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弱万人嫌重生后》 第1章 《病弱万人嫌重生后》作者:斩潮生【完结】 本文马上就要完结啦~ 本文火葬场重生已开啦!!! [病弱万人嫌成为白切黑万人迷+追妻火葬场+双重生+大型修罗场] 佞臣之子卿玉案一身病骨,世人唾弃他死不足惜。某天雪夜,他救下少言寡语的少年萧霁月。 少年受伤,他便亲自照料,放在身边作伴读,教他温书习字、被追杀时拔剑相抵。 雪夜向自己递来的手,花灯游的惊鸿一瞥,上元节温情偎怀……如此种种,都使他心动不已。 他天真以为,自己终于在泥沼中得窥天光。 卿玉案俯身温柔地问:“待我身体得适,你陪我去看山河湖海,好不好” 少年淡瞳微抬,算是允诺。 经年过去,物是人非。 他想,总有一天萧霁月会带自己去看从未见过的山河湖海的。哪怕一次也好。 可他却盼到了鸩酒。 他苦笑着饮下,多年情谊随风雪寸寸催断,他也死在了冷寂的雪夜中。 — 再一睁眼,他重回遇见萧霁月那天。 这次他冷冷嗤笑,催促轿夫绕道而过。 他不知道的是,萧霁月对他的背影展颜一笑,眼神藏有千万般贪念。 ——【攻视角】—— 萧霁月在朝中风光无限,唯独亏欠一人。 多年后,无数人投其所好示其忠,他却全然不顾,竭尽全力靠近当朝太傅。 幕僚说此人身有反骨,只知攀权附势,决不能深交。他却固执回绝: “我寻了他十年,怎么可能轻言放弃。” 无人知晓的是,那年雪夜,他曾跨遍三千里路,带着引魂灯寻找卿玉案的残魂,只为求他醒来。 他坐在风沙口,对着残魂讲起过往: “我浑浑噩噩十几载,曾遇一人,从此阳和启蜇,品物皆春。那人便在心上住了很久很久…” 萧霁月曾带着支离破碎的残魂走过长长的路。 那是他们回家的路。 — [你走以后,人间无一是你,无一不是你。] [倘若天意垂怜,你我幸有来生,若你疯魔,便陪你疯一场。若你明艳,便陪你并辔相携、翻覆天下。] tips: 1.he。从彼此利用,到发现真香。受伪反派 2.少量剧情涉及灵异神怪。 3.随榜更新中。请假会在评论区说明 自割腿□□,不喜欢可以直接点退出,去留随意无需告知哈,咱们没必要生气,下一本更开心哈。 第1章 景祐三年,冬。 清早,京畿雪霁初晴,青石板上积雪尚未清扫,一架杏黄围帘暖轿过市,两旁人声鼎沸,熙攘热闹。 见到轿夫身着汝南侯府字号的长衣,夹道两侧的人纷纷议论起来,这些市井之人最喜阔论朝事。 街边的一家茶馆里坐着两名男子,他们无一例外地都穿着厚实夹袄、着毡帽,冻得只露出眼睛,其中一人露出鄙夷的目光: “这轿子里的是汝南侯府的人啊?莫不是世子?” 酒足饭饱的皂吏拍拍肚腩,嘴角一斜抢话道: “嘿,咋可能是世子嘞,俺在衙门听说世子到朝面圣,这轿子里要么是宗小郡主,要么是二公子。” “奸佞汝南侯残害忠良、死有余辜!想想就来气,哼!” 之前的汉子怒斥着,也不管轿子中的人听见与否,继续抨击道: “活该那二公子染上肺痨,真是现世报。大快人心啊哈哈哈!” 暖轿中,一位身着劲装的少年听罢,眉目蹙成了“川”字,刚要下轿和那些胡说八道的人理论一番,手臂倏地被很轻的力道拉了拉。 “容陵。” 坐在对面的公子摇了摇头,苍白的面颊上勉强撑起一丝笑意。 他便是这些人口中汝南侯府的二公子,卿玉案。容陵是他的近身侍从。 卿玉案看起来有十七.八的年纪,身披鸦青色的鹤氅,生的模样甚是好看,丹凤眸子温和清澈,面容偏生却笼了病恹的气息,有种“我见犹怜”之感。 容陵虽然听话地坐了回去,但是他掀开珠帘,看着帘外兴致勃勃地谈论,心有不甘地斥骂道: “这群人听风就是雨。真正的奸佞上赶着给咱侯爷上歪折子,哪知侯爷在匡正除佞?一群王八混蛋!” 容陵也知道,这些人的话即便是假的,时间长了,经悠悠之口也会变成真的。 他自己倒无所谓,只是不想让侯爷和公子蒙受如此冤屈。 “好啦,容陵。忘了出来是做什么吗?” 卿玉案温柔地安抚着容陵,倦怠的眼从窗外移回,一语未了,忽然咳嗽起来。 二人本是要到金缕坊取衣裳的,那是他特地给家兄卿齐眉定制的,版型也是卿玉案亲自设计。 “公子!” 容陵“霍”地猛起,卿玉案摆摆手,咳完旋即便将帕巾摊开,上面无一丝血迹。 “放心,不妨事的。”卿玉案莞尔。 容陵这才舒了口气,坐回了原处。 骂也骂完了,容陵鼓着腮帮,望着窗外也不做声了,像是在赌气。 但帘外的“长舌鬼”们却依旧不依不饶地狂吠着: “哈哈哈,听见刚才那声儿没?我就说嘛,痨病鬼!活不了多久啦!” 第2章 “二公子这病啊连他娘都嫌,怪不得扶氏抛夫弃子而逃咯。” “你记得不,当时可是扶氏娘子给侯爷写的和离书!闻所未闻吧。嘿,树倒猢狲散,那些朋党也得走,到时候看卿家怎么屁滚尿流。” …… 结党营私、沽权售利,更加不堪的词汇,以及讥讽的笑声入耳。 “都他爷的混蛋!” 容陵猛地一放珠帘,甩动的声响将不安分的言语覆盖。 或许是轿夫察觉到了轿中异样,步程快上了许多,那些言语很快便消失在后方。 卿玉案长睫下的阴翳多了些。 他不说话,面无喜悲。 卿玉案那颀长纤细的手用香勺在炉中添着香粉,不知在想些什么。 容陵毕竟也是少年,越想着这几年所受的非议,便越发觉得憋屈,他忍不住嚎啕起来: “公子,明明是你受的冤屈,怎么方才安慰起我来了。我……我……啊。” “大过年要开开心心的,不要落泪。” 虽然话有苛责之意,但卿玉案面带笑意。 闻言,容陵抽抽鼻子,不再抽泣。 他刚用线香点燃篆香,轿夫的落轿声便起。 “到了,公子。” 容陵喜出望外,他忙不迭地搬着下轿凳率先下轿,预备搀着公子下来。 趁着容陵忙碌,卿玉案脸上的笑意敛去,将握在另一掌心中的手帕摊开。 上面的血迹鲜红可怖。 卿玉案平静地用线香点燃帕巾的一角,盯着火焰将帕巾彻底吞噬,幸好熏香的味道将帕巾烧成灰烬的气味掩盖。 他徐徐挪步走下暖轿,一下轿便感受到铺天盖地的冷意,卿玉案缓缓呼出口热气。 这京畿之地确是比汝南冷些。 他的衣袂在风中款款摆动,随后从袖笼中拿出手向前微展,冰凉的细雪落于掌心。 ……又下雪了啊。 “原是汝南侯的小公子,有失远迎。” 伤怀之时,只见金缕坊的小厮笑眯眯地递过汤婆子,卿玉案把汤婆子放入袖笼中。 毕竟是常客,金缕坊的掌柜晓得卿玉案这大贵客怕冷,便让小厮常备着汤婆子以备不时之需。 卿玉案刚对容陵做出“走”的口型,只听得身后有阵阵喧闹声。 不知为何,卿玉案下意识地转头去看。 “就是你偷俺的馒头!” “这馒头是俺们费劲巴啦的在山神庙供台的旮旯抠出来,本想着拿砧油就着吃了,竟被你这扫把星抢了去!” “今天你不赔这些馒头,就别想走!” 街衢一边,几个小叫花子正叽叽喳喳地嚷着什么。 在人群的正中,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蜷缩着身躯,怀抱着干瘪的馒头,腥臭的烂菜梆子一桶一桶的倒在他的身上,依旧死不放手。 这不是他第一次遇见少年了。往日自己到京畿的时候,总是能与他擦肩而过。 只是这一次,他有点想去瞧瞧这个和他同命相连的少年。 卿玉案眯了眯眼,稍稍侧颜: “容陵你去拿衣裳吧。我身体不适,在这稍作歇息,透透气。” 容陵眨眨眼,没有多想: “好嘞!若是公子冷了,便回轿待会。诶,喂喂。” 他很不礼貌地用胳膊肘怼了怼守门的司阍,嘱咐道: “仔细着我家公子,有个三长两短,要你好看哈。” 那守门司阍不明所以地“啊”了一声,困得上眼皮打下眼皮: “啥好看?” 容陵见这人好笑,又用力怼了一下那少年的胳膊,大声道: “我说,屁!股!开!花!绝对好看。” 那司阍也不知道听见没有,眼帘将闭不闭,头也不停地向下点,也没忘长长地“哦”了一声。 “咋老这么困嘞?站着都能睡?” 容陵皱眉,嘟囔了一句。 说罢,容陵瞄了一眼卿玉案,贼笑道:“走啦!” 旋即一溜烟钻入金丝坊的大门里。 见到容陵等人远去,卿玉案长长吁气,迈步走向小叫花子们前。 “哟。卿二公子来了。” 为首的叫花子毫不畏惧地盯着卿玉案。 这些小叫花子耳朵灵,走街串巷、偷吃食时也听得不少消息,见卿玉案这尊玉人,一瞬便能猜出他的身份。 卿玉案并没有理会对方略带戏谑的话语,反而语气平和地问: “他是拿了你们的馒头?” 头发乱蓬蓬的叫花子用竹签敲着地,强调着: “哈哈哈哈,什么‘拿’?是是‘偷’!‘偷’的性质二公子懂不懂?” 明明他们也是从供台偷来的馒头,现在反咬起来了。 卿玉案明白,这群人这是想讹钱。 但是他还是想问清楚些: “为什么他要拿?” “都说了是‘偷’了,拿什么拿?” 小叫花子抓着打结的头发,纠正完继续发牢骚似地讲述道: “他骗俺们他家死了人,要卖这堆馒头啥的凑钱买棺材!谁他奶奶信啊?也不想想谁疯了来买这干瘪玩意?!” 更何况是庙里的贡品。 那小叫花子毫不在意地说着,卿玉案却不由自主地瞄着人群中的少年。 少年抓着馒头的手紧了紧,徒有青筋暴起,将头埋的更深了。 第3章 原来是这样么。 见卿玉案没反应,那小叫花子瞬间没了兴致,在心中破口大骂这二公子不懂点人情世故。 那人吊儿郎当地提示道:“真多管闲事。有本事你来出钱啊。” “好。” 卿玉案的目光这才从少年的身上移开,他依旧面无表情地从荷包中取下几块碎银,丢到了那人身上。 这都够他们几月的馒头了。 那人捡了碎银数了数,肚子冒出坏水,他嘻嘻地奸笑: “就这点碎银呀,二公子真抠啊。” 听到这里,人群中的少年也抬起眼眸来,不过眼神不是感激,而是警惕。 卿玉案双眸微眯:“你要多少?” 那人举起一根手指:“起码这个数。” 卿玉案:“一两?” 那人摇头。 卿玉案又问:“十两?” 那人狮子大开口,懒洋洋地说:“一百两,一百两到了直接放人。十两只能放个腿儿。” 真是欺人太甚。 但卿玉案有招治他们,他低声唤道: “容陵。” 这群小叫花子不知道容陵还在金丝坊里,只是听到这个名字就犯怵,作势撒腿就要开溜: “天爷的,有事没事就叫容陵,还让不让人活了。” 好歹容陵也是六扇门出身之人,这些平日械斗的流民最怕六扇门的人管制。 一锭银子砸在小叫花子身上。那叫花子吃痛地“哎呦”一声,回头见了银子眉开眼笑。 “也行,谢过二公子。还是二公子有眼色。” 乞儿用牙咬了咬,确认货真价实,笑嘻嘻地磕了头,几个叫花子如是滚了。 天地之间恢复了寂静。 少年紧绷的肩膀懈下,他试图抱着馒头欠起身,但不料其中一个干馒头落下,滚入融化的雪水中。 少年眼眸不觉冷了几分。 “乖。” 卿玉案顿生怜悯之心,温柔地蹲下.身,朝他伸出手。 少年从额前的发隙中透出眼睛,对上卿玉案的眼眸。 他微微怔了怔。 那种眼神,是他毕生从未见过的凌厉与疏离。 下一刻,少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他伸出瘦骨嶙峋的胳膊,从肮脏的雪水中捞起脏馒头,冷冰冰地吐出几个字: “我不用你管。” 第2章 少年的手被轻轻按下。 他缓缓抬头,对上卿玉案清秀的面庞。 与此同时,卿玉案在盯着少年皲裂出血的脚面,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眼中透露怜惜。 原来……他连双像样的鞋都没有么,京畿的冬天这么冷,他之前都是怎么度过的? 如果总是如此苟且偷生,恐怕这个少年连这个冬日都熬不过吧。 “跟我回去,我来帮你。” 卿玉案抬眸望向他,也不气恼。像是做好了很重要的决定,似乎毫不在意少年之前的语气。 但少年话语依然冷冰:“我才不接受奸佞之子的施舍。” 卿玉案先是沉默了一会,不久后不怒反笑。 这么多年,他早已经习惯这种评价。 他移出手,少年的身体微僵,少年还以为是卿玉案怒极一掌即将落下,于是阖眸硬挺着。 但迎面而来的,却是指腹温柔的抚过他的面颊,抹去干涸的泥泞。 少年迟疑地睁开双眼。 卿玉案弯了弯眉。 明明就是清朗的少年,陷于泥沼太过可惜了,他就该这样,干干净净的立世。 少年的神情逐渐从僵硬变化为困惑、错愕,与短暂的失神。他翕了翕唇,却不知要问些什么。 面对少年之前的疑问,卿玉案反问道: “那你信这些馒头是刚才那些人光明正大拿的吗?” 少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眨眨眸子,凛冽的目光柔和了一分,他的语气稍平和了些: “那你想拿什么作为交换?” “我快死了。” 卿玉案微微欠起身,话语并无忧伤,反倒像是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临死前,我想做件有意义的事情。而且,我总觉得你像我的一位故人。” 自己尚未降世上,娘亲曾经和燕安王妃指腹为婚,只可惜两方诞下的都是男婴,幼时卿玉案也曾见过世子几面,再到三年前灭门事发,此后便再无音讯,王燕安府无一人生还,如今想来,不仅令人扼腕叹息。 少年警惕的眼神中划过一丝愕然。 和传闻中所说的一样,侯府二公子真的不剩下几年光景了吗? 见到少年复杂的神情,卿玉案自嘲般地解释道: “父兄常年不在府中,家妹尚念私塾,容陵也有任务在身。若我病死,望有人替我收尸。另外,我想让你替我完成一个心愿。” “嗯……”少年的瞳转了转,再次看向卿玉案苍白的病容。 或许想着不过是给人收一次尸、本来各取所需而已,总好过在京畿摸爬滚打凑不够钱。 再说这病秧子已经快死了,在世上待不了多久,到时候分道扬镳也不错。况且,棺椁的钱急用,先将弟弟下葬了才是最要紧的。 “好。我答应你。” 少年目光沉了沉,应允道。 “走,我带你回家。” 卿玉案执起少年的小臂,试着将他往暖轿上引,却没有拽动他。 第4章 只听得少年垂着眸,声音沙哑了几分,说道: “……我早就没有家了。” 就连和少年相依为命的弟弟,也是因为病弱没有熬过这个冬天。 那一瞬间,卿玉案心中五味杂陈,他本以为京畿中自己无依无靠、实为不幸,但是幸好,他能遇见同处困境的人。 他的目光游离在少年的身上。 少年眼下有一美人痣,剑眉深深,下颌棱角分明,看起来不太像是中原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卿玉案尽可能温和地问。 少年被拉起的小臂有些僵,他试图和卿玉案保持一定距离,迟疑了片刻才回答说: “姓萧,萧霁月。” 他没有字,爹娘起字之前就死于惨案中,兄弟之中只有他活了下来。 卿玉案扬了唇角:“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真是好名字。那,年纪呢?” 他一向病恹的面容上,眉眼多了几分温柔缱绻,加之他的面庞本身清秀,更叫人挪不开眼。 他方知自己盯着对方有些逾越,于是欲盖弥彰地快速偏移视线。 “十七。”萧霁月简短地回答。 “公子!” 容陵人还未到,声先至。 他笑意满满地招呼着小厮抬着梨花木衣箱,自己则跳脱地跑来,笑得灿烂无比。 六扇门的令牌在他衣摆摇晃。 卿玉案的指掌间传来颤意,他下意识地垂眸看去—— 萧霁月的瞳仁蓦地缩小,他死死盯着容陵衣下带着“扇”字的玉佩,眼眸中映着灭门前夕的景象。 那是世人都不曾知晓的秘密: 燕安王治理有方,受百姓爱戴,国度上下都知燕王的威名;燕王在世时又与叔伯兄弟们亲厚,颇受先帝青眼。偏偏天有不测风云,三年前先皇病逝,四位皇储争夺皇位,朝中几位权臣倒戈相向。 景祐王,也就是当今的圣上,联合权臣、陷害燕安王和传谕旨的顾命大臣,竟想出放火这个法子,甚至给燕安王通敌叛国之名,以来登上皇位。 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烈火中的燕安王府宅邸里,燕安王妃拼尽全力地将他与病弱弟弟推出火海,那夜,整个王府哀嚎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他声嘶力竭地喊着爹娘兄长的名姓,纵使手掌划破,纵使膝盖染血,也拼命地抓着地匍匐回火海,却被斩情堂的人死死拽回。他方才逃出生天,便见有人对着府邸泼出桐油,刹那火舌吞没一切。 世人都以为燕安王府惨遭灭门后,家道衰落,却万万没想到燕安王府还有人能绝处逢生。 萧霁月隐姓埋名三载,目的就是要找到当年联合谋害燕安王的人,将当年的真相昭然天下。 那作恶之人佩戴的玉佩,和眼前的玉佩如出一辙。 伴随着全身钻心的锐痛,他痛苦地抱紧了头。 下一刻,在容陵诧异的神情下,萧霁月消失了意识,重重地倒在地上。 “霁月!”卿玉案赶忙去扶,他惊慌地喊着萧霁月的名字,却怎么都唤不醒。 容陵一脸茫然地看着:“不是,地上这……这泥人儿是谁呀?之前怎么没见过。” 卿玉案的手探在萧霁月的额头上,须臾皱了眉,喃喃起来: “遭了。” 他的额头怎么这么烫。 卿玉案的眉头依然未展,他简短地回答道:“是我捡的。具体细节后再与你赘述,先同我把他抬上轿。” “奥……奥,好。” 容陵懵懵懂懂,即便有所疑惑,还是加紧一步给卿玉案帮忙。 …… 三日后,汝南侯府。 连下了三天的雪,京畿骤冷不少,容陵指挥着下人扫雪,一边到处和人唠嗑扯一堆没用的话,卿玉案则在屋中给萧霁月煨药。 药味弥漫,这种苦涩的味道仿佛浸透房间的各个角落,让人避之不及,但卿玉案却习以为常。 毕竟若非那些苦药加持,他根本无法苟活到如今。 身着黑衣的男子悄无声息地落在窗前,他一副冷情无言的模样,明明也不过十八九的年纪,却整日都板着个脸。 他是容陵的九扇门同门师弟容兰,也是卿府侯爷的幕僚,平日便在暗处执行任务。 作为同门师兄的容陵观察多年,终于得出对这位师弟的形象评价: 就跟所有人欠了他五百两银子的讨债鬼一样。嗯,不仅如此,还不长嘴。 “不长嘴的讨债鬼”瞄了一眼着榻上昏迷的萧霁月,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 “棺椁置备好了。什么时候派人下葬?是要我在路上抓几个人装棺椁里么,还是把他装进去?” 还一副认真的模样。 “……” 清奇的脑回路让卿玉案错愕了一下,旋即他耐心地解释道: “不必。” 容兰看着卿玉案烹药的样子,很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像是嘲讽他自己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居然还要多管闲事救别人。 但容兰不敢声张,毕竟自己是卿府的幕僚,闹掰了不是好事。 容兰敛去心事,继续面无表情地说道: “这人形迹可疑,而且看起来也命不久矣,在下建议公子趁早把他扔掉为宜。” 倒不如说连着二公子本人一起扔。 话音刚落,萧霁月的小指微微动了动。 第5章 “这些无需你来操心。”卿玉案眼尖,见到萧霁月有苏醒的迹象,端着方才吹温的药汁小心翼翼坐在塌边。 萧霁月的眼帘有些微颤动,神情痛苦,卿玉案判断应当是陷入了梦魇。 卿玉案从油纸中取下一块饴糖,用药匙徐徐搅和,又嘱咐道: “容兰,查明他的身份,看看为何官府并未抚恤,竟连给家眷下棺的银子都没有。” 容兰几不可查地“知道了”了一声,旋即如魅影般消失在府邸中。 …… 正值此时,萧霁月缓缓睁开眼帘。 梦魇中灭门凶手的面庞依稀在眼前浮现,他满腔的恨意与杀机在此刻重现。 萧霁月毫无预兆地扼住了卿玉案的脖颈,翻身跃于他的身上。 “铮!” 卿玉案鬓边的发簪摔落,发出一声玉石断裂的脆响。 青丝散落。 卿玉案被萧霁月按倒在地,他万万没想到如此明明形销骨立的人,却有如此大的力量,竟叫自己完全动弹不得。 好像轻轻一捏,卿玉案的细颈就会随之折掉。 萧霁月嶙峋的手撑在卿玉案的颊侧,上半身的阴翳将对方的面庞完全覆盖,气息喷洒在卿玉案的脸上,冰冷刺骨的感觉让卿玉案忍不住浑身一抖。 卿玉案强压制住内心的恐惧,他试图挣扎着离开这里,却反被钳制得更深,萧霁月的手臂紧紧箍住他的腰身,有那么一瞬,卿玉案有种错觉,刚才还虚弱不堪的少年,此刻成了狼崽,随时准备将自己拆吃入腹。 “萧……萧……呃嗯。” 卿玉案弱声唤着,话语掺杂几分求饶的意味。 卿玉案的脖颈从惨白逐渐变为青紫,他费力偏过头,艰难地喘息起来,眼尾泛起淡淡红晕。 他颤抖着探出颀长的手臂,去抓取地上那柄青玉簪。 而就在卿玉案偏头去看玉簪的时候,他猛地瞥见萧霁月手腕处的红燕胎记。 第3章 就在这时,房间的门“吱呀”一声推开了,冷瑟的风一股脑地袭来,卿玉案浑身哆嗦起来。 “公子!” 看到这幅景象,容陵惊叫一声,手上的扫帚落在地上,他一把推开萧霁月,奔去扶起卿玉案,急急地唤着。 萧霁月的背则狠狠地撞在朱漆青竹屏风上,经冷风一吹,他眼前倒是恢复了不少清明。 “玉……玉簪。” 似乎有一口鲜血涌上咽喉,卿玉案含糊地说出几个字,视野越来越模糊。 玉簪万万不能丢,那可是他最为珍重之物。 容陵瞄着门口不知如何是好的门侍: “宣太医去,愣着干什么。” “还有你。” 容陵气愤地瞄向萧霁月,他径直走过,拎起萧霁月的衣领,用颇具少年感的声音咆哮着: “刚开始看你包藏祸心,说,是谁派你来的?!” 萧霁月任由着他怎么摇晃,依旧沉默不答。 “太医到了。太医到了。” “二公子咯血了!” …… “哼。” 门外声音嘈杂,容陵担心萧霁月的安危,快速松开他的衣领,去查探卿玉案的情况。 人群中,萧霁月下意识地看了人群中的卿玉案,随后从桌上拿起荷包,朝着门外跑去。 但却有人却津津有味地注视着这一幕。 “嘿嘿嘿。有趣有趣。最喜欢看内讧啦。” 汝南侯府最高的一棵海棠树上,有位身着苗疆紫服的少女趴在偌大的树干上,自顾自地嬉笑着。 她正是鞑靼族人安插在卿府的底细,同时也是斩情楼刺客,阿努娇娇。 说起斩情楼,那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刺客组织。他们会为了高额悬赏做出龌龊、杀人越货之事,甚至任务至死方休。 只要赏金价高,无论什么身份,他们都可为其效命,或者倒戈相向。 阿努娇娇指捏着一根含苞的海棠,一边愉悦地哼着小曲,正巧瞥见容陵忙里忙外,她的神色微微变化。 容陵的身影一晃而过,又有十几位太医涌进屋内时、萧霁月拿着荷包出去,而且好像…… 还揣着别的什么东西。 “可汗说的没错,事情开始有意思起来了呢。” 阿努娇娇眯了眯眼,好奇心勾起。 等看清了萧霁月拿的什么物件以后,她的眼神杀气重现。 “哼。” 嘴角往上扯了扯,展露出玩味的笑意,意味深长地说道: “小殿下,可千万不要让人失望啊。” ……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卿玉案缓缓睁眸,他盯着窗外茫茫大雪,开始短暂地失神。 原来,已经翌日了么。 记忆如潮流涌入卿玉案的脑海。可当他看向偌大的房内时,却不见了萧霁月的身影。 “醒了,小公子醒了。” 太医说这话的时候,并无半分喜悦,反倒是拎起诊治箱,几欲先走。 他们都畏惧二公子的肺痨病传到他们身上,年轻人倒可不畏,可太医这些老胳膊老腿的,不想晚年染上此疾。何况京城现在都说二公子晦气,踏入卿府一步,大抵就要倒霉一年。 这不,大过年的其他府邸登门造访的比比皆是,但卿府却清清冷冷。 要不是容陵“威逼利诱”着他们医治,怕是不会有太医肯来。 第6章 容陵激动地快要哭出来:“公子公子。可算醒了,还疼不疼啊公子?” “好多了,劳你费心了。”卿玉案摇摇头,之前胸口发闷,吐了口血后胸口倒清了不少。 但是卿玉案醒来第一件事却抓住容陵的胳膊,虚弱地急声问道: “萧霁月在哪?” 容陵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每一说到那个小叫花子,他就越想越来气: “公子忘了,当时萧霁月对公子下了死手,已经跑出去了。那人真不是个东西,拿了钱就跑了!白眼狼!” “是么。” 卿玉案眼底落寞了几分。 是了,美好事物或者人,就如同镜花水月。萧霁月也是。 倘若如此,这银子也算是积德行善了,给自己身上无故泼上的泥泞好好刷掉一些,好在黄泉路上走的有点底气。 他尝试着扶着床榻站起身,方才挤一屋子的太医,现在一走而空。 “那……簪子呢。”卿玉案俯身去寻。 容陵根据卿玉案的描述也去寻找,但几番下来终究无果,反倒是热汗淋漓,他叹息一声: “要不让京畿一字号玉铺的柳三娘再打一枚?” 见卿玉案神伤,容陵还以为他拉不下脸亲自去,挤出一丝不在意的笑容,又磕磕巴巴地补充道: “容陵去就行,那个,公子要是看行,容陵现在就去。” “不必了。”卿玉案抿唇。 那是卿玉案年少时,娘亲唯一给他的物件了,他之前一直舍不得戴,如今病入膏肓了,他便想着把玉簪戴上。如今若是丢了,再去重新打造也是徒劳。 他只是想,万一自己走在街衢,娘瞅见了,哪怕真的像传闻中的那样,是娘亲嫌弃自己、不愿多见自己也罢,远远的看着自己也好。 容陵揣测:“是不是那个小叫花子拿了?” 卿玉案沉默半晌:“若真如此,倒也好,但是并不可能。” 容陵再一想也确实不至于。 毕竟萧霁月要是执意要离开的话,又怎么可能去专门找他的簪子?何况二公子提前给萧霁月留过荷包,带着荷包溜的岂不是更快?不被王府护院发现才是上策。 “是不是被太医偷了?刚才就看见他们鬼鬼祟祟的,趁着人多眼杂拿了,现在应该还没走远,容陵这就去——” 容陵正说着就要起身。 卿玉案拦下了容陵,口是心非地说道:“无妨,丢了就是丢了。这种不值钱的物件,没必要兴师动众的,万一……” 万一再说侯府的不是就不好了,若是自己出府,夜行还则罢了,若是昼行时,衣着要需朴素些,尽量不能叫外人瞧着自己来,整日担惊受怕的,麻烦许多。 不能再成为汝南侯府的累赘了。 正想着,卿玉案取下木施的薄氅,忽然,在他指尖触碰木施的顶架时,手微微滞了滞。 是香烬? 可他记得自己昨日未曾熏香,难道是有人刻意为之,萧霁月才会这么大的反应吗? 卿玉案微微攒拳,一种充满希望的猜测在他心上成形。 见到卿玉案发怔,容陵礼貌地询问他的情况下,卿玉案很快调整了状态,含笑示意: “屋里太闷了,我要出去透透气,你忙六扇门的事便是,不必跟来。” 容陵点点头,爽快地答应: “好!” 细雪未歇,从清晨下到日暮。 风一夕,雪一夕。卿玉案孑然一身走过京畿各地,长亭短亭、驿站四端,甚至是接济贫苦百姓的庙宇,都不见萧霁月的踪迹。 卿玉案茫然地抬起头: 他去了哪里? 他会去往什么地方?这么冷、他会去找个地方取暖么,会饿么、会去繁华的地带寻找吃食吗? 正想着,卿玉案抬头看见万家灯火渐次点起,他裹紧了鹤氅,下定决心就抬起腿迈向了甜水巷。 莫名不安的气氛扑面而来。 “哟,好漂亮的郎君。” 几个彪形大汉拦住了卿玉案的去路,为首的是一位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老鸨,正摇着团扇掩面走来。 卿玉案站定了,试图绕道而走,但却被男人按住了肩膀。 男人瞧他身着朴素,不像是有钱有势家之子,更是面露携有凶相的笑: “玉面郎君这是要去哪里?” 卿玉案礼貌性地作揖,本持着不惹是生非的态度,他低垂了眉眼,回应道: “回二位大人,我是从京畿而来,正有要事寻人,劳烦大人让让路——” 大汉冷笑着,打断道:“管你他娘的什么地带来的!我张二虎的名号在甜水巷响亮的很,你居然不知道吗?!” 卿玉案不想跟他胡搅蛮缠,他的步履微偏,试图从他身边而过。 “哟,还想逃?” 老鸨用带着祖母绿扳指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紫短戒鞭,冷笑着说道: “如此冲撞可是要罚的。我看你姿色不错,二虎、恨柱,把这书生带回阙紫楼!” 几个大汉架住卿玉案的肩膀。 “哎呀呀,这好皮囊。嫩的能滴出水来。” 老鸨的手点着卿玉案的下颌,看他发抖的样子,饶有兴趣地说道: “昨儿个涟老爷刚说挑个好看的倌儿送他府上,正愁着哪里去寻。只要你跟着龚十娘我,短不了你的。” 第7章 男人还能跟着男人? 他还是头一次听说此种事。 卿玉案浑身无法动弹,尤其被擒住的位置更是生疼,他震惊地抬眸看向老鸨,羞恼的红慢慢攀上他的后颈。 老鸨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惑,继续下着迷魂汤: “跟着女人与男人都一样,要是你跟着男人就知道了,那更是番销.魂滋味。整整一夜春冰撞暖流、潺潺经久不绝,等回了阙紫楼,我来教你如何讨男人的欢心,体验一番就——” 说到这里,卿玉案的脸已经彻红,他不想再听下去了。 “啊呀!” 一语未了,老鸨骤然抽回手,痛苦地惊叫两声。 众人震惊地注视着这一幕。 “反了啊,反了啊!”鲜血沿着老鸨的手指流淌而下,祖母绿扳指也掉落在地,老鸨一边痛苦着跳着,一边龇着黄牙、叫着身旁的人去捡玉扳指: “捡啊!捡啊!这可是西洋的货,坏了就仔细你们的脑袋!” 但捡起来才发现,祖母绿扳指已经摔出了裂痕。 老鸨一瞬间变了脸色,怒不可遏地说道:“小畜生,你敢咬我!你居然敢摔我扳指!!” 她指掌间的短鞭飞出,狠狠朝着卿玉案抽去,卿玉案下意识地阖眸。 可鞭风掠过卿玉案的脸庞千钧一发之际,他却并没有感受到任何痛意。 他疑惑地睁开眼—— 有人生生替他挨了一计。 在他的身前,已然站着一位瘦削的少年,不似初见时的落魄,换上干净衣裳的萧霁月如明月清朗。 那些看起来无可敌及的大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倒地痛苦哀嚎起来,应当都是方才萧霁月的手笔。 萧霁月用力扯住老鸨的鞭子,原本清澈的眸子此刻却杀机四伏,让人不寒而栗: “他是汝南侯府的人,见到侯府的人还敢如此造次,你们是不是活腻了?” 第4章 一听见“汝南侯府”的名号,知道卿玉案就是传闻中的痨病秧子,在场的人无一例外变了脸色。 毕竟汝南侯府还有个护犊子的世子卿齐眉,要是知道他们欺负胞弟卿玉案的消息,怕是他们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见到那些人惊愕的表情,萧霁月眼底又镀了一层霜寒,他从腰间拔出短佩刀,架在其中一人脖颈上,冷言: “还不快滚?” 整个动作干脆利索、行云流水,像是家常便饭。 那些壮汉识时务地从地上滚将起来,麻利地跑开了。 短佩刀入鞘,萧霁月递过手。 天地重新恢复了一片寂静,只余风雪在耳边隆隆。 卿玉案抬眸接过。 那双手比初见时稍微温热了些。 他任由着萧霁月掸掉自己身上的尘土,心上升起一丝暖意。 那是除了亲兄以外的人,第一次有人对他如此关切。 萧霁月的话语却并没有温和多少: “你不是侯府的二公子吗,遇到这种人报便出自己的名号,惧他作甚?” “我……” 卿玉案抿抿唇,但是刚想说的话最终却停留在了嘴角,他默默垂下眸。 萧霁月怎么会知道,本来汝南侯府风评不佳,若是自己再报名号,又要被人说成作威作福了。 萧霁月也不再追问,只是扣好他的衣领,刚想辞别,卿玉案却按住萧霁月的手,问道你: “霁月,带我去你以往住的地方吧。” 萧霁月偏过脸,不大情愿道:“只恐有贱公子的眼。” “怎么会?”卿玉案莞尔,“既然之前说好带你回府,自然也不会嫌弃你。” 这么多年,他受过的非议,不比他们少过几分。 萧霁月小声咕哝着:“谁怕你嫌弃了。” 卿玉案扯了唇角,他顺着萧霁月的衣袖,一路轻轻按在他的手背,请求的话语无尽温柔: “如果要带你离开,我就有责任向你爹娘交代。” 萧霁月听到卿玉案如此认真地说出荒谬的话后,不由得嘲讽般的嗤了一声。 多天真的善良啊。 “二公子不是想去吗?好呀。” 萧霁月反手抓住卿玉案的手腕,嘴角勾出意味不明的笑意,迅速带着他奔跑。 卿玉案抓住鹤氅的衣领,不让风吹起。 两人一路奔至深山的庙宇之中,牌匾上写着“冥天河神庙”的字样,夹道两侧的草葳蕤而生,看样子是许久没有人打理过了。 四周静谧得只能听到脚步声。 萧霁月从怀中取出火折子,轻轻一吹,照亮了一隅天地。 整个庙宇的陈设已然落灰,只有山神像歪歪斜斜地立在堂中,含笑的面已有裂痕,但却擦得干净。 而在神像之下,摆着一个漆黑又厚重的棺椁。萧霁月在棺椁前的两个灵牌前默立了许久。 又要添置一块灵牌了。 卿玉案朝着萧霁月的方向一瞥,在点点火光下,萧霁月眼角那几不可查的泪痕此刻显露无疑。 他也知道萧霁月难过。 “二公子好好看看。见到我弟弟和爹娘了,你满意了吗?” 萧霁月面无表情地说道。 卿玉案也站在他的身旁,忽然“噗通”一声跪在蒲团上,萧霁月错愕地低下头。 “按我朝律法,凡接家中有已逝人员的孤儿过继,都需向令堂令尊行接拜之礼,以慰已逝父母在天之灵。” 第8章 卿玉案顿了顿,郑重其事地补充道: “我卿玉案虽已毁清誉,但也愿带萧霁月入府,待他如亲眷,护他安稳,令堂、令尊不必挂念。” 随即三叩三拜。 萧霁月别过眼去:“……文绉绉的。” 皎洁凄冷的月光打在卿玉案的肩头,他再三默念誓词,重新站起身,说道: “既已如此,过几日的丧事我便为你全权主持,这方面你不必忧虑。你也好好看。” 未来你也要如此替我送行。 “多谢。” 萧霁月不置可否,只是他原先倔强地言语,也稍稍软下去几分。 话音刚落,一道划破天际的声音传来,萧霁月敏锐地挡在卿玉案的身前。 萧霁月的耳廓微动,他再次抽出腰间的短刀: “是追杀的人来了。” “追杀?”卿玉案不解。 果然不出萧霁月的意料,两三道暗镖无一例外飞旋而来,目标全是卿玉案。 萧霁月按了按卿玉案的手,眉目微微凛起:“抓住我。不要出头。听到了没有?” “好。我听你的。” 卿玉案还没有搞清状况,只是下意识地去抓紧萧霁月的衣袖。 飞镖如雨点袭来,萧霁月拉着卿玉案来到墙角,手中短刀不断抵挡,足下步法错落有致,四周刀剑彼此摩擦交错的声音震耳欲聋。 “闭眼。” 萧霁月靠近他的耳畔,低声地嘱托道。 温热滚烫的鼻息搔得卿玉案的耳后一阵痒意,卿玉案顺势缩了缩肩,双眼怔怔地看着萧霁月。 “听话。”萧霁月无奈地说。 他挡在卿玉案身前,宽大的手掌挡住卿玉案的视线。忽然萧霁月闷哼一声。 温热的血液溅在卿玉案面颊上。 卿玉案心中一惊: 他受伤了? …… 不知过了多久,刀剑的声音消失,挡在卿玉案眼前的手也缓缓挪下。 “解决了。” 萧霁月扶着心口,脱力地顺着墙倒下,低声喘息起来,卿玉案瞥见他背脊一晃而过刺目的红色。 卿玉案微微瞠目,旋即又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味。 他飞快在萧霁月欠身,从袖笼中取出一瓶金疮药。 他小心翼翼地整理了萧霁月的衣领,一道骇人的伤痕在呈现在他的面前,足有三寸的伤痕正渗洇血,卿玉案喃喃道: “这里怎么伤的这么重?” “都是一等一的杀手,招招都来取你要害的。” 萧霁月费力地睁开眼,瞧着他细致地包扎,闷闷地打趣道: “二公子倒是随身带着药。看来是预料到了啊。” 卿玉案解释道:“家兄常年在军营,出任时难免有伤,故此带习惯了。” 萧霁月颔首,又偏过头看他:“怎么,就不问问……方才追杀的人是什么身份吗?或者说——” 他的眼中划过一丝戏谑与危险的味道: “或者,为什么我知道是来追杀你的人?” 卿玉案金疮药药粉洒在萧霁月的背脊上,一副忙碌的模样: “你不告诉我,我也不会过问。” 萧霁月“噗嗤”笑出声,任凭他摆布: “呵。连我这种外人都不防着,之前还是我想要置二公子于死地,二公子可真是……以德报怨。” 卿玉案好不吝啬地扯下自己身上的衣袖做,将他受伤的肩膀包扎仔细。 但是奇怪的是,借着昏暗的烛火,卿玉案瞥见了不止一处伤痕,而且看样子都是陈伤。 但卿玉案并没有多作猜忌,同时他注意到,萧霁月的左手戴了玄黑手套,起初并没有太过在意,只是温吞地回答道: “算不得以德报怨,何况我是有求于你。” 这也是萧霁月头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注视卿玉案,和平日京城的人描述的不同,在暖融融的烛火下,此刻卿玉案的脸少了病恹气。 他眉眼与鼻梁间有一小痣,衬着清秀的面容更媚几分,但卿玉案的唇却薄的恰到好处,似乎警示着他人要止步于此。 萧霁月看着他眼睑旁的小痣,忽然“嗤”地笑了出来: “二公子就这么信我?不怕我什么时候要杀了公子?” 难道他就没想过,自己来的目的其实还有利用他,来找到当年灭门真相这一层么。 “我看人不会错的。” 卿玉案如是回答着,看到他左手划破了巨大的血口,便想着褪去手套,免得愈合时伤口粘连。 刚刚触及他手掌的那一刹,卿玉案觉察到他指掌的几处硬茧。 萧霁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抽回掌心,他背过身: “这里就不必包扎了。” 卿玉案微微抬眸,有些疑惑:“嗯?” 萧霁月好像刻意隐瞒着什么,他歪过头,额上密汗几行,他强忍着晕厥之意,低低地说道: “……飞镖上有迷药。” 卿玉案慌了神,眼下却不知该如何处理,生怕他捉急地挤出泪痕: “什么?那,那你还有哪里疼吗?” 萧霁月面色苍白了几分,俨然是失血过多的征兆,他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小公子,你回府吧,不必管我了。” “不行,我若是走,死后谁还帮我收尸。” 第9章 卿玉案揽住萧霁月的肩膀,艰难地带起萧霁月的肩膀,一步一步地往外挪移: “乖,跟我走。” 见到萧霁月没有反应,卿玉案着急地眉头都拧成了川字,他紧张地说道: “醒一醒,别睡过去了,等我们回府了,我就找太医,坚持住。” 卿玉案把他揽在背脊上,可惜天公不作美,鹅毛大雪落在两人的鬓边,卿玉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见萧霁月没有反应,他勉强挤出笑意: “你想不想听故事?我给你讲故事好不好?霁月,你听得见吗?” 他好不容易以为自己接触到那一抹光亮。但是苍天却无情地把他拉回暗无天日的深堑。 他好不容易碰见这么好的人, 可千万不能死了。 第5章 也不知萧霁月听见没有,卿玉案强忍抽噎的冲动,讲述着: “我小时舍不得父兄,不愿入国子监上学堂,因我一去了国子监,父兄便要南下回金陵。但却只有兄长出了一招,我便心甘情愿地上学堂了。” 见萧霁月没有反应,卿玉案继续讲述道: “兄长用七个月的时间,给我做了一个机关鸟,若是我想他便写信。这种机关鸟四日便可从京畿到金陵。” 是以,卿玉案在国子监时,总是期待着那只机关鸟。机关鸟的腹中会装着诸如玉带糕、花香藕的特产,还有兄长那长长的信笺。 忽然,背脊上的萧霁月不愉的一笑,眼神多了几分落寞: “你还真是欢喜兄长,前一句后一句都不忘提几句令兄,不像我……” 相较于卿玉案,萧霁月的身世更加扑朔迷离、隐藏的更深。 只恨不知灭门的仇家是谁,爹娘在九泉之下也无法合眼。 想及此处,萧霁月默默阖眸,似有若无地轻叹了一声,家仇与多年来的苦痛揉皱成一团,咽进他的腹中。 他浮光掠影地瞥了卿玉案的侧颜。 眼下爹娘安葬的事情已经解决,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隐藏自己的身份,寻找到当年的灭门的真凶。 倘若真和斩情楼的人说的一样,当年灭门真凶和汝南侯府的人有关的话…… 萧霁月的目光冷了三分,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长刀。 倘若是真的和侯府有关,自己会不计后果的杀了卿玉案,无论付出什么都在所不惜。 七日后清晨,萧霁月徐徐转醒,床榻边却并无一人。 他摸索着下床,立于海棠树下,树叶婆娑摇曳。 “出来。”萧霁月冷冰冰地问。 回应他的只有过耳的风声。 萧霁月揉揉眉心,再次不耐烦地询问:“阿努娇娇,你聋了吗?” 从海棠树梢跃下一位紫衣少女,阿努娇娇掸掉衣上的尘土,叉着腰揉着惺忪的睡眼: “什么事?大清早吵的我耳朵疼。” 萧霁月懒得理会她的胡搅蛮缠,直入主题: “为什么要杀卿玉案?” 阿努娇娇双手环臂:“绝好的机会帮你报仇,居然还不珍惜。” 她挑挑眉:“怎么,主子看上他了?姿色确实不错。但也要知道,宿敌最忌讳的就是对彼此动情。” 这卿二公子长的可人,但阿努娇娇并不喜欢这一类型,她这人喜欢杀戮,对其他事情都不感兴趣。 “我和卿二公子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若三年前的案子和他有关,他绝不可能活过翌日三更。” 萧霁月转过头:“叫你来,是有别的事情。” “加钱。”阿努娇娇言简意赅。 萧霁月从荷包里甩出一两银子,阿努娇娇稳稳接住,见钱顿时绽开笑颜。 他背过身缓缓走入屋内,解开手臂上染血的绷带: “甜水巷那个阙紫楼,解决掉。” 阿努娇娇双瞳滴溜溜地转,还以为是萧霁月想购置整个阙紫楼: “哟,我还以为殿下不谙风月之事来着,怎么,见了二公子就情难自已,急于表现了?” 萧霁月活动着手腕:“我叫你端了他们老窝,让他们别再做逼良为娼的事情。” 阿努娇娇咕哝了一句:“唷,还挺怜香惜玉的。” 萧霁月又嘱托道:“再帮我查查汝南侯府的世子爷卿齐眉,三年前有没有去过玉衡北境。” 当年家府着火时,有玉衡北境的府兵在背后指使,他怀疑三年前的灭门惨案,也有汝南王府的参与。 “慢着。” 萧霁月叫住阿努娇娇:“你来到卿府这么久,应该还有别的目的吧。” 阿努娇娇的神情微微恍惚了下,平淡地回应: “这恐怕不关主子的事。” 萧霁月回绝道:“意思是先不要对卿玉案下手,留着他还有用处。” 阿努娇娇冷笑一声,不置可否,只是大步跨出汝南王府。 很快,王府庭院门上的琉璃风铃泠泠响起。 卿玉案从国子监回来了,他的面色并不算好,但是见到萧霁月转身,还是强撑着笑意: “霁月醒了啊。” 萧霁月“嗯”了简短回应。 卿玉案将书籍摊在石桌上:“我刚从国子监回来。先生与我讲了许多。” 只有皇亲国戚或者各个省份推举的贤才方能入国子监学习,若是能入国子监求得一份功名,或者听得有关当年灭门的消息,或许对于报仇更有用处。 第10章 萧霁月正仔细想着复仇大计,却见卿玉案早已经抬眸注视自己起来,以询问的语气问道: “霁月想不想听听啊?” 萧霁月这才缓过神来,他点点头。 卿玉案将今日所讲授的经文转述一遍,萧霁月听得全神贯注。 不得不说,卿玉案很有授课的潜能,萧霁月只是听了一段便沉浸于此,直至他合上书卷,萧霁月迟迟才有回应。 他客套地说道:“二公子循循善诱、旁征博引。有大家之气。” 卿玉案温润笑笑,他将书卷递给萧霁月: “若是喜欢,你再看看,必定比更有造诣。” 卿玉案并没有多做言语,转身步入屋内的东厢房,他的足下很飘,像是心有愁绪、失魂落魄。 他躲在角落处,脱力地顺着墙坐下,攥紧了膝间的布帛,强忍不让热泪从眼眶滚落。 卿玉案颤巍巍地卷起衣袖,几条红痕依稀见血,赫然出现在眼帘,那都是京畿纨绔子弟所做的“好事”。 他们大肆嘲笑自己是个快死的痨病秧子,说自己是奸佞之子,说哥哥与父亲三年前联合佞臣上疏燕安王有谋逆篡位之举,最终燕安王惨遭灭门。 明明不是那样的。 他握住已经报废的机关鸟,拿出那被他翻了千百遍的信笺。 信笺上只有一个字—— “忍”。 他从来都是对兄长报喜不报忧,哪怕自己的病情已经到了无药可医的阶段,哪怕自己被欺辱,哪怕自己陷入流言蜚语。 小时候受伤了不说疼是因为逞强,长大了他还是不说疼。兄长为自己辛苦奔波半生,朝廷本就深如瀚海,他不想让兄长担心,不想让他为难。 是啊,忍一时风平浪静。 再忍一忍,兄长就回来了。 他将信笺放在心口,用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啜泣着: “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啊。” 窸窣的脚步声传来,卿玉案警惕地抬起头,他迅速抹掉眼角的泪,缓步走出东厢房。 萧霁月站在主厅的梨花木桌前,望着其上的请帖正出神。 卿玉案收敛愁容,和萧霁月并肩而立: “这是国子监的俊秀生推荐请帖。” 不同于贡监与承恩荫入国子监的荫监。俊秀生出身民间,俊秀通文者受位高者举荐也可入国子监。 他轻轻捏起请帖的一角,喜怒不形于色: “本想给容陵的,但是容陵在六扇门有要务在身,恐怕无暇来应。” 旋即他刚要将请帖拿起,放在烛火上烧毁,萧霁月却抓住了他的手腕,没等他去询问,一条骇人的血痕展现在萧霁月面前。 “这是……”萧霁月皱眉。 卿玉案迅速放下衣袖,和萧霁月擦肩而过,背对着他站在门前: “国子监鱼龙混杂,也算半个士林,其中要比京畿险恶的多。” “既如此,我也想入国子监。” 听懂他的话中之意,萧霁月的眼中露出一丝促狭之意,伸出手便要去夺请帖,直至将卿玉案逼到狭仄的墙角。 他把卿玉案高举请帖的手按在墙上,一手撑住卿玉案的腰肢,经萧霁月整个人的身影笼罩身上,他的身形显得更为清瘦。 两人之间只差半寸之遥,卿玉案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对方温热的鼻息,勾得他心悸万分,气氛几乎要让卿玉案窒息。 他本想偏过头去,但他又想起小时候,兄长曾说过,凡是遇见危险,躲避与抗争中要尽量选择后者。 卿玉案直视着萧霁月,绯红已经蔓延到耳后,但他依旧诘问道: “如果我就是偏不给呢?” “你当然不必给我。” 说罢,下一刻,萧霁月自顾自地踮起脚尖,靠近卿玉案只有半寸之遥,用白齿轻轻叼下了请帖。 “我自己来取。” “……”卿玉案怔然。 真是……有点不太要脸。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萧霁月主动和卿玉案拉开五尺远,他面无表情地在请帖上写下自己的大名,只留下满面潮红的卿玉案在原地不知所措。 就像是草原上早就饱餐一顿的野狼,再次狩猎只是看天真却落单的幼兔受到惊吓,并以此为乐。 卿玉案的心中,莫名其妙升起一种尴尬、劫后余生甚至一些被戏耍的挫败感。 萧霁月在抽屉中拿出几个药瓶以及绷带,一向疏离的目光落在卿玉案身上: “手过来。” 卿玉案并没有起身之意,他下意识的想要掩盖胳膊上的创伤。 “看来二公子需要我伺候呢。” 萧霁月主动走到他跟前,抓住他的掌心,卿玉案忍不住想要往后缩。 但是他一个用力,卿玉案的手臂便被他牢牢握在掌心,后者疼得蹙眉,只能咬牙承受着疼痛,他似乎察觉到卿玉案的异状,便松了口劲儿。 “这样呢?还疼不疼?” 萧霁月将绷带打开、缠绕住他的伤口,动作果不其然轻柔了许多,他一边包扎一边道: “你这几日好生歇养,不可沾水。以后的日子,我与公子同上国子监。” “好。” 卿玉案低垂着睫毛,他的脸颊有些烫意,竟飞快抽回手臂: “那便好,那……我先回了。” 萧霁月的眼神落在卿玉案身侧的请柬上,他轻轻捻起放进怀里,随即转身离去。 第11章 待萧霁月彻底消失在院子外,卿玉案才慢慢抬起头。 他看向空落落的院落,惊觉原来三年未曾抽枝的弱柳竟然也冒了新芽。 卿玉案不自觉地轻笑一声。 他忽然觉得,有萧霁月在,这个庭院也不似原来那般冷寂了。 第6章 翌日,国子监。 卿玉案前脚刚到,他就感受到了四周异常诡谲的氛围,许多学子已早早在讲堂之外排队依次入教。 他们似乎都在暗暗注意他,或是凑在一处窃窃私语。 但是这对于卿玉案早已是家常便饭,他默默落座,摊开桌上的书籍时,一只蚱蜢竟突然弹跳而出。 卿玉案猛地合上典籍,连忙起身闪躲,同窗眼疾手快,在他起身时推倒了桌案。 桌上摆放的笔墨纸砚悉数洒落,砚台碎了一地。却见蚱蜢蹬着方才研磨好的墨汁,一脚跳在卿玉案的洁白如新的外氅上。 这外氅是娘亲当年一针一针缝的。 那同窗的眼中却透着一丝无辜,周围的人亦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故意说道: “哎呀呀,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原来咱们的卿二公子那么怕虫啊,怪不得斗虫的时候都不来呢,胆子真小啊。” …… 每一声讽笑在他的耳中显得是如此清晰。 卿玉案握住书卷的手上青筋暴起,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一股难言的愤懑充斥着胸腔,却找不到任何发泄口。 但是想起兄长的信笺,他又很快地松开了手。 他强忍着气愤之意,颤抖着手翻开典籍,那些士林气节或是古今名人志士的典故,却是如何都读不进去了。 “装什么装?真以为你那兄长能来帮你?没了你哥,你就是没娘养的贱命一条。” 一位体态臃肿的世家子弟拦在卿玉案面前,将他面前的书重重摔在地上。 他正是吏部都给事中之子潘修竹。 六部之中吏部最上,吏科的都给事中更是六科给事中的首位,想攀附的人不计其数,潘修竹因此也气焰嚣张许多。 卿玉案听到“没娘养”这句话时,卿玉案猛地站起身来。 那弟子与小跟班见到卿玉案面露愠色,叫嚣着: “捡起来啊。趴着捡起来!” “嘿嘿嘿,没娘养的东西。” “趴着捡是不是太便宜他了?要跪着捡起来才行哈哈哈!” 尖锐的笑声刺痛卿玉案的耳膜,本着不惹是生非的态度,他尝试着捏碎看似坚不可摧的自尊,弯下.腰去捡。 就在此时,萧霁月挡在了他的面前。 他的面容上的笑意阴森,眸中闪过一丝厉色。 他对着那几个纨绔子弟冷冷说着,话语不容置喙: “你们去捡。” 气氛僵持不下。 对方见到陌生的面孔,更是仗势欺人,他叉着腰说道: “还公子呢,在场的哪一个不是世家勋贵子弟?你又是什么人。” 萧霁月凛了眉:“既然都是世家子弟,在场怎么学砚还彼此欺压。” “肃静!” 倏地,一位耄耋老者捋着长髯入席,他瞥着几人,叹息着摇摇头,目光落在卿玉案身上,问道: “广文馆岂是你们喧哗之地?卿家二公子无故离席,无甚规矩。” 他正是广文馆讲学博士,殷文德。 卿玉案低眉:“是。” 平日这些莫须有的事情归咎在自己身上,卿玉案早已习以为常。 萧霁月却抢先卿玉案一步,拱手作揖: “回先生,若非这五六个人捉弄,又怎么会有如此事端——” “行了。这次就不打手板了。君子若要成器,首先要学会隐忍,不要什么事情都觉得何其困难。” 殷文光自知理亏,自顾自地举起典籍,打断了萧霁月的话:“拿书上课。” 在殷讲学慢条斯理的“之乎者也”语录下,许多弟子逐渐从课堂抽离神思,私下叽叽喳喳私语起来。 只有零星几个人还在勾画着书中释义,卿玉案正是其中一员,很是认真细心。 坐在他旁边的萧霁月则试着听那些世家子弟的讯息。 学砚们讨论起来:“你们说,坐在卿家老二身边的是谁呀?” “汝南侯府的伴读吧。之前春宴的时候没见到哎。” “一个侍读就这么大口气?真是小看卿老二了,平日可怜兮兮的是装给我们看博取怜惜吧哈哈哈。指不定在外面多嚣张跋扈了。” 萧霁月以手撑住下颌,目光朝着窃窃私议的人一扫,对方瞬间鸦雀无声。 一计狼毫笔轻轻敲在萧霁月的头上。 萧霁月有些吃痛地转回头,卿玉案收回小狼毫,贴心地替他翻过一页: “听讲。回去要考你的。” “嗯。” 萧霁月只得乖乖去翻,只是这些书他曾经温习过,理论烂熟于心,翻了几页就没了兴趣。 他撑着下颌,看起卿玉案的侧颜,时有清风拂面,一瓣红梅落英飘到卿玉案的鬓边。 萧霁月微微扯了嘴角,刚要伸手去拿下,只听得后面的学砚又开始窃窃私语: “这侍读怎么就进了汝南侯府?我记得三年前东窗事发后,许多门客都怕毁掉清誉纷纷辞离侯府了。 ” “哼。铤而走险呗,先攀附高枝再踹走卿二公子,哎哎哎,我听说啊,当时汝南侯曾是燕安王的门生,最后不也是亲手灭得主座的门?” 第12章 听到这里,萧霁月刚刚接触到落英的手,在空中滞了一滞。 所以,汝南侯当年也参与了灭门的事情? 然而卿玉案依旧全神贯注地听着讲学授课,丝毫不知道其中的暗潮汹涌。 萧霁月的目光冷了下去,泛出层层寒意,快速地将落英从卿玉案额际移开。 讲学合上书本:“散堂!” 卿玉案正好偏过头,萧霁月捏着红梅的手还在自己的耳边停留。 正好日光透过云隙,斜映在萧霁月的面容上,唇角还挂着浅笑,眉宇间淡漠,卿玉案愣了片刻,心里升起一抹异样的感觉。 那是什么呢? 卿玉案按住心口想。 “二公子一会先回王府,我和这几位公子还有话没有谈完。” 萧霁月说出这句话时,朝着方才背后窃窃私语的学砚们掷去冷眼。 卿玉案也悄悄地往身后望去:“喔……好。” 是要帮自己说话么? 之前在河神庙里遇到刺客时,萧霁月出手狠戾,这里不似对付杀手的场合,万万不能错手杀了人。 卿玉案又补充道:“和和气气的说。” 萧霁月作揖:“二公子放心就是。” 看着卿玉案抱着书远去的身影,萧霁月笑意也渐渐消散。 国子监外苑。 “嘿,还是之前有意思!那卿老二对那些典籍宝贝的很,又不愿意跪着拿书,还是踢了一脚才肯跪着拿。” “这几日等他搬进了学舍,让他再跪一次,叫那个侍读好好看看,跟着一起跪。叫他们看不起咱潘公子。” “哈哈哈哈——” 那个体态丰臃的学砚还在高谈阔论着,丝毫没有注意到危险已经悄悄来临。 萧霁月踱步走出国子监。 他立于阴翳处,冰冷的瞳眸中透露着阴鹜,步步朝着故意讽笑的学砚们走去。 “潘公子,你身后是——” 那些人无一例外背后升起凉意,没等那些小跟班说完,下一刻,萧霁月便提起了潘修竹的后颈衣领。 “你你你要做什么?我可是吏部都给事中潘弘业之子!你对我下手是不想活了吗?” 潘修竹的脸色涨红,铜铃似的双眼瞪得溜圆,惊恐交加,不断地挣扎起来。 毕竟若没有灭门之案,现在他也指定是王储,自然是不怕这些官宦子弟威胁,他蔑笑一声,将手上力道加重: “就算你是皇子也奈何不了我。” “呸,真是好大的口气。”潘修竹用力挣开,朝着萧霁月啐了一口,恶狠狠地看向自己的小跟班: “你们几个人愣着干什么!上,上啊!” “哦,哦哦!” 那些狗腿子方才从惊讶中回神,赶忙一齐上去,将萧霁月包围住。 “呵。”萧霁月的嘴角扬起一抹讥嘲。 什么小鱼小虾,也敢在他面前逞能了? 他的手掌一握成拳,骨节咯吱作响,一股强劲凝聚到掌心,几下就将惹是生非的人击倒在地。 潘修竹捂着落上拳印的脸,颤巍巍地抬起头,支支吾吾地听不清到底说的什么。 “哎,脏死了。” 萧霁月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手掌,仿佛沾染了多少污秽般,又用黑靴反复碾在潘修竹的衣袖上: “开心么。要是墨汁洒上去或许会更好一些吧。下次再敢对二公子如此,可就不仅是踩一踩这么简单了。” 潘修竹嘴唇发抖,一时间竟不知该回答什么。 他面朝潘修竹缓缓欠身,轻启朱唇: “接下来,回答几个问题。回答好了我就放过你。关于当年燕安王的事情,知道多少告诉我多少。” …… 与此同时,卿玉案路过京畿街衢。正是华灯初上时候,他走在灯火照不到的地方。 这样一来不让人注意到他的身份,二来也掩盖外氅上显眼的墨印,他也可以偷偷关注着喧闹的街衢。 一段红绸轻柔的抚过卿玉案的面颊。 “诶?”他下意识地抬头去看。 不远处怀抱大的菩提树的枝头挂满红绸,小贩正在树下吆喝着: “姻缘树下祈姻缘,新年佳节觅良人。少爷千金们,要不要祈姻缘啊?” 或许是愣神太久,小贩注意到了卿玉案,他热情地招呼着: “这位公子可是要祈姻缘呐?不远处就是香火琳宫,很灵验的!” 好在并没有认出自己是谁。 卿玉案接过那段长长的红绸:“……姻缘?” 小贩笑眯眯地回答:“对啊,公子难道就没有心系之人或者良人么?” 心系之人,或者……良人? 卿玉案垂下眸缄默时,却感觉背后有人俯身,说话语气也是温柔而含着笑的: “这么多年,小楼还未曾遇见过倾心之人么?” 小楼。 那是娘亲给卿玉案起的小名。 卿玉案错愕地转过头,对上一双深邃幽黑的眸子,他的呼吸顿时一滞,心脏跳动如雷,惊喜道: “哥哥?” 第7章 卿齐眉接过红绸,系在姻缘树的树梢,虔诚地说: “那就,向苍天祈祷小楼新的一年遇见良人吧。” 卿玉案顺应地低垂眉睫,思绪万千。 良人要是真的是他就好了…… 第13章 不知为何,每当提起良人之时,多年前身着绫罗的谢玦和萧霁月的容颜便会相映,显得如此相似。 儿时谢玦为自己挺身而出,现在萧霁月也是。 但卿玉案也知道,萧霁月不可能是燕安王世子,也最好不要是。 “近日在国子监怎么样?”卿齐眉问道。 这些思绪在他的心上停留了一瞬,他又昂头看向卿齐眉,他绽开笑颜,故作轻松地说道: “很好的,同砚关系融洽,先生诲人不倦、循循善诱,我的身子也好了很多……对了。哥哥怎么回的这么快?” 即便这些都是假的。 他不想让哥哥担心而已。 卿齐眉抚过他的头顶,嘴角的笑意一览无余: “十天过后,北疆鞑靼使者来京进贡,圣上设春日宴宴请各大使者,命为兄过几日带着锦衣卫在京畿守卫清道。今日得闲就来寻小楼了。” 正好春日宴也是新年前夕,转天就是除夕,京城也会热闹许多。 “是这样。”卿玉案呼出一口白雾,接过卿齐眉手中的春宴请帖。 卿齐眉抬眸望向长天:“另外,爹南下守卫南疆,这个春节总不能你一个人过。” 听到这话,卿玉案的双眼迸出光彩,他揽住卿齐眉的背脊,莞尔道: “我就知道,哥哥最好了。” 卿齐眉莞尔:“走。为兄带你去购置烟花。” 而在繁华景象的背后的黑暗处,有人正在高楼亭台之上密切的注视着这一幕。 萧霁月的目光随着卿玉案的步伐而移,却并无丝毫笑意,连话语也是冰冷无比: “搜查的结果如何了?” 阿努娇娇将几张写有机密的信笺置于桌上,随后倚在阑干前: “回殿下,阙紫楼隔日会清除。斩情楼刺探昨日来报,当年汝南侯府世子确实曾经到过玉衡北境。” “喔,去过啊……”萧霁月的眼眸中冰霜更甚。 阿努娇娇此刻却显得有些犹豫: “卿二公子救殿下有恩,殿下确定要对他下手吗?” 萧霁月将那几张信笺紧握手中,手背徒有青筋暴起: “当年汝南侯几近没落时,燕安王收其为门生的时候,难道无恩吗?!灭满门那天,汝南侯可曾有半分救我王府水深火热之意?” 气氛瞬时缄默下去。 阿努娇娇张了张口,刚想说出口的名字还是压在了心底。 萧霁月说道:“他对我有恩,那便深恩负尽。我要他亲自指引出当年的真相,揉碎了、掰开了给我看。” 就像是当年汝南王对待燕安王那样。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先一步步的谋取信任,使其深入局中,让他风光无限,再将他推入谷底,最后万劫不复。 “殿下你——” 阿努娇娇语气沉了沉,有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但她压制心绪,又说道: “我从衙门窃取抄报,说是要到外邦进贡朝拜之际了,名单有鞑靼族使者。” 萧霁月目光并无半分波澜: “知道了,继续做你的事情去。” 卿玉案不是想要人对他好么,他不是最喜欢他的父兄么,那么自己就要让卿玉案看亲眼看,他的父兄伪善的面具下究竟藏着多么黑恶的心肠。 很快,所有人就能看见成效了。 “……是。” 阿努娇娇不寒而栗,她微微抬起眸,眼见着萧霁月起身迈下长亭的阶梯。 汝南侯府。 萧霁月刚刚推门而入,一道凛冽的刀光直逼面门而来,得亏他反应速度极快,快速侧身便轻而易举的避过了。 几招下去,萧霁月险些挂彩,最后他两指捏住剑脊,顺着执剑者看去,看到那张和卿玉案如出一辙的面容。 真是不巧呢。 “你是什么人,胆敢擅闯汝南王府?”卿齐眉凛了眉。 萧霁月半跪下身,刚斟酌着如何开口,卿玉案小步赶来,他急急地解释道: “哥哥。” 卿齐眉转过身去。 “他就是我一月前救下的人,名唤萧霁月,我见他聪慧,便让他陪我去国子监上课。” “萧、霁、月。” 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卿齐眉再次看向萧霁月的眉眼,总觉得有几分熟悉,但又不知从哪里曾经见过。 旋即卿玉案又指着萧霁月腰间的木牌,凑到卿齐眉跟前: “这通行令牌就是我给他的。兄长放心就是。” 卿齐眉收剑入鞘,但面容上仍旧是疑色未消: “是这样。那看来还是为兄考虑不周了,向萧公子赔个不是。” 卿玉案拉着卿齐眉的衣袖: “今年过年,便带着他和容陵一起吧。很久都没有热闹过了。” “好,都依小楼的。”卿齐眉温柔回应。 距离除夕还有不到十日里,整个汝南王府上上下下忙碌起来,仆役们从京畿集市整了松明点燃宫灯,又购置了不少名贵的香料。 每当夜幕降临,夹道两侧的宫灯渐次燃起,竟也让平日里昏暗的侯府如同白昼。 正是夜色浓时,卿玉案合拢了两本典籍,面朝着萧霁月褒赞道: “以后还要向霁月学习了,《中庸》与《论语》提问的问题,霁月都能对答如流。” 第14章 萧霁月垂下眼眉:“是二公子教导的好。” 卿玉案托着下颌,将那张春宴的请帖摊开,抬眸问道: “明日的春宴你陪我去吗?” 萧霁月停下笔,对上他的目光:“公子不与容陵一起吗?” 卿玉案双手撑着下颌,眉头微微蹙起,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容陵和哥哥会在京畿清道,护佑陛下安全,恐怕无法顾及我。” 杂沓的脚步声传来,两位侍女端着瓷碗而来走来,恭恭敬敬地说: “二公子,世子命我们煎了药,嘱托公子务必饮下。” “辛苦。”卿玉案接过瓷碗与汤匙。 瓷碗上热气腾腾,难得不似往先,都是烹好了立即端来的。卿玉案心底一暖。 看着卿玉案仔细接过药汁,萧霁月无甚感情色彩地说道: “世子对公子果然很好。” 但那两位侍女却依旧赖着不走,两相对视一眼,仰珠开始麻利地说着吉祥话: “那是自然,今年咱老爷在荡平西蛮来犯之敌。我听说啊,朝廷可是赏了不少银两与布匹,登门道喜的人今年又要多一些了。” 仰玉附和着:“是啊,珠姐姐说的对,更何况今年世子难得回府,也算大喜之日,世子不庆贺庆贺?” 几位侍女叽叽喳喳附和许久,之前世子老爷不在时,她们几人总是说着风凉话,如今如此奉承作态,卿玉案竟有些不大习惯。 原来到了春节,她们也会为自己和兄长口周全考虑啊,虽然自己平日在外受苦,但是幸好府邸里的人都是向着自己的。 卿玉案放下汤匙,目光存有几分感激: “这次新年,确实要办的隆重些,我之前在金缕坊给兄长选了衣物,还要劳烦二位去送啦。” 听到这话,仰珠和仰玉古怪地彼此望了望,旋即赔笑着退下: “那我们就先告辞了,世子还安排了好些事。” 卿玉案颔首:“好。” 仰珠和仰玉两姐妹离开后转瞬便变了脸色,但卿玉案并不知晓,只是琢磨着新年要如何操办。 萧霁月接过卿玉案面前的瓷碗,事先准备好的饴糖块放入药汁中搅合,又轻轻吹温,最后推至后者跟前。 “多谢。” 卿玉案双手捧过,显得有些手忙脚乱。 慌乱间,他悄悄抬起头,看到萧霁月也正托着腮瞧着自己,卿玉案欲盖弥彰地低下头去,连忙装作喝药忙碌的样子。 药汁温度恰到好处,饴糖中和了药汁的苦涩,又不显得太为甜腻,可以见得对方的细致入微。 想及此处,卿玉案的脖颈自后方迅速泛红,思绪也乱了起来。 看着卿玉案喝完药,萧霁月递过叠好的帕巾: “二公子不必言谢,毕竟公子也救过我的性命。” 仅仅是救过性命……而已吗? 卿玉案的眼底落寞了几分。 “喔,对了。她们忙碌一年也是辛苦。我准备了一些礼物。我自己去就好啦,我一会就回来。” 卿玉案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抱住桌上的妆奁,朝着仰珠和仰玉离开的方向小跑着而去。 萧霁月点点头。 不远处的静心亭里,仰珠和仰玉正絮絮叨叨地谈论着。 仰珠大声嚷嚷着:“不过就是仗着自己是侯府的公子,等着世子来了,气派这么大!真把我们当伺候人的了?” 仰玉叹息:“是啊,连点赏银都没有。二公子是装听不懂吧,把银子都密下了,还不如容陵呢。容公子平日记挂着。” 仰珠点点头:“容公子也真是的,放着六扇门的大好前程不干,非要来汝南王府毁清誉来!也不知道二公子下了什么迷魂药。” 她还觉得不过瘾,继续说道: “哼,那个病秧子快死了,把我们调到世子府上就好了。用得着在二公子这晦气地方?” “死了就好了。” 走到石板路正中的卿玉案脚步停下。 死了就好了…… 原来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吗? 他本想艰难地抬起步子,可最后还是放了下去。 寒冬腊月的鹅卵石硌得他脚底生疼,手中本是不重的妆奁此刻也犹有千钧。 “主子?” 方才从六扇门回来的容陵恰巧路过,见到卿玉案双目空洞,他急忙赶过去。 可卿玉案见到容陵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他垂着头,方才有神的目光如今充满了失望: “没关系的。” 容陵蹲下.身,昂头看着卿玉案担忧地问: “主子。是哪里不舒服吗?需要我吩咐下人烹药么。” 卿玉案心里五味杂陈,他将妆奁递予容陵,再次后退了几步: “容陵,得闲的时候,这些东西送到下房去吧。” 容陵有些茫然地搔搔耳朵,他抬起头,见到卿玉案依旧是强颜欢笑的样子。 时有冷风拂面,卿玉案垂下眉眼: “还有,就不必说是我送的了。以你的名义便好。多谢。” 容陵张大了嘴:“啊……好。” 卿玉案沿着阒黑的小道迅速离去。 给哥哥选的衣物明天再送吧,不能让哥哥看到自己眼眶的红。 而方才放了饴糖的苦药味没有缺席,此刻弥漫整个口腔,伴随着之前在国子监受尽屈辱的苦涩渗入心底,时时刻刻揭开他的伤疤。 第15章 卿玉案昂起头,看向无月无星的天际,倍觉寒冷。 京畿冬日的风, 真是愈来愈烈了。 第8章 裕鸿殿。 鸿胪寺的序班上上下下在皇城忙碌了一阵,卿玉案拿着请帖坐于世家子弟列册。 容陵将几张泛黄的核查单以及三宗案卷交付到卿玉案手中,说道: “公子,近日我让六扇门的同僚去查当年玉衡北境之难时燕安王府的幸存者,当时按察使司、臬司衙门,还有大理寺的人核查过现场,燕安王府确实并无活口。” 此处人多眼杂,卿玉案不想去翻阅,又问道: “那个燕安王嫡长子谢玦,也是如此?也确定有尸骨么?” 容陵点点头:“我去问过大理寺少卿,谢王世子的尸骨正是他验的,绝不会有错。” 当时娘亲给自己的玉簪也不知所踪,他依稀记得,那时他年纪尚幼,娘亲曾说过要将此物赠与命定良人。 玉簪遗失,腹婚竹马身死,两家从和睦走到反目成仇,也应该是“天定”之意吧。 但不知为何,当得知萧霁月不会是燕安王之子时,卿玉案心底的郁结少了许多,但却怅然若失。 是自己对当年灭门之案的回避,以及再也不能见到故人的缘故吧。卿玉案想。 但容陵一想起萧霁月这个名字,便咬牙切齿: “那个萧霁月我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人。我感觉他一定对公子有所企图!殿下切莫对他吐露真言。” 卿玉案自动忽略这段话,将案卷自顾自地放入怀中: “有劳了。” “这都是小事啦。嘿嘿,不过还有个事儿……” 但容陵磨蹭了一会,又悄悄地凑到卿玉案身旁,对前几日送妆奁的事情,抱愧地解释道: “之前的事情我向仰珠和仰玉问过了,她们只是随口说说,让二公子别往心里去。” 萧霁月踱步走到卿玉案的身册,早已将他们的对话收入耳中。 卿玉案语气沉了沉,刚想搪塞什么赶紧过去,萧霁月却打断道: “随口说说?什么事情不能往心里去?” 容陵一直看不惯萧霁月,于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这是我和二公子的事情,跟你何干?” “我们都侍奉二公子,和二公子有关的事情也必定与我有干系。应当又是不听话的人多嘴。我看还是太仁慈了。” 萧霁月摸摸下颌,眼中露出一丝促狭之意,但面容依旧是冷冰冰的: “理应拔掉那些人的舌头,亦或用烧红滚烫的铁链穿骨,每日戴上铁枷游街,配之以千万遍□□之词,以儆效尤。” 卿玉案与容陵俱是一怔,后者听得牙根都酸了,“咦”的扯了扯嘴角。 但却无人知晓,这些话萧霁月说的轻松,却是当年燕安王于汝南事变后,他和弟弟切肤体验过的一遭。 “你可真比东厂那儿的人还活阎王啊。” 容陵碎碎念起来。 旋即萧霁月按住容陵的肩膀,冷冷发话: “我说的只是冰山一角,你们六扇门所做的事情,可是藏在冰川之下呢。其中要是细究起来真是大有文章,比东厂变、态、许、多。” 后四个大字狠狠砸在容陵的脸上,容陵顿时暴跳如雷。 “我靠,你说谁变态呢!啊,萧霁月你这人是不是有毛——” 一个“病”字还没说,容陵刚要发作,便见萧霁月将提前买好的桂花糕塞到卿玉案怀中。 “是不是饿了?趁热吃。以后对身边的人可要多提防一些。” 卿玉案抬眸:“你们都很好的。都是我最信任的人。” “越是亲近的人,才越是危险。” 萧霁月顺势还将卿玉案鬓角散落的发丝掖进耳边,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这天杀的萧霁月。真应该碎.尸万段。” 容陵几近把后槽牙咬碎,才低低地骂了一句。 真就拱了自家的白菜了。 “容总旗。卿同知在催了,十二国使臣快到了,要总旗整班子去御道呢。” 一位年轻的小捕快满头大汗地跑来,气喘吁吁地说道。 “惺惺作态!” 容陵走了一段路,狠狠一跺脚,还是觉得无处发作,又踩了一脚狗尾草,在心情里痛骂千万遍萧霁月。 天爷爷的,这萧霁月一副狼心狗肺的样子,卿二公子到底怎么想的,才和他走这么近的!! 小捕快一脸茫然地看着对花草无能狂怒的容陵,弱声提醒: “总、总旗?” 容总旗是受什么刺激了吗? 容陵咳嗽两声,好不容易收敛点怒意: “没事,骂野花呢。行了,少废话,带我去御道!” 这边,卿玉案咽下几口糕酥,小心翼翼地取出最后一块糕点,想了想后轻轻触碰萧霁月的唇边。 “阿月。”卿玉案轻轻唤道。 这一个月来,萧霁月的个头已经和卿玉案相当。卿玉案想,要是再过几年,恐怕要比自己高上许多吧。 虽然此方难免有六扇门眼线,但看着卿玉案期盼的神情,萧霁月还是勉为其难地垂下头,咬下半块糕酥。 随着阗公公的一声“肃静”,整个裕鸿殿中顿时鸦雀无声,景祐帝谢玉砌金台御幄中升座。 不知为何,卿玉案的背后似有寒风袭来,他抬起头,那位秉笔太监阗公公似有若无地朝着自己的方向看了一眼。 第16章 这位阗公公从东厂提督一路走来,风生水起,如今也深得圣眷,如今人人提及“东厂”二字都闻风丧胆,自恃秉公执.法,但其狠戾刑罚叫无数人叫苦不迭。 他的内心隐隐升起不祥之感。 “今日天竺国、高丽使者特贡黄金三百两,鹿皮四十张、布三千匹、绢纱、大纸、豆蔻、沉香、乌木……” 鸿胪寺的序班站在谢玉砌身侧,念起十二使者进贡之物。 萧霁月吹去茶水上面的浮沫,轻抿了一口清茶,对着卿玉案低声说道: “一会等十二国使者入列进贡后,先春猎,等这些进贡之物,清点好了再入宴。” 他对春日宴已是司空见惯,毕竟儿时总随父王参宴,自然也是知道些。 “霁月了解的好多。好厉害。” 卿玉案褒赞后,望着服饰各异的使者迟疑了半晌,又担忧地问道: “只是这春猎,是世家子弟都要去的?我是不是……” 萧霁月盯着来往的使者:“无妨,一会我来教殿下骑射。” “传鞑靼族使者阿达木孜入列——” 鸿胪寺的序班正念到第十二族时,景祐帝谢玉砌正襟危坐,睨着在阶下微微俯首的阿达木孜。 鞑靼族的使者正是鞑靼少主,他如今二十又一,一袭银色的盔甲将他修长健硕的体格衬托得他异常英武,站姿挺拔地立于众人面前,引起一片惊呼之声。 他的面前摆着一方长长的木匣,在场的人无不好奇这其中装的什么东西。 阿达木孜用着不太流利的中原语说着: “在下有一物献予圣上,远胜于其他使节之物,春猎之后自然知晓。” 景祐帝谢玉砌也来了兴趣,他捋着长须,眯起眼笑道: “哦?那朕可要好好看看是什么东西了。” “呵。”看到阿达木孜面前的木匣,萧霁月冷不防地笑了一声。 卿玉案疑惑地看向萧霁月,正欲询问其中有什么奥妙,却见萧霁月站起身,重新系好铁护腕: “公子。来领弓.弩了。” 班序嘱托完一系列的春猎事项后,序班挨个从签筒抽出分组,卿玉案翻开签面,紧张地问道: “霁月,我是丙组。” 萧霁月瞄了一眼自己的签令:“庚组。” “哦。”卿玉案略有失望地点点头。 要是一个组就好了。 “不妨事。来,我教你。” 萧霁月抓住卿玉案的手,两相十指紧扣、帮他握住弓弩,胸膛贴近卿玉案的背脊,一股暖流顺着十指直击卿玉案的心底。 此刻萧霁月的侧颜近在咫尺,自己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心跳声,那样的有力,那样真实。 而自己只需要稍微的、哪怕自己只偏一寸,唇就可以触碰到他了。 卿玉案不敢去看他,连看面前的靶子都是心猿意马。但是很快,他便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自己为什么要害怕触碰到萧霁月? 又是为什么得知他不是燕安王之子感觉到释然?是避嫌么,还是因为不信任而查萧霁月的身份而愧疚,还是因为别的感情? 萧霁月的话彻底扰乱了卿玉案的思绪,他就像是循循善诱的先生,总能发现症结所在: “放松,不要绷力,脸都红了。” 脸红了么? 卿玉案羞赧地埋下头去,被看破的红晕持续攀上他的后颈。 所幸萧霁月并没有继续“追究”,握着弓弦的右手稍稍使力,将箭矢稳定地搭在弓弩的箭头之上,随后拉动弓弦: “想象猎物都尽在你掌握,你的猎物势必进入你精心布置的陷阱。” 说完,只听“嗖”的一声,箭矢破空而去。 卿玉案乖巧地任由萧霁月牵着自己的手走到靶前,拉开弦,箭矢离弓而去,“嗖”的一声稳稳落在靶心。 “好!” 殿中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去吧。” 萧霁月将卿玉案托上马去,又为其牵住缰绳,递出几条红色的丝带,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见的声音说道: “记得在路上留下标记,到时候我来找你。” 卿玉案心底一暖:“好。” …… “切。有什么了不起的。那卿玉案恐怕连弓都端不动。” 不远处,世家子弟中有几人发出不屑地声音,正眼一瞧,正是那脊个在国子监闹事的人,说这话的是吏部给事中之子,潘修竹。 万贤良冷冷讽笑:“公子莫恼,我跟那痨病秧子都是丙组,待会看我如何给他们这主仆二人一点颜色瞧瞧!” “驾——” 说罢,万贤良便一鞭子狠狠抽在青鬃马上,马儿一撂蹄,便飞快地在围场驰骋起来。 春围主张的是不猎杀母幼动物,以保生态生生不息,主要射击过冬后行动不便的老兽。 卿玉案不太习惯骑马,颇觉颠簸。便手持弓.弩,牵着马在围场寻觅诸如野兔、锦鸡之类的动物,他走了许久都没见到一只。 卿玉案刚刚在一个树干上系好红绸,忽然草垛中传来一声窸窣的声响,随后马蹄声纷至沓来,。 他还以为是萧霁月回来了,便连忙背过身,惊喜地问: “霁月?” 只是可惜,来的人并不是萧霁月。 一只足有一丈长的大虎从林中跳将出来,而且与此同时,方才杂乱的马蹄声又消失了。 第17章 怎么办? 卿玉案愣怔在原处,刹那间忘记了如何拉开弓.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虎奔到跟前,他甚至连闪躲的余地都没有。 大虎的鼻孔里喷吐那着粗气,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睛死死盯住卿玉案,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声。 卿玉案吓得浑身一僵,不断向后退却,却不经意被一个腐败的树干绊倒。 就在这时,卿玉案闻到一股血腥味,旋即他就看见万贤良的嘴角挂着淡淡的讥讽和嘲弄,以及他的马背刚刚屠宰好的锦鸡肉。 卿玉案顿时明了: 原来是他把大虎引到这里来的! 第9章 万贤良举起弓.弩,对准了卿玉案的命门,眼中万般悦色: “叫你上次让公子出丑,我调换了我和萧霁月的签牌,这一次,倒要看看没了他你有多能耐!” 大虎也跟着扑咬而来。 就在卿玉案绝望地闭上双眼,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痛苦时,突然一双有力的臂膀从他腰间揽过,一把将他抱上马背。 卿玉案的耳边传来男人沉稳有力的嗓音: “好了,不要怕了。睁眼看我。” 是很陌生的声音。 卿玉案顺势睁开眼,却见阿达木孜举着一柄黄金弩对着大虎连发七箭,竟让七箭直取大虎要害。 大虎一个趔趄竟跌入河道中,鲜血染红了一片流域,它的嘶吼,也随之戛然而止。 “厉害吗?” 阿达木孜看向怀中的人,勾起一抹得意地笑。 “这黄金弩可是我族最厉害的刀匠历时四年打造,就连我们达哈草原天际的雄鹰,都追赶不上它的速度。” 卿玉案甚至还没反应过来自己何时被搭救的,他怔愕地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从何问起。 怎么会是阿达木孜? 阿达木孜手持黄金弯弓,又是一箭射中天上的大雁,他爽朗地笑笑,问道: “怎么,厉害的不知道怎么夸了?你们中原人啊就是内敛,不像我们草原人,若是喜欢,便必定让其明晓心意。” 凛冽的风拂过卿玉案的衣袖,五六条红绸从袖中脱出,他猝然睁大双眼,抓住了即将从指尖溜走的红绸。 完了,他忘记用红绸做标记! 若是待会儿霁月寻来找不到自己怎么办? 正是险要悬崖之地,万一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卿玉案猛地阖眸,眩晕之感渐次袭来,恐惧的心在此刻悬在顶层。 “抓稳了!!” 阿达木孜猛地拉紧缰绳。 青鬃马越过万丈山头,两条红绸脱手、随风飘落悬崖,卿玉案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心度比平日还快了几分。 阿达木孜扶住卿玉案的头,凑近他的耳畔安慰道: “好了,没事了。” 好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幼兔。 卿玉案的目光追随红绸而去:“多谢使者。只是我想……” 只是我想去找萧霁月。 卿玉案语气显得有些生疏与无力,他努力盘算着该如何避免对方的触碰,从这疾驰的马上下去。 阿达木孜似乎是看穿了他的慌乱,他的笑声愈发清脆: “不用担心,不就是大虎吗?有我在,它不敢靠近你半寸。” 他昂起头,眼中万分忧虑:“不是的。使者,我——” 但对方明显还觉得不够,阿达木孜的呼吸轻拂在他的脖颈之上,惹得卿玉案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叫什么使者啊?都是生死之交的朋友了,直呼名字便可。” …… 几番沟通无果后,卿玉案被烈马颠的几近晕厥,不知道是如何捱到裕鸿殿的。 “吁——” 阿达木孜勒住马匹,与此同时,卿玉案发现,萧霁月也刚刚御马回到裕鸿殿,他的脸阴沉的很。 卿玉案刚想对萧霁月说些什么,只见阿达木孜率先翻身下马,对着谢玉砌的方向举起长弓: “这便是我要送予□□的黄金弓!方才我让这位公子见过它的威力。这位公子,刚才我是不是很厉害啊?” 在场所有的目光聚焦在卿玉案的身上,卿玉案红着脸垂下头,想说的话在嘴边都成了结舌。 身着龙袍的谢玉砌瞥着坐在马上的卿玉案,手指颇有节律地敲击着龙椅,稳稳地问道: “卿二公子,给朕说说这黄金弓到底如何?” 整个裕鸿大殿,就连卿玉案的吐息都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厉、厉害的。” 卿玉案磕磕绊绊地吐出几个字来。 他的思绪不禁飘回三年前景祐王王篡位时那场的灭门惨案的景象,冷汗已经浸透了衣襟。 景祐帝点点头:“如此便好,久闻黄金弩一箭可达八发、命中必击要害,朕很是喜欢,改日也试试其威力。阗何忠,呈上来吧。” 阗公公躬身,应承道:“嗻。” 此时,阿达木孜双手枕着脖颈,对着属下漫不经心地说道: “和传闻中的一样,中原人的身上总是有一种香料的味道,我本觉得胭脂味刺鼻,但是他的味道很好闻,是一种很特别的海棠。” 他的目光落在神情忧虑的卿玉案身上,随后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意: “就是这朵海棠有点黯淡了。海棠花是要捧起来才好看的。” 紧接着,阗公公起身后顺理成章地取走黄金弩,宴上再次恢复了热闹祥和的气氛,没有人理会卿玉案心中的起起落落。 第18章 卿玉案的心中再次燃起希望,他尝试着从马上跃下,内心思忖如何解释。 在清点猎物之事,四周的世家子弟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切。你不知道吗,今日汝南侯的那个二公子可是连一只野兔都没有猎到。真是个废物。” 另一位也附耳说道: “反倒是那个萧霁月好生厉害,一箭出去那大虎就一命呜呼了。就连鞑靼族那个少主,都连发七箭才中。” “啧,如此俊才留在汝南侯府可惜了啊……” 今日场中.共有大虎三只,第一个射杀大虎的人是阿达木孜,其次是太子谢朱颜,最后一人就是名不见经传的萧霁月了。 听到这里,卿玉案的眼神微微恍惚起来。 原来,一直待在自己身边的萧霁月是这般厉害么。 当卿玉案从马上下来的时候,第一反应去看萧霁月的神情,他呼唤道: “萧——” 可就在这时,一位身着绯红色散搭花系的官袍的青年人晃着身站起,遥遥举起酒樽一饮而下,望向萧霁月的方向,招呼起来: “那个孩子,过来。” 他正是辽东地界的建州卫都指挥使,萧无崖。 都指挥使司和锦衣卫不同的是,锦衣卫是直接隶属于皇帝,都指挥使司隶五军都督府,日常管理省内卫所兵的后勤保障,以及军中训练。[1] 萧霁月似乎并不显得意外,抱臂道了一声“是”,便起身来到萧无崖面前,与卿玉案擦肩而过。 他并没有理会卿玉案的话语。 “霁月。”卿玉案的手滞在半空。 萧无崖颇为赏识地说道:“你便是在牧场射杀一头大虎的少年?” 萧霁月拱拱手,并没有居功自傲,反倒是给卿玉案邀功,他不置可否: “我是汝南侯府二公子的侍读,这大虎理应算在汝南侯府的二公子的名分之上。” 萧无崖又问:“原来是汝南侯府的啊……好好,懂得规矩。那便一会将这大虎算在卿二公子的名下。你叫什么名字。” 萧霁月道:“草民姓萧,名唤霁月。” 萧无崖听到这话,顿时开怀朗笑: “不错,和老夫一个姓,真是天大的缘分啊!萧霁月,那你的字呢?” “在下未及弱冠,故此尚未有字。” 在大景里两京一十三省中的部分地域,都是爹娘在孩子弱冠时方才起字,也算是一种传统习俗。 “是这样啊……” 萧无崖摸摸胡须,眼中褒赞之意更溢,他递予萧霁月一封信笺,重新落座道: “自古英雄出少年。如此英才本该在我指挥使司之下啊。” 这是什么意思。 卿玉案猛地昂起头。 “多谢总兵抬爱。只是——” 萧霁月深深叩首,郑重其事地说道: “我既有心为汝南侯门生,无意于沙场。总兵的好意,霁月心领了。” 听到这里,卿玉案悬着的心这才堪堪放下。 萧无崖捋着长髯:“也罢。年轻人嘛,总是有一番抱负,老夫年轻时也是这么想的,去吧去吧。” “谢总兵。” 萧霁月这才堪堪站起身,他牵着马走不知是跟鸿胪寺的人说了什么,再没落座。 一位身着红紫袍的人盛着梨花木盘走来,阗公公尖细着嗓子说道: “这是方才圣上赏公子的玉佩,公子领恩罢。” 卿玉案这才反应过来,他双手捧着玉佩,受宠若惊地垂眸,叩首道: “谢皇上。” 阗公公盯着卿玉案,蓦地笑了出声,话中有几多冷意: “唉,太明艳的,也容易招致风波啊。公子的那位伴读,以后还是少出风头的好。” 说罢,转身离去。 卿玉案望着他的背影,几多不明。 宴上又觥筹交错,宫人又掇了十几样茶点上来,圣上得黄金弩大悦,又赐文武百官与宴上的勋贵明日午后,赴常奚门观观鳌山灯,寓为与民同乐、天下太平。 但如此种种,卿玉案并未欢颜一点。 就连面前的热茶,宫人都斟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放凉了,他都未曾动过一口。 趁着宴上喧闹,卿玉案欠起身,轻步循裕鸿殿夹道边而行,终于在一处槐树下发现了萧霁月的踪迹。 “霁月。”卿玉案唤他。 “嗯。”萧霁月闷闷地回应。 卿玉案从他的神情琢磨不出态度。 萧霁月正在擦拭青鬃马上溅上的泥泞与虎血,片毫目光也不曾分与卿玉案。 见气氛缄默了好一阵,萧霁月率先打破了沉寂: “公子想说些什么不妨直言,属下不一定能揣测到公子的想法?” 卿玉案纠结了许久,才说道:“对不起,劳你费心了。之前我不是有意和阿——” 萧霁月停下手中的动作,头一次打断了他的话: “所以公子在别人的马上的时候,是明知我顺着血迹找公子的,对么” 料峭的风掠过两人的衣摆,向着更远的地方袭去。 卿玉案本想解释一番,可他看到萧霁月衣袖上的泥泞后,他都能想象到,当时萧霁月为了寻找自己受了多少苦。 他弱声说:“霁月,方才我不是有意的。” 萧霁月继续面无表情地补充道: 第19章 “所以,当时标记在林中就消失了,那具虎尸旁散落了许多红绸,公子也分毫没有想过,我会去搭救公子,对么?” “……不是的。”卿玉案的头垂的更低了。 随后萧霁月放下沾满血污的帕巾,紧紧握住卿玉案的手腕: “所以,为了今天这春日宴,二公子还特地熏了海棠香,在下这手上沾了鲜血,怕是二公子碰后要染上晦气了。” 萧霁月主动后退了几步,眼眸更冷了几分: “公子能赏脸来问候属下,属下当真感激不尽。但公子还是不必纡尊降贵了。” 卿玉案百口莫辩:“不是这样的。霁月你听我解释,我——” 为什么自己却像是做了亏心事的孩子,不敢抬起头去看他。 明明都不是他的本意。 明明是今日风沙太大。 明明…… “属下今日还有公事要办,暂先告辞了。” 没等卿玉案解释完,萧霁月甩开卿玉案的衣袖,阔步朝着远方走去,只留下卿玉案在冷清之地滞留。 是啊。 自己解释这些有什么用呢,再多的缘由,不还是酿成了这种结果吗。 卿玉案远远望着萧霁月,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席卷心底: ……他好像生气了。 第10章 幸好,卿玉案回到汝南侯府书房时,瞧见萧霁月撑着下颌阖眸小憩,于是他步履轻轻地迈了进去。 他低低垂了头,像犯错的孩子,托着一盘桂花糕放在萧霁月跟前,又悄悄地离开了。 ……好像从没有来过一样。 萧霁月冷冷抬眸,盯着卿玉案的背影,压着一封拆开的信笺的手掌微微挪了挪。 半晌,萧霁月拈起一块桂花糕,又放了回去: “真是个傻子。” …… “劫后余生”的卿玉案背靠着朱墙,容陵也正忙着在屋檐下挂着灯笼。 不知为何,相较以往,今年的灯笼款式多了不少,灯火也更明亮。 是因为父亲大捷吗?卿玉案想。 汝南侯府外,远远传来搬杂物的声响,便见几个仆役抬着梨花木箱往府里带: “挪挪脚嘞!” “让让,放一下啦!” 容陵踩着高凳,好不容易挂好了灯笼,叉着腰欣赏着灯笼: “完美!对了公子,我堂弟近期要从乡下来京城,说是想见公子一面,嘿嘿,所以想跟公子请示下。” 早有听闻容陵还有个堂弟弟,小麟儿,十分天真可爱,如今已四.五岁年纪。 从小麟儿从呱呱坠地,到如今能跑能跳的年纪,容陵一直给小麟儿“灌输”着他的主子卿玉案有多善良,有多么聪慧。 毕竟啊,一开始迫于生计,在六扇门那种除了刀光与血光、剩下只余暗无天日,那段时间容陵是封闭自我的。 但那个世人憎恶、甚至唾弃的人,曾把容陵从泥沼里拉出来,对自己温柔以待,告诉自己该如何度过一个个难捱的腥杀之夜。 容陵后来才慢慢了解: 喔,原来世人说的不可偏听尽信,原来汝南侯府并没有如此不堪。 人会遇到很多困境,但也终会遇见光亮的。所有人都不例外。 所以,他一直都想让小麟儿见见卿玉案。 “无妨,多个人过年也热闹。” 卿玉案偏过头,好不容易喘匀了一口气: “容陵,这些都是什么人?” 容陵托着下颌,定睛瞧去: “回二公子,是辽东都指挥使兼总兵萧大人。特来府恭贺老爷在玉门关与西蛮一战大捷的。” 萧无崖? 他来做什么? 没等卿玉案反应,仰珠火急火燎地跑到书房内,一副匆忙的模样: “哎,可真叫人好找。世子爷和萧指挥使叫霁月公子到偏殿前一叙。说是有要紧事。” 春宴上萧无崖想收萧霁月到指挥使司的事情…… ——『自古英雄出少年。如此英才本该在我指挥使司之下啊。』 不行, 我也去看看。 卿玉案不顾自己体弱,连外氅都没披,飞快地跑向偏殿。 容陵见卿玉案跑去,险些从高凳摔下去,迷茫地想: “二公子要去哪里啊……” 这时候的卿玉案还不知道,很多事情不是他努力就能做到的,世界上还有许多事与愿违,还有善良背后的欺骗与谎言。 偏殿内,萧无崖正坐主座。 他双手交叉,屋中的昏暗衬着绯红官服更黯淡些,他和蔼地问起卿齐眉: “这孩子与我有缘,便想着带回指挥使司,必定会有一番造化。想问问世子意下如何?” 卿齐眉放下杯盏:“这件事还需二弟定夺。” 门“吱呀呀”的开了—— 光亮斜斜地打在众人身上,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卿玉案身上,但他只在看萧霁月。 萧霁月也在看他。 自他见到萧霁月的那一瞬,昨日争论的声音又不屈不挠地攀上他的耳畔,如火蚁啃噬,疯狂消耗他的心神、吃痛他的血肉。 我是不是太束缚他的自由了,我是不是忘记考虑他的感受了。我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 可都指挥使司距离京畿那么远,他去了还能回到汝南侯府,亦或者……回到自己身边吗? 第20章 迎着几人有些意外的目光,卿玉案蹑手蹑脚地走入,不请自来的他,矮着身坐在卿齐眉身旁。 “无妨,人都来齐了。” 萧无崖惊讶之余,又打圆场似的笑着,继续说道: “霁月既是卿二公子请来的,应当也算卿家的恩情,霁月的字便起名为‘恩卿’吧。” 萧霁月微微躬身:“谢萧大人赐字。” 萧无崖摆摆手:“信函莫忘记看。走,带你去下馆子。咱姓萧的都是一家人。” 萧霁月跟着去送客:“晚辈知晓。多谢大人。” …… 卿玉案沉默不发,接连的话语凝聚成看起来坚硬的蜗牛外壳,给他这位“外来者”容身之地。 而这个蜗牛壳,却又可能被萧无崖一句轻易的话轻易打碎,以致血肉模糊。 所幸,几个人从始至终都没有提及带萧霁月去指挥使司的事情。 到目送萧无崖离开,卿玉案十指紧攥着的衣物,都已经被汗浸透。 幸好,萧无崖并没有问萧恩卿愿不愿意跟着去都指挥使司。 “二弟的脸红了……是怕霁月走么?”卿齐眉关切地问道。 卿玉案并没有回话,怔怔地埋下头。 他违心地说道:“没有。霁月若是要去辽东,也是好事。” 卿玉案的手微微一松。 不错,若是自己死了,是不是萧霁月又该像以前颠沛流离了? 若是他不必委身汝南侯府,也不必在街头成乞儿争夺食物,指挥使司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归宿。当然是一件好事了。 只是……为什么心里还是空落落的呢? 卿齐眉颔首,他没看出卿玉案的异样,只是顺着他的话说道: “也是,人总是待在一个地方是总是故步自封的。雄鹰嘛,是要翱翔广阔的天地的。” 是啊。 自己也只是朝生暮死的蜉蝣而已,为什么要拘束雄鹰的脚步呢…… 卿玉案寒暄几句后,讪讪地离开了。 “楼哥哥心情不好嘛?” 坐在角落里的卿玉案顺着声音望去,声音哑了哑: “秀秀?” 来者是卿玉案的表妹,宗秀秀。 宗秀秀的母亲是扶月和江南第一织布局的布商宗信鸥成亲三载后,生宗秀秀难产而亡。 因此,她也是宗布商的独女,自小被爹爹宠作掌上明珠,和其他闺阁女子不同,秀秀性格古灵精怪,常喜恶作剧。 “这回好看多了。” 宗秀秀叉着腰,看着琳琅的灯笼: “今年春节爹让我回娘家啦。唉,江南好多年没下雪了,回京看看雪。诶,那个人是——” 眼见着朝着更远处的萧霁月,卿玉案垂下头: “他是我捡回来的。叫萧霁月。” 宗秀秀明眸微敛,看了那人许久忽然展露笑颜,突然意味深长地说道: “哦,怪不得是小楼哥哥救回来的人,我就说嘛。” 卿玉案狐疑地看向宗秀秀。 京城,雅贤楼。 “楼上雅间看座——”店小二招呼着萧霁月与萧无崖入席。 趁着上菜的功夫,萧霁月试图将几块断玉簪用鱼胶拼凑在一起,可试验半天都没有成效。 萧无崖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这是作甚?” 萧霁月撑着下颌,他的脑海中浮现了当时雪夜递来手的人,漫不经心地回答: “没什么,帮一个人补补。” 萧无崖摇摇头:“这样自然是黏合不了的,碎成这样要用金镶玉,找玉匠来修。” 要金镶玉吗? 萧霁月小心翼翼将碎玉收入帕巾: “谢大人指点。” 萧无崖瞅着他将碎玉放入怀中: “这般一意孤行的话,玉碎易伤及自身。” 萧霁月最是不喜欢谜语人,他白眼一翻,把之前给自己的信笺又还了回去,没好气地说道: “大人叫我来应该不只是吃饭这么简单吧?指挥使司我不会去的。” 萧无崖给他斟了一杯茶:“去不去无妨,我只问你两个问题,第一:你可知道斩情堂?” 萧霁月托着腮,看着窗外人来人往的不夜城,总感觉少了什么。 萧无崖不信邪地问道:“不知道的话,总认识鞑靼族的阿努娇娇吧。” 店小二满面堆笑着,手中托着四五个菜碟,忙不迭地跑来: “二位客官,菜上好了!” 他兴致勃勃地介绍着:“这道是光明虾炙、冷蟾儿羹、乳酿鱼儿。还有这道云间福鳜,是我店新品!二位慢慢享用。” 旋即屁颠屁颠地跑了。 上的菜都是水中物。 萧霁月依旧神态自若:“大人为什么认为我会认识外族之人?” “那你且先看看,这是什么?” 萧无崖抛下一打信笺,正是昨日他与鸿胪寺的人交接的密文: “春日宴勾结鞑靼族人、与斩情楼的刺客私议朝廷重案,哪一项放在陛下眼底都是叛敌通国的大罪。” “嗯,”萧霁月不慌不忙饮茶,“原来大人的眼线遍布朝廷,连鸿胪寺也不放过。” 看到萧霁月这一副悠闲自若的模样,萧无崖再度恫吓道: “你就不怕我直接一道奏疏上达天听,汝南侯府到时候万劫不复了?” 萧霁月答道:“如果大人想这么做的话,现在我早不该在这里了。” 第21章 萧无崖还不死心:“明明燕安王已经满门抄斩。三法司都已经问谳断案,那么调查三年前灭门惨案的会是什么人呢?” 萧霁月翘起腿:“大人已经说了满门抄斩,我自然也与王府毫无关联,只是好奇罢了。” 好奇? 哪有这么简单。 萧无崖的手指敲着桌案:“百密而无一疏嘛。太祖大业将成前也是乞儿,卧薪尝胆三年也成了帝王。” 最后“帝王”两字加的很重。 萧霁月握着茶杯的手微微收紧。 他冷冷抬眸,神情警惕。 见到萧霁月迟迟没个反应,萧无崖当时拍案而起,之前的伪善全部消失,换上可怖的模样: “别装了,你难道不恨谋害燕安王的权臣?你就甘愿屈居于汝南侯府一辈子!?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整个江山我们都帮你取来!” 茶杯中的水溅了一桌。 听到这荒诞不经的话,萧霁月“嗤”地一声笑起来。 当年王府拥趸或死或伤,无一善终,何况如今宦官当道,纵他萧无崖有通天的本事、再霹雳的手段,也不过是个辽东指挥使而已。 除非…… 他还有别的什么身份。 想着想着,萧霁月的手指蘸着桌上的水,漫不经心地画起小人像—— 海棠花下,国子监里。 卿玉案认真念着书,忽然偷瞄了一眼,握着狼毫笔轻轻敲了自己: 『好好念书,不要走神。』 “真傻。”萧霁月低声喃喃。 那些书他早就读过千万遍。 怎么笨到自己来利用他都不知道。 萧霁月面颊上浮现笑意,说道: “大人说笑了,我又不姓谢。大人说我叛敌通国要治我死罪。那大人妄议朝廷,结党营私也是诛九族的罪。” 听到萧霁月反将一军,萧无崖非但不气不恼,反倒双眸眯起: “既然都是戴罪之人,或者说,不该是汝南侯府的侍读。应该换一种称呼——” “太子殿下。” 萧无崖目光如灼,蕴含无数杀气: “你说卿二公子要是知道你的身份,该如何回应你呢?” 萧霁月沉默许久,过了一阵,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固执地说道: “就是要让他亲自去揭露。” 要让他忏悔一辈子。 第11章 汝南侯府外,除夕夜。 陛下与臣子共览鳌山灯,还没等穿上卿玉案特地选的新衣,卿齐眉和容兰、容陵就被紧急指派给公主守卫,暗中护佑其安虞。 和以前一样,这个除夕又是卿玉案一个人过。 府外的回廊亭边,仰珠神秘兮兮地在桌上放了黑色纸包,仰玉正纳闷着,只见仰珠层层拆开方包—— 是灰色的粉末药剂。 “这是……”仰玉疑惑。 仰珠在瓷杯中撒入一些粉末,再用药匙搅匀: “这可是我们调到世子身边的灵丹妙药!” “你是说——” 仰玉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当她意识到是什么的时候,她赶紧将药剂盖住,压低了声音说道: “姐姐你疯了吗!这可是杀人!被发现要告到衙门上的。” “反正那二公子活不到明年了。只要跟杵作提前打个招呼,便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到时候你我都是世子身边的红人,没准当个侯府夫人玩玩。” 仰珠振振有词地说着,忽然她的眼眸闪烁出恶毒的意味: “何况是你当时说的,卿玉案要是死了就好了。和我可没什么关系。” 仰玉这才知道仰珠是要拉自己下水,她无助地拉住姐姐的衣袖: “我那是随口一说——” “麻雀不是凤凰,就是飞不上梧桐树!瞧你那胆。” 仰珠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忽然她像是察觉了什么,猛地回过头: “什么声音!是谁。” 一个不过四五岁的少年跌跌撞撞地跑向卿玉案的寝屋,一不小心被草丛边的石子绊倒。 他方才一直在偷听!是要告状啊。 仰珠气愤道:“你这小兔崽子从哪里冒出来的。” 仰珠和仰玉围了上去,捂住小孩的嘴不让他发出声音,拖着他的腿向后拉,场面一度混乱。 “呜呜!” 小孩大声发出声音,想让寝屋内的人听见。 他的哥哥遇见很好的主子,在六扇门那种常人无法忍受之酷地,是卿玉案带着他走出阴霾。 他的身体抱恙、朝不虑夕。 他足够聪慧。 他足够善良。 忽然,仰玉手中的布条猛的一勒,少孩子的身体彻底瘫软,头以诡异的角度歪斜。 死一般的寂静。 仰玉半天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直到仰珠提着绛纱灯去照,才发现更为恐怖的事情。 仰玉此刻已经恐惧到了极点,她双手颤抖着: “他不会就是容陵的那个堂弟,小……小麟儿吧。” “啪——” 绛纱灯落在仰珠脚下,照亮孩子掐得乌紫的脖颈。 正说着,仰珠伸出手指就往鼻下去探,才发现果真没了气息。 仰玉倏地抽回手去,整个人瘫软在地,满面惊恐: “我……我不是故意的!” “别说废话了!就是活着也得灭口。” 第22章 仰珠显得更为冷静些,她重新捡拾起绛纱灯,长长倒了口气,让自己保持平静: “人都杀了。我去处理这边,这个事如果你不想被别人知道,现在就端着这个去!” 她将方才下了毒的茶大力推给花容失色的仰玉,仰玉还停留在方才的事情久久不能回神。 仰玉颤抖着手,死死盯住盘中的毒茶,那杯清茶,在下毒之末甚至还徐徐冒着热气白雾。 “快去啊!你想想,以后是风风光光的当侯门夫人,还是明日午时三刻斩首?” 仰珠拖起小麟儿的躯体,急急地说着。 “我……我想活着。我 想活着……” 仰玉双目失神的端着毒茶,跌跌撞撞地走向寝屋。 “哼。主人不留做错事的命。” 就在仰珠想沿着小路溜之大吉时,阿努娇娇在暗处嗤笑一声。 看不见形的细线勒住了仰珠细嫩的脖颈,还没等仰珠反应过来,刹那人首分离。 屋内。 仰玉双手颤抖地将茶放在卿玉案跟前,不慎洒出了一点。 “刺啦——” 地面腐蚀出一个深坑。 ——『以后对身边的人可要多提防一些。』 是了。 卿玉案抬起头,他不置可否,端起杯盏迟迟没有饮下,最后重新放在桌上。 眼见着卿玉案蹬上暖靴,仰玉还是对之前的事情抱有愧意,连忙赔笑着说道: “二公子要去哪,奴婢跟着去吧?天气凉……公子喝些热茶?” 卿玉案出奇平静地说道: “之前容陵给你们的那些首饰里还有过路盘缠。你们回去过个好年吧。” 仰玉昂起头,赔笑着:“不是,二公子,我们回金陵要十天半月呢——” “回去以后就不必来了。” 说话的人却不是卿玉案。 仰玉愣愣地抬起头。 或许是恐惧的缘故,见到来者,仰玉双膝猛的跪地,面色顿时煞白,浑身抖得犹如筛糠。 从转角走出的人是萧霁月。 萧霁月将剑抵在仰玉咽喉,头也不回地说着: “二公子学一学,该如何清除异己者。” 看到泛着杀气的剑刃,卿玉案担忧地抬眸,刚想开头为她求情,仰玉膝行着爬过去,把住萧霁月的黑靴: “萧大人你不能这样啊!明明都说好了等事成之后——” 没等对方说完,萧霁月手下的力道猛的加重。 一剑穿喉。 鲜血溅到卿玉案雪白无瑕的衣摆上。他往后收了收腿,扶着座椅的手随之微微发抖。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面前。 萧霁月收剑入鞘:“二公子不满意吗?” “……我。”卿玉案垂眸。 “这种人留着也没什么用。” 正说着,萧霁月转回身,缓缓朝着他欠下腰。 在昏暗的月色清辉将萧霁月的腰身勾勒的一览无余,骨节分明的手朝脸庞探来。 明明这双手刃过许多脖颈,但落在卿玉案的脸上是轻柔的。 他的指腹温柔地挑去卿玉案脸边的血渍,萧霁月轻启朱唇: “在这个利益纷争的世界,很多人笑意相迎,但也会在背后刺你一刀。所以,异己者或者不利己者都要清除。” 他语气沉了沉:“正所谓奉之弥繁,侵之愈急。” 听到这句话,卿玉案的眼眸中有波光流转。 回想起灭门惨案前,也曾有人跟自己说过同样的话。 那时候卿咏才尚未晋封为汝南侯,还只是随燕安王出征的副将,两家经常往来,燕安王所管辖之地,百姓安居乐业、民康物阜,世人都称赞卿咏才赤胆忠心。 尚年幼的卿玉案,还以为这种安逸日子会持续到永远。 毕竟太子谢玉砌与燕安王谢凋兰兄弟和睦,不仅朝中臣子、多国来朝时或明或暗的也有依附燕安王之意,俨然有太子与燕安王两方势力平分秋色之象。 黎民不饥不寒,故土永不侵犯。就能一辈子安安稳稳的了。 卿玉案骄傲地想着。 但燕安王府世谢玦却摇摇头。他看着交涉的公文,年少的他已可窥老成的模样: “奉之弥繁,侵之愈急。平静的水面下有暗流涌动。” 那时的卿玉案还不能真正理解这句古文的意思。 最后谢玦的话一语成谶,在先帝宾天后,爱民如子的燕安王突然被扣上了谋篡的帽子,之前跟随他的人全作鸟兽散。 而后太子谢玉砌登基,而卿咏才却在同一时间加官晋侯。 所有的矛头指向了顾命大臣卿咏才,他们不约而同跳出来,不分青红皂白地编造、指责,认定是卿咏才污蔑陷害燕安王,罪无可恕。 卿玉案喃喃,怔怔看着萧霁月,反复念着那句话:“……奉之弥繁,侵之愈急。” 是巧合吗?会是他么? 可是当年入殓的明明是谢玦本人。 不知怎的,萧霁月越是如此熟识,卿玉案便感觉他难以捉摸。 “知道了。” 卿玉案沉了头,渐渐从滚烫到趋冷脸上,方才萧霁月指腹的余温尚存。 可如果不是他的话…… 心跳声为何会如此明显。 …… 可卿玉案还是想捉住这微末的机会。 第23章 他知道,自己所剩的时光不多了。 他决定再勇敢一次。 正待萧霁月要离开时,卿玉案忽然拉住他的手。 他抬起眸,声音渐弱: “阿月,今天除夕,你……你能陪陪我吗?整个汝南侯侯府不剩多少人了。” 毕竟,除了宗秀秀、小麟儿,还有目前在外的管事,以及必要的府邸上下杂役,就连仰珠仰玉都不在了。 这可能是自己最后一个冬天了。 萧霁月微微俯身,将下颌垫在他的膝间,捧着他冰凉的手,沉沉注视着他。 在卿玉案战战兢兢地等待中,萧霁月缓缓启唇: “遵命。” 第12章 汝南侯府。 转眼到了元宵节,是夜,卿玉案刚喝下汤药,一口腥甜再次涌上咽喉,他下意识地用手去捂,可鲜血还是透过指缝溢了出来。 屋内昏暗的烛光下,地上映出刺目的红。 卿玉案看向掌心的黑血,无力地瘫倒在墙角,他的额边汗津涔涔,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投下一小片阴影,薄唇紧抿。 ……自己还能熬过这个春天吗? 他朝着窗外高悬却又冷清的明月,颤巍巍地探出手。 我还能见他多少次面呢? 要是现在就能见到他就好了。只是现在元宵灯会快要结束了。萧霁月应当……也不是很喜欢热闹吧。 这时,有人轻轻叩响了门: “今天京畿没有宵禁,我带公子去看鳌山灯。” ——是他! 卿玉案连鞋都没来得及蹬,便扶着墙站起,急匆匆地推开门。 一缕橙红的光斜映在卿玉案的脸上,掩盖他病容的苍白,他赤着脚、身上还穿着薄薄的单衣,青丝也散落在背。 他是期盼地望着萧霁月,大口喘息着,心跳还是很快。 “打扰公子休憩了。” 萧霁月颇有自责之意。 “不妨事的!” 卿玉案垂眸,略微遗憾地问道: “只是现在若是我换好衣裳,再启程去等会,恐怕来不及了。” “不用换了,我给公子更衣。” 说罢,一身厚氅便披在了卿玉案的身上,在卿玉案对方才的话震惊之余,萧霁月将他横抱在怀,大步往外走。 萧霁月朝着怀中望去:“抓紧我。” 卿玉案也乖巧地环住他的脖颈,他产生一个有些危险又大胆的想法: 他想听听萧霁月的心跳声。 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 直到一同进入暖轿,卿玉案还是依偎在他怀中,萧霁月的动作很是温柔,他细心地为卿玉案整理头发、为他绾髻,然后亲自替他更衣。 卿玉案递给他一枚莹润的玉佩: “把玉佩也系上吧。当时春猎时皇上赐我的。” 萧霁月的眼眸在玉佩停留了一瞬,也未曾多想,径直接过玉佩。 卿玉案的掌心覆过一抹滚烫。 若是这一刻能停留久些就好了。他贪心地想。 卿玉案从始至终一言未发,直到穿戴完毕。萧霁月在他耳畔低声说道: “公子,到了。” 卿玉案挑帘而望,只见鳌山高设,一位老者推着满满一车、挂在长杆上的兔儿灯过街,整个通衢星步珠悬,万松金阙照天明,喧闹彻夜[1]。 他怔怔地看着这番繁华景象,这鳌山灯会已经许久没有如此盛大了,还是礼部奉旨操办。 “我听说啊,今天公主殿下和太子殿下都会来这里看灯会。” “真的吗?公主殿下居然来看灯会了,殿下在哪个巷口啊,我也要去!” “我也要。” 也不知谁传开的公主谢君绸,与太子谢朱颜游灯会的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 不过长公主带兵南征北战、无往不利,守护一方城池,所以备受百姓爱戴,许多百姓也想一睹当朝长公主的风茂也是理所应当,故此也热闹了不少。 萧霁月的目光偏向卿玉案:“公子饿了么?” “嗯?” 卿玉案转过身,没等反应,掌心却凭空多了一块梅菜酥饼。 诶,什么时候买好的? “大哥哥——” 忽然,卿玉案走了两步感觉被什么牵制住。 他垂眸望去,一位衣衫褴褛的稚童正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 “两位公子新年吉祥,大哥哥长这么好看,心地也很善良吧。” 卿玉案明白,这个孩子饿了。 他掰断了一个炊饼递给稚童,没想到稚童接过去后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半晌,卿玉案疑惑道:“这么繁华的地段也有人挨饿吗?” “穷乡僻壤的一些人会趁着节日跋涉于此,这样能乞得一些吃食。”萧霁月回答。 就在这时,那少年盯着卿玉案掌中的半个炊饼,一把夺了过来,又扯下了他手腕上的细银镯,飞快地逃入人群中。 萧霁月眉头一皱,转身便追了过去。 “不必。” 就在这时,卿玉案拉住萧霁月的小臂。 萧霁月瞥着那逃跑的背影,身形微微一滞,再一看去,方才那个孩子早已经消失在人山人海之中。 萧霁月长长叹息一声: “二公子救的了他这一天,但是救不了他整个冬天,更救不了成百上千的贫苦之人。” 卿玉案却不以为然: 第24章 “话虽如此,或许因为这半口吃食就能挺过今天,或许家里还有病重的人,能撑到第二日等来救济的药物。” 萧霁月嗫了嗫唇,双手环臂,不再做声。 又或许……只是他微不足道的一句关心,都足以成为他活到明天的决心。卿玉案看向萧霁月。 “孙悟空!” “娘亲,我要这个嫦娥的糖人!” “好好好~娘给娃儿买啊。” …… 火树银光漫天,吆喝声满大街小巷,孩子们绕着各式各样的灯转,萧霁月却并没有心情去看。 卿玉案的目光偏向他,刚想开口,萧霁月似乎像是知道他的问题,率先开口道: “我家乡那里的灯会好看许多。” 他忘了到底多少年前,只记得那时自己年幼、燕安王和王妃游街时,自己看花灯太过入迷,一转眼便不见了爹娘的身影,周围还都是陌生的人。 困在热闹的街道上的他正要嚎啕时,有人牵起了自己的手。 是卿玉案。 有焰火从卿玉案的背后升起,他将自己的手提莲花灯递出,安慰道: “乖啦。我带你去看兔儿灯好不好,白色的兔儿灯。” 他绽开笑颜,悦声回应:“好!” …… 萧霁月刚露出一抹几不可查的笑意,卿玉案便好奇地问道: “霁月的家乡在哪?” 萧霁月的笑意僵在脸上。 不能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份。 他撇过头,又摆出冷冰冰的脸:“那时太小了我忘了。” 旋即他大步流星地离开,卿玉案好半天才赶上,却见萧霁月站在系满红绸的菩提树下,捏起一段长长的红绸。 卿玉案紧张的心都要跳出胸腔。 当时和哥哥在这里写过祈愿,莫不是他看见了自己的祈愿?可这菩提树上的足有百千的祈愿,又怎么会看到自己的那条? 萧霁月的视线定格在某一处,那是卿玉案写的祈愿。 他默默念起: “愿萧霁月:岁岁安虞。” 完了。 还是被发现了。 卿玉案的脸“唰”的一下白了下去,好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萧霁月却并不意外,反而问道:“公子为什么不给自己祈福呢。” “我……”卿玉案一噎,垂下眸去。 但萧霁月看起来却并不在意这个小插曲。 “那也祝公子,年年欢愉、长命百岁吧。” 他将红绸重新扬起,和那千百条红绸汇重新聚在一起。 卿玉案看着那些飘摇的祈愿,一颗悬着的心也跟着落地。 年年欢愉,长命百岁。 …… 若是可以与他长伴百年就好了。 萧霁月接下来的问题打乱了卿玉案的思绪:“对了,公子当时说过,要我完成一个心愿。是什么心愿?” “到时候阿月自然会知道的。”卿玉案看似轻描淡写地说道。 这个心愿,是他斟酌很久才下定决心的事情。 “杀人了!杀人了!” “来救人啊!” 伴随一阵撕心裂肺地呐喊中,人群开始躁动,闯出几个黑衣蒙面人。那几人武功高强,将周遭的百姓推搡开来。 一时间,惊恐、尖叫、呼喊声充斥在街头。 几个衣着破烂的孩童,拼命地往外跑,有一个女孩被推倒在地,她手臂被鲜血染红,挣扎着想爬起来,却无力再支撑。 卿玉案好不容易扶起女孩,萧霁月却死死盯着来者,他附耳低声道: “这群人是刺杀太子谢朱颜栏的。” 卿玉案浑身一震。 怪不得当时有人说派卿玉案朝着那些蒙面黑衣人看去,只是一瞥便见到他们腰间的蝎印。当时街上传言太子和公主游街的消息,就应该察觉到的,一定是朝中有人走漏了消息。 钦差本应该负责清道,但是却钻了圣上亲谕的空子,这才给了他们的可乘之机。现在太子落单,身边却无一位护卫。 而且容陵和哥哥都在护卫公主的队伍里,如果未能及时赶来,太子有半分闪失,怕是后患无穷。 若是自己能救下太子殿下,是不是朝廷上大半为卿氏树敌的人,对汝南侯府的人也能有所改观,是不是能对当年的事情将功抵过? “太子在哪?”卿玉案急急地问。 萧霁月也有些措不及防,只见几个侍女大声说着着“殿下小心”,也不知卿玉案是哪里来的勇气,在箭矢刺来的一瞬,猛然挡在了谢朱颜的面前。 年仅十岁的谢朱颜看着卿玉案跌跌撞撞来到自己面前,他仰起头来,疑惑地“诶”了一声。 雪白的天地间,卿玉案的红衣格外瞩目。 斩情楼一人问道:“到底谁是谢朱颜?” 令人答复道:“那个穿红衣裳的,腰上有太子的玉佩!” “别管哪个是,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一个!” 萧霁月顺着两人话中的讯息而望。 他们所指的人正是卿玉案,而并非谢朱颜! 这玉佩是皇帝亲赐不错,但也是阗公公亲自呈上来的,莫非这些斩情堂的刺客和阗公公有关系? 不待萧霁月细想,说时迟、那时快,黑衣人朝着他们飞速扑来—— “回来!!!” 萧霁月睚眦欲裂,他歇斯底里地呼喊卿玉案的名字,卿玉案下意识地躲避,将谢朱颜护在怀中。 第25章 黑衣人的刀刃即将没入卿玉案肩膀上时,一只手蓦地将卿玉案拉进了怀中。 第13章 卿玉案忘了自己是如何逃出生天的,只感觉自己被一双强有力的手带到身前狂奔。 而在三个人身后,斩情楼的人依旧穷追不舍: “那两个人跑了,全都快追。” “主子安排了,不留活口!所有人听命,上箭——” 河道两侧昏暗的光辉下,万千箭矢刺去,卿玉案闷哼一声,捂住小腹的位置,脚步滞在半路。 “恩人你怎么了?”谢朱颜看着他惨白的脸,担忧地问道。 异样的痛感从腹部蔓延开来,毫不留情地渗透入四肢百骸。 好疼。 冷汗沿着他的额头缓缓落下。 萧霁月听到脚步声渐缓,下意识地转过身去看他,卿玉案却按下了他的手,惨白的脸上挂出看似漫不经心的笑意: “没事的。我跑不动了,一会便追上。” 阴翳中,他抓住箭尾,长长吸了一口气。 沾染血迹箭硬生生地拽了出来。 他全程没有吭一声。 得亏没过不深。 “小殿下,跟我走吧。” 卿玉案拉起少年谢朱颜的手,虚弱地抬起眼,一如当年谢玦带着自己一次次逃脱升天那样,他看向萧霁月的方向: “来啦。” …… 山神庙里,斩情楼的人反复巡视着,窗纸中可窥人影幢幢,好似百鬼夜游。 入夜渐冷,谢朱颜在破败的寒风中瑟瑟发抖,他畏缩在墙角,还搞不清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卿玉案察觉到他在发抖,安慰道:“殿下莫怕,我们会保护太子殿下的。” 谢朱颜哆嗦着嘴唇,时不时望着外面杀手的动向: “这些人为什么要杀我?” 当年藩王谢凋兰与先太子谢玉砌君位相争后,如今各大藩王也蠢蠢欲动。当今圣上老态龙钟,朝中有人传言太子愚钝痴傻,众人无不觊觎起谢朱颜太子之位,盼着圣上驾崩那日,太子也出点意外才好。 藩王都是老谋深算,谢朱颜这十岁小儿又怎么会懂其中沉浮。 卿玉案淡淡回答:“权谋之争。这不怪殿下。” “没那么简单。现在动手为时过早。” 萧霁月对着卿玉案说话,目光却死死盯着谢朱颜,叫后者不寒而栗: “我看倒像是朝着你们汝南侯府来的。” 若是救太子不力,连带着容陵和卿齐眉都要受难。 卿玉案垂眸:“用重金指派斩情楼,冒着诛灭九族的罪名换卿家倒台,我卿氏何德何能。” “那两个人从甬道进去了。” “不要停!继续搜。” 墙外,斩情楼追杀的人的脚步声愈发清晰起来,卿玉案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即便内心慌乱,却还安慰着: “殿下,一会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声。” 闻言,谢朱颜认真地点点头。 吱呀呀的声音传来,五六个人推门而入,为首之人想出了个馊主意: “宫中传闻太子痴傻,最怕蛇蝎之物。” “这倒是个不错的想法,蛇可比人容易搜,对了,这个庙里没有人么?” 三年前,谢朱颜初到皇宫还不适应,对一切充满了好奇,有一次和几个乌木牌小内使玩耍时,被尖头青蛇吓到,意外跌入了河中。 那时还是初冬,谢朱颜被宫人救上来就大病了一场,从此看起来痴痴傻傻的,但谢玉砌如今年老,膝下目前就这一子一女,只得先立太子。 “蛇!有蛇?!”谢朱颜惊叫一声。 “小声点。”萧霁月死死捂住谢朱颜的嘴。 斩情楼的刺客听到声响,脚尖微微挪移,他凌厉的眼神向后一瞥,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放蛇。”那人抬手。 许多青蛇倾巢而出,像是有目的性地攀上谢朱颜的脚边,谢朱颜睁大了双眸,“呜呜”地挣扎着,恐惧感已经达到极点。 他一口咬在萧霁月的掌心,乱叫起来。 兜不住了。 不能让他们发现谢朱颜,要想办法错开他们的视线。 如果这样就能减轻父兄他们所承受的负担的话,如果这样可以保全谢朱颜和萧霁月的话,那么—— 卿玉案率先站起身来,跑到转角口,大口喘息着,将自己完全暴露。 刺客见到他穿的朱红外氅,以及系在腰上的玉佩: “太子?” “是我。”卿玉案坚定了眼神。 “拿命来!” 一柄长剑不由分说地朝着卿玉案的心口刺来,他下意识地阖眸。 刀剑相对的锐声几近划破他的耳膜。 “你是不要命了吗!” 再次睁开眼,萧霁月的铁护腕硬生生抗了一击,他拉住卿玉案的胳膊,凌门一脚踢飞两个刺客,迅若疾风。 刺客也是久经战阵的老手,见萧霁月武功高强,纷纷拔刀,围攻上前。 几招下来,那群刺客便已溃散,而萧霁月身上的伤痕已经不可计数,鲜血浸湿了外衣,触目惊心。 就在刀剑对向卿玉案时,一直躲在旁边的谢朱颜忽然冲出去,张牙舞爪地冲着刺客喊道: “不要伤我恩人!” “装。”萧霁月低低说了一句。 第26章 风声刀剑声杂乱,卿玉案偏过头去问:“什么?” “没什么。” 萧霁月用指弯勾掉溅在脸上的血迹。 看到难缠的谢朱颜,刺客皱眉: “妈的,哪里来的毛头小子。呃!” 没等几个刺客反应过来,心窝就已经被捅了个对穿,鲜血四溅。 卿玉案抬眸,正巧在破庙外,一位握红缨、背后血红披风飘扬的飒爽女子策马而来。 正是当朝长公主谢君绸。 谢君绸的目光匆匆在卿玉案身上掠过,她又平淡地瞄了一眼阴翳处的萧霁月,最后定格在皇弟谢朱颜身上。 “皇弟,回宫。” 谢朱颜蹦蹦跳跳地走到谢君绸身边,几个小太监正笑眯眯地引他上暖轿: “殿下受惊了。圣上正念着殿下呢。” 临了,谢朱颜回头望着卿玉案的方向,天真明媚地笑道: “多谢恩人,回头必亲到汝南侯府登门拜谢。” 谢朱颜登上暖轿,谢君绸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只是撂下一句“谢了”便离开了。 “还在看什么?等他现在去登门拜谢?” 被这蓦地冷冰冰的话一激,卿玉案不解地回过头,萧霁月拉紧他的衣领: “你方才拼什么?你认为自己手无寸铁的,能打得过这群人?你救得了路边受冻的乞儿,救得了太子,他们念你的好了吗!?” 没一个人带他们回汝南侯府,没人知道他们的伤势如何。 “对不起。我只是……”卿玉案愧疚地低下头。 我只是不想你也受伤而已。 可他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口,他把双唇咬的发白。 萧霁月顺着墙坐下,脸色毫无血色,似乎强忍着什么痛楚。 卿玉案正疑惑时,低头才看到萧霁月小腿上的两个小血窟窿。 他猛然想起之前斩情楼放的毒蛇! 卿玉案毫不犹豫地俯下.身,用力吸吐毒血,如此反复。 真傻。 萧霁月别过眼。 “够了。” 萧霁月着实忍不住了,他抓住卿玉案的小臂,叫他停下动作。 卿玉案懵懂地对上他的眼眸。 萧霁月钳起卿玉案的下颌,对着染了血的唇狠狠咬了上去。 他的动作无疑是暴戾的、具有压制性的,叫卿玉案动弹不得,但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吻,卿玉案的心里升起异样的感觉。 正说着,萧霁月的舌微曲,撬开卿玉案的齿,渡了一颗丹药过去。 卿玉案猛的和他分开一段距离,脸色瞬时升起绯红: “这是什么?” “咽下去。”萧霁月命令似地说道。 怎么那么轻易让他死。 他要亲眼看着卿玉案一步步深入,再一步步的陷落,好好折磨完才行,就像是汝南侯对待燕安王那样。 萧霁月抹掉唇上的鲜艳的那抹红,露出得意又阴鹜的神色: “要死就一起死。跟我一起怎么样?” 卿玉案错愕地抬起头,目光透露着惊恐与难以置信: 阿月……真的要杀了自己吗? 看到卿玉案仿佛受惊的幼兔,萧霁月也并非存心逗他: “说笑罢了。” 他佯装无辜的样子,补充着: “要是我死了,二公子如何是好?我可是把最后的药都给你了。” 萧霁月点着他的下颌,颇为戏谑地问道。 卿玉案震惊:“你把解药只给了我?我,我不要解药。” 萧霁月微微眯起眸:“这要传出去,世人要说二公子好痴情呢。” 这人真容易骗啊。 这么容易就相信别人了。 萧霁月凑近他一寸,步步侵占独属卿玉案的领域,按住他的手: “咽下去没有?在下可要亲自检查一下。” 他的手从卿玉案的唇角、下颌、喉结,一路直下,轻轻解开他的衣扣,再到锁骨、心口…… 痒意与难以言喻的感觉蔓延到萧霁月所触碰的位置,卿玉案脸红的厉害: “阿月还是不要这么做了。” “哎~” 就在继续往下时,萧霁月忽然整个人囫囵瘫在卿玉案身上,重重的骨架压地卿玉案喘不过气。 “在下腿好疼啊,二公子。” 萧霁月狐媚的眼神一抛。 卿玉案慌了神。 这下反倒是他想的太多了。 萧霁月假装伤感地说道:“要是在下毒发身亡了,二公子怎么办?” 卿玉案保证道:“你不会死的。” 任何时候,自己都会保全你。 像初遇那样。 在自己最后的年月里,你逐渐成为活下去的模样,成为在难捱深渊中触之可及的光亮。 卿玉案背起萧霁月,一步步往外挪,即便腹部的伤口扯得流血而刺痛。 萧霁月嘴角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意。 这个苦肉计用的还算不错。 萧霁月忽然问道:“那么多流落街头的人家你为何偏偏救我回去。” 卿玉案回想起来:“我说过,你很像我一个故人。他是谢家的人。” 说起这句话时,卿玉案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弧度。 当年自己与谢玦相伴十几年,形影不离,若是他现在还活着,应当和萧霁月一般大了吧。 第27章 萧霁月的眼神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漠:“喔,是么。” 谢家人。 他反复斟酌这个灼烧的字。 怪不得方才那么快就就救谢朱颜了,原来是这样。 萧霁月掷话:“谢朱颜也不值得相信。” 明明怕蛇怕成那样,一开始却执意添堵,在谢君绸前来的关头挺身而出救卿玉案。 谢朱颜不是装的又是什么? 卿玉案却不以为然,他一本正经地说道: “畏惧是人之常情,更何况后来他救人心切,本心并不坏。圣上急召他回去,圣恩更重,我等岂可异议。” 萧霁月伏在他的耳边,饶有兴趣地问道: “那在下呢?我对公子是什么心?” 卿玉案想起方才萧霁月侵略性的吻,脸颊不自觉地滚烫起来,他心猿意马地想着: 仅仅是给自己药么? 仅仅是检查自己有没有乖乖吃药吗? 还是说,是自己动心了。 …… 第14章 翌日,深夜露华浓重。 护佑公主谢君绸的队伍后,礼部的几位侍郎正在窃窃私语。 保侍郎:“哎哎,你听说了没有,昨天那个痨病秧子救了小殿下呢!那赏单长的哟,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有喜事了。” 李侍郎:“哪个痨病秧子?” 保侍郎拍着他的肩膀:“还能是哪个?肯定是汝南侯府的那个啊!切,这么急着表现自己,别是自导自演了。” “都说是嘛!你说那痨病秧子也真是的,据说和那个萧霁月出庙的时候,浑身都是血啊!” 李侍郎正在唏嘘时,恰巧看到正在整顿着护卫的卿齐眉,当即换了个话题: “嘘,别说了,卿同知在呢。一会仔细你的脑袋,小心连带着你一起抄家了。” 旋即便如同躲避瘟神般一走了之。 护卫队躁动起来,卿齐眉凛了眉目,厉声说道: “嚷嚷什么。昨日公主教训的不够?想明天在校场加练了?容陵。” 一直神游的容陵瞬间清醒:“是!” 卿齐眉背过手:“临时整肃队伍回皇城。全都加练两个时辰再吃饭。” 众人垂头丧气,却都不敢明面表现。 “是!” 容陵挺直了腰板,望着卿齐眉的背影,他搔了搔头,疑惑地想: 原先世子也不算雷厉风行之人,今天的脸色阴沉的真是可怕。算了,还是明天再回府见小麟儿吧。 汝南侯府,灯火通明。 八人抬的暖轿上,身着藏蓝衣袍的谢朱颜正指挥着宫人搬运东西。 卿齐眉半跪下身:“臣拜见太子殿下。” 谢朱颜左顾右盼着,他在暖轿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卿齐眉,托着腮百无聊赖地说道: “你是什么人?我的恩人卿玉案现在在哪里?” 卿齐眉迟疑了一会,问道:“殿下找家弟?” 听见卿齐眉的身份,谢朱颜顿时展颜一笑,虚扶起卿齐眉,激动地说道: “原来是恩人的兄长,快快请起。” 卿齐眉不敢怠慢:“家弟身子骨弱,一直在房内休养生息,臣这便叫家弟前来。” “哎!” 而谢朱颜却不顾形象地拉住卿齐眉,说道: “怎么好让恩人亲自动身,恩人身体不适,本宫亲自拜谒便好。” 说着,谢朱颜便随着卿齐眉来到卿玉案的居所,萧霁月端着药碗前来,走到门口脚步便停了下来。 “小楼。”卿齐眉示意。 “拜见殿下。” 即便腹部上的伤尚未痊愈,卿玉案还是向谢朱颜叩拜下去,发髻甚至都来不及梳好,披散在后背上。 绝不能让哥哥和萧霁月看出端倪。 “恩人何必拘礼。起来说。” 谢朱颜抓住卿玉案的手,遥遥指着屋外的几箱大礼,说道: “这些都是我给恩人的礼物。恩人看看喜不喜欢?” 卿玉案并未瞥过那些沉甸甸的宝箱,微微躬身: “谢过太子殿下。” 谢朱颜还是一副欣欣然的模样: “本宫问过国子监祭酒了,恩人才学过人,哪里需要什么伴读?” 卿玉案如实回答道:“他是玉案当年在雪地捡来的孩子,我见他天资聪颖,便收在身边作伴读了。” 谢朱颜若有所思地托托下颌,又好奇地凑过去: “那本宫的天赋如何?” 卿玉案客套道:“殿下自当是才学过人,才华横溢——” 他作揖,不自然地向后退却一步。 不能让他们闻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以防夜长梦多。 谢朱颜摇摇头:“本宫不听那些虚的,指的是跟恩人的伴读比起来。选一个呢?” 旁边的小太监添油加醋地说道:“太子问你话呢,愣什么啊?” 谢朱颜噘嘴:“金桂儿,不得对恩人无礼。” 卿玉案一噎,头埋得更低了些: “……那必然是殿下。” 谢朱颜雀跃起来,似是很满意这个答复: “太好了,若是哪日恩人成了庶吉士,得以进入翰林院的话。便让恩人当太傅——” 药碗重重砸在桌上。 卿玉案蓦地抬起头,只见萧霁月阴着脸站在门外: “我还有事,先行告退了。” 第28章 “阿月!” 卿玉案下意识去抓萧霁月,却连个影子都没有抓到。 自己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 正当他交集时,一道清朗的女声传来,给卿玉案解围道: “太子殿下,表哥还在修养,世子已经在后院设宴,为殿下接洗风尘。都是金陵的菜式。” 是宗秀秀。 “好哎好哎!” 谢朱颜最爱金陵那边甜辣的口味,一听这话,魂也被勾了去,赶忙跟着卿齐眉去宴席。 “表哥怎么心不在焉的?” 卿玉案感激地递来眼神:“多谢。” 宗秀秀和卿玉案并肩而立,她将手放入袖笼中,望着空空荡荡的庭院,呼出白色的热气: “表哥是喜欢他的吧。” “不如猜猜我是怎么知道的?”她八卦地问道。 卿玉案抿抿唇,不置可否。 宗秀秀“哎”了一声,大胆地分析道: “喜欢一个人可以从眼里看出来。表哥看他的眼神可骗不了我。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现在民风开放了。那个……那个姓林的人不还是养了几个男宠?” 旁边的侍女贴心地提示道:“小姐,这是话本《龙傲天夫郎真绝色》里的人物……” 卿玉案面颊抽动。 不是这个意思。 卿玉案摇摇头,眼中落寞万分:“一个人的心动与雀跃,算不上喜欢。” “表哥怎么知道萧公子是不是喜欢呢?”宗秀秀自信地叉腰。 是啊。 国子监替自己出头是真的。 一次一次救下自己是真的。 那句“年年欢愉、长命百岁”是真的。 吻也是真的。 当时的景象历历在目。 是夜,他将自己扔进床榻里侧,被褥里的冷意驱散了他心底的燥热。 与此同时,谢朱颜刚刚离开汝南侯府,被人搀着上了暖轿: “这金陵菜果真难忘。若是以后吃不到可真是可惜了。” 金桂儿很有眼力见地赔笑道: “杂家听闻那痨病秧……啊,二世子很会金陵菜系,只是现在身体不好,无法下厨。” 谢朱颜瞬间变了一副面孔,他摸摸下颌,戏谑地笑了笑: “恩人贵体抱恙,早该接进宫里,太医调理调理肯定好得快些,免得被某些人糟蹋了。走,起驾去六部值房。” …… 夜色沉沉,御用的暖轿正停于六部值房之前,恰巧萧无崖拖着疲倦的身子走出值房。 “萧叔。”谢朱颜甜甜地呼唤着。 萧无崖回过头,惊奇道:“呀,大晚上的,什么风把太子殿下吹来了?” “方才本宫去了汝南侯府,见到了萧霁月,果真是个厉害人物。” 谢朱颜嚷求着:“萧叔,我见那萧霁月厉害的很,便把他调到指挥使司吧。” 萧无崖有些难为情:“微臣也看中此人才华,只是这人同微臣说过,不愿入指挥使司。” 谢朱颜的脑海浮现了卿玉案的模样,他坏笑一声: “本宫看他倒是乐意的很。萧叔若是没有理由,本宫这里倒是有个想法。萧叔有兴趣,不妨来听听。” 第15章 清早,提刑按察使司内值守人员尚未点卯完,本来正是司狱逗鸟浇花的好时候,却被一个冒冒失失的人打破了沉寂。 是以,容陵一脚踹开司狱司衙署的大门,气愤的满面通红。 他厉声说道:“司狱呢,滚出来!” 看着因踹坏才修缮好的大门,再次罹此大难,宁狱典都能听见荷包里的铜板叮当响了。 宁狱典登时脸色煞白,刚忙招呼着下属端茶,好声好气地说道: “容总旗。有话好好说啊,这大清早的动肝火多不好啊!喝点决明子茶降降火——” “谁他爷爷喝这玩意!” 容陵一衣袖摔碎了茶杯,他提起宁狱典的衣领,面满愠色: “我不听这些虚的,把你们司狱找出来,把人带到我面前。就现在!” 众人一听这个便犯了难,容陵冷笑两声,一掌劈将在木桌上: “聋了吗?我说的是现、在。前天说昨天,昨天说今天,那个鞑靼族的人是命,家弟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气氛瞬时剑拔弩张起来。 “嗳,是谁在吵啊。吵的人不得清净呢。” 争执中,出乎意料的是屏风之后,阗何忠踱步走出,跟着一直畏畏缩缩的司狱郁向荣。 “阗公公。”容陵没好气地说道。 阗何忠长长地“嗯”了一声,他翘着腿坐下,双手交叉着垫着下颌,眼神瞄向司狱郁向荣: “说吧,发生什么让容总旗急成这样?” 司狱郁向荣犹犹豫豫许久,方才说出口: “五日前容总旗的胞弟罹难,我们全力搜寻,最终在南城墙根底下找到了尸首,只见一位女子行迹诡异,俨然是抛尸之象。” 容陵拍桌而起,说着就往大牢里冲: “事情这么明显了。还不让我去审问!你是不是吃饱了撑得!” “消消气、消消气。” 宁狱典紧张地用帕巾拭汗,再次去拦: “哎呀呀,总旗。这得有总督衙门、巡抚衙门,出具公文方能放人,若是动刑,更是得有诏命才行啊。” 容陵把宁狱典踹倒在地: 第29章 “屁事一堆!今天天王老子来了,我也得去看!” 阗何忠背过手,他眯起眼,看起来一副和蔼的模样,说道: “肃静,这衙门岂是喧闹械斗之地?这嫌烦虽然不可放、亦不可拷打,但让容总旗一探还是无妨的。” 宁狱典弱声说:“可萧指挥使嘱托过——” 容陵敏锐的捕捉到这一字眼,蓦地抬起头。 萧指挥使?之前春猎特意提携萧霁月的萧无崖?这牢里的人跟他有什么关系。 在容陵疑惑时候,阗何忠打断道:“住口。” 宁狱典和郁司狱面面相觑,俱是疑惑的模样,旋即躬下身连连道是。 阗何忠走了几步,浊黄的眼微微一抬:“容总旗,不来吗?” 说罢,阗何忠便掀起帘字引容陵进入。 牢狱阴冷湿滑,几只大瘦耗子见到有人来了慌乱逃窜,阗何忠看了,没好气地“哎呀”了一声: “这耗子在这块儿真瘦,要是东厂,直接肥的赛猪。容总旗知道这两边的耗子哪边更好吗?” 容陵没心思回答,只是一门心思闷闷地跟在他身后。 他知道,阗何忠之所以能一步步爬上秉笔太监,其中的阴险狡诈必定少不了。自己得多提防才是。 阗何忠慢悠悠地说:“耗子在东厂可是吃人肉呢。在这块儿只能捡着犯人的残羹吃。想想三年前的耗子更肥,有的耗子吃完了肉想称王,逃到这里的还活着,东厂的呢,都被毒死了。” 三年前? 他指的是燕安王和汝南侯府? 容陵还在想他话中更深之意,阗何忠将一串钥匙递给守卫: “到了,总旗。杂家还有事,就不奉陪了。去吧。” 容陵举着灯台缓步而入,四周静的只能听见脚步声。 他抬起手去照亮一方天地,躺在草垛上的紫衣女子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来。那是鞑靼族的面庞。 容陵见到这张面孔,错愕地问道: “阿努娇娇?” “容陵。没想到再次见面是在这种地方。” 阿努娇娇也并不意外,露出不怀好意的笑来。 她顿了顿,又道: “我们真是,好久不见。” “啪——” 容陵手中的灯台脱手而落,烛火迅速晃了晃,四周光线迅速黯淡下去,将容陵带回了三年前的时光。 他记得的。 三年前跟随燕安王到边疆时,他曾在国境边的桑纳河遇见过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女。 那时自己还是六扇门的小衙役,阿努娇娇还只是浣纱女。 六扇门的苛刻训练下弟兄们叫苦不迭,故此他总是和弟兄们偷偷溜到桑纳河边、纺织局外玩。 初春时冰河消融,卿齐眉发现队尾少了十几个人,后几天竟然肉眼可见的越来越少,便打算带着卿玉案一探究竟。 以往逃三四个便罢了,今日居然少了这么多,这要是日久天长还不半数都溜走了。 纺织局的人在挂着方才纺出的红纱,而容陵他们却踏着河中石子,在挂着红纱的木架间嬉戏打闹起来。 卿齐眉拉着卿玉案,望着河道上几个少年撒欢的身影: “不好好练,跑到这里成何体统。为兄平日是不是太纵容了,还是练的太苦了。” 想想在卿齐眉的苦练之下,痛苦哀嚎甚至落泪的的青壮年,还有外界传言的“如同炼狱”,卿玉案短暂地沉默了一下: “或许……有一点。” 见到远近闻名的“六扇门活阎王”卿齐眉,纺织局的人纷纷避让。 容陵还在跟容兰打水仗,全然不知道危险正在逐步靠近。 一位捡着小螺的少女拉了容陵的衣裳,歪着头,用蹩脚的中原语说道: “哒哒。后面……” 容陵这才反应过来:“坏了,是世子!!” 同伴也吱哇乱叫起来:“我去,是世子,这往哪里跑啊?” 少女着急地说:“哒哒,看我。” 容陵转过头,还没反应过来,一条红纱缓缓盖在头上,白皙修长的小臂从红纱内伸过,递过一枝桃花来。 “不要说话喔。”少女说道。 透过透亮的红纱,容陵看见卿齐眉来时,少女揽着容陵的肩膀,叽里呱啦说了几句鞑靼语,卿齐眉便只抓着其他弟兄走了。 那枝桃花,容陵留了三年。 后来,少女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叫阿努娇娇。 再到后来,被世子抓回去的弟兄都加练了两个时辰,回来都说容陵提前盖了红盖头,问他什么时候娶回来那个美娇娘。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阿努娇娇也怀念了他好多年,但也只能是怀念。 当时只道是寻常。 借着烛火晦暗的光,容陵的目光也随之波动: “是你杀的小麟儿?” 阿努娇娇刚想说“不是”,可她抿了抿唇,眼中透露着戏谑:“或许呢。” “到底是不是!是也不是”容陵腥红着眼提起她的衣领,睚眦欲裂。 “呵。毕竟看见我在动尸,应该也和我逃不了干系吧。” 阿努娇娇盯着容陵,准备看他什么反应。 容陵一把甩开她,阿努娇娇瞬势倒在地上,衣袖掉出几块碎玉。 正是卿玉案前些月丢的簪子。 怎么会在她这? 第30章 阿努娇娇这才慌了神,之前那一派变幻莫测的神情顿时子虚乌有,她慌张着收拾着碎玉。 主子吩咐过,这些要送到另一个人手里的,不能叫别人看到。 容陵颦眉,踱步到她面前。 阿努娇娇艰难地抬起头,这是她第一次听容陵面无表情地说道: “这三年,是萧霁月让你来汝南侯府获取情报的吧……那你猜猜,我是怎么知道的。” “什,什么。”一张契约落在阿努娇娇面前,她不由得睁大了双眼。 …… 翌日,汝南侯府。 萧霁月的门被狠狠踹开。 “容大总旗?” 萧霁月象征性抬了抬眼,神情却依旧云淡风轻,在不紧不慢地喝着茶。 容陵开门见山地问:“是不是你害的小麟儿?” 萧霁月“嗤”了一声,似乎有意戏耍容陵一般:“你猜猜呢。” 容陵满面愠色:“阿努娇娇在提刑按察使司押守,据六扇门情报,阿努娇娇一直在你手下,萧指挥使是不是也从中作梗!” “你分析的都对。” 萧霁月默默放下了杯盏,继续说道: “但小麟儿的死,跟我没有关系。你大可以问你家公子。” 想起卿玉案,容陵这才放缓了语调: “你到底是什么人,当年燕安王府的人和叛.党都死绝了,你又是什么人。” 萧霁月慢悠悠地说:“很快你就知道了。” 容陵最恨话里带话的人,一拳怼在他的胸口上: “别拐弯抹角!” 萧霁月一掌接住了七分力道的拳,他面露讽笑,裹挟道: “你想让另一边的二公子听到?他时日无多了,若是听见我的身份,怕是最后的稻草都抓不住了。” “他爷的,你敢!!!” 容陵低声怒骂他的无耻,就在想往他脸上捣上一拳。 二公子那么喜欢萧霁月,没想到萧霁月却偏偏利用他的软肋肆意妄为。 好巧不巧,管家钱默跌跌撞撞地跑来,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磕磕绊绊地说: “可算找到萧公子了,辽东萧都指挥使正要接着公子呢。该、该启程啦。” 萧无崖要接萧霁月回辽东指挥使司? “后会有期了。容大总旗。” 容陵疑惑地放下拳头,转头却见萧霁月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徐步跨出了门槛。 第16章 而在光透不进的屋中,卿玉案举起药碗,却迟迟没有喝下,他咳嗽许久大口喘息后,虚弱地嘱咐起对面的人: “容兰,让太医不要告诉哥哥和霁月我的情况,就说我现在快要痊愈了。现在外族屡屡进犯,万……万不能让哥哥分心。” 因为自己而失去娘亲已经实属罪过,如果再因为自己失去哥哥,他万死不可抵罪。 “公子这又是何必呢” 容兰抿抿唇,在一旁不置可否。 这几日太医送来的药,卿玉案一口都喝不下,只会逼出黑血。 忽而,窗外车马声扰耳,卿玉案疲惫地问道: “外面何事如此喧闹?” 容兰往窗外瞥了一眼:“回二公子,萧指挥使特来接萧霁月去辽东。” 卿玉案难以置信地推开门。 冷风灌入他的咽喉,又痛又痒,好像硬生生咽了千万把刀刃。 “公子你去哪?”容兰疑惑地问。 卿玉案没有解释,裹着单薄的外衫,赤着脚在冰冷的青石板狂奔起来,纵使脚底冻得通红,他依旧喘着粗气跑向萧霁月。 他知道,要是不勇敢一次,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了。 他平生第一次觉得车轿前“萧”字的幡旗,是如此刺眼。 卿玉案朝着萧霁月的方向伸出手去。 他的念头只剩下了一句话: 我要抓住他,我要让他回家。 仅此而已。 萧霁月面带笑意地接过萧无崖手中的烫金请帖,翻身跃上马,牵起了缰绳。 “呼——呼——” 可卿玉案终于来到他的马下,仰头看着他的笑颜时,挽留的话又都留在了嘴边,就像是被什么生生地拉扯了般。 我还能抓住他吗?他下意识地想。 “二公子来找我么?”萧霁月偏过头望着他。 卿玉案心脏跳的厉害,他期盼又忐忑地等萧霁月下一句话,像是待宰的羊羔。 结果却是萧无崖解释道:“恩卿要辞别二公子一段时日了,辽东战事频繁,正是缺将才之时。” 是啊,辽东三十万人的性命呢。 自己想要萧霁月回到身边是不是太自私了,是不是自己要做出让步了? 卿玉案眼中的光黯淡下去,可他还是强撑着笑意,故作轻松地说道: “等你回来,带我去看汝南的雪吧。我想家了。” “我亲手刻的。” 萧霁月跃下马,将一根木簪别进卿玉案的发髻上,温柔地抚了下他的脸颊,唇角微微勾起: “那我就在落雨落雪时回来。明天还会有一个好消息等着公子。公子记住,不要再像国子监那样对人仁慈了。” 他亲手刻的?卿玉案又惊又喜。 不知怎的,这木簪莫名很像是母亲当年留给自己的那柄,卿玉案感觉又熟悉又陌生。 “好。” 卿玉案莞尔,强忍着眼泪,极力不让萧霁月发觉自己的异样: 第31章 “那我便等着阿月。一直等。” “后会有期。” 萧霁月颔首,在转身离开前,卿玉案还是鼓足勇气叫住了他。 就像是年少时最好的玩伴,忽然要被长辈带离其他的地方,每一句“后会有期”都成了“后会无期”。 卿玉案知道,人都是在这种情况下分离的,可他撑不到重逢的时候了。 卿玉案吻过他的唇边,触之即分。 风起。 萧霁月眼中闪过一丝不可察觉的错愕。 北风嚎啕,雪也漫漫。 下次见面又不知是年岁几何。 随即,卿玉案后撤两步,长舒一口气: “走吧。” 萧霁月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吻似乎并不意外,他与萧无崖调转马头,缓缓离去。 连卿玉案自己都不曾知晓,自己表露爱意会在这种场合,既狼狈,又像是打了败仗是人。 马蹄扬尘而去,萧霁月消失在卿玉案的视线中,他这才收回目光。 只是下一刻,他便眼前一黑,体力不支倒下,幸好容陵飞快地搀扶起卿玉案,却见其脸色煞白: “公子。你怎么了!” 容陵叫住身影忙碌的下人:“你们两个,公子的药在哪。” “不必,只是没有休息好。让他们下去歇息吧。” 卿玉案推开药碗,又见钱默揣着账本,钱默急忙说道: “万府的员外请二公子去漕运总督衙门呢。听、听说是好事,公子。是、是……” 容陵“唉”了一声:“舌头捋直了再说。” 钱默鬼鬼祟祟地偷瞄墙外,发现四下无人后方才低声说道: “据说是……是、是阗公公的授意。” “我靠,他能出什么狗屁好事,猫哭耗子假慈悲!”容陵骂骂咧咧地说道。 当时春猎时,万贤良刻意引.诱老虎来到场地谋害自己,嘲笑自己的模样历历在目。 好歹要知道让自己做什么事情。 “罢了,去吧。” 卿玉案合上双眸,堪堪扶着容陵,眼中恢复了一丝清明,他看向天边北归的大雁: “就现在。” 半个时辰后,万府的小厮热忱将卿玉案迎进了漕运总督衙门,又递来一只铜制汤婆子暖手。 杂役亲切道:“二公子慢些走啊!” 实在是过于热情了。 他古怪地看了容陵一眼,而容陵却也满面茫然。 本坐在主厅议论的漕运总督万欣荣和总督夫人见到人来,两人顿时站起身走到卿玉案跟前。 “总督。总督夫人。” “公子不必拘礼,起来便是。” 卿玉案正要作揖,万总督却按下他的手,慢慢地捋着长须,让夫人将一根缠好的银鞭递给卿玉案。 卿玉案迟迟未接,不明其意:“这是?” “来来来,公子里面请。” 万总督领着卿玉案走到衙门后方。 两排站着笔直的衙役之间,万贤良袒露着背,垂着头五花大绑地跪在公堂前。 卿玉案错愕地看着这幅景象,不由得后退了几步,而万总督却摆摆手,赔罪道: “前些日子的春猎上,犬子对公子出言不逊,也差点误伤了公子,我们漕运总督衙门也始终没有给公子个交代。” 容陵双手抱臂,很是不屑地嗤了一声: “什么交代?就赔礼道歉?我们汝南侯府的人就这么好打发了?” 万总督面颊抽动,可他还是收着下颌,低声下气地说道: “怎么会,这当然是同等相报,卿二公子,请吧。” 冰天雪地中,万贤良冻得瑟瑟发抖,他不住地摇头求饶,而万欣荣却绝情地冷哼一声说道: “按万氏家法要打五十鞭,便由卿二公子代劳,公子意下如何?” 容陵本以为卿玉案又要仁慈婉拒,刚想说点什么。 出乎意料的是,他却瞥见卿玉案抬起眸,接过银鞭,眼角眉梢都勾勒出一股寒意: “好。” 萧霁月说得对,对那些心眼坏到烂出窟窿的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在国子监被世家子弟贡生荫生踩在脚下的日子,他真的受够了。 “万公子,对不住了。” 正说着,卿玉案挥起银鞭,狠狠地往万贤良身上抽去。 这么多年对自己欺辱,自己差点连尸骨都不剩,这五十鞭子一点都不为过。 鞭声响亮,打在背脊上火辣辣地疼痛,顿时留下几条明显的青紫色鞭痕。 “爹!”万贤良实在忍不住了,哀嚎着。 几个皂吏也没想到卿玉案下此狠手,登时要去扶快要不省人事的万贤良。 “别去扶!”万总督气的两撇长须都要飞起,皂吏只好作罢。 总督夫人用帕巾掩着面,低着头不曾做声。 他们也不明白,明明总督与总督夫人都一直娇纵溺爱万贤良,怎么今日突然出这种惩罚。 “啪——!” 又是狠狠一计。 容陵目瞪口呆地看着挥舞着银鞭的卿玉案。 这就是跟萧霁月待久的结果吗? 倒也……挺、挺好的。 万总督看着自己儿子惨叫的声音,心如刀绞,可他却只是站在旁边别过头、咬着牙,任由鞭子在自己儿子身上肆虐。 那一日,万贤良的哀嚎声不绝于耳。 第32章 漕运衙门外,卿玉案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半晌,他停下了脚步,说道: “我总觉得漕运衙门有些古怪。” 朝廷桑一向和汝南侯针锋相对,怎么今日倒为自己打抱不平起来了? 思考片刻,容陵也“啧” 了一声,摸摸下颌,分析道: “我怀疑这并非是阗公公之意。公子先回侯府,我在这里多停留片刻。” “劳烦你了。”卿玉案颔首。 …… 是夜,容陵攀上了漕运总督衙门的屋檐,幸好容陵身手矫健,才没让衙役发现踪迹。 他拉下黑色面纱,搬开其中三块砖瓦,一抹明亮的光芒透入眼帘。 “唉,我的贤儿受苦了。” 总督夫人正心疼地擦拭着万贤良的背脊上的伤口,万贤良吸溜吸溜地喊着疼。 “那病秧子力气大得很,我这三个月都下不来床了,衙役都没他打的狠。我看平日里就是装的!” 万贤良愤恨地说,脸颊气的不断抽动,他刚想长篇大论一番,可却不小心扯到背脊上的伤口。 “啊,疼死了!那病秧子还不死。晦气死了!”万贤良怒斥道。 总督夫人也唉声叹气:“打五十鞭也就说着意思,没想到那人这么记仇。怎么这么狠啊,苦了我们贤儿了。” 万总督扶着额,无可奈何地说: “别贫嘴了。要不是你当时惹上人家了,人阗公公能对你出此下策?!欺负什么人不好,非得是太子眼前的红人。” 想起太子谢朱颜成箱成箱送的大礼,万贤良面露憎恶的神情,他一拳砸在桌子上: “妈的,只会爬.床的废物!!太子还那么小!” 之前一直不近人情的太子,莫名其妙给汝南侯府献礼,换谁都要寻思其中起承转合,所以京中也传出不少不堪的市井流语。 而在几个人的床前,一个身穿红色衣袍的少年正乐悠悠地堆着积木,万贤良早早就看他不顺眼了,斥责道: “轻昼,你在做什么!” 这位便是监察御史冶轻昼,年纪轻轻备受司礼监掌印太监青睐,如今和漕运总督府沆瀣一气,背靠衙门日子过得滋润万分。 人们常道的三大眼红的肥差,正属漕、河、盐运。而这沿海之地漕粮账实年年不符,河道反复决堤,诸如这些,漕运总督衙门捞到不少好处,也多亏了这个看起来年纪轻轻的冶轻昼。 小太监冶轻昼举起一根手指,示意万贤良噤声,从桌上取出一根木块: “嘘~堆的很高了。” 冶轻昼百无聊赖地撑着下颌,用稚嫩的声音说道: “不用担心,圣上龙体抱恙,卿家这般靠近太子,可能不是桩好事呢。” “你是说——” 众人的目光全部汇聚在冶轻昼身上,只见他举起最后一块木块,想要堆在至高顶。 而在千钧一发之际,搭建好的小木架轰然倒塌。 “就像这样。越是绚烂的,便越快成为一盘散沙。” 冶轻昼终于露出了舒然笑意。 所以,从一开始春猎开始,他们不断把汝南侯府推到惹人注目的地方,正是想如同三年前对抗燕安王府一样,合力摧毁。所以,他们便对毫无招架之力的卿二公子下手了。 容陵终于明了,他快速跃下屋檐。 耳力敏锐的衙役沿着窸窣的声响奔去,厉声呵斥道:“什么人!” 可当他们来到主厅,却并无任何人影。 第17章 于是,京畿第一场春雨悄然而落。 乍暖还寒的风在卿玉案的耳边呼啸,他撑着油纸伞在城南一站便是一整天,此后每逢落雪落雨便如约等在城南口,没人知道他在等谁。 人们都说汝南侯府的二公子得了失心疯。 可他不在乎,他要做的,是等来萧霁月就好。 而阿努娇娇刺杀小麟儿的案子审了又审、现场口供、证据不足,依旧找不到真凶,只得继续扣押在牢中。 眼见着便过了小麟儿的头七,这天容陵像是消失了音讯,怎么也找不到。 卿玉案和卿齐眉生怕这孩子想不开做什么傻事,把整个汝南侯府都差点翻了个底朝天。 管家钱默见卿玉案找的着急,蜡黄的手指对着远处的山脉遥遥一指,结结巴巴地对卿齐眉说道: “世子,今个早上,老奴听见容大总旗买了一沓纸钱,应,应该去那个山头烧纸钱去了吧。” 此时卿齐眉都快爬进床底去找人了,他灰呛着脸探出头来,无可奈何地说道: “老钱,下次再出这种事提前说。” 钱默躬了身子,继续结巴道:“是、是,世子教训的是。” “都晚上了,这待一天还不风寒了。” 卿齐眉活像讨债一般火急火燎地跨出门槛,卿玉案却轻轻扯住他的衣袖,满眼真挚: “哥哥,我去找吧。我知道在哪里。” 要是卿齐眉这副模样前去,容陵多半以为自己要挨板子了,怕是更要躲在山上一天不下来。 卿齐眉思忖片刻,又提来几件厚厚的衣裳,猫着腰给卿玉案穿上,活像捯饬深闺的女娃娃: “也好。更深露重,把袄子穿上,哦,还有这个披帛,这是咱爹整的舶来品,稀罕的很。我们小楼穿上就是好看!你们说是不是。” 第33章 “好看!” “世子眼光独具!太赞了!” 旁边的弟兄们的头点得像是小鸡啄米,大殿整齐划一地响起了爆发式的“好看”声。 卿玉案尴尬地附和笑笑:倒也不必。 卿齐眉在军中雷厉风行,手下的人无不畏惧其威严,偏偏一见了家弟便弯了眉眼。 几回下来,愣是把卿玉案裹成了个粽子。 他这才意识到哥哥给的关心有多么沉重,甚至暖和的有点喘不过气。 卿齐眉的手掠过他的额际,看到那根陌生的木簪:“这个簪子……” 卿玉案瞬时红了脸庞:“是萧霁月亲手刻的。” 听到这句话时,卿齐眉没多说什么,只是神情有些许不对,卿玉案察言观色感觉有些许不对,立即换了个话题: “对了,除夕在金缕坊定的衣物还没给哥哥来着。” “哎,老钱怎么不早告诉我。” 此言一出,方才卿玉案的话果真全都抛在了脑后,卿齐眉跟着弟兄们大步流星地要去取衣裳,又说着: “再给我来一截木头,我也要刻木簪。那姓萧的能刻,我也行。” 而卿齐眉身边的兄弟善意地提醒了下:“这是精细活,世子要不让军中手巧的人代劳?” 但他却不以为意,他炫耀般地说道: “能从百里外取得敌首,这近在咫尺的东西又有何难?走!拿小楼的衣裳,小楼选的保准好看……” …… 月光披在卿玉案的肩头,黄白纸钱漫天飞舞,显得触目惊心,他找了根枝条拄着,小心翼翼地走上牧菀山巅。 他知道的,小麟儿小时候最喜欢在牧菀山巅找桃花了,能做好多好多甜甜的桃花酥,小麟儿还不忘给自己送一些。 这里是容陵和小麟儿一直以来的秘密基地。 牧菀山上,漆黑的天际孤零零悬挂几颗天星。 是以,容陵身着缟素,一张又一张往火堆里续纸钱,一个人偷偷抹着泪。 时有风起,随之厚厚一沓纸钱囫囵飞进火堆中,容陵又哭又笑地喃喃道: “这才刚下去几天就这么缺钱?别急,还有呢。为兄不差钱。” 他费力地拆开下一包纸钱,可上面的麻绳越拆越乱,容陵破罐破摔地把纸钱扔到一旁,纸钱瞬间散落一地。 他忍不住涕泗横流地说: “他娘的咱家就剩我一个了,这么久了,我连凶手都找不到,我真他娘的废物!废物啊!!” 说着,容陵拼了命地砸着地,好像不觉得疼般,直至虎口血肉模糊,愣是把石头砸的飞起,重重拍在他的额头上。 “啪——!!” 他顺势往后倒去,仰望着黯淡的苍穹,大口喘息着。 倏地,柔和的辉光打在容陵的面庞,他的耳畔传来犹如春风和煦的声音,那是一道极为抚.慰人心的声音。 卿玉案的脸庞挂着疲惫的笑意,他释然道: “终于找到你了。” 而见到卿玉案的那一刹那,容陵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双眼周围泛红。 “我感觉这辈子都这么完了。” 容陵他再也忍不住,抱着卿玉案的肩膀放声嚎啕,这一个月所有的委屈和不甘倾泻而出,半晌他才说道: “二公子,苦啊,牧菀山的风好苦啊。” 是了。 人的一生啊,总在离别和重逢反复徘徊。结果总是离别多于相聚。 “哎,脸哭多了可是得生疮的。其实啊,娘走的那年我也是跟你想的一样。” 两人怀里各丢入了一个包子,卿齐眉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两人身边,启唇道: “想娘是不是真不要我们兄弟俩了,后来我想通了。故去的人总不想让我能沉浸在过去的,要替他们活好他们不会经历的时间啊。” 天边云开见月,寒风渐渐缓和。 三日后,果然不出萧无崖所料,朝廷传来急报,道辽东又有蛮族来犯,卿咏才、卿齐眉父子带兵前去支援。偌大的侯府,最终什么人都不剩了。 如今冬假已过,所有三年生的同砚也搬进国子监,卿玉案自然也不例外。 两个月后,国子监内棠花铺就的路上,卿玉案缓步踏入寝舍内,但一路上的同砚都对他避之不及,就连一年生都嘀咕着什么,最后垂着头匆匆走过。 “他还有什么脸来?” “恶心死了。” 卿玉案带着困惑来到寝舍,而潘修竹正坐他的位置,倨傲地盯着他。 卿玉案冷冷说道:“让开。” “胆子肥了啊?” 潘修竹双手抱臂,眼见卿玉案形单影只一个人,胆子更大了起来: “那个萧霁月不在啊,我还以为给你脸的人在呢,那就方便多了。” 卿玉案警觉起来,向后退却一步,岂料潘修竹不怀好意地勾了嘴角,扬了扬下巴,让其他人按住卿玉案,优哉游哉地说道: “贤良,就是他打的你吧。” “没错,就是他!” 万贤良如是滚了出来,有了撑腰的人,他整个人都神气了不少。 潘修竹双手交叉,饶有兴趣地说道: “近日京城可都传着卿二跋扈的很,仗势打人呢。还有些风声,说是卿二公子那方面很会服侍人。” “……什么?” 卿玉案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 第34章 原来国子监的路上,大家都在讨论这种话吗…… 之前那些人的眼神在他的脑海里,如同刀子一下又一下剜下他的皮.肉。 潘修竹用同砚递过的洁白帕巾净了手,他凑到卿玉案跟前,扬起了嘴角: “萧霁月和谢朱颜那么难伺候的人,你都能伺候好,应该那方面还不错。” 听着荒谬至极的话,卿玉案嘶吼着: “你在胡说什么!你是不是疯了?!” “疯的是你!泼!” 潘修竹气的笑出了声,几个同砚将一整桶凉水顺着卿玉案的头淋下,寒冷的水湿哒哒地黏在他身上,不合时宜地勾勒出他瘦削的骨骼棱角。 卿玉案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旋即剧烈地干咳起来。 “胡说?那到底是谁把黄金送到侯府,是谁在萧指挥使接萧霁月的时候吻别啊,哎呀呀,到底是哪个人啊~” 潘修竹幸灾乐祸地看着他,看他气愤地发抖,觉得这是天下最好笑的乐子: “平时没仔细看,这么一下其实还挺好看的嘛。是不是当年汝南侯也像你一样,用那种手段讨好燕安王?” 正说着,潘修竹不安分的手便顺着卿玉案的后颈一路下滑,卿玉案气的浑身发抖,在他即将解开衣带时,卿玉案狠狠咬上他的手指。 血腥味在他的口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弥漫开。 “死断袖,有什么好羞的。” 下一刻,一掌混合着鲜血落在卿玉案的左侧面颊上,丝毫不留情面。 “谁告诉你的!谁叫你污蔑我家和燕安王的?” “说啊,刚才不是很嚣张吗?!!” 不知卿玉案从哪里来的力气,竟然直接把潘修竹掀翻在地,拳拳捣在他的脸上,一下便肿了一寸多高,而潘修竹居然毫无招架之力。 眼泪与被指甲挠破的额头落下的血“啪嗒”地落在地上,鲜红刺目,又撕裂又痛快。 没人意料的到,快死了的病秧子竟然突然打起人来了。 刹那间,刺耳的惊叫声、拉扯声此起彼伏。 万贤良看到这一幕差点吓得屁滚尿流,他扯着身旁看愣了的人,连忙着说道: “快叫殷先生。就说南华门的寝舍出事了。” “快呀!!” 一炷香后,从广文馆赶来的殷文德猛地推开门,瞬间拉开两个人,已经是愠色满面: “别打了,卿玉案、潘修竹出列!” 第18章 卿玉案喘息着,他看向掌心的血迹,心中升起一丝快意。 原来报仇的滋味是这般酣畅淋漓。 而殷文德看到潘修竹鼻青脸肿的模样,差点背过气去,赶紧叫人把潘修竹扶起,但出于师威才并没有发作: “卿玉案,你到底要做什么?” 而卿玉案这次不想再隐忍了,他看向后面的同砚: “是潘修竹冒犯在先,这些人都看到了。” 而殷文德袖袍一挥:“你们都谁看见了!说啊,都谁看见了!” 所有目睹过全程的同砚无一例外地垂下头,俱是敢怒不敢言: “没,没看见。” “你呢?” 殷文德看着另一个矮矮的少年,而万贤良躲在殷文德的身后,给那个少年递过了一个狠戾的眼神。 毕竟吏部给事中便是以谏言为主,若是自己哪一点惹恼了潘家,怕是全家都吃不了兜着走,这点无可非议,也无可厚非。 少年哆嗦着嘴唇,无法,他只得推诿道: “我也是,什么都没看见,我……我看见是卿二把潘修竹推倒的。其、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一刻,卿玉案才明白一个道理: 在真相面前,一个人尚可抵御,千万人的诋毁是能把人压死的。 “看吧。” 殷文德背过手去,他蔑视地盯着卿玉案,说道: “为师说过什么,为师最不喜欺骗的人,你不思进取、在国子监公然械斗,试问你寒不寒你朝中父兄的心,寒不寒祭酒大人的心啊?为师都替你问心有愧啊!” 若问有愧,怕是在场所有人都有愧。 卿玉案把下唇咬得发白,最后忍不住切齿苦笑起来。 他恨,恨自己被玩.弄于这些人的股掌之中。 但他也知道,无论如何解释都只会越描越黑。 殷文德扫视过在场所有人,厉声道:“来人,把卿玉案关入自讼斋,自宿自处!” 所谓“自讼斋”,便是国子监为犯了学规眼中的人反省所设,又未至拘管程度的宗室于此“循省”。[1] 乌泱泱的人抓住卿玉案的臂膀,万贤良按住卿玉案的后颈,戏谑地说道: “这还不是重头戏,之后还有一份大礼呢。是给整个汝南侯府的,你慢慢瞧着就是了。” “你——” 卿玉案猛地咳嗽起来,一口鲜血喷涌在地,旋即便失去了意识。 …… 再次醒来,他便躺在空空荡荡的自讼斋中,地板的冰冷激的他失去困倦之意,卿玉案尝试着顺着墙坐起后,才发现冷汗浸透了背脊。 “公子、公子。” 紧闭的窗牖中透出一个狭小的洞口,容陵看不清昏暗的屋内,只能一边防备看管的杂役,一边小声呼唤卿玉案。 “我在的。”卿玉案虚弱地抬眼。 “在就行。世子听说公子出事了,特地叫我来看看。” 第35章 容陵抚着胸口,从窗纸的小孔递过一瓶金疮药,又觉得不够,又从衣袖抖出了十几瓶,看起来能用到明年。 卿玉案惭愧地垂下头,贴着墙问道: “叫你费心了。听说事情原委了么?你……相信他们说的话吗?” 再这样反复折腾哥哥和容陵,怕是要耽搁去辽东建州的进程了。 “我当然相信公子啦。” 给容陵一百个版本,他都不相信潘修竹说的鬼话。 卿玉案这才缓缓舒了口气:“哥哥那边没出什么事情吧。” “能、能有什么事啊。世子老爷都好着呢,啊。” 容陵沉默了一会,又故作轻松地甩了甩手,旋即立即改变了个话题: “公子,我带你逃出来吧。” 卿玉案从话中的语气隐隐窥探出了不对劲。 自己在国子监这一个月,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先是国子监祭酒关禁闭,后是潘修竹和万贤良合力谋害自己,他怀疑一切都是有人在蓄意为之,甚至有人推波助澜。但,这些人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他揉着自己的眉头,继续思索起来,可他刚想多问几句,墙外便传出了杂乱的脚步声,容陵飞快离开了国子监。 很快,殷文德便和国子监司监裘志义相跟着进入自讼斋。很快,司监裘志义便捏着一卷文书。 他好整以暇地盯着卿玉案恭敬敛祍行过礼,才展开了一张笺纸,无情地念道: “卿氏卿玉案,不守国子监学规,公然与同砚械斗,藐师威如粪土,扰乱国子监秩序,行迹恶劣。将其前廊关暇。已将其罪行上书礼部,待文书批下后送入绳惩司惩戒。” “不必这么麻烦。” 卿玉案松懈了肩膀,他弯着好看的眉眼望向司监,问道: “如果猜的没错,这应该是早就拟好的吧。” 他本天真的以为,不深涉朝廷就是上策。可从快死的弃子、到骄横跋扈随意凌虐他人,再到爬床吹耳边风的小人,他才明白一切都是设计好的。 虽然不知背后主使是谁,但他猛然意识到,从一开始进入国子监开始,就注定自己是这些人推翻侯府的一环,随时安上罪名,便可牵连汝南侯府。 毕竟从一开始就引人注目,才更好引起轩然大波。 他咬了咬牙,恍然想起儿时金陵万国来朝般的盛景,心中那团迷雾忽然清拨开了许些。 能做到这一切的人会是谁呢? “……” 司监裘志义先是一愕,旋即横眉怒斥道:“态度顽劣!你到现在还是不肯认错?” 卿玉案低垂着眉眼,话语毫无波澜: “没做过的事,我不会认,不属于我的罪,我不会担。今天之后,我会与上书自请出国子监,遣回原籍。司监也不必上疏揭发卿家如何了。” 他顿了一顿,泰然自若地像是在说一件极其稀松平常的事情: “我自请去卿姓换名,逐出族谱,再发配辽东边境,从此和汝南侯府再无瓜葛。还望司监与先生能应允。” “这……” 殷文德和裘志义面面相觑,愣是没想到卿玉案会说出这句话。 还没到两人反应,一柄小刀便划破卿玉案的掌心,鲜血似碎珠滚落在地,立即染红了小半截衣角。 “十指连心,如今相当断一掌,便与卿家与国子监无瓜葛了。多谢这三年先生授课与照拂,拜谢师恩。从此世间再无卿玉案。” 他撩起衣角,朝着两位先生叩首一拜。在司监与广文馆先生愕然的目光下,卿玉案大步离开国子监。 倘若这样就能换得汝南侯府安宁,倘若这样就不必成为哥哥与父亲的累赘的话,那他甘愿离开。 春雨连绵,苍穹阴沉的可怕。 绝笔信轻飘飘地落在汝南侯府的梨花木桌上,卿玉案孑然一人跪在祠堂,在娘亲扶璧的灵位前割去一截青丝。 回想几年前,正值多方外族势力动乱,娘亲扶璧随父卿咏才征战大江南北、平定疆土,无往不利。 他依稀记得,幼时自己坐上牧菀山巅,娘亲蒙住他的双眼,问道:“你看见了什么?” 小卿玉案如实回答:“好黑。” 娘亲移走挡在左眼的手掌,又问道:“现在呢。” 卿玉案犹豫了一会,又说道: “娘,卿儿什么也看不见。” “是了。” 娘亲这才缓缓挪开手:“黑暗是人人憎恶的,但光亮下的黑暗才是最为恐怖的,无法发觉却又暗藏危机。” 小卿玉案托着下颌,眼中充满疑惑:“那……如果已经置身黑暗呢?” 娘亲忽然笑了,她不经意地说道: “那就和其光,同其尘。记住,在暗处也能追随光明。” 当年的道理他不理解,如今想来他终于明白了。 “娘,小楼不孝,久病缠身,不能随父兄征战沙场,剩下的时间不够为卿家效力。” 说到这里,他哽咽着昂起头,眼中依旧保留天真: “但小楼此去要去建州寻找一人,他年少有为、惊才绝艳,一定能带卿家走出困境的。纵我一去不复返。” 最后一拜方毕,他便急匆匆地离开汝南侯府,才发现外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人们携带着妻儿父母,带着少数干粮,朝着城南口跑去。 第36章 卿玉案在人群中迷茫地穿梭着。 他不明白,方才城里还一派祥和,怎么突然乱成这样。 他询问起一位白发耄耋老人,岂料老人愤恨地挥动拐杖,苦口婆心道: “鞑靼族倒戈相向,联合七大部落杀进城里了。娃儿啊,快逃吧,照我看啊这京畿待不下去了!不说了,我还要逃命呢。” 卿玉案惊愕道: “不是方才来朝参拜吗,这才过了几个月就叛乱了。” 此时,人群中又响起了惊为天人的声音: “辽东建州陷落了!!!” 第19章 卿玉案耳边隆隆,他久久没有醒过神,只是行尸走肉般地跟着人流行走,脑海反复响着两个问题: 建州……沦陷了? 是哥哥和萧霁月所守的地方沦陷了? 他再次仰起头,人群乌泱泱地堵在关口城门,把守城门的侍卫不耐烦地催促着: “该交的赶紧核验,甭想着蒙混过关,上头可下来命令了,今天晚上可就关城门了。” 在场之人瞬间骚动起来:“什么,今天就关,还剩两个时辰了,我们还没盖印路引,你是想把我们一家老小困死在这吗!” “是啊,官府还管我们人命吗!” 听着人群此起彼伏的附和声,侍卫烦的耳朵都快长茧子了: “你们管个鸟的官府?我他爷的还逃不出去呢。谁管我们的命了,要过赶紧交文牒,不过滚蛋别碍事。” 人群缓缓挪行,但却有人固执地逆流直上。 容陵拨开熙攘的人群,他拿着卿玉案写的那封绝笔书,有点愚钝地比划着,着急忙慌地逮人问道: “你有没有见到身量这么高的公子,长得很清秀,啊,还穿着红衣服,然后头上还有根木簪跟月亮差不多。” 人们都摆摆手:“没见过。别挡道。” 容陵更是着急起来:“见过没有,大概这么高。长这样……” 对不起了,容陵。 卿玉案裹紧了外氅,将头往下扎去,觉得心底仿佛被掏空了,空荡荡的难受。 “你的通关文牒呢?”侍卫冷冰冰地问道。 时间紧迫,卿玉案从行囊中不断摸索,可包括过路必要的盘缠和通关文牒,全都不翼而飞。 卿玉案作揖道:“通关文牒都被人偷了,可否容许在场中搜寻一番。” “被偷了?我看不必找了。” 守城侍卫冷不防地笑了一声,他调侃道: “按我朝律法,出百里不给引者,要以私渡关津论[1]。而无路引过关津者,杖九十。来人!把这个捣乱的人给我带衙门去。” 卿玉案上前一步,想再争取一次:“我是汝南侯府的二公子,没有通关文牒,总知道我的容貌的。” 那人扯了嘴角:“得了吧,干那么惊天动地的事情,现在谁不知道你逐出族谱了啊?你现在早就不是卿家的人了啊。” 这一句话刺痛耳膜,好像将他丢入冰窖,浑身刺骨的疼。 看的出就是明显就是故意刁难,周围七嘴八舌的声音愈来愈多,纷纷指责起卿玉案耽误时间。 这时,一位红袍少年举起路引踱步走来,身后还跟着几位女子,他慢条斯理地说道: “谁说他没有。这不就是了?” 守城侍卫见了冶清昼连忙作揖:“御史大人。” 冶清昼很是餍足地点点头:“嗳,东厂没那么多地方关人,看看吧,最近公务繁多,杂家眼神不太好咯。” 守城侍卫如是接过,可刚打开便看见个“女”字,还是贱籍,那人面露难色,解释道: “大人,这——” 一语未了,冶清昼佯装疲惫地打了个哈欠,暗中却递来狠戾的眼色: “哟,你比我眼神还不好?” 那人赶紧递还文牒,点头哈腰地说:“是是是。” 然后他瞄向卿玉案,压低了声音说道:“御史大人给你面儿让你过呢,没有下次了。” 这位不及腰身高的人,就是传闻中的御史大人冶清昼吗? 都说他在朝中仗着是掌印太监的干儿子作威作福,平日贪财、最爱一掷千金,竟也会帮助自己?还是说,这也是那些人所设计的一环? 罢了,反正今天也是要过城门的,先过了这一关再说。 他礼貌性地拱手:“多谢御史大人。” 冶清昼只是微微莞尔,没有作答。 风声更盛,他将折扇合拢,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掌心,目送卿玉案远去,他抓住扇骨,喃喃道: “嗳,也是个可怜人呢。” 没等卿玉案走出多远,身后几个身形窈窕的女子便追赶而上,她们死死钳住卿玉案的肩膀,叫他动弹不得。 “不是快死了吗,怎么跑的恁快!?” 他意外发现,在人群后方还追来了老鸨,正是年前在甜水巷碰见那位,她哈着腰喘粗气,气愤地说道: “上次自从碰上你这晦气鬼,紫阙楼就被人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一点都没留哇!!” 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居然现在又遇见了。 卿玉案警惕了几分,又问:“那你们又为何找我?” 旁边的云雀双手抱臂,她指着卿玉案手中的路引,言之凿凿地说道: “我们阮桃姑娘年初刚死。你拿了她的文牒过了关,就得代她到接客。别忘了,要不是这路引你现在可就在打九十大板!我们在御史大人那还花了三十两银票呢。” 第37章 世人都说御史大人爱财如命,如今看来果真不假,他就知道那个人没那么好心。 “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你看!” 老鸨紧接着抖出那张字据,在卿玉案面前晃来晃去: “那可是花魁!达官贵人、膏粱子弟想见一面都难,更别提普通市井的人了。可没人能掷那么高价,你担心个什么劲?” 卿玉案眼神戒备,他向后退却几步:“我的通关文牒只是丢了而已。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正说着,卿玉案便欲转身逃离,但却被眼尖的老鸨逮了个正着,她涂满丹蔻的手指朝着他的方向遥遥一指: “姑娘们,抓紧他,别让他逃了!” 紧接着,卿玉案的口、鼻、四肢都被布条紧紧缠绕,头上带了凤凰银冠,流苏发出将近支离的脆响。 老鸨得意地笑着:“还真有几分花魁的样子。” 他苦苦哀求不得,便被强/行塞入了轿中。 他尽可能呜咽着,却看见容陵还在人群坚持不懈地寻找着,人们无一避之不及,纷纷说他病得不轻,可容陵依旧不信邪。 车轮扬起尘沙,容陵的身影越来越远。 卿玉案的脑海中只剩嗡鸣—— 长久的嗡鸣。 风沙迷了眼,那是极其荒凉的大漠,驼铃与羌笛哀怨,正是开平卫的地域。 这里距离建州距离较近,中间又隔了一个长长的渡口,只能远远望着,却根本无法渡过。 那是他毕生最难过的一道渡口。 …… 三年后,和京畿的甜水巷一样,开平卫也建了紫阙楼。 许多人慕名而来看紫阙楼新的花魁“阮桃”,传闻中阮桃貌若仙子、美得不可方物,可却连他一首琵琶曲都听不得,一片红绡也摸不得,据说是那位“阮桃”姑娘嫌银子太少,故此从不露面。 除了当时挟持卿玉案的老鸨和原先紫阙楼的人以外,没人知道他就是汝南侯府的二公子,更没有人知道他是男儿身。 身旁伺候的侍女阿蝶讲完今天外面所发生的事情后,小声问道: “那……桃儿姐想没想过逃出去?” 紫阙楼的最高层处,卿玉案放下桃木梳,先是缄默了一会,才认命般地拿起胭脂,苦涩地说道: “我试过很多方法逃离,但或打或骂都逃了出去,像我们这种贱籍的人又能逃到哪里呢。” 只有深入贫困之境,才会发现类似自己的人到底有多难堪,更何况,他要想办法找一个人。 “蝶儿听说建州的战事缓和了,多亏了那位萧大人了呢。” 阿蝶露出花痴般地笑容。 “哪个萧大人?”卿玉案不经意地问道。 阿蝶笑眯眯地托腮,回想起来:“当然是萧霁月萧同知啊!都说他打起仗来颇有几分燕安王的恢弘气势呢!我听说他今日就要回建州渡口了。欸……桃儿姐,怎么了?” 听到这个名字,卿玉案手中的胭脂滚落在地,眼泪不受控地滚落。 是他了。 他要回来了么。 第20章 娘亲从小就告诉过卿玉案,人的相遇是有命数的。在什么地方、什么年份、什么境域一开始就是天注定,所以很多人见一面就少一面。 所以那时候年纪尚小的卿玉案又问了很天真的问题: 那假如年少时只见一面呢,以后是不是就能长相厮守了? 而娘亲摇摇头,她将那枚玉簪递予卿玉案的掌心,回答道: “有的人多见一面,都是多添一分命数。” 记忆渐渐回溯。 卿玉案重新打开妆奁,看向已经尘封三年的木簪,忽然说道: “带着琵琶,下楼。” 阿蝶本来给卿玉案的小臂上擦伤,见他这样,她反倒是意外地抬起头: 他以前……不是很抗拒在众人面前表现自己吗?甚至老鸨几次大打出手都死活不肯,怎么今天突然这么反常态? 卿玉案心情晴朗不少,他垂着眸,整理挡住自己喉结的高衣领,低低地说道: “他一定会来的。” 他不必认出自己这副落魄的模样,自己只要遥遥地能看到他就好。卿玉案的牙根泛起酸意。 哪怕只一眼也好。 阿蝶歪了歪头:“是心上人吗?” “没什么。药呢,给我两颗。” 他轻笑一声,却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此药大寒,桃儿姐身子骨不好,真的要吗?” 阿蝶犹豫了下,从小盒中掏出两颗药丸。 这种西域药丸能强效止咳、又能变化声线为女声,但对机体伤害颇深,当时老鸨为了对世人掩人耳目,从西洋商贩那边花了重金讨来的。但卿玉案一直不肯喝。 “给我便是。有劳。”卿玉案接过药丸,匆忙咽下。 今天真是奇怪呢……阿蝶想。 眼观着卿玉案这方来到紫阙楼楼下,辽东建州那边如火如荼的战事暂且休止,腥红的残云渐渐消散。 稀雨冷风中,萧霁月勒紧了缰绳,一双狭长凤眼透着睿智的光芒,让人不敢轻易逼视。 但在此刻,萧霁月的眉间却是有些凝重的神色。 马鼻咴咴地冒着白气,他抬头仰望天际,那是京畿的方向: “三年了,有消息吗?” 他虽然没有明说,但容兰不用问,都知道指的是卿玉案。 第38章 如今三年过去了,萧霁月早已不是当年稚嫩少年,出落的高佻而俊秀,他的五官比从前更加立体,身材愈发挺拔,一袭玄色锦缎长衫,脚蹬黑底青纹的长靴。 他的身后是三千铁骑,在他的身后,是数万将士,都穿着同样玄黑色的铠甲,腰挂佩刀。 容兰摇摇头:“回同知大人,暂且没有。” 自从卿玉案不辞而别后,容兰便也随之离开汝南侯府,后又指派到建州指挥使司,受萧霁月萧同知调遣。 这三年里萧霁月每每派他去调查卿玉案的事情时,容兰不得不找容陵低声下气地问,让容陵气的发笑。 容陵嘴角抽动:“萧狗还他妈知道问?!建州、京畿都找遍了,还是没二公子的迹象。滚吧,你俩都假惺惺。” 容兰:“……” 现在知道想他了,当时执意去辽东建州的时候怎么不想了? 容兰只得像这样,每每回禀模糊的答案,而萧霁月也乐此不疲地时不时问同一个问题,反复如此。 萧霁月不置可否,他托着下颌,说道: “嗯。这是不想见我了。过些日子就知道回来了。吓唬吓唬他,马上就出现了。” 这句话容兰听了成千上万遍了,哪次也没实现过。 他递给萧霁月一份急递,问道: “大人这一战大捷,蛮族说要和平休战半年,指挥使那边给同知拨了一支到开平卫运粮秣。接下来该怎么走?” 萧霁月接过文书,草草地瞥过一眼,又匆匆折好: “蛮族不是第一次单方毁约了。边线还需加防,那让大家喘息一段时间吧,韬光养晦。” 他瞥了一眼钉在原地发呆的容兰,提防地问道: “你怎么还不走?” “大人,七天后提刑按察使司对阿努娇娇行刑,要不要派人劫狱?”容兰问道。 案件已经拖了两年,阿努娇娇即便无辜,身上也担了一条人命。 “此事你不必理会。去吧,接应指挥使那边。” 萧霁月轻描淡写地说着,正是逐客之意。 容兰作揖:“属下告退。” 看着容兰的背影,萧霁月从怀中取出一个火折子,吹出火焰后将萧无崖的文书点燃。 灰烬一片片落下,只余开平卫的地图尚未烧尽,萧霁月的面孔上展露几不可查的笑意: “原来藏在这里啊。” 紫阙楼内,摩肩接踵。 红纱幔帐下 ,姑娘们挥起衣袖,琵琶古琴和鸣,引得众人阵阵喝彩,可一些看官老爷光看这个也不填胃口,起哄道: “来了就让我们看这个?阮桃呢!” “是啊,都是真金白银来的,金屋还藏什么娇啊。” …… “阮桃马上就来了。” 楼中的喧闹声渐渐大了起来,老鸨果真是吊足了胃口,可话刚说完就变了神色,在原地反复徘徊,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眼见着一曲作罢,阿蝶也眼巴巴地望着,老鸨提着鞭子恶狠狠地问道: “他人呢。这回可是要来萧大老爷,就是打,也得打过来!听明白没有?” “萧老爷?”阿蝶眼神疑惑了下。 老鸨懒得同她解释:“萧老爷还没到呢。你叫他出来就是了。” “可……”阿蝶看着塞在手里的鞭子,畏惧地垂下头。 “怕什么,以前打他的时候没见过,还是打你不疼?照葫芦画瓢就是了。你可想好了,不打他就是打你。” 老鸨对着阿蝶私语了会,一道单薄的步履虚浮的身影从楼上缓步而下。 “来了。” 卿玉案换了一袭红绡衣,唇上又抹了胭脂,面色略显苍白,可依旧顾盼惹得令人瞩目,真有几分花魁的模样。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老鸨松了口气,粗.暴地抓住卿玉案的胳膊,迫不及待地把人拉进房内。 “啪嗒”,门板重重的合上。 老鸨满眼心疼地拉起他满是鞭痕的小臂,佯装关心地说道: “哎呀,真是可人呢。早知现在这般痛快,原来何必遭罪呢。瞧瞧这手,阿蝶,把我那玉肌膏拿来。” 阿蝶愣愣地待在原地:“我……” 玉肌膏[1]虽然能快速遮掩伤痕,但值腐蚀性极强、毒性也大,宫中流传甚广,往年有一位宫妃剂量用的过多,面色逐渐消瘦,腹如蛇蝎啃噬剧痛,最后吐血身死。 “桃儿姐……” 阿蝶怕卿玉案本来就病着,若是常用怕是更受苦了。 老鸨瞪了一眼阿蝶:“叫你拿就拿,废什么话!” 卿玉案故作轻松地嘱托着,他温柔地舒展眉眼,双目含笑: “拿就是了。别怕。” 老鸨尖酸刻薄地瞪了她一眼:“小妮子你还愣着作甚?” 阿蝶浑身惧得发抖,只得应下。 世间姓萧的人千千万万,卿玉案赌那个人就是萧霁月。 给卿玉案抹好玉肌膏,老鸨快速地站在台上,俨然一副容光焕发的模样,笑眼眯起: “这阮桃这不就来了。各位看官老爷看好啦。” 金纱幔帐缓缓而落,古筝弦音如水落玉盘般乍起,一首《诱臣》被弹奏的入骨销.魂,婉转悠扬。 卿玉案挥动红纱袖,翩若惊鸿,婉转若游龙。他身体微倾,蝴蝶骨背脊与明显的锁骨勾着人的心魂。 第39章 卿玉案的心脏砰砰跳的不停。 看一眼吧,看他回不回来。就一眼。 酝酿好了思绪,他挑起了一段面前的轻纱,旋即又轻轻放下,曼妙的身段在纱帐后若隐若现。 只是很遗憾,卿玉案并瞥见任何熟悉的身影,眼底又落寞了几分。憧憬的心一瞬间跌落谷底。 他有些庆幸,幸好萧霁月并不喜欢这种风月地。但更多的是难过,他撑着病骨熬了三年,却依旧看不见任何希望。 所以,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吗? 还是说,这三年他早就忘了自己了。 只是一瞬的抬眸,便彻底撩动众人心弦,在场之人无不拍掌称赞,更有甚者往台上掷不计其数的金银,说道: “你知道吗,我刚才看见了一眼,太好看了。那什么词来着,啊,倾国倾城!” “什么烂大街的词,怪不得你年年不中举。酸都酸不出来。” “我靠,我怎么没看见桃娘长什么模样?” “对呀,对呀,光看舞太单调了。” 旁边的人摇摇头:“嘿嘿嘿,连我这糙人都知道,想见阮桃姑娘的脸哪有那么容易啊。得加钱啊。” 场中之人像是中蛊般,都被勾了心魂。 “我也加,我也加。加一百两银子!” …… 人群最后方,一位身穿劲装,梳着清爽高髻的男子双手抱臂,对这种烟花柳巷的场景实属不感冒,他满眼不屑地问道: “萧大人说带我看新鲜的,就是这个新鲜法?” 萧无崖挑眉,反问道:“恩卿没去过这地方。” 萧霁月别过眼,没好气地说道:“不是应该去的地方为什么要去,当时就不该留情面留几条人命。” 老鸨眼里最尖,率先瞥到萧无崖的方向,忸怩着挥起熏香帕子: “哎呀,这不是咱萧大人嘛!辽东那边累的很吧,要不要进来休憩一下?阮桃姑娘可是马上要到二楼露面了。” 也不知怎地,萧霁月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 阿蝶正牵着面带薄纱的女子,走上二楼雅间的位置。 这人头上那支木簪…… 萧霁月皱了眉。 “我改变主意了。”萧霁月冷淡开口,转身进入其内。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凌厉,竟让老鸨浑身一颤,仿佛被毒蛇盯住似的,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恐惧。 老鸨瞠目道:“这这这。这位大人啊,我见你有些面熟呢。大人,慢些走啊。” 第21章 萧霁月忽然停下脚步:“你方才说要多少银子。” 想起当时因为想卿玉案产生分歧,如今又是萧指挥使身边的红人,老鸨想起这扶摇直上的人便犯怵。 “一……一百两。”老鸨磕磕巴巴地回答。 一张银票交付老鸨手上,转头萧霁月便走上了二楼的雅座,丝毫不等萧无崖半分。 萧无崖摸摸下颌,也跟了上去:“我就说嘛,之前说的有多坚决,一见了美人就变了。” 萧霁月像是没有听到般地走过,引得过路的姑娘阵阵赞叹: “好香啊,这时哪位公子呀。” “好像是梅花的香味呢,好像又不是,又香又清苦的。我在京城从未闻过这味道。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能买到这香。” 萧无崖多留了一步,故意卖关子道:“这可买不到呢。” 是汝南侯府卿二公子帐中的香。萧霁月调了三年,怎么可能买得到。 …… 窗棂外艳帜招摇,卿玉案坐在铜镜前,目光流露着忧虑,说道: “接下来还要做什么?” 云雀手握桃木梳,将他的发丝从头梳到发尾,她沉默好一会,才说道: “就让竞价高的老爷见一面就是了。” “就是见一面吗?”卿玉案目光透露着狐疑。 云雀忽然拈紧了桃木梳,苦笑出声。 错见一面,终身毁誉。 她回想起来,昔日卿玉案弹琵琶赚的钱、或者打赏的首饰,都会一分不差地分给紫阙楼的姐妹。 当时卿玉案说,她们也都是苦命之人。毕竟困在深阁内钱也无甚作用,既治不了他的病,又不能让他见到萧霁月。 所以云雀一直都在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傻,还是当年发烧那么多次烧糊涂了。三年来听着外界对自己的调侃一直无动于衷,一个男人困在这里像个什么样子。 卿玉案问道:“现在就去吗?” 云雀看着面前燃到一半的香,摇了摇头:“不急,再等等。” 四下观望无人后,云雀将一柄短刀塞到卿玉案的掌心里,担忧地说道: “这柄匕首你带在身上,万一他要对你不利,我们还能拼一把。你们读书人不是说过一句‘明哲保身’吗,你读的书多,应当明白的吧?” 卿玉案将短刃收入衣袖,点点头:“多谢云雀姐姐。” 云雀语气沉了下去:“然后离开紫阙楼,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回头。明白没有?” 即便卿玉案不大理解,还是应允下去: “好。那你们怎么办?” “我们……” 云雀垂眸刚想说些什么,屋外的杂役手中的铜铃响了两遍。 她将桃木梳搁置在桌上,映出她腕间若隐若现的黑蝎印,嘱托道: “去吧。仔细想想我所说的。” 第40章 在跨出门槛的时候,卿玉案转回身,匆匆望了一眼,阴翳中却看不到云雀的模样。 门外,热闹纷呈。 卿玉案头戴轻纱,款款立于莲花台上,脚上的铁链沉重地响,台下之人只能隐约看到他的脸庞。 “三百两起价。价高者可见阮桃一面。” 老鸨抓住铁链,朝着台下发问。 不过一会就提升到了五百两,势头风向正好,老鸨把卿玉案脸上的红纱往下扯了扯,再次问道: “五百两。还有加的吗?” 每次向下扯下半寸,卿玉案的心就凉一分。 是啊,萧霁月若是不在场更好。免得让他看到自己这副模样。 “五百五十两。” “我出八百两!”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不过是见上一面,又不是赎卖身契,八百两着实是骇人听闻。 萧无崖分别斟了两杯,将其中一杯推给萧霁月: “这花魁果真非同凡响。她被那么多人爱着、捧在手心,不像我们,朝廷上的鹰犬要被白眼狼恨着。” “不好。 ” 萧霁月一口饮尽,旋即将杯盏转手扔在地上。 杯盏滚了一圈,最终停在了人群末尾。 “还有吗?”老鸨环顾四方。 “九百两。” 萧无崖像是故意和萧霁月叫板一样,有些挑衅地瞥了他。 萧霁月无甚反应,只是不经意地“哼”了一声。 “哎呦喂,哪位老爷啊,萧大人好兴致啊。春.宵一刻值千金~这可是我们最好看的人儿。” 卿玉案大惊失色,他忽然明了这其中的缘由: “你刚才的意思明明只是见上一面。” 老鸨很不屑地斥责道:“谁告诉你的。” 老鸨眉眼弯似弦月,已然笑开了花,刚想将人领导跟前,不料萧霁月面无表情地补充道: “三千两。” “三……三千?” “谁出那么高的价啊?!” 耳畔传来嘈杂的议论声,整个场中彻底爆发。 卿玉案错愕地抬起头,在与萧霁月对视的前一刻便已经被黑布蒙上了双眼,随即被一阵嘈杂推搡着,带到了另一间昏暗的房内。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清冽的香气袭来。 萧霁月的手探上卿玉案的衣领,看到里面的鞭痕时,忽然皱了眉。 卿玉案狠狠咬上对方的小臂,衣袖中的短刀刺去,一股血腥味弥漫开来。 萧霁月徒手握刃,鲜血顺着手指落下,他的目光透着狠戾: “不过三年没见,你就这么恨我?他们怎么欺负你的,你给我看看。” 卿玉案怒斥道:“谁要给你看!” “怎么不乖了?原来不是喜欢我么。” 鲜血滴落在卿玉案的唇上,萧霁月将短刀甩到一旁,他的指腹抹过他的唇上,为其覆了层鲜艳靓丽的红: “这里的胭脂不好看,这个更衬你。” 萧霁月拉开他的衣裳,细数那些鞭痕,指腹轻轻抚过那些周边开始长好发痒的地方,连同萧霁月自己的脸色都热了不少: “都说太子碰过你,是这里,还是这里?那个鞑靼族的杂种有没有碰过你?还是说,是紫阙楼的人干的?” 卿玉案被他压地动弹不得,耳根后泛红:“你到底是谁。” 黑暗处,他摸索着捡起短刃,却被萧霁月按住了小臂。争执过程中,萧霁月把他生生按在怀中,与他握着刀的手相扣,眼中满是挑衅意味: “想杀我吗,那就对准我的心口。刺进去。” 眼前的黑纱飘落,等看见来者后,卿玉案手中的短刃掉落而下,发出刺耳尖锐的声响。 是他。 是萧霁月。 “阿月?” 卿玉案错愕又惊讶地抬起头,萧霁月挡住了本就黯淡的烛光,阴翳囫囵落在他的身上。 现在竟是比自己还高了一头。 屋外,故意压低的轻快脚步声愈发明显,萧霁月循声瞥了一眼,旋即掐住他的脖颈,具有威胁意味地凑近他耳际,低语道: “嘘。别说话,咬着牙。” 萧霁月的手顺着卿玉案的脖一路颈划过,滑到锁骨处,指甲轻柔地划过他的寸寸皮肤,又得闲扯开自己的衣带,露出里面光洁的肌肤。 也不知萧霁月从哪里习得的技术,卿玉案的脸色绯红,声音断断续续,从鼻腔中溢出,眼尾也微微泛起红。 是么,是他想的那样么。 萧霁月的手往下移动,直至他的腰腹,萧霁月俯倾于他身,薄薄的唇吻了上去,在那片雪白上辗转,一股电流在卿玉案身上蔓延。 萧霁月又问道: “这里呢?”“那……这里呢。又怎么样。” 他的指尖滑过皮肤,冰冷刺骨,却又出奇的叫人沉湎。 “不行。”卿玉案忍不住颤栗。 门外果不其然传来了一声若有似无的嗤笑声,萧霁月缓缓舒了口气,将手从卿玉案的身上挪了下去。 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那样。 萧霁月很擅长然火烧身,但更擅长点到为止。 “门外有人。作此下策。抱歉。” 萧霁月整理好自己的衣领,很是自觉地和卿玉案拉开三尺距离,好像一切都是逢场作戏。 窗外,春雷轰隆,远远的悲凉感透着即将爆发之势。 第41章 他不是第一次这般“戏耍”自己了。 明明自己在这凡人无法忍受的地方待了三年,明明他是受苦受难最多的人,他对自己的说的哪怕是安慰也好,为什么是一句下策。 自己到底是他什么人。 “萧霁月。” 卿玉案隐忍地咬咬牙,他第一次直呼萧霁月的名姓,不甘又不解地问道: “什么叫下策?” 很明显萧霁月还没有意料到,素来平和的卿玉案能会问出这种话来,他怔在原地,没有回话。 卿玉案红着眼尾,问道:“萧恩卿,我在这里很下贱吗?是不容你的眼了?” 他强忍着怒火道:“还是因为他们说的,我爬过他们的床?你相信那些人的传言。” 萧霁月却依旧站在窗棂的位置,他盯着卿玉案,脸上无悲无喜: “是。” 他又问道:“你和萧大人来找我也只是碰巧路过?” 萧霁月颔首:“……是。只是恰巧。” 那一瞬,卿玉案内心的防线刹那溃堤,他这才惊觉这几年所为不过是感动自己而已,或许汝南侯府只不过是他青云路的垫脚石。 自己在他的生命里,或许连涟漪都不曾有过。 “你认识我,不过也是把我当谢玦而已。” 萧霁月的嘴角勾勒出讽刺:“是不是啊,卿二公子?” 的确。 差一点,卿玉案就要以为是谢玦回来了。 幸好萧霁月这句点醒自己,原来谢玦已经彻彻底底的死了,不会再回来了,也提醒自己,本不该对萧霁月动情。 所以,自己的情真是比草还轻贱。 卿玉案轻“呵”一声,难以置信地后退几步,他像是一瞬间想通了,忽然破涕为笑: “多谢你,我明白了。” 卿玉案欲往楼下奔去,方才拉开门,一股冲天的火光差点扑到自己身上。 萧霁月拼命将他囫囵拉回,质问道: “你不要命了吗?” 无数人在紫阙楼嘶喊、求救着,房梁柱轰然倾塌,而在紫阙楼外,却有一个黑影在盯着这一幕,就像是在注视着暴雨前夕忙碌又无措的蝼蚁。 “走水了!快来救火啊!” “救救我,咳咳咳。” 云雀嘴角留着鲜血,她死死抓住老鸨的脚踝,指甲都陷进了皮.肉,雪白衣摆被熊熊烈火烧焦了一个角。 “贱蹄子!!撒手!”老鸨使劲甩着腿,怒斥道。 一道怀抱红衣人的身影掠过,老鸨面目狰狞,布满血丝的双眼气愤地瞪着: “你是不是故意放他走的。” “云雀!”卿玉案歇斯底里地吼道。 他拼命挣开,却怎么也挣不脱萧霁月的钳制。 云雀似乎听到了卿玉案的声音,她虚弱地抬起头,面带着笑意喃喃: “能帮你的……只有这些了。剩下的路你要好好走。” 下一刻,大火吞噬目之所及的一切。浓烟滚滚,火光映衬着云雀的笑颜。 萧霁月一掌落在卿玉案的肩头,后者只觉得浑身瘫软下去,旋即眼前只剩漆黑。 …… “这就是你说的‘把他安顿好了’?” 不安的气氛更为浓郁焦灼,萧霁月怀抱着卿玉案,语气阴沉的可怕,方才被刺的掌心正徐徐落血,逐渐蔓延到阴翳处黑衣人的脚边。 第22章 萧霁月的黑靴踢起带血的短刃,接住后狠狠贯入面前黑衣人的心口,他侧过身,恰巧挡住了溅落在卿玉案身上的鲜血。 黑衣人艰难地喘息着:“和、和斩情楼对抗,你……疯了?” “才看出来我疯了?” 萧霁月发狠地扬起唇角,踩着地上奄奄一息的黑衣人,如视草芥般睥睨着他: “告诉你主子,在衙门候着我。” 黑衣人咬牙切齿:“你真卑鄙。” “远远不及斩情楼楼主半分。当然了,能不能活着到衙门就看你的造化了。” 或许是嫌血脏了鞋面,长靴缓缓挪下,萧霁月说罢便大步离去。 …… 建州卫指挥使司值房。 是夜,窗外狂风大作。 萧霁月提着剑,雨水顺着剑身滑落,他不紧不慢地迈向更暗处。 银练的白光在他清秀的脸庞乍明乍暗,照亮整座空荡无人的指挥使司,显得幽深可怖。 长剑缓缓指向暗处,萧霁月绕到书桌前,冷冷发话: “师父,有没有人告诉你,我很讨厌言而无信的人。尤其还是违背条件的人。” 刀刃对准了萧无崖的脖颈,萧霁月再次靠近了一步,威胁道: “他身上的伤那么多。他死了怎么办?我是不是也该把你的尸骨刨出来剔了。” 萧无崖听得背脊发凉。 当时燕安王布施仁政、爱民如子。他死后天下缟素,九州四海哀声不绝。 许多仁人志士愤恨故意陷害的人、却又无能为力,便连夜将谋害燕安王的已死之人的尸骨刨出、剔肉敲骨,以解愤恨。 他们将苗头指向了斩情楼,指责斩情楼不分青红皂白,跟着宦官佞臣残害忠良。 萧无崖盯着桌前的毒茶,黑血顺着他的嘴角落下,但他的语气出奇的冷静: “反正是仇家之子。我……先替殿下杀了,免得扰殿下的登基路。” 第42章 说的真是好听啊。 可是不还是一条不听话的狗吗? 萧霁月饶有兴趣地摩挲着剑身,又可惜地说道: “可我还没玩够呢,你就要杀他了。哦对了,师父不是经常说要铲除异党吗?” 蓦地,萧霁月眸光凛然,他手上蓦地用力,刀尖轻松旋入脖颈: “据我所知,斩情楼当时也在陷害燕安王的名单内呢。可惜啊……师父偏要以有崖求无崖。” 所求愈多,困障愈多。 此刻,雷声隆隆,彻底点燃寂夜。 …… 过了不到半天,卿玉案徐徐转醒,周围却不见萧霁月的身影。 而在指挥使司外,容陵恨得直跺脚: “让我进去!那是汝南侯府的人。我凭什么不能进去看!你们和提刑按察使司一个臭德行!” 而立于指挥使司两侧的守卫仍旧剑戟相对,半天都不肯开金口。 容陵见还没有效果,又怒斥道: “再不让我进去,我明天就在你们指挥使司门前……唱歌!” 卿玉案一身白衣,好不容易来到前门,又见阿努娇娇好整以暇地站在门后的大榕树的树荫下,脖颈还套着重重的枷锁。 明日午时三刻就要斩首了,可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要处以极刑的样子。 阿努娇娇无聊的打了个哈欠: “指挥使司门外不允许喧哗。说了多少遍了,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 容陵别过眼:“关你什么事。当时要不是你,小麟儿又怎么会死!” 他越说越激动,按住长刀的手上青筋陡现,眼里火焰似乎想要将人焚为灰烬。 眼看着气氛剑拔弩张,卿玉案上前走上几步拉住容陵,问道: “你是说,她是杀小麟儿的人?” 听到久违而熟识的声音,容陵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语气又惊又喜: “公子?!” 他震惊地揉揉眼,又掐了自己一下,感觉到疼痛后才认定真的,瞬间热泪盈眶。 三年了,容陵也长高不少,但容貌还是有稚气未脱,明明他陪伴自己最久,如今乍然相见,卿玉案竟也觉得有些生疏了。 “公子,这三年你去了哪里啊?世子找了公子三年了都……” 容陵略带哭腔地说道。 卿玉案没有过多解释,只是象征意义地抚上他的头,温柔地回应: “乖,这不是回来了吗?” 看着容陵一把鼻涕一把泪缠着自己的样子,卿玉案又颇为无奈地转过头,看向盯着地上兰草发呆的阿努娇娇。 容陵很不屑地说道: “她是鞑靼族的余孽,还是萧霁月的部下。一直以来她都在盯着汝南侯府!其心可诛!” 卿玉案的模样似乎并不意外: “给我调一份卷宗。凶手不是她。” 当年提醒卿玉案的人是小麟儿不错,可给他端来鸩茶的是仰珠仰玉,阿努娇娇是萧霁月的部下,就没有必要杀卿玉案,也不可能和小麟儿又冲突。 即便鞑靼族的人再可恨,也应查出真凶。 容陵大惊失色:“啊?” 卿玉案思索起来:“除此以外,先要留阿努娇娇的性命。” 萧霁月向来细致谋略,又怎么可能在这种事上败露?阿努娇娇这副傲然模样,萧霁月应该还有更大的事在隐瞒才对。 倘若能查及此事,兴许也能顺藤摸瓜查出萧霁月是否和燕安王府有关系。 可容陵哪里知道,以往天真的卿玉案,这么多年久居人下早就多了许些想法。 容陵瞪大了眼:“啊?!” 卿玉案又往深处猜测道:“查当年御史怎么知道我要出关,然后查仰玉仰珠的身份。就往……” 当时紫阙楼上,云雀烧那一炷香时说的: 『不急,再等等。』 『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回头。』 而那场大火,也像是早有人预谋好的。当时刺杀太子的人身上的黑蝎印,和在紫阙楼的云雀腕间的如出一辙。 一种种一件件,未免太过巧合了。 卿玉案语气沉了沉:“往斩情楼上查。” 倘若萧霁月和斩情楼真有关联的话…… 阿努娇娇放肆大笑着,瞬时打乱了卿玉案的思绪: “呵,别假惺惺救人。你三年前就该杀了我的。” “要查什么。倒不如说与我听听。” 萧霁月抓过卿玉案的肩膀,明知故问道。 或许是这些年习武缘故,他的握力极大,甚至捏得卿玉案生痛,没等卿玉案回答,他便绝情的提示道: “你是不是忘了,你已经不是汝南侯府的人了?是谁说的要弃卿姓,逐出卿氏族谱,永不和汝南侯府相往的?” 卿玉案这才惊愕地抬起头。 过往云烟,竟然在此刻如此清晰。 萧霁月对卿玉案的反应很是餍足,他再次慢条斯理地说道: “我不认得卿玉案,我只认得阮桃,三千两银子的卖身契写的清清楚楚。” 他按住卿玉案的肩,附耳道: “不是喜欢我吗,不是上次还不够吗?那这次就叫你好好喜欢我。” 末尾几字挑衅又微微上扬了语调,好像为了诱人深入而故意为之,让人落入圈套。 旋即他将卿玉案横抱而起,朝着卧房走去,轻描淡写地说道: 第43章 “容兰,把无关紧要的人赶走。” “靠,嘛玩意儿?萧狗你他娘又要干什么!” 容陵指了指自己,又看向一脸公正无私的容兰,不可置信以及匪夷所思的表情在脸上浮现。 第23章 不远处,身着飞鱼服的人脚尖一偏,拦住了萧霁月的去路。其人正是北镇抚司骆镇抚。 景祐境域内分南北两大镇抚司。南负责锦衣卫法纪,北镇抚司则传理案件[1],又有自家诏狱掌刑,赋予巡察缉捕之权,不必经三法司审理。 后来六扇门涉入三年前的案件,阿努娇娇便由北镇抚司押解了。 “钦差大人,真是巧啊。” 萧霁月面带些许不悦,漫不经心地用衣袖挡住卿玉案的脸。 “来这儿歇歇脚嘛,年纪大了难免的,腿脚不如像指挥使这样的年轻人利索了。” 骆镇抚伪善地笑着,他看向萧霁月怀中的人,蓦地眉眼一弯,话锋转向他处: “哟,萧指挥使新官上任,还有软玉在怀,真是双喜临门啊!什么时候我能喝喜酒呢?” 话里话外无一不是把萧霁月看低一等。 “师父白事未了,徒弟哪敢办红事。当下恐怕入土为安要紧吧。” 正当骆镇抚想去看卿玉案的脸庞时,萧霁月把身子侧开,挡住了他的视线,淡漠出声。 “是这样啊……” 骆镇抚的手停滞在半空,脸色微变,他抬头看着萧霁月,其中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先指挥使身死,同时萧大人上位。我倒是觉得先指挥使死的很蹊跷呢。” 半晌后,萧霁月语气不冷不热地说道: “既然蹊跷,那查起来就越是危险,大人还是不要涉险了吧。” 蹊跷?萧无崖死了? 他怀中的卿玉案惊愕地抬眼,果真嗅到了血腥气味,心底一惊。 感觉到怀中的异动的萧霁月垂下 眸,抚过卿玉案的背脊,声音轻柔道: “内人本就不喜欢打打杀杀的,他今日受了寒不便受惊,我便不奉陪了。” 临走前,萧霁月又补充了一句:“钦差大人,好自为之。” 骆镇抚目送萧霁月离去,脸色沉了下来。 他一边让下属去暗中追踪萧霁月,一边命令手下: “你马上回去报信给总督府的人,就说萧无崖已经死了。在下葬之前要看见尸首,拟出卷宗来。” 他的话落刚音,身旁的手下立刻点头,转瞬消失在茫茫指挥使司内。 卧房内,卿玉案瞥着他沾染新血的衣摆,抿了抿唇,半晌才说道: “萧大人是不是你杀的?” “你当时难道没有记恨他过?” 萧霁月斜倚椅上,一手托着下颌,一手摩挲着茶杯杯盏,不置可否。 记恨他带走萧霁月么? 卿玉案摇摇头:“当时收你为徒,为什么要杀他?” 萧霁月眯起眼闭目养神: “那公子去问问外面的人,我到底杀没杀人,可好?” 问了能有什么结果,不过都是敢怒不敢言罢了。 卿玉案立于他身前,他愤愤不平地说: “我不问。当时明明是他看重你,怎么能恩将仇报?你可知弑师、陷害朝廷重臣,这可是重罪。” 他站在海棠花树下,春风一吹,凉枝海棠压低了身姿,伏在卿玉案的肩头,衬得卿玉案更好看了些。 “我当然知道。” 萧霁月微微睁眸,想多看他几眼,又怕他跑了,便搀住卿玉案的小臂,唇角不自觉地勾出弧度。 三年了,怎么还这么瘦。 真是风一吹,就要散了。 萧霁月说话都温柔了许多: “天真。书不是读的越好的。常言道天下壤壤,皆为利往。既然他能重视你,也能够摧毁你。” 他拉过卿玉案的右掌,抚上之前后者造就的断掌伤疤。 应该很痛吧。 卿玉案后撤一步:“紫阙楼的事也是你做的?是不是也是你放的火?” 萧霁月哪里懂得,他当时在那种暗无天日是地方,就是靠着与她们彼此支撑才能勉强度日。 可是他依旧没能拦住云雀。 “这么怀念那种地方啊。” 握紧的手触之即分,萧霁月眼中的温情瞬间暗淡下去。 他欺身压于卿玉案之上,十指紧扣,把卿玉案的手按在自己的衣领上,他贴近卿玉案的耳畔: “倒不如尝尝我的滋味。比他们都好上千万倍。” 他的阵阵鼻息惹得卿玉案耳后攀上红意,卿玉案歪着头,薄衫紧贴棱角分明的锁骨,卿玉案的呼吸急促,胸膛剧烈的起伏着。 他低头含住卿玉案的耳垂,虎牙配合着轻轻咬动着,像是饿狼般,留下一串细碎的酥麻。 不行。 之前容陵要查的事情今天就该有结果了,不能耽搁事情。 当萧霁月想更进一步时,卿玉案忽然推开了他,用衣裳遮掩自己,语气含嗔带怯: “别闹。” 萧霁月微微躬身,反问他道:“之前不是还喜欢吗?小、楼、哥、哥。” 最后四字勾的卿玉案脸色绯红。 卿玉案低下头,飞快地转入另一个房间,支支吾吾地说道: “我……我还没准备好。” “呵。”盯着卿玉案与自己飞快擦肩而过,萧霁月倚着门框,嗤笑一声: 第44章 “睡吧。” 心事真是一下就被人看破了呢。 不过这样更好,他更想看卿玉案知道后的反应。 …… 三更半夜,卿玉案丝毫没有困意。 终于,一道犹如矫燕的黑影掠过,不用猜也知道是容陵拜访了。 容陵兴致勃勃地拿着一沓资料,看起来是当年的案件有了眉目: “卷宗调出来了。果真不出二公子所料!和二公子分析地不谋而合。” 卿玉案颔首:“讲与我听听。” 皎洁月光下,容陵看着卿玉案颈间细细的红痕,以及扯乱的衣衫,一时间咂舌起来: “我靠,公子你、你——” 这么一晚上没看住就…… 娘的,萧狗! “怎么?我这样有什么问题么?” 卿玉案明显还全然不知自己的形象到底多么惨烈,依旧认真询问道。 “没、没。” 容陵磕巴地说着,摇头好似拨浪鼓。 真是便宜那萧狗了。 “嗯,看你奇奇怪怪的,卷宗给我。” 卿玉案接过卷宗,白齿轻咬着笔尾,借着月光一目十行读起全程。 仰玉、仰珠从六年入府开始,就是斩情楼安插在汝南侯府的底细。从她们身上的血迹、携带的短绳来看,的确和小麟儿脖颈上的勒痕不谋而合。 果不其然从仰珠、仰玉调查起就容易很多了。 包括,阿努娇娇、云雀也都是斩情楼的底细。 容陵不解皱眉:“可……公子,那仰珠仰玉又是谁杀的?又为什么要杀了她们?难不成是为了灭口?” 是啊,倘若仰珠仰玉真的是凶手,阿努娇娇为什么甘愿下诏狱三年,甚至是极刑? 肯定还有事情在隐瞒才对。 “接着查阿努娇娇。” 卿玉案的心里隐约感觉势头不对,再次翻过一页,他看到萧无崖七年前接手了斩情楼,而萧霁月昨日刺杀萧无崖,接替了新指挥使之位。 而萧无崖的死,却这么不了了之了。朝堂无人知晓他是被刺杀。 太奇怪了。 更深露重,入夜的风萧瑟许多。整个指挥使司透出清冷幽静的味道。 容陵从怀中取出一个包裹,犹豫半天才里三层外三层地解开布包: “另外,还有这个东西。还请公子过目。” 一块质地温润剔透的玉展现在两人面前,卿玉案的瞳眸蓦地缩小。 他化成灰都认得的。 这是燕安王妃的玉佩! “哪里来的。”卿玉案声音发颤。 怪不得当时在王府怎么找都找不到,本以为是和府邸的灰烬一起堆积了,没想到现在还能重见天日。 “……呃,那个。” 容陵尴尬地挠挠脸,用细若蚊吟的声音说道: “偷……偷的。” 旋即容陵把自己偷偷潜进萧霁月屋内的经历一五一十地交代了,末了还补充一句: “公子,我知道我有错。但是萧霁月既然有燕安王的东西,一定对侯府不怀好意!” 卿玉案的心底本来筑好的长堤,仿佛顷刻被洪水冲塌。他抓紧玉佩放在心口,从未感觉呼吸是如此艰难。 燕安王府的人来寻仇了。 果然,还是逃不过么。 容陵咬咬牙又说道:“无论到底发展到了什么地步。公子都要小心为上,萧狗……呸,萧霁月那家伙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蓦地,卿玉案背后一股寒意侵袭。 “说说看,到底发展到了哪种地步啊?” 萧霁月倚着门,懒洋洋地看着容陵,嘴边噙着一抹笑: “六扇门就这点本事,查出这么没用的。” “我靠,你什么时候出现的——”容陵被噎的说不出话。 萧霁月将窗牗关紧,轻轻揽住卿玉案的腰,下颌抵在他的肩膀上,悠悠地问道: “怎么三更半夜要和人私会。就这么不喜欢和我相处吗?” 卿玉案瞥见铜镜中的自己,红痕遍布,衣衫不整,无一不是萧霁月的杰作,顿时脸色涨红,瞬间明白了容陵方才想表达一切。 萧霁月的手指触碰他掌心的玉佩,漫不经心地说道: “这玉佩喜欢么,你要是喜欢,就送你了。” 卿玉案并未接过玉佩,面露惧色:“你到底是什么人。” “猜猜嘛。在燕安王府曾见过哪些人。”萧霁月冷嗤一声,颇为玩味的问道。 第24章 转眼到了萧无崖出殡的日子,整个京畿透着死气沉沉的气氛。 “起灵!” 天气阴沉,领头人喊过三声,萧霁月撑起五尺高的白色领魂幡,浩浩汤汤的送葬队沿着京畿走,黄白纸钱漫天挥洒。 萧霁月带头跪下来拜祭,身后跟着数百名亲友,皆是来吊丧之人,目带悲悯。卿玉案跟在他的身边。 忽然,一纵车马拦住了队伍去路—— 卿玉案抬眸,眼见骆镇抚与阗公公穿戴朝服,从西侧策马而来。两人一左一右看向队列前方的棺木,目光晦暗难懂。 与此同时,御用暖轿从东侧缓缓驶来,帘幕半敞,一张清秀的脸孔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白事倒是热闹。” 萧霁月的目光越发深邃幽冷,直视着前方的两只队伍,唇角抿成冰冷的弧度。 第45章 卿玉案心里咯噔一跳,他略显恐惧地望向萧霁月,说道: “是出事了?” 萧霁月不置可否,阗何忠识时务地作揖拜地,身后众官员也纷纷跪拜下来: “拜见太子殿下。” “嗯,都平身吧。” 谢朱颜没有理会这群朝官,厌烦地一摆手,转头又瞧到了卿玉案,顿时展露笑颜: “恩人也在啊。” 卿玉案将头埋的更深。 “不过恩人怎么也在队里?这招魂幡难道不是萧家的?” “殿下。” 宫人抢先一步附过耳,将卿玉案去姓的来龙去脉讲述毕,谢朱颜的眉头皱紧,最后舒展开来。 他百无聊赖地解着九连环:“照这么说,恩人已不是侯府之人,身契是在萧霁月手上喽?” “回殿下,正是。”身边的侍卫点点头。 “算了。这样好办许多。” 他撑着脸,头也不抬地继续解九连环,闷闷不乐地说着: “你们几个代本宫说吧。” “是。” 有了依仗,骆镇抚的目光也更神气了些,他展开教令,一字一顿地说道: “辽东都指挥使萧无崖死因有待商榷,今重翻命案,故令钦差大臣北镇抚司镇抚骆君生与东厂提督阗何忠联合断案、查明原委,臣等特奉太子之命开棺验尸。” 如今圣上龙体有恙,太子是不会管命案,如今得闲来此,目的定是朝着萧霁月来的。 “阿月。” 卿玉案看向萧霁月,却发现他依旧稳稳地撑着招魂幡,面不改色。 若是开棺检验,定能发现萧无崖死因蹊跷。若是阿月谋害臣子的罪证确凿,该怎么办? “啰嗦。一句话说的事说这么久,直接验就行了,嗳。” 谢朱颜打了个哈欠,随即钻出帘幕,径自朝卿玉案走了过去,亲自上手扶起他: “恩人体寒需养,跪着作甚,快快请起。” 但卿玉案却没有起身。 骆镇抚轻蔑一笑:“按我朝律法,凡贱籍之人只能跪言、不得直视。这种贱籍之人,怎配与殿下同视。” “住口。” 谢朱颜乜斜一眼骆镇抚,怒斥道: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怎么像巷口讨价还价之人般计较?” 弄巧成拙的骆君生这才讪讪地退回去,他叫过下人,问道: “这萧霁月的小倌什么来历?” 下人低声回答道:“此人原来是汝南侯府的世子的胞弟卿玉案。” “汝南侯卿咏才与诰命夫人扶璧的幼子?” 骆镇抚的脚步一顿,随即又恢复如常。 “正是。” 下人点点头,又道:“后来在国子监出了点变故,便离开了汝南侯府,贬入贱籍到了青.楼。” 谢朱颜晃了晃九连环,安抚地说道: “听闻恩人在国子监便聪慧无比,肯定会解九连环吧?本宫解不开了,恩人帮帮本宫吧。” 他正准备顺势弯腰将卿玉案扶上车辇时,却不料一双手按住了他的手腕。 萧霁月眸中闪烁出危险的神色,他言辞凿凿地说道: “入葬开棺是大不敬。君夺臣妻恐怕也是不敬吧。皇子也应守律纲。对么。” “臣妻?” 谢朱颜眯起眼,又是一副人畜无害的神情,“想是指挥使多虑了,本宫只是想请恩人解个九连环而已。” 见萧霁月不吭声,谢朱颜又补充道: “何况也是父皇之意,父皇乃天下之父,臣子有恙,也是痛在父皇之心,大白真相也好让先指挥使在九泉之下安心上路。” “死的人自然是清楚怎么死的。让谁安心可不一定。” 萧霁月站在棺木前,手指紧攥着棺木边缘。 剑戟四面八方指向萧霁月,纷纷斥责道: “怎么跟殿下说话的。” 气氛顿时剑拔弩张起来。 萧霁月冷哼一声,他叫来身边的属下不知说了些什么,便让开了道: “既然要开馆核验,便请两位朝官请吧。” 阗何忠刚刚迈出了一步,见卿玉案还不肯走,又道: “我们要和指挥使单独谈一会儿话。还请回避。” 卿玉案不放心地回头看去,萧霁月也颔首道:“去吧。” 卿玉案与谢朱颜相跟着入了暖轿。暖轿的熏香是清苦的漆袁香,不是进贡的御香。 他忍不住掀开帘幕往后望去,几个人的身影愈发便远,直至消失在视野之中。 “恩人在看什么?” 谢朱颜好声好气地问道。 “没什么。” 卿玉案收回目光,心中惴惴不安,一种不祥的预感涌遍全身。 见谢朱颜依旧苦恼地解九连环,卿玉案便也放开了一些,但依旧恭恭敬敬地提醒道: “太子殿下,如今我已入贱籍,殿下直呼在下名姓小楼便好。若是叫他人见了,恐怕有失礼仪,要落口舌的。” 谢朱颜撑着脸,这也是他第一次看清卿玉案的脸庞,越看越发觉好看,他的眼眉也弯了弧度: “恩人不管叫什么名字,都是恩人不变。不碍事的。不过既然恩人说了,那以后就叫‘小楼哥哥’啦。” 过分亲昵的称呼听的卿玉案有些不习惯,他忙岔开了话题: “我来给殿下解九连环。” 第46章 见卿玉案不时便解开了三环,谢朱颜夸耀道: “早就听宫人夸赞小楼哥哥聪慧,本宫的大伴都解不开。本宫看人果然没错!” 卿玉案解起最后一个连环,抬眸莞尔: “是殿下慧眼识珠。” “可惜这美玉有人捷足先登呢。”谢朱颜似有所指,叹息着。 卿玉案有些反应迟钝,不明白这其中的深意。 谢朱颜又随意地拿起一本典籍,目光慵懒,他漫不经心地扫了卿玉案一眼,文绉绉地念起来: “只是今宵月,偏照小楼东啊。” 忽然,轿子外传来了声响: “殿下,六部的公文说要请殿下过目。” 谢朱颜又打了个哈欠:“本宫说过了,都给大内批复,本宫今日乏了。” “是。”宫人应声领命。 等脚步声渐渐远去,谢朱颜再次看向卿玉案,他饶有兴趣地问道: “小楼哥哥一直眉头紧锁,不如让本宫帮舒展舒展可好?” 卿玉案疑惑地抬起头。 谢朱颜又将书翻过了一页,微笑示意:“小楼哥哥应该很好奇萧霁月的身份吧?” “当年燕安王府大火,有人涉险闯入火海,将本宫的堂兄救出了火海。五年过去了,堂兄果真有几分燕安王的英姿。” 谢朱颜表情不悲不喜,淡漠地像是在说晚膳是什么一般轻松。 在卿玉案诧异的目光中,谢朱颜的手指漫不经心地点在一句诗上,面不改色地继续说道: “今夜十五,只可惜霁月圆满一回,夕夕缺成玦。” “啪——” 卿玉案手中的九连环掉落,他的脑袋里嗡嗡作响,整个人仿佛坠入冰窖。 所以, 萧霁月的身份正是谢玦吗? 从一开始雪夜接触,到阿努娇娇一直给萧霁月传送情报,再到御史大人冶清昼巧合般的来到城关给自己开路……诸如此类,如此种种。 一切的一切,都是萧霁月设计好的吗? 谢朱颜弯了唇角:“小楼哥哥知道缺月像什么吗?” 卿玉案不语,思绪乱如麻线。 谢朱颜自顾自地说着:“缺月像刀,一把很尖锐的刀。” 他慢悠悠地合上书卷:“都知道刀能防御,藏在身上能自卫。可很多人忘了,过尖锐的刀却总是伤及己身。所以呢小楼哥哥可要小心一些。” “……在下明白。”卿玉案抿抿唇。 “父皇的身体愈发欠佳,太医怎么治都不好,本宫想着嘛,父皇也到时候该立储君了。” 谢朱颜脸上的笑容不减,但说出的话却像锋利的刀刃,狠狠地戳穿了卿玉案的心。 卿玉案瞳孔骤缩。 第25章 于幼时的卿玉案而言,他最喜欢的事便是来到燕安王府听谢玦讲起草原的故事。 他从未涉足的过的边疆、未曾到过的大漠、四书五经不存在的奇闻怪谈,如此种种,都在谢玦的故事里一一圆满。 有一次上元佳节,卿玉案在集市拿了两个兔子灯,小摊贩见他是汝南侯府的孩子,顿时眉开眼笑,又送他一副桃花牌,说这是西洋来的舶来品,春节可以玩。 卿玉案兴致勃勃地跑到谢玦面前,将兔子灯塞到谢玦手上,讨欢心道: “小孩子都喜欢这个,喏,给世子一个,卿哥哥也拿一个。” 谢玦犟着脸,昂起头说道:“我不是小孩子了。” 虽然话是这么说的,但谢玦还是接过兔儿灯,偷偷摸了下宣纸上的跑跳欢脱的妃色小兔,绘制的栩栩如生。 他以为没被看到,但是卿玉案只是不说而已,毕竟谢玦一直都口是心非,卿玉案总是会刻意给他留一点空间。 “好好好~” 卿玉案欢喜地捏着他的脸:“我们的世子已经长成大人啦,不能说是小朋友了。” 谢玦气鼓鼓:“嗯。” 灯火融融,橙红色的光辉映着两位少年的脸,卿玉案瞧着他的面容,突发奇想,问起他名姓“谢玦”的含义。 “是因为这个玉玦。” 谢玦举起娘亲赠与他的那块玉佩,由两块缺玉拼凑,透过皎洁的月光泛着幽幽的寒气,一眼便知这是美玉。 他没有正面回答卿玉案的话,只是挪开其中一半的玉佩,反问道: “倘若朝廷腐朽、宦官当道、外族常扰边境,在这个乱世里你怎么才能成为忠良?” 卿玉案托着下颌许久,满心欢悦地回答道: “太子殿下是人心所向,燕安王也曾说要永远追随太子殿下,一直为外人称道。而汝南侯府也会辅佐二位,我也想像父亲那样征战四方,保家卫国。” 谢玦听到卿玉案的答案并没有展露笑颜,相反,他沉默了一会,又问道: “若有一天燕安王与太子倒戈相向,你我必定分道扬镳、成为宿敌呢?” 卿玉案还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信誓旦旦地说:“世子也是赤胆忠心之人,民间都传闻皇子兄弟和睦,不会有那一天的。” “是么。” 说罢谢玦不再作声,只是冷嗤一声,旋即将另一块玉玦挪走,他望向唯有孤零零的上弦月的苍穹沉默不语。 …… 当年谢玦不经意的话,今如惊雷回音隆隆。可惜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应当不只是想知道当年到底是什么人毁掉了燕安王府吧。 第47章 就像是谢玦所说的那样,草原雄鹰不会总在一方小小天地翱翔,否则总会有粮绝之日,它们会忍痛拔掉稚羽,飞往更高更危险的深空。 如今玉佩在卿玉案的手中紧握,太子的寝宫内,他垂下头紧锁眉头,谢朱颜见状,好奇地歪过头去问: “若是我成了皇上,小楼哥哥也会像汝南侯一样成为我的拥趸吗?” “呃。” 卿玉案这才从乱如麻的思索中缓过神来,他偷偷收起玉佩,艰难地点了点头,赔笑道: “会的。” 可若是萧霁月真有谋反的那一天呢? 卿玉案浑身打了个寒颤。 不,他不会谋反的。 燕安王府世代忠良,怎么会谋权篡位。 他只是想知道燕安王府到底是谁毁的,若是真想谋反,也不会来到指挥使司为圣上效力,不然也不会来到汝南侯府。 可……太子已经开始忌惮萧霁月了。 卿玉案望向满眼天真的谢朱颜,忽然背后一阵恶寒。 难不成太子只是在试探自己谢玦还在不在人世,其实并不知道萧霁月的身份? 眼下最有能力保住他的就是自己了。如今人命关天,可该如何才能护住他的命? 卿玉案咬紧牙关。 谢朱颜咧了嘴角,他拉住卿玉案的手,接过解开的九连环: “这可是小楼哥哥说的!本宫可记在心上啦,可不许反悔。” 要是能当太傅就更好了,这样就能天天见到他了。 倏地,卿玉案撩起衣袍,双膝重重跪在谢朱颜面前,他沉下头问道: “在下还有一件事请殿下相助,之后在下愿结草衔环,永世追随太子殿下。” 谢朱颜弯了眉眼,急急地扶起他:“何事?本宫都依小楼哥哥的。起来,不要伤了身子。” “在下身契在指挥使之手,如今我与指挥使萧霁月两情相悦已久,两家愿永结秦晋之好。望殿下成全。” 卿玉案咬了咬牙,苍白的两颊冷汗流淌。 虽已自逐出汝南侯府,日后与兄长相认名分还在。若能借汝南侯府之力压制那群朝官,萧霁月定能留住一命。而且男子成婚难能留有子嗣,朝廷也会对萧霁月放松一定警惕。 被人嘲讽也好、不被世人也罢。自己也不剩下多少年头了,剩下的路萧霁月可以坦坦荡荡的走了。 谢朱颜这一次却并没有扶起卿玉案,刚刚伸出的手又收了回去,笑容僵在脸上。 他重新翻开诗经,面露不悦。 卿玉案润湿发干的唇片,他膝行一步,又道: “君无戏言,请殿下赐婚!” “参、参见太子殿下。” 蓦地,一位小太监哆哆嗦嗦地也跪在了卿玉案身边,他颤巍巍地将一张红笺举过头顶,用尖细地嗓音说道: “殿下。礼部尚书有急递,请太子殿下过目。” “呈过来。”谢朱颜不耐烦地说道。 “嗻。”小太监不敢耽搁,急忙上前两步交了上去。 谢朱颜一目十行地看完了,愠色逐渐攀上他的面颊,神色也越发阴沉,他猛地站起身: “真是的,所有人都跟本宫说君无戏言!本宫有告诉过谁我想当吗?!为什么本宫一直要听你们司礼监的人安排?!” 小太监将头埋的更深,将阗公公的话转述道: “回殿下,圣旨已拟,司礼监只是秉圣上之意,太子殿下多多思量。” “全是圣上旨意!你们还会干点什么?不怪外面的人说你们是朝廷的走狗!” 谢朱颜忽然勃然大怒,他衣袖扫掉桌案上的九连环和茶杯,瓷杯猛烈撞击地面顿时碎成齑粉。 …… 而在建州都指挥使司前,骆镇抚与阗公公正站在棺椁前,看向棺内的萧无崖尸首上的深深血痕,心中各有想法。 “大人,我有一事相报!” 指挥使司的一位小衙役来到骆镇抚面前,转头悄悄看着萧霁月,担忧地咽了咽唾沫: “对不住了,萧大人。” 原先萧无崖在位的时候,他们指挥使司的人无忧无虑,偶尔还能吃香的喝辣的,没想到萧霁月甫一上台,便大范围整改纪律,所有人忙的昏天黑地、叫苦不迭。 所有人都想着,这萧霁月本就名不见经传的,原先还是个人人喊打的小叫花子,如今竟然骑到了他们的头上,要让他看看什么叫自己不是吃素的。 想到这里,那小杂役挺直了腰板,说道: “那天晚上,我看见萧大人独自一人来到了原指挥使的书房。” “还有这种事,目前人证物证都在,证据确凿,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可抵赖的。” 骆镇抚的手指向萧霁月,厉声说道: “来人,把这个乱臣贼子抓起来!” 一旁的缇骑闻声,齐齐涌了进来,将萧霁月团团围住。 杂役看着有效,再挺直了虾米般的腰,变本加厉地说: “这个人我平时就看不惯了,一看就是残害忠良的人!哼,平时让我们干苦力还不够,自己还干这种见不得光的勾当。” 没想到萧霁月站在原地岿然不动。 骆镇抚本以为这一次胜券在握、奉太子殿下之命交差将萧霁月缉拿归案,他踱步走到萧霁月身边,挑衅说道: “黔驴技穷了?你刚才嚣张的气势哪里去了。” 第48章 四面八方的人擒住萧霁月的臂膀,剑锋无一例外对准他的脖颈,试图让他屈服。 “呵。”萧霁月不屑地轻笑。 “且慢。” 很快,容兰从另一侧的屋檐下飞掠而来,众人纷纷侧目。 他拱起双手,将一个小小木匣递给骆镇抚,一本正经地说道: “镇抚大人请过目。” 阗公公眯起眼,瞧了容兰的腰牌,语气似乎并不意外: “哟。六扇门的啊。” 容兰瞧了一眼萧霁月,朝着两位朝官作揖道:“回二位大人,这封信是从原指挥使的房中寻出来的。” 骆镇抚皱着眉读完信笺,忽然挥了挥手,眼神却从始至终停留信上: “放开他吧。” 小杂役吓得瑟缩了一下身子,他连忙退至一旁,不敢再往前迈出半步。 萧霁月活动了下手腕,十分轻松地说道: “大人还真是急于求成呢,不知道是奉了谁的令,居然这么想要我的命。” 骆镇抚收起信笺,将其小心翼翼地塞入怀中。 “这份‘大礼’,大人可是喜欢?” “哼,那就打扰指挥使了。” 骆镇抚不置可否,他的步履转向身后数十缇骑,面无表情地说道: “撤。去汝南侯府。” 望着两列人马远去的身影,萧霁月冷冷地“哼”了一声,只手合上萧无崖的棺盖,然后长长地伫立,眼神空洞许久。 他的手按在棺盖上,微微阖眸权当短暂休憩。 十里长风于青萍之末起,骆镇抚应当不会这么善罢甘休。 容兰走上前去,犹豫了许久,还是决定问道: “大人这样是否有愧卿二公子?” “你忘了,他已经不是汝南侯府的卿玉案了。” 萧霁月刚想说些什么,但他抿抿唇,嗫嚅半晌过后又决绝说道: “人这一生要愧对的人很多,能用一个人换千万人,足够了。” 那天夜黑风高,其实是萧无崖杀了自己,萧无崖死前也同萧霁月说了这句话: “我答应将斩情楼交付给你,当年六扇门与斩情楼受人所托谋害燕安王府,我有愧于你。故此收你为徒。” “问心有愧”是世界上最折磨的词,像是带刺的藤蔓折磨着人的良知,最后长出獠牙吃掉人心,直到那几年后他看到萧霁月时,他终于能心安理得一些了。 萧无崖默默闭上双眼,像是在跟萧霁月说话,又像是喃喃自语,等待死期的来临: “我这一生作恶无数,愧对千万人,如今我要到地下,去向燕安王与王妃请罪了。” “那当年到底是谁——” 而当萧霁月想进一步知道幕后主使是谁时,萧无崖将短刀夺过,一下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 如今的容兰不懂萧霁月内心所想,毕竟曾经在汝南侯府待过一阵,想起卿玉案弱风扶柳的模样不觉又动了恻隐之心,提示道: “二公子的病情……” 【不要将我的事情告诉阿月和哥哥。】 当时卿玉案的话重新在容兰脑海盘旋,萧霁月冰冷的目光看向他,追问道: “病情什么。” 容兰一噎,只得蔫蔫地回答:“病情呃……好了许多。” 萧霁月没有怀疑,又执起招魂幡: “嗯。知道了,你回六扇门吧,这里没你的事情了。” “大人!”只是走了几步,容兰又转过身。 萧霁月无可奈何地转过身:“又怎么了?你平时不是话挺少么,怎么今天话这么多?” “我……”容兰也是有苦说不出。 想起平日咳血喝药的卿玉案,靠着见一面萧霁月的念头,再那个荒地硬生生挺了这三年,怎么都觉得太过凄苦。 他只得旁敲侧击地提醒萧霁月: “这三年二公子在建州瘦了许多,大人记得……记得多多照料。公子平日待大人不薄,更无其他想法。” “用不着你说。” 话音刚落,萧霁月看向萧家的亲眷,又看着指挥使司的一众杂役,冷冷问道: “方才那个说我残害忠良的人呢?带出来。” 那个杂役被人拖出来的时候,双腿站都站不稳,双膝“噗通”一声跪在萧霁月跟前,声音噤若寒蝉: “大、大人。” 萧霁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妄议朝官,你知道是什么罪名么?” “大人,对不住对不住。” 那人已经抖成了筛糠,一味地摇起头,他已经预料到自己今晚凶多吉少了。 而萧霁月却故意不说后半句,嘴角微微上扬,神情看不出喜怒,但却莫名透露出一种阴冷的杀气,让人毛骨悚然。 萧霁月微微俯腰,说道: “跪什么,我又没说要杀你。起来。” “大人,我错了,我错了,就饶过我这一回吧!” 杂役知道萧霁月的脾性,听到这句话更是吓尿了裤子,迟迟不敢起身,只是不住地磕头,额头都渗出了血迹。 尤其在这种时刻,萧霁月更是让人猜测不透。 萧霁月双手背立,面容上却并无气愤之色: “既然叫你起来你不起,那就跪着吧。什么时候想好了别的说辞,来我值房一趟。所有人,继续跟我走。” 队伍整齐划一的行进着—— 第49章 黄白纸钱飘洒满空。 哀怨的唢呐与铁吹吹打打,在寂静的夜晚显得异常刺耳。 杂役诧异地抬起头。 不光是他,几乎指挥使司的所有人都以为是萧霁月下的杀手,可是转念一想,萧霁月似乎又真的不是杀害萧无崖的人。 否则萧无崖又怎么会亲定下一任指挥使由萧霁月任命,甚至是由他来料理后事呢? 人总会择最信任的人来继承衣钵的。 忽然,司礼监掌印太监岑鸿远和御史台巡察御史冶清昼忽然站到萧霁月的身前,手中还握着一轴黄卷。 冶清昼搀着岑鸿远,莹润的朱唇微微翘起,用清亮好听的声音说道: “萧大人,别来无恙啊。” 萧霁月抬起头,丝毫不给他半分面色:“除了朝廷上,我恐怕没见过御史大人。” “见过的。大人忘了而已嘛~” 冶清昼微阖眼眸,用苏州折扇挡住脸,旋即不急不缓地摇了摇,意味深长地说着: “以后大人便会经常见了。” 了解冶清昼的人或许知道,冶清昼这不是内向羞涩,而是显摆钉在折扇扇骨上的流苏是金缕丝和西域红玛瑙做的。 萧霁月短暂沉默了下:…… 司礼监掌印太监岑鸿远如今已经耄耋之年,浊黄的双目抬了抬,用沙哑的嗓音说道: “斯人已逝,萧大人节哀,杂家今日奉皇上之命……特来给萧大人冲冲喜的。” 冲喜? 萧霁月狐疑地抬起头,一时间没有预料到情况。 不待萧霁月去问,掌印太监岑鸿远早已展开黄绫卷,徐徐念道: “建州指挥使萧霁月接旨——” 萧霁月以及身后的数百人齐齐跪下。 岑鸿远瞄了一眼,确定无恙后,旋即继续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卿咏才之子卿玉案貌扬温良,朕躬闻之甚悦。今指挥使年已弱冠,适婚娶之时,当择良人与配。特将其子许配指挥使。一切礼仪交由礼部操办,择良辰完婚。[1]尔接旨受赏吧。” 到底是谁想出的主意?! 萧霁月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万万没有算到这一步。 冶清昼瞧着他的模样,好声好气地说道:“萧大人,怎么不接旨谢恩?侯府之子入赘,萧大人可是好福气。” 半晌,萧霁月深深叩首: “臣,接旨。” 第26章 “诶诶诶,你听说了没有,萧指挥使的丧事还没办完呢,这一道圣旨就下来了,说要赐婚!” “哪里是给萧指挥使冲喜啊,我看那个二公子撑不过今年了,应当是汝南侯府想冲喜。” “本来萧霁月摊上了萧无崖的命案,有了汝南侯府这个依凭,萧霁月居然洗清嫌疑了。” …… 喧闹的京畿里,有几个人叽叽喳喳地讨论着。 一架不起眼的女轿慢驰于市井之中,其内一位身形孱弱、着血红嫁衣的人放下珠帘,掩面咳嗽了四五声。 帕巾满是鲜血。卿玉案脸色苍白如雪,一双黑眸黯淡无光。 对面的容陵清晰地听到他肺腔的回响,每每咳嗽一声,都是揪心的疼。 卿玉案从怀中取出两个瓷瓶,这还是当时紫阙楼里云雀和阿蝶给她的药,一个止咳,一个遮掩伤疤。 他曾千万次想逃出紫阙楼,以为这样便能见到广阔的天地,直到现在彻底逃离,他才懂得外面的天地也是囹圄。 卿玉案吞了两颗,容陵试图拍下他手中另一份药,近似央求地说道: “公子,不能再用药了。再用会死的,公子。求求你了。” 药瓶拍落在地,卿玉案纡尊降贵地俯身去捡,抹了一点玉肌膏涂过自己手臂上的鞭痕,他疲惫地看向容陵: “成亲,总该有点成亲的样子的。满身是伤的,街坊邻里看着不好看,给阿月失了脸面。” “公子!”容陵呜咽着,“那谢玦明明就是寻仇来的。” 古今中外,哪有男子自跌身份作妻下嫁入赘的,而且还是下嫁给仇家,况且卿玉案的身体每况愈下,如此折腾,怕是更不能挺过去了。 应当不止是太子在揣测谢玦的身份,成婚不仅能保他的性命,他也不敢对汝南侯府轻举妄动,朝廷命官对两家虎视眈眈,能放松他们的警惕。受些口舌也无妨。 成亲以后,他要亲自将真相摆在谢玦面前。 “不光是我的意思,太子能怀疑他,皇上也会怀疑他,彼时必定要置之于死地。” 药效发作,卿玉案这才调好气息,他缓了好一会,才虚弱地说道: “最多只是半年,谢玦就能解脱了。往后我死了,要好好护着卿同知,护着汝南侯府。往后监督你练武的是侯爷,切莫再偷偷溜出营去了。” 只要谢玦不对父兄和六扇门下手,要杀要剐悉听君便,权当是偿还当时刺他的一刀好了。 “侯爷他……”容陵抽噎着,但是还是强忍着。 “侯爷怎么了。”捕捉到容陵的异常,卿玉案又追问道。 容陵抹掉泪,强颜欢笑道:“没什么,公子,只是看着公子成亲,我……有点难过。” 卿玉案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旋即点了点头: “嗯,以后就跟在卿同知和侯爷的身边。” 容陵双手捧着脸嚎啕着:“我哪里都不去,我就要守着公子,公子是我主子,主子不会死的。” 第50章 “乖。多大了还哭。” 卿玉案本想拭掉他脸上的泪痕,但刚刚触及又收回了手,他的笑颜微敛,换做正式的模样: “听闻这几日卿同知给容总旗升了千户,那现在不该叫容总旗了,该叫容千户了。” 容陵诧异地抬起头,还不明白他话中之意。 “二位,到地方了。”轿夫吆喝着。 卿玉案提着婚袍缓缓下轿,容陵本想跟着一起,却不料他将其拦了下来。 风从西北而来,透着萧瑟的意味。 “不必下来了。我不是汝南侯府的人了。往后不要称我为二公子了。” 在万里不息的风中,卿玉案恭恭敬敬地朝着容陵行了个礼: “在下,恭送容千户。” 是了,现在容陵方才升为千户,本就万众瞩目,自己不仅为贱籍,而且还嫁作他□□,不便再和容陵共处一处了。 昔日的主仆如今身份天差地别,叫人看了唏嘘不已。可惜命运本就如此,可能稍有不慎就跌入万丈深渊。 …… 炮竹劈里啪啦热闹地响,萧霁月与卿玉案立于公堂前,双方谁都没有先开口,却迟迟不见汝南侯的身影,在场的宾客议论纷纷。 半晌,卿玉案才说道:“父亲不会来的。哥哥那边应当也没有赶来。直接行礼吧。” 毕竟父亲想让他与兄长征战杀伐,自己早就逐出了汝南侯府,寒了父亲的心,想必父亲还不知道自己回来了吧。 三叩三拜,本该是夫妻同拜,偏偏萧霁月在第三拜掀开了卿玉案的盖头,卿玉案瞥见他阴沉的脸,以及一个艳红到刺目的背影。 下人赶紧去追:“萧、萧大人,这礼还没成呢。” “他不拜,我自己拜这第三拜。” 卿玉案的语气近乎冷静,他的嗓音不算高,但是在场的人都听的真真切切。 卿玉案屈下膝盖,朝着萧霁月原来的方向拜下去。 在拥挤的人群之中,容陵冲到人群前面,本想扶起他,但是想起卿玉案的话后。最后他的手僵在了半空。 是啊,毕竟是皇上下的旨。 汝南侯府内昏暗的房前,卿玉案缓缓推开了门扉,却不料下一刻,一只手扼住了他的咽喉,叫他难以呼吸。 是萧霁月忽然率先开了口,他凑近卿玉案跟前:“你满意了吗?!你跟太子请的婚,如今亲也成了,礼也拜了,你还想要什么。” “阿……阿月。外面……有人。” 卿玉案艰难地说道,头上的凤冠撞到墙面,尖锐的金钗扎着他生痛。 果然,门外传来哒哒的脚步声,马蹄声纷至沓来,从声音来看,应该不止三五个人。 是兄长吗?卿玉案想。 下一秒,那只手便松开来,卿玉案被余力震到墙角。 萧霁月推开房门,卿玉案朝着门外看去,只是可惜,是骆镇抚与他的缇骑兵先来一步,卿齐眉在缇骑兵后方。 卿齐眉的目光先落在墙角的卿玉案后,才看向骆镇抚以及缇骑兵,说道: “不打招呼深夜造访侯府,骆大人是有什么急事么?” 却没想到骆镇抚冷哼一声,面露轻蔑的目光: “什么时候查封侯府还需要和世子打招呼了?” “查封侯府?!”这一次,是卿玉案发话。 他看着卿齐眉却并没有阻挠之意,只是待在原地沉默不语,竟然心中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在他没有回侯府的日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哦,原来卿二公子有所不知啊。圣旨早就下来了。” 骆镇抚一边吩咐这缇骑搬出各色的箱子,一边慢悠悠地看向卿齐眉: “要不同知大人讲吧?” 卿齐眉坐在马上,从始至终垂着眸看着卿玉案,身上穿的正是四年前除夕他在金缕坊订的那件衣裳。 卿玉案抬起头,惶恐地等待那个答案。 “小楼,对不起。” 卿齐眉双眸低垂,,嘴唇动了动,平静地吐出这样几个字: “我没能救下父亲。秦淮一带的地方失守了。” “……什么。” 卿玉案耳边隆隆,卿齐眉看似温柔的眼神下隐藏着浓郁的恨意,他的声音平淡地如同春水,却叫卿玉案全身血液凝固,脑海中一片空白。 容陵没有告诉过卿玉案,鞑靼族突然进犯边境,秦淮的烽火台的士兵竟无一人发觉异常,甚至连传讯的人消失了踪迹。 等到后半夜,汝南侯才知道遇了袭,前线督阵作战,卿家兵应敌时,四面八方都被鞑靼族的人围拥地水泄不通。 汝南侯的军营深处高地,本身占据优势,但鞑靼族不知从哪整了好几船西洋来的枪.支.弹.药,将山上的兵完全暴露。 偏偏奇怪的是,明明那一个晚上是汝南侯招待来访的封疆大吏、几乎所有的士兵都参加了筵席,而卿同知给提刑按察司的骆镇抚寄去书信,商议漕粮转运之事,偏偏那夜出了事。 一定有人将情报传了出去。 “秦淮接连三城失守,问起罪来侯爷自戕都不为过,何况还有卿同知也有杀害朝廷命官之嫌。是不是啊,卿同知?” 骆镇抚瞧向卿齐眉,目光中的戏谑早已不言而喻,仿佛是在笑着看卿齐眉的窘迫,他身后的缇骑兵更是得意洋洋。 “是。”卿齐眉看着卿玉案错愕的神色,如鲠在喉。 第51章 “吏部给事中潘大人上的书啊,卿同知对漕运总督心含怨怼,想从先指挥使手里调兵陷害漕运总督,结果陷害不成便倒戈相向,指派六扇门的人对萧无崖痛下杀手。” 骆镇抚分析完毕后,又合上宗卷,睥睨着萧霁月说道: “行啊,卿同知,皇上的人都敢动。胆子真是大啊。可惜了卿家世代簪缨,竟窝藏着如此祸患。” 怎么可能,兄长向来与人和善,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 卿玉案顾不得自己身上穿的是嫁衣,一路跑到卿齐眉的青鬃马跟前,还没从父亲的死讯中脱离思绪,他又不甘心地问道: “当时那封信……真的是兄长所写?” 卿齐眉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沉默半晌,说道: “对不起。” 怎会如此。 卿玉案的手无力地垂下。 他转头看向骆镇抚,强忍着泪水,眼中腥红: “兄长在同知任上,缉盗贼、抚流民,荡平来犯之敌,我卿氏世代为御前左膀右臂,有屡屡战功,皇上为何不念及功劳?!” “失三城,折三万士命,谋害朝廷命官,私调兵权,这些罪责哪些不够抄家罢职?不过——” 骆镇抚冷嘲热讽地笑着,旋即他又看着卿玉案,低声说道: “太子特意嘱托过要留你一条性命。” 卿玉案听着如此荒谬的情面,忽然苦笑出声,最后他捂住脸,边笑边低声嚎啕起来: “好,真好。” 也就剩下半年的光阴,在大婚之日又收到家父死讯,偏偏要留卿玉案一条苟延残喘的命作情面,还不如了结了他。 如今父亲汝南侯已死,所有能依靠的人倒台,同知又犯命案,卿玉案也已经清出侯府,明天过后,风光无度的侯府就会变成一副空架。 骆镇抚假心假意地安慰道:“若是查出和卿同知无关,还能将府邸还与你们。我们也是奉陛下之命,还请二位节哀。” 是啊,这不是这群朝廷走狗最爱看到的吗? 这些攀权附势的人,最希望不利己的势力倒台,管他贤还是忠,死前铆劲暗地陷害,人死后抖落一身干净。 三位缇骑提着重重的梨花木箱而来,卿玉案睚眦欲裂,他化成灰也认得,那是娘亲的书,是除了他遗失的簪子后唯一的遗物。 也是他期盼活在世上最后的念想。 “还给我。”他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小楼,回来!”卿齐眉抓着卿玉案的腰,再看去,已是泪眼婆娑。 卿齐眉按捺心绪,极力控制住卿玉案的情绪: “听我说,小楼,一切都会失而复得的。” 卿玉案嚎啕着,看着那些锦衣卫缇骑将他悉心呵护的书一点点的扯碎扯烂,心也跟着碎成了千万块,再也拼凑不起。 卿齐眉握着卿玉案的双肩,稳了稳语气: “兄长再见你一面,是有话对你说。” 他的手抚过卿玉案的头,像是多年前那般温柔: “当时在国子监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为兄都替你出气过了。未来你在国子监不会再受苦了。” 既太子能提议卿玉案去嫁入萧家,他便不会受到此间牵制。卿齐眉能做的力所能及的事,也之和卿玉案有关。 卿玉案微怔,抬起头去看兄长。 他顿了顿,强颜欢笑地说道:“你要好好活下去。卿家向来不是沽名钓誉、残害忠良之辈,要相信清者永远自清。是我对不起父亲,对不起你。” “为什么啊。” 卿玉案垂着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以后他还能再见到兄长吗? “妈的,聒噪死了。” 骆镇抚最不喜欢这种生离死别的场面,他搔搔头,低低地骂了一句,不屑地催促道: “卿同知,走吧?” “是。”卿齐眉强忍情绪,将头顶的乌纱帽小心翼翼地放入缇骑所端的锦盘中。 按景祐朝律,凡遭弹劾或涉案之人都需引咎回避,不必入值,在专门设立的地方听候旨意处理[1]。 在离开汝南侯府的前一步,卿齐眉忍不住回头望去: “不管发生什么事,小楼都是卿家的人。” 而从始至终,萧霁月都立于门扉侧冷眼旁观,脸上阴晴不定,好像是在看一出戏。 骆镇抚目光朝着台阶上看去,丝毫不避讳地拊掌称道: “多亏了萧指挥使的手下送的及时,果真得力啊。这份\'大礼\'我十分喜欢!哈哈哈哈——” 笑声刺耳无比。 “喜欢就好。”萧霁月面无表情地回答。 是……他的手下送的? 卿玉案难以置信地看向萧霁月。 当时容兰给骆镇抚的信,原来是那天晚上兄长给萧无崖写的密谋信? 为什么。 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既如此,事情办完了。我们先行一步。也请二位明日回指挥使司吧。” 骆镇抚挥挥袖袍,带着几个缇骑扬长而去。 待几人走后,他盯着浩荡无月的长空,但眼神却没有一丝波澜起伏: “当时是你说要赐婚,不是我。” “谢玦!是不是你从一开始就想过这一天?” 卿玉案再也忍不住了,他拽紧萧霁月的衣领,歇斯底里地喊道。 就像是容陵所说那样,从一开始巧妙设计的营救,到阿努娇娇传递情报,恰如其分的营救自己,到自己情根深种,再到如今境况。都是萧霁月一手造成的。 第52章 为什么要趁他情深,杀他天真。 “原来早就知道我是谁了,如此也好。那我也不隐瞒了。” 萧霁月的眸色越发深邃,嘴角勾起一抹嘲弄。 汝南侯府,一股清苦的熏香弥漫。 “我要让你亲自看着他们死。不是说要和我同甘共苦吗,当时六扇门和斩情楼怎么对待我的,我要让你也走一遭。” 他死死捏住卿玉案的下颌,将他的头高高挑起,迫使他直视着自己: “让你也感受一下被背叛的滋味。” 萧霁月猛然用力,将卿玉案推搡进了厢房里,继而扯掉他的婚服,清冷的月光映在卿玉案的肌肤上,显出几分病态的苍白,仿佛随时都能破裂的琉璃。 萧霁月俯下身,咬住卿玉案的唇,舌尖探入,撬开卿玉案紧闭的牙关,侵占他口腔内每寸空间,痛意和血腥味弥漫两人的口腔。 “恨我吗?”萧霁月松开了卿玉案的唇,轻轻问道。 “……”卿玉案闭目不言。,脸上的苍白褪去了不少,但他并未回答,只是冷哼一声。 “恨就杀了我。像当时在紫阙楼那样。” 萧霁月亲自在卿玉案的十指上握上短刃,然后对准自己的心口。 卿玉案握紧了短刃,可方才刺入一毫厘,见到鲜血开始从他的心口晕染时,手中的刀掉落在地。 “铮——” 一声巨响。 他想起了谢玦。 那个少时在燕安王府无话不说的谢玦,那个陪他游过花灯展的谢玦,那个在腹背受敌挺身而出的萧霁月。 明明他们本不该如此的。 “做不到吗?”萧霁月步步逼近,钳住他的双臂,附在他耳边耳饶有兴趣地问道。 第27章 (二合一) 第27章 (上) “汝南侯府解决了以后,应该就差阗何忠那边了。彼时我们只要这样……” 司狱郁向荣以手作“砍”状,目光流露出狠厉之色。 骆镇抚摇摇头:“珰宦受宠,古今皆然[1],前朝就已经根深蒂固,当下我们还要依附阗公公一段时间。” 骆镇抚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 “倘若我记得没错,当时卿齐眉指派去杀人的六扇门的人叫做‘容陵’吧。” 郁司狱颔首:“是了,据说容兰是他同门,两人素有嫌隙,在汝南侯府渐渐式微下,就投奔萧霁月那头了。” 骆镇抚意味深长地说道:“同门啊,那怪不得。” 郁司狱点头哈腰地笑着,朝着远方奔跑的少年身影一指,继续说道: “大人你瞧,那不就是了。” 不远处的法场前,容陵拼命追赶上囚车,而囚车之上的人,正是今日午时要在镇抚司行刑的阿努娇娇,她颈戴上二十斤的铁木枷一副,依旧漫不经心地望着天空。 其实对于斩情楼的刺客而言,不是在追杀,就是逃亡的路上,身上背负了太多的命债,对生离死别早已无感。 “哈……哈……” 容陵扶着膝盖大口喘息着,在进入镇抚司前,两位守卫拦住了他的去路。 “还要我说多少遍,杀小麟儿的不是她。是……是斩情楼做的。让我进去,我要让郁司狱看物证。”容陵大声说道。 两个侍卫冷漠回答:“这里是镇抚司,任何闲杂人等都不允随意出入。” “容千户。好久不见啊。” 两方对峙之计,传来轻松的声音,容陵转过头,正见笑容满面的骆镇抚闯入眼帘,但笑容却夹带着意味不明的厉色。 骆镇抚踱步而往:“什么事情不如跟我说说?那个物证给我看看。” 一见到骆镇抚,容陵愤怒地握紧拳头。 “不必,我已查过了。” 衣袂飘飘的男子从不远处缓步而来,面容俊秀清隽,嘴角含笑,一袭白色锦袍,显得格外清爽。此人正是大理寺少卿苏清。 “苏少卿。”众人纷纷侧立。 苏清抬手示意免礼,径自走向容陵。 沾血的绳索与油纸上一拈齑粉,展示在众人面前,苏少卿按照容陵的揣测,将事件串联起来: “我已与容千户分析过了,汝南侯府二公子的书房内,有此种毒物溅射的物样,合理分析是当时仰珠仰玉陷害卿玉案,恰巧为千户胞弟所观,事情败露后打算毁尸灭迹。” “哦?” 骆镇抚挑眉,再次询问道,“那苏大人,仰珠和仰玉又是什么动机杀害卿二公子的呢。” “动机有待商榷。重翻卷宗暂先结案。姑且先放了阿努娇娇吧。” 苏清在房中踱步,简短地说了几个字,旋即停止脚步: “至于期间缘由,还望骆大人配合取证。” 骆镇抚冷哼一声:“那是自然,我骆君生不会冤枉任何一位好人,自然也不会饶恕任何一个可疑之人。” 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容陵身上,透露着狡黠与谋算的意味。 …… 指挥使司内一处暗室,容兰站在烛光之后,将上述的话基本复述后,焦急地禀报着: “他们很快就查到斩情楼了。楼主。” “嗯。” 萧霁月依旧无动于衷,手中正挈的烛台往外偏移了一寸,兀自看向阁楼的上层。 容兰不肯放弃,担忧地追问道:“倘若他们真的知道大人是楼主,该如何应对?” 第53章 萧霁月不语。 容兰不肯放弃,又追问道:“大人,倘若太子和皇上知道楼主是燕安王府世子——” 萧霁月打断了他的话:“容兰,最近你的话不少。” 容兰立马闭上嘴。 萧霁月提着灯,缓缓走上楼去:“他们迟早要知道的。当下是弄清当年灭门真相。” 这是在斩情楼内唯一打不开的房门,萧无崖在死前并未交付钥匙。就说明在其中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忽然,小厮的话传入门中: “御使台巡察御史冶清昼求见少君。” 嗯,要见卿玉案呢。 萧霁月的眸中的光晦了晦。 容兰不明白,这个时候巡察御史有什么事情求见,问道: “楼主,要不要跟上去看看?” 萧霁月拦下容兰,不觉发笑: “不了,既然是求见少君的,那我这位外人不便去听了。走,回书房。” 说不定,有些事情会水到渠成的完成,破解真相的关键,或许就在于此。 容兰怔了怔,但还是跟了上去。 平时萧大人不是最在意卿玉案的事情么? 斩情楼内的主厅,卿玉案看向窗外枯败的垂柳一言不发,面色苍白如纸。 明明是春三月的好季节,为何偏偏自己房外的垂柳从不展枝呢? 忽然一位小厮赶来,打乱了卿玉案的思绪提: “少君,有人来了。” “好。” 卿玉案郁郁地回应,他理了理衣领,将脖颈上的红痕遮掩,恭敬地俯身作揖: “拜见冶御史。” “诶,不必啦。” 卿玉案方要作揖,冶清昼便笑着摇摇头: “少君既然身体有恙,这些繁文缛节便免了吧。那都是大人要应付的事情。” “多谢御史大人,”卿玉案起身,“只是不知御史来指挥使司上所为何事?” “少君好久不见,还记得昼儿吗?” 冶清昼笑着打量卿玉案几眼,用那苏州折扇悠悠地扇着: “上次相见还是三年前呢。” 三年前。卿玉案回想起来。 当时就是他顺利将自己带出京畿的,虽然过程不大理想,但好歹也帮过一次忙,故此也算有恩。 卿玉案垂眉:“自然是记得御史大人的。” 看着眼前也就比桌子高不了三四寸的少年,卿玉案贴心地叫人拿来脚凳垫脚,又为其端上一壶酸梅汤。 冶清昼很是餍足地喝了整整一碗,用帕巾擦拭汤渍,笑容更甚: “少君果然不似常人,我在别的府邸喝茶都快喝腻啦,幸好有酸梅汤消暑气!哎,这汤好像汝南的味道呢。好甜。” 是么。有汝南的味道? 提起汝南,卿玉案竟然有些陌生了。 他这才发觉,自己在京畿四载、建州又是四载,距离汝南千里之遥。 喝完酸梅汤,冶清昼心满意足地靠在椅背上: “此次前来,我有一物想交给少君。还望少君笑纳。莲君。” “是。” 正说时,一位稚童端来乌木盘。 冶清昼面带笑意地将一封泛黄的、甚至边角有些烧焦的信件取出,推至卿玉案跟前,笑意盈盈地说道: “这个东西,少君想必不陌生吧。” 这是…… 卿玉案登时变了脸色。 婚约。 算是他和谢玦的婚约。 十八年前,汝南侯夫人扶璧和燕安王妃曾有约定,若是燕安王妃诞子为女,便将小郡主许配给卿玉案,也算是好事一桩、亲上加亲。 也正是当时,扶夫人将玉簪赠予卿玉案,让他将此物送予命定之人。只是可惜,如今玉簪已失,他再也送不出去了。 但很快,卿玉案镇定了神色,他佯装毫不在意地推回去,好似并不在意般: “御史大人说此物作甚?” 冶清昼百无聊赖地敲着梨花木桌,故作玄虚道: “知晓太子为何同意少君和萧指挥使的亲事么?我不说,少君应该也明白。” 卿玉案攥紧膝上的软帛。 现在冶清昼也窥探出萧霁月的身份了么。 冶清昼并未明确点出,只是笑意更深: “覆巢之下无完卵,太子那方想除却异党,不放过萧大人也就罢了,可圣上却不肯放过汝南侯府。可少君想过为什么没有?” 一句点醒梦中人。 卿玉案抬眸:“因为有人要阻碍太子要即位。” 冶清昼赞赏道:“少君果真聪慧。” 不成文的想法在卿玉案的心中凝聚: 所以,当时幕后主使倘若不是父亲,却有人必须和燕安王相抗衡,很有可能是圣上刻意嫁祸给汝南侯府,转移所有人的眼力。 如果他能找到当年的真相,将其大白天下的话……顺藤摸瓜去寻揭露陷害兄长的奸佞小人,兴许还能救兄长一命。 此举虽然危险,但若能为汝南侯府献一份绵薄之力,九泉之下的父亲也会好合眼吧。 冶清昼撑着头,困顿地说道:“明夜要御道上宴请朝廷百官。唉,又要去应付那群长须老头啦。要是能多见少君几面就好了。” 虽然冶清昼的话看似无心,但卿玉案知道他这是刻意为自己留下讯息。 卿玉案眼前一亮,病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些笑意: 第54章 “多谢御史大人指点。” “那……昼儿告辞啦。” 冶清昼并未过多解释,他拱起手,朝着卿玉案的方向作揖,摇着扇子哼着小曲儿离开。 但当冶清昼走后,卿玉案脸上挂着的笑意一点点的消散。 第27章 (下) 汝南侯府虽被查封,但钥匙一直还在萧霁月手里。今夜无论如何,都要取得父亲书房的钥匙。 是夜,卿玉案走入萧霁月的房门,发出“吱呀”的刺耳响声音,卿玉案取出一个火折子,旋即轻轻吹燃,点了室内一根长香。 香雾弥漫,香灰落于金笼旁,卿玉案忽然想起了当时汝南侯府的场景,下意识地挑起一点香灰,手微微一滞。 “安神香。不会下毒害你的。” 坐在卧榻上的萧霁月缓缓睁开眼眸。 卿玉案收回手去:“我知道。” 萧霁月又问道:“你想通了?” “习惯了而已。” 卿玉案轻描淡写地说着,与他并肩而坐。 缓缓解开衣扣,褪去身上单薄的锦袍,只留一件薄得可以见到肌肤的轻纱。旋即他伸出手,熟练地解开萧霁月的衣带。 萧霁月眼底掠过一抹异色,随即恢复如常。他看着卿玉案,等待他接下来的动作。 卿玉案俯身向前,温热的唇吻上萧霁月凉薄的双唇,细密的吻逐渐由浅入深。 “你怎么了。” 但当卿玉案要往下触及时,萧霁月蓦地按住了他的手,攥地他生疼。 今天的卿玉案怎么这么奇怪。 卿玉案快速瞥过他腕间的钥匙,不在意似地说: “萧大人不是想看我在紫阙楼学到什么吗?如此便是了。萧大人可还满意?” 萧霁月当即甩开他的手,卿玉案被顺势带到床头: “卿玉案!不要试图挑战我的耐性。” 阴翳处,卿玉案低低地咳嗽起来,他不由得笑出声。 若是霁月还是像原来的谢玦就好了,只要找出当年的真相,也许原来的谢玦就能回来吧。 萧霁月站了许久,半天才说道: “算了,睡吧。” 三更时分,夜深人静。 卿玉案蹑手蹑脚地坐起身,悄悄去摸索萧霁月腕间的钥匙,准备调换事先准备好的假钥匙。 但当他刚刚触及钥匙,萧霁月反手将其压下,卿玉案猛的缩回手去。 他心惊胆战地去看萧霁月的睡颜。 幸好,呼吸还是平稳的。 卿玉案缓缓舒了口气。 真是好险。 他轻轻将钥匙从萧霁月的小臂下拉出,随意披上一件外氅,蹑手蹑脚地离开指挥使司。 是夜,刚出指挥使司,便见一个戴着黑色面罩,全部武装的人蹲守在门前,卿玉案眼神微凛,从袖口递出一把短刃。 这段时间待在指挥使司让卿玉案养成了习惯,袖间经常藏有一柄小刀,以防万一。 泛着寒光的短刃反射入那人的眼中,他连忙摘下面罩,解释道: “公子,是我!” 再晚一点,恐怕彻底成为刀下亡魂了。 “容陵?你怎么在这?” 卿玉案差一点便以为是来指挥使司行刺萧霁月的人。 “赏、赏月。” 容陵说完这句话,和卿玉案一起抬头看向阴沉的天空。 卿玉案:“……” “赏……明天的月。” 又容陵勉强展露笑颜,但卿玉案却还是看出他眼中的难过: “哎呀不是,公子,我想回汝南侯府了。当个千户当的好没意思啊。平常走路还得端个架子,好难受啊。” 原来再苦再累,以前回到汝南侯府,不管陪公子说说话也好,在后院和容兰斗嘴也罢,好歹总归是个归宿。 可是如今,就连回去都不身不由己了。 卿玉案刚想说些什么,可话到了嘴边的话兜兜转转又咽了进去。 他何尝不想回汝南侯府。 紧接着,他朝着容陵伸出手,温柔道: “那我们就回家吧。你带我进去。” 容陵绽开笑颜:“好!” …… 所幸容陵最为熟悉汝南侯府的构造,不消两个时辰就躲过重兵把守,等两人来到书房已是天微微蒙时。 容陵破开屋顶,卿玉案走入书房,依照冶清昼的话,翻开陈年已久的书信。 那是父亲亲笔记录下的,之前卿玉案都没有好好看过。他压制心底的酸涩,翻起其中一封: 天赫四十六年腊月,先帝谢施宜病危,诏书钦定燕安王为储君继位。 同年二月,燕安王谢凋兰掌兵二十万,先太子谢玉砌掌兵十五万。太子率兵南下攻占汝南一带,援兵三千又至秦淮。燕安王大败。 容陵托腮沉思:“明明是突袭,才十五万兵力,就算有三千援兵,又怎么可能对抗的了二十万的人?” “这就是症结所在。” 卿玉案收好书信,往更深一层翻去,窗棂外,忽有狂风袭来,正是大雨倾盆之兆,,一片黑云压城城欲摧,卿玉案手中的信件吹落一地。 除了这些信件,眼下需要找到当年的圣旨,可是寻觅当年的圣旨何其不易。 卿玉案捡拾起飘落的信件:“这是” 信件封面正写着:[燕安王亲启],正当卿玉案想拆开时,容陵忽然感叹道: 第55章 “秦淮那边离鞑靼族好近啊,二公子。我想起小时候我逃出军营一眼就能望到那条河了。” 那时候,在燕安王的整治下,秦淮一带海晏河清、鱼米丰足、百姓安居乐业,鞑靼族也不扰乱边境,甚至还有有人提出互市互商,虽然一直并未实行,但两方关系还不至于如今如此恶化。 容陵失落了几分:“可惜啊,现在望不见了。” 卿玉案安慰道:“再想想办法,等我们救出兄长收回失地,便又能看到了。” “好。”容陵也压抑哭腔,使劲点了点头。 话虽如此,卿玉案看着信件背面秦淮的地图,还是有些犯难。 秦淮易守难攻,粮草辎重丰盈,怎会在短短半月就彻底被攻占? 其他兵力还在火力支援的情况下,想要在短时间南下占领秦淮一地,便只有一种可能性。 秦淮与鞑靼族只隔了一道河,想从太子的封地到秦淮,也必须要通过水路。 是啊,都是水路。 水路。 “容陵,”卿玉案的脸色沉了沉,问道,“兄长和漕运总督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分歧。至于要下杀手?” 容陵托着腮,回想起当时临行时,卿齐眉所郁结的事情,回答道: “鞑靼族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枪.弹,我们的刀剑根本抵挡不住。听说那些枪.弹还是舶来品,而且……战前半月断了粮秣运输。怀疑是故意为之。” 第28章 “你不觉得这个过程很熟悉吗?” 卿玉案迟疑了一瞬间,像是想起了什么,阴翳下他的神色变得捉摸不透。 容陵惊愕地抬眸:“公子是说……” 卿玉案眸色一冷:“当年燕安王被众人安上不忠甚至谋逆的罪名时,景祐帝也曾旁敲侧击地询问汝南侯,燕安王是否有谋逆之兆。你想过为什么吗?” 是了。 当年朝廷上太子拥趸也是这样陷害燕安王的,亦是底细透露军中情报,六部用所谓的证据联合上疏,道燕安王与外族勾结欲谋逆,不料鞑靼族率先毁约登岸进犯。 女墙无烽火、守城无士兵,正值欠收粮运中断。突如其来的围剿给燕安王府杀了个措手不及,大火又将其灭门。 没人知道天降的精兵是从何而来,只是活下来的人记得,那夜灼烫的大火染红了天边的云霞,死生两茫茫。 时人揣测如此精准的策划、又能在短时间出兵的人,必定是燕安王身边最熟识的人,便将苗头放在了卿咏才的身上。 那年天下缟素,万人悲恸,七日不绝的雪夜中,尚任同知的卿咏才被叫到了金鸾殿待诏,本来他想问清那只兵的由来,却被秉笔太监阗何忠故意晾在冷若寒冰的丹墀长跪一夜。 前半夜,卿咏才还在愤懑中郁郁,但一夜风雪将他胸腔的怒火彻底浇熄,他忽然明白阗何忠的刁难到底是何目的。 天边熹光骤明,应当是霁雪初晴,一声尖细的声音涌入卿咏才的耳畔: “宣,都督府同知卿咏才觐见——” 卿咏才拖着僵硬的身躯走入,对上景祐帝疑问的目光,他知道,面前的新帝畏他有谋逆之心,便问起当时燕安王受难时,他是否出兵迎敌。 景祐帝知道,卿咏才是唯二知道那支精兵正是谢玉砌和鞑靼族密谋亲派的。 所以,无论选择“是”与“否”都会被盖上“不忠”或者“谋逆”的帽子。 当时的卿咏才长长稽首,许久才抬起头,只是颤抖着唇片,只是回答了一句话: “燕安王谋逆一事已盖棺,城外敌军未至,卑职恐生变故,故此……先诛其寇,退而为陛下守城。” 他的额头重重磕下,滚烫的鲜血染红白玉石阶。 听到此句龙颜大悦,景祐帝连忙赐下封赏。 “所以,谢玦恨我的恨没错。我若是死了,他自然会放下许多。” 在父亲书信的最下层,还垫着一封信,他一目十行地扫过,只是看到半截,一阵酸楚漫上心头。 萧瑟的秋风将落叶吹散满案,黯淡的烛火下,他轻轻放下信件,忽然释然: “……原来是他。” 容陵不住地摇头:“侯爷不是那样的人。世人皆知侯爷赤胆忠心。怎么会侯爷杀的?” 门外不知何时已经下起瓢泼大雨,银练惨白的光亮斜入书房中,料峭刺骨的寒意穿梭过卿玉案的衣袖。 一行身着夜行衣的刺客,卿玉案秉烛而望,这群人的腰间无一例外的纹着黑蝎印,卿玉案将父亲的绝笔书合上。 果不其然,又是斩情楼的刺客。 不出意外的话,应当也是萧霁月的授意吧。 他要与自己不死不休。 “是与不是,都是父亲亲笔所写,事实早已无法改变,容陵。” 他摩挲着信上父亲所写的“愧”字,浅淡的目光停留在几人身上,见到了几位颇为熟识之人,卿玉案不自觉地轻笑一声: “正如阿努娇娇。” 站在人群最后的阿努娇娇有意地躲避目光,眼角余光瞥向她,她不禁怔忡,卿玉案正微扬着嘴角,可是笑意却丝毫不达眼底。 可当看见为首之人后,容陵脸色却愈发变冷: “又见面了。容兰。” 十年同窗与同僚,久别三年再相见,却不料是如此场面。 容兰眼神微动:“我不认识你。” 第56章 “……你说什么。” 即便一如他在六扇门对待容陵那般的语气,但容陵听到这句话还是怔了怔神,语气携带怒气。 但他们原本不是这样的。 有些人生来在明处,受万人敬仰,但是有的人却始终藏匿于暗处的泥沼里,而容兰就是这样的人。 当年六扇门以“试青锋”作为考核,虽然经历坎坷磨难,但两人彼此扶持,容兰的名次屡屡和容陵平齐,两人也成为了莫逆之交。 还是学砚的他们,在最后一次揭榜时,容陵笑盈盈地说道: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以后我们同谋同行,必当称霸六扇门!” 容兰也附和着展颜:“这里又不是江湖。” 沉迷武侠话本的容陵拍上他的肩膀,笑道: “只要你想,整个京城都是江湖。等我们都接受了同知的命令,就是要去‘闯荡江湖’啦。” 本以为两人可以光风霁月此生,那场所谓春风得意的“江湖”却给了容兰当头一棒。 三年前燕安王府的那场大火,协助汝南侯夫人护佑燕安王之子谢玦平安,这种所谓光鲜的任务都会为容陵接取,而容兰却只能作为幕后,去暗中保护、去承受疼痛与刀光剑影。 等到身负重伤的容兰交接二人时,汝南侯夫人以及谢玦却不见其踪,容兰除去一切名衔,而容陵却荣升总旗之位。 伤痛、危险从始至终笼罩容兰身边,他只能看着容陵一步步攀升,受人青眼。 凭什么。容兰一直在想。 明明他付出的努力从不少于容陵,为什么结局天差地别?凭什么。 这份仇怨在容兰心里生根发芽,腐烂后长出爪牙,日复一日啃噬他的内心,成长为他不顾一切想要报复回去的理由。 一柄长剑从容兰袖口亮出,他目不斜视地盯着容陵,低声说道: “动手吧。” …… 这里腥风血雨将起,彼方却也有杀机四伏。 密令忽下,有人邀萧霁月在太子殿别院一叙,竹林下青叶伏案,身着白衣的人正端坐在棋桌前,拈着一枚黑子看着棋局思索。 此人正是太子身边的大伴殷雪,如今是二十有一,会负责照顾储君的教育和日常起居,亦是从小的伴当,与太子关系十分紧密。 殷雪将手收回,黑子迟迟未落:“指挥使大人棋术果然精湛呢。” 萧霁月冷言道:“雕虫小技,殷大人受东宫熏陶,我自然是不如殷大人,只是一些奇淫巧技。” 殷雪感兴趣地笑笑:“哦?” 萧霁月捡起棋盒的黑子,落在了白子所围之处,果真出现白子破绽,让殷雪开了眼界。 殷雪撑着头,故作叹息地抬起头: “唉,也是。人在东宫待久了,难免不知局外的事情嘛。圣上在养心殿病了这么久,多听太医的方子,指不定还能残喘到冬日,只是可惜啊……” 萧霁月最不喜欢这种拐弯抹角的话术,他随意地将黑子掷回盅中,眼眸透露着清冷: “妄议朝政涉罪。还请大人谨言慎行。” 殷雪双眸微眯:“不过是人尽皆知的事,指挥使大人怎么如此避讳。难道大人就不想知道,皇上怎么突然病倒,但却无人能趁此攻破国都么?” 萧霁月不假思索地说道:“不想。子不语怪力乱神。” 殷雪:“……” 景祐帝沉迷道士方术,长期不理朝政,吃各色丹药病痛缠身,只有内阁老臣知晓此事,但殷雪长期处于宫中,多少也听得了许些风声。 殷雪说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指挥使就不想听听么? ” 萧霁月不置可否,但却也没再拒绝,而是拿起棋具自顾自地下棋。 殷雪见奏效,又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 “传闻这世上有神祇拥有无上之力,在神祇自然神陨之后,便会分散其神力,为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方神印。据说只要将七方神印拼凑,便能获取于于神明无异的长生与想要的一切。” 是以,景祐帝四方征战,先后从各处抢夺摇光、玉衡、天枢三块神印,如今皇帝不知听了谁的谗言,要抢夺至关重要的“开阳”。 光凭昏庸无能的景祐帝,能到处征伐各地且连年不败,肯定有其他的缘由,虽然“神印”此事离奇,但确实有一定道理。 在无上权利的背后,是流血漂橹与旷日持久的残忍杀戮之争。 萧霁月听到这里,将最后一枚黑子落下,轻描淡写道:“你说这么多,无非就是想告诉我,太子想要这块神印。” 殷雪眼眸微敛,笑了一声:“不愧是指挥使大人,真是聪慧。” 他凑近一步:“国师昨日测算,最后一块‘开阳’,就在汝南侯府书房。” 萧霁月的手微微一滞。 殷雪眼眸好似狐媚:“只要你能我取得‘开阳’,无需害人性命,我自然是能答应你的请求。” 太子也曾怀疑过萧霁月的身份,不仅是容颜,从他的话来看,果真有谢玦之姿。 殷雪望着他的面容,冷笑道:“既然如此,何不留下,与我做笔交易啊?” “我不感兴趣。” 没等殷雪诱.惑完,萧霁月起身便走,毫无商量的余地。 殷雪不急着去追,只是困倦地趴在桌案上,双手交叉: 第57章 “哦,对了。不答应也没关系,斩情楼的已经帮你派出去了,现在嘛……应该就在侯府了。” 萧霁月顿住脚步,侧身回首。 第29章 容兰身边的人低声说道: “殷大人有令,开阳石就在汝南侯府的书房里,而且就在那几封信笺有写。” 卿玉案耳力极好,目光移到容陵身上,狐疑道:“开阳石?” 容陵恨得牙根痒痒:“那个狗皇帝沉迷方术,认为什么凑齐七个破石头就能称霸天下,当时燕安王府的那块不翼而飞,现在听国师的谗言,认为最后一块开阳石就在汝南侯那。” 卿玉案颦眉道:“燕安王府么。” 为什么他从没有听说过。 容陵回答道:“就是燕安王妃和侯夫人一起采的玉,一起雕刻成的玉佩,当时斩情楼的人收走了燕安王妃那块。” 怪不得如今圣上开始对卿府下手。如此解释便说得通了。 可……燕安王妃的那块玉佩,不正是当时在指挥使司里萧霁月给自己的那枚吗? 所以,萧霁月当时把白玉赠与自己是故意为之,早已经料想到今天了么。卿玉案下意识地攥紧了腰际那枚白玉。 容陵也嘀咕道:“妈的,那谢玦就是报复。我就知道他没那么好心。还有太子。那么多次解围,不也是为了他那个皇位。” 更不必说让他当太子太傅了,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 “圣上怀疑汝南侯府藏有前朝余孽,涉谋逆之嫌,要将信匣一并带走。”容兰指向卿玉案怀中的信笺。 虽说殷雪借谋逆一事落井下石,实则是找开阳石的下落,折断朝廷一臂,折断属于萧霁月依靠的一臂。 容陵冷笑一声,他挡在卿玉案身前:“如果就是不交呢。” 肃杀的风穿堂而过,两人同时抽刀出鞘。 “那就只能灭口了。” 容兰说罢,无数白刃从四周射出,直取容陵和卿玉案命门。 “有本事就来。” 容陵动作敏捷,手腕轻翻,剑身寒芒闪烁,半晌便与斩情楼的数十刺客战作一团,不分你我。 “公子!跟我走。” 直到容陵便已经处于劣势,身上触目惊心的剑伤愈发增多。 倏地,他抓紧卿玉案的手腕,带着汝南侯的信匣飞也似地离开汝南侯府。他们两人一病一伤,浑身血迹,显得滑稽而可笑。 容陵艰难地喘息着:“这些全都是死侍。怪不得我打不过,他们是拿命打,我……我可不是。我还得护着公子呢。” 好不容易杀出条血路,趁乱时,容陵将卿玉案带到一青鬃马上,递给他一副缰绳: “世子那边,太子那的人应该快动手了,信匣里有丹书铁券,那些书信足以说明不是谋逆。现在救世子还来得及。” 身后的马蹄声纷至沓来,应当是斩情楼的死侍再次赶来。 容陵不舍地望向卿玉案,嘱托道: “枉费公子待萧霁月那般好,现在倒是和太子那群人狼狈为奸。下一次公子可不能识人不淑,公子要好好照顾自己。” 卿玉案的心狠狠揪起,他按住容陵的小臂,担忧地问道: “那你呢,你怎么办。” 都是从小陪伴的人,一些话容陵本不愿说出口。可即便谁都不说,他们也心照不宣。 如此一面很有可能就是永别。 容陵这一次却松开卿玉案的手,默默向后退却: “二公子忘了,我可是六扇门的人。人人视六扇门为鬼魅,鬼是不畏生死的。” 明明容陵随六扇门历经生死多年,可为什么在此时此刻卿玉案也会难过。 “跟我一起走。”卿玉案牙根泛酸。 “天气凉了,公子记得添衣。”容陵只是莞尔,他褪去身上的外氅披在卿玉案的背上。 蓦地,他提起卿玉案手中的缰绳,狠狠抽在青鬃马上,马蹄急速尥起,顿时尘烟而起,奔向山间更远处。 与此同时,铺天盖地的黑影将容陵团团包围,刀光剑影间,厮杀声震耳欲聋。这一次容陵注定凶多吉少。 容陵低声喃喃道:“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 同年十一月初四。 秦淮,初雪。 天地间玉琼皑皑,落满秦淮城阙,明明正月寒风刺骨,今夜城郭外缘的河道却犹若滚汤,剔骨凝血。 往日护城河抵挡外来者,此刻却成了羁系子民的无间囹圄。一夜之间,满城张贴追缉汝南侯府叛逃者的告示,与此同时,萧霁月正随辽东都指挥使一同收复失地。 宫灯花烛在泥泞中竭力发出微芒。灰头土面的孩童一脚踩上花灯,湮熄最后一丝光亮。 有人哭嚎、有人呐喊、有人乞怜。 ——有人在此纵火。 “鞑靼族的兵也不过如此嘛。后生你设计的火.药可比西洋耐打多了,简直就是一滩烂泥,你说是不是西洋给鞑靼族的都是残次品啊哈哈哈。” 滔天火光之中,辽东都指挥使钟觉浅很是餍足地看着面前的流血成川,积尸如莽惨象,随着他举起一根手指,又一处城垛被炮.铳炸毁。 在火光冲天那一刹,马上的钟觉浅察觉到他身侧的萧霁月的身形微微晃了一下。 “吁——” 钟觉浅拉紧了缰绳,青鬃马尥起前蹄,掀起无数雪雾。 第58章 果然还是太年轻了,这萧霁月不过是年方十八/九的年纪,没有久经沙场的经历,看到这种场面难免影响心神,得说教说教方能成大器。 “后生,做什么愁容?” 钟觉浅布满粗茧的手抚了抚颌上的胡茬,放肆笑道: “嘿,打下这座城池,圣上不知赏赐多少,彼时殷雪公公再提携提携,什么美人、官爵、金银,一样也少不了你的。” 圣上龙体有恙,怕是很快就会龙宾上天,太子登临帝位指日可待,秉笔太监权势式微,殷雪彼时定然掌管东厂,故此无数人都赶着谄媚。 萧霁月看向火光,眸光渐渐黯淡了下去。 看着萧霁月依旧是心猿意马,钟觉浅还以为他心软了,便指着面前逃亡的子民,眸光甚冷: “成王败寇,乃是兵家常言。你不是圣人,你未来是要当将军的,若是怜悯他们,他们可不会怜悯你!” “我晓得的。” 萧霁月垂着头,好看的眉睫被火光镀上橙辉,光芒映出他右侧眼睑下的一颗小痣,显得煞是动人。 一名校尉赶至:“报——” 钟觉浅抬了抬下颌,示意校尉继续说下去。 校尉双手呈物:“都督,搜查了一遍都没有找到卿玉案下落,但是属下收到容兰容总旗的消息,说有斩情楼出了叛徒。” 钟觉浅有些意外:“哦?叛徒。” 毕竟斩情楼从来都是指挥使司最为忠心的组织,挑选出来的刺客都是一等一的死侍,死侍不忠确实罕见。 钟觉浅将纸条展开,粗略地看完几行,旋即对着其他人吩咐了几句,几人一个箭步飞速朝着远方的神祠奔去,眨眼之间便不再见了踪迹。 “都督,人带来了。” 两人押解着铺头散发的女子来到跟前,试图让她屈膝,但她说什么都不肯跪下,只是发狠地望着钟觉浅。 是阿努娇娇。 旁边的人汇报道:“当时我们在奇绝林追捕汝南侯谋逆之人,她将数十弟兄刺杀、三人重伤,致使那两个人逃了。” 萧霁月的目光转向她,她的右腿已经血迹斑斑,似乎是已经骨折几日,姣好的面部也是布满泥泞,可她还是不在乎地狂笑: “你和镇抚司的人一样,都跟着下面没根的东西。不是说着阉人乱政,怎么又想从阉人手里要金银和美人。” 钟觉浅背过身去,目光忽然转向萧霁月:“你的下属?” 没等萧霁月回答,阿努娇娇便轻描淡写地说道: “和萧指挥使无关。我对你惺惺作态不顺眼而已。” 钟觉浅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却没急着处置,只是对一旁郁郁的容兰笑道: “再带一个人来。” 容兰猛然抬头,瞳孔骤缩:“带……带他?” 钟觉浅眼神发狠:“怎么,人不是你带回来的,如今带到我面前就不肯了?” “是。”容兰垂眸。 阿努娇娇满不在乎的神情渐渐转为震悚,等到浑身是血的人虚弱地瘫倒在自己面前时,阿努娇娇膝盖蓦地瘫软,再也无法让自己保持平静。 “容、容……陵?” 初遇时红纱遮面,再相逢鲜血布身。 她难以置信地问着,艰难地攀过锐石,哪怕手被刺破也在所不惜,整个雪地都被她的鲜血染红。 阿努娇娇颤抖着手,放在容陵鼻下,旋即她跌坐在地,拉住了钟觉浅的衣摆,眼中尽是讨饶。 钟觉浅才不管什么因果报应的说法,他冷哼一声:“只要你们说出卿玉案的下落,自然保你二人性命,我言出必行。” “不、不……” 她微微抬起头,眼尾泛红:“求求你们,你们都是善人,容陵的命不值得。” 钟觉浅冷笑:“你在命令我?当时你不是还甘愿替人担罪,宁愿当他的仇人,怎么现在这副状态?容兰。” 容兰闻声,心底所剩无几的良知唤醒了一些,竟是犹豫地不敢动手。 钟觉浅饶有兴趣地说道:“你不是想一直想解决他么,现在给你这个机会,六扇门千户的位置就是你的,你不是一直不愿甘居人下吗?” 多年的嫌隙与千户的诱.惑力的影响下,容兰思索许久,还是将一柄青锋对准了容陵的咽喉。 容陵的胸腔剧烈的颤抖起来,他费力地睁开眼,虚弱道: “你们杀了我可以,但若是这开阳神印落入圣上手里,天下终将大乱。萧公子……你怎么忍心让二公子……” 没等说完,又是呕出一口黑血。 阿努娇娇睚眦欲裂,厉声呵斥:“容兰,他是你师兄!” 容兰嘶吼道:“这么多年,他得到一切,那我呢?我就只能当死侍,看他高高在上不成?!我就是知道他是我师兄,那又怎么样,我哪一点不如他。他不能去死吗?” 天地缄默。 容陵仰天长笑三声:“原来你一直这么想的啊……委屈这么多年,我就替师弟遂愿好了。” 他心中一横,竟然不怕死似的的兀自朝着容兰的剑口撞了上去。 容兰也是猝不及防,他只是在气头上,却不料容陵当了真。阿努娇娇强忍断腿的痛楚,眼中尽是无能为力,沙哑的嗓子几近撕裂: “容陵!” 刹那间,血花纷飞交错。容陵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第59章 阿努娇娇哭嚎着抱紧容陵,在悲痛欲绝时本也掏出短刀了结,岂料钟觉浅一刀劈掉阿努娇娇手中的长刃: “这就是背叛的下场。” 身边的狱典巧笑着附和:“早该知道鞑靼族的人不该信,一开始就不该救她。还有个好消息呢。” 钟觉浅抬眼:“什么好消息。” 狱典回答:“回都督,我们在汝南侯府旧址找到了谋逆罪人卿玉案。” 提刑按察司就在汝南侯府不远处,应当卿玉案还没到达提刑按察司,就已经钟觉浅的人发现了行踪。 钟觉浅看向萧霁月,又扬了扬下颌:“你去。” “是。”萧霁月微微颔首。 “等等,”钟觉浅面带笑意地叫住萧霁月,叫人捉摸不透,“带着这个。” 一杯鸩酒摆在萧霁月面前,萧霁月的脸色迅速冷了下去,钟觉浅慢条斯理地解释道: “别怕。只要完成任务我自然答应你的请求。” 萧霁月退居后方,在阴翳处垂眸作揖: “是。” 大火吞噬汝南侯府旧址,熊熊红舌囫囵吞噬一切,倾天飘落大雪,却无法浇熄烈火。和数载前的燕安王府的惨状如出一辙。 卿玉案朝着大火外挪着步,身着的白衣被鲜血染成刺目的殷红,身后都是拖出来的血迹。 最终卿玉案体力不支,整个人囫囵倒在雪地之上,冰冷刺骨的雪将他的痛楚无限放大,他却没有哼出一声。 “哒、哒。”马蹄声渐渐近了。 有人来了。 周遭太过昏暗,卿玉案看不清那人的容貌,这人的身份,萧霁月猜到了七七八八。 卿玉案身上的伤,应该经过了不少斗争,手筋、脚筋都被双双挑断,不得不说陷害者的手段实在狠辣。 钟觉浅眉目淡然,面容上写满了无情:“开阳印就在他身上,全给我搜。” 卿玉案的眼中藏有霜寒:“我死了,你们可是拿不到这开阳印。” “有意思。那罢了。你去。” 钟觉浅摸着腰侧的绣春刀,旋即又将手放下。 被叫住的人脚步微滞,但很快便朝着自己徐步而来。 卿玉案虽然不能抬起头看清对方的模样,但是看得清面前的剑的模样,离自己只有三寸之遥的长剑上,血珠顺着长剑缓缓流淌。 他认得这把剑。 萧霁月曾用这把剑一次次地为自己突破重围,如今竟是对准了自己。卿玉案嘲弄着自己。 “谢玦。今天是你生辰吧。”卿玉案喃喃。 回想幼时在私塾念书时,也是十一月初四,是萧霁月的生辰。 卿玉案自幼体弱,但是他却曾背着家眷爬上几人高的百年梅树,只为给萧霁月折下最盛、最艳的那枝红梅。 “赠你。” 卿玉案将梅花别在萧霁月的耳后,笑容天真烂漫: “日后我若辅佐世子,我便如同今日一般,将这世间最好的东西都送于你,哪怕是命——” 没等他说完,小萧霁月便捂住他的嘴,四下望望发现无人后,方肯放下手,与他耳语道: “誓不能随意许。会有报应的。” 而卿玉案却握上萧霁月的手,诚恳地说道: “信我。” … 很可惜,汝南侯府的腊梅再无重开日了。 “自从侯府被抄后,我——” 我找了你好久。 最后半句卿玉案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他没想到原来自己与想寻之人再次重逢,是以生死宿敌的身份。 不光是容陵,就是从刚开始雪夜遇见,从他救下自己巧遇太子,从父亲在秦淮遇害、兄长扣上谋害朝廷权臣的帽子,和当年燕安王府所遭遇的如出一辙。 能够对当年的事情如此了如指掌的,恐怕也只有萧霁月了。 一种莫名的寒意涌上卿玉案的心上,他顺着剑身向上看去,正好对上萧霁月的眼睛。 是他杀的,对不对。 卿玉案咬紧牙关:“萧恩卿,你们谢家真是贯攀的一手好高枝。” “谢家。” 而一旁的钟觉浅皱着眉头,似乎察觉到了事情的端倪。 萧霁月的眼神微冷,他弯下|腰掐紧卿玉案的咽喉,眼神冰冷: “丧家之犬狺狺狂吠。几年前谢玦早就死了。现在就是白骨灰飞。你想寻都寻不到。” 卿玉案的额头骤然洇出血印,他吞下血沫:“是啊,我的谢玦早就死了。” 谢玦永远不会再回来。 萧霁月附过耳去,话语变得更为单薄且无情:“我的恩卿是‘恩薄义轻’的轻。” 真是好一个恩薄义轻。 鹅毛大雪纷飞,卿玉案吞下泪水,忽然破涕为笑,他忽然撑起了眸,语气平静地可怖:“你烧了侯府。是也不是?” 萧霁月:“是。” “一切都是你设计好的,对不对?” 卿玉案握住了萧霁月手臂,他在等一个已知的答案。 “……是。” 萧霁月沉默了半晌,回答道。 “哈哈哈哈。” 凄风冷雨中,卿玉案忽然笑起来,他的全身震颤,像是得知了天大的笑话,随之不断地咳出黑血,可他依旧没有休止: “我早该知道的。萧霁月。” 他眼中万般破碎:“你就是无情无义的人,这辈子不得善终,就该永受众叛亲离之苦。” 第60章 萧霁月当即看到卿玉案的衣袖内,那颗闪烁微微荧光的小石。 这,便是开阳神印吗? 萧霁月心底一沉,趁着众人不备,将他的衣袖重新遮掩上。 钟觉浅追问道:“如何了。” 萧霁月回到钟觉浅跟前:“回都督,那开阳神印尚未搜查到,不如将此人押送到大牢,回去慢慢审谳。” 钟觉浅没察觉什么异样:“恩,也好。带回去吧。” …… 翌日清晨,天未明,大雪。 萧霁月身披厚氅,赶着清早赶到大牢,身后跟随着七|八个精侍。 钟觉浅安排这些侍卫,一来是想着给萧霁月多个助手,二来是因为钟觉浅生性多疑,更是怕萧霁月来偷偷救人。 这牢内阴冷潮湿,时有虫鼠出没,疫病频发。历来这铁牢是重犯聚集之地,很少有人出入。 与此同时,萧霁月的手上握着卷好的藏蓝鞭绳,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自己的掌心。 路过各个铁牢,犯人便畏惧地垂头。 毕竟他们都见识过这鞭子的威力,这鞭绳上有小铁倒刺,抽一下比被猛兽撕咬还要痛成百上千倍,难以愈合,只能任凭其溃烂。 这几鞭子下去,要是体格不好的,即便不是殒命,半条命也能给打掉了。 “是这里了。” 萧霁月在一道铁门前停下,看守的门侍将锁打开后,他踱步走进大牢中。 …… “哒、哒、哒——” 这小小一方囹圄回荡着令人胆颤的声音,每进一步,危险的讯号便更高一些。 卿玉案的眼中恨意昭昭。 “你来了。”卿玉案冷不丁地说。 “恩。”萧霁月垂下眉眼。 萧霁月屏退身后的侍从:“你们到外面等着罢。我一会便来。” 副指挥使双手抱臂,面部毫无表情,他扔给萧霁月两个小瓷瓶,都是能强行延寿与疗伤的药,极其罕见。 “我的命可真珍贵。是为了神印的秘密吗?我也不知。” 人都走后,卿玉案大口喘着粗气,讽刺地说道。 萧霁月垂下眼眸。最后依旧没有说出一个字。 他看见卿玉案微微敞开的衣领,衣襟内白皙的锁骨高低微微起伏,其下方遍布紫、红色的鞭痕淤青。 看来钟觉浅已经开始提前下手了。萧霁月蹙眉。 他将自己身上的厚氅披到卿玉案的身上。 萧霁月看着他身上的伤沉默良久,然后伸出手,抹掉卿玉案左侧脸颊上的新血。 而萧霁月从怀中把从库房偷来的钥匙取来,将卿玉案的一只伤势较为严重的手的铁链开锁。 萧霁月从瓷瓶拈起一颗延寿丹,放在卿玉案的唇边,一如当年,身体抱恙的卿玉案躺在床边,萧霁月整宿整宿陪在自己的身边那样。 萧霁月一言不发地从怀中取出药,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纱布,在上面细心的撒好药,但卿玉案一袖甩开了他。 这种施舍,卿玉案不稀罕。 更何况,萧霁月应该巴不得自己死吧。 萧霁月也没有否认,只是卑躬屈膝地捡起地上的金疮药瓶,重新想为他包扎: “你冷静一点,我在给你疗伤。” 这种疗伤不过是杯水车薪了。 卿玉案晓得,萧霁月留着他在这里苟延残喘,不就是为了开阳神印的打开么? 惺惺作态。 卿玉案极力抬起那只受伤的手,猛的抬起他的下颌,冰凉的触感让萧霁月始料未及。 他用虎牙狠狠地刺破萧霁月的唇,然后对着他的舌头咬了下去,又将药丹递了过去。 “唔——” 萧霁月大惊,手中的药洒落一地。 唇齿相接的缠|绵与温存,刹那稍纵即逝,萧霁月下意识地与之抽离。 ——很痛。 萧霁月和卿玉案的唇片俱度上薄薄的血。 “钟觉浅是让你来找我要开启的机密吗?” 那一抹艳红,让卿玉案的神情更显奇魅诡谲。 瞧见不远处的鸩酒,卿玉案夺过一饮而尽。 “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在装什么?而且我很好奇一件事——” 卿玉案看到萧霁月默不作声的反应,反而更加笃定起来,他戏谑道: “投奔灭门凶手来复仇,那些人却还逍.遥快.活燕安王和王妃看到你这般陷害汝南侯府该有多难过啊,枉费我娘亲舍命救你。萧、恩、卿。” “恩轻”二字,此刻显得讽刺无比。 萧霁月睚眦欲裂:“你说什么,当年到底是谁烧的王府?” 卿玉案生生呕出一口黑血,旋即愈来愈多,染红了一大片衣衫。 卿玉案凛了眉目,他歪着头绽开笑意,一言不发。 萧霁月发了疯般地抓住卿玉案的肩膀:“你说啊。当时不就是汝南侯亲口承认的吗?明明是他做的!” 数不清的信件从卿玉案的怀中散落。 当年是景祐帝用一城做交换,密谋与鞑靼族毁灭燕安王府,汝南侯拼死抵抗,燕安王却在万箭齐发千钧一发之际,将卿咏才引到安全地带。 唯有活下去。 唯有成为帝王心腹。 唯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卿咏才不得不那么说,不得不替帝王背负弑弟之罪。才能继承燕安王遗志,才能后续替燕安王复仇,找到燕安王府之子,才能有能力去保护他,看他推波助澜、掀荡乾坤。 第61章 可是连卿家遭受非议才凝聚起的这般信念,也被萧霁月亲手摧毁了。 …… 卿玉案后知后觉自己的努力有多么可笑。 卿玉案大可以现在和萧霁月同归于尽。 但他更想要让萧霁月活着、风光明艳的活着,带着百人、千人、万人的累累血债,好好的活着,死后好下地狱,遭受三途千年苦痛。 他要让普天之下的人都知晓,萧霁月是多么忘恩负义的人。 “下辈子,我要让你名利尽毁,我一定让你跪在我面前,求我放过你一劫。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萧霁月,你永远配不上谢玦的名字。你不配!” 卿玉案在他的耳边呢喃,语气间满满的恨意,鲜血染红他的皓齿。 他从前只觉得谢玦与萧霁月的容颜颇有相似之处,从未觉得谢玦就是萧霁月,如今他终于懂得了。 记忆里的谢玦,是谁也配不上的。 一字一句却让萧霁月听得如同刀子一片、一片剜肉般疼痛。 卿玉案嗤笑道:“你这么惜命,都能做到和凶手与虎谋皮,那我祝你长命百岁、不骞不崩……遥叩芳辰,生辰吉乐,萧、恩、轻。” 卿玉案的话语愈来愈轻,最后他又是止不住的咳血。 他的大限将至了。 他不信萧霁月不会悔及余生。 “卿玉案,你不能死!你还没告诉我到底当年是谁做的。”瞥过书信后,萧霁月的声音颤抖。 明明钟觉浅说过这杯酒没有毒的。 明明钟觉浅说过,只要完成任务就给救活卿玉案的解药的。 他拼了命地从瓷瓶中寻找另外一颗延寿丹。 怎么会找不到! 卿玉案强撑着笑:“萧霁月,我好恨你。” 下辈子,他不会再喜欢了。 “卿玉案——” 任凭如何呼唤,萧霁月还是眼睁睁的看着卿玉案的口中忽然呕出一大口鲜红的温液,旋即那清澈的双眼便再也没有了生机。 他那二十三载的光阴,连同开阳神印打开的秘密,全在漫漫雪夜埋没,随风雪寸寸催折。 第30章 (第一更)事变 “殷雪呢?我问你, 殷雪那个没根的在哪呢?!” 萧霁月腥红着眼抓紧一旁容兰,不断嘶吼着。 “殷公公应……应该还在太子殿。”容兰弱声回答。 忽然,不远处传来敦厚温和的女声, 但还是能让有心人嗅到杀机。 “指挥使大人这是要去什么地方?” “太子叫公主殿下来的?” 萧霁月抬眸望去,正发现谢君绸拦住了他的去路。 萧霁月满眸敌意,不悦地问道: “我去何地与公主殿下有什么关联吗?” 今日的谢君绸的衣着不似往日的将军战袍, 相反却是一身绣着玉兰大红宫袍, 拘谨和煦许多。 空气中充斥着火/药气味。 “不必去寻了,去了也是徒劳,解药也不用给他找了,这东西是铃兰夫人所配。” 沉默了半晌,谢君绸面无表情地瞅着倒在地上的鸩酒杯,一字一顿地说着,语调平静。 传闻铃兰夫人周游个各国, 行踪不定。她极其擅长制药, 毒性极强、而且十分难求。但唯独只有一点:所有毒毒性无解。 萧霁月僵在原地。 一时之间,萧霁月竟觉得自己好像掉入万丈深渊,坠落谷底。 谢君绸补充道:“这种药只消一刻的功夫,便可以瞬间毙命,魂魄散入三途, 无人可渡魂入轮回。” 萧霁月语气沉了沉:“玄学一类, 我向来不信。” 谢君绸乜斜一眼他:“信不信随你。本宫也自然不晓得鬼神之说,只知战场杀敌。” 萧霁月半信半疑地说道:“所以那颗能治卿玉案恶疾的药……” 谢君绸打断了他的话:“容兰。你来说吧。” 六扇门是皇室直属的组织, 容兰身为六扇门的人,如今又成了萧霁月手下斩情堂的得力干将, 自然消息灵通许些。 之前容陵的死还没让容兰的心结解开,他惶恐地说道: “后来指挥使司给大人的药, 包括这次的药,掺了几味大寒之物,还掺了……” 容兰说着,不自觉偷觑了萧霁月一眼。 萧霁月的目光越来越冰冷,他的脸色也是越来越差。 容兰纠结该不该继续说完,萧霁月握紧了拳头,厉声说道:“说!” 容兰的声音愈来愈低,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说: “……是草乌和银杏。” 这两味都是慢性草药,长年累月服用,毒素会沉积在人的体内,草乌的毒素最为霸道,而且会随血液流动而蔓延到骨髓中。 而银杏的毒则比较缓慢,一旦发作起来,就是万箭穿心之痛,需得用特殊的法子才能逼出来,一点点蚕□□元,经年累月早就造成不可逆转的损害。 可是卿玉案却不知情地用药四年。 该有多疼啊。 可明明这么疼,明明都自顾不暇了,为什么一见到自己还会笑,还会担心自己吃不饱、穿不暖。 就是因为喜欢吗?仅仅是因为“喜欢”这么简单吗? 萧霁月不解。 但这些草药,一般都是由朝廷掌管,但是如此重大之事,为何他从来没听说过。 第62章 “你怎么不从一开始告诉我?”萧霁月愤怒地咆哮: “我问你,那些东西为什么不早说!” 容兰已是不敢抬眸去看,颤抖着身躯,支吾地解释道: “当时大人是想了结二公子的性命的,前萧大人亦是如此嘱托下去,又与殷公公所想的不谋而合。所以卑职便擅作主张,未曾请示大人。” 容兰见萧霁月没有反应,畏惧地抬起头,决定将这几日的见闻全盘托出: “而且……二公子不让我说,其实公子早已无药可医了。从紫阙楼取的药都是大毒之物,便是防止大人起疑。” 若非容陵死后,阿努娇娇将容陵所有不可说的秘密全部说出,容兰怕现在也是蒙在鼓里。 那些卿玉案想要刻意隐瞒的,全部被萧霁月忽略掉,就如同每日的阳光,温暖却廉价,可以被萧霁月不经意的抛弃、践踏。 每一次见面时卿玉案的迫不及待,每一天卿玉案在紫阙楼忍受风沙的夜、受的苦,萧霁月一概不知。 而那些难熬的日子,都是卿玉案一个人挨过来的。 卿玉案所求萧霁月的只有一个愿望,便是陪他更远的地方看山河湖海。 卿玉案到死,都没能等到萧霁月兑现承诺。 他多么希望和三年前的上元佳节一样,和萧霁月所道的祝愿一样: “岁岁欢愉,长命百岁。” 他一样都没能占到。 萧霁月一下子接受太多有些不知所措,他摇了摇头,神思却有些恍惚,喃喃道: “不是这样的。是汝南侯所做的。” 容兰无助地摇着头,颤巍巍地从地上捡起沾满鲜血的书信,满面的泪痕: “大人,你回头看看。回头看看他走过的路啊。” 卿家所走的路,都是为燕安王府铺就的,矢志不移、万古不变。 萧霁月的眼眸第一次出现怀疑与不自信。 难道不是因为卿玉案对燕安王府有所亏欠,甚至对鞑靼族谄媚么? 难道不是因为,最后汝南侯叛国通敌,受到鞑靼族的背叛,方才于战中万箭穿心的么? 他所听到的传言,难道不是真的吗? 可是,所有人都告诉他,是汝南侯背叛燕安王,是他烧了燕安王府,是他亲自下手杀了燕安王。 现在等汝南侯府彻底毁灭,等卿玉案死了,人们却突然要告诉萧霁月,其实是自己一直以来亲手碾碎了卿玉案小心翼翼捧着的爱意。 是他亲手捏造的一切。 是他错信于人。 萧霁月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双手,掌心沾上卿玉案唇角溢出的黑血,心口的锐痛像是在宣判他种种劣行。 莫非真的和卿玉案所说的那样,自己一直为灭门仇人行事。 “哈哈哈哈……”萧霁月不受控地大笑起来,他捂住自己的双眼笑了好久,才停歇下来: “原来你们都在骗我。” 容兰被萧霁月突兀的癫狂吓坏了。 他急忙扑倒在萧霁月脚边。 他强忍身上的痛楚,抬起头去看萧霁月,泪眼婆娑地说: “可是二公子从没有猜忌过大人,从没想害过大人啊,整个汝南侯府都是冤枉的,一切都是有人在背后见风使舵啊,大人。” 萧霁月他一把抓住容兰的衣襟,狠声质问: “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本宫?!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容兰死命摇头:“在下不是故意为之。” “墙头草两面倒,怪不得比不上你师兄!”萧霁月冷嗤一声。 好棋,萧无崖下的真是一手好棋。 容兰挣扎几下,被一阵猛烈地冲击力震倒,旋即被掼到墙边,大口喘息起来。 听到萧霁月的这句话,他的脸色苍白,连嘴唇都没了颜色。 他不敢再抬头去看萧霁月。 不错,当时卿玉案杳无音信三年,是容兰主动离开汝南侯府,投奔势头更好的指挥使司。而容陵却一直忠心耿耿。 是他自作孽不可活。 等神思恢复一些清明,容兰双眸空洞地望着萧霁月: “可是大人不也是在利用二公子吗?” “我没想让他死的。” 萧霁月横抱起卿玉案,去试探他的鼻息,却是什么都探不出,卿玉案的身板薄的像纸,好似被蛀虫啃食掏空。 而目睹这一切的谢君绸冷眼以观,她倚着门框盯着萧霁月发疯般地带走卿玉案。 君臣一梦,今古空名。 美好是会被遗忘的,人们所共同铭记的是悲恸,是苦痛留下的烙印最深。 故此,几乎所有人忘记汝南侯的忠心,只记得他后来背叛了燕安王,觉得他两面三刀,背叛了全天下以为的诸君。 谢君绸的任务完成,她绕过地上的容兰,没分给任何同情的眼神。 窗棂交迭纷呈的光影打落在她的眉睫,投落一片阴翳: “但是那又如何呢,成王败寇,自古皆然。” 谢君绸的语气,如她在战场杀敌时那般无情,她一步一步朝外面走去,身上的寒冷,似乎能冻结人心。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天子牺牲一条对自己不利饿的性命,不必大动干戈地赢取整个天下,有何不妥? 试问当朝权位高者,有哪个手里没沾血光。 第63章 门外,萧霁月抱紧卿玉案的手微微攥起,此刻他才幡然醒悟。 所以殷雪他们预先说好的答应的请求,不过也是因为想借萧霁月之手,除掉汝南侯府,再拿走开阳神石而已。 当年应当是刻意留他的一条性命,就是想利用自己来制衡汝南侯府。 原来是这样。 现在萧霁月知道了,但是却为时已晚。 谢君绸注视着他的动作:“你的仇已经报了。现在你如愿以偿了。” “我不信!” 萧霁月还是重复着,他看向卿玉案卿玉案苍白如纸的脸,之前的稳重和毫不在乎再也遮掩不住如今的焦灼: “你不是能为我做任何事么,不是甚至能把我送上指挥使的位置吗?现在我要你活过来,告诉我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明明太医都说过他挺不过那个冬天,卿玉案不还是活了四年,怎么这个冬天就死了。 他不信,这一次卿玉案一定还是故意可怜,应该很快就能醒来。帝王将相家怎么可能骗人? 只是可惜,卿玉案的面庞依旧与白雪作拟还要白上几分。 他不会再回答了。 萧霁月强行压抑住悲恸,相反,他的表情却渐渐平静下来,他看向怀中冰冷的人,难得温柔地说道: “走,我带你回家。带你去看汝南的雪。去看桑纳河。” 容兰艰难地抬起头:“二公子已经死了,大人救不活了。斯人已逝,让……二公子入土为安吧。” 他知道萧霁月的霹雳手段,怕是卿玉案死了都不能安宁。 “住口。” 一滴泪悄无声息地滑落面颊,萧霁月嘴角牵强地扯出弧度,声音低沉: “他不会死的。” 莹白的微凉的雪落在众人的肩头。,萧霁月抱着卿玉案走出院门,身影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容兰则跪坐在雪地里,头深深埋在膝窝,他的双手紧握着双膝,指甲陷进肉里都感觉不到疼痛。 方才萧霁月所说的话犹历耳畔,他像是点破般抬眸,半晌才缓缓道: “……师兄,我错了。” 错在不忠不义,错在善妒谋利。 萧霁月离开时,一个牙牌小太监跌跌撞撞地跑进内苑,看见谢君绸就是磕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抹着脸: “不好了,长公主。” 谢君绸冷言:“什么事情这么着急。” 小太监抽噎地磕头,额头都磕出了红印: “皇、皇上驾崩了。” 谢君绸身旁的人听到这句话后,纷纷长长跪拜下去,一片哭天抢地的声音。 但谢君绸听到之后却并不意外,她沉默地站在牢狱前的红梅旁轻轻折断一支,放于怀中。 她明白,殷雪的目的终于达成了。一直以来,殷雪为了谢朱颜,可以不择手段,他甚至可以对谢朱颜的血亲动手,狠辣至极。 又是一月飞雪时分,谢君绸站在皑皑大雪之中,手掌微微托起: “父皇,又下雪了啊……” 当年年幼的谢君绸由母妃带着,看见汝南侯长跪丹墀,也是下了那么大的雪。 谢君绸将视线收回:“起驾回宫。” 生生死死、尔虞我诈,果真没什么意思。 …… 风雪下了三日不断。整个京城笼罩在白茫茫的世界之中,宛如白昼。 萧霁月背着卿玉案走过崎岖的山路。 “谁说救不活的,我有办法救活你的。” 不知走了多久,萧霁月体力不支摔倒在地上,卿玉案也摔在悬崖旁的磐石上,身上沾满了新雪。 遭了。 “小楼!” 萧霁月匍匐着,拼命去抓卿玉案的手,试探许久,终于触摸到了那份熟悉。 他的脸色苍白憔悴,嘴唇泛紫,头发凌乱地披散着,卿玉案躺在他的臂弯里,闭着眼睛。 萧霁月从怀里搜寻一枚修补好的玉簪,轻轻插.入卿玉案的发髻,喃喃道: “别怕。你看,你的簪子这不是好端端的么?” 这还是当时娘亲和令堂约定好的定情信物呢。 可惜以后再也不会派上用场了。 “你走了也好,免得我总担心你要走。” 萧霁月眼底的光渐渐黯淡下去,他低垂着头,将脸埋在卿玉案的颈窝处,有泪滑落。 对不起,不该现在才明白的。 风雪中,他握紧两条红绸,正是卿玉案在上元佳节所写的祈愿,他珍藏了许久。 『愿萧霁月,岁岁安虞』 『岁岁欢愉,长命百岁』 雪中初遇的场景历历在目,眼眸前依稀是身着雪白狐裘的卿玉案,朝着自己伸出手,安慰着自己,温柔地说“乖,我们回家”。 每个吻都有迹可循,每次心动时的心跳声都清晰。他又该如何遗忘。 “再等等,我马上就救你回来。” 两条红绸在风中猎猎作响,萧霁月的手攀过陡峭的悬崖,忽然抓住崖边的神草,用力拽落。 (第二更)解救 卿玉案猛然惊醒。 再次醒来时,他被人挟持着跪倒在广文馆,殷文德先生还在追问着,到底是潘修竹还是自己先动的手。 殷文德袖袍一挥,长髯气得飞舞:“你们都谁看见了?说啊,谁看见了?” 卿玉案自然是没有理会他的。他看向自己掌心的血迹,依旧是那么真实。 第64章 而且头上的玉簪居然还在。 可是刚刚萧霁月还是在牢狱中要他的性命。怎么现在突然回到了四年前? 原来自己还没死吗? 他的回忆好像掺杂了某些空白,又好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将他这位所受的冤屈如同走马灯般回忆了一番。 卿玉案有些庆幸,他忍不住轻笑一声,应当是自己命不该绝,足够给他重来的机会。 四年,足够了。 足够他惩戒那些欺辱自己的人,足够对萧霁月放手,幸好这个时候自己还不是特别喜欢他。 一切都还来得及。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脸笑!” 就在这时,殷文德站到卿玉案跟前,背过手。 卿玉案怔愣地抬起头。 殷文德质问起卿玉案: “为师说过什么,为师最不喜欺骗的人,你不思进取、在国子监公然械斗,试问你寒不寒你朝中父兄的心,寒不寒祭酒大人的心啊?为师都替你问心有愧啊!” “我也替先生问心有愧。” 卿玉案抬起眸,眼眸中有琢磨不透的寒意,他拖着病体摇摇晃晃的站起身,看向潘修竹的方向,冷不防的吐出几句话: “先生府中吏部的礼单,只是防止给事中之子惹是生非,并非是让先生黑白颠倒的。” 他的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莫名的威严,让殷文德和众学砚都不由得愣住。 殷文德此刻气不打一出来,他指着卿玉案怒斥道: “你这是血口喷人!放肆!” 殷文德正待发作,却听卿玉案唇角微勾,又开了口: “血口喷人?那便看看贵府的到底账本里有没有吏部支出的‘考课增需’以及‘调用学砚增需 ’的一千两。” 所幸上一辈子,他曾因为各色的案件,跟着萧霁月一同到过六部值房,看过几眼账本,恰巧瞥见这一蹊跷的数额。 卿玉案又解释道:“可据我所知,当下临京畿之地流疫四起,监生贡生的名额较往年有所下降,哪里来的增需。” 听到这里,殷文德的拳头紧紧攒起,卿玉案扬起下颌,视线缓缓移到了殷文德身上,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容: “一千两可不是个小数目呢。先生是有容乃大的人,所以连贿也是有容故收吗?” 当时潘修竹当众羞辱自己时,是殷文德叫自己想成器,就要先隐忍。 殷文德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一时间,堂上鸦雀无声,众学砚也不敢插嘴。 忍耐终于到了极点,被戳穿的殷文德大吼一声“够了”,旋即他恶狠狠地指着卿玉案,怒斥道: “你这个孽障!枉费我平日里教导你,你竟如此对你的恩师!把……把这个孽障押到自讼斋惩司严加看守,其他事容后再议!” 他这才拂袖而去,徒留下满堂寂静。 卿玉案任凭三年生的学砚将自己压下去,目光掠过万贤良,冰凉的手按过他的肩头。 不知为何,卿玉案只是看了一眼,万贤良背后隐隐冒出寒意,这样的眼神让他心头一颤。 那个唯唯诺诺病秧子怎么像是魔怔了。 殷文德一离开,学砚们顿时松了口气,有人低声说: “先生这次是真的要被气死了。” 也有人说:“要是真跟卿家二公子所说的那样,先生这样的人,不该坐在这个位置上。” “谁知道呢。没准卿玉案是疯了瞎编的,你看他那个样子。” …… 这些言论卿玉案并没有听清楚。 这些学砚,是从捐纳来的贡生,平日里也是仗着殷文德的势利,对卿玉案颐指气使惯了。 如今他们看着卿玉案这幅模样,一点同情都没有,反而觉得卿玉案活该倒霉。 自讼斋惩司依旧阴冷,阳光透不进窗棂,四周一派的死气沉沉,满桌都是国子监的规戒,冗杂而刻板。 卿玉案的手抚过桌案,上一世他便是在此罚抄了五十遍的规戒。 他的记性极好,所以抄写的速度也比别人快,只用了两个时辰的功夫,便全部抄完了,但却感觉自己脑袋晕乎乎的,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 他将书放下,伸展双臂,闭目养神片刻,再睁眼的时候,有小石子轻轻砸过他的衣袖。 是容陵。 还是和上一世一样,金疮药接二连三的从容陵的袖中抖落。卿玉案忽然拽住容陵的衣袖。 “幸好。”卿玉案感叹道。 看着卿玉案焦灼的目光,容陵有些不知所措: “公子?幸好……什么?” 幸好他还活着,幸好他还没有被斩情楼的人掳走,幸好他没看到容陵浑身是血的模样。 “无事,当我走神了吧。” 卿玉案收敛心神,问道:“最近和汝南侯府走的进些的,在朝中有没有大的变故。” “啊。” 这偶然的问题让容陵有些措不及防。 往日卿玉案一向不观察此事,怎么今日忽然有意留心此事起来了,还是在这种场合。 卿玉案看出他心中所惑,又补充道: “我有不太好的预感。” 他顿了顿,又说道:“既然殷文德能毫无忌惮地惩戒我,原来是言语,现在落在了实处,定然朝中对家父失了偏向。” “说起这个。我倒是想起来。” 第65章 容个陵揉了揉太阳穴,忽然眉头一皱,回答道: “大理寺卿苏舫宴。他这个糟老头子对老爷最近颇多微词,原来还是汝南侯府的门生,如今跟吃了火.药似的大放厥词。” 大理寺卿苏舫宴,应当就是苏清之父了。 “大放厥词也没用。” 不似往前的性格,卿玉案打开金疮药,往身上的伤处细致撒药,随后又说道: “苏老也只是说说而已。毕竟三年前的事情影响不小,源头不在他,肯定是又有人扯到当年了。” 容陵摇头:“虽不及大阁老、小阁老,好歹也是六部九卿,皇上多少也会听进去。毕竟皇上那耳朵又不是个摆设。” 话糙理不糙。容陵说的没有错。 卿玉案不慌不忙地将金疮药收到无人可见的地方:“那你认为卿府能挺过这段时间吗?” “这……”容陵一噎。 他抠抠面颊,寻思半天:“能,四年都过来了,还愁这段时间。” 卿玉案的耳朵贴着墙边:“有人来了。” “二公子我先走了!要是被发现就不好了。秦淮那边……” 容陵着急忙慌地准备跃上屋檐,果然听到门外一阵异响。 卿玉案替他回答道:“秦淮那边战事吃紧。” 容陵的心头咯噔一跳。 二公子怎么知道的。 这一刻他的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但都很快被他抛诸脑后。 卿玉案闭上了双眼。 他已经决定要离开这里,他不能坐以待毙,要想出个办法。 不,不能单纯远离萧霁月。 他要好好折磨萧霁月,单纯和他分道扬镳未免对他太过仁慈了,最好让他遭受自己的痛楚,让他生不如死才好。 他也要像那些啖人.肉、吸.人.血的人一样往上爬,只不过,他要将用同样的方式将这种人推下去。 让他们粉身碎骨。 让他们万劫不复。 让他们看着自己光风霁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想到当时殷文德先生被怼的哑口无言,卿玉案嘴角微微上扬,眸光幽深,仿佛是淬了毒的黑曜石,闪烁着摄人的幽光。 可光是用言语对抗殷文德,就让他舒心了不少。 那是他从未动过的念头,以往的他都是宽以待人,觉得这样就能换回他人的善待。 “咚、咚、咚——” 有人叩门。 卿玉案的眼睛微微眯起,他知道来人是谁。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门前,将房门拉开卿玉案收敛心绪,淡淡地问道: “司监、先生。” 殷文德和国子监司监裘志义相跟着进入自讼斋,看到卿玉案作揖俯首的模样,还以为是卿玉案屈打成招。 裘司监睥睨着他问道:“招了?” 卿玉案冷清着笑:“我认。” 不过是在这地方关了半天就认了,殷文德大喜过望,但他眼中的喜悦转瞬即逝,化为了一贯伪装的稳重,又说道: “那你可有悔。若你有悔便在其上签字。我们自当是不罚你。” 若是签了字,父兄在朝中定然有所影响,彼时那些言官添油加醋说三道四,怕是卿家就算有心维护也无济于事。 卿玉案看向两人手中的笺纸,却是纹丝未动: “自然是有悔。错不该将账本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悔不该早点离开国子监。认这种莫须有的罪名。” “你还是这副不知悔改的模样!” 殷文德怒道,将手中的笺纸狠狠摔在桌案上。 卿玉案回答:“像我这种人留在国子监也没什么用。如今家书已经写好,我已请离国子监。” 忽然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晃了几晃,差点跌倒在地。 但是幸好,只要自己不准备离开京畿,远离国子监,应当就能帮卿府度过难关。 两人万万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忽然裘志义脸色微变。 他也不是好惹的。 裘志义乌青的眼皮微抬,他凑近卿玉案,居高临下地说道: “今天这东西,你签也是,不签也是签。来人——” 他一声令下,身后的侍卫立马冲入房间,将卿玉案团团围住,齐刷刷地抽剑指向卿玉案。 他们身穿盔甲,腰间佩剑,面无表情,杀气腾腾,就好像是要把自己生吞活.剥了。 卿玉案的心猛地一沉,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 果然是他们事先设计好的。 “把他拖出去。” 裘志义吩咐道,侍卫们一拥而上,两个侍卫上前,一左一右架住卿玉案的肩膀,就想将他往门口拖出去。 “慢着。” 门外的声音突兀地响起,阻止了侍卫们的行动。 卿玉案费力地抬眼,却见到身型高挑是白衣人,以及一张俊美无俦的面庞,而那人也恰巧在看他。 是苏清。卿玉案有许些诧异。 为什么他会来? 殷文德防备道:“苏少卿怎么还有闲情逸致来国子监?” 苏清淡淡地回答道:“我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探望二公子的。” 听到是太子之令,卿玉案心中暗惊,侍卫也不敢轻举妄动。 殷文德和裘志义的目光都落到苏清的身上,他们的视线如刀锋般锋利,直射而来,好像要刺破空气般犀利。 第66章 但是这样的眼神在苏清的眼中却不值一提。 殷文德脸色稍霁:“太子殿下不是在宫中吗?” 他不由得怀疑,这次苏清这么巧合前来,是不是另有目的。 “正是。” 苏少卿的目光扫过整个自讼斋,又落在裘志义和殷文德,他彬彬有礼地说: “太子殿下说想要和二公子切磋切磋棋艺,特意派遣苏某来请去宫中的。应当不防潘公子的事吧。” 裘司监听他句尾的着重色彩,沉默半晌,不得不说道:“那自然是太子的事情为重。” 苏清颔首,他又对着卿玉案微笑道:苏清颔首,转而看向卿玉案: “不知二公子可否赏脸,与苏某走一趟?” “好。”卿玉案低声应道。 他不知为何,总感觉这次的事件有古怪。但是既然苏清亲自前来,那他还是尽量配合为好。 苏清转身走在前头,带领卿玉案离开自讼斋。 裘司监盯着他们的背影,脸色阴晴不定。殷文德也是面露不甘,却不敢说什么: “裘司监,您看……” 裘志义望着卿玉案的背影,眼底划过一抹诡谲的恨意,他摩挲着腰间的短刀,说道: “不急,前面的路还长,我们和‘那位大人’还能接着等。” (第三更)重逢 国子监棠花遍地,红墙高阁。 苏清连带着心情都好了许些,卿玉案方才悬着的一颗心也在此刻平安坠地。 苏清深深吸了口气,面露释然的笑意,他感叹道: “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1]。真是许久未到国子监了啊,海.棠花开的还是一如既往的繁茂。” 上一世对苏清了解甚少,只是知道他断案远不输于其父、手段一流,曾给容陵解过围,总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 苏清也是国子监出身,迟早也是继承父位,且大理寺卿也不算忙碌,也不会被朝廷推到风口浪尖。 相较于卿玉案,苏清幸运太多。 卿玉案不咸不淡地回应:“其实不怎么好闻。” 不过是跟这个国子监的人一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 “人各有异嘛。正常的。” 但苏清听罢并不在意,只是眉头更加舒展了几分: “卿公子从今以后就离开国子监了,难道不留念么?” 万贤良、潘修竹、殷文德、裘志义,还有自己在国子监遭受的种种不堪,甚至是春围时他们的非议……如此恶毒之辈怎么可能值得他留念。 “如果大人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自然也不会带我走。” 卿玉案回答得并不直白,他不想在这种事情上过多回忆,直接切入正题,道: “苏大人此次前来,应该不是太子要下棋的缘故吧。” 卿玉案的声音清冷,听不出任何情绪。 “正是,卿公子果真料事如神。” 苏清看向卿玉案的眼神多了几分赞赏。 大理寺卿的杂役将卿玉案迎上暖轿,苏清礼貌性地递给他一个汤婆子和干净的帕巾,双手交叠相撑,说道: “在下此次前来并非家父的意思,而是我的意思,举手之劳能换得一份人情,不算亏。” “苏大人为何要我的人情?” 卿玉案眼皮抬起,目光灼灼地看向苏清,充满了狐疑。 苏清坦然相迎,微微勾唇笑着道:“这就不便多言了,二公子日后便会知晓。” 居然还有日后的用途么。 他都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 卿玉案不再多问,只是捧着汤婆子思索起来,苏清看到,卿玉案浅褐的瞳眸微微放下了警惕。 暖轿慢悠悠地抬起,珠帘外逐渐从学砚的议论声转为京畿集市人们的喧哗声: “又有大人无过街了。” “这里面谁啊。感觉派头不小。” “是啊。” 人们窃窃私语,却没人敢靠近,只是远远地站在那里观望着,等待着热闹结束之后好去探究。 六部九卿的排场自然如此,每每有人经过都要忍不住惊叹。 听着众人的议论,暖轿里的卿玉案却是一脸平静。 苏清:“今天还真是热闹呢。” 似乎是城门口处的位置,有一群人正在吵嚷,苏清掀开珠帘朝着外面探去。 几个小叫花子正叫嚷着,正对着一个人.拳打脚踢,叫喊着: “就是你偷的烤鱼,老子在山头刚烤好。你后脚就去偷了,知道老子摸了多久的鱼吗。还装哑巴?你到底说不说!” “就是,我前些日子在寺庙拿的满头不见了,是不是你干的,我就说你这鬊鸟手底下干不出什么干净事!” “接着打!打到他服!” …… 卿玉案鬼使神差地也望了过去。 被打的少年也抬起头。 二人抬眸相接的瞬间,时间仿佛在此刻凝固,一切的嘈杂喧嚣都在此刻消失殆尽。 卿玉案的身体微微僵硬,他的脑海里有无数个画面闪现。卿玉案看着少年眼里那熟悉而陌生的光芒,心脏骤然收紧。 他方才强装的镇定,在此刻变为肉眼可见的惊诧。 那是卿玉案这辈子都忘不了的人,也是他上一辈子的梦魇。 萧霁月。 又是他。 第67章 卿玉案心悸许久。 可上一辈子在这个时候,他早便救下萧霁月了,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自己才刚刚碰见萧霁月? 苏清看到卿玉案的目光呆滞,他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问道: “公子可是认得此人?” 卿玉案这才缓过神来,他摇摇头: “我不认得,不必理会。” 看到苏清还想说些什么,卿玉案的头偏了过去,开始闭目养神: “苏大人。我乏了。先小憩一会。” 这副身躯本就身体有恙,折腾了这么久,疲劳也是正常的事。更何况他当下不想看到和萧霁月有关的事情。 免得他头疼。 苏清:“好。” 只是说完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卿玉案便沉沉地睡去。 果然是困了。 苏清命人将薄毯给卿玉案披了上去,无奈的喃喃道: “卿同知说的对,小公子身上是有桀骜劲的。难怪他时常把小公子挂在嘴边。” 若是照顾卿玉案不周,怕是卿齐眉又要时常叨扰自己了。 苏清微挑的眉眼里浮现出笑意,看向身侧的内侍说道: “去看看吧。” “是。”内侍答应了一声,撩起帘子走了出去。 车轮滚动,车身摇曳,一路往北去了。 …… 大理寺值房。 卿玉案躺在简易的木榻上,面容微微潮红,额头上放了拧好的湿帛,那是杂役用井冰冰镇过的。 春日的冰也算珍贵,也就六部九卿的人可以这般频繁的用。 忽然,守门的杂役说道:“御史大人求见。” 苏清端着药:“进。” 刚说一个“进”字,冶清昼的步伐便迫不及待地飘了进来。 但若是仔细看便知,和其他人不同的是,其他的人还是四年前的相貌,唯独冶清昼的容颜顺应时间,一副十七.八的模样。 见到苏清热心烹药、喂药的场景,他不由得抚掌赞叹: “哎呀,看来是我来的不巧了。没想到苏少卿还有救人的本事。” 苏清放下药碗,无可奈何地说道: “友命难违啊。卿齐眉本就聒噪,要是再被他聒噪几遍,我耳朵都要出茧子了。得亏他不似他兄长,要沉稳许多。” “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嘛。凡事也得讲求个阴阳平衡。” 冶清昼寻了个离卿玉案近的地方坐下,摇了摇折扇,笑眯眯地问道: “哟,这是怎么了。” “普通风寒而已。” 苏清淡淡答道:“冶大人不是应该去巡查各部了么?” “哎呀,也不能马不停蹄地走啊。要劳逸结合。” 冶清昼把弄着九连环,讨饶般地说道。 他的眼眸中划过一抹奇异的色彩,对着夹道两侧的人,说道:“你们先退下,杂家与苏少卿叙叙旧。” 冶清昼的眼中掠过一抹玩味的笑,随后苏清挥挥手。侍卫们恭敬地退到了门外。 朱门深掩,夹杂海棠的香风阵阵扑鼻。 “卿同知能抽出这空当管千里外胞弟的事情,果真是疼爱有加。啊,好难解啊。” 冶清昼手中的九连环越解越乱,他撑着头,将其放在阳光下仔细端详起来,乌黑泛亮的青丝迤逦入地。 他漫不经心地问道:“苏大人担心的不止这件事吧。杂家瞧着苏大人有心事。” 始终挂在脸上的笑意微收,被道破心事的苏清抿抿唇: “是。” “又是兵部那边吧?” 冶清昼看着苏清垂首的模样,便知道自己想的八九不离十,他叹息一声: “没办法啊,兵部的饷银一拖再拖,当.兵的人的也是人,再拖哗变也不是没可能。唉,怎么办呢。” 他惆怅地望向远方,神情忧虑,让人看不透他的想法,忧愁的模样好像是玩世不恭的少年被强加了大人的难题。 “如今国库吃紧,秦淮又出了那等事,若不想办法筹钱,只怕民间反抗越发激烈。”苏清沉重地说道。 “是呢。杂家愁,干爹也愁。” 冶清昼瞧着放在九连环旁的九连环的荷包,越发感觉没以前鼓了,更是惆怅: “可是怎么筹呢?皇上让杂家想,杂家偏偏就想不出来。我瞧着宫中有一人可行,可尽把这陈皮烂谷子事情交给他。” 许久没有眉目的苏清倏地抬起头:“什么。” 冶清昼的眼中绽出不怀好意的笑,他轻佻地勾勾嘴角: “太子身边的大红人殷雪啊。最近他在国子监的动作可不少呢。” 苏清面露犹疑之色。 “杂家认真的。” 冶清昼笑道:“这样一来,不仅危机解除,太子不仅能和苏大人亲近,更可以借此机会笼络朝臣。两全其美。” 迟疑片刻后,苏清问道:“你的意思,是让我请他?” 冶清昼去请自然是不合适,两方各认了秉笔太监和掌印太监当干爹,两方本就水火不容。 其他权臣更不宜去了,毕竟皇上本就反对太子攀附六部权臣,眼下就苏清最为合适。 冶清昼低声说道:“若是他成了,功在我们,我们趁机邀功便是,若是他出了乱子,错就在他。” 苏清没有回答。 他向来不喜欢向宦官求事,一是为躲避攀结宦党之嫌,二是大理寺是个清净地,他不想把大理寺弄成乱糟糟的样子。 第68章 而且殷雪居功自傲,心眼比针尖儿还小,一察觉出个端倪怕是能将司礼监翻个底朝天,太子都无济于事。 这次的事情,若殷雪不愿意听从他的安排,闹腾得满城风雨,岂非自打脸面? 大理寺的窗子并未完全关闭,有些许阳光透过缝隙投射进来。那一瞬间,冶清昼看到海棠探出枝头。 他看向木塌上熟睡的卿玉案,意味深长地说道: “二公子,我们真是好久不见。” ……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已经彻息,地上奄奄一息的萧霁月努力喘息着,他抬头望着无云的天际。 他朝着苍穹探出手去—— 明明天空是蓝的,为什么看起来灰蒙蒙的。 他还是和当初一样,浑身都是伤,乱蓬蓬的黑发披散着,双眸无神而空洞。 自从燕安王府覆灭,胞弟亡命,他便失去了方向,整日浑浑噩噩,只能和乞儿混在一起。 这样的日子,他已经体验了四年有余。寒来暑往,毫无目标。 萧霁月的眼睛被鲜血遮住,视线有点模糊。他的耳朵嗡嗡响个不停,似乎听到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听到。 蓦地,一块热气腾腾的炊饼递到萧霁月的眼前。 萧霁月怔愣地坐起身,那位侍卫说道: “方才轿子上的人赏你的。” 萧霁月的左手死死地捂住胸口,指节凸显,可见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艰难地站起身,迟疑了一会,费力地问道: “……谁?” 那人回答道:“是卿家的二公子,卿玉案所送。” (第四更)故辙 卿玉案再次醒来时夜色正浓,几朵海棠花伏于案上,一阵凉风吹过,带着淡淡的海棠香。 他尝试着动了动手腕,感觉到酸疼无比,但头终于不是晕晕沉沉的了。 而苏清在自己的面前奋笔疾书,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醒了。 卿玉案恭敬说道:“有劳苏大人照料。” 苏清这才从三尺高的案卷抬起头来,迷茫地寻觅许久,才从案卷的缝隙里找到了卿玉案的踪迹,他莞尔道: “无妨,令兄所求,不敢不应。二公子身体可还有不适。” “好很多了。” 卿玉案仰视着案卷,想着这几天他来照料自己,内心莫名升起愧疚感: “呃,这垛——” “无妨,案牍劳形常有的事情,故此这垛……” 苏清知道自己被带偏了,立即改口道:“这些是家父给我布置的课业。家父将从业五十年所历之事写成案卷让我温习。” 大理寺卿从业五十年的案子……卿玉案都联想不到那浩如烟海的场景。 怪不得说苏清断案绝神,原来如此。 卿玉案问道:“写起来不多么。” 苏清认真摇头:“不多。” 卿玉案:“……” 卿玉案一直以为自己在国子监学习算佼佼者,如今他主动放弃,让给苏清。 眼看着砚台墨汁已干,眼尖的书童前去研墨,趁着这个空当,苏清又问: “接下来公子有没有想过要去什么地方。” 卿玉案平静回答:“我现在想回秦淮一趟。” 他想早一些阻止父亲中贼人的计策,想多见几面兄长。 苏清闻言神色一顿,目光微闪,随后才说: “确定?” 秦淮一带目前战事频繁,民生凋敝,百姓流离失所,若卿玉案现在赶往秦淮怕是九死一生。 “确定。”卿玉案斩钉截铁地说道。 苏清点点头,沉默片刻说道:“你便不怕走不到秦淮?” 尤其出关后山匪猖獗,路上更是危险重重,而且那里地形复杂,又是战火纷飞之地,就算是一名武者深陷其中也难逃一死, 卿玉案满不在乎地说:“走得到的,我是汝南侯府的人,他们觊觎我的身份,无人敢动我。” 苏清沉思了片刻才说道:“好吧,我派两位暗卫跟在你身边保护你。” “多谢。”卿玉案长长稽首,感激道。 “唉。省心不下啊。” 看着卿玉案踱出门外,苏清兀自摇了摇头。 第二天天未亮,卿玉案便踏上了征途,一切准备妥当,他紧紧握住路引凭据。 他不想再丢一次凭引,然后耗费四年时间再去紫阙楼了。 今日出关的人不少,城门下人头攒动,大抵都是为了躲避时疫,还有一些是躲避战事。 人们拖家带口着往外徐徐行进,好像臃肿的大虫不断地蠕动。 人群中不知谁人大喊了一声,随之越来越多的灾民汇聚在城门口,堵塞了去路: “完了,辽东建州陷落了。” 随着一声惊呼,卿玉案紧握着的手涔涔发汗。 即便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个消息。 顿时,城门口一片大乱,哭喊声、呼救声、怒骂声、如同闷罐里的炒豆,噼里啪啦作响。 卿玉案被人流推攘着,几次险些跌倒,勉强稳住身形他一边顺着人流朝前走,一边暗自思考着如何与那两位暗卫汇合。 辽东建州陷落,接下来就是京畿了,人人自危,谁也不想死,所以都想着要赶紧出城门逃难。 乱作一团的人群中,一个大汉冒冒失失地说道: “快点开城门啊。我们这些人的凭引都查过了就不能提前放行吗?!” 第69章 襁褓的孩子嚎啕不止,女子略带哭腔地说道: “是啊,我家娃儿还高烧,京畿的药都断了啊!大哥你就发发慈悲开城门吧。我们娘俩待这一天没吃东西了。” 只是如今这乱世,人人都自顾不暇,谁又去顾及别人。 守城侍卫冷眼扫过,将过往的路引一一核验,随后又道: “我还出不去呢,等着吧。天王老子来了都得接着等。” 其余侍卫一边核验路引,一边催促着百姓们快点往前走。 “嬢嬢。” 卿玉案将包子塞过那个泣不成声的母亲。 她怔愣地接过包子,紧紧抱在怀中,泪水夺眶而出,连连道谢: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卿玉案并未在意:“不必。” “城门开了!城门开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刹那间,所有人蜂拥而出。 卿玉案走在人群末尾,忽然没了主意。 官道会遇见紫阙楼的人。 出了城走野路,城西是山区,有连绵不绝的山脉,自古就是山匪聚集之地。 不少人都说那些山匪都是以前的鞑靼遗民,被鞑靼族长遗弃在关外,因自幼受君王恩养,不思归附新主,故此盘踞在山区,妄图有朝一日能够重振大周。 这种说法是无稽之谈。但人言可畏,流言如虎。久而久之,这伙人便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有赶路的人窃窃私语起来:“这山匪折磨人的方式可狠了。” “那群山匪据说六个脑袋,三个手臂,对,八只脚!啥把人肠子扽出来当大绳跳的。还有把人波灵盖(膝盖)刨了呈酒的,把人整死前用孔雀毛挠脚心的……” “不要讲了不要讲了,俺走官道还不行吗?太恐怖了。” 闻者毛骨悚然,纷纷加快了脚程。 听到这一切的卿玉案:“……” 这都哪跟哪。 整理好思绪,卿玉案再次计划起来: 想要避开紫阙楼的话,当下只能弃官道而行野路了。 若是按脚程算,过了四座山便能到达秦淮,只是如今时局不同以往,处处危机四伏。 以前这一路即便走得慢一些也绝无问题;但如今时局混乱、山匪猖獗,若是遇上那一帮饿狼山匪怕是要凶多吉少了。 卿玉案越想越乱:“罢了。大不了过几天打尖住店,白日走水路,不行夜路就是了。” …… 暮色沉沉,卿玉案举着火把,独自一人赶路,他咽着炊饼,盘算着还有多久才能到秦淮。 此时,有人拉动了卿玉案的衣袖。 莫非是山匪? 卿玉案下意识地转头看去,却发现了一位浑身脏兮兮的少年,衣衫破破烂烂。 少年从披肩的长发透出一只眼睛,弱声问道: “哥哥。” 卿玉案停下脚步。 经历过上一世,卿玉案深知世上多的是人心险恶,对人对事都极为小心,以免横生枝节。 他将将火把对准了他,可还是看不见他发丝下遮掩的面容。 “我饿……”少年低声乞食。 无法,卿玉案将半个包子掰给他:“只有最后一个了。” 少年狼吞虎咽起来。 看得出来的确饿了很久。 眼见着少年大口大口的吞咽,卿玉案拿出地图,转身朝着山林更深走去。 可没走几步,卿玉案的衣袖又被拉了拉,一转身还是那个少年。 “你跟着我作甚。没有包子了。” 卿玉案展示空空如也的手,示意他不要再跟上来。 少年的脚步也微微一滞。 他渴求般地看向卿玉案:“求求你。带我走吧,我已经无处可去了。” 山间的长风拂过漫山的海.棠树,摇落落英无数。 “带你去哪里?” 卿玉案尽力压下心底的异样感,表面还是波澜不惊地问道。 “去哪里都好。总比现在好。我来护佑你的安全。”少年含糊地说道。 卿玉案更匪夷所思:“你……护佑我?” 少年确信地点点头。 明明是看起来这个少年应该更弱不禁风一些,要护佑也是护佑他才对。 没等卿玉案拒绝,少年敏锐地抬起头: “你的影卫打不过这里的山匪,文官的护院都是花架子。远不如我。” 他怎么知道自己有两个影卫? 少年似乎是看出他心中所想,朝着一个方向一指:“哪有影卫躲在草垛里偷听人说话的。” 顺着少年的话望去,果不其然两个笨蛋影卫冒着圆圆的脑袋,用芭蕉叶挡住脸往前偷看,哦……中间还抠了一个洞当呼吸孔。 这拙劣的偷看方式。 卿玉案短暂地沉默了下:“……” 他摆摆手:“罢了,你们回去吧。” 那两个侍卫如蒙大赦,他们也知道山匪的厉害,一路小心翼翼地跟随,身子抖得像筛糠。 影卫灰头土脸的离开,少年兀自叹息一声,也跟着离开。 “慢着。”卿玉案叫住了他: “我让你也走了吗?” 少年心底那抹死灰再次复燃,如同星火燃原般肆意生长,眼底也骤然出现光亮。 卿玉案哪里不知道少年的心思,如今世道这么乱,能有人陪在身边或许是最大的幸运了。 第70章 只是前路难料,还不确定能不能走到秦淮。 卿玉案心神微动:“跟我走吧。” 但卿玉案决定先带着少年走一段路再说。二人同行总好过孤身一人。遇到了危险也好有个照应。 少年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卿玉案回过头又问了一句: “还不跟上来吗?” 少年如同小鸡啄米般点头,他一路小跑跟了上去: “来了!” 日也漫漫,风也潇潇。 二人同行了一段路。不多时便行到了一处草木繁盛之地。等天黑下来的时候在一处山涧停下休息。 两人觅一些柴做了两个简陋的篝火,让少年先进石窟避避寒风,自己则去河边打水生火做饭。没过多久一锅热气腾腾的荠菜粥便端到了少年面前。 卿玉案也给自己分了一碗: “吃。” 少年紧盯着这一碗荠菜粥。整个人都已经脏兮兮了唯有那一双眼睛格外的明亮。 他接过野菜粥埋头狼吞虎咽起来。或许是太饿了。他吃得格外的急促。甚至被烫得呲牙咧嘴都不放手。 “慢着吃,没人跟你抢。” 卿玉案静静看着少年狼吞虎咽。等他将那一碗野菜粥吃完才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抬起头来看着卿玉案。脏兮兮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说道: “我叫萧恩卿。” 听到这个名字,卿玉案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 第31章 一把短刃不由分说对准了萧霁月的脖颈。 萧霁月怔愣地抬起头。 卿玉案颤抖着手, 简明扼要地开口:“滚。” 他的声音很低,带上一丝沙哑。 萧霁月到底还是萧霁月,不会是谢玦。萧霁月接触自己的目的只可能是报仇, 倘若自己现在不决绝、果断一点,那么未来还会重蹈覆辙。 萧霁月没有挪动脚步,只是跳过近在咫尺的尖刀, 看向手握缉尖刀的主人, 眼中依旧是可怜的神情。 但卿玉案这一次却并没有选择怜惜,他问道: “干粮也给你了,也让你吃上了饱饭,已经算仁至义尽了。还要我重复第二遍么?” 萧霁月萧霁月垂眸,遮掩住眼中的情绪: “好。” 篝火映着他和当年相同稚气的面庞,只是当时的天真,已经肉眼可见的变成了失望与无助。 卿玉案害怕再动恻隐之心, 别开眼不再看他。 风声又起时, 卿玉案借机转过头,悄悄去看向篝火旁那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却发现萧霁月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不知怎的,卿玉案的心底好像什么地方空了一块。 但转瞬一想,卿玉案嘴角微微向上扬起, 仿佛劫后余生般, 萧霁月离开其实正合心意,免得他来叨扰自己。 免得自己还是错付真心。 也挺好的。 短暂休息后, 卿玉案收拾好行囊,又细心地往竹篓里放了山间野果和火折子, 够他到下一个驿站了。 天边,熹光初照。 卿玉案仰望鱼肚白的天空, 莞尔喃喃: “真好,很快就能见到兄长了。” 一阵凉风拂过,撩拨起卿玉案鬓边的发丝。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更大的危险正悄然而至。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一路上辗转数两座县城终于抵达寿怀客栈中,卿玉案的脚刚落地,便感觉浑身酸痛,像被拆散架重新组装一样。 卿玉案方才付好打尖的银两,点了一盘花笋干和云片糕准备对付一晚。只是他甫一落座,便见到了熟悉的身影。 “这么巧啊,在这里都能见到小公子。” 冶清昼折扇轻轻摇动,像是闲极无聊般,流苏在卿玉案面前不断摇动,如同花间翩跹的蝴蝶。 他一袭月白色锦袍,眉目俊美如仙。 经历上一世的接触,卿玉案早已摸清此人的脾性,毫无感情色彩地说道: “御史大人的折扇与流苏果真非凡品。” 冶清昼昂起头,骄傲道: “这是自然,当时干爹下江南到织造局时给杂家带的,可是西域的舶来品,自然差不到哪里。” 卿玉案的视线从面前的折扇上移回,对上冶清昼的笑脸: “御史大人来这里所为何事?” “给这桌再上个酥骨鱼,还有罗汉鲫鱼。” 冶清昼又找到店小二点了几样菜,毫不避讳地坐到了卿玉案跟前,说道: “太子殿下微服私访,体察民情嘛~岑公公点了我和殷雪,还有司礼监的公公陪着殿下。” 提起殷雪时,冶清昼的目光中流露出厌恶之色。 自从新帝登基以来,便在大景境域内特设内书堂,专门请翰林院的编修、修纂等大儒[1]来教导太监念书,而冶清昼恰好就是殷雪的同窗旧友。 嗯,是一见面就会分个你死我活的同窗旧友。 殷雪看不起冶清昼的铜臭气味,冶清昼看不惯殷雪的矫揉造作。 与其说是陪伴,倒不如说是岑公公派他来监视殷雪的一举一动。以防殷雪又想出什么恶毒的想法,来不择手段地祸害宫内外的人。 但掌印太监岑鸿远知道,除了防止他作恶,也万不能触这“小阎王爷”的霉头,故此选择了处事圆滑、办事同样心狠手辣的冶清昼。 第71章 卿玉案自然没有理会其中的暗潮涌动,他不在乎帝王家的权谋变化。 菜上齐了,卿玉案饶过满桌的珍馐,反倒是夹起了花笋干和云片糕。 盯着饮食寡淡的卿玉案,冶清昼一副可惜的模样,他耷拉着脑袋说道: “这可都是给公子点的。杂家一个人吃不完。若是叫人看见堂堂侯府的公子只点这花笋干,怕是旁人要说寒酸了。” 卿玉案头也不抬地说道: “多谢御史大人的好意。但我不喜欢鱼。御史大人年纪尚小,比我更需要这些补身体。” 冶清昼尴尬地笑笑:“那杂家便勉为其难的解决一下吧。” 说完,店小二又将一道鹿肉羹端到了两人跟前。 但冶清昼却好像并没有说完的意思:“说起来,这里山匪可多,若是条件允许的话,杂家建议公子与一人结伴而行。” “此时檐牙高啄、狼豺遍布,我自会小心。不劳御史大人费心。” 卿玉案的另一端筷子挡住了冶清昼夹菜的手。 他的柳叶眉微微平展了些,话里分明是警惕与危险的意味,叫听者生怕自己的答复有任何疏忽: “御史大人便不问我要去哪里吗?” 根据上一辈子无缘无故冶清昼替自己解围来看,他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地去寒暄,何况还是和京城万人嫌相交谈。 司礼监人多眼杂、流言也杂,冶清昼不会不知道“亲贤远佞”的道理。 冶清昼双手交叠:“公子不说,杂家自然也不会去问。啊……天阴了啊。” 感叹时,春夏之间的雨果然来的迅疾。不到半柱香的功夫,瓢泼大雨已倾盆而下,街上的百姓纷纷奔逃。。 卿玉案抬眸望去,天空银练闪烁,骤风忽然将门猛地扯开,客栈的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有几位大汉哆嗦着饮下一口烈酒: “朝廷近些天儿,可不太平啊。” 另一个人也无奈地摇了摇头: “陛下修玄已久,连着太后也整日在国师那参禅,怕是修出事情了,否则阗公公怎么可能满世界的找什么玉……人。啊,采玉人。” 冶清昼用帕巾拭了唇,好不避讳地问道: “什么是采玉人?” 那人摇了摇头,回答道: “传闻圣上久病缠身,国师便想出了个主意,美其名曰‘珠玉在侧’,采珠玉之阴气补阳。也叫采阴补阳。那个常伴身侧提供玉气的就是‘采玉人’,可享宗王的待遇,现在好多山匪都不改劫钱了,劫玉。” 只要劫到陛下相中的玉,还偷什么抢什么、还怕什么官府,这辈子子孙后代都荣华富贵。 真是随着时代的跃进,山匪所劫掠的东西也在更新换代啊。 细雨斜斜打入门内,寒气渗透肌肤。 卿玉案抿下最后一口热茶,旋即拢紧了披风,脸上生起薄红,乍看之下竟有种弱不禁风的美感。 淅沥的小雨中,忽然传来一声怒吼。 “打劫!值钱的都拿出来,都听见没有?!” 三五山匪手持棍棒闯了进来闯了进来。 果真是一语成谶。 这些人衣着肮脏、皮肤黝黑,看来确实是穷凶极恶的匪类。 正是这些和官府勾结的西山山匪,仗着与堂官老爷沾亲带故,时常草菅人命,以杀人嗜血为乐,专挑官府不在意的地方动手。 一时之间,京畿地带人人喊打。 “快跑啊!” “救命!” …… 惊恐的呼喊声响彻四周,那些胆小的官员、商贾们纷纷逃窜。这里离皇城很远,山匪的势力也很强大,于是肆无忌惮地搜刮着。 登时,整个客栈瞬间乱成一锅粥,只有卿玉案岿然不动,只是自顾自地饮茶。 为首的刀疤脸壮汉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突然在卿玉案的身上停顿了片刻。 刀疤脸壮汉的刀尖指了指卿玉案: “那个好看的那个,把头上那簪子摘下来。大爷我饶你不死。” 见到卿玉案没有理会,刀疤脸壮汉像是受到轻视般,他走到卿玉案身前,将朴刀狠狠一贯地: “小白脸,你听没听到爷爷我讲话!我说的就是你。” 卿玉案这才抬起头,目光冷厉地直视对面壮汉的眼睛。 他眼中的凌厉和不悦令刀疤脸壮汉心头一跳,但是他毕竟在这行混了好几年,自恃身份,仍然梗着脖子继续说道: “你这倌儿模样长得倒是不赖。不如扛回去当压寨媳妇,也能当个美人来看。” 那人用糙手点起下颌,仔细端详卿玉案的面庞。 卿玉案不悦地皱眉。 他刚寻思着该如何怼人,没等那人施展,两道筷子横飞而过,叩击到那人的手腕关节,旋即稳稳地扎在墙体。 刀疤脸壮汉闷哼一声,痛苦地捂住了手腕,一张本就狰狞的脸因痛苦而扭曲。 他嘶吼一声,愤怒地大喊:“是谁,到底是谁!给大爷我站出来!!!” “是我。” 角落里的少年阴鹜地抬起眼,他夺下卿玉案手中的短刃,挡在他的跟前。 刀疤脸壮汉捂着手腕,拧着个脸,眼底浮现一抹狠色: “一个破小叫花子还敢在这造次?今天这块玉是非取不可了。兄弟们,上!” 话音一落,那些贼匪便蜂拥而上。 第72章 “我看这里谁敢动他。”少年将他护到身后。 卿玉案愕然抬眸:“萧霁月?” 他怎么在这里?! 而此时的冶清昼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到二楼的小阁楼处。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楼下的场景,眉眼微微一弯,旋即用折扇轻轻遮了面—— 又有好戏看了。 四五个山匪围了上来。 萧霁月未多作言语,更无武器傍身,爽利的几招下来,山匪纷纷倒地不起,那股凌厉的杀气叫人不容忽视。 慌乱中,掌柜拉住店小二: “快去报官府,快去啊!” 更多的山匪冲进客栈,萧霁月忽然攥紧卿玉案的手,低低地说了一句: “跟我走。” 卿玉案迟疑了片刻后点了点头,跟在萧霁月身后,油纸伞甚至也尚未来得及带。 “追!!” 刀疤脸壮汉持续不断地嘶喊着。 萧霁月走的极快,快到卿玉案快要跟不上,他不得不加快脚步,却不料脚下一滑,身体失去控制向前栽去。 “萧恩卿。”细雨中,跌落在地的卿玉案唤道。 萧霁月转身的瞬间微微怔神。 雨水顺着卿玉案的两颊往下滚落。 他抬眸望去,那双狭长的凤目里映照着四周摇曳的灯笼微光,他的发梢湿漉漉的贴在脸颊旁边,长睫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好似落单的美人。 萧霁月的心脏猛地漏跳了半拍 一道身影快如流星,瞬间从他的面前飘过。萧霁月急忙伸出双臂去抓住他的臂膀,又将带在身上的外氅披在卿玉案身上: “手给我。” “不要得寸进尺。” 虽然是这么说的,卿玉案还是将手递了过去,毕竟此刻生死攸关,萧霁月掌握着他的“生杀大权”,他勉强能忍辱负重。 卿玉案看了身上厚实的外氅,左眉微挑: “怎么还带着这个?” “顺手而已。” 他草草地了结了这个话题,紧紧拉住卿玉案的手,将他背到身上。 泥洼溅起的水将萧霁月的衣摆染脏了不少,但是萧霁月并没有在意,只是偏过头去专注看路: “稍微坚持一下。” 但是很快便没有路了。 卿玉案的心咯噔一跳。 两人走到悬崖边上,卿玉案试探性地往前探了一步,石子簌簌地掉落山崖。 落地毫无声响。 …… 卿玉案向后退却了半步。 当下的情况,相对于解决自己与萧霁月的事,还是山匪的事情更为棘手一点。 暂且先相信萧霁月吧。 只是暂且。 萧霁月安慰道:“不怕,还有别的方法。” “长得好像个小娼似的。不知道你跟着他有什么好处。”山匪不死心地说道: “赶紧将头上那个玉簪给我!给了就放你们一条生路。就算不是皇帝老儿要的,也能卖个好价钱。” 听到“小娼”二字,卿玉案的心里猛地一揪,像是陷入了一段并不美好的回忆。 察觉到那卿玉案的异样,萧霁月的目光冷凝地扫向周围的山匪,目光探向身后的人说道: “带刀了吗?” 刀? 卿玉案怔了一瞬。 卿玉案顺应地递过随身携带的短刀,又问道: “你要动手?” 难道就不怕官府追查起来? 萧霁月稳稳接过短刃,眼中肃杀之意浓烈: “这么多年手上沾了不少血,自然不差这些。本来想留他们一条生路的,只是他们不愿意活。” 他一步步逼近那些山匪。 卿玉案的眼眸微微亮起。 白刃从剑鞘缓慢地拔出,寒凉的刀刃映照着夕阳的余晖,泛着森寒的光泽,萧霁月的目光陡然凌厉起来。 那一瞬间,卿玉案看见血光迸发的景象。萧霁月所有动作整体下来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上一世他没有关注萧霁月在战场拼搏厮杀的场景,如今看来,他果真适合成为那个万人之上、征战沙场的的将军。 当然,这并不妨碍卿玉案想把他千刀万剐的心。 刀芒闪烁交错间,几滴鲜血飞溅,萧霁月手中的短刃一挥而过,甩出几道漂亮的刀花,山匪纷纷跌落崖下。 整个过程不过落叶落地的瞬间。 卿玉案双眸微眯:“多谢。” “想报仇就需要你亲自来。复仇自己来才最有意义。”萧霁月收刀入鞘。 “我么。” 卿玉案走向地上奄奄一息的山匪,看着他苦苦求饶,哭天抹泪的模他一脚碾上对方的胸膛骨: “你刚刚说谁是小娼。” 山匪痛苦大叫:“天爷爷饶命。” 此时县丞从远处急匆匆地赶来,气喘吁吁地说道: “卿、卿公子手下留情。” 几人的目光移了过去。 这位西城关隘的县丞挺着大腹,甚至没有来得及驱车赶来,足以见得其情况之紧迫。 西城关隘的百姓整日困于流匪之患,他却躲在县丞府高枕无忧,吃得肥头大面,给自己整日惹是生非的侄儿处理后事。 想到这里,卿玉案脚下加重了几分力道。 见到那个山匪倒在血泊中挣扎,县丞先是心疼地原地乱转,又连连道歉道: 第73章 “我这侄儿有眼不识泰山,但他爹娘早亡,也是个可怜的孩子。不知道冒犯的是汝南侯府的二公子。小丞在这里代侄儿向公子赔个不是。” 本以为传闻中一向懦弱的卿玉案会见好就收,却没想到卿玉案的眼底掠过一丝嘲讽,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县丞: “你有什么资格向我代他。” 卿玉案回绝道:“他可怜,我便不可怜了吗?” 当众侮辱他,甚至要抢他母亲的遗物。他明明知道自己是汝南侯府的公子。 “这……”县令微微一噎。 卿玉案意味不明地看向县令头顶的乌纱帽,笑着说道: “恐怕县令还不知道,今日客栈里还有一人比我更值得接待。” 县令不明所以地抬头:“啊。请公子明示。” 卿玉案薄唇微抿:“太子殿下。” 县令听到后像是没有反应过来似的,但是很快,他的瞳孔剧烈收缩,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备轿,备轿!!” 听到卿玉案轻描淡写的这句话,县丞差点吓得跌坐不起,他大惊失色地呼唤其衙役,找个理由便请辞离开了。 卿玉案不屑地冷哼一声,他很轻松地挪开脚: “回客栈吧。” 萧霁月很自觉地跟上。 独留那个浑身是血的山匪哭天抢地,被衙役费力地拉扯而起,不知带往了何方。 无人知晓的是,萧霁月对着衙役和山匪的方向冷冷一笑,方才继续跟上卿玉案。 过了许久,卿玉案终于回过头,犹豫了许久才询问道: “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你就没走吗?” 萧霁月抬眸:“没有。我不敢走。” 他补充道:“我怕我走了你出事。我说过我要护你安全的。” “呵。” 卿玉案欲言又止,唇角刚刚扬起,弧度便又冷了下去。 骗人。上一世也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这一世还是这样,爱骗人。 他脸上心情不定,步伐逐渐加快,飞速走入客栈,不再理会萧霁月。 …… 是夜,伸手不见五指的西城关隘的县丞衙门,黑暗中有细碎的脚步声响起。 一人戴好玄黑色织布手套,悄无声息地走入了屋中,他将油纸伞随意地扔到门口,踱步走向暗处。 “刚才摸他的是你哪只手?” 来者慢条斯理地说着,语调清冷。 “你、你是——” 躺在床榻上的人的瞳孔猛然放大。 刀疤脸猛地转过身,借着窗外朦胧的月色看清来人。 萧霁月身穿白衣胜雪的锦缎长袍,墨发用银色玉冠束起,额前的碎发垂落,掩盖了他眸中的戏谑之色,全然没了之前逃命时的落魄感。 萧霁月慢悠悠地说道:“别看了,这里的侍卫全都迷晕了。” 刀疤脸不敢抬头,却感受到那股杀人般的视线紧锁着自己,让他不自觉地哆嗦个不停。 萧霁月将手臂藏到身后,慢悠悠地靠近了一步: “他还好看吗?想扛回去当压寨夫人吗?” 刀疤脸哆嗦着干裂的嘴唇:“不想……不想了……” 萧霁月摩挲着断刃,那是他临时摔碎的瓷碗,他挑了一块最为锋利的,想着该用什么力道扎入才好: “肯定是好看的,不是给你看的而已。你也不想想有没有这个福分。” “小娼,还有个什么来着?回答我。” 萧霁月一脚踹上对方的胸.膛,一只手从背后伸出,搭上了对方的肩膀,用断瓷片不断摩挲着对方的脖颈。 “还说了\'小倌\',爷爷你饶过我一命吧,小的实在是有眼不识泰山。小的给您磕头了。” 煎熬中,刀疤脸如是滚在地上,不断给萧霁月磕头。 “哦,是这样啊。那就废掉这只手吧。” 刀疤脸没有任何防范,萧霁月手腕轻巧地转动,一把匕首就贴着对方的左手刺了过去。 “啊!!” 那个人的惨叫声戛然而起,随即,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到最后消弭无踪。 “哎呀,这么容易就死了。可真没意思呢。” 眼看着对方歪着头再不做声,萧霁月的语气中带着淡淡的惋惜。 “真脏。” 他用脚踢了踢对方的尸首,嫌弃地擦掉溅落在手上的血迹。 窗外,灯影幢幢,如青鬼夜行。 “该死,殷雪那个阉人居然敢怂恿太子殿下罚堂官大人禁闭,还扣了大人三个月俸禄。他是怎么敢的?” 那名衙役义愤填膺地说。 县丞无奈地摇摇头:“就是,殷雪现在就快骑到阗公公头上了,让那个御史大人去看才能勉强压制锋芒。” “就是这了。” 杂役的脚步微微一滞,点头哈腰地说道: “县丞老爷,就是这个位置,我刚刚看到有人进去了。” 门内的萧霁月身形微微一滞。 第32章 翌日清早, 卿玉案收拾行囊方毕,偶见旁边萧霁月的厢阁空空荡荡,眼神也迅速冷了下去。 果不其然是骗人的, 还说要保护自己余生呢,前世今生都一个样子,都是招摇撞骗。 他想。 权当昨日遇见了个死人好了。 杨柳依依, 鸥鹭啁啁相鸣。 卿玉案收拾好行囊, 坐上扁舟之尾,船夫摇动船橹,瞥向闷闷不乐、一言不发的卿玉案。 第74章 扁舟渐渐行驶,船夫将船橹暂且放置一边: “小公子,老叟看你沉闷,可是遇见了烦心事?不如老叟为你算上一卦,说不定就有眉目了。” 卿玉案抬起头, 佯装毫不在乎的模样: “我没有、我不是。” 不过, 反正是闲极无聊,那还不如算上一卦。 “算吧。”他自觉地伸出手。 老叟端详许久卿玉案的掌纹,许久才分析道: “公子有龙脉,但掌纹有一横断,像是后天锐器所致。这道横断将龙脉阻隔, 常言道, 龙潜于渊而溺毙萧霁于渚。但你看——” 龙脉?卿玉案眼眸微亮。 他是在暗示自己什么吗? 船翁指向卿玉案交错纵横的掌纹脉络,思索片刻又分析道: “这道横断又将困在囹圄的龙脉释放, 竟有出破竹之势,分明柳暗花明又一村。” “这潜龙在渊的卦辞, 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将囹圄去掉, 便剩下了一个‘木’,龙不可择木而息,而是盘踞水渊,故此要寻找一个时机。公子要行到水穷处,方能坐看云起时啊。” 卿玉案将信将疑道:“是这样么。” 船夫重新摇动橹干:“辽东那边战事频发,可要留意着点啊。” …… 细雨悄然而落,毕竟是梅雨季节,七日下雨连绵不绝也算正常,所幸卿玉案提前备了伞。 直到从扁舟下了岸,卿玉案将油纸伞撑起,喃喃道: “木,一,水。是什么含义?” 他抬头望向城门的牌匾,三个烫金大字赫然映入视线里,字迹苍劲有力,笔锋凌厉,卿玉案不由得一阵恍惚: “……本溪城?” 那个船翁的意思,是要自己看中本溪城吗? 本溪城距离陷落的建州不过三百公里,走三日马程便可走到,现在建州已经失城,兄长大概率就在本溪城内了。 按照上一世来看,漕运总督从现在就已经准备断掉粮草,随后圣上下令让兄长支援处于秦淮的父亲,在重要时机彻底断粮断辎,好迎合萧霁月他们的计策。 想到此处,卿玉案微微攒紧了拳头。 可该如何才能收复失地和找到幕后主使呢? 末了,他将一串铜板递给轿夫:“劳驾,去驻军营。” 轿夫瞧了眼弱不禁风的卿玉案,一世界瞧不出他要去军营作甚,但还是收好铜板: “得嘞。” 卿玉案坐在轿撵内,听着外边马蹄声响成一团。 良久。 “公子,咱们已经到了。”外头传来轿夫的声音。 “好。” 卿玉案掀开帘幕,只见一排排士兵站立整齐,身着盔甲,手执刀剑,气氛严肃凝重,俨然一副不可侵犯的模样。这些便是卿家兵。 又回到了这个地方。卿玉案感慨。 幸好上天能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或许这一次便能力挽狂澜。 …… 营帐里,容陵正顶着两个黑眼圈点灯熬油地看战略图,嘴里咬着竹笔费力思考,旁边举着油灯灯台的小厮关切提醒道: “容千户,这地图拿倒了。” 发呆放空的容陵叼在嘴里的笔放到桌案上,他尴尬地叉腰,犟嘴道: “我、我能不知道?这叫多方位思考。你以后学着点。嘶,咋这么冷啊。” 小厮无奈笑笑:“是、是。” 容陵哆嗦着接过小厮手中的外氅,看向窗外朦朦胧胧又细小的黑影,多亏他眼力好,否则根本都瞧不见。 容陵放下地图,疑惑道:“这窗外怎么还有人影?” 不会是鬼吧。容陵想。 不对啊。军营里阳气儿旺得很,这里又不是荒郊野岭,哪里可能有孤魂野鬼。 小厮思量片刻:“方才汝南侯府的二公子求见。” 容陵几乎是从太师椅上弹起来的:“我靠,你怎么不提醒我!!” 卿二公子身体本就孱弱,现在又是在下雨,怠慢了一段时间,若是出了事怎么办?! 容陵连长靴都没穿、油纸伞也没带,蹬着便鞋便跑到了门口。 小厮委屈地说道:“方才是千户说不见任何闲杂人等的。” 容陵的手点狠狠点在小厮的额头上,咬牙切齿地说: “我家公子怎么算闲杂人等。你呀你呀。长点心吧!我真是恨铁不成钢啊。” 一道迅若流星的身影夺门而出,甚至叫人看不出残影。小厮惊叹地长长“啊”了一声。 细雨中,容陵终于找到了卿玉案的身影,他迫不及待地凑上去,帮卿玉案撑起伞道: “公子你怎么来了?” 卿玉案如实回答道:“国子监无法待下去了,府中只有我一人,便想来军营找你们。” 容陵如小鸡啄米般点头:“兄长已经歇下了。我去找——” 卿玉案抓住了容陵的手腕:“不必,兄长这几日舟车劳顿,便多让他睡会吧。” 容陵点点头。 走入长廊,过了半晌卿玉案又问道: “你知道萧霁月么。他现在怎么样了。” 容陵挠挠头,回想起来:“知道。据说还是个小叫花子,好像一两个月前闯进了县丞衙门闹出了不小乱子,又被一位大人收走当了徒弟。” 卿玉案似乎并不意外:“哦,被萧指挥使捡走了啊。” 第75章 容陵怔怔地看着他:“啊是……是的。公子莫非认识那个姓萧的少年?” 他甚至什么都还没说。 卿玉案别过眼,回答道: “不认识。随便问问而已,以后若是你和兄长遇见了他,记得小心提防着。” 他走入容陵的值房,目光狠厉了许多:“不是什么好人,而且欺骗人的感情。” 容陵匪夷所思地说:“哦……” 原来一向待人和善的二公子也会厌恶一个人啊。 屋内,昏黄的烛光下,卿玉案看向地图上密密麻麻的红“x”,诸如蛮族之类的外族势力,已经将本溪围堵地水泄不通。 容陵无奈地说: “公子,这都愁了好多天了。那蛮子就待在建州,死也不肯出来。上头的军需军饷又下不来。军粮和军器根本运不进来。” 说到这,容陵更愁眉苦脸了一些: “弟兄们整天吵吵着快饿死了。咱这晚上也是疙瘩汤,钱实在是不够用啊。而且马尚且能挺上一两天,这人断了粮,总不能炖树皮吃吧。” 卿玉案问道:“剩下的粮还能撑几天?” 容陵估算了下:“唉,三四天吧。” “足够了。” 卿玉案撑着头,他忽然轻笑出声: “西蛮在消耗我们内部。我有个想法。但需你来帮我个忙。” 容陵颔首:“公子尽量提,我一定尽力办到。” 卿玉案合上案卷:“上书给我谋个官职。不必品位多高,闲职便好,最好能和漕运对接。” “这样啊。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虽然容陵百思不得其解,但是卿玉案所提的要求并不算难: “我这就给吏部上书。” 一个想法渐渐在卿玉案心中成形。 当时萧霁月说的没有错,想要复仇就需要自己亲自来做,他又想起来当时一直叫嚣自己为小倌的山匪,在自己脚下挣扎,苦苦求饶的场景。 原来自己只要足够强大,原本看起来多恐惧的人,都会撕开凶狠的面具将脆弱暴.露,任凭自己所想所为。哪怕自己看起来多么羸弱。 脆弱,果然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 卿玉案看向衣摆干涸的血迹,笑意愈深。 他真是越来越喜欢这种掌握全局的感觉了。 “说起来,圣上应该在调萧霁月来建州了。” 卿玉案微微扬起唇角,那是容陵从未见过的神情,诡异好似蛇蝎。 透过窗纸的春风把烛火吹的摇曳,摇动地光映衬着卿玉案的脸庞,晦明不定,却分外好看。 卿玉案的手指敲着桌案:“正好我去会会那位天纵奇才的人。” 十日后,军营校场彻底炸开了锅。 有耳朵拉的长的已经开始扯闲话了:“亲军都督府可来了个七品的都事。” 一个汉子扣着耳朵,百无聊赖地说道: “我当是来了个二三品的人物呢。从七品的有啥可说的。还不如讨论点今天咱们到底能不能喝上野菜疙瘩汤呢。嘿,没准连这都喝不上!” 经历一夜的小雨,本溪已经冷的好似初春,山巅那头而来的风呜呜地刮着战士们的脸,好似细针啄肌让人生疼。 “你咋那么讷。” 扯话的人见自己被打断,一拳头敲在那汉子的头上,提示他多听自己说话: “那都事是汝南侯府二公子卿玉案,你说奇不奇吧!” 此言一出,犹如打在水面的石头,溅起来不少水花: “哎呀我靠,就是那个太医说活不过今年冬天的病秧子卿玉案啊。” “咱这军营不会真缺钱了吧,把咱同知的胞弟都拉过来拿俸禄了?咱同知真的,我哭死。” “那咱们弟兄怎么办啊,总不会饿死在这吧。我老婆孩子还在南边儿等我回来呢。” …… 人心惶惶时,一道瘦削的青衣身影掠过,甫一上任,卿玉案便换上了官袍,还未来得及带乌纱帽,整个人干爽利索了不少,原先的病恹气也消弭掉大半。 那双紫鸳靴停了下来。 卿玉案扫过在场的每个人:“我营的存粮富足,只是近日炊事班那边有人告假而已。各位在军中也是有功,不让让大家挨饿的。”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卿玉案身上,许多是疑惑、还有是不屑,但卿玉案一律没放在心上。 卿玉案眯起眼:“容千户已经跟我言明,今天晚膳有米有菜,我初来本溪不知有什么表示,便再为弟兄切三日的牛羊肉,明夜我会在营帐里设宴款待,各位更有好酒招待。” 他话音刚落,便有人迫不及待地说道: “我靠,三天的肉随便吃,不愧是二公子,豪爽啊。” “太好了,原来是炊事班的有人告假啊,放心了放心了。这下不用担心饿死了。” 众人欢呼雀跃。 卿玉案微微勾起唇角:“既然如此,小生告辞一步,明天晚膳见。” 说完,他大踏步地离开,不留给众人一丝一毫多余的视线。 是夜,六部值房前,一位杂役正笑意盈盈地引卿玉案入屋: “钦差大人。请进。” 卿玉案迈入门槛,听杂役兴致勃勃讲了许些趣闻,并没有过多回应,杂役瞄向屋内,笑道: “指挥佥事已经等候多时了。方才大人待的无聊,便给钦差大人熬了药。大人果真是谦恭啊。” 第76章 “的确‘谦恭’。” 卿玉案褪去沾染春泥的长靴,立于萧霁月的身侧,神情阴晴难辨: “许久不见,萧大人。” 暖融融的屋内,药炉正有节律地咕噜着泡,萧霁月正端着一碗药,往里贴心地放了块糖。 “原来是恩人来了。的确,好久不见。”萧霁月乖顺地抬眸。 一碗药递到跟前,卿玉案只是瞄了一眼,又蛮不在意地坐到桌案前,端起茶盏浅酌起来。 这般不客气的态度,倒没让萧霁月惊讶。卿玉案又将药碗推向一旁。 萧霁月终于微微蹙了眉,但是又很快展开,并没有多说什么。 “多谢萧大人如此关切下官。” 卿玉案慢悠悠地抿了口热茶,双手交叉,目光流露出挑衅的意味,说道: “但是不好意思,我不喝外人烹的药呢。” 他倒要看看,萧霁月什么时候露出真面目,看他能忍自己到什么时候。 第33章 萧霁月沉默半晌, 低垂下眼眸: “无妨。” 之前见面都是月黑风高时分,如今终于有了光亮,卿玉案这才得以仔细端详起萧霁月的面容。 萧霁月原先脏兮兮的脸已经干净白皙, 映出那张姣好清秀的容颜,颇有几分…… 道貌岸然的君子气。 卿玉案又摆出什么都没看到的模样,不痛不痒地说道: “不过几月未见, 萧大人果然不同往昔。” 但是卿玉案这细小的一瞥还是被萧霁月轻易地捕捉到, 好似蝴蝶振翅般搔痒他的内心,但是他却不能将其吐露,只能藏在心里。 萧霁月一本正经地回答道:“那还得益于卿大人救我那回。” 卿玉案暗暗翻了个白眼。 早知道不救了,省着现在在眼前碍眼。 卿玉案不去看他的脸,直截了当地说道:“有什么行程安排在这里便直说了吧。” “过几日与大人同去漕运总督府。解决粮运的事情。这些是本溪一带的粮秣数额以及过往堪合。请大人过目。” 萧霁月将几份资料交付卿玉案手中。 卿玉案匆匆瞄了几眼:“有劳了。不过,明日下官军营设宴,若是得闲便来喝杯酒。” 萧霁月的眼中亮了许些:“卿大人盛情邀请, 怎可折了大人的面子, 自然是要去的。” 话虽如此,但萧霁月向来生性多疑,应该不难看出自己设的是鸿门宴。 卿玉案微微躬身:“那我便在军营内恭候萧佥事,倘若三更还不来,那下官便不等了。” “若是卿大人能等我到三更, 我便等大人的酒一晚上。” 萧霁月面不改色地说着, 可还是能看出唇角那隐隐约约的笑意。 卿玉案几乎被他的胡搅蛮缠气笑了。 上一世他怎么就没看出萧霁月还有这嘴皮子功夫。 “时候不早了,萧大人也早些休息, 下官告辞。” 卿玉案转头离开,萧霁月凝视着他的背影, 眼中渐渐浮现几丝异色,复杂, 却暗藏几分希望。 许久,从屏风后转出一个紫衣少女,她半跪在萧霁月跟前,说道: “小殿下,用不用找个机会把卿小公子做掉,顺便报当年燕安王府的仇。何必留他的性命当做隐患。” “不了吧,我改变主意了。” 萧霁月挪开视线,眼中的温情随卿玉案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而彻底消弭,像是看待除了卿玉案以外的任何人那样,无一例外。 阿努娇娇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撑着下颌,百无聊赖地说道:“燕安王府灭门不是汝南侯府做的。” 阿努娇娇错愕地抬起头:“什么?!” 明明萧霁月拼命活下去的信念都是复仇,一直在泥泞中摸爬滚打的信念也是给燕安王府复仇,怎么突然说这种话。 明明种种证据都表明是汝南侯所做的灭门之事,当年也是他亲口承认歼灭燕安王的二十万兵,怎么可能不是他?! “等再过一段时间你就知道了。” 萧霁月抚着手中的玉佩,自顾自地说道: “不过你看,他之前还想杀了我,现在能留我在营帐喝酒了。想试探一个人,是需要循序渐进的。” 阿努娇娇哑然:“……” 她的耳朵好想出逃。 那个姓卿的到底给萧霁月灌了什么迷魂汤,卿玉案不就在值房待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萧霁月怎么突然出现这么多感慨。 药汤渐渐发冷,弥漫的苦涩味道沁入萧霁月的五脏六腑,阿努娇娇端着药碗将其全部倾进废井中。 “阿努娇娇。”萧霁月忽然叫住她。 阿努娇娇的身形一滞,还没从方才的惊愕中缓过神: “在。” 阴翳下,无人看出萧霁月的神情,他只是沉默了半晌,平静地说道: “给我烹一壶苦丁茶吧。” 可是秦淮一带那边的人普遍嗜甜,尤其萧霁月从小也喜欢酸甜,怎么突然要喝苦丁茶。阿努娇娇想。 半晌,萧霁月又道:“再带一点饴糖。” 下次再给卿玉案煮药时放些糖吧,免得他像这次这样,觉得太苦了。 阿努娇娇懒得多想了:“是。” ……屋中又是萧霁月孤零零一个人。 苦药味与正燃的檀香混合,凝聚成令人目眩的苦寒香气,萦绕鼻尖,挥散不去,让萧霁月久久不能回神。 第77章 萧霁月闭了闭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扣紧了相交的十指,感受着苦涩的味道一点点渗透四肢百骸。 萧霁月闭着眼睛倚靠在床柱上。 他不是真的想睡觉,也不是累极,而是思考从前,以及接下来的路。 卿玉案当年被自己困在指挥使司四年,不能回到心心念念的汝南,是怎么熬过来的。 …… 翌日夜晚,火树银花簌簌升空,绚丽而夺目,却映着江面前的两个人格外冷清。 卿齐眉率先问道:“小楼要放烟火,应该并非是上任的缘故吧。” 为兄二十年,他最为了解卿玉案,卿玉案并非爱慕虚荣之人,借上任之事宴请众战士,又放了几十礼花,肯定是有他自己的目的。 卿玉案点点头:“是借机给建州的蛮人看的。把他们引出来。” 只要让建州躲着不出来的蛮子,以为自己要请求支援,便可让其放松警惕,以为卿家即将弹尽粮绝,还在请求援兵,可引出来迎战。 “蛮人那个将军多疑,或许能想出你的计策。” 卿齐眉仰望焰火:“若是引不出来呢。” “不出来更好,”卿玉案释然一笑,“要的就是他不出来。” 这时,忽然一位杂役跑来禀告道:“都事大人,指挥佥事有事请见。” 卿玉案颔首:“知道了。” 他渐渐握紧了掌心中的一小包毒散。 说罢,他便朝着杂役所说的恭默房前去。 恭默房中。萧霁月抬眸望向远处,隐约能看到军营外围的灯火,波光粼粼的江面,有一白衣身影愈来愈近,每一步伐都正准萧霁月的心跳,逐渐无法抑制。 门“吱呀”一声打开。 萧霁月率先开口:“卿大人。” “都批阅过了,没什么问题。”卿玉案浅浅“嗯”了一声,将昨日交付给自己的文书还给萧霁月。 “不是说要请我酒?”萧霁月接过文书,翻开来看。 “请。” 卿玉案抚了三次掌,杂役将几道饭菜抬到桌上,又在萧霁月面前摆了一份碗筷,又为其烫了一壶清酒。 卿玉案背过手,看起来没有久留之意: “我已备好热酒菜,萧大人若是有兴趣,不妨尝尝看。” 萧霁月执起木筷:“既然如此,那就有劳卿大人了。” 但饭菜刚刚放好,卿玉案转身便要离开此地,却被萧霁月拉住了手腕: “不留下来跟我喝一壶?” “下官和萧大人恐怕没那么熟吧。”卿玉案毫不客气地甩开萧霁月的手,卿玉案斜睨他一眼: “何况朝中律规不允臣子私下建交。抱歉。” 看来是自己操之过急了。 萧霁月慢悠悠地说道:“方才我问过那些人了,方才卿大人也不在宴会上。应当是一晚上没吃东西了。” 见到卿玉案依旧无动于衷,萧霁月翘起二郎腿,侧身小声地说道: “不吃饭一会去宴会上喝酒,小心死的早。” 死、的、早。 …… 盯着不住调侃的萧霁月,卿玉案再次握紧掌心的毒药,整个人被他盯得发毛。 可恶,真应该下毒毒死面前这个不长嘴的东西。 但卿玉案还是二话不说坐到了萧霁月跟前,乖乖拿起碗筷夹了几道青菜,闷闷不乐地塞了几口,好像是应付。 “怎么就吃菜啊,卿都事这是要往肉里面下毒了?等着我吃呢。” 萧霁月左手撑着下颌,还在盯着卿玉案的脸,笑得越发灿烂。 上一辈子怎么就没多看几眼这个人呢,真是盯久了就越发觉得好看。 卿玉案被他盯得如同锋芒在背,他强忍住怒气,用力将肉菜夹到了自己的碗碟中,冷冰冰道: “现在放心了么?” “不行,”萧霁月倚在靠背上,双手抱臂,“我要卿大人碗里的菜。” 给他好脸色就会蹬鼻子上脸了。 “……”卿玉案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却还是一言不发。 不行,不能太冲动了。 就这么轻易杀了他太便宜他了。 “萧大人。” 一旁的容陵听不下去了,猛的站起身,气的面颊发抖: “本溪的战士只这一顿肉菜,这几日都是忍冻挨饿,萧大人已是我们都事特邀,不必借这些事来羞辱都事。” 萧霁月那抹笑意也消失在脸上:汝南侯世子的兵没有粮了? “容陵。”卿玉案喝住了要替自己出头的容陵。 容陵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讪讪地低下头,不再出声。 卿玉案起身而走:“这些事都是卿某的原因,萧大人有何怨气,尽管冲着卿某来便是,不必牵连无辜。” “诶。卿大人——” 萧霁月刚要伸手去捞,却只是捞到一片衣袂光影,一股刺骨的凉风拂过,卿玉案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完了完了,彻底完了。萧霁月扶额。 哄不好了这回。 怎么办啊。 …… 三日后,漕运总督衙门。 卿齐眉带着卿玉案与萧霁月拜见漕运总督万欣荣,随后来到主厅催军粮的押运,但得到的答复还是等一等、再等一等。 不过还是因为内阁那边故意拖欠,只是全都不说明缘由罢了。 第78章 卿玉案则在督粮道的府邸前周游许久,但等了许久,那小厮匆匆赶来,翻来覆去也就一句话: “老爷忙于公事,暂不见人。” 萧霁月瞧见卿玉案在场,脚步顺势飘了进去,比昨日的态度明显收敛了许多,礼貌性地作揖: “巧遇,卿大人。” 见到萧霁月的那刻,卿玉案想洗刷双眼: 怎么又碰到这阴魂不散的家伙了。 “那下官不是觉得很巧。” 听了他的话,卿玉案总有一种被看扁的感觉,于是翻了个白眼。 “善解人意”的萧霁月说道:“着急见督粮道吗?我带恩人去见吧。” 按照原来来说,卿玉案应该像是见到瘟神一样离开自己才对,今日始终在府前徘徊,肯定是有要事紧急去办。 卿玉案没有动身,拉着脸说道:“萧佥事这么厉害么。” 萧霁月叉着腰:“这是自然。这天下还没有我办不到的事。事成之后,卿大人要替我完成个心愿。” 卿玉案依旧没挪步子,无情回绝: “那我不需要你帮忙。” 萧霁月:“……” 不是,他还没说是什么呢。 “也不是很过分的要求。” 萧霁月附耳对着卿玉案说了几句,还没说完,卿玉案的脸色更阴沉了几分。 他拽起卿玉案瘦弱的胳膊:“走吧。别学程门立雪了。人家不会轻易开门的。” 果不其然在萧霁月的沟通下,仗着指挥佥事的面子让两人进到了督粮道的屋。 一青一红两道身影掠过长廊,才子佳人相得益彰。 …… 而与此同时,督粮道沈史正懒懒地晒着日光浴,旁边的侍女正悠悠地扇着蒲扇,惬意得很。 “谁呀。”沈史慵懒地问道。 即便他和萧霁月都是四品,沈史还是不把他放在眼里,认为他不过是个攀萧无崖这个高枝刚上任的毛头小子,跟□□品差不多,没什么了不起。 若不是萧霁月与他平起平坐,今天的门怕是根本不会给卿玉案打开。 萧霁月恭敬说道:“晚辈建州指挥佥事萧霁月,这位是亲军都督府都事卿玉案。” 沈史从藤椅上微微挪了挪发福的身子,他疲惫地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哈欠,才说道: “就……你是那个萧霁月啊。说吧,找我什么事情。” 卿玉案开门见山:“在下想借二十艘贡船。” “嘛玩意儿!?” 沈史从藤椅上暴跳而起,惊讶道,“你想做什么?你知不知道贡船是干什么用的,当啷来一句借船。” 明眼人都知道,卿同知这是彻底没有粮,想自己另辟蹊径去搞军粮了。 须知漕船与内廷贡船沿途官府与榷场税关都无权查验,若是卿玉案拿下这些贡船,不仅少缴许多的榷税,更能省下多少通融费和各类勒索。[1] 卿玉案解释道:“我并非去倒运粮秣,而是奉织造局的令搭载丝绸。” “哦?织造局的?”沈史狐疑地打量着卿玉案。 “大人你看这个怎么样。” 没等沈史细问,萧霁月笑脸相迎着将一份银票压在了瓷杯下,若非仔细去看,根本看不出端倪。 卿玉案定眼一瞧,方知这一张银票是一万两银子,不由得心中一惊。 沈史不由得睁大双眸,肉眼可见的笑逐颜开起来。他宽大的袖袍一挥,一万两顺势收到囊中,旋即轻咳两声: “好说,好说。都是同僚,这点小忙,自然是义不容辞。但是这贡船内的事吧,可不是我说了算了,这要看大人的本领。” “这就不劳沈大人费心了。” 卿玉案眉眼微微一抬,正好瞥见笑得明媚张扬的萧霁月。 不知是否是卿玉案回眸的缘故,萧霁月笑得更欢实了:“那就提前谢过沈大人了。” 屋外,沉默许久的卿玉案看着好似没事人的萧霁月,越发觉得他的肚中憋了不少坏水,忽然停住了脚步。 萧霁月也跟着回身。 卿玉案望着他,问道:“你那一万两哪里来的。” 萧霁月拊掌笑着:“这一万两送卿大人的。不急嘛,以后就知道是哪里来的了。” 肯定不是从什么好地方来的。 “你就不怕被发现?” 卿玉案颦起眉,并没有多问。 萧霁月瞧着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顿觉身心舒畅:“放心,我巴不得被发现。” 美人真是展眉好看,皱眉也好看。 萧霁月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挂在脸上。 萧霁月又小声地犯贱道:“卿大人担心我呢?” 卿玉案不由得看了他一眼,看到他眼神不对劲,又像是触电般赶紧收回了眼眸。 顺便自觉后撤三步,与他保持距离。 萧霁月其人,不仅是个奸商,还是个变态。 他当指挥佥事实在是屈才了。 萧霁月摸摸下颌:“这船不能搭载军粮。但是这些船还是有用的。而且有大用。” “不装军粮要饿死所有人吗?”卿玉案冷静地反驳。 “我到有一个办法,化敌为己用,既能让你三日拿到军粮,又能让蛮族交还失地。”萧霁月故弄玄虚地说着,给足了悬念。 卿玉案挑起柳眉,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第79章 萧霁月靠近卿玉案的耳畔一寸,笑得愈发狡黠,小声说道: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蛮族能在建州待三个月不走?现在都不肯出击姑且算他们有轻重武,可人终归是肉做的,总不可能不饿吧?” “你说的是——劫蛮人的粮?”卿玉案心中一震。 第34章 (修改) “还有, 我们要配合这二十艘船演一出苦肉计。你且过来,我与你细讲。”转角处,萧霁月附耳而道。 卿玉案依言凑了上去。 …… 罢了, 等军粮的事情解决,再杀了萧霁月也不迟。 “恩人啊。”讲完的萧霁月双手背在颈窝处,试探着询问道: “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幸好现在的卿玉案刚刚认识自己, 自己还没做害他的错事。 也不知道当时救活卿玉案没有, 他只记得自己够到了耄耋老人所说的神草,至于后来……他全然不记得了。 萧霁月偷偷看向卿玉案,从他现有的七分无情极力窥探当年的一分多情,只是可惜,现在的卿玉案跟断了红尘的念头一样。 他苦笑一声。 就算是他上一辈子的报应吧。 不过,他要是不记得也好,自己上一辈子做了那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要是他记得的话, 恐怕现在肯定想把自己千刀万剐了吧。 卿玉案冷清回答:“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好人。” 萧霁月听到后没有面生愠色,反倒是长长地舒了口气。 哦,应该不记得自己了。 要是真记得的话,肯定要说是仇人,要是换成自己是他, 说不定现在都把刀刺向他的心口了。 “好。听你这么说放心许多, 走走走,事情办妥了, 到你来完成答应我的承诺了。” 萧霁月雀跃了许多。 卿玉案想:萧霁月多半是疯了。 他反问自己,自己为什么要跟疯子说话, 还答应他那么荒唐的请求。 卿玉案刚想说“我不”,却没想到又被萧霁月截了胡, 萧霁月可怜兮兮地绕到他的身旁,说道: “卿大人不会说话不算数吧?不会吧?” 卿玉案面颊抽动:“自然是算数的。” “算数啊,那就好。” 说时迟那时快,萧霁月毫不留情地抓住卿玉案的小臂,开始飞也似地狂奔,生怕卿玉案下一秒反悔似的。 “走吧。”萧霁月说道。 “你慢一点,”卿玉案无奈回应,“正四品的指挥佥事和从七品的都事拉拉扯扯,叫外人看去,还要说是我蛊惑堂官。” 萧霁月叉腰,振振有词道:“哼,叫别人蛊惑,他们还没这个资本。” 卿玉案:“……” 真是伶牙俐齿。 卿玉案不理解,五月明明没有什么节日,萧霁月偏要在本溪这个荒僻的山沟沟转个什么劲。 两人渐渐涉足到一处无人的幽谷,四周静谧无声,竹林与茂密的藤蔓遮掩了周遭的景致。 一股淡雅、芬芳的气息扑鼻而来。 是漫山遍野生长的铃兰花。 卿玉案望向萧霁月,狐疑问道:“你说要借我一个时辰。结果带我来赏花?” 萧霁月眨眨眼:“不然呢。” 这次单独把自己叫出来,不会借机来暗杀自己吧。 他收紧袖口的刀。已经想好了应对萧霁月接下来所有的招数。 萧霁月很是认真地说:“卿大人的一个时辰珍贵的很,不是陪兄长就是陪容陵,当然要用一个时辰让卿大人流连忘返。” 生病老在屋子闷着也不好,还不如春暖花开的时候,痛痛快快的玩一场。 卿玉案冷嗤一声:“谁给你的自信。” 转眼间,萧霁月已经趁着曦光下了水,顺便吆喝起岸上的卿玉案: “卿大人,下水嘛。不凉的。” 春风将卿玉案的身影吹的摇晃,他冷眼瞧着萧霁月:“你只是说让我陪你,没说让我抓鱼。” 萧霁月纵身跳下荷塘,略微失望地说:“没事,那卿大人看我抓鱼。” 话音刚落,萧霁月就如同蛟龙般游了出去。 卿玉案怀疑萧霁月是被什么东西夺舍了,否则怎么突然之间性情大变。 只见他轻松地穿梭于荷塘之中。不消片刻功夫,就已经抓到了一条肥美的锦鲤。 “卿大人你看!” 卿玉案蓦地抬首。 只见萧霁月高高举起鲤鱼,笑的愈发灿烂,好像拿到胜利成果邀功的小孩子。 湿漉漉的衣衫黏在萧霁月的肌肤上,勾勒出了少年独有的曲线。卿玉案忙移开视线。 远处,喧哗声渐起,吸引卿玉案和萧霁月的视线: “抓住那个人。” “别让他跑了。” …… 打杀声过后,一道身影撞入卿玉案的怀中,卿玉案脸连趔趄了几步,险些摔倒在地。 这是…… 但萧霁月似乎也并未太过在意:“谁这么不知好歹啊,这么扰清净。” 他稳住身形,看清怀中哆嗦的少年后,惊愕道: “太子?” 怎么会是谢朱颜,殷雪在什么地方 谢朱颜颤巍巍地说道:“有……有人要杀本宫。” 不知道是不是卿玉案听错,萧霁月若即若离的“切”了一声。 卿玉案尽量温柔地问道:“殿下身边的人在什么地方?” 第80章 “走、走散了。” 谢朱颜到底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微服出访被追杀,受到的创伤不少,几乎要哭成个泪人。 眼见着追杀的人距离越来越近,卿玉案心中一紧,将谢朱颜护在身后,用安定人心的语气说道: “殿下不怕,跟在下走。” 谢朱颜拼命点了点头。 无人知晓的是,看到卿玉案对谢朱颜温柔安慰的时候,萧霁月的目光渐渐冷了下去。 装的真是好像啊。 不远处的黑衣人策马而来,问向为首之人: “这两个人到底谁是太子?” 后者厉声回答:“那个红衣衫的,那个人身上有太子的玉佩。” 他们所指,正是卿玉案。 卿玉案下意识地摸向系在腰间的玉佩,正是当时春围时阗何忠交给自己御赐的那块。 他不解。 明明所有的时间线都是打乱的,为什么还会出现同样的结果。是不是自己未来所经历的事情,也会和上一世相同? 他记得这个时候,会有箭朝着萧霁月射来,上一辈子是自己替他挡的这一箭。 他望向山谷中的小径。 就在那个位置。 他想,若是换一个路径,是不是就不会出现上一世的问题? “殿下跟我来。”卿玉案拉住谢朱颜的手,朝前疾奔而去。 谢朱颜点头:“好。” “嗖——”一只箭矢朝着卿玉案的方向刺去。 萧霁月猛地拉过卿玉案,结实的胸膛挨到卿玉案背后,一只箭矢精准的插入了萧霁月的臂膀之中。 没等卿玉案反应过来,温热的血便溅到了他的左侧面颊,洇染了一片红绸衣。 “你——”卿玉案错愕地偏过头。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呃。” 没等卿玉案说完,萧霁月强行从自己的左臂拽出箭尾,顺势按住了卿玉案的手,低声说道: “……不要看我,继续走。” 不要让那些刺客知道。 卿玉案:“好。” 不多时两人便来到了一处山谷的深处,身后的刺客依旧穷追不舍,却因为距离较远,已经失了先机,只能远远地吊在后面。 卿玉案努力回忆着上一世所走的路,思考该如何拖延时间,才能等来谢君绸的支援。 身后传来一声闷响。卿玉案回过头看去: “你怎么了。” “我没事。” 萧霁月半跪在地。看得出来他的伤势较重,惨白的面色下,面颊涔涔落着汗,他重重地喘了口气,额角渗透着细密的汗珠。 若是趁这个时候就把萧霁月刺死的话……卿玉案的心神微动,按上腰间的小刀。 不行,即便刺死,也并非是自己所致的致命伤,现在让他这么草草死了,还没折磨够了,岂不是便宜他了。 卿玉案微微欠身,安抚起谢朱颜:“殿下待在这里切莫乱跑。在下去看看那位哥哥。” “好。”谢朱颜乖巧地点了点头。 他的胸膛不断起伏:“箭上有毒。” 看见萧霁月涓涓往外冒血的伤口,卿玉案一时无语: “你不知道中箭以后不能立刻拔出来吗,毒素会汇入心脉,你是真不想要这只手臂了,还是根本不想活了? “我知道,”萧霁月费力地喘息着,“但是要让那些人知道我身上有伤,自然也知道我们跑不了多远。” 卿玉案沉默了一会,从自己的衣袖上撕下一截红绸,在近心端处用力包扎,又在伤处撒上随身携带的止血散。 卿玉案的弧度疼得萧霁月“吸溜吸溜”地叫,却还是陪笑着说: “卿大人好狠的心。” 卿玉案冷冰冰地回答:“想活着就少说废话。” 上一世的话不是蛮少的么,怎么这一世话这么多,听得卿玉案倍觉聒噪。 而萧霁月还在变本加厉地喊着“疼”,一边偷偷瞄着卿玉案的面颊。 发现卿玉案并没有因此动怒,他的胆子更大了,甚至还想伸手摸一把那绝色容貌,却被卿玉案警告道: “缩回去。” 萧霁月讪讪一缩:“好……” 一阵阴风袭来,惊动了草丛。 脚步声愈近,门外的刺客说道:“宫中传闻太子殿下痴傻,最怕蛇蝎之物,不如放蛇引.诱。” “好主意。”领队的应允。 很快,门外传来“嘶嘶”的蛇啸声。 果然,跟上一世一样。 “救、救命。蛇。” 谢朱颜吓得抱住卿玉案的胳膊,死死地不松手,生怕卿玉案会抛下自己离开。 “殿下莫慌,会没事的。待在这里莫要出声。” 卿玉案轻拍他的后背,示意他不要害怕。 “嗯嗯。”谢朱颜还是拼命点头。 三人循声望去,只见两条毒蛇正吐着信子,正朝着谢朱颜的方向探去,一副蠢蠢欲动的模样。 忽然毒蛇蜿蜒的速度加快,下一刻竟然直接出现在谢朱颜跟前,谢朱颜凄厉地惨叫出声: “救命啊。” 萧霁月像是有预料性地捂住他的口,在他耳边恶狠狠地说道: “说过不要出声了。” 与此同时,毒蛇张开血盆大口,朝着萧霁月咬去—— 一道银光闪烁飞出,正好闸断毒蛇的头颅。 第81章 卿玉案蓦地转过身,几乎是下意识地朝着毒蛇下一刻的方向掷出了短刃,他并非习武之人,又怎么会单凭蛇信子细微的声音,这么精准地判断毒蛇的方向? 蹊跷。 实在是太蹊跷了。 萧霁月盯着卿玉案的动作,微微怔了怔神,但是很快,他的神情便又恢复如常。 “卿大人的身手不错。”萧霁月夸耀道,但是脸上多了一丝猜度。 卿玉案并未多想:“多谢。” 差点又要和上一世一样了,若是这世和上一世的轨迹相同,怕是又要将噩梦重蹈覆辙了。 要努力改变这一世的轨迹。 接下来和卿玉案预想的一样,更多飞镖与箭矢刺来,但幸好这一次萧霁月几回抵挡,他们三人全部避过,山匪接二连三地倒地不起,随后他们三人也再次等来谢君绸营救。太子依旧欣然许诺要给卿玉案登门拜谢。 和上一世实在太像了。 临走时,在谢君绸的背后,冶清昼朝着卿玉案的方向莫名笑了笑,让卿玉案颇为不解。 忽然,萧霁月打断了卿玉案的思绪:“劳烦你这几日照料我了。” “哦,我么?”卿玉案语气很明显表示并不情愿。 萧霁月点点头:“卿大人不会放任一个伤者不管吧,就算无亲无故,好歹也算同僚一场。” 卿玉案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萧霁月开始这么不要脸的。 他努力搀起萧霁月,沉重的重量压地他喘不过气,他冷冰冰地问道: “所以,萧大人身边难道没个服侍的人么。” 萧霁月伤感地回答:“指挥使尚未给我调配,目前还是没有的,就是已经调配的,放在身边也不怎么放心。” 卿玉案无视他故意伪装的可怜与无助,说道:“那便等你伤好了,我们就分道扬镳,从此以后再无瓜葛。” 好一个分道扬镳、再无瓜葛。萧霁月的牙根泛酸。 重来一世,卿玉案还真是心狠呢。 也怪他出场方式不对,若是上一世的出场方式,再认识的久一点,说不定就有所改观呢。 萧霁月岔开了这个话题,又故意问道:“卿大人难道不怀疑一下吗?” 卿玉案佯装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头也不回地说道:“怀疑什么?” 萧霁月低声揣测道:“为什么卿大人都嘱咐过了太子莫要声张,太子看见了那些刺客,还是要不断声张?” 是啊,为什么上一世并没有仔细考量这个问题。 卿玉案思索起来。 两人慢慢走出山谷,杏花村口处,几个垂髫小儿正用几根简易的木枝与破布条表演将军与亲王的故事: 【汝南侯】拿着枝条问道:“你叛国通敌,十恶不赦!我今天就要拿下你这奸佞。” 萧霁月微微抬颌:“停一下,我也看看他们演的什么。” 随后【燕安王】用碳棒在地上绘制了个哭脸:“本王没有叛国通敌,你为什么要在我战败的时候,还故意放火烧我的王府?” 另一位少年抖动着红色的破布,应当是模拟当年燕安王府的那场大火。 【谢玦】哭着说:“不要伤害我父王!” 【汝南侯】高高挥起手臂,木枝朝着【燕安王】刺去,【燕安王】应声倒地,而更为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 一个不知是什么的角色出现,应当还戴着面具,瞬时拉走了【谢玦】。 不得不说,这个少年演绎【谢玦】很是不错,被拉走哭嚎的同时,还不忘拿了一块圆石头,应该就是燕安王妃所送的玉佩。 萧霁月微微挑了眉:“看完了,走吧。” 卿玉案不知道他是何意,反正大差不差肯定又想对自己下手了。 “啊,这个世界真是无巧不成书啊。你说是不是啊,卿大人。” 负伤的萧霁月还不忘“之乎者也”的感叹起来,他分析道: 卿玉案淡道:“嗯,巧。” “又是那群人知道太子畏蛇,又是太子见到蛇声张,最后都快打完了,谢君绸竟然直接找上了门,卿大人说巧不巧啊。” 卿玉案眼也不抬:“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为之?” “也不能那么说,还没下定结论。”萧霁月好看的眼眸忽然透出一抹狠厉: “而且殷雪那个家伙不是跟着太子寸步不离么,出了这么大变故都没有跟来啊。殷公公应当是算失职吧。” 卿玉案颇为了解地戳穿他:“你又想对人下手了?” 萧霁月绽开笑颜:“卿大人果然聪慧。” 第35章 此夜风雨依旧, 树影婆娑。 昨日大理寺卿苏舫宴联合几个言官给殷雪上了个折子,指责其办事不力、莫名失踪,方才使得刺客有了可乘之机。 而冶清昼因为跟着谢君绸搭救太子, 从而轻而易举地脱身,罪责就落在了殷雪身上。 司礼监的太监早就看不惯殷雪嚣张跋扈的样子,又亲自杖刑五十, 自然是不遗余力。 等到板子抬起时, 上面早已布满血迹,殷雪奄奄一息地躺在御道上,双眸微阖,嘴角溢出一丝血痕,显然受尽了痛苦,但他依旧没吭一声。 蓦地,一盒白瓷药放到殷雪跟前, 他怔怔地抬起头, 想看清来者到底是谁。 可惜并不是他想见的太子。 只见冶清昼撩起红色的衣摆,缓缓俯于他身前,眼眸中暗藏讥讽和戏谑的意味: 第82章 “哎呀,瞧瞧殷雪哥哥脸都白了。干爹嘱托杂家来给你带乌沉香,干爹还嘱托殷雪哥哥好多事情呢。” 乌沉香是西域特有的损伤膏, 疗效相当, 但一钱难求,更是值千金之价, 能够随随便便买上一盒、顺便送人的,满京城应当只有冶清昼了。 他轻轻摇动白玉折扇, 黄金流苏晃得殷雪头晕。 “滚,别假惺惺了。” 殷雪咬牙切齿地说, 抓着地面的手指指间满是鲜血:“别以为你背靠着岑鸿远就能高枕无忧了,我迟早爬上你的位置。” 冶清昼莞尔:“那你就想想好了。” 殷雪看向笑语盈盈的冶清昼,眼中恨意更浓: “如果你想靠着汝南侯和指挥使司扶摇直上,我劝你休想……咳咳。你也不想想你父亲冶清明是因为谁死的!” 当年燕安王府的大火历历在目,冶清明本也是燕安王手下的一员久经沙场的大将,只是在燕安王府覆灭后,父亲也受“燕安王谋逆”的牵连,故受抄家问斩之罪,冶清昼也因此净身入宫。 想到这,冶清昼的脸色瞬间冷了下去,阴森森地盯着殷雪。 正所谓,君臣一梦,古今空名。 当年血腥难堪的故事,如今被殷雪提起来,竟显得如此稀松平常。 冶清昼的眼中几不可查地的闪过一抹湿润,但很快,他将双手交叉放置在膝盖上,片刻后还是恢复了方才云淡风轻的笑意: “不好意思,杂家听不懂殷雪哥哥在说什么呢。” “皇上已经猜测到谢玦是谁了,我不信你不知道!你就不怕跟着他们重蹈覆辙,也会死无葬身之地吗。” 殷雪硬生生被冶清昼气到咯出一口血来,眼眶腥红,他如葱削的手试图去抓住冶清昼的衣领: “别装了!我要是你爹,我都得从九泉之下爬出来!!” “杂家有几个爹不重要,但是你只配当狗。” 冶清昼的脚狠狠踩着殷雪的手,低低地骂了一句。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透着极度危险的气氛,仿佛随时会扑过来将殷雪撕成碎片。 殷雪努力想爬起身,但最后还是无济于事。 “不要白费力气了,杂家还有句话没有跟殷雪哥哥说呢。” 冶清昼按住他的肩膀,脸上还是之前的天真笑意,他凑近殷雪的耳畔,小声说道: “干爹让杂家嘱托你,自作孽不可活。小心没等大干戈来时反受其咎。明哲保身吧,好同砚。” 不过是仗着自己的脸在东宫被太子提干,到底还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现在狂妄到都不把掌印太监和自己不放在眼里。 再不整治一下这个人,怕是不知道整个司礼监谁说的算了。冶清昼想。 说罢,冶清昼看向身旁的几个牙牌小太监,用折扇给自己扇了扇风,舒了口气说道: “走吧。回去喝点酸梅汤。且让殷公公在这地方好好歇着,天气转热了,还是地上凉快点。” “你——!!”殷雪又是呕出一口鲜血。 是夜。 殷雪蜷缩在东宫的偏殿披檐下,身上横七竖八的鞭伤看起来无比骇人,几个牙牌小太监拿着伤膏往其背上均匀涂抹,乌木沉香造就的疼痛不比杖刑好上多少。 殷雪几近咬碎牙关才堪堪挺过。 “莲海,不必抹了。”殷雪厉声说道。 莲海握着损伤膏的手微微一抖,忙退了下去,他知道这位“东宫阎王爷”接下来多半要开始发难了。 殷雪越想越气,一挥袖袍将梨花木桌上的笔墨纸砚通通摔了下去,声嘶力竭地说道: “肯定不止是冶清昼从中作梗,他没这一手遮天的本事。最近,咳——苏宴清那老家伙最近和谁走得近。” 莲海大气也不敢出,心惊胆颤地说: “回干爹,大理寺卿近日依旧和内阁几位阁老接近,没什么异样,倒是那个苏少卿……” 他不再说下去,反倒是引起了殷雪的注意:“说,苏少卿怎么回事。” 莲海“啊”地伏在地上,小声说道:“前些日子苏少卿和汝南侯府的二公子走的较近一些。指不定是他们……” “哈哈哈哈哈。好好好。”殷雪干笑出声。 原来大理寺卿之前连番给上汝南侯折子,殷雪本以为大理寺卿那样的诤臣的折子下不会有佞臣东山再起,却没想到其子却还私下建交。 居然还是个障眼法,真是让人想不到。 尖锐的笑声吓得莲海浑身发抖,他一边打着自己两侧脸颊,一边不断磕头: “干爹,是莲海说错话了。莲海自愿受罚。” “不,你没有,你说的很好啊,说得好。” 殷雪笑够了,方才渐渐从被褥里欠身,眼中杀气腾腾: “看来还有卿玉案的主意,真是看皇帝老儿快死了,抢着当太子眼前的红人,我本以为这病秧子废物是会爬床,但没想到他谁的床都爬。” 他绽开诡异的笑容,自顾自地喃喃自语:“既然卿二公子这么喜欢引/诱别人,那就让他引/诱个够,最好来个身败名裂。” 殷雪的手指蘸了药汁,在桌上慢悠悠地写起“身不由己”几个大字。 正好近日他国来朝献贺礼,彼时若是让卿玉案出场…… 月色正深,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被殷雪敏锐地捕捉到,他耳廓微动: 第83章 “是太子。” 莲海守规矩的稽首:“拜见太子殿下。” 殷雪重新缩回了被褥,刻意拉下肩膀的衣物,露出背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鞭痕,当时狠厉的目光瞬间更替为无助,他想要下地请安,但却被谢朱颜拦下。 “殿下。”殷雪剧烈地咳嗽起来。 谢朱颜赶紧伸手扶起殷雪,只见殷雪脸色苍白如雪,嘴唇干裂,一身的狼狈,看起来楚楚可怜。 他关切地看着殷雪:“大伴,大伴你怎么了?” “我……” 殷雪的脑海飞速闪过几张面孔,随后佯装声泪俱下的模样,“殷雪办事不力,差点就让殿下受伤。殷雪自请受罚……” “此事也不怪你,不知为何父皇也不让本宫替你解释,也不让本宫为阿雪你拿药。唉。” 叹息间,谢朱颜将从太医馆偷拿的药膏递给莲海,又坐到殷雪的身旁,亲自为他上药,手法明显比莲海好上许多。 “本宫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本宫会找个合适的机会和父皇求情的。” 上好药,谢朱颜撑着下颌,愁眉苦脸地问道: “幸好本宫得汝南二公子搭救,本宫说好要亲自登门拜谢的。也不知道送什么好。” 殷雪想了想:“殿下若是给他登门拜谢,岂不是折辱了皇上面子,若是传出去,指不定要听多少的闲话。皇上更是要责罚太子的不是。” 殷雪言之有理,太子失望地摇摇头,轻轻捶了一下床沿,闷闷地说道: “那怎么办啊?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总不能让本宫就这么空着手吧?” 殷雪的嘴角扯出一丝阴谋得逞的冷笑,他看着谢朱颜的眼神变得有些古怪: “那殿下倒不如借一些公事,把他接进宫里。就能把所有困难解决了。” 谢朱颜听完眼睛倏忽亮了起来,殷雪趁热打铁地补充道: “正好皇上不会因此事多言,太子还能多见卿二公子几面。” 谢朱颜拊掌:“就按阿雪说的办。” …… 而在另一边,客栈内萧霁月方才包扎好伤口,堪堪躺下。 如果并非卿玉案亲自包扎或许他还不知道,萧霁月的肌腱早已撕裂见骨,再加上伤势严重,他甚至连动一下都困难,即便痊愈也不能用力过度。 窗外雨声淅沥,洗刷着脏污与泥泞,无患子花探进窗棂,雨水沿着花枝悄然而落。 卿玉案坐在桌案前援纸,润笔研墨不知在写什么。 萧霁月不禁多看了几眼,问道:“卿大人不睡吗?” 卿玉案简明扼要地回答:“不困。” 不知是逃命途中过于劳累,还是失血过多的缘故,萧霁月此刻困顿不已: “那我先歇下了。你也早睡。” 卿玉案此时已经写了大概十行字,毫无情感地“嗯”地回应了一句。 这一晚,萧霁月睡的极不安稳,他梦见自己身处于冰窖之中,四周都是寒霜密布的冷气,让他根本喘不过气,而且完全逃不出去冰窖。 待萧霁月睡熟以后,卿玉案将狼毫笔搁置回砚台。 一柄短刃从卿玉案的袖口露出,他位于对方身上,微微埋着头,短刃的锋芒上闪烁着森然的寒芒,在暗夜里格外醒目。 卿玉案缓缓握住短刃,镀上灯笼冷光的眉睫显得无情许多。 他不想再等了,这个时机正好。 他只要用力一划,就能划破萧霁月的喉管,他与萧霁月的爱恨情仇就能彻底消解,自己以后就算是死,也能死的解脱。 一道细细的血痕蜿蜒绽开,卿玉案的心底紧绷的弦也在此刻拨动。睡梦中的萧霁月皱起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危险。 “哒哒”的步伐声响彻客栈,一声尖细的声音传来: “请问汝南侯二公子卿玉案何在?” 好巧不巧,怎么会是司礼监的人? 卿玉案心念一转,连忙将短刃收入袖中,裹着外衫走下门去,他轻巧地走下床榻,向门走去。 他刚站定就看到两位年纪不大的太监,俱是来者穿着黑袍,身材高挑瘦削,一双眼睛精明得很,他看向房间内的萧霁月,眼神微闪,但是很快便掩饰过去。 其中一人揣着一封密令,向着卿玉案抱拳行礼,恭恭敬敬地说道: “在下莲海,奉太子之意前来迎接都事大人入宫的。” 卿玉案捏着自己外衫的领口,匪夷所思道:“入宫?” 此刻,房中的萧霁月也睁开了眼:“我也去。” 第36章 从辽东本溪到京畿还需很长一段水路, 至少要十日方能到达,应对兄长那边的粮,时间远远不够。 卿玉案面对着莲海, 迟迟没有接下密令:“只是我兄长那边还有要事,可否三日后再入宫面见太子?” 莲海明显没有商量的余地:“只是入宫两日,不会耽搁什么的。” 萧霁月按住卿玉案的手, 反说道:“自然要去。十日之内, 定能到抵达京畿。” 萧霁月握着卿玉案的手迟迟不放,让卿玉案浑身难受。 “你——” 卿玉案盯着萧霁月笑语盈盈的模样,知道他定是又想出了什么主意,指不定是什么蔫坏损的那种。 莲海笑道:“那自然再好不过。” 等莲海走后,卿玉案望向萧霁月,今夜阴沉,天际寻觅不到月亮的踪迹, 阴翳中看不清他神情中的阴晴。 第84章 卿玉案狐疑道:“你确定我们十日能到东宫?” 萧霁月双手交叉, 眼眸微眯起,说道: “能,而且我们必须去。按道理来说,蛮族那边已经开始运粮了。今天晚上就应该行动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卿玉案问道。 萧霁月低低地一笑:“猜的。” 他将卷起的羊皮卷摊开,指着阿努娇娇所绘制的路线: “我的兵力都在原始的路线, 你与容陵在这个关口等候。就看你的好属下攻势如何了。” …… 是夜, 伸手不见五指的荒漠里,鞑靼族族长阿达木孜和其族人正围在沙盘前, 规划着什么时候启动粮船到建州。 阿努娇娇身着一身羊皮行装:“不如就今日。” 阿达木孜说道:“今日?” “今日卿家二公子被唤入宫,卿同知与漕运总督今夜商谈, 正好有空当。” 阿努娇娇认真地分析道。 旁边的老者抚了花白的长须:“那个容陵呢。听说你和他的关系不浅啊?” “对啊,他们四年前见过, 而且现在还是斩情楼的人,都说斩情楼的刺客忠心耿耿,若是跟着中原人,叛了我们族人该怎么办?” “这可是四船的粮,我们和西哈牡都约定好了两万银两,万一夭折,今年进贡的东西又没有着落了。” …… 源源不断的质疑声传来。 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聚焦在阿努娇娇的身上,无一例外地担心起她会将计划提前告密。 “她会不会和那小子说,我最清楚。” 阿达木孜饮下一碗烫羊奶,随后他意味深长地看向阿努娇娇,看的阿努娇娇心底慌乱。 阿达木孜站起身:“那就今日。” 阿努娇娇微微一怔。 他在沙盘中放下一根小旗:“传我的令,现在派出四艘粮船,现在全速前往建州。速度要快。” 波涛汹涌的谷默海上,巨浪掀天而起,试图吞噬所有目之所及的一切,阵狂风袭来,吹得人睁不开眼睛,耳朵嗡嗡作响。 海面小小的贡船上,船头的卿玉案看着滔天巨浪,心头也隐约升起一丝不安,不过却被他压制了下来。 萧霁月在原始路线徘徊等待,这方还不知道萧霁月那块进行到如何,容陵在船上等的急躁: “二公子,我们还能等到鞑靼族送粮吗?” 他一直觉得萧霁月不靠谱,不仅蓄意接近二公子,而且能让二公子短时间便认为了解,定然用了不少说不得的伎俩。 只见漆黑的天幕中,一轮皓月高悬于天,银色的月辉洒在大海上,船静悄悄地停留在海平面上。 卿玉案盯着掌舵的船夫,沉吟片刻,话语微沉:“别的事情不能相信,但是在战事上可以相信他。” 容陵扶额:“好吧。” 可是他总是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他在 甲板上反复踱步再次疑问道: “鞑靼族不会选择突围?万一他们不打了,撤退该怎么办。” 卿玉案接过杂役手中的药汤,接话道:“放心,他们不会突围,也不会撤退。而且时间不够阿达孜木撤退的。只是,不可能没有防备。” 适逢景祐帝五十大寿,外邦进贡的时间在即,鞑靼族怎么可能拿出那么多贺礼,想要短时间拿到几万银两,他不得不送。 黑暗中,卿玉案那双眼眸泛起光泽: “更何况他们的粮也不是正道来的。” 此时,远处忽然传来轰隆声,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 容陵竖起耳朵,警觉地看向声源处。 卿玉案赧然一笑,轻启朱唇:“你看,来了。” 另一边大船正急速航驶着,忽然前方的海面上出现一艘贡船,大船猛然加速避让,但依旧慢了半拍,船体撞到另一边的船体,发出沉闷的碰撞声,一股巨力涌来,船体摇晃起来。 鞑靼族的下手跌跌撞撞地朝着阿达孜木奔去,一颗心悬在嗓子口,紧张得不敢出气,他着急地喊道: “少主,我们的船抛锚了,应该是和中原人运丝绸的船撞上了。” “你说什么!” 阿达孜木惊怒交加,他飞快地走出船舱,只见在相撞的船只上正扬着“织造局”的旌旗。 白发老者气愤地拍上桌案:“怎么今天还有织造局的船会来,把阿努娇娇找过来。” 下手:“这就去。” 看着满船的人惊慌失措,萧霁月慢悠悠地走到最前,和鞑靼族的人隔船相望,他手握乌木黑弓,头戴青面獠牙面具,箭矢正对着阿达孜木的的心口。 阿达孜木狐疑地看向萧霁月,黝黑的面庞上呈现狐疑之色: “你是什么人。” “不认识我吗?我和你已经不算初次见面了。”萧霁月的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阿达孜木隐隐觉得熟悉,他眯起眼仔细分辨,萧霁月摘下面具,记忆如潮水般涌入阿达孜木的脑海,他猛地瞪大瞳眸。 ——他是燕安王的嫡长子! 当年景祐帝还没登基时,正是和阿达孜木父亲手下的兵一起攻打的秦淮以及汝南一带地区。 他跟随父亲南下时,曾见过这样的容颜,见过大火中惊恐又愤恨的少年。 阿达孜木语气微沉:“谢玦,你还没死。” 他怎么也想不到,即便当年的行动无人知晓,即便景祐帝设计完美的计划嫁祸给汝南侯府,可萧霁月重生一世,自然什么都明白。 第85章 萧霁月面色渐渐冷却:“我是来让你父债子偿的。” “护住少主!!!” 鞑靼族的族人纷纷拔出刀剑,挡在了阿达孜木的前面,个个虎视眈眈地盯着萧霁月。 “哼。” 萧霁月手中的弓弦松动,嗖嗖两支利箭破空而出,瞬间洞穿了两名鞑靼族士兵的咽喉。 阿达孜木的手下跪在阿达孜木的面前:“阿努娇娇找不到了。属下该死,请少主责罚。” 老者眼色更寒:“接着找,我方才看见她就在船上,难不成长翅膀飞了不成,我不信找不到。” “取弩来,全力攻打船上那个人,其余人都看管好粮仓。”阿达孜木咬牙道。 他的手中又出现两只弩箭,箭头闪烁寒芒,箭身尖端布满倒刺,一看便是凶悍之物,但所有箭矢都被萧霁月灵巧避开。 萧霁月飞身跃上鞑靼族的船只,同时无数箭矢铺天盖地地朝着阿达孜木袭来。 明明方才贡船上只有萧霁月一人,怎么会出现这么多伏兵?! 阿达孜木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次的目标哪里是粮仓,明明就是自己! 一柄白刃贯穿阿达孜木的胸口,绽开的血红染红整片衣裳。萧霁月的恨意疯狂滋长,他手执短刃,往内切入三分。 无人瞥见他是如何躲过众人的眼线而来,唯有刀刃没入阿达孜木胸膛的触目惊心景象叫人惊愕。 这一剑,他足足等了八年。 如非鞑靼族的族长答应与先太子谢玉砌狼狈为奸,提供那么多援兵的话,父王也不会死,自己也不会流落成地乞。 伏兵将阿达孜木带走。 萧霁月睥睨着鞑靼族族人:“想救你们少主,就让你们族长提头来见。” 萧霁月将短刃拔出,鲜红的血液喷溅而出。 阿达孜木脸色惨白,一滴汗水顺着鬓角滑落,他捂着胸口看向甲板下暗藏的伏兵,艰难地朝着族人做了“停止”的手势。 ——不要救他,继续送粮。 船上只剩下阿达孜木的部众,剩下的人本来手持刀.枪,收到指示后皆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按兵不动,静待船只靠岸。 萧霁月的目的只有阿达孜木的话,那应当不知道船上装的是粮,至多是阿努娇娇将行程透露给斩情楼了。 毕竟萧霁月和汝南侯府是世仇,再怎么两者都不可能相互合作。 一位手下将浑身湿漉漉的阿努娇娇挟持而来: “她本想跳海到萧霁月的船上,但是被我们的人抓到了。长老,还要送粮吗?” 阿努娇娇双唇紧闭,不再解释什么。 海岸上的波涛更为汹涌,压抑的气息让人喘不过气来,老者的眉头皱的更深: “粮必须送。少主也必须救。” 话音刚落没有多久,部下哭嚎着说道:“完了啊,在葫芦口那里,也有一艘贡船。上面全是六扇门的人。” “这群人是来抢粮的啊。我还看见了那卿二公子,这次肯定是他出的主意,萧霁月和卿玉案是一伙的。我们全都中计了!” …… 一个时辰后,本溪的军营前,烽火台上有人隐约看到人影,仔细分辨后雀跃起来: “都事大人回来了。” “快找卿同知,就说二公子回来了,快去啊。 ” 在帐篷里听到外面的喧哗,卿齐眉大喜过望,立刻披了件袍子,连忙招众人去接应,远远就瞧见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过来,一路上引来许多人围观。 满满四船的粮船停靠在码头,人们从船舱里反复走出,将货箱从船里取出。 这么多的粮食,足够抵抗月余了。 容陵则派去清点鞑靼族的船上的人数,几个长老迟迟不说阿达木孜的下落,俱是守口如瓶,惹得容陵烦躁不堪。 他双手抱臂,赌气般说道:“不说就不说。懒得理你们。” 盘问许久,容陵困倦交加,他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地看向船舱上的最后一个人: “喂,吱声不吱声的都行,好歹抬个头吧兄弟……我靠,是你。” 阿努娇娇缓缓睁眸:“我们真是……好久不见。” …… 卿齐眉方才到达,卿玉案便说道:“兄长,太子急召我入宫,今日我便要启程,不能多留了。” “太子?”卿齐眉微微一愣。 卿玉案点点头:“是司礼监的莲海同我说的。” “怎么是他?” 听到“莲海”,卿齐眉疑惑不已,更是毕竟卿齐眉和朝廷接触更多: “若是太子还好些,要是殷公公的授意,你便要多提防一些,他说不定要在你身上动手脚。” 如今景祐帝由于修玄服丹,身体每况愈下,殷雪自然要铲除一切障碍,给太子登基预备。 说不定是以论功行赏作幌子,背地里对汝南侯府发难。 卿齐眉还是对他放心不下:“凡事一定小心。” 卿玉案低垂眉眼:“小楼自然明白。” 第37章 (一)夜鸮 “二公子, 我也想入宫。我哥哥也会去的吧,他能带我一起去吗?” 不及腰身高的少年拉住卿玉案的衣袖,满眼尽是期盼与希冀。 卿玉案低下头看向天真的少年, 看向那个上一世救过他一命的孩童,小麟儿。 小麟儿苦苦哀求:“我想见见皇宫什么样子嘛。我听说宫里都是白玉做的特别好玩,皇上是真龙变的, 百官也神气的很, 小麟儿还没见过呢。” 第86章 “小麟儿你又胡闹,皇宫可不是玩的地方,那是随机掉脑袋的地方。” 容陵从船舱走出,身后还跟着一位掩面的影卫。毕竟小麟儿是他唯一的弟弟,他不能让小麟儿有半点闪失。 听到“掉脑袋”,小麟儿不由得往卿玉案的背后一缩。 卿齐眉说道:“宫里哪有恐怖,你看我不也活的好好的, 带他去吧, 太子盛情邀请,自然不会让你们出事。容陵,你也去。” 容陵无奈:“也好。” 夹道两侧的梧桐花开的正繁茂,入宫的路被宫人打扫的一尘不染,明晃晃的丹墀让卿玉案头晕目眩。他依稀记得, 上一世来到这里的时候, 还是万邦来朝,随后和其他世家子弟共同春猎的时候。 轿夫扯着嗓子喊道:“三位, 到地方了。” 宫门侍卫瞄了一眼卿玉案的请帖,又看向轿中的容陵和小麟儿, 说道: “请帖只有一人,闲杂人等不允入内。” 容陵跟着下了轿子, 身后还跟着畏畏缩缩的少年,他叉着腰:“我跟着我家公子,怎么,不行么?” 那两人又重复了一遍:“不行。” 容陵亮了亮腰间的六扇门木牌,昂起头问道:“你看我还是闲杂人等?” 六扇门毕竟是皇帝下设,规定可随意入宫,自然是阻拦不了,侍卫互相对视一眼,还是那句“闲杂人等不得入内”的老话。 “我靠,原先进皇宫那么多回,现在翻脸不认识我了是吧!”容陵着急地跺脚。 “嗳,什么事情这么热闹。让杂家瞧上一瞧。”殷雪踱步而来。 几个侍卫见到来者,恭恭敬敬地作揖:“殷公公。” 殷雪背过手去,说道:“既是我们太子宴请的人,自然是可带几位眷属,让他们入内吧。” 殷雪摸摸下颌:“容千户和卿都事我认得,只是那个小孩子是什么人。” 莲海回答道:“那个是容千户的弟弟小麟儿,都是汝南侯府的人。” 殷雪冷笑一声:“我觉得他倒是不错。” 之前杖刑的事情殷雪还记挂在心,如此得给汝南侯府点颜色瞧一瞧,免得日后对自己有所忌惮。 听闻卿玉案赶来,谢朱颜急忙走出大殿,亲自迎接卿玉案,说道: “都事大人果然来了。” 卿玉案躬身拜地:“臣拜见太子殿下。” “都事大人快快请起,”谢朱颜扶起卿玉案,满面雀跃,“本宫可真是盼了你好久呢。这一路上舟车劳顿,累不累呀?” 谢朱颜独有的少年气,让众多的话都添上了许些孩童气息,叫人听起来并不厌烦。 他拂袖而起,亮出外面的几箱大礼: “本宫特地挑了一些大礼,又不知哪些是都事大人喜欢的。故此让你进宫亲自挑选啦。” 卿玉案也没有拒绝,但也并未起身:“是。” 谢朱颜那托着下颌说道:“那日跟在都事大人身边的是萧指挥佥事吧,看起来卿都事跟他很是亲近呢。” 卿玉案沉默良久:“我与萧佥事只是碰巧遇见而已。” “是么。” 谢朱颜的眼眸望着他,似乎在审度什么,又似乎在透过卿玉案一张病恹的脸上,看穿更多秘密: “人的眼睛是不会骗人的。那天我可是从萧佥事的眼里看出了不一样的东西,是和别人不一样的。你常伴他身侧,知道是什么吗?” 他再次单膝拜跪,低声说道:“臣愚钝,并未看出萧大人有何不同,请太子明鉴。” 谢朱颜说道:“本宫看出了他的生杀气和野心,父皇有恙,本宫距离登基近在咫尺。很是害怕有人从中作梗。” 卿玉案心中一紧。 谢朱颜说道:“只是宫外时有传言说,近日有一位平定海乱的新秀,颇有当年燕安王之姿,本宫整日惶恐呢。我想了想,汝南侯之子应当你会站在我的身边。” 是夜。 宫门外传来一声声奇怪的鸣叫,小麟儿还是孩子,睡眠自然浅上许多,他自小沉迷宫中神秘的传说,便偷偷从床榻爬起来,从客房溜了出去,幸好没有惊动熟睡的容陵。 小麟儿偷摸提了灯,循声仔细探寻。 直到到了东宫外苑,一只白鸮停留在一堆褴褛的破布上,小麟儿正在纳闷,便掀开了那团破布—— 宫灯掉落在地,灯芯明暗交错。 可不掀开不要紧,一掀开便见到肉.体腐烂的白骨堆上,那堆乱糟糟白骨还抱着一个黑色石雕,上面似乎还描着金字。 脱落的眼珠吊在鼻间,瞪得大大的,看起来格外狰狞,灯光照耀出一双阴狠、怨毒的瞳孔,那白骨的手中还死死拽着一根淡绿色的流苏。 这流苏似乎从哪里见过。 而在那具高度腐烂的白骨蜿蜒的血液后,一道黑衣身影隐藏在黑影里,正用一种诡异的笑容盯着小麟儿。 小麟儿哆嗦着唇:“鬼……鬼。” “你不该看见的。” 男人的那双眼睛却异常的锐利,盯着小麟儿,嘴角勾起诡谲的弧度,声音透着森森寒气。 小麟儿惊恐地说道:“救……救命啊。” 黑影转瞬湮灭到黑暗之中,尖锐的剑口对准小麟儿的背后,一道青袍身影掠过,袖中即出的短刀与其相接,发出尖锐的巨响。 “小心。”卿玉案挡在小麟儿身前。 第87章 而那白骨手上的流苏却没能拿走。 锋利的剑刃划破卿玉案的衣衫,一道深深的伤口出现在小臂处,殷红的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锦袍。 小麟儿心有余悸地抓住卿玉案的袖袍,已经哭成了个泪人:“二公子你怎么了?” 卿玉案安慰着他:“无妨。你没受伤就好。” 再一回眸,黑影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宫人闻声纷纷出动,便见小麟儿跌坐在地,双手捂住眼睛,一边哆嗦一边说道: “我看见鬼……鬼了。” 尖叫声此起彼伏,便听东宫中传出一声“护住太子殿下”,一群御林军迅速包围了整座东宫,一队队侍卫拿着火把四处搜索,很快便将这处围堵的水泄不通。 冶清昼也赶到宫中,容陵取下白骨手上的流苏。冶清昼只是瞥了一眼便认出了所属之人: “这流苏是殷雪公公的。” 小麟儿关切地盯着周围种种,问起卿玉案:“太子的大伴也会杀人吗……” 卿玉案拉着小麟儿的手:“其中缘由还无从得知,得等你兄长查探清楚方能知晓。” 小麟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宫人瞬间炸开了锅,纷纷讨论起来: “啊,难不成殷公公杀的人?” “这些日子殷雪公公出入宫十分频繁,司礼监没人知道殷雪公公做什么去了。” “速去通知内阁两位阁老!” …… 而东宫内,谢朱颜叫来了殷雪和莲海:“外面何故如此喧哗?” 莲海躬身回答道:“回殿下,宫人都说东宫闹鬼了,紧着忙碌呢,结果发现是近日失踪的漕运总督万大人,尸骨都朽了,只剩层皮挂着呢。” 整日平静的东宫突然莫名其妙死了个人,谢朱颜也不寒而栗,他站起身: “万欣荣为什么在本宫这里?!” 毕竟陛下修玄,整日闭门不出,就连宫里都开始畏惧起了鬼神之说,听闻此事,一直处于后宫的张皇后也来到了东宫来探望太子。 殷雪瞧了一眼莲海,示意让他退下,随后望向了张皇后,迟疑许久才毕恭毕敬地说道: “有些事情不适宜太子来听。” 张皇后挥手示意莲海扶谢朱颜下去休息,随手双手交叉:“说罢。” 殷雪这才敞开了说道: “据说是那日万大人给汝南侯上疏后,要将一块石碑送到殿下府上,结果不知怎的被奸人所害。杂家方才发现,血迹是新鲜的,怀疑是故意有人做出陈尸的假象。”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殷雪的话里话外颇有几分责备汝南侯之意,但偏偏正中张皇后的下怀。 毕竟汝南侯在朝廷中名声不好,张皇后对奸佞之辈深恶痛绝,听到“汝南侯”几个字,她的眉头颦的更深。 “内阁的事情本就尔虞我诈,现在皇上龙体欠佳。这群内臣不但不为龙体考虑反而又闹出了幺蛾子,你看,这不又出了人命吗?” 正说着,张皇后顿觉头疼,不觉扶额:“罢了,叫提刑按察司的仵作来查查,到底是什么人陷害的吧。” 殷雪却还是迟迟不走,张皇后疲倦地抬眸:“殷雪,你还有什么事情么?” 殷雪忽然磕起头来:“杂家还有一事未讲,杂家罪该万死,但觉得不该隐瞒皇后,杂家此生只为太子尽瘁,接下来若有半句虚言,杂家罪该万死!” 张皇后先是微怔,旋即便来了兴趣: “你是本宫一手提拔上来,偌大的东宫,也便是你一人对太子忠心耿耿了。自然是信你。不若说出来看看。” 殷雪抬起头时,已是满面泪痕,他哽咽道: “宫人在万大人的手里发现一块木雕,上面绘了不该绘的内容,全都张扬着不能告诉太子和皇后。” 张皇后凤眸微凛:“说。” 殷雪低声说道:“独角血龙与青朱雀同飞苍穹,是独角之龙夺得龙珠之象。” 青朱雀……不正是当时国师所卜算的太子命格么? 原先卜算出太子有此此命格时,皇上与皇后皆是大喜,认为“朱雀”有海晏河清的蕴意,可庇佑太子之势,助于太子继承帝位。 殷雪继续说道:“皇后或许忘了,当年燕安王命格便是血龙,它出生便带煞气,一旦出现必会引来天谴。若是与青朱雀象征,则……” 而且当年燕安王府的那场大火后,谢玦的弟弟也尸骨无存,应当也算是折断一角之意。 他不再说下去,张皇后的脸色却越发阴沉: “你是说石碑的意思是谢玦还活着?” 殷雪深深埋下头去:“杂家不敢妄自揣测。” 张皇后面容薄怒,重重拍在案桌上,问道:“是谁这般大胆?竟敢公然写在石碑上?” “国师说那块石碑是天降之物,不是他人伪造,i为了太子此事不得不防啊!!!而且当时卿玉案也在现场,那万大人手中莫名拿着杂家的流苏。” 殷雪的身形颤抖。 “卿玉案。”张皇后反复念着这个名字。 说起卿玉案时,殷雪几近恨地牙根快要嚼碎,又往前膝行三步: “明显是有人意图栽赃于杂家,可惜杂家忠心耿耿,却要背负如此谋害忠良之罪。不出一刻的时间,指挥使司便会查上杂家了。” “此事不怪你,本宫知道了,你且退下吧。” 第88章 张皇后却强忍着心绪,挥了挥手,示意殷雪退下。 殷雪高悬的心方才落下,他长长舒了口气,宽步走出东宫。 殷雪离去,张皇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咬牙切齿:“一群狗奴才,本宫倒要看看他们怎么找出来谢玦。” 另一边,东宫外苑的白骨抱碑案尚未结束,一位牙牌小太监便跌跌撞撞地跑到卿玉案跟前,小声说道: “都事大人,国师唤您去一趟太常寺,说是有急事相告,已经为大人备好了马车。” “好,我这便去。”卿玉案应下。 他刚踏上官道没多远,便听到后头传来阵阵嘈杂。 他掀开珠帘回首观瞧,只见数名官兵簇拥着一顶黑漆鸾华盖轿子疾驰过来,却瞧见了萧霁月的侧颜。 卿玉案疑惑地想道:他深夜入宫干什么? 没等卿玉案细想,轿子缓缓停下,他踏入太常寺正门,却见昏暗的屋中,一位身着白氅的老者正襟危坐,应当就是国师湛清和。 听到脚步声,国师微微偏过头:“孩子你来了啊。过来吧。” 卿玉案如是坐到他跟前,可看到国师的面容时,他便怔住了,这个人分明是当时送自己到本溪的那位船夫,怎么突然变成了大景国的国师湛和清。 “又见面了,卿公子的气色较往常好些了。” 湛和清轻咳两声,缓了许久才说道:“老朽叫你来,是要说关于你的事情。” 卿玉案听罢,朝着屋外环顾一圈,似乎是忌惮什么般。 湛和清似乎看出卿玉案的心中所想,说道: “萧指挥佥事也叫到了宫里,内阁正在审问殷雪公公,卿二公子不必担忧有他人知晓。” 卿玉案的目光落在湛和清身上。 湛和清说道:“难道都事大人不好奇到底为什么事情种种都好像经历过。” “国师大人怎么知道的。”卿玉案的神色渐渐凝重。 湛和清笑道:“因为不止二公子是都是重来一世的人,除了老朽,亦或许还有更多的人。重生之术极为复杂,但也绝非不可达到之事。” “……萧霁月也是?”卿玉案难以置信地问道。 倘若萧霁月再次重生,那他接近自己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湛和清不置可否,他继续说道:“重来一世,必死的命格是不会改变的。” 卿玉案反驳道:“我方才救了小麟儿,他的命运自然能够更改。” 湛和清翻开薄薄的易学册子,说道: “都事大人可以救得了他一时,但是却救不了他一世,想要真正救汝南侯府,救汝南侯和世子于水火之中,就要解决造成这一切祸患的人。” 前世造成一切祸患的人……是萧霁月么。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公子不可执着其中某一方。”湛和清叹息一声,说道: “死格虽不可改,但死命或许也能为生格。公子想活只需记住一句话,那也是老朽从始至终想告之公子的唯一明哲保身的方法。” 他浊黄的眼眸泛起光泽:“那便是,置之于死地而后生。” (二)死地 进行几日搜查,指挥使司又在总督衙门搜到殷雪的匕首,甚至还有殷雪与总督的书信,尽然是一些设计陷害汝南侯之计。 而与此同时,皇后将今日得知萧霁月在海上生擒鞑靼族少主的事告之圣上,因鞑靼族突然来犯,萧霁月抗敌有功,特晋升萧霁月为镇南将军,掌控大半辽东的军权。 这个消息犹如晴空惊雷,让满朝文武大臣皆为之哗然。原本对萧霁月颇有微词的大臣,纷纷闭嘴,再无半点声音。 首辅桂承允高坐衙门正中,次辅贺学海位于其右,掌印太监岑鸿远与秉笔太监阗何忠位于其右,阗何忠全程沉默不言。 殷雪期盼又乞求般地望向阗何忠,跪地哀泣道: “阗大人是知道的,这几日杂家何曾带过匕首之类的锐武出宫。此事定有蹊跷,杂家一直对太子殿下忠心耿耿。杂家是是冤枉的啊。” 阗何忠盯着殷雪的双眸中没有任何感情,他坐在秉笔太监的位置不过三年,若是因为小辈便革了职,实在是太过冤屈。 而他却只是将脚踹到殷雪的身上,厉喝道: “混账东西,还敢狡辩,当初杂家亲眼瞧见你带着刀刃出宫,还敢说自己忠心耿耿。” 殷雪被踢得倒地不起,他痛苦地捂着胸口,额头重重地磕在木制的青砖地面上,额上立刻鲜血淋漓。 赶来的谢朱颜看到这一幕惊愕地几乎跌坐在地:“阿雪你——” 殷雪只是虚弱地摆着手,示意让太子回避。 有节律的脚步声响起,殷雪看不清来者,一味地朝着那人的方向爬去: “杂家一心为殿下效力,绝无二心,请......请大人给杂家做主,还杂家清白。” “你想要清白啊?” 他抬起头,萧霁月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他,满怀戏谑之意。 上一世将发兵谋害汝南侯的事嫁祸给自己,殷雪坐享渔翁之利,如果自己猜的没错,所有燕安王府和汝南侯府相关的嫌隙与仇怨,其中必定少不了殷雪作恶。 他这一世首先要解决的人就是殷雪。 殷雪眼眸微凛:“是你。” 他的双拳紧握,愤恨地弓起身,可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济于事,而萧霁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将一封封故意陷害的书信洒落在他的脸边。 第89章 萧霁月:“你想要清白,那这些又是什么东西。” 殷雪咬牙切齿地说道:“是你做的!都是你故意做的!你就不怕我把你的身份说出去吗?到时候你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萧霁月靠近他的耳畔,低低地说道:“现在你说出去有谁会相信么。” 殷雪怨恨地盯着萧霁月:“……” 首辅桂承允盯着长跪不起的殷雪,怒斥道: “人证物证两个证据确凿,万欣荣之子曾目睹你到总督衙门,你还有什么可以抵赖的。” 殷雪忽然笑出声:“既然如此,杂家百口莫辩,我与漕运总督设计陷害汝南侯不曾有假,只是我还要告发一位通倭取粮之人。正是汝南侯之子,卿玉案。” 他接着说道:“按道理,漕运的军粮应当不会到达本溪才对。卿玉案是通倭拿到的粮,送到的本溪城。” 苏清忽然站起身:“卑职曾与家父调查过,那贡船装的是织造局的丝绸。劫的也是西蛮的粮,即便西蛮通倭,也不是卿公子的罪过。” “正是贡船!” 殷雪恶狠狠地抬起头,他的内心酝酿起更大的计划: “明lt;a href=https:///tags_nan/mingchao.html target=_blankgt;明朝廷没有让卿玉案运送丝绸,私用朝廷的船劫粮,装有丝绸的贡船依旧停泊在本溪当战船。我朝律法有云,凡贡船到岸未曾报官船验,擅自自用者,具发边卫充军[1]。” 全场瞬时寂静下去。 蓦地,门外响起莲海的声音:“皇后娘娘到——” 一连串拜见声响起,张皇后“平身”话音刚落,目光先是掠过萧霁月,最后落在殷雪身上: “本宫可为殷公公佐证,这几日殷雪公公出宫是为本宫置办静心香。翠云,把账本递给阁老去看。” “是。”小宫女应了一声,旋即将账本呈了上去。 结果是核验无误,殷雪那几日确实出宫购置静心香。 殷雪低低地笑出声,他怨毒的目光望着萧霁月,兀自说道: “萧霁月,我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不是想救卿玉案么,我不得好死,他也不能好活。” 虽然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好歹是保住了命脉。他还会有东山再起的那天。 阗何忠听得耳朵烦躁:“萧将军,劳烦把他押送到东宫禁闭。” 萧霁月与手下对了眼神,无数缇骑兵架住殷雪的臂膀。 “我要他恨你,恨你一辈子。让燕安王和王妃在天上看看,自己养了什么狼心狗肺的东西!看看他们的谢玦是怎么样的反臣!佞臣!叛臣!” 随着殷雪拖回东宫偏殿,天地间回荡起他的尖锐笑声。 萧霁月眼眸中的光辉渐渐黯淡下去。 自古忠字令人追逐,但更多的忠字是由鲜血染就的,盖上“奸佞”的尘沙与风雨,等到后世拂去泥泞,才看见其中鲜艳的忠心赤胆。 譬如雪中长跪三日、背负“背叛”二字的汝南侯,一如被扣上反贼帽子、累及嫡子净身入宫、在朝廷血溅三尺的冶清明……真相未到来的那一天,污秽便只能再他们身上停留一天,但他们却甘之如饴。 故此,我们为什么会恨历史上的奸佞长留,而善者为什么不得善终,是因为时人不解,位高者混沌,是因为展现给我们的,是清晰、透彻的、有缘由的过去。 可惜留给大景的过去依旧蒙尘,始作俑者依旧逍遥。 谢朱颜正在为殷雪的过失不断向卿玉案道歉,殷雪被人扔回偏殿,青肿的左颊撕裂般的疼痛,将他的笑意变得勉强: “殿下不必替杂家说话,殿下将来是九五之尊,有些话还是我当面与都事大人来讲吧。” 谢朱颜眨了眨眼,天真地点点头:“好,那阿雪你先去,待会我叫人为你上药。” 偏殿只剩下了卿玉案与殷雪。 卿玉案面前的茶升起阵阵氤氲气也在渐冷的风中偃息,他沉默地注视着殷雪,一言未发。 是了,当年是萧霁月与殷雪一同陷害的父亲,而他也确实是罪魁祸首。 “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么,卿玉案。你或许早就把我忘记了吧?那我就帮你回忆起来好了。” 殷雪跌跌撞撞地拽住卿玉案的衣领,眼中满是恨意。 那是十年前的南疆,卿玉案跟随父亲卿咏才来到雪厚三尺的荒漠,他们与四万大军一同对抗冰河对岸的南蛮子,两方僵持一年战事依旧毫无进展。 殷雪回忆起当年,苦笑着说: “或许你忘了,我的父亲是汝南侯手下的校尉,名唤殷石。但你一定记得,那次南蛮子突袭到底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大西南的月亮总是明亮却又缺憾的,小时候的卿玉案总是想回到秦淮,想着再见到谢玦就好了。 那年大雪,卿玉案听信军中不知谁的传言,只要对着冰下的红鲤许愿,不出十日就能实现心愿。 可卿玉案没能凿出实现心愿的红鲤,反倒是等来了突袭的南蛮。 卿玉案到现在都记得,那日南蛮子举起的火把有多么炙热、刀剑有多么晃眼。 他穿梭在敌人之间,像是人群走丢的少年般无助,有三位名不见经传的校尉孤身潜入,把卿玉案救了出来。 但是可惜的是,活下来的也只有卿玉案。 卿玉案心有余悸地哭嚎着,汝南侯和小世子在一旁安慰,还给他做了一顿热气腾腾的面。 第90章 可留给同样十岁的殷雪的,却只有敌人送来的、呈在木匣里的父亲冰冷的头颅。 殷雪便是到死,都永远忘不了那日南疆的风有多冷,他抱着父亲的头颅走了多远的回家路,又是碰上了多少悍匪将他的抚恤银一抢而空。 也没人知道,他家还有弟弟和将行就木的母亲,还需要这些抚恤银,自然也没人知道,再也没有父亲像汝南侯那样,拭掉孩子的泪水。 “即便世人责你、辱你、骂你,但你是被父兄偏爱的。可我再也没有爹娘了。所以我恨你。” 殷雪强忍口翻滚的血腥,声嘶力竭地吼了出来: “三条人命换你一条。好值啊。” 他的怒吼声振聋发聩,但卿玉案垂着眼眸,未曾多言语一句。 卿玉案沉默着,端详手中的玉簪。 卿玉案不语,殷雪却不肯放弃,继续说: “一万两。熟悉吗?” 是当时萧霁月给督粮道借船的一万两! 卿玉案怔怔地抬起眼:“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以为萧霁月是真心待你吗?你以为他找出那些证据是为了帮你报仇?卿二公子,你实在太天真了,那只能代表陛下知道臣心不向汝南侯了。” 殷雪扯出一点笑意,他好似在看受难的雏凤: “督粮道私自受贿已经革职抄家,那一万两是赝钞。当然,你也逃脱不了。这次贡船的事情,如非是他帮你,你还能帮卿同知突破重围,但你若是摊上罪,汝南侯府只能陷入更恐怖的深渊。” 卿玉案手中的玉簪“铮”地掉落。 现在的汝南侯府就像是简易的纸房子,只要国君或者内部阁老,亦或者掌印太监一声令下,便可轻易倒塌摧毁。而太子登基近在咫尺。 未来的掌印太监之位,只能是殷雪。 殷雪满意地看着卿玉案这副神情,笑得张狂而肆虐: “你有没有想过,他就是谢玦,在利用你踩着你登上皇位。” 生擒鞑靼族少主之事,正好把借贡船的罪过转移到卿玉案身上,萧霁月则顺理成章地晋升为将军之位,还能因此复仇。 不愧是萧霁月,也只有他能出这样的一手好棋,接下来自己注定是革职或是流放,又或者是当年父亲在秦淮受难,这种因果循环应该正中萧霁月下怀吧。 想不到重来一世,萧霁月还是将自己算计其中。 卿玉案浑浑噩噩地走着。 这一辈子自己不该选择相信他的,为什么自己还是毫无保留的相信他。 所有的恨因他而起,所有的错因他而生,谢玦这种人,根本不配被他救,根本不配搭上汝南侯府千古的声誉。 从一开始遇见就是萧霁月设下的计。 …… 走出东宫的时候,他正巧碰到等候多时的萧霁月,看到缇骑手握木枷与牢笼。卿玉案的眼睛一直盯着那木枷,眸光闪过一丝自嘲。 卿玉案面无表情地问起:“殷雪不会放那么明显的线索任你宰割。是不是一切都是你做的。” “人确实不是殷雪杀的,但不代表与他无关。”萧霁月解释道。 那就是萧霁月擅自做的了。 卿玉案心里突然冒出一股寒意:“所以,萧大人是来将我缉拿归案的?萧大人为了怜悯我,所以给殷雪也定了罪?” 萧霁月抿了抿唇,想说的话留在嘴边,嗫嚅许久都没有再说出口。 他的反应并不让卿玉案意外,反而让他更加确信心中所想。 卿玉案勾起唇,话语间透着干冷的意味: “近些日子萧佥事果然锋芒毕露,先是生擒了鞑靼族的少主,随后又受皇后娘娘青眼,荣升镇南将军。恭喜啊。上一辈子做不到的事,这一世终于要做到了。” 上一世…… 萧霁月这才明白卿玉案话中之意,他猛地抬起头,急切地抓住他的手: “不是这样的。” 原来卿玉案什么都记得。 他以为若是卿玉案记得自己的话,注定会与自己反目成仇。原来再来一世,这辈子他还是愿意救下自己,愿意相信自己。 但如今的卿玉案已经足够失望了。 “你如今全身而退,留我千古骂名。你不是最愿意看到我落魄的模样吗?”卿玉案不断后退,躲避着萧霁月的触碰。 “不是这个意思。” 萧霁月想要上前拉住卿玉案的手,却听卿玉案附耳说道: “上一世我只是死了,你不解怨气,这下你的心愿达成了。开不开心啊,谢玦?” 一句“谢玦”,彻底将萧霁月拉回现实。 他猛地勾住萧霁月的衣领,蓦地从袖口转出一柄小刀,朝着萧霁月的心口扎去,他反唇相讥道: “你到底有多恨我,才让你如此折磨我。” 小刀没入谢玦的胸口,瞬间洇染一片布帛,御林军见此场面纷纷围了上去,剑戟无一例外指向卿玉案的脖颈。 “既然你这么喜欢给人治罪,这么喜欢折磨我的话——” 锐痛的感觉随着四肢百骸蔓延直上,萧霁月难以置信地望着卿玉,他原本以为这一世的相处,卿玉案的怨恨会减少许多,万万没有料到卿玉案已经对自己到深恶痛绝的地步。 这种痛楚,远远胜过以前所有战场所遭遇的伤。 只见卿玉案强撑着笑意,眼眸神情破碎而支离。他再次靠近萧霁月一寸,短刃便再次没入一寸,卿玉案一字一顿地说道: 第91章 “不如放弃抄汝南侯府,给我治个谋害朝廷命官的死罪,让我当着千万人的面凌.迟,让你亲眼看着我死,怎么样?” 这是萧霁月第一次感受到卿玉案的鼻息,是急促的,却又虚浮的,像是什么时候就会消失一样。 “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也没有想到会——” 萧霁月急急地拉住卿玉案的衣袖,白绸却从他的指尖溜走。 萧霁月一阵心疼,他想伸手为卿玉案抚平紊乱的呼吸,却被卿玉案狠狠甩开。 萧霁月的瞳孔骤然缩小,整个人仿佛被冻结在那一刻。他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卿玉案坐上刑车。 “萧霁月,我会让你不得好死。我会让你跪在我的面前求我。” 卿玉案颈部已经套上了沉重木枷,但他依旧挺直腰板,风沙中哑了声音,手中沾满萧霁月的鲜血。 他知道,面前等着他的是行刑与流放之路。 ——亦是国师所言的置之于死地而后生的康庄大道。 第38章 “铃、铃铃……” 北风卷流沙, 大漠中鸾铃锵锵作响,羌笛声幽怨,枯蓬随风而起。 而如枯蓬漂泊的卿玉案, 正头戴着木枷,手牵着黄骡马、顶着风踽踽而行。 卿玉案显得那样渺小,好像只要他再走得再快些, 就会被风沙囫囵吞入鸣沙山山腹, 他迎着风不断咳嗽起来。 几个衙役也自然经受不住这般恶劣条件,他们将黄沙呸出后,烦躁地抱怨起来: “真是个苦差事,让我们来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送这痨病秧子。啧啧。没找你半路就死了呢。” 另一个也随声附和道:“是啊,眼瞅着八月十五,月俸该加不加的。愁死人了。我靠了,这茶里咋还有沙子。” “对付对付得了。在这里别想着京城的待遇了。” 几人坐在茶馆, 你一句我一句的唠嗑, 不知不觉便将话题放在了卿玉案身上,卿玉案低垂着眉眼,盯着面前同样落灰的茶,不知在想些什么。 “差不多得了。到了这地方有水喝就行了,挑三拣四什么。” “你说这人也真是的, 好好待在侯府当个世家公子不好吗, 非得蹚这趟浑水。看着这病秧子也不像能活到今年年底的样子。” “长得倒是有几分姿色,要是个女子便好了, 真实可惜了,不过倒也没事, 不如我们弟兄几个……” 那人一边说着,眼睛不由得瞄向卿玉案的脸庞, 目光在他的身上饶有兴趣地打转。 只是可惜的是卿玉案这倾城的脸,偏偏长在男子的身上。 “我说也是,反正现在没有人知道。不如现在就……” 几个衙役笑眯眯走到卿玉案跟前,将木枷卸下,纷纷凑了过去。 “饿不饿啊,都三天没吃饭了吧。想不想吃这个啊?” 一块馒头在卿玉案面前晃了晃,旋即一只满是茧子的手捏住卿玉案的下颌,将他的头微仰起来: “你若是愿意,今晚好好伺候我的话,就给你吃个饱饭。” 玉簪倏然落地。 但卿玉案却依旧盯着那人一言不发,青丝倾斜而下,遮挡住他苍白无血色的脸颊。 那衙役的脸顿时冷了下去:“怎么不说话,你是哑巴了吗?!” 卿玉案暗暗地笑出了声。 那衙役被他笑的浑身不适,他硬生生掰着卿玉案的下颌,试图让他和自己对视: “你笑什么?” “你觉得呢。”卿玉案冷冷说道。 下一刻,一把短刀没入那人的腹部,鲜血溅了卿玉案一身,他无情地将短刀抽离,那人脱力地倒在地上。 “你、你……” 他抬起头,眼神空洞无神,仿佛已经丧失灵魂般的,他的嘴唇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鲜血一滴滴地从卿玉案的手腕滑落,落在他所赤.裸的脚面上。几绺青丝挡在他的额前,却不显得凌乱。 “现在我还好看吗?” 卿玉案微微眯起双眸,他捡拾起地上的玉簪,步步逼近起地上虚弱不堪的人。 “你……你……” “我的这张脸好看便多看几眼,免得上黄泉路看不到了。” 卿玉案握起玉簪,狠狠贯入那人的胸口,红白纷然四溅,那人彻底没了声息卿玉案还不解气,等到看不出个人形,他才彻底停止了动作。 “哈哈哈哈哈。”卿玉案干笑出声。 他将头深深埋了下去,众人只能看见他托着自己的脸,以及因为狂笑不止而不断耸动着的肩膀。 是啊。 他差点就忘了,自己是死过一回的人了。 上一辈子就是自己的懦弱,让自己遭遇了多少不公,这一辈子他凭什么不能让欺辱自己的人还回来? 为什么不能?! 众人震惊地盯着卿玉案的动作,一时间都没有缓过神来。 “刚才还有说要我长得有姿色的?” 卿玉案冷淡的扫视了众人一圈,那些衙役被他冰冷的气势吓得退避三舍。 衙役指着卿玉案说道:“你这是你刺杀钦差!” “你都说过我活不到明年,我为什么要怕杀了你们?不是喜欢这张脸吗,那我就成全你们。” 卿玉案扬起唇角,话语压抑得令人震悚。 “好痛……怎么这么痛!” 那些衙役捏住自己的喉咙,像是经历了极大的痛楚,一股黑血从嘴边溢出,眼白往上翻起,不出一盏茶的时间便全部倒地了。 第92章 原来从开始时,卿玉案就在茶里下了毒。 卿玉案溅了一身鲜血,旋即重新坐回了原来的位置,沉重的铁链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他翘着腿端起瓷杯,慢悠悠地吹走茶面上的浮沙。 茶铺掌柜浑身战栗地盯着面前的一锭银子和满地的陈尸。 他万万想不到,看起来病弱的美人,竟然也会做出辣手摧花之事。 卿玉案头也不抬地说道:“想活着么。想活着就不要乱说话。” “知道知道。” 茶铺掌柜像是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头,被方才的场景吓得几近腿软。 那些衙役这里荒山野岭,自然没有多少人知道这里发生了命案,也没人会在意一个杂役的性命如何。 “知道就好。” 卿玉案抿下最后一口茶水,他赤着脚走出茶馆,玄铁链拖动的压抑的声响回荡在茶馆附近。 身后剩下的只有一连串染血的脚印。 晨光熹微,他乘上了青鬃马,飞速赶往本溪。 根据上一世的判断。四日,就剩下四日,那些西蛮与鞑靼族就会进攻本溪,自己要赶在那个时候救下父兄。 一定尽快。 一路越过山林,卿玉案终于在第三日的清早时分抵达了本溪。 此刻本溪的城门尚未关闭,卿玉案策马疾驰,很快便到了城门之外,他翻身下马,一身鲜红的衣袍在荒凉的本溪城显得格外瞩目。 他一直都是在军中长大的,对战斗和厮杀并不陌生,也预感到这是战争的序幕开始了。 烽火连天而起,人们呼喊着,带着妻儿与爹娘四处奔逃,整个本溪陷入一片混乱。隐隐还能听到身后的战马嘶鸣不止。 西蛮和鞑靼族进攻本溪远远比他想的要快上许多,当务之急是找出父兄,不管什么方法都要你将他们带离此地。 路途中,有一位老妪认出了卿玉案,拉着他到偏僻之处,热泪盈眶地说道: “是卿二公子吧?是都事大人卿玉案吧?” 卿玉案没有将自己的事情说出,只是应和道: “我是卿玉案。老人家,这段时间本溪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老妪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卿二公子赶紧回汝南吧。现在西蛮和鞑靼族勾结,联合外敌,已经进攻到本溪,卿同知和侯爷怕是要守不住本溪了。而且二公子不知道京畿已经出事了么?” 卿玉案不敢不知晓,又急切地追问:“京畿出了什么事?” 四周流民的哭嚎声不绝于耳,他心里的焦虑越来越重。 老妪无奈地摇摇头,哽咽道: “本溪城的粮草和军饷被劫走一批。听闻皇帝病危,阗公公在侯府还……搜出来了谋反的家书。” 卿玉案惊愕地睁大双眸。 第39章 卿玉案翻上青鬃马, 穿梭过无尽的烽火,目光如炬。 老妪惊愕地看着他:“二公子,你要去什么地方啊。那边可正在打仗啊, 二公子三思啊。” 卿玉案并未多做回答。 自己命不足惜,但自己哪怕救下一个人也好。 “杀”字与战鼓声震天响,近乎让卿玉案的耳膜破裂。 他看见, 卿家军手握长剑与鞑靼族拼死搏杀, 血染黄沙,战鼓擂动震天动地,让人振聋发聩。 不远处的囚车中,鞑靼族少主阿达孜木手握着碎瓷片,专心地为腹部上的伤口剔去腐肉,似乎全然感受不到已经成为阶下囚的屈辱。 “别看了,”阿孜达木平淡地说着, “你们赢不了的。” 卿玉案转过头, 满眼杀意:“你说什么。” 阿达孜木随意将碎瓷扔到一边上闭目冥想: “趁现在还有时间,还不如像那群人一样逃命。就算不能活着,兴许还能留个全尸呢。” 卿玉案眉目微凛:“你跟我说这个有什么用。” 阿达孜木无聊地打了个哈欠:“正因为你没什么用。” 卿玉案不再理他,继续奔赴卿齐眉的方向。 盯着卿玉案的背影,阿达孜木冷笑一声: “哼, 赴死的废物。” 眼见着卿家军就要败退之际, 突然从城外来了一队人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敌人斩杀殆尽。 是兄长! 为首的卿齐眉手持缨/枪, 一身黑甲英气逼人,英姿飒爽, 宛如天神降世。 卿家铁骑永远不会退缩,即便是战到最后一兵一卒也绝对不会停止脚步, 因为他们的使命就是守护这片土地。 “撤军——” 出乎意料的是,鞑靼族大军忽然呼喊出号子,携旌旗与战鼓极速撤军,给所有人来了个措手不及。 “卿同知,你看那是什么。” 苍鹰在天空飞旋,卿齐眉眯起眼,举起弓—弩射下,苍鹰哀鸣一声后坠落。 卿齐眉取下苍鹰趾骨旁的信件,一目十行地看完,明白了鞑靼族族长的意思。 如果想救汝南侯,便要只身前往桑纳河,不携一兵一卒,带着鞑靼族的少主阿孜达木。 卿齐眉将信件团成一团,拧眉道:“不携一兵一卒……” 卿家军底下的副将看到信件,不屑的冷哼一声:“无妨,卿同知且先前去,我等绕后包抄。就不信那些蛮子能说话算数。” 话虽如此,可汝南侯确实生死未卜、下落不明,而且最坏的结果便真的是在鞑靼族族长手上。 第93章 容陵捏着自己下颌,沉思许久: “那样风险太大了,倒是不如直接带兵前去。那群鞑靼族人不一定讲信用。” 各大副将争执不休,独留卿齐眉盯着血染的长空默不作声。 讨论越发激烈,卿齐眉打断了众人的言语:“好了。我带着鞑靼族少主一个人去。” 卿家军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卿齐眉的意思。 卿玉案也绕道到卿齐眉跟前:“哥哥,不能去。” “卿同知!”一名副将叫嚷着,欲阻拦,却被卿齐眉袖制止。 “卿同知这万万不可啊!卿家军不可一日无将,你怎么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呢?我等愿随同同知一起去!” “世子,”容陵扬鞭到卿齐眉身后,“还是由我去吧!” “我一个人足矣。” 卿齐眉扫了众人一眼,最终定格在卿玉案身上,一如既往地温柔说道: “我不能赔上父亲和众将士的性命。作为统领,即便是必死的结局,也必须身先士卒。小楼,你现在还小,自然不懂得。” 其实还有很多的话,卿齐眉嗫嚅许久,还没有说出口。 没人会想死的,但还是有人会为了更多人而去牺牲。他守护着北方十几年,也会埋葬在这里,他无怨无悔。 如果出于私心,他独独有愧于卿玉案。 自幼到今年的每个生辰,他都许同样的心愿,一为大景海晏河清,二为年年岁岁护佑卿玉案。 只是如今,只有他亲自前往危险之地,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 “我——” 他该如何去说自己是上一辈子的见闻。 卿玉案一哽,只能眼睁睁看着卿齐眉策马远去,载着鞑靼族少主的囚车摇摇晃晃而过,而他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从始至终,卿齐眉都从未回过头。 九月,荒漠的风灼热人的脸庞,桑纳河翻涌的河水仿佛也是滚烫的,分隔了两岸的人。 和往日不同的是,卿齐眉孤身一人站在河的对岸,手中的玄铁链长长地拖着,将阿达孜木的手腕系起。 而鞑靼族的白发老者手握藤杖,目光灼灼地盯着卿齐眉,他正是鞑靼族族长思于休,身后是浩浩汤汤的鞑靼族部落的大军。 人群中唯独不见汝南侯的身影。 “家父身在何处。”卿齐眉问。 “卿同知,由于我不能判断你们是否有伏兵——” 思于休将权杖猛的插入面前的磐石中,苍老的面颊上闪烁着坚决: “请将我族亲自少主送回,这是最基本的诚意。我们自然会将汝南侯送回。若有半点不同,我们即刻下手。” 看管囚车的校尉上前一步,目光中尽是恳切:“大人不能啊,万一这群人话里有诈怎么办!” “大人,您不能冒险啊。” 卿齐眉沉吟片刻,颔首道:“我答应你。” 他不是没有顾虑。 只是他如今只能这么做。 说罢,卿齐眉将阿达孜木从囚车内放出来,阿孜达木与卿齐眉迈向桑纳河,迈向卿齐眉十几年未曾跨越的岸外。 阿达孜木站到思于休身后,一言未发。 “我已经依言将贵族少主送回,家父现在身在何处?” 卿齐眉皱起剑眉,一双眸子锐利地望向思于休,再次询问了方才的问题。 思于休毫不避让地迎视,苍劲的眉目之间透露着一种不可违逆的威严。 “好,我也来兑现我们的承诺。”思于休冷笑一声。 他挥起手,一个木匣子丢到卿齐眉跟前,从木匣子中滚落出滚滚的物什,正是卿咏才的头颅。 原来汝南侯早已身首异处。 “卿同知,这便是了。”思于休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讥讽。 卿齐眉拔剑出鞘,对准思于休的咽喉,双眼瞬时腥红: “你这是什么意思!?” 鞑靼族族人见到卿齐眉拔剑,纷纷围了上去,一边警惕地盯着卿齐眉,另一方面则是怒吼出声: “尔敢伤吾族人!” “我说过,两方互换人质。但我并没有说人质是死是活。”思于休不紧不慢地说着。 “受死吧。” 就在这时,阿孜达木低低的冷笑一声,一柄短刃贯入卿齐眉的背脊,鲜血“呲”的溢出。 卿齐眉错愕地转过头,钻心地锐痛从五脏六腑传来: “你……” 眼前的景象愈发模糊,卿齐眉的身体不受控地往下坠落,他听到来自卿家军的嘶吼,也听到了一声声嘶力竭的“兄长”。 是卿玉案么。 是他吧。 …… “何等宵小胆敢伤我世子。” “冲啊,为侯爷报仇!” 听到这里,对岸的卿家伏兵全部举刀相向,一个个蓄势待发,随时要冲杀进来。 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容陵与其他老将冲锋在前,一阵阵的厮杀响彻耳畔,卿玉案穿梭人群而过,甚至能够感觉到自己的皮肤与刀刃摩擦产生的刺痛。 近了。 更近了。 一双手紧紧拉住卿齐眉,卿玉案揽住卿齐眉的肩膀,抱住装有父亲头颅的木匣,将卿齐眉往岸内的方向带。 容陵策马转头,坚定地说道: “公子要护好世子。公子放心,我等去灭鞑靼族思于归和阿达孜木。” 第94章 嘱托完,未等卿玉案回答,容陵的身影再次没入马蹄扬起的尘烟中,再也追踪不到身影。 “好。” 卿玉案都快忘了,那个整日不学无术的少年,亦是经历无数场战场厮杀,也是自己无论身份地位如何,是容陵始终追随。 两世皆是如此。卿玉案顿感亏欠。 他抓紧了卿齐眉的肩膀,在其余人的庇佑下,强撑着病体一步步带兄长逃离是非之地,泥泞沾了卿玉案满身。 伪造的汝南侯谋反书信已出,谋逆之事情已定,满城张贴卿玉案与卿齐眉的追缉告示,让卿玉案不觉苦笑。 卿家世代忠良,若让祖辈知道平白无故蒙冤,还是谋逆之罪,怕是九泉之下难以合眼。 所有的一切都是圣上与殷雪的计谋,汝南侯府从始至终都是谢家掌权的棋子。 用之可执,失之可弃罢了。 “谢家果然最擅玩.弄人心。谢玦,一切都是拜你所赐。”卿玉案眸间满是恨意。 卿玉案信念只有活着二字,唯有活着才能亲自复仇。 整个本溪城被血腥和烧焦的气味占据,大火吞噬着汝南侯府旧址的一草一木,整座城池在一夕之间被焚毁殆尽。 蓦地,卿玉案感觉到手掌被人紧紧抓紧。 卿齐眉缓缓苏醒,他虚弱地抬眼,万千火光入眼后却只余茫然: “小楼……我们是在什么地方啊。” 卿玉案心里泛酸,黑夜的阴翳下看不清他的神情,他不回答,嘴唇咬的生白,强忍着泪水落下。 记忆渐渐回溯,卿齐眉忽然苦涩地笑出声,所有战事的结局他一概未问,他知道再问其他种种早就没了意义。 卿齐眉哀叹道:“小楼,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啊……我想家了。” 卿玉案年少时总爱问这个问题。 卿玉案和其他学砚一样盼望着休沐日,每次都会问卿齐眉回家是什么时候,他总是盼望着回家后吃上父亲做的汝南菜。 只是可惜,以后再也吃不到了。 孤雁南飞,卿玉案的眼眶泛起了红色,双腿却像是被灌铅了一般,迈步艰难。 天地如此辽阔,偏偏无一处可为家。 卿玉案站在漫天火光中,看向同样无助迷茫的卿齐眉,他握紧了拳头,听见自己嘶哑着嗓音说道: “兄长,不用回去了。” “我们回不去了。” 【第一卷:满堂花醉三千客】完 第40章 春光三月正好。 潼关的风陵渡口, 一架华盖官舫稳稳而过,两岸的垂杨柳似受春风扰动,绿丝绦轻轻摇曳, 一切显得静谧而美好。 舫内,身着鹭鸶青袍的卿玉案撑着脸,百无聊赖地翻阅着讼案卷, 未绾的青丝迤逦入地, 梁冠随意搁置在桌案上。 贺迦楼在幽州待了四年,这四年里,大理寺卿苏宴舫告老致仕,挂冠解绶归家,少卿苏清升为大理寺卿,掌大景境内平决狱讼。 在老国师的指引下,卿玉案易容改面, 化名为贺迦楼, 拜入大理寺卿苏清门下。随后又经苏清提携,不久晋升提刑按察司幽州通判,多方诉讼处理井井有条,深受百姓爱戴。 半月前,卿玉案奉命迁入潼关境内任职监军。他正坐在船头观望西方渐渐暗淡的天色, 目露沉思之色。 虽不知冶清昼与六部提及派遣自己此地究竟何意, 但这是他四年辗转中,距离汝南最近、亦是离故乡最近的一次。 在他的身旁, 监察御史冶清昼正笑语盈盈着盯着卿玉案,询问道: “看贺大人发呆许久了, 贺大人莫非曾经来过这个地方?” 为了防止冶清昼无端的揣测,卿玉案收回视线, 看向冶清昼: “未曾。下官未曾来过潼关,风陵渡风景秀丽,难免会多看几眼。” 冶清昼放下折扇,眼中含笑: “是啊,美丽的事物总是惹人注目的。监军大人模样好看,也让杂家当时在大理寺多瞧了好多眼。” 卿玉案低垂眉眼:“御史大人过誉了。” 忽然,冶清昼又问道:“啊,监军大人应当是懂得玉的吧。” 不出意外,冶清昼又要向卿玉案展示近日新收获的各类大礼了。 卿玉案颔首:“略懂一二。” “这玉佩本是个镯子,那日跟苏清苏大人闲谈时不小心摔碎了。当时杂家心疼要命。” 冶清昼举起一枚金镶玉的双鱼玉佩,仔细地对着落日余晖照着,满目的遗憾。 “哦” 卿玉案总觉得冶清昼话中有话,却不知终点落在何处。 冶清昼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卿玉案的神情变化,依旧饶有兴趣地讲道: “唉,那玉镯可是蓝田美玉,偏偏里面一处含絮,杂家瞧着那瑕疵碍眼。却没想到摔了,叫民间工匠一改反倒完美。杂家欢喜地很。” 他又将那价值连城的双鱼玉佩放置案上,依旧是满心欢悦: “杂家想着,相识几年没什么可送监军的,太贵重的监军收不下,太轻贱的杂家自己都嫌,想着这玉佩正好。” 卿玉案本不想接过的,毕竟内臣文臣间私自受礼,若被其他人撞见,怕要生出许多枝节。 可卿玉案垂眸去看时,双鱼玉佩底下偏偏还压了监察御史的令牌与兵部的堪合。 冶清昼欸乃一声:“杂家最喜清闲,不喜看打打杀杀,免得落了麻烦。” 第95章 怪不得让自己代冶清昼当监军,原来如此。 卿玉案微微眯起眼,伸手悉数拿下:“恭敬不如从命,下官多谢御史大人。” 冶清昼对卿玉案的冷漠并不介,送了玉佩好像洒了洒水那般随意: “哪里的话嘛。以后要是在潼关有什么事,用这东西就好办许多啦。” “不过……” 话语刚落,冶清昼用折扇挡住半边面庞,目光重新落在卿玉案身上: “我倒是觉得贺监军很像是我一位故人,那双眼睛叫人过目不忘,只可惜啊,那人早早病逝了。” 他是发现了什么吗? 听着冶清昼的话,卿玉案心头猛然咯噔一声,但面对冶清昼的目光,他的神情又恢复如常: “御史大人节哀。” 冶清昼摆了摆手,笑道:“无妨无妨,只是杂家想到萧将军说过自己有位短命的少君而已。将军多年没有嫁娶,应当还是思念吧。” 时隔四年再次听到“萧霁月”这个名字,作为“将军少君”的卿玉案竟然觉得有些陌生了。 近些年,萧霁月带领神机营驻守潼关,以备剿灭西南乱贼,忙碌的很,还没有嫁娶应当正常。 只不过他在拿当年的自己当做幌子而已。 每句对外人的情深,不过都是想起当年自己的恶行无法消解,从而产生的愧疚罢了。 卿玉案脸色微微冷下去,顿觉无比可笑: “那他还真是……情深不寿呢。” “是啊。”冶清昼感叹一声,眼中流露出缅怀之情。 “大人,到了。” 一位模样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少年小跑到卿玉案跟前,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少年名叫符年,两年前在大理寺时,卿玉案瞧着他聪明伶俐又肯吃苦,便带了回去收做徒弟。 冶清昼赧笑道:“那杂家便送到这里了,幽州还有许多事,杂家先行一步,还望监军大人保重。” “御史大人慢走。” 由着符年给自己戴好帽冠,卿玉案微敛神色,恭敬拱拱手,随着其余一干人下舫来到渡口。 卿玉案目送冶清昼远去,衣襟上的双鱼玉佩的流苏随风飘扬。 …… “监军大人到——” 随着一声高喝响彻码头,青衫的身影在晚间雾霞中若隐若现,活似谪仙。 毕竟是卿玉案是当今皇上钦封的监军大人,接应的人列了长队十分惹眼。 在河边搭木桥的人无一例外抬起头,他们擦了擦额角的汗水,你一句我一言的搭腔: “那便是新来的贺监军啊。” “长得跟姑娘差不多,还真是好看诶。咱这风陵渡难得有个漂亮人。” “那贺监军也不知道怎么样,听说当时在幽州当通判时还不错。” 当年在幽州的时候,许多人却更被他的容颜所惊艳,私下无一不唤其为美人通判。 偏生符年还是个嘴甜的,旁人私语的话都收入了耳中,他欢欣雀跃地跳到卿玉案身边: “贺大人,大家都叫贺大人都叫‘美人监军’呢。” “少注意这些旁的。”卿玉案微微偏过头,面不改色地说道。 符年噘噘嘴,乖乖跟在卿玉案身后: “……哦。” …… 但在潼关监军司的后方,有位锦衣少年不屑地“嗤”了一声,他双手抱臂,满眼的轻蔑: “切,大男人的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反正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不过是个太监而已。” 符年正兴致勃勃地取监天司两门上陈旧的春联,这些话却真真切切地听进了耳朵里。 “谁说我们大人是太监了!”符年气愤地说。 但那个少年身旁的小厮仿佛有恃无恐般,见到符年急的快哭出来,继续振振有词地说道: “自古监军哪有一个不是太监的?皇帝面前奴颜婢膝,在这诬将贪墨,到了朝廷照样还要低三下四地装孙子。” 说完,二人仰头哈哈大笑。 “你说什么!” 符年气得浑身发抖,一张脸憋成了紫红色,怒斥道: “你就是胡说八道。我们大人是幽州通判,明明我们大人好的很!你凭什么造谣!” 三个少年对峙着,眼见就要动起手来。 那小厮变本加厉地说道:“我造谣怎么了?你们监军司的人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一个区区通判就敢自称监军,娘们唧唧的应该什么都不会,这要传出去岂不是贻笑大方?” 锦衣少年不屑地哼了两声,满面瞧不起监军司的模样。 “你说什么!” 符年一把揪起那名小厮的衣领,一拳砸过去。 “哎哟,你这个毛头小子居然敢动手打人?” …… 落英飘落在笔墨旁,卿玉案在监军司内翻阅各类上任监军遗留事宜,任主簿任平生急匆匆地跑来: “贺、贺监军,不好了!不好了!” 卿玉案将厚厚一摞文书翻过一页,没怎么在意: “嗯,什么事?” 任主簿拭去额间的汗,看这模样应该是十分棘手的事情了,他气喘吁吁地说道: “咱旁边有人闹事呢。” 卿玉案微微抬眼:“谁在闹事。” “藩……藩王世子闻……闻。” 任主簿喘息地话都说不利索,但卿玉案早已经猜到了七七八八。 第96章 门外的应该是传说中整日惹是生非的潼关小霸王,闻子明是也。 第一天上任就碰上了这茬,倒是比在幽州的时候有趣许多。 卿玉案合上文卷:“我瞧瞧看。” 任主簿长长地舒了口气,赶紧退开让出空间来。 卿玉案走向门口,甫开门便瞧见一群侍卫堵住了闻子明的去路,闻子明穿的华丽,腰间系着金镶玉腰带,一副纨绔少爷的派头。 闻子明正准备开口嘲讽几句,忽的被小厮拽住胳膊: “世子,监军大人来了。” 据理力争不过的符年见到卿玉案一怔,咬唇瞪着几人,眼眶通红。 “卑职拜见世子。” 卿玉案微微躬身,旋即又居高临下地盯着闻子明,扬风扢雅的模样让闻子明不由得一愕: “你……” “我便是风陵渡新任监军,贺迦楼。” 卿玉案一袭素雅白袍出现在监军司旁,身姿卓越,眉宇间英气逼人,不怒自威,颇有重臣之风。 卿玉案眯起眼,双手背立,忽然心生一计,说道: “方才世子所言是通判不错,但德体是否配位之事……世子要不要亲自过目?” 第41章 闻子明还是一副不服气的模样:“怎么过目——” 没等闻子明说完, 两道柳叶擦着他的脸庞而过,带着一缕沁凉。整个过程不过须臾之间。 明明是初春最为软嫩的柳叶,可却再差一点便能划破皮肤, 好似羽箭破风而至。 “世子往后看看。” 始作俑者卿玉案的两指之间还夹着柳叶,他微微顿首,扬起的衣袖缓缓垂下。 “我去!” 闻子明下意识地往后看去, 方才那三片柳叶正正好嵌入海.棠树树干中, 每一片都精准地落入方才飘落的海.棠花蕊中。 还好是初春那茬的柳叶,万一是刀的话,后果简直不堪设想……闻子明不寒而栗。 卿玉案温柔笑道:“这只算是雕虫小技,若是世子想看更厉害的,我可时常来给世子展示。” “真的吗!!!” 闻子明刚下意识地说出这句话时,又碍于面子咳嗽了两声,他背过身倔强地说道: “咳嗯, 三角猫的功夫, 本、本世子才不屑于去学呢。” 但卿玉案依旧展着眉,也不气恼,满目笑意:“那……卑职恭送世子。” 等到世子走远,一位侍女急匆匆地跑到闻子明跟前,憋得满面通红: “可算找到世子了。世子莫要乱跑, 不然王妃又该说了。” 她所说的王妃正是皇后的表妹步兰月, 是闻子明的生母,和父亲整日娇纵相比, 母妃管教闻子明便较为严苛。 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母妃催促晚上子时前交够《战国策》抄写, 他便在屋内放了草扎人,让字迹相同的人代抄。 “知道了知道了, 对了——” 闻子明不以为然地挑挑眉,眼睛里却闪过些许不易察觉的情绪: “刚才……那个贺大人当初单纯是通判而已吗?以往的监军怎么不见他这么厉害。” 侍女托腮思忖片刻,留恋般地回头望了望卿玉案,老实巴巴地回答道: “这人看起来体弱,但身怀绝技,当时跟随国师修习玄术,又跟你大理寺卿苏大人学过身法,胸怀文韬武略、任幽州通判时治县有方。虽不及将军武艺精湛,但也是百年难遇的才子了。” “是这样啊。”闻子明若有所悟。 监军司内,任主簿和符年回忆着刚才闻子明所说的话都忍俊不禁,笑得肩膀颤抖,直拍桌子。 但闻子明并未察觉到这个细节,他仍旧梗着脖子往前走,傲娇的模样让人发笑。 任主簿捧腹:“看到世子那样子了吗?‘三角猫的功夫,本、本世子才不屑于去学’。” 符年懊恼道:“我真没想到他是世子。要是世子的话,我就不辩驳那么多了,要不是诽谤贺大人……” 任主簿本就对京都所有八卦都了如指掌,对王府整日风风火火的小世子就更熟悉不过了,脾性拿的比谁都准。 “怕什么。” 任平生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他一脚踩着凳子上,滔滔不绝地说道: “我告诉你,世子那纯粹就是口是心非,你瞧着看吧。不出三天,潼关小霸王就来找咱大人了。” 符年昂起头:“真的?” 任平生举起三根手指,嘻嘻地笑道:“但凡他找咱大人,超过一个时辰我就喊你‘符兄’三个月。” “说什么呢。” 一缕夹杂着苦寒的梅花香气传来,卿玉案重新落座,他随意翘着腿,将监军司的花名册摊在其上,略显慵懒地倚着木椅。 符华正纳闷,明明还有数不尽的文书还没有批复,贺大人怎么突然看起来花名册了。 任平生一秒切换严肃的状态,他举起手咳嗽两声,说道: “我与年年说,贺大人身手敏捷,让世子赞叹不已。对了,萧将军那边说,为了恭喜贺大人新官上任,今夜设宴延请大人呢。” 萧霁月还知道宴请自己,卿玉案还以为整个潼关风陵渡的人,都瞧不上自己这位突然冒出来的“绣花”监军。 他若是瞧不上自己更好,免得徒增无用的念想。 斟酌起世子方才所说的话,卿玉案轻“呵”一声,美目流转的波光潋滟动人: 第97章 “告诉他,宴会我便不亲去了,留着给将士吧。但宴会结束后,任主簿与我同去军营一趟吧。” 任平生眨眨眼,有些不解其意: “等……宴会结束?” 那时候就剩下残羹了,还去军营岂不是让人看了笑话。 卿玉案淡淡瞥了他一眼,并未急着明说缘由: “彼时你便知道了。你只管照着吩咐行事即可。” 任平生眼瞳滴溜溜转过一圈:“好!” 不用问任平生也知道,晚上肯定又要有精彩的好戏要看了。 …… 很快便到了亥时,苍穹月明星稀,葳蕤的杂草在风中摇曳而生。 卿玉案提着宫灯照亮一方天地,任平生瞧着灯火通明、热闹喧哗的军营,这里是军营以外,旁边什么人都没有,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异常。 “贺大人,咱这是在这待多久啊。” 任平生闲极无聊,半坐在地上在地上拔着杂草,一边无可奈何地问道。 好歹也是监军司的人,在这杂草垛后面待着,总归是像不安好心的贼匪一样。 卿玉案看了一眼天色,说道:“再耐心等等。” “喔。好。”任平生点头附和,但没过多久,他忽地感觉周围一阵骚动。 “真是奇怪呢......” 任平生挠挠头,不解地四处打量,倒也没发现什么。 “来了。莫要声张。”卿玉案低声说道。 不出卿玉案所料,从旁边的小道冒出一位肥头大耳、身穿便衣的人,身后几个人还推着木车而来,上面似乎载满了物什。黑夜之下,叫人看不清晰。 卿玉案认得此人,他白天翻阅花名册时第一页便有此人的名姓与身份信息:潼关安抚使万贤良。 像是安抚使,凡诸路遇天灾及边境用兵,辄派安抚使“体量安抚”,也算是相当的闲职了。 万贤良。 真是一个熟悉的名字呢。 他的手捏皱花名册,嘴角阴冷的笑意一览无余。 当时在国子监一而再、再而三欺辱自己,己,最后公然诬陷自己,如今竟然成了这副模样。 卿玉案承认,有一句话萧霁月说的没错。 只有自己亲自动刀,才算作报仇,其他人的都不算。 万贤良左顾右盼许久,让手下的杂役从军营外取出一块松动的砖瓦,一些等候多时的将士早就按捺不住。 任平生忍不住地拊掌,说道: “好呀,原来这人私自在神机营买卖。这下抓个正着了!不愧是咱们神机妙算的贺大人,话说大人怎么知道安抚使干这勾当的?” 卿玉案垂下眉,反复思忖世子白日所说的话来: “世子说这话的时候我便觉得不怎么对劲,若是上任走了还是如此的话,应当是监军司内早便腐朽。” “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要不要把安抚使抓起来,严刑拷打一番?”任平生摩拳擦掌。 刚到监天司就能干一票大的,没准以后就能名垂青史了。 任平生想着自己在朝廷上上的名号越来越大,众人高呼自己为“任大人”、“任清官”云云的场景,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卿玉案:…… 还是不要摧毁他的梦想了。 这安抚使是皇上钦封的,若是贸然处置,不仅会惹怒皇上,还容易招致非议。这种事交给他人就行,只需让人盯紧此人,寻个时机处理。 万贤良搬了个木凳好端端地坐下,他翘着腿举着算盘,挨个清点木车上的物什,说道: “西域刚到的乌沉香,还有各类酒水、肉食、糕点、肉食、瓜果,全都备齐了。钱货两讫,一分也不能少。” “乌沉香!我要乌沉香!” “一两银子一钱。都不要拥挤,排着队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都说了不要挤了。” …… 这话一出,众人都欢呼了一番,激动不已,卿玉案注意到,那些将士所拿的肉食和酒水不多,反倒是乌沉香多一点。 乌沉香。 这是什么东西? 卿玉案眉头微颦,他总隐隐感觉这个东西无比熟悉,但是又不知道在哪里听说过。 “平生,”卿玉案看向身边还在幻想自己人人敬仰的任平生,低声问道,“你知道什么是‘乌沉香’吗?” “这……”听到这个东西,任平生脸上的笑容一瞬间僵在了脸上,像是听到极为恐惧的东西。 卿玉案顿觉狐疑:“监军司的人说你是潼关百晓生,你读过的书最多,应当知晓的吧。” 神机营的军饷应当也不算多,为什么这群人偏偏要的是乌沉香,而不是更有用的东西。 “我曾在古籍听过,但史料记载只有只言片语,那是一种西域极好的疗伤药,也是一种特制的熏香。我没想到世界上真的会有这种东西。” 任平生的脸顿时阴沉了下去: “只是——” “快走,容兰校尉一会要来查了。” “快走快走啦。” 没等任平生说完,不知谁说出了这话,所有聚集于此的人,顿时作鸟兽散。 卿玉案再看向军营外时,万贤良他们早早就消失了踪迹。 风陵渡口吹拂而来的凉风渐渐偃息,一道黑影与卿玉案的影子交叠,似乎在等卿玉案的回应。 第98章 清风乍起不休。卿玉案转过头抬首,与那位四年未见的人目光相接。 如今的萧霁月已过弱冠之年,身姿笔挺俊朗,脸庞依旧俊秀,这只是少了当年的天真,眉目间依旧温柔。 只是幸好卿玉案此刻易容,又换了名姓身份,萧霁月多半不会认得。 但时隔四年的相逢,还是似有千钧重。 萧霁月垂眸看向卿玉案,尽可能在卿玉案的眉眼间,搜寻方才他转头那一刹熟悉的错觉。 是他么。 为什么明明容貌、声音、姓名完全对不上,却还是能找到故人的影子? 他握紧掌心的玉簪,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新来的监军贺迦楼?” “正是。初见将军,果然一表非凡。”卿玉案稳稳说道,面部无一神情,甚至不掺杂任何感情。 就好像他们从未遇见过、从未有过爱恨纠葛、从未成亲过那般。 自从萧霁月挥霍过卿玉案的半辈子光阴,卿玉案就再不分予他半点多情。 萧霁月那抹错觉般的熟悉感也在此刻清零化一。 第42章 萧霁月掩饰眼眸中的情绪, 又试探性向前一步,低声问道: “三月天夜里天寒,监军大人来军营所为何事?” 这就厌烦自己了?卿玉案冷嗤一声。 四年了, 还是原来的老模样啊。 卿玉案别开眼,语气又冷了几分: “只不过随便看看,倒也没什么正经事情。时候不早了, 明日应当还要操练, 将军早些歇下。” 说着,卿玉案转身就要甩袖离开,不分给萧霁月任何目光,但衣袖却被萧霁月拽起。 萧霁月几乎是下意识地说道:“先别走!” 萧霁月的脑海里又浮现当时拜堂成亲的场面。 如果拜堂那天自己没有转头就走,如果在卿玉案离开京畿时自己拉住他的话,如果第二世,如果本溪之战来的再早一些的话, 如果他没有看到冶清昼送着卿玉案的棺椁下葬的话。 如果, 倘若有如果的话。 …… 想到这里,萧霁月的手微微发紧,像是抓住了信念中的救命稻草。 四年前,萧霁月援兵抵达本溪城时,才得知卿玉案亲涉鞑靼族内部解救卿齐眉, 他毫不犹豫地涉江前往鞑靼族部落。 那一回, 他终于感受到了何为悔意。 江河与草木是鲜血染就的,鞑靼族和神机营的死伤不计其数, 而那天偏偏又下了场很大的雨。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但幸好,容兰救下了奄奄一息的容陵与阿努娇娇, 将他们安全带了回去。 而雨打湿浑身是伤的萧霁月,将他身上本就发痒的伤与陈年往事反复拉扯疼痛。 不出那日卿齐眉的所料, 那正是鞑靼族的圈套,当神机营深入的时候,那群鞑靼族的人竟然举起西蛮送来的枪.支,对着神机营的战士们疯似地扫射。 而神机营的士兵却还是举着铁盾,前仆后继的往前。萧霁月的心像是被千万把刀子狠狠扎着。 战马被子弹射死,萧霁月便赤足往前走,跌倒了便在泥泞中爬起。 不知是不是流血过多额缘故,萧霁月晕厥许久,掌心不知被什么扎到,让他顿时清醒了不少。 他睁开眼帘,正见是卿玉案的玉簪,是他命人拼凑好的金镶玉簪。 ……好像是卿玉案亲自唤醒自己那般。 萧霁月将玉簪放在心口,好像是握住了故人的手,在瓢泼般的雨中不断地嚎啕。 生死未卜与杳无音讯,要比所寻之人已经与世隔绝要更为痛苦。像是苍天给你一点遥不可及的希望,但又不给你半分指引的方向。 于是,负伤的萧霁月拿起剑,跌倒再爬起,如此反复。 这个时候跟当年的燕安王一样身边有汝南侯来助战就好了。如果自己身边有卿玉案的话,事情最后也至于落得这种地步。 如果不是各类病症,如果不是一系列非议与诽谤,卿玉案也应该是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的少年才对啊。 天地寂寞而辽阔,雨愈来愈大,把他不堪的当年淋个透。 可他不能回头。 他想着,自己要是回了头,卿玉案也许就再也回不来了。 …… 那一战,萧霁月忘了自己削掉多少敌军的头颅,忘了自己是忍受何种疼痛,忘了是怎么走过来的。 他只记得,自己孑然一身带着两支军.队,竟然硬生生攻破了防线,闯入思于休的老窝,用剑质问卿玉案在什么地方。 思于休嘴角流着血,他悲悯又戏谑地盯着萧霁月,像是在注视一个全天底下最为可笑的人。 他的嘴唇翕动:“死了。我说他死了。” 那日战火滔天,萧霁月没有说任何一个字,只是一剑贯穿鞑靼族族长的思于休的胸膛。 鲜血溅了萧霁月满身,像是在昭告一切事情落下帷幕。 此战不出意料的大捷。 百姓欢呼雀跃。 但萧霁月缺席了本溪与建州城百姓迎接,而是追问各种人卿玉案的下落,就像是大漠中迷失方向的人。 而他得到的答复,却无一例外的是卿玉案在汝南侯府大火中焚身,尸骨无存。 人们劝阻他,一个叛臣之子死不足惜,为什么非得要找他的下落。 只有萧霁月知道,其实不是那样的。 第99章 …… 萧霁月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冶清昼带着一众人,将卿玉案的棺椁下葬。 他多想知道那里面到底是不是卿玉案,但却无能为力。 两世了。 他为什么如何努力都无法把他救回来。难道真的和国师所说的一样是命运所致吗?众生因果是无法改变的吗? 是么。 可他明明知道错了。 很可惜,并没有人为他回答这个答案。 黄白纸钱纷纷飘落,唢呐声高低悲鸣。 身穿白衣的萧霁月扶着卿玉案的棺椁,默默无言走过很长地一段路。 在那一段堪比万年的路上,那些前尘往事一点点在萧霁月的脑海里拼凑起来—— 所以上次这么牵着卿玉案,是在什么时候呢。 是重逢时的雪夜,他朝自己递来的双手,是第一世成亲时自己的触及即分,是第二世的现在他亲自为卿玉案送行。 而他只珍惜了最后一回。 这四年里他一直在想卿玉案是不是真的死了,他想要找到卿玉案。哪怕是像一分眉眼、半分语气相似也好,都能平息他心中的念想。 …… 卿玉案的脚步微滞,不住在地在心里翻白眼: “……” 这人又要做什么。 卿玉案盯着萧霁月的手,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很明显目光似乎恨不得从那手背上剜下一块肉来。 前尘往事泯熄,萧霁月猛的回过神,手忽地一松,软软的绸缎就这样无声飘回。 他差点就忘了。 面前的人不是卿玉案。 他微红的眼眶,语气微微沉了下去,来让自己的窘迫看的并不那么明显: “抱歉,是我僭越了。” 他和那群登徒子一样。卿玉案又翻了个白眼。 萧霁月上前一步:“我给监军大人留了晚膳。” 卿玉案挑高眉梢,满脸写着“拒绝”,他坚决果断地回过头: “主簿应该告知过将军,我从不参加这种宴席。若是还有其他的事,不妨明日再叙。我先告辞了。” 衣袂如同惊鸿掠影般飘过萧霁月跟前,卿玉案连看也未看他一眼,不疾不徐地走远。 萧霁月连忙伸手想抓住卿玉案,但是却抓了个空。 萧霁月望着卿玉案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情绪,手渐渐垂下。 “将军。” 不知什么时候,容兰出现在背后,发现萧霁月盯着手中的玉簪怔怔出神。 萧霁月没有回头:“你说……会不会是他。” 容兰不忍心揭穿他:“将军以为呢?” 卿玉案当时在大火中尸骨无存人尽皆知,除了无法开棺核验,一切都按规制来办,一切都昭告他已经离去的事实。 他刚开始以为自己重生后,只要自己重新来过、好好待他,就能挽回所有的一切,没想过他还是那么恨自己。 不知愣了多久,萧霁月说道:“我不想知道。” 他害怕知贺迦楼不是卿玉案,他怕自己方才悬起的心,再一次跌落谷底。 可他也知道,只有是卿玉案才会有意义,用其他人代替他来自欺欺人没有任何意义。 萧霁月撑着下颌:“但音容与名姓都和他不同,秉性也完全不同。” 容兰思忖许久,说道:“将军知道易容术吗?” 萧霁月恍然抬眸。 容兰继续说道:“民间的易容术大多都有破绽,将军可以试试揭开破绽。只是……京城偌大,大人为何偏偏揪着卿二公子不放。” 他们又不是不曾在一起过,可这样不还是彼此折磨。 萧霁月握紧玉簪,默不作声。 世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啊。 监军司内,等卿玉案回去的时候,任平生还在宵衣旰食的翻阅有关“乌沉香”的相关史料。 乌沉香的古籍旁边咬了一半的馒头都蘸了墨汁,应当是查阅的过于投入,错吧墨汁当辣酱。 卿玉案瞄了一眼那些古籍,说道:“平生还没休息呢。” 任平生查出了许些眉头,他打了个哈欠,再举起那沾满墨汁的馒头,连自己都不自觉地发笑: “将军和大人聊得甚是投缘啊。” 卿玉案把文书扯过来看,疲倦地扶着额头:“我又没有理他,何来投缘一说。” 任平生笑而不语。 贺大人口是心非而已,习惯就好,他都懂。 卿玉案被他笑的浑身不适,又冷漠地问道:“怎么翻的巫蛊书,查出什么来了吗?” 任平生这才发现自己的失礼,他举起手肃清两声:“差不多查出来了。” 他翻开一张泛黄的页面,指向上面卷曲的藤蔓,表情登时凝重起来: “喏,这就是了。这种东西虽然能疗伤,需得搭配止血的草药一起用,多剂量的乌沉香能诗人沉迷,还能控制人的神思,达到子蛊的效果。” 一旦彻底子蛊扎根,那么发起母蛊的人就可以同一时间控制所有子蛊,被控制之人犹如行尸走肉,后果将不堪设想。 符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安抚使好的不卖,怎么卖这种东西?就因为好赚钱吗?” 任平生已经迫不及待想大施拳脚,恨不能立刻将那群败类捉拿归案,他猛地拍桌儿起: “我没想到他们胆子这么大,居然在军营做这等勾当。大人,我们一定要将这种贪官污吏绳之于法!” 第100章 卿玉案看了任平生一眼,说道:“不必着急。” 任平生疑惑:“啊?大人?” 这件事情可关系到几千条人命,怎么能够不着急呢。 想起当年万贤良与潘修竹嚣张跋扈的模样,如今万贤良也成了满身臃肿、贪婪的庸人,卿玉案分析道: “漕运本就是个肥差,万贤良不缺这些。除非他还有别的什么事情瞒着所有人。倘若贸然行事,恐怕会打草惊蛇。” 想要彻底知道乌沉香从什么地方而来,就要且先放万贤良这条长线,越是耐心,越是能挖掘更深。 “哦对,毕竟钦差大人,不能随随便便砍头,也不能打草惊蛇把他抓起来,再递急报给京畿,这可怎么办啊。”符华犯了难。 任平生点了点头:“对啊,而且我们该从哪里顺藤摸瓜啊?” “他能肆无忌惮,就证明背后有靠山支持。” 卿玉案倒是没有犯难,他微微阖眸,在烛光下更显姣好,他慢条斯理地说道: “毕竟是漕运总督之子,自然是和漕运有关,要看也是从江道河道来看。” 任主簿灵机一动:“明日大人不如去将军那里一趟。他最熟识风陵渡了,应当也知道河道的事情。” “我没空去。”卿玉案才懒得找他。 说罢,他便撑着下颌在主厅沉沉地睡去,任凭外面喧闹的人群叫嚣,一副事不关己的淡漠模样。 任平生无奈叹气。 真不愧是天生的铁石心肠的大美人,昨日任凭将军如何热情相邀,依旧是冷若冰霜、无动于衷,凭借美貌有恃无恐。任平生心里真是一万个羡慕。 换做自己是萧将军,同僚第一次就给自己白眼,怕是能直接干起架来。这么想来,萧将军还真是心态好。 不愧是经历大风大浪的萧将军。符年对任平生举起大拇哥。 第43章 翌日, 率先找上门来的却是小世子闻子明的管家齐文星。 齐管家拱手作揖:“拜见监军大人,我们世子妃想请世子到王府一叙,有好酒好菜招待。” 在阁楼旁瞧见这一幕的任平生抚掌大笑, 好像邀请来王府一叙是他般: “你看,我就说不超过三天。” “还真是。任哥哥好厉害。”符年敬佩地看向任平生。 任平生叉腰:“那当然,我可是潼关第一百晓生!没有什么八卦不是我知道的。” 卿玉案倒也没有拒绝, 跟着齐管家来到藩王府。 一入府, 便见夹道两侧灼灼欲燃的桃树。时有清风吹过,花瓣飘落满地,一派桃林景象。 传闻藩王与王妃举案齐眉、恩爱有加半生,得知王妃最喜桃花,便种下满府的桃树,春时整个潼关都是香气扑鼻。 “世子妃在前厅恭候多时了。贺监军里面请。”齐管家躬身行礼。 “好。”卿玉案应道。 王妃步兰月正坐主厅等候,她身穿一袭浅紫色绣金线牡丹锦袍, 梳着飞仙髻, 鬓发微斜,插了一支赤金翠簪,眉眼之间透出几分高贵和雍容华贵来。 “卑职拜见王妃。”卿玉案屈膝行礼。 “免礼。此次叫你前来,是有事相求。” 王妃温声道,但双凤眸里隐约闪烁的冷意却还是让人更为恭敬几分。 凡间都道新来的监军大人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空有一身好皮囊, 甚至让萧将军都多次拜访。 此次叫卿玉案前来,不光是为了世子, 她更想看看贺监军到底是何方神圣,若是妖孽一类, 她一律逐出潼关。 卿玉案垂眸敛目:“不知所为何事。” 王妃的手指敲着木椅扶手,明知故问地说道:“前几日, 子明是不是在监军司前见过贺监军一面?” “确是如此,当时我并未有伤害世子之意,所展示之物也是柳叶,不想让世子受惊了。” 卿玉案连忙俯下/身,以示自己对闻子明并无歹意。 “我自然是知晓的,只是子明性情顽劣,总爱惹些是非,若不能让他吃一堑长一智,难保以后他还会做出不知轻重之事,我谢过贺监军还来不及。” 王妃一脸温婉,语气却带着不易察觉的赞许,她虚扶卿玉案起身: “昨日世子与我说要向你学暗剑,子明难得能静心学的什么,是文是武都好说。听闻贺大人是国子监出身?” “正是。我师从大理寺卿苏宴舫与国师,又与苏清苏大人是挚友。” 卿玉案站起身,侃侃而谈道:“我见世子倒是比其他人聪明伶俐,并非只会之乎者也的死板书生,只是世子年纪尚小,需因材施教。” 听到这番话,王妃紧蹙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她很是满意地看着卿玉案: “真是后生多才俊。除了方才多说的,这史书文赋的方面,还请大人多多提携子明。” 得亏是卿玉案才能想出这招,能让潼关小霸王输得心服口服。 卿玉案拘谨地躬身:“世子殿下聪慧伶俐,定能学有所成。” 王妃淡道:“那就劳烦贺监军了。紫衣,带贺大人去世子书房那吧。” 从屏风后转出一个小丫鬟,恭恭敬敬地朝着卿玉案躬身: “监军大人且跟我来。” 卿玉案方才踏出门槛,王妃又补充了一句: “日后若是有用得到王府的地方,贺监军尽管去提。兴许以我之力,会帮监军一些。” 第101章 要的便是这句话。 卿玉案微微扬起唇角。 “王妃厚恩,迦楼感激不尽。” 卿玉案回头朝王妃行了一礼,便随着那小丫鬟往书房走。 白衣衣袂悄无声息地转入屋内。 书房内,听到脚步声的闻子明坐在桌前苦闷地翻阅书籍,见到来人,立刻放下手中的书本,满眼尽是期盼: “贺大人?” “世子,臣在。”卿玉案朝着闻子明施了一礼,便在他身边坐下。 闻子明眼睛一亮,兴致勃勃地说道: “那个什么暗剑的,你真的肯教我?” 对于年少不经事、无忧无虑的孩子来说,柳叶化刃更像是可以跟同伴炫耀的资本,而并非自保的方式。 “教是可以。” 卿玉案微微眯起眼,嘴角勾出一抹温和的笑意:“但臣有言在先,教归教,世子必须按照方法学习。” “这是自然,”闻子明拍着胸脯,一口答应,“我一定不辜负贺大人的期望。” 卿玉案随手取下两瓣桃花,由指尖蓦地递出,犹如尖锐的刀锋般斩断窗棂的几根珠帘,整个过程不费吹灰之力。 琉璃珠簌簌掉落,清脆而悦耳。 在闻子明羡慕的目光下,卿玉案继续说道: “但柳叶刀是文人术,需学文史方可收放自如。” “啊,怎么还要学习啊。”闻子明犯了难,顿时失望地叹了口气。 所有私塾先生都觉得他不是学习的那块料,就连闻子明也这么觉得。 卿玉案骨节分明的手撑着桌案,一张纸轻飘飘地落在闻子明的桌案上: “并非是学晦涩难懂的书卷。世子三日之内只要看懂这篇,我便教世子第一招。” 三天就学这一篇?! 这不比那些私塾先生给的厚的让人望而生畏的书卷好上千百倍! “我看看。” 闻子明眼睛倏然一亮,立即展开来看,上面的注释都被批好红,晦涩难懂的文言,入目都成了通俗易懂的话语。 三日之内学完岂不是绰绰有余? 蓦地,屋外传来小丫鬟的声音:“贺大人,萧将军邀大人到廊间一叙。” 怎么又来找自己。 方才的好心情一扫而空,卿玉案顿感烦闷:“跟萧将军讲,我当下在世子书房授课,暂时不便。” 却没想到闻子明听到后,眼眸眨了眨,他自信满满地拍拍胸脯: “贺大人去吧。子明一定好好学的。现在有齐管家盯着呢,三日后大人放心来查。” 可以往世子不是最不喜欢齐管家催促他学习吗?怎么今日变了脾性。 齐管家听到后,古怪地瞧着世子,却见闻子明神秘兮兮地对视了他一眼,像是意有所指。 齐管家虽然不解其意,但还是心有灵犀地应下: “老夫会盯住世子学习的。贺监军放心便是。” 听到两人言尽如此,卿玉案也不好多做停留,只得跟着小丫鬟的步子来到回廊长亭。 盯着卿玉案的背影,闻子明若有所思地转了转眼瞳,悠闲自在地荡着腿,八卦地问起旁边研墨的书童: “玉阙,萧将军说的美人少君是不是就是贺监军啊。贺监军生的好看,满城应当再找不出第二个比贺大人更好看的人了。” “其实……少君已逝许久了。” 玉阙手下动作微微停下,知道闻子明童言无忌,思忖之下还是略微尴尬地笑笑: “但……萧将军近些日子,确实是叨念贺监军的很。” 闻子明拿起卿玉案批阅好的文史小卷: “嘿嘿,那就是了呗!” 另一边,回廊处的桌案处萧霁月已经等候多时,但还是耐心等待着。 与卿玉案一身拘谨的蓝色官袍不同,他今日身着素青色的便衣,倒是显得文绉绉的文雅气息。 见到萧霁月,卿玉案下意识地往一侧移了挪,与他保持距离。 卿玉案依旧是没什么好气地说:“将军来王府寻我作甚?” “我本想到监天司找贺监军商谈一些要紧之事。问起那位任主簿才得知是王妃邀贺监军到了王府。” 萧霁月说时满是幽怨,好像是有人刻意从他身边抢走了他什么似的。 卿玉案面无表情地回答道:“劳将军大驾亲去。下次若知是将军要来,我定当八抬大轿请将军去。” 虽然卿玉案说的还是气话,但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 萧霁月笑道:“受此殊荣,不胜荣幸。” “萧将军方才说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卿玉案撑着脸,午后倾斜的日光落在他轻颤的眉睫上,好像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辉,正是好看至极。 萧霁月斟了满满两杯热茶,给卿玉案推了一杯过去: “漕运那边的核验单目有几处残缺。” 半晌卿玉案才接了过去,但却迟迟未喝,他明知故问地说: “漕运总督不知道这件事?让他来办不是更好,将军找我作甚?找我岂不是耽误了事情。” “就怕是祸起萧墙呢。”萧霁月意味深长地说道。 原来他也觉察到万贤良不对了。 “萧将军若是想让我调查此事,那我乐意至极。” 卿玉案微微挑眉,眼眸放出异样的光芒。 少年时在国子监受到的欺辱,他要让那群人亲自尝尝是什么滋味,应当是十分精彩。 第102章 萧霁月长长舒了口气:“看来我找对人了。不愧是我们有求必应的贺监军。” 卿玉案别过眼,权当后半句没听到。 就这样,两人待了半盏茶的时间,谁都没有说这下一句话,但萧霁月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卿玉案握了自己递过去的杯盏暖手。 不知为何,萧霁月的心好似被蝴蝶薄翼拂过。 “桃花落在监军身上了。” 听到这句话,卿玉案抬起眸,正巧看见萧霁月拾起落自己鬓角的落英。 他又要做什么? 未等卿玉案去冷嘲热讽几句,萧霁月便仰着眼,欲盖弥彰地说道: “我替监军摘下来。” “……” 四年没见,萧霁月是不是疯了?卿玉案认真思考。 。 第44章 萧霁月的手从他的鬓角挪移而下, 顺势触碰卿玉案的左侧面颊,只是刚刚触及,卿玉案就按住了他的手。 这是四年后, 卿玉案第一次的主动接触。 萧霁月抬头的时候,正好对上卿玉案的双眼。 卿玉案的手是冰冷的,目光也是, 甚至更冷上几分。 他的言语间满是拒绝之意, 淡淡地说道: “劳烦将军了。我不大喜欢和人接触。” 生疏得让萧霁月差点以为,他们真的从未见过一样。 又或许真的是那样。 越是不确定,萧霁月便越是想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那样。 萧霁月自觉地收回手,赔笑着说:“抱歉,那是我冒犯了。” 但萧霁月内心反倒是燃起了一点微末的希望,贺迦楼多半是在隐瞒什么。 接下来反倒是卿玉案忽然接话道:“我近日听闻,将军有个早逝的少君?” 萧霁月应下:“是。” 卿玉案轻抿一口香茗, 他撑着头去看萧霁月, 随后眉睫低垂,神色淡漠,似乎完全没有因此有任何情绪上的变化。 可明明是他不让萧霁月触碰,但他可以肆意妄为地去看对方,倒是不怎么公平。 卿玉案又抿过一口清茶, 毫不忌讳地道: “传闻那人死后, 萧将军想他的发狠。就满京城的找与他相像的人,于是萧将军便找上了我, 可有此事?” 身旁久久缄默的容兰听到这话,忽地横眉竖立, 说道:“贺大人慎言!” 卿玉案瞥过容兰,目光幽冷。 容兰不服气, 却又被他那股慑人心魂的威压所震慑住,不再敢造次。 萧霁月看向气不打一处来的容兰,话语出奇的平静: “无妨。” 不待萧霁月回答他的问题,卿玉案冷声笑道: “那看来就是了。” 他踱步到那棵偌大的桃花树下,背身抚过桃花柔软的瓣片,话语间是戏谑与调侃: “如果将军认为我能替代少君,自然是大可不必,我是人人所传的恶人,专擅辣手摧花。将军近些日子可要小心入眠。” 前世的他一直觉得,只要心存善念就能得到所有人的理解,可当他尝到一点报复的甜头,便彻底停不下去了。 萧霁月不置可否,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只是眼眸微眯: “我更期待和贺大人一起‘谋财害命’。” 得亏周围没有旁的人,若是有旁的人检举,怕是要一起面见公堂了。 萧霁月前世不是最嫉恶如仇么,怎么也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 卿玉案轻笑一声:“那样再好不过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 卿玉案转过身,他站在桃花树下的阴翳中,神情若明若暗: “过一月就是王爷五十寿辰,彼时王府定然宴请百官,我想和将军给王爷送上大礼,一份……与众不同的大礼。” “喔,我要怎么做?” 萧霁月挑了挑眉,瞬间来了兴趣。 卿玉案走出藩王王府,轻描淡写地说道:“照旧便是。” 他走时,不留半分寒暄。 等卿玉案走远,萧霁月脸上的笑意慢慢消退,他回忆方才与卿玉案面颊的触感,半晌才说道: “我没摸到他易容的皮面。” 他会不会真的不是卿玉案。 容兰还以为要说那份“王府宴会”的事情。他完全没有想到,都这么久了,萧霁月还记挂着那位美人监军。 真是蓝颜祸水啊,这四年里容兰头一次见到萧霁月这副不肯放弃的模样。 容兰思忖片刻,回答道: “普通的易容可以摸得出来,但是高超的易容术可以改变面相与骨相,根本无法辨别。” “是么。”萧霁月语气依旧冰寒,但晦暗的目光明显亮了一瞬。 想到方才监军出言不逊的模样 ,容兰此刻还是余怒未消: “萧大人真的认为他就是卿二公子吗。在下怎么感觉完全不像?” 不管是性格,还是语气。 更何况是所有人亲眼看着他下葬,又怎么会四年后突然出现? “还有一个方法。” 萧霁月说道:“当时我拿我一魂一魄换回的他,只要能听到他的心跳与我相同,便是卿玉案。” 容兰迟疑了片刻,惊愕地说道:“就……只有这个方法?” 传闻中贺迦楼性格刚烈,肯定不如卿玉案肯服软,若是自己稍有不慎惹怒了他,贺迦楼甚至可能半夜冒出个“妙计”,叫那人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第103章 传闻贺迦楼刚在幽州上任通判一职时。几个青楼常驻的纨绔子弟觉得他的模样姣好,便经常来找他的麻烦,有回竟然登上他的门来叫嚣。 但贺迦楼不恼不怒,更没有像以往的人辞官愤愤而去,只是双门紧闭。 第二日,城门口多了几个塞草的人.皮随风飘扬。 许多人传闻那是卿玉案亲手所制,但没有人看到,自然也无法确定。 从此幽州境内明确了许多旧规,没人再敢无端骚扰任何良家妇女。 往日人们担惊受怕不敢夜出,生怕有人索命夺财,现在幽州夜里也灯火通明,人们随意逛起夜市,整个幽州繁华不少,百姓富足,赋税年年交齐。 …… 萧霁月认真地说:“那是最明确的方法了。” 只要蓄意接近卿玉案,用国师教他方法测他的心跳,他就能确定卿玉案的真实身份。 虽然听上去有些耸人听闻,但也许这是他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想起那日城门摇曳人偶的情景,又想起卿玉案说的不要睡太死,容兰浑身忍不住哆嗦了下,分析道: “那可能比取千里外敌人的首级还难。” 的确,还得循序渐进。萧霁月想。 …… 两天后,藩王府内。 那位“辣手摧花”的美人正好整以暇地站在书房内的偏室内,齐管家握着狼毫笔,一笔一划书写着宴会请帖。 卿玉案背着手,端详王府的请帖起来。 红封烫金、小楷细写。看起来的宴会倒是比往年要隆重许多。 但一眼望过去,拟邀名单上并没有卿玉案的名字。 今年的请帖里依旧没有监军一位,众人皆知藩王较厌恶阉人,今年监军虽然不是司礼监的人,但王府也心照不宣地延续了这个传统。 其实没有更好。 正好遂了卿玉案的愿,免得那日他献上大礼时,不好轻易离开,更不好施展自己的用处。 但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人离开就很容易了。 卿玉案柳眉微展:“齐管家,我帮忙写一些,写完大抵小世子也背完了,正好检验成果。” 毕竟是王妃请来的人,齐管家自然是敬重许多,在王府在久了也知道看人眼色。 齐管家还以为是王妃的授意,于是连连道是,万分感激地将空白的请帖递了过去。 余下未送的名单里,卿玉案看到了漕运总督万欣荣,和那个在朝廷大肆吃多年空饷的安抚使万贤良。 这一对父子,没有一个脊梁骨是正的,谋害父兄的主谋也有他们几个。 卿玉案捏着纸张的两指用力了许些,眼神逐渐凌厉。 漕运总督必须要来。 这份大礼可不止是给藩王看的,最重要的就是给漕运总督。 万欣荣必须亲自看。 当时在总督府给万贤良那几十鞭怎么够,卿玉案要万欣荣亲自来求他,跪着求他。 于是在万贤良的那份请帖上,他将名姓改成了“符年”,和容陵挨在一起。 卿玉案会心一笑。 反正符年还在长身体,多吃一顿倒也没什么,让容陵带着他多见见世面也挺好。 而且谁会注意到无关紧要的人被替换掉呢?毕竟他们连死都不重要,就算是死了也是配角。 但是卿玉案觉得至关重要。 即便危险,他也要报总督的仇。 卿玉案他又翻到了萧霁月的那张请帖,他刚想一并扯出,但是思忖片刻,还是轻轻放了回去。 两日前,萧霁月还跟他说过,要跟他一同“谋财害命”来着。 算了。 这次便由他自己去吧。 不过两个时辰的功夫,他将写好的请帖还给齐管家,面容一贯的云淡风轻: “好了。四十七封一封不差。” 齐管家不用请点,随意一瞄也知道数额是对的,他的笑意堆得满脸都是褶子: “太感谢贺监军了,要不写这几百封,老身都不知道要熬到哪个时辰咯。” 与此同时,闻子明从屋内小跑出来,他高高举起默写好的《离骚》,兴奋地说: “监军大人我会背了!我会背啦!” 齐管家简直难以置信,他还以为不学无术的闻子明又私下做了什么小手段。 不料卿玉案接过那张纸,只是看了几眼,满意地说道: “会背了好,一看便是世子用心所习。下次再工整便会更好。” 闻子明如同小鸡啄米般点着头,他更是挺直了腰板: “监军大人,现在我就要去找母妃去背!背好了可要教我暗剑。” 卿玉案莞尔:“这是自然。” 等到了王妃跟前,闻子明捉急地展示着自己这三天的成果,一口气便背完了全部。 虽然其中几处有些磕巴,但能将如此长篇无错的背诵,已经实属不易。 背完时,藩王妃沉默了很久。 步兰月微微恍了神,思绪拉回当年刚入宫前民不聊生的景象,眼中不自觉地闪烁出泪花: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哀民生多艰啊……” 还好,整个潼关都熬过来了,现在他们不至于再像原来饥荒时期,七天才能分得一两个干瘪的馒头。 步兰月难得露出笑意,欣慰地说道:“子明背的好,背的很好。” 第104章 闻子明叉着腰,一副自豪的神情。 步兰月点头,示意他退下,闻子明告退,蹦蹦跳跳地离去。 步兰月从思绪中拉回,又叹息一声,旋即赞叹地看向卿玉案: “不愧是我选出的先生,自然要强上那些文臣许些。” 不仅治县有方,就连如此小事也做的得心应手,又是极善之人,若是能留为藩王幕僚,应当是再好不过。 如今朝堂局势动荡,藩王府早该寻几位有能力、又忠心耿耿之人辅助。 “多谢王妃抬爱。”卿玉案微微颔首,语调温润如水。 他作揖道:“世子本就伶俐聪慧,只需要稍加引导并正向激励,自然会得到良好反馈。” “说的无错,”步兰月点点头,“下个月王府摆宴,若贺监军得闲,便来赴宴吧。” 卿玉案唇畔笑意不减:“既然是王妃所邀,臣自当遵命。” 第45章 一月后, 藩王府内。 宾客依次入列,宴会上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一片欢歌笑语之声。 符年走到王府朱门前等待核验请帖,容陵跟在符年身后,百无聊赖地望天。 “我……我能进吗?” 符年眨眨天真的双眸, 微微有些怯懦。 这还是他第一次到王府这种威严的地方来, 不免有点胆怯,生怕会闯出什么祸端。 侍卫核验过请帖,不自觉地皱起眉,看向形单影只、不及腰身高的少年,侍卫不耐烦的态度显而易见,但碍于对方只是小孩子,只能压低了嗓音: “你是符年?” “是的呀。”符年被 盯得有点心虚, 眼神飘忽闪躲, 手足无措地揪着衣襟。 容陵展示了腰间六扇门的令牌,很是自然地昂起头,满是神气说道: “看什么看,请帖上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还不让人家进去?” 毕竟六扇门是皇帝之下所管辖的组织,而且容陵又荣升千户, 谁见了不得恭维几分?侍卫没有细问, 说道: “二位请进——” 这几份请帖,卿玉案模仿齐管家的笔迹极为相似。幸好没人看出有端倪。 “多谢大哥哥!” 有救星出现, 符年终于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跟着容陵朝殿内走去。 容陵叉着腰, 满面的自豪,说道:“没事啦。叫我容陵就行啦。” 王府内的景致十分优美, 雕梁画栋亭台楼阁,假山流水、小桥飞瀑,花园中的牡丹争奇斗艳。 甫一落座,见到面前的不少珍馐,符年的双眼放光: “这些吃食我在京城都没有见过诶!王府宴会的待遇原来这么好啊!” 容陵笑着说道:“嘿嘿嘿,等你那贺大人升了官,自然什么都吃得上。” “嗯嗯。”符年用力点了头。 “唉,要是我家公子在就好了……” 容陵不自觉地叹息一声,他仰望王府的富丽堂皇的陈设,忽地回想起以往在汝南侯府待着的日子,在心里感慨起世事无常与物是人非起来。 在潼关附近的世家子弟大多都在场上,难不成还有缺席的不成? 符年好奇地问道:“容陵哥哥说的是……哪位公子?” 容陵满眼透露着哀伤,他无可奈何地说道: “汝南侯府的卿二公子,卿玉案。” 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周遭忽然一片死寂,宾客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又像是避讳般避开眼。 但是很快,周围又恢复了一派的热闹喧哗。 毕竟四年前汝南侯府抄家后,卿家无一人活命,或战死沙场,或死于火海,或背负谋逆之罪。 所以如此种种,最终还是当做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故此人们谈及汝南侯府时,是将其和“奸佞”相结合的。 但还是孩子的符年自然不懂这些。 在监军和那位驻守在潼关风陵渡的萧将军相见前,符年曾有所耳闻。萧将军有一位早逝的少君,便是叫卿玉案。传闻其人面若冠玉,性子又温良,只可惜身体孱弱。 容陵本以为符年也要像那些人避之不及,但少年天性的符年竟是展露笑颜,他天真地猜测道: “好好听的名字。贺大人也教过我《青玉案》这首诗呢!卿公子应当也和词中一样,是相当惊艳之人吧。” 何止是惊艳?容陵想。 多少次与世俗不甘对抗,多少次义无反顾。 如果卿玉案没有受到非议,如果他不曾遇见过萧霁月,以他在国子监的优异成绩而言,也应该一日看尽长安花,与他人谈笑风生。 “好啦。不多说了不多说了。吃,吃好喝好啊。” 容陵的腔调中微微带上哽咽之意,他又看向符年身旁的空位,问道: “对了,你们贺大人怎么没来。” 符年夹起一块银丝卷放入口中,腮帮鼓鼓的,说话也不大清晰: “喔,大人和任主簿公务繁忙,估计很快就到了吧!诶,好像萧将军也离席了呢。” 容陵这才注意到,原本是萧霁月的位置,从始至终都没有人落座。 …… 与此同时,卿玉案正站在风陵渡渡口眺望,背手而立一言不发。 和往日不同的是,今日他特地换了身崭新的黛青色官袍,像是在迎接什么。 身后的任平生站着都快睡着了。 第105章 任平生身形摇晃了下,猛然惊醒,看到江面依旧波澜不惊,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他睁着疲倦的双眼,嗳气道:“监军大人,咱们还能等到那个安抚使吗?” 卿玉案挑着眉:“兴许。” 但任平生不那么觉得,他的双臂枕着脖颈: “没准那安抚使也去赴宴了。我看符年的信来说这次寿宴丰盛的很。那安抚使肥头大耳的,多半是去了。” 卿玉案冷不防地轻笑两声,双眸微微眯起: “放心,他一定会来的。” 和万贤良当做同窗同砚多年,自然对万贤良了解甚多。 既然上一世万贤良都能想得出让卿玉案用万家家法伺候自己,来防止太子找总督衙门的麻烦,证明他肯定心思不简单。 若是万贤良真的想拿到从西域那里拿到乌沉香,区区一场王府的宴会他怎么会在乎? 甚至可能窃喜,正是宴会的缘故,今日河岸防线不严,才能让他有了运乌沉香的机缘。 “大人,来消息了!” 不远处,一个小杂役气喘吁吁地跑来,却是满面的欣喜。 他遥遥指向江面小小的阴影:“贺监军,有一条漕运船过来了啊!” 卿玉案唇角微勾,转过身来,正好看到漕运船上挂着的旌旗飘摇。 ——风波又起了。 任平生又想起风陵渡是萧霁月所管辖的范围,要是萧霁月亲自出马,应该对万贤良那厮更有威慑力。 免得万贤良有恃无恐。 任平生问道:“要不要让萧将军也来啊?” “不必。” 卿玉案淡漠开口,他头也不回地说道: “任主簿,先找人去把这件事禀报给将军,我先将细枝末节理清扫除,其余再由将军定夺。” 可这哪里只是细枝末节?任平生知道,贺监军又是在谦虚。 卿玉案的衣袂在清风中飘起,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走,上前去看看。” 他早已料到,今夜必定会有一场好戏。 任平生终于听到心心念念的话,立马精神起来。 他对着身旁的杂役交代完话,兴致勃勃地搓搓手,马不停蹄地跟上卿玉案的脚步: “好嘞,来了!” 终于来大活了。 卿玉案独自一人坐在渡口的木椅上,悠闲自在地轻轻摇动折扇,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日暮橙红色的光辉将他的背影拉的长长。 真是不枉费他等了整整一天。 果然,在漕船靠岸停靠的瞬间,几个锦衣卫迅速地上前封锁了码头。 安抚使万贤良走下船,满脸疑惑地看着锦衣卫大肆地搜查,他怒目圆睁,唾沫横飞地斥责道: “谁他妈的敢搜我的船?这可是漕运总督衙门的船!你们不知道死活了吗!” 在万贤良的背后,响起冷若冰霜的声音: “说完了吗。”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万贤良整个人身形猛的一颤。 万贤良转过身,只见卿玉案双眸微微眯起,清秀的脸庞透着凌厉: “真是好久不见。” 折扇蓦地合拢。 为了见万贤良这位“老朋友”,他这回特地没有服用易音丹。 万贤良瞳孔骤缩,却不知道从哪里曾经听过,但当下他来不及让他细想了: “你是那个新来的监军?” 原来已经不怎么记得自己了啊。卿玉案嗤笑。 没关系。 他会一件、一件的帮万贤良全都记起来的。 随即一名锦衣卫上前恭敬地禀报:“监军大人,船上的货物已经卸完了,请您过目!” “知道了。” 卿玉案一摆手,示意将船舱打开。 万贤良迅速挡在卿玉案面前,义愤填膺地指责卿玉案的僭越,他大声呵斥: “不过小小六品通判,不过是有个监军名头,漕运的事情你是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搜我的船?” “哦?什么资格?” 他的眼底闪过一丝戏谑的意味。 卿玉案摆摆手,身旁的任平生将兵部的勘合与监察御史的令牌举起。 任平生笑嘻嘻地问道:“那你看,这个够不够证明啦?” 卿玉案手持折扇,笑容温润如玉,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气势却是让人胆寒。 当时初到潼关,冶清昼送卿玉案了一份不大珍贵的礼物,说但凡他遇到棘手的事,可用来解忧。 如今卿玉案想来,果真如此。 冶清昼的御史之职,负责监察百官,能直接调动部分锦衣卫,必要时拥有生杀大权。 “你……你们……” 万贤良被他的话语吓得浑身一抖,大脑一片空白。 “拿下。” 卿玉案的话语不容置喙。 说罢,他便缓步走向漕船。 万贤良惊慌失措:“你们……你们要干什么?我是安抚使!你们不能乱抓人。” 万贤良的护卫顿时蜂拥而上,欲擒贼擒王,将万贤良控制住。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放开我!贺迦楼,我是总督万欣荣的嫡子,我要是有半分不测,你肯定也好不了!” 万贤良被拖拽地踉跄不稳,一边挣扎,一边威胁似地大声嘶喊。 卿玉案的脚步滞回。 第106章 都什么时候了,还仗着他那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爹呢? 卿玉案再次折返,他盯着被团团压制住的万贤良,饶有兴趣地说道: “乌沉香啊。朝廷三令五申禁止这物什流通。安抚使难道不知道么?还是说……安抚使根本不知道这是要流放三千里的罪?” 若非是任平生翻阅尽古典,应该无人知晓乌沉香除了疗伤的功效,还是能致幻的子母蛊。 万贤良不过是借着抚恤经过乱战的地区或灾区的名头,到各处招摇撞骗,再用漕船大量收购乌沉香罢了。 这一刻,万贤良惊恐到了极点,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卿玉案: “你怎么知道的?!” 任平生抢先一步,他振振有词地说道: “那天我们大人都看见你在神机营做的勾当了!你还想抵赖什么?” 听到这话,万贤良反倒没那么恐惧了,他忽然低低地笑出声,众人的背后不由得冒起阵阵凉意: “反正难逃一罪。既然你们都知道了的话——” 说到这里,他的笑意更加阴森可怖,眸色倏尔变得犀利。 寒光闪烁。 一把短刃措不及防的刺向卿玉案的腹部,目的直击要害! 这一幕连卿玉案都始料未及。 但万贤良的刀尖离卿玉案尚且有半寸之遥时,便听得兵刃相接的声响: “铮——” 下一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挡住了攻势。 殷血顺着那人的小臂涓涓滑落,但那人似乎不知痛般,捏住没入掌心肌肤的短刃。 随后,短刃“啪”地落地,反射出异样的光。 卿玉案错愕地抬眸,看向不请自来的萧霁月。 第46章 “拖下去, 压到神机营。”萧霁月收起手臂,冷冷发话道。 方才赶来的容兰瞧见萧霁月手臂上骇人的伤口,又不太自然地看向卿玉案, 半晌才颔首道: “是。” 万贤良被压下去已有一段时间,渡口就剩下检查与缴获船只的人员。 萧霁月见卿玉案看着自己的手臂迟迟没有反应,躬下/身轻声问道: “贺大人在看什么。” “没什么。” 卿玉案又想起来自己今日没有服用易音丹, 于是便移开眼, 欲盖弥彰地说道: “嗓子哑了。” 萧霁月并没有在意后面半句,他笑语盈盈: “胡说。贺大人方才是分明在看我的。” 真是好意思。卿玉案暗暗翻了个白眼。 萧霁月像是看透卿玉案的眼底般,背过手缓缓而行,脸上一派云淡风轻: “既然贺大人是有备而来,便随我来将军府上,商议万贤良的事宜吧。上面新进的万年春,这个月拿来了十两, 贺大人赏脸来尝尝?” 卿玉案刚想拒绝, 又看见那方才受伤的手臂上蜿蜒着更为可怖的疤痕,而且新旧不一,看起来触目惊心。 罢了,先随他去吧。 卿玉案跟了上去:“嗯。” 循着不能两人并行的芳花小径,卿玉案嗅到熟悉的馨香, 抬头望去, 竟有一枝桃花枝探出宫墙之外,粉嫩可爱。 萧霁月见他脚步停滞, 也抬头摘下一朵,眉眼流转间温柔万分: “我亡妻喜欢桃花, 想着万一初春他乘风归来,就能见到最喜欢的东西。” “是这样啊。”卿玉案的眼神恢复一贯的冷漠。 人都死了, 让自己的魂魄来看么? 自己要是真死了的话,说不定直接投入六道轮回,丝毫不回头看萧霁月一眼。 等到卿玉案来到将军府才知道,府邸内虽然种满了桃花,但是陈设简单而普通,好像府邸的主人冷落般,但桃花树却是被人精心呵护过般。 让将军养花,真是难为他了。 只见一个嬷嬷来沏茶,万年春茶香弥漫,岚烟氤氲。 卿玉案环顾四周,之后再不见其他人的踪迹,说道: “将军府没有其他人了?” 萧霁月将其中一杯推给卿玉案,说道: “管家出去了,一些人购置物件。还要几天才能回来。只剩铃娘在这,她年纪大了,难免眼睛昏花,不便作细致活。” 卿玉案忽然问道:“我走以后,你的伤是怎么处理的?” “一些小伤而已。”萧霁月回答。 话音刚落,萧霁月像是也有些意外,卿玉案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抿了抿唇后说道: “手给我。” 幸好身上还带着上回容陵赠送自己的金疮药,这种金疮药见效较快。 萧霁月依言将手腕递了过去,卿玉案第一件事是卷起萧霁月的衣袖。 这不看倒好,看到的却比他想想中的更为骇人。各种刀伤、剑痕遍布,纵横交错,纵使经过千锤百炼的铁皮,也早就破损,萧霁月这么多年是怎么活过来的? “你告诉我这些都是小伤?” 卿玉案手掌紧握成拳,指关节泛着青紫色,握着的药瓶不断发出声响。 他走以后,萧霁月也没能好活,他本该高兴才对,可为什么还是觉得心揪着疼。 萧霁月撑着下颌,问道:“贺大人生气了?” “没有。”卿玉案长长舒了口气。 金疮药粉洒在布帛处,卿玉案细致系在伤处,萧霁月的眉头没皱半分,终于得幸能好好端详卿玉案,唇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 第107章 容兰说的不错,易容可改,但骨相不变。这么熟悉的骨相,他怎么可能不记得。 “没想到贺大人手这么巧。” 萧霁月摘落卿玉案鬓边的落英:“明日来校场。那个人随你处置。 ” 包扎完毕,卿玉案收好药瓶:“外面风声大,你便不怕那群人说我惑乱军心?” “无妨,有我在呢。”萧霁月的语气很是笃定。 “既如此,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卿玉案缓缓欠起身,与萧霁月擦肩而过: “将军若无其它吩咐,在下先行告辞了,明日校场再见。” 在即将迈出将军府之前,卿玉案突然顿住脚步道:“多谢将军款待,万年春果真甘醇。” 萧霁月莞尔,目光追逐卿玉案离去的方向,直至消失在远处,许久才呢喃道: “也谢你。” 幸好,他还留给自己改过自新的机会,还好他还会在原地回过头,再看自己一眼。 …… 翌日,校场上围满了人,卿玉案走入潮湿闷热的地牢,四周静的只能听到卿玉案的脚步声。 万贤良就躲在地牢中一角,双手被绑在石柱之上,双腿也被手腕粗的锁链捆住,见到来者,一双眼睛里充满恨意地瞪着他: “你到底是谁?” “你真想知道啊?”卿玉案俯下.身,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那张看似人畜无害的脸上,却散发出一股让人胆寒的戾气,万贤良只觉得脊背发寒,但依旧哽着脖子道: “我倒要看看你是何方神圣!” 卿玉案摸向后颈上的缝合处,软皮.面具轻轻脱落,那张久违而熟悉的面容显露。 他和四年前没什么变化,面庞依旧俊美无俦,只是原本天真无邪与明媚,转换成如今的疏离与杀气,藏着无数阴谋诡计。 “卿……卿玉案?”万贤良打了个寒颤,瞳孔猛地缩小。 “终于认出我了啊,我还以为要继续帮你回忆一番呢。” 卿玉案拿起事先准备好的墨汁,面无表情地淋在万贤良的头顶,一如当年在国子监那样。 万贤良勃然大怒,他大声叫喊着: “别以为你穿一身白衣服就有多干净,卿玉案。你现在不过是奸臣之子,背负的千古罪名!来人、来人啊!!把这个奸人给我抓起来。” 卿玉案平心静气地说道:“卿玉案早就死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监军大人。你怎么叫人都没有用。整个牢狱都是我的人。” 所谓千古罪名,不也是那些内阁群臣排异的结果么?卿玉案冷笑。 万欣荣、万贤良。多么讽刺的名字。 万贤良难以置信地望着卿玉案,要不是亲眼所见,他根本无法相信,这是当年那个懦弱的卿玉案。 卿玉案站起身,目光一如既往的冷清,他饶有兴趣地说道: “你别把我想的那么高尚,我不仅是小人,是奸佞,而且向来睚眦必报。小世子,出来吧。” “你!!”万贤良瞪大双眼。 卿玉案的袖口转出一柄短刃,短刃上的锋芒晃得万贤良睁不开眼,他眼见一个身穿便衣的少年走入。 握着尖刀的卿玉案步步逼近,万贤良的脸色顿时煞白,他颤抖着声音说道: “我我可是漕运总督之子,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你不能这样对我!” “还拿总督说事呢?”卿玉案的唇角扬起一丝弧度。 见到少年来到跟前,卿玉案将短刃交付闻子明手中,问道: “世子,你认为这种惑乱军心、与其父联合外邦的人,是不是凌迟也不为过?” 卿玉案望向万贤良的余光令人不寒而栗。 闻子明看完全过程,很是认真地点点头你:“是的!” 听到这番话,万贤良不断朝着卿玉案怒吼道: “你这是教唆世子杀戮!卿玉案,你惨无人道,丧尽天良!!!” “好聒噪啊。” 卿玉案淡漠地瞥了他一眼。 万贤良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 他好整以暇地坐到万贤良正对面的木椅上,笑着对闻子明谆谆教导道: “世子,机会难得,可以用我教你的那招了。” 闻子明兴致勃勃地接过短刃,朝着那昏黑的方向刺去短刃。 “世子,他是奸佞余孽,你别信他,他要害了你们这些姓谢的——” 没等说完,万贤良痛苦地低吼着,嘴角流淌出血液,染红了白色的囚袍,看着触目惊心。 卿玉案笑意不减:“还是不甘心是吗?” 他将落在地上的短刃捡起,一步一步踱到万贤良身边,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万贤良拼尽力气摇着头,眼睛瞪得老大,他死不瞑目,胡乱地呜咽着: “你……你到底什么时候放过我?” 卿玉案拔出长刃,对万贤良附耳说道:“放心,我不会放过你的。” 万贤良惊恐地望着。 他看着万贤良在自己眼前倒下,自己也脱力地倒在梨花木椅上,积攒多年的仇恨终于在此刻消散大半。 直到闻子明呼唤,他才渐渐回过神。 闻子明搔搔头:“贺大人,刚才那个人跟我说什么啊?子明没有听清诶。” 很多事情万贤良确实在污蔑,但是有一点他说的很对,卿玉案的最终目的就是报复。 第108章 “他说。”卿玉案疲倦地睁开双眸,继续说道: “待今佞邪皆除尽,社稷海晏河清时。” …… 卿玉案甫到校场内,所有的喧哗顿时静止,所有的人都盯着他看。 不同以往,卿玉案今日身着一袭素白,平添一丝温润气息,萧霁月坐在校场高台,亦是俊美异常,眉梢飞扬。 “来了?”萧霁月赧笑,眼眸中只映下卿玉案一人。 卿玉案垂眸,在他身旁坐好:“嗯,来了。” 不知怎的,卿玉案总觉得萧霁月近些日子对他过于亲近了。 如此再简单不过的互动,还是被神机营一些躁动的人发现,他们在高台下窃窃私语: “诶,听说一会要押上来的犯人,还是监军亲自监斩。” “区区一个狐媚子监军,还管我们神机营的人?切,不就仗着好看吗,才让将军高看一眼。” “我还听说,那个犯人是安抚使,就是漕运总督的嫡长子,这回那监军可摊上事了。” “哎,没有乌沉香身实在太难受了。” …… 萧霁月凛冽的目光扫了台下一眼。台下瞬时鸦雀无声,旋即他又看向卿玉案: “贺大人?” 卿玉案对此事已经司空见惯,他踱步到极刑台前,淡道:“没事的。” 他一手触上极刑台上的冷武,头也不回地说道: “传万贤良上来。” 校尉又跟着喊了一声:“传嫌犯万贤良——” 片刻后,万贤良披头散发,浑身脏兮兮地走进校场。 脸色苍白的万贤良被带到极刑台前,他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卿玉案,眼中的怨毒几乎剜下卿玉案的血肉。 萧霁月翘起腿:“乌沉香三百斤,核单人证俱在,还有什么可以解释的吗?” 话音刚落,万贤良张开嘴,鲜血瞬时喷涌而出,他费力想说什么,却只能“嗷嗷”大叫。 校尉很符时宜地对萧霁月说道:“嫌犯万贤良咬舌拒证。” “无妨。” 卿玉案踱步在高台,清风扬起他的发梢,一派的光风霁月: “古有人言,臣闻军法,立武以威众,诛恶以禁邪。安抚使万贤良私售海禁之物,试图扰乱军心,已是死罪。故理应军法处置,以儆效尤。” 一旁的人将紧拽的绳索放下,铡刀落下的刹那,只听得一声雄浑的男声: “慢着!” 终于来了啊。卿玉案唇角勾起。 第47章 是漕运总督万欣荣。 只可惜他来的太晚了。 “贤良!?” 滚烫的鲜血溅在万欣荣的脸上, 他失控跪地,抱住身体已经僵直的万贤良。 许久,他才从无限的悲恸缓过神来, 恶狠狠地看向高台上的稳坐的萧霁月与白衣胜雪的公子。 当年萧霁月与卿玉案还不够,如今怎么又找了个新的相好? 那一瞬间,万欣荣从后者的眼中窥见了熟悉的神情。 不对, 此人定有古怪!他到底是谁? 他与卿玉案对视而望, 只见卿玉案折扇掩面,也正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 卿玉案笑语盈盈:“好久不见啊,总督大人。” 万欣荣眼瞳腥红,他颤抖着手指着卿玉案: “贺迦楼,你一区区六品官,竟胆敢动贤良?来人,把他抓起来, 把他抓起来啊。” 总督衙门护院一拥而上, 无一例外手持刀.枪剑戟将卿玉案围住,萧霁月顿起拔剑出鞘,冷道: “我倒要看看谁敢!” 周遭的护院纷纷退后,卿玉案的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我自然是不敢,但是上头有人敢啊。总督大人别忘了, 我可是拿着皇令的钦差。” 朝廷命官谋害钦差, 无异于蔑视皇权,与造反同罪, 都是诛九族的死罪。 台下方才对卿玉案评头论足的人们,在此刻瞬间缄口, 彼此互换眼神,默默地垂下头。 “你……你到底想怎么样?”万欣荣咬牙切齿地瞪着卿玉案。 卿玉案微微俯身, 莞尔道:“卑职请总督大人到监军府上一叙。” 监军府上,卿玉案撑起头,衣襟上巡查御史的令牌便在万欣荣的面前展现。 “卑职也是奉命办事。但又不仅仅是如此。”一纸兵部堪合推至万欣荣的跟前。 卿玉案脸上的笑意不减,他翻开核验清单,继续说道: “既然是漕运总督府的船,自然和总督逃不了干系。既然能从西域取得乌沉香,那枪.支弹.药应该也很容易拿到吧?” 万欣荣蓦地睁大双眼。 四年前汝南侯与蛮族在秦淮一战的过往历历在目,一般人都不知其中真相,就连内阁元老也以为是汝南侯咎由自取。 四年前面前这位监军也不过甫及弱冠,应当还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学院书生,怎么对当年的事情如此了如指掌? 除非他就是…… 万欣荣后撤一步:“你到底是谁?!” 卿玉案与卿齐眉都在火场丧生,他是亲眼看见卿玉案下葬的,卿齐眉的身量又与面前瘦削的人不同,难不成是汝南侯府的门生,特地来找自己寻仇不成? 两个小丫鬟静悄悄地给两个人斟茶,卿玉案微微吹温,最后又放在桌案上。 “我是谁不重要。” 第109章 卿玉案闲适地双手交叉,抬起眸说道: “卑职听闻总督大人其实还有一子,就在华苑南巷的一户私宅,总督也不想牵连与他吧。” 万欣荣倒吸一口凉气,他腿脚顿时发软,需得旁人搀扶方可站起。 他本以为自己隐藏私生子的消息足够好,可在朝廷中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贺迦楼,怎么会有如此强力的眼线。 自己还是太小瞧这位后生了。 “滚,你们都给我滚。滚啊!!!” 万欣荣两眼不自觉地一黑,堪堪跌坐在梨花木椅上,大声咆哮。 “是。” 两个小丫鬟吓得魂飞魄散,急忙跑了出去,并将厅门带上。 整个大厅只剩下万欣荣的喘息声,卿玉案不觉轻笑,他轻抿一口香茗,说道: “只要大人答应我一件事。贵子定然会安然无恙。” 听见还有回旋的余地,万欣荣压下声音: “什么事情?” 卿玉案思忖片刻,说道:“四日内,把当年汝南侯府世子与漕运总督真正的书信,以及和鞑靼族交易枪/支的货单给我。” 这难道不是等同于自断活路? 万欣荣的嘴唇发白,但依旧逞强地说道: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卿玉案早早便料到他会说这话,眼眸微微泛起光泽: “总督大人不必担忧,我是不会呈给皇上的,只不过权为我明哲保身罢了。而且总督大人还要感谢我呢。” 这是万欣荣听到最为荒谬的话: “感谢你?!” 卿玉案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珠玑: “一个无甚前途的嫡子,换取首辅之位飞黄腾达,护佑另一子安虞。总督大人不该感谢我么?” 相较于不学无术的万贤良来说,万欣荣的庶子蓁启若论天赋和资质,蓁启都远超万贤良。 只是大夫人若是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庶子,恐怕还会不好解释。 “首辅?” 万欣荣难以置信地看着卿玉案。 卿玉案继而轻笑道:“丧子之痛固然可恸,但当下宜明哲保身。总督大人难道甘为人下。大人是聪明人,应该不用在下再多言吧。 ” 万欣荣颓然跌坐在座位上,他闭上眼睛,似乎想通了很多事情。 卿玉案说得没错,他虽是总督,却不过是个待在肥差的空架子,还要看阗何忠的脸色,自己却还要担惊受怕替他办事。 朝廷里一群吃空饷、贪赃枉法、无所事事却身居高位的官员,为何能逍遥自在? 罢了,三日。 万欣荣默默阖眸。 来得及,还能再想一想。 …… 不知何时,卿玉案早已离开监军府,刚迈出门槛一步,便见一架华盖暖轿停在府前,那位轿夫的衣服上还绣着“萧”字。 将军果真是好大的阵仗。 下一刻,萧霁月掀开珠帘,见到卿玉案时,唇角的笑意漾到眼眸: “贺大人这是去哪?” 卿玉案只是瞥了瞥他,依旧没好气地说道:“随便转转。” 萧霁月拄在窗槛上,望着他说道: “我带贺大人转。” “那我也要去。” 没等卿玉案回答,便听得身后有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卿玉案转头去看,只看任平生像是提着小鸡崽般提着符年,任平生笑容可掬地走到卿玉案身边。 这两个家伙又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 卿玉案目光微微后移,低声道:“你们来作甚?” “任主簿说萧将军对大人图谋不——” 符年天真地眨眨眼,把剩下半块桂花糕吞下后,含糊地说道。 任平生赶忙捂住他的嘴,笑嘻嘻地对卿玉案说道: “我们担心有匪徒。” 任平生一看便是文弱书生,符年还是个刚到腰身高的少年。卿玉案好歹跟着苏清苏大人学过几招,也不知道这三个人哪个更需要保护。 何况还有萧霁月的护佑。 坐在轿子中的容兰听不下去这么荒唐的理由了,刚想起身理论两句,却被萧霁月按了回去: “无妨。” 但卿玉案也没苛责,说道:“那便跟来吧。” 半个时辰后,甫入京畿通衢,卿玉案便感受到浓浓的烟火气息,周遭喧嚣让符年和任平生应接不暇。 华灯初上,集市熙熙攘攘,池枝江上水波浩淼,画舫影动、琵琶曲婉转,都是他们没见过的。 只有卿玉案知道,这是前世上元节那日,萧霁月带自己来的那条街衢,和往日不同的只有今日是花朝节而已。 街角卖胭脂水粉、各类吃食的摊贩也正在招揽客人,小贩吆喝着裁剪好的五色彩笺与簪花,闺中女子言笑晏晏,将把彩笺挂在海棠花树上,不仅是祈求花神降福,更是为了在新的一年遇见良人。 符年羡煞地瞧着路边簪花的人们,他高高抬起头,说道: “哼,我就说吧,花朝节跟上元佳节一样热闹。别人簪花,我们大人什么都不簪也比他们都好看。” 任平生无情地揭穿:“哼,明明是我门监军大人本来就好看。” 卿玉案挪移视线:“少说这些旁的。” 不远处的容兰朝着萧霁月招招手,说道:“大人,找到庆元当铺了。” 萧霁月点头示意,旋即看向卿玉案:“贺大人在此稍作歇息,我去去便来。” 第110章 “嗯。”卿玉案颔首。 等到萧霁月走远,任平生才提起腮帮,盯着萧霁月的背影,说道: “符年,你觉不觉得萧将军对咱大人有那方面的意思?” 符年眨眨眼,疑惑地说道:“将军对大人很好呀,就像是王爷王妃对待大人那样。” 任平生感觉自己在鸡同鸭讲:“就是……那方面啊。” “哎,到底什么呀。” 符年歪着头,想了半天都想不出什么端倪。 任平生连忙摆摆手:“算了算了,跟你说也没用。啥也不懂的小屁孩。” 也是,符年不过十三四岁的孩子,朝廷命官大多喜怒不形于色,一些风月过往对于他来说应当察觉不到。 他倒是觉得,萧将军肯定是当寡夫当四年,独守空房空虚寂寞冷,如今又想续弦。于是,想把贺大人当亡妻替身,一般话本都这么写的。 这以后,萧霁月看贺大人都是亡妻的影子,那还得了?! 趁现在贺大人还是清白身,自己还是劝他迷途知返好些,没准也是名留青史的好事一桩。 对,就这么干。 任平生快步追上卿玉案,试探着问道:“贺大人。我有一事情不明。” 卿玉案依旧望着令人目眩的宫灯,神情也微微放空: “说。” 任平生笑呵呵地说道:“方才有一个谜语说,最是无情帝王将相家。为何古人这么说啊?” 帝王将相,是博爱世人的,但同时又是无情的。 卿玉案的眼前浮现过过往一幕幕,浮现过许多人的面孔。 是的,他们可以驰骋疆场来护佑子民,也可以无情到献出自己的亲生骨肉、抛却锁于深闺的妻女来谋取高位,甚至帝王子嗣互相残杀。 但凡与谢家牵扯的,大多都是如此。 卿玉案的眼瞳瞬时冷了下去:“掌权者与执剑人一样,皆是冷血无情,故此不可倾注过多,否则慧极必伤。” 任平生点点头,故作思考道:“是这样啊。我也觉得是这样,那萧大人他也是如——” 一语未了,不远处的小贩朝着两人挥手,吆喝道: “几位公子来祈愿吗?花神可是很灵验的,要是投中花神标,还有礼物赠送哦!三次铜板一次,童叟无欺。” “监军大人想去吗?” 刚刚走出两步,卿玉案便听见有人不经意地问道。 是萧霁月回来了。 罢了,说不定这时又碰上其他说闲话的人,到时候耳朵又不怎么清净了。 卿玉案犹豫了下,没有回答。 那便是想去了。萧霁月轻笑。 下一刻,一张红狐面具戴到卿玉案的脸上,萧霁月似是看出他的心中所想般,小心系好他颈后的细绳。 卿玉案出乎意料地看着他。 略微冰凉的指腹触碰过卿玉案的肌肤,都如同轻薄蝶翼搔痒心间。 那一瞬间,卿玉案久为荒原的心燃起一丝光亮。 不知为何,他的身形忽然僵在原地,外界周遭的喧哗吵闹顷刻消散,不切实际的想法在此刻主导神思。 明明帝王将相是无情人。 为何面前的人眼中是有情意,看不出任何对自己的杀气与恨意。 萧霁月对他莞尔道:“走吧。” 长风拂过江面,揉碎江中的皎洁圆月,又轻柔地掀起两人的衣袂,迟迟不肯抛下。 卿玉案错愕地看向萧霁月。 是以,他的手蓦地一暖。 原来不知何时,萧霁月触碰起他的掌心,随后十指相触,将他紧紧牵起。 “……好。” 卿玉案也鬼使神差地应了一句。 第48章 “诶, 真可惜啊,就差一点就中虞美人了。” “都投了七次了,怎么才能投中玉兰呀。好想中一次。” …… 卿玉案跟着萧霁月进入拥挤的百花酒楼前。他们头顶处的悬梁上挂满高低错落的繁花, 可谓是芳香馥郁。 所谓投花标,便是取细弩射下各类花苞,所射到者皆有奖励, 射中的花越名贵, 奖励便越为丰厚。 而玉兰则最为靠后,箭长而细,微风扰动便受到影响,想要射中极其不易。 任平生盯着萧霁月的那只手,恨不得从他身上剜下一块肉来,他小声跟符年嘀咕起来: “我就说!萧将军对咱大人图谋不轨。你看你看,现在就已经拉上咱大人走了。” 虽然卿玉案有些抗拒方才的十指紧扣, 但萧霁月依旧小心翼翼地牵起, 将他引入拥挤的人群中。 符年终于开点窍了,他弱声揣测道:“萧将军是喜欢贺大吗?” 任平生点头,说道:“自信点,把‘吗’去掉。” 这不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的吗? 虽然大景朝中男风在所难免,甚至还有些神剧高位的阁老会侍养男宠。但新晋之人本就根基不稳, 若是被皇帝王妃发现, 怕是要为朝廷所不容。 但符年自然是不懂得这些的,他委屈巴巴地说: “可是我们大人真的好看, 喜欢很正常呀,人人都喜欢好看的人和事物。” 其实符年说的确实有道理。任平生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反驳。 任平生无语了会, 决定日后再跟他解释较好: “跟你这小屁孩没法讲。你知不知道'清君侧',万一咱大人嫁过去, 多半也把我们咔嚓了……嘶,不说了,你看我怎么做就对了。” 第111章 符年半知半觉:“哦……” 可是萧将军也不像是把他们全杀掉的人啊。 小贩指着琉璃八宝盒中的玉簪,对着众人说道:“只要射到玉兰,即可带走这枚羊脂玉耳坠。” 那羊脂玉耳坠成色上好,看着便是价值连城,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聚集到了玉兰之上,纷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任平生快步跟上萧霁月和卿玉案,豪放地放下仅剩无多的铜钱,说道: “喏,符年不会射箭,我跟萧将军比。” 为了自家大人的清白,值了! 萧将军挑挑眉,虽然不知道任平生为什么对自己满目敌意,但还是应下: “行。” 任平生一开始接过弓弩,便朝着最后的玉兰射去,掌心额头都是汗涔涔的。结果几发下来,只中了梨花与百枝莲,最后堪堪中桃花。 真是的,当时在国子监学习骑射的时候,早知道不水过去了。 周遭的人赞叹道:“这位公子好厉害啊。” “啊,好累啊,符年。给我擦擦汗。” 任平生很是餍足地将细弩搁置在桌案上,擦着面颊上滴落的汗。 好在他少时也经常投花标,这东西讲究技巧和细心,而并非蛮力,萧霁月说不定还赢不过他。 “任主簿你真是。”虽然话这么说,但符年还是无可奈何地递了过去。 真是懒到极致。 小贩递过任平生红绳手链,见到萧霁月热情迎接,脸颊都笑得堆出褶子: “哎呀,这不是萧将军吗?萧将军想拿耳坠子送心上人?” 萧霁月直截了当:“算是。” 卿玉案对骑射不大感冒,目光偏向萧霁月,下意识地问道: “你……有心上人?” 萧霁月微愣,转瞬便笑开了:“原来没有,现在有了。心上人喜欢,就是翻山越岭,也要送的。” 原来自己离开的这四年,萧霁月早早就有心上人了啊。方才自己还自作多情什么。 “哦。萧将军对心上人真好。” 卿玉案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继续说道:“那提前预祝你们二人百年好合了。” 萧霁月扬起唇角,心情明显明朗更多: “那便承贺大人的吉言。” 看到这一幕的任平生,额头的青筋都绷紧了,但因为打不过萧霁月,又不好表现出来。 萧将军真是太渣了!任平生拳头紧握。 瞧着萧霁月接过弓弩,任平生一边擦汗,抢先一步说道: “承让啦。没想到啊,这方圆几百里投花标的可都认识萧将军呢。” “承让。” 萧霁月轻描淡写地说着,一根手指勾住箭簇,随即搭弓,瞄准最后面的玉兰花,目光不偏不倚。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暖融融的灯光映在萧霁月的面颊上,为他镀上一层朦胧的辉光,煞是好看。 意识到自己又看起萧霁月后,卿玉案别过眼去。 萧霁月已经把箭矢拉成满月,箭矢呼啸而去,不费吹灰之力便直穿花蕊,白玉兰飘然落地。 “中了,中了!” “这可是这几天头一个中玉兰的。” …… 周遭的人纷纷拊掌喝彩,赞叹起萧霁月的箭术精巧。 但卿玉案并无任何笑意,和那些欢呼雀跃的人不同,他觉得耳边的欢呼声过于刺耳了。 萧霁月终于快要和心上人百年好合了,他们可受世人万千祝愿,而自己不过是萧霁月前世孽缘的另一端罢了。 卿玉案心底的那层阴霾到现在还没有清除过,他不是嫉妒,单纯是心有不甘。 小贩也不吝啬,将萧霁月径直往店内引,热忱地说: “这位客官,里面请。我们掌门请将军到里面拿玉簪啦。” 萧霁月擦着卿玉案的肩而过,卿玉案将自己藏在阴翳处,没有人了解他的心事。 百花酒楼内,小贩打开布满尘土的琉璃箱,萧霁月嗅到淡淡的沉香木香气,他不用想也知道,这东西绝非俗物。 萧霁月将玉坠摊在掌心,小心翼翼地打量起起来。 若是送给卿玉案,应当会喜欢吧。都说美玉养人,这羊脂玉的玉坠子最衬他了。 萧霁月会心一笑。 …… 不远处,有一个模样十三\四岁、身着鹅黄少女踮起脚尖,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丫鬟: “翠翠,是萧将军拿到玉簪啦?” 翠翠点点头:“是萧将军。” “哥哥总是跟我说萧将军呢!他是一位身经百战、所向披靡的大将军,长得也好看。翠翠再快一点,一会人多了就看不到将军了。” 少女催促着翠翠,脚下的步伐愈发加快,不断回头提醒着。 她一边说,一边抱怨起来:“最近哥哥总是不在,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哼,他要是再不回来,我就不认他这个哥哥了。” 人群密集,翠翠捉急地说道:“小姐,看路。” “哎呀!” 忽然,少女身子失衡,朝地上栽倒过去。 少女踉跄几步,眼看着就要摔倒,却不料被一个人牢牢抓住手腕,撞入了少年的怀中。 她吓了一跳,抬眸望去,一双灵动的眸子忽闪忽闪的,仿佛黑夜星辰,熠熠夺目,迟疑片刻道: “你……” 符年松开少女的手腕,彬彬有礼地问道:“姑娘,你没受伤吧?” 第112章 “没、没。谢谢你。” 少女的脸升起绯红,她飞快后撤两步,有些磕巴地说道。 怎么就忽然撞到人怀里了。 而且……为什么脚踝越来越疼?少女面露难色,眼眶逐渐红润起来。 “容栩?” 听到熟悉的声音,容兰急急地朝着人群后方看去—— 胞妹怎么会来这里? 只见方才跌疼的容栩正抽泣地坐在茶馆,符年弯下/腰,认真地给她的脚踝简单涂抹跌打损伤药。 容兰内心:??? 为什么莫名有种自家小白菜的被别人拱了感觉。 …… 而卿玉案的腿像是灌了铅般扎根在原处,连抬起来都做不到。 卿玉案这才意识到,所有人都在向前奔赴,只有他徘徊在原地。 他本以为是自己太恨萧霁月,重生后只想要报复,但是现在,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是对萧霁月抱有一定幻想。 只有他对过往放不下去。 他本以为萧霁月能回头看看自己。 他本以为萧霁月能够回心转意。 卿玉案的牙底泛酸,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嗤”地笑出声。 是啊,他又在自作多情了。 这只是帝王将相“博爱众生”的一部分罢了,他又错想成是偏爱了。 是不是萧霁月就连拜堂成亲、喝喜酒,都要像现在给心上人争夺玉坠一样盛情邀请自己? 所以既然自己只是陪衬而已的话,自己干嘛要答应他来这里。有这个时间还不如想想怎么解决掉万欣荣。 任平生说的没错,无情最是帝王将相家。 卿玉案的脚步转向监军府的方向,像是行尸走肉般地朝着灯火阑珊处走去,心底有一股莫名的情绪涌动。 此时任主簿才发现卿玉案消失了踪影,方才拨开人群去寻人: “贺大人?贺大人你去哪了啊?” 即便是近在咫尺的呼唤,卿玉案像是什么都听不见,内心的沉闷快要把卿玉案整个人压垮。 …… “贺大人,怎么走这么快?我都跟不上了。” 倏的,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卿玉案的脚步停滞。 回身一抬眼,卿玉案便撞上了萧霁月的目光,眸光如墨,仿佛藏有万千星河。 气氛瞬时缄默下去,静得卿玉案能听见自己的心悸声,但面容上仍然维持着云淡风轻。 萧霁月上前两步,将玉坠轻轻戴到卿玉案的耳垂上,月色清辉映衬着玉质温润,更显得光华流动。 萧霁月后退半步,认真地打量起卿玉案,语调温柔缱绻: “我的心上人,果然明艳动人。” 这句话,仿佛蕴含着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卿玉案甚至不知从何问起,他脑海一片空白,沙哑着嗓音说道: “你的‘亡妻’怎么办?他难道不会怨你?” “今年春三月桃花开的最盛,于是他回来看我了。” 萧霁月的目光深邃而坚韧,唇角的笑意一览无余。 他全知道了? “……” 卿玉案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第49章 萧霁月话锋一转, 释然道:“那天我做了个梦,他说不怨我。” “……” 卿玉案方才涌起的煽情想法,顿时一扫而空。 他传闻中的亡妻好端端地站在这, 还没变成鬼呢,怎么就给他托梦了。 “贺迦楼”是他本人倒还好,若并非他本人, 卿玉案势必做鬼也要拉萧霁月下水。 卿玉案翻了个白眼, 转身大步流星前往监军府,冷不防地抛下一句话来: “今日困乏,改日再叙。” 萧霁月急忙追了上去,擒住卿玉案的手腕,急急地问道: “贺大人难道就不表表态么?” 卿玉案停下脚步,还是心软下去,问道:“将军想听什么?” 萧霁月顿了顿, 低声喃喃道:“贺大人到底喜欢不喜欢我?是, 还是不是。” 气氛瞬时缄默下去。 他承认,曾经很喜欢过。 卿玉案眼神中有几分显而易见的躲闪,眸光微微黯淡下去: “今日天色已晚。还是改日再——” 一语未了,卿玉案便被拉进怀中,薄唇猝不及防地覆盖在他的颈上, 但并非猛烈的攻势, 而是轻柔至极,酥麻的痒意袭来, 令卿玉案有些目眩。 “倒不如,来将军府过夜。”萧霁月低声道。 语气扰乱卿玉案的神思。 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下半寸。 是错觉么。 为何对方的心跳竟和自己的如此同频。 萧霁月喃喃道:“我等了你四年, 卿玉案,你为什么自始至终不肯回来。” 长风渐起, 摇晃的树影中出现一道违和的黑影,飞速地穿梭在林间,旋即再也消失不见。 终于上当了。 萧霁月的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笑意。 等到万籁俱静,卿玉案附身过去,贴着萧霁月的耳根,用只有彼此能够听到的声音说道: “演够了没。萧大人是不是该放开我了,亲也亲了,你还想占什么便宜?” 卿玉案看向搭在自己肩弯上的手,旋即挑起左眉,像是在揭露萧霁月方才图谋不轨的行径。 “喔,抱歉。” 萧霁月嘴上说的歉意,但眼底还是带着笑意的,看起来倒是很像蓄意挑衅。 第113章 “这些假话在演下去,怕是我都要当真了。”卿玉案抬眸。 萧霁月这才不舍地松开手来。 其实想带他去将军府过夜是真的。 心上人也是真的。 或许是防备的缘故,卿玉案主动和他分隔几尺开外,揉揉自己微酸的脖颈: “希望那三个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免得还要演第二遍。” 本就是赌上自己的清誉,若是演的太多,怕是好不容易在神机营立下的军威又要倾塌一次。 “其实也未尝不可。” 萧霁月答得云淡风轻,唇角的笑意早已一览无遗,他又问道: “让万欣荣成为内阁阁老,是让他提携你?你就不怕他落井下石?” 卿玉案轻描淡写地说道:“他的把柄在我手里。我还不想那么容易让他死了。” 按道理来说,明天之前就应该把当时的书信和证据送到监军府上了。 他要先让万欣荣如同昙花一现,然后跌落到最底、让万欣荣跪着求他,折磨够了方才算是尽兴。 “我发现贺大人很像猫儿。性格也像。”萧霁月的目光偏向他,像是在打量什么。 卿玉案不给他多看几眼的机会,抬步就走: “少说两句,小心萧大人哪天落我手里。” “那我真是,求之不得。” 萧霁月赧笑起来,随后相跟上去。 …… 是夜,藩王府。 按景朝律法,凡遭弹劾或涉案之人都需引咎回避,不必入值而在府邸听候旨意处理。[1] 万欣荣便趁此时机,来到了藩王府上商议之前监军按军法处置万贤良一事。 主厅内的藩王闻鸿光坐在高台上,低低地看着底下的密探,面色冷若霜寒,他问道: “你可看仔细了?” 密探回禀:“看仔细了。萧将军还把贺大人认错成卿公子了。” 闻鸿光抬眼:“哪个卿公子?” 密探迟疑了一会:“就是……汝南侯府的二公子,卿玉案。看当时的情形,应当是思念成疾。” “什么。” 就连坐在藩王旁边的万欣荣都错愕地抬起眼。 闻鸿光冷冷一笑:“还以为是什么英雄豪杰大丈夫,不过也是困在儿女情长的人罢了,不足为惧。那些奸佞断不能留。” 万欣荣心中微微一惊。 众人都知皇上最为厌恶男风,可彼时监军和将军的事情必定人尽皆知。但监军不至于傻到这种地步,此举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是自己的把柄掌握在监军手中,监军此举这是告诉自己,倘若萧霁月过得不顺,那自己的首辅之位必定不保。 当下这个首辅之位,他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跟着卿玉案要。 万欣荣试探着问道:“那……卑职的事情如何是好?” 闻鸿光语气沉了沉,说道:“既然贤良已死,欣荣你若想保命,便只能将过错推卸。” 和卿玉案所说的不尽相同。 万欣荣握紧拳头,但最后又无力地松开。 “是。卑职告退。”万欣荣垂首,起身拜退。 在他即将跨出门槛时,藩王又补充道:“既然事情已经闹到了皇上那头,明日上朝记住本王所说的话。那两个人的性命断不能留。” 万欣荣知道,藩王指的是卿玉案和萧霁月二人。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是。” 而躲在墙根旁的世子闻子明正在偷看这一幕,在万欣荣即将转入墙根的时候,飞速地跑向黑暗之中。 他这才知道,原来父王和漕运总督大人原来都想要贺监军的性命。 更深露重,闻子明急匆匆地奔入王妃的寝宫,略带哭腔地说道: “娘,娘亲,大事不好了。” …… 翌日,一抹熹光从地平线升起,内阁、五府、六部众皆至午门前。 寅时一刻甫到,只听得三通鼓响,禁军旗校早已手执戈矛先行护道排列,地位显赫的大臣率先下轿入列。【2】 礼部鸿胪寺的人清点例朝官员人数后,手持黄册名簿报了进去。 卿玉案也挪步到东檐柱前。 等待的期间,卿玉案的肩膀也被人轻轻拍了下,他转过身,正巧看到萧霁月的笑颜: “好巧啊,监军大人。” 同时他还看见了其他官员莫名其妙的凝视。 卿玉案知道,多半是昨日密探把消息散播出去了。 但在皇极门丹墀上等候的卿玉案并不想再丢人现眼,说道: “在下不觉得很巧。而且皇极门不许高声喧哗。” “诶。你瞧。” 萧霁月下颌一扬,低低地说着。面颊上是说不尽的笑意。 卿玉案抬眸看去,藩王闻鸿光与漕运总督被同时召进殿中,随后首辅与次辅也被召了进去。 漕运总督总觉得背后有一阵凉意,他下意识地回过头看去,对上卿玉案那满是寒意的瞳眸,猛地转了回去。 果不出卿玉案所料,万欣荣将一切罪责推卸到秉笔太监阗何忠与次辅郦苍身上,指责一切都是郦苍指派阗何忠暗中挑唆,甚至还将当时阗何忠与西域交易乌沉香的相关证据全都抖了出来。 冶清昼走入众人视线之中:“宣应太医与镇南将军觐见——” 冶清昼话音刚落,太医馆的一位头戴帷帽的太医端着乌沉香,应太医回头与卿玉案对视一眼,旋即缓缓走上御道。 第114章 跟在身后的萧霁月恰巧看到这一幕,不禁翻了个白眼: 这又是什么人。 随后,丹墀外的朝官听见殿内的皇帝勃然大怒,拂袖将桌案上的物什全部扫落在地。 萧霁月很轻松地站到卿玉案身边,没等对方站定,卿玉案便问道:“怎么样?” “不是御道不许喧哗吗?”萧霁月笑眯眯地问他。 卿玉案幽怨地看向萧霁月,懒得继续解释下去。 “好了,不逗你了。” 萧霁月转为一本正经地模样:“次辅郦苍和万贤良利益熏心,不惜让外族利用巫蛊之术控制神机营,万欣荣把自己的罪责卸了个干净。” 都说虎毒尚且不食子,但万欣荣好歹当过几年总督,总归有些本事。 于是万欣荣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万贤良的身上,甚至颠倒黑白,说是让万贤良主动自首,演绎了一出大义灭亲的好事。 也只有万欣荣能够干得出来。 冶清昼扫视文物群臣一眼,眸中笑意更甚: “请次辅郦苍接旨。” 看到冶清昼不怀好意的笑容,郦苍向前膝行一步,眼中满是惊恐,说道: “臣接旨。” 冶清昼冷漠地看向郦苍,把黄绫卷轴圣旨展开,朗声读道: “今有大学士郦苍与秉笔太监阗何忠专权擅政,把朝廷威福都强夺自专,联合外敌谋害神机营将士,欺上瞒下、罪不容诛,大理寺与已将汝等罪过一一查证,确当属。,即刻下诏,立即处斩次辅,诛灭九族,念及阗何忠往日攻绩,责令其为都监潼关屯田。” 听到这个消息,年近耄耋之年的郦苍脸色泛白,当即倒了下去,幸好有旁边的人搀扶。 当时阗何忠作威作福,处处都想压掌印太监岑鸿远一头,甚至阗何忠的干儿子殷雪都欺负到自己头上,终于轮到惩戒他们的时候了。 “潼关漕运总督万欣荣除奸有功有功,接替次辅郦苍之位。” 冶清昼读完圣旨,便走下丹墀,万欣荣受宠若惊地磕了两个头,双手摊开向上,却是什么都没接到。 冶清昼冷冰冰地说道:“次辅大人,劳烦让一让。” 他擦着万欣荣的肩膀而去,脚步转向卿玉案,万欣荣错愕地转头。 冶清昼继续念起圣旨:“经藩王妃举荐,监军贺迦楼品行端直,特擢任翰林院侍讲学士一职,仍掌潼关神机营监军,封太子太傅。” “……”看到冶清昼把那黄绫卷轴递到卿玉案的手中的景象,万欣荣从愕然到气愤,到忽然低低地笑出来。 哈哈,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他有监察御史的令牌和兵部的堪合,原来是早就串通好的。 真是陪他演了一场好戏呢。 但卷入这场暗涌的并非只有他们几人,听到这里,殷雪的身形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明白,这一切都是冶清昼提前设下的计谋。 只要阗何忠下台,他在东宫除了太子,再无可以依靠之人,以后想在朝廷立足,恐怕更是举步维艰。 殷雪看向卿玉案瘦弱的背影,微微晃神:这个新任的太子太傅……到底是何许人也。 卿玉案接过卷轴,深深叩首:“臣,谢陛下隆恩。” 距离他替整个汝南侯府复仇的大计又近了一步。 第50章 五月伊始, 原次辅郦苍斩首示众,抄家所得的银两全部充公,万欣荣也顺理成章接替了次辅位置, 一切都有条不紊按照卿玉案的安排进行。 而卿玉案来到东宫的前夕,却再次被藩王妃叫到府邸上,刚进府邸上世子闻子明便跑到卿玉案的跟前: “先生终于来了。” “王妃、世子。”卿玉案微微俯身。 藩王王妃早就在主厅等候多时, 卿玉案接过侍女沏好的茶水, 坐在宾客的位置,说道: “我并没有驱赶大人,更无苛责于贺大人的意思。但我举荐大人的意思,是希望你能尽量与萧霁月避嫌。” “……避嫌?” 卿玉案假装费解地抬起头。 王妃颔首,说道:“最近京城传言贺大人与萧将军接触甚密。可是确有其事?” 卿玉案挪移过眼,眼睑下的小痣映得他格外动人,王妃甚至都有些恍然。 怪不得萧将军四年都不动心, 见了这位监军大人才动心, 甚至连子明都巴巴地盼望他回来,只怪这位贺大人生错了男儿身,若是女儿身便好了。 卿玉案垂下眼帘,掩盖住眸中一闪即逝的狡黠,轻声问道: “在下不懂王妃的话究竟是何意思。我与萧将军之间只有公事, 其他并无瓜葛, 只是京城流言甚多。” “那样最好。” 听到这话,王妃欸乃一声, 低声说道: “我知你向着谢家,故此我不瞒你。当下内阁已有谢玦的消息, 萧霁月恰好与其特征相符。而他却最为记恨汝南侯府,他若把你认错成卿玉案, 只恐别有他意。” 卿玉案抬眸,眼眸中闪烁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藩王妃继续说道:“只恐萧将军接触你别有原由,记得万事提防萧霁月。我今日让你出来,也是想提醒你,萧霁月此人心机颇深,若是被他毁掉清誉、没了前途便得不偿失了。” 王妃不知道的是,她所感恩的贺大人,甚至也将王府纳入可掌控的棋子范畴内。 第115章 最狼子野心的哪里是人人忌惮的萧霁月,而是看似本分的卿玉案。 “在下晓得,多谢王妃教诲。” 卿玉案恭敬地应答着。 等卿玉案心事重重地离开时,天色已暗,天边隐约有红云浮现,一匹青鬃马拦住了卿玉案的去路。 “真是巧啊。在这都能见到贺大人。” 一张俊美无双的脸撞入卿玉案眼帘,萧霁月翻身下马,朝着伸出手去,笑道: “上来。我带贺大人去东宫。” “恭敬不如从命。”卿玉案这次没有犹豫,握住萧霁月温热宽厚的掌心上马。 五月的风轻柔地吹拂两人的脸,萧霁月慢悠悠地问道: “藩王妃又同贺大人讲了什么?” 卿玉案轻描淡写地说道:“王妃告诉我离你远点。” 萧霁月也不气恼:“……我有这么惹人厌吗?” “呵,你长得好看。王妃怕我耽于你的美色,从此自毁前途,万劫不复。” 卿玉案的一句玩笑却逗笑了萧霁月:“我是有怎么样的本事,居然能让贺大人万劫不复?” 卿玉案淡道:“没有这个可能,我不喜欢男人。” 迟早会喜欢的。 萧霁月不动声色地想着。 夜色渐深,丹墀只有几位迎接的宫人忙碌,萧霁月的脚步忽然停下。 到地方了。 卿玉案下马,任由宫人整理他的衣冠,脚步方才迈出一步,手腕便被人拉住。 卿玉案的脚步一滞。 萧霁月又要干什么? 周遭静的只能听见缠/绵不断的风声。 萧霁月依依不舍地看向卿玉案:“这一去就是七天,我该怎么想你啊。” 除却假日,太子太傅每一旬方可有一个休沐日,以外都是在东宫的。 当时明明都传闻萧霁月对亡妻有多深情,到现在不还是抓着另一个无关的人不放? “请萧将军自重。” 卿玉案内心升起无名火,他抽离手腕,稍稍活动关节: “当时逢场作戏就罢了,莫要入戏太深了。” “去吧。一旬后见。对了,你身体未愈,把这个带上,治风寒的。前几日见你咳嗽。” 萧霁月“嗤”地笑出声。 看起来他今日心情不错,丝毫没有气恼之意。 卿玉案接过药包,唇角几不可查地扬起弧度:“难得你还费心。等一旬后我再请你去百花楼喝女儿红。” 不知为何,从到潼关时他的身体便大愈了些,一切往好转的方向发展。 “那就多谢贺大人了。”萧霁月莞尔。 想不到卿玉案使性子的时候也是蛮可爱的。 卿玉案要是告诉自己的真实身份就好了,毕竟早就成亲过一次,还要像萍水相逢的人处之,着实有点难捱。 不过一旬后草长莺飞、山花烂漫,更适合他们相见,他们来日方长,不差这片刻温存。 等卿玉案走远,一道黑影蓦地从披檐跃下,容兰飞速走到萧霁月背后作揖,急急地说道: “将军,神机营出事了。” 萧霁月分去半分目光:“什么事情?” “将军请看。” 容兰将一纸条递去,萧霁月草草浏览一遍,面容上的笑意顷刻消散。 萧霁月面色阴沉,他将纸条折起,语气定定地说: “即刻回潼关。这件事切不能让监军知道。” 容兰迟疑了片刻:“是。” …… 与此同时,卿玉案手握书卷,缓缓踱步迈入东宫内。 “殿下,跑慢些,小心跌了。” “殿下,等等我们呀。” 甫至东宫,便听几位女官与小太监跑着追逐一人,一位身着锦袍的少年奔至卿玉案面前。 谢朱颜先是微怔,旋即绽开笑颜: “你就是新来的太傅么?” 四年不见,谢朱颜都已经长到自己肩膀高了。 卿玉案应道:“回殿下,在下贺迦楼。正是入值的太傅。” 身后的女官终于追上了谢朱颜的脚步,先是气喘吁吁地平和气息,旋即说道: “之前太子都不喜欢翰林院的先生,今个贺大人来了,太子殿下竟然直接迎接上去了。” 旁边的小太监也应和道:“是呀,太子为了等太傅等到深夜呢。” 谢朱颜拉着卿玉案的衣袖,热忱地介绍着东宫内部的布局,又指着不远处的小阁楼: “那里就是太傅住的地方啦。明日辰时太傅大人就可以到书房啦。” “殿下,已经到子时了,该回去歇息了,不然明日太傅也会头昏的。” 从阴翳处转出一道白衣身影,殷雪披散着青丝,温和地说道。 意识到这一点的谢朱颜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哦,大伴说的对哦,我都忘了。太傅大人你快去休息吧。我也睡觉去啦。” “好。”卿玉案稍稍颔首,便径直朝着自己的厢房走去。 待谢朱颜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拐角处,殷雪方才收起温润的笑容,倚在墙角盯着卿玉案。 “看来殿下是真的喜欢太傅大人呢。可不光是殿下觉得太傅大人眼熟呢。”殷雪勾着发尾,低低地说道。 察觉到危险的气息后,卿玉案停下脚步。 殷雪嘴角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意,说道: “真是好久不见啊,卿二公子。” 第116章 卿玉案的心剧烈阵痛,他诧异地回过头,却见殷雪指尖夹着一柄木簪,正是前一世萧霁月所刻。 他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熟悉吗?” 殷雪唇角勾起笑意:“你猜猜,这东西杂家是从谁的身上找到的?” 卿玉案警惕地看着他:“从谁的身上找到的?” 殷雪端详着那只木簪,眼底划过一丝不屑: “要不是新来的次辅清剿贪墨的朝官,恰好查到监察御史还有这种东西,杂家都不知道除了自己以外,还有人重来一世过。卿二公子果然命大。” 除了自己以外,殷雪也是重生一世之人? 卿玉案心中一紧:“你们把冶清昼怎么了。” 殷雪将木簪收入怀中,嘴角的笑意更甚: “你不是很自诩聪慧么,怎么会猜不到呢。” 卿玉案的心中莫名升起不详的预感。 殷雪慢条斯理地走到卿玉案身边,欸叹道:“干爹看不起我,认为我没有大作为。但事实证明,他坐得到的位置,我也能同样坐到。” 莫非他现在已经是东厂提督了?那冶清昼便应当是被押进了东厂。 万欣荣应当是知道自己对万贤良下手的事情,掺和着冶清昼,既然无法对付自己,就从身旁的人下手。 “太傅为人清廉,受世人赞誉。可要远离墨黑之人,小心像汝南侯般重蹈覆辙哦。” 殷雪语调平常,但字里行间皆是暗示,像是刀子般剜在卿玉案的心口。 卿玉案强行镇定,沉沉地说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放心,就是让御史大人吃了点小苦头罢了。唉,本来杂家还想知道更多的,可惜那位御史大人嘴可真严。” 殷雪摇摇头,似乎是惋惜。 原来重生的事情,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吗? “那便多谢提督了。”卿玉案攥紧双拳,旋即又松开。 当下朝局不稳,现在贸然前去唯恐掀起轩然大波,几日后,无论是殷雪提前设好的局,还是无甚危险,卿玉案都必须前往。 殷雪按上卿玉案的肩膀:“既然已经成了太傅,现在就当以太子之事为重,杂家会保守秘密。也望太傅大人掂量几分,少惹事上身、溅得殿下也满身泥污——” 他郑重吐出几字来:“莫要忘本。” 说罢,殷雪扬长而去。 第51章 十日后, 潼关神机营。 此时天际乌云密布,滂沱大雨持续十日不停,一道闪电划破了长空, 在漆黑的夜里映出几条惨白的银蛇。 萧霁月跟随容兰策马而归,刚入校场便见几个将士把已经魔怔的壮汉拖入营帐内,壮汉口里还絮絮叨叨地喊着: “给我乌沉香。给我!” 壮汉刚到营帐, 萧霁月就嗅到了一身臭酒味, 他皱皱眉,端起茶水抿了一口。 一旁的老校尉燕兴怀一脚把壮汉踹到,唾沫横飞地怒斥道: “狗屁乌沉香,你知道那玩意什么东西吗就要?” 从始至终,萧霁月也不曾说话,只是抬起手,示意让校尉不要再说下去。 毕竟知道“乌沉香”的人越少越好, 免得惹得军心不稳。 趁着这个空档, 那个壮汉耍着酒疯,厉声喊道: “要不是那个监军,乌沉香又他妈的怎么会断!前几天我出神机营买都不让!你们是把我们锁在神机营吗?” 萧霁月捕捉到了字眼,眸中满是凛冽的杀气: “买?去哪里买。” 那壮汉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上头的醉意也醒了不少, 立马打住了这个话题, 不再吭声。 壮汉身旁通行的人也不由地咽了口吐沫,结结巴巴地说: “他喝多了。将军不让我们出、出神机营也是为了我们考虑。不是老郭说的那样。” “问你呢, 耳朵聋了吗!” 茶杯猛地掷到地上,众人惊恐地抬起头, 却见萧霁月阴沉着脸,目光锐利浑身散发着令人胆颤的杀伐之气。 “说。” 简单明了两个字, 带着摄人魂魄的威严,众人心脏都跟着颤抖起来。 容兰回忆起来:“前几日确实有人到风陵渡。但燕校尉只是瞥见了身影,还以为是当地渔民。” 也是,新漕运总督尚未上任,阗何忠作为河道监察也尚未从京抵此,卿玉案还在东宫任教,风陵渡便无人看管了。 如此天时地利人和的空档,正是交易乌沉香的最好时机。 只是大景的乌沉香都被卿玉案扣押,再有的乌沉香定然是从西域而来,这一点无错。 只是……朝中许多消息,只有内阁的朝官知晓,外族是如何那么快便得知的?萧霁月思索起来。 萧霁月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像是能从中窥探出内心最深处: “在哪里,又是谁跟你交易的。” 壮汉不敢耽搁,立即说道: “在潼关渡口。大抵不是外族的人。那时候夜黑风高,我只顾着买‘乌沉香’了,就……就没看清是什么人。” 壮汉哆嗦着回答完毕,整个人瘫倒在地上,额头直冒冷汗,不敢正视萧霁月的眼。 他在说谎。萧霁月想。 看来这个细作定然出自营中了。 燕兴怀听见那壮汉的话,一时间气不打一处来,冲过去揪住壮汉的衣领怒骂道: 第117章 “大丈夫能不能有点志气?乌沉香、乌沉香的,天爷爷的你吃那玩意当饭吧。” 萧霁月眸光微闪,他环顾那些面面相觑而不吭一声的人,怒极反笑。 军营就是葬送在这些败类身上的。 萧霁月稍稍抬手:“没人承认是吧。容兰。” 容兰微征:“在。” 萧霁月平和道:“把我的木匣取来。” 木匣,装什么东西的木匣? 之前候萧霁月有嘱托过木匣的事情吗? 正当容兰还在记忆中不断搜索有关木匣的关键字时,萧霁月转过头,目光藏有更深之意: “你也聋了?” 容兰顿时福至心灵:“是。我这去取。” 不多时,一个棕黑色的木匣便摆在萧霁月的跟前。 萧霁月翘起腿,接过斟得满满一杯的茶水,另一手轻轻敲击木匣,不紧不慢地说道: “这里面装的是荧粉,我离开神机营之前,命燕校尉事先在新派发的鞋履下涂抹过。” 旁边的小兵相当配合的抬起脚,果不其然看到沾在鞋底的□□: “果然有。” 其他人也抬起脚:“还真有啊。” 那些参与“乌沉香”一事的人们的心仿佛在一瞬间跌入谷底。 萧霁月眼眸亮起,他撑着下颌,压低声音说道: “所以谁出了神机营,今夜一寻便知。现在知道的,赶紧说出来。别浪费我晚上的时间。” 涉事的人纷纷对视一眼:所以萧将军的意思,是卿玉案其实就在潼关吗? 卿玉案也曾是大理寺卿苏清的门生,又在幽州当过通判,断案决事的手段自然非同凡响。 想起万贤良的惨死状,壮汉的身形一抖。 萧霁月耐心地敲着木匣:“倘若天黑之前仍然没有线索,只能按军法处置了。想想上次万欣荣在死之前,可是被拔了舌头的,那都没当场死成呢。” 若论大景两大酷刑,第一便是凌迟,第二便是卿玉案的十八般逼供法,甚至更胜一筹。 要不是萧霁月亲眼所见,他甚至都不知道,卿玉案原来是这么恨当年惹恼他的人。 壮汉旁边的郭大侠连连磕头,话语都是颤的:“将军不、不要叫贺太傅来,我招我招!” 果然搬出来卿玉案更好使。萧霁月心想。 容兰倒是惊叹了一下: 怎么又牵扯贺迦楼了?难不成是…… 结合萧霁月之前的话,容兰这才意识到那壮汉话中之意,差点笑出声。 原来将军和太傅已经发展到了这种地步啊。 “咳咳嗯。” 容兰偏过头,欲盖弥彰地咳嗽一声。 萧霁月冷冷剜了他一眼:“严肃。” 容兰正了神色,一板一眼道:“是,将军。” 他倒是希望卿玉案就在身旁,可惜了,还有几天才能见上一面,这皇帝老儿真是心狠,想让自己思念成疾。 萧霁月眯了眯双眼,声音依旧是淡漠的:“说。” 郭大侠瞄了一眼壮汉和容兰,嗫嚅了半天嘴唇也没说出剩下的话。 萧霁月会意,屏退营帐中的其他人后,方才问道: “现在说吧。” 郭大侠战战兢兢地继续说道:“那天在……在营帐外,我看见了贺大人,是贺大人给我们的货。” 萧霁月神情更冷,他拍桌而起:“你当贺迦楼是什么人,能干出这种事情?” 郭大侠连连磕头:“我的话不敢有虚。将军大可以问问几位弟兄,昨日神机营的弟兄都看见贺大人了。” 从京抵晋,怎么可能一天时间。何况卿玉案一直都在东宫,怎么可能离开? 萧霁月眉头微蹙,他看向容兰,容兰连忙上前一步,低声解释道: “将军,是易容术。大景境内,不光贺大人会易容术。” 郭大侠浑身发抖,他弱声说道:“的确是朝中的人,带着乌沉香。我看着他还有朝廷的牌子。” 萧霁月嗯了一声:“容兰你去六扇门查查,朝廷上到底还有人会易容术。” 容兰作揖颔首:“是。” 壮汉也跑进营帐里,终于还是全部承认了下来,说道:“确有其事情,我还以为贺大人也要乌沉香,又想捞一点外快。” 萧霁月揉着眉心:“你们为什么会认为贺太傅也要乌沉香?” 郭大侠吞吞吐吐,似乎很犹豫:“之前弟兄们看不惯他管我们买乌沉香,便……便在贺大人的药里放了一些。” 那人的话音落下,周遭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放了多久?说错一个字,仔细你的舌头。”燕兴怀又问。 郭大侠不敢隐瞒,越说声音越低:“从贺大人刚来潼关的时候就试了。” 所以,在萧霁月送卿玉案回东宫的时候,自己给他的那些药,其实也是掺了乌沉香的? 对么。 “……” 萧霁月手中的木匣不受控地掉落在地,眼神空洞无神。 木匣开裂,里面却是空空如也。 两人这才意识到,鞋底的哪里是荧粉,不过是涂抹在兵器上防滑的尘粉而已。昨日燕兴怀搬运尘粉时,恰好在将军营帐撒了一些。 “你不知道乌沉香是西域蛊毒。一但中蛊,根本没有解药?!”燕兴怀怒吼道。 神机营的人即便是从万贤良的手里买过乌沉香,也只是几天便被制裁,但卿玉案来到潼关几个月,恐怕中蛊颇深。 第118章 乌沉香的确是可以止痛疗伤,但那只是微小的计量。这东西起源于苗疆,倘若掌控者发动母蛊,便是万箭穿心之痛,最后只能如同行尸走肉,任凭其摆布。 那壮汉一听,脸色变得煞白,身体也抖得跟筛糠似的,成了一副哭丧脸,哭诉道: “燕校尉你可别怪我们俩,我也是不知道那东西居然是蛊毒,我只是不想让贺大人再拦着弟兄们买……” 燕兴听罢,气的差点跳起来打人:“你还有理了?” 萧霁月径直走向那人,提起他的衣领,手背上青筋暴起: “你怎么敢动他的?你有过问过我吗?!你有吗!” “将军,我错了,真的错了。” 那壮汉吓得屁滚尿流,又是磕头又是求饶。 “是是是!是我们糊涂了!”郭大侠叠声道歉。 他好不容易等到一次重来一世的机会,防那些朝臣作祟防了那么久,偏偏没想到会祸起萧墙。 萧霁月的拳头紧握又松开,反复数次,最终缓缓收力。 容兰走入营帐:“六扇门有消息了。” 他的语气顿了顿:“当时国师曾收了两位徒弟,一位是冶清昼,另一位便是新任的东厂提督,殷雪。” 殷雪。 又是这个熟悉的名字。 大雨愈演愈烈,狂风怒吼着,吹得旌旗猎猎作响,寒风席卷众人的衣袖。 “报——” 身穿银色盔甲的男子从远处疾驰而来,身形迅速,眨眼间便到了营帐前方,回报道: “启禀将军,京传邸报,潼关河道出了汛情、洪涝泛滥,巨浪已经冲击南部堤坝。” 这一消息如晴天霹雳,砸得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萧霁月闻言,立刻踏步朝外走去:“派人护送灾民撤离。” “遵命!” 第52章 “太上忘情, 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正在吾辈。” 东宫的书房内, 谢朱颜握着狼毫小笔,枕着《世说新语》阖眸而眠,嘴里还念念叨叨说着没背完的语段。 窗外大雨十日不歇, 天气都冷上许多, 偏生东宫地处洼势,宫人紧锣密鼓地往外舀出积水。 卿玉案为其披上雪白厚氅后,悄悄翻开监军府的公文,尽力不去打扰谢朱颜。 公文里飘落一张信笺,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写着六个字: 【十日不见,甚念。】 落款是萧霁月。 萧霁月应该是在想几天后百花酒楼的女儿红吧。 【不会欠你女儿红的。】 卿玉案唇角勾起,没等他下笔去回信, 他的手腕便被人拉住, 谢朱颜睁着天真的眼眸问道: “太傅在看什么。” “没什么。”卿玉案不紧不慢地将公文翻过一页,正好压住那封书信。 幸好谢朱颜什么都没看到,他撑着自己的下颌,说道: “本宫觉得太傅很像本宫的一位故人。不是容貌,是眼睛很像。” “只可惜, 本宫好久没有见到他了。人们都说他已经……”谢朱颜的眼眸黯淡下去。 谢朱颜生了一双桃花眼, 眼神清澈透亮,让人不由自主地放松警惕, 而卿玉案也不例外。 卿玉案稍稍动了恻隐之心:“殿下若是想他,把臣当做他便是。” 谢朱颜放下狼毫笔, 捧过卿玉案的手,像是小狼般眼巴巴地望着他: “那太傅以后也可以陪着我吗?萧将军当时可以娶男子为妻, 本宫是不是也可以?” 听到这番话,卿玉案怔愣了半瞬。 太子到底喜欢上了什么人,为何后宫的人都没有发现端倪,也没人劝阻? 当下谢朱颜年纪尚幼,应该不懂什么叫做清规戒律,但是在他的印象中,自己喜欢的便应该得到。 卿玉案慢慢抽离手掌:“未来皇上和皇后娘娘会为殿下觅得贤淑的女子的。” 谢朱颜摇摇头:“本宫不要。” 合上公文后,卿玉案无奈叹息:“殿下可要想好,殿下立男子为妃,定为世俗所不容。” 谢朱颜思忖片刻:“那若是太傅所愿不为世俗所容的话,也要迁就世俗吗?” “臣……”卿玉案一时哑然。 蓦地,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鼓声。 “罗裳。御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卿玉案唤来女官。 罗裳微微躬身:“回太傅。前几日给事中敲时折子递不过去。工部尚书和兵部尚书便亲自敲登闻鼓了。” 谢朱颜“哦”了一声:“怪不得这几日阿雪不在。” 这登闻鼓创立的原意就是怕司礼监不及时传折,故给呈折的言官造这面鼓。 而且有人一敲鼓,不要说整座皇城吗,就是皇城外也听得见。皇极门的皇上一听到鼓声,就知道有紧急奏折要来【1】。 殷雪本就是司礼监的管事,既然有人递折,忙着处理也算是正常。 “是有什么事情么。”卿玉案眉头轻蹙。 罗裳依言回答:“奴婢只知是皇后娘娘原在潼关,潼关今年发了大水,便着令工部踏勘加筑河堤。户部不肯拨款,便闹着敲鼓了。” 早早便听说国库空虚,却不曾想已经空虚到应急加固河堤的款都拨不出了。 “那兵部敲鼓是为什么?”卿玉案不解。 “这……” 罗裳迟疑了片刻,看着谢朱颜的目光躲闪起来:“回太傅,六部的事情,奴婢不敢乱猜测。” 第119章 卿玉案点点头,旋即屏退几位宫人。 潼关怎么突然有汛情了,莫不是因为这十日的暴雨? 兵部尚书既然和工部尚书一同递折,说明萧霁月那边也应该有困难。 “殿下,臣去御道一趟。”卿玉案站起身,准备告辞。 谢朱颜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仰着稚嫩的脸庞,满眼期盼地说道: “那,本宫能跟太傅一起去吗?” 卿玉案安抚着谢朱颜,不忍拂逆他的意愿:“此乃朝廷重地,殿下不宜长留,去去便归。臣先行告退了。” 谢朱颜点点头,放开他的衣袖:“好。” …… 雨势渐大,卿玉案撑着纸伞快步从东宫走到皇极门,两方仅隔百尺之遥。 而皇极门除守门的禁军,也不见候在门口当值的传折太监。 工部尚书禄泰清撑着朱红宫墙,官袍上已经分不清到底是汗渍,还是泼天降落的雨水。兵部尚书已是年老体弱,早就体力不支被抬了回去。 或许是站的太久,禄泰清顿觉头晕眼花,即将倒下的刹那却被一只手搀起。 禄泰清回头定眼去望,模糊的视野出现一张熟悉的脸孔,顿觉恍然。 他甚至有些错愕地把腰间的浊酒举起,又饮了一口,怔愣地看着卿玉案,蓦地低低笑起来。 他又哭又笑着绽开笑颜,颤抖着手抚上卿玉案的眼角,哽咽道: “哈哈哈,咏才你怎么帮太子把罪责都担下来了啊。燕安王在九泉之下看你这副样子,不知要多难过呢。” 卿玉案听到他提及父亲的名字,心中不由得一沉,他按住禄尚书的布满硬茧的手,说道: “禄尚书仔细看看,我是贺迦楼。” “哦……原来是贺太傅。” 禄泰清不由苦笑,看来自己是老糊涂了,竟会以为他是汝南侯。 他差点就忘了,汝南侯早就被战死在沙场了,唯一的两个小儿也葬身火海,着实是令人扼腕惋惜。 卿玉案为禄泰清撑上伞,问道:“兵部和工部出什么事了,莫不是加固河堤的事情?” 禄泰清满目沧桑:“唉,哪里是加固啊,说来话长。” 等到禄泰清讲完,卿玉案方才明白事情的经过: 自从阗何忠南下到潼关,风陵渡几度溃堤,便更消耗银两修复,很快朝廷原先发下的钱粮告罄,修复与加固被迫停工。 拿不到饷银的工夫聚众闹事,便是萧霁月的神机营也将近压制不住,再这样下去,怕是要爆出民工造反的大事来。 他该怎么给皇上一个交代,又怎么给百姓一个交代? “六部无人理会,老臣便递了致仕辞恩的折子寄吏部转呈。可吏部每次以固堤尚未竣工为由,不肯批复。当下,我要见两位阁老。” 禄泰清语气黯淡,眼神里充斥着深深的无助。 “无妨,我去看看。” 卿玉案撑着伞走进皇极门。 皇城中只有两位阁老,以及太傅有通行的令牌,恰巧他还能帮父亲的旧友问一问。 一位眼尖的司礼监小太监见到卿玉案,顿时明白他的来意,他急急地对着旁边的牙牌小太监喊道: “快去只会殷公公。快呀。” “站住。”卿玉案叫住那人。 小太监猝不及防地转过头,赔笑道:“太傅。他们敲登闻鼓,是怕杂家不传折子。没什么大事的。” 这些人一直附庸万欣荣与殷雪,他们仰恃次辅和东宫太子大伴的威权,故敢于胡作非为。 卿玉案问:“禄尚书在淋雨这么久,你为什么蓄意不传?” “冤枉啊,杂家没有故意不传折子的。” 那小太监满脸地委屈,他补充道: “这八年里这登闻鼓一次也没有被人敲过,可皇上如今给潼关祈天斋戒忽然敲了,这不是对神明的大不敬吗?杂家也是为了皇上考虑。” 卿玉案嗤笑出声。 汛情哪里是向神明祈福便能止住的,不还是靠着内阁各位老臣辛苦么。 “殷雪呢。”卿玉案问道。 小太监的眼瞳滴溜溜一转,又假心假意地哈腰说道: “殷公公和次辅大人现在在养心殿陪着皇上呢,概不见人。” “概不见人,又是这句话!我朝天子病重,听信宦官与近臣的谗言,在养心殿跟着术士修玄,月余闭门不出。一国未来岂能托付给术士。” 禄泰清说及此事,竟直接呕出一口鲜血,昏迷过去。 油纸伞掉落。 “禄尚书!!” 卿玉案撑住禄泰清,急忙唤来两名禁卫,抬着禄泰清匆匆离开皇极门,送往太医馆诊治。 “不,等不到说法我不走。” 冰冷的雨水激得禄泰清醒过来,他费力地睁开眼帘。 卿玉案忽然想起,前几日殷雪所说的东厂羁押一事,他撑住禄泰清的胳膊,继续说道: “可前几日不是刚缴收贪墨四十万,怎么今日还是发不下款?” “老臣也不知。这些贪墨的流向,恐怕只有被缴收之人知晓了。” 禄泰清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浊黄的眼中透着疲惫,他深深叹息一声。 “尚书大人。” 不远处,应太医撑伞赶来,应太医与卿玉案对视一眼,说道: “贺太傅,交给我便是。” 第120章 卿玉案颔首:“好。” 可禄泰清咽下一颗护心丸后,目光却还是落在卿玉案身上,他总觉得卿玉案的身上有几分故人之姿。 禄泰清咳清闷在胸腔的黑血后,喘息许久才说道: “太傅是心善之人,老臣只想求太傅一件事,如今天子昏庸,奸佞与外勾连,如今他们又知谢玦下落。倘……倘若萧小将军真的是燕安王遗脉,他们绝不可能善罢甘休。” “迦楼现在便去东厂找监察御史。”卿玉案站起身。 望着卿玉案逐渐朦胧的背影,禄泰清无奈喃喃道: “奸佞不除,无人可独善其身。禄某无能,不能完成汝南侯遗志。大景未来……可都指望在太傅和萧将军身上了。” 卿玉案离开时,一乘舆轿擦着他的肩招摇而过,内珰中贵都赶紧趋避。 满城的风雨愈烈。 舆轿珠帘内,一人身着青色锦衣华服,腰系玉带,手执长柄玉扇,缓步走下。 那人拂袖走过,那两个随扈亦随即跟去。 禄泰清抬头看时,正巧看到万欣荣那双仿佛淬毒般的眼睛。 “两日,我定给禄尚书一个答复。” 万欣荣的嗓音平静,但眼神依旧如同刀刃,仿佛可以刺穿皮/肉。 第53章 刚至东厂外围, 守囚牢的禁军千户便察觉到生人的气息,容陵追随来者一路前进,终于得以近那人的身。 “什么人擅闯东厂?” 夜幕中, 容陵挥剑而起,那人轻巧自若地从袖口中抽出一把短刃,化解容陵迅猛的攻势。 刚过几招, 容陵便发觉自己占据劣势, 来者似乎正逐步击破自己的招数。 但容陵的剑术毕竟也是一流,能比肩他的应该在少数才对,可他还是感觉到了吃力。 来人一声轻笑,将手中长刃向容陵脖颈上的致命处割去。 若是此处被划上一刀,容陵必死无疑。 “该死。早知道这几天多练几招了。” 他举剑欲挡,凌厉地剑芒愈发逼近,眼见对方即将拆解他最后一招, 容陵绝望地闭上双眼。 但出乎意料的是, 迎接他的并非是割破咽喉的刺痛,只是脖颈上的一抹凉意。 他狐疑地睁开眼,见到来者对自己莞尔示意:“这么多年,身手怎么没我有长进?” 这个声音怎么这么熟悉? 虽然容貌并非卿玉案,但是声音绝对不会有假! 那一刹那, 容陵甚至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他下意识地揉揉双眼,说的话都结巴起来: “你……你……易容了?” 卿玉案笑意更深:“四年就不认得我了?” 容陵喜极而泣, 眼眶中的泪水控制不住地落下来,说道: “卿、卿二公子?你还活着!” 四年前卿玉案下葬时, 容陵差点哭地背过气去,若非是阿努娇娇疏导, 怕是这辈子都浑浑噩噩的过去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原来自家公子还有重新回来的一日。 卿玉案收剑入鞘,说道:“原来还记得我啊。” 怎么可能不记得呢。 卿玉案低声说道:“叙旧的事情以后再说。当下潼关出事,我想找冶清昼问些东西。东厂提督在哪?” 潼关汛情的事情么? 容陵点点头:“公子放心。殷公公还在养心殿,一时半会回不来。冶御史也照顾得很好。我带公子去。” 卿玉案案颔首:“走吧。” …… 进入东厂的囚牢,便见几个囚犯痛苦哀嚎,每一种刑罚都恐怖地不堪入目,甚至一些人皮开肉绽,又哭又笑,几近疯魔。 容陵注意到卿玉案目光流转,提醒道: “二公子,不要看。” “无事。”卿玉案平静地转过头。 民间传言东厂酷刑无数,后来殷雪上任提督后又加了几种。卿玉案早有听闻。 容陵提着灯,引领卿玉案一路向前,说道: “前面便是冶御史待的地方了。” 卿玉案抬眸望去,果然在一处角落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正优哉游哉地躺在杂草垛上。 反观方才那些囚犯,冶清昼算是东厂最为滋润的。掌印太监应该是为了他的宝贝干儿子花了不少心思。 听闻动静,那人探出头来,看到卿玉案时释然而笑: “贺监军好啊。啊,不对,现在应该叫贺太傅了。” 容陵朝着外面瞅了一眼:“我去外面放哨,万一出了什么状况,我立即回去禀报。” 等容陵走远,卿玉案走近冶清昼,将热气腾腾的糕点递过: “抱歉。” 如若不是自己所为,万欣荣应该也不会盯上冶清昼,整出一堆整治贪墨的事情。 虽然冶御史为官多年,从未做过逾矩之事,但钱多是非也多,只要万欣荣想,便能在冶清昼身上凭空装一个罪名。 毕竟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冶清昼接过糕点,拿起一块往嘴里放进去,有滋有味地尝起来。 他便是这样随遇而安的人,可以为了珍宝一掷千金,也能咽的下去粗糠硬菜,这些普通饿的糕点也来者不拒。 冶清昼八分饱后,开始拿着折扇给自己扇风,依旧是恣意逍遥的态势: “无所谓啦,就是扣了我一点金子而已,再是待半个月干爹就能把我带出去。我也看万贤良不顺眼很久啦。” 第121章 卿玉案倒是羡慕冶清昼这种洒脱的性格。 冶清昼翻了个身,长长地打了个哈欠:“那个新来的次辅收了二十万银两,恐怕要有大动作呢。” 想起万欣荣的脸庞,卿玉案的眼神中浮现过一丝阴鹜,他低低地说道: “很快他就风光不再了。” “那我提前祝贺啦。” 冶清昼闭目养神起来:“我在这里待着还挺舒坦的,没人管我,就是地面有点硌得慌。贺大人还有什么想问的,直说便是。” 话音刚落,一层薄如蝉翼的面具掉落地。 卿玉案露出原本的清秀面容,开门见山地说:“萧霁月应该也是重生过一回的吧。” 冶清昼的身形一滞。 卿玉案继续说道:“几乎所有人都重来过一世,冶大人才是从来没有重生的那个。” “贺大人这话着实是难为——” 冶清昼刚想蒙混过关,却被卿玉案率先截胡。 卿玉案的语气不容置喙:“殷雪给我看过木簪了。如果御史大人重生过一回,绝对不会认得此物,殷公公也不会搜查出来。” 冶清昼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看来自己猜的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卿玉案顿了顿,补充道:“除我以外,而且整个大景只有两个人会易容之术,一个是殷公公,另外的国师,应该就是御史本人吧。” 毕竟一直搅动局面的人,除了冶清昼再无旁人。 相对于尔虞我诈的朝官,冶清昼显得更为聪慧,他主动退出暗涌,看似明哲保身,实则他才是掌控者。 无论是自己、萧霁月、殷雪、万欣荣,还是现在依旧在皇极门前敲鼓的言官,其实都是冶清昼的棋子。 冶清昼沉默许久,叹息道:“卿公子果然聪明。” 卿玉案向前走上一步:“那为什么我能重生,又为什么御史大人让我重生?” “卿公子真的想听?确定听完不会后悔?”冶清昼忽然笑了。 “我不后悔。”卿玉案回答。 即便真相多么残酷,他都要明白缘由,总比一辈子蒙在鼓里要好。 冶清昼清了清嗓子,将四年前那段本尘封的过往重新全盘托出: “其实前一世,汝南侯军营的消息并非萧霁月所传,而是殷雪与万欣荣合谋。很可惜,那时候萧将军与你的明斗,已经蒙蔽了我看到他们的暗争。” “那时候我才意识到,前一世是我错误而急功近利地指引你们,方才酿成如此悲剧。于是我易容成国师,试图挽救结局。” “在你死后,他背着你的尸骨,跨遍三千里路来寻我,求我复活你。我拗不过,便用苗疆的蛊阵,试图用引魂灯牵出他的魂灵。但成功的可能性只有一成。” 无论是恨是爱,两方都有最深的执念的情况下,才可能寻到彼此。 三途道千万魂灵,诸相相仿,前尘记忆尽失。稍有不慎,生者的魂魄也会在此陷入迷途。 偏偏萧霁月真的抓住那一成的可能性,把卿玉案的残魂带了回来,还带回来了他过往的记忆。 “他来到三途道,把你带了回来。” 冶清昼仰望着天际,回想起当年的事情,悠悠地说道: “那时候你的魂魄很弱。弱的马上要魂飞魄散了。你知道萧霁月怎么做的吗?” 看到冶清昼这个时候还在卖关子,卿玉案不由蹙起眉来,问道: “做了什么?” 冶清昼笑着指着卿玉案的心口,慢条斯理地讲述道: “他说,取他的一魂一魄给你。宁可今生无□□回,亦或堕入无间,也要给你凑齐魂魄轮回的机会。” 卿玉案陷入长久的缄默。 所以,汝南侯的死与萧霁月无关,而是殷雪与万欣荣蓄意为之?换魂魄也是自己能与萧霁月心跳同频的缘故? 他忽然觉得,这个世界给他和萧霁月闹了个天大的笑话。 卿玉案与萧霁月相争这么多年,幕后之手却在渔翁得利,正遂了他们的愿。 卿玉案长舒了口气:“那你呢?有为什么帮我们。” 冶清昼眼神柔软了几分:“杂家说过,从一开始便觉得卿二公子和杂家很像,顺道帮忙而已。” 卿玉案狐疑道:“仅此而已?” 冶清昼眼神落寞无比:“仅此,而已。” 如今他无法成为像父亲那样的将士,只要能完成爹娘的遗愿、帮助卿玉案复仇便已是他毕生所愿。 他原本也可以是冲锋陷阵的将军的。只可惜宫中一剪下去,自己便再也没了那个机会。 卿玉案不置可否:“为什么原来不跟我说?” 冶清昼淡道:“原来是因为萧将军让我瞒着,现在倘若我再不讲,恐怕你再也不会得知真相了。” 卿玉案心中一惊。 什么叫做再也不会得知了?萧霁月难不成是出事了。 “不出意料的话,潼关已经兵变了。此程艰难困阻。卿公子可要想好了。唯恐是最后一面。” 冶清昼掰着手指,最后点到空亡的位置,他抬头望向愈发阴沉的天际,不由得哀叹一声。 ……最后一面。 卿玉案的心再一次跌落谷底。 但他并未退却,毕竟自己已经死过一回,再苦再难他也不惧,他只怕自己会遗憾。 有关于他的事,自己永远不会缺席。 第122章 第54章 潼关, 风陵渡。 夜黑风高的晚上,江上波涛汹涌,浪头打在船头梆梆作响。 以往运筹帷幄的燕兴怀看着所剩无几的粮车也开始犯难: “将军, 潼关的粮食不多了,朝廷也发不下来新的赈济粮。接下来该怎么办啊。” 萧霁面无表情地说道:“等。” 每次萧霁月的答复都会令将士心安,好像一切尽在他的掌握。 今年潼关的旱涝情况比去年严重许多, 朝廷派了大量人力物力到此, 可这些救灾的人力和物力都花出去了,却还是没有任何起色。 而且昨日又三个堤坝溃陷,而工部的拨款还下不来,修复堤坝的事情又迟迟提不上日程。 因为这件事,萧霁月几天几夜都没有合眼,大费周章到六扇门打探消息,夜以继日的写折子, 又当起了防汛监工。 不过好在万欣荣说这两天解决, 应该就是有一定的苗头了。 所以,即便萧霁月看起来胸有成竹,容兰也看得出他心中说不出的焦急。 一些接岗休息的将士围着篝火,开始闲聊起来: “说实话,我有点想贺监军了。” “是啊, 他到的地方海晏河清, 虽然军规军纪严了点,但有什么好的东西第一个就是想的弟兄们。” “对啊, 上次庆功宴贺大人都没动,全都给弟兄了, 哪像是前几任的监军肥头大耳的,咱们监军长得还好看。” 话音刚落, 这位壮汉的胳膊肘便被身旁的人怼了一下,示意让他往后多看几眼。 “你干啥啊。” 壮汉嫌弃地往后看去,便见颇具杀气的目光扫了过来,原本看着江面的萧霁月也正在看着自己。 久闻萧将军除了打仗在全大景无人可敌,这醋劲也是数一数二,如今一看,绝非浪得虚名。 壮汉连忙避开那仿佛凌.迟的目光,继续闷声烤红薯。 萧霁月重新看向江面,眼眸黯淡下去,许久才喃喃道: “我也想他了。” 按道理来说,今天就到卿玉案休沐日了,半个月不见,本该自己到皇城亲自接他到将军府上的。 不管卿玉案请不请自己喝女儿红都好,哪怕见上一面,好歹了却他心中牵挂。 只可惜按如今潼关这个形式,只恐自己又要失约了。 站在萧霁月身侧撑伞的容兰身形微晃,这次他没有偷笑,而是一本正经地说道: “说不定贺大人会回来。” 萧霁月却反常地摇摇头:“我不想他回来。” 容兰不解:“怎么?” 萧霁月看向正在往溃掉的河堤填沙包的将士,不由得轻叹口气: “他在东宫待着最好,潼关汛情不是儿戏,他身子骨又不好,我怕他出三长两短。” 其实萧霁月希望他来,又希望他不会来。 万一卿玉案真出了三长两短,到时候他该怎么向九泉之下的汝南侯和燕安王交代? 现在溃堤的事情又要怎么和潼关的百姓交代。 萧霁月的思绪正乱,他不禁揉揉眉心,却听旁边的容兰忽然惊呼: “渡口有船!有船来了!” 朝廷赈济的船不是还在路上吗,这昏天黑地的哪里冒出来的船。 旋即容兰情绪激动地走上前去:“船上有人,是贺太傅来了。” 几天几夜没有合眼的萧霁月下意识地抬头去望,可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我都还没疯,你怎么先疯了?” 难不成容兰也暗恋卿玉案?萧霁月胡思乱想起来。 不对啊,容兰不是后来从卿玉案那里“叛”到自己这了吗? 眼见着船只愈行愈近,其他弟兄也跑到渡口,看清来人的模样后纷纷欢呼雀跃: “是贺太傅,是贺太傅啊!贺太傅回来救百姓了啊。” 卿玉案他回来了? 回到潼关了?! “萧将军。快回来。” 萧霁月脑海中无数计策在此刻化为虚渺,他只顾着向前狂奔,任凭身后容兰如何呼唤,都听不到声响一般。 直到他的裤脚浸透江水,那蚀骨的凉意终于让他稍微清醒了几分。 十几艘打着“谢”字旌旗的船闯入萧霁月的视线,占据了他大半的视野不光是满载粮秣与砂石的船只,还有甲板上的那抹红衣身影。 这不是朝廷的船,这是藩王的船。 是的。 他的心上人回来了。 一如汝南侯来到秦淮治水时,年少的他跟着娘亲随百姓雀跃、甚至落泪。 娘亲曾说,对于燕安王府来说,希望是落在卿家人的身上的,以往是,如今也是。 那时他还不懂原由,如今他终于懂得了。 萧霁月的心从未如此擂动过。 没等船只靠岸,他便来到渡口对岸,他看见朝思暮想的梦中人来到他的身边,嘱托着容陵相关的事宜。 卿玉案的目光投向萧霁月,看似无波澜的脸上带着一抹温润的笑意。 萧霁月迎了上去。 可他知道现在还没到揭露身份的时候,便压抑住心中的思念,不住地寒暄了几句: “贺太傅怎么回来了,是朝廷的任务么,还是因为神机营的将士么,他们刚才还在念你来着。” 卿玉案只是稍稍瞥了眼萧霁月,他满身风雨,狼狈的有些可笑,可身上的将军气息已然遮掩不住。 第123章 是了,有些人生来就是要做帝王的,譬如方才不顾一切奔向自己的人。 卿玉案的话也柔软许多,眼眸仿佛盛满万千星子: “因为想你了,我便回来了。” “……” 萧霁月张了张口,却是一个字都没能憋出,甚至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 卿玉案说这话的时候轻描淡写,令萧霁月有些措不及防,他本以为还会像以往一样插科打诨。 但卿玉案并不知道他内心的暗潮涌动,又站到萧霁月身旁,默默撑起伞,感叹道: “这些船从藩王府调来的。多亏了藩王妃。” 萧霁月还是沉浸在方才的错愕中,久久没有回神:“你说你想我了?” 怎么又说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 卿玉案移开眼,他将握了两天的信封交付萧霁月手中: “回你那封信而已。之前一直寄不出去。” 因为寄不出去,所以亲口说么? 未免对自己太好了。 萧霁月刚想多跟他叙旧,讲讲这堤坝的事情到底困扰自己多久,只听得燕兴怀一声穿透云霄的雄浑声音: “完了,西部又溃堤了。那边的弟兄要守不住了。” 听闻这话,原本正在说笑的将士们都愣了愣,萧霁月的瞳孔骤缩。 天光熹微。 如今万次辅所说的期限到后又过了两天,但户部那边仍拒绝拨款。 经过两日紧锣密鼓的劳作,卿玉案与萧霁月带着将士将风陵渡西南、东南、东北三个方位都堵上了砂石。 其中郭大侠最为卖力,他深知自己做错了事情,又心怀愧疚,一口气搬了四个时辰。 卿玉案看在眼里,便递给他一块热粥,但郭大侠抬头见到是卿玉案时,连忙推了回去: “太、太傅,我不饿。” 旋即郭大侠又陷入人海之中,用不断的劳作来极力弥补他的愧疚,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卿玉案当然不明白其中缘由。 他走到萧霁月身边,问道:“我见他饿了一整天。怎么连粥都不喝?” 萧霁月学着卿玉案以前地样子,朝着郭大侠的方向翻了个白眼: “不喝也好,省着浪费。” 自己明明都没这待遇。 卿玉案还是头一次听到萧霁月说这种话,又将热粥推到萧霁月手里,劝阻道: “那怎么行。将军和将士不和睦可不好。你去。” 萧霁月一副不愿提及的样子,于是开始摇人: “容兰,你去把粥给那个谁,别让他饿死了。” “哦。”容兰不明所以地接过粥。 卿玉案面无表情地苛责道:“多日不见,萧大人又懒散了。” 容兰本以为是郭大侠绝食抗议,刚想按照萧霁月的命令生灌下去。 但粥刚到郭大侠手里,郭大侠顿时眼冒精光,像是看见山珍海味般大口喝着粥。 哦,看来还分人。卿玉案想。 经过这一段小插曲,萧霁月又想起了正事,坐在门槛上偏过头问道: “修堤坝的事情怎么样了?” 卿玉案喟叹一声:“工部尚书又去户部交涉,户部尚书闭门不见。只怕是万欣荣不肯发。” 萧霁月早已经料想到这个结果,手交叉地搭在双膝上: “本来我给兵部尚书递了急报,但吏部给事中不肯让吏部调人。” 卿玉案捕捉到熟悉的字眼:“吏部给事中?” 萧霁月刚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是啊,吏部给事中不就是潘——” 他的语气一顿。 吏部给事中正是潘修然的父亲,潘弘业啊。潘修然不就是在国子监三番五次□□卿玉案的人么。 “一定是他。一定是他从中作梗。”卿玉案双目无神地喃喃。 为什么都过了这么多年,他们还是不肯放过自己。 不堪的往事一幕幕过眼,卿玉案不可抑制地咳嗽起来,指尖漫出殷红的血液。 萧霁月按住他的背脊,惊慌地问道:“你怎么样了?” 卿玉案只感觉喉咙中的腥甜,倘若冷风再灌进喉咙,恐怕要呕出更多的血了。 “你别管我。” 他挣脱开萧霁月的手,踉踉跄跄地从跑入营帐,嘴角的血却依旧不断涌出,视线开始模糊。 整个动作迅疾,甚至让萧霁月都始料未及。 卿玉案强撑着病体仓皇而走,期间碰掉了狼毫笔与砚台,终于在最后关头费力地摸索到药包,他颤抖着双手将药撒入热水中搅合。 明明已经加大计量了,明明之前都是好好的,为什么自己的病情突然急转直下。 而且发病的时候还是在萧霁月跟前。 “别喝那碗药——”萧霁月一手打翻药汤。 卿玉案难以置信地看向萧霁月。 土陶碗应声而碎,卿玉案也在同一时间瘫软着身体倒下,萧霁月眼疾手快将他接入怀中。 再这样喝药,怕是又要像上一世那样重蹈覆辙了。 可蛊毒无解,他到底如何是好。 萧霁月抹掉他唇角的血,卿玉案抓紧他的领口,发钗掉落在地,青丝倾泻而下,他的神志甚至都开始不清晰。 萧霁月第一次感觉到无助。 天际银蛇乱舞,惨白的光映在卿玉案的脸上,卿玉案抓紧他的手,崩溃地问道: 第124章 “好疼啊,阿月。我真的好疼啊。” 卿玉案的咬得唇片泛白,额头上渗出细汗,萧霁月看得心也揪起,却不敢轻举妄动。 是蛊毒快要发作了么。 传闻中的生不如死,如同蚂蚁啃噬,最后泯灭神思,竟是如此痛楚么。 萧霁月听得见他的呜咽,而萧霁月只能将止痛丹塞入他的口中,尽力温和地回应着他,说道: “好了,吃了这个就不疼了。信我。” 卿玉案费力地咽下,眼尾泛起红晕。 但萧霁月也知道,止痛丹起到的作用,却微乎其微。 就在这时,营帐外传来更为晴天霹雳的消息。 燕兴怀沉重地说道:“将军,方才探子来报,有外族蓄意炸毁河堤,西部河道的水位急速上涨,河水已经蔓延到了西城关外。鞑靼族的人快要登岸了。” 第5 5章 “潼关出事了?” 卿玉案刚想挣扎着站起, 一计掌轻轻劈在他的肩头,意识瞬间陷入黑暗之中。 萧霁月小心翼翼将卿玉案放置于床榻上,容兰搀扶好后者。 “看好他。” 萧霁月披上银盔, 系好衣领上的领扣,他垂着眼眸,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情。 容兰怔了怔神。 萧霁月系好外氅, 在走出营帐之前, 他的脚步微微一滞,他偏过头说道: “无论外面出了什么事,都不能让他出来,不要让他找我。记住了吗?” 容兰指了指自己,问道:“连我也要在这里?” 萧霁月走出营帐外,目光落在远方腥红的天际,淡道: “缺你一个不算缺。照顾好他。” 说罢, 萧霁月便转身步入茫茫黑暗以及雨雾之中。 …… 此时已经到了午夜子时, 整个潼关都笼罩在黑暗中。 西城关隘口,十三座河堤完全冲垮,只余一条狭窄的小路蜿蜒向北,而北面就是营地的方向。 萧霁月刚到隘口,燕兴怀便急匆匆地来到跟前, 大雨打湿在燕校尉的脸上, 他无奈地说道: “将军,一个时辰前, 我们在西北方位、东南方位的河堤口,发现了炸/药碎片, 肯定是有人故意为之。” 他将黄色碎石摊在布帛上展示给萧霁月看。那日搜寻的时候,硝石早早就融进水里, 就剩下这些残余的硫磺块了。 萧霁月的目光冷了下去:“所以,这几日的河道监工是阗何忠?” 燕兴怀沉默半晌,问道:“……是。” “把他叫过来。”萧霁月的声音如冬夜寒风般冷冽刺骨。 燕兴怀立即跑去传令,很快就带着阗何忠来到萧霁月的面前。 阗何忠恭敬地行礼后,抬起头看了萧霁月一眼,便再次垂下眼眸,等待萧霁月开口。 萧霁月将自己的揣测全盘托出,说道:“是不是你和殷雪一起合谋的。” 阗何忠不答,只是眯着眼望向萧霁月,想来是早已经印证了萧霁月的猜想。 应当是殷雪和阗何忠早早就想报复萧霁月,所一起合计出的事情。 等待片刻,萧霁月的话语更冷了几分,他拎起阗何忠的衣领,说道: “我问你的话,你没有听到吗?” 倘若真的有人想要炸毁河堤,那么河道都监必然能知晓有人布置炸药,但如今河堤已毁,证明河道都监难辞其咎。 但阗何忠仰起头,像是故意似地说道:“回将军,杂家……并不知晓。” 萧霁月刚想再跟阗何忠盘问几句后,便听身旁的副官厉声说道:“将军,鞑靼族已经到风陵渡了!!” 萧霁月松开阗何忠的衣领。 鞑靼族竟然会选择这种时机出兵,看来早早就串通好了,目的就是想要置萧霁月于死地。 但是现在必须迎战了。 “传令下去,加强戒备!” 萧霁月冷喝方毕,带着众士兵朝风陵渡赶去。 已经免不了一场恶战了。 一队队的骑兵飞驰在雨幕中,其疾如风,其徐如林。 萧霁月坐在为首的青鬃马上,他的手臂上绑着绷带,伤口还没有愈合,鲜血染红绷带,看上去触目惊心。 他抬手抚摸一下小臂,仿佛是在感受上面的温度。 要是他也在身旁就好了,哪怕再看最后一眼也好。 只是很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了。 许副官扬鞭指向前面的渡口:“将军,前面就是了。” 萧霁月勒紧缰绳,将缰绳往右侧拉动。 果不其然在前方的河道之中,数百名兵卒被困在其中,无人能够逃脱,一片死寂。 “将军,小心!” 没等萧霁月的目光转移,便听得身旁传来厉呼,下一刻他便感觉到向腰间袭来的凉意。 萧霁月反应敏捷,立刻抽刀挡下了那人的攻击,交错厮杀起来。 过招几回,萧霁月看准时机,他身形矫健,剑法凌厉,用力挥剑砍断了对方持续攻击的长枪。 很快,萧霁月便占据了上风,但他的剑势不减,猛然提力,将手中长剑从敌人的咽喉处划过。 剑刃上映出对方的容貌,萧霁月这才发现,对方正是鞑靼族的少主阿达孜木。 “是你。” 萧霁月眸底闪过一丝异样。 阿达孜木的腹部留下深深浅浅的伤痕,他的身形踉跄倒退几步,捂着胸口喘着粗气。 第125章 “少主!” 他身后的副将上前一步,阿达孜木却挥了挥手,让他继续应对神机营的将士,不必担心自己。 萧霁月提着长剑而来,剑刃上的血迹被与大雨不断洗刷,缓缓滑落在地,与血泊融为一体。 “你现在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怎么还管其他人?”萧霁月的长剑指向阿达孜木的脖颈。 “呵。” 阿达孜木冷笑一声,却丝毫没有任何畏惧之意,他抬起头,眸光满是挑衅,说道: “你可认得这东西?” 一块泛着紫红色光辉的乌沉香展现在萧霁月的面前,在这一刻,所有过往形成了闭环。 原来万贤良当时私售的乌沉香,正是从阿达孜木的那里所得的。 这场突如其来的战役,正是阿达孜木事先设计好的!而阿达孜木,也是为了四年前杀父之仇的事情而来。 阿达孜木冷冷笑了出来。 他虚弱地抬起手,唇角的笑意迟迟没有散去:“按道理,时间快到了啊。” 他的话刚说完,便又从两侧冒出数百名神机营身形健硕魁梧的兵卒,将萧霁月团团围住。 子母蛊开始发作了。 神机营的兵卒如同行尸走肉般走向萧霁月,手持利器直逼而来。 而萧霁月手中握着长剑,防守的同时一边思考着破解之法。 阿达孜木继续笑吟吟地说道:“听闻将军与神机营的将士视为手足兄弟。不知……将军敢不敢对自己的兵下手呢。” 近万的鞑靼骑兵浩浩荡荡地从船上下来,他们手持各式冷武,杀气腾腾地朝着风陵渡逼近。 萧霁月这才明白,这次阿达孜木的目的,哪里是潼关,就是直取自己的性命。 此夜,注定血腥而漫长。 或许是血腥气味过于浓重,又或许受蛊毒蚀骨般阵痛的影响,风陵渡的另一头有双瞳眸猝然睁起。 光凭借渗入骨髓的锐痛,卿玉案就知道已经有人开始操控蛊毒了。 他没有空管那么多了。 但凡自己再晚走一步,萧霁月都可能危在旦夕。 卿玉案费力地欠起身,即便视野模糊,可他依旧强撑着意志扶着墙体艰难行进,却意外撞翻了桌上的零碎物件。 他闷哼一声,微微俯下/身去,腹部翻江倒海的血腥差点没让他站不稳。 差点打瞌睡的容兰恍然惊醒,见到费力前行的卿玉案,赶忙去扶: “贺太傅醒了,将军说过不让走的。太傅不如在这多待一会。” “容兰。” 卿玉案低低地唤着,语气顿了顿继续说道:“你当年欠我一个人情,是叛逃的人情。可有想过什么时候还我?” 这还是卿玉案第一次叫他名姓,以往都直接称其为容总旗。 而称呼其姓名的,在容兰的印象里只有两个人,其一是萧霁月,其二便是汝南侯府的卿二公子。 容兰怔怔地看着卿玉案将自己的假面扯掉。 他向后退却一步,难以置信地说道:“卿……卿二公子?” 卿玉案不置可否,直接转向主题:“如果你不想让萧霁月死,或者你还有良知问心有愧,就听我的——” 容兰眼中的震惊之色还没褪去。 所以,萧将军这半年以来对太傅如此上心,是因为他早就知道太傅的身份吗? “带我去找他。”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卿玉案神情凝重,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 “好。”容兰应下。 卿玉案没有再做停留,让容兰备好马,一同前往风陵渡的渡口,一路上见到厮杀的将士无数。 那个原来令人闻风丧胆的神机营,在蛊毒的影响下变得不堪一击。 雨水混杂着泥泞,无情地浇在死者冷冰冰的脸庞上,带走他们最后一丝生气。 他们其中很多都是颠沛流离的无辜百姓,一些是战死的将士,无论是什么身份,都是鞑靼族夺取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的有力证明。 而如今的情况看来,卿玉案只能赌一把了。 漆黑天际之上的秃鹫,在卿玉案与容陵的头顶不断盘旋,发出凄厉而诡异的鸣叫。 糟了。卿玉案心中暗道不妙。 倏地,身后马蹄声纷至沓来,旋即一支长箭擦着卿玉案的脸庞追随而至。 “少主说过,要把神机营杀的片甲不留!杀啊,弟兄们!” “为族长和长老报仇!” …… 喊杀声震耳欲聋,冲向两人的鞑靼族人越来越多,眼见箭矢愈来愈多,容兰快速挡在卿玉案身后,说道: “我留在这里殿后,太傅先去找将军。” “那你怎么办?”卿玉案蹙眉。 容兰将背后的长弓取下,拉弓搭箭瞄准敌方的头领,长箭离弦的瞬间,容兰答道: “我属神机营和六扇门之下,解决这些杂碎绰绰有余。” 何况自己还欠他一个人情。 “接着。以防不备之需。” 萧霁月将另一把弓弩和箭矢掷出。 “多谢。”卿玉案飞快地驰行,在雨幕中不着一丝痕迹。 当天际露出鱼肚白,渡口翻涌的海水中有几锁链相接的艘粮船,而粮船上两道模糊身影与刀光剑影相互交错。 萧霁月死死抓住倒落的桅杆,而阿达孜木手握长.枪,目标正是他的脖颈。 第126章 他想抢粮船! 卿玉案的视线越发模糊,但依旧下意识地握起弓弩,将箭矢搭在弦上。 他的手心里全是汗水,甚至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最后一支箭了。 万一偏离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但不管是为了萧霁月,还是为了潼关和风陵渡的百姓,他都需要这么做。 他眯起眼,一支箭顷刻离弦。 胜败, 在此一举了。 第56章 风声渐渐息止, 但大雨依旧滂沱,卿玉案跃入江面,去往萧霁月的方向。 但粮船上已经不见阿达木孜和萧霁月的身影, 只有插在甲板上、沾了血的箭矢。 所以,当时中箭的人到底是谁? 莫名的恐惧涌入卿玉案的心头。 如果船上没有人的话,那应该就是在…… 卿玉案不敢后想, 再次潜入水中, 越往深处前进,透过江面的光线便越黯淡,在他几近绝望地时候,他蓦然瞥见一抹熟悉的深蓝色衣袂。 找到了。 就在这时,一只手抓住了卿玉案的脚踝,他猛地回过头—— 是阿达木孜! 糟了,被他发现了。 正当阿达木孜刚想拿出什么的时候, 卿玉案见准时机, 将衣袖中的短刃刺向对方的肩膀。 殷红色逐渐在江面弥漫,血腥味弥漫开来。 阿达木孜吃痛,当即松开手来。 卿玉案拼命地抓住那抹愈渐下坠的蓝色,将其紧紧楼入怀中,不敢回头去看。 再撑一会儿, 再多撑一会。 我们很快就会上岸了。 “少主!” “少主, 你在什么地方?” 江面驶过一艘小船,不断呼唤着阿达木孜的名字。 “少主在这!” 鞑靼族族人将阿达木孜从水中捞起时, 方才发现他的背后一根长箭。 “少主你受伤了?” 鞑靼族族人慌了似地围起来,想着到底该如何处理。 “嗯。” 阿达木孜将长箭徒手拔了出来。幸好没入的不深, 不至于伤到心脉。 鞑靼族的侍卫赶至,对着阿达木孜躬身拜道: “少主, 大景那边忽然有一支队伍突围出来。不像是神机营的。那旗子写的是‘虞’,人数也不算多。” 那是藩王的封号。 多半又是卿玉案想出来的招数。 看着阿达木孜发怔,将士又靠近一步,认真地问道: “少主,还需要追击吗?神机营那边的蛊能控制的时间差不多还剩下半个时辰左右。殷大人说,如果现在追上去,应该胜率不小。” 阿达木孜从腰间取下红布条,摊开在掌心之上,那是当时万国来朝时,卿玉案在秋围时遗留的那几条。【1】 随着时过境迁,他还是留到了现在,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只是想给卿玉案看一看而已。 但…… 阿达木孜看向从浩荡转变为平稳的江面,久久伫立,半晌才说道: “不追了。就清除神机营吧。” …… 与此同时,卿玉案费力地将萧霁月拖上岸,拖到一棵怀抱大的老槐树下,方才喘息起来。 但他不敢停下。 眼见萧霁月没有清醒的征兆,卿玉案不断试图使他顺畅呼吸,忽然一只手按住了他的手腕。 卿玉案的身形一滞。 他的耳畔传来萧霁月虚弱的声音:“太傅怎么来了,我不是说——” 不是说,不要来找我么。 没等萧霁月说完,卿玉案便紧紧搂住他,枕着他的肩窝,感受与自己同频的心跳。 冶清昼所说的没有错,自己的一魂一魄与他相关,他能感觉的到。 这几日的疲惫和担忧在这一瞬间统统抛诸脑后,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 “好了,还活着呢。神机营那边怎么样了。” 萧霁月抬起手,去拭去卿玉案眼角的泪水。 卿玉案回想起来:“没什么大碍,他们中蛊的时间短,鞑靼族控制几个时辰,蛊毒就会自行消散。” 萧霁月心中紧绷的弦终于松懈,他缓缓舒了口气,又问道:“那样就好。我们要不要离开这里,若是鞑靼族追上来的话——” “他们不会追上来的。”卿玉案打断他的话。 萧霁月愕然抬起头:“嗯?” “你看这些。”卿玉案将兵部堪合和一封藩王妃的书信递给递给萧霁月。 他还有监察御史的令牌,即便藩王妃无法求情,监察御史也能在这种外族入侵时刻自行调兵。 萧霁月草草略过书信一眼,忽然“嗤”地笑出声,说道: “这就是当时藩王妃说的欠你的一个人情?” 卿玉案点点头。 到头来,果然还是卿玉案想的最为周全。萧霁月想。 卿玉案此时是以真实的面容示人,但却丝毫不见萧霁月疑问。 卿玉案擒住萧霁月的手,问道:“见到我的样子,你不意外么?” 相比于他易容前的容貌,他真实的容貌少了假面上的谋略气息,更令人怜惜。 “我早就知道了。”萧霁月莞尔。 卿玉案愣了一愣,问道:“你……早就知道?” 萧霁月的眸光依旧涣散,但可窥见些许光亮,他缓缓启唇,说道: 第127章 “从那天你看将军府的桃花的时候。我就知道是你了。” 毕竟拜谒之人从不会久留,过往之人路过将军府也只是行色匆匆,只有心之人才会抬头望一望桃花。 这四年,只有卿玉案会抬头望一眼桃花。 也只有他会抬头去看。 萧霁月:“唔——” 忽然,卿玉案拉过萧霁月的衣袖,咬过他的唇片。那是极具侵略性的吻,吻技不算高明,但却让萧霁月有些措不及防。 萧霁月并未躲避,反倒是反客为主地勾住卿玉案的脖颈。 很快卿玉案便招架不住,他按住萧霁月的肩膀,许久才闷闷地说道: “我差点以为,你也醒不过来了。” 雨势渐渐转小,萧霁月靠在槐树树干下,讲述起当时发生的事情。 “当时阿达木孜想要抢夺粮船,我便去拦,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占据下风了。只是……” “只是?”卿玉案颦眉。 萧霁月刚想说自己中了阿达木孜一缨.枪,但是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不说为好,他一笑了之: “没什么。” 还是不让他担心了。 这时,马蹄声渐清晰,“虞”字的旌旗愈发招摇,那是藩王府的兵来支援神机营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一抹曙光露出地平面,风雨也在这个时候彻底偃息,江面重新归于平静。 萧霁月强忍着身上的疼痛,向着那抹无法触及的熹光探出手去,声音轻地犹若鸿毛落入水面: “小楼,你看见了吗?” “天亮了。” …… 第57章 皇城东宫还是一派岁月静好。 殷雪将写好的信笺卷起, 系在信鸽的脚踝上,见到屋内来人,信鸽受惊掠走。 殷雪猝然转身, 后背紧紧靠在桌案上,用薄弱的身形挡住笔墨纸砚。 谢朱颜见他在遮掩着什么,好奇地探过头去看, 说道:“你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不过, 殿下怎么来了?”殷雪声音平淡如水。 “哦。”谢朱颜没放在心上。 殷雪这才缓缓舒了口气。 他将自己写的国政相关的文章递给殷雪,在太傅告假离开的时间,他依旧在好好温习课业。 殷雪接过文章,反复浏览几遍,逐渐露出满意的笑容: “殿下的文章融古通今,有深厚见识,殿下果真不愧为天纵之材。” “唉, 大伴你总是夸本宫。要是太傅, 肯定会指出本宫的问题的。” 殷雪闻言一愣,随即垂眸掩饰掉眼底的情绪:“是吗……” 但谢朱颜很明显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兴致勃勃地说道: “本宫听宫人们说,潼关那边的战役已经结束了?” 殷雪点了点头。 “那太傅是不是已经回来了?大伴你带本宫去见他。”谢朱颜的眼眸亮起。 殷雪怔愣片刻, 手中紧握的狼毫笔轻轻地放在桌案上, 旋即歪着头看向谢朱颜: “好呀。殿下随我来。” 而另一边,在藩王妃所调兵力饿的协助下, 鞑靼族节节败退,潼关也恢复了原先的和平。 在潼关百姓相送之下, 卿玉案与萧霁月回到京畿将军府。 卿玉案身上的蛊毒不再发作,视野也渐渐恢复了清晰, 只是今天的奔波劳碌没有合眼,令他有些疲惫。 蓦地,屋外传来容兰的声音:“太傅,外面有人求见。” “什么人?”卿玉案揉着眉心。 容兰顿了一瞬,说道:“是……太医馆的应太医。” 但率先有反应的是萧霁月,他意味深长地看向卿玉案:“你不是要休息?” 那个应太医整日戴着面纱,看不清到底长什么样子,整的神神秘秘的,看起来古怪的很。 卿玉案很明显有意回避,他匆匆站起身,说道: “还好。我现在就去。” 直到将军府的转角处,卿玉案看见等候多时的白衣人,四下判断无人时,方才低声说道: “兄长来将军府作甚?” 应太医将一包药塞到卿玉案的受手中:“来给你送药。” 自从汝南侯府离开之后,卿齐眉便化姓为“应”,来到太医馆苦心孤诣研究医药,如今已是第四个年头。 卿玉案莞尔:“那便多谢兄长了。” 就在卿玉案即将接住药包的时候,萧霁月忽然挡在身前,长剑对准卿齐眉的脖颈,冷声道: “早就看你不顺眼了。要是鞑靼族的细作,我劝你还是不要痴心妄想了。” 见到萧霁月猛烈的攻势,卿齐眉手微微抬起,两枚银针飞快地射出,但萧霁月身体轻巧躲开,右手长剑直刺。 但卿齐眉明显不想夺取他人性命,只是擒住长剑剑刃。 卿玉案连忙拦在萧霁月身前,说道:“别打了。” 萧霁月收敛了锋芒,将长剑收回鞘中,冷哼一声,算是答应。 卿齐眉也不气恼:“我想将军是误会了什么。” 他将面纱轻轻取下,淡道:“这几日我跟随神机营医治,也算是老朋友了。将军还是认不出来吗?” “是世子。”萧霁月缓缓放下长剑。 卿齐眉抿抿唇:“正是。这回将军能放心了?” “原来如此。世子请便。”萧霁月会心一笑。 第128章 卿齐眉将一封密信递交给卿玉案:“除了送药的事情。皇上传来一条密令,命我让贺太傅带到养心殿一叙。” 多半是因为潼关的事情。 “我这便去。”与萧霁月心照不宣地对视片刻,卿玉案应下。 待卿玉案走入养心殿时,皇上谢玉砌的面前正站着次辅万欣荣,殷雪正看着炼丹炉的火候,旁边司礼监的小太监,往里面投放各式药材。 卿玉案内心冷嘲一声。 明明密令上只是宣召了自己一人,没想到万欣荣倒是先闻讯而来。不过也好,万欣荣既然这般主动寻死,倒也省着自己劳心费力。 “陛下。” 卿玉案关上门,自觉站在万欣荣的身旁,垂下眉眼。 这几日风雨方歇,冷风灌入养心殿中,皇上受到冷风,不断地咳嗽起来。 看样子皇上已经病入膏肓了。卿玉案挑起眉。 “贺爱卿来了。”皇上看见卿玉案后,勉强挤出笑容。 他咳嗽了许久,声音沙哑得厉害,看起来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了。 万欣荣忧心忡忡道:“陛下可要保重龙体啊!臣现在便去叫太医馆的人来。” 卿玉案无情回绝:“太医馆的应太医已经在殿外候着了。” 听到这句话,万欣荣被怼的极为不悦,但他毕竟是朝廷大员,又不敢众发飙,只好忍耐着赔笑。 “两位爱卿免礼。还是贺爱卿想的周道。” 谢玉砌虚扶两人一把,又继续说道:“这段时间,朝廷一切安稳,两位辛苦了。” 万欣荣颇具心机地瞄了卿玉案一眼,抢先一步说道: “臣不敢居功。这一切还是得益于贺太傅懂得应变,和藩王府借了一只兵呢。” 本来是想指责卿玉案擅自调兵,私下和亲王结交一事,但皇上却偏不如万欣荣所想,反而问道: “兵部没有调兵?” 卿玉案也本以为迎接自己的是苛责,偏偏没想到谢玉砌的重点在此。 卿玉案如实回答说:“正是,臣听工部尚书说,是吏部给事中的授意。而且我调兵是有兵部堪合,合情合理。” 万欣荣冷汗直流,他悄悄看向卿玉案,目光中尽是杀气。 他明白,这是卿玉案在警告他不要再惹是生非。 吏部给事中潘弘业近日一直与万欣荣联络频繁,若是潘弘业的行径暴.露,怕是万欣荣也吃不了兜着走。 谢玉砌并不意外:“朕晓得那份堪合,也是藩王妃托六扇门的千户来将密信给我的。” 看来是容陵一直在暗中打探消息。 卿玉案长长舒了口气。 “潼关出了事,吏部那群人不批准。是不把朕放在眼里了。” 谢玉砌一掌拍在桌案上,语气中带着浓浓的威压感。 两侧候着的小太监肩膀开始发抖。 谢玉砌勉强正了正神色,他对着卿玉案说道: “这次太傅有功,回去朕会通知你一个消息。朕见你气色不好,先回去休息吧。” 卿玉案心思微沉,但表面依旧恭谨:“是。” 万欣荣明白,皇上这次多半是让卿玉案任礼部尚书之位。 但为什么卿玉案并不提及自己,转而提及首辅的过错呢?万欣荣疑惑。 整个养心殿屏风前剩下了万欣荣,殷雪将炼丹炉里的内丹盛到锦盘中,恭恭敬敬地盛到跟前: “皇上。清心丹好了。” 谢玉砌点点头,任凭宫人在一旁备好热汤等等,他的目光落在万欣荣的身上,叹息一声方才说道: “喧天寺的道人告诉朕,只要朕潜心礼神,社稷便可永保无忧,可这潼关……唉。” 方才的疑问暂且搁置,万欣荣思忖片刻,连忙拜跪下来,附和着笑道: “也是陛下祈福有功,否则那些外族势力怎么会退却的那般快,这一切都归功于陛下。六部那些言官,不过就是千方百计地阻挠皇上修长生术罢了。” 于这位沉迷术士的皇帝来说,百信其实并不重要,只要能保住社稷、永远长生,即便是用尽一切办法也值得。 “还是你想的最明白。不过修炼此术也无法变出实在的物件,这次大雨冲毁的堤坝又该如何是好?”谢玉砌敲着桌案,像是在盘问。 万欣荣答道:“陛下不必担忧,臣已经派人去修葺了。” 谢玉砌的满面愁容,终于更替为笑意,但明眼人还是能看出他的疲惫与虚弱: “你倘若能解决这件事,这首辅之位就是你的了。” 万欣荣猝然抬眸,眼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他连忙又磕了几个头,拱手道: “陛下恩典,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所望!” 正当万欣荣正准备起身告退之后,身后又传来一声苍老的叹息声音。 “除了你们,满朝文武哪一个还值得信任,都是一群狼心狗肺、亦或者尸位素餐的人啊。也就你与太傅……也就你与太傅,还有殷雪忠心耿耿。唉。” 谢玉砌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挥了挥手,示意万欣荣不必再多留,万欣荣只得躬身告退。 最后整个大殿就只剩下了谢玉砌与殷雪,殷雪习惯性地将沾了血的帕子浸在热汤之中。 谢玉砌无奈地摇起头,继续说道:“这群人都盼着朕死了,朕死了就能顺遂他们的意。唉,殷雪啊……” 第129章 “杂家在着呢。”殷雪躬身。 谢玉砌撑着头,说道:“那位道长告诉你的静心曲,现在会弹了吗?再给朕弹一曲吧。” 殷雪取来五弦古琴,摆放在案几上,袖口中的乌沉香掉入熏香炉之中,瞬时升腾出青色的烟雾,只不过谢玉砌正在闭目养神,并未察觉到。 殷雪的指腹覆上琴弦之上:“是,陛下。” 第58章 等卿玉案回到将军的时候已经将近日暮, 甫一进门,便见萧霁月不顾将军形象地坐在台阶上闭目养神,手里还提着一包油纸包裹的糕点。 “萧大将军在干什么?”卿玉案眯起眼睛问道。 听到来者的声音, 萧霁月当即从台阶上弹了起来,还不忘将糕点递给卿玉案: “晒日光浴呢。容兰告诉我,这样养生。” 他还记得, 卿玉案还是蛮喜欢这些甜食的。 卿玉案接过糕点, 自然而然走入屋内:“你比我还小三四岁,怎么想起养生来了。” “闲来无事,万一哪天谢家的人想杀了我怎么办?” 萧霁月跟上卿玉案,眼中满溢的笑意却在他的身上打转。 卿玉案疲倦地坐在内厅的梨花木椅上,将一卷圣旨放到萧霁月跟前: “你不就姓谢。这二十年他们不还是没有名正言顺的杀你理由,他们倒是应该怕你兵变才对。” 毕竟掌握大景近半的兵权,底下的将士无不服从, 又和朝廷命官“结党”, 试问哪个皇帝不敢对其稍有忌惮,到时候利用萧霁月要挟,再好用不过。 萧霁月不用看也知道圣旨里面到底写了什么,他眼眸微微眯起: “那我现在该称太傅为尚书大人了。” “随你。”卿玉案饮下一口茶。 萧霁月百无聊赖地挑起他的发丝:“不过也是,他们哪里算的过我们机智过人的贺太傅, 而且连我都是贺大人执掌的棋子呢。” 卿玉案撑着下颌, 翻身跃于他身上,垂眸望着他:“所以, 人来人往,皆为利字。你明知我在诱你深入, 却为何还心甘情愿入这瓮?” 萧霁月萧霁月点着他的心窝,眼中颇带戏谑味道:“我之利, 便为你一人。” 待窗外最后一丝日光落下帷幕,将军府的嬷嬷点上将军府的纱灯,暖融融的光辉映在卿玉案的脸上,显得格外温柔。 蝉音躁耳,清凉的夜风透过窗棂,吹拂得人身心舒畅。 萧霁月又揣测道:“所以,你是想要首辅的位置?” 卿玉案摇头:“不是。” 萧霁月的眼眸亮起:“你想要皇位?” “我不想要,但是我想看另一个人要。等那个人登基后,我只要辅佐他、陪伴他、与他共创海晏河清的盛世就好。” 卿玉案说这话的时候轻描淡写,但目光却是落在萧霁月身上的。 萧霁月当即福至心灵,他意味不明地轻呵一声,又问道: “那太子怎么办?会不会恨你?” 卿玉案翻了个白眼:“你我都不是圣人。若是朱颜要怪,便只能怪他的父皇残害手足与忠良臣子。” 现在皇上将行就木,怕是很快谢朱颜就可以登基了,彼时他们想控制一个傀儡皇帝可谓是易如反掌。 皇帝或许也没想到,他一直信任的太傅,他所认为忠心耿耿的臣子,实则各个心怀鬼胎。 萧霁月挑挑眉:“叫太子‘朱颜’呢,怎么不这么叫我?” 他伸出手将卿玉案压到榻上,欺身向前,又用学着卿玉案用官腔笑道: “那贺尚书肯不肯让我这个大逆不道的奸臣横刀夺爱呢?我好怕太子要杀了我啊。” “你……” 卿玉案错愕了一瞬,对视的刹那双眸立即避开。 “你想怎么横刀夺爱?”卿玉案故作镇定地说道。 “太傅不懂么?我以为太傅博学多识,肯定明白的比我多。” 萧霁月低沉一笑,指腹轻轻滑过他的锁骨处,引得卿玉案一阵颤栗。 “呃。” 下一刻,卿玉案便觉身上稍稍一重,萧霁月的吻越发炽烈,两个人的战地也转移到了软榻上。 褪下的衣帛几经指尖捻动,而褶皱不堪,细碎而难耐的嘤咛声传来: “阿玦……将军府会不会还有其他人?若是被他人瞧到……” “小楼放心便是。” 银瓶乍破。 …… 一个月后,吏部给事中潘弘业因滥用职权、目中无法自裁而退,受廷杖五十,流放充军。 正如同萧霁月与卿玉案所言,两个月后,皇帝谢玉砌就已经病入膏肓。在吊着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便叫来三位顾命大臣,其中便有卿玉案。 等卿玉案踏入养心殿的时候,谢朱颜正趴在谢玉砌的床榻上恸哭,口中一直喊着“父皇”。 整个养心殿都浸透着苦药的味道。 卿玉案身着一品朝官方才能着的红袍缓步走入宫殿中,正是汝南侯当年雪夜中跪在丹墀上着的那身。 那一抹艳红,在朝官中缟素衣中显得格外瞩目。 除了谢朱颜以外,次辅万欣荣哭的尤为大声,见到卿玉案身上崭新的官服时,万欣荣指着他破口大骂: “贺迦楼!你到底是何居心?!我们着的都是素衣,你这一身红衣穿给谁看?!!” 卿玉案不慌不忙地走到龙榻前,说道:“你们哭什么,陛下即将得道升仙,难道不该贺喜吗?” 第130章 众位朝官听罢,面面相觑。 卿玉案的手肘轻轻搭在床板上。 谢玉砌明显苍老了许多,长髯尽白,就连呼吸都是微弱的。 他看向那位整日修玄到近乎疯魔的老皇帝,唇角微微扬起,危险的意味在眼角流转: “陛下可想知道如何成仙么?” 谢玉砌方才黯淡的眼眸,此刻终于显现出微渺的光亮,他沙哑地说道: “朕……想。” “那其他人都退下吧。”卿玉案淡淡吩咐道。 这些人不过是如蚁附膻之辈,几乎无人忠心,也只是哭给储君看罢了,留着只会碍事。 整个朝廷,只有房梁上的明镜是清亮的。 但众人低低地议论起来,却没一个人肯动身。 “这里有应太医和容千户,你们怕什么。怕让皇帝无法得道?” 卿玉案的语气又冷了几分,目光从众人身上一扫。 应太医也算是皇帝最常召见的御医,而容陵如今亦是六扇门之主,有他们二人看守,应当没有问题。 很快,整个养心殿,便只剩下了四个人。 谢玉砌很是期待地看向卿玉案,哪怕只剩下最后一口气,还是费力地说道: “到底……如何才能得道?” 卿玉案站起身,冷笑一声说道:“世上本就不能成仙。善者才能轮回,而恶者只配入地狱。譬如你。谢玉砌。” “你、你在说什么?” 谢玉砌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卿玉案,结果却模糊地看见一身红袍,他震惊地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了一个字。 但卿玉案知道他想说什么。 卿玉案逼近一步:“这身红衣熟悉吗?很像汝南侯对不对,那你看我像不像卿玉案。” 看着谢玉砌逐渐睁大的眼眸,卿玉案笑着问他: “既然快死了。就让你知道点事情。那位应太医就是卿齐眉吧,容陵是汝南侯府的门客。” 谢玉砌嘴角溢出鲜血,眼睛瞪得大大的:“你、你个——” 卿玉案用帕巾擦拭掉谢玉砌嘴角的鲜血,继续说道: “他们说得对,我的确是就是不穿素衣。孝衣我只在家父葬礼上穿,对你,我绝不可能。” 谢玉砌震惊地听着。 卿玉案默默阖眸,回想起当年的事情来:“我父亲在雪夜里向你求情了一夜,问你为何残害手足。你全把罪责推卸给我父亲。” “燕安王明明不欲与你谋权,他想辅佐你,你当然知道这一点。但是问题就出在先帝下过储君的诏令,所以你与外族联合,直下秦淮杀燕安王,连两个孩子都不放过,要不是我母亲去救——” 卿玉案没有继续说下去。 要不是他母亲去救谢家两个孩子,萧霁月又怎么可能见证全家惨死、火烧王府的现场。 自己的母亲又怎么会同样葬身火海?! 世间传闻母亲给汝南侯写过休书,只是以这种流言蜚语掩盖此事罢了。 不然,自己和哥哥的名字怎么会是爹娘的“举案齐眉”之意? 他抓住谢玉砌的衣领,手背上的青筋暴起,他的语气狠戾了几分: “是你让手足死于非命、让忠良沦为不齿、让苍生水深火热、也是你让世间黑白颠倒!” “我从见证家破人亡,到发配充军,从七品小官爬到如今这个位置,一切的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小楼!”卿齐眉上前一步,示意他莫要动手。 卿玉案默默松开谢玉砌的衣领,他没忘记这次来到养心殿的目的,他尝试着平心静气地说道: “想活着么?” 他举起一枚丹药,在谢玉砌的跟前晃了一晃,旋即说道: “如果你真的想得道成仙,当下就剩下一个抉择,告诉我当年传位给你的圣旨在什么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谢玉砌遥遥指向房梁上洁白无瑕的明镜,忽然他眼神骤亮,凝聚了最后一口气,厉声喊道: “来人!” “都进来,皇上驾崩了。”卿齐眉盖过了谢玉砌的声音。 谢玉砌不甘地瞪视着他们,眼中的神采慢慢消失,他无力地垂下了头。 看起来谢玉砌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很可惜,他再也没有机会再将机会昭告天下了。 门外候着的人瞬间哗然,一时间涌入养心殿中,所有视线都汇集在了床榻上奄奄一息的老皇帝身上。 孙皇后扑到在谢玉砌的身上,已然哭成个泪人:“皇上——” 此起彼伏的哀嚎声的背后,宣告着那位残.暴昏君所执掌的岁月已经落下帷幕。 卿齐眉悄无声息地把卿玉案带出殿外,见所有人都前往养心殿,无暇顾及他们,卿齐眉方才放心开口: “拿到圣旨的机会有千万次,若是你沦为众矢之的,再想逃脱就难了。” 卿玉案垂下眼眸:“我知道。” 卿齐眉抚上卿玉案的头,苦笑着说道:“毕竟你的性命最重要,我可不想再失去一个亲人了。” 是啊,于兄长而言,支撑他活下去的,不就只剩下自己了么。 但卿齐眉并没有讲述更多煽情的事情,而是从揭开层层包裹的纱巾,里面包裹着一块紫红色的小石。 那紫红色小石的边缘泛着焦黑,明显是已经火燎的痕迹。 卿玉案认得的。 第131章 那是乌沉香。 卿齐眉又把乌沉香盖住,说道:“其实谢玉砌的直接死因,不是他的那些丹药,而是乌沉香。” “有人比我们提早动手了。” 听到卿齐眉的话后,卿玉案脸上神情僵了下去。 第59章 (二合一) (一) 同年十一月末, 彼时天下缟素,国丧之期,整个京城笼罩在哀痛之中。 第二年一月, 吏部尚书卿玉案与首辅万欣荣联合上疏拥立谢朱颜为新帝,年号更为太平,并大办经筵、出阁就学。 而大景北疆的百姓依旧受蛮族的侵扰, 萧霁月带领神机营将士戍边, 在临行的前一天清早,萧霁月登门拜访。 卿玉案打开门扉时,萧霁月便搂住了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轻轻呢喃: “贺太傅这几天有没有想我?” 卿玉案把他不安的手挣开,语气平淡地说道:“没有想你。” “胡说。明明就是想我了,我写的信这么快就有回信了。还说不是想我?”萧霁月又凑到卿玉案跟前。 其实……还是想的。卿玉案心中暗道。 萧霁月推开门,便见成山的公文堆在一起, 想起吏部在六部最为忙碌, 也算是正常。 “贺尚书果真是鞠躬尽瘁。” 萧霁月揉捏卿玉案的肩膀,眼里带着一丝赞赏。 卿玉案瞥向他:“我好歹还能在值房坐着,北疆战事吃紧,你还得行军作战。” 寒暄过后,萧霁月眼中的笑意渐渐黯淡下去, 他转为握紧卿玉案的手: “你也应该知道, 皇上让我到北疆,一些辎重粮草也在路上, 不日便会到达,北疆我不得不去。” 卿玉案松开他的手, 眉眼微微垂下:“我知道。所以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我是担心一个事情。” 萧霁月将一个红木小方匣放在桌案上, 撑着下颌说道:“我怀疑他对你别有所图。” 这个“他”应该指的谢朱颜了。 没等卿玉案回答,随后从木匣中取出一串红绳,戴在卿玉案的手腕上,萧霁月将他的手贴近自己的唇,说道: “但他们也就是想想。等我从北疆回来,我就风风光光的娶你。” 卿玉案也没放在心上,毕竟当下最终要的时候并非风花雪月,而是复仇的事情。 他漫不经心地回答道:“那我可要十里红妆。” “一言为定。”萧霁月莞尔。 最后温存片刻,他稳稳地站起身,整肃好自己的衣裳,依依不舍地说道: “那我走了。” 卿玉案的目光仍然落在成山的公文上,轻轻“嗯”了一声。 他不知道萧霁月什么时候走的,等他抬眼时,门外已经不见了萧霁月的身影。 只有阵阵北风,告诉他对方已经远去的真相。 卿玉案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垂下眼帘,昏暗的烛光在他的眼睑投射细小的阴翳。 倏地,他忽然自顾自地笑了一声,旋即对着萧霁月离去的方向说道: “我的将军,好梦。” 烛火熄灭,一夜又过。 翌日一大清早,卿玉案一早便收拾妥当准备入宫探望太子,顺便验收前几日的课业,然而在去东宫之前突然被宣召入宫觐见太后。 万欣荣果不其然也在慈宁宫。 新帝即位,按理来说要给后宫嫔妃一定的面首,前两任皇帝登基花费三十万两银子,这一次也必不能少。 赶制皇帝衣袍的事宜正交给织造局,只是面首的事情和河道堤坝的事宜撞在一起,恐怕一时间支不出那么多钱。 孙太后愁眉不展地说道:“这么计算下来,衣袍与群宴就耗十三万银两,这还是节省之后的。其他的也不能太减,总不能让外邦看了我们的笑话。” 万欣荣又连连磕了好几个头,奉承阿谀地谄媚道: “听闻太后近日虔心礼佛,为大景子民祈福,可谓是功德无量。前些日子臣恰巧到灵颐寺结识一位大师,他说自己有一副菩提佛的画卷,欲赠与有缘人,而臣前去卜算,发现有缘人正是太后。” 孙太后闻言大喜,她知道天晓菩提佛像是几百年前一位大师得道圆寂前所作,她一直让六扇门的人打探其下落,只可惜带来的消息无外乎都是流落人间。 孙太后又急切地问道:“不知大师可曾说了何时送来?” 万欣荣浊黄的眼瞳转了转,说道:“大师云游四方,如今正在南疆,臣愿亲自前往取回。” 万欣荣的话音刚落,卿玉案便走入了慈宁宫,他作揖道: “太后。” 孙太后看向他,满面堆出笑意,说道:“太傅来了啊。” 万欣荣瞥向卿玉案,目光透露出意味深长的意味,起身拜别道: “那……臣先行告退。” 对于万欣荣来说,他只有稳步向上爬到高位才能确保高枕无忧,如今新帝年纪尚幼,能拉拢的就只有太后了。 他必须要抓住这个机会,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必须赶在卿玉案动手前成为首辅,然后把卿玉案拉下去。 听到万欣荣的话语,孙太后的心情大好,她平和地说道:“去吧。” 等到万欣荣走过后,孙太后才开始打量起卿玉案,她温和地笑道: “太傅,颜儿的课业如何了?” 第132章 卿玉案答道:“回太后,皇上近日勤奋用功,每日早朝之后便开始晨读,进步良多。” 孙太后欣慰地笑道:“如此甚好。以后有劳太傅了。太傅身子骨不好,就在那里坐吧。” “诺。”卿玉案恭敬地答应。 孙太后感慨地说道:“颜儿当年总是不喜欢那些翰林院的先生,等到贺太傅亲去,方才肯学。” 谢朱颜能成长至今也是命运多舛,幼时他曾跌入御花园的水潭之中,被宫人就上来的时候高烧了七八日。 因为是先帝膝下唯一后裔,谢朱颜一直养尊处优,太后对其也纵容溺爱,几乎是有求必应,但学业上便略显落后许多。 幸好有这位太傅能够循循善诱,又肯费功夫引导。太后如今想来,还是不后悔自己的抉择。 卿玉案笑言:“也是皇上勤奋好学。” 孙太后点点头,雍容华贵的脸上浮现笑意,她看向正接过暖茶的卿玉案,又喟叹道: “若太傅是女子便好了,不仅贤良淑德,又腹有诗书,若是常伴皇上身侧,怕也是喜事一件呢。” 卿玉案的手微微一滞,他有些忌惮地望向位居高位的太后。 他忽地想起萧霁月在六部值房跟自己说的那句话来: 【我怀疑他对你别有所图。】 而朝中将军不止是萧霁月一人,六部却偏偏选中萧霁月前往北疆,应该也不只是巧合才对。 莫非…… 卿玉案不敢再往下细想。 “太傅以为呢?” 只见孙太后的指节不断敲击着木椅,发出低沉的脆响,她也正充满考量意味地望着自己。 与此同时,养心殿内庭院雪深。 几个司礼监的小太监正在兴致勃勃给谢朱颜堆着雪人,这里没有外人,谢朱颜可以稍微放肆一些,坐在披檐下抱着汤婆子取暖。 但谢朱颜的心情明显不大晴朗。 “皇上怎么啦?”殷雪察觉到了这一点,便坐在他的身旁,又将御膳房的糯米糕递到了谢朱颜的嘴边。 他叼走糯米糕,甜甜的滋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才将他大半的郁闷清扫而空。 谢朱颜闷闷不乐地说道:“大伴,是不是民间都是两情相悦才能成亲啊?” 殷雪知道,这是太后说想给谢朱颜纳个皇后了。 他沉思许久,方才答道:“并不是的,的确受门当户对和各式的规矩限制。” 谢朱颜又失望了几分,他垂头丧气地盯着脚尖,看着御膳房送来的珍馐也不怎么感兴趣,他嘟囔地说道: “可朕不想娶啊,朕又不喜欢这些人。为什么要强行让朕选择啊……” 他将太后送来的花名册合拢,那本写有几十名姓的花名册,在此刻仿佛有千钧之重。 谢朱颜委屈地垂头。 但殷雪只能告诉他残酷的真相:“如果在是民间,找找媒人与风水师还说得通,但是您是皇上,必须取得名门贵女,无论八字还是其他,都必须相互匹配吻合。” 对于皇帝而言,走到皇位的确是获得无上的权利,但也同时陷入了尔虞我诈的朝局,也进入一个精心编织的囚牢。 全天下都会注视到皇帝的一举一动,他们所做的都将记录在史册,所说的话是不可违抗的圣旨,开弓没有回头箭。 谢朱颜抬头,眼神茫然地看着殷雪:“为何你们总劝我去争那个位置?朕没有说过朕想当皇上啊。” 殷雪陷入沉默。 他将搁置在谢朱颜腿上的花名册放在一边,忽然郑重其事地说道: “其实……殿下想娶太傅过门,便去娶就好了。” 谢朱颜疑惑地看向他。 但见殷雪的眼眸从暗到明,像是做了很重要的决定一样,忽然轻笑起来。 殿下明明已经长大了,可为什么还是看不透离他最亲近的人的心意呢? 罢了。 还是帮他一次吧。 殷雪几不可查地轻呵一声,继续说道:“殿下是皇上,自然是能立妃的。为什么要局限于他人。” 谢朱颜的眼眸亮起:“那……阿雪不会难过吗?” 殷雪移回眼眸。 这么多年,倒是没有人注意到自己会不会难过。他在司礼监受过打,挨过骂,泥泞溅了满身,旁人也只会说他“活该”,把他当狗一样嘲讽。 但是殿下既然肯问,殷雪也便知足了。 殷雪会心一笑,违心地说道:“杂家为什么会难过?杂家的心愿,就是帮助皇上完成心愿。只要皇上欢心,杂家自然欢心。” 养心殿朱门上的风铃轻轻晃动,谢朱颜下意识地抬起头。 殷雪面露笑容:“这不,太傅来了。” (二) “太傅!” 谢朱颜迅速起身,殷雪刚想递过去的甜糕也被晾在一旁。 盯着谢朱颜渐行渐远的背影,殷雪缓缓垂下手。 算了。 只要殿下开心,怎么都好。 “太傅终于回来啦,朕这些日子可是学了不少呢!”谢朱颜抓住卿玉案衣袖,欢心雀跃地说道。 “嗯。皇上近日学了什么?” 卿玉案并没有过多表态,只是和煦地扬起唇角,像是冬日乍破的天光,令人心神荡漾。 谢朱颜将厚厚一摞宣纸一张张地展示给卿玉案:“学了治国之道,还有很多呢。太傅你看——” 第133章 殷雪已经习惯在一旁看着和乐融融的景象,就在他撑着手肘快要睡着的时候,他忽然听到谢朱颜说道: “朕好喜欢太傅的!太傅以后多陪陪朕好不好呀。” 什么? 殷雪猝然睁眸。 他明知道谢朱颜只是在说幼稚少年性质的喜欢,可他还是不自觉地转过头去。 当卿玉案说出下一句话的时候,殷雪手中的花名册瞬时掉落。 卿玉案说:“我也喜欢。” …… 授课完毕,太后的女官正在和谢朱颜交谈着什么,等卿玉案出了东宫后,殷雪率先拦住了他。 殷雪抬起眼眸:“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把皇上杀了还不够?又要动殿下?殿下做错了什么?” 那汝南侯和燕安王又做错了什么?他们合该被谢家杀害吗? 但卿玉案并未将心中想法托出,他只是轻呵一声,说道: “皇上可不是我杀的,这一点应该有的人心知肚明吧。” 殷雪刚才想说的话,兜兜转转到了嘴边全都消弭不见。 见到自己戳中了殷雪的痛点,卿玉案继续说道: “而且如果没猜错,潼关死伤惨重的事情,应该也是有人有意嫁祸给将军的。而且,你不是也在利用他吗?” 在殷雪错愕而惊恐的目光之中,卿玉案举起一张揉皱的信笺,而那张信笺正是殷雪那一日传达到鞑靼族的一封。 毕竟太子一直以来心慕自己,自然也会观察自己的动向,而殷雪就可以按照他无心的旨意而监视卿家的动向,顺理成章地给鞑靼族报讯。 能干这种事情的人,卿玉案思前想后,除了殷雪,别无他人。 卿玉案靠近他一步,说道:“或者说,一个鞑靼族的后人,一个为外族打通情报的卧底,你是少主精心打造的细作。” 看来全都知道了啊。 殷雪索性也不再辩解,只是轻哼一声,那句“我是在利用他,但是自己从未想过要害他”没有出口。 毕竟说了,也不过是给自己辩驳。 卿玉案在眼前大步离开,殷雪忽然叫住了他:“贺太傅。” 卿玉案没有回头,也没有看他此时此刻的神情。 过了许久,殷雪才哽咽地说道:“对他好一点。” “我当然知道。” 卿玉案轻描淡写地说完,便离开了殷雪的视线。 “母后让我们去慈宁宫呢,诶,阿雪你怎么哭了啊。” 谢朱颜出现在殷雪的身后,殷雪听到这句话,赶忙把眼角的泪水擦拭掉。 殷雪勉强撑出一个笑意:“没什么。风沙太大了而已。殿下,走吧。” 谢朱颜疑惑地问道:“京城的风沙……大吗?” 三个人的脚印渐行渐远。 风一更,庭院雪更深一重,茫茫雪雾之中,再也看不到几人的身影。 杳无人迹的皇宫外,容陵撑着伞跑到卿玉案的跟前,笑嘻嘻地将一封信笺和热气腾腾的食盒展示给他看。 “你不是在六扇门执行任务么,怎么跑过来接我了?”卿玉案笑得眉目弯弯。 容陵的背后转出一个紫衣少女来。 阿努娇娇故意在容陵身后办了个鬼脸,随后佯装无事发生的样子说道: “听到将军的消息,我和容陵就专程去拿的信件。” “阿努娇娇我能理解,只是以往容陵不是最不喜欢萧霁月的吗,怎么也跟着去?”卿玉案打趣道。 容陵挠挠头,一时半会也解释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不一样,哎呀,公子你就先打开看看吧。” 卿玉案也不再逗他,首先打开了信件,只见上面写着: 【一个月后我会回来向皇上提亲。】 后面还跟着一个大大的【等我】以及加重的三个叹号。 不用看署名也知道是哪个心急的人写的。 卿玉案小心翼翼地折起信件:“难得他有心。以前倒是不见得这样。不过,这次我还有事相求于你。” 容陵拍拍胸.脯,自信地说道:“什么事情,公子尽管提。全都包在我身上!” “需要在市井散播一个假消息,一个佛像画三十万银两的消息。”卿玉案淡道。 第60章 三日后, 万欣荣搜集有关天晓菩提佛像图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 如今钱不是最重要的,他总能想方设法找到。既然自己已经提出要送太后那幅画, 找到真迹换取自己的首辅之位,让太傅诡计多端的人下台才是真格的。 省的太傅在一日,万欣荣就要忌惮一日有没有人要杀他, 睡不了一次安稳觉。 几日搜寻无果带来的疲劳, 让万欣荣有些无奈,他看向身旁研磨的庶子,袖袍一挥,说道:“算了,启蓁。你陪爹爹走走吧。” 万启蓁点点头:“好。” 京畿集市上喧哗声渐起,万欣荣和万启蓁刚到茶馆,旁边几个大汉围在一起, 低声讨论起来: “听闻今天晚上在天香楼有易宝。还有玛瑙手串、还有西洋那稀奇玩意儿。全都价值不菲。” “那出售宝贝的, 可都是一等一的商贾,其中有个人叫什么来着。梅清雪,他就是那个出画的人。” 万启蓁听到这句话时,耳廓微微一动,他低下声音, 道:“父亲, 你听那边。” 便听那几位壮汉继续谈论起来:“那都是次要的,里面有那个……叫什么来着, 哦,戚若大师的真迹——天晓菩提佛像图。” 第134章 万欣荣眼眸猝然睁大。 天晓菩提佛像图?!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得来全不费工夫。 万欣荣激动不已,他赶忙在桌子上放下一点碎银, 顿时眉开眼笑,说道: “今天晚上就去那什么的天香楼,带上咱家镜子后面那个银票,等买画咱就去银庄兑换。” 万启蓁还不知道父亲怎么突然多了个买佛画收藏的习惯,但介于是父亲几日为此事发愁,也应了下来: “孩儿这就去。” 而躲在墙角看着这一幕的容陵,露出了释然的笑意。 真好,鱼儿终于上钩了。 …… 是夜,京畿入冬就更冷了几分,人们在天香楼里不断进出,卿玉案对着铜镜,将自己新的假面戴好。 一个超凡脱尘、浪.荡洒脱的侠客的面容映在铜镜之中,惟妙惟肖,根本无法窥见端倪。 阿努娇娇叹息一声,说道:“不过那个次辅要是不出四十万怎么办?” 毕竟四十万两不是一个小数目,除了卿玉案以外,应当很难有人会认为一个朝官会藏有四十万两的银两。 “他会出的。”卿玉案淡道。 他很是满意地摇起折扇,看向一旁的阿努娇娇: “多谢你了。” 阿努娇娇点点头,露出小虎牙来:“太傅不必言谢。这酒楼是容陵也一直照顾,听他说太傅急用,便急忙告诉太傅了。” 卿玉案将旧的假面放入抽屉,半晌才说道: “我给你们二人备好了彩礼与嫁妆,等事情一切办妥,你们挑一个吉日成亲吧。这样作为你的谢礼,怎么样?” “啊?”阿努娇娇还没反应过来。 她跟着容陵走过如今四载春秋,共同历经生死,倒也没有顾及成家立业的事情,被卿玉案这么一提,方才想起。 卿玉案对她的反应逗笑,他又问道:“还没想好么?” 阿努娇娇感激地点点头:“想好了,只是有些大喜过望,那就。感谢太傅啦。” 卿玉案颔首,听得楼下又打过一次更,他方才欠起身:“走吧。时候到了。” “好。”阿努娇娇跟上。 天香楼中笙歌曼舞,琵琶曲调悠扬悦耳,前来寻宝者络绎不绝。 阿努娇娇在台上拍卖着各式宝物,卿玉案则坐在二楼雅座品茗,时刻关注着场上的动向。 忽地,天香楼走入两个头戴帷帽的人,看起来行色匆匆。 万欣荣挤入人群最中,他火急火燎地问起旁边的人:“那个佛像画出没出?我问你话呢,出没出啊?” 旁边的人顿觉莫名其妙:“怎么还插队啊,后来的人站后面去。” 万欣荣这才想起自己是隐瞒着身份,于是不得不卑躬屈膝了些,只得赔笑地说道: “方才台上那个姑娘把佛像画卖出去了吗?” 那个人没好气地说道:“早这样不就好了,没卖没卖。” 万欣荣这才把悬着的心放进肚子里,他连忙道谢。 而道谢的声音刚落,便听台上阿努娇娇扬了几个声调,说道:哦 “接下来是来自梅清雪的天晓菩提佛像图,定价十万两。” “十万两?!!疯了吧。” 台下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众人纷纷议论,不敢置信。 “我出十五万两。” 一个男声从人群中喊出,众人循声望去,容陵站在人群后方,淡定且从容地说出这个惊人的数字。 万欣荣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他赶紧加价:“我二十万两!” 容陵依旧从容不迫:“二十六万两。” 场中瞬间沸腾起来,许多人又开始议论起来:“我的天啊,这半天就加了十六万了!这宝物多半非他莫属了。” 阿努娇娇也追赶着说道:“五个数之内,若是没有人继续追价,这个佛像图就归这位公子了。” “五、四、三、二——” 一字还没说完,便听得万欣荣高高挥起手臂,继续说道: “四十万两!我出四十万两。” 罢了,四十万能换得一个首辅的位置,也算是值得了。 容陵双手抱臂,佯装苦恼地站在旁边,自顾自地哀伤叹息。 阿努娇娇笑意更深,她说道:“那便上去和这位梅公子交易吧。” 万欣荣又火急火燎地拽着万启蓁来到二层,附和着笑容,将十几张银票呈现给卿玉案。 当万欣荣想拿走画卷时,卿玉案却将画卷合拢,反而推给他一杯热茶, “光给出银两还不能拿走。” 万欣荣焦急地站起身:“怎么又不给了,四十万足够了啊?” 卿玉案轻抿一口香茗,说道:“接下来你还需要回答几个问题,判断你到底是不是此画的有缘之人,答对了就能带走了。” 万欣荣脸上的表情一僵。 他本不想和他周旋,但奈何画在对方手上,只得照做。 卿玉案的目光暗藏捉摸不透的意味,他说道:“佛家言,凡所有相,皆是虚妄,那你见我会觉得是什么人?” “公子仙风道骨,定然是得道之人。这东西本就是给一位颇有佛缘的人带的。故此,公子将他赠与我,也是善事一件。” 万欣荣一边和颜悦色说着,一边急不可耐地将画卷抽走。 “你说的很对。拿去吧。” 第135章 卿玉案轻抚茶盏,神态悠闲。 万欣荣见到对方终于松口,赶忙展开卷轴,画卷上面的佛像庄重威严,身着一袭青衣,正端坐莲花池中,正俯视着众生。 他心中狂喜:果然就是这副。 万欣荣完全不顾形象地急匆匆跑下一楼,激动地差点摔下台阶,长髯也凌乱也不堪,但依旧死死护住画像,他还是万启蓁搀扶才堪堪走稳。 他急忙说道:“万启蓁,我们回去,跟着为父到宫里面去!事不宜迟,现在就启程。” 万启蓁有些奇怪:“父亲,现在就送么?可是现在不是才丑时了。” 发觉万启蓁没听懂自己弦外之音,万欣荣气得直跺脚: “我的意思是明个清早就送咱太后!免得那个姓贺的贱人又来拆台!谁知道贺迦楼和萧霁月还能想出什么歪主意来。而且明天就是太后诞辰。早一点去,我也好在太后面前提携你,你听懂没有?!!” 他相信,那个贺太傅既然有能力让他轻而易举就升次辅的位置,那也肯定有手段把他拉下去。 “父亲,那现在就走吧。”万启蓁也才明白,懂事地点点头。 而坐在二楼雅间的卿玉案听完两人的谈话,唇角微微勾起。 容陵还是不懂卿玉案这么做的意思,他问道:“公子,那四十万该怎么处理啊?” 卿玉案将自己的假面摘下,他思忖片刻,平静地说道: “其中二十万给工部尚书,完成修筑河坝的工程,赶在明日万欣荣到慈宁宫之前送到尚书手上。剩下二十万先不要动。等我发落。” 容陵福至心灵,像是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头:“没问题!全听公子的。” 这一次,万欣荣必定没有善终,他自己酿造的恶果,必定自己亲自尝下。 明日就会有一场精彩好戏了。 翌日,辰时。 天才蒙蒙亮时,万欣荣和其子万启蓁便高举着卷轴跪在慈宁宫外。 彼时丹墀冰雪尚未消融,冬风冰凉刺骨,让人不愿就留。 果然不出万欣荣所料,卿玉案一直都没因为各类事由召进慈宁宫。 来到慈宁宫请安的谢朱颜发现了两个人的身影,连忙走了过去: “万次辅何故在此。” 万欣荣带着万启蓁叩首,万分恭敬地说道: “臣参见皇上。臣此次前来是为了向太后献一样大礼。” “那就直接进慈宁宫就好了,母后方才醒来。” 谢朱颜天真地笑了一声,示意他起来:“万大人,跟着朕走吧?” 万欣荣和万启蓁缓缓起身:“谢皇上。” 刚进慈宁宫,太后的目光便落在了万欣荣的身上,但=语气依旧和蔼而温和: “万辅今日怎么得闲来这里了?” 万欣荣让万启蓁将佛像画呈上去,自顾自地说道: “适逢太后圣寿金诞,万某上些日子方才从大师那里求来,沐浴禅语,感受颇丰。今日特来太后,以示感恩。” 孙太后满意地点点头:“万大人有心了,拿过来吧。” 万欣荣本以为这次自己胜券在握,但太后接过画像,展开画像抚上画像中莲花台的纹路后,脸色突然变得难看起来。 殷雪走上前去。 传闻中这幅画像,在潜心信佛之人触及莲花台时,纹路会绽出金光,但这幅画却毫无反应。 殷雪分析道:“这图是赝品。” 万欣荣的话语中满是不可思议,他指着殷雪怒斥道: “你说什么?你个阉人胡说八道!明明就是真品!” 第61章 “万大人的意思是太后信佛之心不诚, 不是大师所说的有缘不成?还是说,万大人连太后都敢欺瞒了?” 经殷雪一点拨,太后的怒火瞬间燃起, 孙太后将画像重重掷到万欣荣的脸上: “万欣荣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骗哀家!” 画像在地上滚动,最终停在了万欣荣脚边。万欣荣脸色发白, 不断地磕头求饶。 朝局本就是如此, 稍有不慎,便会跌入万丈深渊。 看着往日的盟友倒戈相向,万欣荣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他颤抖着身形辩驳道: “世人传言是假的,这就是真迹,就是臣从大师那里取来的。否则——” 忽然,门外传来熟悉而又清冷的声音: “否则, 怎么可能去天香楼去买这副画卷, 然后谎称是从庙里来的,对么?” 卿玉案神态自若地走入慈宁宫,两指夹着一张收据,像是早有预谋般看向万欣荣。 万欣荣这才怔愣地抬起头,眼见自己再也无法辩驳, 便恶狠狠地看向身旁的万启蓁。 这一次,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自己都必须活下去。 没等万启蓁反应过来, 万欣荣便掐住了万启蓁的脖颈,他气喘吁吁地大吼道: “这……这一切都是启蓁所做的, 是他怂恿我,告诉我画卷是大师手里拿到的, 就是你!!” 万启蓁恐惧地看着如今已经疯魔的父亲,痛苦地睁大瞳眸: “父亲?” 他不明白,为什么一直慈爱、包容自己的父亲,在这一刻突然成了恶狼般的面孔,变得有些陌生了。 万欣荣眼中满是狠毒:“住口!!我没你这个儿子,你那个烟花柳巷的娘早就病死了,你也根本不在万家的族谱里的,我、我只有万贤良当儿子。” 第136章 万启蓁难以置信地听着。 他手下不自觉加重了力道:“庶子没了还能再生,但我必须活着!我必须活着!!” 随后,他腥红着眼看向诧异的太后,满是笑意地说道:“这贼人对太后有不仁之心,我来帮太后和皇上护驾。今天我就杀了这个贼人。” 很快万启蓁便没有了声息,他身体僵硬地倒在地上,双眼充满不解,死状凄惨。 “……” 等万欣荣松开手,看到万启蓁青紫色的指痕的时候,他才意识到,是自己亲手毁掉了自己的儿子。 “蓁儿,蓁儿……” 他颤抖着手,眼泪唰唰往下落下,终于最后那身体体力不支倒在地上。 万欣荣边哭边叩头:“臣该死,但罪魁祸首已经被臣杀死了,还请皇上开恩,望太后开恩啊!” “罪魁祸首?” 但卿玉案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 卿玉案的眼眸中满是戏谑与嘲讽,他的目光微微后移,唤道: “容陵。” “在呢!”容陵得到指示,飞快地将一封兵部的急报放到桌案上。 卿玉案走到万欣荣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唇角带笑地继续分析道: “四十万银两呢。后宫的面首钱都凑不到,工部的河坝修建迟迟没有着落,萧将军神机营的将士没有过冬的棉衣。加起来,应该差不多四十万银两吧。” “贺太傅,你、你这是要置我于死地。” 万欣荣的身形剧烈地战栗起来,他不敢再抬头去看卿玉案。 才知道啊。 卿玉案的眼眸中却划过一丝冷意。 万欣荣这才理解,原来从一开始卿玉案拱手送给自己的首辅之位就别有用心。卿玉案给自己设置了无数陷阱,就等着自己落入。 在万欣荣憎恶的目光下,卿玉案托着腮,精精有味地揭露这几日他所做的种种恶行: “昨日萧将军到吏部呈了一个弹劾万大人的折子,听说将士们的棉衣全都是黑棉,有些还是破布,当时我还不知道什么原因。然后臣亲自去查——” 他微微俯身,饶有兴趣地说道: “臣直到现在才知道,联合外族攻打自己国境,又不顾海禁取乌沉香。万大人对大景可真是……居心叵测啊。” 话音刚落,谢朱颜指着万欣荣的鼻子,气愤地站起身: “说,你到底对大景有什么居心?!” 卿玉案看向地上的万启蓁,又补充道:“而且不止于此呢。万大人或许忘了,地上躺着的那个人名下的宅院还是万大人的,四十万银两应该远远不止吧。” “你!!!”万欣荣此时已经是百口莫辩,只得恨恨地瞪着卿玉案。 周遭的人看到龙颜大怒,纷纷跪拜下去: “圣上息怒、圣上息怒啊!!” 这几个月在卿玉案的教导下,谢朱颜极其重视军.事,听到万欣荣竟把主意打在了兵部的身上,顿时勃然大怒: “把这个贼人给朕拖下去!斩了。太傅,快把他抄家!抄家!” 万欣荣老泪纵横:“臣冤枉啊!臣冤枉!皇上,太后,臣的赤诚之心天地可鉴。” 卿玉案轻哼一声,他转过身,作揖后道: “皇上,臣对万大人还有话说。” “好,太傅去吧。” 谢朱颜见到卿玉案和颜悦色的模样,终于落座回龙椅上。 …… 在太监将万欣荣拖到丹墀外的时候,卿玉案带着一个白色的瓷瓶缓步而行,不紧不慢地脚步声传来。 万欣荣却一直在哭嚎,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正对上卿玉案的眼。 他的长髯沾满了雪粒与泥泞,再也不见往日的荣光,他朝着卿玉案愤怒地咆哮道: “贺迦楼,看到如今我落魄的样子,你这下满意了吗?是不是得偿所愿了!” 卿玉案的眼眸闪过一丝兴趣: “哦?我可没说满意呢。你怎么这么会饶过你自己呀?” 他打开白色的瓷瓶,在万欣荣的头上缓缓洒下,墨水染黑了万欣荣的面容和雪白的长袍。 一如当年他的嫡长子在国子监对他所做的那样。 卿玉案低低地嗤笑起来,旋即将白瓷瓶狠狠掷地,崩出的碎片溅入万欣荣的眼中。 他淡道:“这是替万贤良给你的。” 万欣荣错愕地看向他,他本以为卿玉案会拿出毒药或者其他的身份,却没想到只是普普通通的墨汁。 但是墨汁…… 莫非是国子监的事情?! 万欣荣倏地明白了他的身份,只是如今他知道的太晚了。 他咬牙切齿地怒斥道:“卿玉案?!你当年竟然没死!你这个奸佞小人!!我早该知道的。” 卿玉案就这么看着万欣荣陷入癫狂。 “呵,说笑了,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只是有一些事情,万大人远不如我。” 卿玉案依旧是满面云淡风轻的模样。 “唉,实在太聒噪了。” 想着今日还有要事,卿玉案也懒得和他过多周旋,转身大步离开: “先取了舌头,再让这位首辅亲眼看着抄家,随后斩首示众,在把这位贪官污吏恶心的外壳割下来,塞满干草挂在城门上。以儆效尤。” “是!”禁卫答道。 大雪浸透京畿,将朱红色的皇城屋檐染为无瑕的雪白,宫墙外传来阵阵哀伤婉转的古琴声,不知是何人弹奏。 第137章 风雪愈烈,卿玉案撑起伞,身后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的步伐微微一滞。 那人喊道:“太傅,等等朕!等等朕!” 他转过身,分给小皇上一个回眸。 但,也仅此而已。 谢朱颜的脸冻得通红,看样子是连外氅也没披上就从慈宁宫跑了出来。 宫墙外丫鬟与司礼监的小太监不断寻找着他的踪迹:“皇上去哪里了呀?太后寻的正急呢。皇上别吓奴婢啊。” 谢朱颜强忍着腊月的寒意,上前走上一步,满眼的期待与忐忑: “贺太傅,就是恩人对不对?” 果然还是猜出来了啊。 只是这一次,还需要对他隐瞒,还是选择利用他而承认? 卿玉案沉默半晌,看向小皇帝天真明媚的眼眸,摘下假面,低低地说道: “是。” 谢朱颜屏住呼吸。 侍从宫女的呼唤声音更近了。 谢朱颜害怕被那些侍从继续搜寻到,又不自觉地往前迈近一步: “那、那太傅说的‘喜欢’,是不是也是真的?” 卿玉案眼前闪烁过当年谢玦在火场中艰难求生的、谢玦在雪夜向自己伸出手、以及谢玦奋不顾身拼死护下自己的景象,一幕幕并肩作战的过往都使他珍藏。 随后他轻笑一声。 对不起,谢朱颜。 我不得不最后一次利用你的喜欢了。 萧瑟的长风吹拂过两人的脸庞,卿玉案的嗓音在此刻也沙哑起来: “也是真的。” “朕求了母后好久,太后都不情愿,但朕是皇上,朕说的就是圣旨。没、没有问题的。太傅相信朕。” 即便时间紧迫,谢朱颜还是将铺垫的话全都磕磕绊绊地说了出来。 “那太傅愿不愿意……” 谢朱颜的眼眸亮起,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出口,脸就已经泛起红晕。 但卿玉案知道他想说什么,也在等他的那句话。 少年时期的喜欢总是青涩单纯的,甚至还没等表露心意就已经窥见端倪,只是可惜,谢朱颜喜欢错了人。 卿玉案抬起浅棕的眼,微微躬身,说道: “臣,接旨。” 第62章 大结局 卿玉案不是第一穿嫁衣了。 他抿好胭脂片, 红纱轻飘飘地落在卿玉案的头顶之上,他看向铜镜中的自己,寻找当年的影子。 那个假面再也不用戴上了。 “问好萧将军好什么时候回来了吗?”卿玉案偏头去问。 “联系好了!只是……”容陵犹豫地说。 “只是什么。”卿玉案放下胭脂片。 容陵自圆自话起来:“只是这样和皇上成亲, 然后再逼宫,呃,那样真的好吗?不过也是, 反正也是利用。还管他干什么。” 卿玉案的眼眸偏向楼下的花轿, 淡道:“……就算我欠他的吧。” 让他得偿所愿一次,也算是自己仁至义尽。 容陵托腮,盯着武器架上琳琅武器,一时间没有想好一会要带哪件趁手的出去。 京畿通衢上,传来宫人的呼唤声:“贺大人,到吉时了。” 卿玉案提起衣摆,走出阁楼, 看着容陵愣神, 便提醒道:“走了。” “哦哦。来啦!” 容陵这才缓过神,随手揣了一把短刀。 与此同时,皇城之外传来阵阵马蹄声,一支队伍争正朝着皇都秘密前进,竹林中穿梭着, 只余竹叶洒落的雪粒落下。 燕兴怀校尉不断挥鞭, 他看向萧霁月,问道:“将军, 咱们能在午时之前到皇城吗?” 萧霁月目不斜视地斩断面前的荆棘:“只要不遇见其他事情,就能回去。” 就在这时, 变故陡生。 “糟了,将军!”容兰惊道。 萧霁月实在是忍不了:“有话快说, 别磨磨叽叽的。” 容兰深吸一口气,说道:“鞑靼族少主追到后面了。将军,接下来该怎么办?” 而且鞑靼族的队伍来势汹汹,像是做足了准备。若是接下来被包围,就是瓮中捉鳖,逃脱不掉。 随后燕兴怀去后方打探一番后,扬鞭回来也附和道: “我已经吩咐人加紧行军,但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咱们的人只有三万,其余的人还没到皇城会和。对面是三十万!将军,当下如何是好啊。” 一边是与卿玉案合谋进入皇城逼宫,一边是鞑靼族准备攻打大景,谁是幕后黑手不言而喻。 殷雪应当是已经打探到今日萧霁月和卿玉案的消息了,所以才将此事告诉鞑靼族。 只是他也想知道,为什么皇城一直没有动静,难道殷雪不会将此事告诉皇上和太后?但想法只是一闪而过。 半晌后,萧霁月冷言道:“我们回去。” 容陵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容兰当然知道卿玉案对于萧霁月的重要性,担心地说道: “可是贺太傅怎么办?而且萧将军,你身上还有伤。” 这几日和蛮族相纠缠,萧霁月身上的小伤不少,尤其右臂上的剑伤,差点要了他的性命,再战斗下去,只怕会受更严重的伤。 但萧霁月却坚定语气:“如果任凭鞑靼族肆虐,你觉得就会如太傅所愿了吗?” 容兰哑然。 是啊,萧霁月与卿玉案他们两人所做的一切,不也是为了偿还父辈的心愿,让大景海晏河清、国泰民安么。 第138章 更何况,倘若放任鞑靼族进攻,皇城必定陷入危机,卿玉案也不会幸存。 所以,纵使是以一敌十,他也必须对抗。 “全军听令。跟我回去准备迎敌。纵使牺牲性命,也就要誓死保卫皇城。” 萧霁月拨转马头,带领众骑兵,前往鞑靼族浩浩荡荡,没多久,整支队伍都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纵使自己战死,只要卿玉案安然,他也绝对不会退后一步,哪怕撑到最后一刻,也绝不会退缩。 “是!” “兴我神机营!为燕安王复仇!” 容陵和容兰紧随其后,他们知道,如今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而此刻,在皇城中央,谢朱颜正学着祖辈襟危坐在龙椅上,看着下面跪倒一地的群臣,听着礼部的人宣述。 卿玉案被容陵搀扶着下了花轿。 他扫视着人群,给萧霁月传讯的人却迟迟没有出现,他心中一紧,连忙看向佯装成陪嫁丫头的阿努娇娇,问道: “萧霁月还没到吗?” 阿努娇娇定了定神,补充道:“自打遇上鞑靼族伏兵后,容陵说六扇门没有任何消息。若是接下来皇上有所察觉,要对萧将军下手怎么办?” “我会叫谢朱颜殉葬。”卿玉案攥紧袖中短刃,眼睛微眯,杀意尽显。 他们的计划已经进行到了最后关头,切不能在这里出现纰漏。 炮竹燃烬后的灰烟中,卿玉案走上三百长阶,直到自己被一只汗涔涔的手拉起,他才知道自己已经走到皇极门了。 但……萧霁月那边依旧没有任何消息,平安也好、受伤也罢,却杳无音讯。 这是他最为害怕的事情,一如那日在潼关的时候,自己醒来周围四下无人,也不知道萧霁月的任何行踪那样。 其实寻找萧霁月的那天,他的心中毫无把握,他害怕自己万一再晚来一会,或者时机不对,是否会真的错过那边搜寻区域。 而如今,又是萧霁月单枪匹马前来,这次的伏兵埋伏之下,那些百姓是否安稳,萧霁月他……会不会活着回来? 明明答应自己的十里红妆,这次又要不作数么。 卿玉案攥紧了手,指节泛白。 谢朱颜当然还不知道城外安危,他欢欣雀跃,却又不敢表露太多: “终于见到太傅了。这一晚上朕都没有睡着,就是想着终于能和太傅拜堂成亲了。” 卿玉案缓缓回神,他点点头,捎带一丝冷漠地说道: “殿下,现在走吧。” 谢朱颜察觉到卿玉案稍纵即逝的异样,小心翼翼地问道: “太傅是哭了吗,怎么声音是哑的?” “没什么。”卿玉案正正神色。 就这样,卿玉案不知浑浑噩噩地走了多久,鸿胪寺的礼官将三叩三拜念起: “第一拜,拜天地,” “第二拜,拜高堂,” “第三拜——” 忽然,礼官的话戛然而止,一位禁卫匆匆跑来,说道: “城外联合鞑靼族进犯,是否派兵迎敌?” 鞑靼族……已经攻打到皇城了? 卿玉案瞳孔骤然紧缩。 不待第三拜礼成,谢朱颜下意识地拉卿玉案往养心殿走:“我们走。” 卿玉案头顶的红纱飘落。 或许在谢朱颜的认知里,或许只有养心殿最为安全。 很快,谢朱颜就将卿玉案藏在桌案下,而且还将他护在里面,自己观察外面的形式,即便他根本什么也挡不住。 虽然谢朱颜在发抖,但从始至终握着卿玉案的手从未放开过。 听着脚步声渐近,谢朱颜甚至还回头去看卿玉案的情况,说道: “太傅别怕,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如今太后已经从慈宁宫抛弃小皇帝逃离,毕竟她并非谢朱颜的生母,明哲保身才是最为要紧的事情。 卿玉案沉默地看着他,只是握紧手中的长刀:“……” 很快,养心殿外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鞑靼族前来进犯,末将萧霁月前来护驾。目前派人将皇城围住。” 听到这句话,卿玉案愕然抬起眸,眼中只剩清明。 是萧霁月! 他回来了?!他回来了!! 但谢朱颜的动作却比卿玉案想象中要快,他冲了出来,近乎可笑地拿着一根狼毫笔对准了萧霁月: “你,你别过来。” 而谢朱颜如今也不算小孩子了,自然也知道,这次萧霁月回来,必定也是逼宫而来。 毕竟萧霁月携剑而来,剑刃直指谢朱颜的心口。 卿玉案也站起身,看见萧霁月抹掉唇角的血迹,衣摆上也是血迹,但是卿玉案清楚,这些血迹绝非他的。 萧霁月也看向卿玉案,眼神炙热而温柔:“我答应过的,要给你十里红妆。” “你回来了。”卿玉案不顾一切地奔向他。 看到这一幕,谢朱颜手中的笔缓缓放了下去。 卿玉案将尖刀往房梁上射出,明镜轰然落地,同时一封陈旧的圣旨也落了下去。 幸好,谢玉砌当时病重所指的地方没有半分差错,但是他也再也没有机会再长生了。 “太傅,朕想再送太傅一个东西可以么?” 这一次,谢朱颜的声音有些发冷,但还是用近乎渴求的目光看向他。 第139章 “随他吧。” 卿玉案瞧了一眼他,按住萧霁月执剑的手,旋即颔首。 殷雪从偏殿踱步而出,看见满面阴沉的殷雪,谢朱颜赶忙把他拉了回来: “你来的正好,帮我找找——” “殿下,对不起。这是我最后一个任务。”殷雪勉强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下一刻,拿着新圣旨的谢朱颜身形一抖,鲜血溅在黄绢与交迭的宣纸上,染红黑字。 “……” 谢朱颜震惊地看着贯穿心口的长剑。 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 原来殷雪和太傅一样,也不过是忌惮这个皇位上坐的是谁罢了。偌大的大景,哪有什么人爱他呢? 没有人的。 “阿雪,你为什么连你也……” 谢朱颜崩溃地看向殷雪,眼眶中的泪水映出支离的殷雪的残影。 他有些看不透了。 还没等谢朱颜说完,他便倒在血泊之中,眼神中的光慢慢消散。 “对不起,殿下。” 在他倒下去的同时,殷雪捧着谢朱颜满是鲜血的手,不断恸哭。 他的身上流淌着鞑靼族的血脉,他自出生起的意义就是打探消息,而结束任务之前,也要将提供信息的人毁掉,才能恢复自由之身。 毕竟他也是乌沉香中蛊之人,除了情绪与少量的动作,一切都由执蛊人,也就是鞑靼族少主操控,他已经行尸走肉二十四年,也当了二十四年的活死人。 如今少主被萧霁月俘虏,殷雪也没有继续任务的必要了。 他该适应二十四年禁锢后,久违的自由身了。 殷雪哭够了,终于跌跌撞撞地走入养心殿外,忽然,他的脚步停住了,旋即疯癫般地狂笑不止: “死了,我最后的希望也死了。是啊,应该死的,死了我就得偿所愿了……” 他做了那么多恶事,就是为了恢复自由身,可是如今已是自由身,天地却再无他的去所。 殷雪的身影逐渐没入纷飞大雪之中,旋即再无踪迹。 卿玉案的脚步绕过老旧泛黄的圣旨与凌乱不堪的摆设,捡起那封染血的圣旨,才发现是谢朱颜亲笔所写的退诏书与他拟好的先帝罪己诏。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啊。”卿玉案喃喃,心中好像压了一块重石,让他无法喘气。 紧接着,他又取出两张圣旨中夹着的宣纸,上面的字迹娟秀,宣纸相当平整,看不出任何一丝折痕,一看便是物主人保留了许久。 卿玉案认得的,这是他上任太傅的时候,教谢朱颜第一个句子: 【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吾辈。】 见到卿玉案发怔许久,萧霁月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便提醒道: “小楼在看什么?” “……没什么。” 卿玉案将其叠好捏于指尖,又拢好自己大红色的外氅,最后瞥了一眼不肯瞑目谢朱颜,淡淡说道: “厚葬吧。” …… [后记] 时年二月,萧霁月登基为帝,改国号为周,颁布良策,裁定六部成员,卿玉案上任首辅后推行考成法,清丈官员土地,清减赋税,大有成效。 燕安王与汝南侯的遗志也得以延续,外族也并不会侵扰边境,如今九州终于海晏河清。 又是一年春三月,草长莺飞,城墙上出现两道动人身影。 在三军之前,萧霁月看向大周城的万里河山,对卿玉案许诺: “如今天下已定,大周城海晏河清,我以三万里江山为书,六州河海为聘送你,可好?” 身着红装的卿玉案笑靥深深,他扶着萧霁月的小臂,眼眸中的温柔几欲溺毙旁人。 他将母亲所给予自己的玉簪,郑重其事地交付萧霁月手中: “如此'三书六聘'甚好,但是还缺少至关重要的一样。” 不待萧霁月回答,他便说道:“我的萧郎。” 从今往后,若他疯魔,便陪他疯一场。 若他明艳,便陪他并辔相携、翻覆天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