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绾秋记(古言1v1)》 式微式微(一) 春草缭乱,远山青青。横卧于谷中的绵云汲着浓厚的水气,几尾蜻蜓低飞,只待雨点落下。 程俭踏着露水从田埂间走过,木屐已湿了大半。他顺手托了一把背篓的底部,新摘下的香椿嫩芽沉甸甸的,填满了肩膀上的荷重。 沿路的村民看见程俭,纷纷暂停下手中的活计。热情的招呼声,这头才消下去,那边又扬了起来。 乡下地方小,但凡出些奇人异事,仅靠口口相传,就能传得又远又广。人们知道这里住了一位隐士,程俭是他唯一的学生。隐士神龙见首不见尾,他的学生却混在村子中长大。 少年郎君一日出落得比一日俊秀。然而爱他重他,不是因为他生就一副好皮囊,而是因为他能言而善断,以至方圆十里,每每提及讼师,必称程俭。 蜀人不好讼。一旦要打官司,便是要命的大事。写诉状、驳公堂,哪一样不麻烦。若涉案者出身大户,更是烦恼无穷。幸而委托到少年这里,总是能落得一个“好”字。所酬者,往往就是些野菜、鸡子罢了。 村民们善待他,程俭便也挂着笑脸招呼回去。 好不容易望见那棵梨树,他揩了揩鼻尖上的细汗,正打算歇口气,忽然心有所感似地抬头一望。 浓密的树冠高处,竟然悬吊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 女孩子梳中分双髻,穿男装,蹑马靴,实在很英气。梨子塞满了她的口袋,可她仍嫌不够似的,嘴里还鼓鼓囊囊地叼着半个。 她把梨核往旁边一唾,翻身爬到树杈上,大声呵斥道:“喂,你看什么看呢,没见过人家摘梨吗?” 程俭有点乐。她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气势,想必长大后,前途更加不可限量。 “见过梁上君子,树上君子确实是第一次见。” 女孩显然是知道这个典故的,当即涨红了脸:“你…你胡说什么。这梨树是天生地养的,谁都可以采摘,我没有偷东西。” 程俭环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说:“这棵梨树,是我以前用牛车从外地拖来的。浇水、施肥,都是我亲力亲为。即使我不能独占它,一半的股额总该是有的吧?但你似乎要把这树上最好的梨子全都摘走了。” 越靠近阳光的地方,果实成熟得越早,蓄积的糖分越充足。女孩爬的位置极高,所以程俭这样说也不算错。 她仍然据理力争:“这么高的地方,只有我能达到;这么高的梨,也只有我能摘到。即使我不来摘它,它也不会被旁人摘去,最后只能通通进了麻雀的肚子。何况你空口无凭,你说是你种的,我便要当真吗?” 程俭笑了,似乎早就防到她这一问:“女郎若是不信,大可绕到树后,看你齐腰处有没有一个品字状的树瘤。不是经常去浇灌树根的人,不可能留意得到。” 她瞪大眼睛,放佛还有满肚子的轱辘话,却听见梨树后适时响起一道清泉击石般的女声:“甘罗,这位郎君说得不错。” 轻颺乍起,卷离枝头未谢的梨花。细碎洁白簌簌而下,片刻后归于安定。作公判的少女旋即从这场吹雪中现身,因其身形纤细,所以刚好被树身掩住。帷帽边缘垂下的绡纱随风飘动,尾端扑在懵然郎君的靥上,复而后撤去,送来飘渺的花香。 少女头戴玛瑙莲花冠,内着褐衣黄裙,正是一副道姑打扮。大魏朝以道教为尊,求仙问道者不在少数。但像她这样年少的,却有些罕见。 程俭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你们是从北方来的?” 如今天下一统,无论南北,都已定下正音。然而北方官话尚存胡风余韵,南方官话则受吴侬软语熏陶,听多了就有些差别处。 少女颔首,算是默认了他的推断。 她再度开口道:“郎君可知,这附近有一位名叫张羡钓的宿儒,去他家要如何走?” 程俭问:“你们找他有什么事?” “我与张先生是旧识,云游路过此地,顺带来拜访他。”少女惜字如金地说。奇怪的是,即使她看上去足以做张羡钓的孙女辈了,用“旧识”来交代两人的关系,并不让人觉得违和。 程俭故作惊讶:“老头子出门前特意交代我说,北面卦象不佳,如果有外乡人从这个方向下来,一定要及时躲避,否则将有灾祸。我向来是对这些卜筮之术不屑的,怎么今日一看,倒像是有几分道理了。” 一颗青梨从天而降,幸而程俭眼利,一下子出手接住了。头顶上的女孩嚷嚷道:“乡巴佬,你说谁灾祸呢!你哪里会知道,我家小姐可是…” “甘罗。” 她话还没有说完,被少女平声打断。小丫头瘪瘪嘴,一溜烟从树干上退下来,跃到少女身畔。 程俭打量着她,微笑道:“卜书上还说,吉人词寡。我看,真应该宁可信其有了。” 又一个梨子飞来,距离太近,他怎样都躲不过,硬生生地捱了一下。这一击扔得又准又有劲头。如果换成暗器,威力应该更可观。 程俭弯腰拾起那颗水果,拍拍灰,自然地挪后半步——道姑少女和打手女童的组合,碰巧还跟他那位隐退已久的老师有些瓜葛——可疑,但也很新鲜。 少女的声音隔着薄雾传来:“我们初到此处,人生地不熟,不敢轻易落脚。甘罗饥肠馁馁,才摘了你的梨来吃。你不想我们摘你的梨子,不若好好招待我们一顿饭,我便让她把所余退还给你,此事就算一笔勾销。” “至于吉凶之说,更不必放在心上,”她停顿了片刻:“上一次我见到张先生,他曾占卜我活不过及笈礼。但是,如你所见,我还没有死去,也没有要死去的迹象。” 少女拨弄着绡纱的锁边,束拢后顺好,一齐拨到了脑后。她的手指白皙而柔软,从袖口伸出细细藕节,连带着掸去锁骨上的花瓣。这一连串极寻常的动作被她做得流畅而富有美感,即使谈论生死寿数,亦不为所动。 程俭扬了扬眉毛,只得准备带路。人家都不惜说到这个份上了,岂能不从呢? 天色渐暗,山畦间雨意愈重。负箧的郎君走在最前头,脚步却有意放慢。扮作道姑的女郎落后他几步,任小小女童折红蓼、扑蜻蜓,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投向前方。 那目光幽静、澄然、难辨喜怒,无形中给人一种压迫。不像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女,更像上位者居高临下的审视。程俭自小跟那堆所谓的贵人打交道,对此再熟悉不过。只是大多数人都不懂得加以掩饰,这位少女却精于此,使人容易因为她的外表而轻视她。 就程俭的经验而言,后者可比前者要难相与得多。 他越过肩坳回首望她,少女正自顾自欣赏着阡陌上的风景,哪里找得到留心他的样子。 雨丝斜斜飞落,沉闷了许久的浓云终于被撼动,倏尔细雨转密、再转急,兜头向他泼来。雷鸣轰然,仿佛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 “喂——”程俭放声朝她大喊,甘罗快他一步,牵着少女的手在雨中小跑起来。风带起她长长的轻纱一隅,再度拂过他的面容。本该是无心的,但为何借着雨幕掩护,仍有花香萦回不散? 甘罗跑过了头,骂他:“你愣着作什么呀?” 高挑挺拔的郎君站在原地不动,发带翻飞,萃尽蜀中青郁,仿若对风雨未闻。水泽将他的眉眼晕深,虽是面白如玉,已然能让人遥想到他成年加冠后的风致。 他抬手指向斜上处的竹坡,撂下一句话:“我们到了。” 雨水将本来就不灵便的锁钥磨洗得格外湿润,程俭的手心打滑了几次,挽袖试去迷在睫毛上的水珠。刚放下手来,眼前便递过一方丝帕。 “用这个吧。”少女淡声对他说道。 他意外地望了她一眼,发觉她的个头正好与他的下颌相齐,邃顿首道:“多谢。” 帕子被包裹在铜锁上,再去转动钥匙,柴扉应声而开。甘罗不可思议地瞧着他:“小姐的帕子是让你擦脸用的,你怎么…” “不要紧,又不是只带了这一块手帕。”少女一面说着,一面已提步向屋檐下走去了:“先避雨吧。” 式微式微(二) 窗外雨声淅沥,釜中泉水沸腾。程俭扫视着面前一字排开的瓶瓶罐罐,难得有些犯难。 张羡钓此人,平生唯好嗜茶,一本《茶经》翻得烂透,所藏自然可圈可点。自蕲门团黄到婺山东白,就连号称天下第一的顾渚紫笋茶,在这博古架上也找得出来一盅。 程俭不想为了问她的口味专门再跑一趟,最后挑了蜀地产销最多的雀舌茶——老少咸宜、无功无过。总归只是老头子的客人,何必多劳他费心。 他半蹲下身,凑文火煎茶,以竹笊慢慢搅动釜中碎叶。待酌匀茗沫,大邑瓷的薄盏托一汪清透碧绿,这样的好颜色,无端让他想起了那块染上铜苔的丝帕来。 手帕上还绣着一枝横斜的桂花,绣工亦精美绝伦。被他这么一用,确实是暴殄天物了。 他可不喜欢平白无故地欠人情。 赔给她一块,不难。只是坊间不容易找到那样出色的绣娘。 程俭琢磨起这件事,端着托盘向客房走去。 刚来到窗台下,便听见屋内的少女清脆吐字:“请进。” 他推门而入,却一下子撞见那道掩去她真容的白纱,正自眼前轻飘飘坠落。少女端坐于床榻上,顺手抽出用以固定发冠的簪子,锦缎一样的黑发就这么倾泻下来,即使不能掬一捧在手中,那光滑沁凉的触感,宛如也从指缝间淌过。 黑色的秀发,映衬着少女秋月般皎洁的侧脸。她的美丽,使空气都隐约变得朦胧起来,如隔云端,如逐流岚。像古老的诗三百中那位伊人的托身,任人凭栏而望之,仍然遥遥在水一方。 屋内只有少女一人,爱吃爱玩的甘罗早已不见踪迹。程俭下意识想要退出,临了又觉得刻意,便只背过身去,把托盘放在几案上:“你来得突然,拿不出什么好茶招待你,将就着喝吧。” 身后传来布料摩挲的动静,想必是少女正在擦拭她淋湿的发丝。她开口询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程俭。” “是‘简约’的‘简’?” “‘勤俭’的‘俭’。不过据我母亲所说,当初她取的是‘知止’的意思。” “这个意头很好。”少女点评道。过了片刻,宛如才记起要交换称呼似的:“我的道号是素商。” 素商。的确取得还算贴切。若以人入画,她应当就是秋波澹澹的素白色。 “我告诉你本名,公平起见,你也该告诉我本名才对。”程俭望着墙壁说。 丝帛的声音短暂停下了。“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我的本名。” 这是少女第二次使他感到意外。程俭的拇指顿了顿,来回抚摸杯壁,水温正适宜入口。“那总可以告诉我你喜欢喝什么茶吧。” 素商的目光如有实质,带着探究和评估的意图。他本该厌恶这种审视的,却出乎意料地容忍了下来。 她缓缓说道:“蜀中的雀舌茶就很好。” 程俭眨了眨眼睛。想这人实在活得有些麻烦,怎么连偏好都不肯随意泄漏。 “请坐下同饮吧。”素商说。审视的目光不留痕迹地淡去,这样一看,她又是那副贞静无害的少女模样了。 程俭撩袍在她对面坐下,撤开了些视线。衣冠以首服为重,素商这样无所谓地披散着头发,彷佛并不在意男身女体之别。偶一倾身时,万千青丝便如祝灵一般随她行动,为她增添几分幽玄之美。 她垂眸凝视着杯中物,赞道:“焕若积雪,烨若春荂。好。” 明明称赞的是茶,又好像另有所指。就好像她分明没有在看他,又总是像在看他。 程俭闻见她发丝间若有若无的花香调,和氤氲的茶香并不相冲。 雨声潺潺,一滴滴敲击着瓦当,是自然而成的雅乐。他的心思分了一半在那上面,只顾着一杯杯地牛饮,中途时而替素商续茶。程俭分明打定过主意不为她操心的,不知不觉却主动服务起她来。 甫一察觉到这点,淡淡的懊恼紧跟着溢上心头。 素商瞥了他一眼:“程郎喝得这样急促,浪费了好茶,也浪费了你的好手艺。” 他连她的本名都不知道,她倒可以大方地唤他作程郎。不过才相识半天,他们有这样亲近么? 要是甘罗那个闹腾的丫头还在就好了。跟素商周旋,只会像拳头打在棉花上,有力气也没处使。 程俭决定见招拆招:“我是乡下人,没那么多讲究,喝茶图个解渴就好。” 素商垂下头,将碎发别向耳后:“程郎还把甘罗的话放在心上呢?她从小被我溺爱,规矩不好。如果冒犯了你,我替她向你道歉。” 一番言辞说得周正,他却有种平白蒙冤的错觉。“我也…没有要跟她计较。” “那就好。但话说回来,茶道虽是有些繁文缛节,学一学总没什么坏处。来日你要上京参加科考吧?但凡在京中交游,喝茶喝酒都是躲不了的。” “我不是做不来,只是…”程俭说到一半,堪堪住了嘴。平日里连张羡钓都懒得训他,怎么现在反倒被一个比他还年少的女子给训了? “这些似乎跟素商姑娘无关。” “有关还是无关,不好说呢。”素商轻轻吹开浮末,抿了一口茶汤,嘴唇不点亦有胭脂色。“当今陛下,正从各处为国家延徕人才。常科固然是一途,察举亦是一途。如果我说,我就是为天子求贤的使者,你会怎么想?” 程俭放下茶杯,立刻反应过来:“你要请老师出仕?” 他很快否认道:“老师不会肯的。” “这个,我大概料到了。”她不疾不徐地说:“但我总要试一试。若他实在不愿意,我还有其他候选人。” 程俭很容易接受了她的说辞,好像非如此,便不足以解释她身上的种种疑点似的。他故作恍然状:“怪道你说起话来,颇有一种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的神气。” 素商抬眸。那双看似平静的剪水秋瞳,无形中引诱着人往深渊处寻觅,彷佛稍不留神,便可以被她勾魂摄魄。 “程郎愿意入我的彀中来吗?” 她一字一句地问。 少女端庄持重,叫人根本无从判断哪些话是玩笑,哪些话又出自真心。 程俭望着她秀美的面容,忽然生出些莫名其妙的浮躁。他别过脸去,避重就轻地说:“我还不到可以出师的时候。” “花不堪折时,确实不应折。”这个女郎,嘴上称惋惜,实则面沉如水,把虚与委蛇的本事修炼得很到位。 程俭忍不住反诘:“你看着,可不像是有能随心所欲折花的权力。” “的确。”没想到她坦荡地承认了,“不过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也没有。所以,我和甘罗借住在这里的日子,还要请你多多担待。” 这算是示好过后,顺带威胁了他一下么?程俭摇摇头,她也太把自己当作回事了。横看竖看,两人都不大可能产生多少交集。 他起身向她告退:“我该去准备旰食了。” “请等一下。”素商突然出言打断。 程俭只好止住脚步,转过身:“还有何指教?” 她示意着卸下来的方巾、簪子、和瑙冠:“我不会盘发。” 少年郎君无言地瞪视她,玉砌的面容上,表情可用精彩来形容。管吃管住尚且不够,难道她在借此暗示他,还要他亲自去照料那头招人的烦恼丝不成? “我不干。“程俭生硬地说。古人将身体发肤并列,她怎么能够随意让一位不熟稔的男子近身侍奉? “是吗。”素商低头抚弄发梢,彷佛并不失望:“我只是艳羡。因看程郎的发髻,挽得格外利索漂亮。” 式微式微(三) 张羡钓回来后,客房的油灯直点到了半夜,似乎真的有一场酣畅的长谈。 要知道老头子一向注重养生之道。如此行事,可以用破天荒来形容了。 他乍见到素商时,神情十分奇怪。不像惊讶,不像喜悦,而是带了丝犹疑的无可奈何。 一老一少,彼此间言辞尊重,的确给人以故交之感。然而张羡钓名士风流,个性又放荡不羁,天底下能让他拿出这种态度来对待的人,恐怕十个指头都数不出来。 素商就像一个连环计。刚解开她身上一个谜题,紧接着便陷入下一个。 程俭吹灭自己的读书灯,闭目躺回床上。算了,反正不关他的事。 翌日清晨,霪雨终于肯消停上半刻。少年郎君手执一把扫帚,将庭院中满地的竹叶归拢到一处。他的身姿在雾气中时隐时现,发带安然垂于身后,一如剑形的叶片,滴落下雨后碧色。 “为何要收集这些叶子?”说话者自然是素商。她已经看了他一会儿了。 “用来做‘淡腿’。”程俭埋头做事,好像未受她的目光打扰一般。 素商忽然道:“是‘味在淡中取,香从烟里生’的那个淡腿么?” “你吃过啊。”程俭暂时停下了动作,扫帚立在身侧,回首来看她。只见少女伏坐在窗牅边缘,另一只手轻托着下巴。似乎昨夜休息得不好,整个人都透出一股春意迟迟的惫懒。 “只是在书里读到过。取竹叶的余烟熏烤火腿,以得清香味。” 程俭点头说:“嗯,差不多就是这个做法。” 说话间,他留意到素商头顶上端正的瑙冠。不知何故,眼前随即浮现出少女如瀑的青丝,并缠绕其间的鎏金梳篦,轻柔地一泻而下,撩起掌心中噬人的痒意。 她不是宣称不会盘头的么?兴许,是甘罗那个小丫头的手艺吧。 “甘罗让我带话给你,夸你做的香椿拌豆腐很好吃,她有点开始喜欢你了。” 程俭不自在地咳嗽了两声:“我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顺便赎回我的梨。反倒是你的说客事业,进展得如何?” “出师不利。”素商平淡地回答:“昔日刘玄德请诸葛孔明出山,尚且要三顾茅庐。眼下我才一顾而已。” “不过,”她话锋一转,“我倒是从张先生处,听来几桩关于程郎的逸闻。” “譬如?” “譬如,你如何成了他的关门弟子。” 怎么连这个都告诉她了?程俭忍不住皱眉。老头子,不然就是嘴巴太松,不然就是对素商太信任,陈芝麻烂谷子也要翻出来说。 八岁那年,他还在以远房亲戚的身份,蹭着杨家的蒙学。在地方上,杨氏虽然称得上显赫,但程俭的母亲杨蕙,仅仅是杨家的旁支末裔。按理,他是没资格到杨家就读的。然而杨蕙练得一手好绣工,是蜀地远近闻名的绣娘。她以一副巧夺天工的锦鲤戏水图作束脩,叫杨氏本家人再说不出半个“不”字。 一日,许多蒙学外贴出招纸。上面只有一句话:“今有共买物,人出八,盈三;人出七,不足四。问人数、物价各几何。”程俭上学前多看了一眼,顺手将答案记于其下:“各添一文,总价盈七,则人为七。人数既知,可得物价矣。” 当天下课后不久,程俭便从杨家的学生,转而变为了张羡钓的学生。 “张先生,处事还是这么随兴。”素商叹道。 程俭笑了笑:“那时我也有些天真,虽然不知他来历,但只听他说,从今以后可以不必再去杨家读书了,立马就点头。母亲为此还冲我发火,直到打听到他是谁,才勉强消了气。” 素商问:“这便是你得罪杨家的缘由?” “我得罪他们的地方很多,也不在这一件了。” 素商专注地凝望着他,若有所思。她安静下来时,气质愈发显得出尘,宛如兀自开放的空谷幽兰。 她重新开口道:“你第一次秋闱落榜,是否因为杨氏在背后作梗?” “素商姑娘,”程俭的神色严肃起来,“没有证据的事情,还望你慎言。即使我不喜欢杨家,我也不会轻易作此论断。” “只是随口一猜罢了。”素商虽然被顶了两句,并未露出不快。相反,她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又深重了几分,甚至隐约有些促狭之意:“我知道,‘文采欠佳’才是你落榜的真正理由。” 程俭差点儿噎住:“老头子连这个都跟你说了?” “他是爱之深,责之切。不忍见你一身才干折戟于此,特意委托我抽空指点你的文章。” 向来只有程俭拿捏别人,没有别人来拿捏他的。他无言地望着少女无暇的面容,只觉此人道行颇深,深不可测。 “无功不受禄。这点小事,还是不麻烦素商姑娘了。”程俭试图婉拒。 “我正有一事要拜托程郎。” “我不会帮你盘头的。” 话音刚落,两人都不禁默了一瞬。公堂之上,程俭以辩才见长,此时却深恨自己嘴快。半晌,方才听素商以清冽的嗓音解围道:“我听说,课业之外,程郎还兼作讼师。我对这个职业很感兴趣。倘若我逗留期间,有人为官司找上门,能否让我参与一二呢?” “只要案主没有异议,这个倒没什么难的。”程俭隐约松了一口气。 “多谢。”见目的已成,素商从坐榻上起身,臂弯间的罗帔顿时如灵蛇一般滑落,“作为报答,我必定会尽心评阅程郎的文章,襄助程郎早日高中。” 程俭愣然,猛一拍脑门,心内直呼中计。 然而,少女的倩影早已消失在了窗后。 式微式微(四) 大魏朝开科举,迄今不过十数余年。在闭塞些的州县,许多人还视之为新鲜事物,只闻其名,而不知其全貌。 程俭的母亲杨蕙,能谋善断,兼有远见卓识。甫一得知天子下诏,称“闾阎秀异之士,乡曲博雅之儒,亦可随其器能,擢以不次”,便设法与本家交通,让程俭和杨氏子弟成为了同窗。 也正是在杨家,年幼的程俭初次懂得,门第之分、家世之别,可以如泰山压顶一般,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是一向坚强的母亲低声细语的恳求; 是心照不宣的冷待和忽视; 是阴暗处的窃窃私语和恶意中伤。 程俭对杨家的不喜,大抵就在那时酿成。 科考新开,虽为寒门书生创造一条出路,但世胄蹑于高位、英俊沉于下僚的局面,仍然没有即刻转变。上至中枢、下至地方,泰半为察举和门荫出身的官员把持。同样是考试,如何考、如何决定等次,根据主事者的意图,便有很多操作余地。 程俭十六岁那年,第一回参加乡试,遇到的就是这般窘境。 他自小受张羡钓教导,加之经历使然,所学侧重于经济、律令等实务,尤不擅长写华艳靡丽的诗赋。 偏他赴考那一年,诗文的考核比重大大增加,时务策的比重相应缩水,惯例的五道题目只考了一道。 诗歌也就罢了。程俭常年替人写诉状,自认文章水平要比诗歌高过一筹,固执地不愿练习四六体骈文。结果自然是名落孙山,还得了个“文采欠佳”的评语。 虽然不可抗力因素居多,程俭也并不以落第为耻,但多少还是对自己的文章有些讪然。 因而,当道姑打扮的少女前来履行约定,一篇篇翻阅他的习作时,程俭久违地生出了丝紧张。 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毛笔,目光却时不时向对面飘去。照老头子的说法,世间诗赋文章,如果入得了她的眼,四舍五入一下,就是入得了天下之眼了。 “唔,”素商终于出声,“以恶补一年的功夫来看,还可以。放在历年省试中,算及第者里的中下水平吧。应付不太刁钻的考官是足够了。” 湘妃杆狼毫翻了个头,“哐当”砸在案上:“你连历年及第者的答卷也看过?” “虽然不是全部,但大略都读过一遍。”素商理所当然地回答,“我是方外之人,每日除了修行,只好读些文章消磨时日了。” 这位女郎敷衍起人来,真是脸不红、心不跳。 她拎起纸张一隅,打量道:“不过,为什么写得这样挤?纸上还有很多空白。” 面前的一沓纸上,每一页都只写满了右上角角落,如同豆腐块一般,墨迹又小又密地挨在一处。 “这个啊,”程俭故作老成地轻叹一声:“就算是为了应试,骈四俪六的,写多了也怪恶心,干脆写小一点,眼不见为净。不要的纸也可以送给村子里的小孩练字。直接送新纸,村民们不乐意收。” 素商从纸页的另一端探出脸来:“你考虑得挺周到。” 她这副模样,颇有点像一只毛皮雪白的狸奴。 “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文坛风气如此,当然会反映到科考中。要革除科考中浮虚之病,恐怕还得从文学处改弦易辙。”素商放下了手中的纸页,若有所思。 她的面容,充满了与年龄不相吻合的笃定。三两句话,宛如只是宕开闲笔,但因了那份笃定,又令人不禁感到,闲笔也有闲笔的分量。 “有没有写得顺畅一点的文章?”她抬头望着他。 “有是有,不过很容易又得一句‘文采欠佳’吧。” 素商正色道:“我以我手写我心。若是写作者自己都觉得顺畅,文章应该差不到哪里去。” 程俭只好将另一个藤箧拖了出来:“随便看。” 这一箱文字,皆以章草在黄麻纸上写就,明显要比那些骈文习作用心得多。素商揽袖从最上方读起,一读,就读到了夕阳西斜、晚云初收。 薄金色的晚照笼罩着少女,晕得她本来疏离的五官,多了些烟火可亲的静谧。窗棂的淡影依次投过她的肩颈、环佩、裙裳,宛如佳人如斯,一步一流连,久久不肯归去。书房中寂然无声,除了纸页偶尔翻过的响动,似乎世间万物,都不愿来惊扰这安闲的壶中天地。 程俭手捧书卷,伴她默读。恍然间,他生出一种奇异的错觉,彷佛可以一直就这么静坐,与素商一道,静坐到地久天长。 “甘罗,帮我从厨房叫一些点心来。”过了许久,素商才开口说话。 哪里有甘罗?这小丫头片子,早就失去耐心,跑到外面野去了。 素商忍不住蹙眉,那张贯来没有破绽的脸上,难得出现了几分懵懂,好像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程俭见了,嘴角不由得扬起一丝不可察的微笑。他走到她旁边,替她酌了杯冷泡茶:“与其指望她,你倒不如使唤我呢。” “都这个时候了?”素商润了润喉,终于侧目瞥了一眼天色。她顺手整理好书案上的纸张,欲从坐榻上下来。突然之间,整个人差点儿要向前倾倒,被程俭一把伸手扶住。 “小心。”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把素商半揽在怀里了。 发丝间的馨香近在咫尺,恍惚间将人带回梨花树下的初遇。手下传来柔软的触感,原来,她的体温不是冷的,而是如夕阳余晖,泛着浅淡而真实的暖意。 “抱歉,”程俭像被烫了一下,连忙退开了:“你没事吧?” “没事。”素商理了理裙摆,脸上并无不豫之色,“坐久了,腿脚有些发麻而已。” “关于你的文章…”她刚要开口,便听到院落里,传来张羡钓中气十足的催饭声。 “吃过晚饭,再说吧。”程俭立马转过身去,先行一步,只想早点儿跟素商拉开距离。 他也真是昏头了。怎么会在一瞬间里,萌生了能和素商相安无事的念头? 另一位当事人望着少年郎君匆匆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他变脸变得这样快。上一刻还温和体贴,下一刻就如躲避洪水猛兽一般,恨不能地遁。 甘罗站在院子里,手里拿着一个装满了蚯蚓的网兜,奇怪地说:“他怎么了?” 素商轻轻摇头。 小女孩故意拖长了声音:“真是男人心,海底针啊。” 式微式微(五) 月上中天,将庭院照得敞亮。蜀地乡间的春夜,潮湿而溽热,如同黏连在人肌肤处。一行人将簟子铺在篁竹下,就着月色用餐。偶有清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令闻者心静。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我虽早过了秉烛夜游的年纪,也要感叹一声良有以也。” 张羡钓一下下地摇着蒲扇,满面红光,混似年画上的南极仙翁。 素商回眸望他一眼:“先生隐居后的日子,的确过得惬意。” “你既然知道,还来劝我出仕?” “这个,倒不急在这一会儿。”素商也不气馁,只是兀自垂下羽睫,“我明白张先生的心。君为明君时,臣下才可以臣礼待之。” 此言一出,饶是坐在旁边、始终一语不发的程俭,也不由得露出了几分讶色。一方面,是吃惊于她的直白,另一方面,则是通过她的话语,间接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张羡钓历两朝为官,先帝在时,已是朝中的肱骨之臣。当今天子践祚后,更委以左仆射兼太子少傅一职,多有倚重。不过,这些都是外人眼里的故事。为何他在位极人臣时选择了抽身,个中内情,即使是对着程俭,张羡钓也不肯多谈。 当今天子,虽处事中庸,推崇无为而治,但也远不到昏聩的地步,甚至在初登基时,称得上是锐意进取。从青年至中年,从进取至守成,本来就是历代君王身上常见的执政模式。只是为此就弃官,似乎不太能说得通。 程俭以前还专门问过。彼时的张羡钓只是摇了摇头,苦笑着说:“俭儿,不妨借此告诉你个道理。一个人一生中,只能长出一根脊梁骨。折断一次,可以重新接上,折断第二次,可以勉力修补,要是再折断第三次,就很难再成事了。” 他脉脉涌动着的感情,与其说是愤恨,不如说是怜惜。 程俭只作不懂,那人贵为天子,坐拥四海、富有八方,以万民之力供养之,有什么好怜惜的。 张羡钓宽和地说:“你这般想,固然是常情,但天子终归是人。是人,就会有心,有爱恨嗔痴,有七情六欲。倘若你将来入朝为官,须时时谨记:上事君、下为民,无论用阴谋阳谋,都只是‘术’的一种,唯有问心无愧、以心换心,方是真正的立身之道。” 老师言犹在耳,不过此中的含义,程俭却不敢说已经彻底领会。 那个人也会有心吗? 他的余光中浮现出少女的侧影,自己都为这莫名的想法而吓了一跳。谁叫她看上去…总是如此沉静,彷佛连星辰倒转、江河逆流,都不能使她动容。 素商识礼、知进退,甚至可以说平易近人。然而她的平易近人,像一种为交际而设的手段,给人以雾里看花之感。她清潭般的眸子,即使正专心致志地注视着你,也不会让人觉得热络。 程俭总角时,曾在元宵灯会上见过绢人。一举一动之间,虽尽态极妍,始终少了一丝活气。 素商留给他的印象便是那样的。 只有极少数时候,她会流露出一点破绽来。而那点极细微的破绽,要是到了旁人那里,可能都称不上是真的破绽。 少女的侧影动了动。耳垂上的环痕,差不多已经闭合了一半。 程俭发觉自己出神很久了,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 只听张羡钓慨叹道:“素商姑娘,我实在太老了。无论天子有怎样的打算、意图,都已是有心而无力。长江后浪推前浪,如今该轮到前浪了罢?” 素商抚了抚罗帔,说:“今日我正好拜读了程郎的文章,的确感触良多。” 自己忽然成为了话题中心,程俭只好放下竹筷,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尽管不愿承认,但他确实有那么点好奇,素商会说出什么一二三四来。看她下午读得那么专心,应该不至于…太不堪吧。 “文采欠佳——是评得有些刻薄了。” 这个道姑女郎,说话要不要这么大喘气? “至多,也不过说句文辞晓白、用笔朴实。但依我之见,这并不是缺点。能将复杂的事情说得简洁易懂,同样是种可贵的能力。” 素商浅啜一口清茶,紧接着娓娓说道:“但更可贵处,不在于文华,而在于文实。所谓言之有物者,忌血肉不盈、空洞虚妄;谓言之有理者,忌脉络不通、紊乱倒错;谓言之有情者,忌心性不正、奸佞谄媚。程郎之文章,能以对民生民情的洞察为质料,切中时弊要害处所在,厘清因果,再一一辅以方略对策。如此文章,一扫应试骈文轻薄浮华之风,见血肉、见脉络、见心性,怎能不算是好文章呢?” 她话音刚落,张羡钓便击节赞叹:“评得好!评得好!我纵然看得出文章高下,却不能将高在哪里、低在哪里,说得像姑娘这样痛快明白。况且程俭这小子,一向又不服我。如今听素商姑娘这么一点评,你总该服了吧?” 程俭凝望着少女的侧脸,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清丽的月华,描摹着她冰清玉洁的肌骨,此刻亦不敌她的容色。蜀地的春夜里,他听见自己绵长的心跳。不知是因山间之恬静,还是因少女鬓发间,那似远似近的花香气息。 热意细细密密爬上耳尖,程俭饮了一口茶水,放下后才说:“也没有那么好吧。” “自然,还有不少需要打磨的地方,”没想到素商正经地接过了他的话:“但地基已有了,接下来要花的功夫,便可以事半功倍。” 张羡钓笑道:“古人说一字之师。我看,程俭这个小子,可以凭你此番指点,叫你一声师傅了。” 素商的眸光微微一闪:“爱才之心,人皆有之。先生不必同我客气。” 二人三言两语间,又把程俭这个便宜学生给卖了一次。他左右看了看这对忘年交,拒绝的话语,却像是生生卡在了喉咙里一般,说不出来了。 式微式微(六) 玩笑归玩笑,程俭当然不打算真的拜素商为师,那也太折他的寿了。 不过在文章一途上,他不得不诚心地承认,无论视野还是见解,素商都比他棋高一着。偶一提点一二,程俭便有豁然开朗之感。 她正经的说客事业姑且是被搁置了。幸亏素商的耐性上佳,茅庐光顾了几次,老头子整日只知道跟人家打太极,倒像是让程俭平白得了个高明的私塾先生似的。 哦,论代价也是有的。甘罗的胃口大如虎,现下不止张羡钓,她的一餐一饭也归程俭包圆了。 山中的日子如流水逐落花,一朵朵不知所踪。素商同他待在书房里研究文章,甚或得空时随他去附近溪水边散步,反而比她和张羡钓坐在一起空空论道的时候,多多了。 “你真的是个道姑吗?” 程俭看烦了书,侧目瞅见少女研墨的身姿,半带好奇地问出了口。 素商抬头睨了他一眼,眼尾凝着风烟俱净的水色:“我哪里不像道姑呢?” 程俭用手指示意自己的耳垂:“近日我读到一篇道教的《法服戒文》,规定入道女冠,皆不得用珰玦环坠。但直至不久之前,你都还在佩戴耳饰吧。” 素商闻言放下了笔,由正坐向后一倚,手臂闲闲靠在凭几上。“程郎猜得对也不对。学道,确是从我极小的时候就开始的。正式投入法门,大约在半年之前。” “为什么?”程俭直接地问。 和素商相处了几日,他逐渐摸清了对方一些性子。她本人,虽是个和光同尘的高手,却很欣赏程俭单刀直入的风格。对于可以解答的问题,她坦然而不回避;对于她不能回答的问题,则会不动声色地打发过去,让人一点儿也生不出气来。 “为了避祸。”素商简洁地回答,“我被退了一桩婚事,激怒了我的家人。他们令我出家,既是为了平息人言,亦有叫我好好反省的意思。” 都说人与人往来,切忌交浅言深。素商反其道而行之,一般姑娘家的终身大事,就这么被她轻易抖落了出来,彷佛并没有放在心上。 本朝民风开放,男女交往、谈婚论嫁,虽不设太多禁制,闹到了订婚后又退婚的,却也少见。程俭的好奇点到为止,心知再问下去,恐怕会有些冒犯,干脆选择闭口不言。没承想,素商自己主动接过了这个话题。 “程郎不问我为什么被退婚吗?” “这是素商姑娘的私事。” “不完全是。”素商的目光温温凉凉扫过:“昔日我在上京中时,声名算不得清白。我好音律、好文章、好与青年才俊交游,时间久了,难免会有些流言蜚语。想必是因为这个,对方才会心生顾虑吧。” 难怪她会被天子任命为选贤的使者…难怪张羡钓会说,世间文章,入了她的眼,就约等于入了天下之眼了。 素商无谓地说:“对此,我没有太多怨言。出家为道,在行动上要自由很多。不然,我也无法同程郎在此相遇了。” 程俭新濯白璧般的脖颈上,隐约有些泛红。不知是不是他多想,素商似乎把“青年才俊”四个字,咬得格外清楚。她这个女郎,明明只当作就事论事,怎么总能把他弄得浑身不自在呢? 他掩嘴咳嗽了一声:“不过是因为流言就退婚,可见对方原本不诚心。心性不坚,自然会随时移而变节。如此婚约,退了也没有什么可惜的。” 素商黑澄澄的瞳仁,在日光下转了一转:“程郎是在宽慰我么?” “无论你信不信,我是真心这么认为的。”程俭侃侃地说:“我接手过的婚约案、和离案,并不在少数。男娶女嫁,男子天然就有身份和地位上的优势,而对女子一方,世人往往多有苛求、以至于常常到了言过其实的地步。就算果然言副其实,女子在出嫁前,有喜欢和人交接往来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许男子在成婚前美妾成群的,难道还不许女子随心追慕吗?” 素商仔细地端详着他,末了,她远山般的眉目舒展开来:“若人人都能作程郎这般想,那么世间不平事,或许会少一些。” 二人这厢方说完话,窗外忽而传来一串叮当脆响声。程俭拍了拍衣袍上的褶皱,对素商叹道:“你看,世间不平之事,说来不就来了。” 云母材质的风铃,以红线系于一截绿竹上,乃是程俭出道时亲手所制。一旦被人摇响,便意味着有委托找上门。 庭院屋檐下,一位老妪正颤颤巍巍地跪倒在地,脊背深深地塌下去,宛如再也不堪重负。程俭迈出门打眼望见,赶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搀住她:“老人家,你这是做什么?” 她猛然揪住程俭的衣襟,浑浊的眼珠里,一行热泪直直从满面沟壑间滚落:“救救…救我女儿。” 甘罗平时不顶事儿,这会儿倒机灵地把杌子搬过来了。她数着节奏轻轻拍打老人的手背,如此过了许久,才让她从泣涕中平复下来。 老妪乌青着嘴唇,手指微微战栗,在怀中摸了又摸,掏出一张折迭得极仔细的判书来。程俭仓促间瞥过,疏朗的面容生出几分凝重之色——公文上专用的花押,属于现今的益州太守彭霁。 大魏朝的弊讼之案,一般按照有司级别分层管辖。地方上的民间纠纷,按理应由县一级的官衙受审。除非事涉宗室子弟或中高级品佚的官僚,才可以越过县廷,直接状告到州府处。 看来,此案恐怕十分棘手啊。 不知何时,素商已然踱到了程俭身侧。她的裙裳下摆轻盈地从旁旋过,如同春日的茸羽一般,在和风中柔舞。 她似是无心、又似是关切地问:“程郎,你待如何呢?” 程俭“啪”的一声,将签有太守花押的判书合拢:“那还用说吗,自然是得接下这桩案子了。” 芙蓉丹心(一) 邢家有女名芳菲,正值双十年华,与寡母一人相依为命。母女二人,倚仗酿酒与耕种一点祖业的薄田为生,日子过得朴实而太平。 那日,邢芳菲挑着一担子新酒,去芙蓉城中找熟识的酒舍贾钱。偏偏遇上醉醺醺来买酒的采锦使洪时英,二人一时不防,迎面撞了个满怀。 芳菲心善,主动提出帮他清洗沾染上的酒渍。那洪时英色迷心窍,见芳菲生得袅娜,霎时起了歹念。他借买酒之故连日上门纠缠,举动间轻狂狎昵不说,进而迫得芳菲不得不在多家酒舍间辗转,以至后来店家怕洪时英生事,竟无人再敢花钱收她的酒。 芳菲害怕洪时英威势,走投无路之下,为了护住唯一的亲人,被强逼着签下了婚书。 正在山穷水尽时,恰有邻里认识在县衙中当书吏的,指点邢母说:按大魏朝律令,为防地方官在辖区内发生利益纠葛,影响公平主政,不得娶治下女子。她可以凭此为据,到益州太守处状告洪时英违法,取缔这桩婚约。 邢母本以为事情总算出现了一线转机,不曾想,状子递上去后没几日便被驳回。太守彭霁判决婚约有效,理由在于:洪时英出具了户籍文书,表示因芳菲的祖父曾经做过推官、父亲又曾做过典史,她本人应属“衣冠户”之后。 按《魏户令》,三服内门阀相当情愿者,婚约并不在上述禁限。 婚书红底黑字攥在洪时英手里,确乎是芳菲本人签下的,而她眼下又被严加看管起来。届时二人成婚,将生米煮成熟饭,上哪里去掰扯这个“不情愿”? 邢母说着说着,差点儿又要落泪,连忙抬起手,扯过袖子遮挡住脸庞。 程俭一面听她道来事情的首末,一面慢慢以小刀削皮。他把梨肉切开成几办,拿木碗装了,放到老妪旁边的桌子上:“婆婆,你一口气讲了许多话,先润润嗓子吧。” 少年郎君的嗓音疏疏落落的,如谷雨新落般清爽,使人听了以后,凭空生出几分心安。 他凝眸思忖了片刻:“要我说,关键不在于证明‘情愿’。倘若彭霁有心受理这桩弊讼,直管把邢姑娘传唤到州衙里,当面问清本人的意愿就可以了。他却没有这么做——” 甘罗不禁忿忿骂开了:“呸,他们根本就是串通好的!” “我朝断狱,一向依从‘官有正法,人从私契’之原则。想必那彭霁和洪时英,正是看准了这一点,以婚书为保证,才敢如此妄为吧。”素商沉静地说。 程俭点头称是:“末了再把‘拖’字诀一使,将邢姑娘抬进了那深院,神仙来了也回天无术。” 说到这里,程俭瞥了瞥素商,不免要多提一句,点出问题的关键所在:“其实推官也好,典史也罢,说到底都是些不入流的使职,算不得是真正的‘衣冠户’。只怪当初颁行《魏户令》时,为了保护世家大族的后嗣,故意将‘门阀相当’的范畴表述得松散,这才让洪时英钻进了这个空子。” 少女瞬目而坐,心平气和地赞成道:“你说得不错,《魏户令》确是过时了。” 若说程俭的底气来源于对自己能力的自信,那么素商的处变不惊,则是来源于她对人心和世情的冷峻旁观。他们一唱一和之间,勾连出成算。虽无一句软话,更胜过许多宽慰之词。 邢母殷切地问:“两位可是想出什么好法子了?” 程俭知晓素商认同自己的理念,不觉心上松快,连思路都跟着清晰了起来:“首先要使彭霁不得不受理诉案。他这个人,在太守任上三四年,无大功亦无大过,堪称滴水不漏。” 一只木碗推到素商面前,里面同样盛了削好的梨子。程俭却像无知无觉似的,只顾着分析案情,根本没有察觉自己无心的举动。 “因而,擒贼要先擒洪时英。他担任的采锦使一职,是个油水重的肥差。他必定和彭霁达成了什么协议、或是许了他什么好处,才能得到包庇。我看他个性狂狷,加之初来乍到,更容易露出马脚,不妨先从他这里着手调查。” 甘罗忽然想起来了什么,急急忙忙问道:“婆婆,您说邢姐姐被洪时英的手下看管起来了,那他们还放你去看人吗?” 听那声气,大有如果不让,就要立马把洪时英套个麻袋暴打一顿似的。 “允许的,允许的。”邢母忙不迭点头:“除了今日,每天早上我都会到门房去打听一次消息。隔三差五的,那些大人们会放我进去看一眼女儿。” 素商叹息说:“这是打算让母女互为其质啊。婆婆,您下次见到女儿时,请告诫她务必要坚强。切莫因为逞一时意气而走极端,那不值得。” 程俭的耳朵动了动,不免侧过头去,颇为意外地扫了一眼少女。因为实在太感性了,平日里,她可不像是能说得出来这些。 “我自是这么劝她的。”邢母满是红血丝的眼眶里,盈盈有水光。那盘削好的梨子,也一直就那么放着,一口都没有动过。 “我得到芙蓉城跑一趟。”程俭雷厉风行,当即打定了主意:“素商你呢,你跟不跟来?” “难得程郎相邀,岂有不赴会之理。”素商从容地起身,似乎早就预备他有此一问。她决计暂时不理被他偷偷省略了敬词的称呼:“毕竟,这是我们当初共同立下的约定。” 芙蓉丹心(二) 蜀地好比葳蕤绿叶,芙蓉城正是绿叶上活泼泼盛开的红花,明快而艳丽,处处洋溢着市井生活特有的喜气。 当垆的商家早扯出招旗,忙前忙后打点铺面。杂色的旗帜迎风猎猎飞扬,一时之间隐天蔽日。招旗下飞出一只小小蝴蝶,定睛细看,不是甘罗又是谁? “小姐,给我买那个。”她指着卖叶儿粑的小摊,脸蛋兴奋得红彤彤的,像一颗新鲜的金桃。 素商无奈道:“不是月头才给过你零花吗?” “小姐给我买的,要比我自己买的好吃。”甘罗笑嘻嘻地卖乖。不知怎的,竟被旁边站着的程俭看出了几分狗腿的意味。 谁叫素商受用呢?她解开腰间的葫芦形荷包,数出几枚通宝来。甘罗欢呼一声,手捧她家小姐慷慨的打赏,如同手捧传说中鲛人王国的夜明珠,乐呵呵地排队去了。 “你也太惯着她了。”程俭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没好气个什么劲儿。 素商平和地说:“我喜欢看她高高兴兴的样子。好像连带着,把我的那份一起高兴了似的。” 摇曳的白纱下,她的表情如雾气般捉摸不定。被她这般不经意间提及,程俭才模糊地察觉过来:她的笑容果然是很淡很少的。 春风吹不皱她的心湖,任它花团锦簇、莺语燕歌,素商依旧端坐于她的一叶小舟上独钓。 程俭一度以为她只是纯粹的淡漠,是那种久居高处,所以不食人间烟火的非人气。原来,她也有着想要让人替她多笑一笑的时候。 他骤然地说:“我准备单独去几个地方。你和甘罗,能找到去邸店的路吗?” 话一说出口,程俭便自觉这问题实在问得傻气——面前这人可是素商啊。 饶是如此,对她放心不下的念头,即使仅仅是浮光掠影般地闪现,也真真切切地存在过。 好在素商并未因他的失误而多心。她欠了欠身,说:“请程郎自便。” 二人暂且分别,自去料理自己的事。 程俭眼下要去的地方,是芙蓉城内最热闹的“绣巷”。 此处几乎可以找到一切和蜀绣紧密相关的物事:技艺高超的绣娘、熙攘往来的布商、讨价还价的顾客,还有高高悬挂起来、如画卷一般流光溢彩的锦缎。 程俭的母亲杨蕙,在没有应邀去北方传授自己的绣艺之前,便是这条巷子里名气最盛者之一。 他走进了一家相熟的铺子,呼唤出掌柜,继而掏出了一直收放于袖中的丝帕。那枝漂亮的桂花不幸染上了铜绿色,可谓是明珠蒙尘。 “劳烦您比照着这方帕子,找一找有没有相近的布料和丝线。”程俭朗声说道。 掌柜的接过帕子,借着日光仔细瞅了瞅,连赞了几声“好手艺”,这才转身投入布山布海中,翻找起程俭需要的东西。 待他买好了一应材料,又踩点了几个常去的情报集散地,面见了几位线人。如此折腾完回到邸店,早已是月上柳梢、星辰漫天。 他们下榻的两间房,特意就选在洪时英的宅第对面。 程俭正拾阶而上,忽而听得隐约的乐声。有美一人,伫立于四方敞开的游廊,正手执一管尺八歌吹。 万山载雪,而少女面对着万山。尺八低回悠远、哀转久绝的曲声,使天地亦有所感通,浸得清寂、萧瑟起来。所谓闻思空性,正在素商一按一浮之间。此时若有白鹭飞过,亦要折颈而唱和她的雅歌。 “都说少年弄横笛,老来吹尺八。你怎么反过来了?”程俭免费蹭了一场高水准的演奏会,后见她放下了手中乐器,揶揄道。 “笛子灵动,的确更适合年轻人。”素商附和说:“别看我这样,开始学习乐器的时候,我照旧是爱横笛要远多于尺八的。” 她一面说着,一面递过来另一根竹管。程俭借着月光参详,发现管体上竟有一处纵贯的裂口。竹管末端刻着三个篆体小字:不住溪。 素商解释了一句:“这是我童年时用的笛子。” “断得那么厉害,怕是不能再拿来吹奏了吧。”程俭可惜地盯着那道裂缝。 他自己动手做过笛子,知道最见制作者功力的,是打磨和调校音孔,往往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裂痕的存在,正破坏了原本调修得当的吹孔。冰种翡翠生出杂筋,不外乎如此。 素商点了点头,轻声述说道:“它是母亲送给我的生辰礼物。我初收到它时,十分欢喜,成日抱在怀里吹个不停,甚至因此耽误了正事。母亲大为光火,当着我的面把它摔成两段。后来勉强修复好外表,音色却实在没办法了。” 程俭听闻这段幕后故事,不由得心中一凛:既是为了那位母亲教子之严厉,也是纳罕连喝茶喜好都不肯轻易透露的素商,昔日亦曾偏爱过一管笛子。 “既然用不上,为什么你还随身带着它?” 素商垂下眼帘,似乎有些倦怠:“大概是当作一种警告吧。见了它,可以时时提醒自己,过爱则近毁,我只合做我应该做的事。” 程俭将竹笛放还少女手上。他的指尖无意间触到她的掌心,像是汲了吹拂过千秋雪的冷风,清凉凉的。 “可惜是有点可惜,”他由衷地说,“不过没关系。总归你吹奏的尺八,一样很好听。” 素商仰头,见灯火阑珊处,少年郎君眉目柔和,坦诚得令岁月亦不忍搓磨,只愿他永远如此,在灯火中浅浅笑着。 可惜。 甘罗冒冒失失地冲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小、小姐,盯梢的人来报,洪时英刚、刚从后门离开了,用的是伪装过的马车…” 程俭和素商对视一眼,瞬间读懂了彼此的意图。 锦衣夜行,必有蹊跷。 三人即刻动身下楼,甘罗手快脚快,早解了一匹马当先追去,素商紧跟着飞身上马,裙袂起落之间,她向程俭递出手,肃声道:“还杵着作什么?上来!” 程俭:…… 角色是不是不太对? 芙蓉丹心(三) 白马流星,佳人在怀,不知可算作多少少年郎一等得意时刻。 怎么只是位置掉了个个儿,味道就不对了? 素商骑在他身前,策马执鞭,端的是飒沓磊落。程俭坐在她身后,虚虚环扣着女郎的纤腰,近一点儿怕让她不舒服,远一点儿又怕把自己摔下去,倒不如彻底不扶。 程俭整个人像是刚刚被讨回来的新娘子,眼观鼻、鼻观心,只觉得挨着哪里都会挨错地方,不敢乱动一下。 她越过肩来匆匆回望他一眼,腾出左手牵过他的手指,实打实地让他扣紧她的小腹:“坐稳,要提速了。” 素商她…她…算了。 好在芙蓉城不设宵禁,到了入夜时分,街衢上的行人仍旧摩肩接踵。洪时英的马车低调行事,刻意走得晃晃悠悠,并不算太急,没多久便让程俭几人咬上了他的尾巴。 他们从闹市追到人烟稀少的市郊,见洪时英的马车愈走愈慢,隐约将要停下,干脆找了个地方拴好坐骑,下马步行尾随。 洪时英的目的地,正是眼前这幢三层高重楼。 程俭举头检视着高悬于楼阁上的匾额,上书“辉夜楼”三个狂草大字,用笔遒劲有力。不过除此之外,仅从外观上打量,它似乎就是一幢再普通不过的酒楼罢了。 以前他路过过几次,里面的生意、客人都很寻常,喝茶、卖些炒菜和点心、偶尔请个说书先生来演出,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此时此刻,整幢楼关门闭户,一派早早就歇业了的模样。 一行人在不远处的小巷阴影里藏身,细细观察了片刻。这一看,就看出些名堂来。 辉夜楼的侧面开了一扇窄门,洪时英上前扣了扣铜环,不多时便有人探出头来,递给他一张类似傩戏表演用的面具,把他迎了进去。 跟在他后头,陆陆续续有马车抵达。这些马车,皆采用朴素的造型,通身既找不出家徽纹章,也没有用金玉来装饰。然而马车上下来的人,从穿着上即可看出富贵。他们一样分得了桃木面具,自侧门鱼贯而入。 甘罗踮起脚尖,趴着砖墙边缘,悄声嘀咕道:“有鬼。” “有鬼没鬼,恐怕得亲眼看一看才知道。”程俭冷静地接过她的话,“我们得想个办法混进去。” 他正低头思索,余光却瞥见素商躬下身,解开腰间荷包,附耳对甘罗交待了些什么。小丫头听得唯唯点头,得了指令,飞奔着退下了。 素商目送甘罗离开,转头对上程俭问询的眼神,淡定道:“程郎毋需烦恼了,我们可以直接走进去。” 程俭俊眉一拧,且听山人妙计。这位女郎不按套路出牌也不是一天两天,今次怎么又发作了? “也不是说就这么…”素商的下巴点了点程俭,复而垂眸检视自己:“我们两个这样,太显眼。” 少年郎君草鞋布衣,本是再常见不过的平民装扮;少女身着道观制式法服,只差明言洗尽铅华。就这么大摇大摆混入一堆穿金戴银的富豪里,估计连门禁那关都过不了。 约莫等了两注香功夫,素商大略和程俭对过一遍自己的计划,甘罗正好打马折回了。她带来两套丝绸衣物,报告说:“小姐,附近有个没人用的值房,你们快去哪里换衣服吧。” 三人来到值房门前,程俭刚要客气说你先请,忽而被素商一把扯过手腕:“不必麻烦了,一起。” 甘罗配合地推着他的腰:“动作麻利点儿,我帮你们看门。” 这个丫头片子,怎么该来事儿的时候不来事儿,不该她来事儿的时候她又灵光起来了? “等等”的“等”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程俭猝然扫见素商已经解开了衫子的盘扣,慌乱中连忙背过身,唯恐看见什么不该看的,被迫对她失礼。 事已至此,连她本人都不介意,程俭再矫情也不像话了。和素商待在一起,他似乎总是不得不随着她的步调行动。按理说,他应该气她的…谁叫她独断,贯来我行我素,哪怕披了一层有礼有节、待人亲和的伥皮,骨子里的东西却轻易不能藏住。 然而,每每面对着素商,“随她去吧”的想法一次又一次占据上风。一忍,二忍,三再忍,不知什么时候才有个尽头。 周遭安静极了,衬得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格外清楚。一件件衣物,如同蝉蜕一般轻柔汲落在地。青春而健美的身体,在月光缠吻中敞露。俄顷又被裹上软绫罗、薄纱绢,徒留无限遐想意。 程俭没有料到,有朝一日换个衣服也可以变得如此难捱。 “你…好了吗?”他听到身后的动静平息下来,开口同她确认。 “可以了。”她的发话,如同碎冰清越相击,让一块晶冷撞上另一块。 程俭转过身,迎面遇见少女端丽的姿容。精致到过分繁复的铺地锦,披戴在她身上,抵不过她本来高华秀雅的气度,彷佛她早已穿惯了奢华百倍的服饰一般。 较之于她自己,似乎她对眼前的少年郎君更为在意。素商乜着一双墨瞳上下审视着他,末了,唇角竟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来:“程俭,你实在应该多穿些秾艳的颜色。” 热度“噌”地一下窜上脸庞。他只希望今夜的月光不要亮得那么晃眼,好为他遮掩耳尖上的那点可疑薄红。 “我哪有那么多闲钱。”程俭别开眼去,低低嘟哝一句,甩袖而走,意图把素商撂在身后。 尚未走远几步,便听得素商温声呼唤他的名字,再度绊住了他不甚坚定的跫音。 恨恨咬牙回首望去,只见少女正袖手掐下树丛中一朵大芙蓉花,信步向他走来。 “低头。”素商清泠泠地说。 脑海里还懵懵的,没想明白她究竟打算做什么,身体已然先一步地作出了回应。发髻被少女柔软的手指轻轻一触,于是那朵漂亮的大芙蓉花,自她的半截皓腕间,转而簪到了程俭的发上。 “嗯,不错。”素商仿佛十分中意,她水月般的脸庞上,难得流露出几分独属于碧玉华年的无邪。 “菁菁春夜好雨贵,芙蓉城合该看芙蓉郎。” 芙蓉丹心(四) 狻猊辅首“咚咚”响了两声,守在门口值夜班的伙计浑身一激灵,自昏昏沉沉的瞌睡里挺尸,强打起精神去应门。 这不开不知道,甫一露了个小头,那点子倦意算是彻底消散了。 嚯,好靓的一对男女。 少女宛若从宫廷仕女图上新裁出,不语先夺七分贵气、三分清艳。少年郎君风流倜傥,通身一袭鞓红圆领袍衫,映照得一张俊脸轩轩若朝霞,发髻间簪一朵芙蓉花,不显轻佻,惟显逸气。 漂亮固然是漂亮得令人心软,该过的手续还是得过的。 “咳咳,烦请大人出示一下拜贴。”伙计清了清嗓子,正经道。 那霜色皓洁的少女,径自上前一步,翩然开口说道:“我乃是听从他人引荐,初次来访此地。这位是我的门客。” 门客?伙计面上不显,心里却促狭想道:这些有钱人家的小姐,找相好的由头是越来越百变了。 “既是新来的…”他上下打量着少女,眼珠子骨碌转了转,似在研判面前客人的深浅,“您晓得这里的规矩吧?” 少女不紧不慢地回答:“我可凭此物为信。” 彷佛就等她这句指令,那少年郎君的身后陡然窜出个双髻丫头,手心捧着一个物什高举到伙计面前。 他眯起眼睛瞧了瞧,见是个缺了半璧的太极阴阳鱼形状玉佩,水色不算上佳,顿时生出几分狐疑。少女安之若素,娓娓说道:“请将此物代为转交给管事的人过目。想必对方见了,自然就能明白。” 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们得赌上一把。 程俭初听得素商计划时,直觉是否过于冒险。而后看她取出了这块玉佩,方才勉强点头说,有试一试的价值。 尽管尚不知辉夜楼做的是何鬼魅生意,光从今夜的来访者看,无不是非富即贵,可见财富和地位必定是入得此处的敲门砖。 人人来到这里,都需要佩戴一张面具,又可见辉夜楼施行的是匿名制,必定负有掩盖在场客人身份的义务。 ——换言之,毋需对客人的底细一清二楚,辉夜楼的生意照旧能做得下去。 素商所持有的太极阴阳鱼形玉佩,由大魏朝名气最响的咸卦钱庄发行。钱庄持阴一半,开户者持阳一半,各自须对上易经六十四卦中的卜辞和爻辞,方可自由支取款项。 不过,这类玉佩只发行给存款达到一定门槛的人。程俭虽不知具体几何,但敢说那必定是个惊人的数字。于是,相较于它最初的功能,在懂行的人眼里,它逐渐变得像一种腰缠万贯的象征。 当素商告诉程俭,她“恰好”有这么一个东西的时候,他都懒得去表示震惊了。毋宁说,要是她恰好没有这么一个东西,才能让程俭把他的眉毛向上抬一抬。 他们赌的是辉夜楼的幕后老板识货,是仅凭这块玉佩的象征意义,能够说动那人不问他们的来处。 半刻钟后,伙计小心翼翼地捧着玉佩回来了,连带着态度也殷勤了许多:“怪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了,几位大人随意拿个面具,快往里边请。” 自侧门过道进到大堂,眼前豁然一亮,竟是和白日里的辉夜楼完全不同的天地。 角梁汇集至平棊,悬下一盏硕大的四面彩画檀木珠灯,照彻楼阁正中央的六角形井空筒。围绕一楼垫高的石砌月台,摆放了整圈的桌椅,各自配一盏莲花状灯笼。客人们戴着傩戏面具的脸孔,在灯火下明灭不定,宛如绘卷中的百鬼夜行一般。 伙计引着他们到近前的一张桌子就坐。酒水点心自不必提,额外吸睛的是桌上盛满了一花篮的香囊,俱绣有代表本桌桌号的数字。程俭清点一遍,发现有青、绿、朱、紫四种颜色,紫色少而青色多,立刻让他联想到大魏朝的官品服色制度。 《魏通典》规定:三品以上服紫,四品、五品以上服绯,六品、七品以上绿,八品、九品以上青。 香囊不香,反而散发出细微的苦味。程俭拆开看了看,确认道:“是雄黄。” “真驱鬼啊。”甘罗讪讪地说。 鼻尖突然嗅见幽微的花香气息,冲淡了雄黄的辛辣。身旁那人倚过来,伶仃的肩膀若即若离地擦过他的,耳畔卷起一股湿漉漉的暖流,酥酥麻麻的痒。 他的心神乱了一瞬。 “那边那位,是不是洪时英?”素商对他耳语道。 程俭顺着她示意的方向望过去,居中位置的主座上,戴了面具的洪时英正忙着和同桌人斗酒。他的身形矮胖而墩实,粗短的手指不住地摩挲蹀躞带,脚尖呈外八字啪啪地点着。不是他是谁? “啊。”程俭的瞳仁微微放大,却聚焦于洪时英下首那人身上。 龟兹舞姬为他恭恭敬敬地酌满金斛,他仰头一饮而尽的姿势,令程俭莫名地熟稔。 一个人的外貌体态,但凡他有意留心过,便可在脑海中留下个七七八八的画像。他几乎能够断言,自己在别的场合见过此人。 素商觑见他神色:“哪里不对吗?” “要是能看到那个人的脸就好了。”程俭喃喃道,“我总觉得,我应该认识他。” 素商同他一起,默默观察了少顷,湖水般的眸子中骤而漾起一圈圈涟漪:“我或许可以助你。” 知止而有得,前半句用来标榜程俭;谋定而后动,无疑就是素商了。 她把甘罗轻声唤到身畔,事无巨细地从头开始安排。小丫头用心聆听着,那双黑葡萄似的圆眼睛,越听越明亮,听到了最后,几乎要激动得蹦跶起来。 “按住她那么久,也该让她出回风头了。”素商捻起袖口一角,凝神欣赏精美的提花暗纹。 甘罗?按住? 但愿他没有听错。不然何以解释在这鬼气森森的雅座间,更有一股不祥的预感爬上程俭心头。 芙蓉丹心(五) 谁人敲了两下梆子,台下的私语声霎时间收住,好戏马上开场。 一个打扮得流里流气的后生,行着滑稽的叉手礼走到月台中央,嬉笑道:“各位大人久等了!丝竹颂尧舜,辉夜乐未央。咱们的夜场停办了好几期,非是要故意惹得大人们不快,而是为了攒一攒进货,办出一场有水平的盛会来。您有看中的捧个钱场,没看中的,咱们晚些也有好歌好舞招待着,可千万耐心坐住咯!” 语毕,他再度敲了一下梆子。一名力士抱着羯鼓走上台来,盘腿而坐。又有两名力士,手执铁链条,拖着一座绑了彩绸的“布山”,尾随行至台前。 人群中嗡嗡骚动。 那后生围绕着“布山”走了一圈,喜气洋洋地夸耀道:“老规矩,咱们先给您奉上极品一等货。小人主持了那么多期夜场,敢拍着胸脯跟您打包票说,过去没有哪件货能比得上今天这件的。要是错过了,只怕您吃后悔药都来不及啰!” 台下有人哕了一声,笑骂道:“你个眼皮子浅的,快别磨叽了,赶紧办正事吧!” 后生忙不迭地点头哈腰,退到一旁,给打羯鼓的力士使了个眼色。鼓点先是不情不愿地响了两声,像初初从睡梦中醒过来似的。几个青色的香囊稀稀拉拉抛向台上,一样的不情不愿。 后生精明的鼠眼把香囊数量扫了一回,伴着羯鼓打了一下梆子。于是,第一层绸缎从“布山”上扯落。 羯鼓再一次敲响,明显快了些、急了些。新一轮的香囊随着鼓声落下,却不比先前多多少。 那后生不由得双手合十一拍巴掌,咧嘴笑开道:“各位大人,是不是太久没来参加夜场,手生了,连胆子也跟着变小了?” 此言一出,接下来的几个回合,鼓声愈来愈激烈,抛上台的香囊也愈来愈多。起先是青色中偶尔夹杂着几个紫色,渐渐的,青的再难寻见,落下的几乎是一片紫雨。 在香囊雨的围攻中,组成“布山”的丝帛被一层层掀开,竟暴露出一个隐约的人形来。 程俭眉头紧蹙。到了这个地步,辉夜楼半夜里偷摸做的是什么生意,已经昭然若揭了。 他的视线牢牢锁定洪时英,心中默记他扔上台的紫色香囊数量。一个、五个、十二个…即使在最积极参与竞标的那批人里,他也算得上是出手阔绰的。 知道采锦使是个肥差。如此狂热地花钱如流水…他究竟贪了多少? 反观坐在洪时英身旁那人,始终不动如山,仿佛真的只是来闲坐。 随着堆迭的织物如帷幕般拉开,被包裹在其中的“极品货”逐渐现出真容。那是一个身姿曼妙的美丽胡姬,穿一袭五色文秀罗衫,手臂与双足上皆坠满了铃铛钏环。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她居然天生长着一头淡金色的发丝,在灯光的照射下璀璨夺目。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那后生像是早就料到有此反应似的,得意地敲打着梆子来回推销:“仅此一件,仅此一件啊!” 台下的洪时英看得眼睛都直了,台上的羯鼓应景地升腾起来,将本就亢奋的氛围彻底推向了高潮。紫色的香囊如暴雨般猛烈砸向月台,几乎要把金发胡姬全身淹没。 后生一边梗着嗓子倒数,一边上蹿下跳地闪躲。只听那梆子和着鼓声重重敲了三下,他中气十足地大喊了一声:停!香囊雨才彻底消停下来。 力士用铁链拉扯着胡姬下台,一堆短打伙计复又涌了上来,争分夺秒地清点着各桌的香囊数量。 “花落谁家,自待今夜盛会结束后知分晓咯!”后生眼看着做成了一桩大买卖,喜得脚步都飘飘然了。 这帮混蛋。程俭面色冷凝,暗自在手袖中握拳。胡人奴隶的买卖早就被明文禁止,这些人如此胆大包天,竟敢知法犯法? 一只微凉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拍了两下他的手臂,似乎在劝诫他不要冲动行事。 素商压低声音说道:“自古人口拐卖,背后都有完整的生意链条。如果不能查出主导之人连根拔起,今夜之事,恐怕还会上演。” “我明白你的意思,”程俭略一瞬目,再睁开眼时,表情重新恢复了清明,“而且如此一来,我想到该如何迫使彭霁受理案子了。” 素商的清眸横扫一圈四周:“虽然我十分想听程郎的妙计,但这里人多眼杂,不是谈话的好地方。” 程俭点了点头,仿照邻桌的客人,率先拿起桌上的糕点吃了一口:“你说得对。我们还是先想办法保全好自己吧。” 他的目光重新投回洪时英一桌,只见他正与那位同桌人交头接耳地说着些什么。尽管看不清他的面孔,但从夸张的肢体动作上看,估计他多半正和对方吹嘘砸下去了多少钱。 一想到这里,程俭对此人的厌恶又添一分。 金发胡姬被带走后,后生陆续向众人介绍了几件“货”,其中甚至有被海盗掠来的波斯人、新罗的乐伎、一对康国俘虏的侏儒,都没能像最开始那般引起轰动。 台下有些客人已经不耐烦起来,正准备就此离席,忽听得那后生急急忙忙宣布道:“各位大人,今夜还有一件成色不错的货物压轴。若您正好是女客,或有家中的千金小姐缺佣人的,不妨留步看看,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芙蓉丹心(六) 那后生是个贯会下钩子的,果然勾得几人驻足,伸长了脖子去等他揭开谜底。 沉重的脚链拖拽过地面,力士左右架着一件“新货”,往台上发狠一砸,迫得他半跪在石台上。粗暴的举止,与其说在对待一件耐造的物什儿,倒不如说是驯服一匹桀骜烈马。 台下传来按捺不住的窃语,仔细一听,女声不在少数。这也难怪,和金发胡姬不同,“新货”的周身只罩了一层单薄的黑纱。其下成色几何,一目了然。 “货物”身材高大,赤裸着上半身,饱满的肌肉因了方才的对抗而鼓起,通身皮肤呈灰铜色。 原是个年轻英俊的昆仑奴。 后生在台上猛敲了一声梆子,例行夸夸其谈一通:“各位大人知道,在上京那块时髦地儿,昆仑奴向来以性情温良着称。但咱们辉夜楼为您臻选这件,好也是好在一个‘不驯’,坏也是坏在一个‘不驯’,没点儿雷霆手段是万万调教不来的。过会儿竞标,您可得自个儿在心里掂量好了!” 在座的豪门世家里,喜欢争强显胜者不在少数。如今听他一激将,怎能不跃跃欲试? 拍卖胡姬时的流程再度走了一遭,只除了,这回参与进来的女客明显比先前多了不少。程俭兴致缺缺,一昧留心着洪时英那桌的动态。偶尔低头啜一口茶水,不经意瞥见素商伸手抓了一把香囊,挑出一个把玩,任红色的丝绦缠绕于她白皙指尖。 紫色的香囊在她手中抛起又跌下,随着她小臂一抬,划出道流利弧线,轻巧飞往台上。那香囊不过是无数香囊雨中不起眼的一个,落在程俭这里,却是刺目得很。 她喜欢那种类型的? “倘若夜场结束之后,他们清点各桌香囊数量,发现唯独我们一次也没有参与过竞标,难免会起疑心。”素商自如地解释,“况且,‘不驯’的确是个千金难买的品质。” 程俭皮笑肉不笑地附和道:“姑娘此言得之。” 灯火勾勒出素商的半块面具,隐隐有些深不可测的意味:“不过胡姬也好,昆仑奴也罢,若是我的安排能够顺利施行,辉夜楼今晚的生意,说不定都要白做了。” 她的尾音伴着最后一轮竞拍的鼓点收束,大堂内焦灼躁动的气氛逐渐平息。后生终于从月台上退下,另外登场一队乐工,手执筚篥、琵琶、箜篌等各色乐器,与打羯鼓的力士汇合。 待他们摆好阵仗,众人头顶的平棊倏尔发出“咯吱咯吱”的动静,一道环形的水帘从天而降,正正好围拢一楼的月台。 乐工在帘内,客人在帘外,水珠飞溅、扑面不寒,好一副梦幻朦胧景致。 竟然把自雨亭的技术用在此处么?程俭举目检视着平棊后的机关。这是一种由西域传来的建筑技术,需用特殊装置先将水引到屋顶,然后再放水,令其从屋顶向四周自然流下。 据他所知,自雨亭的改造用度不菲。可见辉夜楼的幕后主人为了讨好贵客,很是花了些心思。 台上乐声在众人一片赞叹中奏起,初始几个小节过后,便听出来《苏幕遮》那喧闹的旋律。伴着乐师们渐入佳境的演奏,忽的从四面八方旋舞上来一群胡雏,无不是戴毡帽、穿半臂、腰间再挎一个羊皮油囊袋,十足的异域风情。 胡雏们且歌且舞,足尖轻点着旋转,手臂在半空中伸展出千百种姿态,似乎永远不知道疲倦。他们的热情活泼,带动着台下的观众也禁不住放松了腰板、歪斜了发髻,或鼓掌为他们助行,或举着酒杯与邻桌划拳,怎一个畅快了得。 箜篌猝然拔高,琵琶揉弦转急,正过了曲子的散序,马上就要闯入中序。胡雏们边舞边向月台的中心聚拢,彷佛一朵催开了又含羞闭色的花。下一个瞬间,他们齐齐向外折腰,自花蕊之中,竟显露一个戴面具的女孩子,手执短匕破空而出! 是甘罗! 甘罗以匕首作剑舞,一招一式之间,来如雷霆,罢如江海,使人不敢相信她那小小的身躯里蕴藏着如此大的能量。 胡雏们从台上散开,既是为了不喧宾夺主,亦是借机开启油囊,从雨帘中接水。台下有懂行的,早已给前后左右桌科普开了:这是要表演“泼胡乞寒戏”咯! 胡雏们高举起囊袋,跳跃、款摆个不停,袋中的清水既泼向同伴身上,也泼向台下观众。那些被泼到的,也不以为忤,反而哈哈大笑着为他们打起拍子,因为知道此舞暗含驱邪避鬼之意,正等着要讨这个彩头。 乐曲一声迫着一声,呼应着甘罗越舞越生威的剑势。她舞到雨帘边缘处,匕首挑起水珠,水珠又恰落在甘罗身轻如燕的舞姿上,在半空中折射出灯光、剑光。兼之胡雏们踏着令人眼花缭乱的舞步,你泼我,我泼你,一时间,会场中倒处扬起晶莹雾气,浑如误入了水月洞天一般。 乐工们正经危坐、严阵以待,只因曲子即将攀升至最高潮的“入破”时分。观众们沉醉于这场由佳乐、善舞、以及美轮美奂的置景共同编织出的梦境里,乐而不知归路… 呔! 乍听是琴弦绷到极致处断裂,实则是一把匕首直穿而过,正正插进台下一人额心,“劈啪”一声,桃木面具裂作两办而落。 方才还闹腾不已的宴饮转瞬间陷入死寂。 程俭下意识从座位上起身,几乎同时认出了那人是谁。 竟是杨家的现任家主,他昔日在杨氏私塾求学时的长辈之一——杨藏器。 一声刺耳的尖叫响起,打破了席间的静滞,却不是冲着骤然在众人面前暴露了身份的杨藏器来的。有人惊恐地指向头顶平棊,结结巴巴道:“要…要掉下来了!” 为了自雨亭装置而蓄积的水源,正从豁口处奔涌而下,单薄的平棊木板一时承受不住如此大的压力,被猛烈的水流冲击着,愈来愈向下倾斜,似乎马上就要坠落。 形势陡变,客人们慌乱地推搡着,朝辉夜楼的正门处一拥而上。程俭当机立断,一把抓过素商的手腕向出口狂奔。甘罗早已乘乱挤回了他们身边,几人彼此踉跄着扶持,终于得以混入人流中,重见楼外天日。 他们不敢多耽搁一刻,随意扯来辉夜楼前一辆马车,就此一骑绝尘而去。 行露红妆(一) 辉夜楼出事的消息,果不出程俭所料,在芙蓉城内瞒得和铁桶一般。 既做得是见不得光的生意,楼台一塌,连善后工作都只能在暗地里开展。 当日的惊心动魄犹在眼前,而闹剧的始作俑者本人,此刻正安坐于邸店的院落中,借着春光融融,晒她新洗过的长发。 甘罗站在她背后,嘴中哼着首不着调的歌儿,拿小毛刷蘸了些刨花水,从素商的头顶长长久久梳到发梢。 “你倒真是坐得住啊。”程俭倚靠着廊柱,一目十行地阅读手中一沓信笺。 “平棊坍塌的事,非我所为,我又有何惧。”素商的脊背岿然地挺立着,像打磨得至薄至利的剑刃:“一开始,我只是看见辉夜楼内有龟兹舞姬随侍,猜测他们会表演歌舞,因而嘱咐甘罗混入其中,借机刺探那人身份罢了。对甘罗来说,独自一人脱身并不是什么难事,我们两个可以再找机会离开。至于后面自雨亭发生故障…也许是得道者多助吧。” 少年郎君连眼皮都没有从信纸上抬起过一下,以示对这种敷衍说法的不满:“我在讼师这行干了这么久,最不当回事的就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如果恶人都可以遭天谴,哪来的这么多冤案?” “这么说,程郎是不愿相信我了?” 程俭抿唇笑了笑,而后摇头否认道:“不。如果我决定了要相信你,就会一直相信你。” 素商闻言,渐渐侧过了身子,无波的墨瞳凝视着他:“倘若我欺骗了你呢?” 程俭沉思了一瞬,认真地回答说:“那也是决定要相信你的我所犯下的错,与你无关。” 日光在他的眼眶下投射出孔雀石色的阴翳,少年郎君绿衫单薄,被惠风一吹,其俊逸姿容,更胜过传说中司掌草木生发的句芒之神。 素商的手指环绕着锁骨上一绺碎发,轻声呢喃道:“程俭,你比我想象中天真。” 程俭不以为意:“我天真?我看反倒是你活得太老气横秋了,就譬如说你这个发髻…” 他张开嘴,硬生生将后半句话咽回了肚子里——这个发髻,完全不必盘得那么板正,可以盘个蜀女时兴的碧螺髻嘛。 甘罗不乐意了,冲着他挥了挥拳头:“你行你上?” 程俭休战似地摆摆手,表面意思是我不同你计较,心下却暗想:我还真的行。 素商今次好像谁也不想帮,双手撑着向后一倚,干脆转移话题道:“你曾告诉我,有了迫使彭霁受理诉案的办法。具体要如何行事呢?” 程俭收拾好恣意的神色,径直走到她面前,将手中的信笺递给她:“你看看这个。” 素商大略地翻了翻:“你收集的这些…是蜀锦在上京城里的卖出价?” 程俭颔首,在明媚春光中朗朗说道:“采锦使的职责之一,是发给布商‘补粮钱’。布商们在芙蓉城采购蜀锦,再通过大运河运往北方贩售,其间产生的食宿、运输等费用,一部分由官府承担,就是所谓的补粮钱。补粮钱的设立,起初是为了促进蜀锦与外地的商贸往来。但由于缺乏监管,很容易就会演变成采锦使中饱私囊的捷径。” “你要告洪时英贪污?”素商云眉微挑。 “虽然最终都是为了救出邢姑娘,手段却未必要拘泥于婚约官司。大魏律令对官员贪污的惩罚,远重于一般的民事纠纷。从洪时英在辉夜楼挥金如土的情形看,他的赃款恐怕早就超过坐徒刑的标准了。” 素商诘问道:“你的证据呢?” “间接的证据是这个。”程俭俯下身,一一划过几行数字为素商说明:“每逢发给补粮钱的三、六、九月,上京城几大商号的蜀锦价格都会下降,因为官府的补贴分摊了商家的成本。但是,在洪时英担任采锦使之后,这种规律性的降价几乎不明显了。你说,那些多出来的钱,最终流向了谁的口袋?” 素商冷静地指出:“只有间接证据,恐怕还不足以说服彭霁。” “那是自然。”程俭对此一清二楚:“我们不是还有个直接的人证吗?” 素商垂眸思忖片刻,仰面向他望来:“你是说杨藏器?” 程俭一直专注于为她解释信笺中布价起伏的玄机,头也跟着往下低垂。待到打眼瞥见素商绒羽似的额发,他才自觉两人靠得太近了,起身后撤一步,让晨曦重新溢满这道无心的罅隙。 “杨氏自诩清高门第,在众目睽睽下暴露参与非法买卖的事实,一定十分难堪。那日在辉夜楼中,杨藏器并未竞标,只是与洪时英陪坐。你觉得,他们会不会为了维护自己在世家中的体面,指证参与聚会乃是被洪时英胁迫,主动与他割席呢?” 甘罗这边,已为她家小姐戴好了发冠,手中的簪子像耍弄匕首那般挽了个花儿,插嘴道:“杨家一天未参与买卖,不代表之前没参与过呀。为了博一个好名声,值得向外抖落出一桩地下生意?” “对他们来说,值得。”程俭冷笑了一声:“暗中参与过胡奴买卖的豪族世家必不在少数,当着众人的面被戳穿的,却只有杨家一个。在你我看来,他们求的不过是个表里不一的虚名。然而世家自恃优越于寒门处,不正倚杖了这一分‘虚名’么?” 素商想了想,顺着他的思路总结道:“只要说动杨藏器出面,佐证洪时英在辉夜楼的巨额开销,便可以此为引,调查他的贪污罪名。有杨家这枚重磅的砝码在,彭霁也不得不重新权衡受理诉案的利弊了。” 他们把正事商量毕,程俭的胸中有了一大片竹子,不禁放松许多,活动活动开关节,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芙蓉城内春意浓、晴方好,理应风乎舞雩,采芳拾翠于水湄而归。偏偏要叫他在这难得的佳日里去拜访杨府,实在是煞风景极了。 “午后我上杨家一趟,你和甘罗…”程俭方打算告知她们会仙山附近泛舟祓禊的好去处,却见素商下榻穿好雀头履,将鞋跟向后踢了踢:“我同你一道。” 程俭简直要为她的想起一出是一出扶额:“我好歹算是杨家的远房亲戚,跟他们有点渊源;你就这么自顾自跟来,以什么理由?” 素商认为这些都是小事,丝毫不放在心上:“理由随便你编。譬如说,你是我的门生,我当然就是你的座主了。” 行露红妆(二) “杨大人说了不见客就是不见客!”门房虎着一张脸,不耐烦道:“你一个八竿子挨不着边的远房亲戚,凭什么叫我通传?谁知道你是不是趁乱来打秋风的!” 程俭把好话说尽,饶是再没脾气,也不禁凉凉讽道:“杨藏器还真是做贼心虚。” 素商扫了一眼杨府大门上的御笔匾额,帷帽边缘的白纱无风而自动:“要不要再想别的办法?” 程俭正要回答,却望见一个怀抱着青铜香炉的小厮从对角处走来,顿时眸光微亮,主动上前与他攀谈:“宛童,久违了。” 名唤宛童的小厮认出了程俭,面上豁然浮现出惊喜之色:“程公子,您怎么来了?我方才收到哥哥的回信,言说被拖欠的工费差不多结清了,还想着改日专门去一趟村子里谢您呢。” “结清就好,原本那工头就不占理,我没有多帮到什么。”程俭明朗地笑了笑,“反倒是我,现在正巧有一事要拜托你。” 宛童在杨府中做事日久,算是仆役之中颇得脸的。果然,在应下程俭请求后,宛童稍顷便从杨府内回身赶来,欲引他们进去。 他扶着门框,有些忧心地对二人解释:“杨三公子听闻您来了,说想要跟程公子打个招呼,命我先将您领到莳喧园。” 这位杨三公子,于杨家的嫡系小辈中排行最末,打小就顶着老幺的身份受尽宠爱,被养成了个地地道道的纨绔脾气。昔日抱团欺凌程俭的那伙人里,不必说,带头的就有他一个。 程俭不屑地勾唇一笑:“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杨府底蕴,从屋舍之奢华即可窥见一斑。入目一堵宽阔琉璃照壁,上绘褒衣博带的孔雀明王,欲要营造先声夺人的气势。穿过抄手游廊,大小建筑皆依水而设,掩映以迭山、芭蕉、花窗、垂柳,处处似随意而为,处处又暗藏精心设计。 如此移步换了几景,方从门洞上现出“莳喧园”三字石刻,笑闹声隐约传来,有华服王孙或立或坐,将香道用具陈设在一长几上,摆弄风雅事。 “哟,程兄大驾光临,令鄙舍蓬荜生辉呀。” 说话者乃是一位玉带蓝袍的公子,虽被簇拥在最中心处,但因了那份经不住一点儿风吹似的瘦,轻易就淹没在人堆里,一时间都辩不清是谁在喊擂。 “杨三,你们杨氏还没分家呢,就敢断定这园子算‘你的’寒舍了?” 世家大族,最忌讳提及分家的话题。程俭不痛不痒地回敬他一句,当即呛得那杨三公子面色一梗,找补道:“什么你的我的,终归都属于我杨氏一族,何必像外头那些小门小户一样分出个泾渭。” 程俭不欲与他多纠缠,挂着个半假的笑容敷衍道:“您是高门高户,毋需同我等小名小姓多去少来。杨三,我看今日天气不错,奉劝你就好好玩你的香得了,别来我身上找不痛快。现在该打的招呼也打过,恕不奉陪。” 他转身提步要走,却听见杨三拖着嗓子叫住他:“程俭,在座的谁不知道你上回考试后名落孙山。莫非你就此一蹶不振,不打算参加今年的秋闱了?” 这杨三哪壶不开提哪壶,必定没安好心,倒是把他身旁的素商给叫住了。程俭不得不跟随她驻足,竖起一双浓眉审视他:“你待要如何?” 杨三自以为拿捏住了程俭,得意洋洋笑道:“你也是运气好,赶上今日斗香会,我特地邀请了黄龙派的云念禅师作评审。据说,他已被今年益州乡贡的主考官邀约为通榜*。所谓香以载道,你难道不想借由在斗香会中取胜,给他留下个好印象,叫他在考官面前为你延誉么?” 程俭耐着性子听完他这番话,神情依旧不变,冷淡道:“我对香道仪轨之事所知不多,多谢你的好意了。” 杨三就等着他自曝其短,用羽扇一敲脑袋,对左右笑道:“哎呀,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程兄自诩冰雪聪明,哪里是学不会用香,而是根本没碰过几块好香哇!” 他手腕一拧,好像刚刚记起来什么似的,轻快地摇了几下扇子:“正巧,我有一件儿时的趣事儿要分享与大家听。请教诸位,这参香的流程里,最要紧的是哪一步?” 有人主动出来卖弄:“自然是埋炭隔熏了。炭为源动之基、埋为精要之密,寻常人家只知道点燃香粉,却不知更考究的做法是通过‘隔火片’灸烤,灭烟取味,以延香韵。” 杨三点了点下巴,首肯道:“正因为此步骤之要紧,文人雅士所择隔火片者,亦有些优劣说道。最上者取玉,中者取银、定窑瓷片、云母,下者取铜钱、琉璃瓦。唯独我们的程兄,一向的标新立异——“ 他刻意地卖了个关子,叫众人屏息等住,方才慢悠悠地揭晓谜底:“取的是个柴火烧破砂锅底片!” 莳喧园内顿时响起一片捧场的哄笑声。 程俭挑了挑眉,只觉得过了那么多年,杨三这人还是没有多少长进,有小急智而无大风度,枉费了杨家那么多膏梁喂养。 他懒得搭理他们,准备让宛童直接带路去找杨藏器,忽而有一缕白纱自他面前飘过。 “程郎无意参与,我来代替他如何?” 素商的应战如同珠玉咂地,在骤然安静下来的莳喧园中,激起清泉和鸣声。 ——— *通榜:科举制中主考官邀请有一定身份地位的人,依据考生考试成绩和名望,共同决定录取名单,谓之通榜。 行露红妆(三) 众王孙面面相觑,他们只顾着刁难程俭,哪里来得及留意这位遮掩得十分严实的少女。 眼下见她从廊檐阴影中走出,大方端立在绿丛中,才看清绰约的白纱下,少女通身作道姑打扮,自有一种如冰似玉的清寒气。 杨三公子以扇掩嘴,话是朝着程俭问的,眼睛却定定地落在素商身上:“程兄,既带了佳人相伴,怎么不为我们引荐引荐?” 程俭冷着脸上前几步,与素商并肩而立:“她是我老师的旧识,是我的…朋友。” “张羡钓先生的故交啊。”杨三意有所指地说着,做足姿态地行了一礼:“敢问姑娘芳名?” 素商生生受了他一拜,平静道:“我本槛外之人,偶然到访此地,乘兴而来,兴尽而归,何必留下名目。” 少女言语间高傲,却令在场众人觉得理应如此一般。杨三的跟班见气氛不对,连忙打圆场:“不愧是与名士多有往来,看这位姑娘行止,足显林下之风啊!” 杨三碰了个软钉子,但见有个台阶下,便也讪讪地顺着话头说道:“姑娘方才说,要代替程俭参加斗香会,可是认真的?” 素商信步走到摆满了香药的长几前:“我不才,恰对合香这等小技还有些心得。稻梁五味所以养口也,椒兰、芬芷所以养鼻也。程郎在养口之道上强过我十倍,我只好调弄些香粉来酬谢了。” 众人听出她明着是自谦,实则暗中抬高程俭,面上都有些忿忿。杨三身为领头羊,当然更看不过去,质询道:“姑娘有所不知,与寻常斗香不同,今日的雅集不单要评出合香质量高下,还要切合云念禅师抛出的题旨。你一个道教修行人,参与禅宗的斗香会,怕是会有文不对题之嫌吧。” “这可不见得。”程俭环抱着手臂,似笑非笑地插了进来:“老庄与佛,元不为二。禅宗讲求无修而修,无得而得,得之自然;老庄宣扬无情有性,无所不在,道法自然。你为形名所累,才是误了佛心的本性真空。” “千江月、体体同,这位小施主得其心要了。” 青榆树下,一名清癯的剃度僧侣飘然而至,众王孙皆齐齐向他行礼,恭敬唤一声:“云念禅师。” 他径直走到程俭面前,微笑道:“施主小小年纪,能将老庄与佛经的要义融会贯通,实在难得。” 程俭拱手一揖:“让您见笑了。我对二教经典都涉猎不多,今日不过是拾人牙慧。” 云念禅师将莳喧园内众人环视一番,布讲道:“既是以香论道,道又在人人本心之中,自然人人可以参与,何须问明来处。” 此言一出,无人再好反对,只得眼看着素商列席。 云念禅师在上首位置坐下,闭目沉思片刻,开口说道:“《金刚经》有云: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洒家应邀来此,听得诸位施主谈论佛心、本心、人心。而四处寻觅,找心不见。既如此,不妨以‘见我心’为题,请大家合一味新香吧。” 参与斗香者依次落座,每人各得一套合香和焚香工具。程俭随其余人在场外旁观,知道素商有着绝对的把握,不免还是要为她担心——毕竟她是初次和这伙人打交道。 女婢提来更漏,以一个时辰为限。选手们围绕题旨构思,有抬头望天作出神状的,有握笔在稿纸上写写画画的,还有的来回绕着香药案几走动,似乎要从那满桌的小碟子中,强看出灵感来。 素商简单地将各种器具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便手执红杉盒子与香匙,自去取香药。 桌上近百种香药,通通不设文字标识,全凭斗香者的嗅觉分辨。再是个中高手,面对着如此多的品种,少不得也要耐下性子,仔仔细细地嗅闻一番。但素商从旁边走过,步履几乎没有停顿。她果断地挑出了自己需要的那味香粉,揽开面上白纱一角,移到鼻尖前一过,继而按照相应的用量,轻柔地抖落在红杉盒子中。 身旁的宛童不由得感叹:“太灵了。她是泡在香堆里长大的吧?” 其他人尚在纠结香方的君臣佐使,素商已将香粉准备完毕,一应倒入石舂中,以炼蜜调和。 女郎素手纤纤,轻拢慢捻过后,檀墨色的香丸逐渐在她手下成型。程俭看她如此从容不迫,那点为她悬着的心思也轻轻落了地,甚至有空去琢磨些有的没的。 合香的主题为“见我心”。那么,素商又是如何看待她自己的心的? 人群中突然自发让出一条路来,程俭抬眼一望,原是杨藏器亲自看热闹来了。他打了个手势,示意大家不要惊动场上,负手站在场下围观。 诸位选手锤锤打打,先后进入了合香的流程。反观素商,早早把制作好的香丸窨藏,手执一管斑竹笔,开始在一片喧嚣中练起大字来。 程俭的嘴角不动声色地扬了扬。真有她的。 更漏滴过刻线,合香时间已矣。 云念禅师自首席上起身,一一行经众人香案。每过一处,都耐心等候斗香者堆灰、烧炭,再低头靠近香炉,以手扇闻。莳喧园中,缕缕香霭氤氲而出,恬雅者有之,温润者有之,让闻者灵台为之一清。 素商在最后一个,云念禅师行至她面前时,所有视线都自发向她集中过来。她放下毛笔,沉着地揭开了青铜炉盖。 热炭已经烧透成赤金,素商手持香箸,将堆平成须弥山形的细灰戳出一线天,又在山脊线上平铺一层絮白的云母薄片。末了,她重新取出香丸,稳稳点缀于群山岫云之上,犹如黑月自东方之渐升。 她伫立如菩提,于方寸香炉间,信手塑造小千世界。一举一动,堪称行云流水,叫最为严格者也挑不出一丝错处。 杨三受过全益州最好的香道训练,光看这个道姑女郎的礼仪,竟比他自己的老师还标准些。 她究竟什么来头? 香丸隔着熏片乍爇,未几便有一股白烟盘旋而上。 云念禅师还未及发话,周围站得靠近一些的看客,立时就变了脸色:“这香…怎么会是苦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随着白烟由近及远扩散,更多人闻见了素商所合香丸的味道,竟然真的没有丝毫馨香之气。 有位等着要看素商出丑的,立马跳出来点评:“合香合香,没有合出香气,反倒合出苦味来,我看应该给这位姑娘评个末等才是。” 云念禅师却只问她:“请教施主所用的香方为何?” 素商平和道:“穗甘松、白芷、绿花千层各三两,岩兰、没药、降香若干钱,牡丹、洛神共一斤,揉湿后另加兜娄?、柏泥?。 听她列举完毕,在场之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有些懵然。这些香药,论寻常也十分寻常,且每一样都不含苦性。其中懂行的,更往深处想了一层——她偏能集众香料之馥郁,独合出一味清苦来… 云念禅师沉吟片刻,复问道:“施主此香,该如何切题呢?” 素商回答说:“我见我心,惟余苦味。” 程俭面色微变,心中不由得跟着一动。 她是这样看待自己的? 素商不管其余人反应,已接着往下解题了:“苦集灭道,苦谛为万物缘起处。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都是彻悟之迷障。惟有知苦,方能断集、进而慕灭、最终入道。” 她静静地凝视着香炉中升起的白烟:“我见我心,可知实相似无相、实香为无香,有漏处皆苦、至乐而无乐,一如我见此烟。” 云念禅师随她去观想那烟,须臾后,竟轻声笑了:“但愿施主可以真正寻到心安处。” 他躬身向在场众人行了一个合十礼:“洒家虽不欲强分香品高下,今日确是这位施主所合之香更生机缘。” 莳喧园中雅雀无声。斗香者中,纵有一两个内心不虞的,亦不敢当着云念禅师表露在外,唯恐被牵扯进一场没有做足准备的清谈中,露了怯。 只听一声抚掌,杨藏器越过众人而出,高声称赞道:“精彩!没想到禅师陪着这群小子们胡闹,还可以闹出一桩公案来。将这个‘实香无香’选作本次斗香会的魁首,在下是叹服的。” 老父都这样说了,杨三率领着的一帮小辈,就算再不痛快,也只得不情不愿地鼓起掌来。 杨藏器转头吩咐下人:“去把新得的马奶葡萄取来,替我好好招待禅师和今日的魁首。” 他一回首,望见观战完的程俭正冲着自己走来,脸上毫无意外之色:“俭儿,别来无恙了。我们借一步说话?” 行露红妆(四) 杨府书房内,杨藏器的常服上还沾染着香尘。他保养得当,虽年逾不惑,和程俭幼时记忆中的模样相差无二。 “俭儿,你结交了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朋友。”他显然指的是素商。 程俭不欲与他深谈,只说:“因缘际会罢了。” 杨藏器自窗前转过身,背光而立:“那块太极阴阳鱼形玉佩,也是她的东西吧?” 程俭立刻反应过来,讶异地紧盯住他:“你就是辉夜楼的幕后主人?” 杨藏器笑了笑,为自己酌了一盏茶水,嘬嘴吹凉:“白玉为我堂,黄金络马头。外人眼中世家的体面,哪一样不是靠权和钱撑起来的。论权,大魏开科举之后,寒门入朝拜官之势,已势不可挡。身为杨家家主,我只好在钱财一事上,未雨绸缪了。” 杨藏器游刃有余地挑破真相,打了程俭一个措手不及。他暗自握拳,复而又把手指一根一根地松开:“这回是我的失误。下次拜访杨伯,我必定会携着杨氏从事胡奴走私的证据来。” 杨藏器似乎并不操心,甚至以一种称得上是慈爱的目光看着他:“俭儿,我曾经想过,倘若你生为我杨家子嗣便好了。” 程俭体会不到这种好意,冷冷道:“我们乡下人有一句老话——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头捕螳螂。” “世事到头捕螳螂么?”杨藏器无心地在口中重复,抬眼望着茶盏上方逐渐消散的白雾:“我也回送俭儿一句话:勇进容易,抽身难。” 程俭知道,原本劝说杨藏器出面作证的计划肯定是行不通了,不想再多待一刻,起身告辞。疾步出了垂花门,瞧见素商正立在池塘边,专注看一群鲤鱼争食打架,他受挫后的郁闷心情才舒坦了些。 “难怪他会出现在辉夜楼。”虽然用的是一个“难怪”,素商连眉头都没有多皱一下,很快地接受了:“此路不通,我们再想别的办法吧。” 这个冰块儿脑袋,简直就像是不知道“情绪”两字有多少个笔画。 说回洪时英那边,许是因为辉夜楼将将出了事,任他平日里再高调,在这风头上也懂得夹起尾巴做人。好处在于,他对邢姑娘的看管跟着放松了许多,不若之前那般咄咄逼人,甚而开始假惺惺地走怀柔路线了。案子由此陷入了停滞,短时间内想要再找个突破口,也并不是那么好找的。 程俭翻了翻家计簿,心想:近日开销颇巨,尤其是在伙食费这一块。 好在整个芙蓉城只有程俭没打过的工,没有他打不来的工。文的,他可以代笔、卖字、修书、补画;武的,他可以做木工、敲算盘、编藤箧、打铁器。 他一面打零工贴补家用,一面从各处打探消息,无奈无益的多、有益的少。 惟独一件事让他有些在意。一日午后,他在集市上撞见了辉夜楼的龟兹舞姬。纵然她混在人群中,衣着朴素、粉黛不施,程俭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莫非辉夜楼出事后,她也跟着重获自由身了么? 那舞姬性子机警,甫一察觉到有人在暗处跟踪她,便使出了好些手段,甩掉了程俭。 流年不利。 人一旦倒霉起来,真是喝凉水都塞牙。当夜,程俭点着油灯,在灯下紧赶慢赶地绣那枝桂花,忽然一个不留神,被针给刺破了食指。 比起他自己受伤,程俭更关心有没有波及到丝帕。幸而他撒手的及时,才没有让血珠滴落到雪白的绢帛上去。 窗外尺八声清幽,搅动一池碎银般的月色。云外天都,少女是仙客来。 分明上巳节刚过,程俭眼望着那枝初成形的桂花,瑟瑟的秋意,却像是侵风透寒了。 我见我心,惟余苦味啊。 他收好丝帕,不管手指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脚步朝着尺八声传来的地方走去。 “今天你吹的曲子,似乎和之前不同。” 素商回首见是程俭来了,轻柔地移开歌口:“程郎以为如何?” 程俭的手肘交迭撑着,伏到栏杆上,任夜风灌满了他的衣袍:“好听是好听,就是短了些,听不够。” 素商按住指孔,断续地吹了几个盘涉音:“这是我自己谱的曲子。因为来不及谱完,你才会觉得短暂。” 一丝隐秘的失落从心底浮现,几乎让他抓不住。曲子的收尾究竟是怎样谱的?他应当没有机会再听。 “在杨家的事情,我还没有认真谢过你。”程俭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直视着她的眼眸:“素商,谢谢你。谢谢你当日愿意为我出头。” 她放下尺八,清亮的眸光摇曳,分不清是盈了一抔月色,抑或是盈了可以醉人的琥珀佳酿。素商微微笑起来,如同花信风吹过,早春的软雪倏尔在他面前消融:“程俭,这是你第二次直呼我的名字。” 程俭一时语塞,有些莫名委屈地想:这也是你第二次对着我笑啊。 “我也不是…谁都会帮的。”素商垂下羽睫,抚摸着尺八上的纹路:“大概是因为,无论晴雨,你准备的每一餐、每一饭,都很用心吧。” 程俭无奈道:“所以,这算是回报一饭之恩?” 素商掩住嘴,轻轻地笑了两声:“不止,是好几饭之恩。程郎最近为钱财发愁了吧?” “你也知道啊。”程俭故作夸张地长叹一口气:“我又不像某人,出门在外,还有个什么什么鱼儿傍身。” 素商眨了眨眼睛,似是随性、又似是正色地说:“程郎果真眼馋,不如尽早入我幕中,来做我的食客。” 程俭并不放在心上,摆摆手说道:“免了。我蹭了你那么多夜的尺八听,也算抵得饭钱了。” 素商但笑不语,真的就此吹奏起尺八来。她的曲声旷达而远,苍廖而清,可以作慰藉,可以浇一浇人胸中的块垒。 作为她唯一的听众,程俭闭目谛听,以手指叩节而和。 一切喧嚣彷佛都回归澄明。然而,思绪越静,越显出某个不和谐的音调。 他猛然睁开眼睛,一把回身,将素商用脊背护住。箭风撕开空气,“当”的一声,尾端系着包袱的白羽箭,自程俭耳边险险擦过,笔直插入墙缝。 尺八魂断,潮而凉的夜色在一迭串仓皇的报更声中,渐渐见深。 行露红妆(五) 程俭连忙放开素商,上下检查了一通:“你没事吧?” 素商摇头,无言地盯着他看。程俭这才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作了。 他干咳了一声,视线强行移到那支白羽箭上。无论来者意图为何,看起来,它正是冲着他们找上门的。 程俭小心地解开包袱,显露出一册极厚实的书册。封皮上空无一字,反而显得可疑。 他侧过一点肩膀,好让素商也能就着他的手阅读。两人才看了几页,不约而同地抬头对视,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诧异。 “去我房间里细看。”程俭果断地说。 没想到这一看,就直接看到了后半夜。 翌日清晨,公鸡还未打过第叁回鸣,邸店的走廊上便响起一连串慌慌张张的脚步声。甘罗一把推开程俭的房门,刚要喊“大事不好”,“大”字还没完全脱口,剩下几个字在舌尖打了个圈儿,硬生生地憋回去了。 程俭从椅子上坐起来,额头上戳着一个鲜明的红印。他揉了揉自己酸胀的脖子,睡眼惺忪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怎么了?” 素商和衣躺在他身后的小床上,好好地盖着被子,睡相安静而文雅。 甘罗噤了声,瞪着一双圆眼睛,指了指程俭,又朝着素商的方向努了努嘴儿。虽然一字不发,愣是让程俭看懂了她的意思:你把我家小姐怎么了?坦白从严,抗拒更严! 程俭打了个呵欠,只觉得趴着睡了半宿,浑身上下的骨头都疼得像错了位。他回头望了望素商,放轻声音说道:“昨晚我们熬夜看了个东西,后来她熬不住睡着了,我怕吵醒她,便把她抱到床上,让她将就着在这里睡了。” 甘罗听了他的解释,不知为何还是想揍他,咬咬牙忍了。素商一向少眠,她当然是希望自家小姐在睡得着的时候,能够尽量多睡一会儿。 程俭示意甘罗去屋外说话,顺手带好了门。被微凉的晨风一吹,他已经清醒了许多,想起昨夜最要紧的一件事:“甘罗,你速速去请邢姑娘的母亲过来。” 待到邢母急匆匆赶来,程俭连带着将四人份的早食准备好了。揭盖一看,原是一锅用盐水煮透了的嫩春笋。 邢母心焦,更胜于几个时辰内就会流失鲜味的笋汁,立刻就扯着程俭的袖子追问:“郎君,可是有什么进展了?” 程俭安慰地对她一笑,搀扶着她在杌子上落座:“您一路着急赶过来,还没来得及用饭吧?请先喝一碗笋汤,我慢慢说给您听。” 这时候,素商也洁完面,赤足趿着木屐来到席边。事急从全,她只穿了一身素白的单衣,外头罩着件绣银线卐字纹的衫子,整个人显得纯洁而明净。如云的黑发松松绾了个髻,绾得笨手笨脚的,一看即知是她本人的手笔。 程俭无意中多瞥了一眼,就有点强迫发作,非想把她的满头青丝梳好了不可。 他按下这种古怪的念头,帮素商也舀了一碗汤。她是贯会接受别人侍奉的,用餐礼仪之优美,即使在将醒未醒间,也如深深刻在了骨血里一般,令人赏心悦目。 程俭见她难得的胃口不错,将净手巾浸了温水递给她,才转身对邢母正色道:“简单来说,我们想让您劝邢姑娘,尽早和洪时英完婚。” 甘罗差点没喷出来。 邢母呆住了:“这…这是个什么说法?” 和他的单刀直入相比,素商显然更懂得什么叫作委婉:“并非真的成婚,而是要借助这场婚事,好好地闹一闹,最好是把芙蓉城的全部关注都聚焦到洪时英身上。” 程俭接过她的话:“我预备以贪污罪状告洪时英。但他身后有太守彭霁撑腰,甚至可能站着杨家。放眼整个益州,没有多少势力能大得过这几人联手。为了一告必胜,我需要拉上整个芙蓉城作后盾,来一场青天白日下的公开审判。” 甘罗有点懂了:“这就是所谓的‘民意’?” 程俭颔首道:“这场婚礼,必须足够盛大、足够奢华,足够成为芙蓉城内每一个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我可以保证,洪时英必定掏得出筹办这么一场婚礼的钱。但要说服他真的掏出这么一笔钱,就得仰仗邢姑娘了。” 素商从旁补充道:“我朝门阀士族,嫁娶必多取赀,美其名曰陪门财。那洪时英既为了强娶,把衣冠户的高帽戴给了邢姑娘,正好叫他从这上面吃点苦头。” 邢母越听越明白,惟独有一点还不解:“可是,郎君不告婚约告贪污,贪污的证据又从哪里得来呢?” 程俭和素商对望一眼,少年郎君有些不劳而获的赧然,少女则处之淡然。在程俭不算短的从业生涯里,这种心想事成的美事的确没有碰见过几次,然而它实实在在发生了,如同被人猜中了他的谋划一般。 程俭想到昨夜被一支白羽箭射来的书册,敛了敛神色,正经对邢母说道:“证据将会从天而降。” 行露红妆(六) 益州采锦使洪时英即将大婚的消息,在一夜之间飞遍了整个芙蓉城。 花满地酒家的厨子说,洪时英预定的饭席,光荤腥大菜就有叁十余种,飞禽走兽俱全,糕点酒水更不在话下。 八仙音部的戏班子说,洪时英叮嘱他们务必排够从早上唱到深夜的戏,过时的不要,小家子气的不要,北腔重的也不要。 更有鎏鸾金楼的工匠偷偷放出话来,说洪时英仿照周人旧事,特令打了六枚麟趾金,准备混在撒帐用的五谷百果中,赏赐给吉祥话说得最入耳的喜娘。 人人都在揣测,洪时英的大婚究竟会办成怎样的盛事。当它果真来了,人们惊讶地发现,它竟然比想象之中还要浮夸。 这是一场堪称“倾城”的婚礼。 天色还未亮,洪府的奴仆就开始洒扫街道。猩猩红的毡子以洪府为起点,一直铺到城门处。两侧的桑树上尽皆挂满了彩绸扎的绣球,杂有华美的红纱灯、红庆灯,虽未被点亮,入夜之后,必定能将芙蓉城照得火烧火燎一般。 家住主街两侧的居民,早早就被关照过营业时间,以防客流冲撞了迎亲队伍。家里不住在主街的,争抢前排的好位置,就等着凑这个稀世的热闹。不知是哪个眼尖的紧盯住城门,高喊一声:“来了!”紧接着便听到迫近的锣鼓,由嘹亮的唢呐率领,惊破了万人翘首以待的殷切。 一队华服高髻的女婢当先走过,手提花篮,一路走一路向外抛撒花瓣和封红,引得众人纷纷伸手去够,如同长出了一排排久旱后逢雨的禾穗。漫天的石榴花花瓣纷纷扬扬落下,衬得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洪时英满面都是红光。身后的花轿华贵而大方,是正经的八抬,连遮罩都是用茜纱帐缝成,把众人看得啧啧称奇。 唢呐吹打着到了洪府近前,人头一点儿不见少。洪时英在府外开了近百桌流水席,无论是何身份,见者皆有喜,只要到门房处道一声祝福,即可入座饮宴。几位官服齐全的同僚聚在门口,为首的正是本日的主婚人——益州太守彭霁。他们此刻也出来“与民同乐”,似乎要给这场盛事再凑一把火,再添一把油。 如此气派,莫说芙蓉城的百姓们以前从未见过,怕是以后也不可能有超过的了。 洪时英人逢喜事精神爽,嘴角快咧到了太阳穴。他一向爱虚荣,借机做了绝对的主角,受尽众人的吹捧喝采,心里怎能不畅快?只巴不得让这迎亲的流程再长久一些,好让他多在外头露脸。毕竟等到婚事一过,哪里还有场合凑齐这么多人看他出风头。 这么想着,他有意控着缰绳,让胯下的马匹走慢了几步。然而再怎么慢,余光还是可以瞥见洪府的外墙了。 “且慢——” 震天响的婚乐中,突兀插进来一道清亮而正气的男声。众人不由得引颈去寻找,看见在街道尽头处,现出个红袍的年轻郎君,发髻间簪一朵艳丽的大芙蓉花,正缓步朝着迎亲队伍走来。 洪时英心里有数,仍旧挂着笑。这是妻家人障车来了。 婚礼前夕,邢芳菲突然遣人找到他,告诉他自己有个常年在外野游的堂弟,幼时跟她母女俩十分亲近的,听闻堂姐要结婚了,连夜赶回了芙蓉城,闹着要做那障车下婿的角色。 洪时英单手挥了挥,叫停迎亲队伍,策马到少年郎君面前,双手抱拳同他见礼:“邢小弟。” 芳菲貌美,她这堂弟也生得极漂亮。洪时英起初还有些不情愿,不想在自己的场子上多生事。如今亲眼见了他的人才,方觉得没有用错人,撑得住精心安排的大场面。 “邢小弟”主动上前一步,丝毫不惧众人好奇打量的视线,朗声问道:“何方所管?谁人娶伴?次第申陈,不须潦乱。” 洪时英拽不来文章,径直用白话回答:“我本是益州马上采锦使,芙蓉城内小英贤,源出陇右邻,望在秦川郡。” “邢小弟”笑吟吟道:“既是益州马上采锦使,可知白绢价几何?” 洪时英有些意外。历来人家障车,有问郡望的,有问才学的,有问感情是否坚贞的。问布价几何,还真是第一次碰上。 莫说布价和他的职务相关,纺织原本就是芙蓉城的主业,这个问题恐怕连垂髫稚童都答得上来。 他回答道:“一匹白绢五百文。” 少年郎君接着追问:“可买几斗米?可供几人食?” 洪时英想了想:“可买六十斗米,可供四口之家食半月。” 他再问道:“既是益州马上采锦使,可知方绢价几何?” “一匹方绢六百文。” “可买几斗米?可供几人食?” 洪时英眼珠子一转:“可买七十二斗米,可供四口之家十八天。” 下一问接踵而至:“既是益州马上采锦使,可知雨丝绢价几何?” “一匹雨丝绢九百文。” “可买几斗米,可供几人食?” 洪时英大概明白了套路,比之前算得快多了:“可买一百零八斗米,可供四口之家一个月。” 他们一问一对答,又算了浣花绢、彩晕绢、铺地绢等物价。围观的百姓中,本身就熟悉蜀锦价目的,也跟着在心底默算,想比较下自己和这位洪大人哪个更熟练;不熟悉的,同样在旁边兴致勃勃地听着,权当增长一回见识。算到后头,布匹种类越来越昂贵,数字也越来越大,光靠心算已十分吃力。那洪时英里叁层外叁层地裹着喜服,汗都快算得滴下来了。 好在算完了最昂贵的连城锦,少年郎君彷佛终于问尽兴,礼貌地欠了欠身,向道路一侧退开。洪时英忍不住用袖子擦一擦脑门,回马向乐工使了个眼色,示意障车结束,可以接着奏乐了。 然而,他们都呆立在原地不动,直勾勾地盯着那红袍少年的方向。 大街之上,所有人都在盯着他看。 少年郎君一撩衣袍,单膝跪了下来,将一纸诉状高举过头。方才还在跟众人一道乐呵的益州太守彭霁,低头惊讶地盯着此刻跪在他面前的红袍少年,一句话也蹦不出。 “我乃长留村讼师程俭,今日在此,要代替芙蓉城众编民,状告刁奸洪时英:钻克府财,瞒上作弊,勒骗民资,家藏金穴!” 他字字铿锵,掷地有金石声,震得在场之人俱是变了脸色。一阵狂风刮过,落了满地的花瓣乘风而上,千万点飞红扬起、飞舞,迷住了人们的视野。而在花事谢尽之后,有落雪般的洁白,飘飘荡荡从天而降,一时间把日光也遮住,被谁伸出手接下。 “这是?” 民众之间有识得几个大字的,甫一展开从天空中接下的白色纸团,立刻就瞪大了眼睛。旁边的人全都围拢过来,缠着要让他解释,观礼的百姓旋即分成了几堆。 “这是我今日要呈上的第一样证据:由洪时英亲自监制的益州锦市观察造册。这份册子,详细记录了芙蓉城内主要布匹种类的采购价格,专用作向广储司支取补粮钱的依据。请您好好看看上面的布价——” 程俭清了清嗓子,高亢而清晰地背诵道:“白绢一匹,一千文,高出市价五百文,可买六十斗米,可供四口之家食半月;方绢一匹,一千二白文,高出市价六百文,可买七十二斗米,可供四口之家十八天;雨丝绢一匹,一千五百文,高出市价四百文,可买…” 他准确地报出造册上每一个被过分夸大的数字,以及每一个数字背后暗含着的贪婪。起先还显得单调,渐渐和人群中越来越骚动的议论声汇合在一处,如同响亮的巴掌,一下又一下地扇在洪时英的脸上。 洪时英翻身滚落下马,欲从彭霁的手中抢夺那册子,被半跪着的程俭猛然捏住手腕。他身宽体胖,一个更赛过两个程俭,此时想要挣脱却不能。少年郎君的黑眸自下而上地扫过他,明亮如寒星,带了十成的审判意味。那份不加掩饰的轻蔑顿时刺痛了他,洪时英怒从心头起,使尽浑身解数,大力甩开了程俭。 这个竖子…这个竖子…究竟是从哪个阴曹地府里窜出来的?一个两个的…都看不得他洪时英好过! 他跌跌撞撞地跑去彭霁面前申辩,却瞥见后者的脸色如同新纸一样苍白:“这个东西,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程俭仔细拍了拍膝盖上的灰,从容地站起来,表情愈发显得冷漠:“彭府君,东西是从哪里得来的并不重要,能不能作为证据才重要。如果您怀疑它的真伪,大可以比对字迹,或者审讯经手它的差役,甚至直接进京去找广储司核实。不过真到了那一步,您免不了也要脱下官帽,被问一个‘治下不察’的罪名了。” 光看洪时英那个猴急的反应,真伪哪还有什么值得辩驳的,无非就是加码,逼迫着彭霁心中的天秤倒向程俭一边。 “民妇也有案情要申告!” 物议沸腾之中,只听得花轿上传来柔婉而坚定的喝声。一名女子直接掀帘下来,穿戴的不是凤冠霞帔,而是一身破旧的麻衣褂子。 邢芳菲手捧着一张描龙绣凤的红盖头,完全不顾新妇的讲究,径直走到围观百姓面前:“请大家评一评,这盖头的绣工如何?” 有个精干的老妪主动出来,接过看了,对左右肯定说:“一等一的好。” 芳菲叹息似的一笑:“这样好的绣工,要请芙蓉城内最年轻、精力最好的绣娘,挑灯绣上几天几夜,熬得眼睛都快坏了才能完成。” 她小心翼翼地捧着这张盖头,在众目睽睽下沿街走过,好让大家都看一看那绣花究竟有多精细:“这样好的绣工,饶是放在上京城里,定然也卖得出可观的价钱。但在洪大人这里,竟可以一分不花地抢走。只因绣娘一家,都还要仰仗着那克扣了大半的补粮钱,好赶得上去参加万里之外的展销会。不然,他们就要任凭卖不出去的丝绢发霉。” 末了,她转身在彭霁面前垂颈跪下:“民妇每每想到,头上遮的盖头、身上穿的霞帔、脚上踩的珠履,都是如我一般青春娇美的女孩子,熬尽了心血,一针一线缝出,自己却连一盒胭脂钱都换不到,就不敢再轻狂,只愿麻衣如素,求得一个良心安宁。” 程俭从芳菲的手中接过了红盖头,向在场的百姓展示,话却是冲着彭霁说的:“这是我今日要呈上的第二样证据。以民膏为经,以民脂为纬,一经一纬,日剥月削,皆以啗此曹,其良心又何在?” 洪时英面色铁青,眼见芳菲连日来小意温柔,还以为自己总算打动了她,没防着她在这里设好了埋伏等着他跳。他呲着牙骂道:贱人!抬脚就要朝她踢去,幸而被程俭硬生生往中间一插,那一脚就踢在了他的膝盖骨处。 洪时英显然是气急了,根本没有收着力量。程俭疼得额头青筋直跳,咬着后槽牙站直了身子,挡在芳菲面前,分毫也不愿退让。 这一脚在人群中点燃了炮仗,家中有女儿妻眷的,率先摆出维护邢芳菲的架势:“好你个黑心瞎眼的豺狼,自己吃拿卡要,被人揭发了就打女人泄火,不怕遭现世报?”更有些血性上头的汉子,忍不住戳着洪时英的脊梁骨叫骂:“贪了赃,枉了法,不速速认罪,凭什么还拿人家讼师出气!” 贪赃枉法四字一出,人们再看今日这场极尽奢华之能事的婚礼,顿时便觉得变了味。这遍布满城的彩灯,这撒洒如雨的百果,这川流不息的宴席,有多少是由自己辛辛苦苦缴纳的赋税抵扣?那价格虚高得令人咋舌的蜀锦,又可以换成多少人家餐桌上的一汤一饭? 一旦有人领头宣泄不满,便如推倒了骨牌,一个紧接着一个,将忿忿不平意往身边人传开,进而从四面八方涌起无数讨伐的声浪,最终带动着整条街道,吵嚷得沸反盈天。 程俭转头面对着彭霁,躬腰再拜,发髻间的芙蓉花鲜艳欲滴,红得堪称刺目:“按《大魏律》,洪时英擒拿吞噬,吮民资财以自足,首犯坐赃罪,一尺笞二十,一匹加一等;洪时英滥用职权,克扣补粮钱以中饱,二犯盗所监临财物罪,一匹加一等,八匹徒一年,五十匹流叁千里,百匹者,坐绞。 他抬眼逼视眼前唯一的话事人,如同一柄枕戈待旦的宝剑,等候着最终见血的一刻:“赃既有指,恶已贯盈,我代芙蓉城众民问一句太守,何时扑杀此獠?” 少年郎君话音方落,霎时一呼而百应,激起大街小巷冲天如潮的逼问:何时扑杀此獠?何时扑杀此獠?何时扑杀此獠? 喜事转变为白事,几乎就在一念之间。 彭霁紧紧捏着那本造册,手心中都捏出了汗。一方父母官,面对着如此多双愤怒地盯着他的眼睛,彷佛舌尖上的每一个字都有千钧重。 “来人,即刻将益州采锦使洪时英押入牢中,着日问审!” 行露红妆(幕间) 洪府对面邸店内。 素商正吹罢一曲《行露》。她的心中有歌词: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讼?虽速我讼,亦不女从。 甘罗抛完纸团,实在累极了,一屁股跌坐在交椅上:“出风头的事就只知道让他去做!我呢,干得都是受苦受累的活。” 素商用丝绢细细擦着尺八的歌口,柔声道:“之前你在辉夜楼作剑舞,不见程俭多说什么。” 甘罗撅着嘴说:“小姐,你彷佛很满意他呀。除了长得好一点、做饭做得好吃一点,我看不出来他有哪里好了。为人又这么清高…”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我还怀疑他对小姐图谋不轨!看个破册子,非要叫您去他房间里看。这也就罢了,他还、他还抱您上他的床!” 素商的视线投向窗外长街,少年郎君红衣如火,那朵她摘下来给他撑场面的芙蓉花,仍旧好好簪在发上。 他…大概是知道她在看着的。 “不好说呢。”素商收回视线,低头重新开始擦拭她的乐器:“或许长得好一点,也算难得了。” 我见青山(一) haitang wo.com 陋室空巷,曾作红鸾场。初时鲜艳的封条在风吹雨淋下褪色,街道司的差役慢腾腾地清扫着洪府门前久积的灰尘,扫出许多遗留的花瓣残红。恍然不觉间,芳菲的春日已临近尾声。 那场倾城的大婚的确是一段传奇。前无古人,恐怕后来者也不会再有了。 在芙蓉城内,百姓固然会议论它的奢侈与豪华,但金满箱、银满箱,说来只是满足一时的猎奇;那文曲星下凡一般的俊美少年,才是这段传奇中真正的主角。关于他当日如何一身红袍,单枪匹马闯入敌营之中,驳得那狗官洪时英引颈受戮,最终替天伸张正义的故事,说书人在说,戏班子在演,就是让人听不腻。哪怕听够了十遍百遍,下一遍再听,还是要忍不住抚掌叹一声:“真痛快!” 就连那美少年簪在头上的芙蓉,从道路两侧随处可见的“俗花”,一夜之间身价也翻了十倍。街头巷尾、男女老少,处处见簪花,而簪花独簪芙蓉。 这位被神话了不知多少层的主人公,此时依旧是布衣草鞋,肩负一个藤背篓,装满了草市上买来的豆鼓酱油、木夯錾子等物什,活脱脱一副农人模样。 邢家母女今日就要离开芙蓉城,程俭赶完了早集,顺路来渡口送别她们。 查抄洪府,如同一锤定音,宣告了益州采锦使洪时英的倒台。尽管太守府的调查流程尚未走完,最后的罪名和刑罚级别也没有议定,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昔日不可一世的洪时英,这回是彻底地完了。 这也难怪,洪时英在政治一途上,原本就是个没有多少价值的边缘人物。仅仅是仗着出身好、运气好,才顶上了一个有实权的肥缺。 由于补粮钱涉及上京的广储司,此案终究还是惊动了天子,特意委任刑部京官到地方上巡查。对于益州的一把手彭霁而言,此举无疑有敲山震虎之效。夲伩首髮站:powenxue3.com 至于杨家,目前还可以独善其身,似乎暂时未被洪时英波及。自辉夜楼出事后,他们行事愈发地低调,甚至都不让嫡系族人在大婚上露面。 甘心是肯定不甘心的。程俭一直指望着洪时英倒台后,可以顺藤摸瓜,摸出他与彭霁和杨藏器私下里的那些腌臜勾当。但案子始终囿于贪污补粮钱的范畴,像被设下了某种禁制,少了一个向外衍散的突破口。 也不清楚那位委派下来的邢部京官是个什么底细。如果连他都摸不出这条藤上的瓜来…程俭一样不打算就此放弃。他好不容易紧追着洪时英,抓住了一点彭霁和杨藏器的硕鼠尾巴,如何能够半途而废? 益州的官场或许就要变天了。然而这样浓墨重彩的大事,正是从一个不愿沦为禁脔的柔弱女子,和她那不肯放弃、为了营救女儿而东奔西走的寡母开启的。 物极则反,命运环流。芙蓉城内人人都把他当作传奇,程俭却由衷地觉得,真正的传奇在这对渺小、平凡,但也足够坚强的母女身上。 他忽然很想把这个体会分享给素商。尽管此刻她不在他的身边,但他们一起见证了这故事的开头与结局,经历了这许多的飘摇风雨。他固执地认为,她应该会懂得的。 邢芳菲说,芙蓉城是她自小长大的地方,纵有千般不舍,万般留恋,她还是会觉得伤心,不想再目睹那街道上的一草一木,平白勾起大婚之日,她孤零零地坐在那张牢房般的花轿上,不知前路为何的凄惶。 邢母心疼女儿遭遇,变卖了家产,欲要带着她彻底离开这个是非地,去北方新寻一个安静的小城,照旧务农、酿酒,过以前那般朴实而太平的日子。 岷江之水长清,可以濯我缨。程俭和素商对邢家母女有大恩,不过,真正的大恩无需反复言谢。只是妥帖地收放在人心里,时而取出回顾,回顾一眼便可以铭记一生。 程俭又在想,素商是否也是这样处事的?也许,她并非真的像表面看上去那般冷情。反倒是心中的情感太深重,所以不得不埋藏起来,只在悄无声息的静夜里,独自对影回味。 就像她会对程俭说,专门的告别毫无必要,徒增伤感。然而,他记得她宽慰过邢母的言语,记得她和他熬夜抄写那本意外得来的账册,只为了给大婚上的审判造势。 他记得曾经在芙蓉城的春夜里,她亲手采摘过一朵芙蓉花,微笑着对他说:“芙蓉城合该看芙蓉郎。” 他是不是比初见时,多明白她一点了? 临行之前,邢母从行李中翻找出一坛酒,郑重地托付给他:“知道郎君不肯收取别的报酬,独独这坛郁金酒,是老身去长留村的路上就想好的谢礼,要是不嫌弃,请郎君和素商姑娘分着喝了吧。” 程俭代两人回答:“我们必定会用心享用。” 邢母顿了顿,感慨道:“其实,老身还有一位恩人想报答,就是她在太守府外给老身指明了前路。她同我说,若想要翻案,一定来长留村找一位叫程俭的讼师。可惜,老身只见过她这么一面…” 程俭望着那坛郁金酒,忽而眸光一滞。 先前那种模糊的预感,一度曾被他以“无凭无据”为由强行压下去,此刻返潮一般涌来,迫得他的呼吸也变急促,彷佛被人在水中突然扼住喉咙。 “关于那个人,那个让您来寻我的人…您还记得些什么?” 这声音紧绷到不像是他自己发出的。 邢母想了想,慢慢循着回忆描述:是个极年轻的女郎。个头很高,身条也很美。她戴着面纱…但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跟我们不太一样。哦,对了,那双眼睛不像我们中原人,像外面来的人…” 程俭安静了一瞬,确认道:“您是不是想说,她是个胡姬女郎?” 我见青山(二) 太守府外的胡姬女郎,和辉夜楼中的龟兹舞姬,倘若她们是同一个人呢? 程俭送别邢家母女,独自坐在邸店的窗扉下,指尖暗暗捻紧了丝线。它太过纤细,随风在虚空中晃荡。稍微错了点角度,便隐匿于光影中,叫人无从找寻它的痕迹。 他攥着那方雪白的丝帕,手中穿针引线,重新勾连洪时英一案。 起初,邢母状告到益州太守彭霁处,被后者以“衣冠户婚约不受禁限”为名驳回。一位胡姬女郎恰好在此时现身,指引邢母到村中来委托他。 辉夜楼中,那位胡姬女郎在杨藏器与洪时英身边随侍。素商借助“泼胡祈寒戏”戳破杨藏器的身份,自雨亭装置恰好在那之后坍塌。 不久,程俭在集市中再度撞见那位胡姬女郎。他正为缺乏指证洪时英的直接证据而烦心,当夜就有一支白羽箭找上门来,恰好送来了那本布价造册。 单个巧合或许纯粹是巧合。如此多的巧合同时出现在一个案子里,不可能不引起程俭的怀疑了。 他一直有种莫名的预感。洪时英这个案子,自他接手算起,直至大婚中在芙蓉城百姓前挑破,实在是有些…太顺畅了。 顺畅得,好像有人事先安排好了每一个关键节点,就等着他一步步摸索过来似的。 窗外春光明媚,程俭却无端感到一股寒意。 如果他走来的每一步,都逃不脱那人的精心算计,谁敢说他再往前一步,不会就此落入一个更大的圈套? 想到这里,他放下了手中的丝帕。白底上绣着的那枝桂花,大致已经成型。峭骨冰心,霜质体洁,端的是广寒宫中第一香。 程俭原本没打算花费这么多心思的。从“买一块成品布赔给她得了”,到“找一个娴熟的绣娘定制得了”,再到“干脆我自己动手绣得了”,还要精益求精、好上加好,其中的心路历程,他自己也解释不清是为什么。 兴许是想要好好谢谢她的。能够顺利解决这个案子,就算真的有人在背后操控,素商同样在明面上帮助了他许多。 谁让她看起来什么都不缺?他只好把心思动在这些小地方。 不指望那个冰块儿脑袋能发现。但要是她真的发现了,程俭希望能让她会心一笑。 他取出素商原来的那块手帕,两相一比对,几乎相差无几。光论绣工,他自己亲手绣的这一块,还要比旧的那块灵动上几分。 程俭左看右看,仍觉得缺少了点什么。 他举起手帕,对着阳光仔细地检视。这一看,才看出在暗处不易察觉的细节——原本的花朵蕊心用的是明黄色绣线,他在脑海中设想着,换成金线会更好。 金线是他当初没有配过的。看来,只得再多跑一趟绣巷,顺带着去打听打听那位龟兹胡姬的消息了。 * 芙蓉城草长莺飞,春光独独照不彻这一隅幽深的地牢。 大红的喜服换作破败的囚衣,洪时英面朝天窗枯坐着,一夜间像老了十岁。 周遭安静极了,连老鼠啃噬苞米的声音都听不见。恍惚中回过神来,他才发现门口的看守不知何时被撤走了。 满是血丝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莫非…? 足音越来越近,不紧不慢,每一步都控制得恰到好处。那是久居上位者才会有的优裕。每一步,都在暗示着旁人她的教养与尊贵。 “怎么,见我不是杨家的人,很失望吗?” 牢狱的黑暗中,少女清而冷的声线,无情地戳破了他的幻想。洪时英脱力地跌坐在茅草上,先是望见少女素雅的裙摆,而后是摇曳的披帛,最上方一双深潭般的眸子,既无怜悯,也无讽刺。 他想起噩梦中出现过的另一双眼眸。一样的年轻,熊熊燃烧着蔑视。他说不出来哪个更让他反胃。 “不是杨家的人就滚吧。”他自暴自弃地说。 少女并不恼怒,仍是平静地开口:“杨家的人已不可能来救你,但是我能。” 洪时英的瞳孔骤然缩成一个黑点。他猛地抓住牢房的栏杆,手上的铁链摇得哗哗作响:“你、你胡说!杨藏器…杨藏器不可能不管我的…” 少女淡淡说道:“辉夜楼失事后,杨家忙于收拾自己的首尾,本就自顾不暇。他们早存了与你切割的心思,不然为何连你的大婚都不愿现身?” 洪时英仍在痴痴呓语:“不可能…不可能…我们做过约定的…” “无论你们之间做过何种约定,”少女决计给予他最后一击:“在杨藏器亲手将采锦布价造册交给我的那一刻,应当都不作数了。” 洪时英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她,如遭雷轰一般:“你说什么?” “将功抵罪,弃暗投明,自古已有之。何必如此惊讶?” 洪时英一拳砸在地面上,恨恨道:“杨贼!枉我如此相信你…” 少女轻巧地拽了拽裙子,半蹲下来,平视着他:“我知道,在你夸大的蜀锦价格中,一部分用于洗白杨家走私人口所得的灰色收入。杨家的明帐查不出来问题,因为全都在你这里过了一遍。只要咬死了那些数字全都是你的赃款,与他们毫无关系,杨家便可以从中脱身了。” 洪时英呆呆地歪在地上,彷佛变成了哑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自以为借由这种方式,把杨家和你绑在了一条船上。只要他们还在经过你的手来洗钱,就等同于被你捏住了一个把柄。但你没有想到过,杨藏器会率先出卖你吧?” 停顿片刻,少女缓缓说道:“洪时英,你虽勉强算得上是出身名门,但在益州,杨家是根深叶茂,而你是独木难支。于他们而言,舍了你一个,作断尾求生之举,又有何难呢?” 地牢中再度陷入了寂静。少女保持着半蹲的姿势不动,耐心等他的回复。半晌,洪时英才从巨大的打击中醒转过来,通红着眼眶,死死地盯住她:“你方才说,你能救我?” “这就要看你能提供给我什么了。”少女单手撑着下巴,有商有量地说:“杨家可以投诚,你也可以。其余不提,我至少能够保证,你远在秦川的家人不会被株连,甚至能得到赡养。” 洪时英梗了梗,说:“我凭什么相信你?” “本官可以做她的担保。”不远处传来一道洪亮男声,激得他打了个冷颤。他日日夜夜被这道男声逼供,早已把那份恐惧刻入了骨髓。一名面色冷肃的青年大步走到少女身边,正是天子特派调查本案的使者,刑部侍郎孙思峤。 少女重新提着裙摆起身,端庄地凝视着他:“现在总可以开口了吧?请务必长话短说,还有人等着我回去用饭。” 我见青山(三) 待洪时英把该吐的吐干净了,素商孤身走出地牢,外面已是黄昏时分。 她伫立在台阶上,见暮色沉沉,点墨般的椋鸟撒向天空,扑飞着向密林中归去。 孙思峤紧随她出来,站在落后一步的位置。这位以“铁面阎王”着称的刑部要员,垂首向她恭敬地汇报:“杨家派来的探监人员,已被属下命人悉数拦回。太守彭霁的一举一动,同样在严密监视之中。” 素商并不回头看他,只道:“握着洪时英的供认,孙侍郎应该明白接下来要做什么。” “属下领命。”他向素商抱拳一拜,直起身子后,又从袖中摸出一物:“这是您之前要的金创药。” 素商这才悠悠转过身,接下那个小巧的陶瓷瓶。 程俭在洪时英婚礼上被踢中的那一脚,她看得分明,必定是踢在了实处。任他嘴犟说不妨事了,这几日看他走起路来,还是有些跛足。 难得长了一副挺拔的身板,要是因此仪容有损,未免太可惜。 孙思峤告退后,素商收放好药瓶,等来了她的下一个访客。桑树旁立着女郎一人,身量高而身形美,面纱上方独独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眸,是典型的龟兹人长相。 她快步行到素商面前,郑重地向她曲膝行礼:“奴婢见过小姐。” 素商虚扶她一把,温声说:“赫莲,你已经不再是奴婢了。” “小姐对奴婢和奴婢族人之恩,情同再造。奴婢不敢在小姐面前放肆。” 素商顺势在地牢门口的长凳上坐下,轻轻捶了捶自己酸胀的小腿。即使赫莲站立着,她坐着,少女仍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 “路是你自己选的,我不过是顺水推舟。”素商目光廖远,有些倦怠地说:“芙蓉城这盘棋,是我近期下得最满意的一盘。棋子当中,你是最不起眼也最要紧的一颗。你把自己的每一项任务都完成得很好,最终才能够回归自由之身。” 赫莲依旧垂着头:“就算是这样,也是您当初在雨中为奴婢撑的那把伞,让奴婢坚定了走出第一步的决心。” 素商清浅地扫她一眼:“指引邢母、安排泼胡祈寒戏、搜集藏匿在杨家的采锦布价造册,这些你都做得很好。不过,我没有叫你去破坏自雨亭吧?” 赫莲面色一红,连忙在素商面前躬身,口中告罪道:“奴婢原本不想贸然行事,实在是…实在是,不想眼睁睁看着檀弋被他们带走…” 素商猜也是这样——檀弋大概是那个英俊的昆仑奴。赫莲她是熟悉的,一向是个谨慎缜密的性子,尚且有着这样出闯的时候么? “也罢。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终归是要让杨家的辉夜楼倒台,迟一些、晚一些,都差不多。” 赫莲这才重新起身:“多谢小姐体谅。” 素商问道:“等彻底扳倒杨家之后,你拿回自己和姊妹的身契,可有想过别的出路?我自是可以准备一笔钱,护送你们返回故乡。” 赫莲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小姐有别的计划?” 素商垂下眼眸,慢条斯理地说:“连日来与你通传消息的这些人,都是我逐渐在益州埋下的暗桩。我有意化零为整,组建一个更严密的情报机构。在我看来,你是最合适的领导者。” 赫莲彷佛不敢相信,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她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素商准备把权柄交给她。而在此之前,她不过就是个卖笑为生的卑贱舞姬,像玩物一样转手被送给不知哪位恩客,差点还病死在那个奋力反抗后的雨夜中…直到她与眼前这位少女相遇。 她当即就往素商跟前重重一跪,举起一双美目,无泪而含情:“奴婢愿为小姐效力。” 素商颔首,满意道:“你果然不会拒绝。” 为了向杨家开刀的这一日,她已经事先布局了太久。当邢芳菲母女进入她的视野时,素商知道,她一直耐心等待着的那个机会终于来了。 洪时英终归只是一个引子,杨家才是她此次益州之行的正餐。 素商仰头望了望落日的余晖,竟有些期待旰食的菜色了。 虽然无人主动提议,洪时英一案后,他们几个还没有坐下来好好聚过一次,眼看着就是要把这不具名的庆功宴安排在今晚。 程俭一大早去了草市。无论甘罗如何逼问,他都誓要把这个关子卖到底。殊不知素商早已从他陆续凑齐的食材中窥得了先机:糯米、绵青、猪肉丁…大概是要做青团吧。 蜀地静谧安宁的春夜,也不清楚还能让她再看上几回。 可惜。这份静谧安宁或许属于程俭,但终究与她无关。 素商刚要和赫莲分别,忽然听得马匹长嘶声,马上的孙思峤去而复返,顾不得礼节,直把缰绳狠命拉停,急道:“杨家出事了!城门守卫来报,查获乔装打扮的杨家亲眷,正准备逃离芙蓉城!” 素商神色微冷。姜还是老的辣,他们前脚才用离间计逼得洪时英招供,杨家后脚就在安排退路了。 又是一串急促马蹄,地平线上,甘罗策马狂奔而来,刘海被汗水打湿成几绺—— “程…程俭不见了!” 我见青山(四) 眼前重影交迭,后脑勺钝痛难当,牵扯得他额间的青筋突突地抽动。 买完金线从绣巷出来,天边残阳如血,椋鸟惊动地扑飞着,迷失于静默的山峦。 这是他记忆中最后的画面。下一瞬,他陷入了黑暗。 他被人偷袭了。 程俭挣扎着环顾四周。逼仄的地窖里,码放着成摞的巨大冰块。丝丝寒气深钻进骨髓,如同置身于严冬一般。 他…认得这个地方。小时候,程俭被杨氏的宗族子弟故意关在这里捉弄。许多年过去,它的布置仍旧是老样子。 这是杨家藏冰用的冰窖。 程俭试着动了动身体。他的双手被倒扣着绑在了椅背上,粗糙的麻绳深深嵌入了皮肉里。向后摸了摸,是个死结,不能靠他自己解开。 窖门移开了一线,火折子奄奄一息地跳动着,让本就不流通的空气变得更加浑浊。 杨藏器匆匆走到程俭面前,火焰刷得往他面前一过:“俭儿醒了?” 程俭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为什么绑我?” “俭儿,你这是明知故问。” 杨藏器把火折子安置到一旁的桌案上,双手抚过一条蟒蛇般的长鞭。火光下,男人的侧脸半明半暗,如同鬼魅。他痴迷地打量着鞭子上的倒刺,似乎那不是刑具,而是一方他新得的上好龙尾砚台。 “我还是小瞧了你,没想到你的本事这样大,连藏在我家中的布价造册都顺到手了。看来俭儿这小偷小摸的毛病,还是没有改好啊。” 程俭横眉道:“你明知道是陷害!” 他八岁在杨家上学时,曾被杨叁找借口支开。再回来,行囊中竟多出了一枚不属于他的扇坠。事情闹大到杨氏长辈处,即使程俭想尽办法辩白,为了维护杨家那位好孙儿的名声,他还是免不了挨一顿毒打。 杨藏器恍若未闻,阴冷地对他笑道:“清白也好,冤枉也好,有那么重要?世人往往只看到他们愿意看到的。世人眼中的世家花团锦簇、风流无双,那么世家就必须风流无双。” 程俭从杨藏器的笑意深处看到了一丝疯狂。他深吸一口气,镇静道:“无论你信不信,造册都是我意外得来的。杨家在益州耕耘日久,树大招风。论仇敌,我不一定能排得上号。” 杨藏器把鞭子尾巴一圈圈缠绕在手掌上,不理他分辨,沉声切入正题:“洪时英留的后手在哪?” 程俭顾不得太阳穴跳痛,脑子转得飞快:什么后手? 方才的只言片语里,他大体拼凑出一层杨藏器与洪时英的关系:洪时英的要害之一,那本采锦布价造册,之前似乎是掌握在杨家人手里;那么作为反制,洪时英必然也留存着杨家的把柄。 会与杨家从事的胡奴走私有关吗?程俭直觉不是。上次他拜访杨藏器,警告他说下次一定会带着相关证据来,后者并未流露任何焦虑之色。 逼得杨藏器不惜绑架他的后手,具体会是什么? 程俭沉默了片刻,不动声色道:“你凭什么认为洪时英会告诉我?” 杨藏器逼近了他:“俭儿,彼此知根知底,就不必兜圈子了。近日我派去地牢探视洪时英的人,都被他以各种借口拒见。若非他早已出卖了我,做贼心虚,他为何要躲着我不见?” 他话音刚落,一记鞭子紧跟着狠狠甩在了程俭身上! “你才是那个手握布价造册威胁他的人!” 耳畔嗡嗡作响,火辣辣的刺痛燎遍他的全身,冷汗后知后觉地湿透了他的鬓发。他勉力地抬起下巴,冷笑道:“杨大人既然如此后怕,当初就不应该做下这种丑事。” 在昏沉光线中,程俭的眼睛亮得吓人,倒映出杨藏器渺小而惊疑的身影。杨藏器一扬手,又是一记鞭子落下:“我杨氏的穷酸亲戚那么多,为何人家独独欺凌你一个?就因为你不懂得什么叫低头!” “有才干如何?有美名如何?离了我杨家的庇佑,你第一回考试落榜,第二、第叁、第四回照样会!你就一辈子窝在这乡下做个破落书生吧!” 杨藏器一面斥骂,一面手不停挥,哪里还有平日温和稳重的模样。鞭子踩着他的话音“啪啪”甩落,倒刺勾破衣服,撕咬开程俭身上每一寸皮肉。起先还痛得让他浑身战栗,他硬是咬住了下嘴唇,不肯多呻吟一声。渐渐的,那份痛也痛得麻木了,肩膀、胸膛、大腿…都在混沌中脱离了知觉,唯一清晰的仅剩鼻端弥漫开来的咸腥味。程俭被打得弯下腰,哇得一口,吐出一大滩鲜血来。 程俭偏头在衣领上抹去血渍,嘴唇红得如同咬碎了丹蔻汁液。脸上虽苍白,因了眼中藏也藏不住的蔑视,更显出一种开到荼蘼的艳色,彷佛狼狈的不是在椅子上被往死里抽打的他,而是面前大动私刑的杨藏器。 杨藏器深恨他这种作派,一个无权无势的乡下小子,凭什么总能摆出一副看不上他们簪缨之家的态度?他抡圆了个胳膊,往程俭膝盖处重重一抽。耳边响起“咻”的一声,新伤迭着救伤,直直冲上脑门,程俭差点要疼得昏死过去。 “科考…还真是你在背后操纵,”他急喘着粗气,强直起身子,逼迫自己在彻底昏死前尽可能套他的话:“真令人意外,杨家不堪到如此地步了…” 杨藏器似是自嘲地笑了笑:“祖辈是龙凤,父辈是虎豹,子辈却不见得一定能成器。这样大的家业,年岁越久,越成尾大不掉之势,哪里是靠一两人能撑牢的。我出手干预科考,也是被逼无奈!” 程俭并不吃他的怀柔手段,忍着贯穿五脏六腑的剧痛,一字一句地戳破:“你这是…为杨家的贪婪找借口…” 杨藏器尖声打断道:“四世基业,唯独不能败在我的手上!” 他从那把被人夸赞风度翩翩的骨头里压榨出更多的狠戾,照准程俭的膝盖,一轮又一轮地抽打,哪怕被逼至了穷巷,仍要拼死拽着他反扑:“俭儿,你早点跟杨伯交待,也少受点活罪。快说,洪时英的后手到底藏在哪?!” 程俭张了张嘴,他的嗓子已经半哑了。就算还想再说些什么,喉间堵着的那泡浓郁血痰照样不能让他如愿。冰窖里的寒气渗过深浅不一的伤口,一缕缕钻进他的脊髓,刺得他直打寒颤。意识马上就要脱离肉体,眼前白光阵阵,转眼被火焰炙烤,转眼又被冰水浇了个底透… 窖门再度被人推开,一道澄澈的月光打在昏暗台阶上,投下万般变幻光晕。就在这短短的一开一闭之间,程俭恍惚中听到了什么。 仆役的急报、杨藏器的质问,有人左右架住他起来、推搡着他往外面走,一阵阵钻心附骨的痛。 月色沁凉如水,而程俭听到了比月色更凉的曲声。 世间仅此一人,心事凝成千山雪,奏得出这一阙遗世而独立的尺八残谱。 他知道,是素商来了。 我见青山(五) iyuzha iwu.x y z 程俭一度以为,神思游荡之间,是不是他痛得连听觉都错乱了。 据说有一种名叫“桥姬”的女鬼,常年盘踞在奈何桥上,以亡者生前最爱之音,引渡迷茫的灵魂涉过忘川。 不是他听惯了的山歌对答,不是他闲时摆弄的横笛,不是老师偶尔一为之的袅袅琴筝,更不是不是清晨起床梳洗毕,枝头婉转春莺叫。 濒临昏死时,他心心念念的,是素商那首没有下文的残曲。 然而,越往外走,尺八的曲音越清晰,是他从未听过的新一段。程俭这才敢肯定,素商是真的来了。 这个自不量力的傻女郎,不会误以为这回也能走运救下他吧? 原本,他是打算为她蒸一笼青团的。春天快过去了,最好让她赶一赶这个尾巴。更多免费好文尽在:pow e nx ue 7. c om 没口福的家伙。啊,绝对不是在说素商。 要想个办法赶紧叫她离开…她不应该来淌这趟浑水的。 程俭竭力地睁开眼睛,无数点星火在黑夜里跳动着,逐渐衍散,又逐渐聚焦。 铁骑肃立,高举起照明用的火把。杨氏大宅被府兵里叁层外叁层围住,只待一声令下,便可以踏平这幢华美而腐朽的建筑。 他们之所以按兵不动,只是顾忌着杨藏器挟持的人质——那个浑身鲜血淋漓的少年郎君,被杨藏器用长鞭勒住脖子,几乎就在陷入昏迷的边缘。 他的面上满是汗水,看不清楚容貌。但有人通过那变了味的一身红色认出了他。这不就是那位单骑杀入大婚的讼师么? 杨藏器倒是衣着得体,却再难找出昔日杨家家主的一丝风度。他的神色焦虑不安,大半个身子都躲藏在程俭身后,生怕布置在哪里的暗箭射中他。 只有一州太守才可以调动府兵。见了此番情景,杨藏器心里一灰,知道彭霁多半是被控制住了。 兵队中为首的孙思峤厉声向他喊话:“杨氏亲眷畏罪潜逃,皆已捉拿在案。杨藏器,你还不立刻束手就擒?” 杨藏器难看地勾了一下嘴角,仍要垂死挣扎:“罪?好好瞧瞧这块御赐的牌匾,我杨家勋业有光、功名无间,何罪之有?恳请大人给在下说道说道。” 孙思峤只冷冷吐出八个字:“内外勾结,科考舞弊!” 昏沉中,程俭愈发地呼吸困难,这才察觉是杨藏器暗暗收紧了手中的鞭绳。只听杨藏器颤着嗓子问道:“是不是洪时英举报的?是不是?” “洪时英是在本宫逼迫下供认的。杨大人何必为难一个一无所知的平头百姓?” 铜墙铁壁般的骑兵后,扬起一个清冽的女声。音量不大不小,刚好够在场之人听见。声音里全无情绪起伏,一昧地淡然平和。似乎她只是来赴一场四月天的花事,待到压也压不住的花瓣如细雪般簌簌而下,她便可以就此飘然归去,再不见芳踪。 程俭回想起在梨花树下的邂逅。少女罗裙轻扬,春日的暖风捞起她帏帽边一团细软白纱,玩耍般地扑打在他面上。他垂眸看着她掸掉肩颈侧的点点碎白,那样美而无辜的流利线条,是司花的女夷费心而随心的一笔,盛着数百片清雅精魂,撇折出耐人寻味的余韵。 那样连蝴蝶都不忍振翅惊动的好时光。 马匹自发朝两侧撤开,少女缓步从中而出,走得仍是那般娉婷,连风雨飘摇都不能叫她变色。 再熟悉不过的面容和身姿,只无意多看她一眼,在蜀中相处时的点点滴滴,便如春潮般急急向他涨来。 程俭在恍然中惊觉,和初见时相比,也许他从来就没有明白过她。 他的心底酸涩,更胜过身上的疼痛。这不是…应该的么。 他连她的本名都不知道。 杨藏器面色骤变。放眼整个大魏朝,几人有资格自称“本宫”? “你,究竟是谁?” 少女不动如山,在长街铁骑的簇拥中,淡淡开口道:“本宫乃大魏朝嫡长公主,封号固城,名为元漱秋。” 我见青山(六) 当今天子少嗣,膝下惟育有叁子一女。一女为冯皇后所出,六岁即得封号采邑,是为固城长公主*。 据说她体弱多病,自小深居于专为她修造的步虚宫中,轻易不见外人。直至她十五岁时,向天子提议重开折桂阁,广纳四海人才,民间才逐渐有了她的传闻。 任凭传闻如何演义,长公主始终是云端上的人物。谁又能料想,她竟然在此刻现身于芙蓉城。 元漱秋依旧身着一袭素雅道服。然而,已经无人敢将她视作等闲的女冠了。 大魏朝至尊的公主殿下,站成一嶂妩媚的青山,而料青山见她应如是。 杨藏器瞠目瞪视她,全然忘了世家最为看重的礼节。半晌,他如梦初醒似的,苦涩大笑起来:“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程俭纷乱芜杂的思绪被一道惊雷斩破,层层迷雾散尽,这盘一度陷入被动的死棋,才重新让他看分明。 他彻底估错了操盘的棋手。是他,信誓旦旦地对元漱秋说,我决定要相信你,就会一直相信你。他一次也没有怀疑过她,哪怕这个答案如此清晰,清晰得有几分可笑。 洪时英一案,自始至终都是元漱秋布下的杀局。以此为饵,最终要钓出的是蛰伏于暗影中不出的杨氏。 他疑心过案件进展得太顺利了,就像有人完全读懂他的所思所想。除了日夜与他形影不离、在最前线关注事态演变的元漱秋外,还有谁能做到? 凄冷的夜色里,程俭隐约瞥见落在后排的龟兹舞姬。不会弄错的,她根本就是元漱秋身边的人。 他呢?在这个一环套一环的案子中、在元漱秋的棋局中,他扮演的又是怎样的角色? 元漱秋说他天真,当真被她说中了。他一直自以为是主动的,主动接下委托、主动调查辉夜楼、主动地闯入大婚,都不过是被她推着向前。她布好了星目,挂出了边角,导引他这颗热血上头的棋子,自故事的肇始,一步步走向结局。 如今到了揭幕之时,程俭自己也不能厘清,有多少种情感堵在他的胸口作乱。 是惊诧?他早就知道元漱秋从来不会按照套路出牌。 是愤恨?元漱秋无疑帮助他解救了邢家母女,顺利挖出了杨氏这块烂痈。 是背叛?他们之间从未交换过任何誓言。何况,是他自顾自地信任了她。 既然通通不是,为何他的胸口还是泛起淅淅沥沥的闷痛。与遍布全身的皮肉伤不一样,他好歹知道是为了什么挨了这顿鞭子。面对着元漱秋,他却连名目都找不出一个。 好像是他自作多情,和她共赏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烟火。曲终人散时,她独自一人离席而去,惟留他沉浸于那短暂而虚妄的绚烂。 元漱秋的面容依旧是那般淡然。似乎她看过便看过了,匆匆步履,从不曾为之滞留。 她不在意向他戳破烟花易冷,一如不在意向他戳破她的暗中筹划,只是专注于执棋、布棋、落棋。 还是说…她根本就不在意程俭这个人。 程俭勾了勾嘴角,如此简单的一个动作,牵扯得被夜风吹干的伤口隐隐作痛。枉他自信逐渐懂得了她。也是,棋手对她信手捻起的一颗棋子,有什么多解释的必要。 元漱秋空灵的目光越过了程俭,径直投射在杨藏器身上:“杨大人,局是本宫做的,洪时英是本宫审的,对杨家的生杀大权,一样掌握在本宫的手里。即便你要报复泄愤,也应该冲着本宫来,不必要挟一个无辜的普通人。” “无辜?普通?”杨藏器嘲弄地冷笑着,衣袂在跳动的鬼火中狂乱,“公主殿下有所不知,洪时英大婚过后,芙蓉城处处都在传唱——青天朗朗,白日昭昭,文曲星动,芙蓉郎来。他程俭的风头只怕早就盖过了杨氏,沽名钓誉之辈,与普通人何干?益州怕是要改姓程,不姓杨了!” 元漱秋沉静说道:“杨大人,本宫要提醒你一句。益州既不姓程,也不姓杨,而姓元氏。” 杨藏器闻言,脸上虽勉强撑着笑意,神色愈发显得惨白:“这便是殿下要取缔我杨家的缘由?” “不。内外勾结,科考舞弊。这才是本宫要取缔你杨家的缘由。” 元漱秋语气笃定,字字句句间,透着股滴水石穿的力度。 杨藏器仰天而笑,笑声中蕴含着道不尽的凄凉。他深知元漱秋既敢带人围了杨府,必定掌握了指证杨家参与舞弊的证据。头上高悬着的御笔牌匾,为这个钟鼎之家写下别样的句号。曾几何时由天家赐予,如今再由天家收回。 熙熙攘攘半生,汲汲营营一世,落得个如此下场。还真应了那句他曾经不当回事的俗语——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头捕螳螂。 这位一呼百应的杨家家主痴狂地笑着,在场无人会来附和,终归是笑出了眼泪。 杨家大势已去。 程俭一时间只觉得疲惫。既是为了他自己全身的伤,也是为了与他多次交手过的庞然大物就此轰然倒下,轻得激不起一粒尘埃。 他的脖颈间骤然一窒,冷却下去的血液逆涌回喉头。空气一点点流失,他本能地要去拉扯那根卡住他呼吸的鞭子,一挣扎,却被勒得更死,要、要喘不上气… “杨氏其余人等任凭你们处置。以程俭一命换我一命,放我走。”杨藏器暂时从癫狂中恢复了理智。但,谁看不出来是假象? 真是疯了。这些世家的伪君子,言必称大义、气节、风度,穷途末路之下,竟然还想各自飞? 气氛紧紧地绷着,连最好斗的骏马都听话不敢嘶鸣。军士们牢牢夹住马腹,盯死了杨藏器,像弓弦拉满到极致,下一瞬便将万箭齐发。 给我清醒点,程俭。这是天亮前最后的对峙了。 元漱秋仿若未察,顺手整理好耳畔被风吹乱的碎发,秋月般的脸庞上挟着几分闲情,彷佛对方所要求的,在她不过是一件叩茶赏花的小事。 她甚至都没有多看程俭一眼。无论是作为人质、棋子、朋友…她只是微微侧首,打量着坠在腰间的太守白玉令牌。但凡持有这块令牌,便可以随时调遣府兵,或自由出入城门,免受盘问。 她真的要放走杨藏器? 程俭的神志在疼痛与混沌中反复徘徊,寻不到一个出口。可他的本能、直觉,随便怎么喊,无不在挣扎着提醒他,以元漱秋的处事方式,绝对不可能就这么放过。 一个耐心等到最后一刻翻盘的棋手,要的是势在必得。 电光火石之间,程俭意识到了什么。元漱秋根本不是在看那块令牌,她是在看腰间红缨系着的乐器。七孔,横贯一条裂痕,通体碧绿色…是那管名为“不住溪”的横笛,不是她常用的尺八。 初抵芙蓉城的第一晚,少女对群山听众吹奏。彼时她墨瞳中凝着一池冷清怀念,温柔地对他慨叹,笛子意味着她一生中的警告。 笛子意味着警告。 生死关头,程俭仍旧记得她蹙起的眉。他顿时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极目向远处搜寻。黑沉沉的深夜里,正适合于掩藏阴谋与秘密。一记光斑飞快地掠过,不知何人隐蔽于黑影中,试图捕捉白银月色。 元漱秋在众兵士防备下,解开腰间令牌,抬手将之举起,预备要扔给杨藏器—— 程俭强忍着肩侧撕裂般的疼痛,尽量不惊动胁迫他那人,脖颈偏转一个角度,为她留出那个最恰切的通道。 一箭穿云而过。 鲜血剧烈喷射在程俭的左颊上。即使来自于那个作恶多端的人,依旧如此滚烫。他本就摇摇欲坠的视野中,彻底陷入一片猩红之色。元漱秋站在尽头处,他模糊中有些说不清的庆幸…她还是那么干净、澄澈、不染俗尘,一如他们初见。 杨藏器死了。 ——— *长公主:东汉后,长公主封号多指皇帝姊妹,偶有指皇帝长女。本文取后者含义。 胡不归?(一) 冲天香透,万树金黄凌寒开。秋意明灭间,少女从桂花林中缓步行过,披帛曳开一地残痕。 他伸手欲触,抓住的只有风声。 春日…已经过去了么? 程俭猝然睁开双眼。元漱秋斜倚在窗缘下,出神地仰望着满园苍翠。一滴晨露顺竹叶滑落,滴答,落在下一片承接的竹叶上。 她听见程俭醒了,回首来望他。竹影在她白皙的面庞上斑驳,被微风一吹,连带着沙沙作响。像新出窑的瓷胚,墨笔写意绘出绿筠。 “…素商?” 喉咙撕扯得紧。哑声说了两个字,余下的都干干卡在舌尖。元漱秋走到他床前,倒了一杯白水给他。润了润,程俭才找回自己的嗓音:“多谢公主殿下。” “你高烧了半宿。”元漱秋陈述般地说,“至于身上那些伤口,我已派人处理过了。虽然血流得多,好在都是些皮肉伤。外敷内服,慢慢静养着,应该不会留下疤痕。” 他的心头一松。无论如何…她还是关心他的。 “为什么把我牵扯进来?” “这个问题,我回答过。”元漱秋伫立在他床边,漆黑的眸子本来不惹尘埃:“我是为天子求贤的使者。此番私访益州,扳倒扰乱科考秩序的杨家是其一,其二是为了寻找一柄趁手的好剑,剑斩世家之人。” 程俭心头刚刚燃起的光亮又黯了下去。原来,她从头至尾是这样看待他的——一柄趁手的好剑。 元漱秋察觉不到他的失落,径直往下说道:“杨家不过是个序幕。科举推行十余年,寒门始终不得重用,全因世家大族把持着官场机要不放。我欲打击世家,只得从寒门中扶持新人,张羡钓为此向我举荐了他唯一的弟子。坦白说,我对你很满意。” 程俭艰涩地问:“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告诉我?” “因为我不会轻易相信人。” 而他轻易地相信了她。 “我…以为你是真心想要帮我的。” 元漱秋清冷冷地乜他一眼,好像他烧糊涂了:“我的确在真心帮助你。程俭,别想错了。我和你的根本目的一致,你要替天行道,我要揭发杨家,本来就是一体两面。之所以不对你透露我的计划,一是我还不够信任你,另一方面是从旁观察你的能力与价值。再好的宝剑,也要上手杀过敌才知道合不合用。何必摆出这副委屈姿态?我从来都没有对不起你。” 程俭扯了扯唇角,手指用力捏紧了褥面上的褶皱。是、是,她每一句话都说得不错。她不欠他什么,也没有跟他坦诚相待的必要。不过是目的相同,结伴走了一段崎路,偏偏他上了心、在了意,好感了一个名叫素商的道姑女郎。 元漱秋说,只把他当作一柄好剑。可是她认真读过他写的文章,一读就读到了乌雀南飞。她吹过许多的曲子,默认天地之外,他作她唯一的知音。她皓腕簪过一朵芙蓉花在他发上。她挺身出来维护他,点燃不香之香。她浅笑着称赞他,每一餐、每一饭,他都准备得十分用心。她的笑意化为了酒,实在可以醉人。 如果她始终只是在掂量他好不好用,那么这些又算得上什么? 攻心之计吗? 程俭想要朗声大笑,笑他终于解开了这个连环套。一笑,却牵动得五脏六腑都跟着发疼。 到头来,他是不是应该庆幸,他还有几分值得元漱秋动用攻心之计的价值? “你说得对,我实在很天真。我以为你做了这么多,至少说明你是有一点在意我的…结果不过是你计谋中的一部分。” 元漱秋无言地凝视着他。她不是一向聪明吗?怎么这会又蹙着眉、挂着一副困惑不解的表情了? “我的确在意你。”元漱秋斟酌片刻,终于开口说道,“我说过,你是难得的人才。借由洪时英的大婚造势,就是要将你推为新贵中的第一人。杨家垮台后,益州的考场会重新清明。以你此番声誉,加上自身的才学,通过乡试、进而参加明年上京的省试,并不算困难。” 眼见程俭仍是一派黯淡的神色,元漱秋软下了声,安抚性地说道:“我诚心希望程郎入我彀中来。无论钱财、名利、地位,但凡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程俭愤而转过脸,欲要发作,遇上元漱秋的清眸,最终只是自嘲地笑了笑。他遍体鳞伤地躺在床上,与居高临下的元漱秋对峙,落魄中依旧带着一丝桀骜逸气。 “殿下自己没有心,也不懂得别人的心。” 元漱秋眸光一滞,彷佛意外会等来这么一句话。她那张水月观音般的脸庞上,不染人间声色,此时亦微微漾起皴纹。映在天心的一轮圆月跟着破碎了一瞬,仅仅是刹那的动摇,再观望时,圆月不复有缺,浩浩汤汤的湖水已然回归澄静,映得出照影之人,映不出湖底波澜。 “我需要懂么?”元漱秋冷淡地诘问。 是啊。她需要懂么?他有什么资格摘下她,让原本就在云端上的她靠近他、懂得他? 言尽于此,两人都无话可说。无形的高墙横亘在元漱秋与程俭之间,昭示他们那不可解的身份之差。疏远是如此轻易,反衬得那些谈笑、晏坐、你来我往、同进同退,是如此的不堪,轻轻一击便击碎。 春日终归是过去了。 “在你伤好之前,我会一直派人医治。不用觉得过意不去,就当作是你老师的面子。”元漱秋率先打破了沉默,“既然你坚持回绝我,我不会强人所难。来年你进京赴考,仍可以到我府上行卷。你也知道,省试比乡试更看重名流的溢美。你是聪明人,分得清事情缓急。不该你逞能的时候,不要逞能。” 少年郎君俊美的眉眼里,失去了惯常的灵动,不知有没有将她的嘱咐听进去。 他木木地捂住胸口,按下那一阵又一阵的闷痛,垂首向她礼道:“俭,谢过公主殿下抬爱。” 元漱秋的目光轻飘飘落在他身上,凝神处,却空无一物。 “照顾好自己。对天下的好文章、好音律,还有青年才俊…我总是爱惜的。” 好文章成百,好音律上千,纵是五陵年少的青年才俊,也不只他一个。 程俭落拓地一勾唇,苍白的病容上泛起薄雾一般的怅色:“程某知道。” 他无意中摸到了收藏在怀里的丝帕。真遗憾啊,那枝桂花的蕊心还是来不及绣完。他特意挑选了混编金箔的丝线,设想着绣好之后,往阳光下一展,该是怎样的耀眼炫目。 程俭不喜欢欠人情。但他已然欠了她一个巨大的人情,怀中的这点东西,还不还,似乎都无关紧要了。 “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元漱秋随手抻了抻坐皱的裙摆,流沙似的披帛,就这么从他床沿边曳过。 她的背影纤细而静美,与任何一个蜀中山间采荇的少女无异。 行至门口,她忽而回眸望来,无悲亦无喜,只是学那诗词,却把未熟的青梅嗅,撂下一句家常闲话。 “程俭,我早就说过的,没有人愿意叫我的本名。你…之前还不相信吧?” 他心中一震。那道背影已离开了。 移墙竹影动,不见玉人,惟留疏朗朗风,拂过篁林叹息。 隐约仍在那个浸透了桂香的梦中,不知此身是客。他伸手欲触,最终什么也没能抓住。 胡不归?(二) 康宁十叁年四月末,益州杨氏伏法。 经前采锦使洪时英指认,过去数年中,杨氏持续向太守彭霁行贿,与之内外勾结,操纵益州乡试。 杨氏一众姻亲子弟,在彭霁协助下,偷梁换柱,冒名顶替上榜考生。真正的录取名单,由洪时英暗中遣人誊抄,埋藏于芙蓉城外校仓内。 开仓取看,去岁的榜单中,赫然有程俭的名字。 此案牵连甚广,自地方到中枢,不断有官员落马。一时牢狱壅塞,公卿之白衣,尽陷于黑水横泗之泥淖。 主犯当诛,从犯徒。革职发配者,更不在少数。 时人为之震动,因此案肇始于芙蓉城,故在民间议论时,被俗称为“芙蓉案”。 讯问与审判一直持续到五月末。待一切尘埃落定后,天子对外新颁布叁条诏令。 其一,废除《魏户令》中,衣冠户婚约不受地方官员回避制度禁限一条。 其二,非前进士及登科有名闻者,纵因官罢职,居别州寄住,亦不称为衣冠户,其差科色役,等同百姓处置。 其叁,各州乡试题旨,须预先上报,经吏部复议无误后,方可向下执行。 此叁条,细论来皆对地方豪族不利。然则天子杀鸡儆猴,杨氏下场如此落魄,令不少暗中观望者都噤声。风口浪尖上,谁敢出来竖一个靶子,不怕被天下人的唾沫淹死? 唯独尚且还缠绵于病榻的程俭,对此毫无意外。元漱秋早已说过,杨氏只是一个序幕。以她的手段,只拿此案作这点文章,大抵算得上十分克制。 人言沸腾,一时和他不相干。至于元漱秋,离开也离开得突然,又完全在他的意料内。 于她而言,专门的告别是无益的。她来去一如,袖手走入他的生活中,末了,踏着春日的尾声,不带丝毫留恋地离去。一日清晨,程俭从难得无梦的睡眠中醒来,听见屋外静谧成一片,只有黄雀时而啁啾着,他便清楚地知道,元漱秋已经走了。 她真正留在这里的时候,话是很少的。吵闹的是甘罗,成日斗鸡走狗,真不懂哪来的这么多精力。 不过是回归到各自的位置,彷佛什么都不曾改变。为何他还是觉得空荡荡的,心中沉浮不定,没有个着落? 当真是庄生晓梦迷蝴蝶,而那只月华凝结成的蝴蝶,扇一扇翅膀,抖落一身夜露,亦不知所踪。 惟有真真切切逝去了的光阴,一滴滴滴到天明的更漏,寂然地提醒着他,她的确曾经来过。 她离开之后,程俭滞留在芙蓉城,将养了小半个月。听人讲完那些有关案件的后续,他差不多可以下地行走了,便重新搬回了长留村。 热闹固然有热闹的好处,此番一回来,他还是自觉性本爱丘山。尽兴时可以长啸当歌,惊起一行凫水的鸥鹭。冷清时可以独坐竹里,潮湿泥土的腥气扑鼻而来,山中是这样的静,静得能听见春蚕啃噬桑叶之声。 程俭在屋檐下移植了一株芙蓉。今年的花已经开谢了,枝头仅剩几片零丁绿叶。明年的看花人,或许不再是他,但云卷云舒、人来人往,总能为这清净的小院中,多添一抹明艳。 邢母赠送的郁金酒,还剩下许多,几乎都便宜了张羡钓。程俭以前是不太能喝的,实在尝不出它的妙处来。这一回,兴许要归功于邢母的手艺好,他陪老头子共饮,在不知不觉中,饮下了好几杯。老头子甚是欣慰地猛拍他肩膀,醉醺醺地说:“你这小子,跑去外头办了件惊世的大案子,看着倒是比以前成熟了。” 程俭想实事求是地说,一切主要还是元漱秋的功劳。话到了嘴边,那个清雅而陌生的名字,低回了数次,终是不能唤出口来。 她还叫素商…该多好。 张羡钓凑近他耳边,大着舌头说:“被长公主看中了?你这小子,哪来的这么大福气,啊?” 他懒得跟醉鬼计较:“还不是拜您老人家所赐。” “那位公主,可是个不好相与的…老夫、老夫给她算过一卦,是个典型的红颜薄命相,六亲没缘法、天生冷肝胆,你可别去跟她沾边,小、小心被她魇住…” 程俭有些无奈。这老头真是喝糊涂了,一会儿说他有福气,一会儿又让他躲远点,到底要他进还是退?更何况,也许他早就被魇住了…不然为何会做那个弥漫着桂花香的梦。 想到这里,他随口问道:“以前公主住的地方,是不是有很多桂花?” 张羡钓吃惊地瞪着他,只清醒了一瞬,立刻又醉倒了:“俭儿也学会算卦了?不错、不错,步虚宫中,确实是种着很多桂花的。据说足足有一千棵…” 程俭喃喃自语:“那么多桂花,想必她是很喜欢了。” 这一句正好落在张羡钓的耳里。他来了精神,强撑起歪斜的身子,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以老夫之见,恐怕不见得。” 程俭还想要再问,张羡钓偏不让,向后一瘫,躺倒在了竹簟上,顿时鼾声如雷响。他轻叹口气,给自己酌了一杯酒,对着那遥远的广寒宫祝了祝,仰头一饮而尽。 他放下浅口杯,摸出怀中那块迭放好的丝帕。其实,绣完蕊心不过用得上一两个时辰的功夫,只是他一直拖着、拖着,迟迟没有完成。 仔细想来,这竟是他们之间唯一的关联了。 有一日,张羡钓想起一出是一出,盘问他今年怎么不张罗着蒸青团。程俭正坐在书房中练习写判词,每写好一道,折迭成箭形,往双耳的酒壶中一投。被老头子这么一问,打了岔,下一箭果然投歪。他懒洋洋地回答道:“食材都过了季,再做就不是那个味道了。” 张羡钓念在程俭要专心准备乡试的份上,没跟他追究。他的骈俪文还是写得不好不坏,反倒是策论文,被元漱秋提点过一通后,越写越上手,再拿出去年的习作一对比,连张羡钓都要赞一声大有所成。 “今年你要是还不能中榜,那就是苍天都不长眼了。” 程俭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老师就对我这么有信心?” 张羡钓抚着胡须,感叹道:“不是因为你是我的学生,我才偏心这样说。皇帝推行科考的头几年,老夫也是做过几回通榜的。我看你现在的水平,别说录取,连状元也能做得。” 末了,张羡钓又说:“你真应当好好感谢公主。就算你铁了心不想做她的幕僚,她对你也有知遇之恩。” 程俭安静了片刻,提笔润墨,在罗纹纸写下几句词:“学生明白。” 张羡钓叹了一口气:“俭儿,你终归要出仕的。公主新开的折桂阁,未尝不是一个好去处。她抑世家、重寒门,兼之许多政见都和你一致。我素知她有爱才之心,否则也不会向她举荐你。” 程俭盯着未干的墨迹,隐约有些出神。半晌,他才想起来答话说:“她很好…都是学生不识好歹的错。” 张羡钓闻言,瞥了一眼那半阙词,原来写的是: 载取白云归去,问谁留楚佩,弄影中洲?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 程俭一语成谶,秋意果真说浓就浓了。益州乡试如期在芙蓉城举行,时隔数月再回到这里,竟有些物是人非之感。辉夜楼成了普通的酒楼,杨府辟作了外地布商歇脚的会馆。他赴考途中路过此处,见几个梳着中分双髻的小儿,在开阔的大马路上,拿赭石画出格子,跳来跳去地玩。唯独这次,不会再有人从那高门后面探头,骂骂咧咧地驱赶他们了。 这一年乡试,程俭考中了解元。距离洪时英一案已过去了段时日,芙蓉城百姓到榜下围观,听衙役唱到榜首的名字,还在交头议论说是谁,有记性好的,一拍脑袋喊出了声:“这不是那位爱穿红袍的芙蓉郎吗?” 程俭混在人群中,听得此言,不免自嘲一哂。哪里会是他偏爱穿红袍呢,不过是有个道姑女郎,赞过他穿秾艳的颜色好,他就正好在那天穿了而已。 同年孟冬,程俭启程前往上京,预备参加明年春季的省试。张羡钓特意来与他辞行,师徒二人走走停停,到了岷江渡口,已经不能往前再送,就在原地分别。 张羡钓拍了拍他的胳膊,语重心长地说:“去岁你参加科考,落榜不中,固然有杨家插手的缘故,老夫倒不是十分失望。你这个性子,说得好听一点,是正直不阿、嫉恶如仇,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傲气有余、圆滑欠缺。不遇到些大小挫折磨一磨,怕你不懂得为人为官之难。” 程俭收敛了随性的神色,颔首认真道:“学生会记得老师教诲。” 张羡钓打量了他几眼,从衣袖中摸出一个锦囊,仔细放到他手上:“来年你行冠礼时,老夫不一定赶得上。你的表字,我想来想去,应该没有比这个更合适的了。等你上了船再打开看吧。” 自古行冠礼,按俗应由受冠者的父亲主持。程俭的父亲早逝,哪里会不明白张羡钓此举背后的深意。他退后一步,理了理衣袍下摆,郑重地向老人一跪:“程俭谢过老师。老师多年栽培之恩,程俭没齿难忘。” 张羡钓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帮他打掉衣服上的灰,絮絮叨叨地说:“得了。你同老夫作伴这么些年,知道我的脾性,我是最不讲究这些虚礼的。你此去,首要是做个无愧于心的好人,其次是做个无愧于民的好官,就不算辜负老夫了。” 程俭点了点头,渡口的风冷,江心萧萧有浮白,他却由衷地感到一股暖意。这位华发渐生的老人,自他牵着他的手离开杨家那天算起,转眼过去了这么多年。程俭以师事之,以父事之,从刚刚到他的腰际,仰视着他的背影,长成到高过他,要他来仰视他了。 “我走后,老师自己开火做饭,一定要规律些。不要偷懒,吃了上顿没上顿,省得又犯胃寒的老毛病。” 张羡钓不耐烦地摆摆手,推搡着他赶快上路:“别啰里八嗦的了,没了一个你,还能饿死老夫不成?” 程俭不由得抿唇一笑,转身登上了航船。等他打点好行李,在座位上安顿下来,再回首向乌篷外一探,张羡钓已骑着毛驴走远了。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露中…” 天地玄黄,久久回荡着老人浑厚的歌声。船桨撑离了岸边,借风而起,两岸风景越退越快。鹈鹕受惊地展翼,芦荡之声不绝于耳,千帆过后,倏尔已是小前生。 程俭独自坐在船头,拆开了那枚锦囊。信笺上挥笔写就两字潇洒的行草:停崖。 胡不归?(幕间) 上京城步虚宫中。 午后的阳光弥漫着一股慵懒的气息。宫室内静悄悄的,侍女们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不敢惊动山水金箔屏风后,那位端然正坐的步虚宫主人。 案几上,笔墨纸砚暂且被搁置到一旁,让位给一排白瓷骨碟,里头盛着各式馅料。仔细一看,有猪肉丁、豆腐干、茭白等,都用香油煸炒过,闻一闻便令人食指大动。另一旁放着一只木桶,塞满了反复锤打过后变得软糯的粉团,由青汁和糯米粉揉和而成,呈现出清爽的嫩绿色。 元漱秋缚着袖子,截下一段面皮,拿筷子挑了少量的馅料摊平,再收口包圆,用木制的模具往上一戳。光看她认真的目光、紧抿的唇线、一丝不苟的动作,大概无人猜得到她真正在做什么,还以为这位公主殿下和往日一样,忙于处理朝堂上的公文。 只有甘罗知晓这个秘密。原因无它,那一桶软乎乎的糯米团,就是她亲手用石臼打的。 她趴在元漱秋脚边,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殿下,还要等多久才可以吃到呀?” 元漱秋专注地给每一个包好的青团盖戳,语气平平地说:“快了。” 她低头擦了擦鼻尖上雪白的糯米粉,顺带询问甘罗:“我交代你去找竹笼和竹叶,你找到没有?” 甘罗点头如捣蒜:“找到了!小厨房的水也烧开了,就等着上锅蒸呢!” 元漱秋抬眸看了一眼码放好的青团,表面上整整齐齐地印着一个“春”字。她若有所思地说:“因为没有绵青,只好用寻常的艾草代替,兴许涩味会比他打算做的那一种重些。” 甘罗哪管得了这么多,嘴馋道:“能吃不就好了?” 元漱秋转头来看她,轻轻勾了勾嘴角,几乎淡不可见:“是啊,能吃就好了。” 若非群玉(一) sanyeshuwu.vip 若要画玉台山,只须泼上一大片湿重的苍绿。再揉进一滴墨,边缘晕在冷松翠柏里,居中处为鸦青的干阑式营造,便是康宁初年京兆尹所立之叁宝寺。此寺既设讲筵书院,亦事供养修行,儒、释、道叁法并习,因以为名。寻访者拾级而上,过朱红色叁解脱门,常能闻见云深不知处,朝有后生吟《四书》,暮有僧侣诵《心经》。 夤夜寒凉,酝酿着淡薄的雪意。一只玉佛奴蜷缩在柴门下打颤,左等右等,那白麻布衣的夜归人终于肯现身。其姿态之清逸,有如仙官问路,分风拂雪而来。可惜手中抱着的成捆枝条,让他下了凡、接了地气。原来他和那瑟瑟发抖的玉佛奴一样,夜间被冻醒后,只得忙活着多添上新柴,凑暖屋子里的睡炕。 房门被推开一条窄缝,玉佛奴弓起腰,见机钻进里面。房门再被关上,不多时,点着的省油灯驱散了满室的黑暗,郎君修长的影子在窗纸上摇晃,如同上演了一出聊斋题材的皮影戏。 却是与那香艳而鬼魅的传奇不同,在上京城漫长难捱的冬夜里,与程俭作伴的,不过是一只小小的狸花纹猫儿。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程俭蹲下身,注视着饿坏了的猫儿哼哧哼哧扫荡碗里的鱼干。 他撸了撸猫儿脖颈的一圈绒毛。这个养不熟的家伙,只在这种时刻才能乖乖让他亲近。简直跟某位平时不冷不热,唯独有求于他时,才肯搭理人的公主一个脾气。 因缘际会,程俭又与她同处一座城池中了。他似乎离她近了一些,似乎比之前更遥远。 在蜀地的芙蓉城,程俭是个普通的山野村夫,而素商是个有点特别的道姑女郎。在上京城中,元漱秋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公主殿下,而他不过是万人中的一人。 来到这里后,程俭一次都没有拜访过步虚宫。哪怕在梦里,他时常能看见那片空旷的桂花林,闻见那飘渺不定的幽香。 猫儿已进完了食,坠着沉甸甸的肚皮,找了一个暖和的角落,自顾自地打起呼噜。本文首发站:se xiaosh u.c om 程俭洗干净狼豪,刚悬在笔搁上,忽然听见笃笃两声叩门,紧跟着响起夹杂了几分关东口音的招呼:“程兄,你安置了吗?” 他半拉开门,防着风雪把玉佛奴冻醒,直视眼前比他年长一些的男子:“张兄有何贵干?” 张昭搓了搓手,一开口说话,嘴巴和鼻孔里齐齐喷出白雾:“哥几个温了壶叁勒浆,程兄要不过来小酌一杯?” 程俭刚准备回绝,转念一想,张羡钓才叮嘱过自己为人处事要圆滑一些,便对着张昭扯出一个笑来,点头道:“有何不可呢。” 张昭连忙在前面引路。这一会儿的功夫,地上已蒙了一层素白的颜色。还真是要感叹一句晚来天正雪,能饮一杯无了。 自孟冬之月起,各州县经乡试选拔出来的贡生,陆陆续续汇集于京师。全国九十余州,上州岁贡十人,中州五人,下州叁人,加之国子监选送生徒,约有两千多人赴京参加省试。本地居民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每岁布衣束带者,塞于九衢,使道路都不复往日易行。虽然夸张了些,但这么一帮人突然乌压压涌入上京城,确实是股不容小觑的势力。 上京城内的物价贵得令人咋舌,许多贡生便结伴租住到京郊一带。其中,寺院又以其整洁、清净,成为了不二之选。叁宝寺便是这么一个聚集地,除了程俭之外,约摸还住着五六十号考生。在前面引路的张昭便是这小群体里的活跃人物。 据说他家底殷实,光从租住的这间屋舍就能窥见一二。面积宽敞好几倍不说,里面熊熊烧着红罗炭,推门一进去,温暖得放佛还在叁月阳春。几个年轻人围着火炉而坐,一面嗑着葵花籽儿,一面忙着给程俭腾出块地方。只坐朝炕边那人,脸色苍白得扎眼,恹恹地朝他掀了掀眼皮,便算打过招呼了。 “程兄,稀客啊。”团圆脸的矮胖青年先挑起话头。程俭向他颔首致意:“何兄。” 其他几人一时都默默,程俭主动补充道:“非是程某拿乔。因为程某尤不擅长写骈俪文,正在用最后的时间抱佛脚。” 听他这么一说,座间的气氛才松泛起来。何济尧挤眼道:“谁不知程兄是益州头名出身,再难,又能难到哪里去?”见程俭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何济尧方顺势换了一个话题:“何况有小道消息说,今年省试,怕是不会以骈俪文为重了。” 这何济尧,学问如何还有待考证,顺风耳的名号却已经在这个贡生小团伙中叫开了。大考前夕,总有各种流言扰乱人心,真真假假不论,大部分人都愿意当作一回事。毕竟成败不是只在进考场的那一天决定,没有硝烟的战争,从进京那一刻便打响。小道消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呢? 果然,大家立刻来了精神,往前挪了挪胡凳,提起耳朵听着。张昭代众人问过:“何兄此话怎讲?” 何济尧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各位都晓得步虚宫的长公主吧?” 程俭原本正烤着火发呆,没心情参与这场同期会,“长公主”叁字却直直闯入耳中,胁得他情不自禁地转回视线:长公主怎么了? “自从公主重开折桂阁之后,许多青年才俊都汇集到她麾下,隐隐有文坛领袖之势。不过,这位公主似乎不太欣赏时文的华艳风气,更偏爱古人的散文…万一她跑到她的皇帝父亲面前去吹风,要整饬考核的侧重,骈俪文岂不是就过时了?” 他这一番话说得颇合情理,听者大都若有所思,甚至在考虑要不要及时更换应考策略。唯独坐朝炕边那人,冷哼了一声,不屑地反驳说:“别扯些捕风捉影的事。” 众人皆向说话者侧目,原来是卢修邻。此人和程俭一样,平时不太爱参与八卦,但与游离的程俭不同,他实际上是这个贡生小团体中最有头有脸的角色之一,全因他比别人多占了一层“国子监生徒”的身份。 《魏户令》规定,国子监置生一百五十员,取文武官员五品以上子孙、取事官五品的期亲、或五品以上勋官有封之子。因国子监生徒往往出身优越,由国家给养,还有朝廷要员担任授业师,他们往往更易得主考官青睐。以至过去曾有摭言说:“进士不由监者,深以为耻。” 因了卢修邻这层身份,旁人自然要高看他一眼。如今听他断然否认何济尧的“小道消息”,都不免有些拿不定主意。而卢修邻则进一步开口解释道:“那长公主能量再大,能大得过冯太傅么?不过区区一妇人耳。” 程俭皱了皱眉,强忍住驳斥卢修邻最后那句话的念头。他还不清楚这人是个什么底细,不想为元漱秋惹上无谓的麻烦。 听他这么一提,张昭撑着下巴思考了片刻,恍然大悟道:“省试试题由吏部议定,吏部又由冯太傅把持,冯太傅又是世家大族的代表…世家是不可能轻易更改现行考试内容的,因为对他们有利。要说琢磨这讲求词藻、经义、典故的骈俪文,没有比公子哥们更上道的了。” 卢修邻忍不住飞了他一眼。严格来说,他也是搭得上这个“公子哥们”的边儿的。 何济尧现下也回过了味儿:“是啊,真要说起来,这冯太傅还是公主的舅舅呢。哪有侄女儿跟舅舅对着干的道理。” 卢修邻见众人附和他的意见,不免摆出一副唯我独醒的架势来:“你们就是太把那长公主当回事儿了。什么折桂阁,什么天下俊杰心向往之,名头说得倒好听,要我看,说不定就是个私自豢养面首的地方。只有那些自恃色相的,才会放着好好的正路不走,走这种靠爬女人床上位的歪门邪道。” 他话音方落,顿时勾出一阵促狭的哂笑来。几个在寺庙里寡了一段时日的年轻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里都洋溢着股心照不宣的桃色味儿。 一直闷着不说话的程俭忽而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缓缓走到卢修邻面前。他微垂着头,看不清面上的表情,只有小臂紧紧绷住,似乎在竭力克制着什么。 “怎么了?”卢修邻还在疑惑。 程俭重新抬起头来,眼神前所未有地清明平静:“听说卢兄前日骑马上山时,因为雪地湿滑,在石阶处摔了一跤?” 卢修邻指了指腰侧说:“是啊,伤在这儿了,还淤青着呢。” 下一瞬,程俭的拳头就直接照准他的伤口招呼了上来。 他眼看着卢修邻捂着腰,痛苦地跌坐在地上。那张隽秀而端正的脸庞,竟然有种淡淡的邪气:“不服的话就去官府告我。看看是你告我的寻衅滋事之罪能赢,还是我告你的大不敬之罪能赢。” 若非群玉(二) 卢修邻没那个胆量。大不敬罪乃十恶之一,认真计较起来,当然是程俭占上风。 不过是趁着他外出时,砸了他的锁,烧了他手头最值钱的几部藏书罢了。 程俭捏着火盆中的《广韵》残页,浓眉一挑。这么点儿小儿科的手段,真是他高估对面了。 他用火钳拢了拢堆灰,盖灭了火星。书么,再买就是。 程俭择了午后进城,正值阴日,上京的天幕蒙着一片化不开的絮灰色。这灰色打翻了满地,沾染上肃穆的石瓦当、嶙峋的树杈、并板正的沙堤,可谓处处黯淡,分毫不见帝都应夸的繁华气象。 顶着刀子般的西风行至槐市,只剩下零星几家书肆还在开门。程俭呵出口白气,手中的油纸伞擦过磨得发白的门槛,作了这书肆唯一的访客。 店小二从帐簿上抬起头,瞟了一眼书生打扮的程俭:“郎君慢慢挑。” 外层摆的都是应考季最畅销的四书五经,还有在普通百姓间也广受欢迎的传奇和变文。夹杂于其中,有些惹眼的是一本藤黄封皮的线装集子,上书“留桂集”叁字簪花小楷,显得十分清新雅致。 程俭随意翻看了几页,渐渐提起兴趣。依照全国的州府划分,编书者逐一采选了各地文人的诗赋和文章,似乎有意模仿前代的《乐府诗集》。这些诗文,大都以古体写就,题材上也多反映民风,读起来活泼而自然,和时兴的宫体诗、骈俪文背道而驰。 他猜到了花这个心思的人是谁,回头与店小二确认:“这本《留桂集》,是长公主组织编写的?” 店小二笑应道:“正是。郎君莫不是从外地来的吧?这集子隔一段时间就会出一册新的,在上京城里卖的可好了。” 程俭想起来,元漱秋曾与他聊到过文坛的风气问题。他好笑地摇了摇头,那时还只当作是一句闲话,没想到草蛇灰线早已埋下了。 他重新开始默读,边读边佩服她,雅的也顾得上,俗的也顾得上,难怪卖得好。直到“益州篇”,程俭刚打算看看什么样的文字入了她的眼,却发现这一篇是空白的。他拿起另一本翻看,同样是空白。 莫非印刷错了? “往期的集子还有吗?”程俭扬声问道。 “就在您右手边倒数的第叁排书架上。” 果然,往期的集子是有“益州篇”的。程俭对比了一番,忽的有些热意上脸。该不会是…特意留给他的吧? 他“啪”的一声扣上书脊。想什么呢?都是那人的攻心计罢了。 眼前浮现出元漱秋被夕照烘托的端正侧影。一旦沉浸于阅读,她总是会抿着下唇,脸颊上鼓起一个微妙的圆括弧度。借了和暖的落日余晖,那是她为数不多有烟火气的瞬间,让程俭觉得,她并非一直都是那么疏离的。 程俭叹了一口气,小心地阖拢那本《留桂集》。如果当初,不是自己如此坚持的话,或许… 书肆里的寂静被一串足音打断,两个雪白的身影挨着掀帘而入,携来满堂的寒气。靠外一人是个少年郎,约摸有十五六岁。他生得如同精心雕琢过的冰像一般,皮肤是极冷的白,五官精致而深刻,唯独唇珠上点了一抹茉莉露。在这严冬季节里,但凡多看他一眼,便令人感到手凉脚凉,恨不得多加几件衣物。 他搀扶着的那人,外罩一件缂丝银狐皮大氅,放佛是个纤细的女子。她侧首对少年说了些什么,后者专心聆听着,目光灼灼落在女子的面上。 隔着几排书架的距离,她的声音隐约让程俭听见,清洌如水晶碰壁当。 程俭愣住了一瞬,眼见着少年帮女子摘下兜帽,露出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容来。 还是那样如云的黑发,还是那样淡丽的眉眼,只不过这回注视着的,不是程俭,而是正细致为她擦去额间浮雪的少年。 女郎神情平和,少年举止温柔。这样的场景本该值得入画,程俭却觉得刺目,下意识地避到了后几排书架。 他设想过数回与元漱秋重逢的情形,怎么偏生是这样的? 随着他们向程俭这边走近,两人的交谈也越来越清晰。少年先说道:“小姐,这一期的《留桂集》卖得也很好。”元漱秋“唔”了一声:“多亏了辛茉你。”他轻声道:“都是属下份内之事。”复而问道:“小姐,真的可以随便买吗?”元漱秋回答他:“但要适可而止。”少年闷闷道:“小姐不放心属下?”元漱秋说:“不是不放心你,是你书蠹的名号太响,怕你一淘起书来就忘了时间。” 听了这番对话,如何还能不知两人亲近。程俭紧蹙着眉头,心里说不出的别扭。可是,别扭个什么劲儿呢? “我去看看往期的集子。” 程俭眉心一跳,知道元漱秋要过来了,连忙低下头,随便抓起一本书挡住脸,装作读得正投入的模样。 凭着中间两排书架和众多书籍的掩护,元漱秋似乎暂时未留意到他。她抽出塞在最底下的集子,就地翻看起来。书肆里惟留时而揭过的书页声,有一种桃花源般的静气。 程俭不禁挪开了一线边角,暗中打量着那位分明只有几步之隔,却又如此遥远的女郎。她…好像清减了,精巧的下巴瘦得剩下一点点,埋在兜帽镶嵌的一圈绒毛里。那双寒塘般的眸子倒是和以往一样,乍看似乎凝神,细看又空无沉寂。 她专心地看了一会儿,把集子放回原处,踱向其他的标的。程俭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随着她动了起来——她停,他跟着她停下;她斜倚着架子读书,他也在一堆抄本里犹豫不决。隔着重重的几排书架,元漱秋时而现出身形,时而又被交错的书脊挡住一半,如同雾里看花,她在真切与飘渺间徘徊,总不能被程俭抓住。 读完手中的最后一本,元漱秋盖上封底,揉了揉睛明穴,转身向书肆的后门走去。她并未把门关实,门外的细碎风雪,便透过那道窄缝,纷纷扬扬飞向他身侧。回过神来,程俭已然握住了扶手。他有些说不清自己是想要把门关上,还是干脆推开门,就这么尾随她去屋外。 屋外,雪又下大了。天地间处处是一片干净而茫然的白色。 元漱秋背对着他,伫立在茫茫的大雪中,只影不胜寒,淡得快要与之融化。这样的无情的、却也动人的雪,在这个世上无慈悲地、平等地下着,把一切不堪面目都寂寂地揭过。 冷峻的上京城,方才在此刻显得柔和了些。 她缓缓蹲下身,怀抱着自己的膝盖。仰首时,伸手接了一握来不及飞走的雪花,润在掌心里,又清又凉,消逝得如此轻易。 再伸手,却什么也接不到了。 红色的伞面遮住了她的视野,程俭低头望着她,明亮目光中带了叁分拿她没办法的无奈,放佛只是来找一个走丢的孩子。 元漱秋清浅地对他一笑:“程俭,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殿下。” 若非群玉(三) 程俭没好气地俯视她:“殿下纵然要发呆,也该安坐在椒泥涂的宫室里,抱着熏香的汤婆子发呆。平白坐在这雪地里,哪里还像个公主的样子呢?” 元漱秋听任程俭把她拽起:“为何公主就不能坐在雪地里了?” 程俭嘴硬道:“一不小心着了凉,你自己受罪不说,还连累你的一众下人跟着担惊受怕。” 也不知她听进去了没有,元漱秋定定地审视着他,墨瞳中倒映出微茫的雪光:“你…长高了呢。” 半年前初见,少年郎君还有几分未褪尽的青涩,如今再看,已是站在成年男子的交界线上了。 程俭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偏了目光,扫见挂在她鼻尖上的碎雪。他心下一软,摸出怀中的手帕来,自然无比地为她试去。她安静地站在原地不动,仰着脸任由他动作,浓密的羽睫如扇子般,轻轻颤。 真想用一床新晒过的被子把她好好裹住,藏起来,只露出那张纤巧光洁的脸蛋… 程俭被这突兀而诡异的想法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手,站得离她稍远了一些。 他说服自己,不是对他抱着什么特别的心思,她只是习惯了接受别人的侍候。方才她与那冰人儿一般的少年相处时,也是这番理所当然的。 想到这里,程俭轻哼了一声:“看来殿下找到了一把冰刀,便不需要宝剑了。” 元漱秋眨了眨眼睛,似乎才反应过来他讽的是谁。“你是指辛茉吗?他是甘罗的长兄,的确很听我的话。” 这言外之意,程俭就是不听她话的那位了。 他一时语塞,默了半晌,还是开口问道:“殿下过得怎么样?” 元漱秋垂眸看着鞋面上的绣花:“不好不坏吧。临近省试,折桂阁的杂务也变多了。我有意要趁此拢络人才,麻烦的是,京中不止我一家在抢人。” 从入京到明年春闱之前,贡生们都会抓紧时间活动,或结交名流,或投诗献文,或如卢修邻一票人,相互引以为朋党,壮大自己的声势,用各种办法增加及第的希望。与之相对,京中的达官贵人也在借机押宝。一旦扶持的贡生考中,相当于在朝中多了一支人脉,他日若是能飞黄腾达,当然少不了自己的好处。 程俭理性上很明白科考的水深,听元漱秋这么直白地挑破,心里还是有些不虞。在京中,人才一样是种资源。既然是资源,便可以以价沽之,以利动之。 “对了,还未恭喜程郎考中解元。”元漱秋打断了他的思绪。 程俭摇头道:“殿下别挖苦我了。” 她侧过脸来,眸子里居然写着几分讶异:“我是真心贺你的。即使没有我,以程郎的能力,考中也是早晚的事。” 程俭平平道:“至少不会像现在这般顺利。” “你要是这么想,那就浪费我的好意了。我说过,我是因为你值得我如此,我才如此的。” 程俭心不在焉地踢开了脚下的堆雪,踢出一个凹陷的小水坑:“值得殿下如此相待的人,远不止我一个。” 元漱秋原本正随他在雪中散步,闻言,站定了身子,引得程俭不解地向她望来。她似乎在考虑是否要开口,抬头撞见他暗藏着关切的双眸,于是话语自然而然地流淌了出来:“与你分别后,我想过,当时确实应该先问一问你的。” 程俭愣住了,疑心自己听错了她的话。原来她还是会在意他是如何想的,哪怕仅有那么一点点。 雪粒噼啪斜打在伞面上,乱纷纷的,足以令他的心旌动摇。一时间喧嚣远去,放佛偌大的上京城中只剩下他与她,默然相对,共淋一场下也下不尽的雪。 隐秘的愧疚如藤蔓般滋长,以她的身份来说,无论起初的目的如何,她待他真的是很好了。他却…不肯向她低头,还让她为难。 他想起她孤身蹲在雪地中的身影,和往日的规行矩步比起来,带了些纵情的意味。那身影是那样淡,那样单薄,宛如一不留神间,就会隐没于流风回雪中。 旁人都只道她是算无遗策,但她也有着做不到的事。 程俭哑声问:“我能帮殿下做些什么?” 元漱秋说:“改口叫我的本名如何?” 程俭没想到她这样提议,只停顿了一霎,便飞快地垂首道:“不敢僭越。” 元漱秋放佛并不放在心上:“说笑罢了,程郎何必如此紧张。真论起来,世上让你不敢的事,大概没几件吧。” 她也不管程俭分辩,背过身,望见辛茉正打着伞向她跑来,便理了理鬓角碎发,重新戴上兜帽。程俭知道她又要离开了,本该搜刮出些道别寒暄的话,却只是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看着元漱秋从他的伞下,提步走入辛茉的伞下。 不知道是不是他多心,那位名叫辛茉的少年冰冷地剜了他一眼,放佛很不待见他。 “说起帮忙,我没有特别需要程郎操心的。不过,据钦天监说,本月的旬日应该会放晴。雪后初晴,正是难得。我会在步虚宫中办上一场面向举子的晒书宴。你若感兴趣,就带一本中意的书籍来参加吧。” 程俭听她说完,有些莫名地惘然:“就这些了?” 元漱秋看着他难得的呆样,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就这些了。” 若非群玉(四) 大规模的干谒和行卷热潮接踵而至。有人直接开门迎客,有人宴饮达旦,还有人摆出了专用于收集贡生作品的花瓶,不到日中便被塞得满满当当。就连清闲时,人们在茶馆里大摆龙门阵,聊得最起劲儿的,也是谁递了拜帖,谁得了接见,谁又讨得了哪位大人物的看好。 麻纸上写着一串名字,后面补充了籍贯、官职、履历等内容。程俭一一读下来,还算顺眼的就打个勾。作为他行卷的候选目标,划来划去,最后竟没剩下几个,迫得他不得不去参考那个标准答案。 程俭知道她会乐意的。但不久之前,他才断然回绝了她。 难道,真是被她魇住了? 他的目光扫向书案的另一隅,零乱散落着数十张“叶子”。这是他预备带到晒书宴的书籍,不过,须得额外加一个备注:未完成版。 折桂阁重开两年有余,已是科考中一个不容小觑的庄家。由它推荐的贡生,录取率高不说,考中后在朝中的晋升速度也十分可观,倒是把传统上更占优势的国子监比了下去。即使一考不中,特别出色者,也有机会被留用为“桂阁待诏”,参与编书、藏书等工作,以备皇家顾问。 因了这些好处,向公主投递的诗文如雪片一般飞来。晒书宴这样的机会更是难得,许多人铆足了劲儿,就等着面见时一展风采,让那位传说中高不可攀的殿下为自己倾倒。 能再见到她,程俭当然是高兴的。可一想到如此多的人都等着见她,他又有些不痛快了。 他轻叹了一口气,收拾好芜杂的心思,重新在书案前坐下,继续装订那本他自编自写的书册。 不做她的幕僚,他应该还是能为她派上些用场。 玉佛奴乖顺地蜷在他脚边,迷迷糊糊的瞌睡一打,几天就这么晃过去了。 绵延了一场又一场的大雪,在旬日时,终于肯放晴。阳光透过云层探头,给京城镀上蜂蜜般的暖色,涤尽了先前的沉闷。 一早,悬着玉銮铃的马车便奉公主之命,穿梭于步虚宫与京城各处,接送受邀参加晒书宴的贡生。程俭放下车上帘子,打算补一补昨晚通宵后欠的瞌睡,突然钻上来一个蓝袍的青年。乍暖还寒时候,他却穿得单薄,挨着了锡炉,微耸的肩膀才舒展开来。 青年紧紧抱着一本书,骨头的关节都冻红了,仍不肯撒手。他身形修长、眉目英挺,以燕赵的慷慨之气作底,辅以儒生的文雅,称得上是个美男子。只是看他人高马大的,偏护着一本巴掌小书,很有些反差效果。 程俭见他坐得局促,主动搭话道:“阁下要不要与我换换位置?这锡炉实在生得旺,我正热得冒汗呢。” 青年向他投来感激的一眼:“多谢…?” “我姓程,单名一个俭字。” 青年把书本安置好,这才对程俭腼腆道:“在下姓杜,名凡。” 程俭记性好,耳熟他的名字。回想了一番,出言询问:“杜兄可是幽州人士?” 杜凡瞪着眼,惊讶地看向他:“程兄,如何得知?” “有幸在长公主编撰的《留桂集》上,拜读过杜兄的文章。行文雄峻高妙、气势磅礴,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杜凡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谬、谬赞了。” 光读文章,还以为背后的笔者是个豪放的大汉,不想个性却是如此内敛。程俭欣赏他的文字,连带着对本人也心生几分好感——哪怕杜凡会成为有力的竞争对手之一。 座位下颠簸的道路渐渐平滑,马车驶进了宫城。杜凡忍不住掀了帘子,探头朝外张望。其实,步虚宫不过是一幢边缘的建筑,但它的富丽辉煌,足以让人遐想整座大魏宫城的盛景。 程俭被人扶下了马车,抬头仰视着斜飞入云的庑顶。宫墙深深深几许,帘幕无重数。这便是元漱秋自小居住的地方么? 大魏尚火德,多用朱墙碧瓦。步虚宫则为了烘托那传说中有一千株之数的桂花,通体漆绘成明黄色。时值冬季,树上不见花,只余苍青带残雪的叶。它们交织掩映着居中的宫室主体,人在其中游,不似来到了一处居所,倒像漫步于一方巨大的林苑。 杜凡赞叹道:“真惊人啊。” 较之于那份梦幻,现实中的步虚宫美则美矣,更多是种人造的华贵。程俭说不清楚,这究竟让他失望,还是让他多少松了一口气。 晒书宴就设在主殿前面,左右分置几排长龙席,一边陈列从折桂阁中运送来的藏书,一边陈列果茶点心,供与宴者随时取用。除了近百名举子,还邀请了不少馆职文人。大家或谈笑,或观玩,不分等级身份,气氛是难得的融洽。 杜凡先被满桌的籍册吸引了视线。折桂阁本身,相当于官方的藏书楼,自然有许多不世出的珍品。为了今日的宴会,更是开厨发匣鸣锁鱼,上至经传子史,下至小说杂技,无所不晒。 “竟连戴嵩的《斗牛图》都有…”杜凡盯着席上一幅卷轴,激动得颧骨都飞红了:“今日只为这幅图,我就不算白来一趟。” 这位杜凡兄,确是有些痴气在身上的。旁人谁不是忙着交际,只有他,真把晒书宴当作晒书了。 程俭看了看那幅卷轴,不免微笑道:“我虽不懂画,但光说画牛,这幅确实画得生动。一般的画家,看了这个‘斗’字,总喜欢想当然画成尾巴高翘的样子。其实真正斗起来,牛尾巴都是战战夹在两股间的。” “甘罗说你是村夫,真的不是骗我。” 一袭素白绢衣的辛茉冷不丁冒了出来,精致的小脸上面无表情,放佛被寒冰冻住了一般。 程俭腹诽道:这难得的大晴天,也不怕把你晒化了。 嘴角仍是挂着客套的笑容:“程某还不敢冒犯了‘村夫’这个名号。虽在家中开辟了一块菜地,但程某的主业还是学生,比不上那些真正辛苦耕作的人。” 辛茉冷冷地横他一眼,转头对他身旁的杜凡致意:“殿下一直想亲自见您,只是苦于没有机缘。招待不周处,还请先生见谅。” 这回轮到程俭讶异了。杜凡看上去至多不过二十叁四岁,这样年轻,便能被人尊称先生了? 话说回来,对他和对杜凡,态度差得也太多了吧? 杜凡连忙向辛茉回礼:“辛待诏,言重。杜凡,微末之驱,幸得公主赏识,不敢托大。” 辛茉又横了程俭一眼,比之前更缺乏温度了。不是,他几个意思? 白衣少年摆明了不想搭理程俭,接着与杜凡说话:“殿下让我转告您,过会儿献书时,她会把您安排在第一个。” 杜凡显然紧张了:“这…” 不外乎他会犹豫。若说晒书宴还只是一个供举子社交的名目,献书则是今日真正的重头戏。公主深居简出,寻常举子几乎不可能见到。但借着献书,却能直接与她交谈。 经过数日的行卷,公主那里,已初步有了一份意向的名单。哪位被点名,哪位被先点名,都可以视作折桂阁对外释放的信号。 甚至连她接受了谁的献书,都会被解读出这样那样的意思。 程俭不由得想,在必要的场合中,她是一个符号、一个象征,唯独不是她自己。 辛茉还在劝说杜凡,却听一声铜锣脆响,喧闹的人群尽皆停下了活动,向北面而立,垂首抚胸,恭敬等着长公主的仪仗入席。 好奇心再旺盛的贡生,也不敢趁机窥伺。天家威仪、君臣之别,便在此刻显出来了。 随着公主在宝帐中坐定,旌旗、华盖、雉尾扇呈对称状摆开,她优雅地抬了抬手,帐外的侍女代为唱到:“免礼。” 描金纱幔垂下,隔绝了公主尊贵的面容。她俯视着众人,宛如神话中的叁足金乌,光环集于一身,耀眼而夺目。 程俭有些恍惚。似乎无论如何,都不能把那个高高在上的身影,和素商…还有那个抱着手臂、蹲在雪地里发呆的女郎重合在一处。 当她不再需要他时,连抬头看一看她是否安好,都要先请求她的同意。 纱幔如蝉翅般轻薄。然而,这是迄今为止,他离她最遥不可及的一刻。 若非群玉(五) “一日无书,百事荒芜。今日在此设宴,是本宫与诸位同为爱书之人,自矜于收藏,要向诸位夸一夸折桂阁之繁盛。若是觉得晒书宴尚不够看,切莫失望,本阁收藏还要比此处多上百倍,静待以后的有缘人寻访了。” 长公主作开场白,语声中正、吐字如兰,使人在庄重中感到一种亲和。她简单几句话,既昭示了折桂阁的地位,又拉近了与在场举子的关系,可谓是深得御下之道。 众人连忙躬身:“谢殿下。” “还请诸位宴饮如常,不必因为本宫在此,扰了观书赏书的雅兴。” 得了她这番话,席间方才重新活跃起来。只不过,和公主不在场时相比,这会儿的活跃多少掺杂了作秀的成份。嘴上正笑着与邻桌闲聊,余光却是有意无意地往帷帐瞟。如同先用过了开胃小菜,心里便开始惦记起正餐。 程俭觉出了这种变化,脸上社交性的笑容跟着变淡一分。张羡钓曾说,为官为人之道,在乎以心换心。可这样的环境里,怎样能判断出谁是一腔真情,谁又抱着假意呢? 元漱秋在的那个位置,无疑是尊贵的。但…孤独也是真的。 程俭远眺着纱幔后的纤细身姿,忽然间觉得,这一切都有些索然无味。他摸了摸自己的袖口,心想,干脆在别的场合再交给她算了。 肩膀突兀被人一撞,袖中的书册掉落在地。他赶快弯腰去捡,还好地上盖着一层软雪,没有把封面弄脏。 再抬头,一个飘逸从容的背影,与程俭错身而过,径直向着元漱秋的帷帐步去。 他端立于帐前,拱手向元漱秋说了些什么。只见帐内的高髻女郎平平一挥,侍女们谨遵旨意,利落地在她右手边布置几案。 有举子脸色微变:什么人能让公主殿下亲自赐座? “你这功课是白做了。居然连崔家大公子都不认识?” 清河崔氏,如雷贯耳。 若说世家内部也能排出个次序,崔氏理应是豪门中的豪门。 冯氏权势滔天,韦氏财富倾城,放在真正的清贵之家面前,都不免露怯了。 时间和血统打磨出来的底蕴,旁人想学,也只能学到个画虎不成反类犬。 作为年轻一辈的领军人物,崔家的大公子崔怀衿,仿佛就是这种玄妙底蕴的化身。 和田羊脂的玉琮,水墨的丹青,供养于佛前的净莲,君子风姿,不外乎如是。 他的眸中蕴着不皱的水色,薄唇自然含笑。容貌已是不俗,风轻云淡的气质,更加令人心折。纵有闲事万般,挂不住他舒展的眉眼。春花秋月,在他皆是人间好时节。 有此人坐镇,泰半举子都要想着重新掂量自己了。 “这位崔郎君,与我们差不多大,但我们还是白身,人家呢,都做到鸿胪寺卿了。”后面隐约传来酸溜溜的议论声。 程俭站在原地,恍若对躁动未闻。他手上还保持着拍打雪粉的姿势,放佛忘记了接下来要怎么做。 有人是可以离她这样近的。 他看见元漱秋倾身与崔怀衿交谈,似乎怕遗漏过他的哪一句话。他看见她越过所有举子,先翻阅了崔怀衿的献书。他看见崔怀衿自在地朝她举杯,像一对真正谈笑无还期的旧友。她呢?他真不情愿去想象,她一样是对他笑着的。 元漱秋给过他一个机会,而他亲手放弃了它。 程俭背过身,将那本册子强塞到辛茉怀里:“帮我找个机会转交给殿下吧。” 辛茉却一点情面不给他留,退后一步,不肯接:“要送你自己送。” 那本书册再一次掉到了雪地里,放佛是它命定的归宿。有一个瞬间,程俭差点想过,不如就让它这么作废。 辛茉听见侍女的通传,冷漠地扫了他一眼,带着杜凡上前觐见。 杜凡边走边频频回头,担心地打量着他。 程俭随意找了个角落,放空地坐了下来。外面再热闹,好像跟他也没多少关系了。 场上的焦点由崔怀衿变为了杜凡。 侍女托着锦盘,由杜凡手中承接过书册,扬声汇报道:“拾萁书院杜凡,进献《便蒙群珠杂字》一本。” 许多人双手抱着胳膊,正等着看今日的首秀有何过人之处,不想先是听到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书院,继而便听到了“便蒙杂字”的书名。 所谓杂字,是种用来教幼儿识字的启蒙教材。 私语声四起,虽然公主并未限制献书的范畴,但这也太…不登大雅之堂了。 元漱秋并不责怪,温和道:“杜卿,这是个什么说法?” 杜凡撩袍跪下,额头响亮地砸向地面:“在下冒昧恳请公主,以折桂阁的名望,在民间推广此书!” 这话一出,连一直盯着公主帷帐,走神走到蓬莱岛的程俭都有些意外。 大魏朝开科举之后,民间的私塾学堂,如同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饶是如此,官方兴办的国子监、太学、乡学等,依旧有着广泛的影响力。因此在教材上,民间唯官方马首是瞻,通行的是由国子监主导编写的《龙文鞭影》。 《龙文鞭影》全书,深受骈俪体的影响,依照平水韵用四言对仗句写成,内容上多选自史传轶事和名人典故。程俭以前在杨家读书时,当然也学过它。拿他一个幼童的眼光来看,除了聱牙,还是聱牙。 后来他大了一点,张羡钓再给他讲解了一遍,他才体会到这本书的好处。但那是张羡钓,仗着他的见识和口才,死人都能给说活了,讲什么不吸引人? 杜凡长跪着不肯起身,一口气说道:“殿下,《龙文鞭影》固然经典,但编写时,面向的是国子监生徒,并不完全适合平民家的孩子。他们往往基础欠佳,教材上的内容也有些脱离实际…” 他此番措辞严谨,态度亦十分谦卑。但全国书塾千千万,官学本来在数量上就已敌不过私学,改换教材更不是小事。要是往大了说,此举无疑是种对官学话语权的挑战。 今日与会者,不乏官学出身的举子和官员。有人当即维护道:“杜兄,你这话就说得有意思了。《龙文鞭影》可是在开国宰相卢照义那里过了明验,得到他的称赞,之后才在各级别官学推行沿用的。莫非宰相大人的眼光还不如你咯?” 杜凡好像有些着急,笔挺挺地跪着,只脑袋转朝那人说话的方向:“在、在下,不是,这个意思…” 程俭不由得皱眉。他本是没心情参与这场论战的,但他一路和杜凡结伴过来,隐约察觉到他说话的习惯和旁人不太一样。若只是平常的聊天,听不出多少差别,最多会当成他容易害羞;可突然遭遇了别人的盘问,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有些讷言… 讷言这个毛病,放在官场上,可大可小。先不说自己对他有几分好感,光凭他是元漱秋看中的人,凭她特地把他安排在第一个献书的用意,程俭就不能在此刻让人抓住他的痛处。 想到这里,程俭正打算从座位上起身,公主身旁雍容观战的崔怀衿,忽然笑盈盈道:“杜兄这本《群珠杂字》,可否借臣一观?” 元漱秋略一颔首:“子佩请随意。” 若非群玉(六) 崔怀衿斜斜而坐,袖口的云纹随着他翻书而流动:“臣以为,杜兄进献的这本蒙学教材是极好的。” 元漱秋侧首,鬓间的步摇分毫不曾乱:“哦?子佩不妨评一评,这书好在何处?” “好处之一,在乎对相。杜兄为书中字词和语句,一一手绘了插图。人、事、物,皆生动而有变化,线条精细而不刻版。仅以插图论之,就是上佳之作。既富有审美情趣,又能为儿童提供参照。” 元漱秋点头道:“好处之二呢?” 崔怀衿离席,自如地走到人群中间,一边讲解,一边使感兴趣者传看:“好处之二,在乎按类编排,贴近日常。农事、天文、饮食、器具、商贾、技艺,无所不包,寓识字于实践。比如这一篇,介绍了水窖的选址,就十分实用。” 无论是真卖他面子,还是假作他人情,不屑一顾者终于肯移尊目一观。崔怀衿见状,便不等公主再问,接着述说:“好处之叁,在于采用民间口语,通俗好懂。臣不过默读一遍,心中已留下深刻印象,想必更容易让儿童记住。” 他走回到帷帐前,把《群珠杂字》放回到托盘上,伸手欲扶跪着的杜凡:“教书育人,是百年基石,小到一本蒙学教材都马虎不得。杜兄此番心意,不是长久投身于第一线的教育事业中,断不可得,实在令臣钦佩。” 杜凡推让道:“不敢。” “子佩评得不错,只是还漏了一点。”元漱秋先表示赞同,转而望向蓝袍青年:“杜卿,地上寒凉,起来说话吧。” 杜凡这才肯重新起身,膝盖上的布料都已被雪浸透了。 一旁的崔怀衿闻言,垂手作出洗而恭听状:“请殿下明示。” 元漱秋徐徐道:“这本书是用槠皮制作。槠皮廉价而易得,在北地,最常被用作御寒的‘纸裘’。古人有裁云作舞衣的事迹,本宫看杜卿‘裁衣作籍册’,却是为了大庇百姓,境界上更开阔了。” 崔怀衿一笑,如同漾开了西湖绿波:“是臣见识不如殿下。” 杜凡再拜,诚恳地说:“在下只是希望,能让更多平民子弟明理识字。” 元漱秋附掌而赞:“杜卿好一片冰心,本宫今日就收下此书了。至于你的提议,本宫还需好好斟酌。来人,赐易水砚。” 长公主与崔家大公子一问一答,不知不觉间化解了席上的紧张气氛。官学派见元漱秋没有把话说死,不好再找茬,只得闷闷退后。 对更多人而言,是嫉妒中又夹杂了几分认同。公主殿下富有四海,真论起好书来,有多少她没见过,难得的是杜凡这片细致入微的心意。 “杜兄先下一城啊。”当杜凡退回来时,立刻有人上来搭话。先前还无人问津的青年,顿时身价倍涨,被当作一个圆心,里叁层外叁层地围住。其间少不了恭维与贺喜声——全然就是微型的名利场。 程俭坐回原处,感觉自己更没必要待在这里了。好不容易碰上一个印象不错的人,他有心要结交,对方却忙乱得脱不开身。 再说,有必要称字么?有那么熟么? 他还曾经想过,要让元漱秋作第二个知道他表字的人。卢修邻那伙小团体打探时,他都坚称自己年纪不够,还没有取过。 他早就明白自己并非特殊。可心里知道,跟亲眼见到,冲击力还是不一样的。 那个位置或许是孤独的,但那个位置同样会吸引许多人走向她身边。水滴石穿,或许终有一日…有人会打动她。 一想到这种可能,胸口便像被荆棘勒紧,连喘息都引起刺痛。 “…素商。”他下意识地呢喃着她的名字。 他注定得不到回应的呼唤,很快便被侍女接连不断的通传声所盖过。 东山庄汝扬,进献《松原秘帖》澄心堂纸拓本一卷… 汝阳乡学文彦博,进献《典略》鱼氏影钞本一本… 河西钟睬,进献《勘舆经》黄棉刻本一函… …… 每叫到一人,席间便掀起一阵小小的轰动,公主皆礼而待之。寒暄有时,问家乡的风土人情有时,了解对吏治的看法有时,讨论某诗的炼字有时。元漱秋设法,让每一人都感到自己得了无上的恩遇,更不用说有温文的崔怀衿在一旁帮衬,以他暖风一般的笑眼,和着她端庄持重的韵,一张一弛,都恰到好处。 不像程俭,他的棱角太锐,动不动就把人割伤。 也有举子近前来找程俭攀谈,可谁都看得出来,这个衣着朴素的郎君,心思不在此处。除了生得一张好脸,放佛也没有什么过人的地方。于是简单客套两句,就换下一个进攻对象了。 直到主人尽欢,宾客亦尽欢,元漱秋都没有叫到过程俭的名字。 原也该这样。他又没有主动向元漱秋行卷。 可还是闷。心烦,心乱,心酸…心痛。 不知道这是不是他说元漱秋是个没心人的报应。他倒是有心了,此刻却觉得不如没心了清净。 程俭木木地想,差不多该走了。他看着旁人叁叁两两告辞,也起身整理衣裳。 有一道男声从背后叫住了他。程俭回头一看,失望立刻涌了上来。是他啊。 “崔大人。”他语气平平地行了一礼。 崔怀衿似乎并未察觉他的不快,或者察觉了,也假装察觉不到:“久闻程兄大名。芙蓉城一仗,你打得很漂亮。” “我只是做了份内之事。” 崔怀衿微微一笑:“听闻程兄为了此案,吃了不少苦。你尚且如此谦虚,岂不是要让安坐在后方的我们汗颜了?” 程俭无视他的客套话,淡淡道:“崔大人有皇命在身,你我各司其职,没有什么好说的。” 两人一时间陷入冷场。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正验在这两位各有千秋的俊美男子身上。 崔怀衿把他仔细看了一回,忽然问:“程兄的膝盖无碍了?” 程俭目光一凝,这才头一次正视了他:“你怎么知道的?” 崔怀衿的笑意中像藏着陷阱:“放心,殿下还没有得闲到拿这种事情当谈资,是我自己猜出来的。今年四月初,孙侍郎曾从我这里讨要了一瓶安南进贡的金创药,说是公主急用。那种药价值连城,对关节瘀伤有奇效,一年也只得五六瓶。我看殿下没有受伤,那么多半是用在你身上了。” 程俭头一回知道这件事,一时间表情变幻,似喜又似怒。喜,当然是因为元漱秋关心他。怒,却是不想从崔怀衿嘴里听到。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崔怀衿抬了抬下巴,示意道:“投我以木瓜,总该报之以琼琚。我看程兄今日是有备而来,既然准备了献书,为何不献?” 程俭的底气顿时有些不足:“…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崔怀衿理解地对他笑道:“程兄不献,我可代而为之。” 他的语气随意,似乎只是单纯说献书一事。然而程俭从中听出了别样的意味,几乎像是种挑战。 这算什么? “你献就你献,有何不可。崔大人总不会夺人之美。” 程俭本来就心里有火。被他一激,不作不休,抽出了袖中的书册,“啪”地拍在崔怀衿掌心。 反正,反正…他能奉献给元漱秋的事物,又不止在这一样。 应向瑶台(一) 当夜,程俭平躺在床榻上,双手合在胸膛,翻来覆去,久久难以入眠。 玉佛奴喜欢挨着他取暖,被他如此折腾一通,再也受不了,自他脚边不耐烦地跳下地去。 与崔怀衿的一番交锋,促使他重新考量,倘若不做元漱秋的剑,他还能报答给她什么。 他不能以纯粹的君臣待她,不能以纯粹的友谊待她,不能以纯粹的过客待她… 末了,他失望地发现,自己狠话说得太早。除了他这个人能够为她所用,元漱秋的确不必回头。 而就连他这个人,也并非无可取代。 昨怜儒冠误,今登凤凰台。上京承载了无数学子的希冀,只因此地诞生过太多一举成名的神话。两千名贡生,拾萁书院杜凡,最先脱颖而出。 长公主晒书宴上一跪,成就了他易水冰心的轶闻。以此为引,人们互相探问他的来历。一个单薄而陌生的名字,在口口相传中,逐渐变得丰满。 据说,杜凡出身于书香门第,为兴办幽州第一家只招收寒门学生的书院而与家族决裂… 据说,杜凡雅擅丹青,深得戴嵩之真传… 据说,杜凡施而不望报,为人任侠儒雅,彬彬有文质… 收录了他文章的那一期《留桂集》,很快在上京卖断,于是,他的文名也跟着鹊起。 甚而在叁宝寺这一伙贡生中,伴着嫉妒与艳羡,杜凡的花边新闻也频频出现。 程俭作壁上观。这一回,他是局外人,已能看清这种造势手法的脉络:若非元漱秋在背后推波助澜,单纯依靠一个晒书宴,远不足以取得这样的轰动。 看来明年春天的省试,元漱秋预备要主推杜凡了。 作为响应,世家不甘居于后,同样推出了己方的代言人。 在门荫与科考并行的背景下,世家本不是非参与这场造星运动不可的。只是近年来,科举越来越成为上京城中人人瞩目的焦点。这样合适的宣传阵地,世家自然不会放过。 以折桂阁为核心的寒门举子,和以国子监为核心的世家举子,在明处和暗处都展开了竞争——诗文、政见、才情,乃至于容止。晒书宴上的蒙学教材之争,只不过是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开端。 这也是元漱秋的一贯手法:以小博大,徐徐图之。 上一次,她从邢家母女着手,钓出了杨家。这一回,她最终要达成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程俭撑伞站在雪中,想起春雨霏霏的芙蓉城。只不过,她任用的主角不再是他了。 门童唤回了长久出神的程俭:“郎君久等了。我家主人说,现在方便见客。” 他颔首道:“有劳。” 门童不去书房和正堂,将他一路引领至后花园。此处修了一方不大的池子,池上布着水榭。但池中空空,似无景致可赏,那水榭便显得有些单调。 不久,形销骨立的老人穿着燕居服而来,外衣兜起一筐寒风,他不惧反笑。 “俭儿竟已这么大了。老夫眼睛花,远远一看,还当成是京中哪位新晋的贵公子。” 程俭向他欠身:“进京后百事缠身,没有及时来拜会李老,晚辈给您赔个不是。” 李造化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看来张老儿把你教得不错。他还好好喘着气儿呢?” “劳您挂心,老师身体还算硬朗。” 李造化抬了抬手,示意他在亭中坐下:“去岁听闻你落榜,老夫还觉得可惜。不过现在看,今年的形势更好。益州杨家倒台后,天子有意整顿,考场风气一新。种种不公平事,或许会比以前少些。” 程俭低眉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附和说:“晚辈也是这样想。” 李造化主动问:“你此番,是为了行卷来的吧?” 程俭点点头,解下身上包袱,正要取出装订好的行卷,却被李造化按住了手臂。 “俭儿,老夫很愿意帮你这个忙,但还有几句话要事先与你说清楚。” 程俭收起笑,正坐道:“李老请讲。” 李造化转头注视着空空如也的池塘,抚了抚下巴上的一小撮山羊胡:“你来之前,想必也了解过老夫如今的处境。老夫虽然还挂着个叁品太子宾客的闲职,但在朝中已无多少影响力。” 程俭默然,清楚这番话并不完全是老人的谦词。只是亲耳听本人道出,不免生出些苍凉之感。当年天子初践祚,张李意气风发,并称国之栋梁。如今一个处江湖之远,作了不问世事的闲人;另一个居庙堂之高,但也和闲人无甚两样。翻覆沉浮,就在一眨眼间。 他敛了敛心神,宽慰老人说:“晚辈只信得过您。” 李造化听闻他用了一个绝对的字眼,额头皱纹扭深,神色一变为严肃:“老夫可以为你去主考官面前走这最后一趟。不过在此之前,俭儿要好好回答老夫:将来你是否预备着做一个孤臣?” …孤臣么? 程俭隐约中,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个性耿直,处事不循贵贱,唯服一个“理”字。做个不附的孤臣,未尝不是一种出路。 可为什么,他还是会犹豫呢? “晚辈有一事想要请教李老。”他决定快刀斩乱麻。 李造化眯着眼观察程俭的脸色:“你说。” “如果世间有一人,晚辈看重她,重于愿意向她托付一腔真心,这个孤臣,我还做得了吗?” 李造化沉吟片刻,问:“向他托付真心,有违于天地吗?” “不违。”元漱秋是他亲自见证过的正朔本身。 “向他托付真心,有违于家国吗?” “不违。”毋宁说,她就是家国的一体两面。 “向他托付真心,有违于父母吗?” “不违。”母亲还没有亲自见过她,但程俭实在想不出她会不喜欢元漱秋的理由。 “向他托付真心,有违于师表吗?” “不违。”甚至张羡钓还积极劝说他投到她麾下。 “天地、家国、父母、师表,几乎就是一人立身于此世的全部根基。既然条条都不相背,有何不可为的?” 程俭放佛挨了一遭当头棒喝,内心深处仍有最后一片阴翳:“倘若我以真心托付她,她不愿以真心待我呢?” 李造化乜了他一眼:“痴儿,你不是他,又如何得知他不真心?” 程俭愣愣然,子非鱼的故事,他从小听到大,此刻任凭他辩才过人,竟无言以对。 李造化指着两人面前空无一物的池塘:“方才老夫问你是否要做孤臣时,倘若你一丝迟疑也无,老夫反而要迟疑了。所谓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这世上本就不曾存在真正的孤臣。譬如这方池塘,你眼望着它是空的,只因你不肯耐心等到下一回春来。届时莺飞草长、池水遍绿,你因为一时的执迷就此错过,岂不是可惜?” 程俭顿了一顿,才说:“晚辈有些明白了。” 李造化悠然道:“孤臣孤臣,孤的后面紧跟着就是一个寡。什么样的人才会称寡?那是失道、失人心,而后自弃于世者。相比之下,老夫反倒更喜欢另外一句教人为臣的俗话,听着还有人味儿些。” 程俭不由得追问:“什么话?” 李造化磊落地一笑,瘦骨一把在风中动荡,两鬓尽已斑白,却隐隐可见昔日风流时,那份挥斥方遒的气势。 只听他顿挫道:“士为知己者死,与卿何干?” 应向瑶台(幕间) 上京城步虚宫中。 木牛流马车的车轮,轱辘轱辘滚过雪地,拖拽出一条长长的辙痕。车上堆满了籍册和卷轴,形如一座小山,把推车的甘罗挡了个严严实实。 “殿下,这是今日折桂阁收到的行卷。”甘罗一板一眼地报告。 元漱秋跪坐在屋檐下,整个人被包裹在大一号的柔软皮草中,如同一只盘起了尾巴,准备越冬的雪狐狸:“知道了,先放在那边吧。” 甘罗正经道:“哥哥让我带话说,要是殿下看不完,可以让他们先帮着筛一遍,这样您就省力多了。” “没关系。”元漱秋已拿了一卷开始翻阅了,“读这些东西本来也很有意思,我并不嫌累。” 甘罗吐了吐舌:“好吧,我去堆雪人咯。” 元漱秋“嗯”了一声,显然沉浸其中,不知有汉了。 这天傍晚,元漱秋放佛临时想到了什么,对甘罗说道:“明日你去折桂阁时,和辛茉说一声,让他留意有没有程俭投递的卷子。” 甘罗一想到每每提及程俭,哥哥那张冰窟般的臭脸,便有些不情不愿:“我知道了。” 第二日,甘罗照样推着木牛流马车过来。元漱秋正忙于批阅公文,抽空问:“有没有程俭的卷子?” 甘罗摇头道:“没有。” 第叁日。甘罗又来,元漱秋又问:“有没有程俭的卷子?” 甘罗答:“没有。” 第…日。元漱秋还没问,甘罗便主动回答:“今日也没有。” 元漱秋搁下毛笔,沉思了片刻,认真地向女孩询问:“甘罗,以你对你哥哥的了解,他有可能厌恶程俭,厌恶到放火烧了他的卷子吗?” 甘罗大惊:“原来殿下看得出来哥哥讨厌程俭啊。” 应向瑶台(二) 雾凇沆砀,上下俱为之一白。布衣郎君拾级而降,台阶的堆雪如浮沫般,被他松快步履踩响。朱砂红的油纸伞面,自薄雾中冉冉而升,如一轮地尽头的鲜艳初日。自此,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程俭转动伞柄,看繁复的伞骨像花朵一般盛开,抖落伞面上承着的积雪。他的心中有一种大的安定,放佛世界微尘里,爱与憎都可以收束在这一方小小的伞下。 他回想起李造化临走时的劝说:“少年心事当拿云,俭儿十叁岁就敢孤身闯法场,从刽子手的斧头下抢人。闻而自疑、裹足不前,反倒不像你这个孩子了。” 是啊。人人都可以裹足不前,唯独不适合他。 程俭放开脚步,胸中的郁气为之一清。他来到这里一月有余,头回想要好好瞧一瞧这座负有万城之城美名的城池。它典雅而厚重,纵使少了蜀中的青城幽翠、苏扬的湖光绿荫,但门门堆绣,户户雕梁,自有悠久的古意。 程俭信马由缰地走,不拘于目的,脚步越走越快,以至到了后来,连雾气也追不住他了。高大的古槐树显形,遒劲嶙峋的枝桠衬着宣纸似的天宇,不知不觉中,他竟然走到了与元漱秋重逢时的那家书肆。 “这位郎君,别傻站着挡路啊!” 程俭听人从后方提醒,赶快往旁边让开。他这才注意到今日的槐市人头攒动,比他上一次来时热闹了不少。 许多百姓都在腰间挎了一个小包,塞着棉花和木枝条等物什。今日好像是辜月的十六…程俭“哦”了一声,反应过来,这是正好让他凑上了庆祝寒婆生日。 寒婆,传说中天庭掌管冬季冷暖的神仙,原型却是大魏朝一位改进了棉花纺织技术的女子。民间有“寒婆不打柴,雨雪不得出”的说法,庆祝寒婆生日,首要是为了祈求今年也得过一个暖冬。 小贩们不会错过好机会,携了各色玩意儿来叫卖。其中自然少不了扎根在本地的书商,搭了棚,抢占了道路两旁最显眼的位置。 程俭漫无目的地逛了逛,心里存了几分期待:上次就是在这里碰到了元漱秋。今日又待如何呢? 他伸出手,刚要拿起摊位上的一本书,忽然卡在了半路——正好有另外一人也伸手来夺。 “不…”好意思。 无巧不成书。 “怎么是你?”白衣少年看清了跟他抢书的人,额头当即拧成个倒八字。 上来就直接开火。他还真是一点面子功夫都不想做。 “辛…小弟。好久不见啊。” 程俭本打算认真称呼他官职的,话到嘴边却想,占了他这个口头便宜又如何? 辛茉攥着书,冷声道:“…放手。” 程俭不由得微微一笑,从善如流。这兄妹两人,除了长相有些相似,个性倒是大不一样。甘罗牙尖嘴利,就是没她的道理,她也能硬生生搬扯个一二叁来。而辛茉寡言,能少说一个字就绝不肯多说第二个。 他此番,仍是把“懒得搭理你”的原则贯彻到底,兀自翻阅起书页来,视一旁的程俭为无物。 程俭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摇了摇头,信手抽出了一本《拾萁文选》。杜凡声名大噪,他所创办的拾萁书院也随之走到了台前。他与他的学生们,以古体互相唱和,创作了一批脍炙人口的诗文,被统称为“拾萁派”,在上京的文坛引起了热议。 当然,无论采选、编录,还是大规模的印刷,都不可能一蹴而就。它能恰到好处地在此时出现,一定是元漱秋早就安排好的手笔。 这个女郎啊…就算程俭早已亲自领教过了一回,还是要为她的机心叹服。 辛茉无语地瞟了他一眼。估计在他心中,已然把程俭当成了读严肃的政论文也会呵呵笑的怪人。 他把手中的书本暂时放下,问道:“掌柜,这本《叁戒》怎么卖?” 掌柜正忙着清点库存,目光匆匆往这边扫过,粗声道:“四百一十文,看小郎君你长得俊,俺给你抹个零头?” 辛茉那张几无表情的面容上,隐约浮现出了一丝纠结。看起来,他花钱的习惯要比乃妹强。 “不能再低了,再低俺要贴钱了。这书可是景行年间的影钞本,你瞧瞧,上面还有述古堂的跋呢。” 掌柜深谙趁胜追击的道理,终于说得辛茉松动。他解开腰间的荷包,正想要结款,忽而被程俭一伸手拦住。 “慢着。掌柜的,你不能看这位辛小弟年幼,就把黑的说成白的哄他吧。” “嘿——你怎么说话的?”被点名者顿时勃然。 程俭翻开了内芯的一页,指着版口说道:“这本书用的是包背装,书页背对背正折,文字面向外相连,和我们今日的线装书读法一致。但述谷堂的影钞本,为了保护好书芯,用的是一种特别的装订方式,书页向内对折,单边朝向外,与线装书正好相反。虽然装帧都是些花头,但也不能因此平白讹人一笔吧。” 辛茉闻言,立刻撩开了手,转头多看他一眼:“谢谢。” 还真是惜字如金。 程俭无谓地勾了勾嘴角:“我以前做过补书的活计,正巧见过一两次述古堂的藏本。” “难怪…”辛茉将将说了两个字,便停顿下来,似乎后面的话语十分不容易开口:“你进献给殿下的那本书,很有用。” 程俭反应了一会儿:“——那个啊。有帮助就行。” 折桂阁整日与书籍打交道,市面上却少有以修书补书为主题的论述,全因做这一行,大都依靠师傅与徒弟口耳相传。鉴于此,程俭便参考自己的笔记和经验,动手编写了一本实操手册。 他隐约有些飞扬:元漱秋应该是读到了的。 补书的话题就此终结。满街的喧腾中,冷冰冰的白衣少年与红伞灼灼的郎君各自错开视线,都怀有与他们共同的殿下相关的心事。 辛茉冷不丁问道:“你为何不自己送来?” 程俭正想着要顺便问一问元漱秋的近况,被他的突然发难打了个不及:“当日晒书宴上,殿下并没有传唤我的名字。” 辛茉淡淡反问道:“没有传唤你,你就不来了?” 程俭莫名地看着他。 白衣少年垂下了眼眸,再抬头时,那张血色寡淡的脸庞上,竟多了些真切的忧虑与哀愁:“这些话,本不该由我说的。” 程俭的心中升腾起朦胧预感:“是和殿下有关吗?” 辛茉越过他,径直走向前:“你跟我来。” 应向瑶台(三) 辛茉领着程俭,登上了穿城过的渭水河畔,横门桥的高处。 从此处远眺,薄雾中耸然矗立着一幢五层的重楼,浮栏郁津、飞甍参差,正是折桂阁。 辛茉开门见山地问:“你觉得,现在的折桂阁如何?” 程俭想了想,笃定地说:“当得起天下第一文胆的美名。” 辛茉回首,声音中隐约有骄傲:“然而在殿下未接手前,折桂阁不过是一处弃置的危楼而已。” 程俭踌躇片刻,还是问道:“她…为何选择了折桂阁?” “你问错了。”辛茉断然地否认,“重开折桂阁,是殿下的背水一战。殿下当初,根本就不敢想选择。” 白衣少年默了默,似乎在斟酌接下来的说辞。程俭耐心地等待着他,只因他敏锐地察觉到,往事负荷在少年肩上的沉重。 伴着渭水激荡礁石之声,辛茉缓缓揭开了故事的序章:“康宁十一年,天子出塞行围,和漠北的突骑施王廷会盟。那年,适逢苍瞳山雪崩,大魏的军马场损失殆半,突骑施可汗趁机提出,可以良马八千匹为聘,迎娶我朝固城长公主。” 听至此处,程俭脸色一变,只觉得手脚比桥下奔涌的浮冰更凉。苍瞳山雪崩,乃至军马场受损,他都是知道的,想不到还埋伏着北蛮人的后手么? 回忆起当时的凶险,辛茉叙述的嗓音压低了一度:“对年仅十五岁的殿下来说,只有一个办法能躲避灾祸。” 程俭也想到了:“证明她比八千匹良马更有价值。” 辛茉严肃地点了点头:“殿下一收到消息,只带了叁名侍卫,急行四百多公里,星夜奔赴塞外,向陛下跪谏自己重开折桂阁的构想。彼时,殿下羽翼未丰,虽然事先作了些准备,但根本没有防到这次急变。恐怕就连殿下本人,都不敢说有绝对的把握。” 白衣少年平铺直叙,用史官笔法,话语间却勾勒出茫茫行围草原的风声鹤唳,令听者不由得想为之抹一把冷汗。 “我…并不清楚殿下与陛下具体谈了什么。事后听侍卫说,行帐的油灯点了一宿。天亮时,殿下终于现身,当即快马加鞭地赶回了上京。她本就体弱,一回来就病倒,高烧了好几夜。不容易清醒过来,才安慰了甘罗第一句话:已经没事了。” 程俭一时无言,内心还在消化这幕后故事的惊心动魄,更有一种隐隐的自责:她在宫廷中的处境,比他预想中艰难。 他沉声开口道:“想必突骑施王廷,不会轻易放手。” “你猜对了。不止北蛮,哪怕在我朝的大臣里,也为此事争吵不休。殿下的塞北之行,只是暂时稳住了陛下,防备他立刻做决断。那之后,还有得一场恶战…不提也罢。最终达成的是个妥协之策:大魏以公主年幼多病为由,保留婚约,暂缓一年出嫁。在这一年内,殿下要通过折桂阁,证明她在政治上的价值,以此换得退婚。” 程俭讽道:“实在精明。” 他方才忆起,元漱秋是因为退婚而出家入道的,时间正好对得上这个“一年之约”。 辛茉一口气说完了许多话,放佛很不适应,转身望向了湍急的河面,双眸有些失神:“所以,殿下从头至尾都没有过退路。她邀请你来做她削弱世家的一把剑,你尚且有说‘不’的权利。殿下自己,何尝不是被天子操使的另一把剑呢?” 程俭随他同去看那暗藏着魑魅魍魉的河水,苦笑着说:“我算是明白你为什么讨厌我了。” 辛茉闻言,冷淡地斜了他一眼:“不止。若你只是回绝了殿下,我至多讽你一句凡眼不识真凤面。但…你怎么敢放下那种疯话?” “疯话?” 辛茉一手拂落汉白玉栏杆上的堆雪:“殿下她…一向是清淡如水。自从她去了一趟蜀中,时不时便会独自陷入沉思。你知道殿下,她行事果决,落子而无悔。我还是第一次见她那副拿不定主意的模样。” 他不等程俭反应,接着说道:“这样的殿下,有一日突然问我:‘辛茉,在你看来,我是不是不懂得人心?’” 程俭一怔,半晌,才哑声确认:“殿下是这么说的?” 辛茉以寂然无声作回答。 而程俭自己,无法想象出元漱秋问出这一问时,眼眸中暗涌的情绪。 她是昆仑山山顶冥顽不化的雪,是无风的诗幡,是日益凝固的玉碗琥珀。但她这片经年永冻的海,居然也会因为他冲动之下的一句话,放潮信生来,久久不退。 震荡不已的余韵中,悔意来得零落而漫长。程俭错开了视线:“我…无可辩白。” “无论你是当真如此认为,还是一时气话,我都不管。”辛茉冷若冰霜地宣判道:“若是因此让殿下自苦、自累,你就是头等可恨。” 他这两句判词,其实根本都不算重,因为程俭自己也是如此作想的。 她…的确不该为旁人的诛心之论而过得更辛苦。 程俭垂首,下定了决心,比任何一刻都清楚他想要如何做:“我会亲自登门,向殿下道歉。” “那好。”辛茉面无表情地望向程俭身后,“择日不如撞日,你既要负荆请罪,干脆就选在今天吧。” 等等,虽然他是下定了决心,但会不会太突然了? 一辆马车风驰电掣地驶过桥面,险险在两人面前停下。这副横冲直撞的风格,不是甘罗又是谁? “哥,我可算找到你了…”甘罗嘴快说到一半,觉得辛茉身旁的那位郎君有几分眼熟,定睛一看,顿时惊呼道:“程厨子?” 可叹程俭日日洗手作羹汤,只在这个半大丫头这里混了一个明显不够公正的评价。 辛茉对妹妹严厉地交代:“你来得正好,把他绑了去步虚宫,给殿下磕头谢罪。” 甘罗先是一拍大腿:“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这些臭男人就别争风吃醋了。忽而,她莹润的葡萄眼骨碌碌转了转,算计地把程俭打量了一通:“绑他也行。” 程俭拿这兄妹二人没法,只得自己撩了袍子,主动登上马车:“我又不是什么朝廷要犯。” 辛茉看他的神情,却实打实地与看朝廷要犯无异。 “坐稳扶好咯。”甘罗越过肩膀与程俭吩咐。只听小丫头中气十足地长喝一声,抬手一扬鞭子,那木头搭的车厢,便如随时将要散架一般,朝槐市的官道上颠簸着绝尘而去。 * 玉辇纵横,金鞭络绎,上京城中往来车马如龙。 一辆悬了玉壶铃的马车,沿路洒下叮叮当当的铃音,远远便向官道上的行人发出预警。 马儿闷头向前冲,赶车的水灵女娃却下得了狠手。方挥舞一鞭,下一鞭又紧追着落下,生生把赶车赶出了万夫莫开的气魄。 程俭双臂撑住车厢左右,勉力不从座位上跌落:“为何这么着急?” “大麻烦…找上门,我得…找人…去给…殿下撑腰…啊。”甘罗百忙之中回复他,一句整话颠簸得零零碎碎。 元漱秋有麻烦?程俭立刻跟着心焦起来。 马车转眼行至朱雀大道,这是通往宫城的主路,比巷道宽敞好走不少。程俭刚要放下一点心,却察觉到车速明显慢下,重新打起帘子:“怎么了?” 两人不巧撞上了塞车。 正值寒婆生诞,车流与人流本就比平时密集,迎面还走来一支洋洋洒洒的游行队伍,把甘罗的马车夹击在中间,进不成,退亦不成。 “要死…”甘罗伸出脑袋,往前后都探了探,不由得发出一声哀嚎。 程俭当机立断,从车厢内一跃而下,开始麻利地给马车解套:“我骑马绕行。” 甘罗有些不放心:“你认得路吗?” 程俭即答:“去晒书宴时就记住了。” 语毕,他飞身上马,袍角如猎猎展开的旌旗,扬声朝甘罗喊道:“腰牌拿来!” 耀眼的日光下,程俭背光的身姿锋利得足以斩棘。甘罗仰头望着他,一时间竟被他的逼人气势所慑住。 “在、在这里!”她反应过来,慌忙解下腰间的吊坠,奋力向上一抛。 程俭一手持缰绳,另一手稳稳接住,轩然向甘罗一笑:“谢了!” 不该是笑的心情,但为了宽慰身边人,他仍旧懂得苦中作乐。 回马掉头,他猛一夹马腹,策马冲出了人群。渐渐远去的背影,无端让甘罗想起芙蓉城内,程俭一身红袍,自人群侧目中飒沓而来。 嗯…相比晒书宴上那副心事重重的鬼样子,还是这副不知天高地厚的嘴脸瞧着顺眼些。 风声在程俭耳畔呼啸,吹得他心境清明,连日来壅塞不堪的杂念就此一扫而空。此刻,他只需要专注于一件事:他要及时赶到元漱秋身边,他要向着她奔去。 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从前是他小看了她,她也小看了他。他自问有愚公一般的心志,誓要叫她为他回头。 洁白的雪片不断后撤,如亿万只飞蛾,引他扑向那点百转千回的明亮。他怀着一腔孤勇,疾驰在心的雪道上,前路未定,是好是坏,他总要亲自尝过了再说。 上京城内,行人在风雪里走,风雪在人间游,回首对同伴晏晏笑语,鬓角眉梢,喜意上头。驻足于路旁的戏社,婉转唱腔慢悠悠盘旋,隐约唱的是: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白骑少年来不及细听,逆着满城人潮,向那座种了一千棵桂花的宫殿归去,宫殿的主人必定不懂得为他戴上嘉奖的花冠。但,哪又怎样? 程俭心里反复念着:素商,元漱秋,公主殿下,你可千万要平安无事。 宫门一扇扇为这一人一骑敞开,又一扇扇在他身后阖拢。 程俭一下马,箭步冲进步虚宫,披风上的雪花抖落了一路。 廊下,高大的男子强硬拽住女子的手臂,后者闻声而回眸,原来是元漱秋。 她的眼眶中酝酿着朦胧水雾,在看清程俭的一刹那,一滴泪,就这么滚落在了她手指的妍上。 应向瑶台(四) 捕捉到元漱秋目光,男子不情愿地松手,嘲讽道:“皇妹,你长进了。一个崔怀衿还不够你消遣么?” 程俭大步流星,挡到元漱秋身前,冷冷扫视此人。 男人生了一双苍狼般的眼睛。瞳仁浅灰,目眦乌黑,自上而下望来时,放佛可以撕咬下一块血淋淋的肉。 他的面孔深邃,带有明显的胡人特征。猿臂蜂腰的身形,与华贵的丝绸补服格格不入,更不必说与清寂典雅的步虚宫相称。 当今陛下叁子一女,排在元漱秋前的皇长子,是天子与栗特出身的妃嫔所生,正名为元镝,封号相王。 元镝傲慢地扫了一回程俭:“皇妹,你这些手下人是越来越不知礼数了。见到本王,为何不拜?” 程俭不卑不亢道:“论礼数,是相王失礼在先。君臣之礼是礼,手足之间,不也一样该以礼相待?” 元漱秋轻轻拭去脸上泪水,扯了扯程俭的衣袖:“这是我家的事情,一时口角,你就不要插手了。” 元嫡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临走时仍不忘放话:“外人在场,的确不宜谈论家事。本王改日再来看你,希望届时你可以清醒了,不要做些以卵击石的傻事,错过了除夕的团圆饭。” 元漱秋主动让开:“皇兄路上小心。” 元镝大踏步地离去,期间多看了程俭一眼,嘴角挂着冷酷的、嘲弄似的笑。 有的人,仅仅从脚步就可以判断出危险性。他身形健硕如山岳,行走时却不发出一点声音,极类扑杀猎物前的蛰伏。 程俭确认他的背影消失在了桂林中,立即回首问眼前人:“殿下,你没事吧?” 元漱秋刚要否认,两条黛眉一蹙,额间隐约冒出冷汗。程俭见她捂住了手臂,忙扶住她在贵妃榻上坐稳,再帮她挽好衣袖。 她白皙的手臂,已然淤青了一大片,如同雨后摧折的藕节。程俭找来药膏,用木棒仔细涂抹开,有些后知后觉地想:真金贵啊。 “你怎么来了?”元漱秋看着他上药,声音还有些哑。 程俭递给她一杯水:“甘罗说你有麻烦,所以我就来了。” “她…太紧张了。相王是我的亲哥哥,能有什么麻烦?” 程俭定定地看着她:“刚才那样,还不叫麻烦吗?” 元漱秋垂眸,抿了一口水,缓缓道:“本月以来,我在科举一事上插手太多、风头太劲,算是惹恼了他。他心里有气,兼之是我的兄长,就让他发泄发泄吧。” “哪有这样的道理?你又不是生来要从他那里找气受的。” 听闻此言,元漱秋不禁露出了一抹浅笑:“我不能从他那里找气受,所以就要从你这里找吗?” 程俭忽而反应过来,单论让她烦心的程度,自己也不遑多让。 半晌,他才闷声道:“因为不想让你出风头就找茬,我看殿下这位兄长,气量也实在小。” 元漱秋神色平常,似乎早已习惯了元镝的作风。“我们都是从父皇手中抢夺权力,此消彼长,你进则我退。何况,惹他不快的不止这一件事。我曾向父皇提出,希望可以召开一场由官员参与的盲选,比较骈俪体与古体用作日常公文的优劣。此事一度被他阻挠,今日父皇却点头了。” 盲选?如果毋需记名,结果是显而易见的。品级高的官员暂且不论,大量负责实务的中低级职事官、使官和流外官,从效率上考虑,必定会抛弃繁杂的骈俪体。 若只是纯粹的公文写作风格,倒也不值得动用一个亲王来阻拦…程俭立刻想到了:“你要借此倒逼科举试题的改革?” 元漱秋点了点头:“不止试题,评选标准也该跟着变一变。眼下的科考,重诗赋和骈俪文,考官也偏爱‘文学之士’。文学固然重要,但治国理政,也不能只看文学。” 程俭叹了一口气:“就算这样,相王也没必要如此兴师问罪。还让你…” 元漱秋神情淡然,如同莲花座上的观音。她皎洁的脸容,已然寻不出方才流泪时,令观者心里跟着一紧的脆弱。 “你都看出来了,我不是真哭,只是为了赶快打发我这位最怕女人眼泪的兄长,顺势演幕苦情戏罢。” 程俭错开视线,余光瞥见她青紫的手臂,胸中还是忿忿。 “知道是假的,我也不愿意看见殿下流泪。即便你要流泪…我希望殿下的泪水也是真心为自己而流。” 他原本是想说,希望她一直笑着的。可对元漱秋这个人,悲伤已是如此珍贵,要教她真心而笑,究竟有多难呢? 他感到元漱秋正专注地审视着他。这些话,的确是有些逾矩。但逾矩也算不得什么。 “为什么?”元漱秋终于开口。 为什么?程俭同时在问他自己。 他回转过身,猝然撞见她深切而寂静的眼眸。她放佛可以就这么一直寂静下去…但程俭毕竟是程俭,他要让她惊动。 素衣的郎君起身,在她面前,挺拔而坚决地单膝跪地:“我要恳请殿下,收回成命。” 元漱秋安坐在原处不动,冷静地看着他:“程俭,我不记得我有对你下过什么成命。” “那就换一种说法。我要恳请殿下的原谅。” “你不欠我的,谈何原谅?” “原谅我出言不逊在先,回绝殿下在后。” 元漱秋依旧不动。她目光中的寒潭,也无风雨也无晴,清澈照出程俭的身影。 良久,她缓缓道:“今日,你就是为了说这些来的?” 程俭退无可退,只得迎难而上。他这才察觉到,为了对她剖白这些言语,他究竟浪费了多少时间。 “我是为了成为殿下的宝剑而来。” 话一出口,便再无转圜余地,但他也不悔。 元漱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程俭,你明白你在说什么吗?” 他朗声回答道:“是。” “即便我无法事事对你坦诚,即便我会时刻权衡你在棋盘上的价值,即便我要你不问缘由,忠心于我、献身于我?” “是。” “即便有朝一日,我可能会抛弃你?” “是。” “即便从今以后,我会一直驱使你、利用你?” 程俭抬起头,目光灼灼,分毫不退地与元漱秋对视:“我就是为了让殿下使用我而来。你尽可以使用我,直至我生锈或破碎的那一日。” 元漱秋曳地的下裳潋滟如血,裙门以金线勾勒出凤穿牡丹,夺目不可直视。她伸出一只手,扣住他的下巴,掌心里的力度一点一点收紧:“程俭,你还是那么天真。” 素衣的郎君自信向她一笑,俊美无匹,如同旭日初升,万丈的光芒蓬勃而灿烂:“殿下大可以安心。俭,断不会那么容易被殿下用坏。” 应向瑶台(五) 元漱秋松开手,挽袖将程俭扶起,好似未受他的蛊惑:“你要做我的宝剑,不是那么容易的。” 她冷静到极致的反应,全然在他意料之内。程俭从容地拍去衣上的灰尘,不禁扬眉对她一笑:“殿下想让我交投名状?” 元漱秋避开锋芒,背对着他缓步踱向廊外,宛如正凝神欣赏无花无实的桂树。 她转过身,茜色裙摆如同金鱼的鱼尾,随之从她脚边淌过。斑驳陆离的光影中,她轻启朱唇,一字一句道:“我要你成为明年春试的状元。” 好一个狮子大开口。胜过两千多名在州试中名列前茅的贡生,进入取叁十人不到的金榜,还要成为其中无可争议的魁首,此事谈何简单。 “当然,我会竭力助你。”元漱秋补充道,“从此刻开始,折桂阁向你敞开,你也将被外界视作折桂阁的一员。整个上京城都会默认你是固城长公主的人,你与我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尽管早有准备,程俭还是为她的杀伐果断而苦笑:“我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元漱秋矜雅地颔首:“我给过你一次商谈的机会,是你亲口拒绝了我。” 在她这里,程俭屡屡体会到什么叫作自掘坟墓。他妥协地向她摆出了一个躬身抚胸的姿势:“微臣谨遵殿下懿训。” 八分戏谑,二分认真。这是程俭第一回对元漱秋俯首称臣。 谁都没有挑明。但他们足够熟悉对方的处事,彼此之间毋需歃血,盟约至此便算立下。 “既然你要推我去争夺状元,那么杜凡又该如何?” 目标既定,程俭立刻开始思考达成之法——这几乎是摆在他面前的第一个问题。 元漱秋不疾不徐地说:“该如何,就如何。我推他上位,原本也不是瞄准了那个位置去的。杜凡作为文坛领袖的影响力,强过单纯作一个科考的头名。孔子以叁千弟子撼动天下,他一手创办的拾萁书院,才是他最稳固的后盾。我只不过为他创造了一个走到台前的机遇罢了。” 程俭故作无奈状:“好啊。这么一个比肩孔孟的人,殿下都不强求他一定拿下状元。怎么到了无根无萍的我这里,反而要加码了呢。” 元漱秋清楚他不是畏难,只是以退为进,等她主动说出他想听的:“其一,你配得上那个位置。” “其二,无根无萍正是你的优势。”她彳亍到贵妃榻旁边,整理好披帛,重新端坐了下来。“取士之道,在乎中庸与平衡。人人都清楚科考魁首会成为焦点,所以人人都要使出浑身解数争抢。若你处在主考官的位置上,为了不得罪背景强大的任何一方,你选谁来作这个状元?” “选相对最没有背景的那一方。即使我方不能抢到这个位置,也不能让同样强大的对方抢到,因而宁愿让给一个对双方都没有威胁的人。” “你说得不错。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眼下虽是杜凡得势,但他先吸引火力。你是后来者,论出身、论背景,都不算引人瞩目。相比于杜凡,你成为状元的阻力更小。” 连杜凡那样的角色,元漱秋也可以顺手拿来作他的保护伞,可偏偏还要让人家做得心甘情愿。难怪张羡钓口中的她像是会给人下魇术了。 她放佛并不介意对他袒露她的心计。也是,他见识过她的真面目,最终还是回到了她身边。有什么是他不能接受的呢? 元漱秋看了看若有所思的程俭,继续说道:“折桂阁能在短短两年内立足,亦是受益于此。我身为折桂阁主人,既是女子,父皇便不必防备我,像防备有外戚为靠山的兄长们。我既是冯氏的甥女,世家便不会反感我,胜过反感由父皇直接提拔的寒门朝臣。我的筹码的确是最少的,但只要平衡不被打破,我便可以一直利用这个局面。” 程俭注视着元漱秋伶仃的肩膀,无声叹道:“我怎么觉得,你这是在刀口舔血呢。” 元漱秋沉着地说:“是刀口舔血,还是出奇制胜,往往就在一线之隔。” “我明白了。”她一旦下定决心,那么他便只有贯彻她夙愿一途:“今日回去后,我会向折桂阁行卷。” 元漱秋却没有即刻说好。她微微偏过头,剔透的手指拨弄着玉佩上的金色丝绦,淡定道:“不必。你向别处投递的卷子,我这里已经有一份抄本了。” 程俭一时怔住。这个女郎,总是喜欢宣称自己弱势,但论走一步看百步的本事,怕是翻遍上京城也找不出多少敌手。 他顿生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莫非殿下早就料到了有今日么?” 元漱秋面不红、心不跳:“只是我自己感兴趣,私下里读一读罢了。在芙蓉城时,我既然说过不会强拗你的意愿,就不会利用它做什么。” 还好,多智近妖,不算真的妖怪。然而堂堂的长公主殿下,想读一个无名士子的文章,为什么不直接来找他索要呢? 程俭单手握拳,掩住嘴,做作地干咳了一声:“现在可以随便殿下使用了…不过抄本的字迹终归不属于我,我还是另行投递一卷吧。” “也好。”元漱秋同意道:“虽然这份抄本由我临摹,字迹能够以假乱真,但想来你本人书写的,终归还是要自然一些。” 她亲自上阵抄写啊… 程俭一想到眼前这位日理万机的殿下,为了能将向别人借来的卷子完整还回,不得不耐下性子,对照着他的一撇一捺,慎重地临摹到新纸上,他的心中便绽开一抹无名的雀跃。 谁让她总是占上风。偶尔看她吃瘪一次,也…挺可爱的。 程俭问:“殿下能送给我吗?” “什么?”元漱秋先是望着他。 “自然是殿下亲自抄写的卷子了。虽然你说能够以假乱真,但具体有多真、有多假,还是我这个原创者更有发言权吧。” 元漱秋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看程俭一脸促狭笑容,哪里还会不知道他打得什么算盘:“程俭,激将法对我不管用。” “好吧,那我就当殿下心虚了。” 元漱秋改变姿势,由正坐变为斜坐,单手撑着脸侧,自下向上地扫视他,眸中带着一丝酝酿不够到位的冷气:“你还想不想做这个状元了?” 程俭见好就收。逗猫嘛,还是要适可而止,有了一次才能有第二次。 “行,行。我这就回去整理卷子,请殿下尽管放心。” “慢着,”清冷的女声忽而叫住了他:“你还住在叁宝寺?” 程俭点头,耐心地等着她发话。 元漱秋沉思顷刻,食指轻轻点着蔷薇色的脸颊,纤薄的唇线微抿。往好了说,那副神色是成算初定、计谋初成;往坏了说,就是有人要因此受苦受难了。 “叁宝寺是个不错的地方。”她终于开口说道。 程俭只希望这回受苦受难的不是他自己。他虽然刚刚允诺任凭她驱使,但也要一步一步来吧。 “你指的是哪方面的不错?” 元漱秋垂首,来回抚摸着光滑而细腻的披帛,脸上漾起了一抹近乎温和的浅笑:“作为你在上京城中出道之地的不错。” 应向瑶台(六) 寒婆生诞已矣,上京城的热闹却不肯消停。有了一个杜凡,接着便会有第二、第叁个。越来越多的青年才俊展露头角,大显百家争鸣、百花齐放之势。 人一多,免不了结成朋党。或以籍贯姻亲为系、或以驻地留所为系,但最令人瞩目的,仍旧要数国子监世家生徒和折桂阁寒门子弟两派。在声量上,今年难得是后者占了上风。 城中有好事者,仿照《登科录》*体例,编了本像模像样的《龙虎榜》,专门分析各路英雄,谁最有可能拿下春闱的前叁甲。这本八卦性质的小册子,在大大小小的赌坊间颇有销路。它们早就瞄准了这个商机,设了局、开了庄,只需花上区区一枚通宝,即可为您最看好的千里马下注,让人过上一把名流们选贤与能的干瘾。 在状元的候选清单上,胜率最高、赔率最低的,自然是眼下炙手可热的杜凡。其次是出身于六姓八望中的赵郡李氏、在国子监的“大课”中斩获了首名的李沐雨。再往下,清一色是由折桂阁保荐的贡生。不怪人们偏爱他们,这群所谓的“桂党”,毕竟还是要比高门大户里的世家子弟容易亲近得多。世家自恃身分,交际的小圈子自成一体。而桂党混居在街头巷尾,即便他们要聚在一起开个诗社,席上用的酒肉也得从隔壁黄大娘家买来。或是要周转周转食宿开销,便就近支几个摊子,帮人代笔写书信、写对联、写碑铭墓志等。这一来二去,上京城的街坊和这伙人熟稔起来,在《龙虎榜》上多多为其美言几句,理应不在话下。 赌坊之中,还出现了一批前所未有的下注者,那就是上京城的女郎们。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此番公主殿下选人,选出了不少各具看点的美男子。杜凡成熟,温文而雅;辛茉年少,冰雕玉琢。此二人之外,轩昂者有之、清举者有之、倜傥者有之。更不必提还有一个世家的绝色人物崔怀衿,不去站队国子监,反倒常常与桂党的举子们往来。 不消说,有人自是存了榜下捉婿的心思。世家等闲不与平民通婚,寒门出身的新科进士便成了一条结亲的好出路。但对于大部分女郎们而言,只是冬季难捱,得空和小姐妹们聚在一处时,侃侃今日你的赌马行情升了多少,明日我的赌马行情又降了多少,图个好玩罢了。 赌坊内赌得热火朝天,赌坊外的小巷静悄悄的,停了一辆悬挂着玉壶铃的马车,帐子拉得很严,只能隐约窥见车中人曲线优美的侧影。 约莫一柱香的功夫,甘罗麻利地爬上了车轸,胳膊下夹着最新发行的《龙虎榜》。 甫一上车,小丫头便叽叽喳喳地嚷开了:“哎呀,殿下错过了一场好戏。方才我和老板说,愿以阴阳双鱼玉佩为信,重金下注程俭,他还以为我发疯了,要使唤人来撵我走呢。” 元漱秋淡淡地勾了勾唇,纤长手指逐页翻过,快到末尾时,才找到了《龙虎榜》上介绍程俭的一句话:程俭,字不详,出身不详,郡望不详。益州乡试榜首,师从名士张羡钓,兼作讼师一职,尝以“芙蓉案”扬名。 还好,不算彻底查无此人。 她把薄薄的小册子搁置在一旁,随口询问道:“叁宝寺那边,你布置得如何了?” 甘罗拍了拍胸脯,保证道:“殿下放心吧。这几日抓来的十笼金钟儿,还有用来变音的粘药,通通都送到叁宝寺后山了。寺庙树上作伪装的机关,我也仔细地检查了一遍。今夜由我亲自出马,护送金钟儿笼子上树。虽说麻烦是麻烦了点,一定能马到成功。” 元漱秋一面听她回报,一面默默想了一遍,确保各个环节都没有纰漏。她葱管般的指节,有节奏地敲击着檀木的扶手:“程俭呢?” “他呀,生龙活虎得很。”甘罗心里再不满,还是不得不习惯逐渐被当成两人的传话筒:“我看他最近和杜凡走得挺近…” 元漱秋察觉到小丫头罕见的犹豫,饶有兴致地问:“走得近又如何?” “走得近,原本也没什么。只是偶尔几次,我居然撞见程俭在同哥哥说话,两个人相安无事的!依我看,不然就是有人转性了,不然就是有人吃错药了。” 程俭和杜凡处得来,这倒是让元漱秋料中了。至于程辛之间的粱子是何时结的、又是何时解的… 她抚了抚衣袖上的滚边:“这样很好,他们终归要常常在一起共事。” 甘罗却在心底直摇头。她家殿下什么都好,就是时而迟钝得惊人。自古男人多的地方是非多,殿下还是把这伙人暗地里耍弄的小九九,想得太单纯了些。 “说起来,程俭这个家伙,还没放弃跟我讨要殿下手写的抄本呢。”她决定先告一状。 元漱秋望着甘罗皱巴巴的小脸,从荷包中摸出一块甘草糖,轻柔地放到女孩子掌心。 “你照着我上次教你的说了?” “说了呀。”甘罗向上一抛糖块,张嘴用虎牙叼住,腮帮中鼓鼓囊囊地含着一团:“我照着殿下教的,训他写起字来,‘行笔过急、森严过甚’,还得再好好练一练馆阁书体。他同我耍赖,说既然殿下嫌他字写得不够好,那他就更应该以殿下的字迹为楷模了。” 元漱秋有些无奈:“我的原意,哪里是说他字写得不好,真是贯会偷梁换柱的。” 想了想,她还是吩咐说:“这样吧。你去叁宝寺前,捡一些步虚宫里不要紧的弃置奏状,顺路送给他临摹。书体虽是小事,但该做的还是要做到位,免得在主考官处落了闲话。” 甘罗嘟囔道:“殿下也太上心了。” 元漱秋却难得认真地同她解释:“若一切顺利,程俭将成为折桂阁出身的第一个状元。我不赌他赢,谁敢在他身上下注?我不对他上心,谁又敢相信他一个籍籍无名之辈,能够胜过《龙虎榜》前列的无数俊杰,做那个笑到最后之人呢?” * 程俭从甘罗那里抱了一堆旧奏章回来,脸上仍旧挂着清清爽爽的笑意。 古人说滴水石穿,诚不我欺。虽然没能要到她亲手抄写的抄本,但她给了他写有自己字迹的奏章,何尝不是一种进步呢。 至于甘罗,还是不肯透露自己在叁宝寺忙些什么,只说让他静待今晚的好戏。 他再次选择信任元漱秋,却比他想象中容易。也许,这原本就是他擅长做的事。 程俭仰头望了望天,月明星稀,冷风中回荡着钟磬余音,下晚课的僧侣们陆续从大雄宝殿中步出,和往日里并无不同。 他刚走到租住的屋舍附近,便遇见几名士子结伴行来,边走边对同伴惊疑道:“此话可当真?” 程俭隐约认出当先一人是卢修邻,懒得同他们虚与委蛇,正想要寻个由头绕开,一向眼尖的何济尧已然叫住了他:“这不是程兄吗?” 自此上次起了冲突,卢修邻没敢来直接找他的茬,又有和他玩在一伙的张昭、何济尧等人居中调停,彼此在面子上也还算过得去。 不过表面功夫是表面功夫。背地里,谁知道卢修邻是怎么骂他的。很快,主使者自己毋需动手,便有不少想巴结他的人,时不时给程俭使些不大不小的绊子,譬如克扣他的柴例,捅破他的纸窗,耽误伙夫给他送饭的时间,就是不想让他静心备考。 老鼠太多,一只只抓起来也烦人。程俭记挂着更要紧的事,没空跟他们纠缠,只对主动打招呼的何济尧点了点头,打算径直离开。 何济尧看出了他的意图,赶忙伸手拽住了他的袖子,卖好道:“程兄,叁宝寺里出了一件奇事,你不想去见识见识吗?” 程俭没说话,低头瞥了一眼何济尧粗短的手。后者火中取粟似的,立刻松开了。 想必他照着卢修邻伤处下狠手的那一拳,给在场围观的何济尧留下了深刻印象。 “奇事?”程俭这才慢悠悠地问。 何济尧见他勉强露出了几分感兴趣的神色,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故作鬼魅道:“程兄可曾听过冬日蝉鸣?” 蝉在夏季羽化,故而蝉鸣声亦在彼时最盛。到了寒冷的冬季,幼虫都蛰伏在泥土里休眠,所以有“噤若寒蝉”一说。现在正值严冬,如何会在此时听到蝉鸣呢? 事出反常必有妖。程俭没见过真正的妖怪,但心眼多得像妖怪一样的,他正好认识一位。 “既然有如此奇事,我便和你们一起去凑个热闹吧。”他心念一转,遂和气地说。 程俭先回屋放好了甘罗交给他的一摞奏章,而后和心焦的另外几人一道,不紧不慢地朝着“奇事”的发源地走去。叁宝寺后山的一棵参天古树下,已聚集了不少闻讯赶来的沙弥和贡生。在场之人皆面露异色,亲眼目睹如此倒错古怪的景象,竟分不清是惊恐多些,还是惊叹多些。 茂密浓郁的冬青树树冠中,蝉鸣声震天,如一场盛夏时分骤然降临的急雨,在众人面前倾泻而下。 ——— 登科录:历代详载进士诸科、制科、拔萃科之人数及省元、状元之姓名的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