不便置喙,但现在王爷都首肯了,她再去说反倒显得她与王爷亲近。 因而,钟意娴也没看见,萧弗快步走向门口的游廊。 对着坐在美人靠上撑腮发呆的女子道:“还不回?” 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她口中与人有染的罪女。 这里灯火幽微,实宜打盹。知知等着等着就打了个瞌睡,听见萧弗的声音,才倏地立起。 萧弗见她杏眼惺忪,粉面春态,天然就有勾人心魄的娇媚,何须与人私会? 钟氏的误会,总不是他害的。 他也终于发现,知知身上的气息永远是干净好闻的,澄若山溪幽涧。 不似方才那钟氏,让萧弗想起十二三岁的时候,有婢女赤着身躲在他被榻之间,对他说她本就是他母亲为他选来作日后晓事之用的。 她不过是提前了一些日子荐枕,若他愿意,今夜就可以要了她。 最终,那女子却在他的剑刃之下,抱着衣服落荒而逃。 萧弗从不是怜香惜玉之人,看着那白花花的身子只觉得厌憎,动了杀心。若她再慢一些,他的屠剑也许就真的落下了。 便是自此日起,循崇院中再没有一个婢女伺候。 然而,等纳了知知之后,没有婢女却是诸多不便,必得重新安排上。也不知小姑娘懂不懂御下之方,管不管得住那些歪了心思的。 第23章 有女同车 第二日一早,天色淡淡发青,知知便抱着鼓囊囊的包裹出门。 马车就停候在循崇院的门口。 准备的过圄钱大约是用不上的,但知知还是带上了。 另外还有一些干粮点心,中秋之日,阿爹若能吃上她亲手做的点心,也算是艰困的日子里一点小小慰藉。 远远却瞧见殿下为她准备的这辆马车如此豪奢,紫竹帘箔,鎏金鞍饰,知知霎时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她踩着小凳上去,素手一揭车帷,姿态高逸的男子,果然就于车厢之中正襟危坐。 称得上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他闭着眼养着神,“你来晚了。” 知知轻手轻脚地钻进车厢,她自知没有迟到,但她本抱着侥幸,以为殿下不会与她同去,如今要殿下等她,自然就犯了心虚:“许是昨日与朝露姐姐闹的晚了一些,今早不大起得来。” 昨日殿下走后,她又等了许久,才等到朝露姐姐出园,岭南王世子就跟在后面。 萧弗这时才缓缓撩眼,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此刻缩在一角,似是竭力与他坐远,生怕碰着他的衣边,瞧着颇有些可怜意味。 萧弗道:“没睡好?怪不得脸色这般差。” 知知闻言,登时双手贴捧上了脸颊,惊愕地问:“脸色很差么?” 她今日是要去见阿爹的,若教阿爹看见她面色不好,定以为她过的是什么油煎火燎的苦日子。 阿爹定要心疼坏了。 正愁得不知如何是好,知知就想起了她阿娘有一年生病,外祖母来探望,阿娘便搽了点胭脂在脸上,气色一下子就显出来了。 可她从没那个东西。 她小声同萧弗商议:“殿下,等等到了街上,能不能让奴婢下去买些胭脂?” 萧弗仿佛毫不疑怪她骤然出口的请求,眉眼疏淡地嗯了一声,对车夫吩咐:“找家胭脂铺子。” 很快到了坊市,马车果然停了下来,却是家门面十分堂皇的胭脂斋,光是那烫金的匾额就要让囊中羞涩的人望而生怯。 自然也包括知知。 知知兜里统共也只几两银子,还是辛苦攒了大半年的,她本想找的是沿街吆喝的小摊贩,那里的胭脂要便宜许多。 萧弗一眼将她看破:“不买就回去。” 不买却是万万不成的,怕他当真扭头离去,知知拽住他的袖子急道:“要买的。” 萧弗低低垂眼,轻描淡写地睥睨而下,伸手擒住了那节雪腻腻的腕子,轻易从袖上拨开。 而后不容她再多言,率先就跨进了店门的那行朱槛。 知知愣了一愣,也只能跟上去。 掌柜是个精明的小妇人,瞧着三十来岁,个头不高,身材丰腴。打从萧弗一进门,立刻就从柜台后走了出来,殷殷勤勤地迎上去招呼:“这位公子哥,是来给心上人挑中秋礼物的罢?” 她走动时,胸前的那几两肉跟着颠动,雪浪澎湃,知知看红了脸,便一直没再抬脑袋。 不知怎的,她想到了那次帐中,殿下…… 萧弗没回答掌柜的话,只看了眼身后呆顿神游的人,有些不耐:“还不去挑?” 那话里的意思,已足够明显。 掌柜的迎来送往,自诩有几分识人的本事,起先一见萧弗通身气派,便知他是个贵不可言的人物,倒忽略了他身后的美貌小丫头。 如今端看这公子三言两句间对小丫头的态度,就知二人关系匪浅,立刻亲亲热热地拉了知知就往里间走,“妹妹快来看看喜欢哪种,你模样本就好看,若再打扮打扮,定教你家公子欢喜的不得了!” 知知还没反应过来,就一路被牵带着走了好些路,本就有些僵硬,一听这话,更是涨红着脸就想要解释,可偏生掌柜的一副不消她多说的样子,笑道:“姐姐我什么没经历过,我都懂的。” 她笑颤着指指:“那款是‘桃花解笑’,这款是‘春水宜人’,都很衬人,保管你将他迷的神魂颠倒。” 越说越没边,知知回头想要求助萧弗,却见他如看好戏一般,亦是袖手而笑。 知知只能忍着臊意慌促地挑了一款颜色不那么夸艳的,总归只要能提一提气色便好了。 为妾 第23节 只在眼波捎带着瞥到一盒口脂时,蓦然想到了今年未曾收到的及笄礼。 眼眶微热,鬼使神差般也一并选上了。 掌柜的眼见来财,高兴极了,一番起哄催促:“妹妹眼光真好,我看就这款最最适合你了,还不快涂上试试,要是不中意,姐姐可不收你钱的。” 知知被她推搡着,终于对着店中供给客人用的妆镜,小心翼翼地抹上了不染而丹的唇峰。 镜中很快映出殿下望过来的眼神,知知霎时就不敢再看了,都没瞧清自个儿终于用上了心心念念的口脂,到底什么模样。 “瞧瞧,多好看。”一旁,掌柜的满意得笑眯了眼,拨了拨算盘,“胭脂八两,口脂十两,一共二十。” 知知早做好了散尽囊银的准备,正要掏钱,可这一听,却仍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二十两?” 她就说,这样的铺面断不是她能有资格进的! 下一刻,一只瘦劲如削的手便越过她,将一锭银子放在了柜案上,不轻不重,不容推拒。 殿下为她付了银钱。 知知耳边不知怎的就响起了方才掌柜的问的,是不是给心上人挑中秋礼物的那句话。 这是她收到的第一盒口脂,可惜…… 一边缀在萧弗后头,跟个小尾巴似地往外走,知知一边道:“我会还殿下的。” 未久,那慵懒清越的嗓音徐徐传来:“有你还的时候。” 带着知知不懂的晦深笑意。 便在此时,还没走两步,一丁点清冷的湿意落在了知知的鼻尖上,冰冰润润。知知伸手一抹,抬眼看了看天色。 昨儿还是大晴天,今早天色却是昏阴漠漠的,知知带了伞放在马车上,可这会儿自然没想到要拿。 哪知就那么几步,捉弄人似的,偏巧砸下来豆大的雨点子。 噼啪噼啪地一阵渐大渐急,满街的人慌蹿起来,好在他们的马车不远,知知紧紧将胭脂盒子抱在襟前,另一只手拽着萧弗就往车上跑去:“殿下快些,下雨了!” 从容信步的殿下不得已也加疾了两步。 等二人到了车上,衣衫仍不免浸了一层水色,鬓丝上也挂了两颗珍珠。 一想到堂堂殿下也有淋雨的时候,不再是始终不紧不慢的姿仪,忽就生出些许人间烟火的况味,知知竟忘了要坐得远远的。 等她回神,殿下已在她身侧挨着,这时候再挪臀未免刻意,知知只能拿出帕子递给他:“殿下擦擦吧。” 见萧弗不接,知知当他以为是昨儿拿给他擦手的帕子才不肯要。他昨日碰了她的鞋子和脚踝,那帕子自然也不算多干净了,忙道:“不是昨天的,昨天的那一条奴婢已经洗了。” 萧弗却探究地看向她:“看来知知对昨日之事,记忆颇深。” 方才店里羞得太甚,如今再一添色,更是双颊娇红如酡,知知喃喃道:“才不是……” 实则萧弗不接不过是想她先顾好自己,他八尺男儿,又怎会和女儿家一般娇贵,岂轮得到她操心。若不是她说,他还真没想起昨日。 他收回目光,淡声道:“自己用。” 身上渗了雨水,知知冻得一哆嗦,也不再客气,当即听话地抹拭过额头、脖颈,再是耳后,手背上的雨渍。 浑然不觉,灼热的视线随着她翩翩的细指,一路下移。 外头淅淅沥沥,水声泼天,模糊了车马的轱辘声。 人也昏昏。 知知见差不多擦干了,又拿着半湿的帕子去抿头发。 可才把劈泻在背后的乌云拢到肩前,眼前却猝然压下一大片玄深的锦服。 知知慌乱地看去,天遮日蔽,目之所视,已唯剩一人。 身形高岸的殿下,就那么撑手在她两侧,把她逼退在车厢的小小一角。可车厢就那么点地方,饶是知知一躲再躲,绷直的秀背都贴上了车壁,也躲不开近在咫尺的气息。 带着黏黏腻腻的雨意。 她紧张又无辜,帕子不慎掉去了地上,手无措地抓着月白的裙幅:“殿下要做什么?” “可是口脂有什么不妥么?” 知知总觉得,殿下看的地方,似乎是她的唇。 萧弗慢条斯理地笑,果然道:“口脂重了。” 知知一听,忙抬手想要捂住这重了的唇色,唯恐夸张得滑稽。她第一次用,自然不知道分量,方才随手一蘸就上了唇。 萧弗却似预料到了她的举动,按住了那只蠢蠢欲动的手,“我帮你。” 第24章 【一更】更衣 一滴雨水顺着萧弗的发尾淌下, 滴在知知才擦干净的雪白脖颈上。 很快就自温滑如素瓷的肌理,滑探进了?衣领,没有受到一点?儿阻碍。 知知觉察到微微的痒意, 此刻却不敢伸手抚去。 忽然间,周遭的气息都变得湿漉漉的, 氤氲缠绕。 萧弗的心思为何, 已昭然若揭。经?历了?那么多次,知知哪里还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书斋、小楼、马车, 屡屡如?此…… 因被人困限在角落,奢雅敞亮的车厢也变得狭仄起来, 知知总不能从缝隙里挤出去。 许是自知到了躲无可躲的田地, 也就只好驯顺地闭上了?双眼。 她其实明白, 殿下对她已很不错。 就像今日, 会陪她去见她阿爹,也会为她垫付买胭脂的银钱。 可这一切不过是因为,她有一张尚可入眼的脸皮而已。 知知隐约想透彻了?,或许, 正因为她一开始就将自己摆到了他面前,当做了?交换之物,所以殿下想碰她,自然是不需要征得她的同意的, 即便他对她予取予求, 取索无厌,那也是应当的。 就像他说的,能忍纵着她能和他讨价还价, 本已是他的法外?开恩。 等他腻了?,对她失去了兴趣……便会好了?。 今日知知穿的仍是昨儿那套府里赏的衣服, 大?约只因那料子比平日的好上许多,见她阿爹时更能教她阿爹放心。 可惜淋了?这几步雨,裙衫都耷在身上湿捂着,布满了深一块浅一块的雨斑,早已狼狈不堪。 和那紧抿的绛唇一样,让萧弗看得直要?皱眉,他宽赦道:“先去别苑,换身衣服。” 这话既是知会知知一声,也教车前的仆卒当即拐了个道。 萧氏是这盘根错节的皇都的中?枢之一,家底自不会薄弱,有许多铺面和闲置的田宅。当年王府的旧仆,有一部分老弱的未留在王府中?,也未被遣散,便是被派到了?各个别苑中?,打理院子,免教好好的地方腐朽生尘。 有一处宅院正离关押沈父的大狱较近。 马车一路走的是城中的大道,驶得四平八稳。 只雨水打在车顶,闷响连珠。 都不知响了?多少声,意料之中的攫夺仍迟迟不曾到来,知知颤着眼睫,睁明了?杏目。 眼见那乌晶晶的瞳仁眨动起来,稍稍有了?光,萧弗忽眯了?眯狭长的凤目,有些凌厉:“对了?,有件事一直不曾告诉你。” 知知歪了?一点?脑袋,茫然不解地看着他:“是什么?” 他垂眼,与她四目交接:“你口口声声称你父亲是被冤枉的,可他不过七品小官,何至于如?此大?费周章,要?沈家满门沦灭不可?为仇还是为利,知知可有想过?” 没想到殿下突然同她说这个,知知摇头,阿爹两袖清风,若是熟识他品性的人,听?了?这贪渎的罪名,断断会觉得荒唐,她是真的不知道,她阿爹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她道:“阿爹性子有些刚直,阿娘说他这样的是硬茬子,在官场上是不讨喜的。可他从来与人为善,奴婢真的想不到,会与什么人结仇。” 萧弗没接话,怕他是不信,知知仰着头:“奴婢当真没有撒谎,殿下可能不知道,很多百姓都很拥戴阿爹的,家里不算富裕,但逢年?过节,阿爹从来不会忘了施粥放粮,他说就算是杯水车薪,能帮那些贫苦的人家一点就是一点?。” 萧弗恍然一笑:“你阿爹还真是好心。” 于是就这么教出了一个好欺的傻丫头。 知知用那只没被按着的手抵住了萧弗的胸膛,殷恳地求问:“所以,殿下要告诉知知的事是什么,可是阿爹的事有了?进展?” 从来寡于敷脂抹粉的少女,今日唇上有了?别样的艳色,可萧弗竟一点?不觉得嫌恶,也许是她妆画颇浅的缘故,瞧上去便不那么腻味污眼。 看着她凑近过来,娇媚的樊口如此小幅地翕张着,他竟又想亲她。 但说正事的时候,该有的端肃还是要?有,抛开二人此时的姿势不谈。 萧弗略微思索,正色道:“时疫起于远郊,因控制得当,至今未蔓延至城中?,而狱卒犯人之中?,亦只你?父亲一人患染。” 知知瞬间会了?意,胳膊都在发抖:“倘若这不是巧合,就是有人,要?置阿爹于死?地,对么?” 萧弗嗯了?声,“我召人问过,他发病的时间,即在你入循崇之后。” 如?此抽丝剥茧,好像一切都渐渐明朗,知知颓下了身子:“难道,难道那人是怕我,真的求得殿下为阿爹翻案……?” “还不算太笨。” 循崇院之内都是萧弗的心腹,人手简单,固有密不透风的高墙,可整个摄政王府却是构成庞杂,人丁众多,若是有心之人要探听这样一个不算秘密的消息,根本不是难事。 随意买通个下人就是了。 知知虽然一向天真,但并不蠢笨。 这些利害关系,她是听?得懂的。 原来她迫切的翻案之心,反而差点成了阿爹的催命符。 那现在即便是阿爹病况得到了改善,有了?转圜之机,难保下一次那人不会再伺机动手。 若她果真成了?殿下的妾室,消息一放出去,想要害阿爹的人岂不是更加急眼? 阿爹能等的到云开月明的时候么? 知知一下子心神?无主,仿佛啪塔啪塔的雨声不再是打在车顶上,而打在了?她的心肉上,心肝都在颤。 不觉中?,那秀致倩白的素指,慌慌张张地把萧弗的衣襟拽紧了?,“殿下……能不能帮帮知知。” 有事相求就靠近,否则便要害怕得躲的远远的。 可萧弗的眼风逡巡过她,却终于看见那瞳仁的光华将他满映,严沉的脸色便有一丝松动,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那要看知知表现了?。” “想要我帮你什么,嗯?” 为妾 第24节 他在笑不假,可笑时也不甚展开的剑眉,却教知知有些被抽干了底气,总觉得殿下此刻心情并不大愉悦,好似有些憋闷一般。 开口求他帮忙派些人手保护她阿爹的话,竟是怎么都说不出来。 于是吞吞吐吐地到了?嘴边,就变成了?:“殿下刚刚不是说…要帮知知擦口脂么?” 几乎是尾字落下的瞬时,那凉薄的唇就覆了?下来,且碾且磨,反反复复汲温偷香,沉沦于这津甜,不知餍足。 而后良久,萧弗拢住这一抱水软山温在怀,克制着天性里攻占的本能,终于未再进一步。 知知软了?身子,突然就成了一只乖觉的小雀,趴在他胸前,等候着他发话。 萧弗知道她在等什么,却故意拖着不说,只捉着她的瘦腕揉揉捏捏。 等怀里的娇躯终究坐不住了,怯生生地又唤了?两声殿下,他才道:“你?父亲那边,早便派人盯着了?。” 知知一听?,竟也忘了去恼他明知她焦心还戏耍于她,只觉得松了?一口气?。因而也未看见萧弗眼中正盛起的欲焰。 忽然,她柔弱无骨的纤手被带动着下移,就那么被带着按在了滚烫的地方。 等她惊觉时,萧弗的气?息已慢悠悠地吹上她的粉耳:“知知,也帮帮我?” 如?蛊似惑。 … 马车停在一处幽僻的巷子,下车时,天犹落着雨。 知知和萧弗各撑了一把桐油伞,她把伞檐压的低低的。 握着伞柄那一骨青竹的手都酸乏的使不上力。 身上还披着萧弗的外衣。 车夫穿了?箬笠蓑衣,已率先前去叩门。握着兽口沉重的铜环敲击了?没两下,很快应门?的人便来了?。 那人起先怔了?一怔,看了?两眼萧弗,情难自已地喊了声:“小主子,您怎么来了?!” 这是老王爷还在世时,王府的旧仆一贯对萧弗的称谓,如?今斯人故去了?多年?,可对于这些老仆而言,时间好像冻固在了当年。 萧弗似也被这一声触动,嘴角勾着温温凉凉的笑,没有驳正,“许久不见了?,嬴叔。” 那老仆连脸上的沟壑里都是喜意:“人老了?糊涂了?,都忘记小主子如?今已是摄政王了?。还能再见到您一面,老奴这辈子也无憾了。” 萧弗道:“能再听这一声小主子,亦是长陵幸事。” 知知跟着萧弗走?进了?院子,嬴叔便在前头带路。得知二人的来意,他招呼着院子里为数不多的下人给?二人煮驱寒的姜茶,自己则拿了?银钱,去最近的成衣铺子为二人购置衣衫。 屋中?,知知拿着布巾绞头发,不敢拿正眼瞧萧弗。 腕子到现在都活动不开,也不知是被他压得久了僵麻了?,还是因…… 马车上的记忆,知知简直不敢去想。 她是求过殿下,在见她阿爹前不要?折腾她,可似今儿那样,分明比直接要了她还来的可恶。 他怎么可以让她用手为他做那种?事? 衣衫也被他揉的松松垮垮,里衿下的雪峰任人攀取,她还要?分出手死?死?捂住唇,才能防止那些媚乱的娇啼盖过雨声,落到旁人的耳中?。 下马车前,光是手忙脚乱的整理衣服,就理得她羞愤难当。 即便打算好了?乖顺地报答他,知知还是觉得屈辱,背对着萧弗,气鼓鼓地把巾子拧得和麻花似的。 嬴叔在这这一片住了?好几年?,熟知哪家成衣铺子离的近货品又好,买的不是多华贵的衣衫,但都精致齐整,式样也好看。二人刚吃完一盏姜茶,没过多久他便回来了?。 他站在房门?口,把衣服交给?萧弗,就又去忙活着张罗:“这里如?今就剩老奴夫妻二人和两三个仆从了?,小主子和这位小姑娘赶紧换上,别着凉了?,我去让我家那婆娘给?你?们做桌好菜,午膳就在这里用,用了?再走雨也消停了。” 萧弗没拒绝:“简单些便好。” 嬴叔把他们引到了?同一间屋子当中?,方才二人共处一室知知还不觉得有什么,可当捧着那青绿罗裙要?更衣时,知知脑中便满是微微颠簸的车厢上,她衣衫半褪为他消解的样子,整个人红得像熟了?的一弯虾,又为难起来了?。 她屡屡想要?说服自己,可和殿下相处总是让她生出新的怯意。 萧弗见她没动静,颇为好心地征询道:“你去屏风后换?” 知知如蒙大赦,忙不迭跑去了?。 可那屏风用的是丝绡,用框架绷直了?,画上山水花鸟,人往屏后一站,也能看出个大概的形廓。 萧弗无意中?抬头,就看见衣衫尽除的女子侧立着,酥圆的雪顶,平坦的小腹,都被一盏白日的艳灯勾勒出玲珑清晰的曲线。 高低起伏,山水朦胧,像江雾中?凌波而来的神?女,慷慨赠赐一幅可望不可即的人间瑰景。 萧弗喉头一滚。 偏她此时磨蹭万分,浑然无知。 他放去腰间玉带上的手又拿下,哑声吩咐道:“动作快些,若好了?,就来帮我换。” 第25章 【二更】泪水 “奴婢已经很快了。” 这么?说着, 屏后那一剪姣美的身姿果然动作又加紧了不少,时而低鬓,时而抬臂, 端的是活色生香。 透过绡纱的屏障,知?知也觉察到了那道看过来的灼热视线。 还?好这些日子, 她的脸皮比从前十五年都要厚得快的多, 否则当?真是要羞愤欲死了。 ……隐约记得,方?才在车厢内, 殿下好似也这般对她说过:“乖,再快些。” 不能再想。 知?知?低头?去, 嬴叔买的衣裳很是好看, 天水碧的裙裾, 松青色的披帛, 和知?知?还?是闺阁小姐的时候穿的那些差不离。 只是如今到底也大半年不曾穿过制式这样?精细的了,多少有些陌生费力。 等衣裳好不容易上了身,知?知?转了一圈,越看越欢喜, 心情也怡乐许多。 小女儿家,就是这般容易满足。 知?知?终于自?屏后走出来时,萧弗一盏姜茶都喝的见了底。 他抬头?,毫不掩饰眼中的赏赞惊艳。 一边起身, 配合地张开双臂, 等着她走近。 许是一进房殿下?便吩咐人打水清洗过,知?知?总觉得他此刻身上的气息也清冽了许多,仿佛霜松孤柏。 而这样?的姿势, 让她觉得自个儿则好似一只投怀的乳燕,而不是奔着为他更衣去的。 她很快忙活起来, 可知知虽当了那么久的奴婢,除却上次枕榻间为殿下?宽衣,这辈子还没正儿八经地伺候谁换过衣衫。 男子的衣服和女子穿法又大相径庭,脱的时候毕竟只需解落下?来便可,不必什么?章法,知?知?还?能勉强为之。到了穿的时候,却当真是直接两眼一抹黑了。 萧弗见她左比划右比划,闹的额头?都快发了香汗,也没摸着门道。 况且一双柔蔓似的手这般在他身上乱按,难免勾动得人心猿意马,再好的定力恐也要分崩瓦解。 他按住她的手,低声道:“这也不会?” 知?知?咬着唇:“奴婢没伺候过男子。” 便是跟着老夫人的时候,她也只是端茶倒水,哪里?会这个。 萧弗眼睑微垂,没放过她的小动作,低笑:“那以后,可得好好学。” 知?知只能窘红着脸点头。 萧弗说完,倒也没再逼迫她,自己接过那大袖的袍衫,轻松便穿系妥帖。 还好这些事他平素都不假于人手,如今也不是非得指望着她。 知?知?促迫地候在一边,不大好意思看他,可若是不看,又不知?该怎么?学,竟是直到萧弗穿完了才松了一口气。 眼下?身上的衣裳对于知知而言是久违的精雅,可之于萧弗却是掉了不少档次。 他平日的衣衫都是宫廷御用的织造专局出的料子,又教好几?个皇家绣娘联同着缝制出来的,哪里?是坊市上的可比的? 这么一个升、一个掉,却教两人穿到一处去了,深绿浅青的搭着,一块儿走出去的时候,两个仆妇就在私底下直呼登对。 “小主子和少夫人真是一对璧人。”其中一个仆妇上前道。 知?知?忙惶恐地摆手:“不是的。” 她瞟了眼殿下?的神色,好在是殿下未有什么不快。 实则那仆妇一说完,就被同伴捅了捅胳膊。同伴使劲使着眼色,朝知?知?的方?向?又是努嘴,又是摇头?。 可这老妪上了年纪,以前的事忘的差不多了,就是两三天里的事也能记岔了去。 同伴只好附耳对她提醒道:“小主子还没娶妻呢,瞎喊什么?少夫人。” 那仆妇一拍大腿,半点也没压嗓门:“不是早就和元若姑……!” 这次还没等她说下去,就被同伴捂了嘴。 谁教小主子定下?娃娃亲那天,这仆妇的孙女也刚刚出世,别的忘得一干二净,元若姑娘的名字却是记得很牢。 那脑子尚且灵光的仆妇消息也通达一些,知?道摄政王殿下?身旁的小姑娘只是他的婢女,只瞧二人这情形,约莫是有些情愫的,许是哪日就成了殿下的妾室也不定。 殿下?也算铁树开花,老大不易,可不能哪壶不开提哪壶。她连连解释道:“冯婆子近年和得了痴症似的,什么?话都乱讲,若有说错话的地方?,小主子和姑娘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知知听得含含混混的,懵懂点头?。 萧弗却是看着她的反应,目光晦深,若有所思。 … 因是八月十五,别苑里本就备好了各种荤的素的食材。 招待起他们金贵的小主子,也不那么?寒碜了。 众人绕着圆桌围坐了一圈,萧弗就那么闲逸自然地与一干下人们同坐,半点不见架子。 知知则把什么叔叔婶婶婆子都夸了一遍,他们的手艺一个赛一个的好,都是家常的小菜,做的却很用心,充满了人情味。 夸的每个人见了她都跟见了闺女似的。 萧弗侧目看她:“嘴几时这么?甜。” 知?知?听出他语气里?的不满,用小的不能再小的声量对他道:“殿下?少……让知知做几回那种事,知?知?也会更卖力夸您的。” 为妾 第25节 此刻她檀口霞腮凑近了一些,在他低眼处,灼灼夺目。 萧弗稍有薄笑:“什么事?怎么?,怕别人听到?” 知?知?忙把身子坐正回去了,没再接话。其实方才一脱口她就后悔了,许是今日的日子太特殊,别苑融洽的氛围又让她暂忘了身份。 “来,小主子和知?知?都尝尝婶子的手艺。”座中一位婶子笑道。 知?知?便正好借此,逃避似地低头?,咬了一口婶子夹给她的月饼。这一口下去,却是好吃得眼睛都眯弯了。 想到什么?,她有些羞赧地伸出指头比了一比:“我能带一个月饼走么?,一个就好。” “还?同婶子客气什么?,想带几个带几个便是。” 得了应允,知?知?把她随身挎着的包裹在膝头摊开。 殿下?和她换下来的衣裳她都已打包在包袱里?,包袱里?还?有个小布包,里?头?层层叠叠裹着她做的点心,裹得妥善又干净。 这会儿便将这小小一枚月饼也放了进去。 萧弗见她连待一只月饼也如待什么?至宝的可怜样?子,面无表情地把碗碟中不曾碰过的那枚,也一并?给了她。 “赏你?了。” 知?知?还?没来得及谢过殿下?,便听方才那位冯婆子感慨:“小主子和元若姑娘……唔!” 口中猝不及防也被囫囵塞了个月饼,冯婆子那句“感?情真好”最终没能说出来。 可这是第二回 了,仍教知?知?听清楚了,她前半句所说的“元若”二字。 这无疑是个陌生的名字,知?知?并?不曾闻听。 可却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让她将这个名字听了进去。 冯婆子旁边的人赔笑补救道:“瞧瞧,又将你?认成别人了,她如今痴呆的厉害,见了漂亮姑娘就总爱胡乱认。” 知知也笑着说没关系。 却终究有小小的种子,沉沉埋进了心壤。 … 因知道萧弗和知知吃完饭还?有事要忙,别苑这顿午膳开宴颇早。 好在是吃着吃着,雨窗便静了下?来。 一看天色,虽未开晴,也没再滂沱地落着雨了。 萧弗想起还有事要交代嬴叔,便让知?知?上马车去等。 别苑的份例支出走的都是王府的公账,但今日为了招待他和知?知?,这些旧仆把什么?好酒好菜都摆了上来,萧弗便另给了嬴叔两张银票。 嬴叔起先还?想推拒,萧弗道:“不是单给您一人的,还?请嬴叔代长陵为众人购置些节礼,否则父亲泉下?,若见长陵苛待旧人,恐要责罪。” 嬴叔这才老泪纵横地收下?了,待萧弗临走前又追着问:“老韩这些年可还?好?” 萧弗笑着点头?,最末道了一声中秋安康,转头?离去。 可即便小主子待他们这些旧仆宽仁,卸去了冷硬的盔甲,他身上那股足可君临的凛然气度,仍让嬴叔望着他的背影,欣慰地抹了两把老泪。 想来也只有那般天仙似的小姑娘,才能配上他们举世无双的小主子。 他老嬴前半生是在当年的永安王府做工的,什么?高门贵女没见过,都没几?个似这小姑娘这样?盘正条顺的。 只是,听说这姑娘的出身却不大好,小主子的婚约听说也始终没解,二人之间倒又似渺茫未卜了起来。嬴叔最终叹了口气,关?上了别苑的大门。 马车上,见萧弗走了过来,知知放下侧窗的帷幔,乖乖坐好。 萧弗一上去,就发觉知知又缩到了边角去了。 他想起刚才回身的一瞬,看见那猝然挂下?的侧帘,垂眼问道:“在偷看?” 知?知?使劲摇头:“只是想看看殿下什么?时候忙完。” 萧弗听得了然,哦了一声:“是急着见你父亲了?” 这下?子,知?知?重重点了头?:“奴婢已经大半年没见过他了,梦里?都惦记着呢。” 萧弗笑,堪堪坐定后,却是干脆大手一捞,没费什么?气力就将尾音堪堪落下的小姑娘掣带进怀。 知?知被这不可抗拒的力道带得人都歪颤了,不安地娇呼了一声殿下?。 方?才因怕用膳的时候吃掉了口脂,知?知?一开始没抹上,却是问一位婶子要来了一把简单粗糙的小方?镜,于是就在马车上等候的功夫,如今桃面已薄薄饰上了一脉水红的胭脂色,樱珠上也浅涂开一层艳晶晶的脂香。 为此,她还?偷偷往婶子的桌上放去了一吊铜板。 毕竟镜子也不是什么便宜的东西。 萧弗哪里?不识这格分外的艳色。 知知为见她阿爹准备周至,他也没多作乱,只指背在她脸上刮了两下?,而后反手捏了捏她娇媚的兰颊,狭长的眼满是锐利锋芒:“下次再躲这么远,这就是下?场。” 说着,搂缚着那素约腰身的手紧了一紧,颇有些蛮横示警的意思。 总归他要治她,有的是办法。 想到见阿爹在即,知?知?害怕惹怒了殿下生出什么变故,只能安安分分这般在他臂怀里?坐着,祈祷着马车行驶得一直平平顺顺的。 否则颠颤一下?,她就要贴深一分。 坐得整个人都发烫。 … 这座大狱离审案的大理寺不远,亦在大理寺辖下。黑灰的砖墙砌得高大森严,重重包围,瞧着就很是压抑。 萧弗和知知才从马车上下?来,兵卫的长槊就指了过来,厉声斥道:“监牢重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知?知?这才晓得,原来剥去了那华贵的衣装,殿下?也有教人呵斥的时候。 因这是兵卫职责所在,萧弗却也未作他言,只出示了通行的令牌,冷冷道:“本王已与霍大人约好。” 昨日大理寺卿霍从光霍大人确实知会过典狱长,兵卫这会儿顿时明白过来萧弗的身份,行了跪礼,又拿钥匙为二人打开了第一道铁门。 跟着狱卒到了拐角处,知?知?却停下?了步子,有些犯难地看着萧弗。 萧弗如今对她知之太深,只这么?一个眼神,就明白知?知?在顾虑什么?。 无非是怕她父亲看到他同行至此,会起疑心。 他们父女相见,萧弗也没什么?兴趣旁观,遂仿佛谅解地道:“我在此处等你。” “谢谢殿下?!” 知?知?甜甜道罢谢,头?也不回地就跟着那狱卒走入了黑洞洞的牢狱深处。 墙壁上虽点着凄暗的烛火,但因四面都没开什么?窗子,白日也同夜晚似的。 可每走一步,知?知?就觉得好像离天明的曙光近了一点。 心扑通扑通跳的厉害。 因犯人得的是疫病,于是被挪置到了最里?头?的牢房,周围日夜薰烧药草。狱卒另给了知?知?一块面巾,遮住口鼻。 知?知?走近了才发现,许是为了防止疫病传出来,这间牢房和普通用铁栅作门的牢房不同,倒和知?知?听说过的犯人被探视时会用的牢房差不多,只在墙上开了个小口子,可以透过这个口子和里头的人说话。 知?知?便看见,她阿爹正躺在一张还算干净的木板床上,旁边放了个小方?凳,用来放置药碗和食物。 “阿爹!” 终于见着心心念念的人,小姑娘的泪水霎时娇盈盈挂了两行,狱卒都有些于心不忍,走远了一些,把时间留给他二人。 那牢房里的人听见熟悉的声音,吃力地转过头?。 毕竟才挺过重疾,便是在这么?微藐的光下?,知?知?也能看出她阿爹苍白枯老了十岁都不止,心一下?揪得发痛。 阿爹正唤她:“囡囡来了……你怎么?样?,还?好吗?” 便是这一声,知?知?一瞬时好像做回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千金,这些日子学会的坚韧隐忍通通都做不得数了,心里?酸楚得厉害,不管不顾地就嚎啕大哭起来。 一边断断续续,哽咽着道:“知知现在在王府当?下?人,府里?的人都对知?知?很好,知?知?没事的,倒是您和阿娘……” 沈父起身下?床,踉跄着朝知?知?走了两步,想要去够她的脸,为她擦掉那些灼痛的泪珠子。 可走到一半,却猛地捂嘴咳嗽了一阵。 背过身呛得上气不接下?气。 沈父顿时有些自咎地退后。 定是看见女儿的巨大喜悦冲昏了他的头?,他竟此刻才意识到自?己身上染患的是会传人的疫症。 于是退坐回木床上,恨不得离知知越远越好,“阿爹身子已好多了,你?别担心。你?回去吧,回去!” 似是怕与知?知?说起话来,知?知?就不肯走了,他咬紧了牙关?,那些煎人的记挂和担心就通通吞了声,连着潦倒的苦恨一并?咽进了肚子。 只一个劲叫知知快走。 知?知?没法子,颤颤巍巍地将包裹里的那一包糕点拿出来,放在小窗口上:“阿爹,这是女儿亲手做的糕点,还有一位婶子做的月饼。今日是中秋,恕知?知?不能陪伴左右,与您和阿娘团圆,只能如此尽尽心意。” 沈父亦是泪眼模糊,却倔强地岿然不动。 知?知?明白了阿爹的意思,好在阿爹看起来人还?精神,她也不能再让阿爹为她操心,最后深深望了一眼,说道:“阿爹,您放心,知?知?一定会想办法救您出去,到时候我们一家人就离开这里,走的远远的。” 沈父这才腾地起身:“你能想什么办法,别做傻事!” 可知知已掩着泪转头向外头奔去。 没走两步,却是不得已迫停了匆遽的脚步。 本该站在拐角处的殿下?,不知?何时竟跟了进来。 他面色深沉地将她凝眼注望,整个人陷在昏昧的幽黑中,显得莫测而难以亲近。 这样?的距离,似已足够他将她方才所说的话悉数听去。 知?知?有些慌了神,刚要开口,萧弗却一言不发转过身。 可走出去几?步,红泪淋漓的小姑娘却还僵楞在原地,不知?在神游什么?。萧弗这才顿了顿,道:“还?不跟上?” 二人很快回到了马车上,知知摘下了那防着疫毒的面巾。 整张脸的胭脂都花的不成样子了。 她一边擦泪,一边等着萧弗质问她。 可萧弗端然危坐,没半点搭理她的意思。 为妾 第26节 知?知?是真的想离开,但答应了做他的妾室也不是假的。 此刻,也不单是担心殿下会因她要离开的这番话出尔反尔,断了对她阿爹的救治,或是不给她阿爹翻案。 更多的竟是对他的愧疚。 毕竟殿下答应她的事,已一一履约,从不含糊。 她却始终难以自制地抱了这样?的期想。 如此这般凄零零地越哭越脱力,就在马车因不知?避让什么?东西,拐了个急弯的时候,知?知?竟从铺了锦垫的车凳上滑了下来。 萧弗刚想伸手拉住她,知?知?却跪坐而起,抬臂攀上了他的膝头?,攥了攥他的袍角。 她半趴在他膝腿上,仰着可怜之极、娇媚之至的那张哭粉怯红的脸,说了平生第一句蓄意的欺瞒之辞:“殿下?,知?知?没有想离开了,这么?说只是想让阿爹宽怀而已。” 萧弗趁势掐住了那莹嫩的下?巴,不许她低眼回避,似要看尽这楚楚泪色。 “真假都好。”他微微俯身,低下?薄唇:“这般模样?,还?妄想走的远远的?” 便于下?一刻,萧弗做了早在两人一同淋雨回到车上,他看见那颗湿露顺着她滑腻的修颈,一径蜿蜒滴流时,他早就想做的事…… 第26章 许诺 滚圆的一豆泪珠子, 才自削瘦的下颌淌上了细嫩的颈肤,便被唇舌掠去。 紧接着,浅青的领口也被扯着, 滑到了?肩头之下。 有凄紧的西风从帘隙里溜进来,失去遮蔽的薄肩被凉得直一抖。 直到, 男人的大手覆上了那明如琼珠的肤光, 予她庇护,也?索求温香。 继续低头, 在她身上烧起数处靡艳的火色。 十尺见方的小天地里,知知浑浑噩噩地, 已不知教殿下就这般按着“啃”了多少下。 好像成了一个任人摆弄的破布娃娃似的, 本?就哭的眼前发?晕, 还被亲软了?气力。 他下嘴的时候, 她更是不敢呜咽。 好似哭一声,那印上脖子的温热就更缠绵一点。 知知终于学乖了?,安安静静受着,没再泄出一点儿软媚的哭腔。 最后?还是萧弗兴尽了?, 主动松开了?她,夹着她的腋窝把她抱到了座上,知知才得以喘息。 但因跪的太久,膝盖都快僵酸得失去了知觉, 知知一边揉搓, 萧弗就一边问。 “这么喜欢跪?” 像是没听出他的讽刺似的,知知小声答道:“不喜欢的。” 方才是她哭得狠了才不小心跌了?下去,又怕他听见那话不高兴, 一时无措,并不是她想跪。 萧弗转头, 替她提上了?衣服,拢好了?那大开的领子,妥善藏住这不许旁人窥见的雪色,才收手。 忽沉声道:“那你记好,除却天地父母,以后?再不必跪任何人。” “不必跪……任何人?” 知知总觉得这话听来不大靠谱,这都城里有的是公侯王孙,分明哪一个都是她需要跪的人。 大约只是殿下仍介意她说要走,这才想说?些好话,给她些甜头尝尝而已。知知便问道:“这就是……当殿下妾室的好处嘛?” 萧弗失笑:“不,这是承诺,是本?王对知知的千金一诺。” “可?是,有很多地位比知知高的人,若是见了?不跪,知知会挨训。” 其实从前在家里的时候,她确实天真地以为只要跪阿爹阿娘就可?以,实际上阿爹阿娘都根本?舍不得她跪。 可?自从进?了?内狱,他们这样的罪眷见什么人都是要跪着见的,甚至有些人跪的迟慢了?一些,棍子便会打上那人的腿骨,生生将人打跪了去。 于是到了?王府的时候,知知早已能跪得很坦然了。 萧弗却道:“那就乖乖在我身边呆着,就没人敢训你了?,嗯?” 知知背一僵,不知如何去答,只低低地应了声好。 谁也?没再说?话。 这般僵坐了?许久,不知怎的,知知忍不住抬头,问了?萧弗那个她一直想问的问题:“殿下有时会对知知这么好,是不是因为知知生的还算好看??” 萧弗闻言,淡淡垂眸过来,好似真的开始仔细审量她的色貌。 知知被看?得一阵忐忑,可她一直是被人夸好看夸着长大的,没道理在这上头露怯。 毕竟六七岁时,她就已能靠着玉雪可?爱的脸,哄得卖糖葫芦的阿婶给她挑了个头最大的一串,另送给她。 “好看?,”萧弗终于开口,“你确定?” 他顺手拿起知知放在垫子上的那把小镜,漫不经心地递了?过来。 知知狐疑着捧镜一看。 就见这会儿新妆上的胭脂都已被眼泪晕开,正惨红愁粉地挂在脸上,都有些模糊了?眉眼原本?的样?子,斑驳得简直像话本里写的山魈水怪。 也就是她起先涂的不多,否则看?了?都要瘆得慌。 知知差点没把镜子丢开。 所以……殿下怎么还能亲的下嘴呢? 还是说?,正因如此,才放过了?她的脸和唇,一个劲逮着她的脖子啃? 知知慌慌张张地去找大狱里带出来的那一方面巾,想重新戴上遮脸。可?面巾不知何时竟也滑到了地上。 便只好在萧弗的注视下,换了?法子,低头拿着帕子,比照着那不甚清晰的小镜,大略地擦拭起来,能擦掉一点是一点。 可?这一细照,却瞧见自脖子而下,隐约都是星星点点的红痕。 还没来得及诧异,知知就反应过来,这是什么了?。 昨儿捎溪楼上,她犹能把半披的浓发都拨到一边,严严实实挡住那道咬痕,可今日的却是从脖子蔓延到肩膀,左边是,右边也?是…… 申时未到,浇透了?整座皇都的愁雨恨水终于全然散去了?,日头渐渐明朗。 好像是舍不得让人过一个惨淡的中秋一般。 雅贵的马车一路向着最上层的权贵们所在的钧阳坊返行,巷口新起了?炉子的卖饼小贩远远看?见,都闭了嗓子不敢大声吆喝。 等终于从摄政王府的西侧门驶入,停在循崇院门口时,车上青碧罗裙的少女夺门而下,先?是拿一方小帕掩着脸,一会儿又改去捂脖子,一路飞快地逃回了屋子。 半步都不敢停。 … 因逢中秋之日,王府是给所有的夫子都准了假的,除了?一位弓马课的夫子,因家在北疆只能留在府上,其他大多吃了昨儿的宴席就动身回去了?。 可?钟意娴昨夜返回兰园去找老夫人的时候,老夫人饮了?酒又受了?风,头疾隐约又有发?作的迹象,只让她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好容易捱到近日,钟意娴一早便来了?,可?直到晌午,才有了说话的机会。 钟家来催的人都上了门。 “人老了?不中用,吃两口酒就没精神,让夫子久等了。”周氏也没想到她这般执拗,原以为不管什么话都不急在一日两日之间?,便问道:“夫子这般着急,可?是小别的功课有什么不妥?” 自知等了那么久只为说那婢女的事未免太过刻意,可?眼看?成?事在即,钟意娴没道理放弃,自然是越早将?人赶出去越好。 “小公子的功课一切都好,意娴并非为此而来。” 连口茶也?顾不上喝,钟意娴便将说与萧弗的那番话,原原本?本?的告诉了?老夫人。 周氏脸色如常,只慈笑着凝看她:“夫子只见她容态不妥,却没见着她真与谁待在一处?” 这便是不信的意思了。 钟意娴搬出了萧弗:“老夫人,意娴若没有十足的把握,也?犯不着去编排一个丫头,这证据若非与奸夫当场擒获,自然不好找,可?只需叫那丫头过来对质一番,稍加刑罚,不愁不能水落石出……且我昨日已说?与了?殿下听,他是信的,便是殿下让我来找您。” 这下子,老夫人面色陡然一改,“你同长陵说过了?” 原本周氏就觉得知知不该有那个胆子,但钟意娴言之凿凿,周氏也?不得不多加思量。 然而,她既已告诉了?她儿子,她儿子又是这个反应。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不会再有别的。 毕竟那日据连嬷嬷回禀,知知和长陵两个人是已有了进展的。 周氏心里清明过来,钟意娴口中说?的甚是难听的“奸夫”,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儿子。 周氏忽就有些动怒。 坦白了?讲,她原意就不想聘用这些个闺阁小姐来当幼子的夫子,若非结交的几位夫人力荐了?这钟氏女的话。 如今更是懊悔了这决定。 无他,只因闺阁女子行事终归有许多不便,譬如今日,钟家还当是他们萧家扣着不放人回去过节。 更何况,钟氏女显然不是为萧别而来,周周转转,为的却是萧弗。 口中却又吐出粗鄙不堪的“奸夫”之辞,抹黑他人。 如此这般,又怎能教得好学生呢? 周氏想了?想,对钟意娴道:“夫子所言,老身已知晓了?,佳节难得,夫子还是早些回去过节,莫让家人久等。” 钟意娴正要应声,周氏又道:“你教书辛苦,正是该承欢膝下的时候,却与他们聚少离多,多休息几旬也?是无妨的。” 话毕,在钟意娴诧异的目光中,周氏便教连嬷嬷搀着,回内室休息去了?。 大家都是体面人,话向来不需说?的太绝,钟意娴哪能不懂这休息几旬意味着什么。 再想求见,却被告知老夫人已然休息,不见外客。 为了?包庇一个婢女,却要辞退她这个甘愿自贬身份来教书的高门千金? 钟意娴心中荒唐,身子一晃,怎么也?不敢相信。 但拖延太久,如今便是留下也?求见无门,她只好先?跟着钟家来催促的小厮上了马车。 好在钟家所在的鸣玉坊与王府的钧阳坊只隔了?两条大街,回去也?不算误事。 钟意娴坐在马车上,心烦意乱地揭开帘子闲看四下。 旁边正与他们相向而行的这辆马车贵气非常,她不自觉多注目了?一会儿。 为妾 第27节 就在此时,骤急的怪风卷起了对面的一角侧帘。 露出了?帘后?妩媚近妖的半面侧脸,还有正垂望着那娇媚女子的男子的真容。 只一眼,钟意娴看?的不算清楚,心却蓦而沉到了塘底一样冰冰凉凉,脸色陡然灰败。 … 今晚殿下定是要去弥秋院和老夫人一起吃宴过节的,知知回到了?屋子中,打了?盆水洗干净了?脸,准备去找朝露姐姐一块儿过。 可?脖子上肩膀上的痕迹实在明显,除非拿披帛裹实了?,不然怎么样?都会教人瞧出端倪。知知这脚就沉重得跨不出去了?。 她只好坐在窗边,无奈地缝起了绣品。欠了殿下二十两银子,都不知几时才能还得清。 虽然殿下的意思,好似是要她那样还回去…… 从窗子里看?去,循崇院里没有另作节日的布置,冷冷清清的没什么烟火气。知知想起了?从前在家里,每逢年?节必定张灯结彩,比平日要热闹许多,这也?是她一直企盼着过节的因由。 如今过不过的,好像也没什么两样了。 叩门声却在这时响了。 知知一看到门外的江天,就知道殿下又要找她。 刚想起要捂脖子,却发现江天压根儿不看她,只把东西往她怀里一放。 “殿下给你的中秋礼物?,殿下说?,另还有一份,需你戴上那只玉钏亲自去找他。” 江天说?完,利利索索地就转身离开了。 明知道江天并不知玉钏的含义,知知还是心虚地脸一红,也?不敢追着江天问个清楚。 东西又太沉,她差点没拿稳,捧抱回屋里时也颇为吃力。 这是一个黑布包着的大盒子,最上面还放了个锦缎制成?的厚包袱,比她今日挎着那只华贵不知多少。 知知缓了?缓泛酸的手,还没来得及打开看?,却听黑布底下传来娇娇懒懒的一声。 是猫叫。 第27章 喂猫 知知揭去了黑色的绒布, 才发现是个这竟是个笼子,最下面钉了一层木板,所以她托抱着的时候, 才会误以为是个大匣子。 笼子里一只几月大的奶猫,通体雪白?, 见知知看它, 它便也也仰着毛绒绒的脖子看着知知,冲她奶声奶气地叫唤。 知知小心翼翼地打开笼子, 小猫一下子就冲了出来,躲进了床底。 知知小时候时常会喂养那些溜进院子里的野猫, 有的母猫便就这么院中住下了, 还会把小猫崽生在她搭好的小窝里。知知晓得小猫容易怕生, 每到了一个新的地方总是要?躲起来适应的一阵子的, 便只把笼子里的食盘拿出来,放在了床边的地上,没多去干预它,蹲着身对里头怅怅地道了句:“往后跟着我, 你可要?吃苦了。” 也不知小猫是不是听懂了,竟真的好似不满地喵了一声。 知知转而笑着去解那锦缎包袱,却?见里面一顶叠得齐整的斗篷,和足足一万两银子的银票。 知知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银票, 比她阿爹书房摞着的生宣都还要多。 她数了半天才数清。 殿下为何要给她那么多银钱呢?即便是嫌她出门?在外拮据得有些窘迫, 丢了他的人,也不必给她这样多。 可当最后一张银票数完的时候,好像一切都有了答案。 一万两银子, 便是一千两黄金。 殿下曾说,再不必跪任何人, 是他对她的千金之诺。 以千金相赠,是想告诉她,这不是戏言么? 但知知其实想过,殿下日后定是要娶妻的,她若成?了他的妾室,以后主母进门?,她头一个要跪的,就是他的妻。 然?而于?这样的节日,收到了这般贵重的心意,知知并非不懂得感念,就算最终做不得数。 知知乖乖戴上了那只玉铃铛的钏子,好似也不算太?过刺眼了。 又系上了斗篷,遮住了脖子上的红迹,去厨房讨了一些材料。 恰好连嬷嬷也在厨房盯着晚上的吃食,给足了她分?量,“殿下不喜欢吃甜的,你放糖的时候下手轻些。” “殿下不喜食甜?可是……” 知知愕然?接过,犹在纠结着如何说下去,就见连嬷嬷已到处指指点点,忙着指挥着那个手脚快些、这个动作麻利点。 知知也不再吵她,只自个儿低着晕红的脸想,可是殿下今日马车上,还说她的口脂甜,好半天都不肯放过她! 她最终做了一份小猫吃的奶糕,又做了一份给殿下的糖糕,届时配着桂花小吊梨汤,可以给殿下当宴后的甜点。 再回到屋子时,却?发现床边放着的小食盘竟被撞翻在地,知知猫着腰去看,果然?见小猫已不在床底。 门?好端端关着,窗台上却赫然有两枚脏兮兮的梅花爪印。 东西都来不及放下,知知慌忙出去找。 循崇院的书斋内,两名官员正在向萧弗汇报时疫的进展。 知知的父亲一事,说明有人将疫病的源带进了内城,还手眼通天地送进了监牢,这不是小事。今日能祸害一人,明日就能殃及一城,是以,萧弗已下令严查。 一名官员道:“臣下已将所有出入过慈铭庄的人员名单排查过,不管是派遣的医官、雇请的郎中,还是自请照顾病患的家属,派驻在外的士兵,无一放过。就属此二人最可疑。” 发病的病患都是第一时间就被朝廷统一安置在了一处的,以便控制时疫不蔓延开去,因而已许久都没有新增的病员。 甚至他们的用具也都不会送出慈铭庄,第一时间便会焚毁。 而进入慈铭庄的人,从?进去到出来,也会严格记录行迹。 因此,想要将疫病带出去,就必然?留下痕迹,有迹可循,就不会查不出。 萧弗道:“暗查此二人近日家中变况,若有一夜发迹显荣者,多半就是挺而犯险,以求非分之财了。只务必隐秘行事,不要?打草惊蛇。” “是,臣下这就吩咐下去。” 萧弗与那两人布划之时,另外一名重臣则在一边等候着,显然?也有要?事要?上奏。 因是中秋,萧弗今日一日都未往鸿英殿议事,但公事琐务显然不会逢着节庆就趋避三舍。 书斋之外,知知则在院子里急的到处打转,这个月份大的小猫最爱叫唤,不可能丝毫不发出声音。 小猫一直没吃东西,眼下天气又凉,要?是入了夜还找不到,不定?有什么危险。 没多久,果然听到了轻细的猫叫声,弱弱浅浅的,一声有一声无。 知知勉力循着声望去,来源却似是书斋的方向。 确切的说,是萧弗的寝居。 书斋和寝居是打通的,整个走廊尽头的那一片,都是萧弗的居舍。他那屋子布置精雅,陈设虽不算奢夸,但比起知知的小屋总要复杂的多。小猫有时很笨,钻着钻着就容易将自个儿的身子卡在什么边边角角的地方。 知知担心得不知如何是好。料想这个时候,萧弗应该已经到了弥秋院陪老夫人吃中秋的家宴,便决心?进去找一找。 手才放上寝舍的门?,就见江天从书斋的门外遥遥望了过来,知知便正好伸手指指里头,想同江天确认,殿下是否在里面。 萧弗吩咐过任何时候都不必拦知知,江天自不会上前?阻止她,只想到殿下与几位大人在议事,知知进去终归不便,还是对她摇了摇头。 谁晓得知知一见,当即就勾起了欢喜的笑色,半点儿也不犹豫,就把掩得不实的门推开了。 她学了两声猫叫,果见床头的被子底下,有团小东西一拱一拱的。 知知弯腰轻轻掀开被子,白色的绒团颤抖着望着她。 竟有些像她每次,诚惶诚恐地看着殿下时的样子,软糯可怜。 知知恍然?间就明白?过来,为何每次她一发怯,殿下就越是使着劲欺负她了。 好在是没卡在什么地方,她快准狠地捏住小猫的后颈皮一拎,小猫整个身子都被拿捏住,只能张牙舞爪地挥动四蹄,叫声也变得凄锐尖厉,一下子声量都大了许多。 书斋和寝舍之间尚有几重隔断,可萧弗和几位大臣仍然听到了这声音。 事实上,知知推门?的时候,一位大臣正口若悬河,音声如钟,盖去了这远远的响动,因而几人没有注意到她。可萧弗幼年习武,也是练家子,耳力非常人能比,便是微小的动静也辨听的出。 “殿下雅兴,这是还豢养了家猫?”其中一大臣问道。 萧弗从容自若地翻看着名单:“嗯,养了两只,一只还挺乖。” 知知这会儿也发觉了书斋方向?的声音,才知道殿下竟还在此间。甚至除了殿下,似乎还有别人。只是这屋子实在太?大,听不分明究竟在说些什么。 也幸好如此,他们应当还未发现她。 眼下进都进来了,为今之计,只能快些带着小猫离去。 可就在此时,一只手忽自床榻不远处的那一重帘帷后探入,轻轻浅浅,修瘦有力,仿如竹节。 这只手熟悉知知身上的每一寸肤雪,知知也自然?一眼就认得出它的主人为谁。 随后,知知便看见那渊渟岳峙的铮铮身形,自帘后而来。凤表龙姿,凛然?高绝。 “奴婢不知道殿下在这里同人议事……” 知知忙压低着嗓音道了一声。 奶猫犹在手中不安地挣揣,尖尖的小爪子都伸了出来。 意识到一时走不脱,怕拎久了它会疼,更何况一直叫也容易引人注意。她忙松放开它的后颈皮,想要?抱起它,小猫却一下子跳了出去,投向?了萧弗的怀中。 这只幼猫是萧弗从鸿英殿带出来的。 原是小皇帝不知从?哪捉到的它,那时候奶猫都还没睁眼,小皇帝为了它亲力亲为地喂养不说,半夜都睡不好觉,一夜要?爬起来看三四回。气的钟太妃要?将这猫活活烹了。 小皇帝哭着求萧弗,萧弗便带走了它,随意地扔在了鸿英殿。 没想到小猫自此把萧弗当成了恩人,记住了恩人的气息。 萧弗低手把这雪白的绒球拢在臂袖之间,小猫便乖乖把脚搭在他胳膊上,趴成?了一团。 萧弗慢慢顺着它的背,目光却?看向?知知,似笑非笑:“它倒是比你知恩。” 萧弗没有刻意放低声音,那几个立候在书斋的大臣远远地听见他说话,喊了一声:“殿下?” 萧弗未应,只向坐在床沿的女子走近,目色幽晦。 “我同他们说,许是猫儿在催食,这才一直叫唤,便进来看看。”他解释道。 他当真一点都不压抑声量,知知怕那些大臣听见他喂猫还频频有交谈之声传出,会起疑心?,下意识便起身去捂他的嘴。 可手都够到了萧弗的唇峰,又颓怯地缩了回去。 为妾 第28节 只用低微的悄声道:“殿下别说了,若教人发现了奴婢,便知道殿下是在说谎了。” 知知本是想叫萧弗知道,不独是她怕被人瞧见,若真的引来了那些大臣,损害的是他的清誉和英明。 萧弗却?不以为然?:“如何是谎?难道我不是进来喂猫?” 他垂睑下视着她袖中羞藏的柔指,意味不明地道:“我还当猫儿胆肥了。” 知知此刻为了遮住肩颈上的痕迹,正穿了他送的那条兔绒的斗篷,小半张杏脸都抵在领口一圈纤细柔白的绒毛里,低头时不胜娇怜。 她实在不敢乱动,也不敢再应声,心?鼓动得促迫无章,满脑子都在害怕外头那几人觉出异样。 唯能在抬头时,用含着饱艳的水光央求地看着他,求他快些去稳住那几人。 “想我出去?”萧弗低笑,冷冽的凤眸一眯,缓缓开口:“那可要?,拿出点诚意。” 第28章 餍足 殿下说的诚意是什么意思, 那当真是再好?猜不过了。 知知留心听了听外间的动静,确信那几位大臣暂时不会?靠近,踮脚飞快地在萧弗唇上碰了一下。 完成任务似地就退开了。 然后就用那双好似生来便水濛濛的眼望着萧弗, 那眼神,分?明是问:殿下怎么?还不走? 总不会说话不算数吧? 谁知萧弗半点没动, 只用指揩了一下唇, 在知知含带着企盼的可怜目光中,轻飘飘抛出一句:“就?这样?” 显然不甚满意。 娇娇软软的身子很显见地晃了一下, 小声试探道:“还要如何??” 怀里的白?猫已舒服地打起了呼噜,萧弗一下下慢条斯理顺着, 没开口。 举手投足间的闲散况味, 好?似在告诉眼前人, 她?要是做的不够让他满意的话, 他有的是时间同她?耗。 知知终于悄悄嘟囔了一句:“让人等是不好?的。” 殿下是摄政王,理当是一众臣子的表率,如何?能因一点小小的私事,就?延误了商榷公务的大事呢? 可这话说出去, 非但没有撼动摄政王殿下分?毫,还使得他投来的目光更加意味深长,“那知知,何故还让本王等?” 这…根本不是一回事呀! 知知还没想出如何反驳他, 外间的交谈声已弱了下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几个官员见萧弗一直没回去,起了疑心。 知知心里明白?,这内间若说真的进来他们大约是不敢的, 但只要挨的足够近,里面的一举一动外面也是能听清的, 届时只要殿下再这般同她说句话,便什?么?也瞒不住了。 身上的绒白的斗篷长垂到脚踝,和个筒子似地将人捂得严丝合缝,知知从斗篷中探出手来,便如同白?雪中探出了一枝玉琢的柔芽。 而后?那一手的软玉轻轻浅浅地搭上了萧弗的腰身,软趴趴的没用什?么?力道。 知知仰头凑去,把?两瓣娇樱深深贴上了萧弗的唇。 两息相缠,耳鬓厮磨。 就这样辗转纠缠,吻了不知多久。 偏生萧弗始终没有餍足之色。 殿下每每对她?动起手脚来,总是没完没了的,这次主动的虽是知知,可结不结束却是由不得她说了算的。 知知都有些喘不上气了,萧弗却正是意兴浓时,她?才一萌生退意,他就?抓住她?的上臂,强横地叩开贝白?的齿关,去勾弄那娇软含羞的丁香。 直到含混的媚吟碎颤着自莺喉中泄出,眼尾也勾上了动情的胭红…… 终于被松开时,男人眼中的渴念仍只增不减。 知知怕他犹不满意,不知怎的想到了马车上他对她?的脖子那般情有独钟,变着法子地啃弄。 于是歪过头,懵懵懂懂地,就对准萧弗微突的喉结上,偷亲了一口。 亲得人心痒痒。 就?在知知以为萧弗这下该放过她?了,萧弗怀中的雪白?绒团却终于失了支撑,稳稳地撑开四只小爪子,跳定在地上。 萧弗彻底腾开了手,半搂着人一步步往前,如同攻城略地一般,迫得知知节节败退,最终退坐在了榻边。 继而他故技重施,擒住了她?的一双腕子,扣着压过头顶,将她整个人不由分说地按倒在榻上。 望着陷在被褥中那一身无措的嫣香。 那样一边打着颤,一边漉漉地看着他,能把?人都看酥了。 他沉声道:“沈香知,晚膳过后?,我带你去看月亮。” “去哪里看……?”知知仰躺在榻上,每想把?腕子从他的手中抽出来,稍一动作,玉钏上的铃铛就?摇晃的厉害,响成清厉的一片。便不敢再动了。 只无辜地抬着薄红的脸蛋。 “到时不就知道了。”萧弗另想起一事,“将你收房之事,今日也已差人告知官府。” 今日? 虽知道年节休假,官府也一定会?有值岗的人,可这样仓促,到底还是让知知有些反应不及。 然而早一日晚一日,似乎也没什?么?分?别了,最后?,知知只乖乖地点了头:“都听殿下的。” … 幼猫在脚边自顾自玩乐,不时扒着知知的裙边,爪子还勾住了裙子上的绣线,整个身子都挂在了上头,只能不住地叫唤着求助知知。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小猫已经全没了方才的怕生。 知知将小猫提了起来。 萧弗这会?儿已经回到书斋,与那几位大臣部署接下来的措置。 知知看着被他揉乱的襟口,重新系起斗篷。 方才殿下本来都要起身离开了,却似是瞥到了她?慌促着找猫、未及放下就带过来了的那只食盒,便问她?:“给我的?” 其实底下那一层确是给殿下的点心,只不过还需在蒸屉里再热上一遍,知知还打算配上桂花和梨子做的饮子,再一并给他的。 因而便没完全说实话:“是给小猫的奶糕。” 最上头那层,确是给小猫的。 萧弗低笑了声:“没良心。” 忽然大指的指腹惩戒似的摩挲过她?的脸颊,倏然就?那么?勾着笑,倾身低头,按着她?又反反复复地亲,手上还不老实,把?她?的斗篷都扯开了,衣裳也揉的皱巴巴的。 知知胸口一凉,大片的腴雪都失去了遮蔽。 直到她浑身酥软地瘫着,萧弗才肯整襟理袍,缓步离开。 知知听他们商讨政务的言谈声,一时半会儿想必是不会注意到这里了,一手抱着小猫,一手拎着食盒,蹑手蹑脚地从寝居的门溜了出去。 她?看的出,这只猫殿下应当是养过几天的,才能这般同他亲近,方才便问了殿下它的名字,可殿下竟压根儿没想过要给它取名字。 知知同情地挼了一把它的脑袋,好?似已能看到来日,自?个儿的命运。 … 回到屋子,知知又对着那一万两的银票发起了愁。 殿下给她?的东西便是赏赐,她?眼下还回去他定然会不悦。可扎扎实实的一万两,知知拿着也于心不安,若是有朝一日殿下真的厌弃了她?愿意放她?离去,届时便可以原封不动的还给他。 可如今放在这屋子哪处,知知都担心招贼。 便找来了朝露姐姐商量。 朝露亦是瞠目结舌:“殿下对你还真是大方,看来当真是有心了。” 能将银钱花在一个女子身上,总比吝啬得一毛不拔来的让人放心。 知知一边拿起奶糕喂着小猫,一边不大好?意思?地道:“反正以后都是要还给殿下的。” 朝露知道知知这是不想一辈子给人做妾的意思?,尽管在她?看来,天?真得有些让人心疼,却也没多置喙。 “放哪都行,东西若是在循崇院里丢了,难道还能怪到你头上去?” 说着便搡了搡知知:“又没入夜,穿什?么?斗篷,也不热得慌?” 知知忙拽紧了斗篷的领子:“不热的……” 那样子,一看便是心里有鬼。 “紧张什?么??以后?你是主子,你说了算,我可不敢随便解主子的斗篷。”朝露见她?遮遮掩掩的,望着那双春水泛动的眸子,笑着道了声。 一边想去逗小猫,谁知奶猫又认生了起来,跑到了柜子背后?躲着。 知知便拉着她?絮絮说起了今儿上午去探看了阿爹的事,包括那中途去的别苑和老仆。知知倒有些羡慕他们那样的生活。 她?忽而想到,“对了,朝露姐姐可有听过‘元若’这个名字?” 第29章 痴缠 “元若……你在别苑里听来的?”朝露怔了怔, 微微叹了口气,“其实我来?府里?之后,这个名字听得不?算多, 老夫人不准大家提。” 起先那么久她都没告诉知知宋元若的事?,除了老夫人不?许大?家提起的缘故, 却也是怕知知徒生烦恼。 既然她无论?如何也要救她阿爹的, 便是知道殿下有个未婚妻也改变不了什么。又何必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多纠结呢? 毕竟,这个未婚妻早已形同虚设。 没想到知知还是知道了。 知知本是随口一问, 朝露姐姐当真知情却是在意料之外的。 此刻只是好奇:“为什么不准大?家提?” 即便是犯了老夫人的什么忌讳,可知知在?老夫人身边伺候的这大?半年, 也没见老夫人被谁气的连名字也不愿意听到的。 朝露语气僵了一僵, 怕知知接受不?了, 还是说的迂回了一些:“我小时候和?安国公宋家的二小姐关系不错, 她总是追着我喊姐姐,她其实有个亲姐姐,不?过?走丢了也十来?年了,至今生死未卜, 倘若能平安长大?,也就与你一般年纪吧。” 知知听得清明,也觉察出了其中的不对劲:“这位国公府的大?小姐就?是元若?可是既然走丢了十来?年,王府的旧仆为何会记住她的名字, 她又是怎么惹了老夫人……” 为妾 第29节 “是, 她叫宋元若。她一出生,安国公府就和永安王府缔定了婚约,她本来?是要许配给殿下做王妃的, 人虽然走丢了,可殿下说, 若退亲于女子名声有碍,这么多年便也留着了。” 婚约、王妃。 每个字都有千钧之力,足以振聋发聩。 突然就?好像轰鸣的雷声在耳边炸开似的。 知知手撑在桌子上,指节都用力得泛白,才能勉强稳住身形。 她其实方才想到了,这名字兴许和殿下有些关系。老夫人一向最紧张殿下了,能让她动怒的,多半也是牵涉到殿下的事。却没想过?,原来?殿下早就?该是别人的夫君,是别人期许的未来?。 那她又算什?么呢。 勾引他人的夫君,这是何等的下作。 那些相拥亲吻的记忆忽然变得荒唐刺目,错乱得不?似真实。 尤其是角落还放着他许以的“千金之诺”,足足一万两的银票。 她也曾为此意动、窃喜。 明知对于他们这些上流贵公子而言,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可知知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今日还搂着她说要带她去看月亮的人,如何会成了别人的夫君呢? 不该是这样的呀…… 更何况,人家是正头?妻子,她不过是一个罪婢抬的妾室。 人家是早有婚约旧盟,她却是蓄意勾引。也说不?准,殿下只当她是闲暇时取乐的小宠,或是解闷的赏玩之物。 总归,和?正头妻子是很不一样的。 知知更是不?敢去想,若她阿爹阿娘知道了他们宝贝得如珠似玉的女儿,在?人家的妻子过?门之前,爬了那人的床,自甘为妾,会不会觉得对她十数年的教导,都通通是枉费了。 指甲几乎要在木桌上按断,十指连心,知知一边痛一边清醒过?来?。 怪不?得。别院中那位痴呆的婶子,定把她当成了宋元若,才会管她叫少夫人。 婶子是犯了痴症不假,可真正蒙昧无知的人,却另有其人呀。 毕竟,便是得了痴症的旧仆,不?也清清楚楚记得,该站在殿下身边的人是谁…… 不?是一个妾。 小猫在柜子后面用爪子扒拉着柜身,发出尖锐的磨爪声,知知被激的起了鸡皮疙瘩。 风从糊着的窗户纸渗了进来,也吹的人一阵颤栗。 好像这屋子里?,突然就生起了无边的冷瑟。 知知在朝露姐姐面前没有太多避讳,可这次无论?朝露如何关切地问,知知都只能摇头?,死死咬着唇,说不?出话,只是怕朝露姐姐担心她,嘴边挂了个凄凄切切的笑。 比哭还要丑。 原本知知不?提,朝露是绝不会主动对她说起的,可她问了,她却也不?想瞒着她。 但这会儿朝露见她这样,倒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了。 朝露只能上前揽住她,轻声细语地哄着:“知知,她不?会回来?了,你就?当这个人不?存在??” 可知知好似分外较真:“不一样的,朝露姐姐,活生生的人,如何能当她不?存在?呢,而且,万一她回来了……” 这样苦涩的声气,朝露目光一闪。问道:“知知,你……可是喜欢上殿下了?” 知知的呼吸忽然一窒。 好半晌失声,只道了一句:“朝露姐姐,知知想睡一会儿。” … 因过?了晌午就没再乌沉沉地落雨了,天气算得上晴好,到了晚间,天边一轮冰盘似的宝月,就?高?高?挂在?那里?,任世人举头瞻仰这一年一度的婵娟。 老夫人和两个儿子一块吃了团圆饭,听萧弗的意思,是算正式把知知收房了。 老夫人笑着给他夹了两筷子菜:“你不?知道,这些年表面?上他们说你是重情重义,为未婚妻子守身,背地里?却没少非议,什?么不?好的猜测都有,为娘的也只能干着急。” 老夫人说完,就?吩咐连嬷嬷明日一早就?安排下去,人手该调去就?调去,屋子该布置就布置。这院子里多了位姨娘,总归是不?一样的。 谁知连嬷嬷当即撂了筷子就?要去忙活。老夫人把这位乳母当大?半个亲人看,今夜自然是叫她一起上桌用膳的,可连嬷嬷这都没吃两口,人就?立马闲不?住了。 “殿下如今都肯配合了,可不?能因老奴的懒怠托了后腿。明儿老奴再去把那位也请出山!” “真是不?懂享福!”老夫人嗔道。看着连嬷嬷远去的背影,她对萧弗感慨道:“娘都快为你愁白了头?,连嬷嬷也不?容易,自个儿心里?为你着急着,还要来宽慰我。如今好了,长陵终于也有了身边人,当娘的没别的要求,你好好过?日子,别整天往宫里奔走忙活的,像个普通人那样,娘就?已万分知足。” 萧弗想到小姑娘静静地呆在?一边,或是眼巴巴望着他的样子,没反驳什?么,只默然一笑,也给老夫人盛了碗汤。 “还请母亲少思少虑,多加餐食。” 此时萧别也抬着婴儿肥的小脸,凑到老夫人身边道:“别家都是望子成龙,只有母亲和别人想的都不?一样,盼着兄长普普通通的。” “谁说的,我可盼着咱们小别早日成龙呢。”老夫人点了点萧别的鼻子,看到稚儿就?想起了钟氏女的事?:“少思少虑却是不?成的,本想着换了个温柔好说话的,小别这笔字也算能救了,没想到也是个有花花肠子的。” 萧弗眸色一敛:“小别若愿意,往后他的书法,儿子来?教倒也无妨。” “当真?” “嗯,母亲也不?必可惜,女子行笔常婉正有余,刚建不足。小别的字天然放纵,若加规引,自有另一番风流气度。” 老夫人总觉得这个一向不近人情的大?儿子,也仿佛一夕之间,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 循崇院中,知知一个人躺在被窝里,眼睛哭得有些发涨,望出去都是混混茫茫的,索性熄了灯,只在?黑暗中躺着。 她已经拜托了朝露姐姐代她向殿下请罪,今夜怕是只能失约了。 忽然却听外面喧阗起来。 一队红裙翠袖的侍女鱼贯而来?,几?个提着耿艳的纱灯在?前面?开路,几?个捧着托盘,壮硕些的仆从则抬着装得满满登登的大箱子跟在后头?。 循崇院中从来?没有那么热闹过?,光是飘到这角落的絮碎响动,已让人想象得出那通明的灯火流动的样子。 存心要吵嚷得失魂落魄的人不得安生似的。 有人推门进来?,知知还当是朝露姐姐回来?了,闷闷地问了一声:“外头怎么了?殿下他怎么说……有没有生知知的气?” 那人却没回答,知知一睁眼,眼睛早就?适应了黑暗,轻易就辨认出了那慑人的眼眉。 “你说呢?”他立定在塌边不远处,垂目下视,字字凛然。 知知蜷着腿坐起:“殿下怎么来了?” 萧弗吃完晚膳便回了循崇院,没见到乖乖等他一同出去赏灯赏月的小姑娘,只等到了她寻旁人来?说的一声失约。 整个院子里都是为她忙前忙后的人,只有她无动于衷,还问他怎么来?了。 萧弗就?那么在?黑暗中看着她。依旧是一句:“你说呢?” 知知被那目光扼住,嗓子眼又干又痛:“我、今日……不大舒服。” 萧弗冷笑,笑她借口拙劣。 他上前两步,玄履底下踩到了什?么软软的一摊,一看,正是他送给她的那条兔绒的斗篷。 而今被人随意弃置在?地,另一头?还被小奶猫做了窝,两只爪子抓着斗篷的边抱住,用还没长好的奶牙在?啃。 熟悉的气息靠近,猫儿翻了滚圆的肚皮想要讨好,可那双劲履只是冷漠地跨过它去。 萧弗的气场肃冽得能杀人。 知知却忘了害怕。她自不可能控诉殿下,也做不?到将这事?怪到殿下头?上,可这会儿怎么都无法把宋元若的名字甩出脑子,也就?无暇去畏惧了。 只蓦然想到了那日在?殿下身下,虽然身子也疼的厉害,可却是什么都顾不上想的。麻木而沉浸。 她现在?所需的,正是这样无知无觉的麻木、不管不?顾的沉溺。 反正她与殿下都已然这样了…… 偏在?这旁人见了,都该怯避万里?的时候,她却迎着冷锐的白刃就上去了。 眼睫轻颤着,知知轻轻扯开了衣裙的带子,那顺着吹弹可破的肌玉,缓缓松脱下去的青碧罗衫,恍然中就好似是被萧弗的眼刀,一寸一寸挑开了去,柔柔垮垮堆在?腰侧。 她随即软不胜力地跪坐在床头?,支起一杆弱柳,挺着那丰翘的两股桃实,勾上了萧弗的颈,瑰艳的臂藕就那么赤着,看不?尽的莹白如雪。 她迷迷蒙蒙地喊他:“殿下。” 萧弗不?答,以为她此刻的邀请,不过是为了平息他的怒火。 知知的上臂都有些凉悚,却还是痴举着,搭在?他的肩上,晃出一段脆俏的铃响:“殿下,知知戴了玉钏的。” 萧弗闻言,嗤道:“让你戴玉钏,是怕今夜人潮拥挤,怕你走丢。” 知知愕然,竟然是如此么? 但好似也不重要了。 她笨拙地,连兜衣也扯去…… 在?他身上磨磨蹭蹭,不?知不?觉,就?用她最娇气的月桥花房,磨平了正不快的男人所有的锐气。 他低头?,回拢住她,“沈香知,你就只会这一套?” 偏他最吃这一套。 第30章 决绝 倾身而下之时, 萧弗仍问了小姑娘一声:“今晚可以放灯,也不去了??” 中秋的灯会不输上元,他以为女儿家当最喜好这些。 可知知如今哪还对灯会提得起劲, 闷闷道:“不去了?。” 很快,萧弗也发现这一问根本是多余的。 今夜身下的人意外地配合, 任凭他掌握着?, 在被浪之间,摆成各种姿态。 柔软得好似新生的柳条, 缠得人?根本无?法抽身。 只是,那比床边猫儿还要媚弱的叫唤, 仍始终压抑在死死抿着的绛口之间。 “怎么还是没长进?”萧弗咬了一口知知的耳垂:“喊出来。” 他加重了?些许力?道, 知知却是一手抓着被褥, 一手捂着?嘴, 仍倔强地?咬紧牙关,不肯松泄。 为妾 第30节 灯火没有点起,东移的半壁月影,朦胧地?打在通体娇艳的粉光上, 指引着问知若渴的人上下求索。 终于,知知一个没忍抑,再关不住春气动荡的莺啼,千回百转的一声, 蜜酒一样醉人?, 萧弗也彻底丢了?魂。 知知却是啜泣起来,而后,哭音便随着?那卷土重来的翻覆冲撞, 一声高一声低,同玉铃声相和伴响…… 知知想到了外头往来走动的那些奴仆, 她虽然鄙夷唾弃如今的自?己,却也没打算破罐子破摔。 毕竟这屋子一点儿也不深严幽邃,实在隔不住什么声响,她这一发声,也不知多少?人?听去了?。 加上满心的愧疚不安,自?恨自?恼,一哭起来就根本止不住了。 滔滔的孽海情天之中,一面是眼前噼啪噼啪地绽开着欢愉的烟花,一面却是心念越发得绝望、决绝。 萧弗也颇为嫌弃这屋子。只因床榻实在太?小,他身量颀长,往榻上一挤,手脚都伸展不开。如此受限,自?不能全然尽兴。 明日,明日就让她换地方。 知知刚来的时候,萧弗只想她安安分分待着,少?在他眼前晃。 哪想过会有今日。 渐渐地?,萧弗却也听出这哭声与往日的不同。 停下了动作:“怎么了??” 知知哭得压根没法子说话,良久才弱着?声问:“殿下,你会看不起知知么?” 萧弗以为她是仍对为妾之事心有芥蒂,在她额头落了?一记吻,颇为深晦地?一笑:“怎么会,知知不是本王的好姑娘?” 后来的事,知知已记不清楚了。 殿下似乎问了?她会不会写字。知知自然是认字的,还读过不少?书,可?她的字算不上好?看,她也吃不准殿下是什么意思,一下摇头一下点头的。 殿下也没非要追问个明白,只说过两日他要亲自教萧别习字,容她一块儿去旁听。 知知不懂,殿下教小公子,她去干什么呢…… 还有便是她失去意识前,看到猫儿跳上了?床尾,想靠近又不敢,就同殿下说了她新想的名字:“阿篱,殿下,小猫就叫它阿篱好么?” 还好殿下只说都依她,没问为什么。 阿篱。 久在藩篱里,复得返自?然。 … “沈姨娘,醒醒。” 初初听到这声音的时候,因称谓过于陌生,知知甚至都没反应过来是在叫她。 这一夜知知睡的实在不算好,身边多了?个人?,床榻就变得狭仄了?,那人?还非要圈抱着?她睡,和她挨的紧紧的。若不是实在太?累,知知都?未必睡得着?。 途中她还醒了?两次,一次是朦朦胧胧听见殿下披衣出去叫人备水,这之后也不知是朝露姐姐还是殿下进来给她擦洗了?一下。 知知困惫得实在没力?气,也就和条被潮水卷上了滩头的鱼似的,随人?摆弄了?。 不过知知想着?,多半是朝露姐姐,殿下怎么看都不像是会这种事的人。 还有一次就是今早,殿下起床的时候,知知意识倒是缓过来了一些,可?浑身仍然酸疼着?,一看那时天都?还没大亮,室内光线幽幽微微的。 她也不知道昨夜折腾到了二更天都不止,那男人?是怎么恢复得这般生龙活虎的。 好似根本也不必恢复什么……不像她,后来一直就恹恹得没精神,连哭喊都?彻底哑了?,不必再捂着?克制着?了?。 “沈姨娘,该起来梳洗了?,老夫人还等着你呢。” 隐约有人推了推她的胳膊。 这回,知知终于惺惺松松地?睁了?眼,就见屋子里乌泱泱地?站了?好?些个丫头。一位脸生的嬷嬷正俯身在榻边立着?。说不上有没有远远碰见过,总之是绝对没有说过话的。 嬷嬷看人?醒了?,行了?个简单的礼:“老?奴是何善,以?后就由老奴来替殿下打理这循崇院,顺带也帮衬着姨娘一二。” 她一说名字,知知瞌睡就醒了?不少?,登时强撑着爬了起来。 也反应过来,这声“沈姨娘”,是昭示着她如今已正式成了殿下的妾了?。 殿下同她说过的,已知会了?官府。 纳她所需的,也只是这一道最简单的手续而已。 但知知私心里仍是很不习惯,总觉得是一夜之间,她就摇身一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 不管如何,她还是乖巧地点头同连嬷嬷回礼:“何嬷嬷。” 王府里有四位了不得的嬷嬷,老?夫人?身边一位,兰园一位,还有一位便这位从前给先帝的皇后当女官的何嬷嬷。皇后薨逝的早,她故去后,何嬷嬷就被放出了?宫,没再伺候谁了?,反而转头进了王府。 这四位嬷嬷,谁都是不能得罪的。 教两个小丫鬟服侍着?净了?面漱了?口,知知有些困惑:“我……还是住在这循崇院么?” 虽然之前听殿下的意思,好?像就没有让她挪院子的打算,可?知知晓得,大户人?家的妾室都?是有独立的院子的,没谁是跟着主人家一块儿住的。 想来是她身份也没比通房丫头高上许多的缘故,知知倒也不是太?介意这个,不过是想问个清楚。 何嬷嬷道:“如今殿下也没有别的妻房妾室,姨娘跟着?殿下住也没什么,不还正好?方便就近照顾着?么,姨娘也知道,殿下最是用不惯那些丫头。” 说起这个知知就心虚,今儿晨早她也没能起来为殿下更?衣。 半点也没尽到为妾为婢的本分?。 何嬷嬷自?不知她的这些心思,只自?个儿被“雪藏”了这些个年岁,白吃了?王府十来年的口粮,昨儿连嬷嬷找到她的时候,当即就撸起了?袖子,准备大展一番拳脚。 当年老?夫人?对她说过的,留着她是想日后来指点自己儿媳的,只两人?都?没想到,这一留竟这么多年都?没派上什么用场。 因而,眼前的这位沈姨娘虽是罪婢纳作了?妾,和好?人家的女儿进府当了侍妾良妾都?不一样,甚至连酒席也不必办,更谈不上什么新婚之夜,洞房花烛。 但何嬷嬷还是大张旗鼓地给她绞了面,梳了?发髻,选了?套红艳艳的袄裙。 这红色的选色也有讲究,既不能用正红逾了?规矩,也不能用太?偏的颜色,显得不够正式喜庆。 最后,嬷嬷便挑了茜红作为主色,给老?夫人?和连嬷嬷呈览过,都?十分?满意。 这颜色也正好?对上了?知知的胃口,她笑道:“嬷嬷挑的衣裳真好看。” 何嬷嬷起先还怕知知会和那些心比天高的女子一样,当了?妾还要嫌妾室规制不如正室,因介意不是正红而闹什么别扭。 见知知这般,也放心了许多。 她哪里想得到,在知知的认知里,从不觉得为妾便是嫁给了殿下,不过是沦为了?殿下的所有之物而已。自也不会把这当成她的婚服,自?然也就不会在意颜色了?。 去给老?夫人?问安的一程,也是顺顺当当的。老夫人如今看到知知,便觉得抱孙子也有了?望,给了?知知一个大红封,没说两句话,就让她早些回去了。 毕竟迁居是不小的事,也要折腾上一阵。 知知的新住处是一幢二层的楼阁,匾额上题着?“月在楼”三字,从前一直是闲置着?的。 这小楼和萧弗的书斋相去不远,后头还连着?一个小荷塘。 月在楼前,何嬷嬷把新调过来的人手叫在了一处,让知知来认。 连嬷嬷则在一边看着。 何嬷嬷道:“今早殿下特意叮嘱老?奴,你性子软糯,多调几个从前与你熟悉些的人?过来,也好?教沈姨娘容易适应一些,老?奴便在连嬷嬷昨日的安排上做了?些许调动,沈姨娘看看。” 知知抬眼,便看见了丫鬟跪了一排,小厮仆从跪了?一排。 从前茶水房共事的那两个丫鬟竟然也在。 偏偏就是那两个…… 放在之前,知知也许除了?惶恐,还会心生欢喜,从前相熟的人又能聚在一处,这是难得的福分?。 可?前些日子在兰园筹备中秋宴的时候,她都?听见了?她们?在背后那般说她了?。 知知便知道,她们?其实是很不喜她的,只不过明面上还能做做样子,不至于同她撕破脸而已。 那时候她就决定?,她也不要喜欢她们了。 况且,阿爹说过,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是“伪君子”,比小人?还要可?恶,不值得相交。 这样的人?,用着怎么能放心呢? 知知也没避讳着?人?,便同何嬷嬷指指:“嬷嬷,她们?不喜欢知知的,能不能别让她们?来?” 嬷嬷冷不防听这话,吃了?一惊:“沈姨娘怎么这么说,可?是红药和绿蔻哪里惹你不快了?” 人?群之中,红药和绿蔻亦是惊愕万分?。 原本突然有了?造化?进循崇院伺候,她们?又怕又喜。听说是知知被抬作了?姨娘,更?是一边不敢置信,一边又忍不住想着?,连知知这样的傻丫头都能爬了?殿下的床,她们?去了?,不是更?有希望? 最重要的是,知知一向是最好?说话、最容易糊弄的。那样天真软弱的性子,跟着?她就不必天天提心吊胆了?,凭着之前的交情,没准还能享福。 可?这傻子,怎么突然就变了样! 第31章 惩戒 若非有两位嬷嬷在前头镇着, 仆婢们定?要窃窃私语起来。 红药手心?都急出了汗,焦炙之下,也顾不得礼数就?开口道:“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昨儿晚上府里就?在传殿下突然将知知收房的事, 红药听了两遍才?敢确认这?是真的。 好歹也是在老夫人身边伺候茶水的,红药怎么会不知道老夫人对于摄政王能有个身边人这?事, 有多渴盼。 她再不愿意?承认, 也明白知知如今在老夫人那儿恐怕正是得脸。 好不容易才挣来了进循崇院的机会,若就?这?么被赶走, 还不知道要怎么被穿小鞋。 因而,哪怕绿蔻一直偷偷拽她, 她还是一个劲对知知道:“知知, 有些话可不能乱说?的, 你这?样会害了我和绿蔻的……!” 在红药看来, 连嬷嬷身材敦厚,嗓大气粗,一直便是个罚人不手软的,而何嬷嬷, 红药虽没在她手底下办过事,却知道她是宫里出来的老人,宫里的人心肠总是一个比一个硬。 只有知知,知知脾气最软, 往日她有什么活来不及做, 知知都愿意?帮忙。 她们能有什么过节? 红药正期待着会有什么转机,连嬷嬷却厉着神色发话了:“嚷嚷什么,你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何嬷嬷则温声劝道:“老姐姐别生气, 丫鬟也不是教了就?能学好的,有的苗子天生就?是坏的。只毕竟是弥秋院调来的人, 还得交你处置。” 红药一听,忙浑身颤抖着求饶。 为妾 第31节 实则何嬷嬷一开始也未必因知知的一句话,就?想要发?落了谁,顶多是将人从名单里除了去,换了别个也就?是了。 可这样不懂规矩地插话犯上,却是万万不能轻恕的。 最终红药被连嬷嬷黑着脸罚了二十板子,绿蔻也被送回了弥秋院。 整个过程中?,知知都一言不发?,除了低着头轻声说了一句:“不是误会。” 今次红药和绿蔻因她受罚,知知感觉的到,从那一刻起,那些仆婢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她还不晓得自个儿无形中?也立了几分威,只是在想,她的本意?并不是想害她们,她只是不想被欺负。 从前没有人问过她的意?见,可这?次既然问她了,她说?实话,难道竟错了么? … 月在楼因修筑在荷塘边上,要与这?陂塘渌水的景致不相违和,就?不免在装饰上多花了点心?思。 霜瓦鸳柱,自成?景观。 知知还从来没住过这样漂亮的地方,可心?里始终怅怅的,也不知是不是本就?不痛快,还教红药的事添了一层阴霾。 她原来屋子里的东西不多,统共也只装了一只箱子,倒是何嬷嬷给她添置的那些,大大小小的箱子摞得快比她人高了。 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何嬷嬷都要让知知一一过目,连朝露如今作为知知的贴身丫鬟,也被叮嘱着要牢牢记住。 何嬷嬷做事一丝不苟,严厉程度竟一点都不逊于连嬷嬷。等知知和朝露终于被准许离开的时候,知知已经站得腿都有些发抖了,何嬷嬷没发?话,她便也一直没好意?思坐下。 然而,要不是昨夜殿下攥着她的腰不放,她也不至于这?般娇弱。连上楼都要教朝露姐姐搀着了。 这?月在楼因有两层,一楼便当做了厅堂来用,二楼则是知知的寝屋。 知知忍支着身子,在二层寝屋摆着的箱奁中挑了最大最沉的一只,把银票塞到了箱底,然后?上了锁。 这?么大的箱子,便是遭了贼也是搬不走的。 也许过不了多久,她就?可以如数还给殿下了。 朝露捻了一把鱼食,在二楼的栏杆上倚着,从高处抛下去喂池子里的那些锦鲤。 见知知这?样,娇笑道:“都说了殿下怨不到你头上去,你这?么紧张作甚!倒不如来同我一块儿喂鱼,喂肥了,回头好叫你的阿篱捉来吃。” 知知搬了地方,连带着阿篱也又换了新居,这?会儿也不知缩在那个旮沓里再度适应去了,知知这?会儿提不起力气找它,藏完银钱便趴去了榻上。 “朝露姐姐多喂喂,阿篱吃鱼的时候也多感念你一些。” 两人才?说?了没两句,却听噔噔的脚步声响起。 原是小丫鬟上了楼:“沈姨娘,殿下那边来了人,喊你过去呢。” 知知一猜便是江天来了,苦着脸问:“可说了是什么事?” 小丫鬟道:“奴婢不知,不过今儿晌午的时候,奴婢瞧见小公子去找殿下了,这?会儿兴许还在的。” 知知这?才?想起,昨夜殿下说?过,要教小公子习字,准她一道旁听,多半便是为着这事。 到了书斋外,还没进门,只沿着屋子外头走了几步,果然便已听见殿下的声音:“昔人习字者,傍窥尺牍,俯习寸阴。小别需记住,要落成?一笔好字,就要做到心中有笔法。” 因是白日里,窗子上现出的一大一小的灯影只浅浅浮动着,不甚浓郁。 等知知一进屋,却是第一眼就被萧弗摄住了目光。 今日的殿下,竟着了一身红衣。 这样张扬狂烈的颜色,在他?身上,却没有一丝轻佻浮夸,只是分外地抓睛,望之俨然。 要知道,殿下于衣着上,素来都偏好深黯的冷色,这还是知知第一回 见他?穿红,竟有些愣神。 此刻萧弗正坐在书台边,淡淡持卷,萧别则立在案前,提笔临摹,两人听见响动,不约而同朝知知抬望去。 还是萧别先开的口,他?看看知知,再看看萧弗,一副了悟的模样:“怪不得兄长今天穿了红色的衣衫,原来是做了新郎官。” 知知身上还是早上去给老夫人敬茶穿的那身“喜服”,茜红罗襦,虽是端秀的款式,却更显一身的艳气娇态。 萧别稚儿心?识,还不懂什么正红偏红之分,只见两人都穿了红色,又听闻他?兄长新纳了妾室,便很自然往这上头想了。 知知被这?一挑明,却是疑问了一声:“殿下……?” 罪婢收房是不必办什么婚仪的,仅有的一点仪程,也只需她一人走完即可,眼下殿下这?身红衣虽是常服,也教知知纳罕得不轻。 萧弗明白她在问什么,分外漠声地道了一句:“碰巧。” 知知闻声,乖巧地点点头,提着裙走近了。殿下既说?了碰巧,她也不该有什么非分的揣度才对。 可就是怎么看怎么不对。 只好问:“殿下,奴婢就?在这儿看小公子习字么?” 知知站在了萧别的身侧,萧别就有些好奇地抬头打量她。 萧别以往去弥秋院,其?实见过知知几次,便是稚子年幼,也辨的出美丑,当然也偷看过这个好看的婢女姐姐好几眼。 但他?的奶嬷嬷告诉过他?,在母亲面前要一直听话懂事,断不能任性妄为。萧别也没什么机会与知知说?话。 可如今是在兄长这?里,不知为何,兄长虽不爱笑、爱板着脸,萧别越和他?相处,却越不拘谨。便昂起脸对知知夸道:“嫂嫂今日真好看。” 知知没料到他突然这般直白地夸了一句,小姑娘哪有不爱俏的,便是始终沉重着心?思,也忍不住开颜笑了。 实则今早知知就被何嬷嬷拉着一通梳洗打扮,还要听她说?那些规矩短长,衣裳虽然好看,也是顾不上赏看的。 可方才?在二楼的寝屋内,妆台上插嵌了半人高的铜镜,磨得光可鉴人,知知只打镜前一走过,便看到了镜中好似红萼新放一般的自己。 确比平日都要好看。 然而一晌的笑悦过后,知知还是半蹲下身子,与萧别齐平,认认真真对他?道:“小公子,不能叫嫂嫂的。奴婢可不是小公子的嫂嫂,这?样叫是折煞奴婢了。” 萧别歪着头听她说?话,不知怎的,却是蓦然想到了当初,他同奶嬷嬷提起娘亲的时候,奶嬷嬷也告诉他?,不可以叫“母亲”,娘亲不是他的母亲。 听起来有些相似。 这?一岔开神,悬着的腕子就没把控好力道,在宣纸上凝停了好一会儿,洇开了一个重重的黑印子。 他?慌张地啊了一声,坐在不远处的萧弗冷笑着起身,“不专心?习字,想挨手板子了?” 萧别低了低脑袋,下意识把手递了出去。 除了上回的女夫子,以往那些夫子没少打他的手板子,他?都习惯了。 萧弗却只用手中卷起的书册拍了一下他?稚嫩的掌心?:“还真想受罚?” 萧别不解地看向兄长,却听萧弗道:“今日就?到这?里,可先回。” 没想到能逃掉一顿手板子,萧别忙抱起兄长给他?的书帖,乐颠颠跑了。 知知见状,也在萧弗深沉的注望下,状若不察地行了个退礼:“那奴婢也先回去了?” 按理说?习字的人都走了,她这?个旁观的自也没什么事了,可殿下为何那样看着她? 萧弗的脸色带着拒人千里的压迫感。 早在方才?,他就注意到了她的自称,由奴变妾,却仍持旧称。 直至此时,终于冷冽地相诘:“奴、婢?” 知知意?识到不对,硬着头皮改口:“……妾。” 萧弗却未再置词,只走到她咫尺之外,所隔不足一拳距离。从容拿起笔山上被萧别搁下的那只狼毫,毫尖吃足了墨,至今都还没干透。 他?垂手在砚台的凹心?蘸了蘸,良久,方徐徐低问身侧的人:“可知我为何未真罚了萧别?” 知知好半天想不出别的,只能试探着答:“是因为殿下……嘴硬心软?” “错了。”萧弗清凌凌一笑,抬眼看她:“他?虽误笔,却因有人扰他?之故。该惩戒的,岂非另有其?人?” 知知吓得退了半步,骇然问:“殿下,是要罚妾么?” 方才这屋子里可没有第四个人,能扰小公子的,可不就?是说?她么? 知知乍一听还觉得殿下这番话好没道理,再一细想,却仿佛确是她同小公子说?那句话的时候,小公子才?分了神的。 再说?了,殿下要罚,她还能犟着抵抗不成。 到最后心中挣扎了一阵,终是闭了眼,认命地伸手。 “是妾的不是。殿下要打手板便打吧。” 可她忘了。萧弗手中所拿是毫笔,而非戒尺。 萧弗闲然一摇头:“教男儿自需严刻,待女子却当娇养。打手心?就?免了。” 知知颤着眼睫:“那殿下,打算如何罚妾?” 萧弗的浅薄笑貌中?,有着知知不懂的幽邃意?味:“清秋苦长,今冬期之太久。不若就?先罚一幅,墨梅白雪?” 第32章 画梅 知知还没很好地理解罚她一幅墨梅白雪是什么意思, 萧弗已?令江天严守门?外。 江天一边守着书斋,一边掏出两团棉花,堵上了耳朵。 以往循崇院内除了把守的侍卫, 就只有韩叔和几个老仆,不管谁进到了院子里, 有什么风吹草动再明显不过。 若是为着?政事?登门?造访的, 通常也都是有约在先,不会不请自入。绝大多数官员奏事拜谒的也是鸿英殿, 甚少如中秋那日一般聚首书斋。 江天看门时也乐得清闲,抱着?剑倚在门?上, 闭目养神, 耳听八方即可。 那屋子里的动静, 他?也就顺道忍下了, 稍稍躲远点便?是。 但现在不同了,循崇院一下子注入了这汩汩的人流,老的少的、簪花的梳髻的,光是那嗡嗡的声?响, 就令人不胜其扰。 书斋里,切身与摄政王独处的小姑娘,却还对将要发生的事没什么觉悟。 她一眼掠过那笔尖,迟疑着?问:“妾不会画梅花, 殿下罚些别的行?不行??” 也不是分毫没听出殿下话里的暧昧, 可除了让她画梅之外,知知当真?不知该往什么上头想了。 萧弗似笑非笑,似是懒于探究她是真?笨假笨, 直截了当下令:“去案上趴好,也不会?” 知知一度怀疑自己的耳朵, “不是画梅花么?” 可一问完,她就忽然弄懂了这二者之间可能存有的关联。 殿下拿着那舔了墨的笔,并没有要递给?她的意思,他?又叫她趴好,难道竟不是要她去画梅花,而是要她作了他?下笔的纸…… 为妾 第32节 知知懵着?走了一小步,很快又浑浑噩噩地停下了。 萧弗已?退让开身前的位置,用眼神指了指书案,示意她继续。无异于是打破了她最后存有的一点儿可怜的侥幸。 外头不时传来仆婢们三三两两的交谈声?,被西风模糊去了切实的字眼。 就在今日,知知还听见何嬷嬷同连嬷嬷商量,难得殿下首肯,要差人把这院子里里外外打扫翻新一遍,以往人手不足,难免有疏漏的地方。 眼下也许正在走动忙活。 而一墙之隔,一门?之内的地方,在他堆着奏疏文牍的案头,她却要褪衣横陈,供他?落笔。 一想到这,知知羞耻得简直想发抖。 她死死咬着?唇,裙腰上串过滚圆的粉珍珠挂下来的流苏在细指上缠了两匝,紧的都吃血了。 这样轻薄的行?径,偏偏眼前的男人还如此从容坦然。 “殿下……”她抬着那对水汪汪的杏眼,恳求地喊他?。 萧弗无动于衷,只提着?笔夷然自若候她,未有任何催促逼迫,却也容不得任何的讨价还价。 那身闲慢的红衣,此时也变得刺眼极了。 知知老早的时候便?听说过,群臣不服幼主,藩王蠢蠢欲动,是摄政王一力把小皇帝扶上了帝位,安定了动乱。 他?是佞臣腐吏的阎王,是黎民百姓的救世神明。 可在她这里,根本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轻浮孟浪之徒。 但是没法子。 那俏艳的茜衫绣带、轻软的越罗吴锦,很快被小姑娘松解开,只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到底没有直接剥落在地,而是倔强地挂在了两处臂弯之上,只赤着?小半身的春雪。 案上好凉。 知知枕着胳膊趴了上去,看?不见身后的动静,沦为了任人宰割的羔羊。 殿下总是变着法地玩弄于她,如此也好,知知悲凉地想。 她看?的清楚自己的心,离开的念头从未消停过,尤其是在知道殿下早有婚约之后,多留一天,就多一天的不安与煎熬。 她听话?一些,就可以早些偿还殿下的恩情。 最好日后殿下为她阿爹翻了案,他?也对?她失了兴致。就算没有,偌大的皇都帝京,她也要走的远远的…… 感受到身后目光灼灼,知知才想起,身上还有昨夜与他堕欢的痕迹,大约是叫他?看?着?了。 比毫尖更先落下的却是男人的大掌,许是为了固定住她,他?一手按在了她的腰侧。 却有一脉气息好似热热的轻絮,拂过她娇嫩的耳肤:“脖子上的,好了?” 知知当即想要伸手去捂脖子,可却动弹不得。一说这事?,她整个身子都快羞红了:“今早何嬷嬷说要拜见老夫人,不能失了体?统,拿铅粉给?妾遮了遮。” 萧弗没再说话?,知知的背后肩下,很快传来冰冰凉凉、丝丝缕缕的痒意。 她知道,是他开始了。 灯还在烧,知知想起还不曾进来的时候,在屋子外头就看?见了殿下与小公子清晰的剪影。 现在倘若外头有人行?经,看?见她照映在窗子上的影子,又该作何想…… 秋气似乎越发?寒重,知知越来越忍不住颤抖。 萧弗不悦道:“若哪一瓣画歪了,就拭净了重来。” 知知听得直欲昏厥过去,如此就能感知不到这折磨了。 却也到底僵着身不敢再颤了。 这般恍惚着?,她也有些不懂起来,便?是殿下起了玩心,存心要戏弄于她,为何突然就这般毫无惜怜? 若说罚她,他?瞧着?也不似生气,何况就算害小公子误了笔,难道便?是什么不可饶赦的大罪了么。 身后的男人自不知她的情绪,兀自垂手,于她肩头轻勾慢抹地落墨。 知知想求他?快些画,可憋着不敢发出声音。 大约是画的差不多了,萧弗忽问:“知道错在哪了?” 知知这才克制着?颤颤的酥嗓,答道:“妾以后……断断不会吵小公子了。” 就听一声意味讽然的冷笑。 外头却在这时起了动静,知知此刻侧着?头,一边的耳鬓都压在案上,没听清说的什么。 但很快江天便来叩门了:“殿下,宫里来人,说钟太妃有请,事?关陛下。” 江天自幼习武,说话?时运了气,声?音传来也仿佛比别人更明朗。 这下子知知晓得了,这会儿外头和他?一块站着?的,想必就是宫里来的传讯太监。 然,听见了这一声?,即便确信外头的人不会推门?进来,知知也彻底坚持不住了,已?羞惧到了整个人都要烧起来的地步。 哀哀唤道:“殿下……” 萧弗终于应声:“知道了,让他?等着?。” 听见他?如此答江天,大约是很快就要离去了。知知松了一口气,挣扎着?就要起身拢衣,萧弗却一把制住了她:“墨迹都未干,现在穿衣,是犹未受够,想前功尽弃?” 没等知知问她该怎么做,萧弗将笔递给了她:“就这样于此习字,等着?。” 笔杆上还有他手心的余温。便是这支笔,描摹过她柔嫩的肌理,知知险些没握牢。 启门?合门?的声?音接连响起,那身猎猎的红衣很快消失在眼界里。 她都未来得及问,他?叫她等着?,是等什么呢,是等身上的墨迹干了她就可以离开,还是要等他?回来为止? 知知愣愣地铺开桌上的玉白宣纸,心神始终动荡难宁。 衣衫还没穿妥,她不敢穿,便只好生生受着这刻骨的秋凉。 僵硬的腕子才要抬起,一颗委屈的泪滴先啪嗒掉在了纸面上…… 忍到现在,当真是极限了。 然而,一边哭,却教知知发?现了,案角还放着几张小公子遗留下的书帖,没全部带走。 而这教小公子用以临摹描红的范本,似乎正是殿下的亲笔。 一个荒唐却无绪的念头,忽在知知脑中生起。 … 萧弗独自往来宫中,向来不会坐车,只亲驭一匹千里快马,来去轻便?省时。 反倒是那传讯的内侍官,落在了后头。 虽说事?关小皇帝,但萧弗清楚,小皇帝宫中内外,都是他?的人手,若真?的出了什么事?,也断无他消息不通的道理。 他?其实并不急于动身。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今日书斋内,面对?小姑娘时,他?远没有表面那般气定神闲。 在她面前,他?的所作所为,都快要脱离理智的掌控。 既然如此,暂时离开自静一二,也不失为良策。 至于是钟氏来请,还是李氏有请,则根本无关紧要。 可瑞雀宫中,钟氏不这么想,只当是自个儿的说法奏了效,见萧弗来的这样快,欣喜地着?人看?茶,笑道:“本宫不说事?关凛儿,想见殿下一面都不易。” 萧弗连座也不曾入,只漠然立身:“看来陛下无事?,是太妃有事??” 小皇帝与钟太妃不算亲近,严格意义上来说也不是钟太妃养大的,只是那一分血脉的牵连,终究是断不了的。 因而即便?小皇帝登基后,未尊生母为太后,不知情的平头百姓,也只以为是小皇帝还不曾临朝亲政的缘故。 钟氏却知道,她这儿子什么都听萧弗的,想要入主长乐宫,还得从萧弗下手。 钟氏道:“殿下可别怪本宫,本宫也是为人慈长,没了法子,才出此下策。” 萧弗淡淡揭眼。 钟氏从位子上走下来,她虽然比眼前这位摄政王略长了几岁,但每每见他?,总是有些发?憷。 今日这一身霸道的红服,更是晃眼又凌人。 钟氏悄悄打量了一眼他?的神色,格外柔和地道:“让殿下见笑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本宫有个侄女,想必殿下也见过,她去岁才及笄,兄长就急着?给?她相看?起人家了,可我这侄女说什么也不愿意嫁。” 见萧弗不言,钟氏心里也没底,可话?都说出去了,只能继续道:“她啊,最是温柔娴静的性?子,这次却宁可违抗父命,罚跪宗祠,都不愿意低头。还是我把她叫进了宫,好一番盘问,才知道个中缘由。”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以为萧弗怎么也该有点反应,钟氏便等着他开口询问详实。 谁知萧弗薄唇一动,似无半分兴趣,冷眼问:“说完了?” 钟氏剩下的话便卡在了嗓子眼。侄女貌美,也算闻名帝京,求娶的人早早踏破了门?槛,但她却偏偏属意这最高不可及的摄政王。钟氏听闻后,自是喜忧参半,喜的是也许可以拿这桩亲事?作筏子,同萧弗结了姻亲,搞好关系;忧的自然是这位摄政王殿下极难相与,城府深沉,并不是个轻易好攀扯的,不近女色不说,还有一桩陈年的旧婚约。 钟氏踟蹰了一番,正待说什么,低头却瞥见萧弗肃红的袖口,站着?一点白腻腻的粉末。 瞧上去,竟颇像女子的脂粉。 第33章 赏梅 钟氏心里犯了嘀咕, 袖口这样的位置若能沾上女子的脂粉,那多半是有过亲昵的行举。 可摄政王的不?近女色绝非虚闻。难道是她看岔了? 罢了,这也不重要。 钟氏隐隐约约觉察出?萧弗的不?耐, 可好容易才请动他这一遭。她便定了定心继续道:“殿下,本宫那侄女前阵子犯起痴来, 还非要跑到殿下府上给小公子授课, 没给殿下添麻烦吧?” “钟太妃。”萧弗一手负于?身后,一手袖垂, 并不?拿正眼去看?钟氏,喉中凉薄无边的一记嗤笑?, 就让钟氏遍体都?寒森森的。 “是觉得本王很闲?” 钟氏碰了这一鼻子灰, 脸色瞬时不?好?看了……若按照前几日意娴说的, 不?应该如?此啊! 钟氏做妃子那会儿并不是什么高位, 倘若不?是她?的凛儿登基,她?如?今被发?配去守了皇陵都?说不?定。因而这些年以来她?在人前总是有意树立威严。可唯独对着萧弗,她?是真?没半分胆量。 至此,钟氏回到了位子上, 也不再说那些车轱辘话。只凭着一口气?强撑着,咬咬牙道:“那安国公的长女至今下落不明,就算侥幸回来,也未受过世家?贵女的教养, 或许都?不?是完璧。殿下又?何必白白为情义所累?我家意娴的品貌放在整个帝京都?是排的上号的, 对殿下多年又?痴心不?改,为殿下做到了这般地步。人非木石,殿下何不?考虑考虑?” 萧弗缓缓复述:“人非木石。” 为妾 第33节 他声色俱冷:“可惜本王与太妃口中痴心女子, 连相识也算不?上。彼之痴诚,若在于?我, 未免太过廉价浅薄。倘再论品貌,本王也已有一房美妾,他人,恐实?难入眼。” 美妾?!钟氏心里陡然一咯噔,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那袖口的脂粉,果然是…… “至于安国公长女,国公乃朝之股肱,太妃还是,” 钟氏还懵着,萧弗已一振袍袖,转身出?殿,留给她千钧二字。 “慎言。” 钟氏见他头也不?回地离去,气得死死攥着花梨木椅的扶手,吩咐道:“去打听?打听?,摄政王何时纳了妾室。” 她?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人物,竟让她?钟家?的女儿都要沦落到难以入眼的地步了? 要知道当年她若不是凭借美貌,也没机会诞下皇子。她?的侄女,不?说绝色,也当得起一声仙姿玉貌。 内侍官领了命才要动身,钟氏又叫住道:“把意娴也叫进宫来,前儿她?不?是才说有进展了!” 若不是信了侄女的话,她?也不?至于?这般冒进。 毕竟是一介深宫妇人,消息闭塞,钟氏也不能时时与家人通气?,还是前两日晚上,趁着节前赏赐东西的机会,顺道让人寻了侄女去问。侄女那时分明志得意满。 钟氏这才急着请萧弗过来,想着再趁热添上一把火,尽早成事。如今这却算怎么回事? … 因进了宫,萧弗顺道便去了太极殿看望小?皇帝段凛。 偌大的宫殿中雅雀无声,宫人们垂头不?语,噤若寒蝉。 只小皇帝端端正正坐在案前,正在读《韩非子》。 萧弗给他准备了许多讲帝王心术的书籍,既要学仁政爱民,也不?能不?懂驭臣役民之道,除了跟着太傅学习,小?皇帝每天空下来,最主要的事就是读书。 见萧弗来了,小?皇帝立马扑到他身前:“母妃叫阿兄进宫,是不?是想把表姐许配给阿兄?” 因萧弗是异姓王,小?皇帝若称他为皇兄、皇叔,都?不?大妥当,若是和别人一样喊摄政王,却又?失之生疏,索性就如?萧别一般,一贯以兄长为称了。 萧弗看?他人小?鬼大的样子,低头道:“你消息倒是比你母妃灵通。” “凛儿可没打听。”小皇帝不?满道,“是凛儿猜出?来的,之前母妃叫表姐进宫用膳的时候,就在聊阿兄。” 萧弗眼神更为渊沉。因小皇帝戴着冠冕,本欲抚他发?顶的手掌便改放到了他肩上。 “好?好?念书,无须管其他。明日鸿英殿议事,一道来听?。” 说罢要走,小?皇帝忙拉着他,却是支支吾吾了半天,眼巴巴抬头道:“阿兄是不是忘了什?么?” 萧弗回身,挑眉,很快想起:“是中秋的花灯?” 日前中秋将近之时,小皇帝因嫌每年中秋都只能登上鼓楼,空自眼馋地对着万家?灯火、听?着语笑?声如?沸,说什么都要出宫一回。听?说萧弗中秋告了假,更是对着他千求万求,哀哀可怜。 萧弗难得心软,便告诉他身为天子注定诸多受限,不?可随意出?宫,但他可以带一只灯会上的花灯给他。 把小皇帝高兴坏了。 小?皇帝见他分明记着,愤愤道:“前两日不是说好的,我乖乖地不?想着出?宫玩,阿兄就给我带宫外的中秋花灯,阿兄失约了!” 萧弗眯眼想,失约的可不是他。 他总不能一人去逛灯会。 不?过毕竟是答应了小?皇帝的事,萧弗走之前还是同他说:“今日传召突然,明日补上?” 小皇帝点头,“嗯嗯,有就好?。” “对了阿兄,福福怎么样了,听?鸿英殿的宫人说,阿兄把它带走了?” 福福是小皇帝给那只白猫取的名字。 捡到它的时候,猫儿奄奄一息,比同月份的小猫看上去都要骨瘦羸弱,看?着就不?大能养活。小?皇帝衣不解带的照顾之余,便给它取了这个名字,盼着它能熬下来。 还好?猫儿也争气?。 经此一提,萧弗却想起那日,他以为给他的食盒,却是小?姑娘特地为那只猫准备的。冷笑道:“不必担心,如?今已有专人为它下厨。” 小?皇帝当即大喜,睁圆了眼:“那就好?,福福果然是个有福气的。” 然此时这福气?二字听?来,忽也刺耳莫名。萧弗纠正道:“它有了新的名字,唤作阿篱。” 去了新居,有了新的名字,似乎也很理所当然。小皇帝没什么意见,只是语态天真地追问:“是哪个篱,离开的离,梨子的梨,还是藩篱的篱?” 萧弗闻言,身形一滞。 稚子童言,虽天真?无忌,也恰恰能于意料不到之时,堪破玄机。 他不?曾问过取名之人,取的究竟何字。那她怀揣的,又?该是何种期想,是否仍有着不?该有的心思? 小皇帝久久没有得到他的回音,喊了一声:“阿兄?” 眼前气?场凌厉的男子,只冷冽地道了句:“去念书。” … 书斋内,知知认真模仿着萧弗的笔迹。她从前听说过,为人妾者,固然沦为主家?所有之物,但若得了放妾书,也许就能恢复自由之身。 想要在城门落钥后再出?城,也需出?城文书。 她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派上用场,但总觉得,若能学会殿下的字迹,也许届时就多一分离去的可能……写着写着,也就收了泪,重新鼓起了希望。 只艳丽的衣襟仍大敞着,分挂在两臂上,什?么也盖不?住,兜衣下柔浪汹涌,风情半泄。 无人能知,庄严的轩室之内,竟是这样不可语述的红情香色,春意泼天。 知知一撇一捺都?学得仔细,连那收笔时的笔锋都半点不曾马虎,不?可谓不?专神致志。 不防乍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她?心下一慌,下意识伸臂挡住襟前的春色,而后才张皇地抬头去。 “殿下回来了?” 见是萧弗,这才重?新放下了心,松开了手臂,继续低头把剩下那未竟的半个字写完。 知知没有一点要遮掩字迹的意思。 是殿下叫她?在此习字,这里放的字帖又只有他的亲笔写就的,她?只是听?话行事而已,殿下应当不会对她的动机起疑。 然,大约是自深秋的庭园行来,萧弗身上也沾带上了中庭的露冷霜寒,知知本就冻得身子直哆嗦,他越走近,她越觉得霜气砭骨。 便于?运笔之时,小?心问道:“殿下此去宫中,可还顺利么?” 萧弗不?言,径自绕过书案,走到她?身后,见她?肩胛处,瘦雪梅萼,妍姿清绝,没有一分损毁。 显然是把他的话放在了心上,始终不?曾穿起外衣。 策马紫陌之时,冻固了一程的坚冰,也渐渐化去了几分。 她?乖起来,总是可怜可爱,本想与她?算的账,也竟狠不下心再提。 从他此刻的角度看?去,茜红的外衫一副将褪未褪的样子,仿佛稍一加力撕扯,就会彻底委堕,再也裹藏不?住任何。 而那弱红缎子的上端,不?能庇及之处,则是大片没有一分赘余的粉雪,纯贞含辉。 唯有一朵落下梅花的地方?,乌浓的墨迹掩盖了昭彰的春色,平白多了几分不可亵渎的清冷。 萧弗其实一直清清楚楚知道,方?才离开前,为何心烦,为何不?悦。 无非是,她?不?甚乖觉地仍以奴自称,不知好歹地让萧别不可喊她嫂嫂。 他许以的殊荣,她?表面温温柔柔受了,却总能于?细微之处,觉察到她的不屑一顾。 可他扪心自问,若她?无半分错谬,他就不?会生出这墨梅白雪之念了么? 这一点情怜,又?真?的能抵得过被她勾起的万般欲念? 他对她?,从谈不上君子。 知知这会儿还有些担心殿下看完梅花,便会走到她?身侧,审视她?这近两个时辰的习字成果。 虽是按照他交代的在学习,却也害怕这分外认真?的模仿,会让他看?出?什?么蹊跷来,到底生了忐忑。 然而萧弗站在她身后,半天都?没动弹。 知知也不知该继续写,还是该停下,怯生生道了句:“殿下,妾何时可以穿上这衣服,冷……” 就听?男人低哑的嗓音:“转过来。” 第34章 报酬 知?知?捏着笔杆子的手一紧, 还是听话地转身。尾骨靠在案沿,仰头看身前的男人。 若说起先她还能自定,可两相直面, 在他这样毫不掩饰的注望下,还是生出了羞窘。 知?知?别?过头, 想合拢衣襟, 男人的大掌却欺了过来,代替了冰凉的桌案, 贴上了她的腰身。 抵着她往前推,直到腴白硕然的雪菡萏, 撞上他的胸膛。 她的身子一向?娇敏, 毫笔就在指骨酥软无力的一瞬, 直直坠地。 而后春水异流, 香腮懵热。 与此同时,她听?见男人低问了一声:“知知,我?放你走?” 喜幸一下子溢于言表,知?知?几乎忘了反抗, 转回脸看他:“当真?” 这一看才发现,他眼眸深沉,眼中固有渴欲,但更多却是探究和审视。 就好似豺狼虎豹, 在警锐地审看爪下按着的猎物。 盯得她喘不上气。 知?知?心凉了半截。 原来殿下是诓她的, 她还偏偏上了当。 “冷……”怕萧弗生气,知知忙娇声怯气地道了句。 萧弗却未作反应。 果然是生气了。 多亏毫笔已经在不察间丢堕去,知?知?此时空出手来, 就索性?又拿小指去勾萧弗未抱她的那只手的小指,牵着晃了晃:“殿下是不是又在骗妾了?” 呆笨的猫儿偏偏勾人的时候就狡黠了, 萧弗明知她这温柔小意的样子是故意为之,脸色虽还铁青,到底接话了:“又?” 为妾 第34节 知知只想与他多扯开几句,让他早点忘却方才的不快,“是呀,殿下每次说,让妾再?坚持一下,不都是骗妾的。” 话说出来,才反应过来自个儿讲的是什么,登时两颊通红。 她一吃瘪,萧弗就好笑地摇头。 也就好似未再与她计较。转而捧着她脑后,慢手揉玩她梳起的髻发:“还冷吗?” 一面挟制,一面垂问。 知?知?以为终于可以穿整衣服了,忙不迭点点头。 没想到男人手上力道忽一重,深邃狭长的眼一眯,“这样就不冷了。” 一霎时就霸道地低头吻下。 旋即,知?知?本就松松欲坠的茜红衣缎也被一扯再?扯…… 她须得双手撑在身后的书案上,才能勉强站着承受。 也不知?是被那试探吓得心虚了,知?知?晕晕酥酥之中,竟还记得趁着机会抓皱了方才临摹的纸张。 那些字,还是不要让殿下瞧见更好些。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 鲜烈的两身红衣被铺垫在了案上,上好的缎子也皱得不像话了…… 他一亲她,她就知道他要干什么。可知知本以为,殿下怎么也会把她抱去榻上的,却没想到他越来越荒唐,竟架着她就地正法。 整个人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如今再?脱了力,知?知?已是昏昏烧着,脑袋都运转不了了。 萧弗却好似精神破足,搂着湿淋淋的她问:“会扎兔子灯吗?” 香汗淋漓的身子又疲又烫,知?知?怔怔地想了想,努力揭开眼皮,答话:“会的。” 她声气虚弱,腮面浮红,萧弗却只以为她是与往常一样,经不住折腾,没多想,“做一只,明早给我?。” 他很快叫了水,简单洗了洗。其间?江天叩了门,隔着门道了声:“二表公子递了帖子。” 萧弗神色一重,披了衣裳就要走。 知?知?见他这般忙碌,好似有做不完的事等着他,加上人正难受,也就没好意思多问他,要兔子灯做什么。 只是她上回扎兔子灯,零零碎碎地用了三四天才扎好呢。 殿下这般急着要,她今夜怕是要挑灯赶工一整宿了。 寝居的盥洗间内放了浴桶,丫鬟倒足了热水,知?知?缓过来些许,泡了进去,也不要人服侍。谁知?泡着泡着,自个儿沉沉地就睡了过去。 等朝露拿来了新的换洗衣裳进来,就见她歪着头、皱着眉的不安睡容。 朝露晃了好几下她的手臂才把她晃醒,嗔道:“得亏我?来的及时,再?泡下去人都要泡发了。” 知?知?这会儿意识一片朦朦胧胧的,头也沉甸甸地抬不动,只嘴唇虚白地冲朝露笑了笑:“没想着会睡过去的。” 朝露一边看她不大对劲,一边递了巾子。知?知?很快起身擦干了,又让朝露姐姐帮忙擦去了肩后的梅花。 朝露看到那墨迹,震惊道:“殿下竟还有这种癖好?” 知知窘迫地穿起衣服,便要回月在楼。 虽说都在一个?院子里,从书?斋到月在楼委实没几步路。可朝露看了半天,终于还是拉住了她没让她再?走。 知?知?正疑惑,朝露已伸手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瞬时惊道:“怎的这般烫?” 这下子,朝露说什么都不让人动了,将知?知?按在椅子上:“殿下有事去忙了,差人唤了我?来照顾你,眼下大约已离府。你就在此歇着,我?去找个?医女来给你看看。” 知?知?摇头起身:“不成的。殿下要我做一只兔子灯给他,明儿便要的,再?不去扎来不及了。” 朝露好气又好笑地戳了戳她的额,“什么灯比身子还要紧?” 知知道:“可是我答应了殿下。” 有一件事她注定做不到了,这样的小事上就不要食言了罢? 知?知?说着,黯黯垂着睫便往外走去,一副不让人拦的样子。 朝露知?道她素日虽听?话,可一旦倔起来,那就和头牛似的拉不回了。 也没了辙,替知?知?拢紧了衣衫,怕人受风,懊悔起没带那条斗篷来,只能搂着她一道走:“罢了,我?陪你回去,走快些别?冻着了。我另叫个丫头去请医女也就是了。” 二人将出书?斋时,知?知?回头,看了眼案上被遗下的两堆红衣,脸微红。 茜红是她素日最爱的颜色,可殿下说,这衣裳的料子和?她一样娇气,大约今日是彻底毁了,再?穿不成了。 很是可惜。 … 列岫汀馆内,萧弗一到,就见周明亦已在煮酒了。 “有消息了?”萧弗问。 列岫汀馆是文士清流的雅集之所,墙壁上用特殊的浆料涂了厚厚一层,能使一墙之外的人不闻墙内声响,借此把招牌打了出去,成为了许多士子会友的不二之地。 毕竟激进时的高谈阔论,谁也不希望被有心人听?去。 周明亦也省却了与他的寒暄,开门见山道:“我托了几个?江湖上的朋友打听?,和?你想的差不多,吴州确还另有一家?私自铸造兵器的山庄,把剑庐建在了地底下。越州暴民所用的弩箭模本,大约就是出自这座山庄,而后找了一间铁铺大规模仿制。” 萧弗负手,缓缓踱步:“中秋当日,庞仲就急着来王府寻我?,他不是轻易会登门的性?子。看来杭县县尉此次将暴民所用兵器异状报给他,是立了大功了。” 周明亦:“庞仲找你,你就找我??” 当日庞仲走后,萧弗就差人给周明亦捎了口信,周明亦也不含糊,连夜找了几个江湖好友问出了结果。 他掂了掂杯子,猜想道:“暴民头目所用弩箭精良之至,其余人的却在工技上多有缺漏,长陵便由?此猜到,除了铁铺,还另有私兵产出之地?” 萧弗点头:“弩箭为奇兵,历来只能官造。庞仲给我看过那只弩箭的设计,技艺远在朝廷的军器所之上。锻造淬炼的工序,更远非一间?小小铁铺之内可以完成。” 周明亦揭眼:“可即便如此,长陵也不必亲自前去。既然犯了我?朝律例,着人带兵剿了便是。小皇帝和朝政可都离不得你。” 萧弗闻此,倒是微感诧异:“子介当真这么想?” 谁知周明亦大笑起来:“与其结仇,不如施恩,才好为己所用,长陵是想招贤。我?若这都不懂,还怎么当你知交?” 他分明看得通透,方才却故作不解。萧弗淡淡看了他一眼。 果然就听?周明亦道:“而?今三省六部皆为良臣,朝堂运作固然不必长陵时刻把控。可如今坊间?都在传,长陵新纳了妾室,正该是如胶似漆之时。” 原是在这上头等着。 萧弗饮了口酒,半天只一字:“嗯。” 竟是全然应下了。 周明亦会听说此事,萧弗并不奇怪。 虽纳下知?知?一事,昨日才过了官府的明面,纵是王府众人,多数也是今早才知?情,可帝京人言纷杂,就像一张层层罗织的网,稍有什么风吹草动,便会传的街头巷尾都是。 即使居于深宫的钟氏,他入宫时她虽犹未闻听?,此时却也该查的七七八八了。 能借小姑娘的美?貌,让一些无关痛痒之人知?难而?退,这般看来,她也不算无用。 也许此次吴州一行,她留在府中,也能代为遮掩。 此刻,摄政王殿下低手斟酒,慢慢思量。 未见他的昔日好友,正因?他方才应下的“如胶似漆”几字,颇为玩味—— 原来自那日捎溪楼上撞见相拥的一对身影起,就有人堕了凡俗。 … 萧弗归来已是深夜,月在楼不知何故还燃着灯。 萧弗多看了两眼,进了书?斋。 他不发话,别?人也不敢进书?斋收拾,书?案上依旧乱红残香的一片狼藉。萧弗稍作收整,方合衣卧榻。 鸡鸣未至,却就又起了身。 月在楼的灯竟还亮着。 萧弗的到来惊动了守夜的两名婢女,他抬手止断了她们的行礼,径自上了楼。 此刻,楼阁正心的小圆案上,少?女正伏桌而?睡,手中还攥着一只纸糊的兔儿灯笼。 手边则横横竖竖地堆着不少余下的篾片。 知知睡得实在昏沉。 昨日她让人备齐了材料,就开始扎灯了。 可她烧的厉害,即便请医女开了药方,喝下去却也不见好转。人越是糊涂,扎得就越慢,殿下开口让她做灯,她也不敢教旁人帮忙。 这般足足熬了一整夜,终是让兔子灯成了型,放心地睡了过去。 萧弗不动声色拿走了灯。 却想到夜归时所见的那一楼灯火,走了两步又折身回来,扯了一旁榻上的薄被,盖在了她身上。 这一耽搁,却看见了一旁的空药碗。 碗底还有褐色的药渣。 萧弗这才意识到什么。 他转头吹熄灯火,在黑暗中默然凝对着沉睡的小姑娘,久久未挪眼。 就在此刻,他改了主意。 轻道了声,“昨夜苦辛,会有所偿。” … 小皇帝段凛也早早换上了帝王的冠冕朝服,等候在鸿英殿外。 内侍官请他进去等,但小皇帝说什么也要等萧弗来了才肯进。 萧弗远远看见,走近了问:“怎么不进,不冷?” 小皇帝道:“不冷,阿兄是兄长,凛儿等阿兄来了再进。” 萧弗却不大认可:“教你的君君臣臣的道理,忘了?” 小皇帝这才仰着脸笑了笑,眼馋地指指萧弗手中:“凛儿也想早点看到它。” 为妾 第35节 两人入殿,萧弗借殿中烛火点燃了兔子灯,交到小皇帝手上,脑海中却频频闪过小姑娘趴在案上的模样。 她病了,还做了一夜的灯。 这般不知?自惜。 却又是为他所累。 兔子粉白的身躯随着火舌的跃动,灿亮起来。而兔子鼻头所用竟是一颗红玛瑙珠子,被灯光一映,简直和?珠子里也点了灯一般光彩射人。 小皇帝一边爱不释手,一边问:“今日议事的大臣呢,他们来的怎么这样晚?不过晚些来也好,旁人在凛儿就不好拿着这灯了。” 萧弗目色一肃,暂抛下他念。 “今日鸿英殿议事者,唯臣与陛下二人。” 第35章 出游 摄政王与小皇帝在鸿英殿内密谈了半日, 出来时小皇帝面色凝重,长长叹了口?气:“阿兄不?在?,我都不知如何振朝纲。” 萧弗拍了拍他的幼肩:“朝事上, 陛下只需任贤使能,甄择良将, 若担心安危, 禁军十六卫远比臣可靠,禁军统领尹寒征亦是臣亲信, 陛下对他,尽可放心。” 小皇帝抱着兔子灯, 低头不?语。再抬头时, 已不?掩眼中的不舍:“除了朝事……我也会想阿兄的。阿兄这次回来, 也会给我带礼物吗?” 萧弗似乎颇不?近人情:“臣又不是即刻离去, 何?况吴州与京州不?远,至多一月便回,陛下若一月都无法自立,日后如何?亲政?” 顿了顿, 他忽道:“三年五年,臣尚可在?陛下左右,十年之后呢?” 他是计之长远,小皇帝却眼眶一热。 走远两步, 逃开了落在?肩头的手, 捏拳道:“母妃还总拐着弯说阿兄意图把持朝政,要我看,阿兄分明是想撂挑子!” 肃穆的冕服下, 一副稚气未脱的模样。 没在?这深宫里被养成一只锯了嘴的闷葫芦,也不?知好坏。 萧弗无奈笑笑:“这两日陛下处理朝务, 臣就在?一旁看着。若做的尚可,回来给你礼物。” 小皇帝这才抹了泪,破涕为笑,坚强地表了幼肩挑大梁的决心。 于是自这日起,为交接朝事,萧弗又开始不怎么归家了。 但因着他提前?告知了老夫人几日后的离京打算,老夫人也就没恼他。 倒是把知知叫来了一块儿用膳。 知知起先见老夫人和小公子都在?,还当是喊她来布菜的,被招呼着上桌的时候都有些惊恐不安。 她晓得?妾室是不算在主人家的行列的,上桌都已是恩赐的“殊荣”。 朝露在?背后极小声提点道:“老夫人多喜欢你,还不?快去。” 按理说?这般场合,作为婢女是绝不?可多话的,可朝露见知知这样犹犹豫豫的终归不妥。 知知这才反应过来坐下,却是坐得远了一些:“知知风寒才好,别过了病气给您和小公子。” 她虽只烧了一日便好了,也没怎么见咳嗽流涕,但也不?知现下还传不传人。若传给了老夫人和小公子,殿下回来还不得找她问罪。 老夫人看她这般乖觉可怜,笑着嗔了她两句,也没非让她挨近了坐,只频频叫人给她夹菜。 知知瞧着,老夫人好似是比从?前?更喜欢她了。很快也明白?过来,这大约就是书上说?的爱屋及乌。 从前不管她多勤恳乖巧,终究只是个丫头,也就谈不?上有?多喜爱。 饭桌上,老夫人依旧三句不离萧弗:“还说要教?小别呢,又找不?着人了。也不?知道宫里头那个是他亲弟弟,还是家里这个是他弟弟。” 知知如今看到小公子,就想起那日小公子喊的那声嫂嫂。莫名生了些惶惑,若是小公子当着老夫人的面这样唤她,老夫人会不?会以为她动了不该有的侈念? 好在?萧别用膳时坐相极好,也不?怎么说?话,只在?老夫人递话时才开口:“兄长已为小别理出了笔风可学的许多名篇,还留了他的亲笔字帖,兄长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小别正好独自温习,等他回来校验。” 老夫人听了,笑得?合不?拢嘴:“还是我们小别懂事。” 转头对知知道:“此次温泉山庄一行,你也别拘着,敞开了玩就是,难得?长陵也想?休息休息。” 知知也看出来了,小公子在殿下面前和老夫人面前?实则是不?同的,便是瞧着亲昵,却多少有?些谨小慎微,因而小小年纪,就有了温文达务的风范。 她入府以来就没见过生下小公子的那位姨娘,也不?怎么听人提起她,只知小公子从?小是在?老夫人膝下长大的。 以往知知没对那位姨娘产生过什么好奇,可如今她与她却是一样的身份了。就不禁要想?,若是她不?早早离开殿下,生下的孩子,岂不?是也会在襁褓之中就被主母抱走,从?小就不?能恣意嬉乐? 再或者,孩子侥幸能跟着她,却是妾室所出,像二表公子一样,明明什么都不比人差,还要被压一头,行路多艰…… 不?行,她才不要和殿下生孩子! 也不?要留下。 知知正想?的出神,筷子呆愣愣地抵在?唇边,也就没听着老夫人说的话。 老夫人喊道:“知知?” 知知猛然回神。 许是念着她病了两日,才大好不?久,老夫人也没与她多计较,重复了一遍方才所说?。 知知却是更迷惘了:“温泉山庄?” 殿下要带她去温泉山庄,她如何?毫不?知情? 老夫人只当她是欢喜坏了,笑道:“前段日子这名分迟迟不?定下,也是苦了你了,但长陵对你还是在?意的。这次便好好散散心罢。” 知知迷迷糊糊应下了。 二人说?话间,在?旁服侍的绿蔻手抖的厉害。 虽然红药出头那日她忍声苟全,责罚没降到她头上,最后只是被遣回了弥秋院,从?侍奉茶水变成了端盘子而已。可到底许多丫鬟待她都疏冷了许多。 她那时只想?到,她与不?少人私底下都说过知知的不是,知知现?在?成了炙手可热的姨娘,她们就想与她撇清关系,摘清自己。 直至此刻,绿蔻才恍然大悟,原来早在她以为是知知不得脸,老夫人才派了朝露过去的时候,知知和殿下就已经是那样不清不楚的关系了! 再一看朝露,如今成了知知的贴身侍女。那么那时调她去循崇院,大约就是预备着伺候知知的…… 绿蔻后怕之余,也生出两分庆幸,还好,她怎么都不算与知知撕破脸,逃过了一劫,一边将一盘应季的炒芦笋端上了桌案。 可因想?着旁的事,手一抖,那盘子放上去时竟是翻了,青莹莹的芦笋丝顷刻倒在?了老夫人的衣角上。 绿蔻慌忙跪下,余光瞥见连嬷嬷已目露凶光地瞪着她。 … 等与萧弗一道坐上南下的大船时,知知还有?些堕在?五里雾中一般。 自从?以为要去温泉山庄,她便挑了许多泡温泉时才会穿的漂亮衣裳,还准备了一些卤味零嘴。 可殿下几日不?见人影,回来之后便吩咐她收拾出门,他们是先浩浩荡荡一行坐马车去了温泉山庄不?假,却很快从?小门离开了,别说?汤池泉眼,就连温泉泥都没碰着。 反倒是朝露姐姐,留在?了庄子里,她眼睁睁看着她簪戴打扮,换上了她准备的那些衣服。 岭南王世?子也早早等在了温泉山庄之中,穿着殿下的素常所着衣衫。 知知狐疑不?解,不懂殿下要做什么。 上船的头一日,她还有?些发?晕,竟日都只惨白着小脸在船舱内休憩,船身摇摇晃晃,她也在?梦里颠颠荡荡,还梦见了是殿下掐着她的腰征伐,才害她这般不?得?安寝。 这会儿好容易适应了,站在?甲板上吹着水风,知知理了半天头绪,终于明白自己才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其实殿下早就知道朝露姐姐和世子的关?系了?” 萧弗衣带当风,只是如今身上打扮,不?再是贵不可言的衮冕——龙章蟒纹,拒人千里。 却穿着当日别苑之内,嬴叔为他买的那一身,加佩了一条羊脂玉带,贵则贵已,到底未与民间脱节。 若抛开那深不?可测的渊目不?谈,当真好似浊世之中萧然一贵公子。 贵公子此时点头应肯:“嗯,堂堂世?子,若真与婢女私通,自掉身价,何?况是动我王府上中人,他是找死??” 知知惦记着那些想着泡温泉时吃的果干蜜饯,有?些委屈:“外面都在?传殿下宠爱新纳的小妾,一反常态,带着她去温泉山庄逍遥去了。可原来是让朝露姐姐和世?子假扮妾与殿下,妾什么好处都没落着,白?白?背了骂名!” 怕阿篱没人照顾,她还特地带上了它一道享福,而今却是一同坐船长途颠簸来了。 萧弗笑了一声:“怎么,知知是怨我,不?够宠你?” 这个“宠”字,知知领教?多回,如今一听就耳热。也就不?敢正眼去看他那双森冷的眸子,殿下的眼眸一旦温烫起来,比冷着的时候还要骇人。 在?屋子里动手动脚便罢了,若在?外头…… 她不?动声色退远了两步:“朝露姐姐任殿下差遣便罢了,怎么岭南王世?子也这么听你话?” 萧弗睥睨着江面:“我念他二人素昔旧情,他们互诉款曲,也只作不?知。卞士昭此刻为我出力,理所应当。” 知知一想?也是,殿下的纵容与他的好一样,都是有明明白白的代价的。 吴州历为水乡,与京州之间由?一道江水接通,走水路不过两日即达。这是第二日,知知已能看见江上渐多的画舫游船,是帝京并不常见的水上风情。 画舫上还有许多红袖招展的女子,个个生着烟气蒙蒙的眼,便已近九月秋杪,犹纷纷挥着轻如蝉翼的纱袖,不畏冷似的。 知知他们这艘大船船首绘青雀,船舱饰丹粉,一看就是有?钱人家出游的排场。 那些个媚笑舞袖,都更卖力了。 人多了,也就是时候了。 萧弗轻点了点栏杆。 转头却见小姑娘已退到了身外两丈远,正对着风口?,不?由?皱了两分英挺的眉山,沉沉一声:“过来,病才好就吹风?” 知知嗫喏了一下:“妾都多穿了好几件衣裳了。” 迫于他的威压,还是挪近了两步,再挪两步,终于到了风袖下探出的大手横腰一拢,就能把她收揽在?身前?的地步。 不?出所料,盈盈腰肢,又可怜可欺地落入那人掌中。 他压低了声音,噙着笑,专注望着她:“贵公子娶了新妇,怕她艳色太甚,易逢贼子,意欲千金购置一把轻小的袖弩,供她防身之用。知知,如此,够不?够宠?” 第36章 做戏 虽然时序已秋, 可越往南走,好像就越烟霭胧胧的,连万物的凋敝也柔和起来。 附近船只上, 女儿家的言笑也越发的柔媚。 知知听着那些嬉闹调笑声,还有三三两两丝竹管弦声, 虽此?刻视线被萧弗挡着, 也总觉得那些人?都在看着他们。尤其是他稍有动作,简直是齐刷刷就望过来了。 为妾 第36节 知知不?知道的是, 吴州风月雅盛,一座画舫便是一座销金窟, 销金窟遇着了金子, 自然是不?肯松眼的。 她伸手推了推萧弗, 却?没推开?。 反而被萧弗抓住了手, 眯眼半是威胁:“夫人再推,落在旁人?眼里,故事恐就成了贵公子用强,方?能娶得新妇。故以千宠万爱珍之重之犹嫌不足, 还要双手奉上千金袖弩,讨夫人?一刻欢心。” 男人?此?刻的力道不?容推拒,又借着说话的功夫,得寸进尺地把她抵在了甲板上, 仿佛正应了所谓的“用强”。 知知瞪圆了眼。 实则萧弗声线沉沉冷冷, 知知又是寻常女子,这?一声夫人?猝然喷洒在她耳边时,她也免不了耳根酥麻了, 脸上立刻就见?了羞色。 却?也几乎是同时,恍然明白了他前话里的意思, 原来是要她和他?改易身份,演一出戏。 清醒过来,酥麻也就荡然无踪了,甚至还有些抵触。 江色还在摇漾。 江上画舫里的姑娘们日里乘船揽客,卖的虽是弹唱歌舞的技艺,但若有人?愿为这?技艺付出不?菲的赏银,那也是高山流水逢了知音,自然也偶会有不介意同知音去鸳被红帐里好好切磋一番的。 因而遇着萧弗这样有钱又有貌的,好些个都簇过来了。 见状便也都可惜起来。 这公子虽然金玉富贵,姿貌高绝,却?大约是个有夫人?的。 两人连在船头赏风都要抱着赏,公子还护着他?那夫人?不?让她吹风,当真是温情?款款。 殊不?知,那位“夫人?”,半点?不愿消受这样的温情。 只身后就是江波流转,知知能清晰感知到清凉浩荡的水声,她怕跌下去,这?会儿?也不?敢再用力了。 一边不?免怅惘地想,原来不?管有情?无情?,男子唤夫人的声音总是很动听的。 如果沈家没有发生变故,如今她过了及笄之年,阿爹应当要为她相看人家了罢。 她的郎君会日日唤她夫人,就像阿爹喊阿娘那样,赤忱又温柔。 而不?是只能在做戏时才能听到。 做戏……知知至今也不?晓得,殿下这?般大张旗鼓地,又是让朝露姐姐和世子扮作了他?们的样子留在了温泉山庄,掩人?耳目,又是让她配合他?做戏,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这?一程,她先?是糊里糊涂地被告知殿下要她去泡温泉,再是不?由分说就被带着从温泉山庄的偏门离去了。 从头到尾,殿下什么都不?同她说,连朝露姐姐知道的都比她多。 她有些委屈地仰头轻问:“殿下此?去吴州,难道只为了买袖弩吗?” 萧弗没直接答她,单手将她环的梗紧,用只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告诫道:“为妥善行事,人?前不?可再喊殿下。” 一直以来,不?管知知是什么身份,见了萧弗喊的都是殿下,陡然要变换称呼,知知一时还真想不?到,也就眨着水漉漉的杏眼,愈加细着嗓问:“那喊什么……公子?” 知知的声音本就柔净,和画舫上那些烟花风月里修炼打磨出来的柔却又是不同的,声量这?一压小,也不?必拉长着调子,翘着尾音,就带上了似有还无的腻腻缠缠。这?声公子,简直酥到人?骨子里去了。 偏她自己茫然不知。 萧弗听得几分意动,捏了捏她腰上的软肉。却仍不?认可,似嫌她太笨,淡淡垂目:“这?也须教?” 他方才唤的那声夫人知知还没忘,也就一下子领会过来了。涨红着脸,却?怎么都喊不?出口。 只能低头避开他渊黑的冷眸。 萧弗道:“不?急,慢慢想,江景清旷,夫人可还想多赏些时候?” 知知愕然,言下之意是她不?答,他就要与她这样僵峙在甲板上了,让人?观瞻了? 又听他淡道:“也好,于此?行亦有裨益。” 知知立马憋出来一声:“夫、君。” 京州的水运不?算发达,阿爹当初任了县丞的那个符阳县位置又偏,旁边都是半山半田的,知知小时候从没坐过船,头一回临眺这草色烟光、天碧江沉的景致,确实新奇了好一阵,现?在却?全然歇了心思,只想快些回舱房才好。 手腕也被攫握了许久,和殿下碰在一块儿的地方都有些热得黏答答了。她缩了缩娇白的腕子:“殿下该放开妾了,这?样粗鲁,哪里像夫妻情?深?” 萧弗闻言,再低了几分头,凑到她耳际,险些就要咬到,“这?般不?长记性,若误了事,知知可偿的起。” 知知慌张着改口:“夫君。” 如今第?二次唤,倒是顺畅许多了,虽然心里还是排斥。 两声夫君之后,萧弗如言松手。 立于舟头,一派风流蕴藉之气,狭目却?深晦,“不?过,都学会师其人以制其人,威胁起我了,夫人?这?回,也不算毫无长进。” 知知一脱身就往船舱内快步走去,即便声音在身后落下,也没回头。 好像走的够快,就能忽略掉,此?刻心里的滋味,就如同沾上了一点风寒时那碗黑黢黢的药汁那般,分明听着最密意的称谓,却莫名的微苦。 待字闺中的时候,她自然也懵懂地期想过与夫君琴瑟相谐、举案齐眉的日子。 尽管阿娘笑她连什么是夫妻都不知道。 可如今,她以夫君相唤之人却不是她的夫君。 她再没机会嫁人,也永远不?会知道,什么是夫妻了呀。 … 晚膳后,知知简单沐洗过,就在床上坐着。一声不吭地把身子闷藏在一抱被褥里,只有小巧珠圆的脚趾从被底冒了个头。 行船其实平稳,便是知知昨儿?犯了头晕,阿篱都没见?有什么事,生龙活虎地在舱房里上蹿下跳。 知知和它相处了几天,它现在见到知知比见到萧弗还热切,用爪子搭在知知的脚趾上,就想和她顽闹。 阿篱虽是长毛,却?不?怎么不?掉毛,大约被好吃好喝地养了些日子,毛色也越来越油光水亮。知知没赶它下床,但也没什么心情?逗它。 阿篱却突然跳下了榻,往门口跑去。 知知正以为它是受了冷落,伤了心,自责起来,就见?舱房的门被推开?了。 舱房其实做的与寻常的楼阁屋舍差不?多,浑白的猫儿?很?快扑向自精雕细刻的门扇后走进来的男人。 正是萧弗。 原来猫儿不是伤心,是投了旧主。 昨儿?知知不?舒服,是一人睡的一间屋子,萧弗也没与她共寝,她还松了口气。这?会儿?见?他?进来,登时防备起来:“殿下?” 萧弗揪起阿篱的后脖,奶猫直挺挺地挂在他?手上,很?快被放到了一旁的篮子里。 随即就上了床,也不管知知愿不愿意。 却没什么其他的动作,只合衣与她共枕而眠。 “明日入城未必得闲,早些睡。” 也不知殿下沐浴的时候用了什么香胰子,当他?不?再有那么强烈的攻击性的时候,知知发现?,他?身上的味道竟也很好闻。 知知与他?并?肩躺着,渐渐舒平了那口闷重的气,鼓起勇气问:“殿下,若知知以后犯了什么错,殿下会不会连带着也怪罪我阿爹阿娘?” 萧弗还未睡着,闭眼应她:“什么错。” 自是逃跑之错。 知知不?敢说的太明显,叫他?察知,只道:“知知那么笨,总有惹殿下不快的时候。” 满身困惫地等了一会儿?,身旁的男人似乎是沉沉道了声不?会,知知终于安心睡去。 … 萧弗此行需得遮掩身份,便取字长陵的“陵”字,化名凌弗,知知则抹去了姓,化名向枝。 下了码头便是吴州的城门,萧弗把通关的文书交与了检查的人?,连带着假的身份凭证。 知知见到那张身份凭证,抑制不?住地多看了两眼。 两人?此?行没带侍婢,只带了四个彪勇的家仆,一看就都是练家子。 一进城就住进了富人?才会住的、杭宜县最奢贵的邸店。 吴州的这座杭宜县就在江边,江岸都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连廊,白日在画舫上搔首弄姿的乐女,夜里便会游荡在水廊之上,或抱着琵琶倚在美人靠上弹奏,或雇一只乌蓬小船,在江边的浅水上行舟浅唱。 大约不?在天子脚下,管辖也松,杭宜县县城之内没有宵禁,到了夜里,灯火瑰艳,反而更加热闹。 在邸店时,萧弗就没有遮着掩着,毫不?避讳地同店家和住客打听剑庐的事。 吴州多山多水,自然也建有不?少山庄,但谁也不?知道地底下有剑庐的。 到了夜里,萧弗又带着知知走了一程烟花江岸,依旧是那个问题,问了不?少人?。 知知忍着别扭唤道:“夫君,若是问不?着,那可怎么办?” 柔声悦耳,萧弗伸臂搂着她,为她挡去往来的人流。 俨然是护极了爱妻的做派。 “那也无妨,世人奔走无非为一利字,香饵之下,还愁无所得?” 确实无妨,只需问询了,且问出点?不?小的动静,让人知道他们在问在找,目的也就达到了。 至于有没有人?当真开?口相告,都不?妨碍他们已被“告知”内情?。 京州来的贵公子,囊中有的是金银。本又专程慕剑庐之名而来,最终能问得鼎梦山庄的名字与所在,并?不?奇怪。 第37章 装睡 连着两日, 萧弗都带着知知“打探”消息,除此?之外,两人一日下三顿馆子, 把杭宜县的美?食都尝遍了?。 知知起初还把阿篱留在邸店里,只回去的时候给它带上一条鲜鱼。后来见阿篱竟不似之前那么怕生?了?, 店倌来送热水的时候它都特地跳下来打量人家?, 便?也?试着抱着它出去,免得它独自留下孤单。 阿篱也?没让她失望, 乖乖巧巧,知知连在路边的小摊子上吃红莲藕粉都舍不得撒开手。 萧弗看着那猫, 越看越觉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她待它, 比他亲热多了。 知知自没觉察他的视线, 这会儿还和做梦似的。 今早两人一出来, 便?听路边的阿婶说起如今正是莲藕丰收的时节,江滩上的藕都被采莲女们摘了下来做成了藕粉,运到京州去那就是“贡粉”,宫里的娘娘们才?吃得到的。 阿婶吹得神?乎, 知知就偷偷拿眼神同萧弗求证。 萧弗从未把心思放在过果饵甜点上,隐约是记得有这样的贡粉,却想起了?她素性嗜甜,只道:“自己去尝尝, 不就知道当不当得起这名号了?” 为妾 第37节 “可以吗?”知知果然眼睛晶晶亮的。 坐在路边的摊棚底下的时候, 她还有一股恍然不真之感。 当年在沈家?,阿爹阿娘也?不大?拘着她的出行,也?会陪她去吃那些好吃的小摊。只现在陪着她吃的人变成了?高高在上的殿下。 知知拿着小匙子, 小口小口地舀着稠腻的甜浆,不知怎的就有些眼热。 她想了?想, 打算同萧弗道:“殿下日后一定会是个好夫君的。” 只是话?才?到嘴边,就记起了殿下再三告诫切不可喊他殿下。便?改口道:“夫君日后成了?别人的夫君,也?一定会是个好夫君的。” 萧弗的脸一瞬时黑了。 那摊上卖藕粉的人远远听了?这话?,也?笑得直不起腰:“小娘子这样同你夫君说话?,怪不得他要生?气!” 知知看了?眼萧弗,就见他脸色沉沉的,不像有什么情绪,但看着确然不大开心。 可她这回说的可不是要走,只是说了?一句实?话?而已,殿下以后总要娶妻的,她也?不曾暴露他们的身份。再说这明明是在夸他,知知有些不懂,殿下也?会为此?生?气么? 他们,又不是真夫妻。 摊上那人一边熬着糖水冲藕浆,一边又道:“还好小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生?气了?也?不打紧。” 谁知这一听,小姑娘顿时苦了?眉头,食不甘味起来了?,藕粉喝着都不得劲了。 虽不是夫妻,但摊主这句话却是实打实说中了的,殿下若真生?气,晚上遭殃的还不是她…… 这两天日里他们都要到处走动,须得保存体力,夜里殿下都只抱着她睡,她才?逃过一劫,否则依着每回他那劲道,知知的腰腿、臀、膝盖,哪个能好过的……她简直不敢想了。 何况马上就该是她的小日子,若能过了?眼前这几日,就又能再平安度过好?些日子。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她才?起了?兴,可不能功亏一篑。 知知忙轻戳了?戳萧弗的胳膊,柔着声试探:“夫君当真生气了么?” 萧弗从善如流,捉住她的手,放入怀中,笑:“怎会。” 实?则在府中时,知知还算能读懂殿下的喜怒,可眼下在这吴州,殿下要与她扮伉俪情深,难免惺惺作态了一些。知知就彻底不懂他究竟是真不在意?,还是笑里藏刀了?。 便是他如此温声,她仍有些忐忑。 却见萧弗举头,遥与那摊主朗言:“我夫人生性娇痴,见笑了?。” 知知红着耳根,放下一点心来。 萧弗又问她:“夫人还有什么想吃的,一并吃了??” 实?际上这两日吃的风俗小吃、山珍海味数不胜数,知知在家?中时也?没这么胡吃海喝的,她总觉得衣带都宽了?一指。 自是不能再吃了?。 知知转头看了?眼旁边的街道,方才?她瞧见了?铺面外的拐角处蹲着个蓬头垢面的乞儿,现在果然还在。 这几日在杭宜县,他们时常能看到这些乞儿,有几个甚至直接扑跪在她和殿下身前,讨要食物。 知知心底一直有个主意没说。 她想了?一会儿,不无渴盼地看向萧弗:“往年中秋的时候,阿爹都会在县衙门口施粥,他说行善多福。夫君……知知也想为阿爹多祈祈福。我们能不能省下两顿饭的银钱,再挤出小半日,布一次粥?” 京州管辖严,这大?半年她都很少见乞儿和流民,也不知是不是和王府所在的钧阳坊,连同附近的几坊都位于帝京的中心有关系。 但这吴州就不同了?,虽也?算鱼米富庶之地,地方却偏,便?是通了?市,也是富人多、贫民更多,吃不上饭的大?有人在。 知知早早就动了这心思。 他们几顿饭的银钱若全拿来买米,已够几百几千人喝上一碗白粥了?。 何况知知看的出,殿下如今是在与她一道造势,要让县里的人都知道有位贵公子在为他的夫人寻找那间世外剑庐,千金买弩。那他们的名气自然是越大越好?,施粥多少也?有一些助益的罢? 萧弗有些意?外,捏了?捏她的手掌,却没问什么就答应了:“就依夫人。” 藕粉摊子的摊主原先虽见这对外乡来的夫妻衣着仪貌都远在人上,但他摊子支在这儿十几年了?,接待的贵人不在少数,本也?没多另眼相?看,这一听却是了不得了。 十分意气地上前道:“二?位真是活神?仙,我家?别的没有,只有几口大?锅,二?位若要施粥,我可以帮着你们煮粥!” 知知被说的怪不好?意?思,臊着脸眼神都不知该往哪放了,萧弗还要再添一把火,“只我夫人心善罢了?,我在家?中,一向听夫人的。” 知知暗想,他演起戏来,也太像那么回事了! 于是这日下午,二?人就去粮铺买了数十担米粮。 那摊主家?的大?锅也?不含糊,一口锅一次便?能煮上半担,这施粥的阵仗当真就那么轻易摆出来了?。 就摆在江滩旁,用砖头搭了?临时的炉灶,四?五口锅在后头煮着,前面几大?桶粥则一碗一碗派发给乞儿贫民。 也?多亏摊主午间回去后同街坊邻里都说了这事,一传十十传百,消息流传的比九月的金风还快。 施粥现场很快人满为患,个个排着队,嘴里千恩万谢的。 他们带来的四名家仆本只为了做做样子,毕竟怀揣着千金出远门,没带几个护身的武士也?说不过去,此?时却也?恰好?派上了?用场,维持着现场的秩序。 也?是自这日后,杭宜县便?传,自京州来了个乐善好施的白粥仙子,见不得百姓贫苦。 那仙子云鬟雾鬓,桃腮杏脸,容颜绝世,身后还跟着一只瞧着就灵性吉祥的白猫。说是仙子降世当真半点不夸张。 而她的夫君亦面如冠玉,爱妻如命,足以与仙子相?配。 … 入夜,邸店里,知知正在给阿篱加餐,喂了它两条从王府里带来的鱼竿。 下午要布粥,连殿下都帮着盛粥发给大家?了?,她自然不可能闲着,也?就腾不开手抱阿篱了?,让它在地上走了?半天。 于是一回到邸店她就抱着它搓洗四只爪子,洗干净了?才?准它跳上床尾,这可把阿篱委屈坏了?。 正喂着鱼干,却听到开门声。 因要扮夫妻,知知和殿下当然是睡在一处的,但方才?她要洗澡,就把殿下赶出去了。估摸着时辰,如今想必也?该回来了?。 知知忙直挺挺躺平在床上,斜着扯过一角被子盖住了身子,闭上了?眼睛。 得赶紧睡着才行…… 今日吃藕粉时她说错话?便?算了?,后来他们施完了?粥,最后一只木桶里那一层白粥的底儿都被大?勺刮尽了?,大家就开始帮着收拾,准备散场。 不远处却来了个衣衫褴褛的妇人,搂着个小童,似是刚刚赶到。见粥已然发完了?,妇人犹豫着站了一会儿,叹着气要走。 知知一看那小童骨瘦如柴的,连年龄都不大?好?判断,妇人更是整个脸都枯黄着,满是风霜,就知道他们定是为了这碗粥而来的。 麻袋里其实?还有一点点米,方才?最后一锅里装不下了?,才?没一道煮了去。她忙提着袋子就追上去,塞给了?他们。 那妇人激动得眼泪汪汪,双手合十对着知知拜了拜。 她身边的小童便?道:“娘,我努力长大?,以后是不是就能娶这个好看又善良的姐姐?” 知知正往回走,听见背后这般天真的童言,也?不免忍俊不禁。抬头却见殿下掠过小童与妇人一目,而后注望着她,眼色不善。 知知想起在殿下这儿,她都是“卖”给他了?的,定?是容不得旁人觊觎。看见她笑,许是又不悦了?。 只是没想到,竟连小孩子说说也不成了。 怕殿下一身凛然,吓到那小童,知知柔柔喊道:“夫君,我们回去罢?” 依稀很快就听见身后那妇人同小童说:“看见没,这位姐姐已有了?夫君,可不许胡说。” 殿下才?收回目光。 ……如今躺在榻上,越想白日里的事,知知就越觉得殿下很快要同她清算来了?,她洗浴前把他赶出去那会儿,他就老大?不情愿。 她这时候若能睡着了?,想必殿下也不忍心再叫醒她。 脚步声沉稳从容,从屋子外进到了屋子里。 却没如她意想那般走近,好?似停在了?中间的地方。 知知推测着他的位置,半点没松快下来,反而更加悬心吊胆。 她猛然意?识到,殿下也许在看她不久前写的东西…… 因今日施粥是她的提议,她便?也?把钱算到了?自个儿头上。既让殿下掏了腰包,那就权且算她欠殿下的。 再加上那日的胭脂口脂、他给她的一万两银票,还有今日买米的一百两银子,她记性虽好?,到底怕越累越多,记糊涂了?,就问店倌要了一杆笔,算了?笔账。 统共一万零一百二十两。 都是要还给殿下的。 记完账因忙着安抚阿篱,她也?就忘了?收起来,大?咧咧地摊在了?桌子上。 若教殿下看去,他会不会发现她在算什么?知道了她打算尽数还他,又会作何想法? 知知心里没底,越想越慌乱。 那施施然的脚步声很快重新走近了。 她努力匀平了?气息,手却紧张地抓住了褥子。知知感觉的到,殿下就在床边打量着她。 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如松如竹,独此?一份,再好?辨认不过。 忽然,知知另外那只垂落在床榻边的手却被人掰了?一掰。 她意?识到,是他拿走了?她手中拿着的,方才没喂完的半截鱼干…… 知知连呼吸也不会了?。 突然间却辨听不得那人的响动了?。 知知等了?又等,终于忍不住偷偷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就见殿下站在架子上的铜盆前,用巾子慢条斯理擦着手。 殿下也?很快看向她,几乎就那么一瞬息的功夫,清凌凌与她对目。 “多亏夫人配合,这几日的作为想已见效,不必再多奔走。也无须留存体力了?,夫人?” 第38章 温柔 这时候再闭眼装睡也来不及了, 知知故意迷迷蒙蒙地?打了个哈欠,好似刚醒一般:“殿下回来了?” 萧弗看穿了她?的意图,并不戳穿, 顺着?问了声:“喂猫也能睡着?” 知知瞥到墙角,阿篱牙口很好, 正抱着?萧弗方才随手扔在猫碗中的半条鱼干又?啃了起来。 她?一个心虚, 便?老实交代了:“没睡着……” 为妾 第38节 萧弗挑眉:“那是?” 这不明摆着就是要她自个儿亲口承认方才是在装睡躲他。 知知说不出话,只能往被子里钻了一钻。 萧弗擦完手, 坐到了床边,撑手在她?身侧, 俯低了些, 打量着丰脸凝脂的小娇娘。 案上有她?记的账, 一看那数目, 萧弗就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 虽做了他的妾室,却仍想和他算得清楚。 再想起大狱中她与她父亲所言、她给猫儿取的名字。 这让萧弗有一种她?从?不曾真正成为他掌中娇雀,随时就打算振翅飞走的失控感。 可这般娇怯的性子,她真的有那个胆量吗? 萧弗的指背自她莹腻的脸蛋的滑下, 滑过脆弱的柔颈,便?是寝衣绉绸的衣襟。 可就在将要挑开衣襟,坦见轻颤着的玉山雪浦的时候,萧弗停了下来。 白日里她?为了布粥忙的团团转的身姿历历犹在。 她?因那小童的无稽之言勾唇一笑的样子也不曾忘。 不似在他面前时, 哭的比笑的还多。 知知已闭眼, 抖颤着?蝶翅似的两睫,等待着?降临在娇躯上的狂风骤雨,却听萧弗问了一声:“可以吗?” 可以什么? 殿下又在试探她了? 她?未曾睁眼, 也就错过了,向不必一点戾气, 就能威骇众人的男人眼中,来之不易的惜怜。 萧弗也不知自?己在问什么。他每有施为,她?的挣动都微弱得可以忽略。兰房香蕊,分明唾手可得。 可若她?不允,而?今他满身燥火,难道要去借一瓢兜头淋下的冷水来平息? 好在,榻上的小姑娘沉默了一阵,并未拒绝:“嗯……” 榻横软玉,玉色上一点点泛起桃花淡粉。娇声娇气的啼吟,终于把?今夜不灭的翠烛都唤酥了,流下了缠绵的蜡泪。 … 京州郊野的温泉山庄中,朝露穿着?知知备下的浴衣,踩着?滑腻的石头走进了池子。 九月流火,天气转凉,正是最?适泡汤池的时候。当年她十四五岁那会儿,每年都要泡上几日的。 可自?从?她?爹被流放北疆,这样安逸的日子就渐不可得了。 烟气浮腾,朝露一只胳膊支在石壁的台面?上,撑着?头假寐。 卞士昭端着一盘青葡萄走近,低身从?后给她?喂了一颗。 “试玉,”他喊了一声。 正是她?的闺名。 当年中书令黎家的小女黎试玉,也是艳帜高张,名动一时的。 朝露纠正过很多次,可卞士昭就是不肯喊她现在的名字,好像喊了从?前那名儿,她?就是还是从?前的她?,是他即将结发的妻子似的。 她?歪着?头,咬碎了葡萄,汁水浸艳了唇瓣里侧的娇红。 大捧的青发湿黏黏搭在肩上,极风情地?回头一盼:“世?子爷,听?说你快娶妻了?” 卞士昭眼色一暗:“听谁说的?” 他没想瞒她:“没这回事,不过母亲催我?多时,她?身子也不大好了,我?最?多撑过今年。” 他剥了一粒新的葡萄,再次将果肉送到朝露唇边,朝露却没张口去衔,反而?收了那摇曳的媚态,正色道: “卞士昭,等这次温泉山庄回去,我们就不要来往了。” 卞士昭身子猛地一抖:“你说什么?” 朝露登时笑起来:“难道往后你要背着你的妻子出来偷腥?你从?前不是答应过我?,这辈子只会娶我?一人,既然要娶别人,自?然也该一心一意待她才是。世?子爷的一生一妻,总不会只在朝露这里才算数吧?” 卞士昭重重将手中的那盘葡萄搁在地?上,大步迈入温泉,与池子中媚艳无边的女子对视,郑重道:“试玉该知道,我?想娶之人,从?未变过。” 朝露仍旧吃吃地笑:“那你敢对岭南王和岭南王妃说,你要娶一个罪女为妻么?” 温泉流腻,没过半身,池中两人都已湿透。 卞士昭忽而?错目,看向身侧池水。半晌后才敢抬头,掰正了朝露的两肩:“我不能取一个罪女为妻,但?你若愿嫁我?,我?同你保证,无论谁为正妻,她?都形同虚设,欺负不到你头上。” 朝露顺从地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娇如?菟丝,缠若藤萝,仿佛万种柔态,口中却道:“连我?那笨蛋妹妹都懂的道理,世?子爷竟然不懂么?” 就连知知也说过,妾则为纳,算不得娶。 她亲上他的唇角:“好一个谁都欺不到我?头上,可知就数你欺我?最?甚?” 继而?望着?他的眼眸道:“不过没关系,我?不也在欺负你么?卞士昭,方才我?说要断自?是开玩笑的,不过来日你真有了妻子,那玩笑,可就成真了。” 卞士昭伸手揽住眼前人,“试玉威胁我??” “这哪是威胁,原是我?的坦诚呢。是朝露沦落至此?呀,想守的最?后一点底线。世子爷允是不允?” 卞士昭用力抱着她,几乎想将她?揉入身中,却说不出话。 他的世子之位并非固若磐石,他若再执意违抗父母,他们未必会一再容忍。何况,母亲为他殚精竭虑,身子也大不如前了。 此?刻山庄中人,皆以为他是摄政王之尊,而?他怀中则是新娶的宠妾。 卞士昭心中如?绞,不禁忍痛去想,只惜他没有摄政王的威势,否则他说什么也会护住心爱的女子。 可朝露一边与他嗔笑贪欢,眼神却越来越凉薄。 卞士昭如?果一无所有,她?相信他会奋不顾身地爱她。可他有地?位,有亲人,有的是顾虑。 所以,她?从?来没有奢想过心上人为自己抗争到底,因为知道他不会。 但?她?偏偏,还是和他搅在一处了。 罢了,若往后受什么谴责,有什么难过,皆是她?咎由自?取,就像她那被流放的爹一样。 … 山庄外,夜风婆娑,一匹骏马自山道驰骋而下。 等孟青章披风戴月地?回到屋中,书童忙迎上来:“公子这么快就回来了,可有问出结果?” 自?打日前帝京传开了摄政王纳妾的消息,孟青章就四下寻问,终于问得了那房妾室正是姓沈。 想起兰园夜宴时摄政王与知知的亲密动作,孟青章就知道,那人一定是知知。 听?闻摄政王带着宠妾去了温泉山庄,他像疯了一样赁了一匹马,单身匹马地?就往山庄赶去。 然而?,真的到了山庄门口,孟青章坐在马背上,却迟迟不曾翻身而下。最终只掉转马头,夤夜奔回。 “没问出什么,没见到她。”他道。 “可是那些人不让您进山庄?”小童为他奉上热茶,“公子祛祛寒,我?去打水,今夜您就早点休息,没准那人不是沈姑娘呢,王府那么多人,哪里就这一个姓沈的?” 孟青章接下茶猛灌了两口,坐到了书桌前:“青钱,再添一盏灯。” 书童惊道:“公子这么晚还要温书?” 灯下的男子青衫磊落,逸长的影子斜在窗头,半身是灯,半身是月。 他“嗯”了一声,就不再言谈,专心看起了书。 就在驻马在山庄前的那一刻,他忽然不知道该问她?什么,即便?知知真的做了摄政王的妾室,他问她?几句话,就能改变? 只会让她难堪而已。 孟青章想起了那时他好不容易见她?一面?,可中途却遇到了那位失路的少女,同是兰园的宾客,他便?为人引了路,所以才迟了些时候到捎溪楼。 如?今看来,他赶到的时候,知知大约就在楼上……和摄政王一起。 当日之约是他迟了,她?成了别人的妾,亦是他迟了。秋闱在即,唯有勤读苦学,及早考取功名,为她?爹翻案,是他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不迟之事。 今夜,注定有太多不眠的心事,要被孤冷的月色照彻。直至月落屋梁,天色将明。 … 溯江而下,吴州,杭宜县。 一夜殢雨尤云,枕上娇睡不起的女子好容易睁开眼,就被告知今日就要出发去鼎梦山庄了。 知知想,人前殿下要与她?扮假夫妻也不是全无好处的,至少他待她?是真的温柔。 哪像昨儿夜里,那股狠劲就和要把她吃了似的。 果然他待妻子同小妾,就是不一样的。 妾就是妾,不过是取乐而已。 知知闷闷不乐,也就耍起了赖:“反正只是买弩,殿下去买便?可以了罢,何必非要妾跟着?呢。” 萧弗看她?那架势,便?想到了昨夜她?的娇啼媚哭,好似这些日子以来越养越娇气,三两下就直喊受不住了。 “走不动了?”他作势低身,“走不动的话,我?抱你下去?” 知知慌忙躲开他的手,吓得掀了被子便?下床,更衣洗漱。 好在殿下说不必她再奔走也并非完全是骗她?的,马车就停在邸店外。 她在车上昏昏补了半日觉,醒时便?到了鼎梦山庄。 山庄竟没什么持兵带甲的仆卫把?守,只一个老仆翘着?二?郎腿,举着?酒葫芦,坐在庄门外的板凳上。 看见下车的两人,老仆眯着眼打量了一番:“想必二?位便?是凌公子与凌夫人罢?” 他一手按上庄门上的机关,回头道:“二?位请跟老奴来,我?家主人等候多时了。” 第39章 招贤 车仆在车前?放了小木凳, 知知才要?踩着下来,萧弗已递手给她。知知原想躲的,让摄政王殿下扶她下车, 她哪里敢? 可开门?的老仆这一说话,知知就想起来了, 殿下是要与她扮夫妻情深的。 为妾 第39节 若是夫妻之间如此行事, 那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只是这一岔神,一手抱着猫, 另一只牢牢缩在袖下的手还来不及搭上去,先迈出去的那只脚已一下子踩空。 昨夜他要的那般厉害……她的腿至今都?是软的。 眼看整个人都?要?崴倒, 还好一旁的萧弗手疾眼快, 及时揽了她一下。 于是这么往前?一跌后, 知知就正正好撞进了他怀里, 被他紧紧抱住,有惊无险。 一时悄静无声,谁也没开口?。 男人当即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那好整以暇的眼神, 正正落在她头顶。 知知难堪得一眼都不敢再抬头看了,只想离的远远的,叫脸上的红热散去。 偏偏他还不放开她,就搂着她往前?走。 老仆见二人情形, 笑道:“凌公子与凌夫人还真是一对?鹣鹣眷侣。” 说着在青铜的门钉上跳跃着按了几?下, 沉实?的庄门?就缓缓向里推开了。 知知和萧弗很快上前,跟上了老仆。 看了眼殿下始终锢住她的手,知知一面别扭着, 一面又庆幸,好歹刚刚那一点尴尬是揭过篇了。 哪晓得萧弗走着走着, 都?走出去好一段路了,却侧头与她咬耳,沉沉哑哑的声气落在她娇粉色的耳廓。 “还是夫人办法高明。” 知知简直想当场推开他……她又不是故意为了演戏才摔倒的,还不是昨晚他和?今日没吃饭的饥民似的! 后来她爬起来从床头逃到床尾,还被他捉着两条腿扯了回去,就用那样的姿势从后面便欺上来了…… 知知愤红着脸,奈何那老仆在前?面引路,不时就要回头看他们一眼,看看有没有跟上,她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老人家?耳背,听不见太远的动静,二位跟紧点。” 就这么一句后,知知发现,握在她腰侧的手变得更为肆无忌惮,又开始玩她紧致的腰肉。 又酥又痒地实?在难受,柔嫩的玉指怯怯推了推,男人的大掌却是纹丝不动。 还低眼盯着她,告诫地问了声,“嗯?” 像是吃定她不敢太明目张胆地躲。 知知确实?不敢,憋着气受着男人的铜墙铁壁,给阿篱顺了一便又一遍的毛。 就好像这样能把自个儿的气也捋顺了似的。 看得萧弗不知怎的忽有些幽深笑意。 她有时的笨也不算毫无可取之处,就像此时,即便她不配合,让人发觉出异样,坏的也只是他的事而已。 可她就是乖乖就范了。 笨的可以。 鼎梦山庄坐落于两山之间,圈住了一道山间溪谷,傍水筑园,景色便也如杭宜县其他地方一样,颇具江南特色,兼有几分林泉野趣。 尤其是这一路走来,几?乎都?是在水上。 江南多水廊,庄中亦有回环曲折的水廊贯通,廊上则有花窗漏阁,在疏狂山水间添了几分温柔意致。 知知听殿下说这里有座地下剑庐,怎么看也不知剑庐会藏在哪。 老仆将他们引到一座白墙黛瓦的高阁前?,就退下了。 二人走进去,一名宝蓝衫子的男子正坐在琉璃案前?拈子自弈。 他面前的玉石棋枰上摆着一局残棋,男子显然正在苦思破局之法,变换着攻守之势,好半天才放下棋子,看了过来。 他于座中道:“凌公子不辞京州之远来此,只为替爱妻寻一把宝弩。贺某有失远迎,未尽地主之谊,失礼了。” 萧弗轻笑了一下:“想见贺庄主一面不易。可今日一见,庄主似乎对?我二人登门?谒访,早有预料?” “的确,”那男子始终不曾起身,姿容便见几分负才傲物之感:“诚如凌公子所言,鼎梦山庄已很少为人打造兵铁了,多年来,更是甚少打开庄门?,我只将这里当做与妻子的终老之地。凌公子此行?,怕是未必如愿。” 知知看了眼身侧的男人,她虽不知殿下大费周章买一把弩究竟为了什么,但也知道他此行?势在必得。可那人这般说,也没见他生气。 萧弗何止不怒,反而笑道:“向常甚少打开庄门?,如今却遣一老仆专程相?候,为我二人开门引路。凌某以为,此行?该能如愿才是。” 那男子闻言,亦是自失一笑,频频点头。抬眼看萧弗:“凌公子是要?为尊夫人定制一把袖弩?” “正是。” 男子道:“那就随我进来吧。” 男子晃动座椅上的机关?,椅下的木轮便转动起来,发出咔咔的声响,知知投去一眼,才见男子的膝盖上还盖着厚厚的毯子,他猛然意识到,他不起身,也许是因为不能起身。 这人……有腿疾。 男子手拨转轮子,往内室行?去,行?了一段路后,方回头温声道:“器之主杀,必有杀气,炼铸之地可不是什么风景宜人的地方。凌夫人就请先于等候,用些瓜果点心,可好?” 知知看向萧弗,见萧弗颔首,也就听话地立在原地不再跟着了。 很快就有青鬟的小娥端着大大小小几?盘点心过来。 萧弗随人进了内室。 说是内室,却是一间极为广阔的,四面以铜铁为墙壁的暗室。 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兵甲,还有一整面墙的书籍。最正心则摆着茶榻矮几?。 贺鼎之泡了杯茶给萧弗:“剑庐就在你脚下。可惜炉火许久没有烧起了,祖辈把这阵仗架构得太大,起一次炉火就要耗费无数。” 萧弗闻言,拿出一叠银票,放在几上:“既是千金买弩,银钱自不会少。” 贺鼎之摇头,“贺某答应要?做,便不会食言。凌公子对爱妻之心,固动人心怀,凌公子的财力,贺某也从未疑心。但只为锻造一把小小袖弩,就要?重?启整个工序,浪费却也是真,贺某只是有些可惜罢了。” 萧弗把着杯盏,轻晃动琥珀浓的茶色,笑,“剑庐火暗,锻台生尘,是可惜。” 他抬头:“那若不止锻造一把小小袖弩呢?” 贺鼎之没听明白:“什么意思?” 不是买弩? 鼎梦山庄贺庄主一向孤僻无朋,闭门?绝客,平生所误,只于一情字,对?于那些一生一世的凤侣鸾俦,便多了几?分友善之心,然此事少有人知。若不是听说眼前这位凌公子是为爱妻觅弩,贺鼎之未必肯接见他们。 只见萧弗从袖中取出一方叠合的纸张:“这是凌某事先拟好的袖□□,还请贺庄主品鉴一二?” 贺鼎之一听,脸色忽有些变化:“莫非凌公子也是同道中人?” 可当他随意一瞥,看见图纸上那弩箭的整体构造,便一下子识破眼前?这位凌公子断是个门?外汉了,笑道:“这虽是弩箭,却算半个重?兵,与轻捷的袖弩全然不同。” 还不等他拿过图纸再细瞧,却是越看越熟悉:“等等,这是……你!” 这哪是什么事先拟好的袖□□,分明就是鼎梦山庄所造,是他贺鼎之亲手设计! “看来庄主不仅重?情,还重?义。”萧弗慢条斯理道,“这自然不是袖弩,而是依据越州暴民头目成佑所持弩箭反推下来的图纸。其余暴民手中复刻的弩箭虽不至偷工减料,但用的材质也远不能及鼎梦山庄所出,足可见,他们银钱有限,断断付不起庄主千金,可庄主还是为成佑生起了这耗费无数的炉火。” 贺鼎之颤着手捧起图纸,他痛苦闭眼:“我本打算让剑庐永远封存。成佑于我算有恩,我才答应为他铸一把弩箭,没想到酿成大错,伤了百姓,也害他铤而走险,身陷囹圄。” 他说完,又猛然睁眼:“可你是如何得知?” 然而,不必萧弗回应,贺鼎之已有了答案:“你是朝廷的人?” 萧弗点头,自报家门:“鄙姓萧。” 饶是贺鼎之于朝堂之事所知不多,却也听过这个姓氏,“萧、萧……永安王府萧氏,你是摄政王萧弗?” 他旋即自嘲地笑起来:“游山玩水的富贵公子,公子用情至深的夫人,摄政王是有备而来啊?” 哪有什么伉俪眷属,分明是一早就打听到他会为何而松动,就专门?做一个身份来布局,请他入瓮。 萧弗不动颜色,淡淡解释:“听闻贺庄主祖上亦擅机括之术,曾于剑庐之中巧设机关。铸造私兵乃灭族大罪,若此番本王以摄政王的身份来见,恐怕贺庄主宁愿启动机关?毁去剑庐,也不会拿山庄众人性命冒险?” 他说完,却是起身拱手,补上了见面之时不曾作的揖礼,乃礼贤下士之礼:“萧弗所求,不过是一个与庄主心平气和?,坐下来谈谈的机会。” 贺鼎油盐不进,似乎仍在意被骗之事:“素闻摄政王并无家?室,看来那位也并?非殿下爱妻?” 萧弗大方承认,“新纳的妾室。” 妾字入耳,贺鼎之脸色一寒,还是继续说道:“殿下既是朝廷之人,也无意捉拿于我,就请速速离去吧。前朝对兵铁管制松泛,祖上方苦心钻研百年,哪知至本朝,铸造私兵一朝列入律例刑罚,祖父便决心关?闭剑庐,永不再启,还勒令父亲不许教我锻造之术,可怜我从小于此道天赋非常,本是该将贺家?锻造术发扬光大的不二人选。我苦苦哀求,父亲身染沉疴之年,方同意传授于我。” 言下之意,他同朝廷,有仇。 萧弗却好似浑然未懂,顺着感叹了声,“贺氏机关?兵甲之术,是百年基业,只惜子息不盛,而今祖业皆系于庄主一身。若断送手中,确是可惜。” 他顿了顿,“私铸兵铁是罪,那若,不私呢?” 轮椅上的男人深深抬望一眼,悟道:“原来摄政王是想贺氏山庄为你所用?” “非也。”萧弗纠正,“不必为我所用,但求为皇家?所用,为我朝所用。” 这是要贺家剑庐成为皇家?剑庐,让他贺鼎之成为御用宫匠? 贺鼎之本想一口?拒绝,却想到了什么。竟是笑道:“好,好啊,如此也不失为共赢之法,不过贺某有个条件。” 萧弗道:“但说无妨。” 贺鼎之沉默了一霎,“不管目的为何,摄政王确实欺骗了贺某。不过也无妨,所谓凌夫人既不是爱妻,却是美妾,殿下若肯将这房美妾转赠于贺某,贺某便同意为你驱使,效犬马之劳。” 暗室未凿设窗牖,只灯烛相?照。灯下,贺鼎之身子陡然一寒。他抬头,就见眼前?那凌人的凤目忽起了几分迫人的狠鸷。教他想起江湖上一些散落的风言,说年轻的摄政王殿下,也是近些年才学会袖手施令,从前?凡生杀予夺,也是亲手为之的。 可贺鼎之也非孬种脓包,他恍若不察那杀意,说道:“殿下不必用这种眼神看着我,鼎梦山庄之名,是我与妻子的名字各取一字不假。殿下只知我重?情,想必却不知我与我妻本是一对?怨侣,早已多年不合?” 他道:“你那小妾生的貌美,我见犹怜。妾者,等同物件,贺某就算讨要?,也不是什么过分之事吧?” 只听满装着茶水的杯盏放定于几?上,重?重?一响。隐约又辨得嗤讽无声的一笑,萧弗已凛然而立,转头朝室外行去。 贺鼎之摇动轮椅,追了两步:“摄政王这是拒绝了?” 萧弗背身止步,道:“方才她与本王同入此阁,贺庄主连正眼也不曾倾注,若说见色起意,实?在缺欠几?分说服力。” 贺鼎之当即拊掌:“不愧是摄政王,察人入微。既知贺某不过一句戏言,殿下又何必动怒。” 萧弗却不曾再回眼,冷冷开口?:“上一个有如此轻亵之心的,今已是阉人之身。” 贺鼎之一怔,明白过来:“原是假妻真妾,假戏真情?” 暗室亦以机关?为门?,几?句之间,萧弗已走到门?口?,贺鼎之正待他无功再返,却见萧弗随手复现了他方才启门的步骤,径自而出。 因是内门?机关?,设置得并?不繁琐,可贺鼎之还是心下大骇。 他自然不知,萧弗幼年便强练短时记忆,可做到过目不忘,入此未知之地,每时每刻都?未掉以轻心。 为妾 第40节 然而等萧弗回到方才走过的阁厅,却不见了知知的身影。 “她人呢?”萧弗不得不承认,寻不见人的一眼,他心中竟有了一丝微邈的慌张。 却仍不着痕迹,故作淡问。 贺鼎之这时候也跟出来了,“凌公子——摄政王殿下不必担心,我妻子听说来杭宜县求弩之人,便是那位白粥仙子,一直想见她一面。” 他领着萧弗穿过水上廊桥,往一座水榭行去。萧萧深翠里,渐见幽兰丛生,掩映烟波馆榭。 待将近时,贺鼎之慢了慢手上动作,说了声:“方才冒犯尊夫人,是贺某不是,但贺某若不试试凌公子,怎知凌公子是否值得贺某信任?且贺某之所以向你讨要?,并?不因轻亵之心,只因我妻子难得这般喜欢一人,贺某便想让她陪伴妻子而已。” 提及此,他叹了口?气,又道:“但终究是欠妥——故此不必千金,贺某自奉上一把不世袖弩,可使女子之弱,亦有百步穿杨之力,作为给尊夫人的赔礼。还请凌公子不要在我妻子面前?多言。” 萧弗眉心一动,睨望过去,审视了贺鼎之一眼。说道:“自然,贺庄主也不必对?我夫人提起凌某方才言辞。” 贺鼎之登时勾起唇角,他还当这位摄政王多厉害,原来…… 行?至水榭外,里头一名抱着白猫的娇俏少女,虽梳着妇人髻,但眉眼青嫩,一看便是娇娇韶龄,不知说到了什么,少女香肌红透。 贺鼎之看了眼身侧的男子,但见他亦看向少女,眼中冷冽而温柔。 他拨转轮椅,朝屋中另一素服妇人行去。 只一眼,就需得勉力克制,才能抑下天生温润的眉眼间燃起的疯狂。 贺鼎之唤了声—— “阿姐。” 第40章 真相 若说这位素服的小妇人三十不到的年纪, 放在平日里看也算是个美?人?,站在知知边上,却不免显得眉眼寡淡了, 可她身上偏生有一种沉静如水的气?质,就?好似一块悬坠在剑柄上的、水头颇足的冰种翡翠, 有一种独特的清冷美感。 见到进来的二人?, 她聘聘袅袅地作了个礼:“鼎之,这位便是凌公子吧?” 她的京州口音令萧弗微微注意。 贺鼎之笑着转动椅轮, 朝她行去?,一面对萧弗介绍道:“这是洛梦, 是贺某发妻。只我叫惯阿姐了, 一直没改口。” 洛梦这个名字萧弗听周明亦提起过。 他对于贺鼎之的了解多半都来源于周明亦的消息, 周明亦少年不得志, 处处受赵氏和周谦亦打压,一度被赶出家门,由此结识了许多江湖道上的朋友。 山庄的大?致情形与渊源,周明亦当日与他说了七七八八, 其中自然也包括贺鼎之为爱妻将贺氏山庄易名为鼎梦山庄之事?。 只是,关于这位庄主夫人的其余信息,却是知之甚少。 洛梦道:“我算前任庄主的半个养女,只山庄一直没有对外公开过我的身份。” 贺鼎之说了声:“阿姐, 我有事?同你说。” 洛梦只能请萧弗和知知先用先糕点?茶水, 推着贺鼎之走?到了内间。 萧弗知道贺鼎之多半是要与他的夫人言明他们的身份和此行的目了。 没多久,果然听见一声错愕的惊呼:“摄政王?” 不远处,见洛梦面?无血色, 贺鼎之朝她伸出手。洛梦便把手递给他,二人?十指交扣, 一看便感情甚笃。只是洛梦的眼神始终有些飘忽不定,好像想起了什?么可怖的往事?。 贺鼎之关切地问:“阿姐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么?还是——你不想我答应?” 这些年洛梦几乎从未出山庄半步,也不愿意与外?头的人?打交道,甚至不愿意听到外头的任何事。若是剑庐被皇家收编,那鼎梦山庄也就势必被摆到日光之下,不再能避居世外?了。 贺鼎之想起他救起洛梦的时候,她被人?牙子用铁链绑着,和好几个少女拴在一处,跪在黑市里供人?挑选。 黑市里每天都有这样的女奴,贺鼎之信步走?过,并不曾多留眼。 直到他听见有人疑怪道:“这丫头不会说话?” 他回头就?看见那人?粗鲁地用手钳握着女奴的下巴,用力掰开她的牙关,说要看她长没长舌头。 可女奴眼神木然,任凭人?怎么摆弄,甚至下巴差点?脱臼,都好像无知无觉一般,不声不响。 虽然活着,也像死了。 后来贺鼎之好奇不过,就?把人?带了回去?。 他知道人?牙子都有折磨人?的手?段,但怎么也不至于把卖钱的东西折磨到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步,因此特地问过人?牙子,人?牙子却说这丫头也是他经了几手?辗转买回来的,买回来的时候就?是这副死样子了。 起初他只是想试试能不能把她救活,对于贺鼎之而言,除了机关术和锻造术,他几乎从来没有产生过什?么别的兴趣。 可不管他怎样好吃好喝的照顾她,给她做什?么新巧的机关玩具,洛梦也没什?么反应。 直到,他一直偷偷进剑庐的事被父亲发现?,洛梦扑上来,替他挨了两鞭子。 水风吹过水榭外驳岸边的一大片灯芯草,索索有声。 贺鼎之想起旧事?,眼中泛起心疼:“阿姐不想我答应的话,我就?不答应了。” 洛梦此时却温柔笑笑,不但声称没有那个意思,还反过来劝他:“鼎之误会了,大?好的机遇,我怎会那般作想?剑庐和贺家的锻造术不该就?此埋名地底。” 缓了这一缓,她已经好多了。 缓了这么些年,也该直面她犯下的错失。 “鼎之,我想出去看看。在京州的时候就?听说过吴州的水廊画舫,可来吴州这么些年,却从来没有好好赏过。” 贺鼎之颇感诧愕,自从他摔断了腿,出门就?不大?方便,洛梦想把自己藏起来,他索性就?陪洛梦圈地自困,多年没有走出过山庄了。 他不知道阿姐为什么突然变了主意。 但那都不重要,贺鼎之轻柔地抚了抚洛梦的手背,“好,阿姐想去?哪,我们就?去?哪。” … 原本知知觉着四个人坐一辆马车也没什?么关系,但鼎梦山庄有自己的车马,无须挤他们的。且马车经过改制,侧边也开了车门,可降下木板,直接将轮椅从木板上推上去?,贺鼎之便不需要从轮椅上下来,也能上车。 只是这样一来,知知始终没有找到能和洛梦再说上话的机会,对于隐瞒了洛梦真实身份这件事?,她一直怀愧在心,还欠一句道歉。 萧弗看出她有些怏怏不乐,“方才聊了什?么?” “洛梦姐姐问了我一些京州的事?,可惜我知道的也不太多。”知知托着粉腮,闷捱捱地问,“殿下,我们这样隐瞒身份骗了人?家是不是不太好,洛梦姐姐和贺庄主看起来都是很好的人?。” 原来是在苦恼这个,萧弗笑她天真,“隐瞒身份而已,你没看出来,你的洛梦姐姐的身份也大有文章?” 知知确实没看出来:“什么身份?” 萧弗却不再说下去了:“不知,无论什?么身份,皆不关你我之事?。” 他此行只为贺鼎之而来,至于他的夫人?,他既没兴趣,也不想知道。 可知知被勾起了好奇心,她揭开帘子,看了看鼎梦山庄的马车。 前方却不见马车,只见两行新鲜的车辙印子。还有再往前一些,滚滚的泥尘昏昏黄黄飞浮在空中,显然是被远去的马车卷起。 原来他们已落下了这样远。 知知惊叹道:“贺庄主好厉害。洛梦姐姐说,贺庄主的腿是为了救她,和她一起掉下了山崖才摔断的。贺庄主不仅用情至深,连改造马车也这般厉害,当真是百里挑一的良婿。” 同样是两匹壮马作牵引,知知晓得他们这辆马车已是很顶尖的配置,车轭前拴着的两匹青白杂色的马都是一等一的骏马,但才驶了这么会儿功夫就?被遥遥甩在了后头,所以一定是洛梦姐姐他们那辆马车经历过改装的原因,对贺鼎之越加钦佩了。 她回头看萧弗:“待会儿若是跟丢了,偌大?的杭宜县,会不会找不到他们?不过他们应该会在县城门口等我们吧?” 萧弗:“停车。” 车夫依言勒缰。 知知不解地看向身侧的男子,就?见他面无表情下令:“下车。” 下车?在这半道上? 难道因为她夸了别人的马车几句,殿下就?不让她坐他的马车了,要将她扔在路边? 知知垮着脸,慢吞吞地起了身,委屈巴巴地看了萧弗一眼。 萧弗却先她一步也下了车。 他照旧伸手?搀她,这让本已认定要靠两条腿走着去追马车的知知松了一口?气?,也困惑起来,完全?不懂他要做什?么了。 萧弗把知知怀中的阿篱往车厢里一丢。 然后解开了车前套在马脖子和胸背上的挽绳。 车夫会意,给那匹马装好了马鞍。 “你先回邸店。”萧弗翻身上马,吩咐车夫。 而后策动骢马,经过知知时大?臂一展,将人?捞上马背。知知才一声惊呼,便已疾驰出去?几丈开外?。 如此两人?一马,奔骤直似蹑影追风,一路沿着山间大?道而行,很快就赶超了贺鼎之和洛梦的马车。 知知第一次骑马,哪里禁得住这样的速度。坐在萧弗身前,即便被他护在两臂之间,也担心一个不慎就?会被甩飞出去?,只能紧紧依贴着他。 至杭宜县县城时,娇挺的臀肉都好似已被颠碎了一般,腿也直打哆嗦。 明明萧弗也和她一样在马背上颠簸,却像个没事?人?似的。 萧弗率先下了马,知道知知还没缓过劲来,便也不急着催她下来,就?牵着马慢悠悠往前走?,边走?边等,许久之后,鼎梦山庄的马车才跟了上来。 等知知下马的时候,就几乎是被萧弗抱下来的了。 他将越发娇弱不胜的小姑娘搂在怀里,看她愁着眉头,问了一声,“怎么还不高兴,不是嫌慢?” 知知总觉得他是在蓄意报复。 杭宜县的夜才刚刚开始。 四个人?租了一只小游船,撑篙的船夫只收了他们半贯铜板。 游船上的炉子正温着一壶船夫自家酿的樱桃酒,竟也是给他们备下的,旁边还有满满一缸,不拘客人喝多少。这酒钱都快能卖上小半贯铜板了。 两岸都是歌声管弦声,水里飘着廊上悬着的绛纱灯只的影子,乐女游走?之间似有香粉被秋风袅袅吹下,吴州的江水就?成了胭脂腻水。 洛梦看痴了:“原来吴州的景色这样好,我却错过了十几年。” 船夫立在船头,朗声笑道:“别看我今日只收了半贯银子,平日里多的是夜游的客人?,就?算我一人?要价一贯,也有的是雇船的!但今日花魁娘子为过了秋试的士子践行,要在江口?的歌台上唱十折曲子,我本也赶着去?,只收你们一点酒钱也就是了!” 知知这才想起,算算日子秋试都已经结束了,秋试之后就?是冬试。 本朝的进士科一共要考两次,一次在各州考,一次则是各州的优胜者同赴京州参加礼部主持的冬试,也不知道孟大哥考的怎么样了…… 船夫还在叨叨不休,可越近江口?,人?声就?越沸腾,几乎听不见他说话了。 为妾 第41节 到了江口?,他系了舟跳上了岸,说要挤到前面去听花魁娘子唱上两曲,再回来载四人?回程。 反正今夜的舟客,本就多为听花魁的歌曲而来。 洛梦忽然看向萧弗。 “凌公子,你此去?回京,可否帮洛梦带句话给……安国公府?” 这猝不及防的一句,几乎令满座皆惊。 安国公宋家,和摄政王府有婚约的宋家。 洛梦怎么会和远在京州的安国公府扯上关系? “阿姐?”贺鼎之手中的半杯樱桃酒已是洒了。 洛梦忙拿出帕子给他擦,“有没有溅到哪儿?” 萧弗此时恰恰是座中最镇静无波的那个。他随意扫过一眼歌台上莺喉婉转的花魁娘子,半分都不经心,“庄主夫人与安国公府有旧?” 好似只是提起了不相干的人?,例行一问。 反而是发现原本心不在焉的小姑娘这时脊背僵挺,樱桃酒都一口?没再抿了,仿佛竖耳在听。 萧弗开始饶有兴味地关注起她的每一个细小动作。 洛梦低头,握着杯子的指节都已用力地泛白,“是。” 她靠向身侧男子的肩头,寻找一分支撑:“鼎之不是答应我不察我的来处,不问我的过去?么,这么多年,要多谢你为我守诺。既然如今遇到了大?姑娘的未婚夫,也许这就?是天意,不让我再躲下去?了。我这便把一切都告诉你。” 当年她还是安国公府的丫鬟。 她和秦婆子陪大姑娘出门看京州大街上的焰火舞,秦婆子让她帮大?姑娘去?买糖人?,等她回来,却不见二人?踪影。后来秦婆子慌里慌张地跑回来,告诉她大?姑娘走?丢了。 她本欲立刻回国公府禀明情况,派人?一块儿找大?姑娘。 可秦婆子拉住了她,问她这么回去不怕受罚么? 怕,她当然怕,弄丢了大?姑娘,若是找不到的话,她的脑袋都未必保得住。 所以洛梦接受了秦婆子的建议,和她分头去?找,若能找到,便算是有惊无险,可当做无事?发生。 可就?是那时,她在深夜的巷子里遇到了拐子。 拐子拿麻袋从背后把她一套,一闷棍下去?,她再睁眼,人?就?在吴州了。 起初她一日比一日自咎自责,一心求死谢罪。可这些年清醒过来,却是越想越觉不对,哪就?能那么巧呢? 洛梦重新鼓起勇气?,对萧弗道:“还请殿下告诉国公爷和夫人?,大?姑娘的走?丢,也许和当时侍奉她的秦婆子有关系!” 第41章 避子汤 歌女风风韵韵的歌喉, 乌泱泱的人头间的喧呼声,好?似都听不见了?。 两杯樱桃酒下肚,知知醉的厉害。 如果不是萧弗及时拦下, 她?也许还会喝第三杯。 下榻的邸店就在杭宜县县城之内,同贺鼎之和洛梦辞别后, 萧弗将醉醺醺的小姑娘放在了马背上, 牵着马往邸店走。 本还担心她?会坐不稳,谁知原本迷迷瞪瞪睁不开眼的小姑娘忽然坐得笔直, 昂扬着俏红的莲脸:“我是装醉的!” 萧弗懒得和醉鬼讲道理,“嗯, 为什么装?” 知知忽然垂下头去:“不知道怎么面对洛梦姐姐了?, 洛梦姐姐是个?可怜人?……可是主母身边的丫鬟, 一定不会喜欢妾室的吧?” 她?怎么也没想到, 在王府这么久,都不曾与国公府的人打过交道,好?不容易在吴州结识的鼎梦山庄的庄主夫人?,却恰恰是国?公府的昔日侍女。 洛梦是国?公府的丫鬟, 她?伺候的大姑娘本该是殿下的王妃。那她?作为殿下的妾室,甚至占了?她?走丢的大姑娘的位子。她会怎么想她呢? 想到这儿,知知连隐瞒身份的那句道歉都梗在喉咙里了?,更?遑论宽慰她?, 她?家姑娘走丢根本不是她?的错。 知知只记得, 直至离开,洛梦姐姐也没同她说什么话。只她?从游船上岸时,洛梦姐姐才提醒了她一声小心, 知知当?即受宠若惊起来,嘿嘿地冲她?笑。 萧弗莫名被她的语气刺痛了一下, “真是装的?” 知知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可走到邸店门口?,萧弗才抱她?下来,恰好?有兜卖金铃花的卖花女挎着篮子走过,知知拿了人家的花就要和她换,把头上的玉簪子直往人?手里塞,直教卖花女诚惶诚恐地把一篮子花都舍给了她。 好在樱桃酒喝着易上头,后劲却不大。过了?一夜,小姑娘惊恐地抱着被子,看着床头的一篮子花,人?懵了?。 … 九月初十这天,知知和萧弗坐上了北归的船只。 这艘青舫还是他们来时的那艘,他们在杭宜县办事的这些日子,青舫就泊靠在码头,等?着他们。 和来时第一日上船那时不同,知知现在已经不会晕船了?,她?竟然开始希望船行得可以慢一些,甚至是迷失在江面上,就这样在船上待一辈子也不错。 萧弗看出?她?的不舍,让船上的伙夫给她做了葱包桧和荷花酥,这些都是杭宜县特有的小吃。 但知知留念的,可不是吃食。 萧弗喊她?过来坐,船舱究竟比不得正经的屋舍,知知环望了?一圈,竟然找不出?第二只椅凳。 果然才走近两步,被男人一把按坐在腿上。 他随即拿起案上的两张纸放在烛盏上烧,等?纸心烧出?了?一个?勾勒着灰边的大窟窿洞,知知才反应过来,他烧掉的是属于“凌弗”和“向枝”的过路凭证。 她的心凉了一大截。 可殿下不可能知道她曾经看着过路文?书,产生过将来偷走用作逃跑之便?的想法,那又为什么要?当?着她?的面焚毁? 萧弗确实不知她的想法,指了?指案上的匣子,“打开看看。” 他叫她?过来,是想让她高兴。 “洛梦给你的。” 离开前他与贺鼎之会谈了一次,贺鼎之同意为朝廷设计兵铁,却要?求是合作而非成为麾下走卒。惜才之心,萧弗向来有之,故此爽快应下了。 贺鼎之便托他转交这匣子。 知知看到一匣子的机关小玩意儿,惊喜得都说不出?话。她?拿起最上面的机关鸟,发现转动后面的十字机关,这鸟就能飞上天,还能发出?啾啾的鸣叫声。 知知想去捡落地的机关鸟,萧弗却不让她?动,哑声问:“吴州比京州好??”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这里没有会对她耳提面命教她?怎么当?个?合格的妾室的嬷嬷,也没有连丫鬟们宴前吃口?饭都要?责罚的管事。 不得不承认,对知知而言,“向枝”比沦为罪奴的沈香知要快活许多。 不过,知知想到可以早点回去,就可以早点打听孟大哥是否有通过秋试,又觉得早归不是全无好?处的。 却被告知放榜的日子尚还未到。 知知没想明白?:“既还未放榜,那夜花魁为何就要为进京的士子践行了??” 萧弗:“秋闱过试者一州不过百数,少则二三十,参加的士子却有上千人?,未出?结果前,人人都可能进京。你说为二三十人?唱,和为上千人?唱,哪个?更?能叫座?” 每到这样要考虑人心筹谋的事上,小姑娘的傻气就格外明显了?。 萧弗便?好?心地告诉她?,历来秋试放榜都是九月十五日。 知知手边没有黄历,记日子全靠掰着指头数的,这一算才发现京州和吴州往返加起来统共不过五日,她与殿下在杭宜县吃喝玩乐也不过六七日,加上贺庄主考虑了?几日招贤之事,这一趟出门也只花去了不足两旬的光景。 她?气鼓鼓瞪去:“殿下不是休了一月的假么?” 萧弗:“就这么想留下?” 知知觉察到抵着她的某个物什,瞬间瘪了?气,没敢点头。 然而,等他们到了京州下了船,换了?马车,知知认出?马车行驶在通往何处的道路上,就庆幸那会儿她没点头了。 夤夜的山行,静得可以听到道路旁松子坠地的声音,更?别说车轱辘声有多响。 温泉山庄的其余人?只以为是哪家过路的旅人打山道上经过,翻了?个?身便?继续睡了?。但负责留门的小童是被提前告知过的,远远听见这声音,才抻了?个?懒腰,又赶忙猫下了?身子,鬼鬼祟祟地溜到了?山庄后门边,一开门,果然就见摄政王和他的小夫人?下了?马车。 “殿下快进?来,没人发现。”小童惊喜道。 小童对自己能参与摄政王的密谋骄傲不已,只觉这是他老了都能挺着胸脯说给儿孙听的家族荣耀。 说完了还得告诉儿孙们,切记得保密不要?外传,可不能坏了?殿下的事儿。 哪知第二日,忽然所有人?都知道了摄政王殿下温泉山庄一行,实是为了?掩人?耳目,暗中则带着妾室南下,为朝廷招安了一位神秘的锻造能人?。 说是能造出以一敌百的兵铁。一国?攻坚卫土,不可不用兵铁,稍有见识的人?,就不会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鼎梦山庄的剑庐也就这么由见不得人的违令犯科之所,打上了?御用的招牌。 而那位宠妾,据说在此事中也居功至伟。传闻她的父亲因罪入狱,她?至今都是罪眷之身,可好?事的人?一打听,才知这位沈姓宠妾的父亲原是符阳县县丞沈照辛,当?地百姓没有一个?不夸他为官清正的。 这样的人?,如何会因刘氏的贪渎案牵扯入狱? 便?有士子为之请命,请求彻查沈照辛贪渎之事。 本朝历来有“温卷”的风气,科考前就可把自己的文章献给名公巨卿,如此他们阅卷的时候,便?也会对温过卷的士子更?加留意几分。故而士子们不怕出头,就怕投卷无门。 而今秋试结果未出?,士子们大多抱着能进入下一关卡的希冀,谁都觉得自个?儿有那个?机会。 而冬试又在即,不管是能锤定贪官的恶罪,还是能为良臣翻案,对于能进入冬试的士子而言,都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只赚不赔。 一时间,京州竟然有数百士子为沈县丞请命。 知知这几日忙着弥补前些天没能泡上温泉的缺憾,还不晓得外面发生了?这样的大事。 温泉山庄中有不少的汤池,萧弗在山庄中处理公务,镇日都不见人?,岭南王世子则在他们归来的第二日就已离开,剩下知知和朝露两个?,就索性挨个?池子泡过去。 还有小丫鬟为她们按摩。 知知其实知道朝露姐姐心中亦有症结,连她?都会因同殿下的关系而产生困扰,何况是对世子有情的朝露姐姐呢? 也就没有多问。 朝露还当她从吴州回来会有数不清的问题,跟一箩筐豆子似的倒给她?,特地陪着她?泡,等?着她?问的。 兴许还会拉着她?说些在吴州的新奇见闻。 却见小姑娘这么安静,只赤着足在热浴的池子里晃荡,便?就先披衣回屋了?。 走前她?叮嘱道:“别泡太久,一盏茶的功夫就出?来歇歇,吃些果干点心,可不能一直待在温泉池里的。” 知知正想着事,囫囵“诶”了声。 为妾 第42节 朝露回去后掩了门,就开始煮药。 芸苔子、川芎、姜炭、炙甘草……红花。 还好与卞士昭欢好的日子无多,有时也能逢着安全的时候,不必经常服用避孕的汤药,否则当?真是伤身。 知知纠结了?好?半晌,觉得洛梦姐姐的事还是不要同他人提起比较好?,毕竟关乎到她?介怀了?十几年,宁愿为此埋名山野、寸步不出?的秘密。 这一思忖,就在池子里浸久了?,人也晕晕乎乎口干舌燥,这才想起朝露姐姐的话,忙披了?衣裳也回去了?。 这次在温泉山庄,朝露姐姐可以住自己的屋子,也可以继续使?用温泉,这是殿下破例允许的事,算作掩护有功的嘉奖。 但知知不想一个人待着,还是叩了?叩朝露的门。 实则朝露喝药也没打算避她?,其他人?都需避着,唯独知知却是不必的。端着药碗就开了?门。 觉察到扑面而来的苦涩药气,知知担忧道:“朝露姐姐病了?” 朝露轻声笑,“傻丫头,是避子汤。” 避子汤……知知惊愕之余,忽也动了?心念。 第42章 反常 知知此前甚至没有听说过竟还有可以避子的汤药, 阿爹阿娘是不会用到那种?东西的,也没有人会特地告诉她这个。 朝露对此感到不可思议,她自幼在高门贵第的大宅子里长大, 内宅阴私见的太?多,莫说她?的母亲就给受宠的妾室灌过避子汤, 王侯公卿的家里, 就是绝子汤、断命汤,那也不少见。 她手里的这些是卞士昭带给她的, 她?是丫鬟之身,若珠胎暗结, 便是死罪。 卞士昭自不可能看着她?去送死。 但知知不一样, 她?是殿下的妾。 实际上没几个男人容忍得了自己的女人不愿意给自己生孩子这种?事?, 就算殿下允许, 老夫人也不会同意。 “藏好点,”朝露见她想要,分了她?几帖药,“若连累了我, 我可不认的。” 知知一听便不肯收了:“不能连累姐姐,我自个儿想办法?就是了。” 可不等她?将药包塞回去,朝露却?已转身取下案上的罩笼,点起?了金猊熏炉里的香片。 温泉山庄的每间屋子里都配了熏香, 味道算不得合心。若不是为了中和药气, 她?断不会点的。 朝露幽幽道:“真傻了不成,就算不是我给你的,若教人发现了, 我还能摘得开去?只是这药伤身,用多了往后便是停了, 子嗣上也会较常人艰难,你……” 本来该是多纯净的小姑娘,她?的爹娘将她?保护的很好,她?什?么都不必懂,兴许这辈子都用不上这样的药。 可惜生了这样一张脸蛋,偏偏落魄了。 眼前乳白的香雾逐渐升作袅袅的一线。实际上即便是这不够精细的香料,之于她们的罪婢之身来说,也是高攀。 哪里有的选呢? 朝露最终也没把话说完。 知知回到屋中,就开始寻找能藏药材的角落。早知道还是放在朝露姐姐那里好一些,万一殿下忙完了来寻她,保不齐就被?看到。 阿篱见她?满屋子乱转,一边在窗台上舔爪子上的毛,不时好奇地打量她?。 放在装衣衫的箱奁里,不妥,容易熏得衣料上都是药味;塞在枕头底下,也不妥,殿下若来寻她?,最危险的便是枕榻了…… 知知像捏着个烫手山芋,最终寻了个闲置的柜子的屉子放了进去,屋子就这么点地方,只能赌殿下不至于翻她?的东西。 经这一歇憩,又喝了小半盅茶,知知挑出了一件好看的单衫作浴时之用,便准备再去泡会儿那口连着瀑布的池子。 阿爹阿娘都不曾泡过温泉,等来日团聚,个中滋味,她?要好好和他们说道一番。 好让他们知道,她?一点也不苦。 … 山庄最高处的清凉阁中,萧弗翻览着记有官员每日朝觐上表诸事?的文书,偶有几项下面还附注着小皇帝对该事做出的决策。 临行前他让小皇帝在朝事上放手去做,小皇帝这个月就满十岁了,若论年龄,比萧别?还大上几岁,至多三?五年,他定然要还权于君。自然是小皇帝能越早主事越好。 但萧弗没想到,小皇帝竟然会通过了减免明年赋税的提案。 幼主登基以来,后宫实际等同虚设,省去了不少开支,国库较先帝在时更为充盈,而今年各地灾情频发,较之往年又更艰难。 萧弗亦早有此想。 看来他与小皇帝尚算是同心同德,这次南下给小皇帝预定的礼物,并不枉费。 贺鼎之的速度不慢,他们离开吴州这几日,他已加工改良了两把袖弩,派快马追送,今早便到了京州。 贵公子的爱妻自有贵公子保护,千金买弩不过幌子,真正需要一把防身的袖弩的,却?是龙座上称孤道寡的幼年君主。 但对知知许诺过的东西,萧弗也不会食言。 因此他最后订下的,是两把弩。 萧弗取出其一,慢步走下山廊,江天在身后跟着。 萧弗能想象的到,小姑娘看到这把弩,会有多高兴。 毕竟连区区一只机关?鸟,都让她欢腾得和只雀儿似的。 然而叩了半天门也不见人来开,萧弗一推门,便见屋中一团狼藉。 墙边柜子的一格屉子被?抽开着,屉角还挂着个药材包,地上也横七竖八地散落着几包。 其中一包还被咬出了好几个洞,裹着纸包的线也断了。 萧弗一转头,就见窝里的猫儿脚上勾着半截线。 药也敢咬,这是只要胆不要命的奶猫。 他提起?阿篱,检查了一番,见它嘴角并无药材渣滓,仍不放心?。 “叫医女来。” 富贵人家出远门,往往都会带上一两个府里养的医女,有备无患。 医女很快赶到,抓起一把药材放在掌心拨分辨别?,“这是……” 医女越看越胆战心惊,不敢明说。 萧弗抱着白猫,凤目未抬:“是什么?” 医女跪拜在地,身子止不住发抖:“是,是避子汤。” 她?知道这是沈姨娘的屋子,老夫人和殿下都没吩咐过,她?们没人有那个胆子给沈姨娘配避子汤。 这药又是哪来的? 半晌的死寂,连空气也僵冻住了,满屋子的肃杀。 每多一分静默,就多一分的压迫。医女汗流浃背,大气不敢出。 男人的声线终于重新在她?头顶响起?,冷似孤云:“去换个药性温和的方子。” 医女战战兢兢确认道:“可是要……替换成温补助孕的药材?” 萧弗一贯冷定的语气也有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是换温和的——避子汤。” 她?既背着他喝避子汤,难不成他还会暗中把她的药换成补药? 她固然冷情绝义,他却?没那么下作。 况且一个不被母亲期待的孩子,即便怀上了,又有何用? 就像深宫中的小天子。 这一刻,许是移怨于人,萧弗忽觉自己从?前,对钟氏还是心慈手软了。 为了小皇帝的孝名?,他劝过小皇帝对钟氏可疏远,却?不可不有表面的相敬。 钟氏怀上段凛的时候身份低微,先皇后早逝,先帝从?此无心?后宫,并未因?此对钟氏高看两眼。反倒因这独一份的身孕,致使钟氏被?不少人打压,对这个儿子满腹怨气,生下来之后就不闻不问。 前头的几位皇子公主都比段凛年长许多,宫中许久没迎来新生儿,还是另一位妃子看不过眼,偷偷照顾了段凛几年。 一个不被母亲期待的孩子,生下来便是苦难,就连为君的好苗子,也差点夭折。 医女重新检看了药材,伏叩道:“这方子已算温和,是药三?分毒,何况是避子的药物。” 萧弗起?身,“那便退下。” 医女低着头,逃也似的离去了。 温泉山庄建在半山上,廊道也沿摹着山势。 因?算是半个皇家的资产,山庄一年到头也接待不了几个来客,婢女们清闲惯了,平日里一个比一个爱嘴碎,没事便在廊下说三道五,打发辰光。 “怪不得前些天不准我们近身伺候呢,我听说人根本不在山庄,这两天倒是在了,可也没见两人在一处啊,看来摄政王殿下怕也不大宠信这位妾室。” “你没看见那些文书一批一批地送进来?殿下哪有心思同妾室寻欢作乐。” “得了吧,和文书有什?么关?系,老夫人硬塞给殿下的人,能有多宠?不过我听说殿下就这一房小妾,来日若她?生个一儿半女,还愁不能母凭子贵?” 萧弗自拐角后转出,脸更冷了。 私下妄议主子,还叫正主撞个正着,几个婢女吓得连连求饶。 而且,殿下的来向,似乎就是那位沈姨娘的屋子…… 萧弗毫不留情地从几人身边走过。 “不忠不敬的奴才,不必再留。” 不忠不敬的小妾,却?该如?何惩治? … 当天,摄政王的这么一句话进了山庄管事的耳朵,管事?忙将几个婢女解雇的解雇,发卖的发卖。 能在温泉山庄这样的钟灵宝地做工,要干的活少,月钱却?不少,本就是美差肥差,可这几人谁也不敢求饶,能苟下性命就是万幸了。 温泉山庄无声无息的少了几个婢女之时,知知正在瀑布底下舒舒服服泡着池子。 百尺飞练挂壁,迸溅起?万颗珍珠,落在身上清清凉凉的,身遭的水却?是温热。 小姑娘穿着杏子红的单衫,衫子被?水打湿,一身肌雪便也半透,在沆砀的水气间,勾出姣美的轮廓。 为妾 第43节 连绣鞋都踢在了一边,可见是急着下池。 本为兴师问罪而来的男人,不觉驻步泉外,看了许久。 多天未见,知知一转头看见长身玉立之人,还吓了一跳,旋即笑吟吟问:“殿下忙完了?” 问完才想起自己浑身湿淋淋的,这烟一样?的轻纱贴在身上,能挡住什?么? 不过殿下什么没见过。 萧弗见她笑,呼吸就重了。 他除衣走入池中,“没忙完。” 早在他抽松衣带时,知知便咬着唇想走,听这话如?蒙大赦,满是希冀地看着他:“那殿下怎么不去忙?可是乏了想歇息会儿?” 这柔柔绰绰的模样?,断无一分使媚惑上的心思,最是撩人而不自知,直让人心?痒,想将她手脚发软地折在怀中。 事?实上,他也如此做了。 不必剥开水津津搭在身上的杏纱,瑰奇的淡樱羞粉,便已俱在掌握。 直至他修长骨瘦的指节,一路下行。 于草幽泉柔之间,谒得人间第一流的娇腻。 方笑着扳过小姑娘的脸,与她?对目,从?容启齿,“不是正在忙?” 知知已是水光盈目,呜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了。 … 知知是被萧弗背回去的,放下她?,萧弗就走了。 她?有气无力地躺在榻上,和只猫儿似的蜷成了一团。 不明白今日的殿下为何那般反常,竟是用、用手…… 她?半揭开眼皮子,翻了个身,才看见桌上不知何时竟多了一把袖弩。 殿下之前就来过? 知知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下床打开屉子,见几包药都还稳稳妥妥地放在里头,悬着的心?才要落定,再一定睛细瞧,却发现这药包的数目,似乎和她?走之前,对不上了…… 第43章 报答 回府这日?, 萧弗提前离开了温泉山庄,先去了一趟安国公府。 走之前江天?一路跟他到?门口,萧弗破天荒问:“倘若一个女子见到?你时肯笑, 那是否说明她对你并非全无好感?” 抛开通身武技和不苟言笑的老成样子不谈,江天?不过是个皮肤黝黑的毛头小子, 情窦都未开。 但殿下有?问, 江天?还是当?即一顿挠头苦想,回应道:“这女子见别人笑不笑?” 萧弗道:“笑。” 江天一拍大腿:“那只能说明, 她?那时心情好?” 萧弗冷着脸牵过马,令江天?先回山庄, 届时跟着知知一道回府。 忽又?释怀一笑, 在马上道:“问你作甚, 你还小, 不懂。” 继而纵马而去,飒沓如流星。 这些年安国公一直闭门谢客,除却政事上的必要?往来,已几乎不同外人交游走动?, 连门楣也要?生尘了。 得?知萧弗的来意,安国公宋庆问了丫鬟一声:“夫人现在何处?” 丫鬟道:“在屋子里赏花呢。” 宋庆这才将萧弗请到了院中的一方溪亭里,随后将一众奴仆都屏退了去。 宋庆亲自为萧弗倒茶。 萧弗将当日舟中洛梦所言告知了宋庆。 宋庆思忖着这个名字,不多时就和记忆中的人对上了号:“洛梦, 梦络……梦络竟还活着。” 这府里的丫鬟他能叫的上名字的并不多, 可大女儿贴身?伺候的丫鬟,纵然过去了十几年,他也清清楚楚记得?。 宋庆已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年轻勋贵, 有?着远超过年龄的苍老疲惫,“若真如她?所言, 我真想将那秦婆子挫骨扬灰!可秦婆子都死了那么多年,真相如何已经无从查起,殿下应该知道,唯一的希望,咳咳,唯一的希望只有那块玉佩……” 他没说两句就以拳掩口咳嗽起来。 宋庆至今都记得?,那是个霜繁草白的冬夜,女儿一直未归,他派家仆候在门口,可等到?半夜也不见人回来,他令阖府府兵仆卫满城满城地找,把整个帝京内城都快掀了个底朝天?。 最?后只找到灰头土脸地缩坐在街头的秦婆子,发了疯似地对?他磕头,说她?把小姐弄丢了,说她?和梦络找了一整夜也没找回小姐。 次日?,秦婆子便三尺白绫吊了梁,自尽了。 萧弗道:“国公保重身?体。” 宋庆慢慢平静下来。 当?初宋元若走丢后,起先大家还对两家这桩眼看要黄了的婚事传的起劲,可同样的话传了没两年也传腻了。后来便暗暗说道起了永安王府和安国公府的不睦,说痛失爱女的国公性子越来越古怪,看到?这位贵婿便会想起走失的爱女,也带着对?摄政王也不待见起来。 然而此刻宋庆待萧弗,竟无传言里的半分嫌憎生疏,他只无奈道:“我还好。只是要不是还有?元蔷陪着,内子的状况恐怕还要?差上许多,这些年终究怠慢殿下了。” 萧弗微微敛眉:“世人只道国公心性大改,怪僻避世,却不知国公对?尊夫人的爱护之心。长陵只有?钦敬,不觉怠慢。但国公夫人他日?清醒,若知国公为她?自误至此,恐自责颇深。” 宋庆苦笑道:“内子实在经不起任何打?击了,就连殿下纳妾之事,我也只能让下人瞒着她?,虽说她?如今也未必能听懂。不过殿下既已有?身?边人,其实你与元若的婚事解了也无妨,我让下人口风紧些也就是了。” 萧弗回绝道:“长陵并无娶妻之意,先且不必。” “殿下不退婚,宋庆当?然更加感念,毕竟无论何时退婚,都势必让本已沉寂的旧事甚嚣尘上,内子现在当?真是听不得?和元若有关的半个字。但凡想起元若,她?便会一下子状若疯癫,可……也不能因宋家之事,误了殿下的大好姻缘。” 萧弗宽慰:“长陵与国公,只是各取所需。” 各取所需,也就不必介怀。 正因为清楚宋元若不会回来,他才会同意让这门亲事一直留存下来。 否则,他的母亲无论如何也会给他重新择定一门姻亲,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妥协的这般轻易。 可宋庆显然仍有?顾虑,婚事才定下的头两年,为了考察未来女婿的人品学识,他对?萧弗不可谓不关注,秋狝时还带着年仅十岁的萧弗入山游猎过,他清楚萧弗宁缺毋滥,用?情必专,绝不是会轻易纳妾之人。 那女子定有过人之处入了他的法眼。 宋庆试探道:“殿下的那位小夫人……” 萧弗抬眼,看懂了他的顾虑,起身说道:“她天真稚嫩,出身?微寒,摄政王妃的担子于她?,过重了。” 宋庆松了一口气,亲自送萧弗出门:“倘或小女未曾出事,宋庆与殿下或可成忘年之友,实在可惜。” 萧弗含笑揖别,道:“没什么可惜的,若是朋友,即便三年五载不相往来,亦是无妨。若算不得?朋友,国公与长陵也都不会缺志同道合之人,不足为惜。” 宋庆身?形一顿。 清秋的街道上行人寥寥,宋庆骨肉消疏的身姿就像门梁上悬着的那两只纸皮灯笼,这些年心力难支,眼下虽还撑着,可一竿子打?下去,也就破落了。 他不知道自己何时会倒下。 他看着金鞍宝马上的男子抬手扬鞭,一点点远去。 那是这帝京最耀眼的儿郎,无论是权位还是人品,都是这等不可多得?的贵重。 本该是他家元若的如意佳婿。 终究还是可惜了啊。 … 知知又?好几日?没见萧弗,最?初她还为屉子里的药材少了一包忐忑了一阵子,但想到?殿下那日?还肯背着她?回房,就觉得他应当是没看到的。 可也保不齐殿下是拿走了一包去找人验看成分了。 知知想了想,如果殿下在这件事上质问她,她?是会说实话的。 除了要?离开这件事,她?从来没想过要欺骗殿下。 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连这件事也不必骗他。 想通了这茬,也就没再困扰了。 偷来的欢愉总是一转即过,知道今日?便要?回府,知知特地装了一瓮温泉水带走。 便是放着看看也是好的。 她?很喜欢温泉山庄,也喜欢吴州,这和对王府的感情截然相反。 初到?吴州的时候她?还因为要和殿下扮假夫妻不自在过,可日?子越久,就越觉得?松快。 初到?王府的时候,王府给了她?庇身?之所,让她?离开了阴暗潮湿的内狱,她?那时分明满怀感激,如今想到?王府,心里头却就发闷。 坐在马车上时,朝露见她耷拉着脑袋,没什么精神的模样,特?地在车座上给她?加了一张驼黄的鹿皮软垫,坐着也软和舒服些。 回程的道途不短,走官道也要一整日的光景,一路都是蓬草秋尘,半道上路过个茶棚子,车队便想停下来休整。 萧弗不在,这里就只有?知知一个主子,在最?前头开道的家仆过来问知知的意思。 知知还不大习惯,刚刚将弩里的小箭取下,探出车窗外看了一眼。他们一行总共三辆马车,除了她和朝露坐的这一辆,还有?一辆装了衣物用?具,一辆则坐着医女伙夫,另有?侍卫家仆骑马扈从,这么大的阵仗,可除了她确实没什么能拿主意的人了。 突然成了发号施令的人,知知还有?些不习惯,不好意思地吩咐道:“靠边停下吧,大家都去茶棚里坐着歇歇。” 朝露见她?打?了好几个呵欠,便抱着阿篱去医女那辆车上坐了,把这儿单独留给她?打?瞌睡。 知知睡着睡着,忽被一双大手横抱了起来,她?挣扎着睁开眼。 “殿下!” 萧弗见她醒了,倒是把她?放下了,“跟我走。” 他本以为,她到了马背上才会醒。 意识到?殿下又?要?带她?骑马,知知下了车便脸红着道:“殿下,这次我能不能坐后面?” 前几天温泉山庄里殿下背着她?的时候,比抱着她?让她?舒服多了。 萧弗对此没什么意见。 二人便抛下了车队余下的人,策马回城。 知知环着萧弗的腰,把头靠在他的背上,整张脸都藏了起来,细声轻问道:“殿下不是先走了,怎么又?回来了?” 为妾 第44节 萧弗一时间竟然无法解释。他只是想回来,便回来了,如此而已。 不过想到?他都已一往一返,她?坐的马车才刚刚行了半段路,他说道:“有?你在,他们不敢颠着你,行车都慢了。” 小姑娘显见不乐意了:“知知懂了,殿下是在说妾是个累赘。” 萧弗不置可否,只开怀笑道:“带你去个地方。” 终年青翠离离的篁竹深处,知知第一次看见这样的雅舍。 走过林间一行蜿蜒而清僻的石子小径,起初还很渺远的沙沙人语声也都慢慢清晰起来。 许多或着青衫、或服白衣的士子,在这座规模不小的馆阁内走动?。 想起门口巨石上的刻字,知知好奇地扯着萧弗的袖子问:“列岫汀馆,是什么地方?” 两侧都是雅间,萧弗不答,只让她?不要?说话,听过路的人都在说什么。 知知只好遵从。 隐隐约约却捕捉到?“沈照辛”、“大理寺霍大人”、“重审”之类的字样,一颗心登时扑通扑通直跳,到?最?后简直成了一头撞鹿,一边蹦动?一边悸颤,还带着一点害怕失落的不安。 她捏紧了一角绮罗的裙缎,才能勉强定住自个儿。 她?从斗篷绒边的领子里,仰出一段细腻的白颈,就那么用求问的眼神专注地看着他,黑压压的睫下,一双眼莹莹亮亮,好像装着一汪春星。 萧弗只浅一点头。 小姑娘脸上含苞待放的笑色须臾间就满满绽开了,艳若夭桃。 知知几乎想上前抓住每一个走过的人,告诉他们她?的阿爹即将昭雪。 最?终只能用?双手捧起萧弗的手,深深放在襟口,虔敬地道:“以后,知知一定会想法子报答殿下的。” 萧弗却抽手顺势将她一搂,两人的重量一齐抵在门上,一下子就抵开了雅间的门。 四面绝声的雅间,外头如何人来人往都已不闻,萧弗将人按在门背上。 慢笑:“不必以后,就现在。” 第44章 撑腰 知知的惊呼还没出口, 就已从过道到了雅间之内,无论是外头的交谈声,还是竹林簌簌的风响、鸟雀啁啾的啼鸣, 忽而都?不闻了,她只听得见男人略微粗重的呼吸, 还有?……她自己的呼吸。 即便?她努力镇定, 起伏的胸口还是出卖了她。 知知总觉得这里安静得异常,才让她和她的紧绷都这般藏无可藏。 便听萧弗说道:“此处与别处不同, 特意做了隔声的门墙。” 知知心?道,原来如此, 不是她在疑神疑鬼便好。 她想开口说些?什么, 萧弗却来亲她的鬓发。 一边亲一边勾着笑, “你不是一向害怕别人听去?我也常怕, 知知不能尽兴。” 浑话! 每次他一亲她就收不住势,知知急得快哭了,忙喊道:“殿下。” 可她喊一声,他就嗯一声, 句句都?回应,然后落在她鬓角的气息就更绵长。 知道挡不开他,知知只能使劲往门上靠。 雅厢的门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靠在上头, 比那日温泉的石壁还要凉。 整张桃子似的脸却烧得火热。 知知想到了他推她进来的时候, 有?两名文士就打他们身侧走过。 一定是看见了。 便是听不见又有什么用? 光是看着个?影,就能臆想出无数羞迫之事了! 知知热得有?些?恍惚,转盼去的眼睛也水汪汪的, 好似稍有?不慎,就要发了山洪, 她恳求道:“今日当真不方便?,殿下,以?、以?后再说。” 萧弗终于撤去了一点施加在她身上的重量。 他没再笑了,合着一线薄唇,看着她。 知知有?时候会以为自己没有以前那么怕殿下了,现在才发现他凶起来依旧吓人。 知知忍着鼻子的酸意,想和他说清楚,不单是因为不喜欢这地方她才不愿意,更重要的是她今日身子不便?。 没等她想好怎么说,萧弗却先开口了。 “好一个以后。本王还以?为,知知从未想过,要同我有?以?后。” 知知做贼心?虚,顿时就觉得殿下定是发现了她藏在柜子里的避子汤,整个?人一抖。 要不,怎么会少了一包呢? 可明?明?想好的坦陈,此时却怎么都没勇气做到了。 她低低垂下眼:“殿下什么意思?妾真的不方便?,妾小日子来了,殿下不信的话……” 知知说不下去了。 萧弗却接着她的话道:“不信的话如何,知知要脱了让我亲自验看?” 他格外冷鸷,知知的眼泪扑簌扑簌就下来了。 她忽然去扯衣带,好似真要给他验个清楚一样。 萧弗覆住了她的手背,强硬地不让她再继续。 他认命地把她抱起来,抱到了矮几前,让她跽坐在绫锦包着的蒲团厚垫上。 坐去了对面,往风炉上放了只白陶茶铛,给?她煎茶,“话是你起头的,裙带也是你动手扯,还哭上了?” 知知不说话,只?哭着去抢他手里的东西,这些?活该她来才是。 “眼泪入茶,可就坏了滋味。”萧弗叹气,“知知,不必这样委屈,真的不必。” 她听的越来越糊涂。 萧弗道:“吴州的事知知做的很好,无论身份为何,凡为国捐力者,国亦不负也。此番已有?士子为沈照辛请命,故而霍从光答应提审,从不因你屈身为我妾室之故。还哭吗?” 知知睁着红红的兔儿眼,捋着他话里的事因事果,好半天才想通殿下说的是什么。 闷闷道:“多谢殿下,和妾说这些?。” 萧弗继续道:“若沈照辛确为无辜,可择日抬你做良妾,知知可愿?又或者——” 知知想,良妾贱妾并没什么区别,又或者贵妾,又能好多少?。 好在大约是不会有那个时候了。 她忙道:“足够了,这样便?足够。” 萧弗笑着点头起身,眉间眼底,却全是冷意。 “足够便好。”他朝厢房外走去,“我另有?要事,这一壶茶,留给?你。” 萧弗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听她说什么。 只?知道方才,她的每一声啜泣,都?像一根针,扎在他血肉里。 这太不像他了。 … 萧弗走之前让列岫汀馆的人给知知准备了马车,知知等了一会儿,觉得殿下应该已经离开,就立马开了门,也准备离去。 门口的小童专门候着她,将她带上了马车。 知知回到摄政王府,仍比从温泉山庄回来的大?部队要快上不少?。 可她没想到的是,王府外头,也有?人候着她。 来人是宫里钟太妃身边的传讯太监,他瞄准了知知从车上下来,站稳脚跟的那一刻,当即尖着嗓道:“沈姨娘,和咱家走一趟吧,太妃办了赏花宴,要请你去赏花呢。” 这小宦侍用的是“请”字,可笑容寒森森的,知知看着心?里就发毛。 他和她说话时高高在上的样子,和当日来沈家抄家,带走沈家女眷的那些兵卫如出一辙,甚至笑容更为猥劣。 平日王府的大门都是关着的,但门房就在不远的地方,有?人叩门就会过来应门。 知知看着紧合的大?门,朝门迈了一步,谁知那小宦侍却就拦一步:“沈姨娘这是做什么,想抗旨不成!” 知知自然晓得太妃是个很高的位置,下的旨令不是她可以?违抗的,可她根本就不认识这位太妃,何况她听?说过有?其仆必有?其主这句话,本能地就觉得这位太妃是个不好相?与的坏人。 眼见求援不成,知知只好搬出殿下和老夫人,狐假虎威道:“我是王府的婢妾,去哪里当然要问过主子的意思,而且殿下说了,不让我胡乱走动。” 但愿殿下和老夫人不要怪她…… 可小宦侍是半点不怕。一挥臂,就又从车上下来了两个狗腿子。他故意掐着腔:“咱家也是奉命行事,沈姨娘这般不配合,就太辜负太妃的太爱之心?了!况且摄政王日理万机,岂能用女眷赏花这般小事杂事去烦扰于他?” 他们前几日派去温泉山庄打听的人回来可说了,摄政王连一次都?没进过这位沈姨娘的房间,循崇院的消息他们打听?不到,温泉山庄难道还不容易么? 为了保险起见,今早他们又派人打探了一次,谁知那哨子半道就满载而归,竟打探到摄政王殿下一早就单独离开了,让这位沈姨娘自个儿坐马车回去。 看来果然就和太妃娘娘预料的那般,什么受宠美妾,都?只?是个?幌子。 至于带人南下,那多半也是为了遮掩身份,不然又何必早早放出二人在温泉山庄的消息,暗地里却去了吴州呢? 足可见,这也不过是借人打掩护而已。 这小宦侍原本还担心?,即便这位姨娘是个空架子姨娘,也有?一干奴仆可以?号令,动静闹大?了到底不好看,谁晓得连个跟着她的人也没有?。 他彻底放开了胆子,指挥着两个狗腿子就要过来架起眼前娇娇怯怯的这位姨娘。 她也是命不好—— 知知没了法子,只?能避开两人伸过来的臂膀,主动走上了入宫的马车。 她禁不住去想,钟太妃究竟为什么找她呢? 会不会她其实是个好人? 知知想不到自己和宫里有什么牵系,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身在浣衣局的阿娘,钟太妃是要带她去见阿娘么? 为妾 第45节 可很快她就否定了。 殿下身边的韩叔、江天?,远在别苑的嬴叔一家,都是很好的人。有那样的奴仆,这位钟太妃,一定不是个?善茬。 瑞雀宫里,钟太妃正在美人榻上休息。 一个宫人捧着银盘跪在一旁,一个?则剥着瓜子仁,一颗一颗放进银盘,供她享用。 另还有正跪在她身边给她打磨指甲边的,正?捣弄着凤仙花汁预备给?她染甲的。 剥瓜子的宫人服制看起来更精致一些,她的品级显然也比别人高,正?是钟氏的贴身丫鬟。 她对钟太妃道:“奴婢想不明?白,虽说二姑娘进宫那日说了,没见殿下平日里同谁亲近的,可殿下究竟是纳了这妾室的,您也亲眼瞧见了殿下袖口的脂粉,会不会是二姑娘害怕您不再帮她撮合她同殿下,没敢说实?话呢?” 钟氏懒懒困困地没睁眼:“那位老夫人多着急,外边都?是有?传闻的,摄政王一贯不近女色,这回松口纳了妾,固然是为了搪塞老王妃的无奈之举,可不仅能顺了母亲的心?意,还能用这妾室挡一挡桃花,何乐而不为呢?脂粉么,既然纳了美妾,睡上一睡也是男人的劣根性,转头不就忘了。” 就像先帝待她一样。 宫人小声道:“可奴婢听?说,这阵子外头的士子都在为这位摄政王的姨娘请命,要为她家里下了狱的人翻案。” 钟氏嗤了一声:“也不知她走了什么运!总不能殿下大?费周章南下,就为了这么个?妾室,翻不翻案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她气定神闲道:“你也甭再瞎担心?了,我不过是想看看她究竟是个?什么货色,意娴左一句右一句无非是说她容色太盛,终是祸患。既是祸患,当然要早些?除去。再者说,你可知我为何这般笃定——” 她露出个笑:“婢妾之位,能有?多宠?” … 断雁西风的天?气,知知站在瑞雀宫的院子里。 宫人说带着斗篷等召是大不敬,拿走了她的斗篷。 宫人还说,太妃午梦未醒,让她在此等候。 可钟太妃哪里是未醒呢,这会儿精神头十足,从美人榻上下来,命人卷起了帘子,支开了几分窗扇,偷偷打量着院中的女子。 只?一眼,她就知道,在容貌上,意娴确实输了。 可没关系,美则美矣,身份这般微下,也没见摄政王抬举她什么,定是个?不上心?的,等她敲打够了人,就把人叫进来,恩威并施一番,指点她一二,若能为她所用,那暂且留下也是无妨,还能为意娴铺路。 左右只?是个?婢妾,也威胁不到意娴的地位。 她命人不动声色地放下窗,躺了回去。 那日还害她在摄政王面前吃了个?瘪,还不只?是棋局上一颗无足轻重的卒子。且等着罢! 院中,知知站了两盏茶的功夫,就被冻得打了好几个喷嚏。 她开始想,如若她就这么回头离开,那些?人会不会放她走? 多半是不会。 也不知殿下在哪儿,他的要事办完了没有。 有?时候欢好完了,他会抱着她说起一些天南海北的事,其中就包括告诉过他,这宫里处处是他的暗桩,没有?什么能逃过他的眼睛的。 那她现在这样可怜兮兮的连捂拢领子都?不敢的样子,也进了他的眼吗? 知知不知道的是,她脚下的这方瑞雀宫是一处平地筑起的宫殿,曾经是前朝某位宠妃的居所,因而雕金刻银,白璧为墀。 当初钟太妃晋升太妃后,就是看准了这儿的华美,才指定了要搬进来。 然,前朝的那位皇帝为了日日赏看宠妃的身姿,特地又在旁边起了高楼。 数十丈外的高楼上,她心?心?念念的殿下正?和小皇帝段凛并肩而立。 未时未至,萧弗就进了宫,给?小皇帝捎去了那把袖弩。 而后就听?说了,他的小姑娘竟也被请入了宫。 此刻知知面前的宫人,正?是那此前剥瓜子仁的宫人,她笑道:“姨娘再等等吧,这身姿可要正?,否则便是大不敬。”说着就要拿手里的藤条去打知知的膝盖,纠正?她的站姿。 萧弗忽转头,对正?摆弄着袖弩,跃跃欲试的小皇帝淡声道,“陛下可知,你爱不释手的那只兔子灯,是谁扎的?” 第45章 教她【修】 小皇帝好奇地歪着脑袋, “是谁?” 才问出口,眼?睛滴溜溜一转,他便想到了:“是阿兄的这位妾室吗!” 阿兄无缘无故不会说起那只兔子灯, 那么做灯的人除了眼下他们看着的这名女子,不作他想。 “嗯。”见小皇帝一点就透, 萧弗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皇帝却?更气了, 在萧弗面前?,他喜怒好恶素来都不藏, 和同龄那些童稚的小孩子没什么分别,他气得直鼓着腮帮子道:“母妃身边的妙吟最讨厌了, 从前?我去瑞雀宫陪母后?用膳时, 还见过?她扭着别的小宫人的耳朵, 将人往泥潭里摔作践人。” 萧弗听?着小皇帝的愤愤之辞, 一边眯眼?俯瞰,就见那宫人的藤条还没挥下,小姑娘就警觉得躲开了好几步。 总算知?道躲,未曾笨到逆来顺受。 他清凛凛的嗓声也不觉放缓了些许:“陛下可能想到, 钟太妃为何召臣的妾室入宫?” 小皇帝认真思考了一番,“凛儿可以说实话?吗?” 萧弗:“自然。” 小皇帝学大人一般长吁了一口气,“因?为有阿兄在,她就不能操控凛儿, 所以想让阿兄和她站在同一阵营, 让凛儿与阿兄都能为她所用,故而便想从阿兄的内宅下手。之所以想让表姐嫁给阿兄,也不外乎这个原因?。” 萧弗忽肃色, “陛下。” 而后低头看着身量才过?他腰线的稚子,徐声道, “慈乌反哺,羔羊跪足。可有时候,臣也会想,只告诉陛下对钟太妃需存有几分母子间的体?面,却?不再?干预之后?的事势,乃至陛下吞声忍气至今,是否做错。须知?昔鄞朝□□为儿孙立规,每定储君,当先斩其生母。” 小皇帝恍然明悟,眼睛亮闪闪地抬头。 实则同萧弗小立这一会儿的功夫,他摸早已摸了腕上精密的巧弩许久。 至此,便把弩箭瞄准了那宫人,大?有要为这位给他扎了兔子灯的姐姐和这些年的自己,一齐出口恶气的架势。 可惜袖弩中如今装的是给他练习准头的箭支,并不锋利,不足以真的伤人。 像是看出小皇帝的想法,萧弗道:“有时候拥有足以生杀予夺的权位的意义,恰在于不必生杀,亦可让旁人毫无逆犯的胆量。” 很多年以前?,他就不喜欢亲自动手了。 杀人未必要见血,诛心方最能慑服。 小皇帝晃了个神,才消化了他的话?,就势扳动了袖弩上的开关。 小皇帝其实一直不愿意亲近钟氏,他永远记得小时候病得难受,糊里糊涂唤了几天的阿娘,嗓子哑痛得和刀割似的,睁开眼?却?只有一个仅几面之缘的姨姨守在他身边,问他要不要喝水。 钟氏常说他年纪小,还分不清好坏。连妙吟也会一边劝钟氏不要同陛下生气,明里暗里却?指责他不懂事。 他都听?得懂的。 况且,早在他更小的时候,就已经懂得,自己并没有一个爱他的母妃了。 此刻,一支钝头的箭镞擦着妙吟的袖子摔在地面上,瑞雀宫这位历来作威作福的大?宫女吓得浑身一激灵,往后?弹蹦开一段距离,而后?脚跟一滑,一屁///股跌在地上。 她死里逃生一般捂着胸口大喘气,连藤条也丢在了一边顾不上捡,再?不似方才一下下将藤条在手心轻拍慢捋时,那般悠然得意了。 妙吟本想破口怒骂,可她旋即想到,能在皇宫里用兵器的,那都不是普通人。 她心有余悸地抬头张望,就瞥见楼台上离去的背影。 可不等揉清眼?睛再?细看,背影就双双消失在朱红的阑干后。 妙吟疑心自己是眼?花了,到底没敢再?动手,憎恨地看了一眼?知?知?,爬起身拍了拍裙身上的泥灰,往殿内走去。 没过?多久,她就知道自个儿没花眼了。 宫外楼台上差点一箭射中她的人,确然就是陛下与摄政王。 宦侍唱了礼,妙吟和其他宫人一样出殿相迎,拜倒在地上,朝二?人叩首行礼。 小皇帝没叫起,也没进屋,只停步问:“妙吟姑姑没事吧,朕方才正想打树上的果子呢,没成想脱了靶,射歪了。” 眼?下正是秋天,院子里的石榴树上结了不少的硕果,这石榴还是太妃特地命人移栽过?来的,取的是因子得福、红红火火的吉祥之意。 似乎也说得过?去。 妙吟听?了,抚着胸口道:“我的小祖宗,哪来的这样厉害的东西,都快吓死奴婢了,往后?您还是当心些,伤了奴婢自是不打紧的,若吓到太妃,这可如何是好!” 一向温和少言的小陛下,这回?却?直勾勾看着她,“便是吓到母妃,又待如何?” 妙吟被他话里的气势吓得身子一瘫,顿时觉得方才那支短箭不是射歪了才险些碰着她,而是射歪了才让她得以保全! 哪里是要打果子,分明冲她来的。 可妙吟不懂,小皇帝有时候是不够听话,但见了太妃,明面上总还是温顺乖觉的,对她也算恭敬,怎么今儿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和他身边含笑看着的那位摄政王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对,摄政王。 想到萧弗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阴恻恻的眼?神,还有小皇帝方才与他素日?那样如出一辙的语气,她瞬时明白过?来,这保准就是摄政王的授意。 果然要将陛下都教唆坏了! 若不能拉拢摄政王,那就得让太妃好好教导陛下,别让陛下当真长歪了去。 妙吟匍匐着贴着地面,不敢看萧弗,只敢同段凛道:“太妃常念叨着您的,陛下别杵着了,快些进去陪她说说话罢。” 一直旁观着没说话?的萧弗却冷森森开口了:“天子行事,何时竟由宫人置喙督导?” 这样的重?罪安在了头上,妙吟吓得骨寒毛竖。像被押在了断头台上似的,只觉摄政王的每个字都是一把能砍下她头颅的刀斧。她忙磕了三个响头,嘴唇都在颤栗:“奴婢万万不敢。” “既已为之,何言不敢?”萧弗道,“太妃手底下的姑姑,这份师教之心,本?王领教了。” 靴履都不曾跨过主殿的门槛,萧弗便领着小皇帝一道转头,往外走去,“陛下国事繁重?,便不为闲人多留了,只堂堂天子特地抽身‘赔罪’的这份拳拳赤心,还请姑姑转达太妃,万莫辜负。还有,本王爱妾站相素来不佳,日?后?再?进瑞雀宫,务必奉上椅座,切莫让她贻笑大?方。不过相信姑姑跪姿尚可,便跪至子时,以作身教。” 妙吟从没听他说过这样多的话,尤其他还跟着陛下喊她姑姑。 一声声压得她腰杆子都坍垮了,心惊肉跳不止,恨不得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好在,眼?下没人再?搭理她了,妙吟跪着觑了眼?院中,就见摄政王走向他口中的那位“爱妾”。 她禁不住去想,这位妾室当真是个空头架子,当真不受宠吗? 错了,或许她和太妃都想错了! 萧弗走到了知知身边,方才他经过?她时,也未见她跟上。 实则自打他和小皇帝进了瑞雀宫,就没看见小姑娘挪过?地方,分明目光跟着他们在动,身子却和个桩子似的呆站着。 “站傻了?”他问。 为妾 第46节 知知心里委屈:“太妃让妾站的。” 萧弗牵起她的手,就那么堂而皇之地当着小皇帝和身后一干侍从的面,一言不发地牵着她走,走了好些路,都到了宫道上,才低问:“你是谁的妾室,听?谁的话?不知?道?” 嗳,这话怎么那么耳熟呢? 知?知?一想,这不就是她方才和那宦人说的话。 可是半点没起作用,谁也不拿她的话当回事。哪像殿下,动动嘴皮子,别人都抖三抖。 她诚实道:“妾是这么说的来着,但妾人微言轻,说了也无用,妾要是再?不识相点,就要把妾绑了带进来了。” 忽而在场的人都能感觉到摄政王殿下有些生气,不加掩饰的生气。 他的眼?神冷邃,就像腊月江面上的冰壳子,一碰就能冻伤了去,倘或戳出个窟窿眼儿还能把人溺毙。 他让宫人们先送陛下回?宫温书,然后?便带着那位沈姨娘徒步往宫门走去,也没叫车舆来接。 有胆子大?些的宫人回?头,悄悄打量了一前一后远去的两人一眼?,暗自为知?知?捏了把汗。 知知当然不会没有发觉萧弗的冷待。 每次她受委屈,他都比她更生气,难道是觉得她是他的人,在外头受了委屈,于他颜面有碍,伤到了所谓的自尊心? 她越想越是那么回?事儿,大?约他们这样喊着金匙出生的人,就是好面子…… 她闷闷的不大?想理睬他了,但想到到底是殿下为她阿爹挣得了一线生机,待他便忍不住软和下来。 萧弗却在这时停了下来。 他还与她交扣着手指,这一停,知?知?也不好再?动了。 忽而那牵着她的手紧了紧。 “以后多派几个人跟着你。” 他又问:“为何不戴袖弩?他日?果真遇险,敌手也快不过?箭镞。” 他说的轻松,好似是什么饮水用膳的便常之事,知?知?听?的却?惶恐,忙摇头:“借妾几个胆子,也不敢随意伤人。” 萧弗定定望她。 忽无奈笑了。摊开她的掌心,解下贴身的玉牌,放在她比胜雪的吴盐还要皎净的指掌间。 “再?遇以势欺人,允你借我的势。但若是以暴相胁,或逢周谦亦之流,自当以暴还之。这是反抗自保,不叫‘随意’。” 他顿声又道:“更何况,既是本?王送的弩,无论伤谁,都算本?王的便是。别再?让我为你处理这些小事了,嗯?” 他说的这般骄狂。知?知?却?终于听出了一点别样的意味。 他不想她受欺负。 她眨着黑宝石一般圆亮的眼?睛,里头正有星点懵懂的光芒,流转掣动。却?也只是一瞬。 柔黄的黄昏把两身影子一并洒下,萧弗走慢了两步,和她并肩往宫外赴行。 曾经他看中的是她这身姣艳的皮囊,好拿捏的性子,还有几分特别的执拗。 他以为自己将她视同宠玩之物。 可现?在,他竟也会想,如若她不是这般纯稚娇气的性子,比起让她跟在身后?,他或许,更喜欢比肩同行。 第46章 香囊 瑞雀宫里, 钟太妃左等右等,都没等来小?皇帝的拜见,反倒是小宫女慌里慌张地?跑进来, 把方才殿外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 小?宫女手里还捧着妙吟让知知脱下来的那件斗篷。 钟太妃看着斗篷,脸上青青白白的, 恨不得一剪子下去, 痛痛快快地听一回裂帛声,才算解气。 金剪都握在?手里了, 又被她重重摔回笸箩里。 她?眼中淬了毒,恨道:“晚点派人去趟摄政王府, 送还给沈姨娘, 就说我这两天精神欠佳, 一觉就要睡上许久, 底下人又擅作主张不懂事,怠慢了她!改日请她喝茶赔罪。” 宫女应了是,钟太妃又道:“妙吟呢,把她?叫进来吧, 跪也跪了,她?从前跟着我吃了太多苦,小?小?年纪就有了风湿病,真跪到子时这腿都该废了去。” 小?宫女哆哆嗦嗦道:“姑姑还在?跪, 摄政王留了人看着呢……奴婢去叫她进来吗?” 她?抬头观察主子脸色, 就见钟太妃嘴唇一抖动:“算了,跪着罢。” 钟太妃也心疼忠婢,可如今看来摄政王是动了真格, 今日?已经?惹了他不快,犯不着再为了个宫人和他作对。 天色一点点沉下来, 乌浸浸的,并不是什么良辰好天,越到晚上就越冷。 直到风灌进了袖子,知知回头看了一眼宫门,才想起斗篷落在瑞雀宫了。 今年在?王府的大半年,她?都是省吃俭用过来的,就是纳鞋底的布头都舍不得丢了,如今却连这么贵重的斗篷都不记得要拿回来。 分明她身上还有不少负债呢。 小?姑娘一唉声叹气,萧弗就听见了。他一边托着她上马,问?:“怎么了?” 知知摇头,感受到男人自身后环住她?的温度。 因在?帝京最内城,许多干道都是不允许纵马疾驰的,行?马的速度很慢,知知低着头,躲开?行?人打量的目光。 萧弗见她?耷拉着脑袋,还以为是今日之事在小姑娘心里覆上了阴翳,也愿意开?解两句,让她?高兴:“且看看,帝京的风光,并不输符阳县和杭宜县差。” 街边摊炉里热气腾腾的包子正出锅,一旁两三个娇娘打着伞款款微步,可见是秋里也不肯叫日?头晒着,远处还有舞姬折腰旋舞,吸引了不少看客,实则是异国来此互市的商人借此售卖舞姬所用的香粉。 但知知没看两眼又低了头,只因望向她?和殿下的人,比看那舞娘的还要多。 知知不晓得,她?珠辉玉丽,靡艳摄人,萧弗亦是芝兰玉树,气度高贵,纵然两人平平无奇地骑个马,那也足够“招摇过市”,夺人目睛了。 萧弗见她仍然萎靡,想了想:“下回进宫,去见见你娘亲?” 知知一听,却把头摇得更厉害了。 她手中攥着殿下的玉牌,扁扁的一枚玉牌,却是身份的象征。皇室宗亲、王公侯爵,以玉为令,官员大臣以金为令,殿下给了她?这个,她要进宫自是不难。 可她要怎么面对她的阿娘呢? 从前她?还是奴婢的时候,不敢对殿下开口多要求什么。 如今能进宫了,却怕自己一见阿娘便?只想扑进她怀里痛痛快快哭一场,再也没有自个儿撑下去的勇气。 阿娘这会儿一定已经知道她做了殿下妾室的事了,大约是一边生气一边又不忍心怪她?的,然后加倍的心疼难受。 再等等,等云开?日?霁,阿爹昭雪出狱,她?会和爹娘好好把事情交代清楚。 她不想再和殿下说这些事,便?提到:“今日?我见了陛下,都不曾行?礼。” 萧弗笑:“他可不会?想你行?礼,只会?想问?你兔子灯是怎么扎的。” 这一听,知知心里便顿时有了个童真可爱的小?童形象,而不是冠冕庄严的九五之尊。 她?问?道:“原来那只灯是给陛下扎的?妾总觉着陛下和小公子有些?像呢,怪不得殿下喜欢。” 一直抬头看路的萧弗忽而轻轻垂首,在?她?耳边道:“嗯,是喜欢。我喜欢心思纯澈之人。” 知知猛地?转头看他,桃嫩的脸颊一擦他的薄唇而过。 脸上的热意像夜里噗嗤一下就敷荣的昙花。 气氛倏然变得朦胧旖旎。 她只好忙又讷讷地转了回去,心怦怦在?跳,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眼色。 为何会有这样荒谬的想法,竟觉得殿下的这句喜欢,不是在?说别人,而是对她?讲的。 可她?与他隔着翻不过的天堑,聪明如殿下,才不会?说什么不着边际的话。 知知不再胡思乱想,转而认认真真考虑。 大约是施施行?路,马背上的辰光不像上两次那般颠簸。 若是她也会骑马,真的要离开?的时候,也会?方便?许多。 知知问?:“殿下,以后府中无事的时候,妾可不可以出门?” 萧弗操控缰绳,转了个道,继续向摄政王府行?进,“可以。想出去玩?” “明日?秋试放榜,妾想去看看。还有……妾想学骑马。” 知知本就不擅游辞巧饰,也晓得自己的行踪定是瞒不过殿下的,也没必要遮掩什么。 身后的男人沉吟了一会儿:“准了,不过——” 回到王府,萧弗先与老夫人一起用了晚膳,再去检查了萧别这段时日习字的成果?,而一连几?日?都在?书斋处理堆压的政事,几日后才踏入月在楼。 知知终于知道了殿下的这句“不过”,所含的深意。 得知她?小?日?子走了,他打开?玉钏的按扣,将玉钏套上了她的脚踝。 手钏忽作了足钏。 月在?楼二楼的寝闺足够敞亮,靠墙摆着的那张六足紫檀木榻是萧弗钦定的,帷幔下的空间并躺三四人都绰绰有余,眼下只知知与殿下,自然怎么折腾都不会拥挤。 红绡的垂幄轻盈似梦,小?丫鬟捂嘴羞笑着,为主子解下了挂帐的帘钩,抱着不满的白猫离开了屋子。 鸳床帐底,玉铃铛在赤着的玉踝上框了一圈,好似缀着数朵倒挂金钟花。 只是花下不是沃壤,而是赛雪的柔白,比花梗还要细腻…… 娇嘤声里,花铃被架向宽劲的肩头。 渐颤渐响。 … 九月十五,是士子们?涉足宦海的第一道关卡——秋试的放榜之日?。 帝京内城的城门两侧,暗褐色的城墙上高高张贴了数张大字榜文,每张上面都写?了几?列士子的名姓,这些?便?是得以进入冬试,决胜今年科考的士子人选。 知知特地?晚了些?时候,才坐着府上支给她的一顶轿辇,赶到了城门口。 那些?参试的士子必定一早就等着放榜,挤也挤不到前头,更重要的是,知知不想碰见孟大哥。 如今已是晌午,城门口果然冷清清的,没和平日?差多少。 只稀稀拉拉几人从榜下离开。 朝露抿了抿艳口,笑了一声:“这来看榜的还拖家带口的呢。” 为妾 第47节 知知闻言,抬手撩拨开?两寸车帷,果?然见鹤发的老翁教一羸瘦的青年搀着转身。老翁愁颜不展,一下接一下地?叹气。 越看却越不对。这是…… 知知吓了一跳,没想到这样有意避开人潮,还是碰见了旧识。 这青年她?虽见过却并不眼熟,可这老翁知知却认识,正?是昔年同她爹交好的徐伯伯。 徐伯伯官拜六品,一心想让儿子入仕,但他的独子身子骨一向不好,履试不第,知知是知道的。看这副样子大约是又落榜了。眼见他们?走过来了,知知放下帘子,不想让二人发现自己。 苍悴的一声在车辇外不远处响起:“别怕,爹给你想办法,爹有办法。” 紧接着是青年的声音:“爹别为儿子费心了,儿子这病体自己知道,看一个时辰书便?两眼晕黑,就算做了官也没什么前途可言。” 年老些的打断他:“住嘴!我儿子天资过人,是我徐家的希望……爹有办法,不许你自伤锐气!” 轿辇到了墙前便落了地,可知知绷着身子在?听,等声音远了、消无了,才四望了一番,从车里下来。 朝露扶着她:“姨娘认识这两人?” 朝露说人前规矩不可废,便?和旁人一样这么称她?,知知老大不惯,浑身都别扭起来。 小声道:“是我爹的故交。” 徐伯伯是她阿爹的朋友里最厉害的了,年纪轻轻的时候便?已是户部巡官,只是听她?阿爹说,这么多年都没再晋升过了。 知知在榜上找寻着孟大哥的名字,朝露见她?一来便?奔着第一张榜去找,看向那榜文的最上方,笑道:“看来那位孟公子本事了得。” 知知重重点头,而后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名字,光是京州的考生就有千余,能过初试的不足十一,可用正楷写着的孟青章三字,正?彰灼显明地?列在?榜首。 “孟大哥果真过了,他过了秋试!” 知知眼眶一热,孟大哥家境艰难,如今不仅得了学士的赏识,还靠自己博出了一条青云道。 她?也要努力,尽管她?只是个无用的小?女子,但至少她还可以靠做绣品卖钱。之前王婆子说了,她?的那些绣品卖得不算差,店家也愿意收,她?要重新拾起绣活,等再攒攒,就可以还清欠殿下的银钱,以后没准还能是她的自立之本。 对了……还要先给殿下做一只。 昨儿打马过街的时候,她?一直都攥着殿下给的玉牌,把冰冰凉的冷玉都握热了。 萧弗便说:“如今少了佩腰之物?,知知可得还我一件东西??” 她的银子都是殿下拨给她?的,拿他的银钱买东西?还他,未免有些?欺负人了。 知知便?想着,给殿下做一只佩囊。 只是如今时下的女子都会给爱郎做香囊,绣囊里放上蕙兰之类的香草,便?称之“佩兰结好”,是一桩雅谈。 她?若送殿下佩囊,但愿殿下不要多思才好。 树头秋叶簇动,道旁的树下,孟青章看着行?止婀娜的女子娇滴滴被人搀上了钿车。 车上,因撞见了一回相识的人,知知也没什么揭帘骋目的兴致了,总归还是谨慎些?为好,无论是遇见谁,她这样上不得台面的妾室身份,都会?败了阿爹的脸面。 因此,即便?车辇正?向孟青章行?来,他也只能看见一幅垂堕的柔幔,无情横隔在?他和她日思夜想的小青梅之间。 他今日?之所以晚至,便?是先去了一趟绣铺,问?过东家,才得知她已经许久许久没有送新的绣品来了。 也对,她如今是摄政王的宠妾,何须再那样讨生活? 他的屋子里头,至今还有一摞她?绣的香囊,高高的都像座小山了。都是从前王婆子帮她?变卖的,有些?他去晚了,还被别人买走了。 这么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阁小姐,竟也能绣出不算蹩脚的绣品了,他的眼神温柔而惜悯。 此前早有路上相逢的同侪与他报过喜,孟青章知道自己不会?榜上无名,而今,他眼中没有几步外举头可见的高榜,只有那因风起了縠皱的车幌。 他终于走到车前,拦下那八人抬的香车宝辇。扛着辇轿的悍仆当即斥道:“速速让开?,知道这是谁家轿辇吗!” 他却岿然不动,眼见帘子吹开一条缝隙,他俯首道:“孟青章,请见姑娘一面。” 第47章 骑马 放榜之日, 多数士子?必定早早候在榜下,可若一早便知自个儿必定落榜的,那自然是不愿意来观榜的。 马车内, 钟意娴拎着自家不争气的弟弟好一通诫勉,仍不觉出气。今日一遭她又?被姑母叫进宫训了话, 满心忿忿地回来, 才知钟无竞竟然还未曾去查看秋试的名?次,反而歪在藤床上摸着婢女的手说浑话。 她觉得?讽刺。按照姑母的意思, 暂时是不准备再帮她撮合她与王爷了,还怪起她的无用。 可钟家这一辈的男丁, 哪个是有用的呢? 便是她爹尚算有真才实学, 也不过是沾了姑母和皇帝表弟的光, 才得?以封爵受禄, 她的弟弟倒好,干脆便是个不学无术的酒囊饭袋,早先还和周家长子周谦亦搅和在一处。 “你看看周谦亦如今是什么光景,官帽都被摘了, 我听那些?有门路的人说,他都不是个完人了!你还和他似的,镇日沾香惹粉,不知上?进, 只我和姑母为钟家操碎了心。” 钟无竞趁她说话时坐远了些?, 见这?距离她是拧不着自己耳朵了,放下心来,重新翘了个腿, “得?了吧,你还不是为了你自己, 你弟弟我不也是知道阿姐的心意,为阿姐着?想,才屈尊和周谦亦称兄道弟去的?他可是摄政王的表亲。” 听到摄政王的名?号,钟意娴越发火气上涌。 明明她才是与他最堪相配的人,起初有个碍事的婚约横亘在他与她之间便罢了,而今他甚至宁愿纳一个徒有皮囊的婢女为妾,也不愿正眼看她…… 想到那时候她和殿下说了那婢女的事,殿下还戏弄于她,以至于老夫人都不让她继续在王府教书了,钟意娴就气不打一处来。 她冷笑道:“屈尊?便是周谦亦,从前好歹还有一官半职,你呢,多少?次了都没考中?何况你若真为了我去讨好殿下的表亲,也该知道比起周谦亦,周明亦和殿下的关系好上太多,当初他在周家举步艰难,你若能雪中送炭,如今便是周明亦的良友,也不至于现在周家都快落到他手中了,想亲近也人家也瞧不上?你了!” “说的从前人家就瞧得上我似的……”钟无竞小声嘀咕道,“而且阿姐不是最看不起妾室婢女这?些?玩意儿了,周明亦若不是发达了,你能这样抬举他?若不是他娘病死了,他连周家门都回不了。” 钟意娴七窍生烟,眼里冒火,却没再动手,她是有体面的世家贵女,是旁人眼中的天之骄女,断不能一而再地和市井泼妇一样提着弟弟的耳朵斥骂。 她道:“若是这?次再不中,每日再加一个温书的时辰。” “还加?”钟无竞嚎了一声。 知道自家姐姐一定是在太妃姑母那里没落着?什么好脸色,就冲他这?个做弟弟的来作威作福,也不想再与她说话了。 他心里憋闷得?慌,便探出车窗外透透气。 秋阳午来晴艳,前去观榜的士子已经不多,钟无竞松了一口气,总算不用教人看了笑话。 临近城门,大多是些出入城门的行旅人,客尘仆仆,满脸疲惫,也没什么看头,钟无竞才要懒洋洋收回手,忽而惊呼道—— “阿姐,阿姐,快来看!” 钟意娴:“我看我哪有那心思陪你看闲景?除了榜上你钟无竞的大名,我什么都不想看。” 钟无竞急急辩说道:“不是,是摄政王府的轿子?!” 摄政王府的标志钟无竞还是认得?的,有时候为了行道之便,或是彰明身份,各家会在轿辇上?悬挂印有家徽府标的丝绦,寻常宵小便不敢轻易冒犯。 越是高门贵第,越会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下功夫。 待这?句一出,钟无竞再回头,钟意娴早已挨在了他身侧,和他一同?从车窗里望去。 轿子?落在了道路的一边,轿身用的都是颜色明快的漆料,装饰着?明珠宝玉,一看便是时下贵女们喜欢的款式。 可已故的老王爷膝下无女,摄政王也不曾妻娶,王府并?没有年轻女眷,除了新近才多的那位。 更何况,摄政王殿下从不以门第压人,出行也一贯不会挂上?家徽,当年还有一桩笑谈,说是殿下难得?肯去赴宴一回,却是搭乘了友人朴陋的马车,待赶到了那宴园的门口,人家竟没放马车进去,还直呼他是冒领了摄政王名讳。 如今这妾室用的轿子却…… 不,一定是碰巧而已,男人都是粗枝大叶,何来这?样细腻的心思,竟会想护着一个小小妾室在外头不教人冲撞了去? 钟意娴死死掐住弟弟的胳膊,才没让自己气的厥倒。 但?转目看到车前站着的仪表不俗的男子?,钟意娴冷静了一会儿,忽又?有了个教她欣喜若狂的猜测。 她吩咐家仆将马车也系靠在另一侧的道旁,将弟弟赶下了马车。她扔给钟无竞一包银两:“随你买什么,只管找家近处的店消遣去。” 如此一来,她才好作出马车泊停此处,是为了等人归来的样子?,不引人起疑。 上?月中秋归家之时,她确实撞见了摄政王和那美貌的婢子?举止甚密,可这?不代表这?婢子?便未曾与他人私通。 瞧瞧,如今可不正是私会外男来了,她倒要看看他们准备去哪里密会! 可左等右等,钟意娴也没等到这?位宠妾下车,甚至连她车前的挡幔都没揭开。 知知确实不敢揭。 打从听到孟青章泠然的清音,她就开始六神无主。 孟大哥唤她,“姑娘”。 “停轿。”知知对车夫道,车夫自不会有违,便将轿子稳稳当当地落下了。 轿子?虽落定,那道窄细的帘缝,却只许车外的人窥得惊鸿一眼,等孟青章再抬头,卷弄着帘幔的秋风一消歇,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好在,很快从车幔后探出骨肉停匀的一只玉手。 却仿佛黏在了帘幔上似的,那只手迟迟没有拨开帘子?,也没有收回去。 孟青章顿时想通了知知在害怕什么。 她脸皮一向?很薄,自幼谨从父母之训,堂堂正正立身,如今成了摄政王府的姨娘,不得?不依附他人,定不敢见他了。 所以,这?样的她,又?怎会甘愿为人妾室呢,而今陷此身境,又?遭逢了多少苦楚委屈? 孟青章心中一揪,心疼得拧紧了眉头。 一里一外的二人就这么陷入僵局。 孟青章不愿再教她窘迫为难,解围道:“男女终究有别,隔帘一见,在下亦于愿已足。” 帘后那细细纤纤的莺嗓,似乎犹豫了一晌,只说了一个字:“好。” 知知拿帕子?去捂眼泪,可汩汩的泪泉,像她小时候磕破了膝盖冒出的血滴,每一滴都是疼的。 所有的故人,她通通不敢见。 阿爹维护了一生的傲骨清名?,就这?么叫她弄脏了。 等阿爹从大狱里回来,大家就会知道他是个清廉的好官,和贪渎案绝无什么牵扯。可他的女儿给人当了小妾,却是不争、不改的事实。 贱妾,等同?物品,买卖转赠,一概由?人,怎好见故人? 都怪她这?样笨,如今就连一块儿长大的孟大哥,也管她叫起了“姑娘”。 知知晓得自己错了,可她,当真别无他法啊。 孟青没想到自己的出现在知知心里惊起了这?样的骇浪。 他只以为她窘促,心情不佳,越发温声道:“再有几旬便是冬试,本想着?今科及第时,或许就能为沈大人翻案,但?听说了姑娘此次南下的事迹,才知已用不上?在下了。不过,若能高中,至少?他日,你我总不至再如此隔帘相见。” 因为他会带走她。 为妾 第48节 知知本就是落难戴罪,这?才入府成了奴婢,被主家收用,没道理恢复了清白之身,还被拘困一生。只要那时她愿意,他一定想办法将她带出王府。 就像他从前万万次想的那样。 只要有能力让她过上好日子?了,他就会表明心迹。 孟青章见已有路人望着他们私语,没再前进半步,称是要去和同?窗饮酒庆贺,便辞别了。 只在最末道了一句:“姑娘保重。” 他没勉强她开口应承,就像不勉强她下车一见那样,他不忍心。 这?日回去,孟青章果真如他所说,买了两壶青梅酒,这?家的酒都用长颈胖肚的陶壶装的,一壶就是八两,据说五两便能醉倒一个大汉,因而又?叫“五两青梅醉。” 若与三五同窗约饮,大约正够微醺。 可他只是攀着?梯子?,爬上了租住的小院的屋顶,一个人便喝了整整两壶。 青梅入酒,他醉得像一摊泥。 … 下午的时候,知知收了伤泪,重新振作,去了草场。 这?地方离钧阳坊不远,原是给各个勋贵之家的府兵操练的校场,后来不知何故虚置了,便改作了跑马的草场。 殿下特地请了位女师傅教她马术,这位教学的蔺娘子听说了知知是生手,为知知选了匹性子?温顺的枣红马,可知知还是怎么也上不去。” 蔺娘子疑惑道:“殿下分明说你骑过两回,姨娘怎么还是这?样不得?要领?” 知知耳尖微红:“骑是骑过,可是……” 可是要么是殿下把她捞上去、抱上?去的,要么便是托着?她的腰臀送上?去的。 这?些?话知知当然说不出口,只能含含混混道:“都是殿下帮着?我上?去的。” 也不知蔺娘子?懂没懂,只应了一声:“我可不会帮着姨娘。” 随即令人搬来马凳让知知踩。 知知站了上?去,按照她教的,紧紧抓着?马的胸带,可就是怎么都踩不上镫铁。 等好容易学会了最简单的上?马,这?匹号称马厩众马里最温顺的枣红马,却又?不肯迈开尊蹄了。 任知知怎么夹马肚,怎么摸着?鬃毛哄劝,马儿都只顾着低头吃草。 蔺娘子让知知甩鞭子催打试试,知知照做了,只是狠不下劲,打上?去就和吹棉花的似的,连个声响也听不到。 折腾了半日,两个人都浑身是汗,也再没有什么进展。 蔺娘子?教累了,便让知知先回去休息,说是改日再教下一步。 知知回到寝闺只想躺下,实则没胃口吃东西,不过为了身子?着?想,还是用了一碗煮得软烂的小米粥。 而后强撑着洗了个喷香的玫瑰澡,人才又?重新活了过来一些?。 等萧弗来时,问?她道:“今日学马如何?” 知知越想自己越没用,抄起枕头蒙在脸上:“妾……学不会。” 不过,想到殿下是个中好手,知知最后还是忍着羞同萧弗说了她使唤不动那马的事,问?他有没有好的法子?。 萧弗脱靴上?榻,屈腿坐在她身侧:“马也识人性,既知你没有驾驭它的魄力,便轻看于你、不肯效力,也属该当。” 知知愁兮兮地问:“那妾该如何做呢?” 萧弗拿开那绣花枕头,就见小姑娘愁垮了新莲似的嫩脸,他伸手捏了捏。 “学不会也无妨,骑马而已。” 总归有他在,还能让她出门行路不便?便是她向?往驰骋的飒踏英姿,他也可以带着?她共骑,那时候她就会无条件地偎着他贴着?他,恨不能黏在他身上?,与他共颠簸。 萧弗想得喉头一渴。 知知却不肯:“妾才不要半途而废,难得?殿下给了妾这?样的机会,还给妾找了老师。” 萧弗笑道:“好,那就继续学。” “马驹不肯认主,固需安抚它,却该先驯服它,要够狠。” 萧弗说着?,忽将那枕头垫去了娇躺着的女子?腰下,眯眸,“知知当记得?,马善易为人骑驭,人善亦……” 他说着?,一跨而上。 小姑娘当即怯着眼看他。 每当丹烛明灭,红帐摇摇之时,萧弗最受不了的,就是她这副可怜可欺样子。 可这?回,不等伐挞之始,小姑娘就开始求饶了,她慢慢褪去裙裳,却是为了给他看骑马时擦红的腿肤。 凄凄惨惨道:“妾当真不能了。” 占尽高势的男子,摩挲着?那痕迹,忽然泄了气势。 其实他和她一样,从不是半途而废的人。但有欲取,绝不言退。” 这便教人忽生困惑,到底,是谁在驯服谁呢? 这?一夜,萧弗是主动睡在靠外一侧的。 他抱着?小姑娘,一夜便沉着?脸起来三回,屡去楼外,吹受着夤夜中宵的冷风。自诩睿镜之心,似乎也有了看不清明之事。 第48章 坦荡 这一晚知知也没睡好, 她睡得其实不沉,枕边人有什么动作哪能觉察不到?。 殿下第一次起来时她还当他只是寻常起夜,却发现他?站到?了?楼外的小露台上, 许久都没有?回来?。 知知觉得奇怪,就悄悄坐起。殿下未曾点灯, 她便?在无边无际的夜色里望着他的背影。 深秋风露颇重, 知知犹豫着?要不要把大氅给他?送去,可又觉得这样的事放在她与殿下之间, 好似有?些?违和。 殿下睡不着?的话,应当是有心事吧?她有资格掺和他?的心事?, 在此时去打扰他?么? 这样想着?, 知知就又乖乖躺好了。好似不曾醒来过一样。 第二日?, 因萧弗和小别?一早约好, 会去泽春院继续教他书法,知知也被勒令跟着?去了?。 半道上,知知不免疑惑,“怎么这回殿下没把小公子叫到书斋来讲学?” 萧弗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哑笑,“在做过?那种事?的桌案上,让他习字?知知安的什么心思?” 那些?凌乱狼藉的画面忽而一下子冲上知知的脑海,脸上随之飞来?了?滚烫的热霞。 她小声地声辩:“妾才没有, 殿下当妾是什么人了?。” 她能有?什么心思! 如何说的好像是她勾了?他?做那样见不得人的事一样? 明明是他擒着她, 欺着?她。 到?了?泽春院,知知仍旧恼着?,恼得只管照顾着小公子, 半句话不同萧弗讲。 倒是萧弗,说完了几处落笔的关窍要门后, 得了?闲,不时就懒懒散散看她两眼。 正遵着兄长的点拨临帖的萧别?,注意到?了?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笔杆子支着?下巴,眨巴着?眼琢磨起来?。 萧弗道:“这么不专心,是还惦记着?上次的罚?” 知知正因瞥到殿下“漫不经心”的目光,眼神都不知该往哪放。 一听,险些?把给小公子泡的醒神茶都洒了?。 殿下一定是故意的,什么漫不经心,该是不怀好意才对。方才她手一颠,杯盖和杯身碰出轻轻的瓷响时,她听见他?笑了?。 “我错了?,阿兄。”那厢,萧别也重新板直了背,胸不贴桌,开始全神贯注临字。 知知便?顺势认真观摩起小公子的笔法,索性把殿下当了?空气?。 殿下给小公子也准备了一大摞名家字帖,可小公子最?喜欢的还是兄长的亲笔,他?照着?下笔,知知就在一边看。 看着?看着?,不多时,不远处的空气却是自个儿走了,招呼也未打一个。 等知知发现的时候,那把圈椅都已空了?。 知知虽知道殿下多半是不想搅扰到?小公子的缘故,却还是不免愧疚起来?。殿下帮了?她这样多,她怎么还能对他耍脾气呢。 但他对她总这般轻薄,她就是忍不住。 到?了?晌午,小公子要陪着?老夫人用膳,硬是拉着?知知也一道去,不肯撒手。知知自不会和小孩子对着?犟,就同意了?。 一直等进了?弥秋院,小公子终于恋恋不舍地放开了她的袖管,摆出一身端直温正的样子,步态端方。 活似从那双小短腿跨进月洞门的那一刻,就陡然?长大了?几岁一样。 知知还是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萧别?在不同人前的差异,看的都呆了?眼。 她不禁去想,远在深宫的那位小陛下,是不是也是一样的,或许连她自己,也是一样的。 因为他?们如今都没有父母的庇护、爱纵。 雏鸟只有在大鸟的羽翼下,才敢笨拙童真。 如此看来?,是殿下给了?他?们缺失的庇佑。她一早就知道的,殿下只是看着?凶恶,但心地是好的。 可惜的是,再好的殿下,也永远不会是她的良人。 席上,她规规矩矩地陪一老一少两位主子用了?午膳,老夫人显然?有?话要说,望着?她道:“你这身子也得补补,早些?有?动静才好。” 知知脑子拐了?几个弯,才想明白这动静指的是什么。下意识捂上了平坦的小腹…… 前不久刚服过?一帖药,又如何会?有?子嗣呢,也得亏老夫人没派人时时盯着她,才没发觉她的这些?小动作。 老夫人待她其实不薄,知知内疚地起身,拿起公筷给老夫人布菜,低耷着?春鬟桃面?,一声不吭。 却是暗暗盘算着?离开这事?,当真拖不得。不能让老夫人盼了许久盼了场空。 老夫人只以为她害羞,犹笑道:“你这孩子。” 膳后,知知不放心小公子独自回去,又一路把他?送回了?泽春院,等着?见着?了?下午来?授学的夫子的面?,同人交接了?两句,方才回了循崇院。 秋天花草的茎梗容易枯黄,萎靡地挂着?总归不好看。如今循崇院多了这么些?人手,可两位主子都不是麻烦的人,丫头?们身上的活计轻松,没事?就捯饬起这些残花败叶来,日?日?修剪的勤。 为妾 第49节 眼下好几个小丫头都汇在这一处,你一言我一句说的起劲。 知知还没进月洞门,就听见了里头的热闹。 她有?些好奇她们叽里咕噜地在说什么。 可还没听两句,她就后悔了?…… 就好像当头一棒槌打下。 知知疾步走上连廊,想把那些声音甩在身后,可是有?什么用呢? 走着?走着?,她改朝着?书斋的方向,发了狠似地小跑起来。 将才也不是没有眼尖的丫鬟看到了那一身流云似翩走的红裳,沈姨娘年岁小,最?爱这些?红红粉粉的鲜眼的调调,很好辨认。丫鬟顿时便想制止同伴再说,可也为时已晚。 如今丫鬟们倒是都注意到?沈姨娘那提着裙裾扭头跑走的样子了?,都不免同情起来?。 早先她们之中,大多其实是羡慕这位沈姨娘的,能有?跃升为主子的福气?,何况还是被殿下还是这般了不得的人物看上了?,素来?冷淡的殿下对她还很宠爱。 这是她们不敢肖想的事?。 更别?说沈姨娘性子软糯,处处与人和气?,比之何嬷嬷、连嬷嬷待他们好多了?,就是想酸妒也酸妒不起来?了?。 说到?底,真的瞧不起乃至暗中怨恨知知,觉得她不配这般际遇的也只是少部分。 见好些?个丫鬟都这么矗着怜悯地望着?知知,其中一个服制稍有?不同的忙挥了?挥枝剪,“别?看了?,这是主子的事?,轮不到?我们操心。” 另一个便?反驳:“主子?唉,我也是今儿才听说殿下竟早有?婚约,此前还以为沈姨娘有的是独一份的尊荣呢!可王妃没进门前,沈姨娘是还能算是半个主子,但哪天若真找着?了?人,与殿下成了?亲,万一是个不好相与的,沈姨娘日?子恐怕比我们这些下人还不好过吧……” 那挥剪子的便大了点声:“说的这叫什么话,殿下守了?这么多年没退婚,若真等到?了?人回来?,这是好事?。都别?看了?,干你们的活去。” 她是何嬷嬷身边的得力丫鬟,自要管着?风纪,不能让丫头?们越说越离谱,可心里也明白那丫头说的是对的。 看沈姨娘那样子是要去找殿下了?,这丫鬟叹了?口气?,早听说她是个痴傻的,拿这种事?去问男人,能落着什么好? 原来?,今儿一早,国公府门口来?了?个老翁,声称或许找到了国公爷走失多年的女儿,有?玉佩为凭。 这块玉佩,便?是当年大姑娘戴在身上的白玉杜若佩。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私底下,国公爷从未放弃对女儿的找寻,并非当真一蹶不振。 因是依着大姑娘的名字择定的图案,玉佩琢刻的是极少见的杜若花,系缀的罗缨也是国公夫人亲自设计的如意吉福结。 举世也只有这么一个。 更不提这杜若花这花叶有几瓣、花序簇了?几朵、花梗垂向何方,那都是断断复刻不得的。 至于沸沸腾腾围了一圈的百姓,虽未必听过?玉佩的具体模样,却也明白,若不是真的,大约也是一眼识破的事?,别想着借此攀龙附凤。 如此一来?,看好戏的如蚁聚一般,越来?越多,都等着?看这人是真的找到了国公失散的亲女从此风云化龙、平步青云,还是会?灰头?土脸地教人撵出来?。 有?人特地远远搬了板凳坐着?看:“走丢了?十多年了?还能找回了?,这可真是老天保佑了?!” “真假还未可知呢!” “你还别?说,我方才是看着那老翁进去的,他?衣着?富贵,绝非寻常百姓,也许也是什么官员,哪有?这个冒认的必要?恐是真的找到了那位大姑娘也不定。” 因人潮并未真在国公府的大门口涌动徘徊,纷纷都心照不宣地隔远了?一段距离,国公府的家仆也没道理赶了他们走,就只能这般任着?他?们去了?。 靠着?一张张弄舌的嘴,这件稀罕事?就这样不胫而走,尤其这上门的人被迎了进去之后,到?了?傍晚也没出来?,几乎整个帝京都知道了。 于是,便连循崇院的婢女们都一边剪花枝,一边说这事?儿,教知知撞了?个正着?。 知知其实并不羡慕宋元若能与殿下指腹为婚,也很想不去关注她的事?,可听了?这消息,还是觉得被老天捉弄了?。 为何不能再晚一些时候,再宽限她两月,两月就好。 这些天她一直留心着阿爹案子重审的事?,知道每个案子都是编了?号的,如今霍光大人才作了?重审的决定,等真的排到了日程大约也还要一段时日?,她便?是要走,也只能等那之后。 可宋元若很快就要回来了…… 那她,不就真的成了介入人家姻亲的狐媚子。 便?是她身份低的不能再低,人家未必把她放在心上,可插足了?就是插足了?。 正头?的夫人都没有?进门,丫鬟却先爬了主子的床。他们是一对璧人,而她就是一根该被拔出的刺,是玉璧上的瑕痕。 知知常听人说什么人言如刀,这刀子是不是马上就要落到她和她的家人身上了?? 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立场,又想问什么,可就是直奔着?书斋去。 江天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晒着?太阳就容易打盹,被这足踏声惊醒,抬头?道:“沈姨娘?” 如今书斋门扇大敞,萧弗处理着?堆积的政务,听这一声,瞬时就利落地把那文书合上,等着?人进来?。 她来?了?,不合上,他也看不进去。 知知跑了?这一路都没停下,跑起来?其实很费劲,她的鞋头有两颗拇指大的蚌珠,是何嬷嬷给她搭的,说她如今走出去也是王府的门面?,不可寒碜,知知便?穿了?,跑起来?自是诸多累赘。 直到?这会?儿临见萧弗,却突然和霜打的茄子似地蔫了下来?。 她站在门口,攥起拳头?给自己打劲,也顺道把这件事?翻来覆去又想了两遍,终于慢吞吞走了?进去。 “怎么了??” 萧弗招她过?去,伸手掐了掐她脸上微见汗色的那一晕薄红,好似一点也不嫌脏。 知知迟疑了?,可因剧烈跑动砰砰直响的心声依旧震耳欲聋,像为征人助战的鼙鼓。 都到?了?这一步。。 她重新有?了?一点要和他坦坦荡荡说开的勇气?,尽量稳着?心神、细着?声问:“殿下……宋姑娘也许找到了,殿下知道么?” “原来?是为这个。”萧弗笑了一声,起身,“传闻之事?,恒多失实,且再看看?” 第49章 原则 “传闻之事, 恒多失实,再看看?” 萧弗说的笃定,但知知还是忧心忡忡问:“若是真的呢?” 她?承认, 她?也?有一点点想知道,殿下有没有考虑过她的处境。 宋元若不在时, 他顾念她?的声名?, 不曾退亲,人人都说他有情有义。可有时候知知也?会冲动想问?, 宋元若的声名便是声名,她?的便不是了?么? 还是说, 在他眼里, 能做他的妾室, 已是莫大的恩赏。 但即便她?再低微, 如今他都要有美满的姻缘了?,难道还不准备放她?离去? 这时候恰好下人送了?午膳来?。其实早已过了寻常用膳的时辰,只是方才殿下一直在批阅公文,下人们?备了?膳也?不敢送, 就一直在灶上热着。 如今瞧准了沈姨娘进书斋的时机,才敢叩门问?殿下是否要用膳。 进来后谁也不敢抬头看峙立的二人,萧弗的手便肆无忌惮地放在了?知知的腰上,低声道:“有些话, 不便多说。” 婢女们垂着头在远处的食案上摆放着馔肴, 或站或立,从知知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高高低低的鬘发, 和滚滚冒起的热气?。 知知不由想,她?的身份, 也?许和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并没有什么不同。 正因为太过无足轻重,往后漫长的年岁,也?只是困锁在这大院里的小小一粒尘芥,殿下不会在意,也?并不担心影响到他的婚事,也就不打算重新考虑她的去留。 甚至不打算与她多说。 也?对?,毕竟她?与殿下有的,不过是一场交易,以及一点可怜的床榻之谊,说到底,她至多是殿下解欲的工具。 大约是方才的奔跑已让她精疲力竭,只一味跑动时尚不觉得,如今停了?这么一会儿,那股子疲惫就延后地蔓进了四肢百骸。 知知也不想再做纠缠,默默点头:“好。” 她?嗓子本?就细,力怠时一个字尤其虚虚飘飘的,像是窗外树上糜败的枯红,被风扯了?下来?,总也?落不到地上。就在萧弗耳边反复回荡。 对?萧弗而?言,底下人应一声“好”本是最稀松平常的事,无论?他有什么号令、安排,都不喜人多问?,只需他人领命施行便是,可今日,他却听不惯这声好了?。 他问:“怎么了,很介意?” 知知疲于再做这样的应对?,甚至后悔今日来?了?这里。 虽不能确定自己究竟为什么而?来?,却知道殿下一定给不了她想要的答案。 终究是她,逾矩了?。 殿下真的不该待她太好,这样不上不下的好,有时候比不好更?伤人。 所幸,违心的话已然说过几次,便也?没那么难开口,知知搪塞道:“没有,妾只是怕来日侍奉不好主母。” 萧弗有些意外从她口中说出这样的话,但想到她?一贯胆怯,难免瞻前顾后,笑了?笑:“侍奉好我,不就够了??” 这一次,知知却没有像以往那样不禁撩拨地红了脸。又或者是她?的头垂得太低太低,谁也?看不见那张秀颊上潜藏的情绪。 她屈身同他道:“殿下早些用膳,妾在老夫人那里用过了?,便不陪您了?。” 而?后挣开了他松松搭在她腰上的手,逃出了?书斋。 她?肉眼可见的疏离,说是吃醋也?不像,萧弗不是毫无所觉。可他只是看着她?莲步生风地离去了?。 张了?张空垂的手掌,他想不通她何来的不满,自问?对?她?已偏宠颇多,关怀有佳,甚至也?试探过,她是否想要更多。 他呷了?一口半冷的茶,才召来江天:“备马。” 只婚约一事上,他答应过宋庆,故而不能告诉她真相,这是他的原则。 但宋元若,确应不会再回来?了?,便是为情痴愚,宋庆也不会糊涂至此。 … 安国公府,宋庆让人将徐忠引到花厅,二人早年同朝为官,算是认识,只不过因官职差距悬殊,没说上过几句话。 聊了?好一阵,从莓茶换到了?今岁新晒的银针,宋庆才派人去接那位徐忠带来的姑娘。 他吩咐道:“务必把人带回来?。” 徐忠说,因这姑娘打小在农家长大,淳朴又怕生,故而他今早来时没有将她一并带上,而?是先?安置在了?客栈。 他说他本是照例去符阳县为旧友的故宅大门锄草,机缘巧合之下,一弯腰,却看到路过的小姑娘腰上佩戴的玉佩。 因上头特别的杜若花纹,他瞬时就想起了国公私底下在找的那枚,意识到这位村女很可能就是国公失散多年的亲女,继而造访了这姑娘的家人和村邻。 果?真被他打听到,这姑娘竟是她爹娘在符阳县街头碰上,抱回去养大的。这不就都能对?上了?? 他这才找上了门来。 徐忠两鬓斑白,脸上满是沟沟壑壑,此刻他对红木案上那箱珠玉珍玩无动于衷,看也?未看,即便那里头满当当的都是国公给他的谢礼。 为妾 第50节 他起身谢绝道:“下官只是不忍国公与夫人同亲生女儿骨肉分离,不能相认,并不因谋求富贵而?来?。毕竟下官亦为人父母,实能感同啊。” 宋庆反倒是不解起来?,“可宋某却听说,徐大人平日对这些玉器古玩颇有研究。还是说,徐大人如今已然收心,一心只为朝廷捐身,只期能有更多建树?” 不要钱财,那便是要仕途? 可徐忠还是一口回绝,“下官垂垂暮年,便是有心为国,身子也?跟不上了?。” 他还待说什么,这时候宋庆一早派去王家村踏查走访的探子却回来了?,对?他附耳禀告着此行所得。 徐忠也?认出了这人便是早上离开的人,知道他极有可能是去打探虚实去了?,不免紧张起来?。想分辨他说了?什么,却半个字都听不清。 他只能看见宋庆听完,脸上表情并无波动。看样子应当未曾出什么岔子,渐渐也?放下了?心,只等着宋庆再说起谢礼的事。 宋庆却是笑着起身,道了?声失陪,招来?管家,“你领着徐大人在府上四下逛逛。” 安国公府是先帝御赐的宅园,曲廊相续,茂林苍奇,可徐忠哪有观景的心思。 他种种所为,无非是能给儿子谋个好差事,眼看再说几句便能说到这事上头了?。 宋庆道:“实在抱歉,内子得知小女找回,喜不自胜,宋某先?去看看。” 国公都这么说了?,徐忠也不好再阻拦什么,他们?夫妻寻找女儿多年,如今有些体己话要说,也?无可厚非。 他且再耐心等等便是。 但他隐隐之间总觉得宋庆的态度哪里不对?劲,可看到玉佩那一刻,宋庆脸上的惊喜不似作伪,那是一种经年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的惊喜,徐忠看的很清楚。 后来?他对他也是客客气气,到底是哪里不对?? 那厢,宋庆离开花厅,果?然头一句就先关心起了夫人明氏的状况:“夫人如何,可是听说了?此事?” 可下人神色紧张,所述的情形和方才那句“喜不自胜”半点不沾边:“夫人一直抓着我们的胳膊问小姐是不是要回来?了?,又说是我们?骗她?的,还把许多衣裳剪碎了?,说要给小姐做新的。” 宋庆心疼道:“千瞒万瞒,不想让她?再听见关于元若的事。可惜这世上最难堵的,就是悠悠众口啊。” 下人道:“也许夫人见了小姐,自此便好了??” 宋庆却苦笑着摇头,把下人都赶走了?,只留了?方才那探子。 他想起方才探子说—— “属下已把王家一家人控制住。王家村的人说,王秀在村里长大,不会有错,也?确实是王财夫妇捡来?的,村里早有传言。不过属下按照您的吩咐多问?了?一句,村人却都说这都是这两年,甚至今年,才捅出来?的事,早年没人这么说。” 宋庆道:“还有什么发?现,你继续说。” 探子道:“属下问?了?村人,得知王秀的父母都是贪财之人,平日里什么小便宜都贪,对?王秀也?不算多好,王秀上头还有一个哥哥。” 宋庆躬着背咳嗽了两声:“既贪小便宜,这玉佩价值不菲,他们?这么多年就没想过要卖?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们?才得了?这玉佩不久,又或者,有人告诉他们?,留着这玉佩有更大的利处可图。” 王秀是养女的消息又是今年才在村子里传开。 或许不是消息今年传开,而?是有人自今年起就在布一局棋,忍到了?今日才想着收子。 探子忙去扶宋庆,佩服道:“国公英明,一眼就看穿了?歹人的谎言。只是大姑娘的玉佩,到底是什么人给他们的,若是徐忠,徐忠又何以得来??” 宋庆道:“不是我看穿了?谎言,而?是这事只能是个谎言,知道是假的,也?就知道从何处着手去问?了?。” 宋庆走进?内院,明氏竟安安静静坐在妆台前,任由婢子们?为她?篦发?簪花。 秋阳的金线扫在她?颊边,有一种未教岁月败去的灼灼美感。 她?时常这样,疯一阵好一阵,宋庆知她这是又好了。 平日多数时候她还算正常,只是不能见人,也?不爱说话,但一听到元若的名?字便会立刻状若癫狂,胡言乱语,过一阵忘了?,便又安静下来?。 宋庆每每见此,心若蚁噬,他上前替妻子簪好最末一支碧玉梅珠簪,还未放下手,却被明氏抬手按住:“夫君,若儿……是不是找到了?” 她?从镜子里和他对?望,一双眸子许久都未像今日这般明亮会语,每眨一下,宋庆的心就颤一下,他怎么都说不出那个不字。 他本?打算将?王秀带回来?便先?做审问?,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不像那些上了年岁的老油条,说的话就和条泥鳅似的,滑溜溜的抓不住把柄。 说到底还是半大的孩子呢,轻轻一吓,也?就什么都抖出来?了?。 他打算将?她?当做突破口,抽丝剥茧地找出玉佩是从何而来?,元若死前最后见的又是谁。 可现在…… 半老的国公沉默了?会儿,终于小心翼翼搀起自己的发妻,轻声哄道:“真假还不知道呢,但玉佩是真的,我让人去接她?了?,你要不要见见?” 明氏笑开,宋庆只觉得又回到了和她初见的那个春天,她?在一望无际的草场上放纸鸢,许多前来练马的儿郎便走不动道了?,其中?就有他。 明氏道:“是真的,一定是真的!我的若儿,我的若儿!” 宋庆将?人按在怀里,走出了?院子,秋气?渗人,还好他给她多披了一件衣服。 宋庆想,真的假的也?许没那么重要,即便是让一个假的村女鸠占鹊巢,当了?他国公府的千金,即便是让歹人得逞,从他这里获取了想要的东西,只要他的妻子能好起来?,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吗? 夫妻二人走到花厅,明氏一把拿起放在案上的杜若花玉佩,双手捧着放在心口,潸然泣涕。她?梦了?这玉佩无数遍,从她?的女儿牙牙学语梦到她长大成人,梦里玉佩的样子从未变过,女儿的脸却越来越看不清了。 这会儿徐忠还跟着管家在国公府四下观风,倒是去接王秀的马车先?回来?了?。 明氏冲出府去,还不等辘辘的车轮完全停下,她?就立在车前,直直仰头凝望着。眼泪还没干,却抿出了?一个最温柔慈和的笑。 可慢慢的,这笑凝固了?,破碎了?。 车上下来?的这个人,不是她的女儿!母女连心,她?一看这女子就不喜欢,如何会是她?的若儿? 明氏摇着头步步后退,宋庆挡在她身后跟着她后退,又防着她?摔跤,她?反手抓住宋庆的臂膀,目眦尽裂,声嘶力竭道:“这不是若儿!” 王秀不明所以,只能依旧跟着徐忠教她的章程走,朝二人跪下:“爹,娘!” 今日国公府外本?就聚着许多看热闹的人,此前不知国公夫人竟这般疯癫,都开始窃窃私语,又见这车上下来?的小姑娘不由分说跪拜爹娘,看的更?来?劲了?,越聚越拢,越走越近,唾沫星子都快飞到正主跟前了?。 宋庆招招手,家仆们?会意,才要驱人,一声鸣金似的鞭响却在空中震开,人群不自觉让出一条道来?,谁都怕那奔来的肥马不慎践踩到自个儿。 马蹄却在国公府前稳稳踏定,玄服玉带的男子率先?下马,搭了?把手,一个罗裾艳曳的小姑娘紧接而下,还带着顶幂篱。 百姓们?并不认得这两人,只见安国公一边柔声安慰着妻子,一边招呼仆从恭恭敬敬把人请了进去。 第50章 玉佩 从马上下来的二人自然便是知知?与萧弗。 知?知本不想跟来国公府的。 午间她回了月在楼, 就准备开始绣给殿下的香囊。殿下功在四?海,寻常的图案定是配不上他的,知?知把那本她自个儿理出来的花样册子?都翻遍了, 也没找到合适的纹样。 后来便决定绣一幅写意山水在上头。 可绣线才穿过银针的尾孔,格扇门便教人?推开了, 身形高大的男子出现在照眼?的午光里, 知?知?的眼?睛都被晃了一晃,忘记了行礼。 殿下?为何来此呢, 是因为她方才态度无礼,同?他不欢而散, 要找她事后算账来了? 可知?知?走之前分明看到他书案上还有许多公文都未处理, 他何来的闲工夫? 何况, 如今也未曾入夜, 印象中殿下很少在未入夜的时候踏入月在楼。 “跟我走。”他没走进?她的寝闺,只是冷冷抛下?这样一句,就转身下?楼了。 “做什……”知知都来不及问完。 她本就忘记了藏起手里的绣绷,如此一来, 倒也不用怕殿下?提前瞧见了那做秀囊的缎子。 送人?的东西,总是要有些惊喜的。 但知?知?实在不想动弹,她的腿这会儿还?软着,昨日练了马, 今日跑了那么些路, 后劲一时半会儿缓和不了。 阿篱还?窝在她的腿上,像个小暖炉似的,那些婢女问她要不要早些点起过冬的炭火时, 知?知?都摇了头。 明明再?给她一些时间,她就可以慢慢好起来, 不那么钻牛角尖了。事实上,无论宋元若回不回来,她和殿下?之间,都是从一开始就错了,都已经为人?妾室,她凭什么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知?知收拾好了针黹篮子,拿了块布罩在上头,可身子?还?是没动,萧弗却也未曾再?折返。 就在知?知?以为殿下等不到她就先行离开了的时候—— 月在楼下?,忽响起男人的高朗的呼声:“沈香知?——” 知?知?蹭地站起来,忙走到二层楼外的观景小台上往下?眺,便见殿下?坐在马上,正仰头喊她的名字。 知?知?环顾了一圈,光是院子里就有不少人在。仆婢们莫敢私语,但殿下?这样喊她,还?有?谁听?不见? 见知?知?杵在阑干前,萧弗又喊了一声:“还不下来?” 知知又急又恼:“殿下别喊了,这就来了。” 他就是欺负她脸皮薄! 直到坐上殿下?的马背,知?知?也没弄清楚他要带她去哪里,她没再?问,萧弗也不与她说。 她就这么懵懵懂懂地被带到了安国公府门前,恰好撞见这一出认亲的戏码。 来之前殿下?还?给她准备了一顶厚纱额帘的幂篱,知?知?不明所以地戴上,视物都有?些困难。 萧弗对此的解释是:“不想我家妾室的美色让旁人?窥伺。” 他说的一本正经,知?知?便信了,可这会儿看到这么多围着看热闹的百姓,目光都聚在他们身上,才反应过来那只是一句调笑之语,这顶幂篱,大约是为了应对这些人准备的。 安国公府,宋庆命府里下人将二人迎了进?去,又让人?关上大门。 议论声?纷纷,明氏越发状况不好,双目失神,嘴里尽是喃喃梦呓,不能让她再?听?了。 知?知?跟着往里走,却想起方才那马车上下来的小姑娘还?不曾进?来,回头看了一眼?,还没等真的看见什么,萧弗就牵起她的手,对她摇了摇头。 是在告诉她,那人不是宋元若? 还?是在告诫她,别人?的府邸上不可出声妄语? 无论是哪种,其实知知都没打算开口,她只是觉得奇怪。 宋庆把明氏安置在椅子?上,给她斟了茶,喂到她嘴边:“夫人喝口水缓缓,今天找到的不是若儿,我们只继续找就是了,总有一天可以找到。” 明氏的眼?泪都流到了杯盏里,掺杂着新抹的胭脂。如今越发说不清楚话,只是反反复复地重复着“若儿”、“若儿”的字样。 知?知?看得鼻头一酸,她从没想过,在她的认知里应当雍容华贵的国公夫人?竟是这般光景。 不过,进?来之前她听?见百姓都在说,国公夫人瞧上去心智已然失常,仅因一个疯子?不肯认女儿,难道就能说明这人?是冒名顶替的? 可安国公直接让人关上了门,连国公府的门都没让那人?进?,那做派,分明又是已然认定了。 她奇怪的也是这个。 知?知?一边困惑,一边撩开幂篱,在安国公夫人面前缓缓蹲下身,继而摊开她的手掌,往她手心放了一块乳白色的酥糖,外面还有薄薄一层糖纸。 为妾 第51节 这酥糖是拿牛乳熬的,是她自个儿捣鼓出来的,成品没多少,知?知?都不舍得多吃。 她一直信奉食甜可以忘忧,哪怕只那么一瞬时,她也希望这位失去了女儿的母亲可以快乐一点点。 明氏楞楞看着手里的酥糖,知?知?想了想,怕她不懂这是什么,又替她剥掉了糖纸。 明氏噙着泪含住了这颗糖,也不知?是不是甜味起了效用,她逐渐镇静下?来,想起了她的若儿小时候最爱吃糖了。 若儿走丢时还?那么小,正是该被父母捧在掌中,在蜜罐子里长大的年岁啊。 明氏重新从袖子?里拿出那枚杜若花的玉佩,双手捧住,一遍遍吻在玉佩上,眼?里是化不开的温柔。 她想亲亲女儿的额头,却都没机会了。 安国公立在一边,知?道摄政王带来的这小姑娘大约就是他新纳的妾室,起初还?有?些看不惯,可眼?下?见她同?自己的夫人相处的这样好,到底也放心下?来,拉着萧弗走远了些。 无人?处,萧弗冷厉地道:“隆冬长?夜,三岁小女流落在外,饥寒交迫,冻毙街头,唯一说不通的,就是身上少的这枚玉佩。今日,国公可已为爱女找得一个真相?” 不愿面对的事实,就这样被人?毫不留情地提及,就像伤疤的旧痂教人撕揭而下?,痛得触目惊心。 宋庆一下子懂了萧弗的用意,他是故意为之,在借此让他清醒。 方才在门口?,假若不是明氏矢口否认那人的身份,宋庆保不齐还?真的会认下?那村女,就算明知?她是鱼目混珠。 可这样,固然能让他的发妻好转些许,可对得起他那连死后连宗祠祖坟都不能入的女儿吗? 连坟头的秋草蓬蒿,都只能托于一个陌生的庄稼汉帮忙清扫。 宋庆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是我犯了糊涂,不该让夫人?去见那村女。” 那村女怎么可能是元若?这世上,不会再?有?元若了。 其?实早在女儿走丢后的数日,他便在京州远郊的灵垄县找到了女儿的尸身,是活活冻死的,死时身上御寒的大衣犹在,佩戴的玉佩却不见了踪影。 当时几乎举安国公府与永安王府两府之力,找人?并不算多难,可还?是晚了一步,仵作说,断气?没多久。 可那时候明氏初见疯症,他一个八尺男儿都哭的昏天黑地,何况是他心智不稳的夫人?他便连同当时永安王,将事情压了下?来,偷偷找了块风水宝地,让女儿入土为安了。 再?后来,明氏病况一直没有好转,他也越来越开不了口?,坟也一直没迁回来。 他实在是怕啊,人?没找到好歹还?是个希望,可一旦明氏知道人已经去了,自此心魂坍圮,了无生志,也就活不长了。 瞒到现在,这些年宋庆虽然偷偷放出玉佩的消息,却是早早做好了瞒一辈子?的打算。 刚好摄政王也无娶妻之意,为了不让旧事浮上水面,这桩婚约便也一直任它去了。 一晃多年。 若不是今日有人找上了门—— 宋庆想起了这会儿还在府上观风的徐忠,对萧弗道:“找上门的人?叫徐忠,只是个户部巡官,和我安国公府无冤无仇。这玉佩多半就是他给那村女的,却不知?他从何得来,想要什么,还?在查。” 萧弗问:“当日洛梦所说的秦氏呢,可查过?” 宋庆眉眼?一沉,痛心道:“查过了,带走小女的多半就是她。她入府前本是孀居于京,无夫无子?,这回派人?去了她老家,终于问得她还有个未婚所生的儿子?。几百人?的村子?,竟只有?个半截身子?入土的稳婆知?道此事,当年才没问出来。她那儿子在多年前国公府筑造时,本是负责榫卯插嵌的师傅,从楼上失足跌堕而死。秦婆子多半就是因此带走了若儿,把她丢在了街头。” 萧弗道:“这是丧子?之仇,还?之人?子?。如此说来,此事也许只是秦氏一人所为?” 宋庆却无法如他这般淡然,他绞着眉头,双眼?恨红,几乎要滴血:“可徐忠找的那村女出自符阳县,与灵垄县相邻啊,他也断不清白!当年找到若儿时她才长?眠不久,玉佩被拿走时她一定还?活着,何以那人?取走玉佩却见死不救,是否知道此物是我安国公府之物,临时起了恶念?是恩是仇,宋某定要给她个交代。” 毕竟是他人?的苦处,萧弗不便置喙,只点头往回走。他没说的是,或许正因临时起念,才远比蓄意复仇、长?远筹谋难查,这么多年才会一直无果。 须知这世上最难勘探的,就是人?心。 何况即便何忠只有六品,亦是官身。没有?缉查之令,也不能贸然扣押动刑,想要真相,谈何容易? 二人?回到厅中,明氏已不再?哭了,只垂头捏着抹过泪的帕子发呆,知?知?站在她身边,也耷着脑袋,也不知在想什么。 可不知?何时,那枚杜若玉佩竟到了她手中。 宋庆正奇怪,自从今日失而复得,他夫人就把这玉佩当稀世珍宝似的揣着,别说让人?碰了,就是瞧也不肯拿出来让人?瞧,怎么给了这小姑娘? 知知却在此时上前了,她走到萧弗面前,举起玉佩,似乎困在团团疑窦里,每个字都糊涂又迟疑:“这玉佩,我家里有?块一模一样的……” 宋庆还?沉浸在方才的情绪里,这一听?,顿时死死瞪住知知:“你说什么?” 知?知被他的语气吓得肩膀一抖,她本就不确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是方才越看这玉佩越熟悉,便向国公夫人讨了来看。 萧弗跨前一步,挡在了知?知?身前:“国公这是做什么?这是萧某的妾室。” 宋庆自知失礼万分,只因事关玉佩,且今日大起大落,心力?交瘁,人?也混沌了,难以再?持往日风度,抱拳就要给知知赔罪。 这时候原本枯坐着的明氏却走了过来,她拉起知?知?的手拍了拍,柔柔安慰道:“不怕不怕啊,若儿不怕。” 明氏在安国公震惊的眼?色中继续说道:“夫君做什么凶若儿?” 宋庆起先?惊骇,这会儿却也知?道夫人?这是又犯了臆症,稀里糊涂就将摄政王的这位妾室当成了女儿。 他朝知?知和萧弗赔了个礼:“对不住二位,容宋某先?送内人?回去休息,回来再?详谈此事,只是这事,可不能开玩笑。” 可任宋庆对着明氏好说歹说,明氏却都不肯撒手,她泪红的眼?一直眷眷地看着“女儿”。见她如此,知?知?也不忍心用力挣脱手去,二人?便这么胶黏难分起来,宋庆在旁边看的干瞪眼?。 知?知?把玉佩交还?到明氏手中,明氏又塞了回去:“这是若儿的,这是娘给若儿的满月礼物,若儿要好好带着。” 知?知?想说她不是若儿,可刚喊了声?夫人?,明氏就用被刺痛的目光看着她:“若儿怎么喊为娘夫人?,若儿不要为娘了……?” 明氏如今这样子?,心智尚不如孩童,知?知?在这方面本就心软善感,也有?些眼?热鼻酸,便顺着她道:“不是的,您今日劳累,先?回去好好睡一觉,晚些时候我去看您。” 明氏这才终于木讷地点头,跟着宋庆走了,只是那玉佩,依旧怎么都不肯接回去。临走前还?交代知?知?:“若儿先?忙,一定要来看娘啊,你好久不来看娘了。” 眼?看着两人?远去,知?知?拿着玉佩也不是,放下?也不是,为难地踟蹰起来。萧弗按住躁动不安的她,肃声?道:“你可知?,这玉佩世上仅此一枚?” 知?知?不敢相信:“可是我家确实……” 但她很?快想到,如今她家都被抄了,不管是玉佩还?是什么,一干家当早都充了公,难道是有人借机拿走了? 可这也说不通。 萧弗思索稍许,决定从源头问:“你家的那枚,来自何处?” 知?知尽力回想着:“其实我也不大记得了,好像是我很?小的时候上街,给了个小女童一袋包子?和一颗糖,她给我的,对了,那女童和我年纪差不多大,后来回去之后我便把这玉佩给了阿爹阿娘。” 萧弗的气?息变得锐利,他慢慢疏通着条理,只觉得许多事好像都能联系到一处了。宋元若身上为何独独少了一枚玉佩,沈照辛为何锒铛入狱,知?知?初进?循崇不久,沈照辛为何就染患疫病,还?有?今日,门口?的村女,为何出现。 他拨转着拇指上的墨绿扳指,忽问:“徐忠,和你父亲沈照辛,是什么关系?” 然,不消知知再开口答他,一切就有?了答案。 被管家领着、焦着心在园子里兜兜转转,好容易回到了花厅的徐忠,一见知?知?,惊愕得嘴都合不上了。 他僵站着,等那双浑浊的眼看见知?知?手中的玉佩的时候,几乎想拔腿便逃。可他早已老迈,只能等着天塌下?来,把他砸入万劫不复的地底泉乡。 “徐伯伯……”知知也看到了他。 第51章 昭雪 徐忠在看到知知和她身边的摄政王的那一刻, 便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这一声徐伯伯,更是?让他绝望又愧恨。 不?必大理寺刑讯的烙铁和夹棍,他就愿意交代自?己?的所作?所为, 却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不?要累及他的家人。今年他的儿子虽然初试就落了榜, 可来年还有的是?机会入仕, 一旦入了罪籍,那就什么都?完了。 徐忠膝行到萧弗面前, 哐哐磕了两个响头:“沈照辛是我构陷入狱,赃物是?我趁其不?查放入沈家, 玉佩也是?我从沈家悄悄拿走的, 根本不是王秀所有。只要殿下能?放过我妻儿, 下官便是?一死, 也绝无怨言。” 萧弗却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讽刺地?笑?了一声,而后将?人视若不?存一般,径直就越过他去了。 只在带着知知离开前, 对宋庆多交代了一声:“烦请国公差人将?此人押往大理寺,我二人就不?多打扰了。” 徐忠心知为家人求情是不成了,面色惨灰,整个人就像秋里蔫了的芭蕉叶, 瘫坐在地?。 可一想到儿子, 他又觉得拚死也该搏上一搏。 眼看?国公府的仆从就要来扣住自?己?,徐忠振身奋起,一脸毅然地对萧弗道:“殿下若是不同意, 下官今日宁可撞柱身死,血溅当场。有些真相就要永远和下官一起长埋地?底了!” 萧弗闻言, 果然停了下来。 他噙笑?转动着腕骨,直到瞥了眼身侧红着眼沉默许久的小姑娘。 自从喊完那声徐伯伯后,她就没说过话了。 没有冲上去质问她父亲的这位世交,也没有嚎啕哭泣哀天怨地。明明?是?最爱哭的性子。 也不?知是?不?是?还没想通那些关窍,不?知道坑害了自己一家的仇人就在眼前。 可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要说浑然无知也不?像。 徐忠表完死志,仍没得到回应。眼见素不容情的摄政王一直看?着身侧女?子,猛然意识到或许知知才是?那个突破口,他想追上来,却被仆卫拦下,只能高声道:“知知!你想想你徐大哥,你小时?候他还抱过你。他是?个有孝心的孩子,一直拖着病体昼夜念书,只为了能完成我的心愿从了仕,光大徐家。是?徐伯伯对不?起你们家,可你徐大哥是无辜的啊!” 萧弗半回身,睥睨着困兽犹斗的年迈男子,打断道:“徐大人。” 他正眼都?未施舍,徐忠却仿若瞬间就被咄咄的寒芒呵止,说不?出话了。 萧弗:“好一句令郎何辜。原无意以私涉公,一切只遵律判处即是?。但现在,本王也可直言说与徐大人,本王平生不?喜威胁,亦从不?介意做公报私仇之徒。倘若徐大人活不?到供认罪状之时?,便且在泉下,看?看?令郎是否能好过吧。” 徐忠颤动着嘴边垮了的老肉,无声张了张嘴,什么都?不?敢再说。他知道摄政王说的是?真的,他真的有那个本事做到。 知知这时却终于回魂了一般,轻轻出声:“徐伯伯,我阿爹,从未说过你半句不?是?。” ——他以真心待你,从未有任何对不?起你,为什么却要被你害到这般田地? 徐忠还楞在原地?,萧弗与知知已走出花厅,转过照壁,不?见人踪了。 宋庆把玉佩掖进了襟口,颓然摆手,让人把徐忠押走。 既然和他的女儿无关,就按照摄政王的意思,交给大理寺审理。 玉佩是?知知走之前留在案几上的。宋庆看?着她放下玉佩时?,也有一刻忍不?住双泪纵横。他心里其实知道,该谢谢这个小姑娘,在他女?儿离世前,给了她最后的善意。 若儿吃着热气腾腾的包子的时?候,会不?会觉得那个冬夜也不?是?完全冰冷的,会不会就没那么恨她的爹娘,不?能?早点找到她了? 只今日却不是道谢的时机。 徐忠虽未开口供述罪行,宋庆却也能猜个七七八八了。这世间?,总是?各家有各家的苦楚。 他回到内院,见次女?元蔷正伴护在妻子榻前,被苦难岁月风干了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来之不易的笑色。 … 今日的知知乖觉得反常,甚至回府后,萧弗当着众人的睽睽眼目抱她下马,牵着她的手走上月在楼,知知都?没什么抵抗,简直和个毫无气性的泥人娃娃似的。 萧弗见不得她这样,他承认,他心疼了。 他主动和她说起:“带你去,是?为了教你勿再因空穴来风,自?乱阵脚。” 空穴来风,指的自?然是?沸沸扬扬传着的宋元若被找到了一事。 为妾 第52节 可在国公府上,萧弗与宋庆谈起宋元若早已故去的真相时,都?是?避开了一干人等,包括厅中的明?氏和知知的。 知知不?明?详实,这会儿都?还没想通,正好问他:“妾不?懂,为什么国公好像一下子就认定马车上那人是假的一样?” 他们回来的时?候,那辆马车犹停在国公府外,马车上的村女一直撩着帘子探头张望,大门打开时还当是迎她进去的,大喜过望地?就要下车。 萧弗见她还猜不?到,也不?能?直接说出实情,只把去了皮的橘肉递给她:“都?和你一样笨,还当什么国公?” 发觉他不?愿说,知知也不?再追问,坐在榻边,头倚着架子床的立柱,一口一口地?嚼着橘肉,忽而怔怔道:“阿爹和我说过,这枚玉佩很贵重?,给我玉佩的小女?孩也许是走丢了。后来他也派人去街上找过她,可惜却没找到,但这么多年都?没放弃,不?时?就会去打听消息。徐伯伯是他认识的人里最厉害的,他一定是托徐伯伯去问了。” 也许真教徐伯伯问到了,他知道了这玉佩竟和富贵泼天的国公府有关系,这才拿走了玉佩。可有了玉佩却没有佩玉的人,还是?不?能?向国公府邀功,便只好李代桃僵,声称找到了身系玉佩的村女。 知知低头,把脸埋进了两掌之间?,泣道:“可是到底为什么……” 萧弗原本在找帕子。霜打过的橘皮太薄,不?算好剥,给她剥了一只之后,他的指上微有不?适的黏涩之感。 但不?知怎的,他忽顾念到不该随意动她的东西?,就又转了念,准备吩咐人打水净手。 偏在这时?,小姑娘终于忍不住哭了。 这一哭,他突然就有些慌促莫名,正好也寻见了一方干净的绢帕,盖在个小篮子上,便取了下来,递了过去。 知知一抬眼,望见帕角的鹭鸶,脸色一变。 今日午间殿下来找她时?,她怕殿下去而复返,就想找块布罩住针黹篮子,把底下的绣绷藏藏好。但因手边没什么合适的布巾,就把贴身的帕子覆在上头了。正是这块…… 萧弗果然也看见了帕子底下露出来的绣绷,框着一幅极淡的青色缎子。 知知不?晓得他有没有往那只绣囊上头想,只听?他道:“人心诡谲,安能?千日防贼。有时?不?必问为什么,只需让自?己?足够强大,你看?,可有人敢算计到摄政王府头上?” 她思索了一番,含着滟滟的光望向他,哽着声道:“殿下说的对。” 萧弗想,总归以后有他和摄政王府在,绝不?会再让她落入这样的阴谋之中。 殊不?知,知知想的却是?,要早些离开王府,强大起来,才好保护阿爹阿娘。 越想越难受,她索性转身伏在枕头上,放声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好半天,等知知好了一些,萧弗问:“在国公府时,怎不?见你哭?” 知知这才知道他始终未曾离去,就坐在一边看?着她哭,看?着她出丑,那么久也没出声。她小声道:“何嬷嬷说了,妾在外头,不?能?丢了殿下的脸面。” “所以就一直忍着?” “妾忍的可辛苦了,话都?不?敢说。” 萧弗笑?了,让人给她换下被泪花打湿的软枕。 这之后一连许多日,萧弗都会来月在楼陪伴知知。甚至让人另外安了一张书案,把公文挪到她的寝闺批阅。这座楼是他选的,地?方足够敞亮。 老夫人也算是彻底松了一口气,儿子如今终于有点常人的样子了,没再见天地?往鸿英殿跑。就是知知的肚子,总不?见动静。 知知却是?苦恼起来,殿下在,她就不?好绣那只给他的香囊了,只能先做些别的绣品当做练练手,来日也好攒了去变卖。 还有就是?,殿下这么时?不?时?就来寻她,知知都不敢躲起来喝避子汤了。偏偏殿下那方面还索要的勤,教她起得一天比一天晚,他自?个儿却是?生龙活虎的。 知知想到马上要离去,也只能?在这上头多顺着殿下的心意一些。 好在萧弗很快就又忙了起来,据说是?向鼎梦山庄定制了一批给皇城的卫队用的兵铁,他得督办着,日里就不怎么见人了。可即便如此,入了夜也总还是?归家的,不?管更多深、露多重?。 弥秋院的大补汤也在这时送进了月在楼。 都?是?些配好的药材。朝露拿了药材,正好光明?正大地?煎起药来,便在二层的观景台上架了个小炉子,先给知知煎避子汤,再熬补药。 知知问过这药具体是?补什么的,不?免对朝露道:“才服了碗避子汤紧接着就服这补药,哪能?有什么效用,老夫人的心意注定要被我辜负了。” 朝露去捂她的嘴:“小祖宗,你是?嫌别人发现不了是不是。我也是?头一回这么背着老夫人的意思来呢,熬药时?手心都?出汗了,这可都?是?为了你!” 知知听?得眼睛红红,抱着阿篱不?说话了,朝露还以为哪里惹她伤心了,忙问:“怎么了?” 知知不知道自己哭了没有,胡乱抹了把湿津津的眼尾,笑?着说没事:“只是?朝露姐姐待我这样好,知知舍不?得你,舍不得阿篱……” 朝露一听?,便知是?她离开的日子近了,前几日便听说沈照辛的案子已经在重?审了,还与六品官员徐忠的贪污案并了案,想必是?有了头绪,不?会太棘手。 她问:“想好了?” 知知看了眼勾了一半的线的绣囊:“嗯,等做好给殿下的香囊,我就走。” … 帝京的冬天来的不晚,才刚进冬月,就飘起了细碎的雪片。 十一月上旬,八品县丞沈照辛的贪污案有了新的判决结果。 原来这位百姓口中的青天老爷当真是?冤枉的,真正受贿的是?他的好友徐忠。 徐忠任职户部,今年灾害多发,朝廷几次拨银拨粮,户部有不少油水可捞,贪官的贼手便伸了进来,户部不?少人都?受了贿赂,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为首的高官落网之日,徐忠听?到风声,害怕查到自?个儿头上,将?赃物放进了沈家,却拿走了沈照辛托他帮忙留意出处的那枚玉佩,那时?候他已经知道,国公多年以来都在寻找这枚杜若玉佩。 因害怕沈照辛发觉,他连夜向官府匿名报案,打了沈家一个措手不及。 同时?,也借着给老友故居锄草的名义,常常去符阳县,物色合适的“宋元若”人选。 沈照辛入狱后,他得知沈家的小千金沈香知入了摄政王府,颇受老夫人器重?,就买通了府上做粗活的丫鬟,让她传递一些要紧的消息。 沈家这丫头的容色实在太盛,不?得不?防,徐忠一直都?怕她攀上哪个贵人,给沈家带来翻身的机会。 直到知知果真去了摄政王的院子里,徐忠心虚之下,终于决定对沈照辛下死手,沈照辛的案子一旦重审,他就危险了。 他在京郊找了个乞丐。当时?感染疫病的人都被集中安置在京郊的慈铭庄,他让乞丐给了运菜进去的菜农一笔银钱,菜农借机带出了病人用过的一只破碗,沈照辛便想法子买通了狱卒,把这只碗装过的食物送了进去。 事后,乞丐继续流走,离开了京州,这本就是可以最无声无息流动的一类人,自?然神不知鬼不觉。便是查到了那菜农,也查不?到他头上。 徐忠反反复复说他无意害自己的旧友,他也有他为官的初心。 诚然,他只想用宋元若做人情,去换儿子的前程。可他也清楚,一旦以假代真的事情败露,连他栽赃沈家的事也会被牵扯出来,所以一直谨慎地?未曾下手,只给了王秀的父母一笔钱,让他们配合着散播女儿是抱养的消息,以待来日。 他想过,若是?儿子能?靠自?己?中试,他就不?必急着用那玉佩了…… 大雪中,知知披着一张雪白的狐裘,等在大理寺外的石阶下。 萧弗打着伞,站在她身旁。 对于殿下跟着她来这事儿,知知其实一点准备都?没有,可殿下说:“你父亲不是不愿你做妾?此时?想必早已听?说,我在此,也能?为你分担一些怒火。” 阿爹迟迟不?出来,知知却是越想越不妥。 他们父女见面煽情的时?刻,有个外人在场,阿爹怕是?不?好发挥,况且见了殿下,阿爹保不?准就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届时?冲撞了殿下,那就糟糕了。 她眼巴巴看?向萧弗,眼神软的像一滩水。萧弗以为她是紧张求援,刚揽住她的秀肩,想宽解两句,却听?小姑娘道:“殿下,要不然你还是走远些比较好……” 第52章 冷遇 萧弗何时被这么嫌弃过, 但知知近些天实在太乖顺,想到昨日的夜帐中,她钻在他怀中, 香香软软的一团,比阿篱还要黏人, 他又觉得, 再听她一次也无不可。 他把伞柄塞到小姑娘手心,“马车上等?你。” 说着便披风冒雪地朝马车走去。 知知追着道了一声:“殿下待会儿切莫探头, 免得阿爹看见!” 萧弗呼吸一紧,自从当了摄政王以来, 谁敢这么和他说话? 等?此事尘埃落定, 她的家人都好好地回了沈家, 他一定要给她点?颜色瞧瞧, 让她在榻上哭着忏悔。 知知却只看了殿下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落雪天,殿下和她一样,穿了一条白狐裘,雪中的背影清凛似谪仙, 可又虚虚茫茫,看不分明。 她知道自己不该多看。 这一眼后?,她便重新专心望向大理寺的铜门。连眼睛也不敢眨,生怕错过?阿爹出来的那一刻。 很?快她就等到了日思夜盼的阿爹。 沈照辛身上的囚服已然换下, 整个人特地梳洗过?, 瞧上去精神尚可,就是头发?干枯得不成样子?,焦黄里间杂着银白, 有几撮还缠扭在一处,打了结。 他身边站着今日主审他的大理寺卿霍光, 霍光亲自?送他出来。 要说这位大理寺卿也算是玉堂金马,年?少显达,三十不到的年?纪就做了大理寺的长官,可沈照辛除了谢了他一句明察秋毫,就始终未再主动攀谈了。 倒是霍光先开口:“霍某就送到这里,沈大人回去好生养好身体,霍某还盼着有朝一日,再与沈大人同朝效力。” 这倒不是什么浮于表面的客套话,前阵子?那些请愿的士子?阵仗不小,霍光从他们口中也把沈照辛的生平履历听了个大概,像这样捐华务实、刚正不阿的廉官最是不可多得。 沈照辛却道:“老了,从前也有为民请命的雄心壮志,如今只想守着妻女,平平庸庸过?完下半辈子?。” 这话若教旁人听来多少有些不识抬举,他沈照辛确实也做了大半辈子?的不识抬举之人。 可霍光知道,沈照辛这是心寒了,半生清官,却蒙冤不白。 霍光道:“小家?不安,何?以安大家?如此也好。两月前,有许多士子?走上这九级台阶,恳请还沈大人以公道,今日沈大人走下这台阶,就可以与家?人鸡犬桑麻,安享天伦了。” 九有至高无上的含义,素来只有帝王可用,但大理寺门前的九级台阶却是本朝开国皇帝特准的,寄寓了尊崇律法、君权亦不得藐视律法的美?好愿景。 霍光这是想告诉他,不要辜负了律法和那些伸张正义的士子?。 沈照辛却似不闻他话中深意,只顾望着台阶下立着的女子?,满眼的温情和痛楚。 那是他的女儿。 自?打他病好了,换回了正常的牢房,就反复听狱卒说起他的女儿。外?头传的风风雨雨,说他的女儿为?了救他做了摄政王的妾室,还去了吴州,为?朝廷立下了招兵揽马之功。 是他没用,才需要女儿舍出自己。 他早就知道自己的性子并不适合官场,却不信邪地硬撞硬碰,他其实不怕头破血流,却断不能再赔上家?人。 沈照辛毅然向霍光辞别。 他被关的久了,养病的时候就在那张木板床上一躺就是几个时辰,病好了也是在牢房角落坐着,哪有什么机会活动筋肉,如今一迈开步子?,这一年被埋在黑暗里生出的枯朽就忽然从骨子?里钻了出来,下个台阶都颤颤巍巍的不稳。 霍光还没去扶,知知已经急急走了上来,一手打伞,一手搀着她的阿爹。 两人走下阶去,她像小时候犯了错那样,眼睛盯着脚尖,低着头不说话,等?阿爹先?训话。 但以前都是芝麻大点?的小错,这次却是无可挽回的大错。 还好阿爹没抬起胳膊甩开她,只是也不和她说话。 街边停着两辆马车,其中一辆便是要送沈照辛回沈家的。如今他脱了罪,沈府门口的封条也终于可以撕下了。 沈照辛上车后?,知知也跟着上去了,却没坐下,她磨蹭了半天才道:“阿爹,你先?回家?去,殿下安排的人就等?在沈府外?,会帮着阿爹一起收拾,明日我再同你一起去接阿娘。” 为妾 第53节 宫里不比外?头,便是小小一个浣衣局,人手更变,也要过?了重?重?手续,还有不少地方要交接。因而阿娘要晚一日才能出来。 眼见知知要下车,沈照辛却叫住了她:“你这是要回摄政王王府?” 知知没说话,默认了。 沈照辛痛心疾首,一拳锤在自?己的大腿上,手上青筋都已暴起:“糊涂啊……囡囡!” 如果要用女儿的下半辈子来换他出狱,他宁肯就此含冤枉死。 知知用小小的掌心握住他的拳头,柔声?宽慰:“阿爹放心,再等?女儿几天,女儿一定回家?和你们团聚。” 她斩钉截铁说完,便上了旁边的那辆马车,沈照辛眷眷不舍地看着她离去,铮铮男儿,眼中也扑朔着压抑的泪光。 沈照辛不知此时萧弗就在那辆车上,否则说什么他也要当面把人讨回来。 如今知知已经不是罪眷之身,她是堂堂正正的沈家?小千金。 不能再在别人家里受委屈。 … 沈照辛没用萧弗安排的那些仆人,当场就把他们赶走了,自?己动手收拾着沈家?,先?是把门口没过?鞋子?的牛筋草一棵棵拔了,再把那些歪了倒了的桌子椅子一把把扶起。 门前的冬雪像厚棉絮似地盖了一层,铲开后?倒是连尘泥一起清理去了,省了不少事。否则攒了一年?的脏垢,踩一脚上去,飘起来的浮灰都要呛口。 大理寺也派人把当初从沈家?抄家?打包走的东西送还了回来,堆了几大箱子?。 沈家?的家?当都充了公,清点?过?估过?值,虽然有些已然拍卖出去,如今自然做不到一模一样的归还,但价值几何?,就归还多少,银钱数目上不会有缺。 第二日,因要去宫门口接沈母,知知起了个大早。 萧弗正好也要进宫。但知知要先?到沈家接上她阿爹再去宫门外,两人一南一北,自?此岔开了路。 萧弗没再跟着,却是派了江天跟着知知。知知总觉得他是防着她不回来了一样。 萧弗确实给江天下了令:“务必把她护送回来。” 诚然,他不认为知知有那个胆子一去不返,可她与家?人久别重?逢,好不容易回趟家?,万一想住几日再回来,那他就有一段日子见不到她了。 不是他不近人情,可她在身边的时候,他总是睡得分外?的好,若少了这么个暖床的小东西,他也怕不习惯。 知知倒没想着今日就走,但一时不想回王府也是真的。 当初沈家?倒了后?,雇佣的那些仆工都已各自散去,死契捏在沈家?手里的,则和那些物件一并归了公家?,在这一年?里病了死了的也不在少数。 如今家?里无人可用,阿爹又不愿殿下派来的人手帮忙,那么大一家?子?,她得留下来帮着阿爹阿娘收拾。 三个人一会儿抱在一处哭,一会儿又劫后?逢生地傻乐,这般收拾了大半日,统共也才理出来两间厢房,勉强算是有了睡的地方。 就是灶台也被砸碎了,不能用了,吃饭还没着落。 好在风雪已停,沈父就用砖头在院子里搭了个简易的炉子?,烧了一大锅红烧肉。 顺道把那只因崴了一条腿幸运地没被充公的桌子?,也搬到了院子?里,就在炉子?边上吃起了晚膳。毕竟主厅的灰尘蛛网都还没来得及打扫。 边吃边聊,竟也有了那么两分围炉夜话的况味。 江天抱着剑站在沈府外?,他自?习武以来耳力敏健,就是不想听见里头的人说的那些话也难。 “摄政王他……对你如何?” 知知没法对阿爹阿娘说谎,如果连他们也要瞒着,她当真是没有可以吐露实话的人了,“阿爹放心,殿下他人很?好,就是有时候凶了些,粗蛮了些,强硬了些,冷漠了些。但也很护着女儿,不是个坏人。” 沈母一听粗蛮强硬,就心疼的厉害。倒不是她尽往某些事上头想,可她是过?来人,怎能不知道他们男人猴急起来有多折腾人,更何?况她的乖囡是给人当了妾室,以色侍人,她在宫里自?从知道这个消息,好几天连饭都没能吃下去,她使劲给知知夹肉:“乖囡受苦了,来,多吃点?。” 知知:“不苦的,知知过?得很?好,阿爹阿娘才是苦。女儿不孝,这一年?都没去见过阿娘一面。” 一家?人说着说着,沈母就想起了外?头的江天,“不说这个了,那个跟着你的少年?人是谁?也是王府的?” 知知说是。沈母其实知道自?己和夫君都是受了王府庇佑才能安然回来,心里虽然难受,但对王府的人也恨不起来。何况江天在她眼里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她盛了碗饭,夹了两块不带一点肥腻的瘦肉在上头,又浇了点?肉汤,给知知:“端去给他吃点吧,在外?头站了那么久,虽说才落了雪还不到冷的时候,但终归不比咱们有炉火烧着,给他暖暖身子?也好。” 知知乖巧地捧着饭便开门去送,余光里还见阿爹蹙着眉瞪了阿娘一眼,又被阿娘瞪了回去。 门一开,院外?呼啸的冬风卷起草叶,扑面刮来,知知本能地闭了闭眼躲避。 睁眼时,却见一身雪衣狐裘的男子肃容而立,与她半步之遥。 不是江天。 她刚想惊呼,却捂住了自?己的嘴,小声?问:“殿下怎么来了?” 萧弗见她穿的单薄,解下身上的狐裘披风,裹住她:“你的呢?” 知知今日穿了袄子?,其实一点?也不冷,她见到阿娘时,才发?现阿娘这一年瘦的都快皮包骨头了,便把那条狐裘脱下来给了阿娘,抵御风寒。 萧弗听了有些不悦,这狐裘献上来的时候还有些故事,说是骑猎的人遇见了两只白狐,一只中了箭,一只竟不肯离开了,那人便把两只都猎了回来,结果却原是一公一母。 狐狸皮被扒了下来进献上来,萧弗便让人做了两身披风,其中一身给了知知。 但他不悦归不悦,还不会在这样的小事上和她计较,只问:“何?时回去?” 知知把饭碗往一旁的江天手里一塞:“我阿娘让你也吃点?,都饿了一天了。” 而后?才眉眼黯黯地回答道:“吃完便回了,不过?妾明日还要来的,家?里还没收拾好。” 想到沈父把那些得力的仆从都退了回来,萧弗就冷笑了一声?,没用的骨气,到头来只会害妻女辛苦受累,否则不出半日,就该收拾稳妥了。 知知见殿下还不走,忽想到她只端了一碗饭出来,可门外如今却有两个人了。她犹疑着问萧弗:“殿下……应当吃过晚膳了吧?” 萧弗淡淡嗯声,知知放下心来,便退回了院子?里,作势要关门。 萧弗伸手挡住门扇,“不让我进去?” 知知诚实道:“妾吃饭不慢的,可殿下要是进去的,这顿饭都不一定吃的成了。” 她阿娘还好,可阿爹那样子?,见了殿下定然要梗着脖子没个好脸。 萧弗力气大,知知全然扳不动门,就在要无奈松手的时候,又有人策马而来。 一匹白蹄银骏,青衫疏拓。 知知一喜,对着院子里喊了一声:“阿爹阿娘,孟大哥来了!” 这些日子先是盼着阿爹重?审的结果,再是盼着接阿爹阿娘回家?,她都忘了,冬试都考完了,也不知孟大哥考的如何。 沈照辛在里头应道:“快让人进来!” 孟青章拎着几大盒礼品下马,分别与萧弗和知知温文一礼,而后?在一刃锋利如割的视线中,踏进了暌违的院落。 见知知没跟上,他回头问了声:“知知?” 第53章 贺状元 知知上一次见孟大哥, 还是?秋试放榜那日,在城门口。 那时候孟大哥管她叫“姑娘”。知知后来虽然也想通了,那时那般境况, 他若不称她一声姑娘,就该叫她沈姨娘了。 可知知还是心里憋闷。 如今又听见孟大哥唤她知知, 瞬时就气顺多了, 眉眼弯弯地道:“来了来了。” 萧弗见二人这般一应一答,收紧了指力, 只是?这次不是?挡着?不让关门,而是?抓住了知知的上臂。 萧弗:“他能进, 我不能??” 知知原本想着?, 顶多她不关院门自个儿先进去, 现在倒好, 彻底脱不了身了。 她不敢点头说是?。怕她再不进去阿爹阿娘会起疑心,也怕孟大哥说漏嘴提起殿下就在外面的事,知知双手合十,一脸可怜相地对殿下作出乞求的姿势。 按理说如今萧弗对知知不说百依百顺, 也是?断断耐不住她一番服软撒娇的,可偏偏孟青章来了。他一想到孟青章绕过他昂首阔步进去的样子,就觉得他身为?她夫君的尊严受到了挑衅。 萧弗冷冷看了一眼门后?,收回目光:“撒娇也没用, 本王不是向来强硬粗蛮?” 知知暗叫不好, 他怎么知道她这么说他的。 这是知知第一次用这两个词来形容殿下,毕竟是?当着?她阿爹阿娘的面,她自然是?有什么说什么。难道殿下打那时起就在外头了?他这是?听了多久的壁角! 可他既然听到了这些, 怎么没听见她后?面又说了他这样多的好话来补救呢? 知知笑不出来了,戳了戳钳在胳膊上的手, 那手果是?强硬粗蛮,半点不让。 萧弗倒不至于真的听壁脚,他不过是来的时候多问了江天一句,没想到就有意外的斩获。 他倒要看看小姑娘准备怎么狡辩。 殊不知,知知说的是大实话,压根不准备反驳。 她见这样口头地求他已经不起作用了,就溜转着?杏眼,密密悄悄地?看了看四?下。 雪后?的街道上没什么人,连孟大哥打马来时的马蹄印子都还完好无损地留在地?上。 知知轻轻垫脚,嘴唇蹭过殿下的下唇,怯怯的香息比今早的雪片还要轻盈。 这软乎乎的一下,险些教萧弗没忍住勾起了嘴角。 还好是?及时收住了,否则岂不显得他太好哄? 知知亲完就忐忑着?问:“这样、这样有没有用呀?” 对上她希冀的眸子,萧弗故作淡淡地一点头,转身回了马车上。 知知长吁了一口气,进到自家院子里。 她身上又多了一件白狐裘披风这件事很快就被?沈家二老发觉。 沈母还披着?知知此前硬要脱给她的那件裘衣。如今知知身上这条显然更宽大,长得都盖过了脚踝,拖在了地?上。 是谁给她的,不言而明。 沈照辛筷子往碗口一搁,就想去会一会院子外头的人。 沈母忙拽住了他,宫里的人都说摄政王极宠爱她的乖囡,可她知道,女儿过的是?仰人鼻息的日子,一旦那位摄政王有心为?难,到头来遭殃的还是她女儿。 人家既都没进沈家,又何必非要闹个不愉快呢? 沈母嗔怪道:“小孟难得来一趟,你不好好待客,却要去哪里?” 沈照辛一看妻子的眼色,也知道自己是?冲动?了,坐回了凳子上,果然问起孟青章的近况。得知孟青章已有了新的老师,便诚心实意地?恭贺他,又关心起此次科举他的表现如何。 一举通过秋冬两试者,就有了入朝为?官的资格。也是?因此?,十一月的帝京比一年中的任何时候都更要热闹,来自五湖四海的士子都汇聚到了帝京,参加冬试。 为妾 第54节 到了今日,冬试虽然已经结束,但士子们也不会立即离开,总要等到结果出来,是?生是?死弄明白了才会回乡。 但事实上,对于冬试名列前茅的士子而言,这也并非最后一道考试。前五的士子还要在大殿上接受几位主考官的当面出题,再与冬试的成绩结合起来,最后?才会确定五人的具体名次,也就知道三甲为?谁了。 孟青章道:“学生已在为殿前应答做准备了。” 沈照辛一听,就知道他是?对冬试极有把握,孟青章不是?狂妄侈言之人,这么说应当就是能位在前五。 他一直把孟青章视为半子,他能?有出息,沈照辛也是?由衷为?他高兴。 孟青章还带了酒来,两人便小酌了几?杯,只是?从街边买酒的车上沽来的寻常米酒,不是?多贵重,却是沈照辛最习惯的口味。 两人还喝着?,知知却怕殿下等得不耐烦了,当真会亲自来“捉拿”她,一碗白?米饭慢吞吞见了底,便说要先回王府,明日还会来帮着?收拾,顶着?阿爹既忍怒又心疼的目光离去了。 孟青章也跟着道:“明日学生也来帮着?老师收拾。” 从知知起身之始,他就痴痴地?注望着?,一直到人都拐出了院子。 沈照辛见此?,心里也和?吞了黄连似的发苦。若没有意外,孟青章除了是?他的半子,也许还会是?他的女婿。外头的人究竟不比从小看大的人来的知根知底,他对知知未来要嫁的郎婿没别的要求,只要他们互相?心许,且那人人品过关即可。 但现在,说什么都是空的了。 思及此?,他拒绝了孟青章来帮衬着收拾家里的提议:“你且好好准备殿试,沈家的事,不必你多操心,今日你能?来做沈家的第一个客人,我已很欣慰了。” 孟青章却倏地?站起来,行了个标标准准的大礼。 沈照辛道:“你这是做什么?” 孟青章躬身折腰的姿势不变,极为?郑重道:“不管沈家出事还是复起,青章对沈家,对老师,对……知知之心,从未改易半分,一如往昔,还请老师成全。” 成全什么? 自然不只是明日来帮着收拾这样的小事。 座中三人都心照不宣,沈照辛满心感怀,亦有无奈:“罢了,你既有这份心,我没有不成全的道理,但最终结果如何,都要看知知的造化和心意了。” 砖炉里的木柴烧得通红,焰花旺茂,从炉口透出来,一瞬时把青年的双目映得光华熠熠。 … 岁晚天寒,知知在做那只香囊的时候,也顺道做了四?副护膝。 老夫人不爱走动?,平日多是坐在家里听戏听曲儿;小公子正是?读书的年纪,什么都要勤学,一坐就是?终日,都没个玩耍嬉乐的时候。而想起小公子,知知又想起远在禁宫中的那位小陛下,当日他的一箭之恩知知是不会忘的,于是?也有了他的一副。 最后?一副,就是给殿下的。 虽说殿下也习过武,但寒冬里久坐,气血不畅,还是?容易伤了膝腿,因而知知也给他做了一副。 护膝做完,她就彻底心无旁骛地?绣香囊了,香囊里要缝的料子也趁着?晴日放在编筐里晒干。就是?针线究竟不比毫笔那般,焦墨泼墨变化?自如,要绣成一幅写意山水,花的力气远比绣花绣鸟要来的多。 直到科举殿试的前夜,绣囊才恰好得以完工。知知把它放进了妆台的屉子里,谁也没让看。 熬了大半夜,眼圈都浮上了青灰色。 因着?今日就能?最后?收尾,她想着一鼓作气缝制完了了事,甚至连殿下要同她亲热都义正辞严地?拒绝了,将黑着一张脸的人赶了出去。 要知道,连月来,床笫之间?她都配合着?逢迎,有时候为了去沈家见她阿爹阿娘一面,还会主动换上那些羞于见光的裙衫,简直把萧弗迷得神魂无主,恨不得死在了她肚皮上。 这样陡然又疏冷了一回,让萧弗生出了巨大的落差,甚至反省起是?否是?前一天的夜里不够温柔,又或者缴械得太快,没教她满意? 直到第二天,知知还在睡梦中,就被阿篱无情踩了脸,捂着?脸醒来。 喂完阿篱,她便准备出门,只因已到了殿试的日子,她不会忘。 早在日前冬试一放榜,孟大哥的名字就在那进了殿试的三人之列,整个帝京都已传道开了,还有人就在榜下当场开盘做局,引得众人纷纷为谁能夺得冠首押注。 知知那时便想好了,要去宫外等结果。殿试一旦有了结果,是?要天子盖印的,而后就会有宦侍拿着御旨到宫门口唱礼,第一时间?昭告天下。 几?个小丫鬟一下子都忙活起来,为?她梳妆,为?她加衣,临行前还硬是让她用了一碗莲子百合粥垫了肚,她其?实胃口不大好,可她们齐刷刷跪在地上,说她要是?不用,殿下一定会怪罪她们。 实则这个冬天,知知除了学骑术和?去沈家都很少出门,有时候她还会顺道把绣品拿去给铺子上的掌柜寄售。掌柜帮她转卖了这么多绣品,也是?第一次见正主,才知道竟是?这么一位通身富贵的绝色妇人,一时倒不懂起来,这样的人家,何须靠变卖绣品补贴家用呢? 只是这位华服美人,来了几?次便不来了。 知知也不想的。 可如今她已是?摄政王的良妾,父亲也已被?正名,加之坊间也都知道当日国公府上门寻亲的那位大姑娘是?假冒的,大家便都开始说,沈姨娘才是?摄政王殿下唯一上了心的女子,她的身份也水涨船高。 许多人求见摄政王无门,便都想着从巴结这位姨娘着?手,金银珠宝一箱箱地?送,当然都被?退了回去。只是?这样一来,知知每次出行都少不了被人拦路拜会。 起先她还会让江天或是哪个跟着的悍仆将人挡开,后?来便索性不出门了,左右也没什么非出去不可的要紧事。 但今日却是很要紧的。 殿试是?由几?位冬试的主考官继续主持,可皇帝和?摄政王理应都一齐到场。萧弗才一出门,便见自家的轿辇也跟着?出来了,还和他同向而行。 轿中坐着的是谁,他不看也知道。 她今日出门为了什么,稍一思索,他也想到了。 如此?堂而皇之地去看别的男人,她怎么敢? 在帝京城最繁华的主干道上,纵马容易伤人,这也是?本朝律例明令禁止的。 萧弗只能?慢马徐行,因此?就这样与知知保持着几尺之距。 他从未如此?,三步便一回头。连轿仆都注意到了这位频频回顾的人,正是?他们的家主。 不多时,萧弗索性折了回来,直接到了车辇旁,与车辇并驾齐驱。一时间倒像是护行的扈从。 可他今日穿着朝会的冠冕礼服,身份实在昭彰之至,他一伴行,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知知撩开侧帘:“殿下跟着妾做什么?” 萧弗故意重重冷笑一声,“自然是看看本王的爱妾要去做什么了。” 昨夜不愿与他亲近,原来是?为?了一早出门,去宫门外候着她的孟大哥高中状元的喜讯? 是否还要与那人来个相?拥而泣,以贺他多年苦读云开月明? 她知不知道,但凡他稍欠一点雅量,提前与主考官打点一二,任凭她的那位故人再学富五车、见解不俗,都无缘魁元之位了。 也就是?打定了他做不出这样的屈才之举罢了。 萧弗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吩咐轿仆立刻打道回府,然而他在惊讶如今自己竟如此锱铢必较之余,也想到了,若是?真的这么下令,小姑娘说不准会下轿徒步走去宫门口。这种?傻事,她一贯最会为?之。 趴在轿子侧窗上的知知还不晓得殿下竟然把她去看状元这桩事,和?昨夜不愿与他同寝联系在了一处。犹辩解道:“才不是为了见谁……往年这个时候,阿爹都会带妾去看的,这样几?年才一次的盛事,妾也想沾沾喜气。” 既不能?遣她回去,萧弗也懒作这种口舌之争,也不再与她说话,就这么到了宫门口,越过那群挨挨挤挤等着见证状元诞生的百姓,进了宫去。 辰时三刻,一手举着御旨的宦官终于出来了。 事实上,每回公布状元都会赶在辰时,而殿试又会安排在寅日,寅日辰时,正是?虎日龙时,这状元之榜,也就有了龙虎榜的意头。 最先公布的是探花郎的名字,今科探花的名字还没念出来,百姓们就沸腾开了,探花郎一贯都是?容貌佼佼者才能?任之的。知知还真有些担心,万一孟大哥是这五个里头唯一一个年轻好看的,那些主考官便定了他做探花郎怎么办? 只听那宦官尖着声喊:“肃静——!” 他继续在万众的目光底下朗声念道: “今科探花,崔时问,年二十,幽州人氏。” “榜眼,林豫……” “状元,孟青章,年十八,京州人氏!” 二十的探花,十八的状元? 乖乖,百姓们屏息听完,一下子惊呼声雷动,一迭盖过一迭。 而宫门之内,位列三甲的三位士子互相拱手道贺,礼数周至。而后?以孟青章为?首,三人一齐朝外走去。 个个昂首伸眉,意气风发,走出这道宫门,就有无数的赞誉等着为他们加身,自此?一路鲜花着?锦,直上青云。 林豫和崔时问都停在了百姓面前,好让人们记住他们的样子,这也是?本朝惯例。 可就在百姓们浪潮一样奔袭的惊呼声里,唯有孟青章从容举步,一步步走向站在人群之外的女子。 林豫道:“孟兄,走这么快做什么?” 他不知的是?,若非耐住性子,孟青章恨不能拔足狂奔,奔向他心之所向。 此?时的他,全然不查身后?不远处,年轻而威严的摄政王也走了出来,就负手驻立,凝着?眉看他朝人越走越近。 知知下了轿辇后?,就特意选了个不起眼的角落站着?,然而无论孟青章还是?萧弗,都第一眼就发现了她。 日光下,她珠肤雪面,如浴圣光。脸蛋被绒裘的一圈领子簇拥着?,好似新发的花萼,无辜地?娇艳着?,让人于白雪中得见春光。 而今知知如愿听到了孟大哥高中状元的御旨,于愿已足,便想着?离去。 赶在她上轿前,孟青章一如那回在兰园一般,佯装不经意地?从她身侧走过,悄与她道:“借一步说话。” 第54章 诉衷情 要想在这样的广街大道上掩人耳目, 还是和眼下最炙手可热的状元郎一起,靠躲显然是躲不开的。 知知只能走到了最热闹的卖花伞的摊子前佯装挑选,孟青章便也跟着一同?混迹在摊前?的客人中。 知知撑开了一顶桐油花伞, 遮在两人身?后?,悄悄凑过去?问?:“孟大哥要与知知说什么?” 孟青章见她这鬼鬼祟祟的样子, 忍俊不禁, 只顾着看人,差点都把要说的话忘到了脑后?。 慢了两拍方道:“想问?你, 三日?后?状元游街,知知可会来看?” 知知正不动声色望望左右两侧, 巡看了一番, 没见有什么人注意到他们的, 听孟大哥这么问?, 猛然转回了脑袋,用力点头:“会的,这么重要的日?子,知知一定会去的。” 孟青章得到了想要的回答, 对知知伸出手:“拉钩。” 知知小时候总缠着孟大哥拉钩。比如他答应带她去看农夫伯伯在田里捉泥鳅,知知就要同?他拉钩,还有他说要教她怎么把糖纸折成纸鸟,她也要和他拉钩。 可知知没想到, 都这么大人了, 孟大哥还会同?她玩拉钩的把戏,分明他们已经好些年没拉过钩了。 不过她还是飞快地伸手和他勾住小指,以大指按印, 拉钩上吊,两不欺违。行云流水的一套后?, 就又紧张地把手放回了袖中,动作敏迅极了。 这样应当无人瞧见。 知知笑了笑,忽有种重回孩提时光的满足感:“这样可以了吧?孟大哥还有别的事么,若没有,我?要早些回去?了。” 她指指伞后?,意思是那里还有王府的轿辇在等她。如今到底不比从前?那么自由了。 孟青章如何不知她的顾虑,一旦被人认出她和他的身?份,她就会被推上风口浪尖,他解囊取银,买下了她手中这把花伞,而后道:“等等说不定又要下雪,别淋着。” 可说完他就自嘲地笑了,他这是说了什么胡话?她坐着轿辇来,又怎会需要一把多?余的伞来防风雪? 为妾 第55节 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知知,我?想说的是,王府终究不是好归宿。从前?布衣白?身?,我?不能自私地要求你跟着我?吃苦,但?日?后?,不管是状元夫人还是官夫人,又或者诰命夫人之尊,我?都愿为你争取,你若点头,孟青章此生只你,再无他人。” 他说的极轻,但没有一个字含糊,知知全都听清了。 她几乎不知道该作什么反应。可她确实没法应答,他说的那些什么状元夫人诰命夫人,知知根本就没想过! 孟大哥竟然想娶她? “我?……” 知知越发低下桃腮,害怕自己诧异的神情会伤害到孟大哥,她一慌张就喜欢有些小动作,无措地捏着伞柄一圈圈旋动,真真要把伞面?转出了花。 小时候知知身边那些小姑娘不是没有说过,日?后?要是能嫁给孟大哥这样的人,那就是顶顶好的姻缘了。 可知知从来就把孟大哥当?做大哥哥,她既这么叫他,自然也是这么想的。 见知知这般呆滞着垂眉不语,孟青章也有些怕说的太突然令她难做。 但?他作为男儿,对心爱的女子表明心意,从不是为了逼她选择,而是为了告诉她,她永远有别的后路可走。话既说到了,他便可以无憾无悔。 他往后?走了两步,走出伞外:“不必现在就告诉我?愿不愿意,我?等得起,不管等到几时。” 知知犹在为这突然其来的自陈愣着神,不知如何是好,孟青章就走进了漫漫的人海。 她也跟着呆呆收拢了伞,心神无主地朝车辇方向走去。 她人没在,轿辇上的帘子也就没拉起来,大咧咧地拨在两边。 于是,知知走到辇前?,还没靠近,仅仅是远远地走到了面对着轿辇的地方,就看见了坐在上面?的人。 一派闲逸之姿,却穿着最庄严权威的朝服。 知知一下子清醒了,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也顾不上再想孟大哥究竟为什么要说那番话,是真的喜欢她还是为了让她离开王府了。 她在殿下的注视下回到了车上。 轿辇不比马车地方大,座位类同?一条长椅,若是不与殿下挨着坐,她就只能坐在他脚边的空地上。 那自然还是殿下身边好一些。 萧弗已张开一臂,等着她靠上去?。 其实知知现在已不算多怕殿下了,怎么说也比从前?坦然几分。 可她这两天绞尽脑汁在想离开的法子,总要少牵连他人一些才好,见了殿下就格外怕教殿下看出端倪。 更何况,孟大哥刚刚与她说了那样的话……这才是最骇人的。 知知拘谨又僵硬,分明?想的是乖驯地坐在殿下身边就好,可不经意就束手束脚起来,背都不敢沾上椅靠,更别说殿下的臂袖。 车仆们都已听令起驾,为了不靠上殿下的手臂,知知就那么上身?直愣愣地颠来颠去?,左右摇摇摆摆。萧弗好笑地把她一揽,按进了怀,气也消了泰半。 知知原怕说多?错多?,万一让殿下看出她心里装着什么事就不好了,故而没想和殿下有什么交流。如今两人都拥在一处了,到底不得已开口:“殿下何时来的?” 萧弗抱到了人,嗅到了她鬓发间似有还无的茉莉花气,装出来的闲情逸态竟也有了八分真。 “不久。”他答。 就在听到她的孟大哥说要给她挣一个诰命夫人的时候。 他特意多?待了片晌,却迟迟没听到她的拒绝,这才冷着脸走了。 萧弗不算久经情场,但?他也是男子,是男子就天生有男子的敏锐,知道孟青章那番话对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来说杀伤力有多?大。 那厮说的这般好听,他的小姑娘,真的能经得住诱惑吗? 今次车上许久未有的疏离,是不是就是因听信了那些花言巧语? 萧弗垂目,这些话他不会直接问她,那未免太刻意,太没气量,可他是真的想知道,在她没有拒绝那人的时间里,她在想什么。 他走后?,她又回答了什么。 这么想着,他越搂越紧。 知知却因这反常的力道害怕起来,殿下虽不会做出什么生拉硬拽、强人所难的事,可夜半的帐子里总会有个没轻没重的时候,那时不管是抱她还是亲她,都分外的用劲,知知总是为此感到害怕,就像现在。 她不禁仰头想去看殿下此刻的脸色,分辨他到底为什么突然加了力。 如此就抬起了春云雪蕊的面庞,从羞低怯隐,到足以令人一览无遗,动人而震撼。 萧弗想也不想就衔住了那一枚娇怯欲张的檀口,于对视的那一刻。 她不知道,她的眼神,她欲说还休的唇舌,都是莫大的勾引。 知知本是硬着头皮上的车,哪还记得要拉好车帘,如今才想起来。 一面?呜呜地抗议,一面?想要去?扯那帘子,萧弗却不许她乱动,把她好不容易要够到帘子边角的那只手又按了下去。 两边挽起的帘子哪里够挡住人,前?面?的行人只需一回头…… 和这次比起来,从前?殿下轻薄她的时候都不算什么了! 知知是真的急了,这回她眼前?就是帝京的街道,两边就是叫卖的摊贩。知知每看见一个人,就害怕那人会转头也看见她。她开始用手推他,用脚替他,可殿下就是铁了心要这样堂而皇之地,变本加厉地欺负她。 知知差点就想哭了,生生忍着了泪,身?子越发软下去?,心里就更加乱作一团麻。 最后?,她不知道哪来的胆子,就对准殿下的唇肉,狠狠咬了一口! 萧弗终于放开她了。 他带着审视的目光,从她带着一痕薄薄血色的唇,看向她烟水濛濛的眼睛,最后?是她蜷曲的手指。 他用手背抹了一把,嘴唇果然破了,她唇上就是他的血。 “出息了。”他似笑非笑。 这就开始为她的孟大哥守身?了? 可哪有什么出息,知知后?怕得发抖,“不是故意的,妾不是故意的。” 一直到轿仆落定了车辇,萧弗拂袖而去?,知知都没缓过劲来。 她从前或许有过大逆不道的时候,但?哪一次也没蓄意弄伤殿下的,殿下是千金贵体?,知知到现在都记得管事嬷嬷说过,主子皱一皱眉头,她们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她现在还是妾,殿下就是她的主子。就算她阿爹已经恢复了清白?,她也没法堂堂正正做人。 她这次没事,只是殿下没有降罪而已,只要他想,她的人、她的命,他都可以肆意拿捏,视同?玩物。 不,她不能再等了。 知知的四副护膝都送了出去,她连夜写了一封长信,和绣囊一起放在屉子里,拜托朝露姐姐在她走后交给殿下。 这样,朝露姐姐就能说是在找绣囊的时候发现了信,不必做她的同?犯。 还有阿篱,她做了许多?阿篱喜欢吃的奶糕,肉干,就是这些东西放不长,只盼阿篱吃了不要怨她丢下了它。 它跟着殿下,还有的是吃香喝辣的日子。 知知还去?了一趟沈家,悄悄告诉了阿爹阿娘她的打算,也好叫他们放心,殿下答应过她,不会迁怒她的家人。阿爹起初执意要她光明?正大与殿下同?清楚然后?回沈家,说问?心无愧的事,没道理?这样偷偷摸摸,可架不住娘俩好生哭了一通,最终还是同?意了。 她还拜托阿爹阿娘另外帮她做了一件事。 至于殿下,知知终究是问心有愧的。 好几次在循崇院里相见,她都不敢与殿下见礼,兜兜转转,好像又回到了她刚刚来这儿的时候,那样的生分又胆怯。 殿下也不来找她。 就在知知以为循崇院中的擦肩而过,就是她和殿下此生最后?一面?的时候,殿下却又来了。 却不如不来。 这一夜,他当真将她曾经控诉的“粗蛮”“强硬”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知知觉得自己简直成了一团破棉花,被他扯开,又被捻合,被捣得零落无依,又被捞起捧起。 她泪津津的余光里,竟见那只绣囊的穗子不知为何没有收好,挂在了屉子外,摇摇欲坠。 她于是十分突兀地道:“殿下,妾的绣囊做完了。” 可男人丝毫没有停下,反而攫夺更狠:“还有空想这些?” 次日?就是状元游街,几个小丫鬟知道能跟着沈姨娘出去看状元,夜里兴奋得都睡不着觉,便听见二楼的响动,折腾了一整宿…… 不管如何,游街这日?,是真真盼几年才盼的到一回的盛事,知知一刻也没赖床。 她还戴上了那只袖弩,就藏在袖子底下,除此之外便是她卖绣品攒的和阿爹给她的银子。 到了街上,十里烂银钩的帝京,于这数九寒天,繁热得简直使人如同置身?春海,红裳绿袖,遍地锦绣。 九衢三市都是涌动的人头。 黄金络,青玉鞍,状元高坐白?马上,从宫门口出发,一直沿着东西两干道往返。 孟青章隐约在人群中看见了自己要找的人,可一眨眼,她就不见了。 几个小丫鬟也慌了神,沈姨娘刚才还在这里,好端端一个大活人,怎么忽而就不见了? 第55章 自此别 与此?同时, 一辆停靠在街边许久的马车,终于缓缓驶动了车轱辘,顺着人流朝城外行去。 往往这样看状元的日子, 越是青春韶龄的姑娘们越起劲,有些面皮薄的, 怕见生的, 就躲在马车上过一过眼福也是有的。 再有些来自京州周边州县的百姓,也愿意来凑这个热闹, 沾一沾喜气。 人流里混进几辆马车,那当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知知便是借此脱的身。 为她准备一辆马车, 按照约定的时间地点等?着她, 就?是知知那日请求阿爹阿娘帮她做的事。 “东西都在车上了。”知知一坐进去, 便?听车夫道。 知知总觉得这声音有几分熟悉, 忍着疑惑道了声:“多谢您。” 出城不必文书,但进城却都是要的,知知都想好了,伪造文书毕竟有被识破的风险, 马车出城后,她就没走官路了。 她特地和阿爹阿娘说过,租马车时要挑用两匹马拉着的。 到了人迹罕少的郊野,车夫看了看四下没什么人, 便?将车停了下来。 “包袱里有张地图, 往南走五十多里就有座寺庙,不必进山,快马最多两个时辰便?到。”车夫见她下来, 对?她指了指,“公?子到了寺里, 记得给马喂精饲料,明日才好接着跑。” 为妾 第56节 这一声“公?子”,乃是因着知知在马车上便换了男装,又?用深色的米粉抹了脸、脖子和四肢。冬天的袄子厚实,她多穿了两件,不仅能掩饰身形,夜里也不怕冷。 知知这时才认出,驾车的人竟是沈家从前的门房严叔,只是满脸的络腮胡子许久没剃,和从前判若两人了。 严叔一看知知的眼神,就?知道她认出了自己,笑道:“离开沈家后我就在道上混了,留点胡子看起来不好惹一些,办事也方便。你阿爹不放心你一个人,还叫我偷偷跟着,但我还有事要做,得晚些再去吴州找公子。” 时间紧迫,两人没说上几句话,知知就?效仿那时在鼎梦山庄外殿下那样,解下了其?中一匹马。一直策马抄小路,终于赶在入夜前,借住进了山脚下的寺庙里。 吴州离京州不远,但通常都是走水路,如果她搭上那些商船货船,极有可能遭到殿下的人的盘查。 毕竟她这辈子除了京州和吴州就没去过别?的地方,殿下一定猜的到她会往哪儿跑。 只是这庙里的沙弥怎么都不肯收下她的借宿费,知知只好改口说是香油钱。 她如今也很会变通了。 沙弥立掌作礼:“那贫僧便在佛前为施主供一盏长命祈福灯。一灯能灭暗,焚去无名障,愿施主从此?无病无灾,安乐清净。” 这话意头极好,但知知却发愁起来:“长命祈福灯是不是要一直烧着才行,这点香油钱会不会不够?” “所谓长命长明,只是不以?外力灭去灯烛,亦有油尽烛终之时,那时便?是功德圆满。施主给的香油钱足矣。” 沙弥为她解释完,替她带上了房间的门便要走。 “小师父等?等?,”知知叫住他,又?添了一块碎银,“我想为我阿爹阿娘……还有一位有恩的故人,也供一盏祈福灯。” 从此?之后,他只会是她的故人,不复见的故人。 … 摄政王府的书斋中,亦有一盏蜡灯长明不灭。 “船只可都有拦下盘问,还没找到?” 复命的侍卫当?即跪地请罪:“属下无能。” 今日一早,小丫鬟们找了两圈也没找到沈姨娘,也顾不上再看状元游街了,急匆匆回府同老夫人和殿下禀明了情况。 萧弗命人在城中搜寻无果,便?下令去拦截南下的船只。 可今日发船的几十艘船只侍卫们都已登船盘查过,也并未找见人。 侍卫问道:“沈姨娘会否是被?歹人掳走,遇上了什么?危险?” 他说完才自觉失言,殿下做事自有他的道理,殿下说沈姨娘应当是自己往南边去了,那便?不会有错。可侍卫也想不通,沈姨娘有什么道理要偷偷离开? 幸好殿下并未降罪。 萧弗只是让人退下。 今日他一听说人不见了,第一时间就动身去了沈家。 沈照辛那样把女儿当眼珠子似的宝贝着的人,听说女儿不见了,竟然没有着急,只是横眉怒目:“草民也想问摄政王殿下,我的女儿现?在何处!” 若不是他的夫人拦着,沈照辛都想抄起笤帚赶人了。 那时萧弗就?确信,知知是自己走的,且沈家人一定知情。 他只觉可笑,翻身上马后,神色平静如常,只是嘴唇紧抿,一句话也不说。 直到回到府中,他在帝京的地图上用笔圈出了城中可能藏人的几十处地点,最后圈出了南下登船的码头。 那毫尖重重碾下,用力得都变了形。 而后最后整支笔都被大手一挥,抛堕在地。 啪嗒一声后,仆卫们齐刷刷跪了一地,大?气不敢出,谁也不敢贸然有什么动作。 “找!”萧弗终于道。 一旦找到她,他倒要问问,她到底闹的什么?别?扭,他做了什么?让她这样不快,到了非要离开不可的地步? 还是说…… 第二日一早,朝露送来了知知的信。 “姨娘昨天早上吩咐过奴婢,把她做好的绣囊交给您,奴婢那时也没多想,她为何不亲自给您。后来奴婢在找绣囊的时候,发现了这封信和玉牌。”朝露跪着道。 她的说法挑不出错处,可萧弗没让她起身,他冷冷问:“是吗,你不知情?” 朝露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恐慌,但仍坚持道:“奴婢不敢有瞒。” 为了知知,她竟然当着摄政王的面说了谎,当?真是为姐妹两肋插刀。 萧弗重新折好了看完的信。 整整两页纸,都是让他不要怪罪跟着她出门的小丫鬟,不要怪罪她的朝露姐姐,也不要迁怒她的家人,说她没有和任何人串通,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人筹谋的。 信是给他的,却写了整整两页纸的无关人等?。 展信之前,他其?实做好了最差的打算——她也许会用长篇大论控诉他的错处,诉说自己一直以?来的委屈不安,和不得不离开的理由,再加上一些决然冷漠的诀别之词。 那就?说明,她从来没打算留下,在她对他最温柔迎合的时候,也在计划着脱身。 可他没想到,这根本不是一封告别?的信,这是她把所有的罪责都包揽到身上的揽罪书。口口声声都是她一人为之,可她人都跑了,他还能罚到谁头上? 她何止是从未想过留下,她是根本不在意他。 看到那枚被?她完璧归赵的玉牌,萧弗烦躁地几乎想要掀了这桌案。 她退回的何止是玉牌? 这时萧弗派出去的探子之一回来了,萧弗才让朝露离去:“告诉何嬷嬷,月在楼的东西,不准任何人再动。” 探子道:“消息放出去不久,孟青章就?骑马去了沈家,每至无人的路段便?会策马疾驰,看得出十分情急,从沈家出来后就改为了慢马,整个人轻松了不少。” 果然如他所料,也幸亏如他所料,孟青章也被蒙在鼓里。小姑娘虽特意选了状元游街的时候逃跑,但应该只是图掩护之便?,并未与他同谋,那便也不是为了他才跑的。 萧弗好受了一些:“继续监看,一旦沈家人出府,或有人出入沈家,务必探听到他们言谈内容。” “是。” 这些暗探都是自小训练,极擅潜伏追踪,本是他为了监察有异心的奸官佞吏准备的,如今却用在了这样的地方。 处理完耽搁的政务,萧弗去了趟月在楼。 楼里陈设如常,就像每一天她在时那样,叠好的被?褥枕巾,挂起的衣裳斗篷。 就?好像下一刻,小姑娘就会推开门走进来,柔声唤他殿下,和他撒娇说外面有多冷,她出了趟府,手脚都冻僵了。 角落里,连阿篱都还像平时那样蜷在窝里打盹。旁边就是它的食盆,里头新煮好的鸡肉撕成了条,才吃了一半。 这几个月阿篱长大了不少,但还是一手就?能托起。 萧弗抱起呼呼大?睡的白猫,猫儿就?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打呼噜,浑然不知自己被主人抛下了这件事。 他垂下眸,半晌才道: “她不要你了。” … 知知骑马过了两州交界的地方,经?过了一处停泊着渔船的滩头,就?没有再往前。 不一会儿,果然就?有打渔人回来。知知租了一条小渔船,沿江而下,直到远远看见了城镇的影子。 严格来说,知知这算偷渡。 渔人道:“其实江上也有不少关卡,一般人还真没法绕开,可我们有时候运鱼货去城里,若是都走大?路就?要多许多路程,这才找到了这些可钻的漏子。公?子找我算是找对人了。” 知知没想到这么顺利就进了城,“谢谢大?叔!” 眼看就?要上岸,她在地图上辨认着地方,估摸着也差不多该是杭宜县的位置了,便?问道:“请问这里是杭宜县吗?” 渔人自然听得出知知的外乡口音,可收了钱,他也没多问知知为何不走官路、不走城门,反而帮着知知把马牵上了岸:“公?子客气,不过咱们这里可不是杭宜县,而是瑞嘉县,杭宜就?在边上呢,公子骑马过去也要不了一个时辰。” 说来这马能留下来也是意外之喜。 知知本想着马若不方便?带走,索性就?把马抵给渔人当?租银,没成想这渔船虽小,卸了货之后载一匹马也不成问题,她的这匹坐骑这才得以保了下来。 她接过缰绳,笑眼弯弯:“多谢大叔,我不去杭宜县,瑞嘉就?很?好。” 渔人一边重新划开桨原路离去,一边纳罕,这位公?子虽然个头矮小,皮肤黝黑,可五官还是很?周正的,刚刚那一笑,他竟然有些惊为天人。 这京州来的人,到底是不一样。 这日之后,知知便在吴州的瑞嘉县落了户,说是落户,也只是租了一处便?宜的屋宅,还带个小院子。 她特地挑的边缘一些的地方,这房子不仅偏僻,而且就?两间房子,一间外屋一间里屋,但院子却很?大?,可以?种些蔬菜。 更重要的是,租房时连身份文书也是不要的,一手交银子,一手交钥匙。 她一直没有恢复女儿家的打扮,附近的人也只知道租房子的是位“向公?子”。 隔壁两边都有屋宅,但只有一边住了人,是位邻居大?婶,还独自拉扯着一对儿女,好在儿女都懂事。大?一些的哥哥十五,小一些的妹妹才十二,哥哥平日会替人抄书换钱,妹妹就帮着阿娘给人家洗衣服。 婶子说,她的丈夫早就?死了,儿女都是她一个人的。 知知手里的银钱虽然不多,可毕竟有阿爹给的一份,过日子是绰绰有余了,见这位婶子日子艰难,有时候做了好吃的点心也会给他们送去。 这日知知去送自己新蒸的葱肉丸子,却见院子的门都没掩上,里头还有暴烈的争吵声。 “今天你要是拿不出钱来,老子就?不走了。” “没钱,我也不认识你。” “没钱就?把她卖了,老子的女儿想卖就卖!你让不让开!” 知知疑怪地走了进去,就?见一个高大的男子抡起酒壶就要劈头打下,而他面前站着的正是邻居顾婶子和她的女儿顾杏花。 小小的杏花冲过来伸开两臂挡在她阿娘面前,眼看那酒瓶却要砸上她的脑袋。 知知没再多想,按下了臂上袖弩的机关。 第56章 软肋 知知害怕误伤了杏花和顾大婶, 便在扳动?袖弩时放低了点手臂,瞄向那大汉的腿部。 那男子膝盖一屈,直挺挺跪倒在顾大婶母女俩面前。手中的酒壶也摔烂在了地?上, 迸开一地?的碎瓷片。 射中了! “谁暗算老子!”大汉痛骂着捂住小腿后面,血就和泉眼?的水一样往外冒。 为妾 第57节 杏花见阿娘没事, 迈着小短腿跑向了知知:“向大哥, 你好?厉害!” 她眼中的崇拜之情简直快溢出来了,向大哥就是?她和她阿娘的救星。 大汉也回头看?向知知, 才发现行凶伤人的是个年轻小子。 见是?瘦瘦小小的一个,没什么威胁力, 他拖着一条腿起身就想上前挥动?拳头找回场子。 口中一边脏字频出:“好?啊顾芸, 你当老子死的, 还养起姘头来了?” 知知反应了一会儿, 才意识到这姘头二字竟是在说她。 也不知是这词实在太难听,还是?方才那一箭后劲太大,知知脸色愤红得都快要?滴血了,得亏是扑了深色的粉, 才不怎么明显。 可她半步没退。 大汉却是没走两步伤口就撕扯得厉害,那箭头虽小,却在行动?间不断被牵动?,血窟窿一点点扩开。 他反手就想去拔了箭支扔在一边, 却见箭支竟然都贯穿了整条腿, 只好?继续忍着痛龇牙咧嘴地?朝前。 知知见状,把杏花拉到?身?后,再次朝着大汉横举手臂, 露出手臂上精良的弩器。 大汉蓦然顿住脚步。他怎么忘了这小子有凶器? 可他心里?虽然怕了,在自己的女人面前却怎么都不能输给一个姘头。大汉用手指指心窝子:“有本事就朝这里来。你要是一箭射不死老子, 老子就去报官!等你们一个两个都被抓了,我自己生的女娃,想卖几个钱就卖几个钱。” 顾婶一听,不知为什么跑进了屋子。 知知只好护着杏花,小声?对她说别怕,“有我呢,没事的。” 实?际上她从来没遇上过这样的场面,可她如?今是?别人唯一的倚仗,她不能露怯。 知知作势就真的要再扣下机关。尽管重重冬衫下,背上早已冷汗津津地?湿透了。天知道,她还用布条裹了胸,湿着黏着有多不好受。 面上却是撑着一口气,故作镇定:“好?,不必你去,我也会替顾婶去官府,告你擅闯民宅,欺凌妇孺之罪。” 大汉闻言,眼睛往旁边一瞟,显有慌色。 他不信这小子真的敢杀人。可他和顾芸早已和离,当初就闹上过一次官府,便是?那次,县老爷说他酗酒赌博,最后判定一双儿女都跟了顾芸。 这还不算,竟然街坊邻里也都被顾芸收买,一个个说他坏话,说他如?何打骂自己的妻儿,害他多挨了十下板子。 他说的要见官那都是唬唬人的,若今次真的闹到?县衙,那些官吏心都是?偏的,他定落不着好?。 再者,也不知这小子的箭有什么门道,他只觉得这箭的倒钩在肉里还在绞动?,他从前因欠赌债也挨过刀子,也没这么厉害,没想到?这么小一支箭就让他有些站不住了。 大汉趁着折断箭杆的功夫,不动声色躲开了知知弩器指着的方向,一边暗自权衡了一二,最后决定放两句狠话就走人。 还是等这姘头不在的时候再来。 顾芸却从屋子里冲了出来。 她手里多了把菜刀,一脸豁出去的样子,举刀道:“张浩勇,左右都要?闹出人命了,我和你的事也没必要拖别人下水。今天我就和你做个了断,从前儿女都小我有所?顾忌,现今他们都有自力更生之力,我还怕什么!” 这下子,张浩勇嘴里?直喊着疯了疯了,一边拖着一条残腿赶紧往院子外连跑带跳地逃了。 跑出去一大段路后,见人没追出来,他这才又恢复了气势,对着顾家的方向大声喊了句:“今日不和你们一般见识,但谁要?是?敢报官,老子真的同你们不死不休!” 顾婶没再理会他,只翻了个白眼?。 她整个人都脱了力,全靠知知和杏花一左一右地扶着,放下菜刀时,腿都是?抖的。 “杏花,快给你阿娘去搬把凳子来。”知知道。 顾婶在院子里?坐下,好?半天终于缓了过来,开始控诉:“他今日来,我本来没开门,可他声泪俱下地说想女儿了,想儿子了,只想看?一眼?就成。我也几年?没见他了,以为他是在外头挨够了打,才念起家里?的好?。” 她满是?懊恨:“谁知道他一进来就原形毕露,开口闭口地?问我要?钱,我说没有,他竟然和我说杏花如?今大了,水灵了,也能卖个好?价钱,我留个儿子养老就够了。” 知知也大约明白了整件事的始末,顾大婶并未丧偶,只是?同嗜酒又好?赌的前夫和离了,如?今前夫却又为了钱找上门纠缠。 她安慰了人一会儿,把放在木桩上的那盘丸子递给了杏花,让她和顾婶分着吃。 “家里?炉子上还煲着汤,我得先回了。”知知此刻的镇定一半都是?装的,她只能借故早点离去。 “快回去吧,多谢你了,小向。”顾婶也不留她,只是?又起念叨:“我算看明白了,狗改不了德行,对男人心软就是?对自个儿不负责!他有句话说的没错,我就是?当他死了。之前几年?我不都当他死了?今日若还当他死了,根本就不会有这桩糟心事!小向,你可不要?步婶子的后尘!” 知知便这么一路伴着顾婶对前夫的骂声回到了自己院子。 路上还碰到?了顾婶的儿子顾槐,他听说早恩断义绝的爹来家里闹事,匆匆赶回来帮忙。 “娘,你以后也别当着向大哥那么说了,他也是?男子,还救了咱们,你不能一杆子把所?有男子都打死了。”顾杏花脸红扑扑的,手中还牢牢捧着知知送去的那盘丸子。 顾婶还呼着粗气,听此愣了愣,才笑骂了声?:“傻丫头,你向大哥可不会生气。” 她又让顾杏花转了两圈,见她毫发无损,抹了把脸起身?,“走,咱吃饭去。” 刚说完,就见顾槐回来了,只是一脸魂不守舍的样子。 顾槐方才是?看?着知知从自家院子里?出来走回去的。如今再听母亲妹妹的一番对话,就大致推断出了是?知知帮他们家解决了麻烦。 踏进院门之前,他转头深深看了一眼邻家的大门。 她这么厉害,为什么要扮作男儿身,独居在此? 而这会儿隔壁院子里?,被夸厉害的知知正解下束胸的带子,肤肉都被勒红了。 她脸上赖以?遮盖雪肤的米粉都已洗掉,双颊和鸡蛋壳似地明亮透净。眼中却有可怜的泪光。 她也害怕。 知知就那么眼泪汪汪爬进了浴桶,手脚到?现在还是?软的,再迟一点走出顾家,她真怕自己会当场倒下。 若这是?放在以?前,知知当真是?不敢想,她就算有救人的心思,也断没有这本事,能赶跑一个比她高了一个头还不止的汉子。 袖弩就放在木桶旁边的凳子上,伸手就能够到?,独居以?来,这袖弩她当真是?半步都不离身?。 若没有这袖弩,阿爹也不一定能同意她一个人南下。 洗过澡后,知知那股后怕的劲终于平复得差不多了。 她开始写?今日给阿爹阿娘的家书,详细地?述说了她今日的英勇壮举,阿爹阿娘一定会为她骄傲。 这是放进屉子里的第二十封信了。 知知每天都会给家里?写?信,只是却不敢寄出去。她打听过,就连吴州的百姓都知道摄政王丢了个爱妾,正大张旗鼓地?搜找,派出去的人一拨接一拨,阵仗比她预想的还要?大。这时候往家里送家书太过危险。 而严叔告诉她接头的杭宜县的那家铺子,又不知何故已关了门,如?今人也联系不上了。 好?在,她答应了阿爹阿娘两月为限,两月之内一定会给他们报平安,如?今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可以等。 知知总觉得,殿下应当不会找她太久,说不准过两日就把她忘了。那时候风头过了,她再去驿站寄信便是?。 瑞嘉县的夜静悄悄的,到了一年里最冷的数九天,知知躺在榻上,心里?却总是?不怎么安生,左眼?皮一直在跳。当初戴在身?上的那枚平安符不小心被她忘在了换洗的衣服里?,浸泡了几次水,都泛了黄,她却仍然攥着它。 这段日子其余时候她过得都很快活,唯独这一点不好?,一到?夜里?,一个人多少有些害怕。 要是阿篱在便好了。 … 帝京的天照常淡淡濛濛的亮起,萧弗一大早就进了宫。 近来朝中都在传言,说摄政王殿下这两年就要还权于小皇帝段凛了,大力提拔自己的表弟,周家的未来家主周明亦,正是?为了来日更好地辅佐帝王。 但也不知是?为了替小皇帝严格把关,还是?因着前阵子风传的爱妾失踪了的缘故,摄政王气性是?越发的严苛冷厉了,底下人若有错处,他发落起人来那是一点都不手软。 周明亦在太极殿的门口等了半天没进去,终于看?见萧弗来了,他行了个朝臣对上级的持芴礼:“殿下,臣下有话要?说。” 萧弗径直入殿:“进去再说。” 周明亦瞬时头就大了,忍不住用拳头抵了抵额头。 太极殿是?陛下起居念书的地?方,也是?他一进去就要开始工作的场所?。他如?今的职务通俗来说,就是?帝师。 也不知那位小皇帝哪来这么多问题。 他叫住萧弗道:“长?陵那日让我帮你在江湖上打探消息,说作为报酬,可以?为此徇私一次,破格擢升我的职位,我起先还疑惑,这断不是长陵会说的话。” 萧弗什么表情也没有,言语之间却很是?坦然:“怎么,子介是看我不像会徇私之人?” “非也,只是?长?陵若要?徇私,那只能说明,公私的利益所?向,是完全一致的。”周明亦没再用标准的姿势拿着上朝奏事用的芴板,转而没个正形地双手互插进袖子,把芴板揣在了胸前,显然是?不准备再同萧弗打官腔。 “嗯。”萧弗没否认,也丝毫不介意周明亦这般放浪形骸。 反而是?低低笑了声?,子介从来懂他,得友如?此,也算高寒之处的几许慰藉。 周明亦:“所以你要徇私早便徇了,如?何会为了一个女子的消息,便破格让我担任国朝的要?职?你分明就是想甩个烂摊子给我,自己好?做甩手掌柜,竟还把这摊子当做了我替你打探消息的报酬。” 萧弗:“想通了,不错。” 周明亦一边摇头感慨,一边跟着他进了殿,没走两步小皇帝却跑了出来:“我都听见了,周叔说我是烂摊子!” 周明亦忙摆手,一本正经地道:“陛下听错了,臣岂敢?” “没听错,今天不到?时间周叔可别想走了,朕不会同意的!”小皇帝却没那么好?糊弄。 周明亦被他拉到?书案前,案上放着的除了书本,就是?记录朝事的文书,都是先帝在朝时遇到的问题、颁布的政令。 小皇帝一项项研读,遇到?不懂自己那不怎么熟悉的父皇为什么要?这么做的地?方,就会问周明亦。周明亦比那些老学究讲的要深入浅出许多,而且敢于指出先帝不当、错漏之处。 周明亦在这边忙前忙后地?解答,既要?检阅小皇帝的功课,还要?在小皇帝批阅一些简单的政事之时把关,且答疑之余还会翻书找出相应的理论依据指给小皇帝看,忙的晕头转向,偏偏每件事还都半点马虎不得。 萧弗站在一边,倒显得清净悠闲了。 朝堂需要?一个好?皇帝,也必然需要?佐政的能臣,却不一定需要一个摄政王。 见二人如此有条不紊地推进,如?今段凛身?边武有禁军大统领,文有周明亦,他便可没什么后顾之忧了。 就在萧弗满意地审阅完二人的进度,即将走出太极殿内的第一尊屏山时,周明亦却突然放下了手边的东西,喊了声:“长陵且慢!” “何事?”萧弗好整以暇地回头,准备听听他想说什么,左右子介既接下了这重担,就不会中场撂挑子,都已是?定局了。 周明亦却一反常态,要?说不说的,半天才神神秘秘道:“其实?,我江湖上的朋友还真打探到了一点消息。” 萧弗眉梢一挑,显然是?倾注了注意力,周明亦却又顿了一晌。,才悠悠道:“不过并非是?沈姑娘的行踪。但此事说来话长?,本想着和长?陵说清楚再进殿,如?今既进来了,我一时半会儿也脱不开身?,长?陵且等我为陛下解完惑,再与你仔细说道。” 说完又自顾自埋头去翻那些经史文章,在重点的篇目插上竹签子,以?便小皇帝稍后学习,不再理会萧弗。 萧弗愣了。 起了个头,却故意不说。知他者莫如?子介,子介又怎会不知道他眼下最在意什么,显然是?故意的。 所以他这是被反将了一军? 萧弗重新折了回来,没再说什么,只和周明亦两人一并督查起小皇帝的课业,轮番为小皇帝答疑释难,效率倒是快了不少。 他从前从不刻意与人争输赢高下,因为不会落于下风。 为妾 第58节 可现在,他好像有了软肋。 有了软肋,便不是?无懈可击,就有了输的风险。 直到?一应事毕,两人走出宫道,萧弗问:“现在可以说了?” 周明亦笑着假咳了两声:“长陵也别怪我,你自己要?去找你心上人,却要?我和一众大臣屡次为你坚守朝堂,你总得让我出口气。” 心上人。 旁人在萧弗面前提起知知,大多都说是?他的爱妾,萧弗还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可如?今,周明亦用了这个词,也许是二十余年从未有过的新奇认知,令他一下子就滞住了脚步。 更要?命的是?,在听到?心上人的那一刹那,他竟就自然而然地把这个词和知知对上了号。 这些日子派人找她还不止,他甚至想亲自去找,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觉得愤怒,觉得荒唐,觉得她不惜福,不知恩,想把她铐起来问个说法。 可现在,萧弗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也许…… 根本就是他离不开她了。 是?他栽了。 周明亦出气归出气,没打算再吊着好?友,同他道:“你让我找在杭宜县的江湖朋友,他们还真告诉我一件事,杭宜县近些日子有另一拨暗道上的人在四处寻人,动?静不小。只不过找的是个男子,叫向知。” 萧弗却是?出神地?看?着远方,说了句看?似毫不相干的话:“不能再如此了。” … 严凌山二十岁起就在沈家做门房,做了十年?。 更早之前,他则是在道上混的,就在杭宜县一带。 曾经混的也是?真心实?意,可一次不慎被同伴推出去当了替罪羊,被官府缉拿。是?沈照辛劝他弃暗投明,给了他门房的职位,才有了这十年?。 可沈家被抄家的时候,他们这些沈家雇佣的仆工几乎都被遣散。 他便抄起了自己的老本行。 虽是在帝京的地下千金坊里做了个收债的打手,从前的人脉却还在。 得知当初在沈家的小主子要?独自躲到?杭宜县去,他便留了个故人的店铺,那人自然有办法联系到?他。 没成想,多年不联络的这位故人,竟然已经关业。 没了铺子,他从前的小主子到了杭宜县,自然没办法找到?这位故人,他们联络的枢纽也就断了。 严凌山办完事到?了杭宜县,在这家米铺前守了好?几天,都没等到?人。后来又在店铺的门缝里?留了张纸,写?明了他下榻的地?点,可纸条也一直没人拿走。 他虽然知道小主子此行骑着快马,做了男儿打扮,还有弩箭傍身?,应当不会有事,但心里?就是?着急,于是?找到了从前在杭宜县的兄弟,暗中秘密找人。 毕竟她喊他一声?严叔,他也答应了她的父亲要跟着她护她无虞。 … 一晃又过了几日,眼?看?今岁只剩下个尾巴,知知提前在院子里挂上了红灯笼,看?着热闹喜庆,她种出的蔬菜里有长得快的,都已经可以?采摘食用了。 知知给它们也挂上了红灯笼。 都是她自己用篾片扎起来糊好的。 知知给顾婶送了一对,想了想决意给不远处猪肉铺子的屠大婶也送一对。这大婶和顾婶关系好?,自从知道了“向义士”帮她姐妹赶走了前夫,每次给知知切肉都会偷偷多切一两。 屠大婶脸上肉多,收了灯笼,笑的眼?睛都只剩条缝了:“乖乖哟,天底下竟还有这样心灵手巧的小郎君。不过还十几天才过年?呢,这么早就张罗起来了?” 她刚说完,却是?竖耳听起了两个来买肉的客人正聊着的八卦。 知知也屏住了呼吸—— “听说了吗,帝京那位摄政王把派出去找人的人手都撤了,看?样子是?不准备找了,咱们吴州原来也有一批人驻扎着搜寻,近日也退了出去。” “我还以为是什么才子佳人非卿不可的佳话,找人时这般动?静,闹的人尽皆知,如今说不找就不找了,啧啧。” “最是?无情帝王家,这王爷啊,也一样。热乎劲过了,换个什么美妾娇妻找不到。” 第57章 神秘客 临走前屠大婶又给知知剁了一大?块猪里脊, 没收钱,说是还她那两?只?灯笼的。 屠大婶用稻草抿起来的绳子捆好了猪肉,“这男人?真是没一个?好的, 有钱没钱都?一个?样,就拿我那芸儿妹子来说, 早些年多好看的一个姑娘, 要不是嫁了姓张的,哪能老这么快?” 顾家的一双儿女模样都很好看, 顾婶年轻时的美貌自不必说。 她递来猪肉时抬头看到了知知,却见知知怔愣着不搭腔, 这才想起自己面前站着的这位不也是男子? 反应过来自个儿说错了话:“不好意思啊, 小向, 大?婶不是说你。” 但大?约是这小伙子眉眼生的都太过柔和, 说话也温声?温气,屠大?婶见了就亲切,就总忘了他的男儿身。 知知连忙道:“没关系的,是我要谢谢婶子。” 她心思却不在这事上。知知提起猪里脊, 看着刚刚来买肉的两?人?走远了,脑海中不断冒出他们适才谈议的那两?句闲话。 殿下已经撤走了找她的人吗? 这比知知料想的还要快,仅仅一个?月不到的功夫。 但想想也对,殿下日理万机, 也许这一个月对他来说都是破例了。 这之后几天, 知知在市集打听了几圈,消息打探的很顺利。 果然和那两?人?说的一样,都?说摄政王已经放弃了寻找那位爱妾。 有人?说这妾室也许是得罪了什么人, 早就被人?杀了的,还有说那妾室的家人?都?只?能忍气吞声?, 也不敢上门闹腾的,这些添油加醋的臆测知知当然一听就知道是假的。 但她知道,阿爹阿娘会担心她却是真的。 好在她终于可以把那那一沓家书都寄回去了。 带来的那匹马还拴在院子里,知知便骑马去了隔壁杭宜县,从杭宜县把?书信寄出去。 这样即便顺着邮驿查,也只能查到杭宜县为止。 算是她最后做的一点防备。 京州沈家。 “快看看囡囡说了什么。”沈夫人?催促道。 “你别急,这不一封封看。”沈照辛便从第一封信开始拆,嘴上让沈母别急,手下却是一点不含糊,连着就拆了好几封。 两?人?一起读着知知寄来的信,总算知道他们的女儿如今住的地方不用愁,吃的菜也是自己种的,还准备在院子后面围一圈篱笆养鸡,因为邻居家总是给她送鸡蛋,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总之没什么花销的地方,知知说偶尔去早市上买鱼,那鱼也是现捞现钓的多?,有时候卖鱼人?赶着回去做工,一篓子鱼才卖一吊钱,她还会多?买一些煮烂了去喂附近的小野猫。 至于喂马所需的苜蓿那都是漫山遍野的,割一次能管好几天。 既然没需要花销的地方,知知便也不急着找什么营生,字里行间都在说日子如何的悠闲。 直到沈照辛看到知知为邻居出头,射伤了一名?大?汉。脸色还是变了。 沈照辛拍案:“太危险了。” 他看了妻子一眼,见妻子今天自外归来,穿的是那条雪白的狐皮,想起了这是摄政王府的东西?,忍不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若不是摄政王,知知何至于一个?人?漂泊在外,有家不得归?你怎么还穿着这斗篷,这是王府的东西?,理当扔出去!” 沈夫人搡了他一把:“嚷嚷什么,这是女儿给我的。” 沈照辛瞬间没了气焰,总不能不与?妻子争舌,因只?别过脸去,继续读信。 沈夫人?却拢了拢斗篷,望着沈照辛叹了口气,护短是好,可自家夫君的性子真的该改一改了。 沈夫人?道:“这些话你家里说说就罢了,外头可不准讲。不是有人?在说昨儿摄政王骑猎时遇刺了,若让别人?听去,还以为你是做的呢。” 沈照辛不以为然:“我行得正坐得直,不惧人?言。何况你夫君哪有那个本事?要我说,此等薄情寡义之人?,是老天看不过眼,降了罚。” 前阵子摄政王还派人到处找他的女儿,可这才没几天,却是突然就不找了,转而开始约人?去骑猎嬉乐,仿佛把知知抛到了九霄云外。 却不知是谁传出的消息,说摄政王骑猎时受了伤,性命倒是无?碍,却需要卧床养着。 沈照辛越想越气,连连叹声:“区区一月,就能放弃寻找,假若知知是被贼人?掳去呢?简直薄幸之至。见色起意之徒,能是什么好东西?!” 沈夫人?:“话也不能这么说,不找了是好事。再说你能从牢里出来,我们能回到沈家,知知能脱去罪籍,这一切不管怎么说都?是那位殿下帮了忙。而且你没见他那么满城地找的时候,也没来寻我们麻烦,用我们逼知知现身?说到底,不是奸人?。” 沈夫人?忽而想起:“诶,从前你在朝为官时,不还夸过他颁布的那些政令?” 沈照辛不自在起来,还是道:“那不一样。” 说归这么说,但沈照辛也知道,若不是他交友不慎,性子又?过刚,在官场上没其他人脉,沈家不至于被这么随意一算计就崩坍了,才给了觊觎他女儿的贼人可乘之机。 沈照辛下定了决心:“前半生我的志向在朝野,在百姓,累着夫人?跟着我受苦了,但你放心,沈照辛后半生唯一的志怀所在,就是你和囡囡了。” “她不是说她隔壁还有个屋子空着,等这段风波彻底过去,我们就举家搬到哪里去,到时候直接把院子买下来,过过田园生活。” 沈夫人大喜过望:“真的,你舍得?” 沈照辛见妻子一副不信的样子,承诺道:“君子一言,还能有假?” 想必过两?个?月,摄政王都未必记得有知知这么号人?了,届时他们立马就去和女儿会和,也免得她回帝京想起伤心事。 他低头去翻那些信:“我看看啊,知知说她如今就在杭宜县边上找了个地方,叫什么来着……” … 这几日知知的心总算是放回了肚子里,倒不是因为殿下不再找她,而是因为她和严叔重新联系上了。 她特地打了酒做了一桌子菜,请严叔在家里吃饭。 知知把几个荤菜都摆到了严叔那边,心里好奇地不得了,她都?没告诉严叔她不去杭宜县了,两?人?约好联络的铺子也关业了。 “您怎么找到我的?”知知问。 “这事说来也是巧了,”严凌山撂了筷子,看着眼前的小女娃,“张浩勇你有印象吗?” 知知点头,脊背都?蓦然绷直了。她第一次伤人?,当然对对方的名字印象深刻。“我记得的,是顾婶的前夫。” 严凌山说起张浩勇,语气中带着不屑:“这家伙腿被你打伤了,养了几天,想在道上找人?,找你麻烦呢。” 原本他问知知的下落问了好久都?无?果,杭宜县的兄弟都?说没听说过向知这号人?。忽然有一天,却有个?人?说,隔壁瑞嘉县这两天有人想雇他们道上的弟兄去教训个?人?,好像正是叫做向知。 严凌山一听,赶紧就来瑞嘉县一看虚实了。 为妾 第59节 至于教训人?这事,自然是被压了下来。不仅如此,严凌山确定住在这里的就是知知之后,还让人?重新揍了张浩勇一顿,好让人?知道,他要教训的人在道上是有人罩着的。 他这么做自然是为了永绝后患,严凌山道:“不怕他再记仇。这种人?就是畏强欺弱,拳头最能教他老实。” “这么说是您帮了我。”知知晓得自己当日还是冲动了,也不怕和严叔说实话:“这些日子我眼皮总是隔三差五地跳,就怕出什么事,原是犯了小人?,要是他真的找了帮手,那我还真没法子。” “你一个?人?在外面,处处都?要小心,否则我怎么对沈大?人?交代?”严凌山嘱咐完她多加小心,却是想起另一桩事,“本来我在瑞嘉也谋了份差事,就想租下你旁边这宅子,也好就近保护你。谁知今日来时去问,才知道这宅子竟已被人买下,就在不久前。” 知知愕然,这么快,她就要有新邻居了? … 知知如今租赁的这宅子夹在两座院子中间,是最小的。 顾婶和她说过这宅子的来历:“我从小就住在这儿,原本呢我们家旁边,只?有一户人?家,姓苏,就是你住的宅子左边那户。但是十几年前,他们家两?兄弟都?大?了,闹了分家,老大?去了京州做工,那对老夫妻就把院子辟出去了一小半,给了老二住,这才有了两?户人?家。后来新造的这户也就是你现在住的。” 可知知租房子时,那屋子的主人说两座宅子都是他的,知知不解起来。 “那两座宅子怎么都没人了,那对老夫妻呢?” 顾婶道:“贫穷时各自谋生,富贵了就重新并作一家了。去京州做工的老大最后是靠经商白手起家了,就回到了咱们瑞嘉县建了大?宅子,豪奢着呢。苏老爷把?二老和弟弟都?接了过去,这边的两座小宅子他是看不上了,自然也就归了弟弟,让他租出去也是一笔收入。” 没多?久,果然就有人把一箱箱的东西往旁边的院子里搬。 那宅子翻新过,墙砌得高,知知一直没见过里头的光景,也是如今院门开了,知知才发现里面的环境比她租的这宅子好上许多?,怪不得价格也贵,当初她一听就没考虑。 可院门敞着,院子里箱子堆着,知知却一直没见到入住的人。 她一眼就能看出,那些箱子的材料都是上好的木头,必是造价不菲。却也没见什么仆从来看护这些箱子,不怕人?偷似的。 她不由被勾起了好奇。 终于这日,租给她房子的苏家老二回来了,他急匆匆找到知知:“向兄弟,我要去接买下这宅子的新屋主,他行李多?,我怕一人?搬不过来,你能不能跟我去搭把手?” 怕知知不同意,他伸手比了比:“这样,五成,下个月的月租我减你五成。” 知知如今最大的花销就是租房子的钱,虽说也要不了多?少,再者?这苏家二爷给她提供了容身之所,即便是钱货两?讫,知知也心怀感激。 她想也不想就同意了,只?是有些不好意思:“我力气不算大?,也不知能不能帮上忙。” 苏家老二忙说没事:“两?个人搬总比一个人搬容易不是?” 知知跟着他去了,才发现他们竟到了她当初上岸的那处地方,那里有一路蔓进江水中的石阶,可以供人?上下。 江边则停着一艘小船,苏家老二率先跳了上去:“走吧,我们走水路去接人?。” 知知跟着上了船,苏家老二如今有个?富商哥哥,但竟也愿意做舟子这样的活计,拿起了浆就撑着船离了岸。 可船越在水上行,知知越觉得附近的景色眼熟。 她终于认出,他们走的这条水路,好似就是她当初来时渔人带她走的那条。 无?缘无?故为何要走这条路?这样的巧合令她生起了不安:“怎么不走大?路……?” 苏家老二立在船头,对她说明情况:“那位公子说是身份不便,进不了城门,过不了那些水上的关卡,我刚好识路,就提议带他偷渡了,这事你可别说出去啊。” 知知稍稍松了一口气,许是那人?和她一样,来瑞嘉县避难来的,没有身份文书,自然就只能走这条小路。 看来这条水路便利的人还不少。 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小船一路向北荡开碧浸浸的寒波,吴州地处江南,纵是冬月雪日里,河水也不会冻结,只?是两?岸草木苍苍,究竟倒映出一水的冷色。 直到一只?白鹭掠水惊起,知知却蓦然发现,这船最终泊岸之处,竟然是她当初上船的打渔码头。 岸边立候的人背着身,负着手,知知在船上坐着,逆着光看去,不甚分明?。 第58章 相见时 等看清楚那人的背影, 知知呼吸都停了。 可她还抱着最后一丝侥幸。 万一只是?人有相似,万一真的只是碰巧才和她走了一样的?路、和她做了邻居,万一只是?她多想?。 可当船抵住爬满青苔的岸壁, 知知被猛然震了个晃荡,稳住身?再抬头时, 最后的?幻想?也破灭。 那人转过身?来?, 薄唇衔着笑:“是从这里登船?” 殿下找到?她了。 他在问?她是?不是从这里上船逃到瑞嘉县的?! 他这是要复现一遍她逃跑的?路线,告诉她, 她始终在他眼目下,指掌中? 这?个认知, 让知知眼中染上了恐惧。正是风厉霜飞的?时候, 冻骨的?水气透过船板, 从脚底心钻上来?。 这?时候苏家老二却答话了:“对对对, 我?把船缆系好,您再上来?。” 知知这才倏然反应过来?,原来?殿下不是?问?她。 是?她太紧张了。 她好受了一点,但不禁又想?, 实际上也没什么区别,左右殿下都找到?了她,之后会怎么对她呢? 苏家老二脚一蹬一跨之间,已经麻利地跳上了岸。 他搬起萧弗身边的那口?箱子, 掂了掂, 双手托稳。 知知赧然想?起她本是?来?帮忙的?,这?般干坐着像什?么样,岂不白白占了人家五成租银的便宜。 她不再仰头看岸边的锦衣人, 忍住颤栗的?冲动,平复了会儿, 起身?想?要上岸,苏家老二却腾出一手给她打了个坐下的手势,嘿嘿一笑:“向兄弟你坐着,坐着。这?箱子没想?象的?大?,我一个人能行。” 知知只能重新坐定。 萧弗这时也从容踏步上船,就坐在她对面。 却好似根本不认识她,只是?方才从苏家老二口中才得知她的?姓氏一般,对她道了声:“向——公子?” 这?样好听的?声音,却似催命的刀刃。知知面色发白,根本作不出反应。 箱子被抬上船后,船上不大的空间也拥挤了起来?,就好像背上压了一座山,让人透不过气。 好在苏家老二去了船头拿起船桨,无意间开?口?,却是正巧打破了这焦灼的气氛:“凌公子,这位向兄弟就住在你隔壁,你们?以后就是?邻里了,虽说你买了我?家祖宅,这?宅子和我?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不过苏某这人一向好说话,若是?有要帮忙的?地方,您尽管吩咐就是?了。” 就在刚刚,知知还在想?,殿下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她在瑞嘉县的?,难道连租给她宅子的?这?位苏家人都是?殿下的?人,今日才会帮着他诓她来接人? 她是?否从未逃离? 可这会儿听苏家老二这样讲,知知又不确定起来?,他好似是?不知情的?。 她垂着水濛濛的?杏眼,这?双眼本就与黝黑的皮肤十分违和,如今再含了水光,令她整个人都有种雌雄莫辨的?柔艳美感。 而萧弗,自打上船后就眺目远近,如同一直专注于欣赏两岸的沼滩矮丘、苇草水禽,除了起先客客气气同她打了那一声声招呼,眼睛都没朝她再转过来一下。 知知见此,才敢抬头看他。 一边看一边想?,他为什?么就不肯放过她呢?天底下多的是比她好看的?姑娘,也许还比她聪明,比她听话懂事?。 如果她不是只不会凫水的旱鸭子,她真想?一头扎进水里算了,好过这?样同船共渡,每一刻都是?煎熬。 萧弗却似有所?察,偏在这时也望了回来,正正与她撞目对望。 这?一看,他猝然被她眼中染上的?泪色刺痛。 那副遇事一贯不咸不淡的样子再也无法维持。 他一出生就是永安王府的世子,后来?靠自己坐上了摄政王的?位子,萧弗从不认为自己怕过什?么。 可他现在竟然怕开口问?询。 怕他一说话,她就要啪塔啪塔地掉下那蓄势待落的泪珠子。 “你……” 只是想问问她是否还好,问?问?这?江南是?否如她之意,竟也像被梗住了喉。 如何竟会与她走到这一步? 他反复回想着自己的所作所为,他从前以为事?事?都已多加纵容,尽力?顺她心意,即便是?在他尚不认为自己对她动情、对她产生了爱重之心的?时候,自认对她也不算差。 可到?底,是哪一步错了? 他就这么看着知知要哭不哭,什?么都无法作为。 什?么水际风光,实则通通视而无睹,萧弗能看进去的?,唯她一个而已,可笑从前他只以为是她容色艳绝,夺人目睛之故。 看着看着,萧弗突然记起,她曾经也是?这?样泪眼糊涂地软软哀求过他,说不想?做他的?妾。 那似乎是?他们?第一次有分歧。而她迫于他的决定,最终屈从。 也对,她这?样犟的?性子,也许还继承了她父亲那份清高,本就该是?宁为平民女,不为皇家妾。 仔细一想?,诸如此类,他不顾她的?意志行事?的时候还有许多。好比床榻之间,他总以为她的?那些不乐意只是?女儿家的矜持害羞居多,也许还带着欲拒还迎的?趣兴,所?以鲜少当回?事?。 可现在想?来?,她不是一直都怕他? 也许,他从未让她真的甘愿。 两人都心思沉重,小船也越发晃得教人头脑昏涨,萧弗为自己的糟糕行径几乎烦躁地别过头。 唯有苏家老二在那头卖力地划船,非但不知这?厢暗流涌动,还不忘尽起地主之责:“凌公子,等到?了瑞嘉县,你就安安心心住下,咱们?县最适合散心养神了。尤其是我家祖宅这?一带,住的?都是?些亲善之人,向兄弟自不必说,附近的?人可都喜欢他了。隔壁还有个顾大?姐,她和我兄长青梅竹马地长大?,从前可温婉着,虽听说人如今泼辣了不少,但心眼儿还是?好的?,也很好客!” 萧弗淡淡应声,重点却落在了别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嫌,果真令人艳羡。” 知知总觉得他语气古怪,话里别有所?指。苏家老二却越发来了劲:“谁说不是?,这?是?羡慕也羡慕不来的缘分。说来凌公子你与向兄弟还是?同乡,都是?京州来?的?,怎的?也不说说话,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以后都是?自家人,这?也是?缘呐,别因着第一回 见就拘着,生分了!” 苏家老二本就是个口舌上闲不下来的?性子,又见“凌公子”出手阔绰,家底殷实,人未至就有吴州的州牧帮着张罗着买了宅子。虽不知何故非要走这?小道进城,但他想?着,也许正是?身?份太贵重才不方便明着入城。 总之,他是?万分乐得能帮上忙,露个脸,只盼着多说道两句,能没准就此结交了贵人。 也省的兄长说他没出息。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恰恰是?他口中第一回 相见的两人,曾交颈抵足,同榻共枕。 哪怕如今两相端坐,生疏客套。 知知早已听得后悔来这一趟。可人家不知内情,只是?一番好意,知知也不好反驳他,好在眼瞅着渐有攘攘人声,总算是进了县城了。 萧弗今日却好似分外从善如流。他重新看向知知:“既良缘不易,向公子,可愿与我?说上一二?” 知知当然不愿!即便他装得这?般斯文有礼,知知却知道,这?表皮下是?如何的?强横。 为妾 第60节 “不若改日再说,都到地方了。”好在是有个正正当当拒绝的?理由,让她得以惴惴回?应。 “是?说呢,怎么这?么快就到?了,”苏家老二也开?腔了,却是意犹未尽。他慢慢把船朝岸边撑去,昂扬着声道:“您二位快上去吧,我?帮凌公子把箱子搬上去,一会儿就直接走水路回?去,省得换马车了!吴州就这点好,水路四通八达。” 说着就率先搬着箱子走了,知知插不上手,一面忌惮着萧弗,一面又想?,自个儿半点没派上用场,这租银减免得都不踏实。 她只能空着手,后脚跟了上去,萧弗立刻也起身。 “向知。” 瑞嘉县的人们总是日出而作,流动在黛瓦青石之间,市井的?烟火气太盛。 人声车马声里,他在身?后这?般遥遥相唤,知知一瞬时竟有些吃不准他喊的是“向知”还是“香知”。 但不管是?什?么,她都没停下,越走越快,匆匆提着一股气就跑进了自家的?宅子,关上了院门,把纷纷杂杂的念头都关在外面。 没追上来?就好。 她要冷静。就算殿下找到了她,可沈家早已不是?罪籍,她是?良民,他难道还要逼良为妾不成! 苏家老二搬着箱子走得自不算快,远远也听到?了萧弗喊的?这?一声。 他纳闷起来?,这?凌公子,是?如何知道向兄弟的全名的?,这?一路他好像也没喊过啊! 不过很快,他就又自发为他找到了圆过去的?理由:凌公子这?一身?贵气是?掩不住的?,定是?身?份要紧极了,下榻前自是?要把附近的一切都打探清楚。 这?样的人能选中他家的祖宅,真是?苏家祖坟冒青烟了! 苏家祖宅门梁上方的“苏宅”匾额早已被摘下,如今是?“凌宅”了,苏家老二把箱子和院子里那几口箱奁堆在了一处,萧弗却没进去,反而停在了旁边的?这?座院子前。 一门之隔,知知在里头贴着门背,心有余悸地站着,手脚都发虚。 萧弗就站在门外。分明什么也看不见,却久久没有挪步,好像这?样盯着门板,就能看到?里面的?人似的?。 朝思暮念,咫尺内外。 另一边,顾槐今日替人抄完孤本回?来?,顺道用新发的薪酬买了些糕点,想?着给知知送,老远就看见了门外杵着的这位玉带轻裘的?公子哥。 那人和向知一样,都有穷乡僻壤养不出的天然气度。 顾槐读书颇多,心思敏锐,瞬时紧张起来?,不禁上前道:“你是向……这家的什么人,怎不进去?” 萧弗一转头,见说话的是个俊朗的少年,手中提着几大?袋糕饼。 不知何故,他就记起了在船上苏家老二提起小姑娘说的?那句——“附近的人可都喜欢她了。” 帝京有一个孟青章还不够,来?瑞嘉县才这?么些时候,就又惹上了别人? 离开?他,她就过得这样风生水起? 萧弗不知此时知知就在薄薄的门板之后,他只是?想?,在她面前,他可以放下身?段,手段温柔舒徐一些,但对于别人,却无需收敛退让,他也没有要同他们结交的念头。 萧弗凛然一眼,对顾槐道:“鄙姓凌,新至贵地。” 礼貌又轻漠。 他这?般不苟言笑之时,不怒自威。那是?一种久居高位之人养在骨血里的?骄矜疏冷,就像崖壁上鹄立的青松,只合世人仰望。 他说罢,只用眼风一指旁边的宅子。 顾槐虽为他的?气场所?骇,却因早就知道这几天新邻居要来?,那院子里几大箱的行李他一早便看见了,这?么一听,便知这?位公子原是?新的?邻人,并非奔着向知来?的?。还是?放下了一些戒备。 “我?也住这?儿,就在旁边。这?家住的?则是位姓向的小公子。”他咬重了公子二字,看得出萧弗并无什么谈兴,也不打算多说,朝前走了一步,准备敲门。 却听身?后姿仪卓,玉质天成之人低低笑了声。 而后缓声开?口:“凌某此行为寻结发妻子而来?,往后多有叨扰了。” 结发……妻子?! 门后的?知知气得差点就想?冲出去反驳!他怎的这般对着小孩子胡言乱语。 可她手上一滞,莫名想?起了上一回和殿下南下的时候, “凌弗”与“向枝”,确是?一对爱侣。 是?因为这?个原因,殿下此次才自称是凌弗? 可她马上又否定了。那些日子不过是一场烟云,本就是?做戏,难道殿下还演上瘾了? 大?约只是?和她一样,图省事?,懒得再琢磨个别的化名了。 不过她手都放上门栓了,才险险意识到?,他只说了寻妻,其实并没有指名道姓说她。 她现在出去,才真的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反正与她不沾边,怎么瞎说都不关她的?事?,别人也联想不到她头上。 知知重新松懈下来,手失力?地从门上滑下,走到?院子里的?菜圃,舀了点水就准备浇菜,一边在想?,殿下的?眼皮子底下,她该如何再度脱身。 只不知怎的?,耳朵控制不住,仍始终留听着门外的对谈声。 其实她打心眼里,也有些希望顾婶家的?这位聪睿的少年郎能帮她将人应付过去,最好赶紧将殿下劝走。 却听见顾槐问?:“不知凌公子的妻子姓甚名谁,现在何处,可有我?帮的?上忙的?地方?” 第59章 哀喜皆自她起 顾槐非但没有帮她把殿下劝走, 还问起了殿下,他的妻子姓甚名?谁。 知知手一抖,木瓢里的水哗啦啦浇下, 全一股脑洒在了菜圃里。 菜圃的位置离院门不远,就在院墙边上。 她能?听见他们说话, 他们自然也是能听见她这边的响动的, 这一下无疑是?暴露了她的位置。 可知知顾不上去?想,外头?的两人会不会因此猜到她在偷听。 因为殿下已经正如她方?才担心?的那样, 对顾槐回答起了他口中所谓妻子的相关情况。 萧弗:“已找到了,她就在瑞嘉县, 住在附近。说来也?巧, 内子和这家住的向公子一样……” “也?是姓向”四个字还没说完, 就传来院门的插销打开的声音。 从门后探出一张黑黑黄黄的小脸, 门外两人齐齐转头?看去?。 知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装作自然地对顾槐道:“阿槐,你是?有什么事找我吗?” 顾家的一双儿女都比知知小,顾槐虽然今年也?已年满十五, 只比知知小了几个月,可在知知眼里,也?不过是?个半大小子,所以她就跟着顾婶喊他“阿槐”了。 萧弗听到这称呼, 却是?皱起了眉头?。 前有“顾大哥”, 后有“阿槐”。 可听听,面对他时,她都喊他些什么? 从前只会生分地喊殿下, 如今倒好了,干脆改口?成了公子。 顾槐是?读书人, 和萧弗对谈时也算落落大方?,见到知知,却是?情不自禁脸一红,他举起手上的东西?递过去?:“这些给你,谢谢你上次帮了我娘。” 他这副模样,看的萧弗皱眉皱得更深了,一双眼寒潭似的,又冷又阴沉。 知知却只觉得可爱,杏花见了她也?是?如此,这兄妹两有时候还当真是像。 但她没伸手去?接,只弯了弯眼,笑道:“顾婶都给了我不知多少好东西了,鸡蛋,鸭肉,还有包的水饺。” 若真的要掰扯起来,她从顾婶这里捞的好处还都还不清,哪好意?思再收人家的东西?? 顾槐却坚持把那一大串纸包裹往前递,大有她不接下,他的胳膊就不放下了的架势。 “那些不算,那是?我娘谢你的,这是我单独谢你的。” 和他推来推去?两个来回,知知终是?拗不过,只好收下了,才发现顾槐买的竟然都是些糕点。 只是?这么几大包,拎在手里沉甸甸的,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银钱、是他抄了几日的书才攒够的。 她也?得多做些好吃的给顾家送去。 有时候这样邻里间的互通有无,其实也?会令她觉得慰藉。 虽然一个人住在这空落落的院子里,可这里的乌瓦白墙并不是?冰冷死寂的,无不饱含着融融暖暖的人情。 “那我就先走了。”顾槐有些不舍地道。 知知送了他两步,回头却发现萧弗竟还没走,一双鞋靴就和焊在了她家门口?的地面上似的。只能硬着头皮也问了声:“凌公子,你也?有事么?” 萧弗:“进去说。” 他回答时通身气场压抑,仿佛正忍耐着不悦。 现在才想起他,方?才他就干站在一边,看着她和别人一往一来,相亲相睦。 知知没多犹豫,刚打算拒绝,手臂却被人一下子捉住,往院子里一扯。 而后啪嗒一声,院门被重新关紧了。 她被按在了墙下,顾槐给她的那几包东西本就是用绳子串在一起吊着的,也?早就坠在了地上。 头?顶就是?她家院子外那棵黄了叶子的树伸进来的枝干。时不时就有枯瘪的叶子无力地坠下,就像现今殿下手中的她,毫无扑腾的气力。 自从那日换上了男装,她就再也没有扮起女儿红妆。 为了更好地掩去?容色,脸上本就扑了暗沉的米粉,耷下眉眼的时候,整个人更是?登时显得面如土色,半点神气也没了。 萧弗一见,下意识就放开了手,没再拘扣着她。 知知有些意?外。 但他那么大一个人挡在知知身前,知知刚想旁边挪,他就伸手撑在墙上,又堵死了她逃离的路。 意?思很明显,他可以不掣制着她,但也不打算就此放她走。 果然还是那个殿下。 知知只好靠着墙揉着胳膊看他,重新问了一遍:“凌公子,可是?有什么事么?” 她身后的院墙也有些年头了,在风日里逐渐斑驳,许多地方?都?有些皲裂似的浅痕,如今一抹就掉下许多墙灰来。 萧弗未言,只捻了捻指上的粉屑。垂目时,却是?不动声色地把?因她的疏离产生的失落隐去。 前阵子她还在的时候,连带着他在王府里的时间也多了起来,母亲好几次都?说他有了人样,有了血肉之躯该有的喜怒生机,也?会对人知疼着痒,而不是一架单单为朝堂运作的器械。 但他现在才知,血肉之身,原来就是?如此,轻易就把情绪交付到另一人手里。 为妾 第61节 如江海上的小舟一苇,翻覆由人,为她喜,亦为她疼,不见时,渴念潜滋暗长,又如同行于沙海之人,思慕一口解厄济困的清泉。 但他不介意?。 他说寻妻而来,从非诳语。 萧弗叹了口气:“方才不是听见了?” 知知别看眼,故作懵然不知:“听见什么?” 萧弗也?不拆穿她,他起先虽不知她就在门边,可那泼泻的水声一响,他就猜到她还没走远。 甚至还能?拟想出她微微惊骇的神?情,还有她那时正在做什么。 想必是在浇花浇菜? 可她既然要装,那他索性就再让她听一次。 萧弗认真望着她道:“我在找我夫人。” 知知半点不想把?自己和这个别扭的称呼划上等号,可眼前的男人,偏要用那样灼烈的目光看着她,像是?生怕她不知道,他说的就是?她。 但她是?不会认的。 知知决定干脆就那么一傻到底,顺着答:“那便祝公子早日找到。” 她还是?不给他好脸色,萧弗眼下的心情却慢慢好转了,反正他已经找到她了。 她就在他眼前。 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那些没有她踪迹的日夜里,他总觉得哪里空缺了一块,而今终是?填补上了。 他笑了笑:“已经找到了。” 知知见他这般忽而发笑,不知他憋了什么坏,不禁担心?起,殿下可是?在朝堂上摸爬滚打过来的,要真与殿下斗智斗勇,她哪是?对手。 水滟滟的杏眼一闪躲,闷闷问:“那凌公子为何还不走?” 萧弗神?意?自若,横挡在她身侧几寸的一臂仍未收回:“只因我夫人不肯认我,我想知道,如何才能?让她回心?转意?。” “凌公子问我可没用。”知知本能?地回驳道。 可也不知是不是灌进了一口挟着尘气的北风,她忽然有些唇舌发涩。 殿下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她从没有起心?动意?,又怎么谈得上回心转意。其实她不是?没想过,殿下会不会……真的喜欢上她了? 萧弗忽凑身过来,低声道:“问你没用,问谁有用?” 他的气息侵袭而至,知知很快把方才的念头甩了出去?。殿下早就说过的,不是?他的东西?,他不会碰。 那些厮磨,那些缠绵,就连那些美其名?曰的偏疼宠爱,都?不过是他在处置他的所有物。 想必现在想捉她回去—— 也?是?一样。 为了不露怯,知知的语气越发硬邦邦的:“我只是一个客居于此的普通百姓,对公子毫不了解,怎知公子该问谁去?” 萧弗反而更温声:“何处不了解,我都?说给你听。” 分明还有几天就到了年节,就算是?这样的江南,檐头?都?早结了白惨惨的冰凌,可知知被他困在这狭仄的一角,这样无赖地故作深情,臊热连着怒火一块儿烧,惹得头?脑都?发懵了。 她不想与他再多纠葛,涨红着脸,不知哪来的勇气,只想快刀斩乱麻:“你出去。” 萧弗这辈子二十余年的光景里还从未被人这么不留情面地驱赶过,他闻声怔了怔。 但一想到面前的人是她,他又觉得,她如今正是?气头?上,这么对他仿佛也?理所应当?,是?他该的。 萧弗:“好,容我最后再说几句。” 他忽而转头?,深深看了院中拴着的那匹马一眼。 “从京州到吴州,一日断然不够。此行我先骑快马,取道山野之间最?短的捷径。一匹快马至多不过连行五十里就要进食休息,幸好路遥马颓之前,我为撞钟声所引,寻得一处山脚古寺。我问寺中沙弥,状元游街当日可有人借宿寺中,沙弥告诉我,确有一位小公子,且为亲朋供了几盏福灯,再欲详问,沙弥却不愿说其他。” 知知一时间惊愕不已,他果然猜到了她的逃跑路线。 萧弗观察着她的神?情,继续道:“后见入吴州地界,逢第一处打渔滩头?,见有渔船泊停,我便想,如果我夫人想要绕开关卡进入瑞嘉县,能?如何走。最?后,我决意弃马登船,改行水路。” 知知胸前不住起伏,脸上的涨红退去?,已没一分?血气。 萧弗克制万分?,才能?不伸出手去?,捧住那张怯怯生怜的脸。 他若伸手,她恐怕只会更气恼。 他继续说了下去?:“其实今日并不是我第一次乘舟入瑞嘉县,但直到今日之前,我都?不能?确定,我夫人走的是不是这条路。现在看来,应当?是?未错?” 知知当?初上岸之后,就是在附近找的房子。他既知道她化名?向知,身在瑞嘉县,要找到她的住址易如反掌,从而猜测出她大致上岸的地段也?分?毫不难。 “说完了没有,殿下究竟想说什么!” 小姑娘突然拔高了些声量。 知知是真的惊惶又气愤,他这番话就好像在告诉她,他什么都?猜到了、算到了,她跑不掉了。 可才说完她又害怕起来,心?虚地要堕泪。 那可是只手遮天的殿下,她怎么吼了他,她哪来的底气? 好在萧弗却毫无怪罪之意,竟真的回答起了她的问题,“我是?想说,这一路走我夫人走过的路,我一直在想,她那时在想什么,却始终不得其解。” 他无奈站直了身,肃着神?色,正视着她,好似万分郑重:“我也不过是个普通人,并不能?事无不知,知知,若我有什么做错的地方,” “即便公堂之上断罪判刑,尚且昭示犯人,所犯是哪一条律例。你该告诉我,也?许我就不会再纠缠。” 知知没想到是这样的展开,不信地抬眼:“当?真?” “假的。”萧弗笑了,他让开几步,不再挡在她身前。 “但我会改。” 第60章 年关 院中, 知知拴在树桩上的那匹爱马突然用前蹄踏了下地面,嘹亮地嘶鸣了一声,是在?催着主人喂食了。 知知想, 可惜养的是马,不是狼犬, 否则似这般时候没准就能?护护主, 下次再对上殿下,她也不至于那么狼狈。 不过眼下萧弗态度这样的温和, 知知反而更别扭起来,更加弄不懂他打的什?么算盘。 是想说些好话?, 先把她从瑞嘉县哄骗回帝京? 但他若想让她回去, 哪里用的上哄骗的伎俩, 只消派几个人捆了她扭送回去便是。 可要说这位帝京的实际掌权者, 会低声下气地对她这样一个小女子诚心悔过,这又比太阳打西山头升起还要荒唐上许多。 知知脑子乱的一塌糊涂。 她只能?先赶紧从他身?前溜出去,脱身再说。她往屋子方向走了两步,直到和他中间隔了可以站下五六个人的距离才停下。免得殿下反悔起来, 她逃跑不及。 确认安全之后,她没再喊他凌公子,也用很?认真的口吻回应道:“殿下,你不必这样的, 殿下没有做错什?么。但殿下要是不准备把我抓回去, 就算你找到了我,我们?也只能?做邻居。” 她这会儿倒是没凶巴巴的了,说得真恳。 假若方才他一如她起先料定的那样, 告诉她,她的一切动向都逃不出他的掌握, 她也许还能?仗着一腔恼恨,依旧态度恶劣,不给好脸。 但现在?……伸手还不打笑脸人,何况是在?她从前说话都要小着声讲的殿下面前,于?情理,于?身?份,她都凶不起来了。 萧弗似乎忖量了片刻,点?头道:“可以,那就从邻居做起。” 知知猛地看向他,从邻居做起? 她说的分明是只能做邻居! 知知觉得殿下一定是存心曲解她的意思,憋了憋,还是好声好气道:“殿下误会了……” 也不知是不是她太小声了,萧弗没听见。不等?她说完,他就转身?朝院门走去,单方面终止了这场对话?。 知知的申辩就那么卡在了嗓子眼,不上不下的。 但他肯走,终归是好事。 瑞嘉县是小地方,邻里往来密切。除了因宅子连在一处,不免时常会交往的顾婶一家之外,附近也还有其他许多热心的街坊乡里,会来走街串巷。 若是她同殿下再吵起来,声音大了点?,没准就被谁听去了壁角,那就糟了。 想到这,她眼也不眨地目送着削肩窄腰的男子,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打算离去。 却见他没走两下,突然又不走了。 知知还没来得及生起警惕,又见他折腰屈身?,竟是捡起了她方才掉在地上的那一串纸包裹。 那是顾槐给她的糕饼。 拾起之后,萧弗把东西放在?了院子里的青石圆桌上,重新大步往外,没再回头。 他是不敢回头。 若再多看她几眼,真怕自己舍不得走了。 不过,他起先还未注意,顾家那小子,送的竟然是糕点。 无事献殷勤,多是有猫腻,况且还是送这些女儿家才会喜欢的点?心。 看来某些人的改装易容,或许算不得成功。 … 顾家,顾芸正?在?屋子外的水缸里打了水,要进去淘米,就看见儿子不知何时已?回了家。 “阿槐回来了?杵在墙边干什?么,来帮娘生火!” 顾槐这会儿神魂恍惚,脚虽然听话?地离了墙边,跟着母亲进了屋,人却是仍木讷着,只不时就回过头,愣愣地看向隔壁知知的院子一眼。 直到他坐在灶洞前,手上也没什?么动作,就那么干坐着发呆。 顾芸难得见他这副呆相,嗔问道:“想什?么呢,快起炉子呀!” 顾槐正?是出神的时候,听见她问就下意识回答了:“我在想,什?么身?份,才能?被称作殿下。” 这下轮到顾芸愣了下。 不过她很快纳罕地笑起来:“傻孩子,好端端的想这个做什?么,什?么殿下不殿下的,左右和我们?八竿子打不着一处。” 为妾 第62节 是啊,八竿子打不到一处。 他都听见了。 能?被她唤作殿下,那位凌公子的身份恐怕寻常王侯公卿还不止,须得是皇子王爷才行? 而他和向知二人,显然关系匪浅。凌公子也口口声声说,他是来找他的夫人的。 她若是凌公子的夫人……不仅已?嫁作人妇,身?份也远在?云端,又怎么会乐意和他这样的微民打交道。 实际上,顾槐这些年在书店在学堂都帮人抄过书?,自己肚子里也有不少墨水,一向不齿于?偷听的行径,深知这非是圣贤之道。 可他方才在院子里听见了向知惊叫,担心得紧。见她似是和谁爆发了争吵,这才想着过去确认一下她有没有事。 没想到,却意外从他们的争执中,得知了这样的真相。 顾槐苦笑着往灶洞里扔了把柴火,扔下去时力道太重,扬起了一片呛鼻的黑灰。 自这天起,他就不大往隔壁跑了。 顾芸觉得奇怪,她这儿子虽然看着虽稳重老成,但每次她做了什?么好吃的小食,他哪次不是和顾杏花两个争着抢着给向知送,说到底还是小孩心性。 怎么这几次都没见他积极了,和向知吵了架不成? 眼瞅着年关已?到,明日就是除夕,往年家里的门联都是顾槐写的,顾芸就多准备了一些红纸:“你多写两副对联,再写几个福字,回头给你向大哥和那位凌公子送去。再和小向说一声,明儿来我们?家吃年夜饭,我看她也没什么亲人在这边,大过年的一个人多冷清。” 萧弗已?经在?瑞嘉县住了几日了,顾芸自然也是知道多了这么位新邻居的,可她每次路过,那家的院子都是关着的,也从不见这位凌公子出来走动,就连日常要吃的菜肉都是教专人从后门运进去的。 是以她想着,这对联还是要送的,但吃饭却是不必请了,不相熟的人坐在一处也是尴尬,单请了小向就成。 对于?写对联这事顾槐倒是没有异议,十?分麻利地写完了,而且落字成章,对联上的字工挺秀气,很?是拿得出手。 但要送去时,他却是怎么都不愿意。推脱道:“我还有几本册子没抄完,东家急着要,阿娘去送吧。” 顾芸还没来得及说他两句,顾槐已?经飞快地推开?院门,跑的没影了。 顾芸失笑:“这孩子。” 一旁的顾杏花早已满眼晶亮地看着春联和福字,当即自告奋勇地举手:“我去送,阿娘让我去吧,我两天没见到向大哥啦!” 顾芸也只能同意下来。 她还要忙着备菜,年夜饭是顶顶隆重的,她打算做十个菜三个汤,今天就得筹备起来了,哪能?抽的开?身?。 她把东西交到了小女儿手上:“当心些拿,可别掉地上脏了破了。” 顾杏花欢天喜地接过,捧在?怀里,蹦着跳着就出了门。 但顾杏花这般积极,只是为了见知知而已?,她满心里都是向大哥,至于?那位凌公子,她见也没见过,只听她阿兄说过是不能招惹的人。 她有些不敢去叩他家的门。 于?是,顾杏花把知知的那份对联给了她,又邀请了她明儿来自家吃年夜饭之后,便不好意思地道:“向大哥,我这儿还有一份对联呢,我娘让我去给凌公子,可我又不认得他,向大哥能不能帮我去给一下?” 怕知知一时反应不过来凌公子是谁,杏花朝萧弗宅院的方向努努嘴,“就是隔壁那位,向大哥认识吗?” 知知犹豫着有些不想答应,杏花忙双手合十?,撒娇般乞求道:“拜托了拜托了。” 知知本就吃人嘴软,如今哪还说的出拒绝的话?,“那好吧,就这一次哦。” 她把杏花手中剩下的对联和福字也接了过来,在?杏花感恩的目光中敲响了“凌宅”的大门。 杏花跟在?知知身?后,本来也想趁着这次机会看看这位深居简出的凌公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可她的玩伴赶巧路过,拉着她就要去玩丢沙包。 杏花为难道:“我这会儿有事呢……” 小女童却拉着她不撒手:“难得有几天不用去学堂,这时候不玩什?么时候玩!” 杏花想了想,反正?她只喜欢向大哥,凌公子高矮胖瘦同她有什么关系,再说了阿兄说过,凌公子可不好相与了,不看也罢。 也就跟着女伴跑远了。 知知也隐隐松了一口气,杏花不在?也好,免得教她看出她和殿下之间有什么不对劲,女孩子家总是心思更细腻的。 说来那日殿下说要和她从邻居做起之后,好似就真的安安生生做起了一个普通的邻居,她不找他,他也不来打扰她。 相安无事到了现在。 甚至她都没见他出门购置过用具和食材。 她只知道,他似是带了仆从来,想必饮食起居也是有人照顾的,轮不到她操心。 这么想着,门开?了。 知知登时惊讶地和门后的人大眼瞪小眼。 殿下带来的仆从不会是江天吧? 江天……会做饭吗? 江天倒是不像她这么吃惊,很自然地就侧身给她让出路:“向公子进去吧。” 知知走进了院子,才发现凌宅比她想象的还要大。屋子后面还有天井,天井外头又围建了一圈屋子,三?面都是房子,总之住四五个人是不成问题的。 相比之下她租的那宅子虽然与之毗连,却是简陋多了。 知知叹了口气,逃跑的和捉人的当真是不一样。 萧弗的屋子是光照最好的一间,知知从敞着的门进去,就见懒懒的冬阳从窗棂的格子间筛落下来,在?书?台上切割出灿烂的光块。 而殿下半身在光里浸了个透,淡青色的锦衣儒雅又辉煌。 他好像很?忙,一直不住地在翻阅卷宗,圈点?勾画着什?么,连她来了也没抬头。 知知把东西放在了门边的梓木花架上,形制是花架的形制,但架子上空空荡荡的也没摆东西,正?好有地方给她放。 她没再往里走,趁着他停下笔的间隙知会了一句:“这是邻居顾婶送来的门联和福字,你记得贴,我走了。” “等等。”萧弗叫住她。 她扶着门框,不解地倚门回身?,就见萧弗暂放下了手中的东西,也正?看向她。 他缓声问:“明日大年三?十?,晚膳去杭宜县的食肆吃可好?” 他记得那时候有几家酒楼,她吃得有滋有味,应当很?合她的口味。 知知却是没应下来。 她沉默了一会儿,脸色竟耷下了许多,乃至教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她不高兴了。 只因他不提还好,一提她就想起了,她如今大年夜都不能和阿爹阿娘一起用年夜饭,还不都是拜他所赐? 分别了一年,好容易得以相聚,她却只能?离家百里,阿爹阿娘得多想她! “我已经同顾婶约好了去她家吃,殿下若是想去,自个儿去便是了。” 她气鼓鼓地说完就扭头出门去了,半点?不给他商榷转圜的余地,就像他每次对她那样。 经过天井时见了江天,知知也没了打招呼的心情,只是撇着唇往外走,脚下生风似地不停。 江天觉得奇怪,殿下又惹知知姑娘不高兴了?明明殿下这段日子卸了公务,还要成天伏案苦忙,都是为了知知姑娘。 他越发不懂这两人。 江天走进书?房,却没问什?么,只把新收到的密件转呈给了殿下。 萧弗瞥了一眼就放在?一旁,没急着打开?看,吩咐江天道:“今日午膳的时候,你多做一份,再挑些金玉丝帛,一并给邻舍顾家送去。” 江天不可置信,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了惊恐之色:“殿下,我做的也太难吃了些。” 做饭是他的短板,但这家里就殿下同他主仆两个,总不能?让殿下纡尊降贵做给他吃。可他勉强做了一次之后,殿下就再也不让他下厨了,一日三?顿吃食都是叫酒楼的掌柜安排人送进来的。 萧弗手中笔杆顿了顿,却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嗯,照常发挥即可,无需有压力。” 第61章 睹物思人 自打来了?瑞嘉县之后, 知知就一直是男儿装束了?,连新缝的雪青色冬衣也是男子款式的?。 这衣裳她做了快大半个月。 如今既然要自给自足,比起直接去铺子里买成衣, 到底还是裁了?料子扯了?布,自己做来的?划算。 只是这原是为大年初一准备的?, 却因?为要去顾婶家里用年夜饭, 知知提前就穿上了?。 知知刚把带来的?年礼放下,顾婶就拉她坐下, 眼尖地问道:“头一回见你穿这身,款式倒是很?新巧, 哪家买的??” 她说着竟研究起这衣服的针脚来。 知知不自然地躲了躲:“不是在瑞嘉县买的?。” 她没说假话, 这确实不是她买的?, 可顾婶听了?只以为她的意思是在京州的铺面上买的?, 也就没再追问。 知知心虚得很。本朝妇人不管家富家贫,女红都是必修的?,知知就没见过手不巧的?,顾婶自然也是颇擅此道。 她怕顾婶细看久了?, 就会发觉这衣服做工粗糙,远不及店里的?精细。 如今她既扮作男子,总不好认下是自个儿做的。 好在,顾婶没看两眼就又回去掌勺去了。 杏花和顾槐也都在里间给她打下手, 于是就留了知知一个人坐在八仙桌旁。 眼看着菜一道道摆上来, 碗挤着碗,碟挨着碟,摆得都没缝隙了?, 知知忙叫住顾芸道:“顾婶别忙了,这么多哪吃得完?” 顾婶道:“早着呢, 还好几个菜,再说了人还没到齐呢!” 说着又进?去了?。 知知有些意外,没想到今日还有别人来,却没来得及问顾婶是谁。 但不多时,她就知道了答案。 院门被叩响了?,主人家不管老少都在厨房忙活,知知作为这里唯一一个闲人,自然是要去开门的?。 门外的人一见她,就徐徐一笑道,“除夕安康。” 知知吃了?一惊,没想到,顾婶会延请殿下。 但仔细一想,一样都是近邻,不单只邀了她也是不足为怪。 “除夕安康。”她小声地回祝了一句,飞快走回了?屋子里坐下。 这时候顾婶和顾家兄妹也出来了?,菜都上的?差不多齐全了?,只除了?一瓮牛腩老汤还要熬上些时候。大家乐融融地就要上桌。 为妾 第63节 然而?这里统共有五个人,绕着八仙桌的却只有四张长凳。 杏花当即想挨着知知一块儿坐,却被顾婶一把拽住:“你和娘坐在一处,哪有让客人挤着的?道理。” “娘!”顾杏花瘪瘪嘴,到底不情愿地走开了?。 只是杏花还没坐到顾婶边上,却有人先?一撩衣摆,坐在了?她刚刚让出的?地方。 就挨着知知。 一时间,几双眼齐刷刷地望向萧弗。 萧弗坦然受下了?含惑的众目:“我与向公子共坐即可。本就是受盛情之邀,多有叨扰,怎还能委屈令爱。” 他说的?这样冠冕堂皇,这下子,便是知知想起身坐开去也不好意思了?。 只能咬咬牙跟着道:“凌公子说得对。” 就这样顾家三人各自宽宽绰绰地占了?一条凳子,知知和萧弗则分坐一只。 顾婶和顾杏花都以为这是富贵斯文的公子礼节周至,太过客气之故,只有顾槐知道,人家是夫妻,合该要共坐的?,可他不能明说,只能埋头不住地用筷子扒着饭往嘴里送,人也沉默了?起来。 然而?暗地里,知知却是一挪再挪,都快坐到了?条凳的?边边上。两人之间的界限就跟楚河汉界似的?分明。 萧弗低笑道:“我还不算胖,坐不了?那么多地方,向公子实不必那么客气,小心掉下去。” 顾家几人闻言都看了过来。 知知这会儿确实半个屁股都在凳子外了?,没想到殿下竟然就这样明说出来,顶着那些视线,怕他们生疑,知知只好又闷闷地挪回来了?几分。 好在她很快就忘了这档子事,全情投入到了?可口饭菜之中。 瑞嘉县地在偏野,县民靠水吃水,桌上不少野蔌山肴,再加上顾婶一个人拉扯儿女,这么陈年累月下来,一手烹调的技艺也是精湛出巧。 知知吃得嘴都闲不下来了?。 萧弗本不重口腹之欲,可见身旁的?小姑娘这样,也被勾起了?食欲。 两位客人都吃得津津有味,这样给面子,再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一位厨子大受鼓舞。 顾芸原先?以为这位新来的凌公子性子应该有些孤高清僻,未必是处得到一起的?,现在才觉得应是自己误会了?。 想到凌公子送来的那些财帛和……品相瞧上去都有些“别致”的?菜肴,顾芸道:“凌公子既然喜欢吃我坐的?菜,常来吃也是可以的?,远亲不如近邻嘛,凌公子把我们当半个亲戚就成?。” 就单拿凌公子送来的那香酥土豆来说,黑糊糊的?都焦得和煤炭似的?了?,那玩意儿能下口? 她有些不敢想象,这贵公子一人出门在外,过得都是些什么日子,看向萧弗的眼神也不免多了些怜爱。 谁知一直埋头菜饭之间的?顾槐却冷不丁开口了:“娘,话不能乱说。” 顾芸一愣,她乱说什么了? 但她这儿子打小机敏聪慧,并不是随意就胡言乱语的?人,顾芸还真的有些担忧起自己哪句话失了?分寸,翻来覆去地把刚才出口的那些咀嚼了?两遍。 可怎么想也没想通哪里说的不对。她不就说了句远亲不如近邻,让人家把顾家当半个亲戚,多来家里吃饭! 这下子顾芸有了?底气,不由反驳道:“娘说错什么了,你才给人家写了?几个字,人家就还了?这样昂贵的?礼物,娘请人吃几顿饭有什么错?” 顾槐却蹭地一下站了起来,也不知是不是闹了?脾气。 顾芸一边纳闷,一边歉疚地转向萧弗:“凌公子别介意,这孩子今天也不知怎么了?,平日也是很?知礼的?。你尽管来就是了?,否则那些东西我们家拿的也不安心。” 萧弗好脾气地一笑:“哪里,礼从?不以价值几何而?分贵贱,难得是情谊,何况令郎的?字极好。” 顾芸连连点头:“凌公子当真是友善之人。” 友善……? 知知差点被口水呛着。 就在此时,顾槐在众人不明所以的?目光下朝墙边走去,竟是把旁边地上堆着的几个盒子捧了起来。 那些都是知知和萧弗今次登门携来的?年礼。 顾槐拿起的?则是萧弗送的?那份。一眼就要贵重上许多,连盒子的?外皮都是压花丝帛做的?,捆束用的?则是缕金的?编绳。 他把往东西端过来在萧弗面前放下,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怀璧其罪,这些东西?于我等市井小民是突来横财,不仅受之有愧,只恐还会平白遭贼。还有凌公子昨日送来的?那些,都请一并拿回去吧。” 这样毕恭毕敬,而?又骨气铮铮。 其实萧弗从前不是没遇上过酸腐的?文士,但那时他处在摄政王的?尊位,旁人真心惶恐也罢,无?意攀附敬而?远之也好,自然都说的过去。 可如今不一样,他放出去给别人看的身份,不过是个普通的?富家公子,何至于此? 萧弗来了?点兴味,眯起了?凤目,认真打量起这个顾家的小儿。 知知一见他这般神情就觉得危险,怕他会觉得顾槐是不知好歹,从?而?动怒,对顾槐有所不利,忙拿起手边的?牛乳,往萧弗杯中添了点:“凌公子快试试顾婶家的?牛乳,是从?她亲戚家的?草场上的牛身上挤下来的,可新鲜了?。” 而?后她干脆伸过手去,把那几个盒子重新往顾槐怀里一塞:“大过年的?,这些客气的?话就不要说了?,都是邻居,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这般你推过来我推过去的反而?不愉快了?。” 顾槐像接了?什么烫手山芋:“不是……” 顾芸当然知道知知这是在帮着圆场、帮着斡旋,也帮腔道:“就是说,你这孩子快去把东西?放下,让人家凌公子好好吃饭。” 其实眼下她也被儿子这忽如其来的?一出,整的?有些头脑发懵。 虽说那些东西是过于贵重?了?些,她之所以会收下,却不是因?为贪金爱银,而是因为大家都是邻里,若坚决不要,往后反而?不好往来了?。 至于这凌公子,一看就是金窝玉窠里长?大的?,散财如洒水,出手思虑没那么多也是正常的。 阿槐这么如临大敌的却是做什么? 顾槐见阿娘什么都不知道,还和向知这样一唱一和,他一个人双拳怎么能抵四手,只能干着急,语气也生硬了:“你们先吃,我去抄书。” 顾芸一向很?少训诫一双儿女,此刻终于板起了脸:“好好的团圆饭,有什么吃完再说,坐下!” 顾槐只能把东西归置原处,回到了?桌席上。 但这气氛还是冷了下来,就跟结了?层霜似的?。 顾芸是东道主,撇开年夜饭不说,就是寻常吃顿饭,让客人陷入这般尴尬的窘境,她心里也过意不去。 她有心缓和一二,正愁没话头讲,不经意却瞥到了凌公子身上的绣囊,当即赞叹道:“这绣囊……好巧致的心思。” 绣囊的?花样极其罕见,竟是一幅写意山水,一看就不像市面上流通买卖而来的。 萧弗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反应过来她话中所指,很是大方地解下了绣囊放在桌上,以便人细观。 他又颇为感怀地道:“此物是我夫人手赠,由她亲手绣制。我日日佩身,珍之爱之。” 顾芸惊讶道:“凌公子竟已成家?那这次来瑞嘉县,夫人怎么没跟着来?” 萧弗笑笑,却没说话了。 知知一颗心都吊到了嗓子眼。 自打听到绣囊二字时,她就生出了?不祥之感,再一看那款式,那料子,果真是她送的?那只,耳朵都已红的?要滴血。 等萧弗再那么一说,她彻底不敢再看第二眼了?,偏偏顾婶还一副饶有兴味的?样子。 顾芸倒也没执着打听旁人家私,这会儿已拿起了?绣囊,放在手里端详。 她活了?这大半辈子,当真是头一遭见到绣山水的?,尤其这山水知知从画上仿拓下来时,加上了一些顺其自然的变换,绣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反倒灵动洒脱了?。 她一面啧啧称赞,一面却奇怪起来:“这绣囊的针法怎么有些眼熟……” 知知一听,刚夹起的?一筷子冬瓜,噗通落回了?碗里,再夹了好几下都没成功。 另一边,顾芸却又兀自说道:“许是我看岔了?。” 每个人行针的针法都不会完全一样,总有些个人特色上的?差异,她只觉眼熟,却也想不起是哪里见过的?了?,何况凌公子都说是他夫人做的?了?,那么多半是她记错了?。 她把绣囊还了?回去,顺带客套了两句:“京里的物什到底是不一样,尊夫人的?情意更是动人。” 萧弗含笑接过,重新把绣囊配挂在腰侧。 知知僵着半天的?手,总算得以重新活络起来,就是脸上仍旧热的?慌。 方才她真怕顾婶看出这绣囊和她今日的?新衣出自一人之手,那就真的?圆不过去了?。 顾芸也注意到了她半天都没吃菜,道了?声:“小向你也多吃些,别嫌弃婶子的?手艺啊。” 顾杏花一听,忙指了指她最喜欢的那道香辣龙虾,殷勤地给知知推荐道:“向大哥吃这个,我阿娘做的龙虾最好吃了。” 实则知知别的都已吃了不少,唯独这一道龙虾,她却是没动过。 只因?她今日……没带帕子。如今做了?男儿打扮,随手就能掏出一方绡巾也太过怪异了?些。可这龙虾个头颇大,不用手剥却是没法子吃的。 偏偏这龙虾色泽鲜红,一看就令人眼馋不已,知知也有些意动,就犹豫起来。 却见一双筷子先?她一步,从?善如流地夹向了那盘龙虾。 动筷之人,正是坐在她旁边的殿下。 萧弗慢条斯理地剥去了龙虾的?壳,似乎一点也不嫌油腻。 剥完之后,却并不吃,只用筷子夹起。 而?后伸手一送,一整只劲实的虾肉就那么进?了?知知碗里。 知知半点儿没防备,瞬时惊悸地看向他。 至于在座的?顾家三?人,她已经不敢去他们的反应。 萧弗却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半身朝她歪过来少许,凑近了?轻道:“放心,他们未曾看见,倘若你吃的?够快。” 第62章 暗度陈仓 知知一转头, 果然见顾家那三?人正说着话,并不曾注意到他们这边。她夹起了那一弯虾肉囫囵含住。 本以为这个季节的小龙虾不会太劲道?肥美?,没想到一入口就好吃得让人眯起了眼睛。 一边吃, 知知一边听,才听清了顾婶这般嘀嘀咕咕的?, 原来是在忙着小声教育着顾槐。 他今日在客人面前实在是太过失礼。顾芸从前一直以?为儿子已经足够懂事?, 现在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很有必要再给他说说这些人情?世故上的?道?理, 免得他日后吃大亏。 不管他有什么不快,都不能当着客人的面这样发作, 不给人家留情?面。 要不是看在大年?三?十的?份上, 顾芸甚至都不会这么温风细雨地和?他说道?, 也许早就动了棍棒了。 谁知她把话这么一撂, 顾杏花就质疑道?:“娘,你什么时候舍得打过哥哥了。” 顾芸嗔了她一眼:“这次不一样。” 为妾 第64节 她这儿子打小早慧,长这么大,什么时候又这么不知轻重过? 这说来也是怪了。 顾家三人这边顾芸苦口婆心地诫勉着长子, 知知和?萧弗这边,却也在小声接头。 只因萧弗趁着那三人无暇旁顾的?机会,又见缝插针地给她剥了好几只虾。 眼瞧着他又要把筷子伸向了那盘虾,知知忙道?:“够了够了。”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他继续这样顶风作案下去, 没准就叫顾家人发现了。 “不想吃了?”萧弗果然罢了手,笑问道?。 知知还没来得及回答,顾婶却是结束了对顾槐的说教, 其实?真让她说,她说到明?天早上的太阳升起都不成问题, 但总把客人晾在一边却不是回事?。 这么一收住势头,顾芸就注意到萧弗碗碟边的一堆龙虾壳,换上了和?悦的?笑貌:“凌公子,这龙虾还可以吧?你喜欢就多吃点,别跟顾婶客气。” 知知悄悄觑了眼,果见火红的残壳都快堆累成?小山了,原来不知不觉中她竟吃了这么多? 萧弗倒是说起谎来面不改色,对顾婶夸赞道?:“很?好吃。” 谁又能想到,他实?则一只也没吃,那些龙虾仁有多少要多少全都进了旁边的人肚子呢。 顾婶喜津津地接过话茬,说起了这道龙虾烹制的关窍,还给萧弗介绍起了她配制的?独门秘汁,让萧弗等下带一点回去。 “就算不在炒菜时增味,光是拌着米饭吃也是不错的。” 可怜见的?,这位贵公子头一回出来独自生活,都不晓得雇个得力的?厨子,也没带个擅长庖厨的?下人,都不知道?那些饭菜他是怎么下口的。 若说顾芸最开始还因着他男子的身份对他有些芥蒂,现在见他就只是个招人怜的?小辈了。 话匣子打开了,桌上的?气氛也就一团详和?了。顾芸又同俩人唠嗑起了家常:“说来你们两个都是京州人氏,怎么想到到这瑞嘉县来的呢,尤其是小向?,来了这么个把月了,婶子也没好好问过你。” 知知被?这么一点名,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要是殿下不在,知知定然会告诉顾婶,她是为了躲人来的?,被?无良的权贵逼到了背井离乡的地步。 可现在殿下就坐在另外半张凳子上,方才还给她剥了那么多虾肉,让她的?舌头都舒泰了好一阵。 知知就留了几分情?面,委婉道?:“来过一次吴州就一直惦念着,想来喘口气。” 萧弗却听得心里一咯噔。 在帝京时,他让她喘不过气了? 他动作徐缓而细致地擦着手,面色沉沉如?水。 “咱们吴州就是这点好,瑞嘉县虽然不比隔壁杭宜县富庶,但也是青山白水的?宜人,你多住些日子,要是不走了顾婶更高兴。”顾婶道?。 一说这个顾杏花就不忙着吃了,赶紧咽下了口中那块辣子鸡,附和?道?:“阿娘说的?对,向?大哥就别回去了,京州那么多权贵,可危险了。你不知道,我阿兄以?前有位同窗的?哥哥,就是被权贵摆了一道……” 顾芸筷子敲了下碗,打断道:“好端端提这件事做什么?” 知知确实也不想走。这里确实每一条路,每一块砖都平实?温柔,好像人没有了贵贱之分,也不必奔走钻营,就算是给人家做工讨生活也不会被谁瞧不起。 但知知心里记挂着爹娘,终归还是要回去的?。 再过几年和爹娘一道来颐养天年?,倒是不错。 她想起爹娘,舌根就有些发苦,闷头又吃了几样菜,一模肚子都比来时鼓起了不少。 顾婶问完知知,也没放过萧弗:“凌公子呢,打算住上多久?我看你这么金玉富贵的?,怎么也到我们这种?小地方来了?” 一旁的?顾槐倒是知道?凌公子是为何而来的,但他没和?他娘提起过,本以?为两家人不会有什么交集,也就没打算说,现在却是后悔了。 不能再让他娘和这二人走这么近。 萧弗意味不明?地看了知知一眼:“是跟着我妻子来的?。” 知知就知道?他又要那么说,不满地回看向?他,这一看却惊悉萧弗用来擦去手上辣油的帕子分外眼熟。 帕子一角还有个知字,正是她亲手绣上去的…… 因为她逃跑时大部分东西都舍下了,这方纨素自也不例外,就落到了他手中。 好在倒是没让顾婶格外加意。 顾芸起先听萧弗说起自己?妻子就好奇,这会儿更是来了精神:“原来凌公子的夫人竟也来了?怎么都未见过,今日也不来……” 萧弗不无苦涩的?笑了笑:“她不愿同我一起住。” 顾芸一听,就知自个儿是戳了人伤心处了,便用过来人的口吻道:“凌公子是个深情?人,小夫妻闹别扭也是正常的?,没什么过不去的坎。不过这夫妻还是要住在一处,才能床头打架床尾和?。” 知知想起前不久顾婶才和?她痛骂过男子劣性,怎么这会儿就换了说辞了,忍不住反驳道?:“可顾婶您不就是干净利落地和离了?若没有当断就断的?决心,顾家的?日子也定不能经营得像现在这般好。万一凌公子与他夫人,确实?不合适呢?” 顾芸被夸得受用,都有些飘飘然了。 想当初她和?那欠了一屁股赌债的前夫割袍断义,那也是顶着不小的?压力的?,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好在邻里都是明白人,才给了她不小的?底气。 转念一想倒也是,到底不知道人家家里的境况,也不好冒然规劝什么。 只是这位凌公子瞧着风度彬彬,他夫人又给他亲手做了香囊,这不是挺郎情?妾意? 她那时是没办法了,只恨自己?瞎了眼,婚前连夫婿是什么德行都没打听清楚。 那些往事?并不如?烟如?尘,不是几两清风就打扫干净的。 有些话她平日里没法对一双儿女说,一说就成?了抱怨诉苦,搞不好让兄妹两个以?为自己?是拖油瓶连累了她,也就做了半辈子锯了嘴的?葫芦,打碎牙和?血吞。 现在好容易逮住了知知,儿女们也都拉扯大了,不怕他们听去,顾婶就开始絮叨着说起来:“小向?啊,你是不知道?,这挑夫婿是对女子来说就是一场豪赌啊,一旦嫁错了人有家都回不了,这院子原是我们家祖宅,我十几岁的?时候一家人就搬走了,可我父母呢,听说我要和?离,便不想见我了,这才把祖宅给了我……” 这些酸辛的?字眼就像刀子似地在萧弗心上划过,他素来并不是那么容易同情?别人的?人,可他想到了身边坐着的?小姑娘。 致使她有家不得归,从来不是他的?本愿。 几人这么说说闹闹、你笑我叹地吃完了饭,顾婶还想留知知和?萧弗在家里守岁。 他们回去了也是孤身一人,这样过年?怪是冷清。 知知没拒绝,左右今晚是睡不成?了。外头的炮竹声噼啪噼啪地就没停过,从街头响到巷尾,热热嚷嚷地炸在耳际。 虽不免有些聒烦,但这就是人世的年味。 顾槐却第一个就要回房去,顾芸揪着他的?袖子,不准他走,还交代给顾杏花一个任务,那就是看住她哥哥。 顾芸:“把你兄长看好了,我去里头切点甜瓜。” 说完不忘数落儿子一句:“眼瞅着大一岁了怎么反倒不省心了,客人都还没走,你倒想先躲懒了?” 她找了找向凌二人的位置,见他们结伴在一处,也算没被?冷落了去,这才放心进了屋。 院子里张了灯,火舌红彤彤地把灯笼外的那层纸皮映透。 知知喜欢这样蓬勃有生气的颜色,把凄切的?冬景都变得鲜艳了。 她站去了灯下,手一拨,头顶那单用一根钩子吊着的灯笼就转起了圈。 萧弗不忍打扰这样的?场面,即便小姑娘束起了发,勒起了身段,皮肤还不知用什么涂得黑黄发亮,再教粲烁的?灯一照,算不上好看。 可他就是喜欢。 他就这么背着手静立在侧,无须与她有什么言语,单是看着她嬉玩,也觉得连日来所有的奔波筹算都很?值当。 良久后,萧弗才问:“你离开,是因为与我不合适?” 知知愣了愣,手从灯上拿开,垂落下来,“是,我与殿下,本不该有交集。” 当日殿下说有什么错处他都会改,那时候她就在想,别的?也许都可以?改,但唯独不合适,却是改不了的?。 萧弗显然不赞同:“不该有交集,不也有了?” 知知见四下无人,顾家兄妹这会儿在屋子前打闹,离的?也远,就索性和?他敞开了把话说明白。 她低声道:“……但并不是令人愉快的?交集,我出?卖了自己?,这会让我觉得羞愧。” “出?卖?”萧弗没想到她会这样自贬。 他抬手按止了那只还在旋动的灯笼,太过晃眼。 让他的?心都乱了。 萧弗:“知知,你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你实在不必羞愧什么,你我之间,从头到尾都是你情我愿,你既不是欺瞒利用,也未曾逢迎攀附。” 他的声线总是清清冷冷的?,天然一股淡漠,但知知听出?了话里的?安慰。 只可惜,在王府的?这一年?,无论是当婢子还是当妾室,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糟糕,连同那些相关的?人,她都想干干净净忘掉,尤其是他。 她并不会为此打动。 就算……被?打动,最多也只有那么一点儿。 知知仰头对上他的?眼,就像抬头看灯时那样。灯色太浓,直视时总会眼酸。 她忍了忍酸意,仍是斩钉截铁地道:“不管羞愧与否,知知却都不想同殿下纠缠下去了。我记得的?,殿下说过是交易。既然是交易,就该有终止的?时候。” 一声爆竹在这时候穿云震响,仿佛要响裂这苦长的?冬夜。 子时将近。 萧弗沉默了一会儿:“都依你,终止便终止罢。” 他明?明?答应了,知知却还是有些恹恹地,连她自己也不知为什么。 却不知哪个富贵人家燃起了烟火,绚烂硕大的?花火在天边迸放,喷彩流霞。 她眼前豁然一亮。 身侧的男人适时又道:“合该终止。冬春相替,一应困厄皆为过往,将是新岁了。沈香知,可知我从不为与你再续前事而来,而是想与你,从头开始?” “在下家中上有慈母,下有幼弟,都是好相处之人。曾有过一次婚约,然全系父母之命,非我之意,现今已解。”萧弗笑着看向一脸讶然的小姑娘,“重新认识一下,我姓萧名弗,字长陵。名中弗字,正是无远弗届的弗。” 第63章 我有所思人 顾芸切了盘甜瓜出来, 脚还没跨过门槛,就见自家儿女都杵在屋子前,正僵持不去。 两位客人则都站在了院子里悬着的灯彩下?。 矮些的那位仰着头, 高些的垂着首,目光交汇在了一处。 顾芸看着这?么一双灯影, 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这?小向和凌公子相处的画面, 瞧上去也太过登对了一些。 为妾 第65节 两人都还是来自京州…… 她?心?里模模糊糊地就忽有了个不着边际的想法。当然也只是那么一想。 毕竟这?两人,此前应当是不认识的。 顾芸收回视线, 从背后推了儿?子的肩一把:“叫你们去陪客人,怎么光顾着在这?里和妹妹说话。” 杏花转头一见她?, 就噘着嘴小声告状道:“娘, 要不是你让我拉着阿兄, 他?早就跑的没影了。这还不算, 他?还叫我别去招惹凌公子,甚至还说最好连向大哥也别走太近,不知是着了哪门子魔了!” 杏花越说越是小脸愤红,凌公子就算了, 向大哥可是救过她和阿娘的。 顾芸心?里的疑云却?是更浓了,她?低头瞅了瞅盘里的甜瓜,递给了顾杏花,让她端去给院子里的两位客人享用。 自己则推着绷着脸的儿?子, 把人撵进?了屋子, 叹了口气:“阿娘知道你素来是个好孩子,你同阿娘说说,近日来的这?些反常,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顾槐沉思再三,看向顾芸, 面色凝重地问了声:“阿娘,一定还记得韩沃吧?” 顾芸当然记得,要不也不会方才饭桌上杏花刚刚提了一嘴,她?就不让杏花说了。 这到底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顾芸这?会儿更加一头雾水:“怎么你也说起这?个了?” 顾槐兀自说道:“当年魏王来吴州游赏,韩沃想方设法自荐为其向导,为之解说人情风物,更是宵衣旰食将自己编纂的吴州风情录集录完毕,献给魏王。那几日他是如何鞍前马后你我不是不知,魏王分明?受下?,回京后却?转头给他?冠了个想靠阿谀媚上谋取捷径的罪名,又以整治歪风邪气为由,剥夺了他?当次的科举资格,自己则借此博得刚正的美名。” 韩沃是他?同窗的兄长,其实也是有真才实学的。起初对于他这样的做法,顾槐虽然有些不敢苟同,却?也明?白他?的苦处——天下永远是权贵门阀的天下?,读书人想要出头,仅凭几分才识想要战胜血脉阶层,无异于痴人说梦,除了三年一次的科举,前三甲者能被任用,剩下?几人能出头? 而三甲之外,其他中榜的士子好些也不过做个地方小吏,可世家子弟,随随便便就能被塞到朝堂之中?。 还有魏王,也许不过是个肥愚的酒囊饭袋。 可韩沃编写的那本吴州风情录,后来为魏王所窃,成了他?游玩吴州的见闻心?得。一朝署上了魏王段益的大名,更名为吴州见闻志,竟让魏王一跃成了有名的才子,没有任何人提出质疑。 就连韩沃本?人,也只能忍气吞声。 顾槐道:“自此事之后我就灰心?了,什么宏图理想,不过无壤之苗,一旦地位太过悬殊,就没有公道可言。阿娘可知,王公贵族对于我们这样的平头百姓,不啻穿肠毒药,若是不慎沾上,也许哪日就毒发了。” 顾芸听得也是一阵毛骨悚然,那些王公贵族碾死他们就和蚂蚁似的。 并且韩沃这孩子她是有印象的,其实人是有些本?事的,也有抱负,就是心?思活络了些,可自那件事后,就一蹶不振了。 阿槐说的对,能不与大人物打交道,那还是不打交道更好。 可这?与阿槐近日的异举有什么关联? 顾芸想了想,一番搜肠刮肚之后,她?斟酌着问道:“你莫不是怀疑这?位凌公子来头不小,也许是什么王侯公卿之家的人物……?” “不是怀疑,是确知。”顾槐苦笑道,“而且,想必阿娘也看出了向知其实是女子之事?” 顾芸震惊得说不出话,实则向知来的头几日,她?就已经看穿了她的女儿身,只是这?么久也没有和谁说起过。却?原来这事她儿子也一早就看破了? 可这?还不算什么,接下?来顾槐说的话,却?让她?更为震惊之至,嘴张得都能塞下一枚完整的鸡蛋了—— 顾槐把那天初见凌弗后,隔着一堵院墙,听到的向知与凌弗的对话,原原本?本地都说给了顾芸听。 顾芸的腿都有些打颤。甚至于,听着听着,她?萌生了一个更为大胆的猜想。 追寻妻子而来的王爷,前阵子不就有一个,动静闹得还不小。 虽说大家知道的只是他派了一队人马来找,但也说不准,人家背地里就悄悄摸摸的自己找来了呢…… 而此时另一边的院中?,顾杏花正一无所知地同知知和萧弗分食着甜瓜。 阿娘每一撮瓜瓤切得都很大,甘甜又生津,杏花把最?正中?间的那一瓣给了知知:“向大哥快尝尝,这?是我阿娘托人从温泉水灌溉的田地里买来的呢,这个季节可不是哪里都能买到的。” 知知不好意思地接下?,顾杏花这才又把盘子呈到了萧弗跟前,是让他?自个儿?拿的意思。 虽然这位凌公子的模样也生的俊朗,但顾杏花总觉得他?身怀一股肃杀之气,不像她?的向大哥这样好亲近。今晚吃饭时还好些,现下?却?是一脸郁郁沉沉的吓人,真和她?哥说的那样。 想到这?,顾杏花又朝知知走了两步。 “向大哥你看,你给我们家送的灯笼我挂到树梢上去了,挂在最?高的地方,是我亲手爬梯子挂上去的呢。” 她?一边说,一边双眼发直地看着向大哥吃瓜的样子,水灵灵的瓜瓤被他细细慢慢地咬出个了缺口,汁水沾在他?的唇上,越发的唇红齿白。 怎么会?有人吃瓜的样子都这么好看? 知知笑着夸捧:“杏花这么厉害?” “我不厉害,向大哥才厉害,你扎的这?灯笼的样式我都没见过。” 萧弗自然不可能没注意到顾杏花对知知的态度非同一般,蹙着眉锋听二人又聊起了灯笼。 想那时他正同她的小姑娘表着衷肠,顾杏花就来了,打断了他?们的独处。 虽然他话已经说的差不多了,可小姑娘都没给出什么回应,如今第三人在场,她?更不可能开口了。 现在倒好,顾杏花还把他挤到了一边,彻底霸占了她?。 她?这?般招人爱怜,相比之下?,他都有些猫憎狗嫌了。 忽然顾杏花一不小心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向大哥,你吃瓜的样子真好看,好斯文,不像我,每次都滴的衣襟前都是。” 知知半懵着问:“有吗?” 萧弗忍不住轻嗤了一声,这?算什么好看? 还有的是更好看的时候。 小姑娘一向爱俏,衣服都喜欢挑些嫣红姹紫的穿,连贴身的兜衣都娇滴滴的颜色,为此他还特地吩咐过何嬷嬷,在衣着簪饰上不要拘着她?,艳丽些也无妨。 哪像现在,连脸皮都往黑黄了涂,姿貌掩盖了七分。 不过她?男装的样子,也确实别有一种英秀之气,仍很?不同俗流。 知知瓜才啃到一半,就发现事态变得有些诡异,一道站着的两人都没在吃瓜了,反而竟都直勾勾地看着她?,一个咧着笑,一个噙着笑。 她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看到顾婶过来,知知就像看到了救命稻草,“顾婶你再不来,这?瓜都要被我们吃完了。” 这?却?是睁眼说瞎话了,盘子里还剩了一大半的甜瓜,萧弗手中的那一片更是一口未动。 顾芸:“我这不是来了?方才和阿槐说了几句话。” 她?说完也看见了萧弗手中的这一片瓜,心?中?竟倏而涌起一股不安。 本?来她?都已经想通了,走出来之前还与儿?子说:“娘左思右想,这?凌公子和小向也都是热情温和的好孩子,总不能因?为人家的身份就疏远冷待了去。” 可这?会?儿?却?蓦然想起了眼下并不是甜瓜产出的时季,她?这?瓜是温泉瓜,有些王公贵族最?是讲究,还特地批判过这些“非时之物”,抵触的很?,等闲是不许上桌的。 该不会眼下这位便是这么想的罢? 那她岂不是惹了贵人不快了? 和贵人相处当真是如履薄冰,一个个都太难伺候了。 可顾芸旋即又想到这是她家里,她?拿东西好生招待别人,别人若不顺意,只管走出她?家大门去便是了,哪有她?还要提心?吊胆的道理。 她?又硬气起来,把腰一叉,问萧弗道:“凌公子,可是吃不惯这乡下地方的瓜果?” “未曾。”萧弗虽不知顾婶为何有此一问,还是很?给面子地咬了一口手中?甜瓜。 这?一口,却?是齿颊生香,让他?想起了某人嫣红可爱的唇瓣。 “很好吃。”他看了旁人的人一眼,笑着道。 顾芸见他?这?样不似有假,反倒有些为自己的偏见羞愧起来了。不管这?凌公子是摄政王还是什么王,都未必和那位魏王就是同一种人。 这时候爆竹声忽然空前鼎沸,有人打街上跑过,放开了嗓子喊着:“新岁到了,新岁到了——” 这算是吴州特有的风俗,叫“跑岁”,一些人收了雇金,就会?在分散在各街各坊,于新岁真真来临之际奔走呼号。如此不必挨门逐户,也能通知到各家,让大家都不会错过旧去新来,新春伊始,这?充满希望的神?圣时刻。 萧弗率先道;“新岁安康,万事喜乐。” 几人也都纷纷祝福彼此,一派融融。 既然守完了岁,顾芸没有再多留两位客人,搂着已经开始打哈欠的顾杏花回去睡觉了。 甚至她?还有些懊悔,若如阿槐所说,他们果真是一对小夫妻,那她?今日强留下?他?们,岂不是坏了人家小夫妻俩关上门等新年到临的温存情兴? 知知走出顾家院门,这会儿也是耷垂着困眼,有些头脑发昏了。 萧弗走在她?旁边,跟随着她?的步调,就见她?每一步都虚浮得和踩在棉花上似的,甚至还有些缓慢迟钝。 倒是也乐意能与她多相处些时候。 只是这条路究竟还是太短,不禁走,再慢也是转瞬就到。 把人送到了家门口,看她迷迷糊糊地低头去开门,已是分别在即,他?道了声:“新岁安康,一切都要如意。” 知知狐疑道:“方才不已说过了?” “不一样,方才不过礼节往来。这句,是单说与你的。” 知知双睫一扑颤,小声道:“好,新岁安康。” 临要进?门,她?却?是想到了一桩事,收起了刚才那一点隐隐生起的微羞,回身对人摊开手:“我的帕子,殿下?贴身带着似乎有些不妥,还请殿下?相还。” 萧弗却?没伸手拿出来的意思,背着手,面不改色地淡笑着:“哦?当初既肯割舍,现今缘何又想着要回了?我还当是我夫人有心?留下?,意欲让我睹物思人,故此一直携身不离。” 于帕,携身不离; 于人,思之甚切。 第64章 趁虚而入 大年初一, 顾婶领着一双儿女回家探亲去了。 用她的话说,父母对子女总是有着舐犊之情的,就算她爹娘铁了心不认她, 每年的大年初一,她还是会回去看看他们。 为此, 顾芸一大清早就租了辆牛车来。知?知?听见隔壁门口有哞哞声响起?, 打开门望过去,头一回瞧清了牛车的样子。 新奇之余, 知?知?看?着挤在牛车上的顾家三?人,却总觉得这牛车坐着应当是不如马车舒坦的, 便远远喊了声:“顾婶你若早些说, 把我的马牵去就是了, 只需租辆车子拉着, 坐的还舒适些呢。” 顾婶被她逗乐了,回道:“傻孩子,车和拉车的哪有分开租的道理,车马行不得要赚钱!再说了, 大过年的,你自个儿骑马出去走?走?才好,瑞嘉县周边的风光可是一点不差。” 知?知?一想也是,来了瑞嘉县那么久, 她也没好好玩赏过。 不过在此之前, 知?知先去市面上置办了些新东西。 而后便把新购下的木质的猪食槽装去了院子的墙边。 为妾 第66节 这却不是为了养猪的,而是打算用来喂野猫。 猫儿之间?也是有讯息的互换的,大约知?道她经常会喂附近的猫, 来她院子里蹭食的野猫越来越多了。 有些像她当年还在沈家的时候的样子。 猫儿一多,知?知?总不能?厚此薄彼, 为了让它们都能及时吃上饭,碗分?出去了一只接着一只,自己都快没碗用了。 捣鼓了好一会儿,总算在墙边固定好了食槽,她把煮烂的鱼倒了进去,都是手指大小的新鲜小鱼,但因为个头太小,买的人少,鱼贩就当做了边角料来卖,一斤也只花了知知两文钱。 然后就在院子周围“喵呜喵呜”地叫了一圈,企图把附近的野猫都吸引过来。 知?知?叫得正欢,左右院子里就她一个,也没什么好丢脸的。 一墙之外,萧弗却是走?下庭阶,站在嵌铺着青石的天井一侧,半天都没挪开步子。 她是不知道这院子有多不隔声? 不过不知道好像也不错。 萧弗勾了勾唇,江天往他看着的方向看了看,那里分?明?只有一堵墙,若非要说有些别?的什么,至多也只是墙根处有几尖星星点点在冬日里冒青的小草。 这有什么好看的,殿下竟还看?笑了? 他不解道:“主子今日不是要去见严凌山?” 方才还收拾停当,吩咐他去备马,现在怎么又不急着走了? 萧弗确实改了主意:“本是不速之客,晚些也无妨。” 江天哦了一声,晚些便晚些罢,反正殿下做什么决定都有殿下的道理,他只管听着便是了。 可再一抬头,萧弗却是长腿一迈,径直穿过了天井,往大门外去了。 “不是才说晚些。” 江天摸着后脑勺,彻底想不明?白了。 叩门声响起?的时候,知?知?正蹲在石槽边,一边犯着困,一边观察着猫儿吃食的憨态。 开门看?见来人,毕竟新年第?一日,知?知还是好生打了个招呼:“……凌公子。” 她喊他凌公子,他便也客客气气喊她:“向公子。” 这倒比昨夜分别时他张口一个夫人,闭口一个夫人,来的让人不必那么窘迫一些。 天知?道,昨儿就因着他那句石破天惊的“睹物思人”,乱糟糟的心事就和结成了一枚茧似的,把她缚住了。 她想不明?白他,也忽然有些想不明?白自己,一直辗转到后半夜才终于睡去。 却不知今日这位贵客登门又?有什么见教。 知?知?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手刚放下,就听见萧弗问:“喂猫?” 知知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总不能她喂喂附近这些流浪的小可怜,殿下也有什么意见吧? 一抬眼?却见萧弗正目不别视地看着她院子里那些猫。 知?知?又?不确定?起?来了,难道这些猫有什么不妥……? 萧弗此时也认出了她喂猫所用之物,嘴角短暂地翘了翘:“猪食槽。” 知?知明白过来他看了那么久是在看?什么,当即挺了挺胸脯:“是呀,这么一长?条,把食物匀开了放,猫儿们就不必挤来挤去了。” 那骄傲得意的劲,就等着别人夸她多机灵了。 萧弗果然夸道:“死物活用,当真巧思。” 谁知?夸完这一句,他的脸色却是阴了下来,拧着眉看向她的眼神中竟还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杀气,不对……怨气。 “外面的野猫照顾的这般周道,家里的,却狠心丢下了?” 知?知?闻言,身子猛一歪晃,稳住之后,整个人也肉眼可见地蔫了下去。 殿下这口吻,怎么仿佛是在指责生下孩子就跑了的狠心母亲似的? 不仅如此,这位无良又?不负责的母亲还在外面抱养了野孩子…… 实际上提起?阿篱,知知的确是愧疚的。 毕竟是早就养亲了的小家伙,说不要就不要了,她心里也不好受。即便是把它托付给了朝露姐姐,也不能?减轻这种负罪感。 想到阿篱偎在她腿边睡觉的样子,还有她逃跑的当日,它毫不设防地在窝里呼呼睡大觉,浑然不知自己就要被丢下了的样子,心更是一揪一揪的疼。 知知原先是没脸问起阿篱的现况的,可殿下既然说起?了,她也做不到不闻不问?。 就越发面有愧色地垂着头,小心翼翼地问:“阿篱怎么样了?” 萧弗倒不是真的怪她什么,不过是想激激她而已,见她这样细声细气,险些就要心软。 “想知?道?” 小姑娘立马恢复了一点精神,殷殷切切地点头。 萧弗懒洋洋抬眼:“自己回去看?。” 满腔的希望吧嗒一声掉在地上,知?知?捏紧了拳,差点想把他赶出去了。 还说什么睹物思人,说什么要悔过,要和她重新开始,都是说的好听! 要不是猫儿胆小,到了个陌生的环境就容易害怕,老是换地方住严重些的还会不进食不排泄,她还真不想把阿篱留下。 可是她就不胆小么? 说实话,从帝京逃到瑞嘉县这段日子,她成长?得比下了狱那几天,还有头一遭给人做奴婢的时候都还要快。 买菜要学会同人讲价,生火要看?炉子,晚上睡觉还得提防着贼,把门窗都检查一遍,把凳子挪到门边,再绑个铃铛在凳足上。 这种成长?,是渗透在柴米油盐、衣食住行的细枝末节之间的。 若非瑞嘉县的县民大多质朴纯善,还有顾婶一家子待她都极好,知?知?都不确定?,自己会不会萌生退意,偷偷就跑回家去。 可即便如此,瑞嘉县还是给了她久违的平静安定?与松快。 因为在这里,她彻底摆脱了婢妾的身份,可以堂堂正正地生活。 若殿下没有逼着她做妾,没有强追不舍,她现在大约早就重新回到阿爹和阿娘为她缔造的温床里了,哪里会正月初一就冷冷清清的一个人。 她那天只告诉了他,她对自己献身的行径感到可耻,却没告诉他,其实她也总是会忍不住偷偷怨他的。 最可悲的是,这种埋怨都站不住脚,说白了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知?知?吸吸酸红的鼻子,想趁着眼睫彻底载不住滚圆欲下的泪珠之前,关上院门。 企图藏起?脆弱,却偏偏被轻易看破。 “怎还哭了?”萧弗心下微惊。 他前进一步,而后替知知做了她想做的事,反手把门掩上了。 可他人都进到了院子里了,她之所以想关门,想关出去的人又?不是别?人。 知?知?更委屈了。反正也已经教他发觉,索性也不藏着掖着了,背过身就开始扑簌簌地掉眼?泪。 那些自以为的成长?,好似尽在泪光之中又都被倾覆了个干净。 他轻而易举地,就把她打回了原形。 萧弗缓缓绕到她身前,眼?睁睁看?着那些莹剔的琼珠,一滴更复一滴,又?烫又?苦,烫得能化去所有寒凛凛的刚盔铁甲,又苦得他措手不及。 他才一伸手想给她抹泪,她就立马扭过身,别?过头,躲得毫不拖泥带水。 萧弗没办法了,只好大臂一揽,把她扣在身前。 他紧紧抱着她,任她捶打踢踹都没松手。 以前她可不敢有这个胆子。 萧弗疏疏低笑了声:“多大个人了,还哭?” 知?知?挣扎累了,终是放弃了,啜泣着让他抱着,干脆就把他当做了一只可堪托凭的立枕,全身的力道都压在他身上。 他乐意受累,就让他受吧! 只是身子虽是砧板上的鱼了,嘴上却还剩存了些力气,知知气鼓鼓谴责道:“你趁虚而入。” 眼?泪本就是脆弱之物,人一哭,那自然就处于下风、落于劣势了。他就是想趁着她反抗不动的时候占她便宜。 萧弗顺着道:“嗯,是我不好,趁虚而入。” 魂梦萦念的温香得以重新入抱,别?说是被她骂几句,就算是她要捅他一刀子,萧弗怀疑他都不舍得躲。 何况他的小姑娘这样娇美?,哭的时候也似莲脸擎露、月盘流波,可爱招怜,便是他不想趁虚而入也难。 知?知?却更不满了,只觉得他这般顺着她说不过是毫无畏怕,是在敷衍。 她偏偏就要逆着来,“你方才说的不对,什么叫‘我多大个人了还哭’,我连十六都还没满,若在寻常人家,都是还没出阁的小姑娘呢。” 萧弗闻言,心疼更甚,喉中也是一噎。 小半晌寂默后,他温声道:“出阁是要出的,不过,在我这里,知?知可以做一辈子的小姑娘。” 而他一定?一定?,不会再让她的小姑娘,翻山蹚水、吹风受雨半分。 … 知?知?哭完了,薅秃了院子里的菜圃中两大棵绿叶菜,留萧弗吃了午膳。 然后用两枚剥了壳的熟鸡蛋敷了眼?睛消肿。 敷完之后,她本着不能?浪费的原则,把完好无损的鸡蛋稳稳放进了盘子里。 怕萧弗误会,她在端出去前同他道了声:“放心,不是给你吃的。” 萧弗淡淡点了点头,实际上他并不介意。只是她敷过眼?睛的鸡蛋而已,难道他还会嫌弃? 她身上什么地方,他没……啃过。 知?知?自没察觉他的这些龌龊心思,已捣碎了蛋黄捧着盘子去到院子里了。 给殿下吃那也太过别扭了,喂猫刚刚好,多吃些养出膘才好过冬。 眼?见事情都做完了,殿下却还霸占着她摆在屋前的藤椅,一副要赖在这里的样子。知知下了逐客令:“我要出门了。” 萧弗果然起身:“去哪?” 为妾 第67节 知?知?解开系马的绳子,把她的宝贝小马驹牵了出来,熟练地跨了上去:“去河边的山丘上走走。” 河边气候温润,常年都有野生的马草生长?,顺道还能?放放马,也省的她一捆捆地割马草回来。 “一起?。” 不等知?知?拒绝,萧弗抓住马的笼头,轻身一跃,就坐在了她的身后。 知?知?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方才她说要出门他就起身,不是为了离去,却是为了方便蹭她的马! 身后的人握住她的手,一扬鞭,理直气壮道:“可记得欠我的银钱尚未还清?允你借马抵债。” 第65章 忍爱 江天一直等?在院门?外, 看到两人骑马出来,拎着剑追了两步,被萧弗一个眼神赶了回去。 因这动静, 知知也回头瞧了一眼,却发现隔壁的凌宅门口, 正拴着两匹高?头骏马。 萧弗注意到怀中的女子不满地哼了一声, 很?快就反应过来她是在哼什么—— 他今早原是想去拜访严凌山的,吩咐江天备了马。 果然就听她小?声嘀咕道:“自己明明就有, 还要借别人的。” 萧弗低笑了一声:“我究竟为了什么,难道知知还不清楚?” 借马是假, 共骑是真。 她当然清楚, 就是因为清楚, 知知越发气哼哼地道:“无耻!” 萧弗只笑?笑?, 没再故意逗她,怕兔子当真急眼了跳下马去。 两人这么打马傍着河走,穿过屋宅集聚的县镇,向着云边一抹黯黯的山色进发。 只是这山远看着还好?, 待近了看,却因是冬天,表皮上的草木都不见新翠,便分外瘦嶙嶙的。加之个头也矮, 远够不到云脚, 至多只能算是百尺高的苍苍小山。 倒是山下的草地衔连着水滩,焦黄暗绿的草色之间也有几株常青的野草,知知把手垫在脑后, 躺在草茵上,听着动荡的水声, 渐渐放开了心防。 对着坐在岸边的男人道:“殿下,我想我爹娘了。” “嗯,我知道。” 萧弗没抬头,他坐在水边,一手拿了截长木棍,一手则拿着块棱角削尖的石头,不知在干嘛。 只能听到木石摩擦时发出的咻咻的微声。 知知就这么四脚朝天地平躺着,也懒得起来去看他,嘟囔了声:“你?才不知道。” 萧弗听得出她话里有怨,想必是在怨他害她和亲人分别,于是并未反驳。 平心而?论,如果此番不是她宁可远走他乡也要离开,忽然就从他的世界消失,让他尝到了失去她的滋味,也看懂了她放弃他的决然,他或许还要更久才能完全正视自己的内心。 反之,若那时她只躲回沈家,他根本意识不到这些,的确会?把她抓回王府,简单干脆。 所以她没跑错,也没怨错。 知知躺着躺着,却忽而感受到了地面的些许鼓动。 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听错,慌忙坐起身?来:“殿下,你?有没有听到?” 萧弗显然听到了,却只坐在原处,淡淡道:“过来牵好马。” 附近一大片都是草地,要几十步开外的山地上才有树,没地方系缰,方才江边饮马之后,就由?着马儿自个儿拖着缰绳在一旁悠闲吃草了。 知知没弄懂他的意思,站起来拍了拍身?上沾的泥土和草梗:“牵马做什么,要回去了么?” 可就在这时候,山上的树木忽然动摇得厉害,起初只是风吹过才有一点窣窣的动静,现在却摇颤不止。 几个黑衣蒙面的男子,手里竖着大砍刀,齐齐从山上跳下来,很?快把二人围住。 刀口都磨得锃亮,银铮铮的寒光在晴阳下晃眼又骇人。 这是……山匪? 有时候牲畜对杀气比人更敏锐,马儿受了惊,蹚着浅滩的浑水就撒开蹄子,瞬时逃得不见马影。 知知一步步后退,草尖擦过雪白的细踝,一阵发痒,也不敢低头去拉裤脚管。 偏偏身?后萧弗好似半点不知二人的处境,只意味深长地看了马儿跑走的方向一眼,问道:“这总不怪我?” 他可是早就叫她牵好马了,是她自己磨磨蹭蹭,动作太慢。 知知急的都快哭了,虽然她前臂上还有一把袖弩,可对付这么多人,哪里射的过来,更别说她的准头还不算多好?。 她只觉浑身?血液都快凝固了,颤抖着回头看他:“什么时候了,凌公子还管马!” 这一回头,却看见了萧弗手中的木棍,顶上已?经被打磨得又尖又细。 知知惊讶道:“原来凌公子一早就发现了这些人?” 持刀的匪徒见二人还有闲情交谈,彼此给了个眼神,齐刷刷冲锋而?来,刀指二人。 知知只能看见,惯来垂袖高?台、岿然坐观的男子一瞬竟也矫若飞鸿,足点霜草,飞身?而?起,很快与黑衣人缠斗搏杀在一处。 他以木为剑,以一敌众; 又以身?为盾,没让任何人靠近她分毫。 可这些黑衣人人手虽不多,出刀却很?迅猛,还懂得变阵夹击,显然训练有素,并不是寻常乌合的贼匪可比。 眼见同伴倒下了几个,强攻不得,其中一个黑衣人便和同伴交换了目光,而?后伺机从侧边突袭,竟是绕开了萧弗砍向知知。 萧弗只能转身?应对,这一下却是把后背露给了敌人。 他身后的黑衣人抓住机会,高?高?纵跃,就要一刀劈下:“萧弗,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这是黑衣人头一遭开口。 更像是喜于功成的纰漏。 萧弗听声辨得其位,本可以闪身?避开,心念电转之间,却是没动。 可就在刃口将要挨上他的衣衫之时,一支短箭正中黑衣人的胸口。 黑衣人痛嚎了一声,从半空中后仰着摔下,发出重重的砰响。 鲜血喷溅了一地,弱草染上殷红,地上的人扑腾几下,就咽了气一般再不动弹了。只是眼睛死死地睁着不肯闭合,似乎是不甘于功败垂成。 他本是这行?人的主心骨,剩下的几个黑衣人大多也早负了伤,见状更是没了士气,被萧弗几下就收拾了个干净,一半逃了,一半则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出了这档子事,自然没法再赏景了,等?回去的时候,萧弗和知知只能徒步往回走。 小?姑娘哭得头昏脑涨,一下接一下地用袖子抹着泪,面上黑糊糊的米粉遇了水,也被泡化了,脸上颜色精彩万分。 但萧弗一点也不想取笑?她,只觉得心腑都被牵痛。 还在半路时他就觉察到了有人尾随,等?他们现身?的时候,他也就差不多能确定,这些人是奔着他来的。 这是一场针对摄政王的刺杀。 可他如今在京中众人的眼里,应当还在闭门?卧床养伤。他没有故意放出消息,但有心人并不难打听到。 此人却非但能勘破疑障,派人追到了吴州,还潜伏了多日。 当真是……附骨之疽。 知知脑子里还是路过黑衣人时看到的那副样子,那人死不瞑目,眼珠子都快凸出了。 她抽噎着偏头看萧弗,牙关都打着颤:“我……是不是杀了人?” 殿下解决那些人太快,大多时候都占尽上风,她甚至都来不及产生太多死里逃生?的虚脱之感,只是反复记起自己慌乱中射出的一箭。 和在顾婶家的院子里那次不一样,这次不是伤人,是杀人了。 其实早在殿下和那些人打斗时她就已蓄起了势,时刻准备好?和他一起抵御敌贼,以至于见他入险,那一箭没有任何的犹豫。 也没给自己任何胆怯的余地。 萧弗轻着手摸了摸她的发顶,“未必死透了,再说,你?救了我。” 知知看着他那只修长冷白的手,不由?就想起了就是这只手在他们走之前,往地上瘫着的那几个黑衣人手上一人砍了一刀。 那时他浑身的戾气。 虽然此时手上不见血污,可知知还是极为嫌弃地躲了一躲,一边问道:“他们是冲你来的?” 为了不暴露他的身?份,她后来特意喊了他凌公子,可那为首的黑衣人还是准确叫出了他的名字。 萧弗把心里的推忖告诉了她。 听着听着,走了这么些路,知知慢慢也冷静下来了。 萧弗便带她到路边的河岸,让她洗了把脸。 两人这才进了城。 萧弗又主动斥资买了匹新的马,两人共骑,仿佛与来时一般无二,只是知知整个人都歪着头靠在身?后之人襟前,她冷静是冷静了,遇险的后劲却也上来了,满腔的惶惶悸悸,手脚都既虚又软。 反正她救了他,那他给她做一回椅子的靠背也没什么吧? 如今脸上的米粉都洗去了,知知后仰着一张刷白的小?脸,心里头止不住闷窒,连声音也是虚弱的:“大年初一就遇到这种事。” 萧弗享受着她的贴近,心情也有些复杂。 就像黑衣人出现时,他明知若是二人一同涉险、出生?入死,会?让她更为迅速地接受他,却也从没想过用这种教她担惊受怕的方法来算计她。 可眼下她这样奄奄不振地倒在他怀里,他一面心疼,一面又可耻地窃喜。 当真是卑劣。 萧弗自鄙了两句,就收起心绪,宽慰怀里的女子:“嗯,别再想了,就算真的杀人,一切后果,包括因缘业报,且都计在我头上。” “别的便罢了,因缘果报哪能说转移就转移?”知知大不认可。 “如何不能……夫代妻受,天经地义。”萧弗道。 知知没力?气同他争吵,只能呸呸呸了几声表达对所谓“夫代妻受”的抗议。 这样孩子气的行径看得萧弗又不觉无声在笑?。 卑劣就卑劣吧,若卑劣些就能换得与她厮守,他既不惧骂名,也不畏业果。 回到住处,萧弗没进门?,就吩咐江天去寻县令,再通知州牧一声,去处理?此事,至于幕后的人,也不会?难查。 为妾 第68节 既然能够不露声息地窥察他的踪迹,然后及时跟踪设伏,除了在附近侦查的人之外,这些黑衣人本身?也应该就都住在附近。那就不愁该从哪里查起。 何况他走时补了刀,剩下那些活口定然跑不脱,也无力?灭同伴之口。 然后他转身?去托着马背上的小姑娘下马。 可知知下了马后,也没见他撒开手,正想去拨腰上钳的大指,他就一把抱起她往院子里走去。 “我自己走!” 萧弗低眼去:“你还走得动?” 要是尚有力?气,想必一早趁他吩咐江天处理?剩下的麻烦事的时候就跑了。 知知被他戳中,倒是任他抱着了。反正也进了院子,不怕人瞧去。 等把她安安稳稳放在了屋前那张藤椅上,萧弗一手抵在椅背上,半圈着她道:“门?口那匹马归你?,算还你?的。” 知知养了个把月的马儿今日难得牵出去派上一回用,结果就这么跑了,说不心疼是不可能的,可是他真还了一匹她也不想要。 知知:“养了那么久还不是跑了,我才不要再养呢,只会?浪费我的马草。” 因为哭花了脸,她在河边把那些黑的黄的、混着泪的,一应都洗去了,现在整张脸莹亮剔透,比早上那两枚剥了壳的熟鸡蛋还要白润。 “现在知道这是什么滋味了?”萧弗晦然一笑?,“可再不熟,不也得养。” 知知听出了他话外之意,无非是拐着弯在指摘她,可下一刻,脸颊就被一股热息烙上。 这股热息还很不知餍足,像是鸟雀归了巢,依眷着她的颊侧,苦苦萦回。 他在亲她。 萧弗已忍了许久了。 亲完之后,他仍不肯罢休,把薄唇对准了她粉致的耳肉,哑声哄劝:“知知,今次你?救我一回,你欠我的陈债皆清,往后,都让我好?好?偿你?,好?不好??” 第66章 情字磨人 这?话简直比亲她一口还让她脸热, 知知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前?些日子殿下之所以没有?亲她,该不会是因为她脸上抹了那些东西, 他没地方下口吧? 枉她还以为他是诚心悔过。 不过,知知再转念一想, 若是殿下存了心要亲她, 她嘴上?可没涂什么膏脂,岂不是任君采撷了? 于是, 萧弗就能看见小姑娘一会儿用失望透顶的眼神看着他,一会儿又双手交叠在一处死死捂住唇, 满脸的戒备。 他有?时候也会忍不住好奇, 那颗小脑袋里装的到底都?是些什么。 萧弗轻轻掰开她的一只手掌, 握在手里捏了捏。 “好好休息, 若是夜里一人害怕,就来隔壁寻我,我不笑话你。” 知知一只手被他当块温腻软玉似地把玩着,单剩右手还执着地捂着嘴, 没什么气势地瞪了他一眼。 这是笑不笑话的事么? 萧弗好似浑然未见,仍持着笑道:“你我同榻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知知总不会不好意思?” 这?下知知终于不再掩唇了,可声音小得几乎要教淅淅的风声盖去:“会的, 会不好意思。” “哦?”萧弗一副得逞的神态, 慢悠悠起身扬唇:“只?是不好意思,而非厌恶嫌弃,那也不错。” 知知登时坐直了身体, 自?以为凶巴巴地怒视着他,可昂着脸半天, 也没憋出句话来。 才说了往后都要好好偿她,结果又这?么欺负她。 不过被这?般无赖行?径这?么一欺负,她也快要把对那些蒙面凶徒的后怕暂抛脑后了。 当然也只是稍稍缓和上些许。 思及那些黑衣人,知知就有些担心顾婶一家的安危,她问?萧弗:“幕后指使的人这?次没有?得逞,会不会再派人来刺杀殿下,到时候会不会误伤到顾婶他们?” 一旦杀手卷土重来,殿下自?个儿身手了得,还有?江天从旁保护,应当是不用担心的,但顾婶他们都?是普通本?分的百姓,顶多也只有那么点缚鸡之力?,万一遇上?了,那当真是没法招架。 说到底如果不是她择址此处,殿下就不会跟来,杀手也不会被引来。顾家的人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她一辈子都?没法原谅自?己。 萧弗一看那小眉尖尖蹙起来的样子,就知道小姑娘的担忧半点没掺假。 这?次来瑞嘉县,他以为他的小姑娘聪明了不少,可原来笨起来还是笨得这般脱俗。 常人都?顾着自?己的生死?,尚且不暇,她倒先操心起别人的安危。 还好有?他,可以抚去她的疑虑。 萧弗又扶着藤椅低倾下身:“州牧与县衙都?不会不作为,不妨对官府有?些信心。” 知知一想倒也是,刚才在门口江天不就已被殿下遣去报官了,那两腿一夹马腹就窜出去老远的样子,这会儿说不定人都在县衙了。 说来江天那么精瘦一个小少年,怎么就那么有本事呢?她的马术要是也有?这?么娴熟,就不愁往后不能往更远的地方跑了。 萧弗见她心不在焉的,不知又发起了什么呆,提醒道:“知知是不是忘了什么话?” 知知懵然地转回眼看他,愣是搜肠刮肚了半晌,也没明白他所指是何。 突然脑中明光一现,却是想起了昨夜那顿开场不算太欢洽的年夜饭。 知知垂着眼道:“对了,殿下能否不要怪罪顾槐,我刚来这?儿的时候他待我很?是友善的,昨夜之所以那般,想来是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内情。” “嗯,不重要。” 事出反常,萧弗自然知道个中必有因由,但他并不在乎,也就谈不上?怪罪。 何况此时他想与她说的,只?关乎他与?她。 萧弗忍不住直截了当地问?,“其他人都?不重要,刚刚我说的那句,知知怎么想?” 小姑娘也不知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只?眨巴着眼:“哪句?” 萧弗却也有法子治她。他再度把利齿张向了那一朵粉润的耳垂肉,有?意无意地吹附去一息滚烫的笑,“是要我,复现一遍?” 肌肤切近的记忆太过深刻,知知当即后缩了一下,咬唇道道:“不必不必,只?是要不要殿下偿,我还需好好思量思量呢。” “……好。” 萧弗最终放过了那只?酥红了的娇耳,却又在瓷胎一样清莹的雪腮上浅啄了一记。 就那么一下,就有?莫大的满足,如同潮水一样升涨而来,如同每一次与?她亲近。 为此,他竟觉可以蹈死不顾。 他自?嘲而又甘愿地想,这?或许早已不是对女色的贪嗜。 而是独对她一个人的臣服。 知知犹自?惊捂着脸,窃玉偷香的贼子已端然走出廊檐之外,还不忘回头淡淡嘱咐一声:“马记得牵进来。” 尽管语气是一贯的疏冷自持,可她看见了,他唇角牵着笑。 …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果真就同萧弗说的那样,瑞嘉县的县衙派出了一辆四面封得严闭的马车,把那些躺在河边的杀手全部装了回去,不论生的死?的、仅剩半口气的。 如此行?事,便不会惊吓到沿街的百姓。 而后县里又张贴了告示,称是“桐安里”盗贼猖獗,已有?一富户遭窃,因而近期都?要加强巡防,支了许多人手。 明里是巡防,暗里是保护。 江天拿着摄政王的玉牌到县衙时,县令正在睡午觉,一听说摄政王殿下就下榻在本?县,还就在他辖下遇刺,裤腰带都?来不及勒好,便派人把正因年节休沐的县丞和县尉叫回来,要一道前?去谢罪。 还是县丞和县尉拉住了他:殿下此次既是悄秘行?事,他们这?样公然到访,岂不是误了殿下的事? 县令这?才想起问?江天,“不知殿下他老人家这次来是有何高?干?” 他一边问?一边琢磨,想起了前?不久摄政王丢了一名妾室,派了人在隔壁杭宜县大肆搜找的事。不由道:“莫非殿下是为了他的那位妾室,亲自?来了?” 江天绷着一张脸:“只管听令,莫问?其他。” “是是,”县令忙低了头,万分惶恐地应下,却很?快又涎着脸笑道:“只因在下久仰摄政王殿下多年,这才多嘴了两句,小兄弟见谅。” 江天转身离去,又驱策着快马,去杭宜县寻州牧。 殿下说了,此事光靠小小一个县令,想要调查清楚,恐怕力?有?不逮。 县令看着他的背影,挥臂招呼县丞、县尉上前:“听见没,此事务必保密,谁都?不许打扰摄政王!” 然第二日一早,一辆马车从县衙驶向了凌宅。 昨夜县令又是派人医治那些黑衣人中的活口,又是翻阅巡县的卷宗,家都?没来得及回,熬了一整宿。 今早一下值就换上?了常服,预备回家之前先假装途经凌宅,悄咪咪从车里看上?一眼,兴许就能看见摄政王。 要知道,即便是封官受印之时,他都?未能得以瞻仰传说中那位神见神畏、鬼见鬼泣的摄政王殿下,如今怎能错过? 然而,车夫一说到了地方,当县令兴奋地将半个身子探出车帘外,却只见冬云惨淡、西风冷瑟,而屋群前?的黄叶梧桐下,竟有?两名男子在矮凳上?对着,脚边是一堆青青绿绿的豆荚。 看那样子,像是在……剥豌豆。 若是寻常妇人坐在门口剥豆子,自?然不奇怪,可君子远庖厨,男子做这?样的精细活,县令确乎是第一次见,一见还就见了一双。 他轻声让马夫把车驱近了一些,把耳朵贴在车帘后窥听。 便听其中一名浅蓝袍子的男子道:“要不是看见告示,我还不知道我们这?儿叫桐安里呢。” 另一玄衣男子瘦指剥开豆角,抬眼看去:“梧桐相待老,你我头顶这?棵便是梧桐,或是得名于此。” 浅蓝袍子只顾手下不停:“等剥完豆子我们再帮顾婶去把柴劈了吧,这?样多蹭她几顿饭也不会不好意思了。” 玄衣男子温淡一笑:“好,依你。” 那模样,当真是温柔宠溺。 县令不禁瞥了眼这?二人身后的宅院,其中一座院子的门匾上确写着“凌宅”无误,赶忙让车夫掉转马头离去。 “认出来了没?”他定了定神,问?车中坐着的亲随。 亲随点头:“那位玄衣锦带的男子,贵气逼人,想必就是摄政王殿下。只是似乎比您往常形容的温和些许?” “还有呢?”县令问。 亲随不确定地道:“还有……摄政王殿下,莫不是,断、断袖?” 他越说越小声,整句说完额头都有些汗涔涔的了,偷偷拿眼觑了县令一眼。 为妾 第69节 县令却是重重打在了他的脑门上?:“什么断袖,你没看出来,旁边那位是个女子。” 亲随惊呼:“原是如此——!” 他又问?:“这就是摄政王殿下不远百里,亲自?来找的那位妾室?” 县令故作高?深地摇摇头:“妾室?那满眼的柔情,我看呐,是王妃也未必!” 梧桐树下,剥豆子剥得手指泛酸的知知,晃了晃竹篮里的豆子,又在一地豆壳中翻了翻,满意地检点完二人的劳动成果:“走吧,都?剥完了,原以为凌公子五谷不勤,没想到剥起豆子来也很像回事呀。” 昨天傍晚顾婶便带着顾家兄妹探完亲回来了,还让杏花通知了她和殿下,今日可以去她家里用午膳。 是以,知知一大早便去年市上切了块猪排骨回来,恰好在门口碰到殿下,索性就拉着他一起剥了豆子,可以和排骨一并送去给顾婶做豆炖排骨汤。 她身后,萧弗却岿然未动,只?转头眯眼看了看远处车尘荡起的方向。 他也算是自幼练武,耳力?之聪,远胜常人。 “知知,”他忽而叫住了正要往顾家院子里去的小姑娘。 在她疑惑不解的目光中轻声开口: “你……” 可也只?说出这?么一个字,清凌凌的尾音就奄抑在心腔的急鼓声下。 知知等了半天,久久没听到下文,忍不住问:“什么?” 萧弗闭眼,叹了口气,终是摇摇头:“没什么。” 他头一回知道,他竟也有?如此优柔寡断、不知所从的时候。畏首畏尾,像个懦夫。 就在刚才,就在这?人烟密布的巷口,他竟然想认真问她一次。 ——“你想不想,做摄政王妃?” 第67章 入室 一连几天知?知和萧弗都在顾婶家蹭饭, 顾婶还让两人点菜,萧弗说自己没什么忌口,全听“向公子”的?就?可以。 知?知?也没和顾婶客气, 不管是想吃什么红烧肘子,还是肉圆蔬菜汤, 都一点儿不见?外地报上菜名, 不过这做菜的?原材料,她却是几乎一个人包揽了, 说是抵作伙食费。 家里菜圃有的就从家里薅,要是没有的?就?去集市上买。 后来还是萧弗不满于自己成了唯一吃白饭之人, 提议由他?来出?资。这情形遂演变成了知?知?负责买菜, 萧弗负责付账, 顺带帮她把东西拎回来。 顾芸反倒轻松了。 “有你给?我打?下手, 比那两个小?兔崽子得力多了。”光是做菜的?功夫,顾婶就已经把知知从头夸到了脚,如今到了饭桌上,还不忘再夸上一嘴。 “顾婶快别?夸了, ”知?知?闹了个红脸,“是我要谢谢顾婶收留我们,如今还在年?节里,咱们三家能这么凑一块, 热闹多了。” 萧弗与她坐在一处, 时不时就要和她道几句悄声密话,听她这么一说,又压低了嗓声:“三家?只?你我与顾家, 不该是两家?” 每到这种时候,知?知?就?要巡看一圈, 看看顾家三人有没有听见,有没有投来异样的?目光。 不过显然?是没有的?,知?知?勉强放下了一半的?心,气鼓鼓地给?萧弗夹了一大块稍带肥油的羊肉,看着萧弗皱着眉头?吃下去,总算没空再说那些没羞没臊的话。 每回总是这样,知?知?夹什么,萧弗就?吃什么。顾婶见?状,啧啧称赞道:“不挑食的男人好养活。” 知?知?听得有些别?扭,但也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实际上萧弗确实不怎么挑食,可也仅能算是口味不怎么刁钻而已,事实上还是有许多他不愿意入口的?东西。 但只要是她喜欢吃的,他?都愿意试试。 他?低头看了剩下半块油光发亮的羊肉一眼?,忍着那股膻味张口……或许她不喜欢吃,但夹给?他?的?,他?也愿意一试。 顾杏花原本就恨不得天天缠着知?知?,加之二人来家里吃饭之后,家里的?菜式都要变出?花来了,几天都不带重样的?,比从前丰盛了几倍不止,更是欢迎二人。 倒是顾槐,渐渐却托故不回家用饭了。 知知和萧弗当然不会没发觉这件事,过了大年?初六,知?知?就?委婉地和顾婶提出?,既然?过完了年?,也不能总是来蹭她家的饭。 顾芸叹气:“是因为阿槐吧?他有时候也有些犟脾气,你们别?管他?就?是了。” 顾芸的?想法很简单,她既然?叫别?人来家里吃饭,就?没有半途反悔的?道理?,就算是知道了凌公子的身份,也总不能一杆子就把人打死。 至于当年?那件事,魏王窃取他人的著作还倒打一耙,固然?不仁不义,但这些天相处下来,凌公子却是个好的?。 王侯与王侯,未必就都一副嘴脸。 顾芸相信自己不会看走眼?,再加上她心里着实喜欢小?向,早就?把她当成了半个女儿,怕她和顾槐因这事生出?嫌隙,终于还是对知?知坦明:“其实婶子知?道……你和凌公子,身份都不一般吧?” 知?知吓了一跳:“顾婶,你都知?道?” 顾芸道:“别?怕,顾婶不是要究问你们的身份。婶子是想说,你算是婶子的?救命恩人了,我也想了好几天,才决定把这事和你说开算了。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吴州见?闻志》这本书,其实并非魏王所著……” 趁着顾杏花在外头?和小?姐妹翻花绳,顾芸拉着知?知?坐在院子里,把当年?韩沃一事的来龙去脉都细细说与了她。 顾芸:“所以啊,你和凌公子若是寻常富贵人家,阿槐自不会有什么想法,可若是王公贵族,他?却是避之不及的?。你们别?怪他?,也尽管放心来家里吃饭就?是了,每天他出门前我都给塞个大肉粽和熟鸡蛋的?,饿不着他的。” 知?知?心里头?也不禁为顾槐的这位朋友生出了一股酸楚,升斗小?民自然?不能与魏王这样的?皇族抗衡。 知?知?:“可也不能因为我们两个外人,反倒委屈了阿槐。” 顾芸:“这事也得靠他?自己想通,总是梗在心里也不是个办法,说到底看人不是用身份看的。再说你要是真不来了,杏花可不乐意了。” 知?知?这才舒开了个笑,和顾婶合计起了过两日去隔壁杭宜县逛水上年市的事。 吴州许多人家都有船,年?市上各家要拿出?来贩卖的?编织品、旧衣服、自家的酒酿糕品数目太多,为?了省事,索性就?用船载来,在岸边卖。由是便形成了蔚然壮观的水上年?市的?场景。 顾芸每年都会去年市上采买,知?道知?知?从京里来,想必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好几日前便问?过她届时要不要同往。 一直到炊烟待升的?时候,两人总算闲扯完了。顾芸要回去做饭,知?知?叫住了她,可憋了好一阵,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顾婶,我不是……” 她想说她并非王公贵族,可在身份上她确实不曾坦诚,名字性别?都是假的?。 她想问?关于“凌公子”顾婶又知道多少,为?何总将她与凌公子放在一处说,又怕自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知?知?把憋涨的?脸懊丧地埋进手里,顾芸不知道她眼下竟是这般的心肠百结,还以为?是什么小?事:“怎么了,吞吞吐吐的?,和婶子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知?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纠结再三,终于抬起头?小?声嗫喏道:“顾婶,其实我和凌公子不是一起的……” 顾芸却一个劲朝她身后努努嘴。 知?知?愣怔怔地一转头?,就?见?她才说了不是一起的人,就?站在院门口,身后是泼天橙红的?夕彩,把他的眉眼摹画得热烈。 知?知?眼?神有些闪躲:“凌公子怎么来了?” “在家里等你许久了,”萧弗勾着点似有还无的笑,“不是说好今天去下馆子,忘了?” “没忘。” 知知简直不敢去看顾婶的?眼?睛了,低头?瞟着地面?,心虚地跟着萧弗去大块朵颐了。 … 这几天夜里知知睡得都很早。 多亏殿下早早告知?了她,当日她以为被她亲手射杀的那名刺客,实际上未曾真的?断了气,知?知?心里的?阴霾去了大半,到现在连一次噩梦也未做过。 可总是睡到一半就被吵醒。 前两日是顾婶的?赌鬼前夫张浩勇也不知又起了什么歹心,竟深更半夜在顾婶家附近徘徊,还企图翻墙进院子。他连着几天都在桐安里一带露面?了,这下便被巡逻的?官兵当成了来踩点的刺客,另一条腿也打?折了。 今夜又是睡着睡着,却听到一声马鸣声。 知?知?跑出?去一看,就?在她家门口,马儿朝天引吭,马脖子上的一排鬃毛好几天没打?理?,都有些蔫嗒嗒的?…… 尽管夜色浓稠,可她一眼?就?认出?了,这正是她被黑衣人惊跑了的那匹。 都说老马识途,知?知?没想到它竟能自个儿找到家里来,也不知?道过程中历经了多少的风尘。可就在它跑丢的?这两日,她却已另养了一匹新的?…… 知?知?一瞬时愁眉不展,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负心汉。 而且,养两匹马的?负担,对她来说委实也太大了一些。 好在第二日萧弗听说这件事后,让人在她的院子后门搭了个简易的?马厩,还专门找了个人每天给?她送新鲜马草,这样一来,反倒是不需她再操什么心了,顶多是闲暇时去给两匹马儿洗洗刷刷、捯饬捯饬。 预备去杭宜县逛年市这日,两匹马儿就?有了用武之地,只?是知?知?好说歹说,顾婶也不肯上马。后来知?知?拍胸脯保证,可以带她共骑,绝不会出什么岔子,可顾婶犹疑再三,还是没敢骑上去。 两人还在僵持,萧弗却已经给?两人备好了敞亮的马车。马夫在院子外一招呼,顾婶乐呵呵地就上去了。谁知上车一看,顾杏花就?坐在车厢里,甜津津扬着个笑脸:“阿娘,我也去——” 顾芸:“你怎么上来的?” 顾杏花很有底气地道:“是凌公子让我上来的?,让我陪向大哥呢。” 知?知也道:“过年就是要人多才好,婶子就?让杏花去吧。” 顾芸原本是想让顾杏花在家里补一补学堂的?课业,免得开学了被夫子打?手心。这下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带着她一道去逛年市了。 年?市盛况非常,杭宜县是吴州最富庶的?县镇,年?市一开,更是人挤着人。就连江水岸的?风月水廊之中,也挤满了过路的?百姓,挤得花魁娘子都没地方拨筝唱曲儿了。 趁着顾芸和顾杏花娘俩在酒楼吃午膳的?空档,知?知?又借了马车前那匹马,独自去了一趟鼎梦山庄,给?洛梦送了不少年?礼,还有她自己种的果蔬。 回来之后,顾芸却瞧着知?知?有些颓丧,便趁坐马车回去的时候问:“怎么了,闷闷不乐的?。” 知?知?摇头?,也不想拂了大家的兴。 她只?是在想,今年?过年?,都未能和阿爹阿娘一起过。 去岁便错失了一个上元,而今更是连新年也成了遗憾。 … 连着几天萧弗都不怎么见?人影,本就?是年?节到了尾声的?时候,顾婶又带着一双儿女去拜访别的亲朋了。后来知?知?按新的?联络的地点去找过几次严叔,结果严叔竟也不在。 知知忽就觉得自己好像被大家抛弃了一般,只?剩她寂寥寥一个人了。 好容易到了晚上,凌宅却有灯火亮起,知?知?一下子冲到了隔壁,她倒想问?问?,口口声声说要好好偿还她的?人,这些天连个影子都不见,到底是在做些什么! 叩开门后照旧是江天那张脸,这张脸大约是永远无法生动起来了,即便是此刻,江天其实有些吃惊,可脸上的?表情还是十分板正,以至于知知一点都没觉察出不对劲。 知知问:“他在里面?” 江天点点头?,用手指了指里头。 知知抬脚便进了院子。 江天张了张口,到底是没有拦。 为妾 第70节 这院子知?知?统共没进来过几次,可耐不住记性好,熟门熟路地便摸到了萧弗的屋子前。 她原是要敲门的?,只?是履尖不慎顶了下门槛,人就?往前一栽,直直就?把门扑开了。 吱呀一声后,知?知?便看见?,屋顶心那穗状的吊灯在一立纱屏上照出?了绰绰的?人影,隐约还可以辨别?出?,屏后正摆着一口香柏木的浴桶。 萧弗是在……沐浴? 哗啦啦的水声坐实了她的揣想。 幸好还有屏风掩着。 知?知?慌手慌脚地就?要退出?去,那人影却是挑起了木架上挂着的锦服,松垮垮在身上一披,径直从屏后走了出?来。 再无物遮掩。 精瘦有力的?胸膛猝不及防闯进知知的眼中。 锦衫是崭新的?锦衫,佛头?青的?绸料,至少知知此前没见萧弗穿过,可因穿着它的?人太过散漫,此刻玉带未束,衫袍也未穿合,只?松松敞分着,穿了也和没穿似的。 知知的脸霎时成了个粉桃子。 事实上早在扑开门之前她就?已经没了兴师问?罪的气势。旁人有什么义务要把自个儿的?动向都与她汇报清楚呢,更没有道理要谁来陪着她。 即便今日就是正月十五,上元之夕。 知?知?猛地闭眼?,满口都是歉疚的话:“对不起,殿下,我不知?道你在里面?沐浴……” “无妨。” 萧弗一身的?水气,还有水珠子从从轮廓分明的颊侧滴下,一滴一滴,把灯色也浸湿得迷离。 知?知?偷偷把眼?睛睁开了一丝小?缝,随手抄起搁在架边的巾子:“殿下先擦擦干吧,着凉便不好了。” “好。”萧弗伸手去接,慵懒的?笑貌在此时看来有几分不怀好意。 借着接过干巾之机,他?趿着拖屐走近了些,指尖仅以鹅羽一样的微力扫过小?姑娘的?手背,“偷看什么,想看,可以光明正大看。” 第68章 遂意 知知觉得自?打来?了瑞嘉县之后, 这个男人不要脸的功底就见长了。 就好像身上没有了摄政王的架子,说起浑话来?也更加不知羞了一般。 此刻正值半昏半明的薄夜,布置精雅的屋子内, 小姑娘站在高大的身躯前,盈盈小小的一只?, 因为微微的嗔怒, 起先只睁开了一线的杏眼也撑得愤圆。 而她面前的男子,既不穿整衣衫, 也没回避她的怒视。 仿佛餍足于这样的衔笑交望,能与她峙立到天荒地老去。 还?是知知先受不了了, 嗡嗡弱弱地道:“我才不想看呢, 又不是没看过。” 萧弗笑了声, “看过, 腻了?” 步子随即而动,萧弗朝人更近了一步,而后贴着小姑娘微躬了两分劲腰,浑似要把头伏向那?厚袄下的玲珑肩窝, 却?是及时收止。唇就挨在她颈侧:“始乱终弃,果然是知知会做的事,若换做我,想?必百次千次, 也仍会贪陷其中。” 知知被这始乱终弃的罪名唬得一愣, 第一时间还?没领会过来?,等想?通了他说的千次百次贪陷是指什么,连眼神都惊讶地滞住了。 她推了人一把, 捂着自?己的衣服跑了出去:“才?不准你看!我、我先出去了。” 这温腻的手掌柔柔怯怯的一推,萧弗分?毫未被撼动, 连一点踉跄也未曾有。 他的小姑娘恐怕不知道,她这样当真和欲拒还迎没什么两样。 萧弗也不敢再?逗她了,对于她,他的忍力一直是很有限的,一时不慎,就要被她点起一身的火。 他拿着她递给他的那块巾子,拭去了身上残余的水迹,而后把衣衫一重一重穿好,最外头是那?件青凛凛的新?袍。 动作比平时更利落,为怕她等得久了。 毕竟是冬夜,她站在廊下也不知冷不冷。 等萧弗出去时,就看见小姑娘在看天井周边摆的那些盆景,一会儿拨拨延年松,一会儿又摸摸美人蕉,还?对着抱香枝头的寒菊发了半晌的呆。 她转来?转去的看盆景,他就在门槛后以目追寻着她翩轻的倩影。 她就在他眼中,每一刻都值得珍待。 知知一扭头见萧弗已经衣冠楚楚地立着,嗔怪道:“殿下好了怎么也不出声。” 萧弗一边往外走,招呼她跟上,一边道:“你若喜欢,尽可挪去你院子里。” 能在院子里开辟菜圃,不难看出她对这些花花草草的怜喜。 想?当初纳她为妾之后,循崇院挪栽了许多花木,改扮一新?,固然是老夫人和何嬷嬷的授意,但听说也是问过她的意思的。 是以他才未曾反对。 知知一听便知他说的是那?些盆景,可?她不过是等的无聊时,恰见这些盆景冬日里也生机葱茏、不见萎败,才?多瞧了一会儿。 哪里好意思把人家装点院落的东西都拿走,她婉拒道:“不必啦,难得它们能在这里找到它们的蓬勃,别搬动时教损毁了。” “可?我以为,蓬勃不难得,树有常青,花有迎寒,”萧弗哑然一笑,“能让这院子的女主人欢喜,才?是难得。” “什么女主人……!”一时间知知脚下都急了起来?,不欲让他看见晕红的桃腮,她干脆走到了他前面去,“殿下再?这样乱说,以后我真的要同你划清界限了。” 一出去,便见江天已在院子外给两人备好了两匹肥马,都是烈红的鬃毛,一看就是最上乘的品相。 知知登时有些奇怪,江天如何知道她要和殿下一块儿出去呢? 但她很快就意识到,更奇怪的好像是她,什么都没问,就跟着人走了。 江天把马牵过来?,萧弗率先翻身上马,在马上俯目打量了她一眼:“要不要去换身衣服?” 知知错愕地摇头,她才不会为了他特地打扮。 萧弗:“至少把脸上的泥粉洗了?” 知知仍旧摇头。 她紧跟着也跨上了马鞍,拽了拽缰索,示意他可?以出发了。 萧弗却?在出发前,说了一句让她摸不着头脑的话:“行?,你别后悔就成。” 知知轻哼了一声,她有什么好后悔的? 顶多是看见灯会上那?些娇娥小女一个个衣香鬓影,珠光宝气的,难免会有几分?眼馋罢了。 不过想?到灯会,知知还?是有些担心,她此番并未同殿下事先约定什么,万一是她自?作多情?,他根本没想?带她去看灯会呢? 可若不是为了去看上元灯会,她才?不会跟着他走。 去年知知就惦念着灯景,上元的灯火之盛不是任何一个节日可?以比拟的,今年好容易恢复了自?由身,没成想却落得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一个人穿梭在偕伴结友的人潮间,那?该多伤情?。 对,她就是为了找个赏灯的搭子,才?会找上他的。 知知记性很好,定居瑞嘉县之后,她也去过毗邻的杭宜县几次,早已是轻车熟路,眼见这条路确实没错,她才?笑着假模假样地问了一句:“殿下要带我去做什么呀?” 两人此?刻并驾齐驱,但因速度不快,即便滚滚风尘打耳边擦过,也没有呼啸之声。 萧弗不假思索道:“私闯民宅,窥窃他人,抓你去见官。” 杭宜县的灯会是远近闻名的,一点不逊帝京,想?到即将可?以看到的灯海,以及他与她这份不太讨人厌的默契,知知就没和他计较,翘着唇道:“不说我也知道,是不是去看灯会?” 隐约中萧弗似乎没再贫嘴,只?轻轻嗯了一声。 今宵有圆月普照,流银为二人指路。知知觉得他们只是慢慢悠悠地打马前行?,不曾想?这么快就见到了传闻里的灯会。 她也没下马,只是和萧弗一前一后贴着街边走。 两边立着灯柱,街道上空每隔几尺就有横悬的绳索从左系到右,绳上挂着珠珠点点的小灯笼,有的是灯笼串,有的则是单独的一只,长长短短、错落参差,遍地交光。 街上还?有灯龛、灯屏,摊头正叫卖着花灯、提灯,江面上则布着圆形的灯台,荡过一只?接一只?的灯船。 离离的灯涛火浪,烂漫十里犹然不绝,直把温柔的江南小城变作了绮绚的不夜天。 更有宝马钿车,香风衣影,知知看得眼都痴了,时不时就要惊呼一两声。 萧弗一点都不嫌弃,反而觉得她太易满足。 她喊一声他就笑一下,笑道后来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竟觉得她太易满足,可?他难道不是? 连这满城的灯火他都视而不睹。 什么都不再?重要,只要她能多笑笑就好。 直到知知在人群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催快了马速:“严叔?” 萧弗追了上去,就见她又停了下来?,懊恼地垂着头:“找不到了,难道是我看错了?” 萧弗也没问她看见了谁,只?道:“别急,下马找找?” 知知咬了咬唇,去岁她一直耿耿于怀的,便是沈家在上元前夕被抄了家,于是上元这日简直成了梗在她心头的一桩执念,稍稍牵动,便觉得又闷又痛。 可?今年还是没法和家人一起过。 严叔前两日又都寻不见人,今夜若能不约而遇,也许是仁慈的上苍对她的一点小小补偿。 今夜杭宜县处处燃灯,只?不知为何,唯独岸边的一段水廊却是黑灯瞎火的,严叔步伐刚健,就是往这个方向走,三两下就不见人了。 知知决定听从萧弗的建议,下马去找找。 人有相似,但那?人不管是身量还?是步态,甚至是身上的布袄都和严叔相差无几,她不大可?能认错,何况严叔本就身在吴州。 知知买了一盏灯,才?问了店家价钱几何,萧弗就熟稔地付好了银钱。 知知走得急,他不得已一手?牵了一匹马,好在不远处就有棵缠绕着灯串的垂杨树可?以拴马。 知知提灯走在沿江的走廊中,这一段当真是一只?灯也没亮,若非她事先买了灯,就只?能仰仗从外头街上辉射进来的几缕微光看路了。 萧弗终于安顿好马匹,跟上去时,就见小姑娘呆呆立在幽黑的廊中,不可?置信地喃喃道:“阿期……严叔,你找到了阿期?” 而她面前站着一男一女,正在交谈,年长些的男子瞧上去刚挺壮实,旁边的小丫头则梳着双鬟,也不过十五六的年纪。 阿期闻声转过头来,当即惊喜地奔上前,一把抱住知知,又哭又笑:“姑娘,大姑娘,真的是你!” 严凌山此?刻也看见了知知,还?有她身后威严雍容的男子。 他与萧弗遥一颔首,彼此?心照不宣。 为妾 第71节 按理说这两人不该相识,可?知知此?时早已满心都是她久别重逢的小婢女了,自?然没察觉异处。 阿期是知知的丫鬟,沈家的大部分丫鬟都是知知给起的名字,知知那?时候自?己都是个小娃娃,哪里懂取些风雅吉祥的名字,便索性从一喊到了十,依依、尔尔、阿散……一直到阿期、九九。最末那?几个,几乎就是和知知一般年岁,一道长大的了。 知知正和阿期相拥着,两个人臂把着臂好一顿欢跃,知知头顶的廊灯却忽而亮了。 耀眼的光束从头顶倾泻而下,把两个小姑娘脸上的斑驳泪痕一照无遗。 阿期意识到什么,很快抹了一把泪腮, “上元安康,姑娘。”她说完,却?是拉起了自家的大姑娘的手?要往前去。 知知新?购下的提灯早已因与阿期重逢,在喜极的一刻掉去地上了,眼下两人正上方的小灯虽不知何故亮了,可?前头却?还?黑着,阿期便摸着黑,牵着知知往前走。 知知简直有说不完的话要与阿期说,根本顾不上脚下的路,也就毫无抵抗地任她带着走,一面絮絮道:“你不知道,有几次我做梦还梦到你和九九了,平日我都不敢提起你们,怕想?起从前的小丫鬟,就越发接受不了自己也成了丫鬟这回事了。” 她又转叹为笑:“不过也亏得做了一回丫鬟,才?知道你们有多辛苦,这次见了我要好好做顿饭给你吃,弥补我的小阿期!” 可?没走出去多远,知知很快便说不出话了。 因为她看见从前身边的另一名小丫头、家里洗衣的婆子、伺候阿娘的老婶子、甚至是家里的伙夫、马夫,沈家的旧仆们,一个一个都接连出现在她面前。 这根本不是偶遇。 “你们……” 眼睛早已被泪水糊得不成样子。上元的通明灯火、满街满市的车尘马足都没能花了她的眼,没想?到却?在这一滴滴炽热的喜泪上栽了跟头。 而随着她的一步步往前,前方的灯盏也渐次亮起,知知这才?发现,原来?廊上悬的那?些灯笼不是没点燃,而是被厚重的黑布牢牢包裹着,布上大约是缝了根细绳子,只?消绳子一扯,布就掉下来?了。 每走过一个人,他们便对她道一声“上元安康”,而后跟在她身侧、身后,一齐穿过长长的廊道。 知知这时候哪还能不知道这是有心人的安排。 她于是拼命耐着性子,一直往前,直到走尽了整一段江廊。身后就是满廊瑰丽的灯火,比今次灯会一路所见的任何一处灯色都要夺目。 而在廊道拐转,由一叠石阶同向粼粼江水的地方。 知知终于看见了她满心满心期想着的人,就在船头树着的灯檠下,相携并立。 “上元安康,囡囡。” 她的阿爹阿娘,就在灯火最好的地方,笑望着对她道。 第69章 岳丈 知知跳上?船头?, 因为她跳的太急,船身还晃荡了两下。 知知却连稳住脚步都顾不上?,一头?就栽进了爹娘的臂怀间?, 和阿爹阿娘抱在一起,一手搂一个。 “阿爹阿娘, 你们怎么来了……” 今夜之前, 她从未奢想过会在吴州见到他们。 浅抱还不够,知知转而埋头?在阿娘肩膀上?, 又贴又蹭,越说哭腔越重, 到后来把阿娘的肩头都濡湿了。 沈夫人一下下拍着她的背:“你走了那么久, 我和你爹夜里睡觉都不安生, 能?不来吗?” 沈照辛在一旁看着抱作一团的妻女, 眼眶也有些湿润:“尤其是你娘,一天就要念叨你十?几回,你爹我耳朵都生茧子了。” 知知听了忍不住笑开了颜,抬起头?时虽仍啪嗒啪嗒掉着泪, 欢欣之色却是谁都可以一眼看出来的。 她用手狠狠揉了一把眼睛,娇声道?:“感觉做梦一样。知知还想着,明年上?元说什么也不要一个人过了呢……” 知知回头看了眼廊阶上站着的那些沈家?旧仆,沈家?不算铺奢, 算上?所?有的仆婢也就二十口人, 一大半都在这里了。 去岁未能?共度的元夕,竟然在今年得以补上了。 而这一切是谁的手笔,也显而易见?。 知知刚想说上两句应景的煽情话, 却是低头?一眼掠过了掌心?。 原本?白皙粉净的掌心不知何故暗糊糊的一片。 想起遇上刺客那日她脸上哭花的重彩,知知立刻凑到江边弯腰趴下去一照。 船下江流无声, 被远近的灯船和岸上的灯彩所映,一块明一块暗,煌煌烁烁,而她的脸盘,就在又黑又亮的潋滟水光中,摇动着滑稽的异彩。 怪不得殿下来之前让她把脸上的东西洗了…… 沈夫人见她突然蹲在船边,不由问?了声:“怎么了,囡囡?” 知知脑子发?蒙,慢吞吞站起来,头却和个黄熟了的稻穗似的,抬不起来,她苦着声问?:“阿娘,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丑死了?” 穿着男子装束,抹黑了脸,本?来就够丑了。更别提她还哭了这一路。 久别再?见?,她就这样出现在大家面前? 她当年可是最漂亮的沈家小千金……现在什么形象,什么英名,全毁了。 沈夫人起先还不知她发生了什么事,很有些担惊,这一听当即松释地一笑,掏出了帕子,递给?委屈的花脸猫。 “怎么会呢,我家囡囡是天底下最好看的。” “真的?”知知稍微好过了一点,乖乖静静地擦着脸。 偏偏岸上最边上的那伙夫最是个憨头?憨脑的,听此也当即高声安慰道?:“姑娘最好看了,就算这么滑稽的扮相也好看!” 滑稽? 知知猛然看向他,半晌,很没出息地,又哭了。 而此刻,萧弗站在仆婢之间?,也不知是他踩在了最后一级石阶上?,还是他形廓太过高拔,实在无须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已是卓尔不群。 知知很难不注意到他。 萧弗发现了那道飘忽的目光,知道?她看到了自己,此时才温温笑道?:“知知,上?元安康。” 知知却是一跺脚:“我才不会领情呢,你都不提前告诉我,害的我一点准备都没有,哪里还安康的起来!” 众人都有些惊讶,仆婢们虽早知是摄政王为了给小姐一份惊喜,才把他们这些人从?沆瀣里捞出来,天南地北地聚到了一起。可真的见到自家?小姐,面对这位手捏权柄的天潢贵胄,竟用上了这样娇蛮的责怪口吻,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何?况说的人,和被斥责的人都没觉得什么不对。 沈照辛也是眉头一皱,跨了一大步,揽着妻女下船:“走,难得大家?都在这里,不吃顿好的怎么行?” 都说知女莫若父,自家?女儿虽然天真烂漫,可不是不知礼数,若不是对极为亲近依赖之人,哪里会这样耍小性发?作。 一想到这位曾经逼他女儿做妾的摄政王,以后很可能?会是他的女婿,沈照辛气的几乎吹胡子瞪眼,往廊上?走的时候,不动神色把人挤到了一边,不让萧弗靠近知知。 萧弗立在原处,抬眼看着说说笑笑远去的这一大家?子人,忽而竟觉自己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局外人。 严凌山走在最后面,追上?众人时经过萧弗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道:“道阻且长啊,殿下。” … 沈家?的这些旧人都是这两日前前后后到杭宜县的,都被安置在了附近的邸店。 一顿酒食过后,嘘过寒问?过暖,交换过这一年来的风波经历,也就纷纷回去休息了。 这些人当中,有的是被官府征用的,如今都是自由身了有在别家做工的,有些已辞去了身上?的差事,就等着重回沈家。但也有几个,要么走不开身没来,要么就是不便再?另谋去处,虽来了杭宜县,可之后还得赶回主家。 正好沈照辛如今不做官了,少?了一份微薄的俸禄,也供不起那么一大家?子人。 算下来还有五六个仆婢想回沈家?的,倒是刚巧不多不少?。 趁着小宴上就剩下了自家夫人、女儿,还有个碍眼的尊贵王爷,沈照辛举杯道?:“沈某敬王爷,多谢王爷为沈家?费心?筹谋,若有用的上沈某的地方,沈某义不容辞。” 萧弗摇头一笑:“客气。” 下一刻,沈照辛却是从袖兜里掏出一大包银子,重重往桌上?一拍,砰的一声,把一旁的沈夫人和知知都吓了一跳。 沈照辛接着道?:“这些是安顿沈家旧仆的花销。王爷不必与沈某迂回客套,若当真没有要沈某办的事,那你我就此两清。” 摄政王的人刚刚找上沈家夫妇的时候,沈照辛是要把人赶出去的,可听说了是带他们去见?他们的乖女,才不得不黑着脸听完了摄政王的安排。 也是直至那时候他才知道?,什么狩猎遇刺都是幌子,摄政王早就找他们的女儿去了! 为了早点与女儿相见?,也为了女儿开心?,沈照辛可以配合他的布划,但这不代表他就接受了萧弗。 沈夫人一看就知道自家夫君脾气又上?来了,暗地里一直给?夫君使眼色。可沈照辛这回偏偏梗着脖子,装作没看见?,只摆出一副没有回旋商榷的余地的样子。 桌上?一片杯盘狼藉,萧弗半点不惊,徐徐从狼藉间擎托起一只小杯,浅抿了口酒,方道?:“两清?似乎有些难度。” 沈照辛听得火冒三丈,一下子站了起来,为自己撑了撑势,声气坚决地道:“殿下若希望沈某卖女求荣,请恕沈某办不到!沈家于殿下的亏欠,皆系沈某一人之身,要还也只能?沈某来还,与我女儿无关。” 这下沈夫人也来气了,一把拉他坐下:“你少说两句,说这么难听,你让囡囡怎么想!” 知知倒是没觉得听着难受,阿爹这么宝贝她,她高兴还来不及,从?前她不想让阿爹和殿下碰面,那是怕阿爹顶撞了殿下,殿下一言不合就治了阿爹的罪。现在却定然不会了。 应当……是不会的吧? 知知不动声色地抬头?,瞄了坐得离她极远的殿下一眼。 这如隔山海一般的座位,自然也是她阿爹的意思。 每每殿下靠近她一丈以内,阿爹就会立马出手干预,想到殿下吃瘪离开的模样,知知情不自禁流露出了些许笑意。 幸灾乐祸的笑意。 谁教他往常待她那般强横? 萧弗却也在看她。 两人目光交会,知知总算收敛了一些,但萧弗还是看出来了她心情很好。 再?一细想,也不难知道她是因何而喜笑。 他神色极淡,唇角却有不易察觉的弧度。纵忍克自持,也端倪毕露。 萧弗稍定了定被她拂乱的心?思,不疾不徐拿着杯子起身走到了沈照辛面前,就在沈照辛不明白他要做什么的时候,出声道:“只恐此事,不能?与令爱无关。” 沈照辛一点都不想看这个对女儿图谋不轨的人:“怎么,我女儿欠了你什么?” 萧弗躬身下去,敬去手中酒,行的是敬饮尊长之礼:“是萧某于令爱有欠,一应所?为,皆是情甘。” 沈照辛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下,有些不知如何?应对。堂堂摄政王,虽说姿容里年深岁久蕴藉着的那份倨傲是怎么也不会消失的,但他放低态度,主动求和,也是不争的事实。 沈夫人也觉得意外,不过这也说明,她之前帮着斡旋,没有帮错人。她抓住夫君眉眼软和了一些的机会,对两个小辈道:“好了好了,你们俩先出去,我来劝劝他。” 沈照辛都没来得及发?话阻止,就见?女儿和萧弗都已经走出了酒楼的雅间。 沈照辛:“夫人……!你怎能让女儿和这厮一起出去,他狼子野心?,揭之于表啊。此人觊觎你闺女呢,你看不出来?” 为妾 第72节 沈夫人怡然接住这一连珠的质问,“你如今是能?耐了,摄政王也敢训。怎么,你还想凶我啊?” 沈照辛只能哄道:“我哪有那个胆子。” 知知和萧弗走到了酒楼下头透气,因是上?元,酒楼也处处张着花灯,举头?就可以看见?红红火火的春灯,照亮了盛世的一方升平。 想起酒宴开桌之前,知知在河边放了盏许愿的荷灯,萧弗出声探问:“许的什么愿?” 知知正一边搓着手取暖,仰头?在月辉里找月亮,专心?致志地没挪眼,嘴里呵出白气:“藏着捂着的才叫心愿,说出来就不灵了。” 萧弗解下斗篷给她披上,陪着她一起仰头?:“好,那你藏好些,别教我猜到。” “你才猜不到呢。” 知知其实也不想阿爹在别人心?里落了个坏人的印象,忽也不忙着找月亮了,真恳地对身畔的人道:“我阿爹平时没这么凶的,不过他做惯了铁面县丞,板起脸就显凶,我以前的玩伴都怕他呢。” “嗯,我也怕。”萧弗接话。 “殿下竟也会怕?”知知觉得新奇,一向威严勇略的殿下竟然会怕她的阿爹? 萧弗见她且信且疑,款款地把人望住,一字一顿,说的认真: “怕沈大人不肯将你嫁与我。” 清疏的声音落在耳际,知知的呼吸猝然微急,她转身一头?扎进了不远处的灯市:“谁答应要嫁你了!” 一路霞火万道、灯彩昭彰,当灯火深处,少?女停下来拊心?喘气,却发?现自己对某个人,竟怎么都讨厌不起来了。 好像答应……也不是不可以,反正她与他都那样了,就凑合凑合? 她听见身后追来的脚步声,暗地里,也有笑靥灼灼盛开。 第70章 尾章 正月十六, 百工各业都重新恢复到了正常的劳动运作之中,今年的年节便算是真的过去了。 沈家夫妇,连带着一众仆人, 也准备坐上回帝京的大船了。 知知如今已不必躲着萧弗,自然也要跟着爹娘回京团聚。 因为沈父表示, 等回了帝京, 他们一家人左右也是无事,可?以每隔些日子便到吴州住上一阵子, 是以知知走的时候,并未觉得有多伤感。 甚至连退租也未退, 打算就把瑞嘉县的这座院子长租下来。 只是昨夜她是和大家一起宿在杭宜县内的邸店的, 今早赶回宅院也不过是收拾行李, 午时便要上?船, 走得极其匆忙,一时实在联系不上那位苏家二老爷。 知知就拜托了顾婶,要是什么?时候见到了那位,便代她知会一声:她人虽然不在这?儿住了, 但院子是会回来一直续租的。 顾杏花一早就去学堂了,知知来不及和她告别。只有顾婶和顾槐,目送着知知上?了马,马上?还驮着她两大袋包裹。 临行前, 知知用规劝后辈的口吻对顾槐道:“我们走啦, 阿槐你别老不回家吃饭了,你娘会担心的。” 顾槐抬头看着那张娇丽素净的雪面,这?是他第一次见她没有故意饰黑扮丑的样子, 虽早知道她生的一定很好?看,但还是没控制住晃了神。 此刻她仍着男子衣衫, 一条红绸窄带高高束着发,美艳英气。 等定下了神,顾槐由衷道:“知道了,下回你也别涂什么黑泥黄泥了,这?样干干净净的多好?看。” 顾婶睨了儿子一眼:“你懂什么?,太好?看了多不安全。” 她本来想给知知塞一些糕点零嘴路上吃,但怕她拿不动,便决定等她下次来再做给她吃。 反正人都说了,要不了一两个月,肯定回来了。 顾芸叮嘱知知道:“路上小心些,你院子里那些菜啊果啊的,婶子会帮你照看着,但你要是回来晚了,婶子就只能把他们照看到肚子里去了。” 知知被?顾婶的话逗笑,心知她是舍不得自己?,连连保证:“不会晚的,说不定要给黄瓜苗搭架子的时候我就回来了呢,到时候结了瓜我亲手摘下来给婶子打牙祭!” 说完,她没有再多留,策马朝前方奔去。 前头正有人驻马相候,等她一起出发。 萧弗自己的行李说是有几大箱子,收拾起来太慢,届时会另外安排人来运送回去,就不忙着一并带走了。 今早这?趟,他是特地陪知知回来的。 眼下他的马上也是一侧挎着一个大包裹,装的自然都是知知的东西。 知知觉得过于麻烦他了,有些过意?不去:“其实一匹马也能装得下的,你不必特地陪我回来的。” “不陪?” 萧弗故作一叹,“上?船之?后,有你父亲在,想同你说几句话想必都不易。而一旦回京,纵我有心登门,沈大人却大抵不会放我。” 言下之?意?,二人能私下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了。 他这是在争分夺秒地同她在一起。 知知心头漾着点甜,趁周边没什么?人的时候,把马驱近了一点,低声问:“殿下会不会埋怨我阿爹呀?” 她对他的态度近来才缓和了一些,他却处处受到她阿爹的掣肘,也不知道他这?辈子有没有对谁这么低声下气过。 而且她阿爹可比她难攻克多了,不像她,随随便便就心软了。 萧弗转头看着和他距离不过两尺的小姑娘,有股冲动,想伸手把她从马背上?劫掳过来,扣在自己?身前。 共温存,同颠簸。 却是生生忍下了。 他如实道:“埋怨说不上。以忍制情,情?不可?纵,如此也好?,对你,我本就在学着克制。” 要不是驭马时抽不开手,知知真想捂住自己?的脸,没有了米粉的遮饰,她的脸红又没地方藏了! 什么?时候,她才能习惯这么露骨的殿下? 不过想到二人即将面临的分离,恐相见无多,知知还是假装泰然自若地和殿下说了会儿话。 … 回到京州已是两天之后了,进了城,萧弗便带着江天,同沈家一行分道扬镳。 沈家的门楣冷清了许久,沈照辛出狱后拒绝了朝廷的任命,沈家也就谈不上?复起,加之?家里没几个仆从,已和寻常小户没什么区别。 如今重新添了五六个仆婢,才依稀可见一点从前官宦之家的影子。 而萧弗这?边,小皇帝段凛是知道萧弗的真实动向的,听说他回了京,就又把那些疑惑难解的奏疏呈文一摞一摞地往摄政王府送,都被萧弗原原本本地挡了回去。 小皇帝要学会自立。 可小皇帝虽在自立方面尚有缺欠,却是很知人善任的。 这?便只能每天传召帝师,也就是新任太傅周明亦周大人,在旁辅政,一道处理公务。 周明?亦实在熬不住了,他从前一直觉得不论是在民间察世情,还是在家里览经阅典,都不是什么?轻松事。现在才知,做皇帝的智囊,帮着处理起政事来才是真的宵衣旰食,可?谓是埋首案牍,不见天日。 周明?亦只好?派人假模假样地去催问了萧弗一声:“摄政王殿下什么?时候养好?伤?” 意?思是,都从吴州回来了,还一味称恙躲闲? 看看他,如今竟忙得连抽身邀朋约友也不能了,有什么?话都只能托小厮转述。 萧弗再不来搭把手,周明?亦甚至怀疑,自己会累死在这经世辅国的理想大道上?。 没想到萧弗令人呈回的却是半点不讲道义的一句:“养好?伤,就该忙着成?婚了。” 周明?亦几乎能想象得到挚友春风得意的嘴脸。 身边的小皇帝却已递上了新的奏本,扯扯他的袍袖:“老师,你可?有什么?良策?” 周明?亦抬首远望苍天,认命接过,决心要早日完善辅佐帝王决策的机构,有苦大家一起担。 殊不知那头,萧弗说是这?么?说,心里却并没有什么成算。 就在今天,朝露问他要不要把阿篱送去沈家的时候,萧弗还与她保证,说不必折腾阿篱,反正即便去了沈家,亦是要回到王府的。 可?事实上?,别说把人娶回家,就是见人一面都难。 一如他预料的那样,不管下拜帖也好?,他亲自登门也好?,全都被沈家人拒之门外。 他已整整三?日,没有见过他的小姑娘了。 大约是天公也怜有情?人,要泣下雨水来。到了午间?,萧弗站在廊下未久,衣角就被斜飞而入的雨点子扑湿了。 他想起了她在雨中打伞的样子。 这个冬天的雨日委实不算多,从年尾到年头都没下过两场,大家都说,这?是个晴冬。 今日这?么?一下,却是下到了晚上。 他也想了她一整日。 萧弗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玄色勾金的重衫,颜色几能与雨夜融为一体,倒是为他省去了更衣的功夫。 没走两步,萧弗刚刚转过回廊,江天就困惑地问道:“主子冒雨夜行,是要去哪?” 萧弗脚步未停:“自然是去值得冒雨夜行的地方。” 沈府。 知知吃了宵夜就打算早些入睡,如今家里的事务都井然有序,上?有阿娘主持中馈,下有仆婢们尽心尽力,知知就成了家里最闲的那个。 她只能重操旧业,绣起了香囊,不过如今吃喝不愁,知知便打算把变卖绣品的钱都捐给附近的善堂。 善堂收养了许多流离失所的孤儿,平日里花销不小,她能出一份绵力,这?日子就不算虚度。 但这?事毕竟太熬眼睛,两天下来,知知困乏的都比在瑞嘉县的时候早了。 她躺上床:“阿期,把灯熄了吧。” 阿期依言吹熄了灯盏,准备去外间?的榻上?躺一会儿:“姑娘有什么事就叫我。” 知知却说不必,赶她回房休息,“落了一天的雨,夜里太寒湿了,你别守着我了。” 阿期不肯:“姑娘这里烧着炉子,我在外间?值夜还暖和些呢,若是回房,就只能和九九抱着取暖了。” 这个理由还是很站得住脚的,知知也就没与她犟了。 可衣裳还未脱,窗子却是响了。 知知起初以为是雨声浑浑,教她听岔了,停下了所有的动作,屏息听了一会儿,才发现窗子确实砰砰砰响了好几下。 知知有些害怕,刚想喊阿期,朦朦胧胧地听见有人在窗外唤她。 为妾 第73节 她便就近找了个花瓶抱着,蹑手蹑脚地靠向窗子,半道中却听清了,那人说的是: “沈香知,你再不来,我就冻死了。” 知知忙急手急脚地去开窗,就见窗外那人撑着竹骨伞,亭然兀立,正勾着笑看她。 雨气把他生来就锐利坚硬的眉目,也覆罩得分外柔和。 “这?般情?急,是真怕我冻亡风雨之中?”萧弗一点也不舍得移开眼,痴看着人道,“还是,知知也急着见我。” 知知半嗔半笑:“如何这?时候来了,还不走正门?还说回了京就难见面了呢。” “足足三?日,难道还不算难见?”萧弗挑眉。 他又冲她招手:“过来,靠近些,我不便进你闺房,且近些让我好?好?看看。” 屋子里比外头拔高?了一些,知知贴着窗沿,竟也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 萧弗需把手伸到最?高?,才能触碰到他思之心切的明珠。 可?当他擦干了被雨飞湿的手,即将抚上?那软盈盈的腻腮时,知知却听见阿期在外间问:“姑娘,出什么?事了,我怎么?听到有人说话?” 眼瞧着阿期的声音越来越近,知知猛地缩了回去,一下子就把窗合上?了。 也把那只手,狠狠地屏绝了。 等应付完阿期,成?功把人劝走,知知再打开窗子,外面的男人显然很是不满。 为了安抚他,知知不得已把身子倾探出窗外,被?男人捧着脸啃了半天。 她腿都差点站不住,整个人发软无力,直要趴在窗沿上的时候,他才放开了她。 放虽放了,他却是迟迟不肯离去。 知知:“还没看够呀?” 萧弗闻言,哑着声道:“如何能够,我说过,纵千次百次,也不会够的。” “知知,就中相思,不可分明语。” 知知忍不住哼了一声,什么?相思,明?明?就是色心不死! 然而有了这?第一回 ,萧弗似乎喜欢上了这般暗暗窃窃、偷偷摸摸的夜会。 第二天夜里,他又来了,可?这?回久雨初歇,谁也没想到次日太阳升起,泥泞中留下的履迹竟被?打扫院子的家仆发现,报给了沈父。 沈照辛一看女儿的神态,就知道不是家里遭了贼,而是他的乖囡被贼惦记上?了。 他一面令人严格保密此事,一面气得派人夜里都要巡夜,决不能给贼子可?乘之?机。 巡夜的第一日,家仆却被?引开了,等回来一看,自家大姑娘正要关窗。 而白日里,萧弗派人送了沈父最喜欢的几品茶叶来。 第二夜,巡夜的家仆干脆被直接放倒了。到了白日,城中最?名声最?盛的首饰行则送来了一大盒金玉簪钗给沈夫人。 第三?夜,沈照辛亲自坐在院子里,就等着人来,他也不想讲究什么斯文得体了,就想把这作风不正之人骂个狗血淋头。 可?沈夫人和知知都担心他的身子骨受不住夜寒,硬生生把人劝了回去。 回房的路上?他还挨了夫人一通骂,沈照辛就把这笔账也记在了摄政王头上?。 不管如何,当夜萧弗得以再次顺利敲开了知知的窗子。 这?之?后几日,萧弗就和铁了心要见她似的,万事无阻,每到夜里,总能按时出现。 从未教她空等。 直到某次离去前,萧弗深望着知知道:“明?日乖乖等我。” 知知以为他是说明日夜里也会来的意?思,便道:“殿下也该消停两日,夜里这?么?冷,再说我阿爹真要被你气坏了。” 萧弗也没解释,第二天,知知却是先等到了一个她久未见过的人。 王府的老夫人亲自登门了。 老夫人比沈照辛大上?几岁,颇有名望,这?个面子沈照辛不能不给,到底将人迎了进来。 老夫人是来提亲的,并且同沈照辛保证,他的女儿嫁过去,绝不会受婆母欺凌。 老夫人道:“女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与其盲挑,不如选个熟悉的。我们家人口简单,知知也是和大家相处过的,嫁过来想必不会受什么委屈。” 沈照辛无动于衷:“不敢,沈家可不敢说与摄政王府熟悉。” 他说的阴阳怪气,可?老夫人听此也不气:“说来这个儿媳也是我亲自挑的。沈大人此前入狱是因宋家长女的那枚玉佩,遭了友人的算计,知知也是自此才入的王府。而长陵呢,偏偏又与玉佩的主人有过婚约。都说玉石有灵,两个孩子认识,冥冥之?中,也许是天意啊。” 一说这事沈照辛脸色更阴沉了,他之?所以不满摄政王,一是因为摄政王竟挟恩让知知给他做妾,二便是因为摄政王还有一桩不清不楚的婚约。为别人守约十数年,那他女儿又算什么?? 这?般想着,沈照辛直接怒起,振袖道:“玉石有灵?我女儿因行善才拿回那枚玉佩,我沈家却因玉佩落了个抄家的下场。也不知这玉石有的,是否是恶灵!” 老夫人也跟着站起来:“大难之后,便是福报,沈大人何不相信走过暗途,便是大好?光明??” 沈照辛横眉冷对:“说的容易,家破之?苦,旁人岂能感同?身受之?人,又如何能轻轻揭过?” 老夫人见他这般坚决,也不好?硬着来,到底只能辞去了,然而走之?前,她却是想起一件事。 “有件事你可?能不知,若不是安国公亲自告诉我,我也被?蒙在鼓里——宋元若十几年前就死了,只是安国公怕其夫人接受不得,这?才连同我夫君和我儿子一道苦苦隐瞒。这十几年来,我儿守的从不是婚约,而是重义之?诺。” 当初沈家的案子虽然大白于天下,但这?个秘密并未浮出水面。 说起这?事,老夫人心里其实也有埋怨,可?除了埋怨,更多的是心疼和骄傲:“我也不怕自卖自夸,我儿如此气性,还不值得令爱托付终身吗?” 此前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安国?公夫人竟是把知知当成?了她走丢的长女。萧弗秘密去吴州的那些天,安国?公上?门问过几次知知的动向,说是他夫人想见知知。 后来国?公也和老夫人聊了几次,便把女儿早已故去的真相告诉了老夫人,话里话外,还有想将错就错之?意?,想请老夫人届时看看有没有机会从中说和,让知知认他们为义父义母,也许能对他妻子的病情有所帮助。 是以老夫人今次来提亲之?前,问了国?公可否将这个秘密告诉沈家人,得到了国?公的允准,这?才说了出来。她也不想儿子被未来的亲家误会。 沈照辛倒是没想到真相会是如此,有些惊骇,兼之?想起了女儿前两日告诉过他,萧弗虽然每每夜半而来,却从未翻窗进过她的屋子,到底还是有些改观。 但明?面上?,他未嵩口半分。 老夫人表示理解:“其实我今天来,也是教长陵那孩子催的。不过我们也没抱希望能一下子就促成?此事。我来呢,主要是为着表个态度,让沈家知道我们萧家的诚意?和立场。若沈大人什么时候改了主意?,只管派人来说一声就是。” “对了,宋家之?事,还请沈大人守口如瓶。” 眼看人走了,妻子今日又去和姐妹闲聚了,沈照辛只能一个人喝着闷茶。 哪知老夫人前脚刚走,大理寺卿霍光后脚又来了。 沈照辛对此人印象不坏,毕竟他入狱不是霍光断的案,可?昭雪出狱时却是霍光亲自审判,亲自相送。 他不会忘。 再者,霍光年少登高?,素有明镜高悬的美名,却没半点高?官的架子,过去的两个多月里,曾多次登门明?表惜贤之?心,想邀请沈照辛去大理寺任职,一来二去,两人也算认识了,还成了偶尔手谈的棋友。 这?次来,霍光倒是没一上?来就开口劝沈照辛重新入朝为官,而是和他开了一局棋。 刚巧解了沈照辛的郁郁之困。 只是这?局棋,沈照辛就中途进入劣势,攻守两失,有些意?兴阑珊。 霍光见状道:“未到终局,沈大人若先灰心,不管他日棋局如何再赢,今日这?局都注定大败,岂不遗憾?” 沈照辛哪里听不出他意?有另指,但他棋品不坏,也知他说的句句在理,也就当真重振旗鼓与之?鏖战,最后竟然翻盘,赢了个彻底。 霍光:“恭贺沈大人。” 沈照辛:“再来再来。” 他一心扑在棋局上,故此没能留意?到,跟着霍光来的小厮,不见了。 而此刻,知知看着穿着小厮服饰的男子,怎么?看怎么?好?笑。 想起这人自称是奉了霍大人的意?思,有一份礼要代他家大人亲自交给沈家大姑娘,这才教仆人引了路,到了她的房门外。 知知不禁摊手去:“要给我的礼呢?” 萧弗:“我母亲来时,未曾收到?” 知知不想理他了。 她就知道他没准备,给她阿爹送茶叶,阿娘送首饰,偏不给她送。 老夫人来的时候自是带了礼来的,可?那是聘礼,怎么?能算。 何况那些东西都让她阿爹原封不动的退回去了。 知知撇了撇嘴:“一件都没收到,再说了,我可?不要你的聘礼。” “还有一件,真不要?” 萧弗伸出手去,知知一看上?头空空如也,纳闷地问:“什么呀?” 萧弗径自牵起了她的手,扣指交掌,不肯舍离:“所有。往后余生,我的所有,悉可?奉上?。” 冬春之?交,雪尽冰开,院子里也有几株新苞吐露了一点娇气的羞粉,就像此时小姑娘展笑的脸颊。 笑亦为郎笑,羞亦为郎羞。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