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请娇羞》 第1章 [gl百合] 《陛下,请娇羞gl》作者:madhat【完结+番外】 文案: 中洲南陵征战数年,南陵战败,送天圣女和亲中洲,赐名顾怀萦。 远在南陵时,顾怀萦就听说了中洲皇宫可怕如斯。 皇帝暴戾狠辣,长公主骄横跋扈,宫中怨鬼遍地。 总之,活的人进去,疯的人出来,更何况她这么个敌国质子,想必偏安一隅,孤独终老都是奢望。 顾怀萦淡定地想:没事,活一天赚一天。 然而,等她真入宫后 她因身份遭到迁怒,被故意断掉吃食。 某只容色艳绝的艳鬼挎着食盒,乘着夜色而来,阴气森森地笑道:这是阿萦家乡美食,还热着,快尝尝吧。 顾怀萦望着艳鬼被烫伤的手指和湿润发红的眼尾,怀疑:莫不是其中下了药? 有妃子嫉妒她受宠(?),污蔑她私相授受。 那位骄横跋扈的长公主匆匆赶来,语气张扬:阿萦与本宫私相授受,你们有什么意见?阿萦若还有什么喜欢的,尽管拿去。 顾怀萦默默拢着手:不敢不敢。 圆房之日,她自己撩起面纱。 传闻中暴戾狠辣的中洲皇帝正捂着脸,从指缝里看她:阿萦你别这么盯着朕看,朕会害羞。 顾怀萦: 顾怀萦:冷酷无情娇羞无措全让您一人演了是吗? 容汀:嘤~ 长公主容汀有两个秘密。 其一,皇帝兄长离奇消失,她为国家稳定,不得不一人分饰两,哦不,三角(艳鬼:?),时时切换处处小心,笑笑闹闹鸡飞狗跳 其二,她曾重生一场,依旧爱着那个总是谨慎小心循规蹈矩,却在最后抛开一切站在她身侧的女子 前世你我缘浅,如今,我只许你情深一场,安稳一生 多重身份白切黑切白长公主(女帝?)amp;冷淡谨慎且咸鱼的敌国质子 又名《是你是你就是你》,《是我是我还是我》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重生 甜文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怀萦,容汀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 立意:自己的人生,必须把握在自己手中 第01章 艳鬼 细雨延绵了半月,依旧不见停,一些细碎的谣言便如雨丝漫延,悄悄在宫中传开。 有人说,这是冤魂泣涕不止,要想雨停,除非 话到此处通常就会停下,好事者使个眼色,努努嘴,悄悄望一眼西南方向。他人便心领神会,如鸟兽状散。 皇宫西南角的宫殿名为思寥宫,在上一朝是座冷宫,里面死过的宫妃不知凡几,只是靠近就会感到一阵阴冷心慌。新皇仁慈,原本这里已经被废弃,但却在不久前简单翻修了一遭,用来安置一位身份特殊的美人。 正是晚膳时间,思寥宫并没有自己的小厨房,前来送餐的宫女将几叠小菜和热汤摆在桌上。 宫女的手脚不轻,汤碗嗑在桌上发出很重的一声响,几滴油腻的汤汁溅在了她的手背上。她忍不住低低骂了声晦气。 话音刚落,宫女就感受到了一道目光。抬眼望去,正是思寥宫中的那位美人。 美人安静地靠坐在窗边软榻上,一身素色的襦衫,手里握着一卷软帛,面容清隽柔和,看上去仿佛中洲都城中最常见的大家闺秀。只是眸子极黑,黑得不似常人,里头无悲无喜,似乎只是因为听到声响,于是投来远远的一瞥。 但正是这一瞥让小宫女心中陡然惊悚,想起了这美人身上那些邪性的传言。 魑魅魍魉盛行,巫蛊之术泛滥的敌国南陵,一场战败后俯首称臣,降于中洲,并献上南陵至高无上,受万人供奉的天圣女。 天圣女为南陵之尊,巫蛊之首,杀人于无形 小宫女浑身一抖。 南陵的天圣女应该不懂中洲话吧。 而且无论如何,南陵一个战败小国,连天圣女都送来中洲皇宫了!说是妃嫔,其实不过就是人质,难道她还敢在这里放肆吗? 这么想着,小宫女像是平白生出了点勇气,看着眼前这位敌国送来美人,想起自己战死的兄长,顿时红了眼圈,顶着一腔爱国之情含糊地低声骂道:不要以为我们不知道南陵打的什么鬼主意,陛下英明决断,绝不会被你这种女人迷惑! 那美人还定定地注视着她,漆黑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却像是要把人吸进去一般。小宫女的爱国之情顿时泄了,低头匆匆退出宫殿。 美人望着小宫女落荒而逃的背影,轻轻歪了歪头,颜色浅淡的唇微微一动,吐出两个生涩的字来。 晦气? 她的确不懂中洲话,皇宫中似乎也没人打算教她,也没人愿意同她说一句话,这几日耳濡目染,最常听见的就是这两个字。 看那些人说这两个字时的神态和显而易见的恶意大约不是什么好词。 她低下头,继续看手中的软帛。 那是一道圣旨,来自中洲的皇帝,上面是她看不懂的汉字,但她知道这封圣旨的内容。 是赐名。 第2章 天圣女无名无姓,但被送来中洲后,中洲皇帝为表仁慈,赐给她一个名字,连同不知取自谁的姓氏。 怀萦,嘴唇两下张合,带着轻轻的鼻音。虽不知是何意,但的确是这样发出的声音。 从此以后,她叫顾怀萦。 这种微妙的感觉让她的心脏轻轻颤动了一下,好像突然间拥有了什么东西。顾怀萦回忆起献降时的场景,想从记忆中挖出皇帝的面容。可惜那时她被珠帘掩着,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能隐约感觉到。 那位皇帝的目光阴冷沉郁,从始至终都没有落在过她的身上。 顾怀萦没入宫时,就听说过这座荒唐可怖的中洲皇宫。 大巫一边给她挂上珠饰,一边冷冰冰地讲述着她即将面对的未来。 在大巫口中,中洲皇帝暴戾阴狠,宫中怨鬼森森,充斥着令人绝望的哀鸣。 活人进了中洲皇宫,要么死了,要么疯了。哪怕是皇帝那位青梅竹马,传说中感情甚笃的皇后,也在这宫中郁郁而终,故去时不过十八岁。 若说还有谁能在这里恣意妄为,大概只有中洲皇帝那位一母同胞的孪生妹妹,大巫口中嚣张跋扈的中洲长公主,将中洲皇宫变成地狱的另一位罪魁祸首。 不过一直到现在,那两位传闻中的煞星,顾怀萦一位也没见着。 她被轻易地扔在这座小小的,残破的宫殿中,仿佛等待一场自然而然的消亡或者说死无葬身之地。 想得正入神时,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扑啦啦的声响,那是鸟雀被惊飞了,夹杂着嘲哳的叫声,乌鸦黑色的翅膀掠过窗台。 顾怀萦向窗外看去,窗边是一棵老树,上面开满白色的碎花,在鸟雀的扑腾中纷纷落下,不多时就在窗台上积了厚厚一层,被细雨浸湿后有种近乎透明的清白,像她从没见过的雪。 这是南陵没有的植物,她也并不认识,只知道无毒。 随着树梢摇晃,白花之间隐约露出一片鲜艳的红色。 顾怀萦屏住呼吸,稍稍往窗外探出身子,拨开一束开满白花的枝桠。 一张艳色潋滟的面孔就这么撞进了顾怀萦的眼中,伴着浅浅的药酒香,仿佛醉后酣睡,也不顾雨打白花落了满身。 顾怀萦下意识喃喃道:骨绮罗 骨绮罗,南陵语中,意为艳鬼。 除了艳鬼之外,再无任何一种生灵能有如此艳色,轻轻一眼就足以令人慌神。在这肃穆森严的中洲皇宫中,大概也只有鬼能随意来去,突然出现在这里。 中洲皇宫果然如传闻所说,多有鬼魅。 而那树上的艳鬼却忽然轻笑了一声,睁开眼睛,轻声说了句什么。 四目相对,一双漆黑寡淡,一双带着浅浅的琥珀色,仿佛汪着酒,笑意醉人。 顾怀萦愣了数秒,只见艳鬼又要说话,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被迷惑了,赶紧缩回手。 然而被拨开的树杈回弹,满枝白花纷纷扬扬,正砸在艳鬼脸上,只听一声短促的惊呼,一袭红衣卷着一树白花直直落在了地上,好大一声响。 艳鬼这么沉的吗? 顾怀萦收回目光,眼不见为净,窗外的艳鬼却一声声地叫起来,说的是中洲语。 嗯,很合理,毕竟这是中洲的鬼。 顾怀萦听不懂她的话,但敏锐地从她的声音里,听到一个萦字。 当然也可能只是同音。 她思索片刻,还是探出窗去,只见那只艳鬼四仰八叉地躺在满地白花间,一见她就笑起来,遥遥朝她伸出一只手,还晃了晃,又说了句什么。 顾怀萦本着绝不多管闲事的原则,无视了所有她听不懂的话,只是用南陵语问道:你知道我的名字? 她刚刚得到这个名字,还像个新奇的玩具似的。 艳鬼:阿巴阿巴阿巴 顾怀萦: 无法交流,那就算了吧。 艳鬼歪着头思索一秒,决定用肢体语言表达自己的意思。她指了指树梢,又用手往地上轻轻一拍,很疼似的揉了揉腰和屁股,露出一副委屈巴巴的神情,再次向顾怀萦晃了晃右手。 顾怀萦这下懂了,艳鬼想让她拉自己起来。 那只雪白的手还在轻轻细雨中晃荡着,衬着缓缓飘落的白花,仿佛招魂的幡锦。 顾怀萦轻声说:我手上浸过蛊毒的,魍魉勿近,损伤死灵。你要是碰了,没有什么好处。 艳鬼显然没有听懂,还在对着她笑。顾怀萦轻易被那笑容晃了眼,下意识就将手伸出窗口,到一半时才回过神。 但艳鬼没给她缩手的机会,温软细腻的手一下子拽住了她的手腕。艳鬼冲她笑一笑,这回的笑容里带上了一丝狡黠和张扬。 顾怀萦:你 她话音没落,整个人就被拉出了窗沿。 但却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只有一阵飘渺的细雨。地上白花已经铺了厚厚一层,顾怀萦被拉着躺在上面,侧过头便能与艳鬼对视。她们的面孔离得很近,近到能看到艳鬼脸上柔软的,挂着细小水珠的绒毛,也能感受到她夹杂着微微药香的呼吸。 顾怀萦瞳孔一动,艳鬼已经将手指抵在了她的唇上。 嘘。 第3章 顾怀萦不怕鬼,南陵鬼怪丛生,人心更恶,她早就习惯。只是这时,难免有些好奇这只鬼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艳鬼说了句什么,是她听不懂的话,但艳鬼的声音很温暖,清清朗朗,里面没有一丝恶意,也没有从前所见那些艳鬼黏腻的欲望。 最后,艳鬼用手指指着自己,用很慢的语速吐出两个字。 顾怀萦看懂了,艳鬼在告诉自己她的名字。 顾怀萦缓慢地重复,努力把每个字都咬得清晰。 阿容 名为阿容的艳鬼笑意越加潋滟,那种纯然的快乐似乎感染了顾怀萦,在她漆黑空荡的眼睛里染进了些许温暖的颜色。 顾怀萦学着艳鬼的样子指向自己,缓慢而生涩地说到:顾怀萦。 艳鬼就笑了,这一笑,笑容里似乎带上了一些难过的韵味。 艳鬼轻声唤道:阿萦。 ** 皇宫另一头,当朝皇帝的寝宫,明德殿。 虽是皇帝寝宫,却并无多少宫人往来,甚至几乎算得上空寂。皇帝的贴身太监福禄哈着腰探着头,死命地试图往殿门内瞅,但却被一名宫女牢牢拦在外头。 福禄几乎崩溃了,声音都在发抖:云冉姑姑,您就松个口,那位到底这,这么大的事,太后娘娘那边瞒不了多久! 被称作云冉的宫女看上去不过双十年纪,神色寡淡面容清隽,闻言只是回道:殿下自有分寸。 云冉姑姑!福禄压低声音,这会儿不能再叫殿下了! 云冉没再吱声,只是静静合上眼睛,看上去滴水不漏。 福禄还想再说什么,却瞳孔一跳,终于见到了想见到的东西,甩着浮尘,三步并两步地迎了上去,声音堆着谄媚的笑意。 陛下,陛下你可算回来了,怎么淋得这样湿?您身体还未康复,这样是要让太后娘娘担心死啊 说话间,一袭红衣的女子被他迎入殿中。 而福禄对着这个女人喊着陛下,姿态自然声音恭敬,仿佛眼前这女人真是这中洲的皇帝一般。 但这怎么可能呢? 云冉终于睁眼,很轻地唤了一声:殿下 福禄立刻压低声音,提醒道:云冉姑姑,您说错话了。 云冉目光淡下来,正要改口,却听那红衣女子笑了起来。在云冉眼中,她已经很久没这样轻松地笑过了。 女子道:小福禄,你可别吓唬我家冉冉呀。 福禄一下子愣住了,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云冉却在这一声中,轻轻翘起嘴角,恭恭敬敬地俯身行了一礼,端庄道:长公主殿下安,奴婢这就准备伺候殿下梳洗。 第02章 皇帝与长公主 雨声嘈杂,烛火噼啪响了一声。 梳洗过后,女子支着头,堂而皇之神色自如地坐在属于皇帝的寝宫中,任由身后的云冉为她擦拭发丝。 福禄猜不透眼前这位的心思,只好缩着脖子,眼观鼻观心。 云冉正要将眼前的云鬓挽起,却听见那女子轻声道:冉冉,束成男子发式吧。 云冉手一抖,而福禄眼睛微微亮了。 女子声音清亮,但稍稍压下来一些,就显得几分阴沉沙哑,听上去几分像男子声线。 小福禄,你也好,母亲也好,你们究竟在担心什么?女子似乎很不明白似的,含着淡淡的,不及眼底的笑意望着他,母亲要我扮演皇兄,怕我不愿意,又怕我对这个位置真生了心思,对吗? 福禄刷的跪了下去,冷汗涔涔,浸透了里衣。 福禄:奴奴婢。 这么害怕干什么?我又不是皇兄,动不动就要把你打杀了。女子还是漫不经心地笑着,心思好像已经飘到了别的地方。 眼前这荒唐的一幕,源自半月前,天圣女入宫的前夕。 中洲的皇帝失踪了。 神不知鬼不觉,仿佛一片云彩散去,一个被重重保护着的大活人,就这么突如其来地消失在了层层宫闱之中。 皇帝只留下了一个不过三四岁的幼子,难堪大任。中洲南陵正值战乱方才平息,因着连年战争民生凋敝,禁不起半点风浪。 如此情况下,太后做出了一个近乎荒唐的决定。 令皇帝的孪生妹妹,长公主容汀重病,以安养身体之名接入宫中。 却在第二日,将她裹上龙袍扮作皇帝,送到了南陵献降的典仪上。 或许是因为一母孪生,又一处长大。这半月以来,长公主扮作皇帝,除了贴身伺候的几个宫人与太后娘娘之外,竟无一人发现。 原本,在他们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地找到陛下,或是将小太子培养成人之前,长公主就应该一直做个男人,做那皇位上的塑像,做一个符号一般的皇帝。 但今日她却瞒着所有人突然不见踪影,甚至回来时还穿着女子服饰。 这让福禄心中打鼓。 容汀安静地望着他,突然觉得没意思,淡淡地收了笑容,说道:今日是朕任性了,你去回了母亲,让她莫要担忧。孰轻孰重,儿子自当明白。只是也希望母亲明白,一个人是需要喘息的,别逼到了头,逼疯了人,还要怒斥对方为什么如此脆弱。 第4章 这是愿意随太后娘娘的心意,继续扮演陛下了。 福禄松了口气,连忙连连叩首:是,奴婢一定传达到。 云冉沉默地将容汀的头发束起,明白自己终究还是要改口叫出那声陛下。 只是好在,虽不知这一日发生了什么,但主子似乎已不再如前几日那般痛苦。 啊,对了。容汀突然想起什么,脸上又挂起了些笑意,还有件事,近来阴雨潮湿,思寥宫地势低,易郁结湿气,你去内务府支一批上等的乌竹炭送过去。还有,找一个懂南陵语的宫女算了,这个我自己来吧。 福禄有些瞠目结舌,忍不住回道:这殿,啊不,陛下,那可是南陵的天圣女啊! 太后娘娘至今还觉得陛下的失踪跟这天圣女脱不开关系,却又碍于各种外力不能太过明显地将气撒在这位天圣女身上,才把她扔去偏僻又阴冷的思寥宫眼不见为净。 这时候去帮那位,不是跟太后娘娘对着干吗? 嗯,我知道。容汀听懂了福禄的潜台词,却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不过朕这不是没事吗?天圣女可是什么都没干啊。天圣女毕竟是作为两国邦交象征来到这里,朕身为皇帝,哪怕不礼遇,至少也得是,不能作践,对吗? 福禄听着容汀扯出的大旗,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反驳,就听着容汀淡淡地吐出一句话,将罪名砸在了他的身上。 容汀:还是说,福禄公公觉得,连你都可以驳斥朕的话? 福禄的脊背弯下去,只剩了颤抖。 福禄:奴婢奴婢不敢。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一边想让眼前这人扮演皇帝,一边却还拿看待长公主的念头去看待她,只表现出恭恭敬敬的样子,却全无真正的敬畏。 许是因为过去,这位长公主性子太随意,嬉笑嗔怒间全然没有架子,竟让他有意无意忽略了,这也是皇家养成的女儿。 福禄不敢再多留一刻,匆匆退出寝宫。 容汀垂下头,指甲一下一下轻轻敲在桌上。 哒,哒,哒 规律的声音能让人心静。 她似乎想到什么,忽然笑了,转头唤了一声冉冉。 云冉面无表情地上前,心领神会道:奴婢明白了,这就去寻一个信得过的,懂南陵语的宫女,给天圣女送过去。 不对哦。容汀支着下巴,目光流转间像是想到了什么绝妙的主意,甚至带着些跃跃欲试,找个懂南陵语的宫人,然后嗯,送到我这儿来。冉冉你看,无论是身为中洲皇帝还是中洲长公主,掌握一门外族语言似乎都很有必要。 云冉早就习惯了自家主子的异想天开,甚至颇有些想念这异想天开。 不论是因为什么,能让主子恢复往日的活力,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了。 但如今毕竟是在皇宫,不是她作威作福无法无天的长公主府。 云冉也只能无奈地劝道:无论是中洲皇帝还是中洲长公主,都是日理万机,大概抽不出时间。 容汀微微抬起眉毛,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日理万机?冉冉可别骗我,我这皇帝也没什么实权,暂时就是个皇帝架子。至于长公主长公主不是都已经病得起不来床了吗?还能有什么日理万机? 云冉着实也没想到,有人能把傀儡皇帝和病入膏肓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最终,云冉只能轻声叹气道:殿陛下,您知道,今日福禄公公是为何而来的吗? 容汀一愣,有些茫然:不是来伺候皇帝吗? 福禄身为皇帝身边的贴身太监,如今既然是她做了这个皇帝,福禄出现在这座寝宫实在是太理所当然。 或者说,对于现在的情况而言,反倒是作为长公主贴身侍女的云冉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云冉伸手试了试容汀额上的温度,确定自家主子没发烧,才低声道:原是该如此,不过您忘了吗?前几日您在太后娘娘那儿里又哭又闹,死活留下了奴婢,将福禄公公给赶走了。 容汀眨了眨眼睛,突然板正脸色,叮嘱道:冉冉,不可夸大其词。 云冉:? 容汀:那个又哭又闹非要留下来的一定是你,怎么可以嫁祸于我呢? 云冉: 第03章 小美人儿,吃了吗? 云冉:总之,福禄公公今日来,便是奉了太后娘娘的命令,希望您抽空也关注一下陛下的后宫诸位娘娘,切记咳,雨露均沾。 容汀义正严辞:那是我皇兄的后宫。 云冉:至少现在是陛下的。 容汀无语,两人面面相觑,云冉轻轻补充道:太后娘娘说了,比起前朝,您大概对这些事更擅长些,也不用多做什么,收敛些就好。 真陛下是为对后宫不感兴趣的事业狂,没什么喜爱的美人,只是跟做任务似的每日点上不同的嫔妃,每次入后宫都是一副半死不活的脸。嫔妃们也早早了解了这些,也跟做任务似的迎来送往反正都得不到宠爱,这后宫反倒和谐了些。 第5章 在云冉记忆中,后宫诸位娘娘少有的几次争宠不是为了陛下,反倒是为了她家长公主。 长公主身为女子,却长了副和她皇兄截然相反的风流性子,又因着常常入宫,和所有妃嫔们都混得熟了,反倒比陛下更受欢迎些 就在陛下失踪,长公主重病前夕,淑贵人和富怡贵人还因着容汀没能端平一碗水的宠爱,假枪弄棒唇枪舌剑,好险没大打出手。 甚至就在今日,还不断有人试图求见长公主。 但如今这些往日令人暖心的关怀,几乎都成了催命符吧 大约也正是因为如此,太后担忧前朝没看出什么,反倒被后宫发现端倪,才想让皇帝出面,分散分散各位妃嫔的注意。 只是对长公主而言,哪怕平日里是真的喜欢和美人厮混,挂上了这样的名头后,想必也恶心得紧。 云冉收回目光。 如今她一时不明白,究竟要以什么样的称呼称呼眼前的人。 殿下?可她已经决定走上那条道路。 陛下?但她今日的表现,并不像在伪装那位陛下,更像是彻底放开了些什么,几乎做回了自己。 是什么带来了她今日的改变? 今日发生的某些事或是,见到的某个人吗? 云冉垂下眼睛,声音里并没有什么试探的味道,只是普普通通,仿佛在说今晚月色真好。 云冉:您今日是去见那位天圣女了吗?她果真和陛下的失踪有关? 当然无关。容汀笑意不变,语气也很是和缓,冉冉为什么这么想? 云冉:您往日不是会把乌竹炭,甚至南陵语这等微末小事放在心上的人。 冉冉这话说的,好像我是个只会动嘴的臭男人似的。 容汀忍不住拍拍她的脸,说道:我今日只是去看一看,因着我心中有些疑惑未解。 云冉:何惑? 容汀眨眨眼睛:哦,我想看看,天圣女是否适合做一个长公主驸马。 云冉:? 云冉觉得自己一张脸已经麻了,同时再次确认,自家主子是真的恢复了往日的脾气,短短不过半个时辰,竟让她数次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才好。 云冉:您天圣女和亲中洲,是要做陛下的 她说到这里,突然闭了嘴。容汀眼睛明亮,含笑道:嗯,对啊。 哦对,眼前这位如今就是陛下。 等到天圣女册封仪式,大概率还是这位接的亲,侍寝送上的也是这位的床。 这么一想似乎考校天圣女是否适合成为长公主驸马竟然也算合理? 云冉捏了捏眉心,将这些荒唐念头甩掉。 服侍了十多年的长公主有朝一日突然变成了陛下,她还是需要时间适应这种错乱。 但这么一打岔,云冉倒是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她犹豫着,还是开口道:关于那位天圣女,您可知太后娘娘不久前下了道懿旨,就在您失踪的时候。 容汀微愣,颔首示意云冉说下去。 云冉:太后娘娘下令,自明日起天圣女斋戒三日,不得有一饮一食,为咳,为长公主祈福。 容汀终于微微皱起眉,忍不住低声道:这是祈哪门子的福? 话音落下的同时,她已经明白了太后心中所想,但一时间只觉得越发荒诞。 云冉回道:太后娘娘称,长公主重病,许是因为南陵阴诡之气冲撞。天圣女若要入中洲宫廷,需得以佛法洗礼浑身煞气,否则便是南陵包藏祸心。若三日后长公主身体大好,那才算是天圣女洗净罪恶。 容汀半晌没有回应。 她听着云冉的话,慢慢吐出一口气,却是缓缓笑了起来。 她抬起手,遮在自己的双眼上,手指细微处竟有些微的颤抖。 我知道,她入宫后一定过不得好,也知道她曾为我祈福。但没想到,原来还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三日滴水不进吗容汀的声音总像是含着笑意,哪怕是生气伤心时也是如此。 但此刻,她合着眼,说出来的话却听着几乎让人难过起来。 冉冉,母亲这么做是为了泄愤,她一定不会在乎,天圣女甚至听不懂中洲话。容汀缓缓说着,心思似乎已经不知飘到了哪里,母亲不会细心到让人同她解释什么,只是会派人强硬地抓住她,扔进佛堂。 那时候,阿萦天圣女突然被关起来,无人送来饮食,无人与之交流,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她会想什么呢? 云冉说不出话来。 大概会想,自己就要被杀死了吧。 容汀:更糟糕的是,三日后,如若长公主薨逝 云冉:殿下! 她忍不住开口阻止容汀的话头:此话不详。 容汀沉默下来,雨声嘈杂中,她合上双目,似乎忆过了自己生平所有。再次睁开眼睛时,目光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笑意。 第6章 这些,并非不能撼动的。她喃喃一句,又微笑看向云冉,冉冉,你会阻止我吗?我不会随了母亲的意,去安抚皇兄的妃子。至少不会在现在,以皇兄的名义去。 云冉:殿下是奴婢的主子,奴婢自然听从殿下的任何吩咐。 容汀:那么,你一会儿便去寻个懂南陵语的送来这儿。明日一早,你亲自支了乌竹炭,就说是长公主容汀要用的,然后差个信得过的人给思寥宫送去。 另外,明日下朝后,朕要闭门静思,任何人不得打扰。 云冉:是。 ** 思寥宫远离所有纷杂之事,甚至今日,连送早膳的宫人都没有出现,反倒是一个太监提着几篮子黑炭,放在了屋中角落里,又叽里呱啦说了阵什么。 顾怀萦一个字都没有听懂。 难不成是让她吃? 顾怀萦拿起一截,掰了一小块,竹炭质地软脆,轻轻一捻就成了黑粉。顾怀萦放在舌尖舔了舔,确定了。 中洲皇帝大概终于想起来,准备弄死她。 她想起在南陵的时候,曾听说有些穷人家会给养不活的孩子吃从沼地里挖出来的,通体漆黑的树枝。那种树枝已经粘软,吃下去五脏六腑都会变得漆黑,不消几日人就没了。 既然已经要死了,顾怀萦决定考虑一下死之前的这短短几日时间,自己要做些什么好。 常人在死之前,应该会想起所爱之人,或者什么未完成的心愿吧? 但她没有心愿,没有想要去做的事情。她在这里也不认识什么人,不需要向谁告知自己的死讯。 啊。顾怀萦突然想起什么,轻轻惊呼一声。 对了,她认识一只叫做阿容的艳鬼。 虽然那只艳鬼昨夜匆匆离开,但她或许还会回来。如果运气好,在死去之前,还能见上一面。 顾怀萦这么想着,握着一截漆黑的竹炭走到昨夜相遇的窗边。 她又一次听到了乌鸦扑腾翅膀的声音,影影绰绰的白花后,绵绵细雨之间,红衣艳鬼的面容若影若现。 顾怀萦走过去,轻轻拨开开满白花的树梢。艳鬼就坐在树杈上,绝艳的眉眼轻轻一弯,就是一个明艳温柔的笑。 随后,艳鬼朱唇轻启,吐出几个字。 字正腔圆的南陵语。 艳鬼:小美人儿,吃了吗? 第04章 我来教你中洲语吧 艳鬼:小美人儿,吃了吗? 顾怀萦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露出几分寡淡的吃惊。 中洲鬼居然说南陵话了? 这一句话像是块石子,在她古井无波的心中砸出了一点涟漪。 并不多,只是一点点。 顾怀萦抬起手中的竹炭,用南陵语轻声回答道:正准备吃呢。 艳鬼:? 艳鬼又说了句什么,但这回又变回了中洲话,顾怀萦听不懂了。 她这才明白,这只鬼大概只学了这一句南陵语。 顾怀萦思索片刻,迟钝地想到了做完这只鬼用肢体动作交流的方式,于是也学着,指了指手中的竹炭,把它送到了嘴边。 张嘴,咬下。 艳鬼顿时瞪大了眼睛,伸手就拦,直直把一截雪白的手腕送到了顾怀萦嘴边。 牙齿没入雪白皮肉,齿下是微微跳动的脉搏,顾怀萦叼着艳鬼的手腕,舌尖不小心在皮肉上擦过。 艳鬼似乎浑身一抖。 顾怀萦愣了一瞬,赶紧后退半步,解释道:我不吃鬼的。 说完,又意识到对方听不懂,但这句话她也不明白该怎么用肢体表述,只好指了指竹炭,又指了指艳鬼,努力调动五官对艳鬼做出一个嫌恶拒绝的表情,用力摇了摇头。 艳鬼呆呆地望着她,半晌没吱声。顾怀萦心里也没底,只能尽力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更凶一些。 最后,艳鬼悻悻地耸了耸肩,神色里似乎有点委屈。她说了句什么,提起一个小小的,梅花型的盒子,眼睛里有些许邀功似的光亮。 这个东西顾怀萦认识,之前给她送饭的宫女就是从这样的盒子里将食物拿出来的。 中洲宫廷的食物口味清淡或者说,那味道已经很难用清淡来形容了。至少对顾怀萦来说,她从没在食物中吃出过什么味道,只是嚼一嚼咽下去,活着就好。 哦,对。 唯一一次她吃出食物的味道,就是今早的黑炭,苦得让人咋舌。 但这次,艳鬼刚将食盒揭开一角,她闻到了熟悉的辛辣气息。有一个瞬间,她仿佛置身于南陵潮湿但温暖的日光之下。 啊,原来是这样。 中洲的皇帝想要杀死她,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只艳鬼似乎想要救她。 或许是想从她这里获得什么。 艳鬼会想要什么呢? 爱,或欲。 这是顾怀萦记忆中,那些娇娆艳鬼们所想要的。她们被用特殊的手法钉在奉天殿绘满壁画的墙壁上,仿佛画中的一部分,勾着红纱,赤/裸着臂膀和胸脯,目光迷离唇色艳红,望着她笑道:天圣女,看看我。 她们总是努力伸出蛇一样的手臂,一边试图抓住她,一边用粘腻的声音祈求:请看一看我,请摸一摸我,天圣女 第7章 顾怀萦总是目不斜视地离开,将那些声音扔在身后。 喀的轻轻一声脆响唤回了顾怀萦的思绪,是艳鬼正在将食盒中的盘子放在桌上。艳鬼的面颊和眼睛都有些微微发红,眼眶中闪烁着一点水光,看得顾怀萦心头一动。 这样的神态落在艳鬼的脸上,着实是十分眼熟。 是艳鬼求欢的神色。 这食物里莫不是下了什么药吧? 顾怀萦眨巴一下眼睛,默默拢起双手,犹豫着要不要吃。 若是不吃,一会儿艳鬼直接扑上来,她该用什么姿势将她打晕? 若是用南陵术法,对艳鬼而言未免过于阴毒,哪怕不魂飞魄散也一定会损伤根基魂魄。嗯还是暂且不要了。 毕竟除了肖想自己,这只艳鬼暂时罪不致死吧。 就这么思索了好一会儿,顾怀萦还是没想到该怎么做才好。艳鬼已经笑着打开食盒,温软含笑地唤了一声:阿萦。 那目光和声音让顾怀萦心头一震,甚至一时觉得,就算从了艳鬼,似乎也没什么不行。 不过是吸人精气罢了,她如今,还有什么可在意的吗? 然而下个瞬间,她知道了艳鬼为什么眼含热泪。 因为她自己的眼睛里也含上了泪水。 呛。 红彤彤的菜,辛辣的气息随着升腾的热气催人泪下。艳鬼连鼻尖都是红的,小口吸着气给她递过来一双筷子,眼巴巴地望着她。 顾怀萦: 顾怀萦:在南陵处刑判神者的时候,才会做这么夸张的食物你其实也想杀我吗? 她知道艳鬼听不懂,但还是忍不住嘀咕了一句,甚至忍不住伸手,在艳鬼冒着薄汗的脸上摸了摸,手指上沾着的炭灰果不其然地在那张脸上留下一道花猫似的黑色痕迹。 艳鬼喜欢肢体接触。 顾怀萦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奖励她。 果然,艳鬼似乎把她的热泪和举止当成了感动,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 顾怀萦淡定地接过筷子,夹起一小块红彤彤看不出什么食材的食物,喂进了艳鬼嘴里。 艳鬼的脸瞬间涨红了,脑门上腾的冒出热气。她身手矫健地一下跃出窗户,吐掉嘴里的食物,在漫天细雨下仰头张嘴。 顾怀萦笑了起来。 一开始还只是肩膀颤抖,最后慢慢发展成了捂住胸口的大笑,断断续续的笑声从身体深处像是喷涌而出的泉水一般。 自从来到中洲之后不,哪怕再算上她在南陵的十七年,她从未这样笑过。现在大概人之将死,连情绪也松弛了下来。她稍稍平息喘了一会儿,一抬头看到艳鬼撇着嘴气鼓鼓的样子,又忍不住再次笑出声。 艳鬼磨磨蹭蹭地翻回房间里,皱着脸嘀咕了句什么。顾怀萦居然破天荒地理解了她的意思。 她大概在说:这可怎么办啊? 顾怀萦看着苦恼的艳鬼,轻轻弯了弯眼睛。她不想让艳鬼失望,总归她连要命的黑炭也不怕了,这顿饭虽说离谱,但随意吃两口也不是不能承受。 再加上,她也的确饿了。 顾怀萦正要伸筷子,艳鬼一下子扑过来,哐的一下把食盒盖上了。艳鬼一张艳丽至极脸青红变幻,眼看着几乎要哭出来了。顾怀萦正准备安慰两句,艳鬼突然越过食盒,一把握住了顾怀萦的手,叽里呱啦说了一串后,又有些磕磕绊绊地说了一句南陵话。 以后,我来教你中洲语吧。 ** 艳鬼是落荒而逃的,她说完那句话后,都没敢等顾怀萦回复,就抱着食盒翻墙跑了。 甚至不小心在在墙顶绊了一下,差点导致脸着地。 太丢人了! 艳鬼捂着脸,不太想面对世界。 她一会儿就要去见太后,定然会有些争吵,甚至威胁,总归不是什么开心事。 原本想趁着时间早,亲手做一些南陵的吃食,趁着一起吃饭气氛正好的时候提出教阿萦中洲语,也让自己的心熨帖一些。 原本应该是这样才对。 她把那句南陵语背了不下四十遍,力求就算睡着了做梦了都能脱口而出。 结果最后居然说得磕磕巴巴。 算了,时间还来得及,现在当务之急是去弄一盒能吃的饭菜,趁着没人发现再送回思寥宫。 没什么大问题,只是一次发挥失常罢了,一会儿她依旧能含情脉脉和阿萦把手交欢 艳鬼一边想着,一边步履匆匆地提起裙摆挤过假石山中间的空隙这是一条近道,几乎没人知道。 然而 陛下? 艳鬼差点左脚绊右脚。 啊是长公主殿下!臣妾竟认错了臣妾还以再也见不到您了。您您不是身体怎的还站在这儿淋雨?太后娘娘要是见了非得心疼死啊,臣妾失礼,怎能在您面前提这个字臣妾该死啊 那声音娇娇软软,两句话过去就带上了哭腔,听得艳鬼心头一抖。 倒也不必如此夸张。 第8章 眼见着逃不掉了,艳鬼只好将踏出一步的脚收回来,尴尬地拢了拢头发。转身的瞬间,她的脸上已经换了副表情,笑得神采飞扬。 婉言在说什么死不死的呢,还不拍拍嘴,呸呸呸。 这样的神情,属于中洲的长公主,容汀。 而眼前这位梨花带雨的女子,正是容汀她皇兄的后宫三千佳丽之一,淑贵人云婉言。 长公主有几分头疼,但也还好。 头疼于,她这长公主名义上还重病卧床,此时应该躺在太后的乾宁宫跟条死狗一样爬不起来才对,如今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间出现在了个不合时宜的地点,要想解释恐怕得费一番功夫。 但好在,发现她的是婉言,那是个天真单纯的姑娘,好骗也好哄。那些宫女太监敲打两句就好,长公主在宫中横行霸道多年,这些都是小场面。 事实上,这座后宫,以及后宫中的诸位嫔妃长公主容汀或许比她那事业狂的亲哥皇帝还要熟悉。 然而还没等容汀开口编理由,淑贵人却一下哭得更凶了。她撑着伞遮住容汀,哀哀凄凄地伸出手,指尖停留在容汀面前三寸,一副伸手是因为情,不敢触碰是用情至深的神色。 淑贵人:我的殿下,怎么连脸都黑了一道?这病竟已上了头吗? 容汀: 淑贵人:这病竟如此歹毒,南陵竟如此阴狠,这该如何是好?您现在还清醒吗?怎得也没个宫人跟着?云冉姑娘呢? 容汀不大在意地拿袖子擦了擦脸:那个,婉言。本宫,咳咳,本宫身体已经好多了,是太医说,让本宫淋淋无根之水,去去浊气。 淑贵人包着两泡眼泪,看着容汀突然变白的脸,目光中带着茫然。 容汀心里惦记着顾怀萦,想着赶紧将淑贵人哄回去,自己好去明德殿的小厨房再弄点能下咽的食物,于是温声问道:本宫也淋得差不多了,倒是婉言。这么个阴雨天,婉言在这儿做什么?还是快回宫生一盆热乎乎的淮炭,温一壶茶暖暖吧。 淑贵人抽噎着,轻声细语道:殿下,殿下不必担心臣妾,您才是,衣服都湿了,快回去换一身吧。 这话说的正中下怀。容汀正准备寒暄两句就离开,却听淑贵人轻声回答道:臣妾只是,只是奉了太后娘娘的懿旨,要去一趟思寥宫。 容汀脚步一顿,眉眼微微沉下来,几乎有几分像是皇帝,看得淑贵人心下一惊。 居然这么迫不及待吗 但容汀说出口的话依旧是温柔的:太后有没有说过,让你去思寥宫做什么? 淑贵人一愣,立刻乖顺地回答道:太后懿旨,臣妾要带天圣女前去佛堂斋戒三日,为您祈福。 她说到这儿,很是松了口气似的,满是泪水的脸上挂上了一个笑容:看来太后娘娘的懿旨果然英明,懿旨才下,您如今都已经能够行走了。等天圣女斋戒三日,您一定会大好的! 容汀: 容汀:这孩子完了,已经被忽悠瘸了。 第05章 指尖之毒 对容汀而言,前半生总是顺风顺水。 先皇在时,她是中洲唯一的公主,与身为太子的兄长一胎孪生,皆是皇后所出。 幼年时,母亲慈爱,父皇荣宠,兄长关怀。 她这么不知愁苦地长到十五岁,父皇因病驾崩。兄长虽尚且年少,但也撑下了皇帝的职责,在一片风雨飘摇中顶住了各方压力,从此她是中洲唯一的长公主,地位更尊,行事也越发随心所欲。 世间都说,皇家无情。 但对于容汀而言,皇家总是有情的,她总是被爱的。 然而人生似乎总有一重大转折,兄长的失踪终于让她看明白。 母亲爱她,兄长爱她,死去的父皇也爱她,但都没那么多。 临到头了,她也是能被轻易放弃的。 而眼前这个孩子,淑贵人云婉言,是另一个还沉浸在被爱的幻想中的孩子。她是母亲的远亲,攀攀身份甚至算是母亲的外甥女,她的表妹。因此她也好,太后也好,甚至对后宫没什么兴趣的皇兄也好,总是对她多上一分心,也多一点容让。 这样的孩子不该遭受苦难,容汀只希望淑贵人保持看什么都美好的善心,每天下下棋读读书,别牵扯进任何事,但如今的太后显然并不这么想。 容汀和缓下声音,轻声道:婉言就打算这么去思寥宫吗?阿天圣女尚且不通中洲语,你想必没办法让她理解太后的命令。难不成要让太监宫女把她架去?那未免难看了些,婉言一定也不想这样吧。 虽然,太后想让她做的,大概就是这样。 啊这。淑贵人惯常心软,原本听着太后的命令还没觉得什么,如今容汀一点,却也觉得这样过于不近人情。 容汀含笑:我那儿有个懂南陵语的宫人,叫她过来陪你一起吧。婉言找个地方躲躲雨,不必着急,人很快就到。 淑贵人露出感动的神情:多谢殿下 容汀笑笑,简单告了声别,转头后,神色顿时冷了下来。 无论如何,阿萦总归是要进那佛堂,她如今势单力薄,阻拦不住。 第9章 那至少,要让阿萦吃饱饭,听懂话,知道会有人陪伴,安安心心地在佛堂中,不受半点催折。 容汀这么想着,匆匆离开。淑贵人在雨中伸出手,把差点脱口而出的殿下拿把伞吧咽了回去,一眨眼的功夫,容汀那身红衣就消失在了雨雾中。 淑贵人:怎么走这么急 贴身宫女接过她手中的伞,低声问:贵人,该去哪儿避雨呢? 淑贵人茫然地看了看周遭,努力思索了一会儿。 距离这里最近的好像就是思寥宫了。 淑贵人:要不我们去思寥宫等着吧? 于是顾怀萦在送走落荒而逃的艳鬼后,正准备咽下那截黑炭坦然赴死时,又迎来一大群不明所以的人。 顾怀萦: 淑贵人尖叫:你你拿着的是什么?你,你要谋害本宫吗?放,放肆!你要是真敢对我做什么,陛下陛下和长公主殿下都不会放过你的! 而顾怀萦的回应是,在淑贵人惊悚的目光下,嘎嘣咬了一口黑炭。 呸,还是太苦了。 淑贵人差点翻着白眼昏过去:你你你你怎么能吃这个!还不快放下! 顾怀萦听不懂,因此理直气壮。 淑贵人虽然猜到天圣女在皇宫不会有什么好待遇,但但也不至于糟践至此啊!怎么能把人饿得吃吃木炭啊! 实在是闻所未闻! 陛下怎能如此任性? 一时间,淑贵人差点忘了自己是来带这位天圣女挨三天饿的。 她没见过战场,对南陵也没什么仇恨,又看到这般场景,某种名为母性的感情瞬间充盈了她的内心,让她看着顾怀萦的目光都带上了慈爱。 淑贵人:天圣女,别吃这个,我马上就让人送吃的来,好吗? 她的贴身宫女连忙提醒:贵人,太后娘娘的命令 淑贵人顿时犹豫了。 但她看着顾怀萦晶莹淡漠的面孔,想着她可能已经饿了好多天,饥不择食到吃木炭,一会儿还得斋戒三天,心一横就握住了顾怀萦的手,大义凌然道:去拿吧,就取我平常最爱吃的那些,偷偷的别被发现就好了。而且姑母的懿旨是斋戒,如今天圣女还没入佛堂,应该还不算开始吧。 顾怀萦虽然听不懂对方的话,但是在对方缠缠绵绵的目光下本能地打了个哆嗦。 她觉得,这个满脸几乎要发出圣光的女人似乎把自己当成了个傻子。 淑贵人没等到顾怀萦的回应,她也不需要回应,自顾自地吩咐下人去取糕点食物。低头握着顾怀萦的手,就要用自己的帕子擦掉她手指上的黑灰。 顾怀萦刷的收回手,莫名与刚刚落荒而逃的艳鬼感同身受了。 淑贵人也不生气,兀自微笑着:别担心,这些日子只是因为长公主病了,宫中兵荒马乱的,大约才怠慢了您。刚本宫遇到了长公主,她看上去已经好多了,等您斋戒三日祈福后,长公主定能大好,彼时您便是功臣一件,本宫会去同陛下和姑母求情。天圣女虽来自南陵,于中洲而言身带原罪,但只要您一心为我中洲,中洲也并不会亏待于您 淑贵人一开话匣子,几乎就不带停的,哪怕没人回应也能自顾自地从诗词歌赋讲到人生哲学,其中带着对顾怀萦境遇的怜悯和疼惜。 话正说到兴头上,下人取了小食和糕点过来,满满摆了一桌的甜食看得人发腻。淑贵人热切地招呼着顾怀萦,燕窝软膏直接递到了面前。 顾怀萦紧紧抿着嘴,甚至觉得自己都不饿了。 她在这个瞬间突然有点想念艳鬼,虽然艳鬼也拿来了特别糟糕的食物,但是艳鬼努力学了南陵语。 艳鬼知道她听不懂中洲语,所以很少用中洲语说话,哪怕说了,也会努力用肢体和神情表达出来,让她能明白。她们之间的交流很少,甚至乏善可陈。 但是艳鬼在注视着她。 顾怀萦并非没有感受到来自淑贵人的善意,只是有些喘不过气。 她此刻并没有被看着,甚至并没有被期待回应。 这样的感觉,就像她还在南陵时,坐在天圣女的神座上。无数人来向她祈祷,向她忏悔,向她乞求日后的荣光与宽恕。但她只是坐在那里,仿佛灵魂已经离开身体,望着他们拜服在一个空荡荡的躯壳前。 推拉恍然间,思寥宫中又进来了两个人。 淑贵人轻轻唤了一声:云冉姑娘。 云冉没想到自己会和淑贵人碰个正着。她在宫殿门口听到里面的动静时就差觉得不对,但想到殿下的吩咐,还是硬着头皮进来,先是礼数周全地对淑贵人行礼,才将手里的食盒打开,勉强从满桌的食物间找到点空袭,将食盒里容汀亲手挑选的几道菜摆了上去。 青花椒炒的几道小菜,闻上去辛辣扑鼻。 但看着很有点寒酸。 云冉看向顾怀萦,又是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声音清淡温和。 云冉:奴婢奉长公主殿下的命令,来给您送些吃食。长公主殿下得知天圣女将入佛堂为她祈福,心下感恩。殿下命奴婢告诉您,近日多有怠慢,让天圣女伤心了。南陵战事与天圣女无关,您为了两国和平来到中洲,不应承担因战争而产生的怒火和恶意。 第10章 她带来的宫人竹茵立刻将这句话翻译成南陵语,轻轻落在顾怀萦耳边。 顾怀萦抬起头,眼里很浅地掠过一些情绪。 这是除了艳鬼外,第一次有人与她有了交流。 真正意义上的交流。 只是长公主?和她有什么交集吗? 以及什么佛堂和祈福? 顾怀萦难得听懂了话,却又被话中的信息弄得云里雾里。 淑贵人已经颇为感怀地笑起来,柔声道:长公主果然心善,这些微末小事都挂念着。 云冉垂下眼睛,就着长公主心善主动和淑贵人攀谈起来,给顾怀萦留下了用餐的时间。 竹茵小步走到顾怀萦身后,无视淑贵人的点心,低声给她介绍起容汀准备的食物,一边说一边部菜摆盘。竹茵是个圆圆脸,笑起来带两个梨涡的姑娘,豆蔻年华,看上去天真烂漫,但手脚十分利落。 淑贵人和云冉姐姐在聊长公主殿下呐,嗯,奴婢就知道,淑贵人特别喜欢我家殿下。竹茵小声笑着,天圣女放心,之后有什么听不懂的,奴婢都会告诉您。您多吃点,小厨房很少做这样的辣菜,要不是殿下特意吩咐,可能只会煨个鸡汤。 顾怀萦吃得脸颊鼓鼓,闻言心中一动,悄声问:长公主殿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还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有好奇心这种奢侈的东西了。 这个问题把竹茵问住了,她想了想,又笑起来,回答道: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呢。嗯殿下是个好人,还是个大美人儿。 她说着,好像怕顾怀萦不信,又补了一句:如果用南陵的说法,殿下比骨绮罗还要美呢。 比骨绮罗也就是,比艳鬼还要美吗? 顾怀萦抿了一口糕点,不太相信。 另一边,淑贵人同云冉聊了好一会儿,却始终打听不出长公主的病况,问出的所有问题都被云冉四两拨千斤地轻轻揭了过去。淑贵人爱哭,一时觉得受了委屈,差点又要掉眼泪。 但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到这里来的原因。 她是奉了太后的命令,带顾怀萦入佛堂的。 如今已经耽搁太久,再耽搁下去,恐怕要误了时辰了。这是为长公主祈福的大事,无论如何不能有丝毫怠慢。 淑贵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咬咬牙,不再理云冉,转头对顾怀萦说道:那个,天圣女,还还请你,请你跟我走吧 竹茵认认真真地翻译,连磕巴都翻译出来了。又仗着淑贵人听不懂,接着那句翻译小声道:我们来之前长公主殿下说了,您别害怕也别担心,倒是进了佛堂该吃吃该喝喝,什么劳什子祈福,根本不用管,对外随便做个样子就好。天圣女千万别担心 淑贵人:我刚才那句话,翻译成南陵语有,有那么长吗? 竹茵顿时闭上嘴,恭恭敬敬地跪地胡说八道:南陵语赘余太多,中洲话两三个字,南陵语就要长长的一句,再加上奴婢还不太熟练,请贵人恕罪。 淑贵人不疑有他,又过来牵顾怀萦的手:走吧,不然太后娘娘等急了你放心,太后娘娘心慈,不会太为难你,而且我也会会帮你说话的。 顾怀萦沉默了一会儿,并没有动,只是淡声说了一句话。 淑贵人第一次听到顾怀萦讲话,微微一愣,下意识茫然地看向竹茵。而听懂了那句话的竹茵已经呆住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磕磕巴巴地给淑贵人翻译。 竹茵:天天圣女说,她的手常年接触毒物,恐怕有什么残余,虽然应该不至于伤人性命。但那个贵人还是不要碰比较好 淑贵人愣了三秒,发出一声尖叫。顾怀萦静静地揣起手,不知怎么的,微微露出一丝笑来。 第06章 蒹葭苍苍 太后寝宫,乾宁宫。 中洲三殿十二宫,乾宁宫为十二宫之尊者,梵音袅袅,小檀香气温雅端宁。 寝宫中,太后面色铁青,握着佛珠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容汀含着微浅的笑意,老神在在地吹着茶沫子,心里惦记着顾怀萦是否已经吃上饭了。 她这副神游天外的样子惹得太后更加怒火滔天,重重将佛珠往桌上一拍。脆弱的木珠串绷断,拇指大小的老山檀木珠散了一地。 太后:容汀,你现在可是放肆了!你连母亲的话都不愿意听了吗? 容汀垂下眼睛。 她依旧在笑,她生得美,不是那种妖娆的美,一张脸明艳大气,偏偏一双眼睛顾盼神飞,带着狐狸似的狡黠,整个人看着都鲜活了起来。 她笑时全然不像个男子,所以坐在皇位上假装陛下时,总得板着张脸目光冷峻,倒也贴合了她那兄长的性子。 容汀板了半月的脸,如今温言笑着,恍然还是曾经承欢太后膝下的小女儿。 只是说出的话却是残酷的:母亲,女儿当然愿意听从母亲的话,即使母亲的命令,是想让女儿去死。 太后嘴唇一抖,下意识想要盘珠冷静,却发现自己日常用的佛珠已经滚了满地。容汀似乎看出太后的心思,微笑着弯腰捡起一颗佛珠,摊开太后的手心,轻轻放在交错的掌纹上。 第11章 太后紧抿着嘴唇,不到四十的年纪,保养得宜的面孔上终究展现出一丝衰老。 容汀干脆将一切挑明了,声音依旧温软含笑,字字诛心:儿臣知道母亲想做什么,令天圣女为女儿祈福,三日后,便让女儿薨逝。 一则,长公主容汀停了灵出了殡下了葬,从此女儿再没了身份,只能做皇兄。 二则,将此事推在天圣女身上,怒斥天圣女用心不诚包藏祸心,害死长公主中洲搭上一个长公主,南陵再无法说什么。从此,哪怕不能直接杀了她,却也是揉圆搓扁,任由母亲。 三则咳,可能有三则吧,不过女儿暂时没想到。 但总归,这的确是一石不知多少鸟之事,只是母亲有没有想过,女儿愿不愿意死呢? 若是某日皇兄回来了,长公主却已死,女儿还能做谁呢? 不知是不是错觉,连日绵绵的细雨似乎变大了一些,她们坐在空旷的宫殿内,几乎能听见雨滴砸在屋顶上的回响。太后面色青白,目光中似乎有隐约的惊惶。 这样熟悉的氛围让容汀恍然一瞬,想起了她和顾怀萦真正的初见。 那个并不美好的初见。 太后:蒹蒹,你莫要如此想 长公主容汀,小字蒹蒹,取蒹葭之意,本是先皇和太后相爱的证明。 容汀笑了,那笑容里几乎有几分残酷的味道:那女儿该如何想? 若皇兄真有一日能回来,或是太子长到足以担负皇位的时候,母亲打算如何处置女儿? 太后紧紧握着手中那颗佛珠,合上眼睛:蒹蒹,你终归是哀家的女儿,至少要相信,母亲不会见你见你夭折啊 容汀微笑道:既然如此,母亲会同时拥有女儿和儿子,一个都不会失去。三日后女儿痊愈,还请母亲为替女儿祈福的天圣女记上一功。 她顿了顿,压低的声音中有种微妙的暧昧:毕竟,天圣女为和亲而来,即将成为朕的妃嫔,便是朕的妻子。还希望母亲不要让在妻子和母亲间朕为难。 说罢,容汀行了个男子礼,转身就走,脊背挺得笔直。 太后大口喘息几下,手指终于松了,掌中佛珠滚落在地上。她合了合眼睛,轻轻叹了声:孽女 她转头唤道:福禄,陛下同那位天圣女见面了?那狐狸精施了什么法子,让陛下替她出头? 福禄连滚带爬地跪了过来,连连叩首道:太后娘娘息怒,陛下并未去过思寥宫依奴婢看,只是她跟太后娘娘您怄气,才拿天圣女做了个筏子罢了。陛下年纪尚小,不懂娘娘您良苦用心,也是能理解的,只待日后好好劝着 她都要爬到哀家头上来了!太后冷冷一声,但终究没再多说什么,只是伸手揉着眉心,罢了,要是不随了她的意,想必还要生出许多祸端,就先这样吧。 福禄:娘娘英明。 ** 容汀走出乾宁宫时,雨势已渐渐大了。 淑贵人正匆匆回来,靠在檐下用帕子擦着被雨打湿脸。 云冉竹茵也跟着淑贵人一同前来,云冉眼尖,轻易发现了容汀,不动声色地退到她身后,轻声把思寥宫与淑贵人撞了个正着的事说了。 正要说到淑贵人打算强行带走顾怀萦时,淑贵人终于看见了容汀,双目含泪地唤了一声,就要过来行礼。 容汀笑容不变,柔声问:怎么哭哭啼啼的?谁给婉言委屈受了? 淑贵人想起方才的遭遇,更加委屈了。美人任性起来也是美的,淑贵人面孔瓷白,如今哭得鼻子微微皱起,鼻尖眼眶都是通红,端的个我见犹怜。 淑贵人委屈道:是那天圣女,原以为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谁曾想竟那么凶,臣妾要带她入佛堂,她居然居然用她手上有毒威胁臣妾 容汀心不在焉地听着,问道:天圣女已经入佛堂了?她看上去如何? 淑贵人:殿下? 容汀回过神,眉眼弯起来:啊,本宫听到了,用手上有毒吓唬婉言,天圣女实在过分。 她拍拍淑贵人的脸颊,轻声道,不过念在初犯,婉言就不要计较了。进去找太后吧,她心情不太好,你同她说话时稍微小心一些,若是触了霉头就叫人去咳,去明德殿找皇兄,他会替婉言出头的。 淑贵人还想说什么,但高门贵女终究懂得分寸,施了一礼,道了声殿下保重,还请多休息后,转身走入殿中。 容汀慢悠悠的走进长公主养病的偏殿,由云冉给自己换上龙袍。 她的脸上像回忆什么往昔似的,蒙着一层氤氲的怀恋。 束发时,容汀突然出声问道:冉冉,你说若是我没有阻止太后,没有偷偷去思寥宫与她相见,没有理解自己也没有了解她,我与阿萦的初遇,会很糟糕吧。 云冉:您总喜欢说些奴婢听不懂的话,未发生过的事情,怎么会有人知道呢? 第12章 容汀不甚在意地耸耸肩,又问:冉冉,你相信人能够重活一世,了却遗憾吗? 云冉有些无奈:奴婢不信鬼神。 容汀于是不再说话了,只是微微笑起来。 但她是知道的,知道这个所谓的未发生过的未来。 如果她没有提前干涉,或是心慈手软,中洲长公主,将在三日后薨逝。 而阿萦,被太后牵扯其中,成了最无辜的凶手。 然后,她会亲自前去询问处理。 作为中洲皇帝。 那将是她们第一次近距离的面对面,一次糟糕的初见。她高高在上地坐着,内心是空荡荡的麻木。阿萦静静地立于下首,面色苍白,身体摇摇欲坠,却仍然用一双漆黑的,安静的眸子注视着她。 现在想来,那时的阿萦已经饿了三日 但当时的她并不知道,只是看着对方,觉得那神色太专注,几乎会让人产生一种被爱的错觉。 这样的神情,在那样的情景下,却会刺痛她。 她会问阿萦,长公主之死,与她是否有关。她在为长公主祈福时,是否包藏祸心,利用南陵毒蛊之术,暗中谋害长公主? 她很少用那样沉重又严肃的语气。 阿萦在听完翻译之后,会缓慢地眨一下眼睛,漆黑的眼瞳透不进半丝光。那样的神情会在她的心头轻轻敲一下,让她有些许后悔。 因为那时的她就明白,她对阿萦是有迁怒的。 但阿萦多无辜啊,所谓天圣女,不过是南陵神座上的一个壳子,无力插手任何东西,与如今的自己何其相似。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谋划皇兄的失踪,又怎能控制母亲做出此等愚蠢又荒唐的决定? 但她的悔意太浅了,再加上一些难以言喻的自尊。于是她只会静静地注视着阿萦,等待她给自己回答。 然后呢? 然后阿萦会垂下眼,轻轻跪在她面前,朝她伸出那双素白的手。 阿萦会说一句话,侍者会将这句话翻译给她听。 如果陛下担忧这双曾拨弄蛊毒,可能掀起风波的手,就请砍掉它们吧。 第07章 佛堂 容汀打了个寒噤。 她当然不会砍掉阿萦的手,但她也没有见过那样的人,她不知道如何面对也不知道如何相处,微妙的陌生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心颤掌控了她。 她会 对了,她会从此远离那个让自己心慌的人。 远离她,哪怕午夜梦回时常想起那双眼睛,也不再见她,一直到自己仿佛渐渐遗忘掉宫中还有这样一个人。 只是没有想到,最终,那个抛下所有一切站在自己身边的人,竟然会是她。 容汀远远望向窗外,思寥宫的方向,笑容中多了一些怅然。 我那时太年轻了。她叹息似的说道,太年轻太愚蠢,看不清别人也就算了,连自己都没能看清。 但是没关系,她获得了重来一次的机会,所有遗憾都能被补足,那些事情不会再发生。 她不会再让长公主死去,不会再一直做一个傀儡。 阿萦也不会在宫中孤立无援,受尽蹉跎。 她们,终究都能拥有安平喜乐的一生。 云冉: 云冉:您现在也才十九,距离生辰还有大半年。 容汀一愣:啊,好像是这样 云冉叹气道:所以您所谓的,太年轻识人不明的时候,是指您六岁那年硬要叫先陛下去帮您求娶俞大人家的小女儿的时候,还是指您八岁那年嚷嚷着要与一个不知从哪儿捡来的小姑娘成亲的时候? 容汀: 感谢这位从小知根知底的侍女,长公主难得的那点伤春悲秋瞬间烟消云散了。 容汀撇撇嘴,撒娇似的抱怨一句:冉冉这话说的,好像本宫从小就是个浪荡登徒子似的。 云冉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容汀就掩饰似的哈哈一笑,摆摆手说:不聊了不聊了,还是赶紧再让竹茵再教本宫几句南陵语才是正事。 ** 佛堂。 这大约是皇宫中除了思寥宫外,第二等冷清之地。香火弥散,佛目慈悲。 顾怀萦坐在软垫上,甚至没跪。 毕竟并没有人在这儿看着她,淑贵人说的那些话经了竹茵的翻译,内里的威严全打了个折扣。淑贵人说着要天圣女跪于此,抄佛经祈福,竹茵翻译之后立马补上一句,长公主殿下吩咐了,心诚则灵心诚则灵,没什么好跪的,仔细伤了膝盖。至于佛经,您要是无聊就写两笔,要是没兴趣就放着。 最终的结果就是,淑贵人自以为全部都叮嘱到位,而顾怀萦却只是听了一耳朵长公主的好话,最后得出个结论。 嗯,在这儿住上三天就好。 顾怀萦甚至还在佛前发现了一个油纸包,隐隐传来辛辣香气,纸包里头是一摞甜椒小饼,南陵常见的零食。 中洲的贡品还真是令人吃惊。 不过总归,顾怀萦也不信佛,毫无心理负担地跟佛祖抢了吃食,默默将小饼当成午膳啃了半个下午,但又有些犯愁。 第13章 要是过几天,中洲皇帝又想起她来,却发现她还没死 似乎,会有些麻烦呢。 她百无聊赖地想着,并不太放在心上。 能活一天就活一天吧,要是活不下去了,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毕竟她马上就要十七了。 要是她一不小心真活过了十七 顾怀萦有些不愿意想。 她就这么发了一下午的呆,回过神来时,天已经黑了。 没人给她送来晚膳,顾怀萦也不大在意。闲来无事,她打算要不还是抄两笔佛经好了,然而一眼瞥到经文上的字。 顾怀萦闭上眼睛,将书册合上了。 看不懂,还眼花。 然而,佛堂的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顾怀萦微微一惊,思索了一下要不要装个样子。 毕竟,她终究也不算不知好歹的人。 然而,熟悉的笑声就这么自门边响起。 顾怀萦回过头,艳鬼依旧美得令人晕眩。她倚在门框上,见自己回头,便合了门扉走过来,笑着提起一个食盒,口中的南陵语比起早上时流利了许多。 艳鬼:阿萦,我来教你中洲话了。 顾怀萦突然就觉得,自己还是再活得久一些比较好。 艳鬼掀开餐盒,取出今天的晚餐。一叠若叶薄饼和一小罐鲜剁的辣酱。 看上去比早上正常许多。 顾怀萦正要拿,艳鬼却拦住了她的手,指着那叠薄饼,字正腔圆地用中洲语说道:饼。 说完,又指着小罐子道:辣酱。吃起来斯哈斯哈流眼泪的,这叫辣。 顾怀萦: 艳鬼看她不说话,又换了南陵语,目光亮晶晶地问:听得懂吗? 顾怀萦颇有些无奈地看着艳鬼,好奇对方是不是把自己当小孩子了但事实上,就算她两三岁时,大巫也不至于这样教她说话。 艳鬼似乎看出她目光中的微妙,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含含糊糊地说了句什么。耳朵尖微微红了,目光却直白而热烈。 顾怀萦听不懂,脑子转了三转,恍然大悟,于是礼尚往来地挽起袖子,将拿起罐子放在身后的矮桌上,熟练地将辣酱涂抹在薄饼上,手指灵活得几个翻折,包成一个小小的三角递给艳鬼。 这次倒真不是怀疑其中下药,单纯只是看她目光太馋罢了。 借花献佛,羊毛出在羊身上或者用南陵语说,这叫蝴蝶吃了自己的茧,一句有点不知所云的俚语,连顾怀萦自己都忘记了是从哪儿听来的。 艳鬼一愣,目光落在那个薄饼上,晕红从耳根一直染到了脸颊,目光闪闪烁烁又饱含期待,嘴里叽里呱啦,但没有接过去吃的意思。 顾怀萦只觉得手举着有些发酸了,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是只中洲鬼来着。 中洲饮食清淡,中洲的鬼口味大概也是如此。 所以她那直勾勾的目光,并不是想吃? 她倒也不尴尬,不吃就不吃吧。 顾怀萦用手指在病上轻轻一点,学着艳鬼的语气,字正腔圆地念了句饼,就要收回来自己吃。 艳鬼却突然急了,伸手就抓住顾怀萦的手腕,软绵绵地唤了一声:阿萦 顾怀萦点点头,表示这个自己听懂了,礼尚往来地叫了声:阿容。 艳鬼: 她恨这人是块木头! 艳鬼本是矜持着满脸红晕春色,想要心上人喂自己一口,要是嘴对嘴就最好了。虽说对不起佛祖,但是情爱嘛,不磕碜,相信我佛慈悲也不会介意。 然而这会儿,艳鬼破罐破摔,只觉得自己就像新婚夜被始乱终弃只能自己挑盖头的弃妇,干脆低下头去,就着顾怀萦的手在那张饼子上咬了一口。 嗯,是她亲手喂的了。 艳鬼的心情轻而易举地美妙了起来。 然后艳鬼被辣哭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什么,甚至还沉浸在一些柔软的回忆中,脑子没尝出辣来,身体先有了反应,一张脸腾的彻底涨红,两滴眼泪落在了顾怀萦的手背上,烫得她微微一抖。 顾怀萦面色茫然地看着眼前突然梨花带雨的艳鬼,下意识想要抽回手臂甩掉手上的眼泪,但却忘了她身后就是抄写经文的矮桌,手肘在桌沿上一磕,正中麻筋,顿时半边身体都失去了控制,整个人往后一仰就往桌角倒去。 艳鬼被这力道带着,千钧一发之际回过神,整只鬼扑过去就要用手去垫顾怀萦的后脑。 几乎同时,顾怀萦余光也瞥到那桌角,本能的求生欲让她用另一只手撑住地面,几乎就要撑起上半身,躲开了摔个四仰八叉的命运。 然而好巧不巧,艳鬼扑了上来。 顾怀萦: 她大约是花了些力气克制,才没对艳鬼下狠手。 毕竟这只是一只鬼罢了。 那罐小小的辣酱惨遭横祸,被繁杂的衣裙带到,随着翻倒的矮桌一起咕噜噜滚到了地上,鲜红一片粘在裙摆,仿佛淋漓鲜血。 辛辣气息弥散开来,艳鬼的眼睛更红了,扑朔朔地往下淌着眼泪,就连鼻尖都是红的,整只鬼埋在红色的衣裙中,像是一朵被晚霞浸染的云,淅淅沥沥地下着雨。 第14章 而顾怀萦大约就是被这朵云包裹着的一只飞鸟,翅膀被打得湿透,背负了小小一只鸟不该背负的重量。 顾怀萦微微睁大眼,脸上难得有了一丝情绪,她被艳鬼压在身下,周围一片狼藉。 而压在她身上的鬼梨花带雨,仿佛她做了什么负心人。 顾怀萦仰着头,正头顶是佛祖慈悲的脸,她听说在中原人眼中,佛祖的地位就像南陵人心中的伽释神。 因此等量代换一下,艳鬼此时的行为,大概就像是 顾怀萦垂下眼睛,神色忽而淡了。 这若是个普通人或普通鬼,在南陵是要被处死,或者被灰飞烟灭的。 她伸手想推开艳鬼,而艳鬼又唤了一声。 阿萦 声音哽咽,带着泪意。 压在身上的身躯,温暖而柔软,仿佛真是一朵翩然的云彩。 顾怀萦微微张口,虽然她知道自己的话艳鬼听不懂,但就是莫名的想要说些什么。 顾怀萦:你为什么 话音未落,佛堂的门吱嘎一声开了。 殿 那声音戛然而止。 屋外灰暗的天光照进来,展现出佛堂中的荒唐景象。佛目慈悲之下,仿佛一晌贪欢。 艳鬼和顾怀萦衣衫不整交叠在一起,又一起转过头,看向正要走入佛堂,却硬生生止住脚步的人。 艳鬼甚至还在哭,满面红云,一张嘴更是红得异常,连唇瓣都微微肿着。 云冉在佛堂门口到吸了口冷气,她身后,某个个子刚到她膝盖地小家伙努力踮起脚,想看看里面的景况。 云冉姑姑,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嗯里头什么气味?皇 云冉瞬间往后退了半步,将身后的孩子推出门:太子殿下,还请在外头等一等。 说完,毫不犹豫地关上门。 佛堂中又暗了下来,也再次寂静下来。 云冉无视了她丢人现眼的主子,和顾怀萦对视一眼,觉得眼前这遭实在有点难办。 第08章 生死之间 云冉: 顾怀萦: 艳鬼: 大约几息后,艳鬼弱弱地,哽咽着开口:我觉得我可以解释 顾怀萦稍稍偏过头瞥了她一眼,脑海中再次略过那个念头。 这若是在南陵,是要投进蛊池,灰飞烟灭的。 按大巫所说,中洲比南陵更加严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哪怕求疯,也不是轻易能够的。更何况顾怀萦还没有忘记,中洲那位皇帝在毫无理由的情况下,就已经想弄死自己了。 或许现在直接动手自尽,还能死个干脆。 人之将死,总会比平日善良几分。 而顾怀萦的善良在于,她开始认真地思考,要不要把艳鬼也一起带走,免受折磨。 嗯其实比起自尽,当下状况,她杀鬼的把握比较大。 九转十八绕的心思,表现在现实中,不过短短一瞬,轻轻一眼,一个清浅的试探和询问。 毕竟,若是艳鬼绝不赴死她也不至于非要做个坏人。 艳鬼尚且不知自己在方才那一眼中,已经在站在了死亡边缘,还以为是顾怀萦紧张害怕,心中涌起一丝柔情,稍稍侧过身体将顾怀萦挡在身后,伸手在她的手背上安抚地拍了拍。 云冉无语,看着眼前这对仿佛生离死别的野鸳鸯,恨不得转身就走。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来棒打鸳鸯的。 顾怀萦目光微动,心想看来艳鬼同自己是一样的想法。 与其被抓受尽折磨,不如无痛赴死。 艳鬼就像一张薄薄的宣纸,挡在云冉和顾怀萦中间,用眼神示意云冉先出去,别吓到她的阿萦。 忽然,艳鬼身体微微一震。 掌下,顾怀萦翻转手腕,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顾怀萦的手很凉,肌肤细腻,几乎感受不到掌纹。 顾怀萦握着她的手,两根冰凉的手指大约是食指和中指甚至往上探了探,伸进宽大的袖口中,不轻不重地按在手腕上。 艳鬼只觉得嗓子忽然有些干涩,身体极深处,仿佛因着这一个动作,传来细微的震颤。 她是真的害怕了吧是我的错。艳鬼这样想着,轻易地感到愧疚了。 她回忆起她记忆中的阿萦,总是垂着眸沉默,每次触碰她,仿佛都要付出极大的勇气。 她想起某次具体是什么时候,艳鬼已经记不清了,那时的她似乎刚从一段漫长的昏迷中醒来,有人闯入她的寝宫不知要做什么总归,是要对她不利。 那时的阿萦就挡在她身前,很轻地握着她的手。 那双手,正是如今这样的姿态,这样的温度。 艳鬼从这短暂的过去中回过神来,突然觉得自己方才有点可笑。进门的是她十多年的心腹,除了爱说教外忠心耿耿,咽下本就不是什么值得紧张的景况。 她正要回头,温声安抚。 与此同时,顾怀萦也摸到了艳鬼的命门。 第15章 在奉天殿时,顾怀萦偶尔会想,生命是什么呢? 不过对于当下而言,探寻这个似乎没什么价值,更何况她自己的生命早有定局,而艳鬼既然是鬼,说明生命早已消逝。 顾怀萦很轻地念了一句南陵语。 阿布格索瓦。 愿伽释神祝福你。 从前在南陵,她听着信徒对她流泪忏悔,祈祷来生,最后就要由她来说出这样一句话,作为告祷的结束。 愿伽释神祝福你投胎转世,原伽释神祝福你来世安康,愿伽释神祝福你恕清罪孽 虽然,眼前这只艳鬼,甚至并非她的信徒。 艳鬼听到身后声音,正要带着微笑回过头。 顾怀萦低垂眉眼,神色悲悯而神性,指尖将要按下,从此死灵俱灭。 千钧一发之际。 云冉突然大步走向顾怀萦,完全无视了挡在她面前的艳鬼,甚至因为过于无视,看上去仿佛把艳鬼撞或者说,踢开一般。 艳鬼的手从顾怀萦手中轻飘飘地滑走了,艳鬼瞪大一双眼睛,看着云冉礼数周全地跪在顾怀萦身侧。 艳鬼:冉冉,你胆子长得好肥了,都能让司膳局炖上一锅了。 云冉眼不见为净,主打一个完全无视,冷淡却不失礼数地将顾怀萦扶起:天圣女阁下万安,近日阴雨,湿气过重,哪怕疲累了也不该躺在地上。 顾怀萦完全没听懂她们两个的话,但她敏感地从气氛中感受到,眼前这个似乎有一定地位的宫女,并非来捉奸的。 而且她好像看不见艳鬼。 顾怀萦眨眨眼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大部分普通人本身就是看不见鬼的,这很合理。 只是她从有记忆起就待在奉天殿,所见皆是神职者,几乎要忘了这一点。 所以,在这位宫女眼中刚才的景象,就只是她一个人躺在地上,身边打翻了辣酱? 这样的行为,应该不至于严刑惩处吧。 顾怀萦感受到一种劫后余生。 算不上多值得开心,但想到既然如此,艳鬼暂时也不必死了,总归还是件好事。 那宫女又说了些什么,不过也很快意识到对方听不懂,于是指了指自己的衣服和满地艳红如血的辣酱,做了个更衣的动作。 于是顾怀萦大概明白了,她要给自己拿更换的衣物。 宫女很快手脚轻快地收拾了反倒的书案,简单处理的地上的污渍,转身走出佛堂。开门时似乎有个三四岁的小娃娃试图往里挤进一脑袋,被宫女温和又坚决地推了出去。 门再次合上,艳鬼看看门扉,又看看顾怀萦。 艳鬼的眼睛还红着,泪光闪闪的,轻声问道:阿萦,吓着了? 顾怀萦的心里忍不住掠过一个很浅的念头。 还好。 这么美丽,若是从此消失了,终究是可惜。 ** 容汀推开佛堂的门,探头探脑地走出去时,云冉正抱着衣服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容汀吓了一跳,连带着心肝都跳了跳。 云冉:这会儿奴婢是该叫殿下还是陛下? 容汀:咳要不,还是殿下吧。毕竟天圣女已经在为本宫祈福了,本宫也在准备大好了,出来走两步不妨事。 云冉:是,殿下。还请长公主殿下擦擦眼泪,在这等一会儿,奴婢先给天圣女送衣服。 容汀点点头,云冉便推门进去,不过半柱□□夫便又出来,也不等容汀再问,一边引着容汀往寝宫走,一边淡声解释道:方才之事,奴婢什么都没看到。只不过今日太子来探望殿下,虽在殿外被拦了,但太子胆大心细,聪慧过人,不知从哪儿找了个,找了个洞口,钻进了院中 容汀:??? 容汀:那小崽子钻了狗洞? 云冉:乾宁宫不养狗,未必就是狗洞。 话说到这份上,容汀大概明白为什么云冉会带着太子来佛堂了。 可真是她的好侄儿,钻着狗洞,不知道还钻了什么,总之居然被他躲开巡视钻进长公主容汀养病的寝宫了。 然后这太子就发现,他那本该在床上养病的皇姑姑不见了。 这要是闹腾起来,整个皇宫都得知道,可不是件好玩的事。云冉为了安抚,也只能带他来佛堂找自己。 容汀:冉冉,所以方才,你是怎么把那小崽子劝回去的?他没见到本宫居然会罢休? 云冉:太子殿下不罢休,奴婢也没有法子,只好强行把殿下抱回去,趁着没人注意锁进柜子里了,哦,留了些蜜饯零食,殿下看上去非常生气但接受良好。奴婢相信,您一会儿能替奴婢解释清楚。 容汀: 云冉:没人发现。 容汀听着云冉这近乎弑君的发言,无奈道:本宫有时候真不明白,冉冉你到底是胆子大还是胆子小。 容汀揉了揉脑袋,她一向对皇兄这唯一的孩子颇为溺爱,后来伪装皇兄成了皇帝后,又莫名觉得对他多了半分愧疚,因此总是不愿见他,但对他的各种需求尽量满足。 第16章 那时她总觉得,那是个挺乖的孩子。 怎么居然这么熊? 容汀突然停下脚步,脑袋里灵光一闪,豁然开朗了。 她现在不只是长公主,她还是皇帝。 容汀:冉冉,先带朕去换身衣服,再弄点鸡蛋和冰块滚一滚眼睛。 她曾做过十年的皇帝,甚至比起这个记忆中已经逐渐遥远的长公主,她做皇帝更加驾轻就熟。 那小崽子面对从小疼爱他的长公主敢撒泼打滚,但面对他那冷漠的父皇,可没那么大胆子。 至于后来太子究竟经历了什么,除了容汀之外无人知晓,甚至云冉都被关在外面。 只能说,云冉在殿外,也没听见屋子里面传出多大动静,但等到屋门再次打开,走出来的就是个面无表情的皇帝,后面跟着个拽着皇帝袖子不松手,哭得天崩地裂仿佛天塌地陷的小太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全擦在皇帝的袖口上。 皇帝神清气爽地抽回袖子,伸手招来个太监,吩咐道:给太子准备笔墨,另外,把乾宁宫不,把后宫所有的狗洞都填了。 第09章 神佛 顾怀萦进入佛堂的第二日,艳鬼又来了。 依旧是一样的时间,依旧带着辛辣扑鼻的食物。 不过这回,艳鬼还带了一摞书册,邀功似的放到了顾怀萦的书案上。顾怀萦稍微翻了翻,从里边一些字的形状上大约猜出,这是太后要她抄写的佛经。 一共三本,墨迹正新,字迹 顾怀萦看不懂,但她大受震撼。 她怀疑这是艳鬼写的,也只好劝自己,或许这就是中洲人所崇尚的美吧。 艳鬼此时似乎已经把昨日的尴尬忘了个干净,言笑晏晏间,眉目仿若水墨精描,又多有一丝英气。 不过今日她倒是没再动手动脚,规规矩矩地把餐食摆出来,笑着说了句南陵语。 阿萦,昨日意外。今儿我接着教你,就对着书上的字教吧。 顾怀萦眨眨眼睛。 她暂时只学会了饼念饼,没想到艳鬼的南陵语倒是进步飞快,这么长一段都半点磕巴不打。 艳鬼见她发呆,轻手轻脚地在她身边坐下,轻轻翻开自己带来的书,随手指了一列字。 艳鬼:阿萦你看,这字叫 艳鬼的话音戛然而止,顾怀萦安静地注视着她,等着听她的下文。 艳鬼: 那小崽子的字怎么会这么丑? 堂堂中洲太子,一国王储,未来的中洲皇帝! 怎么能这么丑! 他故意的吧?用这种方式表达被迫抄书的不满吗? 艳鬼一口气梗在喉咙口,而顾怀萦还在看着她,那么宁静那么无悲无喜的目光,仿佛无波之水,静静地渗入她的血肉之间。 艳鬼就在这样的目光中,总算透过那扭曲到离谱的字迹读通了她手指下的那列字。 如梦似幻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真是十分的不详。 艳鬼淡定地合上书页,觉得还是换一本好,却听见顾怀萦轻轻唤了一声:阿容。 这是她仅有的几句能说出口并知晓含义的中洲语。 顾怀萦翻开刚才的书册,极其精准地翻到了刚才那页,又极其精准地指向了艳鬼方才指的一列,轻轻说了句话。 南陵语有时听上去,就像小鸟的鸣叫。 顾怀萦的声音的很凉,声调偏高,唤她阿容时,或许因为咬字差异,或许因为不熟练,那声调会稍微压低一些,听上去低回婉转,如一夜过后冰凉的山涧溪流。 而说回南陵语,显得更亮更脆,是月出惊飞的山鸟。 艳鬼被那声音吸引,完全没去仔细辨认对方说了什么。 虽然,即使仔细辨认,也听不懂就是了。 顾怀萦:我想听懂你说话。 曾经她其实并没有想学中洲语的念头,一个听不懂话的天圣女,比一个能听懂的天圣女更能让人放心,她也并非没有人交流就活不下去。 即使之前艳鬼说要教她,她也只觉得是某种心血来潮。 不过今日,她倒是真的,升腾起了几分想要听懂对方的想法。 顾怀萦想,她会是个很好的学生。 ** 乾宁宫,太后寝宫。 日近黄昏,夕阳斜斜照入宫殿,明亮鲜艳的橙红。 太后坐在主位上,怀中抱着一只猫,她用已经长了皱纹的手细细地抚摸着白猫的脊背,将那没有一丝杂毛的地方慢慢梳顺。 只是那猫却微微弓着脊背,仿佛很紧张的样子。 殿内落针可闻,叫人几乎难以呼吸,伺候的下人们几乎都冒了满身的冷汗。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就这么直直插/入凝滞的空气中。 太后娘娘,您的护甲刮到芝麻了! 太后手指一顿,只见说话之人从下首三步两步地跳了上来,粉红色的宫装襦裙,看上去如同一个甜美的炮弹,堆满了甜腻的糖衣。 糖衣美人年岁不大,看上去甚至尚未及笄。她仿佛根本不恐惧当朝太后的权柄,笑嘻嘻地直接伸手握住太后的手腕,一双属于孩子的手尚且细嫩,毫无皱纹。 第17章 那双手轻轻褪下太后小指上镶金嵌玉的长护甲,又摸猫似的顺着太后手背上的皱纹轻轻滑落。 美人脆生生地笑道:太后娘娘,您这样摸,这样摸芝麻舒服,就乖了。芝麻被富怡惯坏了,无法无天的,要是突然挠您一爪子,长公主殿下肯定会生富怡的气的。 太后的目光终于落在了眼前的美人身上,声音很冷:富怡贵人,你宫中的嬷嬷没教导过你何为尊,不得放肆吗? 满殿的奴才在这一声丰富震怒的话中呼啦啦跪了一地,富怡贵人却只是眨了眨眼睛,没听懂似的笑道:嬷嬷教了呀,富怡入宫第一天就在教了,啰啰嗦嗦的啊,太后娘娘可千万别告诉嬷嬷富怡说她啰嗦,不然要挨罚的。 富怡贵人说着,缩了缩肩膀,很害怕似的。 但这害怕却不是对着太后,甚至仿佛害怕是给别人的,信任才是给太后的。 她撇撇嘴,面露委屈,声音却甜得像在撒娇,手甚至还搭在太后的手背上:太后娘娘,富怡有在认真学的。 太后心念微微一动。 她很不合时宜地响起容汀年幼时,在书斋惹跑了先生,似乎也是这样同她撒娇的。 只是此后,她大约是再也听不到这小女儿对自己撒娇的声音了。 孩子终究都是会长大的,长大了就不管为人父母的苦心,只是自以为是。 而眼前这位小娘子,是她儿子失踪前封的最后一个贵人,宰辅郭大人的嫡孙女,芳年十四,入宫时不过十三 太后:富怡贵人,今日特地来见哀家,有何事吗? 富怡贵人眼睛清亮,毫不拐弯抹角:太后娘娘,我听淑姐姐说,天圣女已经在为长公主殿下祈福了?而且成效不错,殿下已经可以下地行走,过两日定会大好了?那我是不是可以见见殿下? 太后微微眯眼,心中暗骂了一声淑贵人云婉言。 这何止是缺心眼,简直是个傻的,随随便便就把这种事告诉了别人。 不过,罢了。 太后看着富怡贵人,若有所指地说道:自蒹蒹病倒,入宫修养那日起,后宫诸位都来求过哀家,富怡贵人倒是最后一位。 富怡怕自己年纪小,口无遮拦,打扰长公主殿下养病啊。富怡贵人像是不明白太后为何这样问,噘嘴道,长公主殿下以前就喜欢说富怡聒噪,这会儿她病了,富怡也不敢聒噪了。 她说着,又跟心血来潮似的,将一张圆圆脸贴在太后的膝上,与白猫贴在一起。 富怡贵人:太后娘娘,长公主殿下病中不宜聒噪,那病好之后是不是能大家一起冲一冲,去去晦气?各位姐姐也好久没见着长公主,连陛下都好些日子没见了,这会儿心中都担心得很。 陛下 太后听到这两个字,手背微微一僵,但很快恢复正常,只是说:小孩子家家,哀家看你是在宫中无聊了,寻乐子呢。 富怡贵人眨眨眼睛,伸出个小拇指:嗯也有一点点,是想大家开心啦。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担心思念长公主殿下和陛下。 太后闭上眼睛,不知思索什么。 掌下猫的脊背温暖而柔软,几乎能感受到微微的心跳。这么脆弱的生命啊,轻轻一捏就会死去。 手背上,富怡贵人的掌心轻轻贴着,小幅度地晃动着,仿佛曾经抱着她手臂摇晃撒娇的小女儿。孩子的掌心那么软那么热,几乎熨帖了她心中的某些念想。 太后:再过一日,若是蒹蒹真的大好,就在乾宁宫设宴吧。 她看向富怡贵人,目光中带上些微笑意:这件事,就交给富怡贵人督办。 好啊好啊,富怡一定不辱使命。富怡贵人拍着手笑起来,太后忽然觉得手背一空。 她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乾宁宫是真的冷啊,而她的女儿,也是真的已经与她离了心。 富怡贵人离开乾宁宫时,已是月上柳梢。 她眼睛很尖,轻易注意到身侧□□,层层职业掩映之下,露出的一截裙角。她摆摆手挥退跟着的宫人,让她们将猫抱回寝宫,自己则朝那节裙摆处甜甜笑道:姐姐真是迫不及待,在这儿等很久了吗? 树梢微微一晃,树后传来低沉温柔的女声。 富怡,太后如何说?长公主 姐姐安心,富怡不辱使命。富怡有点小自得地笑着,毕竟谁能拒绝富怡呢?在这世上,无论是谁,都一定会疼爱富怡,哪怕太后娘娘,陛下甚至长公主殿下,也是如此哦。 ** 佛堂中的第二日和第三日,在艳鬼温柔的声音和令人头脑发昏的中洲文小课堂中,就这么安静地过去。 下一个清晨,顾怀萦从睡梦中醒来,艳鬼如前两日一般,已经不在。她揉了揉酸疼的肩膀,听到了门外隐隐约约传来的欢庆之声。 佛堂的门被打开,一个太监尖着嗓子读了一封圣旨。顾怀萦半梦半醒,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太监读完圣旨就直接离开,只扔下一个宫女送她回去。 顾怀萦认识这个宫女,叫竹茵,会说南陵语。 第18章 竹茵小步快走到顾怀萦身边,要为她整理衣衫。 顾怀萦:我可以走了吗? 竹茵拘谨地笑了笑,看上去比上次见面时更加恭敬,甚至有点崇拜。 当然,天圣女阁下,奴婢这就送您回宫。竹茵目光亮亮,奴婢早听说,南陵天圣女是沟通神明的存在,没想到竟是真的。天圣女祈福三日,长公主殿下居然真的大好了!想必是天圣女一直信的南陵神,如今好不容易转投了佛祖,佛祖肯定舍不得拒绝您许下的第一个愿望! 顾怀萦: 顾怀萦忍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佛堂,顺便回忆了一下自己这三日的所作所为。 吃饭,睡觉,学习。 嗯,没有哪怕一息是用作祷告的。 你们中洲的神未免也太过好哄了 第10章 偶然想念 庆贺长公主殿下痊愈的宴会设在黄昏,日头还没落下,一群美人就熙熙攘攘挤进了乾宁宫,按着规矩先去拜会太后,陛下竟然正好在太后那儿。 美人们也许久未见皇帝了,这一番见面,大家伙互相对视一眼,按照过往的惯例,极不走心地哭诉起了思念。皇帝也同往日一样,极不走心地点点头假装没听见。 琴瑟和鸣,后宫安宁。 太后揉了揉太阳穴,将所有妃嫔都留在宫中说话,随口打发了皇帝让他去忙正事,长公主的事不必挂心。 皇帝合乎礼节地拱手称是,转头越过重重美人,走出乾宁宫的大门。 云冉就在乾宁宫外的草丛里蹲着。 皇帝饶了半圈,鬼鬼祟祟地四下张望一眼,确定没人发现后,一头扎进草丛。 云冉眼疾手快地将一件女子罩袍往皇帝身上一裹,抬手摘了发冠揉散头发,从自己头上拔了根钗子随手一挽。 主仆二人从草丛里站起来,成了大病初愈弱柳扶风的长公主和她那小心谨慎的贴身侍女。 她们从后门钻洞回寝宫时,容汀颇为感慨地说道:还好被那小崽子发现了这个洞,不然今日还真要麻烦几分。趁着洞被堵上之前多钻几次,也算是体验人生吧。 云冉:奴婢大概并不想体验钻狗洞的狗生。 容汀就笑笑,打趣道:上次不是冉冉你说的,这应该不是狗洞吗? 说话间,二人已经钻进寝宫中,前院的喧闹隐约传来,显然是妃嫔们已经到了。 云冉连忙着手帮容汀梳妆。 容汀:啊,好忙啊好忙啊,母亲怎么不多留她们一会儿,真是成事不 云冉拿起掏出粉扑跟不要钱似的刷刷往容汀那张红润健康的脸上甩了一层□□,容汀闭口不及,吃了一嘴。 云冉:殿下,还请尊老。 容汀: 她怎么觉得,比起被她吐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太后若是听到这句尊老,会更加大发雷霆。 寝宫内,生死时速。 寝宫外,热热闹闹。 淑贵人和富怡贵人那叫冤家路窄,离了太后的视线,顿时谁都见不得谁好。她俩平日里就因着长公主争吵过不止一回,富怡贵人口中的,怎么可能有人不疼爱富怡呢中的人,也不包括淑贵人。 富怡贵人正儿八经地觉得,淑贵人太狗了,不算人。 富怡贵人和淑贵人挤在同一条门槛上,故意在跨过门槛时暗中踢了一下淑贵人的脚。 淑贵人猝不及防,惨叫一声直接往前方扑过去,眼见着就要脸着地,才好险不险地被富怡贵人提着衣服抓住,挣扎了两下才站稳,一双眼睛顿时又要挂上眼泪珠子。 淑贵人:你你!郭富怡!你竟敢 富怡贵人:我敢什么?我有什么不敢?贵人娘娘不会又要哭了吧?今天可是长公主殿下痊愈的日子呢!要是掉了眼泪,多晦气啊。 淑贵人被这倒打一耙的说法惊得瞠目结舌,两包眼泪要掉不掉,只觉得掉了就是着了眼前这冤家的道,但不掉又实在忍不住。 富怡贵人还故意凑到淑贵人面前,大惊小怪故作惊慌:哎呀,真哭了呀? 淑贵人咬着一口银牙:富怡贵人,你我到底有什么过节,非得你 谁说没有过节?富怡贵人甜滋滋地笑道,贵人娘娘不会忘了吧,当初某次,长公主殿下明明是特地进宫来见富怡的,但是贵人娘娘却故意堵在富怡宫门口呢!贵人娘娘是想做什么呀? 淑贵人顿时哑口无言,因为的确有这么一件事,她也的确是想中途截胡。 但这都过去快一年了,再说 淑贵人:但我什么都没做啊,长公主殿下没去你宫中是因为陛下 哦,陛下。富怡贵人眨巴着眼睛一派天真,可我又不能去踹陛下一脚,你说是吧? 淑贵人: 富怡贵人找回了场子,开开心心地挤开淑贵人进了凤鸾殿,仗着自己年纪小长得也小,一阵风似的穿过一院子翘首以盼的美人,直接双手双脚挂到了宫门口的云冉身上。 第19章 冉冉阿姊,我可以偷偷溜进去先瞧瞧长公主殿下吗? 云冉刚刚结束生死时速,捯饬好了长公主殿下的仪容仪表,还没来得及歇一口气又要来宫门口迎客,结果刚出门,还没站稳,就飞过来一颗甜滋滋的糖衣炮弹。 她无奈地搂住富怡贵人的腰,以防摔了这位金尊玉贵的小娃娃,无奈道:富怡贵人,您应该同诸位娘娘一起,按照位分依次进入。 可是我想第一个见到殿下。富怡贵人弯着眼睛,我偷偷的,绝不声张。 云冉: 什么绝不声张,大家这不都在底下看着吗? 云冉头疼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已经快要老了。 云冉:贵人就别为难奴婢了。 富怡贵人吃了豆腐见好就收,落地时还顺手在云冉腰上揩了一把,笑嘻嘻钻进人群,和相熟的几位美人聊了起来。 不到半炷香的功夫,云冉打开宫门,诸位美人收起声音,一群人中位分最高的岚嫔谢虞四下看了一眼,大大方方地第一个上前走入宫中。 其他妃嫔见岚嫔进去,也纷纷进入宫中。 凤鸾殿的会客厅早就备好了,长公主斜斜倚靠在软椅上,含笑的面孔和绝艳的眉眼,面色虽然苍白如纸,但看着精神不错,的确是大病初愈的样子,各位心怀关切的嫔妃们都松了口气。 容汀垂首看着整整齐齐的后宫美人儿,心情颇好地笑道:都不必行礼了,随意就坐吧。 ** 另一头,思寥宫中,竹茵不时张望着外边,嘴角急得冒泡。她第十三次朝顾怀萦进言:天圣女,全后宫现在都在长公主殿下那儿呢,您真的不去看看吗? 顾怀萦的回答是第十三次别开头,无视。 竹茵只觉得皇帝不急太监急。 竹茵:天圣女,长公主殿下那儿 顾怀萦用两根食指堵住了耳朵。 竹茵: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胆子太大,还是仗着长公主狐假虎威,顾怀萦的拒绝如此明显,她竟然还敢继续碎碎念道:天圣女不会是害怕吧?您放心,我们长公主是一等一的好脾气,还是一等一的大美人,您绝对一见就喜欢。更何况殿下是心念着您的,殿下可没忘了您为她祈福三日 顾怀萦站起来,撑起伞往屋外走去,想躲开贯耳魔音。她倒是不讨厌这个南陵语流利的小宫女,但听着她得得得得倒豆子似的声音,实在是有点头疼。 至于祈福 不好意思,她真没有,无功不受禄。 顾怀萦撑着伞蹲在那棵开满白花的古树下,雨打白花,很快就在伞面上盖了厚厚的一层,远远看去像一朵白色的蘑菇,安静地活在阴雨中,见不得阳光。 突然,不远处传来鸟翅扑飞的声音,顾怀萦微微一愣。 她想起,艳鬼第一次出现,就是在这个古树上,带着满身的白花,却红艳得令人一眼就能看到。 想来,这竟然只是几天之前的事情。 这么想着,顾怀萦起身带着点自己都不曾言明的期待看过去,伞面上的花夹着雨水纷纷落下。 但这点期待突然落了空。 不是她。 只是飞鸟,甚至或许只是风。 顾怀萦眨眨眼睛,默默蹲了回去,继续做她的蘑菇。 ** 顾怀萦心情复杂,长公主寝宫中却是笑语欢声一片,后宫妃嫔早跟容汀混熟了,基本的礼数完成后便随意就坐,一边进食,一边七嘴八舌跟容汀说起了近些日子后宫的新鲜事,并不提容汀前些日子的病痛。 什么俞美人学着亲自做饭却差点为一碗阳春面炸了小厨房,最后这碗面进了周美人的口,结果害得周美人闹了两天的肚子,硬生生瘦了三斤。 又说到纯宁贵人被岚嫔托付制香囊,结果纯宁贵人为了香味纯正拔了岚嫔精心饲养了三年的宝珠茉莉。 总之日日都有趣事,容汀坐在上首,一边听着下方阵阵笑语,一边小声和坐在身侧的岚嫔聊天。 容汀:所以纯宁真拔了你的花?连根拔的? 岚嫔心口一噎:殿下,至少把您幸灾乐祸的表情藏藏。 哦。容汀立马做出一副异常哀痛的表情,忧伤道,哎,太可惜了,我们小虞虞养了三年的宝珠茉莉啊,第一次开花就被斩草除根了。 岚嫔: 岚嫔:殿下,那香囊是臣妾托了纯宁贵人制作,打算送给您的。除了茉莉,还有纯宁贵人精心调配的多种药材,香气馥郁而不带药气,安神最好。臣妾想着殿下近日病魔缠身,想必睡不好,臣妾实在担心 这回轮到容汀噎住了。 岚嫔淡定地从袖中掏出香囊,在容汀面前晃了一晃,语气沉痛:所以,这花也是为了您才拔的,臣妾心甘情愿。 容汀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可是小虞虞,这香囊上绣的,分明是你最爱的别枝花,我不喜欢的 岚嫔:哦,臣妾本相信殿下一定会爱屋及乌,爱臣妾之所爱。但既然殿下不喜欢,说明殿下对臣妾的爱实在浅薄。 第20章 说着,毫不脸红地将香囊收回了自己袖中,低头捏了一块点心放入口中,又端起茶盏喝茶。 容汀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 她和岚嫔谢虞算是手帕交,年幼时,谢虞曾作为公主侍读入宫,那年纪的容汀正是最闹最熊的时候,没少给谢虞找麻烦。而谢虞又不是个和软性子,别说公主了,哪怕只当朝陛下也敢呛声,一来二去,两人竟然有些不打不相识的意思了。 总之,她们互相欺负到大,没想到重活一世,还能在这种些微小事上输了脸皮。 也有可能是重活一世,她反倒变得更有节操了些。要是前世谢虞这样说,她多半要装个深情调戏恶心对方一把。 容汀收回目光,和旧友的调情就到这里,她还有正事要办。 她轻咳了两声,一众美人顿时消了声音,关切地看过来。 容汀微微笑着,声音温柔:今日正好大家都聚在一处,本宫前些日子的病,其实是心病,是因为被一个问题困扰,如今本宫想听听各位的意见。 美人们竖起耳朵,一副鞠躬尽瘁的认真模样。 容汀:嗯是这样,我这个问题和我自己无关。只是,咳,本宫有一个朋友 岚嫔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 她淡定地放下茶盏,竖起耳朵。 嗯,朋友。 真信了就有鬼的朋友。 第11章 前世 咳,我有一个朋友,就暂且叫小甲吧。 是这样,小甲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姑奶奶,咳,因为某些意外,小甲亦是这户人家的当家人,这各中内容无可多言。后来这人家中抬进来一名女子,就唤作小乙,嗯算是,嫁给小甲的吧。 小甲同小乙的家族之间有些过节,又因为些缘故,将小乙扔在一旁十年不闻不问。 容汀斟酌着,耳朵微微发红,但是十年后,小甲家中遭逢大变,小乙本可以落井下石,但她却爱上了小甲,诸位可知是为什么? 美人们听得云里雾里,面面相觑。 谢虞忍了又忍,才阻止自己翻个白眼。 心思活络些的妃嫔一开始还在琢磨长公主的话中有什么深意,小甲小乙到底是指代某人还是某方势力,结果猝不及防听到结局,居然是个爱情故事,还是个呃,两个女子间的爱情故事。 众人一时间瞠目结舌,什么都说不出来。 见众人都沉默,富怡贵人转了转黑漆漆的眼珠子,率先举起了手,脆生生地回答:或许是一见钟情?如果小甲像长公主殿下这样又漂亮又温柔,哪怕富怡也会一见钟情的! 说话间,完全忽视了两个女子的前提,仿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罢了。 容汀的目光落在富怡贵人身上,忍不住笑了笑:富怡总是会说让人开心的话呢。 富怡贵人笑出了酒窝,一双眼睛黑亮黑亮。容汀却叹了口气,轻声道:只是,小甲和小乙的初见并不愉快实在不太像,一见钟情的样子。 她们的初见,一个满心怨愤,以为另一个包藏祸心,一个提出,请对方砍掉自己的双手。 何其糟糕。 一见钟情的可能被否决,富怡贵人也不见失落,嬉笑着摆摆手:哎呀,那我就不知道了,诸位阿姊们有什么想法吗? 此时气氛已经被富怡贵人暖起来了,其他各宫的人也不再犹豫,七嘴八舌说出了自己的见地。 周美人柔声笑道:臣妾拙见,或许是小甲无意中做了什么举动,虽然她自己不知道,小乙却因此感到温暖垂怜,从此倾心? 说着,脸颊飞起一丝红晕,媚眼如丝看向长公主。 周美人生得美而媚,骨酥体软,声音醉人,听说本是宫中歌姬,不知怎么入了陛下的眼,竟然得封美人。 只是虽然位分位分不算低,但终究出身与其他人不同,周美人一发声,其余人等便没人去接这个话茬子。 眼见着气氛又要冷下来,与周美人同住一宫的俞美人顿时心软。这位美人有个爱替别人尴尬的毛病,但凡遇上点什么事就腿软心慌,浑身刺挠。周美人自己还没觉着什么,她已经求助似的看着容汀,恨不得冲上前求她说几句话接一嘴。 容汀和缓地笑笑,正准备打个圆场,一个虚弱的声音却在此刻淡淡地响了起来。 或许,其中有什么阴谋 说话的是纯宁贵人。她个子很高,但很瘦,看上去面色惨白,眼底有些微的青黑,低垂着眉目一副睡不醒的样子。 她抬眼望着容汀,面无表情:殿下如何得知小乙就是爱着小甲?爱情一事不过口说无凭罢了。况且这十年不闻不问,是不是也就说明,小甲身为家主,以及小乙的咳,不管丈夫还是妻子,懂这个意思就行。总之,小甲其实并不了解小乙这十年间都做了什么? 容汀的心被小小戳了一下,轻声道:这是否真心,我咳,小甲还是能看出来的。 那就当她真心吧。纯宁贵人掩着嘴咳嗽两声,从善如流,微微气喘着说道,不或许真心更好,毕竟血海深仇在前,若还能添上一份真心,可比纯粹的相恨精彩多了。只是真心也不妨碍阴谋毕竟若是单纯爱慕,十年间多少机会可以靠近,可以纠缠,为什么非等到十年陌路之后突然展露? 第21章 依臣妾看,小乙必然有大阴谋,甚至或许杀人屠族。 容汀不说话了,富怡贵人清脆地笑了起来,撒娇似的说道:纯宁姐姐这是在写话本子呢! 只是从其行观其心罢了。纯宁贵人说了几句,又咳嗽起来,眼尾发红,眼底泛出泪光。 她没什么表情地擦去眼底泪水,抿了一口药茶,如果殿下能透露更多细节,或许臣妾也能探察到更多因果。 更多细节吗容汀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毕竟,她的阿萦的前世,其实乏善可陈。 她是长公主,后来被迫成了个傀儡皇帝,虽说皇宫带给她的多是痛苦,但她自小受万民供养,终究有那个责任,要付出自己的一切,保家国安康。 因此,她其实并没有那么恨她的母亲,哪怕母亲要她去死。 她的存在是不稳定的,因为一国不能有两个皇帝,而那时,所谓的长公主容汀早已在十年前就大病薨逝,棺椁入了皇陵,绝对做不得假,也绝对不可能有人一手遮天伪装皇帝十年。 这都是滔天大罪。 所以,她从不后悔前世的赴死,她那时终于真正缠绵病榻,而她的死亡成了她最后的尊严。 但她没有想到,陪她走过人生最后一段路的,是顾怀萦。 这个被她忽视了十年,细细埋在心底某个角落从来不愿意撬起哪怕一角的人。 那时她已经得知,皇兄当年的失踪,那场改变了她一生的变局,源自南陵和中洲的勾结。 因此最初她不明白,为什么顾怀萦会在这种时候来到她身边?是报复这十年冷宫无人问津?还是炫耀如今情势逆转,她也不过如此? 她对阿萦有过冷脸,有过拒绝,甚至有过恶言,而阿萦却对她说:我很爱您,殿下。 为什么? 她甚至觉得荒谬。 她们几乎没有过相处,她挖空脑袋回忆,顾怀萦都只是宫中一个偏远的,淡漠的影子。她们几乎没有过对话,连目光都很少交织在一起。 这样一个人,在这样的境况下,突然对自己说爱? 她不明白,不相信,但是决定利用。 无论顾怀萦是真心还是假意,无论顾怀萦是疯了还是另有目的,事已至此,她不在乎了。 那段时日的她是真的让阿萦很伤心吧 剥去了所有温柔和善意,简单的,直白的,激烈的,残酷的,那样一个人。 曾经的她。 但阿萦依旧如故,如同一抹淡淡的影子,低垂眉眼谨慎温和,却陪她做了一切疯狂的事情。 即使她计划的最后一步是策划了自己的死亡。 前世的她,似乎真的是在死亡前的最后一刻,才真正相信了。 虽然荒谬,虽然不可理喻,但眼前这个来自敌国,被作为和亲的人质送到这里的女人,是真的爱着自己。 容汀回忆起前世,生命的最终。 她饮下阿萦亲手调制的毒,静静躺在华美的床榻上等待死亡。阿萦说过,那种毒不会给她带来任何痛苦,但是会让尸体呈现七窍流血脏器崩溃,扭曲成一个仿佛受尽苦难的样子。 这是她对母亲一个小小的报复,虽然她明白,爱着的才会伤心。 她看着阿萦在屋中拉起无数红绳,红绳上挂着无数的金铃,阿萦站在红绳之间,仿佛被蛛网束缚的蝴蝶。 她正这么想着,就听见阿萦轻轻说:殿下阿容。 阿萦叫出了一个陌生的称呼,她第一次这样称呼她。 那时的阿萦已经可以很流畅地说出中洲话。 阿容,在南陵的传说中,生和死是同一只蝴蝶。阿萦轻轻拨动一根红绳,满屋的金铃就一起颤动起来,那声音却并不嘈杂,而是像海浪一样,悠远广博。 阿萦说:这只蝴蝶,在日出时破茧飞起,日落时落到伽释神的掌心死亡。它的尸体将在神的注视下重新化茧阿容,第二日再次飞起的蝴蝶,还是前一日死去的蝴蝶吗? 那时她已不再与阿萦针对,她们终于能好好的,没有试探没有隔阂地说上一席话。她看着阿萦苍白的面孔,知道这或许是最后一次这样看她,不知不觉就入了神。 她用虚弱的,几不可闻的声音回应:不是了,死亡就是死亡。 阿萦沉默了一会儿,走到她身边,手指犹豫再三,才轻轻落到她的头发上,像一只蝴蝶翩然降落。 请恕我僭越。阿萦很轻地低下头,在她沾着些许毒酒,而显得几分润泽的唇上吻了一下,稍纵即逝的触感。 她的瞳孔微微一缩,眼瞳里倒映着阿萦寡淡清隽的面孔。 我觉得是的,它还是那只蝴蝶,只要它还记得前一日所见的风景。阿萦抵着她的额头,声音轻得像在飘,殿下是你,陛下是你,一直都是你,而你与我而言,只是阿容罢了,我余生都不会 再后面的话,她已经听不清了。 毒酒的效力渐渐显现,她的确没有感受到任何痛苦,昏昏沉沉间仿佛回到了婴儿时蜷缩在母亲腹中的样子,温暖的,沉浮的,紧缩的,安全的 第22章 而阿萦的声音很远很空,仿佛隔着无边的水泽。 但隐隐约约似乎是歌声? 那种母亲哄孩子入睡时哼唱的调子,终于这最后的一点声音,也渐渐消失了。 而后,她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再次被嘈杂惊醒时,她发现自己回到了十年前,南陵天圣女入宫不足半月,她成为傀儡皇帝也尚不足半月,虽然有些事已是无可挽回,但更多事还仿佛一切之初。 第12章 叛徒 前世记忆倏忽而过,细细想来,竟然没什么能够粉饰之后再拿来说道的。 容汀也只好叹了口气,轻声道:倒不是本宫不想,实在是没什么可透露的,左不过一个友人口中的故事罢了。 众美人相互看了几眼,她们并不相信长公主口中那足以让她害了心病,甚至病重到差点死了的难题,居然真就只是个轻飘飘的故事。 里头肯定有什么艰深的隐喻! 谢虞瞥了下首一眼,轻易看穿了众人的心思,暗中翻了个白眼,干脆心直口快道:既然只是个故事,那殿下还是直说吧,您讲这个故事只是想知道小乙的心思,还是有什么别的诉求? 容汀微微一笑,语气暧昧道:知我者,小虞虞也。 谢虞咬咬牙,才忍住没上手拧她。 不过若要完成我的诉求,小乙的心思的确重要。容汀绕了一束头发在指尖,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羞赧,竟衬得那张脸艳若云霞,顾盼神飞。 没错,阿萦的心思必然是最为重要的,她一定是心甘情愿,也是理所当然地爱着自己。 但本宫只是想知道,你们说,若是小甲回到了十年前,她该如何做,才能让小乙再次爱上她呢? 寂静 下首瞠目结舌的妃嫔们没有想到,这不光是个爱情故事,竟然还是个玄幻故事。 容汀眨眨眼睛,满眼真切的求索。 她是真的很想知道,毕竟她到现在也不明白,前世的阿萦为什么会喜欢自己。这一世可怎么勾搭阿萦才好呢? 总不能照着前世,把阿萦再在冷宫扔上十年吧? 一群美人面面相觑一会儿,最终还是富怡贵人俏生生地举起手打算打破僵局,然而她刚开口,声音都还没出呢,只听哐啷一声,茶盏落地,惊得众人差点跳起来。 众人看过去,只见淑贵人着急忙慌地用手帕擦着自己的裙摆。 被打断了回话的富怡贵人眨眨眼睛,一派天真地问道:贵人娘娘是被富怡的句话吓到了吗?哎呀,可是富怡还没开口呢! 她有些委屈地撇撇嘴,心想淑贵人真是跟她冤家路窄。 容汀招来下人要带淑贵人去换衣服,声音关切:婉言你没事吧?有烫到吗? 我淑贵人有几分狼狈,想说什么又觉得自己实在是胡思乱想,只好委屈地抿抿嘴唇,没事,茶水是温的。我只是听殿下说话入了神,不小心碰了杯子。 富怡贵人眨眨眼睛,没再说话。 淑贵人怔然看了容汀一会儿,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起身,红着眼眶轻轻福了一礼,低声道:殿下,臣妾现在实在狼狈,还是还是先告退了。扫了大家的兴致 容汀若有所思地眯眯眼睛,目光在淑贵人身上轻轻一扫,又轻轻笑了。 没事,这顿晚膳吃了太久,夜也深了,大家差不多该回去休息,这才是养生之道。可别跟本宫似的,病完了才发现生命诚可贵,可不敢再熬夜了 容汀随口打趣自己,又温声道:对了,方才本宫的疑惑,还麻烦大家回去抽空想想,也不用太花心思,权当个乐子就好。 屋外仍是细雨绵绵,不见月光。 各宫大宫女撑伞护着自家娘娘,大家并不急着走,在路上说起了宴席上长公主讲的故事,调笑着猜测其中深意。 淑贵人往日喜欢热闹,虽然话不算多,但总会聚在人中,但今日却一句话也没说,匆匆离开。 富怡贵人站在檐下,捏着块糕点小口抿着,眼带笑意远远看着淑贵人仿佛落荒而逃似的背影,喃喃嘀咕了一句:有意思。 她招手让自己宫女附耳,轻声下了个吩咐:去查查,她这些日子都去过哪里。尤其是除了乾宁宫之外的地方。 宫女点头称是,富怡贵人拍拍手上的点心渣子,笑眯眯地凑进了正准备告别的人群。 长公主寝殿内,容汀松了发髻,和独自留下的谢虞对坐着。 烛火噼啪一声响,暗淡了些许。谢虞移开目光,拿了剪子去剪过长的烛芯。 咔嚓一声,一截焦黑的残渣落于桌面,再轻轻拨弄一下,烛光再次明亮起来。 许久之后,谢虞终于开口:殿下,我没听错吧?您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本宫不是说的很清楚了吗?小虞虞,小美人儿,年纪轻轻就耳背可不是什么好事啊。容汀懒懒地撑着头,随口调笑,心思似乎已经飘到了别处,某个偏僻阴湿,鲜有人至的地方。 阿容!谢虞的声音重了几分,那不是什么玩笑话。 第23章 当然不是,虽然我比你更希望那是玩笑。容汀低笑着摇摇头,一簇烛火在她淡色的眼瞳中跳动着,让人联想到某种妖异的存在。 容汀的声音仍带着笑,甚至带着缱绻,仿佛她吐露出口的是某种温柔而隐秘的表白。 阿虞,我所说的,定然是我已经确定了的。容汀笑意温柔,目光澄澈一片,这中洲皇宫中,或者说,就在我们刚才的宴席上,包括你在内的,后宫十二名妃嫔中 她顿了顿,轻轻伸出手,指尖落在谢虞明灭不定的面孔上,染着鲜红蔻丹的指甲微微陷入皮肤,再慢慢下划,最终擦过唇角捏住了她的下巴。 容汀轻声道:有一个南陵的奸细或者说,叛徒。 一道惊雷闪过,将屋内照得刷白。 雨势似乎变得更大了。 ** 思寥宫中,那朵蘑菇终于回了殿内,虽然打着伞,但一身衣服也已经湿透了。 顾怀萦拧着湿漉漉的头发,随手点燃烛火,却突然愣住了。 蜡烛上方,木质的承柱被烛烟一燎,显出一串文字来。雷光乍现,将那一串文字照得清晰可见。 是南陵的文字,而非她这几日学的中洲文。 那是很短的一句话。 册封之日,东风已至。 顾怀萦四下看了一眼,竹茵已经不见踪影,不知是回去了,还是去了哪里。 毕竟竹茵现在算不上是她的宫女,她也没有管束的资格。 再看向那串文字时,字符已然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顾怀萦伸手,在承柱上轻轻摸了摸,指尖有些微粉灰的质感。 她轻轻合了合眼睛。 ** 雷光一明一灭,照亮了容汀和谢虞的脸,紧张的气氛下,时间似乎被拉成了无限长的一条,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或许漫长,或许一瞬。 容汀突然笑了一声,松开手。 小虞虞被我吓到了?你当然不会是奸细,我们一同长大,我连你小时候尿过几次裤子都一清二楚,怎么可能怀疑你呢?容汀悠哉游哉地倒了杯茶,推到谢虞面前。 谢虞面无表情地将面前茶水一口闷了,翻了个白眼,嘘声道:要找奸细有什么难的,乾宁宫那位太后娘娘,或者思寥宫那位天圣女,二选一或者两个都是罢了。 容汀摆摆手:不是她们,太后太蠢,只是个顶在前头的靶子,至于天圣女 她摸摸下巴,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干脆跟耍无赖似的直接说道:我确定过了,不是她。 谢虞盯着容汀,皱起眉头:你这么确定阿容,你见过那位天圣女了?你疯了?那可是南陵来的人,鬼知道她手里有什么魑魅魍魉的手段,你这么护着她,不会是已经中了她的蛊了吧? 那儿这么神神叨叨的,我可不信神佛容汀说到这儿,突然想起自己这场比魑魅魍魉更加神神叨叨的重生,后半句话的气势顿时弱了一半。 她注意到,不想跟谢虞掰扯这个,干脆掐了话题。 先不说这个,阿虞,其实今天留下你,是想跟你商量件别的事。 谢虞:有点气。 谢虞:殿下请说,只要是殿下的吩咐,臣妾身为人臣无有不从。 还有小脾气了。长公主无奈地摇摇头,是关于天圣女册封的。 谢虞点头:如果臣妾没记错,天圣女身为献降和亲之人,按照中洲礼制,应封为妃位。 母亲也是这么说的。容汀想起今日午膳时太后的话,神色微微沉了下来。 和亲纳降,结两国共好之人,应当册封为妃位,此为旧例。 更何况天圣女为长公主祈福有功,哀家心中感激,此番册封典礼更是要大办才好。 说得冠冕堂皇,不过是不愿意她好过罢了。 容汀:阿虞说得没错,只是现在皇兄后宫中还未有封妃之人。 话说到此处,谢虞似乎明白了容汀的意思:所以殿下是担心,天圣女届时在后宫万人之上,无人能压过她的地位? 容汀: 倒也不是。 她主要是担心她家没什么心眼子的阿萦因为这个妃位和天圣女的身份,如太后期望那般成了后宫的活靶子。 不过这话暂且不能与谢虞说,容汀也就顺着谢虞的话说下去。 的确如此,本宫就是如此担心的。 谢虞:所以你是想 阿虞,你在宫中也已经好几年了,容色端丽性情上佳,简直是天下之完人,令我心折敬佩。长公主握住岚嫔的手,一双眼睛笑意盈盈,仿佛含着一汪清酒,无情也动人,所以,你愿不愿意封妃? 岚嫔被那目光一晃,差点直接点头答应。但好在她和长公主私交太久,还有点抵抗力,勉强抽回自己的手,找回了自己的理智,疑惑道:可是殿下,您身为长公主,还能管皇帝进封谁为妃吗?就算是亲兄长也管不到他娶谁当媳妇吧? 第24章 容汀:果然,角色太多偶尔会混乱一下。 第13章 偷情 妹妹能管得上亲哥娶哪个媳妇吗?这是个好问题,这问题决定了日后她扮演两个身份时的相处模式和尺度。 容汀思索片刻,最后决定一力降十会,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只要我坚持,皇兄甚至能让我握着玉玺在圣旨上盖章玩。 谢虞: 容汀:小虞虞是不信吗? 谢虞:我信了你的邪。 谢虞气鼓鼓地站起来就要走,但步子刚迈出去,容汀便拉住她的袖子,温软地唤一声:阿虞,真生气了? 要是这种小事都跟殿下生气,臣妾早就被气死了。谢虞声音有些闷,但并不挣扎,顺着容汀的力道坐了回去,说回刚才的事吧,你是认真的? 这是你今日第二次问我这句话了,我看上去这么不可信吗?容汀无奈地歪歪头,要不我让皇兄亲自来跟你说?问题不大,换件衣服梳个头发的事。 谢虞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微妙的嫌弃,摇摇头:不必不必,臣妾知道了。封妃嘛,挺好,后宫女人想往上爬的走有这么一遭,馅饼先落我头上了。 既然这样,那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容汀弯起眼睛,册封的懿旨还没下,具体日期未定,但天圣女册封那天,咱们就会进你为妃,进婉言,纯宁为昭仪,富怡年纪还小暂且不动,这样一来后宫位分也能更合理些。阿虞觉得怎么样? 谢虞莫名有点无语。 还真是没经过陛下点头就决定了好大的事情呢。 夜色已深,该说的似乎都说完了,哪怕谢虞不想离开,也感觉到容汀渐渐有了送客的意思。 同吃同住,终究只能成为儿时的记忆,哪怕她费尽心思入了宫,也无法延续。 甚至她入宫那日,正是长公主容汀到了年岁,出宫建府的日子。 一台轿子抬进宫门,一台轿子抬出宫门。 容汀大约欢欢喜喜,满眼都是宫外自由的蓝天,而她坐在花轿中,用帕子捂着脸,差点哭晕了眼妆。 打更声过,容汀的心思有些飘忽,似乎在思索什么。 她很快又收回目光,转头笑着问道:小虞虞,还不打算休息吗? 谢虞于是站起来,端正地行礼道:臣妾告退。 虽然不舍,但不得不走。 然而,袖子又被拽住了。 谢虞的心中忽而腾起一丝期待,轻轻回过头。 容汀:还有个问题,小虞虞你说了再走。小乙到底为什么爱小甲啊? 谢虞: 谢虞反手在容汀脸上掐了一把,恨恨道:她大概是脑子坏了。 说罢,气鼓鼓地走出殿门,一直到快到自己宫门口了,她才忽然觉得,手上的触感似乎不太对。 谢虞抬起手看了一眼。 食指和拇指上,厚厚的一层白色脂粉,很淡的芬芳气息。 ** 顾怀萦这几天过得还不错。 自从离开佛堂后,再也没人来找过她的麻烦,日子似乎又回复成了一开始刚来到中洲皇宫时的样子,每天只有小宫女定时送来一日三餐。 总之,中洲皇帝,似乎又不想杀她了。 顾怀萦并没有思考太多的兴致,只当皇帝是因为真信了她的祈福治病,对她治好长公主心存感激改观了,非常心宽地该吃吃该喝喝。 小宫女依旧仗着以为她听不懂中洲话,时不时义愤填膺地抱怨几句。 然而顾怀萦现在已经能听懂一些了,她也不给反应,只当听力练习了。 那个名为竹茵的小宫女也时常出现在思寥宫,怀里总是捧着些果子零食,嘴甜甜地说这是长公主特意吩咐给送来的。 虽然不知道原因,顾怀萦也就简单直白地归结于,长公主也是真信了她的祈福治病吧。 顾怀萦偶尔也会感慨,中洲人真虔诚,中洲神也真好说话。 艳鬼则每日黄昏出现,带着各种各样的南陵小食给她加餐,食物从一开始的难以下咽,如今已经可以称得上一句美味。 今日艳鬼果然又来了,挎着一个小小的食盒,打着一把伞,在昏淡的黄昏中穿着一身红衣裳,扬起的裙摆被雨水打湿,仿佛蝴蝶的翅翼。 短短几日,顾怀萦似乎养成了在这个时间等待的习惯。 她坐在窗口,看见白花掩映间的那抹红,就轻轻放下手中习字的佛经,将窗拉得更大些,又轻轻拨开垂在窗口的白花。 艳鬼就会抱着食盒跳进来,带着一身的水汽,和一声热热腾腾的招呼。 阿萦,今日如何? 顾怀萦歪头思索片刻,回答:吃饭,睡觉。 艳鬼顺口接上:打豆豆? 顾怀萦脑子空白了一下,她知道打是什么意思,也知道豆是什么意思。 但这几个字组合在一起,她却茫然了。 为什么要打豆豆?为了吃吗? 艳鬼很快意识到顾怀萦不懂这中洲小孩间流行的玩笑话,眼珠子轻轻一转,笑着问:阿萦是不是很好奇为什么打豆豆? 第25章 顾怀萦只是茫然,倒也没有很好奇。 不过看着艳鬼亮晶晶的眼睛,她淡淡点了点头。 就当她很好奇吧。 艳鬼果然跟个孩子一样地开心起来,神神秘秘地凑到顾怀萦耳边,轻声道:因为我是豆豆。 一边说着,一边趁着顾怀萦没注意,眼疾手快地抓着她的手,在自己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 艳鬼:今日任务完成,吃饭。 说着,菜碟子瞬间摆了一桌。 顾怀萦眨眨眼睛,摸摸自己的手指,又伸手摸了摸艳鬼刚刚被敲的脑袋。 艳鬼的动作顿时停住了,非常配合凑过头来,仿佛一只温顺的猫。 顾怀萦好像突然明白,为什么奉天殿大巫那么喜欢豢养艳鬼了。 吃饭时艳鬼总是絮絮叨叨,也不知道是天生爱说话,还是为了逃避那一桌热辣辣的食物,但又不愿意扔着顾怀萦一个人吃,所以就不停地说话,只偶尔用筷子沾一沾,挑一根没泡进辣油的菜梗。 艳鬼的中洲语和散装南陵语总是夹在一起说,内容天马行空没个主旨,外人大概能听得自闭,顾怀萦倒是还好,勉强听懂一半,另一半自己猜,猜不对也没什么惩罚。 艳鬼:今天菜是真的辣,我在厨房一边做一边哭,冉冉在外头听见我哭还以为是怎么了,结果一进厨房,阿萦你猜怎么样?她也哭了!哭得比我还凶呢! 顾怀萦听懂的:今天菜辣,在厨房,做哭了,厨房里还有个人,被做哭了。 艳鬼:说起来,我今天突然发现,我好像每次来都是跳窗户。我为什么不走门呢? 艳鬼皱起眉头,真情实感地困惑了起来。 顾怀萦点点头,很好,这句全听懂了,她对此也抱有疑问。 艳鬼思索半晌,恍然大悟,右手握拳敲在左手掌心:哦,我明白了,偷情就是应该走窗户。 顾怀萦:? 偷什么? 顾怀萦望了望自己空荡荡的寝宫,不明白里面有什么需要艳鬼翻窗户偷的。 而且一般偷东西真的会挑主人在的时候来吗? 顾怀萦想起南陵民间流传的某个小故事,她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知道的了。总之,就是说有个小偷去闯空门,结果看到那户人家过于穷困潦倒,于是把自己身上的钱财都送给了屋主人的事。 于是,顾怀萦终于悟了。 大概艳鬼就是那小偷,第一次出现就是为了偷东西,结果看她太惨,于是心软舍身。 嗯,是一只善良心软的鬼。 顾怀萦觉得,善良的鬼应该得到一些奖励。 于是她伸手,摸了摸艳鬼的耳朵和耳后的小块皮肤。 她记得,艳鬼都是喜欢被这样抚摸的。 艳鬼眨眨眼睛,耳朵腾的红了,忍不住摩挲了一下自己的耳后,笑道:阿萦,我的偷情就是一说,你这可是真偷情啊。 顾怀萦歪歪头,向艳鬼探出双手,以证明自己真的什么都没偷。 艳鬼看着阿萦的动作,红色从耳后爬上了脸颊。她咕咚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把手搭在阿萦的左手上,声音小小的:就牵着左手吧,右手还要吃饭。 顾怀萦: 她真的什么都没偷啊,为什么要抓着她? 第14章 阿布格索瓦 顾怀萦想把手抽回来,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觉得自己要是这么做了,艳鬼大概会哭。 虽然艳鬼哭起来很好看,但也很麻烦。 她沉默一会儿,抱着一点难得的善意提醒道:我的手现在虽然没有放毒,但一直触碰对鬼不好。 极其散装的中洲语,散装到只有一两个中洲词。 艳鬼自然没明白,顾怀萦却觉得自己已经尽到了提醒义务,低头安安静静吃起饭来。 艳鬼一手握着她的手,一手支着头,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带着温度。 前世她似乎很少看见阿萦在她面前吃饭。 阿萦总是靠在窗边,握着一卷书,静静地看着她吃,偶尔她甚至会觉得,这大概是个不食人间五谷的神仙。 那时候的她从未想过,正如她吃不惯南陵的食物,或许这份注视也源于阿萦吃不惯中洲食物。 前世的阿萦有哪怕一日,好好地,愉快地,吃上一顿自己喜欢的餐食吗? 这么一想,心中仿佛有哪个地方微微刺痛起来,这一点微末的刺痛最后化成了一声很轻的叹息。 艳鬼:都十天了,你怎么还不喜欢上我呢? 艳鬼不傻,虽说总是爱曲解意思动手动脚,但她心里也明白,阿萦现在看她大概就是在看一个饭搭子食盆子,常言道抓住一个人的心就要先抓住她的胃,可她这会儿似乎光抓胃了,心是一点没见。 前世阿萦虽说在中洲呆了十年,但在阿萦告白前,她们相处的日子加起来可绝对不足十日。 顾怀萦没听懂,抬头茫然地眨了一下眼睛。 艳鬼苦恼着,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艳鬼:阿萦你莫非喜欢我对你坏一点?拿鞭子抽抽你那种? 顾怀萦再次低下头,一种诡异的直觉告诉她,没听懂挺好的。 但艳鬼却不让,双手捧住她的脸,一双潋滟的眼睛直勾勾地看了过来,仿佛带着钩子,轻而易举地穿过皮肉,在那颗心的尖尖上小小地勾了一下。 第26章 艳鬼问道:阿萦,你对我有什么期待吗? 顾怀萦眨眨眼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对一只鬼有什么期待。 非要说的话希望她别干太多坏事,太早魂飞魄散吗? 我的意思是艳鬼用她的散装南陵语字字斟酌着,同时手舞足蹈地比划,有什么想让我为你做的事,或者我能为你实现的心愿?嗯比如说天天一个人呆在这座宫殿里太无聊了,希望我找个空档带你溜出宫去玩? 顾怀萦还是不理解,她的人生中似乎并没有想这个概念。 但既然艳鬼这么问了,顾怀萦也只好努力思考了一下,最后灵光一闪,含糊地吐出两个字:皇帝 艳鬼微微一愣,差点咬了舌头:想做皇帝吗? 这个实现不了,她毕竟是中洲容氏子弟,就算做不了千古明君也绝不能昏聩到这种程度。 顾怀萦摇头,咬着中洲语,一字一字轻轻往外蹦着:想见见,皇帝。 不知为什么,艳鬼的呼吸似乎突然急促了几分,就连声音都咬得更轻了,听上去仿佛一口呼出的气:见皇帝,为什么? 艳鬼将差点脱口而出的见哪个皇帝吞回肚子里,口中疑问拐了个弯。 前世她不是没想过,在相信的阿萦所说的爱后,她也曾怀疑,这爱究竟是给她的,还是给皇帝的? 若是给皇帝,那对阿萦而言真正重要的,究竟是她这个假的傀儡皇帝,还是本该真正坐在皇位上的,她的兄长? 入了后宫的女人,不论是身不由己还是为钱为权,最后总是会爱上皇帝。 这些阴暗的想法曾折磨过她,但也早已被她深埋心底。 她在临死时确认了阿萦的爱,也从那一刻开始爱她。情爱总是这样,出现和消失都不讲道理。 艳鬼又问了一遍:阿萦为什么想见皇帝? 顾怀萦牵起一丝笑容,轻声道:要,说,谢谢。 顾怀萦静静看着艳鬼,目光如水,平静无波。 她的眼睛太黑了,光照进去就像被吞掉了一般,即使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依旧没有光亮,让人无意识地想到魑魅魍魉。 而艳鬼却硬生生从这双眼睛中看出了温柔来,有些吃醋又有些不解地问:说谢谢? 她哥有什么值得阿萦谢的? 顾怀萦的声音低回温淡,只在很深处染着一丝情绪。 她理所当然地回答道:要谢谢,皇帝。给我名字。 艳鬼微微睁大眼睛,琥珀色的眼眸流光溢彩。 原来是这样。 她想起来了,那个名字,是她起的,不是兄长。 那时兄长已经失踪,她作为替身,成为皇帝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挑选礼部为天圣女拟定的赐名。 但那些名字她都不喜欢,于是随口说了三个字,她甚至都不记得自己说这三个字时的心境,而这三个字从此成了阿萦的名字。 萦为细草,回旋缠绕。 怀萦其实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名字。 甚至可以说,几乎带着点讽刺。 但是阿萦为了这个名字,想要谢谢她,谢谢身为皇帝的她。 原来如此。艳鬼忽然恍然大悟,喃喃自语,原来一切的故事,是从这么早就开始了吗? 从这么早,甚至可能在她们第一次相见之前,她随口吐出这个名字的时候。 阿萦:? 艳鬼闭上眼,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忽而绽开一个明媚的笑。 阿萦的愿望,我当然会实现。而且现在就可以实现了。 艳鬼目光温柔地注视着顾怀萦,她忽而觉得自己可笑,因着不知什么心思,只敢偷偷摸摸独自来见她,甚至从不曾对她吐露自己的身份和真名。 她始终忘不了前世初见时顾怀萦望着她的那双眼睛,和那句请砍掉它们吧。她也始终不敢去细细回忆前世的所有细节,无论是糟糕的初见,十年的陌路,还是最后的诀别。 只是没有想到,原来她也是想见自己的。 其实早说清楚也好,早说清楚,然后明目张胆地庇护。 哪怕暂时还是傀儡,但如今她也是皇帝。 哪怕有一日剥掉皇帝这层皮子,她还是中洲最尊贵的长公主,这一世长公主痊愈,可没有国丧。 况且,哪怕有一日她连长公主的身份都没有了,她还是容汀。 艳鬼的声音带着明艳的阳光气息,穿过幽深的雨夜落在顾怀萦的耳边。 你已经见到了。艳鬼笑着拢了拢鬓角,脊背轻轻挺直,只是一点小小的变化,高位者的雍容就从内而外流溢出来。只是艳鬼的笑容确实亲切而温和的,挂在那张过分明丽的脸上,仿佛一个小小的钩子,让人想要取亲近,却又不敢靠近。 艳鬼温声说:我就是你口中的那个皇帝。 寂静 尴尬的,落针可闻的寂静。 艳鬼想象中的画面并没有出现。没有震撼,没有惊喜,没有谢谢。 第27章 在过分的寂静中,那个极富感染力的笑容仿佛一张颤颤巍巍的薄纸。 艳鬼:那个,阿萦,你听到了吗?我就是皇后啊。啊还是这句话我说得不标准?要不我用中洲语再说一遍?你知道皇帝这个词的发音和意思吧?给你起名字的皇帝! 艳鬼深吸了一口气,心里安慰自己没关系,小场面,她可以解决。 然而顾怀萦只是眨眨眼睛,愣神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似的说道:原来,你,生前,皇帝,也是? 说完,又有些困惑:中洲有过,女皇帝? 艳鬼正准备再说一遍,闻言,神情顿时空白了三秒,终于从顾怀萦的话里捕捉到一个异常违和的词:生前? 她小心翼翼地问:那个原来你一直以为,我是死的吗? ** 顾怀萦听着这个反问,也愣了一下。 但她随即露出一点怜悯的神情。 哦,这是一只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死去的鬼。 对顾怀萦,或者说,对所有天圣女而言,死是一种颜色。 可以被看见的颜色。 虽然她也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能够看到这种颜色的。在很遥远的记忆中,似乎她也是有过正常的,看山就是山,看人就是人的时候。 那都不重要了。 虽然眼前这只艳鬼的确不同于她曾经见到的任何一只,但死亡的颜色是最直观,最不容置疑的。 顾怀萦先确定了这是鬼,是死灵,然后才看见她的面孔,将其认为是艳鬼。 不过既然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死亡,就不要惊醒她吧。 顾怀萦这么想着,宽容地摇摇头,两个字打发:误会。 艳鬼才不信。 她转了转眼珠子,决定用最直观的方式证明。她探过半个身子抓住顾怀萦的手腕,直直贴到了自己的胸口。 艳鬼:阿萦,你感受一下,死人的心脏会跳吗? 顾怀萦: 掌下是柔软的起伏,不太均匀的震动从胸腔深处轻轻牵引着她的手掌,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而艳鬼的面孔还是一本正经,她眼睛亮亮地问:听到心跳了吧?我是活的,真的是皇帝。 顾怀萦不可置否,这种例外也是有的。 南陵有一种古老的蛊术,以特殊的蛊虫植入尸体的心脏,蛊虫会在其中跳动,控制着尸体如生人一般,有心跳,有脉搏,甚至能够进行简单的活动。 要让一只鬼心脏跳动虽然很难,但并不是无计可施。 但是没必要非让这只固执己见的艳鬼怀疑自己,因此顾怀萦只是非常认真地点了点头,一板一眼道:嗯,有心跳,活的。 艳鬼突然就哑了。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掌下的手腕太过纤细,似乎轻易就能折断。 而阿萦还在静静看着她,静静感受她的心音。 艳鬼突然就想说些什么,但此刻似乎说出什么,都是破坏气氛。但如果再不说点什么,她会被这样的寂静逼疯。 很快就会结束的。 艳鬼轻轻开口,声音吐出来的瞬间,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个。 但她随即知道了自己想说什么,最初的艰涩后,剩下的欲念就这么轻易流淌了出来: 很快,等到册封典礼结束之后。 前世的阿萦,没有得到过一场真正的册封。 那时候,你一定会离开这座冷宫,去到更温暖的地方,阿萦。 前世的阿萦,在思寥宫住了十年。 这一次,你会幸福的。 前世的阿萦,没有得到过幸福。 十年阴湿,十年孤独。 但这次不会了。 艳鬼的声音太轻,顾怀萦听不清,也就更加听不懂。 但她听不懂语义,却能听懂语气。 那种语气是悲伤。 顾怀萦在这种明显的悲伤中有些不知所措,最终,她只是犹豫着,轻轻摸了摸她耳后的皮肤。再一次,对她说出那句话。 阿布格索瓦愿伽释神祝福你。 上次说这句话,她祝福的来世。 这次,她只希望,伽释神能给予这只艳鬼一个短暂的,不必感到悲伤的现在。 第15章 芝麻 册封天圣女的圣旨很快拟定,就在二旬之后,钦天监测算了个吉日,说等到那日,这绵延了一月多的雨水将会停下,是一个艳阳天。 容汀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礼部官员又掏出了一串准备事项,户部当场哭穷,吏部抱怨拿不出这么多人手,兵部帮腔认为南陵质子不配如此铺张,有这笔钱不如给将士们加餐肉食。 各说各的道理,吵吵嚷嚷一锅粥,最后容汀拍板:天圣女封妃事宜按旧例办就好,可从简但不可怠慢,莫要让南陵拿了借口再生事端。 算是个不对不错的决定,众人没再说什么,掏出了下一项议题。 等到终于退朝之后,她才轻轻揉了揉自己的脸,吐出一口气。 福禄送走各位官员后,堆着笑进来,哈腰道:陛下,快到用膳时间了,今日要去哪位娘娘宫里吗? 第28章 容汀瞥了他一眼,随口道:朕今日事务繁忙,没那时间。 哎,奴婢明白了。福禄颇有些可惜。 容汀:另外,长公主出宫的事宜办得如何了? 距离长公主痊愈又过了近半月,按照规矩,已经成年了的长公主无事不可常住宫中,也应该回到她在宫外的长公主府了。 哎,备好了备好了,按照长公主殿下的吩咐,鸾轿就备在乾宁宫外,车驾也停在武安门前。福禄回道,长公主殿下毕竟刚生过场大病伤了元气,今日雨还没停,就不劳烦她四处走动,也没让后宫诸位娘娘送行,一会儿云冉姑娘会代长公主殿下来向陛下辞行。 这话中的意思大约就是,一会儿云冉会借着辞行的由头,来明德殿给她换装,再走后门溜回乾宁宫,以长公主的身份离开皇宫。 在外头露个脸,安顿一番长公主府的诸多事宜后,随便找个出行的理由理所当然地消失一段时间,再偷偷溜回宫中继续办她的皇帝。 比起直接让长公主驾崩,自然是麻烦了不止一星半点。 但所有知情者都在逐渐习惯,就连容汀自己也逐渐习惯了这种分裂。 问题不大,她能搞定,并且还有余力 容汀想到长时间被关在思寥宫的顾怀萦,觉得这倒是个机会。 带她溜出宫去玩玩什么的。 容汀从脑海中剥了一圈可用的人,最后朝福禄吩咐道:既然封妃旨意已经拟好了,你带人去给天圣女宣了吧天圣女身为南陵人,或许一些思维方式和我们中洲人不太相同,一会儿别拿中洲宫中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暗示和约定俗成去压人,简单直白就好。 福禄:是,奴婢一定注意。 容汀点点头,又道:另外,差个人让富怡过来。 富怡贵人?福禄闻言,还以为容汀终于愿意打理一下陛下的后宫了,顿时乐开了花,奴婢这就去。 福禄很快退下,容汀抿了口茶水,润了润干涩的嗓子,好一会儿,忽然发出声愉快狡黠的笑来。 嘿。 ** 午膳的时间,今日来送饭的依旧是那个时常骂骂咧咧的小宫女。 那宫女只是个粗使,没在任何一位主子面前得过脸,也缺了点能让主子看中的心机,一张脸仿佛后宫的晴雨表,什么都挂在上面。 于是顾怀萦就从她难看的脸色,放得砰砰作响的菜碟汤碗和碎碎念中大致拼凑出,长公主殿下今日就要离宫了。 虽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但足以让这小宫女借题发挥地把长公主当初的重病推在她身上,是她带来了脏东西,污了长公主殿下金贵的身子。 顾怀萦没在意小宫女说这话几乎是在指名道姓地骂自己,也对那为长公主的去留没兴趣。 等到小宫女将所有菜摆好,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屋外传来了整齐的脚步声。 那脚步很轻,只是因为人实在太多,听上去才有了实感。小宫女刚走到门口,和黑压压的人群撞了个正着,一看见为首的人,小宫女顿时惊慌地跪了下去。 福禄公公!请公公安!小宫女的声音不敢有半分的不恭敬,这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几乎是从小伺候到大的。她虽然只是粗使,但对于惹不起的贵人们还是有个眼熟。 福禄看都没看她一眼,抬抬手让后面跟着的人止步,独自走进思寥宫的正宫。 顾怀萦正走到门口,打算看看是怎么回事。就看见一个衣着考究的公公哈着腰,满脸堆笑地冲她走过来:哎,天圣女娘娘,您不必动。看来赶得不巧,奴婢可是打扰了天圣女娘娘的晚膳?实在是陛下关切,这封圣旨下得急,还请您见谅。 顾怀萦其实大致听懂了,但她只是眨了眨眼睛,没有表情的脸仿佛带着一丝茫然。 福禄暗中打量了一番她的神色,装出意外的样子,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赔笑道:哎哟瞧我这脑子,一时太高兴竟忘了,陛下还特地吩咐,带了个懂南陵语的跟着一起来,天圣女应该也认识,叫竹茵的,奴婢这就把那丫头叫来。 福禄做戏做了个全套,抬高声音叫竹茵进来,这才恭恭敬敬地请出圣旨宣读。 这是一道封妃的圣旨,写得文采斐然,恭顺柔简共结两国之好的溢美之辞说得天花乱坠,最终定下钦天监推算的吉日,六月廿一举办封妃典礼,封号为昭,迁居湘平宫。 六月廿一,也就是二十日后。 按照封妃的日程来说,算得上有些赶鸭子上架了。 顾怀萦心平气和地听着,脸上的神色没有半分变化。 福禄笑道:天圣女,啊,之后就该称昭妃娘娘了,这封号可是陛下亲自择的,天大的荣宠啊 陛下 顾怀萦听到这两个字,沉默一会儿,轻轻张口说道:我,应该去,谢陛下恩。 竹茵翻译后,福禄一愣,立刻赔笑道:哎哟,不巧,陛下这会儿正忙着呢 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劝,但还是希望顾怀萦能打消这个念头。 毕竟,这富怡贵人这会儿还在明德殿不是?要是浓情蜜意被打断,那可就不好了。 第29章 福禄正想着说辞,眼珠子一转,注意到桌上洒着几滴菜汤,当即转移话题发作起来:哪个不长眼的奴婢!宫里的规矩都吃进狗肚子了!连布个盘都不会了吗! 那小宫女早在听见顾怀萦被封妃的时候就吓得脸色煞白了,想想这段时间她对顾怀萦的怠慢和仗着对方听不懂明里暗里的谩骂 但那时她还能安慰自己,南陵天圣女哪怕封个妃子也只是面子工程,这后宫终究是陛下的后宫,而陛下必然是厌恶南陵的,哪怕闹上去也一定能理解自己一腔真心爱国,痛恨南陵才犯了错 然而没想到,顾怀萦还未说话,她却被福禄先抓了出来。 小宫女当即被人拖着摔到了顾怀萦面前。 福禄的声音抬得很高:我看你年纪也不小,在宫中怎么也有个一年半载了,若是连布盘这种小事都做不好,不如赶了去倒夜香拉泔水吧! 小宫女当即哭了,爬到顾怀萦脚边磕头,半句不敢提自己的心思,只说自己手笨失误,求顾怀萦饶了她。 福禄看着顾怀萦无动于衷的脸,将声音又抬高一分:手笨?那不如就剁了这双不听话的爪子算了! 小宫女顿时哭得更响。 若是铁了心置这小宫女于死地,这时候就该叫人捂了她的嘴直接拖出去。如今放任她在这里哭,福禄显然是存了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心,等着顾怀萦被哭得心软说一句不追究了。 但顾怀萦没有说话。 哪怕竹茵都小声地在顾怀萦耳边着急起来:您赶紧说一声,就放过这奴婢吧。福禄公公是陛下眼前的人,这件事一定是会传到陛下那儿去的。咱们中洲跟南陵不一样,至少在明面上,哪怕主子也不能随意打杀奴婢,您提一嘴放过,才能在陛下那儿落个好啊。 福禄已经微微皱起眉哪怕顾怀萦已经封妃,为了个南陵人打杀中洲的奴婢,他是不愿意下这个手的。 他甚至忍不住暗暗在心底抱怨,觉得这天圣女太不通人情。 然而他一抬头,却看见顾怀萦静静地看着他。 但又不似在看他,仿佛只是他不巧,正好站在了她的目光里。 那小宫女几乎已经哭得失禁了,细微的尿骚味夹杂在潮湿的空气中,引得人直犯恶心。但眼前这位新得了封赏的主子却仿佛没有看见也没有闻见。 或者说这里所有的人,其实都不曾被她看在眼里。 顾怀萦拢着袖子,在哭天抢地声中安静地用南陵语问道:我不可以去谢恩,对吗? 福禄这才意识到,他不该拐弯抹角地试图用其他事情转移顾怀萦的注意力。 福禄弯下腰,想起了那位的嘱托。 天圣女身为南陵人,或许一些思维方式和我们中洲人不太相同,你一会儿别拿中洲宫中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暗示和约定俗成去压人,简单直白就好。 说起来,那位对这天圣女的态度,一直有些微妙。 他又想起长公主殿下当初和太后娘娘争执时提到天圣女的样子,当时他还以为只是拿天圣女做个由头,如今看来,或许得再多思索一二。 福禄:还请娘娘恕罪,并非奴婢阻止娘娘,只是现在去陛下那儿谢恩,的确不是个好的选择。若是真想去,等陛下得空,奴婢差人给您递个消息。 顾怀萦也没问皇帝现在在忙什么,点点头不再多言,就这么在刺耳哭声中给自己夹了一筷子菜,旁若无人地放进了口中。 福禄和竹茵: 福禄:那个,娘娘,您看这小丫头 竹茵:娘娘娘娘,您就放过她吧,哭得多可怜啊!然后把屋子打扫干净散散味道,奴婢去给您求一桌新菜来。 顾怀萦的眼睛似乎不在看任何人,她只是说:她不是我的侍从,也不是我的信徒。 竹茵听着这话愣住了,但很快反应过来,翻译给福禄公公听。 顾怀萦:所以,我没有资格罚她,也没有资格恕她。 这里是中洲皇宫,即使被册封了,她依旧是这里的异乡人。 福禄听明白了顾怀萦话中的意思,永远端着笑的面皮微微动了动,却不知该露出个什么神情来才好。终于,他只是挥了挥手道:既然昭妃娘娘不计较,就拖下去罚俸两月,小惩大诫吧。 不多时就有人来将腿软了的小宫女拖下去,有人拿水将地面扫撒了,撤下桌上的菜。福禄公公陪着笑脸安抚:昭妃娘娘,这些东西沾了腌臜,奴婢这就叫他们换一桌。陛下还送了不少赏赐,您稍看看?等看完了,新的膳食也就上了。 说着,就让跟着他的那一长串人进来,每个人手中都捧着赏赐,从金银碧玺到绸缎成衣,卡着她的位份给到了合规,虽然没有什么以示荣宠的特殊赏赐,但至少不作践。 顾怀萦静静地扫了一眼,不动不笑,她对这些并没有什么兴趣。 等最后一名宫女端着赏赐进来,顾怀萦的目光却落在了她手中盖着红绸,看不见内物的赏赐上,稍微有些惊异地扬了下眉毛。 这点小小的表情变化被福禄这个人精看在眼里,当即笑着去掀红绸:看来昭妃娘娘是真饿了,最后一道赏赐,御赐烧鹅一例。不过这只鹅不能吃,是个中洲自古相传的彩头 第30章 红绸掀开,福禄的声音戛然而止,端着烧鹅的宫女也发出一声惊叫。 红绸下,是被啃得只剩半只的烧鹅,和一只整舔着爪子的白猫。 福禄:这这不是 那白猫通身没有一丝杂毛,蓝绿异瞳,缩成一线的猫眼盯着顾怀萦,突然从盘中跳下,身姿轻盈地窜上了顾怀萦的膝盖。 顾怀萦:? 福禄脑门上冷汗哗哗地流,正要去抓猫,只听见一道脆生生的叫唤已经到了跟前。 芝麻!芝麻你在这儿啊! 一个小小的身影如裹着糖衣的旋风,仗着没人敢磕着她碰着她,一路横冲直撞,粉嫩的衣裙翻飞,在靠近顾怀萦的时候左脚绊右脚,啪叽一下砸在了她面前的地上。 那一小团粉红团子痛呼一声,抬起一张年画娃娃似的脸,冲顾怀萦露出一个甜滋滋的笑容。 美人姐姐,我的芝麻跑进你的怀里了! 第16章 猫妖狗洞 一时间,连风似乎都静止了。 小粉红团子抹了抹满脸脏兮兮的泥,挂着满头雨珠,朝顾怀萦张开双臂。 芝麻!过来! 白猫瞥了她一眼,理都不理,转头拱进了顾怀萦的胸口。 粉红团子呆滞了几息,就在众人差点以为她要哭了的时候,粉红团子却甩手一拍,满脸骄傲地笑道:不愧是我的芝麻,眼光就是好,一挑就挑中最美的姐姐。但是美人姐姐的怀抱怎么能一个人独占嘛! 说着,粉红团子眨巴着圆滚滚的眼睛,一脸期待道:美人姐姐,可以抱一下吗? 寂静。 一片寂静中,只有那只猫扯着顾怀萦胸前的布料,又尖又长地叫了一声。 竹茵终于反应过来要翻译,但却被那句美人姐姐难住了。这小贵人能这么胡乱叫,她要是一说出口,那可就是大不敬。 然而没等她纠结出所以然,粉红团子已经一边叫着不说话就是同意,一边跟一朵云似的扑向顾怀萦。那只白猫尖叫一声,被压在了两片胸口之间。 顾怀萦下意识想要避开,粉红团子却在她耳边轻轻吐出一句话。 我知道你听懂了。 顾怀萦一愣,就被抓住了先机。 粉红团子小小的轻轻的,就这么勾着两条软乎乎的白嫩胳膊挂在了她的脖子上,一双脚打晃着,头也不回地说道:福禄公公,圣旨赏赐都宣完了吧,我想跟美人姐姐亲近亲近,单独待会儿。 福禄也没想到事情怎么就这样了,这小祖宗这会儿不是应该在明德殿和陛下打情骂俏吗? 他颇有些头疼地开口:这富怡贵人,圣旨虽说宣完了,可这烧鹅这太不吉利了 富怡贵人并不等福禄说完,嬉笑道:这是我们中洲的吉利,可美人姐姐是南陵人啊,肯定有南陵的吉利,陛下和皇后娘娘也太偷懒了。 福禄一时竟被这强盗逻辑绕进去了,富怡贵人已经非常大度地说道:没事,后宫的存在就是为了给陛下分忧嘛。 她甜滋滋地冲着顾怀萦笑,连眼睛里都盛满笑意。她将脸上的黑泥蹭在顾怀萦的颊边,笑着说道:我来把南陵的吉利送给美人姐姐吧。 富怡贵人随人年纪小,但毕竟是主子,她这么说了,福禄也不好再留,带着那群浩浩荡荡的宫人下去了。 竹茵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走还是该留,按理说她现在差不多算是已经被皇后娘娘赐给顾怀萦了,这会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犹豫着,就听见富怡贵人脆生生地问道:你怎么还在这儿?是想拆散我们还是加入我们? 竹茵早听过这位贵人的传言,脸一红,刷的窜到了宫门外,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顾怀萦: 她决定任对方如何口若悬河,我自岿然不动,简而言之,一口咬死一个听不懂 富怡贵人:美人姐姐,不要装傻啦,你在听我叫美人姐姐的时候眼睛都抖了,就算不是精通,肯定也是懂一点中洲话的吧。 顾怀萦没说话,只有那只猫夹在她们两人中间,挣扎着叫了一声。 富怡贵人稚气地笑起来,轻轻抱怨一句:吃里扒外的小东西。 顾怀萦沉默一瞬,轻轻松了手。猫从她怀中跳下,几步轻盈地跑远,又在宫殿门口驻足回望。 她终于抬起头,带着些无奈生涩问道:你想做什么? 富怡贵人眨眨眼睛,笑道:我刚看见宫女们把还没吃过的饭菜都端出去了,美人姐姐是不是还没吃上饭?饿不饿? 顾怀萦刚想摇头,富怡贵人却像知道她要做什么一样捧住了她的脸,手指上湿润的污泥抹在她的脸上:美人姐姐,我带你去陛下的小厨房偷吃的吧。 顾怀萦差点以为自己是听错了,或者是压根没听懂。 而富怡贵人还在盯着她,黑漆漆的孩子的眼睛。这孩子像是又想到了什么,笑得娇俏又甜蜜,仿佛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对了,美人姐姐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她跳下地来转了一圈,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我是富怡,是如今这后宫之中,最受陛下宠爱的人哦。 第31章 她说想了想,又补充道道:嗯,也是最受长公主殿下和太后娘娘宠爱的人。 顾怀萦没理解她说这是什么意思,富怡贵人的声音却微微低落下来:可是富怡总觉得,陛下这些日子变得更宠爱别人了。 富怡贵人注视着顾怀萦,问道:美人姐姐,你说,那会是狐狸精,还是异国来的妖魅呢? 顾怀萦: 拼拼凑凑,顾怀萦大致理解到,眼前这孩子曾经是中洲皇帝太后长公主都最宠爱的人,但是最近被冷落了,于是怀疑有狐狸精勾引皇帝。 所以这孩子这会儿来找她是想要拉着她一起去捉奸吗? 顾怀萦的神色有几分微妙,她拢起袖子,并不太想去深究所谓中洲皇帝的私情。 爱恨嗔痴皆为罪孽,是需要向伽释神告祷的罪孽。 富怡贵人打量着顾怀萦的神色,心中对自己的推测越发确定。 陛下让她想个办法,避开人将天圣女带到明德殿。 依照陛下的性子,会提出这种要求简直不可思议。 要么是另有所图,要么就是有点什么奸情。 她当初查淑贵人云婉言没能查出什么,如今两相一串,却似乎对上了点长公主殿下说的那个故事,看来淑贵人是提前知道了什么,才吓得摔了杯子。 陛下和这位南陵天圣女吗? 就是不知道眼前这敌国来的美人,究竟只是只魅惑人心的狐狸,还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妖魅呢? 这么想着,富怡又俏生生地笑了,话中有话地问道:美人姐姐,你在南陵见多识广,你说,陛下不会被什么鬼怪迷了眼睛吧!那可不行!富怡明天就上报给陛下,赶紧找些得道高僧给整个皇宫都驱邪除鬼,去去晦气才好! 顾怀萦从这一长串倒豆子似的话里耳尖地听到了除鬼两个字,手指一抖。 她张了张嘴,慢慢吐出一句话。 顾怀萦:不是说,去偷吃? 富怡贵人了然地弯着眼睛,亲亲热热地就要去挽顾怀萦的胳膊,被躲开后也不恼,小跑着将地上的猫抓进怀里,笑道:嘘,芝麻别出声,娘亲给你去偷小鱼干哦。 这句话,顾怀萦听懂了。 她有几分惊异地看了富怡贵人一眼,默默眨了下眼睛。 中洲皇宫的确卧虎藏龙。 富怡贵人熟练地带着顾怀萦躲开宫中的层层守卫,在明德殿外墙的墙根,找到了一个狗洞。 顾怀萦拢着袖子,看着富怡贵人先把白猫芝麻从洞口送进去,随后挽起袖子,摘了两个发带将袖子扎紧,又一手撩起粉嫩的裙摆,摸了一下脸上的雨水。 富怡贵人:我先进,你跟着我爬就好。放心吧美人姐姐,要是你被卡着了,富怡肯定会救你的。 说着,就猫下身,也不管地上满是被雨水溅起的泥泞。 顾怀萦:不愧是猫妖,实在熟练。 她忍不住问道:你不觉得屈辱? 身为猫妖,却钻狗洞。 奉天殿也曾养过猫狗,一眼不见就能打个天昏地暗,后来一死一伤,最终活下来的那只瞎了眼断了腿,被大巫拿去喂了蛊虫。 富怡贵人的声音从洞中传来:可是美人姐姐,偷东西就得有偷东西的样子呀。 顾怀萦无话可说。 她仰头看了看高高的宫墙,很想转头就走。天圣女沉淀了十七年的端庄不允许她做出爬狗洞这种事情。 可是她又想到了可能全无防备的艳鬼,和富怡贵人那句除鬼。 顾怀萦思索一会儿,确定了,她暂时并不希望艳鬼灰飞烟灭。 富怡贵人已经成功钻了进去,正小声催促她。 顾怀萦深吸了一口气,静静对自己无声说道:不过是件小事罢了。 生死于她而言都是小事,更何况只是如此。动作不雅一些罢了,如今她早离开了奉天殿,没有谁再盯着她时时端雅。 但艳鬼真的无缘无故就这么无辜被除,那便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这么想着,顾怀萦几乎劝服自己了。她聊着裙摆小心地蹲下,还未等进一步的动作,就听见墙那边传来一个不算陌生的声音。 富怡贵人,您多大的事不能走正门? 随后是富怡贵人撒娇似的声音:冉冉阿姊?啊,你是替长公主殿下来辞行的吧! 那声音没反驳,只是问道:陛下当初不是下旨把所有狗洞都封上了吗? 这是情趣!陛下留着这个洞就是为了富怡呀,哪怕宫门落钥,富怡也能时时来见陛下,这是陛下关爱富怡呢! 这洞就在这儿,谁想钻都可以,只是后宫其他娘娘干不出这事罢了。 那这也不正说明,陛下只和富怡心有灵犀?专门留给富怡的? 顾怀萦辨认出来了,那个声音是云冉,之前代表长公主出面的宫女。 她一时之间进退两难,不知道自己是该爬还是该直接离开。 宫墙内,云冉和富怡贵人的声音渐渐远了。不知过了多久,顾怀萦蹲得腿脚发麻,一时之间只觉得自己大概是哪里出了点病变,才会蹲在这里淋着雨做这种事情。 第32章 顾怀萦叹了口气,准备起身离开,但一个念头突然从脑海中跳了出来。 她想看看里面。 这座艳鬼进去后,就再没出现在她身边的宫殿,她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子。 顾怀萦就这么被这个念头蛊惑着,弯腰正要朝洞中看了一眼。 一个脑袋突然从洞中冒了出来。 顾怀萦吓了一跳,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那个脑袋顶着一张她太过熟悉的脸,艳鬼的脸上沾了些泥巴,被雨水打湿后显得更加泥泞。 但艳鬼笑起来的样子依旧如艳艳暖阳,明媚到让人心头一颤。 艳鬼:阿萦,脚稍让让,这洞有点卡。 顾怀萦: 第17章 出宫 这狗洞大概从未想到过,自己竟有如此尊荣,钻进去一个贵人,钻出来一个皇帝。钻进去一只猫妖,钻出来一个艳鬼。 自称皇帝的艳鬼还被洞给卡住了。 艳鬼虽然身量纤细无一丝赘肉,但到底不是富怡贵人那副孩子体型,被卡住也理所当然。 艳鬼:阿萦,救命。 顾怀萦:噗。 顾怀萦眨眨眼睛,很认真地问:怎么救? 好问题,鬼都卡住了,总不能拆了这堵墙吧。 艳鬼不由思索起来,顾怀萦眼睛漆黑,拢着手蹲在墙根,手指仔仔细细抚摸着洞口边缘,颠三倒四地说道。 南陵,有个故事。 一只嗯,猴子,进了一个洞。洞里,很多桃子。 猴子吃桃子,很多很多,胖了,卡住。 艳鬼想起来,前世的阿萦给她讲过这个故事。 不过那时候阿萦的中洲话比现在好太多,说起故事来得心应手。 她记得故事的结局是猴子饿了三天,饿瘦了,终于能钻出洞口。但是猴子太饿了,又忍不住钻回洞里大吃特吃,于是再次被卡。 一个略显荒诞的小寓言罢了。 但阿萦这会儿提起来,不会是想说,让她饿瘦了就出来了吧? 艳鬼有几分战战兢兢地问:然后呢? 顾怀萦摸到了一块稍微松动的砖石,歪头道:哦,然后,饿死了。 艳鬼: 艳鬼的声音更加真诚了:阿萦,救命,我做牛做马报答你。 顾怀萦的回答是手掌微微一用力,将那块松动的砖石给掰了下来。 洞口扩大了几分,艳鬼顿时觉得身体一松,赶紧手忙脚乱地爬了出来,长长地舒了口气。 顾怀萦在墙上蹭掉手上的污泥和一些被擦破渗出的血迹,轻声给刚才的故事下了个结论:所以,不要去都是桃子的洞里。 她不知道为什么艳鬼会出现在皇帝居住的地方,想到艳鬼曾自称皇帝,她也只能推测,里边有什么吸引着她的东西。 但那样的东西,总是危险的。 艳鬼听得左耳进右耳出,只顾着大喘气,好容易喘匀了,一把将顾怀萦拉起来。 艳鬼:还好还好,时辰未到,还来得及。 顾怀萦:? 艳鬼弯着眉眼笑起来,伸手抵在唇上,一副要做坏事的狡黠。 嘘,阿萦,小心点。艳鬼,我带你出去玩。 出去玩? 皇宫中还有玩的地方? 顾怀萦没来得及问什么,艳鬼就一把将她塞进旁边的花丛中,整只鬼都覆盖在她的身上。她越过艳鬼垂落的发丝,隐约看见似乎有人从路边经过。 大约是皇宫的巡视,艳鬼估算着时间,开始痛恨问什么皇宫中竟然没有地道。 这么方便的东西,为什么没有! 等这队侍卫过去,艳鬼才将顾怀萦拉起来,贴着墙边,顺着她所熟知的各种小径往乾宁宫走去。 顾怀萦在她身后小声问了句什么。 艳鬼停下脚步,回头微笑着看她,问:你说什么? 顾怀萦沉默一瞬,本想说没事,但却鬼使神差地将刚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你要放我走吗? 放走一个南陵前来和亲的天圣女,艳鬼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艳鬼微微一愣,随即又笑了。 我知道,所以我不能放你走。艳鬼说道,但是我想你开心,哪怕片刻。等封妃之后,太多人盯着你,就很难有机会出去了。 顾怀萦抿抿唇。 她听懂了那句,想让她开心。 于是之后一路,顾怀萦都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任由艳鬼带着她在小径中绕来绕去,最后又钻了一次洞,进到了一个充斥着梵香的宫殿。 宫殿门口是一抬华丽的鸾轿,但奇怪的是,四周却无人。 鸾轿内,座椅之下,拆开木板便是可藏一人的暗柜。 艳鬼夹杂着散装南陵语解释道:这是长公主出宫的鸾轿。 顾怀萦点点头,不用艳鬼再多说什么,猫着腰钻进暗柜中。 明明是漆黑的眼睛,平日里看仿佛深渊一般,但在这暗柜中,一片漆黑的掩映下,却仿佛微微发着亮光。 顾怀萦抱着膝盖看她,问:你不进来吗? 第33章 艳鬼收回那一瞬的经验,笑道:我不用。 毕竟她就是长公主,还得坐在轿子里露脸。 顾怀萦点点头:毕竟这是只鬼,反正别人也看不见,不如待在舒服点的地方。 轿子外渐渐传来人声,艳鬼知道自己必须关上暗门,但又忽而有几分不舍,于是探手摸了摸顾怀萦冰凉的手背。 艳鬼:阿萦不怕,我一直在。 暗门合拢,隔绝了所有的光,就连声音都变得远而朦胧,越发听不清明。 顾怀萦只感觉到鸾轿晃动,似乎有人说话,似乎也有艳鬼的声音夹杂其中。 她忍不住合了合眼睛,在那破碎不清的声音中感觉到了些许心安。 暗柜之外,容汀挽起轿帘看向外面。被云冉和富怡支走的太监们已经回来,再远一些的地方,能看见谢虞和纯宁远远站着,但因为皇帝所下的不可相送的命令,并未走近。 再远些,似乎还能见到周美人俞美人,几个人挨挨挤挤凑在一把伞下,也不知是否被打湿了衣衫。 云冉高高喊了一声:起轿。 富怡抱起她那只叫芝麻的白猫,抓着猫的前爪朝她摇了摇,一身被雨淋得湿透,脸上的笑容却愈发甜美。 鸾轿抬起,晃晃悠悠到了武安门。也不必下轿,直接挂上车马,鲜红宫门在她眼前缓缓打开。 前世的阿萦终其一生都没有走出过的宫门。 可惜今日还未放晴,也非节庆。容汀突然开口,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不然最好在重明节,那时都城大概下了第一场雪,只此一日,东市西市皆不闭市,屋檐积雪,檐下灯谜;通宵灯火,彻夜烟花。 那时候,再一起出来看一次吧。 轿外,云冉离得太近,将这些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沉默着低下头,却只是一言不发。 第18章 诅咒 车驾停在长公主府前院时,顾怀萦已经睡着了。 没办法,暗室漆黑,马车微晃,人声远远近近,再加上午膳只吃了一口,此时半饿不饿精神不济,顾怀萦得了一觉安眠,甚至做了一场模模糊糊的梦。 梦中她依旧在中洲皇宫,却不是在思寥宫内,而是另外一间她没有见过的寝宫。 那床上似乎躺着个人,她看不清样子,却听到了自己在说话。 一口流利的中洲语,流利复杂到顾怀萦自己都听不懂的程度 顾怀萦: 这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她已经把自己给学魔怔了? 但不论她说什么,床上的人始终没有过任何回应。 就这样从日升到日落,又到下一次日升。 她听着自己的声音,在那间陌生的宫殿中空空荡荡地回响着。 寂寞 这似乎是顾怀萦第一次理解到这个词汇。 明明她早就习惯了一个人,明明她可以数个月都不说一句话,都不与任何人交谈,明明她从前从不会有这样的情感。 但她却感觉到,梦中的自己,太寂寞了。 顾怀萦听着自己熟悉的声音不熟悉的语言,静静思索道,这是伽释神给予她的启示吗? ** 顾怀萦从梦中醒来,陡然一惊。 她不在那间暗室中,而是在一个陌生的房间内,睁眼看到了陌生但富丽堂皇的房顶。 艳鬼呢? 顾怀萦伸手按在自己的颈侧,血液流动,脉搏清晰,她在这一下一下的跳动中轻轻呼出一口气。 没有中毒,也没有被落蛊。 只是 她看向自己的袖口,原本烟青绣云雾纹的云袖变成了月白色,袖口也窄了许多,看上去更接近南陵服饰,便于行动。 顾怀萦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撩开交领往里看了看。 哦,里衣似乎没换。 门外似乎传来的隐约的人声,顾怀萦歪头思索一瞬,轻轻下了床,目光在屋里晃了一圈,从紧闭的窗子晃到高高的粗木房梁,最后落在自己刚刚躺着的床榻上,不动了。 随着声音越来越近,顾怀萦轻轻一猫身,钻进了床底。 毕竟,狗洞都钻过了,这种程度的不端庄,似乎没什么需要在意的了。 顾怀萦听到房门被打开,狭窄的视线中,一双脚渐渐靠近。 没有死亡的色泽,不是艳鬼。 那双脚的主人靠近床边,突然惊呼一声,焦急地说了句什么,大致是说长公主殿下带回来的客人不见了,快去前院禀告殿下什么的。 顾怀萦梳理了一下她所知道的信息。 艳鬼和她是钻进了长公主出宫的车驾,才来到这里的。 眼前这不认识的人也提到了长公主殿下。 那这里或许是长公主居住的地方? 顾怀萦有一瞬间的恍惚她居然真的,就这么离开了中洲皇宫。 或许是长公主从车子里发现了她,所以就带了回来。 只是长公主想做什么?艳鬼又去了哪里? 中洲长公主,大巫口中跋扈嚣张,仗着自己皇帝胞妹的身份在中洲为所欲为,手中冤魂无数的女人。 经历佛堂祈福一事,中洲长公主在顾怀萦心中,成了个模糊的影子。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做着莫名其妙的事,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第34章 如今这件事做的也让顾怀萦十分茫然。 屋子里的人急匆匆地跑了出去,顾怀萦等了一会儿,确认声音都离开了,正准备悄悄钻出床底,却忽然顿住了。 借着微弱的光,她看见一只床脚上刻了一圈符文。 南陵文字的符文,要人病痛缠身,生不如死的诅咒。 痕迹很新,轻轻摸上去还有细碎的木粉。 细细辨认一下,刻字的人似乎并不惯于使用南陵文,这符文看上去,比起知晓含义的文字,更像是照着摩画的花纹。 顾怀萦无端想到那日思寥宫中,飘起的烛烟映出的文字。 册封之日,东风已至吗? 顾怀萦心中没来由地升起一丝厌烦,手指在那串符文中轻轻一划。 一抹血痕破去了符文的诅咒。 既然传闻中,长公主是因为她的祈福才痊愈大好的,如今这样,也算是受之无愧。 做完这些,顾怀萦不再关注这房内的物什,趁着还没人来,悄声离开了屋中。 ** 长公主府的前院中,容汀正在听众人禀报近日长公主府的事宜。几个她用惯了的嬷嬷热泪盈眶,恨不得直接捧着容汀的手哭诉近日所受的委屈。 诚然,长公主容汀在京中素有张扬跋扈的恶名,往日众人恐惧于长公主的淫威,如今趁着长公主半死不活多半要出殡的架势,先前与容汀有过过节的那些人虽不至于她还没死就急匆匆地妄图痛打落水狗,但总归得有几分等着这长公主府树倒猢狲散的架势。 容汀心不在焉地听着,心中将嬷嬷们痛骂的名单都过了一遍。 御史李氏的公子嗯,她记得他爹贪了不少,前世被她斩了。 孙大人家那位徒孙嗯,前世他亲自结党营私杀人越货,也被她斩了。 世家崔氏那位崔二娘子这姑娘倒没什么大错,无非娇惯点,前世她的葬礼上哭得还挺伤心,她当初那么心如死灰居然都记住了实在是,一个大家小姐居然在大庭广众哭出了鼻涕泡泡,让人想印象不深刻都难。 还有别的一些七七八八,要么就是本身就没太大过节,真有大过节来落井下石过的,前世基本没几年家中就会出大问题,要么贪腐要么杀人,更有甚者还有个造反的,总之全被她斩了。 容汀吐出一口气果然是她眼光好,不喜欢的都不是好人。 容汀随口安抚了两句,按照长公主的性子定好找回场子的行程,又将事情一件件安排下去。 快说完的时候,容汀余光瞥到云冉似乎在一旁听个小丫头说了什么,忽然神色微妙地匆匆过来。 容汀正好说得口干,喝了口茶顺嘴问道:冉冉,何事? 云冉: 她原本想附在容汀耳边悄悄说两句就过了,结果容汀居然直接问了这么一句,按照规矩,她就应该行一个礼,正儿八斤地端正回答。 总之,说出天圣女的身份是绝对不行的,但是天圣女失踪绝对是大事,万一真跑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还得赶紧举全府之力把人找出来才好。 容汀见云冉好一会儿不说话,意识到可能是顾怀萦出了什么问题,不方便放在明面上说,顿时为自己方才的顺嘴后悔了。 但此时后悔已晚,嬷嬷下人们一个个都低着头伸着耳朵,只听见云冉声音平稳,字正腔圆:回禀殿下,方才下人回报,殿下掳来的那位心上人跟人跑了。 晴天霹雳,惊天巨瓜。 满院子嬷嬷下人都张圆了嘴说实话,他们这位殿下掳个心上人不奇怪,从小到大闹着玩地掳过百八千回了,这回估计也差不多,想必是在宫中养病过于无聊找乐子呢。 但问题在于,居然跟人跑了! 一时间,他们只觉得长公主殿下的脑门上泛着点颜色。 而容汀耳朵里只回荡着那一句话。 殿下掳来的那位心上人跟人跑了 心上人跟人跑了 跑了 最后一低头,就看见满院子八卦的眼睛和面无表情理直气壮的云冉。 容汀:她这到底是养了一群什么玩意儿? 容汀:肃静。 本就鸦雀无声的院子顿时落针可闻,八卦的目光垂到了地上,但并非消失。 容汀面色沉痛,顺着演了下去:冉冉,你带着人全院搜捕,把人找出来的,赏十金。 满院顿时沸腾了,齐声道:是,殿下。 于是,正循着无人之处寻找艳鬼的顾怀萦突然发现,这个原本看上去还算空荡的府邸,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来了一群异常兴奋的男男女女。 抓她的? 还是抓艳鬼的? 顾怀萦不知道长公主的心思,也不觉得自己能猜中,只能躲着人,不知不觉间,竟然到了府邸边界。 长公主府的院墙很高,围得铁桶一般。 但墙根处,居然神奇地也有一个狗洞。 顾怀萦:又来? 钻出去,仿佛就能是一番新的天地,是她从未真正见过的,皇宫与奉天殿之外的世界,是中洲繁华的街道和热闹的街景,是属于无数平凡之人的平淡日常。 第35章 远远地,人声似乎又靠近了。 嘈杂的,兴奋的,在寻找着什么的。 顾怀萦蹲靠在洞旁。 长公主府床脚上的南陵诅咒,消失的艳鬼,寻人的家丁 思寥宫以南陵秘法传达的信息,突然出现饱含善意的艳鬼,逃离中洲皇宫的机会 顾怀萦合了合眼睛,觉得自己不该思考太多。 一个得过且过的人没有必要思考太多,那只会让伽释神发笑。 但她终究不知抱着什么心态,从洞边站了起来她还是想要找到艳鬼。 正要踏出一步时,一只手悄无声息地从身后捂住了她的嘴。顾怀萦陡然一惊,下一刻,却在那只手上看到了死亡的颜色,一颗悬着的心脏忽而松了下来。 下一刻,果然听见艳鬼温暖馥郁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 阿萦,你说,我们这怎么不算心有灵犀呢? 第19章 烟尘 阿萦,你说,我们这怎么不算心有灵犀呢? 艳鬼的声音带着些许调笑的味道,她的面孔也染着死亡的色泽,顾怀萦难以形容那种颜色,只觉得仿佛一片浮动的云霞。 哪怕死都是美的,或许也正是因为死,所以才是美的。 而这种美,在这沉沉阴雨中,仿佛一种不详却又令人难以抗拒的谕示。 艳鬼见顾怀萦发呆,笑嘻嘻将她粘在脸颊上的发丝拂去,笑问道:阿萦怎么了?我太好看,看呆了? 顾怀萦回过神,正想回应,只听见远处家丁的声音突然靠近,也更显得嘈杂起来。 这边有声音!过来看看! 十金!那可是十金啊! 也不知道殿下那位心上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艳鬼掩口一笑:不好,要来抓我们了。阿萦,我们私奔吧。 ** 家丁赶到墙根时,只看见从洞中消失的一截衣角,顿时明白了什么,回头朝正赶过来的云冉大喊道:云冉姑娘!长公主的心上人跟人从狗洞跑了!要不要派人追上去? 云冉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她难以言喻地瞥了一眼洞口,心中暗暗道:不如直接说是跟狗从狗洞跑了算了。 云冉:不必,或许是调虎离山,你们继续在长公主府内搜,我和殿下亲自带人出去找。 家丁不情不愿:是。 一墙之隔的地方,艳鬼容汀并不在意自己被心腹暗中骂作是狗,她如今一颗心全放在身边那小姑娘上,抓着她一路飞奔,穿过府衙间的弄巷,渐渐能够听见热闹的人声。 远远的吆喝声穿过飘飞的雨丝,弄巷尽头豁然开朗,一彪形大汉手持一火把站在人群之间,口中一口酒,越过腾起的火焰卷起一条火龙,在细雨间升腾而起,一片雨丝就这么被火龙吞没化作一片腾腾的蒸汽,他身旁一垂髫小女娃高高唱道:火龙吞云雨!年必大丰! 好! 那一圈百姓呼喝着叫好,几块铜板沾了雨水,落在小女娃手中的铜锣上,叮铃哐啷一片细响。 大汉又是一口酒,火龙直冲云霄,轰然散开,将阴沉沉的天空都照亮了一瞬。 小女娃又唱:火龙冲天,金榜题名洞房夜! 那火星点子随着雨丝落下,熄灭,光亮明明朔朔地倒映在顾怀萦漆黑的眼睛里,仿佛那双眼睛也染上了光。 而艳鬼就这么张开双臂,仿佛怀抱着这整片天地,在那一片叫好和铜板声中笑得温柔至极。 艳鬼:阿萦,你看看,这才是真正的中洲。 顾怀萦呆呆地看着她,艳鬼的身后,不断有火舌冲天而起,火光将她的每一根发丝都染得金红发亮。那是热闹的,鲜活的,是生的气息。艳鬼带着死的颜色,却仿佛能融入生人之中。 一瞬间,顾怀萦恍然觉得,要是艳鬼还活着就好了。 杂耍的火龙越喷越高,围观者的叫好声也越来越响。收钱的小女娃一边呼喝大唱,一边举着铜锣满场子跑,三两步跑到了顾怀萦和艳鬼面前。 这年纪的小姑娘,又是走南闯北的,多少是个人精。她满脸惊喜地瞅了眼二人身上华贵的衣饰,尤其多看了两眼艳鬼压裙的玉佩,又立刻忍住眼底的馋意,将目光挪到二人的脸上,想假装自己只是被她们的脸惊艳了。 嗯,虽然真看到脸后,的确惊艳了几分,但有什么能比钱更重要呢? 此时喷火大汉正好出了点意外,刚喷出的火龙半途岔了气成了两道短短的火光,没能冲上去,正当围观者要发出嘘声时,小女娃眼珠子一转,朝着顾怀萦和艳鬼大声唱道:双龙比翼飞,情深义重百年合! 这一嗓子顿时把场给救了回来,听懂了的艳鬼笑得直不起腰来,听不懂的顾怀萦茫然着,但看着大家都无比高兴的样子,似乎那样的情绪也是会被传染的。 至少她没有任何理由地,从心底里感到了少有的愉悦。 艳鬼也不小气,随手摸了一角碎银子,哐啷一声扔到了铜锣上。 顾怀萦被气氛裹挟着,一时间竟也深想艳鬼怎么又能被人看见了,只以为是她化出了人形。 那小女娃眼睛更亮了,高高举着铜锣,不错眼地盯着眼前两人,又唱:再来一道双龙,妻妻协愿共归家! 第36章 小滑头,盯上我了是吧?艳鬼哭笑不得,又扔了一角碎银子,还知道把夫妻改成妻妻,谁教你的? 小女娃眼睛清亮地唱道:美人姐姐呀。 唱完,又转头看向顾怀萦,举高铜锣:妇唱妇随,琴瑟和鸣! 艳鬼两角碎银子出去,在那浅浅一铜锣的铜板上扎眼得很。围观百姓火龙都不看了,没想到那小姑娘还要讨,于是众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起哄起来。 顾怀萦顿时成了人群关注的中心。 她在南陵时也常做这样的中心,但是现在的这些目光,和她在南陵时感受到的目光,却又有些不同。 更直白,更快活,也更鲜亮。 这些目光不是在向她祈求什么,而是单纯在看个乐子,甚至有人吹了声口哨,笑着喊道:咱们小娘子不随啊,女娃子你可别是看走眼了,这是个耙耳朵呢!这两角银子一出,晚上可就上不得床了! 艳鬼于是将一脸懵懂的顾怀萦往自己身边一拽,笑着把荷包翻了过来,说道:光盯上我们了是吗?小丫头,见好就收啊,我真没有了,诺,就剩这嗯,七个铜板,还得带我的小娘子去吃顿饭呢。你知道这附近有什么便宜又好吃的?要是还能剩下,我再给你个铜板! 那小女娃还真就锱铢必较,拿了两角碎银子也不忘馋那一个铜板,口齿清晰脆生生地喊:街角李阿娘的云吞面!三个铜板一碗,剩一个铜板呢! 艳鬼大大方方地将那剩下的铜板往铜锣上一扔,笑着朝四方拱拱手,在一片起哄声中英雄似的牵着顾怀萦穿过人群。 杂耍嘈杂声渐渐弱了,而眼前是一整条长街的车水马龙,烟火盛世。 是她从未见过的世界。 艳鬼在前头牵着她,掌心温柔,衣角翻飞,长长的头发挂着细密的雨珠,像是蒙上了一层烟纱。 寻到小女娃口中李大娘的云吞摊子,要上两碗云吞面,艳鬼问有辣子没有,李大娘就笑着端过来一盆红油。 艳鬼从中舀出三勺,井字型地洒在顾怀萦那碗云吞面上,鼻尖轻轻抽动一下,已经微微泛红了。 是真一点辣都上不得。 艳鬼笑道:阿萦,你尝尝,宫中那些温火膳可没民间的东西吃起来有意思。 顾怀萦轻轻摸了摸碗沿。 那只碗磕破了一个小角,面汤表面浮着的辣油就这么汪在那个小缺口处,看上去红艳艳的,但碗外边摸上去却没有一丝油腥,洗得很干净。 顾怀萦轻轻抿了口面汤,眼睛微微一亮。 她还以为,中洲的食物都是没有味道的。 顾怀萦这会儿已经饿了,从接圣旨到现在,又是钻洞又是私奔,午膳还才吃了一口就被撤了,到现在,总算有熨帖的热汤食进了胃。 不过饶是这样,顾怀萦吃饭的姿态还是很端庄的。 等到一碗面吃得差不多了,她才注意到艳鬼眼前的面还一口没动,于是歪歪头,询问地看了她一眼。 艳鬼鼓鼓嘴:我怕阿萦不够吃啊。 她笑着,伸出三根手指道:真的一个铜板都没有了。 顾怀萦听懂大半,神色柔和下来,一字一顿轻声回应道:吃,饱了。 艳鬼捞起一颗云吞:那再吃一个还能吃吗? 顾怀萦点头:能。 艳鬼笑:张嘴。 艳鬼那碗云吞没加辣子,吃上去有种清新的鲜甜味,顾怀萦似乎在这个瞬间理解了不辣的食物。 这小小的云吞摊,里头坐的人都是粗布麻衣,摊外来来往往的,也都是这个王朝最平凡的百姓。 顾怀萦忽然有些好奇,南陵那些她从未看到过的地方,所有人也是如这般一样在生活吗? 艳鬼喝了口面汤,见她发呆,笑着拿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阿萦在想什么? 顾怀萦想了很多,多到无法用她浅薄的中洲语说清楚甚至可能,哪怕是用南陵语也无法说清。 最终,她只是从那些庞杂的思绪中抽出了一个最清晰最简单的念头,询问道:在想刚才喷火,你,那位女娘,你们说什么? 艳鬼差点被面汤呛着。 她放下勺子,优雅地拿帕子擦了擦嘴,毫不心虚道:哦,她夸你好看,天上地下独一份的好看,我说谢谢。 顾怀萦沉默片刻,轻声道:阿容。 艳鬼:嗯? 顾怀萦:我看上去蠢的,吗? 艳鬼: 艳鬼扶着额头笑了一阵,再看向顾怀萦时,目光染上了暧昧:怎么会呢,只是阿萦,你真想知道? 顾怀萦默然地点点头。 艳鬼好吧,其实是她夸我好看,天上地下独一份的好看,我说我家阿萦比我更好看。 顾怀萦: 顾怀萦:你好看。 这回轮到艳鬼愣住了,歪头问:阿萦,你说什么? 顾怀萦静默地看着艳鬼那张绝艳的面孔,很轻很轻地补充道:天上,天下,独一份的,好看。 第37章 热烫的面汤还在蒸腾着白雾,顾怀萦的面孔在白雾掩映间隐隐约约。 连眼神都看不清楚,于是也就更看不清楚神色。 而艳鬼的耳边,仿佛回响起了前世的某个声音。 那应该是她已经病入膏肓形容枯槁的时候吧。 那时的阿萦,声音清淡温和:殿下很好看,天上天下独一份的好看。 到底是,情不知所起。 艳鬼不自觉地伸出手去,仿佛要越过白雾的阻挡,去真切地摸一摸顾怀萦的面颊,去确认现在的一切是真实的。 然而就在这个瞬间,一声尖叫忽然在在她们身后不远处炸响。 鬼啊! 第20章 饴糖 鬼啊! 惊叫声炸响的瞬间,艳鬼还只是吓了一跳,顾怀萦却反应得比任何人都快,当即起身将艳鬼拦在了身后。 但抬眸望去,那个惨叫的男人却并非看向艳鬼,而是看向另一个方向,满脸惊魂瘫坐在地上,整个人抽得如同筛糠,白沫从他的口中涌出来,随着抽搐喷向四周,手还僵直着指着那个方向。 艳鬼从顾怀萦身后探出脑袋,好奇地问:他这是看见什么东西了?做了多大亏心事? 她顺着男人的手指看过去,只看到空空荡荡的一片,原本可能还有人在那儿走着,这会儿全散开了。 艳鬼:阿萦,你能看见什么吗? 顾怀萦微微皱起眉,摇摇头。 那里真的什么都没有,没有鬼也没有煞。 本来,寻常鬼魅也不会来这么热闹的地方。 比起恶鬼缠身,那人的样子更像是中了术。 艳鬼嘀咕一句:还真是见鬼了。 xzf 不是见鬼啦,那是李麻子,有羊角风的。诺,你等着看,马上就有人要来给他拖走了。脆生生跟唱似的声音在她们不远处响起,正是方才强要了艳鬼两角银子,连铜板的不放过的那个小女娃。 此刻她正吸溜着云吞面,一张脸吃得鼓了起来。 艳鬼:羊角风? 小女娃忙着吃云吞,抽不出嘴,坐在她旁边的,之前喷火龙的那个大汉将自己面前的云吞面也推到小女娃面前,朝艳鬼和顾怀萦打了几个手势。见艳鬼没看懂,又指了指那男人的方向。 艳鬼看过去,果然见几个长相差不多,兄弟似的汉子来将那口吐白沫的男人抬走了,另一个粗布麻衣的妇人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朝周围几个百姓弯腰道歉,说自家夫君有病,惊扰了大家了。 看上去真就只是个意外跑出来的疯子。 艳鬼和顾怀萦对视一眼,顾怀萦张了张嘴,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她只是远远看了一眼,并不能确定是怎么回事。或许是中毒,或许是得病,也或许只是个真疯子,会造成这般景况的可能性太多。 况且这本是与她们无关的事情。 艳鬼又问那个小女娃,脸上笑眯眯的:你们认识那个叫李麻子的? 小女娃已经在吃第三碗云吞面了,依旧狼吞虎咽,顾不上别的。她身边那个似乎不会说话的大汉警告似的撇了她们一眼,摆摆手不再搭理。 云吞摊的李大娘笑着给那小女娃又端了碗云吞,随口回应道:认识呢认识呢,那李麻子我们这片都认识,有时候清醒有时候糊涂,看两位姑娘应该不常往这片儿跑,今儿算是运气不好,正好赶上了,受惊吓了啊。 说着,又招呼了那小女娃一声,很熟的样子:哎,幺妹儿,我记得你前几天还请那李麻子吃了碗云吞面,是不? 小女娃吃面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从面碗中抬起一张圆圆的脸。 抬头的那个瞬间,她的眼睛似乎黑洞洞的,一点光也看不见。 但她随即笑起来,哪怕说话也带着点唱腔:李大娘记性好,他那天非要认我做阿娘,还拽着阿爹的裤子讨吃的,也就是阿爹脾气好,换个人早就踹上一脚了! 说着,又朝艳鬼甜甜笑起来:姐姐吃饱了吗?吃不饱幺妹儿请你们再吃一碗。 艳鬼随口笑道:哪儿有让小孩子请吃饭的道理。 要的要的,交个朋友,下次再来看阿爹喷火!幺妹儿我还会崩圈登高胸口碎大石呢!那小女娃过于伶俐了一些,口齿清晰抑扬顿挫,我和阿爹要在京中呆上二十日,廿一就离京去找阿娘了,姐姐们要是过了廿一,可就见不到这么精彩的杂耍了。 廿一六月廿一,那不正巧是阿萦册封的日子吗? 虽然都是些不相干的事情,但拼在一起总觉得有哪里蹊跷。 艳鬼捏着自己的下巴琢磨一番,没琢磨出什么来。 询问地看向顾怀萦,收获同样茫然的眼神,算了,还是自己琢磨吧。 那头,小女娃风卷残云般把剩下的云吞面一扫而空,连汤都没剩下,拍拍肚子抱着铜锣骑在了她阿爹的脖子上,哐啷一敲,唱着风雨平兮初日升,渐渐走远。 云吞摊上基本没什么人了,李大娘大约是闲来无事,一边擦着桌子一边笑问道:小娘子认得那幺妹儿? 艳鬼正好也想试试能不能套点信息出来,笑着回道:不算认识,看了她一场杂耍。 第38章 哎。李大娘就笑,那小娘子可给钱了? 当然给了,两角银子一个铜板呢!差点害得我今晚上不了床。艳鬼说着,暧昧地朝顾怀萦笑笑。 顾怀萦正思索着什么,没接住那个眼神,茫然地歪歪头。 那就好那就好,给得多才好。李大娘搓搓手笑,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不是大娘我诳你们,那小姑娘很有点灵性在身上,说什么中什么!前段日子我家闺女议亲,看中了一个。嘿,还没跟任何人吱过声,幺妹儿来我这儿吃云吞的时候,突然就直挺挺跟我说了声不能嫁!你猜怎么的! 艳鬼露出一副好奇的样子:怎么的? 李大娘左手右手一拍:嘿,还真不能嫁!那是个染上过病的,哪家黄花姑娘跟了不是糟蹋啊!我估摸着,那小姑娘身上是有仙儿的。还好大娘我每次都多给她碗里多放个云吞,那叫起了因果,她才帮我这一遭。 艳鬼听着,微微皱了下眉。 中洲的仙儿,南陵的鬼。 若是按这大娘的说法,她在看表演时多给了那小姑娘两角银子,算是起了因果。所以那小姑娘特意来提点她们一句,算全了因果。 那提点是什么?因果是什么? 六月廿一,册封之日。 还有一个得了羊角风的疯男人? 艳鬼忽然想到什么,凑到顾怀萦耳边,轻声问道:阿萦,你们南陵有没有什么东西,能让让人像刚才那个男人那样的? 她感觉到阿萦的身体微微僵直了一下,好一会儿,阿萦才慢慢点了下头。 有的,很多。 艳鬼:那阿萦觉得,最有可能是什么? 顾怀萦又是一阵沉默,吐出一串南陵语。她似乎有些苦恼,不知道用中洲语该怎么解释,最后只是轻声说:一定要确认可以,去,再看看。 艳鬼垂下眼睛,却又抬头笑起来。 有什么好看的,一个疯了的男人罢了,阿萦你这么关心,我要吃醋的。 顾怀萦自己本也没什么兴趣,原就是看艳鬼好奇,没想到却被倒打一耙。 她倒也没什么情绪,从善如流地抬手给艳鬼倒了一小碟子的醋,双手捧着端到了眼前。 怎么还较真了,多浪费啊。艳鬼嘀咕一声,毫不脸红地推开那只小碟子,只舔了一下沾了醋的手指,笑道,酸。 顾怀萦点头,是酸,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吃。 艳鬼把六个铜板放在桌上,拉起顾怀萦的手:走,那边还有好多热闹没逛上呢。 顾怀萦:可 阿萦。艳鬼笑着止住顾怀萦的话头,轻声道,最多再一个时辰,我们就要回宫了。 皇帝不可能一直闭门不出,天圣女也不能。 至少晚膳之前,她们必须回去。 艳鬼笑着说:我是带你出来玩的,不是带你来破题查案的。这些事自有该做的人会来做,管他为什么发生,管他什么仙儿神儿。 阿萦,我今日就想见你开心,别的一概不管。 她又不是傻子,要是真有人意图搞出什么大阴谋,现在她们两个一问三不知地直接往里闯,又有什么意义呢?还不如该吃吃该喝喝,等回宫了直接把内阁御林军钦天监大理寺的人抓个一窝,再不行就悬赏几个江湖道士,无论是真有神异还是装神弄鬼,专业的事就该交给专业的人去做。 顾怀萦微微怔愣着,忽然觉得心里有个地方轻轻松了。 她意识到,她其实很不想今日被打扰,无论是被什么事情。 这是她第一次离开牢笼,即使是被线扯着,终究要回去的鸟,也会有欲望在这短暂的自由里展开双翅。 虽然如果艳鬼坚持,她大概会和艳鬼一起去探寻这些蹊跷中是否有南陵插足其中。 或许她们能发现什么,或许只是空耗时间。 或许她会觉得可惜,或许她们所做会是值得。 但无论如何,在艳鬼说出今日就像见你开心,别的一概不管时,顾怀萦真的是开心的。 ** 艳鬼拉着顾怀萦离开了云吞摊,眼睛亮晶晶地这儿看看那儿看看。 阿萦,这个簪子好看,衬你特别好看。 阿萦吃饴糖吗?我最喜欢这个了!哦对,你好像不爱甜的那阿萦看我吃饴糖吗? 阿萦想不想要盒新的口脂?这个颜色好,气味也好,桃花似的。 顾怀萦:不是没钱了吗? 嘘。艳鬼将手指抵在顾怀萦唇上,神神秘秘地将腰封往外轻轻一翻,摸出一颗豆大的小银裸子,还有一个,私房钱。 说着,将小银裸子放在顾怀萦的掌心,抚着她的手指将银裸子攥紧。 艳鬼红着点耳朵,小声道:最后的私房钱,都给你了,所有家当,阿萦你随便用。 目光从琳琅满目的小摊贩上扫过,最后落到挑着篮子的老大爷身上。 她回忆着艳鬼刚才说的话,轻轻朝老大爷递出银裸子:饴糖一块。 第39章 那老大爷眼睛都要瞪圆了,抱着自己的藤筐连连摆手,口音很重,显然不是京城人:找不开的找不开的。 顾怀萦有些可惜地看向艳鬼:是不够吗? 艳鬼快笑得眼睛都没了。 顾怀萦难得有几分气闷,转头就要去找别的便宜点的饴糖摊,那老大爷却紧张地叫住了她,手里比划了又比划,最后心疼地敲了边角的一小块糖,拿晒干的叶片包上,递到了顾怀萦手中。xzf 顾怀萦愣了愣,又把银裸子递出去。 不用不用,就一点点,不值钱。老大爷依旧是连连摆手。 顾怀萦整个僵在了那儿,最终只好看向艳鬼。 那眼神倒也说不上是求助,依旧冷冷淡淡面无表情,但就这么看着,总有种我见犹怜的可怜样。 艳鬼也不闹她了,大大方方走过去收了那小包饴糖,大大方方拱手道了声谢,只是在离开的时候,悄悄从顾怀萦手中拿过银裸子,趁着老大爷不注意,无声无息地放进了藤筐中。 日色近黄昏。 雨势又大了起来,街上渐渐空了。 艳鬼和顾怀萦坐在河边,撑着伞,也不管自己的衣服几乎被雨浸了个透。 她们在这里分食那一小块饴糖。 不超过拇指大小,艳鬼将它托在手心上,小小地舔了一口。 艳鬼突然说:你以前也给我送过饴糖。 顾怀萦微微一愣,眨眨眼睛,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亦或是没听懂,搞错了意思。 她认认真真地回应道:没有。 艳鬼难得如此坚持:有的。 顾怀萦:你记错了。 而艳鬼的神情就在这一刻,忽而有些怅然。 她笑了笑,说:我没有记错,是阿萦忘了。 事实上,她第一次吃到饴糖,就是和顾怀萦一起,天知道阿萦怎么会想到弄饴糖给她吃,她可是长公主啊,后来又成了皇帝,山珍海味什么没有,哪怕甜食也是琳琅满目。 但偏偏她真如阿萦所说,喜欢上了她手中,那点粗糙的甜味。 这么想着,艳鬼将那块饴糖咬在齿间,口齿不清地笑问道:阿萦你真的不想尝尝吗? 顾怀萦听到自己的心脏很轻地鼓动了一下。 果然是艳鬼啊。 被艳鬼注视着,总是很容易迷失心境。 艳鬼总是会让人想要去爱,或是觉得正在被爱。xzf 因为是艳鬼啊,是食人精气的艳鬼。 是要将人带上床去,一点一点侵吞掉的艳鬼。 哪怕心性坚定如奉天殿历任大巫,也从未有一人能放弃在奉天殿中豢养艳鬼。 所以她被诱惑,是多么多么理所当然的事情啊。 她很轻地垂下眼睛,身体微微侧过。 打更声就是在这时响起来的,艳鬼脸上调情似的笑容一抖,有些不满地撇了撇唇,舌尖卷着那颗饴糖填入红艳的嘴唇,嘎嘣咬了一声。 顾怀萦:啊 我们得回去了。艳鬼的声音仿佛带着糖的甜腻,她站起来,向顾怀萦伸出手,阿萦,下一次,我再带你出来。 离宫前,这只手是要带她出牢笼。 如今,这只手是绑着鸟儿的线,要将正在振翅的鸟一寸一寸拉回笼中。 而顾怀萦几乎没有犹豫,将自己的手搭在了艳鬼温暖的掌心上。 顾怀萦:嗯。 第21章 弄脏 溜回宫的一切事宜早就安排好了,长公主府交给云冉,短时间内不必再多操心。 虽然看今日的意思,冉冉那丫头估计会拿长公主捉奸失败,心灰意冷,闭门不见客这种给她脸上抹黑的离谱理由瞒住她不在府中的消息。 再次回到思寥宫,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里边依旧是空无一人,窗前的白花已经快落光了,嫩绿的芽正努力往外抽着。 屋内陈设多了些,都是今日刚送到思寥宫的,皇帝赐下的物什。那只被猫啃了一般的烧鹅已经不见,换了一只新的,被红绸盖着,散发出隐约的香气。 艳鬼还没走,拧着湿漉漉的裙角,垂头轻轻撩起烧鹅上的红绸。 顾怀萦的目光一起落了过来。 她知道那奉圣旨的意思,也知道这些送来的东西意味着什么。 二十日后,她就要作为妃子,正式嫁给中洲的皇帝。 艳鬼的面容在那红绸的映照下,也微微泛着红。 她捏起一角红绸,忽然笑着递向顾怀萦。顾怀萦不明所以地接过,碰到了艳鬼的指尖。 艳鬼的手微微一抖,忽然感觉到口干舌燥。 她咽了咽唾沫,有些干哑地笑了笑,说:阿萦,现在应该弯弯腰,那叫一拜天地。 顾怀萦静静地看着她,并无动作。 艳鬼也并非想要强求什么,调笑似的说了一嘴后,手就先松了。 但她的指尖却被捏住了。 顾怀萦的手没什么温度,带着仿佛不会干的雨水,并不用力地捏住她的指尖,却引燃了某种热度,让她觉得指尖发起烫来。 艳鬼微微笑了,道:阿萦舍不得我? 第40章 屋外雨声淅沥,似乎能盖过这句轻轻的声音。顾怀萦不知道听到没有,手指一缩,移开目光后知后觉地说道:衣服,湿了。 她们的衣服早就全湿透了。 但似乎在此之前,没人注意到这一点。 她们总是在注意着一些别的,总是注视着对方的脸。 如今被轻轻点破后,艳鬼的目光才落在了顾怀萦单薄的肩膀上。夏装本就轻薄,浸湿后贴在肩上,勾勒出纤薄的肩线。顾怀萦很瘦,皮肉都薄,一层纸似的覆盖在匀称的骨架上,显得线条明晰,仿佛被雕琢的白玉。 她低垂下头,拢了拢有些散开的头发,肩线随着动作起伏,艳鬼被吸引了注意,一开口下意识就是登徒浪荡子的口吻:阿萦要我帮你换吗?xzf 这话一说出口,顾怀萦和艳鬼一起愣住了。 艳鬼想说些什么找补,却见顾怀萦将嘴唇抿出一线艳红,静静摇了摇头,神色清明地看着她。 被拒绝了啊 然而艳鬼还来不及咂摸出自己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就听见顾怀萦理所当然的生涩声音。 不是我。顾怀萦指着自己,摇了摇头,又指向艳鬼,你。 艳鬼:啊? 顾怀萦点头:我给你换。xzf 艳鬼睁大眼睛,倒吸了口冷气,张口就要说什么。顾怀萦压根不给她拒绝或是讨价还价的时间,转头将床上的薄被抱起来,一回头,艳鬼已经爬上窗台,正准备溜之大吉。 顾怀萦:下来。 艳鬼: 不大会说话也不大爱说话的坏处就在这儿,她这么一开口,艳鬼就不太想反驳和拒绝。 艳鬼面颊发红,规规矩矩地从窗台上跳下来。顾怀萦用薄被将艳鬼整个包裹起来,伸手探进去剥艳鬼的衣服。 艳鬼按住顾怀萦的手,很低地说道:我该走了。 只是手上却全然没用力气,顾怀萦轻轻一撇,就挣脱开了。 艳鬼的身体就这么软了下来。 被剥开衣衫是一件很隐秘的事情,就好像拨开某种念想,甚至内心。 艳鬼幻想过自己剥开阿萦衣衫的样子,先是外裳,然后是中衣,里衣,裹住最后一片肌肤的亵衣和亵裤,她猜测过那些衣服必然是淡色的,鹅黄或者烟青。 这样的梦境曾出现在她的前世,即将死亡的那段日子中。 她在梦中看到过阿萦羞涩的样子,她一层一层地剥开她,剥开皮肉骨,剥开她那永远寡淡沉默的面孔,一直到指尖触碰到那颗跳动的心脏,感受到她的身体热起来,呼出带着热度的吐息。 但现在要被剥开的是她自己,从外往里,剥开衣裳,剥开那轻浮浪荡的皮,看看皮下几斤骨血几两真心。 艳鬼觉得自己热了起来,就像前世幻想中阿萦的样子,身体的每一寸都发着红。 她的手指会落在自己的身上,解开每一处绳结,划过每一寸肌肤。 然而艳鬼缱绻的念头还没落在地上,顾怀萦的手离开了。 她当真只是脱去了艳鬼的衣服,动作干脆利索,湿漉漉的衣服挂在手臂上,明黄的亵衣亵裤挂在最上面。而艳鬼此刻一身精光,不得不裹紧那条小被子,随便一动就是满目春光。 艳鬼:你为什么这么熟练啊? 顾怀萦淡定地抱着湿衣服,沉默地望着艳鬼。 那目光里有一种近乎直白的东西,仿佛在说,我知道你是什么,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愿意给了。 但那样的直白却让艳鬼微微茫然了。 因为她想要的,只是阿萦能够幸福罢了。 当然,若是同她一起的幸福,那边更好了。 艳鬼裹着薄薄的被子,半晌没有动作。顾怀萦垂目思索了片刻,轻轻指了指自己的床榻:睡。 艳鬼囫囵瞪大眼睛,张了张嘴,半天没发出声音。 但艳鬼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虽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却随之笑了起来,白的脚踩在黑的地上,大腿在薄被间若隐若现。她走到顾怀萦身侧,再一次靠在了她的耳边:孤女寡女,黑灯瞎火,月黑风高,只有我一个脱干净了躺在床上,是不是有些不公平? 顾怀萦侧目看她,神色淡而温柔。 艳鬼求欢的姿态很明显,从她咬着那颗饴糖望着自己,满眼盈盈时,便足够明显。 毕竟是以他人精气为生的艳鬼,她那么了解,那么明白。 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何被艳鬼选择了,但既然艳鬼这段时日时时在她这里,大约没有时间去找他人寻欢。 顾怀萦抬起手,冷的手背贴在艳鬼熟热的脸颊上。 艳鬼很熟练地蹭了蹭,吐息温热地问道:阿萦,你想做什么? 顾怀萦只觉得手中湿透的衣服忽而重了起来,每一滴水砸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她已经剥光了这只艳鬼的衣服,甚至邀请她睡上自己的床,自然不觉得一切可以就这么结束。 顾怀萦恍然意识到,自己或许并非是今日才被诱惑的。 甚至或许是,初见时拨开白花枝条,那一抹艳红色就已经在她心头上撩拨起了不会熄灭的心火。 艳鬼看到顾怀萦终于怔愣的样子,心满意足地打算退开。 第41章 她一贯见好就收,也从不会去逼迫什么。 更何况她也的确应该离开了。 宫中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还有之前在宫外见到的那些,得赶紧组织起人去查那个据说身上有仙儿的小姑娘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又究竟想要暗示什么,她亲自确认了才能安心。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艳鬼觉得自己身上腾起了热度,眼前景物晃晃悠悠,泛起了白光。 她十几年没生过什么病了,按理说只是淋点雨,应该不至于 艳鬼拧了拧眉心,让自己稍微清醒几分,正打算退开。 她的手腕被握住了。 握着她的那只手很美,十指细而长,不染蔻丹。 艳鬼顺着手指,到挂着银环的手腕,再往上,越过臂膀和紧抿的唇瓣,看到了顾怀萦漆黑的眼睛。 顾怀萦定定地注视她,好一会儿才蠕动嘴唇,发出极轻的声音:去床上睡。 如果艳鬼身后有尾巴,大概会在这样的邀请中翘起来。 但她还有点理智,知道皇帝绝不能一夜未归。 艳鬼:虽然阿萦盛情邀请,但我 她的话音还没落,只觉得顾怀萦抓住她的那只手忽然松了。 艳鬼几乎下意识想再次捞起那只手捧在怀中,却听见顾怀萦轻声问道:想找别人? 艳鬼:别人是谁? 我不知道,你自己知道。顾怀萦脱口而出南陵语,也不想再试图用散装中洲语翻译一下。 顾怀萦慢慢吐出一口气,再看向艳鬼时,双眼依旧平静得没有半点波澜,好像即使现在艳鬼当场捅她一刀,她也能这么木然无语,甚至还能用平静地口吻问一句怎么了。 她就用这样平静的目光注视着艳鬼,再开口时,声音很轻,但已经换了生涩的中洲语。 雨,太大。顾怀萦指了指床铺,等,雨小一些吧。先睡。 她第三次提出同样的要求,艳鬼一颗心肠软成水,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再拒绝,只是笑着又确认了一遍:真的可以吗?不怕我弄脏床铺? 弄脏 顾怀萦移开目光,叹了口气。 艳鬼啊xzf 第22章 旧梦 艳鬼沾了床,不知怎么,竟然很快地合上了眼睛,呼吸平稳地睡去。 顾怀萦愣了愣,将手指从自己的衣领上挪开,俯身,手指轻轻按在艳鬼的颈侧,目光微微一动。 沾上了南陵的咒。 是在长公主府吗? 艳鬼触碰过那个刻着咒的床? 顾怀萦这会儿才明白艳鬼怎么忽然精力不济,甚至无法克制渴求,如此求欢。 不过好在,那咒刻得歪斜,因此并未伤及根本。 她思索一瞬,咬破自己的指尖,挤出一滴血摸在艳鬼的唇上。 天圣女的血,于鬼魅而言,大约是珍宝。 顾怀萦想着,又挤出了更多,只见艳鬼在睡梦中皱起眉头,却是主动将顾怀萦的手指含进嘴里。 xzf 舌尖抚过伤口,引得顾怀萦瑟缩一下。 但她没有抽回手。 顾怀萦不是没有见过,艳鬼是如何吸人精气的。昔日南陵奉天殿中,那些艳鬼或是骑在大巫身上,或是两两合欢,娇声吟哦。她那时尚且不知这是什么,却本能感到了恐惧。 最端庄持重的天圣女,哪怕害怕都不能逃跑,因为疾行跑动是不端,会惹神明厌恶。 也因此,她没能跑掉,而是被大巫抓了个正着。 大巫木然地盯着她,淡淡吩咐道:杖目,二十。 那是奉天殿的一种刑罚,用细细的刺木条击打双眼,直至血流满面。常人受了这样的刑罚必定双目失明,但她是天圣女,奉天殿自有方法,令她承受其痛却不损身体。 受罚时,她不能发出声响,不能呼号求助,因为惨叫求饶是不顺,会惹神明厌恶。 大巫的声音,冰冷,仿佛死人一般。xzf 天圣女身为侍奉神明之人,人欲之事不可望,不可闻,不可行,不可思。大巫麻木地说,他说话时甚至只披了一身外裳,今日既见,杖目二十,以示惩戒。 如今,艳鬼无意识地轻轻含着她流血的手指,顾怀萦几乎感觉,自己的双眼又疼痛了起来。 顾怀萦垂下眼睛,哂笑自己那颗不知想要什么的心。 她静静地想:只是只艳鬼罢了。 自从被送来这里,她已经不是天圣女了。 所以,又有何不可呢? 不知过了多久,艳鬼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眼前黑了一阵才渐渐转亮,嗓子干涩欲裂,显然是烧起来了。 眼前晃着暗色的光,迷糊间让人以为是黄昏或是清晨。 但艳鬼很快意识到,那是火光,窗外依然黑着。 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她看见顾怀萦坐在床榻边,拿着一根细长木棍在火光中翻烤着什么。 艳鬼目光迷蒙,眼前的场景仿佛与前世重合。 她病重被软禁后,身侧只余顾怀萦。某日她从终日昏沉中清醒过来,就看见她的阿萦蹲在床边,小心地撩着袖子,在一盆炭火上翻烤着什么。 第42章 她默默看了好一会儿,问道:天圣女在做什么? 那时的她总是喜欢叫阿萦为天圣女,似乎觉得这样的称呼能刺痛对方。最初几次,她也如愿在阿萦眼中看到了些许刺痛。 阿萦回过头,目光很淡,也很温和。 阿萦端正地行了礼:是饴糖,稍微烤一烤,入口能更清甜。殿下久病,太后送来的饮食总是不够丰盛精细,我就想着或许能有些滋味。 阿萦说着,抬头看向她,恭敬的声音里有着隐秘的,难以探寻的期待:长公主殿下您,喜欢饴糖吗? 她听了,却笑笑,近乎尖锐地说道:天圣女善毒,入口的食物,本宫还真不敢动。天圣女这是打算亲手送我上路吗? 她那时可真混账,因为觉得自己遭到了至亲的背叛,又痛恨南陵与中洲的勾结,看什么都再也难以维持平常心态。 现在想回去,她甚至忘了阿萦当时哭了没有,只记得阿萦似乎沉默了许久,再开口时,声音依旧平稳清淡。 我以为,殿下会喜欢甜味。阿萦轻声说,如果殿下不介意,我可以为殿下试毒。 她当时似乎愣住了,不明白为什么顾怀萦要做到这种程度。 但阿萦却像是想到了什么极好的主意,或是遇到了什么极其喜爱的东西,那双一贯没有任何情绪的黑眸里居然透出转瞬即逝的欢喜来。 请恕我僭越。阿萦将一颗饴糖托在帕子上,饴糖被烤的微微融化,散发着麦的清香和甜味,仿佛旖旎梦境。 阿萦静静望着她,说道:我先咬一口,好吗? 她说不清,那一瞬有什么击中了自己,最终,她没再说出什么伤人的话,仿佛默认。 那晚,两个人默默地分享了那两三颗饴糖。每一颗都是阿萦在炭火上烤好后先咬上一小口,再用帕子托着递到她的嘴边。 记忆总是会被美化,她想起那时的阿萦和饴糖,只觉得美好温存,仿佛日光下斑斓的倩影,就连阿萦淡白的嘴唇都含着饴糖的芬芳。 艳鬼轻声问道:阿萦在做什么? 顾怀萦安静地转过头,脸上几道黑漆漆的痕迹,朝她轻轻扬起了手中的木棍。艳鬼定睛看去,才注意到木棍前端似乎挂着什么。 明黄色的,飘飘荡荡的。 她的亵裤。 艳鬼: 艳鬼翻了个身,将被子蒙住脑袋,眼不见为净。 顾怀萦在伸出一只手指,戳了戳被子。 顾怀萦:阿容,换衣服。 艳鬼闷在被子里,哑着声音嘤嘤嘤:不换,我没脸见人了。 疾病似乎让她变得软弱了。 顾怀萦难得有几分无措,张了张嘴,最后只是犹豫地吐出几个字:你声音 欲求不满,会把嗓子都烧哑吗? 那几滴血,并不够吗? 顾怀萦摸了摸亵裤,它已经完全干了,被烤得温热。 她费了不小力气才生起火,一开始甚至将自己的几件衣服充作火芯,差点想办法劈了桌子当燃料,最后还是意外发现之前差点被她吃了的那一小盆黑炭可以烧,才顺利地将艳鬼的衣服全都烤干。 艳鬼没吱声,像是也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难听,干脆闭上嘴,在被子底拱了一下身体。 真是 顾怀萦有些无奈地将衣服挂在手上,想了想,坐在了床侧。 被子里的艳鬼肉眼可见地僵住了,一动不动。xzf 顾怀萦就在那儿坐了一会儿,弯腰脱掉了自己的鞋,板板正正地躺下,正靠着床沿,稍微动一动仿佛就会滚下去。 她闭上了眼睛。 什么意思? 艳鬼感受到顾怀萦在自己身侧躺下了,可是为什么?是太累了?准备睡了?嫌她事多烦了对她眼不见为净了?假装她不存在了? 艳鬼被烧糊涂的脑袋里跳出一个又一个想法,她恨不得把耳朵竖到被子外去,好听到些许最细微的动静,最好连顾怀萦的心音都听进耳朵才好。 但好一会儿过去了,顾怀萦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呼吸安宁平稳,就像睡着了一般。 艳鬼这才稍微掀开被子一角,深深喘了几口气,好险没被闷死。 透过被子的缝隙,艳鬼看到顾怀萦的侧脸,顾怀萦安静地躺着,双眼微微闭合,几乎有一种近似于献祭的美感。 如果忽略她胸前盖着自己的亵裤的话。 艳鬼浑身通红,这会儿已经分不清是烧得还是臊的。她试探着慢吞吞伸出一只手,勾住亵裤的带子,慢慢地往被子里扯。 顾怀萦的睫毛颤动了一下,艳鬼一慌,刷的将亵裤抽进自己怀里,再次蒙起被子裹了个严实。 她醒着她醒着她醒着! 艳鬼脑海里一阵阵地尖叫,她几乎要在被子里阴暗地爬行起来,但好在她还是克制了自己,紧紧抱着亵裤没有动作。 好一会儿,被子外依旧风平浪静。 再次掀开被子一角,顾怀萦依旧睡在哪里,好像刚才那瞬间的颤动只是艳鬼的错觉。 艳鬼松了口气,在被子里蠕动着换上亵裤,又伸手去拿其他衣物。这回顾怀萦连眼睫毛都没动一下,尸体都没她这么板正。 第43章 艳鬼迅速换上所有衣服,越过顾怀萦跳下床,落地的瞬间头晕目眩,腿一下子软了,赶紧伸手往后一撑。 她的手落在了某个柔软的东西上,同时,她听见顾怀萦的闷哼声。 胸 艳鬼仿佛被烫伤一下缩回手,心慌地回头。 顾怀萦依旧闭着眼睛躺在那里,那个稍微动一动就可能滚下床的位置,看上去不像睡了,像死了。 艳鬼晃晃脑袋,她的脑子依旧不太清醒,平日里九转十八弯八面玲珑的一个人,这会儿迟钝了不止一星半点。 她只是担心顾怀萦半夜睡得沉了,于是弯腰抵着顾怀萦的胳膊,将她往床中间推了一段,又严严实实地给她盖好被子,细心地掖上了被角。 而后,艳鬼落荒而逃。 屋外的雨声细密而绵长,仿佛永远不会停歇。顾怀萦在雨声中睁开眼,目光复杂地看向了艳鬼离开的方向,好一会儿,才轻轻叹了口气。 这场雨顾怀萦喃喃着,再次合上眼,这场雨该停了,大巫。 第23章 杀局 容汀逃也似的回明德殿,一头扎到了床榻上,没眼看地拿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福禄原本还因为她总算回来松了口气,这会儿却又见她情绪不对,一颗心又提了起来:陛下?陛下您怎么了?您今日到底 容汀没理他,只是喃喃地自言自语:阿萦怕不是以为我是个傻子了。 福禄没听清她说的是什么,但也听出声音不对,再靠近些就注意到容汀红得不正常的面孔,当下惊呼一声。 福禄:陛下!陛下莫不是在发热?奴婢这就去叫太医 容汀身上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只是轻轻一眼瞥过去,哑着嗓音道:不用叫太医,直接让太医院开个治风寒的方子。 福禄:可是陛下。 容汀轻轻喘了口气,垂眸道:你是想让太医给朕把脉吗? 福禄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 若是让太医把脉别的不说,她是女子这一事必然会暴露。 虽说太后娘娘有用得顺手的心腹,但今日似乎并非他当值。 xzf 容汀闭了闭眼睛,也不想为难什么,摆摆手道:去吧,朕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淋了点雨罢了。 她早就知道,对于宫中的人而言,自己永远不会是最重要的那个。 可在这种时候,她依然能满心柔软地想到阿萦。 虽然阿萦或许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病了。 但阿萦帮她烤干了衣物。 这就足够了。 容汀闭上眼睛,脑子里闪过今日发生的事情,仿佛有一团乱麻纠缠着。 很明显,乱麻的某个线头被某个不知名的人握在手里。 前世是这样的吗?不,前世似乎没有这些。 前世的阿萦没有过册封典礼,因为长公主容汀的死亡,举国大丧,没有被封妃。 一切变动,是从长公主容汀活下来了开始的吗? 又或者,是源自于阿萦的封妃? 前世的南陵对册封之事是何态度?按理说,哪怕中洲以大丧名义拒绝封妃,南陵也不会轻易同意,他们可是送出了最尊贵的天圣女,必有所图,怎么可能允许她真的在宫中寂寂无名? 但是没有。 无论如何回忆,前世的南陵真就同一潭死水,毫无动作。 也正是因此,她在能在前世平安宁静地度过最开始伪装皇兄的,那段浑浑噩噩的时光。 容汀轻轻揉了揉眉心。 有些东西变了,但是没关系。 线团再纷杂,总能从中抽出某个源头,然后一点一点梳理顺畅。 她会让中洲长治久安,亦会让阿萦安平喜乐。 半个多时辰后,福禄端着汤药进来服侍容汀喝下,容汀的体温渐渐降下来,于是昏昏沉沉陷入睡眠。 ** 明德殿外,无人注意到的地方,顾怀萦站在一棵柳树后,没有撑伞。 一片柳叶被雨水打落,落在她的脸上,就这么紧紧贴在了那里,好像一块伤疤。顾怀萦也没有伸手拂去它,她被雨水打得很湿,好像也不需要在意那一片柳叶的侵扰。 她是跟着艳鬼来到这里的。 这几乎是她住进中洲皇宫后第一次主动地走出思寥宫,那座被中洲皇宫众人厌弃的宫殿对顾怀萦而言并非什么糟糕的地方,甚至那里能够给她一种隐秘的安全感。皇宫是个巨大的牢笼,而思寥宫是这个牢笼中属于她的一间。 若是不能离开牢笼,那至少始终呆在属于自己的那间中,也不是太糟糕的事。 为什么会走出来呢?顾怀萦自己也说不清。 她只是在艳鬼跨过她的身体离开后,沉默许久,默默地跟了上去。艳鬼对皇宫很熟,一路都没有遇到任何人,最后进了眼前的宫殿。 顾怀萦没法接着跟了,又见宫中有人跑了出来,于是躲在了树后。 她抬起头,有些心不在焉地想:这是谁的宫殿呢? 她是知道的。 因为她今天白天时才来过这里,被那只猫妖领着,要钻狗洞进去。 猫妖口中中洲皇帝的居所。 第44章 说起来,白日时,她也是在这里遇到了艳鬼。 算了,不必想那么多。 顾怀萦终于拂去了粘在面颊上的柳叶,一片叶在她灵活的指间翻折又舒展,落到地上时,叶还是碧绿的,没有一点痕迹。 顾怀萦静静地离开了。 沿着来时路往回走,依旧没有遇到任何巡查之人,望望月亮,已经是后半夜。 该睡的不该睡的都应该陷入了梦乡,一只硕大的乌鸦就在这样的黑暗中悄然出现,停落在顾怀萦的肩膀上,睁着一双鲜红的眼。 顾怀萦只是歪头轻轻瞥了它一眼,在这一瞬间,仿佛了然了什么东西。 比如那册封之日,东风已至的东风,究竟是什么。xzf 但这都与她无关。 尘世的事情,原本都与她无关。 她生来就只是天圣女,只是伽释神放在人间的一个躯壳,不需要思考,不允许思考。 她只要虔诚,只要倾听,只要将属于人间的信仰传递到伽释神面前。 但顾怀萦喃喃自语,在这只忽然出现的乌鸦传闻中伽释神的化身面前。 顾怀萦:艳鬼为什么不用我? 鸦神眼中红光一闪,用尖尖的喙啄了一下顾怀萦的脖子。 那喙极其尖利,若是用全力一啄就是一个血洞。乌鸦收着力道,留下一个警告似的红痕和一个极其细小的伤口。只是它的嘴带毒,微末毒液从伤口渗入,烧起一阵疼痛来。 顾怀萦看似毫不在意,甚至连下意识用手去捂的动作都没有。 她只是静静地自问:我希望被使用吗? 乌鸦的爪子焦躁地划了划,一下子腾空飞起。 顾怀萦并没有在这样的问询中得到什么答案,她只是这么问了,然后忽然觉得,这些问题都没什么意义。 她忽然意识到,她竟从未真正探寻过这只艳鬼为什么来到她身边,在她的身上有什么样的企图。 在奉天殿时,她身处奉天殿的规则之下,所以对一切靠近敬而远之,即使她并不在意那些鬼的目的究竟是啖她血肉还是吮她骸骨。 如今她来到了中洲,离开了规则。她允许了艳鬼的靠近,同样不在意她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她自以为已经了解了原因,并且愿意给予。 本应该是这样的关系。 她本应该不在意她的来,也不在意她的离开。 可她却跟上来了。 然后看到了这一幕。 艳鬼向她求欢,艳鬼需要交欢。 但艳鬼没有使用她,而是来到了中洲皇帝所在的地方。 艳鬼自称皇帝的艳鬼,她生前是谁呢? 她的生前爱过什么人吗?恨过什么人吗? 无论为人,还是为鬼原来,是有着这么多难以抑制的七情六欲吗? 顾怀萦闭上眼睛。 许久之后,她回到思寥宫。 空荡荡的,没有一丝人气宫殿,里面摆满了中洲皇帝赐予她的东西,因为她即将成为中洲皇帝的妃子。 乌鸦停在窗前的树上,白花落尽,漆黑的乌鸦在黑夜中变得不再明晰,只有一双血红眼睛,仿佛闪着灼灼的光。 顾怀萦安静地换了身衣服,慢慢绞干头发。 她的声音很轻:大巫在册封典礼准备了杀局,对吗? 长公主府床脚上的符咒。 那样的符咒大概不止在长公主府,皇宫内、京城中xzf 今日遇到的那个疯癫的男子,大约就是受此影响。 连绵不绝的雨水是杀局的序幕。 这场雨是从她来到中洲时开始下的,这一局大约也是从她来到中洲都城的那日起,开始布下的。 杀局的目标是她和皇帝。 这并不是什么难以猜中的事情,毕竟再过几个月,就是她的十七岁生辰。 即使中洲皇帝不杀她,南陵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允许她活过十七,更不会允许她可能同中洲皇帝行人欲之事,不清白地活过十七。 这是天圣女的职责,被强加在身上的职责。 顾怀萦摸索到肩上被乌鸦啄出的血洞,指尖染了血,轻轻向上,划过惨白的脖颈和脸颊,在脸上画出三道血痕。 乌鸦有些焦躁起来,而顾怀萦只是喃喃问道:我需要做什么呢? 她的疑问,她早就知道答案。 我需要去死。 但这样太可惜了,因为天圣女死亡,是无法变成鬼的。 她死后,要去到伽释神的身边,再也无法留在人间。 那太可惜了。 但是中洲的皇帝会跟她一起死,在这个杀局之中。 她这样想着,心里很寡薄地闪过一丝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痛和恨,像是孩子被抢走玩具后从心底滋生的短暂的尖锐。她没有过所谓的玩具,也没有过所谓的孩童时期,于是她什么都没有捕捉到,只是在这个瞬间感到茫然。 顾怀萦意识到,她似乎是希望中洲的皇帝,能死去的。 无法变成鬼地,干干净净地死去。 但这个想法转瞬即逝,死亡与否,从不是她能决定的。 于是顾怀萦最终只是看向乌鸦,轻声道:杀局之前,我要一日的艳阳天。 第45章 已经到了最后,所谓心愿也都薄如窗纸,被雨水浸透散发着潮湿的腐臭。 那至少,叫她在阳光下看看艳鬼吧。 第24章 陛下驾到 日头一寸一寸亮起来,一夜过去,雨还在延绵。 似乎有什么改变了,但又好像,一切只是如同朝日升起一般,毫无变化。 日光下从无新鲜事。 对于顾怀萦而言,这也不过是死去之前的又一个白天罢了。 今日来送饭的人换了一个,换作了竹茵,小丫头一贯叽叽喳喳,顾怀萦没什么胃口,随意对付吃着,忽然问道:你们的皇帝是什么样的人? 竹茵紧张地缩了一下,说道:妄议陛下是死罪。 顾怀萦垂了垂眼睛听上去不像个和善温柔的人。 就像大巫一般,动辄死罪。 她约莫是不喜欢这样的人的。 艳鬼跟在这样的人身边,终究是不行的。艳鬼赤诚,说话总是直白,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绪。对于中洲皇帝,哪怕他的子民都能说杀就杀,更何况除掉一只鬼? 而且皇帝很快就要死了,等今日艳鬼来找她时,要劝一劝。 只是食人精气罢了,换一个人也一样。 若艳鬼为的是皇帝的龙气的确,身份尊贵之人的精气于妖鬼有益,但未必需要皇帝,甚至应该说,皇帝并非最合适的人选,稍有不慎,反而容易被龙气损伤自身。 得不偿失。 这深宫之中,本有更好的选择。 比如长公主,容汀。 顾怀萦用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桌上轻轻一点,画了个圈。 她忽然抬起头,很轻地说道:有人来了。 xzf 竹茵当即朝屋外低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的! 屋外悉悉索索一阵,一个挂满首饰的脑袋从门边谈进来,眨巴眨巴眼睛,在竹茵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朝顾怀萦甜甜地笑了下。 美人姐姐,富怡来找你玩了,没有鬼鬼祟祟哦。 xzf 竹茵吓得一个哆嗦,连忙跪地,紧张地说道:富怡贵人!奴婢不知是贵人,多有得罪 富怡摆摆手止住她的话头:有什么得罪不得罪的,你是长公主殿下的人,富怡还能吃了你吗? 顾怀萦没理会这边的笑闹,只是用南陵语问道:有事吗? 竹茵翻译过来,富怡微微张大了嘴,愉快地一敲掌心:哦,原来你是来做这个的,看来昨日不该把你赶走,该让你加入才对!这下好了,总算能好好聊聊了! 顾怀萦听到富怡口中的昨日,轻易回想起了富怡所说的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中洲的皇帝,原本最喜欢富怡的皇帝,被某只狐狸精勾了魂。 如今看来,不是狐狸精,而是一只比狐狸精更加美的艳鬼。 顾怀萦的神色有几分不自然,她拢起袖子,并不太想去深究艳鬼同中洲中洲之间,那已经让外人都有所察觉的私情。 爱恨嗔痴皆为罪孽,是需要向伽释神告祷的罪孽。 富怡贵人打量着顾怀萦的神色,心中对自己的推测越发确定。 她从淑贵人云婉言这根线开始扒拉,一层一层就探究她的异常,她所去过的地方,结合起昨日陛下让她做的事情,顾怀萦很轻易地意识到了。 陛下同长公主,还有这位天圣女之间,似乎又什么她不知道的秘密。 若是旁人,扒到这一层就不敢再深究了,毕竟天子的秘密,那都是要吃人的。 但富怡贵人却不怕。 比起可能会遭遇的危险,淑贵人云婉言这个蠢货却知道她不知道的秘密,这点让郭富怡无法接受。至于可能会因此遭到陛下和长公主厌弃这种事 谁能不喜欢富怡呢? 所以,昨日办完陛下吩咐的事情之后,她瞒过所有人,自己亲身盯了个稍。 然后在深夜,一个最不可能的时间。 她看见长公主殿下从思寥宫离开,匆忙进了陛下居住的明德殿。 而这位来自南陵的天圣女就这么远远地跟在长公主身后,连伞都没打,一路淋着到了明德殿的门前。 之后,一直到她离开,长公主殿下都没有离开明德殿。 富怡贵人很难不联想到长公主讲的那个朋友的故事。 成为一家之主的女人,爱上一家之主的女人。 到底都是谁呢? 再看看刚才那几句试探下,顾怀萦的神色,她们果然有点奸情。 就是不知道眼前这位敌国来的美人,究竟只是只魅惑人心的狐狸,还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妖魅呢? 这么想着,富怡又俏生生地笑了,问道:看美人姐姐的样子,是真的不知道? 顾怀萦回视她,不明所以。 富怡就很乐呵地笑了起来,像是发现了什么极其好玩的东西:美人姐姐,床底下借富怡躲躲? 顾怀萦: 果然是只猫啊。 竹茵忍不住碎碎念道:富怡贵人,怎怎么能躲床底啊!那也太而且您有什么事非得躲起来的? 第46章 然而竹茵口头上的阻拦根本阻止不了富怡,见顾怀萦并没有反对的意思,富怡已经一猫腰,极其灵活地往床底钻进去了,末了探出个乱糟糟的脑袋,笑呵呵地说道:美人姐姐还不知道吧?陛下今日突然称病没去上朝,现在消息传到后宫,有个脑子不大好的姐姐就以为,是因为昨日的封妃旨意,惹了上天不快,所以这会儿正雄赳赳气昂昂地赶过来呢。 竹茵被这段话里的信息量砸了个蒙头,叫魂似的翻译了一遍,惊恐问道:是哪位不会是太后娘娘亲自来了吧? 富怡的回应则是笑嘻嘻地往床底一钻,声音越过床沿有种隐约的闷响:富怡可记住了,竹茵姐姐你说太后娘娘脑子不好哦~ 竹茵差点咬了舌头,刚想否认。屋外,太监的唱声已经想起。 淑贵人到。 竹茵瞬间把心脏咽回了肚子里。 原来是她啊。 顾怀萦的思绪还停留在上一个话题,关于皇帝生病的事情 被艳鬼吸了精气,会令身体虚弱,容易染病。 若再不节制,大概会直至病入膏肓,奄奄一息而亡。而艳鬼若是伤人性命,也会反噬自身,理智渐失,成为只知情/欲的怪物。奉天殿的艳鬼就是这样用人命养出来的,娇娆美丽,失魂失智。 艳鬼不该如此没有分寸。 她,不该如此没有分寸。 这样的念头像是一只突然破茧的蝴蝶,在顾怀萦心中扑腾着。 而淑贵人就是在这时闯进来的。 娇憨的一个美人儿,衣角发梢还沾着水汽,眼睛脸颊都是通红的,像是刚鲜嫩嫩摘下来,拂去露珠拨开外壳的荔枝。 看上去是刚哭过。 淑贵人进来,还没看顾怀萦,先看了一圈屋子里摆着的陈设今早竹茵把那些封妃赐礼中的东西搬出来了不少,说是要摆出来撑个门面,顾怀萦没太在意,随她折腾。 在顾怀萦看来,这一通折腾除了让房间变得拥挤了一些,并没有什么别的意义。xzf 但淑贵人的眼泪啪嗒一下就掉下来了。 她垂着眼睛,有几分深情地望着摆在窗边的一株朱红色的珊瑚,轻声说:前些日子两三个月前吧,我听说陛下给长公主殿下送了株珊瑚,是今年成色最好的。我喜欢珊瑚珠子,那时就想着,若是向长公主殿下要一要,或许殿下就会给我了。 顾怀萦睁着眼睛发呆,这一长串话里也就听懂了个陛下长公主。 竹茵眼观鼻鼻观心努力不让自己笑出来。 就连藏在床底下的富怡贵人都忍不住翻了个小小的白眼。 谁能想到,这蠢货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冲过来,结果开口第一句居然是讲故事。 这会儿淑贵人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眼泪珠子一串一串地掉,顾怀萦默默一会儿,低头给自己夹了口菜。 虽然还是没胃口,但还是吃吧,也算给自己找点事做。 淑贵人:但我那时一直没能开口长公主入宫本就不多,每次身边总是围满了人郭富怡那只猫精得跟它主子一样,明目张胆地时时刻刻缩在殿下怀里郭富怡实在可恨,不过就是欺负我怕猫,让我不敢走近罢了。 顾怀萦慢慢地吃了小半碗饭,听得云里雾里甚至有点犯困。 竹茵竖着八卦的耳朵,蠢蠢欲动想给顾怀萦翻译然后跟她一起探讨探讨,但又怕一出声打破了气氛,忍得脸都憋红了。 富怡在床下无声地撇了撇嘴,心道:那你仗着是太后侄女殿下表妹,成天攀着亲戚自恃身份的时候,我也没说什么啊。你怕猫长公主殿下爱猫是我的错吗? 好不容易等到找到机会殿下却病了,这件事便被我扔在了脑后只是今日见到,我还是忍不住会想。淑贵人慢慢回过头,那双哭红了的眼睛盯着顾怀萦,是不是我早些说了,那株珊瑚就已经成为一串珊瑚珠子,挂在我的手上了? 顾怀萦突然觉得自己筷子上夹着的这块肉,还是暂时别放进嘴里比较好。 而后,她听到淑贵人悲伤的声音:前几日,我听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好消息,我好像从未这么开心过,原本不敢想的,不可能实现的仿佛有了愿景。可是今日 她惨笑一声,用手指抹去眼泪:殿陛下为你送来了珊瑚,为你而病重,你好狠的心,还能吃下去饭吗? 顾怀萦沉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放下筷子。 淑贵人轻声道:本宫今日,是封太后娘娘的旨意,请天圣女前往乾宁宫一叙的。天圣女择日将要封妃,一些宫中规矩,不可不懂,若是实在懂不了,这妃也就封不了了。 竹茵啪的一下跪到了地上:贵人娘娘,陛下的圣旨已下 没有你说话的分!淑贵人的声音骤然抬高,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我知道你是谁的奴婢!知道你奉谁的命令来这里,上次你们就是在敷衍我,在嘲弄我! 竹茵不敢吭声,淑贵人很委屈似的擦着眼泪,摆摆手说:走吧,我不会做什么,也做不了什么。陛下病了,需要天圣女为之祈福这次,没有长公主殿下救你了。 第47章 淑贵人带来的太监宫女默不作声地围上来,顾怀萦叹了口气,觉得这仿佛是无妄之灾。 不过将这事落在她头上,总好过被他们发现艳鬼。 毕竟中洲人如今未必会杀她,而她的死期已经定下。 顾怀萦安静地站起来,并不废旁人一丝功夫。 但竹茵却满头冷汗地拦在了顾怀萦面前,低声道:淑贵人贵人娘娘,听您刚才的话,您也明白天圣女,那位是不愿意交给太后娘娘的。 难为竹茵还惦记着这圈太监宫女和床下听墙角的富怡贵人,一句话说得含含糊糊。 顾怀萦有些诧异地抬了抬眼睛。 淑贵人恨恨道:谁?谁不愿意?长公主殿下?还是陛下?长公主如今远在公主府,陛下如今热还未退正在榻上躺着,天圣女就连为未来的丈夫祈福都不愿意吗? 而听了这么一场的富怡在床下微微抽了口冷气。 眼见着竹茵誓死不退,双方剑拔弩张,富怡搓着衣角虽说她来这里之前备了点后招,但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顾怀萦生涩的声音突然响起,在这一片仿佛嘈杂的寂静中,有种异常的突兀感。 她说:中洲,陛下,让我见见。 一字一顿的中洲语,竹茵和淑贵人都是第一次听到,两人俱是愣了一下。 淑贵人先反应过来,直接拒绝:不可能,陛下正在病中 喵~ 一声猫叫突然打断淑贵人的话,随即一只雪团子窜过众人脚底,直直扑进了淑贵人怀中。 淑贵人愣了三秒才发出一声惨叫,甩手就要把猫丢掉,慌乱间后退几步,差点跌倒在地上,宫女太监连忙去扶,一时间兵荒马乱。 那只猫倒也灵活,在空中一个转身,直接砸进了顾怀萦的怀中,半点不怕人地低头用刺拉拉的舌头舔了舔顾怀萦的手背。 顾怀萦认出来了,这是那只猫妖养的,叫芝麻的猫。 她下意识看向猫妖藏着的床底,只见一只小小的手探出来,趁着一片混乱朝顾怀萦竖了个大拇指。 淑贵人的声音慌乱而惊恐:这只猫这么会在这种地方?郭富怡?郭富怡在这儿?不对,快把它赶走!通通赶走! 淑贵人是想赶走谁? 一道声音,并不重,甚至在这一片嘈杂中,不仔细听都听不清楚。 但这道声音却一下子冻住了淑贵人的尖叫,连带着周围的宫女太监全都跪了一地。 太监的唱声这时候才马后炮似的响起。 陛下驾到 第25章 直死之咒 陛下驾到 屋中顷刻寂静,落针可闻。 顾怀萦抱着那只猫。猫很暖,仿佛一个小小的火炉,柔软的毛和薄薄的皮肉之下是急促的心跳。 顾怀萦抬起头。 门打开了。 门外停着轿撵,轿撵后是仪仗,淋在迷蒙雨雾中。 轿撵封得严实,一丝雨一缕风都漏不进去。xzf 所有人都在向轿撵下跪,轿撵里传出沙哑低沉的声音。 淑贵人,你越界了。 淑贵人猛地从地上抬起头来,用一种看负心汉似的,夹杂着悲苦的神情望着那轿撵,咬咬嘴唇哀戚地说道:我臣妾,只是奉命 未封妃时,天圣女是客。封妃后,天圣女是妃。轿撵中的皇帝声音平淡,古井无波,好像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有丝毫动容,高低尊卑,淑贵人,你越界了。 顾怀萦慢慢抬起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眼睛。 她能够看见,从轿撵的缝隙间逸散出来的,死亡的颜色。 这个小小的轿撵,艳鬼就在上面。 和中洲的皇帝一起吗? 那声音又响起来,冷淡低沉:天圣女受惊了,此次事情,朕会同太后交代。天圣女为两国和平而来,中洲不应怠慢。 顾怀萦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眼睛只是静静盯着轿撵,仿佛想要透过镶金嵌玉的木质车壁,看到轿撵中的景象。 皇帝和艳鬼是怎样坐着的呢? 有些并不美好的回忆闪过脑海,又被顾怀萦轻轻抛在脑后。 但或许是被那转瞬即逝的回忆影响,当顾怀萦意识到时,她已经开口了。 陛下。这句说的是南陵语,声音发出后她才反应过来,该用中洲语又唤了一声,陛下。 众人的目光集中在了她的身上,但顾怀萦并没有想好自己应该说什么。 她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谈论艳鬼,她的中洲语也没有好到足以让她能够侃侃而谈。 一片寂静中,轿撵里传出皇帝的声音。 嗯? 很轻的一个字,听着几乎有种熟悉的温柔感,仿佛错觉。 顾怀萦张了张嘴。 死亡的颜色溢散着,艳鬼在里面。 她甚至岔出了一点思绪,想了一个从前没怎么深思过的问题。 艳鬼是怎么死的呢? 正常老去不会成为艳鬼,必然是不过双十年华,就枉死于世。 顾怀萦许久没说话,跪在地上的仆从都已经满身冷汗没人敢在皇帝面前让皇帝等待。 第48章 更何况他们这位陛下,并非什么耐心之人,虽然不至于说残暴嗜血,但毕竟是生来高高在上的天子,早就习惯了将一切视作目下尘埃。 怎么可能有尘埃敢让天子不快? 如果有,那被轻轻拂去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众人屏息等待皇帝的怒火或者不能说怒火,皇帝不必发怒,只需要惩戒。 然而,几息之后,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天圣女想同朕说什么? 依旧是温淡平静的语气。 跪在一旁的淑贵人心脏一抽,又是一串泪水。 藏在床下的富怡贵人啧啧称奇,心中猜测已经了然。 顾怀萦收回思绪,抿抿唇,最终只是问了个不咸不淡的问题:陛下身体,如何? 若是接连被抽取精气,必然重病身亏。 听皇帝刚才的声音,虽然的确是病了,但并未损伤元气。 所以艳鬼 大约还是有些分寸。 顾怀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为此而开心,白猫仿佛感知到她的情绪,低头舔了舔她的手背。 然而顾怀萦是开心了几分,在场的其他人却因为她的问题心脏突突了好几下。福禄跪在轿撵旁,当即低声道:天圣女殿下,窥探陛下龙体是重罪。 顾怀萦一愣。 窥探这个词对她而言还有点太难了。 但她听懂了重罪。 顾怀萦沉默着没出声,她身旁的淑贵人似乎终于冷静下来,静静瞥了她一眼,声音不再哀戚,带上了惯常的矜贵。 果然太后娘娘说的对,天圣女如今,对中洲了解太少,贸然为妃,只会闹出更多的笑话。 淑贵人。皇帝的声音传出,带着一点严肃的制止,看来你还没懂朕的话。 臣妾懂,臣妾太懂了。淑贵人抹掉眼泪,锋利地笑起来,我就是太懂了,所以才会一直从我知道那个秘密开始,几乎就一直闭门不出,不愿意打扰你,也怕见到别人,会不小心说漏嘴我知道自己愚蠢,比不上你们这些人,甚至比不上郭富怡那个杂种 云婉言!皇帝的声音几乎带上了怒气,但是很快又平静下来,淑贵人,你心情不好,去找太后开解一番吧,不必留在此处。 淑贵人将指甲掐进掌心,咬牙坚持:但太后娘娘给臣妾的死命令是,必须将天圣女带走。 她盯着轿撵,不在意自己的脸已经濡湿一片:这是太后娘娘,对陛下的一片心。 所有人都不敢出声,富怡在床下听得瞠目结舌,没想到云婉言这个一向没主见没脑子的居然能咬死一个点和那位杠起来。 真是该说她成长了吗? 顾怀萦大约是唯一一个还活在状态外的人了。 她不大关心身边这位贵人到底是什么心情,也不是真的想知道皇帝身体到底怎样。 本就是人生最后的日子,好好吃好好睡,好好劝劝艳鬼找个别人放弃皇帝,这些才是她这余生中仅剩的正事。 如果不是因为艳鬼在那轿撵之中,顾怀萦甚至可能会转身就走。 又是一段不知所云的争执,在场所有宫女太监已经恨不得自己没长这双眼睛两只耳朵,一个个就差把脑袋埋进泥水里。 皇帝终于叹了口气,回应道:朕知道母后担心什么,无非是担心朕此次小病,是因为魑魅魍魉作祟。 淑贵人发出一声几乎像是胜利的笑声:是,毕竟长公主殿下大病在前,太后娘娘深爱儿女,自然不敢有丝毫松懈,哪怕陛下只是个头疼脑热,对太后娘娘而言,都是天大的事情。既然上次天圣女帮上了忙,想必这次也不必推拒 皇帝淡淡地打断淑贵人的话:既然太后和淑贵人如此担心用心,那就设祭坛在宫中驱鬼吧。 驱鬼 两个字就这么砸在顾怀萦本已经飘散到不知何处去的神经上。 她骤然抬头,死死盯住轿撵。 艳鬼就在里面。 就在皇帝的身边。 皇帝这是当着艳鬼的面,在说什么荒唐之话? 淑贵人也被这不按理出牌的一句话得了个措手不及,原本贯通的思维像是突然被拧了个结,一下子接不下去了,偏偏皇帝仿佛还端的个从善如流,淡淡说道:朕也并非不体谅母亲一片慈母之心,但比之天圣女,朕认为母亲大约会更愿意相信中洲之人。中洲奇人颇多,修仙修鬼者不甚繁几,并且朕听闻不少仙师道长因着天圣女入京,都集聚于都城,朕已经下旨放榜出去,召集仙道。 顾怀萦仔细辨认着皇帝说的每一个字,缓缓按住了自己颤抖的手腕。或许是太过用力,白猫轻轻叫了一声。 她忽然卸了力气。 没错正如南陵修鬼,中洲相似的东西也一定很多,就像昨日她和艳鬼出宫时遇到的那个身上带仙儿的小姑娘若是真动起真格来,她虽能自保,但艳鬼却 终究艳鬼并非厉鬼,只是鬼中不那么强大也不那么凶残的存在,甚至称得上一句弱小。 第49章 遇上了真的修行者,艳鬼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这就是中洲的皇帝吗? 这样的皇帝,凭什么被艳鬼选择? 她该怎么做? 一切忽然到了需要她来做出某个选择的时候,到了她似乎无法再放任自由的时候。 顾怀萦的身侧,淑贵人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结巴着回道:可是陛下,怎么能轻信这种事?那些那些狗头道士有几个是真的?都是一群骗人的神棍罢了陛下龙体怎么能交给 xzf 淑贵人这话说得奇怪了。皇帝不怒不动,声音冰凉,相信鬼神之事,甚至要为此逼迫天圣女的,不是淑贵人和母后吗? 淑贵人终于说不出话来了。 她的眼眶里又一次溢出了泪水,但这回,她咬牙想把眼泪咽回去。 她原本以为,自己是立于不败之地的。 她知道的秘密,那是名门,是姑母只会告诉她的,关乎皇帝,关于长公主,关乎整个天下的秘密。 她以为,知道了那个秘密,意味着她被彻底地接受了,信任了。 整个后宫,只有她。 但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她喃喃问出口,声音极轻:为什么呢殿下 福禄的脸色微微一变,他压低声音,提醒一般地磕了个头说道:陛下身子还抱恙,既然事情已有定论,外头湿气重,差不多也该回明德殿了。 皇帝应了一声,福禄高唱道:陛下离 等等。 顾怀萦的声音就这么突兀地响起,打断了太监的唱词。 她一步一步走向正要被抬起的鸾轿,在距离不远的地方被福禄拦下。 皇帝的声音在对着她时,虽然还是冰冷,但深处总是更温和几分。 天圣女还有什么事吗? 顾怀萦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她将手指蜷进掌心。 她知道自己要说的话很荒唐,甚至可能惹人发笑。但她知道,若是不说出来,自己一定会后悔。 明明已经是将死之人了,若是死前还在为着什么事后悔,那多么悲伤啊。 顾怀萦将双手交叠在胸前,轻轻朝着轿撵福了一礼这是南陵最重的礼节,她做为天圣女,只有旁人如此敬她,而她若要福礼,只会对着伽释神像。 她的声音有些涩,中洲语断断续续,但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 我可以,诊治,可以祈福。我都可以。顾怀萦紧紧盯着轿撵,不需要,道士。不需要,驱鬼。 皇帝好一会儿没说话。 福禄于是陪上笑脸,躬身说道:哎呦天圣女殿下,陛下明白您的心了,这事儿陛下自有定论,您只管好好休息,好好等着日后的封妃大典就好。 顾怀萦只是说:陛下,可知。南陵,阿布格桑。 皇帝:似乎有听说过。 顾怀萦一句接着一句,仿佛从未将话说得如此急迫过:那是,直死之咒。中洲,没有办法的。 刻在长公主床下的阿布格桑咒,被艳鬼触碰,引起了艳鬼的情/潮,随后又伴随着艳鬼的交欢,落到了皇帝身上。 如果真是如此,她或许能借此保下艳鬼。 这句话一出,一片哗然,淑贵人猛的变了脸色,冲上来就要抓顾怀萦,尖叫道:你说什么?什么咒?你们南陵对陛下做了什么! 福禄也慌了神,急迫地询问着:天圣女殿下?您说清楚些?谁要用这死咒害陛下,还是 他的话音顿时消了,作为知情者,他不由地想到真正的皇帝。 那个在中洲宫廷中离奇失踪的,真正的皇帝。 都冷静些。皇帝的声音如惊雷落下。 淑贵人和福禄不敢再出声,顾怀萦沉默地站直,心里怀抱着一丝希望。 皇帝道:天圣女误会了,朕真的只是偶感风寒,太医已经开了药方。说要驱鬼什么的,也只是顺着母后的心意。天圣女如此关怀,朕深感欣慰。 那点希望忽然灭了。 皇帝不信她的话。 但她也没有更多可说的了。 无论是长公主床脚上的咒语,还是册封典礼上的杀局,都不是她现在能够解释清楚,也绝非她愿意解释清楚的东西。 临到末了,她甚至只是荒唐地喃喃了一句话:陛下不爱她啊。 皇帝有些疑惑地问:天圣女说什么? 顾怀萦盯着轿撵,干涩地吐出两个字。 阿容。 雨声寂静,像是浇灭了世间所有想要升腾而起的东西。 轿撵中没有再传来声音,满地宫人不敢动弹。 顾怀萦的声音似乎也沾上了雨水,消弭了那份生涩,听在耳中几乎有几分粘稠。 我想救你,阿容。 我要,去救,你了。 她相信,艳鬼能听到。xzf 艳鬼被皇帝当做弃子丢了出去,没关系,她会救她。 顾怀萦又福了一礼,静静退回了屋檐下。 第50章 皇帝的声音隔了好久,才再次响起。 很轻很快的两个字,像是在掩盖什么:走吧。 这次,轿撵终于起了,平平稳稳地向明德殿去。 轿撵中,容汀慢慢捂住自己通红的脸,连耳根都泛着滚烫的鲜艳色泽。 指缝间溢出的,是捂都捂不住,侵泄而出,无法隐藏的笑容。 第26章 疯傻之人 轿撵在明德殿落了地,容汀回过神,吩咐道:你们都下去,朕在里面坐一会儿。 宫人们依言退下。 约莫过了半盏茶,一只小小的手探进轿帘,反手在旁边的车壁上敲了两下,又将轿帘掀开一角,怼进来一只满脸不情愿的白猫。 芝麻问陛下,可以让芝麻进去吗? 容汀失笑,淡淡道:陛下说,芝麻可以进,富怡不可以。 富怡贵人愤愤地把芝麻挪开,一只小老鼠似的钻进轿撵,轻轻哼了一声:没有芝麻了,只有富怡。陛下真是爱欺负人,明明特意在这里等富怡,转头又不认了。 容汀收起脸上的笑意,她的热度又有些上来了,一张脸泛着红,也不知是烧的,还是因为其他什么。 她伸手将白猫捞进怀里,有点无奈地说道:让猫送信还真是只有你能干出来的事情。 也不知道这只小东西是怎么避过所有人,居然能将信直直送到她的榻上,才让她能及时赶到思寥宫。 富怡嬉笑一声,说道:因为芝麻很厉害啊,这座皇宫没有芝麻去不了的地方。陛下您知道吗,所谓秘密,其实只有对人而言叫做秘密。对芝麻来说,皇宫中没有任何秘密。 富怡贵人这笑眯眯的一番话,几乎就是把一切放在明面上说了。 但还没等容汀回应什么,富怡就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不过陛下这是第一次见到芝麻送信吧,居然真的来了,我记得陛下以前不喜欢芝麻。富怡刚还在担心,陛下要是不相信,或者连信都不看就把芝麻丢出去,那那位漂亮的天圣女姐姐,可就要被贵人娘娘欺负了。 容汀沉默一会儿,吐出两个字:的确。xzf 只是她早就见过富怡用猫传信,在她的前世,病重被软禁,身边只余阿萦的时候。 富怡这只白猫,是她们唯一可以与外界沟通的通路。 虽然那时芝麻已经是只十多岁的老猫了,脊背上的毛都稀稀疏疏,但依旧身姿矫健。 没人知道它到底是怎么躲过那么多巡逻的侍卫,进入那被围得如铜墙铁壁一般的寝宫。 也没人知道,顾怀萦和富怡这两个看上去原本应该没有任何交集的人,究竟是什么时候牵上线,有了那样好的关系,可以将事情做得那样默契。 容汀缓缓看向富怡贵人前世,她甚至怀疑过富怡其实是南陵的细作,但这种事是在说不通,毕竟富怡身家清白,甚至称的上一句国之柱石。 这一切都是板上钉钉的,富怡不可能和南陵有过任何往来。 容汀想到这里,忽然笑了一下,轻声问:富怡很喜欢天圣女吗? 富怡并不正面回答,只是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脸,笑道:陛下您这样笑起来,就不像陛下了。 容汀没说话。 富怡的眼睛清亮,孩子似的,里头是暖融融的笑意和依赖。她很高兴地抱住容汀的一条手臂,又忽然想到什么,轻轻撅起嘴:富怡还以为是自己聪明,结果原来是殿下您从一开始就没想瞒着富怡啊? 富怡说着,抬起脑袋看她,笑问道:所以富怡现在应该称您为陛下,还是殿下? 容汀微微笑起来,彻底撕下了那张皇帝的皮子,伸手扯了扯富怡的脸颊:随意,怎么高兴就怎么教吧。 富怡也是笑,直白地说道:那不如富怡叫您阿容姐姐? 那两个字吐出来的瞬间,容汀面上的笑容微微一顿,富怡已经摆摆手笑道:哎呀,富怡知道这是某个人特别的称呼了啦,富怡还是叫陛下吧。 她松开手,撩起湿淋淋的头发,状似随意地说道:毕竟,富怡可是陛下的妃嫔。 插科打诨的气氛随着这句话的落下而消失不见,但这次,富怡却没有将气氛再炒起来。 xzf 白猫在容汀怀中叫了一声,跳下去,灵性一般地攀到富怡贵人肩膀上,一双幽幽泛光的竖瞳盯着容汀。 富怡说道:陛下长公主故事中的小甲是陛下,那小乙就是天圣女,对吗? 容汀笑道:那只是个故事。 可那是个有趣的故事,就像纯宁姐姐说的,或许小乙的目的是嗯,杀人全族?富怡歪头道,那样的话,是不是该早点 她说到这里,伸出手指在半空中轻轻一划。 意思是早一点杀掉小乙吗? 容汀微微皱眉。 富怡:早点让小乙爱上小甲? 容汀愣了一愣,忽而意识到,眼前这可是富怡。 最擅长说出别人爱听的话的富怡若是放在朝堂上,大抵会被那些老古板的御史们骂一句媚上。 第51章 容汀无奈地揉了一把富怡的头发,问道:为什么这么想。 富怡:因为富怡以为,无论是什么时候爱上的,等到一切无可挽回再谈总是有些可惜可怜毕竟,若是小乙真的包藏祸心,说明背后肯定还有更强的势力,杀了有什么用呢?不如拿情爱做法子,将她拉进我们的阵营来 天花乱坠说了一通后,富怡冲着容汀笑了笑:而且,长公主不是很想知道,小乙为什么爱上小甲吗? 是啊,为什么会被爱呢? 她毕竟不是富怡,不能时时刻刻理直气壮地说出有谁能不喜欢我呢这种话来。 容汀最终也只是失笑,轻声道:既然如此,富怡有时间的话,多去思寥宫陪陪天圣女吧。有你在,我也能放心一些。 富怡遵旨。 ** 几个黄昏过去,召集道人的皇榜已经放了出去,十日为期。 放榜的同时,容汀也派人给长公主府去了信,让云冉挑信得过的下人在京中寻找那位据说身上有仙儿的小姑娘。 钦天监和一众有点儿干系的官员也被叫道明德殿,从天时到地利,再到近日皇城的各种动向,事无巨细,几日间一层一层盘剥下来。 天象并无异常,册封的吉时也并无变化。 但京城中的确出现了些许怪事近日已经有七八起事件,均报的是失踪。 但奇怪的是,失踪的既非女子,也非幼儿,都是正当壮年的男人,哪怕敲晕抗走都不是件容易事。 容汀默默思索许久,喝了一盏药茶,问:那有和疯子有关的案子吗?比如失踪? 京兆尹一愣,摇头道:回陛下的话,近日并无相关的报案,更何况疯傻之人,一般都会被好好地看顾在家中,即使失踪了,大部分家庭也 他没再说下去,其中意思却已经很明显。 对于大部分百姓而言,养着一个疯子是极其沉重的负担。 就算有疯子不见了,甚至死了,都不值得刻意来京府衙门报上一案,还能免去一人的劳税。 容汀闻言,微微垂下眼睛。 容汀:去查,京中那些人家中有痴傻疯人,难以为继的。有哪些人家丢过疯傻之人的,以及,那些人如今都在何处的。 京兆尹一愣,问道:陛下,您这是想? 容汀:从内务府走银子,给那些家庭一些扶助。 有官员立刻皱起眉,劝道:陛下此举爱民如子,只是痴傻之人终究于国无用,做不成劳力,户部银钱尚有匮缺,陛下还请 官员三思二字还未说出口,容汀就淡淡道:扶助只是表面,朕怀疑,有南陵细作入京,借由这些从前从未得到过我们任何一人关注的疯傻之人,欲在册封当日行不轨之事。 虽然这份怀疑的源头仅仅只是一段语焉不详的话,但有些事情不可不防。 话说到这里,原本反驳的官员反而不再反对,事情一项项列下去,慢慢论出了章程。 等到一切落定,官员离开时,已经过了晚膳的时间。 福禄布好了菜,将餐前喝的药端到容汀面前,低声说道:陛下,今早天圣女所言的那那什么直死之咒,奴婢实在内心慌乱 所以你告诉母后了?容汀一口闷了药,药碗轻轻磕在托盘上,清脆的一声响。 福禄:奴婢该死!只是太后娘娘对陛下也是一片拳拳真心 容汀扯了下嘴角,左耳进右耳出。 各为其主,福禄的主子曾经是皇兄,如今是太后,反正前世直到她死,福禄也没真成过她的人,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 容汀:所以母后做了什么?再叫淑贵人去一趟思寥宫?还是她亲自去了? 福禄有些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叹气道:太后娘娘原本是准备亲自去的,只是富怡贵人突然去了乾宁殿还是日日去,太后娘娘就被绊住了。 富怡,好样的。 容汀从善如流地点点头:那既然母后被绊住了,那就朕亲自去吧。 福禄一懵,再抬头时,容汀已经往嘴里扒拉了两口菜,一边咀嚼一边站起身来。 福禄:等等,陛下 容汀摆摆手:要是母后问起来,你就如是说,说长公主去见天圣女了。xzf 穿过连绵的雨幕,绕过曲折小道,尽头是思寥宫。仔细算算,竟然已经有四十多个时辰未曾见到阿萦了。 这回容汀记得带伞。 夜色已深。 容汀撑着伞,一边往里走,一边反手散下高高竖起的头发。 崩得发麻的头皮总算松快下来,容汀理顺长发,随意披散着,几步间就到了屋门口。 屋中燃着幽微的烛火,悄无声息。 窗外那颗梨树已经彻底落完了所有花,一树嫩绿的芽在雨中微微摇曳着。 不知为何,莫名让人觉得心底一怵。 容汀揉揉脸颊,推门进去。 她被屋中的场景吓得呆愣当场。 第52章 原本一整根的长蜡烛被切成了小小的圆盘状,在屋内摆了一圈又一圈,细小的火光摇晃着,熄灭,又燃起,再熄灭,再燃起。 简直像是某种律动,或者说某种存在生命的东西。 蜡烛底部的地面上似乎画了什么符号,是容汀看不懂的。 而顾怀萦就这么跪坐在一圈一圈明明灭灭的火光中间,垂着头,手指一下一下地在地面上敲着,仿佛贴合了某种心跳的节奏。 哒,哒,哒 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容汀的到来,而这一场景仿佛有着某种摄魂的魔力,让容汀一时之间竟然发不出声音。 好一会儿之后,顾怀萦才发现她的存在。 顾怀萦很轻地抬起头,垂落的头发下是莹白的脸和漆黑的眼瞳。 她看见艳鬼,眼里闪过一丝温和。 然后她看见艳鬼披散的头发,和身上显然属于皇帝的衣服。 不是艳鬼惯常穿的红衣,而是绣着龙纹。 顾怀萦眨一下眼睛,没说话,手指也停了下来,乖乖地蜷缩进掌心。 她跪坐在昏幽的烛火间,衣服松垮长发逶迤,就这么抬头望她,仿佛能被轻易碾碎的,脆弱的布偶。 艳鬼咽了口唾沫。 那个,阿萦。她磕巴了一下,中洲语夹杂着南陵语,努力表达出自己的意思,这是什么仪式吗?虽然我不想对南陵的习俗说三道四,但这里毕竟是中洲中洲皇宫,还是有些忌讳的。 顾怀萦露出一丝恍然的神情,慢慢点点头。 容汀松了口气,俯下身准备帮忙收拾掉那些蜡烛。 顾怀萦轻轻伸手一拦。 容汀下意识缓下语气,哄孩子似的问道:怎么了,阿萦?是很重要的事情吗? 顾怀萦点头。 容汀见此,也就不强求了,左右她帮忙看着门放个风就好,虽说宫中的确忌讳巫蛊之类的东西,但总归阿萦也不会做什么坏事。 容汀学着顾怀萦的样子在地上坐下,被烛火的烟气呛得打了个喷嚏。 顾怀萦静静看过来,容汀摸摸鼻子,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转移话题道:阿萦这是干什么的?祭祀吗?我好像有听说过南陵那边的祭祀传统,要是按中洲的看法,的确有些 顾怀萦很轻地低下头,继续敲动手指。 过了一会儿,她才静静地开口,声音有着久未开口是特有的干涩。 是杀人的。顾怀萦静静道。 她顿了顿,又道:杀皇帝。 容汀: 容汀:? 第27章 三日之约 容汀,或者说,艳鬼。 艳鬼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顾怀萦见艳鬼似乎没有反应的意思,撩了下头发,垂下头准备继续。 艳鬼:等等等等! 艳鬼一个大跨步闯进烛火,衣角都差点燎着了。她也没在意,有点慌乱地抓住了顾怀萦的手指。 顾怀萦微微抖了一下,又抬眼看她,目光清凌凌的,里头明明空无一物,却莫名让人感到某种隐约的控诉。 艳鬼张张嘴,感觉自己的掌心微微出了些汗,拽着顾怀萦的手指,几乎湿滑得有些抓不住。 艳鬼:阿萦,我哪里惹你生气了吗? 顾怀萦认真思索了一下,点头。 虽然并不是艳鬼直接造成的,但她这些日子的心绪似乎都是因为艳鬼。 身为天圣女,这是错误的,渎神的,应该受到惩戒的,但却也是她无法控制的。 但总归,她的惩戒所谓死亡很快就要来了,所以所做的一切,所思所想又好像可以被自己原谅了。 艳鬼微微睁大眼睛,那张艳丽至极的脸此刻看上去有几分呆愣。 艳鬼:这生气到,要杀掉我吗? 她到底做了什么? 艳鬼苦思冥想,没有结果。 难不成是因为上次她不小心一巴掌按在阿萦胸上了? 就类似于中洲女子要是被人看了身子就得嫁人这种无聊又见鬼的规训,南陵也有什么万一被袭胸就要弄死对方的铁律? 而顾怀萦听到艳鬼的话,眼睛深处有什么很轻地闪烁了一下。 她静静地想道,艳鬼是要殉情吗? 生同龛,死同穴。 她这么想,也就这么问出口了。 顾怀萦的面容很冷,她惯常没什么表情,一生中表情最丰富最温柔的时候大概就是那日面对着中洲京城的火树银花。 所以艳鬼并没有意识到顾怀萦的情绪和平日有什么差异,就听她很淡地,一字一顿,努力用中洲语说道:皇帝,要杀你,你要为他死? 她垂眸望着艳鬼,仿佛在看正在挖野菜的相国小姐:是这样吗? 艳鬼懵了。 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整个脑袋成了石头,顾怀萦的话就是镐子,每吐出一个字就在上面狠狠凿一下,将原本还算完整的一颗脑仁凿得稀碎。 她似乎这时候才突然意识到,顾怀萦眼中的中洲皇宫,和她眼中的实在大不相同。同时也回忆起了,不久前她们曾争辩过的,关于自己是人是鬼的话题。 第53章 艳鬼气若游丝地问:所以阿萦你还是觉得我是鬼吗? 所以这么多天的相处到底算个什么?鬼打墙? 顾怀萦的心很轻地疼了一下,几乎感受不到的疼痛,但却切实存在着,仿佛心中有什么想要扑腾出来,一下一下,绵长地冲撞着心脏。 顾怀萦道:你死了。 她说着,反手握住艳鬼的手,那死亡的颜色就从艳鬼的手背缠绕到了她的指尖。 艳鬼茫然又茫然,但顾怀萦的脸上有着浅淡的哀伤,仿佛春雨打落的梨花,素白的,透明的,残破的。 艳鬼只能将自己的声音放到最轻最软,她握着顾怀萦的手,贴在了自己的颊边。 她问:阿萦,我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吧。 顾怀萦没有说话,也就没有拒绝。 艳鬼:阿萦,你见证过我的死亡,触碰过我的尸体吗? 她在想,顾怀萦是不是也有前世的记忆。她在此之前并不认识自己,也不了解中洲,甚至不会中洲语,想必并不知道前世的全部。 那会不会她遗忘了大部分,但保留了一些残破的记忆? 比如自己七窍流血,扭曲死亡的模样。 顾怀萦安静地注视着她,眼神几乎称得上稚拙。 她静静地摇头。 艳鬼轻轻松了口气。 前世那具尸体实在不大好看,所谓前世今生的姻缘也未必令人欢喜。 艳鬼又问:阿萦,在你的眼中,我和活着的人是有所不同的,对吗? 除了见过她的尸体之外,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阿萦从一开始就认定她已经死亡。 天圣女的眼睛,或许能看见与常人不同的东西。 这一次,顾怀萦犹豫许久,缓缓点下了头。 艳鬼立刻追问道:那我丑吗? 可千万别告诉她,她抛出的媚眼在阿萦眼里都是青面獠牙 顾怀萦顿时愣了,等回过神来,眼睛里浮上了一点无奈。 你。好看。顾怀萦轻声回应,纯白的。纯黑的。活着的。都不及你。 那就好那就好。艳鬼夸张地松了口气。 确认了这一点后,她似乎能顺着顾怀萦的思路琢磨下去了。 嗯,为什么说皇帝要杀她,估计是那天那句驱鬼惹的祸。 至于为什么说她要为皇帝死那日阿萦是不是对皇帝说过你不爱她之类的话?所以是因为阿萦以为她和皇帝是一对? 艳鬼为这样的乌龙哭笑不得。 但她又想到那日,顾怀萦的那句我要去救你了,心里终究还是被泡暖了。 艳鬼说道:阿萦,我知道你很固执,你认定的东西,我说再多你都不会改变想法。你以为我是鬼,以为我死了,并且你的眼睛看到了,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自己被眼睛欺骗了。 她慢慢抚平顾怀萦的手掌,紧紧贴在自己的掌心。 掌纹相贴,似乎有什么东西能透过这片紧紧相连的肌肤传递给对方。 xzf 顾怀萦下意识弯曲了一下手指,传说中天圣女□□的指甲在艳鬼的掌心轻轻剐蹭了一下。 顾怀萦道:鬼总是,不相信的。 她的声音悠远,似乎回忆起了一些并不愉快的过往:不相信,死亡。不相信,活着。xzf 艳鬼就笑了笑,说:那我证明给你看吧。 三日后,我会向你证明我是谁,我会向你证明活着,证明我不曾死亡。我会向你证明我和皇帝的关系绝非你现在所想。 艳鬼这么说着,将手指挪移到一簇烛火上,拇指食指轻轻一捻,烛火就熄灭在她的手中,在两指上烫出几颗细小的燎泡。 顾怀萦目光一动,想去看艳鬼手上的烫伤。 而艳鬼却用那双手捧住了顾怀萦的脸,不让她的视线有片刻的偏移。 艳鬼说:三日后,阿萦,无论你曾经怎样看我,三日后,请你不要逃避地,给予我真正的,对于一个人的注视。 她又轻松地揉了下顾怀萦的脸颊,手指的温度很高,因为烫伤而略微不平整的指腹在脸颊上留下微微粗粝的触感,仿佛在抹去眼泪一般。 xzf 艳鬼道:中洲律法,杀人偿命,对于巫蛊之术更是绝不姑息,这些日子都没被人发现,大概还得给富怡算上一功。 艳鬼轻轻笑了:所以阿萦无论想要杀谁,都想一想自己,好吗?就当给我一个机会吧。给我一个能看着你一直活下去的机会。 顾怀萦有一个瞬间,在那样的目光下,几乎喘不上气来。 她想说,她愿意给这样的机会,但是她给不出了。 她愿意停下一切正在做的事情,停止正在下的诅咒。 她愿意放弃杀皇帝,愿意看三日后艳鬼给她的证明。 但无论如何,她都会和中洲皇帝一起死在封妃的典礼上。 这就是她的偿命,她早就明了,自始至终唯一想的,不过是艳鬼别一起折在这场荒诞的典礼中。 南陵对生命看得太轻薄,不过一只蝴蝶起起落落。 第54章 哪怕顾怀萦自己,也仿佛是来到中洲之后,才第一次有着想要拯救什么念头。 最终,顾怀萦只是缓缓点了下头。 艳鬼捏了下顾怀萦的脸颊:真乖。 她说着,四下看了眼被布置得阴森森的寝宫,搓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不论如何,先把这些东西收了吧嗯,我带走 艳鬼的声音突然轻了下去,像是想到什么,慌忙地又抓住了顾怀萦的手,压低声音问道:那个,阿萦,你们南陵收拾这些东西是不是有什么讲究,有没有什么顺序?我刚就这么掐了一个蜡烛,会不会被什么东西缠上?我我我我偷偷告诉你,其实我怕鬼的 顾怀萦: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瞬间,即使艳鬼身上的死亡颜色依旧浓郁,她却又一瞬间觉得。 或许真不是鬼吧。 最终,顾怀萦看着几乎要炸毛了的艳鬼,无奈地低头学着她的样子,随手掐灭了个烛火。 她抬头,声音里有一点不明显的笑意:好了,让,鬼,来缠我了。 艳鬼直截了当:那也不行,鬼怎么能缠着你呢?我会嫉妒的。 顾怀萦从善如流:那我杀鬼。 艳鬼思索一下:这个可以有。 顾怀萦抬起手,艳鬼就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阿萦你别动,别杀我呀,我真不是鬼 话音未落,只见顾怀萦的手探向了艳鬼的脸颊边,撩起一缕垂落的头发,稳稳地顺到了耳后。 顾怀萦:嗯,不杀你。 艳鬼脸红了,脸红起来就更显得艳丽非常,或者说,更像个诱惑人心的艳鬼了。 顾怀萦就这么注视着她,在心中慢慢否定自己的想法。 不能再在心里称她为艳鬼了,她拒绝了这个身份也拒绝了这个可能。 但是好在,她告诉了自己,她的名字。 阿容。 嘴唇两下轻轻的开合,轻易就能够叫出口。 阿容。顾怀萦说,做鬼不好,做人吧。 第28章 红珊瑚 容汀和顾怀萦一起收起了满地的蜡烛,趁着雨夜离开了思寥宫。 顾怀萦靠着门框,思索许久,看向落雨的,渺然的天际。 喀尔什塔。顾怀萦唤道,一只乌鸦就在这声呼唤中,轻轻落在了院墙上,睁着血色的眼睛冰冷地望着顾怀萦。 顾怀萦用南陵语,近乎冷淡地发出指令。 我曾说过,我要一个艳阳天。顾怀萦说道,三日后,那天,从日头升起的那个瞬间开始,我要看到天晴。 她顿了顿,补充道:如果大巫不想,我可以自己来做这件事。 乌鸦眼里红光闪动,顾怀萦目色冰凉,仿佛一具没有思想的人偶,眼里没有一丝光亮。 她说:但若我承了这个因果,南陵的天圣女会在晴日中死去,伽释神将失去他的贡品,封妃典礼上,也再无人能做那根刺向中洲皇帝的毒针。 乌鸦终于腾空而起,消失在茫茫夜幕中。 顾怀萦松开紧握得到掌心,掌心是薄薄的水迹,不只是汗水还是雨水。 我不像自己了。她这样冷淡地想道,却又有一瞬间的困惑,我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念头很浅很浅地略过脑海,但这些都不重要。 她开始期待三日后的样子。 ** 容汀回到明德殿时,收到了宫外云冉传来的消息。 那日的唱诗的小女童和她的那位爹爹已经寻到了,正好吃好喝供在长公主府中。按云冉的说法,这对父女几乎像是等着她去找似的,从头到尾都没有丝毫反抗和慌张,那小姑娘甚至每顿饭都比旁人多吃上二两米。 也算是瞌睡来了送枕头,虽然枕头吃得有点多。 容汀哭笑不得,将信笺放在烛火上燃尽,当即前往了太后居所乾宁殿。 太后竟然还没睡,怀里抱着富怡贵人的白猫芝麻。而富怡贵人正坐在一旁剥葡萄,见了容汀,甜滋滋地笑问道:见过陛下,陛下这么晚了还来看太后娘娘啊!富怡这几日都在这儿,太后娘娘可喜欢芝麻了! 而太后居然只是掀了掀眼皮子,没有丝毫反对。 大概这就是为什么,前世所有人都难以自保的时候,只有富怡贵人游刃有余,还有富暇让芝麻传递消息送来药品。 只是还不明白,她和顾怀萦究竟是怎么扯上关系,甚至能建立信任的。 容汀装着她兄长的样子,冷淡地朝富怡贵人点点头,转头看向太后,单刀直入:母亲,深夜叨扰,朕有一事要告知母亲。 太后停下撸猫的手,抬起头道:想不到皇帝还有要求到我这个老婆子的时候,将婉言赶出思寥宫时,哀家还以为陛下已经想要同哀家断绝了。 误会罢了。容汀并不惧什么,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淑贵人是这么同母亲说朕的吗?xzf 太后余光瞟了下富怡,闭上眼睛淡淡地转开话题:婉言自然没说什么,皇帝也不必追问了,说吧,想求什么? 第55章 倒也不是求,只是通知。容汀寸步未退,三日后,后宫设宴,朕要请长公主入宫。 太后:蒹蒹还在养身体,不宜四处走动,匆忙招她入宫,理由呢? 容汀:宫中驱鬼,朕已寻到高人。想着皇妹上次大病许是阴邪作祟,正好一并,便假作皇妹做东,朕不出席。 太后:高人?人在何处? 容汀微笑道:长公主府中,三日后,可同长公主一道前来。 太后手中佛珠转过一颗,半晌没吱声。 眼见着就要僵持起来,富怡贵人忽然笑了。孩子清脆的笑声在摇曳的烛火中几乎让人头皮一麻,她说道:太后娘娘,您不是很想长公主殿下,又担心陛下之前生病是沾上了什么脏东西吗?这下好了,多种忧虑一次解决! xzf 若是放在旁人身上,这几乎称的上一句僭越。 若开口的是哪个不长眼的奴才,恐怕已经拖下去杖责。哪怕是嫔妃,也少不了说教。 然而太后的神色居然就这么松动了。 太后:皇帝的话已经通知到了,就先回去休息吧,更深露重阴雨绵绵,别湿了衣服头发。 容汀的目光在富怡身上微微滑过,行了个礼离开。 前世,富怡贵人在后宫中并不相当出挑。 现在仔细回想回去,她似乎大部分时候都躲在谢岚身后,或安心地在各类宫宴中做一个挑动气氛的吉祥物。 容汀自然不厌恶她,事实上,即使到了五年后,八年后,已经成年许久的富怡依旧有能力让所有人都看她是个孩子。 她无害,天真,嘴巴和笑容都永远甜美,善于说出别人爱听的话,但永远是个孩子。 即使再善妒的人,也不会认为一个孩子是自己的竞争者。 这一世,她选择了将皇帝这个庞大的秘密透露给富怡贵人,七分笃定中,亦带着三分豪赌。而富怡贵人如今在她面前展现的,也远比前世更加聪颖和尖锐。 她的前世,到底有几分真心,几分藏锋? 离开乾宁殿没多久,富怡贵人果然追了上来。 陛下。富怡贵人清脆地叫道,陛下,三日后的宴会,富怡想邀请思寥宫的美人姐姐一起可以吗? 容汀微微回过头。 看,不需要她多暗示什么,富怡仿佛天生有这样的能力,总是适时地做出最合适的事情。 容汀在下人面前还装着皇帝的样子,淡淡反问:思寥宫富怡贵人什么时候同天圣女关系这样好了? 就在不久前呀,富怡和美人姐姐关系都很好的。富怡贵人弯着眼笑,不过富怡最喜欢的还是陛下啦。 容汀有些忍俊不禁,险险控制住那张波澜不惊的死鱼脸,万分上心地随口道:既然如此,就带着吧。天圣女远来是客,富怡贵人切莫怠慢。 富怡贵人:是! 容汀离开了,富怡贵人歪着头站在伞下,似乎在思考什么。 贴身宫女枣泥问道:贵人,这会儿是回宫吗?还是再去太后娘娘那儿待一会儿? 富怡贵人轻轻摇头。 让我想想淑贵人娘娘,可惜,跳得太快太早,这会儿暂时用不了了,至于别人纯宁姐姐,还是谢家姐姐呢?又或者先别上正菜,周美人俞美人也不是不可以富怡贵人掰着手指,一个一个地数过去,声音清甜地碎碎念着。 枣泥:贵人在说些什么呢? 在说秘密哦,听到可能会死的秘密。富怡贵人开玩笑似的说道。 枣泥毫不惧怕地微笑道:贵人真爱说笑。 富怡贵人也只是笑笑,轻声说道:是说笑啦,只不过我答应了某个人一件事情,忽然觉得好像可以做了。 xzf 枣泥:做什么? 富怡贵人摆摆手,不好意思一般捂住脸,又从指缝间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笑嘻嘻道: 英雄救美啊。 ** 三日时间倏忽而过,自陛下下旨宫宴起,原本冷清清的后宫便热闹了起来。 因着宫宴的目的是驱鬼辟邪,并不过分铺张,也没备歌舞杂技,只将宴席设在了轩宁宫的湖中亭台。 即将同南陵天圣女一起被册封为妃的岚嫔谢虞操办了这整场宴席,因着担心阴雨不停,特意选了轩宁宫。这里亭台极深,四面镶嵌了琉璃的雨帘,坐湖中赏雨景也不会被淋湿。 然而,出乎意料,已经延绵了一月有余的细雨居然在那日早晨神不知鬼不觉地停了,日头仿佛几辈子没有出来过一样,明晃晃地晒下来,倒是显得那四面昂贵的琉璃雨帘五彩斑斓,晃眼得很。 谢虞怎么也没想到能被老天背刺,虽说这雨终于停了于国而言是好事,但耐不住原本什么都安排好了,这会儿只得命令下人将雨帘拆了,让众人稍等片刻。 一众妃嫔们倒也没多说什么,凑在轩宁宫中享受难得的阳光,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 而这份其乐融融,戛然而止于一个意料之外的人的到来。 富怡贵人到,天圣女到。 第56章 轩宁宫中细碎的说话声几乎是在这一瞬间消失殆尽,嫔妃侧身转头看向正门。 这个一直出现在她们口耳相传的传闻中,但实际上几乎无人真正见过的南陵天圣女,第一次这样正式地走到她们面前。 圣旨已下,所有人都知道,天圣女不日便将封妃。 中宫无人,日后,除了谢虞能与她平起平坐,这里的所有人都必须对她行礼。 先进门的是富怡,依旧蹦蹦跳跳,脸上是甜美的笑容。 她回头招手道:美人姐姐,进来呀,不要害羞。 众人看向她身后。 一截烟青的裙角随着缓慢稳妥的步伐引入眼帘,再往上是端正的,在日光下被照得雪白的手。那双手静静地叠在身前,顺着手臂往上,是一张清隽寡淡,甚至称得上几分单薄的面孔。 南陵人在中洲人的印象中总是高眉深目,目如琥珀。 在没有见到之前,她们对这位天圣女也有着诸多想象,虽然并无人尝试去思寥宫见上一眼。 所谓南陵,终究蛮夷,不值当她们刻意去寻。 但眼前这位所谓的天圣女,比起南陵的圣女,看上去几乎更像是中洲世家培养出的,清淡如水,寡薄如菊的闺秀。 谢虞毕竟见识广多些,旁人还在愣神时,她已经反应过来,几步走到众人身前。 天圣女如今身份尴尬,谢虞也就不行什么大礼,只是不失礼数地虚虚朝她伸出手,淡笑道:未曾想天圣女也会参与,稍有怠慢,还请不要计较,请进。 未等顾怀萦做出回应,富怡贵人便笑道:谢家阿姊可别这么文绉绉的了,美人姐姐还听不大懂中洲话呢,得用最直接的方式。 富怡贵人说着,牵起顾怀萦的袖子,露出灿烂的笑容。 富怡贵人:美人姐姐,我们进去! 说着,自己如同花蝴蝶一般,拽着顾怀萦的袖子边往里冲。 顾怀萦被拉得一个踉跄,好在谢虞眼疾手快捞了她一把。谢虞吓了一跳,低头问道:天圣女,你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看到,顾怀萦的手腕上,原本遮盖的袖子被掀起一角后,露出的一丝鲜红色。 是红珊瑚。 第29章 爱 中洲都城远海,珊瑚难得,皆为贡品。 南陵更是身处毒障密林,想必更是如此。 这样一串红珊瑚珠子串成的手链,若是放在往日大约入不了谢虞的眼。 但她在宫中也并非闭目塞听。 淑贵人几日前闹过思寥宫,后来被陛下谴了回去,闭门数日,甚至今日后宫宫宴都没放出来。 谢虞去看过她几次,她在梦中还在念叨红珊瑚。 淑贵人云婉言的心思,一贯不深藏,谢虞自然也知道一二。 近日中洲,若说起珊瑚,能想到的大约只有月前陛下赐给长公主的那一株。 曾经宫中多有传言,长公主那场大病源自南陵对中洲的诅咒。 而长公主后来痊愈,却又是中洲天圣女佛堂中三日祈福的功劳。 还有那日长公主对她说,天圣女不可能是南陵细作 谢虞清凌凌地收回了扶着顾怀萦的手,脸上神色淡得几乎看不见,冷淡问道:天圣女是见过长公主殿下了? 顾怀萦的手指很轻地颤动了一下。 她感受到了敌意。 不算很重,但一波一波如浪潮一般,源源不绝。 而她唯一认识的富怡贵人站在人群间,就这么笑着望着她。 顾怀萦这么看过去,满眼琳琅满目,她不认识的人端着她不认识的脸,那一张张脸,在刷白的日光下让人看得几乎晕眩。 这时,宫人来禀报,湖中亭的雨帘已经全部拆除,可以请各位娘娘入席了。 谢虞收回目光,一众美人娉娉婷婷,依次坐入席中。 富怡贵人凑到顾怀萦身边,小声道:美人姐姐,你的座位就在长公主殿下下首呢。 毕竟即将封妃,又是敌国身份尊贵之人,虽说是质子,不受太后待见,但对于嫔妃而言,面子上的礼数还是不可怠慢。 谢虞是女则女戒四书五经驯养出来贵女,自有一份傲气在,不会在这种事上给人难堪。 只是 富怡跟着顾怀萦落在人群后边,很轻地牵着她的袖子,声音绵软温柔。 富怡贵人:只是美人姐姐,按照座次,富怡离你很远呢。这次宫宴,明面上是驱鬼,实则是长公主和陛下为你准备的,从这一刻开始美人姐姐,你才算是真正踏入了中洲的后宫。 众人入座。 谢虞和顾怀萦坐在主位两侧,中洲以左为尊,谢虞甚至让出了左位,明面上几乎将顾怀萦捧得很高。 顾怀萦的下首坐着个肌肤微丰的美人,露在外边的手臂上凝着一层薄薄的汗珠。美人很轻地摇着扇子,冲顾怀萦微微欠身,柔声道:妾名宋吟霜,添居婕妤之位,天圣女日安。 顾怀萦没回应,只是微微颔首,在美人肩膀上看到了一只色彩稀薄的童鬼。 几乎已经快要魂飞魄散了。 再下首,是个高个子,脸色惨白眼圈黑重的女子,连目光都是直来直往,那女子一落座,先垂首给自己倒了杯茶,热茶注入杯中,传来隐约的药香。 第57章 顾怀萦微微翕动了一下鼻子,从药味中分辨出了一味络伽果。 这一味药材在南陵常常用到,因为剧毒,通常拿来喂养毒物。 宋吟霜也并不与她多说什么,转头柔声关怀那病美人道:纯宁近日身体如何了?今日难得日头正好,多晒晒对身体也好,妾都觉得,前月差点要被雨气腌入味了。 被称作纯宁的女子将药茶一饮而尽,咳嗽两声,冷冰冰地回了两个字:活着。 顾怀萦安静地收回目光。 嗯,是活着,但活不久了。 富怡坐在顾怀萦的斜对面,摸了块糕点正在吃,左右逢源地嬉笑着,姐姐长姐姐短,总归在座的都是姐姐。 她身边空了一个座位,大约是留给淑贵人的。 再往下,是几位美人和才人,比起其他人显得更局促些,端端正正坐着,也不说话,只是小心地拿余光瞄着顾怀萦。 长公主还未到,现在是属于嫔妃的时间。顾怀萦的目光扫了一圈,阿容不在席上。 富怡贵人照常做那个活跃气氛的破冰人,眼珠子一转,目光划过顾怀萦,落在了纯宁贵人身上,嬉笑问道:纯宁姐姐,富怡忽然想起来,你还记得上次长公主说的那个故事吗?纯宁姐姐当时不是编了好一串话本子,怎么样?有没有写出来? 说到这儿,又忽然将话头转到了顾怀萦身上:对了,天圣女还不知道那日长公主殿下讲了个什么故事,就这么听着得一头雾水吧。 谢虞抿了口茶水,淡淡开口道:富怡不是说了,天圣女还不大懂中洲话,哪怕你将所有都讲全了,天圣女也得一头雾水。 对哦。富怡故作苦恼地皱皱鼻子,那个能翻译的小丫头是长公主殿下的人,也不是时时刻刻跟着美人姐姐,这会儿应该跟着长公主去了,啊呀,这下可麻烦了。 谢虞手一抖,一滴热茶落在手背上。 长公主 自长公主病重以来,她都没能见上几回,甚至容汀离宫那日,也只是远远一瞥,碍着皇帝的命令,都没能上前说一句话。 但容汀却已经可以将自己的侍女借给这位天圣女了。 谢虞忽然意识到,这场连绵不绝,导致所有人行为不便的大雨,终究还是遮盖了很多东西。 而这些东西,或许会在今日,一点一点地在阳光下被刷去浮尘。 宋吟霜忽然起身,笑着朝谢虞福了一礼,声音轻柔:妾不才,倒是通一点南陵语,或许可以帮得上忙。 xzf 谢虞目光一闪。 谢虞:本宫倒是不知,宋婕妤什么时候学了南陵语? 家兄宋平衍,娘娘或许听闻过,在南岭战场上领了个将职。宋吟霜微笑,此次大败南陵,亦有家兄一份功劳。家兄为了战事学了南陵语,妾不才,自小仰慕家兄,什么都爱学他,因此也找人学了一番。 谢虞想起了什么,不再说话。 几个平日里和宋吟霜玩得好,知道内情的嫔妃也不做声了,只听宋吟霜并不熟练地,一字一句给顾怀萦简要复述了她们刚才的对话。 顾怀萦其实并不需要翻译,也并不想听懂所有人在说什么。 这里和南陵奉天殿一样,一切都是自说自话。 这种说出来似乎应该叫做帮助的好意。 末了,宋吟霜忽然轻声用南陵语问了一句:天圣女,您见过中洲和南陵的战场吗? 顾怀萦诚实且静默地点了点头。 宋吟霜又追问:那,天圣女是否在战场上见过妾的兄长? 顾怀萦听得懂这种语气,眼前这人想问的,并非被问出来的这句话。 这样的语气,是想要她歉疚。 我不知道。顾怀萦只是说,战场上太多人,望过去只是一万张相同的面孔。 宋吟霜就不再问了。那头富怡贵人已经惟妙惟肖地模仿着长公主的样子,讲起了小甲和小乙的爱恨情仇,末了问顾怀萦:美人姐姐,你觉得是为什么?小乙为什么会爱小甲? 顾怀萦不关心这个问题,她在等待艳鬼不,阿容给予她证明。她仿佛被什么指引,在今早富怡贵人前来思寥宫邀请她时,心底有一个声音告诉她,阿容的证明大约就在这场宴席之上。 只是始终没有见到她,顾怀萦难得有了一丝微微的焦躁。xzf 因此,顾怀萦只是随口说出属于南陵的标准答案因为伽释神的指引。 席上顿时安静了下来,直到富怡嬉笑着打破沉默,说道:嗯,所以按中洲的话来说,是因为姻缘神或者月老爷爷给她们绑死了红线? 纯宁贵人又喝了口药茶,冷声道:子不语怪力乱神。xzf 富怡贵人笑问:纯宁姐姐又想说那个杀人全家的话本子了? 纯宁贵人道:让人以为自己被爱是一招高妙的手段,好像只要沾上这个字,哪怕杀人屠族也就都成了爱而不得的悲哀之事,纯粹的恶行也成了情之所至的无奈之举。 她冷笑一声,声音虚弱气短,但说出来的话却总是显得异常尖锐。 否则,南陵为何要在战败后送天圣女为质子和亲?为何不送个王子?或者把他们那位所谓的奉天殿大巫送来? 第58章 一桌顿时鸦雀无声,只剩下宋吟霜温柔清浅的翻译声。 顾怀萦听着,非但没有尴尬或生气,反倒露出一点恍然的神情,轻轻看了一眼纯宁贵人。 送大巫和亲,原来还可以有这样的操作啊。 顾怀萦的神思荡开一瞬,想象到了大巫头挂珠帘,如她一般被送入中洲皇宫的情景。 只是大巫和亲,也是和给皇帝吗? 谢虞微微皱眉,后知后觉地喝止道:纯宁,你喝药茶喝醉了吗? 顾怀萦在心中默默点了点头。 络伽果中的毒于神志有损,损伤心智的同时又叫人情绪兴奋,若是她这药茶喝久了,在面上看上去的确和醉酒相似。 也因此,养蛊时,若是喂食炮制过的络伽果,会让那些蛊虫如疯了一般相互厮杀起来,直至剩下最后一只,那便是蛊头。 正如南陵的直死之咒,若下得浅些,不叫人一瞬毙命,那发作时看起来也会像是羊角风的模样。 许多事,面上和里子其实截然不同。 纯宁贵人又喝了口茶,并不大关心谢虞的阻止,目光寒刀一般地落在了顾怀萦身上,直直问道:天圣女,既然话都说到如此份上,不如就回答吧。南陵送你来这里,是想让你爱陛下,是吗? 第30章 阿容 南陵送你来这里,是想让你爱陛下,是吗? 对顾怀萦而言,一个近乎荒诞的问题。 但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哪怕谢虞这次也没有再阻止。 最终,顾怀萦只是苍白地吐出了两个字:不是。 为什么送来和亲的是天圣女? 为什么不是南陵皇族中人?不是所谓的公主皇子? 甚至,为什么不是奉天殿大巫? 因为天圣女本就是消耗品,而她也本就该在不久后被消耗殆尽。 天圣女的寿命只有十七年,十七是南陵宗教中神圣的数字,传说伽释神曾化身为蝶,飞舞十七个日夜,最终到达了所谓的彼端,并在那里落下化为真神。 而每一任天圣女都会在幼年时被带入奉天殿,一直到十七岁生日那日,在祭坛上死去,灵魂带着南陵所有人深切的信仰,化作蝴蝶落在伽释神的掌心。 没有人期待她会爱谁,没有人认为她会被爱。 她只是个身份尊贵,当得起和亲这一职责,却又没什么可惜之处的,可以随时找到替代品的,消耗品罢了。 甚至将她送来这里,本也不是为了什么长远之策,只不过是一场杀局中的最后一环,一把一次性的刀。 那南陵是想做什么?对中洲心悦诚服吗?天圣女你自己信吗?纯宁贵人面无表情,一字一字往外蹦着,南陵对陛下有什么企图? 若是上一句还隐约藏着些许,这番话就几乎是要撕破脸皮了。 谢虞骨子里那点闺秀气终究听不得这样的直白,再次制止道:纯宁贵人是真醉了,趁着长公主殿下还没来,不如先去清醒清醒,省得在殿下面前失礼。 纯宁贵人是个精神状态堪忧,发起疯来敌我不分的人,眼下轻飘飘瞥了谢虞一眼,道:岚嫔娘娘一贯不在乎陛下怎样,但若是南陵不臣之心是针对着长公主呢? 谢虞顿时失语,微微睁大眼睛,神色肃穆下来:纯宁,慎言。 纯宁贵人只是冷笑一声:岚嫔娘娘莫不要忘了,那小甲小乙的故事,可是长公主殿下讲的。 谢虞微微皱眉,纯宁贵人说到激动处,脸上浮起红色,却显得整个人更加苍白羸弱,甚至病态。她反手用冰凉的手背抚了抚脸颊,感觉到了烧起的温度。 长公主殿下大病,被你几日祈福祈好了。纯宁贵人一双灰败的眼睛盯着顾怀萦,我不信神佛,不信妖邪,但我信你南陵的蛊和毒。 长公主病好后,莫名召集所有人,说了个没头没尾的故事。但若真要对应,敌对人家嫁来的小乙,这一角色,除了天圣女,还有何人能担? 至于什么十年之期,什么相爱相杀,什么小乙深爱小甲。南陵毒蛊之术,你身为天圣女,下个降头,或者什么情蛊,趁着长公主病重时迷惑她的心智,并非做不到吧? 纯宁贵人语速越来越快,中间几次呛住,撕心裂肺地咳嗽一阵后,灌一口药茶继续,简直跟那药茶吊着她的性命一般。 纯宁贵人:长公主至情至性,你们南陵以毒令她病入膏肓,趁其昏迷虚弱之际,又以祈福为幌子,用蛊术入其梦,编造出所谓的十年爱恋,编造出她对你的十年冷遇和你对她的十年情爱,这样等长公主殿下醒来后,不需要你再做什么,她就会自发地觉得自己亏欠与你。 而你们的预谋也的确实现了,因为在故事的最终,长公主惶惑的,是小乙为何会爱上小甲,长公主想要做的,是当一切回到最初时,再次让小乙爱上小甲长公主陷进去了,陷进了你们南陵的陷阱里。 纯宁贵人一口气说完,又是一阵咳嗽,用帕子捂着,几乎带上了血气。 她用力喘息着,面无表情道:天圣女,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鸦雀无声。 第59章 众嫔妃听得心中打鼓,顾怀萦听得一头雾水,大脑下意识从这长段话中抓取自己熟悉的关键词,于是思绪很正常地跑偏了。 情蛊和降头不是这么用的吧。 这两个东西,还能入梦的吗? 见顾怀萦不说话,纯宁贵人点点头,盖棺定论:看来天圣女认罪了。 一片寂静中,富怡贵人鼓掌似的拍拍指尖,满眼星星:不愧是纯宁姐姐,果真天马行空,这话本写得合理,而且精彩! 同样也是一句话的盖棺定论纯宁贵人说得再精彩再合乎情理,没有证据,也不过就是天马行空的想象罢了。 谢虞将手探入袖中,轻轻攥紧了别枝花香囊。 她淡淡道:纯宁,你说的不是什么小事,在中洲皇宫动巫蛊之术是可诛九族的大罪。 巫蛊无证据不可轻易言说,那私相授受,此事可是板上钉钉?xzf 阴森的声音忽而响起,刀锋一般刺入其中。 富怡在听到声音的瞬间很轻地啧了一下嘴,面上一丝厌烦一闪而过。 可当她转头见到站在连接湖中亭和堤岸那连桥上的人时,却也微微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淑贵人云婉言原本是这么瘦的吗? 她赶在谢虞开口前笑了起来:贵人娘娘来啦,原本还以为贵人娘娘还在禁足呢,看来陛下果真还是舍不得罚你呀。 淑贵人木呆呆地看了富怡贵人一眼,声音仿佛僵死:郭富怡,你又何必落井下石?若不是你亲自去求了太后娘娘,我的姑母,我的确还不能踏出宫门半步,姑母不会管我。 富怡贵人也不生气,依旧嬉笑:富怡只是觉得,这么热闹的时候,要是贵人娘娘一个人被禁足,那也太可怜了。 富怡贵人原本以为淑贵人经过上次那一遭已经废了,今日把她弄出来也不过是为了搅混水,没想到她反倒如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连人看上去都聪明了几分。 谢虞问道:淑贵人口中的私相授受又是何事? 淑贵人看向谢虞,神色平淡地行了个礼,空洞道:见过岚嫔娘娘。 她起身,目光在每个人脸上扫过:若是各位现在去天圣女居住的思寥宫,会在那里看到一株大珊瑚,上好的朱砂色,夹杂在所谓的,陛下赏赐中,堂而皇之地摆在桌案上。 那株珊瑚,是我亲眼见着陛下赏赐给长公主殿下的,整个中洲,都不会有第二株,哪怕陛下手中,也再无成色如此完美的珊瑚。 她脸上肌肉很轻微地抽动一下,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所以天圣女,它为什么会在你的桌案上? 顾怀萦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这是一个根本不值得回答的问题,但淑贵人知道,她回答不了。 为什么那株珊瑚会在她的桌案上?淑贵人当然知道,因为如今的长公主和陛下本就是一个人,她拼命地,想要拿出最好的东西送给眼前这个未开化的蛮夷,制内的还不够,宫中的还不够,哪怕属于长公主的,也愿意拿出来。 那株原本可以属于她的珊瑚啊 那个原本可以属于她的人啊 谢虞的目光落在顾怀萦身上,目光很深的地方,有着难以掩藏的,一丝本能的敌意。 她问:天圣女,你和长公主,有过多少接触? 她和长公主本不该有过任何接触。纯宁贵人接过话,尖锐的话语如同刀锋,天圣女入宫时,长公主便病重到难以下榻,长公主痊愈出宫时,连我们都不被允许靠近相送,若非昏迷中的梦境,天圣女,你如何同长公主有接触?如何来的长公主口中的十年?难道你要说你们早就相识,长公主早就勾结南陵? 谢虞:纯宁!有些话说得过了! 纯宁贵人冷笑:岚嫔娘娘惯爱息事宁人,但我这个今天活明天死的病秧子没那么多讲究。你难道想看长公主被南陵蛮夷哄骗? 顾怀萦自始至终,安静地听着她们说话。 从荒唐的故事,到荒唐的珊瑚。 她只是觉得有点疲累了,但阿容依旧没有出现。 她抬头望着坐席上模糊的一张张面孔,想起曾经大巫对中洲宫廷的评价。 一个活着进去,或是死,或是疯的地方。 鬼影幢幢,皇帝残暴,公主骄横。 无论生死,在这里都再简单不过,仿佛轻轻一句话就能定下。 她有些想念那日在宫外见到的火树银花,双龙火焰缠绕着直冲云霄,但也知道,自己短短的余生再无法见到。 顾怀萦缓慢地,第一次在众人面前,用并不纯熟的中洲语开口。 你们,想要定罪,因为我,来自,南陵。 众人皆是微微诧异,纯宁贵人冷脸道:我们想要定罪,因为你有罪。 顾怀萦轻缓地将手交叠在膝上,声音和神色都古井无波。 她问:什么罪?和亲?身为,天圣女?还是活着? 淑贵人冷冷望着她:既然天圣女觉得是我们欲加之罪,是我们冤枉了你,那便解释解释那株珊瑚吧。 第60章 顾怀萦微微张了张口,实在不觉得有什么可解释的。 在淑贵人忽然大闹思寥宫之前,她甚至根本没注意过,淑贵人口中的珊瑚是哪个,又被随手摆在了哪里。 她能想到的,和珊瑚有关的,大概只有今日来赴宴前,富怡贵人嬉笑撒娇着硬是给她挂上的珊瑚手串。 正当气氛几乎要凝固时,一道明亮的声音便顺风飘了过来,夹杂着暖阳和笑意,只让人觉得,这样的声音才应该被这样好的日头照着。 既然说是本宫的珊瑚,那为何出现在思寥宫,不应该过问本宫吗?那声音含着明艳的笑,清而脆,是她们所有人都熟悉的,都想要听到的。 伴随着这道声音,一个童声紧跟在后面,高高笑唱了一句:龙凤显,万物生。 随着唱声,一条火龙窜上日头,宫女太监们传来一阵惊呼。 声音的主人很快走到了淑贵人身后,有些微微责备似的玩笑道:婉言怎么光咄咄逼着阿萦啊?是跟谁学的挑软柿子?本宫作为阿姊,一定要替你教训一番。 淑贵人一身已经彻底僵住了,其余人也有些尴尬地试图往后缩一缩,只有富怡贵人脆脆地笑起来。 长公主殿下,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富怡都想了你几百年了。富怡贵人花蝴蝶似的小跑过去,搂住对方的腰就是一个熊抱,抱完了就仰起头,用一张孩子面孔撒娇似的说道,长公主听到方才我们在编的话本子了吗?爱恨情仇因缘际会,是不是很精彩? 我刚到,也就听到个尾巴,前面还有什么精彩玩意儿吗?长公主在阳光下笑得灿烂,一张脸涂着日色,仿佛连发丝都闪着光亮。 她那张浅色的眸子在日光下恍若琉璃,里头汪着琥珀色的酒,看向谁便是一丝微醺的醉意。 她笑道:本宫也就光听到私相授受,就想着,得赶紧把这个一见倾心,忍不住送了点东西给心上人的罪名认下了不过,若这要算私相授受,那你们可得把这些年从本宫那儿薅走的好东西都还回来,不然本宫可是跟皇兄整个后宫都私相授受了。 说着,她的目光定定地望着顾怀萦,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一脸再熟悉不过的笑容,死亡的色泽在那张脸上流溢着,却因为日头太好,笑容太暖,别说阴鸷,反倒展现出某种奇异的,近乎美的结论。 阿萦喜欢珊瑚吗?本宫一时不知送什么,想着珊瑚配美人,倒也不算埋没。若是还有别的想要,只要本宫有,便尽管来拿吧。 xzf 顾怀萦没能做出任何反应。 她只觉得声音如流水,自耳边淌过,却未能在脑海中留下丝毫痕迹。 阿容证明了。 证明了她的身份,证明了她的活着。 而长公主身后,那所谓的驱鬼高人,身上带仙儿的小姑娘扒着她的裙摆探出头,朝顾怀萦笑唱了一句:生生死死,观则不明,心则明。 火龙在白日并无夜间明显,但星星点点火光自长公主身后落下时,依旧能清晰地让人回想起某个瞬间,艳鬼张开双臂,仿佛怀抱着这整片天地,温柔笑道:阿萦,你看看,这才是真正的中洲。 xzf 顾怀萦望着容汀,第一次在日光下这样看她,嘴唇无声地张合两下。 阿容。她这样说道。 她想要的,唯有阿容。 第31章 驱鬼仪式 阿容。 容汀看出了这个口型,于是欢喜地笑起来。 她随手拍拍淑贵人的肩膀,声音轻缓:去入座吧。 说完,火红烫金的裙摆如蝴蝶的翅翼,很轻地从她身边擦过。 长公主容汀走到了宴席的主座,顾怀萦跟着其他嫔妃的动作要站起身,容汀已经随手摆了摆:不用行礼了,小虞,你给那小姑娘加个座,先开席。xzf 那扎着双角的小姑娘脆生生问道:不给爹爹也加个座吗? 容汀好脾气地笑笑,说道:这儿都是女孩子,让你爹爹跟着宫人去另一边吃,放心,不会怠慢。 她眨眨眼睛,狡黠地瞥了一眼顾怀萦:毕竟一会儿还指着你驱鬼呢,怎么能得罪了? 顾怀萦只静静看着容汀,听到她这么说,知道她是在打趣之前的乌龙,微微垂头用手背触碰了一下鼻尖。 宫人手脚很快,立刻整理出了一个末席,小姑娘方一坐下,也不管别人,埋头就吃,简直风卷残云。 其他人也沉默下来,与往日间她们设宴时的气氛完全不同。xzf 容汀知道原因,但也不在意,甚至随手将自己眼前的一小碟酸酪浆搁在了顾怀萦面前。 骨瓷的碟子在桌案上轻轻一磕,清脆的声响。 一道道隐晦的目光落了下来,容汀却只是笑道:阿萦,尝尝这个。 顾怀萦现在几乎还是有点懵的,展现在她身上便显出一种过分的顺从来。她几乎没有犹豫地顺着容汀的目光,用勺子沾了一点放进嘴里。 然后,不出容汀意外地皱起了整张脸。 酸 酸得舌头都要麻掉了。 中洲还有这样的食物吗? 容汀忍不住笑起来,富怡贵人清脆的声音适时响起:美人姐姐,这个要挖上一大勺才好,底下是甜甜的红豆沙,和在一起就好吃了。 第61章 说着,又话锋一转,声音里带有一丝从未有过的刻薄:那位驱鬼的小道士要不要也来一碗尝尝? 顾怀萦半点没听进去,将发麻的舌尖抵在齿间轻轻咬了一下,侧目看向容汀。 看你发呆,就总想逗一逗。容汀无辜地耸耸肩,笑眯眯道,原来阿萦也怕酸啊,和本宫一样。 在场大半都是人精,长公主随便一个动作都能解读出两三层意思来,如今她这句跟本宫一样一说出口,她想表达的意思也就这么轻飘飘落了地。 顾怀萦没有什么不同,和她们一样,都是人,都是女人。 最终,只有纯宁贵人冷冷撂下一句:长公主殿下,我身体不适,须得提早离席。 容汀不软不硬道:若真的很不舒服就回去吧,只是可惜,我还想听听纯宁的话本子,是不是真如富怡说得那般有趣。 纯宁贵人张了张嘴,终究不愿如此拂了容汀的面子,默默不语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药茶。 那一壶都快喝完了。 顾怀萦漫无边际地抽出一丝神思想道,再这么喝下去,不出半年 容汀虽没听到全程,但她对纯宁贵人还算了解。 纯宁贵人早就病入膏肓,药石无用,因此将生死置之度外,对大部分事情都漠不关心,然而一旦遇上点关注的,便如同冬日的炮仗,噼里啪啦炸个通响。别说顾怀萦,哪怕在皇帝太后面前也是如此。 容汀还记得她的某个传闻,皇兄第一次召她侍寝时,纯宁贵人面无表情地当着皇兄的面吐了一大口血,夹枪带棒地说:陛下还请怕死一点,毕竟万一真死了,我身为嫔妃当不起这弑君的骂名,我阿爹阿娘九泉之下还得给我上套家法。 若换了任何一个人,这番言论都足以牵连父母亲族了。 然而纯宁贵人满门忠烈,父母兄弟皆战死于沙场,只留下她一个,又是个病秧子,因此只要不是叛国大罪,哪怕皇帝也轻易动不得,还得好声好气小心着别让她情绪上头再吐上两口血。 不过虽然说话难听,却从未有人质疑过纯宁贵人对中洲,对皇族的衷心。 一个忠于中洲,又语如刀锋的人,她会对顾怀萦说什么,似乎并不难猜。 但奇怪的是,在容汀记忆中,纯宁贵人前世和顾怀萦的关系并不算糟糕,至少没有过今日这样的剑拔弩张。 甚至,前世纯宁贵人于一年后薨逝时,见的最后一人就是顾怀萦。甚至因为这事,顾怀萦还被怀疑过暗害纯宁贵人。只是那时,所有人都对纯宁贵人的逝世有所预期,毕竟她已缠绵病榻太久,于是这事便这么不了了之。 莫非是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不打不相识? 亦或是这一次,有谁提前下了眼药,挑拨了这一出纷争? 容汀的目光安静地扫过席上的每一个人,在富怡贵人身上停留片刻。 事实上,这一桌妃嫔,除了那细作,哪怕算上早逝的纯宁,最终和阿萦的关系其实都算得上融洽。所以她才安排了这场宴席,想要阿萦能比前世更好地走入众人的视线中。 前世,很久很久以后的时候,她与阿萦可以稍微和平地说说话时,她也曾刻意夹枪带棒地问过,究竟阿萦是如何收买了这全后宫的人心。 阿萦只是很浅地微笑,回应道:或许是因为同样的目的吧。 她这么说着,轻轻搅拌着碗里的药汁。阿萦毒蛊出身,后来禁足在一起时,容汀才知道原来她还擅医术,并且不输太医圣手。 阿萦过凉了那碗药,一勺一勺地喂给她,满足而又轻柔地说道:殿下,因为我们都希望您好。而且我知道,您一定会很好很好。 所有您期待的都会实现,所有您所愿的都能得偿。 而我们,都只是柴鑫。 ** 容汀收回思绪,发现宴席上在富怡贵人的带动下起起落落地响起了些说话声,坐在那小姑娘身侧的几个才人很新奇似的想要逗那小姑娘说话毕竟她们认知中能驱鬼的道长都该是胡子老长的老头子,没想到居然是个总角小儿,多少有些奇怪。 那小姑娘也全然不怕,一边脆生生地用唱词回答问题,一边随手将那几个才人桌上的食物都捞到了自己跟前。 只是若仔细听去便可发现,她几乎回每一个人的话,却从不应富怡贵人的声。 容汀转头看向顾怀萦,她还在对付那碗酸酪浆。 习惯了南陵口味,终究是吃不惯中洲稀奇古怪的点心,吃一口就皱一下脸。但或许因为这是从容汀手中递过来的,顾怀萦还是一口一口将这浅浅一碗底混着红豆沙的白浆吃了个干净。 顾怀萦咽下最后一口,总算能放下碗松口气,一抬头却看到容汀似笑非笑的眼睛和大大的口型,怕她看不懂,说的还是南陵语。 要不要再来一碗? 顾怀萦: 敬谢不敏。 宴席上,再无人提任何可能扫人兴致的话题。 一场宴席从午间拖拖拉拉持续到了黄昏,那小姑娘像是总算吃饱了,将眼前的碗碟一推,抬首问道:娘娘们,昏黄鬼事,黄昏鬼时,可要驱鬼? 第62章 嫔妃们顿时打起了精神这才是今日的重头戏。 顾怀萦心中一跳,又很快平稳下来。 艳鬼不是鬼,是中洲长公主容汀。 既如此,驱鬼,驱的便不是艳鬼。 只是依然无法解释她身上为何会有死亡之色为何,明明看上去健康健全的一个人,会如此接近死亡。 这一点无法探清,便始终如一道阴霾隐隐地压在顾怀萦心上。 她想,她找到了人生中最后要做的一件事。 将那异常的色泽,从容汀身上洗刷干净。 ** 驱鬼仪式开始,小姑娘有模有样地抓了两张黄纸。大汉举着火把护卫在她身后,嫔妃们挨挨挤挤地站在一起,顾怀萦原本响退去角落,但终究有些担忧,于是默默地占了容汀身旁的位置。 若是这所谓的驱鬼会对她造成什么损伤,她也可在此挡上一挡。 大汉口中含着酒,一个火把舞出游龙的姿态,喷上一口就是一簇火龙直窜于天际,小姑娘便抓着机会唱一句,又往上扔一张鬼画符似的黄纸,直到黄纸被火龙吞没,她便大喝一声:咄! xzf 天色渐渐暗下后,大汉吐出的火龙越加繁复精彩了起来,小姑娘的唱词也越来越高,哪怕宫女太监的目光也被吸引,一个个眼都直了。 甚至有个太监在又一条火龙窜出时忍不住大喊了一声好,又瞬间意识到这可不是宫外街市上的卖艺,赶紧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努力捂住自己的脸。 然而好在,完全没人又闲心注意他。 总之,这场驱鬼看上去不像驱鬼,倒像是杂耍。 容汀悄悄握着顾怀萦的手腕,看得津津有味,凑到顾怀萦耳边笑声调笑道:阿萦,就这表演可不止那两角碎银子,今日的驱鬼这样好看,我们赏个两角碎金子吧。 顾怀萦微微无语。 旁人或许能被糊弄过去,但她却能看出,这压根不是什么驱鬼。 就是个正儿八斤的杂耍表演。 她一时间甚至担心容汀是不是人傻钱多被骗了个团团转,正要开口。 一双小小的手从身后伸过来,将她们两个的腰一起揽了个满怀。 富怡贵人的声音很少这样轻,这样平静。她总是嬉笑,总是情绪饱满,从未有过如此模糊不明的时候。 长公主殿下,富怡不喜欢她。 第32章 蝴蝶 长公主殿下,富怡不喜欢她。 富怡贵人很轻地,委委屈屈地这么说道。 而与此同时,总角的小女娃娃高高唱了一声。 抓住鬼了! 一截烧了一般黄纸飘飘荡荡,从半空中落下,一点残余的灰烬落在了富怡的发梢上。小姑娘手里晃着不知什么时候抓在手中的铜锣,哐啷敲响,最后一条火龙冲上天空,却仿佛有生命一般,直直朝着容汀冲过来。 xzf 容汀瞬间就要将顾怀萦拉到身后,但或许因为一直戒备着,顾怀萦比她反应更快,转瞬就挡在了容汀身前,手指在半空中挥过,火龙就这么被截成两半,瞬间失了气焰灰烬似的消散在半空中。 尖叫声和保护长公主的呼喝声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响起来,护卫冲上前控制住那小姑娘和大汉,询问声潮水一样挨挨挤挤地涌过来。 容汀暂时顾不上其他,急急地将顾怀萦转过来就要看她的手。 手指上燎起了一片黑色的痕迹。 容汀少有这样不冷静的时候,声音都提了起来:你做什么!那是火!你敢伸手去拦? 顾怀萦还没觉得疼痛或者其他,她的手既敏感又麻木,因为养蛊时喂了太多的毒,虽然能精准感知所有触感,痛觉却几乎已经消失不见。 她甚至没听清容汀语速过快的话,只是在看着容汀的瞬间,眼睛微微放大了一些。 颜色淡了一些。 那原本浓重的,死亡的颜色。 另一头,惊魂未定的谢虞已经高声命令道:将这两个意图刺杀长公主的家伙压下去!撬开他们的嘴,问清楚是谁派来的! 顾怀萦蠕动了一下嘴唇。 等等。 声音太轻了,因为她自己都不能确定自己的想法是不是正确的。 但容汀却听到了,轻轻拦下护卫。 容汀:等等。 在场的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谢虞有些气急地唤了一声:长公主! 容汀摆摆手,走到被压在地上的小姑娘面前,挥手让护卫放松一些,轻轻问道:刚才是意外吗? 小姑娘似是什么都不怕,笑道:不是呀。 她仰着头望着容汀,说道:美人姐姐,你身上有鬼。xzf 众人皆倒吸了一口冷气。 顾怀萦跟在容汀身后,轻声道:没有的。 小姑娘就这么看着她,脖子几乎如同将要折断一样,用力地仰起来。 她忽然笑了,用异常清脆的声音轻轻道:有的哦,你不是可以看见吗? 顾怀萦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重重砸了一下,耳朵里发出一阵嗡鸣声,好一会儿才能渐渐听见声音。 是容汀在焦急地叫她的名字。 第63章 顾怀萦就这么在这一声声呼唤中,慢慢捉回了自己的神智。她僵木地转过头,安静地望向容汀。 容汀也顾不得什么大庭广众,或者说,从她今日将顾怀萦带到日光下时,就早已下定了决心。她轻轻抬手撩了撩顾怀萦的头发,用手背贴着她汗湿的脸。 阿萦。容汀担忧地问道,没事吧? 顾怀萦的心落了回去,呼吸慢慢平稳下来。她捉住容汀的手,轻轻摇头。 容汀又看向那小姑娘,冷静道:我今晚会留在宫中,你到我宫里,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开诚布公,一五一十地都说清楚。 嫔妃都有些哗然,容汀补充道:只放那小姑娘进来。将那汉子拿住,若有意外,便斩首处死。 那汉子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小姑娘撇了撇嘴,有些委屈似的哼了一声。 受到惊吓的嫔妃被送回了各自宫殿,她们都知道这不是什么能被知晓的事情,一个弄不好或许是杀身灭族之祸,除了纯宁谢虞有些犹豫,其余人都乖乖离开。 而谢虞身后终究是谢家,哪怕自诩长公主容汀的手帕交,此时也不敢置喙皇权。 剩下一个季纯宁,在容汀一番劝慰后,终究也拖着病体离开了。 小姑娘被押送到了思寥宫。 长公主容汀出宫建府后,依照中洲礼制,在宫中就没有了属于自己的宫殿,因此入宫时总是长居太后的乾宁殿,如今倒是不大方便,反倒是思寥宫地处偏僻,邻近无人,只要派侍卫围上,就也不怕隔墙有耳。 xzf 思寥宫中,顾怀萦和容汀沉默地坐着,小姑娘则哪怕跪在地上,也很新奇地四处张望,依旧是一副天真烂漫无所畏惧的样子,全然不顾自己的爹爹正被当成人质。 虽然听上去有些荒诞,但这对不知真假的父女中,这个稚龄小童才是主宰的一方。 小姑娘四处看看,又伸手摸了摸地面,忽然笑了。 美人姐姐在这屋子里做了了不得的事情呢。她不偏不倚地看向顾怀萦,要是成了,那我和爹爹就连廿一都呆不到了,得早早从京城离开。 顾怀萦眼睛微微一颤。 容汀瞬间就意识到,这小姑娘说的是什么。 毕竟就在不久之前,她才刚刚看过现场。阿萦跪坐在那一圈圈阴森烛火间的样子如今还刻在她的脑海里。 她深吸一口气,忽然露出个温和的笑容,轻声道:说起来我们也认识挺久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之前听那位卖云吞的大娘叫你幺妹儿,这是名字吗? 小姑娘歪了下头,笑道:我没有名字。 顾怀萦骤然看向她。 没有名字虽然这世上,并非只有天圣女才没有名字。况且这小姑娘身上,没有丝毫南陵巫蛊之术的影子,一双手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沾过毒蛊的气息。 但这么乍一听到,依旧令人心头一惊。 小姑娘补充道:哦,可能以前有,不过自从阿爹不会说话后,就没人再那么叫我了,过去太久,就给忘记了。 她歪歪头,问:美人姐姐,今日是六月的什么日子? 容汀慢慢吐出几个字:十三,六月十三。 距离封妃庆典的六月廿一,只余下八日。 小姑娘点点头笑道:那美人姐姐便叫我十三吧。 属实是随意得很。 容汀不算讨到什么好,名为十三的小姑娘又看向顾怀萦,似乎比起容汀这位长公主,顾怀萦才叫她更感兴趣。 十三问道:美人姐姐,你不怕死吗?那么大的动静,万一要是成了,你诅咒的人活不了,你恐怕也活不了的呀。 她几乎有些困惑了:况且我看你跟这位美人姐姐不是关系很好嘛?在宫外时,我还祝了你们嗯,什么来着,百年好合还是比翼双飞? 顾怀萦尚且没反应过来,容汀却明白她的意思。 按那日所说,阿萦要诅咒要杀死的人是皇帝,偏偏她决定舍命也要咒杀皇帝的原因居然是自己。 但好巧不巧,这个皇位现在是自己在坐。 四舍五入,若是诅咒成了,那她和阿萦就真是对不明不白就共同赴死的苦命鸳鸯了。 容汀伸手轻轻握住顾怀萦的手腕,只感觉到她轻轻缩了一下,但没有更多动作,想必是并不排斥。 不管阿萦打算做什么,总归没做成,不如还是说说今天之事吧。容汀看向十三,挪开了话题,问道,十三,你在本宫身上,到底抓了只什么鬼? 十三看看容汀,又转着眼珠子看向顾怀萦,一双眼睛里闪着有趣的光。 是一只蝴蝶哦,一只很美的蝴蝶。十三这样说道,桑布格落如果用南陵语,应该这么叫吧。 容汀和顾怀萦几乎同时想到了同一个传说。 南陵神话中,那只象征生死的蝴蝶。 生则为朝日,蝴蝶翩然飞起;死则为日暮,蝴蝶落于伽释神的掌心。 最终,在第二日的朝阳再次笼罩大地时,蝴蝶会再次飞起。 而阿萦曾问她,第二日的蝴蝶,和前一日的蝴蝶,是同一只蝴蝶吗? 第64章 这个问题容汀曾疑惑过。 她在死亡的瞬间意识到了自己的心意,意识到自己爱上了这个默默无言十年,却在最后陪伴她三个月,并亲手给予她死亡的女子。 但当容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重生到了十年前之后,脑海里也曾短暂地闪过阿萦的问题。 她所爱的那个,与她一起经历了三个月的阿萦。 与如今方才入中洲,和自己未曾有过任何关系,甚至未曾有过一次对视的顾怀萦。 她们于她而言,是同一个人吗? 这仿佛前世今生一般的关系,真的能够顺延她的爱恋吗? 但所有问题都在阿萦拨开那支雪白的梨花的瞬间得到了回答。 花瓣簌簌落了她满身,落花之后是阿萦微微怔愣的脸,寡薄的,没有表情的,一双眼睛漆黑空洞,仿佛不似一个真正的人,而是某种方才为人的精怪空壳。 和她熟悉的,印象中,那三月的阿萦截然不同。 不那么圆融,不那么温和,不会露出温淡的笑容,而且不那么爱她。 但她听到了自己心脏鼓动的声音。 一声一声,毫无保留。 她在这个瞬间理解了自己的爱恋,是否有共同的记忆并非最重要的,是否有同样的经历更不是。曾经她能够胡思乱想地剖开自己的情感,去思索当初她对阿萦的爱如何产生,去思索前世今生是否为同一个人。 都不过是因为,她的阿萦未曾这样直白地站在她面前。 而她们相遇的瞬间,爱情本就该这样开始。 那时的她就这么看着顾怀萦微笑起来,不自觉地说出一句话。 我回来了。她这样对她的阿萦说。 仿佛中间未曾隔过生死,她只是提着一壶酒归家,忽然想要戏弄一下家中的小娘子,于是提着酒爬上树,拿小石子砸着窗沿,等到小娘子忍不住怒气冲出来想要看看是哪家熊孩子时。 她就可以这样将满树的花洒落到娘子的身上,跟个惊喜似的从天而降,在对方又气又喜的目光中,笑得道一声:我回来了。 第33章 我很爱您,殿下 那只蝴蝶付出了很多。十三摸着她的小揪揪,笑着这样说道,不过怎么说呢,我觉得那只蝴蝶有点疯,美人姐姐,你还是离得远点比较好。 容汀听懂了,于是摸摸伸手,在十三的小揪揪上扯了一下,看着对方龇牙咧嘴的样子说道:不可能。 她紧紧握着顾怀萦的手。 好不容易,经历生死才重新握在手中的珍宝,怎么可能随便松开。 十三夸张地说道:可是再不离远一点,你就要死了耶。 她转头看向顾怀萦,笑着问:你不是能看见吗? 容汀身上,死亡的色泽被那火龙削薄了一些,但依旧存在。 顾怀萦的声音缓慢而生涩,她的手心有湿冷的汗,从心底一寸一寸发出来。 她问:为什么? 顾怀萦恍然想到了什么,慢吞吞地吐出几个字:直死之咒? 如果艳鬼就是长公主,那是不是意味着,刻在长公主府床底的阴毒咒术,是不是已经落在了她的身上,只是因为什么原因还未发作? 顾怀萦:但那是可解的。 十三嬉笑一声;美人姐姐不应该心知肚明吗? 没等她们再多问什么,十三已经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小女娃娃耍赖似的仰着脸,一双圆圆的眼睛如同小狗,瞳仁很大,几乎不见眼白,湿漉漉泛着水光。xzf 十三:我能说的真的都说啦,要不就把阿爹放了呗,我和阿爹还得赶着在廿一前离开京城呢。 她又眨眨眼睛:不过现在可能不那么着急离开了吧但有备无患嘛。 xzf 容汀微微沉吟。 这话的意思大约就是,廿一的危机暂且还未过去,但大概能平安度过吗? 她倒也没打算一次性问个干净,心知也不可能,从荷包中摸出两角金子,叫了声十三。 金子轻巧地抛过去,可惜十三现在没拿那面铜锣,有点手忙脚乱地接在两手里,一手抓着一个放在嘴边一咬,顿时笑得眉眼花花,拖着孩子细长尖锐的声音唱道:妇唱妇随,琴瑟和鸣! 容汀就笑了笑,又道:还有七个铜板,三个铜板一碗的云吞面,我和阿萦各一碗,剩一个铜板,你再回我一个问题。 十三就唱:你啷个问题,且抛来听听。 也不知换了哪儿的方言。 容汀:那只蝴蝶,我走后,尚可安好? 十三眯一眯眼睛:得偿所愿,可不安好? 容汀将铜板递给十三,招来护卫,吩咐将十三和她阿爹一起找个空的宫殿关起来,特意吩咐了,关两个房间,可以挨着,但不需见面。 结果就是,十三被带下去时拳打脚踢,可惜拳脚都太短,只能凄凄惨惨地大喊:言而无信,欺负仙儿了! 容汀:可别叫唤了,本宫结了两角金子加一个铜板的善缘,关两天耗不干净吧,至少关过廿一。 她眨眼笑道:要是过两天发现善缘不够,再多加几个铜板呗。反正本宫别的未必多,但钱一定多。 第65章 十三露出了自相遇以来唯一一个呆滞的神情,没想到还能这么操作。 哇哇乱叫的十三被拎走后,思寥宫又一次陷入了寂静。 容汀转头看向顾怀萦,准备就着自己的身份来一次健全的介绍,就听见顾怀萦生涩的,微微喑哑的声音。 顾怀萦:蝴蝶是谁? xzf 容汀:啊? 顾怀萦:哼。 顾怀萦从容汀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 她几乎有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漫长的疲惫过去后,从心底燃起了一簇小小的火苗。 容汀:等等,阿萦,你听我解释 顾怀萦没吱声,甚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经过容汀的身边,慢慢坐到了自己的床上。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她需要好好想一想。 最重要的,是阿容究竟为什么,会和死亡这样深切地绑在一起。 其次是廿一的封妃典礼,原本要被她杀死的皇帝,从一个可能会伤害艳鬼的面目模糊的男人,变成了阿容的亲哥哥。 她虽然不了解中洲,但却也能明白,身为长公主,阿容如今的权势,源自于这个身为皇帝的同胞兄长。 她是必死之人,自己怎样都无所谓。 可她原本想用自己最后这点生命维护阿容的幸福但却差点,剥夺掉了阿容的幸福吗? 至于蝴蝶是谁那是最不重要的事。 虽然是她现在隐隐心堵的原因。 容汀傻了。 她单知道玩弄感情是恶劣的,三妻四妾虽合中洲律法但是在感情中是罪。 但她没想到,她虽说惯常爱玩闹吧,但从头到尾也就真心喜欢了这么一个人,还能遇上这种场景。 一时间容汀甚至想,要不将一切都摊牌算了,反正似乎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但又一想,若是摊牌,相当于她要告诉阿萦,那只蝴蝶就是你,我们前世有些瓜葛,前世我将你在冷宫扔了十年,结果十年后我遭难时你突然跑来尽心尽力一口一个爱地照顾了我三个月,于是我就在这三个月中渐渐沦陷,最后你一碗毒药弄死了我,我彻底爱上了你。 事似乎就是这么个事,但总觉得,现在还不是说出来的最好时机。 容汀抬眼望着垂头坐在床榻边的顾怀萦。 而阿萦没有看她。 容汀能够隐约意识到,虽然这一世,她们相处的时间那么长那么早,但她同顾怀萦之间的距离,或许并没有比前世十年陌路时更近一些。 她们之间有着一层看不见的隔膜,这层隐约的,浅淡的存在,令阿萦虽然近在咫尺,却虚无缥缈如随时会向着日色或月光振翅飞走的蝴蝶。 这个人同自己,好似并不在一个世界中。 甚至好像刚才那个她有些生气了的瞬间,她的存在才更加明晰了一些。 像是一根手指,轻轻在那层隔膜上捅了一下。一束光便这么顺着洞口照了进去。 容汀慢吞吞地蹭到了床边,轻轻蹲在床脚,将两只手放在顾怀萦的膝盖上。 顾怀萦没动,没拒绝,于是容汀又大胆了一些,将自己的脸慢慢贴了上去。 最终,顾怀萦很轻地问了一句话: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如果阿容不是被天圣女吸引,别有所图的艳鬼。 中洲的长公主,为什么会日日出没于她这座荒芜冷寂的宫殿? 如果自己不是心性不坚,被艳鬼诱惑的天圣女。 身为质子的自己,为什么会有那样的,令人几乎绝望的心动? 容汀没有犹豫,答案就这么轻易地吐出唇齿,仿佛已经在口中含了许久,甚至带有一点氤氲的暧昧。 容汀:我很爱你,阿萦。 如同前世,阿萦对她说:我很爱您,殿下。 只是这一次,吐露爱语的是自己,茫然的是阿萦。 第34章 棋 顾怀萦垂着头,用手指轻轻拨开容汀面颊上的发丝,很疑惑似的吐出一个字:爱? 她问:为什么? 她的手指贴在容汀的脸上,让她想起自己也曾这样抚摸过艳鬼的脸。 软的,温热的。 顾怀萦说:我从前不认识你。 如果不是因为确信自己没有做,她几乎真的要相信方才在宴席上,那个病得快死去的女人口水中所说的下降头了。 她依旧不明白这爱从何而来。 所谓情之所起,就是没有理由的。容汀笑着说,她稍微歪了一下头,眼睛在顾怀萦的指缝间感受到些许光亮。 她问:阿萦,你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也是蝴蝶吗?所以你觉得我是鬼? 顾怀萦摇摇头,但她说不出口。 她在阿容身上看到了死亡,这件事让她无法开口。 容汀眯着眼睛笑:那这是不是说明,我在阿萦眼中是特别的那个。无论我在多少人的簇拥之中,阿萦都能第一眼看到我? 顾怀萦一愣,无意识地露出一点笑容。 是。她这样回答。 顾怀萦轻轻吸了口气,手指往下落了一些,盖住了容汀的眼睛。 第66章 她抬起眼,屋外天黑得沉寂。 绵绵的阴雨又落下了,她从大巫手中要到的,这阳光璀璨的一日已经过去。 这雨将绵延整个京城,慢慢弥漫向中洲。 雨中,会有很多生命被变成伽释神的贡品,怨和灵汇聚成册封典礼上刺向中洲皇帝的尖刀,还能展现出一派君王失德的景象。 这大约是大巫想要的,南陵反击的号角。 顾怀萦道:阿阿容。 明明是已经很顺口的一个名字,或许是因为身份的变化,再这样吐出来,忽然就有了些怪异。 容汀很轻地应了一声。 顾怀萦:阿容,你,不想皇帝死,对吗? 容汀的声音带着点促狭的笑意,纤长的睫毛剐蹭着顾怀萦的掌心。 容汀:当然,那是我兄长。 顾怀萦慢慢呼出一口气。 屋外太黑了,看不见是否有乌鸦停驻。 顾怀萦轻声说:阿容,你还记得那天,宫外,那个男人,发疯的男人?xzf 容汀:我查过了,这样的人,在京城中还有很多,还有不少疯子已经失踪了。 顾怀萦抿抿唇,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他们 容汀摸索着触碰着顾怀萦的手,安抚似的拍了拍:没事,能找到的,我已经将他们都控制住了。太医院和刑部那边都在查今天来赴宴之前,我也带着十三去看过。 她说着,撇撇嘴:不过太医院和刑部都查不出个所以然,太医说状态像是中毒,却又完全束手无策,十三说话颠来倒去,一句有用的都没有。 顾怀萦:我看看吧。 顾怀萦的声音很轻,在夜幕之下几乎称得上温柔。她的目光沉寂,就这么静静地注视着屋外她知道,大巫的乌鸦在听着。 听着她背叛南陵,背叛奉天殿。 虽然对顾怀萦而言,这从来算不上背叛,毕竟一个消耗品对所谓家国天下都不可能有什么归属感。 顾怀萦只是说道:那是南陵奉天殿的不传之秘,能够知晓的,唯有大巫,和,天圣女。 顾怀萦淡淡道,声音平静安然,仿佛这并非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我帮你。 这回,轮到容汀问出那句:为什么? 容汀沉默一瞬,轻声说:阿萦,我说爱你,并不是需要你为我做这些。xzf 顾怀萦道:我,不知道。 她似乎也很困惑似的,容汀的发丝卷在她的指间,柔软的,细腻的,微微湿润的。 顾怀萦说:只是,想,这么做。 就好像,她现在只是想用手触碰她的面孔,卷起丝缕长发。 第二日,容汀带顾怀萦离开了皇宫。 依旧是上次的方法,依旧是熟悉的暗柜,甚至依旧是打掩护的富怡贵人。 容汀趴在轿撵的窗户上,对外头相送的几个嫔妃吩咐着。 容汀:富怡,那两个神棍就交给你看着了,以及别让婉言纯宁去思寥宫打扰天圣女。 富怡轻易听出了言外之意,估计又要带顾怀萦溜出宫了,要自己擦屁股,但转耳又听见容汀让自己看管自己看不顺眼的那个小姑娘,于是眉眼具笑地应了声好。 容汀笑眯眯地点点头,转头看向谢虞:小虞记得看着富怡,可前往别让她仗着本宫的吩咐可劲儿地折腾那两位仙师。 谢虞眼下挂着重重的眼圈,勉强应了声,富怡有些不满地撇撇嘴。 容汀顾念着顾怀萦还躲在暗柜中,大概不大舒服,也不多说什么,简单寒暄几句便放下了轿帘。 轿撵晃晃悠悠地抬起来,又平平稳稳地向宫门去,在宫门处套了马。 容汀打开暗柜的门,顾怀萦手脚并用地从里面爬出来,头发散了,衣服乱了,看得容汀噗嗤一笑,道:阿萦,我们真像在偷情。 顾怀萦顺着自己的头发,闻言瞥了容汀一眼。 容汀忽然就升起了逗逗她的念头。 容汀其人,自小活得太随性又太自在,身处皇家原该有的规矩体统勾心斗角,原该收到的压迫痛苦不甘绝望,在她年幼时一点都没压在她的身上,因此长成了副风流浪荡子的性子,即使经历前世种种,长了些心眼算计,这样的飘忽随性的本质也丝毫未变。 阿萦。容汀忽然压低声音,怕顾怀萦没听懂,还刻意用上了自己毕生的南陵语所学,等你嫁给我皇兄之后,我俩是不是就是姑嫂了呀我们这么高兴,皇兄他会知道吗? 顾怀萦: 顾怀萦面无表情,但耳朵红了。 容汀看得心痒,再接再厉。 容汀:到时候,对,就册封典礼那天,册封典礼后妃子要圆房,那日我就提前偷偷躲到龙床底下。等皇兄进来,你放麻药我敲后脑,给他捆巴捆巴绑好了塞上嘴,塞到床底下,我们俩圆房? 顾怀萦:可以。 这一声回应可谓是毫不犹豫,反倒是等着看顾怀萦害羞的容汀瞬间僵住了。 顾怀萦直白而清澈地望着她,仿佛再说:还有什么主意,都说出来。 第67章 容汀当惯了浪荡子,在那目光下失去了思考能力,一席骚话过了嘴没过脑子,直接问道:那要不讨论一下用什么姿势? 顾怀萦:麻倒。 容汀:? 顾怀萦:捆上你。 容汀:等等 顾怀萦:堵上嘴。 容汀: 容汀有些听不出顾怀萦到底是不是在开玩笑了。 但这不妨碍她顺着顾怀萦的话想象了一番,忽然极其夸张地抽了一口凉气,不仅把自己给呛住了,差点把顾怀萦吓了一跳,伸手就要扶她。 容汀连连摆手,咳得眼睛都红了,才一把握住顾怀萦的手,睁着双带着水泽的眼睛问:后两项可以,能别麻倒吗? 顾怀萦: 咳咳。窗外传来一阵尴尬的咳嗽声,她们这才发现,马车已经停下了。 云冉尴尬的声音顺着车帘的缝隙飘了进来:咳,马车,也并非无人之境。奴婢看思寥宫挺好的,清净安全,适合聊些私密的东西。 言外之意,现在就请闭嘴吧祖宗。 容汀终究还是中洲养出来的女儿,那点子聊胜于无的矜持似有若无地跑出来刺了一下她的脑子,一下子把她给敲清醒了。 容汀:阿萦,南陵有什么灭口或者封口的良方吗? 顾怀萦虽然不明所以,但默默点头:毒杀人,蛊控制,鬼摄魂。都行。 云冉阴恻恻地在马车外道:殿下,奴婢都能听到。 玩笑归玩笑,过分了也不好。 容汀很快收拾好自己的羞耻心,朝车外问道:冉冉,已经到了吗?现在周围没人吧。 云冉几乎能从声音中听出她默默翻了个白眼:是,奴婢已遣散车夫护卫,并确认过了,没眼睛盯着。 容汀也就不再磨蹭什么,先一步跳下马车。 云冉立刻将伞撑在容汀头上。 容汀一手撩起帘子,一手伸向车中的顾怀萦。 马车高。容汀笑道,阿萦搭着我的手下来吧。 云冉: 她看了眼马车距离地面的距离,默默闭了闭眼。 放过她。 偏偏顾怀萦还听话得很,原本已经打算自己跳下来了,闻言愣了一下,就乖顺地将手搭在了容汀的手臂上,另一手轻轻提着裙摆,跳落的动作轻盈如一只蝴蝶。 看上去倒是比中洲那些贵女的仪态还优雅些。 顾怀萦靠着容汀站稳,抬头望向她第二次看到的世界。 囚笼之外的世界。 这次眼前不是都城充斥着烟火气息的街道,而是一片略显荒凉的农庄。不远处能看见烟雨中蒙蒙的青色山峦,脚下草长得很高,带着湿漉漉的水珠戳在她的脚踝上,潮湿的感觉顺着鞋袜溢进去,有些微凉。 顾怀萦轻轻吸吸鼻子,空气中有着泥土的气息,和容汀身上熟悉的味道,还有一丝隐约的难以形容腥臭气息。 容汀:我把那些人安顿在这里,太医每日来一次,其他时候派了长公主府中信得过的下人时时照顾着。 容汀看向顾怀萦:我们一个个看吗? 顾怀萦静静望着那一排屋舍,忽然说道:有一个,快,死了。 容汀脸色微微一变,转头道:冉冉,有来报什么吗? 云冉皱眉摇头:下人都时刻照看着,并无病入膏肓的迹象。 容汀的脸色更难看了一些。 顾怀萦简短地解释道:常人,看不出来。 常人看不出来,因为这种咒的死亡是瞬发的,没有任何先兆。 所以,大巫才有把握,让皇帝在册封典礼祭祀天地的瞬间,如同遭遇天罚一般地死去。 但天圣女能够看到。 有浅淡的,死亡的颜色,正从某间屋舍中流溢出来。 顾怀萦伸手遥遥指向那间屋子:这里面。 容汀抿抿唇如果她没有记错,那间屋子里住着的,正是那天她们见到的那个李麻子。 容汀顾不上太多,她一贯相信顾怀萦的判断,当即拉着她的手腕朝那间屋子跑过去。 然而开门的瞬间,便听到了其中侍女的尖叫声。 啊啊啊啊啊xzf 容汀看着屋中的一幕,下意识伸手去捂顾怀萦的眼睛,却被她轻轻抓住了手腕,下一刻,一双手捂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别看,有咒。顾怀萦上前一步,站到了容汀身前,手指在空中划了几道,很轻地低声喝了一句南陵语。 但是终究迟了。 李麻子是忽然倒下的。 他原本今日看上去精神头不错,也稍微清醒些,侍女给他喂药时还能糊里糊涂地道一声谢谢。 没想到却是回光返照。 整个脑袋翻转着拧了过去,脸被拧在了背上,口里血沫已经吐了满脸,一个完全让常人无法理解的,扭曲的死状。 很难想象,如果中洲的皇帝在祭天之时,众目睽睽之下忽然以这样一个姿态死去摔下高台,那对于所谓君权神授,所谓皇权天定,会是怎样一种可怕的打击。 第68章 照看李麻子的侍女几乎疯了,捂着脸只顾着尖叫。 顾怀萦破了屋中忽然爆发的咒后,便不再阻拦容汀,直直走到李麻子的尸体侧旁蹲下,一双手安静地翻检。 容汀垂下眼,往日嬉笑的神情不见了。 她并不打扰顾怀萦,而是走到侍女身侧,轻轻抚摸侍女的脊背,但一时不能确定她是单纯被吓傻了,还是受了顾怀萦口中的咒的影响。 顾怀萦余光看到容汀的样子,稍稍抬起声音说道:她,没事。咒已解,可能,会有小病,但无大碍。 容汀松了口气,安抚起侍女,又吩咐后赶来的云冉去注意其他房中的状况。 等到侍女终于渐渐停止了尖叫,顾怀萦也检查完了尸体。 她站起来,两手都是漆黑的血。 阿布格桑。顾怀萦轻轻开口,这次是笃定,南陵的,直死之咒。 她说着,又有点可惜地垂下眼睛:但,这只是,棋。眼,不在。不可尽解,只能斩。 容汀理解了她的意思,问道:所以,阿萦你是想说,要彻底解除这个咒,必须要找到所谓的,眼?否则就只能斩断意思就类似于只能控制,不能根治,对吗? 顾怀萦点头。 容汀沉默一会儿,又问:若不管不顾,不解这个咒,最终会是什么后果?南陵利用我中洲百姓,是想做什么? 顾怀萦微微张嘴,今日来第一次有些犹豫。 但她依旧嗫嚅着嘴唇,吐出含糊的句子。 最后的,棋。已,落在册封典礼。她说,一时间有点不敢看容汀,册封典礼,皇帝,身上。 第35章 陛下 容汀到吸了口冷气,一时间甚至有点怀疑,自己前世到底是怎么活到十年后的。 最重要的是,她到底是怎么安安稳稳地活下去,还能对这件事一无所知的? 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前世,中洲没有给阿萦封妃? 容汀并不相信,南陵既然策划了如此的阴谋,怎么可能因为这种事轻易放弃? 更有甚者前世的南陵,甚至从未催促过阿萦封妃的事宜,就好像南陵的所有野心全都死了一样,安静乖顺得令人心惊。 顾怀萦露出些微担忧的神情,她在这一刻忽然感到些许害怕。 她担心,若是容汀问她,在这个阴谋中是什么身份?都参与了什么? 她该怎么回答呢? 她不愿意骗人,但也不愿意说出真话。 然而容汀什么都没有问,她甚至轻松地朝顾怀萦微笑了一下,走过去用帕子轻轻擦掉她手上的血迹。 阿萦。容汀的声音微微弱了下来,似乎知道自己强人所难似的,但却又不得不开口说道,剩下的那些人,能救救他们吗? 顾怀萦抿了抿唇。 我没有,救过人。她有些生涩地说,然后轻轻道,好。 她没有救过人,天圣女向来只会杀人,她学的是毒是蛊而并非医,但既然是容汀这样对她说,拿她就愿意去试一试。 她忽然有点不知从哪里来的羞涩,微微撇过头,为自己解释了一句:反正要寻找,眼。 除了李麻子之外,这座农庄里还有八个疯子。 但很可惜,都是棋。 那些人身上的咒都还未发作,看上去只是疯傻,有一两个抽搐的,但尚且不严重。 顾怀萦放了一点指尖血,一个一个破掉他们身上咒,那些琐碎的咒似乎连成了某种微妙的网,在顾怀萦的手下慢慢破开了一个个细小的洞。 不知是不是错觉,屋外雨虽未停,但却如漏了筛子似的,厚重的云层裂开微小的缝隙,有日光从中照了下来。 一直斩断最后一个咒,顾怀萦终究感到了些许疲累,脚底晃了一下,被容汀搂在怀中。 容汀:今日就先这样吧阿萦,我先带你回长公主府。 长公主府 顾怀萦眼皮一跳,想到那个床脚的咒痕。 的确是该去长公主府看看。 那终究是容汀生活的地方。 出了宫,现下又在郊外,无人盯着。 容汀干脆让顾怀萦坐进马车,自己撩起宽大的袖子绑好,屈起膝盖坐在车驾前亲自赶马。至于云冉她总有办法自己回去。 顾怀萦从车帘后探出小小的脑袋,面色苍白冷淡,但眼中隐约有一丝惊奇。 容汀勉强笑道:阿萦,你先歇一会儿。这儿距离长公主府有些距离,大约正够你睡一觉。 然而顾怀萦却淅淅梭梭地从马车里爬了出来,慢吞吞地坐在了容汀身边。 容汀忽然懂了,问道:阿萦,你是不是没坐过这个位置? 顾怀萦没说话。 容汀因为那场近在咫尺的死亡,心情终究有些沉重,没了插科打诨的心。 顾怀萦却似乎并不受死亡的影响,发现容汀并不因为南陵的阴谋对她生气,也什么都没问之后,便稍微放松了下来。 此刻的场景反倒让她有些回忆起了第一次同艳鬼私奔出皇宫时的场景她现在懂私奔是什么意思了,忽然就觉得自己一颗心有些雀跃起来。 第69章 马车的速度算不上快,顾怀萦坐在那儿,那一双漆黑的眼睛朝路边张望着。 中洲的六月,原本应该是郊外最热闹的时候,农庄正直农忙,太阳底下应该是一片热火朝天。如今因为这连绵的雨,朝中都担忧此番会误了今年的收成。 好在雨势一直不大,到底没造成水灾。 容汀本是专注于道路的,兼之满脑子胡思乱想,试图将前世今生的所有纷乱如麻的线索全都一条条连接上。 但顾怀萦在她身侧坐了太久,却又一直没半点声音。 容汀从杂乱的思绪中分出一缕,转头看去。 顾怀萦只是侧着头,发呆似的,静静看着马车两旁向后退去的风景,一只手微微向上伸着,从马车顶沿汇聚低落的水珠一下一下砸在她的掌心里。 那神情让容汀想到芝麻从前去富怡贵人宫中时,容汀曾见过芝麻因为屋外下雨不能出去,就只好痴痴地趴在半开的格窗前望着窗外的雨幕,伸出猫爪子去拍打落下的雨水。 倒是一般无两。 容汀几乎是轻声说了句废话:阿萦不喜欢皇宫吧。 顾怀萦好一会儿没反应,直到容汀正打算再出声说点什么时,才轻轻应了一声。 嗯。 容汀忽然微微笑了笑:我好像是第一次听阿萦说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顾怀萦收回目光,看向容汀,慢慢说道:我喜欢今日。 xzf 她有时候或者说,只要她愿意出声,便一贯直白顺从得让人几乎要心生怜惜。 这是她们的不同。 容汀默默地想,却又从心底生出一种温软来。 她想,这两次出宫总不是完美的,但对阿萦而言,似乎真的是异常珍贵的礼物。 马车入了京城,穿过街道,拐入暗巷,最后进入长公主府的后门。 有小丫头前来打伞,见到顾怀萦的脸,捂嘴轻轻呀了一声。 这不是上次长公主带回府中,那个跟狗跑了的心上人吗? 没想到还是被抓回来了 她看着顾怀萦的目光都有些怜悯了,但怜悯中又夹杂了一点恨铁不成钢他们长公主有什么不好?你看看,都戴上绿帽子了,还能这么温柔地扶着罪魁祸首下马车,甚至从她手里抢了伞,大半伞面都遮在那意中人头上。 要知道,他们长公主虽然看着风流多情,随时随地都能调戏人,所谓的意中人一口一个,但毕竟是中洲皇室养出来的,独一无二的嫡公主,自小万人之上。 要她赏赐什么金银珠宝玉石古董容易,但要她细下心来注意到这一角微微洇湿的肩膀,还要她主动侧过伞,可难得很啊。 容汀一边带着顾怀萦往屋中走去,一边随口吩咐下:备些差点,弄点辛辣的小菜,对了,先上姜汤。 有侍女闻言离开,容汀走到廊下正要收起伞,顾怀萦停下了脚步,看上去有些不愿意往屋里走。 容汀:怎么了,阿萦? 顾怀萦摇摇头,抢在容汀前面推开屋门。 依旧是她上次呆的那间屋子,顾怀萦一进门就直奔床榻,看得容汀微微瞠目。 容汀:阿萦,你衣服头发还有点潮湿,忍一忍,喝碗姜汤再上榻 她话没说完,却看见顾怀萦根本没往床上躺,直接一矮身钻进了床底。 容汀:? 这是什么南陵的习俗吗? 正当她犹豫要不要过去问一嘴时,顾怀萦从床底钻出个脑袋,松了口气似的吐出几个字:干净的。 容汀:侍女每天打扫,本来就该是干净的吧 顾怀萦这才想起,自己还没跟容汀讲咒符的事情,脑子里组织一番语言后,勉勉强强将事情讲了个清楚。 刻在长公主床底的咒,和落在农庄那八人身上的咒,是同一个。 帝王身上总有护佑之力,除非大失德,寻常咒蛊近不了身。 因此才要造这样一个杀局。 在京城中散布直死之咒。xzf xzf 以特定生辰属相的人为祭品,积攒怨气,欺骗上天,以示君主失德。 以血脉相连的亲人为贵子,篡夺气运,损耗阴德。 最后 这条最后,顾怀萦没有说出口。 容汀认认真真听着,时不时提出一点细小的问题。 顾怀萦能答则答,坦诚得毫无顾忌。 容汀面色沉寂地听完,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明白,这个咒出现在长公主府,甚至出现在她的房中意味着什么。 不止是宫内,连她的府中也有南陵的细作吗? 顾怀萦却轻轻摇头,否定了容汀的猜想。 那个咒刻得太丑了。顾怀萦慢吞吞地轻声说,解释了一句。 不像是熟知咒法的南陵细作,倒像是全然不懂的中洲人,依葫芦画瓢,差点画出个四不像来。 容汀明白了顾怀萦的意思。 既然如此那最简单的方法,便是将府中所有可能进入她寝屋的人都抓起来,一个一个审问。 第70章 既然不是南陵死士,而更可能是被点小恩惠诱惑或是哄骗了的府中人,那想必只要 严刑拷打吗容汀喃喃道,我还真不喜欢做这事。 顾怀萦摇头:不用的。 容汀下意识接道:阿萦有什么好办法? 这个咒痕上有一点,血迹。顾怀萦慢慢说道,刻的时候,伤了。 容汀微微皱起眉,伸手揉着自己的眉心:可是若如阿萦所说,刻这东西的时间应该已经过了一月多,伤也该早就好了。 顾怀萦的声音却异常笃定:好不了。 容汀一愣,看向对方,正想问为什么,一转头却愣了。 她这才反应过来,她的阿萦还蹲在床底,只露出个脑袋,就这么仰着脸看着她。 容汀:呃阿萦,我们一定要这样说话吗?看着总觉得像什么奇怪的情趣。 顾怀萦眨眨眼睛,还没明白。 容汀无奈地笑笑,蹲下身去要把顾怀萦拉起来。 长公主府的侍女就是在这时端着姜汤走进来的。 长公主殿下,奴婢 侍女一进门,看见眼前场景,也愣了。 她看见,殿下那位心上人趴在床下,只露出个脑袋。 而长公主半蹲着伸出手似乎,正抓着那位心上人的头发? 侍女一句话卡在喉中,上不去下不来,当下脑子里只冒出一个想法。 怪不得这心上人要跟狗私奔! 长公主殿下怎么会是这种人! 下一个想法,吾命休矣。 她还是惜命,当即就想假装没看到,刷的闭上了眼睛。 奴奴婢一句话还没说完,侍女忽然感觉有人冲到了自己面前,一把抓起了自己的手,两碗姜汤哐啷一声砸在地上,浓郁的辛辣气息夹杂着红糖的甜味,在屋中弥漫开来。 侍女吓得不敢动作,也不敢睁眼,只能感觉到长公主拉着她的手,似乎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缓缓问道:落吟,你是云冉带出来的人,所以本宫也不和你拐弯抹角了。 这话一听就不是好事。 奴奴婢小侍女一句奴婢该死奴婢什么都不知道还没说出口,只听长公主问道,一月前,是谁让你在本宫床底刻字的? 容汀紧紧盯着颤抖的小侍女,抓在手中的那个腕子上有一道不明显的划痕,隐隐有些泛红,看上去是个很新鲜的伤口。 顾怀萦走到她身后,看了一眼,点点头。 于是,容汀的声音更中了一分:说! 小侍女哇的一声哭了,颤抖着回答:是是云冉姑姑! 容汀微微皱眉:你还敢攀咬 真的是,奴婢没说谎!小侍女急得甚至连打断容汀的话都顾不上,她年纪太小,才十四五岁,容汀对这些侍女又一贯是调笑哄着,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当即大哭着交代了个底掉。 云冉姑姑说了这是,这是陛下的吩咐!是是陛下为长公主求来的什么保平安还能安神的符咒!必须得好好地刻在床脚,还不能告诉您! 第36章 没关系 容汀和顾怀萦的脸色都微微变了。 容汀面色如水,眼睛微微垂下来,看不出在想什么。 顾怀萦则是吃惊中更多了一丝困惑她不太明白中洲皇帝为什么要害自己,甚至为了害自己,非要拖自己的亲妹妹下水。 毕竟这个咒,最终是要落在封妃典礼的皇帝身上的。 顾怀萦在此刻忽然想起了什么那是一些当她知道艳鬼的真面目后,刻意遗忘或者忽略的事情。 比如那日,皇帝坐在轿中同她说话时,她为什么会误以为艳鬼也在其中。 如今艳鬼非鬼,而成了人,成了中洲皇帝的亲妹妹。 但那日的轿子,真的容得下两个人坐在其中吗? 没等顾怀萦想明白什么,容汀忽然摆摆手道:既然这样,去将云冉叫来吧。另外,再熬两碗姜汤来。 小侍女不敢有半点耽搁地退下,容汀看向顾怀萦,眼神里有一丝苦笑。 容汀:阿萦,你有什么想法吗? 顾怀萦摇头,也是茫然。 但是对她而言,能做的事情已经很明确了。 既然,是皇帝顾怀萦难得思索了一下,让自己说出的话不那么直白冷漠,努力加入了一点温情的猜测,可能,是,被骗了。但既然,是皇帝,或许,就是眼。 破开眼,这一切就都能结束。 容汀问道:怎么破? 顾怀萦没什么表情地吐出一个字:杀。 说完后,她又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很轻地看了一眼容汀,一句话在口中辗转一番,有些犹豫地说道:或许,有别的 阿萦不必安慰我,我明白的。容汀再抬起眼睛时,已经挂上了往日的笑意,温暖明艳,带着一点点不明显的狡黠和调侃。 第71章 容汀伸手抚摸了一下顾怀萦的脸颊,轻声说:这不是很重要的事。 顾怀萦不懂所谓亲情,只是微微偏过头,猫似的在容汀的掌心蹭了蹭。 她在这一刻有些希望,自己曾生活在一个正常的家中,曾有过父母兄弟,或许她才能在此刻理解容汀的目光。 不多时,云冉便来了。 那小侍女估计怕得什么都没说,云冉来时似乎还以为容汀找她是为了农庄的事情,进来便淡淡地汇报道:农庄伺候的这批医女,奴婢都已经带了回来,那名受到刺激的侍女也已经冷静下来,奴婢方才与她说了几句话,可以问答自如,殿下要去看看吗? 容汀很轻地注视着这名从小便服侍在自己身边的侍女,目光如一片飘落的羽毛,云冉有些不自在地皱皱眉,疑惑道:殿下? 不必了,冉冉好生照顾着就好。容汀轻轻握住了顾怀萦的手,出宫这些时辰,也该溜回去了。 云冉知道其中内情,也明白容汀不能长时间离开皇宫,于是轻轻叹气道:那奴婢替殿下换身装束? 容汀点头,拍了拍顾怀萦的手背以示安抚,便跟着云冉去屏风后换衣服。 再出来时,已是一身男子装束。 顾怀萦眨了下眼睛,看着眼前的容汀,有几分发愣。 容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轻声问道:怎么了,阿萦?不好看吗? 顾怀萦摇摇头,只是忽然想起,某日,艳鬼曾穿着皇帝的衣服来找过她。 若艳鬼是鬼,那无可厚非。 若艳鬼是人哪怕是皇帝的亲妹妹,哪怕顾怀萦不通中洲律法,也能明白这是件重罪的大事。 更何况艳鬼曾对她说,自己是皇帝。 顾怀萦的脑海中浮出一个猜测,一个有些荒唐的猜测。 而容汀只是再次握住顾怀萦的手,轻声道:再过几日,就是阿萦的封妃典礼。 她望着顾怀萦,轻轻笑了笑:我们能平安度过那日,对吗? 而顾怀萦只是用微微哑了的声音回应道:能。 即使曾经不能,如今也必须能。 ** 回宫途中,容汀忽然问道:阿萦,我没同你说过我和我皇兄,还有母亲父皇之间的事吧? 顾怀萦点头。 容汀就笑笑,说:我从前看过些话本子,说皇家无亲情,一切都是算计棋子。曾经我不以为然,因为我明明被所有人宠爱,无论父皇还是母亲,亦或是兄长,都对我百般包容,任我无法无天。 容汀的声音轻了些,有些缥缈:我其实很爱他们,阿萦。 平心而论,我的父皇算不上一个很优秀的皇帝,若是说得冠冕堂皇些,他太仁爱。若是说得难听些,便是平庸而软弱父皇临朝时,中洲和南陵历年的大小摩擦中中洲未曾有胜,只不过南陵终究弹丸之地,气候异常,内部也是纷扰不断,所以才有个表面的安稳。 父皇献祭出了边陲百姓的安宁和生活,守住了中洲明面上的安定。 xzf 但我的皇兄,却并不愿意这样。 容汀说话语速不快,声音中偶尔有些许叹息的意味。 他想要统一。 征战是一方面,但是光靠战争,哪怕如上次战役一样,几乎兵临南陵最核心的地方,对长远而言也是无济于事,因为南陵太特殊了,中洲根本无法如管理中洲其他州郡一般进行管辖。 所以在这种境况下,拉拢南陵奉天殿反倒成了一种必然的手段。 而奉天殿也需要中洲的支持,奉天殿虽说是南陵的信仰核心,但是终究神权和君权的相争永不会停歇,南陵王室也不会甘愿永远居于奉天殿之下。 达成合作,至少在初期,两方平等的付出是很重要的。因此南陵借由战败之由送出天圣女为质甚至这场战败可能本身就是交易的一部分,而中洲没理由给南陵送去人质,于是中洲的质子其实是我,下咒之后,相当于南陵便掌控了我的生死。容汀有些无奈地叹气道。 顾怀萦有点恍然地点点头,轻声道:但是南陵,留了手。 奉天殿送来的天圣女根本不是什么至关重要的人物,而对中洲这边而言,奉天殿根本不满足于一个不理朝政的公主的命,直接将赌注落在了皇帝身上。 皇兄这是被坑了。容汀有些无奈地揉了揉脑袋,冷哼一声,一开始就想拿我去死,被坑也是活该。 她喃喃一句,又忽然笑了,手指缱绻地扣进顾怀萦的指缝中。 没关系。顾怀萦垂着头,慢慢说道,没关系。 这对容汀而言如果没有她,或许是死局。 但是有她在,来自南陵的冷箭就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嗯,我知道,有阿萦在,一切便都不用怕。容汀微笑,只是笑容里,忽然有些难过。 她默默地想:前世的她能甚至全然不知道这其中关系和阴谋,一直一直安安稳稳地,不受南陵挟制,不理南陵纠纷地活到十年后十年后,皇兄的尸体被找到,小太子也长大成人,足以担负皇位,她这个本就用于掩人耳目的傀儡再无用处的时候。 第72章 她的阿萦,在她所不知道的暗处,到底默默地处理掉了多少事情,为她挡住了多少冷箭? 更荒唐的是,似乎直到如今,她才意识到,前世那只蝴蝶为自己做的远不止最后那三月的陪伴。 可那只蝴蝶究竟是什么时候,决定翩然落于她的掌心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她甚至未曾与她一个好脸色的时候,便毅然决然背弃了奉天殿,成为了她身后不为人知的影子,甚至愿意背负弑君的罪行? 容汀忍不住问道:阿萦,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顾怀萦的神色有一丝茫然。 我没有对你好。她回应道,一直是,你在,对我好,无所求。明明我来自南陵。 无论是艳鬼,还是长公主。 从不知何处而起的爱,到不知何处而起的好。 为她学习南陵语,为她教习中洲语。 让她几乎觉得,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有枝可依。 而她所回应的,只是那么一点点面对对方汹涌的,无缘由的好意,一点点报恩一般的,有缘由的帮助而已。 容汀听着顾怀萦的回答,好一会儿没说话。 最终,她轻轻歪倒下去,搂住了顾怀萦的腰。 脸朝内,很轻地贴着她的小腹。容汀恍然想起,她幼年时也喜欢这样缠着她的母亲,她的父皇,她的兄长。 好像将整个人都贴在对方身上,从身体的每一个位置汲取温暖。 自十三称长公主身上有鬼后,皇宫中的某种阴影似乎蔓延开来。 册封典礼前的剩余几日,容汀和顾怀萦都没有再见面。 顾怀萦忙于一条一条斩断遍布中洲都城,编织成网准备捕杀皇帝的咒。容汀则忙于应付前朝后宫,尤其是稳定住太后,给顾怀萦争取最大程度的行动自由。 一直到册封典仪的前夜,一切仿佛都快要尘埃落定。 顾怀萦坐在思寥宫的窗边,她第一次见到艳鬼的地方。 今晚,她要做典礼前的最后一件事。 她在等容汀,虽然没有过约定,但她莫名觉得,容汀今日应该会来见她,无论多么繁忙,无论她们现在在中洲礼法中是否应该见面。 窗外古树上,红眼的乌鸦密密麻麻地挺着,直勾勾盯着窗内的顾怀萦。 乌鸦后边很遥远的地方,乌云已经支离破碎,剩下一点顽强地黏连着,还在往下落雨。 南陵阴暗潮湿,这样的雨季其实是顾怀萦最熟悉的季节。 思寥宫的墙角已经冒出了几簇蘑菇,无毒,放在炭火上烤一烤就可以吃。 顾怀萦乱七八糟地想着,而那片乌鸦乌鸦忽然扑啦啦飞了起来,盘旋着,遮天蔽日,却无法飞入思寥宫半分。 这些乌鸦,在她之外的人眼中,大概并不存在。 顾怀萦的目光微微亮了亮。 她等待的人撑着一把伞,穿过黑压压的鸦群,依旧是初见时红衣灿烂的样子,好像他们之间没经历这几日的分别和忙碌。 她笑道:明儿可是我第一次成婚,怎么办阿萦,好紧张啊。xzf xzf 顾怀萦于是也不想提醒她,明日是她封妃,无论是中洲还是南陵,都算不上成婚。 但看着对方的样子,顾怀萦忽然又觉得,大概也可以算吧。 第37章 欲 容汀提着一个食盒,在屋外收了伞,头发被雨水打湿了一些,看上去油润光滑。 她搓了搓手臂,轻巧地跳进屋子里,笑着说道:阿萦,你这儿似乎比别处要冷,感觉阴森森的。 顾怀萦看着她身后被关在屋外的乌鸦,慢吞吞地吐出两个字:错觉。 好吧,错觉。容汀似乎没放心上的样子,将食盒放在桌上,一打开就是一阵辛辣扑鼻,容汀一双眼睛顿时红了这么长时间了,她依旧受不了辣味。 她就这么红着眼,撒娇似的说道:阿萦,我想到明日的典礼,就紧张得睡不着觉。 顾怀萦慢吞吞地应了一声,似乎神游天外。 对她而言,明天的封妃典礼已是一切尘埃落定。 今晚才是最后的,也最困难的一局。 阿萦?容汀拿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我还以为你也会这么紧张。 顾怀萦终于回过神来,轻轻摇头。 顿了顿,又点点头。 明日,一切都会顺利。顾怀萦安静地说道。xzf 在她的话音中,屋外的乌鸦嘶哑尖啸起来。 容汀就笑了,轻轻抚了抚她的手背,献宝似的将几碟小吃从食盒中拿出来,推到顾怀萦眼前。 一顿宵夜安安静静地吃完,容汀已经靠在椅子上,有些打瞌睡了。 这几天,她大概的确忙得脚不沾地。 顾怀萦撑着脸静静地看着她,好一会儿,一直到容汀差点摔下椅子,才倾身上前,托住了容汀的脸,又捉住了她的手。 容汀一惊,睡眼朦胧地抬起头,问道:阿萦?什么时辰了? 顾怀萦没什么表情地站起来,握着容汀的手,将她的两只手背到身后。 然后拿一根不知从哪儿摸出来的绳子捆上了。 xzf 第73章 容汀:? 容汀这回是真愣了,怎么也没想到还能是这样的展开,甚至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要挣脱,直到顾怀萦将她两只手绑了个结实,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脑子里各种可能性过了一遍,最后蹦出来的是个曾经总在话本上看见的情节。 为了保护爱人将她打晕藏起来,自己面对危险什么的 容汀当机立断:阿萦,别丢下我!不管有什么危险我都要跟你一起去。 顾怀萦正准备往容汀的腿上绑第二条绳子,闻言也是一愣,轻轻吐出一个气音:啊? 容汀一脸悲壮,看着顾怀萦的眼神几乎要闪出光来。 顾怀萦忽然觉得自己身上麻了一下。 她面无表情地掏出一团干净的帕子,堵住了容汀的嘴。 容汀:呜呜呜?唔? 顾怀萦看了看椅子和床榻之间的距离,思索一下,弯腰尝试着要把容汀横抱起来。 但没抱动。 顾怀萦有些苦恼地微微蹙了下眉,准备再次尝试。 容汀用舌头顶着那一团帕子,努力呜出声调: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我自己走,我自己走。) 但显然,顾怀萦没听懂。 但是办法总能有,顾怀萦站起来,抱起床榻上的被褥,就地铺在了容汀的脚边。 窗外乌鸦不停尖啸着,听得她有些头疼。 奉天殿对于背叛者从不容情,而她的幸运则只在于,这里并非南陵。 顾怀萦:听你的,不麻倒。 声音竟然还很乖。 容汀这会儿总算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同时想起了几日前在,马车上调笑的话语。 麻倒。 捆上你。 堵上嘴。 后两项可以,能别麻倒吗? 容汀: 她脑子里哗啦一炸,终于明白当下是个什么场景了。 可是为什么? 这也太突然了! 而且她被绑着 顾怀萦间容汀不再挣扎,轻轻指了指容汀脚边的被褥,似乎是示意她躺上去。 容汀骨子里那点中洲女子十多年里潜移默化刻出来的矜持又冒了出来。 她也不是没看过什么话本春宫,但是在地上未免也太豪放了。 她可以双脚并拢跳到床上的,真的,她可以! 然后她看见顾怀萦面对着她,脱下了外裳。 容汀的耳朵红了。 顾怀萦即使在这种时候,面色也是冷淡的。 她脱下自己的衣服,就像蝴蝶破茧时褪去脏污的外壳,好像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没有任何需要羞涩的事情。 外裳之后,是中衣。 再往下,是白色的里衣,很薄很薄的一层,几乎能透出底下些微的起伏和淡黄的吊衫。 容汀终于顶出了塞在嘴里的帕子,急急地唤了一声:阿萦! 顾怀萦的动作停了下来。 容汀一张脸涨得通红,配上泛红的眼眶和被绑起的姿态,看上去仿佛被凌、辱的良家少女。 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把眼睛往哪里放,心底深处有一种热切突突地往上涌着眼前的是她所爱的人,明日她们将会在世人的见证下成婚,虽然在世人眼中,她们是姑嫂,但于她们而言,实际是双妻。 而她的爱人在成婚前夕对着她脱掉了衣衫,她若是能无动于衷,那真真是柳下惠了。 但是这场景不对劲。 顾怀萦歪着头,带着浅淡的疑惑,静静看着容汀。 她以为,自己应该已经算是按着容汀的喜好,但为什么,容汀看上去依旧不那么开心? 容汀的疑问卡在喉咙里,最后吐露出来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阿萦,你心悦我吗? 顾怀萦慢慢眨了眨眼睛。 我,不知道。 她这样说。 容汀说不清自己在听到这个答案时,心中浮起的是不是失望。她的声音缓下来,引导似的问道:阿萦,你知道,刚才你接下去要做什么吗? 顾怀萦点头。 破身,亦是破局。 破掉明日死局的最后一步,她不能再是侍奉神明的,不理欲憎的天圣女。因此,也就做不得这场死局中,最后刺向皇帝的毒针。 但她却忽然感觉,自己不能这样告诉容汀。 她不会对容汀说谎,但这个答案顾怀萦却不知为何,不愿意说出口来。 好像一说出来,就会有什么破碎掉去。 容汀的声音微微哑了哑:所以阿萦,你是愿意的吗? 这个问题没什么值得犹豫,顾怀萦直截了当地点头。 容汀的声音轻了下来,她红着脸问:那为什么要捆着我?为什么,不等到明日?这么着急吗? 顾怀萦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她仿佛忽然回到了曾经的那个雨夜,她还当容汀是艳鬼时,以为艳鬼意欲承欢,借此吸□□气。 她放下了所有,在艳鬼身侧闭目躺下。 但是艳鬼离开了。 顾怀萦仿佛这会儿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些什么。 第74章 意识到她们二人之间,从来不是自己不愿,从来都是容汀不愿。 说着爱,却拒绝欲。 中洲的女子,都是这样吗? 容汀一张脸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 顾怀萦很轻地吐出一口气,拾起一根衣带,垂眸走向容汀。 一双已经赤、裸的腿在薄薄的里衣下若隐若现。 xzf 顾怀萦站在了容汀面前。 容汀被绑在椅子上,只能仰起头,声音很虚很轻地唤了一声:阿萦? 回应她的是一截衣带,缓缓绑在她的双眼上,黑暗一层层地降下来,最终遮蔽了所有能看见的东西。 容汀闻到了很浅淡的香气,让她恍然回忆起前世,她靠在阿萦怀中,阿萦用帕子托着烤过的饴糖,空气里弥散着淡淡的清香。 她听到阿萦轻轻说了句什么,语速很快,是南陵语。 阿萦调整了一下她的姿势,松开她的一只手,又将其他部位严密地绑好,不给她丝毫的自由。 随后,阿萦牵着那只手,落在了温软的皮肤上。 没发出任何声音,但容汀仿佛在这个瞬间,听到了鸟雀扑啦啦拍打翅膀的声音。 有什么在飞,在盘旋。 而容汀忽然想起来,顾怀萦方才说的那句南陵语是什么意思。 早就应该这样做了。 容汀缓缓张了张嘴,在这漫长的,寂静的触摸中,明白了什么。 她的声音很温柔,缓缓低沉了下来。 阿萦,放开我,好吗? 她感觉到顾怀萦将头靠在她的颈侧,毛茸茸地摇了摇。 事到如今,容汀虽被绑着,但衣衫完整,甚至几乎丝毫不乱。 但她手指落下触碰的地方,已经几乎赤、裸。 不应该是这样。 无论这场情、事因何而起,都不应该是这样。 鸟雀扑飞的声音还在继续,掩盖了其他细碎的呼吸声。 容汀咬咬嘴唇,勉强让自己气息平稳地说道:阿萦,是为了明天的典礼,对吗?为了明天,让我活下去。 顾怀萦没有回应。 容汀却轻轻笑了起来,手指挣脱顾怀萦的控制,微微动了动。 顾怀萦身体一抖,很轻地抽了一口气,依旧没有发出声音。 容汀柔声道:这不该是你为我做出的牺牲,阿萦。 容汀抽、出自己的手指,擦在衣服上,伸长那只唯一能够自由活动的手臂,摸索着抚到了顾怀萦的后脑,往下轻轻按了按。 顾怀萦没有什么挣扎,顺从地顺着容汀的动作低下头。 于是容汀触碰到了那柔软湿润的嘴唇。 先是轻轻抿了一下,而后缓缓吻了上去。 顾怀萦跨坐在容汀身上,一手撑着座椅的扶手。此刻那只手微微颤抖起来,原本挺直的手肘弯折下去,让她和容汀贴得更近。 容汀最后对她说:松开我吧,阿萦。若是喜欢绑着,我们下次可以再试。 容汀说着,又促狭地笑了一下:只是,跑之前要先学会走,不是吗? 顾怀萦几乎已经听不进去容汀说的话,手指颤抖着去解容汀身上的绳结。 绳结解开,容汀倾身抱住了她。 被拥抱的瞬间,顾怀萦回忆起曾在奉天殿见到的一切。 艳鬼是欲的具象。 她身为天圣女,人欲之事,不可闻,不可行,不可思。 一切原来如此。 第38章 封妃典礼 第二日,乌云散去,天空彻底放晴了。 宫中女官一早便带着人前往思寥宫,一边拾掇顾怀萦的衣饰,一边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重复着典仪的流程。 从思寥宫离开后,要先去乾宁宫拜会太后。 随后轿撵绕皇城一周,再穿过朱雀街前往城中的祭天阁。 皇帝会早一步先到达祭天阁,祈风雨平安。 祝祷之后,礼官将会宣旨,令她上祭天阁。 她不可靠近皇帝身侧,需得站在皇帝身后一步,身着这身中洲宫装,向中洲皇帝行南陵礼节。 而皇帝会上前一步扶起她,不叫她跪于尘埃。 因为她的封妃不仅仅象征她自己,也象征南陵对中洲的臣服和中洲对南陵的宽仁。 随后,她会和皇帝一起回宫,再次拜会太后,面见后宫诸位妃嫔。 一直到午后接近黄昏时的宫宴,她才能开始进食。 娘娘承天护佑。随行翻译的竹茵偷偷从袖子里摸了块糕点,趁着女官不注意,塞到顾怀萦手里,笑道,这是陛下悄悄吩咐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仪式饿死个人了,娘娘先垫一点。 她说完,又轻轻拍了拍嘴:呸呸呸,今儿可不能说死。 顾怀萦眨一下眼睛,没吃,将糕点收进袖子里。 头冠太沉了,必须得更着脖子才行,连低头看看脚下都做不到。 顾怀萦自从入中洲或者说,甚至加上她在南陵的那十几年,都没被这么多人围着服侍过,一时间虽然不至于慌乱,但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才好,于是面无表情地被拜弄来摆弄去。 女官替她换衣服时,忽然怔住了。 衣领深一些的地方,有一串红印。 第75章 女官当然知道这是什么,当下手指一抖,指尖蹭到了顾怀萦的皮肤。 她吸了口冷气,一抬头,就看见顾怀萦微微垂眸,一双眼睛漆黑无底,瞬间便激起了一身战栗。 但顾怀萦的目光只是在她脸上轻轻滑过,好像扫过某个没有生命的东西,一张桌子或是一张椅子,对于自己身上的红痕也全然不在意。 这种甚至足以诛九族的罪名。 女官垂下眼睛,想起皇帝的吩咐,什么都没说将顾怀萦的衣领叠好,遮住了所有引人深思的痕迹。 梳妆成,上轿撵。 四个宫人稳稳抬起,红绸姣纱遮蔽眼帘。 第一处,先往太后宫中去。 一路不可停,意为顺。 顾怀萦有些困,半合着眼。 她的身体有某种异样感,她没法精准地描述出来,只是忽然觉得,若是今天不是封妃典礼就好了。 如果今日不是封妃典礼,容汀就不用早早离开,她们可以一起裹着被子,透过狭窄的窗和古树繁盛的枝叶,看那消弭了所有乌云的,第一束清澈的阳光。 顾怀萦已经看不见那铺天盖地的乌鸦了,但她能感觉到,那些乌鸦并没有消失。 直死之咒的阴影依旧笼罩于皇宫之上,但是没关系。 平安度过今日后,她会有很多很多的世间,慢慢拔除咒的眼。 顾怀萦忽然听到一阵细微的嘈杂,随后听到女官轻轻的惊呼。 陛下?您怎么在这儿,您不是应该已经启程前往祭天阁了吗? 声音是从身侧传来的,顾怀萦下意识想转头去看,但重重的头冠阻止了她的行为。 她只能听见,熟悉又不熟悉的声音轻轻响起。 比起她熟悉的那个声音稍微压低了一些,声线中少了平日里调侃又温暖的笑意,多了距离和冷淡。 朕来看看。 那女官似乎犹豫了一瞬,又道:陛下可是想见见天圣女不,昭妃娘娘? 那声音只是道:朕知道,轿撵不可停。朕陪她走一段。xzf 顾怀萦坐在轿撵上,忽然又觉得,今日是封妃典礼,也挺好。 中洲皇宫道路平直,不似南陵一般蜿蜒曲折。 她直直地望向前方,余光掠过晃荡的红纱,看见轿撵旁缓步走着的,朦胧的人影。 那人影也仿佛蒙在红纱中,又浸透了日光,显得几分温暖和软。 阿容。 顾怀萦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只觉得身上的异样都被日光照成了暖融融的。 一会儿见到母亲,不必害怕。轿撵旁的声音更加温和了些,也更贴近顾怀萦记忆中的声音,母亲不会为难你。 顾怀萦轻轻应了一声。 一条路走到头,顾怀萦的轿撵左拐,尽头是乾宁宫。等待皇帝的轿撵停在右边,即将离开宫城,前往祭天阁。 皇帝忽然抬起手,很轻地握了一下轿撵上垂下的红纱,恍然间觉得,自己仿佛要掀起某个盖头一般。 红纱拂过她的掌心,晃荡一下,随着微微的风,被顾怀萦握进手里。 ** 乾宁殿充斥着檀香,顾怀萦被女官扶着,慢慢走了进去。 她大约是知道,太后不喜欢自己。 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没有人能强求中洲的太后喜欢一个来自南陵的妃子。 乾宁殿中,太后半合着眼睛坐在主座上,怀里是那只叫芝麻的白猫。 她保养得宜的面孔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伸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猫的脊背。猫似乎被抱得不大舒服,整个脊背微微拱着,但很乖巧地一动不动。 一直到顾怀萦走到她面前,按照规矩行礼,太后也没有抬起眼睛,只是轻轻问了一句:天圣女,可曾见过吾儿? 顾怀萦愣了愣,忽然意识到,太后口中的吾儿,并非她朝夕相处的容汀。 而是容汀口中,那位要坑亲妹妹却坑了自己的皇帝。 顾怀萦没有回答,太后也就冷冷瞥了她一眼,却什么都没再说,摆摆手令女官继续。 奉茶,纳香。 中洲繁复的礼节。 太后面色冷峻地接了顾怀萦的茶,只吹了一口,并未喝,淡淡道:既成了中洲妃嫔,便趁早将那些南陵蛮夷的习性改了,面对陛下,也得多加规劝,切忌以什么阴私手段争得独宠天圣女既是为南陵纳降而来,可莫要做出破坏两国和平之事。 对于中洲的太后而言,这大概已经算不上什么难听话了。 顾怀萦如今已经能听懂大部分中洲语,只是说得不好。 她没做什么反应,太后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又闭上了嘴,手里一串佛珠子攥得咔啦咔啦响,怀中的白猫从喉咙底发出一点紧张的声音。 最终,太后只是摆摆手道:就这样吧,哀家没什么别的要嘱咐了。 顾怀萦依旧麻木地看着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前这人是容汀的母亲。 她不懂所谓父母子女,也不知情感纠葛,但想起了容汀口中的那句,我很爱他们。 思忖片刻,顾怀萦端庄地行了个礼,唤了一声:母后。 太后似乎愣住了,但依旧没给反应。 第76章 顾怀萦没再逗留,随着女官离开乾宁殿。 那块糕点依旧被她攥在手心,微微变了形状。将要带她出宫的轿撵已经停在乾宁殿的正门,这将是她第一次堂堂正正,理直气壮地离开这座皇宫,一路红装直至祭天阁。 而皇帝会在祭天阁上等待她。 顾怀萦不知为什么,忽然感到了紧张。 掌心细密的汗水沾湿了糕点,已经不能吃了。 顾怀萦将这份紧张归结于,她在担心今天是否会顺利,担心容汀是否能平安。 她几乎下意识想要去抚摸自己层层叠叠衣装底下的那些痕迹,她没有想过原来鱼水之事是会留下这么多痕迹的,但脑海中闪过昨夜容汀微微俯下身来的面孔,忽然又觉得,这些痕迹让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 这层层叠叠的红痕象征着的是一种安全。 奉天殿将其认为是亵渎,是脏污,但顾怀萦却只感到,仿佛这些痕迹因在自己身体上,便是将自己从天圣女这个身份中剥离开来。 是安全的,无论对她,还是对阿容。 轿撵缓缓往宣武门去,经过某座宫殿时,有隐约的孩子的唱词从中传来,唱的是琴瑟和鸣,生死不渝。 轿撵过了三道门,出了皇城。 中洲的百姓挨挤在道旁,声浪算不得热络。京城远离南陵边境,未曾真正经历过战争,这里的百姓对南陵的质子也并无多少深切的恨意,却也没什么绝对的好感,不过今日好不容易放晴,大家都还是想着出来凑凑热闹。 一道道似有若无的目光带着点探究,躲躲闪闪地落在轿撵上,想要看看南陵的天圣女究竟有什么神异,是三头六臂还是手眼通天。 但他们只在红纱掩映间隐约看到了一个普通的女子。 与寻常中洲女子,似乎并无什么不同。 身姿似乎是美的,仪态端庄,脊背挺直。 轿撵在祭天阁九重阶梯外落地,顾怀萦蒙着面纱,轻轻落了轿。 热烈的阳光晃得她微微一怔。 皇帝祭天的颂词远远传来,而后是陌生而苍老的声音,大约是流程中所谓的礼部官员。 之后,她需要独自一人走上九重阶梯,如一个影子一般,安静地站在皇帝身后,臣服地弯折脊背,行南陵大礼。 台阶一步一步落在身后。 高台上的人,虽还看不清面孔,但身上流溢的颜色已清晰可见,比起初遇时淡了些许,但依旧存在。 死亡的颜色。 或许,必须得等到她彻底拔除这个咒,眼前之人才能真正脱离死亡的阴影,从此平安顺遂。 顾怀萦的目光落在那个身影上,直白而平静。 她敛着自己的裙摆,步伐无声,满头步摇几乎没有丝毫晃动。 但那道身影似乎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在顾怀萦即将走到身后时,轻轻往旁边退了一步,回头朝她伸出手,很浅地笑了。 xzf 阿萦,来我身边。 她这样轻声说。 顾怀萦也就第一次,忽然发现,原来容汀的瞳色这么浅,照在灿灿的阳光下,仿佛她幼年时曾见过的,包裹着蝴蝶的琥珀。 官员有几分哗然,但并没有影响太多。 顾怀萦露出一点微微的笑意,将手搭在容汀的掌心。 手指相触的瞬间,一段似乎不属于她的记忆忽然如同针刺一般,在她的脑海里轻轻扎了一下。 一个模糊的画面,她熟悉的宫殿。 思寥宫。 屋外是黑的,阴雨绵绵,乌鸦的声音层层叠叠。 她看到自己伶仃站在屋中,很浅地投来一个目光,衣衫轻轻的落在地上,很快便接近□□。 屋中的那个面目模糊的自己静静望向窗外,一双手冷寂而又残酷地落在自己身上。 她说:请爱她。xzf 第39章 另一个顾怀萦 请爱她。 谁? 谁应该爱谁? 谁需要被爱? 顾怀萦几乎有一瞬间的恍惚,她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却分明是自己的幻影,从心底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寒冷来。 她像是在恍然间捉住了一些原本捉摸不透的东西,但那些东西又忽然从她的脑海里消失,怎么也看不清晰。 随后,她的手被紧紧握住,仿佛一个飘飘荡荡的灵魂忽然落到了归处。 容汀的声音很轻,她面上庄重肃穆,没什么表情,声音落在耳中却有着熟悉的笑意. 容汀:怎么还抓着块糕点?准备洞房偷吃吗? 顾怀萦眨了下眼睛,眼前幻境忽而消散。中洲的皇帝牵着她的手,与她并肩而立。 祭天阁下,似乎有些小小的喧哗,顾怀萦知道自己应该落后皇帝一步,不能站在她的身侧。 但容汀的手抓得很紧,那块饱经摧残的糕点几乎要碾碎在她们两人的掌心。 你要保护我啊,阿萦。容汀轻声道,所以,你得站在我身边啊。 顾怀萦点头,不动如山安然地站在了那里。 祭天阁下,百官之中,有一些穿着南陵服饰,是南陵来的使者。 他们同顾怀萦对上了眼神,眼神中是深切的厌恶。 这很正常,乌鸦早已看到一切,对于南陵众人而言,天圣女已成叛徒。 第77章 但他们依旧出现在了这里是大巫还有什么后招吗? 顾怀萦面无表情地听着容汀念着祝天的祷词,在无人看见的地方,轻轻伸手捏住了一只飞向容汀的小虫。 漆黑的虫子揉碎在指尖,毒汁染上了惨白的肌肤,几乎要腐蚀掉指甲。 而顾怀萦早已习惯这种感觉,她的手指似乎早已不会痛了,但触觉敏感的指尖依旧感受到了一丝灼烧的温度。 最终飞虫化为湮粉,如从未出现过一般消失在风中。 顾怀萦神色空洞而冷淡,越过层层的人影,静静看着南陵的使者,反转了一下手腕。 和方才相似的,细小的毒虫从袖中飞出。 她只做了这样一个动作,便收回目光,不再看任何东西杀人术,这些南陵的使者远不及她。 但容汀曾说过今日重要,所以今日不应见人命陨落。 做完这一切,容汀也念完了她的祷词。 下一个环节 顾怀萦默默记着,松开容汀的手,双手交叠在胸前,就要跪下去。 代表南陵,向中洲的皇帝行最重的理解,象征南陵从此臣服于中洲。 顾怀萦有些迷茫地想,她这么一个消耗品,一个对南陵而言只能用上十七年,随时都可以有替代品的,物件。 究竟有什么资格代表南陵献降呢? 但如果容汀需要,无论是为自己还是为中洲,她都可以跪下。 而容汀上前一步,在她跪下前扶住了她的手臂。 阿萦,你永远不用跪我。容汀很轻地,笑着这样说。 一直到这场漫长又短暂的仪式结束,日头过了正午,她们将回到皇宫。 顾怀萦再瞥过去时,那几位南陵的使者已经不在。 回宫途中比来时令人开心一些,因为顾怀萦和容汀坐在了一个轿撵内。原本这似乎也是不合规矩的,不知道容汀用什么办法劝服了百官。 轿撵挡上了四壁,容汀一坐到里面顿时脱下了那副高高在上的皇帝模样,猫似的往顾怀萦怀里一倒,仰头笑道:阿萦,你怎么还这么直挺挺地挺着腰? 顾怀萦: 顾怀萦:重。 容汀扬起眉毛,很新奇似的上下打量她一番,像是这会儿忽然意识到如今是什么情况,以及昨日她们都做了什么,耳朵一下子红了。 她刷的从顾怀萦怀中坐起来,低头咳嗽一声,避开眼神道:那阿萦,要不要先把头冠摘了? 顾怀萦眨眨眼,带着一点期待地问:可以吗? 咳,按规矩是不可以。容汀说了句废话,又殷殷道,但是若是阿萦的话,这规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顾怀萦: 顾怀萦沉默了会儿,问:你,会拆吗? 这还不简单?容汀喜笑颜开,顿时跃跃欲试地准备上手。 然而盯着顾怀萦那颗在今日格外华丽的脑袋看了三圈之后,容汀悟了,异常无辜地说道:当然不会咯。 毕竟她大小也是个公主,平日里呼奴携婢,身边总有无数人在伺候着,的确从没自己拆过发髻,更何况是这么复杂的。 想到这里,容汀忽然记起,前世那最后三月,她的头发都是阿萦帮忙梳的。 阿萦不会挽什么复杂的发髻,但手指捏着梳子,沾上一点头油划过发根时,动作总是异常温柔。 就这么想着,容汀忽而不自觉地微微笑起来。 顾怀萦: 又是这样的目光。 顾怀萦并非从未发现过,容汀面对自己时,时常会露出这样的目光。 那目光必然是在看着自己的,但是眼底却有某些东西,似乎并不属于自己。 顾怀萦脑海中又回荡起了在祭天阁上听到的话。 请爱她。 那个说着这句话,看上去真不像自己。 顾怀萦说不出哪里不像,但是却很肯定,自己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那样像中洲人的表情。 或者说,那样像容汀的表情。 顾怀萦轻轻捉住容汀朝她伸过来的手,那只温暖的手就这么妥帖地躺在她的掌心,流溢着死亡的色泽。 为什么一个生人身上,会有这么浓重的,死的颜色? 那只所谓的蝴蝶,究竟是从哪里飞来,落在的容汀的身上? 理所当然的偏爱,一见钟情般突如其来的爱慕。 顾怀萦在这一刻恍然想起很久前虽然实际上不过过去了几天而已,那个面色惨淡命不久矣的妃子尖锐地问她,南陵给长公主下了什么样的蛊毒?是不是趁虚而入,对她的梦境做了什么手脚? 或许并非梦境。 阿萦?容汀见顾怀萦半晌没有吱声,以为她生气了,有些心虚地说道,阿萦,要不我试试吧?也许能摘下来也说不定不过要再戴上去肯定是不可能了,但是没关系,咳,朕说你不用戴就可以不用 阿容。顾怀萦很轻地打断她的话。xzf 容汀乖乖闭上嘴,看着顾怀萦时脸颊还是有点红。 第78章 她昨晚把眼前的心上人翻来覆去从里到外地折腾了一番,原本以为凭她的养气功夫,今日一定可以平常心相待,要是阿萦害羞还能安慰一番。 没想到倒是自己不停地在害羞,阿萦看上去就仿佛那一觉根本没睡过,淡定得叫人心都要凉半截了。 顾怀萦微微侧着头看她,轻声问:阿容,你认识,其他的我吗? 容汀在这一声没头没尾的问话中愣住了。 而顾怀萦已经在对方的神情中得到了答案。 你认识。顾怀萦这么说道,却仿佛松了口气似的。 那些突如其来的偏爱和好意,那句突如其来的我很爱你,仿佛在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中,终于落到了实处,让顾怀萦几乎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自己是不是会为此而失望。 容汀张了张嘴,吐出来的声音忽然有些哑了。 阿萦,你为什么这么问?你想起来了? 只是一些推测。顾怀萦回答。 推测怎么也不可能突然推测到这么离谱的事情吧,又不是纯宁在写话本子。容汀扯出一个笑容,但看上去并不好看。 她并没有非要隐瞒顾怀萦的心思,只是这个瞬间,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顾怀萦平淡的面孔,从心底生出一丝恐慌来。 就好像她们之间的那一层仿佛不存在却又切实存在的屏障,其实从来没被打破过。 顾怀萦的目光有一丝不知所措,像是不知道容汀为什么忽然不高兴了。 容汀意识到自己似乎吓到她了,很快收拾起自己的情绪,深深吸了口气,才温柔地问道:阿萦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的推测是对的你会生气吗?因为我最初对你好,另有别的缘由是因为别的什么人 顾怀萦只是说:南陵,传说,生与死 xzf 容汀喃喃地接上这句话:是同一只蝴蝶,死去的蝴蝶和第二日再次飞起的蝴蝶,是同一只蝴蝶吗? 曾经的阿萦也这样问过,她当时的回答是 是的。顾怀萦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但就是因为如此,竟让她看上去异常真诚。 顾怀萦说:那都是我。我只是有些,吃惊。 容汀微怔地问道:吃惊什么? 顾怀萦很轻地皱了下脸,一点点困惑似的表情。 但她很快再次看向容汀,脸上竟然带了点笑意。 吃惊,居然会,这样选择。顾怀萦说道,但好像,又,可以理解。 若是在遇到容汀之前,有人告诉她,她会为了某个人承受巨大的代价,落下南陵奉天殿最深最不可测的咒法,她想必会觉得荒诞可笑。 但正如遇到容汀前,她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挣脱身为天圣女应有的死亡,背弃奉天殿背弃南陵虽然并非她对那个地方抱有什么情感,只不过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罢了。 但如今,既然这从未想过的第一件事,她想了,做了,并且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那如此一步一步走下去,会做出另一件事,似乎也并非不可想象。 顾怀萦在这一刻忽然感受到,自己终究有什么是缺失的。 可容汀是个奇妙的人啊。 顾怀萦生来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既然从未见过,那为她破什么样的例,似乎都并非绝无可能。 容汀张了张嘴,满腹疑问还没吐出口,轿撵喀喇一声落了地,福禄公公在轿子外唱道:请陛下,昭妃娘娘落轿。承吉日,诸位娘娘拜会。 祭天之后是宫宴,后宫众人已经在等待了。 似乎无论什么疑问,现在都不是询问的最好时机。容汀敛起神色,变回了那个矜贵冷淡的皇帝,先一步下了轿撵。 众妃嫔齐齐跪下,她们在跪她,但又不是在跪她。 她们是在跪皇帝。 见过陛下。 容汀摆摆手示意免礼,侧过身向轿中伸出手。顾怀萦就这么搭着她的手,轻轻提着裙摆,安静地走下轿撵。 眼前是乌压压的人,顾怀萦依旧认不清每个人的脸。只勉强辨认出,富怡贵人正悄悄朝着她眨眼睛,抓着怀中白猫的一只脚,打招呼似的朝她挥了挥。曾几次去思寥宫的淑贵人面无表情地站在人群中,身形摇摇欲坠。那被下了毒命不久矣的高个子贵人目光如刀削,又转过头用帕子捂住嘴,拼命压抑咳嗽的声音。 站在众妃嫔之前的,是当初宴席坐在她对面的美人,身份在后宫中似乎最高,目光淡漠神色端宁,只是在看到她们牵着的手时,眼角微微一跳,露出一丝不可思议,仿佛在问这到底是个什么品种的狐狸精。 这难不成是什么血缘牵系,所以兄妹都喜欢同一款吗? 长公主可是当众陈了情表了白的啊! 这日后该怎么发展? 一时间,谢虞只觉得长公主和陛下脑门顶上都冒着点绿光。 第40章 盖头 宫宴很安静,几乎寂静无声。 所有嫔妃端坐在自己的席位,哪怕惯常打破僵局的富怡贵人都没有出声。 第79章 僵死的,沉默的气氛。 对于后宫嫔妃而言,皇帝并不是一个会让她们想要见到的人。那个人的存在时时刻刻地提醒着她们自己所谓的价值,并非作为一个人,而是作为一个女人。 而皇帝的眼中也从来没有她们。 讨好不会获得殊荣,不小心的冒犯却可能惹来杀身之祸。 有皇帝在的地方,就是一滩沉沉的死水。 一场宫宴这么沉默地开始,沉默地结束。 至此,仪式告一段落。皇帝需要离开后宫,面见前朝官员和南陵使节,而顾怀萦从此正式进入后宫,接受诸位妃嫔的拜会。 一直到夜间,侍寝。 皇帝离开后,气氛显然松了一些。但众人遥遥望着顾怀萦,几分面面相觑。 令人意外的是,第一个上前的,并非位分最尊的谢虞,也并非同顾怀萦关系最好的富怡贵人,而是那位会说南陵语,肌肤微丰,轻声细语的宋婕妤。 宋吟霜微笑着朝顾怀萦行了个礼,温柔道了一句南陵语。 阿布格索瓦。愿伽释神守护你。 顾怀萦忽而心脏一跳,意识到自己仿佛忽略掉了什么事情。 ** 南陵,奉天殿。 娇娆的艳鬼如艳白的蛇,被钉在走道两侧的墙壁上。墙上是纷繁的壁画,艳丽的虫与蛇层层叠叠。 穿着黑袍的大巫默默穿过走道,身后几名看不见脸的使者将手臂交叠在一起,扭曲的手臂如轿子一般,上面端坐着一个不过三四岁的女童。 女童的目光空无一物,漆黑至深不见底。很长的黑发编织着金线,厚重的,层层叠叠的衣袍几乎要将她的肩膀压垮。 大巫忽然停下脚步,连同身后的使者也一起停下。 走道的尽头站着一个人。 身形不算高大的男人,很瘦,脸上覆盖着面具。 男人的声音算不上低沉,只是很冷,说出的话是中洲语:这就是新的天圣女? 大巫嘶哑着,以南陵语回应:是。 男人:但上一位天圣女,似乎还没有死。 大巫冷笑:背叛者,即为死。 大巫说完这话,不再理会男人,直直往前走去。 抬着女童的使者也跟了上去,寂静无声。 女童一直毫无反应,眼睛里没有半点孩童该有的天真和好奇,仿佛方才在她面前说话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两个没有生命的物件,是一棵树,一朵花,不值得投去一个眼神。 xzf 然而,在经过男人的瞬间,女童轻轻抬起手。 男人的衣袖滑过她的指尖,很轻地一扫,没有抓住任何东西。 墙上的艳鬼扭曲着挣扎起来,发出尖锐的声音。 大殿之外,是前来朝拜的贵族子弟。这个空荡荡的女童将被放置在神座之下,成为神明新的使者,接受无数不知是否能够听懂的虔诚的拜祭。 ** 中洲皇宫,宋吟霜朝顾怀萦伸出手的速度很快。 手掌微微握着,像是抓着什么东西,不声不响地举到了顾怀萦的眼前。 但顾怀萦的速度更快。 她几乎不需要思考一般相似的事情在南陵太容易发生,毒蛊丛生的地方,绝不可以信任任何一只伸到面前的手。 顾怀萦反手从宋吟霜头上拔下一根簪子,直直朝对方的手刺了下去。 她听到远远的惊叫声,脑海中后知后觉地冒出一句话。 不能见血。 今天是很重要的日子,无论是于她还是于容汀,都是如此。 在南陵的说法中,重要的日子见了血,便会有煞。 就这么一瞬的犹豫,簪子没能刺下去,宋吟霜的手在顾怀萦眼前轻轻张开。 里头是一只蝴蝶,被闷着攥了许久,已经死去了。 蝴蝶原本艳丽的翅膀折断了,破碎的磷粉沾了满手。 哎呀。宋吟霜很轻地惊呼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朝着顾怀萦笑道,妾失算了,光想着要给娘娘一个惊喜,却不小心忘了,任何生灵在不属于它的地方,总是很容易就这么不小心死掉了。 宋吟霜说的依旧是南陵语,生怕顾怀萦听不懂似的。 顾怀萦没什么反应,只是手指微微捏紧了发簪。 她不太确定,一只蝴蝶的死亡,算不算见血。 如果蝴蝶不算,那为什么,一个人的死亡会算呢? 明明没有什么不同。 她的目光终于落到了宋吟霜的脸上。 宋吟霜依旧笑着,雪白丰满的肌肤上布着一层很薄的汗液,在日光下显得积分晶莹。她轻轻吹掉手里粉末,看着顾怀萦手中的簪子,目光有一瞬间的瑟缩。 但只是一瞬间罢了,她随即娇美地望着顾怀萦,软声道:天圣女不,昭妃娘娘喜欢这个簪子吗?若是娘娘不嫌弃,妾没准备什么其他的,便以此簪赠娘娘,权当一片心意。 宋吟霜说罢,又是福了一礼,静静退下了。 顾怀萦拿着簪子,忽然有一丝不知所措。 富怡贵人正要上前解围,谢虞叹了口气,伸手拦了一把,主动上前将顾怀萦手中的簪子取下,端正地插在她的发髻上。 宋婕妤的父兄都死在了南陵。谢虞轻声道,也顾不得思考顾怀萦听不听得懂。 第80章 谢虞倒也不是十分真心地想帮什么忙,只不过总归此处除了顾怀萦外,她位份最尊,眼前这人是不是狐狸精暂且不提,总归是长公主殿下铁了心要护着的。 总归不好让她在今日这样的时候太过难看。 谢虞:娘娘,这里终究是中洲,文官家的子弟如富怡这些倒也罢了,不谙世事也不知边境疾苦,但算上女官宫女,到底有几个武将家出身的,也有几个家中有人折在了南陵的。昔日是大雨连绵,兼之太后陛下本身对你都不待见,才有了安宁时日。如今你位高,太后隐居不语,陛下仿佛对你也有所不同,更遑论长公主当众对你示好。 谢虞说到这里,有些心梗似的抽了口气,顺了顺才继续道:总之,如今你已在人前,明枪暗箭终究是无可避免,自己小心吧。 顾怀萦其实听懂了。 甚至可以说,她对此早有准备。 她同南陵永远不可能真正割席,她也不可能对每个人解释,她已经背叛南陵,而她在南陵本也不是什么重要物什,这些妃嫔对她的看法,顾怀萦本也不大关心。 只是不知为什么,总有一点隐秘的不安萦绕在心头。 顾怀萦不由想起正在接见南陵使者的容汀她给她写了护身的符咒,南陵使者也不大可能在这种时候发难。 那这不安来自何处? 直觉是种很可怕的东西,而顾怀萦相信直觉。 小小插曲之后,一切又回归正轨。 谢虞之后,便是淑贵人云婉言。这位一向娇俏的美人面无表情地行了礼,连话都没说一句。 之后是纯宁贵人季纯宁,瘦高个的药罐子,身上带着常年不散的药香,顾怀萦依旧能闻到其中隐约的,络伽果的气味。 几乎已经被腌入味了。 纯宁贵人的脸色比上次见到时还要灰败些,目光直勾勾地说道:我会抓住你的把柄。 这后宫中,大概再没有把这种话说得如此直白的人了,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明晃晃的挑衅。 顾怀萦: 她几乎想提醒一句,可是你就快死了。 这条命已经不够她再喝上几口那掺着络伽果这一剧毒的药茶了,最多再半月,她大概连床都下不了。 纯宁贵人退下后,富怡贵人才抱着她的猫蹦蹦跳跳地凑到顾怀萦身边,小心看了一眼她的脸色,又如同往日一般脆生生地笑起来。 昭妃姐姐可别生纯宁姐姐的气,她开玩笑呢,大概话本子写多了,还把自己当本子里的神探。富怡贵人笑道,富怡给你笑一个,不生气了好不好? 顾怀萦本也没什么火气,就这么没被富怡抱着胳膊晃悠,那只猫也得寸进尺地往她脸上凑,于是为了摆脱现状,随意地点点头。 谁知富怡贵人当下晃悠得更狠了:不愧是富怡看中的美人姐姐,人美心善脾气好,富怡和芝麻都最喜欢你了。芝麻是猫,猫有灵性,芝麻喜欢的绝不会是坏人! 富怡贵人又是一同撒娇,才恋恋不舍地退下。 之后的美人才人大多是生面孔,差不多的脸在顾怀萦面前差不多地一晃,日头便这么在美人脸中缓缓向西移去。 待到日近黄昏,顾怀萦被抬到了她的新宫殿距离皇帝的寝宫很近,宫殿算不上富丽堂皇,但也清雅精致,亭台楼阁,曲径通幽,远不是思寥宫能比的。 送入偏红的门帘,蒙上遮蔽视线的红纱,红纱上绣着金线,女官一把一把向她洒着从前未曾见过的干果子,没什么情绪地说着些奇奇怪怪的话。 顾怀萦被砸得有些懵,索性从被单上摸了一颗塞进嘴里。 红色的干果,甜的,有一点点黏腻的口感,香味很重,充斥在唇舌间。 女官撒红枣的动作顿住了,颇有些一言难尽地看了顾怀萦一眼。 一个妃子,原不会有这些琐碎的仪式,封妃典礼之后,夜间侍寝之时,也不过沐浴更衣,被席一裹,如一道菜品一般等待享用罢了。 这些琐碎的,民间的仪式。 甚至仿着民间婚嫁的盖头,做了红姣纱。 xzf 哪怕当初册立皇后之时,陛下也不曾如此上心过吧。 而且太后居然还同意了。xzf 女官提醒了一句:昭妃娘娘,这是吉利,不能吃。 顾怀萦从善如流地放下手,于是女官继续唱起她奉太后之命篡改的,夹杂着诅咒的吉利词,抓着一把红枣就要撒。 屋外忽然传来几声躁乱,有宫女低低的阻拦声。 陛下,这会儿还不能进去啊 女官的声音戛然而止。 顾怀萦自己挑起了一半覆盖在脸上的红纱,影影绰绰间,看见靠在门边的一截红色衣袍。 门边之人问道:怎么?有什么是朕不能听的? 第41章 洞房 女官脸色变了变,容汀已经面无表情地走进来,正坐在顾怀萦身侧。 顾怀萦透过红纱,安静地望着她。 容汀:接着念。 女官张张口,她倒也机敏,这回吐出的便是真正的庆贺之词,红枣桂圆洒落的动作也轻柔了一些。 容汀摸起一颗桂圆,清脆地捏碎了外壳,将里面风干的果实塞进顾怀萦嘴里。 第81章 唔也是甜的。 女官眼角微微抽搐一下,但这回却什么都不再提了。 日暮西山,红烛微微晃荡。 容汀吐出一口气,摆手让女官宫女都下去。 房门一开一合后,屋中只剩了两人。 容汀微微侧身看向顾怀萦红纱几乎将她整个人都笼罩了起来,一抹艳艳的飘忽的红。容汀惯常没个正经,这一刻也忽然感到了紧张。 她吞咽了一下,很轻地开口:阿萦。 顾怀萦:嗯。 好像她叫了,她就会应。 容汀:你嫁给我了。 顾怀萦轻轻歪了下脖子,有一丝疑惑似的,但依旧应道:嗯。 容汀半晌没再吱声。 顾怀萦等了会儿,没听到声音,有些奇怪地掀起一半头纱看过去。 只见容汀背对着她弯着腰,一双手捂住了脸,肩膀微微抖着。 顾怀萦慌了一下,问道:阿容? 容汀:阿萦你先别看我,我害羞一会儿。 顾怀萦: 她几乎是有些吃惊地睁大了眼睛。xzf 容汀却顾不上那么多,她跟鸵鸟似的埋着自己的脑袋,小声问道:阿萦你之前在马车上说的,我认识另一个你你究竟都知道了些什么? 顾怀萦没说话,于是容汀的肩膀颤抖得更厉害了。 她为了扮男装,掩盖单薄的身躯,在外袍里套了很厚的内衬,氤出了一点隐约的汗水,乍一看过去肩膀宽阔,但手摸上去却是柔软的。 此刻这肩膀颤抖起来,倒也有几分萧瑟的我见犹怜。 顾怀萦伸手,抚上了那肩膀。 阿容。她有几分不解地问道,你在怕什么? 容汀声音很小:我怕你知道我对你不好,就不喜欢我了。 烛火噼啪一声,容汀有几分恍然地想到,这是她的洞房花烛夜。 阿萦自今日起,真正地嫁给她了。xzf 不是嫁给皇兄,而是嫁给她。 但也偏偏是在今天,阿萦知道了她暂时还不想说出的秘密无论她是如何得知的,这似乎都不重要了。 顾怀萦有些困惑地眨了下眼睛。 她轻声道:说说看,吧。 她顿了顿:你和另一个我,的事情。 顾怀萦似乎从不会掩饰什么,几句话间,容汀便已经明白,顾怀萦不知道前世的一切,只隐约明白自己重生的这个事实。 她似乎可以借此矫饰,将前世包装成一个虽然一开始有些许误会,但是皆大欢喜两情相悦的美好故事。 容汀很轻地抽了口气,将顾怀萦的手攥在掌心,心中暗暗道,如果阿萦想要抽回手,她就松开。 容汀:那对我来说,应该算是前世?又或者是未来?我说不清楚。 她终于慢慢抬起头,看着顾怀萦在红纱后看不分明的脸。 容汀:那时我是皇帝,是已经死去的长公主。你是质子,是承担怒火的天圣女。 容汀犹豫了一瞬,终究哑着声音开口:阿萦,我对你很不好,是真的很不好。 她记忆中的十年,自长公主之死的相遇,到最后阿萦站在拉紧的红绳和金色的铃铛之间,飘飘欲飞恍若蝴蝶的身影。 我一开始很讨厌你,阿萦。 因为我是天圣女? 不止如此,当时发生太多事,桩桩件件都有南陵的影子。我大约是迁怒你,我们的初遇并不愉快,我追查后宫巫蛊,而你让我砍去你的双手,这样便可安心。 顾怀萦轻轻啊了一声。 但她并没有抽回自己的手。 容汀勉力笑笑:不过我当然没那么做,只是这之后,我就总是在冷落你 没有人同你说话,没有人照顾你的起居,甚至一直到我死去,你都没有真正得到应该属于你的名分。 前世的顾怀萦是中洲后宫的一道影子,一片水泽,一株花,一棵草,但唯独不像一个人。 容汀微微哽咽了一下:我不知道,也不敢去想,你在那些日子受过多少委屈。 容汀试图细细地说出前世的每一寸点滴,但她们真正相处的日子实在太少,即使现在,阿萦曾经独自一人的那十年光阴对容汀而言依旧是空白的,再怎么说也只有苍白,前世所有的重量几乎都压在那最后三个月,一点一滴都清清楚楚地印在容汀的脑海中。 顾怀萦就这么静静听着这似乎属于她,但又分明还不属于她的过去。 十年的陌路,三月的陪伴。 突兀的爱恋。 容汀似乎尚不明白,但顾怀萦已经在这个瞬间理解了所有,仿佛伽释神出了差错,叫她这个叛神了的人窥见一角未来的命运。 于伽释神而言,或许这是对背叛者的惩罚。 但于顾怀萦而言,却并非如此。 一直到容汀将所有话语都倾诉干净,她才轻声道:我很爱您吗? 第82章 容汀有些紧张地说道:咳你另一个你,的确是这么说的。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顾怀萦的手。 顾怀萦不知在想什么,忽然垂下眼睛,声音很轻:也没有错。 容汀愣住了。 眼泪比她的思想更快地满溢出来,等她回过神时,她已经对顾怀萦说道:阿萦,再说一遍。 顾怀萦总是很少拒绝容汀的请求,更何况只是这样的小事。 顾怀萦:也没有错。 容汀:不是这句,上一句。 顾怀萦的眼睛很快地眨了几下,她语气平淡,仿佛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说出的是什么话。 但也有可能,这样的话,因为是事实,于是脱口而出时也就不需要任何矫饰。 我很爱您。顾怀萦说。 容汀这会儿却不像她平日里的样子,几乎不依不饶地问:为什么? 顾怀萦:嗯? 为什么爱我? 这句话问出口,眼前就仿佛重叠了什么,是现在身披红纱的顾怀萦,是过去微笑寡薄的顾怀萦,容汀几乎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在问谁,但她终究只是恍然一瞬,便明白,她们都是顾怀萦。 顾怀萦的声音冷凉,碎玉似的,听上去不像诉说爱语,但偏偏字字句句都让人心动。 没有,什么理由,如果愿意,为你做那些,就是爱。那,我很爱你。 顾怀萦终究没有办法很好地将所谓爱和某种心情,甚至某种情感联系在一起,只是浅薄地听着容汀口中的故事,听着另一个自己为容汀做的一切,于是很轻易地意识到,那一切她都可以做,也都会愿意做,即使最后的诅咒给她一些时间,她也能接受她应该这么做。 既然这样,既然另一个自己说了这是爱。xzf 那这就是爱了。 容汀深深地注视着顾怀萦,忽然含泪笑了下:这不一样的,阿萦。 这回,轮到顾怀萦困惑了。 容汀又道:但对于现在的你而言,或许能这么想,已经是我的幸运了。 容汀的手指轻轻拂过顾怀萦头上的红纱,纱缠绕在指尖,揭下时有几分粗粝的触感。 顾怀萦的面孔终于清晰地展现在容汀眼前。 淡薄的,美丽的。 一双空无一物的眼睛,在浓重的眼妆下,似乎也折射出了些许神采。 容汀说道:阿萦,亲吻我。 顾怀萦于是支着身体靠过去,在容汀的嘴唇上落下一个吻。 如同容汀昨夜所做的一样。 容汀又问:阿萦,你想脱下我的衣服吗? 昨夜,一场有目的的鱼水之欢。 今宵已经没有这样的目的了,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从心而已。 于是容汀就这么看着有些茫然的顾怀萦,又问了一遍:阿萦,你想脱下我的衣服吗? 顾怀萦张了张嘴,像是想问为什么。 她带着一点困惑的,清澈的,空荡的眼神,轻轻扫过容汀的衣襟。 衣服扣得很高,将脖子严严实实地挡住了。顾怀萦的目光落在那截勉强露出的,微微泛着一点红的肌肤,仿佛忽然开窍了一般,理解了容汀口中的,是否想脱下她的衣服。 这身衣服很不衬她。 应该脱下去。 但什么样的衣服会衬她呢? 从前那身属于艳鬼的红衣?长公主身上曾穿着的华美宫装? 还是如昨夜一般,什么都没有,触手生凉。 顾怀萦抿了抿嘴唇,低低说了一个字:想。 容汀又笑问:阿萦,你想亲自动手脱,还是我脱给你看? 有一个问题砸在了顾怀萦的脑袋上,令她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她甚至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身体会有这样的反应。 昨夜她并非不曾动情,但那是鱼水之欢时正常的表现,她曾看过的,虽然代价是杖目二十。 但这会儿,容汀甚至并没有触碰她。 只是问她几个问题罢了。 为什么她会有这样的感觉?仿佛有什么正在涌上来,要冲破她的皮囊。 顾怀萦的声音几乎有些冷下来,像是命令。 顾怀萦:脱给我看。 容汀几乎从心底升起了一丝服从的欲望,不过也只是这样一瞬间罢了。她温柔地笑了下,手指勾着绳结,轻轻扯开了腰封,慢慢褪下外袍。 容汀:然后呢? 顾怀萦:继续。 容汀:好。 她不介意在她还衣衫整齐的时候,自己先一步□□。 容汀在顾怀萦身前轻轻俯下身,润泽的肌肤距离顾怀萦的脸很近。顾怀萦仰着头,看到容汀很害羞似的红了整张脸,方才落过泪的眼睛这会儿还蒙着水汽,好像轻轻眨一眨,就能再滚下一串泪珠。 容汀雪色的身体上有一些不明显的红印,是她昨晚忍耐不住时留下的,比起容汀留在她身上的,只能说小巫见大巫。 但 顾怀萦有一丝错觉,仿佛她现在才是浑身赤/裸的那个。 第83章 但容汀的身体那么美。 容汀俯身靠向她,一手撑在床上,手指钩住了落在床上的红姣纱。 她的声音,低沉暧昧,仿佛含了淬毒的钩子,但却只是微微让人发麻的毒,绝不至于送命。 容汀:然后呢?想用这个,把我绑起来吗? 而顾怀萦认真地问道:可以吗? 容汀失笑,她用手指抵着顾怀萦的肩膀,轻轻将她往后推去。而顾怀萦就这么毫无反抗地顺着容汀的力道,安静地躺倒在了鲜红的床榻上,仿佛落在红纱上的一只燕尾蝶。 容汀声音含笑:阿萦其实是个很坏心眼的家伙啊。 顾怀萦分辨出容汀的意思,但没有为自己辩驳。 她好像总是能轻易接受容汀给予她的一切。 容汀伸手抚摸了顾怀萦的脸颊,轻声道:今晚,阿萦,我不会对你做任何事,也不会反抗你对我做任何事。 你说你爱我,我信了。如果你的爱不掺杂情/欲,那我们就这样,如从前的任何一个夜晚一样,安安静静地聊聊天哦,如果你突发奇想,想把我绑起来聊也可以。 但如果你的爱有着情/欲那。 就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吧。 容汀慢慢将额头抵在顾怀萦的肩骨,仿佛一朵落入怀中的白山茶。 我啊,阿萦,我一直很后悔。容汀轻声说,如果我早一点爱你就好了。 顾怀萦安静地听着容汀说话,忽然感觉自己的脸颊冰凉。 不用摸也知道,她流泪了。 没有表情,冰冷的,不知为何而流的泪水。 这种忽然冲上喉头的哽咽让她说出的话都断断续续,她抓着红姣纱,轻轻束成一股,缠上了容汀雪色的臂膀。 现在,就就够了 她触碰到温热的皮肤,那么暖,像是要从指尖一直燃烧到心中,直到将她整个人燃烧成灰烬,再从灰烬中,飞出一只蝴蝶来。 容汀问:阿萦,你想要什么? 顾怀萦答:想听你的声音。 第42章 冻柿子 一夜过去。 容汀微微蜷缩着,低垂着眼睛,目光有些恍然,没有焦点。 红纱绑缚在她雪白的身体上,勒得不算紧,不至于感到难受。 但这若有若无的束缚感仿佛催生了别的什么东西。 顾怀萦在这种时候也依旧没有表情,只是原本苍白的面孔染上了一丝艳色。她垂下头,倾泻而下的黑发遮住面孔。 她在这遮挡下和容汀接吻。 不再是轻轻贴一下唇齿,顾怀萦进步飞速她一贯聪慧,学什么都很快。 最后,容汀用气声问了一句:阿萦,你要杀了我吗? 顾怀萦听不明白似的歪歪头,很缱绻地在她的脸上吻了一下,困惑地问道:为什么,杀你? 容汀: 容汀苦笑了一下,悄声道:就不该指望你能听懂情话。 顾怀萦依旧只是眨一下眼睛,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带着一丝困惑,看上去不大像人,反倒如同刚刚化人的精怪。 她轻轻在容汀身侧,学着容汀的样子蜷缩起来,看上去像两只凑在一起的小狼。 顾怀萦:阿容。 容汀已经有些困倦了,闻言掀起眼帘,温柔回应道:嗯? 顾怀萦:我会,保护你。 保护? 容汀有些恍然,片刻后无奈地笑道:其实阿萦,自我重生以来,总是在想,这一次我一定会保护好你,不会让你再承受任何的苦难。 她叹了口气:如今从你口中听到,你要保护我,还真是让我觉得自己有些没出息。xzf 顾怀萦:我不是 我很高兴,阿萦。容汀轻轻打断了她。 容汀在红纱中仰起头,眼睛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泪膜,这令她的目光看上去恍惚又柔软: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 顾怀萦于是伸手擦了擦容汀眼底的泪痕,抿着唇,微微露出一点笑容来。 顾怀萦如今居住的湘平宫引温泉水建了浴池,正好沐浴更衣。 封妃典礼第二日是休沐日,容汀不必上朝,于是便在这里与顾怀萦厮混。 顾怀萦还是第一次见温泉,捧了一汪水凑在鼻子下闻了闻,被浓重的硫磺味呛出一个喷嚏。容汀就这么慵懒地靠在池壁上,笑得前仰后合。 她朝顾怀萦张开怀抱,道:过来。 顾怀萦没什么表情地皱了皱鼻子,吐出一个字:烫。 但虽然这么说着,她还是踏入池中,靠在了容汀的臂弯里。 容汀很惬意地理了理顾怀萦的头发,目光仿佛看着很远的地方,又似乎一切都近在眼前:阿萦,等到太子那小崽子能做皇帝了,我们就偷偷离开皇宫吧。长公主的身份如今还在,我的封邑在云澶,虽然我也没去过几次,但听说那里有很好的温泉。 我会带走你,反正那时候一切肯定都尘埃落定,没人能再阻止我们。我们去云澶,云澶城中热闹,但我想阿萦大概不喜欢太过热闹的生活,所以我们会在有温泉的地方,距离城镇村庄都不那么远的山脚下建一栋别院。 第84章 温泉的水汽升腾上来,院子会如仙境一般。那些不远处的村民应该是一群淳朴的人,他们会将我们当成化境中的仙人,若是我们铁了心忽悠一二,没准还能白得一些供奉。 年节之时,我们可以去村里,去城中,阿萦还没见过节庆吧,云潭大节时总有灯会,像是之前你曾见过的那种喷火的杂耍,云潭灯会上会有许多。 院子外可以种上花,嗯,也可以种些菜,冬日煮来吃。我小时候,皇兄带我偷溜出宫玩时,曾见过冬日的冻柿子,外头一层霜花,里边硬邦邦的,拿水化了之后特别甜。阿萦你见过柿子吗? 顾怀萦乖顺地摇头。 容汀忽然想起什么,有点失落道:哦对了,你不爱吃甜的。我回到皇宫之后也就没再吃过了宫里规矩多,时令的东西是不肯给孩子吃的,怕不在时节时吃不着哭闹。所以我才连驸马都没选,就急匆匆要离宫建府。 建府后的第一个冬天,我差点买走了全京城的冻柿子,后来还被皇兄骂了,说我哄抬物价。容汀想到什么,忽然有些失落下来,大概其实早在那时,我和皇兄之间,就已经渐渐有了隔阂吧。 皇兄不记得曾经给我买过的冻柿子,也不相信,我买那么多并没有转手卖掉从中挣上一笔的想法,只是想吃罢了。 顾怀萦始终没有说话,她是最好的听客,温和,沉默,目光永远停留在你的身上。 容汀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忽然有些了感伤,轻轻呼气道:若是按照前世皇兄现在,已经驾崩了吧。 前世,皇帝的尸体在十年后被发现,这件事情也成了压垮容汀这个假皇帝的最后一根稻草。 尸首发现后,被秘密带回皇宫,随后,便如曾经长公主被迫重病一样,皇座上的皇帝忽然身染重疾,没多久便撒手人寰,停灵七日,便在天下缟素中葬入皇陵。 随后,太子登基,名正言顺。 而没有人会知道,这其中,还有一个容汀。 容汀彻底成了不该存在的人,也彻底成了应该死去的人。 按照前世仵作对尸体的检查,皇兄去世已逾十年,这么算下来,几乎是刚失踪时,他便遭遇了不测。 顾怀萦将手轻轻盖在容汀的眼睛上。 阿容。顾怀萦清冷的声音似乎也沾上了温暖的水汽,变得有几分朦胧起来,你希望,他活着吗? 容汀只是笑了笑:若是从前,我大概会说,他可是我一母同胞的哥哥,我当然希望他活着。 她的脸色稍微冷下一些:但若是他真的勾结了南陵,或许好好教养太子,才是更好的选择。 顾怀萦安静地点头。 她大概能猜到,容汀口中的前世里,那位真皇帝是怎么死的了。 她既然发现了直死之咒,又确定了核心在那个皇帝身上。 要顺着这个脉络,反将一军,将远在天边的人咒杀虽说需要帮手,无法自己一个人完成,但终究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 皇帝死之后,咒便不攻自破。 那死亡的阴影不再会落在容汀头上,甚至于中洲都城中那些被落下棋的人,那密密匝匝的网,也会因此被一一斩断。 容汀什么都不必知道,不必在自己最痛苦,最混乱,最无措的时候,还要面对这样阴深的阴谋和可怖的死亡。 只是,谁在帮她? 既然容汀并不希望皇帝活着,这一次,她依旧可以顺着这条路,解决掉这个让容汀感到伤心的人。 顾怀萦沉默一会儿,忽然问道:阿容,你熟悉吗?后宫中的,女人。 容汀眨眨眼睛,对于这个突然跳转的话题感到些许茫然。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调笑道:虽然是很熟没错不过阿萦,你怎么忽然问这个?是吃醋吗? 不吃,酸。顾怀萦诚实地回答。 容汀忍不住又笑起来,笑得池水都微微抖动。 顾怀萦就这么带着点困惑地等她笑完。 容汀忍不住揉揉顾怀萦的脸,这才正儿八经地问道:对了,我听说今日纯宁和宋婕妤为难你了? 顾怀萦愣了愣,不知道那算不算为难。xzf 容汀轻轻笑了笑:吟霜大约是因为南陵战事,她平日里还挺八面玲珑,轻易不会得罪人。至于纯宁纯宁性子就是这样,谁都看不顺眼,前世 容汀思索了一下,轻声道:前世你们倒是关系不错,纯宁逝世前,最后一个见的就是你。 顾怀萦有点吃惊地问道:我? 你倒是不好奇纯宁是怎么逝世的。容汀收敛了笑意,眉眼间流露出一丝悲伤来,纯宁重病已久,太医都看不出门道,只能吊着命。大约一年后吧,终于油尽灯枯了。 不过最后的时日,大约是回光返照,那时她原本已经快一月没能下床,却在最后那日忽然起身来见了我,我起初没在意,随后就听闻,她在思寥宫薨逝了。 那是前世,容汀仅有的几次踏入思寥宫。 第85章 纯宁躺在阿萦的床上,闭着眼睛,神色平静,看上去几乎有几分安详。 而阿萦就这么靠在窗边,窗外古老的梨树正往下缓缓飘落着雪白的花瓣,看上去几乎像是下了一场隔世经年的大雪。 阿萦见她来了,也并不靠近,远远地行了一个标准的中洲礼,声音如初春刚刚化掉的水,冰凉中带着润泽的温和。 请节哀。阿萦这样说,标准的中洲语。 她的心脏抽痛地跳了一下,问她:纯宁为什么会来思寥宫。 大概她问话的声音太冷太硬,几乎像是兴师问罪。她身后跟着的宫女太监一股脑地冲了上去,将阿萦按着跪在地上。 阿萦那时是什么神情? 她记不得了,只记得阿萦的声音依旧平稳,无怨无怼。 阿萦柔声道:纯宁贵人,只是喜欢思寥宫的梨花。 ** 容汀没有隐瞒地将事情全部告诉顾怀萦,包括纯宁贵人薨逝后,太医检查出死因之前,还将她禁足了一段时日的事情。 顾怀萦有些怔愣地侧过头,不太能想象那位夹枪带棒的贵人死在自己床上的场景。 容汀叫她从池水中捞出来,用巾帕擦干净她身上的水。 容汀:后来太医很快确认,纯宁就是病逝,与巫蛊之类的东西没有关系,也没有中毒的迹象。她病了这么些年,大家也早有准备,于是你被洗清嫌疑,放了出来。 容汀说到这里,抿了抿唇道:对不住曾经的事情,当真对不住。 顾怀萦摇摇头,似乎并不放在心上。 她注意到的是另一件事。 太医,说,没有中毒?顾怀萦很轻地问道。 容汀:太医是这样说的。 可是顾怀萦随着容汀的动作套上里衣,轻轻捏住了容汀为自己整理束带的手,几分困惑道,可是她中毒了啊。 容汀愣住了。 络伽尼瓦。顾怀萦轻声说,我不知道中洲,怎么说尼瓦是果实,大约就叫,络伽果? 容汀听着这个陌生的名字,下意识问道:这是毒? 顾怀萦点头:她在喝的茶里,有。很毒。 容汀几乎倒吸了口冷气。 在她的记忆中,纯宁贵人是因为当初全家战死的惨状受了刺激,大病了一场,几乎是从鬼门关走回来的,虽保住性命但伤了根本,还未入宫时就一直在喝药调养。 那时皇兄刚登基,为了展示仁德,三天两头便会派太医去请脉,太医院所有太医都在季纯宁那儿走过不止一遭。 已经近五年了,却是越调养越糟糕,药方也一直在换着,但却始终无用。 所以竟是中毒? 可这毒是如何下的?怎么做到的?那么多太医,为何始终没有人发觉? 一个理所当然的可能性浮上容汀的脑海。 皇兄。 是啊,除了皇帝本人,还有谁能做到这样的事呢? 容汀再开口时,声音几乎抖了一下。 阿萦。容汀轻声问,纯宁还有救吗? 顾怀萦道:我不知道。 容汀的手有些凉,在温热的浴房中显得格外明显。 络伽果,在南陵,是,喂毒虫的。顾怀萦握住容汀的手,似乎想要传递一些热量,我没见过,人吃。但毒虫吃了,会成瘾,会兴奋,会渐渐发疯,乌塔桑用这个控制,毒虫归顺,虫会在死的瞬间,紧紧咬住敌人。 xzf 顾怀萦轻声道:她应该,很久,没能正常睡着了。 容汀回忆起纯宁的脸,瘦削的,惨白的,没有丝毫生气的。 眼下是浓重的阴影,一双眼睛却锐利如刀锋。 容汀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大概是想到了幼年时同父母入宫,还如同个粉团子一样的纯宁,作为武将世家这一辈唯一一个姑娘,自小被一众叔叔伯伯哥哥宠溺着,娇生惯养,即使面对着太子和公主,也从不低下头,一双眼睛清亮清亮的,像是盛着星光。 容汀:阿萦我,去温成宫看看。 顾怀萦点头,并没有松开容汀的手。 一起。顾怀萦说,我会帮你。 第43章 纯宁 纯宁贵人居住的温成宫临近太医院,不远处便是太医院开辟的药填,宫殿内也充斥着浓重的药草香。 或者说,因为过于浓重,已经不能被称之为香了。 容汀换上了皇帝的常服,和顾怀萦一起到达温成宫时,正听见里面产赖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药香中便漫开了一丝血腥气。 容汀脸色微微变了变,快步朝屋内走去,正撞上步履匆忙,端着一盆血水正往外走的小宫女。 一盆血水几乎发黑,哗啦一下泼在地上。 小宫女吓了个半死,扑通一声跪下,磕着头大喊陛下恕罪。 顾怀萦蹲下/身体,用手指沾了一点血水,放在指尖揉开。 容汀微微侧过脸,求助似的道:阿萦 顾怀萦只是轻轻摇摇头,将容汀往后推了推:没事,我在。 第86章 说着,自己推门走进宫殿。 屋子里,两三个太医正围着纯宁贵人扎针,纯宁躺在床榻上,脸上身上都是血。 一个太医似乎听到了方才门外叫陛下的声音,擦着汗收起银针,正要出门向容汀回话,谁知一转身就看到顾怀萦冷淡地站在他身后,吓出了一头的冷汗。 太医辨认了一瞬才意识到顾怀萦是谁,连忙行礼问好。 顾怀萦并不理会他,游魂似的走到纯宁贵人的床边。 纯宁贵人一张脸已经急速灰败了下去,往日里异常尖锐地眼神此刻也散了,几根银针扎在她的面上胸口,随着血液的涌出微微震颤着。 顾怀萦:拔掉。 突如其来的声响将聚精会神的太医吓了一跳,手里的针差点扎歪。 顾怀萦没让他再扎下去,伸手直接拍开了那根针。 这位太医姓郑在太医院里资历最老,往日即使面对皇帝太后也总能受几分尊敬,这会儿自然怒不可遏,又认出来顾怀萦的身份,恼火道:昭妃娘娘这是做什么?意图谋害吗? 顾怀萦并不理会,伸手就要去拔其它银针,郑太医气得要去抢,怒声道:昭妃娘娘!南陵当得起谋逆之名吗?纯宁贵人若是有什么不测,这杀人罪名是算在娘娘身上,还是算在老夫身上! 算在朕身上。容汀的声音冷冷传来,郑太医浑身一抖,不可思议似的望着容汀。 作为专门为皇帝太后请脉的太医,作为皇家心腹,郑太医自然知道,眼前这人究竟是谁。 但偏偏这是在人前,郑太医不敢太放肆,意有所指地说道:见过陛下,陛下这是想要纯宁贵人的姓名吗?若是陛下执意如此,老夫便撒手不管了! 容汀倒是半点没被威胁到,只是淡淡说:那郑太医便先出去吧。 郑太医:你陛下! 容汀:阿萦,做你想做的。 郑太医脸色青紫,碍着容汀在场不敢再阻碍,但也不愿意退出去,眼睁睁看着顾怀萦拔下了纯宁贵人身上扎着的所有银针。 陛下,那针是止血的,如若拔/出,必定血崩。郑太医寒声道,届时,纯宁贵人死路一条。 就好像印证他的话一样,银针全部拔/出的瞬间,纯宁贵人口中的血直接飙出,仿佛浑身的内脏都碎了一般,差点喷了顾怀萦全身。 容汀下意识唤了一句:阿萦! 顾怀萦只是说:得吐出来。 她伸手沾了一点血,低声道:都是毒。 xzf 吃了络伽果的毒虫,最后总是爆体而亡的。 顾怀萦虽然未曾见过这毒在人身上发作的样子,但方才一眼,却也能看出此刻不可堵,必须疏。 络伽果会刺激身体,造出很多不必要的废血,越积压越多,血越流越快,带着络伽果令人着迷和兴奋的毒性遍布全身。 顾怀萦轻轻侧过纯宁贵人的头,防止她被呕吐出来的血呛住。 血腥气浓重发甜,几乎让人泛起恶心。 大约几息之后,那令人胆战心惊的才终于渐渐停息。血沫依旧不断地从纯宁贵人口中溢出来,将纯宁贵人的脸色衬得越发惨白,几乎没有一丝血色。 但那令人心慌的死气却退去了一些,已经涣散的眼神甚至有了些焦点,染血的嘴唇微微蠕动着,发出轻微的气声。 太轻了,顾怀萦反正是听不懂的。 她抬起头示意容汀过来,容汀冷冷瞥了郑太医一眼,蹲在榻边凑近纯宁贵人的嘴。 阿娘 容汀的嘴唇微微一颤。 顾怀萦见血吐得差不多了,才退后半步,容汀会意,朝郑太医抬抬下巴,吩咐道:去止血。 郑太医脸色白了白,梗着脖子不肯动作,容汀也没为难他,招手让另一名太医上去。 这回血立刻就止住了,纯宁贵人的呼吸平稳下来,看上去竟是难得陷入了安眠。 容汀将太医都赶了出去,低声问道:阿萦,怎么样。 顾怀萦道:得,熬。 她轻轻将手指搭在纯宁贵人的颈侧听着脉搏,一边解释道:太迟了,毒入脏腑。虽然,流出了很多,但是,太虚弱了。 容汀在屋中转了个圈圈,又问:那阿萦,有什么办法吗? 顾怀萦犹豫了一下。 她还记得,对于中洲而言,南陵的东西西湖总是阴森邪佞,令人恐慌。 哪怕阿容,也曾在她布下诅咒时露出过惊恐的神情。 xzf 但 这个人或许是必不可少的。 顾怀萦最终呼出一口气,转身注视着容汀的眼睛,缓缓吐出几个字:种蛊。 容汀一愣。 让蛊,把毒吃掉。顾怀萦顿了顿,稍微避开目光,但那样,留下的身体也几乎被吃空了,活不了,太久。 顾怀萦说完,便拢着手站在榻边,仿佛在等待容汀做出决定。 无论是救,还是杀。 容汀的声音有些哑了:阿萦若是种蛊,她还能活多久? 第87章 顾怀萦歪头思索了一下:大概,最多十年。 容汀:那若是用其他方法续命 这回顾怀萦给出了准确的答案:一年。 容汀有些不忍将目光落在纯宁贵人的脸上,只好望着顾怀萦,轻声问道:那如果,谁都没有发现这一切,任由纯宁这么下去呢? 顾怀萦抿了下嘴唇,似乎知道了容汀这么问的原因,但依旧诚实地回答道:不出一月。 而前世,纯宁贵人是在一年后,死在思寥宫的。xzf 很显然,前世,便是顾怀萦吊起了纯宁贵人的姓名,一直到一年后,油尽灯枯。 容汀呼出一口气,有些无奈地笑了下,轻声说:虽然猜到你们前世私交不错,但没想到,原来是你救了她的性命啊。怪不得纯宁怼天怼地的,但没说过你一句不好。 顾怀萦没说话。容汀便摸出一块帕子,细细地擦拭着顾怀萦手上沾着的血。 阿萦,我派人来守着,先带你回去换身衣服吧。容汀的动作很温柔,说出的话也带着温柔的味道,等纯宁醒来之后,让她自己决定想要怎么活,好吗? 顾怀萦没意见,温顺地点头。 太医院的太医暂时是不敢再用了,容汀于是只叮嘱了纯宁贵人的两个贴身宫女,这是纯宁贵人从季家带来的,自小一同长大,忠心耿耿自不必说。 容汀带着顾怀萦回了湘平宫,沐浴后用膳,浅浅歇了半日。中途没什么人打扰,也就富怡贵人来了一趟,吃了她们几块点心说了一箩筐的好话。 等到了傍晚时,温成宫的大宫女来报,说纯宁贵人醒了。 正直晚膳时分,容汀于是自然地揉了一下顾怀萦的手,笑道:走,去找纯宁蹭顿饭。 温成宫的血腥气已经清洗干净,季纯宁半躺在榻上,腰后垫着柔软的枕头。 她似乎还有几分恍惚,见到容汀和顾怀萦,脸上流露出一丝微妙来。 贴身宫女大概已经告诉她,她这条命是顾怀萦捡回来的了。 纯宁贵人少有这样拧巴的时候,但最终她只是颔首,声音嘶哑地福了礼:陛下,昭妃娘娘。 容汀本想关心几句,但又想到纯宁与她皇兄之间关系并不和睦,再加上纯宁贵人之所以会变成这副样子,其中很有可能有她皇兄的手笔,一时间有些尴尬。 反倒是顾怀萦见她沉默,轻轻上前一步,将容汀挡在身后,回了个中洲礼。 嗯不过按照中洲的礼仪来说,顾怀萦如今地位尊于纯宁贵人,回的这个礼节稍微太重了些,倒像是平辈了。 纯宁贵人依旧是那副尖刻锋锐的样子,但或许是跨过生死线后特有的某种释然,她看上去比平时少了些戾气,此刻看着顾怀萦对自己行礼,反倒露出一点茫然。 纯宁贵人。顾怀萦抬起头,这回记得眼前这病美人的名字了。她用尚且有几分生涩的中洲语,冷漠但真诚地说道:你快死了。 容汀: 纯宁贵人: 纯宁贵人一张嘴,差点又喷出一盆血。 虽说她早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但但被这么当面如此直白地说这么一句她总觉得自己是在被骂。 纯宁贵人:你才快死了!咳咳 顾怀萦显然被这句回怼带偏了思路,解释道:不做天圣女了,我还能活,很久。 纯宁贵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容汀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步拍拍顾怀萦的手示意她别说话,按照中洲人的寒暄习惯先关怀了一句:纯宁,身体好些了吗? 然而纯宁贵人见着容汀或者说,见着皇帝,目光更冷了,仿佛包裹着厌烦厌倦的寒冰,连透出的冷气都带着避之唯恐不及的意味。 纯宁贵人:臣妾安好,陛下不必挂怀。 容汀看着纯宁的态度,再联想旧日纯宁对皇兄的态度,忽然明白了什么。 纯宁。容汀的声音微微低了下去,你其实知道,药中有毒,对吗? 纯宁贵人的脸色忽然变了,她紧紧皱起眉头,想不明白什么似的上下打量了容汀一番,嘴里还在嘲讽:臣妾知道什么?陛下别是来臣妾这里发疯 她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目光也落在了容汀身后的顾怀萦,和她们交握在一起的双手上。 一种荒诞的可能性突然击中了她。 纯宁贵人缠绵病榻的时候,身体时常无法动作,思维却总是过度活跃,天马行空。络伽果令她几乎无法停止思考,无论昼夜,也无法阻止那些碎片一样的,各种各样的想法不断充斥她日渐疲累虚弱的大脑。连富怡贵人都总是因此调侃,说纯宁姐姐看什么都像在写话本子。 她揣摩过这南陵天圣女是用什么方法勾搭的长公主殿下,也在昨日封妃典礼,见到她和皇帝仿佛伉俪情深的模样时尖锐地编造过她是怎样一只可怖的狐狸精。 但今日见了皇帝,比起顾怀萦男女不忌同时勾住了皇帝和长公主,反而是另一种可能性浮出了水面。 第88章 你纯宁贵人感觉自己的喉间仿佛又弥漫上了血气。 怎么可能有这么荒唐的事情? 但可能就是这么荒唐的事情。 你不是陛下? 第44章 天圣女 你不是陛下? 纯宁贵人差点疯了,容汀用手背碰了一下鼻子,开口想解释句什么,纯宁贵人已经瞪大眼睛,几乎有几分惊悚地吐出几个字。 长公主? 容汀:回答正确。 大概是震惊太过,纯宁贵人瞪着眼睛愣了好一会儿,才僵硬着张张嘴,问道:那容洬呢? 容汀忍不住挑挑眉毛,用一种带点不可思议地瞅了纯宁贵人一眼。 容洬是她亲哥的名字。 嗯,也就是皇帝的大名。 就连太后如今都不敢直呼皇帝的名字。 没想到纯宁贵人真是张口就来啊。 容汀忽然有一点点佩服她了。 同时, 纯宁贵人似乎也突然意识到这点,有点懊恼地皱皱眉,容汀几乎带点小八卦地问道:那个,纯宁,你平时跟我皇兄一块儿的时候,咳,是这么叫他的吗? 纯宁贵人翻了个白眼,从鼻子里冷哼一声。 哦,看来感情不是很好的样子。 容汀与挂回应对视了一眼,轻轻叹了口气,再次问道:纯宁,你早就知道,皇兄在给你下毒,对吗? 毕竟已经这么多年了,若要说当事人始终没有任何怀疑,反而有些说不过去。 纯宁贵人一身白色的里衣,形销骨立,微微支起的肩胛锋利得仿佛能将人割伤。她低垂着头,面孔埋在一片阴影中,一双手抓在锦被上,指甲青白,毫无血色。 是。许久之后,纯宁贵人终于吐出几个字来,但声音里却没多少怨恨,仿佛只是一声叹息,我一开始就知道。 这句话几乎把容汀的火气激起来了,她感觉自己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生过大气,前世最后突然面临仿佛被所有人背叛的时候,她也只是觉得荒诞和麻木。 你容汀想说点什么,但声音忽然卡在了嗓子里。 但她还是不太明白。 就好像她不明白为什么皇兄要毒杀季纯宁,也不明白季纯宁为什么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件事。 若是别人,她还能从家族,从各种无可奈何之事上窥探一二,但季纯宁孑然一身,更何况她连死都不怕,本应是最肆无忌惮。 难不成 纯宁贵人耸耸肩膀,尖锐地笑了一声:殿下不必想象什么奇奇怪怪的苦衷和深情,别说我和容洬之间半点情感也没有,哪怕殿下你一副对天圣啊,昭妃娘娘情根深种的样子,难不成你还能允许昭妃给你下毒吗? 容汀被噎了一下,转头看向顾怀萦。顾怀萦歪歪头,一字一顿地说:我不下毒的。 容汀:嗯,我家阿萦最乖了,不下毒的。 纯宁贵人: 狗女女。 容汀叹了口气季纯宁如果铁了心要瞒什么事情,无论如何都不会松口。季氏的族人是有傲骨的,否则也不至于一个不剩地战死沙场。 她最终也只是道:别的我也不说了,纯宁,你想活下去吗? 纯宁贵人的眼睫颤抖了一下。 她扯开一点笑意:能活,谁想死呢。 容汀看了顾怀萦一眼,顾怀萦点点头,走上前去。xzf 我试试,救你。顾怀萦轻声说,反正,不可能比,现在更糟。 纯宁贵人没再说话。 ** 从温成宫离开,回到顾怀萦居住的宫殿。 遣退下人后,容汀将脑袋埋在顾怀萦的腿上,一言不发。 纯宁贵人拒绝了种蛊,放弃了可能能再活十年的未来。 她做出了和前世一样的选择。 顾怀萦低垂着头看她,手指一下一下拂过容汀的发根。 没关系。她声音很轻地说着,没关系,我在这里。 容汀闭了闭眼睛,轻声道:嗯,还好有你在。 她顿了顿,又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轻声道:阿萦,皇兄不能留。 顾怀萦理所当然地回应:嗯。 容汀:明日上朝,我会捅出南陵在京城布下的咒术,那些中了咒的人我还拿捏在手上,其他一些事也查得差不多了。今晚,禁军会包围南陵使节居住的驿站,明日朝后,便是杀局。 顾怀萦依旧点头:好。 容汀翻了个身仰起头,抬手抚摸顾怀萦的脸:阿萦,真的好吗?我这是在斩你的退路。 若是她想,坐视南陵的不臣之心后,这刚刚封妃看似无上尊容的天圣女,转眼便可为阶下囚。 而顾怀萦只是答道:南陵,从不是我的退路,是,我的坟冢。 容汀哑然,沉默一会儿才问道:那中洲呢? 顾怀萦似乎被问得愣住了,她想了想,才回答:中洲,是你的家。 第89章 若是以往,话题到这里也就结束了。 但不知为什么,容汀今日几乎称得上刨根问底,不依不饶地问道:那我呢?我是什么? 顾怀萦迷茫地眨了两下眼睛,有些不确定吐出一个词:你是夫君? 容汀脸刷的红了,任她又再多问题也问不出口,只好转头再次将脸埋在顾怀萦的腰腹间,抱得死死的,声音鼓动着震颤。 容汀:阿萦,你太狡猾了。 她这么笑着抱怨一句,终究又垂下眼睛,几乎带着几分歉疚地说道:只是,你我明白彼此的心意,但旁人不会知道。若是落到史书上,阿萦,你或许会是个可悲的质子吧。 一入中洲便被打入冷宫,封妃次日便被斩断母国后路,一桩桩一件件看下来,几乎都预示着这个女子不得圣心,哪怕日后容汀以万分荣宠相待,落在史书上的终究不过各种猜忌,甚至可能有人斥她是卖国求荣。 顾怀萦摇摇头:我很幸运啊。 她顿了顿,又说道:遇见阿容,我很幸运。 幸运到,让她恍然间觉得,自己前十七年在奉天殿中麻木的生存,就是为了在十七年后以质子的身份来到中洲,遇到这个人。 至此,便得圆满。 ** 夜间,南陵驿馆突然间被禁军团团围住。 一场力量悬殊,毫无悬念的对决。最终的结果不过是,南陵驿馆内所有使者仆从全部被五花大绑,连只苍蝇都没能飞出去。 然而也有意外,有个南陵使者慌乱间烧了一间屋子,好在火势马上就被控制了,无人伤亡。 容汀一身常服,站在远处等到一切尘埃落定。 顾怀萦护在容汀身后,厚重的兜帽遮住了面孔。 容汀小声抱怨道:都说了你不用跟着,好好睡一觉,你今日救治纯宁已经很辛苦了,难不成那么多人护着,南陵驿馆那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使者还能伤到我不成? 顾怀萦撇了她一眼,没告诉容汀就连册封典礼当日,那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南陵使者还差点得逞了。 中洲对南陵的各种阴私手段终究没什么深刻的认知。 禁军首领很快来报,已经将所有人都控制住。 容汀点点头,带着顾怀萦前往绑着南陵使者的屋中,挥退了旁人。 为首的南陵使者被五花大绑扔在地上,勉强维持着一点体面,粗声粗气地用并不熟练的中洲语质问道:中洲的陛下,这是想要再掀起战争吗? 容汀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冷笑道:想要掀起战争的,不一直是你们南陵吗?如今朕为刀俎,你们不过鱼肉,还是好好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好在朕这里争取个痛快。 南陵使者阴狠地盯着容汀,扯出个冷笑,没有半分屈服的意思。 正常,使者这种东西,一般都是硬骨头。 但没关系,她手里并非没有筹码。 容汀正要张口,忽然感觉到顾怀萦在她身后轻轻拉了她一下,于是侧身询问地看向她。 顾怀萦并未解释,只是从她的身后走到了她的身前,手指微微张着,将容汀护在身后,另一手掀下遮挡面孔的兜帽。 南陵使者的神情一下子扭曲了,怨毒的恨意几乎能从眼睛里溢出来。他用南陵语吐出几几个音节。 叛徒。伽释神会降罚于你,永世坠落极恶之狱。 容汀听懂了一些,脸色微微变了。顾怀萦只是面无表情地虚虚握住容汀的手臂,仿佛没听到那些诅咒似的,以南陵语问道:奉天殿中,是否入了一个中洲男人。 南陵使者神色不变,依旧诅咒:叛徒,我等已有新的天圣女为我等叙述信仰,天圣女将以纯洁之身,回归伽释神的身侧,而叛徒只能死在异国,灵魂永不落于伽释神的掌心。 容汀听得冒火,低声道:阿萦,我来处理他们。 顾怀萦微微侧头道:阿容,我曾是他们口中的天圣女。 她又看向南陵使者,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轻声道:我不曾记住你们每个人的样子,但我知道,你们出身奉天殿。 顾怀萦微微垂下眼睛,不再看任何人,声音轻而冷,每个字之间的间隔都没有任何区别。 她说着南陵语,仿佛曾经无数个日子,她还在奉天殿时,跪坐在伽释神的神像下,不过耳也不过心地讲述那些经文教义,又或是捻动毒蛊咒术,向信徒展示所谓神迹。 顾怀萦:你们不害怕中洲的刑罚,你们能保证自己什么都不说出口,你们是被奉天殿清洗过的,完美的信徒。 但我曾是你们的天圣女,我曾比你们任何人,都要更靠近你们口中的神。 中洲拿你们没有办法,但奉天殿有。奉天殿有,就意味着我有。 顾怀萦的声音里没有丝毫威胁的意味,和她说爱时也没有多大的区别。 顾怀萦:所以,回答吧,无论接下来,你们听到的是什么问题。 南陵使者面色发青,还挣扎着不愿意开口。 xzf 明明只是一个可以随便替代的消耗品,一个本该活不过十七岁,就会被使用掉的玩意。xzf 第90章 但在这片不属于南陵的土地上,她口中的话,竟然真的对他产生了可怕的威慑力。 在南陵,她无可作为。 但在中洲,她所掌控的,所知道的一切,却让他们忽然不寒而栗。 当初,到底为什么,大巫会选择将天圣女送到中洲? 没等为首的南陵使者说话,一个看上去更年轻一些的使者便惊恐地,争抢着开口道:是的,天圣女,便在天圣女入中洲后不就,一个中洲男人就进入了奉天殿! 这是回答了顾怀萦刚才的问题。 顾怀萦和容汀对视一眼,心下了然,那大概就是失踪的中洲皇帝,容洬。 那使者似乎觉得反正已经开口,干脆破罐子破摔,继续说道:不仅如此,和那个中洲男人一起进入奉天殿的,还有新一任的天圣女!大巫竟然下令一个中洲女子,一个留着脏污血液的外族人侍奉神明!甚至已经举行奉神之礼,昭告南陵,便是在您封妃典礼的当日! 第45章 亲征 皇帝容洬,带着新的天圣女进入了奉天殿。 这个有几分荒唐的结论几乎让容汀茫然了一下,虽然她早就对皇帝勾结奉天殿有了心理准备。 但新的天圣女? 皇兄从哪儿找来的这么一个人,又是为什么能找到这么一个人? 顾怀萦闻言,脸色也微微白了一下。 天圣女意味着什么,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容汀又问了几个问题,摸清了这几个使节所知道的奉天殿在中洲所有的布置,越听越觉得心惊,因为这些布置,显然是对中洲极其熟悉的人才能做出的。 这种心惊,让她几乎觉得恶心了。 南陵在中洲的布置,远不止那场祭天阁上的暗杀。 边防,政策,所有弱点,甚至她这个伪装皇帝的假皇帝,或许奉天殿都已经一清二楚。 如今的中洲,在南陵奉天殿眼中几乎是透明的。 迟迟没有动作,不过是因为南陵本就在不久前的战争中伤了元气,被打到都城之下,几乎无兵可用。 可若是让它就这么不动声色地筹谋上十年。 中洲便如一张薄纸,一捅便破。 皇兄无论是为了什么,竟然胆敢背叛中洲至此吗? 容汀几乎无法明白为什么。 皇兄是中洲的皇帝,是真正的万人之上甚至单看皇兄曾经的行事与过往,他不曾面对过天翻地覆的悲苦,不曾遭受过令他足以痛恨家国的苦难。皇位维系虽然不是一帆风顺,但总归父皇为他们留下了一个还算不错的国家,无论是开拓还是守成,都能够有所底气。 为什么要背叛中洲至此? 容汀难以抑制地想起了重生前,自己缠绵病榻的日子。 她的人生被皇帝的失踪毁了。 她本可以做一个自由且无忧无虑的公主,她也本该如此,或许眼界狭窄,或许不懂世间疾苦。她可以放肆地播散自己廉价的善心,不对所谓高位有任何觊觎。 她伪装这个皇帝,本就是赶鸭子上架,从头到尾,不过为了中洲能够朝堂稳固,不再受内忧动荡之苦。 前世的她也曾短暂地怨恨过皇兄的失踪,揣度过他的去处,但一切都在皇兄的尸体被发现时烟消云散。她的皇兄已经死在了十年前,那时的她只是怀疑,是南陵使用了什么阴私手段,暗杀皇兄并带走尸体,意图让中洲大乱。 因此她伪装皇帝所承受的痛苦是有价值的,她挫败了南陵的阴谋。xzf 她还抓出了南陵深埋在中洲皇宫的棋子细作,哪怕最后遭到亲生母亲的背叛,为了将皇位让渡给所谓的正统被迫病逝,也敢说一声问心无愧。 如今看却仿佛笑话。 所有南陵使者全部扣押,顾怀萦沉默地在南陵驿馆中寻到一些蛊虫毒物,小心收好,有了这些东西,她可以配出给季纯宁续命的药。 回皇宫的路上,容汀一直紧紧握着顾怀萦的手。 容汀的手似乎从未这么冷过。 她沉默了许久,忽然很轻地开口:阿萦你记得五年的那场战争吗?就是纯宁亲族全部死于南陵战场的那场战争。 顾怀萦似乎愣了愣,慢慢点头。 容汀没有看她,目光直直地,不知道落在哪里。 容汀:那时父皇刚刚驾崩,皇兄登基,虽然是早已定下的太子,名正言顺,但终究还是有些波折。南陵便是趁虚而入,抢占了我中洲三座城池,一直到裕江河畔,才堪堪被御驾亲征的皇兄阻拦。 顾怀萦闻言垂下头,含糊地吐出三个字:对不住 容汀一怔,随即安抚地摩挲着顾怀萦的手背:阿萦,我知道这与你是无关的。这不是你发起,也不是你能够停止的战争。 她顿了顿,很困惑,又很疲惫似的叹了口气:我只是不明白那时的皇兄,该是很恨南陵才对吧,但其实他那么早就与南陵勾结了,甚至不论是什么原因,竟然献出了季氏唯一没有死在战场上的女儿。 至此,她大概终于明白,季纯宁这条将死未死的性命,究竟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 第91章 是人质,是献祭。 就如同未被阿萦救下的她一般。 明明南陵那场战争中,满门英烈的季家是头等功。若无季家,等到皇兄得以带着援军御驾亲征时,南陵早已吞没我中洲半壁江山,奉天殿早已立足在中洲的土地上。 如此功勋,纯宁她合该被好好对待才对。而不是被自己家族所忠于的君王,日复一日地下着来自杀死自己全家的南陵的剧毒,日复一日夜不能眠,看着自己逐渐疯癫。 容汀长长叹出口气,那双总是含笑的,恣意又温柔的眼睛展现出一丝自嘲和疲惫来:我前世所知道的,还是太少了。 她转头看向顾怀萦,眼睛里是疲惫的笑意,轻声问道:阿萦,你说,前世的我为什么可以这样万事不知呢?为什么前世什么都没有发生? 顾怀萦张了张口,她从不欺骗,遇到不愿言说的事情,也只是沉默。 但今日,她却无法再沉默了。 顾怀萦:因为,在你的前世中,我,杀死了皇帝。 她早早地,杀死了皇帝,甚至可能杀死了大巫,遏止了所有阴谋。 顾怀萦这么说着,有一丝恍然这真的是她能够做到的事情吗? 容汀却似乎在这个回答中确认了什么,声音放得更轻了:那么阿萦,在我的前世中,为什么,你会杀死皇兄? 顾怀萦地抿了下嘴唇,原本苍白的唇色抿出一丝艳红来。 容汀又唤了一声:阿萦? 顾怀萦闭了闭眼睛,转头捧住容汀的脸,很重地吻了下去。 容汀没有动。 她们在狭窄的马车中,马车摇摇晃晃。 顾怀萦跨坐在容汀的腿上,低头捧起容汀的脸,哪怕亲吻的时候也不闭眼。 她的嘴唇太生涩了,她向来该是被吻的那个。 容汀下意识扶住她的腰。 她一直知道,她的阿萦是很瘦弱的,仿佛可以轻易折断的枯木。 她也知道,此刻这个突如其来的吻意味着什么。 顾怀萦的眼睛很黑,瞳仁很大,仿佛某种不通人事的小动物。呼吸之间,干燥冰凉的嘴唇渐渐沾上湿润的水汽,唇色一点一点红起来,仿佛等待被人采颉。 容汀轻轻咬了一下她的嘴唇,低声道:你学坏了,阿萦。 居然学会用这种方式,来逃避不想回答的问题了。 顾怀萦被咬的瑟缩了一下,一双眼睛缓慢地眨着。 容汀也不逼她,或者说,从她吻上来这个瞬间,她想问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 她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将脑海中纷杂的思绪压下去,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有点哑了。 皇兄接触到奉天殿,大概就是在五年前的那场战役那时候真的,死了很多很多的人。她说道,我没有见过战场,那大概也是皇兄第一次见到战场。 容汀问道:他见过那样的战场,怎么还能做出这种事情呢? 顾怀萦终究是舍不得容汀伤心的,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吐出几个字:可能,就是因为,见过战场吧。 溯流。 付出自己最为恐惧的代价,让某个人的时间逆流,用新的时间覆盖旧的时间。 只是那旧的时间究竟去了哪里,是从此消失还是被抛弃,没有人能真正知道。 这是奉天殿最深的秘密,只有天圣女能够施展的,最恶的咒。 这是顾怀萦的猜测,一个基于自己的,荒诞的猜测。 中洲皇帝想要的,是不是一个,没有那场战争的世界? 所以,他需要一个新的天圣女,因为顾怀萦不会为他付出这样的代价。 所以,他丢下了容汀,丢下了中洲的一切,因为对他而言,这条时间上的一切都已经必将被覆盖的代价。 顾怀萦隐去所谓的代价,磕磕绊绊地说出自己的猜测,容汀却冷漠地笑了一下。 现在这片中洲土地上的万万姓,才是兄长的子民。她轻柔,却几乎残酷地说道,一个抛下了自己子民的人,甚至狠狠捅上一刀的人,怎么可能换了一个时间,就成了一个好皇帝呢? 怕不是哪怕真的溯流重生,皇兄就会成为那个发动战争的人吧。 容汀喃喃道:但我也会是发动战争的人。 前世阿萦给予她的,是十年的喘息。 这一世,她便要亲手拔掉奉天殿这盘踞在南陵的毒疮,挖出皇兄这颗吸血中洲的毒瘤。 顾怀萦缓慢地眨一下眼睛,一张麻木的,没有表情的,深如井水的面孔。 回宫后,天色已经微明。 容汀抱着顾怀萦眯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强打起精神,换上朝服准备前去上朝。 顾怀萦学着宫女的样子,就如同一个真正的嫔妃一样,帮容汀束好系带。 阿萦。容汀道。 顾怀萦抬起眼看她,她们离得很近,近到容汀一低头,就可以吻上淡色的嘴唇。 而容汀只是低声道:对我笑一下,好吗? 顾怀萦有些不明所以,但她好像从不会拒绝容汀什么。 于是,就这么轻轻牵了一下嘴角。 容汀看着眼前熟悉的笑容,眼眶突然湿了。 第92章 她很用力地抱了一下顾怀萦,轻声道:阿萦,对不住,当真对不住。我其实,想要对你很好很好,但是我曾经真的,对你那么糟糕。 她几乎要哭了,声音有隐约的哽咽:你是怎么忍下来的啊,阿萦。 顾怀萦摸了摸容汀被梳得光滑的发顶,没有吱声。 她只是想,那怎么能叫忍呢? 抱着这些这么好这么好的记忆,就好像无论什么事情都能够温暖起来。 更何况,即使不爱她,容汀也从不是个坏人啊。 ** 容汀没有再多说什么,掐着上朝的时间离开了。 湘平宫忽然空荡了下来,顾怀萦安安静静地用昨晚找到的那些蛊毒配药,配好后独自揣着药前往纯宁贵人的寝宫。 纯宁贵人今日脸色好了一些,但目光看上去有些暴躁。 药茶是不再喝了,但毕竟已经成瘾,不是那么轻易可以戒断的。 顾怀萦面无表情地盯着季纯宁吃药,季纯宁勉强压制着自己难以克制的狂躁,一口将漆黑的药汁吞下去,立刻反胃要吐,季纯宁干脆直接抓了几块帕子团成一团,直接塞进嘴里堵住,梗得几乎要翻起白眼。 xzf 顾怀萦: 其实不用这样,她料想到这药一开始难咽,所以准备了备用的,吐出来再吃就是了。 但没想到,这位纯宁贵人对自己如此狠毒。 既然这样,顾怀萦也就没说什么,靠在墙边垂眸发呆,一边注意着药效。 纯宁贵人咬着帕子,只觉得浑身骨头又麻又疼,几息功夫就出了一身的冷汗,一直到一个时辰之后才慢慢平息下来,折腾得浑身疲惫,脑子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 而这只是治疗的开始。 之后数日,容汀都没有回过后宫。顾怀萦便一直待在季纯宁的温成宫,她们之间几乎没有对话,算不得针锋相对但也绝对不像是友好的模样,看得几名宫女面面相觑,随时担心两个人会打起来。 毕竟谁都知道,纯宁贵人的全族,都是死于南陵。 然而,没等到她俩打起来,便有不速之客闯进温成宫。 还不止一个,而是三个。 富怡贵人,淑贵人,和已被封妃的岚妃谢虞。 富怡贵人惯常的笑脸这会儿也看不见了,一张圆圆的孩子脸,一双圆圆的眼睛带着几分复杂看向顾怀萦。 谢虞皱着眉,不太愉快的样子,但更多的是茫然,似乎并不在状态中。 而淑贵人云婉言盯着季纯宁杀人的目光直直闯了进来,一把扣住顾怀萦的手腕,声音在出口的瞬间就沙哑了:你你这灾星!你知不知道!长不,陛下。陛下要御驾亲征,亲征南陵! xzf 不等顾怀萦有所反应,淑贵人便眼圈发红,哑声道:那等隐私诡谲的地方,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绝不会放过你! 第46章 带我一起 顾怀萦的呼吸几乎在一瞬间停止了。 她微微睁大眼睛,喉咙间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听不清楚,大脑一片混沌,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她恍然间,仿佛又看见了那另一个自己。 伶仃而立在雨夜中,苍白的面孔,没有血色的嘴唇,空洞的,漆黑的目光。 她在对自己说,请爱她。 她在爱她了啊。 她会为她处理一切,会为她阻止阴谋,会为她杀死皇帝,另一个自己能够做到的,她也能够做到。 但为什么? 她恍惚间听见富怡贵人抬高的声音,但听不清在说什么。 随后她感觉到有人靠近自己,很用力地掐着她的手和脸。 呼吸,顾怀萦!呼吸!远远近近的,是季纯宁尖锐的声音。 空气忽然冲进身体,顾怀萦仿佛在这一个瞬间落回了人间,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谢虞和淑贵人都呆住了,季纯宁松了口气,气血一下子涌上头,逼红了脸。她转头熟练地将一口血喷在帕子上,再说话时声音已经哑了。 季纯宁一开口就是尖锐的阴阳怪气:岚妃娘娘,还有两位贵人,多大的事值得你们来我宫中撒野? xzf 淑贵人因为刚才一同惊吓发木的脑子顿时又窜上了火气:纯宁贵人不是听到了吗?陛下被这贱人撺掇着,要去亲征南陵,这么危险的事情 云婉言,你有病啊?纯宁贵人冷冷地打断她,还带着病气的面孔上呈现出十足的嘲讽来,她是南陵送到中洲的质子,撺掇陛下攻打自己的母国,她有病? 淑贵人被噎了一下。 她当然知道这不合理,但她就是有这样的直觉。 陛下不,长公主殿下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一定有眼前这个女人的原因。xzf 但是直觉算不得数,她也只好嘴硬地争辩:季纯宁,你现在倒是帮她说话!你是忘了你死在南陵的父母兄长了吗? 季纯宁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沉至极,富怡贵人跟看疯子似的看了淑贵人一眼,就连谢虞都厉声喝止:淑贵人,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你不明白吗? 第93章 淑贵人并不怕岚妃,虽然岚妃位尊,但她身后站着的却是太后。 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她只是死死盯着顾怀萦,有一瞬间都有些不记得自己过去究竟是什么模样了,只恍然间想起,过去容汀常调笑她,也常爱说她温柔。 淑贵人逼视着顾怀萦,声音发抖,眼睛红通通的:昭妃娘娘,你知道她会听你的,你现在去说,去阻止她,要对南陵发兵无所谓,但她怎么能上战场? 富怡贵人和纯宁都沉默下来,唯一不在状态内的岚妃微微皱着眉她虽然也不想皇帝上战场,毕竟过于危险,但淑贵人如此着急上火的态度却让她感受到一丝异样。 毕竟陛下也不是没有御驾亲征过,但也从未见过她这么大反应。 更何况陛下会听顾怀萦的? 这说法简直荒唐了些。 不过是个看上去稍微受宠些的妃子,陛下前几日还端了南陵驿馆,完全没有丝毫给她留面子的态度。 顾怀萦忽然甩开淑贵人的手,直直往屋外走去。 淑贵人一愣,正要追上去,却被富怡贵人缠住了。 贵人娘娘,急什么呢。富怡贵人端着张笑着的孩子脸,与其抓着昭妃姐姐,贵人娘娘不如去求太后呀,反正太后娘娘不是最疼你了吗? 几下纠缠间,顾怀萦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 夏夜灼热,偶见萤火。 顾怀萦身上覆着一层薄薄的汗,她走得太快,头发被汗水浸湿贴在脸颊上。 但她其实不大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找容汀。 一直以来,都是容汀出现在她的面前。 作为艳鬼,作为长公主,作为皇帝。 她慢慢停下脚步。 闷热的风很静地流动着,听不见一点声音。她恍然走到了曾经那棵古旧的柳树下,一片柳叶飘落,被汗水粘在她的面颊上。 像是一道绿色的伤口。 顾怀萦想起,不算很久以前,她曾在大雨中跟着艳鬼来到这里,还因此误会了艳鬼和皇帝的关系。 她闭了闭眼睛,随后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阿萦? 比起平日里容汀的模样,要压低一些,是属于皇帝的声音。 顾怀萦回头,只见容汀有些吃惊似的站着。她的脸上带着疲惫,身上是龙纹的朝服,身后是属于皇帝的仪驾。 容汀摆摆手,侧头对身边的小太监道:今晚去湘平宫。 小太监点头称是,命人前去湘平宫准备接驾。 容汀往前走了几步,很轻地握了一下顾怀萦垂落的手。 路上人多眼杂,容汀只是抬手拂去顾怀萦脸上的柳叶,像是抹平了一道伤疤。 容汀的声音压得很轻,有一点隐约的笑意:想我了吗?阿萦,去宫中等我吧。 顾怀萦恍惚了一下,突然抓住了容汀的手。xzf 带我一起,和你。她艰涩地说道,语调含糊。 容汀一愣:什么? 顾怀萦抿了下嘴,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些。她看到了往来的宫人,轻轻摇了摇头,后退半步,行了一个中洲标准的妃礼。 容汀约摸猜到了些什么,轻轻叹了口气。太监福禄在她身后半个身位处低声道:陛下,这便去湘平宫吗?还是先去太后那儿 容汀淡淡道:去湘平宫。另外,让富怡贵人去母亲那里候着,朕一会儿会过去。 说着,看向顾怀萦,声音更温柔了些:走吧,同朕一起。 顾怀萦身上的汗渐渐干了,皮肤冰凉,连头脑也冷了下来。 一直到回到湘平宫,她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容汀挥退下人,亲自用剪刀剪断了一截过长的烛芯。 咔。 烛火挑动了一下,更加明亮起来。 暂时没有人会来打扰她们,富怡是个聪明人,听到她的命令后就会明白该怎么做。 顾怀萦始终没有吱声,虽然她惯常沉默,但却在今晚展现出难以忍受的压抑来。 容汀轻咳一声,试图打破沉默:阿萦 顾怀萦在明灭的烛火中静静看她。容汀吞咽了一下,扯出一个疲惫的笑容:阿萦都知道了对吗?关于御驾亲征的事情。 顾怀萦默认了。 而搓了搓手指,轻声道:阿萦,我并不想掀起什么大战,南陵和中洲不可能真正一统即使强行用战争将它纳入版图之内,也只不过是给中洲强征了一块永远不会屈服的乱地。 中洲和南陵,无论气候还是历史信仰都相去甚远,我们不可能以统治中洲的方式去统治南陵,如今南陵已经俯首称臣,中洲不可能再赶尽杀绝。我想做的,也只是安宁稳定,只是拔除奉天殿罢了,哪怕中州内部,皇室也时常会打压佛道二教,咳,虽然很多时候也需要依靠它们。 容汀轻声安抚,所以,阿萦,不会很危险的,我会在南陵皇室过了明路,南陵皇族一定也不会愿意永远居于神权之下。 顾怀萦摇头,一时间心头有点火气。 她想说,奉天殿之于南陵,和所谓佛道之于中洲,是不同的。 第94章 奉天殿是整个南陵的信仰,而且奉天殿是真的有很多杀人的手段。 顾怀萦喃喃道:为什么不能,相信我一点? 容汀曾经历过前世不是吗? 那容汀应该明白,她可以什么都不做的,因为自己会帮她,自己可以做到。 虽然她现在还不明白该怎么做。 但既然容汀记忆中的另一个自己可以做到,那只要有一些时间,她也一定 阿萦。容汀温柔地打断她的思绪,现在,是你不相信我。 顾怀萦有些怔愣地望着她,而容汀上前,轻轻将她搂在怀中。 容汀:你的确,曾暗中处理掉一切,你会有这样的力量,我一直明白。 她安抚地抚摸着顾怀萦的脊背,感觉到那里瘦弱,伶仃,颤抖,但渐渐平息。 容汀:只是如今,南陵所做的桩桩件件都已经在朝堂摊开,奉天殿还有皇兄在手,总有一些话我得亲口问问他。而且中洲也从不惧于此,奉天殿亏欠中洲诸多亡魂,总要由中洲的将士干干净净地讨回来。 她柔软地笑了笑,轻声道:然后,我就做回容汀,好不好? 做回那个纵马长街,恣意飞扬的长公主,带着她的心上人,一起私奔到天高地远,水阔云长。 顾怀萦抿了抿嘴唇,最终,依旧只是吐出了那一句话。 带我一起 容汀抿了下唇,她本能地不想顾怀萦再靠近有关南陵的一切,只是说:我知道你担心奉天殿的蛊毒手段,我会带上十三和她爹一起,她的能力你也见过了,中洲修道人也有些自己的手段,不会有 顾怀萦抬起手,冰凉的指尖抵在她的唇上,堵住了所有拒绝。 奉天殿有,皇帝。顾怀萦轻声道,你们,也需要,我。 知己知彼,从来是战场上最重要的事情。 她的皇兄在奉天殿,而奉天殿的天圣女,在她的身边。 顾怀萦慢慢仰起头,说出的话如同轻轻吐出了一口胸腔中沉闷的气血。 她说:阿容,你需要我。 第47章 南陵 容汀没有再拒绝。 说服太后并不是什么难事,只要暗示她,自己已经查到皇兄的踪迹,是被南陵带走的,此次便是要亲自将皇兄救回来,归还身份,太后没有拒绝的可能。 更何况,还有南陵在中洲犯下罪行的证据,南陵试图在封妃典礼刺杀皇帝的证据,一桩桩一件件在朝堂上铺开,哪怕最保守的老臣也义愤填膺,恨不得亲自对南陵发兵。 即使哪怕淑贵人拼死阻止,哪怕富怡贵人也有所保留并不赞同,都不会影响容汀分毫。 桩桩件件处理清晰后,当容汀带着顾怀萦踏上南陵边境的土地时,已是二旬之后。 正值盛夏,南陵地处南方,闷湿潮热,比起北方京城的酷暑更加难熬。 容汀撩着袖子在营帐里看宫中传来的密报,其中一封出自纯宁贵人之手。容汀派了云冉入宫专程照顾纯宁,一饮一食都不假他手,每日药浴也都亲自盯着。 顾怀萦的疗法很有效,半月过去,纯宁贵人的气色已经好了不少,整个人也沉静下来,不再永远充斥着尖锐和偏激。一直被迫亢奋的头脑冷静下来后,纯宁贵人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好像随时随地都能倒头睡过去。 这对她而言,是阔别五年之久的安宁的睡眠。 但她对外却依旧装着过去那副尖刻的样子,时刻准备发疯。这个状态非常适合撒泼以及监视。 纯宁贵人寄来的信中所写,宫中那名细作她已经盯了数日,自容汀和顾怀萦离开皇宫,那名细作便总显得有几分焦躁,某次她与那细作一起往太后处请安,那细作甚至因说错话被太后罚了抄经书。 这对那细作而言,算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因失礼受罚。 容汀忍不住笑了一下,又忽然觉得悲哀。 现在想想,前世她之所以能发现宫中有南陵的细作,大约便是因为阿萦的暗中指引吧。 只是对那细作而言,她真的是南陵的细作吗? 又或者在她眼中,她才是真正忠君的那个? 毕竟,在南陵的那个,才是真的皇帝。 容汀看完信,轻轻往后靠过去。自然而然地靠上了身后温热的躯体。 顾怀萦微微侧过身,让容汀靠的更舒服一些。 做完这个动作,顾怀萦有一瞬间的恍惚。 好像不知不觉间,就这么熟练了。 都城至边境一路奔波,也不知是不是巧合,走的居然是顾怀萦来时的那条路线。经过数个州县,偶尔她撩起车帘看向外面,会想象数月之前,自己是不是就是经过了这里,从南陵前往未知的中洲。 但现在对她而言,这个曾在大巫口中阴森可怖,充斥着死亡和危险的中洲,却成了她想要护佑的家。 这一切都是因为容汀。 顾怀萦知道,容汀为了能将她带上战场,花费了很多心力。 中洲的朝臣并不相信南陵的天圣女,只以为是他们的陛下受了妖女蒙蔽,以为顾怀萦费尽心思想要随军是为了给南陵通风报信。 第95章 没关系,只要这次容汀赢了,所有怀疑的声音都会消散。 顾怀萦垂下眼睛,而容汀微微仰起头看她,伸长手撩起她垂落的一缕发丝:阿萦,你要看看吗?截下的南陵密信,我看不懂呀。 顾怀萦就顺着容汀的动作低头看去,密信上写的是南陵的文字,但那些文字并非能够连成一句有意义的话来,反倒是支离破碎的。 像是奉天殿惯常用的密文,但又有所不同。 奉天殿已经知晓她的背叛,所以肯定不会再用她会的东西来传递消息。不过短短不盈一月,奉天殿也无法轻易做出一套全新的密文,更何况若是真的全新了,宫中的细作可如何能看懂呢? 因此,无非就是在原本密文的基础上,或是增删,或是位移xzf 顾怀萦在脑中将那短短一行文字翻来覆去折腾了一通,也就读出了其中含义。在这一个瞬间,顾怀萦仿佛忽然觉得,曾经她恐惧的,以为无所不能的大巫,似乎也不过如此。 幼年时的那些惩戒虽然未曾在她身上留下过任何痕迹,但始终被她的身体记得。因为看到不雅而被竹条鞭笞的双眼,因为快走不端而被毒虫啃食的血肉和折断的双腿,因为口出不敬而被缝起的口舌。 奉天殿用所有的一切塑造了顾怀萦,或者说,用所有的一切抹杀了顾怀萦,塑造了一个无可指摘的天圣女。 但这都不重要了。 顾怀萦点着那张焦黄的纸条,轻声说道:大巫,让细作散布证据,长公主容汀伪装皇帝,祸乱朝纲。 容汀毫不意外地点点头猜猜也知道,南陵奉天殿肯定会这么做。 比起这张纸条上的内容,她反倒微微惊异地赞叹道:阿萦,你现在连祸乱朝纲这种词都会说了,中洲语进步很大啊,不愧是我的 顾怀萦: 她难得被容汀哄孩子似的话哄得有些不好意思了,用手背挡住了容汀的嘴。 自从即将踏入南陵地界,顾怀英便如从前一样在双手指甲藏入了各类蛊毒,从此一双手总是端庄地拢在袖子里,也不愿意给容汀牵了,只偶尔被逗得狠了,才会用手背挡一挡容汀口无遮拦的嘴。 当然,指甲□□,某些事情便做不了了。xzf 好在行军繁忙,本也没什么多余的心思去做那些。 但也因为指甲□□,顾怀萦极其怕不小心剐蹭到容汀,因此这一路上,对容汀的一切行为都纵容到了一个令人发指的程度,几乎完全不会有丝毫推拒,这态度让容汀偶尔也会心痒痒。 她想着,等到一切事情尘埃落定之后,一定要趁着顾怀萦没卸掉指甲里的毒时把她哄到床上去一遭,阿萦一定会努力将指甲藏好,无论被怎么对待都任人施为。 或许意乱情迷之时还会担心不小心划到自己,求自己将她的手捆起来,而自己就是不同意,还能仗着这心思哄着阿萦自缚手脚 不管怎么说,容汀毕竟长久以来都是个顺风顺水高高在上的公主,脑子里那种想欺负欺负心上人的小心思偶尔也会在温柔平静的生活中冒头。 容汀笑了笑,暂时收起心思,看向下一封被劫下的密报。 她脸上的笑容就这么如晨起的朝雾一般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顾怀萦一直低头注视着她,自然看到了这瞬间的神态变化,有些担忧地用手背贴着容汀的脸颊。 容汀伸手拂过顾怀萦的掌心,知道她的担忧,于是也没有去握她的手,只是低声说:阿萦,这封密信,是我皇兄的笔记。 顾怀萦一愣,容汀冷笑道:大概是猜到会被我截获,这封密信居然直接就是写给我的。皇兄约我明日在阿如卡相见。 阿如卡是南陵靠近中洲边境的小城,常年处于摩擦战乱之中,驻扎着大量南陵的军队。 容汀喃喃道:阿萦,你说如果皇兄真的在阿如卡,是不是我现在就召集各位将领,今晚直接突袭阿如卡,将它整个围起来封城,再一寸一寸地掘地三尺,比较快? 顾怀萦不懂战事,但是她似乎能隐约察觉到容汀的心意。 顾怀萦轻声问:阿容想去阿如卡? 容汀少见地犹豫了。 夜袭阿如卡当然不是什么好主意,毕竟她这次率军前来,并非想要跟南陵打得你死我活,一开始就武力威慑甚至直接成仇是下下策,更何况阿如卡并非奉天殿直接掌控的势力,反倒因为驻扎军队,还勉强算掌控在南陵皇室手中。 容汀原本的计划是带少量人绕过阿如卡这类众军驻扎的边城,先和南陵皇室通上气,南陵君权和神权相争也不下千年了,没有皇帝能容许自己头上永远压着什么。 若是能得到南陵皇室的支持甚至结盟,拔除奉天殿便会轻松很多,容汀本身也并不想见到无辜者的血流成河。 容汀沉默许久,轻声道:阿萦,如果我想去赴约,你会拦我吗? 顾怀萦只是说:我会保护你。 保护啊 皇兄在阿如卡给自己准备了什么,一切都还不得而知。 若是放在从前,容汀根本不会有任何犹豫。这可是自己的皇兄,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皇兄,对自己放任纵容了那么多年的皇兄。 第96章 哪怕有什么苦衷,但他又怎么会害自己呢? 但如今,容汀不敢确认这件事了。 更何况她伪装皇帝的事情不能暴露,她要见的人也不能暴露,甚至无法在军中抽调人手护卫自己。 皇兄可真是轻描淡写就给她出了道难题。 容汀半晌没有说话,顾怀萦有些踌躇地侧过眼睛,担心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但就算是说错了也没办法改变,那本就是她的本心。 顾怀萦不太明显地磕巴了一下,摸不准容汀的心思,却依旧说道:带我一起去,我保护你。如果他要伤你,我毒死他。 容汀: 忍住,不要笑。 xzf 不行,忍不住了。 原本还有点忧伤的心瞬间被那句我毒死他给治愈了,或者也不能说是治愈了,毕竟被这么句话取悦到实在是有些奇怪。 但容汀真的在这一瞬间忍不住笑意,整个人都笑抖了。 顾怀萦:??? 她毒死别人,这么让人开心吗? 没等顾怀萦想出个所以然,容汀已经翻身跨坐在顾怀萦腿上,双手捧住她的脸。 好啊。容汀笑着说,明日你跟我一起去,要是皇兄想害我,你帮我毒死他。 第48章 容洬 第二日,容汀和顾怀萦就这么乔装溜进了阿如卡,身后远远跟着十三和她那魁梧的爹爹。 十三和她爹爹一大清早就被容汀从睡梦里拽了起来,揉圆搓扁打扮一番,让他们远远跟着一起进了阿如卡。 十三直到偷溜出营寨,一张孩子脸上还遍布着震惊。 美人姐姐,就不怕我卖了你们吗?十三说起话来总是带着唱腔,她抱着大汉的脖子,笑眯眯地问道,你们可是把我和爹爹分开关了那么久,而且都没人来看看我呀。 容汀也笑,极其不走心地回应道:嗯嗯,抱歉抱歉,所以这不就是把你们两个放出来了吗? 十三鼓鼓嘴:这叫放呀? 她身上可爬着那天圣女留下的蛊呢。 顾怀萦只是静静瞥了她一眼,默不作声。 她当然知道,从当初在宫中看到这小姑娘唱着曲子削减了容汀身上的死气开始,她就明白自己大概是奈何不了她的,南陵有各种离奇的邪术,中洲自然不可能全无防备,只是不如南陵这么摆在明面上罢了。 所以顾怀萦也没在往她身上下蛊这件事上花什么心思,随便做个不信任的样子罢了。十三似乎也明白一点,将那只小小的蛊虫捏在手指尖玩,虽然嘴上抱怨着,但还是恨实诚地远远跟着她们。 虽然中洲已经接近大军压境,但阿如卡却并未封城戒严,除了路上巡逻的兵士多了一些之外,看上去和平日并无不同,甚至因为临近南陵的五蛊节,比平日还要更热闹一些。 五蛊节传言是伽释神诞生的时日,算事南陵最重要的节庆。而五蛊节之时,南陵家底传承丰厚的部族都会前往奉天殿朝拜天圣女,民间也会有乘着扮作天圣女的童女的花车游街,接受南陵百姓的跪拜和祈愿。 容汀和顾怀萦穿着南陵平民的服饰,色彩艳丽的短打衣裳,手腕脚踝都带着银圈,发辫末梢挂着一两颗银铃铛,走路时叮当作响。 倒也不是她们不想扮男装,只是如今正值南陵酷暑,路上的南陵男子则几乎都是袒露胸怀,实在不好伪装。 顾怀萦不知道皇帝会以怎样的姿态出现在自己面前,有些紧张地牵着容汀的手,目光飘忽地打量过擦肩而过的每一个人。xzf 容汀却全然是另一副样子,眼睛亮亮地瞅着街边新奇的一切,拉着顾怀萦指着街边小摊饭上一串串炸蝎子问道:阿萦,这个怎么吃?不卡嗓子吗? 顾怀萦看了看容汀跃跃欲试的模样,忽然就想到曾经,容汀拉着自己逃出宫墙私奔时的样子,那时她说,要带自己看看真正的中洲。 那么现在,自己算不算是带着她,来看真正的南陵了? 虽然,这真正的南陵,其实哪怕顾怀萦自己,也还未曾真正看过。 不知为何,想到这里,顾怀萦忽然异样地放松下来一些。她顺着容汀的目光看过去,小摊贩上除了炸蝎子,还有油炸的蜘蛛蜈蚣,从沸腾冒泡的油里捞出来,看上去诡异得喷香。 顾怀萦小声道:不知道奉天殿,一般生吃。 容汀瞪大眼睛,倒吸了口冷气:这没有毒吗? 中洲也有炸蚕蛹之类的食物,所以对于炸熟的虫子,容汀倒还有些接受能力。 但这可是蝎子!是蜘蛛!是蜈蚣!是有毒的啊!哪怕顾怀萦勉强接受炸熟之后就没有毒性了,或者可以不去吃有毒的腺体。 但是生吃 就单说这蝎子,就不怕一口咬下去,蝎子给你舌头上来一针吗? 顾怀萦点头:有毒。 但这本身就是奉天殿中任何人都必须承受的,奉天殿总有办法将一个快被毒死的人一次次从死亡边缘拽回来,然后用着无数次的经历,一点一点让一个人类的身体适应各种毒物。 顾怀萦一向诚实,但不知为什么,这次却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避重就轻,不愿意让容汀知道那些往事,只是说:嗯,用一些方法吃,就没毒。 第97章 容汀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但也没多说什么,走到小摊前准备买串蝎子尝尝。 小摊的主人递过来一串蝎子,一只冷玉一般的手,和摊主粗犷的外貌完全不同。 这样的手应该出现在中洲世家或是皇宫的书房,手里把玩的应该是书卷或者古玩,而不是在南陵边陲一个肮脏的摊贩上,捏着一只竹签串起的蝎子。 容汀几乎在一瞬间就意识到了什么,而顾怀萦的反应比她更快,在她伸手要去接时一下子打掉了她面前的那只手,指甲的毒晃晃地露在外面。 远远近近的,街上传来古朴的南陵语,唱着高高的唱词。 天圣女游街,避散 随后,人群汹涌起来,南陵传统的骨笛皮鼓发出尖锐的声音,这是五蛊节游街的预演,街上百姓没有正式游行时那么恭敬惶恐,虽然心怀敬意,但总是想要打量一番花车上端坐的,那扮成天圣女的女童模样。 容汀不用回头就明白,距离他们较远的十三肯定已经被人群冲散了。 她们所在的这个小摊,仿佛被什么笼罩着,或许是人流,或许是其他什么,耳边所听到的人群的声音有些散,似乎给什么隔开。 顾怀萦一手拦在容汀身前,一个维护的姿势。 容汀慢慢抬起头,笑了。 容汀:兄长,想见妹妹随便招呼一声就是了,何必这么大阵仗? 小摊的主人剥下了虚假的人皮,一张脸和容汀七八分相似,只是更冷更硬,眉眼低垂间,隐约有几分戾气,却又很快被包裹在平静的目光中。 他淡淡地看着容汀,声音中并没有什么高高在上的味道,反倒有几分像是寻常兄长:蒹蒹,你比我想的更加胡闹。 说着,他的目光扫过顾怀萦的脸,最终落在顾怀萦挡在容汀面前的那只手上,面色不变,却是微微叹了口气:但,倒是做成了我没想到的事情。 嘈杂声远远近近,似乎是乘着天圣女的花车正从她们身后经过,容洬微微抬起眼睛,讳莫如深地看了一眼花车上的人。 而容汀只是微微笑,伸手将顾怀萦的手握进掌心。 容汀:妹妹倒是好奇,兄长想做什么?大街上也不是叙旧的地方,不如兄长和妹妹一起回营帐,将所有事情一件一件,好好地说清楚。 容洬冷淡地说道:做了几个月皇帝,你变得放肆了。 容汀:兄长谬赞。 容洬:但依旧天真。 男人话音落下的瞬间,顾怀萦似乎意识到什么,直接将容汀拉到了自己的身后。 容洬轻声道:蒹蒹莫要忘了,这里是南陵,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大片的乌鸦仿佛是凭空出现在空中的,几乎一个瞬间就遮天蔽日。原本嘈杂的百姓惊异于这样的天象,纷纷跪拜下去。 南陵以为,灵魂为蝶。 而吞吃蝴蝶的黑鸦,则仿佛是死神一般的使者。 顾怀萦的脸色有一点苍白自从毁掉了所谓的清白身,脱离天圣女的身份后,她本已经看不见南陵奉天殿虚幻的鸦神。 但如今这遮天蔽日的几乎像是 她微微抿着唇,将容汀牢牢挡在身后,漆黑的眼睛盯着眼前的男人,吐出几个字:你,大巫,受肉 否则,他不可能这样大规模地驱使奉天殿的鸦神,哪怕他和大巫做出任何交易都不可能。 xzf 容洬面色阴沉了一瞬,但随即恢复了冷漠的样子,居高临下地瞥了顾怀萦一眼:天圣女,早知道你这么容易就能被打动叛国,我也不需要将蒹蒹牵扯进来。 你放屁!容汀骂出生平第一句脏话。 容洬却没有理会容汀,反倒淡淡地对顾怀萦说道:阿霜要真正获取天圣女所有的力量,少说还要十年。大巫曾说过,你于巫蛊术法之上本就是奉天殿也难得一遇的天才,哪怕十年后,大巫其实也无法确定,阿霜是否能担当重任。 他甚至主动解释了一句:新的天圣女,她叫阿霜。 容汀冷笑着说道:兄长这话说错了,南陵的天圣女,可没有名字。 那群乌鸦似乎降得更低了,一双双血红色的眼睛密密麻麻地盯着她们,几乎让人胆寒。容汀靠着顾怀萦单薄的脊背,默默算着时间。 她早已做下了安排,只给容洬半个时辰的时间给中洲下跪磕头忏悔往生,此时中洲的军队应该已经悄悄环住阿如卡。另外早在大军还没到达边境时,亦有使节暗中前往南陵都城求见皇室。 虽然最好不要走到兵刃相接的地步,但容汀并不惧怕什么。 这群乌鸦就算再诡异神秘,难道还能敌过千军万马吗?要真是这样,中洲和南陵根本用不上摩擦数百年,早早投降认输好了。 容洬点头,有些疲惫地说:你说得对,南陵天圣女不可拥有名字,因为她们根本就不是人,只是个消耗品如你身边这人一样幸运的,世间也只有这么一个。 容洬摆摆手,朝着虚空中大片的乌鸦轻声吩咐着:将天圣女留下,另一个,杀了吧。 他再次看向顾怀萦,目光甚至没有一瞬落在容汀身上:若是心上之人死去了,天圣女也会想要回溯时光吧。毕竟你除了她之外,对这世间也没有别的在意。 第98章 容汀甚至没法露出伤心失望的神情了,只是有一点不明白,自己一母同胞,自小便生活在一处的兄长,怎么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第一只乌鸦冲下来的瞬间,容汀掏出短刀,一下斩了下去。 乌鸦并没有流出血,只是惨叫一声,在空气中流溢出一层漆黑的雾气。 于此同时,顾怀萦的袖中飞出肉眼难以辨认的小虫,扑向面前的男人。xzf 正如昨日她向容汀许诺的,若这个男人向容汀下死手,她便毒死他。 容洬似乎并没有什么害怕的情绪,他只是有些可惜似的看着顾怀萦。 容汀的声音忽远忽近地传来,仿佛蒙上了一层水雾。 兄长。容汀问,你真的要将我们,全都扔在这段被你抛弃的时间里吗? 容洬忽然有一点点隐晦的心疼,对这个妹妹,他终究是比对旁人更容易心软一些。 他回应道:不是抛弃,是为了一个更好的未来,和一个没有伐南之战,没有那么多人死去的过去。 容汀很轻地冷笑一声:可是兄长,你还不知道吧,这已经是时间改变过后的未来了。 容洬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终于紧紧盯住了容汀,声音可怖:你为何? 容汀恣然笑道:不大确定,或许是为了爱一个人? 容洬:荒谬! 那些细小的虫子像是一瞬间发现了可乘之机,纷纷向容洬扑过去。 远远的地方,漆黑的鸦群中骤然亮起火光,仿佛将黑暗撕开了一道破口,随即一道熟悉的,稚嫩而清亮的唱腔如凰鸟啼鸣,一下子撕开了闷沉的,仿佛要将人压死在其中的黑暗。 煜煜还兮,逝者已矣。渺渺苍兮,未知如其。爹爹,不若再添一把火! 于是,又是一条金红火龙冲天而起,直到撕裂鸦群才终于消散,落下的火星夹杂着渺落的黑气,仿佛烟火一般。 只见十三骑在她爹爹的脖子上,朝着她们招招手。 下一刻,仿佛幻境消散,鸦群的消失如出现一般悄无声息,长街上,载着天圣女的花车已经渐渐行远,百姓们恢复了来去匆匆的模样,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眼前,容洬已然不见,只有一串炸蝎子插在小摊的草垛上,看上去狰狞却又酥脆,尖锐的尾尖仿佛有着毒液的亮光。 第49章 本该如此 容汀默默盯着那串狰狞的蝎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顾怀萦看她神情实在专注,思索了一下,直接伸手将蝎子拿过来,看了一眼确认没下什么毒之后,张嘴咬掉尾针,递到容汀嘴边。 突然被打断了思路的容汀: 她微微睁大眼睛看了看面前骤然放大的丑陋蝎子,转头看见顾怀萦正把那圆球形带着尖刺的小小蝎尾咬在贝齿之间,很清脆地咬了下去。 容汀:真的没毒吗? 顾怀萦想了想,安抚了一句:可以吃的。 她隐约猜到容汀在烦恼什么,轻声说:我做,记号了,可以杀。 容汀轻轻抿了下嘴唇,没等她说什么,十三已经带着她爹逆着人流挤了过来,惊魂未定似的索索肩膀,但眼睛里还是带着笑。 好阴险的咒。十三歪头笑唱,那美人哥哥好毒啊。 容汀转头看向她,这一看,乐了。 小姑娘灰头土脸,一双手跟刚扒过灰似的,在他爹那硬汉子的光头上一抹就是一道黑痕,显然刚才那一波也给她折腾得够呛。 是挺毒的。容汀僵硬的身体忽然松了下来,往后轻轻一靠,就被顾怀萦自然地撑住了。她看上去有点难过似的,脑袋在阿萦的颈窝轻轻摩挲了一下。 虽然想过他可能会想杀我,但原本总还抱着点希望。容汀微笑着,轻轻叹气,还好你们在,不然我可就没法全身而退了。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还真厉害。 说着,容汀接过顾怀萦手中的蝎子,嘎嘣咬了一口。 但是再奇诡的东西,都不可能是没有代价的。 正如容汀曾经所言,如果南陵这些阴诡邪术可以不要钱地乱砸,或者中洲那些奇奇怪怪的道法可以随随便便乱用,那这场仗也不必派军队来打了,直接法术对轰吧,普通人不配站在这种战场上。 就看现在阿萦惯常能忍,更何况她没怎么出手,暂且看不出什么。 但十三看上去却很明显,狼狈不说,一双眼睛里也含着隐约的焦躁。 还有阿萦之前说的那是什么词?受肉? 容汀又在顾怀萦的颈窝蹭了一下,感觉到顾怀萦微微一抖,于是撒娇似的小声问:阿萦,受肉是什么? 顾怀萦微微一愣,在脑子里用贫瘠的中洲语组织着解释的语言。 一旁的十三却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十三:奉天殿那老东西,已经到了必须受肉的时候了? 这话说出来,居然带了几分讥讽。 顾怀萦没应声,她很轻易地察觉到,这是一件会让容汀感到伤心的事情。 奉天殿大巫算不上人,因其超脱伦常,不生不死,一个皮囊用坏了,便以受肉,换一个新的。 第99章 而阿容的兄长,那位中洲真正的皇帝,大概就是一具新的身体。 她早该想到这点,能够施展溯洄之术的,只有天圣女,甚至大巫都无能为力。 而能册立天圣女的,却只有大巫。 只是受肉需要漫长的时间,而受肉之后,身体会渐渐死去,灵魂也会渐渐消失,直至成为一个空壳,一张包裹在外的人皮。 中洲皇帝想做的,大约就是成为大巫,养育天圣女,令她依赖,令她心甘情愿,于是便可以趁着自己意识还未消散之际,令天圣女施展溯洄,改变过去。 而大巫未必不知他的想法,不顾是赌,他来不及。 看那皇帝如今的样子,受肉并未完成,他和前任身体同时存在着,可力量却在缓慢转移反而,是一个机会。 分散的,总比集中的,更容易各个击破。 容汀心太软了,不论发生什么,那颗心总是柔软的,好像指甲轻轻碰上去,就能划出一道血痕。 顾怀萦不敢去划,她的指甲有毒,划伤了,那毒总是会从伤口浸进去。 容汀已经被十三吸引了注意,问道:你知道是什么? 十三正想顺着往下说,却看到顾怀萦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那目光倒也没什么压迫力,不是什么恶狠狠的,也不是所谓的阴鸷警告,但十三就这么从善如流地闭上了嘴,朝容汀挤眉弄眼地笑了笑。 容汀抬抬眉毛,转头看向顾怀萦。 顾怀萦已经低下头,依旧只是重复之前说过的话。 我已经,打上了记号。顾怀萦将带毒的指甲首近自己的掌心,用苍白的直接轻轻蹭着容汀的手腕,补充道,可以杀死。随时,都可以。 容汀很轻易地明白了她们的眼底官司,她轻轻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等回到营帐,于十三告别之后,容汀将顾怀萦压在了狭窄的床榻上。 顾怀萦:唔 她微微睁大眼睛,容汀轻轻笑笑。她本就生得比顾怀萦高一些,曾经能够扮演皇帝不被认出来,也有她身量高挑的缘故。 这会儿抓着她两只手腕按在床上,虽然没用什么力气,但也不是这么好挣脱的。 更何况顾怀萦压根就没想挣脱,万一挣扎起来指甲划到容汀就糟糕了。 她只是很轻地缩了缩脖子,几乎称得上予取予求。 容汀笑着低下头,在她脖子上轻轻咬了一口,问道:阿萦,回到过去需要天圣女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顾怀萦原本怕她追问受肉,没想到容汀却问了一个她更不愿意回答的问题。 她总是没法拒绝容汀,也不愿意欺骗,但却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避重就轻。 xzf 顾怀萦:不知道嘶。 容汀咬得重了一点,似乎有些不满。 大概会留个印子,顾怀萦有点恍惚地这么想。 容汀:刚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把什么都安排好了。至少三个时辰,没有人会靠近主帐。 她有些得意地笑起来,一幅你叫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的魔王表情。 容汀一手按住顾怀萦的手腕,一手沿着她脖子上那个微微发红的牙印向下抚摸,沿着锁骨再往下,没入微微起伏的沟壑。xzf 手指经过的地方起了一片细细密密的疙瘩,顾怀萦的头皮微微炸开,差点要以为这是什么拷问。 顾怀萦没来由的有点不快,她不太理解这种名为委屈的情绪,只是心中忽然起了一个念头。 这样的事情怎么能用来拷问她呢? 真的非想要从她这里问什么,想要拷问她,用最简单的方式就好了,毒虫或者刑具,又或者断食断水,都没有关系。她会说出能帮到容汀的,隐瞒那些会让容汀伤心的。等拷问抗过去之后,一切就又和从前一样。 但怎么能这样呢? 顾怀萦闭上眼睛,很轻地说:阿容 嗯?容汀虽然压制着她,但动作很温柔。 容汀心中本就有几分愧疚,但她实在需要一场性/爱。 她并没有她看上去那么平静。 皇兄要她去死,从旁人口中得知,和听着皇兄亲口,如拂去一只蚂蚁一般说出来,终究是不同的。哪怕前世,她心知肚明母亲已经放弃了她,母亲要让她去死。xzf 可至少那时,母亲偶尔的几次面对她,还会为她流下眼泪,向她道歉,对她愧怍。 容汀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她在心里唾弃自己,怎么能对阿萦做出这样的事情。 阿萦不是用于发泄的工具,是她想好好爱着的人。 但是她一时间难以停下动作,好像将手指放在柔软的温暖的地方,她就能像是回到母亲的腹中一般,在子宫里安然沉湎。 顾怀萦又唤了一声:阿容。 容汀微微僵了一下。 她能听出,顾怀萦的声音虽然平稳,但已经带了些哽咽。 随后,容汀意识到,怀中纤细的,几乎一折就会断掉的躯体正在微微颤抖。 饶是长袖善舞,容汀在这一刻脑子也锈住了,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 顾怀萦闭着眼睛,脸上并没有屈辱的神情,应该不是厌恶床事毕竟她们早已将这事做了许多回,阿萦虽然不算热络,但也绝不拒绝。 第100章 只是顾怀萦的眼角红了,隐隐能见水渍。 把人欺负哭在床上并非什么特别小众的恶趣味,容汀往日也爱看顾怀萦在床上流泪。或许因为顾怀萦几乎从不会为别的任何事落泪,那张总是面无表情的脸在床上湿漉漉时总会带给容汀难以言喻的刺激感受。 几次之后,顾怀萦似乎也意识到容汀爱看自己哭。她其实聪明得很,后来床上意识到自己哭了时,就会颤抖着凑到容汀面前,给她看自己的脸,并且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这个爱好,也力求弄哭容汀。 但这次不一样。 顾怀萦咬着牙关,从齿缝间吐出几个字:阿容,不能这样。 容汀这会儿也顾不上自己的心情了,连忙松开顾怀萦的手,把人整个抱进怀里,小心地问:怎我怎样了?不喜欢吗?那先不做了,阿萦我们吃点什么? 顾怀萦只是摇摇头,轻声说:你不,相信我。 容汀: 冤枉,她什么时候不相信她了?不都是她说什么就信什么吗? 顾怀萦垂下头,靠在容汀的怀里,耳边是略有些快的心跳。 她在心跳声中停止了颤抖,说话稍微顺畅了一些:我真的,不知道。 容汀这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回答自己之前的问题。 回到过去需要天圣女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这个问题她其实早就隐约猜到了。 而顾怀萦只是很轻地抽着气,缓缓说道:奉天殿,有重生溯洄之术,但,从未,有人用过。我知其代价,但代价,因人而异,从不相通。 她很轻地开口,声音似乎有几分委屈了:我不骗你,不必,这样拷问我。 容汀总算明白她在想什么了,顿时失笑。 这不是拷问。容汀有些无奈揉揉顾怀萦的手腕,正色道,这是调情。 顾怀萦:调情? 顾怀萦轻轻眨着眼睛,身体慢慢软了下去。 容汀就笑了:当然,如果阿萦在调情过程中情难自抑说出些什么,我也很乐意听着。要是不想说,那也没关系,你总是为我好的我只是很害怕,你会为我付出什么。 顾怀萦终于握住容汀的手。 她很轻地在容汀耳边说了一串南陵语,声音缓缓,如溪水潺潺。 神从不允许世间因非人之术真正偏移。顾怀萦说着,慢慢环上了容汀的腰,所有能改变的命运,从来都是拨乱反正,是你本该如此幸福。 毕竟,若无奉天殿,若无皇帝入局插手时间溯洄之事,容汀本就该是一生顺遂的长公主啊。 第50章 奉天殿 顾怀萦睡着了,她睡得不大安稳,微微蜷缩着双腿,一手牵着容汀的手。 xzf 容汀披了件衣服,屋外天色渐晚。 拨乱反正吗? 容汀缓缓吐出一口气。 南陵的残军正在阿卡如聚集,想必南陵皇室得知中洲突然出兵,也是惊慌至极吧。 只是不知道奉天殿究竟如何想? 容汀思索着,整理好衣服,吩咐人守好帐门后,悄悄离开了营帐。 另一个帐篷里,十三正在和哑巴爹爹玩翻花绳。她的手很小,但手指灵活,听到容汀进门的动静时,她的手指正离奇地绞在一起,翻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形状,仿佛展翼的凤尾蝶。 哑巴皱着眉头无从下手,容汀走过去,默不作声轻轻巧巧地勾缠两下,红绳就套上她的手指,看上去像是变成了最基础的那个图形。 十三眼睛带笑,很兴奋地鼓掌道:美人姐姐好厉害,我还以为必然要垮了呢。 容汀抬抬眉毛,将红绳递到十三眼前。 这个图形太简单了,十三几乎没过脑子,直接伸手去勾。 过手的瞬间,红绳软绵绵地瘫了下去,松松垮垮地缠在了手上。 容汀就笑起来,在十三呆愣的目光中用手指敲了敲她的脑门:这可是我的杀手锏,看着像是最初的那个图案,其实已经是真正的死局,不管怎么勾都会垮 她的声音忽然清了下去,仿佛在这一瞬间感受到了某种命运。 自以为是重新开始,其实反倒是穷途末路吗 容汀终于正色,静静看着眼前的两个人。 这两个人的出现充满异常,很巧合地出现在她和阿萦偷溜出宫去的那个夜晚,很不巧合地指引了她们发现奉天殿在都城内下咒致人发疯的真相,最终,也是这个叫十三的孩子暗示她,之所以重生,是因为前世的那只蝴蝶。 容汀对他们并非没有过疑惑和怀疑,也曾派人去查他们究竟从何处来,最终得到的结果却是一纸茫然,就好像这两个人是凭空出现的一样。 而容汀的前世,他们并没有出现。 前世今生,有所改变的除了自己之外,还有阿萦。 十三似乎也意识到什么,灿烂地笑问道:美人姐姐是有话要问我吗? 只是好奇。容汀也不再卖什么关子,淡色的眼瞳含着笑,十三,你和你爹当初,到底为什么会去京城? 十三收敛了嬉笑的神色,她安静下来的时候看上去不大像个只有七八岁的孩子,虽然是一张孩子的面孔,稚拙而柔软,一双眼睛里却含着某种令人心惊的东西。 第101章 十三轻声道:啊,这个啊。我欠了我的小蝴蝶一个人情,现在是来还的。xzf 容汀追问道:什么样的人情? 大概是陪伴,呼唤,和很多其他的东西。十三捏着下巴,很有意思不是吗?我知晓所有的天圣女,看到的所有不过是麻木的影子,所谓虔诚不过是爬满毒虫的锦袍,内里空无一物。 她有点恶意地笑了一下:但那只小蝴蝶落在我掌心的时候,哭得真是漂亮啊,所以我忽然就想知道,她为什么哭呢? 短短几句话,引向了一个几乎让人心惊的结论。 容汀的声音有些哑:你是伽释神? 灵魂落于掌心的,南陵所信奉神明。 十三黑沉沉的眼睛望着她,忽然扑哧笑出了声。 美人姐姐。十三眼泪都差点笑出来,你不会真信了吧?我就算是神,肯定也是中洲的神呀,不然怎么帮着美人姐姐欺负南陵?xzf 她前仰后合地拍着容汀的肩膀,转头笑倒在了哑巴怀里,哑巴有点手忙脚乱地接着她,抬头有些歉疚地朝容汀点点头,手指在空中比划几下,容汀没有看懂。 容汀:她就多余来问。 但也并非全无收获,至少容汀心中落下了一块隐约的巨石。她松了口气,不再纠缠原因,直接说起了今日真正的来意。 她希望他们和自己一起秘密拜访南陵皇室。 她曾下令不准交战,压境在阿如卡的大军只是个空架子,真正精英的部队已经乔装成商队,暗中前往奉天殿所在的腹地。 她的目标只是奉天殿,并非引起两国大战,也不想将阿萦卷入其中。 将阿萦安顿好,从这里前往南陵都城,轻装快马,三日即可往返一遭。 十三毫不犹豫地应下了。 她轻巧地坐在哑巴的肩上,咧开嘴时,看上去又像个真正的孩子了。 美人姐姐。她脆生生地说道,你什么都不必担心,一切本就该这样。 一直到很久之后,容汀才意识到,十三所谓的本该如此,究竟是什么。 ** 另一边,大帐之中。 顾怀萦自容汀离开营帐时就醒了,她揉了揉被泪水浸湿的眼眶,身上还盖着容汀的外袍。她比容汀矮上不少,那件袍子可以很轻易地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 她能感觉到,她落在那个男人身上的蛊正在深入血脉。 那个男人,阿容的兄长,中洲真正的皇帝。 那个,让阿容如此伤心的人。 她曾经不明白,在容汀前世的那个自己是怎么做到,远在中洲皇宫却能够杀死身处南陵的大巫和皇帝。 但,原来是这样。 受肉,这是大巫最虚弱的时候,他的身体和灵魂都在拆分,慢慢转移到一个新的身体上。 能杀掉。 如果是现在的话。 不过还需要一些时间,需要一个最完美的时机,她最明白南陵的手段,也最明白大巫的敏锐。蛊虫深入不可过快,要缓慢地,一点一点地长进骨血,然后 但若是,能够再靠近一些,或利用一些旁的东西未必不能赶在所有人之前。 然后在受肉完成的瞬间爆发,真正意义上的一尸两命,届时,只剩一具空壳的奉天殿,阿容想做什么,都是轻而易举。 他们伤害了容汀,原该如此。 又过了许久,容汀披散着头发回到营帐,看到顾怀萦赤着脚站着,于是笑问:阿萦,怎么不穿鞋? 顾怀萦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容汀琢磨着该怎么同顾怀萦说自己要离开三天的事情,其他事情都已经安置妥当,但这场告别却是最难的。 她不希望顾怀萦一起去,一路风尘仆仆,更何况南陵皇室对阿萦这位曾经的天圣女本就态度不明,或有危险。 但想来想去,好像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最终,容汀只是说:阿萦,我明日会离开一段时间。 顾怀萦抬起头看她,极其黑白分明的一双眼。 她疑惑地歪了下头,小动物似的。 容汀下意识吞咽了一下顾怀萦只披着她的外袍,隐约可以看见里面赤/裸的身体,一串痕迹印在苍白的皮肤上,随着动作若隐若现。 寡薄的月光下,所有情绪都仿佛被刷成了一张薄薄的纸。 而顾怀萦就这么轻轻望着她,不询问也不回应。 容汀却意识到,自己没有办法骗她。 容汀:我和十三他们一起去一趟南陵都城,不会和奉天殿打照面,阿萦不必担心。 说完,容汀开始组织语言,怎么在顾怀萦提出要一起时劝解。 然而顾怀萦只是静静地点点头,说道:好。 容汀差点以为她是不是吃错药了,小心翼翼地问道:阿萦,我不带你,你生气了? 顾怀萦茫然地看了她一眼,摇头。 现在对容汀而言,离开这里比留在这里安全。她有办法让容汀不被奉天殿发现,但是没办法藏住这么大一支军队。 今天已经打过照面了,不管那位皇帝是怎么想的,今后试图杀她的手段相比层出不穷,而他们找到军队驻扎地是迟早的。 第102章 这么看来,反倒是离开暗中行动最好。而且还有那两个人跟着,不会有什么危险。 而且,她所做的一些事情,并不想让容汀亲眼看见。 虽然她不会隐瞒,但只一点很小的私心毕竟杀人这种事做起来,并不好看。 顾怀萦想了很多,但她依旧不太擅长表达。 最终,她只是轻轻靠近容汀,伸出两条白笋一样,却布满红痕的胳膊,抱住了容汀的腰。 不生气。她轻柔地说道,一路顺风,好吗? 容汀心中的一丝不安被轻易抹平了,声音不知怎么就忽然哑了一些。 她说:我会尽早回来,好好吃饭,我都安排好了,不用担心。 顾怀萦很轻地笑了笑,收紧了自己的胳膊。 翌日清晨,容汀和十三悄悄离开了军营。 军中将领都得了吩咐,暗兵于此,不得随意出兵。 南陵占地狭小,昼夜兼程,一日后便到了都城。此处倒是热闹,五蛊节已经近在眼前,只是想来远离边境战火的都城百姓被数月前那场兵临城下吓得不轻,如今听闻中洲再次起事,热闹中总归飘着浓重的不安。 容汀就这么在满城不安中,递上自己的拜帖,堂而皇之地带着十三哑巴踏入了南陵的皇宫,一番威逼利诱,轻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返程之前,还能稍稍歇息半天。 容汀的大脑很兴奋,并不觉得累,但也知道这是身体给自己的错觉。人不可能真的几天几夜不睡觉,除非是打算从此长睡不醒。 因此容汀很有分寸地定下了休息的时间,一觉睡醒,才精神抖擞地准备返程。 骑上马之前,她目光随意一扫,看见路边小摊上有一只银簪,很细的银丝拉成了一朵朵精致的小花,容汀辨认出,是梨花。 曾经思寥宫中有梨树,就在阿萦窗前。 初见之时,阿萦拨开一支梨花,那张淡而清丽的脸就这么撞入她的眼中。 南陵贯爱银饰,但梨花纹饰却是第一次见。容汀下意识忍不住微笑,觉得这仿佛是某种命中注定,将银簪握在手中,正打算买下。 十三忽然捉住了她的手。 惯常笑着的孩子脸上没了笑意,再开口时,连往日娇俏清脆,唱歌一般的调子都消失不见。 顾怀萦失踪了。十三静静说道,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她在奉天殿。 第51章 安乐之愿 南陵腹地,奉天殿。xzf 年幼的天圣女跪坐在织金的地毯上,垂头看着面前黑色的药盅。里面是两只蛊虫正在缠斗,她将手指悬于药盅上方,指尖有一个很小的,却不愈合的伤口,往药盅中一滴一滴滴落着鲜血。 一直到两只蛊虫几乎被鲜血浸没,她才轻轻收回手,如木偶一般缓缓站起,沾血的指尖在空中划过一个弧度,最终落在左肩上。天圣女微微俯身,行了一个南陵正式的礼。 蛊虫培育之后,要以此礼节祈求伽释神眷顾。 她突然感觉到什么,空空的眸子微微一动,用南陵语吐出一个气音。 谁? 回应她的,是一串并不流畅,略显生涩的中洲语。 这里,曾是我,居住的地方。 天圣女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掩盖住眼中的一丝吃惊天圣女不被允许拥有任何情绪,眼前的女孩虽然尚且年幼,却已被痛苦和恐惧将那些规矩刻进了心里。 只是到底还是年幼。 你做错了。那声音很轻,低回婉转,深处却透着漠然,福神蛊瑶光蛉,本性并不嗜杀。你给的血太多,起不了争夺,它们,只是给你,做个样子,骗你给出更多血。 天圣女愣了愣,姿态端庄地转身,看向发出声音的方向。 阴影中站着一个女子,看不清面孔。 她们并不相似,但她们有着几乎一样的气质历任天圣女都是如此。 天圣女只是看了她一眼,就很快地敛下眼睛,麻木地吐出一串南陵语:我听不懂。 顾怀萦沉默一瞬,缓缓往前走了一步,慢慢说道:你听得懂。 天圣女的脸更低了,伶仃瘦弱的一个孩子,整个人被华丽的衣袍裹着,沉重的金银宝石坠在袍子上,巨大的头冠将她压得仿佛喘不过气。 顾怀萦只是看着她,从那来自中洲皇宫的一封封密报中,她和容汀早就对如今的情况有了猜测。今日真正见到这个孩子,她也就确认了自己的猜测,也明白了容汀前世自己所做的一切。 顾怀萦轻声说道:你,不一样,和我们都不一样。 天圣女往后退了半步,小孩子即使能装出一副成熟稳重的样子,终究有些虚张声势,这半步退得不稳,身上琳琅的装饰碰撞在一起,发出却有些杂乱的声音。 天圣女的脸刷的变得惨白,含不能很好藏起的恐惧浮在眼睛里,像一层可怜的水雾。 坐必端方,行必熟稳。 衣服头冠上满满当当垂挂的宝石,不仅仅是象征身份的饰品,也是一道道枷锁捆束在每一代天圣女的身上,拘束她们的行为。 会受到惩罚的。 被听见宝石碰撞的声响,会被惩罚。 第103章 顾怀萦往前眼前有些瑟缩的孩子,很轻地叹了一口气。xzf 这个孩子还太稚嫩了,培养蛊虫出了差错,最后行礼的动作也不够流畅,仿佛在思考犹豫着什么,若是被大巫看到这样的姿态,毫无疑问会是一场折磨。 她原本以为,除了阿容,自己在这世上不会在意任何人。 但眼前这个孩子,和她太过相似。 她也曾有这样恐惧的时候吧?在尚且年幼的时候,只是后来,无论疼痛还是恐惧都无法动摇她的内心。不是因为她变得坚强了,只是因为麻木,17岁注定到来的死亡仿佛成了唯一可以期待的事情。 或者说其实她连对死亡的期待都没有,因为那是注定,她接受了自己作为一个消耗品,作为一个器具存在,被使用,最后被磨损。 顾怀萦轻声道: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是,有名字的。 顾怀萦慢慢抬起眼睛直视她,年幼的天圣女彻底撑不住那张冷漠端宁的皮子,一张嘴泄出了流利的中洲语:你您说什么?我不明白我是 她突然顿了顿,小心地看向顾怀萦,颤抖着轻声问:你是是爹爹让你不对,你不是中洲人,你是天圣女 顾怀萦颔首,缓缓吐出一个名字。 宋安乐,你的名字。 为她起名的人,相比很希望这个孩子一生安平喜乐。 天圣女或者说,宋安乐微微张大嘴,眼泪忽然掉了下来。 刚开始的瞬间她还试图忍住,还害怕不知何处注视的眼睛,不知何时会突然降临的惩罚。但是毕竟还只是个孩子,委屈,恐惧,想念,所有情绪根本无法轻易控制住,她在奉天殿的时间尚短,还没被磨掉所有的人性,更何况她曾生活在正常的世界中,曾被人真正地爱过,心底某个角落总是有着光的。 和从诞生起便活在奉天殿的自己不同。 顾怀萦有一瞬间的走神。 她想起了中洲后宫中那个说着流利南陵语的,名为宋吟霜的后妃。 她曾对自己尖锐地问询,因为她有一个深爱的,却死在了南陵战场上的兄长。 但她没有说,也未曾让任何人知道,她的兄长,在南陵留下了一个孩子。 这或许就是她背叛中洲的所有理由。正如同曾经满门忠烈,却至今还病入膏肓的季纯宁,又一个孩子被当成了牺牲品。 而现在,她将会给这个孩子带来自由,只要这个孩子帮她杀死大巫和皇帝。 所有一切她已经布下,如见,只需要最后一个点燃引线的人。她已经失去了天圣女的身份,不再被南陵无数的鸦神认可。 但眼前这个孩子可以。 况且,这个孩子也有这么做的理由。容汀的前世中,她想必也是用同样的方法,在无人知晓处扭转了此后的命运。 然而顾怀萦张了张嘴,却忽然在那孩子的眼泪中沉默下来。 仿佛一种久远的,难以形容的思绪,容汀微笑的面容浮现在她的眼前,如果是容汀在这里,一定会无奈地笑着,声音温暖却有些难过地说:小孩子怎么能做杀人这种事呢? 因为容汀是这样温柔的一个人。 顾怀萦冷淡地抬起眼,宋安乐已经擦干净眼泪,小小的脸微微绷着,她在这短短数月间遭受了太多想都未想到的痛苦,甚至于曾经的寻常日子都显得有几分模糊起来。 顾怀萦淡淡地开口,声音毫无悲悯。 宋安乐,做一件事,你就可以,离开这里。 阿容是多么温柔的一个人啊,仿佛中洲皇宫那树馥郁的白花,花瓣那么柔软,浸透了雨水就显得微微透明起来,仿佛阿容那轻易能够看见的,鼓动着的真心。 宋安乐有些茫然地看着顾怀萦,多么幼小的,无辜的一个孩子。 而顾怀萦只是伸出手,掌心朝上,摊在对方眼前:在,皇帝或者大巫,任何一个人,接近你的时候,用这个咒。 xzf 孩子有些颤抖地问:用这个咒,然后会怎么样? 顾怀萦没有表情地望着她,感受到自己的内心毫无波澜。 会死。 阿容那么温柔,但自己却偏偏是南陵养出来的,一只毒虫罢了。 顾怀萦转身隐没了自己的身形,她太熟悉这里,知道从哪里走最不引人注意。 也知道从哪里走,一定会引人注意。 正如现在,她被自己熟悉的人拦在殿中。大巫看上去比她离开南陵前衰老了许多,一张面皮皱得仿佛干瘪的橘皮,松松粘连在脸上,眼睛早已经失去了神采。 背弃者无可生。大巫的目光,从来也没曾落在过她的身上,仿佛她是某个没有生命的东西,一片落叶,一朵已经被踩烂的花。 大巫道:回到这里,为什么? 顾怀萦轻轻垂下眼睛,姿仪标准,轻轻俯身行礼她做这个动作,比那新的孩子标准太多,一举一动仿佛已经刻入骨血。 愿我的灵魂,重归伽释神的掌心。 ** 当容汀处理好所有事,带着十三风尘仆仆赶到奉天殿所在的腹地,已经又过去了三日。 第104章 中洲的军队已经包围了奉天殿,容汀缓步上前,面对着奉天殿的前长长的阶梯。 不会有事的,一定来得及。 奉天殿不会放过惩治叛徒的机会,就算阿萦真的被抓,要被折磨处死,也一定会杀鸡儆猴昭告天下,或是在五蛊节南陵所有百姓的目光下,让他们看见背叛神的下场。 所以,还来得及。 容汀仰起头,忽然在一片寂静中听到了远远近近,飘渺的铃铛声响。 有人拾级而下。 很平缓的步子,铃铛声之间的间隔都一模一样,能想象出来者优雅端方的姿态。 铃铛声停下了,脚步声的主人也落在了视野之中,看上去熟悉又陌生的一个人。 她没再穿着中洲柔软素净的长裙,而是一身沉重琳琅的南陵裙装,黑色的,硬质的裙摆上绣满艳丽的毒虫鸟兽,琳琅的宝石银饰垂挂着,沉重的银冠下是那张熟悉的寡淡的面孔,挂着银饰的面帘,使得表情都模糊了起来。 看上去,仿佛她刚来中洲献降,第一次与自己在中洲皇宫相见时的场景。只是那时,自己高高坐于万阶之上的龙椅,而她卑微俯首于下,甚至未曾抬头。 如今,她于台阶之上,微微俯身,双手交叠在胸前,轻轻行了一个南陵的礼节。 容汀的口中不自觉地吐出两个生涩的字来。 阿萦 她原本,不想将阿萦这么深地牵扯进来,所以才想独自解决这一切。 南陵也好,奉天殿也好,容汀知道顾怀萦未必会为难困苦,但这里终究没有什么好的回忆。 哪怕只是触景伤情,也是伤啊。 台阶之上,顾怀萦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平淡的面容上微微浮出一点笑意,转瞬即逝。 嗯。她轻声应道,我在这里。 说着,她又有些难过似的,很轻地垂下了眼睛。 来得,太快了一点呢,阿容。 第52章 私奔向明日 容汀一时没能理解顾怀萦的意思,声音发干地问道:什么叫来得太快了? 顾怀萦沉默着摇摇头,微微让开半步。 容汀很用力地抿了下嘴唇,慢慢拾阶而上。 经过顾怀萦时,她轻轻伸手握了一下顾怀萦垂落的手掌。那里遍布冷汗,摸上去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温度。 容汀很轻易地心疼了。 虽然不知道现状是怎么回事,但她依旧相信她的阿萦,因此也不愿意见她这样紧张恐惧。 于是容汀停下脚步,问:阿萦,你希望我上去看吗? 好像她说不希望,她就真的会在这里停下一般。 顾怀萦蜷缩了一下手指,勾缠住容汀的小指,慢慢握紧了。 若是容汀晚一天到,这里的一切就都已经处理完毕,该死去的都已经死去,只剩下一具空壳的奉天殿和只要闭上嘴就能掩盖掉所有残忍手段的自己,她将这一切供给容汀完成她所想要做的所有事情,哪怕一把火将这里烧成灰烬也没有关系。 但容汀在今天到了,仿佛天意要她看到一些东西。 顾怀萦垂下眼睛,在这样仿佛惩罚的注定中微微战栗。 但最终,她还是牵着容汀,慢慢向阶上走去。 走到尽头时,容汀就闻到了诡异的气味。 腥甜,但并不像单纯的血腥味,某种粘腻的气息充斥在空气中,几乎让人觉得,这片空间挤满了尖啸的灵魂,一伸手就能抓住什么。 顾怀萦牵着容汀往前走,穿过宏伟的正门,走过长长的连廊,连廊两侧是诡异纷繁的壁画,毒虫蛇蝎挤在一起,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具赤/裸的人体挂在壁画上,只有半身,惨白柔软的身躯无力地垂下来,能看见长长的黑发绝望地铺在地上。 容汀的声音微微发紧:她们 顾怀萦轻声道:这是,奉天殿豢养的艳鬼。 简直是光怪陆离的一个世界。 空气中的气味越来越浓郁,地上开始出现一些零零碎碎的黑点,仔细看去,是各种虫子的残肢。 往前看去,那些残肢几乎铺了满地。 而她很熟悉的一个人就这么躺在遍地残肢之间,身上遍布伤口,却没有流出血来,只有一道道黑色的裂痕,他的面孔几乎也被那裂痕贯穿,只是眼睛还睁着,眼中还有些许神采。 他身侧瘫坐着一个小女孩,和顾怀萦相似的装扮轻易彰显了她的身份。 小女孩呆然着,似乎连灵魂都已经出窍了,手里紧紧攥着一张满是褶皱的人皮。 宋安乐。 容汀垂下眼睛这个孩子,她曾经也是见过的。她刚出生没多久的时候,小小软软的一团,被宋小将军抱着,在宫宴上也不怕人,见了谁都笑得美艳生花。xzf 容汀缓缓开口:皇兄,这就是你想要的未来吗? 哈。地上肢体已经残破的男人从裂口的嘴中发出一声叹息,蒹蒹,你又如何高贵呢?不也是改变了过去,才有你如今的模样吗?朕只是迟了你一步,没想到朕原来已在局中。 这段时间已经被覆盖过,容汀也只是比他幸运,身边早早有了一个天圣女愿为她承受代价,付出一切。 第105章 而他迟了一步。 已经被覆盖过的时间,是不可能被再次覆盖的。 从他见到他妹妹身边亦步亦趋,眼中抱有请意的那个天圣女开始,他就明白,自己已经迟了,所做的一切皆成了妄念。 但他依旧愤怒,只是到了如今地步,似乎连愤怒都要飘残开来。 容洬闭了闭眼睛,轻声道:朕是带给了你们痛苦,但只要朕能成功回溯,所有一切都不必发生,没有战乱,没有那么多死亡,朕差一点点就能够成功小妹,你见过尸横遍野吗?你只为了一个人的情爱,浪费了这样绝无仅有的机会你是那个罪人,蒹蒹。 容汀只是垂下眼睛,轻声道:皇兄,哪里有这么美好的事情呢? 哪里能有所有人都得到幸福的未来呢?只要人的野心还在,又怎么可能不爆发战争?那些尸骨终究是要铺在帝王路上,铺在他的脚下。一个连忠烈遗孤都能毫不犹豫利用的君王,又何曾能奢望他的仁慈之心? 亲爱的皇兄啊,你又何曾是一个愿意知足的人呢? 容洬没有再回话,他的眼睛渐渐空了,眼球也被蛊虫蚕食,顾怀萦很轻地摇了下铃,那些吞噬骨肉的蛊虫瞬间散去,保留了帝王的面容。 下个瞬间,那小女孩忽然尖叫起来。 xzf 恐惧,痛苦,解脱,恨意,怀念,太多情绪无法表达,最终冲出口成为了惨烈的尖叫。她撕扯着手中的人皮,满手都沾上了黑色的液体。 容汀俯身要去抱她,被顾怀萦拦住了。 有毒。顾怀萦的声音很轻,她是,天圣女。 虽然尚且年幼,甚至因为被自己杀人的事实刺激神志不清,但对于天圣女而言,要毒杀一个靠近她的,接触她的,拥抱她的人,实在太过简单了。 容汀只是轻轻拉下顾怀萦的手,很温暖又很悲伤地笑了一下。 那笑容几乎与顾怀萦想象中一模一样。 容汀道:阿萦,小孩子怎么能做杀人这种事呢? 那不带苛责的声音几乎要将顾怀萦压垮。 容汀猜到了一切,她那么聪明,当然会明白,包括她所有隐秘的想要隐藏的心意。 但自己牵着她来到这里不正是为了袒露那些吗? 容汀俯身拥抱了那个孩子。 而顾怀萦在瞬间,哪怕神思恍惚的时候,也紧紧盯住了那孩子的双手,指尖微动,一旦那孩子做出什么异常的举动,她就会立刻杀死她。 但宋安乐却渐渐止住了尖叫。 容汀的手很温柔地抚在她的后脑,轻轻摘下了不符合孩子年龄的沉重发冠,小心翼翼地打散复杂的发辫,取下发辫间勾缠着的宝石银饰,渐渐地,仿佛从怀中剥出了一个干净的人。 回中洲吧。容汀的声音柔软,带着令人安心的意味,你姑姑一直在等你呢,小安乐。 说罢,容汀仰起头,朝顾怀萦笑了笑。 她说:回中洲吧,阿萦。 她知道她的阿萦总是少了些共情,知道她的阿萦曾是浸泡在毒液里,万般艰辛才得以成为如今的样子。 有些事本就不是轻而易举就能改变的,有些错,等到她终于理解了人,终于懂得如何心软如何爱人之后,便会成为难以释怀忘却的昔日罪责。 但好在,中洲很大很宽广,离开了南陵充斥着毒液和阴森的奉天殿,离开中洲包裹着层层规矩和计较的皇宫,四海之内,旷野的风终究会洗涤去一切脏污。 她们还会有很远的未来。 ** 信号过后,顾怀萦带着容汀和宋安乐藏入奉天殿的暗室之中,将领带人进入奉天殿后,便只看见了仿佛同归于尽的两具尸体。 一具是奉天殿大巫或者说,很难看出是奉天殿大巫,毕竟他只剩下了一张被撕扯过的皮子。 好在军队还带来了南陵的小皇子,那是个见过大巫,甚至在大巫跟前修习过一段日子的。他颤抖着揭开人皮,指着上面一个火烧似的印记定论道:这是历任大巫的标识,不可能错。 而在人皮旁躺着的,只剩下半幅残肢,连衣服都已经腐蚀殆尽,但依稀能看清面孔的,所有中洲将领都认得。 是他们的皇帝。 方才还和他们一起来到这里的皇帝。 领头的将领愣了愣,忽然想起什么,高声呼喝道:昭不,那个天圣女呢? 回应他的,是从奉天殿深处忽然燃烧起来的烈火,搜查已经不可能了,中洲的将领只得亲自抱起皇帝的尸骨,匆匆撤退。 一场没有真正交战的战争,南陵失去了千年传承的奉天殿,中洲失去了正当在位的皇帝,好像一副牌被打散重新清洗。 中洲军营中,十三带来了皇帝的遗诏,上边洋洋洒洒写了皇帝的计划,甚至连自己的死亡都算计在内,最后又明明白白写了太子即位,选了几个大臣辅政。 容汀算不上是一个算无遗策的人,但事到如今,也算是做出了他所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 她早已伪装了十年的傀儡皇帝,阿萦也在皇宫中蹉跎了十年,这一世,她还是想要自在一些。 容汀抱着宋安乐,随着顾怀萦从蜿蜒的密道中离开,五蛊节的南陵街头,挨挨挤挤的百姓纷纷仰起头,不可置信地望着远处山林中冲天的火光,等意识到那是什么地方后,百姓们惊恐地跪了下去。 第106章 容汀遮住宋安乐的眼睛,这个已经安静下来的孩子哭得一抽一抽,最终合目靠在容汀肩上,像是终于得到了某种安宁。 xzf 或许几年后,南陵的土地上就会矗立起新的奉天殿。容汀抬手摘去顾怀萦的头冠面帘,而顾怀萦温驯地低下头,任她动作。 奉天殿的火光直冲云霄,仿佛会留下漫天烟尘。五蛊节的烟火不合时宜地在悲号中于天际炸响,盛大灿烂之下,仿佛所有一切都会被火光荡涤干净。 顾怀萦的眼中倒映着明灭的烟火,她轻易想起了,在中洲,容汀带她偷偷溜出皇宫时,那在眼前骤然绽放的火龙。小小的孩子曾唱着她还布恩那个完全听懂的中洲话,周围那么多人,仿佛将空气都挤得暖烘烘的。 她转头看向容汀,看到了容汀有些难过的笑容。 人们想要去信仰什么的心是不会变的,更何况南陵所有人,早就已经习惯了听从所谓神的声音,就像中洲百姓习惯被某个皇帝统领没有人能说清楚,到底哪个更好更优越一些。容汀轻轻一抛,象征着天圣女的头冠高高飞起来,最终落在了不知何处。 容汀说:所以阿萦,我们私奔吧。 顾怀萦: 她没懂这是什么奇怪的因果关系。 但这并不妨碍她抓住容汀的手,微笑着回应一句:好。 第53章 终章 九月的中洲,天还没冷下来,日头金灿,照着满城缟素。 皇宫中一片沉寂。而长公主府中或者如今该叫大长公主府,一则流言悄悄在底下人口中传开,说是他们的公主殿下为了寻美人出了一趟远门,虽然急匆匆为了陛下驾崩的事情回京,但好在峰回路转,公主殿下顺利将曾经那位一起钻狗洞的心上人给找了回来。 如今,人就住在大长公主府中,更离谱的是,还带回来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 淮思院中,顾怀萦和宋安乐各占据一个角落,顾怀萦靠在窗边的美人榻上望着窗外发呆,宋安乐蹲在墙角拿手指戳着地面。 云冉端着午膳颇有些尴尬地站在门口。 容汀一早入宫去了,最近正是皇位更迭的动荡时候,容汀也不得不繁忙起来,每天天不亮就往宫中跑。 但好歹,如今她能够堂堂正正,以自己的身份入宫去了。 但眼前这两只却着实令人有些头疼。 云冉看着屋中虽然长相完全不同,但神色却如出一辙的两个人,一时甚至觉得这不会是她家公主和这位天圣女在外头的私生女吧。 云冉用力摇了下头,打住了自己危险的想法。 毕竟就算能生,也不至于几个月间就长这么大了不是? 顾怀萦并不太在意自己住在哪里,但她明白,自己明面上的身份无论是南陵质子天圣女还是中洲昭妃顾怀萦,大概都要从此消失,而近些日子容汀频频入宫,除了稳定中洲局势,大概也在为自己争取一个能活在阳光下的未来。 一直到深夜,容汀才回到府中。宋安乐已经睡着了,这孩子自从离开南陵后就几乎没说过话,她看上去很怕顾怀萦,哪怕睡着也把自己缩在离她最远的角落里。 容汀一进屋子,就跟没骨头似的挂在了顾怀萦身上,哼哼唧唧道:阿萦,果然还是不当皇帝最好了,宫里的人都好烦啊。 顾怀萦应了一声,很轻地问道:不是,不当了,吗? 对啊,毕竟板上钉钉的尸体已经带回来了,哪怕母亲容汀突然止住声音,微微一哂,不说这些了,再过些日子,我把那孩子带进宫去给宋婕妤看看然后,一切就都结束了。阿萦,我向你承诺的,都会一一兑现。我们会去更自由的地方,你会看到更多的,从未见过的风景。 顾怀萦点点头。 容汀眨眨眼睛,抱着她的肩膀问:阿萦,有没有想我? 顾怀萦平淡的情绪忽而跳动了一下,像是在日光下忽然蓬开的棉花。 她温驯地低下头,露出一截雪色的后颈。 想。 她这样说。 容汀的手指,游鱼似的钻进了她的掌心,变成一个十指相扣的姿势。 容汀比顾怀萦高上不少,低头就只看见除了发饰的,漆黑流溢的长发和发间雪白的皮肤。 她轻轻笑起来,诱哄道:那阿萦,你抬头亲亲我? 顾怀萦于是就这么顺着容汀的力道抬起头,很轻地啄吻她的嘴角,慢慢咬住唇瓣。 容汀任由她为所欲为,一直到目光一飘,看见床榻上一双直勾勾黑漆漆的眼睛,身体忽然僵硬了。xzf 她差点忘了这屋子里还有人。 容汀含糊地喘了一声,在亲吻间模糊不清地说道:阿萦,那孩子在看 顾怀萦不明所以地应声,却并没有松口。 与顾怀萦端方的外表不同,顾怀萦的羞耻心其实很寡淡,或者说她并没有很明确的所谓羞耻的概念,她的脑子被奉天殿打着对与错,可为与不可为的钢印,但随着她真正离开那里,这些痕迹逐渐变得很淡很淡,而因此渐渐成了如今的顾怀萦。 第107章 她在如海绵一般学习着身边的一切,吸收着所有东西,真正的心无旁骛。 但这不代表容汀没有羞耻心! 相反,容汀虽然总是一副风流浪荡好像什么都不太放在眼里的样子,但偏偏骨子里还真是个正经的中洲淑女。 于是,这场有容汀开始的调戏最终以容汀的面红耳赤落荒而逃为终局。 等容汀把床上的宋安乐拿被子裹一裹扛到云冉屋子,再把孩子一把塞给睡眼惺忪一脸茫然的云冉再飞速冲回自己屋中时,顾怀萦还以刚才的姿势默默站在屋中。 她见到容汀大汗淋漓的样子,有些不明所以地歪歪头,因为亲吻而泛起血色的嘴唇轻轻动了动,问道:怎么了? 容汀一张脸通红,不知为什么,一瞬间腿软得几乎站不住。 但她还是很豪气地摆摆手,笃定道:没事,继续。 于是,一夜好梦。 之后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忙碌,一直到一切尘埃落定,国丧与登基典礼终于结束,容汀带着宋安乐进了宫。 宋吟霜果然如她所预料,抱着宋安乐哭得几乎上不来气。这肌肤微丰的美人在宫中一向没有什么存在感,克己复礼性情温柔,曾经她知晓宫中有细作,一直盘到最后,连最亲近的谢虞都怀疑过,但就是没想到是她。 后来终于抓出了她与南陵暗通曲款的铁证,却也始终不明白原因。 宋吟霜本该如季纯宁一般恨着南陵,因为她亦有最爱的亲人死在战场上。 所以容汀不明白,一直到宋吟霜自尽身死,她都没能明白,为什么这个人会成为南陵的细作。 宋安乐没有哭,她只是有几分不知所措似的被抱着。 一只白猫蹭到容汀的脚边,容汀回过头,看见富怡贵人那张圆圆软软的脸。 富怡贵人笑着问道:殿下得偿所愿了吗? 容汀的心脏在这笑容中忽然抽痛了一下。 富怡。她很轻地说道,你才十四岁,就要变成太妃了。 她还那么年轻,她兄长后宫中的这么多女子,都还那么年轻。 是呀,富怡好可怜呀,所以殿下要常常来看富怡呀。富怡贵人脆生生地笑了起来,那只白猫轻巧地跳进她的怀里,朝着容汀一阵喵喵乱叫,配着富怡贵人抑扬顿挫的声音,显得那么鲜活滑稽,和太妃这个死气沉沉的称呼和其的不相称。 容汀沉默了一瞬,看到富怡贵人身后不远的地方,站着的更多嫔妃。 容汀在这个瞬间有一种恍然,那是一种,仿佛只有她得到了幸福一般的愧怍。 富怡贵人笑着看着容汀,忽然说道:殿下,富怡曾经是很不想进宫的只是祖父的决定,谁都没办法改变,那时候富怡还想过离家出走,而且成功了。 容汀:钻狗洞吗? 她实在很难不印象深刻。 对呀。富怡贵人毫不犹豫地承认了,声音却忽然轻了下来,然后就遇到了殿下。 富怡贵人笑了笑,没有解释什么,只是说:遇到殿下后,富怡忽然就觉得,入宫,好像也不是件那么可怕的事情了。 容汀微微吃惊地睁大眼睛,心仿佛被风刮过。 她经过富怡,目光落在更多的人身上。 淑贵人不,云婉言。她红着眼睛低下了头,仿佛有些不甘似的,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季纯宁看上去气色好了不少,朝着容汀微微一笑,隐约可见恣意的侠气。 谢虞依旧是端庄的样子,她轻轻叹了口气,只是道:你瞒了我许多事,下次下次再见时,要好好解释给我听哦。 更多的,许多人对她说了话,她几乎要听不清她们都说了什么。 她在做长公主时,总能和兄长的妃嫔们笑闹在一起,她总是被爱着被纵容着的那个。 最后,宋吟霜将宋安乐的手递给她。 谢谢殿下。宋吟霜的声音喑哑,妾什么都会做,什么都会说。这个孩子,还请求殿下,和那位多关照一二。 容汀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即使我带着她一起离开都城,也可以吗? 宋吟霜含泪笑起来:谢殿下垂怜。 宋安乐牵着容汀的手往外走去,扭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额头紧贴着手背的姑姑,忽然缩了一下手。 但容汀没有松手。 早已被奉天殿刻入了服从的孩子也没有再试图挣脱。 坐上离宫的马车,马车晃晃悠悠出了城门。 顾怀萦牵着两匹马,带着轻纱的幕篱,静静站在城外等着。 容汀从车上下来,调笑似的朝顾怀萦晃了晃手里牵着的小手,笑道:多带了个小尾巴。 顾怀萦的目光轻轻撇过宋安乐的脸,落到了容汀脸上。 容汀只是笑着问:决定好了吗?第一站去哪里? 顾怀萦的声音清澈柔软,被风吹了过来。 哪里都可以。 只要跟她一起,哪里都可以。 重要的从不是中洲还是南陵,从不是身处何处见到什么风景,只是在身边的,是哪个人罢了。xzf 第108章 容汀露出无奈的笑容,她将宋安乐抱到马上,目光朗朗,声音清脆。 既然没有目的地,那就跟我走吧。xzf 于是,马蹄声声,渐渐踩入了明日。 风中传来不知谁的声音。 殿殿下,我什么时候能回来看姑姑? 等你能松开我的手的时候,明白了吗小家伙?哦还有,别叫我殿下了。 阿容,我 至于阿萦你,就等你能说出你想去哪里的时候。 那声音笑意温柔,仿佛被阳光刷过,灿灿生辉。 到那时,不管你要说什么,想做什么,我都会义无反顾。 第54章 番外:前世 顾怀萦睁开眼睛。 她还记得容汀弥留之际苍老的叹息。 她们度过了那么美好的一生,但容汀弥留之际,却对她说了一声对不起。 她的阿容哭了。 但顾怀萦却很轻柔地笑了起来,容汀用一生的爱让她学会了微笑,而她微笑着低头亲吻容汀干燥的唇瓣,仿佛一只蝴蝶翩然落下。 而后,顾怀萦睁开眼睛。 眼前挂着银编的面帘,叮当作响的声音,若是她抬起头,便能看见那样年轻的容汀穿着皇帝衣裳,面无表情坐在高高的龙椅上,接收南陵的献降。 这是她将要付出的代价。 容汀口中的前世,一个痴心的自己,一个不爱自己的阿容。 xzf 她将要在这里度过漫长的一生,无论痛苦还是欢愉,都不能改变分毫命运。 最后,她要将她的阿容,完完整整地送到她的后世,自己的前生。 ** 这一世,依旧是思寥宫,窗外白花纷纷扬扬。如今的顾怀萦知道了,这是梨花,因为寓意并不好,所以只有冷宫才会栽种。 这棵梨树已经活了百年,只是这一次,拨开坠着白花的枝桠,不会再有红衣的艳鬼冲着她温柔微笑了。 这一次,真正与容汀的第一次面对面,是在半月之后,她被太后命人扔进祠堂,为病重的长公主祈福。 数日滴米未进后,长公主病逝,容汀假扮皇帝,彻查后宫巫蛊重案,于是理所当然的,她被带到了皇帝面前。 顾怀萦抬起头,没有一丝阻碍地看着容汀年轻而苍白的面容。 她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温柔和爱意,只是厉声询问自己,是否在祈福是包藏祸心,以南陵巫蛊之术谋害长公主,意图破坏二国结盟。 好重的一个罪名啊,但顾怀萦不知为什么,忽然有些想笑。 就像看着刚出生牙都没长齐的小老虎努力学着成年老虎龇牙咧嘴,但却只能发出小奶音一样,几乎让人生出几分怜爱了。 但是,忍住,不能笑。 不能伤了小老虎的心。 而且 顾怀萦垂下眼睛。 若是容汀的叙述没有差错,记忆没有疏漏,这大约是这十年间,一直到容汀被囚禁之前,她们唯一的一次面对面的对话。 顾怀萦的目光几乎要有些贪婪了。 她想要说更多,想要去安慰这个刚刚被母亲背叛的孩子,想要去拥抱她,想要告诉她无论发生什么,自己永不背叛。 但最终,她只是低垂下了目光,朝着容汀恭敬地伸出双手,吐出已经许久未曾使用过的南陵语。 如果陛下担忧这双曾拨弄蛊毒,可能掀起风波的手,就请砍掉它们吧。 她的阿容露出一瞬不可思议的神情,仿佛有什么突然碎裂开来。阿容愤愤地看着她,最终紧紧抿住嘴唇,一甩袖子走了。 顾怀萦有些不舍地想去望她的背影。 但她终究没有抬起头。 她在脑海中回忆着自己的前世,和容汀度过的那一生。 她们曾锦绣堆里温香软玉,也曾竹杖芒鞋踏遍河山。她们几乎做了想做的一切,她曾想过,自己这一生就将靠着这一个个回忆度过。 可是不是啊,即使不能说话,即使不能触碰,即使连见到都是奢求,但阿容还这样好好地生活在这里呢。 所以难道还不够吗? 她从不贪心。 即使在为了破除直死之咒,木然站在思寥宫中,冷硬地将自己破身时,她也在信中重复着这句话。 一切都足够了,她不贪心。 她脱掉所有的衣服,忽而意识到什么,在一片空寂中回过头。某个瞬间,仿佛过去那个前世的自己正以茫然的目光拨开时间的迷雾,向她投来遥远的,纯然的一瞥。 顾怀萦微微笑起来,很轻很轻地喃喃。 她说,请爱她。 那样好的一个人,请你爱她。 不要那样冷淡,不要那样麻木。 对她笑一笑吧,让她高兴一些吧。 xzf 这是如今的自己,再也无法做到的事情。 ** 此后,是十年。 十年间,她居住在阴湿寒冷思寥宫,仿佛飘在这中洲皇城的一只幽灵。有了前世的经验,处理掉那些对阿容有威胁的事情并不难,真要比起不动声色和步步为营,其实阿容从来不如她。 那个赤子之心的女子太过明媚,心上藏不得脏污。 但她可以,阿容用了一生的时间,让自己学会了如何如常人一般微笑,但终究未曾彻底刮掉她从奉天殿带出来的冷血和漠然。只是阿容在她身边时,她可以如阿容希望的那般,做一个善良的人。 第109章 她知道所有人的软肋和弱点。 可信的季纯宁,富怡贵人。 可利用的宋吟霜,云婉言,甚至太后。 还有正在遥远的南陵,正被折去浑身反骨,正要被塑造成一个合格天圣女的宋安乐。 利用所有可以利用的一切,再次让那个孩子手沾鲜血,只是这次,没有一个容汀会去拯救她了。 中洲真正的皇帝,奉天殿只手遮天的大巫,他们会死在一切针对阿容的阴谋开始之前,死得悄无声息,无人知晓。 所有一切成功的时候,她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人。那个被唤作十三,在前世如落花一般在尘埃落定后翩然消失的孩子,又如一片落花一般忽然出现在思寥宫中。 十三用漆黑的眼睛望着她,笑着问:小蝴蝶,你后悔了吗? 顾怀萦寡淡地微笑了一下,轻轻吐出一个。 不。 十三软软的手指落在她的眼睛上,孩子的声音带着唱腔,长吁短叹。 太可怜了,小蝴蝶。十三说道,太可怜了 十三笑了一下,轻轻说:太可怜了,容汀姐姐。 孩子疑惑的声音落在她的心上:小蝴蝶,你是真的爱着容汀吗?如果真的爱着,怎么能就这么远远看着?要知道,容汀不幸福,而且还会被囚禁,而你,明明有能力让她在这一世就获得幸福。 要知道,容汀重生时,可是毫不犹豫,就想让你获得幸福啊。 顾怀萦什么都没有说。 这一世的容汀是不幸的,而她无论愿意还是不愿,都必须冷眼放任这样的不幸,为了将她送到那能够幸福的来生,送往她能够幸福的结局。 为了那个已经被她亲眼确认过的,注定能够让阿容幸福的未来,她不容许任何意外。xzf 这样不算是爱吗? 十三没有再劝,只是诡异地微笑了一下,叹气道:不过,这就是代价啊。 想要回溯时间,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顾怀萦只是静静等待着。 十年间仅有的几次远远一瞥,顾怀萦的目光从不敢在容汀身上多做停留,只是轻轻叹息她似乎越来越压抑悲伤了。 她的阿容不是个适合做皇帝的人,更遑论这样被层层谎言包裹着,不敢相信任何人的傀儡皇帝。 她似乎没有一日快乐。 等到宫中事变,真正皇帝的尸身被发现,太子已经长成,容汀这个傀儡皇帝再无用处之后,她将变得更不快乐。 幽禁容汀的宫殿中,顾怀萦终于再次这么近地看到了她。 她唤她,阿容。 她为她烤饴糖,为她束发,对她露出最温淡的笑容。 她对她说:我很爱您。 她的阿容并不信。 那带着仇视的目光啊,终究还是在某个瞬间刺伤了她。 可是再想一想前世那些美好的日子,顾怀萦便又能对她微笑。 她微笑着拉起红绳和银铃,微笑着布下溯洄的咒术,微笑着调制致命的毒药。 一直到生命的最后,她才敢轻轻吻上容汀的嘴唇。 容汀缓缓合目,身后,无数拉扯的红线无风自动,仿佛将她禁锢在其中,银铃清脆地响着,却又好似空寂无声,只有一声叹息沉沉落下。 她知道,她走到了她的末路。 而阿容将再次遇见那个更年轻,更天真,更一无所知的自己。 只是那时的自己那么冷淡,但没关系,阿容那么好,自己总是会轻易爱上她。 时间如同衔尾之蛇,生与死本就是同一只蝴蝶,周而复始,无从停歇。 想要得到什么,便要付出什么。 顾怀萦合上眼睛。 蝴蝶落于伽释神的掌心,不再飞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