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错坟后她掉马了》 第1章 [古装迷情] 《哭错坟后她掉马了》作者:酌以【完结+番外】 简介:【真惜命在逃公主x反被钓会装召侯】 为了逃脱疯批皇叔的摆布,阿姀逃出皇宫,从元夕降生的明珠宣城公主沦为在逃钦犯。 为掩人耳目替人哭丧,一不小心哭到世子衡沚亲爹坟头上,就此掉马。 彼时衡沚杀得一脸血,“敢跑,我就找人把公主哭坟的事写成话本子,挨家挨户发。” 她怕死又要脸,被衡沚捆在马鞍上带回了私宅。 阿姀毕生所愿有二。 一是让自己的红白喜事生意遍地开花,最好干成连锁。 二是半吊子皇叔早登极乐,还能借机小赚一笔。 假成亲之后,她发现愿望都实现了。 后来阿姀被捆回皇宫和亲,送嫁那日威风凛凛,用金钗抵着皇叔的喉咙,“想不想下去见你大哥啊?” 马上就要实现人生最高光,衡沚千里奔袭闯进宫禁救了她。 “再晚来一步我都自己跑了!” “你敢。”衡沚马也不稳了,晃得人直恶心。 “别晃了我晕马!” 然后穿着嫁衣,吐了衡沚一身。 阿姀:离。 —— 衡沚十来岁时进京贺寿,遇见靠着栏杆酣睡的公主。直到父亲出殡时真看到她,才觉得他们命里注定有缘。 于是他堆钱造势,把她投资成恪州第一红白喜事商。 长矛扎穿他的身体时,衡沚脱力跪在地上,阿姀架着浑身是血的他,怕得浑身发抖。 衡沚尽力扯出个笑,“别怕,一定带你去蜀中吃暖锅。” 阿姀哽咽,“铺子烧了,不能走账给你办白事,你多挺会儿?” 衡沚咳得吐出一口血来,还勉力安慰她,“死不了。” 阿姀拖起他便跑,“万全之策,咱家纸扎管够,死了你也是最富的鬼。” 1.又名《创死那个皇帝》《谁比谁欠条多》《你爹不是东西?我爹也是》 2.sc1v1,he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欢喜冤家 因缘邂逅 天作之合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崔姀,衡沚 ┃ 配角:其他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她真不稀罕这江山 立意:有梦想谁都了不起 第1章 出殡 ==================== 九月三十,凶煞血忌,冲龙煞南,安葬婚嫁皆宜。 北地恪州鲜见地没有晴。 浓云铺天盖地地压下来,枝头最后一茬枯叶受北风相催,摔在城外的土路上,被踩成碎末,混在沙石灰尘当中,寂寥地走过了一生。 沿路设祭的排场如流水般,轰轰烈烈摆到了城外。 两侧的灵棚比肩挨着,竟没有空置的地方。 通天是烧得飞起的纸花儿,周围吊唁的宾客不时慌里慌张地伸手,扑袍子上沾染的火星。 召侯府邸出灵的长队围着棺椁,绕过了整个恪州城,往衡家祖墓的方向去了。 少女站在队伍的后列,身穿斩衰重孝,一手执孝杖,一手挽着哭成一滩的友人周嫂子。 自己落珠般的泪来不及擦,将眼角脸颊淹得红了一片。 今日,是镇守恪州的召侯出殡的日子。 若说缘何悲痛不已,也不是因为什么深情厚谊。前几日崔姀和周嫂子二人得了银子,是被雇来哭丧装排面的。 五两银子砸下来,便让阿姀心甘情愿地,从小殓哭到安葬。 “终于到地方了。”周嫂子将脸一抹,直起了腰身。“虽说过了晌午也不管饭食,好歹就差一步了,银子拿了咱们便上城里吃酒去。” 吉时还差些,得攒一攒力气再哭。 阿姀点点头。 说起她们这职业,是挺不受人待见的。大崇治国以仁孝为重,唱挽歌的挽郎、哭丧的哭娘都是下三滥的行当。 可偏生挣得多,谁又能跟钱过不去? 阿姀一路从都城颠沛流离至此,哭过不知多少场丧事了。靠这个换点活路,才不至于早成一缕芳魂。 “我去前头要点水喝。”她肿着一双桃子眼,疲惫站起身,顺便把袖中藏的葱段塞给对方装好。 没这大葱可哭不出来。 衡家祖墓有守陵人,会常备山泉水和糕点供给祭者。 虽没到冬天,可天早冷得不行了。掀开竹盖来看到水面薄薄一层冰碴,让人觉得手指尖都冻得发硬。 这喝下去不得当场给老召侯陪葬啊,阿姀瑟缩着盖上了竹盖。 算了吧。 她正欲转身回去,倏地,空中一声金属的铿鸣呼啸而来。 阿姀闻声看去,一道冰冷雪白的利刃劈头盖脸而来,将将擦过阿姀的脸颊,直冲身后的水缸飞去! 清脆的一声响,水缸四分五裂地碎了一地。 阿姀浑身一软,摔在了地上。冰冷的水混着冰碴,很快浸透了她本就不抗冻的麻布衣裳。 她脑中嗡嗡一阵响,当下五感皆失,魂魄都随着这意外,上上下下震荡了一遍。 长刀直直地插在她额旁不过一掌之隔的土里,半个刀身都是粘稠腥锈的血。 赚死人的钱,果然迟早有一日要花在自己身上。 阿姀浑身颤抖,苍凉地想。 紧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策马在前的,竟也是个也穿着斩衰重孝的男子。 第2章 眼看快马就要撞进人群,他才将缰绳束在手中用力一勒,使坐下的马儿顷刻安静下来。 姓赵的那个领头的站在最前面,差点成了烈马的蹄下亡魂。 来人一身丧服,本是臃肿无形状的一片布,单看背影却丝毫没遮掩他端正的身姿,如林中苍竹冽冽。 高坐在马上,从容的姿态远甚后面站着的一种歪瓜裂枣。 可绝说不上是什么善类,刚才的那刀,八成就是他丢出来的。 “我竟不知,儿子不在,是谁做了主给我老子摔了瓦盆?”却并不是人如其声,男人的声音似酒醇烈,含着讥诮之意。 挽郎出来方便,躲在后头的屋中观望了许久,才开了条门缝偷偷出来想将地上的阿姀扶起来。 没想到阿姀身子还软着,用了十成十的力气硬没将她拖起来。 挽郎有些窘迫,索性找个快还干燥的地方,与阿姀一道坐在了地上。 终于收回几分神志,阿姀细看了眼来人,“这是来奔丧的?可谁家奔丧骑这么快的马啊?” 挽郎是见多识广的,见状便悄悄给阿姀介绍了几句。 “你初来恪州,可能不了解。这今日的事主老召侯衡启,一辈子只有一个嫡子,叫做衡沚,是为召侯世子,也将继位为新任的召侯。” “打头那个骑快马的呢,便是世子,他年轻不羁,本就与父亲不和。这些人擅作主张定了日子出殡,叫他丢了声名,心里头肯定火着呢!不过这都是高门贵族,是非多,咱们就看个趣儿得了。” 竟然是传说中那个浪荡世子,阿姀恍然大悟,既有点惊讶又有后怕。 后怕的是得亏她早早从都城跑了出来。 从前见许多折子递上去,说要把她许给恪州世子为妃。 她那时候都还没垒起来的折子高,听人说到“嫁”,哭得像死了爹娘,便被抓着罚站了一整日。天光灼人,那个赤日炎炎的盛夏,和被汗浸湿,黏在身上的衣裙,令阿姀终生难忘。 这要是嫁给他,想想就要命。 只是兜兜转转怎么还是碰上这祖宗了?她十分悲观,仿佛自己半生来,一如悬在刀尖儿上一般命途陡峭。 “衡沚!你这是什么意思!”赵参军眼见着吹胡子瞪眼起来,指着世子开始骂,“你这个不孝的东西!你父亲在世时你未尽过一日孝道,如今他仙逝,你竟还来闹灵!恪州没你这么个混蛋少主!” 衡沚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昔日世子长世子短的叔辈,觉得异常讽刺。 老侯爷过世是在花酒楼歌姬的床上,这事本就说出去丢人。 他漏夜从巡防营快马赶回来,只换了身衣服,便开始马不停蹄地处理衡启留下的十几个女人。 女人们哭得此起彼伏,他听得头昏耳鸣。 这些人今日说他不孝,他认了。衡启不是个东西,也别指望着他衡沚做什么虞舜。 反正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但一边骂他,一边肖想着整个恪州,那便是没把他当个人看了。 衡沚原本没想穿丧服,可底下衣衫都让血透了,瞧着像地府里爬出来的鬼,这才不得已遮掩了一二。 赶回城中的这一路不仅甩了几次设伏,也杀了几个不要命的盯梢,带了一身血腥煞气。 老侯爷衡启重嫡庶,几十年来即便和侯夫人从不相见,对这个儿子却还是愿意说两句话的。若瞧见儿子一路杀过来带血地为他出殡,只怕这棺材板也要压不住了。 “行。”衡沚收紧辔头,眉目沉下来,“你既不装了,那我也懒得装。” 四下皆是深林,忽然簌簌响动几声,穿着黑衣的隐卫便如雨后春笋般冒尖出来,将白得一片的队伍团团围住。 “赵参军,我再敬你一声参军。今日之后,黄泉下见着我老子,好好跟他赔个不是。出殡大日子,你也本不想死了晦气。”长刀从身侧的刀鞘慢慢滑出来,衡沚话说得冷峭,一字一顿,是起了杀心。 “你!”这原来是个参军,此刻胡子吹得更要到头顶上去了。 恪州是块肥肉,没了衡沚,才有瓜分的机会。可直到今日,他才真正醒悟,就算召侯再不喜这个儿子,恪州都轮不到别人坐在上首。 黑衣隐卫本是召侯私兵,看衡沚指挥自如的样子,只怕早就改弦易辙,做了衡沚的麾下臣了。 赵参军硬着头皮叫队伍亮起刀剑,今日一战是避无可避。 浩浩汤汤来送葬的队伍,顷刻剥去白衣,露出了冰冷的兵刃。 阿姀眼见形势不对头,抓着挽郎跑远了些躲在树后,鹌鹑似的缩着,只愿这帮大爷都眼瞎瞧不见他们。 天杀的,这怎么还打起来了? 打架倒是没什么,她担心的是他们瞧见了今日的事,这阎王似的世子,会不会也顺便做了给召侯陪葬的冤魂。况且那银子谁来发? 很快,刀剑拼杀的铿鸣,并着血肉横飞的惨状,不讲道理地闯进她眼中。 但并未持续多久。 深秋里,天色暗得早。阿姀来来回回想着对策,再一阵风萧索地吹过去,这些黑衣的人便掐着吉时般打扫起了战场。兵贵神速,可见是所言不虚。 一个身着软甲的人走到阿姀身边,将地上带血的长刀拔起,眼神落到他们这几个鹌鹑身上。 “你们几个起来,跟我走!” 第3章 一下子被点名,几个人都不由一哆嗦,阿姀也被牵动着哆嗦了两下,腿麻得险些蹲不稳。相视的那一刻,竟都有些视死忽如归的壮烈。 刀刃横在身前,被催赶着,到了衡沚面前。 矜贵的世子爷长腿曲着,坐在他爹墓碑前头。接过自己的刀,随意撕了一块死人衣服,漫不经心地擦。 翻过来擦,翻过去擦。 好像身后正挖坑下葬的,不是他老子一般,毫不在意。 阿姀牙根紧咬,心惊胆战地看着。 下一刻,衡沚手中刀花一翻,她就身子一软,跪在了地上。 “大人明鉴!小的只是给人哭丧挣点活命钱的,今日是这个天杀的赵参军雇我们几个来,我们什么都没看见!您英明神武,放小人几个一条贱命吧!” 阿姀匍匐在地,手抵额头,浑身打颤地求。 身后的周嫂子与几个挽郎几乎看呆了眼。 贪生怕死,这四个字就如刻在她脸上一样显眼。 但那又算得了什么,人死如灯灭,她可不想现在给老召侯陪葬。 良久,才闻得上首的男人轻笑一声。 讽意在这一声笑里践踏了个百转千回,践踏的仿佛是阿姀的骨气,轻如鸿毛。 “钱发了,让他们走。”世子爷从怀中摸出个荷包,丢给了身边的云程。 鼻尖嗅着地上的泥土味,阿姀狠狠地舒了一口气。 还算你衡沚是个好人。 又装模作样地谢了几句,阿姀赶快撑着地爬起来,用毕生最快的速度,预备离开这阎王的眼前。 恪州这地方,老子这辈子都不会再来了!回去就收拾东西连夜滚! 阿姀心头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般地叫嚷着,可雀跃还没上心头,地府催命的声音,终究还是赶上了她的脚步。 冰凉雪白的刀锋,由身后忽然袭击,横在了阿姀颈侧。 “你站住。” 天杀的,就非要炫耀你这好快的刀吗。 她几乎不敢大喘气,跟木头似的立在原地,头发丝儿都不敢顺风飘起来一根。 斜眼看见那刀,亮得能映人影儿。 她绝望地闭上眼。 过去的将近一年中,每个追杀她的人都有这样三指宽的一柄刀。不过既没这个亮,也没这个锐利。 若说在将死之刻,还有什么善言的话,她的心中约莫存了这样一句话——多给我烧点纸。 四周的人也都跟冻住似的,眼睛悄悄往这儿望来。 世子爷一手握刀,一手云淡风轻地拍了拍衣角,掸去灰土。即使生麻粗布,在他身上也似绫罗绸缎。 人起身走近,高大的身形,将面前兔子一样小的阿姀整个罩住。 “没说让你走啊,殿下?” 阿姀从头凉到脚,像被阎王判了命。 -------------------- 阿姀:只是腿软了才跪下的。 衡沚:哦(敷衍) 清汤大老爷,看看孩子的预收吧qaq——将我渡何 【外热内冷女帝君x抑郁落魄贵公子】 如果顶着大雪出了门,面前是个跳崖摔得七零八落的男人。 那一定是大限将至了。 专门食尽人间烟火的帝君途娫,在一种看热闹的小鬼面前,将这漂亮男人救了回去。 拿捏着和善,帝君笑问。 “叫什么名儿,说来听听?” 他不理。 她也不恼,一连问了半个月。 半个月都不理。 神人鬼三界,论鬼最晦。 鬼主身死,黄泉之邪惧怕帝君神泽,便追上了谢羡。 对待凡人,就要使凡人不要脸的招数。 为探清他身上那个影子,到底是不是故人,途娫软硬兼施,逼迫他卖身为侍。 待扒开了他的衣服,见到纵横的鬼气时,途娫大概明白,为何将养许久,这人还是病骨支离。 谢羡冷冷地将她推开,“你自重。” 帝君眼波流转,语气却真诚,“我看看到底哪儿邪了。” 第2章 威胁(修) ========================== 世子身边的隐卫杀人快,清场子也快。 云程分发完了银子立刻垮起脸,把还有气儿的人,都赶出了方圆几里之外。 衡沚方才的一句话来来回回,如撞钟般回响在阿姀的脑海。 完了。阿姀如是想。 今日若不是贪图五两银子,你崔姀不会有如此下场。 这一瞬,连阿姀连墓志都为自己想好了,上面刻几个字,就写“后人哀之鉴之,莫为五两银折腰。” 衡沚比阿姀高出许多,此时抬眼望去,他一张脸在阴影里多少显得有点骇人。 刀从阿姀颈侧移开,衡沚一抬手,轻松收进了鞘,“说吧,宣城公主,好好的掌上明珠不做,跑这儿给人哭丧?我爹命贱,可受不起公主这一身斩衰啊。” 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阿姀硬着头皮胡说,“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小人一条贱命,岂会是什么公主。” 衡沚将她细细端详了一番。阿姀乌发高挽,一双杏眼还没消肿,耳尖也冻得通红。身体瘦得一把骨头,衬得人像雨打了的梨花。 即便身上的丧服沾染了一身泥水,也并不显得落魄。 “姓赵的给了你多少钱,让你来哭丧?”衡沚微微弯腰。 第4章 这朵雨打的梨花锐利地盯着他,身体忍不住向后倾了倾。 阿姀受不了他这副极具压迫性的语气。手上紧张地揪着衣摆上的几条麻绳,全都扯成穗子,“一人五两银子,他说只管哭,哭到出殡为止。” 她的声音不大,甚至哭过不久还带着明显的鼻音。 强装镇定的样子,让衡沚终于想起,公主生于惠舒二十三年上元夜,至今不过十七。 惠舒是她祖父武安帝时的年号。那时她父亲尚是储君,宫中添了新丁让武安帝开怀不已,认为是个新年吉兆,在都城办了一场隆重的上元盛会天下同庆。 公主便被赐名元宁。 此后她便消失在了世人眼中。 直到约一年前,如今的天子公主的皇叔亲笔下通缉令,广而告之公主私逃,令见者当即上报。 听闻公主入了恪州界便不知踪影,衡沚已经暗中追查了许久,竟真的在父亲出殡这天逮到了她。今日与其说是为杀赵参军而来,不如说他是为了她而来。 几天前,衡沚尚在服丧时,宫中的内侍薛平忽然亲至。这薛平是今上身边权势最大的内侍,新帝登基后封了长秋监令。一到他亲自办的差事,十有八九没好事。 这次也果不其然。 他先是如何如何恳切地表达了一番吊唁之意,又将皇帝的哀意以话术修饰一番。废话说完了,才提及正事。新帝下了令,说他所钟爱的一副天子游猎图流落北地,命衡沚三月之内找到此画快马送进都城呈上。 此举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实衡沚心中清楚得很。 不日他将继位成为新任召侯,衡家的势力在这恪州三道之内,是说一不二的好用。新帝不是凭本事继位的,朝廷眼下内忧外患,再往北一些的草原还在盯着中原沃土。 大崇境内也不太平。北地有靠恪州镇草原,西边原州和蜀中都各自为据,蜀中不臣之心也早有。这便形成了一个稳固的三角势力。大崇立国已久,都城内势力庞杂,经不起任何一仗。 新帝如今想要挑个软柿子捏着立威,就只能找衡沚这个刚失了父亲的狼崽子。想要护住恪州,不能跟新帝硬着来。 巧的是,衡沚的确有这幅画。 衡启自沉湎酒色,流水一般花钱。这次办丧事多亏了那些好叔叔,花出去他巡防营三年的军饷。这幅画市价极高,本想着丧事过后练兵,便将画典当出去换点经费的。 衡沚昨夜看着账,彻夜都没睡。即便是互市发达,也经不住这样花销。 是以更不想将画交出去了。 但不交,就要承受新帝的盛怒。此时若正好将公主带回去,加上他亲自陈情一番,卖一卖父亲新丧的惨,也顶多领个不轻不重的罚。 不过看来这位公主,并不是好掌控的。 得慢慢来。 阿姀见衡沚半晌没搭理她,以为他已经信了,便伸手去他亲卫那儿领银子。 可等到银子发到她这儿,荷包却空了。阿姀抬头,盯着那手持空荷包的亲卫,对方满脸写着不关我事几个大字。 别太荒谬了吧,这破烂儿一样的命数? “打个商量吧,殿下?你留下,他们我放走。”衡沚高高在上,即便是阿姀越来越难看的神色,他也全不在乎。尊贵的公主似乎不明白,她身上这种出众的气质,即便是在人堆儿里也能一眼瞧得出。 从都城一路逃到恪州,她不知道花了多少功夫受了多少苦。本以为这样的北地,再也不会有人认得她了,半路杀出来个衡沚,一切又都功亏一篑。 手紧紧在衣袖下攥成了拳,即便是指甲嵌进皮肉的痛,此刻也难以抵消阿姀心中的火。 可她还是屈服了。 为了这些把她当做亲人一样照顾的友人。 “银子付你,过来。”人都放走了,衡沚见她仍气得咬牙的模样,觉得有意思。 阿姀转身看了看。 四周的人都走了,方才那个亲卫押解着周嫂子他们,只怕都要出了这片林子了。 阿姀警惕地望着他。 衡沚见她不动,手又抬了抬。 “那你费这么大功夫,留我做什么?”阿姀走近,从他手中拿过银子。 一个刀尖舔血的想法忽然在阿姀心中有了形状。 衡沚轻笑,正欲装得和颜悦色点,同她商量点事。 连手掌都还没来得及收回去,丝毫不设防的情形下,阿姀便像只水中灵巧的鱼,一转身就开溜了! 甚至片刻之前还在同他好好说话。 她拎着衣裙,速度之快,不亚于军中拉练兵士的绕城奔袭。衡沚只反应一下的功夫,人已经从小坡上滚下去,窜得无影无踪了。 衡沚:“……”兔子变的? 气极反笑,衡沚方才甚至担心吓着她,还特地把身边的人都打发走了。 他一个人,站在风里冷静着。 亲卫云程小跑过来,掂量着问要不要追。 “要。” 人不要太闲得慌。 跑出去四五里地,都跑到荒无人烟的庄稼地里去了。阿姀气喘吁吁地一回头,世子爷还溜着马,一个人没带,悠悠地在后头跟着。 阿姀叹了口气,觉得刚才真是漏算了,抢匹马的话这会儿都出了恪州界了。 哭是很耗体力的,一天没吃饭,现在也跑不动了。天冷得要命,这丧服又不抗冻。阿姀两眼一黑,看不到希望,索性摆烂地往大石头上一坐,周围全是枯死的庄稼。 第5章 倒是很应景。 衡沚甚至没提速,过了一小会儿,马才走到阿姀跟前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阿姀是真好奇。 四周将将暗下来的天色里,衡沚服一身玄色,摸摸马的长鬃毛,底下悬着几个没响的铃铛。“不干什么,没见过公主,瞧瞧。” 他眼一抬,语气那样张狂,显得这番话出奇得正经。 阿姀不可置信。 恪州的铜墙铁壁,难不成都是用他的脸皮垒起来的? “那你现在看也看过了,能不能放我走了?”她耐着性子,甚至还带着笑。 说着,衡沚将马一栓,走到了她的面前。 眼前人微微弯腰,阿姀看着越来越近的五官,忍不住向后缩了缩。 “不能。谁让你跑了?” 行,你有种。 若不是面前的这人姿色还有点东西,今日即便是跑不了,也死活要跟他同归于尽。 阿姀盯着衡沚,衡沚望着阿姀。 约莫是气呆了,她忽然指着衡沚身后大喊一声,“看!”妄图利用他不明所以回头的空,先给他一拳再说。 不过这招用过了,便不兴再用了。 方才是衡沚没反应过来,现在再使,那就是自投罗网。 果然,阿姀拳头还没丢出去,就觉得手腕一紧,还勒得有点疼。 头顶一声嗤笑,她不由地低头一看,细白的一截手腕上悬了个拇指指甲大小的银锁。另一头正不紧不慢,牵在衡沚手上。 “看着了。”衡沚语气不咸不淡地,把银链锁在辔头上。“这不就是吗,笨蛋。”下巴微扬一下,又把阿姀的骨气践踏了个百转千回,“事不过三,你要是再敢跑,我就把公主哭我老子坟头的事,找个人写成话本子传出去,天天在酒楼里演。” 末了,还很欠揍地添了一句,“还要挨家挨户发。” 若今夜有雷,一定先劈死衡沚。 阿姀彻底认命了。再跑下去说不定会被他耗死,跟他回去,不过就是被抓回都城,那时候也有办法再逃。 “怎么,这身衣服还不脱吗?”无赖扯着链子往回走。 宽大的白布袖子遮住了阿姀手腕上的银链,牵在马上,阿姀就不敢跑了。这马是北地的烈马,跟衡沚的个性一样,野得要命,被它拖一拖能当场毙命。 “冷啊,你也不看看你爹挑什么气候下葬。” “那真对不住了,死人等不了。换了吧。”衡沚看了看她,风吹一下她都能倒,还是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递过去,“将就一下,回府了让人给你买两件厚的。” 阿姀一点没客气,粗麻丧服随手扔在了地里,像是将不顺的心气儿也连同着一起扔了,随秋风一吹,飘到不知哪儿去。衡沚的长袍还暖着,只是是个窄袖,披挂着挺不伦不类。 “你爹出殡,你这样打打杀杀,不太好吧?”阿姀见衡沚牵马走在前头,忍不住问道。 衡沚的背脊宽阔,走路身板也正,是骨子里有好教养的。阿姀望着他快要隐入暮色的肩颈线,不知怎么回事,忽然感受到了些许落寞。 也许是因为秋风,也许是因为天色。 “没什么。他溺死酒色,死在歌姬床上,本来就不太算是个人。”他没有回头,平平无奇地叙述着,好像已经很习惯了。 怎么会都有混账的爹啊,阿姀心中叹气,对衡沚不爽也因感到同病相怜而减轻了几分。 “那你爹可真不是个东西。”阿姀说完,眼见着衡沚回头,凉凉瞧了她一眼,又十分有眼色地添了句,“我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几不可闻地,阿姀听见了前头一声轻笑。 走了没多久,衡沚嫌慢,发觉再走下去天亮也到不了,将阿姀一把丢上了马。阿姀累了一天,本就困得迷迷糊糊,就在他策马的低声里睡过去了。 不太踏实的睡梦里,都是两个老头在互骂对方不是东西。 ------------------------------------- 恪州丘几道,互市隘口一间择客而待的胡姬客栈。 这家客栈叫做春风渡,有波斯来的最好的舞娘,最美的若羌女侍。 因为只挑合眼缘的客人接待,一日的接待也有数,一时名冠北地,无数人趋之若鹜。 胡商在大崇做生意,实在太会拿捏人心。深知越是难以得到的东西,就会越为人追捧。 披散一身枯草般灰白长发,歪斜在胡床上的人神色迷离。鸡皮般皱褶的胸腹袒着,左右围拥了两三个围着面纱的胡姬。 即便只露出眼睛,也可见胡姬们摄人神色。如胡笳在古道悠扬,是许多人毕生不能见的风情。 “监令,有书信。”小太监放轻脚步,走上前来。 纸笺递到眼前,薛平才懒懒睁开眼来,“怎么个意思?” 见他没接,小太监自觉换了说法,“您吩咐盯着的那户人家,近日来为首的动作没停,除过料理家务,均在办您交代的事。” 这便是说在盯梢衡沚的事了。 “嗯。”薛平萎靡地仰头,叫胡姬喂了葡萄酒,“家主要画,就是没有他也得有,上心就成。” 小太监低眉顺眼,“他也还算听话的。” 薛平听了一乐,“不听话怎么办?他们家今时不同往日了。毛头小子,只得乖乖听话了。眼下家主能用的人不多,拿捏一个是一个喽。” 第6章 也就是仗着胡姬听不懂。 捏腿的捏腿,喂酒的喂酒。这都是砸了大把银子的,享受的自然享受,殷勤的自然殷勤。 老板从前可没见过这样阔绰的豪绅,那一箱珠宝一箱金银地抬进来,抵得上买百个胡姬的了。 “只是,还有一事不知是否当讲。” 主要是为这事,才硬着头皮进来。薛平再手握权势,也不过是同他一样的阉人罢了,享乐的时候是从不许人看着的。 今日算是心情好,才没叫他带伤禀报。 “废话少说。” 小太监只好挥退了薛平一边耳侧的女侍,凑近低声回复,“之前去寻小姐的人到了这恪州界便再没了踪影,那时城中有大丧,乱得很。只是人不可能就这么消失了,那人平常并不近女色,回城时却带了个女人。奴才觉得奇怪,要不要……” 薛平忽然直起身子,“有这事?” “不确定,但他的私宅守卫严,每次都将咱们的人甩掉,不好考证。” “小姐啊。”薛平右颊上有个痦子,还长了几根毛,指甲盖那么长,此刻一笑更显突兀,“亦是好久没见小姐了,消息若属实,带回去家主肯定更高兴。” 想起数年前,他还是新帝身边一个内侍。 年宴海平阁中遥遥一见,也知先帝的那位公主如琢如磨,是个美人坯子。 只是亲生的父母不喜,后来听说送去什么尚书夫人处养了。 新帝继位,她还曾为了个女婢在殿外长跪。脱簪去饰以首抢地,昼夜不停地求。 新帝哪是怜香惜玉的人?公主磕破了额头,也没能救得了女侍的命。 爱屋及乌,恨亦如此。 自私逃出宫,新帝动辄怒骂公主,要捎带着先帝后,自己的亲哥嫂。也是父母辈的仇算到子女头罢了。 活着的宣城公主,成了新帝心头的一根刺。 大好的立功机会,对于倚靠皇帝眼色过活的长秋监,哪能是轻易放过的机会。 “不确定,那就去见见。若是小姐,自是要带回家的。若不是,也该给这毛头小子立个家室将他拴起来了。” -------------------- 阿姀:你好像那个山匪 衡沚:你看,催婚的都在路上了 第3章 逼婚(修) ========================== “哦,现在不装了?公主有何高见。” 衡沚一大清早,被叫来了看守着阿姀的院子。 阿姀对他说,自己可以帮他办件事,换一个活命的机会。 自她被带到这儿来,听到外头的仆从说,新帝想要一幅画,让世子去找,三个月要亲眼见到这画。世子找不到,交不了差,正好抓住了私逃的公主,打算以此将功抵过。 这是个好机会。 所以她要求见衡沚,企图说服他来自保。 混蛋皇叔还真是死性不改,不过也算无形中予了她生机。 “陛下要你三个月带天子游猎图觐见,你没有,对吧?” 衡沚倚在门边上,她被捆着绑柴房的柱子上,只好抬着头。 “你既然知道我是宣城公主,也该知道,我的丹青,是学宫怀乘白所授。我曾在先生那里见过此画,临摹一幅不成问题。” 别的暂且不说,临摹画,阿姀是信手拈来。 “我十三岁时,便已经临过先生库藏所有的画。天子游猎图的真迹在他手上,可惜他早隐居远走,难以知踪迹。”阿姀长吸了一口气,“我用尽方法逃出都城,绝不想再回去。若没有十分的把握,自不敢用姓名前程与世子作赌。” 但愿这人能做个人。 画是怀乘白所授,公主又是怀乘白的学生。这不就巧了,衡沚略一扬眉。 要不是真识得怀乘白,这画还是怀乘白亲手所赠,他还真不敢信。 本已做好的打算在此刻果然动摇,衡沚忽而又生了新的想法。 “公主有没有这高超的技术,我可得验一验才能知道。” 本着尊重逝者和银子的态度,每次阿姀去哭丧都会换上这身皦玉色的棉布衣裙,仅有领口处绣了些青翠的柳叶,脱了也不至于太素。 听到他说的话,马上挣扎着站起身,素色的裙子跟着晃了晃,“世子想怎么验?” “留在这儿,画出来给我看。”衡沚伸出手,一把拉起她站稳,“但我还有件事,需要殿下帮忙。” 阿姀抬头看他,这距离太近。 除过眼下略乌青,下巴颏马马虎虎冒出了点胡茬,衡沚可以说是一副刀削斧凿般的好皮囊。看到他,就会不由地想起初到恪州时,许多人和阿姀说不攀骛岭,不算见恪州。 “带你回来的那夜,被薛平的人看到了,恐怕你想走也走不了了。” “那怎么办!”阿姀抓住他的手问。 “就说你是我新收的外室。”衡沚将她扯开,“男女授受不亲,就算是外室也不能这样拉扯。” 阿姀皱着眉看他,就仿佛他脑子有点问题。 一连十来个箱子,流水似的摆进了书房。 云程守在门口,目光时不时往里瞟两眼。 今日是个好天色。 正午晴朗,他的主子一身檀色长袍长身玉立,将身旁少女遮了个七七八八。 不晓得说了两句什么,少女笑得明媚,挽起袖子,一手举起了箱子中的大块青金石。 第7章 嚯,少女还真是孔武有力,云程瞪大了眼睛。 古画临摹起来讲究颇多,阿姀掂量着衡沚告诉他的时限,决定自己研制所用的颜料。 这些箱子里有青金石雄黄石,还有些用来取色的草本植物,都是阿姀亲手写的清单。 “都没错。”阿姀打量着青金石,冲抱臂站着的世子爷说,“你确实是有些家底的,这采办得也太快了。” “那是。”衡沚倒是一点不自谦。“不过,确定从这种步骤开始?”他走过来,也跟着查看了一下箱子中的东西。 “想要更逼真一些,当然不能轻易买现成的颜料。丹青大家们都是亲自制颜料的。你也真不吝银子,我说买些碎石即可,竟买这么大块的青金石。”阿姀端了它许久,手腕已经开始酸了。 衡沚看她一眼,将石头接过来,并不太在意,“都是从前我爹收的贿赂罢了,留着也占地,不如给公主用。” 受贿这事也是能随便说的吗? 阿姀捏了捏耳垂,不知道怎么接话,“那个……以后就别叫公主了,我也早不是公主了。叫我崔姀吧。” 这话题转得生硬,实在蹩脚。 连一句公事都不敢听,还真是惜命啊,衡沚心想。 不是公主这一句,尚未有定论。 不过大崇国姓是沈,怎么连姓氏都改了?瞧她对说出来的名字很熟稔,也不像临时起的。 就像赌石。 风平浪静的表面,谁也不知内里到底是什么成分,公主的过往也一样。 衡沚思量着。 “对了。”阿姀忽然疑问,“薛平是否带着敕令来?” 阿姀还是舍不得用大块的青金石,便挑了点碎块放进石碾。矿石颜料工序多,要赶快着手准备了。 衡沚正欲答她,门口的云程却忽然急匆匆走了过来。 “主子,有急事。”云程紧抿唇,因为阿姀在一旁,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立即说。 阿姀很有眼色地拍拍手站起来,想出去避一避。 而衡沚却先一步用话头截住了她,“你直说。” 听了你这么多秘密,万一到时候说死人嘴巴严实我不就折在这儿啦? 阿姀撇嘴,又安分地坐下了。 她现在还是刀俎下的咸鱼,苟且偷生才是正道。 “丘几道传来消息,薛平先是在春风渡消磨了几日,昨日已往城中来了。只是消息延迟,西街的眼线说眼下已经过城口关隘,怕是要往私宅来了。” 云程说着,忽然露出一副怪异的表情,“只是薛平身边的人对城守说……” “说什么?” 云程咬着牙,“说要见主子带回来的外室。” 两个事主互相望着对方,意识到这番果然是搬起一块石头,砸了两个人的脚。 薛平这地方还找得挺准。 此处的宅子是衡沚新扩,除过书房修缮了,连寝室都还空空荡荡。 比起整片恪州,这巴掌大的宅子短短两日发生的事,以如此快的速度全都传进了薛平的耳朵里。 可见从人到物,收拾得还是不彻底。 马车稳稳当当,停在了私宅之前。 从前没提匾,那上头是空的。衡沚懒得想名字,干脆叫人直接刻了“私宅”二字上去,荒诞又离经叛道。 薛平踩在车夫身上,下了车。拾整衣服的空档,瞧着这不像话的匾,哼笑了声。 果然是不靠谱的毛头小子。 等了片刻,只见毛头小子衡沚,拎起衣袍飞也似地跨了门槛,冲着薛平一拱手,“不知监令光临,未曾远迎烦请见谅。” 薛平将他打量一二,才逢场作戏地笑了笑,“岂敢岂敢,若不是急着办陛下的差事,不经通传便贸然上门,世子不要见怪才是。” <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官场么,少不了虚与委蛇的这一套。 衡沚直起身来,薛平得抬着头看他。 人与人的区别,不仅在天生,还在自己的经营。 薛平家穷,小时候自愿做太监,便注定了一生卑躬屈膝。 见旁人意气风发的少年风姿,难免叫他回想起自己那肮脏卑贱的年少日子,不由眼中一黯。 “陛下听闻,世子有了心上人,便十分挂心。潜邸时,陛下便同先召侯是同朝的情谊,先召侯溘然长逝,陛下对世子惦念得很啊。” 这便是假话了。 一来人是两日前才带回来的,二是新帝并未见过衡沚,惦念一说更是滑稽。 十五岁时,衡沚随父亲赴都城为先帝贺寿。那时是令徽九年,新帝还是永王,宴上除了不停向先帝敬酒,便是敬蜀中侯,除此以外谁也瞧不上。 新帝的恭维太有目的性,原州恪州向来是守城,他是看不上的。 既然如此,又何来关切一说。 这种拙劣的谎,薛平扯出来也完全不见脸红心跳,狐假虎威是早就习惯了。 衡沚审视着薛平的背影,眼中有了几分讽意。 “陛下消息倒是灵通。”只是这话,还是要宛转漂亮,“劳陛下挂心,劳监令挂心。” 薛平哈哈笑了两声,“上达天听,陛下什么不知道?” 他丝毫不在意衡沚话中的讥讽。不痛不痒刺两句罢了,计较这些那他早郁死多少回了。 古画的差事他得上心办,人至门前他也不得不迎,这便足够了。 第8章 初来时,薛平便刻意向衡沚透了底。听陛下的话,才是保自己的地位。 如今手握敕令的是他薛平,他是替皇帝办事的人,即使不服又能怎样。 难不成还杀了他?衡沚能有几分胆子造反。 衡启一死,虽说还没见着恪州出多大的乱子,但这么大一块饼,日子久了谁眼馋还不一定呢。 原州和蜀中,可都不是慈悲的主啊。 只是薛平大约无从得知,看不见的地方,见血能解决的,都不算麻烦。 有异心的人变成了死人,挖坑埋在衡启坟茔的四周。都是新土,无人起疑。 人贵在自知。 引人至会客厅内,不多会儿云程便布置着上了茶。 “山南道的紫阳新茶,监令尝尝。”茶杯落在桌上,迟迟不见薛平去碰。 室中一片沉静。檀香烧了一半,香灰委顿在炉中,谁都没有先开口。 衡沚漫不经心地端起盏,浅啜了一口,“今日的茶不错,谁烹的?” 话是冲着云程说的,任谁此刻打量,衡沚都是一副从容自得的模样,丝毫不见虚心。 云程一拱手,“回主子,是云鲤。” 末尾二字清清楚楚,如掷平地。话音未落,云程的头已经抬了起来。 视线仅一霎相撞,似乎等的就是这一霎。 衡沚很快移开眼,好整以暇地回头看着薛平。 后者装出一副和善的笑意,身旁的小黄门赶忙上前,将那杯还未动的茶倒出来些尝了尝。 还真在这儿拿乔试毒呢,衡沚心中嗤道。用下毒这种剂量,未免也将他想得太蠢了些。 而后薛平端起杯,不慌不忙地解释,“跟在陛下身边久了,有了些毛病,世子不要见怪。” “监令哪儿的话。”一来一回,不遑多让。 薛平不经意地吹一吹茶杯上的热气,终于介入了正题,“今日是来奉陛下之意,来相看世子的可心人的,如此老奴也好回去向陛下交差啊。” “我父新丧,陛下便是唯一君父,自然遵从。”衡沚笑着,冲云程扬一扬下巴,示意去请人。 “她没家世,乃是乡野女子。若不合规矩的地方,监令多担待。” 语气间俨然一副柔情,装得跟真的似的。 薛平乐得见衡沚这副样子。 当年他父亲衡启,便是觅了封侯后入京朝见,京中有女的世家堪比榜下捉婿。 最后武安帝才指了个无权无势的通议大夫之女给他,便是死了许久的徐氏。 如今若让他进了都,冲这二品的爵位和样貌,岂不更令世家趋之若鹜。 贵族之间附风攀比,又瞧不起长秋监。没有身家的乡野女子才能使恪州更难以出头,一举多得,一了百了。 侍女扶着个弱柳扶风的女子走进来。 女子穿着一身桃花色的衣裙,是当下恪州时兴的款式。上身色浅,逐渐加深,裙摆处颜色尤其秾丽,栩栩如生。 用一把团扇遮住了半张脸,只余一双眼睛给人看。长发半扎半披,长发齐整地归在耳后,格外恬静。 只是多少瞧着不似娇养大的,日光下发梢枯草般的灰黄。 薛平从下向上打量,凭着几十年相人的眼光,从步履中看出了来人的怯懦自卑。 含胸低头,手指紧抓着扇柄。头上的珠玉随一步一顿的动作而玲琅作响。 果然一派小家子气。 白跑一趟啊,薛平在心中嗤笑底下人看走了眼。大崇唯一的公主,岂会是这个模样。饶是他曾经只见过一个背影,也立刻能断定,这不是宣城公主。 衡沚侧首,目光也落在阿姀身上。 她那眼睛,明显是用妆遮掩了的。从前是明眸善睐,现在一概不见了。杏眼被拉长,眼角下垂变得惶恐丧气,始终不敢抬眼。 丹青时一连僵坐几个时辰也挺直的腰背,如今塌了肩膀。 这裙子原本是照着她的尺寸买的,这时候再看,就黯然失色。 府中的侍女云鲤擅长妆饰,阿姀也很会改变肢体动作,来装成另一个不相干的人。 一个身份背景全是衡沚编出来的浣衣女崔氏。 “是个清秀姑娘,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抬头我瞧瞧。” 将扇子撤下来,阿姀躬身行了个不标准的福礼,“回……回大人,小女崔氏,是家住城、城郊。”捏起嗓子,磕磕绊绊地说了,才故作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衡沚。 薛平没再看她一眼。 眼神交互间,在伪装极好的妆容中,衡沚看到了她眼中的一闪而过的胜意。 一种他二人联手,已经将薛平蒙在局中玩弄的稳坐泰山。 “内子羞怯,我来回监令话吧。” -------------------- 阿姀:占便宜就这一次,我只说一遍 衡沚:上了我的户口还想跑?(得意)(被打)(仓皇抱头)(被迫闭嘴) 第4章 花酒 ==================== 衡沚的说法,跟方才拿到的户籍卷倒是对上了。 这位崔氏父母早亡,仅有个兄长作伴,却也在前些日子不幸早逝,她便花光了所有的钱置办丧事。崔氏在城中替好些人家浆洗衣裳为生,连花酒楼的活也去接。 如何相识没细说,不过先召侯刚下葬便连夜住进了衡沚的私宅,也是不守节的贱妇罢了。 第9章 恐怕是想攀附侯府高枝,紧紧抱上衡沚这棵大树不撒手。有规矩的姑娘哪有未婚便住进男子宅院的? 古言娶为妻,奔为妾,这便是十足的自贬了。 “家世无妨。老侯爷不是重家世的人,陛下自然也不会拿这一条约束世子。”薛平不再看阿姀,“世子早日成婚,对陛下而言何尝不是建立君臣互信的根基。大丈夫成家立业,世子也该早做考虑了。” 衡沚故作沉思,身体微微前倾了些,压低声音,“陛下的意思,烦请监令指点。” 阿姀站在衡沚身后不显眼的位置,静静瞧这老狐狸念经。 话里话外,无非是说在新帝身边听多了耳风,说他如何如何步履维艰,如何如何苦。 大崇三足鼎立之势已久,都城空架其中,新帝寝食难安,器重衡沚等着用他。但不先成家,镇守边关亦是凶险万分,怕一朝西去无法对老友交代。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阿姀腹诽。 若不是真的出宫后一路体会百姓生活,那她还会信两分。一个人已经做到位至九五,吃喝不愁你却说他辛苦,简直是相当然胡诌。 不过衡沚这厮,听得这么认真,可别被洗脑了吧?认识时候尚浅,阿姀还琢磨不透他是个什么性情。 “世子将要满十九了,来日若是婚帖与古画一同呈给陛下,三喜临门,恪州的财政也能宽裕些啊。” 言下之意,就是你成婚,拖欠几年的军饷就发给你。 逼婚两个大字,就明晃晃印在薛平那张四不像的老脸上。 “监令着实会替我着想。”衡沚便就顺坡下驴地笑笑,“没钱的日子,实在是举步维艰啊。” 薛平没久留,是满意地带着婚书走的。 他常年居于都城,在恪州吃住全不习惯。唯一顺心点的事也就是跟胡姬欢闹了几日,又花了大笔银子将那名波斯舞姬买了下来。 好在他走了。 不知道他是不是觉得顺利得不像样,反正阿姀和衡沚出双入对站在宅子门口,望着远去的马车,心里都是舒畅。 只要有了共同的敌人,两个心眼儿似蜂窝般的人一推一就,此刻也是最好的盟友。 “公主不愧是公主,走到薛平眼皮子底下都不慌不乱。”衡沚漫不经心地侃道。 阿姀重新挺直肩膀,露出胜券在握的微笑,“薛平是外人,平时不得入内宫。他至多见过我三次,加上云鲤的好手艺,岂能不事半功倍。” 眼下的情形,是一个各取所需的情形。 衡沚为了要钱,一边能绑架公主,一边能用婚姻之事造假。阿姀正是看中了与自己不谋而合的这一点,才突发奇想提出要配合他做这出戏码。 只要钱能解决的事,都不能算是大事。 阿姀用天子游猎图和配合成婚两件事和衡沚交易,换取衡沚隐入她潜逃的踪迹,和一家受召侯势力庇护能顺利开起来的铺子。 开铺子是她早就想好的事。 经过数次哭丧的经验,阿姀从白事中嗅得了些商机。 现在大崇的白事,或者说概括起来整个红白喜事,操办时都是零散不成体统的麻烦。 假如一户人家现在要办白事,从买白绸丧服,到订棺材纸花,要在东西市之间来回奔波。还有吹拉弹唱的,讲究人家请挽郎唱挽歌的,就更要耗费心思。 不管是事前准备,还是事发突然准备,报丧拖不得。经管丧事的人一两日之内马不停蹄,总归是麻烦。 喜事也是一样。 又如鞭炮。阿姀随衡沚进城那日刻意留心过,城中为安全起见防止失火,是不许开炮仗铺子的。人们想购置爆竹烟花,要亲自前往城外。 且尚无固定客源,客人嫌这消耗物什贵,掌柜嫌一年到头生意冷清。 倘若能做一个联系这一切环节的中间人,替人规划仪式进程,顺便能让客人一次将所需物品齐购,那还不能算个好生意吗? 何况白事一行,本就少有人经营。 阿姀想想,就觉得银子已经流水似的流进了自己的腰包。 衡沚看她眼都直了,笑问,“一介公主,怎么做得跟貔貅似的只进不出。” 解释了你也听不懂,阿姀懒得应付,“你不缺钱?谁跟钱过不去。” 他还真缺。 草率地决定成婚,就是因为这两个钻钱眼儿里的人一个比一个缺钱。 衡沚有心大刀阔斧地在恪州实行新政,加强城备,好使百姓商户都能不受边关草原侵袭的苦。 可这事不能明着来。 既要慢慢地、暗暗地做,就会少了许多合理的入账来源,势必要在互市上多下功夫。 阿姀想要加入城中经营,会得到比他更多更广的消息,是一桩互利互惠的好事。 “你放心,我做事断没有虎头蛇尾的道理。等生意做起来惠及彼此,那时再好聚好散,也不过是一纸和离的事。” 阿姀这样坦然的话,让衡沚没由来的觉得哪里不爽。 “想这些,未免太早了吧。”衡沚将这副不在乎的模样勉强挂住。 “我没打算长留恪州。”阿姀转身看着面前的人,非常郑重,“等生意做得差不多,我还要启程去蜀中。” 与人谋,也要给自己留一亩三分地的退路才行。 不仅是她,若说衡沚没什么图谋,也是不可能的。 第10章 身份摆在这里,阿姀流落在外,无论是继续以给人哭丧卖苦力,还是谋别的生计,都迟早有被抓回去的风险。 可现在还不是时候。 新帝想要宣城公主和亲,是天下皆知的事。 也许她逃出宫,也有躲避和亲的意图。 若是下次再见,是什么她出嫁的场景,衡沚也觉得不畅快。 新帝是不可能再花功夫笼络蜀中的,再划算一些,怕是要嫁她去草原。那是什么地方?一个女人嫁父子三代比比皆是,历来的和亲哪里有不苦的。 想起那缘悭一面,也不想见她往火坑里跳。 总之是可惜。 “去蜀中做什么?”他想了想,问。 好歹算是个轻松的问题了。 阿姀以前就听说蜀中好风光,民风也爽朗。最重要的是美味颇多,是个安居的好地方。 虽然是蜀中侯王宣素来同都城不对付,不过她也没同都城对付过。 再隐姓埋名一些,应该是不会叫人发现的。 “大崇处处风光,当然是去见识见识。万一碰上什么缘分,兴许就留在那儿了呢。” 听说蜀中有一种独特的暖锅,一边烹一边吃,阿姀早就想试试了。 看她语气满是向往之情,衡沚不觉敛了眉。 “总之。”阿姀背着手,“我不仅不会低估自己的能力,也不会低估世子的能力。” 说这话时,她的眼中莹亮恒定,“我还相信,世子绝不会屈居小小恪州,宏图几何,自是不可估量。” 然后老成地拍拍他的肩膀,转身回去了。 衡沚:…… 本以为是狼狈为奸的谋算,这一席话突然说得这么昂扬,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们俩是什么朝廷栋梁国之肱骨呢。 ------------------------------------- 书房临时给了阿姀征用后,云鲤在外头守了两天。 主子说里头有要事,叫他们看好书房门,鬼祟的人一概抓起来。因为是亲近的侍从,她和云程才被允许交替守门。 新夫人此刻正捋起袖子,蹲在地上将那日抱来的碎石头磨成粉。榔头在她手中像是绣花针一般灵巧,一锤下去碎石头又碎成了均匀的小石块。 阿姀抬头的功夫,瞧见门槛上云鲤半张圆圆的脸,不由招手,“云鲤,进来进来!” 云鲤蹭蹭蹭了跑进来,忍不住问,“您这是在做什么呀?为何不叫云程来做体力活儿?” 鉴于也不能明着声张作假,阿姀就简略道,“有些颜料不好买,所以只好买点原料回来自己动手了。” “做颜料?您会得真多啊。”云鲤听了,很有些惊讶。 云鲤对这个新夫人有十足的好奇心。虽然那日府中来人,她才见到阿姀,却感受到她亲切明朗,做事有条不紊,并不似浣衣女的身份。 不过主子要成婚了,以后便有的是机会探明这些,不急于一时。 云鲤年纪不大,也是少女心性,爱热闹和喜欢的人凑在一起,所以才自请到书房来。 阿姀也很喜欢她,所以云鲤很快便在这儿找到了己所能及的事,十分欢快地搬起砖来。 衡沚在侯府忙了几日盘账回来,方进了书房的门,便见云鲤匆匆忙忙去换一盆洗笔的水。 礼都行得潦草,让他看得挺稀奇。 “倒是没想到,你和云鲤这样好。”扯过一张凳子来,衡沚衣袍一撩,坐在了阿姀工笔的长桌一旁,监工似的。 才开始打线稿,阿姀沉淀得很心静,落笔轻缓,连说话的声音都轻了。 “我以前有个侍女,跟云鲤一样招人喜欢。”她一低头,碎发便悄悄垂下来,将耳朵遮住,“比我小一点,还没桌子高就派来服侍我,一到冬天就裹得像兔子一样。” 思及此,阿姀便不由笔头一顿。 生怕临错了线条,赶快调换了握笔姿势,“可惜见是见不到了。” 纸上仕女栩栩如生,阿姀侧身示意衡沚来看。 室中安静,听得见衣料摩擦的声音。衡沚上前来,只是没看画,在等她说下文。 “后来让我皇叔打死了。” 这件事憋在心里,已经挟持了阿姀两年。从前没有人问过她,她也不曾提起。 若不是看到云鲤,突然想起她的小侍女,皇宫之中人如草芥,就无人记得她断送在永宁门外的生命。 衡沚垂眼看她。 这是大崇唯一的公主。 自她爷爷辈起,不知为何,登基了的帝王再无所出。武安帝潜邸时的两个儿子,便是她父亲与如今登基的新帝皇叔,是几十年来大崇最昌盛的皇嗣了。 阿姀是先帝于潜邸时所生,皇后那时难产,此后也再无所出。 大崇立朝的规矩严,不许皇子们沉湎声色,一般也不能纳妾养外室。直到先帝登基,后宫扩充妃嫔,竟也没再有皇嗣降生。 如今的新帝就更离奇了。他在潜邸时,便被当时的王妃一纸休书休弃了,永王妃怒言宁去尼姑庵一辈子吃斋念佛,也绝不再踏入王府一步。也算是震惊都城的一件大事。 后来眼看着自己的皇兄重病将崩,经营着夺了皇位,如今也无所出。 独生的皇女,连留下自己侍女性命的权力都没有。 衡沚随便扯开了话头,“疑人不用,怀先生授业,我自然是敬服的。” 第11章 你看,你让他看画他要听故事,你给他讲了故事他又看画。男人呵。 “三个月很充裕,甚至提前交差也可以。颜料和线稿我同时进行,只是做旧少不了得两三日罢了。” 可面前这人像入定了似的,半天没作声。 阿姀手一翻,怪异地用笔头戳了他一下,“你不如出去发呆?” 那双眼才慢吞吞移到阿姀身上。 之前从没仔细看过,衡沚的眼睛竟然不是纯黑的。在正午的日头底下,有些很深的琥珀色隐在瞳孔深处,凑得太近时,尤其看得明显。 “我不操心。”衡沚退开了一段距离,弯腰将几支滚到地上的笔捞起来,放在笔洗里轻轻涮着,恢复一贯散漫的样子,“近日有场花酒要去,在想着怎么讨你个人情,求阿姀给我做个掩。” 笔锋散在水里,浮浮沉沉。 一如阿姀听见这话时浮动的心。 “所以。” 衡沚抬眼。 “爹刚下葬三天,你就要出去喝花酒了。”阿姀刻意重读,“十里八乡都没世子这样的大孝子吧?” 衡沚:…… “比不上公主,随便找个坟头都能哭爹。” -------------------- 作者无话可说qaq,白菜才长了新芽芽就被拱了 第5章 欺人 ==================== 恪州这些年在互市方面算是收成不错,勉强保得住赋税加上三道之地的运转。商户们逐渐在恪州有了些地位。 不过衡启死得太突然,有些富商从前是指认衡启不认别人的。老召侯一过世,几家大头蠢蠢欲动,似乎不太想轻易地服世子的管。 说白了是不想给钱。还想在地头上搞各自行业的垄断,然后组成商会,只在几个大掌柜之间沟通,将恪州的财政整个架空。 届时无论是世子顺利继位,他说了算,还是朝中重新派监临来,没钱都少不了要跟他们乞声。 此时再谈些条件,将家里的儿子女婿通过荐举的方式,要挟着在州府加点人,既富且贵便是指日可待了,官商之间不可逾越的门槛,也有打破的可能。 不过要是找个软柿子捏,这种方式说不定还好使。阿姀一想到初见那天林中不由分说乱杀一片,只能说衡沚就是茅坑里的石头,这种浅显的招数是肯定拿不下他的。 现在上城中打听一圈,不过几天光景,谁还记得赵参军是哪号人物? 今日衡沚宴请了几方大掌柜,说是去吃花酒,其实多半是想把从前的赋税重新谈一谈。 大头的商贾若都能踏实缴税,底下的小商户也能跟着照办。盘账盘了几天,大概是真的很缺钱,不然怎么这个身份地位了,还要屈尊请商贾吃饭。 大崇向来没有商贾和高门世家平起平坐的道理。 阿姀这么一想,觉得自己为五两银折腰的事也不算什么了。 钱么,也就没了活不下去罢了。腰杆子硬的人都重新投胎东山再起了,阿姀惜命,没这么高尚的风骨。 显然衡沚也没有。 只是想起那时衡沚的嘴脸,阿姀又忍不住眯起眼。 “我本是打算叫云鲤去的,实在下不去手。” 这话说得一派高风亮节,细一听让人哪儿都不舒服,合着对我就下得去手?阿姀嗤一声,口口声声公主公主,该有的分寸是一点没拿捏。 只是这个掩,是终究没做成。 恪州城最繁华的当属东大街,花酒楼、博戏馆,连同往来行商下榻,都是在东大街。 这一处的店铺门脸也好,大小合宜,布局齐整,连房舍的结构也专门经过加固修缮,结实得很。 老召侯也不是没干过好事。 前头没由来的一阵争吵声,忽然将马车截住了。 衡沚四平八稳地坐在车里,外头的车夫先打开门禀报情况了。 今日保险起见,云程带着人都在定好的酒楼旁边待命,也没跟着。 “世子爷,前头是个掌柜带着几个仆役,在推搡一个妇人。” 正说着,外头的哭诉声传进了两人的耳中,“大伙儿做做主啊!我一介寡妇就想做点正经生意就被他们一把推到地上啦!没天理啦!都欺负我家里没男人啊!啊呜呜呜呜呜……” 阿姀猛地推开了旁边的窗。 “怎么?”两人分坐马车两侧,衡沚不由问。 这个坐在路中间以手捶地,哭天抢地的,竟然是才分别几天未见的周嫂子! “你别出来。”阿姀冲着还没摸清状况的衡沚叮嘱了一声,飞快地下了马车。 衡沚见公主气度超群地挡着他,便留在车里没下去。在这地界上,总不会叫她吃亏的。 周嫂子不愧哭过好几场白事,这拉声调的调门高着呢,拍了她几下都没理。 直到阿姀提了声,“周嫂子!是我呀!”她才戛然而止。 “阿姀?”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周嫂子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身后站着的,脱去了丧服的阿姀穿着布料柔顺的衣裙,乌发高挽,人如早春的新柳般明丽。 她甚至以为阿姀那日被召侯世子带走,是这辈子最后一面了。 “先起来吧。”阿姀赶快将周嫂子扶起来,拍了拍她衣服上的土。 大街上是真的怪招人眼的。 打听了前因后果,才知道到底为什么推搡。 第12章 周嫂子先前听了她的话,便想在城中盘个铺面做生意,便和这家铺子的杨掌柜谈妥,并交付了定金。可谁知今日杨掌柜得知了她是想开纸扎铺,便勃然大怒说晦气。 不租便罢了,还要她倒赔十两所谓驱邪钱。 周嫂子也就这些积蓄了,哪里舍得全赔给不讲理的掌柜,两方便争执起来。 杨掌柜见周嫂子一个独身妇人,便指挥几个仆役一起,颇有些仗势欺人的意思。 “我们东街这是敞亮地方,那纸人纸马摆着看了谁还敢往这儿来?若想做挣这些阴间钱,得往城外偏僻不见人的地方去!这泼妇吵嚷得吓跑我多少下家,今日不赔钱,就咱们就往刘大掌柜那儿见!” 他本欲再逼近推人,身后的车夫约莫得了衡沚的授意,忙将马鞭一横,挡住阿姀两人。车夫生得高大有力,几个瘦小仆役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 四周围了好些人,此刻正是议论纷纷。 大约分为两种观点。一是纸扎铺确实晦气,二是杨掌柜确实欠打。 衡沚摆弄着帘子垂下的穗子,在车中静静听着。 不疾不徐的声音,微微抬高声调,没一会儿便入耳来。 “我既没见过家中从不办白事的,也没见过办白事从不买纸花的。”阿姀抵在周嫂子前头,挺直脊背,“掌柜家当然做的神仙生意,修得成仙的福分。家里凑不齐几口人,自然也没几个鬼。清明中元哪像我们一样要上什么坟呢?” 车里的世子弯唇。 阿姀上敢怼天子,下敢在大街上吵架,这份气度确确实实就是先帝的公主。 薛平那厮也确实什么都不懂。 “不租可以,倒讹人钱,又是什么道理?生前爱财带不走,多留点跑腿钱,上城外打棺材好跑得快些吗?到时候不知掌柜今日请来驱邪的道士,能给你便宜几成?” 甚至还眉眼还挂着笑容,不过情真几分就不好说了。 大概是没见过胆子这么大还说话这么刻薄的姑娘,酒楼驿站里坐着的,都歪头出来望景似的凑热闹。 说实话,要不是真的气上头了,又一想后头还有个衡沚做靠山,阿姀早就拽着周嫂子趁人多溜了。 所谓仗势欺人,她今天也配得上这个词。 钱是重要,但没有小命重要,这道理是刻在阿姀骨子里的。 “你是哪儿来的刁妇!缺爹生少娘教的!敢当街这样说话!” 没想到这下耐不住的,竟然换成周嫂子了。 掌柜指摘阿姀,她便捋着袖子手都要指到人脑门上去了,“怎么跟我妹子说话的!老娘扎个纸人赚钱不丢人,你要是觉得你占理咱们今日就上州府公堂试试看!不瞧瞧你自己什么货色,铜镜不比棺材贵,买一个回去照照!” 显然是周嫂子这话更解气,竟还有人鼓掌的。 上公堂这话一说出来,许多人也开始附和。 “是啊,不行就上公堂评评理啊,怎么欺负人家一个寡妇啊……” 杨掌柜心里打起了鼓。 别说他做事本就不地道,他口中的刘大掌柜受照顾银时是吩咐过的,闹不上公堂的事一律包管,不然便自求多福。 一般的人威胁恐吓一下,也就乖乖给钱了。 本想着这是个独身的寡妇,又面善,更好宰一笔,没想到还半路冒出了帮手来。 那马车他留神看了一眼,即便是低调没有任何装饰,还真是有点家底才用得起的。 万一真被告上公堂,届时还要请讼师写状子,又要花钱。 掂量着这一二,便觉得极不划算。 眼见自己占不了理,杨掌柜小胡子都气得不对付了,哼了一声便带着仆役们锁门就溜,连狠话也来不及留一句。 “这就跑啦?”阿姀跟周嫂子两两相望,陷入戛然而止的别扭中。 东大街不像各坊有街邻,多是行人过客,本也当个热闹看。人跑了,热闹也就散了,很快街上就恢复了平常。 阿姀转头看了眼马车,手里无意识的地绞着裙子上的飘带。 好巧不巧既然碰上了周嫂子,不如把开铺子的事商议商议。 这可是重要的事。 思忖着,得找个借口辞了衡沚这场花酒。 自听到有人搬出“刘大掌柜”开始,衡沚心中的算盘就敲得没停。 盘账时也听九府司银提过两次。 前些年时商户们上书提出自管,以减轻州府巡防压力。这看似荒诞的提议,偏偏得了老召侯的同意,实行直到现在,想整改都很难下手了。 衡沚那时年少,不理恪州政务,却也多少知道这件事. 司银说的这事,发生在先帝令徽五年,他尚在学中。中秋回侯府时,发现后宅多了个眼生的女人,正厅门口多了个精巧的石摆件。 没过一年,母亲便过世了。 不过现在是他掌管恪州了,从前好过的,如今也别想好过了。 见阿姀半天不上来,衡沚屈指敲了车壁两声。 人影很快凑近过来,就这样隔着门衡沚对她说,“带你的周嫂子回去安顿个住处,能找到路吗?” 话说得有点出乎阿姀的预料,这么善解人意吗? “你能自己去?” 声音不甚清晰地传了出来,满不在乎,“喝酒而已,算什么难事?” 这不就有点吹嘘了,不算难事那起初叫上我是什么意思? 第13章 “不过。”见话没说完,阿姀又附耳过去。衡沚看着透光的丝绵纸后一个忽近忽远的阴影,心情有点好,“你可千万别跑,写话本的人我已经请来了。” 几乎是立刻,阿姀想起了那天在庄稼地旁的小路上,衡沚威胁过她的话。 这人真幼稚。 “求你快走。”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衡沚嘲笑的声音,反正阿姀目送着马车走了。 周嫂子在旁边看了许久,才终于逮到了机会。 她快步过去挽住阿姀的胳膊,目光暧昧,“马车上那人是谁啊?” 听衡沚方才的意思,是要她带周嫂子去私宅。 不过她崔姀不是这么没分寸的人,他们之间即便有了个凑合的婚事,也不算是相熟的关系。 还是打算给周嫂子在驿站开个好房间,舒舒服服地住着更好。 “你说话啊!”周嫂子还急了。 日头快落了,今日也是个好天气,霞光就这么落在阿姀脸上,她不由地叹了口气。“这件事,说来话长了。” “你长话短说!” 阿姀:“……” 说了你敢听吗好姐姐? -------------------- 周嫂子:别说了,你再吓死我…… 第6章 韬略 ==================== 上过最后一次朱砂之后,这副假的天子游猎图终于显现出点乱真的迹象来。 云鲤拿着用热水泡好的排刷,站在一边看着阿姀给人眼处点上睛,人物便鲜活得要脱纸而出一样。 会丹青的人,原来就是这样厉害吗? 她便又走上前去,仔仔细细地看了许久。落款处看似不小心飞溅的一滴墨,也是阿姀刻意勾画出来的。 阿姀从窗下取回隔夜的浓茶水,一边查看茶水的色泽,一边走回书桌前。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事先摆在庭中,将绢纸平铺在石头上,便可以开始用排刷沾茶水往纸上刷。 好好的画,怎么泼茶水? “新夫人,这……这是做什么啊?” 这个别扭的称呼,阿姀已经磨耳朵听习惯了。 “这个啊,是江湖做法的做旧。”阿姀宽大的袖子早就箍了起来,白生生的手臂和握着排刷皴裂的手背,看起来十分不协调。 因着要保持手干燥洁净不污染纸绢,阿姀最近常洗手。秋日里恪州本就风冷少雨,风吹两下就很容易造成皴裂,有了些明显的红痕和起皮。 不过眼下她一心扑在画上,也没功夫管这些了。 “用隔夜的浓茶涂抹纸面,反复来回就会让茶色保留在纸上。等待纸色发黄发灰,就可以继续做残了。”话头没停,手头也没停。 笔上细活儿今日做得太多,如今握着排刷,竟然有点手抖。反复甩了几次,还没恢复过来。 阿姀有些懊恼地收紧长眉。 “手都这样不稳了,就别逞强了。”人未至,声先到。 两颗脑袋齐齐抬头望去,世子爷身长玉立,挽着袖子走了过来。 云鲤看了眼衡沚,又回头看了眼阿姀,觉得空气都倏地如三月春,荡漾了起来。 “万一刷坏了可怎么办。”可你语气里,又那样平常自然,丝毫没有责备之意啊? 有眼色的好孩子云鲤迅速反应过来,忍着不上扬嘴角,飞快地行了个礼冲了出去,最后回身稳稳带上了门。 阿姀:刚什么东西飞过去了? “哎她……”抬起刷头在空中指着云鲤离去的方向,阿姀还没说完,排刷便从手中一松,轻巧地到了衡沚的手上。 “你行吗?”阿姀质疑道。 “是不在行。”衡沚重新蘸了茶水,还十分严谨地在器皿的沿上舔了笔,看得阿姀挺乐。“劳你指点指点我。” 免费的劳工,不要白不要啊。 阿姀拖了两个椅子过来,一个摆在衡沚身后,另一个自己很舒服地窝了上去,“不要手抖,不要回头,茶色要均匀。其实也很容易。” 这道工序重点在于一直重复,没什么难的。 阿姀在旁指挥,看着衡沚轻慢的手法,对他安静下来的模样稍微有些陌生。 她忽然觉得自己对这个人的了解,并不完全中肯。先前觉得他倨傲摆谱,后来发现他是虚张声势。 其实出殡那天,衡沚本也没有恐吓之意。但就是打打杀杀,又将刀架在阿姀肩膀上,吓得她乖乖就范,轻易上了他的贼船…… 不,贼马。 但仔细地回头看去,衡沚又实在稳着走过了每一番浪荡。 老召侯辞世,他料理起异心徒来,趁手又得心。若说没提早留心,那是写成话本子都没人信的。 糊弄薛平这事虽然也有阿姀的共犯,而边关往来商贩多,关隘处把守也严。 轻易便放薛平去丘几道逍遥,让他松了心神,又乖觉地接受了薛平的一切建议。 这是种高超且玄妙的技术。 “听说那日,你是衣冠不整地回来的?”不过阿姀更关心这个。 本来想等他回来,问问如今东西市行商的行情。可等得夜深人静也没见人回来,阿姀索性关门睡觉。 后来云鲤和她咬耳朵,说世子爷回来那晚,看似步履见还有章法,实则进了门连人都看重影儿了。 衣领的内襟上都是胭脂色,腰带上本挂着的一枚玉兰纹饰的玉珏和荷包,全都让人解下来拿去了。 第14章 阿姀连连惊叹,又着实有点后悔。 真想见见哪家的歌姬能这么活泼大胆,她还真好这一口。 她说,您约莫睡得实不知道,世子爷连沐浴都洗了半晚上,快天亮才回房睡的。那身衣服从里到外,全都烧掉了。 当时阿姀和云鲤并肩,两人放肆地笑,肩膀一抖一抖。 衡沚分神看了她一眼。 阿姀更来劲了,“我后来听赵姑姑念叨了几句。说那些商贾实在心中没数,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人,竟将你衣领都扯坏了。用的浓香沾染在衣服上久久不散,让你直接烧了?” 语气里是十成十的看热闹不嫌事大。 “嗯。”世子爷面色不善,连嘴都懒得张,从喉中哼出一声来。 阿姀手掌拍了声响,在脸前合起来挡住,更是前仰后合地笑起来。要不是坐着个椅子,怕是要直接倒过去了,“你也有今日!” 看衡沚出糗,就仿佛初见时自己丢的脸全应验到他身上了似的,没由来地令阿姀觉得愉快。 秋高气爽,日头高得很,室中轻风一过,悬在四处廊柱的轻纱随着飘忽不定。一切都染上了阿姀丝毫不曾约束的笑声。 公主是公主,只是有了烟火气的公主。 就像那年在……算了,衡沚迟缓地弯起嘴角,压住了自己的想法。现在还不是时候。 这劳工一坐,便是一白天的光景。 一直到夜里,连火烤的方法都用上了,才算是将做旧色这一步初步完成。 “那日的周嫂子,好像没见着?”衡沚帮着将干透了的纸绢摘下来,细细地压平在石板之下。 “哦。”阿姀从烛光中抬起头来,“我给她找了家不错的驿站住,怎好意思麻烦你。”想了想,又说,“我同她商议,打算合伙开铺子,她一个人想做什么也艰难。” 阿姀从前为了吃饱饭,也曾女扮男装,做过村子里的教书先生。只不过演技拙劣,很快就被发现了。她是被喊打着赶出那片地界的。 你很难想到,前一天还来送菜送粮,谢你教她儿子诗书的妇人,转头就站在最前面对你恶言相向。明明作为老师,阿姀觉得自己已经很尽责了。 她说,你个女人你懂什么,别教坏了我儿子! 世间固有的偏见,从来没有善待过女子。即便从无坏心也不行。 “我懂这种艰难。”阿姀说。 衡沚便也没追问,只是对纸扎铺子的事很感兴趣,“已经想好了?” 说到这个,阿姀就有点得意了,“那是当然。周嫂子以前没少在村头的纸扎铺打下手,手艺好着呢。我虽然不会扎纸花,但是勉强可以写个挽联。最基本的也就是这些了。” 两个人在烤画的火堆前坐着,大有进一步密谋来日的气氛。 “那不基础的还有什么?你总得好好介绍一番,我才知道投钱亏不亏啊?”衡沚抱臂靠着椅背,活像捏着钱的大财主。 “其实红白喜事我都想做。”阿姀随手拿了张纸,画出张草图来,“你看,租一间开阔宽敞的铺面,中间两半分隔开,一边是白事,一边是红事。” 简易勾勒出的砖瓦下,当中一根柱子分隔。阿姀在左边画上元宝纸钱,右边一盏圆嘟嘟的灯笼,还画出了穗子随风吹动的样子。 即使没有颜色,衡沚在脑海中,细致地构想出了这张图纸。 一边挂白幡,一边垂红绸。 还真敢想。 “你就不怕这么布置,两边的生意都丢了?白事人看了红绸刺眼,红事人看了白幡晦气。” “怕啊。”阿姀倒是坦荡,“但我贪心又拮据,既想两份钱都挣,又不想多花一份租金。铤而走险,试着看看呗。” 红白强烈冲突的风格,古往今来也没人敢尝试。 对于这样的经营,唯一的好处大概便是红白喜事中的共同需要了。 就像阿姀之前想好的,能写挽联就能写喜联,能扎纸花就也能剪窗花。 喜鞭和丧鞭也不过是在做炮仗的时候用不同颜色的纸。 这些东西以往是分开来卖,但归根究底都是一样的人去做。将其联络到一起,便能省了中间渠道给周折带来的加价。 能走的路有很多,阿姀主要想做的,就是便利的服务而已。 行商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更看重实物的价值,在服务上便显得不周全。 “不过,为了防止对你做的事造成影响,这两日我不会出去看铺面。而且天子游猎图已经到了收尾处,赶快做完能提前两个月送去交差。” 阿姀的手笔快。 在外人看来,尤其是薛平或者都城派来的猫猫狗狗们蹲守在阴暗角落中看来,一日衡沚找不到画不赶赴都城,就会多一分令人起疑的危险。 所以不用三个月,确保质量的前提下,阿姀是没日没夜地赶上了。 衡沚自不必说。白天里装模作样地到处去拜访各类丹青或鉴藏大家,夜里回来才去处理三道九府和军中上报。 手下的人也真的被派去四处通商地寻找,甚至还有一小队人在河岸边、山野上寻觅。 后果便是厨房将他们送来的河鲤和山珍换着花样地摆上餐桌,将人吃得满脑子菌子竹笋。 面子上做的是十足勉励的功夫。 “交了画回来,皇叔肯定会提出让你办喜事。我们先将这婚仪行了,我再去筹备开张的事。” 第15章 阿姀想了好几天,想要顺利地做自己的事,就得先将那半吊子叔叔的疑心全都打消了。 虽说来时薛平是狐假虎威,半威胁半利诱地骗了衡沚的一纸婚书。可他是仰人鼻息活着的,若没有新帝将此事反反复复叨念,薛平哪敢自作主张呢? 她那个皇叔,她最是了如指掌。 衡沚捏着阿姀的简易图,墨迹印在薄纸上,能看得到后面火苗跳动的影子。 能得到这样妥善的安排,他还是头一次体会。 不禁想起了那日在马车上,公主威严地一手挡在他面前,叫他不许下车的模样。 从前是衡沚来做指挥决策的事,已经习惯了将大局掌握在自己手中。突然闯进他楚河汉界中的“将军”,让他心悦诚服地听凭调遣。 公主有大韬略,考虑得太细,实在比不了啊。 -------------------- 想起了神火喵喵教的那张表情包,迟早把衡沚p图放上去。 阿姀昭昭!阿姀耀耀! 第7章 落扇 ==================== “衡沚到了?” 早过了早朝时辰,新帝穿着夸张的金龙绣纹常服,倚着个娇滴滴的美人。 膳食局一桌早膳上了几十道,这会儿新帝挑挑拣拣,指挥美人给他布菜。 “回陛下,召侯世子已经在殿外候着觐见了。”含胸低头的这个,便是回宫来夹紧尾巴的薛平了。 上回那件事,薛平的自作聪明确实得了新帝的欢心,赐了他城中一处好宅子。得了赏,他服侍起来便更加上心了。 新帝咬了半个牛肉盒子,满意地点点头。 召侯世子来得快,让新帝更加觉得自己的敲打有用。 “行了,撤了吧。叫衡沚进来。” 都城的初冬惯有寒风,昼夜交替间乍冷,不算好受。 衡沚在殿外从天色蒙蒙亮,站到衣衫空隙里都是冰冷一片。新帝未起身时,他便在廊下等着了。 这新帝一早起来,也不上朝,就在屋子里燃了灯,将美人召来聊天。 几个大臣要来议事,都被薛平腆着脸说尚未起身,硬打发走了。 还真是有些昏君风范。 从阿姀毫不掩饰对于这位新帝的不喜,衡沚心中的秤就已经不平了。 人总是这样。每每对某人已有了不算好的印象,倘若他日遇到友人也作了不算好的印象,那么此人的风评一传十十传百,就差不多一泻千里了。 在无知无觉间,阿姀就成为了衡沚的这个“友人”,新帝就成了这个“某人”。 缘无定数,玄不可言。 殿中的侍从来来回回几趟,将杯盏碗碟齐齐撤下。 又换了一批侍女将新茶净手一类的东西全都送进去,再撤人出来,衡沚才看见了薛平一掸衣服在殿前站定。 “传陛下口谕,宣召侯世子衡沚觐见。” 衡沚拱手听了诏,直起身来见薛平腰杆子笔直,像是生生受了他一礼。 规矩摆在这儿,传旨的无论是内侍还是官员,宣了旨意后若是两方身份悬殊,是要平礼以示互相尊重的。 人在屋檐下,即使薛平不平这个礼,这四周的人也不会觉得奇怪。 仰人鼻息在这宫里也是分阶层的。长秋监的监令仰陛下的鼻息,他们这些小喽啰,就得仰长秋监的鼻息。 “世子,请吧。”他咧嘴一笑,叫人给衡沚开了路。 天子游猎图呈到新帝手上,他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为了维持自己纨绔的真名声,衡沚并未低头垂眼,将新帝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 阿姀的话便回响在衡沚耳边。 “能问恪州要天子游猎图,就说明我这位皇叔死性不改。他这人就是好面子,听人说天子游猎图是天将贤主才会得手,自从继位便在宫中他发了疯地找。” “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他问什么,他根本不通书画,只会看浅显的东西,水平还不如你。”说这话时,阿姀甚至有隐隐的骄傲。 新帝将长袖一挽,将左右指挥来,“展开!” 他从前瞧不起怀乘白,觉得不过是落了势的穷书生,还自恃清高瞧不起王宣衡启这种武夫。 是以等到想寻画时,压根儿不知道真迹在怀乘白这儿。 只是听说,并未见过真迹。 贤主得画的说法,是从道士处听说的。画的细节是找了个会丹青的辅重金日日细问的。 其人也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响,说天子游猎图看落款与特别几处,便知真假。 新帝叫故作高深的两人哄骗得一愣一愣,深信不疑。 这会儿站在他后面,穿青色衣服的人,约莫就是这个会丹青的半瓶子。 新帝满眼放光,手都忍不住伸上去摸了。 先看落款,字体飘逸娟秀,与其作者汪祁宗的一张帖字迹极像。尤其在写撇捺时的恢弘,是旁人难以得其神韵的。 再看图中的侍女和远处河边垂钓的老者。 侍女的唇与身上披帛的朱色,是先用一层胭脂,再用一层朱砂,算是汪祁宗的癖好。 恪州偏北,不是胭脂虫的主要产地。因为成本高昂,工序也难于一般妇人所用胭脂,一般人作画也早不用胭脂色,以朱砂一类代替。 这画上的胭脂纯而艳,朱砂红得青涩。结合起来巧妙地展现了侍女裙摆的逼真,仿佛随着视线随风飘动。 第16章 河边垂钓的老者则是汪祁宗的笔误。天晴而身穿蓑衣,是为了遮掩作画时一不小心溅在画上的墨点。 新帝细细看着这一出,也同丹青先生说的对上了。 他心中大喜,忙叫人过来,“你来看看此画!” 那半瓶子是个书生,文绉绉地掏出个透镜来,一处处细细地看。 衡沚是一点都不担心。 阿姀临画的过程,他是一点一点看着来的。 即便是工序繁复耗时极多,也是一气呵成。 这两个人只看特别之处而不会鉴纸,看一辈子也看不出来。 半晌——“恭喜陛下!能得此画,必是贤主!” 半瓶子大声一喊,四周人察言观色,全跟着跪下高喊万岁。 龙颜大悦,势必是好开口要钱了。 眼见目的基本达成,衡沚心中也轻快不少,跟着高喊了万岁。 阿姀和衡沚,归根究底属于一类人。 即使各自身份都不算低微,却仍尊重银子,从不视财为粪土。 天下文臣武夫,刚烈的有很多。自己不食嗟来之食,叫做骨气。为人首者,便不能将骨气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恪州三道的百姓要吃饭,兵士要补强,城墙要加固。风骨此时可顶不上粮食砖瓦,人也不能喝点西北风就饱。 不出意外,明日若有早朝,衡沚新帝犬牙的名声,就会传遍朝臣上下。 无所谓。 衡沚心中只是想,阿姀知道了大约会很满意地点点头。所有人都认不出来,就是对她所学最好的肯定。 想起当初得到这幅画,还是怀乘白所赠。 若是真有以后,真有机会,再告诉她也不迟。 “好!好!好!世子有心了!”新帝满意地点点头,“朕只是听闻这幅图在北地有些踪迹,却不想你真的下了大功夫寻来。如此忠心,朕必将好好赏你!” “全凭陛下做主,臣不胜荣幸。” 算起来衡沚是个少年人。 进宫时脱去裘服革带,单薄衣衫显得他整个人秀颀挺拔。 北地的男孩子都是在塞外旷野长大的,天地佑其生长,青山春风做衣裳。 衡沚得以继承母亲徐氏的好样貌,亦是一骑绝尘。 即便是心中喜悦,新帝也不由得想,没个女儿真是亏极了。 好在据薛平所说,衡沚眼光差,找得那名女子上不得台面,他心中才舒畅了不少。 “大丈夫齐家治国,你父亲过世当由你继承爵位。加上薛平带了你的婚书回来,朕也欣慰得很啊。”新帝笑了笑,叫人来伺候笔墨,“传旨,召侯世子衡沚忠主谨德,婚仪日赐金冠玉带,承召侯位。” 衡沚叩首接了旨,正寻思着怎么厚着脸提起军饷的事,薛平却开口了。 “陛下,世子年轻,筹办婚仪陛下不如尽君父之慈,送一份贺礼以示宽仁?” 这却令衡沚意外。 只是衡沚更意外的是,新帝这大手一挥,送了他两年的俸禄,这还是按照召侯二品的爵位给的。 除了银子外还给了金银玉器,珍稀摆件。 天下更没有白得的好事。 出了门,薛平身边的小太监讨好地凑过来,问衡沚丘几道的胡姬,还有没有更好看的。 “我似乎记得,监令启程时带了一个可心的?” 小太监笑得尴尬,哈哈了两句说不出个所以然。 衡沚敛了好脸色。 是了,若不是玩死了仍觉不足,也不会今日刻意讨好他,想再得个新的。 “告诉监令,我知道了。” 也不知是风更凉,还是衡沚的话更凉。 小太监起了一身汗,目送着召侯远去。袍子猎猎捕风,像是个赭色的宫灯。 宫内银库前前后后,按照新帝的要求整理出了六车赏赐。车队纵列出了宫门,走在大街上惹了不少人侧目。 人人都知道,自从北地恪州的世子进了一趟宫,便成为了炙手可热的新贵。 新贵丝毫没架子,往衍庆楼去买了二斤杏花糕和栗子酥,此刻坐在二楼的栏杆边上喝茶吹风。 云程拎了糕点过来,见寒风料峭,便问,“主子怎么坐这儿来了,都城这风也够冷的。” 与恪州比起来,都城尚不算北地。 云程是在恪州长大的,乍来了这里还真不习惯。 恪州寒风只在深秋,到了冬日便晴空干冷,再过一阵子,便会开始下雪。 雪总在夜里,一觉醒来便是处处银白。 “恪州该下雪了,今年比去年冷好多。”云程搓着手,念叨了两句。 高楼望远,是寻常人找这一处落座的原因。 远处皇家园林的高塔森然而立,万家烟火在其下。 寂的寂,闹的闹。 可衡沚却不同。 他不望远,只盯着楼下那片空地看。 令徽九年,为给先帝庆生,衡沚随父亲头一次进了都城。 都城有家衍庆楼,据说是天下糕点酒水之最佳。 母亲久病,衡沚想着带些回去,也好给她解一解病苦。 糕点不易存储,不过他会骑最快的马,走最近的路。 正在他抬步欲进衍庆楼的大门,一块白花花的东西从他头顶落下来,扼住了他的脚步。 那是一柄竹骨的团扇。它躺在地上,上面画着明艳的榴花,扇坠上挂着个小巧的玉饰,像是个开口的石榴。 第17章 像是女子的随身物。 衡沚抬起头。 衍庆楼的二楼栏杆处,少女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手垂在栏杆外,以一种极别扭的姿势在打瞌睡。 乌黑的额发将将遮住眉梢,懒而不倦,如都城的春色曼丽。 日头的影子被枝叶挡住,摇摇晃晃明暗无辄。晒醒了她,扰得她哈欠连天。 令徽九年,衡沚十五岁。 已是五年过去了。 “主子?” 衡沚握着茶杯,浅浅弯了一下唇又收敛起来。 “你说得对,恪州该下雪了。” 瑞雪新喜,该快马走近路回去。 瞧瞧准备的那身嫁衣,她穿了冷不冷。 -------------------- 阿姀:当场抓一个恋爱脑洗净,蘸面包糠炸至酥脆,香哭隔壁小孩。 衡沚:…… -------- 不正经的作者感言:(用大喇叭)感谢我的读者老婆“30328781”的营养液~我会努力哒,猛亲一口(*?w< ) 第8章 催妆 ==================== 冬月初一,是召侯世子衡沚的弱冠生辰。 鹅毛雪下了足足三日,厚雪之下四处静谧,将凋零的树干压得垂头。即便如此,驿站中的一颗核桃树枝,还是被挂上了喜庆的灯笼。 周嫂子将扑扑簌簌的雪拍干净进屋去,整个人笑得合不拢嘴。 室内一派红绸装点,瞧着就比外头暖和很多。 “姑娘你这手艺可真好哇!”周嫂子看着云鲤拿了一堆瓶瓶罐罐,在阿姀脸上涂抹,觉得稀奇有趣。 妆镜前坐着的,是天不亮就起来配合云鲤涂涂抹抹的阿姀。 雪天是真的好睡。本来天就昏暗,人蒙进棉被里无知无觉地就过去了几个时辰,比顶尖的迷药还好使。 云鲤一边描眉,阿姀一边哈欠连天。 没有个出阁的地方也不行,周嫂子自听说阿姀要出嫁后,便让她来自己的住处由自己送她出嫁,算是娘家人了。 她们相识在困窘中,为了生计做过许多辛苦行当,最后才安定地一起以哭丧为生。 人为了活着而赚钱,并不可耻。所以即便很多人唾骂她们有悖伦理、大逆不道,也无所谓。除了彼此,谁都不能对两天只吃了一顿饱饭的日子共情。 “没想到,我那时担心你被世子带走没命,倒是多余的操心了。”周嫂子面善,笑起来更显和蔼,“你这个小丫头,终于找到自己的归宿了。” 那日替周嫂子订了驿站,阿姀还真长话短说地解释了她和衡沚的事。 好在那时衡沚是没扯着嗓门喊,周围的人都忙着拿钱,所以也没注意到为什么阿姀被带走了。 阿姀再三强调是和世子假成亲装样子,周嫂子再三坚信二人必是一见钟情。 周嫂子今日穿了身枣红的袄子,是为了婚仪专程买的新衣。她从袖中拿出一块红布包,打开来是一只篆刻的梅花银钗。 “你也知道我没什么钱,但妆是一定要添的,权作我身为姐姐的心意了。” 阿姀眸中微动,转身看着她。 那只银钗在今日琳琅满目的妆台前并不打眼,而从患难中走过的情谊,却始终在眼前熠熠生辉。 “等铺子开起来,我给你换个金的。”阿姀不会说煽情的话,朱唇一弯,脱口都是银子。 云鲤手中握着胭脂,也“噗”一声笑了。 “诶呦喂我的妹子!”周嫂子扶额叹息,“你今日嫁的是召侯,在这恪州三道说一不二的召侯!日后缺不了手头的钱。人都要做侯夫人了,怎么还这么不开窍……” 那可不一样,阿姀在心中想。 如果她天生就甘愿与人为妻来安稳度日,那就不必大费周章地从都城跑出来了,反正迟早皇叔都会将她嫁出去。 可她不是,从小教导她的崔夫人也不是。 靠山山倒,吃海海涸,这是不用读圣贤书就能明白的道理。 阿姀深吸一口气,再次看向镜中的自己。 “这次主子吩咐过啦,就把新夫人往最漂亮打扮,您瞧瞧这样行吗?”云鲤替她戴上繁复的璎珞,笑盈盈地看着。 长眉似新月弯弯,脸庞饱满莹润。衔珠的凤冠高高压着乌发,更显得人皓如凝脂。 这是她此生初次自愿穿上嫁衣。虽说也不是为了真心,好歹做到了自愿。 不过这身衣服还真的冷。 外头虽没下雪,甚至还有点融融日光。但喜服这东西就是繁琐复杂,里三层外三层却不严实。衣袖宽大,稍微一动风便灌进去,冷得人直打寒战。 可又没办法,寻常人的喜服尚且可以做厚的,可衡沚又偏不是寻常人家。 阿姀捏捏自己的脸,一天就过去了,忍忍吧。 待楼下鞭炮声响了几声,喧闹的婚仪氛围才染上了驿站小院儿。迎亲的队伍一片喜庆的红,洋洋洒洒铺满了整条街面。 今日包场,老板将闲杂人等都赔了银子清走,自己带了人在门口给新夫人充当娘家人。 红枣桂圆一类的甜物,不要钱地给往来行人手中塞着,同沾一份喜气。 衡沚翻身下马来,红色喜服在皑皑白雪中更惹眼,衬得人丰神俊逸,胜日头几许。今日加了冠后来迎新夫人的,免不得带着点笑意。 面前的老少男女见了这新召侯,都不由多看了两眼。 第18章 掌柜迎着衡沚进门,新郎君脚步轻快稳健,独身上了二楼。 雪光下的丝绵纸更显得透亮,窗前忽然经过一个影子,可见是吉时到了。 云鲤和周嫂子两人兴致勃勃守在门前,等着新郎君叫门。 果然,三短一长敲了两次又一长三短敲了两次,浪荡劲儿拿捏了十成十。幸亏喜娘也压着在楼下没上前来,不然少不了要被说不成体统。 喜娘不会在意成亲的人是什么身份,只要反了规矩,都是要被拿来念叨的。 “新夫人,随我走吧。” 衡沚按礼数朗声唤道,楼下的人听了皆是笑闹一片。 “坑!他肯定带了礼来的,你们不收白不收!”阿姀撑着下巴,眼睛亮亮地给云鲤出着主意。 既然得了新夫人的撑腰,云鲤也显然胆子大了起来,对着门外说道,“咳咳,新郎君,迎新夫人当作催妆诗两首。” 衡沚曲起的手指停在半空中,在门外静默了一会儿。 这婚仪本就是做给外人看的,刻意屏退了底下的人没让跟上来,不是说了直接给礼便成吗? 阿姀也愣住了,昨日云鲤可没说有催妆诗的流程啊?对上云鲤摸不着头脑的目光,半天没找到借口来。 两厢尴尬的局面下—— “那个。”阿姀只好一手捧着繁重的裙子,一手扶着沉重的冠,两三下跑到门前来,“诗就不作了,催妆礼可是少不了我们云鲤和周嫂子的。” 她的声音今日听起来春溪似的琅琅,着急起来珠玉叮叮当当,与寻常人家的小姑娘别无二致。 不过厢房是道糊纸的门,根本隔不住声儿。 堵在楼梯口的那几个听了,又同大堂内的人哄闹起来。 也不是谁不怕死,甚至还喊了句,“新夫人急着上门喽!” 衡沚倚在门框上,被闹得发笑。也不由得想逗她两句,“新夫人,竟帮着别人宰自己郎君?雪天难行,可别误了时辰。” 两个都要成亲的人了,隔着一道雕花门讨价还价,婚仪也变成了一笔阔大的交易。 云鲤和周嫂子也不知详情,还只当是什么小夫妻情趣,乐得跟着笑。 在阿姀高超的拉扯话术之下,云鲤和周嫂子最终一人得了两只金镯、封银十两,算作酬谢。 礼虽轻,但成婚讲究的是个热闹,两人立马见钱眼开地将门打开,把新郎君放了进来。 “祝召侯、侯夫人鸾凤和鸣,永结琴瑟之好!”云鲤乖觉,道了喜便去门口等着了。 衡沚驻在原地,他那新夫人就站在眼前,惊讶地睁圆了眼和他面面相觑。 门开了又关上,速度之快,将阿姀打了个措手不及。 “也,不必这么爽快就让他进来吧……” 话没说完,她手中就被塞了个小暖炉。 衡沚粗糙的指腹触碰到她的手腕时,尚能察觉到暖意。 暖炉的热气很快充盈四肢百骸,一下子就将阿姀带回了初见的那日傍晚—— 阿姀那日身心俱疲,坐在马上没过多久便沉沉睡着了,再醒来时人还在衡沚怀中。 无所谓,没把他当活人看。 面前是个挺雅致的大门,匾上一字未题,只悬了两只黄澄澄的灯笼。灯下站了两女一男,男的明显是白天林中的衡沚亲卫。 几个人的视线灼灼地落在阿姀身上,仿佛她才是夜里最亮的那个灯笼。 “醒了吗?我这胳膊可麻了,一会儿掉下去怨你自己。”略不耐的声音适时从头顶传来,沉如潭水。 猛回头,衡沚正没什么表情地盯着她,阿姀立马松开他的手臂,从他怀里立了起来。 这睡觉非抱点什么东西的毛病,什么时候改得过来啊? 云鲤很有眼色地走过来,伸手递给阿姀,要帮她下马。 底下早就放好了马凳,可见这几个人看她睡觉,已经有些时候了。 站定之后,阿姀再回头看衡沚。 后者不自然地端着左臂,辔头一松,旋身从马上跃了下来,好轻巧的身姿。 他将那长刀一揣,作势要走。 抬腿迈了半步,似乎觉得哪儿不对劲,又退了回来。 “杵着做什么?”这处是衡沚的私宅,没什么缺点,就是门口风怪冷的。衡沚略一紧眉头,不晓得这又是演哪一出。 马有点灵性,没动。阿姀也没动。 她板着个脸,将一截白生生的手臂递到衡沚眼前,那眼神刀子一般。 纯银的链子打磨得很好,夜色里泛着点亮光,衡沚有些尴尬地闭了嘴。 身后的一老一少两个姑娘,见鬼似的看着云程,云程闭眼望天。 世子爷啧一声,意识到这番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从怀里摸出钥匙,哆哆嗦嗦地开锁。 就是手好像不太听使唤。 看他两三下怼不进锁眼儿的磨叽样儿,阿姀又一通无名火上头,“你快点啊!这风冷死了!” 衡沚咬着牙,尽力灵活地挪动左手,“不是说了手让你睡麻了吗,再叫一会儿给巡逻兵叫来把你逮走!” 语气不善,却下意识地侧了身,将风口堵上了。 那日被堵上的风口,和今日这个不由分说塞进手里的暖炉,似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个人擅于不动声色地雪中送炭,深交为挚友是最合适不过。 第19章 衡沚长身鹤立地站在那儿,向她摊开手臂。 红妆明艳的少女还没从思绪中脱离出来,不明所以地歪了下头,无声地询问。 友友,你这是什么意思? “雪天地滑,一会儿还要跨火盆,不得把裙子给你燎着了?”话还是一样的不着四六,上手的动作却温和。 阿姀觉得他说得对,毕竟这身衣服也花了不少钱。 不过托新郎君的福,直到车停在了侯府门前,阿姀的衣裙也干干净净,连点灰尘都没沾上。 “新夫人,我们到了。”马车门让云鲤拉开了一个角,她伸手过去准备扶阿姀下车。 婚仪的正堂选在了侯府,此刻门前站满了人。 阿姀守着却扇礼,将脸遮住,握住了云鲤的手。 迎亲的队伍车马已停,奏乐声也随之停了下来。一切都准备妥当,只等喜娘宣吉时,让新婚燕尔的夫妇进门了。 可一阵突兀的马蹄踏雪之声,却仍由远到近地传来了。 “世侄见谅,老夫庆贺来迟了!” 此声如洪钟,掺杂在鼓点般急促的马蹄声中丝毫未削减半分,可知来人中气之足。 在场之人无不侧目望去。 阿姀刚走下车,这句话一入耳,却叫她浑身一僵,手中加了力紧紧攥着扇柄。 心口也忽如擂鼓,猛跳起来。 糟了,怎么会是他。 -------------------- 第9章 红烛 ==================== “殿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方才还在马上高声恭贺的人,脸色铁青地站在两人面前。唇边纵深的的纹路,也随不善的情绪而愈发明显。 这人面阔长髯,身形伟岸,正是坐驻原州的车马将军李崇玄。 阿姀紧紧攥着已经凉透的手炉,平静地对上了李崇玄的目光,“将军别来无恙。” 上一次见面,正好是在新帝殿前,她长跪陈情。 “臣可不敢当。” 还真是油盐不进。 阿姀转身将手炉递给衡沚,说,“小侯爷,我可否同李将军单独说两句话?” 刻意加重了的“单独”二字,令衡沚不由细看了一眼阿姀的神情。 “好。”他答应下来,对李崇玄略一点头,径直出去了。 不过也没走远,站在院中,心里也在反反复复地思量。 方才在侯府门前,阿姀的团扇快将脸整个遮住了。垂头上台阶时,跟在后面的李崇玄突然上前抓住了她的手臂。 如此失礼的行为之下,四周人皆望向这狭窄的两阶台阶。 李崇玄当时的目光十分复杂,震惊却是首当其冲的。阿姀的目光也不善,似在警示些什么。 于是趁着安排宾客进正厅观礼的空,便有了眼下的场景。 “元宁,你可知如今大崇上下处处都被告知,有了公主的下落立刻上报?连我那寸草不生的原州,都无人不知此事!”离了外人,李崇玄不由地带上了长辈的说教语气。 这久无人唤的封号,叫阿姀不禁有些恍惚。 李崇玄的妻子刘氏与先皇后陈昭瑛曾是闺阁之交。后来刘家获罪,全部流放西北。 在原州界时,刘氏的父亲偶遇风寒却无银钱问医,遇上还是个小百户的李崇玄帮衬了她。后来的事情便水到渠成,李崇玄一路累获军功,逐渐做到了将军的位置。 他提出要给刘氏一个正经的将军夫人位置,而刘氏却哭着拒绝了。 有官之身,不得婚戴罪之女。 李崇玄是个情种,为此愁了半月有余。最后顶着造假文书的风险,先通报刘氏一族均死于苦寒,后为妻子做了假的户籍文书,才得以成婚。 事后的痕迹被抹得干净,世上也便只有他夫妻二人和先皇后知晓。 哦,还多了个阿姀。 鉴于刘氏和先皇后的交情,李崇玄年年都赴都城贺岁。也算是同夫人一起,看着阿姀长大的。 “将军,我逃出都城快一年之久,不是仍未被人发现吗?”阿姀浅浅笑着,“我这样做,必然有我的道理,只希望您不要将此事透露出去。” 即便此时,阿姀发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仍要做出镇定的样子。 李崇玄是个死板固执的人,很难理解阿姀的处境。 “我既今日见了公主,必不会坐视不管!收拾收拾,臣会将您安稳地送回都城。”李崇玄杂草般的眉毛皱起来,瞧着面凶骇人。 果然。 “李叔,看在我死去母后的面子上,我还当您做长辈。”阿姀语气蓦地加重,“你我虽岁岁在宫宴上相见,你又可知我如何在宫中度过每一日的?” 李崇玄忽而沉默不语。 阿姀的降生,也仅仅热闹了那么一个上元。 武安帝认为这是个好兆头,便日日盼望着长子再度有子,好延续皇家香火。 阿姀的母亲生产消耗了太多的元气,此后一年多久久不孕。碍着立朝的规矩,庶子为贱,武安帝斥责阿姀的父亲沈琮。 这些怒气积攒起来,又被发泄到阿姀的母亲身上。 武安帝也时常将儿媳召进宫训斥,责备她生不出孩子,岂能算是个女人。 克扣月例、罚跪祠堂,便是家常便饭的事。 还是太子妃的陈昭瑛一边照顾着自己幼小的女儿,一边承受着自己郎君和君舅的冷嘲热讽。甚至喝醉酒的郎君对她拳脚相向。 第20章 沈琮会冲进内室,砸掉阿姀的小摇篮,将她吓得大哭。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武安帝驾崩,陈昭瑛正式成为皇后。 成了九五之尊,沈琮也算开怀了几日,没再找他们母女的麻烦。 可半年过去,宫中不断充盈美人,却仍不见人有孕。他又怒火中烧,日日在崇安殿中摔杯砸盏。 陈昭瑛被下了最后的通牒,她身为天子的郎君认为女儿不详,阻断了香火昌盛。 死,和送离皇宫,这两个选择便摆在绝望的陈昭瑛面前。 在一个雨夜,她将阿姀哄睡着,在西宫门的偏门,将女儿送给了已故礼部尚书的夫人崔氏。 自此至死再不相见。 崔氏无儿无女,守寡后便过着孤苦的生活,便对阿姀悉心教养。 直到阿姀十五岁时其父驾崩,阿姀被自己的皇叔召进宫中。 第一句话便是,“选一个嫁吧。” 地上丢着一本册子,上面是阿姀不认识的人,但来历却都很熟悉。 沈琮打压过的旧臣、贬斥到苦寒地区的罪臣,个个都对朝廷恨之入骨。 是热油锅、虎狼窝。字字不说杀,却处处都是绝路。 阿姀抬头问,“皇叔,我可曾得罪过你?” 新帝高高在上,哼笑两声,“侄女不曾得罪朕,朕就是见不得你快活。君要你死,你当如何?” 他们沈家的男人都很奇怪。 “我问他,可否有转圜的余地,我可以不做公主。” 回到这间狭小的屋中,繁复的喜服与昔日脱簪素服相较,也不过才一年有余。 阿姀平视着李崇玄,“他笑了笑说好啊,然后下令将我的侍女在永宁门外生生打死。对我说,不嫁便换个地方过活吧,先让这小丫头下去帮你打点打点。” 新帝玩笑一般却始终锋利的言语,阿姀直到现在都历历在目。 若不是崔夫人诰命在身,待阿姀逃出都城后,她也会是孤坟一座。 李崇玄听着这波澜不惊的语气,从未感觉到冬日如此寒冷。 “可……元宁,你毕竟是公主。” “将军,只要一日没人发现我,我就可以一日不做公主,这是我的本事。” 只要你别上赶着检举我。 “我无意与任何人作对,我只是想活而已。” 短暂的沉默如洪水般将两个各怀心思的人吞没着。 良久—— “可这便是你嫁与召侯的理由?无父母之命,岂可自许婚嫁。”李崇玄死守着那点规矩,仍不肯松口。 阿姀心中嗤笑,我父母早投胎去了,凭谁为我做主? 眼看着拜堂的吉时要到了,再拖下去就更惹人怀疑了。 她开始转换话术,“将军和夫人一生恩爱,想必也是慈爱的父母吧。令爱若是迫嫁极北草原一生不得见,令夫人的身份,假使被书信一封呈上天子堂,又该如何?” “你!”李崇玄气得背过身去。 “将军别急啊。罪臣之女,私逃公主,我和令夫人之间又有何区别呢?”阿姀说着,慢慢靠近李崇玄,宽袖中右手微动。 “元宁,你怎可如此不讲……” 话音未落,阿姀准确地捏住李崇玄风池穴,右手雪白的刀锋便抵上了他的脖子,刀尖所触,下有汩汩跳动的脉搏。 连珠玉璎珞,也只是轻轻拨动了两下。 似乎是没料到,小公主胆子如此大,李崇玄将他那被风沙浑浊了的双眼睁大。堂堂一个大将军,竟忘了抵抗。 阿姀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将军坐阵久了,便不常亲自披甲上阵了。秘密藏得久了,便也觉得高枕无忧了。 “衡沚现在就在门口,但凡你今日要揭发我,你夫人的身份也一并与我进都城。”阿姀的声音也如匕首一般冷下来。 “看看是将军的马快,还是恪州的鹰快?” 檐上飞过的第十六只鸟后,衡沚听到门框一声响。 是阿姀先出来的。 见她笑容依旧,心想是已经解决了。 谁也没有料到李崇玄的突如其来。 前些日子原州一直都有黄沙之灾,李崇玄忙得连衡启的过世都是派人来问候,更别说小辈一桩婚事了。 可他偏偏来了,看样子还一眼认出了阿姀。 公主再一次英武将他抵在了身后,衡沚空有一堆办法,毫无下手机会。 愁得在门口直叹气。 李崇玄面色难看地跟着出来。 走出去了一半,又踟蹰地退了回来,“那个,你小子的礼我的副将在摞在门口了。”又飞快地扫了一眼阿姀,丛怀中掏出个翠得要滴出来的镯子,“元……这个给你。” 这本是李崇玄买来打算送夫人的,此时半做讨好半做贺,递给了阿姀。 这成色,瞧着就贵得要命。 李崇玄爱妻,果然不是挂在嘴边说说。 阿姀笑眯眯地收下了,仿佛一起刀光剑影从未发生过,“将军走好,有空我定去拜见夫人。” 老头哼了一声走了,连口茶都没喝。 衡沚和阿姀并肩站在院子里。日头更高了一些,照在人身上有微弱的暖意。 化雪日冷,张口便见白气。 衡沚心中有疑,却没问。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阿姀将他的情绪一眼看透,摇头晃脑解释道。“走吧,去拜堂了。” 第21章 是吉时了。 ----------------------------- “这辈子没见过这么无趣的洞房夜。”喜娘和云鲤一个一个秀凳,坐在了洞房门口。 夜已经深了,炉子火旺,烧得喜娘也焦躁。 按照规矩,洞房夜里红烛要烧一夜不能熄。阿姀和衡沚一对假夫妻,肯定也不能做花烛事。 只是这蜡烛燃一夜,也完全睡不了。 “这箱不是银子,是金子啊!” 夸张的语气传来,云鲤听了笑出了声。还得是他们家新夫人,不像别的世家女子那样矜持做作,整个人无一处不明朗。 “你瞧瞧!这像什么话!谁在洞房夜数贺礼的!”喜娘真是难受,偏生云鲤还笑得不停,“你个小丫头,你也什么都不懂。” 这云鲤就不高兴了。 “我虽也是第一次见人成婚,但小侯爷和小侯夫人也没比我大多少。寻常人家的少年夫妻,不也是这么计较着过日子吗?”她将烤在炉子边的一捧花生递给喜娘,“吃点吃点!” 少年夫妻皆挽起袖子,在屋中细细过着财迷瘾。 “是这样的。”阿姀将最后一箱书画挨个录入账簿中,开了口,“我知道这些都应是你的,但你能先借我点钱吗?” 室中温暖,衡沚的外袍已经脱掉,露出结实的小臂来。 红烛照明并不强,趁他们都还没看得瞎掉,烛心得剪得更亮一些。 小侯爷背光站着,轮廓都柔和。 “你说个数。” 阿姀狗腿地跑过去帮他取掉灯罩,“五十两,我便算小侯爷入股。等我生意做起来了给你分红,怎么样?” 她的一双杏眼在烛花下亮莹莹的,是实实在在的见钱眼开。 五十两,还以为是多大的数呢,衡沚轻笑一声,“稀罕,你跟周嫂子也这么夸口来着吧?” 不知是不是剪得太过,烛心开始噼里啪啦地炸开。 “你明日去库房问问,侯夫人要钱,谁会问你个不字。”他的语气,轻松得像阿姀只是要了几颗石头。 这一刻,召侯大人的威望,在阿姀心中达到了巅峰。 “好兄弟!有我崔姀赚一两,必不会少你五钱。”阿姀拍拍衡沚的肩膀。 两个交叠的影子映在纱帐上,像交颈的鸳鸯。 可惜好好一出红男绿女的话本子,就此峰回路转,改写成了桃园结义。 -------------------- 一年后—— 衡沚:能借点钱吗?赋税可以全免。 阿姀:稀罕(阴阳怪气) 第10章 谢你 ===================== 第三日一早,召侯和他的新婚夫人便马不停蹄地回了私宅。 云程早早便在门口候着,将衡沚的马牵去马厩喂草。 衡沚却没进门,一路跟着到了马厩。 “书房那边有什么情况?”小侯爷丝毫不嫌弃地抓起一把干苜蓿,娴熟地顺着马鬃抚摸。 自薛平突然来私宅,明面上就能让人轻易看出不对劲了。 婚仪前,衡沚特意拿着一份金龙底的绢布故作得意地进了书房。 这份敕令无疑是假的,但也不完全假。只是将新帝赏赐的数目改写几笔,变成更令人惊诧的数目罢了。 恪州缺钱,也不是毫无根据。若真如账簿中所写,每次一到军饷下发,就总有哪里的设施坏了需要修补,要么就突发灾害需要赈济灾民。 有这么巧吗? 衡沚偏生不信这个邪。 云程凑近了些,将声音放低,“匣子被移动过了,摆放的位置也有细微的偏差。” 衡沚点点头,“消息既然已经放出去,那便看看接下来能发生什么怪事。对了,另一件事你办了吗?” 这事儿云程比盯梢上心,赶忙从怀中掏出地契来,“这是药铺的新地契,按惯例是署了吴掌柜的名。新址换去了西街,更靠近城门处。” 地契展开来,朱砂印的颜色还是鲜艳的,衡沚又将它收敛起来。 “哎?那不是……”云程转头,忽然指着门口,语气疑惑。 衡沚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眼中只抓住了个很快走过去的身影。 不起眼的袄子,遮住脸的幕篱。单一个背影,衡沚也能认得出。 他不禁眉眼染上笑意,“是啊,大掌柜要出去开疆拓土了。” 俗话说凡事赶早不赶晚。 眼下才到冬月,离除夕还有一些日子。若是在除夕之前将铺面看好,起码爆竹钱也能赚一些,权当装饰铺面回些本了。 婚仪也办完了,阿姀自觉该做的事都已经差不多了,那自己的事也应该提上日程了, 东街有家杏安堂,据说是要扩大经营换新铺面,便要将眼下这个盘出去。周嫂子昨日便在街上看见了告示,赶快进去问清了情况,回来和阿姀商量了。 周嫂子全权信任阿姀,只管入股和做事,其余的经营一概都听阿姀的。 这个铺面阿姀以前就觉得可心,开敞宽阔,最符合她的构想。药铺向来地方大,一边抓药一边问诊,冬日里顶多冷一些。 “掌柜,见您在门口贴了旺铺转手的告示,我与我姐姐特来问问。” 阿姀嘴巴甜,掌柜一见是两位娘子,便礼数周全地请两人在桌前坐下。 “两位是打算做点什么生意啊?”待上了茶,掌柜开门见山地问。 第22章 周嫂子看了看阿姀,不知该怎么说。 开头就问这些,怕是谈不下去了吧? 不过问这些也无所厚非,阿姀略一想,还是照实了说,“不瞒您说,我们做的不是什么寻常生意。” 吴掌柜是个实诚人,觉得小娘子是在卖关子,于是更好奇了,“什么不寻常的生意啊?” 阿姀:…… 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合心的铺子,说了不会直接黄了吧? “我们。”阿姀心一硬,“我们是要做红白事的,所以要先和您说一声,若是您不愿……” “有想法啊!这个生意稀奇,哈哈哈。”吴掌柜听闻,抚着长须,笑得很是慈祥。 年轻时,吴掌柜立志考功名而屡屡失意,才到了这家杏安堂做个账房,也帮着抄抄药方。 当他攒够了钱,盘下杏安堂自己做掌柜时,又有许多人说他德不配位,书生岂有行医的本事。 当然是请大夫来坐诊喽。 于是在无人认可的情况下,吴掌柜还是将铺子继续开了下去。 二十年来杏安堂越做越大,几乎城中人人抓药都要来此。吴掌柜也在此娶妻生子,由青年力壮走向了垂垂老矣。 天道酬勤,他欣赏苦干的人。 这倒是与其他人不同。 阿姀有些诧异,兜里的银子沉甸甸地,装着也不踏实了,便复问道,“您真不介意我们做这行吗?” 吴掌柜依旧慈眉善目地看着二人,许久从药柜前拿过一张纸来。 “我非那种死板的人,这位娘子在东街上与杨掌柜的事,我也有所耳闻。” 周嫂子和阿姀隔着一层薄薄的幕篱相视了一眼,没想到这事已经传扬得这么广了。 吴掌柜嘿嘿一笑,“不过,娘子们若是诚心做生意,便签一长期契约,也省得我一把骨头常常为租赁一事费神啦。” 纸张推到阿姀面前,一眼扫过去,吴掌柜已经在末尾签好了字。 不过重点不在此,在于吴掌柜只签长期赁约,一签便是十年,还要付定金。若违约,预付的三十两定金充做罚金,就不予退还了。 三十两,阿姀在心中仔细盘算了一下。 虽说她并未打算在恪州长留,且衡沚与她皆有各自姻缘,也不可能十年都扮假伉俪,耽误了彼此。 周嫂子不知愿不愿意在此定下,还需问问她的意见才能决定。 可这铺面地段好啊!租金虽然贵,还要搭进去三十两定钱,可掌柜的也不干涉这桩生意啊! 如果放了这次机会不抓住,那下一个合适的铺面又要去哪里寻呢? 如此复杂的想法,不亚于每一个想买宅子的户主。 将城中的宅院翻来覆去地看,喜欢的宅子风水好布局也好,却要去广元寺贷钱来买,一贷便是十数年。辛苦劳作一整月,先上交契银,总归令人想想便踌躇。 “怎么样,娘子考虑好没有啊?” 阿姀从自己幻想的小人交贷场景中顷刻抽离出来,周嫂子也对她点头示意。 行吧,索性是十年。到时候找账房代为打理亦未尝不可。 “吴掌柜,我们租下了。您看银钱钥契一类的,如何交割?” 总算是下定了决心,吴掌柜见二人爽快接受,也索性爽快起来,“交现银与银票皆可,今日交钱便今日交割钥契。可先签了契约,或是迟两日交钱也可。我便在西街筹备新铺面,娘子随时来。” 嘶。 爽快得让阿姀总觉得哪里不对。 可看了地契和钥匙,也确实是吴掌柜的名字无疑。这房子内看起来也一切正常。 再三通读条款后,阿姀与周嫂子挨个签字摁下手印,这桩租赁便算成了。 “娘子们是自行打扫屋中,还是我叫几个伙计来帮忙啊?”吴掌柜将自己的一份赁契和定金收好,又古道热肠地出起了主意。 周嫂子在铺中转了一圈,十分满意地接上吴掌柜的话,“我瞧这桌椅板凳都好!我们留下这些,也省了些添置钱。只是药柜一类的器物,少不了需要您的伙计帮忙啦!” 人和人总是相互的,面对和颜悦色的人,周嫂子自然也是善意满满。 西街。 这两人的对话阿姀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觉得西街这地方,似乎听谁刻意提起过。 是谁呢? --------------------- 今日无事,窗前最明亮的地方安置了一具摇椅,上面躺着个月白袍衫的人。 发带将长发半扎,头枕着手臂,显得愈发懒散随意。 更别提一本书还翻开扣在了脸上。 这人也真离谱,本是下人见他要看书,便找了个亮堂地方。可他拿着书躺在这儿,仿佛周公托梦般的的授业,好像睡一觉便能通晓整本书一般。 别说今日无事,最近几日有谁不知小侯爷新婚,有事也做无事报。 大小属臣官员们贴心地为小侯爷考虑,却不知小侯爷辜负了大伙儿的期望。什么事儿也没办,枯坐着独守空房呢。 云程蹑手蹑脚进来,书本下却传出一声被闷住般的声音,“说。” “您没睡啊。”云程抓抓头发,“属下是瞧吴掌柜似乎将赁铺面的事谈妥了,笑嘻嘻地往西街去了。” 指节修长的一只手将书本拿了下来,露出衡沚英挺却倦怠的眉眼来。 “收了多少定钱?” 第23章 云程凑了凑近,在衡沚眼前比出一个数,“三十两。”然后又快速退回了原地,像是生怕书砸在他身上。 衡沚没丢书,只是轻笑了声。还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十年的租期也敢签,这新娶进门的夫人果然胆大包天。 十年不离开恪州,竟也舍得蜀中了? “爷,为啥不直接告诉新夫人药铺转让的消息,非要让吴掌柜从中赚钱呢?”云程死活想不明白,虽说是假成婚,但能做这个假,关系也该比吴掌柜这个外人更近吧? 新婚那夜不是都玩了一宿双陆吗? 他的主子懒散地将书一合,是不打算再看了,语气也没端着正经,“生意不是我做,地契也不填我名,我操这份心做什么。” 哦。云程撇嘴,听得尚不如话本子写实。 于是行了个礼便打算退下—— “慢着。”衡沚瞥了他一眼,“别让你家新夫人知道了。” 云程憋着笑,赶快退了出去。 没过半晌,门口垂着的卷帘又相撞,扑棱扑棱响。 “又怎么了?”这次衡沚略有些不耐烦了。 阿姀清了清嗓子,站在帘子后头没上前。脸颊卡在两处卷帘之间,长眉被遮挡得若隐若现,“小侯爷,我来道声谢,没事了。” 她大大方方地开门见山。 谢?衡沚几不可察地扬起眉,心中觉得不妙。 “谢什么?”他问。 阿姀仍旧站在那儿,只是脸上多了些愉悦掺杂狗腿的笑容,“杏安堂铺面的事,虽不是你的铺子,但多少有你从中帮忙吧?是以当然得谢你。” 还真是,料事如神啊。 衡沚心中甚至想,不会是云程半路遇上她,就倒豆子似的说了吧? “我若没猜错,东街的杏安堂便是你的一处眼线吧?上次薛平突然来访,云程就提到过东街城门远,消息不太灵通。转眼杏安堂便搬去了西街,虽然大,但我瞧着是个好靠前的位置。” 阿姀像探宝似的,成就感十足地讲出自己的推理。 “也许吴掌柜是你手下的人,但这么好的铺面让我得了便宜,我也是要谢小侯爷你的。” 衡沚瞧她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长舒了一口气。 行。 “与你方便便是与我方便,夫人何必客气。”长袍被简单理了理,衡沚一贯的浪荡样子便闯进了阿姀眼中。 他几步向她走去,又企图擦肩而过,逃避开这个话题。 岂能得逞? 阿姀见状,趁他未撩起卷帘,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两边垂下的飘带,如开怀状,将人锁在了自己身前仅尺余的位置。 这个角度,阿姀要抬头才看得到被卷帘遮了一半的衡沚了。 他的衣袍上有竹子的气味,叫人心旷神怡。 “我也大方谢了,郎君又何必羞赧?” 一垂首一仰头间,如那夜倏地炸开的烛花。 衡沚的眉眼软下来。 -------------------- 阿姀:(星星眼)新铺面!我的生意!钱钱! 第11章 扫雪 ===================== 那日的最后,不知怎么两人都觉得越了矩,便不自觉地互相避开来。 寝间屏风外头又摆了个大的屏风,中间搭了个软榻。 看起来不显眼,但到了晚上铺上被子,单数日子阿姀睡,双数日子衡沚睡,以示公平。 说出去八成都没人信。 那天之后衡沚便说有事要外出,一连数日都没再回来。阿姀乐得不用挤这个地方,舒舒服服睡了好几天大床。 连日来她也忙着铺子的装点,哪还有功夫回想某一句无心之失的,井水犯了河水的话。 嗯,是这样。阿姀手里卷着图纸,站在风口上,没听见伙计的一连串问话。 “掌柜?这红绸确定是横着铺在桌上吗?” 为了迎合年关喜庆的需求,阿姀和周嫂子商议过后,决定先将红事的部分装点出来。 伙计也是临时招来干活的,等到正式开店,再将各个部分需要的人招来,好有条理地分工。 周嫂子今日专程去找了挽郎,是以眼下仅有她一人在铺中照看着。 “是,铺了之后便没什么事了。不过还有桩事我须麻烦你们三人,算是重体力活儿。我会额外加钱,不知你们是否能做?” 见掌柜娘子笑眼盈盈的,人也和声和气,打头的郑大心中对她印象也好,“您说说看。” 昨日刚下了雪,此刻风一阵吹过,积在廊檐的雪粒子也被吹掉许多。 阿姀正站在廊下,那雪粒照头撒了她一脑袋。 凉得瑟缩了一下,阿姀不在乎地拍拍干净,又继续说道,“你们看这条街上积雪甚多,行人和车马经过一踩便成了泥泞一片。待到化雪时出太阳结冰,又会打滑,十分不便利。” 郑大往地上一瞧,确实泥水漉漉的。 “掌柜是想让咱们清道?可是这么长的一条街……”郑大有些犹豫,饶是他们兄弟三个肯干活,那也扫不了一条街啊。 “你先别急。”阿姀裹紧了袖子,防止冷风顺着钻进去,觉得嘴皮子都冻得不利索了,“我的意思是你们肯定认得许多这样做出力活的伙计们,看看他们愿不愿来。” 郑家这三兄弟长得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阿姀一时不知道哪个是做主的郑大,只好三个人挨个看了看。 第24章 “我是,我是郑大。”站中间的这一位见此忙出声提醒,可见也不是第一次被认错了。 “对,郑大。”阿姀尴尬地笑了笑,“你能招来干活又快又好的伙计,除了工钱好商议,我自然还要额外谢你。我叫人煮许多驱寒的饺子汤,将兄弟们的午饭都包了,你觉得如何?” 郑大看了看两个弟弟,倒不是觉得这活儿不好。 去年此时也有大雪,是商铺们的头子刘大掌柜统一找了扫雪人处理的,听说商铺们一家都交了好些钱,免不了怨声载道。 可今年竟不知怎么的,这刘大掌柜也不出面做这主了。 起初与州府商议商户自理时,那契约上写的便是若有积雪积水自行处理,州府只管失火扑灭。一连几年,也都顺利地过来了,可今年竟不扫了吗? 也是,若想管的话,也不至于任由积雪成冰了。小商户们自然也不想交钱,索性就当没看见,自个儿走路当心点也就行了。 大家就这样写心照不宣,已经放任了几场大雪将人滑倒了。 阿姀也是看重这一点,才想到了这么个笨法子,想赚点邻里的好感,不至于到时白事部分也做起来,再招致许多麻烦。 “我自然能帮娘子找到人来干活,只是娘子的这活计是要我们同扫雪人一样用铁锹?我们家中无地,只怕没这些工具。”郑大搓了搓手,不太好意思地解释道。 阿姀眼睛一亮,从楼梯下的空地中掏出了奇怪的木头来。 “瞧瞧这个,我专门找木匠制作了这样的工具,只是不知道好不好用。” 郑家三兄弟睁着六只一模一样的眼睛,稀奇地看着这瘦弱的掌柜娘子举起了几根木头,又是一番刮目相看。 这是由一根成年女子手腕粗细的主杆木头为支撑,利用榫卯结构将主杆嵌入底下用来扫雪的薄木条,在触底的那一面削尖并作出均匀的锯齿,好将地上压实的冰雪铲开。 旁边还有两条短木头,也如法炮制地嵌入主杆的中下部。这样便形成了两个共用一条主杆的勾股形,以稳固支撑扫雪条发力。 阿姀将东西拿到门口,演示了一遍具体用法。 令郑大惊奇的是,这个木头竟然真的很好发力。他本觉得阿姀力气大,所以才看起来比较轻松,然而等到自己亲自上手时,才发现其精妙之处。 “娘子,这是你自己发明的吗?”郑大摸索着扫雪杆,无不好奇地问。 “这倒不是,我只是有了点初步的想法,具体细节是西街的孙木匠帮着一起改进的。木头的虽成本低,但永久了潮湿,木头就蠹了。所以也只能做为临时的用一用。”阿姀站在门前,“如何,这样的工具我订做了八个,可方便你们行事?” 郑大爽快地答应下来,不到中午便拉拢了七个人来。 正好两个拿着铁锹和篮子,八个可以用扫雪杆,都有了趁手的工具。 “大伙听我说,咱们这位崔掌柜是聪慧的人,已经准备好了饺子汤一会儿给大家驱寒,大家就又快又好地把活儿做完,一块儿过来吃饺子!” 郑大是个很有领头才能的人,经他这么一动员,便仿佛将军出战前亲自擂鼓似的令群情激昂。 十人分了街头两边,相对着干起了活来。 各家商户听见动静,也纷纷出来观望。 “呀,崔娘子,没想到你是这样心善的好人呀!”这是对面开面馆的王大娘。 “是啊,那日在街上便可见你和周娘子都是利落的人,开业了大家多来往啊。”这是隔壁的酿酒的冯大哥。 阿姀发挥了嘴甜的特长,挨个地谢了一遍。 做生意,最重要的也是搞好人际关系。今日这个钱,其实也可以不花。但花了还一下子见到了成效,阿姀就打心眼儿里觉得畅快。 从都城到恪州的一年里,这便是她学到的东西。 怀先生从前教她丹青,说天下擅丹青者如过江之鲫,各有各的长处。博采众人之长,也是你的本事。 凭着这句话,阿姀一直默默地学,走到了今天。 看着眼前这样热闹欢笑的场景,阿姀心中有大干一场的英勇。 客人办喜宴,也可以介绍冯大哥的酒水;定流程久了,也可以在王大娘那儿叫两份面来给客人。 总之能做的事情很多,远不止眼前所想的几样,处处都是入账的由头。 等到存够了钱,就去招兵买马,然后…… 还没想完,马蹄声却将她脑海中一呼百应的场景打断。 一行人声势浩荡,停在了阿姀门前。 她转头望去,一眼看到了人群中的衡沚。 还是他那匹英武的马,衡沚裹着浅色的大氅,很有一副缓带轻裘的矜贵。 自他继位之后,便鲜少再去城外军营。初见时那股嗜杀之气也消散了许多,如今越来越像王侯的样子了。 衡沚没看阿姀,手中缰绳轻轻一约,语气不算和善,“魏工曹,本侯几日不在城中,这便是你说的东街冰厚难行?” 魏虢晖也傻眼了。 早上走时还专门看了路面,确实是冻住了很滑呀! 于是再瞄见门口站着的阿姀,忽然明白是她寻了人将雪铲了。 多事!真是多事! 魏虢晖在心中滔滔不绝骂了好一阵,今天要是批不了经费,他可怎么交差! 第25章 “这……臣不知这位掌柜,这……” 衡沚听他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便率先问,“这法子是你想出来的?”指着郑大手中的扫雪杆,眼睛却没离开阿姀五官之内。 阿姀:装不认识?太好了。 “回这位大人。” 礼还未行完,膝还没弯下去,魏虢晖便语气不善地将他打断,“大胆,这是召侯!” 废话吗这不是。 衡沚眼见阿姀穿着圆领的一件袄子,乌发高束成髻。未佩耳饰,那双耳冻得通红。 原本可以看见公主行一个漂亮的福礼,垂头还能看见她一截白皙的后颈…… 衡沚斜了魏虢晖一眼。 魏虢晖:我又做错了? “回侯爷,这是民女和木匠一起想出的办法,雇请了几位伙计来清雪。倒不敢居功,若是侯爷觉得好用便拿去。” 阿姀最擅长装谦卑,话说得滴水不漏,叫魏虢晖也没有挑拣的余地。 衡沚仍一副骄矜的小侯爷架子,诘问道,“好不容易陛下赐了本侯金银,魏工曹就非得找点借口挖去点?” “下官不是……” “哦?明知我还要给我夫人打首饰做衣裳,你的意思是我夫人蛊惑我?” 魏虢晖瞠目结舌,竟不知话头怎么能说到家眷身上去了。 家眷在廊下站着,低垂着眉眼,却咬槽牙咬得腮帮子都鼓起来。 “魏工曹,不管你是什么心思,本侯今日心情好不用你计较这白跑一趟。钱不批,雪你也得叫刘敬铭给我清干净的,还要把掌柜付的钱退给人家。不然,我就找这自管商会的麻烦。” 小侯爷这一遭,威风凛凛又寒风瑟瑟,站在雪地里这些人无不冻得浑身哆嗦。 衡沚余光瞄了阿姀一眼,威风耍完,便打算驱马离开。 阿姀开了口。 “侯爷,您夫人日前说我们这儿的红烛好看,留了几根给侯夫人,烦您进来签个收据。” 目光灼灼,说不上来是引狼入室还是愿者上钩。 不知为什么,阿姀觉得就想单独与他说几句话。 衡沚迟疑片刻。 结果真是上钩了。 见召侯随掌柜娘子进去的背影,魏虢晖不由松了口气。 柜台前—— 阿姀掏出张白纸来拍在桌面上,“行啊小侯爷,在外头就是这么诋毁夫人名声的?” 衡沚一条手臂自然地撑在桌上,二人之间忽而有了个极近的距离。 “行啊小侯夫人,几日不见便是这么责问郎君的?” 目光相遇的碰撞,谁也不遑多让。 可各自又守着分寸,谁也不想玩脱了将这层关系挑破给外头的人知道。 阿姀更向前了些,耳尖堪堪停在衡沚的侧脸,声音越发压低。 “这魏工曹,也是为了贪墨吧?刘敬铭的差事我帮他做了,名也留下了,西街的吴掌柜也照这样将西街扫了。” 温热的气息萦绕在衡沚颈侧,心中如兔子抓一般痒。 “好说,省下的银子你我对半,不然我现在就出声,让外头的人都知道。” “知道什么?” 衡沚低头,便真的望见了阿姀一截脖颈。 一问一答,还上瘾起来。 “知道你买两根红烛,都没现银付账。” 衡沚:…… 行,还是绕不开银子。 他冷下脸退开,丢了句“回去再说”。 然后就转身出去。 衣袍都被带得翻飞,看来着实不太愉悦。 竟还记得将那捏得皱皱巴巴的白纸折好带走。 真是,阿姀轻笑一声,心想自己怎也这样。 这样幼稚。 -------------------- 某日,河神问阿姀—— “阿姀,阿姀,你掉的是这个金召侯,还是这个银召侯,还是这个会说话的召侯?” 阿姀毫不犹豫—— “金的,和银的。”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召侯不要。” 第12章 争吵 ===================== 是夜,魏宅。 室中灯火昏暗,夜已深了,下人都在外间靠着火炉睡着了。 魏虢晖辗转反侧,还是披了衣服起来来回踱步。 一直没见到“他”派人来,魏虢晖心中慌得很。 说来这次也是他自己躲懒才出了这样的意外,原本的计划是几个人攀到城外的高山上,将山上厚厚的积雪全部推下山崖,再浇水形成坚冰。 由此便人为地制造了整条官道的拥堵湿滑。 雪天少有干燥的土来防滑,按照以往的做法,需要州府拨银买粗盐或沙砾撒在路上,以保车马通行顺畅。 粗盐和沙砾的价格差不多,粗盐偏高一些。为了报账更多,向来魏虢晖都是去固定的地方以低价购买粗盐,品质也差,撒上能勉强达到路面不打滑的程度。 原是城中的路面更显眼,所以魏虢晖才特意叫刘清铭不要除雪的。 半路杀出来的这个女子,简直搅了他们三人的好事! 这可如何交代,魏虢晖顿住脚步,又长叹了口气。 房门突然被敲响了。 夜半三更,只有单薄的咚咚两声,也未报上名。 可见不是自家的下人。 魏虢晖一瞬心脏猛跳,站在原地没敢动弹。 又响了两声,他才手脚发软地去开门。 第26章 来人阴暗地穿着从头罩到脚的黑色长袍,带着兜帽,不言不语地进了厅中。 魏虢晖冷汗都下来了,连忙伸出头看了看门外,确认没人后才吞吞口水,严实地闭上了门。 将兜帽脱掉,魏虢晖才发现这人并不是“他”。 魏虢晖扯一扯衣领,这才像活过来似的大口喘气。他径自在桌边坐下,倒了两杯茶自然地放在对面。 黑衣人没坐,也没喝茶,只看着魏虢晖咕嘟咕嘟地饮牛。 “办砸了事,魏工曹还有心喝得下茶?”黑衣人阴阳怪气地说道。 魏虢晖并不怕这人,狂放地用衣袖一抹嘴巴,语气也没多和善,“我是没办好事,眼下也不能直接渴死吧?” 越想是越来气,“我从前也没少帮主子办成过事,可今时不同往日了!谁知道衡沚那小子运气这么好……” “魏工曹对着我撒气也无所谓,我只是来替主子传话的,算不得是有头有脸的人。”黑衣人话中带讽,“营建修补一事,皆归工曹管。年后骛岭道便要扩充演武场,将巡防营搬去了。” 魏虢晖听了这话,手中的的动作一顿。 “营建巡防营,主子还能再给你一次机会。切记,别将现在这位当做他老子,小狼虽不见得多凶猛,但警惕心比老狼重多了。主子隐忍许久,不能失在眼下。” 这话一半真,另一半却是废话。 魏虢晖虽并未见过“他”,可凭其吩咐也大概知道这是个贪婪的人,并且擅长给人洗脑。 从前差点他就被哄骗得直接安插女人去衡启身边,还好清醒了一瞬,悬崖勒马才算是勒住了。 老狼虽然爱假寐,却也更凶猛。小狼是其子,能好对付到哪儿去? 不过这次确实是他不谨慎。 给不给机会,现在除了自己,“他”还能找到谁来做事? 魏虢晖暗自嗤笑一声,只要他现下立刻死了,衡沚马上就能安排自己的人进工曹。 州府各曹有多少主子的的人他不甚清楚,不过此后主子的手,就再也伸不到营造上去啦。 谁还不是个香饽饽呢,哼。 “你便回去禀告主子,说我老魏将这教训几下了,下次肯定不会失手。”魏虢晖摆摆手,如打发旁人一般想将他打发走。 黑衣人见怪不怪。 魏虢晖其人,虽有些小聪明,但不是可担大用的人。若不是因为贪墨被主子发现,魏虢晖也不见得会为主子办事。 他是捐官捐出的这个位置,在曹中熬了十几年才做到如今的工曹,其中还少不了贿赂打点上下的成果。 黑衣人自己也晓得自己是个棋子,可魏虢晖便是连棋都算不上。 两厢彼此瞧不上彼此,黑衣的人略欠了欠身,自己出了门。 --------------------------- 城郊,巡防营。 衡沚使了一招金蝉脱壳,将“召侯”留在了城中,他得了自由。 “怎么说?”小侯爷利落的一身束袖黑衣,高束长发,身后跟着偷跑出来的云程。 “云从刚自蜀中回来,正在房中假扮您呢。” 衡沚将炊饼掰了一半给他,“嗯,还有呢?” “昨天夜里,隐卫在树上蹲了一夜,确实发现有个人进了魏虢晖的房间,不到半个时辰又出来了。只是包得实在太严实,没看见脸。” 一大清早便来了此处,衡沚跟着操练了一上午,腹中空空只能苦哈哈地啃饼。 云程说的,基本已经在他的猜测范围之内。 放的这条线,本想着起码一两个月才能看到点水上的涟漪。没想到这些人下手真够急的。 不过也是凑巧,竟然是阿姀无意之中将魏虢晖的好事打断了,白白替他省了一笔早就知道会被人贪污的钱。 她的铺面两三天便有了起色,果然是忌惮着一次性将两边都装好无人问津,聪明地只装了一边。 不过阿姀这个铲雪的工具确实好用。 在巡防营,衡沚叫人照着图纸做了几个,比铁锹一点一点铲更快些。 还别提什么砂土粗盐,铲雪的成本比起这两物来说简直微乎其微。 “要属下说,这次还是新夫人的功劳呢。”云程没安好心地笑着,“您这新婚燕尔,天天滞留军营,怎么也不好好奖励……啊!” 人狂果然没什么好事。 衡沚回头,见云程一只脚卡在地上的洞里,作壁上观无动于衷。 “主子,求您拉我一把,这洞好深啊!”云程挣扎了几下,连脚踝都深深卡了进去,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 “说啊,怎么不继续说了,你不是挺能编排的吗,奖励谁啊?”衡沚端起主子的架子来,居高临下地嘲讽云程。 除了云鲤是母亲徐氏收养的,云程和云从都是从小和衡沚一起长大的。抛开身份不说,也如同手足一般亲密。 所以凑起热闹来,衡沚也格外缺德。 “我错了主子,是我多嘴。”云程果断认怂了,因为他忽然发觉洞里有什么在咬他的脚。 衡沚搭了条手臂过去,云程自己借力将腿拔了出来。他蹲在地上,奇怪地往洞中看去。 “做什么呢?”衡沚向前走了几步,却发现人仍在跟地上的洞大眼瞪小眼。 云程伸手进去,触及毛茸茸的一团,果断伸手抓了出来。 是一窝小兔子。 第27章 这一下子给小侯爷看乐了。 白的两只,灰的一只,都巴掌大一点,惹人怜爱。 衡沚凑过去看,那白兔便翕动着嘴巴,将他的手指舔得濡湿。“行,那你就把这窝兔子给你侯夫人带回去吧。” 他想起了初见那日,要不是用银锁将阿姀捆住了,以她的能力毫不夸张地说能比兔子跑得快。 这种小东西,她估计会喜欢。 于是—— 阿姀望着面前笑得憨厚的云程,忽然对这整个宅子的人都看不透了。 这几天赵姑姑见了她总是一副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样子,问她也不说。 云鲤这小丫头也每每盯着她嘿嘿地笑,无缘无故地。 今日云程也是这样。 叫人下降头了吗? “有事吗?”阿姀试探性地问道。 铺子中的装饰都基本做完了,周嫂子为了补扫雪那天阿姀一人照看,强烈要求她回家去写喜联和福字。 这不正碰着天气和暖,就在院子里写。见云程如此,墨都差点落在纸上。 兔子又不会叫,所以阿姀也没发现。 云程从身后将三只兔子拎到她面前,得了新夫人毫无形象地微张朱唇,一脸惊讶状。 “这是哪儿来的兔子?”阿姀连忙放下笔,腾开红纸将兔子捧到桌上。 云程这小子不会抓兔子,揪着耳朵一直拎着,给阿姀看得挺心疼。不过三只兔子的后腿倒是都用布条绑住了,也不会跑掉。 “夫人猜猜,这是哪儿来的?” 阿姀见他献宝似的,不由低头又仔细看了看看方才的布条。 这布的材质让阿姀觉得熟悉,触感更熟悉。 上面的暗纹…… “衡沚跑到塞外就是去抓兔子了?”阿姀实在没理解,长眉一收,露出奇怪的神情。 不就调戏了他两句么,宅子都不要啦上外头抓兔子玩? 这话将云程问得一挠头,不知道怎么解释了,“这……主子只说了带回来给夫人,无所谓炖了还是养着,别的属下就不知道了。” 阿姀摸着兔子,手指也让这小东西舔得濡湿。 唔。 炖是不能炖的。 就这么一点,三只也炖不出肉来。 “对了。”她想起另一桩事来,“吴掌柜的儿子要办喜事,正选在上元那天,这不是你主子照顾我生意才来找我的吧?” “这真不是!”云程立马反驳,“主子跟吴掌柜也就见过几次,对他家里事不熟啊。” 哦,阿姀点头。 所以是承认了故意让吴掌柜把铺子盘给她了是吧。 云程见新夫人微微眯着眼,突然发觉自己说漏了嘴。 “你明日叫他回来一趟,我有话必须跟他说。” 完了,瞧新夫人沉思的样子,必然是没什么好事了。 怎么什么烫手的山芋都能让他碰上啊,云程无力地在心中哀嚎。 结果事实还真如他所料。 第三日一清早,刚刚从巡防营赶回来,便听见府中一阵喧闹。 云程三两步跑到内宅去,仆从们围着主子的寝间,无一人敢上前。 他拨开人群打算进去看看,然后算是知道为什么大家不靠近了。 一个瓷花瓶就那么被砸了出来,碎片四处飞溅,甚至有一块飞到了他脚下。 可这还隔着大老远呢。 接着—— “若无圣上做主,你如此卑贱岂能入我衡家的门! -------------------- 围观吵架(嗑瓜子) 第13章 砸吧 ===================== “这个也要砸?这是新的吧?” 阿姀抱着个木头架子,上面架着一把乌黑的刀。 “砸吧。”小侯爷长腿一曲,坐在桌子旁悠闲地看阿姀卖力气。 那天她回来取东西,风风火火地也没看路,衣袖一带差点将它撞倒了。 云鲤一路“别别别!当心当心!”地冲过来,阿姀吓了一跳手中的刀就差点掉在了地上。 两个人手舞足蹈,才将架子和刀都捧住。 云鲤显然松了一大口气。 阿姀没搞清楚,“这是古董?” “不是。”云鲤接过来,将两样东西好好放回原位,“云程拿回来时只说很贵要好好放着,应该是主子新买的刀吧。” 据说这些王侯公子们总有些烧钱的乐子,有些见不得人,有些甚至触犯律令。 衡沚虽说也在这些王侯公子的行列里,不过算得上方圆之内。遛马买刀,仅此而已。 阿姀当时还想,不是说没钱吗,那还买什么刀充阔? 直到现在—— 撕了一角布条的衣裳已经换了,小侯爷衣冠楚楚地喝着茶,丝毫不像来吵架的。 “那是假的。” 再细看这刀,刀鞘上讲究地嵌了块黑曜石。这黑曜石确实不像真的,阿姀凑近看看,并没有看到莹亮的光泽。 “合着您是假阔绰啊?”阿姀直起腰,也忘了砸架子了,“别人养外室赌马斗鸡都是真花钱,公子哥们打双陆一夜输进去半副身家。回头一看,平常最能花钱的小侯爷分文没赔!” 配合着阿姀手一摊开的动作,衡沚竟觉得像听说书似的笑出了声,“这吵架呢,你怎可现在偃旗息鼓了。” 说着,衡沚站起身来,走到阿姀身边替她举起了架子,一边砸一边将声音拔高,“若非你哭求魅惑本侯,如今哪有你浣衣女的容身之处!” 第28章 锋利如刀的一句话,对上阿姀的眼神却澄明如海。 不过,这招真的有用吗? 阿姀开铺子的事,府中除了云鲤和云程大概无人知晓。 能进入屋中侍奉的,只有云鲤和赵姑姑。 云鲤自然会对外做出一副侯夫人日日在府中刺绣缝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样子。 而赵姑姑要操持侯府内务,一两天才会往私宅来一趟,她来时阿姀都刻意留在宅中,如此也便相安无事直到现在。 阿姀会在需要去铺中的日子早早出门,从衡沚告诉她的书房暗道,一直走到连接的东街一家巴掌大的废弃铺面里。 铺面与后面的周嫂子新换的驿站仅一墙之隔,有个狭窄的小道,可以通向驿站二楼。阿姀此时就会装作与周嫂子同住。或在早些时候从铺面的后门进去,从里面打开门装作晚上宿在铺中。 总之百姓们只知道召侯娶了个崔氏女子,还是个娇弱的浣衣女,怎么都不会和东街明朗的崔掌柜联系起来。 今日之后,崔氏新婚不久便遭到召侯厌弃的闲话也会传出去。 而重中之重在于,阿姀在某日出门去给周嫂子送喜联,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她。 东街西街绕了个遍,从衣铺逛到首饰铺,胭脂水粉也买了一大堆,仍没甩掉人。 阿姀心中怀疑,便没去寻周嫂子,径直回了私宅。 本想着不去铺中,从大门堂而皇之地走出去也无所谓,侯夫人出门谁会拦着?没想到被盯梢了。 后来的几日阿姀借由云鲤传话,一直留在宅中梳理开业以来的账面,也没再出去。 几日都逮不到衡沚,连云程也无影无踪的。新来的云从日日固定在屋中,将衡沚架子上那些刀擦了又擦,又不熟悉也不便开口。 还好云程送了三只兔子来。 昨日衡沚深夜翻墙进来,把阿姀吓了一跳。 两人挑灯夜谈,不谋而合地认为盯梢阿姀和前几日工曹处没拨款的事有莫大的联系,才做了今日这场闹剧。 眼下这样大声吵架,小声密谋的场景,莫名得诙谐。 阿姀听见刀鞘“咚”一声在地面发出闷响,又不由联想到衡沚堂堂召侯买假刀来维持自己纨绔的名声,实在收不住笑了一下。 好在及时捂住了嘴,没出声来。 疑心的人选,是昨夜对着烛火一人一张纸地写了出来,再放在一起对比的。若今日真的起到了效果,也不枉费尽心思排演了一晚上如何吵架的场面。 正当收拾好了情绪,阿姀准备将词继续哀怨地念下去时,一个高昂的声音却隔了老远传进来。 “主子!主子!话可仔细说,千万别动怒啊!” 竟是赵姑姑。 衡沚与阿姀相视一眼。 若是没记错的话,今日赵姑姑是应该在侯府中指挥洒扫的,怎么一大清早地竟然回来了? “有人给她传话吗?”阿姀小声地问。 衡沚用刀架猛敲了一下桌面,木头相撞的响声将他的声音几乎淹没,“不知,但以我对她的了解,你我三句话内她必撞门闯进来。” 云程一把没拦住,赵姑姑就直直地绕过他走到了谁也不敢去的门前。 瓷瓶是从窗中飞出来的,可即便现在是敞着门,也无人敢进去旁观主子吵架。 余下的一院人面面相觑,竟叫赵姑姑英勇地打了头阵。 其实云程也不太懂,因为里头的两位主子吵架的内容,还真不是他能解释清楚并从中灭火的,赵姑姑未免管得有点太宽了。 便见赵姑姑伏低身子,耳朵贴在门上,听着这一刻诡异的安静。 没过多久,带着哭腔的一句“何曾抵得过你衡沚这薄情郎”之后,赵姑姑再也忍不了了,捅破了窗纸反手将门栓拉开,匆匆进了门去。 不仅是云程看了傻眼,屋里的小侯爷和小侯夫人也看了震惊。 一个忘了哭,一个忘了说词。 阿姀再一次对衡沚的精准测算感到玄妙。 这何止是撞门如此简单啊,手能从雕花门上那样狭小的隙中伸进来,这岂不是天赋异禀? 阿姀背对着赵姑姑,立即给衡沚使了个眼色,“拧我一把,快!” 衡沚一句都没问,照着她的吩咐,做出掐着脖子将她甩在地上的姿势,另一只手在赵姑姑看不见之处猛攥了一把阿姀的手腕。 拧便算了,对着阿姀那纤细的手臂,衡沚下不去手。她的意图衡沚顷刻就明白,时常控马拉弓的力量攥住手腕,也有她疼得。 果然,她就是为了哭出来,只攥了一下便立刻双眼一酸,眼前朦胧一片几欲垂泪。 阿姀哭丧可是非常专业的。 虽说这段时间过得太舒服,技巧有了明显的下滑,拿来撑一撑场子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两人的动作之快,赵姑姑还没顺着正厅走进来,衡沚已经端着冻住似的一张脸,拂袖擦着她走了出去。 廊下放着的几株没开花的盆栽红梅,也被小侯爷抬脚踹翻在地。 赵姑姑目光跟去衡沚离开的方向,很快又转回了内室。 只见平常温婉可人的新夫人,此时双眼通红地委顿在地上,衣衫也被扯得凌乱。钗环都松散,碎发也早就拢不住,随她方才甩在地上的动作散落在双目之侧。 瞧着就让人心生怜意。 第29章 而心生怜意的,却并不是赵姑姑。 云鲤拨开前头看热闹的人,跟着跑了进来。 “您没事吧?”云鲤将阿姀搀扶起来,拍了拍她衣裙上的灰土。 赵姑姑端着手站着,丝毫没有搭手的意图。 “新夫人,不是老奴说教你。”这话一开口,便是十足的说教意味,“老奴跟在先侯夫人身边二十余年,是看着小侯爷长起来的,从没见过他发这样的火气。” 赵姑姑便不是如周嫂子般的慈眉善目了,她上了年纪,难免面上纹路纵横。加上眼皮耷拉下来,如今夹枪带棒的话语,显得更加凶神恶煞。 阿姀听她这最后一句,槽牙都酸了一下。 受这样酸话的磋磨,非让衡沚补给她点工钱不可。 “新夫人日日出门,不守女德女诫在先。主子在外风尘仆仆回来后,你竟 不知顺从他令他生气在后,实在没有做高门夫人的样子!” 阿姀依偎着云鲤,心下了然了几分。 因为衡沚父母亲皆已过世,这个唯一“看着他长起来”的姑姑,便要摆一次长辈的架子给她看了。 虽说在宫中也没几年,但仔细一想,即便是她那皇叔派来教规矩的老姑姑也没敢这样与她说话的。说白了她只是徐氏的侍女,婚仪前的几日里对阿姀还算友善,如今是终于藏不住了。 阿姀没少听过家长里短,可现在才给她下马威,会不会也太晚了点? “我……我本小门小户,不懂得讨郎君欢心,烦请姑姑指点指点我……”阿姀说着,更是梨花带雨掩面痛泣。 衡沚那一下捏得实在有些力气,阿姀余光瞥见自己的腕处退了红痕,已开始隐隐发乌。 见她这副样子,赵姑姑更是腰杆子硬了起来。 “正是因为你小门小户的出身,本不该也不配坐上召侯正妻的位置,才更要听老奴的话,学着好好地做一个贤淑温婉的夫人。”赵姑姑这时才分出一只手来拉住阿姀的臂弯。 她心中得意极了。 自从凭空冒出来一个崔姀,又顺顺当当做了侯夫人,她怎么瞧阿姀都觉得不对。 赵氏自恃是老奴,又是徐氏的陪嫁,自己如今也掌管内宅。衡沚若要娶妻,怎么都该从以前徐氏同她想看过的女子中择一位品性家世都好的。 崔姀是老召侯出殡那日带回来的,多想一些都觉得晦气。家中父母兄长尽死,谁知她是不是天生克星。 越想憋在心中越难受,越无处发泄。 直到今日。 喜爱是一时的,门当户对才是一世的。 “褚大人家中的长女蕙质兰心,你竟比不上她半点。”赵氏眼中的嫌恶更甚,不过脑子地便说出了这句话。 褚大人? 不对劲,阿姀凝神听着,心中已有的定论突然又推翻回到了起点。 -------------------- 阿姀:真要求门当户对吗?(掏出出生时爷爷敕封的出生证) 第14章 学马 ===================== 接近年关,骛岭即将封山。 冰雪并未完全消散,还剩下星星点点在土地坳、枯死的草木根部。 为了祈福而举行的冬猎如火如荼,已经在山脚下的平地搭起了营帐。 阿姀往帐中一躺,百无聊赖地看顶上的花纹。 还是失策了,以为婚仪过后就没什么事了的,结果还有大小各种仪式要以这“小侯夫人”的身份参加。 恪州的上下官,大多都是老召侯衡启手下的。既已经习惯了将衡启称为侯爷,所以到了衡沚只称小侯爷。 阿姀也就得了个不伦不类的小侯夫人头衔,听起来总觉得怪怪的。 好在最近铺面中招到了几个伙计,骛岭附近有个上佳的温泉,阿姀便叫上了周嫂子一起,算是忙里偷两日闲。 说起招伙计,告示贴出去,头一个来的竟然是郑大。 高高壮壮的汉子腼腆地笑着,倒是给了阿姀和周嫂子意外之喜。 郑大办事实在是牢靠又稳妥,除雪那日阿姀就看出来了。还想着错过了郑大,去哪里找这样既能领头又踏实的人。 他竟自己送上门了。 “我寻思着,在外头做零工也是做,崔娘子这里又缺人,我便来试试。”郑大拿起笔,歪歪扭扭在纸上写了自己的名字。 郑大深觉阿姀是个极好的掌柜,是以就算被阿姀严肃地告知了以后也许会有抬棺之类的丧事,郑大还是爽快地同意了。 也多亏了他看住铺面,阿姀和周嫂子才有机会出来。 回想起这几个月来,亦是曲折又离奇。 衡启出殡那日周嫂子便说,等拿到了银子就去酒楼吃顿好的。现下也算是了却了当时的愿望吧。 “新夫人,您在这儿呐!”云鲤翻开帐帘,捧了个盒子进来,“这是主子吩咐给您送的骑装。” 送骑装?阿姀听到云鲤的声音,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我也要去打猎吗?”她还真不会骑马。 云鲤笑着走过来,“您不用去山里打猎,要和其他女眷们去草场跑跑马。”毛茸茸的一件袍服从盒中取出来,云鲤歪了歪脑袋,“依我看,您这件和主子的还有几分相似呢!” 这是件杏色的窄袖长袍,配了两条革带,还有长靴。 长袍是圆领,不知是什么动物的毛触感极好。顺着领口处的花纹红绿相间,是松枝红梅相绕。 第30章 不过绣得针脚很细,花纹也很细密。并不会显得花哨扎眼,反而娇俏生动,也不过分素净。这针法源自蜀中,寻常人家是买不起的。 阿姀摸着上面的绣纹,此时很不合时宜地想:多能烧钱啊。 云鲤见她一直盯着看,便觉得阿姀一定很喜欢,便多说了几句,“主子的那件是花青色,与您同样的裁剪,只领口处换了云纹。” 连花青和杏色对比起来,也是十足的相配。 等等。 阿姀忽然“啪”一声扣上了盒子,“可眼下应该人尽皆知我和衡沚吵架吵得凶,穿这样像的衣裳合理吗?” 云鲤瞪着大眼睛,也被问住了。 两人互相望着,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 最终阿姀还是穿上了。 山下的气候远比城中要冷得多,不穿裘衣出去,恐怕会冻得彻骨。 冬猎开始没多久,文臣武官们都还在山中,衡沚却拖着只鹿兀自回来了。他放马去厩中吃草,让人将鹿带去了庖厨。 阿姀远远看着他,端详着这套云鲤口中与她很像的衣服。 绸带高绑着长发,隐约可见装饰的一枚玉扣。阿姀没仔细看衡沚的神色,只觉得他眉眼间苍茫如身后的山色。 性子里又有疏狂,腰间的革带上系着一簇羽箭,长弓背在身后。 小侯爷走过来,花青的衣摆随步伐轻巧地飘动,是一副熠熠生辉的好景象。 “等我吗?” 衡沚甫一开口,这好景象便破碎了些。 虽然确实是在等他,但无论是话还是他上扬的眉眼,还是太骄矜了些。 阿姀耐着性子没回敬他一二句,着实是有事相求,“若是一会儿我要和女眷们去跑马,我不会骑马怎么办?” 于是刚刚进了马厩,连草还没吃两口的好马儿滔行,就有被牵了出来。 草场上正巧没人。 女眷们其实都不大爱骑马,大冬天的谁会想不开往这儿来受冻。只是恪州是边塞,冬猎跑马不过都是重视骑射的过程罢了。 大家只有迟来,不曾有早到。 “上来吧。”衡沚摸摸滔行的鬃毛,另一手牵着缰绳,对阿姀说道。 看见滔行,阿姀便总想起被绑在它马鞍上的那日。 “就……就直接踩上去吗?”从前没发现,如今走到面前要独自上去时,阿姀才发现滔行的马镫竟然这么高,已经快到到她肩膀了。 这份局促很快顺着北风蔓延,让衡沚轻而易举地嗅到了苗头。 “想要会骑马,你便不能怕它。”手腕被衡沚抓着,阿姀被迫摸到了滔行的鬃毛。 摸久了……竟然还有点舒服?数九寒天里,马儿的温暖由毛发传递到阿姀手心,她便不太紧张了。 滔行缓慢地吐息着,呵气出口升起了阵阵白雾。 它是北地烈马,自被驯服后便一直奉衡沚为主。既然能被摸,显然是不排斥阿姀靠近,一会儿即便是阿姀不会控马令它受了惊,也能少颠簸她些。 人马都安然无恙是最好。 衡沚笑着,又牵着阿姀的手放在马鞍上,“有我牵着,它不会跑,你放心上去。” 他松松地护在阿姀的腰间,等她踩上马镫时给了一把让她坐稳的助力。 滔行原地踏了几步,这晃动也让阿姀心中猛地一落,伏低身体紧紧地抱住了马鞍。 这一辈子活了快十八年,就根本没坐过几次马,更别提自己骑了。阿姀手心发汗,这时听不见猎猎风声,也听不见衡沚的玩笑。 “我当公主天不怕地不怕,上诽天子下议王侯,原来也并不切实啊。”话虽这么说,衡沚长臂一收,将滔行控得更稳了。 他也并不想看到马儿扬起前蹄,叫公主摔在泥里。再换得哪里破皮断骨,更是不值。 阿姀依旧紧紧攥着马鞍,在衡沚含笑的语气中渐渐放松身体,坐直了起来。 第一感触是高。 远山上的树木,半空寻巢的飞鸟,还有山间的苍翠,皆可尽收眼底。 草场的另一侧是一望无际的平坦,枯黄的草根看不见。只有跑马无数次留下的蹄印和招展的旌旗,在阿姀心中扬起一阵冰冷却并不刺骨的风。 一半诉诸着自由,另一半将辽阔的北地缩略,全都呈现给了马上的英豪。 滔行嘶鸣一声,而旷远之处又迟缓地响起了几声鸟鸣,是以回应。 人们喜欢跑马,总是有因果的。 阿姀的前半生中,出行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便是有也是马车,从未真正懂得马。 山水丹青与骏马飞驰,画中诸多阿姀今日才算感受一二。 小侯爷甘为驱使,亲自牵着马,慢慢地走着。 阿姀说到学马,他本想去马厩再挑一匹温顺矮小的,正适合女子。 可走到面前,衡沚看着滔行又反悔了。此时无关顶着他召侯夫人头衔的阿姀是否为他撑了场面,只是她想学,那衡沚便踏踏实实地授她技巧。 仅此而已。 公私不分,倒也不是第一次了。 驯服了滔行,便是驯服了北地所有的马。 马与主人一样,均是这苍茫北地中的翘楚。 走过了一圈,衡沚也有意慢慢加速。再次回到起始处时,衡沚将缰绳递到了阿姀手中。 “滔行是通人性的马,你放松下来,牵着它自己慢慢走试试,我在后面跟着你。” 第31章 即便是坐在马上,阿姀发现衡沚仍没有矮她多少。在这个高度,可以看清他乌亮的长发让玉扣环着,垂在在肩膀后。 衡沚的脊背如松竹般直,肩膀坚实宽阔。 因为常年骑马,阿姀去接缰绳时不慎碰到了他指腹的茧。还有指节间的弓痕。 他完全不算是纨绔的公子哥,而他却乐意做出一副纨绔的模样来。甚至冬猎这样的场面,都忍得住早早地返回帐中,只为保全这“好名声”。 这正如阿姀也知道自己并非时刻明朗爱财,只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不惜装得如此。 那么衡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眼下顾不及问了。即便是问,衡沚也会将自己浪荡的模样摆出来,试图告诫阿姀他本如此。 “你在后面抓着它吗?”阿姀舔了舔嘴唇,谨慎地问道。 “嗯,我在。” 很快,独自控马将阿姀所有的精神都吸去了。她什么都不想,只聚精会神地牵着滔行向前走着。即便有些小的磕绊,也觉得衡沚在后面,便放宽了胆子用缰绳勒一把。 “你还在后面抓着它吗?”每过小半圈,阿姀便要问这么一句。 偏偏不敢回头看,僵硬地背着衡沚问。 她和滔行也不快,衡沚从慢慢散步到现在稍稍加快,基本毫无压力。 只不过骗了阿姀的是,衡沚根本没抓着马。马尾不能抓,马后也没有能抓的东西,阿姀既信,衡沚便一直由着她信。 只要她不怕。 滔行今日也变得沉稳许多,轻巧地在草场上跑着,并不起了烈性。 阿姀慢慢起了胆量,听到滔行的身上叮当响,便不知天高地厚地笑着回头,“你还给滔行系……啊!——” 身后是空空荡荡。 没说出口的那半句话被飞速的脉搏与冷风一同封住了,阿姀在心中补完了后面那句:“衡沚!骗子!” 于是控着缰绳的手也不自信了起来。 滔行转了半个弯,略有提速,阿姀的身体忽然也随着倾向左边。 悬空的惊惧之下,阿姀不由地猛拉了一把缰绳。随着滔行一声长鸣,马蹄扬在半空中又忽而落下,接着便快速地奔跑起来。 阿姀完全说不出话,寒风呼啸,吹得她泪意盈眶。在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吸中,阿姀挤出几个破碎的字眼,“衡沚……混蛋……” 衡沚本在她身体左侧跟着,以便有什么事好直接上马稳住。可阿姀偏偏向右回头说话,便看不见他的身影了。 阿姀话出口与她勒住缰绳的之迅雷之速,滔行一下子被激。 衡沚脸色沉下来。口中吹出哨音企图停下滔行,人又飞快地跟了几步,看准了又一个转弯处的倾斜,猛地抓住马鞍处一借力,便轻巧地翻上了马。 缰绳被收进衡沚的手中时,阿姀也随着马儿再次抬蹄的幅度,不由向后靠进了衡沚双臂之中。 远看是一个无比亲昵的姿势。 阿姀惊魂未定,却敏锐地察觉到,衡沚的胸膛是暖的。 -------------------- 咳咳,马和主人都是北地翘楚,驯服了马便是驯服了北地,人也一样(˙▽˙) 第15章 妒忌 ===================== 草场上的风光一览无余。 尤其是那一双比翼鸟,衣服的颜色都相配。 远远站在自己帐前的褚晴方盯着这场景,紧紧地将手帕捏在掌中。 “奴婢瞧这小侯夫人比您差多了,也不知召侯什么眼光,竟……”丫鬟嘟嘟囔囔地抱怨着,一下子被褚晴方打断了。 “住口!小侯爷也是你能非议的吗?” 褚晴方生了一副端方的容颜,虽然并不算美,胜在气质一直让养得很好。今日裹了件裘皮的披风,兜帽的毛被风吹得扑在脸上。 好好的大小姐苦着脸,丫鬟的话让她越想越来气。 褚晴方反驳的那一句,看似合规合矩,却都是在为了衡沚说话。真正被非议的阿姀,没有得到一句尊重。 即便阿姀已是正经的侯夫人。 “吵什么呢?”帐帘撩起来,从中走出的是刚换好骑装的褚夫人,“说人坏话也不换个地方。” 褚夫人眼光毒辣,早知道自己的女儿这几日神思凝重,多半是为了今天。 “母亲。”见褚夫人出来,褚晴方面色才柔和了些,乖觉地叫了一声。 褚惠是文臣,在恪州以军功立身的这片地方显得格外珍稀。 这倒归功于衡启。 当年武安帝命文官赴职地方,衡启看重了褚惠才干人品,亲自往其宅院延请。一次不行便几次,多喝了几次酒,褚惠便心甘情愿地跟着去了恪州。 明知朝中文官冗杂,都城是必然留不下了,褚惠本是想去南方,将家安在春江水暖之处。恪州这样的北地,是不在他考虑的范围内的。 褚夫人亦是名门贵女。她的母家是钦州蒋氏,父亲官至尚书右丞。 说来眼光独到却是蒋家祖传。 蒋右丞榜下捉婿,亲自上门议亲,将自己独生的女儿许给了褚惠。后来生下褚晴方也是独女。 自去了恪州,褚惠便被衡启重用,委以录事参军之位至今,也已有褚晴方岁数这么多的年头了。 褚晴方小衡沚一岁半,是实打实一同长起来的。每每到协同家眷一起出席的场合,褚晴方就会远远地看到衡沚。 第32章 衡启在两人小时候也在酒桌上夸过口,说要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将褚晴方娶回家,便是一辈子的姻亲了。 一来二去的,褚晴方便也自觉成了他的青梅竹马,生了些不该有的念头。 衡沚突然间成婚,她便至今接受不了。 褚夫人是见不得她这样的。且不说老召侯那是酒桌的客气话,褚惠也当即表明了不敢高攀。这就是一桩玩笑话,可从头至尾就褚晴方一人当了真。 “你随我进来。”褚夫人面色不虞,冲女儿说道。 褚晴方自觉今日失了分寸,进去之后径自请了罪。 “母亲,是我错了,是我不知好歹没管束好下人。”她往地上那么一跪,头低垂下去,瞧着楚楚可怜。 褚夫人一见,便是再多责怪的话都停在了嘴边,说不下去了。她长叹了一口气,偏生自己的这个女儿是个死心眼儿,自从看中的小侯爷眼中就再装不下别人。 “你也这么大了,爹娘虽说不催你出嫁,可世子是贵人!如今又是已经成亲了,你不该再盯着他看。” 做母亲的总是希望女儿能够得到幸福,褚夫人也是一样。苦口婆心地相劝下去,也不知她听进去了多少。 “一会儿去跑马,你可别在小侯夫人面前失了礼数,让人觉得你痴傻,责怪我褚家不会教女儿。”地上冰凉,褚夫人伸手想将女儿扶起来。 可褚晴方此刻心中发堵,根本没听进母亲的忧愁,反而将她一把甩开。 “你!” 褚晴方眼睛抬起来,通红且凝着泪,“母亲常说要正视我们的身份,说褚家高攀不上侯府。可你瞧那进了门的小侯夫人,既非世家又非富贵!我岂能甘心!” 秀气的指尖指向草场的方向,褚晴方将脊背挺直,“我外祖父官至尚书右丞,我父亲也是录事参军,蒋家祖上起便是书香门第,我有哪里配不上衡沚!” 这点道理,她足足想到方才也没想通透。 褚夫人听着女儿哭诉,索性将心一横,“褚晴方,你以为你很高贵吗?你外祖父和父亲的职位,都是由自己的才学换来的,岂可与你唾手可得的小姐身份相比较?” 这一席话,像骛岭山顶的冻雪,一下子砸在褚晴方头顶,叫她如坠冰窟。 “即便今日的小侯夫人不是浣衣女,就算她是酒楼的舞姬,婚姻一事是圣上下旨!”褚夫人疾言厉色,意图敲醒这不成器的女儿,“你敢不顾褚蒋两家几百条人命,为了根本不喜欢你的召侯违抗圣命吗?” 这最后一句,才是如千钧重的关键所在。 几个字如诵经般反复无情地回响在褚晴方的脑海中,她终于支撑不住,在母亲面前痛哭起来。 “我早便告知了你,不要将心思放在衡沚身上,你总不听我的话。事已至此,你就自己好好想想吧。”褚夫人简直大失所望,拂袖走出了帐外。 女儿执迷不悟,对一个早早看透了结局的母亲来说,又何尝不是煎熬。 小儿女总将情之一事想得太美好。只年幼时,每逢年节衡沚常替父亲来褚家送些礼,见了褚晴方也守礼地打招呼,这不通人情世故的丫头便以为人家属意于她。 想起来,褚夫人又忍不住长叹一口气。 定好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褚夫人赶快命人去马厩牵了马来,自己先行去了。 草场前临时搭了个望台,垂下长帘来避风取暖,是给女眷们休息喝茶用的。 褚夫人找了位置坐下,这才发现方才还挂在她们母女二人嘴边的小侯夫人,笑眼盈盈地看着旁边说话的长史夫人。 瞧她的面相,便知不是刻薄的人。 简单地用一只长簪将长发绾成堕马髻,除此之外别无妆饰,莹润的耳垂也不曾点金佩玉。眉宇间气定神闲,丝毫没有出身低微而形成的谨小慎微。 又会随着旁人说的话,做出让人看了舒服的表情。只这一条,褚夫人心中沉下来想,便是自己家的女儿做不到的。 虽说从没有刻意地教褚晴方以地位看人,但这便是出生在世家中的固有弊病了。 褚夫人自小也深受这种弊病的影响,审视一番,发现自己也不自觉地看人先以地位划分。 感受到这道灼灼的视线,阿姀不由地向右望去。 一位枣红色罩袍的中年女子,果然在望着她。 长史夫人见阿姀并不熟悉女眷们,便好心介绍,“那位是褚参军的夫人蒋氏,她的女儿褚晴方夫人应当有所耳闻,是恪州有名的姝女。” 虽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字,可阿姀一听见褚字,便想起赵姑姑的那句话,忽然间就融会贯通了。 蕙质兰心的褚家长女么。 不经意间,阿姀嘴角的笑容就平了平。 被赵姑姑那样刻薄地与人相比较,阿姀觉得自己是在因为这个不爽。 总之不会是有半分因为衡沚。 方才被骗的场景仍历历在目,若不是她怕死紧紧抓着马鞍,只怕今日就成了滔行的蹄下亡魂。 马随主人,烈烈乘风。 阿姀恨得咬紧牙关,面上却要保持住和善的微笑,毕竟是头一次见这位褚夫人,礼节还是不能缺的。 很快天色阴沉下来,夫人们就在台上坐不住了,纷纷想去马上活活血。 “小侯夫人便随我们一起去吧?”说这话的,是少尹夫人韩氏。 第33章 此话一出,余下的女眷们都是要站定等阿姀出声才能进场的。 在恪州,什么州府刺史都做不了主,一切事由都是召侯统领大局。从前是衡启,如今顺理成章变成了衡沚。 而女眷们在先侯夫人仙逝之后,便一直由刺史夫人杨氏做主。小侯爷成了新的召侯,那他的夫人,如今坐在正中的阿姀,也自然成为了新的做主的人。 “冬日里天冷,大家便一起去跑跑马吧。”说罢,阿姀也整束衣装,出了望台先去牵马。 衡沚对她一通叮嘱,最终将滔行留给了阿姀。 她和滔行彼此熟悉,对初学骑马的阿姀来说是最好的选择了。 “小侯爷同小侯夫人感情果然好啊,早早从山中回来,便是为了将自己的坐骑给您来跑马。”杨氏也阿姀身旁,摸着自己那匹马的马鬃,带着笑说道。 滔行的马鬃被仔细梳理过,下面分出几绺,系着银质的铃铛。不过只有铃铛的外形,却无中心能够作响的银球,所以滔行只在跑起来时银铃彼此碰撞才会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众马儿中,就它昂首挺立,神气极了。 阿姀在心中默默想,这是今日第一个同她提起衡沚的人。 还没来得及搭腔,长史夫人便接着说道,“那可不是嘛,这新婚夫妻就是蜜里调油的。我看坊间传小侯爷同夫人吵架这档子事才是瞎扯!” 阿姀竟然怀疑,这长史夫人是衡沚事先买通了的。 吵架这事,是明摆着做给外人看的。是以当时连门都没阖上,就是要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而今日来的这些女眷,又何人不知此事? 说的那几句家常里,都人人讳莫如深,没敢提及。 杨氏不安好心,可长史夫人这一句话,却如破冰般将他们表面的不和也在众人之间打碎。 怪不得衡沚将滔行留了下来,阿姀又想,只进不出的事他果然不做。 “滔行是烈马,不知小侯夫人是否有这个本事,将它驯服啊?” 说话声传来,草场上有一个算一个,都向来人的方向看去了。 这不是明摆着来砸场的吗? -------------------- 我们滔行是个会看眼色的好小马,会在适当的时侯撂个蹶子给该亲亲该抱抱的制造机会 第16章 险境 ===================== 褚夫人一眼都没稀得看。 这声音一听,便是她那脑子转不过弯来的糊涂女儿。 若是因为这个吃罪了小侯夫人,再说一嘴给召侯,也是给自己郎君添烦忧。褚夫人忙看了一眼人群中的阿姀。 阿姀神色却没什么变化,还微微翘着嘴角,一贯的那副圆滑得体的笑容。 旁边的女眷们,表情便不大好看了。 满恪州的,凭谁不知道这褚晴方痴心一片悬在召侯身上。 回回衡沚出城她眼巴巴地去送,回城时又眼巴巴地去接。偏生人羞涩,总是站在那大柳树下不上前,衡沚是一次没瞧见过她。 你说她守规矩,男未婚女未嫁,她次次翻墙装丫鬟风尘仆仆地去见。你说她不守规矩,她还从不主动搭话。 孽缘。某次没有褚夫人的闲谈中,少尹夫人嗑着瓜子如此评价道。 仰慕这小侯爷的,人能排到都城去。又岂在于这小小的北地边城? 是以深知其中内情的几位,都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圆了这个场。 “见过小侯夫人,臣女褚晴方,特来讨教。”褚晴方心中怦怦跳,也算是落落大方地走到阿姀面前,行了个礼。 即便是非要争这一口气,也不能让母亲太难做。 她挂牵着母亲,母亲却已经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绷着脸不去看她了。 阿姀将这位自报家门的褚家小姐细细相看了一番。从她牵马的熟稔程度来看,应当骑术不错。人站在这儿,既有亭亭玉立之态,又可窥见马上英姿飒飒。 好桃花啊,阿姀心想。 她擅长相看美人,也擅长为美人挑选与之匹配的衣衫首饰。 在都城时就因为这个,许多世家的小姐即便知道她是不受宠的公主,也险些将尚书府的门槛踏破。 每月里上至胭脂水粉,下到笔墨纸砚,甚至女儿家亲手缝制的绣品,阿姀都一大摞一大摞地收。活像四处留情的浪荡公子。 而阿姀从不学女红刺绣,也不擅胭脂水粉。所以回的礼大多是画个扇面,或是钗环一类的草图,她们会自己找铺子按照草图去做。 虽然不合规矩,但是碍着是公主手笔,谁家也不敢说什么。 崔夫人没少为这事发愁。好好一个公主,怎么能叫她教得这样。 如今看到褚晴方,阿姀又想起了她都城的那些好人缘儿们。 “讨教不敢当,我骑术不精,恐怕扫了褚小姐的兴。”凭阿姀这三脚猫功夫,她还真不敢去赛马。 不然小命交代在这了,别说以后大富,后几天的温泉都泡不上了。 这委婉的拒绝,谁都听得出来。 褚晴方咬着槽牙,没想到这浣衣女还真不好捏,竟然给她下不来台。 “小侯夫人何必谦逊,咱们恪州的女子哪有不善骑马的。冬猎热闹,臣女不过想同您逗个乐子罢了。” 褚晴方又瞄了一眼垂头吃草的滔行,磨叽了半天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口,“小侯爷都将滔行给您了,也好叫我们见识见识啊。” 第34章 阿姀低头,又看了一看褚晴方。 美人是美,心眼儿可不太好啊。即使没刻意地将人往窄了想,可褚晴方暴露无遗,阿姀如今也不得不思索一二了。 “哦。”阿姀作恍然大悟之状,接着继续装傻,“原来褚小姐是想见识见识小侯爷的良驹,那好办。”说着,便走过去挽着褚晴方的胳膊,将人带了过来。 缰绳递去褚晴方的手上,她还没晃过神来。 阿姀笑眯眯地,“反正我也不太会骑马,怕辜负了小侯爷一番好意。我常听府中姑姑说褚小姐德才兼备,想必驯马也不在话下吧?” 女眷们的骑马,除了个别本就出身武将之家自小学的,剩下大多都是被迫。所以她们牵来的马大多矮小温驯,失控的概率很小。 可滔行就不一样了。 既然褚晴方对衡沚属意已久,那她也应当知道滔行同她的马之间是怎样天壤之别。 阿姀也不想让她在一众人面前丢了面子,所以话说出来,便以这种宛转的方式告诉她到此为止。 可褚晴方似乎并没有理解到这层意思。 眼见她咬咬牙便要爬上马,阿姀一惊,眼疾手快地攥住她的手腕,将褚晴方拉得一趔趄。 与此同时,褚夫人忽然拨开人群,双膝一弯跪了下来。声音忍不住颤抖,僵硬焦急,“夫人恕罪,小女不懂礼数,是万万不敢驭小侯爷的马的。” 沉甸甸的一对膝盖砸在阿姀面前,忽然令她脑中一空。 即便是觉得丢人,刚刚那么面色铁青地避开了。见到女儿面临的危险,却仍是在她面前相求。 这便是母亲吗。 阿姀一分神,想起了那缘悭几面的陈皇后,她的母亲。 及笄那年,她终于被接回了宫中。即便再不舍得崔夫人,阿姀仍旧对回到生身母亲身边充满希冀。 她在宫门口苦等一日,却没等到陈昭瑛哪怕派出来一个打发她两句的下人。 杨氏装模作样地遮住唇,绵里藏针,“褚夫人为人一向正直和善,小侯夫人便看在褚大人的面子上,不要为难晴方了吧。” 阿姀这抓住褚晴方的手,蓦地就尴尬得放开了。 怪不得在先夫人过世的这些年里,杨氏能在各种席面上做所有女眷的主。有这样一个灵巧的脑子,和颠倒黑白的好口才,在场的哪一个能是她的对手。 略一思索,阿姀忽然翘起嘴角,“哦?那依刺史夫人的看法,当如何?” 陈皇后是有名的美人,阿姀自然也不差。她眼睫向上一抬,寻衅的意味已然填满不算和善的神色。今日为了配这身衣服,两道长眉描得纤细如柳。 杨氏站在望台上,连同阿姀的目光一道尽收眼底。那长眉也成了锋利的刃,激得她心中一颤。 话头都抛出去了,就算是回旋镖,也得扎在这黄毛丫头身上才行。杨氏的怨更甚,“既然夫人问了,那我便斗胆说了……” “收回你那斗大的胆子吧,姨娘!” 人未至,声先到。 来人一袭利落的赭色骑装,长发高高束成马尾。眉眼锐利英气,很是不凡。 长史夫人又古道热肠地凑过来,附在阿姀耳边介绍,“小侯夫人,这位是刺史家的女儿秦熙。杨氏是刺史续弦,所以这两人一直不对付。” 小小的恪州,竟这么多的家长里短。阿姀冲长史夫人点了点头,算是谢过她的好心。 秦熙走到阿姀面前,躬身抱拳行了一礼,“臣女秦熙,见过小侯夫人。” 方才低落下去的心绪,又因遇见了秦熙而明朗起来。 “还望小侯夫人见谅,我姨娘就是住河边一样管得宽。”秦熙的眼神对上台上的杨氏,对方更是被气得不轻。 今日这草场来得值啊,阿姀心想。这么精彩的场面,在都城那些个守旧的夫人们面前可是从来没见过的。 忍住几乎已经到嘴边的笑,阿姀正欲回秦熙的话,可一旁被冷落许久的褚晴方却耐不住了。 滔行没有拴住,褚晴方眼见无人在意她的坐立两难,干脆一把抢去缰绳,连爬带踩地登了上去。 滔行并不认识褚晴方,忽然的拉扯惊了它,一下子发出嘶鸣,带着褚晴方跑了起来。 阿姀:…… 她是不是有病。 短短刹那功夫,阿姀在心中稳稳地给了定论。此刻甚至顾不得怜惜褚晴方是个美人了,阿姀更操心滔行这匹好马儿,万一一会儿它停不住受了伤,她会很难过。 载着她这骑术半生不熟的人跑了数十圈,都没有将她颠下去,这样好的小马去哪里找! 女眷们先是集体一愣,而后又是集体惊呼起来。阿姀身边的褚夫人更是面色雪白,说不出一句话来。 被秦熙强行拽走的杨氏,趁着还没走远,此刻也伸着脖子看热闹。 眼睛数十双,都盯在早吓得不会喊的褚晴方身上,而心里却在为小侯夫人打着鼓。 今日若真有个闪失,小侯爷如何对褚惠交代,头一遭碰上这场面的小侯夫人如何对自己的郎君交代。 小夫妻刚刚修补好的关系,难道就此再度崩裂吗? 阿姀环视一周,早知道就不让衡沚回帐中了。眼下旁边都是女眷,连跟着的随从都是女的,无一人能徒手去停下滔行。 就算是去报信搬救兵也来不及。 第35章 阿姀向前了几步,计算着褚晴方下一次经过台前的时机。 扯来不知是谁身上厚厚的裘衣,被阿姀掂量着丢在草上,也没有人知道她想干什么。 不过她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如先前所料,滔行载着褚晴方,再次通过了望台前。 阿姀心如擂鼓,看准了时机,一手抓住马鞍,一手扯着褚晴方用力将她甩了下去。褚晴方正好落在裘衣上,仍是惊魂未定。 也顾不上看她是死是活,阿姀手心紧张得生汗,却仍紧紧抓着马鞍。松开的缰绳被她趁机捏进左手中,整个人以凌空的姿态挂在马上,看着都是触目惊心。 望台上终于有了回神的人,秦熙松开杨氏,赶忙唤来自己的马儿,跨上便疾驰出去寻人。 阿姀也怕得要死,一边试图寻找机会改变姿势,一边在心中喃喃,“好滔行,千万别甩我下去……” 趁着滔行转弯的一个倾斜,终于算是让她抓住了机会,飞快地踏进马镫中。另一腿本划在地上降速,此刻也借力抬起,整个人爬在了马背上。 不管是南天的西天的还是东海的,此刻有用的神仙,都叫阿姀谢了一遍。 -------------------- 阿姀:救命,给我买份保险吧 第17章 有伤 ===================== 地上有吓得发抖的褚小姐,马上有难料前景的侯夫人,望台上还有瞠目结舌的无数双眼。 无论怎么看,今日都有人稳妥遭殃。 阿姀伏在马鞍上,等了小半天。滔行过了惊吓的那一阵,速度渐渐稳定下来。 即便仍是风驰电掣一般,阿姀也不甚害怕了。 身体一点一点地抬正,冷风似刀割,刮得阿姀生疼。 是时候了。 若想将马速速停下来,眼下便是最佳时机。 少尹夫人是个单纯人,见新来的小侯夫人要比那杨氏心慈得多,便不由地为阿姀捏了把汗。 即便是今日召侯怪罪,那也该杨氏倒霉。到时候再替小侯夫人说两句话,也责怪不到她身上来。 这样一想,少尹夫人更为马上的情况紧张了。 众目睽睽之下的阿姀紧紧夹着马肚,打着十二万分精神,一点一点将缰绳收束起来。 衡沚没教这个。回想起为数不多见衡沚骑马的样子,似乎时常以这个动作来控马。 所以照本宣科地,阿姀也这么做了。 也不知是感受到了熟悉的手感,还是滔行真的吃这一套。等到阿姀脸颊不再被风刮得那么疼时,她再猛地勒了一勒缰绳。 前松后紧的一下,是最合宜的降速方法,这却确是衡沚亲授的。 滔行腾起前蹄,仰头嘶鸣了一声,然后原地踏了几步,终于停了下来。阿姀喘着粗气,整个人才都松弛下来。 过去躲人通缉,也没这么心惊命悬过。 若不是熟手,做什么都是心中有怯的,骑术更是一样。不过经此一战后,阿姀算是不再怕马了。 急匆匆去寻人的秦熙跑了一大圈,都没有找到她该找的人。 因为人闲得发慌,跑到半山腰盯梢。 “主子,现在你可以放心了吧?”云程怕脚下滑,抱住了一颗歪着长的松树,探着脑袋往底下看。 底下还能是哪儿,是小侯爷一步三回头的草场。 此处落脚的位置,是一个绝佳的观景点。意思是底下看不到上面,上面却将底下一览无余。 那片灰黄的草场之上,一场姑娘与烈马之间的角逐,刚刚落下帷幕。 衡沚半张侧脸露在树梢之后,轮廓清晰分明,恰似延绵的峰峦不休。 云程多嘴问这一句,衡沚刚松下的眉头又收紧。烦躁更甚,不免嘴硬起来,“本侯好为人师,检验一下授课成果,要你聒噪?” 就在方才,云程才亲眼见着他这位“好为人师”的主子,是如何紧攥住旁边的松树枝,将枯老的树皮都捏得碎裂落下的。 甚至身体不由向前一倾,差点从半山腰掉下去。 不过云程不说。 主子不想听,也不想说实话,不过有的是人想听。 比如此时正掂着小药箱,拽着郎中焦急地跑来的好孩子云鲤。 “主子,你看。”云程一看见她,便很意外地指给了衡沚看。 衡沚一偏头,看见的是几个人在旁边诚惶诚恐地将阿姀接了下来,云鲤扶着她踮着脚跳。 长靴的尖儿垂着,与地面悬了一段距离,看起来是受伤了。 那背着小木箱的小老头已经蹲下来,手都要扶上阿姀的脚踝了。 “走。” 事已至此,跑马也跑不下去了。 以防到时候阿姀借此机会与他讨价还价,盯梢也不必盯下去了,衡沚转身利落地下了山。 此时的空隙,阿姀正疼得缄默。 方才在马上绷紧精神还没体会得到,如今松下神来,刚下马踩到地面便感受到一股钻心的疼。 那锐利的感触从脚踝的一点开始迅速蔓延,关联到周边一片,逐渐变得钝而难以忽视。阿姀赶快将腿缩了起来。 一定是刚才长靴划着地面降速,没留心扭到了。 真亏啊,阿姀咧着嘴角,吃痛地想。 褚晴方连滚带爬地凑到了阿姀身边,硬生生挤开人群冲了到最前面。 “我……我可以帮忙。”仍是语气虚浮,意识却坚定。 第36章 郎中是个男的,既然人家都救了她一命,也没有不帮忙的道理。褚晴方虽被嫉妒有些冲昏了头,人生上的大道理还算是记得清楚。 云鲤恼着脸,便要去拦。 秦熙在帐间乱闯的时候,也只有云鲤听了个囫囵。 赵姑姑还真是鬼见愁,说了句褚小姐,谁承想这么快就碰上了褚小姐。她几乎是带着怒气跑来的。 生怕她家新夫人会因此受伤,带上了郎中以备不时之需,还真的就用上了! 阿姀喜欢云鲤,云鲤也是一样。所以当阿姀真的因为褚晴方而受了伤时,云鲤就更生气了。 这一切的一切,都要归咎于褚晴方! 阿姀见她猫炸毛似的生气,赶忙伸手拦住了她。即便是疼,以眼神示意云鲤时还是带着笑容。 褚晴方这人也通透,见阿姀拦住婢女的责问,还是给了她机会弥补时,便觉得自己是真的错了。 错就错在她没有听母亲的话,让自己盲目的情绪冲昏了头脑。 “我尽量轻一点。”褚晴方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连伸手脱阿姀靴子的动作,都轻柔起来。 白皙的脚腕,踝骨处红了一片,肿得拳头大一块。 阿姀看着自己的伤处,余光瞥见一片莹亮。 褚晴方泫然欲泣,眼睛忍得通红。 一带上泪,阿姀恍然觉得她又是个美人了。美人梨花带着雨,都快开始抽噎了。 “别哭啊。”阿姀心软得不行,手不自觉地拂在褚晴方的肩膀上。 这不碰还好,一碰褚晴方更觉得自己为人低劣,眼泪似珠子般落了下来。 阿姀此时也顾不得云鲤手中搓热的药油揉在伤处,多么刻骨铭心地痛着。因为褚晴方哭着哭着,抑制不住抽泣出了声。 然后,竟然哭进了阿姀的怀中。 “呜呜呜呜呜是我害你疼的,呜呜呜呜呜呜……”褚晴方反而像是伤患,揪着阿姀的肩膀处的衣料如丧考妣地痛哭着。 褚夫人望了一眼,端不住规矩,无语地捂住了眼。 秦熙站在一边,看得眼都直了。 本来是想骂褚晴方的,这都哭进小侯夫人怀里了,叫她再怎么好意思骂得出口? 秦熙和褚晴方算是一同长大的。从小褚晴方虽也守礼,娇纵也是恪州城中独一份的。秦熙爱塞外,自小弯弓骑马,以后想做威风凛凛的女将军。 而褚晴方根本无法理解,所以她碰上了,总是对着秦熙冷嘲热讽。说她不像女儿家,说她没规矩。 秦熙小时候听见这话,会揪着褚晴方的头发与她从街头打到街尾。现在长大了,褚晴方虽然嘴也收敛了些,秦熙却不买这个账。 她算准了褚晴方酸得不得了,今日定要来找小侯夫人的麻烦,所以是瞅准了机会来对褚晴方落井下石的。 谁知道如今却是这样。 秦熙见不得哭哭啼啼,尤其对象还是褚晴方,不爽地抱着手臂。 “好了好了,别哭了,风要把脸吹花了。”阿姀拍着褚晴方的后背,生怕她哭噎着。 这便是小侯爷风尘仆仆赶下山,入眼的景象。 他明媒正娶的夫人,坐在台阶上露出一截受伤的小腿,瞧着藕节一般白生生。 即便一直在用药油搓开也忍着疼,反而如小郎君哄娇妻似的搂着另一个哭得看不出形状的女子,受伤也变得威风凛凛。 衡沚抿起唇,心里哪哪都觉得不对劲。 褚晴方昏天黑地死去活来间,是秦熙一把拉开了她。“得了,别再拿小夫人衣服擦眼泪鼻涕了,没眼力见儿的没看见小侯爷在这儿吗?” “嗯?”褚晴方懵中带楞,抬头看了一眼。 顾忌着名声,郎中即便是为了治伤也不敢轻易上手,只简便教了云鲤手法,由云鲤来上药。可她终究是外行,顺三圈逆三圈地,实在不像话。 衡沚走到阿姀身边蹲下,扯了扯袖子将手臂横在她后背处。 另一手托住阿姀的膝弯,轻轻一提便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隔着寸余,阿姀平静地看着他。 这人,不说话的时候还真是一本正经。绷直的嘴角有几分冷冽气息,刀裁般的长眉飞入鬓中。 他的肩膀实在坚实有力,阿姀靠着,连仅剩的一点劫后余生的惊险,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积雪消融,润物细无声。 “内子有伤,本侯便先行一步了。” 小侯爷谁也没多看一眼,径自抱着人走了。 褚晴方接连被打击,哭得更泗涕横流。 阿姀悄悄问,“就这么走了行吗?” “不行。”衡沚略一扬眉,“你若愿意叫褚晴方哭湿衣服,在草场挨冻也可。” 就知道是在装!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有多伉俪情深呢。 “疼不疼?”衡沚忽然软下语气,瞄了阿姀一眼。 明知自己也是个半吊子,竟还敢逞强救人。公主还真是天真恣意啊。 “唔……”语气太过暧昧,阿姀想了半天,没答出一句话。 虽然是在演夫妻相处,可现在已经背过人了。不太好,不太好。 对谁都能心软,对衡沚不行。 阿姀脑海中努力想了想蜀中,又想了想银库。冷风再一吹,顿时清醒了很多。 于是她转了话题,“今日算不算是出了风头,算不算是对你挺好的?” 第37章 钱非万能,却是万能的借口。 对你好,你是不是应该…… “你能活着下来,便已经算是对我好了。” -------------------- 好闺女儿,你最好一直别心软 第18章 商量 ===================== “这儿冷飕飕的嗷。”周嫂子裹紧了外头一层罩袍,整个人蕴在蒸气里说道。 阿姀脚伤未愈,与云鲤周嫂子三人并肩,扶着云鲤蹦跶。 “新夫人,这儿确实是好地方啊!”云鲤眼花缭乱地看着汤池后面的石头,石头后面的山。 流水一道一道地倾斜而下,汇在汤池旁边的水面上。靠一条窄窄的流道,将酒水瓜果,或是布巾皂荚一类的物什放在盘子上飘着。 此处是骛岭的从属山脉宕山,在山间凿池引汤,称为宕山汤,也算是远近闻名。 阿姀听说这一处,还是因为许久之前,听先生怀乘白所说。怀乘白致力于寻遍天下玩乐尽兴之处,仅汤泉一类,便专门编了个小册子尽数写于其上。 宕山汤甚至可以排在前五。 话说前两日,正是阿姀脚踝肿得老高下不了地的时候。衡沚以此为借口,将后面要出面的场合全部推了。 几个官员站在帐外,等着冬猎的烧烤成了请衡沚开席。这厮在屋里摔了个杯子,叫云程出去带了句话。 类似于:老子内子都伤成这样了,哪有心情吃烧烤?趁脾气还耐得住赶快躲远点,省得全家都遭发落。 首当其中的就是秦刺史和褚参军。 秦胜光从猎场回去,听闺女这么一念叨,便知道又少不了杨氏作妖。褚惠这边也气得将褚晴方禁足,冬猎结束马不停蹄地告罪回城去了。 剩下的人更没半个胆子上赶着去召侯帐中找不痛快,除了少尹夫人送了些补品来,衡沚与阿姀两个人一个比一个清闲。 彼时衡沚正坐在阿姀床边,围着一团炉火烤栗子松子,还有云鲤拿来的花生。 火中毕毕剥剥地响着,果仁的焦香味勾得阿姀心痒难耐。但她又够不着。 于是—— “小侯爷,我也想吃。”阿姀是一贯能屈能伸的,对衡沚笑得十分狗腿。 不然她就得忍受云鲤和周嫂子遵医嘱,每日不断地送来些药膳补汤。猪蹄鸡腿,甚至猎到的鸽子。连衡沚带回来的鹿,都被要去了半只鹿腿拿来炖汤。 好吃不好吃另算,几日荤腥下来,人是真的受不了。 衡沚咬着一颗栗子,回头瞧了阿姀一眼。 “想吃?” 阿姀诚实地点点头。 “求我。”他囫囵吃下去,模糊不清地说。 阿姀:…… 阿姀:吃点栗子瞧你这小气劲儿。 火光迎着衡沚的侧脸,他身上应当被烤得极暖。阿姀缩在被子里离炉火远,想到那暖意便瑟缩了下,也懒得搭理衡沚,径自摸了本书无言地看着。 室中安静下来,火烤栗子壳的爆裂声又闲适地响着。 召侯果然是往夫人这里来躲清净的。 半晌—— “吃。”手伸到阿姀面前,甜香味顺着鼻子钻进阿姀的五脏六腑。 衡沚端了一捧黄灿灿的栗子仁,散漫地弯着腰,在她的面前。 无事献殷勤。 “有件事同你说。” 你看,非奸即盗。 “你说。”阿姀自觉不是小气的人,捏了几颗在手里,一口一个毫不含糊。吃相如何,现在早就用守宫里的规矩,突出一个野蛮生长。 “我们恐怕不能及时回城了。”衡沚收敛神色,瞧着很是严肃,“原州的一个司兵,在宕山死了。李崇玄派了人来,我得协助去查。” 栗子被阿姀拿空,衡沚拍了拍手上的残渣。 阿姀微微吃惊,却也有些不解,“为何要你去?” 宕山所属是有官员驻守的,小小一个州府司兵,顶多算是李崇玄家臣。李崇玄明面上官职还要低于衡沚,也不必他去吧? 衡沚一脸无奈,“李崇玄来信,非说婚仪那事你我欠他一个人情,依你看我还是不还?” 阿姀结舌,也没想出个好办法来。 不过好处就是,阿姀可以顺便蹭了宕山汤,不必花钱。 是以眼下才有几个人互相依偎着,观赏汤池山水的机会。 阿姀翘着脚,碍于有伤不好走台阶,坐在池边上慢慢往下滑。温泉水浸润身体,叫她舒服地眯起眼。 云鲤被阿姀调教得早就不拘尊卑,也同周嫂子一起,在隔壁屋的池中泡了起来。这两人出奇一致地有眼色,坚决不与阿姀同泡。 话说得极酸人,怕搅扰了小夫妻的情致。 阿姀摆出无可奈何的一张脸,由她们去了。尽管她已经与周嫂子解释了多回,与衡沚互算利益,毫无真心。 周嫂子总是满脸写着:我懂,不会将你二人拆穿。 云鲤更不信了。 用赵姑姑的话来说,在此之前,主子可从来没对哪个女子如此好过! 阿姀牙酸得倒吸一口冷气。 “怎么,冷?”突然从背后传来的声音,叫阿姀如受惊的兔子一般缩了起来。 转身看去,竟然是衡沚那厮在身后的汤池中,与她背靠着背,左不过一丈距离。 “你怎么进来了?”阿姀不爽地转了回去,问道。 第38章 男女授受不亲,何况山庄都叫他包了下来,就没有旁的屋子了吗? “问得好。”衡沚也背着身,完全没有想授受的意思,“隔壁的屋子本是我的,现在里面多了云鲤与你的周姐姐。” 阿姀用手捂住了额头。 “宕山汤,我年幼时常来。” 半晌,衡沚略低沉的声音,又将凝滞的氛围打破。 这语气中品得几分萧索,阿姀不由地转身,一下子从趴在了池边。“是你父亲常带你来?” 久违地在二人之间听到父亲这个词,彼此心中都觉得异样。 “有时候是他,有时候是母亲。”衡沚望着前头那颗常青松,“我年幼时身体底子差,母亲觉得汤池养身。” 这棵常青松,是衡沚的母亲徐氏亲手栽种。 原本也没想那么多,只希望儿子能如常青松般,命数也常青。一生到头,好歹康健就行。 后来衡沚长待军营,练武多了身体也好了很多。这棵树就一直在这里,即使许久未见,也一如既往地生机勃勃。 可见汤池确实是滋养的。 “你,似乎同你父亲关系不大好?”阿姀掂量着,还是问了。 其实初见那日她就想问了。不过当时剑拔弩张地,一心保着自己的命,也没工夫问。 便就是周嫂子当下说的话,哪有人在灵前打架的,何况还是亲父子。 阿姀与自己的父亲也不和睦。甚至严谨一点来说,阿姀没有父亲。 沈琮既不爱她,也不尽父亲之责。 “差不多。”衡沚好半天了,才总结出这么三个字来。 衡沚的背脊宽阔,平日走路身板也正,是骨子里有好教养的。阿姀望着他快要隐入暮色的肩颈线,不知怎么回事,忽然感受到了些许落寞。 也许是因为冷风,也许是因为天色。 “他溺死酒色,死在歌姬床上,本来就不太算是个人。”他没有回头,平平无奇地叙述着,好像已经很习惯了。 “我母亲在时,他就常眠花宿柳。我母亲病死,他作为郎君连一捧土都没添。” “那时是盛夏,日头很高。为了博人一笑,衡启就将全城的冰都送去了外室那里,供她乘凉。我母亲连凿口冰棺办丧仪都找不到冰。” 他说这话时,不复往日的模样。 怎么会都有混账的爹啊,阿姀心中叹气,因感到同病相怜而沉郁了几分。 “我将那外室的管家杀了几个,才有人哆哆嗦嗦将冰块拿出来,好歹放在棺木周围,算是保住了母亲不腐。”他顿了顿,觉得失言便停了话头,“总之衡启死得其所。” 阿姀心中忍不住想出殡那日,衡沚冷峻的模样。 九月三十凶煞血忌,冲龙煞南,安葬婚嫁皆宜。秋风萧肃,日头隐在云中只见模糊的影子,不久便完全阴沉下来。 她记得很清楚。 衡沚生于冬月,今年刚过了二十生辰。 等等。 “你是,属龙吗?”阿姀皱着眉头,忽然问道。 这话无厘头得很,惹得衡沚回头来看了她一眼。 “怎么?” 怪不得。 阿姀属马,小他两岁,那他确然属龙。九月三十冲龙煞南,这父子俩也是命里注定的难以相睦。 “没什么,那你爹可真不是个东西。”阿姀长叹了口气。 说完,眼见着衡沚凉凉瞧了她一眼,又隐隐可见冷峻的模样,便十分有眼色地添了句,“我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沈琮至死,也只字不提阿姀,就当从没生过这个女儿。 几不可闻地,阿姀听见了前头一声轻笑。 “公主还真是胆大包天。”妄议君父,是多少重的死罪了。 想到自己的这些破事,阿姀也顾不上为衡沚操心了。她重新靠回汤池沿,手中翻搅着池中的花瓣,“礼尚往来,我也应该讲点我爹不是东西的事与你听的。” “那为何不讲?” 眼前二人,如水雾朦胧。 阿姀心中总觉得李崇玄手下司兵意外身亡的这件事,并不是意外。司兵的生平,阿姀已在信中看过。 单是做过宫中帝王寝殿的护卫长一职,便早不至于在原州做一小小司兵了。 案子落在他二人手中,像是某个秘密正被撬开了冰山一角。 相背许久,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下次吧。” 阿姀轻飘飘的一句话丢下,却怀揣着满腹心事失眠了半宿。 好不容易睡熟,不太踏实的梦里,都是两个老头在互骂对方不是东西。 -------------------- 两个老头—— 你一巴掌,“你不是东西。” 我一巴掌,“你也不是东西!” 循环,能吵到下一个中元节。 ———— 不正经的作者感言: 谢谢“难”宝贝灌的营养液呀,作者兴奋得键盘敲除火花来(bushi)笔芯! 第19章 验尸 ===================== 循着地势不同,山与山之间的气候也不大相同。 骛岭是一带山系,源于千万年前地动活跃挤压而成。宕山在其中,地下水也极为丰富,便形成了许多汤池。 死的那个司兵名叫尤潼,时年四十六岁。他是经人介绍,花了钱被安排进宫做侍卫的。 第39章 尤潼做了些年头,将攒的钱又花在了长秋监。时任长秋监令的,还是武安帝身边的何勤。 崇安殿正好要换一批侍卫,尤潼便被安排进了这帝王寝殿。又熬过了数十年,才做到了崇安殿侍卫长一职。 令徽年间有件怪事。 某日夜里,沈琮正与一妃嫔在殿中欢好,天忽然响起了雷。暴雨如注,很快殿外便传来泥土的味道。 雷雨伴随的,往往有激烈的闪电。忽而殿中亮起来时,沈琮正忙于床榻,也并没在意有什么异样。 可正在帝王偃旗息鼓,美人下床去斟茶来时,尖声惊叫却将沈琮从小憩中惊醒了。 “啊——!”茶盏落在地上,碎成几块。 殿外候着的太监瞌睡顿时便飞了,连滚带爬地进来查探情况。 美人呆愣愣地望着眼前那面墙,没两下便眼珠一翻,晕了过去。倒下时碎片划破了小腿好几处,殷红的血液淌着,随着窗外的闪电而反光。 沈琮也盛着盛怒,从床上下来。 “贱人!大半夜的喊……”话还没说完,沈琮便愣在了原地。 与此同时,还有经太监通传,匆匆忙忙拂了雨水进殿来的尤潼。 没人知道那扇墙上,到底被闪电的亮光映出了什么。 天亮之后,美人便被告知自尽,以急病而殁的由头,厚葬进了陪葬陵。小太监也在数月之后,离奇地病死于时疫。 沈琮忍了好些日子,终于以年久陈旧的由头,将崇安殿重新修葺了了一番。 没几年,沈琮也便驾崩。 那一夜知晓由头的,只剩下尤潼还活着。 新帝继位,崇安殿也要换上自己的势力。尤潼无依无靠,便自请出宫发配去了苦寒的原州。 “你的意思,尤潼之死,与崇安殿的这件事有关?”衡沚借了条手臂给阿姀,让她靠着蹦。 阿姀的脚踝还需将养几天,而查案这种事又不好带上云鲤,那边只好把小侯爷当做拐杖用一用了。 尤潼死亡之处,正是宕山山坳的一个小山庄。山庄早被李崇玄拨来的一队士兵团团围住,好在天气冷,尤潼的尸体盖了白布,尚且能保持原状。 “我只是猜测。”尸首前,站了三人。一人身着青色官袍,另两人做随从打扮。阿姀生怕让人听见,压低声音靠近衡沚说道,“李崇玄不见得知道这事,我们先不声张。” 阿姀今日也换上一身简便官服,扮演的正是衡沚再三延请来的州府仵作。 衡沚的衣袖宽大,叫皮质束袖紧紧扎好。阿姀抓着他的小臂,冰凉的皮革硌着她的手心,两人交互了一个眼神。 青衣人听见动静,回过身来。 “下官许停舟,参见召侯。”长臂一伸,端的是一个工整的礼。 “嗯。”衡沚即便扶着人,仍端着架子受了这一拜。 看衣服的服制与腰间悬挂的锦袋,许停舟与身后三人加起来,也不如一个衡沚官位高。 说来这么许久,也未见过衡沚穿戴官服。 坊间传闻新帝是个不守规矩的人,登上帝位后将不顺眼的规矩全照自己的性子改了一遍。这官服的服制便是其中之一。 如果按照这个说法,那衡沚的官服,应当是玄色发青的曲领大袖,胸前有团状吉祥纹,横襕革带乌皮靴。 幸亏这不是为朝廷办事,不然叫他扶着,还当真是僭越了。 “不知这位是?”许停舟手掌示意阿姀的方向,询问道。 “既是死了人,本侯便请了我恪州府的张仵作来。”小侯爷微扬下巴,看起来不是很爽,“怎么,这李将军也管吗?” 许停舟一听这话,立刻将腰弯了下去,做恭敬状,“下官不敢。”再直起身来时,伸臂带了路,“小侯爷,张大人,请。” 看着这位张大人,纤腰一束玉面白净,不似恪州这等地方男人的面貌。许停舟心中有疑,眼下却不是发问的时候。 阿姀翘着腿,弯腰将白布打开。 尽管是冬日,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味还是直冲天灵盖。 阿姀几欲作呕,赶忙接过了衡沚递来的布巾,捂住了口鼻。 “你行吗。”算是质问又不太称得上质问,衡沚听起来侃她一般,低声道。 虽不是多么专业的仵作,但阿姀从前哭丧,胜在丹青一事上擅长。给仵作打过几次下手,帮忙收敛死者遗容。 有时候是凶杀或意外,验尸过后亲属便要求入殓,所以阿姀会在一旁观摩。 见过点猪跑,多少就能知道猪的模样。 再不行,不是还有小侯爷兜底么。 阿姀从旁边拿起木刷,谨慎地将尸体翻看了一遍。 许停舟与两个随从进来,顺便解释道,“小侯爷来前,停舟自作主张,与随从翻看了一遍尸体。目前不知死因,但尸体上并无明显外伤。” 衡沚看向蹲着的阿姀,阿姀与他点点头,确认了许停舟的话。 人前衡沚是不会亲手去动尸体这类东西的,既不能在李崇玄的部下面前显得他太上心,也不能显得不上心。 所以这不是带了个人来替他动,衡沚只负责动用权力提供方便。 “依许大人所见,此案有何疑点?” 许停舟不知有无保留,说的东西倒也连贯合理。 “尤潼的小厮在他死后,立即将消息传回了原州给将军知道。将军从前也算是做过他几年上司,便立刻命我等来配合小侯爷探查。” 第40章 阿姀一边仔细看着尤潼身上几处大穴命门,一边顺口搭话,“哦?那为何不第一时间报官,令骛岭道的公堂来人协助呢?” “这……”许停舟顿住,还真张口无言。 谁知道呢。 阿姀也在心中怀疑这一问题。 若不是尤潼本身有些疾病,是因病而亡,何至于主子忽然死了,小厮想不起来报官却老远往原州送信。 几处大穴都无针扎或针灸的痕迹,那边说明也没有此种手段的谋杀。 或许在许停舟看来,尤潼小小一司兵,谁会以此计谋杀于他,但阿姀不这么觉得。 “小侯爷,许大人,下官将破坏皮肤验毒,可否?”阿姀将工具取来,气定神闲的模样,还真是叫人看不出端倪。 衡沚对她略扬一扬下巴,以示准许。 这件事,便要烦请旁人帮忙了。 许停舟在阿姀的目光中,终究还是挽起了袖子,拿着布巾一同擦洗尸体。 “擦这儿。” 使唤起人来,阿姀也算是得心应手。在书房作画的那段日子,就连衡沚她也毫不犹豫地使唤了,更别提眼下许停舟这个小官儿了。 即便是他的官位,按理来说要比阿姀装扮的仵作高了许多。 尸体的皮肤已经开始发青,若是有些细小的伤口就需要用葱白水和醋涂抹,来显现伤口。尽管说着是验毒,阿姀还是不甘心,便一道将这程序做了。 结果蹊跷之处,却是在脐处发现的。 “等等!”阿姀眼中盯着那个细小的刀痕,呵住了许停舟破腹的动作。“小侯爷,你看这里。” 衡沚顺着她手指的地方,蹲下身来看。 尤潼的腹部略高鼓,原本几人都以为是他体胖。而这个道口在纵深的脐处并不明显,若不是涂抹过葱白水与醋之后显现出褐红的血色,那还就真发现不了这一处外伤了。 衡沚纡尊降贵,伸手摁了摁尤潼的腹腔。 阿姀对上他的目光,心下了然。她连忙查看尤潼的口鼻,用棉花不断沾水擦拭,果然在鼻腔中发现了干涸的血块。 口中虽有被清理过的痕迹,但令人作呕的气味几乎证明了,尤潼口中曾有翻涌上来的呕吐物。 至于死因。 “内脏破裂出血?”许停舟虽然看不懂这二人一唱一和的,但手下触感奇异的腹部,令他做出了这样的额判断。 衡沚拍拍手,站了起来,“许大人对验尸,倒也有些琢磨。 “不敢不敢,小侯爷过奖了。” 来时衡沚便看出,许停舟手上有写字磨出的茧。茧色深而茧身厚,一看便是常年下笔头功夫的。 对于大崇各地的地方官,衡沚不说了如指掌,但比新帝知道得更多还是有把握夸此海口的。尤其是原州与蜀中,文武官员衡沚都心中有数。 许停舟并非科举中出头的官员,其实可以说,是李崇玄见他有些才干而破格提拔的。 如此推断倒也简单,原州是个重武轻文的地方,与恪州极为相似。因为都是守城,所以武将更容易在这样的边关出类拔萃,也有用武之地。 许停舟身板一瞧,便是拎不动刀枪的。而且也没有弯弓搭箭的痕迹,来验尸竟然宽袍大袖地穿着官服,便可见他的官职与这件事并关联。 若是猜得没错,他大概是李崇玄的笔墨门客,也便是俗称出点子的人。 许多武将都有这种习惯,择一可信的文人在自己身边提点,顺便代替书写奏章信件。以防自己想得太浅显,容易误事。 其中最有名的便是蜀中侯王宣的笔墨门客施茂云,在蜀中一带出了名的足智多谋。 那么为何李崇玄不派刑狱使,而派个写笔墨的来呢? 衡沚审视的目光落在许停舟身上,后者还在研究尤潼的那道伤口。 阿姀又在后,看着衡沚。 三个人各怀心事,静默了好一阵。 -------------------- 验尸的内容一部分是屑作者脑补的,一部分是参考百度的,为剧情服务,毫无医理不用管它qaq 第20章 床帐 ===================== 冬日里早早昏暗,如浓墨般的黑暗一转眼间,便将天际整个铺满。 山庄因是案发之处,夜里也不许人进来。 先前守在门口的原州兵,跟云从之后奉命带来的恪州兵此时交替轮换,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时时刻刻保证无人闯进去。 宅院内也只收拾出了三间房。 许停舟自己一间,两个随从也随他住进去。阿姀和衡沚一人一间。 问到这一疑问,小侯爷冷着脸,语气不善。 “本侯向来独寝,不与人同房。” 许停舟是忘了,此时一同查案的不是从一品的恪州三道的行军都督,而是娇生惯养,在金玉堆儿里长大刚刚袭爵的年轻世子爷。 就许停舟一人带了随从,于是打扫房间的事,便落在了他的头上。 这事自然他是不想干的。一来显得自己狗腿卑微,忽视了本职。二来各自照管内务便不用多余担责。 扫个屋子烧个水事小,万一灰迷着、水烫着了,都是归责的理由,生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许停舟刚刚得以晋升,好不容易做到了李崇玄身边的位置,此次就是为了立功将自己的位置站稳。若是因为这点小事那肯定得不偿失。 第41章 最终人在檐下,还是不得不低头,许停舟亲自带着人,给小侯爷把屋子收拾了。 “那我……”阿姀笑眯眯地指着自己,心想既然如此我跟衡沚住得也没多远,能不能直接帮我也收拾了。 许停舟袖子还没放下来,手中捏着抹布,也回了一个儒雅的微笑,“张大人好手好脚,轮不到我们几个安置屋舍吧?” 说完,官帽上的飘带随风一扬,人都出了阿姀的视线。 阿姀:…… 应该整个高官来着,扮个通判什么的。反正这许停舟根本不了解恪州大小官,只要不扮刺史,他就算发现了也得乖乖听话。 就不用自己打扫了哇。 可怜我脚踝还没消肿,一会儿还得蹦着,阿姀凄风冷雨地想。 一回头,小侯爷跟柱子似的倚在门边上。 人都走了,就他们俩也不用再装了。 “小侯爷不回去洗洗睡……”阿姀借机,学着他的模样倚在身后的柱子上,“是打算留下侍寝吗?” 瞧瞧,多孟浪的一句话。 朗月悄悄爬上梢头,公主的嘴角弯着,眼中恰有莹亮星点。 静静的眸光交互,顿时将这山庄中肃杀诡异的气氛,全都驱散开了。 衡沚半晌无言,才平淡地道,“侍寝怕公主看不上,臣先给您铺个床。” 说罢,照旧伸去手臂,“是要抱,还是要扶?” 阿姀咬着唇边软肉,歪着脑袋想了想。 “扶着吧,衡大人。” 衡沚低头笑了笑。 隐在昏暗的天色里,发丝后的那半张脸颊鼓起,笑意十分明显。 阿姀不觉得这称呼有什么好笑的地方。不是验尸查案么,大家都互成大人怎么了,难道比叫声小侯爷还能让他长脸? 怀中掏出火折子吹亮,衡沚将桌上的蜡烛点燃,然后转着圈将其他的烛台也点着,整个屋子便亮了起来。 阿姀坐在桌子边,摸着茶壶是温的,倒了两杯水在面前。 小侯爷没说什么,驾轻就熟地收拾起床铺来。 “看不出来,你还会干这个?”阿姀闲得慌,便看着他动作问道。 “我十来岁偷去军营随军出征,当然会。” 瞧着他的架势,将被子套好在床上铺得平整,就知道话当然是真的。 基本的活计,阿姀也是会的。从前在尚书府中生活,虽然崔夫人并不娇纵她,铺床打扫这种事总轮不上让她动手。 自从离开了都城,独身在外便要什么都会了。不会的,也要很快学会。也就是自从遇上衡沚,紧绷的弦开始松了,也倦怠了很多。 这不,已经开始大胆地指挥小侯爷干活了。 “这床帐是这么搭的吗?” 衡沚正将手上的轻纱抛到床梁上挂好,听了不由地嗤笑,“总不会如你一般,叫它快塌下来。” 话里嘲笑的,是阿姀刚被带去私宅的那天晚上—— 云鲤带着阿姀进了一间很大的院子,主屋有一间正厅,向里走两侧空荡荡的只放了好些木架子。再往后面走,才看到了屏风后头的床。 可能是刚收拾出来的,屏风还没来得及展开,床帐也一股脑放在桌子上没挂。 阿姀站在门口,捏了捏自己的脸。这比她过去几个月来住过的地方都好,没钱的时候又要躲追兵,她连草棚都将就睡过。 实在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既然衡沚非要把她留下,那就先吃他几日住他几日,等他烦了再说。 摸黑进了寝间,略微舒展一下身体,阿姀就开始解自己被冷风贯透了的衣裙。 身后的脚步声就是在阿姀拆开最后一根带子时响起的。她一回头,发现横冲直撞走进来的,正是衡沚。 阿姀好不容易平息的火气,又开始猛涨。睡觉而已又不会跑!拴完了马,现在是要来把她跟床板拴在一起是吗? 怪就怪没点灯,衡沚看见她也愣了一下,随后眼疾手快地将面前的屏风展开了。 宅子是他新扩,还没来得及好好陈列摆设,便忙了侯府中事许久。 原本是怕城中侯府太过显眼,才把阿姀带到这来,没想到云鲤那小丫头不知是故意还是初次来不认路,竟将人领进他的房间来。 好在四下无人,不然这误会又大了。 衡沚人虽浪荡,是在营中待久了不太喜欢被规矩拘着,却不想做他老子那号声色犬马骂名在外的人。突如其来的这一下子,也叫他慌了一慌。 “云鲤这小丫头,明日非得把她月钱扣光不可。” 阿姀在屏风后头手忙脚乱地系衣服,听见这一句低声抱怨,没忍住笑了起来。顺手吹了个火折子,将桌上的烛台点燃端着出去。 衡沚揣着手站着。 少女披散长发,挽着袖子站在烛光后头,眸中莹莹发亮。衣裙都十分素净,就是最普通的棉布,穿在她身上竟也十分合衬。 明珠蒙尘,不过如此。 看了几眼,衡沚才挪开眼,慢悠悠道,“这儿是新宅,没别的住处,公主且先将就一晚吧。”说完,径自往里间去,开了柜子取出几条被子,就地铺了起来。 “你睡这儿?”阿姀瞪大了眼睛。 面前人手中动作一停,铺了一半被子半跪着应她,“这是我的寝间,借你住一晚。云鲤住庭院后头,若不怕黑便自己去。” 第42章 不仅策马疾驰了半日,又打了半日架,还顺道给老子下了葬。衡沚的一日过得也是精疲力尽,懒得再应付了。 阿姀自然介意与陌生男子同居一处,又见衡沚压根儿没打算继续搭理她,才自己动手将整个一大块的床帐摸索着铺上。 第二日一早,打更的还没起,秋霜尚且在枝叶上挂着。云程带着一身的寒气停在门口,稳稳地敲了两下门。 衡沚在微弱的天色中睁开了眼。 他久在营中一向浅眠,听见声音轻巧地翻了个身起来,顺便回头望了一眼里间。 这不看倒罢,一看差点哼笑出声来。 公主昨夜的努力,便是床帐搭得差点塌下来。 似乎也分不清正反与长短,只是搭上去算完。看着两边长得垂在地上,而正面的却又短,即便合了起来也能依稀看到窝在枕席间少女的脸。 囫囵将当时的场景描述完,衡沚正好将轻纱都挂好,走远看了看效果。 “你乱说吧,我的水平哪有这么差?”阿姀皱着眉,对这句话持相当的质疑。 嗯,果然比她搭得齐整多了。 衡沚走过来,眼都没低,顺手捏起个杯子。水尚温热,正好可以一口饮尽解渴,“先不说这事,今夜你别睡得太死。” 为什么?阿姀不解,“你这床帐也会塌掉?” 衡沚:…… 一下子被噎住了,衡沚瞧着阿姀老半天,没说出话来。 “不是吗?那不然你要侍寝?”阿姀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似的在被衡沚围观,于是又不由自主呛了他两句。 “别闹。”茶杯被捏在手中,衡沚挨着坐下,“说正经的,许停舟有些怀疑你,今夜八成会来讯问。” “讯问?”阿姀对这用词显然有些惊讶,“我并不是刻意叫云鲤把我往丑了画吗,而且嗓子也压了,为什么说他怀疑?” 衡沚看不出有什么情绪,语气也淡淡,“许停舟一直盯着你腰看。” 哦,是这样。 “那你怎么知道的?” “……” 没再继续追问下去,阿姀还真怕给他怼烦了,夜里真有什么情况寻不着人。 比起许停舟来,阿姀显然更相信衡沚。他俩一直是拴在一条线上的蚂蚱,衡沚没必要用这种事诓骗她。 “请教一下,此刻我该怎么警醒些?” 求知若渴的眼神落在衡沚眼中,却隐隐看得出破冰溪水般灵动。正经的神色,也叫他看出几分不正经来了。 不过当夜,许停舟果然上门了。 大概是子时未过,静得要命。 阿姀心中揣着事,便一直睡得很浅。听得门口轻微的响动,便顷刻睁开了眼。 刚过十五,月光极好,澄澈地照着门前没有树影的地方。 许停舟的身影,出现在门后。 他先是敲了两声,阿姀躺着没动。 大概是觉得人已经稳睡熟了,便掏出匕首来,轻轻捅进门缝,向上一顶,将门栓一点一点挑着。 阿姀便清醒地看他做完这一道程序,蹑手蹑脚将门推开。 衡沚说的果然没错。 人慢慢靠近。 轻纱帐被手指拨开一道风,月光便恣意地投了进来。 “这不是许大人么,半夜走错门了吧?” -------------------- 小酌:说吧,你怎么知道人家盯腰看的? 阿姀:说吧。(嗑瓜子) 衡沚:…… 第21章 夜探 ===================== 许停舟听到声音,隔开轻纱的手指一顿。 总得来说是半夜偷闯别人房门的事,被发现多少有点心虚。 阿姀披散头发,手肘撑在枕上,“许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啊?” 这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么。 许停舟心中嗤笑一声,忽然松快了下来,“是啊,白日里本官见张大人纤腰一束,心生仰慕。夜里得了空,特来唐突一番。” 语调都变得轻浮。黑暗中,阿姀见许停舟抱着臂,大有破罐子破摔之状。 “不好,不好。”她翻身坐起来,顺着话茬接,“许大人真是孟浪之徒啊,可惜了,在下并不好男风。” 白日里那身衣服,到现在都整齐得很,这位“张大人”根本没做踏实睡觉的想法。许停舟神色一凛,便知自己猜得不错。 眼前的这个人,绝对不会是什么州府公堂的仵作。 仵作验尸官之流,许停舟见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从前他在原州通判手下做书记官,专门观察过仵作们验尸。 这一行当最集中的特点便是手部粗糙。在验尸时,常常需要以手触摸尸体,要不断清洗,所以皲裂是常有的事。 且尸体腐烂的臭味不易消除,需要使用大量芫荽清除气味。久而久之,仵作们身上便沾染了芫荽的味道。 这两条最基本的特征,虽然见“张大人”手背确实粗糙皲裂,但其身上并未半点芫荽味道。况且虽身形不矮,人却十分秀气清瘦,并不像日常能搬动尸体的模样。 再者,就算是伤的再严重,岂能劳动连屋子都不自个儿打扫的小侯爷来扶? 白日里那姿势甚至说不上是扶了,“张大人”几乎将自己的身体全倚靠在衡沚身上,将小侯爷当做根拐杖使了。 “好不好这一口,那我得扒开看看才能知道啊。”说着,许停舟的手便要伸向阿姀衣领而来。 第43章 手臂抬起的风甚至都没扫过阿姀的发梢,月光下许停舟高抬的手臂,就钉住一般停在了半空中。 “啊!——” “小点声儿。”声音如冷水酿酒般的声音,便从许停舟身后传来。 衡沚个儿高,其实是没遮住的。衡沚大半张脸背着光,几乎看不清是什么神情。不过语气里冷,这么看着也够渗人的。 许停舟带有非分之想的那只手腕被衡沚扼住了腕骨前侧,稍稍一用力,便疼得他动弹不得。 他是靠笔杆子吃饭的,这右手万一被捏废了,后半生的富贵便就此断送了。 于是许停舟只好咬牙噤声,眼下腹背受敌,万分不得冒失。 “扒开看看谁啊?本侯夜里困倦,没太听清。”小侯爷久违地不爽,手下一扭,便听得“咔哒”一声响,送了许停舟点皮肉之苦。 许停舟的右手腕以怪异的姿势扭着,见他疼得垂下汗,阿姀心中大概清楚,是给人弄脱臼了。 阿姀抬头,看了看几乎隐在阴影里的衡沚。小侯爷虽几乎面无情绪,脸皮却比屋外的夜色更黑点。 “许大人,你现在可以坦白,半夜到这来做什么了吧?”阿姀的声音也冷下来,一点架子没端着,曲腿坐在床上。 “你……你们,你们那我当傻子似的,既然根本没想着好好遮掩,还不许我自己探探究竟吗!”许停舟那副温润的假君子模样也疼得端不住了,结结巴巴却不无悲愤地控诉。 “所以你明明怀疑我是女子而非仵作,还是预谋半夜里私闯我的寝间,行下作的办法来验证你心中的想法。”阿姀从床榻上摸出一柄长刀来,有点费劲地将刀鞘抵在许停舟的颈下。 话说小侯爷那时搭好了床帐,要装模作样地回去沐个浴等熄了灯再悄悄回来。 走之前,便抽出这把长刀,留给了阿姀。像凭空变的,根本不知道他之前将刀放在了哪儿。 阿姀与这刀,可谓是旧相识了。它的刀身有三指宽,刃三尺三寸。雪白冰冷的刀锋削铁如泥,是鲜见的好兵刃。 召侯出殡那天,这柄刀就横在她脖颈上。 后来倒是不多见了。小侯爷袭爵,渐渐收了锋芒,见人也不带刀刃了。 它的主人如今便在后面的圆凳上作者,手肘一收,倚在圆桌上。 “说说你的推断吧,许大人。” 许停舟想过这人有点衡沚做靠山,可没想到衡沚竟听话到连随身的利刃都能任由这女子摆弄。看来是他想得太简单了。 不对,是他根本没往对的地方想! 许停舟将一番现状在脑海中快速过筛了一遍,忽然想透彻了。 “原来是这样。”他抬头看了阿姀一眼,“你根本不是仵作,你是召侯夫人。” 哎,这就对了。 来恪州前,许停舟便见自家主公总是愁眉不展欲言又止。送行时吞吞吐吐对他说,与召侯夫妇有些渊源,见面替他带声好。 那时许停舟根本没当做一回事。因为按常理来讲,办公务又遇上这种阴晦尸体,离奇命案,怎么会带上夫人前来呢? 是以白日里第一眼见到阿姀,许停舟只是有些怀疑。而后三人一同陷入了对尸体伤痕的探查,他就把这件事忘了。 直到收拾好房间临走时再看了一眼,才重新想起这番不对劲来。 没想到这召侯确实不是寻常人,这召侯夫人瞧着更不像寻常人。 “原来名满四海的小侯爷,竟是惧内之人,连查案都要带着夫人一起。”许停舟这破罐子,让他径直摔成了碎末。他冷笑一声挺直腰身,还企图将自己那点架子维持住。 衡沚在他身后坐着,发稍都染着月光的颜色。 “是啊。”小侯爷忽而又散漫起来,“你可能不太了解本侯,本侯就是惧内之人。” 许停舟:“……” 这是在嘲讽你!你怎么不生气啊!你凭什么不生气! 许停舟气得半死,无形之中又忘了自己方才才得出的结论:召侯夫妇不是寻常人。 不过小侯爷根本没打算收手,反而变本加厉地刺激许停舟,“她是我妻,自然随时随地都可管束于我。” 阿姀轻轻吸了一口气。 “许大人尚未成婚吧,自然是不懂新婚的乐趣了。” 本来被夫妻俩人抓包,许停舟就足够羞愧而死了。现在听了小侯爷几句不着四六的话,更是羞愤交加。 若是白日里,定能看得到他这赛猪肝一般的面色。 “你看,我根本不在乎你拆穿不拆穿,我也不在乎是否知道我与小侯爷的关系。”阿姀将刀刃收了回来,开始进入正题,“我只想知道,你主子专程派你来查探尤潼之死,到底是为什么。” 然,衡沚的重点与阿姀还不同。不过今夜是给公主打下手,衡沚倒也不介意顺便听一听闲话。 “我岂会出卖将军?” “那你看这是什么。” 坚硬的制品相敲,清脆的一声响。接着许停舟便看到了黑暗中,借一点点光都能看得到的两样东西。 一样是个银色的令牌,小巧的方形。另一物瞧着是个玉镯。 “这是……将军府令牌,和夫人的镯子?”许停舟冷静下来,面露疑惑。 “你见过啊。”阿姀随便将它套在了手上,“很识货嘛,许大人。” 第44章 这只镯子,许停舟过去的一段时间里,一直在李崇玄夫人的手腕上见过。 刘氏是极温柔的人,书房议事时她便常送些茶点来照管一众官员的饥饱。许停舟也吃过刘氏几次茶,稍微留心一下便知镯子的成色。 阿姀也是赌赢的。 李崇玄这个人真是死板得很,大婚那日她便知道李崇玄送了一个玉镯,势必会给自己夫人再买一个一样的。 虽然玉饰根本没有完全相同的,但玉镯向来做一对。要么就是找一成色形状相同的,要么就是回去将一对里的另一只买回去。 看许停舟熟悉的样子,果然是如此。 令牌便是另外一码事了。 这物件说起来,并不是给阿姀的。李崇玄当年在原州初立府,便令工匠打了几枚令牌充作信物,送给至交好友或相熟的人,以备不时之需。 见将军府令牌,如见李崇玄本人,与皇帝的金令也是一样的功效。 阿姀手中的这枚,便是当时送给她母后陈昭瑛的。是以看着磨损略重,有些年头了。 逃出都城时,崔夫人塞给她的包裹里东西很多。阿姀丢了些用不到的金银首饰,又沉又典当不得,却刻意留下了这枚沉甸甸的令牌。 就是为了能有今日。 许停舟见了这两物,也矛盾得很。 他又想起了李崇玄嘱咐的带好一事,难道主公跟召侯夫妇,真的有些交情吗? 可尤潼这事,也是李崇玄亲自吩咐的不可声张。 “你也可以不说。”衡沚静静听了半天,顺手替公主加了把柴火,“你一个执笔,自请来查案不就是为了立功么。” 许停舟身形一顿。 “即便是再离奇的死法,最终都会查清。届时本侯入原州,说起你不从上令,你也是竹篮打水。”一片寂静之中,小侯爷的话语声冰凉入骨,“掂量着看吧。” 这夫妻两个一前一后,将白脸儿演得一唱一和。 许停舟沉下心来一想。 衡沚说的话的确是他面临的现状。 神仙打架,小鬼儿遭殃。如今李崇玄并面前这一对“璧人”便是神仙,他自己便死这个上下不得的小鬼儿。 不说今夜之后恐都没有好日子过,可说了也不见得不行。万一这侯夫人就是想听点故事解个闷儿呢? 反正她又没有什么背景,听闻不过是浣衣女罢了。一切还不都是沾了召侯的光? “尤潼。”许停舟犹豫着,“不是个普通的司兵。” “他身上,似乎藏着崇安殿的秘密。” -------------------- 衡沚:她是我妻,嗯。(攥拳,自我肯定) 第22章 诘问 ===================== “原州跟恪州,近来是怎么回事?” 新帝不知从哪儿听来的风吹草动,这两日来日日点几个大臣到崇安殿议事,像问膳食局点菜似的。 “两地向来无什么交集,李崇玄派一队兵去恪州是干什么?” 说好听点是议事,归根究底就是找几个人听他发牢骚。 他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脑子一根筋,从来算计不了人心。 不是不想,是压根儿不会。 而且话头又密,絮絮叨叨地。连昨天夜里做了什么梦、午时吃了什么不如意的菜,都能拿出来念叨念叨。 比如眼下在殿中书房候着的,是中书侍郎吕中庭和台院侍御史孔究、殿院殿中侍御史曹均。 三人立在御案之后,皆是复杂一片的情绪。 叫御史台的人来,是想掰扯掰扯这李崇玄私自派人去恪州的事,到底能不能算是个事。 若是能,那明日一早弹劾李崇玄的折子,便能将御案压塌。届时管他有错无错,反正新帝心中不爽,找个由头扣他一年俸禄也挺好。 孔究跟曹均两人翻来想去,这岂有他二人说话的余地?君要论罪,谁敢说无罪。 现今的御史台,早就不是刚正不阿清水芙蓉般的御史台啦。新帝一个不高兴,那是要抄家灭族的。 吕中庭更是相对无言。 今日送折子这是本不该他来。临近除夕,上至六部下至各司都在盘点算账,按道理是得由中书令来送折子,与皇帝商议这些事的。 也就是说他这个中书侍郎品级不够。 中书令这两日正巧抱病在家,告了假,于是这活儿便落在了吕中庭与另一位侍郎身上。 在都城,原本几家之间互相争权夺利已经把这片水搅浑了,再参与进原州和恪州的事,更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吕中庭科举出身,家世清清白白。干了一辈子也才熬到如今四品侍郎的位置,说实在已经算是很了得了。 他不想趟这浑水,这会儿像火架子上的鱼似的煎熬。 “你说!”好巧不巧,新帝那手一指,正巧点中了吕中庭,“李崇玄岂非有与召侯勾结之心啊?” 吕中庭躬一躬腰,趁机长吸了一口气。“回陛下,臣愚钝,不如陛下眼目明朗。” 朝中的情况,也与武安帝在位时大不相同了。 六品以下的官员,除了家中急需用钱的,已经拖了半年的俸禄没发了。户部和吏部的人如今连门都不敢出,碰上的同僚都生怕是来讨钱的。 不过新帝浑然不在意。 这皇宫住得厌倦了,新帝叫工部做了草图,已经在西郊的眷池边修了许久行宫了。工部全权接手行宫营造,也不敢擅自停工,只要一缺钱就往户部去支。 第45章 反正是拿了皇帝敕令的,谁敢对此有异议。 新帝渐渐不得人心,全靠皇权压迫才令这些官员们臣服。 “你确实愚钝呐!”新帝耐不住性子,指着吕中庭鼻子骂起来,“你一个当臣子的,不能为朕分忧,要你有何用!” 殿中三人双膝一弯,纷纷跪在了地上。 “陛下息怒!” 新帝正欲爆发,薛平忽然从殿外进来,不怕死地要通传。 “陛下,中书令大人在殿外,说有要事求见陛下。” 手一叉腰,新帝索性连着一起骂,“糊涂东西!没瞧见朕在忙吗!” 薛平对这种状况,都是见怪不怪了。他这主子向来脾气古怪,登基之后尤其脾气更差,打骂宫人都是时有的事。 于是薛平也迅速跪下装恭敬,才继续回话,“是奴才不长眼。但中书令大人说是原州的折子要呈递,奴才见陛下这几日正烦忧此事,不敢不上心。” 一听是原州,新帝头顶的火忽然又被浇灭了。 原州,那不早说。 “叫进来。”手臂一挥,新帝皱着眉头转身坐回龙椅。 吕中庭跪着,听见殿外脚步声渐渐逼近,也耐不住好奇,垂头偷看了一眼。 果然是中书令大人。 吕中庭心中忧虑更甚。 他殿试放榜后,烧尾宴上中书令严同均便称赞他文章俊逸。此后外放十年,终于回调中书省时,更是对他关怀有加。 可以说,严同均的殷切希冀,吕中庭在战战兢兢中看得一清二楚。 他自认不是个刚直果敢的忠臣,此生志向便在于合家安宁食粮不缺,对于做官并没有什么兴致。也是从幼时为拜托贫困死读书,人人考功名他便也考功名。 等真的考中了,也是在任上点卯,靠着谨慎不出错升官也算顺利。 严同均年已耳顺,在朝中留不了几天了,却始终想给这个一直当做自己学生看待的后生铺一条稳妥的去路。 所以今日他撑着病躯,也得救吕中庭一命。 “陛下,这是原州快马送来的陈表,请您过目。” 折子递到新帝手中,他才扫了一眼跪着的几个人,轻飘飘吩咐一句,“都起来吧。” 吕中庭赶忙上前,搀扶了严同均一把。 李崇玄虽是武将,对官场与君臣之事并不算敏锐,可也比新帝清醒多了。在决定派人去恪州时,许停舟就帮他草写了这封陈表,与许停舟一起出发。 一个往恪州,一个往都城,哪儿的事都不耽误。 薛平见新帝几眼扫了大半篇幅,掂量着问,“陛下,可算顺心啊?” 文中写道,李崇玄的一个手下办官差到了恪州骛岭道,便顺便在宕山偷了几天闲。谁知这一偷,却离奇死了。 因为身上带着官印与刺史手令,便不好直接算了。再说人也算是自己手下,便派了人去协同调查,顺便带回来归葬。 都城离原州更远,所以信恐有到的不及时,望陛下恕罪。 言辞倒是恳切。 新帝这么一看,疑心算是消了一半。原州、恪州与蜀中是大崇眼下最多人盯着的地方。若是私下勾连,便不须专程递一封陈表来了。 思忖这这一层,怒火也消减了些。 “李崇玄,死了个手下人派人去查。即是如此,薛平!” 应着新帝的吩咐,薛平赶快上前几步,“奴才在。” “传朕口谕,命李崇玄查清之后上表详述这桩命案,朕便不予追究了。” 这下好,皆大欢喜。中书省和御史台,哪儿都不用为新帝的发疯劳心劳神了。 吕中庭擦了擦额汗,手中还搀扶着严同均出了殿门。 “严大人,身体怎么样?这几日省中多事,还未去探病侍疾,您还先来救了下官,实在是……”吕中庭说到一半,便觉羞愧难当。 一阵风吹过,受了凉,严同均轻咳几声。 吕中庭何尝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些年了都未激出吕中庭的忠勇。虽然已然知道他千里马未逢伯乐,但他们二人都已不算青春了。 若待自己死去,留给这江山的便不知道还剩下什么了。 严同均长叹一口气,“我还行,不说这个啦。”拍了拍这个当徒弟对待的小子,权作一年到头的慰藉。 雪还未降临都城,新的一年是什么样,谁又知道呢。 可千里之外的宕山,已是雪白苍茫的一片了。 “这天也太冷了。” 许停舟自被识破计谋,收了那番神通,三人相处的氛围便轻松了不少。 这是许停舟自己发觉的,那夜审讯一般压抑,比这大雪更闷。 还是眼前的羊肉暖锅,更让人觉得身处人间。 锅子咕嘟咕嘟在火上煮着,热气朦胧中,阿姀捧着个小碗开始捋思路。 “从这几天对尤潼验尸的成果,现在我们大致可推论出些事来。”阿姀说一句,往锅中加一块萝卜,“其一,尤潼脐处有一不明刀伤,但屋中并未发现刀刃,所以一定是他杀。” “其二,从伤口的反应来看,死的时间不少于三天。不过由于天气冷,所以尸体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 又一块萝卜下锅。衡沚见她有点沉迷的样子,在锅里的汤溢出来之前,伸手将阿姀的萝卜挡住。 “没错。人死之后,他的小厮往宕县买了酒回来,便立刻去驿馆雇了信鸽送信回原州。但小厮下山已有两日,他供述有误之处便在于此。” 第46章 许停舟听了衡沚一番话,便仔细回想了小厮的供词,“是,他说当时看到尤潼死了,连夜赶下山送信。所以便潜意识以为尤潼是十四死的。算上我们验尸的两日,今日也已经十七了。” “从验伤来看,其实他是十三死的。”阿姀继续说道,“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既然说怀疑尤潼背负宫中的秘密,那小厮的行为就更可疑了。” 除非是尤潼从前便对身边人交代过,若他死了该往哪处联络。不然凭寻常人的想法,怎能不先痛哭着去报官? “夫人说的也有理。”许停舟沉吟片刻,“所以我们现下在这院中吃暖锅,是为了什么?” 阿姀:“……” 衡沚:“……” 衡沚看了一眼阿姀隐隐咬着的槽牙,不动声色地踹了一脚许停舟的凳子,“不吃就过去守尸体。” 许停舟从小木凳上踉跄着摔坐在地上,无可奈何地搭着膝盖,“您二位还真是珠联璧合啊。” 在这种对他下黑手的地方更是。 阿姀拿起汤勺,添了半碗热汤放在衡沚面前,不无心安理得地道,“是啊,珠联璧合啊。许大人再说几句吉祥话来听听?” 生气!生气! 许停舟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情绪都已经被推到了顶点。 可这时,院外刀刃出鞘的声音,却倏地闯进了三人的耳朵。 “抓刺客!” 刺客? 哪儿来的刺客呢。 -------------------- 萝卜:谁为我发声?! 许停舟:谁为我和萝卜发声?! ———— 依旧不正经的作者感言:谢谢“难”同学浇灌的营养液,作者正在努力长芽~ 第23章 投石 ===================== 密闭的房中,房梁悬下两条手腕粗细的锁链,捆着一个被迫跪在地上的人。 齐整束着的头发枯草般四散开,将布满血污的脸都遮了大半。 这间屋子就在宕山山庄不起眼的角落,是随便挑的,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黑布一层,将两扇窗户全都封住,房门紧闭,伪装做个刑讯牢房。 甚至屋子的角落,还有没来得及搬走的几捆稻草和破旧木柜。 借着外头白雪一片透进门窗缝隙里的光,奄奄一息地人费力地抬起了头。他的头脑中一片混乱,黑白昼夜颠倒,不辨天地。 看不见的地方,他面前的宽椅上,坐的正是今日的审讯官。 衡沚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胳膊搭在扶手上,瞧着是混不吝。 这个所谓的“刺客”,便是昨日围在山庄四周的两队士兵所抓到的。 说来也算他自己倒霉。能来做刺客的,要么是身手了得,要么胜在思路清晰。这位足够冷静,逃生路线策划得相当周密。 可身手功夫太差了,跑也跑不过衡沚从巡防营调来的精兵四面八方来包抄,便被轻易抓住了。 说好听点,就是当世荆轲。 此时巡防营的立功,便显得衡沚在巡防营做协同督军时,给早训加上的跑圈是十分有必要的。 恪州在边城修筑了更高更牢固的石墙之后,更北处草原的游北人便不太敢轻易进犯了。在这之后,日子便安生直到现在。 俗话说温饱思□□,闲得久了,军中的运转便会生锈。而生锈的钝感在恪州体现得更加透彻。 虽说也才五年之久,但五年里衡启放纵沉湎。别说练兵懈怠,就连日常州务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主帅都温香软玉地歇着了,曾经苦守一方要塞的上上下下,便也开始懈怠。 士兵有样学样,更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日常的操练,若是无人督察,便如同老翁晒太阳似的在校场散步。 校场上的草长了几寸高,竟不知何时变作了如游北人的养马之地的草原一般。 衡沚被封的协同督军是个虚衔,当值的第一日见到的便是这副场景。 而上至将,下至兵,都无人将他这个少主放在眼中。少主么,多半是来体验生活过了官儿瘾的。待一段时间,吃到苦头也就回都城去了。 直到那年冬日,草原一片荒芜难以为继,游北一小队骑兵在边关偷粮草。衡沚作为副将,将游北人打退至疆域二十里外,受伤流血丝毫不畏,真正坐实了协同督军的名声。 这场仗后,才多多少有人相信,世子不是来玩的。 在这之后,原本的兵马总督华诚旧伤复发,衡沚便接手了早晚训。巡防营作为军中头阵,率先加重了体能训练。 所以能追出几里地生擒刺客,将原州的兵远远甩在身后。两厢显然的差距,也算是小侯爷宽严并济,训出了些成果。 烙铁在火上烤得久了,露出骇人的通红色来。 衡沚一言不发地拿在手中,丝毫不急着逼供。 被关了一天一夜,面前的这人手足均被捆住,蒙着眼塞着嘴,时不时有人来打他一顿。时间节点毫无规律,甚至是想打就打。 除了不害命,一般的皮肉苦也都在这人身上施展了一番,晕了就泼冷水再强迫清醒。 这种一直潜在的畏惧便侵袭了他一天一夜。 人在高度恐惧与紧张的情况之下,十分耗费元气。除了饥渴交加,便是风声鹤唳。如今他已经走到了失控边缘,只消一点点手段,所有的防线便都溃不成军。 第47章 不过这种磨人的手段要分人,也就多这位当世荆轲有点用。若是碰上个死士,怕是要废好一阵功夫了。 “谁派你来的。” 跪着的囚徒久不闻人声,偶尔听到一句话,便如盲人不能视物,惊吓得缩了一下四肢。 衡沚这句话,并不是疑问的语气。 将人带回来时,队首的校尉搜了身。除了一张包着糖的白纸,什么都没有。 也正是因为这张纸,大致断定了他的来源。 室中久久无声。 每隔一刻钟,衡沚便重复问一遍这句话。 人倒也忠烈,一问两个时辰,都没有一丝要开口的迹象。在这其中,校尉还叫人进来,又打了他几次。 衡沚也不恼,更不厌烦。 天色将将生暗之时,他看了一眼时辰,丢下人出去了。 “把他解下来喂点吃的,别叫人饿死了。” 差事交代给校尉,他目送小侯爷出去,立马叫人送了吃喝来。 “大人,你说这小侯爷是什么意思啊?刺客是咱们好不容易抓住了,这审讯也不经心,还要解下来吃东西。”馒头米汤放在了桌上,兵卒何兴随着校尉出了门,不解地低声问。 校尉哪里知道主子心中想什么弯弯绕绕? 眉头一皱,他不耐烦地回道,“少猜主子的心事,服从军令你不懂吗!” 何兴见搭话没搭到茬儿上,赶快称了几声“是”,进去帮着干活了。 另一边的正厅中—— “这办法,能行吗?”许停舟一边坐着书记,一边心中疑惑。 此时暮色已深,交替轮岗的兵卒们刚刚吃过晚饭,正是疲倦困乏之时。 阿姀在旁边悠闲地喝着茶,“你还能比小侯爷更懂用诡计吗?耐心等着吧。” 透过窗子,阿姀看到雪花时而落在兵卒们手中的火把上,明明暗暗地。 院中安静得不像话,衡沚在后面的厢房中闭目养神。 除了方才许停舟突然的聒噪,便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声音。 阿姀多少也等得有些不耐。 实在是没看懂衡沚这是什么计。从那锁着人的牢房中出来,问他讯出些什么,衡沚洗着手,天下太平地对她说什么都没讯出来。 没讯出来?阿姀觉得怪异。 这样下去,生意都要被耽误完了。吴掌柜的儿子上元成婚,这眼看着还有半个月就除夕了。 作为第一个顾客,又是赁主,怎么也得为人家精心筹备吧。 简直愁得要命。 “若是信我,就等着看。”他那一身浓郁的血腥味,又说明刺客那处肯定不是天下太平。 揣着这个疑惑,阿姀等着看,便等到了现在。 眼下这氛围,有一种箭在弦上,顷刻间便要划破静寂的窒息之感。 “哎!”许停舟忽然叫了一声,身体别开凳子站了起来。 听到声音,阿姀立刻转头看去。 是他手中一抖,转换握姿时不慎将笔掉在了纸上。又怕墨汁飞溅弄脏衣服,本能闪躲了一下。 就在这时。 “快来人!刺客跑了!” 阿姀长眉一紧,几乎是立刻看了一眼厢房的方向。 将人放走,是故意的? 厢房的后窗猛地被推响,阿姀也顾不上脚踝还在疼,立刻几步跑过去。 “衡沚!” 门被推开,衡沚正轻巧地跃上窗沿。 “去追人,你自己小心点。”在这么紧急的关头,他还能散漫地嘱咐了阿姀一句,更显得阿姀的猜测方向是对的了。 接着人影便消失在窗口。 一阵过堂风顺着敞开的窗吹进来,阿姀一时不慎冷得敛了呼吸。 雪地上留下的脚印寥寥无几,看来衡沚功夫不浅。 仔细回想了一下刺客被抓的那一天,尸体存放的那间屋子的窗开着,证明刺客势必是去探查验伤结果的。 也就是说,他有两种预谋的可能性。 第一,人就是他杀的,偷听到既有的验伤结论之后,打算去毁尸灭迹,阻碍他们更深地查下去。 第二,他是得了命令来探查这些消息,下命令的人或许就是买尤潼命的人。 前者不太可能,因为既然是蓄谋杀人,便一定是确认了绝无生还之后才会离开。 最大的可能便是后者,那刺客也便不能称之为刺客,只能叫手脚麻利的探子罢了。 这也便解释了他被人发现之后为何挣脱不过巡防营的兵,因为探子做的是暗活,并不要求很高的拳脚功夫。 两条猜测,倒是都指向同样的一个结论,那便是尤潼知道的东西,一定是有人不想让他知道的。为了排除危险,所以找人杀掉了他。 探子逃走,一定是为了通风报信,完成他的任务。 阿姀捋不通,在此刻突然茅塞顿开。 这一招,原来叫做投石问路。 既然不知道探子的目的,也绝迹问不出幕后主使,不如给他机会让他自己交代出来。 等他跑出了宕山,势必会放松警惕。装作追赶不及之后,探子便会想方设法地去投递消息或者与人接头。 等到再次将他抓住,想要知道的事,便有了更多线索。 今夜刻意松懈的守备,便是这粒石子了。 阿姀忽然想起小时候,怀乘白带她在雪地里抓麻雀。用厨房借来的笸箩和一把小米,在空旷的地面上支起一个简易的陷阱。 第48章 只要树枝支起笸箩,有了一个巨大的决口让麻雀觉得尚有路能逃,便能轻而易举地收网。 “宕县之中,有三家驿馆。”阿姀无意识地喃喃道,“城东有一家,是书信驿。城西有两家,分别用马和飞禽……” 为了隔绝有人与游北私联,恪州这地界不仅隘口关口把控极严,就连通信的飞禽也不许百姓私下驯养。 甚至设置了专门射杀这些传信的飞禽。 不管是什么消息,人或者物,必会通过宕县。 没错。 阿姀揣上衡沚的长刀,长裘一裹便冲出了屋子。 等许停舟回过神来,人早就跨上马,飞也似地出了山庄。 “疯了吧。” -------------------- 第24章 寻路 ===================== 宕县,城西驿馆。 见天色已晚,且雪大难行。受了今日气候的左右,街上早早没了人。 掌柜的刚刚闭了门,打算熄灯歇息。 哪儿还会有人在这时候来送信? “咚咚,咚咚咚——” 幽微烛火中,掌柜的回头,看了看刚锁上的门。 一个看着带着斗笠的人影,出现在糊窗的丝绵纸上。 掌柜想了想,“哎!打烊了打烊了,客官明日再来吧!”这么晚来叩门,定是什么紧急的事。 他这里是飞禽驿,官用鹰,民用鸽,这是州府定下的规矩。夜间不好放飞信鹰和信鸽,这即便是办公务的大人们也是知道的,应该不会是当官儿的。 不出半条街,还有一个马驿,夜里送信的人,多半会选那里。 可看眼下的这时辰,快要到了宵禁,想送信出城门,时机上也是紧紧巴巴。 恪州主城以及三道各县,有无数个这样在州府支持之下设立的驿馆。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无一例外,都是秉承着州府的规矩办事。 这时来人,除非是…… “式微,式微,胡不归。” 一个嘶哑的声音传进门来,字字坚定,字字诛掌柜的心。 他赶快走过去,重又将门打开。 乌色衣服并不显现来人身上的血迹斑斑,他下意识四下望了望,压低斗笠沿径直进了门。 掌柜也探了头四周一望,路上人迹稀少,如往常一样风平浪静。他锁紧了门,连窗户都不放心挨个掖了掖。 “不是都说了,欠你的我已经还清了!你怎么又来找我!”掌柜回身,饶是刻意压低了声,面上的情绪也将他完全暴露在来人视野之中。 “最后一次。”捂住胸前伤口,人抬起头来,正是刚刚逃下山的探子。 掌柜难以自抑,双手抱住了头,“张十六,你就收手吧!你每次来,我哪次不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帮你们办事?我儿才刚刚生下来,我不想再玩命了!” 探子名叫张十六,四年之前在虎口之下救下了一个名叫赵卓的人。 赵卓早年家中获罪,家破人亡。他早早开始随胡商行走商事,卖苦力活儿攒下了些钱之后开了个小小的铺子。 谁知在送货的路上突遇跑到官道儿上溜达的大虫,给赵卓吓得半死。张十六背着弓,在远处看见,冷静地一箭射中了大虫的前腿。 赵卓听到张十六大喊一声“快跑”,才哆哆嗦嗦逃命过去。之后便脑中一空,惊惧过头昏得意识不清。 张十六为他请了大夫,容他在草屋中住了些日子。失魂治好之后,两人便成为了朋友。 赵卓那艰难的生意,没两年便经营不善。加之成亲强装面子花了许多钱,还在僧人那儿贷了不少钱,是以最终以破产告终。 又是创业未半,中道崩殂。这是赵卓人生的第三次失败。 在赵卓无比绝望返回宕县之时,张十六忽然给他指了条路。 张十六说自己的友人在城中开了一家驿馆,正愁没有打杂的伙计,因为开不了太高的工钱无人来应聘。若是不嫌弃,赵卓可以去试试。 这句话如同暗夜中的炬火,重新点燃了赵卓生的希望。 他当然是愿意的,很快便带着妻子住进了飞禽驿。 原本想着,就是一家普通的驿馆,还背靠官府应当能安稳度日。可是渐渐地,赵卓便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前前后后,有大概四五次,赵卓发现有衣上绣着“北”字的,常常带着血来送一个褐色的布包。而衣上有“邑”字的,则每次来将布包取走。 起初怀疑是客人特殊的联络方式,做驿馆的也讲究不问不查,所以便没再关注。 直到之后的某一夜,掌柜趁夜抬进了一具死透的尸体,将尸首的脸都刮花,叫赵卓跟他半夜去山中挖坑埋人。 赵卓吓极了,从没见过掌柜如此凶神恶煞的模样。赵卓害怕被杀,便跟着干了。 没几日他又见到了张十六,却发现张十六手中也拿着同样的褐色布包。于是他终于忍不住,截住了张十六询问。 这一问,便将自己搭进了一片刀山火海。 张十六坦白,自己和掌柜都是为一个江湖组织办事的,往来的都是江湖消息。随之便循循善诱,用高价报酬,想要将赵卓拉进伙儿。 赵卓是个胆小的人,尤其是在半辈子经历了各种坎坷曲折之后,更不敢轻易干票大的了。 于是他回绝了张十六,决定离开宕县。 第49章 他原本想去恪州,投奔自己远方堂叔。据说人家在恪州做参军,家里应当很是优渥。可借了钱才走到恪州城,却听人说姓赵的参军急病死了。 生前欠了花酒楼一屁股债,妻儿典当家财还清之后,便离开了恪州不知所踪。 就这么一条生路,也被堵死了。 于是赵卓再次心灰意冷地回到了宕县。妻子已经有孕,身体又弱,每天都要去药铺抓药保胎。但家中本就没存下什么钱,这样一来,就更窘迫了。 张十六再次找到了他。 这次赵卓无路可走,只好答应下来。 可他所知道的,张十六所说的,还远远不到危险的程度。 没过多久,掌柜出了一趟远门,就再也没有回来。赵卓便向张十六询问,才知道掌柜已经死在了平川。 平川,傍河而生,是几州交衢之地。 就在掌柜死讯传来的这几日里,中书舍人于替君察考的路上被袭。刺客死了,而被刺的中书舍人侥幸保住了一条命,连夜返回了都城。 两厢联系起来,很难令赵卓不多想。 随后赵卓便成了飞禽驿的新任掌柜。而他也终于知道,这个渗透进州府的所谓江湖组织,根本不是这么简单。 它的名字,叫做“邶堂”,兼具刺探朝堂秘密与刺杀官员。之前赵卓所看到的衣上刺绣,北字与邑字组起来,正是个邶字。 腥风血雨,展现出来的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 几次任务之后,赵卓接的人,便成了张十六。 前几日听说山上死了个原州的司兵,张十六匆匆而来,将寄存的行装全部带走。 赵卓颤抖着,问张十六人是不是他杀的,张十六摇了摇头。他这次的任务,是查清原州司兵的死因。 邶堂的上线说,尤潼带着一个主子想要得到的秘密。这本不是难事,可召侯和原州特使,却马不停蹄地进驻了山庄,还带了悍兵将山庄围得水泄不通。 所以张十六才铤而走险,偷偷潜入了山庄中,失利被擒。好在他听清了几人在院中的交谈,去查探尸体发现所言不虚。 本抱着必死的心志,只是可惜无法将消息递出去。可偏生他有了机会逃,所以不管有意无意,他都要得见一面赵卓。 所以赵卓一开门,这次满身是血的,变成了张十六。 那句“式微式微”的暗语,正是诗三百中邶风的一篇。 “我不知你们这么做到底值不值。”赵卓瞧着那双带血的手,握着布包甚至在颤抖,心中便生不忍,“但你是我救命恩人,我没法拒绝你。” 他别过眼去,不再看张十六的满身伤痕。 布包接过来,赵卓从木柜中掏出两瓶创伤药来塞给他,低声道,“事情我会办,趁现在还没人追过来,你赶快跑。” 张十六一愣,攥着那两个小小的瓷瓶。他咧嘴笑了一下,苍白的面色下,显得格外苍凉,“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若我能生还,我会来寻你。” 赵卓眼眶酸涩,怕忍不住泪便用袖子蒙住了眼。 再抬起头时,室中早就没了人。门窗都好好地闭着,就像今夜他不曾见过张十六。 赵卓强忍着不再去想这件事的始末,赶快将布包放在老地方藏好,才准备上楼睡觉。 他的幼子也体弱,夜里时常啼哭。可今夜不知怎么,竟得了好睡。 这算是宽慰了赵卓一二。 而这安慰没及心底,催命般的敲门声,就又响起了。 …… 宕县城外。 距城门不过数里之外的小树林里,曲腿坐着个守株待兔的小侯爷。 他的一双眼,再暗夜之中如同寒潭深水,静静注视着城门的几簇篝火。 从山庄追出来后,衡沚先是紧跟了探子一段路程。到他出现体力下降时,衡沚便也自觉降了速度。一是为了让对方放松戒备,二来也是给自己节省体力。 发现被拉开了一段距离,探子果然犹豫一二,往宕县城中去了。 见与心中所想不谋而合,衡沚放弃了跟进城,反而守在了城外。 宕县的地理位置与旁的县城不同,背后是骛岭高山,向前才是平路。山上有岗哨,到了冬日又是夜里,戒备得更严。 刚刚下山,他逃生不可能走回头路,何况还要传信。所以衡沚赌了一把,赌至多明天早上,他一定会混迹出城。 可这个通宵,到底是没有通宵成。 已经宵禁,将要闭上的城门,忽然在他眼皮子底下,轰然打破了宵禁的宁静。 狂悖的马蹄声似踏破青天的雷,重重笃响了泥土混杂雪水的地面。 衡沚如弓弦般弹起,穿出了林子。 果然是改换装束的探子,那被校尉打折的右臂,还诡异地垂在身侧。左手驭马,歪歪晃晃横冲直撞。 黑暗中忽然闪出一人,马被惊得高高抬起了前蹄。 人身挡马,虽然看起来不可理喻,但要的,便是惊马之后人仰马翻的效果。 张十六一惊,来不及约束缰绳,连人带马被掀翻在地。 而这马蹄声,却仍未停息。 半阖的城门中,竟又冲出一骑,策马之声高昂,回响在厚重的城墙前。 衡沚微微一笑,看着前方勒马的人。 这样的骑术,比之张十六的拙劣左手而言,便显得宛如游龙。 第50章 马上的少女高束马尾,神色坚毅,像是从古传说中走出的女将军。 没想到今夜守的兔,意外地多了一只可以充当好猎手的,他的家兔。 -------------------- 1“式微式微”与“岂曰无衣”两句均出自《诗经》; 2“创业未半,中道崩殂”一句化用《出师表》。 阿姀,一只顶着铠甲威风凛凛的,,将军兔→v→ 已经在脑补被银冠压下的兔耳朵垂在两边,有点神气 第25章 刺杀 ===================== 漆黑山路里,两匹马悠悠踏着步子,上坐两人,如同门神似的押着张十六前进。 绳子分别捆在张十六左右手上,用了个老办法,一手一边和马鞍绑在一起。 阿姀有点神清气爽。 她仿佛真的是刚刚得胜归来的将军,可心中的愉悦一点点藏不住,又暴露出狡兔的本质。 从前她为鱼肉,只能被捆着。今日换她做了别人的刀俎,才知道这种捆法它确实是令人受用啊。 当然,仅限于捆人的受用。 被迫展开双臂,踉踉跄跄走着的张十六,就不这么受用了。 右臂上的伤此刻被他的姿势牵动着,戳心地疼。衣物也贴在了伤口上,张十六敏锐地发觉,伤口又在流血了。 他从飞禽驿出来,还特意观察了四周的情况。而张十六因为没有背后长眼,所以根本看不到他迅速离去之后,阿姀从墙边冒出来的半个脑袋。 这谁能预料得到呢。 赵卓将东西藏在了前堂的柜子夹层中。那木柜平时看起来毫不起眼,却可以抽出夹层,在最里侧的接缝处有一个藏东西的间隙。 阿姀当时就站在铺面的后面,轻轻划破了丝绵纸,身体借助楼梯隐匿,趁机看清了全过程。 赵卓当时整个沉溺在自己心中滔天骇浪般的情绪中,也根本无法关照到四周环境有何不对。 这还要多亏阿姀熟悉一般铺面的构造。 在自己的铺子,阿姀就经常走后门的位置。所以这里哪一处通,哪一处不通,她心中明镜似的。 谁让这宕县,连同整个骛岭道都隶属于恪州呢。也是为了严防奸细,完全相同的街市铺面构造,如同东风一阵,顺势帮了阿姀一把。 之后的事情便显得顺理成章。阿姀在城中纵马,惊了张十六,一路可谓是驱赶,故意将他推向了城门。 她事先去城门处,出示了衡沚的长刀,并挑明了自己是在和召侯里应外合抓刺客。 最近尤潼这件事在整个骛岭道闹得沸沸扬扬。城守一见真是召侯的信物,又联想起昨日传来的刺客消息,便相信了阿姀,故意调走了一半守军,仅有两人留下看守城门。 果不其然,时辰压得刚刚好。宵禁时辰一到,两人刚将城门一推,果然碰到一人不要命似的往门口闯。 其速度之快,就只看清了是个黑影。接着对方将斗笠往出一丢,先是击中了左边的士兵,又在城门上弹了一下,回旋击中了右边的士兵。 两人就这么买一赠一地倒下了。 张十六就像个棋子般,顺利被赶进了阿姀的谋划之中。 就是衡沚不在城外蹲守也没关系,削减的城守都拉着弓在城墙上等着下令射杀,张十六最终都跑不了。 不过还是赌中了。 这就距了解衡沚真正的行事,又近了一步。 城守头子见真是召侯,便主动派了一小队人马,说是要护送召侯去山庄。可是他又不理解,为何不直接就地收监,还要将人老远再带走? 衡沚也没答疑,只是默认了几个人跟在身后。 所以说是像门神守门似的呢,好大的阵仗。 不过也好,就两人同行,看起来就像是在下套。 “说说吧张十六,你是来探什么消息的?”阿姀粗着嗓子压声儿,还在扮演召侯带来的仵作。 张十六自然是不说的。 “赵卓,也是你不错的朋友吧?” 张十六猛地回头。奈何两人的马没停,他即使恶狠狠地盯着阿姀看,也还是被拖拽着踉跄,“你……” “你现在说了,你的朋友也少受点罪。”阿姀目视前方。冥冥夜色里,她察觉着自己的逼问方式是如此低劣。 可做恶人又如何。 谁也不想啊。 人总得各为自己的目的吧。 “若是不说,抓了赵卓的妻儿,他也会吐得一干二净。” 张十六做着朝生暮死的事,却生了一个赤诚的心。拿赵卓当做真心挚友,赵卓却不见也会如此对他。 “你只需说出你所知关于尤潼的一切,我便保赵卓一家生。” “你说了算吗?”张十六仿佛在听一个荒谬的笑话。在召侯面前,这人竟然不知死活地作保,他能做得了什么保? “算。” 小侯爷顺便听了一耳朵这蹩脚的逼供手段,轻飘飘撂下个字。 这时阿姀才回过头来。不过看的不是下面的张十六,而是对面的衡沚。 “你看,小侯爷也说了,现在你可以信了吧?”阿姀急得很。她并不想等到回了山庄,让许停舟也知道张十六吐露的内容。 准确来说,除了她自己认定的阵营内,也就是她和衡沚,尤潼知道的秘密,阿姀并不想让此外的任何人知道。 第51章 秘密只有掌握在少数人手中,来日才能成为要挟的筹码。 知道的人多了,跟贴在榜上的公文有什么区别,那就是天下大白了。 尤其这个秘密,还是关于皇室的秘密。 “我只知道,尤潼死于他杀,并且是灭口。”张十六攥了攥拳头,最终说道。 他实在无法枉顾赵卓一家的性命。虽说举手之劳救了赵卓,可此后他独居在半山,赵卓与他妻子给予的陪伴,是张十六许久都不曾体会过的温情。 自从进了邶堂,张十六便抛却姓名,孤家寡人地过着,日日只有数不清的任务。如蜉蝣于天地,今日生,明日死。 赵卓的儿子降生,张十六还特意去金玉铺子打了一对银镯送给他。 人与人之间的情分,岂是轻易就消磨的呢。 “谁灭口?”阿姀紧跟着问。 辽远的山间,丛林寂寂。长长的咕声踏破了这片寂静,久久传响。 山中多有鸠鸟,至夜亦鸣。 “不知道。”张十六算着时辰,也差不多了。“你们都不知道,我是来探消息的,岂会知道?” 他心中暗暗数着。 五。 “尤潼知道的东西,与皇家香火有关。我主子不关心这个,我便也不知道。”张十□□处观望着,显得有些焦躁。“尤潼自己也断了后,说不定是孽做多了呢。” 阿姀反倒想笑。 这么说来,沈家造的孽更多,断后才更理所应当。 不知道那新帝,如今得了儿子没有。 便在这走个神的功夫,一向安静的林子忽然簌簌响动,如同鬼魅穿行,叫身后的几个兵都慌了神。 鸠鸟的鸣啼又拉长,凄厉哀怨。 “这是什么声音啊?怎么像鬼似的!” “别是什么吃人的野兽……我还不想死啊……” “别乱说!” 很快,他们便知自己的猜测有错得多离谱了。因为这既不是鬼魅,也不是野兽。 而是一队装备精良,特地设伏于此的,张十六的援兵。 在人冲上来的间隙里,衡沚分神看了阿姀一眼。 阿姀忽然灵光一闪,将长刀从身后递给了他。 也就是衡沚将将准备拔刀时,路旁草中忽然冒出十来个穿着黑衣蒙面的人,个个手中都带着砍刀。 一! 许久不见的追杀场景,又让阿姀碰上了。 “有,有刺客!”身后的小兵大声喊道。 阿姀紧紧抓着手中的马鞭,心一横,便用力劈头盖脸地甩在了对方身上。 刀刃直冲衡沚面门而来,他仰身一避,人在马上向后弯成弓形。 右手持刀,在半空中先是顺便在张十六左臂上划开一个鲜血淋漓的口子,让他双手彻底废掉无法拿武器。 随后接着刺人的力度又弹回了身体,长刀在眼前一亮,开始酣畅地饮起血来。 城守派来的几人更是无用。 其实他们是弓箭兵,并不擅长近战。但近战的活在城墙底下,轻松又舒坦,早就被划分给了事先贿赂城守的那些人。 所以卖命的活,就得他们这些便宜兵来干。即便现在手中拿着刀,也不会使,只能乱砍一片。 “啊啊啊啊老子与你拼!呃唔…… ”尖矛穿胸而过,他再也没有勇武的机会了。 若是细心看,便会发现来的这些人身上都有共同的特征。他们的左边衣摆上都绣了“北”字,而张十六的右边衣摆,则绣了个“邑”字。 这意味着分工不同,这些人都是武行,此行是专门来救人或是来灭口的。 不过眼下谁又功夫思量这些。 阿姀虎口处被粗糙的马鞭磨得生疼,但她毫无办法。眼前的刀子如雪片般袭来,她躲闪不及,被刀尖一带,从马上仰了下去。 衡沚一人在身后杀得荡气回肠,可阿姀不会武,此番算是配合不了了。 她心中默默骂了一句,这些人的力气还挺大。 而预想的钝痛并没有到来,衡沚抬腿,一脚将正在与手中绳子纠缠的张十六踹趴下,阿姀便重重摔在了张十六的尾椎骨上。 “呃啊!” 听着张十六一声哀嚎,衡沚忙中偷闲,还笑了一声,“行啊,也算你打过一个。” 阿姀还没爬起来,左边一个右边一个便又来包抄她了。 左边那个恰好便站在马头之前。 她飞速扫了一眼,猛地向右一扬马鞭。右边那人本能地向后退了几步,而鞭子甩在马臀上,令其狠狠吃了一记痛,立刻向前奔去! 也就在此时,阿姀闪避不及,左边肩膀被刀带了一下,霎时间衣衫破开,肩膀一凉。 好在那人让马一扯,带着被拖向前处,根本没用上十足十的力度,不然阿姀的左膀今日都难保住。 延迟的痛感猛地袭上阿姀的心头,她身上褐色的袍子都被血染成更深的大片色块。 衡沚如法炮制,调转辔头将马一踹,失控的坐骑立刻冲向团团围来的人墙。 闪躲不及的,被踏在马蹄之下命丧黄泉,离远一些的也赶快避开。人墙便轰地被破出一个缺口来! 阿姀步步紧退,撞上了衡沚的后背。 这势头不对,再打下去两人必然吃亏。 衡沚在阴影中紧紧攥住了阿姀被血浸透的左手,嘱咐一句“抓紧”。 第52章 趁着前面的空隙,衡沚猛地抓着人向前了几步。杀到路边,将阿姀摁在怀中向后一躺,两人便抱做一团,齐齐滚了下去。 “老大,还追吗?” 打头的,是个满脸须髯的壮汉,拧着眉头看了一眼,做手势止住了后面的人。 “不用了,那底下是峭坡山崖,便是摔不死一夜也能冻死了。”说罢回过头,逆着月光面目显得尤其阴狠可怖,“正事还没办呢。” 手起刀落。 -------------------- (沧桑)本人斗武写得可真烂啊。 第26章 救他 ===================== 四周静寂之下,邶堂的人警惕性十足,仍有几人点着灯来回在坡下的那半截山路上来回巡查着。 生怕刚掉下去那两个人滚落到路上,还没死透。 雪越来越大了。月色早就消失,浓重的夜色中,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和落在枯枝残叶上的簌簌雪声。 积雪底下,窝着两个趴着的人。 阿姀仅有一双眼睛漏在缝隙中,借着一点点夜视的范围盯着前方的动静。 身上被雪覆盖得都要冻僵了,却没办法动。一动就会出声音,出了声音又得再打一场。 是真不会武啊,她在心中哀嚎。痛定思痛,等回去之后一定要找人学点防身之术,省得下次再遇见这种情况难以脱身。 左边肩膀上的伤口疼得有点麻木了,还好趴下去前,刚刚用烂布条裹了一下。 说来还要感谢赵卓。 他临行前塞给张十六的那两瓶创伤药,张十六一直来不及用。倒是打斗的时候,一不留神让阿姀摸走了。 还好血止住了,不然今夜非得死在这儿不可。 “嘶这天儿越来越冷了,走吧。”前面那人点着火把,往林子里最后探了一探。 风平浪静,一览无余。 不可能藏人了,这么冷的天,除非上天入地。 “走吧走吧,回了。” 剩下的人都跟着走了。 阿姀松下一口气来,这是才发现身边安静得出奇。 “衡沚,衡沚!”她还是谨慎地没出声,用彼此这么近的距离能大致听清的气声唤道,“我们能走了吗?” 右手边没动静。 阿姀费劲地动了动右手食指,小幅度戳了他一下。 还没动。 再戳一下。 “再等一会儿。”同样是以气声回复,比往常底气虚了很多的声音却突然让人有点听不习惯。 阿姀抿了抿唇,心想听见了怎么刚不说话,人不是都走了吗。 “虽然咱俩寡不敌众,放走了张十六,但是也不算完全败兴而归。”阿姀袖中抽出一块黑色布条来,“偷张十六的药时我不一不小心抓了一下他的衣服,就扯掉一块。” 衡沚的眼睛转过来,瞧着也有了疲惫之色,“什么?” 阿姀浑身上下都快失去知觉了,想着虽然只有他们俩,为了避免一会儿冻成两条咸鱼,就算是活跃个气氛了。 “我可不白分享啊。”要是在听她说话,应该听得出她开玩笑的语气吧? 衡沚眼前一片漆黑,天旋地转浑身无力。不知道是不是失血过多,还是雪盲。此时是真的说不出什么话来。 不过还记得从怀中掏出了个手掌大小的扁盒子,费劲地递过去,“那交换。” 扁盒子其实是个铜的汤婆子,只是做得很小巧。本是军营里的东西,把热烫的烈酒装进去,带在身上既能保暖,还能喝一口温的酒。 这东西衡沚自从见了,便一直用到现在。之后找了铁匠将其简易地改制了一下,延长了留温的时间,便在巡防营中普遍推广。 阿姀从未在军中待过,被塞进手心,那温热的触感一瞬间宽慰了她四肢百骸。 见她双眼蓦地睁大,有些惊喜之意,衡沚轻轻舒出一口气。 方才估算失利,打斗之间落入了下风,才不得不出此下策,铤而走险带着阿姀双双伏在雪地中。 他身体底子好,从前也没少刻意在雪地中耐冷,自然能挺久一些。可是阿姀本就瘦得一把骨头了,方才还受了伤,是生怕她支撑不住晕过去。 在这地方,晕过去就等于送命。 好好一个公主,怎么能受这种苦头呢。 也算还好,那帮人也冷得受不了了,撤出了山。 衡沚耳朵伏在地面,听不到什么震动声,应该是人已经走远了。落了两匹马在道上,凭这些人的秉性,肯定是要带走的。 “你先别动。”衡沚慢慢躬起身体,收起长腿,撑着地站了起来。 看他摇摇晃晃地,阿姀都心惊胆战。 别啊,一会儿还指望他带我回去呢。 衡沚很快扶住旁边的树干,稳住了身形。 还是不太看得清东西,只能看得见明明暗暗的色块。比如哪一处是血,哪一处是林。 可眼下也管不了这么多了,再不赶快走,找个地方生火喝点热汤,就真的要冻死了。宕山属于骛岭,都是山区,气候要比恪州城冷得多。 他回身弯下腰,对着阿姀伸出手,“慢点起来。” 该换姿势,对如今的阿姀来说,实在不是个容易的事。手指倒也还好,多亏衡沚递了个汤婆子来,还算能动。 可膝盖已经没办法弯了。 阿姀伸手拍了一下衡沚的手掌,没去抓住。像只伸懒腰的猫似的,阿姀费劲地扭转尚且好使的上半身,把自己从俯卧变成仰躺的姿势。 第53章 她长长地喘着粗气。 衡沚一张苍白的脸,便就映在她眼中。 “你没事吧?”这脸是真如寒玉一般,看起来都不像活人了。 于是顾不得麻痒的四肢,阿姀手脚并用地从雪地里爬起来。她现在除了冷其他都正常,可衡沚刚才就眼神死水似的,连身形都不稳了,应该是有更严重的伤。 阿姀上上下下,来来回回仔细察看了一遍。 果然。 衡沚一手撑在树上,任由阿姀把汤婆子又塞回他手中,“快把你这热的酒先喝掉!” 手摸到背后,尽管瞧不太出来颜色深浅,那浓重的腥味和衣服裂开的长度,也让阿姀明白,这是多么长的一道伤口。 剩下的地方,比之这一道虽然算是小伤,可加起来浑身也只有胸口算是有块好地方了。 阿姀不忍心,手顿在半空不敢碰,一时低头沉默无言。 方才滚落林中的时候,她真是怕极了。求生的欲望使她忘记了什么男女之防,什么利益同盟,只顾得上往衡沚的怀里钻。 也大概是发觉到她缩的动作,衡沚在失重不停滚落的过程中,还特地将她整个人裹紧,手臂将阿姀的脑袋包裹严实了。 这也是为什么两人伤情悬殊的原因吧。 阿姀走回他面前,“我们赶快走。” 说着想去扶他,可手还没搭在他肩膀上,衡沚忽然眉头一紧,整个人脱力地往下摔。 阿姀眼疾手快,赶快凑上去架住他。 这大概是小侯爷最狼狈的一天了,失去意识之前,衡沚察觉自己整个人都窝进了阿姀怀中,方才的景象,如今角色调换了过来。 她的身体是热的,心脏鲜活地跳动着。 还记着左边肩膀的伤,衡沚竟都是向右边靠着她的,阿姀沉沉叹了口气。 你这样,一码是一码的明白帐,可就真不好算了。 --------------------- 宕山汤的厅堂中,云鲤已经急疯了。 “哎,这云程怎么还没回来啊。”云鲤一手握拳,一下又一下砸在托着的右手掌上,在门前来回踱步。“要是真出事可怎么办呢……” 周嫂子坐在后面,也是一样的面色凝重,“你先别急,你家夫人说是去办事的,说不定是不能叫咱们知道的事,先别往坏处去想。” 走的时候确实只说了是急事,连云程都被留在了宕山汤等着。周嫂子当时见阿姀神情认真,收拾东西也匆忙,便也不能多问。 万一是与小侯爷有关的事呢,那他们是不能插手的。 可说来也怪,这都几天了,连一点消息都没有。 云程今日出去探信,正好碰到搜寻而来的一队原州兵,才知自从那夜里召侯同夫人一起去追逃跑的探子,至今未归。 一听这话,云程便也着急了。雪大难行,两队人轮换着出来找人。今日他们是走得失了方向,才摸索到这儿来的。 可温泉与那山庄之间,也起码隔了大半个山头。 云程赶忙下山,往原州校尉说的宕县城中寻去。 城守派出的那六个士兵,一个都没回来,他提心吊着胆子,也有几夜没睡好了。云程手握令牌,气势汹汹而来,一问才知他两个主子早就返程,却失去了音讯。 这倒难了。宕山这么大,就算把整座山都翻过来,也要好几天的功夫。若是他们遇袭受了伤,或被雪挡住去路,那便凶多吉少了。 云程匆匆赶去宕县公堂,调出了所有的守卫,带上衣食炭火,真去翻山了。 而众人眼中已经生死不明的两个人,此时一躺一坐,默默地看着窗外已经两天两夜不停的大雪。 那时阿姀拖着衡沚,一边在林中艰难地穿行,一边时不时用手探一探衡沚的鼻息,生怕他扛不住。 我都给你爹哭过坟,可不兴再让我给你哭一次了吧? 所幸的是,阿姀走了不久,就在小道上眼尖地看见了一处朦胧的灯火。她几乎眼睛都亮了,将衡沚扶靠在树干上,小跑上去寻人。 “有人在吗?”她急促地喊着,拍了拍木门。 居住在此的,是山中的猎户。 山中刚走了一行土匪一般的人,猎户心中生疑,有些不敢开门。 可是好不容易碰到人,要是放弃了上哪儿再找下一个人去? 阿姀顶着寒风,在门外求了许久,“求您行行好,我与郎君途中被歹人所劫,郎君受了很重的伤,求您救救命!” 狠狠撞了一下自己的伤口,阿姀痛得倒吸一口凉气,很快话中便带上了泪腔。 等猎户终于不忍心开门时,见到的便是小娘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肝肠寸断。 阿姀:废话,快疼死了。 “唉,进来吧进来吧。” 于是他们便暂且在猎户家中住了下来。只可惜这里是临时驻扎的小屋,并没有太多的吃食与药品。 猎户倒是会包扎伤口,但是也缺少纱布伤药。阿姀见张十六那药,瓶子与普通的伤药不同,怕猎户起疑心,不敢在他面前用。 最后好说歹说,阿姀都将发冠上的玉扣解下来送给了猎户,才说动他待天亮了到山脚下的家中带些过来。 那是最难熬的一个夜晚,衡沚伤口发炎,浑身烧得滚烫。烈酒浸湿帕子,将他身上每一处都擦过了,才总算没有更严重的迹象。 第54章 烛火伴着阿姀,彻夜未熄。 天蒙蒙亮时,衡沚总算是醒了。 他烧得嗓字子也是喑哑的,阿姀见他嘴唇微动,凑过去仔细一听,说的是“是在哪儿。” 总算是松了口气,看着衡沚潮红的双颊,阿姀笑言,“这儿啊,这是地府啊,咱俩都死一回了。” 衡沚仍旧昏头地烧着,费劲地扯出个笑来,人又阖上了眼睛。 一种叫做劫后余生的庆幸,充满了心头。 -------------------- 阿姀:最受不了亏欠人家了qaq 不正经的作者留言: (大声)(拍拍话筒)咳!歪歪歪!一二三三二一!恭祝大家元宵节快乐!顺便祝我的宝贝闺女阿姀生辰快乐,新岁添新喜,养好这点伤,马上就可以甜甜啦! 第27章 邶堂 ===================== 布条和药瓶摊开来,放在面前的木凳上。 衡沚背上的伤很深,还是猎户帮他缝了起来,此时坐卧不得,就只能交叠着手臂趴着。 “你看这个布条,有什么想法吗?” 布条的材质,是一种麻布。这种布料透气性极强,就是不太舒服,一般只用在丧服上,刻意显现出孝子贤孙有多能吃苦。 不过这种布料在恪州卖得很贵。这是一种很细的麻布,只能由人手工编织。恪州多桑蚕,纺织一类也不擅长,便将原料卖去蜀地,再由蜀地加工成锦缎一类的贩出。 是以蜀地会以一些低于市场价格的价钱,将成品再卖回恪州。 一般人也穿不起蚕丝,多数是棉布做衣裳。 阿姀之前刚好去街上看过行情,恪州世面上用来做丧服的麻布要贵一些,也是从别地贩来的。 那么邶堂中所有的打手,包括张十六身上穿的衣服,全是这种黑麻布,就说明这个组织势必不在恪州三道境内。 “有绣字。”衡沚用指腹在布料上摩挲着,摸出个轮廓不清的字来。 “没错。”阿姀紧接着说道,“绣线的颜色和衣服一模一样,所以很难分辨。但是你若沿着它的轮廓感受一下,便会发现。” “是个邑字。”衡沚微收长眉,“邑……你说这个组织叫邶堂,那邑岂不是邶字的一边?” 如果要能抓到衣角绣着不同字的两个人,想必能逼问出一些东西来。可是现在别说是两个人,就连原本抓住的张十六都按照计划放走了。 得此失彼,也不知道是掉了西瓜还是掉了芝麻。 线索到这里,似乎就中断了。 阿姀又将药瓶递给衡沚,“不过这个瓶子,我不是很了解,但似乎与一般的伤药很不同?” 药瓶是瓷质的,小小的扁葫芦形状。烧成了清亮的月白色,瓶口处用一个软木塞子塞住。一连两个,都是完全相同的形状。 同样,瓶底下没有写明的落款,只有烧制之前刻得凹进去的几条长度不同的横条。 衡沚脑中飞速思考,下意识眯了眯眼。 “你觉得这个像什么?” 瓶底的方向朝向阿姀,她凑过去仔细看了看,“不知道,卦象吗?我也不懂这个。” 虽说确实不懂,但话说出口之后,阿姀突然开始反思。 既然已经做起了白事生意,那么八卦风水之类的也应该学一学吧? 看个吉日或者风水什么的,到时候能把风水先生的钱也一并挣了…… “这是坎卦。”衡沚在一旁的水碗中沾湿食指,在床边的木沿上完整地将卦象写画出来,“烧在瓶底本就受火不匀,不易看出模样。坎卦应水,是在正北方。” “正北方……”阿姀思索着,“先前的绣字是邑,这次是北,那就正好凑成了一个邶字。看来这邶堂中分工明确,互相往来的关系也不大。” 就连药品这种东西,也要刻上不同的标记,可见是分属两派。 又联想起之前张十六那蹩脚功夫,他根本不会武,想来“邑”派是专门负责消息流通的。而“北”派,有专门的制药,应该是与那日夜里的一伙人一样,负责杀人越货的。 “不止这些。”衡沚又说,“看这瓷瓶的形制,不像普通的民窑。在北地,有水质与泥土不同之因,是烧不出这样的月白色的,而且……” 阿姀忽然茅塞顿开,接着话茬继续道,“而且北地尚浓色不尚浅色,从一般的饮食器具到陈列摆设,一应没有颜色很浅的。” 衡沚翘起嘴角,“观察得很细么。” 那是。阿姀骄矜地笑了笑。 前些日子铺子里装饰,阿姀就见那砖红色的茶具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 办红事的地方用这个尚且应景,但在办白事的那部分,却用红色杯盏,就显得人不太聪明了。 为此,阿姀特地与周嫂子一起,走访了许多店铺。可见到的不是砖红便是赭石,特别一些的有靛蓝,或者是乌色、漆色,总之也不太符合白事的基调。 喝茶这事,要是用颜色重的杯子,根本看不出茶色来。 挑不出来,最后阿姀只好将靛蓝与乌色各买了一套,先将就着用了。原本的打算是以后见着了再添置,不想现在这处细节就派上了用场。 吴掌柜恰好是开药铺的,他的杏安堂中也没有这样的瓶子,瞧着很多都是赭石的。 “说得不错。”衡沚趴得有点难受,动了动身体,“所以这个邶堂,应该不会设立是在北地一带。蜀地善丝织,豫州善烧瓷,多半在这两地一带。” 第55章 说到蜀中,衡沚很难不想起,阿姀那时站在私宅门前说下一处要去蜀中的话。不过这地方有什么好的?又湿热,又有很多虫子。 冬日无大雪,也很少有广阔的草场来跑马。 都城虽然居中,也算是北方气候,她竟然会习惯蜀中的饮食起居吗? 不过他大约是忘了,公主早就不是让人捧在掌上的那个公主了。 正经话是,蜀中乃是王宣做主的地方。王宣此人本就放浪形骸,做事更是嚣张狂悖。 早年间因为家中的荣耀,才被封了蜀中侯,本是当个闲官去打发的。 蜀地多山,山间便多匪。匪患困扰了蜀地民众许久,等来了个新封的蜀中侯后,百姓们很希望新官上任,能改善他们的苦命生活。 王宣确实做了。 他趁一个半亮不亮的天色,临时起意带了一百来号家兵,摸上了那时最大的山匪寨子。 山匪一向是为所欲为惯了的,便压根没将王宣放在心上。 守门的几个小喽啰要睡不睡,已经昏昏沉沉。王宣命人放了几条毒蛇上去,一声不响地就解决掉了。 然后兵分前后,一边烧人家的粮仓,一边用燃了火油的箭,指挥弓箭兵站在寨子外的高地上往进射。 等到山匪头子开始慌忙逃窜,王宣早站在石头上看了半天热闹了。 火顺着寨子,烧了半个山头。整整十天,不熄不止。直到雨季到了,山里下了一场大雨,火才终于止住。 王宣就此,在蜀中确立了威名。 可他也不算什么好东西。山匪死绝了,就换做是他来压榨百姓了。 王宣有脑子有手段,比山匪横行多了,也深知割韭菜不能一次性拔根儿的道理。 压榨着,压榨着,时而养一养,再接着压榨。 就如同这丝织业,算是蜀中特色,从事的人多,活儿又精细,税收也一番翻一番地加重。所以卖往外地也贵得离谱。 “那眼下的线索便是。”阿姀将布条和瓷瓶放在一起,“先是发现了打探消息的张十六,然后故意放跑了他,他脑子不清醒往邶堂的据点跑,让我发现了他的同伙。” 听着这番形容,衡沚轻笑了一声。阿姀说话一直挺有趣的,偶尔像说书似的波澜起伏。 “他的同伙是飞禽驿的掌柜赵卓,与妻女同住,负责将张十六给的消息传递出去。因为掌握了驿站,所以他们放飞的鸽子和鹰不会被岗哨射杀。” “张十六被我们抓住,随即就有一伙北派的人来杀人。虽然不知是杀我们救张十六,还是连张十六也一起杀了,总之说明邶堂办事十分谨慎残忍,是不允许有任何意外的。” “确是如此。”衡沚垂眸,将两人的水碗都添满。 “最后便是邶堂最大的嫌疑是设立在蜀中,他们看起来装备很好,不缺钱。”阿姀说到这里,不自觉地停下来,“有点不对。不管他们是倚靠什么为钱财来源的手段,我都不觉得能在王宣这个扒皮鬼手下得到多少钱。” 况且蜀中虽富,也不至于连个江湖组织的小药瓶都用这么贵的瓷器。 所以。 他们背后必有朝廷中人的支撑! 事情变得越来越扑朔迷离了。邶堂追查尤潼,如果张十六说的是真的,那么邶堂很有可能是受幕后主谋的指使,先杀人灭口,再故意打探消息,转移查案的视线。 那么。 “我们得赶快回去!”阿姀一把抓住衡沚的手腕,“这几日失联,保不准山庄里的人都出来找人了,那尸体就无人看管了!” 衡沚欲启唇,木门忽然吱呀一声想了起来。 裹挟着寒风碎雪片,是猎户穿戴得严严实实,来给他们送饭了。 猎户家住山脚下,回去拿药来时,他好心的妻子听说郎君救的是一对小夫妻,便善心大发,顿顿做好了饭叫自己郎君送来。 阿姀大致瞧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今日还不到晌午,怎么人就来了? 衡沚与阿姀相视,彼此的目光里皆写着不信。 “您怎么这么早便来了?”阿姀转换了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伸出右手去接竹篮。 “我那夫人心热,连自己吃的饭都做早了。”他虽瞧着凶,不大笑,可是搭起话来,遣词也是一套一套的。 阿姀本就杏眼圆圆,笑起来两靥浅浅凹出个窝,一点不像有心眼儿的样子。 猎户看着她,便不同寻常地多叮嘱了一句,“对了,来时我远远看见附近有野兽出没,你没事别出去。” 怔了也就一眨眼的时间,阿姀迅速反应过来,故作吃惊状,“是吗?那我可得听您的话了。” 猎户瞧着他俩吃了饭,才说了告辞出了门。 阿姀是不信这人的,叹了口气站起来,“没想到现在还困在这儿了,想起给他那么多钱我就心疼。” “说起来。”她又回头,打趣道,“小侯爷看着威风凛凛,却像个纸糊的老虎。你太虚弱了我们也跑不出去啊。” “是吗?”衡沚意味不明地接了一句,合着现在小侯夫人是这么想他的。“过来点儿。”衡沚一翻缠着绷带的左手掌,指头弯了弯。 阿姀不明所以地凑近了些,“什么?” 她的接近,到了一个衡沚可控的距离。那只停在半空的左手往回一勾,抓住了阿姀的小臂,发力猛地往更近一带。 第56章 这举动将阿姀吓了一跳,朱唇微张,人就被锁在了床榻前。 好了,现在她也算是趴在床上了。 “你,你还有伤呢。”阿姀瞠目结舌,可这近在咫尺的一张脸,又叫她不得不放软了语气。 任谁挨得这么近,都会下意思头脑发蒙吧。 空气中似有浆糊似的黏着,叫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目光落在彼此身上牢牢不动。 “我是纸糊的老虎吗?” 声音略有些哑,是发烧的余威未散。 可阿姀莫名听出些莫名的? 莫名的什么呢。 -------------------- (正色)咳,注意一点,不要在说正事的时候打情骂俏 第28章 了结 ===================== 猎户不知是存了什么居心。 屋里衡沚将不正经的两句话说完,甚至彼此都还没反应过来这是赤裸裸的调情,云程那嘹亮的声音,已经在山间回响了。 “是云程。”衡沚借机松开了阿姀的手臂,两人之间顺势拉开了一段距离。 阿姀打算出去看看。 可是门一打开,竟发现那猎户还在门口站着。 这迎头一下,着实让阿姀无所适从。 “您,还没走啊?”只好打个招呼,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猎户带着裘皮帽子,身上裹着皮毛大氅,站在小木屋的门口像座山似的挡住去路。阿姀没听他的话出了门,令他有些不爽,脸色阴沉下来。 “哦,山中有猛兽,我守着点。” 阿姀心想你这动机也太不纯了,就算是真的,你一个人还能单挑一群野兽不成? 这个季节,要么是不怕冷的豹子,要么就是成群的野狼,又岂会大白天明晃晃地在外头晃悠。 两厢沉默之间,云程的声音,还在山间响着。 阿姀留心看了看四周,并没有发现人影,想着自己来时的路,觉得他们可能就在这一段台阶下面。因为此处山势空旷,声音才传了过来。 “主子!夫人!你们在哪儿!” 猎户自然也听到了呼唤的声音。 自从阿姀摘下玉扣给他,求他帮忙,他下意识便觉得这两人的来源不简单。那玉扣他拿去城中一问,都能换全家人半年的粮食钱了。 里头那男子的伤那样严重,看伤口的粗糙程度便知不是用刀砍出来的。他们说在山上碰到了一伙土匪,土匪无非是劫钱劫色。 如果是劫钱,钱对于他们这种大户人家来说,并不是什么视如生命的东西,随随便便就能给出去换活路。 土匪也不至于砍人,不如绑架走了换更多的钱。 若是劫色,那撕扯之间,这女子的衣物也不会如此齐整。且她那夜虽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神中清澈明净,并无慌乱痛楚。 所以,猎户这么一想,发现他夜里躲避的那一路人一定不是土匪,而是追杀这两个人的仇家买凶,来杀人不成侥幸叫他们逃了。 如果叫这两人出去,正好被还没离开的仇家发现,那他包藏这两人,岂不是也要一起跟着送命? 在山里待得久了,无论是野兽,还是人心,荒郊野外地都看得格外清楚。 “这是来寻你们的吗?”猎户指着声音的来源回头,目光凛凛落在阿姀身上。 或许是打的猎多了,他眼中所带着的审视,竟如同凶兽一般,令阿姀不由地一颤。 心中的措辞也并没有能说出来的机会,等台阶下的人冒出个脑袋尖儿,猎户便猛地回头一把将阿姀的下半张脸捂住,转身开门一把推了回去。 阿姀:…… 有这个必要吗。 倚在门上,阿姀与坐直了的衡沚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云程带了人翻山翻得累死累活,看到前头有个屋子,便想着先停下,去讨碗热水喝。谁知道这人像见阎王似的,看见他们就拔出个手臂长的烟枪来。 “别急。”云程将身后人都止住,深觉得这架势不对。 他径自上前,白净的五官像挂了霜一般冷,“有没有见过一男一女?” 猎户将烟枪往门上一磕,不太想搭理,“见得多了,谁知你说什么人。” 云程不耐烦地描述,“男的个儿高俊俏,女的貌美如花,见没见过!” 猎户:“……” “哦,见过。”云程瞪大双眼,又听猎户接下来继续道,“不过,山中近来多匪人,我怎知你们是何人啊?” 略模糊的声音隔着门传来,衡沚瞧着一点都不操心。 云程从怀中掏出一块腰牌来,举到猎户面前,“看清楚了,我们是恪州召侯府邸亲卫,寻的是侯府中人,岂可与歹徒相提并论?” 他可以没有将两人的身份说出来。这时候重要的是将人找到,身份如何,在这地界还是不说出来好办事。 猎户细一瞧那腰牌,做工精致,瞧着就不像便宜货。他以为两人身份不凡,也顶多是个什么商贾人家,不想却和州府扯上了关系。 万一真是那小侯爷同他夫人,这可是吃罪不起的人。 “两位受了伤,都在我屋子里。” 猎户刚退开半步,云程便想进去,可谁知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主子。”云程收了獠牙,又退回台阶之下。 衡沚穿着那天被划破的袍子,不过倒是整整齐齐。人因为失血没补养回来,尚有些苍白。 第57章 走近一看,他主子那身上处处缠着绷带,“您这……没事吧?” “你动作还挺快。” 两人往来交谈之间完全没顾及猎户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衡沚那几日昏昏沉沉,虽是有心无力,但听见那猎户对待阿姀指手画脚的样子便有心中不爽。奈何人在屋檐下,是不得不低头。 今日还想将他们困在这小木屋里,衡沚觉得好笑,他是伤了又不是死了。只要想出去,还愁没有办法? 阿姀在后头,来不及说别的,赶快扯住云程问,“你们出来,山庄中有没有人看守?” 云程看着她急色,有些不明所以,“是原州的人留在看着的,我们的人分了两批,一批是从宕县公堂借的,分着在城中和山上寻人。” 那倒还好。即便是邶堂又派了人毁尸灭迹,或者将尸体偷走。总归恪州的人不在,也怪不到恪州头上。 阿姀对自己现在所处的阵营再了解不过,李崇远死板较真,此时详细地说与他,未必是件好事。 猎户生怕自己被去而复返的邶堂人报复,见一行人又惹不起,便犹犹豫豫,半天跟出去半里地。 衡沚叫住云程,叫他留下了几个人守住猎户山下的屋宅,又遵从阿姀的意思,多给了些钱权作酬谢,才回到了山庄。 给得如此痛快,也得是小侯夫人亲口说了,回去给报销,小侯爷才乐得做这个顺水人情。 阿姀要了张纸,当场咬着牙给衡沚写了张欠条。 云程:这是什么情趣? 这兜兜转转几天下来,再次走进山庄的门,竟让阿姀觉得有些恍惚。 怎么就经了一番生死了,这人的际遇真是奇怪。 许停舟站在院中,看着也挺着急。 “我的祖宗们,可算是回来了!”他也是激动得昏了头,上来便要抓衡沚的胳膊。 阿姀见状一把将人拦在身后,“我跟你说小侯爷可伤得重,别碰他,小心你的升官路。” 许停舟讪讪笑着,收回了手。果然是谁家的郎君谁心疼呗,新婚小夫妻果然是名不虚传。 不过见他面如菜色,又不同寻常地热络,衡沚不免猜到了什么,“被打劫了?” “你怎么知道!”许停舟一怔,装出来的镇静全泡了院中泥泞的雪水。 几人进了屋中,衡沚和阿姀又分别去换了身衣服,出来时许停舟已经煮好了茶。这一副求人办事的模样,根本掩饰不住。 院中既然少人,是不回会将地上的积雪大范围地抹乱成这副样子的。刚刚进门时,士兵偷窥边缘也没有遮盖住他脸上的淤青。 还有横在地上的柳枝长扫把,本都应该整整齐齐放在墙角才对。 不用衡沚细想,院中的景象就差将打斗的场景摆在人眼前了。 “是,云程小哥带着人走了之后,因为守卫减半,便一不小心在傍晚让一伙人得了机会闯进来。”许停舟说着,摇了摇头,“简直不像是人!进来就什么都砸,我赶忙跑过去看尸体,结果也没打过他们。” 手臂撩了袖子伸出来,是成年男子手臂长的一道伤口。 嘴角的点点淤青未退,似乎也昭示着他遭受了许多难以敌手的冲突。 “二位也知道,我就是个秀才文人,刀剑一概不通,拳脚功夫连三脚猫都算不上。连小侯夫人都比我能打……” 阿姀听闻,差点将一口茶喷出来。 “你怕回去开罪李崇玄,照样没办法升迁。”衡沚裹上了毛皮披风,毛茸茸的领子偎着他的下巴。 阿姀看着就觉得痒,赶快偏移开了目光,“你怎么不怕开罪我们呢?” 一句话,冰冷许停舟一个冬天。 “我,那咱们仨一同办此案,我当然是凡是与二位商议的。”许停舟急得一下子站起来,握着手局促地看着两人。 见许停舟一脸苦哈哈地,衡沚歪了点头,便于光明正大咬耳朵,“现在心里舒坦了吗?” 阿姀还直视着许停舟,点点头,“舒坦了。” 不是,你们俩有没有人性啊。 鉴于出来的时间长了,总得回恪州去处理州务。加之衡沚伤口还在渗血,也得好好回去将养,于是便商量出了个折中的办法来,两边都好交代。 首先是将尤潼的伤口用笔描在纸上,和许停舟拼死保下来的笔录一起,带回去给李崇玄复命。买了口棺材,将尤潼带回原州安葬。 阿姀还叫郑大老远跑了一趟来帮忙。 若是呈信给都城,也照着劫财害命这个由头禀报。另外阿姀修书一封,将事情原委除去崇安殿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在信中告知了李崇玄,并请他暗中打探邶堂的消息。 这件事情虽然到此没有了具体的结果,但是也不能在明面上继续查下去了。如果闹大了,都城也人尽皆知,阿姀想要的秘密就没用了。 能要挟她那半吊子皇叔的东西,势必都不能放过。 衡沚即便不知她心中做什么打算,可他们的想法算是殊途同归。恪州地界上死的人,对衡沚来说也不是好事。 原州和恪州都折了人,也互不追究错处。三人心照不宣,便将事情隐瞒了过去。 望着许停舟马车远去的身影,阿姀心中隐隐沉重起来。 明知道如果接着查下去,可能是越来越多的麻烦,她却由不得自己心中所想。 第58章 有的种子已经在心中生了根,一旦有了发芽的机会,就会迅速滋长,逢土必生。 -------------------- 怼许停舟这种事叫做: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 不正经的作者感言:谢谢“暗香院落梅开后”同学灌了营养液呀,作者正在原地大幅度笔芯嘻嘻~ 第29章 上元 ===================== 一整个正月里,阿姀是忙得脚不沾地,小侯爷则是闲得不沾地。 刚开始阿姀谈下了布庄来供给白事所需丧服,还有需要在事主家中悬挂的红白布等。然后又和周嫂子一块,分别问了隔壁冯大哥,和另一位擅长纸活的工匠,算是一磕=颗没停歇。 这些忙完,就要开始筹备吴掌柜儿子婚事了。 衡沚借着养伤的名头,把杂务推脱给了各司。凡是论文武,军务就递送刺史处,其他州务就递送给褚惠,二人权衡之后,再送进衡沚的书房由他定论批准。 于是那个悠闲的躺椅,又成了小侯爷除过床榻以外的固定据点。 他不经心地靠躺着发呆,顺便估算阿姀踏进府门的时间。 她近日一直忙着筹备吴掌柜儿子的婚事,正常一些的,是辰时走,酉时归。再早得离谱一些的,是卯时走,亥时归。 早得衡沚半梦半醒间,就听到她出门的声音。 阿姀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尤其不喜欢亏欠别人。生死关头的关照这种东西,是不能将一半银钱来衡量的。 于是自从回到私宅,阿姀主动将床铺让给了衡沚,自己睡在了屏风外的榻上。 反□□中一般人,除了赵姑姑,不会有人毫无眼色地随便进这寝间。 四下一片寂静,此时的小侯爷平躺着望帐顶,心中焦躁不安,完全睡不着。 今日一早是卯时过半走的,可现在快子时了,阿姀竟还没回来。 辗转反侧间,小侯爷几乎想换上衣服出去找找。 可衣服刚系上,发带还咬着准备束起头发,顶着一身寒气的人便差点与他撞个满怀,从外面回来了。 阿姀一惊,虽然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犹记得衡沚身上尚未愈合的上,警醒地退了一步,“这么晚还不睡啊……这是要出去?” 屋里没点灯,阿姀就接着微茫的月光瞧了一眼。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衡沚束发的手便一顿,随后落了下来,不经意地将发带缠了几圈在掌心。 “唔。”阿姀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桌边坐下,刚想倒杯茶,壶里的水都冷了,于是作罢,“吴掌柜先是订好了红轻纱挂在门上和廊下,图这纱轻飘,看着好看。” 衡沚趁她说话的空隙,叫外头的云程去烧水。 “结果吴掌柜的夫人从衣铺里试了新衣回来,又觉得这轻纱不妥,要换成有光泽的长绸,觉得这样才庄重。” 衡沚看着她面色沉重的样子,不由好笑,“于是换了重新挂吗?” “是啊。”阿姀撑着头,“体力活儿都是郑大带着人干,他办事我倒是很放心,我就和周嫂子去剪喜字窗花了……” 话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低,呼吸也变得均衡起来。 衡沚微微低头,人垂头进臂弯里,他就只能看到点头发梢了。 待云程新烧了水进来泡茶,他家新夫人早困得睡着了。 “你出去吧。” “是。”云程将水倒好,便乖觉地出去了。 衡沚站起来,将自己绑好的外衫解开,免去这些布料的掣肘,打算将人抱去床上睡。 他丝毫不怕自己才长好的伤口崩开,手臂横在阿姀的颈后,打算去扶她的膝弯。 可是刚刚一动,阿姀便又模模糊糊醒来了,“嗯?没事,我自己去睡,你别扯着伤了。”说罢,便从刚刚那个几乎相拥的姿势中抽离出来,打着哈欠自己去了内室。 “你也早点睡。” 话音传来,只剩下了空荡荡的房中,怀中空荡荡的小侯爷。 衡沚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笑了笑回到了内室。阿姀已经躺在那条小卧榻睡得很熟了,黑暗中她的五官一概看不清,只能发觉投在她鼻梁上的幽微月光。 第二日换了人,成了衡沚起了个大早。他洗漱之后,便叫云程去传吴掌柜,同他细聊了一次。 走出书房门时,吴掌柜都云里雾里,大约最近确实忙家中喜事,有些昏头转向了。只听到小侯爷咬重了“别太勤”几个字,尚斟酌不明。 “哎云大人!”吴掌柜叫住擦身而过的云程,“劳你指点我,我可是最近耽误了什么事?” 云程先是叹了口气,又无奈地摇摇头。吴掌柜人纯良,根本不晓得他们这位小侯爷矫情起来,是多么能咬文嚼字。 “说不好,您啊,赶快将这喜事办完,就万事大吉了。”他也不用半夜打盹儿到一半,还得烧水找厨房煮面去了。 很快便到了正月十五。 今日是吴掌柜家大喜的日子,娶的是元柳巷秀才刘家的女儿乐娘。阿姀和周嫂子早早便去吴掌柜家中,随时为突发情况查陋补缺。 相比起阿姀以前在都城时,见过的一些官员家中的喜事,吴掌柜这样平民家中,显然简单了很多。可却十分温馨热闹。 来宾们都在堂中笑闹着,看新人拜天地父母。酒宴是自己雇了厨子来做的,荤素皆宜,主宾尽兴。吴掌柜为人正直和善,是以愿意来他家添喜的人也很多。 第59章 连门外玩乐的孩子们,都有红枣桂圆吃。 吴掌柜夫妇盛情难却,阿姀便与周嫂子留下吃了酒。 “怎么,你才刚成婚,就开始羡慕人家办婚仪了?”周嫂子见阿姀一路笑眯眯,比平时都古道热肠些,不由打趣她。 阿姀夹了一块鱼,哭笑不得,“哪儿就有了?你又乱说。” “不过说真的。”周嫂子见那鱼阿姀喜欢,便用了双新筷又给她夹了些,“今日是上元呢,一会儿出去看花灯吗?” 阿姀斟酌着,有些举棋不定。去看也好,从来没感受过恪州的上元是什么样子,不过这几日铺中上上下下都劳碌许久,想让郑大他们早些回去,阿姀本想自己去看店的。 “还是说,你郎君约你去看灯了?”周嫂子眉开眼笑地,还用肩膀拱了阿姀一下。 阿姀笑得捂着脸。 平时在外,为了不走漏声色,周嫂子称呼衡沚都免去敬称,叫做阿姀的郎君。此时这满眼喜庆的红色,倒让阿姀想起不久之前自己成亲,那日晴雪莹然的样子来。 这一声“郎君”,听起来也就多了点亲昵的意味。 “去,去,去,我当然陪你去。”阿姀赶快截住了话头。 从吴掌柜家中出来,天色尚好。按着惯例,行街串巷的卖灯人,与街上的耍戏,已经在暮色中火热地筹备起来了。 近日化雪,冷得异常,好在今日是能看见圆月了。 未婚的年轻男女,会借漂亮的灯火,和宛转的灯谜来笃定彼此的情谊。 阿姀穿着红色的袄子笑得眉眼弯弯。 “先去东街吧?那边近护城河,还能看到河里的灯。”周嫂子看中她高兴,便提议道。 阿姀的高兴,并不只是为了圆满地完成了铺子的第一单。她是个爱热闹的人,喜欢人来人往,喜欢热闹的上元佳节。 许多人换了红色的衣服,举着颜色艳丽的鱼灯,已经在街道穿行着。 美轮美奂,令人目不暇接。 “欸你看这个!”周嫂子一眼望见卖各色花灯的,指给阿姀看,“我觉得这个好看。”她指着的是一盏荷花样的等,灯芯烛火映照着,显得花瓣生动宛转。 阿姀不爱花扥形状,便买了一盏小小的鲤鱼灯拎在手中。是见到刚才街上舞鱼灯的人们,举着的灯颜色艳丽,看到这盏便觉得像是做成了微型,不由喜爱。 街上的人实在太多,刚开始两人还能听到彼此的说话声,随人群的熙攘,说话声越来越大,最后干脆与周嫂子散了方向。 “这么多人啊。”阿姀怕周嫂子被挤丢,站在原地四处望着。 果然,是因为舞龙的行伍开始在街上穿行,周嫂子被挤到街对面去了。 两人无奈一笑,周嫂子便比划着手势,与她说在护城河边汇合。 阿姀也没办法,跟着人流不断向前,也看不到路。停下步子时,已经被挤到了护城河桥边。 旁边的手艺人们,隔着老远在打火花,更是炫丽耀眼。 看着惊险刺激的场面,阿姀也围在边上看。将灯夹在臂弯,也鼓掌叫着好。 烟火便是这时响起来的。 像是打火花放大了十数倍,一声惊雷般的响声,烟火冲上暗蓝的天际,迟延了几秒又砰地一声炸开。 人群之中有对烟火的惊喜叫声,也有孩子害怕而传来的哭声。 阿姀不由抬头望着,眼中倒映着莹亮一片。冷冽的空气里,忽而传来硝石火药的味道。 上元烟火。 这是阿姀十八岁的生辰。 不远的河对岸,一片空荡荡的平地上,爆竹一个个垒着,几乎让捏着火折子的人没有下脚之地。 衡沚半束长发,如往常一般穿着件皦玉色的锦衣,用手将长袖挽住,露出一截线条漂亮的小臂来,弯腰将它们一个个点燃。 阿姀不在的时候里,他亲自去城郊找了家爆竹铺子,挨个挑选的。 其实也算是相熟。小时候衡沚见别人都有爆竹玩,便去找衡启要买。衡启自然懒得应付他,最后还是母亲徐氏带着他买的。 哪儿有人家是母亲带着儿子放烟火的?徐夫人虽然胆子小,可因为儿子喜欢,便壮着胆子为他放。 当时便是来这家铺子。一转眼已是十载,做爆竹的人都从老翁,变成了老翁的儿子。 衡沚正巧借这个机会,看看他们家爆竹的成色。若是绚丽饱满,不妨替阿姀牵个线,她的这桩生意便也能谈成了。 如今看来,质量倒还不错。 阿姀沿着护栏一直走,直到尽头人烟稀少。她心中总有一种没由来的确认,觉得这一定是衡沚。硝石的味道,与她前两日在衡沚身上闻到的很像。 这种毫无根据的想法牵动着她沿着河岸寻找。 直到一眼在河对岸望见了他。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不动声色地,隔着一条宁静的河,他们在人群中精准捕捉到了彼此。 小侯爷看着他的夫人,小侯夫人也看着她的郎君。 即便衣袍宽大,衡沚也身姿挺拔地站着,似是骛岭云山雾海。望着对岸眉眼生动的阿姀,迟缓地弯了弯唇。 今辰时分,专门拿去让云鲤悄悄梳在阿姀头上花盛,也牢牢地卧在她乌黑的发髻上。那是院子里新开的玉兰花模样,既不过分艳俗,也有早春的娇俏。 第60章 很配她。 他们如同守着规矩的,一年才得一见的有情人。 身旁的人以为她是近乡情更怯,笑着催促,“姑娘,瞧你这么盯着,多好的上元节,快去见情郎啊!” 鲤鱼灯还澄澄亮着。 -------------------- 周嫂子:给一些就算是假的小情侣找一些真的成为小情侣的机会(端详) ———— 不正经作者感言:谢谢“难”同学的营养液呀~屑作者借花献佛,把小衡点的烟花献给你看(bushi)感谢支持啦~ 第30章 相敬 ===================== 两个人走在河堤上。 “一会儿回去,云鲤特意给你留了元宵。”良久的沉默之后,衡沚先挑起了话头。 自从刚刚阿姀在人群怂恿下,心一热,志一横,就跨过桥走了过来,她便有些后悔。 衡沚与她之间,各自有各自要做的事。阿姀既不打算长留在这儿,且还有很多事等着她做,就更该把心收一收才对。 是以发现自己已经走了过来,也没话好说,只好沉默地跟着衡沚走。 “是吗。”阿姀勉强笑了一下,“今日早上,隔壁的王大娘也送了我元宵,还在铺子里放着。” 河边风大,阿姀的鲤鱼灯里的烛火叫风吹得飘忽不定,眼看着就要烧到边缘上了。衡沚一伸手臂,长袖作挡,护住了她的灯。 阿姀的步子倏地也被他长袖所遮,顿在了原地。 任路过的谁来看,这都是一副恩爱的场面。 可见事实如何,也不一定亲眼所见就能定论。 今日在高堂之上,傧相对新人们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此后即便有磋磨,也想想琴瑟和鸣的如今,执手将日子过下去。 这句话若是套用在他们身上,阿姀忽然想,恩是很长的,情却是没有的。 阿姀低头看着灯,笑了一下,“小侯爷可见,是个知冷热的贴心人。”接着又道,“身为朋友,实在是很仗义的。无论是上次舍命相救,还是今日送我的烟火。” 衡沚的侧脸在底下灯火的映照中,显得锐意霎减,如节日本身一般温和。 “公主的过去,与如今也是大不一样,我做的也不算多。”平日里他偶尔会叫公主,可每次听起来都是谈笑的意味。 今日这话,却真的显得疏离了很多。 那天夜里一个未成行的怀抱,似乎让两个人都猛地清醒了些。 “小点声,别让人听到了。”阿姀干脆把灯直接给他,省得在自己手中两下吹燃了,“今日吴掌柜家的婚事,办得很顺利,说起来还要感谢小侯爷为我牵线。” 衡沚回过身来,恢复了些距离,“好说。” “来而不往非礼,接下来我也应当回报小侯爷。毕竟,咱们也算是休戚与共的同盟呢。”阿姀澄净的眸子一抬,对上了衡沚的双眼。 衡沚看似体贴入微,让阿姀在尤潼一事中做了明面上的主导,实则在山庄中走的每一步都稳健得恰到好处。 新帝忌惮的多,衡沚好不容易才递上了机会让新帝觉得已经拿捏住了他,如果这时候真的帮李崇玄将案子查清,对于这种重情的武将来说,肯定承了衡沚一个人情。 远在都城的新帝既然能那么快收到消息,那说明他肯定也想得到这层。同理,恪州与原州的来往过密,衡沚自然也知道不是件好事。 在衡沚袭爵之前,李崇玄与衡启心照不宣,都一直保持着看似无关疏离的关系,也不至于疏离得太远。是以李崇玄借故不去吊唁衡启,而参加了衡沚的婚仪。这落在新帝眼中,就是既不疏离,也不亲切。 可是斯人已逝,对于衡沚与李崇玄来说,又是另一重关系了。婚宴已过,再承一个协查的人情,便会打破这种微妙的往来平衡。 两州连起来,骛岭于中央,就占了大崇西北全部边关。既是胡商往来的长廊,便就已有自然形成的商贸关系了。 所以查不出来,对衡沚来说其实是好事。 衡沚倒没想到阿姀一早看得如此通透,略一思量,还是说道,“记得魏虢晖吗?” “你是说。”阿姀长眉微收,想了想,“铲雪那次,将你诓来东街的那个工曹?” 走到了另一边的桥头,人声熙攘起来。衡沚见势,抬起手将阿姀往里挡了挡。 “是,我们走的期间,一直在找人查他。魏虢晖一个小小工曹,不过从六品,不会胆子大到冒这个风险,做这么容易被识破的局。一定有人与他应和,在替背后的人办事。” 密信是今日早上才呈到衡沚案头的,仔细地记录了年前这两月魏虢晖的动向。果然不出衡沚所料,等他不在城中时,魏虢晖与他背后的人就变得活跃起来。 “你找郑大铲雪,是在他们计划之外的事。” 经这么一提醒,阿姀心中忽然有了答案,“你是说……” 也算是有些默契,阿姀没将人名在人堆里明说,衡沚给的,也是一个十分肯定的目光。 “怪不得。”阿姀喃喃着,“我就知道他肯定没这么简单。” 衡沚便继续点她,“尤其吴掌柜家的事做得好,你的名声马上就会散出去。魏虢晖没办好事,肯定得了他主子不少追责,他又不是轻易吃亏的人。最近几日,在铺中留点心。” “我知道。”阿姀轻声应下,“其实一开始四周的街邻便提醒了我,心理准备多少也做了点。” 第61章 舞鱼灯的手艺人还在走街串巷地挥动着长灯,爱热闹的孩子们也跟着在人群中来回穿梭。 衡沚准备好的一句话,此时正如同他们等在原地让孩子们过去一般,已经在嘴边等着了。 “何况不是还有郑大和他兄弟们吗?”阿姀仰头,笑盈盈看着衡沚。 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她今日为添喜,换得比往日浓郁些的妆容。其实衡沚也看不太出来女孩子上妆,只是唇色比往常红了些,像饱满欲滴的樱桃。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 原本接着的话,是若不放心我替你盯着,结果公主确实不同寻常,不着痕迹地将他这句话搪塞了回去。 “你真是……”衡沚笑了声,而后便尽在不言中。 阿姀也平视回前方,不由地笑得更开怀,“过奖了。” 等一路走回去后,阿姀手脚都冰凉僵住了。 今日是上元,也不知到底因为哪个由头,宅中的回廊树梢上,也挂满了黄澄澄的圆灯笼。远远看去,像满梢头的满月似的。 一路上遇见的侍从,皆笑着同两人行礼问好。 “灯先熄了?”走到主院门前,衡沚将保护得完好的鲤鱼灯提起了些,问身边的人。 阿姀又困又冷又饿,但她此时更像睡觉,所以随便应了一声。 衡沚吹熄了里头的烛火,霎时两人之间便暗了下来。 抬步欲进门,云鲤从侧间探出头来,朗声道,“主子,新夫人,已经将水烧好啦,是否要先沐浴?” 想到热腾腾的浴桶,阿姀顿时灵醒了些,“要!我这便来。” 水是分别烧的,小侯爷同他名义上的夫人,一左一右分别进了两间侧间。为了不显得刻意生分,衡沚还特意绕路去了一趟厨房,嘱咐人煮点元宵送来。 人浸在热水中的一瞬间,阿姀舒服地喟叹了一声。 虽然不用人服侍,但云鲤怕她新夫人闷得慌,坐在一旁权当陪着。 阿姀肩头那道伤虽然好得差不多了,可还有一道深色的疤痕横亘其上,看得云鲤心中一阵难受。“明日就去问大夫有没有些生肌祛疤的药膏来,好好帮您涂一涂。” 热水将阿姀的脸颊熏得酡红,她冲苦着脸的云鲤笑了笑,“无妨,衣服遮住便看不到了。那你家小侯爷伤那么多处,岂不是要给他浑身涂满药膏了?” “那怎么能一样!”云鲤急了起来,“小侯爷是男子,不在乎漂不漂亮,哪比得上您螓首蛾眉,靡颜腻理的。” 听她一连串说出几个夸自己的词来,阿姀笑得更欢了,“哈哈哈你这小丫头!” “更何况了,您可是公……”坏了,云鲤忽然意识到自己嘴上不牢,一下子说露馅儿了,话音戛然而止。 阿姀也被吓了一跳,笑声戛然而止,略有些僵硬了转头看云鲤。 “什么?” 云鲤欲言又止,心中纠结极了,方才义正言辞的模样一下子枯萎了,像路上淋湿皮毛的小狸花猫,“我……算了,反正都说漏嘴了,您是公主嘛,当然不一样了……” 阿姀一双杏眼都瞪圆了,“你怎么知道的?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我哪儿像了?” 合着她早就被看穿了,那还费尽心思藏了几个月! 云鲤讨好般地趴在浴桶沿上,“您放心!绝对不是小侯爷说的,只是刚入府中,您作画那会儿,我不是老在外头守着嘛。” “日日看着您丹青时的样子,心里就很喜欢。您自己可能不曾发觉,在案头一坐便是几个时辰不动的!那脊背一直都挺得直直的,洗笔时就算动作那么大也没激出水花来。” “我本就猜想您不是寻常人,起码不像是主子拿来的户籍上写得那样。”云鲤笑着,“有好的规矩,丹青又那么厉害。主子对情爱之类根本不上心,不然那褚小姐努力了那么久早就做了这屋里的夫人了,您肯定比她特别多了!何况您长得这样好看,满大街又都在通缉公主,所以……” 是这样,阿姀算是听明白了。原来是猜出来的,只是歪打正着,正好猜对了。 心中长舒一口气,还以为是衡沚说的呢…… 被念叨的衡沚路过,听见这一番话,靠在门上闷笑,差点背过气去。 阿姀总是自以为藏得很好,其实一些不经意的习惯就会暴露了她。比如云鲤说得坐姿,比如她喝茶时握杯的姿势,都是宫中的规矩,寻常人家是不会教给女儿的。 初见那日,她伏在地上行了一个再标准不过的叩拜礼,才给了衡沚提示,看透了她公主的身份。 门猛地被拉开,长发潮湿披散,裹着宽大袍服的公主素面朝天,面色不善,“墙角听够了吗?” 衡沚忍着笑,微微躬身,“臣知错。” 阿姀:“……” -------------------- 阿姀:很好笑吗,很好玩吗(核善) 要是换做成功被钓的召侯,此时就应该好声好气赔礼道歉,再讨好地抱一抱公主了。 道阻且长啊,衡沚同志 第31章 问名 ===================== 一连几日,铺子里风平浪静,阿姀都要以为是不是自己想错了。 或许衡沚那天夜里对她暗示的人并不是刘敬铭,而是别的什么人?阿姀心中打鼓,还是决定再等等看。 等到新的牌匾做好,郑大带着人将匾额装到铺面之上的这天,疑虑才总算是消了。 第62章 “掌柜娘子,这样合适吗?” 天晴日朗的一个好日头,阿姀挽着袖子,与周嫂子站在街上,看郑大挪着匾额的位置。 之前一直未想好铺子的名字,所以挂匾的事一拖再拖。虽然街坊都知道是做什么的,可路过的行人还是免不了来问两句。 周嫂子推脱这事给阿姀,说自己肚里没什么墨水,起不了好名字。阿姀也为此忙了好些天,她相出了几个名字,但是却挑不出来,一到了选择上人就发愁。 衡沚给她出了个主意。 恪州城郊的半山上,有个道观,叫做虚云观。据说算命数一类的很灵验。 衡沚将地址与愿景写在纸上,交给阿姀,“劳烦你,顺带帮我求个愿。” “你还有没实现的愿望?”你都这地位了,阿姀腹诽,不过还是接了过来。 衡沚搁下笔,将袖子一捋,老神在在地,“我幼年皮得很,总跑出去玩。看着观中雕梁画栋,人来人往,便觉得很有意思,常常去玩,是以结识了一羽客。他如今,已经成为观中掌事的道长了。” 合着还有这一番因缘际会呢。 阿姀便问,“你那要算什么愿景?” 衡沚想了想,“今年栽的几株玉兰花开得不好,算算明年会不会开好花。”不着四六地说。“你去找纸上的这个人,让他给你参详一个最沾财运的名字。” “……好吧。” 衡沚说的这人,叫做王敬元。王是俗家姓,敬元便是尊号了,人称敬元道长。 阿姀将来意一告知,敬元道长便露出玄妙的微笑,“香客,原来是故人的朋友。你告诉他,今年栽花明年抽芽,若是想开花结果,那便要看自己如何养护了,哈哈。” 笑得虽玄妙,可这话说得却很通俗易懂啊。阿姀不太了解道法,寻思一般人种花也是这个流程吧。一字一句记下之后,才表明自己的愿景来。 “道长,劳您帮我参详一番,哪一个用来做店铺的名字较好些?”阿姀将自己想的几个名字早早写在纸上,递了过去。 王敬元看了看,一边看一边捋着自己的胡须,口中嗯嗯啊啊时不时还点点头,看得阿姀一愣一愣地。 “香客,若是想结善积财,不妨选这一个。” 顺着他的指向看去,黑白分明的“水长东”三字。这本是阿姀拿来凑四个整数的,正好看到一句赋文便化用了一个,没想到这个却被看上了。 “香客,我们道家讲究一个羽化登仙,是以人生漫漫长,一切不过是淙淙流水。先贤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无论悲喜,眼界放得高远,才是长久之道哇。” 阿姀一听,心中难免被触动。虽然不知道这道长是知道还是算出来的,总之话里话外的提点,已经将她的铺子生意看得很透彻了。 这话说得比那种花的一番话,就耐人寻味很多,还用了她能听得懂的话做引导。 “香客,觉得如何啊?” “道长说得有理,受教了。我欲供些香火,劳您做个指引。” 阿姀深知这其中的门道。香火钱还是临出书房前,衡沚叮嘱她的。 “香客,这边请!”王敬元一听要供香火大喜过望,连称呼都显得虔诚了很多。 流年不利,加上大雪封山,虚云观中也断了数月财源了。即便是要求仙论道,也得先食米粮活下去才行。 衡沚原先是这里最富足的一个福主,他母亲徐夫人过世做法事,便找来了虚云观。王敬元可谓是尽心尽力,两人之间算是结下善念。 既然是小侯爷介绍来的香客,还是个女香客,想必关系匪浅。 王敬元为了后一个月的富足,恭恭敬敬将人带到了三清殿中。 “我的一份绵薄,望道长不要介意。”阿姀拿出了两个红色的锦袋,“这一份是代小侯爷的供的,您一并收下吧” 阿姀的锦袋掂量着有十两的样子,还是她在各处节俭下来才有的,吴掌柜虽然结了不少现银,可用的地方还多,阿姀这是自己掏了腰包买了个名字。 衡沚则是直接塞了飞钱进去,叫王敬元自己去兑。王敬元笑呵呵地接过,念叨着福主还是一点都没变,可见从前供香火也是浪荡随意,不算太恭敬。 “香客留步!”阿姀办完了事,便准备趁着天色亮再拐去做匾额的地方将匾订好,便能早点挂上。王敬元一下子叫住了她,“香客留步,咱们虚云观求签最为出名,要不要求一签再走?” “啊?”阿姀被问住了有些难为地笑了笑。其实她也不太信道法,不虔诚的人求出的签哪能会准。 盛情难却,阿姀还是捧起了签筒。 竹签在竹筒的摇摇晃晃,发出清脆的响声来。掉出一支在地上,王敬元将它捡了起来。 这是一支运势签,上书“天泽履”三字。 王敬元捋着根本不长的胡须微微一笑,“履卦,谓之履虎尾,不咥人,亨。象曰,上天下泽,履。君子以辩上下,定民志。凡事起初不顺,谨慎克之方成。先苦后甜,有惊无险。” 这么一说,还算是个不错的签啊。 阿姀谢了王敬元,便退出了三清殿。 虚云观地盘不小,从中线上走,出了两个殿门便到了山门。春雨如油,此时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阿姀撑开伞,小心翼翼地从长满了青苔的台阶上走过。 第63章 只是余光这么一扫,看见个人很是眼熟。 伞面一斜,阿姀接着视觉罅隙的小缝,细看了一眼刚刚擦身而过的那个背影。 这人身上有一阵奇异的香味,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既像脂粉味,又像是香料。或者是混杂在一起,分辨不清,很呛鼻子。 阿姀皱了皱眉。 王敬元目送着女香客出去,他的小徒弟在后头念叨着,“师父,你管得也太宽了,看人家姻缘做什么,人家没求姻缘啊。” “啧,你懂个啥!”王敬元在他那小脑袋上拍了一把,“这是为故友操心,积累善缘!” 一波三折,有惊无险,好事多磨。王敬元笑着,心道故友可有得努力了。 …… 匾额除了用了块好木头花了点钱,字是阿姀自己写的,便也没花多少功夫就送来了。 “往右一些。”周嫂子探身看着匾额,手中给郑大打着手势。 “水长东”三个字,端端正正,悬挂在了铺面的中间。白事的一边还没做起来,多少显得有些不协调。 “嗯。”周嫂子满意地点点头,“这下好了,我们也算正经开门迎客了。若去商会备案,是你去还是我去啊?” 阿姀捏着下巴,端详着新匾额,“你若不想去便我去,这有什么。” 周嫂子想了想,还是作罢,“算了还是我去吧,万一里头哪个人去过婚仪或是见过你,倒不好说了。” 也对。 在经营这方面,周嫂子自觉付出得没有阿姀多。两人虽都投了钱,是合伙经营,但但凡与学问沾点边的都得阿姀来干。 原本小作坊里,周嫂子还能干点体力活儿,现在郑大来了连体力活都不用她来做了,更两袖清风闲得发慌了。 现如今好不容易有能担当起来的事,还是要主动一些的。 这边话头还没商议完,那边清道的叫嚷声,忽然在街上响了起来,“哎走开走开!让道让道!” 阿姀敛衽,正准备拉着周嫂子也赶快让开,省得几个人过来乱伸手打人,却见一行人在她面前停下了。 “新来的商户啊。”居中一人,在旁边一伙随从的簇拥中,摇了摇手中的扇子。 立春刚过,厚衣服还未褪下,便急着耍风流了。这人眼尾上挑,又是掉眉,瞧着就精于算计,来者不善。 终于是来了。阿姀暗自庆幸,凡事若叫人心里想着了变成了负担,日日挂心。他来了倒好,就怕迟迟不来。 随从们听见扇子男说话,迅速噤声,竟显出一种不该属于商贾的威严来。 “叫做,崔娘子与周娘子,是也不是?”扇子男似笑非笑的眼神,在两人身上逡巡一圈。 阿姀脊背挺得很直,仪态出众。即便是有一众人簇拥,扇子男在阿姀面前也相形见绌起来。她浅浅笑了笑,是,不知您是?” 旁边的人似乎都觉得诧异。 扇子男呵呵笑起来,“不知者无罪,在下刘敬铭,正是恪州商会的大掌柜。” 阿姀丝毫不意外,顺势恭维着,“原来是名满东西街的刘大掌柜,恕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小店正要去商会备案,不想您先登门了,里面请。” 这两句话奉承得刘敬铭舒服了些,这崔氏看来也不全如魏虢晖所说的张扬跋扈嘛,顶多算是欺软怕硬。这不,面对他这个商会大掌柜,还不是小心翼翼。 上了茶,刘敬铭撩衣坐下,“听说,你筹办了吴掌柜儿子的婚事,算是开门红啊?” 阿姀心想,兜什么圈子,你葫芦里能卖什么假药。 “刘大掌柜谬赞了,在下愧不敢当啊。若您有需求,小店自当鼎力相助。您大驾光临,所谓何事啊?” 刘敬铭瞄了阿姀一眼,竟被看得有些心虚。 也是,这种话,他要说出口,也得把这老脸搁一搁才行。 -------------------- 道长:谁的小心思又让我看透了(狞笑) —————————— “履卦,谓之履虎尾,不咥人,亨。象曰,上天下泽,履。君子以辩上下,定民志。”出自:《易经》 第32章 相抵 ===================== 新挂匾的水长东,铺中乌央乌央坐满了人。 炭火烧得旺盛往来行人无不停足注目。 “咱们商会的规矩,想来崔掌柜与周掌柜,还不知道吧?”刘敬铭摇扇不语,却是站在旁边的一个小厮代替说了话。 “哦?您指的是什么方面的规矩啊?”阿姀顺着他的话,往下继续递着。 小厮清了清嗓子,仿佛背靠大树好乘凉般说道,“这便是你等新商户的不懂了吧,凡是在这东西大街行商,必要先去商会备案,然后交会费,拜见大掌柜之后方算手续完备。” 原来是来要钱的。 想起年前铲雪,衡沚指摘魏虢晖,让他退钱给阿姀的事。这事一直推脱到现在,阿姀都没见魏虢晖亲临,更别说退钱了。 这个正月过得事多繁忙,那还有人顾得上这事。 不过刘敬铭既是与魏虢晖一伙儿的,前者是商后者是官,自然是刘敬铭跟在他后头擦屁股了。 这位刘大掌柜什么时候来,反正都是要来的。 “年前我们手忙脚乱,又听闻雪天时刘大掌柜身体不适,一直在商会告假。于是想着不便打扰,才拖延至今。”阿姀微倾身子,替刘敬铭换了热茶,“备案的事,也打算明日由我姐姐去做了。至于会费,您亲自来了,当然凭您做主。” 第64章 接近的一瞬间,阿姀忽然闻到一股奇异的味道。说不来是戴在身上的香囊,还是什么别的。总之十分熟悉,像是在哪儿闻到过。 刘敬铭听了这话,才笑着接话,“两位娘子如此识大体,想必日后的生意也能做得顺利啊。” 对了! 是那日在虚云观外,遇到的男人身上的味道。 此刻阿姀心中对这两件事的巧合,打了不知多少个疑问。即便如此,面上仍保持着人畜无害的笑容。 “承蒙您吉言。” “既然娘子如此通透,老夫便也直言了。”刘敬铭从怀中掏出一封盖着朱砂官印的纸来,“前些日子老夫确然一直抱病,是以管束疏忽,连街上的雪也忘了着人清扫。” 那纸铺平了递到阿姀面前,落款是魏虢晖的名字。上面大致照着程序,写了奉召侯之命,退还东街北阔面商铺掌柜扫雪所花一共十五两整。 衡沚办事果然牢靠,即便那时阿姀与铺子还无名无姓,却将位置写得极为清楚,还署上了她和周嫂子的姓氏,是肯定跑不掉的。 “咱们是商,与官纠缠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既然娘子要交会费,魏工曹要退娘子扫雪钱,那老夫做个居中,两厢折抵便作罢,娘子可愿意啊?” 原来是打的这主意啊。阿姀转头看了看周嫂子,她使了眼色,意思着让阿姀做主。 刘敬铭将这官商私授的事,摆在众人面前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不过是打定主意觉得她不懂或是没办法而已。 不过事实也的确如此。刘敬铭在商会已经有了自己的势力,而阿姀他们不过是初来乍到,想抗衡商会眼下还不是时候。 不过迟早是要把刘敬铭扳掉的。 都城牵制恪州,以后一定不会多给军饷。衡沚在军中,若是想粮草军备不缺,就必须依靠其他的财政来源。 恪州是通商要塞,最简单粗暴的办法,可不就是收商税么。 阿姀需要衡沚,连同整个恪州都强起来,有夹在都城与游北人中间也能生存抵抗的能力。所以再急,也不能在眼下急。 不过是不想给钱,就给他好了。 “刘大掌柜说的是。”阿姀点点头,深以为然,“原本在下雇人除雪,也只是为了邻里顾客出行顺畅,便人也利己,不算什么功劳的。您这倒是个极好的办法,我自然是很愿意。” 十五两,对一个白手起家的铺子是多么大的一笔损失啊,阿姀暗暗倒吸一口凉气,心疼得一抽一抽地。 不过说场面话,是最简单的。经商这种事,违心是常有的。敷衍刘敬铭又不会掉块肉,也不会破产。阿姀毫无立场,也根本不在意。 或许刘敬铭也知道大家都是在逢场作戏,只是场面上的事,谁又会挑破呢。 “崔娘子果然孺子可教。”刘敬铭看起来松快了不少,比刚刚站在街上时更晴空万里,“哈哈哈,既然事办完了,老夫便也不留下给娘子添乱了,告辞。” 扇子握在手中,刘敬铭马马虎虎做个抱拳的动作,便又带着乌泱泱一批人走了。 阿姀长舒一口气,看着一行人的背影,心想总算是把佛送走了。 “对了。”都走下了台阶,刘敬铭却又回了头。 阿姀这口气又被迫吸了起来。 “新近开业,想必还有很多体力活得做。崔娘子周娘子两位娇贵,老夫便送两个小厮打杂,算是个贺礼吧!”刘敬铭手一点,队列后面的两个人应声站了出来。 还安插奸细,这刘敬铭真是一百八十个心眼儿啊。 那能怎么办,还不是含泪收下。 “您慢走!” ------------------------- 褚宅。 被禁足了两个月,褚晴方终于迎来了解脱的这一日。 褚惠是府中的当家人,他的吩咐即便是褚夫人也不敢干涉一二。是以说了两个月,精确到一时一刻,家丁们都不敢早一步将小姐放出来。 人终于从门前撤走,褚晴方却有些不习惯了。 “小姐,您想什么呢?”丫鬟拿了甜点来,放在桌上,“这是厨房刚做的乳糕,小姐吃点吧。” 褚晴方眉头一皱,“不吃不吃,这两个月没出门,人本就胖了不少了,再吃连春衣都塞不进去了。”她摆摆手,径自倒了杯茶喝。 褚夫人的爱女,总是体现在一些不容拒绝的细节上。 比如她郎君判了女儿禁足不许出门,褚夫人就怕她没事在屋里一个人瞎琢磨,便亲自写了食谱,叫厨房换着花样给她做佳肴。 一开始褚晴方也心情郁结,根本吃不下什么。可褚夫人将她的饮食喜好拿捏得一清二楚,多送了几次,褚晴方便不可阻挡地敞开了胃口。 如今开了春,下巴摸着都圆了一圈。 不过,她虽然不吃,不代表不能借花献佛送给别人啊。 褚晴方眼中一亮,手掌落在桌面上,“去套车,我要出门一趟。” 刚解了禁足就出门?丫鬟惊诧地看了一眼自家小姐。 “愣着干什么,去召侯府邸,快啊!”那长眉一蹙,轻斥了一句。 褚府的厨子,是褚夫人从家乡钦州特地请来的。钦州山水环绕,乃是真正的鱼米之乡。钦州才也向来以精巧名扬天下。 不仅是佳肴,甜点一类的东西也做得相当好。 褚晴方将这碟乳糕装进食盒,又去厨房吩咐做了几碟子酥饼,和恪州一道传统糕点早春酥,便兴致冲冲往侯府去了。 第65章 不过也不怪云鲤说褚晴方压根没有做侯夫人的可能,褚晴方前几个月一直沉浸在衡沚成婚的苦闷中,这几个月连同意外加上禁足,又相当于与世隔绝。人好不容易到了侯府,结果扑了个空。 “不在?怎能不在呢!你可莫诓我!”褚晴方听丫鬟回来禀报了两次小侯夫人不在,心一急便亲自去门前问。 侯府门口的守卫也是无语之极,怎么碰上了褚晴方这么个活祖宗。 从前她为了能见从军中归来的世子一面,在府门口从青天白日等到四下漆黑,磐石之心都不曾移转。今日说了不在,还不也在这儿等到天黑? 小侯爷搬了自己的私宅,也不是什么秘密吧?那从都城远道而来的什么监令都知道,住两条街外的褚家小姐竟然不知道? “褚小姐,小人们并非诓骗与你,只是小侯爷如今已不住在侯府了,您请回吧!” 这一瞬间,褚晴方脸上的表情宛如大白天在道观里见了鬼。 带着姣好妆容的褚晴方嗤笑一声,觉得自己无比可怜,“全恪州不会都知道这侯府如今不住人了吧?就我不知道……” 看着人失魂落魄地走了,云鲤才挎着篮子,从门后出来。“这褚小姐来做什么?”她家主子都已经成婚了!再怎么样,登有妇之夫的门就是可耻! 守卫见是云鲤,语气和软了些,“原来是云鲤姑娘,许久不见您来了。这褚小姐非说要要见咱家新夫人,让我们打发走了。” 云鲤意料之中地点点头,又反应过来,意料之外地疑问了一句,“嗯?你说她是来求见咱家新夫人的?” 守卫点点头,“是啊。” 坏了,云鲤将裙子一提,拔腿就跑。 “哎!云鲤姑娘,怎么就走了呀?你慢点跑啊!”守卫见人影嗖地一下从面前闪过,不明所以。 不管这褚晴方见阿姀是为了什么,也不知道她多久能打听到私宅的位置,总之现在阿姀是不在宅中的! 她白天要出门看铺子,待会儿褚晴方上了门,若是问起来府中人发现小侯夫人不在,势必要惊动今日正好在私宅的赵姑姑。 赵姑姑这人孤僻矫情,本就喜欢褚晴方不喜欢新夫人。再让她发现阿姀还不着家,那嘴定能不眠不休地念叨好久。 公主又岂是她能指摘的! 想想都觉得生气。 为了公主,云鲤在街上来回闪避行人,跑得更快了。 褚晴方,诅咒你马车半路上掉了车轴! -------------------- 阿姀:不用谢,我给你的未来事业做了清晰的规划 第33章 登门 ===================== 一副缩小了的山水风景,就这样平铺在褚晴方面前。 赶到衡沚如今所居的私宅之后,褚晴方被安置在正厅之中。茶奉上桌面,其余的随从便退下了。 褚晴方所在的客座之处,正对着浅色开阔的木窗。木窗之外,正好便是一处缩略般的山水小景。假山不似寻常,看得出从形状到山石之上覆盖的苔藓,都经过了精心养护修缮。 流水在山体背后用一根中通的竹节引水,水自上而下流经山体,做出河流发源自然的样子,汇入底下的水塘中。 褚晴方面露赞叹之色,眼睛几乎无法从这副小景上移开。倒是是谁能想出这样的妙招来,可谓是鬼斧神工了。 骛岭最俊秀的峰峦,也不过如此了。 这厢茶过一盏,那厢阿姀脚步疾疾。在褚晴方出神之时,总算是赶来了。 阿姀在窗后略微驻足,轻舒了一口气,调匀了呼吸放稳了脚步,才步入了正厅之中。 云鲤在她身后两步的位置跟着,心中却是暗喜。 赵姑姑虽年长,可识人却比她这个小丫头差多了。她私下也没少跟云鲤非议过,说阿姀看起来就对小侯爷无心,是奔着侯府夫人的名头才嫁进来的。 之后又不知为何时常外出,心思完全没有放在夫君身上,简直不像话。即便是从前有些闺中密友,现下成了婚,哪还有比郎君更重要的? 不过在云鲤看来,这就是瞎扯。她家新夫人的生意如今做得红红火火,眼看就越来越好了。这是为自己的志向而努力,有什么不像话的? 能禁锢住自己的,往往是自己固步自封的思维。大崇从来没有哪一条法律规定女子不能成就自己的事业,本朝就出过好几个知名的女商。 虽然也仅限于经商,可这也是女子们奋力打拼的成果。 阿姀本就不是是个安于后宅的人,也不仅仅因为她是公主。 云鲤自小在徐夫人身边长大,跟着见过的宗室女子也不少,算是见过世面。公主与那些日日恨嫁的女子,又是截然不同。 从都城掌上明珠,到毅然决然私逃出宫,现在在到处都有的通缉令下行商。这等波澜壮阔又清晰的规划,岂是赵姑姑这等平凡得不能更平凡的人可以了解的? 现在看来,云鲤轻轻一笑,她是一点都没看错人。 “褚小姐,抱歉让你久等了。”阿姀挂上丝毫挑不出错的笑容,走到了褚晴方面前,“昨夜看了个话本子太晚了,天亮了才补了个觉,让你见笑了。” 一番话,既全了礼节,又解释了自己迟来的原因。不管理由编得是一套又一套,哄得褚晴方还不好意思了。 “那还真是打扰您了。”褚晴方很快站了起来,本着规矩见了礼,“冬猎一别,我好好反省了自己,深知自己错得离谱。还未正式向小侯夫人道歉,实在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不要与我一般见识!” 第66章 也是,冬猎之后,阿姀根本来不及细想如何妥善安抚褚夫人与褚晴方,还有刺史家的秦熙,便被突如其来的尤潼牵绊去了宕县。 在宕县一留,又是小半个月。 回到恪州,停滞了许久的铺子和答应好的生意又不能不管,是以阿姀几乎忘了还有褚晴方这么个人物。 看见褚晴方,阿姀脚踝的地方好像就在隐隐作痛了。 “无妨,请坐。”她小侯夫人的身份摆在这儿,就算是计较,也不可能当面摆在脸上。 何况草场上因祸得福,完全学会了骑马,又何尝不是塞翁失马呢。 褚晴方在意的东西,与阿姀全然不同。褚晴方像铁块似的,只想围着衡沚这磁石转,而阿姀则是坚石,鸡同鸭讲。 褚晴方一听见阿姀谈笑带过,反而更加惆怅,“不瞒您说,从小在酒桌上,小侯爷和我的婚事便被拿来当笑话一样地讲。我那时候小,一见小侯爷从小就俊秀,听着听着便当真了。” 说起来这还要怪衡启。若不是他喝昏了头乱说话,哪能儿子才十岁就被人惦记上了。 又说起来,惦记衡沚的人还真挺多的,其中就包括都城的一众大臣们。 那还是沈琮没死的时候,当时李崇玄无子,王宣未婚,只剩了把握游北边关的衡启有个和小公主年纪相仿的儿子。 群臣这么一琢磨,巩固皇权的好机会不就在眼下了吗?把公主嫁给那恪州的世子,世子就以驸马的身份留在都城。 卡住了衡启的儿子,还怕他不听话造反? 不过还好沈琮没同意,不然等他们真的逼得衡启早了反,就会发现什么儿子,他根本不在乎。 而沈琮不允,也不是因为爱惜女儿。他就阿姀这一个崽,虽说是女娃娃家什么大事都成不了,好歹也算他能生的证明。 要是嫁了出去,那就一个皇嗣都没有了。 沈琮与衡启,既是混蛋君臣,也是混蛋父亲。 阿姀为这俩混蛋叹了口气,还不忘安慰褚晴方,“这也不能怪你,只是如今我与小侯爷已经成婚,便不能成全你。” 这话说得如针刺一般,扎进了褚晴方的心窝子。自己喜欢了这么些年的人,忽然就成了别人的郎君,再由他的新夫人说出这一番不能成全的话,斩断了她年少时分的最后一点希冀。 阿姀对待情爱,绝不会与人分享。即便现在是演夫妻,那她的假郎君也不能和别人成了真鸳鸯。要怪就怪天要下雨,日要高照。 等她和衡沚办完了事,兴许……不,即便是办完了事,一拍两散,她也觉得难以接受。 若是衡沚真另娶褚晴方,凭阿姀这诡异的占有欲,只怕令两人不能再做旧友了。 利剑断情丝,褚晴方做了阿姀拆婚剑下的第一缕冤魂。 “那……那小侯夫人尝尝我带来的点心吧,是钦州风味的。”褚晴方呆呆地想了片刻,觉得对方实在说得有理而她半点反驳不了,只能生硬地结束了这一话题。 阿姀:…… 阿姀:我刚打算再劝两句。 云鲤瞠目结舌地接过褚晴方侍女手上的木盒,瞠目结舌地打开了放在桌上。 好香,一股纯属于牛乳的香气直冲阿姀的嗅觉,视觉随后一步,那碟乳白色的方糕也出现在了阿姀面前。 “这是我家厨房新做的乳糕,这份是钦州的落生酥,这份是豆卷,这份是恪州的名点早春酥。小侯夫人尝尝?” 听褚晴方这挨个一介绍,阿姀心中不解。我大老远从东街跑回来,你不会就为了送个点心吧?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铺子里刚来一人询问,万一这单生意就成了呢? 看着褚晴方热切局促的目光,阿姀勉强用筷子夹了块乳糕尝了一口。没想到味道还不错,松软香甜,果然有浓浓的牛乳味道而不腥,她家请来的厨子倒不错。 “对了。”褚晴方指着刚才看了许久的山水小景,问道,“府上这处景致极好,真是鬼斧神工,请教夫人是哪位工匠的妙手?我也想在院子里弄一个。” 阿姀跟着她手指的地方一看,心想这个算是问错人了。犹豫了半天,“工匠就是衡沚啊,这是他自个儿描了构图之后,购置了岩石苔藓搭起来的。” 晴天霹雳一般,褚晴方心中顿时骂了自己一万句,为什么要没话找话问到这里?冷场便冷场,总比自找不痛快强。 “原来,原来是这样啊。那小侯爷还真是文武双全啊。” 眼见自家小姐手都攥得紧紧地,站在褚晴方身后的丫鬟忍不住站了出来,“小侯夫人不知,其实我家小姐今日辗转城中特意来寻您,是有一桩要紧事的。” “那快说。啊……我是说,你尽管说。”兜了一大圈,终于到了正题了。 阿姀正想着怎么把这主子打发走,总不能陪她吃一天点心不是? 此时这小丫鬟的话如及时雨,霎时浇灭了阿姀焦虑的心中火。 褚晴方平定了情绪,才再开口,“这话说来冒昧了。小侯夫人未在恪州过过立春,可能不晓得咱们城中的几个大人家,每年都是轮着举办春宴的。今年正好轮到我们褚府了,定在五日后,是以想请您赏光。” 春宴?这又是什么规矩啊,在都城是确实有春日宴,一般举办在行宫,是为群臣举办的。可是这恪州怎么也有,听起来还像是携带家眷参加的场合,也太过冗杂了。 第67章 见阿姀沉思,褚晴方心中一急,“小侯夫人可能不知道,因为冬猎的事,母亲气了我许久。若是小侯夫人这次不来,那父亲与小侯爷,小侯夫人与我母亲嫌隙渐深的闲话,就会被参宴的人听去并流传,这都是不好的。所以,请您看在我父亲与小侯爷的面子上,一定要来!” “这规矩,是谁定的?不会是刺史家的夫人吧?”阿姀倒不是有心为难她,只是觉得这每家轮番办宴也太过奇怪了。 褚晴方呆呆地,点了点头。 还真是。 杨氏定的这规矩,加上杨氏那不算和善的为人,总让人觉得这其中有什么猫腻。衡沚一直在暗中查官员之间的勾当,这岂不是一个给他提供线索的好机会? “你放心,我会……”话音还未落,外头家丁就带着一人,前来禀报了,“什么事?”阿姀问道。 跟着的那人笑着一拱手,率先说了话,“见过小侯夫人。在下是褚参军府上的管家,夫人听说小姐叨扰您,特地责令在下将小姐带回去,顺便给您赔个不是。” “贺叔,怎么是你啊。”褚晴方见管家找来,不自觉地站起了身。 “褚夫人言重了。”阿姀也跟着站起来身,深知这是送客的好时候,“从前是有些误会,话说开了,以后晴方便算是我地朋友,朋友往来何谈叨扰。” 那贺叔慈眉善目地笑着,恭维了几句,“小侯夫人胸襟开阔,实乃女中豪杰。”说罢看向褚晴方,“小姐,随老奴回去吧?” 褚晴方不情不愿,还是动了步子。阿姀也跟着上前了几步,权作送客的礼节。 靠近贺叔的一刹那,奇怪的事却忽然发生了。 他身上的味道如此熟悉,竟然又是那日在虚云观门口闻到的味道! 阿姀不由地多看了贺叔一眼。 -------------------- 看看阿姀的马甲什么时候会被扒得一个不剩 第34章 成双 ===================== 是夜。 那三只小兔子自从拿回来就一直在笼子里养着。阿姀和云鲤都觉得不太好,于是想请云程在院中想办法给兔子搭个窝。 铺子打了烊,阿姀从外面回来,看到云程正在院子里忙。 篱笆围住了墙角一个角落,撬开地砖的一大块地方都种上了草籽,静待几日便会生根,长出绿油油的草芽来。 阿姀抱着臂,站在他身后不解地看着云程同云鲤揽功,“你瞧瞧,我这设计得是不是特别温馨,特别适合小兔子住?地方这么大,还能任凭它们跑来跑去。” 云鲤竟然还觉得有理,点了点头。 阿姀实在受不了了,三两步走过去,把云程打开笼子的动作叫住了,“别急!” “欸?夫人好!”他猛地一回头,见是阿姀还笑了笑,“我现在就把兔子放进去。” 三个人没大没小,没尊没卑,齐齐蹲在篱笆前面。 “我问你啊。”阿姀向云程发问到道,“这兔子,是在哪儿找到的?” 云程一愣,“在巡防营旁边的林子里啊。” “再具体点。” “洞里。” “……洞在哪儿?”怎么答话还跟赶羊似的,赶一步才走一步啊。 “洞?”云程看起来更迷茫了,看一眼云鲤,对方甚至比他更迷茫,“在土里?” 阿姀又盯着他,指了指篱笆里面,“这是什么?” “草?” 说这话时,云程随发音张开了口,看起来像傻里傻气的。 阿姀忍不住笑了,“草底下是什么?” “土?” 这是在玩启蒙识字是吗。 于是客串启蒙先生的阿姀,看着这两个慧识未开的“黄口小儿”,开始总结陈词,“你在土里的洞发现了兔子,又在土上给它搭个窝。” 循循善诱般的口吻,认真了没两句就绷不住了,一边笑一边说,“都不用等几天让草长起来,明日早上来看,它们仨铁定就打洞跑了!” 气氛沉默了一小会儿,云鲤爆发出一声笑。 云程跟那三只翕动着嘴唇的兔子大眼瞪小眼一阵,十分羞涩地挠挠头,红霞瞬间爬上了他青涩的脸颊。 云鲤和云程,都是从小在侯府中长大的,压根儿没有饲养动物的经历,一时间想不到这其中的道理也是理所应当。 阿姀自小在崔夫人那里长大,崔夫人属于玩乐上放养,学问上严抓。所以年少时猫猫狗狗,连同小兔子小鸡小鸭,没什么是没养过的。 也就是尚书府中人少,不然每日都是鸡飞狗跳地。 那也算是一段,被抛弃之后,得到最多慈爱的日子。年华空逝,那年放声欢笑的自我,也并不能预料到如今的处境。 人生如棋,倒不是筹谋计算,而是走一步看一步。 阿姀抿平嘴角,就像是笑着一样挽起衣袖,“来吧,地砖得铺回去,不然地上都是兔子打得洞了。草籽耙出来,还能种在别的地方。” 衡沚出来找茶喝,正巧看见了这三个蘑菇一样蹲在地上的人。 “我说喊了半天没人上茶,合着有了新夫人就把主子忘得一干二净了啊?” 声音忽地响起,天色一黑根本没人注意土上加深的阴影。阿姀猛一抬头,发现身后的人微微弯腰,两人就这样别扭地四目相对着。 “哎我的娘啊……”云鲤埋头干活儿,身边突然多出个人来,吓得大声一叫,发现来人是小侯爷又硬生生把调门降低,“吓我一跳。” 第68章 四不像的奇怪语调之中,有两人从头到尾偷偷地互相看着。 阿姀估算着自己脖子的寿数,赶快把身体仰了回去。 小侯爷矜贵,衣服也贵,却在穿着棉布衣裙的阿姀旁边蹲下来,抬起了她没搬动的那块石砖。 阿姀很有眼色地上去帮他把袖子挽起来,挽到一半,忽然想起来自己手上也都是灰。 算了,反正天黑他也看不出来。 忙了好一阵,总算是把地面填平了。 衡沚看了灰扑扑的云程一眼,觉得他简直跟那天踩进兔子洞的模样一模一样。 性格鲜明地愚蠢着。 而回头望一眼阿姀,却见她也挂着像看弟弟妹妹似的,有些纵容的笑。 就像人与人之间从来没有什么拉扯交易,俗透了的一生中,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她早已融入了这里的夜晚。 “好啦,厨房这会就别再折腾一趟把它们带过去了,我拎兔子回房间去。回去休息吧。”阿姀摆摆手,人也困倦地背过身打了个哈欠。 衡沚:……出来找人倒茶,白干了一堆活儿还是没喝上水。 “云鲤,叫人送茶到主院。” 小侯爷顺了心,满意地帮阿姀拎着那兔笼子。三只兔子在里面,让她拿一路明天连手都抬不起来了。 “怎么,有话说?”两人一前一后,走过了水面上的石桥。 桥弯弯地,天上的月牙也弯弯地。 轻巧经过的一双影子,身上的莹白月光,宛如人间看不到的红线。 水塘由主院延伸出来,到了院子里的别处便成了水渠。那日听褚晴方这么一说,阿姀才突然发现这院落构造的秀美之处。 小侯爷不仅兵法读得好,这闲情逸致倒也十分精通。 阿姀听到他问,歪着头,“你怎么知道?” 按照规矩,主院一般的下人不能进。是以进了月亮门,说话也变得方便了很多。 “你说就是了。”衡沚率先一步走到门前,却没等阿姀过来开门,而是自己转了个身,用后背抵开了门。 于是等到阿姀疾疾走上来,除了两人之间的三只兔子,跨进门槛的这几步相对而立。深静的夜色中,像蚕丝一捆牵扯其中。 极尽缠绵。 不过谁都没有发现。 “还记得上次我同你说虚云观门口那人的奇怪香味吗,一连十日,我先是在刘敬铭身上闻到了这味道。”阿姀自顾自说着,却见衡沚还不曾改变姿势,小孩子般地倒退着走,“……你小心看路!后来褚晴方来找我,竟然在褚家的贺管家身上也闻到了似有似无的味道,你说怪不怪?” 衡沚嗯一声,瞧着满不在乎,“褚晴方找你做什么?” ……这重要吗? 阿姀没管他,继续分析道,“你之前说魏虢晖背后有势力,现在刘敬铭摆明了是他同盟,那这味道算不算是一条线索?我打算去褚府春宴看看。” “你怀疑褚家?” 笼子放在了地上,火折子一霎亮起来。阿姀端着小烛台去衡沚笼着的火焰中引燃,然后两人分着将屋子里的灯火全部点亮。 “也不算是吧。”阿姀也没想明白,“褚惠在恪州快二十年,还是你父亲亲自请来的,也不能随便怀疑。去看看清楚总是好的。” 衡沚转过身来,烛火将他的脸映亮,显得柔和许多,“正好我也有些疑惑未解,我同你一起去。” 阿姀坐在圆凳上,要抬头才能看到小侯爷的眉眼,“那是再好不过啦。” ---------------------- 二月初五,春雨如油。仍有些湿冷的恪州城中,人都少了许多。 只有各家的马车,熙熙攘攘,仍往褚府驶去。 这条街僻静,倒是没多少人。阿姀从车帘的缝隙里望了望外面,看到没什么人,才跟着下了马车。 为彰显真有情,衡沚伸手揽着阿姀的腰,距离顷刻就变得更近了些。 “都在大街上做生意了,还担心在这儿被看出来啊?”衡沚垂了头,靠近她耳边揶揄。 阿姀面上带着笑,就像两人在谈情似的低声应道,“你当我没查过行情啊?你们恪州这些贵妇小姐们,从来不去东街这种地方买东西。” 到了门前,褚府家丁迅速地上了纸伞来,高声禀报,“小侯爷、小侯夫人到——” 春宴男女分席,在特意修起来的廊中左右分列。 宴请的大部分宾客都到了,各自循着熟人说话。 听到一道接一道愈加洪亮的禀报声想起,众人接停下话头,往来的方向看去。 纸伞之下,是一双穿着出奇一样揉蓝色春衣的人。 男子玉冠高束,女子则配以蓝色的海棠花首饰。 许是服蓝色的原因,一个瞧着比一个面相清冷。偏生女子挽着郎君手臂,郎君稳稳撑着伞,没落一滴雨在她身上。 而这动作,又是无比亲昵。 要么说嫁进侯府,能养人呢。刺史夫人杨氏在心中轻哼一声,随一众人一同站起来,不情不愿地行了个礼。 “恭迎召侯、恭迎召侯夫人。” 往年的衡沚,都是以世子的身份来的。宴席之上既无君侯,也无侯夫人,便是刺史秦胜光与夫人杨氏在觥筹交错间于上筹。 而今日的小侯爷夫妇,是不言自破地重新划分了局势。也意味着,即便再人心叵测,私下无论有多山个不臣的心眼儿,都要重新奉衡氏为主。 第69章 两人分开来入席,一左一右坐进了上首之位。 长史夫人安氏还是一贯地热络同阿姀打招呼,“许久不见小侯夫人了,脚上的伤可养好了?冬猎时令您受伤,实在是筹备得不严密啊。” 杨氏这伪装的笑容,听到她的话后也不由地僵了僵。 这是什么意思?冬猎跑马是杨氏筹备的,这一上来就翻旧账,算是诚心与她不对付了。 阿姀见褚夫人的笑意也暗淡下来,迅速打了个圆场,“劳各位挂心,一点小伤,早就养好了。” 余下的人也顺着圆着话,用旁的话题掩盖过去了。 长桌相对,衡沚便在长廊的尽头坐着。彼此一抬头,就能看到对方拖身在觥筹之间的模样。 就在这觥筹之间,衡沚托起酒盏,遥遥望了阿姀一眼。 挂着一贯浪荡的样子,尽心地在人群掩饰着自己。 而只有眼中那笑,却像是在将这杯酒,遥敬给他的新夫人。 阿姀低头,轻笑一声,端起杯一饮而尽。 祝彼此今日都得偿所愿。 -------------------- 吃人家的酒,打人家家的主意,好缺德的一对人,带着我的祝福润qaq 第35章 腐臭 ===================== 半个城中的官员及其家眷,今日都会集褚府。 贺管家冒着雨,站在院中守着,丝毫不敢怠慢。 阿姀故意多喝了几杯酒,脸颊红扑扑地,开始撑着脑袋装迷糊。 “呀,小侯夫人是不是有些醉了?”秦熙过来敬酒,走到身后才发现阿姀几乎伏在桌上,话都少了好些。 阿姀喝酒容易红脸,但是量却很好。是以每次有喝酒的场合,诸如各种宫宴,都是一杯作罢。反正旁人一见她脸红,那可是公主,谁还敢劝? “嗯?”阿姀将尾音脱得长长地,让人听着就不甚清醒,“有吗,好像还好啊。”她顺势拍拍自己的脸颊,眼中迷茫一片。 周围几个夫人,连同手臂搭在阿姀椅背上的秦熙,都跟着笑了起来。 没想到这小侯夫人人本和善,喝醉了酒也如此娇憨,是个极可爱的人。 褚夫人站了起来,赶忙问道,“小侯夫人是否难受?妾叫人给您熬碗醒酒的甜汤可好?” “不用不用!”阿姀撑着桌边站起来,整个人晃了晃,秦熙扶了一把才站稳,“就是喝得有点急,找个地方吹吹风就好了。” “那简单啊。”褚晴方伸手一指,“后面有花园,小侯夫人不妨去园中转一转,赏赏早春景吧!” 正等着这句话呢,阿姀用袖子挡住半张脸,及不可查地笑了一下。 褚晴方真是可爱啊,越来越喜欢她了。 “这……”褚夫人有些犹豫,“外头下着雨,那我唤一人为您打伞吧?晴方,你跟着小侯夫人,好生照看着。” 得了吩咐的褚晴方立刻乖觉地从廊下拿过一把伞来,作势走过去扶阿姀,“小侯夫人,我们走吧?” 花园是真花园,这一处空地叫褚夫人打理得极好。先不说亭台楼阁颇有古朴意味,春雨打湿了花圃中的几株牡丹花苗,如同水洗过一般的明绿。 这些应该都是钦州来的,极为珍贵的牡丹花种。褚夫人出身钦州蒋家,钦州的牡丹花整个大崇有赫赫有名。 恪州即便气候不如钦州,得到良好的栽培,花也是能开得很好的。 花圃中央,簇拥着一个八角凉亭。青瓦红柱,上书一副对联。 “小侯夫人,看脚下台阶。”褚晴方尽心尽力地撑着伞,在身后半步托着阿姀的手肘,虚扶了她一把。 醉酒的人容易身体沉重,阿姀踉跄了两步,故意重重地摔在石凳上。这石凳又冷又硬,即便是为了作戏,也让阿姀的尾椎骨稍稍吃了些苦。 “哎!慢点!”褚晴方一急,丢了伞便来扶她。 阿姀径直伸长了手臂贴在桌面,头枕着装死。“好渴……水,水。” “什么?”这黏黏糊糊的话,褚晴方一句都没听懂,凑近了将耳朵附在桌边,“要什么?” “云鲤,给我倒杯茶,我渴了。” 原来是渴了,褚晴方叹了口气。醉酒的人确实容易感觉到渴,方才的筵席上竟然也疏忽了这一点,没给客人们奉茶在测,着实有些失算。 “好,那您稍等我片刻,我现在去端茶来。”褚晴方安抚地拍了拍阿姀的后背,匆匆拿着伞走了。 一直等她出了花园的镂花门,阿姀眯着的眼才真正睁开。 桌面实在是太亮了,她赶快站了起来。眼中一片清明,已丝毫不见酒意。正如这雨打了的绿叶,一派如新。 看着褚晴方刚刚离去的方向,阿姀也不由轻叹一声。 借机利用了她,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不过现在的头等大事,还不是这个。 阿姀快步出了亭子,从角落的小门出了花园。 根据衡沚先前给她看的褚府布局图来看,花园后门向西,经过一段笔直的回廊,便会走到下人们居住的瓦房。 贺管家虽在褚府外有住处,但当差的时候一直都会住在这里。 云程趁今日贺管家一直在府中,去他在西坊的住处查看。而阿姀借醉酒走错路,去瓦房查看。这个时候下人们的都在前院当值,是不会有人无故回来的。 对阿姀来说,这简直是一场漫无目的的寻找。仅凭一个虚无的怀疑,无功而返也是极有可能的。 第70章 她从瓦房的院门进去,见正中的一间屋子最大,果断先去了这间。 这间屋子的布置才算简朴。虽说丰俭由人,褚惠这种官员在都城虽然不算位阶多么高,但在任职的地方算是非常宽绰了。 不过从整个褚府的修建来看,可能最值钱的也就是花圃中的十几株牡丹了。 谨慎地带上门,往左边看映入阿姀眼帘的,就是一个高大的衣架。这种衣架是竹制的,中空轻巧,将竹节处磨平整,衣服也很容易搭在上面。 阿姀捻着衣服的料子,发觉是一种结实的棉布。她平时也穿棉布衣裙,这种却更加粗糙一些。因摩擦之间容易将表面的棉丝聚成疙瘩,摸着就粗糙。 这件衣服,便与贺管家今日穿的一样,想来是没找错地方了。 每一处柜子、置物的格子,阿姀都挨个查看。除了一些个人私物,碎银子藏在匣子里,甚至还发现了一本卷着塞在宽口瓶中的春/宫图。 阿姀颇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卷好重新塞了回去。 看起来似乎正要以一无所获收场了,阿姀环顾四周,却并不甘心。 贺管家这房中,连一盆带香味的花都没有,更别说香炉了。连衣服上都没有熏香的味道,可见他平时并不爱用香料。 那他身上的味道,更不可能是凭空而来的。如果不是他染给了刘敬铭,便是刘敬铭将这味道带给了他。 一个是参军府上的管家,一个是商会的大掌柜,二者之间素无交集,怎么会身染同一种味道? 两人见面,必有些凭证才多。进州府公堂的人都要搜身,贺管家日日与褚惠去州府办公,不可能将东西全都放在身上。 所以到底藏在了哪儿呢? 距离褚晴方离开,已有了约一刻钟的时间。如果再找不到,褚晴方回到八角亭就会发现。届时惊动了全府的人来找,就会被发现私翻他人寝间,更是个棘手的场景。 阿姀掂量着轻重,还是轻手轻脚退出了屋子。 雨丝仍旧缠绵不绝,出了瓦房小院,门口便是一片朦胧绿着的泥土地。紧挨着院墙的小径,栽种了一派红叶李。 奇怪。 阿姀不由得驻足在树前,谁家会在院墙前种一排树呢?红叶李虽然树干细,但树冠的高度与院墙差不多,这岂不是方便了盗贼刺客翻进院中? 走到树下,见树干与土地之间连接的部分泥土新翻,似是才培过土。 不过用的肥料也太纯了些,这腥臭的味道一冲阿姀的酒气,几乎让人作呕。 阿姀脸都皱得扭曲起来,用衣袖堵着鼻子。顺手拔下头上的银簪来,蹲下来划开了这片新土。一边挖,还得一边回头看着,有没有人发现。 随着银簪越挖越深,那腥臭味越来越重。 甚至那股熟悉的味道,又突然出现了! 在人身上时,这味道随着空气散开,还不算冲人。可如今不知道香味在什么东西上汇集,那尖锐的味道直冲颅顶,香得发臭。 银簪触到了某种坚硬的东西,阿姀忽然停下了手。 那是一堆已经腐烂得看不出形状的什么活物。新尸体叠着旧尸体,密密麻麻的,有些深可见骨,有些血肉还粘连在骨头上。 近来雨水充沛,土壤也湿润。伴随着一团杂乱的羽毛,还有粘稠的黑血混在在土壤中。不止是银簪,就连阿姀的手上,也被溅到了那粘血。 旁边还有一些剁碎的芫荽和土褐色的香料,刘敬铭和贺管家身上的味道。大概就和这东西同出一门了。 感官上的冲击令阿姀从胃底开始翻腾,喉咙一滚,身体也跟着抽搐了一下,狠狠地干呕着。仍怕被人听到说声音,所以极力用手捂着嘴。 因此动作激出的泪水,也几乎要落了下来。 就在这时,阿姀的肩膀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本就有些做贼心虚的意思,阿姀猛地回过头去,距离太近,鼻子狠狠撞在来人身上。 这力度一撞,蹲久了的腿麻得感觉皆失,身体无处借力平衡,几乎整个向后身后的尸坑仰去。 阿姀顿时心想,让我死吧。 可预想之中,摔进尸坑被溅得浑身是血泥的坠地感,却并没有发生。 手中摸到熟悉的布料,阿姀猛地睁开眼。 是衡沚。 方才忍回去的泪,这时不知是不是因为气味一激,人间与地狱之中滚了一遭,又顿时充满了眼眶。 “怎么就哭了?”那醇酒一般的声音响起来,甚至尾音含着笑意。 阿姀借由他的助力站直,还来不及调整自己,便用干净的那只手狠狠敲打了几下衡沚的肩膀。动作牵扯的幅度之大,眼中的泪珠终于趟了下来。 不仅是吓死了,阿姀从小一激动眼泪就止不住地流。方才那劫后逢生一般的落差,也令她喉间生涩。 衡沚回头看那尸坑一眼,旁边还躺着她倒霉的发簪,几乎就明白了。 又恶心又惊吓,给阿姀不小的冲击。眼眶红得像家中养的兔子,被抹掉胭脂的嘴唇毫无血色,也因忍着哭噎抽动着。 时不时听到她的吸气声。 他的心顷刻软下来,顾不得她的捶打,就想上前将人裹进怀里,“好好好,不怕了,我挡着你了。” “放开!”阿姀狠狠将他挣脱开,“衣服上沾了味道。” 情绪收整一番,阿姀也知道此处不是闲话的地方,两人得赶快离开免得被发现。“快点把坑添上,一会儿来人了就不好说了。” 第71章 小侯爷同夫人在臣子家中刨土,像什么话。 衡沚原本在阿姀面前,借助身形将坑中的污秽挡住了。人一转开,阿姀的双眼重又被这东西冲击,胃底又是翻滚。 “你别动,在旁边等着。” 衡沚此时推开她的背影,显得无比可靠。 -------------------- 阿姀:想当场去世.jpg. 衡沚:好软.jpg. —————— 孤寡空巢作者祝大家情人节快乐~ 第36章 木刻 ===================== “这是从贺管家屋中找到的?” 夜深人静,云从才匆匆回来。这一路刚开始十分顺利,在拿了东西出来之后突然就被人盯上,绕了大半个城,才算是甩掉了后面的尾巴。 为了防止被追查到私宅中来,云从还特意乔装成每日傍晚来收泔水的人,算是混了回来。 “是。”云从站在幽暗的灯下,面前坐着同样神色疲惫的小侯爷和新夫人。“属下也不是很清楚这是做什么用的,只是觉得这上面的图案不太寻常,便顺回来了。” 顺这个字说得,算是太轻巧了。其实是千方百计偷出来的才对。 衡沚捏着这个木刻的挂饰,放在灯下打量着。 阿姀靠近了些,将头歪过去,也在打量着。 “刻的似乎是,朱厌?”声音略显嘶哑,阿姀轻声说道,“看这里,其状如猿,白首赤足。这是传说中一种预兆天下大乱的凶兽,一般人哪儿有刻它做装饰的?” 从红叶李树那儿返回筵席之后,阿姀免不了又被劝了几杯酒。回来的路上,就冲下车去吐得昏天黑地。 直到现在还泛着恶心,喝了点醒酒的东西,勉强打着精神窝在椅子上。 “夫人认得?”云从问道。 圣贤书枯燥,所以阿姀小时候就爱看点志怪传说。小时候读山海经,一边看文字,一边看怀乘白将这些奇异的怪物画在纸上。 怀乘白知识渊博,常常讲解得比书上更加惊险有趣,引人入胜。 不过他这老头儿倒也没这么慈祥,阿姀听了他的故事,得照着他的丹青临摹怪物的样子。偶尔画得人精疲力尽,连梦里都是怪物的脸。 这么一来二去的,也就把好些怪物的样子记得很牢。 朱厌便是其中之一。 “这是榕树的木头做的。”手指摩挲着木牌四周的花纹,衡沚说道,“寻常人家忌讳榕树,认为不祥,所以即便是挂饰也只用桃木。既是不祥之树,又是上古凶兽,专挑不吉利的凑在一起。” 阿姀跟着点了点头。 “把这花纹摹下来,趁那边还没散,再把东西送回去。“衡沚将东西丢给云从,“这几日跟紧贺管家,别让他发现了。” 衡沚心中莫名将这东西与一个地方联系在了一起,但苦于眼下并无证据,还得谨慎行事。 “哎!”阿姀伸手拦下了云从塞木牌的动作,“我来临摹吧,我会干这个,很快就好。” “你可知,跟着你的是什么人?”衡沚问道。 云从皱眉想了想,不太确定地回复,“脚步轻,走路不招风,身量纤细。但听吐息不像女人,却像是……” 衡沚抬头,看了他一眼,“像宫里的内监?” “正是。” 那就奇怪了,阿姀这么一琢磨,总也想不通。进的是贺管家的屋子,怎又会牵扯到内监的事? 全天下只有皇宫有阉人,整个宫禁的阉人又都归长秋监管。也就是说,不是薛平的人,便是好皇叔的人。 他们擅长跟踪,轻功一流,手脚功夫却差,经不起拼杀。 没事干大老远跑到恪州来干什么? “你先下去吧。”衡沚回身将烛花剪得更亮了些,“春宴铺张,贺管家今日肯定会留在褚府收尾,明日一早你来夫人这儿取木牌。” 云从领了命,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 阿姀从满桌的笔墨纸砚中抬起头,“怎么不问清跟踪这伙人的来历?” 瞄了她一眼,衡沚故作严肃地板着脸,又像那个将刀架在人脖子上的混蛋了,“有什么好问的,都是来找通缉中的公主的,你好奇?” 听到通缉二字,阿姀还是不爽地咬了咬牙。这不用躲人的日子过了小半年,几乎忘了自己尚在通缉这事了。 还以为成婚这事办得神不知鬼不觉,该往下一个地方去寻了才是。 “公主不傻,也不能将朝廷的人当傻子吧?”衡沚见她听进去了,轻笑一声,“人是在恪州界跟丢的,即便官兵不追,也有的是人想抢这个功劳。” 笔在手中捏了捏,阿姀也显得有些犹豫,“你是说长秋监和官兵争了起来,都是为了抢先一步把我抓回去邀功?” 说到这里,她也似觉得好笑,摇了摇头。 不知道的,以为新帝重情义,想赶快将侄女找回去。知道的,接到的命令是捆回都城还是就地格杀,就要看新帝的心情了。 “官兵要在地方办案查人,得与各州府的守卫军交接。这么久以来没再城中见过官兵,想来是小侯爷替我挡了吧?”阿姀相看了一眼不知作何想法的衡沚,又低下头继续临摹图案。 小侯爷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还回轻佻的语调,“是啊,出了恪州城,外面就是满大街追兵了。” 言下之意,简直是司马昭之心。 第72章 阿姀弯了弯嘴角。 过了好久,久到衡沚几乎以为这个话头已经过去,阿姀才轻声回了一句。 “知道了,不会随便就走的。” 把柄不是还捏在他手上吗? 虽然抛却名姓,若是哪天离开了这里,不再与衡沚日日相见,却在酒楼听到大崇元宁公主不分尊卑地哭别人的坟头这种话,那也是有些要命的。 何况水长东才刚刚挣回了本钱,路尚且远呢。 之后一连几日,云从一直在甩人跟踪,与跟踪别人这个怪圈中往复循环。 自第二日清早,阿姀梦中迷迷糊糊听到外间有人说话,才反应过来东西已经被云从取走了。之后,便也没再见过云从。 衡沚身边,只有云程和云从是亲卫。阿姀对云从并不了解,只大概知道他与云程的分工是不同的。云程要贴身护卫,而他则多被派出去办事,成为衡沚鞭长能及的耳目手脚。 从性子与武力来说,云从也是更沉稳的一个。 东大街车马喧哗,这几日雨过天晴,日头暖融融地。 阿姀坐在堂中,算着前日的账。 “那日你走后,生意是谈成了。只不过人家这是桌满月宴。”周嫂子起得早,这会儿在阿姀旁边吃着热腾腾的油胡旋,一咬就酥得掉渣。 “满月宴也好。”阿姀手中算盘打了几下,清脆地响着,“这饼好香啊,街头新开那摊子买的吗?” “是啊!”周嫂子两口咽下去,方解释道,“听说是个跟胡商行过商的人在做,可比别人卖得好吃多了。给你掰一口?” 眼见周嫂子就要将那油胡旋的一大半掰下来,阿姀笑着打住,“不用不用,我吃了早饭来的。” “哦。”这一声百转千回拐弯抹角,周嫂子不免叹道,“哎呀,有家的人就是好啊,清早便有人陪着用膳。” 阿姀不免嗔她一句,“说什么呢!” 周嫂子兀自点着头,“不错,真不错。看你们这融洽的样子,不枉我上元夜出卖你一番。” 还说呢,那夜回去时,阿姀见云鲤手上拿着放在铺中尚未来得及拿的元宵,便知道是周嫂子送来的。 她也不嫌累,借着由头看花灯,还撮合着自己和衡沚见上,阿姀简直哭笑不得。 “还不是我去接人时,早早见着你那郎君在河对岸。能成好事,我为何不顺水推舟,积点善缘啊?” 看,还说不过她。 “对了,差点就忘了,有件事要同你说呢。”周嫂子将手擦擦干净,正色道,“之间不是去寻咱们共事的挽郎么?我不仅寻着他了,还寻着了一伙儿同他一起的挽郎班子。” 最后一笔落在纸上,阿姀差点写错了字。 “这还有班子?”她诧异地问,“我以为都是私活儿呢。” “对啊。”周嫂子愁得皱起眉来,“不过他们那浩浩荡荡地,瞧着有三十来人,我想着咱们如今养不起啊。” 养不起是肯定的。阿姀点点头,也思量了起来。 接了几个喜宴之后,这段日子,他们也有心将另一边的白事办起来。 四周的店家也都提前打了招呼。这也全在于平时包括郑大和几个杂役在内,都几乎是积德式对待街里街坊。有什么难处,都顺手帮一把。 久而久之,坚持了几个月下来,收获了一堆好名声。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这时候再提起经营白事,搞点纸扎什么的,也没人好意思拒绝了。 丧葬做起来,挽郎是肯定需要的,连同哭坟的人也要找。水长东只是在这些人与事主之间搭个桥,赚点介绍金而已。 生意做大了还好说,现在是真养不起。 “这样,今天咱们先去与挽郎见面谈一谈,我也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呢。把现状说一说再商谈以后,反正都是挣钱的生意,想来他们也愿意的。” 要掌柜们亲自去谈的生意实在太多,这偌大个店,又重新丢给了郑大。 几个伙计在堂中用红绳将东家满月宴要用的红绸扎好,耀眼的红色铺在桌面上,倒是日日都显得喜庆。 阿姀与周嫂子两人往安平坊中去寻挽郎,谁知凑了个不巧,他今日竟然出门上功去了。 说句不吉利的话,白事也不是日日都有,也不好盼着人家家中有白事。所以这份生计,也不算稳定。周边的村子里,遇上有钱人家办白事,他也会被雇去。 无功而返,阿姀和周嫂子只好又折返回去。 经过告示板时,阿姀眼见地望见了上面贴着的画像,顿住了脚步。 周嫂子也跟着看了一眼,“诶你说这也真奇怪啊,好好的公主,怎么非跑出来过苦日子嗯?” 连周嫂子也看不出,阿姀听见她的话,心中五味杂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谁知道呢,人人都有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吧,公主也不见得过得痛快。” 这画像画得,除了是个年轻女子,是一点看不出来跟自己有哪点像啊。 还记得云鲤之前也问过这个问题,日日出门不怕被认出来吗?阿姀叫她出去看了一眼通缉画像,云鲤便再也不问这话了。 追兵他们,哪儿算会丹青的啊。 “走吧。”阿姀拉着周嫂子,实在没眼再看下去。 一切都无比正常,可眼看着快走到铺子门口,前面一个背着小孩儿的人,却突然就倒在了那两盆阿姀刚买回来的桔子树苗前。 第73章 四周人来人往,很快聚成一堆围观起来。 “让一让,让一让。”阿姀拨开人群,走近想去看看怎么回事。 这一看,却绝对出乎她的预料。 这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竟然是赵卓! -------------------- 演,姓衡的,你再接着演。(吃瓜) 朱厌:“又西四百里,曰小次之山,其上多白玉,其下多赤铜。有兽焉,其状如猿,而白首赤足,名曰朱厌,见则大兵。”——《山海经·西山经》 —————— 不正经作者留言: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9723390 ”~手动比心!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施救 ===================== 最近的一个月里,赵卓的日子好像陷入了一滩极寒后的烂雪泥。 那一夜,张十六带着满身的血闯进飞禽驿,从此就再也没见过。 宕山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赵卓一概不知。 城中除了一阵迅疾的马蹄声,此后再无音讯。 赵卓上了二楼,将门窗全都掩好。这二楼有些失修了,木头都有些老朽。他的妻子近来染了风寒,本就生产过后身体不太好,赵卓更是不敢不经心。 妻子从他一穷二白时就与他携手共进,为了生下儿子更亏损了自己极多。怕小儿夜啼吵醒了她,赵卓蹑手蹑脚抱起孩子,准备下楼带去哄睡。 “郎君……怎么了?”她还是醒了,说话气息都虚浮。 赵卓身体一僵,迅速换上温和的笑容来,“没事,儿子醒了,怕他吵你。”他有些心虚,方才与张十六说话时,抑制不住情绪声音大了些,也不知道妻子听到没有。 她长长叹息一声,“对待救命恩人,怎可轻易敷衍。郎君啊,应人之事,你该做就做。”做了母亲之后,她的眉眼愈加柔情。 而为了孩子,又更加刚强。 毕竟她知道,自己和郎君走到如今这一步,没有张十六早就孤魂两条了。更别说眼下还有屋檐挡风,还有暖和的床铺。 赵卓眼底生涩,忍住了没落下泪来,抱着儿子轻轻摇着。他学着妻子那样,哼着轻缓的调子,盯着自己怀里的小家伙。 这话他自己又何尝不知。 只是他不如张十六,既不是自愿为邶堂办事,又有妻儿为牵绊。若不是之前的掌柜兀地横死,一时间缺少人来顶替,张十六也不至于逼他去做。 “我知道,我知道。”赵卓低声回了两句,又不得不啰嗦两句,“重要的是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切莫再劳心劳神了。大夫说了,你……” “好了好了夫君,我知道了,莫似老妇似的唠叨。”妻子不由得笑起来。 在赵卓的印象里,这是最后一个温情的夜晚。 妻子精神尚好,他抱着孩子,陪她说了半宿的话。 赵卓也知道,她是看自己心神不宁,便故意搭话的。这样的温柔,更让他心中难过不已。 上次问诊,大夫私下悄悄告诉他,妻子已经气血两亏,至多不过半年光景。 可这世上又哪儿来非此即彼的事?赵卓不信命,为了给妻子抓药补身体,才横下心为邶堂做更多的事。 张十六也明里暗里,帮衬了他数次。 第二日一早,城中便戒严了。飞禽驿更是来了官兵把守。眼看着信没办法送出,赵卓应是铤而走险,接着为妻子抓药的名头乔装出了城,找了个岗哨瞧不见的地方将鹰放了。 这是邶堂自己训的鹰,混在所有的官鹰中平平无奇,可一旦放飞就会自己找到邶堂的据点,将信带过去。 自这以后,张十六便杳无音讯。没两日官兵便撤了,也说上头不再追查探子一事。表面上是平息了此事,可赵卓却更加提心吊胆起来。 又过了几日,邶堂便来了人。他们扮做不满意送信时效的客人,将整个驿站砸了。 走时放了火,赵卓带着伤,拼死将妻儿带了出来。只是这样一来,既无处落脚,也失去了所有的傍身之财。 人算是死里逃生,邶堂的人大约也没想到赵卓文不成武不就,却能凭着心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和对妻儿的爱,硬是闯了出来。 此后天降大雨,仿佛也在可怜他。妻子淋了雨,很快发起高烧。 赵卓只好开始另谋生计。 就在这时,他听说恪州城中,工曹下了批文,正在招募营造新校场的佣工,便想去试试。 于是在妻子的支持下,赵卓花尽了最后的钱,雇了俩牛车前往恪州。 可他还是太乐观了。恪州很大,赵卓可以说是人生地不熟。赵参军死后,他在这里毫无联系。从打听州府的位置,到摸清城郊的招募点,花去了大半天的时间。 而得到的回复更加让他失望。 原来能来这里做工的,在工司上上下下,都有认识的官老爷,或者经人介绍。赵卓什么都没有,连校验身份的书台都近不得。 妻子断了药,饥一顿饱一顿地过着,还要在赵卓出去找生计时日夜照看孩子,一下子更加清瘦。睡的时间也愈发久了起来。 赵卓深知这样不行,只好抱着儿子上街乞讨。即便是自己水米不进,也将得来的饭粮都哄妻子吃下。 即便是这样,也无济于事。 赵卓在路上饿得发慌,背后背着的儿子哭声也逐渐微弱。他实在太累了,抬起头来,眼前的太阳化作三个,每一个都发出刺眼的光芒,让他觉得晕头转向。 第74章 小时候听后羿射日的故事。说书的人说,后羿为了深受苦难的百姓而射日,母亲却说,为何不能是为了他自己的妻子呢? 他们说的,好像都有理。赵卓开始意识模糊,心想若是现在一命呼呜,原来最想见的,是他羸弱的妻子。 再次醒来时,身下柔软的被褥,便显得如同上了天堂一般。 “你醒了。”面前是个粉面桃腮的漂亮娘子,双眼明亮圆润,带着浅浅的笑容。 仿佛天上的仙子。 “我……”他一开口,嘴边的皮便干裂开,渗出殷红的血来,“这是死了吗?” 阿姀听得忍不住扬起嘴角,“郑大,给他喂点水。”给郑大让了位子,自己站在了一旁。 周嫂子刚送了吴掌柜出去,闻言解释道,“郎君是忘了吧,自己背着孩子,晕倒在了我们家铺子门口。我和这位崔娘子是本店掌柜,你不用怕。” 赵卓仍是一副形容枯槁的样子,头发似败柳似的四散着,眼中也无神。阿姀看着,心中有的是压不住的疑惑。 方才去杏安堂请大夫,吴掌柜一见是水长东的人,立马亲自带了大夫来。好在他浑身上下,除了一处溃烂的烧伤,便是饿昏了头体力不济。 那小娃娃更是饿得不会哭了,阿姀赶快上街买了新鲜羊奶。只是阿姀和周嫂子两人,都是没生过孩子的人,根本不懂怎么喂孩子。 还是王大娘古道热肠,撂下了生意便来帮忙,还直言她姐妹俩救人,乃是大功德一件。 此时,赵卓才恍然想起自己还有个儿子,猛地一下从床铺上弹起来,“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呢?” 周嫂子看着他焦急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了,“孩子饿了,给他喂了羊奶。不过你也是的,怎么把孩子饿成这样。” 赵卓怔忪了一瞬,接着立刻叩拜在床上,“两位娘子的救命之恩,某此生难忘!若有所问,赵卓必然拼死以报!” 阿姀沉默地看他叩首,想着一定是和邶堂有关。张十六死后,赵卓就糟了难。偌大一个组织,冷血背弃确实一把好手。 “只是,我妻尚在病中,我先下要立刻回去照看她,她还没吃饭……能否请娘子为我照看一会儿孩子?” 赵卓自己也知这要求不可理喻,人家救了你,怎能再提要求? 不想阿姀只是问,“孩子交给我们,你竟放心吗?” 赵卓心想这辈子操蛋的事多了,能救人的人,也不会对孩子怎么样。可独身在外的妻子便不好说了,他们落脚的地方就是一个房檐的角落,这半晌没回去,她该担心了。 “好吧。”阿姀轻叹口气,“我叫郑大随你一起去,这二楼尚且空着,没地方住的话,便带着妻子来这里吧。” 阿姀的心里,终究还是迈不过这道见死不救的坎。即便知道赵卓是替仇人办事,衡沚和她差点就死在了邶堂手下。 可孩子是无辜的,重病的孩子母亲更是无辜。 这世道乱糟糟的,若能活下去,为谁办事都是抵抗天道无情。 活下去又有什么错呢? 赵卓两行热泪顷刻而下,牙关都在不住颤抖,“谢,谢娘子大恩!赵卓来世结草衔环,也要报答您救命之恩!” 周嫂子看着阿姀,觉得这事有些不对。阿姀虽然是个善心人,却也不是随便谁都救的。 那大街上抱着孩子,或是缺胳膊断腿的人多了,怎么不见她挨个搭救呢。她这么做,必有她的用意。 周嫂子是绝对信任阿姀的,便也顺着她的决定,让郑大包了些热包子带着,给赵卓的妻子充饥。 “也不用来世。我是生意人,自然不白救你。你可以在我铺中打杂,郑大手下正好缺个人干活。”阿姀神色平静地看着他,“做我家的伙计,要的是忠心。” 忠心这二字,咬得极重。在屋中的几人听来,都颇有一番意味。 也不知是真愿意还是装迷糊,赵卓只顾着点头。 人跟着郑大出了铺子,阿姀才垮下脸来,心道自己鲁莽。 张十六算是因为她和衡沚死的。若是让赵卓知道,不知自己这点救命之恩,比起张十六的朋友之谊,不知两方几斤几两。 可是自从宕山之后,邶堂这条线索就像是断了一样。赵卓都自己送上门来了,若是不抓住这机会,得等到猴年马月才能打探出崇安殿的事? 这个疑虑,直到入了夜,衡沚带着气从外面进来,阿姀才彻底不再犹豫。 房门被猛地推开,木质的镂花门很薄,弄出好大一声响来。 阿姀刚刚梳洗完,穿着宽松的衣裙,散着长发探出头来看。 还以为是进了贼,没想到是穿着黑衣,脸色却比衣服还黑几分的小侯爷。 一句“怎么了”还没问出口,衡沚便剑眉收紧,人像浸了冰霜似的开始责问。 “你就这么不怕死?” 阿姀诧异地看向他。 -------------------- 敢冲小公主发火是吧,你完了 第38章 拥吻 ===================== 这几日的军务,忙得衡沚焦头烂额。 自从承袭了恪州君侯的位子,手头能信任的人就越来越少了。 整个巡防营,算是有些衡沚的心腹,还是少年时战场上结识,也算是同袍。他们如今也在军中,只是统领的人从上到下都换了个遍,有些人暗地里想安插的人,只怕都安插得差不多了。 第75章 不好叫他们去办事,便剩下了隐卫。隐卫做事牢靠,又都是死士,说起来是最好的利刃。 所以邶堂的事,衡沚吩咐了隐卫去查。隐卫跟着赵卓,直到飞禽驿大火之后,冲进火场发现尸首不在,才一路跟回了恪州。 也就是不好明着查,所以脚程就慢了些。消息传给衡沚时,赵卓刚好从征工的地方败兴而归。 新校场选址的地方需要亲自验看敲定,所以衡沚还没来得及将这件事情告诉阿姀。 只是没想到赵卓竟然直接倒在了她门前,打了衡沚一个措手不及。 知道她可能会把人扣下,却不知道是直接让人住进了她的铺子。这风险之大,要是一个看顾不住,赵卓做出些不计后果的事要怎么办! 衡沚承认此时自己有点火上头了,可他看见阿姀不以为然的样子,就忍不住生气。 “既然知道赵卓危险,为什么把他留下?你真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是不是?”阿姀的手肘被他整个捏在手中,随着语气起伏用了力气。 就好像自己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似的,阿姀疼得皱起眉,“你先放开。” 他闻言,却不动。 阿姀这时发觉,他竟然是真的在生气,于是只好耐着性子解释,“我当然知道这是铤而走险了,但你能不能先放开,挺疼的。” 她有些别扭地将这句话说出来,听来竟有几分柔软。 衡沚恍然回神,收紧的指节蓦地放开来。脸也偏过去,感觉从后拎了把椅子来“咚”一声放在阿姀面前,颇有问不出说法不罢休的意思。 阿姀看着他如此手重,不由在心底嘟囔了两句。都现在这种关系了,在自保上还是这么不信任她啊。 半吊子皇叔还活得旺盛,她怎么会拿小命开玩笑呢。 “你以为我为什么把赵卓的妻子和幼子都留下?若是我什么都不考虑,直接留下他就好了,何苦还帮他妻子看病,我像很有钱的样子吗?”说到这里就心酸,这一个月又等于入不敷出了。 衡沚是铁心绷着脸,丝毫不见动容。 不知道阿姀是怎么想的,前几次那样凶险的时候,明明已经告诫过她有事千万不要独自顶上。 可是话就好像是耳边风一样,清风拂山岗,她仍是岿然不动。 即便是心中有一定要解开的疑虑,为什么不能依靠他一分呢? “是,你不像。”衡沚点点头,从怀中掏出张皱皱巴巴的纸条来“背着债还能再养三口人,公主善心善德,是我多想了。” 竟然是在宕山写给他的那张欠条。 阿姀坐在桌边,不声不响地捏紧了平铺着的绢布。即便已经因衡沚的阴阳怪气而恼火了,勉强维持着平静没有冲动。 她向来不爱与人吵架。这是解决不了任何事的徒劳功,只能发泄发泄情绪罢了,于事无补。 而阿姀也很明白,他们此时陷入的争执的只是因为误会,并没有切实的矛盾,就更不必火上浇油地吵架了。 况且和衡沚吵架……反正也挺不舒服的。 “我今日回来,本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的。”阿姀一字一句,盯着他风雪未平的双眼,“自甘风险的事我不会做,但是能抓住的机会,我必不会任其流走。” 话说得好听,衡沚怒而反笑,“好啊,我倒想听听,公主是怎么做到不自甘风险的。” 他干脆向后一仰,靠在了椅背上,长腿随意曲着,双手在身前相交搭着。 拿出那副做给旁人看的,浪荡纨绔的样子,摆给她看。 阿姀咬了咬后牙,“且不说他妻儿都在我眼下。就算是他知道了张十六因我而死,戳穿了我的身份,难道就会冲来杀了我吗?我那铺子里的人又不是摆设。” 顿了顿,接着说道,“再说了,若真是流了血,四周的人全围过来看,那我岂不是正好讹刘敬铭一笔,正好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崔姀,你是公主,你……”怎么能拿伤害自己的事情做赌注? 话未说尽,阿姀便整个人站了起来,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肃穆,“我不是公主。” 改变了姿势,衡沚便要仰头才能看到到阿姀了。 这下是真生气了。 “有些事本不需言明,但久了不提我怕小侯爷忘了,所以还是再说一遍。”声音也压着,透着点冷气,“皇姓是沈,新帝无嗣,我不是沈氏的公主。与你同营,不是攀附于你,不需要你时刻保护。既然站在悬崖边上,就要做彼此的盾。” 初春有花柳,也许就不记得,湖面温和的水,此刻还是最坚硬的冰。 阿姀就是这样初春的冰。 她时常的笑眼盈盈,便是春日融融下晶莹剔透却未化的坚冰,哄骗着每一个光临的人对照出自己的模样。 而若一旦不知深浅地去探她,就会发现被骗得彻头彻尾。她仍旧是冷峭锐利,不因任何人事而转移。 她的底线,一步也不会退让。 “所以,你听懂了吗?”阿姀甫弯下腰来,几乎与他贴面相撞。势头疾,可分寸又拿捏得刚刚好,就在鼻尖即将撞上时忽然停住。 带着威胁意味,冷冷地凝视着。 就像蜀中有山之罅隙,谓之一线天。两人之间的距离,也仅仅有一线光亮透过。 投在地上的影子缱绻相依,像是难以自抑的拥吻。 第76章 两厢气氛交兵互伐,金戈铿鸣的声响几乎在耳边回荡。 “那他若真伤了你怎么办。”衡沚望着她,穷寇似的落败,“你忍心看新婚的召侯成了鳏夫吗?” 阿姀无意识地睁圆了眼。 极亲昵的一句话,说来像是调情般,震得阿姀灵台发麻,人几乎不由自主地想向后缩。 而衡沚的手臂则更快一步,横在了她腰后,锁住了这孤军深入的将军的后路。阿姀难以维持平衡,整个人撞在衡沚身上。 不知道哪儿的一股热,从脚尖相碰的位置迅速向上猛冲,几乎是顷刻间脉搏开始凌乱。阿姀意识到,马上自己的双颊就会烫起来,染上可疑的红云。 好在烛火幽微,任谁看起来都是情深似海。 衡沚借着这烛光,一寸一寸地相看与她。 指腹间凹凸不平的粗糙触感,是她衣裙上的刺绣。阿姀不爱大片满绣,只在边缘有些细小的花纹。这些花纹在衡沚轻慢的描摹间,叫他心中发痒。 于是不自觉地,便将下巴一点一点抬起来。 明知即将越了楚河汉界,却毫不在乎。 直到那线光亮完全消失,肌肤贴在一起的顷刻,让人心惊地推开,却又在转瞬即逝间重新挨住。 情形急转直下,有人被化守为攻,此刻竟然快要杀到她的城门之下。 烛油燃烧的味道,也似化作了漫天硝烟。 衡沚将虚挡着的手臂,切实扶上了阿姀的背脊,轻轻将她扣住。 室中静无声,也无人将这副好景打断。 …… “哎!”周嫂子诧异地问,“想什么呢?” 穿着一身杏色裙子的阿姀猛地回过神来,手中的喜字被浆糊浸满,变得软趴趴地,没办法贴了。 “喏,给你。”周嫂子用一把锋利的剪子,三下五除二又剪出一个新的给她。 订这满月宴的,是恪州城中最大的酒楼掌柜章海。他前些年死了夫人,这转头刚从花酒楼中赎出了一位舞姬,有了身孕便扶为继室。 后日恰逢这孩子满月,宴请了城中好些掌柜,几乎大半个商会的人都收到了请帖。 布置室内,这是周嫂子做主,觉得全都剪好再贴太过浪费时间,有了纰缪又不好调整,便觉得当场剪当场贴。 可这活才刚开始干,便见阿姀眼神飘忽,一不留神就愣神,效率一下子低了很多, “阿姀,你昨夜做贼去了?”周嫂子一边剪,一边瞟着她,“瞧你这心不在焉地,这是可章掌柜的单子!不想要钱啦?” 看着自己手中快皱成一团的纸花,阿姀懊恼地长叹一口气,“我昨夜什么都没干!” 没干就没干,这么大声干什么。周嫂子不明所以,低头笑了声。 说起来,昨天夜里到底是怎么回事,阿姀也搞不清楚。 只记得两个人在吵架,她还捏着十足的架势。 可是怎么吵着吵着就…… 年轻男女,偶然靠近,情不自禁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就这个平缓的吻,闹了阿姀一整夜睡不好。只记得最后还被哄骗着,答应了要跟他学点防身的武艺。 说来都怪衡沚!他一整夜在那卧榻上翻来覆去,压得它吱呀作响。每有困意,好不容易忘却了那番荒唐,就又被弄醒了。 结果天色才朦胧地亮起来,又听见衡沚精神头十足地爬了起来。 他倒是动作够轻,还用手压了一下卧榻,防止发出更响的声音。 可阿姀睡得本就不踏实,有点风吹草动就醒了。虽然还是躺着,可一片静寂之中,阿姀还是听到了刀架上“咔哒”一声响。 接着就是门被推开,院子里很快传来长刀迅疾地划过空中的鸣声。 一大清早就摆弄他那好快的长刀是吧。 他们两个,也分不出谁比谁更有病了。 见她又开始出神,周嫂子端着意味不明的笑容,忽然对阿姀说道,“年轻夫妻,很正常的。” 阿姀哀嚎一声,整个脸全埋进了掌心之中。 -------------------- 亲妈:额关于这个事,这个我简单说两句,你们俩明白就行,总而言之,这个事呢,现在就是这么个情况。具体的呢,你们也能看得到,也能说得出来几句,可能,你们俩了解的不是很透彻,但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不知道的你们也不用去猜,这种事情就是见得多了,懂得肯定都懂,不懂我也不多解释,自己知道就好。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具体什么情况的,还得看情况,能理解吧? 阿姀:…… 衡沚:…… 第39章 苦痛 ===================== 临近中午,章海府上的事暂且收尾,阿姀和周嫂子去他的酒楼订了膳食带回铺子,打算将伙计们的午饭一起照管了。 章海的酒楼菜色可不便宜,不过生意都做到这份上了,为了积累些好口碑,两人还是选择了在章海眼皮子底下打肿脸充胖子,阔绰地出了手。 其实拎着食盒出了酒楼,牙根都酸得厉害。 像这样这一年下来,得挣多少钱啊。 跨进门槛,见桌上放着几包麻绳捆着的药,阿姀不禁问,“是赵卓的妻子又不好了吗?” 郑大正清点新搬进来的几箱东西,听见掌柜娘子问,便放下手中的活计,“哦是,我见他夫人不好,便请了大夫,叫赵卓上去看顾了。” 第77章 阿姀闻言一笑,拍拍郑大的肩膀,“辛苦了,先休息休息吃饭吧。”四个食盒放在桌上,掀开来香气四溢,将周围几个人也吸引了过来。 “好香啊!多谢掌柜!” 郑大瞧几人笑着将菜端出来,其中一盘红亮汁稠,正是昌庆楼的招牌狮子头,只怕这桌菜是破费了的。 “两位娘子先吃吧?”郑大将里头的筷子挑了两副在手中捏齐,递了过去。 阿姀摆摆手,笑道,“不了,这就是给大家买的,我同周嫂子吃过了。大家近日辛苦,这是我们该做的。” 周嫂子操心着上头,眼睛一刻也没离开楼梯,便接着说,“是啊,你们慢慢吃,我和崔娘子得上去瞧瞧萍娘去。” 萍娘是赵卓夫人的闺名。 她被接来那日,是如何千恩万谢,眼泪都差点落下来。先道谢的却是她们对郎君孩子的救助,而不是替自己请了大夫来看诊。 周嫂子心中不满酸涩,对萍娘愈加亲厚起来。 阿姀知道,周嫂子这是有些感同身受。 她曾说,自己同郎君成婚十数载,都无一子半女。她郎君是个再温吞不过的人,却为了她在外与人打架,折断了手臂。 只因那些人讥讽妻子是不会下蛋的母鸡。 周嫂子与郎君经媒婆介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然两家都不富裕,却还是愿意倾尽所有为他们筹谋了婚事。 郎君虽然不如夫人精干,却胜在百依百顺,甚至有些惧内,所以日子也算过得自在舒心。 可就是因为这一架,被打的几个人却先告状到村里,仗着自己同里正素来的酒肉关系,非要周嫂子一人付一两银做赔罪。 即便是心里再不顺,对方人多势众,周嫂子也不得不忍气吞声地将钱付了。剩下赔不起的,郎君日日在外做苦工,还要兼顾地里的农活。周嫂子则剪些纸花做些针线拿去卖,勉强算是糊口。 可是好景不长,郎君那折断的手臂没有好全便去提拿重物,导致再次受伤。可他怕妻子担心,便一直忍着不说。 直到有一天,他在扛粮食的时候突然晕倒,周嫂子赶去时才发现他左臂折断的地方肿得老高,半条手臂已经乌紫,摸不到温度了。 找了大夫来看,说是骨疽,已经难治了。 即便是将手臂砍掉,也于事无补,发现得太晚了。 那一夜,她几乎彻夜无眠。他们的父母都已故去,只剩两人相依为命。苦日子过得太久了,回十数载的日子,竟没有轻快的时光。 有的只是年复一年,这样互相支撑了,走过了穷苦难熬的岁月。 她坐在廊下,看着孤寒的月亮,那样高地挂在天上。 她心里好恨啊,不知道是对郎君隐瞒病情更恨些,还是对那些让他受伤的人更恨。 恨命运无常,天地无情,不得令世上多一分她的福气。 第二日清早,郎君醒了过来。他勉力笑了笑,还没说出一句话,便难以为继,让地府收走了命数。 周嫂子沉默地任眼泪淹红了整张脸,当掉了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买了一口薄棺送了他最后一程。 为他换新衣时,周嫂子才发现,这枕边相伴十几载的人,原来已经这样消瘦了。这一刻她再也无法抑制自己,趴在棺木上痛哭起来。 此后无论是东升的骄阳,还是西垂的明月,都无人再与她共赏。 一间草屋,几亩荒田,她全都不要了。从此走上了背井离乡,一路哭丧为生的日子。 这段经历刚刚讲给阿姀听时,阿姀越想越难过,回去哭了半个晚上。 她是见不得旁人苦难的人,即便自己也亲友散尽,一路流亡。 可人终究是不甘于自己既定的命数的。所以即便相差十几岁,她们成为彼此无话不说的挚友,也是冥冥中的缘分。 所以周嫂子一再与阿姀说,要珍惜相遇的缘分。 见萍娘靠在床头,虚弱地笑着,周嫂子难免心中难受。 阿姀见了,立刻走上去,将她揽在怀里。 “托两位娘子的福,我已觉得好些了,咳咳咳。”萍娘用力地咳了几声,“近日不过是受了风,本就十分劳烦了,岂敢再给你们添乱呢。” 赵卓怀中抱着儿子,另一手腾出来拿着湿布巾,替她擦着额头。 大夫长叹一口气。即便看尽了人间生老病死,可见这沉默悲痛的丈夫,不知世事的小儿,还是忍不住悄悄叫住了阿姀。 “崔掌柜,借一步说话。” 阿姀跟了去,见他神色严肃,心下已经猜到了几分。 “您便直说,需要用什么药。” 大夫又是长叹一口气,“崔掌柜,我想您也看得出来。这位娘子先前便身体不好,又劳碌忧心,加之有孕生子消耗身体太多元气,虚不受补啊,怕是油尽灯枯之相,只能吊一日命算一日啦。” 阿姀捏了捏手指。 即便是对赵卓心存芥蒂,但萍娘与稚子何辜。听到“油尽灯枯”这四个字,仍是艰涩难言。 “您尽管开药,这钱我来垫便是。”周嫂子从后面走来,平静地说道,“总归得让她过几天好日子吧。” 阿姀看着周嫂子,随之坚定地点了点头,“是,劳您开药。” 送走了大夫,回身过来,赵卓干脆利落地跪在了阿姀和周嫂子面前。 第78章 “两位娘子的救命之恩,赵卓倾尽来世都无以为报!此后任凭娘子们驱使,愿效犬马之劳。”说罢,竟然三叩首以明志。 额头敲击在木质地面上,发出“咚咚咚”的闷响。 他此刻也不知道拿什么来回报对方救治妻子之恩了,这如同暗夜提灯,雪中送炭一般的际遇,如同再造他的人生。 即便是知道妻子已经难以痊愈,也算值了。 “先不说这个,你先照看好萍娘。”阿姀抱着手臂,“马上便是章掌柜家的喜事了,最近铺中忙,我们若不在,你便看着铺子就成。” 阿姀故意将账本及记录生意往来的册子,放在了案台下头。一些应急的琐碎银两,也堂而皇之地摆在一起。 想要试探一个人诚不诚心,只在这细枝末节上。 “另外,我见你今日忧心忡忡,还有别的解决不了的事吗?” --------------------- 西郊阔地,筹备新建的校场。 巡防营作为恪州城最得力的守兵,向来都是拿军备中最好的东西。 到了作训场地,自然也不例外。 看着远处的小侯爷正最后一次验看划定的范围与图纸,魏虢晖站在瞭望楼上树着旗做标识。 那处一个手势传来,他便要跟着转换方位。 不过这小侯爷,管管常务也就罢了,这构建一事也能不懂装懂,也足以叫人叹为观止。 魏虢晖手撑着腰,站得腰酸背疼,不由念叨几句,“真是的,有什么好巡查的。这还没开始建就天天转悠,开工了还了得?” 他今日原本是要应邀去吃城中章海家的满月酒的,这送给娃娃的小银锁还在怀里揣着,人却远在西郊不得赶去。 章海说来,与他有些姻亲关系。章海的妻子,是魏虢晖夫人的继妹。虽说往日不亲,但好歹算是有这一层关系。 章海为了攀附他,平日里没少接昌庆楼给魏虢晖些好处。拿人手短,吃人嘴短,这时就显现出不好意思来了。 于是帖子递到了手上,宴也是要赴的。 见小侯爷终于看得差不多了,他身边随从一个手势,魏虢晖便捶着腰腿,慢腾腾得从瞭望楼上下来。 他们一行人简直健步如飞,方才在高处看着还是黄豆粒大小,待他下来时已经是近在眼前了。 瞧这位的身子骨之硬朗,想凭自然寿数熬死他,那他那位主人还真是痴心妄想啊,魏虢晖嗤笑两声。 面上却不能,且也不敢不恭敬,人卑微地一拱手,“重新按您的要求令划了跑场与兵器库的范围,请小侯爷示下。” 衡沚今日穿一身利落的玄色短打,瞧着英气逼人。 魏虢晖猛地恭顺下来,倒看着格外别扭。 不由自主地,衡沚挂上点丝毫不信的笑来。很浅,甚至看不出嘴角有什么弯起的弧度,“魏工曹长进了许多,本侯的话终于学会用耳朵听了。” 那话语声中满是桀骜的嘲讽,听得魏虢晖更低垂了腰,屈辱感也顺着根本不顺的气开始在心头起伏。 “今日便到这儿,诸位回吧。”衡沚轻描淡写地吩咐了一句,刚想往出走,却见个侍从匆匆忙忙跑来。 他又停下了步子。 “工曹,工曹。” 魏虢晖被这声音一唤,猛地回了神,“什么事?”他烦躁地问了一句。 随从将在场几位的眼色全都看了一遍,尤其是小侯爷那冻湖水般渗人的眸子,硬着头皮回道,“您答应的宴请,主人家已经派了车在外等候了。” 魏虢晖一惊,顿时心叫不妙!这要是让衡沚知道了他干官商勾结的行当,那就得扒了他的官袍了! 而肩膀上突来的一阵重力,叫他冷汗顿时浸湿了后背。 小侯爷亲切地搭着他的肩,话却如阎王催命般在魏虢晖耳中猛响。 “正好本侯今日还没饭吃,就蹭魏工曹个面子,同去吧?” -------------------- 汇报!明日赶高铁,路上事情多不一定更新得了,如果不行的话会挂请假条。感谢~鞠躬~ 第40章 逢场 ===================== 正午,昌庆楼后的章海府邸。 府门之后,是一处小景,诸多人家的庭院修葺,大多都采用了这种布局。 章海这些年赚了钱,便想从这些细节的地方显现自己的高雅。其实人本也不是什么大字不识的人,只是一边经商一边又低看这份事业,总觉得自己登不上大雅之堂。 这也正说明了,为什么他非要攀上刘敬铭和魏虢晖。就好像不与官员来往,便又回到了最底层一般。 端起碗吃饭,撂下碗骂娘的,阿姀也算是见多了。 瞧着客人们稀稀落落地进厅堂来,她站在侍从们行走的耳门之后,靠着门框看着。捧章海场子的人倒还真不少,门口那片空地专门腾出来陈列客人的礼物,此时都堆得如小山一般了。 这是多离奇的西洋景。记得在都城时,她也常去衍庆楼喝茶买点心。论给谁送礼,都要挑着口味买不同种的精巧茶点,不知给掌柜贡献了多少银钱。 即便是如此,都城朱雀大街左右的商户,仍都谨小慎微地守着自己的本分,是绝不敢逾矩沟通朝中大小官的。 也许是都城的商业并不繁荣,没有恪州这样互市通口的好条件。 这是得承认的不足之处。除过每年难以定数的农耕,即便是朝廷也需要发展商业来充盈国库。 第79章 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朝廷对待商贸如同有赫赫战功的恪州和原州,也是撂下碗骂娘的混账样子。所以在底层的商户们身上也看到这种自我贬低,几乎是很正常的事。 而阿姀受到的来自怀乘白的教导,鲜少掺杂刻板的圣贤道理。如果要讲求做实事来实现大崇兴盛,那势必离不开钱。 人为了钱而努力为之,想要吃饱饭,又有什么低人一等的。 阿姀看着前头主宾拿捏着礼节,虚与委蛇的几个人,转身往厨房走去。 说起来她的职责也差不多了,接下来就是去厨房督菜了。 章海家本就是开酒楼的,这种事本该自己照管最为妥当。可章海自恃花了钱,便想摆架子来着,一股脑地全丢给水长东。 甚至这筵席的菜色,还是阿姀那日去了昌庆楼时与掌厨共同商定的。 虽说听起来就像是折辱人的吩咐,可钱全都算在了酬金里,阿姀就当再生父母似的恭恭敬敬给章老板把这件事办妥贴了。 人绕到了后厨,屋内蒸气熏天,脚步声与交谈声混杂在一起,却又有条不紊。这便是大酒楼的后厨做派了。 阿姀这一趟,是应了管家的要求,来催菜的。管家那时一脸焦急,说道家主的贵客已经到了,先将贵客那桌的菜上齐。 掌厨将手在腰间的白布上擦干净,用笔将准备妥当的在清单上划掉,“已经准备好了,这边随掌柜娘子上菜。” 一排穿得齐整的侍女个个捧着庄重的漆碟,先凉后热,讲究非常。阿姀跟着她们后面,一起走向宴厅。 阿姀门槛刚跨了一半,高声笑语便顷刻闯进了耳中。 高堂之中,穿着鲜艳衣裳的正是章海。他此时倒是放下端着的架子了,笑得像长秋监那几条好狗似的殷勤。 是在招呼人落座。 挨看过去,看到魏虢晖时还觉得挺意外。 不过目光再一转,就更让人意外了。 这座首之上,穿着一身玄色,眉目舒展随性的人,竟然是衡沚。 阿姀看了一眼,又快速低下头。 觥筹交错之间,只希望这些人从来认不清自己这张脸。 但其实衡沚一眼就瞧见了她,在走菜那队人的最后面,含胸缩头地。即便是看不到脸,衡沚只见一个轮廓也能认得清。 那夜温存的触碰,似又重现在眼前。 他将目光收回来,任由章海把自己面前的酒杯斟满。 “小侯爷亲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章海脸都红了,举起了杯子,“章海敬您一杯,叩谢您愿意赏光!” 衡沚偏头看着杯子,没理他,嘴角随意勾了勾,“章掌柜这是说哪儿的话。魏工曹乃是本侯左膀右臂,是他的友人自然也是本侯的友人。” 说罢分神赏了魏虢晖一眼,复又不紧不慢地道,“友人家逢喜事,如何有不来道贺之理?”他将自己腰间今日佩的一块玉解下来,顺势递进张海手里,“给孩子的。” 远处的阿姀瞧他一点不心疼的样子,轻轻提了口气。 要是这块玉到她手中,那张欠条都能就此销毁了,可真大方啊。不过她此时扮演的是个小掌柜,也只能面不改色,在心里揶揄几句。 衡沚似乎余光看见了她略微歪头的动作,像是在鄙夷,于是笑意里好歹添了两分真心。 魏虢晖同章海有点姻亲关系,这是衡沚早就知道的。早些时候因为手上无实权,也就不闻不问,装作不知道。 将这些人养肥了,然后有所需时便都是银库。 不过怎么取,还要讲求方式方法。 “多谢小侯爷赏赐!”章海手触及这玉,算是在心里将腰杆子挺了起来,接着又恭敬地开始招呼,“来人,看菜!” 阿姀应声带着人过去,依次在桌上陈列好菜品。人手不算充足,为了快点交差,阿姀甚至都亲自上手布置。 “这位不是,东街的崔娘子吗?”魏虢晖敛了敛笑模样,看见她就不甚高兴。“怎么,生意做不下去了,倒是投奔了章掌柜了?” 素着一张脸的阿姀,瞧着淡如清水。近日思虑又重,眼下乌青一片,处处写着自己是如何日日辛劳。 幸好是他们都不曾见过小侯夫人,无论是成婚还是冬猎,这些人的官阶都不够。魏虢晖更是从没见过,只当她是东街那坏了好事的黄毛丫头。 阿姀站直了腰身,懒得搭理他,便端出个无害的笑容来,普度众生似的对着在座的每一双眼睛。 “哎。”章海婉转地将自己连襟这话反驳了一句,“魏大人有所不知,这位水长东的掌柜娘子,乃是我聘请来照管宴庆的。从头至尾无不细心,当真是十分妥帖啊!” 章海这会儿得了意,见谁都春风满面。何况崔姀是自己请来办事的,又岂能叫魏虢晖在旁人面前拂了自己的面子,自然是维护了一番。 这话说得阿姀十分受用。在场这么多人,章海这句夸赞,无形之中给水长东打了招牌,今日这差事即便是出力,也是心甘情愿甚至更上心地忙活了。 “哦?”衡沚闻言,故作兴趣十足地将眼眸抬起来,落在人身上,“是吗,那娘子可真是士别一日,当刮目相看啊。” 阿姀敛衽,很是不卑不亢,“小侯爷抬爱。” 章海一愣,合着这俩人还认识?那不就更显得他眼光超群了! 第80章 此时此刻谁还管得了在一旁吃瘪的魏虢晖啊,眼睛齐刷刷都转移到这三人身上了。 “章掌柜还不知道吧?这位崔掌柜冬日里聘了许多人将东街的冻雪清得干干净净。”人群中忽然传出声音来,“我也便去木匠处定制了一模一样的工具,可比用铲子省力多了!” “原来崔掌柜还是如此善心的人,倒是我失敬了。”说着,章海竟然拱手一施礼,可劲儿地在衡沚面前赚好印象。 魏虢晖的脸色铁青。好不容易这件事才命刘敬铭替自己摆平了,被揭短的事谁愿意不断回想啊? 怎么哪儿都有她啊! “章掌柜酒楼做得宏大,自然眼光也是好的。本侯都想在昌庆楼置产,赚些私房钱了。”衡沚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活像喝大了酒在说昏话。 四周的人听了,也跟着他不正经地言笑起来。 先是顺着递了这句好话,又道,“素来听闻,娘子做的都是红事操持,可本侯眼下如今有一桩事,却不是红事,不知娘子能不能接?” 阿姀抬头看他。 衡沚窝在椅子上,一点板正的样子都没有了。混迹在人群簇拥中,像是今夜包场的哪家公子爷,土生土长在销金窟里的浪荡。 可眼神中流露着欣赏的情绪,却清清明明,丝毫不见别的情绪。 别的,寻常在一起时,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 还没找到词来形容,章海就戳她一下,提醒她赶快回话。 “哦!”阿姀赶快应下,“是小侯爷的事,在下自然尽心尽力,无所不应的。” “好说。”衡沚手一抬,自有人为他续上酒,“别扰了章掌柜的喜事,回头我叫人去与你详说。” 这就自然而然地,替她搭起了另一边的生意。眼前的棘手似乎也迎刃而解了。 阿姀心中隐约有些触动,他们之间当真是有些坚贞的同袍之谊吧,不然岂能心有灵犀互相搭桥到这个地步? 可这世上哪有接过吻的坚贞同袍呢,解释成这样却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那……您置产的事?”章海忖度着问,又怕人家是一时兴起,此刻进退两难,正踟蹰了。 衡沚的筷子都伸到了面前那碟子醋泡花生上,俨然没把自己当外人。桌上的人们见小侯爷动筷,才纷纷拿起筷子真的开了这场宴。 “边吃边说吧。” 眼风时不时扫过对面的阿姀,码齐了菜色,要悄悄地溜走。 旁边那耳门狭窄隐秘,描摹了无数遍的背影,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枣红色的门框后。 -------------------- 年轻夫妻创业秘籍:同舟共济 (最近赶论文实在一个头两个大,空巢作者人格分裂在线狂飙qaq) 第41章 沉醉 ===================== 人到了应酬场上,很难全身而退。 即便有些人是大名鼎鼎正二品的君侯之身,也难逃脱觥筹交错之下,一杯接一杯地灌。 章海也自知今日有些过头了,可看着小侯爷来者不拒,胆子也越来越大。于是一发不可收拾,喝到了暮色四合。 其他的宾客早就散去,连他的连襟魏虢晖,此刻也人事不省地躺倒在门槛底下。因为要送召侯,根本来不及照管他。 “给,您准备了马车,上车吧。”章海大着舌头,指挥着马车将脚凳放下来。 衡沚有点晕,眼前已经昏沉一片。对街的几个灯笼落在眼中都只剩一团光影,看不到形状了。周身都是自己浓重的酒气。他在背过人的暗处嫌恶地拧着眉。 估摸着自己这点量,要是在马车上摇摇晃晃,走不出坊间也许便要吐得人事不省了。 待那时候再回去,已经不成样子了。 不行,仅凭着最后的几分清醒,这点面子还是要争一争的。 衡沚背对着人摆摆手,随手解下一匹马,翻身跨了上去。 “好!”震耳欲聋的一声,平地而响。章海用力地鼓着掌,在静谧的暮色中十分显眼,“小侯爷身手,好!好!” 他夫人在身后半步的位置,无语凝噎地别开了眼。本是害怕衡沚听见了,明日酒醒来怪罪,很快过去堵住了章海的嘴。 可如今的衡沚似乎五感都闭塞了起来,人在朦胧一片中凭着身体感知控着马,摇摇晃晃地走着。 云程在街口等了半天,终于见主子出来,赶忙迎上去,“主子,您没事吧?”双臂也不由自主地虚虚接着,生怕一不小心小侯爷就掉下来。 衡沚只是看起来正常,脑子都成一滩浆糊了。看见云程,记忆不知道重回了哪天,口齿不清晰地念叨,“来得正好,我们,快马回去,回去……” “啊?”云程有点懵,“您看着醉得可不轻啊。”马跑得越来越快,云程就两条腿,不由追着跑了起来,“还好夫人叫我来了,不然您瞧着可不像今夜能回去的样子。” 仰天嘶鸣一声,马忽然被勒住,“你说,谁让你来的?” 云程停下步子,站在原地喘匀了两口气,接着解释道,“是夫人叫人来告诉我,说您八成醉得不浅,来接您回去啊。” 衡沚神思严肃地想了会儿,忽而一笑。 大街上的灯火很快都亮了起来,无论是打酒卖饼,还是歌舞酒肆,都一派欣欣向荣之态。 小侯爷穿着一身很显身段的玄色长袍,银冠将长发高高束起。人如玉色地坐在马上,突然这一笑,抓住了街上不少人的眼睛。 第81章 知道的不知道的,今夜街市上,都是银鞍白马度春风的好景。 可这好景心里想的却是,要是这是打马从东街边过,是不是正好会看到那命人来接他的,小侯夫人啊。 终究是没这么做。 衡沚拉练似的在道中疾驰而过,云程便在后面不停地追,一边追还一边高声清道,怕冲撞了行人。 依着主子的这性格,明日一早酒醒了还不得把赔罪的告示贴满城中每个角落啊。 维持着的面子,最后也没抵得住酒气翻涌。衡沚到了私宅门前,几乎滚落下来,趴在门口刚长出些新芽的树坑里吐了出来。 他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就更加胃中难受。人岔开腿跪在地上,塌着腰,头埋在臂弯里不停地喘。 门口的守卫见了,急忙几个人围了上去,连同着后赶到的云程,“快,快去请大夫!” 阿姀在屋中,抱着本从王敬元那儿拿的易经,仔细研究六爻。 正想着衡沚不可能离谱到要在那章海家里过夜吧,云鲤就破开门跑进来,“夫人快去门口看看,小侯爷昏过去了!” 阿姀叫她这么一吓,手上的书都掉在地上。 果然。 自打相识,总共有两次衡沚被灌醉的场景。第一次是宴请了城中一众富商,虽然没到人事不省的地步,好在最后是成了事,杯酒释赋税,解了衡启死后城中银钱运作的燃眉之急。 那天阿姀在街上遇到了周嫂子,毅然决然地将他丢下了。 不过衡沚想要求她同行,大约是不想那些歌舞姬近身陪酒。最后也没成,还是在脂粉堆里滚了一遭。 开了一次玩笑后,阿姀便不大提起这事了。一来临阵脱逃他也算心中有愧,二来衡沚遇到这种事也很不爽。即便是朋友之间,也不能日日揭短吧。 再就是今日这一遭。 因着宴会本是为孩子办的满月,自然也不会有歌姬舞姬。章海的夫人阿姀倒是见了几次,是个很精干的女子,也不会纵着丈夫胡来。 所以说若是昏过去,也只能是喝昏过去的。 云程背着人,将将过了石桥,正撞上阿姀。 “请大夫了吗?”阿姀侧身让出路来,抓紧问道。 云程点点头,一直追马接着又背起衡沚,来不及说话。他的体力虽然不如云从,其实也还算可以。只不过衡沚看着高瘦,实则身体很结实,负重一个他也是有点吃力的。 阿姀被那浓重的酒气一熏,也有点睁不开眼。 人的成长莫过于明明无比厌恶某事,却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而心甘情愿地去面对这份厌恶。 酒桌也许便是其中之一了。 她想起及笄那年,沈琮突然心血来潮,要为她办一场生辰宴。那是阿姀第一次喝醉酒,上至皇亲国戚下至满朝文武,都被告诫要送公主一句吉利话。 于是他们来个人说一句,阿姀就要喝一杯。宫中窖藏的好酒,即便是陈昭瑛心疼女儿,暗中叫人兑了水,也不是阿姀能招架得住的。 她整张脸喝得通红,人人都在戴着一副表面恭贺的面具来看公主的笑话。可她不能停,因为沈琮是皇帝,她可以违抗父命,却不能违抗皇命。 从那以后,酒量是练了出来,可对酒却也厌恶了起来。 衡沚大约也是一样。若是违了自己的心意应酬,便会像那次云鲤说的,将衣裳从头到脚烧掉,人也要洗掉一层皮为止。 在这件事上,他们倒是出奇的一致。 小侯爷人事不省,被放倒在床上。侧身躺着用手遮脸的样子,活像是阿姀来轻薄了他就要跑路一样。 想起从前崔夫人吩咐人大半夜送进宫给她的解酒汤,阿姀打算在大夫还没来之前去厨房弄一碗出来。 虽然具体的方子不太记得了,但凭回忆里的味道,阿姀想大概是陈皮、葛根与干草三味。崔夫人是怕她喝不进去,又放了些食蜜。 向来这几味大概也是很好找齐的,阿姀虽然也没下过厨,却可以看着人做,尝尝味道也是有用的。 这么想着,便转身打算走。 而手腕上平白生出一阵禁锢之力,衡沚掌心热得发烫,握住了阿姀,莫名也让她觉得热起来。 更重要的的事,云程和云鲤还站在一旁,就这么看着。 没由来的一阵心虚,让阿姀抿了抿唇,弯腰要将衡沚挣脱开来。 后者却似忽然醒来,模模糊糊地一把抱住了阿姀的腰。 救命! 阿姀瞪大了眼睛,求救般地看向云鲤。 抱就抱了,这人力气怎么这么大啊,索命吗? 云鲤适时地装作看不到的样子,与云程装模作样地对视起来,“对了,新夫人刚才说了,是陈皮葛根和甘草,再加食蜜是吧?” 云程认真地点点头,“是,不过这食蜜也可不放,晚上食了会牙痛。” 阿姀:…… 叛徒甲,叛徒乙。 院中同垒兔子窝的情谊一刀两断!从此以后,你俩就改名叫这个了! 两个人大约也怕挨骂,说完一溜烟似的跑了出去,还细致地掩上了门。 今夜受伤的无非只有阿姀罢了。 阿姀长眉一紧,推了推这赖皮的醉鬼,“放开啊衡沚,勒死了。”语气里已经有几分放任自流的无奈了。 无论如何也不该是这样吧,本着先前那点轻易帮忙照看他一二,怎么还犯起混了。 第82章 衡沚闭着眼垂着头,瞧着像丧气的犬。手放在他面前,还会感受到滚烫的呼吸。 “什么?”阿姀听见他嘟嘟囔囔开口,凑耳朵过去听,竟然是在叫母亲。 得,白捡一儿子。 阿姀弯腰,想看看这人究竟醉了几分。 不想刚刚看见脸,那冻湖水般的双眼就睁开来,吓了她一跳。可也只是一瞬,立刻又恢复了醉中朦胧的状态。 原来是天生一双冷峻的眼睛。 “阿姀。”他声音很轻,才清醒过来。 方才半梦半醒之间,还以为 “醒了吗?”阿姀觉得好玩,大着胆子将他的脸颊捏得鼓起来,“给我涨辈分,我可不给发压岁钱啊,我很穷的。” 倒是也不反抗,只是酒气这会儿上了脸,摸着的每一处都是烫的。 “很快就有钱了。”衡沚这样语气淡淡,不听指挥的手臂终于松开了阿姀,“我今日,办成了一件事。” 还有一点翘着眼角,不知道是自上而下看他的缘故,还是他真的有些骄傲。 阿姀只当是醉话,顺着人的心意问道,“嗯,什么大事啊?” “你偷偷跑了,之后宴上的人,都想让我在他们的生意置产。”他将双手向后一撑,肩胛的地方凸起来,像山尖一样。 “我现在,是半个城的东家了。” 色调单沉的衣裳,仿佛也随着整个人的意气风发而熠熠生辉。 阿姀不知道他从前是什么样的,可相识的这段日子里,头一次见他流露出这样的表情。 这样毫不掩饰地,昭示众人,自己抬眼就是青天。 “好。”先是夸赞地点点头,而后再打击他一句,“现如今你比我还要穷了。” 衡沚:“……” -------------------- 我也得买两瓶喝喝了(bushi) 第42章 有变 ===================== 阿姀醒了个大早,却浑身哪儿都不自在。 浆糊黏住了眼睛,刀枪打肿了四肢,约莫只有灵台还是清明的。 其实也不是没睡好,是昨夜基本就没睡。 云鲤走进院来通传,见阿姀站在门口打着哈欠,不由地又想起方才云程说与她听的,昨夜的场景。 小侯爷先前是醉了,但似乎不太闹腾,醒酒汤端来时还在与阿姀说话。 云鲤跟云程也不便多待,放下就走了。大夫来时开了剂更猛的解酒药,只说喝了好好休息便可。之后人就走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好像事情到此为止了。 而金属划响地面的声音,是半夜三更传来的。 晚上是云程守夜,他裹了个被子蹲在树上睡觉,忽然被这声音惊醒,立刻俯下身察看是什么情况。 而这场景便是任凭云程怎么细想,也想不出来。 他的主子只穿了件中衣,一手提着长刀,一手牵着披头散发的夫人。 云程一激灵,连瞌睡都消散了,只是不敢贸然下去打扰,于是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蹲着看。 大夫开的醒酒汤熬得又浓又苦,远不如阿姀的那碗甜。由苦入甜易,由甜入苦却难。 于是趁着没人盯他,那碗汤一滴不剩,全倒进了院门口那颗不开花的玉兰树。 做这事时,他还很清醒。 阿姀正巧饿得两眼昏花,看他听话地端起碗,便想跑去厨房找点吃的。 于是这一疏忽,便促成了自己半晚上的痛苦。 衡沚将她的双臂打直,冰凉的刀柄塞进手中,阿姀猛地睁开了眼。 “握好了。”衡沚根本没给她反应的机会,以相同的姿势站在她身后,覆住她拿刀的手腕。这刀是真的很沉,阿姀端了一会儿,明显感受到手腕酸痛。 接着,忽然就将他们如今同进共退的右手向后一缩,向后弯腰一捞,挽出个漂亮的花来。 刀尖剐蹭在地上,带出了一道火星。 “衡沚,你疯了!” 接着的招式一个接一个地流畅,不管阿姀是否跟得上,步伐里是否散乱,强制带着她舞了一套刀法。 眼前的场景迅速移转,灌耳的风声与刀鸣时刻点醒她,别跟醉鬼一般见识。 折腾来折腾去,阿姀也再难睡着了。于是想着早起去铺中盘个账,正巧答应了的余款,今日章海该来结了。 “夫人肯定没睡好吧,要不我让厨房做点馄饨来,好解个困?”云鲤跟着她的步子,走出了这个给她阴霾的院子。 “不了,太早了没什么胃口。”阿姀转头看她一眼,“有事要说吗?怎么这么早来。” 廊下有洒扫的几人经过,对着阿姀行了礼。 云鲤很有眼色地住了口,等人过去才低声说道,“昨日小侯爷是否与您说了他要办一桩白事?” 见她神情正色,阿姀点了点头。 “我就是来与您说这事的。”云鲤扶着阿姀还酸得发抖的手肘,一同跨过了门槛,“这桩白事原本就是要托付与您的,便是小侯爷的母亲徐夫人的冥辰。” 原来是这样,还真不是说说而已。 阿姀忽然觉得有点沉闷,就像今日这要晴不晴,要雨不雨的样子。 他们一直将自己叫做新夫人,是因为曾经的召侯府中,只有一位夫人,那就是徐氏。 徐氏年轻时,也是容貌秀美的名门姝女。即便父亲一生只做到通议大夫,在都城这块寸土寸金的地方并不算鲜见。 第83章 一纸诏书,就判定了她的命运。离开自幼生长的地方,远嫁到恪州去,一去便是一生,再也没有回到自己的故乡。 那时候的衡启不到而立,俊勇不凡又官至一州之首,无人不艳羡徐氏。 可再光鲜亮丽,也仅仅只是表面而已。她嫁到了侯府,也曾仰慕郎君,希望自己做个贤良淑德的好妻子。 衡启似乎对她的努力并不在意。那时的恪州还有战事,每每出关迎战游北,衡启帐中从不缺女人。或者是随侍的婢女,或者干脆是舞姬。 待徐氏第一次发现时,已经身有孕四月有余。 人心是最难测算的。前一日送行时,还在夸赞你做得糕饼味道极佳,劝你好好养胎的夫君,转眼就会与旁人在帐中欢好。 妻子对于衡启来说,似乎从来都不是人生中重要的人。连召侯夫人这个名头,都是可有可无的。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越来越冷淡,徐氏也越来越失望。 尽管陪嫁的赵姑姑一直劝徐氏要刚强些,徐氏也仍旧心灰意冷懒得去管。对自己的人生,她毫无选择的余地。 听之任之,或许也很好。 衡启无论如何在外花天酒地,她仍旧是召侯夫人,年幼的衡沚也出生封为世子,数年来不曾改过。对衡启来说,一个宽容放纵的妻子,生养了他的嫡子,又毫无背景,对他来说再好不过了。 徐氏曾以为,这样的日子,一直会持续到她自然老死的最后一日。 衡沚自小就是乖孩子,这令徐氏十分宽慰。即便很少得到父亲的陪伴,他在成长上也很少令徐氏操心。 读书练武,无不勤勉。除此之外,也不乏一颗嫉恶如仇的心。此生荣华富贵已经有了,除了希望他长成能够担起责任的顶天立地的男子,一生顺遂地娶妻生子,相携百年,好像也别无所求了。 水中之陆,曰沚。衡启是一滩浑浊又腐烂的死水,恪州是令徐氏孤立无援的茫茫大海,她希望儿子能明净澄澈,站在净土上。 而这一切,都在她突发急病时戛然而止。 “也许人生而有命数,那时娘子就这样对我说,她已经病得起不来床了。”赵姑姑目光放空,仿佛在思索很久之前的事。 可是从徐氏薨逝至今,满打满算不过也十年。而今已是隆安三年,令徽的年号早就是过眼云烟了,而留在令徽这个年号里的人,也快要随记忆而消散了。 阿姀沉默地听着。 耳房内,桌上有新添的茶,那灼热的白气蒸腾而起,却氤氲着某种使人悲凉的氛围。 今日来问她,倒是问对了人。 “我还是习惯叫她娘子,她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她是生生在这侯府中熬死的。”赵姑姑一想起衡启,便恨得眉目狰狞,“衡启这人,活该死而不得超生!” 话头一转,冷肃地看着阿姀,“临近冥辰,你又如何能体会世子年幼丧母的感受。” 是啊,阿姀低头轻笑一声。 “赵姑姑,我知道您一向看我不顺眼。不过也无所谓,我也看您不大顺眼。”阿姀懒得争论这话,“我活到如今年岁为止,只在逢年节见过母亲,怕是一双手也数得过来。” 陈昭瑛的面容,似乎已经开始随着记忆而模糊了。就像赵氏提起徐夫人一样。 “后来父亲死了,原以为就能见到母亲,好歹问问她为什么将我丢给旁人。”回想起那天,在崇安殿中,阿姀心中仍旧堵着疼,“不久她也死了。” 赵姑姑看了她一样。 “这世上又有谁是美满的,我见过十几场丧事,他们都有不同的死法。人间的苦难,多了去了。若是想自恃苦难就得到一切优待,还不如就近找个超生的办法算了。衡启比你,更深谙为人之道。” 还带着些凉薄笑意的话说出来,如同重石一般砸在了赵姑姑心上。 在她看来,阿姀不过是个卑微的浣衣女傍上了世子这颗大树,妄想一步登天罢了。没想到年纪轻轻,对生死之事看得比自己还透彻。 阿姀觉得她年纪大了,也不好再以话刺痛她,委婉地说,“小侯爷说城郊半山上有个虚云观很是灵验,想不开就去拜一拜。” 别每天总揪着我挑错了,阿姀想。 反正这个侯夫人也做不长。 ----------------------- 侯府。 衡沚宿醉醒来,已经是当日午后。 此刻头疼欲裂,昨夜倒掉的那碗醒酒药没能有机会解救他与水火。饶是换了缓带轻裘,也看着冰封一般。 手上收整的,是母亲徐夫人的一些遗产。 徐氏是个十分前瞻的人,每年都将自己攒下的份例以衡沚的名头,寄存在广元寺。一切对外放贷的寺庙统称为广元寺,钱贷给庙里,更成了放贷的贷主。 看了看契券最早的时日,也是惠舒二十四年的事了,那时他才三岁。 眉心不安分地突着疼,衡沚不免闭起眼伸手揉了揉。 云从敲了门进来,静静在三丈远的地方站着,“主子,贺管家那边有消息了。” “说。” 云从走近几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又熟练地退开。主子今日显然没什么好心情,他还是别再触霉头比较好。 省得下次再有辛苦又费力的任务,还是他去。 衡沚思索了片刻,竟笑了起来。 第84章 手上的契券全都收好塞进袖中,衡沚从母亲从前经常靠着的软榻边起来,周身的灰尘轻巧地拂了拂。 “这戏,本侯倒想看看,怎么接着唱下去。”衡沚眼中那种目空一切的骄矜,使他看起来胜券在握。“走,先去一趟广元寺。” 与此同时,上山的平坦路上,还有另一架去广元寺的马车。 -------------------- 作者点评:渣男不得house 第43章 难安 ===================== “母亲,我被盯着做了一天刺绣,怎么还不能歇会儿。”褚晴方坐在褚夫人对侧,苦哈哈地揉着眼睛,“我真要困死了。” 褚夫人神色严峻,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们到广元寺来做什么呀?”褚晴方又问,“来贷钱吗?” “别多嘴!”褚夫人眉头一皱,烦躁地冲她喊道,“一点闺秀的端庄都没有,你以后可怎么办!” 褚晴方被吼得一愣,不自在地拧着手指。 车夫在前,同样沉默地驾着马。一阵快似一阵,车里逐渐颠簸了起来。母女二人忙扣住马车壁沿,才没不慎被甩下去。 车帘被风吹得飘起来,褚晴方这才看清了窗外。浓云压着天际,仿若伸手可触。春日的芳菲迤逦,全都在这阴霾中荡然失色。 今日实在不是个出门的好日子。 “夫人,小姐,到了。”随着马车外传来的声音,颠簸终于停了下来。 褚晴方的瞌睡醒了大半,率先推开门,“蒋叔,怎么是你来驾车?” 蒋旭看着小姐诧异的表情,不由向里望了一眼夫人。 “怎么了?”褚晴方不明所以,在两人之间相互查看端倪。她的母亲仍是一副严肃的面容,可显然这两个人有什么事将她瞒在了鼓里。 蒋旭是褚夫人从钦州送嫁来的守卫,一直跟着她留在恪州。毕竟成了婚,外男亦不好入内宅,所以蒋旭便承担整个褚府的护卫之责。 平时他是不会随母亲出行的,可今日? “下车吧。”褚夫人下巴微扬,示意女儿随着出来。 蒋旭跳下车,将手臂抬高,扶着两人下了车。 还没等收拾衣装妥帖地进寺门,身后便传来一阵马蹄声。 跟着声音回头,褚晴方发现,来人竟然是多日不见的小侯爷。 她的脸色一下子黯淡下来。 饶是过去的那一段情已然打算好了要抛却,这突如其来的相遇,也足够令人心下兵荒马乱。 “见过小侯爷。”褚晴方站在母亲身后,足够端庄地敛衽行礼。 衡沚缰绳一收,停住了马,点了点头权作平礼,“褚夫人,今日怎么也来广元寺?” 这时褚夫人的脸上,总算有了些勉强的笑意,“妾身听闻广元寺的平安符灵验,带着小女来求一个。今日却是巧了,小侯爷也来求符吗?” 她抬起头来,却见衡沚也意味不明地看着她。 一时之间,气氛便显得有些怪异。 衡沚跃下马来,理了理衣衫,“夫人好兴致,本侯却不信这些,先走一步。”说罢竟舒展双臂,拱手见了一礼。 褚晴方吓了一跳,也赶快矮下身。等再抬头时,眼前清风一阵,人早就提衣进去了。 云从在他身后,默默地牵着两匹马,走到一旁的数前捆好,也跟着进去了。 蒋旭走上前,低声问,“夫人,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褚夫人出神地思量了许久,久到褚晴方的袖间都被风灌得冷透。虽然已经三月半,北地的倒春寒仍及不可小觑。 “他们不一样。”这是她最后的结论。 褚晴方还是云里雾里地,直到跪拜在大殿前,仍是心思深重的模样。 这一行,他们三人之间没有一处是敞亮的。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都在暗自叵测着。 “施主,要诚心啊。”老和尚笑得慈祥,在褚晴方耳边提点道。 褚晴方一回神,见母亲已经站了起来,正在盯着她看。她赶快跟着站了起来,有些羞赧地对老和尚道歉,“我失礼了,烦请师父见谅。” 老和尚仍旧笑着,双手合十叹了一声,“阿弥陀佛,施主是为自己而求,何苦向我道歉。两位,这边请。” 及他侧身相邀,褚晴方这才发现,佛像之后有个檀色小门。而母亲已经越过她,大步地随着老和尚往那里去了。 殿外的蒋旭抱臂看着这一长一幼,是他毕生的使命。云从黄雀在后地看着这一幕,蒋旭的背影苍凉而深沉,似乎已经昭示了他的命运。 待那两个影子看不见了,蒋旭才转过身。 “阁下,小侯爷这边有请。” “小侯爷?”蒋旭眉心微蹙,并不敢轻易相信,“在下素来与小侯爷无甚交集,小侯爷有何吩咐?” 云从一板一眼地扮演着传话的鹰,“见了面,才知道。” --------------------------- 阿姀心事重重地坐在铺子里,手上的几枚铜钱捏来捏去,说不出哪儿不对。 书上说,铜钱起卦要避开喧闹,择清净之处上佳。 阿姀看着眼前人来人往的样子,手中一个没捏住,铜钱就在桌上散了一片。手顿在半空,阿姀忽然想起王敬元说的,六爻起卦切忌答非所问。 今日属实不是什么潜心学习的好日子。 郑大从外头抱了一筐灯烛回来,阿姀抬头去瞧,“他给的什么价?” 第85章 白烛挑了几根拿给阿姀看,郑大顺便将东西放下,自己倒了口水喝,“灯烛铺说,给咱们算的八成之上再八成,以后若是要货也如此,算给您的酬谢。” 捏在手中,烛身温润修长,凑近细嗅,还能闻到淡淡的檀香味。 这个点子,起初阿姀只是与灯烛铺的掌柜商议时随便一言,说红烛与白烛,若是能分场合燃烧出不同的味道,也许会卖得更好。 没想到掌柜也放在了心上,还真将这香烛做了出来。 此香烛又非彼香烛,如若说白事时,尚可一边燃烛一边点香。可若是红事,再在洞房中点香料难免闷得慌,阿姀便是亲身体会。 且一般在洞房点的香多少都是浓郁的香型,闻久了鼻子也不好受。 红烛做了许多不同的香味可供来客选择,而白烛则选了最普通的檀香味。白事好静,檀香也可以帮助人快速沉静下来不生别的杂念。 今日拿来的这一筐,是准备在徐夫人的冥辰上用的。 既然这事交给了她,阿姀想着便应当尽心尽力地办。虽然说身份尴尬,委实算不上徐夫人正儿八经的儿媳,但作为朋友的母亲,也该尽一尽自己的哀思。 “好,放进二楼库房去吧。”阿姀将东西原封不动地放进去,又嘱咐道,“轻声些,别吵醒萍娘了。” 郑大应下来,带着东西;三两步上了楼。 阿姀长舒一口气,捏了捏酸疼的肩颈。这一疼,就让她想起衡沚来,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醒的,此刻又在做什么。 其实回想起昨夜被迫体会的那一套刀法,还确实凌厉敏捷,连动作都流水般漂亮。 阿姀有心想学点本事自保,又怕自己并非童子功,年纪大了学不来衡沚的功夫。再说他那练武必定很苦,怕是并不适合自己。 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一个会武的女子,也不必讲求内力要多么深厚,只要有些花招能退敌也好。 这样一想,脑海里第一个出现的身影,竟然是冬猎时草场上那个高束马尾的女子——秦熙。 前几天长史夫人安氏来串门,还说起秦熙来。说她到了年纪,继母杨氏有心想给她寻个夫家嫁出去省事,可刺史有言在先,不许将他独女远嫁,要在跟前就能看到的。 除了这一条还不算,还要门当户对,不能下嫁委屈了女儿。 杨氏气得直与他顶嘴,说这满恪州你的同僚,有几个家中有适龄公子的?这番挑三拣四,不如去问问人家小侯爷还纳不纳妾罢了! 刺史好一通生气,当场就甩了杨氏一巴掌。秦熙就端着盘花生,站在旁边看戏。 杨氏哭天喊地一番,又给自己赚了个禁足。那洪钟般的声音,传遍刺史府上上下下,说道:“谁要再想把他亲闺女打发了了事,随便就敢对小姐的婚嫁口出狂言,全部扔出去发卖!” 于是秦熙就这样闲适地待在家中,偶尔跑出去骑骑马,晒晒太阳,好不悠哉。 阿姀想着,过几日等这番事落停了,倒是可以上门去找找她。 可没想到这番打算只初露头角,就要眼下当即夭折了。 郑大放好了灯烛,慌慌张张从楼上跑下来,便走便叫,“娘子,娘子不好了!”说着奔至阿姀面前,焦急说着,“我方才不小心碰倒了东西,萍娘也没见动静。我不便上前,怕是晕过去了您上去看看吧!” 阿姀一怔,转身丢了句,“去杏安堂请大夫!”便拎着裙子飞也似地冲上了二楼。 下午赵卓去了章海府收银子,这会儿还没回来,连周嫂子今日也轮休。本想着萍娘带着孩子在楼上休息,阿姀就没去打扰她,也没听见孩子哭,想着应该没什么事。 怎么突然就昏过去了? 走到萍娘床前,阿姀喘着气,见她脸色苍白连忙摇晃着她,“萍娘!萍娘!”人是没叫醒,却将熟睡的孩子吵醒了。 阿姀只好手忙脚乱地抱起孩子,生疏地哄着,一边再去探萍娘的鼻息。 还好,还有气,算是暂且放下心来。床头的药碗只剩了点汤底,可见她今日吃药并没有什么不顺。 东街到西街来回尚需要时间,可千万要撑住啊,阿姀心想。 老楼梯上传来吱呀的踩踏声,阿姀连忙探头去看,还以为是郑大这么快就回来了,却不想是周嫂子。 她一边走一边说,“怎么路过发现门关了,阿姀,你在吗?我有事跟你……”看到阿姀抱着孩子焦急的神色,周嫂子一愣,“这是怎么了?” “萍娘不好了,已经让郑大去叫大夫了。”说着,孩子又在阿姀怀中挣扎着哭起来,约莫是姿势不对,弄得他难受了,“好好好,不哭不哭。” 周嫂子忙过来伸手,“我试试吧。” 两人谁也没有养孩子的经验,全是在摸索着哄。阿姀便将小小的一团递到周嫂子怀中,自己过去看着萍娘的状况。 “对了,今日不是轮休吗,你怎么来了?”萍娘的额头滚烫,阿姀赶快捞了条湿布巾给她敷住额头。春日里的井水也冰凉刺骨,拧着布巾,不由缩了缩手。 周嫂子抱着孩子轻轻晃着,表情也严肃起来,“我本去坊里相看宅子不是吗?出来时却听大街上人说,今日广元寺那条山路上有了命案!” 这话引得阿姀回了头,“命案?” “是啊!”周嫂子目光惧畏,“可你猜这丢了命的是谁?” 第86章 阿姀看了看她,轻声问,“是谁?” “是那参军府的夫人!” “什么?” -------------------- 衡沚:郑重澄清,本人非崔姀不娶,绝无纳妾的打算,忠贞不渝,从我做起。 第44章 识破 ===================== 山坳的碎石之上,树荫还没长起来,嫩绿的叶子还是新芽。 衡沚随意撕了一角衣摆,坐在石头上,随意缠着流血的右手。布头咬着,与另一手配合拉紧,显眼的红色又浸湿了布条。 “主子。”云从从远处奔袭而来,见着他快速一拱手,“您手没事吧?” 小侯爷对自己的伤毫不在意,“褚晴方呢?” “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替她甩开了追踪,引她往城中夫人那儿去了。”云从方才累得要死不活,紧赶慢赶地跑了个来回,就是为了这件事。 若不是眼下不好惊动,今日没带别的人来做准备,也不必麻烦到阿姀身上了。衡沚捏着袖中那个福袋,有些无奈地松了口气。 褚夫人的尸身,就在不远处的马车上躺着,正在等褚府的人来妥善带走。蒋旭一路躲逃,不知所踪。 而褚晴方,亲眼目睹母亲死在面前,吓得魂飞魄散,好不容易才让她清醒了逃离。 广元寺的香火还有阵阵散不去的余味,在空中淡淡飘着。到了僧人们晚课的时辰,林中飞鸟也渐渐没了声音。 悠远的钟声在山间回响着。 衡沚是一个冷静自持的人,寺庙、道观,无处不踏足过,可世上万千种神,却一个都不信。虔诚若是有用,那早在他跪着祈求母亲康健时,就已经灵验了。 求人,倒不如求己。 可有句话却说的很对,万事万物,皆有因果。 他周身的血腥之气太重,但这是既定的选择,不可能半途而废。 方才从寺中出来,那慈眉善目的方丈掏出一个平安符来,递进他手里。 还没来得及拒绝,方丈便说,“信与不信,皆是善缘。我与施主有些缘分,这便当是贫僧的好意好意,拿去送给至亲至今之人吧。” 还好打斗时没沾上血,衡沚默默地想。 “主子,今日这事?”云从跟在自家主子身后,吞吞吐吐地问。 “依你看呢?”转了个圈,问题又抛回给了面前带着疑问的人。 两人并肩走着,衡沚以指绕圈,吹了声长哨,呼唤方才跑散了的滔行。 滔行这小马,脾气骄纵得不得了。不仅在人前威风凛凛,在自家的马厩里也要称大王。虽说这声长哨是唤它的,但只要滔行找到了路,云从的那匹马也会跟着一起回来。 方才与那伙人打斗,衡沚和云从都不同程度受了伤,没有坐骑走回去当真是费劲。 何况天色渐晚,这山路上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 “之前您与夫人在宕山遇见的……打斗时属下清楚地看见他们的衣服,确实是麻的。方才也去验证过了,是‘邑’字不假。”云从一边回想,一边陈述道,“可他们为什么要杀褚夫人和褚小姐呢?” 衡沚走到一具尸体面前,抬手扯掉了尸体戴着的面具,“你看看。” “这是!”云从睁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这是贺管家!” 人已经开始凉了,身形上比往常瘦小些,可脸确然是贺管家无疑。他死于云从刀下,这道贯穿的伤口云从还记得是如何捅进去的。 可那时竟没发觉,这是自己跟踪了半月有余的人。 “这事不能怪你,你不了解邶堂。”衡沚看了看面具上的花纹,“身形上的差异,是为掩人耳目而特地服用的一种药物。这种药极伤身体只在江湖上听说过。” 贺管家显然是邶堂的人。 衡沚联想到春宴那日,阿姀在树坑中发现的羽禽尸体,本就在怀疑贺管家。奈何这半个月来云从一直跟着他,并没有什么大动作。 直到今日,他漫无目的地在城中逛了大半圈,然后走进了昌庆楼。 四周有眼线,是以云从并未能靠近查看他到底见了谁。等他离开时,面色并不松快,一路返回了自己的宅邸,再没有出来。 接着云从看到褚夫人匆忙带着褚晴方出门,他回到侯府将事情告诉了衡沚。 褚夫人来广元寺,一是为了将自己的嫁妆和这些年来的积蓄全都以褚晴方的名义寄存,二是为了求广元寺的老和尚念在她时常来供香火的份上,保护自己的女儿。 说这些话时,衡沚就在老和尚禅房的里间听着。 褚夫人多半是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东西,察觉到了自己性命不保。 “叫州府公堂的通判来了吗?”衡沚问道。 “已经通知了,不会比褚府的人更慢。” 正巧,这些不该知道的事,衡沚偏生也想知道。 没过多久,两路人就一道来了。 衡沚远远看着马蹄踏起的尘土,褚惠乘的马车在前,四角悬着的铃铛泠泠作响。 他几乎是从车上跌落下来的,走到了衡沚跟前,也顾不得尊卑,只呆呆地问了一句,“我夫人?”话未说尽,眼圈都红了。 褚惠的长袍沾了血,人静静地站在停放褚夫人的马车之前。 人就那样躺着,再也不见了笑模样。 褚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那样看着,眼泪不自知淌了一脸。 第87章 生死两茫茫,如今就是有再多想说的话,也都不必讲了。 衡沚走过去,轻拍了拍这个年已五旬的男人,“参军节哀。” 褚惠起初并不喜欢恪州这地方,苍凉又荒芜。一草一木,都让他难以接受。蒋氏自嫁给了他,举案齐眉的日子才让褚惠真正将心留在了恪州。 她的脖子上手掌长的一道刀伤,四周是干涸的血迹,残酷地将死亡这一事实,铺平陈述在褚惠眼前。 “夫人今日出门……”说不了几个字,褚惠便喉头生涩地哽咽起来,“我还未与她道过平安呢。” 在褚惠难以自抑的嚎啕泣声中,通判带着州府的衙卫冲衡沚行了礼。 “小侯爷示下,这些尸体,下官先让人带回公堂,还是就地查验?” 杨思是衡沚亲提拔上来的人,不过他也自己争气,在官职考核中拿了榜首,才能顺利调度到公堂来。如今一切案件公文,接过他手,衡沚便少了很多麻烦。 “天色已晚,带回去查验吧。”衡沚背对着褚惠,以眼神示意了杨思。 杨思是个机灵人,不置他问默默地带人收敛尸体,“是,下官明白。” 滔行踱步着,后面跟随着云从的白马,总算是找到路回来了。 “斗胆请问小侯爷。”褚惠一噎一噎地,甚至有些不敢问出来,“我女儿晴、晴方她……” 褚晴方最终没有求平安符。老和尚对她说,观她面相日后必坎坷,不如佛珠常常在手,磨一磨心性。 不过还没来得及带走,这坎坷便先找上门了。 衡沚拿出褚晴方求得的那串珠子,递给了褚惠,“参军放心,令爱跑散了,此时也到了城中,并无性命之忧。” 褚惠狠狠地点了几下头,“好,好。”随后竟双膝一弯,施了个大礼,“来的路上下官已然听说了,夫人与晴方途遇歹人,若不是小侯爷出手相助,即便是晴方我也留不住。您的救命之恩,下官没齿难忘!” 这一长拜,衡沚并未阻拦。虽然没救得下褚夫人,他仍是看在褚夫人临终哀求的面子上,救下了褚晴方。 衡沚并不是冷血无情的人,即便他心中尚有未解开的谜题,眼前的杀戮,也难以抵挡一个母亲保护女儿的心。 何况褚晴方什么都不知道,就算她死了也无济于事。那些人追到一半,也就径自离去了。 目标从来都只有褚夫人和蒋旭罢了。 “不必客气,本侯便先回去裹伤了。天黑难行,参军保重。”衡沚跨上滔行,在背后阴沉漆黑的树林映衬下,像一尊冷峻的雕像。 连同这句话的语气,也不悲不喜。 褚惠目送着他驾马而去,眼中的情绪深邃沉重。 ----------------------- 城中宵禁将至。 夜间阴风阵阵,行人一下子便少了很多。店家们筹备打烊,灯火也逐渐熄了下来。 水长东中摘掉喜庆的红,点燃的白烛凝起了一股浓郁的悲愁气息。 萍娘还是没有撑过这个春日。 大夫来时,诊了脉便说萍娘已然气血两亏,是无以为继了。用银针刺了穴位,才让她算是回光返照,醒来了片刻。 为了不打扰夫妻最后的时间,阿姀同周嫂子都留在了楼下。 “当真是好人不长命啊。”周嫂子恍神,喃喃道,“她的孩子还这么小。” 阿姀也长叹一口气。 虽说赵卓其人,确实不算什么好人,可世上也无盖棺定论的坏人。萍娘和她襁褓里的儿子,更是无甚过错。 世间的苦难从来不肯低头迁就人,凭谁富贵穷苦,都摆脱不了注定的命数。 赵卓一声凄厉的哭喊传来,还是让绷着弦的阿姀心中猛揪了一下。 周嫂子连连哀叹,郑大沉默出神。 “我去棺材铺问问,还有没有现成的好木料,给萍娘订个好的。”阿姀站了起来,语气低沉,带着些无可奈何。 “赵卓不会受的。”周嫂子抬头,眼含忧愁看着阿姀,“咱们已经帮他太多,他快要直不起腰来了。” 阿姀没有动容,长眉蓦地收紧,“这不是为他,是为萍娘。他若受了便罢,不受,就从月钱里扣吧。”默了默,又说,“他还有孩子要养,我们也还是缺跑腿的人。” 若是在旁人听来,这便是顶顶刺耳的冷血话了。 可周嫂子和郑大都知道,几桩事如同乱麻一般齐齐缠在了阿姀心头,她心中思绪纷杂,此刻正是头疼疲惫的时候。 “你去吧,路上小心。”周嫂子嘱咐道。 阿姀才将门打开来,空荡荡的街上便见有一个狂奔着的身影。 这个身影是何等眼熟,还没等阿姀思量出一个名字来,那身影驻足楞了几秒,竟直直向着阿姀奔来了。 “小侯夫人!你救救我,有人要杀我!” 阿姀瞪大了眼,手上的动作也滞住了。 竟然是褚晴方。 身后的老木楼梯上,赵卓抱着萍娘的身体,一步一步沉重地迈下来,听见褚晴方哭倒在门前,抱着他视若恩人的掌柜娘子哭喊,一时不可置信。 “召……召侯夫人!” -------------------- 阿姀:(无语)又开始掉马了…… 第45章 对峙 ===================== 这句话有如蛛丝,无形中将阿姀钉在了原地,四肢都僵住了。 第88章 “你竟然是……宕山与召侯一起的,召侯夫人?” 连同泣涕不止的褚晴方,也收住了声音,此刻一起望着怀抱着妻子的赵卓。 赵卓看着底下几人的目光,意识到了这么久以来只有自己被蒙在了鼓里。 昔日的救命恩人,一朝成为了可能害死自己友人的凶手。对于此刻刚刚遭受了妻子离世的赵卓,几乎是灭顶的伤害。 他感到自己的手臂在不停地发抖,双膝也绵软难以站立,只好缓缓将萍娘放在了楼梯之上。 阿姀看着他动作,一句解释的话说不出来。 所有的字眼都是苍白冷漠。 早知道会有一天在赵卓面前将自己的身份掀开,可没想到是这样毫无筹谋,这样突然地被披露。 可这不是在场任何一个人的错。不是周嫂子,不是郑大,不是死去的萍娘,更不是此刻门口伤痕累累的褚晴方。 人做亏心事,骗取他人的友善,是迟早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 “你想问什么,一会我如实告诉你。”阿姀的目光自下而上,平静地看着他。 周嫂子默默地走到门口,将褚晴方扶了起来。她像只受了惊吓的猫,眼神处处闪躲,一碰就发抖。她拖着脱力的双腿,一时间站都站不稳。 “谁送你来这儿的?”阿姀转身,捉住褚晴方的手肘。 褚晴方也没想到,她竟然能在这里遇见她。 这段时间她一直甚少出门,只知道东街似乎有两个女掌柜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别具一格地做着红事筹划,连召侯都在章海的家宴上找她办母亲冥辰。 没想到,原来这人,竟是阿姀。 原来衡沚,竟然纵容她这样做入不得大雅之堂的事。 褚晴方心中一方面凌乱哀痛,一方面又冷静地想着阿姀的身份,思绪如漫天的箭羽一般,将她扎了个透彻。 阿姀的手心温暖干燥,仅仅是拖着她的手臂就让褚晴方感到心安。 而她也突然明白了,为何逃命之时,云从在她耳边坚定地嘱咐,让她往东街跑,这样才能活。 衡沚原来是在他们之间无言的默契押宝,阿姀一定会救下褚晴方。即便跑到城中时,身后已无追杀。 原来她的性命,也可以是他豪赌的筹谋之一。 “小、小侯爷。”褚晴方的牙关不住地打战,嗓子发出了声,她才感受到刀割般的痛楚和腥甜的血锈味。 衡沚打的主意,确实奏效。 阿姀也不知道他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显然眼下褚晴方留在这儿,街市之上一览无余,并不是什么好的藏身之处。 “郑大,有件事,我现在只能托付于你。”阿姀用袖子,将褚晴方脸上的血污擦了擦,才看向郑大,“能否请你借着给召侯私宅送祭品的机会,将她一并带去私宅。就说小侯夫人说了,交给一个叫云鲤的侍女。” 腰间的桃子扣饰解了下来,一并递给了郑大,“就以此做信物,云鲤会知道的。” 这扣饰是云鲤从库房中挑出来给阿姀的,她说日常阿姀穿的裙子太素,非要挂在阿姀身上做装饰。 此刻却派上了用场。 “娘子放心。”郑大机敏地从木台上将周嫂子戴的幕篱取来,递给了褚晴方,“我一定安稳将人送到。” 褚晴方抱住阿姀的腰,眼泪又顷刻而下,“我,我害怕。” 阿姀顿时蹙起眉头,“死你怕不怕?” 刺得褚晴方一愣,下一刻就被阿姀拎着像小鸡仔似的递去了郑大那里,“不想死就乖乖跟着走,到了家里就不用怕了,衡沚会护着你的。” 如同热汤一般,这句话熨帖了褚晴方一颗慌乱无定的心。倒并不是因为最后一句,而是阿姀说了“家里”。 家里。 当她经历过大起大落,母亲死在眼前的劫难时,阿姀短短两个字的善意无异于雪中送炭。 是当她快要被漫天彻骨的大雪覆盖侵吞时,一捧救命的烈火。 而阿姀则是根本相反的心理处境。 她只有两只手,每只都被塞上了一个烫手山芋。此刻能打发一个算一个,都是好事。 郑大将人和那筐白烛连同纸花一起带走了,偌大的铺子锁上了门,如今只剩下了他们三人、一具尸体,还有一个失去的母亲的小儿。 “问吧。”阿姀疲惫地坐进椅子里,手却警觉地摸到了椅子下面藏着匕首的地方。 室内仿佛骤然冷了下来,平日瞧着颜色温润的油纸灯笼,也凄惶地随风轻轻荡着。 “张十六……”赵卓盯着她,眼中敌意骤增,像淬了檐上未化的冰碴。 阿姀此时忽然想起了衡沚来。 他那种虚实不分的声势,次次如汹涌海潮,叫人探不清底。 拿捏着他的神态动作,阿姀将手臂搭在椅子扶手之上,捏着自己的指骨,“张十六死了,我和小侯爷在宕山上带着他回山庄,路上被伏击,是邶堂的人杀的。” 赵卓听后,身体一僵。 阿姀的目光直直地锁着赵卓,很快捕捉到他的异常,继续说道,“邶堂,你应当很熟悉吧。” 她的轻声慢语,落在赵卓耳中,就是慢刀杀人般的凌迟。 原来一切,她都知道。 “你一定在疑惑,为什么我会知道你与他们的关系。”阿姀愈加放松,甚至带上了点笑意,“因为那夜在飞禽驿窗外的,你夜半听到的策马追逐张十六的人,都是我啊。” 第89章 赵卓像是个蒙在鼓里的聋子,骤然得到了听觉,阿姀的话如一击又一击的重锤,撞在鼓面上,惊得他骇浪惊涛。 “所以你内心并没有将我算在仇人的范围内,因为我没有杀掉张十六,反而是他效命忠诚的邶堂,一边亲刃了自己的探子,一边追杀你,使你落得如此境地。” “是也不是?” 赵卓想起,那夜张十六逃生,最后同他说的一句话是“我若生还,定会来寻你”。 人的命数大概是有些心中预知的。这种预知,既不是圣贤书能够解释,也不是易经六爻能卦得出。 每每说出这样的话,彼此之间,大约就是永别了。 他们替邶堂传信,起始总有一句,式微式微,胡不归。 赵卓曾经问张十六,此为何意。 那时的张十六在半山上放着自己散养的几只羊,豪放不羁地坐在山头上,望着天。 “世家贵族们闭眼不问苍生,朝廷若不仁,就推翻了再建新政。人要活下去,能忍气吞声一时,不能被欺压一世。” 张十六曾经走过大崇的许多地方。 茂林深山的村子里贫弱病苦,可皇帝兴建宫室需要林木,需要有人烧瓦。边关城中的百姓居无定所,因为游北与麓南冒犯挑衅,将军们百战而归,朝廷不给军费,就要征百姓的钱粮。 因为大崇境内如今三地鼎立,都城居中,行商访友不能快意而行,见不到地人总有诸多遗憾。 赵卓生在骛岭道,并没有张十六那样崇高的抱负,也没有他劫富济贫的心。他觉得苦,但也没有张十六说得那样苦。 但这就是邶堂之内,人人心中恪守的信条。 可也是他坚守的这份本心,害了他的命。 “是。”他孤苦伶仃地站着,肩膀都垮了下来,“可你故意救我,难道不是想对我报复?” 阿姀长叹一口气,心道我也不是什么阎王恶鬼,活生生的人倒在我面前,我凭着本能的同情搭救了你难道不符合常理吗? 有了这层隔阂,就算真是善心大发,也是百口莫辩。 好在他今日苦痛都受了,看样子不仅被阿姀的话唬住了,也没有什么生出危险的可能了。 “我是想从你身上得到邶堂的消息,这与我同情萍娘与你的幼子并不冲突。我若不救你,你一家三口便早死于一月之前,你也了然于心吧?” 赵卓连连摇头,像是叮嘱自己千万不要为她的话所动一样,喃喃着,“我不会告诉你的,我不会!” 周嫂子从身后扯扯阿姀的衣袖,瞄了一下还在地上的萍娘。 阿姀眼中黯下来,也知此刻不是时候,“你现在可以不说,但若是走出这个门,再流浪上几日被邶堂的人发现了,连孩子都得跟着死了,所以你必须听我的。” 说到孩子,赵卓忽而怔了一下。对,他还有尸骨未寒的妻子,还有懵懂不知的孩子。 “你也听说了吧,今日参军夫人在途中被杀,这就是邶堂的手笔。”阿姀走近了几步,“城外有个义庄,若是不放心,可以先带萍娘去那里,我和周嫂子会一起替她守灵。” 好说歹说,总算是将这人说动了。 经褚晴方这么一闹,原本该去棺材铺子问的事也没问成。 好在义庄还有能临时赁的棺床,便先凑合一夜不在话下。 而接踵而至另一个问题,开始攀上阿姀的心头。 城里城外现在不知有多少邶堂的眼线,若告知公堂大肆派兵也显然不现实。 那么带人躲去义庄的这几日,该由谁来护卫他们几个手无寸铁的人的安全呢? 便在此时,周嫂子抱着熟睡的孩子,赵卓找了布裹着萍娘,屋内死一般沉寂。阿姀陷在自己的思绪中,被忽然响起的敲门声惊得一颤。 “是谁?打烊了,明日再来吧。”她尽量将自己的语气调整得温和,可心却如战鼓般猛地跳了起来 “新夫人,是我。” 刀柄抵在门上的丝绵纸,透过街上的灯显现出一点轮廓来。 阿姀双膝一软,几乎卸掉了所有的力气。 是云程。 -------------------- 作者的本命太太开文了,兴奋地狂打滚于是差点开天窗了.jpg. 第46章 停灵 ===================== 恪州城外的义庄并没有州府拨钱,完全是私人筹建。 筹建的员外郎是惠舒年间人,原本是因为恪州在边城,经常有游北人劫掠百姓。为了给流离失所的百姓们派发口粮,另外能有存棺之处,便建在了员外办的私塾外十里。 衡启驻定恪州之后,便筑起了铜墙铁壁,百姓起居便有所改善。加之员外郎后来家道中落,死于病痛,无人承继。人们逐渐不再需要义庄了。 简而言之,这里已然荒废了许久。 阿姀领着头,站在黑灯瞎火的义庄门前,既有些怯,又有些难以言喻。 这地方她也没来过,即使在恪州待了半年,也不甚了解这种的地方。之前偶然一次与棺材铺的掌柜交谈时,掌柜才对她说起了这地方。 这儿也太荒凉了,早知道还不如待在铺中,遭遇不测了喊两嗓子还能招来人救。 以手掩面,阿姀的背影瞧着有些头疼。 “夫人,要我先进去探探吗?”云程从怀中掏出火折子,一下子吹亮了。 第90章 有些大文豪性格跳脱,特别喜欢写些志怪话本。年幼时,崔夫人为了培养阿姀读书的兴趣,没少在这里下功夫。 想着,生涩拗口的文章不好读,那浅显的志怪话本还能吸引不了小孩子吗?反正都是同一人写的,水平上也差不了多少吧。 索性崔夫人的打算是成功了的,阿姀不仅读进去了,且其构想的能力也突飞猛进,甚至能将话本中描绘的场景尽数绘于纸上。 怀乘白对此有些骄傲,还拿出去炫耀过自己这个不露姓名的关门弟子。 那画如今,也不知流传到哪儿去了。 总之,眼前的这场景,在阿姀的脑海中忽然就与年幼时看过的话本子重合起来。 阴沉的夜幕,如鬼魅妖邪般伸展着的枯死树枝,随风而飘的纸灯笼,门锁上的铜锈。 每一处都明示着不同寻常。 阿姀咬咬牙,心一横,“衡沚将你指给我管,不能让你一个人去,一同吧。” 她也吹亮了个火折子,递到门锁那里照亮。 云程仔细地看着这把锁,却发现并没有锁上,只是照样阖住了。又因年久风吹雨淋,锁环和锁杆锈在了一起,并不难办。 握住锁杆,云程手上用了力,猛地向上一抬,那锁已然松动了。退开锁杆之后,轻推一下,就打开了门。 这处义庄的布局,其实和书塾很像。走进去后绕过影壁,便是一间开阔的院子。院子两侧横陈着许多石桌,高而宽,想来是平时施粮所用的。 再往里走,便有了一间屋子。黑暗中火折子照亮的范围有限,再细的也看不清了。 檐上挂了四盏灯,云程独自走过去,发现灯是油纸做的,里面的油芯只是干了。火折子小心翼翼地从底部空洞伸进去,轻轻一挑,灯便亮了。 一连将四个全部点亮,这院子里多少有了点人间的气息。 阿姀轻舒一口气,边走近便打量着这件没有门的屋子。 屋子正中向后凹进去了一部分,又在尽头的地方向两边延伸出了两间小门。若是俯瞰,便会发现这是个呈“工”型的房屋布局。 这样的屋子在很少见。起码一般人家造房子时,请来的风水先生若不是个和主人家有宿仇的,不会认同这样建造。 其实习俗上讲究一个事死如事生,停棺的地方也是要讲究风水的。只是义庄与到底不必寻常人家自己办丧事,只要花钱怎么都行。 义庄无人筹款,自然是成本越低越好,这样开办此处的员外郎才不像是个冤大头。 两处延伸的屋子,是供守灵的人休息居住的。凹进去的那部分像是个细长的廊道,中间修建了一个宽大细长的石台,想来就是临时停灵之处了。 前面的部分也修建了相同的石台,用来防止别的一时无法下葬的棺木。 虽说看起来不太像样,但阿姀不得不承认,对于这间屋子的的功效来说,已经达到了极致。 曾在这里守灵的每一个人,都不会如她一般惧怕凄冷阴森的氛围,阿姀心想。 屋里亮了灯,众人才都看到了地上落了厚灰的蒲团和草席。蒲团每一个,中心都深深凹陷进去。草席也已经发黑腐烂,散发着臭气。 这是草木受了潮之后,会出现的常态。 人们在这里陪伴自己的家人朋友,直至人生最后一程。 相反,却要燃烧许多灯烛,将整个屋子照亮,亮得耀眼。如此仿佛告诉离去的亲人,我们仍在此处等候。 离去的人,好像也能循着灯火,再度回来。 凡人对于生死的态度,总归来说都是从无法接受,逐渐理解,再到平静接受后直面自己生死的过程的。 只是为了苦读这一个道理,就要付出自己仅有的一生。 信神佛的人还会期待自己的往生,而更加清醒的人便在这个离弦之箭般的过程中,消磨了自己的所有。 四周有很多烛台,有的烧了一半,有的已经烧尽,只留下孤寂的烛台。 那些放置烛台之处,无一不是淌满烛蜡,狼藉一片却又有着超脱之美。 阿姀发着呆的功夫,云程已经从后面的水井中打了水,帮着将正中的石台擦干净,赵卓将萍娘安稳地放上去。 来时匆忙,并未带足纸花一应的祭品。可眼下连棺材都没有,也没人想到这里来了。 阿姀收敛好自己的思绪,四处走走瞧瞧,还捡回来了不少旁人没烧完的纸。打算好歹折几个元宝烧给萍娘,不至于她孤单上路,连盘缠都无。 “云程,你会生火吗?” 云程方才坐下,又迅速站了起来拍拍衣服,“会的,夫人稍等,我去捡点柴火回来。” “那我和你一起去吧。”眼前这沉重的氛围,阿姀看得眼花气短,着实不想再待下去。 自然是没拒绝,云程也很清楚自己的位置。自被主子指派来帮夫人的忙,当然是夫人说什么做什么。 义庄外头有片荒地,种的都是桃子。不过附近村子似乎全都迁走了,桃树还没长起来,就全都枯死在地里了。 虽说眼下到了春日,下了几场雨,但这些雨丝的作用微乎其微,一眼望去还是一片荒地。 背后是黑暗阴沉的义庄,面前是在夜里张牙舞爪的枯树,这场景还真是让人后背发凉。 云程尽量避开好的树苗,只砍了点确实枯死的树枝。 第91章 “夫人不知道吧,我这点挑柴的本事,还都是主子教的呢。” 脚下的枯草被阿姀一步一步踩得刷刷响,听到了衡沚的名字,不禁觉得好笑,“他?公子爷教你挑柴啊?” 显然有点不信。 云程还是少年心性,回头冲阿姀一笑,眼中萌生着崇敬,“夫人这就有所不知了,小侯爷十五六岁那年在巡防营,吃的苦头可比我多多了。” 虽然有点不想承认,但荒郊野地里忽然听云程说起了衡沚的往事,阿姀就觉得冰冷冷的五脏六腑突然回暖了一些。 就像从前某个宿在草棚的寒夜,快要冻死的时候,听闻旁边守夜的人说起陈昭瑛。虽未曾亲见过先皇后,语气中却无不对陈昭瑛在都城施粮的事有敬佩之意。 他说,这里太远了,即使是乞讨,在都城多好。陈皇后是好人,若是天再舍些寿数,也许此生还有机会受到她施的福气。 另一人说,别说了,都是新朝了,小心叫人拿住把柄。新帝可不是好说话的主儿。 阿姀缩在黑暗中,一边笑他们对自己这位皇叔要畏不畏、要敬不敬的样子,一边笑人都成了一堆白骨,还有人念着陈昭瑛。 如今她只能去黄泉施福了,阿姀荒凉地想。 不过就是这么一句,让阿姀度过了难熬的一夜。 人可能都是这样,在难以为继的时刻,只要有人说起自己亲近的人,就能变得好过起来。 陈昭瑛是生母,即使阿姀是陌生的,也有破不开斩不断的血缘。而不知什么时候,衡沚竟然也被她归进了所谓“亲近”的行列。 当自己终于意识到这一点时,也觉得无比离奇。 “小侯爷那时正与人突围到北边的戈壁荒滩上去,六个人一匹马,哦就是滔行。”云程将一把枯枝用衣服上的布条背在后背,继续道,“剩下几个人非不让杀掉滔行吃肉,就连夜走了出去,刨了好多带根茎的东西烤了吃。” 阿姀心想这几个人还真不害怕吃了中毒。不过还都算是好汉,寻常人估计早就杀掉小马煮汤喝了。 好久都没见滔行这匹威风凛凛的小马了,阿姀鼓鼓嘴巴。 “结果抽签,小侯爷就抽到去生火了。那时他可是一点不会,在侯府时是肩不挑手不提的。于是找了好多树枝回来,都是湿的根本烧不着。” 在北地干燥的地方,草木多内在多汁,这是由于适应地域气候而自我演进的结果。衡沚并不常年在外,也不懂这些。 结果就是烧出一堆呛人的烟不说,一点火星都没见到。 周围几个人年纪都比衡沚要大,历经生死早就将身份之别抛诸脑后,此刻都很是慈祥又纵容地看着皱眉冷静的小世子。 衡沚偏不信这个邪,一晚寻了很多种树枝来生火,最后才总结出了些许经验来。 这是人生极为宝贵的历程。回去之后,带着某种少年人的骄纵,衡沚将这个方法炫耀似的,交给了云程。 阿姀跟在后面埋头走路,一边听着一边想象衡沚十五六岁时的样子,不自觉地就弯了弯眼睛。 -------------------- 我也在一直不断地想生死这件事,如果能超脱地看开,也许就不是普通人了。人又很难不是芸芸众生中普通的一个。 有限的幸福里,要天天开心,珍惜身边人呐~ 丢个更新,继续回论文受苦去了qaq感谢在2023-02-27 23:49:07~2023-03-02 17:08: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难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坦白 ===================== “满大街的人皆道,今日广元寺又贼人劫财不成,要了参军夫人的命。你说,这是真的吗?” 在进义庄的大门之前,阿姀平淡地问。 其实在铺中时,告诫赵卓的那句“褚夫人死于邶堂的手笔”本是阿姀心里瞎猜的,那时候不知道怎么才能镇得住他,不留神便将这句猜测说了出来。 在潜意识里,阿姀总是觉得这件事与邶堂分不开关系。 无论是有着奇特木刻的贺管家,还是树下埋的腐尸,都与褚夫人有着共同的背景。 那就是参军褚府。 褚晴方骤然失母,询问她自然不合适。 眼下又没见到衡沚,即便是见到了他也不一定会全盘和出。 “属下真不知,今日是云从跟着主子的。”云程上前两步,给阿姀让出条宽敞的路来,“夫人这里有什么需要的,可告知属下去办。现下不太平,您和那位伙计在街上都有危险。” 阿姀细细想来,也确实是这样。云程并未正面回答,却无形中已然告诉了她近况。 “至多明日应该就能回去,我们几个大人倒没什么,只是得给孩子弄点羊奶喝。”两人走进停灵的厅堂,声音极低。 赵卓跪在石床前的蒲团上,在周嫂子的指挥下折着纸元宝。 那纸放了许久,已经有些脆了。即便是动作再轻,也有些折不好,软软地躺在地上。 周嫂子一直抱着孩子,看他笨手笨脚地动作着,也不好搭声扰了他的心,只忧愁地看着。 云程将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盆拿过来,放在他的蒲团边上。铁盆已经有好几处凹陷了,看得出来曾经有许多人在这里使用过。 第92章 树枝交叉着叠在一起,在盆中围成了圈。 火折子打开,轻易将一张黄纸沾染上火星,云程将火引子丢进盆里,缓慢地燃烧了起来。 寻常的这时候,都要找道士或是僧侣来超度,做场法事,使死者在往生时脱离苦难。阿姀干脆坐在地上,石砖冷得渗人,替赵卓将剩下的元宝都折好。 神思飘忽,阿姀开始忍不住回想,以前做法事时高僧们唱的往生咒,是什么调子来着。 有了香烛纸钱燃烧的气味,他们的念经的咒语,似乎更加和缓悠长了。 在守夜时睡觉,阿姀也曾做过。 南无阿弥多婆夜。 来来回回,只记得了这一句。 折好的元宝被阿姀丢进了火里,不消片刻就化成了灰。 “想来你们能猜中我的身份,就已经知道大半邶堂人的身份代号了吧。”寂静得只剩柴火烧得毕剥像的室中,烛火幽微,赵卓忽然说。 阿姀手下一顿,复又回答道,“是,‘北’和‘邑’,对吗?你和张十六,应该都是邑派的人吧。” 赵卓沉默地点点头。 与其将这些东西一辈子烂在肚子里,不如此时告诉了这召侯夫人便罢。 最初,赵卓对于邶堂的心境,是感激多用于质疑。何况他很少接触到北派的人,偌大的组织,所知的也少之又少。 张十六是死于北派的人手中,自己的妻子也间接因北派人来放火灭口而病得更重,他这段时间以来的悲哀,全都拜北派所赐。 张十六可以为了自己一腔热血而愚忠到死,赵卓却不行。 人一旦有了牵挂,必然贪生怕死,也必然仇恨暗生。 “邑派是专门负责传递消息的,在我之前飞禽驿的掌柜,便因被派去刺杀朝廷命官而死。我和张十六,每月初一十五,在驿站中交互消息,然后由我借飞禽驿的便利将邶堂驯养的信鸽放出。” “尤潼死于宕山,张十六与我二人接到的任务,分别是刺探他的死状,和放出消息。” 果然与那时分析的如出一辙,阿姀不动声色地烧着纸,感到脸颊都被火熏得发烫,“为什么邶堂要知道尤潼的死?刺杀朝廷官员和尤潼的死,又有什么共通之处?” 云程也悄然上前,用烧火棍铺平盆中的纸花,准备听下文, 赵卓看了一眼石床,继续道,“上面来派任务的人说,尤潼知道一项沈氏皇族的秘密,这个秘密对邶堂与都城抗衡有助,所以要知道谁在追杀尤潼。” “至于共通之处。”赵卓想了想,不太肯定地道,“我只浅显地知道,邶堂一直以来都是冠冕堂皇地办着谋反之事,也用这一套灌输给手下的人。他们大约是对天子不满吧,张十六七年前加入邶堂,据说那时组织才初立。” 阿姀微微扬眉,忽然觉得这件事变得精彩纷呈起来。 七年前,也就是沈琮还在位的时候。沈琮其人,虽然不比新帝沈琅昏聩,但于治国一事上的才能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武安帝勉强算得上是个好君主,在位时虽赋税不断,却使边境再无战火,尽力维持了个平静。 沈琮自大又执拗,很难听得进臣子们的进谏,总是一意孤行地做事。 如果说到十年前,阿姀却不由地想起了朝野的另一桩事。 怀乘白一日来到尚书府,看哪儿都气不顺,长吁短叹又哼来哼去的。阿姀见先生心情不好,就拿了好茶来侍奉。 端上了杯子,怀乘白就开始破口大骂,“你那个不成器的爹啊!真不知他生个脑子是做什么用的,什么人都能裁撤,什么鬼话都敢听!” 半天气结之后,声如洪钟地补了一句,“上辈子积了什么阴德能当上皇帝,滑天下之大稽!” 阿姀耸耸肩,“傻人有傻福呗。” 茶香四溢,一下子沁了老先生的心脾,转眼又乐呵呵起来,“我宝贝徒儿你啊,真是他们老沈家几辈子修来的运气。你那爹和你叔叔,两个垒一起也不见得有你机灵。” 又一边洋洋自得地说“我会教”,自言自语“天赋好”,才算是给自己哄好了。 等到课业授完以后,一老一小捧着衍庆楼的酥酪,坐在花圃里晒太阳。 “先生,今日朝堂之上,发生了什么事?” “嗯!”瓷勺一指阿姀,怀乘白满意地点点头,“我正等你问这句呢。假设,如今你要用人,两方人一个会拍你马屁,一个是个锯嘴葫芦,但前者的本事不如后者。只是替你办了件事,哄得你高兴了,有一个升迁的机会,你升不升他的官儿?” 甜酥酪在阿姀口中化开,彼时的她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黄毛丫头,连这段话都要捋半天才听懂他话里所指。 “今天早上我和府里的姑姑出去采买,城门好大阵仗,说是金大人高升进城,不会他便是这被升官儿的吧?” 怀乘白哈哈笑了几声,赞道,“你这小丫头,倒是会思考的。” 金大人便是说中书舍人金峰了。阿姀知道,宫中有位金婕妤,乃是他的亲妹。 两人家中本是商贾出身,按理来说入朝封官都是违了祖训的。金峰也知道大崇商贾地位低,父母逝世后便将生意都盘了出去,精心准备考科举。书读得稀烂,酒肉倒是没少享受。 金婕妤先是因为冒昧被沈琮看中,改换了个身份偷偷送进宫来,一步一步靠着讨好沈琮,封到了婕妤的位置。 第93章 金峰一看妹妹得势,便日日以家臣的名义,暗中探听沈琮的喜好送东西进宫。沈琮在金婕妤那里舒心得意,了不得问一句谁替她张罗了这些好东西来进献。 是以如此,金峰得到了晋升的机会。起初他是破格封官的,沈琮为了谏院少递几本折子,就在六部给他找了个小官儿当。谁知这人天生就会溜须拍马,很快就讨得了上司的欢心。 而后接连几次,上司去表功时,折子署名的最后一行,沈琮都不可避免地看到了金峰的名字。加上金婕妤不住地吹耳边风,便被调职去了中书省。 严同均那是正值中年,乃是大崇最年轻的中书令,脾气性子都直,便不大看得上金峰。中书省上下都是德识高远的肱股之臣,也便跟着不待见金峰。 久而久之,沈琮没再看到表功的折子,便召来金峰相问。这金峰人学得一派作戏的好手,恭而又恭,谨而又谨地表明了自己才疏学浅,只会给各位同僚们添麻烦,虚伪得要命。 沈琮一听,就立刻会了意,火冒三丈地降责于中书省,说朕知道你们都是旧臣,但也不必排挤朕亲自提拔的人到这个地步吧! 适时金婕妤急得在后宫呕了好几天,沈琮听了大喜。可美人又时常身子不爽,为了安胎,沈琮在宫外请了道士来做法,说是白日里婕妤见了家兄,金大人身上一股纠缠他已久的怨气附身,这才冲撞了龙胎。 沈琮那不聪明的脑瓜子一转,便觉得肯定是中书台那帮书呆子看不惯金峰做事得宜,嫉妒生怨,差点害了他的龙子。 那时的中书舍人秋渊,正好越级上表弹劾金峰,让沈琮总算找到了把柄,裁撤了秋渊,晋升了金峰,两人调换了位置。 秋渊是寒门学子,本就心高气傲,见自己效忠的君主昏聩至此,疾病不起,没过多久就病逝了。 后来谏院以此事血谏,才换得沈琮忌惮了几分。加之金婕妤不久之后便流产病死,沈琮更是陷入了自我的执拗中,金峰才没有再晋升。 中书舍人一做,便到了如今。 回想起这件事,阿姀忽然觉得这摊浑水,更深不可测了。 “邶堂有庙堂中人,也有背后提供钱财的人。不过我敢肯定的事,这恪州之中,一定有个很重要的人,身居邶堂高位,在操纵着这一系列的事。”赵卓望着眼前的火苗,肯定地道。 阿姀长眉一紧,心中漏跳了一拍,“你怎么能肯定?” “因为那日的那封信,我是送去恪州的。” -------------------- 作者今日没有话说zzz 第48章 如醉 ===================== 天蒙蒙亮的时候,杨思重新换了一身官服,带着刺史手谕带人围住了褚府。 在鼎立的三州这些地方,刺史的作为微乎其微。蜀中侯、召侯和车马将军,名义上协管州务,却是实际上的掌权者。 而衡沚不喜欢明目张胆地越权,秦胜光又是个死心塌地效忠的人,官印用红绸一包,檀木一装,就放在府中,随召侯取用。 是以杨思顶着露水上门去的时候,秦胜光身披外袍,还模模糊糊没听得懂他的来意。 “什么?”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立时瞪了起来,几乎不敢相信,“你说昨日刺杀褚府车驾的,是他们家管家?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杨思搓了搓双手,彻夜在公堂熬着,使他疲惫不堪,生怕在门口说话造成了什么纰漏,“刺史,可否讨杯茶喝?” 秦胜光恍然大悟,连忙请人进来。 一盏浓茶下肚,熨帖了整个内里,杨思的精神才定了定。 耐不住秦胜光瞌睡都没了,擎等着听事情,便言简意赅道,“褚府女眷在山路遇袭,乃是小侯爷出手相救,放了信号引我等去的。地上一共十八具尸体,除去褚夫人的,剩下的都查验过了,只有领头的那贺管家有最大嫌疑。” 贺管家便是贺涌,据衡沚所言,他后一步从广元寺出来,因为听到了呼喊声才赶去事发地。那时贺涌的剑已然刺进了褚夫人的胸膛。 小侯爷从腰间抽出匕首,飞丢过去,将他钉死在了原地。 只是可惜终究晚了一步,救不得褚夫人,只救下了她的女儿褚晴方。适时小侯爷、其随从与驾车的蒋旭三人与杀手们扭打成一团。 眼见人少劣势重重,小侯爷便派云从杀出重围,带着褚晴方抄险路往城中逃生。蒋旭分路而行,引开了一部分追杀,就这样散开了。 “原来如此,小侯爷的证言,想必是毫无保留的。”秦胜光捋着胡须,缓慢说道。 其一,衡沚是他与褚惠瞧着长大的。褚惠虽然小秦胜光几岁,也算做了半辈子的同僚,彼此再清楚不过。衡启在时即便人荒唐,也是能听得进去他二人所言。所以无论如何,关系是很不错的。 其二,即便褚家的小姐对小侯爷爱而不得,小侯爷也并未给过任何期望,可书香门第教养出来的世家小姐,也是有分寸懂规矩的。且不说那时褚府春宴,秦胜光也听说过褚晴方亲上门赔罪,向来也没有不融洽到结仇的地步。 以此看来,小侯爷做假证的立场,几乎不存在啊。 贺涌是褚惠初来恪州立府时,就相中的管家。在褚府的时间,比褚晴方的年纪还要长一些,这些年往来算是密切,秦胜光也常见他。 第94章 可是今日突然说他杀了府里的当家娘子,却让秦胜光摸不着头脑。 这却是为何?无缘无故,还能是突然失心疯了不成? 这个想法倒也不成立。据杨思所说,身边剩下的那十几人都是贺涌的同伙,肯定是预谋杀人。 面前的茶凉了一半,秦胜光仍思绪凝重。 于是他将衣裳一换,赶快给杨思的帛书加盖了官印,随着一起去了褚府。 正是桃花开的日子,褚府的院墙边上种了一排桃树,后面栽着李。取的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意思。正是他已故的恩师所钟爱的两种良木,以及时刻警醒自己不忘师恩。 秦胜光一扶官帽,低声叨咕了几句,“在墙边上种树,这般‘意境’,也就他褚参军想得出来。” 上前叫门的小吏,敲了门环第四下,听得木销一声响,门从里头打开了。 家丁穿着一身重孝,肿着双眼开了门,“找哪位?我们府中有丧事,无事郎君不见人。” 小吏将腰牌拿出一亮,“我等是州府公差,奉命办事,烦请通报。” 一见是公事,家丁便立刻揖了一揖,返回去通报了。 秦胜光叹了叹,无论如何愁云惨淡,这命案始终是要查清才行的,“不过,小侯爷不曾来吗?”秦胜光转头,低声问道。 得到的,当然是如眼见版的确然事实。 “昨日召侯受了伤,且碍于参与了此案,便回避了。”杨思昨日一见衡沚的表情,便会了他的意。 虽说具体的情况,他并不知道。可小侯爷要做的事,也轮不上他过问。 杨思只从衡沚那儿收到了一块染血的木牌,今日要做的,便是将这贺涌的随身之物与日常居所,一概清查个透。 不过多久,服丧的褚惠便带着人踉跄着赶来。 看着昔日温朗如玉的好友如今失魂落魄,手中执着木杖,秦胜光心中总不是滋味。于是连忙下马来,赶上前去扶了一把。 “逝者已矣,伯闻还要节哀啊。”伯闻便是褚惠的字,正巧加冠的年纪尚在京中,从恩师那里得了这二字,一唤便已是数十年之久了。 褚惠眼下乌青,血丝密布,脸色也粉刷似的惨白。身上麻衣的褶皱里,落了好些纸灰。 虽说这样俗套的话,并不能对褚惠起到什么节哀的用处,可这也是秦胜光由衷所愿了。 杨思在半步之外,细细地打量着褚惠。那些纸灰,非一时半会能够累积的。褚惠身上如此之多,香烛的气味如此之重,说明他自昨日夜里到家起,没有离开过灵堂半步。 “刺史与杨大人此来,可是有什么公务需要老夫协同?”褚惠冲着杨思一颔首。 也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命案的两方,都是褚惠的切近之人,州府来查办,自是不言而喻。街上好些行人,稀奇地往这往日门庭若市的参军府望。 保全一点同僚之间的体面,无可厚非。 一行人进了府中,秦胜光与杨思先步入灵堂肃穆地祭拜了褚夫人,才退到外宅,将来意禀明。 “嫌犯所居的一整个院子,我等都要搜查。”杨思略一拱手,以示搅扰,“若有女眷或是不便之处,还请参军大人吩咐下去,让他们先行退开。” 州府公堂的府兵们身着黑色甲衣,列在两侧,显得威严森寂。 杨思目光一扫,便看到了那一排来之前衡沚特意提到的李子树。 时近暮春,枝头上只剩点还未开败的花蕾。新雨之后绿肥红瘦,叶子正恣意地生长。 他正寻摸着,如何找个由头,将这些树坑挨个刨开看看,一个女子的哼唧痛呼,忽然打断了思绪。 “哎呦!官爷官爷,你别抓这么紧啊,我手臂痛极了!”女子穿一红袄,下着藕色长裙。乌发繁琐地挽着,点缀珠玉,十分扎眼。 “大人。”领头的人上前回禀,“属下等搜查之时,这女人在小门外东张西望,十分可疑。” 那女子手臂被扭在身后,身体很不自在地动着,杨思赶忙道,“先放开她。” 女子这才整饬衣衫,安分地站在人前,也显出几分姝色来。 杨思等人不曾流连烟花之所,自然不认得她是谁。不过后面站着的几个生性放浪,有了点月俸全都倾囊贡在了花酒美人身上,女子一抬头,他们便惊讶地吸几口气。 “呦。”女子展颜一笑,红唇勾人,“看了有几位官爷已然将奴家认了出来,平日一定没少光顾。”随着她矮身福了个礼,珠钗玲琅作响,自是一派好风情。 有一人大着胆子上前,低声解释道,“杨大人,这女子是风月廊的头牌如醉,丘几道那家胡姬客栈,便是她与胡商合开的。” 如醉显然很满意这番对她的介绍,一点都没有被抓之后的惊慌之态,肩颈挺得笔直,更显得容颜焕发。 “官员私宅是静地,今日公堂办案,你在门外张望什么?” 如醉瞟一眼一旁的褚惠,情绪一转,顿时显得有些委屈可怜,“官爷冤枉!奴家已经三十岁了,一直没有归宿,这参军府的贺郎是我们风月廊的常客,前些日子是他说要赎我出来带我走。可这半旬了也无动静,我才来瞧瞧的。” 杨思将这话细细一想,觉得不对,“昨日广元寺命案传得满满城风雨,今日参军府白绸披挂。你身为红尘场上的人,却不知道?” 第95章 原来杨思看着呆板,脑子却还挺好使,眼见着要被戳穿,如醉才又继续编道,“您有所不知啊!我此前以为贺郎是老实诚实的人,我才答应了他的!他在我身上花了好些银子,我于心不忍……” “说,说重点!”秦胜光一听这些家长里短的就头痛,摆摆手打断她。 如醉低瞳孔一缩,撇着嘴垂了眉眼,点了点头,“我是听说他杀了人,可我不信,我便想着悄悄来看看,他有没有留下什么消息,我也好另做打算的。奴家不知大人们在此办公务,可并非有意捣乱啊!” “胡说!”这次怒喝的却是褚惠了,“贺涌杀我夫人,却在我府中做事几十年!我了解他,他从不流量酒色,岂会替你赎身?” 秦胜光和杨思一左一右,听了这番话,偶一相视,又皆意味不明地看着褚惠。 如醉裹了裹自己宽大的衣袖,踌躇着开口,“参军大人,您有多了解贺郎?我与他是帐子里的相识,当然不会瞎说。再者说了,奴家无意冒犯,您若是真的了解贺涌,又怎会凭他对夫人下了死手?” 虽然无意冒犯,可这话显然无法不冒犯褚惠,他伸手指着如醉,气得面色酱红,“你!你!” 杨思缓缓上前,言辞冷静,“你先说自己与贺涌有情,他要赎你却许久无音讯来找人,后说自己知道参军府有丧事贺涌杀了人来找遗留的消息。该说姑娘有情有义呢,还是胆识过人?” 如醉一梗,没想到他丝毫没被自己的搭茬绕过去。 “说!你到底来做什么?” 随着他一声质问,身后人顿时拔刀上前,冰凉的刀锋就这么横在美人颈上。 -------------------- 第49章 无援 ===================== 前因后果通通说了个清楚明白,一直困扰着阿姀的这条线才终于捋了清楚。 由于消息并不畅通,于是那时阿姀、衡沚与许停舟三人并没追究到的杀手,原来是一个江湖高手,据说会一种独特的功法,能通过外力造成对方内伤。 正是这种功法造成了仅有细微伤口,尤潼人却因为内脏破裂出血而死。 这人姓名不详,只因脸上有一条纵横的刀疤而被称为“凶面”。不仅不常出手且要价极高,通常是锻刀锻剑的稀世奇珍或是给人陪葬的明器,口味极怪,很少有人请得起。 据张十六借助的消息来源所称,凶面上一次出没,还是半年前在都城,更具体的便不得而知了。 信中亦明确地写到了这一点。 张十六和赵卓至此,算是完成了邶堂派发的任务,即查出尤潼的死因。 而邶堂知道了凶手,就会借助自身强大的消息网揪出杀手的幕后指使。 杀人灭口,必有缘由。如果不是因为指使和尤潼都掌握了同一个不想被众人皆知的秘密,追杀到千里之外的北地就显得更加荒唐。 到这时,尤潼就算成了嘴巴严的死人,邶堂也能掌握第一手消息,以备后手。 沈家到底有什么讳莫如深的东西,能让几方合起来对尤潼赶尽杀绝呢?阿姀不断思索这个问题。 邶堂既然以谋反为己任,这必然不会是什么对沈氏有利的事。这条反向的证明线就几乎更加明显了。 “张十六留下的地址,是将信鹰放飞到恪州西南方向,并无具体指明,驯鹰营有邶堂的人,他们会负责让鹰飞到该去的地方。” 森寂的夜色中,黄纸燃烧的声音充斥着几人的耳朵。如同将人呼吸的空气也用火燃烧殆尽似的,心也随着这些推断而疾疾鼓动。 赵卓越发压低了声音,继续道,“恪州的官员里,必有人是邶堂的上线。如若不是出钱的人,便是以公谋私行方便的人,总是都在组织中有很高地位。此前我也曾往西南放飞过一只鹰,回来的时候爪子上沾了像是桃花花粉的东西,你可以往这个方向去寻。” 西南。 阿姀仔细回想了一番。 从前在衡沚书房中,看过恪州地图。西街向南的方向,确实是一片风景宜人的宅子。因为地段贵些,所以多是官员的居所。 不过也有几个富商住在那附近,比如阿姀脑海中赫然出现了刘敬铭的那处宅院,院墙外就是潺潺而过的护城河,远方有隐隐约约的山郭。 既在西南,又栽有桃花,显然就是刘敬铭更有嫌疑。 只是事情没有充分把握的证据前,并不好直接决断。 “怎么了?”周嫂子忽见阿姀盯着自己看,手上连拍孩子的动作都慢了半拍。 阿姀拍拍裙子,站起身来,“好姐姐,有石黛吗?” 借了只带着描眉的石黛条,阿姀扯下一块衣摆,便毫不顾忌地趴在一旁的停棺床上,顶着灯落了笔。 多事之秋,难免有人在暗处搅混水。 衡沚不在,可他们既然是一块儿的,就须得将这些消息共享,以免他吃了不该吃的亏。 虽然想一想,以他做事的手段,似乎也没有这种可能。 阿姀一边写,一边偷闲在心中称赞自己真是善良,天底下还去哪儿找自己这样靠谱的同盟。 云程很有眼色地将灯挪了位置,以防阴影挡住了布浪费夫人的时间。 出来了许久,不知家中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无论是阿姀还是云程,都有些隐隐忐忑,总觉得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第96章 “好了。”阿姀提快了笔速,折好之后递给云程,“云程,还需要劳烦你往返一趟,先将这个拿回去交给衡沚,然后让郑大运棺木过来,他知道怎么做。” 云程点点头,仔细将布帛收好,“夫人放心。” 石黛拿去还给周嫂子时,又飞快转身补了一句,“哦对了!再劳烦你顺路带些热的羊奶来,这孩子都饿得不会哭了。” 这时,赵卓的视线才从面前的妻子,缓缓转移到怀中的那个小襁褓之上。 他曾经听过一个说法,人之降生就是为了受苦,一生到头总在离散失去。他自己的这半辈子回望起来,也是遗恨相接。 年少时的黯淡几乎时刻不停地笼在他头顶,难以喘息的苦痛一直跟随着他,如鬼魅附身。 也许那年没有遇到张十六,死在虎口之下,早就解脱了呢。 赵卓苦笑一声。 而这个小小的孩子,已经是他同萍娘最后的联系了,无论如何都要好好将他抚养长大,让他无病无忧。 “从前萍娘要我为儿子取名,而那时杂事缠身,我总是心神繁重忘了这事。今日在他母亲灵前,就请侯夫人为他取个名字吧。” 赵卓像是忽然之间老了十岁,眼中明光不再。 阿姀就维持着半回头的模样,俯视着他。 那刻意加重的“侯夫人”三字,还真是想让人忽略都难。 大家彼此心中,都似有一面铜镜映照般清晰明了。赵卓并不是在以此示好,反而是以及其冒犯的方式,逼迫阿姀以后庇护住这个孩子。 就在萍娘的灵前,赌阿姀的再一次善心。 日后要为妻子与朋友报仇,总不能带着孩子去冒险吧。 就算是接纳了他们一家三口,给予了容身之处,冒着被追杀的风险也要帮他收殓亡妻,也并不能换得这人的一丝信任。 甚至他已经出卖了所有自己知晓的信息,也只是为了现在与阿姀做一个交易。 阿姀在心中嘲着,如此聪明的人,却只能将这点小聪明用在计较糊口上,还真是沈氏造下的孽啊。 微微偏了偏头,装饰在鬓间的一朵珠钗轻轻晃,她似乎在思索,“乳名就叫福生吧,盼他以后日日安稳快乐。你是父亲,他还缺一个能登记户籍册的名字,这是你的责任。” 还真别想当甩手掌柜,就非要借你这无名小卒,将背后的人全都揪出来不可。 是人是鬼,总得一探究竟才知道真相。 天蒙蒙亮时,云程总算和郑大一起,匆匆赶来了。 郑大带的东西很全,从寿衣到胭脂水粉,一应殓具都有条不紊地放在木箱中。 赵卓此时才想起自己是个父亲,拿了奶坐到一旁喂着狼吞虎咽的孩子。周嫂子是几人之中唯一一个懂得小殓的人,当仁不让地开始替萍娘擦洗手脚。 阿姀挽起袖子,也想过去帮忙,可云城区却逾矩地拉了拉她的衣袖,将人叫去了一边。 “此时虽然说这个不妥,但已然到了紧要关头了。夫人,家中出事了!”云程来得急,汗水盈额间而生。 这是阿姀才发现他的异常,“出什么事了?”语气不自觉地便带了点焦灼,语调也扬了起来。 云程的声音压了又压,更加逾矩地凑近阿姀耳边。 耳语声尽,阿姀一瞬绷紧了眉头。心中像有块巨石猛地沉了下去,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他竟然。 天下的棘手事,竟然都事赶事凑到了一处么? “所以属下得赶快返回,帮不了夫人忙了。” 怨不得阿姀今日总觉得心里没底,原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古话诚不欺她。 “我和你一同去,这时我岂能独善其身。”阿姀不自觉咬着嘴唇,权衡了许久,“这里就先交给郑大和周嫂子吧,事出从权,来不及再想办法了。” 周嫂子从一堆器具中抬起来头,人已经调整到吐息轻缓的境界了,说话也轻缓,“放心去吧,这里有我们呢。” 郑大亦坚定地冲她点点头。 “掌柜娘子不必忧心,诸事缠身,便省了停灵守丧等一应步骤,今日我便将萍娘下葬。”赵卓怀中,福生已经安稳睡去,不再哭闹。“晚上我们便回水长东闭门不出,有周嫂子作保,也应相安无事。” 那倒更好,阿姀点点头,“也好。近几日左右也需要郑大带着伙计们往来家中送东西,若有事,便托他带话给我。” 于是一路风尘仆仆,阿姀和云程一人戴着个遮脸的斗笠,赶回了私宅。 “等一下!” 人走到了熟悉的门前,却见着赵姑姑带着云鲤,堵在府门前与人对峙。 阿姀悄悄靠在墙后,听到了几句声色俱厉的“不见客”和“没有命令”。云鲤眼尖地瞧见了她,悄悄使了个眼色,叫他们赶快绕路。 “这是怎么回事?”阿姀低声问。 云程眉头紧皱,摇了摇头,“主子毒发这事并没告诉赵姑姑,属下出门时也无人上门。他们……看着像校场那边的人。” 校场?阿姀听得云里雾里,又听到毒发两个字更是眼前发黑。只记得衡沚似乎确实在筹建什么新的校场,供巡防营精锐练兵用。 可是好好的,他们上门干什么? 管不了那么多,阿姀只能先从平日出入的后门进去,那里几乎无人知道,还算隐蔽。 第97章 进了门她便摘下斗笠,越走越快,到了石桥前几乎跑了起来。 进进出出的下人端着热水与新的布巾,不停地与里间交换。铜盆发亮,覆在盆底的一大滩污血晃着阿姀的眼睛。 就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般,阿姀的心忽然开始擂起鼓来,一种迟迟赶来的恐惧感袭上心头。 “夫人,您回来了?”说话的是云从,他突然的疑问将阿姀的听觉从潮水堵住般的闭塞中,猛地拉了回来。 一种重回人间的清明,唤醒了思绪散漫到千里之外的阿姀。 “大夫正在里头,您要进去吗?” 要进去吗? 原来将她钉在地上的,正是这个疑问。 衡沚,四面楚歌之际,你可千万别死啊。 -------------------- 论阿姀起名的水平—— 衡沚:哦,希望幸福就是福生?那照你这么个起法,虎年生的叫虎生,兔年生的叫兔生? 阿姀:……你知道为什么老把你写得快死掉吗? 抱紧自己,这可和我没关系orz 第50章 豪赌 ===================== “咱们的事,都是事关新校场营造的大事,是公务!”打头一个青年男子,站在宅院门前,气势嚣张地说,“岂是你一个妇道人家懂的?速速进去通报,否则休怪我等情急硬闯了!” 赵氏站在阶上,气得脸色铁青,“这里是召侯宅邸,今日召侯不见客,须我说几遍?” 不远处的阔路上,停着一顶轿子,已经被压低下来方便出入。一人便端坐在轿前,手中拿着茶盏自顾自饮,像是比神仙还逍遥自在。 此时赵氏也完全没有办法,自家主子毒发昏迷,正在鬼门关上挣扎,这些人要见人,是肯定不能够的。 身后只有一个云鲤跟着,除此之外就是几个守门的家丁,难不成还要同他们打起来? 不好不好,她随即在心中否定了这个结论。在府邸门前嚷打,简直要丢尽小侯爷的名声。 她急得要命,心里直怪那新夫人不知哪里去了,此时宅中一个能做主的主人都不在,得如何将这帮人赶走才行。 云鲤手中捏了一把汗,同样是毫无头绪。 自方才在墙根前瞧见了新夫人同云程,云鲤心里便放心了一半。他们既已回来,新夫人目睹了这一幕,便定然不会坐视不管的。 衡沚晨起开始发冷吐血,当即云从便去请了大夫。大夫刚刚进门,这些人就来求见衡沚,时候上未免也太巧了。 反正瞧着他们也不是什么善茬,只管当做敌人对待就是了。 现在要做的,就是将动静再闹大点,拖时间到夫人赶来。 于是壮着胆子,云鲤想着阿姀平日做事从容的模样,挡在了赵姑姑面前。 “你们说是有公务禀报,可冒失前来,一不出示批文,二傲慢无礼,于王侯宅邸前大放厥词。”她的身板挺得很直,眼高于顶根本不看人,一下子有了高门侍从的样子。 小姑娘的声音泠泠,春泉似的,却唬得来闹事的一帮人顿住了生声。 “你们这哪里是公堂官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匪患下山呢!” 魏虢晖仍旧吹着他杯中那点茶叶花儿,闻言呵呵笑了起来,“不愧是侯府的侍女,语气倒狂妄得很嘛!” 见主事的人站了起来,前头冒尖放话那几个人也自觉让出一条路来,噤了声。 “我等有无公文,那不重要。此刻与你好言相劝,不愿在门前做得难堪。若是你再阻拦,便别怪本官不客气啦?” 赵氏一听这话,气得手指都竖起来直指魏虢晖的天灵盖。 云鲤将她拦住,心下也是满腔怒火。 “魏工曹这是要给谁不客气啊?” 琅琅之声,还带着点点及不可察的笑意,却将居高临下的讽意冻成一支冰箭,凌厉地钉在了魏虢晖面前。 人还未见是,声却先至了。 云鲤彻底松了口气。 万事还有阿姀做底,心里便敞亮起来了。 抓住这罅隙里的时间,阿姀还是没进衡沚的房门,转身回去换了套衣裳,妥帖地找侍女为她上了妆,疾疾便往门口这里来。 其实呼吸还没调匀称,深吸了一口气,才没叫声音发抖,给人瞧出端倪来。 穿的还是春宴那条长裙,去掉了厚重的外袍,细薄长襦此时正衬春景。鬓边是两柄一模一样的珠钗,拇指长的银链系着垂珠。 从珠子的成色来看,价值必然不凡。而珠钗的样式却并不算显眼,隐约昭示着女主人的身份,既不过分张扬,也不坠了身份。 魏虢晖细细相看来人,随着她站定在自己面前,揉蓝色衬得人孤高清逸,平白与人划开了阶层一般。 粉面桃腮,青黛长眉,垂眼审视的样子,叫他浑身如有蜂蛰一般难受。 云鲤是会审时度势的,眼见一伙恶人被阿姀一声唬住,立刻厉声追责,“大胆!见到侯夫人竟不见礼!” 还真有几人,被惑住了心神,矮了身就要跪下。 只是魏虢晖瞧着如此熟悉的一张脸,脑中灵光一闪,顷刻间回了魂,“是你!东街那个做生意的女掌柜!你怎么会……你竟敢!” 召侯爵位在身,其妻就是命妇,她岂敢在外开铺子,还是这种不入流的行当! 见身份一朝被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云鲤顿时着急了,便要替她反驳几句。阿姀轻轻将她拉住,并不惧怕。 第98章 在场的人,不可置信的除了魏虢晖,还有惊诧不定的赵氏。原来每个她收不到消息的时候,这崔氏竟然都是出去抛头露面做生意去了! 成何体统! 阿姀将那份审视,一半化作了看不透的笑。各自参半之下,像看戏般看着魏虢晖情绪大起大伏,东西跳梁。 “魏工曹不过是想说我不守礼罢了,不过这是说的哪里话。”阿姀展颜,怵是绝对不可能的,“你魏工曹今日都敢带人堵我府邸的门,还敢追究我守礼不守礼?” 除了云鲤,大概现在无人知晓阿姀的另一重身份了。想到她在宫禁之中,也是这样骂人的,竟然觉得心情舒畅起来。 就连生死不明的主子召侯,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魏虢晖改换脸色,笑了两声,“本官不与你争执,不过是妇人罢了。校场动工,因着大雨出现了坍塌,今日本官要见召侯,谁敢阻拦?” 阿姀毫不动容,压住他的气焰,“那你就试试。” 话音将落,院墙两侧忽然出现两队戴着银甲的士兵,肃穆地齐跑而来。甲胄相撞的声音清脆铿鸣,铁弓挽箭,杀气冲天。 原先还气焰嚣张的一众人顿时就慌了神,四下张望起来。不巧的是身后也有一队士兵持刀而来,将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正是巡防营的精锐。 领头的是一个高高壮壮的男子,是教头段参。他也穿着同样的银甲,只是手上换成了佩刀。 “夫人。”段参一抱拳,规矩地见了礼,随即转头高声对兵士们喝道,“见过夫人!” 一个个都是日日锤炼出的精兵,身体素质与作战能力极强不说,声调上也如洪钟一般,齐齐喊道,“夫人好!” 阿姀尽管仍维持着表面的从容,却不由地咬了咬牙。 大庭广众之下,原来更令人羞赧的是这些汉子们呆呆的问好。 难道衡沚次次去巡视,他们也是这样问好的不成? 上天保佑,那种场面…… “侯夫人,你、你这是什么意思?”魏虢晖此时算是慌了起来。 他也是典型欺软怕硬的人,本自恃人多势众,打算大不了用强。只要将召侯生死不明的消息放出去,城中风言风语一传,四处慌乱,届时他头顶上的主子自然有办法掌控恪州。 可如今见到对方更比自己人多势众,未免有些漏算,自乱了阵脚。 “我的意思?”阿姀甚至腾出空来,看了看指甲上侍女画的蓝色小花,显得很松弛,“我说了,今日郎君在书房为我临帖,除了来报军务的段教头,一概不见。” 每多说一个字,魏虢晖脸上的表情就精彩一分。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你若不服的话。”阿姀将双眼抬起来,盯住魏虢晖,“自己请段教头指教吧。” 说罢竟带着云鲤与赵氏向后退了退,真打算让出个比试的地方似的。 也是因缺少地方,新校场现下是半建半练的状态。今日一早段参正准备带人去练枪,结果被告知新修不久的演武台竟然塌陷了。 连带着四周一排木头搭建的武器库,也跟着塌方了。 从前小侯爷便与他说,要多盯着点魏虢晖,于是段参立刻就觉得不对,驾了马赶赴小侯爷的宅邸。 却没想到事情真有变数,他进门时,衡沚尚有一丝清明,只是不断呕血,难以为继。 衡沚四肢都发软,有些艰难地从怀中掏出军令来,嘱咐他若是见到阿姀,全听她的差遣。 既然是衡沚的命令,自然是不容有违的。段参便悄悄在后门驻下,发出信号来调来弓箭手与甲兵,就是为了等到夫人下令的这一刻。 现在看来,衡沚也算得精准。 那时在屋中,段参手中握着令,迟疑问若是今日夫人没回来,该当如何。 衡沚一笑,牵动了五脏六腑捂住口唇猛咳起来。然后将唇边的血迹随便一擦,兀自看着门口的雕花窗。 说的是,她会回来的。 人生不过一场又一场的豪赌。 也许是那一日争吵之后的亲吻,让衡沚意识到了一些细微生长,却不曾察觉的事。 是夜里烛火映照她的发丝,是上元之夜隔着护城河的遥遥一望,又或许是红烛下她挽着裙子清点贺礼。 九月三十阴沉天际下,她为五两银穿上的丧服。 回溯到尽头,是日头晴好,酣睡不觉,掉下楼来的石榴团扇。 时时推敲琢磨,也难逃概括而出的“情难自禁”四字。 过往一丝一缕相织,成了他心尖的一条红绸。 可眼下并不是说一切儿女情长的时候。 先帝对待游北怀柔已久,这也便是当年衡启为什么开始高枕酣眠的原因。朝廷无意打仗,只能不对以“赏赐”之名用钱平息。 游北人又岂是小恩小惠就能打发得了的。他们有了财宝粮食,就会想要更清澈宽裕的水源,更充裕的土地。 甚至更多的奴隶,更多的扩张。 人的贪欲永无止境。 这样用钱维持的和平,已经快要持续不下去了。今年游北使者入都城,带走的东西几乎少了一半。 新帝不仅大型草木,四处征税,还刚愎自用不听谏言。这样的江山,也难怪阿姀生出了更过分的念头。 等到春夏之后,游北人的草肥马壮,再一个秋冬,便会迎来数不清的兵戈。恪州的军备粮草无都城的支撑,也抗不了多久。 第99章 总不能将黎民百姓推到刀光剑影之前吧? 衡沚从小受到的教导要他承担起自己的责任,弃城却是绝不可能的。 所以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先把内患全都清除。 生死关头,即便是趁机见她一面,那也是苦中逢乐,算是天上掉下来的甜头了。 索性,阿姀果然回来了。 -------------------- 啧,中毒中得快死了,还在想爱情那点事(怀疑作者精神状态) 第51章 反逼 ===================== 段参和副将两人,一左一右站在魏虢晖身旁。行军的行伍之人,突出的就是不怒自威。 魏虢晖喉咙干了干,说不出半个字来。 若只是家丁守卫,人并不多,那他带的这些工匠常做重活,还有几个做过军中百户的,也算是能顶得上。 可现在眼前乌泱泱一片,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的人,若真下手,只怕会让他们死得像蚂蚁一样容易。 说来还得怪上头的主子病急乱投医,也不知道从哪儿得到的消息,魏虢晖便信心满满地来了。 结果现在倒好,让人家逮了个瓮中鳖,还不知道怎么收场。 僵持了一会,云从悄悄地站在了阿姀的身后。 见他有空出来,想来就是没什么大事了。阿姀回头看云从一眼,他果然垂头示意。 既然如此,阿姀看着底下的局面,忽然心中有了别的想法。 “段教头,算了。”她从台阶上走下来,轻巧地提了提裙子。 地上是魏虢晖刚刚吐的茶叶渣,犹如他此时的命数一般尘土裹面,任凭宰割。 “魏工曹官职在身,我们岂好动武呢?”那调遣恪州所有轻骑精兵的令牌,如玩物般在阿姀指尖转着,“既然魏工曹说了有要事,那我们便顺路去看看。” 魏虢晖心道不妙。 “军令都在我手里了,今日的事,自然也是我说了算。云从,去牵马来。” 阿姀的目光,就锁在魏虢晖的一举一动上。官服的衣袍在手下攥得成了褶皱,一副事出反常必有妖的模样。 挨着身边两个大汉,魏虢晖说话显然也收敛了一些,“夫人,这工曹里的事,都是图纸一类。您一介女子,怕是……” 段参一个眼刀丢过去,后面那半句不中听的话生生让魏虢晖咽了下去。 被逼退了几步后,原先的轿杆处,魏虢晖是再也坐不得了。 时移世易,如今换做阿姀安稳地坐下,“怎么,看不起我?你火急火燎来找我家小侯爷,不过就是为了钱罢了。如今你该去打听打听,章海一单满月宴,连同酬金我水长东就赚了三百两,工曹上下整年年的俸禄也不过百两。” 魏虢晖视线躲躲藏藏,束手无策起来。 “还是说。”阿姀话锋一转,忽然诘问道,“你有什么别的图谋?” 左右士兵随着将兵器向前一横,更逼得他们缩紧几步。 所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此时此刻的逼迫之下,魏虢晖也不得不败下阵来,在兵刃面前开了路。 云鲤一行人都留在宅中,没有随性。 阿姀牵着缰绳,稳稳坐在滔行鞍上,回头看了一眼他们。这目光落在云鲤、云从和赵氏三人眼中,便有了不同的含义。 赵氏神色复杂,再度想起了不久之前,与这位可以称得上是谜点重重的新夫人的谈话。 也许她做的一些事,落在崔姀眼中,不过都是玩闹罢了。 是了,能绕开她的眼线,日日光明正大地去东街坐堂,又故意不戳破这层盯梢,她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崔姀又岂非不知。 崔姀与小侯爷日日相对,只怕小侯爷心中也是明镜高悬吧。 云从刻意多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随着一行人身影渐渐远去,果然在街对面的二楼见到一个人鬼鬼祟祟的跑了。 穿过回廊长桥,云从的衣角被风带得翻飞,这个消息他需要立刻回去告诉衡沚。 早上请的龚大夫,是吴掌柜介绍的,一个实打实的隐世名医。据说向来救人只看心情,但因为与吴掌柜有些交情,连脸没顾得上洗就一路脚不沾地地被带进了这座院子。 答应施救的理由也很随意,竟然是看山了院子里那处山水小景。 这倒是与褚晴方的审美很是一致。 褚晴方早被郑大送了来,情绪辗转难平,也不太愿意搭理人。 关了自己一天之后,忽然发现院子里嘈杂不断,出去一看才发现衡沚半条手臂淌满了血,被人背着回来。 连石子小路上,都是他指尖掉落的血迹。 龚大夫这么一问,褚晴方听了个墙角才知道,原来衡沚是在搭救她们母女时被匪徒所伤,刀刃上沾着毒,毒发使伤口溃烂难以愈合,才导致人昏迷过去高烧不退。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贺涌。 这种毒是源于游北草原上一种只生根不长叶的根茎植物,倒是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长生木。 为了保护自身不被草原上的马牛羊吃掉,它先是退化了枝叶,又衍生了毒素。人若误食之后,通常麻痹感知陷入昏厥,不久之后便多处脏器衰竭而死。 长生木只有在秋冬之际才会生长,游北人缺医少药,以前用它充作麻沸散。 因为信奉天神会带走所有饱受病痛的族人,使他们得到安乐的长生,就如同因长生木而死的人,几乎感受不到痛苦,所以以此得名。 第100章 龚嵊长须一捋,脉搭了半天,才寻摸出一个办法来,“若是想短时间内抑制毒性,到有些简单可行的办法。” 衡沚的右手已经麻痹无知,这是长生木的毒素开始蔓延的趋势。听闻这番说辞,不由眉间一凛,沉声道,“先生的意思是,此毒无解?” 不敢道屋内众人,起码云鲤的脸色蓦地惨白起来,手中的东西已经要端不住了。 “嗨!”见他会错了意,龚嵊赶快解释道,“你这个年轻人,怎么这样悲观?老夫是说短时间内不好解,可又没说不能解不是?” 此时衡沚高热难退,总算是卸下心劲儿来,人脱力靠躺回身后的软枕上。 就刚才那一瞬间,他连怎么写封遗书托人带个阿姀都想好了。 那必定是此生无缘,为了不让她少叹两声气,存在他这儿的那两张欠条都是要随人死烧成灰的。 甚至都不能亲口对她说,以后睡着时手中别拿着扇子,砸到人可怎么办。 阿姀一定会露出惊惶的表情,像院子里那只养得毛色光亮的兔子。一站在它身后,就会惊恐得跑开。 这是件因缘际会的事,一定要在一个高兴和乐的时候对她说出来。好感慨感慨,他们之间原来是早就有些缘分的。 而不是她哭得红肿着眼,徒增伤心。 也许她会哭,就像从前收了钱给人哭丧那样卖力。 衡沚心想,那他一定会给阿姀很多很多钱。 见着病人脸上忽然露出无奈又苍凉的一点笑容,龚嵊心头倒有点发毛。不是说了能解毒吗,做什么还这样超脱地笑啊。 年纪轻轻,就看破红尘了? 龚嵊的抑制办法,就是放血,直截了当。既然长生木是以麻痹神经来蔓延毒性,那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让它蔓延下去。 “血中带毒。再说人只要清醒了,自然就不会被麻痹了。”龚嵊笑着,将一柄两指宽的银刀放进目瞪口呆的云程手中。 这话无论是乍一听,还是缓一听,都似乎靠不住呢。 这人真的是什么神医吗? “那,若一直放血下去,人怎么熬得住?”云程急切问。 龚嵊已经开始收拾药箱了,“慌什么,他身体好着呢,放点血怎么了?待我开个温补的方子,按剂次服用就行了。” 衡沚的眼神凉凉地扫过云程,仿佛对他低看自己的体质感到很不满。 龚嵊被从后门送走时,前门的段参带着人的山呼声正好传进室内。 “魏虢晖今日有个什么下场,却让人很好奇。现下就等你家侯夫人的好消息吧。”衡沚的目光磐石般投向远处,热汤的白气氤氲中,显得很不分明。 云程不解,“您就这么笃定夫人会反逼魏工曹去新校场?” “当然会。”衡沚果断答道,“从头至尾,魏虢晖的心思都落在她眼里,既能报私仇又能赚名声,顺便能坑点钱。一举多得的事,不正合她的性子吗。” 说到最后,语音略略上扬,竟有些得意的意味。 不过他二人还真实打实是通道同途,命里注定的一路人。彼此的想法即使来不及沟通,却也能洞悉个七七八八。 阿姀站在新校场这一片废墟前,着实有些轻快。 魏虢晖接手这个工程,阿姀就料定有一日必出问题。没想到也还未施工多久,就开始给衡沚下绊子了。 刘敬铭与魏虢晖,很明显是一伙的。若是能端掉魏虢晖和他背后的主子,刘敬铭也跑不了。 届时以自己积累的名声,还有留在章海那儿的好印象,商会重新推举大掌柜,即便自己坐不上,也能将章海推上去。 章海败絮其中,只想着自己那点名利,是个十足的废柴。既不知道魏虢晖他们背后的勾当,又因为总是被刘敬铭压了一头而心中不忿。 他就是最好的人选。 以他狗腿的程度,到时候等自己攒够钱请衡沚出面,筹建一个学堂,顺便将员外郎那善堂和义庄也重新开起来,把他儿子送进去读书免去束脩,章海还不得乐翻天去。 这样想着,阿姀便已经有了将魏虢晖打得四分五裂的筹谋了。 兵器库那里塌得最严重,地基下陷之后,木头也跟着倒了下去。 一般使用杉木或松木顶梁造屋,是较为坚固的。可这些杉木残骸全都有不同程度的碎末,顶梁的那根松木更是从中劈开,露出尖锐不平的木质结构来。 阿姀走近几步,正打算抓起一把碎屑查看。 而手都还未伸出去,就被旁边的一个匠人拦住了,“夫人,夫人当心,这东西扎手得很,还是小臣来查看吧。” 那心虚的神色,阿姀只瞟一眼,便看得清清楚楚。 “不妨事,我自幼穷苦出身,没那么娇气。”也知他们身为臣下,不敢随意阻拦,阿姀再次伸手,动作迅猛得多。 “且慢!”魏虢晖这下是急了。 他今日本没想着真禀报这事,是挂羊头卖狗肉去的,根本没对这些废墟事先处理。而一路上段参将他们看得死死的,又毫无机会报信,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召侯夫人径直走向了兵器库。 前面的演武台塌了一大片,谁能想到她看都不看,简直如有神助。 现在若不将她拦下,那今日自己的乌纱帽,只怕是连着脑袋都要通通进公堂大牢去了。 背后的主子,可不会来救他。 第101章 -------------------- 第52章 应手 ===================== 魏虢晖心中,可谓是惊涛骇浪。 因他的喝止,阿姀收回手,好整以暇地在原地看着他,“魏工曹有何疑问?” 嗫嚅了几下,魏虢晖心中忽然有了主意。他当即弓身作揖道,“夫人容禀,今日我等急见小侯爷,便是因为找到了突然坍塌的元凶,请小侯爷示下的!” 此话一出,只怕心中惊涛骇浪的,要换成随行的几个匠人了。 阿姀环视一周,果然见他们面面相觑,似有焦急之色。 “哦,竟有此事?”离开木头废墟前,阿姀带着几分探究的笑意,看他如何负隅顽抗,“那魏大人快快道来,工曹也好及时止损,勿要再生亏损。” “是、是。”魏虢晖见身前身后,让巡防营精锐前后左右堵住了去路,不得不宛转求生。“夫人请看,这便是证据。” 怀中递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指尖微微发颤起来。 还挺怂。 段参接了过来,展开递给了阿姀。 纸上白纸黑字,写下的不是生门,却是魏虢晖亲自送来的罪状。 “关如竟、杨飞、乔邑。”按名单所列,阿姀念出了三个名字,“系校场奠基匠工三人。二月初六工期已至,仍无法交工。以次土充之,奠基不牢,有松动。” 几名士兵立刻上前,见三人缚臂扣押住。 接着是预想中的,一片冤枉之声。 “夫人明禀!我三人不敢!” “冤枉!夫人冤枉啊!” “闭嘴!”魏虢晖厉声呵之,叫做乔邑的那人离得近,生生挨了他一脚,差点伏倒在地上,“见夫人如见召侯!竟敢在贵人面前狡辩,真是不知悔改。” 这次连段参都没绷住,嘴角扯了扯,又迅速恢复了凶煞的模样。 任凭他发着疯,阿姀目光一转,指向了剩下的另一个人,“那你?” 这人显得镇定多了,立刻跪了下来,细细解释道,“回夫人,小臣何竞文,并不是奠基组的,而是建造组,负责修建地上房屋。” “演武台下陷,兵器库也随之倒塌,可小何大人似乎并不见愧色啊?” 何竞文瞧着不过而立之年,人生得清瘦,覆舟唇,总像是不愉悦的模样。 “回夫人的话,方才工曹大人也说了,是因为地基不坚实下陷,才导致地上房屋随之塌陷。小臣并不认为,这与自己有何干系。”何竞文腰背挺直,毫不见怯。 图纸由两人展开,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即是小何大人的手笔,便劳您介绍一番吧。”阿姀稍微推开两步,将目光落在了何竞文的手上。 这双手极为白净,关节处匀称,指节修长,不见一丝伤痕。 “我听闻,匠人们时常自己用木雕先行做出房屋形状,榫卯钉出简易结构来辅助修建。小何大人条理清楚,想必手工活儿也不差吧?” 见阿姀欣赏地盯着自己的手,何竞文妥善地缩了回来,重新交叠放在身前。 手臂垂下去会显现出些青筋来,似乎他也很清楚,借助自身所有的优势,来赚足他人对自己的好感。 “夫人过誉了,不过职责所在。” 阿姀笑了笑,没再作声。 “既然如此,一切都分明了。”魏虢晖回过头来,一副诚恳的样子,“皆是臣督察不力,请夫人秉公处置!” 何竞文眼观鼻,鼻观心,也跟着接话,“请夫人秉公处理。” 被缚住的那三人又开始此起彼伏地喊冤。 “段教头,依你看呢?”阿姀不以为意,又笑问段参。 段参也知,他们这位夫人心下只怕早有了想法,正等着一个时机让他拿人呢。 于是他一端肩膀,瞧着威猛无比,“全凭夫人决断。但属下倒是清楚,导致我巡防营精兵折损受伤的元凶,必是一个也不能发放过。” 后几个字咬牙切齿地,似野兽茹毛饮血般,魏虢晖心中一紧,不由吞咽了几下。 “好,那就捆了吧。” 阿姀潇洒地一转身,身后几个士兵得了令迅速上前,在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将魏虢晖与何竞文两人五花大绑,摁倒在地上。 “不是,抓我做什么?是他们吃回扣!他们拖延工期!”魏虢晖像只脱了水还在垂死挣扎的鱼,面色酱红,语气激昂。 一条条一句句,清清楚楚将自己在这件事上的罪状抖搂了个干净。 阿姀十分不解,“我说,魏工曹是拿我当三岁糊弄吗?你真以为随便说两句我便深信不疑了?段参,念。” 魏虢晖戛然而止。 “何竞文,原州人氏。年幼时丧夫,随母亲以卖茶为生。而后原州战事吃紧,互市逐渐戒严,便远赴恪州投奔自己的舅舅刘敬铭。” 被点名的本人,正跪在地上垂着头,看不清脸色。 阿姀想到方才,他故意将双手露给自己看的模样,更觉得好笑。 而魏虢晖听到这里,脸上酱红猛地褪去,便剩下一片惨白了。 “刘敬铭正缺一人卖命,便拿自己的妹妹做要挟,以荣华富贵为诱饵,将丝毫不懂工造的何竞文指派进了工曹填补空缺,参与新校场修建。” 段参边说边将地上的碎木头挑了两块,一片递给阿姀,一片捏在自己手中。 第102章 “于是刘敬铭借机让何竞文从中牵线,好让供给的木材生意牢牢握在自己手上。又暗中以用水泡发过的劣木替换好木,既从中拿了回扣与魏工曹私分,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造成事故假象,以此报请召侯下批更多经费。” 阿姀用手将中间的木头一捻,色泽更深的那部分甚至碎成了木渣。 “本人呢,不才。曾识得一人善木雕,跟着学了一手识木。”阿姀走近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两人,“木头是何时被水泡的,被泡了多久,质量好不好,我一眼就看得出。” 手掌一翻,碎渣便全都飘落在了魏虢晖与何竞文眼前。 “如此木头拿来造屋,这样的贪污手段,我瞧魏工曹很是得心应手嘛。” 何竞文这时也不顾得卖弄自己那双手了,狠狠地抓着地上的土,不甘心道,“夫人什么证据,凭空便指控小臣与工曹,岂非欲加之罪?” 也便是话音降落,不远处另一队戴甲持刀的士兵,便风尘仆仆地赶来了。拜这几人贪污所赐,地面扬灰肆意,黄沙遮眼。 领头的士兵右手高举,攥着一把帛书,高声道,“证据在此!” 何竞文:…… 这些人,并不是从私宅随行而来的,都十分面生。 阿姀心中打鼓,本就没有证据,是打算诈供来着。方才正苦于如何继续瞎编下去,又怕挑木头那番托辞假话,万一何竞文真让她当下鉴定,圆不回这个谎。 却不曾想,这杀人的刀,正正有人递到手上来了。 东西递上来,阿姀才发现这并不是一份帛书,而是一个布袋,里面装满了纸张。 翻开布袋之前,阿姀特意瞟了一眼魏虢晖。后者的脖同老龟般伸着,急切地想听自己的死判。 “哼。谁知道这些东西是哪儿来的,什么都能说成证据,黑的在夫人口中也能说成白的。”何竞文将脸移开,心中是百味杂陈。 因为他知道,自己同魏虢晖一样。虽然魏虢晖和他那好舅舅到底做的什么事,他并不很清楚。但一旦今日盖棺定论,那么魏虢晖的主子不会救他,就如同好舅舅也不会救自己一样。 阿姀自顾自拆着,毫不在意何竞文如何奚落,“搜的,从你家,他家。” 这下子好了,不止生死难料,还无语凝噎。魏虢晖狠狠剜一眼何竞文,今日横竖是死,黄泉路上也要和这小子一块儿走。 文书扫了两眼,阿姀才发觉,这些不是唬人的东西,原来真的是证据。 不止有刘敬铭与何竞文的书信往来,刘敬铭名下木材铺的供货清单,还有魏虢晖签署的官令。而后钱庄的出入账记录,与魏虢晖一封陈述尚未发出的书信,不计其数,皆在其中。 段参见夫人愣了愣,不能更低声地在她耳边解释道,“是小侯爷叫人去抄的。” 阿姀忽然一下笑了,还真是他。 原以为今日独木难支,不成想他却早有谋划。 人都半死不活了,她前脚带人走,衡沚后脚就命人去抄证据。 若说事前心中无成算,阿姀却是不信的。 还真是瞌睡了就给她递枕头,想坑魏虢晖一把就有人给机会。 这种得心应手的感觉,竟然让阿姀有些无所适从。 好吧,那今日这个威风,她便逞定了。 “魏工曹,要自己看看这是什么物件吗?”透过纸背的红印,在朗朗白日下,明明白白印在魏虢晖眼中,“你私通商贾,侵吞公款,还有一封不知上呈给谁的书信,竟齐整地记载了策划校场塌陷的前因后果,你可认罪?” 巡防营中的将士们上下亲如一体,朝夕共同操练,同袍之谊极深。 校场塌陷时,有许多士兵因此受伤,众人自然心下不平。 见证据确凿,一个个都亮出了刀剑,两人便是动一动,都是刀剑引血,血溅三尺。 由于魏虢晖的轻敌,既看不起表面纨绔的年轻召侯,又看不起水长东一介妇孺之辈的掌柜,在两人的阴差阳错的操纵,一步步走向了自己的死牢。 人啊,还是不能谁都看不起。 有一种攻坚之路上且下一城的快感,滔行在她身侧,高高仰着头。马蹄不断踢踏,思归之心愈加强烈。 阿姀耐心地摸了摸它的长鬃。 段参提着人,前来回禀,“夫人,公堂的杨大人刚从参军府赶来,已经在候着了。我等便协同将嫌犯押送回去,是否也将您送回府?” 阿姀扬眉,心跳沉甸甸地,正如军鼓般擂响。 她确实有些急切要告知的东西,需快马乘风,回去说与人听。 -------------------- 第53章 拂春 ===================== 暮春时节,四时风光不同。 在游北草原上,虽无莺飞,却有碧涛万顷。今年雨水丰沛,一夜之间绿草疯长,草原也多了些婉约诗情。 “妹妹,你知道这在汉人的诗里,怎么夸草长得漂亮吗?”年纪虽然才一点点,但扎着辫子的男孩子已然学得一副大人的沉稳模样,抓了棵草在手中,编成兔子递给身边的妹妹。 女娃娃穿着一身枣红的袄子,草原昼夜风冷,衣服上的羊毛裹挟着她的小脸。额上佩着一串红绿玉石做成的额饰,笑起来还豁着颗牙。 “我不会,哥哥,给我讲讲。”翠绿的小兔子捏在手上,她遮了遮头顶的太阳,望着比自己高了许多的哥哥。 第103章 草原人喜欢深色的布料,男孩子身上穿着赭色长袍,从中用羊皮腰带系好,脚上穿着皮靴子,腰上别着马鞭。 忽归已经有小马那样高了。等到夏天他将度过自己十六岁的生日,十六岁后,父王将送他一匹自己的马,教他成为草原的一部分。 整个草原里,没有比他更俊秀的男儿了。 忽归的教诗文的师父,是个早些年被抓到游北来的汉人。得到了汉人的文字和诗书的熏陶,使忽归身上有了不同于其他人的气质。 做游北王的父亲说,这就是汉人的酸腐气,不会强大自己,只会读几句无关痛痒的诗。 所以等到六月,忽归便不能再去上汉人师父的课了。 此时眼前,被风吹动的阵阵草浪,又让他想起了师父。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忽归站在阳光下,一字一句地念,甚至有些虔诚。 妹妹罗娅才八岁,是游北王在忽归的母妃过世后续娶的妻子所生,圆圆的脸,像澄明的月亮一样。 游北的女子是很少能得到学习诗文的机会的,即便罗娅是千金之躯,是游北王唯一的女儿也不行。 罗娅既不识字,也听不懂,只好懵懂地看了看哥哥。 忽归叹了口气,摸了摸妹妹的头,“再过一段时间,哥哥要替父王去大崇面见皇帝了。这一路遥远,见不到哥哥,可不许哭鼻子啊。” 女娃娃站起来,牢牢地抱住了哥哥。她并不知道大崇到底有多远,只知道这一别,也许有很久很久,都不能见面了。 风无言地为兄妹俩吹走愁绪,安慰的作用聊胜于无。 游北王族的血统里,似乎生来就有对中原土地虎视眈眈之心。无论是父亲,还是上一任游北王,忽归的叔父,都以攻克大崇边境为己任。 师父说起这些事时,难言伤心之色。他的故土,他的亲友,都被一道用战马围挡起来的屏障隔开,再也无法相见。 不,也许还有机会。 未来的游北王,必是这个年轻健壮的孩子。教会了忽归,也许就能够回家了。 万里山川,针针线线,被紧密缝进了绢书之中。忽归就用着这样的书本,长成了如师父寄望一般的谦逊少年。 而游北王野心如沟壑难平。他知道大崇的新帝已经给不起赏赐了。所以他需要一个合适的借口开战。 去年新生的马儿,仍在草原上无边无际地跑着。汉子们带着它们越过河道和缓坡,喂最好的草料。等到秋风乍起,忽归从大崇都城归来,它们就成了最好的战马。 然后踏破城关,肆意侵犯。 七日之后,忽归就要出发了。 将妹妹送回王帐之后,忽归谁都没有带,一个人去了埋葬母亲的那片草坡。 ------------------------- “不对吗?” 书房廊下,春色如许。 阿姀耳边的碎发长长了些,一低头就散下来,遮挡视线。 长袖用手捞着,露出一截手臂来,执着笔,愁眉不展。 托长生木的福,衡沚这些日子又回到了养伤的闲适日子。 秦胜光只当他是手臂受了伤,又牵扯了旧伤,所以才将大小诸事全都揽到公堂和刺史府里去,想叫小侯爷好好休息。 这一忙起来,数日已不曾归家了。 衡沚一身很随意的锦衣,料子很舒服,人也显得清瘦。站在阿姀身后,闲闲对着自己的字,指点阿姀的错处。 “不对,我写这一笔,从不这样长。” 那日在门前对峙,找的借口不知怎么被衡沚听了一耳朵回去。 虽说右手被毒性牵连得现下无力,临帖怕是提不动笔,不过阿姀说道要摹写他的字,他嘴皮子倒是能动一动的。 阿姀自学写字开始,笔锋总是十分独特。较常人写字来说,方正不足,飘逸有余。弃了死板,也多了些丹青笔触。 而衡沚写字,虽然也不羁,却是实打实的行书笔法。对于阿姀这自成一派的笔迹,有些笔画还真不好琢磨。 思索时,她无知无觉地微微歪头,插在发间的钗子穗晃了一下,琅琅响。 衡沚个子高,在身后的位置正好看得到那只钗子。 阿姀似乎额外喜欢这样精巧的发饰,并不过分装点,总会嫌弃沉。周嫂子送的那柄梅花银簪,倒是时时用来挽起长发,很是爱重。 “对了。”阿姀放下笔,想起正事来,“和你在书房窝了几日,都快忘了,魏虢晖他们收监之后,有什么进展?” 衡沚殷切地帮她将衣袖放下来,只左手在动,难免显得慢了些。 “还记得我之前同你说过的黑衣人吗?” 两厢目光相对,短暂回忆之后,阿姀答了个然,“就是与魏虢晖私下见面的那人?” 衡沚点点头,左手滑去阿姀腰间,轻轻抵着她向前走。 乍一亲昵的举动,甚至两人都没有发觉越界,坐在了窗下,一人一杯白水对饮。 按照龚嵊的方子喝药,须得忌口。就连清茶也要换成白水,为了不麻烦云鲤按照两份准备,阿姀也跟着喝起了白水。 反正她也不爱喝茶,没觉得有什么不适应。 窗下这一对绳床还是阿姀新添上的,加上案几,便不显得空荡荡。绳床可以盘膝而坐,总比正儿八经坐在椅子上要舒服得多。 因为与一般夫妻不同,若经常共处卧房也显得奇怪,于是书房变成了两人之间相处最自在的地方。 第104章 “我一直猜测,这个黑衣的人,一直为魏虢晖与上头的主子传话。”案几上点了一炉香,散发着浅薄的檀香味,使人心神安定,衡沚的声音也显得清冽,“果然,被抓不久,便有人混进了公堂大狱去见他。” 其实这黑衣人已经做得十分周密了,他并非赶着魏虢晖被抓的第一日就混进来。而是刻意在附近观察了两日巡逻卫兵排班的顺序,又将自己改装了一番,青天白日之下毫不心虚地跟在卫兵之后,顺理成章地躲过了巡查进去。 不过若是提前有所准备,便是再精密的谋划也逃不过人眼。 衡沚指派了几人,在周边几处布置眼线,一直等到第三日正午,才抓住了他的踪迹。 头两天阿姀先是去给萍娘送行,又接着将褚晴方送回了参军府,几乎没工夫发觉衡沚做了什么手笔,只来来回回见了云从几次,无一例外匆匆忙忙地。 “我当时给你的那张布帛,你后来看了吗?”这几件事连在一起去想,阿姀总觉得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玉色瓷杯阔口描纹,在衡沚指尖捏着。喝尽了之后,才回道,“自然。是想说魏虢晖他们,也与邶堂有关吗?” “当然了。”阿姀坦然道,拎起水注,又添了一杯给他。“你想啊,既然赵卓说,消息是送到城西南,那一处正好有刘敬铭的宅子。刘敬铭又与魏虢晖连同整个贪墨案件相关,那说明他们与邶堂一定有关系啊。” 原先毫无头绪的一些杂乱线索,有了赵卓这条线,慢慢有了调理,把整件事情串了起来。正如水落石出,总是有了第一步。 衡沚不能动笔,阿姀就从桌上扯过一张纸来,清晰地画出一张图来,把几人之间发生的事与牵扯全都列在纸上,清晰明了。 “有件事,我还要问问你的意见。” 衡沚与她相对而坐,随手抹了抹阿姀腕间蹭到的墨汁。 “刘敬铭的商会大掌柜之职被裁撤之后,我瞧街头巷尾的邻家都在叫好。他这些年贪墨的数目,司银好像还在盘查,但是商会急需一个新官了。” 此番是话中有话,阿姀一张素着的脸上亦是意味深长。 “哦。”衡沚左手捏着她那只笔摆弄,状作顿悟,“我们家小侯夫人,原来是想当官儿?那得看你有多少诚意了。” 自章海家满月宴后,城中大小生意阿姀没少接,怕是挣得盆满钵满,真要做大掌柜了。 阿姀见他演着一出贪官奸商的戏码,不由好笑,“托魏工曹的福,现在满城都知道水长东的掌柜身份不凡,是召侯刚过门没多久的妻子。我去做商会大掌柜,不久把昏聩两个字写在你脸上了吗?” 衡沚跟着点点头,像是听进去了。 过一会,又补了句,“昏聩又如何,本侯有妻,乐得昏聩。” 阿姀抬眼看他。 就这么不到一掌宽的距离里,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起,久久难以分离。 小小的案几之上,分不清牵动几多人的运势是主,还是谈这一句情更紧要。 又将方才几个毫无分寸的动作联系起来,阿姀审视着衡沚这张玉面。 “我是想让章海去做这个官儿。” 表面上扯回正经的话,心里却百转千回,九霄云外。 衡沚牵唇,眼里含了春光,“想谁去做都行,左右我昏聩,你说了都算。” 成,还是没听进去。 阿姀撇开眼,方才摩挲她腕间的痒意此时才涌上心头,跟着笑了笑。 -------------------- 第54章 顺风 ===================== “欸,听说了吗?”王大娘刚刚烧好一锅热水,与旁边卖草鞋的大爷闲聊,“商会的大掌柜,被下大狱了!” “啊?”大爷手一抖,枯草直直扎进手里,“是那平时收翻倍商税的?” 说了一半,见王大娘很是认同地点了点头,便止住了话头。 “谁让他贪污!”对面酒坊的冯掌柜刚刚开张,挽着袖子擦洗门框,跟着搭腔,“本想着,上税给州府也就罢了,毕竟是官家在保我们平安,没想到悄悄全进了他刘敬铭的腰包!” 像是仍觉不够,一盆脏水泼在路上,唾骂了一句。幸好这一大清早地街上无人,不然就显得是在赶客了。 “是啊!”王大娘一听,也一丢木瓢,“我老婆子辛苦一日到头,能挣几个钱?全都贴补了刘敬铭去了!他今年,可是连雪都没扫,是侯夫人人美心善雇人扫的呢!” 草鞋大爷一懵,“欸?怎么是侯夫人,不是你对面水长东那崔掌柜吗?” 说着便一指水长东的招牌。 “你可不知道吧?”王大娘笑得蛮骄傲,就好像自己与人家沾亲带故了似的,“我们小侯夫人呢,原来是微服私商来着!正是因为她不畏流言,亲自来卧底,与小侯爷里应外合,揪出了官商勾结的这几人,可真是吾辈楷模啊。” 阿姀打着哈欠扶着腰,从铺子里面与郑大两人一起,将门打开来,准备开张。 近日秦胜光公务繁忙,没工夫管秦熙,杨氏又禁着足不敢招惹这祖宗,于是秦熙的日子别提有多舒服了。 昨日阿姀就请了秦熙来,正式请她教自己些防身的武艺。 那时衡沚抱着臂,凉飕飕地问,“怎么,臣的武艺,公主还瞧不上?” 阿姀上下将他打量一番,好笑问道,“怎么,小侯爷手臂有劲儿了?不用放血了?” 第105章 小侯爷醉玉颓山的一副尊容,顿时僵了又僵,头也不回地走了。 还赌上气了,几岁啊,阿姀瞧着他的背影,袍子都随脚步一荡一荡地,比春风更会撩拨。 不过大约也看得出来衡沚这几日因为身体受限,很是郁结。 昨日她刚刚指挥云程将段参送来的木桩和刀剑一类的东西,在后院腾了片空地摆放好。 东西都是巡防营操练用的好东西,云从这样克制的人也没忍住,对着木桩打了套拳法。 一回头,便见小侯爷骄矜地靠在廊下,显得让人亏待了似的。 阿姀抬头,莹亮的一双眼盯着他,半晌没忍住抿着唇笑了起来。 “你还笑?”衡沚左手伸出来,捏了捏阿姀的鼻梁。 她笑得更欢了。 好不容易平息下去,才有些可怜他,问道,“那龚大夫来信说,只差一味药的,再苦你七八天,就能解了。” 这些日子,衡沚需要放血的频率似乎越来越高了。起初是两日一次,后来没几天变成一日一次。 昨天在书房,衡沚翻着公文,看着看着就一头倒在桌案上,给阿姀吓了一跳。 可一大清早才放过他的血,为了长生木的毒不再继续蔓延下去,也只好又割了一次手臂。 衡沚躺着,伸出的一截手臂上血迹斑斑,多了许多伤痕。人带着病,身体也亏,手臂都不如往常坚实了。 阿姀咬着嘴唇,仿佛自己也感受到了刀割的锐痛似的,立刻写了信询问,找最快的鹰寄去了龚嵊说的地址。 索性他回信及时,今日收到消息,也算是放心了一大半。 饶是衡沚身体好,还能走动如常,面上也藏不住了。血色褪去大半,看着就虚。 补血的东西,在阿姀的提议下除了汤药,连同些红枣阿胶什么的,全都做成了小点心或是糖。除了娇弱的小侯爷外,宅中的姑娘们也人手发了一份。 补气血自然是姑娘们更加需要了,衡沚那只是顺便。 小侯爷做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连着几日替阿姀尝口味,口中甜得都发苦了。 他天天喝着药,如今身上也染了点药的苦味,又有红枣的甜味,总之如同阿姀现在心软一般复杂。 “我一时半会儿,肯定学不会那些功夫。”阿姀试图开解,“这些物件呢,也不会顷刻间就搬走。但等到龚大夫回来,你就有救了。” 神情松动了些,小侯爷眉梢一扬,似乎开解有效。 “所以?” 阿姀顿住了。 都说到这份上了,还要继续说透吗? “你不晕啊?”阿姀反唇相讥,不再接茬。 衡沚瞧着她一副快要炸毛的样子,莫名觉得快意舒畅,眼一眯乐得演起来,“是很晕,劳阿姀送我一程吧。” 头一垂,直直窝进阿姀的肩膀,缓解了些眼前花白一片的晕眩。 阿姀毫无准备,手忙脚乱地揽住衡沚的腰背,环着他的身体给予支撑。 秦熙进门来,正瞧见这一番景象。 说回练武,阿姀没有功底,年纪也不小了。此时若想练些一招制敌的高深功法,显然是天方夜谭。 为此,只能苦练点拳脚功夫,讲究个打人打准打痛,方算有效。 于是阿姀的第一堂课,是从扎马步和五禽戏开始的。 从身体底子来看,人倒是健康,就是体质不够硬,即便学会了出拳舞剑,也是花拳绣腿毫无杀伤力。 “小侯夫人既然这么相信臣女,那臣女自然是要毫无保留了。”秦熙挂着笑,一边将沙袋挂上阿姀的脚腕,带着她围着后院负重跑。 一圈两圈,即便是十圈都好说,一连跑了半个时辰不停,阿姀停下来的时候喘着大气,话都说不出来一句。 下午就被秦熙撺掇着去城郊跑马,一天下来,人累得倒头就睡。 接着今日一大早,又因为周嫂子轮休,帮赵卓带孩子,阿姀一大清早就得顶着乌青的双眼来开张。 哈欠打了一半,王大娘便笑眼盈盈地迎上来,“诶呦侯夫人早哇!您这么勤勉,这么早便来开门了啊。” 于是半张着的嘴便顺势转成个笑来,应和着人家的好意,“早啊大娘,今日不是要投选新的商会大掌柜么,所以早点开门,好协同人家来计票。” 一听见声儿,隔壁冯掌柜也探出头来,“我呀,早就想好了,今日来计票,我便投阿姀……侯夫人您了,今年您请人清雪,可省了我们不少钱呢。” 说到一半,冯掌柜乖觉地改换了称呼。 阿姀拍着手上的灰,觉得挺不好意思,周围几家街坊全都看着,一下子身份有隔,却不自在了起来,“别客气了冯大哥,便如常叫我阿姀吧,哪儿那么多规矩,我可是诚心来做生意的。” 又探看了街对面,一视同仁,“大爷,王大娘,你们也是。就按从前咱们相处的来,别拿我当什么侯夫人了。” “哎!哎!”王大娘笑着应下,心中觉得这真是不可多得的一对夫妻。 小侯爷呢,既无宗室的偏见,又不似寻常打压妻子的郎君,给了天高海阔凭她去闯。 小侯夫人呢,没什么架子,又惯会为他们这些小商贩伸张不平,邻里一直十分友善。 于是这么一传十,十传百,家家户户地相传,民心便无形之中的攒了下来。 第106章 临近晌午,司银计票的人才算到东街来。 阿姀困得神志不清,账本上的字都重影。人来了,都知晓小侯夫人身份,也就不必起身了,“小吏辛苦了,看茶。” 计票吏恭恭敬敬一拱手,道了句,“不辛苦,不辛苦。投选新的大掌柜,您投谁呢?” 从账本的空白背面扯下张纸条来,阿姀在砚台边舔了舔笔,写下了名字。 “啊?您,不投自己啊?”看着纸上工整的章海两个字,小吏多少有些不解。 阿姀摇摇头,坦然道,“我呢,做生意还没什么经验,既没能力又懒散,做不来官儿。” 送了人出去,阿姀开始仔仔细细想这事的概率。 章海最近接着满月宴与衡沚那一番所谓交情,在城中混得也是风生水起。又听闻魏虢晖与刘敬铭下狱,一半是撇清关系,一半是大快己心,连忙将寻常搜罗的条条状状全都呈报公堂。 这样一来,全城中最有可能中选的,便是他章海了。 一来生意做得大,二来有钱能拉票,这便已经成功一半了。 加上自己投的这一票……阿姀胸有成竹地想,八成下午就能去给章海道喜了。 被魏虢晖揭露的身份,也是好坏参半。虽然街头巷尾仍有些人在骂她,好歹在这整个商会是赚足了认同,这就足够了。 从水长东出去后,计票吏走过的每一家必定都会被问小侯夫人选了谁。 名声带来的涟漪嘛,不用白不用。 水长东这两日的生意爆满,日日都有冲着侯夫人这名头或是奉承来的人要办喜事。日落西山时,才算是空闲了下来。 郑大闭了门,坐在堂中的桌上,跟几个伙计一起喝水。 “辛苦大家了。”阿姀将今日的签的单子都整理妥善,写喜联要用的红纸也装好,准备晚上带回去写,“最近开始忙了,不过以后怕是会更忙。” “掌柜,我们是否该再聘些人来了?总不能你与周嫂子,也一直辛苦着吧?”郑大提到。 阿姀点点头,“我们二人辛苦是应当的,不过招人分担大伙的活儿也是应该的。前些日子与周嫂子商议的挽郎们,就快来上工了。白事不一定很多,他们也会帮着打杂,以后就能轻松些了。” 一众伙计们乐起来,均端起碗敬了敬阿姀。 嘱咐他们早点回去后,阿姀便径直走到了街头的榜前,看公示的计票结果。 榜前挤了不少来看结果的人,窸窸窣窣都说着“名副其实”。 阿姀走上前去一看,章海的名字果然高高挂在最前头。 好极,又一桩心事顺利了了。 往后这恪州的军费开支,是不会再被都城掣肘了。 -------------------- 关于试吃—— 阿姀举着红枣阿胶酥:“张嘴。” 衡沚被塞一嘴,“太甜了。” 阿姀又换一块核桃阿胶的,“吃。” 衡沚甜得说不出话来。 “嗯,这就对了,我看云鲤她们还是喜欢甜的。” 衡沚:“……” 第55章 顺水 ===================== 是夜,章宅。 “你说,咱们可真是因祸得福啊。” 章海夫妻二人,一人脚下一个冒着热气的木桶,一边泡脚一边闲聊。 虽说娶的继室苏岚只是个舞姬,没什么家世背景,可二人一直十分投缘,性格也相契合,比元配更加和谐些。 苏岚靠在身后的椅背上,闭目养神,“说的倒是。我从前还怕召侯察觉你见风使舵呢,刘魏这一倒台,却给你做了嫁衣。” 章海指着她的手晃了晃,并不同意,“夫人怎么这么说,虽然这次沾了些运气,可若不是儿子满月宴上我以礼相待侯夫人,也难以跟召侯挂上干系啊!” 到底是说他蠢呢,还是该说他十分自信。 “你啊,就没生个能做官的脑子!”苏岚恨铁不成钢,却早也习惯了。 从前她流落秦楼楚馆,是不得已的生计。所以也没想着有一天不仅能够从良,还能嫁人做正室。 章海那是生意已有了些气色,常常光顾她的生意。次次来又只是做一做,也不为难她做什么。 久而久之,竟就交了心。 所以为了章海,苏岚也愿意夫妻一体地为他着想。 “不过郎君,你要好好打算打算了。”苏岚忽然睁开眼,严肃地看着他,“我瞧这两个人,魏和刘,他们可不像普通贪墨,怕是同召侯不对付,你可不能如他们一般。” 越想越觉得这态度十分要紧,又说,“咱们儿子还小,以后想要他考功名,求召侯夫妇的地方还多呢。” “夫人这话从何讲起啊?”章海还沉浸在计票吏今日从印鉴上门的喜悦中,毫不明白居安思危。 苏岚叹了口气,只好一一解释,“你看,从前他们觉得你与他们一伙,很多时候便不避着你,直接在楼里见人。” 见人不是什么稀奇事,稀奇的事见什么样的人。 苏岚接着说,“从前我见过的人多了,什么样的都有。可他们见的人,有些瞧着就不正经,总是行色匆匆,做贼似的。” 这么一提,章海也开始仔细回忆。 远的不提,就前不久,刘敬铭着人来订包厢,可他人却没来。 伙计等了许久,说最后来的是参军府的管家。没过多久,就传出了这人刺杀参军府夫人的事,想想都觉得心惊胆战。 第107章 “嗯,你说的有理。不过也不见得是造反吧?”章海有些想不通,“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苏岚一撇嘴,“那谁知道呢,人心不足蛇吞象,说不定魏虢晖嫌官儿小,刘敬铭嫌银子不够多,万一是勾结什么游北人呢!郎君,你可不能干这事啊。” 章海啧一声,赶快否决,“你把你夫君当成什么人了,咱们虽然爱财些,可是谁不爱财?即便再爱财那也是大崇人氏,生长在恪州的,岂能勾结外敌?” 苏岚一摆手,“我不是那意思。总之近来总觉得边境太平得不太对头,万一来年真要开战,咱们还得指着恪州这十万大军庇护呢。就好好跟在侯夫人身后罢了,天高皇帝远,在这儿召侯就是最壮的大腿了。” 夫妻两人两两相望,久久不语。 “他们真这么说的?” 阿姀叼着块红枣酥,兴致勃勃地问。 “千真万确。”云从穿得一身漆黑的夜行衣,快要与外头的夜色融为一体了。 “挺上道儿啊。”阿姀满意地点点头,另一只手也拿起一块红枣酥,头也不回就精准地喂进了衡沚口中。 他方才被放了血,正头晕恶心,没什么坐像地靠在椅子里。 即便是再不好甜味,也无力拒绝阿姀的投喂了。 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恹恹与阿姀搭腔,“达到了预想,可是开心了吧。” “当然了。”阿姀笑着斟了一杯水,递给云从,“辛苦了,半夜叫你去听房顶不说,还得劳你和小侯爷一起喝白水。” 云从赶快接过来,连连道谢,“属下分内之事,怎敢居功。” 后腰被戳了戳,阿姀转过头去,疑惑地看着衡沚。 云从见状,眼都睁圆了些,赶快喝掉杯中的水,悄悄退了出去。 “渴了,我也想喝。” 许是那难受的劲儿还没缓过来,见衡沚半合着眼,手滑下去拽着自己的衣角,活像什么被淋湿的动物似的。 阿姀心里一软,手已经娴熟地递了杯子过去。 衡沚略微抬起身,也不接,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 不过这种感觉真别扭,阿姀想着,露出了点怀疑的表情。 他另一只手又没坏。 “宣布新任大掌柜的事能不能放在后天?我想这事你应该和司银说一句就能做主了吧?”阿姀一想到还有事请他帮忙,又殷勤地添上水,拿上红枣酥。 红枣酥是吃不了了,衡沚嗓子都快叫它的甜味糊住了,看着就噎得慌。 清清嗓子,接过茶盏来,“能是能,你那日有别的事?” 阿姀正经地一直腰身,坦然道,“当然了,你母亲冥辰就在这几天了,我还不得做些准备,事有轻重缓急嘛。” 衡沚目光一滞,落在阿姀身上,真如糖黏住了似的,半晌没挪动。 最近这些日子发生了不少事,一桩接着一桩,也没给他们什么应对的功夫,都是水来土掩。 原以为她已经忘了。 其实那日在章海处提起此事,也只是想借机给阿姀一个由头,把她真正想做的殡葬白事做起来,还真没打算为母亲冥辰操办。 她不喜铺张,这些年来衡沚也习惯了一人祭奠她,可阿姀却将这事放在了心上。 母亲向来守礼,若是让她知道了,大崇唯一的宣城公主亲自为她的冥辰筹备,应该会惊掉了下巴吧。 可其实她的样子,在衡沚心中已经不再鲜活了。 日子太久了,母亲的轮廓还清晰,却已经无法想象出她的动作表情,连声音也快忘记了。 阿姀发现他出神,以为提到了他的伤心事,拙劣地安慰道。 “你应该知道我的母亲吧。” 衡沚下意识坐端正了些,“知道,曾见过先皇后几次。” “你进宫过啊?”阿姀讶异。 何止进过宫,还见过某人凭栏打盹儿呢。 衡沚掀唇一笑,“每逢年节,外封的王侯总要进贺,这有什么稀奇。” 行吧,阿姀便继续说。 “我的印象里,鲜少见到母后。”说到陈昭瑛,难免平了笑眼,“后来回宫住,想见她也总是被各种借口搪塞了。” 陷入回忆中,阿姀的语速也慢慢缓了下来。时不时停顿,不知是难以开口,还是不知怎么陈词。 衡沚想起在宕山汤的那一夜,阿姀对他说,以后有的是机会为此交心。 眼下,原来就到了这个时机。 “没想到最后一次见她,就是她自刎在崇安殿中。” 先皇后,竟然不是如国丧所说,伤心过度而溘然病逝的吗? 衡沚一诧,诸多疑问纷杂绕上心头。 国丧时分,陈昭瑛却违制穿了一件杏色的长裙,衣摆有潋滟的祥云纹饰,阿姀记得十分清楚。 发鬓上垂坠至耳畔的步摇,头一次伶仃作响,四处摇晃。 陈昭瑛淌着泪,却对阿姀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接着便是她脖颈上刺目的血,和掉在地上的长剑。 那是沈琮的剑。 而后露出的,便是她的亲皇叔沈琢的脸。 “即便我与她之间,并没什么深切的母女情分。但赫然丧母的那种感受,至今也难以忘怀。” 再次说出这些话,阿姀所有的,只是释然而已。 不过能将这些事说出来,便已经是在超度自己了。 第108章 阿姀松快地站起来,“我是说,你我感同身受,所以自然会将这事放在心上。不过章海那里也有人情要走,所以只好在时间上调整一二,也不难吧?” 衡沚捏着空空如也的茶杯来回转着,难辨情绪,点了点头。 所以她千方百计想要知道尤潼的事,包括对以谋反为己任的邶堂表现出刨根问底的兴趣,都是为了知道母亲自刎的真相。 而她怀疑的指向,便是稳坐大宝的新帝。 “好啦,我去后院等秦熙,你安安分分把药喝掉,再把这碟红枣酥全吃了。”阿姀仿佛个严肃的大夫似的,挨个吩咐好。 衡沚望着空空如也的门口。 天气和暖,如今门帐也已拆卸掉。只剩头顶围挡的垂帘晃悠着,是有人方才离去的证据。 不由自主的轻叹,比面前杯中热汤的蒸腾,更加悄无声息。 近日阿姀的体能,已经被秦熙磨练得卓有成效了。 再围着院中跑,一个时辰下来也只是稍稍喘气,不会肺腑灼痛了。 “可以啊新夫人,你这下盘确实比前些天稳多了。”秦熙跟着一起扎着马步,赞誉着,“孺子可教,一定是严格照我说的调息来着。” “那是自然。”阿姀洋洋一笑,关系熟络起来也不再拘束,“今日学些什么?” 虽然较为扎实的功夫,如今还不到上手的时机。可一些花架子,秦熙觉得倒是可以耍起来了。 “挽刀花吧,新夫人喜欢吗?” 秦熙身着圆领长袍,高高束着马尾,看起来英气不凡,像是初夏开的石榴花。 阿姀与她身量相当,只是同样款式的衣服,就比不过秦熙英气了。 长剑一柄在手,轻易脱了鞘,自然地在手教反转,挽成了快速翻飞的花样来。 秦熙一边舞,一边提道,“对了,不知新夫人有没有听说,那褚府管家相好的在公堂大牢里关了几天,一见到魏虢晖也进去了,嚷嚷着要招供呢!” “啊?”阿姀在脑中迅速消化了一下秦熙的话,确道,“你说如醉?要招供?她不是不知道贺管家的事吗?” “那就不知道喽。”秦熙撇撇嘴,收回剑,“不过你若是想知道,也简单得很。” 衡沚?那直接去问不就行了。 秦熙赶忙拉住她,像真怕阿姀走了似的,不再卖关子,“是褚晴方,这事现在她最了解这件事,听说已经待在大牢里陪着审讯好几天了。” 离开了私宅之后,褚晴方原来就去做了这些事吗? 想着她从前不通世事的那种迟钝,阿姀心中不免沉了沉。 看来,还得去看看褚晴方了。 -------------------- 阿姀:文武双全剑指沈琢那半吊子,指日可待 第56章 立契 ===================== “是谁来了?” 穿着麻布孝衣的褚晴方独自跪在灵堂,平静地问。 这些日子来吊唁母亲的人不少,却很难有几个是真正看到真心的。 上午时长史夫人安氏来了一趟,没说什么话,眉宇间却看得出愁绪与惋惜,这已经是褚晴方最大的慰藉了。 总比惺惺作态地哭一番,又镇定自若地走好些。 “回小姐,是召侯夫人与刺史长女秦小姐。”褚晴方的侍女青荇轻声回道。 自从贺涌死后,家中忽然散了起来,根本无人能主事。一直陪伴母亲的姑姑,早些日子让她打发回老家探亲去了,父亲也无近旁随侍。 只有青荇一人顶在前厅灵堂,还要去厨房照管府中上下饮食,奉给吊唁宾客茶水,累得些许憔悴。 人似乎都是在一夜之间成长起来的。 褚晴方从私宅回家的那一日,站在府门,看着茫茫细雨中熟悉又陌生的牌匾,恍如昨日。 一连几日,她都没有见到父亲褚惠的面。据说他悲痛难忍,一病不起,将自己锁在了屋中。 褚晴方软着声音,去问了两次,都没听到他的只言片语。请了大夫去,只说是心结难解,无药可医。 曾经的自己,得母亲教导,父亲慈爱,是恪州清风杨柳般的贵女。而如今厅堂冷寂,母亲的棺椁静静放在白布之上,身后却无一人能给予她支撑。 “请她们进来。”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膝盖,褚晴方慢慢从蒲团上起来,水米未进的眩晕顿时袭来,强行缓了缓,才能看得清眼前。 这是阿姀第二次走进参军府。 一次有所谋,一次来祭奠。 春雨中,她同衡沚伞下同行,在廊下笑与褚夫人见礼历历在目。如今重临旧地,人却已然阴阳相隔了。 “小侯夫人?看什么呢。”秦熙伸手,在阿姀眼前晃了晃,问道。 放空的视线收回来,轻轻叹了叹,“没什么,走吧。” 褚夫人的院前,挂上了压抑人心的白绸,风中两盏伶仃的纸灯晃啊晃,如人生之际遇,万般不得愿。 褚晴方站在那些东西之后,单薄的身体撑不起宽大丧服,人也瘦了一圈,双眼红肿着。 她无言地行了礼,引两人走进灵堂。 三炷香持在手,静静等着燃起来,阿姀周全地跪在蒲团前,全了叩礼。 死者为大,对于阿姀来说,更是不能再清楚的道理。 仅与褚夫人有过的交集里,说不上多么亲近,她对女儿的疼爱却让阿姀全然看在眼中。 第109章 即便是向来不对付的秦熙,祭拜之后,也安抚地摸摸褚晴方的肩膀。 “多谢您。”褚晴方在阿姀站起时,蓦然说道。 声音已然有些嘶哑了,却无比郑重,“多谢您那时救我,也多谢小侯爷那时救我。” 阿姀心中忽然钝钝地难受,望向她的眼中,多了些怜意,“日前有事耽搁了,今日才来,你别见怪。” 褚晴方松了力气,艰难扯了扯嘴角,“我知道的。为了我家的事,几个嫌犯的事接踵而至,害得小侯爷受伤,夫人你也处处劳神,哪里敢怪罪。” 到底还是涉世不深的小姑娘,即便是强装镇定,话尾也难掩哽咽。 秦熙更是嘴硬心软的人,见不得有人在她面前忍着委屈,上前揽住她的肩膀轻抚。 这些天来,褚晴方最需要的安慰,便轻而易举冲垮了她。头低垂下去,泪便如雨不住地落。 “次次连累你们,听闻小侯爷至今在养伤,我……怪我清醒得太晚了。若不是我,也许每个人都还好好的。” “你没错。”阿姀抬手,替她拂了拂碎发,眼眶亦烫了起来,“放心吧,草场的事我早忘了。衡沚也只是牵扯了旧伤,并无大碍。褚夫人拼死保下你,你要保重自己。” 褚晴方一怔,抓住了阿姀的手,“他为何要杀母亲,为何要杀我!明明是看着我长大的,为什么!” 可谁又说得上为什么呢。 事实的残酷,只怕远远超出人能承受的范围。 阿姀沉吟一二,“有些蹊跷的地方,我会帮你查,但你要知道,现在不可再任性了,整个参军府,都要靠你来支撑了。” 她的目光灼灼,凝视着褚晴方,“若不韬光,不仅报不了仇,还要搭上自己的命。” 无数次险境逃生,夜夜积恨难免,终于从困境之中挣扎出了生门,化成言语,竟然就这么寥寥两句罢了。 去掉自己走过的弯路,也只剩这些能够告诫褚晴方罢了。 “你是说……”褚晴方的眼中似乎亮了一瞬,“有些事我百思不得解,也要告诉小侯夫人。你说得对,可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丧礼结束之后,我自当来寻您。” 秦熙也一身缟素,与她说道,“若有要帮忙之处,只管来找我。” “对了。”阿姀忽然问,“怎么不见你父亲?” 褚惠身为人夫,又是人父,即便再伤心,也没有撇下女儿不理家中丧事之理吧? “父亲。”想了想,褚晴方坦言,“已经称病许久了,既不进餐饭,又痛心欲绝,已抱病数日了。” 正欲再问细些,门外来了几位吊唁的褚惠同僚,话头便不得已搁置下来。 离开褚府时,天已然阴沉下来。 阿姀回头,墙内一派葱翠新芽,映在眼前。 “褚叔叔倒奇怪,怎么墙角下种桃树。”秦熙顺着阿姀的目光望去,不由喃喃了句。 桃树,确实奇怪。 ------------------------------ “你们头儿呢?我要见你主子!” 大牢之中,阴冷森寂。 最近几日乍暖还寒,牢中又没什么能取暖的,如醉穿着单衣被关了数日,有些难以支撑了。 “叫什么叫!死娘儿们,你最好有事交代,不然爷打死你!”狱卒半夜被扰了清梦,臭着脸走喊道,“你,去禀报通判。你,去禀报执笔。” 指挥了俩个人去通报,狱卒慢悠悠走过来,一脚踏住牢房大门,将铁锁踹得声声响,“一个风尘女子,又与杀人犯有所勾结,早早交代了早点解脱。你拖到现在,又是何必呢?” 如醉站得端正,人甚至是笑着的,“官爷,可别小瞧人啊。奴家即便是妓,也有为人的原则。我若是即刻交代,您又得骂我婊\\子无情不是?” 半是戏谑,半是当真。 狱卒听后呵呵大笑,指着如醉连连赞叹,“好个通透的人物啊!得,为方才那句话,老子与你道歉,倒不该那样折辱你了。” 壮汉一拱手,更显诙谐。 如醉进退得宜,款款福了福身。 “天地为炉兮,万物为铜。人若不能知进退,何以苟生?” 喃喃的这两句,正巧被赶来的杨思听了完全。 “姑娘,能这样称呼吗?”身后有人为杨思搬了椅子,他面对面地,坐在了如醉面前。 “通判大人请便。”如醉盈盈一笑。 “如醉姑娘,有什么要交代的,尽管说罢。”杨思一指旁边的执笔,已经握了笔,等着做笔录。 如醉看了看窗外,浓云遮月,长空寂寥。 “通判大人见谅,没有立刻交代,乃是为我自己考虑罢了。”如醉镇静自若,踏踏实实给自己找着退路,“我也知道,贺涌背后的势力,才是公堂一直要查的。” 杨思缄默地看着她。 “我愿如实相告,不过唯有一求,我不想死。我漂泊了大半生,如今三十有五,不仅苦海难脱,还身陷囹圄,我已经受够了。” “贺涌曾说,若遇难事,便高放一只风筝,他会循着地方来找我。”言语间,如醉不自觉颤抖了起来,“我识人无数,早知道他不会是个寻常的管家,却沉迷一时柔情,错信了他。” “刺杀褚夫人的前一日,我便察觉到他心神不宁,焦躁不安。可我迟疑了,直到第二日下午,才放了风筝。” 第110章 她眼中愁绪渐生,“我将自己看得太重了。人啊,若是想着自己能够改变谁,那真是蠢得可怜。” 执笔看了杨思一眼,不知这些要不要抄录,又觉得话里不真。 杨思微一点头,却并不这样觉得。 “我没有拦得住他,他也没有来救我。我不死心,便去参军府寻找蛛丝马迹,想知道他到底为谁办事,人又是死是活。” “可惜,他是死了,我看来也难独善其身。男人果然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如醉悲戚地笑着,“所以我才想求。通判大人,我一生没有做过恶事,也不想和贺涌共死。我偷偷藏了一把他的钥匙,知道的一切我尽数说出,只求你放了我!” 不管衣裙如何光鲜华丽,如醉双膝一弯,跪在枯草之中,伶仃孤寂。 “这……”杨思难得迟疑了片刻。 “我可以保你。” 清朗的声音,从走廊中传来。 如醉立刻直起身子,如视生门,眼中微亮。 阿姀绕过高立的烛台,走到牢门前来。 长裙绰约,人如新月。 杨思先是一怔,随后反应过来,立刻行礼,“拜见召侯夫人。” 余下的人即便不曾见过,也赶快随着通判行礼。 “你一旦交代,贺涌背后的势力必定不会放过你。”阿姀扬手,示意他们平身,话却捡着紧要的继续说,“你不过是却一个安稳无忧的生活罢了,我正缺一个帮手,自然乐意成全你。” 如醉心有迟疑,并未立即答应。 阿姀笑了笑,语气笃定异常,“你看,我都是召侯夫人了,还怕我保不住你吗?” “字据为证?” 见她心有动摇,阿姀即刻借过一旁的纸笔,按她说的写了下来。 “现在可信我了吗?” 如醉看着阿姀,觉得她成竹在胸的模样,有一种莫名的吸引,诱导着自己去相信。 算了,眼下还能有更好的选择吗?一不做二不休,如醉拔下长簪,划破自己的指腹,以鲜血为印,算是成了契约。 阿姀便也如法炮制,拔下自己的银簪在火上撩了撩,“都出去,杨通判留下。” 场中几人面面相觑,却也不得不听从命令,退了出去。 阿姀将带血的指印落在契上,装作无意地说道,“你知道贺涌在褚府的李子树下,埋了什么东西吧。” 如醉一怔,迟缓地点了点头。 -------------------- 阿姀婚丧专业团队加载ing:60% 注:“天地为炉兮,万物为铜。”化用自贾谊《鹏鸟赋》:“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第57章 了无益 ======================= “哎呀,慢点慢点!我这一把老骨头闲出锈了,哪招架得住你这么赶啊!” 龚嵊风尘仆仆从北边回来,方才进城,水还来不及喝一口,就被云程抓着飞奔而来。 马上剧烈颠簸,尾椎骨都隐隐作痛。 “快点快点!你当这是请喝茶呢?我主子昏过去两天了,我怎么能不急!” 云程的声音愈急切,调门就压得越低。 毕竟不是什么好事,也不能宣扬得整个城中都知道。 前两日龚嵊来信说道,途遇游北人在驯马,为了不打草惊蛇,只要多采了别的药草,敷衍过去了。 游北人一走,龚嵊寻摸着时间差不多,再拖下去那小子估计撑不住了,日夜兼程赶了回来。 俗话说医者父母心,既救了人,就要救到底不是? “我那就是顾及着召侯的命,不然也不至于水都喝不上一口!”龚嵊大喘着气,扶着门腿都酸软了。 云程着急啊,也顾不上自己还在喘气,腹诽着这人一个大夫,怎么体质这么差。 一杯水温热得宜,从后面蓦然塞进了龚嵊手中。 他被吓了一跳,弹起身来回头看,皱眉闭眼捂着胸口,“哎呦,吓死我了,还以为是召侯回魂了,原来是你啊,小公主。” 阿姀递杯子那只手,就猛地停在了半空中。 云程也吓了一跳,从龚嵊身后快步上去,捂住了他的嘴。 怎么,才过了几天,这世道又翻天覆地地变了? 阿姀前前后后,将自己最近做的事全都想了一遍。 就在这怀疑人生的刹那,云程眼疾手快拽着龚嵊进了房中,对阿姀点了点头。 阿姀四下望了望,风平浪静。 几个人谨慎地进门去,才敢大声说话。 龚嵊来时,阿姀正引了魏虢晖和他的喽啰们去校场,是以并没有见过他本人。 后来去信询问,也是书面联络,今日算初次见面。 可阿姀这会儿越看龚嵊这张脸,越觉得哪里见过似的。 见人歪着头出神,龚嵊哈哈一笑,指尖隔空点了点她,什么都没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想起来了! 灵光一闪,阿姀忽然想到许久之前,久到她还住在尚书府的某一天。 怀乘白好广结友,受得了他脾气的人,后来都成了朋友。受不了了的,要么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要么就成了宿敌。 这个龚嵊,便属于两人不打不相识,最后成了酒友的人。 据怀乘白说,是为了教阿姀这么个不成器的徒弟丹青,他整个人都憔悴了许多。 第111章 于是买了枸杞小参什么的,便去酒庐打酒。 龚嵊路过也来买酒,发现怀乘白将这些药材混不管药性,全要放进酒里泡着,连忙上去阻拦。 结果显而易见,就因为此事吵了起来。 争论声引来了周围许多人,怀乘白便说不就是些药理药性罢了,打不了比一次。 这种幼稚斗气的行为,龚嵊还真答应了。 左右他学了二十年医了,总不可能吃亏吧? 当然,怀乘白有些目中无人,想将他当软柿子捏,却错撞在了树干上,输得好惨。 龚嵊哈哈一笑,倒也仗势,根据怀乘白的说法重新为他开了药方子调理,还让他莫要再浪费酒了。 怀乘白亦觉得对胃口,便说调理急什么,拉着龚嵊请他喝酒。 事情也便是发展到“五花马千金裘”的地步,阿姀收到了店家的信,赶快带人寻来了。 “诶,这小丫头是谁啊?”龚嵊一眯眼,发现眼前站了个穿杏花裙的小丫头,人倒比花娇。“怀兄,你还有这么标致的一个爱女呢?” 怀乘白本醉得无声无息,听到这话亦眯眼瞧了瞧。 哦,哪里是闺女,是个不成器的徒弟啊。 “哪里哪里,我岂有这福气。”怀乘白笑呵呵地指着阿姀,“当这丫头的爹,我还不得折寿啊?这是我学生。” 龚嵊那时还以为,怀乘白说的折寿是气得折寿,跟着乐呵呵笑了两声。 只见皓齿明眸的阿姀,下一刻便抄起桌上的酒壶,猛灌了一口。 这情形,突然就从折花门前剧,翻篇去了飒沓如流星。 “嚯。”小姑娘可以啊,刮目相看。 “把这两个酒鬼,扛回尚书府。”脸色骤沉,转身与老板娘说话时,又忽然转晴,“劳烦您了,记怀先生账上。” 怀乘白:…… 你看,我说了折寿,消受不起啊。 第二日酒醒,龚嵊便知晓了,这原来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女儿,公主元宁。 那时既没有加封宣城,也没有得到什么来自父亲的恩赐。 原本元宁是武安帝赐给阿姀的名字,也便这么不清不楚地叫成封号了。 即便经年不见,这位豪气如云,放肆饮酒的公主,还是在龚嵊印象里熠熠生辉。 “想起来了嘛?”龚嵊捋着胡子,脸上也多了些岁月风尘,“那时送给公主的小玩意,公主也忘了吗?” 阿姀想到自己那点糗事,不大好意思地偏了头。 “自然想起来了,原来是您啊。只不过我逃得匆忙,并没带着那个小葫芦。” 龚嵊摆摆手,“不打紧不打紧,我先瞧瞧你这位郎君死活,咱俩再叙旧吧。” 阿姀点头,随着他的脚步跟在身后。笑意仍在眼底,撇了撇嘴。 他乡遇故知,倒也不是什么愁肠百转的事嘛。 龚嵊特意去游北带回来的药引子,是外表上无长生木完全不同的花草。 从布背篓中小心翼翼地端出来,底部还带着个手心大小的花盆。 “这是?”阿姀好奇问道。 行医之人,原来严谨至此。为了不让草药枯死,看来花了不少心思在路上。 “这是瞬草,一种同样长在游北的毒物。中毒者朝生瞬死,因此得名。”龚嵊将花盆放在桌上,利落地揪了几片叶子下来。 “这两种剧毒之物相克,互相折抵药性,人便能活了。” 阿姀望了望床帐之后,面色苍白的衡沚,不大放心,“折抵之后,便没什么遗症了吗?” 龚嵊满意地点点头,“公主还是那个聪慧的公主啊。遗症是有,不过问题不大。瞬草服下之后,毒血会自然而然地排出体外,吐个两天血,便好了。” “还要吐血啊?”即便知道毒血必然要排出,阿姀心中还是不忍,“先前龚先生没来,他已经放了好些天血了,这么个失血法,人能受得住吗?” 啧啧,龚嵊手中一顿,审视着面前,如今已然长成明月珠子般的公主。 人本生得莹莹,偏那青山一带似的长眉随凝神思索收紧,便有了几分清愁。 “年轻人嘛,情之深关之切,自然得很呐!”龚嵊用一副我全都懂的模样,慈祥地看着阿姀,“你先生若是知道了,大约也会开心的。” 云程甚至在一旁偷偷地笑。 再回看龚嵊,更是乐得瞧她热闹一般,毫不收敛。 欲言又止了半天,阿姀只好转移话头,“先生云游多年了,难道您见过他?” 而后又长叹一声,“算了,他自远走了也不曾给我消息,天下之大,任他去浪吧。” 龚嵊为衡沚诊了脉后,还难得夸了他几句。 无非是说什么,多亏常年练武底子就是厚实,脉象平稳之类云云。 全是看在阿姀流露出的关怀,特意说给她听的。 接着拽着云程去厨房煎药,两个人眼神交汇,溜得比耗子还快。 腿也不酸了,气也不喘了。 阿姀右手隐隐疼了好几天,刚才没来得及说,这会儿便想跟上龚嵊让他看看是不是扭伤了。 近几日来生意多得要命,就是贺生一类根本不用找人筹办的红事,许多人也要花高价来买个彩头,求一副召侯夫人的对联。 大约是写字久了,本就疲劳,又不甚注意,跟着秦熙连着练了几天挽刀花,痛得越来越明显了。 第112章 见她转身要走,床上忙伸出只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不动则已,这一动,外力一激,疼得阿姀当即惊呼一声,人靠倒在床沿上,“啊!” 衡沚人本来模模糊糊,不太清醒。高热不退叫他灵台混沌一片,双眼如有千斤般难睁开。 只是潜意识察觉到阿姀在身边,并且就要走了,才本能地想留住她。 可这一声痛,加之撞在床边的响动,彻底让衡沚清醒了。 “怎么了?”那双眼睁开,烧得嫣红一片。语气里急切,嗓子干得比割老木头的声音还糙。 指腹滚烫的,灼烧着阿姀的腕间。 一双疼出泪的眼,对上另一双迷茫不清的。 相顾无言的瞬间,还以为在上演话本子里,什么生离死别的戏码。 衡沚不知自己睡着了多久,只觉得恍如隔世。 这样近地看着她的机会,平白地少了半辈子一般。 却还记得她喊疼,低头看了看她的手。 “应该是扭着了,猛地抓一下,就有些疼。” 瞧他以为多严重,周身凝着沉沉的气息,阿姀赶快解释道。 阿姀付在床边,衡沚坐直了身体,便显得高她许多,将她整个人都拢在身前似的。 滚烫的手心小心覆住已然有些肿起的手腕,轻轻揉着。 “我有两件好事,你想先听哪一件?”阿姀狡黠地扬起唇,明丽莹亮。 “你说一个,我听一个。”衡沚的眼中的冻湖水,春风吹皱,声色沉醉。 “首当其冲,便是龚先生风尘仆仆回来了,你很快就可以摆脱长生木的苦痛了。”阿姀自觉这更是紧要,便毫不保留地说了。 “嗯,还有?” 这么平静,一点也不开怀的样子啊。 阿姀继续道,“我呢,包管了如醉的后半生,她心甘情愿地把从前查不到的贺涌的事,全都说了。” 只花钱就能办妥的事,阿姀讲出来,莫名有些得意,已经在心里夸了自己许多遍。 “这么厉害啊。”衡沚一笑,将她带起来,好安稳地坐在自己旁边。 “这些,不算好事吗?”阿姀试探着问。 衡沚盯着她,沉吟片刻,“还差一点儿。” “那什么算是好事?” “好事?”衡沚念着这两个字,似乎陷入沉思。 阿姀便静静等着,一些无源的预感,使她的心跳渐渐快起来。 衡沚久久无言,既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如何详述。 自幼习文勤勉至今,也有了无法言喻的时候。 眉眼峰峦般,阿姀不由衷地接近。 再近。 “情之深,关之切吗?” 情之深,关之切。 字字珠玑,直坠心门。 -------------------- 感觉接下来要发生点什么了(端详.jpg.) 手腕:没人关心一下我吗 注: “五花马,千金裘”——《将进酒》 “折花门前剧”——《长干行》 “飒沓如流星”——《侠客行》 李白开会(bushi) 不正经作者感言: 谢谢小天使“序曲”灌溉营养液~作者手动花式比心5分20秒~ 第58章 真相 ===================== 杨思是个善做事的人。 如醉将所知的一切对阿姀交代了个底朝天之后,他便立刻带人一一核实。 阿姀将衡沚的令交进杨思手中时,甚至看到了他有些虔诚又郑重的模样。 也不知道衡沚用什么拿捏人心的。 便不说秦胜光了和褚惠了,两个看着他走到这里,辅佐了父亲现在是儿子,全了贤臣的名声。 公堂中有杨思,军中有段参为首的巡防营精锐,又是左右手般的助力。 加上章海这种完全只看利益和浮于表面所谓交情的富商,也能在酒过三巡后,因为实在被打肿了脸充了胖子,开始妥帖地归入了衡沚的阵营。 通观如今的恪州局势,衡沚看似什么都没有,却又什么都有了。 原来他擅长的是,阿姀手中一顿,出神之间忽而笑了一下。 是春风化雨啊。 “想什么呢?”秦熙反手一个响指,打断阿姀的出神。 她那杯茶,都满得快溢出来了。 “啊?哦。”阿姀后知后觉,回到了闹市的昌庆楼之中。 二楼最静的一个包厢,临窗放着只茶案。 章海特意给阿姀开了这一间,左右的包厢也全都腾空了。 这人是再会做人情不过的。 投选结果公示后不久,他便在自己的昌庆楼办了个小小的仪式,邀请了全城商家来庆功。 一个张扬的行事,却又附上了诚挚的态度。就算是有些人不愿来,也不好将情绪放在面上了。 阿姀没去,却命人以衡沚和她两人之名,封了一份厚礼送去。 章海自然诚惶诚恐立刻受了,对着送礼去的云程和云鲤酸文软话说了一堆。 由此,章海觉得,无论是以召侯夫人的身份,还是以水长东掌柜的身份,阿姀赏脸来他昌庆楼谈事,都该奉上最好的条件才是。 面前的茶飘香,还是最新的明前茶。 “这褚晴方,在大街上干嘛呢?”秦熙捏着杯子,目光在楼下的街巷间来回地晃。 阿姀也跟着瞄一眼,方才还在小摊前挑选的褚晴方,又去了茶摊前悠闲地喝茶。 第113章 昨日是褚夫人出殡的日子。整个流程办的简洁又快,就仿佛是要尽快了结般草率。 按理说,无论是她身后的蒋家,还是郎君在恪州的能耐,都不该至此。 阿姀头一次以唁客的身份,站在路边祭棚旁,心里十分复杂。 衡沚仍在病中未愈,也得撑着来全了这个礼数。 素服之下,两人的手交握着,好在衡沚难以支撑的第一时间,阿姀来得及反应。 衡沚虽然仍有病容,长生木毒性解去后,还是精神了很多。 那日的最后,阿姀率先问出了意味不明的话后,气氛有了凝滞的质变。 衡沚也没想到,他们之间向来朦胧的那一扇屏风,阿姀会是先绕开的那个。 破了循规,寻求一些新立。 “衡沚,你是不是……” 阿姀没头没脑地,抛出了这一问。 其实是想问,他们是否有些越界,生出了点不该有的想法。 可实在没这个脸问得这么明白,万一只是想太多了,岂不是很丢面子? 阿姀回想了一下自己,好歹也是有些身价的掌柜了,于是临到嘴边话又咽了下去。 于是也只是眼神黏着,好像想只凭眼里的情绪,就将所有的话沟通开来似的。可显而易见,是行不通的。 她不曾看到的事,随着自己的话头挑起来的,衡沚眼中一刹涌动,又随着她的戛然而止,熄灭下去。 只留一缕暗淡的青烟。 此心向明月,又一次企图破而后立,败北了。 所以在人前还故作缱绻着牵着手,既自然又别扭,阿姀心中便觉得不得劲儿。 仪式都完毕之后,她迅速甩下了衡沚,独自去寻褚晴方。 她看起来又瘦了一圈,连续操劳数日后疲色顿现,像是下一刻就要倒地不起了一般。 人多眼杂,阿姀并没和她说几句话。褚晴方过来周全礼数般握了握阿姀,她走后手中便多了张纸条。叠得很小,无人发现。 回去的路上,阿姀将纸条打开来,是一句“明日午时会与东街”的话。 纸条拿给衡沚看,这是两人的眼中的情绪却完全对上了。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阿姀想偏了。 赵卓给的西南方位,她当下想到的,便是刘敬铭。 虽然觉得刘敬铭对于整个恪州事态变化,还远不到现在的这种程度。但种种证据的指向,都将刘敬铭钉死了。 是以阿姀将刘魏二人全都丢进大牢之后,发现还是审不出与贺涌有关的消息,这时才发现了自己思路的局限。 她再次将想法全都画在纸上,企图辅助自己重新寻找思路时,衡沚不声不响地为她添了一笔。 衡沚州府的所有官员的信息,毫无疏漏地详述给阿姀听,想让她自己察觉到走的错路究竟在哪儿。 “在这件事上,我已然毫无保留地将所有消息告诉你了。”衡沚在烛光之下,像个洞察人心的明镜,“所以你想要利用邶堂做些什么,也能告诉我吗?” 阿姀想了想,“我若说,我要谋反呢?” 衡沚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开来,“你是沈家的人,谋沈家的反,当然与我无关。” 似乎凉薄透顶的一句话,字句之下,又暗含着些别的意味。 阿姀并不见怯地回视,显然并没有多么信任,“开玩笑的。” 衡沚也不信。 案几相对两侧,两人各执纸笔,写下了自己怀疑的人选。 就按衡沚那样通顺的思路来讲,阿姀其实只是写出来,与他的对照一二,才会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反推。 他写出的几个字,却令阿姀瞪大了眼睛,“你确定吗?” 衡沚的怀疑,早不知比半路杀出来的邶堂一事早多少。 从前没有将两厢怀疑想去一处,才耽误了这么久,凭空多出了这些乱子。 “我若说,九月三十死了的赵参军,也是背后受了此人的挑唆呢?”衡沚伸出手指,抵在墨字之上。 “可是他为何要做这样的事呢?”阿姀还是想不通,不想衡沚安稳继位,又和邶堂要谋反,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他知道,若是我顺利成了召侯,就不会那么容易地放游北人进丘几道的关口了。”衡沚垂眸,从容地将两张纸在烛台上引燃,“他挑唆赵从桂与我作对,偏偏挑我爹葬礼那几天下手,我怎么会给他这样的机会?” 大半年前的事,阿姀从头到尾按照这个思路重新想了一遍。 现在是实实在在确认,衡沚真的是个很能装的人了。 那天见过他动手的,除了自己的人就是阿姀一行人。 普通人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再扯上这些事,所以给了银子以后,根本不用担心他们走漏风声。 而从一开始,衡沚就认出了阿姀,又明知朝廷正在通缉公主。 哪怕是十之一二的概率,阿姀在恪州被抓住,都有可能为了脱身把他供出来。 届时好不容易才搭起来的戏台子,就得眼看着塌了。 “原来如此,召侯大人还真是老谋深算啊。”阿姀眯着眼,阴阳怪气地清算。 “承让了,能借此为你所利用,亦是我的荣幸。”此时倒可以大方承认了,衡沚坦荡荡地,“召侯夫人。” 一条绳上的蚂蚱,在夜烛之下,相互揭开了默契地戴着的假面具。 第114章 褚晴方再绕几圈也好,阿姀乱糟糟回顾了这一通,又乱糟糟地想。 “她啊,侦查意识还挺强。”阿姀随口回复秦熙,“本就是闹市见面,自然容易被人跟上。” 秦熙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又过了一会儿,褚晴方才顾前顾后地走进包厢来。 孝期还未过,褚晴方仍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裙,半点不装饰,只留一支木簪挽起长发。 “您放心吧,我很谨慎,没人跟着来。” “坐。”阿姀对她伸出手,心中还在为如何开口对她说这事而犯愁。 三人齐齐坐下,互相望着。 “我先说吧。”褚晴方看向阿姀,“小侯夫人,你大概知道,贺涌院子前,李子树下的东西吧?” 阿姀根本没想到她知晓这件事,显得有些惊讶地睁了睁眼,长眉扬了起来。 褚晴方见状,露出个几乎苦涩的笑来,“你果然知道。” 秦熙便更加雾里看花了,来回观察着这两人的神情。 阿姀松了绷着的神经,开口便容易多了,“在参军府办春宴时,我便是去打探贺涌的。” 想着牵扯到褚晴方的父母,阿姀便将起初的奇怪香味、木牌,与见到刘敬铭的事,捡着与相关的,全都说给了褚晴方听。 “我从中相助衡沚,刚开始的怀疑,根本没往这恪州官员身上想。”阿姀眉心微低,继续补充着,“直到衡沚的人,抓住了与魏虢晖见面的黑衣人。” 这事就更是巧之又巧。 同样是在校场塌陷那日,衡沚的暗卫得了命令,一路跟着那个悄然离去的人到城郊护城河尽头。 那人警惕心十足,即便是同城传信,也并不见面,而是选择用鱼。 布条塞进鱼腹,放进固定的河道。护城河由不同分支流经城西的贵价宅院,收信的人看到便将信截下来。 是极其麻烦又极易出错的一种办法。 暗卫等着人放了鱼,才出去将那人擒住。再顺着鱼游经的河道查去,揪出了收信的人。 “果然是他。”褚晴方听到这里,已经难掩起伏的情绪,顷刻间红了眼。 “你先别着急。”阿姀覆住褚晴方的手腕,“这些日子,我会借助你散心的由头,让你来和我一起住,与秦熙学武。” “保住你的性命,剩下的事便交给我和衡沚吧。” 褚晴方婆娑泪眼间,见阿姀坚定的一双眼,反手紧紧攥住了她。 人常说,夫妻在一起久了,就会变得相似。这是两个人合契情笃的表现。 如今在阿姀身上看到的这种,不动风雨,安稳如山的样子,正是褚晴方被郑大送回的那一夜,在衡沚身上所看到的啊。 等到人走,秦熙耐不住的疑问,才都抛了出来。 “这都是何意,我一句也听不懂啊。”秦熙摸着下巴,“难道,找到杀害褚夫人的真正凶手了?” 阿姀在窗边,持杯站着,目送着褚晴方离开了东街。 “找到了,是褚惠。” -------------------- 第59章 南潜 ===================== 2023年3月23日崩溃得要死。。。 丘几道,楼关外。 “少爷,我们马上就要进城了。”日头底下,锐罗的肤色更显得黝黑。 身穿长袍的忽归望着不远处的关隘,颇有些少年老成的稳重。 “嗯,吩咐下去,都惊醒点,别出岔子。” 锐罗微一点头,替代了游北草原的独特礼节。 马上就要进入大崇国境,一言一行都必须十分谨慎。若是一不小心在行礼这处暴露,是十分马失前蹄的事。 他们一行人,装扮成一伙胡商,在树下休整。 锐罗照常谨慎地路过所有的行囊,包括用来装模作样的木箱子。 衣角擦过牛车的轮上,就在锐罗将要走过眼前这个毫不起眼的箱子时,一声近乎微弱的吸气声,绊住了他的脚步声。 锐罗的警惕顿时提了起来,手缓缓放在腰间,那里挂着一把还未来得及在进城之前卸掉的弯刀。 旁边的几个随从得了首领的眼色,也慢慢开始向箱子前聚拢,做出备战的姿势来。 弯刀慢慢搭上箱子开合的缝隙出,锐罗翻手一挑,锁头应声滑开,木箱便被打开来。 一圈人提着刀迎上去,细细一看,均是瞠目结舌。 “公、公主?”锐罗话都说不利索了,赶快将刀收了,递过手去,好让人借力从里面出来。 这并不是个多大的箱子,从游北王帐一路走到这里,少说也有好几天了,锐罗很难想象她到底是怎么一路蜷缩,忍受着颠簸跟到这里的。 罗娅穿着利落的马服,揉了揉自己的脖子,也不扶锐罗,自己爬了起来。 忽归刚刚合眼坐在树下,还不曾休息片刻,便听到了这里的动静,几步走过来查看。 “罗娅?你怎么在这儿!” 见到自己的哥哥过来,即便他面色不虞,罗娅还是从车上跳了下来,十分擅长地对忽归笑了笑,“哥哥,好巧啊。” 忽归正是长身体的好年纪,今年个头猛地窜了起来,现在已经快要和成年的锐罗差不多高了。罗娅虽然比寻常女子都长得高些,因为年幼,也只有两个男子的腰身那么高。 “哥哥,别生气呀。”她抬头望着忽归,很机灵地伸手摇一摇忽归的袖子。 第115章 她的兄长是个心很软的人,以往只要调皮了闯祸了,只要这样求一求忽归,忽归就会帮她解决掉所有的麻烦。 “你这几天,就在这个箱子里?”忽归眉头皱起来,英挺的眉目染上愠怒。 这一路他们本就极少休息,一直在赶路。人骑马尚且好说,这牛车又颠簸又臭,这小丫头还真是一点忧患意识都没有! “我……那个。”罗娅摸摸头发,“是你们休息的时候一般不会注意这些货物,所以我就让戈云偷偷为我方风,跟着来的。” 即便是还没有责怪她,那眼圈都十分懂事地开始红了。 “戈云在哪儿?”忽归双手插着腰,声音高了些。 很快,一个褐色卷发的小伙子,便不声不响地跪在地上。 戈云的眼睛是很漂亮的绿色,这在游北是极为罕见的。 他的母亲是渡河部族首领的女儿,在早年北方混战时,为了获取雪山下娄讫国襄助,被嫁给了娄讫王。 戈云便是娄讫国的二王子。当然,这要在娄讫还存在的前提之下。 游北在草原站稳脚跟后不久,就开始清算昔日的同盟,周边的小部族多数都被侵略收编,娄讫也不例外。 娄讫王被杀之后,王后面临着一边是横刀的母族,一边是善待自己数年的娄讫,难以权衡之下刎颈自杀。 年幼的两个王子,全都被送去了渡河部族为质。 戈云的大王兄年已十六,被指派去养马。而戈云今年只有十四,太重的活儿他做不了,就被选派来与忽归王子同行。 “你大胆,竟敢帮公主做这样的事!” 忽归见他不说话,板着脸训斥道。 不过方想再说两句,那不争气的妹妹就大义凛然地挡在了戈云面前。 “哥哥,不许对戈云这么凶!他不会说话,你不要欺负他,你打我好了!”这时候却不见罗娅半点装可怜的样子了。 威风凛凛,倒是比她哥哥在马上搭弓还要神气。 忽归一愣。 他知道这是娄讫的王子,也并无心责罚,只是问了一句而已。 不过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不会说话? 本来这次出行就已经很令忽归头疼了,凭空出现的妹妹更让人忧愁啊。 “算了算了。”忽归叹气,“锐罗,你赶快给王帐去信,告诉父王罗娅跟着我们,不然他们要急坏了。” 罗娅此刻也顾不得她心爱的哥哥了,赶快把地上的戈云扶起来,拍拍他身上土。 “对不起啊戈云,不该让你替我隐瞒的。”罗娅低声嘟囔着,“可是不跟着来的话,母妃说就有半年见不到哥哥了,那他就会长成我不认得的样子了。” 罗娅的脸就像草原上艳丽的云霞一样,想起伤心事,又变得不那么艳丽了。 戈云只好无言地拍拍她,权作安慰。 自从母后自尽之后,他就再也说不出话了。 到了游北王帐之后,戈云先是被派去割草,可是他年纪小力气也小,根本干不了多少。 有一日,因为帮小公主罗娅抓了只逃跑的小羊,被留在了公主身边。随后不久,又因为王子身边需要更换随从,戈云又被换去了忽归身边。 忽归对待身边的人,都是一样好。还记得离开罗娅的那天,她笑眯眯地说,“放心吧,哥哥一定会对你很好的。” 直到几天前,戈云奉命随忽归出行,在车马之后,发现了鬼鬼祟祟的罗娅。 才一年不见,她已经长高很多了。 这是整个游北,戈云唯一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所以戈云冒着风险帮了她。 锐罗将羊皮卷放进木桶中,当即派了一人快马送回了王帐。看着剩下的这些人,不得有心中担忧起来。 “少爷,我们不能再也现在的身份走下去了。楼关城常年与我方僵持作战,对我们王帐的情况十分了解。现在再带上公主,很容易被他们看破身份。” 忽归一听,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你说得对。这样,现在你是商队的老板,罗娅是你的女儿,我们改换装扮,如何?” 其实有了大崇新帝的手谕,他们甚至可以以原本的身份借道原州进都城。可许久不曾开战,游北王要做准备,就需要打探恪州三道如今的状况。 尤其是恪州主城,必要的时候还要冒险去见他们的刺史。 所以才要更加小心自己的伪装。 这也算是游北王给自己儿子的一重考验。 修整半日之后,趁着正午时分通关人多,一行人进了楼关。所幸初夏时节,正是每年互市最繁盛的时候,加上锐罗找来的都是真实的文牒,也并未带违禁的物品,很快便查验好,顺利地过了关。 等到翻了山越了水,终于到了恪州城时,适逢城中商会做一大整改。 所有的商队来不及安排,都住在了西街的驿站中。 “今日便休息吧,明日城中昌庆楼有宴会,修整了去参加。” 一行人坐在驿站大堂的桌前,总算是吃到了些热乎的饭菜。 游北人饮食与中原大相径庭,勉强算是吃得了,不过罗娅更加想念草原的牛羊。忽归倒是很习惯,原本在师父那里习文,他也经常做汉人的饭。 最后一口粥下肚,忽归见锐罗的眼神停留在自己说身上,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得到王子的首肯,大家才散去,各自回了房间。 第116章 罗娅现在是锐罗名义上的女儿,只好跟他进了一间房。 “小姐,委屈你住这里,属下晚上会在外间,您不必担心。”合上门后,锐罗便放下东西,开始打扫擦洗,一点也不含糊。 他们游北的男子,很能吃苦干活,为小公主提供一个舒适的住所,在锐罗看来,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 罗娅趴在窗户上,不住地往外望,“锐罗,反正你和哥哥他们也要出去,我也想出去玩,我还没来过中原呢。” 她额上的银穗子,随着腿脚一翘一翘,泠泠作响。 街上今日不知道有什么事,罗娅看到底下聚了好些人,穿着红艳艳的衣服,敲锣打鼓吹拉弹唱地。 “这里不比家里。”锐罗的脸色肃穆起来,“小姐本就偷跑出来,已然与我们深入险境,不可再涉足危险之中了。” “哎呀!你们都好无聊啊,中原哪有那么多坏人,我看哥哥的师父就比你们都和蔼多了!” 罗娅这样一闹,动作大了些,那额饰的系绳一松,忽然落了下去。 “啊!”罗娅惊叫一声。 额饰从二楼落下,直直砸进了一人的怀中。 罗娅将身体探出去些,无论是声音还是脸庞,都稚气未脱,“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这中原话蹩脚得要命,还是跟着忽归学的,并不精进,底下的人听到了都好奇地抬头望去。 砸到的人是个梳着发髻的女子,穿着雪青的裙子,十分合衬这初夏的清朗。 人人都抬头,坠落的东西落在她手中,她便也跟着一抬头。 到底人多眼杂,锐罗怕生事端,赶快将身体缩了回去,只在后面虚虚扶着罗娅。 “这是你的吗?” 这声音,比银子撞在一起的声音还要清亮。 今日适逢阿姀轮班,要跟着一桩喜宴。这亲接了一半,便从天落下条璎珞模样的东西进怀里。 再抬头,见到是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小姑娘,脸颊圆圆的,便不由笑着举起手臂给她看。 袖子滑下去,露出一截小臂。 罗娅双眼亮了起来,这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汉人了,耐不住大声回应,“姐姐!好看的姐姐!是我的呀!” 四周的人一见,也跟着乐起来。 这小丫头肯定是随西域商队而来,根本没见过他们小侯夫人是怎样的姝丽。 -------------------- 衡沚:嗯,确实姝丽 第60章 红尘 ===================== 本着尊老爱幼的想法,阿姀见窗口的人影消失之后,便与仪仗管事说了一声,在原地等着小姑娘下来拿她的额饰。 站在廊下,正好避开了今日有些刺眼的日头,阿姀微微抬头,审视一二这家驿站。 瞧那小姑娘的穿戴,以及这额饰的纹样……阿姀指尖缓缓摩挲着银子的刻纹,似乎还能感受到豪放的工艺。 他们一行并不是汉人,以最近城中的态势来看,像是胡商。 这家驿站,也正好是州府司礼拟定的接待场所。 自从衡沚病愈之后,没几天就公务缠身,大事小事全都砸在他身上。秦胜光在他受伤时帮着处理公事太久,理应得了一个长公休,已然从公堂搬回家去住了。 褚惠以自己丧妻心力交瘁为由,推辞了一切公务,仿佛就是诚心看着衡沚从上忙到下似的。 也许褚惠对于自己身份的暴露,也已经心中有数。他那黑衣人手下迟迟不回,又音讯全无。他将自己调度州府的凭印上交至衡沚手中,他也没说什么,便收下了。 彼此之间心中都有一杆秤和一面明镜,只是现在并不想挑明罢了。 是以司礼将选定的驿站、宴请的场所写成文书上报来让衡沚批准,阿姀甚至当时就在一旁。 只是胡商也分许多不同的来源,迄今为止能够与大崇友好经商的,不过六七个小国。一大半都能很明显地与大崇汉人区分开来。 很快,小姑娘便跟在一个少年身后,一起迎着阿姀而来。 之所以说是少年,是因为他的脸颊都是圆润饱满的,眼中也澄澈一片,完全没有尘世的气息。 就像是……像是从前在雾岭跑马时,草叶被风吹动的那样自由。 更广阔一点,便是草原。 即便没去过草原,看到这兄妹般的两人,便能感受到了。 等等,草原? 阿姀忽然被自己脑海中冒出的这个念头惊到,如果是草原,那就只有游北这一处可能了。 游北与大崇十年无互市,如果这里出现了游北人就意味着…… “姐姐,姐姐!”罗娅叫了好几声,才将阿姀游离的神思唤了回来。 跟着她的正是兄长忽归,他握着妹妹的手,礼貌地对阿姀说,“娘子,抱歉砸到你了,多谢你收着我家小姐的额饰。” 阿姀一怔,赶快将东西还给人家,“不妨事,不妨事。” 罗娅笑眯眯地接过来,问道,“原来汉人的女子,都如姐姐这样漂亮的呀!”小姑娘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阿姀尽是轻快,“这趟果然没白来!” “不得无礼。”忽归神情一滞,生怕她接下来说错了话,低斥一声打断罗娅,又以汉人之礼,拱手温言,“实在对不住娘子,我家小姐年纪小说话没分寸,希望没冒犯了您。” 这少年倒是奇怪。 第117章 阿姀尴尬地笑笑,又没说什么过分的话,何来冒犯之说。即便大崇风俗要比胡地保守许多,也不至于被夸奖一句漂亮就是冒犯了。 不过他确实是礼节周全的人,小小年纪这样稳重,也很是难得。 “我是随我家老板来大崇做生意的,不敢疏忽小姐的安全离开客栈太久。若有下次,定当以宴答谢娘子,今日便先告辞了。” 忽归一瞧,便觉得阿姀气质不同,身份定然不凡。 又见她方才打量自己,想来是个聪明的人,不好打太多交道,便带着罗娅匆匆行了礼离去。 罗娅一边被哥哥拽着,一边回头对阿姀说道,“漂亮姐姐,我们下次再见啦!” 阿姀被这一套道歉告辞说得云里雾里,人待在原地许久也没想出这两个人到底哪里不对。 可前头的吉时不能再耽搁了,即便是心中怀着疑问,也只好先赶上去办正事了。 直到晚上回到主院,阿姀才又想起了这件事。 “你说,褚惠有没有意识到,他的筹谋已经告破了呢?”阿姀累了一整日,躺在床上望着纱帐顶,忽然问道。 衡沚彼时仍在挑灯看批复州务,坐在昏黄灯下。 即使阿姀的声音并不大,隔着两架屏风,衡沚还是清楚地听到了,“在刘魏两人下狱时,他就该想到了。不过也不用僵持太久,等眼下胡商开市的风头避过去,便该处理他勾结外敌之事了。” 他的半张脸,笼在烛火之中,隐在夜色耽于公文,仍有自若从容之态。 阿姀从床上爬起来,靠在屏风边上,静静看着。 “还不睡?”衡沚没抬头,但也知道她在什么位置,在看什么。 无言摇摇头,才发觉他好像看不到,于是几步走过去,坐在桌对面,“我是想,这隔行如隔山,你还真是适合做决策。” 笔尖顿时停下来,阿姀叠着手臂伏在桌子上,衡沚便也有样学样,推开满桌的纸,状作放松般也趴下来,“何以见得。” 顺滑的长发随着摇头的姿势散落下来,落在肩侧,垂在桌上,阿姀感慨,“要是让我坐在桌子前看一天的公文,半夜回家还要接着看,一连就是旬日,我可遭不住。” 似乎没料到阿姀会说这样的话,衡沚轻笑了一下,带着气声。 近旁的烛火敏锐地跟着晃了晃。 不知不觉间,两人之间的距离,也就只有一个烛台那么近了。 这本就是一个细长的条案,难以称得上是桌子,是阿姀前些日子在这儿写对联用的。 一时忘了搬走将圆桌换回来,衡沚也不提,就将就着用。 近到桌下,衣服的布料都相互擦着,这与同床共枕又有什么区别。 阿姀这样想着,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衡沚的下巴上。 多亏昏黄的烛火,将彼此的轮廓都映得模糊。一种立时便要共剪西窗烛的缱绻,充沛了整个室间。 上一次挨得像两只麻雀般近,羽毛都贴在一起时,最后是个什么收场,印象似乎还很深刻。 “看什么。”并不算是疑问的语气,反而莫名地低了些。衡沚追着她的目光,人是真的舒展了开来。 看着她的眉眼,几乎整日里奔波的疲惫都涌了上来,安稳的氛围烘得人几乎欲眠。 “在想。”阿姀喃喃着,灵光乍现,话锋一转使了个坏,“唇齿相依的触感,竟然有些淡忘了。” 其实哪能算是故意使坏呢,不过是心中所想不假思索,直抒胸臆罢了。 这是需要假话的时刻。 衡沚几乎滞住了。 阿姀的双眼无边无垠,澄明的湖面泛起波纹,心中的那座钟便由此擂响,余音不绝如缕。 喉间滚了滚,衡沚几乎不曾意识到,自己在这余音支配下,说出了什么荒唐话,“再来一次吗?” “再来一次吗。”阿姀的声音几乎低微,将他的话复述了一遍。 她的心中比谁都忐忑。 惊涛巨浪,风雨不停。 阿姀的一生,还从来没有爱过人。 所以当心中出现了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见到谁,习惯了如何有人在身侧时,这种潜移默化的改变开始让她审视起自己的内心。 从被衡沚算计着留在了恪州,到如约做了假夫妻。 骛岭、宕山。 山水跋涉地溯源回去,衡沚在马前为她挡风的那一夜,心便如烛,已然为风而动了。 怀先生曾经说,情之一字,如玲珑局般无解。 只有真的深陷其中,才会懂得何谓波折。难求难得的心,也如解不开棋局的心,一样的愁。 怀乘白意味深长,说等到你参透棋局的玄妙,就会如陷入情网般,爱上棋了。 阿姀平生最不会对弈,直到现在仍旧不会。 不过怀乘白说错了,如今陷入了情网万千中,才真正意识到,什么叫做玲珑无解。 人随着对方的牵引,逐渐后退,抵着冰凉的墙面,耳边就是隔绝晚夜的窗。 分神听去,还能听得到养在院里的几只兔子在动作,草丛被搅扰得窸窸窣窣。 面前的人早就放下了笔的双手,正环在她的腰间。 衡沚微微俯身,迁就着她的高度。 阿姀侧耳。 手中一用力,她便感受到腰间的桎梏。 像是在挑明她的分心似的。 第118章 身体猛地向回缩了一下,撞在墙上,贴着的唇顷刻间分离。 凉意顿时袭上,衡沚乘胜而追,根本不给阿姀后悔的机会。很快又迎了上去,重新陷入战局。 攻破城池,靠的就是耐心。 轻柔撩拨,连连告捷。 衡沚慢慢将阿姀扣住,以最贴近的姿势相拥。 手腕绕着手腕,额头抵着额头。 琉璃钟,琥珀浓。 胡商有酒不足烈,得她首肯,不胜欢欣。 心中的疾风骤雨,落在朱唇之上,收束了轻狂,学春雨润物。 落在窗棂的影子,是交颈颉颃。 衡沚克制着分开了些,给了阿姀一点喘息的时机。她的双颊红得似榴花,比初见时她掉落的扇面所画,更加明艳。 于是就在他再次垂首,一片赤诚柔情要碎在这里时,阿姀抵住了他坚实的臂膀。 灵台那根弦差点崩断,九死一生之时,阿姀才想起了正事。 衡沚抬起眼,目光黏住她。 “我有件事要说,今日在西街……唔。” 或许有人还没意识到,她不施胭脂便殷红饱满的唇畔,此刻牵动起来,有多勾人心。 衡沚用指腹轻轻一碰,似要靠近又近而情怯,喑哑起来,“明日再说,可以吗。” 阿姀觉得,即便是今日她再忘乎所以,可是也不能不说正事。 “不行。今日在西街,碰到一对兄妹,觉得不像平常的商人……你在听吗?” 阿姀再望去,见方寸之间,衡沚的目光幽暗,像淋了大雨。 “在听。” 这便是唬人了。 他温热的手心,还在不断轻抚阿姀的后背。 从肩颈,到脊骨凹下去的那道线。 “阿姀。”即便只是说出她的名字,唇畔翕动之间,阿姀也被那咒语经文般的光怪陆离所迷惑,从灵台直坠红尘,“阿姀。” 似是叹息,又似廊下软语。 罢了,一根心弦罢了,崩便崩得一塌糊涂吧。 阿姀伸手环住衡沚的颈,以指为笔,不断摹写着他名字的那两个人。 衡,沚。 她心中的上善之境,不过如此。 -------------------- 《敷衍》 “你在听吗?” “在听,在听。” 罗娅&忽归:被利用了 ---------- 注: 琉璃钟,琥珀浓。——李贺《将进酒》 第61章 切磋 ===================== “主子!” 天色晴明远,新翻修的草场长出茸茸一片绿意。 云程刚从马上下来,见远处一个挺拔的玄色身影,手中提着长枪,赶快唤道。 衡沚方才热了身,便被这唤声绊住了。 工曹换新的主事之后,上下也算是勤勉,也许有些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意味,很快便将校场动工的事张罗起来。 衡沚今日是与司银一起来验收的。查抄了魏虢晖与刘敬铭的资产后,不仅填平了许多空缺,翻新兵器库的钱有了,连来年的军饷也攒下了一大半。 现在的小侯爷之心情,与阿姀在水长东做成每一笔买卖之后收到银子的心情完全一样。 人要是有了钱,面上便会不自觉露出笑容。 “何事?”长枪立在木架上,衡沚目视云程几步跑过来。 初夏的日光融融,立于其下的衡沚衣着是饱满的玄色,乌得打眼,更显得修得一副玉颜色。人又刚摆脱长生木,清瘦有余,像新植的一棵白杨。 “您交代的事,我今日一早就去查了。”云程凑近了些,“那一行人据说是由渠勒来走商的,昨日清早才入住。为首的是一个男子的,带着幼女,余下的都是伙计。” 这便是阿姀昨夜还没来得及说的正经事了。 且不说西域各部落人的口音与长相大不相同,少年说那小姑娘是自己家的小姐,便是露怯了。 还从来没见过伙计和小姐说话,会如此不守分寸地斥她“不得无礼”的。显然是学汉人的规矩却又半斤八两。 那额饰的工艺,瞧着也很独特,篆刻得并不细致,花纹也不精巧。而若是常常走商的胡人,再向西一些有的是擅长银艺的部落,完全没必要给“小姐”用一个简陋的。 所以只有两种可能。 一来,他们虚报来源,且真实来源处并不擅长工艺。 二来,这是身边人亲自篆刻送给小姑娘,有特别的用意。 不管是为何隐瞒,总归来说最近人多眼杂,留心些总是好的。 “你近前听了吗,什么口音?”衡沚听他这样说,想了想又问。 “他们在大堂吃早饭,属下找了个随过军的兄弟乔装了坐在旁边,他说听起来虽像是渠勒口音,似乎更厚重一些的,更像是……” 说到这里,云程声音低下去,有意看了一眼衡沚。 他眼中蓦地幽深锐利,补上了没说完的那个猜测,“游北人。” 若真的是游北人,那么意味着什么,云程也猜出了个大半。是以没再接话,两人只是沉默地走在空荡荡的草场上。 衡沚想到了很快游北会有动作,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往年上元之后,新朝便会颁旨赐礼游北,怎么忘了! 衡沚顿在原地,心想这段时间实在事多冗杂缠身,竟然把都城那边忘得一干二净。 第119章 “去给秦刺史递个信,说有要事午后在书房见。”说完,忽然又想起什么,“避着点人。” 即便褚惠如今算是停职赋闲,但他的羽翼究竟有多少,还尚不分明。 恪州在此时开放,潜在的阻力便又不止邶堂这一处。 街市上人声鼎沸,多方眼线都有可能混在其中,一旦不当心,消息就像竹篮打水,全都走漏出去,届时就棘手了。 有些人趁着这摊浑水,到底是想促成朝廷不断负荷财帛压力继续与游北求和,还是想趁此时机搅乱这表面平静,引发战局。 都是雾里看花,全凭猜想了。 “不过,娘子也太敏锐了,如何会怀疑他们的身份?”云程为此感到神奇,“恪州城中并没有游北人啊。” 衡沚眼风扫了他一下,“你怀疑她?” 云程大惊失色,用一只“你看我敢吗”,又或是“借我几个胆”的表情,皱着脸苦哈哈告饶。 关于称呼阿姀这一点,云程云鲤云从三人,算是苦恼了许久。 首先自然不能明目张胆地叫公主了,阿姀一点也不喜欢,而且明摆着让人揭发不是。 可若是叫夫人。 现下阿姀自己的事业如日中天,除了最开始借了衡沚几笔钱,如今全部连本带利地还上不说,八成未来衡沚还得倒借她钱。 仅仅称呼为侯夫人,似乎也太过忽视她自己的光亮了。这可是公主,岂可让明珠蒙尘视而不见呢。 但若是称呼为掌柜,又显得关系太生疏了。主子要是不乐意了,他们也没好果子吃啊。 左右为难之下,云鲤成为了这个顶风的人,旁敲侧击地去问了问阿姀。 阿姀正端着笔写喜联,整个人腰酸背痛手指发抖。 随后,在云鲤殷勤地递上水后,给出了这样的答案,“城中的普通姑娘们,都如何称呼的?就比如褚晴方秦熙她们。” 云鲤想了想,答道除了小姐以外,外人会称作娘子。 “那,称您,娘子?”云鲤迟疑着,看着阿姀。 阿姀:我不像小娘子吗。 总之后来便这么叫着了。 头几次云从奋勇尝试,在衡沚面前也如此改了称呼。他只是初次听后,有些微妙的沉默,此后便完全接受了。 现在更是百毒不侵,完全不在意这些了。 不过,从昨夜的情况来看。 云程昨日守夜,听到屋中书页翻落的声音,还有窗上一半的影子,多少猜到了些什么。 “你忘了她是什么身份了。”衡沚望着远处拉练的士兵,语气里隐约骄傲,“她的见识怎么过少过你我。” 云程觉得这比真的上了战场受伤还痛,赶快寻了个由头跑了。 走了一个,没多久又来了一个。 阿姀身上,是熟悉的杏色圆领长袍,扎起长袖,长发高挽成髻,用玉簪牢牢束住。 和秦熙前后走着,说话时不经意露出明艳的笑容来。 衡沚的目光,便就这么停在了她身上。 等着,一步一步靠近。 在私宅的后院,多少还是施展不开。这两日秦熙赔阿姀连刀枪,总不好一直留在那小地方。 听说新校场修建近几日正逢收尾,还能凭着身份出入,秦熙便将台子搭到了这里来,总算是耍枪耍得痛快。 阿姀绝不是对练武有天赋的那种人,但她确实肯练,这是秦熙最为佩服的。 除了去铺子里照看,她还要为宅中的大小事宜做主,晚上回去要算账,时间几乎被挤占得满满当当。 若不是早起,也就没什么功夫能练了。 也就是小时候被父亲丢去从娃娃练起时,被逼着日日早起过。人一旦有了惰性,再早起,对现在的秦熙来说,便是很痛苦的事了。 所以对她们二人来说,都是磋磨。 来的路上,秦熙正问到阿姀,她日日忙得脚不沾地,小侯爷就没什么意见吗? 阿姀不甚明白,“他有什么意见?” 秦熙着急起来,抓着她的手肘,“哎呀,就是,就是!就是没空相处了嘛!” 她对男女一事并不精通,所以想到这两个人每日倒头就睡,睡醒了各自去忙。朝不见人夕不见尾,既不在一起吃饭,也不在一起出游,靠什么在维持情谊? 难以陈词叙述出来的这些话,变作了她深重的好奇,全都摆在了面上。 阿姀细细一想她的话中有话,觉得挺有意思,笑眼盈盈地,“想知道啊?” 秦熙双眼发亮,虔诚地点点头。 阿姀招招手,她便将耳朵凑过去。 “当然是。”阿姀没安好心地顿了顿,“靠意念沟通了。” 说完便赶快闪开。 秦熙意识到自己被唬了,也就笑着去闹她。 这便是走到衡沚面前,正发生的场景。 秦熙一眼扫到盯梢的小侯爷,赶快正经起来,收起了放肆。 “你怎么在这儿?”阿姀跟着望去,人正立在了她眼前。 嘶。 她在心中倒吸了一口气。 阿姀曾经觉得衡沚是骛岭的山,有着旷野之中的锐利。 如果说这是他的风骨的话,那他的皮相便如漫山苍翠,以最上乘的颜料才勾勒得出万顷生机。 平直的肩颈向下,双手自然垂在身后,可见臂弯间玄衣勾勒出的腰线。 第120章 “凑巧。”衡沚对秦熙点了点头,算是全个礼数,继续解释道,“你怕是忘了,今日校场验收,公务所致。” 阿姀点了点头。 气氛似乎就凝滞在这儿了。 秦熙察觉到自己的多余,赶快提说,“二位慢聊,我同段教头算是同门叔侄,我去问候一声啊。” 头也没敢抬,生怕耽误二位鹊桥相会的时辰,溜着边便走了。 人一走,阿姀便没再隐忍,嘴角都翘到天上去了。 “你是不知道,秦熙拐弯抹角地向我打听,你我是怎么谈情的。”阿姀边说边笑,“我说我们靠意念谈情。” 笑得弯下腰,很顺手地便抓住了他的袖子。 衡沚便任阿姀抓着,另一手落在她腰间,将人扶起来,“是吗,可我记得昨天夜里。” 话说一半,意有所指地停下来,意味深长地看着。 阿姀十分装模作样地跟着点点头,将下颌抬起来,“是啊,昨天夜里可是很失礼啊。” 故作思考一阵,又道,“不然这样吧,我们便借鉴话本子里双修的侠侣,从今日起意念沟通,化至臻境如何?” 衡沚绷着嘴角,微微偏过头去,转眼间就要装不下去了,“闹什么。” 于是带着掩饰的意味,舒展手臂,将阿姀带进怀中。 结结实实地,环抱住了。 彼此的气息顷刻间相互交融,心中坦荡地安稳着。 “检验检验你近日的苦练成果,如何?” 衡沚将她放开来,商议道。 阿姀极具侵略性的目光,上下打量他一番,挑衅着,“大病初愈,小侯爷好透了吗?我可不欺负伤患的。” 将身后的长枪摘下来挥至身后,衡沚利落地转过身来,毫不示弱,“是不是纸扎的老虎,一试便知。” “不想试试吗?” 他再次引诱道。 -------------------- 关于独特的恋爱方式还有—— 某日夜半,两个人占了书房长桌两边。 一个在批公文,一个在算账。 一个时辰过去,烛火还是那么亮。 “换换?” “换。” 然后一个靠着特意学过的字迹帮对方批公文,一个皱着眉头一边磨墨一边盘账。 小侯爷说了,他心算厉害得不行,不用算盘。 阿姀:“哦,那你磨墨吧。” tbc. 第62章 父女 ===================== 官道上。 褚晴方孤身骑马,从母亲的坟茔前往回赶。 参军府四周,州府已经驻兵把守,前前后后严严实实,早就没有褚惠进出的余地了。 所以他看似自愿,实则自己要脸给自己递了台阶,将权柄全部上交。以一个悲戚鳏夫的名头,日日留在府中消磨时光。 这也只能骗骗旁人了。 想起这一出,褚晴方便冷笑一声。 母亲遇刺那日,她是如何惊魂未定地逃命,若不是途遇衡沚与阿姀,她会与母亲一同死在广元寺中了。 此后苦思了数日,想不明白到底得罪了什么人,竟遭致命的追杀。 直到从召侯私宅回到家的第二日夜里,不知下落的蒋旭,忽然出现在了冷清的灵堂里。 吊唁的人不会在府中过夜,为了保障大家的精神头,褚晴方也吩咐了要轮换守夜休息。 就在一班人刚刚得了令,全都回去换班的交替空隙里,着一身丧服的蒋旭就从窗外翻了进来。 用刀穿过窗棂缝隙顶开合页时,褚晴方就已经发觉了。好在灵前只有她和侍女,连日来的惊吓使褚晴方对待莫名的声响及其敏锐。 她捏着袖中的匕首,静静地盯在响动的那处。 人还在攀在窗台处,声音便已低低地传来。 “小姐,是我。” 褚晴方一惊,立刻收起匕首,起身向窗边跑去。 蒋旭是钦州蒋家的家臣,自小习武,身手也算不错。只是他的职责在守,并不在械斗,碰到邶堂那些专职取人性命的杀手,难免落了下风。 蒋旭逃出来时,身有数个刀口,手臂也被折断,别说提刀,动一动都锥心地痛。 人昏过去之前,还在悲怆地想,这辈子的使命,终究没有做到。 褚夫人出嫁前,蒋旭便是她的守卫。她的父亲送嫁时,只殷切嘱咐了自己一句话,一定要好好保护小姐。 这一路兜兜转转,从都城到恪州,见褚惠这些年对待她们母女二人的态度,想来自己也算是对得起蒋家老爷。 届时褚夫人再送褚晴方出嫁,这一生,便算是无虞到头了。 可没想到的是,只是因为一次偶然的发现,还是打破了这份唾手可得的安宁。 就在春宴之后不久,一日,褚夫人忽然召蒋旭入了后宅。 蒋旭心中还嘀咕,夫人今日怎么会一改恪守的规矩,让他到后宅相见呢。 等真的见到了褚夫人,他才知道事情或许并不如他想的那么简单。 褚夫人神色严峻,虽面上看不出什么失态,可长袖下的手已然不可避免地颤抖了起来。 “夫人召我,可是有事?” 见到蒋旭之后,褚夫人明显放松了下来,赶快闭紧了门窗。 蒋旭见她前前后后地动作,心中的不安愈加强烈。 “我……我不该。”话说出口,是她自己都未曾想过的颤抖,“我看到了不该看的。” 第121章 惊诧地抬头,蒋旭见夫人眼中泛红,顿觉不妙,难道是褚惠与人私通,被夫人发现了吗? 又赶快把这个念头抛出脑海,褚惠要是不忠,只怕早就做了,何苦等了二十年现在才不忠呢。 见褚夫人的情绪似有崩塌之相,蒋旭赶快扶她坐下,又退后了几步隔开些具体,耐下心来细细询问,“夫人别着急,细细说来,总会有解决的办法的。” 没想到褚夫人更加激动起来,几乎带上了哭腔,“不能了!不能了,再也没有办法了,我了解他,要是他所为,一定不会放过所有知情的人……” 又断断续续地说,怪不得,怪不得总是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却找不到源头。 怪不得召侯夫妇刻意来花圃中寻。 一切都有因有果。 那日的最后,蒋旭也未听懂褚夫人语气里的“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褚夫人嘱咐他,夜里趁着没人,却看看李子树下的东西。 蒋旭趁夜去了,刀子划开那层土,便闻到一股腥臭诡异的香味。 还有些黏着血的腐骨,隐隐约约在乌黑的土中泛着白色。 这些,全都是用来传信的活物尸体。 传过一次,就杀了埋起来,再用厚重的香料帮助尸体快速腐烂。 而官府有自己传信的驿站,是不会这样杀掉信鸽信鹰的。 蒋旭深深皱着眉,用刀子划着那些混着泥土的尸骨。 有尚未分解的羽毛,长羽断羽,形状与色泽都不尽相同。 再往下,甚至还有鱼刺。 树离小路很远,又靠在墙根前,前面是一片软泥,下过雨踩上去会沾在鞋子一圈,所以一般人不会走到这里。 不能为寻常驿站所传的信,那自然就是常理所不许的事了。 这偌大的参军府中,怎么会有人做这样的事呢。 蒋旭想不通,且眼下也没有给他想通的机会。 他掏出一块布巾,将禽骨与鱼骨,还有混杂着香料的土都擓了一些出来,仔细包裹好,便填平了坑抹去了脚印,赶快离开了李子树。 不想黄雀在后,这些举动,让藏在院门后的贺涌看了个原原本本。 贺涌漏夜进了褚惠的书房,将事情悄悄告诉了褚惠。 “他若是知道了,雪抒也一定知道了。”褚惠将手中的书,撂在桌面上,摸不透情绪,“真是棘手啊。” 贺涌拿捏不定,只好再问,“主子的意思是?” 只见褚惠顷刻间露出了愁苦难当的模样来,紧紧攥着拳,似是在做什么沉痛的决定。 “夫妻本是,同林鸟啊。” 在夜里,这句话哀戚又薄凉,如幽微烛火,飘忽难定。 “属下知道了。”贺涌看了看他,沉默地退下了。 世上无人是重如千钧的,最重的,永远只是自己的目的而已。 即便是褚惠,也是一样。 “即便是动手了,也别告诉我。” 褚惠没有回头,在贺涌打开门时,忽然说道。 再问一次,褚惠都生怕自己心软下来,要放过蒋雪抒了。 毕竟是二十年的夫妻,怎会一点情意都没有呢。 可是为了老师,为了自己,为了从不公平的世道,情爱显得太苍白漂浮了。 吴起杀妻,以不明与齐。 为了明己不与崇,不与沈氏一族,做吴起,也是名垂千古的佳话吧。 他褚惠的名字,必将在诛灭听信谗言,新小人远贤臣的沈氏之后,为人人传唱。 想到这里,褚惠的心便如火烧一般滚烫起来。 褚夫人第一个考虑的,是褚晴方的今后。 同床共枕的这些年里,她也大约知道,褚惠一直是郁郁不得志的那个人。 自从他的老师秋渊下狱惨死,国舅金峰趁势上位,连带着褚惠大好前程也葬送于此。 若非如此,那时的召侯衡启进京延请多次,褚惠心高气傲,是不会答应屈居武将之后的。 秋渊病死于狱中前夜,语重心长地对褚惠说,“老师只能陪你到这里了,人各有命,天意不可违。” 又说,惠泽年轻,当存不阿之志气,也要学会审时度势,以待将来。 褚惠一时走了岔路,心中只记得他如何被金峰欺辱,如何被沈琮斥得猪狗不如。 还以为秋渊的话,是在告诫他一定不要忘了报仇雪恨。 于是这一记,便从青葱少年!记到了如今垂垂老矣。 正因为是夫妻之间,褚夫人对褚惠心中不满之意了解更深。 积年之余恨,怎会一时转移? 从前听闻,先召侯夫人徐氏与召侯夫妻离心,年年在广元寺中为世子存银,不管此后如何,总有傍身。 褚夫人思虑一夜,最终决定效仿,将自己的嫁妆全部折挡成便于携带的金银契据,一应交给了方丈。 也就在这天,她遇到了衡沚车马,趁机让蒋旭把褚晴方的安危,万般哀求托付给衡沚。 只是她没想到,褚惠下手会这么快,这么绝。 死去的那一瞬,双眼还不可置信地睁着。 蒋旭将这一切,原原本本地在褚夫人的灵前,告诉了褚晴方。 褚晴方几乎立刻就将贺涌和自己的父亲想到了一起。 这个令她心惊胆寒的质疑,直到见到阿姀的那日起,才算是一根生锈的铁钉,狠狠地钉进了心中。 第122章 今日急归,倒要看看这个不忠不义的父亲,还要生出些什么事端来。 “小姐!”褚夫人的侍女蒋姑姑在她死后,得到褚晴方的授意,统管了整个后宅。 在这个家中,她第一次使了手腕,冷下心肠,将所有忠于父亲的下人全部换掉。 “您可算回来了,参军大人说身子不爽,要请大夫来呢。” 褚晴方风尘仆仆,连衣上尘都没来得及拂去,“好啊,你直接去西街的杏云堂,找吴掌柜带大夫来。” “我倒要看看,他生的什么病。” 越步入院中,褚晴方眼中的恨意越深一分。 直至几个健壮的府兵尾随她身后,她一脚将书房的门踹开。 “哦?是晴方来了,哈哈哈。”褚惠从床上支撑起来,满脸虚弱,仍伪装着和善的微笑。 一如他疼爱自己的过去十七年。 就仿佛他真的是一个慈爱的父亲一般。 可褚晴方知道,这全都是假的。 行至褚惠身前,褚晴方站住,冷冷地盯着他,抬着的指缝间,夹着一张潮湿的纸条。 “不是病得快死了吗,还能吩咐人偷偷在送来粥底放纸条,父亲大人,装得可真像啊。” 褚惠见状,索性不再装下去,翻身做起来,结跏趺坐,却从无佛的慈悲。 “则则。”褚惠亲昵地喊着她的乳名,放软了语气,“爹爹想你啊。” 这一切落在褚晴方眼中,就如同盘踞起来吐着信子,随时准备杀她于无形毒蛇一般。 “是吗。”褚晴方笑起来,话语却是冬寒般刺骨,“我也很想母亲啊。” 既是父女,表里不一也当然是一模一样了。 褚惠的笑容沉下去。 -------------------- 渣男,去死 阿姀:同意 褚晴方:同意 第63章 兰因 ===================== 父女二人各怀心事,一坐一站,气氛并不融洽。 僵持了许久,褚惠才叹了叹气,“是蒋旭告诉你的吧?”稍作停顿,又道:“还真不该为了省事将他留下,祸患无穷啊。” 褚晴方这才发现,原来那一声叹息,也不是为了父女之间的情分,而是后悔自己手下留情。 她不知道自己心中现在是何感受。 养育自己十七年的父亲,忽然变成了杀害自己母亲的凶手。既放不下血浓于水的亲情,也放不下不共戴天的仇恨。 褚晴方不过十七岁,她已经极度克制自己,不在事实面前崩溃了。 这件事她也没办法解决,因为褚惠的错,不止家仇,更有通敌之嫌。 唯一能做的,便是顶住褚惠的各种挑衅刺痛,配合州府公堂看管好他,以待通商的这阵人潮过去,好好清算他的罪行。 “你不用想任何投机取巧的办法。”褚晴方冷言,“这个参军府,你走不出去。即便有再多人想来救你,来一个外面的人杀一个,我可没在说笑。” 当听到女儿的这几个字眼时,褚惠还是忍不住大失所望。 走上这条不归路时,便早就抛却了亲友,免去了情爱。 褚晴方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 降生时抱她的第一下,年幼时教她写字,回家路上给她买糖人。 褚晴方最喜欢甜的东西。 等到七八岁上,年年春日,带她去放纸鸢。看着长线飘忽,也曾寂寥地想,他的则则,以后也会如这架纸鸢一般飘忽远去。 再也找不到啦。 十来岁时,她活泼好动去学骑马,摔摔打打亦不改眼中神色明亮。她是个肯吃苦有悟性的好苗子,只可惜是个女儿家,将来不能登堂入室,封侯拜相。 也许在父母眼里,自己的儿女总是史上最出挑的。 那时的蒋雪抒亲昵地挽着郎君的臂膀,柔声说,“郎君这是喜欢儿子吗?” 尚未等褚惠反驳,蒋雪抒慈母的目光望着远处女儿的身影,娓娓而来,“妾身并不希望她是个男子,也不希望她出入波谲云诡的朝堂。惠泽,为人父母,你我吃过的苦怎么忍心让女儿再吃一遍呢?” 褚惠沉默地站在妻子身侧。 人生有时所求甚少,岁月安稳,妻女在侧亦是福泽深厚。 可旧朝换了新帝,金峰依旧在都城风生水起,恩师秋渊却已人销泉下,还未摆脱奸臣的名声。自己在这偏远的北地十年之久,毫无翻身的机会。 褚惠岂能不恨? 来年春天,他在宅中廊下,亲手植了一排桃树,又让人买了最标致的李子树苗,栽在后院。 这里的桃花,都开得比都城晚些。 老师素来钟爱桃花,褚惠将树种在眼前,日日叮嘱自己,不忘师恩,不忘深仇。 很快,他就发现了自己的管家贺涌身上的刺青。 再三追问之下,贺涌坦白道,是邶堂欲与褚惠联手,才安插贺涌入府,伺机策反。 褚惠挣扎了好一段时间。 老师是说过,要审时度势以待将来,可伙同邶堂谋反,却是违背了臣子的本分。不忠于主,于理不合。 邶堂远在南边,想插手北地的事,便一定要在州府官员中有势力。褚惠并不知道公堂中,到底有多少“奸细”。 越了解邶堂,褚惠的心中就越动摇。 他在夜里不断地幻想,自己某一日功成名就,让沈氏皇族都得到他们应有的报应,然后骄傲地站在老师坟茔前,让沈琮跪下赔罪。 第123章 于最窘迫最危难时,尚在幼年的褚惠被秋渊救走,与他温饱授他诗书。 像父亲一般,成全了褚惠生命中缺失的慈爱。 他本想着,读书考取功名,不负老师众望,然后一生陪伴在老师身侧尽孝。 可世事无常,再忠贞不二的臣子,也敌不过无能昏聩的君主。 反反复复在,昼夜悔恨,终究令褚惠走上了与邶堂狼狈为奸的不归路。 看到蒋雪抒尸首的那一瞬,褚惠才感到锥心之痛。 世上或许再无恩斯一般的亲人,而相扶相守,贤良了一生的结发妻子,他也全部都失去了。 褚惠仍然记得,蒋右丞榜下捉婿,他第一次见到蒋雪抒的那一日。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随着蒋雪抒冰冷的躯体,一切都如云烟版消散了。 而褚晴方如今站在他面前,包含恨意的冰冷目光,也令褚惠心中作痛。 可他自作自受,怨得了谁呢。 “爹爹没想着跑。”顷刻间,褚惠仿佛衰老很多,“不过求则则替我办一件事,我想见宣城公主,替我传句话可否?” 褚晴方的眼中,露出极为荒谬的情绪。 世上谁人不知,宣城公主私逃在外,上哪儿去见公主? 褚惠从榻上站起来,想上前摸摸女儿的头发。 他靠近一步,褚晴方便警惕地退后一步。 “既然你知道为父,是与造反的江湖组织为伍的人,那必定知道更多你不知的事。则则啊,你还小。” 包含愁绪的目光投到褚晴方身上,被她嫌恶地躲开。 “则则只需将这句话带给召侯,他自会明白。”褚惠长叹一声,又回到榻前坐下。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褚晴方此时心中打鼓,来回想不通。 府中前前后后三道守卫,连这间屋子门口,都有巡防营的人把守。邶堂不见得有这样手眼通天的本事,能越过恪州精兵,来劫人不成? 褚晴方深知自己缺少阅历,并不明白如今时局动荡,该做出怎样的反应。 在原地顿了片刻,她欲转身出去。 “则则。” 褚惠追寻着女儿的背影,还是忍不住叫停了她。 “若你娘托梦与你,替我向她赔罪。” “我这一辈子,摧骨折身,坠阿鼻,难赎己罪。” 字字如同黄泉地府,滚烫的烙印,烫着褚晴方的心。灼痛之感还是让她在背对着父亲的地方红了眼。 衣摆上黄纸焚烧的余烬和气味,就留在此刻的空气里。 如同安息香般,让惶惶终日的褚惠感到了难得的心安。 褚晴方不再回身,很快消失在了门口。 ------------------------------------- “你是说,他要见我?” 东街,水长东。 堂中此刻到了正午,客人踪迹鲜见,只有伙计们在收尾,收拾着东西。 今日一改常态,衡沚穿了件广袖的袍子,极为惹眼地坐在桌前。 门前来来往往,不乏伸头探看的人。 不过现下全城皆知,水长东乃是召侯夫人的产业。召侯若是出现于此,也是理所当然罢了。 “让褚晴方来带的话,说要见宣城公主。”衡沚接过登记簿来,一一看着今日的业绩,“怕是知道你的身份了。” 还不错,一场白事,两场红事。 阿姀最初红白相撞的构想,原以为很难实现。如今没过多久,真的看到一帘之隔两种全然不同的态势,还是由衷称赞。 生在皇家,还真是屈她的才了。 阿姀撑着下巴思索,手便不由自主捏着衡沚腰间一个挂饰把玩。 这是个十分亲昵的姿势。 衡沚侧坐着,身体本就偏向她。阿姀也有意与他坐得很近,坐在桌边。 膝间相抵,肘间相擦。 铺中的伙计们上至司空见惯的郑大赵卓,下至两日前刚刚来此的挽郎,都心照不宣地避开目光。 “那我去?”阿姀商量着。 其实也不必商量。 阿姀恍然发觉,彼此之间已然到了行事相互商议的关系了。 虽然从前也是有商议这一步的,但现在又完全不同了。 总之是不一样了。 “褚惠是要见你,自然是以你的意思为准。”衡沚与阿姀说话,眼睛便郑重地望着她。 目光相互碰撞着,令阿姀想到许久许久之前。 在她定下这家铺子的那一天,兴冲冲地回到院中书房,隔着一道卷帘,半遮未见的那一眼。 第二日天有雨,衡沚母亲的冥辰祭礼一过,阿姀转道去了参军府。 衡沚撑着把伞,一身沉色衣装,跟在阿姀的脚步之后。 “你这般跟着我,像是我仗势欺人一般。” 临到门前,阿姀忽然转身,便见人在几步之外。 廊下,两人各自的伞沿恣肆地滴着水,隔出了一个不可接近的距离。 “那也应是我仗公主的势才对。”衡沚微微弯着唇,瞧着今日很愉悦。 还以为今日是徐夫人冥辰,他会心中沉郁来着。 还费劲地想办法准备哄他。 真是多此一举啊,阿姀心想,也跟着笑了。 “总归我是你的人,不能叫他觉得你孤身而来,便好欺负。” 语气虽淡,却字句温情。 第124章 “花言巧语。”阿姀一字一句地教训道。 “去吧,我便在这里等着。里面把守的人都认得小侯夫人,若有事便叫他们即可。”衡沚微扬下巴,将一把手掌长的匕首,塞进了她的掌心。 雨势渐密,往日热闹的参军府如今静得令人心惊。 瓦片挂着雨幕,头顶的伞面也被雨水敲出哒哒的声响。 桃花已然开败了,一地的花瓣残败,叶子却明绿新亮。 阿姀推开门,将伞一横,从容地收起。 “公主大驾光临,臣,不甚荣幸啊。” 还未走进去,褚惠略显苍凉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阿姀侧目看去。 -------------------- 雨好凉,凉得像作者的文一样qaq 注: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长干行》 第64章 迷云 ===================== “人在囹圄,招待简陋了,公主莫怪。” 褚惠算是还有点文人气节和臣子之义,穿戴了整齐站在内室,恭恭敬敬冲着阿姀道白。 在一个合理又疏离的距离里,会晤的两人皆防备地看着对方。 “褚参军错了,不止是招待简陋,礼数也不周全啊。”阿姀话里夹枪带棒,丝毫不留情。 褚惠一时哽住,半天没反应过来。 阿姀端得高傲架子,微扬了扬下巴,似是有点誓不罢休的意思了。 僵持不下,势必有人要先低头。 “是臣不周到了,宣城公主恕罪。”即便是再厌恶沈琮,也不得不对阿姀低头,长袖一舒弯膝而跪。 许久没有得到这种礼遇的公主弯唇,心中十分愉悦。 阿姀并不知道褚惠要求见面到底是为什么,不过见招拆招,无论是她还是衡沚都不是杞人忧天的人。 不过人既然到此,为褚晴方和褚夫人出口恶气倒是没问题。 阿姀转身走到桌前,不请先坐,绕开了这一礼。 “说吧。”自顾自倒了杯茶,又绕回今日的来意,“你要见我,是为什么。” 褚惠咬着牙,自己爬了起来,“便不问我为何会知道你的身份吗?” “你都和邶堂相勾结了,知道我的身份又有什么稀奇。” 阿姀此来,也有自己的目的。 如果褚惠是想借机威胁她,也不必忧心,衡沚早就对她的身份了如指掌。 别说他做的是谋反的事根本不愿与都城扯上关系,就算是褚惠和邶堂愿意冒着风险将逃亡公主的踪迹告诉新帝,这消息又岂能走出恪州三道这片北地? 如果褚惠是想借机拉拢她,那还正对阿姀下怀。 若只是借助自己的力量去推翻沈琅,除过不停地积攒资本以待来日,有了钱也不一定能很快招募势力。 她也不可能将衡沚拉下水。 衡沚与恪州,本就独木难支,这种坑人不讨好的事情,无愁无恨自然不能将整个恪州牵扯进来,多损阴德的事啊。 假如自行招揽,但凡有人心生二意,这条路都是粉身碎骨不能回头。 不过要是邶堂的话,似乎就并不用担心这两处了。 反正大家都是亡命徒,若贪生怕死,谁会做谋反的事。 “公主也对沈氏不满吧。”褚惠掸了掸灰,几步与她相对而坐,“若是毫无憎意,怎会放弃唾手可得的好日子,远走异乡呢?” 明亮的一双眼,像是要将褚惠盯穿。 谁也不都是风里浪里滚过,褚惠状若无物,侃侃而言,“要是先皇后还在,若是先皇后曾留下一子,沈琮死了,便可以安安稳稳为公主这个独女寻个佳婿。背靠母亲与亲弟,谁又敢不珍视公主呢?” 就像是笃定这些话一定会刺痛阿姀一般,语气压重了几个字,又在话尾暗含诱导之意。 手中的茶缕缕热气升腾,逐渐在手中变凉。 阿姀莞尔,却又戏谑,慢悠悠道,“褚惠啊褚惠,向来从无人告知于你,你诱供的水平的确奇差。” 褚惠放在桌下的手,用力攥了攥衣袍。 可阿姀也没想着就此退让,“让我来猜上一猜。你困兽之斗,遽然亮出了一张底牌,自以为逼我来此便能牵着我的鼻子走,不过是想……” 语罢消声,吊足了人的心肠。 察觉到褚惠的呼吸点点加重,阿姀才继续说道。 “不过是怕邶堂被衡沚整个挖了出来,血本无归罢了。”话语轻飘飘地,却在褚惠心上砸出个血肉模糊的坑。 他太怕了,怕这苦心经营了数十年的计划,就此功亏一篑。 “而我若对沈氏恨之入骨,将我拉进这个局,便不算你败得一塌涂地。” 温水入喉,有人熨帖有人却热锅烹油。 “其实你心中想问的有很多吧?比如到底如何发现了你自认为隐藏得很好的踪迹,比如发现了之后为何不立刻处置,而是囚你在此。” 褚惠的眼中泛起冷意,再难掩饰自己情绪的翻涌。 “所言不虚吧?”阿姀满不在乎的样子,叫人看了更心中生恨,“自小受恩师怀乘白教导。在他之前,是你的老师秋渊得了才子嘉名啊。” 人总会为切身利益的事而疏于伪装,古今之人无一例外。 而褚惠只是千万人中普通的渺渺之身,自然也逃脱不了。 “公主激我也无妨。”褚惠长叹一声,“我是恨你父皇,若不是他听信奸臣所言,无论是老师还是我自己,都不会沦落到如今下场。可公主又何尝不是为他所累?年幼时便被迫远离父母,又有几条人命捏在当今新帝手中,这几年来,公主很不舒畅吧?” 第125章 一来一往的招式,阿姀也被触及痛处,此时默然。 褚惠亦学着她的法子,紧追不舍,“公主就不想知道,你一直追查的尤潼之事,其中到底有着沈氏怎样的禁忌吗?” “所以你想拉我入局,我并未拒绝啊。” 目光交汇之间,电光火石乍闪。说善不善,说敌也不敌。 无非是想给各自留下些筹码罢了。 可此时显然是褚惠处境更加焦急,所以更加冒进。 阿姀今日替校场画了张武器架的草图,又帮忙在物件布局上做了改善。段参是个面冷心热的实诚汉子,为了谢她便将衡沚年少时指挥的几场小战记录,带给她解闷。 新婚的小夫妻嘛,以此能够增进情谊,段参心想送这个总比些金银一类更加合宜。 阿姀挺开心,认真品读了好几日。 今日这一招,便是学了衡沚某一守城之战中的战术——缠而后绞,徐徐图之。 这句话正是当时的督军给予年轻世子的评价。 人情也如战场,讲究一个有来有回,藏锋而后进。 出言却又不说透,激得对方自行暴露在她的视野之中,后手无论如何发力,不过都是轻松攻下而已。 阿姀自在从容,成竹之势,即便是黑的也能编成白的了,“但我有两个条件。” “公主不妨讲。” “此一,晴方不再留于你门下。与我相熟的一位医士看中了她,要收徒悉心培养。”阿姀两指把玩着茶盏,徐徐道来,“此二,若我与邶堂联手,你需让你的上峰来见我,谈过才算。” 反正也是看中了她身份地位,大不了投钱,这都是后话了。 “这便好了?”褚惠显然迟疑,不信这么轻易就能说服。 “当然。”先扬后抑,“不可能。” 褚惠的心,又悬在了半空中。 阿姀笑意更甚,无异于鸣金收兵,“鉴于你的命现在捏在召侯手上,也便是捏在我手上。”袖中抖出一个霁红的葫芦瓶,倒出些粉末在褚惠杯中。 瞧着那粉末在水面浮浮沉沉,褚惠的心也随着紧了起来。 “喝下这个,月半发作,我会给你抑制的药,防止你暗中阴我。”像是谈论日常般,便脱口而出了拿捏人姓名的话,沈氏的影子于此时显现无疑。 阿姀不以为耻,反而为自己能够成为不受制于人的一方而庆幸并警醒。 今后无论在何处,也要一直做占尽上风的一方。 起码在完成自己想要做的事之前。 雨声静下去,又渐响。 阿姀喝了一盏又一盏,正怕他相出什么应对的方法之时,褚惠下定了决心,颤抖着摸上了杯沿。 “你可知,研制这瓶毒药的时候,褚晴方便在一侧。” 此话比毒药更穿心烂肠,褚惠仰头喝下去时,眼角盈出些浑浊的泪来。 人一点下定决心要做到什么,便会相应地失去什么,以□□际遇平衡。 阿姀静静看着他捂嘴咳喘,既看到了他万绝不复的报仇决心,也看到了他难以成事的关键,那便是自己仅存的良心,褚晴方。 可事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呢。 世上最不缺的,便是薄幸又后悔的人罢了。 “如此……公主可满意了吧……咳咳咳。” “不止。”阿姀凉薄地道,“尤潼之事,你也要一字一句,全都说清楚。” 雨势又大了。 阿姀分神看着窗外,想着府外撑伞的人,风凉雨急,心境不再动荡了。 不知他会不会往屋里躲躲,廊下也很冷啊。 褚惠缓了缓,好不容易不再咳,才将阿姀真正想知道的事说完。 “公主应该知道,尤潼此前,是崇安殿侍卫长吧。”褚惠又给自己添了杯水,“令徽年间都城有雷雨,殿中异相,尤潼奉命带人探查。就在此时,他发现崇安殿的红墙上被闪电一照,有斑斑褐色血迹,却又闻不出血腥。” 阿姀听闻过此事,但她不在宫中,并不知道当年的实情。 “尤潼惊骇之下,不敢如实告知沈琮,生怕沈琮暴怒之下杀了自己。于是便悄悄剐了些墙泥,想私下查一查此事到底有什么蹊跷。” 沈琮在殿外焦躁等候许久,得到的便只是侍卫长一如平常,告诉他只是墙面受潮,需要重新涂刷的结论。 这本是尤潼随便找的借口,没想到几日之后,工部确实重新找来了涂料,协同将作监找了工匠,重新将崇安殿的墙壁粉刷了一遍。 “果然,沈琮并没有放过这些人,认为他们并不精心侍奉天子,又不敬之嫌。以此为由将牵涉其中的几人全都廷杖,其力之重,有几人当场毙命。” 沈琮甚至命群臣围观永宁门外行刑,褚惠便是其中之一。 那时的场景,还算历历在目。 “尤潼也是其中之一。不过多久,他就被逐出了宫,很清醒地跑出了都城,消失得无影无踪。沈琮没几日便忘了这件事,也就不再追杀。尤潼流落原州,投奔了车马将军李崇玄,归其麾下。直到沈琮死了,才敢开始调查那墙泥的事。” “不过公主你猜,为何一被查到,他就不明不白地死了呢?”褚惠话里有话,神神叨叨地看着阿姀,似乎希望她悟出些什么。 “沈氏只有一件事,与世代有关,不能为他们所知,那便是承嗣啊。” 第126章 阿姀恍然明了。 -------------------- 阿姀:如果摆在面前的衡沚和褚惠,只能选择坑一个人的话,那肯定是选褚惠啊。 你超爱。感谢在2023-04-01 22:45:03~2023-04-03 23:36: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难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衡量 ===================== 廊下有雨水簇簇落下,雨幕之后,阿姀一手撑伞,一手提着裙子小心翼翼地走出来。 这褚府的石板路,石板也太过不平了。有了沟壑起伏,便容易积水,要是走路不当心,随便踩上去,那一定累得衣摆全都被泥水染脏。 衡沚便在屋檐下,如此等着她走过来。 踏进遮蔽之下,阿姀顷刻松了口气,很顺手地将伞递给了衡沚。 “回家吗?” 阿姀摇了摇头,“城南有个老书生过世,正直今岁寿比耄耋,所以家里要大半,我得去盯着。”然后拍拍衡沚的肩膀,“你先回去吧,不是还要去校场?” 衡沚被这动作惹笑,手搭上去握住她,“走吧,送你去。” 唔,看来现在的待遇,要比从前好很多嘛。 来时便无车马,好在东街也不算远。若要并肩而行,便不能一人一伞,容易溅湿肩膀,也不好说话。 多余的一把伞便被衡沚拎在手中,撑了一把足够大的,正好能臂膀相贴,容下两个人。 “不问问方才说了什么吗?”阿姀平视着前方,状作不经意地问。 快到端阳了,走出坊间便会见到许多行商卖彩绳和香囊的小贩。 即便有雨也不耽搁,用宽大的油纸将木架一遮,自己带个斗笠,仍是热闹一片。 走到一架香囊前,衡沚腾开手,囫囵看了看,挑出一个颜色浅淡的,比在阿姀身前。 “眼下阿姀不正准备告诉我吗。”用的是陈述的语气。这大半年来说长不长,对了解阿姀的行事风格,时候确实足够了。 由平日里便可及更多,若是不想提及的事,她是不会再自己提起话头的。 就比如,去蜀中,就再也不曾提及过。 衡沚对任何事都有分寸,不说也便不问。 “是准备告诉你。”阿姀从他手中接过伞撑着,衡沚弯腰将这粽子形状的小香囊系在她衣带上。“一会儿到了说吧。” 预想之中的好看。 或是说,什么佩饰都能合宜地为她起到陪衬的用处,不会格格不入。 ——为人夫君,便要舍得为娘子的胭脂水粉和衣裳钗环。 前两日衡沚遇得章海来公堂报账,走得匆匆忙忙差点撞到衡沚,又慌慌张张道歉,他才道出了这句话。 原来是替夫人去抢新上市一款胭脂的。 衡沚一想,自己似乎也没正经送过阿姀什么钗环,除了上元时让云鲤替她戴上的华胜。 阿姀说的那个老书生他倒知晓。 从前的那个员外,在城周办义庄和学堂,便是请了这位去教书。 老书生家就在废弃的学堂旁边,后面即是茂林高草,多生蚊虫。若是待今日这雨一停,其侵扰更甚。 虽离端阳尚有时日,这香囊中的艾叶丁香银丹草都是驱蚊虫的良药,阿姀带着便少受些叮咬,夜里也可无忧了。 “老板,多少银子?”衡沚便自然地从怀中掏出碎银子来。 小贩一见是召侯与夫人挑中他的香囊,别提多眉开眼笑了。 赚个名声比这香囊的几钱银子有用多了,于是殷勤笑着,“那里好收侯爷和夫人的钱,您看得上便是我的福气了,夫人戴着玩吧。” 小侯爷似是被这话恭维到了,心情不错地转眼望着阿姀。 阿姀坦荡荡回看过去。 事实是哪能买东西不给钱,那召侯夫妇的面子今日都要丢尽了。 衡沚捏了两块银子,看起来能买十来个这般大小的香囊,递给了小贩。 走在路上,阿姀低头见那香囊随着自己步伐的起伏,一晃一晃地动,也挺开怀。 挽郎姓朱,四十岁上下,正在店里忙活着,准备傍晚带人去老书生家中守灵。 见衡沚与阿姀一前一后地进门来,很有些震惊。 他尚不知晓后来的事,周嫂子去请他时也并未将阿姀的私事一概说清,只说了她们两人开铺子,请挽郎来一同经营。 阿姀才想到,便立刻为两人介绍道,“见过的,这位是召侯,这位是与我同僚挽郎的朱大哥。” 这句见过的,才让朱清辨认出来,眼前这位顺从站在阿姀身后的,竟然是城外出殡时杀四方的召侯世子。 “那你们……” 阿姀赶快辩白道,“误会!误会!那时世子本有事询问,不是要绑我的。后来相识渐深,才成婚了的。” 朱清脑中迅速理解着这段话,虽然冲击力极强,还是很快消化了——他们阿姀,这是时来运转,平步青云了。 刚刚相识那会儿,朱清见到的阿姀还瘦得没二两肉,瞧着就让人心生怜意。 他还嘀咕,这姑娘到底禁不禁哭,钱还没挣到手,人哭昏过去了可怎么好?还是周嫂子极力为阿姀说话,他们才一直共事了下去。 几场丧事下来,朱清对阿姀便有了翻天覆地的新认知。 第127章 这姑娘岂止能哭,简直太能哭了。尤其长得又好看,一哭便更惹人疼,为此他们接了好些生意,手头一时宽绰了不少。 而且一同吃饭时什么也不挑,见什么吃什么,好养活得不行。 那时还感叹,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就沦落到来做这种事谋生,老天真是不长眼。 可现下看来,成了召侯夫人,便再也不用受苦啦! 想到这里,朱清开怀地笑笑,赶快给两人腾了地方,好让人家在阁楼说些体己话。 热茶一杯,算是消磨了雨天的清冷。 两人同捧着茶盏,一个在措辞,一个在等她措辞。 “褚惠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把沈氏拉下马。”阿姀淡淡评述,“也正常。我那混账亲爹亲佞远贤,平白坑害了秋渊一家,连同他的学生。恩师惨死,自己也不得不流落北地为官,郁郁不得志,是得生出些要命的念头。” “就为这事,我那时还同怀先生一起骂过沈琮。”像是什么高兴的事般,阿姀还略得意地扬了扬眉。 “不过我一点也不在意他能不能成事,我在意的还是尤潼那件事。”话锋一转到这儿,便显得凝重了,“我猜除了邶堂之外,也不是一两个人憎恨沈氏了。按着褚惠的说法,沈家绝后,与崇安殿的建造有很大关系。” 不过最后一句,阿姀藏着没说。 褚惠话有深意地盯着她,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如果真的想知道真相,不妨亲自回都城去看看。 回到都城,迟早有一天是要回去的。 只是还不是现在。 衡沚轻啜一口茶,润过嗓子之后说,“邶堂既与都城有关,便不再深究下去了。但如若再与游北勾结,那我必不轻饶。” 看似没什么情绪的一句话,分量却如千钧重。 如此这般,将“不深究”的决定抛给阿姀,便是笃定了她与褚惠一定有所交易了。 阿姀打量着衡沚的神色,有些拿捏不定。 衡沚发觉她缄默,不由地软下声音来,注视着她的眼中也如手中热汤般,有了温度,“还不信我?你要做的事,我虽不会相助也不会阻拦。” 阿姀手在桌下,捏了捏那枚香囊。 “恪州重地处在疆域边界,享民之禄便要守一方,职责在此,不可轻妄。”言之至此,沉吟持重,是卸去了伪装的衡沚,“但你要如此必当有你的道理,所以我不能阻拦你。” 阿姀感受着他的目光。 郑重其事地,将他身为一方诸侯的重任,与她的选择放在一起。 这让她恍惚觉得,自己也会重如千城了。 起码是在一个人的心中,如此衡量。 曾经晦暗的年岁,在慢慢生出新的枝叶,盛进光来。 “江山与我而言,并不重要。”衡沚手中拎着水注,将盏添满,“谁坐这个江山,我也毫不在乎。但无论何时何日,公主因此身处险境,我定不作他想挡在你前面,为你陷阵。” 那日徐夫人灵前,衡沚笑着说的,能尚公主岂非我之福泽。如今看来,似乎并不是玩笑。 他一贯的轻散,很难让阿姀分辨得出,到底其中几分真假。 直到方才阿姀才在心中敲定。 人若不可避免地落入红尘,想要生出与谁长相伴的念头,要做梁上燕,阿姀只觉得,这个人是衡沚也很好。 寻自己的所求,即便前路万难身后也有坚实的盾。 她想做的一切,衡沚都不曾干涉。 在乖乖接受和亲,被嫁与不明对象的人,委身磋磨一生这样的选项中,衡沚是最好的那一个啊。 “我知道。” 最后,阿姀轻声说。 在阁楼的窗棂之后,阿姀无言地目送着衡沚撑伞的背影,挺括坚实,逐渐消弭在了人群之中。 老书生的家中仅有一妻一女。 先失长子,又老来得女,珍爱异常。如今女儿豆蔻年华,尚在闺阁。妻子一夜之间苍老憔悴,两人都撑不起这样大场面的丧礼。 出钱出力的,是老书生曾经的一些学生。也是他文品兼修,学堂破落的这些年里一直有学生来探望。 老书生从不收学生们的银钱财帛,自己辟了些耕田,又在院后种了十来颗核桃树,以此来维持家用。妻子也做些绣品,拿去换些钱填补空缺。 所以学生们常常为老师修补屋顶,或是到了时令来帮忙打核桃,往往还要留饭一顿,再带些核桃走。 这样的日子,大约过了好些年。 好到他的女儿,从田垄间的总角黄发,长到娉娉婷婷。 阿姀站在灵堂前,往来宾客络绎不绝,倒是看出了老书生的好人缘。 章海也曾读过员外的学堂,即便不与老书生相熟,也听过他的名声,特来吊唁。 更加做了些好事,一应包下了所有人的餐食,一日三次地来此送饭。 见他抓耳挠腮地过来,阿姀忍不住笑了笑。 “小侯夫人,您也来啦。”章海用力抓挠着自己的手臂,叫苦道,“一如了夏,正是蚊虫多的时候,这里树多,便更磨人了!” “是吗?”阿姀却没发觉。 章海眼尖地看到她衣带上垂着的香囊,不由钦佩,“还是您有先见之明,为端阳做的香囊,确实能防着这些呢。” 阿姀低头看着它,不禁莞尔。 第128章 原来是这个意图啊。 -------------------- 买一瓶花露水,狠狠地喷在我的周围(微笑)感谢在2023-04-03 23:36:28~2023-04-05 23:27: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难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长夜 ===================== 老书生的妻子,在一旁同一个常来的学生说话,阿姀路过,便听了一耳朵。 “唉,你又何尝不知,他是个倔的,临终前便说,家产悉数用来重建学堂。”接着看了一眼跪在蒲团上鞠躬的女儿,愁苦万分,“死者已矣,我又岂好违背他的遗愿。” 学生是现在在西街开一个文房四宝铺子的掌柜,姓洛,是个爽快人。 洛掌柜一听,当即表示反对,“这如何使得!师娘您与小妹无甚收入,夫子又一向朴素,家中本就没什么银钱了,也要为起居打算啊!” 这调门一高,四周的人便都往这里看了过来。 只见那洛掌柜衣袖一挥,开始慷慨陈词,“同窗们!大家同受过夫子教导,自当共同完成夫子遗志。鄙人提议,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断不能叫师母母女为此拮据下去!” 三三两两地,私语声窃窃而起。 筹办学堂这种事,便相当于上香拜佛做慈善,都是有来无回,赚一个名声罢了。 在场的一干人等里,有做了小官的,有如洛掌柜一般行商的,有种田的农户,还有行军行伍的兵卒。 大家都不是什么富裕人家,所说财富,只怕在人堆后面听着的章海,才是最粗的大腿了。 于是有人提问,“那,出力出钱,都是如何一个出法?” 这算是问住洛掌柜了,他是个头脑发热的人,根本没仔细想到这一步,顿时怔住了。 “既是夫子遗愿,我们自然是要助其实现的。况且自从学堂没落,城中再无我等平民百姓能供得起的学堂,孩子们要读书考功名,朝廷需要人才,也理应将学堂办起来了。” 一男子捋须缓言,将事情说得更加透彻了。 无关自身利益的事,人们都擅长隔岸观火,并不一定会未必伸出援手。 而这男子方才的话一语中的,谁家都有孩子,谁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早些启蒙早日考个功名,这就关切到每一人了。 若是不能出钱,去教教书打打下手也算处理的话,有何乐而不为呢? 阿姀对这番话欣赏地点点头。 她见过这男子。在州府大牢提审如醉时,他便是从旁协助的那位执笔。 虽官位不高,但时常与书文打交道,言语有条理,字也写得很清秀。 如果真的开一间学堂……阿姀敛眉思索,他做先生,倒是个不错的打算。 章海隔着人,瞧见阿姀也在凑这个热闹,便从后面挤过来,走到她身侧,“您也对此事感兴趣?” 阿姀一下子被从脑海中环绕着琅琅书声的学堂想象打断,有些意犹未尽。 “章掌柜也有意于此?”她心中一个青涩的构想,在此刻悄然滋生。 章海长叹一口气,“您与小侯爷少年夫妻,还不曾有儿女,可能还不理解咱们这些做父母的心。” 阿姀好奇地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听。 “人若是做了父母,便想将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予儿女。我与内子,年幼时都不曾有过很好的念书机会,是以辗转殷勤,才创下了今日的家业。辛苦半生,甚至曾经行至险路,呃哈哈,差点做下错事。” 说到此处,约摸是不好意思提起从前与魏虢晖刘敬铭狼狈为奸的过往,章海羞愧地笑了笑。 阿姀也低头一笑,“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将功折罪,也不必再介怀。” 章海的缺陷,阿姀和衡沚两人都看得透彻,人是一根筋,顶多就是贪财,没有心眼儿罢了。 要不然也不能叫他坐上商会大掌柜这个位子了。 章海搓搓手,便继续道,“咱们大崇的规矩,官念私塾或学堂,商贾之子不可去学,这是不可逾越的。即便如今恪州行商者众多,也多是子承父业,难有出头之日。老员外的这座学堂破败之后,官家儿女还可以请先生上私塾,咱们这些平头百姓家里的娃娃,就更没有读书的去处啦。” 阿姀听得他话中摆明的示弱,心中也猜到章海看自己在旁听这些人说话,可能是对此有兴趣,便想再填一把火,好能让他的孩子也有学可上。 章海家的情况不同寻常。若只是商贾之家便也算了,他夫人苏岚还是风尘出身,这便犯了朝廷立下的规矩,贱籍不得入官。 所以想法设法地,在这里提点阿姀。 “出钱咱倒是有,只是想借您这个由头,好让我儿日后也能学有所用,考个功名才好。”章海陪笑着,语气都软了很多。 阿姀听着他的话,看着他的面色,也觉得心中酸软。 章海说得是,为人父母,哪有不会自己孩子打算的呢。 是以再为难、再难办的事,也舍得下脸面来求。 想到刚刚逃出都城时,扮了男装去教书的那个村子,不也是同样的情景吗? 十里八乡,就那么一座破旧寺庙改建的学堂。教书的夫子是落榜的秀才,家家户户即便是求,也要把孩子送去。 第129章 这是全家人的希望,所以就算是身份被揭穿,当街受人大骂,阿姀也能够理解这激烈的想法。 “我想想,明日你来府中,我与你答复。” 章海点头哈腰地告退了,夜里甚至又特地送来了绿豆汤消热,狗腿得要命。 挽郎们一夜都要唱念做打,那拖长的调子和不甚清晰的唱词,加上盆中烧纸不曾熄灭的火,熏得人昏昏欲睡。 老书生的夫人和女儿,跪在灵堂中甚至都互相靠着打盹儿。 阿姀却因为心中的无限构想而难以平静下来。 城中的商户们向来一毛不拔,从前刘敬铭在位,都是以官之名不断施压,才得到大家怨声载道的交钱。 那些钱查封之后,又以公堂的名义原封不动地返还给了商户,算是挣得了些民心。 可北地处在边境,眼下的和平朝不保夕,迟早有一日会引发混战。 而沈琅的为人阿姀最为清楚,她这位半吊子皇叔更是跋扈奢靡,更不可能因为千里之外的恪州安危而筹拨军费。 衡沚这些日子也彻夜不停地与户曹商讨,甚至有几夜干脆宿在公堂,忙得不合眼。 所以衡启在位时,究竟是怎么筹措军费的呢?这个问题,阿姀思索良久,才在恪州的商会身上找到答案。 衡启从前刻意纵容商会行径,与各个富商结拜兄弟,在外人看来他一方诸侯行此举几乎是不可理喻的事。 可为了得到钱保住整座城,又有什么不能点头哈腰的呢。 或许兴办学堂,亦是恪州转圜的时机。 想到这里,阿姀立刻从蒲团上站起来。 原本倚着她肩膀睡着的周嫂子赫然失去垫靠,差点闪了身子。 “嘶,我说你这大半夜的扑腾个什么劲儿啊?”周嫂子眼都睁不开,一边打哈欠一边没精打采地问。 阿姀俯下身,将几乎不清醒的周嫂子扶正,“我有点事,回家一趟,你先盯着这儿啊!” 说完,人跟一阵风似的,就溜出了门。 夜色宁静,有她和没她,好像毫无分别。 挽郎腮帮子都要吹酸了,好不容易趁着间隙停了下来,问道,“这是干嘛去了,急匆匆地?” 周嫂子摆了摆手,将火盆里烧不透的纸翻了翻,“年轻夫妻,热火朝天是正常的。” 挽郎撇撇嘴,不再问了。 阿姀夜半奔马,心里激情澎湃,如惊涛拍岸,越来越急。 马停在私宅门外,人敲了了门,还未等府卫睡眼惺忪地问一句名姓,便捷足先登抓着对方问,“小侯爷在吗?” 府卫被这一问问蒙了,先是下意识点了点头,才清醒过来发现是他们召侯夫人,仓促行了个礼。 可人早就消失在眼前了。 阿姀绕过回廊长桥,才有些冷静下来。 月已西沉,此刻夜深,只怕衡沚已经睡了。 主院静悄悄一片,果然黑灯瞎火。 阿姀蹑手蹑脚进了门,从桌子边绕过去,探头到屏风后面去寻人。 不在。 榻上整端冰冷,一看就无人就寝的样子。 再去探床上,手摸到被褥,也无人安睡。 去哪儿了呢? 思索的片刻,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找什么呢?” 就像是平静水面突然被砸进一块石头般,午夜空无一人的屋子突然响起的人声,吓得阿姀身体一抖,赶忙回头看去。 她原本就是附身向前探的姿势,重心一个不稳,便要栽下去。 身后人怕她磕着,赶快伸手去扶。 阿姀下意识揪着他的袖子,也连累着对方一起倒在了床上。 好在姿势不同,被扯倒的人,尚有反应的机会,左手在床上撑了一把,整个人拢在阿姀的正上方。 黯淡的月影恰好投在纱帐上,借着这一点点光影,衡沚的眼中,如一潭静水。 阿姀仰面望着,欣然沉于此。 “夜深人静,偷入纱帐,娘子这是做什么?” 他的声音沉郁,也融进了晚夜安宁之中。 阿姀坏心眼儿地勾起嘴角,近在咫尺的距离,抬手理了理他被自己情急之下扯乱的衣领。 “突击查一查,娘子不在家的日子里,郎君有没有守夫德啊。” 最后一句话讲得慢悠悠,包含揶揄之意。 衡沚垂眼盯着她,半晌不语。 已经说过今夜不返的人,此刻又回来了。 就在眼前。 她身上香囊的清香,充斥包裹着衡沚,完完全全。 “大半夜不睡觉,做什么去了?”阿姀带着责问的语气,笑着拽了拽他。 距离便更近了。 “你呢。”衡沚不自觉吞咽了一下,顺着她的意闹下去,“总不会是想念我至深,悄悄溜回来?” 发梢垂在阿姀的脸颊上,她的手在一旁无人无意识地十指扣紧,难以拂去面上的痒意。 于是那阵痒意如火苗蹿起,烧得她越来越急躁。 “是啊。辗转不能寐,长夜何绵绵。”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说。 -------------------- 受害者阿姀:都怪他和我调情所以说着说着就忘了正经事了这样子 注; “辗转不能寐,长夜何绵绵。”——《室思》 感谢在2023-04-05 23:27:12~2023-04-07 22:57: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30章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9723390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封赏 ===================== 七月,烈阳炭烤着一切生灵。 比起草原来,大崇都城的气候,还是太过炎热了。 正午之下,无论是马匹还是随性的人,都如路边低垂的草叶似的垂头丧气。 “锐罗,还有多久?”忽归忍不住了,掀开马车的垂帘问道。 从早上开始,罗娅就说自己头晕作呕,车上全是饼子和奶块,根本没有清茶一类的东西顺顺她的不适。 直到这会儿也什么都没吃,昏沉沉地躺在戈云腿上。 忽归心疼妹妹,得赶快走到城中去,找个大夫为她看看。 锐罗戴着顶竹斗笠遮太阳,听到叫声后,动作迟缓地回头看了看。 离开驿站已经过去了一半路程,想要进城,还需再走一半,只怕晚上才能到都城了。 眼看着马儿走得越来越慢,随行的勇士们浑身也被汗水浸透,锐罗忧心地蹙起眉。 距离约定见面的时间已经越来越近了,虽说在恪州三道因为人多眼杂怕暴露身份而很快启程,可恪州离都城千里,一路奔波人仰马翻,大家都已经临近崩溃的边缘了。 草原风凉夜亮,真是怀念啊。 锐罗给自己灌了一口水,回复道,“小王子,还要走一半呢。要不要停下修正片刻,前方似乎有河道。” 河是都城护城河的源头,从山隙中缓缓淌出。正在背阳阴凉处,多少还能减些暑热。 “好,就去哪儿。” 冷水溅到罗娅脸上时,与暑热的昏沉相撞,一下子激醒了她。 “唔!” 手上湿漉漉的,泼水的是她的哥哥。用手臂撑住她的,是戈云。 戈云比罗娅大一些,身形也大,她整个人都陷在个戈云的怀里。看着哥哥担忧的样子,罗娅狠狠喘了几口气。 第一次来中原,这大崇的都城,竟然是这么难受,让人毕生难忘。 “怎么样,还难受吗?”忽归问道。 罗娅点点头,凉水的刺激过去,那种头晕目眩浑身无力的感觉,又潮水般涌上来了。 正愁该如何是好时,背后一个老汉的声音,突然就传来。 “你们几个小娃娃,这是怎么了?”老汉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麻衣,袖口挽到手臂,脚上穿着草鞋,肩扛一方扁担。 前面的筐放着吃食,后面的被挡住了,什么都看不清。 他头发已经花白稀少了,用布巾在头顶盘起来,看着老实和善。 忽归又向他身后看去,那是一个差不多年纪的老妇人,头上也戴着斗笠,手中拿两把农具,一个又平又薄,另一个细细长长。 草原不事农桑,很少有农具出现,忽归只见过铲马粪的铁铲,所以猜想这两位应当是附近的庄稼人。 “呦,是不是受了暑气了?”老妇人走过来,看到罗娅红彤彤的小脸,怪心疼,“可怜呦这大热天的。” 老汉则不然,眼睛留在在三人身上打转,又看了看远处的锐罗等人,问道,“你们不是大崇人氏吧?老远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一行人虽然已经换了汉人装束,然相异的长相根本难以伪装,尤其是戈云这褐色的卷发,和绿色的眼睛。 娄讫人的血统,比游北与中原的差异更加明显。 忽归站起来,掸了掸衣服,拱手作礼,“老伯,我们等是随掌柜来大崇走商的胡商,这是我弟弟和掌柜家的小姐,一路实在太过遥远,天气又热,有些受不住了在此修正片刻。” 见这个年轻人端正有礼,老汉了然地点点头。 “你们赶巧啦,今年这都城不知怎的,四月还在阴雨连绵要裹厚衣,到了夏日又酷暑难耐,天道不仁啊。”老汉后头看看自己的妻子,“把饮子拿出来给他们分一分吧。” 老妇人应声,从扁担前头捧出个大罐子来,掀开盖子,一股奇怪的味道便散发出来。 锐罗一直探头看着这边,也好奇地走过来。 “这是,什么药汤吗?”忽归见罐中之汤颜色极深,气味又苦,复杂得很,不由问道。 老妇人拿着个竹舀,盛了一碗率先递给罗娅,“这你们可就不知晓了,我们习惯管这叫饮子,其实就是清热消暑的草药熬制的凉茶,放在井中冰镇,带着去陇上做活时喝的,喝了就不会中暑气了。” 罗娅伸手接了过去,戈云的眼睛一直盯着这碗“饮子”,半路夺了过去,一饮而尽。 这下子不光是罗娅愣住了,就连一旁的忽归也愣住了。 老妇人乐呵呵笑着,“怎么,还怕有毒啊?我们都喝这个!” 这一句话,提点到了忽归,他再次看向戈云,突然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东西。 戈云的嘴角还淌着褐色的茶汤,他用袖子随便一抹,那双绿色的眼睛幽深不见底,也同样望着忽归。 众人喝了老妇人的饮子,过了一会儿罗娅也缓了过来,不再软绵绵地,恢复了些许生气。 她将鞋子脱掉,挽起衣服在河边戏水。 时不时将掬一捧泼向旁边的戈云,他便任由她泼,顶多是水进了眼睛,眯了眯。 忽归远远坐在树下,看着自己的妹妹。 老妇人和老汉也是农闲来此休息的,便坐在忽归旁边,几个人说着闲话。 第131章 “你这个兄弟,莫非是看上人家掌柜的女儿啦?”老汉啜一口饮子,笑眯眯问道。 忽归猛地回头,“怎么会?” 他下意识便反驳了这个说法。 戈云不该,也不能,以这个理由靠近自己的妹妹。 娄讫灭国归咎游北,他们之间有着血海深仇,戈云到游北为质,他的一切行为都其心可居。 “怎么不会啊?”老妇人一脸他少见多怪的样子,“我看你跟小丫头更像是兄妹些,你也是那掌柜的儿子吧?妹妹还小,你这个做哥哥的接受不了也理所当然嘛。” 被戳穿了的忽归不好意思地揉揉头发,“可是她还小呢。” “不小啦不小啦!”老妇人摆摆手,“这在我们中原,叫做青梅竹马呢,再过个几年小丫头出挑了,就可以定亲喽!” 忽归未经人事,也不太懂男女之情的含义。师父教授给他许多中原男女表达情爱的诗句,他也似懂非懂,实在太过含蓄。 今日经这一遭,中原人也不全是繁文缛节嘛。 不过他现在更加担心的,是罗娅。 万一戈云带着什么想法接近她,伤害她,她什么都不懂,可如何是好。 他只有这一个妹妹啊,应该无忧无虑地长大,再嫁给自己喜欢的人的。 老汉摇着蒲扇,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悠悠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嘛,你如何得知他们不是两情相悦的呢。” “对了。”忽归一转话题,想起些正事来,“两位都住在都城近郊,上了年纪,下田这种事,怎么还要自己做?” 说到这个,老妇人便收敛笑容,长叹一口气。 “税高啊,农税今年又加了两成,家里快揭不开锅了。我家中种着几亩麦子,两个儿子都被征去给陛下修行宫了,也有一年未见归家了。只有我们俩这两把老骨头能去干活了,不然交不起税,便要被抓去的。” 崇皇兴建行宫一事,忽归早在探子的奏报中有所了解。 按理说帝王想修个行宫居住,本不是什么违背天理的事,就连他父王也有多顶王帐。 如果国库宽裕,民众生活安稳,修建行宫根本不需要征税。 按照老妇人所言,“又”加了两成税,那就意味着也不是头一次加税了。且即便是农户家中,也要征丁去做苦工,这便意味着一件事。 大崇既没钱,也没人。 那今年的封赏,能发得下来吗?如果崇皇发不起封赏,召游北来此,又是为了什么呢? 告别老汉夫妇之后,忽归一路心事重重。 一半是因为罗娅,一半是因为新帝的目的。 破天荒地,忽归将罗娅从马车里放了出来,允许她坐在马上,由自己带着她走。 这样戈云就不会和她待在一起了,忽归想。 “动什么,小心掉下去!”罗娅不停地向前仰,忽归轻斥道。 “……哥,你真的不热吗?” “我想坐马车。” 罗娅蔫蔫地,像只没吃饱的小羊。 忽归:“……” 消息传进崇安殿时,沈琅抱着他那浑身上下都是红痕的小美人,隔着屏风在听礼部来人的汇报。 “这……陛下?”半晌没听见回复,薛平眼看大臣欲言又止,出声提醒了一二。 小美人是金峰送来的,照着陈昭瑛的长相寻的,肤如凝脂螓首蛾眉,皮相相似,骨相却远不及陈昭瑛。 整个朝廷,只有金峰敢冒这个天下之大不韪,亵渎先皇后,帮着沈琅来侮辱自己的嫂子。 小美人的皮肉在沈琅指下拧着,没一会儿便显现出乌青的一片。 碍着屏风外有人,她又不敢出声,只好强忍着痛,蹙着眉,红着眼。 这便是沈琅想要看到的。 陈昭瑛跪着求自己放过宣城时,也是这么一副不情不愿苦大仇深的苦脸。 “要来便来,叫鸿胪寺找个驿馆安排下去,没事别安排觐见。”心情舒畅了,沈琅一把将怀里的女人丢开,松垮着衣袍绕出屏风,没骨头似的窝在椅子上。 “是。”这事就可以不归礼部管了,可是封赏一事,又得礼部来冒死请问,“臣请陛下,那封赏游北之银钱,户部说拿不出这么多银子……” “谁说朕要给钱了?”沈琅忽然拔高声音,“派出去那些废物怎么还没找到宣城?” “陛下的意思是……” 沈琅目光戏谑。 “你说呢?” -------------------- 也就没几年之后—— 沈琅:“你要干什么?” 刀架在脖子上 阿姀目光戏谑 “你说呢?” 第68章 投桃 ===================== “咱们确定,要这么做吗?” 天光大亮,蝉鸣不已。 今春玉兰树开花不景气,叶子却长得十分喜人,绿得发亮。 阿姀换了件十分轻薄的裙子,精神饱满地站在院子里喂兔子。 这三只兔子也不知雌雄,总觉得白色那只近日不对劲,总是拔灰兔子身上的毛。 云鲤照她的吩咐,从厨房拿来了好大一个麻袋,忧心忡忡地站在后面。 这…… 再怎么说,虽然现在知道了褚参军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至于…… 把他的桃子摘光吧。 第132章 “为什么不能这么做?”阿姀手上拿着半根萝卜条,有理有据地问道,“今年气候异常,现在才巳时就已经热得不行了,果农的桃树都晒坏了,桃子那么贵,摘他几个桃子怎么了?” 对啊,大牢都没让你蹲,摘几个桃子怎么了。 “况且。”阿姀再一细想,“种桃子不就是给人吃的?让它们烂在树上有什么意义,褚惠如今孤家寡人一个,要什么桃李满天下,但凡他老师知道了他私……那些行径,都要气得从坟头跳出来了。” 碎碎念叨的语气,像是被稠热的空气搅得心烦意乱。 事实也确实如此。 大部分商人离开恪州以后,一切算是回归了正途。 先是龚嵊在城中安顿下来,算是正式坐诊了杏安堂。随后是褚晴方提了束脩好酒,拜了龚嵊做个关门弟子,入了杏林。 学堂的选址还在原地,由衡沚手书一封送至公堂,很快便审批下来开始动工了。 章海算作筹建人,在阿姀的提议下,召集商会的大大小小商家,宴至昌庆楼,一一游说大家伙儿出钱。 起初几乎没人愿意投这种慈善的钱,都觉得是打水漂。可家中子嗣入学名额这事一提出来,又见众人两眼放光,心中动摇起来。 阿姀明里暗里地提点章海,向来富而不仁的,就多宰一点。反之,为人厚道又诚信经商的,即便投些小钱,也算是添砖增瓦,好意同样收下。 算了算自己的家底,加上之前借衡沚的钱都还干净,只剩下了三百两。 周嫂子听说她要筹建学堂,觉得这是个再好不过的善事,也从自己的私房中拿出三百两来凑了凑,算是功德。 于是见水长东的掌柜,又是召侯的新夫人,才开业不久都拿出了六百两来,只怕是老底都掏空了,众人也不好意思抠搜。 加上人家章掌柜都“好意说明”了,筹建的资金越多,今后大家的孩子们念书的环境便越好,这哪个做父母的还能不掏钱? 于是很快,钱也凑齐了,人也雇好了,只等着开工万事大吉。 章海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营建的能力,加之忌惮校场那事,生怕人到高位被别人构陷,便自己和夫人商议之后,自行放弃了这个名声。 阿姀便白天在铺子和学堂两处来回跑,夜里回去还要盘账再写挽联和喜联。人忙得晕晕乎乎,连累着衡沚每日公务缠身,还操心着她在路上的安危。 书房的长桌去掉了所有的摆件,两人一人一半,各自忙自己的事。 好不容易昨日有雷雨,木头和砂土遮掩了还是有被浸湿之处,今天是无法动工了,阿姀才算得到了一日的休息。 心里装着事,等人便也等得不太耐烦,阿姀摸着白兔子那圆滚滚的身子,忍不住问,“衡沚还不来啊?” 说是要摘桃子,衡沚昨日夜里便一口答应下来。 他也连日辗转在公堂和校场之间,还往楼关去了一趟,来回了七八日,许久是没有一同放松的机会了。 想要的哪是桃子,只是一起罢了。 不过这只兔子,真的不是怀孕了吗? “云鲤,哪天府里要有人病了请大夫,顺便看看它到底是什么问题。” 虽然让医人的大夫来医兔子,阿姀自己也觉得奇怪。没有专门医家畜的方士,万一它真的生病了,总也不能由着它死了吧。 万物皆是生灵。 衡沚没来,而是令云程过来传话,说已经在褚府里等着她了。 阿姀躁郁的情绪,此刻随着一大清早就炎炎灼人的日光一起,达到了不可招惹的巅峰。 “主子还说……”云程掂量着她的脸色,声音愈渐低下去。 “说什么?” 人是笑着的,话里话外却总像是多说一句杀无赦的样子。 眼一闭心一横,云程只当自己是个传话筒罢了,“说让您把那麻袋丢了,这用不了,主子已经拿了好些大竹筐去了。” 两个人看着阿姀咬紧槽牙,朱唇也随用力的动作而微微翘起,一个念了句阿弥陀佛,一个已经开始为小侯爷烧香了。 褚府卸下了参军府的匾额,显得更加门庭冷落。加上四周都有兵卒看守,饶是那桃子长得大又水灵,连只鸟都不敢来偷啄。 站在门口,甚至已然闻到桃子的清香了。 来帮忙摘桃的人,也便是今日闲暇下来不用开工的伙计。 阿姀本着能省一点是一点的想法,就雇人一事特地去问了郑大。他们从前都是做这行的,想必也有更多人脉。 随后在他的提议下,阿姀找到了郑大的弟弟郑二,由他牵头聚集了一批常干房屋营造的人,工钱合理人又勤劳,算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了。 衡沚老远见到阿姀走过来,笑了笑,地上果然是一堆还没搬完的竹筐。 阿姀自觉也不是什么记仇的人,方才来的路上火气也消散了不少,尤其是见长得好看的人笑着,便更提不起火气了。 垂头丧气地过去,无力朴实地问候,“早。” 云鲤跟云程两人在后头对视一眼,都是看不懂。 “我猜你要用麻袋来装桃子,猜得倒是很准。”衡沚在她身后半步的地方跟着,伸手扶了扶阿姀鬓上将掉未掉的那只带坠子的钗子。 钗头重而钗尾轻,果然是要掉的。 “别动。” 第133章 衡沚轻声,手臂也横过去将她拦住。技艺不精,比对了再三才敢动手插进去。 怕拽疼了她的头发,简直比握刀枪控制的力道还要难。 “好了吗?”阿姀也怕他扯着自己的头发,小心翼翼地。 那天夜里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气氛烘托到了轻罗小扇扑流萤的地步,月光如轻纱缎一般柔静。 衡沚垂下了头,去寻她皓齿明眸,阿姀仰起头来,环住了他的肩膀。 随后—— “嗷!嘶——头发、头发!” 彼此似乎都想起了这轶事,不由莞尔。 “咳咳!” 总有破坏气氛的状况。 “两位,进来恩爱吧,站在门口像什么话。”褚惠板着脸,对着两个抢桃子的贼,更加心生怨怼了。 不仅抢他的桃子,还要败坏他的门庭! 脸都快挨在一起了! 光天化日的,真是败俗。 一各侯爵一个公主,还讲究都是有身份的人呢。 顷刻间,人身分离。 八月里的燥热卷土重来,从耳根烧到了两颊。 大门闭合上,阿姀卷起袖子,“我说,小褚啊?” 人准备训话,自然端了两分架子。 衡沚微微一惊,但难得一见这幅场面,好整以暇地在旁围观。 褚惠更是惊诧地回头,不敢相信这句话竟然是在叫他。 “公主这是何意?” “哦。”阿姀点点头,下巴一扬反问道,“你也知道我是公主?于公不务明君臣之意,于私你现在的权柄都移交给了我,我还是上属,摘你几个桃子补贴公堂怎么了?” 褚惠瞠目结舌,也没料到她原是这样一个强词夺理的人。 阿姀不紧不慢,接着清算,“司银查出的空缺,你知道有多少吗?魏虢晖和刘敬铭,已经底下一众仗势无法无天的小喽啰们贪墨,你知道一共多少数目吗?你这十几颗桃树砍了再长再砍,都不够赔的。” “那你这么称呼老夫,就不怕折寿吗!”褚惠无话反驳,气得脸色酱红,指着阿姀口不择言。 小侯爷这时便不再看热闹了,笑意一敛,冷眼过去,“你不妨想好再说话。” 褚惠还能说什么,还敢说什么。 走去桃树下之前,阿姀想了想,还是回头告诉了褚惠一声,“我若是真的怕折寿,就不会在每次为人哭坟的时候,心里都想着沈琮和沈琅了,你说是吧?” 笑容明丽,却暗藏刀锋。 “疯子,姓沈的全是疯子。”褚惠落荒而逃,回到他那个阴暗的书房里去,口中呢喃道。 衡沚没有听到这句话,他想阿姀一定会自己爬上树去摘,所以拿来一副手套,准备强制她戴上。 桃子是香甜多汁的好桃子,那果实上的绒毛确实恼人而难以清除的。 褚惠这桃树养得极好,可以说得上是风姿俊秀,粉红的桃子沉甸甸地挂在枝头,少女般姣好。 “要不要比?”阿姀敲敲衡沚的肩膀,“一炷香,看谁摘得多。输了我便用今日摘的桃子亲自做紫苏桃子,如何?” 这还是同如醉学的,她尤其擅长做这些,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吃食。 阿姀同秦熙一起习武,臂力体力都有所提升。加上人并不畏高反而享受爬树的快感,衡沚顿时觉得自己被利用了。 “这么肯定会输?”衡沚拎起个筐子给她。 “难道你不想赢?” 话里的撩动,惹得衡沚盯了她片刻。 彼此之间的赢心不分高下,可总有一个更想胜的人。 阿姀心口不一,眼中却是志在必得。 “好。”衡沚挪开眼,不看人时却忍不住弯了弯唇,“只要你想。” 那就让你胜。 -------------------- 阿姀:觉得桃子好吃的人,再坏也不会坏到哪儿去,这就是我的善恶观!桃门(双手合十)感谢在2023-04-09 22:49:32~2023-04-11 23:34: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序曲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未雨 ===================== 关于有人作弊,在对手专心摘桃的时候偷偷摸摸瞄一眼,自己的筐子丢一个,再悄悄给对面的筐子丢一个这种事。 云鲤笑嘻嘻地站在灶台后面,端了一盆水洗桃子,“这就叫……心有所属?所以桃子也有所属。” 阿姀手里拎把莹莹亮着的菜刀,笑得也莹莹地,“好你个云鲤,最近与我不亲了是吧,怎么不说是我情愿认输来洗手作羹汤呢?” 说起恭维自己的话,还真是脸不红心不跳。 云鲤撇撇嘴,“就是因为与您太亲了,才压根不信这话呢。前几日去送东西给您,如醉姐姐亲口夸赞掌柜娘子有心,学了紫苏桃子准备给做工的人们消暑呢。” 随后又悄悄念叨了一句,“那主子还不就是个试菜的。” 唉,小姑娘太聪明,也不好骗呢。 由此可窥,现在外头的话本子也不太好写了吧?烂俗了些,苦情了些,同现实脱节了些,那清醒的姑娘们丝毫不买账。 阿姀自己也是不买的。 更何况“公主哭错坟”这些荒谬之言,就更不会有人信了。 一个潜在的威胁,也无形之中化解掉了。 第134章 阿姀操刀的时候屏气凝神不言语,生怕不注意刀刃就撞到手上了。切好了一颗桃子片后,才啃着桃核不紧不慢地回复她。 “我们云鲤太聪明了,一下子就猜中我心中所想了,真是心有灵犀啊。”甚至腾了只干净的手,过去捏了捏云鲤圆润的脸颊。 活像个登徒浪子。 话虽这样说,但此举乃是谋算,并不完全是因为抠搜。 为了确保工期与银钱同时去到他们该去的地方,必要的节俭是不可或缺的。 谁家盛夏寒冬开工,都少不了凉饮热汤作衬,方显得是个仁慈的东家,阿姀自然也是要随俗的。 此时的凉饮不过绿豆汤与凉茶一类的,无论是清凉还是味道,都比不上那日如醉做的紫苏桃子沁甜。 桃子嘛,现在已经白得了。紫苏嘛,后院厨娘种了好大一片。 甜度嘛,方才尝了尝桃子,完全足够甜。 现在万事皆备,就只差备菜开工了,无形之中便省了一大笔消暑费,连糖都不必去库房支。 “好了,这几个便够我们吃了,快洗洗手,去院子里盯着点,最近那几只兔子总打架。”阿姀怕洗多了桃子,云鲤手上痒,索性将她赶去休息。 “是,我这就去。都说兔子会假孕,可那日有大夫来,摸了摸小白的肚子,说真的是怀了小兔崽子了,怪不得脾气不好呢。”云鲤擦着手,一本正经地说。 阿姀难以理解兀自摇了摇头。 云程送来的时候,明明说这三只是一个洞里掏出来的。 怎么能…… 厨艺有限的公主殿下,在长达一个时辰的切桃子、洗手,又煮桃子紫苏、再洗手的反复之后,总算是将五人份的紫苏桃子饮端上了桌。 蝉嘶月明,小院里的石桌旁,衡沚已然沐浴宽衣,顶着盏烛火看什么东西了。 好热,阿姀看着就后颈冒汗。 原本想给赵姑姑端一碗,好不容易逮到她今日来这里,谁知老人家睡得早,灯都已然熄了。 “放饭了!” 木头盘子被放在石桌上,压住了两页信纸的页脚。 衡沚由沉浸在几行墨字而延伸出的些许布局中抬起头来,逆着月辉之下,只能循着心中的印象,大致描摹出了阿姀的五官来。 此时才发觉,月满星桥,高高地挂着,近的只有眼前的人。 和若即若离的桃子甜味。 或许还有些茶的清香。 一人分了一碗,可剩下的三个云字开头,全都识相地走远了。 省得干站在这石桌边,比桌上的烛台还刺眼。 “味道如何?”阿姀轻啜了一口,问道。 其实心里已经有了准确的答案,仍是要问问衡沚的意见的。万一众人口味不一,倒成好心办了坏事了。 果然是茶。 那清甜又有些微苦的味道回荡在唇齿之间,汤是凉的,沁人心脾。 “可以开店了。”于是小侯爷朴实地评价道。 对阿姀来说,溢美之词都是空有皮囊。夸她兰心蕙质,什么天香国色,都是俗话,尚不如家有万贯,阿姀会笑着回敬一句借你吉言。 若是想与她套上近乎,不了解的人是很难找到这一不二法门的。 夸人要夸到实质上,小侯爷浪迹官场也算这么些年了,如鱼得水。 “好,那就这么定了。看天色明日也是烈日当头,送这个去正好。”被压住页脚的几页信纸,阿姀放下碗,细心地将它们扯出来,“这是什么公文?” 衡沚继续享受清凉的饮子,扬了扬下巴让她自己看。 展开来,是些密密麻麻的小字,“你眼力还真是好啊。”阿姀感慨着,默读了几行。 倒不算是公文,是召侯府邸的隐卫从楼关递回的消息。 旬日前,楼关的郎将按照衡沚的吩咐,升迁了两个根本无军功的陪戎校尉,调任驻守楼关西门。 西门距关口将近七十里,看似毫无联系,却又指不出哪里怪异。 虽说这一决议引起了些质疑,但军中的规矩便是服从,几日之后便也无人再提了。 楼关的守军加训越来越频繁,或许百姓们仍日出而作日落而归,丝毫不觉得城中有什么变化。只有身在军中的人有所发觉,战局已然将近了。 后面的便是一些边防军情,看起来似乎一切正常。 “为何,要升迁这两人?”阿姀颇为不解,楼关是重镇,且衡沚也并不是纵容军纪不严的人。“有什么关系吗?” 衡沚略一摇头,“不是那种关系,是另一种关系。” 阿姀探究的目光,仍没看懂。 另一信封里,衡沚展开一张图,拿走了木盘,用烛台镇纸。 “布防图啊,这么轻易就给我看了?”阿姀甚至身体向后倾了倾,一副怕惹上麻烦的样子。 “怕什么。”衡沚好笑地再将她扶回来,两人的位置才好同时看一张图,“殿下是大崇的殿下,自然不会泄露布防图。” 他那冻湖般的眸子闪着看透一切的意气。 “况且世人眼中,召侯与夫人一体,若真的泄露了布防,我只好以死谢罪了。”盛着浅浅一碗底饮子的碗轻轻撞了撞阿姀放在手边的那只,倒是赖上了。 阿姀眼眯了眯,受不了他的样子,“有何指教啊,召侯大人?” 一带远山率先跃然纸上,以此骛岭为基准,沿着水路向南是恪州城,向北是丘几道。楼关便在于山最远的北处,背靠游北草原,孤耸在大崇与游北的边界之上。 第135章 “出了关外,草木鲜少,除了些低矮丘陵,便再无遮蔽之处,更难以趁守军不备突袭。”衡沚指向画出城楼的地方,收起了不正经。“楼关城高墙坚,五步一岗,若是想强攻,几乎不可能。” “若是阿姀,拥军十万,欲攻城,将何如?”衡沚抬眼,认真道。 阿姀轻吸一口气。 数门功课里,她最不擅长的便是兵法。 从前怀乘白欲借珍珑来点透阿姀于兵法之上的窍门,奈何学生本人天资有限,老师也并非武神在世,所以次次借以败北告终。 如此纸上谈兵不躬行,更是难以参透。 甚至阿姀的对弈也受了很大影响,越来越像臭棋篓子了。 所以一谈到用兵,阿姀便顿觉头疼。 尚书府书房中那顶了半面墙大小的大崇疆域图,又浮现在阿姀的脑中。 “攻城……”阿姀想了想,“既然你说了从正面难攻,那就迂回?”看了看城后,又是举棋不定,“西面与东面。一处是山,一处是官道,接住了燕陇道的边城。” 一处好借山势,一处城低好借人势。 若要求快攻快得,自然从楼关西城门入,隐匿在山上,或火箭烧城,或趁夜突袭,都是上选。但极易被发现,否则便是人财两空。 若要求缓而稳之,少喜神赚大回报,自然从燕陇道的络县入,络县非用兵之地,自然也不如丘几道守备充足,届时用城中钱粮补给,便如白得一般。 随便攻入城是小事,若求后续长驱直入,又难以抵挡从丘几道快速增援的大军。 只是为了稳妥而选择攻东,似乎并不高明。 “攻西,但不伏在山间,而是趁夜偷袭两侧谯楼,用暗杀,一处佯装收到伏击点起狼烟,一处看城中形式与远处传信。为了应敌,城中守军自然全部聚在城门处,令拨一路人马从搭梯偷入城,前后夹击,再开城门迎军。” 阿姀是掂量着说的,越说心越虚,羞赧地摸了摸耳垂。 这是一个忐忑的下意识动作,行军一事上,衡沚的能力远比她强了太多,自己这一番注解,有些班门弄斧之意。 阿姀不抬头,自然也看不到衡沚眼中的赞赏。 前半部分阿姀的分析完全没错,甚至正反两面都考虑到了,比起常在军营行走的几个副将谋士只谈优势胜局,不论缺陷,已经习惯了以此鼓舞三军来说,全面周到得多。 这是她的长处。 “我倒觉得,与此之上,殿下亦有成长的空间。”他刻意用了敬称,像是回应前不久阿姀的某些决策似的,潜移默化地教她铺起路来。 是教,而不是替。 坐享其成有何有趣,何况千金一诺,话放在了前头,不会助她便是不会助,若是只当夏夜谈资,却无伤大雅。 “恪州已与游北人交手数十年,算是参透了彼此的习性。他们若选,也一定会从西进攻,但一定不是快攻,而是渗透。” 阿姀重又看了看地图,不甚明朗,“渗透?” “安插奸细,安插眼线,利用任何一个可能抓住的机会,妄图不折一兵一卒将楼关收入囊中。”衡沚明眸如炬,多了两分锐利,“游北人贪得无厌,今岁又受天气之碍缺水缺粮,若是冬日侵袭,如今便会派遣细作入城了。” 前一封信件,正好是燕陇道暴雨发洪请求拨款赈灾的公文。 后一封则晋升了两个无功校尉。 这两处,是有所关联的。 前后的因果联系起来,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一闪而过。 仿佛遁空般思索片刻,阿姀恍然大悟。 “天要下雨,便未雨绸缪。” -------------------- 空想是真的不现实,卡了半天还是动笔把这个地图画出来了orz,把它的范围再无限扩大,以备后文写得不卡(苦笑) 命中注定的一些思维导图 第70章 变数 ===================== 时值盛夏,暴雨发洪算是近河之地常有的事。 且到了初秋又是北地雨季,雨水不断,则抗洪不断。大水褪去必发疫病,届时就算弱守易攻,入了城后也无干净水粮补给。 碍于水情,燕陇道与恪州主城的联系必将更加密切,传信的路上人不通则有马,马不行则有鹰,一日信必达,增援必将更快。 这一切都是阻碍游北人弃西攻东的理由。 所以欲胜,则只能攻西。 “但,你为何如此肯定,游北最快动手一定是在今冬?” 驱蚊的香在脚下烧尽了,衡沚又捞了一颗新的,重新点燃,“都城传来的消息,新帝于朝会接见游北王子,并无赏赐,干干净净地走了。算一算传信的时间,这几日该要到平州了。” 都城与恪州之间,平州是缓冲之地。进了平州,便要考虑如何返回游北的路程了。 若要借道原州,路程起码再加一个月。 若是就近原路走恪州,有些风险却节省了时间。 “你还有都城的消息啊?”阿姀很有些心动。 衡沚扬眉,“想打听东西?” 阿姀没搭声,眼中却很纯粹。 “有个办法教你。”衡沚捏了只笔,打圈勾画下楼关的位置,“明日去问问褚惠,他们邶堂在都城有据点,自会有办法打听你想知道的。” 这倒也是。 第136章 阿姀转念,却又打心眼儿里并不想与邶堂沾上什么密切的联系。 若想得到什么消息,其实最多不过去封信给崔夫人就行了,可阿姀又不想这么干。 养育自己这些年,本就是她受苦了,岂能再因这些牵扯她进来,这可是谋逆的大罪,是要被文臣口诛笔伐,甚至一辈子刻在耻辱柱上的。 “没什么,就是问问。”阿姀敛眉,随口答道。 一切都等到进宫时,再做打算吧。 衡沚捕捉到她些许低落的样子,想了想,拍了拍,“坐过来些。” 做什么?阿姀不明所以地扬了扬眉,但也懒得问,心里还想着别的事,便凑近了些。 直到寻常挽弓握刀的那双手落在她颈侧,轻轻一捏,掌下皮肉倏地开始酸痛时,阿姀才忍不住皱着脸缩了缩。 “别躲。”衡沚手腕一转,又转换成扶住她肩膀的动作。 暑热本就令人胃口消减,连日来又一刻不停地忙,阿姀似乎又瘦了。衡沚看着自己的掌心拢着她,完全淹没了她肩膀的轮廓。 “日日低头,都不怕脖子锈住。” 也就起初那几下酸痛特别明显,之后阿姀便愈加觉得松弛下来,头晕的症状也消减了许多。 忍不住仰起头来,享受着小侯爷金贵的双手按揉肩膀,阿姀望见了夜幕中点点发亮的星子。 “就是习惯不太好,总低头看东西,你又岂非不知。”嘟囔两声,心里那点闷的东西,也随之消散了,“忙着做大事来着,好不容易学会的一点招数也快忘光了。” 衡沚的力道十分得宜,既不会下手太重,也不会太轻而起不到功效。总之是有些按摩天赋在身上的,就如同小时候习字练习笔锋或是学弓射靶所必要修习的力度一样。 就是当下去东街支个摊子,大约也能挣不少的。 阿姀心想。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口口相传的习俗,落到今年,也不大好用了。 暑热持续到了九月初,从榴花开到桂花,学堂的修葺都已然完成了最复杂的地步,只差添置些家具的时候。 水长东堂中。 “受不了,真是受不了。”如醉摘下幕篱走进来,扑簌着自己的衣裳,“那东家家中种太多桂花了,风轻轻一吹,便吹得我浑身都是。” 香气也冲人,像是整个人掉进桂花酒里似的。 一切芳香的物什,果然都是可远观而不可近。 周嫂子在折元宝,阿姀坐在她身侧的位置看账,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笑。 “晚春的丁香,秋日的桂花,是一个比一个浓烈。”周嫂子扬着下巴指了指对面的位置,示意她坐着歇一歇,“怎么样,没为难你吧?” 方才喝进去一口水,如醉赶忙咽下去,迫不及待地回话,“她倒是敢!就是个老儿子成婚,办得难道要比皇上登基还隆重吗,也不看看祖坟上烧不烧这青烟呢!” 听着的两人笑得更甚,周嫂子手中的金纸笑得捏不住,人都倒在了阿姀肩膀上。 东家便是近日水长东新接的一单喜事,这家的老爷早逝,老夫人仅有一遗腹独子。 郎君人年已逾而立,自小除了读书什么也不会。只可惜书读得也马马虎虎,迫于母亲的压迫,考了三五次才得了个末名的秀才罢了。 旁人家的儿子十七八岁便定下了亲,其实他也是一样的。只是自小定亲的哪家小门小户,中了秀才之后,老夫人又觉得家门有出头之望,瞧不上人家姑娘,盛气凌人地退了婚。 郎君还是喜欢这个青梅竹马的姑娘,郁郁了许久,以至于再无成婚的心思。 后来他也没中举,老夫人既失望又生气,寻了媒人挑拣了五六家,终于相中一个将将十六岁的娘子,定在了九月十六成亲。 人便寻来了,婚事托付给了水长东操办。 那日老夫人来时便盛气凌人地,真把这做生意的事看做吩咐了一般,两眼瞧人头顶,“我公公是做过刺史的,虽夫君早逝,也是正派之家书香门第,仅这一个宝贝儿子成婚,铺张倒是不必,但要办得风风光光才好。” 随后递了几版方案给她,她却仍不满意,不是嫌成本太高,便是嫌仪式太简洁,不够守礼。 连给女方家下聘的大雁,也要托水长东来寻,有一根杂毛的都不要。 好不容易磨下了主要流程,这几日又卡在了铜镜上。 连理枝纹的,挑拣太花哨,团花纹又说太繁复不够大气。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祥云纹篆刻瑞兽的,算是大喜的日子一个好兆头吧,老夫人又看上了福寿纹的那一个。 阿姀苦口婆心地劝导,说年轻夫妇成婚,哪有送福寿纹铜镜的,不合寓意。 且猜那老夫人说的什么话? 金簪一扶,理所应当似的,“弄那么花哨的纹样,我个老妇守了几十年寡,又怎么用?嫁进我家门不就是我家的人了,自己家用的东西自然不能华而不实。” 阿姀登时有些端不住笑脸了,几度张口都没说出话来。 您这一身行头,也不像是守了寡日日素服闭门的人呢。 那老夫人,“怎么,我是花了银子的,若做不成,我即刻换别家去。” 郑大在后头盘点货,听了都不由笑了两声。 偌大个恪州,除了水长东,还哪有做得了这门生意的店家。 第137章 可当召侯夫人是吃素的,装得花架子不成? 几个人悄悄一合计,生意呢是不做白不做的,至于人家以后怎么用这镜子,那便是家事了,谁也管不了。 如醉擅长挑这些东西,便自告奋勇去筹备。 福寿纹的这面价钱不贵,但镜面不亮,跑了几十里送到东家手中时,她又觉得不够亮,打回去返工。 如醉秉性直,且这些年即便身落红尘,也因才情容貌受人仰视,哪里这样被挑拣过。 不过她似乎天生就适合干这一行似的,再磨了镜子之后递上门,与那老夫人不知说了什么,现在倒是顺风顺水,再没多过事了。 再过至多一个旬日,便是正儿八经的成婚日子了。 今日如醉又上门,是这恶婆婆又开始挑拣人家新妇喜服的事了。 “你们猜她今日说什么来着,说看了送来的喜服,觉得衣服太惹眼了看着不端庄。”如醉几乎是将杯盏砸在桌上的,显然又为新妇不平了,“那衣服与他老儿子的绣样差不多了,只在衣袖处多了些而已,因是女儿家一辈子就这一次,漂亮些无可厚非呀!” 阿姀和周嫂子一同点了点头。 十六七如花似玉的年纪,喜欢漂亮的衣服再正常不过,何况是喜服。 “你怎么说的?”忍不住八卦的心情,急切问道。 如醉这时开心了,嘴角一翘,眼波流转,“我说既然如此,你也换上漂亮衣裳不就得了。大喜的日子,若是家中的女人都穿得不漂亮,客人不觉得咱家没落了?这么一说,她一下子就想通了似的,也顾不上我了,径直出门买衣裳去了。” 阿姀敬仰地竖了个拇指给她。 如醉便又叹着气,“这些年轻娘子们嫁人,便都会遇着这种事吗?枉我从前还一心想着成婚,给自己寻个靠山呢。如此看来,还没被男人辜负,便要被男人的老娘辜负了。” 这种事阿姀自然是没什么话语权的,周嫂子却有些心得。 “那你可说对了,还没入门,舅姑便要给新妇立起规矩来了。我那村子里,都是这样的。”周嫂子一边折,如醉打着下手往篮子里装,“除非性格特别和顺的家姑不甚苛待以外,哪有做人新妇不受委屈的?” 阿姀曾见过新嫁娘,家中父亲善制琴,母家远在桐县,只试衣定尺寸时来过恪州。小娘子长得白白净净,沉静贤淑,性格也温婉,几乎不会驳人。 她的父母也是和善人,这与家中教导有很大关系。 反观老夫人那样子,咄咄逼人不说,老儿子却唯唯诺诺,事事都不敢自己做主。 据媒人所言,初次见面还是人家小娘子率先问好的。 嫁进了这虎狼窝,小娘子的以后可怎么过呢,阿姀咳声叹气,不免替旁人操心。 不过这操心却不无道理。 院子里养的一窝兔子急了还会安静地打架呢,何况是人。 意想不到的事,终究还是在大婚的正日子那天发生了。 -------------------- 从前中学教室楼下有一排丁香树,一到春天那叫一个头疼,十米之外好像都闻得到味道。。还有绿植刺客石楠,修剪成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一旦靠近就开始人身攻击(救命) 第71章 婚丧 ===================== 衡沚果然料得不错。 赶了个清早,风尘仆仆的车队随着所有进城的百姓一起,疲惫地进了城。 为了能按照游北王回信的要求,尽快返回游北,更重要的是将妹妹安稳地带回去,忽归与锐罗商量之后,还是铤而走险借道恪州。 今年暑热异常,其实若借商队之名,应当在八月末就返回的。 守卫问起之时,锐罗熟稔地答道,是因多个伙计中了暑气多休息了一阵,才延误了返程时机。 又将伪造的豫州文书拿给守卫,这才算是顺利地过了关口。 已然九月中了,在这里多耽搁一些时日,便会多一分不确定的风险。若父王有了起兵的念头,还来得及回去将沿路所见与大崇朝臣的情况与他详述。 落脚的驿站今日反常地吵嚷,忽归坐在大堂中,一边端着杯子,一边不爽地看着罗娅坐在戈云身边。 回去了之后,一定得与她母亲说清楚,尽快将戈云调走才好。 省得他就这么一个妹妹,届时被骗得一无所有。 来来往往的人,自廊下穿堂而过。并不像是打尖住店的,更像是为了筹备庆祝什么,红绸已经挂上树梢了。 忽归对锐罗递去一个眼色,锐罗心领神会地起身,往柜台那边去。 “小哥,这数月未来,店中可有什么喜事吗?”锐罗笑着,将手中的一把铜板放在桌上,“来几个小菜,洗洗尘。” “好嘞客官,您稍等!”跑堂的伙计往后厨吆喝了一声,旋即回过身来,答锐罗的问题,“明日店中是有桩喜事的,城中韩家的公子娶妻,新嫁娘家远,定在咱们店中出阁。” 原是这样。 锐罗了然地哦了一声,余光瞥见自家王子端着的杯子放下在了桌上。 “若是您愿意看这个热闹,明日一大早韩家便要来接亲了。”伙计面露喜色,借机炫耀着,“您还不知道吧,我们店,那从前召侯夫人也是在这里出阁的呢!” “原来如此。” 答谢之后,锐罗返回了桌前。 第138章 “人多眼杂耳目众多,一会儿告诫所有人,明日无事一概不要出客栈。”忽归面色如常,低声吩咐道。 屋外树下。 “不行,这个位置不对,向右一些。”如醉换上了便于干活的衣衫,挽着袖子在树下指挥客栈伙计垂挂喜绸。 “如醉姐,你再看看正了没有。”伙计攀在高高的树枝之上,挎着喜绸余下的部分问道。 这树是有些年头的大树了,本就高而陡。如醉有些怕高,看着就觉得心惊胆战,是而赶快退了两步,看新改的位置。 脚下一硌,如醉失去平衡身体向后仰去,模糊感觉倚靠到了一个人,便下意识张开手臂维持,才踉踉跄跄算是没有一起摔倒。 转过身一看,是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怕是彼此都撞疼了,如醉便赶快道歉,“抱歉抱歉,未瞧见姑娘,没伤着吧?” 姑娘穿了一身白色的衣裙,手上拎了个酒坛子。 如醉见她踮着脚,想必是方才踩疼她了,便想将她的坛子接过来,好能蹲下去缓一缓疼劲儿。 可没想到这姑娘把坛子往怀里一夺,人瑟缩起来,一副害怕的样子。 如醉便也愣了片刻。 那姑娘只低声说了句“不妨事”,人就快步走进了厅堂。 真是奇怪了。 “所以,你们说这是为什么?” 成衣铺中,如醉正赶上遇见了前来拿喜服头冠的阿姀同周嫂子,便一五一十将这事讲了一遍。 “是有些奇怪。”阿姀抱着个木匣子,打开查看了一眼,又阖上了装好,“不过若说是人太羞怯了,自然也无可厚非,抓不住什么证据,那也只能算是我们多想了。” 也对。 如醉素来便有想多的习惯,若不是如此,也不能细腻到察觉出贺涌有不对劲, 不过眼下这个是个小姑娘,文文弱弱的,可能真的是想多了吧。 更重要的事先将东家的喜事筹备好,忙了起来,便也渐渐将这件事忘了。 直至夜深。 所有人结束了手头的事之后,就都会去了。 韩府那边事多,赵卓同郑大几个人还脚不沾地,周嫂子不忍心福生跟着大人疲累,便带了小娃娃回去照料。 如醉也辛劳了许久,跟着一起回去了。 阿姀独自坐在客栈的院中,在脑海中捋着明日婚仪的程序,手指敲着桌子,目光停留在装扮得喜庆的树上。 想着想着,就有些抛锚了。 去岁冬景,自己也是在这样一派红妆素裹下,夜里静静地想自己的前程的。 就如同明日的新嫁娘的此刻一般,屋中灯火摇曳,心中明暗不定。 那时恪州大雪,枝头都是厚厚的银白一片,比现在要冷得多。 转眼一算,竟快要一年了。 “咚——” 一声忽如其来的响动,打搅了阿姀沉浸的回想,一个圆嘟嘟的栗子正正好落在她手边,不知哪里来的。 前后左右,阿姀探看了个遍,未见人迹。 大半夜的,谁在此处丢栗子? 本着懒得去找,打算钓一钓的想法,阿姀眼波一转,若无其事地扭回去揉捏着这颗栗子。 半晌—— 又一颗落到了桌上,这次却不太准,滚了几圈,才滚到了阿姀手边。 按照这个方向,那方才她赌的,就是对的了。 阿姀的坐姿,是依着第一颗栗子掉下来的轨迹,挡住这个方向的。 第二颗的轨迹偏移了,那就证明丢栗子的人位置没有变,是避开了她的后背,从肩膀的空隙投过来的。 两颗都捏在了一起,阿姀借着月光,细细看了看,几乎还能感受到糖炒的甜味和隐隐余温。 “这儿呢。” 与阿姀的猜测不谋而合的声音响起,她嘴角勾了勾,转身向后看去。 身着锦袍的一人在月辉之下,支着腿坐在墙头上,手上的纸袋中,装了一捧栗子。 “多大的人了,还搞这些小孩子行径。”阿姀微微抬头,手中娴熟地在栗子壳上划开一道,轻巧一挤,果肉就完完整整地脱壳而出。 “一回到府中,见家宅冷寂,便不由地来寻一寻我那公务缠身的娘子,看看三秋不见,她可想我?” 衡沚似乎心情不错,还没有从上面下来的意思,只是轻缓地说了两句俏皮话,再搏一搏自己那纨绔浪荡的名声。 阿姀抱着臂,故作沉思,“三秋。那是我记错了,早上在东市吃了煎包和鸡丝馄饨的,应当是一段露水情缘才对。” 衡沚半张脸让手背抵住,低低地笑起来。 阿姀原封不动地回去坐下。 人轻巧一跃,拍了拍衣服,走过来,挨着她坐下。 “出门时正巧还有一家未打烊,给你买的。”一袋栗子推至阿姀眼前,下一刻那双宽大修长的手便捏了两颗,自觉地剥着。 “你怎么看出我喜欢栗子的?”阿姀咬了一颗,感到甘甜顿时蔓延在唇舌之间,甜得心旷神怡。 衡沚瞧她一眼,“忘了?冬猎时谁在帐中‘求’我用炉火烤了这些干果的,吃到最后只有栗子没剩下来。” 还真是心细如发。 阿姀闷头享受小侯爷矜贵的一双手,分文不取的剥壳手艺。 “怎么这时候来了?” 就在我刚好想到,一年之前于此催妆之时,忽然闯进眼中的你的身影时。 第139章 “要听酸的,还是不酸的?” 阿姀为这话摸不着头脑,“啊?那就不酸的?” 衡沚轻点了点头,并没瞧她,只是将栗子肉垒着放好,拍了拍手上的碎屑。 阿姀盯着他手上的动作。 然而下一瞬,那双手便移至眼前。 温热的指腹捧住了阿姀的脸颊,另一手托住了她后背两处肩胛骨之下,沉稳而轻柔。 他在吻她,脸颊贴住脸颊,鼻尖抵着鼻尖。 栗子的香甜气息,衡沚未尝一颗,此时也悉数了解。 秋风不萧索,凭月而来,撩动了阿姀后颈垂落的碎发,摩挲着她的皮肤,泛起直抵心间的痒意。 唇瓣还贴着,阿姀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然后笑得一发不可收拾。 衡沚:“……” 为了第二日有精神办好差事,阿姀拒绝的衡沚的陪伴提议,是以才能早早地起来梳洗,趁新嫁娘梳妆之时,尚有余地在大堂吃个早饭。 昨夜一直听到有什么动静在门外窸窸窣窣,但睡得沉,也就没起来看。 早上再一想,忽然觉得心里砰砰直跳,不太安稳。 郑大两三口喝了粥,捏着个馒头便要走了。 接亲的队伍少了几个人,他要与赵卓几人去顶上。 “郑大。” 阿姀叫住了他。 “路上当心。” 郑大并不太理解阿姀话中的意思,只当是寻常嘱咐,想着就绕半个城,能出什么岔子。 于是答应下来,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在门口,还差点撞上一个蹲在地上的姑娘。 锣鼓唢呐,一同在恪州的上空响着。 曲调欢快的喜乐,将马上将迎新妇的郎君衬得更加眉头紧锁。 无人在意他的局促,只当是拜堂在即,羞涩罢了。 迎亲的长队拐进街头,仍人群更加喧哗起来。 郑大完全没有想到,阿姀早上的那句嘱咐,会回报到她自己身上。 霎时火光冲天。 “救火,救火啊!” -------------------- 第72章 火海 ===================== 火是从每一个房间的角落里烧起来的。 客栈之中人人都为今日的喜事而忙碌,无人在意到底谁偷偷纵了火。 楼下惊叫生声响起时,阿姀还在二楼包厢中,新妇正在梳整自己繁复的喜服,发上的钗环玲玲琅琅。 “我去看看。”阿姀拍拍如醉的肩膀,心中的不安愈加强烈起来。 事实证明,某些时候不知从何而来的预感,必是一种冥冥的运气。 一种逃离既定危险与潜在危险的,运气。 阿姀走到楼梯上,便发现楼下已然一片火海。所有能烧着的东西,全都烧了起来。 大堂中今日供应了酒,许多酒坛子就地靠墙放着,或是用容器盛了放在桌上。 起初火势尚小的时候,客人们惊慌失措奔走,便有人趁乱将这些酒坛子打翻,助长火势不断向四周蔓延。 地上的酒坛碎片,和满地的酒液,便是此刻的罪证。 阿姀迅速冲下楼去,很多人拍打着门窗,竟然出不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阿姀抓住路过的伙计,赶忙问道。 伙计端着盆水,匆匆忙忙也说不清楚,“不知怎么突然起火了,外头有些风是客人们让闭住门窗的,谁知火一烧那铁合页,烫得根本打不开了!” 蓄意纵火。 这四个字出现在阿姀脑海中时,她即刻转身跑上楼去。 火舌舔上梁柱,从一楼很快烧了上来,那柱身亮油油地,火苗附着其上,烧得很恣意。 还未烧到的柱身上一抹,阿姀惊讶发觉,这竟然是桐油。 客栈老板说,连日来多有鼠窜,为了不影响客人休息,便在能通二楼的楼梯和柱子上涂油,防止老鼠爬去二楼。 原本贴心的打算,此刻竟成了催命的符咒。 阿姀猛地将门拽开,厉声道,“客栈起火了,快捂住口鼻和我走!” 新妇显然懵了。 如醉朝外看了眼,窗户上也惹上了火苗,立刻回来麻利地拆卸她繁复的装饰。 此刻楼下都是砸门窗企图逃命的人,如此紧急的情况下,任何东西都是累赘。 阿姀将擦脸的布巾用力扯成几块,浸在水盆中,分给了屋子里的喜娘叫她们赶快跑下去。 新妇此时终于回过神来,但显然已经不清醒了,“不,不行,妾身尚未出阁,怎能摘掉盖头见人?不行,崔娘子,你们先先走吧,夫君回来救我的。” 阿姀和如醉几乎是立刻驻在了原地。 她刚才说什么? “都什么时候了!”如醉急了,声音拔高起来,“命重要还是盖头重要!快走!”说着便去扯她的手腕,却被挣开了。 小姑娘尚二八年华,哪里遇见过这种场面,娇怯地退后几步,“不行,母亲说了,要我恭顺,先摘了盖头不吉利的……”那明亮的眸子,竟随着酸软的语气蕴出泪来。 怎么会有如此痴傻的女子,说不明心中到底是恨她懦弱多一些,还是恨家中的教导令她变成这样多一些。 竟说不出两句话来驳斥她。 最终阿姀怒上心头,不由分说将湿布巾捂上了她的口鼻,“等什么,等你烧死在里面就只能下辈子再成婚了!不许闹,我们立刻走!” 第140章 就这么连拽带提地,剥去外袍将人带着穿过了惊惶的回廊,辗转了两处楼梯,才找到了能逃生之处。 这是一处观景窗,窗外是一枝横逸的梅树枝。 冬日里,这是许多客人喜爱的高雅的一处。 眼下梅花尚未开,窗便阖住了没有打开。 楼梯是木质的,此时已经沾满了桐油,火焰肆意地侵略着。伴随着炽热与烟熏的味道,三人站在窗边,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浓烟迷眼,眼眶辛烈地痛着。 凭着身上的长裙和绣履的易燃,只需要一点不注意,便会引火烧身。 透过布巾,阿姀的声音变得闷而沉,看着如醉,“只有这里能出去了,要是跑去前门,我们还没走到便被烟呛死了,爬吧额,爬到树上去。” 如醉点点头,腾出手来企图推开窗户。 虽说是二楼,却也并不高,只要爬到枝干上,摔也摔得下去。 断手断脚,要比丢命来得庆幸吧。 如醉自幼习舞,身条柔软轻盈,率先攀上窗台。 “小心。”阿姀在后面,心中砰砰跳得不停。 如醉胆子大,加上自己的优势,向前扑了一把,便稳稳抱住了主枝干,整个人呈攀盘状,紧紧伏在树枝。 幸好这是棵老梅树,枝干足够粗壮,不会立刻断掉。 “好了。”如醉几乎是颤抖着调整了自己的姿势,对着新妇伸出手来,“过来吧,我接着。” 阿姀生怕她在多犹豫一刻,直接扶着腰,将她推上了窗台。 “我……我害怕,娘子……” 拍着她的后背,阿姀鼓励道,“别怕,别怕,你要想着,此时韩郎必然在外面焦急地寻你,出去了便见到他了。” 这话果然有用,新妇哆哆嗦嗦迈出了第一步。 可凡是岂有如此之顺的事,只待她整个小心翼翼地站在枝干上时,连基本的平衡都未维持得了,那不堪负担的枝干终于“咔吱”一声,以肉眼可见的态势,断了开来。 “快,快过来!”如醉倾了大半身子过去,一把抓住了她。 新妇一边嚎啕大哭,一边紧紧抱住了如醉的手臂。 求生的意念力度之强,如醉觉得自己的胳膊都要脱臼了。 这下好了,阿姀心中竟然有了一刻诡异的平静。 失去了这个生门,下一个生门又在哪里呢。 “你们小心下去,再找人来救我。”阿姀站在窗口,秋风阵阵吹乱了她的鬓发,缕缕青丝在一片灰尘混乱中,显得她面容更加坚毅。 阿姀的心中,甚至愈发躁动起来。 她骨子里,说不定就有沈氏癫狂的因,有陈昭瑛柔韧的血。 这并不是第一次身处险境,阿姀却喜欢在死里逃生,以这种激烈,来滋补心中那簇同样愈烧愈烈的火。 自从她于一个深夜,悄悄跑出九门以外,皇城之问围,就烧起的火。 阿姀转身,似饮血的长剑,冷静地望着身后滔天的火势。 “救……救救我,姐姐,救救我!咳咳咳!” 一阵微弱的呼救声,将阿姀带回了现实。 四周木头燃烧的声音毕毕剥剥,响个不停,阿姀左右巡视,艰难地寻找声音的来源。 好在那声音的主人一直拍打地板,阿姀才终于在一个防止洒扫物品的细小隔间里见到了她。 这是个女孩子,满脸灰扑扑地,几乎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可是这双眼睛,阿姀却深刻地记得。 “是你。” 在凭街的二楼,是她伸头探看楼下接亲,掉了额上的银饰。 她怎么会在这里。 来不及想太多,阿姀赶快将她从一堆翻倒的东西中拖出来。 此时,曾经昼夜痛苦与秦熙怜惜体力与武艺的好处,便顷刻显现出来了。 若是没点力气,还真拽不动她。 大约是丢掉了湿布巾的原因,阿姀大口呼吸了几下,胸口便传来一阵尖锐的灼痛,一口气上不来便弯下腰咳嗽起来。 坏了,她还有空分心想,这些烟吸进去的太多了,再不出去真就得让水长东给自家掌柜办丧事了。 罗娅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胳膊腿都还有力气,学着阿姀捂住了自己的口鼻,问道,“姐姐,我们怎么出去?” 若是现在折转回去,再打湿一条布巾,显然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 火烧得门窗的木头已然开始倒塌,加上桐油与烈酒加持,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也不知底下的人都跑出去没有,不会全都烧死了吧? 带着另一条性命的祈求,阿姀开始后悔方才站在窗边那副不负责任的想法了。 罗娅的手被阿姀紧紧攥住,她尽量向火势小的地方探索。 原本客栈就大,再一烧起来,几乎难以辨别方向了。 “走这边!”阿姀捂着口鼻,转而向后厨的方向走去。尽管以她此时的声音,身后的罗娅根本听不不到。 这句话也不知是和谁说的,阿姀只觉得这样便能令自己心安。 后厨阿姀昨日来过,与前面客官们的下榻之处,只由一条长长的通道相连。 这便不由不念叨一句修葺时想得太过浅显了,只觉得以此相连可以减少上菜时间,新出炉的饭菜也不必受风雨侵袭。 试试总是没错的。 一路不知躲避了多少烧落的木头,阿姀心中已经将纵火的那人千刀万剐了。 第141章 这要是她的营生被烧,只等赔得倾家荡产吧! 后厨的灶上虽然还有火,但好在破开门,便会到达客栈的后院,算是得了生路。 四顾之下,她抄起了案上的菜刀。 “姐……姐姐,你要帮忙吗咳咳咳……” 如花如玉的汉家美人,此刻如王帐中烤羊的几个婶子似的似的提起刀,多少有些不习惯。 “捂住嘴,别出声。”阿姀让她在后面待好,抬手便要往门锁上砍去。 可率先传来巨响的,却是外面的动静。 阿姀愣在原地,菜刀还高举着。 下一刻,也就一瞬过去,烧着的木门被一下子破开,天光明朗,顷刻添满了屋中。 阿姀觉得眼中火烧火燎地酸痛,迷蒙中,看清了这个轮廓。 衡沚得到消息便即刻赶来,火势太大了,只寻到了这处下手,准备进去救人。 阿姀已经待在里面许久了,生死不知,他的心便如火上煎烤一般难熬。 衡沚浇透了衣衫,毅然用条凳砸开了门,冲了进去。 谁知阿姀就在此处。 堵在胸口的一块巨石顷刻落地,他很明显地松了口气,走上前去,揽过阿姀的头,捂在自己胸前。 阿姀方才吸进去了很多烟,整张脸埋进衡沚湿漉漉的胸口时,潮湿的水汽立刻舒缓了她的口鼻,舒服多了。 万幸,万幸还能相逢。 -------------------- 罗娅:哥哥救我,这里有人调情…… 第73章 薄幸 ===================== 西市的客栈烧得火光冲天,几乎全城的人都见着了浓烟滚滚。 忽归借着机会,带着戈云一起出了门,美名其曰观察风土人情,其实暗戳戳地想让他离妹妹远一点。 这样便能心无旁骛地回去父王身边听凭差使,不用再挂心此事了。 他想了想,游北的等级十分森严,自小罗娅便缺少一同长大的玩伴。无论是侍女们还是他这个哥哥,能够给她的陪伴都相当有限。 所以当戈云这个年纪相仿又愿意毫无拘束地陪她一起玩的人出现了之后,便很难将他从罗娅的生活中抽离开。 可若是戈云主动远离,便不至于增加不必要的争吵。 忽归自己也知这种办法过于不体面,可是若让父王知道了,那罗娅得到的痛苦程度还要增添百倍。 他只有这一个妹妹,自然不愿意她受到更多伤害。 左右两难之下,也只好先对戈云提说这事了。 “戈云,你到王帐,也有一段时日了吧。”忽归虽说稳重,年纪放在那里仍然稚嫩,干起亏心事来,语气还是紧张,“若是一直将你放在王帐,也算埋没了你,你愿不愿意……” 话到嘴边,却艰涩难言起来。 戈云那双绿色的眼睛,就带着看透一切的审视落在忽归身上。 “哎呀!”忽归烦躁地揉揉头发,“你就跟着我吧,总有立功的机会,到时候你想干什么不行啊?你可懂我说的意思?” 看着他焦急等待回音的眼神,戈云不免低沉了一阵。 被分配到王帐,是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要是轻易放弃了,就再也找不到离游北王这么近的时候了。 阖族被灭的仇,就这么担在他身上。 每次得到机会去见大王兄,他便一边刷马一边孜孜不倦地“教诲”戈云,让他去报仇。时间长了,戈云一见到他,脑海中就如不自觉吟诵佛经似的,头昏脑涨。 若不是不会说话,早就质问他为何自己不去报仇了。 杀了游北王固然痛快,但一条性命如何抵得上娄讫那么多人的姓名? 如果跟着忽归,在他身边某个一官半职,将来也不愁找不到机会深入。 戈云犹豫了一阵,最终对着忽归轻轻点了点头。 紧张了半天的忽归几乎是当下便露出了轻松的笑来。 可还未等他将接下来的话说完,手掌将将搭在戈云的肩膀上时,七嘴八舌的交谈声忽然响起。 “看哦!那边怎么如此大一阵浓烟!” “我知道的,是西市那家今日办韩府喜事的客栈突然着火啦!整幢房子都烧起来了,怪吓人的。” 西市,那不就是…… 忽归愣怔了一瞬,方才想同戈云验证一下,就见这小子离弦箭般猛地从身边蹿了出去。 想到罗娅和锐罗,以及一众士兵还在那里,忽归哪有反应的时间,身体先行一步,拔腿跟上了戈云的脚步。 好在州府拨了人来及时救火,等到两人赶到时,已然看不到什么火星了,只有些烧焦的房梁间架。 忽归心中一沉,双腿似灌了泥浆般难行。 难道。 “哥哥!” 这一声,算是带他回到了人间。 罗娅好不容易喝了几口水缓过力来,在一旁树下休息,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窜出来,还有点不敢认。 浑身上下无处不凌乱的,是自己那如暮春草海般疏朗的兄长。 忽归迟钝地回头,看到罗娅一张灰扑扑的小脸,终于卸下了口气,就差中心一歪摔在地上了。 “可有受伤?”忽归几步跑过去,蹲下来摸摸她的胳膊腿儿。 幸好都在。 罗娅摇摇头,指了指旁边站着的阿姀,“这位姐姐好心,救了我的。” 第142章 跟随她的指引看去,忽归见到的是一个比妹妹还灰头土脸,甚至衣摆有几处已经有了烧焦的漆黑痕迹的女子。 她站在另一个浑身湿透的男子身边,两人怎么瞧怎么般配。 一张大毯子就扣在女子身上,人瞧着清瘦,都不像是能把这丫头拖出来的样子。 与此同时,在他眼中人畜无害的两个人,也披着羊皮端详着他。 “多谢娘子相救,但凭吩咐,无以为报。”忽归压低了身体,深深施了一礼。 阿姀与衡沚交换一个眼神,彼此心中已然笃定了这一行人的身份。 其实早在第一次遇到,阿姀便有些怀疑了。 那时衡沚不在恪州,想着动用关系毕竟会再次加深与邶堂的牵扯。加之邶堂中人鱼龙混杂,表面上愿与阿姀襄助,实则怎么考量,彼此都是谨慎揣测,难窥真意。 直至前些日子说起战局布防时,两人这么一合计,才觉得不对劲起来,往返时间也都对得上。 也正是罗娅的随行,等同于将所有人的身份和盘托出。 虽说驰援的人总是要来救火救人的,可阿姀的搭救,一是不忍心这么小的女娃娃在火场受苦,二是游北的王子就此欠下她一个人情,还是救命的天大的人情,总归是便宜。 不占白不占了。 所以自知心虚,阿姀也就嘴上敷衍了几句,“郎君说笑了,举手之劳罢了,谈何谢字。” 罗娅此时揪揪兄长的衣袖,“我们初来时,我的额饰一不小心砸了这位姐姐,也是她不计较还给了我,还真是有缘分呢。” 忽归这才恍然想起,又发觉自己上次是借以掌柜之女与随行伙计的名头,心中不由一紧。 “她吓坏了,快带她去休息吧。”阿姀瞧出他的紧绷,偏生不叫他多想,立刻岔开了话题,“你们同行的几位吸了太多烟昏了过去,也被救出来了,此时正在前院那里,可去看看。” 想必,所言便是锐罗他们了,还好大家都平安无虞。 想起了众人,忽归才又倏然想起方才与自己一同奔来的戈云,他去了前院自己来了后院,还得速速与他告知此事才行。 “多谢娘子告知。”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枚玉叶子递给她,“凭此为证,若娘子今后有所需,能力之内,必竭力相助。” 玉叶子薄薄一片,触手温润冰凉,雕刻着叶脉纹理,看起来像是贴身之物。 阿姀收下之后,忽归便抱起妹妹离开了。 那枚玉叶还捏在手中,辛辣的话带着昭然若揭的情绪,便从身后响起,“玉不似好玉,连雕刻手法都马马虎虎。” 阿姀拢着毯子,轻笑一声。 “好刻薄的话啊。”她转头看着衡沚,只觉得又演起了骄矜浪荡,“赶明儿小侯爷送我一个,那我必时时刻刻带在身上,天天说你的好话。” 衡沚收紧下颌,瞧着便是不爽的模样。 刚刚离开的,那是游北王的嫡子,如若阿姀不逃离皇宫,此刻便已是他的王子妃了。 多这一枚玉叶事小,多了一分羁绊事大。 是他做主挡了恪州境内的追兵,送了薛平不知多少好东西,明面上媚上讨好,实则想将阿姀的风雨飘摇拦下来,好让她过几日平静的日子,做点想做的事。 有一天,算一天。 若是终有一刻好日子过到了头,再想办法将她送走就是了。 阿姀见他神思凝重,便收起了东西,刻意亲昵地挽了过去,“今日小侯爷做英雄,救我小命于水火,想我怎么谢你随你开口。” 衡沚回神看阿姀一眼,莞尔盈盈,这个口倒不好随便张了。 “打欠条吧,等我想到酬谢的办法再提。” 不好意思是不好意思,那是别人,还真不是衡沚。 阿姀:…… 行,写就写。 阿姀心想,顶多破财罢了。 州府的人盘查了好一会儿,也没在断壁颓垣里找出些什么线索来。 等到要收;队,想着无功而返时,才发现了鬼鬼祟祟站在远处的一个白衣女子,索性将人一并带至了两位主子面前。 谁让纵火的嫌犯差点害了小侯夫人呢,不用说他们也知是不能姑息的。 “小侯爷,崔掌柜,这名女子一直张望事发地,有极大嫌疑。” 如醉与那新妇早早得了救,此时跟在后面看个热闹,才发现这女子及其面熟。 “这不就是,那日我在门口撞到的女子吗?”如醉思索着开口。 做新郎的韩郎匆匆忙忙才赶来,不等面前的几人说清楚事情原委,看见白衣的女子,却先一步慌了神,“纤云,你怎么在这儿!你可受伤了!” 韩郎直直冲着唤作纤云的女子而去,视新妇如无物,惹得人站在原地,眼眶霎时红了起来。 阿姀蹙起眉,有些不悦。 这韩郎今日娶的是新妇黄娴,晾着尚未过门的妻子去抱了别的女子,算作怎么回事? “夫君。”黄娴向前走了两步,似有哽咽,“夫君不问问妾身是否安好吗?” 纤云挨着礼数,醒过神来后立刻将韩郎推开,拉开了些距离。 温香软玉乍离,只见那韩郎垮起个脸,拂袖避开了黄娴,“你尚未过门,不必如此唤我。” 好一出旧人情深义重,新人无语凝噎的负心薄情戏啊。 第143章 阿姀将身上的毯子往衡沚怀中一丢,冷言道,“事故起因不明,嫌犯未落,韩郎便将这里当做你儿女情长的地方了吗?卫长方才说,纤云出现于火场之后,深有嫌疑,我看此事干系重大,大家便都请往公堂走一趟吧。” 此言一出,四下静寂。 衡沚在她身后,如盾一般顶着阵势,冲卫长轻抬下巴,纵容了这个决定。 卫长既有眼色,迅速抽刀,令人将几人团团围起来。 韩郎本是今日春风得意的新郎,此时却神色慌张,四下环视,如惊弓之鸟。 这个反应,倒是有趣的很。 -------------------- 衡沚:先收游北王子的玉叶子,又叫这负心男韩郎。热闹的是他们,我什么都没有。(叹息) 第74章 愿者 ===================== 杨思这休沐,也不过歇了半天,就被急匆匆上门的属下叫走,又换上了官服,坐在了明堂之上。 “堂下何人?”醒木一敲,窸窸窣窣的人群立刻安静下来。 黄娴狼狈地身着喜服,脊背却挺得很直,也丝毫不见怯懦之态了,“回大人,妾身黄娴,今日本将嫁与韩家,突遇客栈大火,险些丧命。” 这番话落得众人耳中,叫阿姀更加刮目相看了。 放在在火场之中唯唯诺诺犹豫不决的女子,与此刻的黄娴判若两人。 杨思将堂下人一扫,见阿姀与衡沚两人一前一后站着,收回了目光,“所告何事?” 黄娴坚毅地一撩衣裙,跪在了堂上,字字分明,“韩郎君既说我等污蔑纤云姑娘放过,妾身便恳求大人彻查火灾一事,还所有人一个公道。” “你!”韩序上前一步,锐利地瞪着黄娴。 那警惕与恨意,似乎见到的不是与自己喜服成双的新妇,而是宿命的仇敌。 “你有没有觉得,纤云怪怪的?”阿姀瞄了一眼被迫缩在韩序怀中的纤云,目光躲闪又挣扎,像是在为某种不得已而下的决定痛苦。 声音很轻,衡沚便站在她半步之后,稍稍侧耳便听得很清楚。 “依我看,她马上便要跳出来认罪了。”像是怕周围人听到一般,也微微底下身体说道。 纤云最奇怪的一处便在于,先是鬼鬼祟祟地出现在客栈中,前前后后被如醉和郑大都碰见,次次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既不像是来住店的,也不像是来凑婚仪热闹的。 被发现之后,韩序又与她牵扯不清,这便更显得突兀了。 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纤云便是与韩序青梅竹马被拆散的那个青梅,见他成婚心中不忿便纵火烧人,大家都不必好过。 但阿姀不想直接用这种想法揣测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总觉得她也不至于做到这种程度。 那么便只剩下了一种可能,便是她心软得一塌糊涂,要替人认罪。 她要替谁认罪呢。 客栈的掌柜哭昏过去一次,又眼眶肿痛地醒来,见到杨思又接着哭,“大人!大人!大人您可要为我做主啊!小人勤勤恳恳做生意,一下子客栈全都被烧没了,倾家荡产啊呜呜呜呜呜呜呜。” 说着便要爬去堂上,亲自抱住杨思的大腿继续哭诉,身边立刻上去几名府兵将他拦下。 阿姀一想那火烧的惨状,代入自己的铺子遭此横祸,也不免抚了抚额。 “带人证。” 一声令下,数人被带至堂上,开始陈述自己看到的一切。 这本是审案中最正常不过的过程,可纤云的神色却越来越激动。 直至一直跟着韩序的随从也被供言涉及,由府兵压着上前来时,纤云忍不住了。 只见亮得发光的地板上,忽然便有一白衣女子泣涕着伏低,一边叩首一边不住解释道,“大人,妾身认罪,火是妾身纵的,求大人饶恕!切莫再牵扯无辜了!” 果然。 阿姀几不可查地叹息一声。 先前她觉得黄娴是傻子,岂能如此信任一个完全不相识的男子,即便是未来的夫君也不行。 没想到更痴的,是这纤云啊。 阿姀忽然就丧失了听下去的欲望,转身扯了扯衡沚的袖子,“走吧。” 她低下头,心情并不舒畅,于是即便衡沚也跟着低下了头,也无法看得清阿姀的神色。 好在衡沚这个人就是耐心,尤其是对阿姀,有着用不完的耐心。 她总有她的道理。 衡沚任由她牵着袖子,直至走出了公堂的大门。 “打算去哪儿?”衡沚抚了抚阿姀的背,安慰似的,“奉陪到底。” 阿姀撇了撇嘴,“想去跑马,顺便路过学堂,看看收尾收得如何。” “先回去换身衣服吧。”那垂落的些许发丝被他重新拢到耳后,不经意的触摸,惹得阿姀耳朵都红起来,“像掉进灰坑里似的。”还忍不住笑了笑。 天阔云闲,行人如织。 谁都不会注意到屋檐之下,默默温存的鹄鸟。 今日也是个适合跑马的天气。 趁着秋风尚未凉透,迎面还有些舒爽。 阿姀收拾了一路心绪,坐上马时,才真正找到了与衡沚倾诉的切口。 滔行依旧归阿姀支配,衡沚令牵一匹新购进的战马,正好校验一番。 “可能只是觉得,女子们本就不必为了依附男子存在吧。就像纤云,虽然说缘分已尽,但那时韩序着人纵的火,她又为何要替一个变了心的人顶罪,若不是遇上杨大人,最是秉公不过,怕是要搭上自己的一生。” 第144章 她说这话时,高高地坐在马上,衡沚脚下踩着绵软的草地,思绪却随之飘了很远。 联想到自己的母亲,不由沉吟片刻。 “阿姀言之有理。”衡沚牵着马,与她并行,“男子们想要掌控女子的一生,只不过是想从中获得大权在握的快感而已。对女子所经的苦痛,并不在意。” 阿姀惊讶地看着他。 她几乎从不指望任何男子能认同她的看法,即便是对着老师怀乘白,也从未透露过半点。 年幼时常看话本子聊以解闷,负心薄幸令爱他人的戏码实在看了太多,却从来无人觉得这些男子做错了。 夫妻之一生,在世人看来永远都是妻子付出得理所应当一般。 而更加逼迫女子的,则是就连自己的父母也认同,女儿生下来,便是为了要嫁给旁人家的。 所以有越来越多的女子,生生世世困于世俗之下,永无出头之日。 先是陈昭瑛,后是守寡半生的崔夫人。 接着便是周嫂子、如醉,到如今的黄娴和纤云。 “还以为你会驳我一两句的。”阿姀低声嘟囔着,不太自信。 衡沚轻笑一声,风吹过旷野,让他的衣袍猎猎随风,显出匀称的身形来,像是矗立的杨树般英挺。 “母亲被这侯府束缚了一生,非死不得解脱。你是大崇的公主,若不是坚定地逃出皇宫,也难逃和亲羞辱,也是非死不得解脱。” 唯有这两个女子,母亲与阿姀,几乎占据他情感的全部,却几乎都遭受着父权的压迫。 当她们深陷泥潭难以自拔,他又岂能隔岸观火风雨不动,甚至认同强加在她们身上的囹圄。 “只是认同你罢了。” 认同你为挣脱出命定的劫难,而坚毅地站在风口浪尖。 又庆幸你的反抗,使我不至于再见你时,你孤苦地身处异乡。 想到这里,衡沚便觉心口如堵了一团棉花般胀痛,血肉也枯竭。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 阿姀仍旧望着他,马鬃随风飘了起来,渐渐看不清他的面容。 她心中只想到,衡沚并未因为她逃脱一国公主的职责不愿和亲而与朝中上下一起责怪,却并不明白,在不知不自觉中衡沚深陷双丝网,早就比她更万劫不复。 是谁在起初骗逃脱的公主留在恪州。 又是谁率先以公主之名,困在了心中的恪州。 情之一字,如何能一笔一划勾算清楚呢。 ------------------------------------- 游北王帐。 “今日我儿得胜而归,诸位,饮尽此杯酒,祝我儿功成而反!” 上首坐着的,是一身长袍的游北王。 磨得雪白的虎骨以金银玛瑙等珠宝穿成珠串,悬在脖颈之上,又垂坠在突兀的肚子。 游北人缺少草木,也缺少食用的菜,因为水土的局限根本难以种活,是以部落中通常一牛马羊为食物来源。 加之游北王好饮酒,两相夹逼之下,似的腰腹浑圆堆积肥肉,人如球般肿了起来。 是以这些年别说打仗,连骑马都些许困难了。 但人身居高位又偏执,谁也不敢为此向大王进言。加之男子们都觉得这乃是勇武的象征,竟还争相效仿。 忽归自小在中原师父那处用饭更多些,中原人本就善农耕,自己培育沃土也要种一小畦萝卜白菜一类,在游北的女人们眼中,这可是贵物。 是以每次只有忽归到来,才有些素食吃。 忽归年纪小又好动,才长得高瘦拔萃,在一众壮汉中极为显眼,甚至常有人私下笑话他像野草般不堪一击。 游北以部族划分,诸部首领此时坐在一处,面和心不和,想法各异。 但大王说恭贺王子功成归来,却使他们有同样的疑惑。 忽归这一趟,既不曾得了土地,又不得得了大崇皇帝的金银,何功之有? 就连忽归自己,端起酒杯,也愣在了原地。 “怎么?”游北王呵呵笑着,“没听懂父王所言?” 忽归点点头,“儿臣却有不懂。” 游北王这才放下酒杯,走到忽归身边,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诸位,我游北曾与大崇签下盟约,大崇封赏,则我部不再侵犯。我儿今岁跋山涉水走这一趟大崇,却分文不得,寸土未收,乃是大崇皇帝率先撕破此盟约,逼我游北开战!” 各部首领听得此言,无不已杯扣桌,发出清脆的响声来应和。 “本王早有开战之意,苦无合宜的理由。如今忽归,我游北未来的王,亲自将这个合宜的理由带回了游北,乃是大功一件,岂能不论功行赏?” 说着,语调便拔得越来越高,下属一群人的斗志,也被激得满溢出来。 “战!战!” 其实游北王早就知道,这些人骨子里的好斗之血此消彼长,难以平息。 他只有忽归这么一个儿子,未来群狼环伺,作为父亲,自然要为他铺路奠基,保住王位。 这一趟出使,即便是随便派遣一人,得到的结果都与今日无疑。而他亲派亲子出行,便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忽归不仅因此封赏,还要在即将到来的大战中亲上阵杀敌,建立更丰厚的功绩。 “即日起,楼关盟约我游北不再遵守,点兵练马,待我铁骑血踏中原!” 第145章 -------------------- 钓人者,人恒被钓。 第75章 山雨欲来 ========================= 下第一场冬雪时,学堂也收了第一批学生。 天气冷得太快了,一夜之间树梢便挂上了银白。院中来不及落叶的几棵树染了白霜,冷寂一片。 时局渐渐紧张起来,连日来楼关不停歇地用鹰往恪州传信,详细上报关口军情。 衡沚一日不懈地往校场去练兵,还起了个大早,给他心爱的那两棵玉兰树裹上棉布,省得冻坏了根,明年春天便更不能开花了。 阿姀清梦中听见甲胄碰地的清脆声,模模糊糊醒来,披了个袄子,跪在窗前的绳床上向外看。 银甲裹住衡沚匀称的身形,乌发高高束起,以同样的银冠束起来。甲胄之下是漆色长袍,袖口紧扎,骨节修长的手指握着长绳,将树干上的棉布捆紧。 悄悄看着他,阿姀才想起,衡沚承袭召侯的爵位,也一并成为了这北地最年轻的行军总督。 这便意味着,有朝一日,或许是明日,或许是后日,或许猝不及防到下一瞬,衡沚便要提刀上阵,坐镇帐中了。 眉峰不自觉地带上冷意,似骛岭终年不化的冻雪,比寻常穿便服时更加英挺凛然。 眼光,似乎还不错,阿姀在心中悄悄夸赞自己一句。 “衡郎,好精神头啊,这么早给树穿衣裳。”这两个字在唇边犹豫了许久,阿姀总算是说了出来。 大崇素有称男子为郎君或公子的旧俗,姓氏加上一个郎字,是年轻女子对待情郎的倾慕之意。而衡这个姓,向来便鲜见好听,又有沉稳之意,如此称呼,便更像是话本子里的俊俏郎君了。 衡沚倏地转过身来,见着人在窗口伏着,不经意勾了勾嘴角,显然被这称谓哄高兴了。 “今日要去学堂?”衡沚扎好树衣,手肘搭在膝上回头看她。 “是啊。”阿姀说完,便从绳床上下来,几步走到门前来。 正欲推门而出,寒气顷刻涌来,衡沚箭步上前,又一概挡住了。 猛地一下,脸都差点撞在他甲胄上。 “唔!”阿姀退了一下,长发被他卷挟来的风带起,脖颈兀地被冷气侵袭,冻得一哆嗦。 衡沚慢下动作来,踏进门槛,双手扶在门框上,旋身带上了门。 “外面冷,在屋里说。” 热水注满杯盏,阿姀推给衡沚,在桌边相对而坐。 “你今日出城,大概有几日不能回来吧?”阿姀寻思着,“原本学堂开幕,想让你去充个面子来着。” 召侯大人的名声放在这里,不用白不用了。 秉承着一切物尽其用的态度,在学堂筹建这件事上,省下了两个月的军饷。 都城哭穷,朝廷漠视,边关顶不住的君臣,难以为继的百姓,总得有人来偿还吧。阿姀即便改名换姓,也回避不了沈琮兄弟两人铸就的错。 能救一州是一州。 衡沚敛眉笑了笑,完全不为所动,“忽悠我?如今满城谁人不知召侯夫人的名声,日月星辰,我岂可相较?” 彼此回还一点奉承话,也成了谈情的一部分。 “若是十分必要,我推迟些出城就是了。”阿姀投在学堂中的心思,衡沚一清二楚。毕竟是为了恪州,总该配合她才是。 目光从交握的双手,向上到下颌,接着是明亮的眸子,带着不相匹配的乌青,阿姀忽然又心软了。 “算了,穿着一身战甲去,该把孩子们都吓坏了。”煞有其事地的表情,仿佛衡沚真是什么地府锁魂的鬼使似的。 阿姀能明显感受到时节的紧迫,入了冬一来,人人都焦头烂额地忙着。连水长东的生意,也是白事多红事少了,挽郎们三天一小场,五日一大场,嗓子都唱哑了。 能少一事便少一事吧。 云从牵着滔行,已经等在了门口。 阿姀手忙脚乱地洗漱更衣,送他至门前。 像寻常人家的妻子送远行人般,阿姀不由地便伸手为他理起了衣服。好在甲胄实在硌手,便很快收了手。 仰起头来,正好对上衡沚的目光。 天色此时才蒙蒙亮起来,鸟叫声都没有,四下仍静寂。 靠近了,才看得清彼此的眉眼。 “那,平安顺遂,有事来信。”阿姀轻声说道。 雪片稀稀散散,慢悠悠地落下来。 衡沚启唇,却久久没说出什么来。 到了此时,却成了寡言的人。 他微微弯腰,将阿姀带进怀中,轻拥了一下,随即转身离去,滔行矫健的身姿,渐渐消失在了路口。 连雪都未惊动。 天光大白时,章海与夫人一道,一人裹了件大氅,撑着伞站在学堂匾下。 “行,行,如此甚好!”章海觉得差不多了,便让伙计们都下来,进屋喝热汤去。 早早便有许多父母带着即将入学的学生前来,见证学堂正式落成。 阿姀交代了屋内,出来时正巧看到了已然悬挂好的匾额。 这字是李执笔写的,阿姀曾特意上门询问他愿不愿意来学堂做先生,这算是瞌睡给他递了枕头似的,一下问中了李执笔的心。 他几乎是立刻便答应了,差点将公堂的官职都辞了。 阿姀赶快将他劝下,说州府银钱短缺,恐怕付不起他很高的月钱。 第146章 李执笔豪迈地将手一挥,说侯夫人千万别低看了咱们读书人,教书育人乃平生自豪之事,即便一文钱都不发也心甘情愿。 哪怕是上街卖字、代写家书,挣得温饱足矣。 阿姀讪笑着,委婉地说现今公堂也十分缺人,课程都排得开,只需公堂无事时他来授课便是了。 这才算是答应下来,李执笔又立刻表示自己愿为新学堂题字,于是题匾又省了一笔。 杨思听闻之后,欣然提议等手上几个案子审结,旬日休沐时也可为学生们教授律学。 由此为表率,一些才德兼备的举子等人也来竞任夫子,学堂一下子便热闹了起来。 看着新匾,阿姀心中越发畅快。办学一事功在千秋,算是积德行善了,愿此也能为恪州的战事积德,少些兵戈。 衡沚也是。 ------------------------------------- 校场营帐。 衡沚方才随军练刀回来,连额上的汗都顾不得擦,帐外鹰唳一声,惹得他顿了顿。 斥候通报了一声,臂上挂着鹰便进来了。 鹰爪上的纸条卸下,衡沚将人挥退,坐在了长几之后。 白纸空无一字,透出些许乳香气息。 衡沚思量一二,点燃了烛火,放纸在火上,须臾便有一行字显现——“力云下,半井天,旧乡杏甘。” 霎时,他的眸光便锐利起来,冰锥般像要刺透纸张。 他迅速提笔,聊写了几句折成一条,以蜡封口。 “云从。”拔高声音,帐外候着的云从立刻掀帘而如,等候发令,“立刻去请典军都尉孟秉,左右卫将军史定、晁蓄,务必要快。我令去书一封请秦刺史,你遣一个可靠的人,寻个由头回城送去州府,来时要隐蔽。” 云从立刻领命去办。 帐中的衡沚屹然不动,微扬着头,却不见慌乱之色。 绸缪良久,这瓢泼大雨,终究是要下了。 …… “你倒是没说,总督这么急,是有什么要事啊?”孟秉还在林中验马,云从一言不发地请他返回营帐,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州府中,有州府的称法。在那里,衡沚的官位是召侯,自然要称小侯爷。 而这里是军中,校场落成后,便算是新的办公之地。衡沚是恪州三道的行军总督,自然要按军中的规矩来。 “属下不知,事出从急,还是要尽快赶到的好。” 孟秉连着“哦、哦”了两声,不再问,一味低着头疾行。 总督总归是年轻,不怕有事部署,就怕小题大做。孟秉想自己在这营中几十年,都尉也做了十载,上过战场也守过关口,自然有些担心衡沚提不起这个大任。 虽说眼看着游北将犯,但连日来突降大雪,按理说他们是不会选择在这时下手的,缺衣少食不说,连粮草都没办法供给。 草原上的雪便更大了。 所以才是养兵良机,这些马是新训出来的,若不尽快点验,届时如何放心地叫它们随军出击? 跟着进了帐中,史定与晁蓄一左一右,护法似的站着,显得他怠慢了迟来一般。 “见过总督。” 衡沚抬手,拂去了这个冗杂的礼节,“长话短说,今日召诸位将军来,是想探讨一二游北可能进犯的时机和地点。” 身后悬挂着一张硕大的地图,居中以朱砂点红的,自然是恪州主城以及几个重要的关隘。 衡沚的指腹停在楼关一处,发问道,“楼关驻军十万,分散在东西以及主城门三处,其中以东侧兵力最弱,西侧次之,主关门驻军最多。游北人此次比来势汹汹,我以为须再从恪州调兵暗伏,守住关口,诸位意下如何?” 史定与晁蓄乃是军中老同僚了,彼此对上一眼,均觉得有思索的必要,并未作声。 孟秉将三人挨个看一眼,觉得不够爽快,“我认为总督多虑,且不说游北调不调得出那么多兵,就是进犯了,十万守军也守得了,来得及再从恪州调去嘛!”双手一摊,不以为然,“若攻,自然有军报传来的。” 衡沚拈起被火燎过的纸条,神色冰冷,“都尉真这么觉得吗?不如读读此信。” 纸条传到孟秉手中,看了半天也没看得出门道来,“这,这是何意啊?” 衡沚双手撑在长几两侧,似掌控一切的操纵者,一句一句揭开了谜底,“力云下,为之‘动’,井字拆半,是为十日,旧乡杏甘,喻指多产甜杏的楼关。” “信纸有牛乳之味,乃是游北传信而来,意为动兵十日,兵至楼关。” 每说一句,孟秉的脸色便沉下去一分。 衡沚沉声扣桌,字字锥心,“难道都尉真的觉得,息戈这些年,楼关军报,还似从前一般敏锐吗?” -------------------- 用了一种拆字法,但是屑作者脑子不够灵,拆得很牵强qaq 第76章 风满楼 ======================= 孟秉几乎是全身冷汗地从营帐中出来的。 当史定拿出诸种按照时间顺序装订起来的信件时,他便知道,自己与眼前这位小侯爷所建立起的新营垒,算是彻底脱节了。 衡沚并非不懂世事的稚子,也非面上所表现的不着调。他所走的每一步,都起码远见地预想到了未来的几步。 如人对弈,每一步棋,都有玲珑七窍心。 第147章 在他还是世子之时,便已经将眼线安插进了游北,又秘密地在楼关布下自己的哨岗,若非如此,今日怎会来得及筹谋,早在楼关的消息迟延传来之前,留下余地周旋呢。 孟秉沉吟着,步子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都尉留步。”身后传来史定的声音。 左右卫将军,本就该是行军总督的亲信,衡沚是独子,早就是既定的下一任召侯,所以老侯爷放权给他,三人间早就有了往来,也是常事。 史定见孟秉魂不守舍地出来,想着他定有些心结糅杂起来。 “公务缠身,这些日子定多在几县走访,都尉家中可好?”史定改换那副严肃的铁面,忽然换上笑容,让神魂不定的孟秉,忽然想起了曾经同僚的日子。 从前跟着衡启时是没少打仗,孟秉出身武举,升迁得也比史定与晁蓄快些,不过他爱在营中厮混,也没什么将军架子,便算是关系不错。 那时史定便跟随过时年十六的世子,前去平息边境的摩擦。之所以称之为摩擦,是因为对他们这些真正经历过大战的人,阵仗确实小了些。 也是史定笑与他言,莫欺少年穷,世子虽然经验不足,却胜在善于以小见大,思维清晰得很,以后必成良主。 是孟秉的不以为然,嬉笑过去,造就了他今日的洋相。 “都好、都好。”孟秉喃喃地答了两句。 史定笑眼瞧他,便知其心中所想,“想你我曾在先召侯麾下,如今又将逢乱,与子同袍,乃是定三生有幸啊。” “是啊。”孟秉抬头,望了一眼阴沉的天色,“如今,却是小侯爷坐镇中帐了。” “你啊。”史定拍拍他的肩膀,“总恋着旧时那点人事,人有旦夕祸福,事有阴晴圆缺,何来长久之道?况且先召侯晚年那时,你又岂非不知,沉湎神色醉生梦死,那对恪州来说,是好事吗?” 孟秉沉默无言。 “且我们乃大崇边境,与游北是正面逢敌,这僵持的几十年还不够吗?小侯爷年轻沉稳,是时候用些新刃,破开这旧局了。我们这把年纪了,仍能为国为民而战,保住晚节,是天大的幸事了。” 这一番话,对情绪复杂的孟秉来说,无疑是拨开云雾见青天的那把推手。 他从前对衡沚的轻视,不就在于他年轻人不曾与他们并肩作战,完全不信任吗?可这些年过去,游北的草长了新的,马换了新的,士兵一茬接一茬,也都骁勇善战,不曾落后。 而他们呢? 短暂的安定今日已弊病初现,若是不及时挖去脓疮,等待恪州的,必先是自我的灭绝。 孟秉在原地沉思了良久,仿若沉浸在自己的意境中,久久没有抽离。片刻之后,又转身快步向营帐走去。 史定没跟着,远远看着老同袍的背影,舒了口气。 大战在即,能为主上添一员便添一员吧。 楼关营约有士兵十万,对于一方县来说,自然是军备充足,但对于军事隘口,来说,便显然有些吃力。 游北发难,必然精锐在前,于此冲击之下,楼关只能逼近城门苦守,一旦失守,城门内囤积的士兵全部应敌,死伤必定惨重。 恪州营兵力另有十五万,除了寻常增防络县的三万,剩下的也总有十二万,倘若一下子派遣楼关,必然引人耳目。 且不说有多少未拔出的眼线在恪州,即便不是游北的探子,只是邶堂的余孽,也够大军喝一壶的了。 所以现下的问题,便是如何隐秘地调兵去,使游北轻视了恪州城内的境况。 兵符握在秦胜光手上,他自然是支持衡沚一切决策的,只是如何做出这个决策,还需要等待一个良机。 ------------------------------------- 水长东近日新谈就的一桩生意,乃是平州的一户花草专植的铺子。 掌柜本是花匠出身,据说父亲曾为平州长公主侍弄过花草。这位平州长公主,也便是阿姀的姑奶奶,武安帝的亲姊。 平州长公主素来性格随和,驸马英年早逝后一直寡居平州,只爱弄弄花草打发时间,所以平州有许多出名的花匠。 寻常农户家中种粮食,这位王掌柜与人换了田,专挑背靠山林的,种了松柏梅菊,皆是高洁之种。近几年约莫是日子不好过,农税越来越高,也就种了些别的,转卖给官宦人家,算是有些小名声。 阿姀想着,无论是红事白事,总是有些需要的。比如新娘的花冠,手执也可在团扇上以鲜花装点。更何况男女方家中,总要放置喜庆的花草,以现生机盎然,门庭喧闹的。 亦或是逝者的坟茔,松柏环绕总是些常俗,好的品种也能提升铺子的口碑。 于是阿姀风尘仆仆,往来平州一趟,已然入了深秋,衡沚仍未从营中回来。 信寄去了家中,又被云鲤带去了水长东,以她对阿姀的了解,若是回来了,也必先往铺子里去。 连日来秋风萧瑟,许多人都不明不白地染了风寒,搞得人心惶惶,街上人也少了,处处门可罗雀。 阿姀与周嫂子走在街上,哪里都觉得不对劲。 “天也还没冷到滴水成冰的时候吧,城中这就荒起来了?”累是累得半死,周嫂子口干舌燥,也懒得再深究其意。 两人就着萧索的风,赶着回到了水长东。 入眼的,便是郑大趴在堂中那张桌上,像是睡着了。 第148章 赵卓面色焦急慌乱地抱着福生在屋中来回转悠,如醉看得心烦意乱,不知皱眉想些什么。 “这都怎么了?”阿姀摘掉挡风的幕篱,两三步跨进去。 如醉见着两人回来,可算是找到主心骨了,立刻迎上去,“可算是回来了,咱们铺子差点就开不下去了!” 阿姀眼皮子都快睁不开了,立刻盛了两杯浓茶,递了周嫂子一杯,自己也灌下去,才算活过来了一半。 “莫急,你慢慢说来。” 如醉又叹了口气,不知从何说起,“不知是什么原因,自你们走了没几日,城中便有很多人开始高热,身上起红疹,又上吐下泻地,好不吓人。那几日我们便关了铺子,叫挽郎他们也回家避一避,我们三个自始住在铺中,也没什么大事。” 阿姀握杯的手停顿了一下。 “随后便有些白事找上门来,因着棺材铺的掌柜也身子不适,因病死去的人家没办法订棺材,便找上我们,才重新开了门。没过多久,小福生与郑大,便也开始不适了。” 一听到孩子染了病,阿姀和周嫂子便也不困了,立刻过去查看。 福生额头滚烫,连索在袖中的手也滚烫,已经不会哭了,脖子上的红疹一片又一片,抓挠的印迹隐约可见。 “找大夫了吗?”阿姀忙问。 赵卓本就不会照看孩子,萍娘故去之后,也多有周嫂子从旁帮衬。为了不使自己被失去萍娘的痛苦打到,一直在铺子中接各种活计,整日里忙忙碌碌。 可今时不同往日了,周嫂子同阿姀出去这大半个月,竟还真的一点长进都没有。 “现在哪还寻得到大夫。” “你这爹究竟怎么当的?”阿姀的怒火顿时便窜了起来,“即便是再不会照顾,也该知道找大夫降温,起码让他好过些吧?你这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有什么用!” 一边心疼小孩子跟着受苦,一边见不得他这副恨不得当场殉情的样子。 孩子总是无辜的,已然没了母亲,岂能再失去父亲。 更何况,就赵卓抱着孩子转来转去的样子,只怕自己还没殉情,孩子要先跟着夭折了。 阿姀眉头紧紧收着,又走过去看了看郑大。他应该是伏在桌上睡着了,又或许是烧晕了,此刻不得而知。 后衣领微微扒开,阿姀也看到了从发根延伸至脖颈底下的红斑。 这样下去可不行。 “如醉,你有什么事吗?”阿姀奇怪地回头问,“这怪病难道不传染?” 几人皆看着阿姀,阿姀又看着如醉。 紧张的氛围伴随着秋风席卷进来,吹起衣摆,将森森寂冷化作缚人的恶灵,席卷了每一处皮肉。 “没有。”如醉慢慢吐出两个字,“我日日待在城西周嫂子的宅子中,不曾出来过,今日是头一次。” 阿姀思来想去,觉得此时并不简单。 如果是疫病,那必有源头。 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到能看病的大夫,先开出治病的方子来。 “拿纸笔。”阿姀说着,挽起袖子坐在桌前。 开了笔,舔上墨,很快将现有的情况叙述下来,然后迅速封上口,揣进怀中。 “我立刻去信问此事,你们便闭紧门户,先去后院打点水给福生和郑大退烧。” 眼下,也只有如此了。 阿姀一头扎进阴沉的暮色中,冷风不住地灌进怀中,她攥紧衣襟,顶着风前行。 多事之秋,每一桩怪事都让人不得不多想。 战事将近,衡沚已赴楼关,兵马调遣已然行了大半,恪州除了平民,只剩巡防营中一万精兵保城。 若此时后方失守,获利的该是谁? -------------------- 总算快要写到文案里的片段了t_t 第77章 乍冷 ===================== “这年头,这光景,又到了该出世的时候喽。” 褚晴方拎着药篓子,刚好从后山完成了任务下来,气喘吁吁地,见龚嵊坐在个竹椅上,看着远山悠哉悠哉。 今日轮值,师兄正巧下山去买东西了,便只剩褚晴方一个人上山采药。 本以为当初跟着龚嵊如山,就是闲云野鹤一般的日子,省去人间那些烦忧。没想到这烦忧是除去了,却是因为累得倒头就睡而除去的。 “我说师父,你这都是说什么呢?”褚晴方把头上的汗一拂,也不嫌弃,从桌上随便拿了个杯子,就给自己满上龚嵊的茶,一饮而尽。 “啧啧啧,净是不该早早把你带回来,整日跟你师兄厮混在一起,没个女儿家的样子。”嘴上不饶人便罢,龚嵊还是接着给她续上了茶,笑吟吟地。 褚晴方也懒得理他,径自坐下,喘着大气。 “你看这天色,日日阴翳逼人,该是下山义诊的时候了。”龚嵊正色起来,把玩着手上的杯子。 “您还有这好心呢?”褚晴方嘟囔两句,想却想到别的地方去了,有些心不在焉。 “放心吧,你若不想去,不会为难你的。”不愧是自己一眼看上的小徒弟,心里有什么弯弯绕绕的,一眼都看得明白。 人们惯将大夫成为方士,龚嵊一辈子都在琢磨这两个字。 济世救人,不论高官厚禄,即便是身处荒野,也必应当做到。 医人如医朝,虽则江湖之远,也当忧国。 第149章 自从在恪州重逢了当年的小公主,他便一直与之保持着联系,山上山下,隐居是真,但时局消息,龚嵊却一丝不曾懈怠。 算上近日,龚嵊念叨着一算,已有旬日不曾来信了。 那必是出事了。 “你可留守屋中,若是有事,为师还当递信给你,助我寻些东西。” 褚晴方一怔,“您就这么确定,山下出了乱子?” 玄乎其玄,这是当大夫,又不是当道士。 “你我师徒俩赌一次如何,若你赢了,为师专为你开个方子养颜,你拿出去卖也行。”龚嵊用一种及其诱惑的口吻,引褚晴方上了勾。 “如何赌?” 龚嵊坐正,令拿出两个杯子,扣在桌上,“其一,你师兄今日下山,回来必将带回消息。其二,不出一日,必有山下的信送到。” “若是我输了呢?” 褚晴方迟疑间,山间忽闻得一声鹰唳,龚嵊笑了。 “徒儿你看,信到了。” ------------------------------------- 阿姀没想到的是,不过一日之间,全城都成了人间炼狱。 昨日送完信后,阿姀便立即去了城西吴掌柜处,询问近日是否有类似症状的百姓来抓过药。 吴掌柜果然答了个是。 上吐下泻、高热不退、浑身红疹,这都是近日来普遍的症状。 而病因基本不得而知,只能开些清热解毒的药,勉强算是保住现状不再扩散。 可是治标不治本,几日过去,来问诊的人不减反增,就连杏安堂本身,也有了伙计染上了这种怪病。 “娘子,你也知道,我们这儿的大夫都只能治些寻常轻症,除非寻根究因,不然再蔓延下去,就会变成疫病了。” 疫病。 这两个字如同雷击,使她如坠冰窟。 曾经读过的史书,一条一件,也渐渐浮现在她脑海中。 “隆平五年,都有大疫,城中累死数万,伤民根本。” 隆平是旧朝,大崇似乎还没碰到过大疫。 阿姀生平,也不曾遇到过。 楼关局势眼看越发紧张,此时作为补给的后方出了差子,前后夹击之势,大崇便只有兵败关破的下场了。 看来给龚嵊的这封信,算是写对了。 “我出钱,你们此前开的那个方子开一百副,找了人在城中施药,先稳住目前的形势再说。”阿姀一算自己攒下的那点本,又是大破财了。 吴掌柜赶快点头,张罗着堂中幸存的几个伙计赶快配药。 所幸的是,私宅中并未有多少下人得了病。 出于保险,云鲤和云程早早挑过担子,特意辟了几件空屋子,将得了病的几个人全都隔绝起来。与他们接触的人也都戴上了面纱,防止情况不明之下,染上了更多人。 阿姀拖着疲惫的身躯,前堂后院都看过一遍,才去与云鲤会面。 “娘子,您可算回来了。”云鲤看到阿姀的身影,像是忽然松了口气般,人也不再端着了。她立即便想跑过来握住阿姀的手,可知道跑近了,又怕过了病气给阿姀,在她面前两三步停下了。 “辛苦你们俩了。”阿姀看了看云程,又将视线转回云鲤身上,更毫不介意地上前握住她的手,“我见后院在熬药,是去吴掌柜那儿抓的药吗?” 云程听罢,立刻将怀中的药方掏出来,递给了阿姀。“是的,请娘子过目。” 那药方折叠的痕迹很明显,纸也不复崭新,显然已经翻开看了很多次,揣在怀中很久了。 一排排字迹认真比对过去,确实是杏安堂开的药方。 “城中这样不行,身为侯府的人,我们得和州府联手,把这疫病扛过去才行。我现在便去公堂找人,商议一下城中施药的事。”阿姀长眉蹙起,心中也是乱麻一片,“龚神医那里,我也已经告知询问了,府中就先托付给你们了。” 说着,便将抽身离去,似乎一刻都不得耽误。 云鲤虽知此时不是时候,但还是犹豫着叫住了她,“娘子,主子送回来的信,我放在了水长东,您看到吗?” 阿姀身形一顿,回头望她,“衡沚,传信来了吗?” 至今已有一月未见,阿姀不住在各种事中周旋,已经许久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 云鲤注视着那双杏眼,疲惫发红,似有浓雾隔绝,却又露出云鲤难以读懂的情感。 人间或许将其称之为。 相思。 不过很难笃定,因为风中沉吟着的阿姀很快略一点头,又匆匆离开了。 云鲤长叹一声,天道不仁,怎么能叫刚刚成亲的夫妻如此分离呢。 “你快跟着夫人去吧,万一出什么事呢?” 云鲤推了云程一把,想得要更远些。 城中几乎无人,空荡荡的街头巷尾无一不诉说着因乍冷的气候与天降之祸所带来的萧索。 临近中秋,此时本该处处有河灯与月团卖的。 一路疾驰策马,很快阿姀便到了州府。 云程将两匹马在门外牵好,跟着两三步跃进了门。 秦胜光在堂中,阿姀一眼便瞧见了,旁边的官吏拿着册子,应该是在清点人数。 “刺史。”秦胜光看到了阿姀,阿姀便顺势点了个头,权作施礼,不打扰他们清点。 秦胜光与身边吩咐了两句,便脱身过来,两人借了一步,至廊外说话。 第150章 “如今的局势,想必小侯夫人也见到了。”秦胜光也一样的眉头紧锁,倒是没把阿姀当外人,“我们在后方,必要做好前线的支撑作用,不然北地危矣。” 阿姀点头,“我自知晓,来的路上也看到了,刺史如今的打算是什么,我能做的必全力配合。” 在府中,阿姀尚可自行做主,但在这里,秦胜光才是决裁的主事官。况且对于局势的把控,阿姀自觉并不如秦胜光敏锐。 秦胜光露出惊讶的神情,随即拱手相敬,“夫人巾帼不让须眉,此等义气老夫敬服!” 在此之前,即便再通情达理,秦胜光也仅把阿姀当做后宅妇人看待,即便阿姀在城中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秦胜光原以为她来,是为了出城避难的。 “刺史客气,这是我应当做的。”阿姀敛眉,并未将这句话真的放在心上,“我来之前,已经在杏安堂订了一百副清热舒缓的药,打算在煎好分发给城中百姓,不知公堂有何部署?” 秦胜光连声称是,“还是夫人心细。州府中也有些同僚染了病,无法来听召的,此时正在核对。臣初步打算先派人手查清此次疫病之源,好迅速将情况控制住。” 阿姀深以为然,“我与刺史想到一处去了,正是因为我也对这病原摸不着头脑,也想问问刺史,可有什么怀疑没有?” 此话一出,秦胜光捋须沉吟。 半晌,他才犹豫说道,“别的臣尚且不明,但单论家中,采买的几个仆人从城西回来,便不曾染病。后来在府中没几日,却又染上了。” 城西,阿姀细细地想。 早上去杏安堂时,阿姀确实发现,城西街上的人要比城东多一些。 若是以中街划分,将整个恪州城分为东西两部分,东南处的坊间,似乎染病的人更多。 线索像是一瞬间的闪电,在阿姀灵台中一闪而过却又难以抓住。 “夫人施药的想法,臣觉得十分可行,这事本就该州府来做,指挥权应当全权交给夫人,如有需要,一切支出挂州府账上便是。” 整整一天,就这句话如热汤一般,熨帖了阿姀的心。 好歹私库不用花钱了,原本就没攒下多少。 “既然刺史相信我,那便拨给我五十人,余下寻源一事,便交给刺史,大家消息务必畅通,毫不隐瞒才是。”阿姀轻轻一笑,像是鼓舞般,看着秦胜光。 两人一拍即合,郑重地互相道了个礼。 秦胜光当场支给阿姀的银子,云程奉命带回了宅中。 等到阿姀再次回到水长东,去寻衡沚那封她遗忘了的信时,已然暮色低沉,快要看不清周围景物了。 郑大与赵卓都在楼上,周嫂子和如醉回了城西的家中,漆黑一片的大堂寂静如斯。 阿姀轻轻吹亮火折子,在柜台处寻寻摸摸。 找到了。 她抚摸着信封,上面用厚厚的烛蜡封住。翻到正面,衡沚熟悉的字迹写着她的名字。 阿姀的心跳,随着手上拆信的动作逐渐加快,几乎加重了呼吸。 衡沚字句寥寥,只留下了两行字。 ——“楼关雨骤,夜长风冷,安否。” 阿姀笑了,窗外泠泠,也传来了雨水拍打青石板的声音。 -------------------- 感谢在2023-04-29 23:12:57~2023-05-01 23:46: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难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拨云 ===================== 师徒三人,一路从雾岭山中仙境,来到恪州人间。 褚晴方穿着件缃色的衣裙,走在龚嵊和师兄公羊梁身后。 只见前面这两位担着提着,行李一点都不少,褚晴方却两手空空,什么重都没负。 临走之前,褚晴方才决定跟着一起来。龚嵊觉得这丫头有这样的觉悟已然很不错了,所以看哪儿都满意,根本不打算让她干活。 于是公羊梁还没问,龚嵊便率先说了,“女孩子家家,怎么能肩担手扛呢!你我师徒二人分着拿一些便是了。” 公羊梁是一贯的和气,笑着挑起了扁担,总不能叫师父和师妹来拿重物吧? 说起做师徒的年头,公羊梁拜在龚嵊名下时不过垂髫小儿。 公羊氏是前朝贵族,大崇开国以后并没有将其列入八议之席,待遇也差了许多。有些仇家不断找上门来,朝廷也不管,是以到了公羊梁这一代,他是唯一的男丁了。 公羊梁年幼时小病不断,家中十分忧愁,生怕公羊氏就此绝后,便到处替他寻长寿的法子,家中又不信神佛,便盯上了龚嵊这位鼎鼎大名的方士。 起初龚嵊并不愿意,他游历在外,本就是为了逃脱为权势所用,难免不能达成自己悬壶济世之志。若是真的收下公羊梁,岂不是将自己往火坑里推? 旧贵族那也是权势啊! 可一见到公羊梁,又觉得这小子实在长得惹人疼爱,心一软,忍不住同他多待了几次诊治公羊梁弱症。 这一待不要紧,等到公羊梁病好之时龚嵊离开,这小子眼泪巴巴拽着他的衣摆,却又不明着哭又轻轻松松拿下了龚嵊的仁慈之心。 于是龚嵊要求,收下公羊梁可以,但必须让他把孩子带走,再不近这俗世红尘。 第151章 公羊氏的男女老少听着龚嵊唬人的一套又一套说辞,愣是没反应过来。等到发现小少主就此与他们诀别时,人早就抱着孩子溜之大吉了。 万幸公羊梁骨子便是纯良坚毅的人,即便跟着龚嵊这不着调的师父,也长成了春晖一般的翩翩公子。一旦下山接义诊,必有长队排着深不见尾,难以脱身。 龚嵊也果然对这个一手带大的徒弟果然了解,那日与阿姀传信的鹰一起到达的,是匆匆跑上山来的公羊梁。 “恪州有疫病,城门未开,且由梁去叩门,师父师妹且等。”放下扁担,公羊梁率先提议道。 龚嵊点了点头,掏出文牒来给他。褚晴方也随着道,“有劳师兄。” 公羊梁上了前,龚嵊盯着他的背影,光风霁月地,“晴方啊,你真不考虑考虑你师兄啊?” 褚晴方一听这话,倏地抽一口气,视线由公羊梁的身上转回来,“我说,哪有您这么为人师的?我与师兄乃是同门兄妹,有什么可考虑的?”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瞎操心。 龚嵊叹了叹气,“你师兄太过纯良,这不是怕他嫁……娶不到妻吗,为师是好心啊。” 褚晴方:…… 褚晴方:千恩万谢,这份好心千万别用在我身上。 好在公羊梁的交涉能力十分优异,没过多久,就轻而易举地进了城。 昌庆楼占据了城中一块最好的地方,几乎对于往来络绎四通八达,所以施药的地址,选定在了这里。 这种能露脸又能揽功的机会,章海是不过放过的,早早便敞开大门腾撤了大堂桌椅,以供支起是个十个小灶来熬药。 为了能更省公堂的钱,指挥施药的这份活,阿姀主动让给了章海。正好她心中也为一些事乱成麻,怕是更病人们说话久了,露出不好的情绪来,索性在大堂安静地煮药。 长发随便绾着垂在脑后,粉黛未施地素净着脸,浑身都是药的苦味。蒲扇在手中,来回轻扇着,虽然枯燥胜在恪州早寒的天不会冷。 “您在这儿发呆呐?” 褚晴方含笑的声音蓦地出现在耳边,阿姀从撑着脸颊的姿势坐直起来,“你怎么来了?” 自从跟着龚嵊走了,阿姀就没想过褚晴方能再回来。毕竟她若留在恪州,永远少不了旁人对她□□自己生父指指点点。 无论旁人知不知晓真相,都是一样的。悠悠众口,难以遏制。 褚晴方接过她手上的蒲扇,揭开药罐看了看,“恪州有疫,骛岭山下却没有,师父觉得奇怪要下山看看,我便跟着一起来了。”她笑了笑,“近来可好?” 像是一种过尽千帆后的平静,褚晴方的人生,也在短短半年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这些痛苦的转折之后,心志也成熟了起来。 阿姀腾出一半方凳给她坐,平静回道,“还好,本想在平州扩开一家铺子,眼下这情形,估计也是不能了。先顾眼前吧。” 褚晴方点点头,“这次疫病,有些什么症状?难道是一夜之间开始的?” 堂中人多,四周嘈杂,每个药罐不断冒出雾气,即便再敞开门窗,也无济于事。湿热的氛围仍旧逼仄着两人,闷得头晕眼花。 “并不是一夜间发起的,我此前去平州谈事,回来时城东便已经遍地是疫了。”阿姀想起当时的境况,不由叹了叹,“症状便是上吐下泻昏睡头疼,身上冒红疹。不过奇怪的是,似乎并不传人,我与府中好几人密切接触,但并无什么症状,我与周嫂子同如醉,都是好好地。” “不传人?”褚晴方喃喃念了一句,“若是要尽快查出源头,你的这些话,可是减少了许多麻烦。我现在便去告诉师父,能排除一个便是一个。” “言之有理。”阿姀同样跟着站起身,将熬好的药连着罐子递给了传去门口的伙计,在裙摆擦了擦沾在手上的药渍,“我同你一起去,正好去寄封信。” 听到寄信,褚晴方顷刻弯起嘴角来,“分居两地,定然是相思成疾了吧?”像是寻常爱凑热闹的小娘子似的,“我能理解。” 语气百转千回地,配上眼神示意,阿姀深觉她学到了龚嵊的精髓。 会演。 于是推了她一把,“要不你写?我替你问个好?”见褚晴方后怕地摇摇头,阿姀也鸣金收兵,“快走吧,正事要紧。” 龚嵊与公羊梁两人连行李都没来得及放下,便各自对着排队的百姓问了起来。 阿姀并不通医术,褚晴方也所学不深,两人带着笔墨,跟在身后详细地将百姓们的描述记下来。这样一询问,便已至午后人潮散尽,几人水米未进,饿得说不出话来。 衍庆楼的厨子特地从章海宅中赶来,做了顿温热的饭食填饱众人。 章海与阿姀几人同一桌,虽说好规矩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但此时的氛围,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今日开灶,用得是哪里的水?”龚嵊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色,皱着眉问。 章海一愣,回想了半天,才琢磨出这件事来,“昌庆楼,一直用的是后院自打的水井。说来这事也是我投机取巧,绕开了寻常用水的护城河,想着借此称作山泉水,赚个噱头。”章海自知理亏,嘿嘿笑了两声,脸涨得通红,“这样能少向州府交些维护费,今日煎药,也是用的井水。” 第152章 说罢看向阿姀,阿姀被这么一盯,也知他是怕自己去公堂告一状,于是放下筷子,故作威严地提点了句,“下不为例。” “哎,哎。”章海连忙跟着附和了两声。 阿姀看龚嵊的脸色,觉得此事并不如此简单,他也不像是会关心这种事的人,便问道,“可是有什么问题?” 公羊梁此时离席,向厨房要了一碗井水端进来。 龚嵊伸出手指,沾了一点放在口中尝了尝。 “这口井的水并没有问题。”龚嵊抬起来头,环视了一眼桌前的人,接着解释道,“正因为用了这口井,所以没有问题。” 褚晴方亦是一头雾水,“师父此话何解?” 一个众人身处其中,有些头绪却又如处浓雾看不透彻的谜,以窗外适时落下的冷雨,笼罩了桌上沉默的一众人。 时近初冬,彻骨的风灌进窗口,连热汤的热气都难以抵挡,袭了几人一个哆嗦。 公羊梁的位置近窗,赶快站起来,将窗户阖上。 室内忽然暗了些。 “若是说疫病,我看倒不然。”龚嵊眉目严肃,拿出方才汇总起来的笔录,“疫病必以畜物或食物为媒,起码也是蕴在空中的气。然通观人们日常所食,居住之地不同,做过的事不同,所食的东西也各样复杂,只有一物,你我众人都曾入口。” 答案就明晃晃地写在龚嵊的眼中。 公羊梁大悟,沉声道,“是水。” 阿姀灵台之中,倏地闪过在水长东时,如醉说过的几句话。 ——我日日待在城西周嫂子的宅子中,不曾出来过,今日是头一次。 ——因着棺材铺的掌柜也身子不适,因病死去的人家没办法订棺材,便找上我们,才重新开了门。 城西,城东。 棺材铺的掌柜,铺子也正好在城东北处。 “会不会是下毒?”阿姀忽而后背一冷,吐出这几个字来,“从我自平州回来,未曾在水长东和私宅中有所停留,不是留在衍庆楼,便是去城西周嫂子宅中,我至今并未染上此病。” 若是水有问题,那所有的疑惑,必将指向同一个答案。 护城河。 惊骇与恍然参半,这顿饭顿时索然无味。 “为了掩人耳目,今夜我们便去源头看看。” -------------------- 褚晴方大型毒唯变cp粉现场 第79章 幽夜 ===================== 楼关营内。 游北大军气势汹汹地直冲隘口楼关而来,先是在城门外十里叫嚣了一番,如今又退了五十里,安营扎寨,似有死磕之意。 晁蓄与孟秉此次随行。 数日之前,两人站在城门之上,听游北大汉洪亮的辱骂声穿透沙尘而来,孟秉气得吹胡子瞪眼。 于是一气之下,孟秉拂衣而去,直冲营内去寻衡沚,打算问个明白。 等到晁蓄终于追上都尉之时,他那比起游北骑兵毫不逊色的声音,亦是气势非凡。 “哼,我就不懂了,人家都骑在我们脖子上拉屎了!震天辱骂三日不绝!便是开城门迎战,又有何惧?”一边说,孟秉一边将手比作刀刃,架在自己脖子上。 衡沚面前,是一卷摊开的地图,手边仍旧堆积着大大小小的公文州务,似乎只是换了个地方办公似的。 既然如此,千里迢迢到这儿来干什么? 孟秉是个急脾气,在战场上有时确然就是需要这样一种冲动,可目前并没到拼勇气的地步。 凡事,都要讲究一个章法。 衡沚最后一句话写完,神色不动地看了他一眼,“都尉急什么,蛮子呈些口舌之快,就耐不住了?” 晁蓄进来前,正有一封斥候急报,顺手带了进来,“先别吵,先别吵,军情要紧。”急报递上桌去,晁蓄又规矩地退后了些,拍了拍孟秉的盔甲。 那肩头一块,冷铁铸成了凶兽,手掌拍下去,疼得霎时收了回来。 瞧着总督与都尉之间的气氛,像比城门对峙的两军更肃穆些。 孟秉这个人还真是记吃不记打,上次在新校场,便已然冒犯过总督一次了。即便是再仁心的将军,岂能容人多次质疑自己的决断? 别整军之前,仗还没打,自己人便先闹起来了。 衡沚将那卷着的布帛展开,依旧用了拆字法,简短地写明,游北人已在五十里外扎营,今夜便会悄悄退回。 这事却奇怪。 衡沚匀称的长指压着那布帛,沉吟不语。 虽早就料到他们压阵至城下,是为了挑衅。可并没激怒对方,便先行退兵,决策得毫无道理。 若不是自身除了问题,便一定是有了不利人而利己的状况。 游北人俗称蛮子,便是因为向来狂妄自大,野心之狂,从不将中原放在眼中。这便是从前游北败退的原因,现在看来,也将成为未来败退的原因。 但是。 衡沚又将桌上的州报挨个细细看了一遍,并无一地有异常之状。 到底是什么,能让游北放弃挑衅,安坐城外呢。 纸张堆成的小山底下,压着一张颜色材质不同寻常的信封。 衡沚的目光落在此处,如冻湖逢春,稍融了几分冰冷。印着花色的贵价纸笺抽出来,衡沚想起,这是昨天从恪州城送来的家书。 第153章 所言无他,只是孤孤落了一个“安”字,算是他那寥寥数笔更寥的回应。 恪州。 衡沚心中愈发不平静起来,难道会是恪州出了事? 在游北人眼中,楼关是一座空城,最怕的不是死守,而是死守之后恪州营迅速调兵增援。然则若将眼前之状,解释为攻后方仓廪而断前方之粮,完全符合游北一贯战术。 而眼下的问题,就在于实情正好相反,史定与段参在恪州营中演的是一出空城计,而让游北以为是空城的楼关却殷实,乃是一处反空城计。 楼关无碍,即使挑衅,又逢北地初冬降雪,必然不敢贸然进攻。 可恪州呢,恪州城一旦被破,那便是游北意外之获,前后夹击,恪州必败。 更何况,那是他的故土,是他的家,心安之处,还有寄来家书的妻子。 阿姀又该怎么办。 孟秉亦是参不透这段沉默又是何意,焦躁起来,“总督,你倒是说话啊?” 衡沚不由地手下一紧,攥了一把羊皮地图。 “晁蓄,近日恪州城可有消息?”阿姀这张纸笺,是衍庆楼的,衡沚曾在章海送信来酬谢时见到过。 若是一切如常,她该天天待在水长东或是家中,又怎么会在衍庆楼回信。 晁蓄一愣,摇了摇头,“并无异常啊。” “传令下去。”衡沚倏地站起身来,“三日内,全军按兵不动,若有挑衅不许上当,违者军令斩。西门按照部署,一切不变,及时通信。” 晁蓄与孟秉下意识地一拱手,接下军令,再一抬头,总督人却脚步带风,急匆匆出去了。 ------------------------------------- 是夜,寒霜笼枝,月黯森寂。 阿姀头发高高绾成髻,穿了身利落的短衣,与龚嵊公羊梁,在骛水边汇合。 恪州的护城河,是骛水的支流之一,骛水又发源于骛岭。若寻护城河的上游,径直来到骛水,是完全合理的。 “这,至于穿成这般吗?”夜色太浓,直到这师徒两人走到阿姀面前,她才勉强看清。 一身漆黑的夜行服,又用黑布蒙住口鼻,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混迹在四周,几乎融入荒郊野外的漆黑里。 “不是怕人发现吗!”龚嵊猫着腰靠近阿姀耳朵底下,虚着声音说道,“阿姀,你怎么独自前来啊?” 阿姀无奈地看了一眼同样乖乖猫着腰的公羊梁,走在前头带路,“人多岂不引人耳目?这种事越少人知道越好,章掌柜都被褚晴方看得死死地,消息不能走漏啊。” 龚嵊一想,倒也对,连着哦哦了两声。 三人静悄悄地穿过小树林,穿过了一带峡谷,便发现了骛水分流的山坳。 只是没有光亮,脚下也不知踩了什么东西,软绵绵地,像是烂泥。 “当心。”阿姀身形一斜,公羊梁连忙扶了一把。 阿姀笑着道了句谢,“多谢公羊师兄,我与褚晴方是好友,如此称你,不算冒犯吧?” 算是初初相识,公羊梁留给阿姀的印象,是个纯良安静的郎君,身上的高洁气质却是不常见的。 公羊梁的脸色可疑地热了一瞬,幸亏夜深看不清楚,结结巴巴地回道,“不,不算,崔娘子有礼。” 人本就也是内敛的性格,常年跟随龚嵊,更是不常见到女子。与褚晴方相处久了也倒罢了,跟不相识的小娘子这样同行,难免紧张。 龚嵊走在前头,听着两人的对话,会心笑了笑。 公羊梁今后即便不回家担起公羊氏,也是要娶妻生子的,该是时候让他入世了。 走着走着,便更发觉不对劲,有种极度的腐臭之味传来。 这味道几欲令人作呕,阿姀皱着眉头,顿在原地,心中萦绕着一种奇异的熟悉。 “怎么了?” 公羊梁在她后面,见人停下,忙问了一句。 “这味道,是尸体的臭味。”阿姀踩踏着软绵绵的一片,谨慎地退开来,到山石之上,掏出怀中的额火折子划亮,“公羊师兄过来,先生,你也是,都走到山石上来。” 手中的光亮,向方才那处探去。 待周围被火光照亮,接下来的场景,却让三人面色惨白,五脏六腑,几乎颠倒翻腾,闹了金銮殿。 “这……这是!”公羊梁强忍着晕眩的感觉,僵硬地挤出几个字来。 流水之下,软烂的一片,还有些坚硬的条状物横亘其中。 像是,骨头? “这是尸体。”阿姀喃喃,说罢又反驳了自己,“不对,不是完整的尸体,是尸块。” 这些尸块被泡在水源中,时候一久,便泡得涨大腐烂,腐肉如同淤泥一般,便是几人方才踩到的东西了。 “怎么会有如此多的尸块在河道里?”公羊梁缓了缓,皱着眉疑问。 半晌不见旁边的龚嵊出声,再转头看去,人已经趴在石头边吐了起来。 阿姀捂着口鼻,拍了拍他的后背,“龚神医,你一介杏林高手,还怕尸首?” 龚嵊吐得说不出话,抬起手摆了摆。 公羊梁叹了口气,跟着接了一句,“师父爱洁,从前教我和师妹施针动刀,也是如此一边吐一边讲的。” 阿姀:…… 吐空了胃,龚嵊总算是缓了过来,直起腰背,大喘着气道,“是了,就是这一原因!城中,尤其是城东的百姓,染病最重最多,都是喝了此不洁之水。不洁也就罢了,还是人尸腐烂,更是病症加重了。” 第154章 这句话的威胁力之大,听罢连阿姀与公羊梁,都捂着唇呕了几下。 “事不宜迟,我们需赶快返回,找人清理河道,再阻止百姓饮用此水才是……你们俩,还没吐完啊?” 眼前这些尸泥,与人们饮用浸泡了的污水而病,其难以忍受的程度,早就超过了森森白骨。 “走,走走。”龚嵊从后赶着两人,“夜长梦多,人命关天。” 冷风的声音,吹着树上早就干枯的叶子,咔吱咔吱作响。 手脚并用地爬下山石,三人正欲快步跑回去,一个冰冷的声音,却在山野中响了起来。 “往哪儿跑?” 冰凉的刀刃即刻出鞘,发出刺耳的鸣声。 阿姀后背一凉,那刀刃直直地冲着自己耳边划过,钉在了树干之上。 几人凭空出现,如森森鬼魅,在林中显得十分渗人。 阿姀后退两步,三人肩膀挨着肩膀,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现,现在怎么办?”龚嵊此时是真的怕了,牙关都战栗着,哆嗦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怎么办,天要下雨,人要被杀。 一种既不甘心丧生于此的倔强袭上阿姀心头,这么恶心的地方,岂能就此埋骨? 又同时,曾与衡沚一起穿梭黑暗丛林的熟悉,也凭空成为了阿姀的盾,增添了她的勇气。 “跑!”她坚定地喊道。 -------------------- 写得我自己都有点恶心……啃了一半的菠萝差点浪费了哈哈哈 第80章 及时 ===================== 月黑风高夜,杀人越货时。 漆黑的林中,树杈怪异延伸似鬼魅。 阿姀拎着裙子,丝毫不看脚下的路,狂奔着挣脱后面的追赶。 “别跑!娘的,等老子追上弄死你!”那是两个提着利刃钢刀的亡命之徒,将阿姀三人冲散了,一路紧紧跟着她。 他们看到的东西,都是雇主不能泄露的。 本以为无人发现,没想到这三个不要命的竟然找到了这里,那可就别怪刀不留人了。 幽寂的夜里倏地响起恶狠狠的叫骂声,令阿姀急促的呼吸罅隙里,充满了肺腑间骤起的尖锐痛楚。 虽然眼下已经跟龚嵊他们跑散,但快一些,再快些,跑到了官道上,十步一驿,总能找得到办法。 抱着这样的心思,阿姀一路跑得大腿发麻,身后那两个声音逐渐微小,约莫是跑不动了。 此时,曾起早贪黑跟着秦熙练基本功的好处赫然彰显,阿姀简直在灵台中为她树了个神龛,万分感谢着。 根据来时的路,脚下若感到上坡,便是到了树林的边缘,官道就在此坡之下,跳下去便一马平川。 阿姀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两人,短暂地撑在树干上喘了两口气,又接着向前跑。 到了坡边,悬崖勒马,低头一探,阿姀不由咽了咽。 此处小坡,已然有她两个人那么高,且说起来更像悬崖,因为根本无处可以缓冲,跳下去便直直摔在官道上了。 前狼后虎,能够思考的时机,已少之又少。 身后那不死不休的追骂声,又高了起来。 与其被这两个人用刀捅死,不如跳下去求个生机。 阿姀眼一闭,心一横,抱住脑袋就往下跳。 这失重坠落的一瞬,在阿姀心中缓之又缓,几乎后牙咬得酸了起来,还没有摔在地上的痛楚。 不对,不对。 阿姀模模糊糊,发觉一双手横在她的腰间,接着她整个人就撞进了身后一个温热厚实的胸膛,惊险得有些头皮发麻。 那人的下巴抵在阿姀的发顶,手臂用力,将她整个人向后一扯,原来是骑着马,带她到了身前坐平稳。 阿姀惊魂未定,心跳如雷雨,密密麻麻地砸着,撞击着她摇摇欲坠的意识。 马儿嘶鸣一声停下,这叫声却有些熟悉。 阿姀蓦地睁开眼,抓着那人的衣袖回头看去。 “这次可得打欠条,掌柜娘子。” 阿姀一惊,望见那双眸子在夜里折射着远处一点光亮,柔和得不像话。 滔行的前蹄在地上轻踏几下,仿佛很是高兴。 这次是主动的,阿姀投入衡沚的怀中,倦鸟归林似的,紧紧环住他的腰身。 衡沚的心跳,平稳地在耳边响着。 直到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有些凝滞,阿姀才微微侧开一些,连语气都不由地哽了一下,“你如何,如何突然出现了。” 衡沚几乎一身寒意,怕恪州出事,昼夜不停策马折返。 方才到了这里,便见阿姀站得高高地,他才迟疑了一刻就看见人往下跳。 幸好隔得不远,幸好滔行够快,不然他见到的,就是伤痕累累的阿姀了。 他抬手,轻缓地抚着阿姀的脊背,似是在安抚她,也是在安抚自己。 “是什么人在追你?” 阿姀这才想起来,还有两个人追着她来着。 再抬头望向方才那处高地,却不见了追杀的两人。 两个壮汉举着刀,原是不敢跳下去,想着阿姀一个女子必然非死即伤,心安理得地绕了一个大圈过来,正正在滔行前面停下。 “好你个、你个臭婆娘,还碰上帮手了?”其中一个手撑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今夜连这救美的毛头小子一起宰了!” 第155章 两个人而已,其声竟能鼓动起自己千军万马的气势。 “是他们?”衡沚冷下了声音,已然有些不悦了。 在他翻身下马之时,阿姀自然地控好了缰绳,居高临下得看着那两个骂骂咧咧的人,“抓活的,有话要问。” 衡沚抽出挂在滔行身上的长刀鞘来,无言地走到前面。背影舒展而挺拔,像是无数志异里写到过的侠客一般。 无数暗夜之鬼,皆是他刀下之魂。 阿姀看着他两下敲晕一个,又猛劈另一人下盘,三招不到,便缴了刀刃,将人缚于身前。 其之利落,衣袍都未染纤尘。 衡沚回过身来,拍了拍手,“如何?” 阿姀真诚地点了点头。 常挂在滔行身上的一挂马绳,今日算是派上了用场。 衡沚将绳子的一头系在马鞍上,另一头牢牢捆住两个杀手的手腕,拖在马后,慢慢地走。 “怎么跟你之前捆我似的。”阿姀微微蹙起眉,想到了些不顺的过往,“这绳结结实吗?” 衡沚从她手中接了缰绳,穿过阿姀腰侧,轻斥了滔行一声,马儿便跑了起来。 后面两个人被拖在地上,其中一个没晕,磕磕绊绊地叫喊。 “这是牢里捆人的绳结,当然牢固。”衡沚旋即扯回正题,“他俩为何追你,还夜半三更?” 阿姀叹了叹,“说来话长。” 等到进城之前,这段事才算是真正说清了因果。 天色蒙蒙亮起来,城守的士兵都蒙着面纱,见马上两人,后面又绑了两人,警惕地上前。 “带了令牌什么的吗?”阿姀一边问,一边索性在他怀中摸了起来。 衡沚轻笑一声,任由她摸出了袖中的方令。 这并不是代表召侯身份的令牌,只是代刺史行事的召令。 阿姀将怀中的布巾掏出来,自己系上一个,也递给了衡沚一个,“虽说并无大碍,但近日鱼龙混杂,我想你最好不要暴露在城中。” 若真是阿姀心中想的那样,若有人看到了衡沚,才更对前方楼关不利。 衡沚虽想解释自己在楼关也隐匿踪迹,但此时显然不是好时机,便任由她做主。 两人下了马,慢慢走至城门之下。 “站住!你们是做什么的?”士兵长枪一横,拦住去路。 “有劳。”阿姀上前,将召令拿给士兵,“城中施药数日,我是昌庆楼出城买药的伙计,路上遇见两个歹人,索性巡防营段教头的副将相救,这才幸免于难。” 约莫是后面两个人真的长得不似好人,又大概是阿姀和衡沚瞧着丝毫不心虚,并未盘问多久,士兵便让两人进去了。 兵荒马乱的光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衡沚走在城中,才发现阿姀所言不虚,字句都是事实。 此时的中街,并不似寻常黎明前的安宁寂静,而是一种人烟难寻的死寂。 有些时日,商户们不曾开张,门前道路上枯叶满地,风一吹便摩擦着地面,发出响声来。 阿姀走在他身侧,也同样审视着眼前的一切,“今夜我与龚嵊一道,发现了护城河源的尸泥时为时已晚,城中大半百姓起居都靠护城河,已经都染上了病。” 想了半天,阿姀又有疑,“也许有人的尸体,也有动物的。若全都是人尸,城郊死了这么多热呢,怎会毫无风言?一定是有人故意为之,所以发现了我们,才会杀人灭口。” 衡沚牵住她的手,两人的指尖相撞,都是一样的冰冷。 “已经做得够多够好了,阿姀。”他并未回眼看阿姀,只是目视着前方,语气却不容有疑地坚定,“多谢你将自己也照看得很好,一切便都好转的余地。” 阿姀微微低头,看着步伐一致下,荡起来的两片衣摆. “客气什么。”她轻声道。 将人丢到公堂大牢之后,两人紧接着返回昌庆楼。 龚嵊和公羊梁还生死未卜,断水的消息,当立刻传回去才行。 昌庆楼这几日都大门敞开着,秦胜光从公堂拨来的一部分人日夜交替得守着,怕仅剩的干净水源被发觉,也怕有人来打探消息。 衡沚微微弯腰,将滔行牵好。 阿姀方欲上前叫门,一阵微弱的哼唧声,突然划破寂静的黎明而来。 “哎……哎呦!轻点轻点,定然是裂了骨头!痛死了。” 阿姀循着声音走去一看,章海花了大价钱的凶猛石狮子之后,公羊梁灰头土脸地扶着一团凌乱的龚嵊,两人似蚂蚁爬一般走过来。 “这是?”见着狼狈的两人,虽说不该笑,阿姀还是忍不住弯了一下嘴角,“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公羊梁一听见阿姀的声音,便立刻抬起头来,山羊一般亮莹莹的眼望着她,微微笑了起来,“崔娘子,你没事?太好了!你……” 一句话未说尽,本欲再靠近一步检车检查阿姀有无伤处,另一高大声音却先一步将人挡开。 瞧着面色不善,手还握着阿姀的手腕。 “她没事。”僵硬的语气,配上冷峻的一张面容,有了几分不容靠近的威严。 阿姀本弓着腰,一下子被衡沚隔开,眼前被他衣袍全都遮住。 “这位是?”公羊梁问道。 阿姀觉得奇怪,看一眼衡沚,又看了一眼公羊梁。 第156章 衡沚这番凌人的模样,是什么意思。 阿姀明了地笑了笑,介绍道,“这位公羊师兄,是龚神医的首徒,昨夜我们三人一同去的。”手横在衡沚面前,却犯起了难,“这是我的债主,是他救了我。” 债主? 衡沚低头,瞄了她一眼。 “哦,哦。”公羊梁显然松了口气,“我与师父跑开后,便进了个山洞躲了一阵甩开了追兵,本想去找你,师父脚滑摔伤了。” 龚嵊:“……你。”气结得揉了揉胸口,才打断他,“真是为师的好徒儿,快扶为师进去,别在这儿碍事了。” 公羊梁心里乱成一团,只好先府了龚嵊进去。 差点被碍事的两人目送着他们,等到看着人进去了,才挪回眼来。 衡沚走下两阶台阶,站在阿姀下属,手撑着石狮子的腿。 与她平视着。 “我是债主?”兴师问罪一般。 阿姀乐于他吃味的表情,笑了两声。 天色已然完全亮了起来,报早的鸟儿在枝头咕咕咕地叫。 石阶之上一双身影,女子将手臂亲昵地搭在男子身上。 “是啊,不仅欠了银子,还欠了情债,怎能不算债主呢?” 衡沚向前一步,在总算安宁下来的清晨,将她拥进了怀里。 一切,的确都还有挽救的余地。 -------------------- 龚嵊:没一个人管我死活 第81章 袍泽 ===================== 因着阿姀与秦胜光一心想要顺势揪出背后给河水投毒的主使,所以衡沚命段参带了巡防营的一队人马,满城宣扬只有喝昌庆楼的水和煎的药,怪病才会好。 流言一起,便引起了轩然大波。 部分百姓则对章海破口大骂,说他攀上了官府,擎等着借此困境捞钱。 商户们也在骂章海,说他仗着商会大掌柜的名声如今摆谱是越来越大,那昌庆楼的水与旁的又有什么区别? 章海也是寻常人一个,一出门碰到人人喊打,心中也愤懑难平。 这事还是苏岚为他挑明的,说州府如今要抓贼,我们小老百姓的自然要大力配合。 倘若抓住了,自然皆大欢喜,如今的场面便可以平息了,于整个昌庆楼也是大功一件。 即便是抓不住,也算是你章海出钱出力,好在源头已然找到了,在昌庆楼施药一事也人人看在眼里,自不会损失什么,得了声望的还是昌庆楼。 至于现在有些人骂,骂就骂了,言语之快而已,又何必放在心上。 双耳一堵,天下太平。 章海心里这么一琢磨,事实也确实如自己夫人所说,便心宽了不少。 况且骂声也并没持续几日,情势便有了进一步转变。 巡防营由段参带领,将护城河能取水的地方全都守住,家中有引水自护城河的也尽数封禁。 昌庆楼少本就有许多百姓排队领药,流言之后,便更多了,日日灯火通明,不间断地从井中取水。 加之另遣了一队人马去上游河道处清理尸首,进程一快,得病的人也渐渐少了。 等到人尽皆知时,陷阱便如此布下了。 是夜。 施药直到子时,人群才渐渐散去。 准备擒获前来下毒的人的公堂兵卫,也已然埋伏在了昌庆楼后院的厨房中。 夜深人静,只剩一点月泽倾泻在青石板上。 厨房对面的小小柴房中,衡沚与阿姀早就吹了灯,静静地等着鱼上钩。 窗户上故意划破的一道口子后,隐隐约约可见衡沚的身形动作。 阿姀趴在他身旁,用气声说道,“若今夜抓着人,是不是至多明日夜里,你便要走了?” 手撑在膝上,阿姀不经意紧抓了一下掌下的裙子。 “嗯。”一片黑暗中,衡沚勉强凭着些夜视的模糊,低头看着半弯腰的阿姀。 她身上面脂的香味,幽微地传来,令衡沚忍不住想起前面几夜,怀抱着阿姀入眠的安然。 自他从楼关回来,寝间的小榻便撤掉了。 阿姀困得神志不清,自己不想睡小榻,也不想衡沚风尘仆仆回来不得安寝,两人便躺在一处,凑合睡了。 很多事在感情中都去水到渠成般自然,就像那一夜,原本堆放在两个人之间的被子,等到人梦了周公之后,便悄无声息地踢开。再等到天亮,已然手臂绕着手臂,脊背贴着胸口了。 再说回同寝,也是一回生,二回熟。 第二夜时衡沚晚归,带着一身寒意洗好了上床来时,阿姀背对着他睡着了,迷迷糊糊念了一句他的名字。 衡沚掀开被子的手一僵,还轻轻应了一声,而后才发现她又睡熟了。 阿姀披散在床上的发丝柔软顺滑,像锦缎一般。 衡沚轻手轻脚地将它们拢到一边,生怕压疼了她。 寝衣没遮住的地方,一点皙白的颈子,隐约可见的耳垂。 阿姀的耳垂未曾打孔,指腹触及便觉得莹润可爱。 于是人也忍不住,靠近了她将她抱在怀里,宛如什么生怕丢了的珍宝。 男女之间的设防,便在此一次又一次,轻而易举地约过了。 衡沚心猿意马,口上却还同样轻声附和她,“若是抓到人,消息传开来,楼关那里便瞒不住了。” 第157章 阿姀没做声,心中有些酸涩难平。 除了崔夫人与怀乘白,她此生少有在分离时有过如此想法。 或者说在她眼中,鲜少有重要到不忍离别的人。 而今衡沚,也占据了这一亩三分地的绝大部分。 阿姀站直身子,人换了姿势倚在窗边。 黑暗中,便更可以放下心中一切负担。手指捏了又捏,终是忍不住向前探去,触及衡沚衣物的手感,越发上前。 直至感到温热,扣住了他的手。 衡沚一怔,又反过来,将她握住。 天气一阵凉过一阵,夜里尤其。阿姀常在炉火旁煮药,便也穿得少,指尖都是冰冷的。 “很快,很快便会回来了。”他不说任何舍不得的话,对他来说这话不愿启齿,对阿姀来说也不愿提及。 他们对于彼此最为契合的之处,便在于无论对方何在,都能专心地做好自己的事。 像是背靠着彼此为盾,永远都是并肩的袍泽。 阿姀勾勾嘴角,压制着心中的不安稳,“前方的战事,后方的安稳,哪里都比你我重逢更加重要。耽于情爱,你我也不至于此。” 衡沚轻一点头。 “阿姀。”过了一会儿,衡沚郑重地念了她的名字,“此前我不曾许过终生,今夜也不会。有朝一日若是死在沙场,你自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也不需有任何后顾之忧,我早已安排好,恪州不会将你的身份泄露半个字。” 静默了一瞬,衡沚察觉自己的声音,竟有些不平稳。 好在是气声,阿姀也听不出他哽咽,“只是,千万不要回到都城去,游北苦远难挨,你不要……不要嫁给游北。” 日日夜夜,差点成为他的噩梦。 阿姀也不责怪他说晦气之话。帝王不仁,各地异心渐起,乱世之局,朝生夕死,谁都可能死于非命。 只是他说,不要嫁给游北。 这苦涩的语气,才让阿姀真切地感受到,世上终究还是有人在乎她崔姀,比起宣城公主更多的。 阿姀笑了笑,“不会的。自我识得召侯那日起,他威风凛凛地手刃了叛心之人,又威风凛凛地捆了我。流言之中,风雨不动安如山,又如何不能守得一个小小楼关呢?” 阿姀坚定的双眼望向他的,话语声虽轻,却重如山,“我相信你衡沚,定会得胜归来,届时我在城门迎你,也沾了风光。” 话说得轻松,人也跟着放松下来。 几乎忘记了今夜还有盯梢的正事,将她拢进臂弯里,耳目还留意着窗外的动静。 得到片刻温存,阿姀很快挣脱出来,今夜势必要逮到搞鬼的人。 丑时之前,院中终于有了动静。 “来人了。”阿姀悄然提醒,“带着个黑色的布袋。” 声音更加低了,几乎只有贴在耳边的衡沚能够将将听清。 衡沚从桌上拿起刀,人已然弓身贴在房门后,如矫健的豹,随时破门而出。 阿姀透过窗纸的缝隙,见到那人站在井边,先是向下望了望,随后便准备将袋子里的东西丢下去。 阿姀略一点头,衡沚便撞开门,几步急急上前,正抓了个正着。 阿姀紧随其后,跑出去时,人便已被两个士兵摁在地上。段参接过衡沚的刀,刀锋一亮,冰冷梗在那人颈侧。 阿姀随便拿了根棍子挑开布袋,一阵腥腐之臭顷刻散开来。 “抓得没错。”衡沚冰冷道,火把点亮,去看这人的脸,“谁派你来的?” 蒙脸的黑布被撤掉,是一张意料之中完全陌生的脸。 人跪在地上不言不语。 衡沚盯了两眼,突然翻开他的袖口,灯火映照之下,浅色的刺绣十分现言。 阿姀瞪大了眼睛,这竟然是邶堂的人。 果然,江湖上的人,一个都不能相信。 居高临下地走到人面前,目光凛冽,阿姀质问道,“你和褚惠有没有关系?” 地上的人哼了一声。 阿姀弯下腰,用手抓住他的发髻狠狠向后一抓,逼迫他抬起头,“不说也好,我自将你扒皮抽血,做成干尸挂在城楼。谁来收尸,就一起挂在城墙上,如何?” 怒火倏地便袭上心头,邶堂与她交易,也是自己要求衡沚保下褚惠的。 而今对方出尔反尔,很难不让阿姀觉得,城中所遭遇的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当时为了达到自己的些许目的殃及的无辜。 更多怒的,还是自己。 因此死去的,哪怕只有一个人,也将成为她的业障。 衡沚让人退后了些,自己抱着臂,欣赏着阿姀发狠的模样。 他甚至微微笑着,仿佛此时说要扒皮放血的阿姀,只是院子里圈养着,会咬人的兔子。 段参看看前头的小侯夫人,再看看隔岸观火的召侯,越发摸不着头脑。 多沉默一秒,刀刃便多刻进皮肤一寸。 “我,我不认识褚惠。只是,只是上头派我来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没过多久,这人就怂了,血流如注淌湿了衣领,他方觉得眼前的女子不是在打诳语。 “你的上级是谁?”阿姀继续问。 人捂着自己脖颈的伤口,大口喘着气,“是平州,平州谌览!” 谌览,衡沚听着,微微收紧了眉。 此人在平州,是个吃老本过活的没落贵族,祖母便是平州长公主。 第158章 原本是个坐吃等死的人,现如今看来并不如此啊。 看阿姀的神色,并不像是知道谌览身份的样子。 “便是他指示你们,在恪州护城河中投放尸体,使人喝了腐水而死吗?” “是。” “为何?”阿姀接着问。 那人委盾在地上,失血失得有些神志不清,“上面只说,让我们在水中投毒,说这样恪州便无增援。其余,一概不知了。” 说完便昏了过去。 果然是这样,衡沚心想。 阿姀回身看他,目光疑问着接下来的做法。 如何想办法,能让阿姀消除掉她那一览无余的愧疚呢。 也像被圈养起来的,可怜的兔子般。 衡沚命段参将人关进牢里看好,并仔细裹了伤口。 人还不能死,等到清算之日,尚有用处。 -------------------- 第82章 败露 ===================== 仲冬出头,持续了半个月的疫病,总算是随着河源结冻,彻底消失在了恪州。 而一切也不出衡沚所料,很快便从楼关传来了加急的军报,言雪化不过四日,驻扎在楼关外的游北大军,便有了动静。 衡沚匆忙动身,连夜疾驰而去。 彼时天色朦胧,是黯淡的青色,阿姀便站在城门上,目送着他斥马,渐渐消失在了眼前。 在他们的过往中,似乎寂夜与破晓,贯穿着始终。 阿姀垂下眼,不由叹了一声。 身后的云鲤几步上前,也跟着叹气,“主子这一去,便不知何时再归了。好不容易见面,就这么分别了,都怪这时局。” 嘟囔的几句,倒听得阿姀心情好了些。 石砖冰凉的触感,在掌下慢慢延伸,阿姀跟着放肆,直到云鲤瞠目结舌,惊恐地望着她。 “是啊,都怪这时局。”阿姀平淡道,“若不是皇帝无能,昏庸享乐,毫无治国之能。我大崇边境从无宁日,岂非他猜忌克扣军饷之过?” 话语声渐渐消散在冷风中,沉默得久了,阿姀自己也觉得无趣,不再讨伐自己那滚蛋皇叔。 不过她此刻非常确信一点。 倘若真的有一日,能有把沈琢从皇位上拉下来的理由和机会,阿姀却很乐得做这样的事。 虽说自小并无父母疼爱,寄养了半辈子,但名义上好歹还有个家成为阿姀的慰藉。 而这仅剩的东西,都是因沈琢的私欲而失去的。 大家的病好之后,水长东的生意也恢复了正规。只是到底因疫病伤了元气,街上还是冷冷清清。 白事近日添了许多,铺子中也总是一副愁云惨淡的模样。 除了棺材一类必须花钱之物,纸钱元宝,能免的都一概免去。 做生意讲究做生意的诚心,一来二去的,水长东的声誉倒是更好了。 阿姀忙了几天,挑了一日大雨,登上了参军府的门。 此前褚惠替她联系邶堂时,对方便以江湖中人不便牵扯皇室为由拒绝,只是给了个通信的方式,来承诺消息互通。 阿姀也不愿与之牵扯过多,想着自己本来也只想要情报,便不以为意。 不过就在恪州发了疫病前一天,那处传信也断了。 现在看来,完全是被人玩弄在鼓掌之间了。 褚晴方的母亲设灵那段时日,恪州一直阴雨不绝。参军府的粉墙绿瓦,都冷寂肃穆。 凭着褚晴方讲述的父母往事,阿姀心中断定,蒋夫人一定在他心中有很重要的位置。 于是等待今日这样一个雨天,阿姀等了许久了。 纸伞收好,交由下人放在檐下。 故意为之的一身素白衣裳,阿姀站在门前整饬了一二,才推门进去。 果然不出所料,褚惠形容枯槁的模样,坐在书桌之后,盯着桌上的画像出神。 窗大开着,不时裹挟雨水的湿冷进来,激得人一抖。 阿姀淡淡讽道,“装模作样。” 褚晴方几日之前,便随龚嵊和公羊梁回骛岭的居所去了。龚嵊一直秉持着逢乱必出的理念,架子摆得很足,请他吃饭也被婉拒,仿佛山中真的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似的。 女儿一来一回,褚惠都丝毫不知。 他前些天也缠绵病榻,加上忧思过重,看着清癯瘦削,显老了十岁。 褚惠动作一顿,调整了又回复道,“殿下不过是因投毒一事而来,不必出言刺我。” 阿姀只顾自找了地方坐下,不消片刻便有人上了茶,热茶气息围绕之下,她也放松了些。 “此言差矣。”阿姀轻啜一口,“有更重要的事,先要告知参军。你前些日子喝的药,都是晴方配好了送来的,到了家门而不入,可见她对你之恨。” 阿姀以往是不愿靠揭人伤疤来达到目的的,只是面对褚惠这种杀妻之后又情深似海的人,实在谈不上道德而言。 褚惠浑浊的一双眼,慢慢地抬起。 阿姀盯着他,将这一幕尽收眼中。 不动声色地拨弄了两下茶盖,阿姀才继续道,“也是,一个能对妻女痛下杀手的人,又有什么再见的必要呢?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正因如此,你才能轻易被邶堂迷惑了心志。” 褚惠一句话也说不出,心中似有千针刺痛,密密麻麻不绝。 “你不能出门,自然也看不到,因河源被污,无数本可以平淡生活的百姓受到重创。黄发垂髫,有孕的女子,甚至一家几口无一幸免。丧事一日接一日,做棺材的木料堆满了棺材铺的大门。你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吗?” 第159章 阿姀一字冷似一字,“是因为邶堂还是在于游北勾结。此处疫病一了结,楼关便战事又起。” 在恪州这些年,尽管褚惠对这里并无感情,却也深知北地一旦攻破的下场。 届时游北骑兵长驱直入,平州再破,便直捣都城,江山易主。 改朝换代可以是赵钱孙李,也可以是蒋沈韩杨,但绝对不能是自大狂妄的游北人。 阿姀今日特地来此,言辞尖锐却又点到为止,对于褚惠来讲,已经足够了。 “殿下何意?” 阿姀挑起嘴角,“我便说了,要么整个邶堂臣服于我,要么我将它一锅端了,参军便自己掂量吧。”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了屋中,连茶盏都冰冷,褚惠才恍然回神。 不过阿姀对自己四两拨千斤的后果十分满意。 不出五日,便有人将一个厚厚的信封递到了私宅。 阿姀打开一看,发现是褚惠细细写下的名单和暗号,连同调动所用的一枚熟悉的木刻,一并交给了她。 仔细将这些东西收好,总算是又解决了一件事。此时一盘算,只剩下平州的事没有解决了。 一是水长东分店尚未开起来,二是指使投毒的主谋谌览尚一无所知。 未知的东西总叫人心中不安,还是要尽快搞清楚才好。 等到楼关困境解决,衡沚回到恪州,今年水长东的分红便也下来了。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只是阿姀尚未察觉,破晓前的送别之后,竟是诀别了。 ------------------------------------- 平州府,夤夜残蜡。 谌览散开衣袍,正由着侍女为他揉按肩腿。 自平州长公主过世之后,新帝停掉了一切待遇。 自那时起,谌览便怀恨在心。他自小锦衣玉食,受不得旁人一点歧视冷待,靠变卖祖产还债的日子一久,城中的一些达官贵族也不再和颜悦色,谌览尝尽了下等人的滋味。 索性最后剩的一点钱,在州府中捐了个官做,才不至于被人完全踩在脚下。 他将一切不幸,全都归咎于新帝沈琢。 于是谌览很快搭上了邶堂,没过多久又搭上了同样欲推翻大崇的蜀中侯王宣。 在王宣的指使下,谌览对恪州下手,意图使城破,好让王宣有可趁之机倒逼都城。 待王宣一朝称帝,自己必是从龙重臣,什么锦衣玉食没有? 他想得美,却也把别人当做傻子一般,尤其是恪州并不只有一个“纨绔浪荡”的召侯,还有一个他根本不知其存在的宣城公主。 “你所言可真?”谌览漫不经心地磨着自己的指甲,他正愁办砸了事在王宣处不好交差呢,不想正有人送上了大功一件。 “千真万确。”跪在地上的人并不抬头,声音带着颤抖。 谌览挥退身后的侍女,懒散地从旁拿过一把切梨子的刀来,人还是笑模样,可下一刻却阴狠地抵在跪伏着的人的颅顶。 “本官脾气可不大好,见不得人撒谎。若你所言是假。”他尖锐的笑声响起,“那这把刀,便顺着你这里,贯穿你的脑袋。” 刀尖所指之处,无不冰冷发麻。 那人哆嗦得更很,“绝、绝不敢欺瞒大人!” “好,好,好!”谌览大笑着,将一壶酒顺势灌进自己口中,眼中很快染上幻想在权势之中的迷离,“天无绝我之路,祖母,若你还在,也一定会为我今日的成就而欣慰的吧哈哈哈哈哈!” 他状若癫狂,“平州尚有家兵三万,等我再招兵买马,将这消息一传回都城,前朝一乱,新帝势必要和亲割地以偏安,我再起兵,那是名正言顺啊!” 谌览的亲信将报信的人带下去,路过转角处,高悬的灯照见了她的样子。 佝偻的身子,忧思重重的一张脸。 平静了没几日的恪州,即将因为她的一句话,而激起腥风血雨。 夜还没破,一封信便由平州快马加鞭而出。 在都城之外,又一分两份,一封递进了中书省,呈交新帝。 而另一封,则由人悄悄送进了安平坊中一座安静的宅院。 三日后早朝,新帝震怒,句句斥责召侯衡沚藐视君上,将他祖宗十八代都数落了个遍,竟敢私藏在逃的宣城公主,差点误了朝廷大事。 朝臣冷眼之下,一道圣旨下去,伴随着直奔恪州而去的,还有一队森严的金吾卫,奉命缉拿。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快到当金吾卫破城而入,这次带着一个见过公主的小黄门,一下子便只认出阿姀时,她还挽着袖子,在细细描写做法事用的黄符。 四周皆是人,私语窃窃,所有的目光都落在被团团围住的水长东之中。 他们所熟知的崔氏,从小小的浣衣女,做到了召侯夫人的位置,在城中开起了自己的铺子生意做得越来越大,甚至前几日还在城中施药,做尽了好事。 可转眼之间,却变成了通缉已久的,天家最宝贵的公主。 这又是什么事? -------------------- 阿姀:6,又掉马了,跟你们玩不了一点 第83章 相离 ===================== 带刀威严的金吾卫往铺子门口这么一立,没一个人敢说话。 双手都被捆在身前,即便如此,阿姀也端端正正地站着,神情冷漠,带着对沈琢这大手笔的不屑一顾,更现实出几分公主的气魄来。 第160章 一旁的周嫂子与如醉呆愣愣地站着。 与阿姀相处的这些时日来,除了不同住,几乎无所不晓。说到吃苦,阿姀毫无怨言,甚至次次想的比她们还要周全。 铺子里的事,也无不亲力亲为。 周嫂子记得初次见她时,她衣衫单薄,头发凌乱,像是刚刚逃荒来的一般。而后两人一起做起了哭丧的生计,阿姀也从不喊累,好养活得不行。 即便主家给的吃食只是窝头稀粥,周嫂子都嫌这东西难以下咽,阿姀仍是面不改色地大口吃了下去。 这样的女子,竟会是那富贵乡里的天之骄女? 也怨不得自从与召侯成亲之后,阿姀做事变得越加井井有条,她还想着高门大户到底不一样,对阿姀的磨练也太快太强了。 阿姀写了一上午的对联,衣袖半挽着,露出白净的一对小臂来。手掌根也蹭上了些墨汁,早就干在了皮肤上。 长发随便挽在脑后,她向来不在意发型精致与否,用一根长簪挽着。碎发垂在眼角旁,一举一动皆如玉山。 “放肆。”她语气轻,却掷地有声,“陛下令尔等来寻我,你们便是如此摆谱充阔的吗?” 许久不拿捏这番架子,阿姀甚至有些不习惯。 宫规礼节束缚之下的宣城公主,从来都不曾是她自己。只有逃出了金屋,像只自由的鸟雀,才不白活一遭。 如此危及的关头,想到的竟然是这些,阿姀似笑似嘲,愣愣地看了看手上的桎梏。 小黄门身兼两命,一方面替代新帝而来,一方面又得了薛平的嘱咐,自然不将这个钦犯公主放在眼中,“殿下何必为难我等。敬称您一声殿下,便正将自己视作公主了?哪有皇家的明珠如您这般。” 说着面露鄙夷,嘲笑了一声,“还是乖乖与我等回去复命,咱们彼此便宜。” 阿姀这厢丝毫不受威胁,却衣角一撩,施施然坐下了。 在一干站着的人里,有的还摸不清状况,有的紧张兮兮。来抓人的更是眉头紧蹙,丝毫不敢懈怠。 两年了,没有一个人抓得到这位宣城公主,除了有陛下忘性大的缘故,更多的便是她狡兔三窟。万一一个不留神叫她跑了,可得提头回都城了。 阿姀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位许久不见的中郎将,半晌打了个招呼,“顾将军,倒是许久不见了。” 顾守淳看着公主,亦神色复杂。 他是陈皇后母家表兄一路提拔起来的,陈家对他也算恩重如山。沈琮在位的最后几年,一直打压外戚势力,陈家外放的外放,贬官的贬官,早就不复昔日容光。 顾守淳去送皇后父兄,陈家贴了钱请求他照拂皇后与公主,顾守淳沉重地应下了。 只是没过多久,沈琮驾崩,沈琢上位,陈皇后急病而薨。公主先是被杀了身边侍女仆从,又剥去一切规格待遇,视同囚禁。 顾守淳只在宫禁外围,所知也甚少。新帝杖杀公主侍女时,他见了一面。公主逃出宫时,他悄悄开了角门,放走了她,这是第二面。 那时顾守淳望着沉夜中公主的背影,心想逃吧,越远越好,此生都不要被找到了。 可他何曾想过今日。 故人重逢,难免令人抱憾。 陈家所托,他一件都没有做到。 顾守淳放走了公主,如今也是他,亲自来抓回公主。 黄门不耐烦道,“顾将军,还与她费什么口舌,绑回去了事!” 顾守淳绷着脸,有些怒火上头,沉默了片刻忽而转身,一脚将那黄门踹倒。随着黄门跌倒的动作,身后的架子板凳,跟着倒了一片。 “放肆!”顾守淳横眉冷眼,“小小阉人,也配非议公主?” 那黄门惊痛之下,还有几分不可置信,“顾将军,我也是长秋监的人,你岂可如此放肆!” 今日倒是放肆扎堆儿了,阿姀没绷住,笑了出来。 顾守淳毫不在意,一眼都不再看,“长秋监若有责难,只管来金吾卫所寻我,本将军倒要看看,长秋监如今是什么地位,也配教我金吾卫做事了。” 黄门只是替薛平来的一张嘴,若是得罪了顾守淳,自然回去也不会有人替他撑腰。为了一条命,坏了与金吾卫的关系,在薛平看来一定不值得。 好在他聪明,很快便不吱声了。 阿姀看完一场戏,忍不住叫好,“看来宫中,也不是完全不分尊卑了嘛。顾将军,我无意为难与你,宣旨便是。” 明黄的卷帙一展开,无人不跪伏。 “门下,兹有宣城,慎失年前。元夕之珠,幼挺幽闲。自遗至今,朕忧思甚。既得所踪,命金吾卫中郎将顾守淳,兼长秋监侍,妥还与朝,不得延误。谕令宣示,令知朕意。” 几行做作的字眼念完,阿姀俯下身叩首,举手过头顶,顾守淳将敕令放在了她手中。 好重,她忽而觉得。 这份沉重,不仅在于顾守淳刻意的手重,更在于未来回到都城,阿姀所要做的事。 她心中如明镜一样,行差踏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了。 即便门下拟诏辞藻得体,她便不知沈琢心中所恼吗? “殿下。”顾守淳出声提醒,“当及早启程才是。” 阿姀点点头,“劳烦将军稍候,我这铺子尚有些琐事处理。” 说罢,示意顾守淳揭开镣铐,回到柜台前,提起了笔。 第161章 水长东中有一个算一个,都围了过来。 还没想到写些什么,阿姀环视一周,轻笑了一声,“都什么表情,我会吃人不成?” 自然是不会的。 “铺子里的事,一直以来都井井有条的,我想也不必多说什么的。这是我同大家的心血,不能因我便白费了,大家一如既往便是。”阿姀简单道,“至于平州分铺的事,先前与花草掌柜已商议妥当,周嫂子知道该怎么做。” 几个人围作一团,仍是不言不语。 “好了,又不是生离死别,以后总有机会再见的。”她微微笑着,尽管心有不舍,却似乎卸下了什么,轻松了些,“劳烦你们帮我递封信给召侯,相见是等不到了。” 话尾的一丝落寞,有些刺痛了分离在即的几人,周嫂子的眼都红了起来。 笔抬了又放,差点墨汁便跌在了霜花纸上。 上个月收到衡沚来信时,还见他特地夹了两朵边塞寒梅在纸上,阿姀心想礼尚往来,便也买了这昂贵的霜花纸。 可这第一封用霜花纸写就的信,也将成最后一封了。缘分朝深夕浅,也如霜花,今时有,明日无。 阿姀忽而想起,某个清晨衡沚身着甲胄,安静地给他那宝贝玉兰树裹棉布的场景。 那时她靠在窗前,也安静地看他,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个清晨。 又想起,去道观问名时,王敬元曾为这树算了一算。 可是如何开花茂盛,也是新岁之景,也瞧不见了。 愿它茂盛,愿他茂盛。 喉间忽有酸涩,等到眼眶忽而热起来,惹得她深深吸了几口气,来保持平静。 阿姀才意识到,当初自己无论是去蜀中,或是想着借故回到都城,这些当时坦荡潇洒的念头,是错得多么离谱。 年幼时,怀乘白爱考究她作文章,阿姀于此一科从来头疼,每每提笔就愁,一两个时辰都写不出一个字来。 少时不知愁滋味,如今也不见得知晓,只是人多了些情,难免强说愁。 一笔一划落下去,以“万望千岁”四字收了尾,这一年偷来的宁静也算回忆已了。 金吾卫紧紧环绕之下,阿姀登上了那辆收束自由的马车。 窗外的景色一如往常,长街仍是熙来攘往,对面的大娘还在捞着热腾腾的面,隔壁的冯大哥刚酿好了新的酒。 若一切顺利,能得到心中的答案,没死在宫中的话,那也不过是像个物件一般随意和亲罢了。在路上若能再逃出来,也就还有机会再见他一次。 只是见见,阿姀放下车帘,点到为止。 天色阴沉,许是在折柳相送吧。 雁去无声,簌簌大雪落了又落。 新雪叠旧冰,楼关一连旬日无晴。 兵马粮草有限,游北大军不得不再次思考攻城的打算。 西门处果然不出衡沚所料,有了些人浑水摸鱼进城去,在他的授意下,刻意提拔起来的那两个陪戎校尉恰好经管此处,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人放了进去。 而后跟踪下来,探子直冲粮仓而去,不是偷粮草,便是打算一把火烧掉。 好在自恪州营悄悄入城,便分散了粮草,为掩人耳目派了人在从前的粮草库重兵把守,上钩的人却来得这么快。 人一抓到,不管是什么打算,前头打得热火朝天的游北军都生了退意。加之战前被衡沚一箭射死了先锋将,更是兵败如山颓,速速退回了营帐。 在安静得不同寻常的几日里,衡沚心中总是隐隐不安。 商讨军务时,甚至走神越发频繁。 直到他收到了阿姀的信。 以为是续命的良药,却成了心上的尖刀。 惯来沉稳的行军总督,那日如何握紧拳,敲碎了营帐中纤薄的案几,军中仍是历历在目。 当夜衡沚策马,死活不顾地返回恪州,翻墙进了自家主院,那寝间黑暗一片,再也没有了一个从容坐在灯下写字的阿姀。 年轻的召侯背对着月光站着,银辉倾洒,像是甲胄后的披风。 而他身影伶仃,甚至佝偻起来。 一切便在这无言的夜里改变了。 -------------------- 注意看,这里有两个被迫分离的倒霉情侣,而作者刚刚吃完海底捞冰激凌蛋糕回来 第84章 迎恩 ===================== 马车昼夜没停,已经走过了四个日夜。 直到邻近了驿站,顾守淳才掂量了半晌,挥停行进,在此整装休息。 宣城公主骄矜地挑选了最好的一间上房,吩咐黄门说要热水沐浴,以及八凉八热一个汤,换好了衣服要立刻见到菜在桌上。 这事情本是奴才做的,来时他们并没带一个侍女来,整个队伍中金吾卫自然不是奴才,自然该由黄门去做。 阿姀瞄一眼愤恨离去的黄门,自在地勾勾嘴角,心情舒畅了不少。 越往南走,离恪州越远,气候便已经没那么冷了。可连日辗转,人也疲乏得很。一想到回宫之后还不知是什么光景,阿姀就觉得当下更该享受。 毕竟话她已经放出去了,新帝要的,是活蹦乱跳的宣城公主,好当个物件似的交易出去。但凡若不顺她的心,死给他们看便是了。 顾守淳自然是不会苛待他,那小黄门哪里见过这等不要脸面的公主,也被呵住了,一路倒是顺畅舒心。 第162章 阿姀倚在门边上,扬扬下巴,示意跟着送上来的顾守淳退下。她累得不行,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对方迟疑了片刻,仍是解释道,“实在对不住殿下,是圣上下了旨说要星夜兼程,所以臣等……” “知道。”阿姀很是理解,“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令你五更活嘛,这不就来催命了。” 话虽说得轻松,可对顾守淳一点用也没有,反倒让他更加凝重了。 “殿下,臣有一事不解。”顾守淳仍站在两级台阶之下,十分得体地保持着君臣之间应有的距离,“那日,铺子后并未派人把守,殿下为何?” 为何不利用此机会再逃,如此他一定会想办法再放走公主一次的。 又为何状似自投罗网,难道是流亡生活困苦,后悔了吗? “大胆。”阿姀轻斥一句,却并无真的追责之意,随意轻慢,“此处耳目众多,你不要命了敢将欺君之言宣之于口。” 她看起来并不在乎自己的生死,顾守淳听了这句话,心中想道。即便不因这欺君之言而死,若是没有抓到公主,回去领罪也亦是死。 他能走到今日,全靠陈家和陈皇后的提携,早就想好了将知遇之恩全都回报在宣城公主身上,哪怕因此而死,也算是心中无愧了。 可她的貌似配合,又全然不在意,实在搞糊涂了他。 不过两年过去,当初夜里勇敢又冷静地求他帮忙的小公主,便不大看得明白了。 阿姀端正了站姿,更换了一身衣裙,为人添了几分光华。从前刻意收敛的容色重见天日,风霜里走过的日子,如同金子磨光般,替她增光添彩。 “你一定想问我是否后悔了离开皇宫,才选择顺从地接了旨。”阿姀微微垂了眼,想起的是自己早就分明地列在心中的那些未竟之事,“非也。有些事我从前不知,但如今既然知晓,就必然要去探个清楚。我早便想好了寻个由头回到都城,正好被人揭发,也算是顺水推舟。” 她一字一句,分明地将自己的目的剖析得明明白白。 顾守淳倏地发觉,公主并未将自己划归在新帝一派,不然一定不会言至于此。 在顾守淳看来,先帝之死,与如今的新帝,定然逃不开关系。 彼时他刚在金吾卫中升迁做了个小首领,不止一次地见过先帝,他正值英年,无病无灾怎么可能突然病重,以至于不治而崩。 更别提陈皇后,原本还强打精神处理着先帝后事,还派了人叫公主住回她的皇后寝殿。又怎么可能前一日才在崇安殿中见了新帝,第二日便悄无声息地伤心过度而薨? 皇家之腥风血雨,本就不容外人置喙。 古往今来,一朝天子一朝臣,这道理顾守淳也懂得,只是若这新帝是个勤勉宽仁的好君王也便罢,偏他敏感多疑,自负妄为。为了少花钱不与游北打仗,竟要将朝中唯一的皇室血脉嫁去游北和亲。 大崇自立朝一来,从无为止戈而嫁与公主的先例,何况游北荒蛮,毫无信誉,即便是和亲,又能偏安多久呢? 顾守淳虽在内朝,却仍心系庙堂,说他杞人忧天也好,说他自作多情也罢,总算是比沈琢这个吊儿郎当的混账更忧心家国的。 若非自己守着的那点君臣之义,没有趁某个夜黑风高一刀宰了这皇帝,哪还有今日面对宣城公主,踌躇万分的景象。 且听她话中之义,也有所筹谋,无论是什么,帮她一把不会比对新帝献愚忠来得更坏。 “说来,若是我顺利地被你绑回了都城,也是大功一件。顾将军,论功行赏之时,要多多表现,好升官加爵啊。” 阿姀意有所指地对顾守淳说,这在旁人看来如冷眼讽刺一般的话语,却硬生生被她道出了几分暗示。 黄门很快将水送了来,只是不方便在公主在时进去添水。 阿姀坐在厅堂中悠哉悠哉地喝茶,见他来回奔波,心里觉得有趣得很。 小黄门是借着长秋监的势来的。如今薛平势头正盛,长秋监的意思,自然也是他的意思了。薛平在恪州之时,没少为着自己的利益以权势相逼。 若非如此,她也许便不会立刻与衡沚假婚。 但阿姀就是看他不爽,从前她的侍女在永宁门外时受刑,阿姀一步三叩地在崇安殿外求皇叔,薛平就那样看着,看着人被打死,然后像个晦气东西一般吩咐丢去乱葬岗。 阿姀如此看在眼里,恨在心中。 而后宫中办陈昭瑛的大殓,薛平不知从中捞了多少好处。新帝不管,他便也得势猖狂。 阿姀作为唯一的子女去为陈昭瑛合棺时,她棺木中随葬的物件都不够。 桩桩件件,岂能对他轻饶。 爱屋及乌,恨亦如此。仗势欺人罢了,回敬一二也不成问题。 “你。”阿姀抬手一指黄门,示意他近前,“添好了水便下去,快马去附近城中给我买个侍女回来,一要听话二要漂亮三要机灵。既不能是出身卑贱,也不能是官宦子女,不识字者本公主也不要。若是不能晚饭前赶到,今后的饭,就都别吃了。” 话语含着笑,却如能杀人的刀。 黄门抬眼,冒着大不敬之罪,看着面前作威作福的公主,说不恨是假的。 但他有什么办法呢,公主笑靥如花,却字字句句不给活路。 第163章 便是在周围的金吾卫怒目想世界之下,小黄门才明白,公主毕竟是公主,落魄了也是公主,永远比他的命尊贵。 想到从前自己也曾接着长秋监的势力压迫过他人,或是小宫女,或是无权无势的黄门或侍卫,也明白了这是自己的报应。 晚饭之前,小黄门果然脸色灰扑扑地领了三个女子回来。 顾守淳解释道自己派了个副官去看着,这三人都不错,只按公主私下吩咐的听话就好,没做其他的要求。 三个女孩子一字排开,站在阿姀面前。 这么一打量,觉得都是好的,阿姀素来最难抉择,想了好半天。 倒是最左边那一个,行礼举止,沉稳得体,人也长得净玉一般,很是合眼缘呢。 阿姀道,“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似乎并没料到自己能被选中,愣了愣,随即很快福了福身,“民女芙芷,见过娘子。” 芙芷,这两个字在阿姀唇边念叨着,她摇了摇头,“不好,怎么福止呢?这样年纪的女孩子,该福泽深厚才是。” 这语气,便宛如自己已然黄土掩身,看破红尘了一般。 芙芷眼中蕴起秋雾,低落哀婉,“是家中随便起的,民女本也不受父母疼爱。娘子若好心,替我改一个便是。” 黄门倒是会看眼色,见阿姀思量的目光落在芙芷身上,斥了句,“还不谢过娘子!” 芙芷便向前两步要拜,阿姀眼疾手快地将她扶住,才反斥了黄门一句,“在我面前你拿什么乔,你凶什么?” 只眉头一蹙,黄门便识相地闭上了嘴。 无论如何,在这位面前,他是再讨不到好了。 阿姀再回头,站起身来,替芙芷理了理凌乱的鬓发。她稍矮阿姀一些,又垂着头,怯生生打阿姀肩头那么高,让人不由心生怜意。 “就叫迎恩,可好?以后跟着我,便不会难熬了。”阿姀说道,“恩顾情长,算是借个好兆头。” 迎恩为她这句并不煽情的话,忽而落下了泪来。 她的前半生,过得如浮萍如草芥,如何生长都无人在意。 即便家中尚且富裕,于她而言也是饥一顿饱一顿。她是庶女,是父亲与嫡母眼中可以交易的玩意儿,是嫡亲的姐姐与幼弟眼中的女婢,是母亲见不得的失败。 她偷偷捡回他们不要的书本,偷偷习字,幻想着有一天能够走出这座深宅大院,能有自己的一方天地。 可是她想得太容易了,随着家道中落,她也只能被打发卖掉。好在不必沦为娼妓,尚有一口气争一争的余地。 带着一半听天由命,一半心不甘愿的矛盾,她遇到了阿姀。 话本里常说什么英雄,神仙降世般救人于水火。于她而言,如何不能是女子呢? “你既习字,再好不过了。”娘子那珠玉般明亮的眼睛笑着,对她说,“我不需什么侍女,也不习惯人服侍,今后便是我身边的女官了。” 那时,迎恩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只觉得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罢了。迎恩也不认识跟着的金吾卫,只觉得是家中派来的护卫。 更不认识黄门身上,有着丹鹤纹样的长秋监制服。 女官两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成了这一路上她不敢宣之于口的疑问。 直到马车驶入永宁门,身旁的娘子换上了一身华丽的宫装,迎恩才恍然发觉,自己究竟闯出了一番怎样的天地。 “宣,宣城公主觐见。” -------------------- 黄门:公主一边指挥我干累活一边说不需要人服侍,谁懂啊 第85章 筹码 ===================== 恪州,召侯私宅。 许久不见,云鲤变得沉稳了许多。 匆匆赶回恪州的云从,带着衡沚之命,将库房的钥匙和家中的账本,亲手交给云鲤。 靠在墙上,瞧着她井井有条指挥仆从的模样,感叹她是终于长大了。在主子们不在的时候,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但其实送钥匙账本这回事,必要与否,云从难以分辨,全看衡沚的意思。 私宅之上,还有一个正派的侯府。 在赵氏的打理之下,侯府虽是个空壳,衡启仅剩下的那点财产,也算是微薄盈利,不算亏损。 衡沚发觉赵氏有意无意地盯着阿姀的举动之时,想了想,特意对她说因着自己从前与父亲的恩怨,是不愿回侯府去住的,可侯府又是重地,非得选一个信得过的人照管着才放心。 赵氏一下子听出来这是在点自己。 不知说她聪明好,还是愚笨好,总之衡沚没费吹灰之力,就把赵氏调离了私宅。 如此一来,便不用担心日日相处之下,阿姀有暴露于人前的危险。 而今只怕是都城钦旨派人来抓公主,也难在赵氏那儿隐瞒得下来。无论如何,不能再让她把私宅的掌管权拿去。 果然,衡沚走的第二天,也便是阿姀离开恪州的第二天,赵氏就回到了私宅,要求管家。 云鲤和衡管家装傻,以没有钥匙与账本为由头,寻了借口将她打发走。 管家是自己的人,加上云鲤的能力,衡沚是很相信的。 那夜他趁风雪而归,除了云鲤无人知晓。 没了阿姀在,主院中漆黑一片,也静悄悄地。云鲤不习惯,加上心中因分别伤感,不知此后能否再见,便失眠起来看看。 第164章 这一看不要紧,绕到主屋时映在窗户上的影子吓了她一跳。 甚至拿了根木棒走上前去,才发现是自己许久未归的主子。 云鲤想到连最后一面,衡沚都未与阿姀见到,云鲤更是心酸,眼泪差点涌了出来。 “主子,公主被抓走了,她回不来了。” 衡沚眼底通红,说不好是兼程回来熬得,还是心中疼得,幸亏没点灯,云鲤看不到他的表情。 良久,他才沉声道,“公主是公主,自有她要做的事,强留便是抗旨。”又顿了顿,“也是违抗她。” 衡沚将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就仿佛这院中地上的月辉一般,悄无声息地亮着。 曾经是谁锐不可当,将一柄长剑横在公主肩头,三两言语便如愿将人掠走,似乎已经是前一世的事了。 衡沚陷入了情爱,那是天下最好的一位织女织就的双丝网,接住了沉湎的他,千千成结。 阿姀不会长留于此,是他早就清楚的事实。若是去豫州,平州,哪怕是蜀中,他也认了。 可唯独不能是都城。 从阿姀的只言片语中,衡沚只能对她的过去窥见一二,却并不完全了解。她要回去,这么轻易地被抓到,也只可能是她自己需要回去。 为什么呢,这难以探究的原因,此时已经超越了离别的苦楚,萦绕在衡沚心头。 “若是……两个主子都不在了,这府中可怎么办?”云鲤一派愁云惨淡,低垂着头。 衡沚淡淡笑了笑,“这不是还有你吗,云鲤。” “我?”月光之下,云鲤瞪大了的眼睛透露出她的难以置信,“主子也太看得起我了,云鲤哪有这样的本事呢。” 虽然从小一起长大,但即便如此,主子也是主子,云鲤也从来没不知轻重地将自己的位置摆在主子旁边。 此时衡沚这样说,听得她胆战心惊。 “我知晓阿姀一直在教你理账管家,也曾看过这一个半月来你写的账本,不用妄自菲薄,我信你能做得很好,也信她教人的能力。”衡沚负手,目光落在屋中那张长桌上。 仿佛那里还有阿姀灯下提笔的身影。 云鲤听得眼热,手也紧紧攥在一起,“原来,原来娘子是这个打算。”那些被逼着一起看账的夜晚,被压着习字的夜晚,云鲤只觉得是阿姀无聊,才揪着她一起的。 潜移默化中,她将不少理账的技巧教授给自己,只平常地笑说,多些本领傍身,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这个时候,这样快就来了。 衡沚离开前,草草提到过几日便会叫人将账本钥匙送来,叫云鲤耐心等着。 这一等,便等到了云从回来的这一日。 布包从身后递到云鲤手上,她惊诧地回头。 “云从哥哥!吓我一跳。”云鲤抚着心口,倒像是真的被吓到那样,嗔怪地看他一眼,“怎么是你送来,主子的近前无人了吗?” 云从顺便将路上买的杏脯也递去云鲤手上,惯来冷脸的人,露出些笑意,“近前有云程在,主子另有别的是吩咐我,便顺路送了来。” 云鲤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如同亲妹般,也更加疼爱。 了然地点点头,在这灰扑扑的天色中,云鲤还是忍不住叹了叹气,“也许久不见云程了。近来发生的事情太多,大家都猝不及防,主子在楼关前线更是焦灼。”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云鲤从前并不懂阿姀为何总有看不完的账本,铺子里两份,家里再两份。 每月十五,侯府的账册也得送来由她过目。 人的精力能被添满到这种地步,云鲤曾打着瞌睡庆幸自己还能偷闲。反正天塌了也有高挑的顶着。 如今天塌到了自己头上,也痛得更惊心动魄些。 云从拍拍她的头,“楼关还好,云程也好,会护住主子的。隐卫护着这里,加上有你,主子比我还放心。” 云从心中也是唏嘘万分,眼下的形势复杂,即便是能管也有心无力鞭长莫及。与其千里之外另命照看恪州,不如按平常行事。 以不变,应万变,先扛过楼关夹击之势,再回头打算不迟。 私宅中除了日常开销,也便是阿姀留下的田产与衡沚名下的资产,这些本是打算充作军饷的。 自阿姀不打算花钱招兵买马之后,钱对于她来说便是多多益善且不用视作生命的东西了。于是为了抱住大崇的疆域不被侵犯,花钱也是力所能及的办法,何乐而不为。 战事发展到如今,三天一次军报从未延误过送至都城,而后者却静悄悄地,仿佛恪州并非大崇疆域一般。 由此可见君心,是宁愿拱手让了北地给游北,也不愿拨款拨人驰援,既怕花钱又怕再给衡家立下战功。 一个皇帝做到如此境地上,此朝危矣。 这种危险的想法,云从并未敢说出口。而危急存亡之秋,他们三人能够留在主子身边物尽其用,对他来说是再好不过的。 毕竟,说句酸话,心腹的作用不就在于此吗。 “我要走了,云鲤,你多保重。” ------------------------------------- “父王,为何不让我领兵上前?” 质问此话的,是年少轻狂的小王子忽归。 两军阵前,最好积累名望的时刻,父王本应允了他做前锋,战功打下来,王储的地位便也稳固了。 第165章 王庭之外,有多少部族的眼睛盯着这个位子,父子二人也不是不清楚。 正因如此,这仗才是非打不可。只有用为整个游北而战的名头,才能激得起所有勇士们的冲动与决心。 可情势的变数太多了。 “我儿,你莫急。”游北王肃穆着脸,喝了两口囊中的酒,“我们私下沟通放毒于恪州的事败露之后,两方势力僵持不下,难以明分胜负。插进楼关西城门的那些探子又被尽数拔除,更是于此战掣肘。” 而后转身看了看地图,无不凝重,“叫你上战场,本就下策。你是本王独子,亦是尊贵的王子,岂能轻易涉险?这几日探子来报,事有转圜,你且慢着,摸慌了阵脚。” 忽归看着自己父亲的神色,慢慢平静了下来。 接下来,他听得了一桩逸闻。 大崇的皇帝年过不惑而未能生育,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即便有妃嫔艰难怀孕,也不过显怀的月份便小产,没一个留得住的。 武安帝两子一女,先帝与皇帝是兄弟,先帝仅有一女无子,而新帝更是子嗣凋零。 若是一旦出了意外,能继承皇位的,也就只有先帝的那位宣城公主了。 可是世人眼中,女子称帝岂非笑话?尚不如宗室中择贤,勉强不算将江山拱手他人。 新帝也是这么想的,但他不愿活着的时候便有人觊觎这个位置,于是宗室中的子嗣杀得差不多,剩下的也非病即残。 只剩下了宣城公主这个祸害。 新帝也早早想好了这一步,于是抓到了在逃的公主后,便立刻去信游北,告知了联姻一事。 一座城池加一位公主,怎么算游北都不亏。 楼关一破,再探大崇腹地,便如入无人之地,轻而易举。 若是这位新帝到死无后,他又自作孽地杀尽了宗室子,只剩这公主一条血脉,也可以留下沈氏的种,挟幼子令天下,名份上也正当。 大崇那些汉人多腐朽,定不会让公主上位。 “所以父亲的意思是?”忽归沉下心,已然想到了他的打算。 他年纪尚轻,连情爱的滋味都没尝过。不曾与谁在草原策马,也没看过天祝山的月亮,这便要令他娶妻,恐怕论谁都难以接受。 自己的婚姻,沦为权柄争夺下的筹码。 “我儿。”游北王鹰目锐利地投向忽归,“成大事者,岂可于儿女私情之上纠缠?即便将那公主娶回来,你想要的女子,父王也为你做主。” 话既说到这份上,已经是王上与父亲能低头的底线了。 忽归深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沉声应道,“是。” 仅有父子交谈的帐中安静,过了好一会,游北王满意地“嗯”了一声。 “收拾收拾,亲自走一趟吧。” -------------------- 第86章 冬至 ===================== 新帝平临二年冬至,游北军忽然退兵。 楼关高墙之上,庄肃黑瓦之下,立着远眺的主帅,这恪州三道的领主。 僵持了两月,仗着楼高墙坚,硬是没叫游北人破过城门,连逼近都不曾有。 营中结算清点,死伤数千,加上林林总总毁坏的兵器、军备,少说要搭进去一百六十两。 衡沚亲自盘算了一遍,引得营中连连咋舌。 算术对衡沚不算难事,盘账更需要的细心耐力与技巧。从前阿姀也会看很多,帮着她看得久了,算是长进了些。 这些钱,利用学堂方面要挟那些商户所得,将将填补了。 余下的抚恤,包括死伤士兵家中免去的赋税与子女读书,一应都得由衡沚来掏了。 算着这些,他头疼地皱着眉。 雪已经停了两日,仍厚重地覆盖在目光所及的一切之上。天地间变得寂静无声,惟余土地之上,泥与血水交互,脏得惊心动魄,才昭示着曾经激烈的守城之战。 双方交战,死伤自然在彼此各自眼中都是英魂,都是热血。 战争之残酷,比起北地积雪不化的隆冬,并没好到哪儿去。生者痛仇者快,得利的只剩都城那遥遥一尊,皇宫之中,可曾炭火温暖? 衡沚讽刺地撩撩嘴角,半晌笑不出来。 新帝的筹谋,与他看来早就一清二楚。他欲于游北求和,便不会对边关施舍一点点银两。恪州原州,本是一概而论,只是原州更远,受难也是恪州在前罢了。 没有钱,便无以为继,身后也不会有援兵。但凡游北人准备充足,这次不仅仅是骚扰缠斗,那便是困兽之斗,迟早要溃败的。 即便在孟秉等将领眼中,这样的话是不战而屈,可衡沚是主帅,也须冷静地思考一切后果。 包括将士死尽,最坏的下场。 届时战死容易,可身后这几十座城池的百姓,又该倚靠谁活着呢? 不久前的这一出反空城计,虽说中途有后方疫病的意外,但总得来说十分奏效。游北军收到消息后大乱阵脚,尚给了楼关一袭带兵前压的机会。 游北人的原本的计划,是先凿空后方,再安插眼线奇袭城西,架空楼关城门,好一击即溃。 衡沚读了十几年兵书,又岂非看不透这一点。 安排一小队人去击游北粮草,本是对于这些计策的反其道行之之策,凿空后方的成本,甚至对于楼关来说更低些。 第166章 没了粮草,加上隆冬冷冽,游北退兵是迟早之事。 只是宣城公主被擒,新帝将旨意铺得天下人尽皆知。早与游北有意和亲一事也有了筹码,游北自然自觉退兵,比被迫更早。 饶是如此,衡沚难掩心中怒火,还是命人烧了粮草。 于是才有了眼下的局势。 “总督。”楼关营工曹在身后奏报,“经属下等勘察,城墙尚坚固,仅有五六处缺口,填补之后便不须再为此担心。另外,兵器的耗损,也由楼关公堂查出,部分质量低劣,是……” 话语意有所指地停在此处,工曹竟有些不敢言。 “直说。”衡沚未动,冷冷吐出二字,白气顿时氤氲而出,迅速湮灭在空中。 “是。” 工曹心中一骇,听闻这位召侯向来亲自披甲上阵,周身凶杀之气,仿佛能令人闻得到血腥味。他乃是文臣,哪里见过此等场面。 加之即将奏报的,又不是什么光彩之事,难免双腿软了软。 “这批低劣兵器,是上一任营造在职时督办的,从中拿了不少回扣。但又曾为先召侯献上美姬,所以仗势妄为,不曾有人敢道破检举。” 眼见着衡沚的冷肃之气更甚,马上就要发火的样子,又乖觉地添了一句,“总督恕罪。” 当下却没见着这位做什么处置,等到几日后,召侯折返恪州,榜文张贴在城门口,他才后怕地咽了咽。 那字迹黑白分明,写的是军法处置四个大字,却是先抄了家,连同子女婚娶所花费与铺面田产一应查抄。另令一切包庇纵容着者全都抄家。 衡沚最明白什么对于这些贪墨的人才是最重要的,一定是钱。而他也正好需要,何乐而不为。即便上刑进大牢,哪有分文不剩的痛楚更多呢。 这些钱留在楼关,还能贴补些军费。 省得再从衡沚自己的腰包往外掏,本就不多的资产也岌岌可危。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衡沚心想。 正在他想不到到底用什么由头进京一趟,顺便能去看看阿姀时,年前一道圣旨到了恪州。 正合他意。 ------------------------------------- 住进陈昭瑛的寝殿之后,阿姀成了整个后宫中嫔妃的眼中钉。 快到春节了,阖宫中都没什么事,净是缩在后花园的暖阁中说是非。 游北王子返程前最后一次进宫,是在新帝满意的目光下来探望宣城公主的。 许久不曾按照皇宫的规矩穿戴,首饰坠得阿姀颈子酸疼。 迎恩向姑姑们学了许多漂亮的新花样,日日逮着她梳妆,迅速掌握了这项技巧。 阿姀无奈,再三解释了是叫她做近身女官做话语耳目的,迎恩却毫不在意,只说有空便做了,反正住得近。 “造化弄人啊。” 天色阴恻恻的,林木尽凋,两人并肩行在宫中的石子小路上,半晌了,这位王子才憋出来一句。 阿姀轻笑,停下步子,盯着他那灰蓝的眸子,“怎么,在此伤春悲秋起来了?在路上时人多眼杂,还没来得及问,你妹妹如何了?” 少年正值生长之岁,一段时间不见,人便如小树般拔高了许多。 忽归目光复杂地看着她,更是不自在,“她挺好的,没受什么伤,多亏娘子……不,殿下舍身相救。” 得到父王的命令之后,忽归便立刻动身追赶顾守淳一行人,在进平州之前,紧赶慢赶地追上了他们。 得到了新帝的默许,通关都容易了许多。 只是马车帘一掀开,他却瞪大了眼,不可置信,“怎么,是你?” 恪州城中相救的女掌柜,竟然是久闻未见的宣城公主! 忽归被这巧合搅得难以捋顺神思,就这么一直愁云惨淡地到了都城,两人也不曾将这巧合细细道来。 可这位崔娘子,分明是有夫婿的,且又大他三岁有余,怎么都不合适。 若是让罗娅知道了,定当要闹一场才是。 “崔娘子,我还是如此称你吧。”忽归抿了抿唇,一副终于下定决心的样子,“在恪州时我见那位公子来救你,你们站在一起宛若璧人,十分登对。虽不知为何你被抓回这里来,但瞧你这些天的样子,一定很不情愿。” 说到这里,忽归试探地看了看她,得到一个肯定的眼神之后,才继续道,“而我也并无成婚之意,所以,如果你也不愿,我可以与你逢场作戏。” 阿姀有些意外,但没轻易地应下。 说实话,从前对忽归罗娅兄妹俩人只是有些怀疑。在平州相遇之后,真的确定了他的身份后,心下也不禁精打细算了起来。 忽归是游北的王子,是恪州的敌人,也是她的敌人。 若是所猜不错,平州的谌览与外敌私通对恪州下手,主谋也有游北王一份。虽说祸不及子女,但阿姀也很难将这段时间恪州与楼关所有的苦难视而不见。 她顿了顿,轻巧地将这话头避开,“是不太情愿,王子今日出宫后也要返程,可是真的一个相识都没有了。” 忽归察觉了她的疏离,也怪道自己太着急了。 他既不爱战场,也不想与阿姀联姻。若是换个形势换个人,他或许也就顺从地听了父王的吩咐。 忽归性纯,对于有着救命之恩的恩人,难做出恩将仇报的事。 第167章 “兴许我的话太过冒犯,娘子不能轻易相信,但我的心是诚的!”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块精致的骨雕来,还系了坠子,在不精于工艺的游北,一看就是罕物。“这是我母妃在时送给我的,可号令我家翁部族,我将它押给你,等你想好了,可随时去信游北,崇皇不会阻拦你我通信的!” 等到他告辞,阿姀还恍在梦中,陷在自己矛盾的思绪无法自拔。 冷风吹得她眼角酸涩,反应过来时,身边人换了迎恩,那核桃大小的骨雕,还在自己的手中。 “殿下,当心风冷。”迎恩带了件大氅,披在阿姀肩上,她的鼻尖耳尖都冻得发红。 “哈。”阿姀笑了声,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方才离去的王子,“话里话外都是要立刻划清界限的样子,我的名声当真这样不堪啊,跟避债主似的。” 迎恩没听到他们的对话,只当是公主被奚落了,在自嘲,不免有些心疼,“哪里,一定是那游北王子没见过什么世面,我看配不上殿下。” “不过也正好。”阿姀像是没听见一般,朱唇张张合合,兀自喃喃,“不过也算好事,游北那地方,他们自己都不愿意待,我才不想去。” 身后传来些许脚步声,轻蔑地笑了两声,虽然声音低,也迅速被阿姀捕捉到了,于是回身看去。 面前的公主身形高挑,面容姣好,比春风绿柳更甚英姿几分。双眼一抬,平白添了几分压迫的威严。 小金氏见着她不由一愣,不由自主敛了些笑意,又迅速调整过来,“我当是谁,原来是我们野性难消的公主殿下啊,难怪私会外男还在宫中,丝毫不避着人呢。” 阿姀微微俯视着小金氏,大冬天的她也不知拿个团扇扇什么风,像脑子不太灵光。 “金美人早起猛了?说话这样不懂规矩,竟敢冒犯本宫。” 分了宫室之后,公主便要按照规矩自称了。 阿姀微微眯了眯眼,不太懂她怎么敢撒野,于是耍起嘴皮子功夫来。 祸国殃民的金家么,这不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 第87章 谈何 ===================== “哼!”小金氏不悦地甩了个脸子,“一个不守闺阁规矩,私自潜逃出宫的钦犯,也敢与本宫称冒犯?你可知我乃金氏之女,是天子宠臣!”随即又打量一下阿姀,道,“岂是你个没爹没娘又没规矩的野丫头堪比的。” 迎恩越听越气,按照宫里姑姑们教授的规矩,小金氏这属于以下犯上,是可以打板子的。她虽然胆小,但也见不得旁人诋毁公主,于是抬手便想上前。 阿姀不动声色地拦了拦,将她让在自己身后。 小金氏的放肆,以小窥大,便足见金峰在前朝的放肆。 新帝沈琢,也便是阿姀这个半吊子皇叔,腹中空空无文墨,脑中也空空不长半点。 于是金峰这样的小人,先谄媚了先帝,见沈琮不中用了当即改投沈琢麾下,如此墙头之草,能被宠信两朝,更足见沈氏的衰微。 沈琮乃是因为宠幸金氏而爱屋及乌,跟着封赏金峰,这也便罢了。沈琢却是因为宠信金峰,才让这草包般的小金氏进了宫,她竟也敢仗势跋扈了。 如今说她宠冠六宫也当得上,不过是因为容色娇艳又年轻,会撒娇服软罢了。 不敢说全部,但沈琢这样的男人,还就吃这一套。 阿姀心中嘲讽,半点懒得同她说话。 “怎么,被本宫戳中痛处了?怪不得陈氏要将你丢弃,真不讨人喜欢。”小金氏更得意起来,看了看自己浓艳的蔻丹,语气轻浮,“道个歉,本宫便放过你了。” 阿姀本想走,但又听见这话,不由不太爽快起来。 这满宫里的人,没有一个配提起陈昭瑛的名字的。 一身青玉色的宫装,本就在阴霾的冬日里显得冷峻,加之阿姀沉下的面色,细长的眉梢一横便显得不近人,瞧着凶得很。 “小金氏,本宫当提醒你三件事,你竖耳听了,再与本宫赔罪不迟。” 说罢挥手示意,迎恩得了机会,终于挺起腰背,能出了这口恶气。 守在附近暖阁的几个小黄门眼尖,见两位贵人有长叙之意,立刻办了椅子茶桌来,搁在了公主身后。 不过也仅仅为公主搬了桌椅。 宫中的人都是惯会见风使舵的,从前小金氏便不分宫室地苛待下人,哪怕是崇安殿长秋监的人,也敢蹬鼻子上脸地使唤,底下人早有怨声。 而这位唯一的公主,几年前便曾以头叩地为身边的侍女求情,高下立判。 何况今日这事,一听便是小金氏不对,等到陛下责怪起来,总不能先责怪这位已经被游北定做储妃的公主殿下吧? 阿姀十分受用,安安生生地往椅子上一靠,热茶也被递进手中,打算对迎恩学规矩的成果验收一二。 小金氏见这帮黄门慢待,正欲发作,被身后的大宫女硬生生扯住了。 迎恩便是在这样的场面之下,镇定自若地开口了。 “其一,公主殿下为武安帝亲封,享食邑封地,乃是天家血脉。金美人为宫妃,按照品阶折算,见面本就当对殿下行礼,何况出言不逊,更是当罚。” 小金氏瞪大了眼。 “其二,妄议先帝后,此为谋大逆。论罪,当斩。”迎恩瞟了一眼小金氏的神色,继续道,“妄议公主教习,也视同诋毁天家声誉。金家外戚坐久了,僭越出言,岂非谋逆?” 第168章 阿姀舒坦地喝了几口热茶,心中却眷恋着在恪州时,云鲤总记挂她不爱喝茶,递上的白水。 只是眼见小金氏脸色白了几分,这一点愁绪,也便随之消散了。 “其三,陛下有意与游北修好,将宣城公主许配给游北做王子妃,将来王子继位,便是游北王妃。金美人此时此言,难道有意破坏我朝与游北修好,居心几何?” 话音刚落,小金氏便有些腿软地抚了抚身后的心腹,踉跄了两步。 这该敲打的,也敲打了,该吓唬的也吓唬了。不过她当真色厉内荏,一点城府都没有。阿姀觉得聊无趣味,也不想多留。 于是人站起来,将将走至小金氏面前,略微俯身,捏住了她的下巴。 “瞧你,真是吓得不轻啊。”阿姀的语气轻而缓,像是施舍这点安慰一般,“早说与本宫道个歉,便原谅你了,何至于此呢。” 人是个凉薄的人,话再温和也是凉薄的话。 小金氏生出一身冷汗,许是被几个当斩吓得心魂皆失,垂头缩肩地。 阿姀扬起个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下次再敢冒犯,本宫斩了你,丢在金府门口示众。” 小金氏的下颌被一把甩开,人又软绵绵没什么力气,顺着被甩的力道,身体一歪趴在了地上。 再去看那始作俑者,宣城公主早已拂袖而去,好轻巧。 今日一个没忍住,斗嘴乃是下下之策。 长升殿乃是历代皇后才能居住的地方,新帝自登基一来不曾立后,这里便一直保持着先皇后陈住的样子。而新帝的妃嫔们则分居西宫内苑。 新帝在给自己撑面子这一事上从不马虎,无论妃嫔位份高低,一应陈设精美,所居之所都命人翻修。是以宫中其实很少有比长升殿更陈旧的地方了。 可小金氏哪里懂得。 那敞阔的宫门日日锁着,从外面瞧着气势恢宏,便日日想住进去,想做皇后,想得独一份的恩宠。 她不过是金峰的庶女,即便是想,金峰也绝无扶持她的可能。 金峰能奉承至今,也是有些本事的。他再清楚不过,即便是那早早做了女冠的前王妃,也比自家庶女在陛下心中有分量得多。 先帝能被女色迷住,新帝自然也能。但小金氏的容色又不胜前朝金婕妤,他的亲妹。所以有些打算便不能做。 今日的事若是传进金峰耳中,少不了对她一顿训斥。 小金氏一想到此,便忽然长了脑子似的,连忙吩咐人从库房挑了好些贵重的东西,一应送去了长升殿给阿姀赔罪。 大箱小箱的东西,流水似的抬进了长升殿,阿姀虽然不理解,但还是笑眯眯地收下了。 迎恩拿了礼单,一个一个核对。 “殿下,您看这些珠钗首饰,要拿去妆台,日常穿戴吗?”迎恩自小也是大户人家长大,虽然没机会佩戴这些珠花,但也算见识过家中嫡母姊妹穿戴,知道是时新的样式,便问了一句。 阿姀挽着袖子蹲在箱子边,一件一件捡出来看,“不用,查验无误之后全封进库房。”一边说,一边按照市价,将这些首饰挨个在心中换成价钱,愉快得很。 这些东西都是小金氏拿钱命人出宫置办的,阿姀已经打听过,尚服局的人说金美人一概瞧不上宫中服饰的样式。除了陛下亲赐,一概都是换了钱自己去买。 难怪这些东西上都无印迹,迎恩心道。 没有宫中印迹的东西,最好换成钱了。阿姀一向不在这些装饰上留心,自然也不心疼。 有那么几件事,等到年后便可以开始着手查实了。雇人打探消息,一概都要用钱,先攒点总是没错的。 “对了。”阿姀忽然问道,“你说前些日子去尚服局,她们正忙着赶制新的朝服?” 既非整数生辰,又非加封忠良,不年不节地做什么新的朝服呢。 自从进宫之后,消息闭塞了许多,阿姀也算初来乍到,尚未笼络得出人脉来,所以除了外面人带来的,剩下的事她一概不知。 “是。”迎恩回头,详细说道,“是尚服局的司衣说,新岁将至,今年的年宴正逢恪州大捷,陛下要大办,宴请了四方诸侯与朝中大臣,在海平阁设宴呢。” 阿姀一怔。 “对了,司衣还说,等殿下得了空,便带人来量体裁衣,也要为殿下准备一套新服制的。”迎恩说着,却见阿姀没听到一般,“殿下?” 从“恪州大捷”之后,剩下的字阿姀便如堵塞双耳一般听不进去了。 她被擒回到都城,忽归已说游北退兵,既是完全没有打得起来,又如何称得上是大捷? 衡沚向来驻守北地,新帝忽然召他入都,到底是为了什么? 阿姀完全沉浸入自己的识海之中,本就乱成一团麻的各种问题,也忽然被此事牵扯起来,更缠住了她的清明。 “殿下?”迎恩见她愁眉紧锁,一时不知哪里出了问题,轻声唤着。 难道是已擅自与游北议和,为了显示诚意,沈琢便要收回兵权了吗。 这念头也并非无本之木。 新帝打压各方的手段一直有,但原州一直老实地臣服,而蜀中本就势头大,新帝只是侥幸捡了皇位登基,又无根基,自然拿捏不得。 余下的,也只有恪州是必争之地,屯兵数十万,又是新主,才好打压。 第169章 恪州原也不必在这样一位皇帝面前做小伏低,衡沚的所作所为,不过都是为整个恪州,在皇权与外敌之间求一个生存之地罢了。 他在乎的,不是兵权,也不是地位。自小身为恪州的世子,这便是一直担在衡沚身上的责任。 摆脱不了,洗刷不掉,否则良心难安。 阿姀却不一样。 脱离出这个再次担着公主之名的身体,阿姀的灵魂仿佛环绕身体一周,随即讽道,“看看你,享受着公主的待遇,吃饱穿暖,锦衣玉食,却不想牺牲自己一点。满朝文武责难你,身为公主,为国和亲便是应尽之责,竟然还私逃出宫,果然狼心狗肺。” 原来自己真的毫无责任之心啊,她垂下头,无不低落地想。 如果天下人皆知,会不会茶余饭后都将她痛斥呢。 细细一想,这辈子除过出生的那日,连同流散在外的两年,没有一处是由得了自己的啊。 收拾了情绪,阿姀清了清嗓子,对迎恩说道,“什么时候都行,所幸我是闲人。但在这之前,我有件事你需帮我通传。” “殿下吩咐就是。”迎恩点点头。 阿姀一抬眼,竟有了几分沉静娴郁的样子。 “我要见已故蒋尚书的夫人崔氏。” -------------------- 第88章 胁迫 ===================== 夹了一半雪片一半冷雨的天气,比平常更难熬些。薛平拢着袖子站在门外,等着新帝召他进去。 里头侍候的小黄门出来,弓着腰背,即便站在廊下风雪也迎了一身。 “师父,陛下让您进去。”几步上前,赶快替薛平拂了大氅上的水,小黄门轻声道,“金美人在里头,正说宣城公主要见尚书夫人的事。” 薛平一听这话,心下凉了一半。 他近日来能躲则躲,生怕陛下瞧见他了想起他办事不利大发雷霆。年底了又到了祭祖的时候,今年宫中仍旧无嗣新帝本就恼火,不知往哪儿发,薛平可是不想触他的霉头。 他无言地踏进殿中,站在炭盆跟前烘了烘,确定身上没寒气了才改换一副笑颜,也弓着腰背走了进去。 “陛下万安,金美人福安。”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半晌了没听见人叫他起来。 沈琢闭着眼,小金氏便一身珠翠站在他后头,顺从地替他捏着眉心。 昨夜梦到了父皇与皇祖父齐齐怒骂他不肖子孙,弑兄篡位便罢了,一子半女都是生不出。若是让沈家绝了后成天下笑柄,死后便不许进皇陵。 霎时沈琢有如烈火焚身,从骨头缝里燎着疼,大气也不敢出跪在地上告饶。他的兄长便长袖一拢,幸灾乐祸地站在后面看着。 沈琢气疯了,惊醒时尚不到寅时,天色死气沉沉,隔着窗纸看不清晴雨。 再过小半个时辰便会有人来叫醒他,而后梳洗上朝,听那些老头子迂腐书生讲些车轱辘般的话。 沈琢双手撑在身后的榻上,大口呼吸着。 这座黑暗中的崇安殿,也似吃人的牢笼似的,低沉地压迫着他。 再往前走几步,便是他两年前逼沈琮自尽的门槛,沈琮在他的目光与周边的刀光剑影之下,无奈用一条腰带悬在门梁上缢死。 殿外幽微的烛光似憧憧鬼火,惺忪中,沈琢看见沈琮仿佛就穿着旧寝衣,吊在那个门槛上,阴恻恻地朝他笑着。 如何啊皇弟,你得了皇位逼死了我又如何,无子无后,不肖子孙。 沈琢冷汗频起,口干舌燥眼前越来越花,终是大叫一声后往后一仰,昏死过去了。 太医匆匆来诊脉,说不清是什么原因,沈琢自己又觉得难以启齿,整日都心气郁结,连娇滴滴个美人站在身边也没心思细看。 小金氏一眼薛平递来的眼色,手下蓦地一重,沈琢便“啧”地一声醒来。 “你入宫姑姑们没教怎样伺候吗?下手没轻没重地。” 小金氏被一把挥开,人也委屈地跪在下首,倒是就在薛平旁边,一眼就瞧得到,“妾身愚钝,求陛下责罚,怎么罚都好,陛下可别气坏了身子。” 那声音娇软,带着几分怯,沈琢一下子抬了头。 还是磨不过面子,烦躁地拂了拂手,让两人全都起来。 小金氏是一点不记仇的,立刻又笑盈盈回到沈琢身边,趴在他的膝盖上捏着。 沈琢这才看了薛平一眼,“听闻你这几日病了?”茶盏递过来,沈琢吹了吹,那盖碗落下,啪嗒一声清脆地响。 薛平卑微应道,“多谢陛下挂怀,只是些旧伤犯了,能起身了便赶来侍奉了。” 言下之意,大病将愈未愈,还是当年为了你沈琢而伤的,多少说话都得留几分脸面,才不算苛待下人。 沈琢无言,半晌嗯了一声,又问,“听闻宣城那个小丫头片子,要见崔氏?” 想起她沈琢便生气,昨日噩梦,沈琮因为这么个小丫头免去了祖父与亲爹的责骂,就他一个人被骂得狗血喷头,真是死了的活着的都不安生。 薛平回道,“奴才已听闻,是公主身边的侍女来报,并未说明缘由,等陛下示下。” 薛平更是不想趟这趟浑水。 他们这位陛下,可没人比薛平更了解了,什么本事都没有,还偏生要做出一副明君的样子来。属于没那金刚钻儿还想揽着瓷器活儿,莫说皇宫内外,整个大崇治下都显出颓势来。 第170章 宣城公主素来与他毫无交情,又在眼皮子底下被她和召侯骗了,薛平更想明哲保身,反正她不过多久便要乖乖嫁去游北了,届时生死由命,早死了才好。 沈琢瞧着自己龙袍上的金线,状似无意般,“游北王子已走,朕给她的面子也足够了。这小丫头天生不是安分的种,好好看牢别叫她死了便是。” 便是驳了这份求了,薛平得了准话,行了个礼,“是,奴才这就去办。” 小金氏言笑晏晏地,“陛下,这宣城公主真够不识好歹的,陛下给了她如此优待,还不安分地不是私逃便是要这求那,真是不识好歹,可得好好让人训斥才是。”说着,念头一转,又道,“也怪身边的那野丫头,想是在外面也教坏了公主,也得好好责罚才是。” 话里有意,才点醒了沈琢。 她又找了个侍女来啊,两年前逃出宫,不就是因为打杀了她先前那个小宫女嘛。 想要拿捏这个侄女还不简单? 沈琢忽而一笑,握住了小金氏的手,“爱妃说得对,是该给她一点教训,让她学会敬尊长了。” 御驾铺张又浩荡,从长升殿门口一路摆进来,光太监来通传,声音便由小及大,闹得不行。 阿姀彼时正与迎恩围在炭火前,搭了个架子烤栗子核桃,身上的渣滓还没来得及拍下去。 这倒是进宫以来,第二次见着皇叔来,还挺新鲜。 想着不出门,便简单穿了件裙子,头发也随便挽着,就跟人在恪州时一样。 迎恩担心,“殿下,您穿这个会不会怠慢陛下啊,要不去换一件?” 阿姀懒散地摇头,“见人才穿好的,他哪里算人。” 语出惊人,迎恩愣在原地,后怕地嘱咐,“您可不敢说这样的话!这是大不敬啊!” 不过眼看着走到了殿门口,迎恩也赶快收了声。 有人在身后撑着伞,沈琢和小金氏悠哉悠哉在院中停下。 阿姀见状,方才准备下拜的姿势一僵,又提起裙子走了几步,人也到了庭中。冰冷的雪片混杂着余地,一点点落在身上。 真是挺会折磨人,阿姀被落在脖颈里的冷雨冻得一哆嗦,差点没跪稳。 “贤侄女,许久不见,在这长升殿,可住得习惯?” 不等阿姀回答,沈琢又道,“哦,朕忘了,你自小没在这长生殿中住过,何来习不习惯一说呢。” 那居高临下的目光,和刻意嘲讽的语气,每个都让阿姀觉得作呕。 做皇帝怎能做成这般小人得志的模样。 尽管如此,她还是保持着合宜的笑容,“有皇叔的关心,何处不是高堂软卧。” “嗯。”沈琢一笑,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被这奉承的话恭维到了,“你还真是同朕那早死的皇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曾几何时,她也是如此奉承于朕。” 四下寂寂,连粗气都不敢喘。 阿姀咬紧了槽牙,人绷着,笑模样也挂不住了。 她仍保持着跪姿,许久不曾行礼,膝腿酸软,却及不上心中的厌恶。 还道沈琢怎么纡尊降贵而来,原来是为了羞辱她来的。 好大的面子啊,阿姀心想,果然是忽归一走,便也装都不用装了。顾守淳和忽归押她回来,阿姀便想到了迟早会受点苦,却没想到只是人前装大度,人后这边露出了嘴脸。 半晌了,沈琢欣赏够了她卑躬屈膝的样子,心情颇好地道,“元宁啊,起来吧。” 阿姀突然想起,这便是她祖父原先为她起的名字。 只不过没念多久,沈琮便继位。自此之后,她便被丢给了崔夫人,崔夫人唤她的乳名阿姀。 这是陈昭瑛给她起的名字。 陈昭瑛是典型的闺阁女子,只希望女儿如名一般娴雅安静,成为好妻子,好母亲,顺顺利利地度过一生。 阿姀并不愿意。 即便如今与陈昭瑛的希冀算是背道而驰,可阿姀依旧保留着这个字。 就好像如此,也算是昭示着陈昭瑛是爱着她的。 她也曾自嘲过如此别扭的想法,为人子女怎么可以奢求这么多。两年前便有人对她说,知足吧,陈昭瑛没在生下你时发现是个女儿便掐死,已算是你父母的隆恩了。 阿姀觉得眼眶喉间一阵酸涩难平,克制着自己,“谢陛下。” 沈琢歪了歪头,笑得玩味,“听说你想见你那个养母?所谓何事。” 自然是不可能说实话的。 就在阿姀筹措着早就想好的这番借口时,沈琢动了动手指,便上前两个小黄门,擒住了身后的迎恩。 迎恩生怕给阿姀添麻烦,即便被扭着手臂,踢跪在地上,泥水污了全身,也不敢出声。 阿姀身形一晃,心几乎提到了喉咙口。 “好好说。”沈琢冷冷地,看着她挣扎无门的样子。 几乎是一瞬间,那个在永宁门外刺眼的午后,身后传来的侍女的惨叫声和血腥味,又袭上了阿姀耳鼻。 她高喊着,公主,救救我。 厚重的木板落在人身上的声音,多一下闷响,阿姀叩着地便心惊一分。 日日夜夜,如潮水不休。 眼前一片花白,她忽然感到浑身酸痛,后背冷汗频频,几乎要伏倒在地。 但她不能。 如果被沈琢看出这仍是她的名门,那以他的性格会变着花样地折磨迎恩。 第171章 她不能。 阿姀面色惨白,强忍着反胃的不适,应道,“回陛下,崔夫人曾为臣女置办过嫁妆,和亲一事,臣女像当面告知与她。” 沈琢盯了她许久。 像是看着什么笼中挣扎的兽,觉得前夜里的噩梦一扫而空。 “传朕旨意,即日起,封锁长升殿,任何人不得进出。” -------------------- 沈琢真不是人啊 第89章 算账 ===================== 崔氏在腊月二十八,接到宫中旨意,命她前去见即将出嫁的公主。 非是新帝心软,大崇嫁公主,为了显示十足十的恩赐之意,礼部上表建议为公主准备丰厚的嫁妆,以示国力之胜。 现任的礼部尚书姜堰,曾与先尚书蒋知同僚多年,算是他的半个学生。 不久前,崔夫人便登门,委婉地与他谈及此时。 姜堰也知这位公主是崔夫人自小带大的,崔夫人无子女,便将公主当做亲生一般来看待。 自蒋尚书过世,他提及了多次若能相助必当竭力。崔夫人十年来从未开过口,就这么一次,竟带了十分的卑微。 姜堰也是有家室的人,岂能体会不了为人父母一番苦心? 且不说本朝建朝一来,就无送女子和亲之先例,宣城公主更是当今唯一的皇嗣。何况前线的将士刚同游北打过胜仗,转身天子便将城池割让和亲平息,岂不寒了边疆将士的心? 朝中想要搅黄此事的臣子,背地里数不胜数。 伴君已久,或许是大家也知晓当今是个什么脾气,又是什么行事风格,并没有在明面上谏言抵抗和亲之决定的。 是以这份上表一送至中书省,中书令严同均看过之后,一句话都没说便在深夜递上了新帝的书台。 争得了朝中一些人的肯定之后,姜堰便找上了内府,按照前朝公主和亲曾草拟的嫁妆单子罗列了一份。 内府本是循着旨意办事,这看着这一折又一折的清单,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实在拿不出来。 “姜大人,您也知道,库里没钱啊!”内府令急得面色通红,汗都流了满额。 姜堰要的就是这句话。 于是两件事一同呈上朝,发火的变成新帝了。 沈琢将折子往地上一掼,殿内众臣无不叩首齐喊息怒。 “息怒?”沈琢也是四十来岁的人了,自当了皇帝后更胡吃海塞专心玩乐起来,稍稍动怒便喘着粗气,撑腰一站,像是鼓着嘴的□□。“你们倒是说说,叫朕如何息怒!内府既说账上没银子了,银子都去哪儿了?” 户部为此特派人盘了一次账,此时呈报便揣在侍郎的手中。他保持着跪伏的姿势,悄悄与姜堰互换了眼神。 “陛下,户部本月照例对内府进行了一次查探,账目明细在此。” 明堂之上,本凝神屏息。户部侍郎这一声高语,牵扯起的,不止受惊,还有某些人的后怕。 比如正跪在严同均之后的金峰。 见他神色不对,身旁的吕中庭悄悄问道,“金大人,这是怎么了,身子不舒坦吗?” 金峰没理他,仍沉浸在昨日小金氏派了银子到府中请他置办衣衫首饰的事中。 吕中庭饶有深意地笑着,挪开了眼。 他哪里是好心关切,这朝中有几人能对金峰好心关切的才是天下奇闻。 当年他是如何陷害秋渊,以至于忠良臣子被迫家破人亡的,多少双眼睛瞧着呢! 即便吕中庭向来偏爱明哲保身,身上那点文人的风骨也让他难以对此事视而不见。 沈琢对于前后后宫如何小打小闹,向来不甚在意。他的帝王之术,便是坐看争斗,也不在乎最后谁死谁活。 若是打得热闹,他兴许还会拍手叫声好。 可一旦涉及脸面上的东西,是半点不能碰的。 尤其是今日听到姜堰说起没钱给和亲公主添嫁妆这回事。 沈琢厌屋及乌,根本不在意阿姀的死活。即便是换上嫁衣出了宫门便死于非命,他也乐得见这场面。 嫁妆也不是为她筹备的,是为了展示他多么宽宏,将他贤君的名声远远散布到北地草原上去。这不比兴兵打仗来得更快? 沈琢沾沾自喜地想,自己总是比那蠢货皇兄高明得多的。 如今说没钱了,于他传播贤名的大计十分有碍,自然火冒三丈。 那账目拿起来一看,后宫的娴池阁一月之间便支了库中一千八百两银子,余下吃食所用更不计其数,有时甚至一日要去几十斤新鲜鱼虾。 后宫中嫔妃虽多,却不及哪个赶得上小金氏的宠爱。 沈琢一日不升她的位份,她便心中一日不快。叫她与剩下的那些平庸的女人吃穿用度都一样,岂能显示得出皇恩浩荡? 满共妃嫔克扣的份例加起来,尚不足她花去的一半。 这宫中没有皇后约束,也没几个高位的妃嫔,便就愈加混乱了。 “你自己看看!”沈琢看得哑口无言,只好一把将账册丢在金峰身上,一腔盛怒全都丢给了他,“这便是你养的好女儿!” 金峰咬着牙,将账册捡起来。 且不说沈琢花钱本就大手大脚,内府的银子比先帝在位时更少了许多,去年又建了新的宫苑,迟早是要花光的。 而国库自己花光和小金氏从中下手,加快它的空缺,又是另一种情形了。 第172章 早知道这口锅扣在身上,迟早要吐出去,金峰当即摘掉官帽笏版,连连告饶,“都是臣的错,臣教女无方!请陛下降罪!” 严同均肃穆着神情,听得背后不住的磕头声,有些出乎预料。 不想他竟这样认了? 总归是立刻满足了沈琢那点威望的需求,他面色缓了下来,坐回金座之上,伸手指着金峰,“罚你何用!你说!你如何给朕补全宣城的嫁妆!” 姜堰心中鄙夷,这话一说,又将矛盾拉扯到公主与金家身上去了。 若说这帝王昏庸,也不完全胸无大志,倒是更会搅乱池水。 金峰大喜,见新帝已经给了台阶,顺势就坡下驴,“臣愿倾尽家财,补齐金美人所支账上亏空,但求陛下平息盛怒,予臣与全家一个弥补的机会。” 此言一出,堂上不免传来窃窃交语声。 金峰身为侍郎,所贪污的银两数目也不小,只是户部还没拿出这一份,新帝便已经原谅了上一份,这叫人满怀的策谋无用武之地了。 沈琢默不作声地思量了片刻,在面子和对错之间,他毫不动摇地选择了前者。 “既如此,朕便给你三日时间,银子交不到户部,便将你革职抄家,流三千里。” 姜堰顺势拿出了崔夫人已为公主筹备一份嫁妆之事,提说到虽不及陛下筹备的丰厚,也可令内府少些开支。 沈琢一听,也应了。 这话传到阿姀耳朵里时,崔夫人也要进宫了。 她散着一把青丝,穿着松散的寝衣,靠坐在窗前的软榻上。 宫里的人很是会见风使舵,见新帝亲自封了长升殿,便自觉地减少了吃穿用度往这儿来。长升殿年久失修,本就四处漏风阴冷,缺少了炭火又少了热的吃食,没过多久阿姀和迎恩便双双病倒。 在恪州那样艰险的时刻都不曾生病,到了这金玉堆里反倒出了事,阿姀捧着热水裹着被子,自嘲地笑笑。 迎恩烧了起来,床便全给她睡,阿姀撑着仍酸痛的身体,盯着地上的热汤铫子煮沸。 有些淡出鸟的吃食已然不错了,想要药更加不能的,好在两人也就是风寒,捂一捂也就没事了。 阿姀轻咳两声,将热水放在一旁的炕桌上,轻轻拍了拍迎恩,“迎恩,醒醒,起来喝些水。”说罢半扶半抱,令她靠在自己怀中。 热水隔了层帕子,垫在迎恩手中,阿姀仍虚扶在她掌下,怕她没力气碰洒了烫着。 “想,想我也是好日子过到了头。”迎恩烧得面色潮红,嘴唇却惨白无色,已经有些起皮了,“竟有一天能被公主照料,用不着折寿也活得知足了。” 阿姀长眉一蹙,不满地拍了拍她,“少说这些话。” 旦夕祸福,有时候虽然不信,还是不愿听人宣之于口的。 迎恩本就是在无尽排挤之下长起来的,虽说是高门大院,日子却比田里疯跑的乡野孩童更难熬。于是过往经历成就了她悲观的心性,遇事也总说些悲观的话。 阿姀虽然不喜她这样自厌,但也知不是她的错,便一再纵容着。 觉得语气重了些,阿姀又道,“该是我对不起你才对,带你走时本说了要让你过上好日子的,却是我言语不慎被陛下责罚,也一样连累了你。” 这些日子,她悔了又悔。若是只孤身一人在这宫中,说什么话也无所谓。 可是还有迎恩在身旁,再让她吃苦,总归是心疼。 “殿下可莫说这样的话!”迎恩挣扎着起来,一瞬间泪眼婆娑地望着阿姀,“若不是您在三人中留下了我,我便要被买去青楼酒肆了此残生了。” 女儿家的泪断了线般垂落下来,阿姀一愣,发觉怎么说硬话不是说软话也不是,却手足无措起来。 “怎么哭了。”她又慌忙擦除迎恩脸上的泪。 因病还未愈,除了精神,披散着长发素净着脸,瞧着人也是软的。 公主当真是生了一副沉静的眉目,迎恩看着,又破涕为笑起来。 “殿下这样子,活像是见不得眼泪的小郎君一般。” 阿姀一怔,不多久面上可疑地红了起来。 迎恩像是看透了什么似的,眼泪一抹,也顾不上有什么难受的地方,便不休地追问起来,“殿下该不会真有倾心的郎君吧?是谁这样好福气!” 在她的追问声中,阿姀恍惚想起了在河源躲逃追杀时,衡沚忽而出现的那一夜。 那时她不知怎的,汹涌而出的泪几乎打湿了衡沚的衣衫。 衡沚也是这样,默不作声地轻拍着她的背脊。 已至暮冬,若按一日三秋的说法来算,生出了一种前世才相识的错觉。 心口某处酸涩地痛了起来,阿姀低垂下眼,大口呼吸了几下。 “我的儿,怎消瘦成这样!” 痛呼声起,阿姀猛地往殿门前看去。 -------------------- 第90章 识破 ===================== 一只臂膀从身前穿过,五指张开,急促地拍在阿姀的后背上。 一下又一下,闷闷地响。 另一只死死箍住她的后颈,将人拥进怀里,几乎连呼吸都压制住了,悲戚地哭着,“你受苦了我的儿啊!在外面这么许久风餐露宿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人都瘦了一圈还黑黄黑黄的!一看就在林子里被狼追在街上被人欺啊!可怜你从小爹不疼娘不爱不然好好一个公主不至于到现在被锁在这里受苦啊!哎呀我的宝贝啊你……” 第173章 阿姀被勒得面红耳赤,挣扎着敲在老妇人的胳膊上,碎发蒙了一脸,咬着牙打断,“过了……过了,唔咳咳咳咳。” 崔夫人哭声一止,立刻松了力道,“这就过了吗?” 得了自由的阿姀当即弯下腰,拼命地喘着粗气,还因呼吸不畅而用力咳嗽着。 崔夫人赶快俯下身,这回倒是轻轻地抚了抚阿姀的后背,“阿姀啊,你可没事吧?” 跟在崔夫人身后而来的,一群乌泱泱抬着胆子来的家丁,陆陆续进了院中,将准备好的嫁妆全都摆放在石板路上,远远望去红绸似的,夺目得很。 迎恩是不敢打扰崔夫人抱着公主哭,站在床前进也不是出也不是的,别扭地捏着指头。 那阵憋闷的窒息终于散去之后,阿姀直起身来,手脚绵软脱力,眼前还是一阵晕眩,“无碍无碍,坐吧。” 侧着身退后,让出两个圆凳来,阿姀便也支撑不住,摔坐在了凳子上。大约是风寒未愈,放在情绪起伏这么一折腾,阿姀又感到浑身酸疼了起来,头也昏昏沉沉。 迎恩像是忽然找到事做一般,匆匆披了件衣服便要往外跑,“迎恩这便去给二位奉茶。” 崔夫人方坐下,连连看着这眼睛通红的姑娘一眼,就见她被阿姀拽住了手腕。 “上哪儿去,还发烧了,快回去躺着。” 崔夫人欣慰地点点头,不自觉露出点笑意来。 果然,还是那个知道疼人的好崽子,在外头这一年多没长偏。 阿姀伸手去抓崔夫人的手,笑了笑,“崔姨,许久不见了,一切可都还好?” 温暖的触觉覆盖上了崔夫人冰冷的十指,风尘仆仆的寒意与对阿姀处境的胆战心惊,似乎顿时消散了。 上了年纪的人似乎总是多愁的,崔夫人蓦地热了眼,心疼起来,“我都好,只是又怕得不到你的消息,又怕得到你的消息。” 方才是作戏给外头监视的人看,这下闭了门隔了人,却是实实在在地难过起来了。 她一手将阿姀抚养长大,从来视作亲生女儿般疼爱,自被送来尚书府便不曾与她分离过。与其说是阿姀舍不得与她分离,倒不如说是自己熬不住一眼望不到头的寡,需要这个孩子成为寄托。 如今再见到她,只觉得选了什么路都好,只要人平安,一切都是好的。 阿姀安抚地抱着她的肩膀,柔声说,“如今可不是见到了,我好好的呢。”闻到崔夫人身上那熟悉的栀子香味,也觉得心头发涩。 逃出宫确实是脑门一热便做出的决定,那时阿姀身边先后死了陈昭瑛和小侍女,在宫中依然是孤立无援,只剩下崔夫人这一个亲人了。 新帝未满孝期便匆匆继位,将沈琮和陈昭瑛来不及下葬的灵柩放进宫中的佛堂,阿姀被迫日日跪于此处反省她根本没犯过的错。 沈琢心情好了便来贬低她一番,直言道,你看到了吧,便是你先克皇嗣又克父母,不然我皇兄夫妻,怎么都壮年崩逝呢。还不如寻个仇敌嫁去,克死了算完,下了黄泉你也好跟长辈们交代。 阿姀那时年纪小,根本没有完全忽视这些恶言的能力,眼泪便不甘地落在蒲团上,由浅及深,晕湿了一大块。 沈琢如此,不过是心中愤恨不平罢了。 他年幼时便争强好胜,但能力远不及沈琮。人又混,武安帝每每见了这个幼子便要大加训斥。 何况是个继后所出,并不受武安帝所爱,出生便没了母亲。加之沈琮身为兄长也不友爱,时常嘲讽于他。 多番打压之下,沈琢像一颗不曾修剪的树,长得越来越歪七扭八。 他曾经的发妻,便是因为看透了他执拗狂热地追求权力,仇视所有人,无可救药,才怒而和离,干脆青灯古佛,再不相见。 然而沈琢并未就此作罢,反而愈演愈烈,更有种天下人皆负他的愤恨。 所以他恨武安帝,更恨沈琮,与他有关的一切他都恨。他恨得弑君杀兄,恨得逼死陈昭瑛。 若不是这个宣城公主是武安帝亲封,又是如今唯一的皇嗣,怕杀之失去了朝中上下的拥护,阿姀也早成了他刀下之鬼。 整个宫苑,前朝后宫,处处有人谏言于他,处处有人管束,即便做了皇帝也不顺心。只有金峰和薛平愿意奉承他、恭维他,愿意一切顺着他的心意。 所以沈琢乐得做个昏君罢了,反正沈氏也没有子嗣了,还能推翻了他,让个黄毛丫头上位不成? 照此逻辑猜测下去,沈琢这样折磨阿姀,也并非空穴来风。杀不掉,也一定不能让她好过。 所以即便阿姀逃出了宫,一年内也再无人上奏和亲之事,无人赞同一个帝王这样胡闹。 原本选定的,甚至是那个年过半百的老游北王,还是对方不愿,觉得荒唐,才定为了自己的儿子忽归。 沈琢是因为这些年愈发懒怠荒淫,维系君臣关系尚且不易,又因蒋尚书是国之肱骨,才并未对崔夫人加以责难。 但这番祥和毕竟是侥幸,阿姀望着崔夫人眼角的纹路与憔悴的面容,心中觉得后怕。 可另一种愈演愈烈的念头,却猛地蹿了出来。 “崔姨,我在宫中难脱身,但有件事需要求您帮忙。”阿姀正色,说起了正事。 崔夫人自然对她无所不应的。 “您大约也听闻了,我是在恪州被金吾卫发现的。”阿姀走过去将铫子里的水端来,整整齐齐续了三杯,还没忘记躺着的迎恩,递了一杯在炕桌上,又走回来坐下,“我走前,恪州仍与游北交战,可前段时间却听闻到年宴时,陛下要命召侯入都赴宴,可有此事?” 第174章 崔夫人皱眉想了一想,那热汤蒸腾之气在二人之间幽微升空,好半晌才道,“似乎是有这么回事,今年年宴筹备得早,前些时候宫中来给我递帖子,女官也说及了此事。” 阿姀一下子揪住了话头,“是哪里的女官?” 崔夫人便说,是尚宫大人身边来的。尚宫局向来是负责女眷宫闱宴饮时诸事的。 尚宫局,阿姀无意识地握着杯子在桌上打转,又是尚宫局。 这消息的源头,也是从尚服局的女官传到长升殿的。 可是尚宫局向来只管宫苑内事,无缘无故,为何要将话头穿到她耳朵里呢。 阿姀翻来覆去,想不明白。 崔夫人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也关心起朝廷战事来了,于是略有些不满地将阿姀打断,“你先为自己操操心才是正事,真的准备嫁到游北那荒芜之地去吗?”眼中一片担忧,语罢叹了叹,“那你我可就再也见不得面了。” “不会的。”阿姀眼眸明亮,似水洗过的澈净,坚定地道,“我与游北王子有些旧交情,他也明说了不会强迫我嫁。我既不喜他,他也无意搅乱我,当然不会这么心甘情愿地成全我那皇叔的好事。” 崔夫人欣慰地点点头,倒是比一年多前在宫中逆来顺受时,长骨气了许多。 她一向主张大千世间,要看尽了人才得成长。从前怀乘白离开都城去游历时,崔夫人便想让他带着阿姀一起走。可想来想去,她终究年纪还小,便不得不作罢。 后来得知她逃出都城,又惊又怕,冷静下来一想,也算是好事。自己不舍得放的手,算是阿姀自己挣脱开,出去见见世情百态也好。 如今可见她的理论果然是不错的。 崔夫人心中顺带着夸完自己,又总觉得哪里不对,什么话头没抓住,嘶,又想了想。 老半天,终于寻摸出来,定定盯着阿姀一双杏眼,“你老实说,是不是看上哪家郎君了?” 是呢,怪不得她方才说,游北王子不愿搅乱她,这话便听着奇怪,与前头半句更是毫不相干。 拒了一桩婚事的借口,是不愿搅乱,那么这句未尽的话,也只能是另一桩婚事了? 阿姀丝毫没察觉自己方才说漏嘴了什么,被这突如其来的敏锐问得瞠目结舌,迟钝地“啊”了一声。 这表情一看,崔夫人更是确定了,伸出手指戳了戳阿姀的额头,几分责怪的意味,“还想蒙我?你才走了多少路,我又过了多少桥呢!” 阿姀面上一热,有些羞赧地垂了垂眼。 “说,是什么人,可别让人骗了去。” 总归是慈爱之心,怕她识人不清,陷了泥坑。 阿姀朱唇一抿,折磨了半晌,却是话难出口。 又做足了准备,攥紧了拳,才难为情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他,他姓衡,单字为沚,水中沚的那个字。” 情窦初开,不都是这个样嘛。 崔夫人心中觉得好笑,却没戳破,倒要好好问问是谁能轻易将公主拐去。 “家在何处,家中几口,以何谋生,曾婚配否?”一连串的问题随即而出,“今岁几何,貌相如何?” 阿姀长叹了口气,“便容我一个一个答来可好?”于是便还真从头开始的答起,“他是恪州人士,今岁廿一,父母都过世了。” “慢着!” 崔夫人抬手打断,“恪州人士?年岁廿一?你又进来便问年宴宴请那恪州召侯一事……” 阿姀认命地闭了闭眼,这洞察秋毫的才华,不去公堂某个职做个通判,实在是苍天无眼。 崔夫人了然地点点头,“那新任的召侯便是去岁满了弱冠方才继位,还进都见了陛下的。” “真是怪不得啊。”百感交集下,崔夫人又摇了摇头。 难道是不满意? 阿姀心想。 -------------------- 远在恪州的衡沚连打了两个喷嚏,沉甸甸地想,一定是想我了。 第91章 沉疴 ===================== 绣剪一把,沿着衣领的绣线剪开,两指宽的一张字条露出原貌来。 李舒瑗用手轻轻一盖,神色立刻恢复正常,吩咐道,“行了,今日便先到这里,你们都先退下吧。” 天色将晚,烛火憧憧的影子愈发明显,落在桌上昏暗不明。想要看清东西,便颇费眼睛。 眼看年关将近,为了陛下钦定的年宴,按照规矩所有参宴的官员女眷都要将朝服送至尚宫局中进行修整。 是以尚宫局筹集监察,将尚服局各司掌事都集中于此,专心查验这些服饰衣冠。 等到年宴前夕,修补查验无恙的衣冠便会派人送至参宴的人手中。一来是为了显示庄重复礼,二来是为了保证皇帝的安全。以防有人将暗器藏在身上。 华服本就繁复,一套衣服里外几层地细看,一整日下来眼花缭乱,腰酸背疼。掌事们本也少做事,更是难捱。 不过眼下既然尚宫大人发了话,余下女官们求之不得,忙放下手中活计,将衣物封装在木箱中锁好。 向李舒瑗行了个礼后,都去尚食局用饭罢了。 李舒瑗心下虽急,手指不断摩挲着衣料下的字条,面上却忍得住。等到所有人都退出了殿门,又待了一会儿,才缓缓将纸拿了出来。 这套朝服广袖长摆,玉带金钩,除过摘去佩剑,便是高官位的王侯才能穿戴的。 第175章 普天之下,便是蜀中侯与召侯两人,可享此殊荣。 蜀中侯称病未至,便只能是召侯的衣冠了。 李舒瑗本是先侯夫人徐氏的手帕交,在闺中时便无话不谈。而后徐氏远嫁,李舒瑗则考入宫闱,成了宫中女官。 几十年来一再升任,终于做到了尚宫局尚宫的位置。 如今的新帝后宫无主,多数事便由尚宫局代管,掌着凤印,自是风头无两。 李舒瑗刚正不阿的行事风格,一直持续到前些日子,私逃在外一年的宣城公主被抓回都城。 衡沚与她的第一次通信,便也正在这时。 李舒瑗年逾四十而未嫁,自徐氏死后更痛心疾首,便下意识将徐氏这唯一的孩子当做自己的亲甥。 衡沚鲜见地来信托她办事,自是无有不应的。 她出身与尚服局,在尚服局中也有些人脉,便旁敲侧击地将召侯赴都城参加年宴一事告诉了宣城公主,好让衡沚能见得她一面。 文字间坦诚克制,谨守着礼节。李舒瑗淡淡一笑,却看出了这少年人心中的情意。 虽说从未见过,李舒瑗大概晓得,衡沚在外的名声也是放纵不羁。在位一年无甚功绩,顶多此次侥幸识破游北侵袭之计,保全了北地安宁。 见字如晤,一封来信,却改变了她的猜想。 从前都是东邻女友,年年岁岁一起赶春光,如今子女都已有了心上人,一晃竟这么多年过去了。 李舒瑗感叹着,不由地便暗中宽待了这位公主许多。 缘分自然是难以琢磨,谁会想到都城与北地千里之隔,也能令这两个人走到一起去。 几行字如折钗股,定是字如其人。简提了地点时辰,又在末尾拜首敬谢,看得李舒瑗心旷神怡。 又原封不动地见划开的地方缝补起来,直到夜幕低垂,李舒瑗心中才做好了打算。 中规中矩地见一面有什么趣。李舒瑗望了望垂空之月,心想人常言小别胜新婚,定是要逼得两方无所去处,不得不见,方显得珍贵不是。 这么想着,字条被她揣进衣怀,是不打算交去公主那处了。 ------------------------------------- 年宴的前一日,尚服局一行三人,由司衣带着,往长升殿而来。 迎恩远远迎了人到门口截住,温声软语道,“大人劳苦跑一趟了,殿下久病不虞,寒风刺骨,怕是不能亲迎了。” 饶是杨司衣裹着大氅,这长升殿门高地空,风雪裹挟,也吹得人睁不开眼。 她受了李尚宫的命来见公主,自是多问了几句,“怎会如此,可曾寻御医看诊过了?” 这套朝服乃是李尚宫亲自嘱咐了为公主所制,只待明日宫宴盛装。可万事俱备,公主却倒下了,阖宫的人都不曾知晓,出了岔子可怎么是好。 迎恩愁眉苦脸,长叹了一声,“御医看过了,也开了药。本是个小小风寒,不知是什么缘由,吃了药也不曾好,整日昏昏沉沉地。” 阿姀半梦半醒间,感到一阵凉意袭来,浑身到脚都瑟缩着,被子怎么裹都暖不起来。 眼前的场景来回幻化,忽而是在尚书府中,忽而是在永宁门外。 有崔夫人拿了新春衣来唤她试穿,也有私宅院中云鲤三人说笑着收拾兔子窝。 林林总总,难分虚实,一切都是病中的混乱。 是闺中某个偷懒小憩的午后,又是骛岭归来补足的回笼梦。 阿姀一直追寻,直至觉得浑身冒了汗,也没有找到自己相见的那个人。 于是愈发急切,从冰窖坠进火炉,又热得挣开被褥。 天旋地转的昏晕与酸痛的四肢,纷纷如猛虎扑食袭来,几厢夹逼之下,阿姀挣扎了回到了现实。 双眼挣开,头顶的纱帐兀自转动,模糊不清。 一股脑爬起来,阿姀脚下发软,便顷刻跪伏在地上,抱着地下的水盆吐得昏天黑地。 几日昏睡,水米未进,胃中翻滚上涌,好不容易喝进去的药汁也呕了出来,这病更是好不了了。 阿姀眼角殷红,方才吐时催生的眼泪垂在下巴上,来不及擦拭,双手撑地大口地喘着粗气。 凌乱的发丝随意垂着,遮住了姣好面容,本英气的五官耐不住病容,显得娇弱了。 耳边传来迎恩的话语声,阿姀此时吐得清醒了,发觉是身处腊月末的长升殿,自己也不明不白地病了半月有余。 阿姀自己也清楚,受了些冻而已,算不得大病。可就算病去如抽丝,一连半个月都不见好转,那其中便必有隐情了。 撑着身体起来,阿姀扶着床柱,想着趁人还没走,赶快到门口去瞧瞧。长升殿本就门可罗雀,放过了这一次,只怕病死都没人知晓了。 等待一阵眩晕过去,阿姀脚步虚浮地走到了门前。 风雪仍未停。 外面白茫茫地一片,素裹银妆,覆盖了青瓦红墙,刺得阿姀又一阵眼晕。 杨司衣一见公主披头散发地出来,身上只着一件单薄寝衣,吓得赶快将自己的大氅解开,披在了公主身上。 不过一月未见,她竟消瘦得如此了吗? 在迎恩的呼喊声中,杨司衣奇怪地想。 眼前的公主下巴尖削,扶着大氅的腕骨也瞧着伶仃干瘦,倒像是被虐待一般。 阿姀另一手扶着门框,费力地撑着自己,开口才发觉喉间艰涩,声音似毁坏的琴般喑哑,“劳烦杨司衣,迎恩,快收下。” 第176章 说罢,身后两个典衣各自将冠饰匣子与朝服交给了迎恩。 趁着迎恩回去放东西的空隙,阿姀从怀中掏出一双金钏来,塞进了杨司衣手中,“杨司衣,求你将我倒在屋后的药渣,拿出宫去给尚书府的崔夫人瞧瞧。” 声音压得很低,杨司衣只在替她拢住大氅时才勉强听清了她的话。身后的两个典衣退至廊外,根本无人听到公主的恳求。 她惊异地望着公主的双眼。 虽久病缠身,仍清冽得如山野的冻雪。一双眸子紧紧锁住她,看得杨司衣心底发慌。 从宫门上铁锁的新旧便看得出,这个冬日,在这座锁住的长升殿中,公主是囚鸟。人在囹圄,分明是“求”字出口,却仍如厚雪压不弯的松枝般。 公主的意思……难道有人谋害于她? 杨司衣沉吟,“殿下怎信我?” 阿姀吞咽了一下,缓了缓嗓子火烧火燎的痛,扯出个很浅的笑容,看起来胜券在握,“你曾刻意地将年宴上召侯的消息告知于我,即便你不找崔夫人,对指使你这么做的人说,也是一样的。” 不等杨司衣缓过神来,阿姀抚着胸口咳嗽几声,又道,“总归不想我死的人很多,你一定会告知其中一方的,这样我的目的便达到了。” 金钏纂刻繁复,缠枝的吉祥纹路蜿蜒而上,华贵非凡。毕竟是死物,冰冷地揣进杨司衣手中时,她惊得一抖。 迎恩放好了东西,索性直接抱了棉被来,操心地裹在阿姀身上从,还兀自念叨着,“天寒地冻,公主尚未好全,怎能这么出来呢!” 阿姀退后了几步,与杨司衣分开些距离。 那金钏收拢进她的广袖中藏好,凭谁都无知无觉。彼此的目光中都多了些心领神会,这桩交易,算是阿姀赌赢了。 片刻,杨司衣躬身行了一礼,“臣告退,明日一早,来替殿下梳妆。” 待一行三人消失在宫门口后,望着那扇宫门重新落锁,迎恩也转身扣住了殿门。 她心中是有气的。 公主病中这些时日,不说有什么好饭好菜了,素得老鼠都不偷,人又怎能养得好?宫里的人确实看碟下菜,陛下只说一句要公主反省,便四处克扣缩减。 堂堂一国公主,过得缩衣节食也便罢了,还要受侍从们的嘲讽冷眼。 “旧朝的公主,还想受旧朝的优待吗?即便是在旧朝,也没见殿下多受待见啊。” 气得迎恩每每想捋起袖子同那些黄门干一架,可她的这位殿下,自己倒是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 公主整个人缩在棉被里,静静地望着地上的药罐子。 眼中不悲不喜,如视死物般漠然。 “迎恩。”她唤,“从今日起,不必再煎药了。” 不必? -------------------- 有人看到我的读者老婆们吗?(癫狂)(跑来跑去)去哪里了?(揪住衣领)说啊是不是你骗走了!(狠狠盯着)什么?你没有?(呆滞)那是谁拐走了我的读者老婆们!是谁!是谁!是不是门口摊煎饼的!(继续奔跑)(分裂)(冷静下来)(放面糊)(打蛋抹匀)(撒葱花)(放肉肠)(放馃子)(卷起来切两段)(叠好装进纸袋)(递给读者老婆)(老婆说是便衣水平)(大哭)(癫狂跑走) ———— 正经的话:要见面了 第92章 年宴 ===================== 天将破晓。 回廊幽隐处曲折蜿蜒,本应花木繁盛的小道如今枯树残枝,死气沉沉的一片。 掌灯的侍女引着李舒瑗,后者身披长斗篷,怀中抱着一个木头匣子,跟着穿过安静的府邸,亲自来送朝服。 “大人请。”人至雕花门扇前,侍女颔首一躬身,替她开了门。 这处府邸是从前衡启进都时,武安帝特为他开辟的。地处都城西街,僻静开阔,不远处便是皇家宫苑,极好的位置。 沈琮此人虽刚愎自用,却一向崇尚开疆拓土。从前武安帝器重衡启,为了维护边疆制霸北地,沈琮也对衡启青眼有加。 是以虽除了金峰这种惯会溜须拍马的,基本看不上朝中的文臣,对武将却出手阔绰。 虽然久未修葺,凭着屋中梁栋漆画与一应摆设,李舒瑗大概看得出,衡启也曾是先帝宠臣。 她虽然一直觉得徐氏嫁给召侯,一时是风光无两,却并不是良配。 从前衡启赴宫宴,李舒瑗作为尚宫局的女官也是近旁见过的。那人眼中丝毫见不到什么与人间的情谊。 或是说,他根本不在意人世上的情。他眼中只有对征战的渴望和对血的贪婪。 这种人或许是战场上的一柄利器,却不是任何人的良配。 那时沈琮要赐美人给他,不好说是真的想送还是找人监视,李舒瑗只听说他全盘收下,又全都留在这处府邸一个也不曾带去恪州。 斯人已逝,如今再猜测衡启从前的种种行为之下,究竟是何种动机,已然徒劳无功。何况徐氏也已逝,是是非非,都是前尘往事罢了。 李舒瑗深吸一口气,走进了正厅的内室。 大冷的天,窗户半开着,前边立了一个衣衫细薄,长身玉立的男子。骨头匀称的指节握着磨石,隐隐可见青色的筋脉纹路。 对方微微垂着头,一双眼寒潭似的,落在右手的小巧匕首之上。倒是与窗外的早寒如出一辙。 第177章 大约是上过战场的人,周身总难掩那阵肃冷之气,此外眉目舒朗,更像是哪家堆金琢玉出来的公子郎君。 李舒瑗脚步一顿,不由细瞧了几眼。 听闻衣料摩擦的簌簌声,饶是来人脚步再轻,衡沚亦凭着常年的警觉习惯抬起了头。 实在是像。 李舒瑗从前只听人说儿多半肖母,自己不曾婚育,也未觉得这说法多么邪乎。今日一见衡沚,倒像是几十载前少女模样的徐氏重新站在她眼前一般。 除过邃然的轮廓像了衡启三分,余下无不是照着母亲长的。 从前徐家娘子,便是名满都城的英姿。人也不爱脂粉熏香,白净的面容上,黛川眉丹红唇,无不是潋滟增益。 但就在与人长得太隽秀,好些人家觉得不够婉约柔和,也少有人为她说亲。 从衡沚生下,徐氏至死未回过都城,李舒瑗也从不曾见过衡沚。 如今一瞧,若是徐氏生个男儿身,怕就是掷果盈车的另一番景象了。 “李尚宫安好。”衡沚将手中的东西放下,拢起双手置于胸前,谦逊地躬身施了一礼。 李舒瑗蓦地回过神来,尚谨慎地记着礼节,连忙回了一礼,“小侯爷折煞下官了,我一五品尚宫罢了,岂敢受小侯爷的礼。” 衡沚亲自接过她端着的木头匣子,想来也知道李舒瑗这是有话说,才特地而来。屏退了几个侍从后,衡沚回神到案几边,生起烛火,烧了一铫雪水。 “沚常年生于北地,雪水不洁,便不擅烹茶。来此班门弄斧,尚宫见笑,请上座。” 这是实话。北地商旅往来频繁,自是不会有太多人有耐心静待雪水化开,再烹制滚沸,与新茶同煮,品其香味。 所以北地喝茶,大多是水滚之后放入茶叶闷泡,风味便逊色很多。 这唯一一点烹茶技巧,还是同阿姀学来的。 至此,李舒瑗对这位年轻召侯那些道听途说的观念,算是全都被打翻重新来过了。 李舒瑗便安心坐下,还是忍不住感叹了一句,“小侯爷同你母亲,实在生得很像。” 衡沚淡漠的脸上,扯出些笑意,“尚宫大人之名,也曾多次听家母提起。” 一晃,好些年过去了。 李舒瑗轻叹一句,也来不及伤春悲秋,便赶快提了正事,“今日来,是有件事有须令小侯爷知晓。” 茶是上好的紫阳茶,甫一注入盏中,便散发出浓郁的香气来。 “小侯爷向我打听和公主近况,我便一直留心长升殿。”李舒瑗眉头一紧,“只是您也知道,陛下下令封锁了长升殿,尚宫局也权力有限,是以昨日我遣人去给公主送朝服时,发现她已久病半月不曾痊愈了。” 衡沚握着执壶的手一顿,紧了几分,连同语气,“病了?是何症状?” 李舒瑗一见他情绪的转变,心下猜中了几分。 公主是在恪州被带回来的,衡沚是恪州的召侯,再老远托了她来问近况,定是有不同寻常的关系。 李舒瑗从袖中掏出个纸包来,展开放在桌上,“公主聪慧,想到我派去的人定会将她的话带回来,也猜到了自己喝的药或许有问题,便让我的亲信带了消息查一查这药渣的毛病。” 衡沚捡了个木勺,拨弄了一下纸包中的药渣。 虽然切得细碎,依稀分辨得出有些白芷细辛,还有囫囵个儿的辛夷,都是解表的药物,应当是风寒方子。 若是风寒,又岂会半个月不痊愈,反而久病呢? 李舒瑗淡声解释道,“我也连夜寻了城中的名士相看,药材本身并无大问题,但有一味碾得很碎的天冬,却是对公主的病症有相克之效的。” 衡沚并不精通医术,对药理相克之事更不甚了解。常年在北地天寒,只寥寥晓得加了天冬之后,病症不减反增,更不利于恢复。 可宫中的御医个个都是杏林翘楚,更不可能不晓得这个中道理。 衡沚缄默地看着那些已经干枯发黑的药渣,久久不语。 原以为她回到都城会吃苦,可宫中也应看在她即将和亲,不太过苛待才对。现下看来,还是他想得太浅显了。 朝廷的局面如今千变万化,各地方赋税繁重民不聊生。加之今岁夏日酷暑秋日早寒,于农作不利,粮食减收,各地方都有些异动。只盼着寻到机会一举起事,将这空中楼阁般的朝廷掀翻入土。 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缓而打算了,须得尽快想个办法,把阿姀带走。 他要鲜活的崔姀,宁愿奉命以换,不要一具枯骨的公主。 李舒瑗见那茶盏在衡沚手中生了裂纹,还是多问了一句,“作为姨母来说,我有一事想问清你,阿沚。” 唤得如此亲近,也必是看在母亲的面子上。 衡沚点头,“从母所问,沚必知无不言。” 便是如此坦荡,李舒瑗才更发愁,“你,出于何心思?” 天光大明。 宫墙内外,又是新明。 “怎样,如此看着还好吗?” 妆镜前,阿姀莞尔,生怕妆面太淡,遮不住自己病中形容。 其实昨日还是起不来床的模样,但一想到今日见得到衡沚,她似乎又觉得四肢生力,能生龙活虎起来了。 尚服局送来的朝服据说是赩炽之色,前朝崇尚复礼,公主服饰一应用此颜色。在阿姀看来,不过都是艳丽的红色罢了。 第178章 为了彰显沈琢的宽宏与大崇的富庶,花了竟不知多少银钱,就做这一件衣裳,一年就穿三次。 迎恩手中握着木梳,站在后头看着尚服局的典饰为阿姀妆扮,也不由笑了,“当然好,殿下生得好容颜,不施粉黛也是好看的。” 阿姀听这蜜糖般的恭维话,笑得咳嗽了几下,险些咳出泪来。 虽说有些精神作用,但阿姀还是觉得,自从昨日起不一日两顿地喝药,力气确实恢复了不少,可见这药一定是有问题的。 今日是年宴,各处都繁忙,即便是杨司衣帮了忙,也不会今日来告知与她。 典饰们在更衣时退出了殿门,迎恩环抱着繁复的袍服,一件一件为阿姀套上。 就像是个天生用来搭衣物的木架子,不管好受与否,只能接受。 公主也是。 迎恩瞧她望着铜镜,笑言,“殿下活像是要见情郎般,我记得您还说不喜宫宴呢。” 阿姀理了理腰间的铭佩,良久才轻缓地答了一句。 “是啊,不喜宫宴,却要去见衡郎的。” 人在病中,话也矫情了不少。 真正走到海平阁中,阿姀才晓得今岁这宴,办得多么烧钱。 在龙椅下首的位置坐定后,小金氏与阿姀相对而坐,遥遥一望,挑衅般地望着她。 阿姀根本懒得理她,挪开了眼睛东张西望。 海平阁中,光是挂在柱子上装饰的垂蔓,都是一匹五十两银子的湘云纱。这是蜀地特产,蜀中侯王宣因告病辞宴,特送了好些蜀中贵物给新帝赔罪。 转眼,这些纱就被用在了这样不起眼的地方。 阿姀咋舌,这些钱都给了她多好。 沈琢声势浩大地摆驾于此,阿姀足足跪了一炷香时间,他的大驾才终于坐定,满意地喊了一声,“平身。” 阿姀头昏眼花,撑了撑桌角,迎恩又在后面扶了一把,才稳稳地站了起来。 沈琢的目光落在阿姀身上,带着讽笑与玩味,“朕的好侄女,近来瞧着消减了不少啊。” 阿姀心中骂娘,道我为何消减,还不知你从中属意,特地虐待吗。 揣着得体的笑,刚回了一句“多谢陛下关心”,便被殿外高声通传打断了。 “恪州召侯觐见——” 她猛地回过头去,琳琅的珠玉拍打在脸颊耳侧。 -------------------- 阿姀:相思病,好不了了,就是相思病 第93章 三秋 ===================== 这是冬月以来,头一次放晴。 雪色被日光一照,格外晶莹耀眼。 阿姀披了件装饰效果远大于实用的斗篷,泄气地靠在亭子中的石桌上。斗篷上面满绣着春日海棠,娇艳如真。 人常说,化雪常比下雪冷。寒风一阵一阵,从宽大华服的缝隙中钻进阿姀的骨子里,无孔不入,避无可避。 她几乎是逃跑一般,随便找了个借口跑出了海平阁。 在这几个月里,长升殿寂冷无趣,阿姀曾经想了无数次,再次遇到衡沚时,该是个什么场景。 可等真正听到他被宣召入殿的那一刻,阿姀坐在檀木的椅子上,却觉得陷进了寒潭之中。 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时开始倒流,四肢末端的冰冷渐渐让身体僵硬起来。 心跳似战鼓般咙咚亟响,冷水逼近口鼻的窒息之感翻涌起来,呼吸更急促了几分。 有道是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阿姀苦涩地品味着这句话,而来人玄色繁复朝服,腰间铭佩琳琅地碰撞着,不可阻挡地逼近了她。 阿姀眼睛眨啊眨,涩涩地疼。 情爱如璎珞般,越纠葛,越繁复地漂亮。丝线断开,便重新散落一地,只一堆冰凉的珠子,再没了半分姝色。 分离并不会让彼此如阿姀想象中的,阵痛几日便重新如常地过每一日。天似往日蓝,草似往常青。 反而阴翳不断,风雨如晦。 对上那双平湖般的眸子,阿姀紧攥着椅子扶手,低下了头。 一个想尽办法避,一个光明正大地望。 新帝沈琢饶有兴趣地瞧着这张牙舞爪的小妮子安静的模样,心道自己果然猜得不错,是衡沚偷偷藏住了她。 不管是有情还是无情,如今都是他拆散了,沈琢愉悦得很。 一切能让自己这位侄女伤神的事,都是何乐而不为。 “衡卿啊。”沈琢盯着阿姀,话却已经出了口,“你常年在北地,怕是没见过朕这位侄女吧。” 在座的臣子宫妃,哪个不知道宣城公主是在恪州寻到的,八九不离十都与这年轻的召侯有些关系。新帝这话意有所指,周遭众人都屏住呼吸,忍不住猜想接下来是个什么场面。 小金氏的目光,在这三人之间来回打转。 先前为了对付这位,还曾专程问过父亲绑回公主的始末。金峰虽没明提,言语间也对这位新继位的召侯多有轻视。 据说他一早便学的父亲那样,熬鹰相马,正事是一件不干。 不曾想这次游北来犯,竟还让他歪打正着地守住了,运气倒是不错。 小金氏一想父亲的评价,再瞧着如今立在堂下,青松白杨般的男子,不由地琢磨起来。 父亲倒是没说过,这位是长这个模样的啊。 她自觉自己肤浅,连宫中宫女侍卫,都要一应挑选长得齐整的。就连进宫前,觉得凭着父亲的权势,也能给自己选个不错的人家,连都城中端正俊秀的郎君们也相看了不少。 第179章 可惜她最终只能做皇帝的嫔妃,可惜那些郎君们,似乎都不如眼前这位 前者是廊下的燕雀,后者的山野的鹰隼。这股旷野庇佑的锐意,岂是寻常官宦家中娇生惯养长大的男子能比得上的。 小金氏心情不似他那中年虚浮的夫君般愉悦,不大满意地想,若是这小公主真与召侯有些联系,还真是便宜她了。 衡沚在营中久了,本不喜欢这种轻裘缓辔,禁锢似的,总觉得不舒服。可一但正经地穿上,却又实在英挺威仪,真有点淡漠的王侯风范来。 收回揖礼的手,衡沚脊背平直,循着新帝的声音,才又看向上首揪着手指走神的公主。 她穿着一件赤红的缎裙,广袖上用金线绣着鸾鸟,翅羽线条流畅,一不留神便要挣脱锦缎飞出来了。 直到她感受到重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侧首过去也故作无恙地看着他。 平湖之下如何波涛汹涌,一应被描得纤长悠远的黛眉,连同殷红似血的面靥,遮掩得完完全全,顷刻间便寻不到半分痕迹。 她倏地莞尔,那面靥便随同跃动起来,眼尾的颜色似桃花般,乍暖还寒。 收回眼,阿姀看向坐上新帝,笑言,“皇叔说的哪里话,虽则侄女不恭,在外长了些记性,也不是随便何人都见,何人都结交的。” 此话一出,四座惊异。 小金氏也奇怪地看了阿姀一眼,她还在心中为这两位看起来有些般配的狗男女谱写一出缠绵的情爱话本,谁晓得阿姀竟说出这样刻薄的话。 难道是猜错了? 想着之前阿姀对她说话的语气,想来是个心比天高的性子。若是如此,相瞧不上这位召侯,似也正常。 可她又凭什么?小金氏在心中为召侯不值,不过一个自小被亲爹娘厌弃的空壳公主,即便是和亲做未来的游北王妃,小金氏也觉得是高攀了。 何况人家是正经爵位在身的。 沈琢倒是又被愉悦到了,支颐问道,“哈哈哈,有几分傲气,不愧是朕的侄女。匪了些日子,也没磨平。” 一来,阿姀顺利地撇清了自己与衡沚的关系,二来新帝本就想借机敲打,如此拂了衡沚的面子,心中便好受了。 心中一好受,便不会再下死手。 沈琢此人,阿姀还是了解得透彻的。 从前沈琢欺辱她,她越是反抗,沈琢越是发狠。惨死于廷杖之下的侍女,便是最痛的教训。 为了保全余下的人,阿姀在他面前伏低做小,一旦沈琢辱骂便立刻装做受不了的样子开始掉眼泪。他觉得无趣,几下也便腻了。 久而久之,养得了说哭便哭的本事。能跟周嫂子做了哭丧的生计,也多亏这番磨练。 衡沚薄唇抿了抿,在新帝畅快的笑声中一言不发。 周遭看热闹般的目光或笑或讽,都砸在他身上。 阿姀余光也了一眼,他的肩背单薄了许多。 待安静下来,衡沚也换上一副满不在乎的笑,专心扮演起他的浪荡,“陛下君威凌然,公主玉姿,自得了陛下天辉。”顿了片刻,便有人在他抬手间递上酒盏来,“听闻公主将与游北和亲,臣于此,恭贺公主。” 酒盏高举于眉前,阿姀照着他的样子同举,两厢笑颜中自有针锋相对的意味。 崔夫人远远地看着,却觉得是齐眉的温情。 “侯爷客气。” 檀口轻启,灼烈的酒液也顺着饮入喉间。 衡沚垂手行至案前端坐,阿姀方觉得那酒呛得人头晕眼花,未愈的那点旧疴,也牵扯了出来,浑身酸痛无力。 挨过一轮又一轮的贺语,沈琢喝了一杯又一杯,竟然越来越起劲,命臣子也同衡沚般恭贺公主和亲之喜。 虽宴上人大多不齿,却也不想在新岁年节触了皇帝霉头,应着头皮向公主道出屈辱的祝词。 阿姀照单全收,真的如喜事临门般,喝酒都喝得尽兴。 好容易喝完一壶,才算是贺语都挨个说尽。 海平阁后有园林,冬日挂满晶莹的枯树丛中,羊肠小路,蜿蜒至一八角亭。 冷风吹过,靠着醒酒的阿姀瑟缩一下,体内酒液的灼烧与冷风相撞,冰火交融地难耐。 忽而肩头一暖,银灰色的大氅便落在了阿姀的肩头。 她惊异地回头,迎恩不会这么快来才对。 身后是清冽的松香,既陌生又觉得熟稔。 只这一眼,便差点撞进来人的怀里。 “喝晕了?”语气轻松,隐隐带着笑意。 阿姀低下头,看到了衡沚腰间熟悉的一个桃子扣饰。玉琢莹润,圆嘟嘟的,阿姀很是喜欢。 这曾是她日日戴着的佩饰,后来交给郑大做信物,郑大还给了云鲤,云鲤应是又交给了衡沚。 桃子可爱,悬在衡沚腰间,便说不出的旖旎。 她触手摸了摸,退后了一步。 “本宫可是要和亲的,早便定下了姻缘,小侯爷如此逾矩,岂非不知礼数?”阿姀一转念,不大痛快地道。 衡沚口上慢慢悠悠说着“知罪”,又更加逾矩地伸手替她拢了拢,好将她整个裹起来,一点风也钻不进去。 这是阿姀离开恪州后,今年冬猎,他在山中无所事事猎得的。 否则时时刻刻,都想得到去年她在时,草场手把手教她骑马的场景。 第180章 她伤了脚腕,坐在榻前捧了一把他亲手烤的栗子,一点不含糊地算计着,决计不让自己在他面前吃亏。 往来种种,竟也荏苒而去。 “殿下空手而去,未曾奉上佳礼,这便算是臣提前恭祝殿下生辰了。”衡沚躬身,与她完完全全行了个礼,绝口不再谈和亲。 阿姀不答,只是抬头看了看在茫茫一片白中,格外刺眼的日光。看得久了,眼前一片幻影重叠,再看不清衡沚的眉目。 君骑白马傍垂杨,我倚关外送行柳。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还有彼此都必须做的事。未知的状况太多,真到所有事都做完,怕是垂杨枯绿柳折。 那又是何年何月呢。 “如此,多谢召侯了。”眼前一片天旋地转,潮气模糊。 阿姀没再多留片刻,顺着小道快步离开了八角亭。 步履生风,而她裘衣加身,丝毫不觉得冷。 衡沚立在原地,目光追着她的背影。 直至艰涩地缓慢眨动一下,只一下,她便再无影无踪。 他在那里站了很久。 成婚的那天,也是如此雪霁初晴,身着嫁衣的阿姀与如今红妆秾丽,宫装加身的她,难以重合,却又在他私心之下重合。 良久,抬手抚了抚那柱身,似是她方才倚靠的温度还在,其实早就冷得彻骨。 迎恩老远地躲在后面,怀中抱着尚未给阿姀的披风,忧愁地看着亭中人的背影。 山也不能展,江也不得潺。 原来这便是殿下的三秋。 -------------------- 有些地方写得很不顺,删了写写了删,就晚了我哭,就留到白天发出来了 —— 注: “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白居易《井底引银瓶·止淫奔也》 (后面半句是我编的 第94章 不归 ===================== 按照宫里一贯的规矩,年初四是内宫宴。 所谓内宫宴,便是家人间一起吃折箩,也是民间的习俗罢了。为了彰显天子接近臣民,便早早有了这些规矩。 说是吃折箩,一种尊贵的主子们又怎能吃剩的东西,便只是将寻常的菜色减半,弄些清单不费事的,也便算遵循过了习俗。 新帝沈琢向来不爱这种场合,尤其不能大肆宴舞,违拗了他的本性,便一贯赖床懒去。 眼看快要到吉时了,薛平在殿外急得无头苍蝇般乱转,也不知怎么不惹火他这位主子的前提下,提醒他一声。 正是日头爬了起来,些许融融日光四散在各处,瞧着真一副辞旧迎新的场面。 薛平叹了口气,却远远见一甲胄小兵高举着什么东西奔来。 “五百里加急!五百里加急!有平州紧急军情,求见圣上!” 略带嘶哑的声音,如闪电般划破了整座安详的崇安殿。 沈琢尚在酣睡之中,蓦地被这声音惊醒,一股脑从榻上坐了起来。 他狠狠喘了两口气醒神,带着怒气一把扯来床帐,正对上了一脸严肃的薛平来。 “回禀陛下。”薛平率先一步搭话,不给他任何责怪的余地,“斥候来报,平州有紧急军情,需当面呈报于陛下。兵部的几位大人,也在偏殿等候您了。” 军情? 沈琢听后,才算是略微清醒了些,“大过年的,能有什么紧急军情?一个二个都要来烦朕!” 半个时辰之后,站在殿中的斥候,与几位急得干瞪眼的大臣,才算是见到了这位姗姗来迟的天子。 “说吧,何事。”沈琢身穿明黄的吉服佩冠,烦躁地撑着手臂,摆弄着冠上的穗子。 军情大事,加盖军印,是只有面呈天子才能拆封禀报的。 一众大臣等着这半天,生怕有什么大事,奈何沈琢迟迟不来。 “启禀陛下。”斥候迅速跪下,将军报递给了薛平呈上,“平州刺史急报,谌览起兵造反,半个平州已沦陷!” “什么!”兵部尚书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谌览造反?” 吃惊的竟不是年节起兵,而是主谋,竟然是谌览。 余下几人皆神情复杂,心中各有各的思虑。 沈琮四顾茫然,问,“谌览何人?” 这句话一出口,倒是比眼下更紧急的军情更让臣子们哑口无言。 按理说,这谌览,算是宗室亲族。 平州长公主乃是沈琮的姑母,谌览是她最小的孙辈,即便是没落,也算半个宗族。 谌氏早些年在祖籍在豫州,而后才迁至平州。原本根基也浅,待长公主死后,便更秋日黄花,不可抑制地衰落下去。 家底交到谌览手中,他满心都是愤恨。 因家道中落,平州任随便是谁都能茶余饭后笑话他两句。谌览年幼过得恓惶,而后骤成家主,肩上背上了整个家族的前景,人也难免因此自负。 为了向上爬,做了不少奉承求人的事。 奈何学识不高,也学不来圆滑,直到现在依旧碌碌无为。 机缘巧合之下,开始和邶堂狼狈为奸。 此次起兵,除了他自己仅剩的一点家底,凭着日常忽悠诓人的积累,也有一些头脑空空的人愿意追随他。 自封了个“辅国将军”,凭着自己对平州府的了如指掌,纵火烧毁了州府公堂,烧杀抢掠,竟还一路势如破竹起来。 第181章 只是,沈琢身为天子,不对自己治内之人了若指掌也便罢了,出了紧急军情,五百里加急送来,还不认识造反的宗族? 这天子当得,当真是荒唐。 诸人敢怒不敢言,只好根据眼下的情况,给出个最合适的办法来。 “陛下。”兵部尚书蹙着眉,人瞧着穆然肃谨,“臣以为,平州本无驻军,对叛军自然无还手之力。应当趁着谌览还未将势力扩大,由陛下亲自点兵,前去平叛,生擒谌览带回都城重判,以儆效尤。” 余下的大臣们纷纷起身,附和着尚书的话。 沈琢阴晴不定地坐在上首,手里仍捻着那穗子,半晌没答话。 “陛下?” 再抬起眼,只见天子眼中邪气谋算流转,似是不怀好意。 “真想了想,觉得尚书说的当真有理。”沈琢翘翘嘴角,“那么领兵之人,各位有何见解呢?” 说罢伸手一指,按人头挨个点名,“诸位都是我朝武将中的肱股之臣,谁愿意为了平叛,去对付凶残的谌览呢。” “你,你,还是你呢?” 最后,手指落在兵部尚书的眉心前。 年逾古稀的老人鬓发花白,带着一半怒不可遏,一半荒唐可笑,跪在明堂之下,“陛下实在高看臣了。臣自二十三岁中举,至今五十年来为大崇呕心沥血,如今这把年纪了,提枪都是问题,如何能掌兵呢?” 话说得严肃,也确实伤了老臣之心。 除此之外,剩下的人也开始人人自危。毕竟这位新帝尚算壮年,而他们的年纪都已不小了。 今日这般对兵部尚书,不久的来年便有可能自己也受到这样的待遇。 这些人各怀心思,似乎也没有人真正将心思放在军情上。 掷地有声的一段话说出来,君臣都不约而同沉默了。 但大崇现在的状况,其实也由不得沈琢说出这般目无老臣的话。武举三年一次,每年中举的举子也就这些,便是有心培养,也培养不出什么将才来。 加上朝廷早就是风雨之舟,在沈琢的掌舵下算是勉强前行,修修补补,好歹不至于沉了。 至于何时这些跟随武安帝,辅佐三朝的臣子全都归西,此后的这只小舟命运几何,便是再也说不准的事了。 半晌,沈琢笑了一声,算是亲自打了这个圆场,“瞧尚书大人说的,朕不过随口一说罢了,岂能做真?” 稍作松气,便接着说,“朕已想好了,既然在平州又不算远,正巧年节未过,衡沚不是在都么,便派他去吧。” 说罢,人竟一拂袖走了, 一众目瞪口呆的臣子,便目送着天子抱怨而去,“还不如早些吃折箩宴去。” 就如此?派兵力几何?何时出征?平叛军如何组建如何配置?使用什么战术?这些问题倒是一个还没提到,做主的人便不管不顾地走了。 薛平急匆匆跟上沈琢的脚步,紧接着叫人摆驾宴阁。 只余下斥候与臣子们,竟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大崇危矣,危矣啊。 接到旨意时正是初五。 衡沚在都城既无家人也无有人,闲闲在府邸中煮了些饺子,就着都城有名的椒浆,看雪半落未落,将化不化。在院中握一块磨石,继续打磨着那把小巧的匕首。 来时匆忙,未带些随身的衣物,也便只有这套朝服可穿。但广袖又并不合适做事,索性脱掉了,只着玄色中衣,束起发,齐齐整整地坐在院中。 管家是从前衡启在时,便替他守着这处宅邸的老人。许是年纪大了的原因,瞧着郎君一副单薄衣衫,看着是清俊,也实在感觉冷得很。 他提了炉子来,打算将那椒浆煮沸,喝点热酒更合宜。 衡沚低头,拇指在尖锐的锋上抹了抹。 终究还是没忍住,“小侯爷,衣着单薄,进屋加一件吧。” 衡沚回头,身后是苍翠的青松。 “多谢您操心,我在北地住惯了,不冷。” 许是年节之后,等不到过了元月,衡沚便要动身返回恪州的原因,这些日子老伯也刻意多与他作伴。 一个个都是孤家寡人。 即便是老伯,除夕也有儿子来接他回去守岁。衡沚才二十出头,便一个人在这莫大的宅院中,自独自待到天亮,怪可怜的。 “年轻人,总觉得自己身子骨好。”念叨着,老伯还是将椒浆热上,算是添了点火气在院子里。 只是这酒终究没烧热,宫里便来了人。 薛平亲带着圣旨,衡沚一言不发地从后院去了前庭。 看着消失在小门尽头的年轻召侯,老伯叹了口气,熄了炉子上的烛火。 衡沚猜得不错,果然好事是轮不到他头上的。 去年尚能装乖顺从,甚至费尽心思弄来假的天子游猎图给新帝。可今年战事一起,再也没办法视而不见。 一有动作,便会惊动旁人,沈琢便会知晓。 他今晨先一步得知了谌览谋反之事,便觉得和自己脱离不了关系。 果不其然,这圣旨便如及时雨一般,浇了他个透心凉。 手中再握着明黄的卷帙回到院中时,雪粒又开始纷纷扬扬地落下。 这里的雪不比恪州,那是鹅毛般的雪片,积在地上松散静谧,晶莹干净。 衡沚在院中站定,再将那圣旨展开来看着,雪便落得他满身,眼睫之上都是冰凉的白。 第182章 老伯撤了酒壶和饺子,叫人拿去庖厨回温,乌木的小案上,只余一把锐利的匕首。 衡沚的手紧了又紧,终是寒着脸,将东西丢在了案几上。 “我的爷,这可不能乱扔啊!”老伯见状,提心吊胆地跑过来,细细拂去上面的雪粒,好好地将圣旨收了起来。 便像是棵青松般,衡沚站在那儿也不动,好一会儿过去了,果然耳朵尖都冻得通红。 去平州平乱,这是衡沚早便想到的。只是当事情真的板上钉钉,他还是心头不悦。 且不说这一来一回,少说两三月,若是开了春,根本不可及时收到恪州的消息,那便再次将北地陷入了险境中。 若是此时走了,便是一转曾经的守势便攻势,战场刀剑无眼,也便不能再见阿姀了。 思量了半天,他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将桌上磨好的匕首揣进怀里,才转过身来,“莫等我,今夜不归。” 说完转身便走。 “哎!”知他也不会停,叫了一声老伯便噤了声。 算了,主子想做的事,做便是了。左右他自己有分寸,瞧着比先召侯沉稳多了。 但愿,赶得上明日一早,在永宁门外点兵出征罢了。 -------------------- 收拾完东西回!家!啦!这几天不知道搬了几百斤东西简直累死qaq,感觉肱二头肌是觉得要练出来了啊 开始固定更新,感谢大家还没给我差评t_t 第95章 交颈 ===================== “没人瞧见吧?” 床帐子里钻出一颗脑袋,纱幔遮住了半张脸,显得有些诙谐。 迎恩掖好殿门,回头看见了,不由得笑了笑,“殿下放心,没人看见的。” 说的是偷偷将药倒掉的事。 虽说新帝早派了人,将长升殿团团围住,为的就是好好让阿姀受一受囚禁的苦楚。可又不愿意额外派伺候的宫人来令她舒服哪怕一点,所以除了殿外洒扫的仆人,他们不会进入殿中,便只剩下了阿姀和迎恩两人。 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好处不就在偷偷倒掉药这处体现出了么? 阿姀双臂一展,索性将床帐拉开来,“只两天没喝药,便觉得酸痛起不来身的感觉好多了。”手掌撑着床沿,阿姀认真思索,“我还是很结实的,若不是因为这个,起码三天风寒就能痊愈。” 一病,便不由得身体疲懒,脑子糊涂,实在是耽误事。 迎恩从铫子中盛出热汤来,捧了一碗端给她,长叹一声,“若不是屋里炭火不足,被褥不够厚实,饭菜也清汤寡水,只怕还能更早些痊愈呢。” 阿姀听她幽怨的话语,喝着水一时不察,呛得咳了几声,还是没忍住笑。 “哎呀,可慢着些!”迎恩忙轻拍着她后背,“殿下缓一缓,要容奴婢些时间收拾屋子,您也换件衣裳。” 阿姀抬头,“这是为何?” 迎恩接过杯盏放在小案上,将仍是满脸通红的公主扶着靠回榻上,“方才出去请守卫帮忙挑水,说是午后有御医来诊脉。” 这倒是稀了奇了,阿姀若有所思地盯了盯被子上的团花纹。 上一次见御医,还是年前突然高热,没法交上新帝吩咐她抄的什么佛经来着,当即便指派了人来诊脉。 自开了药后,便就再也没见过人影了。 今日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听闻啊,这还是尚宫局的李大人进言的呢。”迎恩饶有兴趣地解释,“反正也是侍卫大哥说的,说是辞旧迎新,李尚宫便提议让御医们给宫里各位主子请脉祈个平安,也算是防患于未然。” 原是如此,阿姀点点头,很快也想通了些,“每至岁末,总要盘点库房的。好些东西堆积,诸如布匹首饰一类的,尚可以翻新当作年礼送到各宫各院去,可尚药局堆积的药材总不能送吧?这种法子,既能发现主子们潜在的小毛病,尽快治好免留后患,又能趁机处理了陈药,岂不是好事?” 转头去看迎恩,那厢早就拿起了鸡毛掸,对着柜子上仅剩的一点瓶瓶罐罐开始打扫起来。 阿姀无可奈何地走过去,伸手拦住她,“我的好迎恩,就不能将寝间帘子垂下来,去外间把脉么,省得你来回收拾这些,你当心病情反复。” 被关在了这座冰冷的砖瓦笼子中后,似乎世上便只剩下了迎恩与她两人。 从回城途中不过随手解救的一个陌生女子,到如今同榻共寝,同食共饮,同生共死,不过也就几月余而已。 阿姀睡不着的夜里,常常靠在窗棂前看天上的月亮。 恪州的一切都好似前尘往事,无论是云鲤,周嫂子还是如醉,似乎都会在这时想起。 迎恩缓缓说,殿下这是思乡罢了。 阿姀不曾回头,语气却比沾满秋霜的晚夜还要寂寥,“何来思乡,这里便是我的故乡。每一寸土,每一棵树,每一条街,闭了眼都清晰可循。” 她摇摇头,“殿下说的不对。只有有了眷恋,人才有故土。故土不是城池,不是村庄,而是你想见却不能见的人。” 明月高悬,清辉倾泻。 “就像殿下对待崔夫人,迎接她时既想见,又想躲。”迎恩不无艳羡地感叹,“崔夫人也是殿下的故土啊。” 阿姀默了默,伸手揽过迎恩的肩膀,使她靠在自己肩头上。 第183章 “终有一日,殿下也会成为我的故土。” 最后,昏昏欲睡之时,迎恩这样轻声说。 两个彼此依靠的人,便会不由自主地相互照拂。 阿姀仍记得当初带走迎恩时自己的许诺,既惧怕孤独,已经将她带进了这个囚笼,便不能再使她多受苦了。 都城时兴的女子发式难梳又繁复,她们俩对着镜子半天,没一处下手的地方。 上一次见人还是年宴之时,那是尚有尚饰局的女官帮忙梳妆,这次却是没有了。 “算了。”阿姀放下木梳,端详一二镜中的自己,“我随便梳一个从前的样式就行,反正也不是什么庄重场合。” 这一念算盘,可是打错了。 等到她换上颜色清丽的旧衣,梳上寻常的发式时,却等了整个下午,不见把脉的御医来。 饶是再无聊,再好的性子,也得被毫无头绪的等待磨烦了。 “兴许。”迎恩望了望外头渐晚的天色,愁得不行,“兴许是因为诊完了整个后宫才能来长升殿吧?您也知道,后宫人那么多……” 阿姀穿戴整齐,只能在凳子上坐一坐,在殿门门槛上坐一坐。若是想要回榻上卧着,衣服便起了褶子,更无法见人了。 等来等去,即便后来又将棉被裹在了身上,也曾靠着迎恩小憩一二,也仍旧没有消减阿姀久病后的疲倦。 她打着哈欠,毫不守礼地坐在门槛上,溢出的泪水模糊了视野。 日头沉了下去,西边天际边缘橙红一片,如火红的柿子捣碎了做酱似的,红得耀眼。 话说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照这样子看,明日又是个好天色。 阿姀垂头,随便用指节拭了拭颊上快干涸的泪痕。 迎恩还在望那处。 “殿下,殿下,你快看!”迎恩突然拽住阿姀的袖子,急匆匆道,“西边像是烧起来了,那火光都冲天了!” 烧起来? 阿姀一惊,连忙站了起来,仰头向方才的地方望去,确见浓烟滚滚萦绕,底下的歇山顶已然全被火舌吞尽。 不过隔得远,只能看见些屋顶,不止宫院里烧成什么样了。 怎会突然失火呢,阿姀喃喃。但好在隔得远,一时半会儿也烧不到长升殿来。 怪不得方才见晚霞盛景,还心道许久不曾见过这样好的天色了,闹了半天是她打瞌睡眼泪模糊了,误将火势看做晚霞了。 真是阿弥陀佛啊,她毫无愧疚地念了一句。 怎么不先把沈琢烧死呢。 将这话来来回回想了几遍,阿姀痛快地一转身,“走吧,洗洗睡了,今日怕是御医来不得了。” 刚想拉着人回去,院子突然响起喧闹声,倒真的来人了。 “殿下留步!殿下留步!” 这两声喊得气势如虹,阿姀又转头回去看,却发现是守卫在长升殿的这两班金吾卫头子。 她拢着手,立在殿门前,“何事?” 远远望去,浅色的衣服被远处的火光一映,显得亮亮地。站在高处,更有了几分脱尘的高洁寂冷。 金吾卫头子先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才回话道,“西宫起火,因为宫室间才为梁柱等刷了桐油,便顷刻烧了一片,我等奉命去帮忙救火,特回禀殿下一声。” 阿姀笑了。 “是陛下派你们来的,即便是请示,也该请示陛下去,我有什么权力决定?”轻歪了歪头,似是有些疑惑,“都走,就不怕本宫跑出去吗?” 那人噎了噎,半天没憋出一句话来。 “去吧。”阿姀显得极大度极端方,“救命要紧,不告发便是,挣点要命的钱也算不易。” 宫中规矩,每宫守卫,连同金吾卫,若是额外救驾或救水救火,此等危急存亡的大事,都能在事后得一份嘉奖。 何况这些金吾卫的俸银已经连着两年不升反降,他们也是人,也需养家糊口的。 好不容易过得几个时辰无拘无束,无人看管的日子,阿姀倒是巴不得。 于是软禁中的公主,笑意盈盈地送走了一干侍卫,懒懒地伸了个腰,“要是日日西宫都着火,那该是多好的事啊——啊!” 一点放肆尚未偷完,阿姀脖子还向后仰着,便突然觉得腰间一紧,紧接着身体一轻,再看清周围时,已经陷入一片黑暗。 她才发觉,自己被人拦腰抱着,举了起来,方才越过了门槛,此刻回到了幽暗的殿内。 殿门“吱呀”一声关上,屋内一盏灯都没点,只能凭外面透进来的一点点光,看得清人和物的轮廓而已。 高大的身影立在阿姀面前,尚未接受夜视的眼前再次模糊一片,只能看到黑漆漆的一团映在明亮的窗纸上,久久没动。 之所以说是没动,是因为那人带着她转了个身,右手仍贴在她的腰间,两人之间,不过两拳的距离罢了。 一阵幽幽的松香气息传来,显得些许熟悉。 阿姀伸出手,慢慢摸索到腰间的那只手上,在虎口处摸了摸。 她哑然失笑,旋即整个人迎上去,逼得对方慢慢后退了几步,压在门上。 手便随意搭在他颈后,下颌扬起,头上的钗环泠泠作响。 阿姀感受到他抱牢了自己几分,在面前停留了片刻,似是想靠近,却又忍得刻意,最后弯下了颈子,轻靠在她颈侧。 第184章 甚至能感受得到彼此颈间,脉搏的跳动。 这便是最接近生死的时刻。 下有交颈兽,仰见双栖禽。 何况是人呢。 门外窗外,是来回奔走,焦急的奔走声。 在这响动里,阿姀安静地被身前人拥着,仿佛久旱逢霖,渐渐恢复了生机。 良久,阿姀推了推衡沚的肩膀,张口欲说些什么。衡沚却倏地捧住她的脸,以拇指堵住了她的唇。 两人之间,再次噤声。 迎恩送人回来,却见殿门关着,奇怪地伸手敲了敲,“殿下,你在吗殿下?怎么关着门啊?” 一门之隔,阿姀听到她的声音,心跳猛地快了起来。 这一种被人捉奸的局促紧张,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好歹也算是正经拜过堂的夫妻吧。 稳了稳心神,阿姀出声回道,“无事,是风吹得……” 话未说尽,衡沚猛地欺身向前,将后面几个音节全被吞没殆尽了。 无风的夜,扑不灭的火势,门外摸不清状况的迎恩。 -------------------- 注: 下有交颈兽,仰见双栖禽。——曹植《种葛篇》 第96章 尽欢 ===================== 阿姀未发一言。 又或许是此刻唇舌被堵着,根本不能发一言。 她被压在门上,轻微的几下倚靠的响动之后,拍门焦急询问的迎恩,也便不再出声。 迎恩退却两步,却反思自己早该想到的,那日年宴瞧见两人见面,就该想到的。 屋里屋外,不同的人是不同的心绪。 阿姀一边分神想着门外,一边应付着面前攻城略池的人。 他似有夏夜风雨般暴烈,根本不予她呼吸退缩的余地。身上的寒气早就消失殆尽,玄色的衣衫在愈发黯淡的四周更分辨不清。 感受着腰间被箍住的力度,阿姀狠狠抓了一把衡沚的肩膀,连刚修过的指甲都用力扎进他衣服的纹理里,控诉着窒息的晕眩之感。 也许是许久未见的缘故。从前日日在一起时,即便是些亲昵的举动,也不会感到难为情。而这几月的空隙,却让这桥索般的媒介消失,再猛地接近,便连手也不知放在哪里更好。 更是不必言说等这个吻结束,清醒地面对彼此时,该怎样言语。 衡沚很快放开了她,却并无退后之意。 他垂眼看着,黑暗之中,她偏头大口地喘着气,喘息声虽低而轻,依旧以十分强的威慑力进攻着。 便如战场上的擂鼓,一鼓作气,上了头又岂能轻易鸣金收兵。 衡沚喉头轻滚了滚,待面前凌乱的阿姀调整了好,依旧目光灼灼地望着。 似乎有一根同时牵绊着他与她的线。 阿姀微微抬头,他便毫无痕迹地俯低,就着她的姿势,轻易被这根线摆弄成了便于再次城下对垒的模样。 她没留神,方才扯住了自己的裙角姀刚抬头来应和,便被扯得脚下一绊。 若此时栽在地板上,怕是要鼻青脸肿了。 便就在阿姀闭紧了眼准备迎接痛感时,衡沚眼疾手快,矮下身来一把将她捞住。 他的手臂稳稳托在纤细的腰间,阿姀系着的冰凉的玉佩堪堪擦过他腕侧,擦过汩汩跳动的青色筋脉。 而后整个温香软玉,便全都跌进了他的怀中。 阿姀的鬓发随着身体的动作轻晃,砸在衡沚身上时,轻而易举地拂过他右耳尖,钗环也似抚摸一般,悄然划着层层叠叠的领口,毫无痕迹。 须臾而已,却使陷在这个环抱中的两个人都静默起来。 一股从背后忽而涌起的燥热,不过多时便愈演愈烈,灼上了阿姀的脊背。她不由地便挺了挺身,想要将脊背挺直,不作他想地驱赶这热,却又因着这动作,不得已与他靠得更近了几分。 一片漆黑中,恍惚听到衡沚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目不见物,耳便更聪。他的出气声在耳侧,显得格外分明。 竟笑她? 阿姀逆反地咬了咬槽牙。 同样是数月不见,凭什么他亲起来就如入无人之境一般,一点踌躇都不曾? 悲愤顺势化作动力,阿姀变守为攻,顷刻掌了主动权,学着衡沚的模样欺身上前,揪住了他交叠的衣领。 身体贴合的一瞬,环珮猛烈碰撞在一起,金玉相击,琅琅作响。 衡沚似是没想到,愣怔了片刻。 阿姀发觉自己的头脑是一定不清明的,便是新岁家家户户熬来贴春联的浆糊,也不见得比她当下思绪更黏稠几分。 总是就是一股无名之勇,又或许是堆叠了良久的情绪,便就这么翻涌了上来。 潮水般的感触袭上之时,亦是箭在弦上,阿姀一手环上了他的后颈,一手抵住了衡沚的心口。 唇齿痴缠起来,掌下的温热,有汩汩跳动的震感,如擂鼓般震麻了她的手心。 阿姀在这震彻心间的战鼓声中,任由自己千丝万缕的情,似战马般猎风而去,扩至四肢百骸,填充血肉魂魄。 直到感受着自己的脉搏,也随之亟亟加快起来。 扣开牙关,轻而易举地长驱直入。其间贴住了的唇瓣,还感受得到起皮的粗糙,磨蹭着她的,又痛又痒。 阿姀自断了药以来,只剩喝水来自愈,便唇舌都湿润,绝无可能是她的唇角起皮。 第185章 衡沚的手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只要阿姀完全俯下身来,而他高高抬起下颌迎合她的吻,锁住腰际,轻巧地将她抱了起来。 今日第二次,高举着阿姀将她抱着。 衡沚似乎很喜欢这样的姿势,从前心情好时,也会时不时抱起她,不让她自己跨门槛。 如今分神回想起来,觉得这人还真是从细枝末节透着有趣。 思绪这么一飘,迎恩那是说过的话,又飘飘忽忽回到了灵台。 有了眷恋,便会有了故土。 阿姀深陷旋涡冷水中时,循着求生而去,便来到了衡沚这片水中高地。 何尝不是救她于水火呢。 随着他走路的姿势,维持着亲吻的姿势也显得尤为困难。阿姀磕磕绊绊地啄着,偶尔口中软肉撞在他坚实的齿上,还要痛得吸一口。 衣角翻飞间,人已经进了内室。 阿姀被举起抱着,本就高出一截,途径内室时,系着的落地长幔垂落在她后背。 轻纱从颈间擦过去,由皮肤至发丝,所到之处无不引她战栗。 接近了床榻,衡沚看不见前路,特意伸出膝盖顶了顶,确认探到的地方是榻之后,才缓缓将她放了下来。 仰面被交到床上,瞬时的下坠令阿姀倏地心惊。 衡沚却早将手垫在底下,长发软软地,见缝插针地缠绕在他指尖。 比他现在半拢着她的姿势,更缠绵些。 便顷刻间,心境开阔,此前的烦忧迎刃而解,轻柔地抬手将她发间的几枚珠钗全都拆掉。 长发顷刻如流水,倾泻在床榻上,四散开来。 衡沚维持着俯身的姿势,慢慢摩挲着阿姀的耳垂。 窗外偶有灯笼幽微的光照了进来,又耐心地将挡着脸的发丝替她理顺,他轻声道,“时间有限,明日一早我便要走了。” “去哪儿。”阿姀喉间发紧,听到自己的声音喑哑地问。 衡沚启了唇,却半晌没说出什么。 本不欲告诉了她令她担心,可若不照实了说,阿姀也是迟早要知晓的。来日真的不幸战死,总该比那时她才知晓容易接受得多。 那时不知她会不会哭在自己的坟茔前。不需要有多痛,他那些家财,称不上万贯,全都给了她,就像哭自己那混帐爹般认真即可。 他苦中作乐地想。 “去平州平叛。”几字脱口而出,却轻如身后飘忽的长纱,“归期不定。” 不定。 阿姀忽而清醒起来。 归期不定的意味,便是生死不定。 即便是年前在恪州守城,那时衡沚只需在帐中部署便罢了,守势不比攻势,又不用亲自冲锋在前。 可如今便不一样了。 阿姀此时真正察觉到,生死一瞬,便在自己的眼前了。 “你偷来长升殿,轻车熟路闯进我内室,却是要做什么?”阿姀脑海中有呼之欲出的谜底,只在等他亲自来言明。 说尽这句话时,西宫那砖木倒塌的声音,仍在耳畔。 火光映明了西边一整片天,靡丽地绚烂。 衡沚借着点微弱的火光,细细地相看于她。 即便经年已过,面前的阿姀,似乎还如他年少时在衍庆楼下遥遥一望。榴花明艳,让他打马晃了眼。 他十九岁的年纪,带着一身血腥之杀,重遇了阿姀,威逼利诱与她假意成亲。 装作相敬如宾时,岂会无一刻觉得,即便是迎她回家,只日日看她日头下睡觉,也是美满平和的一生呢。 于是垂下诱饵的人,却先一步被引。 “寤寐思服。” 无论是从前,还是如今。 “我在外间,待你睡着,我再走。”衡沚艰难地将目光从阿姀身上移开,她飞霞的脸颊和朱红的唇,只怕看久了便舍不开了。 方才才款款真挚地亲吻着的人,转眼瞧着便要换上一副洁身自好不近女色的端方,阿姀张口欲言,顿了半晌,也哑了火。 撩拨完就走? 那是必然不能够的。 阿姀紧跟着坐起身,衣袖滑落下来,伸出细白的手臂,捞住了身前人的衣摆。 衡沚被扯得一顿,便回过头来看。 阿姀抬起头,眸光中是不得尽兴的欲念和笑意。 “待我睡着,少说三更了。五更永宁城门开,届时召侯要出征,可要顶着乌黑的双眼去。” “不然。”她一侧首,散开的发丝便朦胧地遮起那双杏眼,随即拍了拍床榻,锦被闷闷地响动着。 话并未说尽,可意味却已很是明显了。 衡沚向前两步,掌心摊开,将她那只蹂躏自己衣摆的手裹住,低下头去,肩颈也随之轻耸了耸,笑得不可自抑。 阿姀顷刻收起笑容。 衡沚却愈发开怀,察觉不出山雨欲来的危险。 直到衣带宽束,烛火飘忽吹熄,长幔维持不住静,曼妙地被风鼓动起来,再无任何笑语轻声。 明明数九寒冬的天,却难耐肌肤粘腻。 阿姀脑袋昏昏沉沉,一刻梦中一刻现实,似丢盔弃甲,在一片灼热的海水中无根无据地随着波涛四下起伏。 水高一刻,她的呼吸便滞一分。 手掌也生汗紧攥,他的触碰多一处,灼烫便多烧一片。 身下也仿佛空中团云般,不切实际地虚躺着,如何都不得舒坦。 第186章 衡沚的额头贴着她的,察觉到她的难耐,放轻了动作。 从眉眼到双颊,星星点点地吻。 拨弄开阿姀被汗水浸湿,缠绕在脖颈的长发,松散地托在掌下,腰背又沉了下去。 呢喃不清的嘤咛,无一字言欢,却无一刻不尽欢。 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茏。 明烛淌了一烛台的泪,炭火烧尽,便在冷冽中凝住,垂在半空。 衡沚一夜未眠,果真盯着她睡。去外室悄悄点了烛火,借着朦胧的亮,顺了纸笔,写下了阿姀缠问一夜不曾放弃的答案。 墨迹干透,便被轻压在他的妻温软的枕下。 不止是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在额上落下一吻,衡沚头也不回地走了。 平州不远,尚未远行的心,已开始思归如箭。 阿姀仍裹着锦被在里侧睡作一团,人事不省。 -------------------- 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三天憋不出三千个字,我直接改写日子月子去算了qaq终于了解了自己开车是真的没天赋,从此绝不再强求orz 不过依然要为我女大肆宣扬! 猜猜那句话写的什么呢(狗头) 注: 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茏。——元稹《会真诗三十韵》 第97章 闹剧 ===================== 前一日的火,烧得也算是轰轰烈烈。 因为梁柱上都刷了桐油,烧起来就更快了。等到沈琢回到宫中收到消息时,大半个夜都过去了。 可其实火方一燃起来,便有人来崇安殿禀报,可正逢小金氏正陪着沈琢去验收新行宫,传消息的小黄门便并不得见。 此事由于在后宫,又不便由外朝的人进来接管,皇帝不在,便顺理成章地落在了尚宫局身上。 李舒瑗一听,心中便觉不对。 按说最先发现烧起来的,是许美人的宫殿,只离年前方才升了位份的金昭仪之居所,不过前后之隔。小金氏因不满桐油的气味,便刷了性子,不许人给梁柱刷油,因而她的殿中烧得便没这么狠。 只是许美人处,是货真价实烧得全剩断壁颓垣了。 火势也很快烧到了崇安殿。 这便更奇怪了。 崇安殿在东,昨日吹的又是东北风,即便干冷,也不可能将西宫的火星子吹到崇安殿去。 水不能灭因油烧起来的火,可宫中的黄门与金吾卫们又不知,四处找水扑火,下场便是烧得更旺。待到从宫外急急运来砂土,加上从宫中花丛铲起来的土应急,便过了最佳救火的时机。 李舒瑗眼看着坏事临头,即便是金吾卫们好心办了坏事,最终也不可能将这几十人,连同一众侍女黄门全都责罚,还不是要降罪在自己这个管事的头上,便咬咬牙亲赴了火场。 一夜下来,不说灰头土脸,也是没办法见人了。 直到新帝同金昭仪终于从新行宫折返,薛平来传旨令她接驾时,李舒瑗才有了机会喘两口气。 杨司衣搀扶着她,两人静静回到尚宫局。 “大人为何换身干净衣服,沐浴一番去接驾?来得及的。”杨司衣随手点了盏灯,又递了杯水给李舒瑗,问道。 李舒瑗并未着急,饮尽了一整杯水,方才缓了缓,“洗了做什么,洗了不久没有劳苦的证据了?”沉吟片刻,又道,“他顺利吗?” 杨司衣轻应了一声,“是了,现下已至长升殿了。” 李舒瑗长叹一口气,用帕子擦着手,边感叹着,“比不了现在的小子丫头们了,就为见一面,无诏都敢偷入宫来。” “谁说不是呢。”杨司衣是李舒瑗一手提拔起来的,两人也亦师亦友般,说起话来便没什么拘束,“我可是真没想到,他二人由此般姻缘,瞧着便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不过是寻常的一夜,这宫中一半深陷火海,另一半深陷情海。 “不过。”杨司衣想了想,又道,“依我看,若是明日要查将起来这起火的原因,咱们须得下些功夫。” 李舒瑗一怔,“这是何意?” 杨司衣今日是在宫门将将落钥时,用了个偷梁换柱的法子将衡沚带进来的。只是他进宫之后,为了掩人耳目两人便分开走了。 本觉得,这召侯即便再放肆,也会即刻去长升殿寻宣城公主。这也便罢了,进了长升殿,公主想要保全,总会想办法的。 可从未想到的是,等到杨司衣从万善堂拿了新帝衣物出来,绕到宫道上时,却想起方才忘了叮嘱人届时来尚衣局取,便独自折返回去告知。 万善堂乃是崇安殿的后殿,御用之物一般放置于此。天色渐晚,差不多到了宫人换班用饭的时候,所以并不剩多少人。加之今夜新帝并不一定回宫,懒怠的便更多。 杨司衣说了事便要走出来,天色已经渐晚,冬日里白昼更短,黑得更快。万寿堂后连接着一个小院子,是值夜的宫人休憩所用,两更前定是无人的。 而那墙根处,堪堪见到一个黑色的身影擦过去。杨司衣余光瞄到,不由地停下脚步。 那入口是个砖墙山凿开的玉瓶状门,杨司衣心下一惊,便刻意驻足盯了会。 半刻钟过去,也不见有什么动静。 难道天黑,是自己看错了? 可方才若真的是个人影,也与才送走的那位召侯的身形,太过相似了。杨司衣思忖,自己裁衣量尺这几十载,对人的身量几乎是过目不忘的。 第187章 她将信将疑地转身回尚衣局,一路上无不在思索这事。原想回到尚宫局,仔细说与李舒瑗知晓,可还未来得及,便在路上听到了西宫起火的消息。 如今缓缓道来,倒也觉得不是没有可能。 “并非臣愿强加因果与这位,但总觉得有些地方想不通。”杨司衣说着,“您想,从西宫到崇安殿的路上,即便是再快的脚程,也需些时候。我的步行速度并不快,也是走了半程才知道火势的,而我方返回尚宫局不多久,火势便开始向东蔓延。” 李舒瑗听着,慢慢蹙起眉来,“你说这些毫无根据,是想说是他纵火?” 为防隔墙有耳,即便是两人再轻声交谈,也并未点名道姓任何一人。私闯宫禁乃是重罪,即便不为了人,也该为己。 “不。”杨司衣摇头,“臣只是不明白,为何这位会出现在崇安殿,尤其是陛下并不在宫中时。” 屋内的刻漏一点一滴盘算着时间,也寓意着离接驾的时候并不远了。 李舒瑗生怕届时殿前失仪,伸手拍了拍杨司衣的肩膀,“行了,看这天色,为了火势着急起来,只怕也无人想得到长升殿了。再者长升殿与崇安殿不远,一整夜都没什么动静,也无人注意,我们只管先做好眼前事便罢。” 今日这火烧得赶巧,硬是没半点空隙给人心虚。 李舒瑗果然猜得没错。 待崇安殿中见了新帝,不分青红皂白,便要她削官赐死。也便是平日善待属下,跪了一地的人为他求情,甚至搬出了她先父,总算是有了机会解释清楚原委。 小金氏适时在耳旁吹吹风,李舒瑗才逃过一劫。 可沈琢哪里是点到为止的人,发现自己错怪了人后,更加收不回面子,羞愤之下竟将所有衣袍沾水的黄门侍女全都处死了。 顷刻间哀求之声,充斥了整个静悄悄的崇安殿。连木头烧焦的毕剥之声,也被掩盖住。 就地处斩,死了三十六人,崇安殿前血流不止。 许美人阖宫的宫人全被处死,自己也被一条白绫结束了姓名。 她的命运由不得自己掌控。沈琢怒斥她不详,引火上身,她便必须死于非命,甚至不得入土安葬,被抛尸河中。 还有尚宫局新来的洒扫小宫女,一早还笑意盈盈地与李舒瑗打招呼。 她叩首在冰凉的石砖之上,感受着几步之外,鲜血飞溅在自己脸侧,衣裙之上,心中倍感凄凉。 霎时间冤魂侵扰,皇宫变成了地府。 便是如此君主,想要得过且过地自保,也是不能够了。 杀了人,沈琢心中好受多了,又命小金氏来日逐宫去搜,自己倒是潇洒地一转身,又带着人回新行宫去了。 新行宫本是今岁入夏避暑之地,完全按照沈琢的要求修建,可谓是富丽堂皇。今日他一见,更龙心大悦,恨不得当即将整个皇宫搬去罢了。 崇安殿这一烧,他心中更舒坦了。 沈琢本就在崇安殿住得不畅快,因他在这里逼死了沈琮,又时常梦魇。若不是建造皇宫之初,风水上说此处有天子之气,早便不住了。 而今总算有了机会远离这里,重新修葺,简直烧到他心坎上了。 为此奔波,一大早的点兵出征,沈琢也懒得去。还是薛平派人去兵部传了信,才临时得出了应急之策。 这一来一回折腾着,除了长升殿中酣睡到天亮的阿姀,没一个人得了安生。 小金氏的殿中也被烧得差不离,气得直发脾气。 她明明早就告诫了宫中不许刷桐油,怎么还会烧到自己这里来,现在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身旁的侍女瞧出了端倪,便附耳在侧,出起了主意,“娘娘何必为此生气,您已位至昭仪,除了从前陛下侧妃,如今封了淑妃,日日不得陛下待见,阖宫中不就您得宠。陛下已去了行宫,留您在宫中可不就是为了执掌大局的,既如此,未烧的宫苑那么多,害怕没有地方落脚吗?” 小金氏一听,被哄得不知天高地厚,竟觉得十分有理。 “那依你看,本宫搬去何处好些?”回过头来,眼中已是笃定的笑。 侍女瞧着,也笑着附和,“当然是,凭娘娘的心意了。” 是以卯时过半,衡沚不过离开了两个时辰,长升殿的殿门,便震天地响了起来。 “开门!开门!”新换来一批守卫的金吾卫,上前叫着门,将那雕花的门户,拍得快裂开般。 世上谁不惧怕权势?宫中如今金昭仪如日中天,旁人是奉承都来不及。他们被调来这冷宫一般的长升殿本就是倒霉,好巧金昭仪来此,自要好好表现,争取随金昭仪再调走。 阿姀被这拆家般的声音惊醒来时,几乎头疼欲裂,身体也宛如散架了一般不听指挥。 眼皮沉沉地垂在下睑上,心头的火气已起了七八分。 “迎恩!迎恩!” 叫了几声,发现屋中并无人,才挣扎着自己爬起来。 身旁的位置早已凉透了,随着她起身,一张夹在长发中的纸条顺势落下。 阿姀龇牙咧嘴地弯下腰,去了半条命般捡起来。 是熟悉的字迹,写着局没头没尾的话。阿姀笑着看了又看,细细地摸着早就干涸的墨迹,好一会儿才宝贝地压在妆台底下。 那拍门的声音依旧喧天不停。 第188章 阿姀根本不只自己如今头发凌乱,眼下乌黑,戾气压身又眼中凶恶的模样。 是以猛地一拉开门时,外头站着的这花枝招展的女人,倒吓得退了几步。 小金氏差点跌下台阶,勉强收拾好自己的仪态,才施施然开口,“公主好大的火气,昨夜难不成做贼去了。” 只听“咚”地一声闷响,阿姀一掌砸在身旁的门框上。 扰人清梦,尤其是小金氏这种人,尤为可恨。 “是,我昨夜将你脑子偷去了。” 阿姀讥讽地勾起嘴角。 -------------------- 阿姀:你爹娘怎么不长半个脑子在你头上(死亡微笑)感谢在2023-06-28 23:59:26~2023-06-30 23:26: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慵懒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8章 拿捏 ===================== “你!” 小金氏食指一横,根本没料到阿姀将话说得这么冲,瞠目结舌在原地。 阿姀眼锋一扬,也毫不顾忌自己只着中衣,逼近了几步。 “本宫上次怎么与你警告的来着?”头一歪,连同披散的发丝也垂下来,双眼眯着,觉算不上善意。 小金氏一凛。 ——“下次再敢冒犯,本宫斩了你,丢在金府门口示众。” 阿姀本就生得高些,站在小金氏面前可谓是威风凌然,从气势上小金氏便已经输了大半。 别瞧她一身金玉绫罗,敬称一声是昭仪娘娘,实则色厉内荏,比起绣花枕头来,除了粗糙的针脚,几乎没什么差别。 对付小金氏,之所以阿姀会觉得无甚难度得心应手,终归还是因为了解。 昨夜倒是专程问起了衡沚与李舒瑗的关系,见他坦言是母亲的旧友之后,也便放心了许多。 平白从她那里得到了许多消息,还以为对方不怀好意呢。 衡沚也同样问起了她与崔夫人的关系。 阿姀彼时困得神情恍惚,仰面躺在床上,望着头顶的纱帐,口齿都不太清晰,“我视……视她作我的生母。前不久还因她进宫来看我,不小心多问了继续你的消息,便被发现了端倪。” 衡沚在黑暗中嗯了一声,阿姀也没那精力再抬头问他个究竟。 只是最后他说,怪不得年宴第二日,崔夫人送了一桌衍庆楼的酒菜来,细一看发现却又都是阿姀爱吃的。 世间母亲的慈爱之心,大抵如此。 是以李舒瑗也以同样的心情,爱屋及乌,帮了阿姀许多。 金峰此人,可以算得上是小人乍富的典范。对比起朝中的其他大臣来说,自身才学有限,是凭借那点小聪明上位的。 因而对于子女家教,也不甚上心。家中也算业大了,却从未请过一个正经夫子来教授诗文。对待女儿们的教养则更不上心,甚至只是跟着自己的母亲学学女红罢了。 小金氏的母亲也非什么大家闺秀,学识也并不多。 于是父母教养之下,小金氏只得养成了欺软怕硬的样子,也是十分理所应当的事。 “你……你敢!”小金氏往侍女身后缩了缩,主要是畏惧阿姀逼近时,从廊下顺手抄的那把砍柴刀,“我父,我父是当朝命官!是中书要职!” “要职。”阿姀拔高声音,衔接无缝地接上她的话,“你知道中书两字,写作何来,所谓何用吗?” “你最好,不是无事生非来挑衅的。”刀刃高高抬起,阿姀状似无意地吹了吹,惊掉小金氏一身寒毛。 恐吓完了,阿姀打眼一瞧面前这些呆愣愣的主子奴才,才感受到被迫起床那点怒火,全都消散得七七八八了。 腰痛连带着两条腿也酸痛,都是昨夜荒唐造下的孽。 阿姀勉强站直了腰身,不再多言,“说吧,一大清早来此造次,所谓何事。” 砍柴刀的刀柄长,往地下一支,算作半个拐杖用。这还是迎恩夜里打耗子野猫所用,便一支放在廊下,顺手就能抄起来。 侍女壮了胆子,替小金氏禀明来意。 “公,公主,因昨夜整个西宫大火,我们娘娘的宫殿也被烧得大半,所以,所以……”侍女也随了主子,大半是欺软怕硬的。 如今见对方是公主,又凶神恶煞,底气也不足了。 “说。” 侍女被一喝,闭紧了双眼硬着头皮,倒豆子般说了个透,“所以想搬进您的长升殿暂住,请您移居东宫旁的佛堂,待宫中修葺一新都妥帖了再搬回来!” 原来是打这长升殿的主意。 瞧着那小丫头又怯怯缩回去的样子,阿姀笑了笑。 东宫旁的佛堂,阿姀也知晓那是什么地方。从前犯了错的,上至皇子公主,下至妃嫔,都会被罚去佛堂静心。 只是如今朝中就她一个皇女,对沈琢来说,妃嫔犯了错便直接杀了,更是用不到这处了。 这佛堂,只唯一一点,好就好在离崇安殿十分近。以如今所居的长升殿来说,即便是舒适些,但相当于被幽禁在此,如何能找到机会查崇安殿呢。 若是春夏便要与游北和亲,这便是最后的机会了。 见她犹豫,神色不明,小金氏又怕,又舍不下这宽敞的宫殿和荣华,硬着头皮商议,“若你不嫌弃佛堂老旧,再找个别的地方,也不是不可以。” 第189章 骄矜的语气,更让阿姀打心眼儿里发笑了。 小金氏做的这一切,包括第一次见时便言语冒犯,只是因为她想住这所谓皇后寝宫,宽敞的长升殿罢了。 所以这场火,连崇安殿都烧到了,却唯独这长升殿完好无损,真是有趣。 阿姀盯着小金氏,见她眼神躲闪,心道这其中果然有鬼,得诈一诈她,好拿些把柄在手上。 “是啊,昭仪娘娘在外,懂得自比我多。我这长升殿老旧失修,又都是木质结构,如何旁的宫殿都烧尽了,这里还完好无损的。”阿姀缓缓笑了笑,“真是,上天庇佑啊,我须得好好报答上天才是。” 小金氏悄悄白了一眼,嘟囔着,“还不如报答本宫,若不是本宫没让人涂桐油,你早就……” 话说一半,幡然醒悟。 阿姀身心舒畅地笑成花一般,满意得不行,这小金氏的果然脑子又直嘴巴又快,最好利用不过。 “你!”小金氏也不怕阿姀手上那砍刀了,几步跨去廊下,揪住她的衣袖,“你诈我!” 阿姀转眼看她,表情挑衅,“怪你上钩呀。” 纵火可是灭门的大罪,更别提小金氏是宫妃,纵火烧宫,还要多加一条谋大逆,阖家就是死几个来回也难赎其罪。 小金氏很是紧张地向四周望了望,还好除了自己的奴才,并未让那些金吾卫也跟着进来,也还瞒得住。 “你,你不许说出去,你想搬去哪儿本宫便让你搬去哪儿,想要多少陈列摆设都可!反正如今李尚宫获罪停职,陛下说了,全由本宫做主。”小金氏凑近了阿姀,声音都带着点颤抖。 阿姀一掌横在她胸前,厌恶小金氏身上浓重的脂粉香气,嫌弃地将她推开了些,“我就搬去佛堂,这长升殿便让给昭仪娘娘也未尝不可。” 小金氏松了口气。 “只是,万事如何安排,昭仪娘娘要听我的。”阿姀也摆出仗势欺人的模样来,“你也知道,我是和亲公主,不能有性命之忧,你便是杀人灭口也不可能。但你若听我的话,最多到了夏天,我便要嫁走,自不会将纵火之事透露出去。” 阿姀抬手,擦了擦小金氏额上沁出的冷汗,声音更轻缓了些,“最后的这些时日,你好我好,岂不快哉?” 言尽于此,阿姀退后几步,静静地欣赏着小金氏纠结矛盾的模样。 天上有时还是真掉馅饼的,正当她打算破而再立寻些机会时,机会这不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以小金氏的性格,还有她与金峰的关系,她也不敢将如此大祸告知给父亲,只能悄悄将这苦果咽了,最终答应,听凭自己差遣罢了。 候了半晌,冷得阿姀从屋中寻了件大氅出来披上,小金氏才攥紧拳头,下定了决心。 “你答应我,立下字据,只要在我能办到的范畴内,答应你便是。”小金氏瞧着还是不情愿的样子,又无可奈何。 “行。”阿姀痛快地答应了,反正留下祸根的又不是自己,“你随我进来,其他人就不必了。” 跟下人摆手,小金氏便跟着阿姀进了屋子。 幸亏早上留字条时,衡沚便磨好墨开了笔,省了许多功夫,直接写来就成。 小金氏探头探脑地四处看着,不由地嫌弃道,“女儿家家,如何床铺上这样乱糟糟。” 她不过大阿姀两岁,自己也还是个娇气小娘子,抱怨起来也娇憨可爱。 阿姀这人,好就好在只要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便能硬从旁边的蚂蚱身上找出些优点来。 于是如今看着小金氏,也可爱了许多。 “莫靠近我的床!”突然想到上面还是昨夜的一片狼藉,阿姀立刻喝住小金氏,“当心我将你暴揍。” “凶什么。”小金氏讪讪收回手。 阿姀写完,吹了吹干墨,便立刻叫小金氏过来签字。甚至还将“不得要求对方行有违情理之事”这样的条款写在其中,阿姀觉得自己当真发了善心。 没想到小金氏看后,决心如此坚定。不仅签上了名字,还从发间拔下了金钗,一发狠将食指划破,摁上了手印。 阿姀细将那签名一看,神情复杂。 “金,金妞妞?你唤作这名?” 小金氏英勇地嘬着自己的手指,像只张牙舞爪的小猫,“怎么!你嘲笑我!” 阿姀的表情,霎时如拜佛错入了道观般无语。 小金氏仔仔细细地收拾字据过来,揣进怀中,胆子倒是比方才大了许多,“你何时搬走?”说着摸了摸紫檀木的桌子,“这桌子这书房,当真不错。” “我可以收拾好了立刻搬,但你要先帮我做件事。”阿姀抱着臂,肃穆了神色。 小金氏不以为然。 “金妞妞。”阿姀警告地勾起嘴角,咬着牙唤道。 “你说不就是了!”小金氏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抱怨道,“以后那游北王子做你夫婿,当真是要受苦了。” 阿姀也懒得理她小儿女言谈,径直说道,“我需要你立刻着人修书一封,告知陛下,是因为我在殿中念叨先帝被你发现,你训斥了我遭我顶撞,才发配我去佛堂静心的。” 小金氏半懂不懂地点点头,“然后呢?” “再给我找一尊灵验的财神像来。” “……” -------------------- 妞妞:笑什么!你们没有难听的小名吗! 第190章 第99章 信客 ===================== 到了平州一旬,早春的寒也倒了起来。 雪天湿冷,平州府内寂静无声。 衡沚换了身单衣,顶着雪,独自往城门接人。 破晓的空气充斥着凉冽,雪粒似盐,散散慢慢地覆盖在寸草不生的郊野。 一人一骑,老远踏破寂静而来。 衡沚稍一扬首,冰冷的雪粒便落在脸上,落进衣襟的缝隙里。这马儿嘶鸣的声音,他都识得。 云程自平州与恪州走了个来回,裹挟着风尘,缰绳一紧,稳稳停在了城门之前。 “主子。”长久握缰绳,干裂的手一交握,一句废话都未另说,“邶堂那边的事,属下与云从已经办妥了,得了刺史大人的令,已将两个为首的关进了公堂大牢。” 说着,从怀中掏出蜡封的公文,递给了衡沚。 “这大雪天的,您也不加件厚衣?”云程搓着手,见他只着甲胄下的那套黑衣,人是俏了许多,若是在个明媚春日早被掷果盈车了。 可是冷啊! 这日子不说滴水成冰,也差不离滴水成冰碴了。 就算是磨练心性,也不至于是这么个折磨身体的法子呀。 衡沚四下打量着这信封,“谌览自初来一役后,便倚靠着我方对地形的不熟,迅速将他的人马打散,潜在各处。敌在暗,我在明,要日日往城中巡视。穿那么多,自然热。” 云程噎得说不出反驳的话,只得默默点了点头,生怕自己多一句嘴,这早巡夜巡的活儿,也落在自己身上。 “明日起你便同我一起。”衡沚眸光暗含赏识,不怀好意地拍了拍云程的肩膀,又走出树下吩咐道,“将马拴起来,还有一个人没到。” 云程霎时塌了肩膀下去。 已自己与小侯爷这些年的朝夕相处,早该知道这坑人的事他是最爱做的,巡视又是苦累兼并,岂能绕过这次呢。 他仰头,绝望地看了看天,“天要亡我。” 衡沚抱着臂,人似背后的城墙般笔直,抬腿踹一脚那木头旗杆,积在旌旗上的雪纷纷落下来,浇了云程一身。 “啊!”云程伸手掏着脖子,惊慌失措地躲开老远,“从前竟不知主子还有这捉弄人的心性。” 衡沚此刻才散发出些懒散的劲儿,人不再如锐箭般绷在弦上,“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此刻学会了,终身受用。” 云程讲这话仔细一琢磨,心道该不会是猜到他回恪州后,将都城年宴那点事全说给云鲤她们听了吧。 看自家主子那张早堪破一切的俊脸,只怕没有十成也有八成了。 “我哪有您学识渊博。”云程嘟囔着,将马套牢,才走回来接着问,“您要等的,是何人啊?” 一北一南,如今北的已经等到了,便只剩下南下的了。 不过他很快便知晓了。 李舒瑗在都城的私宅,有个多年未用的书信驿。本是从前家中父亲广结天下好友,往来方便所特设,后来父亲去世,李舒瑗又在宫中当差,便闲置了下来。 书信驿的老伯将差事传给了自己的儿子,如今养养飞禽一类卖给官家的飞禽驿,算是李舒瑗额外的产业。 临行平州前,李舒瑗便与他提及重启书信驿一事,反正彼此都不信任官驿,不如用自己的。不管是传些家书还是紧要消息,都便捷些。 凭她说“家书”这话时,一副慈爱的面容,衡沚便料定她是在为自己与阿姀架桥,便欣然接纳了。 今日等来的,正是初初有了信客的行程,正在热头儿上的李树。 人接进平州府,衡沚便屏退了四周,留他在书房。 “小人李树,见过衡将军。”李树是老伯最年幼的儿子,不过而立之年,方才成家不久,得了李舒瑗的一番嘉奖,如今是十分尽心的,“除了李娘子给您的物件在此盒中,余下的话,是命小人口传的。” 说罢看了云程一眼,“您是否要把这位小将军也一起屏退了?” 衡沚接过木盒,打开一瞧,应是李舒瑗在平州一些票号的存银和城中一家铺子的账册与钥匙,又合了起来,“不必了,这是我的副将,你直说即可。” “是。” 李树在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详细叙述了自西宫大火那日后,公主是如何被金昭仪欺侮,从长升殿被迫搬去了东宫边的老旧佛堂。 金昭仪自掌了宫权之后,越发嚣张跋扈。先是重新装饰了长升殿,搬走了先陈皇后的遗物,紧接着竟一纸状书告到皇帝面前,贼喊捉贼地命陛下处置了宣城公主。 公主便从幽禁长升殿变成了幽禁佛堂,还要日日念经抄经,祈求天下风调雨顺来赎己罪。 云程听后大为震惊,“岂有此理,那公主什么都没做,还要吃这些亏!” 衡沚倒是不动声色。 李树挨个相看了一番两人的面色,才继续道,“是啊,但接下来这番话是李娘子,我家家主要告诉将军的,又是另一番情形了。” 就知道,阿姀是不会令自己吃这种亏的。 “家主说了,金昭仪那日自长升殿出来,半夜便悄悄着人去重新粉刷修葺了佛堂,如今是既不漏雨也不漏风。第二日便又请了出宫的牌令,去请了一尊据说既灵验的虚空藏菩萨。本是要请五路财神的,应是怕神像数量众多而令人察觉,便请了这尊,瞧着不像是金昭仪能想出来的缺德法子。” 第191章 衡沚轻笑。 “家主说,她特去佛堂照看了公主殿下,殿下日日为求财,在虚空藏菩萨面前可谓长跪不起,虔诚得很!”李树也跟着笑了,“小人也没想到咱们公主殿下原来是如此跳脱俏皮的一位娘子,也觉着有意思,是以家主托我带话给将军,说公主殿下必有自己的筹谋打算,金昭仪那脑子是斗不过殿下的,让您不必担忧。” 衡沚很快回了信,一封给李舒瑗道谢,一封给阿姀,未落任何字迹做款,一并交给了李树。 李树从小便在父亲的教导下学做一个合格的信客,也知冬日路遥难行,吃罢了午饭便启程,一刻都不敢耽误。 衡沚的松快,便也只维持到了李树的身影消失在城门的这一刻。 原本想着,平州幅员有限,谌览起兵既未惊动四方,便不会有太大的势力。这与临行前兵部报给他的情况,也大致吻合。 好在他素来谨慎,途中便觉得情况不对,提前派了斥候打探情况,才不至于还没入城便被谌览设计布下的局一网打尽。 此时他方明白,这些远在都城,只会纸上谈兵的臣子们,收集来的军报,是多么不靠谱。 谌览此人,只能说不臣之心早有,甚至在初初加入邶堂之时,便用自己那张惯会游说的嘴,暗中笼络可为自己所用的势力。 平州之邶堂,可谓是谌览在猴子称大王。 若是还有少部分人没有为谌览所诓骗,那么他们在看到恪州血洗邶堂之后,便有一个算一个,都加入了谌览的谋反大业。 衡沚一阵扶额,原来无意之间,还替他做了嫁衣。 他们便是接着地头蛇的圆滑劲儿,见正面战术难以抵挡衡沚反叛,便将人全都打散,隐入难以排查的市井,这犹如大海捞针般的棘手摆在面前,想要尽快平息了叛军,便对显眼的大军来说,是个几乎完成不了的难事。 衡沚日日案牍劳形,借助恪州邶堂逼出的消息,连同谌览的生平、平州的地势地貌、市井布局,加上户司的人口记录,就此安顿下来,休养生息般暗中全都琢磨了个透。 做琐碎的细节之勘察,并不是无用功。等待谌览耐不住性子来反扑毕竟是下下之策,只怕是衡沚等得起,都城的新帝也等不及要他提头去见。 既然如此,不如蓄力养晦,以待时日寻求一个沉重之击。 毕竟这韬光养晦的套路,衡沚是再熟悉不过了。 等到所谓家书递到阿姀手中时,一份新的差事,也就此降临到她身上。 无利不起早,日头刚刚亮起来,小金氏便叩开了禅房的门。 迎恩将她放进来,主仆二人一脸肃杀之气,差点将小金氏盯穿。 “什么态度嘛。”小金氏自顾自在桌前坐下,丝毫没拿自己当做外人地倒了水喝着,“元宁,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阖宫人尽皆知,她崔姀乃是先帝所出的宣城公主,从前武安帝赐下的封号是元宁,小金氏为了拉近关系,便也厚着脸皮如此称呼。 又道自己好歹是她的庶叔母,死活让阿姀领受了这个名字。 她今日穿件杏色的宫装,鬓上只簪一只长步摇。唇也不似往日涂得如除夕夜血盆大口生吃婴孩的年兽一般,瞧着素净了许多,才有了些贤淑的模样。 阿姀却有些不习惯见她不花里胡哨的样子。 “直说吧。”阿姀没睡醒,手撑着头,倚在桌面上,半分仪态都没有。 懒床的本事是一日长进似一日。从前在恪州,诸般杂事缠身都精神抖擞,即便几日没有整觉睡也不似如今困得要死要活般。 人一闲下来,便容易倦怠才是真的。 小金氏神神秘秘,又有些得意的模样,“我按照你说的,昨日亲自往行宫去向陛下回禀宫中修葺事宜,也特地提了从前这崇安殿的梁柱绘制,都是由你老师参与其中,图样也是看过风水的,极利天子。” 阿姀点点头,“他信了?” “那是自然。”小金氏骄傲地挺了挺腰,“我可是如今宫中最得宠的,还不是靠会看陛下眼色行事。陛下一听,果然说要宣你老师怀乘白进宫来修葺,可怀乘白早就游历天下去了一时半会儿哪儿寻得到。” “所以,你聪慧过人地想出了别的话术?”阿姀鼓励着,眼里闪烁着欣慰的光。 “诚然!我同陛下说,我已经将绘制柱子和屋檐这些地方所需的颜料准备好了,久置朱砂便会变质变色,有碍天子之气。陛下一急,我便顺势与他说,工部的匠工大人们,举荐了自幼学与怀乘白的公主,也算是将功折罪,陛下果然同意了。” 小金氏说得急,话音将落,便灌了自己一大盏茶,也半分仪态都不要了。 事情都如阿姀所想,顺利又快,她一高兴,懒床的那点不耐也没了。 “午膳留下,一起吃暖锅!”公主大手一挥,非要请客。 迎恩从殿外进来,手中拿着一封信,却先打断了她的规划,“殿下,杨司衣说路过见到有您的书信,便替您带了来。” 屋中一时静了下来。 阿姀盯着迎恩,迎恩大有深意地盯着她,小金氏探究的目光来回在两人身上打转,倒是彼此都动机不纯。 “哦。”她感叹得百转千回,“定是情郎来信了!北边来的,对吧?我懂,我先回宫,午膳别忘了着人来请我。” 第192章 说罢,一溜烟似的跑了。 阿姀来来回回,掂量着手中不留任何姓名的一封信。 是北边没错,只是没她想的那么北罢了。 -------------------- 阿姀:财来!财从四面八方来! 第100章 探秘 ====================== 冰雪消融后,枯叶一夜之间,便被一阵东风吹净了。 新春要长新叶,抽新枝,在都城这种南不南、北不北的地界,枯叶落尽是必不可少的。 趁着天气好了起来,沈琢唯恐自己是被阿姀摆了一道,所以浩浩荡荡摆驾回宫,要礼部举行了一次祭祀大典。 趁着祭祀之由,回宫将阿姀敲打了一番。 原本他是不太信小金氏信中所写内容的,但加上亲自在佛堂听到阿姀对着佛像诉苦,说她在宫中如何如何委曲求全,就差没哭死好给他扣上个暴君的名声。 沈琢一下子怒从中来,一脚将阿姀踹倒,进行了足足一个时辰的训斥与羞辱。那言语夹枪带棒,只怕是除了武安帝不敢招惹,将阿姀所有的祖宗都骂了个遍。 活生生忘了,自己与她也是正儿八经同宗同族的,血脉相连的亲叔侄。 阿姀一点都不在意。 早知道沈琢没什么学识,对礼佛这种事更是一窍不通,才不会晓得她面前这根本不是寻常寺庙供奉的佛,只管财源。 所以这番诉苦,也只是为了让他自行验证小金氏书信的一番计谋罢了。 好在沈琢真的足够愚蠢,一下子便咬了勾。 重修崇安殿描金这桩差事,在所谓风水中“天子之气”的说辞加持下,总算是有惊无险地稳稳落在了阿姀头上。沈琢令她当做戴罪立功,又说涉及他的江山社稷,不许旁人帮忙,一概由阿姀亲手绘制。 与游北的和亲,也一概定在了五月,可算是将时间卡得榫卯般切合,一丝空闲都不给她留。 阿姀秉着奉旨的名头,光明正大地进了崇安殿。 崇安殿有高阔的顶,日头东升,灿灿的光便会照进殿中,将雕梁画栋的陈列布局映照得璀璨夺目,显示出皇家威严来。 即便是如今被火烧得发黑,也隐约可见光华。 阿姀走在殿中,抬头望那顶上绮丽的腾龙明珠纹样,从不曾发觉自己距离真相,是这样一步之遥。 空荡辽阔的崇安殿被付之一炬,仅留她一人在这里,却更显得己身渺小,如江海一粟。皇宫是冰冷的囹圄,总有人拼了命走进来,又有人穷其一生难以逃脱。 即便身处其中,也觉得时时刻刻在被这些高耸的宫墙排斥着。 就像阿姀从记事起,便不被这宫中的任何一个人接纳。 她的父皇,她的母后。 似乎倏地便找回了当初离开皇宫的原因罢了。 阿姀心想,自己的这一生,注定要入世,寻觅天地之旷阔无穷。无论何种境地,总归是困不住她的。 从前她将公主的身份当做枷锁,困锢其中如同巨石压身。而今,这身份又变成了即将破出的茧。 阿姀深吸了口气,将这些心绪重又收了回去,快步走进了寝殿。 这里与她年幼时,仅有两次拜见沈琮所见的陈设不同,更多了些金玉摆件,瞧着耀眼了很多。 床榻的布局也改动了,想来是按照沈琢的喜好重新布局了。 进来时的门槛,应当便是沈琮吊死的那个,顶部有很明显的横梁砍断痕迹。沈琢应是日日看着心中不宁,干脆将这扇墙全都砸掉,做成了隔扇窗。 木窗边缘平滑,隐隐可嗅到木头散发的香味,幸而没将这窗烧坏多少,不然可真是白花花的银子如水般流走了。 别的事没多耽误,阿姀便径直走向棕红的背墙细看。 据目前得到的各种消息交汇而看,症结就出在这些墙上了。 阿姀摸了摸,那墙壁的涂料触手粗糙,肉眼可见便不平整。 说起来,这实在不该是皇宫的修葺所应有的水准。而所谓椒房,也多用于受宠后妃的殿中,将帝王寝殿刷成这般棕红,也是闻所未闻。 迎恩怀中揣了把匕首,三步并两步走到了阿姀身边。 正是衡沚专程打磨多日,却又出征在即,来不及送只要塞在阿姀枕头底下的这把。 好处便是小巧,锐利。 之前与秦熙学些浅显武艺时,也商量了什么武器最适合阿姀,研究了许久,也没找出一个适合随身携带的利器。 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秦熙觉得阿姀遇事,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将自己陷入靠动手来脱身的境地的,所以不需要。 皇宫之中,最大的对头已经消失,如今又是五月将嫁的和亲公主,自然也不用担心性命安稳。 今日带这刀来,正好看看这墙壁是何情况。 阿姀接过匕首,拔下刀鞘揣进衣襟,打算慢慢用刀将墙上的涂料刮几块下来。 凑近一闻,有一种浓烈的香气,夹杂着某种植物的腥苦,奇异非常。 三年前,沈琢初初登基之时,这里经过修缮,应是又重新粉刷了一层,结实得很,很难刮得下来。 迎恩见她费劲,心疼地道,“殿下真用这么珍贵的一把匕首来刮墙,这可是小侯爷送的呢。” 猜到两人之间的关系后,迎恩便大大方方地改换了称谓,自然而然地在阿姀面前提起了衡沚来。 第193章 这不问不知道,一问还当真被吓了一跳,她家殿下,与召侯竟然在恪州就已是拜过天地的夫妻了。 所以,也不算是在长升殿偷情了吧。 碎屑全都落在前头的木柜上,阿姀利索地割下中衣的一片衣角,将东西揽到布料上包起来,“一会儿将作监的人便要来了,势必一整日我都被盯着脱不开身,你拿着东西午时待李尚宫路过,偷偷拿给她。” 迎恩快速点点头,将东西塞进怀中收好,“殿下便这样相信李尚宫吗?” 阿姀叹了口气,把匕首放进衣袖藏好,故作若无其事地走出去,“我不是相信李尚宫,我是相信衡沚。”她压低声音道。 那日收到衡沚自平州送来的家书,摊开之后,偌大一张纸,便就只写了两字——“问安”。 既是他放心地让李尚宫的人传信,也阿姀也不必杞人忧天,也便回了个“安”字。 连新的纸都不曾换,径直在底下写上字重新封好,原封不动地再交由李舒瑗的人带走。 纸是不能留下一张的,哪怕只有两字,来日都会成为钉死他们二人的证据。 只剩下三月了,阿姀做事更是游走在峭壁铁索,慎之又慎,丝毫不给任何节外生枝的苗头。 将作监的人可谓是卡着时辰上工,如今没有皇帝亲自监工,更是倦怠。 大匠带着五六名百工,从尚食局用了早膳出来,一手握着图纸,一手捏着烙饼,悠哉悠哉,没半分在皇宫做事的样子。 工部司数日前与将作监一同察看了这崇安殿的烧毁情况,见并无梁架结构的大损,便商议着先由工部司将殿中梁柱等构建加固,再由将作监细细修补。 是以柱子如今修补好了,阿姀也才能来描画。 大匠姓赵,小金氏也与阿姀通过气,这是她母家的远方表叔,应是不会为难于她的。 赵大匠远远瞧见阿姀,拱了拱手,“拜见公主殿下,能与您共事,实在小人的福气!” 阿姀眯了眯眼,这话听得越来越不舒服,瞧赵大匠那双眼笑得一线天似的,便不像什么怀着好意的人。 “大匠客气了,本宫也是为陛下办事,咱们尽职尽责就好。”阿姀早已围了围裙,将广袖挽了起来,马上便要开始做事的模样,也不想多言,“工部司的大人昨日说描画梁柱的图纸,今日大匠会一同带来,劳烦您了。” “是是是。”赵大匠应和了几声,推搡了身旁一个百工,那人便立刻从怀中掏出一份一尺半款的卷帙来。 赵大匠接过,继续陪笑道,“图纸在此,乃是从前怀先生亲自所画。用料一类的,除过有一种矿石提取的颜色,是快马加鞭从原州运送而来,今日午后便能送到,其余的也已然摆在殿前了。” 阿姀展开,细看了两眼,确然是怀乘白的笔迹不假。她站在石阶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赵大匠搓着手,欲言又止的模样,凉凉道,“大匠不开工,还在等什么?尚食局送午膳?” 赵大匠一怔,半天下不来台。 既是了解小金氏的为人,也便知道她母家也并不是什么知分寸的。她在崇安殿并不是乖乖画柱子的,一旦被这些人发现,那便真的要节外生枝了。 “是,是这样。”赵大匠踌躇了半晌,答道,“小人没见过如此高端的丹青技艺,既说殿下是怀先生的关门弟子,小人也想观摩一二,好替殿下分忧。” 哦,是来偷师的。 阿姀心中嗤笑着,他的心思早在走进宫门时便显露无疑。 门口的地上放着沈琢特批给阿姀所用的画材,不必讲颜料,单是各个尺寸的笔,连同那排列成一行的洗笔,瞧着色泽都是官窑烧出来的好东西。 赵大匠看得眼红,心道这陛下对待公主如此阔绰,便是届时画好了这些纹饰,更是重重有赏。 公主又马上要远嫁游北,保不齐今后还有修补翻新的活计,若是能学到她的技艺手法,那得圣宠隆恩,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只是他算错的是,沈琢给了好东西,并不是为了宠爱阿姀,只是想保住他那天子之气不被消磨罢了。 沈琢喜爱什么,能多过喜爱他那高处不胜寒的权利呢。 他就是个愿在高处,冻成冰雕的人罢了。 “不必了。”阿姀随手拿起个笔洗,在身后的水缸舀了一瓢水,又当做破碗似的任意放在地上,俨然一副送客的模样,“大匠还是顾好自己手上的事吧,不日之前这殿前顷刻死了三十多人,都是违抗了陛下旨意被处死的。” 阿姀的几句话,宛如坚实冷硬的冰般,将赵大匠砸了个醒。 是啊,他们这陛下,是暴君啊。 何止是这先死的三十多人,刑部开始查起火缘由的这些日子,涉案其中的宫人女官,但凡被请去刑部大牢问话,哪有活着回来的呢。 赵大匠瑟瑟抖了起来,连话都说不出了,在没提起过偷学一事。 不过也巧,阿姀打发走了人,正准备安心开始瞄底稿,送颜料的人却风风火火地来了。 “臣,原州特使,押送青金石而来,求见公主殿下。” 阿姀一怔,向宫门口看去。 这声音,却耳熟得很。 -------------------- 不知不觉竟然一百章了 第101章 如鱼 ====================== 第194章 来人一身青色衣袍,胡茬在下巴上恣肆生长,眉眼都耷拉下来,混着日夜兼程的疲惫,显得尤其沧桑。 阿姀惊异地看着面前的人,“许停舟,怎么会是你?” 许停舟微一颔首,先吩咐后面的人将青金石放在空地上盘点好,才步伐迟缓地走到阿姀面前来。 “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正殿之后,少有人迹的宫道上。 阿姀在一处高树前停下脚步。 许停舟抬起眼,细细看了一番眼前卷着袖子,裹着围裙的公主,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许久不见,殿下还是这样随性。” 许是他四周的悲怆之气,已经收不住地四处蔓延,阿姀也感受到了不对劲,紧了紧长眉。 “你这是怎么了?”阿姀发问道,“可不像从前处处妥帖合宜的那个许大人了。” 许停舟仓惶地低下头,才发现自己衣摆上尽是泥点灰土,连衣袖被划破了一角也未曾察觉。 “殿下见笑了。”许停舟拱着手,踌躇了半晌,“不过,确有一事想求您帮忙。” 阿姀默了默。 为何见了面,许停舟不曾惊诧她的身份,也不曾对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而奇怪。 加之从原州掉青金石这事她也知道,不过是三四日之前提说的。而原州地处西北,快马赶到都城,少说也要五日。若不是日夜兼程,不会有此速度,今日便进了宫。 这是也并不是什么要紧差事,即是采办一两个月,都是来得及的。 能让许停舟如此,一定是有十分要紧的事罢了。 “你直说便是。” 许停舟垂下头,手紧紧攥着衣袖,竟是双膝一弯,跪在了地上。 阿姀迅速退后了几步,“你这是做什么?” “宫中前些日子失火,陛下赐死西宫的许美人,殿下可知此事?”许停舟言至此,红了一双眼,声音也带了几分哽咽。 许美人死于投缳。 说是投缳,阿姀偷偷去看过,西宫被烧得房倒梁塌,哪来的梁给她投缳?不过是办事的黄门拿着白绫来,一把勒死罢了。 生死,皆在沈琢的一念之间。 即便许美人也因这场火失去了住所,即便她也差点葬身于此。 阿姀又怎能不知她白死了,连送走她时用来裹尸的布上那些经文,都是阿姀抄上去,在佛堂前颂念数遍,偷偷给她裹上的。 这两人都姓许,阿姀几乎是立刻猜到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许停舟的双眼无神,似破漏的水注般淌出泪来,“那是我胞妹。” 寥寥五字,却沉重如山,一生都无法再跨越的那些千里,不再是高耸的骛岭,也不是宽阔汹涌的平江,而是人间黄泉,两处茫茫皆不得见。 自妹妹十六岁入宫,即是诀别。 阿姀瞠目,眼睁睁看着许停舟的泪在面前的石砖上汇聚成一个小水滩,只觉得头脑发蒙,口干舌燥,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痛彻心扉地哭着,却仍压抑着不出声,语句断断续续,几乎听不清楚,“我自小亲眼见着她长大,母亲早逝,连梳发髻女红刺绣都是我学来一点点教给她的。父亲过世后,妹妹是我唯一的亲人,本不指望她圣恩日隆,只平淡地过这辈子便罢了,可如今她死了!” 许停舟猛地抓住阿姀,她一时不察,踉跄了两步。 即使如此,那悲怆的声音都低低地,生怕被人发现,“她死了啊,殿下,我的妹妹,没有了,再也见不到了。” 这话如一记重拳般,砸穿了阿姀的心肺。迟缓而来的剧痛,裹挟着酸涩,两厢风雪相逼,迅速绵延到她的四肢百骸。 不知不觉间,满面被风吹得刺痛,触手竟是一把泪。 宛若时空溯洄,不过三年前,她自己也是在这里,亲眼看到陈昭瑛的血,浸染了冰冷的长剑。 她倒在地上,只抽搐了几下,便没了气息。 殷红的血流成了河,而沈琢便站在这些刺目的红色之后,堂而皇之地登上了九五之尊的位置。 “许美人……死于二月廿九,未及春日。”阿姀颤抖着声音,“我命人从乱葬岗带了出来,葬在城郊的松林。” 许停舟忽然卸去了浑身的气力,坐在了地上,呆滞地望着地面。 天地骤然失色,比悲痛更加摧枯拉朽而来的,是无尽的绝望。 “她怕冷,甚至未等到……春日和暖。” 没由来的怨恨,便如潮水般涌上了阿姀的心头。 她猛地擦了一把泪,蹲下身,锐利地盯住许停舟,“你若是想任由旁人发现,便随你如今痛苦。你若想留得来日报仇,便给我擦干净泪走出去,我会想办法将你留在都城。” 许停舟一怔。 他选择了后者。 其实孤身入都城,本就是他荒唐妄为之举。 查办了尤潼的案子后不久,许停舟回到原州,李崇玄便借机升了他的官,调他去做原州一重镇的县令。 县令此职,可大可小。小在官位低微,权力有限。可大便打到镇守一方城池,如何筹划如何营建,便都是县令说了算。 即便是中了举的状元才子,入仕也少不得外派做官。 许停舟虽才学不至此,对古籍典章一类并不十足擅长,但胜在人灵活,也善于运用自己平生所学。 什么都会一些,却又什么都不那么精通。 第195章 李崇玄正是看上了这一点,才将他破格提拔,甚至带在身侧。 许停舟很清楚,如果是孤身一人,即便是做到了以一敌百,也免不了一死,还是无法报了至亲之仇。 他的力量太过微弱了,新帝想要碾死他,他便如城外那些因强征被迫失去土地家宅的百姓一样,曝尸荒野。 可面前的这位便不一样了。 同样是对新帝有恨,只要能够雪恨,那他无论站在谁的身后,都一样。 “但凭殿下吩咐。” 万善堂后,一截露在阴影里的衣摆,悄悄地收了回去。 ------------------------------------- 平川,平江北岸。 一艘从东来的货船上,此时熙熙攘攘挤满了人。 有一东家,今日在这条上船上部下了极其诱人的赌局。按照形成,床将靠岸两日,听凭了消息的赌鬼,从平川城陆续聚到了河岸边。 谌览穿得一身粗布衣,将自己打扮成船上长工模样,倚在支摘窗前,盯着码头上的动静。 喽啰谌旭站在他身后,也随着主子的视线看去。 谌旭是谌览年幼时住在平州长公主府的管家之孙,自从管家跟着长公主殉葬之后,便留下了坐吃等死的儿子。 儿子酗酒早死,又留下了坐吃等死的孙子。 兴许是这种坐吃等死的天资,实在让谌览觉得太趣味相投,便招揽了早被当奴隶卖出去的谌旭,做了所谓副将。 谌览自封了辅国将军后,又自封了平州侯,将辅国将军这位置让给了谌旭。 名声传扬得多么浩大,实则主仆二人还要伪装躲在船上,甚至不得靠岸,生怕衡沚部下地平叛军发现,好不狼狈。 “侯爷,咱们还要继续等吗?”谌旭好半天了,冒出来一句。 谌览皱着眉,身心皆不爽地咬了咬嘴皮。 怎么会不来呢。 他已经让人放出去了消息,称这个局是邶堂首领下的,早几日便传进了平川城。 平州府距离平川城不远,若衡沚的心思真的在平叛上,久久未一举歼灭他们,怎么会不急呢。 邶堂自从年初在恪州的部分被衡沚血洗之后,势力远不如从前。一些死里逃生的,便从恪州来平州投奔。 谌览起事之时,曾找了平州的邶堂上线借钱借人,得手之后,便立刻反咬一口,将几个首领全都杀害抛尸,再嫁祸给朝廷,更有了让其他邶堂中人跟随他的理由。1 这些年渗透在整个大崇内部,除了蜀中铜墙铁壁根本安插不进去,就数平州和恪州最是势众。 他们隐瞒身份,广泛地存在在所有有人的地方,身份复杂,轻易不会动手。也正是因为邶堂一直想着等激化了大崇与游北之间的矛盾,待到游北一举攻入,再从中获收渔翁之利。 反正他们只是反朝廷而已,是谁来做这个朝廷,又有什么所谓呢。 是以一穷二白,还踌躇满志的谌览,才有了今日能花一千两布下此局的机会。 “你别吵!”谌览被拂了面子,低斥一句,“上钩的鱼都能让你急跑了,如此能成什么大事!” 此时岸边风平浪静,赌鬼们齐聚在船舱内,异常热闹。 今日天朗气清,天气也好得不得了,选择此日靠岸,最是合适不过。 谌览之所以这么急着出手,是因为衡沚做得太绝了。 衡沚先是装模作样地加强了城门戒严,又派人早晚不停地在城中巡视。只要是谌览能够借势反扑的,一概不给此等机会。 知道谌览对城中的部署了如指掌,便将兵械与防御塔台全都改了位置。构图、布局,这是衡沚最擅长之事,正中了他的下怀。 如此还不是最可恨的。 邶堂众有不少人是平州富商,对于粮草盐铁,只要行商流通,便总有办法维持己方,耗死对方。 可不想衡沚却是从原州与钦州两处,对于平州行商最重要的隘口下手。 原州李崇玄与衡沚有旧交,加之有阿姀的情分在,自然倾力相助。钦州乃是褚惠的夫人蒋雪抒的母家所在,蒋家知晓褚惠杀害蒋雪抒乃是召侯夫妻合力查出,也看在此恩情的面上协理堵截,断了邶堂商贾的另一条路。 如今腹背受敌,形势倒是急转直下了,谌览如热锅上的蚂蚁般难熬。 衡沚未动一兵一卒,他便已经损伤惨重。 至此,谌览越来越气不顺,猛锤了一下窗棂。 “报——” 谌览怒道,“又怎么了一惊一乍!” 报信的小兵单膝跪下,面露喜色。 “侯爷,鱼上钩了。” -------------------- 第102章 红墙 ====================== 第四封信到达衡沚手中时,平川已经入了春。 细柳浅显地发了绿,平江水涓涓,亦不再那么湍急了。 彼时他借大船上的赌局反杀,谌览侥幸逃脱,擒获了谌旭,也算是小胜了一场。 李树照往常那样,笑呵呵地站在廊下,檐上的喜鹊轻巧地叫着,捡着纤长的枝头飞来跳去。 他老远伸长了脖子望着,好容易等到了彻夜审讯谌旭的衡沚,从公堂大牢回来。 衡沚仍挂着铠甲尚未摘去,身后长长的披风随风飘荡在空着,瞧着实在是英气逼人。 李树啧啧感叹,怪不得这召侯能尚公主,实在是有些姿色。 第196章 话说这位宣城公主,在李树的认知中,是乃天家唯一的一位皇嗣。有这个身份做底气,管她是公主还是皇子,都有随心所欲的能力。 即便是没两个月便要嫁与游北和亲又如何,一样不影响公主寻个面首肆意一阵子。 她可是公主,又十足地丰姿冶丽。听闻她师从丹青大师怀乘白,如今能凭一己之力指挥着将作监与工部司来重修崇安殿,那可是天下第一大的功绩了。 天下有些姿色的俊俏郎君,无论是有才还是有貌,若能被她瞧上简直是莫大荣幸罢了。 李树慢慢看着面凝冰霜的衡沚跨过门槛,绕过回廊,人仿若刚破冰的江水般冷冽。 不过转念又一想,虽说公主当初是在恪州被找到的,也不见得两人有什么前尘过往。即便是有,那如今也要情思将断了。 是以通信频繁一些,也是很合理的事嘛。 这么一理头绪,李树顿时觉得自己风尘仆仆地往来都城平川数次,辛苦也是可以理解的事了。 他只沉浸在自己编造的所谓顺理成章的事实中,根本没听到衡沚从他身旁经过,叫他进去说话。 是以衡沚脱盔卸甲,在屋里足足磨蹭了一刻来钟,衣裳也换了脸也盛水洗了干净。铫子里的水都快烧开了,李树才恍然回神地跑进屋里来。 “衡将军恕罪……小,小人方才走神了。”李树疾疾刹在门口,撑着身旁的柱子,上气不接下气。 怀中保存完好的书信掏出来,忙上前几步,放在了衡沚面前的书桌上。 “这是殿下给您的回信。” 衡沚嗯了一声,坐在椅子上的身体前倾,将信拿在手中。 十日里,阿姀忙着在崇安殿画柱子,衡沚忙着耐心地揪出谌览的尾巴,再把他放走,着实是无暇顾及彼此。 所幸捻着这信件的厚度,约莫是无事发生,平安的十日。 “近来都城,可有事发生?” 拆开封蜡,展开旧得有些褶皱的纸,上面新而重的墨迹,果真还是一样,回了一个“安”字。 算上前面的,来来回回,已问了四遍同样的安,得到了四个同样的答案。 “将军果然料事如神。”李树符合着笑了两声,他今日一直等到衡沚回来,便是有事要当面转述。 不然照往常的家书对待,他放下信回到客栈,等这边回了信再来取走即可,不必如此耗时耗力了。 李树将手一拱,严肃下来,“都城中,不过是原州来的一位大人留在了宫中。因陛下征人征地来修行宫,许多百姓流离失所,冬日过去户部盘点人口,发现死了数百人。加上陛下搬去行宫别住以来,便不再上朝理政,全是中书严同均大人为首的几位大人协商的。周遭百姓亦哀声哉道,民心已大有所失。” 这是迟早的事。 沈琢能只杀了几十人便作罢,也是因为有了这场大火,他顺理成章地跑去新行宫享乐。选秀无论是礼部筹办还是沈琢一意孤行地随便强娶,这些日子以来都是常有的事。 都城家家户户,只要有适龄的女儿,不是送进道观便是草草嫁了,根本不敢张扬。 前不久便也出了一桩荒唐事。吏部的两位大人政见不合,一方竟直接上书新帝,说对方家中有年方十五貌美如花的小女待嫁闺中。 沈琢便因此时大发雷霆,直接命人将小娘子接进行宫,又贬了她父亲的官。 此事一出,御史台以孔究、曹均两位大人为首,立刻上奏弹劾,认为此举荒谬,奏请沈琢收回成命,沸沸扬扬闹了数天。 严同均趁着春雨,躲了这麻烦事,邀了自己的爱徒吕中庭来家中赏雨。 吕中庭饶是寻常看着唯唯诺诺,此刻避开了人,也忍不住与自己的恩师抱怨几句。 “这陛下如今行事愈发离经叛道了。只是因为选秀没有将自家女儿报上去,便降了周大人的职,这不是明摆着告诉朝中上下,默许此种同僚相伤的事吗!”吕中庭长叹一声,“长此以往,朝中迟早大乱。” 严同均慢悠悠看着雨。 他将致仕,对这操劳了一辈子的大崇,放下也不是,不放下也不是。 可执掌天下的,仍然是座山九五之尊,陛下若是铁了心不要励精图治,那底下这些臣子便是殚精竭虑至死,也仍是无用。 为此,他愁得病倒几次,也从未收到新帝一声慰问。 算来,他年轻时,还曾做过先帝兄弟二人的诗文老师呢。尊师重道几字,如今也不指望这位陛下能做到了。 “中庭,你向来温吞敦厚,此番若是连你也忍不了这事,那这死水之下,埋怨的人便更多了。”严同均将茶盏一放,思索了老半天,才踟蹰地开口,“若是,如今教你选一位明君,你心中可有人选啊?” 吕中庭一听,大惊失色,唇齿都颤抖了起来,“老,老师,此等大不敬之言,岂可宣之于口啊!” 这要是被旁人听了去,少则充军流放,重则株连满门呢。 严同均神色如常,甚至还白了他一眼,“你怕什么,今日抛却官场,只是为师与你闲谈罢了。何人不曾心在庙堂啊?你只管直说便是。” 如此。 吕中庭渐渐稳下心神来,细细想了一番方才恩师问过的话。 当今天下,若说大崇还算安定,那必然是因为蜀中、原州与恪州各守一方。这些守将,不论是心中忠于朝廷的,根本不忠的,只是表面做做样子的,都在尽自己的职责,所以才将将安定罢了。 第197章 可是这也架不住帝王日日荒淫无度。 远的也便不说了,只说近日。这游北之地自去岁以来,本就虎视眈眈。即便是硬应承了一桩和亲的事,也是虎狼一般的近邻。 镇守恪州的召侯,被一纸诏书召进都城也便罢了,平州生乱,即便是再无人可用,陛下竟然将北地这般重要的将军调去平叛。 如果游北守信也便罢了,若是不守信,此时破楼关而去,恪州以南便如履平地般挥师而入了。 可见他们这位陛下,是压根不懂兵法也不懂帝王之术的。 若要保全大崇,换一位君主,这姓沈的也无旁支。再远一些的,早就跟皇位没什么干系了,更非君王之才。 若另立新朝,倒是有些人可以跟随。 “虽则学生这一时半会儿地,答不出来老师的问。”吕中庭想了半晌,觉得这球还是踢回去得好,“但我猜老师如此说,也已经对陛下彻底失望了吧。” 严同均默了半晌,终究没说出一句话来。 而他心中的一个人选,此时正坐在平州府的书桌之后,拆从都城来的另一封信。 阿姀细细地在信中言明,一切正如他所料般发展。 从崇安殿的墙上刮下的残片,从偷运出宫再到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毫不知情的懂医理的大夫来查明,费了好一番波折。 在都城中,此时像是所有医士一种缄口不言的秘密似的,一概探不出个所以然来。 再则也是生怕在都城中查这事打草惊蛇,所以辗转了几个地方,最终还是带去平州查了清楚。 阿姀初次闻到的那股奇怪的味道,其中便有几味合欢皮、雷公藤与蛇床子,这些草药对生育一事有所影响,长久地掺进糊墙的涂料里,只怕才是天家子嗣艰难的原因。 这样一联系,阿姀生于沈琮即位前,而沈琢自永王时便与王妃和离,并无子嗣。即便是宠爱了一些妃妾,有了有孕的,也很快因彼此之间的妒忌争斗,没留下一个孩子。 沈琢继位之后,便连怀孕的宫妃都没有了。 用药之精准与狠辣,是直奔着让沈氏绝后而去的。 除此之外,腥臭之味源于经过处理的动物尸体,用了更加浓重的香料味压制。 但久而久之,或许是邪祟上身,或许是这些味道实在扰人心神,沈琮与沈琢都变得极为暴躁易怒。 崇安殿的红墙,也并不是从沈琮继位时开始的,怎么武安帝就无甚影响呢。 不过这事既然查到了平州,自然也少不得在这花草流通最为广泛地平州,查一查往前十年,合欢皮这三味草木都卖去了哪里。 这一查,却好巧不巧,与谌览的祖上,颇有些联系。 是以,为此才在平江边,衡沚才故意将谌览放走,再将这事传扬出去,预备以牙还牙,部个局引出真相罢了。 衡沚收好了这封信,又润了笔,重新在那份旧信件上添了新的问安,又封好了口,交给了李树。 云程从外头急匆匆地走了进来,看了一眼旁边的李树,恭敬地回禀,“主子,谌旭招供的供词已经写好。” 东西递了过来,衡沚捻着没沾上血迹的两个角,仔细看了看。 云程缓了一大口气,喉头那点恶心仍旧还没散去。 这种审讯方式,生熟相间的气味,也就衡沚能面不改色地走出来了。 -------------------- 第103章 游说 ====================== 城郊外,有一处荒了许久的庄子。 流浪了一整个月的谌览,披头散发,周身脏腻。 推开木栅栏门的刹那,他低头,一眼看清了自己指缝中乌黑的泥污,还有随风而被吹起来的,身上的馊味。 抬头,是融融日光,就算是到了北地,也已然有些温度地撒在人身上了。 谌览长长地舒了口气,皇天不负苦心人,他终于到了恪州了。 快步跑进去,除了荒芜的院子,房舍门窗紧闭,瞧着一片破败之相。 没想到在平江边的做的那个局,最后还是棋差一着,竟叫衡沚那厮给看破了。本就分散的人马势力,经此驱逐之后,便更加七零八落。 谌览一路拉着四五个属下挡在自己身后,才侥幸没被乱箭射死。可身无分文又不敢靠近平川城,终究是得落荒而逃,先保住姓名以待来日。 若不是如此,怎么会搞成今天这样狼狈! 谌览愤恨地啐了一口,心中不住地咒骂着衡沚。 从前真是小瞧这姓衡的了。在平州刺史身边做官时,虽然是个侍奉随行的小官,但架不住日日与刺史待在一起。这刺史又是个心在庙堂的,朝野诸事皆逃不过他的打探。 谌览是据以往刺史对衡沚的了解来识他这个人的,过往的种种评判,不过都是世子散漫,心不在诗书也不在刀剑。不过是走马观花,做些潇洒的快活事。 所以即便是恪州在冬末守住了楼关,可衡沚那时又不在楼关,只能说是镇守的将士多年经验,守得好罢了,衡沚此人更是不足为据。 何况据谌览事先打探的消息,那皇帝老儿不过只拨了一万兵马给他,连拔营出征都未亲临,如此能成什么事? 这样傲慢之下,谌览洋洋自得地认为强龙压不了地头蛇,何况自己何止地头蛇这样的水准,便愈加轻视。 事实就是他确实错了,错得非常离谱。 第198章 世家子弟虽则占尽身份上的便宜,可人与人终究还是不同的。就比如平州衡家,子嗣无德,失去了平州长公主的庇护便日薄西山。可衡启即便醉生梦死,他的儿子衡沚依旧混得如鱼得水。 愈想愈发生气,谌览一脚将破屋的门踹开。 “唔咳咳咳咳咳!”一阵灰尘扑面而来,若不是方才动作太大,也不至于受这苦。谌览用破烂油污的衣袖挡一挡,眼泪生生被逼了下来,“真是时运不济,这是什么鬼地方?” 等了许久,才终于尘埃落定。 细细一看,却只觉得晦气相当。 “娘的,竟然是个义庄,专放死人的地方!”一股无名火自心头升起,谌览忍不住骂了一句,“如今老子不过虎落平阳,待终有一日东山再起,第一个屠了你这恪州!” 几乎是转身便走,也不顾得上今夜有没有歇脚之地,总归是不能在这么个充满死人气得地方再待下去了。 谌览的原本的打算,是待收整一番,起码找条河洗一洗,再偷偷去恪州城中寻找剩下的邶堂人马。 他头一个想起来的,便是曾经做过参军的褚惠。 这些年来,不管是私下还是替代他的上首,谌览也多次与褚惠通过书信。褚惠在恪州也算是积攒了些势力的,虽则如今是败落了,可蚊蝇腿也算肉,总比他如今一无所有得好。 一步一步,从来都是这么,想要站在别人积累的城池之上称王争霸。 于是他很快调整了心绪,踏出义庄的大门。 事情也是机缘巧合,没想到刚走出这荒郊野地没多久,前头便是一处静谧的茂林。走着走着,便见几处长满青草的坟茔。 又一句晦气还没骂出口,却见左前方的那石碑前,跪着一个身形极为眼熟的人。 谌览心头砰砰跳起来,此时也关不上身上脏不脏了,几步跑到碑前。 没错,待他足够靠近,清晰地看到碑上写着的名头——先妻蒋氏雪抒之位时,谌览终于确定,天上掉馅饼,砸在他头上了。 “果真是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哈哈哈!” 谌览痛快笑了几声,才对一脸惊怒转过身来的褚惠施了一礼,“褚参军别来无恙,在下平州谌览,传闻不如一见呐!” 时值清明,褚惠是来祭奠蒋雪抒。 可谁知刚酝酿起情绪,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身后传来一阵放肆的笑声,不由让他火冒三丈。 “怎可如此无礼!这是我亡妻灵前!”褚惠自冬日以来,本就身体不大好,跪了许久这猛地一下站起来身来,气得头晕目眩,眼前一片金星。 谌览压根就没关注到褚惠的不适,只是沉浸在自己即将有所依仗的巨大欣喜中难以自拔。 “太好了,这么轻易便让我寻到了褚参军,这下我打回平州去,那是指日可待了!虽则我用兵的诡计上并不如衡沚,但有了多于他的人数,何愁不将他一网打尽。届时势如破竹,直接挥师都城这处空壳子,拿下这毫无人心的大崇痛快痛快!” 就这么几句话,却如同灭火的大雨般,忽然叫褚惠冷静了下来。 谌览怕是疯魔了,这样谋逆的事也敢宣之于口,这么快便将底牌亮了出来。 衡沚自入都城赴宴,直到现在都未归来,这褚惠是知道的。被皇帝一纸诏书派去平州平叛,这褚惠也是知道的。 被囚禁在参军府的这一年光景了,除了活在无穷无尽的悔恨中,余下的时日他便是不断地去想,自己那时头脑一热入了邶堂,究竟是好是坏。 这个问题,最终是秦胜光替他解答的。 适逢冬至大雪,恪州早就冷得彻骨。 路面上的雪厚厚堆积,即便没有了亲自花钱扫雪的崔娘子,在新任大掌柜章海的带领下,市上的商户纷纷自行清扫,融洽极了。 秦胜光踏雪而来,将这些事都说与褚惠听。 “有了小侯爷与宣城公主,是恪州的福气。伯闻,我听闻你有一心结,始终难以解开,今日特来与你说道说道。”秦胜光始终介怀着自己多年的挚友,做出杀妻投敌之事,眉目肃穆,比窗外的冰天雪地好不了多少。 秦胜光只短短说了几句,便离开了褚府。但刻进心头的那几句话,却时时刻刻,萦绕在他耳边。 “伯闻,你杀了发妻,始觉悔过,痛不欲生。可即便是后悔,如今有什么用呢,蒋氏是彻彻底底死了,永不会再活过来,你毕生都需背负这些罪孽,你投敌亦如此。虽则小侯爷与公主慧眼,并未等到真正造成生灵涂炭前便揭穿了你,但投敌也已成事实,毕生都难以抹杀。” 最后,秦胜光说,“如此惨痛的教训,足够令你从今往后,做任何事时都想着偿还与弥补。如何抉择,就看你自己了。” 所以当今日,在蒋雪抒灵前,终于再次面临着这样的角色,褚惠心头一凛。 于此人世,他所剩的仅有一女则则罢了。 “谌大人出现在此,恐怕不止是笔友会面这样简单吧。”褚惠很快收拾起情绪,拍了拍衣衫站起身来。 蓬头垢面的谌览,脸上迸发出奇异的奇异的笑来,“参军在邶堂多年,支起了恪州的半壁江山,难道不觉得此时落难,心有不甘吗?” 褚惠静静地看着他,默默无言。 谌览只当他心中动摇,再接再厉起来,“难不成,参军就甘心这样看着残害忠良的沈氏,依旧这样稳坐在朝堂上吗?” 第199章 他说一句,便靠近一步,身上的馊臭气息也越多一分冲上褚惠的鼻腔。 “那衡沚一派沈氏鹰犬的模样,如此被皇帝羞辱还听命于他,反而来围剿起义的我,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不如你我联手,投奔蜀中侯王宣,届时一举起兵,杀了他沈琢,报你恩师之仇,如何?” 算盘原是打在这儿了。 褚惠将他的这番话在脑海中一过,慢慢品出些意味来。 不过是他想要造反,却妄自尊大,高估了自己的水平,便想将旁人也拉下水一起罢了。他如今被衡沚瓦解的势力,正是源于游说了平州根基深厚的邶堂势力,只靠一张嘴罢了。 谌览这个人,书没读多少,歪门邪道倒是一套一套的,岂可轻易相信了他的话呢。 褚惠压低了声音,“此事万不可在此宣扬。你远道而来,早已在各州上了通缉令,还是听我的,先梳洗一番,乔装改扮,明日子时,我在家中书房静候。” 谌览听这话,似有了几分可能,心中狂跳不止,手都发抖了起来。 褚惠在他身侧,将一举一动皆收入眼中。 他仍是做着激将法,“谌大人既然有能耐从埋伏重重的平州掏出来,又不远千里至此寻到我,定然也会有办法顺利逃脱城门口的查验,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我家。此地仅你我二人,即便来日败露了谌大人也攀咬不到我身上。可若欲谈事,有几分能耐,就要看明日大人如何寻求机会了。” 谌览一口应下,目送着褚惠离开了林子。 这老狐狸也不是吃素的,想要一口将他自己撇干净,也没那么容易。 谌览哂笑一声,目光从褚惠背影消失的林中,回到了眼前的墓碑。 他弯下腰,拾起了灵前供奉的一篮瓜果糕点。都是极新鲜极贵的好东西,褚惠对他的这位发妻,当真是情真意切。 只是,谌览的拇指停留在篮子手柄上篆刻着的一个“褚”字上,摩挲着划痕。 想要完全置身事外,看来是不够谨慎仔细啊。 走着瞧吧。 -------------------- 第104章 荒唐 ====================== 第二日夜里,鸦叫了几声,停在仅萌了点绿意的桃树上。 褚惠只点了一盏灯在桌前,闭目倚在椅子上,静静地等着。 叩门声刻意重了三下,又轻了三下。 褚惠睁开了眼睛。 谌览果然来了。 他慢慢走至门前,看了一眼映在明纸上的深色影子,没再迟疑,打开了门。 穿着一身下人粗麻布衣的谌览,四下望了望,手臂隔开褚惠,便快步进了门去。 这衣服已然是窘境里,谌览能找到的最好的了。还是他埋伏在墙根后,勒死了一个路过的家丁,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 一月不曾打理自己,长须已然长至脖颈。眉头也不知用了什么,刻意画得极粗。却又不是寻常郎君那样剑眉英挺,反而像纸人点了睛,说不出的怪异。 “快关门。”他说着,自来熟地去八仙桌上倒了杯茶渴饮而尽,在衣襟上淌出些深色的水渍印记。 褚惠心头不悦,沉默地转身关上门。 “参军说的,我可是都做到了,如何?”谌览似是对自己潜入重军把守的参军府,十分骄傲满足,嘴角邪气地翘着,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 褚惠忍了忍,也浮出客套的笑意来,“自然是谌大人的本事。” 话虽如此,可心中想的却是若非老子特地告知了秦胜光,叫他们减轻把手在暗处看着,你以为恪州府的兵都是吃素的? 衡沚可能并不在乎这个叛军头领,到底逃去了何处,是死是活。但对于褚惠来说,这却是个戴罪立功的好机会。 拆穿他勾结邶堂的那时,不管是看在衡启的面子,还是看在晴方的面子上,终究衡沚和宣城公主,是一致压下了这件事。 本想就此安分守己,待到数年之后说不定还有重见天日的机会。毕竟从这件事上来看,衡沚表面对帝王忠诚,实际也是阳奉阴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 若是此后乱世,他被逼得起兵造反或是如何,褚惠觉得自己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自己承了老师大半生的才学,前半生都郁郁而过,总不能再蹉跎过去丢了老师的名声吧。 总归是这江山都摇摇欲坠,即将倾覆,拥立谁不都是大仇得报吗。 如今,宣城公主与自己的情形,乃是如出一辙的围困。若是两个人真有情,他还真不信待到五月公主和亲,这衡沚还能稳如泰山没有一丝触动。 反不反,谁来反,便看宫中的陛下,脑子究竟昏聩到什么程度,如何对待公主了。 于是褚惠回到城中便马不停蹄地将此事告知了秦胜光。 此时此刻,在谌览卸下了所有防备的时候,只怕这参军府上上下下已然被围得水泄不通了。 谌览走过来,拍了拍褚惠的肩膀,“哎,这是说的哪里话,参军这便是与我生分客气了,说句玩笑话而已,切莫放在心上啊。来,坐,坐下说。” 随后便熟稔地请褚惠落座,倒显得褚惠才是个上门客一样。 一整夜,褚惠一边听着谌览宏大的计划,听着他如何筹谋将天下收入囊中,一边心中焦急地等待着秦胜光破门而入,立刻将这竖子送进公堂大牢里去。 第200章 可是直至天光破晓,谌览甚至用了他一沓纸,一盘墨,将整个行军计划都画成草图,情绪激烈之下甚至笔锋都分了叉,便如褚惠岌岌可危的精神头似的,秦胜光也没有如预想中的,来个妥帖的瓮中捉鳖。 反而又让他轻而易举地从参军府逃了出去。 谌览走时,只说自己即将去信一封,找蜀中侯王宣游说,待下次需要他配合,同一时间将会再登门,说完便趁着破晓走了。 褚惠困顿潦倒地躺靠在椅子上,心中想不明白秦胜光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 都城下了几日雨,一直阴沉沉的。 潮湿的气候难免对于雕廊画柱这种事不利,阿姀也难得就此休息了几日,在佛堂中闭门不出,日日诚心地叩首在虚空藏菩萨前,保佑水长东日进斗金。 走了这么许久,也不知在平州开分铺的事,最后究竟办得怎么样。走时与周嫂子郑大皆说清了,花草掌柜会与他们详谈此事来着。 平州眼下正值战乱,是喜忧参半。喜的是若真开成了分铺,那必是少不了赚这一笔亏心钱,忧的是衡沚也身在其中,保不准赚的这份亏心钱里就有他的同袍。 虽说近日通信不曾间断,只是瞧他笔迹急促了些,字不复往常俊逸,想也是事情到了收尾的阶段,所以杂事缠身。 是以阿姀顾及到了这些,也不曾在信中托他去看看水长东到底开没开起来,不想格外麻烦他。 应是这处佛堂潮湿破旧,前段时间又狠狠倒了春寒,加之阿姀近来常在室外,还时常爬去高处画壁画,大汗之后少不得吹风。冬日里没好透的风寒又反复起来,总是咳嗽不断。 偶有夜里发了高热,带着一身黏腻与酸痛,拆开衡沚从远处递来的家书,仅仅只是几个字,也觉得药到病除,伏在床边回了信。 她从来只会写下“安”,绝不将自己倒霉的境遇与他过多言说。 就如同平州如何,他也从来只说平安。 家书这种东西,从前从不曾收到时,也不觉得有多温情缱绻。 如今三五日一封,风雨不断,才发觉切实地有了人冷暖关心的好处。 身在牢笼也不觉得是困兽了。 阿姀一日过一日地觉得,自己的身体在不断的消耗透支,只怕从前被下过的药余威尚在,又一直劳碌焦虑,只怕是大病将近,要赶快把手头的事情全都了解了。 正想着这事,小金氏推门进来,看着急匆匆地。 阿姀那字练到一半,被猛地一惊,算是整张都废了。她搁下笔,捂住唇咳了几声,单薄的春衣拢在背上,清晰地看到了背脊上突出的骨头。 小金氏愣了愣,几步走过来,拍拍她的后背,“你也是,这天气尚阴冷,怎么好早早换上单衣啊。” 说起这茬来,阿姀便不由得心中冒火,身体侧了侧,挡开了她的手,“少来,我素来身强体健,为何缠绵久病了这大半年,你还不知道吗?” 堵得小金氏没话说,她方想起自己做过的亏心事来。 阿姀药中下的相冲的药材,确实是她做的不假。那时刚刚相识,阿姀又素来对她不客气,且小金氏向来就任意妄为,将谁当做敌人便下手毫不客气。虽说对待熟人又是另一种态度,可终究当下是恨阿姀能住进长升殿的,自然办了错事。 小金氏绞着手,实是难为情,“我……我是一时糊涂嘛,没想着要你命的,当真是错了。”偷偷看一眼阿姀的眼色后,又低下声音,“你别生气嘛。” 稀奇。 虽说上次与她讲清了利害,也拿捏着她的把柄,但金妞妞此人,素来就不是轻易道歉的人。 她间接害死了许美人呢,直至今日都不曾说过一句连累了她心中愧疚,仅是对待自己,又岂会轻易地说出错了这种话呢。 不对。 阿姀长眉一紧,略显苍白的脸色,肃穆的神情,实属冷峭美人。 “你有什么事要求我?”阿姀一针见血,审视着面前站着的小金氏。 果然是瞒不住。 从一进门的刻意关心,到方才的软声道歉,都步步彰显了她的心虚。 “你看出来了啊。” 小金氏垂头,半晌就这么沉默着,阿姀也不搭理她。 直到她自己开了口,“上次你对我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阿姀抬眼一瞧她,手指在桌上敲了两下,慢悠悠地从喉间挤出“嗯”来。 上次,不过是半个月之前。 就在小金氏又一次闲来无事,将桌椅茶点摆在崇安殿前的空地上,一边悠闲地吃着喝着,一边看着阿姀爬在高高的梯子上描纹样,口中还絮絮叨叨不停时。 “你是不知道,前几日趁着陛下不在,家中又派了人来,问我子嗣的事。”说到此处,便是杏花糕都不香了,“这岂是我费功夫就能成的事?我日日是坐胎药喝着,八段锦练着,连一点御医不让吃的东西都不碰,滴酒不沾。” 阿姀听着身后传来的抱怨声,停下了手中的笔。 “我甚至,连最近都隔几日就跑去行宫,借着送吃食送汤水想他了的名头留宿。我初初进宫时父亲便说了要我尽快怀上,可我是真的没办法啊!”她愁得垮着脸,开始往偏里想,“如若不然,那我去寻个大师算一算?让他给我开个偏方?” 第201章 小金氏也不止一次地怀疑过,是否是陛下的问题。毕竟宫中的女子这么多,这么久了就没一个能把孩子生下来的。从前司天监都说是诞育龙嗣时机未到,可陛下眼见着将要不惑之年,这个时机却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她又不敢说明心中的疑惑,只能两头受气,一忍再忍。 阿姀却才研究透了这困扰她近一年的秘密,虽说至今不只是谁干的又为什么,可为何久久不孕的这一事,还真就给给她指点指点迷津。 “你凑近点。”她坐在高梯之上懒得动,便指挥着小金氏过来,“事到如今,只要能生下孩子,继承了沈氏的香火,皇位后继有人了,你便可登至后位,甚至成为太后。” 阿姀诱导着,“如此,你只要有了孕,不久解了燃眉之急吗?” 小金氏一愣,“你的意思是……” 阿姀宛转笑起来,比枝头新萌的迎春花骨朵明艳,“我可什么都没说。” 半个月后,小金氏又一脸认真地站在她面前,竟是毫不怀疑地照做了。 “我试过了,我一点问题都没有,但你得对我负责。” 阿姀:? -------------------- 阿姀:喜当爹了呗 第105章 贼船 ====================== 阿姀皱着眉,“你再说一遍?” 心想,我可并无这种癖好,怎么就要我负责呢! 这话说得仿佛她欺辱了小金氏,做了什么地痞流氓般的荒唐事一样。 佛前净地,可不能瞎说啊。 小金氏见状,嘴巴一瘪,竟是急了,“那,那怎么办啊,我都有了!” 阿姀惊讶地张开口。 什么叫有了! 这字反正也写不下去,阿姀干脆一推镇纸,人冲了过去,“你什么就有了?” 阿姀的身形高挑,小金氏又太过娇小,逼近了之后,小金氏便只能抬头瞪着她,气势上已经输了一大半,“就是,就是那个有了啊,有孕了呗。”说罢,自己也挂不住面子,推开了她走去窗边。 这种不守妇道的事,讲给任何人听怕是都会做此态度吧。 窗外的老屋梁上,覆了一层厚厚的浓绿青苔,小金氏看着,粉面含愁,叹了叹气。 阿姀站在原地,朝每个方向都想了想,才问道,“是谁啊,宫内还是宫外?” 小金氏本不愿将这种丢脸的事放在明面上说,可如今孩子已经有了,阖宫上下能帮她的,恐怕只有阿姀了。 “这人你认识,其实也不算是完全私通……”小金氏实在是不好意思为自己辩解,但由于她想得通,也便堂而皇之地说了,“你知道武安帝有个幼子,本就是宫中婢女所生,也不算尊贵。早些年因犯了错惹怒了你父皇,便发配去守皇陵了,就在他登基那一年。如今也不过三十五。” 这八卦传闻听得,甚是惊心动魄啊,阿姀夸张地捂唇,几步走近她身侧,坐了下来。纸砚一把推开,热茶立刻斟上,“你细说,你细说。” 迅速的态度转变,让小金氏十足怪异地看了她一眼。 “其实,这事也怪我。” 这位活到而立之年,还在隐形的皇叔,实在比阿姀在这个皇宫中更不起眼。 武安帝重视血统,是以更看重皇后所出的沈琮,就连沈琢都得不到这嫡子的待遇,是以这位宫女所出的沈钰仍,就更不被重视了。 沈钰仍自小和母亲生活在西宫的下人居所中,因也算生育了皇嗣,还是个儿子,便给了其母一处院子,算是唯一的优待。 等到周岁,宫女也没等来武安帝给她的孩子一个名字。她心灰意冷地趁着一次出宫探亲的机会,找了个道士给孩子起了名,也算安稳地养到了大。 沈钰仍在这趋炎附势的皇宫中,因长得俊俏,人又任劳任怨,得到了许多女官姑姑的照拂,也算磕磕绊绊地识字读书,吃得饱穿得暖。 十七岁这年,沈钰仍母亲劳碌过世,他一手埋葬了亡母之后,便头一次来到崇安殿,恭恭敬敬地叩问,自己的年岁不该留在宫中,该去何处。 武安帝那时年岁已高,不免有些心软。 即便是曾经犯下的过错,也算是他亲生的儿子,那眉眼与他长得如出一辙。 于是沈钰仍得到了父亲的第二次优待,将都城中一处三进的院落赐给了他做府邸,宣告阖宫上下这是三皇子。 不过好景不久,待沈钰仍过了五年的安生日子,武安帝便驾崩由沈琮继位。国丧礼上,因沈钰仍叩拜他的礼节不够标准,便一怒之下将他发配皇陵。 沈钰仍最好的年岁,便全都荒废了。 好在他这个人的性子就是软,是姓沈的里少有的正常人,也不曾怨尤什么,只自顾自过好自己的日子罢了。 便就等到沈琢继位,大赦天下时,沈钰仍终于得到了解脱。 而后便是沈琢兴建行宫,不知为何忽然想想到了这个便宜弟弟,便留他在行宫中培育花树草木,算是个差事,也足够羞辱。 说到这里,阿姀轻蔑一笑。 沈琢确实热衷于羞辱身边一切亲人,诸如轻易答应阿姀在崇安殿画柱子,也是让他觉得愉悦的一种羞辱人的方式。 有些人是万人之上的天子,有些人却修剪花草,或是做将作监的大匠一般用处,只要听到人们茶余饭后都念叨着,沈琢便觉得心里舒坦。 第202章 小金氏见阿姀走神,戳了戳她,“随后的事情不就很顺理成章嘛。”她垂头丧气地,“我三番两次去行宫想找陛下,但他美人实在太多了,也就只留了我一两次。我生气,便在院落的凉亭里喝酒,就碰到沈钰仍了。” 瞧她那娇羞之态,转变之快,便像听话本子似的暧昧。 “他侍弄那些花朵时,我只觉得我看到的那张侧脸,是如此光风霁月的美景,如琢如磨,云胡不喜。” 怕是一辈子才学所学的好词,都用在形容沈钰仍上了。 “然后,我便做了荒唐的事,将他拐进房中……那什么了。”金妞妞眼神老实巴交的,话却说得狂野不羁,有悖礼教。 阿姀眨了眨眼,回问道,“我这小叔,长得到底多好看,色迷你心窍了?” 去他的礼教。 “你!”金妞妞气结,更多是没想到。 阿姀怎么,完全不顾他们沈家的名声似的,还为她一个私通小叔子还有了孕的宫妃说话啊。 她实打实的是想错了。自阿姀上次同她说的那番话,她就该明白,阿姀比她更希望这个江山直接翻了算完。 金妞妞脑子转不过弯来,怀了孕更是如此,烦躁地一摆手,“你怎么这么不正经,还是公主呢。” 公主如何了。 阿姀直起身子,拾起了一些端方,心想我早早私自与人成婚,还披麻戴孝地给人哭丧呢。 上位者都不仁不谨,男子厮混荒唐,缘何非要强求她们这些难以为自己做决定的女子守节呢。 阿姀本来也是打算想个办法,让小金氏来个暗度陈仓,先揣上崽,这样好杀沈琢。谁知她这样争气,还自己挑了个长得好看的。 实在难得她运气脑子都这样占上风。 “那,他喜欢你吗?”阿姀续了杯水给她,又问道。 这她又不敢说,再怎么样也是她醉酒强了人家,有没有家室都还不知道呢,怎么好意思就问这个。 见小金氏支支吾吾地,阿姀心中也了然几分。这个媒本也可以不做,只是这注定是一桩令沈琢难受的事,那看起来就非要撮合撮合不可了。 “你别担心,孩子就踏踏实实地生下来,反正你去行宫的次数也明明白白地在起居注上记着,怕什么?”阿姀说这话时,就像是街边忽悠人的算命先生,有一种不知死活的大胆,“就算是生下来,也长得同陛下差不了几分。我会找人去打探一下我这位小叔,他若尚未婚配更好。” “我是宫妃啊!”小金氏瞪大了眼,揪着阿姀的袖子,差点就哭出来了,“这可是灭门的大罪,我还生下来?” 阿姀将手臂往回一手,平静淡漠的一双眼看着她。 “你来找我说此事,不就是想把这孩子留下吗?既然都有胆子同人酒后春风一度了,还怕再多一桩罪名?反正都是死。” 小金氏撑在桌边的手臂缓缓垂下去,失了神般瘫在椅子上,“你我在佛前说此大逆不道之话,是会遭报应的。” “哦。”阿姀满不在乎地点点头,容色秀丽,映衬在背后色彩浓郁的佛像面前,更显出挑,“这是尊菩萨,本就是请来求财的,怕什么报应。” 何况阿姀求神拜佛的心也不见得多虔诚,更不信报应这回事了。 “如何,是死,还是等当了太后再来谢我,你自己选吧。” 小金氏一惊,猛地站起来,“你要谋反!” 阿姀堂而皇之地靠在身后的椅背上,手臂松松搭在扶手,和盘托出了仍风雨不动,一副安定模样,“是啊,你知道了也好。是今日被我揭发了立刻死,还是上了我这条贼船,自己拼个荣华富贵不一定会死,你总得选一样才走得出我这佛堂吧。” 话语声甚至都没听出什么起伏,可话音将落时阿姀猛地掏出一把匕首,“砰”一下,扎进面前的桌子上。 刀锋冷冽,寒光芒芒。 阿姀勾起嘴角,却如同勾人生死的判官,轻而易举地拿捏了小金氏,“这刀怎么样,还是我奸夫送的呢。” 作玩笑般,便将最后一个秘密脱口而出。 如今这贼船,是想上也得上,不想上就捆着上了。 老半天,小金氏用昂贵地宫装抹了一把快干涸的泪迹,眼眶里却迅速又蕴起了泪花来,“苍天在上,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碰到你们沈家这些混蛋。” 阿姀知道她是妥协了,慢条斯理地将她凉透的那杯茶倒进水钵里,重新添了杯温热的,整个人都散发着阴谋得逞的愉悦。 气运这种东西,有时确然是很玄的。 谁说前头那十几年的倒霉劲儿,不是为了今时今刻,想什么来什么做的铺垫呢。 如此,谋反的名头,算是顺理成章的找到了,即便朝臣发难,也有个孩子扶上皇位可以有所交代。 阿姀倒不是没想过夺过江山自己来坐,可管理国家,哪儿就是这么容易的事。她从前过得一概不顺心,也不自由。不是在这深宫被人摆布,就是东躲西藏,像只老鼠似的。 最舒适最惬意的日子,不过就是在恪州的那一年多罢了。 似乎只要有衡沚在身旁,她做起什么事来,都有人有所回应。 这样的日子,就很好,很自由。 招兵募马的事,便等到和亲逃脱后,再做打算。 阿姀捻着个杯子在手中,来回摩挲。 第203章 “我还有一件事,你必须坦诚相待,你说完我就答应。”小金氏一撇嘴,听天由命地窝进椅子里。 “你说就是了。” 她的眼光,忽而又热切起来,“你说的那奸夫,是不是召侯啊?你和他究竟怎么认识的?你和游北小王子又是什么关系啊?” 阿姀:…… -------------------- 阿姀:短短两章沉默我两次,有时候一个人八卦也挺无助的 第106章 连绵 ====================== “人盯好了吗?” 柳巷的粉墙后,云从倚在树边,数个隐卫已分散潜进了整条巷子。 “是的,云从大人,按照褚参军说的,谌览与蜀中侯的使者,今日会在柳巷南的第二处宅子里,与褚参军见面。” 云从拿着布条,慢慢将自己的双手皆缠满,“主子不在,今日是个事关侯夫人的大事,不容有失,多盯着点,别被发现了。” 隐卫迟疑了一二,知道他说的还是如今的宣城公主,“是,已经吩咐下去了,绝对不会出一点差错。” 云从点点头,没再说话。 谌览要比预想中的急切很多。 自那日半夜会面后,褚惠按照秦胜光的部署,很快给了谌览肯定的答复。谌览当即去信给蜀中,以平州长公主后人的名头,请求蜀中侯王宣给予协助。 王宣没说好同意还是拒绝,态度暧昧迟迟不给答复。谌览便急了,再去信一封,终于得到了蜀中军师回信,说与主公思量前后,会派一使者来恪州面谈。 谌览思前想后,蜀中距离恪州千里,使者能亲自前来,也算是蜀中给了自己十足的诚意。即便觉得如此不稳妥,也乐得接受了。 但其实前后也不过是半月罢了。借了褚惠的权利,用了官驿的鹰,呈信慢不到哪儿去。 当他将使者前来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褚惠听时,褚惠不由在心中叹了口气。 想擒住这人,秦胜光花了这么大功夫部下这个局,还铤而走险地将蜀中的人放进恪州,岂不是杀鸡用牛刀且得不偿失? 王宣这个人本就性情古怪,做事神神鬼鬼让人摸不准头脑,但难说此人就没有谋反之心。蜀中世外桃源一般地占据了大崇的南境,以山川江河作为天然屏障,易守难攻,王宣对待南蛮是从不手软,对待自己人也一样不会。 如果王宣有意起兵,那当下这个大费周章把人派来恪州的行为,便显得别有用心了。 秦胜光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眼,说这是主公的命令,照做便是了。 褚惠更是震惊,这便叫上主公了?大崇看起来是真的要完了啊。 柳巷是恪州城最偏僻的一条巷子,征战时期多用来安置伤兵,也停留过许多牺牲的士兵遗体,百姓大多觉得晦气,无人购进此处的屋舍。 许多无家可归的乞子便在此处落脚,但人多屋少,也十分混乱。 谌览拿了褚惠的钱,却并没有去城中赁驿馆,而是初到此处便凭借自己的拳脚功夫,打赢了其他的乞子,拿到了一个院子作为自己的据点。 那些乞子缺吃少穿,身体瘦弱不堪,即便是再来几个也不是谌览的对手。 柳巷拐角的衣铺二楼,对角的茶馆二楼,还有巷子末尾的大槐树上,均有几个影卫荫蔽起来。瓮已经做好了,只等待着今日的鳖自己进来。 谌览去城门接应,褚惠便安然坐在院子里,等待两人冲破破绽重重的巡防进来。 谌览和蜀中使者两人走在大街的两侧,时时刻刻盯着路上的动静,一瞧便探头探脑的不像好人。 守卫见了两人进城,直至走到了中街尽头,才立刻找人抄近道去给云从报信。 中街绕过恪州府公堂,从南边的琐赢鼓绕过去,就避开了街上巡逻的巡防营士兵,轻而易举地进了柳巷。 谌览前后张望,见周边环境并无异常,才跨了街道走去使者身边。 “大人这边请。”谌览伸手,人在前面半步的地方引路。 殊不知,这两个人衣衫锦绣整洁,人群中第一好寻,一举一动早就被隐在暗处的盯梢捕捉。 人带进了小院,褚惠喝茶的动作,便停了下来。 光天化日,还真敢把人往里带啊。 这段时间以来,多亏巡防被吩咐了一直当做看不见,谌览才能这么容易地上了勾。 一次能躲过也许是巧合,次数多了,对于谌览这种性情的人,难免懈怠了就对自己另眼相看起来。 死也是死于自己卓然不群的自信。 如此,天意所向,也不能怪自己把他卖了吧,褚惠轻松地在心中想。 “大人,这位是我另一位盟友,褚惠褚参军,想必您也有所耳闻。”谌览做出一副恭敬的样子,在使者面前引荐,“褚参军,这位是蜀中侯派来的使者,张长史张大人。” 褚惠抬手,与对方见过一礼,才道,“长史不远前来,有失远迎了。” “不必客气,都请坐下说吧。” 三个人在四方的石桌前坐下,新长出的杨树葱葱郁郁,将人影都遮住了七七八八。 一墙之隔的浓密树杈上,藏着刻意穿着苍绿的窄袖短装的云从,伏在树的高杈上,头顶还戴着杨树叶做的伪装草帽。 这些人谈的什么,谈到什么程度,谈到什么时候,都不是云从能管的范畴。他的作用向来是动武,迅捷地动武。 第204章 别看四周埋伏了诸多人,但小院还是空旷,不能即刻下手抓人,又容易打草惊蛇。在今日之前,云从特地勘验了四周的地形之后,才精准地找到了这一处能下手的机会,也是最近的距离。 足够藏人的茂密,足够高的视角,足够不能预料的遮蔽。 从此处跳下去,距木门也就十步距离。 人若是要跑,下意识必跑向木门。张长史一介文官自不必说,谌览三脚猫功夫,对付对付乞子尚有余地,云从是自小在军营中历练过的,两个人加一起也不是他的对手。 在秦胜光的预想中,王宣不会愚蠢到轻易接受谌览的请求,派来的人也动机不纯,顶多是打探虚实,不可能对谌览知无不尽。 而褚惠本就是下套的人,自然也不会交心。 三个人你蒙我我蒙你,能商讨出什么有威胁的话。 何况对于如今的局势,未来是否会与蜀中为敌都是未知,能够避势的就避一避,最好让旁人都觉得恪州当下无主帅坐镇,人心散漫诸事不成,才大有裨益。 虽则也骗不了多久,但信件往来蜀中与恪州最快需要十五日。即便是今日擒了谌览,放这姓张的回去报信,也是大半月之后的事了。 谌览一旦下狱,问出了召侯吩咐的事的答案,平州的平叛自然也可以鸣金收兵。五月中旬游北王子进都迎娶宣城公主,一切就都赶得及。 而今宫里传出了金昭仪有孕的消息,依照金峰在朝中的野心与当今圣上的民心,大厦将颓,也是迟早的事。 乱世中若想留有一席之地,就必须先下手为强。 ------------------------------------- 四月廿四,又是雨。 春雨贵如油,对于田间垄头的庄稼人来说,最是珍视不过。 可对于眼下的阿姀来说,却是催命的符咒。 遇到雨,便不能继续完成剩下的画栋,就不能赶在忽归来时将完整的崇安殿交出去。 如此一来,沈琢这祸害没了脸面,怕是身边的人都要招灾。 阿姀站在廊下,凉风口上,叹着气,咳了几句。 迎恩撑好伞,将披风抖落来,严严实实披在她身上,“殿下的病根子尚未好透,怎么在雨里吹风,可不得咳个不停吗。” 带着点责怪的意味,情绪中却都是关切。 阿姀看着远处蒙蒙烟雨中的崇安主殿,高高地矗立在四方的天地中,一时失了言语。 “殿下看什么呢?”迎恩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什么都没瞧到,“崇安殿与往日也没什么不同啊。” 阿姀拢了拢衣襟,又是长叹一声,“迎恩,若是出了宫,你想去哪儿?” 距即将到来的和亲愈来愈近,一日一日过去,计划中的事却一再耽搁,人便难免焦虑。即便是阿姀已经足够谨慎,也有很多情况是不在谋算之内的意外。 便如这场近十日未停的雨。 迎恩想了想,回答道,“跟着殿下,您去哪儿我便去哪儿。反正天下之大,我已没有亲友,只有殿下了。” 此身之外,还有人将身家性命托付在自己身上。即便如此,也不能轻易认命啊。 阿姀转身,将地上的伞拿起来,头也不回地奔进雨里,“迎恩,你现在就去请许停舟许大人进宫来,我再与他商量商量对策!” 青砖之上,轻快的脚步溅起的雨水,不断跳在她的裙角上,渐渐绽开一朵朵墨色的花。 才过的脚印顷刻间便被新落下的雨冲刷干净,人的背影在雾中朦朦胧胧,很快便看不清了。 迎恩接着看了一会儿,便回廊下另拿了把伞,出宫去请许停舟。 连着几日阴雨,将作监的匠人们也无法继续作业,只得将放在空地上的木材都用桐油布遮盖好,被迫休了几日。 其实也算不上被迫,将作监本就俸禄低,做的又是风吹日晒的苦活,哪有几个真心办事的。 许停舟因是眼皮子地底下,又实在需要一件事来专注,好压下心中的痛苦,还日日点卯般来察看,担了个协助的职责。 料想这些画栋在潮湿的阴雨天之下,已然有几处受雨晕开了,若是强求画完,损耗的地方势必更多。 届时更来不及弥补了。 “若是再过两日,雨还不停,便要择另一种办法而行之了。”许停舟握着记录的册子,严肃地对阿姀说,“陛下不准任何人协助与你,若是再不早动手,殿下怕是彻夜都补救不及了。” 阿姀倒是坦然。 “天要下雨,谁能阻拦?人不可能一直顺风顺水,这也是常有的事。见招拆招罢了,我们便再等两日,两日一过,立刻就换。” 只是,筹谋总是没有现实来得惨烈。 两日还未到,便有一纸诏书,送进了鲜有人踏足的佛堂。 -------------------- 第107章 诛心 ====================== “啪——!” 细腻的白瓷茶杯,碎在地上,发出惊心动魄的响声。 长升殿的主殿才经修葺,好歹有了能见人的地方。 密密麻麻跪着的人中,阿姀最无语的那一个。 早知道不该只求财,多向菩萨拜拜运势才是,这运气也忒差了,不过就再等两天的事,怎么就让沈琢知道了。 那人一身明黄的龙袍,冠上都是金灿灿的珠玉,整日里都活像来接见使臣似的,破天富贵穿戴在身上,看一眼都嫌多。 第205章 凶神恶煞地坐在上首,中气不足的怒吼声回响在空荡荡的殿中,“好大的胆子!你们是要谋反吗!影响了朕的天子之气,诛你们九族都死不足惜!” 阿姀乖顺地垂下眼眉,却反骨般地想,快些诛我九族,你先死我奉陪。 小金氏站在一旁,手中新的茶盏数次都没递得出去。 她心里也着急,今次若是阿姀受难,对她尚无半分好处。可即便是想为她说几句话,这雕梁画栋的建造一事她又半分不懂,还怕好心办了坏事。 是以进退两难,焦灼不安。 将作监那赵大匠膝行两步,甚至压在碎瓷片,表忠心表得宛如天地可鉴般,“陛下明鉴!臣等第一日来日仔仔细细查验过,所有的梁柱都是完好的,非木质结构定是烧不坏的!若是烧坏也该有所痕迹,此非损耗自然留下的,陛下明察秋毫,这不关将作监的事啊!” 不关将作监的事,其中意味不就是将自己摘干净推脱给工部司,阿姀和许停舟吗。 又说非自然留下,可这些完好的柱子只需刮去表面发黑的纹样重新画满就好了,这件事沈琢钦点只让阿姀一个人做,指代意味也太过明显了。 只是没有应他的请求教他画栋罢了,怨气倒是挺大,在这儿等着给她使绊子呢。 沈琢冷笑一声,“想推卸责任?你将作监是吃干饭的?柱子损坏缺口你会不知道?跟朕装什么纯,损了朕的天子运势,挨个送你们上西天。” 许停舟以首抢地,默默听着沈琢的话。 这是他第一次见君王,却没想到竟是这般生杀予夺皆在随心所欲之间的人。 都城周边连年以来哀声哉道,去年夏日更是因为大旱而颗粒无收。且不说引水救旱,工部先行,即便是祈雨祭祀,装装样子都不曾做过。 那时的天子正寻了一人夜观天象,将精心制作半年的象牙雕花轴头装裱的“天子游猎图”,以黄金车驾,兴师动众地派金吾卫请进珍宝阁中。 百姓不明所以,纷纷对着黄金车驾跪拜,以为是天子驾临,可谁知跪拜的只是一副伪造的画呢。 神神鬼鬼的部分,远超于这画的工笔优美,使它被抬到了不应有的高度。 一个君王,若是不能将民众放于心中首位,而是追逐此般虚无缥缈的东西,何愁权势不溃败呢。 许停舟心中想着,加上杀妹之仇,更是绝不可原宥。 阿姀乖顺装到底,干脆也跟着膝行几步上前,一咬牙挤出泪来,“陛下!臣该死,臣有失察之罪,求陛下开恩!但臣是绝不敢故意破坏崇安殿梁柱的,臣在佛堂悔过这么久,对陛下交付的之器重感恩戴德,绝不敢为此事啊!求陛下还臣一个清白!” 痼疾未愈,心绪难平。 这些时日以来阿姀本就清瘦了许多,身穿一件皦玉衣裙,跪在地上看着更是形单影只,楚楚可怜。 如风雨侵袭中的春日扶柳,我见犹怜。 当然,其中也不乏有阿姀明着演戏的成分。 两方对薄公堂,此事该如何收场,又是一桩难事。 沈琢背着手踱来踱去,在杀与不杀之间,摇摆不定。 若是杀之,未竟的几根柱子找谁去画?眼下又上哪儿去寻怀乘白,只怕是死是活都不知晓。 眼看着游北迎亲的队伍,已然将不日到达都城。届时崇安殿修葺不成,该何等损失他的天子颜面! 若是不杀,心头之火又难以平息。 沈琢觉得自己脾气越发暴躁,定是有这些臣下办事越来越不牢靠的原因。自大火后在崇安殿前大开杀戒,那血迹四迸的快感,才能最快地抚慰他的怒火。 可直到现在都没什么机会再次尝试,今日好不容易能将这些人全杀了,难道要放过吗。 可若没了宣城这丫头,柱子画不完不说,和亲也交不出人来。 是以虽然碍眼,一时半会还杀不得她。 只是杀不得,总有办法折磨。 沈琢忽然静静地坐回金座之上,露出个诡异的笑容来。 “爱妃有孕,实乃上天有好生之德,眷顾于朕。”沈琢人模狗样地说道,“虽则你们不知死活地影响了朕的运势,但朕宅心仁厚,乃开明之君,便饶尔等死罪。” 阶下一阵谢主隆恩之声不绝。 阿姀转头,悄悄与许停舟对视一眼,很快跟着俯下身,都没有附和。 事情恐怕远没有这么简单。 “薛平。”沈琢振臂一呼,殿外候着的薛平立刻弓着腰进来,“上善若水,想必以此惩戒,尔等也能谨记此教诲,着人全都拖去大理寺刑房!” 数个金吾卫立时卸刀进来,将殿前这二十人通通围住。 赵大匠登时傻了眼,大理寺刑房素以酷吏重刑著称,今遭若是走一趟,还能有命回去不成? 上善若水,便是水刑。 大理寺刑房玩的花样更广,乃是先将囚犯用鞭子抽得皮开肉绽,再丢进放了盐的水牢中,令人活不得死不了。身体上的痛楚,不知比起难料何时涨水而淹没窒息的恐惧,哪个更磋磨精神呢。 “禀陛下,公主殿下,可要也带去刑房?” 小金氏猛地攥紧袖口,心跳随着话语声的落定而砰砰跳了起来。 沈琢靠在上首椅背上,目光中令她许捉摸不定,不言不语的这片刻,心中正不知如何对阿姀做最终判决。 第206章 若是将人带去刑房,凭阿姀最近的体格,定是凶多吉少。 小金氏眉宇间凝重,意识到如此对自己也全无好处。 阿姀做事一向留后手,只怕今日若保不得她,明日自己私通小叔的事便会立刻出现在沈琢的眼前。 况且。 况且与之相处有些日子之后,小金氏改变自己的看法。 深宫之中,无人与她推心置腹。即便是有个头疼脑热,心烦焦躁,也无人能听她倾诉。 可这几月以来,闲来无事她便跑去佛堂或是崇安殿,名义上是与阿姀谈天,实则是她径自倾诉,阿姀鲜少有搭理她几句,小金氏便已经很畅快了。 说来也与家中教养有关。即便是最近身的侍女,也是金峰亲自挑选,调教之后才送到小金氏身边地。家中姊妹甚多,每一个都是如此。而家中规矩向来严苛,婢女们是不敢过多地与小姐们交谈的,大多时候都只静静做事,谨小慎微。 是以小金氏素来无友,如今潜意识已然将阿姀当做了知交。 既如此,也不能看着她深陷牢狱。 小金氏咬了咬牙,用手悄悄掐了一把肚子。 “哎呦!” 殿内的沉默气氛便被这一声惊叫打断,除了浑身颤抖,惊惧交加的将作监匠人,余下的人皆将目光投向了沈琢身旁站着地金昭仪。 “陛下,陛下,妾不知怎的,肚子十分疼,恐是吓着孩子了!” 沈琢虽然不在意女人,却在意她此刻腹中他的孩子。这是他第一个孩子,打破了许久以来他不能生育的传言,是十分重要不可出纰漏的。 于是他立刻起身过去,将小金氏揽进怀中,“爱妃怎么了?薛平,速去传御医!快!” 小金氏面带痛苦地闭着眼,倚靠在沈琢怀中。 痛楚并不重,可以说是只痛了一下。小金氏也舍不得孩子有恙,所以接下来,就要靠她如何引人入胜了。 “陛下有所不知。”小金氏抬眸,目中水波盈盈,无不引人怜惜,“自妾有孕以来,便托付公主替妾抄录许多经文,公主也欣然应下,无不诚心。是以虽起初胎相不稳,如今已然好了许多,孩儿也康健。妾以为,龙嗣与公主血脉相连,又有祈福的缘分,所以才有了感应。” 虽然是虚无缥缈的胡话,但一旦扯上他亲儿子,又与佛祖显灵有关,沈琢沉下脸来,显然是听了进去。 小金氏便抓住他犹豫的片刻,乘胜追击,“想来公主近些时日一直尽心尽职为陛下办事,身子亏损虚弱,才能让妾腹中孩儿有所感知吧。” 阿姀即便跪在地上,听得此言,也不由将眉梢挑了挑。 她也真难得由这种心。 沈琢将人好好扶去金座上做好,又伸手摸了摸小金氏尚平坦的小腹,想了又想。 真对元宁这丫头动刑,也本就非他心中所愿。此时既然小金氏想保她,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也算是给了他一个就坡下驴的机会。 不妨就卖了这个面子,也好顺理成章,让他能恶心元宁一番。 沈琢心情大好,甚至带了几分笑意,“既如此,那便依爱妃的意思,饶过元宁此次吧。” 下一刻说出的话,却譬如寒冬坚冰,林中毒蛇般伤人。 “己身刑罚可免,罪责难逃。”沈琢故意捋了捋髭须,又道,“将公主的侍女带上来。既然主子犯错,定有奴才未曾恪尽职守之罪责,元宁玉体千金,便让下人受罚代过,赐廷杖五十,以儆效尤吧。” 人之言语,可以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可砸在人身上的板子,却重得能够破开皮肉,撕心裂肺。 阿姀猛地抬起头,“陛下!” 身后,便是被两个金吾卫束缚着跪在地上的迎恩。 不管形容如何狼狈,始终不曾出声。 沈琢抬起手,示意她噤声,“元宁嫌此处不够宽阔吗,薛平,那便挪去永宁门外如何?” 阿姀几乎双眼殷红,双手狠狠抓着地上的砖缝,不多及时便渗出血来。 前尘往事又如洪水猛兽,袭上她的心头。 这是要诛她的心。 -------------------- 第108章 崩塌 ====================== 迎恩被摁在地上,一刹那间阿姀便重新叩拜下去。 “陛下明鉴,她只是个听吩咐做事的婢女罢了,一切都是臣失察疏漏。陛下宅心仁厚,乃是明君,素来赏罚分明,请陛下降罪,臣愿受任何责罚。” 阿姀听到自己的额头抵住冰凉的砖面时,闷闷地一声响。胸膛中,心脏疾疾的跳动声,无时无刻不在警醒着她,迎恩的命此刻就攥在她手中。 其余人该被带走的被带走,该清退的,小金氏一个眼神递过去,薛平也心领神会地清退了。 沈琢没急着动手,而是欣赏了许久阿姀匍匐哀求的样子,龙心大悦,肢体舒展着倚靠在上座。 “元宁啊元宁,你自被抓回来以来,歪心思可没少动。朕这宫中,哪一处的乱子少得了你呢?”沈琢目光冰冷,语气却漫不经心,让人头皮发麻,“以你的性子,逃了出去哪怕再多人追捕,也寻不到你的踪迹,除非你自己想回来。” 阿姀贴在地面的手指不禁蜷了蜷。 “是什么样的事,值得你放弃偷来的自由,千难万险地回来找一个结果呢?”沈琢带了些笑意,却更似淬了毒般。 第207章 许停舟依旧伏在地上。时至今日,终于知道了在山庄时,何以小小一个尤潼之死,劳动召侯亲自查案,又何以会特地带了自己脚伤未愈的夫人来。 看来,对尤潼之死感兴趣的,并不是召侯,而是早就有所察觉的宣城公主。 那她的目的,是什么呢? 沈琢似乎想起了高兴的事,先是疯了一般地笑了许久,直到面色酡红,才“哎呦哎呦”地喘过气来。 “侄女啊侄女,你这样子,到真叫朕想起了一桩趣事。”说着,攥住小金氏的手背拍了拍,“爱妃,想不想听啊?” 小金氏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他疯了做出什么事,脸色惨白地赔笑在旁边,“陛下不妨说来听听。” 沈琢这一月来,愈发喜怒不定,若是没有阿姀和小金氏的插手,只怕还不会这么顺利。 一个人久久处于某种气味萦绕的氛围中入睡,久而久之便会成为习惯,沈琢也不例外。 他离开了崇安殿,搬去行宫的起初还能靠醉生梦死,宿在美人怀中酣睡享乐。而天长日久,没有朝政与朝臣拘束的日子,过不了多久也厌烦。 于是沈琢日日让御医开安神助眠的汤药,直到得知小金氏有孕前,都如此这般浑浑噩噩。 他大约也知晓这样久了,身体定然不好,便吩咐沈钰仍,让他去找得道术士来为他炼制延年益寿的丹药来。 阿姀听到小金氏说起这事时,心中倒是平静无澜。 沈琢是个俗人,世上的所有帝王都自命不凡地称自己为天子,但他们无一例外都是俗人。得到了至高无上的权利,便更加怕死,妄想着长生不老,江山永固,无可厚非。 有所建树的帝王长生,或许算是个好事。可沈琢这样的,即便多活一日都嫌命长,还是多吃些丹药叫他死了最好。 阿姀思来想去,问小金氏道,“你觉不觉得,崇安殿中一直有一种奇异的香味?甜香之下,总有一种腥腐的味道?” 小金氏眉头一皱,道确实如此。 那味道还与旁的熏香不同,起初闻了不适,闻多了却愈发上瘾。 后来一段时间,沈琢冷待小金氏,她少去崇安殿后,便不再想着这股味道了。 阿姀掏出一包红色粉末,丢在面前的桌上,“把这个当做香料,掺进香炉中,他就好了。” 小金氏将信将疑地收下。 一个月后,这包粉末香烧殆尽,沈琢发怒回到宫中处置将作监一众人,再次游走在疯和怒的边缘。 便是今日。 “我将你父皇吊起来,就吊在崇安殿前那门槛上,元宁。”沈琢走到阿姀面前几步,俯下了身。 他的双眼被迫挑起来,才能与阿姀对视。瞳仁大半翻进上眼睑,露出大片眼白,凶恶得很。 “然后将你母后抓来,让陈昭瑛跪在我面前,问她贞操和你,选择失去谁。” 阿姀猛地抬头,眼中渐渐蓄起怒火,瞪着沈琢。 他仍旧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你猜怎么着?你父皇,素来称得上是,才高八斗?”似乎想了很久才想出这么个形容的词来,又轻蔑地摇了摇头,“陈昭瑛哭得肝肠寸断,跪倒在朕脚边,求朕放过你的性命。” “朕的皇兄啊,便说尽了平生最恶毒最污秽的厌恶,咒骂陈昭瑛,哈哈哈哈哈哈!”沈琢拉扯着阿姀的衣袖,“笑啊,你怎么不笑啊侄女,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癫狂地笑折了腰,四处歪斜,最终倚靠在丹陛旁的栏杆上,双目发红,语气虚浮,“然后你猜怎么着?沈琮,气死啦!哈哈哈哈哈哈哈,朕平生,从未如此快意过!” 他睁圆的双眼,连同加重的语气,显得滑稽无比。 阿姀的心沉了下去,按照沈琢一贯的畜生模样,她如今好好地站在这里,活到了一十八岁。 她用力地攥紧了拳,指甲抓破了掌心,甚至察觉到了潮湿。 那尖锐的疼痛时刻提醒着她,为了画栋而磨平的指甲,都是在为仇人侍奉。 阿姀几乎不敢去听接下来,沈琢说的话。 “你肯定不知道吧,朕在你父皇的灵堂啊,临幸了陈昭瑛。朕的嫂子,柔软若水。”那痴迷的表情,令人几欲作呕,“嫁与沈琮那样的人,简直糟践。” “她就那样哭,哭到嗓子都哑了,真是不识好歹。操了她,反被又抓又咬,无趣至极。” “不过朕还是仁善,全了她一个殉葬的名节。不过天子一诺,才让你活到了现在啊。” 原来。 原来并不是不爱她,疏远她。 原来次次崔夫人提及陈昭瑛时,都叹息着闭口不言。 阿姀心中那座自认为坚实的山轰然崩塌,碎石落下来,将她藏在后面的脆弱、怨尤,与自认为的悲惨砸得血肉模糊。 巨大的痛楚迅速侵袭四肢百骸,阿姀几乎跪不住,也维持不住端庄的硬骨,身体颤抖起来。 她视作最重要的母亲,也是绝口不提怨恨已久的母亲。 在她故去三年,早就成为一捧白骨时,阿姀以最沉痛的方式,发现了她悄无声息的慈爱。 世间的母亲大抵都是如此。 即便自己受尽了非人的磨难,为了女儿,也心甘情愿地屈辱自己,换她一线生机。 阿姀止不住地在心里问,为什么,为什么要答应,为什么不能带着我一起去死。 第208章 独活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一生见到陈昭瑛的机会,不过寥寥数面,甚至抵不过她最近身的侍女。 每次就那样远远地望一眼,陈昭瑛也不搭她的话。阿姀逐渐便不爱逢年过节,去宫中请安了。 渴望的关怀,她从来没有得到过。 她心灰意冷地离开长升殿的每一个背影,其后都藏着陈昭瑛担忧的欣喜,和失落的遗憾。 直到陈昭瑛死前的一面,阿姀也没有见到。 等她从尚书府赶去,陈昭瑛已经成为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这些年阿姀不住地在心中问,难道就这样恨我吗? 堵在心口,堆积成乌云的质问与不解,终于在今日顷刻间烟消云散。 “怎么,元宁眼泪都落下来了。”沈琢几步走过去,装腔作势地抬袖想为她拭泪,“呦呦呦,瞧这委屈的,你……” 话音未落,沈琢一抬眼,那泪眼中冰冷的恨意,一瞬间如冬日雪暴,淹没了他。 沈琢吓了一跳,连连退了几步。 阿姀从未在心中如此恨过谁。 大抵是天生便自由散漫地长,怀乘白日日读着老庄,一字一句地教她,阿姀向来觉得自己对什么事都看得很开。 游离于人世七情六欲之外,实在是因为从未陷入这红尘中过。 那时年纪小,什么都不懂。 而如今,直到看着眼前的沈琢,心中萌起欲望,想将他一刀一刀片成人干,再将躯干丢进烈火中焚烧,直至他永世不得超生。 这样的想法,将阿姀从云端,扯向了不可与圣人共情的俗世。 可为了迎恩,为了许停舟,为了不该死的人今日不必与她一道陪葬,阿姀必须忍。 “哼!”沈琢一拂袖,在一众人面前失了面子令他恼羞成怒,“朕看你冥顽不灵,实在该死!来人!将公主与侍女一同拖下去,各杖三十!不许给朕弄死了!” 小金氏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还不曾对沈琢奸污皇嫂的事晃过神来,便听到要将阿姀拉下去责打,慌不择路地跪了下来。 “陛下!此事定有内情,若是打伤了公主一时半会儿无法起身,怕也耽搁了崇安殿接待使臣的大事。不如,不如就先听许大人一言,看看有什么补救的办法。” 许停舟扫了小金氏一眼,心想这个女人总算不是全无用处。 他曾因为妹妹的死而怨恨小金氏纵火争宠,可毕竟真正杀人的是沈琢,也懒得给小金氏好颜色瞧。 许停舟要保阿姀,便总得找个由头将他们前两日寻好的借口说出来,争一争才是。 “陛下。”许停舟两手交叠,恭敬地行了礼,“臣不才,略通六爻之术。动工前为崇安殿起了一卦,上说气涸而不交流,是有衰竭之像。若欲扭转,需改变固有,破旧得新。” 沈琢睨着他,半晌道,“此话何解?” 许停舟又是一拜,“请陛下恕臣大不敬之罪,为陛下恒运昌隆,我大崇江山永固,臣便坦诚相告了。此卦在凶,说明柱损难修乃是天意,龙气锢于柱身不畅,所以惹了天怒。臣有一法,快而便捷,或可一解。” 沈琢向来信奉这些,迟疑了片刻,不情不愿地问,“你有何解?” 许停舟将袖子一捋,顺势掏出张图纸来。 大有不忽悠得黑白颠倒,今日是誓不罢休。 -------------------- 第109章 受刑 ====================== 许停舟生平赌的最大的一次,最后以一个有惊无险的结尾完成。 那日的最后,沈琢又特地找了所谓天师来验证许停舟的说法。 天师根本算不出这么准确的东西,两人的流派都不同,所以只支支吾吾说,陛下近来命中确有一劫,但自己不可过多探听天意,只怕乱了命数对他更不好。 此话一出,连带着身旁小金氏急切地询问破解之法,差点不顾自己有孕之声哭昏过去。这么一打配合,沈琢即便是心中有疑也更深信了几分。 最后小惩大诫,算是全了自己天子一言的面子。许停舟因献策有功,免于皮肉之苦。只是阿姀与迎恩便没这么好的待遇了,最终判了一人二十鞭。 许是因为自己在这长升殿中逼死了陈昭瑛,又或许是忌惮天师和许停舟的话,沈琢吩咐完便匆匆走了,只留下了薛平督刑。 小金氏想了想,着人备好了茶水糕点,在殿外的赏景亭里,请了薛平一叙。 薛平心下也一清二楚,只怕是小金氏想保公主,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应下了。 小金氏如今身怀有孕,在宫中已是独一份的尊贵了。陛下子嗣艰难,除过早先潜邸时,有姬妾怀孕过两次,一次流产一次女儿夭折,再等到有了子嗣时便是今时今日的小金氏。 薛平是长秋监的人,也是奴才,向来只为自己打算。 瞧着沈琢这样作天作地的样子,只怕没几年不是被谋反杀了,也会吃丹药吃死。届时这金昭仪肚子里的孩子,便是最有可能得到帝位的人。 朝中那老臣想来古板,绝不会在有皇子的情况下另立新君。 能和新君的母亲处好关系,也是他日后的出路。 可小金氏却并不曾有这个意思,她也没打算徇私。是阿姀说要替迎恩受了这二十鞭,才与她言语了一声。 小金氏见她情绪亦不对劲,也只好答应下来。 第209章 只是按她如今这个身子骨,四十鞭下去,只怕要断气。 于是小金氏花了银子,让行刑的打得轻了些。 等四十鞭打完,迎恩几乎一路哭着,跟着小金氏派的人,将阿姀抬了回去。 迎恩时至今日,才真的体会到了被人维护珍爱的滋味。当阿姀挡在她身前的那一瞬,即便是以后随着她刀山火海,她也想好了绝不退缩。 许停舟也半分没停着,直奔御医处找大夫。好在他提前出发,等到他们风尘仆仆地赶到,阿姀也将将被送回来。 她身上几乎没有一点好肉,胳膊腿都是血肉模糊。 没打在裸露在外的皮肤,也算是行刑的一点技巧了。 佛堂又小,也无屏风一类,不好处理伤口,还怕血腥之气冲撞了神佛。这才想到此处根本是不能住人的,从前凑合着倒也罢了,但凡有一处不便,就是束手无策。 于是在小金氏又风风火火,叫人抬了寝具来,在偏殿紧紧凑凑重新搭了卧房,御医才算是能在不唐突公主的情况下搭脉了。 阿姀早就高烧了起来。 迎恩屏退了人,将她身体上的衣物全都剥去,每一寸肌肤都滚烫。 血肉伤口与破开的衣服黏在一处时,还要小心地将布料撕下来,即便是昏了过去也疼得她满额都是汗。 好在御医说并不伤及根本,只是皮肉伤,按时伤药会好得快些。 这一梦对阿姀来说并不算安稳。 起初是一个雨夜,她看见一个衣着华美的妇人,愁容满面地将看着怀中睡着了的孩子。 她恋恋不舍地抚摸着孩子的脸,直到身旁的侍女再三催促,才将孩子交给了对面的另一个妇人。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玉佩,小心翼翼地给孩子系上,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阿姀察觉,这里高墙贵瓦,似乎是皇宫,却又想不起这是哪处宫门。 雨夜一转,这次却是熟悉的地方。 尚书府的庭院中,一处小池塘,坐了一大一小书盖在脸上的人。 阿姀轻轻笑了,认出这是怀乘白和自己。 小时候总跟着怀先生胡闹,天高物燥的日头,两人便不读书,称两个钓竿在院子里钓鱼睡觉。 钓上来的都是崔夫人专门养的鲤鱼,便不放钩子,再丢回池里去。 此时崔夫人身旁的姑姑便走到廊下,用手挡着太阳,大声唤她道,“娘子!好我的娘子,这么高的日头,不读书的话,便随奴婢回去学学女红也是好的啊!” 怀先生听了这话,懒懒散散地将扣在脸上的书丢去一旁,回姑姑道,“绝不可能!我怀乘白的学生,是要学经世致用的好东西的!那一双承了我丹青技艺的手,拿来绣花,简直胡闹!” 姑姑见说不过,便拂袖走了。 阿姀也躲在摊开的书本底下,只有她知道自己当时并未睡着,偷偷在书的遮挡下笑了。 此刻旁观在侧,从前浮生半日闲的好日子,仍是最好的日子。 而后昏天黑地,红烛高悬。 这次不再旁观,阿姀低头一看,自己穿着繁复喜服,坐在挂着朱砂帷幔的床边。 是了,她四处看了看,这是与衡沚成婚的那一日。 庖厨坐了席面,头一道烧好的菜,按着宾客的规格都先在这里摆了一桌。端菜来的是几个年长的姑姑,笑眯眯地说,是小侯爷疼夫人,不让新嫁娘饿着,特地嘱咐了要上热酒菜来。 阿姀丢了却扇,笑眯眯地应了。 那时吃了什么,已然记不得了。 没过多久,同样一身喜服的衡沚便走了进来。 他转身带上门,轻手轻脚,连侧脸的阴影都好看。 阿姀心想,那时竟不觉得衡沚的皮相有多养眼,不知是因为心中存了警惕,还是实在眼光不好。 衡沚高挑的身量,穿着这件为匹配她的喜服而特意加了许多珠玉装饰,比寻常素服简衣要庄重了许多。 是了,阿姀想起来,那时她用扇子挡着自己,根本没细细看,也对衡沚那夜如何面如冠玉一概不知。 错过了许多。 阿姀静静坐着,看着衡沚越来越走近。 竟不知为何,心里酸涩起来,眼眶都涨得生疼。 “你来了。”阿姀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轻说。 一连数月,不曾见到这张脸。这个人,就连上一次走时,都昏天黑地,根本不曾有空好好看看。 而梦外的境地,已与成婚的这夜大不相同了。 衡沚便笑着握住她的手,站在她面前,“等很久了吧。” 是啊,好像已经等了很久了。 离开恪州的大半年,阿姀从不曾开怀过。 之所以一意孤行,不告而别,都是为了去寻找一个答案。为何陈昭瑛要丢下她,她又为何而死。 这个疑问停留在阿姀心中十年之久,每一次的失望,都在不断加重这苦痛。 就像痼疾,时日太久,若不真的探寻清楚,药到病除,人也要命不久矣了。 而今却得到了这样一个答案。 陈昭瑛的一生,究竟是为了什么。她可曾有一日,是为自己而活的。 滚烫的泪淌下来,落在衣群上,成了大朵大朵洇湿的花。 这数月来的一切,阿姀都想原原本本地告诉衡沚,想要寻一处遮风避雨,再偿还亏欠他的一切。 第210章 但她发觉自己喉咙肿痛,说不出一句话来。 衡沚抬起手,不言不语地替她擦了眼泪。 越擦她哭得越凶,只有偶尔的哽咽声,似断线的珠子般,打湿了他的手指。 阿姀越是想和他说句话,不管说什么都好,越是说不出,一急就抽噎,狼狈得要命。 衡沚叹了气,揉一揉阿姀的肩膀,眼底晕染了一片她的泪光,也跟着泛红了起来,“别哭。阿姀,你哪里都做得很好,照看好自己,等我去找你。” 阿姀早就头脑发昏,浑身也尖锐地疼了起来。 还没来得及抱他一下,便醒了。 阿姀发觉自己靠在迎恩怀里,擦了擦眼尾的泪,才看清楚,迎恩的衣襟被她哭湿了一片。 原来是梦。 成婚那夜,明明与衡沚数了一夜的银子,怎么会哭呢 是她昏头了。 此时身体的痛楚才成倍地换了回来,阿姀扯着嘴角倒吸一口气,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捏捏迎恩的手当做是唤她。 却不想迎恩哭得比她更起劲了,简直嚎啕。 “我便知道是殿下疼,睡梦里都疼得在哭。” 阿姀觉得整个身子都疲惫不堪,人也混沌一片,还是被她逗得笑了笑,用力地清清嗓子,“我没那么疼,别再哭了,有水吗?” 不过效果甚微,只能勉强听出话来,可以算得上是呕哑嘲哳难为听。 迎恩用力点点头,让阿姀侧着靠在枕上,“有,有的,我这便去拿。” 阿姀望着帐子顶,才回过神来,晓得了梦的前半段,那个妇人原来是陈昭瑛。 想起她,刚收住的泪意,不免又反复上涌。 迎恩拿了水和药来,边走边说,“已经三日过去,殿下肯定饿吧。”放好了药碗后坐在床头,“可御医说了,醒了得先将药喝了,再忍一忍,昭仪娘娘命人去熬粥了。” 阿姀忍着痛爬起来,稍微动一动伤口便撕裂地疼,“已经三日了?” 坏了,昨日本该是杨司衣来取信给李树的日子,这下阖宫谁不知道她挨了打,拿不到信李树定要回平州去与衡沚速报。 算了,也来不及管这些了。 “迎恩,崔夫人知道我挨打了吗?” 迎恩长长叹气,皱着眉头,“怎么会不知?就连李尚宫都来过几次,送了好些好药呢。崔夫人已经守了殿下几日了,此刻就在外头小憩。” 阿姀沉默地抿了一口水。 劳动她跟着操心,才是不该。 可有些事,是必须问个清楚才行的。 “我想见她,待她醒了你去说一声。” -------------------- 第110章 绝笔 ====================== “不必再麻烦了,有什么话,现在便问吧。” 还没等迎恩回复一句,这句话突然落在她们耳中,二人都是惊异。 崔夫人撩开外间的帐幔,缓步走进寝间来。 从得知消息到连夜赶进宫来,几乎不曾合过一眼,看到的就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一身累累伤痕的模样。 熬了这几日,崔夫人整个人都苍老了十岁,眼下的乌青与细纹,藏也藏不住地冒了出来。 阿姀望着她,眼中的哀伤隐匿不住,几乎溢了出来。 像是如此遭遇突如其来,打得她支离破碎,措手不及。又像是她早等了许久,终于等来了这因果。 迎恩站起来,为她们腾了地方。 想着,该是有很多话要说的。 阖门的声音再次传来时,两个人之间,短短地沉默了片刻。 崔夫人请叹了一声,还是没走到阿姀床边,怕不小心碰着她伤口,搬了个圆凳坐在她面前。 “宫里的事,来时我已听李尚宫说过了。”崔夫人不无怜惜地看着她,“以往想着,终有一日你还是要被接回宫去的,迟早会知道这一切,便将机会留给皇后去说。” 顿了顿,又说,“可皇后不幸罹难,却又没了这个机会。你年纪还小,为着你的今后,她也留了遗言与我,叫我不必说。原想好歹你逃了出去,外头广阔天地,不要再回到这吃人的皇宫里来,也不会知道再有机缘这段过往。没想到这么快,你还是知道了。” 命有玄机,坎坷流离,还是指引着她,回到了都城。 她从怀中拿出一折纸,交到阿姀手上。 “皇后故去的那日,也像她将你交给我的那日,天空阴沉,暴雨如注。”崔夫人放空了神色,露出怀缅的感伤来,“都城的雨季,一年长似一年。我和她算一算,如今已相识三十载了。” 阿姀小心翼翼地打开这折纸,厚厚地捻在手里。上头的墨迹已经陈旧,折痕也深,一定是拿出来看了很多次。 都说陈皇后才德兼备,阿姀从没有亲眼见过她的字迹。 宫中收殓她的遗物随葬,也将所有的文字手稿一应烧了,没留下只字片语。 今日一见,却不虚晃。她的字迹规整娟秀,透过字,像是人也端方温润地立在了眼前。 不像阿姀那般,丹青起手,字也随之飘逸随性。 篇幅很长,崔夫人没有再出声,给她留了时辰细细读完。 看落款的日子,这封书信,写于陈昭瑛被迫委身于沈琢的第二日。 映若吾友,见信如晤。 映若两字,便是崔夫人的闺名。 第211章 陈昭瑛清醒地知道,沈琢顺利地登上帝位,那如这般的屈辱事,便有了一遭,还会有更多次。 沈琢其人心思狭窄又德行粗鄙,难说以后以阿姀为借口,或是以自己为借口胁迫于阿姀。他登基,先帝是他的兄长,那自己这个丧夫的皇后自然不能做太后,以此尴尬的身份留在宫中,更是筹码一般。 最好的办法,便是一死。 陈昭瑛冷静地落笔,将一切身前身后写成绝笔。 久居深宫无人倾吐,如今将要走了,却啰嗦了起来。行笔长长,诉尽自己的生平般,将所有的话都在信中,告诉了崔夫人。 除了阿姀,她没有什么牵念。 作为陈家的女儿,她生来就是为了嫁给太子,成为太子妃,为陈家增光添彩。初识沈琮时,他的确品貌不凡,又是太子。即便从没有半点自己做主的余地,陈昭瑛也认了。 成婚之后,她企盼能和丈夫举案齐眉,不需要多么恩爱,能安稳地过下去就好。 谁知沈琮在婚后不久就开始展露他那藏于人后的一面,他比谁都不尊重妻子母亲,将女人视作玩物,逼迫她尽快诞下自己的儿子,稳固他的太子之位。 床笫之间,□□施虐,更是屡见不鲜。 陈昭瑛有孕,又企盼着,能安稳地将孩子生下来,男女都好,也算有个希冀。 可沈琮在她有孕四月的某一夜大醉一场,满身酒气地回到东宫强硬地与她欢好,陈昭瑛的第一个孩子就这样失去了。 这件事几乎朝野人尽皆知。 为安抚陈家,武安帝重重斥责沈琮,令他足足在祠堂罚跪三日,又亲自派人送了补品到陈昭瑛榻前,才算作了事。 陈昭瑛企盼着,这样的日子,快些过去吧。 很快,她有了阿姀。 阿姀是个乖巧的孩子,除过生产那一日,上元宫宴中她坐得久了些身体不适早产了几日,不曾让她受过半分苦。 她的女儿粉雕玉琢,哪怕是一心想要孙儿的武安帝,长久地不曾见过婴孩,也龙心大悦,亲自赐了阿姀公主的名头和封号。 这时陈昭瑛又企盼,好的日子过得再慢些。 武安帝驾崩,沈琮如愿以偿顺利登了帝位。 此时陈昭瑛获封中宫,却早以因身体难以再度有孕而与沈琮夫妻离心。她不怕沈琮广纳后宫,也不在意。仅有的那点爱意,也都在沈琮的轻蔑与贬低中,磨得一干二净。 人一旦有了权力,便会变得面目全非。即便是天子,也难逃此劫。沈琮逐渐疑心加重,敏感易怒,甚至对阿姀动了手。 不必他下旨将阿姀逐出宫,陈昭瑛也早就想好了退路。 稚子何辜,等到再熬几年沈琮驾崩,只要有一个妃嫔生下孩子,有了继位的皇子,她们母女就会有重逢之日。 陈昭瑛又企盼着,沈琮早死。 可沈琮虽真的死了,却是他的弟弟沈琢一手促成的。 陈昭瑛这时才发现,自己错得多么离谱。这个人比沈琮还要精神错乱,暴虐无德。 她拢着被扯破的衣裳,红着眼,却不肯掉一滴泪。 她这一生,永远在企盼中度过。 或许若早狠下心来,杀了沈琮,也不会落入今日这般田地。 她可以死,可以解脱,但阿姀不行。已然强行将她带到人世上来,又不曾给予她应有的父母慈爱,不能再将阿姀困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笼中,不死不休。 于是她对自己的好友崔夫人说,我死之后,不必将一切告诉阿姀。没有这情感的禁锢,她可以走得更远。 直到她自缢而死,墨迹都不曾干透,陈昭瑛还是不住地憧憬着,若是阿姀在她的身边长大,那将是她多么幸福的一生。 看着她学会习字读书,或是骑马射箭,总之她喜欢的都好。她会在外人面前乖乖地扮演一位礼教得宜的公主,在无人时调皮地设个陷阱捉弄夫子侍女,或是抓几只鸟儿。 再长大一些,便可以为她筹备衣衫首饰,金银玉器作为嫁妆,厚厚地封在檀木箱子里。等待着终有一日,谁能摘得她的芳心,把她嫁给她喜欢的那个人。 长长的十数年,却在她窒息而气尽的顷刻,都匆匆而过。 陈昭瑛死了,这封信也看到了末尾。 心脏像泡在水中般,发胀地持续钝痛,蔓延到四肢变得冰冷,触觉渐渐消退。 看着阿姀面色悲戚,泪滚下来又挂在下巴尖儿上,双肩微微颤抖,无处不可怜。 崔夫人早就想过会有今日,并不算意外。 “你小时候也没少问过我,为何皇后会弃了你不闻不问。我每每将你敷衍过去,却又在心中暗暗回答,皇后爱你之心,比任何人都要多。” 除了藏在文字间那些密密麻麻的慈爱,剩下的一切,都与阿姀猜测得并无不同。 阿姀以为,自己这么早被送走,陈昭瑛不会这么爱她。 “她准备给你的那些嫁妆,全都封在长升殿寝殿下的暗库里,不曾有人知晓,也不会有人觊觎。连怀先生,都是皇后私下亲为你请的。不然缘何我一个寡妇,他就一定愿意登门呢。” 崔夫人长叹一声,眼睛也不由地湿润,“往年年节时分,非要带你入宫,只是为了给皇后看一看,她的女儿在没有她的时候,是否长得很好。” 可是这一切又能怪得了她们谁呢? 第212章 所有的苦难,都是男子加注给她们的。 阿姀此时终于忍不住,压抑地,痛苦地呜咽着。风雨如晦,她似迷途的小猫,被浇得浑身湿透,没有方向。 阿姀的肩膀塌下来,伏在床沿上,逐渐嚎啕。手中紧紧抓着那封信,小臂的伤口绽开洇血,毫不在意。 其中夹杂着破碎的一句话。 “年节见她,我从不曾笑过。” 崔夫人心疼坏了,也不由落下泪来。她走到阿姀床前坐下,让阿姀靠在她怀中,避开有伤口的部分,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好阿姀,这不是你的错。一个母亲的爱子之心,是不需要任何回报与愧疚的,你要好好地,这就够了。”崔夫人自小当阿姀如亲生女儿一般养大,看到她身心皆苦,也割心裂肺般痛楚,“莫要再伤着了,你可知我瞧了有多急有多疼!” 阿姀年幼时便不爱哭,七八岁上正调皮,在院子里爬高踩低,常常摔得青青紫紫,也不曾哭。 崔夫人也不曾训斥她,只说孩子,总是要释放天性的。 天真活泼,总比沉沉死水得好。 可渐渐长大,逃出都城去,却以哭丧为生。朦胧泪眼,寸断肝肠,若要演得像些,总有些时候要拿出真心来。 如今真的痛到骨子里,也终于由自己的心意哭一次。 想来人毕生的喜与悲,笑与泪,也都是注定好的。哪里多余了,便要在另外的地方补上,都是挣不开的命数。 阿姀足足哭了半个时辰,抽泣才渐渐平息了下来。 她将脸埋在崔夫人怀中,半晌说了一句,“崔姨,我定要他以命来偿。” -------------------- 我可怜的阿姀宝宝 第111章 心焦 ====================== 平江的下游,各个靠近的路口,都被放上了木栅栏路障,禁止人通行。 算上平州府城郊的破城隍庙,只剩下这两处的善后还没有做完。 自谌览在恪州入了圈套被抓,秦胜光和云从昼夜在公堂提审,算是好赖话都磨破了嘴皮,该打也打了。 最后他是实在挺不过云从下的狠手,全都招供了。 骨头不硬,家底不牢,本事不够,还要学人谋反,妄想着一步登天,叫着世间换新主,他也还是差了点。 之所以大费周章地将他放跑,再抓回来,是为了问崇安殿红泥那件事。 顺着都城查出来的线索,衡沚带人找到了一家十分僻远的药铺。这家药铺因开在城外,加上只卖药并没有医士坐诊,时常不定期打烊,来此的散客便也少,大多是批发生意,也不愁保不住本。 就在约莫十年之前,有一人不远千里找到了这家药铺。来人尽管衣着朴素,行为举止也看得出气度不凡,恐怕不是什么普通人家。 这人说自己在豫州做药材生意,听闻平州的药材最好,便千里迢迢赶来。 掌柜自是大喜过望,好不容易来了个贵客,尽心尽力地招待。 贵客开口便是要几百斤药材,除过寻常的几味药材,剩下的便是配比严格的合欢皮、雷公藤和蛇床子,还有大量朱砂。 甚至朱砂所需,已经在这些药材中占了四成。 掌柜觉得奇怪,但谁能放着到手的生意不做呢?便爽快地答应下来,三日之后将货备齐,那贵客便交付了现银,风尘仆仆又走了。 没过多少日子,供给他药材原料的花草掌柜便特地又运了这三味药材来,指明了过几天会有人来取,让他清点好。 不巧的是那日掌柜出门送药,即便心中怀疑是曾经的那个贵客,也并没实际见到。只听儿子的描述,说是很阔绰的买家,全用现银付了钱。 后来这人便再没有来过。 一两年后,平州长公主去世,夫家谌氏也获罪倒了。这花草掌柜曾经是平州长公主的花匠,靠着公主的赏识才一步一步将自己的生意扩大。听说也牵连了他,被人抄了家,生意也黄了。 药铺掌柜本打算去打听打听,但那时平州也不太平,据说是什么江湖组织势头正盛,长长无缘杀人,寻常百姓无一不是胆战心惊的。药铺掌柜也不敢出门,这一耽搁,后来就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 没过几年,等谌氏的风头过去,花草掌柜才重操旧业,赁了几块田专种花草,再不做药材生意。 好巧不巧,这掌柜便是去年与阿姀谈成了生意,还打算由他牵线,在平州开分铺的那一位。 线索缕到这个程度,正因怎么看都与谌氏扯不开关系,衡沚才特地与秦胜光定了这个计策,顺理成章地将谌览抓获拷问。 只是没想到他还往蜀中去了信,这下也算一石二鸟。即便是费了些功夫,也是值得了。 谌览只说,自己那时候不甚受宠,也只侧面听说过大量购置药材的事,却不是运去豫州,而是都城。 至于那与谌氏沟通的人,谌览不曾见过,只在书房偷听过,知道家里唤那人作“伯原公”。 不过查到这里也算够了,衡沚数日没收到都城来的只字片语,心中焦虑不定。游北的使臣不日到达都城,这里的事也该收收尾,赶快回去才是。 按照谌览招供的几个窝点,衡沚亲自带人,同时布下了四个处一同伏击,至多到天光大亮,就将这些乌合之众斩于麾下。 这都有归功于早先到达平州时,并未急着去剿叛,而是将地形地貌摸得清清楚楚。平州已不同以往,大大小小的官员都被谌览杀得差不多了,为数不多活着的也被迫流亡外地。想要不在作战中吃亏,全得凭自己。 第213章 “主子,查点清楚了,死伤共六百一十四,我方死伤一百五十九。余下的人全都俘虏,完好的兵器盔甲也都清点收缴了。”云程披着战甲,脸上满是血污。 最后的这处柳花沟是战况最惨的,除了地势难攻,他们还挟持了几十个附近的村民来抗衡。 衡沚肩上中了一刀,血流不止,有些头昏。便褪去了甲胄,自己坐在高处的石头上吹风醒神,处理伤口。 他裹伤那手法草率,且只用了一只手,裹了半天还有些露在了外面。云程瞧着那骇人的伤口,不断冒出血来,龇牙咧嘴地觉着疼。 “要不还是我来吧?”云程伸手在半空,实在是看不过去了。 衡沚横他一眼,接过药粉随便撒了撒,嫌弃地将衣襟裹紧了。 “吩咐下去,今日该交割的,与暂代官位的几位交割了,明日拔营回都城。”他站起来,朝着南边都城的方向望着,眉宇冷冷凝着霜,心思甚重。 眼前还是一片失血的晕眩。 云程先应下来,看他站了半晌没动,又补了句,“有件事我还没来得及跟您说。方才在底下收尾的时候,李树特地找来了,让我捎个字条给您,我才过来的。” 衡沚立时转身过来,看着他,“他人呢?” 云程疑惑,但立刻将字条递上去,“只说要赶快走,是偷偷来送信的,不能被李大人发现了。” 衡沚恐是都城来了消息,但看这纸条,定不是阿姀的信,不安的心绪又涨了几分。 云程自然是不会打开看的,也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看到主子读那字条的表情愈发难看,这才料到多半是没什么好事。 说是字条,其实扯了半页纸,里头的字写得密密麻麻的。 公主在都城出了这么大的事,差点性命不保。李树急得如滚油似的,等了好几日也不见宫里照常送信出来,便找了李舒瑗想问。 李舒瑗只说,公主的意思,不必告知给平州,叫他暂且歇几日。 但这怎么能行呢?李树不免共情太深,将自己带入了战事缠身又数日收不到报平安的消息,必是心急如焚。 自己亲手撮合起来的一对鸳鸯,是一点误会嫌隙也不能生的。于是他自作主张,趁李舒瑗近日忙于宫中修缮与迎亲筹备,偷偷将消息送来了平州。 无非是将公主如何获罪被扣下,又如何受伤生病,神情郁郁,整日闭门不出的经过简短叙述了一番罢了。 衡沚看到此处,也确实足够焦心了。 她为什么获罪,又是如何被打的,伤情如何,他都一概不知。 心口像是被攥住一般,一阵一阵地疼。应当是失了血的缘故,指尖捏着纸,麻木地发冷。 “给我备一匹快马。”衡沚只顿了片刻,便立刻动起手来,将方才裹伤,卸下来放在石头上的刀与随身物件装好,竟是一副要动身的样子。 云程一愣,“哎?主子这是什么意思,要走吗?”衡沚脚步极快,云程立马跟上,追问道,“那今日说好了的交割事宜可怎么办?” 衡沚焦着心,弃了平坦的上山道,从缓坡上几步跳下去,跟着断断续续落了许多碎石。 他闷头走,好半天才答了云程的问,“滔行累了,你牵回去好好喂点草料,交割的事全都交给你,你跟着平州府的几位大人照着办就是。” 到最后,越走越快,云程甚至跟不上了。 思归之心,切如弦上之箭。 天朗云闲,新绿盎然。 暮春之末,一骑惊尘而过,野长的杏花,跟着落了许多。 到了相见的时节了。 ------------------------------------- 佛堂大殿前,处处青绿。 赖以春雨不吝,苔藓生满了台阶,落败的旧宫殿,焕发了新生。 阿姀找了一处还算干的台阶,手中拿了一碗白灼的肉,踏踏实实坐下。 院里种了许多海棠树,刚搬来时还光秃秃的什么也看不出,如今繁盛地开着花,不失为一处美景。 昨日小金氏来探望阿姀,还夸赞了,让侍女折了几枝回去插瓶赏玩。 在外人看来,性子倔强的宣城公主,自在长升殿被陛下责罚,受了些皮肉苦之后,便一病不起,消沉至今。 至少连小金氏,都是这样觉得的。 公然侮辱,又大言不惭地将奸污嫂子的事宣之于口,听了都让人觉得恶心。小金氏虽见识不多,也打心眼儿里开始瞧不上自己这位贵为天子的夫君。 她身怀有孕,能替阿姀出头的法子,也不过是哄骗他多吃几颗“仙丹”罢了。 阿姀的伤稍好了些,便即刻动身,与许停舟商议着,着手开始雕刻柱子。 许停舟为了她冒了风险,这是义气之举。但既然为盟,便断然没有坑害朋友的道理。此番事必要做得漂亮,才有下一步的施行。 这一次,无论是雕刻的技法,还是颜料的调配,阿姀全都教给了许停舟。 沈琢已经升了许停舟的官,他不必再回原州,就此落脚在了工部。教给他这些,一来让沈琢更加信任于他,二来阿姀腾出时间,可以应付和亲前所有的繁文缛节,对谁都是好事。 除去这些时候,阿姀多半都在这里,等着喂猫。 一只花色的长毛猫,偷吃了一次阿姀的饭,便盯上了她做饭搭子。 第214章 大殿前的石狮子,成了一人一猫的会晤之地。 猫很快从墙上跳下来,小跑到阿姀手边,蹭了蹭她便开始享用美味。 阿姀想勾起嘴角笑一笑,却最终没笑得出来,想起了养在恪州私宅的三只兔子。 人荒马乱的年岁,也不知它们还在不在。 吃饱了,猫就跳上石狮子,拨拉那石狮子口中的石球玩。 阿姀瞧着,从晌午瞧到黄昏。 良辰吉日,算了又算,公主出阁的日子,定在了五月二十八。说是吉时,也不过是所谓天师推演的,最合沈琢八字的日子罢了。 就在这时,登门拜访的,却是另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 第112章 猛药 ====================== 许停舟动作很快,几乎是昼夜不停地,在迎亲前三日,向工部交了竣工。 阿姀身上的伤口将将结痂,爬高踩梯子的事是一点也做不成,只好捡了些调色、洗笔一类的清闲活儿,打打下手。 所以总归都是许停舟在努力。 他似乎一直在找办法克制自己的悲痛与愤怒,从前阿姀看得不太明白,直到自己也感同身受,才了解了许停舟日日这么折磨自己,到底是为什么。 “差不多得了,没必要这样吹毛求疵的。”阿姀在眉心处,伸手挡了挡太阳,有点不耐烦,“那么犄角旮旯的之处,即便一会儿验收,谁会爬上去看?” 许停舟手上拿了只笔,人挂在梯子上,勾完了几笔才回头,“不然如何?结束了这桩事,又有了下一桩事。做做样子罢了,就磨蹭着,精细些,显得尽心尽力。” 什么歪理。 阿姀早上便没什么胃口,水米未进地来与他帮忙。这会儿快到正午,晒得她头晕眼花,往树荫底下站了站,“你还真是有天赋,若怀先生见了,说不定要破例,重开山门收了你。” 许停舟呵呵笑了两声,“从前不知殿下身份,如今知道了,算起来你还小我几岁,这是想做我师姐了?” 晓得近些日子以来,阿姀一直郁郁不乐,许停舟也刻意多搭几句话,算是开解她一二。 毕竟之前在骛岭的时候,于公于私都是她和衡沚搭救了他。滴水之恩都当涌泉报,何况是救他于水火。 他这些日子也没闲着。 朝中无人不知,因原州特使给陛下出了好主意,破例将他留在了工部,算是新宠。 而且许停舟与旁人不同,沈琢宠信的臣子多了,除了沾点神神鬼鬼的就是有点绝技的,剩下的都不曾长久。 好巧不巧,许停舟就是这个既沾点神神鬼鬼,又有点绝技的。 所以也算是在朝中引起了些喧然。 以朝中如今的局势,以严同均为主的清流一类臣子自然不屑于奉承。本身有些势力的人,诸如金峰,又犯不上来拉拢一个没有背景的人。 那么还在执着于恭维亲近许停舟的,只能是既无法融入清流,又够不上权贵的散臣了。 许停舟每日出了宫,能接无数个帖子邀他吃酒的。 散臣也有散臣的好处。他们不受束缚,分布在朝中的各个位置,混迹在各大酒楼与食肆间,消息最是灵通。 就比如当下。 许停舟闲闲挽住衣袖,好笑地看着底下的阿姀。 “昨儿个,我去衍庆楼吃酒,这家酒楼当真是名不虚传。殿下说的透花糍和樱桃毕罗,臣都帮您买了,进门前见到迎恩,已经嘱咐她带回去了。等立夏了,还会上市酥山呢。” 阿姀往树坛边上一坐,心想等到立夏,老子只怕在草原上了。也顾不上句句有应和地和他闲聊,“你有话直说。” 许停舟一思量,看了看远处,还有工部新派来的一些匠人在补砖缝和瓦面。接下来的这话,恐怕不合适这样扯着嗓子说,叫有心人听了去。 他将笔往腰间一插,三两下从梯子上下来,走到了阿姀面前。 近日来,因着快要出嫁,尚宫局总算是能宽绰地给公主些好衣裳。 今日阿姀穿的这件,是件雪青的细薄衫裙,轻纱的料子,再具体款式的他也不晓得怎么叫了什么。首饰都不曾戴,袖子随便挽两下,便看到了一双小臂,交叠撑着下巴,羊脂玉似的。 好福气啊召侯,你能配得上公主的? 许停舟按下腹诽,将所谓正事娓娓而来,“是这样的,昨日兵部的一位大人与我们一同吃酒,多饮了几杯后,他道出一件事来,我觉得殿下一定感兴趣。” 什么事故作玄虚地。 阿姀抬头看他一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许停舟从旁边抽了一只木箱子来坐着,说道,“平州之乱已了,召侯可谓雷霆手段,谌览的余孽抓得一个不剩全部伏法。他递了折子,不日要拔营回城了。” 双眼亮了一下,阿姀果然是感兴趣这事,“大获全胜?” 许停舟确然地看着她,“大获全胜。” 打扫战场加上善后的事,远比起获胜本身要来得重要。且这些事,从阿姀之前的了解来看,都是些繁琐细碎的活儿,旷日持久。 不日是多久,难不成即刻就返? 或许是在心里念叨时疑虑甚重,阿姀一不小心念出了声。 许停舟可是见怪不怪。 从前在宕县时,这两人日日在一处,可比现在甜腻多了。 第215章 那时召侯怎么说的来着?她是我妻。 啧啧,如今分处两地,倒是令许停舟不大习惯了。 “问得好,我也是这么问那位大人的。”许停舟点点头,深以为然,“可人家说了,原本出征时便是临时委命,又冷待了召侯。在不知对方情况下,只拨了这么点人,连战后修房子都不够数,哪敢再问得更细,唯恐小侯爷一点气不顺,倒霉的还是他们兵部。” 阿姀一听,竟是笑了一声。 这描述,倒确实符合衡沚想在人前展露的形象。 想了想,她问,“你觉得小侯爷是个怎样的人?” 许停舟一愣,没想到她问这个。良久,才冒出几个词,“英武意气,器宇不凡。有些娇气,但能吃苦更多。” 阿姀顾不上半分仪态,笑得头埋进臂弯里。 这有什么好笑的,许停舟奇怪。 “英雄所见略同。”阿姀甚至端了杯茶给他,“你看,他娇气,就体现在这种时候。要回城,但耍脾气就不明说。既然如此,好歹也是个小凯旋,礼部要不要筹备,兵部要不要筹备?他不具体指明时日,礼部兵部就得日日提心吊胆地准备着,万一哪一日杀个措手不及,第二日谏院便要开始弹劾了。” 许停舟半杯茶都没喝进去,听得瞠目结舌地,“合着是在这儿等着他们呢?” 阿姀点点头,“出征那日,衡沚一大早就往城门去了,但陛下轻慢不曾前来。更不必说,为了甲胄刀枪这些军备,不知商榷了多久,兵部都拉拉扯扯不肯痛快给。出征礼部更是毫不上心,潦潦草草连个战鼓都不擂便将他们送出了城。”轻哼一声,笑言,“草台班子随便那么一组,如今也得胜归来了,不久该到他们着急上火的日子了吗。” 还有这么一层缘由呢。 那时许停舟尚在原州,自然是不晓得这些了。 但是。 “殿下禁足宫中,如何得知这么详细?”他倒真是有点好奇了。 阿姀张了张口,最终还是闭上了。 没等她想好这个话怎么圆,验收的一众大臣便浩浩荡荡地来了。 只不过为首的,竟然不是工部尚书。 而是中书侍郎,吕中庭。 阿姀与许停舟相视一眼,皆是不解。 因近日来,沈琢在行宫大开宴饮,自是没空亲自来验收。不过就算是来,也该是工部和户部来,一个验收,一个算账。 中书来人,算是怎么个情况? 吕中庭板板正正穿着朝服,眯眼笑着过来行礼,“下官见过公主殿下,殿下千岁。” 这些人里,属吕中庭官儿大,他这么一行礼,后面的也跟着行礼。 千岁这话,倒是好久没听过了,挺中听。 她轻点了头,侧过身,“几位大人请。”顿了顿,跟着问了句,“竟不知是吕大人前来,抬举我等了。” 吕中庭“哦呦”着又一拱手,“公主折煞下官了。今日本该是中书令严大人前来,因恩师微恙,怕过了病气给殿下,这才轮到了臣。能见殿下一面,亦实属有幸。” 话说得这么客气,既道明了原因,又不着痕迹地将阿姀抬了起来,却是滴水不漏。 堂堂公主,来做工匠们做的事,这本就是极跌身份的事。加上不久前,陛下才当众折辱于这位宣城公主,是以这些看碟下菜的大臣们本也不欲太过恭敬。 可中书令临时要来,走到了宫门前又换了侍郎,反反复复却叫他们不好办了。 吕中庭方才那话又将宣城公主高高地抬着,显得他们横竖不是人似的。 “殿下与许大人这雕刻的技法倒是十分精湛,上色亦是栩栩如生啊,不愧是怀乘白先生的门生,劳烦您为臣讲解一二。” 吕中庭倒是不客气,笑面之上,一副我有话说的样子,便将最清闲的活儿抢了来。 后面工部的几位大人尬了一瞬,也跟着附和起来,“正是如此,余下的砖瓦一类,由我等分别验收即可。吕大人既是与殿下于丹青一事上投缘,不如边验边聊。” 阿姀有几分意外,看向了许停舟。 后者给她一个完全可以的表情,便引着工部的几位大人走了。 回过头来,吕中庭笼着手,十分合规矩地在三五步外静候。 进了主殿,率先入眼的便是修补好,重新装裱起来的,沈琢的藏画。 沈琢这人附庸风雅,看不懂却爱藏,真假掺半不说,尤其宝贝的那幅“天子游猎图”更是假中之假。 阿姀是最清楚的。 吕中庭四处看了看这些画,回过头来尴尬地对阿姀笑了笑,“陛下的喜好当真是……与众不同啊。” 阿姀了然地报以一笑。 “好吧,那下官便也开门见山了。”本欲聊聊这些画,作为起头,如今看这态势也用不着了。 说着提衣跪下,又双臂一拢,又施一礼。 这吕中庭,能做她父亲一般的年纪。施如此大礼,受了可不得折寿? 阿姀手脚轻快,谨慎地避开这礼,“大人寻着这盲区,对我个小辈下跪,意在何为?” 吕中庭虽声音不高,但底气十足地说,“实乃下官之过,应向殿下赔罪的。” 阿姀皱眉。 “下官见公主久久无消息,便自以为是地下了一剂猛药,将柱体耗损之事,拐弯抹角使陛下知晓,让殿下受了许多皮肉苦。下官罪该万死。”抑扬顿挫,以首抢地便叩首。 第216章 阿姀:…… 早知道刚才就不躲了。 -------------------- 第113章 押宝 ====================== 阿姀的神色变幻几多,仍是想不明白个中道理。 “你……”她绕后一副画后,无人瞧见的地方,“大人既然刻意坑我,又何必今日痛痛快快承认了?” 吕中庭一改在沈琢与恩师面前畏手畏脚的模样,变了个人似的,“殿下明鉴,这绝非下官本意啊!” 他张口欲言,却又犹豫着该不该说,将自己高高架起来,僵持了半晌。 阿姀虽然也很想知道,但面子上还是要装一装的。 于是摆出一副公主架子,高傲冷肃地撂下一句,“既不想说,本宫就先走一步了。”说完便抬步欲走,半分不退让。 吕中庭一看,匆匆忙忙伸手,“殿下留步!” 明摆着的激将法,如今他却不上钩不行了。朝廷命官与公主之尊本就难以相见,何况这宣城公主就是因为自己下手得急,才病居后宫月余之久。 三日后便要出嫁了,再不寻这个机会来交涉,只怕追出都城都难见一面。 吕中庭半生自诩忠臣清流,又拜在中书令严同均门下,没做过什么欺君谋反的荒唐事,着实没什么经验可言。 “殿下难道真的愿意远嫁游北,在那荒蛮之地苦熬终身吗?” 阿姀的脚步顿了顿,脑海中突然升起一个离经叛道的念头。 她缓缓转过身去,眼神锐利地锁住吕中庭,“食天下之禄,即便是远嫁和亲,又有什么不值呢?” 话虽是这么漂亮地说着,但吕中庭细细分辨了公主逆着光,不甚分明的神色,显然字字句句不属实。 这是在试探他。 吕中庭今岁,也是能做公主父亲的年纪了。他与夫人二人早年子嗣艰难,前些年才老来得女,如今一十三岁,正是豆蔻年华。 说来如今这样并不清明的官场之下,君主也无德。吕中庭本是打算明哲保身到底,一缩再缩,直接缩到致仕便罢了,所幸这些年积攒下的俸禄也够今后一家三口衣食无忧了。 可树欲静风不止,新帝上了年纪,越来越尝得酒色之乐,一日比一日昏聩。 也就是上个月,在行宫大摆筵席时,强纳了随夫君赴宴的太仆卿之妻侍寝。太仆卿黄大人百般求情未果,在新帝殿前痛彻心扉地大哭,竟直接被赐了一杯毒酒,连同他不堪受辱的夫人一起被毒死了。 谏院流水似的折子堆满了中书的案台,上呈也不是,打回也不是。 新帝连臣妻都敢霸占,难保下一次选秀,是谁的女儿遭此劫难。 自上回小金氏贪用银两,被查出动用宣城公主嫁妆一事之后,金峰当即认打,将银子全都补齐以外,还送了新帝一副妙手孤品的腾龙图,这次将此事揭了过去。 可新帝是被哄得舒舒服服,明升暗降地将金峰另任了吏部尚书。品阶上虽无什么变化,可吏部是什么地方?那官吏任免课考,升降调封,皆在他股掌之间。 新帝昏聩,但在帝王之术的运用上,丝毫不逊色于其兄。金峰倚靠着对新帝百依百顺来荣华富贵,新帝便借此将这枚棋子安进吏部。以后朝中的官员,便全是实在意义上的天子门生了。 这对自诩天子衣冠镜的清流又无好处。 拥立君主如同押宝,要当机立断该换就换才是。 视线转至面前的公主身上,吕中庭突然觉得,这位自小不在宫中长大,未必是什么坏事。 如今想找一位,神志清醒,不耽于酒色,识得民生疾苦又骨子里有几分血性的君主,何等之难。 可眼前不就有一位? 吕中庭压低声音,神情肃穆了几分,“如今坐在皇位之上,虽是殿下的亲叔叔,却又是杀父弑母的仇人。且天下的局面殿下也看到了,岂非是您一桩和亲就能解决的事?” 阿姀勾了勾唇,起了几分兴趣,“吕大人这是何意?难不成要我推翻这大崇?本宫一介女子,在你们眼中安分守己便也罢了,逃出宫时,诸位大人如何口诛笔伐,一笔一笔本宫皆记着呢。” 虽明明白白地知道,这其中并没有吕中庭,也没有他的恩师严同均。但谁知他们是与谁为伍的?岂能说一句便信一句。 吕中庭拱一拱手,谦卑的样子,像是从来都是阿姀的死士般,“即便殿下不齿下官如今行事,也正是因下官的插手,殿下才最终得知了先皇后的死因,难道不是吗。” “大人如今是想将本宫拉下水。”阿姀抱着臂,觉得好笑,“如今陛下有了子嗣,将来无论是扶持他为幼帝,还是你们推翻了沈家重立新朝,都与我有什么干系?难不成大人要奉我为君,让我做个女帝不成?” 本是开玩笑说出这话,可半晌了不见吕中庭应答,目光倒是坦荡荡,毫无保留地落在阿姀身上。 静默了片刻,阿姀越来越觉得瘆得慌。 “本宫……乃是玩笑话。” 吕中庭语气平淡,就像是谈论天气般,“有何不可?天下苦昏君久矣。说句大不敬的话,从您的父亲先帝开始,这大崇便能一眼望到头了,若是能起死回生,女帝又如何。” 吕中庭虽不是武安帝麾下亲臣,但严同均却是。 正因有了这些亲自提拔培养出的亲臣,大崇才有了武安中兴。奈何他这两个儿子都不成器,亲臣一派也仅剩严同均苦苦支撑。 第217章 眼见王朝将要衰落的,臣子的骨气,便是另立明君。 这天下,连同座上九五之尊,能立便能废。 这是大崇的臣子,而不是沈氏的家臣。 “何况,虽说金昭仪身怀有孕,难道真是陛下血脉吗?眼下臣能做的,便是在公主愿意的情况下,搅黄了这和亲。”吕中庭敛衽,又道,“自然,殿下想必也不甘就此远赴游北,彼此各取所需,岂不两全其美。” 阿姀一直为他前半句话而惊异得回不过神,长眉蹙起,低声问,“吕大人此话何意?怎会不是陛下血脉?” 看来做事时,终究还是难逃当局者迷的桎梏。阿姀思来想去,无论是那日长升殿中沈琢的话,还是小金氏私通沈钰仍之事,都不该外朝臣子知晓才对。 所以他到底为什么,消息如此灵通? “殿下怕是已经亲查过崇安殿这面红墙了吧。”吕中庭笑了笑,说得好轻巧,“既如此,金昭仪腹中龙种与否,殿下应当更清楚才对。” 不对。 若是吕中庭所知,是小金氏私通,那这个孩子说来也是沈氏血脉,不该说这话才对。 既然他提到了崇安殿,那便说明,吕中庭所知,是沈琮和沈琢不育的事。 那他又为何知晓这件事呢? 还没等阿姀想出个所以然,薛平却来了。 “殿下,吕大人。” 这讨人厌烦的声音一响起,便打断了这磋商的场面。 吕中庭反应更是快,率先点了点头,“原是监令大人,不知所谓何事?” 薛平将两人打量一番,见公主面色并不自然,心生疑窦。 “陛下命奴才来看看验收成果,说结束得早了,好将殿下放回去,尚衣局的女官们拿了修改好的嫁衣来,请殿下试试合不合身呢。”薛平笑着,把来意明禀。 阿姀此刻反应过来,但再改笑颜便显得刻意,干脆顺势摆了个脸子,谁也不搭理。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薛平见这位心情也着实不怎么舒畅的样子,便不想触这眉头,只问吕中庭,“大人查验,陛下自是放心的。劳烦您回一句,奴才也好回去交差。” 吕中庭连声道,“自然自然。”随后,便将阿姀与许停舟的成果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又说不愧是怀先生的高徒,得其皮毛也得其筋骨云云。 其后的酸话,阿姀一概羞于入耳。 薛平走后,这乌泱泱一帮大臣,便也没有再待下去的理由了。 吕中庭挽留了阿姀送他出殿门的步子,续上了没说完的话,“无论殿下愿不愿与臣等为伍,待到三日后送嫁,出了城门三十里,定会有臣安排的人,将公主劫走,此后殿下便自由了。” 自由。 阿姀听到他的话,怔了怔。 吕中庭看着她尚青春的面容,忽地就想起了自己那年少的小女儿。 说到底,生在天家又有什么好的呢。这个年纪的小娘子,哪有一个像公主这样,颠沛流离,身心皆苦呢。 “大崇不靠她的女儿来换取止戈。若是要战,也该走上战场,堂堂正正地保卫自己的家国。” 吕中庭走了。 阿姀在原地站了许久,抬起头看着晴朗的碧空,脖颈酸胀地疼。 若是走上战场,也能算她一个,便很好了。 吕中庭说得不错,即便是不曾承认,即便是私下也在谋划着逃离远嫁,阿姀也绝不甘愿真的嫁给游北。 一个王死了,再接着嫁下一个王。 何况他们年年骚扰边境,侵略大崇疆土,屠戮大崇子民。 边境一日不宁,如衡沚李崇玄般的将军,就要一日苦受边城。 而皇帝却只知在皇宫里荒淫享乐。 世界上哪有这样的道理,谁的性命不是性命? 不过她心中也有庆幸。 吕中庭竟能抛开她是女子的身份,看得上她这个人,即便是女帝也愿意扶持。 比起年少时丢弃她的亲父,倒是好了不知多少倍。 而此时,不为她所知的皇宫外,也正有人为此奔走。 -------------------- 第114章 要挟 ====================== 五月二十八,冲龙,煞北。 喜神东南,财神东南,福神东北。 从长升殿铺了一路的红色,直到金銮大殿前的广场,一路向南,联通着宫墙外的永宁门。 臣子们朝服笏版,携着家眷,看着庄重,实则稀稀拉拉地顶着正午的太阳,分立在丹陛两侧。 按照游北递交的礼节流程,正午成婚是草原上一贯的习俗,所以公主出阁,也必须在正午。 虽然人也没来全,所有反对与游北议和的臣子们也都以拒绝出席送嫁的方式,表达自己对天子肆意妄为,毫无气节的决定的不满。 当然,为了防止沈琢事后发难,谏院连个阻拦的理由都没有,大家纷纷给自己找了不痛快,总好过在花轿前强颜欢笑。 连日来都城中上吐下泻者众,据说是喝了不干净的水的原因。大理寺派了人去查,发现是百姓取水来源的护城河遭了污染。 沈琢命术士炼丹,说要找集天地灵气之地,但又不能离得太远,便在护城河尽头的朱峦峰顶,造了神宫来炼丹。 术士们采水、盥洗器具皆在溪流中,淌下去便是河,喝了脏水岂能不生病。 第218章 情况反应上去,沈琢并不理。但由于神宫直属于沈琢,只受皇帝调遣,即便是再着急也无可奈何。 水价一日一日贵了起来,有人从外地运水来高价卖出,一本万利的生意商贾们竞相效仿。 有钱人尚且买得起,没钱的便只能硬喝这脏水,随即生病,又因为没钱求医而死。 很快,护城河流出都城后,其他流经的城镇也开始出现这些惨状。 于是流水一样的折子又送进了崇安殿,再原封不动地送了出来。 天下苦沈琢久矣。 而事主毫不在意,仍旧操办着将要到来的和亲。 金峰带了自己第四位夫人,人年纪轻又娇气,本身诰命服冠就重,热得站不住,直往他身上靠。 他烦得要命,只要揪住旁边一个黄门问道,“这吉时已到,陛下与殿下,缘何还不驾临?” 黄门撑着仪仗,心想你问我我却问谁去,摇了摇头,“贵人们自有贵人们的道理,大人且耐心候着便是。” 贵人们的理由,便是捧着茶,悠哉悠哉地还在崇安殿内,一步都没迈。 沈琢穿着明黄的朝服,佩十二旒冕冠,欣慰地站在自己的一众珍藏前,骄傲地笑着。 阿姀跟在他身后,妆容明艳,珠玉琳琅。 这件嫁衣,足以显示□□气派。 衣襟两侧,绣着如意缠纹。向下是紧紧收束的腰身,被坠着红玉和玛瑙的腰封勒住,足有一掌宽。 裙裾长而沉重,其后是满绣的龙凤纹,要依靠向前的步子才能扯着垂坠的拖尾。其内衬着罗锦石榴裙。 连高头云履上,都坠着翠玉。 人被塞进这样华贵的刑具中,几乎喘不过气来。 阿姀的颈子酸痛,却不敢活动一二,生怕那金钿金钗,一低头就掉了一地。 要是有个磕磕碰碰,都不好转手了。 明明已经到了吉时,沈琢却屏退仪仗,将她唤进殿中,阿姀心中七上八下的。 前一日崔夫人与她约定的时辰,眼看着就要近了。加上后面那些繁琐流程,势必会迟的。若其中有了什么变故,就正正应了今日的黄历,诸事不宜了。 沈琢欣赏够了,才回过头来,“元宁啊,且看朕的这些珍品如何。”他指着身后架子上妥善装裱着的字画。 今日突然套上人皮,说出人话来了。 阿姀一眼就看到了最当中,装裱手法最细致的那副天子游猎图。 轻轻勾了勾唇,恭维着,“是,陛下的珍藏,都是再好不过的。” 沈琢得意地扬着下巴,细细看着这副游猎图,“你父亲在时,就想要这副图。”他背着手,倨傲的模样一如既往,一看就是要嘲讽于她了,“可此图据说,非明君不现世。他求了一生也不曾得,朕登基一年便寻到此图。可见朕这个天子,得天庇佑,乃是真龙在世,而你父亲,呵。” 轻蔑的笑声一出,阿姀便了然。 可见衡沚将画送来的这一招,十分奏效。 朱红的面靥贴在颊上,莞尔之间,顾盼生辉。“自是如此。陛下觉得此画如何,元宁才疏学浅,难参深意。” 果不其然。 在沈琢不厌其烦的宏大叙述之下,阿姀不仅感受到了他贫瘠的才学,更发现他就是被人忽悠了,其实根本不懂丹青。 这些夸张的形容,听得阿姀十分受用。 沈琢提出,除过游猎图外,可以送她一幅作为嫁妆。 阿姀婉拒了。 一眼看过去,没一个是值钱的。 沈琢这才感叹着,终于踏出了殿门,“今日之后,朕皇位的最后一个威胁,也将解决咯!皇天不负,实乃朕福泽深厚,哈哈哈哈!” 阿姀脚步一顿,原来是为这个。 得了,沈琢其人,这辈子也就这么点造化了。 身旁的女官将团扇递给她,遮掩了半张容颜。衣裙再次打理,抚平了褶皱,女官这次扶着她跨出殿门。 小金氏今日也着朝服,很是端庄地跟在沈琢身旁。 阿姀半月不曾见她,她如今腹部已经微微隆起,人也柔和了几分,像是母亲的模样了。 小金氏顶着阿姀的目光,放缓了步子,凑近她身边。 “拿好了吗?”她垂眼看着阿姀的手,轻声问道。 任谁看来,这都是在问手中的扇子罢了。 阿姀却心领神会,跟着答了一句,“自然一切稳妥。崔夫人可在永宁门前等候我?” 小金氏伸手,替阿姀稳了稳沉重的金钗,“自然一切稳妥。” 如今万事具备,便只差最后一步了。 “此去,定要一路平安才好。” 阿姀笑了笑,没再应答。 但愿如此吧。 等到汗透衣衫,王公大臣们面飞霞光之时,皇帝与即将出嫁的公主,终于姗姗来迟。 华盖之下,沈琢心安理得地接受了百官朝拜。 说是百官,其实夸张了。 阿姀起身时偷偷瞄了一眼,中书的那几位大人就不曾来。 很快,穿着游北服饰的迎亲使便从宫门缓步而来,递交上了用羊皮书写的婚书。 视为友好,双方应互相尊重彼此的习俗。既然大崇按照游北习俗,正午送公主出阁,游北按着中原规矩呈交婚书,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读了婚书之后,阿姀被带到露台下跪着聆训。 第219章 什么三从四德,生儿育女,繁衍子息之类的话,说了又说,说了再说。又提起什么恭顺贤淑,活像后宫教规矩般啰嗦。 沈琢真是个极在意子嗣的人,这是整个沈家的男人,投射于他身上的缩影。 游北使臣身着羊皮服,本就闷热异常,沈琢又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几人汗流浃背,毫不厌烦。 车驾不能进宫,已经停在永宁门外。 直至沈琢亲送公主出了永宁门,算是出阁礼的最后一节,便能快马加鞭地往回赶了。 忽归不曾亲迎,便是刻意在放松迎亲的警惕。这样一来,即便公主半路跑了,也不算是他的过失。 总归,阿姀已经说了,逃跑这种事,不用他担心。 膝盖酸痛地被扶起来,阿姀咬了咬牙,捏了捏袖间的金簪,心道这必是最后一次,此生再也不会跪这王八蛋了。 这支金簪,阿姀已经细细磨了有几日,尾部变得极锋利,贴在阿姀的小臂之上。 阿姀抬头,锐利的目光落在了沈琢大步流星的背影, 她紧跟其后,一步接一步,像踏在心弦上般,刻刻危急。 与此同时,永宁门后的内墙之上,一批人悄无声息地倒下了,另一批人悄无声息地顶替了上去。 崔夫人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不住地回头。前后两道虚掩的内宫门,无论哪一扇先开,都令她焦灼不安。 已经晚了半个时辰,但他们在宫门外,谁也不知道内宫是什么情形。 礼乐之声,倏地愈来愈近。 崔夫人身体一僵,静静听了片刻。 也就是片刻,片刻之后,她立刻从袖口将准备好的那只竹笛拿了出来,应和起这礼乐声来。 沈琢走在宫道上,听到这阵清脆悦耳的笛声,停下了脚步。 “何人吹笛?” 薛平在半步之后,立刻回禀道,“回陛下,这是已故吏部尚书夫人崔氏,在内宫门外准备送公主出阁。夫人极善笛,以此为公主庆贺。” 笛声传出永宁门外,柳树下垂首的马儿嘶鸣一声。 黑衣铁甲的一行人,站在披红戴彩的马车旁,无人起疑。护城河中起伏的波涛,也难以引起行人注意。 迎亲的游北使者,全都消失在了宫墙外。 宫墙之内,阿姀眼看着宫门轰然而来,轻轻拂起了衣袖。 礼官高喊,“公主出阁——” 停下的礼乐声,倏地又响了起来。 阿姀站在沈琢身后半步。 就在剩下众人施礼拜别之时,一道红影闪过。 “别叫。” 沈琢感受到脖颈上的冰凉,人已经被掐着下巴,身子向后仰着,狼狈极了。 他想要叫喊出声,而耳边,阿姀冷硬的话语,就像此刻他颈间的尖锐一般,令他求生无门。 “大胆!大胆!来人!金吾卫何在!”薛平从地上爬起来,慌忙叫着。 这狭窄的一片门庭,金吾卫根本赶来不及。 婚嫁喜庆之事,金吾卫按例也不该配甲戴剑地守卫。 这个空子,阿姀经过精密计算,终于完整地等到了。 那簪尖更向皮肤深处划一分,沈琢感到颈上尖锐地疼痛。 阿姀扯着他向后退了几步,平静地在他耳边道,“想活,就叫他们退下。” 沈琢此时深知,阿姀的手上的东西再深一寸,他便要血喷而死。沈琢浑身发抖,牙关都不自觉地战栗着,“退,退,退后,退后!” “想不想下去见你大哥啊,皇叔?” 阿姀笑眼盈盈。 -------------------- 第115章 闯宫 ====================== “沈元宁!你大逆不道!你敢弑君!” 沈琢听了她的话,气得面红耳赤。被一个小小女子挟持也就算了,竟然以死来恐吓他,简直是奇耻大辱! 于是也顾不上脖颈上那根要命的金簪,如何出入两下便能要了他天子的命了,扯着嗓子在狭长的宫道中吼了起来。 “你算是什么东西,不过是沈琮那短命鬼跟陈昭瑛那□□货色生的种罢了。你敢如此对朕!朕要将你碎尸万段!” 肮脏丑陋的话语,反复回荡在高高的宫墙中,久久消散不去。 阿姀抽空看了一眼前面那些人,竟然大多是惊异的。 也是,谁家皇帝做到沈琢这个份上,能做出这么荒唐的事,说出这么荒唐的话来。 “别急啊皇叔。”阿姀左手将他的脖子勒紧了些,扼住了所有他发声的可能,“再大声些,永宁门是来送嫁的命妇贵女,面前是王公大臣,还有你未出世的种。再嚷大声些,让所有人都知道,大崇的天子,弑君杀兄,奸污寡嫂。” 阿姀故意咬字很重,让沈琢明明白白地听清了她每一个字。 “如何,等地府黄泉,见到了皇祖父,陛下也这么说。”阿姀勾勾嘴角,心想沈元宁又是谁,骂她与我崔姀什么干系。 沈琢最怕武安帝,阿姀心里明镜似的清楚。 武安帝对待儿子们的管教很严。沈琮虽然有几分勤勉,但跟着大儒们学了一堆男尊女卑,夫为妻纲的东西,也不算是什么好苗子。 沈琢年幼时就不爱读书。大儒们管不了他,武安帝就一下朝,连朝服也来不及换,抄着戒尺直冲他的寝殿,好打一顿再亲眼看着他写完。 第220章 直到如今,再提起武安帝,只怕沈琢脑子里都是那幅他凶神恶煞拿着戒尺的模样。 仅仅抓住这一点,再加上他做过的亏心事,足够消磨他的元气了。 不然挟持一个有些身量差距的成年男子,还是在自己身体并不康健的情况下,阿姀还真拿不准能安稳地出了永宁门。 薛平没少见过这见血的场景,也不是第一次见皇帝被挟持。可他如今丢掉避尘,帽子歪斜的丢盔弃甲样,完全是为了给自己留条出路。 哪怕是已经暗中接洽了金昭仪,也尽职尽责地扮演着沈琢贴身近侍的职责。 所谓老狐狸,心眼子就是多。 薛平声音颤抖着,几欲落泪的样子,“莫冲动,殿下莫冲动!千万别伤了陛下啊!您要什么,您说就是了!千万别伤着陛下,奴才求您了!” “全都退后不许跟着,不然我即刻送他去见祖宗!” 沈琢被勒得面如猪肝,不住地拍打这阿姀的手。 “别动。”阿姀不耐地斥了一声,手上送了些劲头,“跟着我走。” 她顶着一身端庄华丽的嫁衣,行的却是大胆荒唐的事,任谁都不敢轻易上前。 金吾卫今日是不会来了。 顾守淳早知今日,借故躲了出去。没有他手中的令牌,除了今日固定轮班的几波次金吾卫驻守城门,没有一个人能无令出动。 沈琢不知是呼吸不畅浑身无力,还是特意赖着,总之就是不用力,像摊烂泥似的任由阿姀拖着。 瞧着时辰也要差不多了,再拖下去,只怕城门口的人就会率先察觉到不对。届时再跑就更费劲了。 阿姀虽然干过潜逃的事,但今时不同往日,这么大阵仗的逃,也是第一次张罗,难免有些紧张。 内宫门为了今日的大婚,根本没有上锁。 阿姀挟持着沈琢快速向后退,用身体撞开了门。 直到退到内宫门与永宁门间的那片门庭,阿姀心如擂鼓,紧紧攥着手中的金簪。 余光看到了崔夫人立在门前,四周都是进退无措的命妇贵女们。 她们哪里见过这等场面,破点油皮都要哭闹好一阵。更别说眼下的场景,是将要出嫁和亲的公主,用锋利的簪头刺着皇帝,那血明晃晃地染了龙袍领子一片。 腿软的腿软,哭的哭,总之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的。 “阿姀,快些!”崔夫人也焦急难耐。 约好时辰,直到现在那人都还没来,生怕出了什么岔子。 阿姀站在庭中的空地上,高墙遮挡住的日光十分吝惜,此刻都打在她身上。 金贵的首饰在光下熠熠生辉,红唇粉面相映,毫不在意地露出点笑,落在这些家眷眼中似蛇蝎变的美人一般。 阿姀的声音轻飘飘地,落在了沈琢耳中。 “叔叔,天子游猎图就别看了,这副临摹的实在不好。若下次有缘再见,不是帮衬一把侄女生意的话,侄女再送你一副摹得更像的。” 沈琢浑身一僵。 即便是看不到阿姀的面容,他也能想象得出是怎样的嚣张气焰。 “你……你是什么意思?”这回是气得,话语声都颤抖着,应是怒到了极点,“什么临摹,你给朕说清楚!” 沈琢梗着脖子,像硬要出槽的猪似的。 阿姀回头看了一眼,马已经拴在木架边,鞍上系了包袱,应是崔夫人放心不下,给她准备的行囊。 “你真的不懂吗,缘何在你将牵制恪州时,恪州便献上了游猎图。又缘何你的金吾卫抓到我时,是在恪州呢。” 他思量了一瞬,忽然明白了。 这么久以来,竟然都是衡沚在骗他!这两个人简直蛇叔一窝,表面上装得乖顺软弱,实则到处憋着坏地给他捅刀子! 游猎图据说是明君出世的象征,衡沚刻意逢迎送来此图也就罢了,图竟然还是假的! 竟然是沈元宁这丫头片子故意伪造来戏弄与他! 岂有此理。 “你!你!你以下犯上,我要诛你!” 自以为的怒吼声,如今落在阿姀的耳畔,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从前遭受过的屈辱,连同陈昭瑛遭受的屈辱,今日之后,尽可一并奉还了。 阿姀神色未动,“是啊,我不止以下犯上宣之于口,我想你死的心,也一分不少。” 沈琢忽然急促地呼吸起来,胸口大幅度地起伏,像是气极了,浑身颤抖起来。 阿姀皱皱眉,不由地加重了手上力度,甚至有些架不住。 吃多了丹药,沈琢的身子一日虚过一日,稍有情感起伏便会引起剧烈气短胸闷。 丹药里能有些什么好物什,也就是沈琢想长生想疯了,鬼迷了心窍才会当做粮食一样地加大剂量服用。 他浑浊的双眼发了直,也看不见阿姀,定定地瞪着前方的砖墙,喉中涌出咿咿啊啊的声响。 阿姀探头看了看,这才觉得这事不妙。 沈琢身子不断下滑,与方才宫道上的耍赖又不同。万一一会儿真的气晕了,没了鲜活的要挟,后面那群大臣还不得顷刻扑上来? 真是倒霉。 像是印证着她的话一般,还没等阿姀立刻甩开这人质,夺马出宫,沈琢的脖颈便开始不受控制向后仰。 正当她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破除眼下的这般困境时,身后的永宁门外,传来了轰隆震地的声响。 第221章 所有人都惊异地望向前方的内城门,没有人顾得上仍在被挟持状态中的皇帝。 地面传来的响动越发明显,阿姀越来越感到双腿发软。 直到下一刻。 虚掩着的门永宁,本应等到阿姀甩开沈琢后,再策马疾驰而出,一路冲破郭城门的封堵,顺利离开都城。 可是如今,却先于阿姀一步启开了。 这惊天动地的声响,竟然是一队钉着铁蹄的战马。 灰土随着马蹄的践踏四起,弹丸一片门庭之地,顿时烟尘斗乱。 为了不使沈琢被公主刺伤,金峰与一众人都站在数十步开外,灰尘一眯眼,什么都看不清。 待到扬尘过去才看到疾驰而来为首的,缁衣轻甲,居高临下的一双平湖般的眼,丝毫不见半分情绪,形容坚毅,竟然是本应在平州平叛重建的召侯衡沚。 无诏私自进都,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金峰顿时急了起来,“这是什么回事?” 然在场并无什么部下臣属,都是来恭贺的臣子臣妇,自然也不会有人搭理他一声。 借助着崔夫人暗中递来的皇宫布防图,又有衡沚自己对郭城巡视的大致了解,使他带着精锐骑兵百人,一路势如破竹冲进了宫来。 莫说大崇建朝至今首次,就连追溯到上一个敢拥兵闯宫的,天下因此乱了三百年。 阿姀回头地瞬间,怔在了原地。 失神的瞬间,手中一松,昏死过去的沈琢毫无支撑,便如同一滩烂泥般滑在地上。 阿姀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形容狼狈过。 方才劫持沈琢的拉扯间,她的额发也散了下来,华服也褶皱不平。沈琢颈间的血,在倚在她身上的浸染透了她的衣袍,胸口一片血迹,干涸了变成铁锈般的红。 衡沚在她面前五步的地方勒住了马。 阿姀抬起头,急促地呼吸着,本能地锁住马背上这张熟悉的面容。 世间一片天旋地转,耳边嗡鸣不已。 余下的人,以今日方风尘仆仆到了都城的云从为首,继续策马向前,将阿姀身后围着的人们逼退更远。 “崔姀,上来!” 衡沚将缰绳一牵,俯下身,对阿姀伸出了手。 他的声音,就像是隔着水传来,渺远模糊。 阿姀一瞬回了神。面前的这只手,用布条紧紧缠住了手掌,露出修长指节来。 她丢了金簪,结结实实地将其握住。 指腹粗糙的茧,与足够的温热,迅速从指尖蔓延到阿姀周身。 在这里度过的寒冬与寒春,一瞬消融。 -------------------- 这次是真的写到文案了 第116章 新岁 ====================== 闯宫的召侯一行,来得迅猛,走得也迅猛。 马蹄之下,臣子们吓得惊慌失措,匆匆向后退,结果一个绊一个,倒了一大片。 只有早有所知的小金氏,捧着肚子远远躲开,连头发丝上都未染纤尘。 等人都回过神来时,召侯早就踏着尘,带着公主远走高飞了。 金峰透过狭长的宫道和宫门,看到了一片狼藉中,人事不省躺在地上。 不仅皇帝被耍了,金峰忽然发现,他们所有人都被耍了 。 公主佯装的所有配合和逆来顺受,都是蛰伏,都是为了这一天。 现如今没办法对游北交代,最坏的结果,就是开战了。 金峰甩下官帽,薅了一把自己的头发,怒道,“来人,来人!给我去找金吾卫,找顾守淳,去城郊大营调兵!给我围住他们!去!” 而此时,阿姀坐在马后,紧紧地抱着衡沚的腰。 驱马疾驰而过,猎猎迎风,金冠不断向下坠,坠得阿姀头皮生疼。双眼被迫眯了起来,生涩地疼。 行人过往,无不驻足侧目。 许是从昨日起,为了这套婚服便水米不沾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之前的痼疾尚未好全,猛地一经波折,那头昏恶心的劲儿便又涌上来了。 阿姀揪了揪身前人的衣服,他果然心领神会地降下了速度。 “你要是再晚来一步,我可就自己跑了。”阿姀扯着嗓子,凑在衡沚耳边说道。 话是句玩笑话。 衡沚的突如其来,打断了她后面所有的计划。 终于确认了这是真真切切发生的,而不是自己太过紧张做的白日大梦时,松快地开了这句玩笑话。 衡沚听得翘翘嘴角,并未回头。 勒了勒缰绳,“你敢。”衡沚说着,手上也不稳着马了,存心逗她玩似的,晃悠得阿姀直恶心。 原本就是耐着性子,转移点不适才搭个话,这下可好了。 马不走直线,左右来回乱走,根本不是滔行那个让人省心的宝贝。 阿姀头脑昏沉,觉得自己胃中仿佛翻江倒海,连忙出声,“你别晃了衡沚!我晕马!” 可他们真路过西街,真是商贩云集,吆喝声众的地方。云从带人在前头开路,又引起了惊慌,吵得根本听不清。 “什么?” 衡沚终于回过头来,却见阿姀长眉紧蹙,朱唇似血,在苍白的面色下显得格外令人心惊。 不及他细细问究竟是怎么了,阿姀一咬牙,摸索着拉住缰绳用力一勒,停下了马。 英姿玉立的小侯爷,手足无措地回头望着一身漂亮嫁衣的公主,她饱满的额头,眉心贴着小巧的花钿。 第222章 刚好到了巷子口,阿姀才不管衡沚如何,自己跳下了马,趴在树坑边吐了起来。 都城,皇宫,实在是与她命数相克的地方。短短大半载,从前特地与秦熙练起来的那点身体好底子,都被消磨得差不多。 衡沚一抬腿,立刻从马上翻身下来,几步跑过去。 “怎么了……”还未问尽的后半句话,在捧起她的脸时,尽数凝固住了。 胃中本就空空,吐自然也吐不出什么。 只是见她双眼红得一片,眼角潮湿,蔫蔫半垂着头的模样,衡沚双唇微抿,心口窝着难受。 衡沚跪在地上,任凭灰土沾满了衣角,也毫不在意。伸手将她带进怀中了些,托住她的手臂,另一手则慢慢落在阿姀后背,缓缓顺着。 阿姀觉得一片天昏地暗,胃底抑制不住上涌的使她浑身无力。 不想这时与衡沚挨得太近,硬是忍着辐射得越来越剧烈的钝痛,将他向外推了推。不过这点力气,只怕比小狸猫强不了多少。 衡沚挡在她身前,像石像似的纹丝不动,还稳稳地扶着她虚浮无力的手臂。 云从解下了马上的水囊,紧跟着跑了过来。 衡沚接过去打开塞子,递给了阿姀,手臂抬起来,挡住了落在她脸上的太阳。 阿姀还没缓过劲儿来,冲洗了脸,花钿面靥也跟着全都洗掉。喉中灼烧着痛,仰头灌了一口水,再灌一口。 “好点了吗。”衡沚蹙眉,仍顺着她的后背,望着她。 看了一眼衡沚,见他担忧,阿姀本想说点什么。可一开口,那恶心的感受又涌了上来,推脱不及,便将喝下去的几口水,又吐了出来。 眼前金光一片,晕过去的那个瞬间,阿姀想打个地洞钻进去的心,达到了史无前例。 不仅晕马,还在大街上吐了他一身啊。 她这一辈子的声誉啊。 完蛋了。 光怪陆离的梦境之中,故人纷至沓来。 令徽九年,阿姀照旧循例,去宫中向先帝沈琮请安。他暴怒正当头,阿姀赶得不巧,被丢出的茶盏正正砸中肩膀。 跪在殿前,听了他半晌指桑骂槐的骂。 什么崇安殿当真是西街一般,什么阿猫阿狗,无诏也敢仅乱入。 阿姀便委屈地掉泪,正是因为接了宫中传召她才进宫来的,可沈琮狂症犯了,根本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沈琮看着她的泪眼,讥笑着说,看看你这个懦弱的样子,哪里跟朕有一点相似。谁会真心喜爱你?送去哪里都是麻烦。 出了宫,阿姀没急着回尚书府。衍庆楼新出了糕团的样式,都白白挨骂了,所幸吃一顿再回去,好过崔夫人盘问她发肿的眼。 酒喝了一半就醉了,靠在二楼吹风,手中的扇子掉下去也无知无觉。幸好有路过的善心人,拾了起来让小二还给了她。 久远的一段往事再浮上心头,阿姀觉得诧异。 如今的她,也不再是为了沈琮的讥讽而伤心的小娘子了,更早就不记得沈琮什么模样什么音调。 可事实证明,沈琮加注给她的恐吓,全都是虚妄假象。 这么想着,阿姀一转眼,就见沈琮独自坐在崇安殿的高堂之上,重回到了那一日。 他行将就木的样子,与老气沉沉的宫殿,如同气数将尽的大崇。 阿姀还穿着繁复的红色嫁衣,便站在陛下,坦坦荡荡地看着他。 她的父亲,穿着驾崩时随葬的天子衮冕,面色灰白。看见了她,便指着她,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拼命地咳喘着。 好痛快,阿姀笑着想。 她感受到自己将腰间桎梏着她的玉带,连同头顶的钗环全都摘了下来,散着头发,一身轻松地随意坐在了地上。 “许久不见,但愿你过得不好。”她梳理着长发,说得好轻巧,“从前你就在这里说,我是麻烦,无人真心喜爱我。” 前所未有的心安,笼罩了阿姀。 她继续说,“满口胡诌。虽说都是毫无为人父的慈爱,甚至不配成为一个父亲,使我的年少总是欢娱少,落寞多,但我还是要告诉你。” “在这个世上,有很多人喜爱我。即便是不学乖不讨巧,也有人喜爱原原本本的我。不会有人因我不是男子就鄙夷厌弃我。”阿姀眼角带笑,清风明月地将沈琮带给他的疾风骤雨尽数回击,“也有人愿为我搭上性命,赤忱之心又岂敢辜负。母亲也爱我,甚至为此情愿看你去死。” “而没有人爱的,是你。沈琮啊沈琮,既没有一个继承大统的儿子,也没有一个姓沈的你的子嗣,你真是活该呢。” 武安帝将他当做承载皇位的器物,沈琢视他为仇敌,陈昭瑛与他陌路相待。 从小失去母亲的扭曲,使他性格怪异,永远挣扎在自己的矛盾中,痛苦着,最终成为一个无法自救的疯子。 一条布吊死,也算是好死了。 他的国丧,甚至没有维持到丧礼的规矩,沈琢便急着继位,废去了全部礼节。 君也非君,臣亦不臣。 朝野上下对这个想要皇子想疯了的君主,一滴泪都不曾落。 他还是没有儿子。 时至今日,阿姀终于觉得压在心上的所有巨石都轰然崩塌。 过去的十数年岁月,挣扎于心的难解之结,都随着眼前大殿与沈琮一起,化成了灰飞乌有。 第223章 她真正的人生,从此刻起,才真正明光万丈。 抬起头,混沌光源的尽头,衡沚穿着霁蓝的暗纹长袍,是初次救她的模样。 可人已经没有了刀锋似的冷,眉宇柔和地望着她。 她毫无意识地抓紧了身旁的不知是什么,硌得手心生疼,不由地身体一缩。 她醒了。 取代了模糊不清的光晕的,是一片熟悉的帐子。 阿姀揉了揉眼,半晌视线才清晰起来。 床前趴着个人,已经睡得很熟了。眼下乌青乌青的,手中还握着柄蒲扇。 你也是,许久不见了,她在心里想着。 外头静悄悄的,天光大盛,只有偶然落在窗外的鸟叫了两声。 阿姀满心充实,指腹落在他额前。阔如山海的眉目,睡梦中平静安稳。她本想碰一碰,却还是忍住了。 转头看了看,阿姀才发现。她梦中无意识寻东西抓,将她硌疼醒来的,是衡沚悬在腰间的一块玉。 生怕一动就惊醒了衡沚。 那块玉,阿姀梗着颈子看了看,觉得熟悉万分,像是她曾佩的,放在了恪州的主院妆匣,没有带走的那枚。 不觉轻笑。 就是这么一笑,还是将衡沚惊醒了。 他身体微微一动,抬头见阿姀一双明澄澄的眼,困意全无地弹了起来。 “你醒了。” 阿姀努力咬着牙,才没顷刻笑出来。 衡沚毫无察觉,颇紧张地靠近了她,额头贴住了她的,这样相抵着感受她的温度。 这猛地肌肤接触,使阿姀的心跳都快了几分。额上衡沚的体温传来时,阿姀甚至不受控制地向后缩了缩。 久别重逢,还以为要需要几天化冻。 谁晓得他这样。 “还好,已经不烫了。” 阿姀看着他伸手,将自己睡乱的头发理了理,最后停在脸颊上,轻缓地触碰着。那双平湖般的眼,甚至没有直视着她,只是落在削尖的下巴,冻住一般久久不曾移。 大概这一昏,病了许久吧。 阿姀在心中想,还在恪州时,就几乎没什么灾病。这次心绪起伏,又牵动未愈的那点毛病,爆发出来应该是挺吓人的。 她抬手,示意衡沚俯下身来。 衡沚便听命地靠近了几分,“要说什么?” 阿姀张口,嗓子像含着粗粝石块般地疼。 可即便是疼,此时有句话,也不可不说。 满怀情绪地,使人动容地。 “饿得快死了,衡郎。” -------------------- 衡沚:我当时连生同衾死同穴百年之后一起埋在哪儿都想好了,差点就说下辈子也要等着你了。 第117章 岁月 ====================== 短短五日之间,都城变了天色。 从前的富贵乡,如今人心惶惶。 大街上满是收拾行囊出城逃荒的百姓,其中亦不乏径直辞官跟着逃跑的官员。 严同均在家安安稳稳睡了四五日,这才派人将吕中庭请到家中来。 泼天的雨势,掩盖不住王朝动荡的危险气息。如今皇帝昏迷不醒,朝中混乱无人,四方开始虎视眈眈,谁先来动这只螃蟹,就有可能赚得盆满钵满。 廊下,严同均靠躺在摇椅上,慢慢摇着蒲扇。 吕中庭在旁边坐下,无声地烹着茶。 进来的一路上,瞧着府中冷清,少了许多人的样子,便晓得恩师宽厚,多事之秋有意将仆人遣散。 这也是应当的。 做鸟兽散的人心,任凭如何努力,也是聚不起来的。 他笑了笑,递给严同均第一碗茶汤,“我知老师为何叫我来。和亲前不久,学生领命进宫验收工部许停舟修缮的崇安殿,特地见了咱们这位殿下。” “哼。”严同均这时接过杯盏,赞许地笑了笑,用扇子点点他,“我就知道没看错你小子,你自读书起便不是那得过且过的人。” 吕中庭颔首,周身晦暗的谨小慎微一扫而空,露出他荆山之玉的光泽来。 “从前是治世,治世便不须学生这样的人来呕心沥血,乃是看帝王的衡平才能。可如今不一样了。”吕中庭娓娓而来,“今到乱世,便有了学生的用武之地。学生不才,本也不是安守一隅的贤臣,自是不能再拖了。” 严同均信中了然。 吕中庭此人,在朝中所作所为,无论是评价他为善于自保,还是工于心计,都不能掩饰他的才华。 想当初将他收于门下,也是因考试的那篇文章写得经世致用,思想的光耀,远盖过了文采辞藻。 可惜无人看重此处,便悻悻落选,不曾入了三甲。 锦绣的文章,能治世几何呢? 即便是无人赏识,那时的吕中庭也不曾黯然神伤。不久被封了官,便松松快快赴任去了。 或许他在官场是装得太久了,长此以往下来,甚至让严同均的看法发生了改变,觉得他是否受久了磋磨,便失了志气。 反复想了十载有余,如今终于拨云见日,严同均心下大快。 “这是好事啊。”严同均又道,“近日来,金峰手中握着一道真假不知的谕令,在大营调遣军队,于城中大肆搜查,搅得不得安宁,谏院的折子也递不上去。你我不曾告假,去过中书的案几,底下的人都将公文送到我府中来了。” 第224章 吕中庭称是,“顾守淳反了,金峰如今能凌驾在三省之上,也是陛下纵容的结果。他的爱女身怀龙嗣,已然自恃国丈行事。和亲仪式乃是他一手操办,如何能忍得了颜面扫地,自然是要趁陛下还未醒,将这烂摊子收拾了。” 说起来这也是金峰自吞苦果。 为保安稳,宫中的大小典礼向来皆有金吾卫来把守,不甚出错。金峰却因御龙军的首领乃是他夫人的外侄,收了些钱,听了些谗言,觉得这事非得交给御龙军不可。 这才是正中了顾守淳的下怀。 若是有心将公主放走,自己亲自开门当然是最稳妥不过。但受陈氏恩惠的,乃是他一人,又不是余下所有将士,自是没有将他们都拖下水的道理。 万一计划破败,也是不能一起受死的。 再说,他与召侯同的谋,也让衡沚在如何下手看着痛实则不重的程度上再三斟酌。金峰这一变,更省了他们所有的顾虑。 于是干脆连城门也不受了,顾守淳自前一日交了权,便卸下一身轻。任宫里闹得翻天覆地,充耳不闻。 召侯在城外,对着御龙军下手,也是快准狠,一点没留下祸患。 一切皆因天时地利人和,才有了殿下顺利出城的结果。 顾守淳见人出了城,才稳妥地收起尾来,带着崔夫人与迎恩,全都趁乱出了城。 而在外人眼里,此时的顾守淳已是因待遇不公而愤然反抗,毕竟乱中当日,金峰还在满宫喊着“金吾卫何在”。 一口涂满煤灰的锅从天而降,若是能心甘情愿地受了,便也枉为武将了。 严同均嗤笑,“他收拾不了。若是上下一心,再难的境遇都能跨过去。可你看如今哪里有此条件。” 随后又一转话头,“我倒想问问,你如何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帮公主逃亲。你可不是这样不稳重的人。” 吕中庭顿了顿,找了个通俗的说法,“做臣子,尤其做学生这般……”犹豫一二,笑言,“不甚忠诚的臣子,忠君如押宝,下赌自然是要冒险的。不然老师如何做了武安帝一辈子的忠臣良将呢。” 这倒是出乎严同均的预料。 “我当你是压中了衡沚,原来是打公主的主意,可她一介女子……”严同均蹙眉,深觉不妥。 兵荒马乱的光景,若是沈琢听着了他中书的两个得力臣子,如今悠哉悠哉地谈论着换哪位新君,只怕要气得死去活来,径直从龙床上跳起来。 “殿下乃是如今唯一的天家骨血,在外流离的日子尝过民生疾苦,家族外戚又基本毁于先帝与当今之手。”吕中庭拿了盘中几颗枣,一一列举着,“最重要的一点,严大人难道忘了,她可是怀乘白的学生啊。” 严同均沉默良久。 吕中庭心中轻叹,如今最大的问题,应是即便他欲扶持公主做新君,只怕她压根儿不情愿呢。 ------------------------------------- 等到回到恪州,已过了六月上旬。 阿姀醒来的地方,并不是恪州的私宅,乃是她实在病糊涂了,看哪都像家。 当她抱怨似的说出这话时,身旁正劈柴的衡沚扬眉笑了笑。 “所以说。”阿姀病好得差不多,才被允许跟着骑马吹风,“我们是绕路了原州,那处宅子是你在原州的私产?” 进了恪州界,行动便松快自如了许多。 阿姀第二次走这段官道,心境已经完全不同了。 上次是一路与周嫂子哭丧,互相扶持着走来的。双膝酸痛,眼眶红肿,加上身边全是吹拉弹唱,哪里有心思欣赏山高水阔。 如今就不同了。 衡沚身着天青的长袍,身形挺括。 因着连日来照料忧心阿姀的身体,跟着消瘦了些,瞧着有些憔悴。 “是,只是许久不曾留宿,该修葺一番了。” 阿姀如今听了修葺二字便双耳生茧,头痛恶心,连忙转了话题,“原州那地方,不甚好,偏远苦寒地,即便是折价另卖,也不见得能回本来。” 衡沚偏头看她一眼,这先入为主的女主人心思,倒是听得他很受用。 “你怎知别的地方我就未曾置产?” 于是知道进城之后,云鲤周嫂子一行人眼含热泪地期盼着来接,阿姀仍沉浸在各地房价与衡沚大手笔豪掷的资产中无法自拔。 等到第二日,阿姀才想起点什么。 周嫂子在她的赔笑声中,端庄地在庭院中坐下。 “我近日来,病得糊里糊涂的,都不太认得人了。”她就这么一本正经地编,“不信你晌午等衡沚回来问问他,绝对是饱经摧残啊,所以昨日不是有意不搭理你的。” 周嫂子转了另一边不曾正眼瞧她。 阿姀妄图攀上她的手一下子落在半空中,怪尴尬的。 周嫂子终究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受不了一直讲话憋在心里。 面有怨言地看了看阿姀,便不甚畅快地开口,“我不是那等斤斤计较的人,也没有因你隐瞒着的身份而恼火。但你一走了之如此任性,我当你受够了苦日子回去享荣华富贵去了。” 阿姀将笑颜收起来,低下头。 “你却过的什么日子?”周嫂子眼圈皆红着,“大半年来该没少受苦受罪吧,若不是小侯爷接应了你,你半路出了差错怎么办?等死吗?” 第225章 阿姀一怔,倒是没想到。 按理来说,她和崔夫人中途通了气,又有顾守淳从中帮忙。凭着她对沈琢的了解,本就是十拿九稳的事。 再说了,中书的吕大人也在城外布置了人手,即便在城中除了岔子,也会有人兜底。 但却漏算了这情谊二字。 她不是善言辞的人,听了周嫂子这话,也只能窝心地听着,反驳不出什么。 半晌了,见周嫂子摇头叹气,这才补上一句,“是我的错。” 周嫂子重又扭过脸来看着阿姀。 许久不见,她当真是受了不少磋磨。 原本在这召侯府中无忧无虑,顾及着她们那点尚未做大的生意,阿姀也可见是个娇憨少女的模样。 如今从那吃人的皇宫里出来,又瘦成一把骨头的样子瞧着风都能吹跑。听云鲤说路上甚至差点病死了。 不知道这召侯心中疼不疼,周嫂子自己是疼死了。 “罢了,你和我,从身份来说便是不尽相同的。”周嫂子将她的手握住,倾泻完了自然也就相同了,“你能从宫里逃出来,便证明从前过的不是什么好日子。既然有必须要做的事,如今也当做完了吧。” 阿姀点点头。 “既然如此,便安稳地待下来。”周嫂子又恢复了那番风风火火的样子,“江山塌不塌的,那都是官场大人们的事,与我们女子这辈子是扯不上什么关系了。你好好修养,尽快给我吃得白白胖胖的,时不时来铺子里算算帐,这就行了!” 得,这是缺个算账的算盘啊。 阿姀笑了笑,“知道啦,衡沚日日都拿好吃好喝的来喂,我现在比那窝兔子还能吃了。” 她伸手指着树下的兔子窝。 自她走后,他们成倍地繁殖,如今望去,白茫茫的一片。 她们都笑了。 廊下拎着“好吃好喝”,早早翘了巡视回来的衡沚,也跟着弯了弯眼睛。 岁月,已许久不见如此平顺。 -------------------- 第118章 坦言 ====================== 衡沚做主,在主院庭中,摆了一桌“家宴”。 做的这个主,主要是掏了所有的开销。 过去的大半年来,这院中寂寥少人,原本就只有云鲤一个打理。 之后又帮着做了许多事,更是少见人烟。 云鲤、如醉加上迎恩三人,在支起的大圆桌上,摆放该用到的餐具。 “所以,我便一直认定殿……娘子是个我值得托付终身的人。”迎恩捧着一只汤碗,仰起头来,崇敬的神情来。 自从离开恪州之后,迎恩便一直留在阿姀左右。所以这看似断掉的大半年,实则在迎恩的详细讲述下,全都接了起来。 如今离开了都城,自然也不必做那个诸般不由己的殿下了,迎恩便也随着云鲤,改换了了称呼。 云鲤耷拉着眼眉,痛心疾首地捏着布巾,“原来娘子受了这么多苦,怪不得人都瞧着清瘦了一大圈,定时宫里那些人磋磨于她了!” 如醉也跟着,在一旁怒目相视,“就知道他们这些上位的,毫无怜悯之心。阿姀本就是被抓回去的,要问罪自然是情理之中。可是如何能这样对待她,好歹还算是皇叔呢。” 不说还好,说到被鞭打得皮开肉绽,云鲤的眼圈又红了,“定是这样的,若是宫中能对她好,何故于当时冒着生死之险地跑出宫来呢。” 迎恩怅惘道,“是啊。当初在长升殿,那么冷的冬日里,我与娘子缺衣少食不说,生了病连真的能治病的好药都没有一副,还要劳烦娘子拖着病了的身子来照顾我。” 云鲤将布巾一摔,气得叉腰,“好在如今大家都回来了。从前即便是吃饭,也就是主子一人。后来有了娘子,这宅子都有生气了许多。如今更是好,留在恪州,大家都不必受气了!” 阿姀和衡沚去宅子门口接崔夫人,正遇上了周嫂子和郑大抱着福生。 许久不见,这孩子长得浓眉大眼,灵动可爱。 阿姀伸手戳戳他的小脸,福生径直抱着她的指头吮了起来,痒得她缩在衡沚臂弯里笑得前仰后合。 衡沚同她穿了件差不多的湖水蓝的袍子,瞧着清新亮眼。 崔夫人婉拒了住在私宅的提议,却搬去了水长东旁的驿馆,说是可以见更多的风土人情。 说到头便是觉得衡沚与阿姀两人好不容易重逢,小别胜新婚,得容他们一个缱绻的余地,便自觉地退出来。 今日来赴宴的一路上,步行而至。所见所闻,虽不比都城的大街更富饶,却更有烟火气息,舒怡非常。 走到门前,正见到阿姀倚靠在衡沚手臂上逗孩子的模样,看得出些其乐融融的氛围,心下一阵暖流而过。 好啊,好啊。 崔夫人驻足,脸上不由地展现出笑意来。 她的一生,也只余这么一个念想了。这么多年来,她将阿姀视作己出,悉心陪伴她长大。 若是说所图为何,除了陈皇后的托付,也只剩下诚心地愿她好好地过一生。 经过这么些磋磨后,再见她欢颜的模样,崔夫人觉得将闯宫这事与衡沚商议,交由他来做,实在是这么久以来做过的最正确的选择。 她刻意没将这件事告诉阿姀,等待着来日她自己发现了,更是增进情谊的一件好事。 第226章 崔夫人满意地想着。 “崔姨!”阿姀眼尖地看到了她,忙抽回手指,跳下几节台阶,露出了些活泼的模样。“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快请进来。” 她手中还提着油纸包起来的包裹,用麻绳一系,看着是什么吃的东西,“想着你爱吃这不甜的点心,给你带些。” 阿姀笑眼盈盈,还没说什么,衡沚便率先一步,接过了她手上的东西。 嗯,崔夫人点点头,当真是个好夫婿。 论大事上也十分干练,论这等小事上也细心体贴。 想起自家过世已久的那糟老头子,便不止差了年轻人多远咯。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进去,到了主院,正听着云鲤披坚执锐地分辨是非。 “好大的火气嘛!”阿姀站在月亮门的台阶前,头顶是葱葱郁郁的玉兰树,笑道,“我们云鲤要当大将军了。” 听了她的打趣,云鲤羞得两颊飞霞,嘟嘟囔囔这着低下头,“怎么多人面前,怎么这样说啊。” 衡沚在阿姀身后,手掌落在她脊背上,“省着些笑,自你走了,那几只兔子能养到现在的规模,可都靠我们云鲤的功劳。何况前不久抓了谌览,也多亏了她帮忙。” 阿姀一听,睁圆了眼,“这么厉害啊。” 若是有一轮圆月当空,与这群胖嘟嘟的兔子一并,甚至是提前过了中秋了。 所谓团圆,不过就是如此了。 衡沚自幼丧母,父亲的存在也仅聊胜于无。阿姀自幼被迫离开母亲,父亲也同样形似于无。 缺失了的情谊,如今亲朋在侧,也不必再挂怀于心了。 只是这么安定下来之后,阿姀难免要开始重新接手水长东的生意。 没想到当初走时,仅是个雏形的扩张构想,还真让周嫂子和郑大做成了。 两人瞧着很是默契,今日来都没空着手。 烛火惺忪,衡沚沐浴了进来,特意穿得松松垮垮。长发半散不散地落在肩上,这副样子就是在花柳巷也要称一声勾引。 案头的账册堆得高高地,与阿姀两两相望,相顾无言。 她也懒散地披着长发,青丝一把随意堆在桌上,手夹着笔,托着下巴。 衡沚无声地走到她面前。 阿姀不自觉地便抱怨了起来,“有些明理呢,实在是真的躬行之后,才能明白些所以然来。从前我学丹青,怀先生常常嘱咐我,放了假不许将画攒到几日一次完成,必然没有手感。” 她真挚地感叹着,“那时我根本理解不了为什么,向来大家散了学都是赶快做完功课再去玩的。如今却是很真切地明白了。”语气有些落寞,“这手生了大半年,懒散了大半年,一见到这么些账册,畏难之心一下子涌上来,不知从何下笔了。” “你说……”话头到了这里,不由地便要抬头看着对方,听他的意见。可就是这一抬头,阿姀瞧着,高高的账册,也挡不住一个衡沚立在她案头,淡色的寝衣在胸前划出极深的线条来。 免不了为色所迷,多看了几眼。 “我说什么?”衡沚倒是装得无知无觉,一副真心想要替她解决问题的模样。 谁信呢。 阿姀伸出食指,朝着他点了几下,“居心不良,意图不轨。”一字一句审判。 衡沚轻笑了声,还真就这么回事似的走过来,倚在她书案旁,侧首看她,“如今要多奉承我家阿姀,万一来日做了女帝,好给我求个名分,也不白干这一场。” 阿姀将脸埋进臂弯里,笑得浑身发抖。 这是什么风月场上的套话! “你……你怎么知道的啊。”阿姀连缓了几口气,这才追问着,“你当吕侍郎肚子里的蛔虫了不成?” 这话也只有吕中庭如此说过。 衡沚闲情逸致地用手理着她的长发,“是啊,你不晓得的某一日,我与吕大人在衍庆楼碰巧遇到。说来也并不算碰巧,像是专程堵我似的,便与他谈了几句。” 阿姀兴致来了,挪动着椅子离他近了些,“说什么了?” “这位吕大人倒是十分关心你的私事。”衡沚将几缕理顺了的头发,顺手编了起来,“问起你我的关系,我说求而不得,甘愿做你的犬马。” 阿姀瞠目,拍拍他的手臂,“岂能如此对待一个想要扶正我的忠臣,你好能胡诌啊。” “怕什么。” 阿姀点点头,好半天了才想起来哪里不对。 “你碰到吕大人,是前不久的事?那证明你早就回都城了?” 而她竟然不知道。 又问,“私自回都城,还大摇大摆地去衍庆楼,不怕叫人发现?” “我与发妻经久不见,隔着一道高高的宫墙,便只能去初见之地,暂怀苦思了。” 今日说话怎么这样奇怪。 阿姀那几缕头发,竟叫衡沚用给滔行编马鬃那样编了起来,她扯回来散开,发丝卷曲起来。 “你我何曾在衍庆楼初见了?” 衡沚站起身,又弯下腰一把将她从椅子上抱起来。温香软玉在怀,甚至都掂不出什么重量。 “就料到你不知。”他轻声,顺便吹熄了灯火,向床帐而去,“榴花纹样的扇子,摔坏了吗?” 阿姀眨了眨眼,一把环住他的脖颈,“是你捡到我的扇子的!” 那可谓是当天,她唯一觉得快乐的事了。 第227章 衡沚不答,便更显得事实如此。 “你为何不早与我说?”阿姀惊喜地笑着,心中也似开了一捧榴花似的。 纱帐在晚风里轻柔地荡着,皓月朗照,如在万物上镀了一层银辉。 今夜为了将阿姀从案头带走,衡沚可谓是花了大代价。 他从没想过,将这件事这么平常地告知与她。 起码也该是个更有意义的日子,更有价值的时刻。 “早说了如何将你骗回来,你岂是那样好骗的小娘子。” 算了,人生在世,只要在彼此两侧,如何不算是更有意义的日子呢。 “果然!”阿姀仰面躺在榻上,细细数他的罪行,“我道出殡那日,为何这么容易就让你上钩答应了做假画,你竟是专程在这等着我上钩的,好个居心叵测的郎君,可别想做我的皇后了!” 衡沚跟着躺下来,新晒的被子柔软蓬松,他侧着头看阿姀。 她的双眼,如同夜里的星子一样亮。 “罪臣尽数如实交代了,可要轻判我些。” 阿姀便看着他。 眼中的冲动尽数化为了实践,翻身过去,将衡沚的辩解之词,一概堵在了唇边。 看表现吧。 阿姀心想。 -------------------- 第119章 阴云 ====================== 六月十六,北地整个局势,突发了变化。 时值郑大与挽郎数名,加上阿姀带着云鲤,正往原州的长关,操持一位远近闻名的篆刻大师的后事。 亏了阿姀这身份,自从回到恪州,大家一晓得水长东原是都城的公主开起来的,生意倒比往常好了更多。 原本还想着多事之秋,应家家闭户,大小红白事都不操办了才是。 富人们的想法不过是钱花在公主的铺面里,又是刚平定了平州的新贵召侯的夫人,买个自家体面的名声罢了。 这次前往原州,该是水长东开张以来,行过最远的一次商了。 阿姀事先雇了牛车,将赶制的棺材走最快的路运去。剩下的人要走官道,过关口,只能稍晚几日了。 人上了年纪,便没有所谓重病又愈的事了。老人家已经病入膏肓,进的气多出的气少,家里人便想着先将后事预备着,也算是冲冲喜。 早算晚算,如今年至耄耋,迟早的事。 一早起,路上便阴沉不定,天低云厚,即便是原州境内这样干燥的腹地,也让人觉察到水汽逼仄,倍感不适。 六月天,说下雨便是要下的。 阿姀从暂歇脚的驿站走出来,往马厩去看了看马。 也说不准为什么,许是不大喜爱雨天的缘故,阿姀总觉得心神不定,躁郁不爽。 自从回到恪州安定下来,衡沚便赖上了她。有一日算一日,都折腾到半夜,搅扰得她时常日上三竿还睡眼朦胧,不知耽搁了多少事。 是以连日来身体酸痛沉重,更懒得动。 他倒好,也不知哪里来的精力,浅眠一两个时辰,再抖擞精神地照例巡查办公,一项也没耽误。 活像刚成年的马驹,日日草场里疯跑不休。 阿姀实在是受不了了,才专程揽了这桩往外地去的辛苦活儿,省得她一副不大坚实的骨头架子,迟早在那青纱帐里散架。 虽不排除将要下雨的缘故,可转念一想,又或许三日前临出门时,并未见得到衡沚。 事实的经历告诉她,一旦他们二人之间有了来不及告别的情境,那大约都是没什么好事发生的。 阿姀捏了捏衣带上系着的平安扣,又舒了口气,告诫自己切莫多心。 鸡还没叫,天才蒙蒙亮,郑大便已经在马厩里刷马了。 阿姀笑着问,“如今都是半个大掌柜,怎么刷马这样的小事,还要自己一早起来做啊?” 郑大回头,见来人是卷着衣袖的阿姀,便放下了马刷,“原来是掌柜娘子。”他粲然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我哪里算什么掌柜,瞧您不也是早起来刷马吗,缘何睡不着呢。” 刷马是件好事,尤其对忧心烦乱时,更是一件助人安定下来的好事。 说起来,阿姀是从衡沚那儿学来的。 之前的某次,为了些小事拌嘴,而后又演化得吵了起来。虽说没吵几句,但阿姀还是失眠烦躁,觉得自己下次可以更有力。 于是一夜未眠,便趁着黎明安静,出去转转。 转着转着,便发现马厩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刷马。 天寒地冻地,衡沚也是裸着双臂,耳根都发红。手在冒着热气的水中来回漂洗布巾,却是烫得发红。 两人吵完不久,自然是相顾无言。 阿姀心想刷马有什么难,便在旁边照葫芦画瓢,卷起袖子跟着刷。没想到刷完之后身心舒畅,又宰了衡沚一顿东街的牛肉汤,日头升起来,便也不气了。 也说不上来是不是牛肉汤的作用更大。 此后便记了下来,有事没事就去刷马,久而久之倒比衡沚的水平更胜一筹了。 马厩中一共五匹,拉货的一匹,挽郎们不会骑马,用来拉车的一匹,余下便是郑大、阿姀与云鲤一日一骑,都是家里带出来的。 一来是温顺,而来也习惯了,更安稳。 阿姀从桶中拿起一把刷子蘸水,另一只手来回捋着马背,“来原州的一路上总觉得没什么人,怪荒的。我怕有山匪一类的意外,我们还是及早上路的好。” 第228章 就连他们如今下榻的这家驿站,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共暂住的不过几户游商,还有一个去原州城投军的年轻郎君。 郑大听到这话,手下动作缓了缓,仔细一思量,似乎还真是这样。 “难不成,近日有什么动乱?”郑大思索着,“但看掌柜的样子,也并不像出了什么事。” 疑心总是难说清的。无根无据的事,一切不过都是瞎猜想罢了。 但早些上路总归是对的,也不能误了人家的吉时。 “我瞧你近日,体贴了不少啊。”阿姀改换神色,意味深长地冲他笑了笑,“你还比我大一两岁呢,终身大事也该提上些日程了。” 郑大铜色的面庞可疑地红了几分,恢复了一向的不善言辞。 “您就别笑我了。”他搓了搓手中的刷子,直直站在阿姀面前,“我是有想法,但又觉得配不上她……” 这就对了。 五日前,正是筹备此次行程时,阿姀见如醉从各色铺子中买了许多的吃食干果回来,一股脑地放进堂口的柜面上。 走过去好奇地拆开,阿姀见其中有些甜腻的果脯,还心道出走了大半年,如醉连她一向不爱甜的口味都忘了。 转念一想不太对劲。 虽说是指了她的名买来的,但似乎是郑大常在东街买那家李记蜜果子来着,这些合该是他爱吃的东西呀。 阿姀一脸震惊地回头,视线转去周嫂子那儿,后者摇着扇子陪福生睡觉,噘着嘴回以一个“然”的点头。 连着观察了有几日,郑大日日早起来,都是从相反的一个巷子。瞧着眼熟,原来是和如醉一起吃早饭来着。 甚至有一日,衡沚早巡过了,阿姀才起,便想着一同去街上吃馄饨。直直碰上了这两个人有情有谊地买馅饼,他俩在街对面看着啧啧称叹。 如今,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一段情了。连崔夫人来量尺寸,预备给她做两身新衣时,也没忍住问了问。 郎情妾意地,怎么不算好事呢。 阿姀瞧他一眼,郑大局促地站着,有些窘迫地低下了头。 他是自卑的。郑家往上数三代,都是白菜豆腐的贫贱人家。虽说如今在水长东,也算是吃喝不愁,可家里抵出去的地仍没有赎回来。 更何况,作为大哥,家里还有弟弟郑二没有成家,还有的他熬。起码等弟弟娶妻生子,他才算松下劲来,能考虑自己的事了。 而如醉从前是风月廊的头牌,是多少文人富商想见一面都要豪掷千金的金贵。即便是家中获罪,落魄至此,也是官宦人家的娘子。 更别说曾在丘几道与胡商合开了胡姬客栈,每日流水的银子数不胜数地来去。 再看自己,从头到脚,叫胡商卖到西域做苦力都换不出十两银子,自然觉得难以匹配。 阿姀也料到他如此想,便宽慰道,“情爱之事,最要紧的是两心相交。若是一昧掂量着匹不匹配,那你觉得衡沚可匹配得上我?而我丢去旁的身份,一个做红白喜事生意的小掌柜,又岂能匹配得上他?” 这些话不好说得太明朗。从前如醉留在水长东时,便已与阿姀说过,在红尘中漂泊得累了。不愿一生都身如浮萍,也该找一颗遮风挡雨的树。 阿姀虽然不爱做媒这种事,可按照如醉的性子,若她对郑大无意,是觉得不会与他多有来往的。 如此,明明就是两情相悦的事,提说一句也无妨,别让他们错过才是。 但郑大的担忧也不无道理。 阿姀又道,“你想的也没错。如醉前半生颠沛流离,这样好的姑娘就该过一辈子好日子才对。你若心悦与她,自该挣些家当,好风风光光地请求她嫁你。谁成婚,都也不是奔着苦日子去的。” 郑大低头,摸着后颈笑了笑。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阿姀对他再了解不过。 郑大是敦厚质朴的人,话说得少,事却做得多。在做朋友上,一向是仗义直率,从无二心的。 后来就是知道了阿姀如何的身份,也不曾见外疏远,还是寻常一样相处。 也便是如此,阿姀才放心地将铺子交给他和周嫂子一同经营。 如今的成果也赫然昭示着这一决断的明智,平州初显头角的分铺便是如此。 “待你成婚时,我定送份大礼给你。”阿姀弯着眼睛,不由笑了起来。 这是她一早就想好的。 多快能送得出去,便要看郑大有几分努力了。 应是纾解了郑大几分,他继续梳洗着马背,好一会儿才道,“东家公与您,也是一样的和美,我们都是看在眼里,十分慕羡。” 阿姀一怔,被逗笑了,“谁?你说衡沚?你叫他东家公?” “啊。”郑大应了声,“您是我东家,您的郎君,不就该是东家公么。” 阿姀撑着马厩的横栏,笑得埋下头去,脊背一抖一抖。 这是什么奇怪的称呼,还挺顺她的心呢。 寻常人要么称呼她娘子,要么就是小侯夫人,总归都是归属在衡沚的身份地位之下的。这样将衡沚附属在她的产业之下,倒是头一次这样听说。 她听得很受用,比有人唤衡沚为驸马还让她受用。 等回去了,一定得说给他听。 “春日时,为了您东家公便在来回奔走,直到都城时……” 第229章 郑大的话还未说尽,驿站的伙计便叫喊着跑了回来。 “不好了不好了,掌柜!出事了!” 阿姀和郑大都被这叫喊声吸引过去,放下了手中的活计。 那活计冲上二楼掌柜的房间,急忙地拍着门,“掌柜!掌柜!城中发了禁令了!” 禁令? “是游北人!游北人打过来了!” -------------------- 第120章 长关 ====================== 驿站老板连衣裳都来不及穿好,踉踉跄跄从屋里跑出来。 “娘的,一大清早的你叫什么东西!”他双眼仍闭着呈一道线,口中骂骂咧咧,“老子只当有多大的事,游北人年年说要打过来,哪一次做了真?” 伙计叉着腰,喘着粗气,“这次,这次是真的!城中已经戒严了,他们是从骛岭偷爬过来的,两州边界上的清县县令投了敌,将游北人放进来了!” 阿姀一怔,丢下手中的马刷走过去。 一大早本就安静,这样一嚷,几乎是驿站所有熟睡的人,都被吵醒了。 商人们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赶忙去查看自己的牛马和货物。 对于开战,最为敏锐的就是行走四境的商贾。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成为他们亏得血本无归的导火线。 “这消息,你是从何处得来的?”阿姀赶忙抓住那伙计,问道。 后者见有人信了他的话,忙不迭解释道,“我早起去赶集,想照掌柜的吩咐采购些蔬果。因我们这驿站本就较城镇偏远,原州又向来属旱地多风沙,所以要一大早就去,才买得到新鲜的。” 阿姀不耐,“说重点。” “哦。”伙计蔫蔫应声,“我去白菜大娘那处,却发现不止她未出摊,是那一整条街的商贩都未出摊!于是觉得奇怪,就等了等。没过多久,巡逻的一队官兵大人路过,我便壮着胆子上去问,大人们说前夜里清县沦陷开城放敌,游北人兵不血刃地连下两座城池!” 伙计不懂兵法,也参悟不透这话的含义,只知道外敌入侵,定然不是什么好事。 他继续道,“咱们这座城是离长关最近的长县,长关离原州主城不过三百里。若是游北人打得快,攻下长县长关,直指原州那是迟早的事。官兵大人便说,长县已然戒严,任何人不得随意在城中活动,叫我赶快逃命去,我便立刻折回来,赶快告诉掌柜这事。” 阿姀将这番话前后仔细琢磨,觉得不太对劲。 郑大跟着走过来,看了她一眼,“我先去收拾东西。” 阿姀点点头。 这事怪,怪就怪在,一个巡逻的士兵,怎么会有耐心对平民说这么多军情。 若按常理,难道不是赶快打发了算完? “那,官兵大人可有告诉你,游北是为何开战吗?” 伙计摸摸后脑,“大崇原本是要送公主去和亲的,可公主不是跑了么。”说到此处,眼中精光熠熠,倒是很乐衷于市井传言,“原来是恪州的召侯,拜倒在公主裙下了,这是已经传得人尽皆知啦!那游北人没接到和亲的公主,王子没了眼看着要到手的娘子,自然是气急开战了。” 阿姀一听,眼角跟着抽了抽。 想过游北要开战,却没想到这么快。 说起来,毁约和亲的这件事上,算是阿姀亏欠忽归的。自冬日在宫中草草见了一面后,便没有再见过。 一切计划,基本都是随着她的性子来,也不知忽归对游北王和属下都是怎么交代的。 表面上看,撕毁契约的受害者是忽归,既赔了夫人还赔了面子。但他们之间都很清楚,根本不将这桩强凑的婚约放在眼中。 所以实际上,受害的还是忽归。 固然,因阿姀与衡沚搭救了罗娅,为回报这份救命之恩,忽归才放她逃走。可游北因此发兵是预料之中,若是忽归加以阻拦,那势必就会暴露自己,更不可期待他帮忙帮到如此地步。 阿姀心中沉重。 不愿和亲是她的一己私欲,可若因为这一己私欲,使大崇边境的百姓都流离失所,处处生灵涂炭,就是她毕生所学都不能允许自己视而不见的错了。 大崇和游北,势必有一战,或早或晚,都只是拖延罢了。 云鲤抱着包袱,慌忙跑下来。 驿站里的人仓皇失措,鸟兽般四散着出去逃命,抵着人流出来,便见阿姀独身一个站在庭院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云鲤忧心忡忡地走到阿姀身边,“娘子,接下来我们该如何是好?要返回恪州吗?” 原路返回,这也是多数途径或是目的在原州的商旅最好的办法。 开了战,岂是一时半会儿停得下来的。漫天的战火中,能活下来都是万幸了,和谁做生意呢。 阿姀望着远方隐隐约约的山峦,不曾收回目光,“不,我们要去原州城,即刻便动身。” 她想过了几种办法,其中不乏让郑大带着挽郎们和云鲤速速返回,她一个人快马去原州。这虽是最保险的办法,却不是最好的办法。 独身犯险的事,她已经背信弃义地做过一次。且不说旁人,衡沚是万万不会迁就她,不出几日他二人定是双双出现在原州的。 况且,这也是十分不尊重朋友的做法。若是只与人同甘却不共苦,自己想来是为了他们好,可一来二去总容易出嫌隙。 第230章 不如一起去原州,就算游北人攻得再快,原州城都是最后的守地。且李崇玄治原州多年,必不会使城池落得全部沦丧的下城。 即便是不指望都城派援,渺茫的机会,总也得争一争。 郑大的动作极快,再出现在门前时,已经将包袱全都打好拎了下来,一丝不苟地往车上放。 挽郎一行七人,采了个吉利的数,闻讯也都收拾妥当下来,马上就能出发。 阿姀仍对方才心中存了的疑问想不明白,却没工夫再纠结,告知众人上车之后,拿着荷包走到了驿站掌柜的房间。 掌柜仍不闻窗外事地躺在床上,任由客人们四下逃散,反正也不指望着他们付钱了。 叩门声笃笃传来,映在门纸上的身影纤细,并不是他那个胆小的伙计。 掌柜一扭身,合着眼又陷进被褥中去。 可这人是真有耐心,又连着敲了许久,实在烦得不行。 掌柜蹙着眉,望向房门的方向,大声喊道,“退房自己走就行了!钥匙放在帐台,别吵老子睡觉!” 阿姀附耳在门上,却叫这洪钟般的声音吓了一跳。 她确实是来退房的,也确实是来付钱的。可钥匙银子这种东西,多事之秋,放在楼下谁来了都能拿走,实在是不妥当。 而且她也没搞明白,这掌柜的为什么不跟着伙计一起走。 “那我便放在你门口,记得收走。” 阿姀说完,便准备转身下楼。可还没走到楼梯口,身后的门却响了。 再一回头,半个健壮的身影变出现在半扇门后,“等等。” 从进了这家客栈以来,就不曾见过掌柜露面,一切事都是几个伙计来办的。这猛地一见,还真有点骇人。 阿姀缓缓打量着他,哪有开驿站的掌柜,长成如此孔武有力的。不像是商人,倒像是行伍之人。 长发高束,整个人不修边幅,胡茬与古铜色的皮肤几乎融合在一起,像是煤灰里打过滚一样。 “你来付钱?”煤灰人质疑道,“要打仗了,你还有心思付钱?” 阿姀瞄他一眼,心想这人还真是奇怪,要打仗了,关心的却是这事,“住店结账,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 对方顿了顿,很是豁然地一点头,弯下腰来将四把钥匙和一锭银子都收进怀中,旋即摆了摆手,“妥了,走吧。” “等等。”阿姀将他叫住,“你的伙计都逃命去了,你怎么还不走?” 男人干脆推开门,走了两步,撑手在栏杆上,“贪生怕死之徒,自然要即刻逃命。” 好像专程讨了句骂似的,阿姀有些摸不着头脑,还不如不与他搭这句话。 “看在你做生意诚实的份上。”男人顺手从窗沿上捞了一只大砍刀来,递给阿姀,“这玩意送你了,拿着防身吧。” 说罢,径自懒洋洋地拐回去续上回笼觉了。 那刀沉甸甸的,套着个陈旧的皮套子,看着是把砍刀。阿姀的身形矮了一下,才将将把它抱住。 刀柄处裹着布条,隐约可见银亮的光。 还是个好东西呢,阿姀心想。 他们身上都没有武器,就算是个刀,有了总比没有好,便欣然接受了。 两日的功夫,日夜兼程,不回头地向前赶着路,多亏了这把砍刀,还真一个打劫的都不曾遇到。 第三日,日头蒙蒙亮时,一行人抵达了长关。 原州处在西北,气候虽然干燥,日头高照,在高耸的城墙下,阴影处立着,初夏的季节却还有些渗人。 阿姀搓了搓手臂,等着面前的城守士兵,挨个查验他们的过所。 “你们是来做生意的?”士兵谨慎地看着阿姀。 “是的。”阿姀指挥着,郑大将后面的货物打开来,“都是些祭品纸花,来为长关马氏办白事的。” 几个人收了兵器,绕着巡查了一圈,回来冲为首的这个点点头。 “如今城中有令,进城的一律要等人来接。我已经派人去马家叫人来了,你们便在旁边候着吧。” 虽然程序繁杂又多余,但这些士兵的态度还算和善,阿姀便应了下来。一行人将车马挪去一边,等待着马家的人来。 至于这几日里的战况,一直忙着赶路,阿姀也无从得知。 正当她在想清县之后,游北人到底是什么攻打路线时,远处一阵轰隆的马蹄声顷刻传来。 灰尘溅起,城门前排队等着入关的人们惊吓地让出路来。 不多及时,勒马的声音断断续续,马蹄踏停之后,四周的灰土黄沙漫漫沉淀下来,才算是真正看清了来人。 阿姀呛咳着,眯着眼用手挥了挥面前的灰,不住地眨着,差点掉下泪来。 “你如何在这!” 熟悉的一声疑问传来,阿姀抬起头,那为首的高头大马上,赫然坐着一个十分眼熟的人。 “你如何在这?”阿姀疑惑地反问道。 -------------------- 第121章 重逢 ====================== 两方皆疑问之下,各自不约而同地没作声。 城门口的守军一看,这分明是前来坐镇的车马大将军李崇玄,哪里敢加以盘问阻拦。是以也没等马家的人到,便将阿姀一行当做客,随李崇玄一起放进了城门。 阿姀看了眼天色,对郑大说,“我想同将军说两句话,不然你们先往马家去,我随后自己过来便是。” 第231章 郑大踌躇着,只怕大战将袭,城中不安全。但阿姀要办事总有她自己的道理,阻拦也并无立场,反而算是逾矩,便点头应下来。 云鲤也是忧心忡忡。 阿姀轻抚着她的肩膀,道:“没事,去吧。李崇玄是守将,城门戒严,还并未到紧张的时候。” 街上的人虽然少,不少人家已经紧闭门户开始避难,总还是抓到了零星几个人,问到了路。 阿姀看着远去的一行人,这才回过头来。 李崇玄身穿战甲,肃穆地站在她面前,浑身都是边境风沙的肃冷。正午的天,也不由降下温来。 “自恪州一别,与将军许久不见了。”阿姀浅浅笑了笑,乖顺地低头算是见礼。 李崇玄上下打量着她。 早该知道,自从这小丫头跑出都城,就会一路风波不断。先是去岁在恪州,金吾卫声势浩大地将她抓了回去。回宫之后又听说被派去为天子修补屋梁,简直是闻所未闻。 然后便是更声势浩大的逃婚,还是召侯亲闯宫禁。两口子将都城搅得天翻地覆,皇帝据说如今还昏沉病重着。 也就是如今天子的威望不高,民心不及。如此藐视君威的事,竟都被写成了话本子,在一众年轻的小娘子之间传得沸沸扬扬,有失体统。 倒没想到,如今是在这碰见了。 但她的身份不能声张,李崇玄并未回应,只引着她跟随,一齐进了城楼。 阿姀跟着在身后,从方才那个打量的表情,也能看得出来李崇玄对她的再次逃婚也颇有微词。 他在原州,天高皇帝远,除非自己亲眼所见,定然是不能了解都城到底是被她搅得天翻地覆,还是本就大厦将倾。 武将英勇忠诚,不会轻易地背叛君主。何况李崇玄其人秉性本就如此,能做出这样的评判,也不足为奇。 副官将地图拿了来,李崇玄站在城墙上,对照着地图视察周边地形。 若是正如斥候来报,只怕不是今夜,便是明日,迟早与游北军兵戈相向了。 阿姀站在他身侧,眼睛不由自主便瞄了上去。 长关是原州的隘口。因为在地形上,长关位于原州城的东北,而原州更偏西南,长关和清县的阻拦,是原州城的天然屏障。 长关是山脚下的县城,两侧夹山,一面是骛岭的延伸山脉,一侧是原州境内的敛鹰山。两山再向南蔓延,变得愈发靠近狭窄,中通一河,向南流经原州。 这样的地势呈扇面状,于正面作战相对有利,但敌人一旦选择上山蹲伏,城中的百姓便岌岌可危。 守城,除了守住身后原州的主城,自然还要守住城中的百姓。若是百姓遭难,一座空城又守给谁看。 李崇玄缄默着。头一次对眼前的战局无从下手。 因从前从未想过,游北人进犯,会不从恪州着手,而是不远艰辛地取道西北。况且西北也隔着高山,翻山越岭而来代价太大,所以原州一直做守势,随时预备着援助恪州而已。 可谁知今次却改换了路数,从清县下手,算是攻其不备。又加上清县投敌,自然很快攻城略池,两方重镇,如今只剩下了长关一处。 如何守,能将损失降到最低,能战胜,更是难上加难的问题。 阿姀看透了他的左右为难。 武将也并不是个个都无所不能的。曾经的衡启在恪州善化守为攻,也是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而原州虽然是边境,却因地势原因向来少战,所以也跟善守。 且积年的守势下来,人也保守避战。可眼下的长关必须破势来换取一线生机,所以再守下去于事无补,只会越来越坏。 李崇玄的为难,便为难在不知如何攻。 城中粮草辎重有限,身后就是原州腹地,原州破,下一步就是平州。平州一过,直逼都城。 成败皆在此一举,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便越是不敢轻易下手。 他的目光落在两侧的山峰上,逡巡不前。 阿姀远望着连绵的山脉,不着痕迹地提说道,“诱敌深入,化守为攻,倒是个好办法。” 李崇玄倏地回头,连他身后的副官,也一脸讶异的看着阿姀。 “此话何解?” 还揣着明白装糊涂呢,阿姀嗤笑。 不敢担责可怎么行,瞻前顾后畏手畏脚,光是这一点,李崇玄此生就没有起事的可能了。 阿姀指着地图上的两处山崖,“这两座山,看似高险,实则中间耸高而两侧缓,想要攀上去埋伏,是最容易不过的事。而就是这么容易的事,我们不能做,游北人做起来却是得心应手。” 向外开阔而内窄,谁在外谁受益。 “可是山摆在这里,你不用心有不甘。可想要跳出这困境,就要冒险,你怕冒险。”阿姀坦荡荡的将如下情形说了出来,话语声就像风一样轻飘飘地散在了空中。 李崇玄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起来。 “阿姀还懂这些,实属是我小看了你。”李崇玄脸色和缓,竟然还笑了笑。自从恪州那番不算是什么平和的交谈之后,李崇玄也自觉改变了称谓。 即便是不想令人知晓阿姀身份地想法更多,也算是无形中保护了她。 不然战争的起因便立在眼前,很难说全军上下会有想要直接将人交出去泄愤的。 “另外,兵荒马乱,你来原州作甚?” 第232章 终于算是相见之后,第一个点题的疑问。 阿姀将袖中的书信拿出来,解释道,“长关城中的马氏家中长者病重,来替主家筹备丧仪。若不是因这游北人来得快,只怕还要一两日才赶得到。” 李崇玄细细看了信件,却说出了句让阿姀意想不到的话。 “这事我还当真知道,且跟你真的有些关系。”李崇玄递还给她,“这马老爷子,在文人一届也算有些赫赫显名。是以上月以来身体抱恙难以好全,家人便已提前告知亲朋故友,老爷子要将自己的些许私藏都送人。其中你认识的便有曾经做过祭酒的怀乘白,今日应当正在马宅。” “怀先生!”阿姀闻声,瞪大了眼,“我以为他云游天下,再难得他的踪迹了。” 这不曾相见的日子,实在有些久。阿姀怅然回想,竟觉得他的声音样貌,在记忆中都已经开始模糊。 不知是风吹得,还是心绪涨潮,阿姀有些眼热,鼻头酸涩,用力地吸了吸。 “这样。”她收整了情绪,“我冒着风险来,除了做生意以外,也没打算走。有些事该我担的,我便义不容辞。将军的想法自然是算无遗策,若是冒不起的风险,就尽管交给阿姀来做便是。” 她抬起头,额边发丝扫在脸颊边,莹莹双眸坚韧明亮。 李崇玄便就这样看着日光在她身上倾泻,像是盔甲一般。 她比在恪州婚仪时大不一样了,虽然瘦了些,更像是风霜压不垮的一棵树,而不是他从前一直认为的花。 李崇玄没说答应,也没说拒绝,只让她先去忙她的事。 女子的身影消失在城楼边,不一会儿又出现在了街上。起初还是快步,最后几乎跑了起来。 李崇玄这才恍惚想起,小公主与怀乘白,似乎不仅是认识,还是她的启蒙恩师。 林叶静静,日暖鸟鸣。 风雨来临前,也只剩这一隅平静。 马宅门前,白幡高挂。 灯笼换上了奠字模样的,连着两个守门的石雕,也裹上了白布。 阿姀叹息一声,心道还是来晚了些。 家丁见着她,便放下手中的活计,忙赶来询问,“娘子可是来吊唁的?请里面请。” 阿姀摇头,“我是恪州水长东的掌柜,是来办丧仪的。” 家丁连连点头,看得出熬了许久,也有些精神不振,还是礼遇有加地将阿姀请了进去,“娘子请这边来。” 马宅不算大,也就是马老爷子的儿子如今做官,有些积蓄在寺里贷了银钱买下这处屋宅。 绕过影壁回廊,便见许多人围簇在庭院,想来这处院子便是停灵所在了。 阿姀理了理衣装,正欲抬步进去,身后却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许久不见,我们阿姀出落得越发美玉一般了嘛。” 阿姀回头看去,身着素衣的怀乘白摇着扇子,站在长廊的尽头,笑眯眯地看着她。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古语诚不欺人。 半晌,阿姀都没说出一句话来。 怀乘白便走过来,伸手刮掉她脸上的泪珠,嗔怪道,“真是来吊唁的?为师还健在呢,一会进去哭去才对啊。” 一别七年,阿姀张口,可声音早就不自觉地哽咽起来,“你怎么,变得这样老啊。” 怀乘白满鬓花白,真像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了,眼角的纹路一层叠一层,笑起来满是慈祥。 他用扇子点了点阿姀的额心,教训道,“没规矩,如今师父也不叫了。” 阿姀这才破涕为笑。 江湖路远,怀乘白离去时便说,没有人是永远在一起的,学问已经传授尽了,至于人生,便要自己去探寻了。 经年过去,也不知有没有令他失望。 怀乘白像是看透她的心思般,慢悠悠地道,“为师不在的日子,阿姀的人生,也十分惊险刺激嘛。” 他竟然知道? -------------------- 第122章 思远道 ======================== 因有事务在身,即便阿姀觉得有无尽的话想同怀乘白说,但还是先忍了下来。 这位故去的马老爷,看来是人缘很好,来吊唁的亲友宾客,到了晌午时,堂中已经没有下脚的地方了。 他的长子马泽端,乃是长关县令的主簿,如今因人少空多,还兼管着长关的粮草军械。 这本来就是不合规的事,以往每年朝中科举之后,都会有大量中举的举子分派到地方各州县上任。 粮草之事重大,所以长关从来不设常任该职的官,都是年年将朝中派来的人中选一两人轮任,好免除贪墨的可能,也能绝原州养兵谋逆之路。 可今岁因皇帝懒政,至今未曾见到派来的新官,长关县令便指派了马泽端来暂管。 马泽端向来是耿介的人,一经宣布后,也无人有异议。 他的夫人是豫州赵氏。赵马两家乃是至交,便自小许了一双儿女的亲事,两人也算是举案齐眉,生育两子一女,直到如今。 阿姀来到马老爷灵前,拈起香来点燃,肃穆地行了叩礼。早就等候着的赵夫人一等她起身,便迎着阿姀走到了灵堂一旁。 赵夫人生得一副温婉清秀,让人不由自主想要亲近。许是哭得久了,她双目红肿,精神瞧着也十分不济。 一身寡淡丧服,更凸显她消瘦伶仃。 第233章 “长关路远,劳烦崔娘子一路跋涉。”赵夫人抬头望着阿姀,一双手将她的牵住,很是温柔。 “夫人哪里的话。”阿姀连忙劝道,“还望您莫恼我们来得迟才是。”见她面善,阿姀心软,不由添了句,“还请夫人节哀。” 赵夫人摇摇头,解释道,“父亲今晨走,棺材是早早便送来的,我们只顾悲痛,郑兄弟与您的伙计们帮忙操持起灵堂,才不至于令家中忙乱,妾已很是感激,您来得正是时候。” 说着,一双湖水般的招子便又蓄起泪来。 阿姀又想宽慰两句,到口边还是忍住了。 办白事的场合,她见了太多。亲人离去的悲痛无人能解,宽慰也无用,说多了反倒徒增生者伤悲。 “怎不见马大人在?前厅后堂,都是夫人一人忙碌。”阿姀见她独自带着三个孩子在待客,不由问道。 赵夫人瞧瞧四周,人多眼杂,耳边皆是叹惋垂泪之声,并不适宜谈话。她便将阿姀拉拢着,往更角落里去了去。 这里靠着一扇雕花窗,推开来,新鲜的空气扑面而至,将香火味道冲淡了些。 “因知道您的身份,您与召侯的关系,所以妾也便如实相告了。”赵夫人悄声道,“夫君因掌管着粮草事宜,眼下大战将至,李将军也兵至长关,便要时时刻刻留在公堂以备不测,所以只剩下妾一人操办罢了。是以怕不周到,请了娘子来襄助,真是感激不尽。” 阿姀没作声,眼睛眨了眨,心道这夫人将这样的公事家事,也一并告诉了她这么个无关紧要的人,不知是说她实诚好,还是太少顾虑得好。 赵氏的话说得太客气,其实阿姀也只是想做笔生意罢了。开的价足够这么辛劳跑一趟,所以也很值得,谈什么襄助。 但还是疑惑,“原州与恪州也远,夫人如何识得我?” “想来娘子方才已经遇到过怀乘白,怀先生了。”赵夫人说道,“他与父亲乃是知交好友,父亲为怀先生刻过很多章,家中也珍藏许多怀先生的丹青墨宝。正是怀先生向妾与夫君举荐了水长东,但即是没有这层关系,您的名声已然宣扬已远了。” 阿姀恍然一笑,点了点头。心中走马灯似的轮番闪过了自己干的种种“好事”,也不知哪一种名声传得远,只恐是坏的才尴尬。 可怀先生,看起来又是对水长东,十分认可的样子。 又讪笑了两声,避重就轻道,“一点小生意,夫人见笑了。” 说着,一个扎着双髻的女娃娃走来,小脸圆润瓷白,像是破了壳的鸡蛋一般,实在可爱。 小丫头扯了扯阿姀裙摆,“阿姊别难过,你长得这般好看,夫君辜负你一定是他的错!” 义正言辞地,将阿姀和赵夫人吓了一跳。 赵夫人很快反应过来,将女娃娃的嘴巴堵上,“玥娘,胡说什么呢,快跟阿姊道歉!” 被叫做玥娘的女娃娃挨了骂,嘴巴一瘪,手指扭着衣带,硬挺着不愿开口。 “原来是夫人的女儿。”虽说阿姀听了半天也没听懂玥娘说的到底是何意,但小孩子而已,难免是认错了人,听听便罢了。 “玥娘,快道歉!”赵夫人皱了皱眉,更厉声道。 那小丫头扎着双髻,圆溜溜的眼睛一低,此时才满不情愿地开了口,“对不起阿姊,玥娘不是故意说这些的。” 阿姀见了小姑娘便喜欢,方欲伸手摸摸她的小脸,迎面却见管家匆匆赶来,顾着体统,也就收回了手。 管家揩了汗,焦急道,“夫人,到了晌午了,这人太多了,膳食倒好说,可安置休息的处所,府中已是厢房不够了,余下的该如何安排才好?” 因不愿听人家的家事,此时阿姀侧眼避嫌,见方才自己插的一炷香,正正好好燃尽了。 才一刻钟的时辰。 阿姀心里很清楚,赵夫人这样自来熟,又拉她单独谈话,寒暄的几句之间也尽显示好,一定是有所求的。 只是还没说到正事,便已经叫眼下焦头烂额的丧事搅扰了。 赵夫人一脸为难,率先请了辞,“家中少人,实在是走不开,麻烦娘子先替妾照看此处,安排好了妾便即刻回来。” 阿姀敛衽,目送二人快步踏出了门。 送走了赵夫人,阿姀伸手牵起玥娘,两个人一并在灵前的蒲团上跪下。黄纸在火盆里翻飞,阿姀一边烧,玥娘一边递,倒是配合默契。 她胆子大,这样的场合也不害怕,实在是出乎了阿姀的预料。 按以往办过的白事经历来看,主家里如此般年纪需要守孝的小孩子,免不了都得被抱在怀中哄着,才能停止哭闹。 不由使她想起一个荒谬的坊间传言,说是小孩子干净,能看到许多大人看不到的东西。害怕,便也是理所应当的。可这不害怕的,还真是少见。 小丫头灵动,眼珠子转了转,“阿姊,你也很想知道我方才说的那些话吧。” 小小的声音,大大的诱惑。 阿姀收回思绪,悄悄矮身,凑到她脸旁,“小机灵鬼,快快从实招来。” 玥娘不过五六岁的样子,她对祖父离去的含义还并不知晓,可人小鬼大,却能听到此刻阿姀心中的好奇。 “他们都说,阿姊才是召侯明媒正娶的夫人,可那召侯却强抢了公主!”玥娘的语气跌宕起伏,像是说书似的,“那召侯一定是大坏蛋,阿姊这么漂亮,竟然辜负了阿姊。” 第234章 随后义正言辞地,“公主又有什么好的,定然不如阿姊漂亮,也不如阿姀温柔。” 阿姀睁大了眼,也一并惊奇地张开了唇。回过神来,才低下头,肩膀一抖一抖,几乎要笑了出来。可这是灵前,又硬生生地忍了下来,好久才能开口说话。 而玥娘见她不出声,还以为说到了她的痛楚,慌忙伸手蒲了蒲阿姀的后背,“阿姊,你不要难过了,不要难过了。” 阿姀一手揉着酸痛的下颌,一手刮她的鼻梁,“你如何知道这些事的?” 原来她的名声,传得也不是那么广,起码这些荒唐事加在一起,还有人认为这两个人,并不是同一个人呢。 玥娘悄悄坦白,“是院子里的姐姐们说的,她们寻常出去采买,又听路上的人说的。” 阿姀故作严肃道,“可不许再与旁人说了,召侯很凶的,路上的狗,枝上的鸟,一见了他都吓得丢魂!” 玥娘嘟着嘴巴,“我是小孩子,父亲说了,大人不会和小孩子一般见识的。”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又低落下来,“母亲说祖父不在了,家里很忙,父亲又不在,哥哥和弟弟更不爱带我玩,我也没有地方去。” 玥娘的兄长已然十三四岁的样子,方才阿姀在前堂见到迎宾的那一位少年,应当就是了。虽然也还是个孩子,却也已然负起了家中长子的责任来。 如此多事之秋,外有敌军入侵,全城惶恐,内有家丧,马泽端还能以大局为重,冒着背上不孝名头的风险守在县衙,也是忠良之臣。 只不过可惜了。 阿姀的心中,下意识冒出了这句话。 可惜什么呢? 她抬头,望见浓厚的云层,阴沉的天色,心神惴惴。 半夜之时,惊雷四响,下起了暴雨。 阿姀本就浅眠,雷响之后,也再无睡意。 宾客皆住在花园后的庭院,除过在灵堂守夜的赵夫人和几个仆从,偌大的宅院,空空荡荡的。 阿姀披上衣服,撑了把伞慢慢地出门去。 到底该不该趁夜去李崇玄哪里看看情况,随着避开水坑深一脚浅一脚的步子,阿姀心中举棋不定。 一来,是担心原州真起战乱,若这处守不住,那势必整个西北都将被游北人侵占,更不用提烧杀抢掠,生灵涂炭。 二来,是觉得这其中,总有些什么地方不对劲。 初夏的雨还算凉,雷声过后,势头减弱,淅淅沥沥不停。 “我说,前院办丧事,你大半夜地散着头发站在这,很是骇人啊。” 声音从身后贸然传来,没骇着别人,先骇着阿姀自己了。“是先生啊。”猛地转过身去,见是怀乘白,阿姀舒了口气,“怪吓人的。” 怀乘白拎着个酒葫芦,笑吟吟地,“瞧你这点胆子,倒比小时候还不如了。” 两人走到花圃中的亭子里,此时已是寅时,天色也不那么黑了。 “让为师猜猜,这大半夜的不睡觉,是在思什么远道呢?” -------------------- 回来了,但先道个歉,本来九月想着很快结束了事情就能继续稳定更新的,但天有不巧我又实在倒霉,又连轴去办另一件事,本来就有点焦虑,正好生了点小病,一下子被打倒了,从秋天缓到冬天,不仅差点去看神经科,还得了干眼症,最近才算是好了点。阳了的后遗症实在可怕,我甚至一直是个身体强壮的人,这几个月都回想不起来怎么过的。实在是不好意思,虽然不知道还有多少宝在看我这烂文,但是非常感谢你们还在看我的文,绝对不会坑哒!笔芯!熊抱! 第123章 局中 ====================== 思远道。 也算,也不算。 自到了原州境内,诸事繁杂一概涌上来,还真没工夫去想恪州了。 于是半是心虚地抖了抖伞上的水,“哪来的什么远道啊,您说话还是这么率性。” 怀乘白见状,喟叹着,“呦呦呦,阿姀真是长成了,你如今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可是越发进益了!” 半黑不明的天色里,见一双明亮的眼睛灼灼盯着自己,想刨根问底,可她却给不出痛快答案来。 阿姀有些不自在地吞了吞口水。 怀乘白兴许连衡沚是谁都不知呢,套话的语气,也就从前能蒙蒙她罢了。 不知道更好。 阿姀垂着手,指甲无意识地划着指腹,还并未想好如何将这些事和盘托出。 “马上要起战事了,担忧城中安危罢了。” 怀乘白手中那扇子一顿,复又摇了起来,“怕什么,打起来就跑嘛。”这话说得,吊儿郎当好没形状,“缘何半路上,不回恪州去啊?你那相好的,我见倒是个将才呢。” “什么相好的?”阿姀惊诧,却下意识地反驳了这话。 “哼。”扇子尖敲一下阿姀的额头,“你当我这些年在外面是流浪的啊?庙堂风云,江湖风雨,都略知一二罢了。” 那“了”字尾音拖得长,颇有些引以为傲。 所以无论是私逃被通缉,还是被抓回去,甚至在都城再次逃婚,所有难以启齿的经历,怀乘白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甚至如今这危难,有一半的火都是从她身上烧起来的。 阿姀自觉装了半天的傻子,耳根子都烫了起来,口舌麻木,不知所言。 第235章 “看来我教你教得不错,那游猎图,都仿得一般无二嘛。” 阿姀抬头看着他,“先生,这你也知道啊?” 怀乘白一辈子无妻无子,除过学宫那些吵吵嚷嚷的学子,也就看过这么一个小丫头长大。 分别了这些年未见面,嘴上虽不说想,心里却一直惦念着她,是以走到哪儿都要打听打听她的近况。 没想到那年走到恪州,偶然识得了召侯的世子,送了幅画,却为阿姀的今后冥冥之中助了一臂之力。 时也命也,有时这天命,这缘分,不信还当真不行。 “你皇叔疯癫一般,求了这画数载,一心觉得这是明君当政的象征。想证明自己是明君,拜托弑兄篡位的名声。”怀乘白嗤笑道,“其实谁都知道,不过是庸人自扰罢了。自你祖父过世以来,咱们这朝廷哪里出过明君了?连你爹都是混账。” 远在江湖,总算是想骂就能骂了。 阿姀也低眉弯了弯唇。 “这画留在手里,迟早是个祸患,于是为师便顺手送给那召侯世子——哦,也就是你不认识的那相好的。” 怀乘白意有所指地盯着阿姀,黑暗中,她那头发丝都秀气地吹着。夜风一吹,就跟着飘动。 真是人生不相见,动辄参与商啊。 十数年前,他头一次见到这位宫中唯一的公主时,甚至还生过鄙夷之意。 玉粒金莼养大的公主,定是娇气又没有耐性,即便是收她做学生,也只当是还陈皇后曾对他的恩情,不会太长久的。 如今看来,她学得很好,甚至可以青出于蓝了。 阿姀却不知道,她盘算着如何应答的这一时半会儿,怀乘白的脑中已白驹过隙地过了十年。 “这事,说来荒唐。”阿姀搓了搓冰凉的指尖,心中七上八下地,“先生如今也看到了,我做的是白事生意。非是爱财而取之无道,因我逃出宫以来,一直靠此计为生。” 所以后来如何哭了衡沚亲爹的坟头,又如何权宜之计地与衡沚搭起了伙,讲着讲着,也就顺理成章起来。 等从头到尾讲完了,天色也更亮了些。 “这两年的事,都挺荒唐的。”阿姀清了清嗓,算是转开话头,“国力式微,再怎么不愿意我仍是公主,逃避和亲,还闹出这么大的阵仗。如果真的和游北打起来,每一条人命,都该算在我头上。” 她的话凉凉的,如夜半的雨,落在寂静的青石板上。 不真的见到备战的肃穆,还真的不能切身体会到这其中的因果关系。 怀乘白沉吟着,连连点头,“你这夫婿找得不错。” 阿姀:“……” 她这正忏悔着呢,至少也该谴责一下吧! “老子看人的眼光也很不错嘛。”怀乘白意犹未尽地高声了些,“你瞧他行事做派,做世子时便已对他们恪州局势有了清楚的认知,应是装着忍着,等到了继位,收拾了干净了有不轨之心的旧臣,免去了恪州内乱的隐患。画送了他,本是想抵他出手相助。如今看来,总比给你混账叔叔划算得多了。” 阿姀扶额,“这些跟眼下的时局都没什么关系,先生不如给我出出主意,让我能顺利保下原州,你就能很快见他一面了。” 周遭一片寂静,除了风时不时卷起树梢,只剩下师徒之间,总算是开诚布公的对话。 怀乘白将扇子一收,收敛了不正经的神色,“我一直在等你这句话呢。” 经年不见,这小丫头唯一长歪了的地方便是总将事情埋在心里,见了他这个亲师父都这么能忍,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师徒生分了呢。 他本就是为了原州的事来的,遇上阿姀只能说是巧了。可阿姀偏生拧巴着,让他心头觉得烦闷。 阿姀抬头,似有不解。 “为师知道你留在这的打算,也知道你做了自认为的亏心事,便一定过意不去。”怀乘白语气沉了沉,“但有些话,我一定要点醒你。” “古往今来,王朝送公主和亲来维护疆土安宁之先例数不胜数。生在皇家,要守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道理也不假,可你不同。你自出生后,受过公主的待遇吗?你食过公主的俸禄吗?你那混账父亲只因自己生育艰难,先害了你无父母疼爱,后害了你母亲,害了整个忠于大崇的陈氏全族。你常年不在宫中,可知你母亲陈后在宫中过着怎样生不如死的日子?” 谈及此处,怀乘白难免心中疼痛。 他一向不是个爱操心宫闱闲事的人,只因崔夫人替陈皇后来求他教导公主,他进宫觐见,才知这素来贤达闻名的陈氏,一人之下的皇后,殿堂之中,与冷宫也别无二致。 之后的几年里,皇后母族的陈氏不断落难,有些才能与胆识的子弟皆被先帝以各种由头所杀,就连有姻亲关系的旁族,也难免落得个流放贬谪的下场。 手段之狠辣,都城之中人心惶惶,哪里还有敢为陈氏辩言的人,落井下石者却更甚。那时怀乘白已然罢官,再一看陈氏的下场,更对朝廷嗤之以鼻,大失所望。 也唯有一个崔夫人,孑然一身,抚育公主十载。 半是可怜半是钦佩,为了护佑孩子的母亲,怀乘白才破例收了阿姀,沉下心来耐心教导,倾尽自己毕生所学。 阿姀听着,心中像坠了石头,冰凉一片,无意识地捏紧了手指。 第236章 怀乘白叹息着,“你有忠义之心,愿意为了百姓考虑,就说明为师没教错你,你也没随了沈家的薄情寡义。可你更要有明辨是非的心,不能愚忠愚孝,随意便着了恶人的道。你以为宫中只有你这一个公主,今上才指你去和亲吗?即便不为皇权倾轧考虑,如今的形势,你也应当了解,游北早已虎视眈眈多年,只盼一战胜了我朝,留得骛岭之外养马之地,待到兵强马壮便会直指中原。他们的野心何至于一个原州?你今时今日,哪怕将自己的性命都断送在这,将来也不能免大崇全境的百姓不受游北杀掠。大崇的境遇,早已不是你我简单谋划,或是舍生取义就能救得了的了。” 在此之前,阿姀总是抱着侥幸之心,哪怕自己已经明白地看到,如今的大崇如何民不聊生,却想着保住了朝廷,换了新君,这千里的国境,总有恢复新生的机会。 好似只要太平一统,人们受的苦总会少些。 可怀乘白的这些话,终于刺破了她的逃避与侥幸。 历史上从不缺少改朝换代,人世的这些规律,也并非她期望就能改写。 “有一句话,叫不破,不立。”怀乘白一字一顿,缓缓道来,“溃烂的伤口,在表面敷药,即便长好了也会一直隐痛。而当剜其脓水,彻底地清理干净,方能痊愈。” 垂柳婆娑的影子,在破晓前的朦胧里,如当下棘手的境遇一般,叫人看不分明。 阿姀重复默念着这句话,眼界不由从小小的都城,放眼于无穷大的寰宇。 她从不信什么今生来世,人只活这辈子一遭,岂能轻易将自己的一生,葬送给这个大厦将颓的王朝。 “先生的意思我明白,到了必要的时候,我会亲手去做。可我愚钝,眼下的困局,我又放心不下。”她好看的长眉凝着愁云万里,大兵压境,她也想保住李崇玄。 哪怕只为了婚仪那日,明知她私逃有错又成全了她,还嘴硬心软地送她那只镯子做婚礼的情。 “这也是我要与你说的事。”怀乘白看了看天色,凝重说道,“为师此番来原州,也是为了旧日情义,提醒马家早做决断。若猜得不错,游北的进犯,是朝廷和游北人做的一个局。” 阿姀惊诧地抬头,“局?” “都城来的人,只怕马上就要到了。” -------------------- 第124章 缠身 ====================== 恪州,巡防营。 “主子!”清早,云程掀了巡防营大帐的帘子,冒失地闯了进来,“原州的消息查到了。” 衡沚本闭眼靠在手上休息,听到动静立刻睁了眼。 连着数日,因清算朝廷眼线,连着筹措军粮的事,忙得不眠不休。 原本这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哪个州府没有皇帝的眼线呢?可大战在即,局势日渐紧张,恪州身在边界,几处修建的防御设施都接连出了差池。人命关天的时候,便不得不下猛药来清理了。 衡沚虽事多缠身,但也记得阿姀本应三日来信一次。顶多前日,便该收到她的消息。然而这封信迟迟未到,便一定是出了事。 云程喘匀了一口气,接着解释道,“原州确实出了事,清县县令投敌,游北有预谋地接管了清县,紧闭城门不许人出入,连暗哨都被拔了,消息根本递不出去。游北兵日日穿着大崇士兵的衣服伪装,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朝中也风平浪静,权当风平浪静一般。” 清县与恪州的边界隔着山,路并不好走。本就难传的消息,更是堵得严严实实了。 “属下以为夫人的信是因此才没传过来,特地去打听了,可是……” 云程话说到一半,面色犹豫地噤了声。 “可是她根本便没传信来。”衡沚的心沉了一半,连着嗓音也嘶哑。 朝中知不知道又有什么要紧,可清县捂住了消息不发,若不是阿姀在半路上,他才不愿管朝中的事。 白日惊雷隆隆作响,大雨如注,顷刻间泥土的气味,便涌进了帐中。 “要再细细查探,便非要穿过清县不可。咱们的人并不敢打草惊蛇,于是先将消息带了回来。” 衡沚静默了半晌,才抬手,动作迟缓地卸掉了自己的甲胄。就似乎如此做,那压在他胸口,逼着他几乎喘不过气的念头,能消散了一般。 阿姀不是马虎的人,若是突然断了信,那就一定是有不能通信的要事发生。 带着潮气的凉风吹在衡沚卸了甲,只着单衣的肩头,隐隐作痛的旧伤如见风猛长的火势,逼迫他冷静了下来。 “主子,是不是旧伤又疼了?”云程见他不自觉按住了肩膀,立刻问道,“我马上去叫大夫来!” 阴雨天,本就是这些旧伤作祟的好时机。连带着衡沚前几日在演武场亲自练兵,牵扯了肩膀,又心绪不宁,又彻夜未眠。能让他露出痛楚的样子,只怕也疼了好一段时辰了。 云程只怪自己心不细,漏算了这一点,忙退了出去。 衡沚却没工夫顾及。 阿姀自离开恪州,往来一共三封信。这些信的内容,衡沚只看一遍便能记得□□成。 想要推算如今她具体的位置,便需从这些信件着手。 他迅速地回想了每封信的每一字句,在第三封信里,阿姀写道他们一行人暂投在一家野地里的客栈,距离原州还有三日的路程。 第237章 三日。 他立刻起身,去看身后挂着的北地疆域图。 按阿姀他们行走的路线,距离原州三日路程的地方,无非是清县和隆县。隆县在南,清县在北。前者山路交错起伏,后者平坦,多见戈壁。 且信展开来时,用手拂过还有一层灰土,连同信封内侧也是。照此来看,他们一定是走了清县这条路。 野地里的客栈,便一定是出了城。清县东有骛岭,丛林错落,不该有客栈。而清县西皆是戈壁,正是风沙多之处。 那就说明,他们已经过了清县。 只要不在清县城中,安然无恙的几率,总是更大的。 衡沚这才松了口气,连同整个紧绷的身体都放松下来。 旧伤割裂的疼痛也几乎一瞬间卷土重来,逼得他手臂撑在刀架上,半弯着身子,闭着眼轻轻地吸气。 临走时,阿姀还笑他似小娘子般,将一个平安扣郑重系在她腰上。辐射至整个上半身的痛不间断地磋磨着衡沚,让这场景如走马灯般,不断在眼前重现。 迟早会有这一日的,衡沚忽然冷静地想。 背脊上的冷汗渐渐濡湿他的单衣,再灌了风,便将六月的初夏霎时变了隆冬。 迟早都会有,他赶赴战场,而阿姀担惊受怕的日子。如今只是提早几日,换了位置,让他亲自尝到了这样惶惶度日的滋味。 一整夜,难以为继。 没多久,云程和晁蓄一起,带着大夫进了大帐来。 “总督。”晁蓄行礼,也眼见衡沚的不适,没敢多问,直接禀明了来意,“斥候来报,游北人屯兵西北,似是要从原州下手了。”晁蓄又道,“另外,有一人从原州来投军,是个熟人,此时正在帐外候着。”晁蓄犹豫着。 恪州与原州曾在惠舒年间联合北征,击退游北百里。此战期间,时值壮年的衡启麾下,有一将骁勇无双,无论是杀敌还是布阵,都名震北地。 只是息战之后,衡启逐渐放纵昏聩,这人便也逐渐销声匿迹,偶有人说他是疫病而死,时间长了便也无人问津了。 是以晁蓄方才在营帐前见了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衡沚看了他一眼。 从原州,来恪州投军,还是熟人。 “叫他进来。”褪了一半的衣衫又重新穿好,衡沚忍着肩上地钝痛,还不忍不住拧着眉,“云程,叫大夫在隔壁帐子里等,给我端杯浓茶来。” 得了吩咐的几人,皆安静地退了出去。 没一会儿,一个基本算得上是衣衫褴褛的汉子掀了帘子进帐来。浑身上下,只有腰间挂着的一串铜钥匙,随着走动的步子清脆地响。 “草民袁呈信,见过总督。”他唇边下颌的胡茬恣意生长着,铜色的皮肤显得人精壮。衣袖皆挽到臂弯处,双手抱拳,掌骨处还缠了布条,已经很陈旧了。 衡沚看着他,觉得熟悉,却又说不上来哪里熟悉。 袁呈信随之一笑,什么体统分寸,皆丢去了一边,“小世子,经年不见,你都长成这般玉树临风的公子爷啦!” “你是……”衡沚不太确定,“袁卫将军?” “不错,是我!”袁呈信拍了拍自己胸口,“我袁某,曾是先侯爷坐下副将,那时你还是个娃娃,随军时,我时常抱着你呢。” 他那时刚刚随军不久,不过十五,自己也还是个少年人,愣头愣脑。夫人不在,衡启同军中大臣议事常常一议就两三个时辰,身边又没有女官,误打误撞地,倒是学了很多养娃娃的技巧。 只是后来无暇成婚,又负气出走,赋闲到如今,也还是个山野村夫。 衡沚看着他,脑海中关于袁呈信的记忆,一点点地冒了出来。 袁呈信在衡启身边做副官,一做便是四年。然后便在一场突围战中一战成名,封了校尉,之后几战出生入死,一路做到了卫将军,便也没再见过了。 除了怀抱着他站岗,关于这位据说英年早逝的袁卫将军的轶事,衡沚一直清清楚楚地记得。 “这些年不闻将军踪迹,坊间传闻将军早已身死。如今再见,恍如隔世。” 听他方才仅介绍自己是衡启副将,更使人唏嘘。曾经的军功荣耀,一并随着隐匿乡野,都随风而逝。 袁呈信是个从不贪恋荣华的人。 “说来惭愧。”他低下头,手不自觉地在身侧攥紧,“当年因不理解先侯爷所作所为,才负气罢官出走。早知北蛮子野心不死,若是留在军中,如今小侯爷您也不至于无将可用,蛰伏数载。” 他在原州山野,却也常听说衡沚的事迹。 先侯爷过世,一众老臣仗着是长辈,又随衡启日久,便不将才袭爵的小侯爷放在眼中,甚至起了谋逆之心。 此后又与皇权倾轧间,使恪州艰难求生。没太平几日,游北人又率军进犯。 衡沚是他看着长大的,方才还见他的随从出来急忙叫大夫,说是旧伤犯了疼的厉害,想来这些年受了不少苦。 衡启的为人他更是清楚,本就不爱先夫人,若不是仅得这一子,更不会在乎小侯爷的死活。 袁呈信是个武将,也是一把开刃的武器。如今,也到了他再次出鞘的时候了。 不管是为了小侯爷,还是为了自己。 为了没尽完的忠。 袁呈信的到来,解了眼下的燃眉之急,将他留下是自然的事。 第238章 “有卫将军相助,该是我之荣幸。” 袁呈信攥着的手,终是松了开来,“只是末将来得急,途中兵器送了位小娘子防身,需先进城置办一件趁手的。待修了仪表,明日自来营中述职!” 待他走后,晁蓄又掀了帐子进来。 衡沚那脱衣的手,又顿在了原地,“又怎么了?”他语气中冷漠又不耐,身心乏力脾气就更差了。 晁蓄深吸了口气,“方才忘了回禀总督,皇帝的钉子已经拔了九个,只剩城中的几个,皆是商贾,来不及拿人,在东街放了把火都跑了。” 东街烧了一大半,都是些木头搭的铺子,见点火星子就着了。 “东街,呃,夫人的铺子正好在个酒肆旁,皆是纸扎一类易燃的物件,所以也……跟着被烧了。”话到最后,越来越声低。 晁蓄没敢抬头,只听得上首的主子粗重地呼吸着,久久没将这口气喘匀。 好半晌他才敢抬头,再看去,那位握着拳抵在额上,俊俏的面容一筹莫展。竟比棘手的军务,看起来更棘手些。 夫人丢路上了,夫人的铺子还烧了,加上旧伤复发,是个人都懂得警觉地避开主子气头,“总督放心,皆无人伤亡,余下的事属下会责问东街的商会大掌柜章海,一应妥善处理。” 什么杂事需要劳动召侯来决定呢,根本没有! “属下这就为您唤大夫来。” 果然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 阿姀:天杀的沈琢,老子要报警抓你感谢在2023-12-28 21:40:49~2023-12-29 23:42: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序曲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5章 当局 ====================== 请来的大夫是公羊梁。 世无可避,既然已经身在恪州,他便要施展治病救人的抱负。于是不顾龚嵊生气,毅然到恪州营做了军医。 他的医术全然继承了老师龚嵊,不在其之下。 召侯身边的下属急得像有狼追一般将他请来,然后他便在旁边的一处帐子里等着,这么一等,就一直等到了天将将擦黑。 脾气再好的人,这样耗费耐心,也会不耐烦。 公羊梁在门口抓了一个士兵,问起来才知道,是这两日城中一直抓探子,结果有几个人鱼死网破,在城中放过,烧了一大半东街。 本不用衡沚关心火势带来的损失,可这位最终还是带着伤病,亲自去跑了一趟。一来一回,到这个点上也算正常。 公羊梁摇了摇头,也不知说点什么好,背上药箱便去了主帐。 衡沚面前堆着今日没处理完的州务,无论士农工商一应按日子码放在案头,像座小山似的,将人遮住了一半。 只怕是天子案头,如今也没这么多烦劳了。 “脱衣裳。”公羊梁没再看衡沚,径自打开了药箱开始准备施针。 这处伤,据云程的描述,是他师父龚嵊亲自治的,来营前还特地去看了先前的诊录,早就有所准备。 衡沚听到人说话的声音,才发觉来的竟又是熟人,“公羊先生?”他停笔走过去,“许久不见了,龚先生近来可好?” 明晃晃的银针,放在烛火前燎着。 公羊梁一丝不苟,嘴上应付着答,“能吃能睡,比你康健些,快点脱。” 这又是什么人惹了? 衡沚奔波了一日,眼角眉梢都是疲倦,也懒得再问。抬手解开了自己的衣袍,就近在宽椅上坐下,将半边臂膀露了出来。 “听闻,崔娘子的铺子,也受了波及被烧了。” 一针下去,衡沚疼得弯了腰。他整个人都剧烈地颤抖起来,臂膀累及左手,无力垂着,右手紧攥着椅背,额上、手上皆暴起了血脉青筋。 衡沚也顾不得他问,不知自己方才被扎了什么穴位,比那旧伤还要更疼几分。 即便如此,仍是沉默地受了,没出声。 公羊梁一怔,而后冷笑一声,明知这痛已非常人所忍,仍要刺他几句,“召侯的身体,不过如此。若再不当心些,你娘子再五年就能改嫁了!” 云程进来奉茶,一听便不乐意了,“公羊先生,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衡沚被迫伏着身体,一点点缓着。伴随着灼热的痛感猛烈侵蚀着他的意识,眼前一片金星,听人话都听得不真切了。 公羊梁扎的位置正是他旧伤犯体,淤塞的穴位。正是在宕县丛林中,左肩被伤的那一处。 伤口久久不愈,失血又多,大雪的寒气侵入,并未及时拔去,本就成了遗症,之后又中了毒。虽是龚嵊医术高超,但遗留的症结不发则已,发作起来一定是疼得磨人,让人不得安生。 银针下的皮肤迅速开始发淤,待淤血冒出来,痛劲儿也便缓和了许多。 衡沚想笑,却无力扯动嘴角,“你竟还在惦记我夫人。”声音不高,咬字亦很勉强,是还在忍。 公羊梁这才慢悠悠动手,将一处止痛的穴位,不紧不慢地用银针封上,“小侯爷这是早就看出来了吧?是又怎样,你们行军打仗之人,新伤摞旧伤,又不拿身体当回事,我惦记惦记怎么了?” “先生不是这样的人。”这一番话,并不能惹恼衡沚什么,“夫人在身侧时,常与本侯言,公羊先生是极良善之人,无论医术还是人品,皆是一等一的好。” 第239章 公羊梁那狠了一半的心,忽而又松了。 这两口子,当真是无话不谈。明知他公羊梁是对阿姀有意,却根本没当回事,说不准茶余饭后,拿这事当谈笑来讲。 衡沚看不到的地方,公羊梁半是自嘲地摇了摇头。 他这半辈子没动过心,唯一一次,竟是位金尊玉贵的公主,还是已然成婚且夫妻和睦的公主。 即便是早早放弃了,如今回想起来,心口某处,也仍酸涩得很呢。 公羊梁从药箱中拿出纸笔,利落地写了方子,“拿去按方抓药,吃几副,可保阴雨日无虞。” 云程接了药方立刻便去了。 帐中只余公羊梁与衡沚两人,他又叹了口气,喃喃着,“惦记又能怎么样呢。” 衡沚闭着眼,勾了勾唇。 虽然有人惦记着他怀中这颗明珠,但好在对方似乎很清楚,即便是惦记着也于事无补。 公羊梁对他,不过是刀子嘴。 撤下了针,一盒药膏搁在桌上,挎上药箱临走前,还是忍不住道,“听我师父说,为马家事,怀乘白先生早就到了长关,在马家见了崔娘子,你是在操心这个吧?就算是为她,你还是多撑些年头,少折腾点身子吧。” 一句尚且不够,又补上一句,“若让她做了寡妇,我可一定不会放手了。” 说完,又后悔了起来。 若是要阿姀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帐中这两个人,只怕没有一个愿意如此的。 衡沚不答,眼前却浮现出阿姀含着泪的双眼。 “北境战事一触即发,多当心吧。” 公羊梁下针着实有效,衡沚趁着手臂能动了,慢慢敛着衣裳,语气也恢复轻松,“谢先生了,劳烦出门时将门口那几人唤进来。” 公羊梁拂袖,心道他真不该爱屋及乌地关心这人,哼地一声走了。 帐中只剩了衡沚一人。 六月天气无常,入了夜,外头潮气渐起,又有了雷雨的征兆。 雨声落耳,桌上零零散散,放着方才解衣时卸下的零零碎碎的物件。衡沚绕回案前,随手将那块号令恪州全军的符节握在手里,慢慢思索起来。 恪州营突然多出来的这些探子,清县封锁的消息,突然发难的游北,大兵压境却未有交战消息传出的原州。 都城迟迟没有批下的军饷。 年关时赴宴提及边关军情,新帝举棋不定的神情。 一个荒诞却又完全合情的念头,突然在衡沚脑中萌生。 看似一桩桩一件件,毫无关联的事,慢慢拼凑在一起,却好似一盘当局者迷的棋,直到切身走进去,才发现了些征兆来。 看似远在都城,宦海中无关轻重搅混了一池死水的这只手,却无意之间,逐渐加速着大崇的覆灭。 如果这一切真如此时所想,衡沚慢慢攥紧符节,直到突出的棱角硌得掌心钝疼。 一个同样荒诞的念头,如野草般,在他心头一点一点地长了起来。 忍了这么久,从前是为恪州境内的安居乐业,免受战火摧残。忍到现在,连自保都成难题,何须再忍。 从前是臣,可为了军饷,弯下腰来奉承君主。 可如今,不会再是了。 史定、晁蓄与段参进帐时,已经有隐隐雷声入耳了。 三人列成一排,极不自然地站在衡沚正写字的案几后,彼此推搡着,硬是没一个人出声。 衡沚刚刚写好写拨款赈济东街商户的公文,见来人久不出声,搁下笔,平潭似的双目将三人一扫,靠在身后的椅背上。 三个军中的汉子,面上都是藏不住的焦急和向往,却没一个人敢妄自先言,憋得好生难受。 “都不说?”衡沚一问,三人都楞了,却仍是欲言又止的样子。衡沚便将什么匕首符节,连带着公羊梁给的药膏,阿姀交给他包管的私库匣子钥匙,都一件件再装好,做出一副要走的样子,“那本侯就先……” “总督!” 段参还是没忍住,双膝跪地一声闷响,“总督恕罪!有些话,段参是不吐不快了!我大崇,迟早与游北有此一战。今日连早销声匿迹的袁卫将军都再度出山从戎,原州逢难,末将等在军中数载,自不遑多让,末将斗胆,请总督按原先计划,让末将带兵增援李将军!” “臣等也请兵增援!”史定也跟着符合。 段参说的原先计划,便是恪州之前的部署。若是兵至恪州,如今练兵卓有成效,甚至在衡沚的令下,恪州营的战力无论是战备还是作战能力,都已经大不一样。用最少的损失打最有用的仗,届时只管打便是。 朝廷不给补给,也不是一日两日的困境了。不能因噎废食,顶多花钱去原州买粮买甲,总不会叫游北人打进楼关去。 且原州地势,结合向来用兵的经历,更善守而不善战。游北若兵至原州,那便点兵增援。 帝王不仁,他们这两座州府背靠着背,总不能再互相背弃。 “还不急,再等等。”衡沚沉声道。 还要再等? 段参一听,急得从地上弹起来,“总督,如今到这时候,我们还等什么!” 晁蓄统管庶务,总归比段参这个直来直去的脑子想得更多,一把拦住他,“老段,总督面前不得无礼,先听总督把话说完。” 说了不急,自然有不急的打算。 第240章 “袁卫将军是良将,从前没留住,便已经是先父犯下的错。如今他愿再度从戎,不遗余力将他留住,是理所应当之事,这并非是战事所迫。” 晁蓄点头称是,深以为然。 段参叹气,“末将鲁莽,只是怕总督有了爱将,用不上我等了。” “胡闹。”衡沚轻斥,“再有下次,扣你两年俸禄。” “可总督心中,究竟是什么打算?”史定皱着眉,心里没底,“臣等也好心里有数,不能打无准备的仗嘛。” “诸位。”衡沚挂着淡淡的笑,却见不到丝毫善意,眸光似上了冻的湖,一夕间冷了起来,“本侯同你们打个赌如何。” 三人对视,不明就里。 “本侯赌,这仗,打不起来。” -------------------- 第126章 圣旨 ====================== “原州车马将军李崇玄接旨——” 青天白日里,明黄的一道诏书展开,底下跪着李崇玄,和他一干的部下及长关所有有官职的臣子。 “臣李崇玄,跪迎圣训!” 阿姀随便套了身马泽端副官的袍服,以手抵额,静静地等待着。 怀先生说得果然没错,第二日一早,便有都城特使光临的消息,传到了城中每一处街巷。 虽然不知道具体的目的为何,但这先声夺人的一招,着实精妙。 若是真有不利的旨意,也没办法除掉特使,毕竟全城人的眼睛,都在盯着此时坐镇长关的李崇玄和马泽端。 不过来人,倒是出乎阿姀的意料。 官服官帽加持之下,立于城门前的,正是许久不曾相见的中书侍郎,吕中庭。 “朕,龙体抱恙多日,惟闻西北境前两方陈兵,不日恐有兵戈之险。我大崇此年来,天灾不断,国库微薄,战力恐不足支撑与游北斡旋。则令车马将军李崇玄停冰避战,开城议和。兵符一应上交宣旨使,若有延误,阵前吕中庭代朕立行军法处置,钦此。” 开城议和吗?不过将献降硕德如此婉转动听罢了。 阿姀心中讥讽,却跪得端正,不由认真审视面前这位吕侍郎来。 听说,自新帝沈琢病重,政务全权交由金峰打理,他凭借金昭仪腹中的龙子,做了大崇建朝百年来,突破祖制的第一位“国相”。 吕侍郎奉承金峰,又升了官,如今已盖过了他即将致仕的老师严同均,做了中书令。严同均据称一怒之下终日称病,也不再上朝了。 短短一月之内,朝局已经大不一样了。 那日崇安殿前,他与自己说的那些话,言犹在耳。此时此地宣的这道旨,却让她看不透这个人来。 吕中庭若是奸臣,当日崇安殿前提出要保她逃走,便对他没有半点好处,反而惊险缠身。 可他若是忠臣,还能改投金峰,任凭这种丧权辱国的旨意,盖下中书的印,再由他亲自宣而告之。那吕中庭,又是安的什么心呢。 李崇玄跪在地上,甲胄被骄阳一照,折射着凛凛寒芒。他久久未出声,窜上背脊的寒凉,始终让他对方才的旨意不敢置信。 新帝的意思,竟然是要降。 游北人占了上风,必然不可能只要些辎重粮草,金银财物。兵权也要被缴,原州的下场就是被割让给游北,做这些蛮子的奴隶。 这口气,怎能忍下。 “李将军。”吕中庭笑着,仔细地卷好了诏书,伸手到李崇玄面前,“接旨吧。” “中书令大人。”李崇玄冷冷开口,“敢问这是陛下的意思,还是金相的意思?”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不由簌簌低语起来。 好大胆的一句话。阿姀不动声色地在马泽端之后,也不想被吕中庭认出来。李崇玄果然是武将出身,这样快言快语。 好在今日来的是吕中庭,若是金峰的家臣,只怕要当场治他的罪了。 对方并未贸然因此发难,而是捋了捋袖子,端的是一派君子风范,上前亲自扶起了李崇玄。 “将军何必如此。陛下信任金相,亲封为国相爱那个,陛下的意思不就是金相的意思,皆是同理啊。”吕中庭温言好语,手上功夫却利落,诏书已经塞进了李崇玄手中。 阿姀看得扬眉,好功法啊。 只是下一瞬,那君子的一双眼,便投在了她身上。 阿姀一怔,方想低头,又记起自己贴了假鬓鬚,如今俨然是男子做派,才缓缓放心下来。 此刻遇故人,也并不该是多么庆幸的事呢。 “兵符之事却不着急,将军与本官,尚可徐徐图之。不知,可有地供各位一叙啊?”吕中庭不再管挣扎思索中的李崇玄,而是将话头转给了一边的马泽端。 来接旨的人,在李崇玄身后的,并列跪着三人。两人是甲胄加身,看来是李崇玄的副将罢了。唯有一人单衣素袍,去冠戴孝。 吕中庭在来的路上,听闻长关有一主簿马泽端,善算账经营。如今长关并无主官,想来他这个主簿,算是暂令大权的了。 无论是看身位还是看衣着,眼前此人,定是马泽端无疑了。 “马主簿,借一步说话。” 阿姀松了口气,刚想拎着衣袍站起来顺势遛了,吕中庭忽然矫健地回身,笑眼盈盈地,“这位腰上系着算盘的,呃,副官也跟着一起来吧,我等年纪大了,恐怕眼花大不了算盘啦!” 第241章 阿姀:“……” 就这么容易看穿? 桌是临时搬了酒楼的一张八仙桌,屋子是马泽端在长关县衙临时为李崇玄辟出来的一间厢房。 县衙长期无人居住,是以一应家具,除了这张桌子,还有不少是马泽端在自家客房搬来补上的。 阿姀抱着手臂,坐在八仙桌后面,屏风边上的圆凳,一点好脸色也没留。 剩下几人,包括李崇玄的两个副将,连同马泽端真正的副官,皆是踌躇地列坐在吕中庭两侧。 而中书令大人自上了茶,挥退了小厮,径自悠闲地亲自烹煮,像是眼下这棘手的一切,都与他毫无干系似的。 “吕大人,我驻守原州二十年。如今让我丢兵弃甲,灰溜溜和蛮子议和,我宁愿战死,也不愿这么窝囊!”李崇玄摆摆手挪开半边身子,正隐去了他愁容满面的脸。 吕中庭叹了叹气。 “这天下,是姓沈的。也只有姓沈的,才有权决定,江山是留,还是去。将军忠心不假,但切莫僭越了。” 这话。 阿姀余光瞄着吕中庭,怎么听,都像是说给她听的。 “再说。”吕中庭徐徐道来,“如今游北驻军城外,即便是战死,能救原州一时,救不了西北乃至大崇全境一世。我朝怠于练兵,非一时之弊病了。除了原州与恪州,便是虎视眈眈盯着都城想谋反的蜀中。若北境损失惨重,那陛下还能指望谁呢。” 一席话毕,再没有人出声。寂静的室内,惟茶盏之中腾腾升起热气。本该鲜活的人,却都死气沉沉。 他的话看似合理,又避重就轻。 原州营也不是李崇玄的私兵,削兵权的旨意一到,大营就不能再听李崇玄指挥。 若这缺德的主意是金峰出的,那说明他与游北人勾结,已经不是一日两日。 阿姀自觉本非池中物,也从未留意朝堂。直到眼下发现,金峰这种人如蛀虫一般蛀空了大半个大崇,才相信了怀乘白昨夜语重心长的那番话。 游历四方,只是消散了青云万里的志。可当初求学苦读,想见盛世太平,安居乐业的心,还在促使他上下求索。 阿姀从前想着,自己文不成武不就,没有经世之才也不是将帅之主。若是有人揭竿而起,要推翻这□□,大不了多捐些金银,也算是推波助澜。 所以她一直有经商的念头。 可如今再回首却发现,无论是吕中庭,还是怀乘白的话,都在提醒她一个至关重要的症结,那就是她的身份。 凡事皆需师出有名,才算顺应人心,顺应天理,也会容易得多。 想来蜀中王宣兵强马壮,辎重丰厚,至今迟迟不反,也是在等一个天时吧。 阿姀轻笑了声,在一室的寂静中,如春雷乍响,将几个人惊得都看向她去。 始作俑者不疾不徐,慢慢摘下脸上作假的须髯,“不管是谁的意思,总是如今的情境,恐怕无法违抗了,将军领旨照办就是了。” 吕中庭一见,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连忙行礼,“原来是殿下啊!许久不见,殿下玉体金安。” “托大人的福。”阿姀弯着唇,“大约就快要没得安生了。” 李崇玄那愁云惨淡的眉间又皱成川字,本就麻烦一大堆,此时见这两人的架势,只怕又要雪上加霜。 屋中唯有两个副将一个副官,从始至终蒙在鼓里,尚不得知这位殿下究竟是哪位殿下。 “李将军,马主簿,两位尽快准备,将兵符与军中账册,以及库门钥匙都交予本官,待本官与殿下叙过话,立刻便要回都复命了。” 逐客令下得委婉,却也让每个人都听得懂。无论是圣旨上的玉口金言,还是眼前要单独说话,都不是其他人能左右的了。 几人算是垂头丧气地出了门去,阿姀一展衣袍,在吕中庭面前坐下。 “你们男子这衣袍,瞧着也是如此麻烦啊。”阿姀一面拾掇外袍的衣摆,一面埋怨着。 “不想殿下您,还好这一出啊。”吕中庭意味深长,就仿佛扮男装是什么怪癖一般。 “这不是知道吕大人要来,才精心装扮如此的。”阿姀亦不遑多让。 斗嘴的话,自然勾不起吕中庭的兴趣。他也知道,公主这是仍对他起疑,毕竟他如今做的,也多是混账事。 吕中庭添了杯茶,双手递着,放在了阿姀面前。 这是他的退让。 如今时不我待,但他是文臣出身,有一丝机会保全名节,还是想不遗余力地试一试。 “殿下,数月之前,崇安殿中,臣之所言,烦请殿下再细细考虑一番。” “不必考虑了。”阿姀答得快,端起这杯茶,杯壁还烫手,慢慢吹了吹,才一饮而尽。 不过是一杯茶,却喝出了烈酒的意味来。 吕中庭抬眼望去,公主身着朴素的官袍,灰白色的衣裳也遮掩不住她光彩卓绝。 年轻的容貌姣好绰约,像极了已故的陈皇后,却看不出一点从沈氏骨子里散发而出的衰颓。 “吕大人要几时返回,本宫自与你同路便是。” -------------------- 宝们新年快乐! 第127章 官驿 ====================== 李崇玄负手立在厢房门口,北望去,天色清朗温暖,鸟鸣荫长。 没多久,吕中庭便先一步走了出来。 第242章 阿姀紧随其后,叫住了李崇玄。 “将军留步,我有几句话想与你说。”阿姀紧握住李崇玄的臂甲,坚硬硌手,“这次,怕是真得委屈你一回,领个奉职愚忠的名声了。” 事出从权,长话短说,一番口干舌燥之下,总算是将这事说得一半明白了。 剩下那一半的不明白,是隐去了内宫当下的情况。 以李崇玄的身份地位,放眼而去解释到朝局形势,基本也就够用了。 阿姀看他呆愣的神色,心道这遭事也着实荒唐。好不容易从都城跑出去,又假意被抓回去。想方设法再次逃跑,如今刚过了不久的舒坦日子,又要回去了。 赶着回去马府请辞的这一路上,李崇玄最后的那句疑问一直在阿姀脑中盘旋。 “若是此番不成呢?那边关的将士将如何,边关的百姓又将如何?” 怀乘白与吕中庭的政见不同。前者希望的是改朝换代,另立明君。可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却不是个一时半会能办到的,找个两条腿的人倒是更容易。 而吕中庭的意思,一直是废了沈琢,或是等他死了,由阿姀来继位。即便是心无此意,又或是没有治国理政的才能,都无所谓,反正有他们这些臣子。届时清除了奸佞,广开言路任人唯贤,总是有出路的。 再为公主选一位人品贵重的夫婿,诞下子嗣立为太子,或是让她禅位,都是便宜。 好想法,真是荒谬至极。原来当初提出想让她为女帝,那一番慷慨陈词,也并不是单纯觉得她有多仁德明理,而是因她是这皇室最后一个血脉。 吕中庭的脑袋,比平江发大水却冲了骛岭,更让她发笑。 若如他所想,那她将不仅是个傀儡帝王,还是个生下太子的器皿。 她崔姀甘愿做平头百姓,甘愿一辈子无富无贵,哪怕孤独老死,也要随心所欲,作为人而死,而不是成为任人摆布的物件。 何况吕中庭话里话外,似乎对衡沚有所忌惮,那就更不必商量了。 可再一细想,阿姀突然觉着,这种这两人想法的法子,也不是没有。 但这事需要从长计议,眼下还不是时候。 今日是马家的老爷子停灵的最后一日,明日便要出殡下葬。阿姀回到马府,正在府门前,看到郑大与管事的几人,正在商谈明日丧仪的流程。 “掌柜娘子回来了。”郑大丢下手头的图纸,几步走过来,“可是一切顺利?” 顺利? 阿姀叹了口气,微风拂面,卸了官帽后来不及梳理的几缕碎发,随之在脸颊两侧摇曳。 眉宇间平整,细长的眉梢浓淡相宜,为一双杏眼添色。 虽素服素面,亦不改春山之色。 “不但不顺利,还出了新的岔子,我要随宣旨使,去都城一趟。”阿姀将郑大拽到一旁粉墙下,才简短地道来,“云鲤我得带走,明日出殡之后,赵夫人自会带管家来与你算账。” 她从袖间拿出一个四方的小小章子,“这是铺子里的章子,你办事我放心。结束之后,只怕是一时间不能原路返回了,清县已经被游北人占了。你带着剩下的人向南,走平州,去咱们平州分铺先待一阵。” 郑大点了点头,接过章子同几样文书。 “若是没开战了,你们就回恪州去。”阿姀想着,又道,“即便是从平州传信回去,也要注意些,如今不太平,不能叫人抓住把柄扣了人。” 郑大是个很能分得清轻重缓急的人,妥帖地收了东西,才问,“今晨您走后不久,与您相熟的那位怀先生便率先启程离开了,给您留下口信,说您此去定不会势单力薄,让您静候他的佳音。” “怀先生走了?”阿姀一怔,才重逢不久,还未好好叙话,他竟又悄无声息地走了。 说是来吊唁,连丧礼都没陪完,人就走了。 这兵荒马乱,四方盘踞,他又能去哪儿? 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游北人虽在城门前五十里驻兵不前,但他们的斥候日日监察城内进出。”门口出来几个人,阿姀顿了顿,又低声了些,“宣旨使不能明着多带一人离开,我和云鲤明日会随出殡队伍混出去,届时他们自会接应。” “如若。”挣扎了许久,阿姀还是提了一句,“如若你要送信回恪州,就如实告诉你东家公,说我去了都城便好。” 郑大看着她犹豫的背影,想说什么,却最终还是由她走了。 怀乘白扮做赤脚道士,硬是选了最近也是最危险的一条路,从马府借了一杆白幡,从清县直奔恪州。 阿姀是在马车上,才听云鲤说及此事的。 “怀先生不愧是娘子的授业恩师,真是个顶顶有主意的人。”云鲤执着水注,倒了杯温热的白水给阿姀,“府中的赵夫人与我光是听他说,便就心惊肉跳的呢!” 阿姀身着白衣,端着盏子直捶腰。 白天出殡,她一路哭得很是卖力,是以那些北蛮子根本瞧不出来,这长长的队伍里头,哭得双眼肿成桃子一般我见犹怜的女子,竟是由此借道回都得宣城公主。 这也本是阿姀的老本行,做起来不费什么力。只是连着几日休息不好,再猛哭一遭,脑子都有些嗡嗡响。 “我们便去山脚下的道观里,临时买了一身人家的旧道袍,我为怀先生改梳了发髻,瞧着就真像是奉师父仙去的道长真人一般。” 第243章 阿姀看她讲得绘声绘色,不由赞许,“你乔装的本事我是很服的。从前在恪州私宅,便是你为我改了妆,骗过了薛平,可当真是妙手。” 男女之间,又是主臣之间,同乘一车对吕中庭这样的儒生来说,实在有所不妥。 离开清县之后,便离开了游北人的监视范围。吕中庭自觉地避下了车,到了原州的成邺时,又重新雇了辆车,一前一后,给了阿姀和云鲤独自说话的方便。 连夜赶路,还要时刻紧绷精神,阿姀早就疲乏不堪。现下刚过了原州界,便倚靠在车壁上,将体统仪态全都抛诸脑后。 “北蛮子是不懂还爱怪力乱神的典范。尤其是对中原道教,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阿姀半阖了眼,笑道,“怀先生还真学过画符,若是清县的游北人拦住他,只消当场画一张,再故作严肃地说几句无量天尊,只怕他们就要吓得赶快怀先生通关了。” 云鲤哈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声当真像银铃一般,阿姀听着就心中畅快。 “对了。”阿姀突然想起来,问,“怀先生去恪州,是去做什么,他有提过吗?” 这倒是问住云鲤了。 她略作思索,摇了摇头,鬓上簪的一柄素钗,细碎的流苏坠子也跟着轻轻地晃,“这……怀先生却没说,他只说来日您一定有事要忙,是去助你的。” 助我。 阿姀细细呢喃着这两个字,一头的雾水无人来解。 “娘子睡会儿吧,只怕到了平州官驿,我们才能停下休息一会儿呢。”云鲤掏出一条薄毯来,披在阿姀身上。 索性抬手摘了钗环,散下头发来,其余的事,都留着明日再想不迟。 “那好云鲤,你也眯一会儿,若是吕大人来叫,不必理会他。” 过了原州,远离了山,气候热得更明显了些。 三日之后,一行人终于车马劳顿到了平州官驿。吕中庭身领着皇命,沿路官员岂敢怠慢,直接包下官驿的二层,以供他们修整专用。 阿姀换上了细薄衣裙,桃花一样的颜色。一把青丝高高挽起,在头顶用一只玉钗束住,簪了几朵桃色的花,一点翠绿的细叶陪衬其下。加之几日来睡得很足,养好了精神,更是顾盼生辉,叫人注目。 堂中的驿丞特地候在门口,待吕中庭与他随侍的小厮拿了钥匙上楼去,刻意拦住了阿姀和云鲤。 一只手横在身前,阿姀不由侧目。 驿丞笑得恭敬,阿姀也不好率先发难。只待吕中庭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尽头,才退后了半步,审视着他。 “驿丞这是何意?” 驿丞连忙回道,“下官不敢,下官不敢,只是按照规矩,要中书令大人先行挑选住所,劳贵人稍候。” 说着,便引着阿姀到一旁的桌前坐下,令人上了茶,端了几盘点心果子,很是妥帖。 云鲤眼睛都瞧花了。这些点心样式精巧,色泽鲜嫩,只看着便让人食欲大增。茶盏也不同于恪州,薄胎轻瓷,梅子青的色泽,连茶托都做成了荷叶模样,栩栩如生。 她不安地看着阿姀,阿姀也同样觉得稀奇。 “这器具吃食的样色,即便是官驿,也不至于阔绰到如此境地吧?”阿姀看着驿丞,试探地问道,“若是尊卑官阶排序,中书令大人先选了上房,我不过是搭个车,这样好的东西怎么不先奉给他呢?” 驿丞陪着笑拱手,“贵人好眼力。这些吃食,自然是专供给您的。”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把铜钥匙来,上头还用红绳坠着个石雕的貔貅,“二楼这间房朝阳,傍晚没有西晒,南北通透,是特意给贵人备着的,您请。” 稀奇。 阿姀盯着他,伸手接过了钥匙,细细验看了一番,也没看出些什么来。 “平州燥热,房中备有驱蚊的香囊,贵人夜半可支开窗乘凉。” 这话似有若无的,好像是在提点她什么似的。 一般的官驿,为防止半夜有贼人出没,都会提醒房客闭好门窗。即便是再燥热,她一女子的房间,岂能半夜特意开窗乘凉呢? 房内宽敞明亮,布置得极为雅致。除了厢房供房客就寝,还令辟了一间在外给守夜的人住。 云鲤在外间,早早便入了梦。 阿姀将窗开了半扇,早早吹灯,躺在了床上。 子时过半,夜阑人静,窗边果然有了动静。 -------------------- 第128章 软帐 ====================== 房间里一片寂静,阿姀在黑暗中盯着半开的窗户,从枕头下掏出一把砍刀来。 这便是在原州途中住店的那位掌柜所赠,刀有些沉,阿姀双手端起来,慢慢从床边绕到墙壁处靠着。 一楼屋顶的瓦片响动了两声,不一会儿,衣服裹着风发出的声响,便一点点地靠近。 一个人影借着月光,从窗口翻了进来。 阿姀看准时机,扬起手,便将砍刀刀背那一侧,对准了人进来的片刻,准确地劈了下去。 来人见刀光一闪,立刻侧身避开。 阿姀方想抬手再砍,手腕便忽然被握住,温热的掌心贴住她的腕侧,接着一道压低的声音传来。 “是我。” 阿姀睁大了眼。 屋里并未点灯,借着几分月光相看,他的眉眼清晰分明,染着些许温情,阿姀不由自主便松开了手。 第244章 衡沚眼疾手快,在刀落地前伸手接住,轻放在一旁的桌案上。 他清减了许多。 十多日未见,差点将他当贼人收拾了,幸亏用了刀背,险些见血。 “你怎么来了。”阿姀喃喃道。 她意识到这是第二次,要去都城,却不告而别,很有些心虚。心是乱的,人却贪慕温柔乡,难以自持地靠近,凑近衡沚怀中将他抱紧。 衡沚一莞尔,抚了抚阿姀的后背。 “想你了,便来见你。” 阿姀的簪子在动作间被她自己碰掉,一头长发倾斜而下,落在衡沚的手背上,生了痒意,他的手向下滑了寸余,落在了阿姀的腰上。 这是他小别重逢的妻。 “你怎会知晓我在平州?”阿姀在他耳边,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 一是不想吵醒了云鲤,二是怕动静闹大了,吕中庭就在隔壁,不想他也知道衡沚今夜来过。 衡沚思量了片刻,恪州那一堆的糟心事,也不想与她提起,便随口玩笑着道,“我?我知晓的太多了。” 还卖关子? 阿姀打量着他,眼中写满了不信,“什么都知晓的明明是神仙吧?” 衡沚垂眼笑了下,移开话题,“今日的点心合胃口吗?” 阿姀便也懒得再计较方才的问题,“很好。不过召侯原来是早有所准备,专程来堵我的。”她扬起头来,弯着嘴角有些娇俏可爱。 “何止。”衡沚低头,忍不住吻着她的脸颊,“原本只是打算瞧你一眼就走,今日见娘子人若桃花,却忍不住要见一面,好做宽慰。” 嘴巴像抹了蜜似的,阿姀心道。 “还要连夜回去吗?”阿姀摩挲着他挂在衣带上的坠饰,语气不觉便落寞了些。 “还有很多事没处理,是我偷跑出来的。” 衡沚连骑了一日半的快马,才从恪州追赶上了他们的脚程。提前半日到了平州官驿,打点了驿丞给他的娘子换最好的吃食住处,只为见她一面。 但阿姀也一样。 如若他们两个都少了这些棘手的麻烦,这样的夜里,该是合寝一处,卧榻酣眠。 “再等等吧。”阿姀摸索到桌前,倒了杯水给他,“若是这次顺利,只怕不止是恪州与你我,以后的麻烦都能一网打尽了。” 杯中盛着月光,他亲自挑的茶盏,由她递了过来。 果然是白水。衡沚饮了一口,也没由来地觉得甘甜。 “怀先生到了恪州,因他愿意冒着危险不远千里而来,我才有机会抽身来见你。原州的事我也都知晓了。”如此,算是应答了阿姀最开始的那一个疑问。 阿姀听他这样说,想起在马宅的夜里,怀先生对她说的那些话。 “你不说到他,我还想不起来。”阿姀伸手,兴师问罪般点着衡沚的心口,“原来你与他早就相识,那游猎图还是他亲手所赠,我算是被你们唬得一愣一愣的!” 果然,坦白这种事情,就是要赶早全都说个清楚。计划了这么久,还是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变化打断了。 衡沚将她的手握住,更放柔了声音,“好生冤枉,你我初识时那样的情景,这又是一幅所谓有天子气的画,我怎能没有防备之心。而之后的事一桩接一桩,我也来不及啊,娘子宽恕。” 计较这个也是无趣,阿姀思忖着他天亮要走,还是说到了正事上来。 “怀先生应当与你说了原州之事。我虽人在路上,但始终心里还在犹豫,并不想与皇权扯上关系。”阿姀按着他坐在榻上,眉心微蹙着,“都城里的人,心里都有一杆衡量利益的秤,最后的结局时好时坏,并没有人会真的替我考虑,那我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倒是娴熟地向后一仰,手肘撑着,将阿姀拉近了些。 “你有依靠。”衡沚看着她的眼睛,“我就是你的依靠,无论是什么结果,你都有我。恪州时至今日,也不能再隐忍下去了,这皇命迟早都是要抗的。若是你来废帝,我求之不得,肝脑涂地。” 废帝,这个词真的宣之于口的时候,阿姀才晓得了它沉甸甸的分量。 衡沚看出她的矛盾,起身来拥着她,“安心地去都城,做你想做的事,不出一月,我连人带兵,全都进都勤王。” 阿姀盯着他黑暗中,倒映着月光的眸子。虽然看不清,但以现在这个亲昵的距离,那里面一定有她的影子。 她变了,这是早就有所察觉的事。从前她不为任何人事所动,一心只想过自己的逍遥日子,除了做生意,再不干赔本的事。 如今为了一个昏君的死活,左思右想进退维谷。 衡沚也变了。 从前他最擅长明哲保身,除了恪州的事,恨不得天下倾覆都两耳不闻。而他如今却愿意冒着谋反的风险,陪她淌沈氏的浑水。 情之一字,似玲珑局般无解。 “我知道,我知道。”阿姀发觉自己的心口像烟火一样炸开,还留着滚烫的温度。“你与我并肩而立,我自然也不会令你入虎穴。从前我最不喜欢这样的日子,如今却又不得不过。” 她望着窗外,月明如水,高悬在夜幕,遍洒清辉。 “等一切都结束,我们去蜀中,去豫州,去江南。”衡沚细细抚摸她的长发,好似这样就能为她扫去烦恼一般,“去你想去的任何一处,山水之间,定有栖身之处。” 第245章 蜀中向来是文人墨客心中所爱,更有人曾言不见蜀中之山川江水,虽死有憾。 可蜀中早已是王宣的势力盘踞之地,若想畅通无阻,又是一场硬仗。 “天呐,我就是操心的命。”阿姀十分受不了自己,认命地向后一躺,人栽进被子里,闭上了双眼。 只是手还拽着衡沚的衣袖。 “有件事问你。”衡沚随着她的步子向前走着,说道,“刚砍我的刀,是哪儿来的?” 想起刚才的场景,阿姀有些难为情的摸了摸耳垂,“啊,是在原州的时候,住店的掌柜送的,看着是个好东西。” 衡沚低声笑了起来。 “怎么了,有什么不妥?”阿姀连忙问。 衡沚只略微一摸那刀柄的做工,便猜了个差不离,“你大概也听说了,不久前,袁呈信来恪州投军,我许他官复原职。只是,却是空手来的,说,自己的刀在路上随手送给了个小娘子防身用。” 有这么巧合的事? 阿姀张着口,“他竟然是个将军?那我将刀还他吧?” 衡沚摇了摇头,“既送你,便收着防身吧。我让他去府里的库房挑了别的。” 那倒是好。府库里那些兵器阿姀也看过,不说多么名贵,也都是顶好的东西,便放下心来。 “上次在宫里,我们也是这样仓促地见,你再天亮时走。”回想起来,恍如昨日。“陪我躺倒天亮吧,莫要疲惫赶路。”阿姀说。 有人盛情邀约,自然却之不恭。 阿姀提到宫里那夜,实在是荒唐。 去平叛虽并不算危险,但上了战场生死另算,全凭运气而。那时与她分别,做好了再也不见的打算,让那点情绪冲昏了头,该做的不该做的,折腾自己也折腾她。 这样的事再来几遭,只怕是折寿。 衡沚在阿姀身边躺下,侧着头看她。 她脸颊的轮廓,像是秀丽的骛岭山脉,鼻尖和唇峰,翘起的弧度都好看。白日里他在对面的酒楼里看着她,在半扇珠帘之后,隐隐迢迢。 忍不住翻身过去,抵着她的额头,说些不正经的色气话,“亲一下,好不好。” 他低下来的时候,阿姀忍不住环住他的脖颈,心中笑道,亲都亲了,还请示什么,简直先兵后礼。 像渴水的人初尝甘露,越陷越深。 阿姀脑中昏昏沉沉,失手挑散了床帐,再从衡沚结实的背往上摸,落在他颈侧,手掌摩挲着他锁骨的位置,衣领处的裁缝将手蹭得很痒,一阵酥麻的无力感从尾椎骨猛地向头脑冲去,意识不明。 她的耳朵尖烧起一片云霞,偏衡沚伸手垫着,随着亲吻的动作一下一下地碰。 床帐敛去了明亮月光,暗室之中,只能看得到彼此一个模糊的影子。 阿姀想说仰着脸肩颈酸,换个姿势,可出口的话化作嘤咛软语,曲不成调。一句话字字都乱,活像是在求欢。 她残存的清明,都在批判方才这过分的举止。 不像话,简直不像话,屋外还有云鲤在呢。 衡沚被她叫得一震,而后身体沉了沉完全将她覆住,轻声制止道,“好阿姀,再这样,天亮便来不及走了。” 音色已不复方才清亮,可见是隐忍着,不能再浇油了。 阿姀干脆将一切念头抛下,沉湎其中。 人生不过贪嗔痴爱憎恶,红尘,皆在一念之间。 天色渐渐泛起亮来时,衡沚走了。 其实阿姀也没睡着,又或许是说,衡沚就躺在她身边,也根本不可能睡得着。 分别的时候,说什么都显得逊色,不如不说。 那扇窗子被衡沚轻轻阖上了,阿姀散着长发,静静地坐在房中。 不过一个月,阿姀在心里,如是安慰着自己。 -------------------- 第129章 条件(修) ============================ “怎么还没到啊?” 金昭仪挺着个肚子,在宫门前来回踱步。 眼下已经七月半了,天气本就热容易叫人浮躁,加之她身怀有孕,情绪起伏更大了。 “这一时半会儿,是进不了宫的。”许停舟远远站在廊下,嘴上说着不急,心里也是难平静。 “东西本宫已经找到了,可是她说急着要,我便想她一定会来的。”漂亮的眼睛垂下去,人有些落寞,“本想骂她狠心,走了连个信也不送。可没想到这么快又回来了,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许停舟平静地看着她。 这个华服加身的女子,是间接杀死他妹妹的凶手。 可是当他知道这是仇人时,她已经身怀有孕。许停舟自小习的书,叫他无论如何也下不去狠手杀一个孕妇。 若不是因为还有事没办完,他一刻都不想多待。 远远地隔着台阶站在底下,既不用将她看得太清楚,也不用扯上不相干的舆论,最好不过。 可承了那位殿下的恩,也总是要还。 其实不过举手之劳,只是他情愿在心中一再扩大,才能成为“恩”。 “南郊的炼丹宫近日要完工了,臣无暇分身,娘娘莫再召了。待出宫有空,我会将东西带给她。”许停舟冷漠又疏离地行了礼,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人真奇怪。 金昭仪看着他的背影,想着。 她如今还有一两月便要临盆了,虽说日期上快了一些,谎称早产也能糊弄过去。反正老皇帝现在每日求仙问道,怕是也想不起来这种事。 第246章 所以沈钰仍这段日子也时常找借口来,算是宽慰她不少。 借着为沈琢侍疾的名头,沈钰仍终于得到了宫中行走的权利。他这位便宜兄长一病醒来,听闻这个素来不受宠的弟弟和自己怀了孕的妃子,日日衣不解带亲尝药汤,心中大为感动。 这一感动,便觉得从前让弟弟在别宫侍弄花草,简直是亏待了他。沈钰仍生得好看,瞧着就没有野心,多进宫陪陪他这个孤家寡人又怎么了? 殊不知,这恭敬的弟弟和怀了孕的妃子,早就私相授受。在他眼皮子底下,也能眉目传情。 沈钰仍有没有野心,金昭仪不知道。但他也有皇室血脉,就也有继位的可能。 朝局是个乱局,她只是个身怀有孕的弱女子,这些人谁能斗赢,与她来说,结局皆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 但,比起做人皇后,还是做太后更好些。 许停舟赶在宫门落锁前出了宫。 他今日正经的进宫由头,是金昭仪提出要为未出世的皇子定做一个小摇篮。 如今许停舟在工部,统管督造一事。按理说,做个摇篮,岂能劳动工部的臣子来,但金昭仪身怀有孕,她的一切想法,都有沈琢做主一一允准,谁又敢说个不字呢。 “大人留步。” 行至宫门前,许停舟正要上马车,被一道声音拦了下来。 “你是何人?”许停舟挥退了自己的仆从,仔细一看,见他身上挂着个腰牌,似是朝中哪家府上来的。 金峰任了国相之后,便有恃无恐地,对朝中与他不睦的官员随意打压。连日来北境边关与游北正在议和,朝中对他不满地声音更多。 日前台院侍御史孔究,那可是武安帝时的三甲进士,上了弹劾的折子后不明白暴病死于家中,朝中如今还是战战兢兢。 许停舟生怕这个节骨眼儿,上被金峰探查到什么会出事,谨慎地向后退了半步。 来人见状,便笑着掏出令牌来,“大人莫忧,小人是中书令吕大人府上的。我家大人公干结束回朝,想与衍庆楼天字号雅间,与大人见面。” 随即掏出了一张信笺,许停舟接过,落款处果然有吕中庭的私印。 “我家大人还说,另有一位贵人也欲见您,请您带好薄礼赴约。” 另一位,贵人? 许停舟思索了片刻,立刻道,“我现在便去。” 衍庆楼是个好地方,不止是吃食做得好,开店的地位选得也好。 阿姀将厢房的窗子打开,站在高处,能远远望见半个都城的景。 上一次于此处凭栏而立,尚在豆蔻年华。 “不知吕大人可曾去过那崇文塔——”阿姀抬手,指了指远处夕阳下,背靠着云霞的高塔。 崇文塔是大崇开朝所建,历代贤臣的名字,都会刻在塔内,奉排位来供奉。做文臣的,初入宦海时哪个没想过名列崇文呢。 吕中庭顺着她的指引看了一眼。 其实不需要看,塔的模样早在心里。他刚登科的那一年,便在老师严同均的带领下,去拜谒过崇文塔。 登上塔顶,仿佛能见江山千里。 吕中庭喝了口茶,看似不甚在意,“年轻时去过,只是臣对古迹一类,没什么太大的兴趣。” 阿姀笑了笑,“自然。从吕大人做事的势头来看,也并不是在意虚名的人。” “殿下觉得,入崇文塔,算是一种虚名吗?”吕中庭回以同样和善的笑意,却并不让人觉得亲近,反而想从阿姀的话中,探查出些什么。 “那本宫可得好好想想。”阿姀不接茬,慢悠悠靠在窗棂上。在落日的余晖中,窗景里,她与远处的塔同在霞光里,出尘而沉静。 “在许大人送来本宫要的东西之前,有几句话,须得同吕大人说明。”阿姀手中握着一只白瓷釉的盏子,盛着酸甜的杨梅汤,平视着吕中庭,“大人要我入伙可以。但我是个生意人,为了防止赔得血本无归,我要提几个条件。” 在原州时,吕中庭未经多少饶舌便能请得动人回来,就想到或许没这么简单。公主在市井几载,也不再是那个无人问津可有可无的先皇独女了。 这样更好,人不可能没有所求。 “殿下尽可说来。”吕中庭这次的笑容里,倒多了些赞许的意味。 “第一,在万事齐备之前,我要在暗处,暗处好办事,也方便监视。第二,你和严大人,包括站在你们这边所有大臣的筹划,必须有我参与,不同意的事,也不能越权去办。” “这第三嘛。”阿姀向前几步,来到桌边坐下,“我要举荐一人,来为我们所用。” 出乎了吕中庭的意料,他迟疑了片刻,问,“此人是谁?” 还没等阿姀说出,门先一步被叩响了,“许大人到了。” 许停舟快步进来,回身闭上了门,着一身官袍,还盛着外头暑气的余热。 “停舟,有些日子没见,还未祝你升迁之喜。”阿姀见他站在门口,以为是生疏了,还特意打了圆场。 许停舟俯身见了礼,人走过来,看着不太欣喜,“殿下眼下回来,也太过冒险了。” 虽说闯宫时新帝骤然昏厥,来不及对她和衡沚做什么处置,只怕如今的舆论,也会对她不利。 阿姀与吕中庭相视一眼,安抚他道,“不必担心,陛下没心思管我。”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再说金峰,忙着在朝中树威,一边又算盘打得直冒火星子,北境和谈之事不知游北人送了多少金银进他的腰包,怕是他还要感谢我呢。” 第247章 吕中庭什么都没说,吃着桌上的点心,但也权当作了表态。 “你听说过替陛下炼丹的道士吧,劝说他要勤加修炼,才可保龙体无虞吧?如今郊外多了几个恢弘的仙宫,他吃仙丹都来不及呢。” 阿姀在都城时可没心思做这事,这原是衡沚悄悄做的。 起初是怕沈琢在宫里没事做,要么磋磨朝臣,要么磋磨阿姀。算着沈琢的年纪,也该到了求仙问药的时候了。 没想到沈琢就像是一捧遇到点火星子,就愈演愈烈的枯草。那几个道士这边收着户部拨的银子,那边就抖搂出去到各地赈济百姓,也算是桩好事。 “我要的东西,带来了吗?” 许停舟这才回过神来,从袖中小心掏出个布包,递给了阿姀,“啊带来了,殿下过目。” 三个人的眼睛,齐刷刷落在这个布包上。 阿姀动手拆了开,里面还有一层布包裹着,再里面,才露出一个细长的木匣子来。 匣子与寻常镇纸宽窄相似,抽开上面的木板,里面有两张明黄的布帛。 阿姀从匣子里拿出来时,心里五味杂陈。 这便是藏在长升殿暗库的,她母亲留给她的嫁妆之一,带有沈琮私玺与她的私印的两份空白诏书。 纵然是吕中庭亲眼看到了,也难以置信。 陈后一生恪守礼节,即便沈琮苛待与她,苛待整个陈氏一族,也没有怨怼之言。只是女子为母则刚,她留给公主的这两张帛书,足够她将整个天下都掀翻了。 “这,这是……”许停舟也吓了一跳,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和金昭仪都只得了消息,说拖他们寻一个旧物,可没想到旧物竟是加盖了先帝后印玺的诏书! 见先帝后诏,无论是遗诏还是旧诏,都是要跪的。 “免了这一套。”阿姀见他身形矮了,立刻便将他制止,“你不如多学学吕大人的沉稳。” 许停舟:“……” “现在。”阿姀再次看向吕中庭,商量道,“方才说的条件,可以与吕大人谈一谈了吧?” 吕中庭看到阿姀志在必得的神情,便知此次是找对了人。 不仅找对了人,还多了这两份天大的惊喜。 “殿下,好说。” -------------------- 昨天晚上有点烧糊涂了,结尾少贴上去几行,已经修改好了qaq 第130章 改命 ====================== 暴雨如注,下了半晌。 沈钰仍身披蓑衣斗笠,趁势头变小,赶快将行宫园子里的花圃挖出条小渠引水,防止花草们被浇坏了根。 他如今已经不住在行宫里了,这样往返宫中路程太长。自从沈琢沉迷求仙问药 以来,再没来过行宫,这里也便冷清下来。 收拾好花圃,带着一身的泥水,沈钰仍快步出宫,准备乘马车回府。 明日炼丹宫的仙师开炉取药,沈琢钦点他作陪,不能误了时辰。 一辆马车静静地候在行宫宫门前,驾车的家丁也不知去哪儿避雨了。沈钰仍懒得计较,摘下蓑衣,人便登上了车。 车门一打开,却愣在了原地。 “好巧啊,小叔。” 女子穿着碧色的衣裙,朱唇含笑,手臂支着车窗,人倚在车厢一侧,好不悠闲。 “你……”像是觉得不可思议,又有点吓到了,沈钰仍盯了她半天,仍没说出一句话来。 他素来知道,宫中的小辈,这些年一直只有一位皇女,是他先帝他长兄之女,唤作宣城公主。但因为是个女儿,一直不受沈琮待见,放在臣子家中抚养。 这本就是滑天下之大稽的事了,待到如今他这位二哥称帝,竟欲送兄长之女和亲,当真是慨他人之慷。 但沈钰仍没见过她,二人从来也素无交集。是以当阿姀突然出现在他马车上,还以这样亲切的口吻与他说话,沈钰仍立刻就察觉到了不对。 沈钰仍四处看了看,风平浪静,这才上了车,“殿下,你怎么会在此处?若我没记错,你刚轰轰烈烈地逃婚不久。” 两人相对而坐,各怀心思。 “小叔也无须这样戒备。”看他手抓着两侧座位的边沿,大概是有些警惕的,“侄女也没有什么恶意,只是想请小叔帮个忙而已。” 沈钰仍听后轻笑,马车之中没了人说话的声音,在雨声中,这声笑就显得凉凉的。 “我是一介散人,有什么事是能帮得上你的呢?”他话中自嘲的意味明显,不知心里是不是也这么想。 不过阿姀不在意。 “小叔是被沈家薄待了的。”阿姀面露惋惜,“沈家的人一向薄情寡义,小叔被武安帝薄待,我也被先帝薄待,这点上,我们都是一样的。” 沈钰仍垂眸,马车里昏暗,看不太清他的神色。 阿姀继续道,“但小叔并不是无用之人,相反,我对小叔抱有很高的期待。” “你这话是何意?” “有几位大臣来找我,称如今天下不治,希望能尽臣子的一份力量,即便是逆天改命,来保百姓安居乐业。”阿姀刻意隐去了他们更高的野心,换了一种平和的说法,顺便将自己也摘了出去,“可我终归是女子,也帮上不上他们什么大忙,便举荐了小叔你。” 虽然沈钰仍为武安帝所不认,但说到底,看起来就比他承认的那两个儿子更牢靠。 第248章 起码不会乱发疯。 沈钰仍好笑,“你举荐我,我就一定要按照你们说的去做吗?”他又调整了一下姿势,道,“我偏安一隅,未必没有在朝中翻云覆雨来得自在。” 摆出了谈判的态势,自然说明这事有的谈了。 “是啊。”阿姀叹气,“如果不是难以偏安一隅,谁希望来这气数将尽的朝廷翻云覆雨呢。祖父将你批得一文不值,难道小叔真就甘心一辈子无声无息吗?即便不为自己,你母亲也希望你出人头地吧?” 这一番话,敲开了沈钰仍的心门。 他母亲随人出身低微,生下他后因武安帝不认,也没少遭旁人的嘲笑冷眼,但始终都赌这一口气,用尽一切办法让他读书习字。 常年的郁结是她早早病故,断气之前的最后一句话,还在嘱咐他日后要做于社稷有用的人,要做好人,切不可薄情寡义。 就像他那父亲一样。 “小叔平日虽然爱侍弄花草,但我知道你饱读诗书,若能有一条出路,未必比你两个兄长差,何妨一试呢。”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阿姀笑眼盈盈,递给了沈钰仍。 方才说这话时,阿姀下意识便将自己摘出了沈家的行列。沈钰仍心中想,沈家待她无情,她也并非圣人。但既然已然与沈家划清了干系,又何必要淌这摊浑水呢。 沈钰仍将信展开来,上面只写了两行字。而他的心神,却随着这短短的两行字,掀起了惊涛骇浪。 “你竟然,能做到如此?”他惊叹道,她明明只是个小姑娘罢了。 阿姀早猜到他有如此反应,丝毫不意外,“非也。大势所趋不可违逆,如果我逆天而行,自然不会有如此助力。小叔不该觉得我有手段,而该想想,这人心,到底是向着谁。” “这是谋反!”沈钰仍怒喝。 “是谋反又能如何?”阿姀立刻将他的话头压下来,冷下了脸,“你难道不姓沈?这天下难道不姓沈?他沈琢逼死我父母时,难道不也是在谋反?” 原来是为了这个,沈钰仍冷静下来。 阿姀心知自己方才的话有些急了,便立刻用了沈琮杀先帝后的事做了借口。若不能得到沈钰仍完全的信任,即便是联手了,也会存在容易离间的裂痕。 再说了,她不在意沈琮的死活,但沈琢使下作手段逼死陈昭瑛,这笔账,无论如何都要算上一算。 沈钰仍盯着面前这个不过双十年华的小姑娘。 从上了马车开始,她的一字一句,都戳在自己心中难以示人的阴暗上。他的出身,他的不幸,还有因前者带来的冷待。 身为皇子,却不如个寻常百姓家的孩子过得舒心自在。 而他活到而立之年,却仍怯懦退缩,生怕冒一点险。 “若我还是说不呢?”他想看看,阿姀究竟还有什么手段。 “小叔不答应,无非就是两个顾虑罢了。”沈钰仍说到这份上,摊牌的时候也就该到了,“一,就是担心万一过河拆桥,你会得不偿失,甚至一点也没得到。二,就是觉得自己能力不够。” “前者小叔自不必担心,即便是输,你也不会得不偿失。毕竟这就关联到第二点上了。”阿姀用一种你我心知肚明的神情,缓缓道来,“在你出神入化的手段之下,反正姓沈的再也生不出儿子了,但你还有儿子啊,你儿子如今在金昭仪肚子里,还好好在长升殿待着呢。” 一抹雪亮的刀光闪过,沈钰仍掏出袖中藏着许久的匕首,倏地欺身上前,用刀刃抵住了阿姀的脖颈。 受到冲击的阿姀猛地被撞在马车厢壁上,小叔惊慌失措的神情,就明明白白地展现在她眼前。 这一步,算是赌对了。 “你怎么知道这些?”沈钰仍根本没想到,这些事早就被阿姀这么个小丫头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精心筹划了十几年,一朝被人看透,很有些恼羞成怒。 阿姀自诩也非良善之辈,今日也本就是来撕破脸的,便贴身带着刀,在袖中紧紧地握着。 她这身自保的本事,是秦熙教的,秦熙又得秦胜光亲传,相持之下谁吃亏,还要另算呢。 “我知道的也原不仅是这些。”阿姀迎着他的刀刃,即便颈上开了一道口子,鲜血就着她的衣领染红了一小片,也毫不在意,“你命邶堂的人去杀尤潼,只是因为他是沈琮崇安殿惊夜的最后一个知情者,你认为他死了,崇安殿的红墙就会变成悬案。” 沈钰仍未察觉间,他的刀刃就松了半分。 “你记恨武安帝,也恨沈家,将你们母子陷入这样受人冷眼嘲笑的境地。便在平州找人大量购入雷公藤,蛇床子与合欢皮等药材提纯,这些都是致人不育的。待到崇安殿整修之时,安排自己的人将这些东西混合了牲畜血,再用大量香料掩盖住腥臭,用来糊墙。在这样的宫室中居住,时间一久,除了不育,日日不得安寝下谁能情绪安稳呢?” “褚惠离京任职前,也曾做过你的授业恩师。谌览口中与谌氏通信的伯原公,难道不是你的表字吗?” 阿姀一字一句,都如钉子一般,将沈钰仍慢慢钉死在了他们这条船上。 是不是同路人,现在是她说了算。 “还是说,你与小金氏私相授受,让你那本就没有生育能力的二哥骤然喜得皇儿,是我凭空虚构呢?” 第249章 “你不许动她。”沈钰仍听到了小金氏,这才回过神来,语气冰冷了几分,“不然我也别想活着出都城。” “生死由命,谁能说了算。”阿姀慢慢抬手,隔开他的刀刃,摸了摸颈上的血,“你又猜猜看,她为什么将这个孩子来源,轻易说与我听呢?小叔,车到山前,你已无路可走了。” 沈钰仍跌坐回方才的地方,手中的信纸渐渐被攥紧,“你要我怎么做?” “很简单。”阿姀笑了起来,“先按信上写的办。” 事总要一步一步来,才算心里踏实。 七月廿五,炼丹宫的仙师照常为身子不爽的皇帝沈琢卜算。 不同以往的是,这次突然卜出了凶卦。卦象言,沈琢命到如今,冲羊犯火,是以常常夜不能寐,或魇中惊醒,泄元散气,不是长生之状。 沈琢听了差点昏死过去,立刻询问了破解之法。 仙师又言,有亲善者,自出于水,相兔,性安善,亲之信之,可解不吉。 于是沈琢当即派人按照仙师说的去找,将所有他亲善之人的命格,全都看了一遍。 可最终,这出水属兔的安善之人,却是他的亲弟,沈钰仍。 沈钰仍获封奕王,金冠加身的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了阿姀在马车上给他的那封书信。 上面明明白白,写着他的命格八字。 -------------------- 第131章 火油 ====================== 都城新封了一位亲王。 随着谕旨昭告天下,整个大崇的人都开始议论此事。 游北屯兵北境,议和也议了整整半个月。 王子忽归忧心忡忡地坐在河畔,随手往河里丢着石头。 锐罗来帐中送饭时见忽归不在,便猜想他还在为白天王帐的事生气。 “王子,您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啊?”锐罗故作轻松,挨着忽归坐下,“难道是想咱们罗娅公主了?” 短短两年过去,自从忽归开始参与政事,几乎是顷刻间褪去了稚嫩和青涩。两个月军中生活,更为他平添了几分沉稳。 两个月来,他们驻扎在大崇的边境上,除了趁天时地利人和能寻找机会做一番进攻之外,余下时候都不被允许出兵。 更遑论这半月来一直在议和。 忽归本就不同意议和的想法,但游北王一意孤行,认为同金峰做了交易,待到时机成熟,不止原州恪州,能吞并大崇半边国土。 将汉人赶至平江以南,入了关再动兵戈,才是游北王真正的想法。 可忽归觉得事情远没有这样简单。 在水草丰茂的夏季,粮草尚丰足,借着公主逃婚的由头,立刻发兵速战速胜,拿下原州是绰绰有余。 但如今耽搁了这么久,眼看雨季即将过去,战马的粮草何以为继,更是最大的问题。若动辄转冷,发了疫病,届时就连最后一点盈余都不剩了。 谈判,实在是下下之策。 但他的父亲已经老了,老到识不清如今局势,也看不明白是人是鬼的地步了。他的自大和一意孤行,加之几个部落首领的盲目吹捧,将游北带至现今这种进退两难的地步。 一战尚有力气,可议和集结了原州与恪州两方,如今李崇玄和召侯衡沚便在百丈之外临时设立的大营中,带了数十个能言善辩的文臣来日日扯皮,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忽归不想表现出来,便随口扯了两句,“近日天气太热,人浮躁没胃口罢了。对了,说到罗娅,最近怎么不见她送信来?” 锐罗思索了一阵,回复道,“您说的是,公主上次来信还是十五日前,最近确实没有来信。不过,公主性子活泼爱玩,找了戈云陪她一起,兴许是顾不上王子了。”语气里有几分调侃的意味,算是为忽归宽心。 可忽归的心,却宽不起来。 “自从上回回草原,我就告诉了这丫头,不要再过多和戈云接触。”他蹙着眉,浅色的眼睛凝着担忧,“王帐说什么,也算是他们娄讫的灭族仇敌。即便戈云如今手无缚鸡之力,还是个哑巴,但和罗娅走得太近,我还是担心。” 担心他的接近,是有所企图。 “这样锐罗,你立刻派人回王帐去,悄悄盯着她。若有事第一时间来报,若没事……没事就想个办法把戈云调走。”说着犹嫌不够一般,又加了句,“一个未婚配的小丫头,整日与个男子同在一处,真是不像话。” 锐罗终归大他几岁,而且去年已经成了亲,听着忽归这话,不由笑了起来,“王子也是个没娶王妃的小小子呢,做起兄长来却有模有样的。” “对了。”这么一打岔,忽归差点忘了正事,“你派去大崇的探子回来了吗,可带了什么消息没有?” 锐罗闻声,从怀中掏出一个羊皮卷来递给忽归,“我正欲与王子说这事,这是探子传回的消息,特意用縠文写的。” 字迹很潦草,且用词也很简洁,通篇只有两件事——大崇皇帝封其异母弟为奕王,金峰督办仙观不力,发生了坍塌,皇帝身边的仙师认为这是冲煞。 忽归紧紧攥着皮卷,胸口大起大伏,“这弟弟是哪儿冒出来的,不是说大崇武安帝就两个儿子吗?” “我们从一开始接收的消息,也就是几十年前,就一直是错的。”锐罗也心里堵得慌,“这个奕王母亲是大崇宫里的奴婢,武安看不上,就没有认他。前段日子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得了皇帝的宠信。这次封王,也是那仙师说他命格好,能助皇帝破凶。” 第250章 这下棘手了。 如果只是一个愚蠢的皇帝,加一个见钱眼开的国相,那么即便是赌,也有几分可能赢。但现在又来了个凭空上位的亲王,这样的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心无城府。 “我现在就去见父王!” 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只怕要吃大亏。 与此同时,原州与恪州交界的大营中,衡沚与李崇玄也收到了同样的消息。 “这,这,你看看,你们都看看!”李崇玄不解地叉着腰,差点就要在营帐里发火了,“这又是闹哪一处?这时候封个亲王,我看是来添堵的!” 衡沚与一旁坐着的怀乘白相视一笑。 “将军莫急。”怀乘白摇着扇子,“依我看,这并非完全是坏事,只怕是有人在暗中相助我们的局势呢。” “此话何解?”李崇玄没听明白,“咱们这都够乱的了,他们都城再多一次典礼的开支,多一个亲王的俸禄,难道还有好处不成?” “非也非也,原本都城之中,是金峰一人揽权。如此情况下,再怎么商议和谈,我们也都要听他的命令。”说到这里,怀乘白嗤笑了一声,“可如今不一样了,多了一个人来分权,就多了一份可能——一分钱不掏,把北蛮子打回去的可能。” 而怀乘白心里很清楚,这件事是严同均和他徒弟做不出的,只有阿姀能做到。他甚至是有些骄傲地笑了笑,这也是为什么当初阿姀满世界折腾他不管,如今快折腾出点什么,他才特地来推波助澜。 衡沚人立在地图前,眼睛盯着被插上红色小旗的一整片北境,淡淡开口,“诸位,既然金峰的势力削减,我提议我们立刻反击,先接了眼下困境再说。” 四周的将领和谋士都围了上来,听着他下一步的谋划。 “游北人远道而来,不想空手而归,但他们最发愁的,就是粮草问题。”衡沚将另一支红色小旗,插在了写着游北大营后面的一处小帐子上,“经斥候探查,这里就是游北军粮草吞驻之地,但他们选在了渡河南岸的一处支流附近,就是放着我军偷袭烧粮草。” 防着不怕,怕的是根本就不防。 “烧粮草是个老办法,但也是最有用的办法。”衡沚抱着臂,眸光明亮锐意,“人一旦觉得准备周全,就会败在这周全之下。我点五百人,明日该到了双方互换草案的日子,此时趁其不备烧了粮草,这和谈,也就不必再谈下去了。” 其实五百人都算是多的了。 衡沚很快让人暗中准备了猛火油,又去两军精锐之中,挑了善骑射的士兵百人,准备周全。 他们换上便装,从设营之地旁的城门出发,从敛鹰山西段偷偷翻过去,趁着游北的几个首领都在阵前和谈,摸到了游北营帐的后方。 衡沚派了几个面生,且会游北土话的士兵,夜里杀了几个看马的守卫,换上了他们的衣裳,混迹进了他们的后营。 塞外的夏末不仅炎热,且毒虫很多。在草地里蹲伏的第二个白日,终于等到了一个合适的时机。 “你们几个,来干什么的?”粮草重地,看管起来守卫三班一换,此时正是正午时分,酒饱饭足,这些壮汉的心都燥了起来。 “大哥吃好了吗?”一个几乎与这人同样壮的士兵拍了拍守卫的肩,“我们是格斯首领部下的,晌午放的饭是羊腿馕饼子,不记得啦?” “啊!记得,记得。” 格斯是游北诸首领中的一个,没有什么野心,就是爱戴手下的士兵,经常自掏腰包来改善手下人伙食,很多人都记着他这份好。 于是守卫的心也便放松了几分,“兄弟们来,可是首领有何吩咐啊?” 士兵提着手中的空木桶,“首领说了,天干物燥,怕太阳太大了粮草起火,叫我们去打点水浇一浇。” 守卫仔细看了看他那个桶,发现只是个寻常木桶,才又问道,“可有首领的文书没有?” “这……”士兵挠了挠头,“这哪来的文书啊?文书都是要经过王帐,由大王批阅的,按照这个流程汇报了,那太阳也下去了啊。” 说得倒是有理。 但照管粮草,都是脑袋挂在屠宰刀边上的,谁敢出一点差错? “老哥,这样好了。”士兵憨厚地笑了笑,“你要是不放心,跟着我们去取水好了。要是这事办好了算功劳,那也有你的一份啊!” 这话可是说到守卫心上了。 “给我拿个桶!”守卫会心一笑,朝身后的人叫道,“其余人继续巡视,不许偷懒!” 士兵带着守卫,一行六人,走到了渡河边上。 渡河的水清澈见底,士兵与守卫并肩蹲在岸边,忽然指了指水中,“大哥你快看,这河里是不是有鱼!兄弟我顺手抓了,晚上回去下个酒吧?” 守卫刚想顺着他的指引去看,身体不过将将向前倾斜了几寸,身后便有一道力,猛地将他踹进了河里。 衡沚身穿与他同样的游北袍子,衣袖挽了一半,抓着他的后颈用力摁进了水中。右手掏出一把弯刀,顺势捅进了守卫的后心。 挣扎片刻就停止了,殷红的血迹在水中迅速扩散,将周遭的河水也染上了血腥气味。 衡沚半站在水中,将尸体一丢,掬了捧水清洗了脸上喷溅的血迹。 “带上猛火油,去给他们的粮草降降温。” 第251章 -------------------- 第132章 选择 ====================== 连着去请安了三次,金峰被沈琢拒之门外了三次。 而奕王近日可是炙手可热。 朝中上下有人欢喜有人忧,不过阿姀总是轻松的一个。 她还不能正大光明地进宫,为了防止小金氏心里藏不住事再露馅儿,便扮作沈钰仍的随从,跟着沈钰仍借着进宫为沈琢取贴身衣物的由头进了宫。 沈琢是越来越走火入魔了,自仙师说出了凶卦之后,他干脆卷着铺盖直接住进了炼丹宫,恨不得一日三餐都换成仙丹吃了算了。 “我看,再这样下去,计划再详尽都没什么用武之地了。”沈钰仍与阿姀走在宫道上,压了些声音,“迟早是朱砂中毒。” 阿姀扮作男装在他半步之后,听了这话却笑了,“那不是更好?小叔还担心自己会担上谋权篡位的名声,若是人家自己将自己吃死了,你我可是清白了。” “你这丫头。”沈钰仍气笑了,“也就召侯那样的武将敢娶你。” 进了崇安殿,女官见了沈钰仍便知来意。 恭敬地行了一礼,女官命身后的侍女将一个匣子捧过来,“殿下容禀,这个匣子里,是陛下惯用的簪冠,还有随身的玉佩挂饰一等,皆是平时爱用的。” 匣子打开,沈钰仍看了一眼,便挥手让人合上了。阿姀很有眼色地接过来抱着,还真不算清,连做匣子的木头都是上好的楠木,可见沈琢这日子过得滋润。 “余下的衣物,盥洗之物,连同茶具,文房四宝等,东西实在多,殿下怕是拿不了。臣已经令几个内侍打包起来,待殿下出宫时,只消带在马车上便是了。” 沈钰仍点点头,“如此甚好,你差事办得不错。” 女官是李尚宫手下的人,得知今日奕王要进宫,便提前打点好,好不耽误贵人的正经事。 “多谢殿下,殿下慢走。” 崇安殿到长升殿,只有几条小道要走,算得上好走。 离了人,阿姀才续上方才的话,“小叔方才那话说得不对。你的意思,无非是嫌我先前那话说得没体统,整日把人死活的话挂在嘴上。其实我平时是很和善很讲道理的一个人,我只是碰到了沈家人,格外不讲理罢了。” 二人行至长升殿前,一道门槛算作拦路,将步子绊住了。 沈钰仍便停下,侧头看了阿姀一眼。 阿姀也坦坦荡荡,毫不客气地回望着他。 许是因为他也姓了三十年沈的缘故,阿姀的话,尤其是最后一句,总听着不那么得劲儿。“元宁,即便是你改了姓,难道骨血里不也流着沈氏的血吗。” 亏得门槛低下是阴凉地,阿姀算是心情不错,这一点上,不妨好好掰扯掰扯。 “我又不上玉牒,有什么好怕的?”她一双唇不点而朱,十分好笑地看着沈钰仍,“小叔,你知道我很欣赏你的地方是什么吗?是用了一点点手段就能将沈氏基本绝后了。我不想做沈氏的女儿,如今就可以不做,我就是改姓陈也不会姓沈的。” “倒是你,告拜了天地祖宗,玉牒陈名,如今再厌恶,也要做一辈子的沈氏子孙了。” 阿姀拍了拍他的肩,很惋惜的模样,转身就先一步进宫门去了。 沈钰仍结舌,欲辩无言。 长升殿虽然冬日里阴冷难耐,但到了夏日,却是个难得的纳凉之地。 金昭仪身着鹅黄的纱衣,坐在廊下的阴凉处里。两个宫女一个在扇扇子,一个在为她剥莲子。 “昭仪娘娘,皇兄尊驾在炼丹宫问仙,本王奉皇兄之命,来探望您的身体。”沈钰仍离了廊下十来步远,便规规矩矩停下来步子。 这里毕竟是后妃居所,周围人多眼杂,还是不能太过放肆。 金昭仪一见沈钰仍来,本是开心。可见他身后还跟着个低眉顺眼的小厮,心里一琢磨,更是眼睛放光,“本宫好得很,多谢奕王跑这一趟。追月看茶,其余人都下去吧,本宫要问些陛下的近况了。” 四周的内侍宫女,皆得了命令从院中退走。 方才剥莲子的那个宫女还留着奉茶,想必这就是她方才说的追月了。 阿姀将人一端详,又看了一眼金昭仪。 金昭仪会意,连忙解释道,“追月是我从李尚宫那要来的。身边都是父亲送来的人,我用着也不舒心。既然是李尚宫一首调教的,你就放心吧。” 阿姀这才点点头,在石桌旁坐下来,笑盈盈地看着她,“金妞妞,几月不见,你又吃胖了很多嘛!” 她因为怀孕的缘故,胃口大开,是比平日多吃了很多。从前还要顾及沈琢的恩宠,想着保持身形,总是苛待自己。如今揣了孩子,又不用侍寝又不用争宠,甚至沈琢已经远远跑到城郊去了,更是乐得自在,便不能再亏待自己了。 于是心情舒畅,吃什么都香,自然一日圆似一日。 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嗔怪道,“哪有那么多!等来日你有了孩子,我也这样笑你!” 阿姀连忙摆手。 沈钰仍见她赌气的模样,也没忍住,温和地笑了笑。 金昭仪不见他也便罢了,一见他也跟着笑,还以为是在笑话她不如从前了,便委屈起来,“她笑爷便算了,你也跟着笑。你凭什么笑,若不是你,我!我也不会……” 第252章 “我并非嘲笑,而是觉得你计较起来可爱。”沈钰仍伸手过去,顺着她的背,“你身子康健就好了,只是别吃太多,免得临盆时受苦。” 金昭仪便低头羞怯地笑了笑,很有些被爱着的娇气。 郎有情妾有意,若他二人不是如今的身份,还真算得上是段佳话。 “收手吧。”阿姀咬着牙根,“宫里人多眼杂,也不怕叫人瞧见了。” “怕什么!”金昭仪反驳道,“宫里现在不是我爹的人,就是你们的人,谁敢说出去半个字?” 话糙理不糙,也是这么个道理。 “不是‘我们’的人,那是要清君侧一整派大臣们的人。”阿姀纠正道,“最近你父亲朝中受了挫,不止除了中书令,我们都被派人监视,盯得很紧,所以此前一直没来,是怕不安全。” 自从阿姀收到游北人在北境外粮草被烧的消息,和谈也是处处落了下风。他们着急赶回草原,生怕北境守军趁他们不备撕毁和谈,出兵攻打,口气也不复从前那么硬气。 这对金峰来说,更是雪上加霜的事。 “那你们今天来……”金昭仪露出担心的神情。 阿姀随手捏起颗莲子,仔细剥去莲心的苦芽,“你放心,他肯定知道。但是没关系,我今日来,便是要提前知会你,金峰的罪状已经在搜集来,等到下月,在您临盆之前一定会叫他伏法。你只需要好好养着自己和孩子,什么人来求都不见,什么麻烦找你都不理即可。” “那我姨娘?” “准备妥当了,这几日就会让大夫上门,说她染了传染人的疹子。等金峰一下令送她去庄子上,便派人顺势将她接走。”沈钰仍亲自去办了这件事,也不会有任何差错。 “炼丹那位,你也不必忧心。”阿姀将先头对沈钰仍说的那番话,又说了一遍,“他若是自己炼丹吃死了,也算是功德圆满。” 这么一说,好像真的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金昭仪长舒一口气,可心里仍是觉得缺了点什么,很是不安。 她从椅子上起来,已经浑圆的肚子让她显得有些吃力,“好久不见,有几句体己话,我要同阿姀说,你在外头望风。” 话是对沈钰仍说的,可人牵起阿姀的人,不由分说就是往屋里走。 留下等在一旁的追月,和满目茫然的奕王。清风徐过,也难为他答疑解惑。 这两个人,什么时候关系好到有体己话说了? 进了寝殿,金昭仪仔细掩上门,又拉着阿姀一直向里走,直到坐在她的榻上,才算是停了下来。她气喘吁吁地扶着肚子,额上已经渗出了汗。 “有什么话,是你连他都要避开说的?”阿姀好奇,不免问了出来。方才见她与沈钰仍的样子,还以为真爱到骨子里呢。 金昭仪喘匀了气,半是别扭半是真挚地道,“你也知道,我不算是什么大家闺秀,自小便是被父亲谋算着嫁给他想结交或攀附的势力的。小时候是他哄骗我,嫁进宫里,陛下只在第一次见我时说会好好待我,之后转眼就宠幸了其他的嫔妃。我明知这是假话,可我还是当真了,我又被哄骗了。” 说及此,竟眼珠子都红了。 “我与沈钰仍,那是我硬凑上去的。虽说他人品还算好,但我还是担心。”金昭仪攥紧了阿姀的手,“如果那些大臣最终要他继位,他又不能娶我,我一个先帝嫔妃,我还要看着他日后三宫六院,我岂能受得了?” 她将那点哭腔好容易收住了,才继续道,“你从前问过我,是想做皇后还是想做太后。如今我想好了,我要做太后。我也只有这点野心了,但我只想做了太后能安安稳稳地度日,不用再担惊受怕而已。我并不关心朝政,也无心插手,哪怕不让我儿子做皇帝我也欣然接受。” 阿姀看着她。珠玉满头,绫罗加身,即便在如此富丽堂皇的宫殿中居住,一颗心也从来没放进肚子里。 女人若是做依附男人的藤蔓,或是为绿树添肥的花,或迟或早,不过都是枯败凋零。 她终于看清了这命数,想要摆脱这命数,怎么不算好事呢。 “那有什么问题,你怀着皇子,我说能保你做太后,必然能做到。”阿姀有些怜惜地抚摸着金昭仪的肩膀,轻柔地说道。 也算她起初,就从没看错过人。 -------------------- 第133章 包围 ====================== “还在后面跟着吗?” 阿姀坐在马车上,怀里是放着一沓金箔纸的木篮子,里面还装着一壶酒,旁边放着一个木质食盒,里头装了衍庆楼今日新出炉的点心。 云鲤人坐在车辕上,推开了一半车门,“是的,还能听到点马蹄声,应该还在不远的地方跟着。”她有些担忧,“不用管他们吗?” 阿姀摇摇头,手上叠着元宝的动作还没停。 跟着吧,即使跟着她也无济于事了。 阿姀近来一直发现,金峰派来的人在有意无意地跟踪她。 起初她还留心,减少了出门的次数。虽说危险的地方就安全,可还是担心有人记得她的样子,在城中被人认出来,产生不必要的麻烦。而且北境的事很顺利,衡沚约莫快要来了,就更不想横生事端。 可自从搬进外公陈府旧宅,连在院子里给花草翻个土,都发觉房檐上有人在监视,一来二去的阿姀也烦了。 第253章 这些人一直盯着她,无非就是金峰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她为什么去而复返,她到底想做什么。 只是很可惜,金峰的算盘打错了。 进城后分别前,阿姀就得到了吕中庭的保证,搜集金峰罪证罗织罪名的事,自然交给了严吕一党,她只负责书写讨伐沈琢的檄文,相当清闲。 阿姀也是到了都城,才发现原来严同均与吕中庭师徒二位,并不是真的决裂了。一出演给外人看的戏码,加之吕中庭平日表现出来的,又却是唯唯诺诺明哲保身,这与严同均宁折不弯的本性大相径庭。 故此,当吕中庭投靠金峰,向他示好,而严同均又抱病在家不再见客时,人们就会顺理成章地认为,师徒之间情谊已尽,恩断义绝了。 也就是利用了人们同理心的偏差,悄悄地做下了这个引金峰上钩的局。 寻常私德不修,霍乱朝堂的事,或许不足以真的治他于死地,所以需要让他做出更不可饶恕的事。 等到金峰的手下刚带着他与游北某个首领谈判的书信出了都城,吕中庭和严同均就此计划了起来。 随即吕中庭便顺势带着圣旨北上。 打得多好的一手算盘。 阿姀毫无道德地想,这么聪明有主见的臣子,非要辅佐这么不着调的皇室,到底谁在以之为乐。 不过都不重要了。 昨日收到吕中庭的消息,他们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游北失了粮草无以为继,要了些金银粮食草草结束了和谈,与金峰派去联络的人也彻底撕破了脸皮。 游北人什么也没拿到,金峰也一样。但收回北境两州军权割让土地的圣旨,几乎等同于是金峰下的旨,所以叛国的名头此番坐实了。 只消抓住他派去游北的传信的人,便能将他一网打尽。 许是听到了风声,便跟她跟得更紧了。 阿姀今日要前往陈昭瑛的灵前祭奠,这与公事无关,照旧是阿姀私心的行程。 从买祭品香烛开始,这些人便一直跟着。不过也好,陈昭瑛没葬在皇陵,在郊外陈氏祖坟。想他金峰手下能有多少人,一边收拾残局都不够,跟着她,也好给吕中庭他们减轻些负担。 马车一刻不停,在林子里一直向前。 金箔纸捏在手里,阿姀觉得心中无比平静。 不止是母亲,冤死的外祖父,舅舅,连同陈氏的所有人,都被葬在那里。陈家的势力被沈琮一点点铲除的时候,每个人都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零零散散无论是百姓殓埋,还是那时顾守淳收尸,入土为安,都是件很不容易的事。 外祖父如何,阿姀已经不记得了,她从小也并未见过几次他。只见到陈昭瑛放在暗库中给她的嫁妆,其中有一件金项圈,配着及其瑰丽的璎珞,注明着是外祖父母给她的及笄之礼。 倒是还记得舅舅。 那时陈家已经很艰难了,他还是照旧,每年在她生成托崔夫人送她一份礼。有时候是田契房契,有时候是玉石摆件。等到她开始学丹青,便送过上好的豫州墨和江南纸。 这些东西都好好地放在尚书府里,从来都没用过。 不过好景也不长,没过多久,舅舅受了牵连,也被判了枭首。 想到这些难免沉重,阿姀偏了偏头,长叹一声,看着番外的窗帘之外,偶尔闪过的山间风景。 云鲤这时进了马车来,坐在她身边,“娘子,让我来帮你吧。”她平日里也没少在水长东打下手,折元宝这种事完全不在话下。 阿姀一个人是折了很多,但祭祀需要的份数也很多。 “等到这些事情结束,我们是不是就能回恪州了?”云鲤看她神色悲茫,便故意挑起了别的话头。 “是啊。”阿姀勉强笑了笑,今日不施粉黛,加之昨日辛劳少寐,难免眼圈乌黑,显得憔悴了些,“不仅可以回恪州,还可以去别的地方。” “还能去哪儿?”这下是真的勾起了云鲤的兴致,她那圆圆的眼睛都开始放亮。 阿姀看着她,难以察觉地露出了些宠爱,“我要去蜀中,是你家侯爷早就答应我的,你愿不愿意去?” “去!奴婢愿意!”云鲤笑开了花,就差抱着阿姀的手臂一头扎进她怀里,“那我们带着迎恩和云从云程一块儿去,那时候就再也没有棘手的事要娘子和主子分开了!” 是啊。 阿姀怅惘地想。 寻常人家这个年纪的人,都在做什么呢? 回想这一路而来的事,阿姀都觉得自己一边吃亏,一边准备吃更大的亏。人是在这些跟头里成长起来的。 察觉到近日实在思虑过重,赶快打消了这些念头,问云鲤,“还有多久到?” 只是还未等云鲤探出身子去问车夫,便听见马儿嘶鸣一声,马车倏地停住了。 后冲的压力,使两人都身体向后仰,撞在车壁上,磕得眼前一片昏花。 阿姀揉了揉撞在车座沿上的腰,慢慢挣扎起来,推开了车门。 车夫坐在驾车的车辕上,人倚着马车门边上浑身颤抖。 一道三指宽的刀锋,就横在他颈上。 人从车厢里探出来的时候,阿姀看到的,是一地身着甲胄拎着刀,不怀好意的士兵。林林总总,包围了整辆车,约莫有十几人。 几乎是一瞬间,阿姀的心就提到了嗓子口,仔细地看这些人的特征,指望着脑子能迅速给出一个对策。 第254章 除了车夫,只有她和云鲤两个人,况且赤手空拳,即使是天赐神力都难以抵挡。 何况后面还跟着金峰的人。 “军……军爷,我是良民啊!”车夫哆哆嗦嗦地开口,“这位娘子出钱租我的车,我与他并无干系啊!” “少说废话!”远处传来一声叫嚣,一个带着盔挂着剑的人,从包围着的士兵中走进来。他的甲胄看起来更结实,胸前还吊着两排穗子,瞧着应该是这些人的首领。 “老子在这堵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堵到人,今天一个也别想跑。”他张狂地笑着,使了使眼色,身边的喽啰立刻拿了捆绳子上前,作势要绑了他们。 阿姀稳了稳心神,问道,“军爷,我们不过是出城祭扫家人,不知犯了什么事,要抓我们呢?总得给个理由吧。” 车厢里有剪子和刀,阿姀挡在前面,背着手给云鲤打手势。云鲤立刻明白过来,将带刃的全都藏在握在袖子里。 阿姀只带了一把防身的匕首,今日穿着宽衣,挂在里衣腰带上,不易被发现。 万一被绑了,也好有个能割绳子的东西。 “成,想死也叫公主殿下死个明白,”他显然知道了阿姀在说谎,轻蔑笑着,“你坏了相爷的大事,自然留你不得了。倒是可惜,是个我见犹怜的美人儿。” 不对。 金峰派来监视的人,一直就在后面跟着,又怎么会派另外的人来绑她? 阿姀略一思量,眼睛不觉瞟到为首的这人,腰上挂着的佩剑。 剑长约有三尺,带着鞘看起来宽度也不超过三指,薄刃轻便,很有特点。 铸剑一事,因地制宜。北地习武的人中多不爱剑,刀枪一类武器更多,也更注重习武本身,更如衡沚根本没有惯用的武器,捡着什么都能使。所以北地铸剑的技艺也不算精,无法将剑做得细薄而锐利,大多都有三到四指宽,更是尖窄底宽,剑鞘也会大很多。 南境便不同。 除了江南一带人烟稀少,尤以西南铸剑的工艺精湛,历代出了许多铸剑大师。 这柄剑,更像是西南而来。 人陪着这把剑,说明是惯用的武器,那也必不可能是金峰派来的人。 他在说谎。 可他的来历,到底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呢? 阿姀想再套几句话,可那些兵士已经蛮横地拿着绳子上前,将她扯开,又把云鲤拉下来,将两个人都捆得结实。 “你既知道我的身份。”阿姀吹开眼前被弄散几绺的碎发,淡漠道,“那也该知道,我不是这么容易就能被你们抓到的。” 要是没有这一出,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到了陈氏祖坟。 那也是约定好的时间。 所以只要拖,就一定有机会,让等在那儿的顾守淳,意识到他们在来的路上出事了。 “笑话。”那人毫不在意,“嘴倒是挺硬的嘛。眼看着大崇就要完蛋喽,别说你是公主,就是太子,我等也照杀不误。” “你想要什么!”阿姀没等他话音落下,便大声道,“既然有所求,不如明说。” 还挺痛快,首领点点头,欣然接受了这个提议,“绑你们回去,那是我家主人的吩咐。我嘛,还有点功劳想立。” 阿姀被人押着,站在马车边上。 首领走近她来,在几步的地方站住,探着半个身体,打量着阿姀。 那种目光,平白叫人烦躁。 “我要陈皇后坟茔里的鱼符。” -------------------- 第134章 缠斗 ====================== 陈氏祖茔。 顾守淳今日特意换了素服前来,并没带多少人。 祖茔是安静之处,除了他,剩下的人也都在外围守着。虽是军中之人,还是叛了朝廷的军中之人,该守的规矩也是要守的。 “大人,时辰到了,咱们还等吗?”手下人望了眼天色,低声问道。 四周皆是高树,坟茔附近植着松柏翠竹,风过林梢,沙沙作响。 天不晴,云层厚而密,指不定多久就要下雨。 顾守淳蹙着眉,思量一二,“该等该是要等的,毕竟殿下算是主,我是客。”可心里又觉得不对,“她不是个无故迟到之人,难道是路上遇到什么事了?” 思前想后,越来越着急。 “大人别急,跟我们一道来的那位云从小哥,不是已然提前一些去隘口等着了吗?待这个隘口过去,咱们的人也在四周守着,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了。” 话是这么说,万一要在隘口前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这样,赵恒,”顾守淳还是觉得不安,“抽十五人来跟我走,你留在此处等着,我非要亲自将人接来才行。” 干了半辈子的金吾卫,这点谨慎都是刻在骨子里的,很难改变。 与顾守淳一起叛逃出来的,是他亲手带出来的一支先卫,遇事都是要冲锋在前去送命的,不过两百来人,却个个精锐忠心。 今日是祭扫的日子,若是在恩人坟前将殿下给弄丢了,那是真的下黄泉也无颜见陈氏上下了。 顾守淳带人策马,沿着山间的大路,一直向前追去。 而阿姀一直拖延时间,为的就是他的到来。 “什么鱼符,我不知道。”阿姀神情冷淡,尽管她是真的不知道,陈皇后墓里有什么鱼符一类的物件。 第255章 这也并不符合后妃下葬的仪制。 鱼符在大崇,象征着号令,是统帅军队的符节。按照规定,鱼符是虎符的下阶,鱼符号令地方军或封国的私军,虎符号令直属天子的三卫或归天子调遣的一切军队。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也就是说,虎符能调令天下,鱼符次之。 全天下能有鱼符的,用一只手都数得过来。阿姀见衡沚有一枚,原州和蜀中约莫各有一枚。 只是她母后,怎么会有鱼符呢。 “哼,少装天真。”首领冷笑,“有没有的,你说了不算,待咱们找到了陈后的墓址,将你的血往地宫上的石钮里那么一滴,公主就功成身退,好好与我等回去便是了。” “你真的觉得,一个皇后能有调动人马的符节这种东西吗?”阿姀抬起眼,质疑的目光带着点嘲讽,落在那首领脸上,“她要是有,怎么轮得到你们,先帝难道会白白不要这支兵?” 沈琮如今已是人尽皆知的吃绝户了。没做太子时,便一直在陈家面前装乖卖惨,陈家助他得到太子之位又将女儿嫁给他,为他登上皇位费人费钱,可谓掏空了家底。 陈昭瑛是没有机会也没有能力去养私兵,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这支私兵一定是陈家的。陈家要是有,难道沈琮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只怕早就收做暗卫一类的死士了。 所以阿姀不信。 且不说掘坟取物,阿姀根本不会放任他们去做。只怕是真的开了棺,也只会令他大失所望罢了。 这些人是从西南来的,西南除了麓南缕有冒犯之意,便是蜀中和豫州。 麓南人向来独,不肯与汉人融合,更不可能来要汉人的兵马。豫州更靠东,想要北上谋取都城,不是山便是大河,总是代价很大,不如自立。 那就只剩了蜀中。 阿姀想起在恪州时,也时常看衡沚处理军务,也没少和他谈论过天下的局势。王宣是个很有野心的人,甚至从不掩饰他的反意。 大约有六年,王宣既不上年关奏表,也不去都城谒圣。 但蜀中不仅有陆兵,还有全大崇最好的水兵,连造战船也是独树一帜。按理来说,蜀中不缺人。 不对,也说不通。若是能有更多的兵马,谁会嫌少呢。 阿姀沉浸在自己思绪迅速推测之中难以自拔,连云鲤在旁边偷偷扯她袖子都没发现。 “少说废话,带上人,立刻出发!”首领叫手下人将马车上的马解下来,自己跨上去,在前头带路。 剩下的人将阿姀三人团团围住,绳子捆住了三个人,一个都别想擅自逃。 云鲤与阿姀并排走着,悄悄和她咬耳朵,“娘子,你方才听没听到我与你说的话啊?” 阿姀歪了头,凑近她,“没有,你说什么?” “奴婢方才听到不知是云从还是云程的信号了,喜鹊叫声,以前他们俩学着玩的。”云鲤不动声色,努力在周遭的监视之下,将每个字都说清楚,“您仔细听。” 阿姀刻意留心,没走了几步,果然听见了喜鹊的叫声。 虽然学得很像,但细细听去,还是能听出男子声线的。 可,无论是他们中的哪一个,都不会出现在这儿吧? “无论是谁,我们都有救了。”怪不得云鲤从方才起,身体就不再发抖害怕了,原来是觉得找到了退路。 “嗯。”阿姀轻轻点头,用自己的小指勾住云鲤的,“我们静观其变。” 她们两个身上都有刀,也算是有点自保的路数。 抱着这样的想法,阿姀一路观察着周边的地形。 到陈家的祖茔前,要先经过一个隘口。前面越来越明亮,应当是树林开始稀疏,出现更大更平坦的分叉口了。 “停!”一个斥候驾马,背着弓箭疾返,忽然喝停了队伍,“前面有马蹄声!” 首领见状,拔出了自己的长剑,大声令下,“警戒!” 阿姀和云鲤被迫缩着身体蹲下,两人挤在一处,将彼此被捆绑住的手叠在一起。 好机会。 身边的士兵都举着剑像四周戒备,此时没有人关注她们。 阿姀悄悄倾身,将怀里的匕首,抵到云鲤的手边,“小心抓住。” 云鲤亮晶晶的眼睛一望她,便立刻明白了。 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 “见人杀人,见鬼杀鬼!”那首领一声怒喝之后,不远处的前方,有了一声马的嘶鸣。 “我顾守淳,前来救驾!” 顾守淳随意抽了把刀,虽不知公主身在何处,但看为首的这人骑的马,便是她们从城中雇的马车上套的马,还有店家的标记。 大喊一声,好歹也让她先知道。 两方人马立刻开始激战。 阿姀听到顾守淳的声音,眼睛亮了起来。 她果然没赌错! 云鲤已经慢慢将她手上的绳子割开,阿姀从她袖中摸到了剪刀,也快速动手割起来。 “云鲤。”阿姀低着头,身体却已经做好了随时弹起来的准备,“待最后一根绳子割断,我们俩就立刻往左边跑,那里有一处缓坡,先藏下去,等他们打完再说。” 云鲤点点头,眼中竟有几分对未知危险的兴奋。 阿姀笑了一下,心道果然是从小跟着衡沚长大的,什么都不知道怕。 第256章 绳子断了,两个人立刻从地上站起来,阿姀左手牵着云鲤,右手握着匕首,便从厮打的人群的空隙中,往左边的林子里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云鲤右手也握着刀,虽然短,但心中一股勇气冲上头,在空中乱砍一通,竟真的砍中了一个人。 身前两个士兵见状就要迎面冲过来,阿姀紧紧攥着匕首,算着两个人举刀过来的方向,走了几步突然一个俯身,伸腿踹倒一个。 另一个闪避不及将将在阿姀面前刹住,虽说没被另一个横在地上的绊倒,却也重心不稳。 眼看着他的刀劈头要落在云鲤背上,阿姀侧身将云鲤一扯,右手举起匕首,肘部向上一顶,刀插进士兵的腹间。 眼见他愣神,心不甘情不愿地要倒,阿姀生怕匕首拔不出来,用力向下一划,刀破开皮肉,滴着殷红的血,终是被她抽了出来。 人死没死便不得而知了。 阿姀来不及管,刚想捡起他那刀,便被一道力气扯着,向左边的林子里踉跄过去。 还没完没了了?她心里有火,只先回头看了一眼顾守淳的方向,便想举刀往牵着自己的这人身上劈去。 怪不得人常说上了战场会更英勇,眼下她可不就是杀红了眼。 只是刀还没落下去,便被人躲开了。 “夫人是我啊!”云从急匆匆出声,也顾不得之前改换的称呼,差点连命都要交代在自家夫人手里了。 阿姀一怔,这才抬头看去,果然是云从。 人已经被带着跑到了树林边,她心里松了一大口气,向后靠在树干上,身体慢慢落下去。 “对不住啊对不住,差点拿你当敌人砍了。”阿姀抬起手臂,本想抹一抹额上的汗,手臂已经不听使唤地抖了起来。 “我就说……刚才没听错吧!”云鲤俯身,手撑在膝上,艰难地呼吸着。 三个人脱离了战场,隔岸观火似的,一边休息一边看着两拨人仍在肉搏。 “夫人英勇,不减当年啊。”云从解下水囊,递给了阿姀。 他向来内敛,这样遮掩不住笑,倒是很少见。 水解了阿姀的渴,倒没解她的局促,“什么当年?”她小心翼翼地问。 不会是,哭坟的那个当年吧。 “在宕山时,孤身策马,便与主子打了个好配合的当年。”云从丝毫没遮掩对她的赞誉。 阿姀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眼睛。 “那可不是吗!”云鲤在旁边附和,“我们娘子足智多谋智勇双全!与人格斗手法那叫一个爽利!” “对了。”阿姀这才想起来问,“你怎么在这,不是该在恪州吗?” 云从点点头,却又摇了摇头,最后长叹了一声。 “这件事吧,有些复杂,您再等等,可能会比较精彩。” -------------------- 第135章 将至 ====================== 阿姀没听懂云从话中的意思,但此时怕是也顾不上问清楚了。 顾守淳带来的不过十五人,虽然作战能力不错,但也抵不过对方人多势众。 打得差不多了,就得赶快撤,万一对方有增援,那大家都得交代在这儿了。 “云从,有没有能抽身的法子?我们甩掉他们赶快走。” 云从应了声,趁没人注意到这儿,慢慢从林子的边缘摸到打斗之处的后方。他怀中有几个战场上使的小玩意儿,形似爆竹,却只会发出白烟。这本是诱敌用的,带在身上便是以防万一,没想到今天还真用上了。 阿姀和云鲤在原地看着,待云从深入人群,白烟一点点燃起的时候,两个人翘了旁边的悠闲看戏的马,共乘一骑,勒了缰绳就往前冲。 云鲤坐在前,阿姀在后,几乎是半环抱着她扯着缰绳,也来不及往后看。 要是顺利的话,他们会赶上来的。 就这么一路疾驰,山路陡峭难行,也没能迫使她们停下。几乎到了陈氏祖茔那片松竹林前,阿姀才勒住了马。 两人在马上迟迟没下来,都在为方才的惊险而后怕。 若是马蹄行差踏错一步,那峭壁之下粉身碎骨,可就壁后面那些追兵还致命了。 阿姀散着长发,才发觉放在一番乱相之中,自己挽着长发的玉簪早就不知滑落到哪儿去了。 她踩着马鞍跳下来,向云鲤伸出了手,“下来吧!” 一身素色皆是灰尘,手上满是血,不知道是混着那些歹人的,还是自己手心被缰绳磨破洇出来的。又披头散发,如此去见先人,实在不成样子。 一筹莫展之际,幸好地上散落了些竹枝,给了阿姀些想法。 赵恒守在祖茔前立着的牌坊下,左等右等都没见顾守淳他们回来,正焦急,便见两个姑娘牵着马往这边走,不由大喜过望。 “殿下!殿下!”赵恒几步跑过去,“可是等到您了,出什么事了吗?我们顾大人带人去寻您几位了。” 云鲤撕下衣裙边上的布,为阿姀裹起了磨破的掌心,自己牵着马,好让阿姀腾出空来将那竹枝削光滑,把头发挽起来。 阿姀倒是认识赵恒,从前他就跟在顾守淳麾下。那时去恪州抓她,赵恒也是跟着的。 于是缓了缓语气,解释道,“我们途中遇到了些歹人,正好碰到顾将军他们,为方便便分开先行,他们应当就在后面了。” 第257章 “那就好,那就好。”赵恒松了口气,“您不要紧吧,有伤着吗?”不过他眼力见儿倒是很有一些,立刻便喊了两声让人拿了伤药来。 “是要削这枝竹子吗?让属下来做吧。”赵恒伸出手,先是将伤药递给了云鲤,又双手捧着,等着阿姀将刀和竹子交给他。 云鲤笑了笑,“赵大人真是贴心,在家中定是个好郎君呢。” 阿姀也跟着笑了,这一路上带着云鲤,果然是不会闷的,便轻斥一句,“好了,别调侃人家了。” 赵恒的提议是很不错,阿姀走了这一段路,才发觉方才浑身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一阵一阵地酸痛。 四处一看,发现右边有块石头,便将竹片给了赵恒,“那就麻烦你了,削成能不缠头发的样子就行。你有刀吧?我这刀刚才杀了人不干净,就不给你用了。” 赵恒一怔,似是被她这句杀人的话唬住了,有点没反应过来,讪讪笑着应声。 没想到,这位宣城公主,那是真的敢杀人啊。 又让人送了干净的水和干粮来,没再打扰她。 云鲤用干净的水将阿姀手心浇洗一遍,尽管下手很轻,阿姀还是忍不住抽着气。 磨破了皮的伤,即是什么都不做也是火烧火燎地痛着。 看她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阿姀弯了弯眼睛,问道,“方才怕不怕啊?我们云鲤现在是越来越有做女官的派头啦,以后封你个官做好不好啊?” 打开那伤药瓶口,云鲤一丝都不马虎,仔仔细细地盯着药粉撒在伤口上,才匀出空来说话,“如果殿下要是封了什么镇国公主这种威风的名号,那云鲤自然是要做您府上最得力的女官的!” “什么意思啊?”阿姀嗔她两句,“给你讨官封,还嫌我排面不够大咯?放心,届时我肯定有法子让你如愿。只是,衡沚不知道的夏末某一日,他从小培养大的女使,偷偷就要跟着我跑了。” 阿姀很有些得意的模样,不算晴朗的心情也阴霾一扫,好了很多。 “哎呀!那主子与我有男女之别,况且我以前就是先夫人备下给主子未来的夫人做女使的,那您就是他的夫人,我跟着您才是天经地义的呀!”她说得一本正经,倒没什么好反驳的。 “再说了,他有那么多人可供驱使,公堂的营中的府中的,还有云从云程,还有平时根本用不上的隐卫。我和迎恩呢,就跟着您,主子还能说出个不字?郎君对自己的娘子掏心掏肺,不就该什么都无条件地奉给她吗。” 阿姀对她却有些刮目相看了,云鲤这嘴皮子又利了不少啊。 不过说得没错。 此时林中草叶随风猎猎作响,马蹄声疾,也越来越近。 阿姀站起身来,望着方才自己走过来的方向,心想定然是顾守淳和云从追上来了。 不过,马上怎么还捆着一个? “吁——”顾守淳在她面前下马来,“殿下久等了,将那些人收拾了留了个活口回来,等祭扫过后,可再行审问。” 阿姀点点头,“好。” 云从怀中背着个小包袱,特意过来解了下来,“夫人,这是方才落在车上的一沓金箔纸,余下的祭品都被碰坏了,也就这些还能用。” 只留下一些也是好的,阿姀接过来,道了声谢,“辛苦你了,有这些也足够了。” 待大家收拾妥当,进了祖茔,吉时虽然过了,祭品也少了,但该做的事还是一件都没少。 阿姀捻着香,恭恭敬敬地行了三跪九叩的礼。 面前的事她并不熟悉,却最是亲近的所有亲人。 俗世中人的关系有时还真是奇怪,有些同姓说是至亲的,禽兽不如,有些在外人看来并不算血浓于水的,朋友或是师长,却愿为你贡献所有。 母亲。阿姀在心中轻声唤着,过往的一切都即将烟消云散,凭着我自己的本事,离开冷血无情的皇宫,我如今过得也算不错。 从前为保护她不受沈琮的虐打,不得已失去的母女情分,也在阿姀不断成长的过程中,自己一点点地补了回来。 如今马上就能亲手报了这桩不共戴天的仇,还要多谢您,为我留的后路。 阿姀将眼泪擦干净,她知道顾守淳和他的人就站在自己的身后,等着她行动。 明黄的丝绢从袖中拿出来,这一份,是盖了沈琮私玺的诏书,如果现在填写上内容,它便具有了大行皇帝遗诏的效力。 凌驾于任何玉玺加封的圣旨。 阿姀将诏书平铺在地上,旁边是赵恒早就准备好的笔砚,平静地问,“顾将军,您觉得我该怎么写?” 顾守淳面容肃穆,“臣不敢多言,殿下写什么,我等就做什么。” 这是句很容易做到的话。 如今笔在她手中,写什么都不过是几笔的事。 可她又觉得,手中的笔似有千斤重,写什么,都落不下去。 光阴一点一点地流逝,直到天色渐沉,阿姀还没写完。 赵恒着急地问顾守淳,“大人,殿下能行吗?咱们可没多少时间,北境那位已经在路上了。万一要是师出无名,不就成了无诏进都,进退两难了吗?” 顾守淳沉默着,不由看向前头阿姀单薄的背影。 她跪在那里,身上只有一根翠竹削就的簪子有些颜色,几乎让人认不出来这会是一朝公主。 第258章 “再等等,她知道该做什么。”顾守淳沉声道。 阿姀收笔时,心中一阵畅快。 四周松风阵阵,松柏的香气随之散开,悠远而醒神。 “将军看看吧。”她将东西递给顾守淳,露出了真心实意的轻松一笑。 人就是这样,不是在和天挣扎,就是在和自己挣扎。 “殿下就这样决定了?”顾守淳看完,立刻问道,“臣今夜此去,就没有回头的路了。” 阿姀背着手,抬眼望了望已经黯淡的天色,叹了口气,“赶鸭子上架的日子有什么好过的,过我想过的人生,方才是舒心畅快。” 难道权势滔天,就一定快活吗。 难道为一己徇私,就一定不会后悔吗。 为了以后没有这些忧虑,还是当下一劳永逸得好。 阿姀回过神来,双手交叠,向顾守淳行了一礼,“将军此去,路遥险阻,阿姀便送到这里。待你我再见,便是山河换新颜,届时再把酒同庆,后会有期。” 顾守淳心有撼动,不觉眼眶经湿润了些,也以同礼回敬,“后会有期!” 史载,大崇新帝三年桂月,因奸臣当道,民不聊生,江山有倾塌之忧。北境和谈破裂后,恪州召侯衡沚、原州将军李崇玄以勤王为名,手持先帝遗诏,率兵直指都城。 遗诏有言,朕沈琮,上不孝父母,下不睦兄弟。为得皇位不计手段,残害忠臣,用计相杀。为君不仁,欺虐发妻,霸臣妻为妃,流连酒色,荒废国事。恐为沈氏子孙,无颜见先祖英主于泉下,夙夜惊忧。故留此遗诏罪己,来日若有天下江山之险,意图倾覆大崇,无论君臣,皆以诛之。 勤王军兵临城下是夜,反贼金峰拒不就擒,纵火焚城,实称秋都之战。 -------------------- 阿姀:放过江山了没放过你,亲爹 第136章 生子 ====================== 都城,如今恐怕是全天下做乱的地方。 金峰最后一点势力负隅顽抗,还有一些明知自己趋炎附势,没干过好事的大臣,基本上都是临时倒戈,站在了金峰这一边,准备挟天子和城外的北境联军死扛到底。 吕中庭躲进严同均的宅邸,两耳不闻窗外事。 金昭仪即将临盆,日日在宫里严阵以待,沈钰仍干脆下了副药把自己吃得起不来床,正好一并留在了宫里。 沈琢似乎已经头脑昏花,被金峰的人用强从炼丹宫带回来,据说如今还在崇安殿里打坐吃丹。 人人似乎都有所避,人人也都有所忙。 阿姀在墙根听着外头街上吵吵嚷嚷,心想真是不公平,有事求她的时候每一个都踏破门槛,这事办完了就全都避而不见。 天色已经不早了,虽然都城早就不再宵禁,但寻常的这个时候,街上早就安静下来。无论早起的还是晚睡的,都该入梦了。 而现在人们恐慌哭喊,既想趁乱逃出城不得,又遇到金峰手下那些渣滓暴力安定,在街上公然屠杀百姓。 府中本来就只雇了个厨子每日做饭,两个小厮干日常粗重活,还有个一个打扫庭院。阿姀自从陈家祖茔回来后,便将他们全都给了钱遣散了。 如今这偌大的陈宅,一盏烛火都没点,只有阿姀和云鲤在黑暗中静静地等着。 云鲤看阿姀更深露重地,身着单衣站在墙下,心里有些担忧。 “娘子,披件衣服吧。”云鲤将披风罩在阿姀肩上,还是忍不住问道,“我们如今该怎么办?没想到那些王公大臣们那么会躲,金峰一用强,全都闭门不出了。” 阿姀也知道,她只差指名道姓地说吕中庭和沈钰仍了。 只不过就算他们没有闭门不出,也是没什么用。赤手空拳干不过人多势众,古往今来的问题了。 阿姀有件事没做,始终觉得有些不舒服。 思索再三,她回头对云鲤说,“咱们屋里什么都有,一个月闭门不出也没问题,你安心待在着,衡沚没进城前不要出去。” 这叮嘱的语气,一下就让云鲤急了起来,“娘子这是什么意思,咱们应该一起待在这儿啊。” 阿姀摇摇头。 “有个人快要死了,我得去再见他一面,还有些话要说。”而后捏捏云鲤的肩膀,“外头太乱了,我们一起反而引人注目。我办完了事就会进宫,金昭仪马上生了,不能让金峰有机可乘。” “那,那。”云鲤慌了神,“我还是害怕……” 不是怕自己一个人待着,也不是怕外头杀人,而是怕阿姀一个人去犯险。 阿姀弯着嘴角向她笑了笑,表示此事已定无法改变。 险境十有八九,但有些人要是死了,可就再也没机会了。 陈宅在富贵巷,距离皇宫很近,只要从后门出去,很快就会到端履门。 阿姀换上轻便的衣裳,揣着金昭仪给的令牌,一脸坦荡地站在宫门前。 “你,干什么的?” 她一直垂着眼低着头,这些侍卫都是新换的,顾守淳的人早就不在了,根本不可能认出她来。 阿姀恭敬地回答着,“民女家中世代从医,是金昭仪的母亲特意叫进宫助产的,这是娘娘给的令牌。” 黑灯瞎火的,这时节进宫,都是不怕死且有些背景的。 城门之外两军叫阵,金相威胁说硬来就烧城玉石俱焚,绝不让江山落在他们这种心术不正的人手中。 第259章 这话说得也就有意思了,到底是谁心术不正呢? 几个侍卫方才还在戏谈这事,想着除非外面的召侯攻城进来,不然还有谁会进宫来。 眼下就来了一个。 其中一个检查了令牌,发现确然是长升殿的无疑,边还给阿姀边问,“宫里多的是御医,叫你一个医女去,有什么用?” 阿姀良善地笑着,“两位大哥有所不知,夫人生产那是鬼门关里走一遭的险事。御医们虽说医术精湛,但终归有男女之防。民女有丰富的接生经验,是夫人为保娘娘无虞才召民女入宫的,终究还是皇子重要不是吗。” 瞎话来得是一套又一套,实则除了金妞妞,阿姀连怀孕的妇人都没见过几个。 侍卫们犹豫地彼此看着。 他们的头儿今夜照旧喝醉酒,早早便在耳房里歇下了。这种事按例应该请示上级,可谁敢在头儿酒劲儿上去打扰他,岂不是找死? 可宫里的金昭仪也得罪不起,尤其是人命关天的事,她爹可是金相。 “算了算了,找个人,把她领到长升殿去,小心着些!”等长升殿来人接,只怕是也不现实了,宫里也早就乱作一团了。 “多谢侍卫大哥!”阿姀福了福身,便低眉顺眼地跟着领路的侍卫走了。 进了宫门,她终于松了口气。 先去长升殿也未尝不可,只怕沈琢一时半会也不会死得这么快。 侍卫不能进内宫,所以领路的只把阿姀待到了内宫门前,便停下了脚步。 “算你今日运气不好,没人给你引路。皇宫禁地,是不能随意走动的。你进了这道门,直走到下一道门,然后左拐,进小巷里的第二个门,那便是长升殿。” 阿姀道了谢,又塞了块银子给领路的侍卫,见他的背影渐远,熟门熟路地快步往长升殿走去。 方才还真听见长升殿里那尖锐的叫喊声了,不会是如此巧合她今天就要生了吧? 阿姀这一急,便更是脚下生风。一路过去,竟没有察觉宫道上的石灯一个都没亮,也没有宫人往来经过。 直到长升殿门前,才见到了一点亮光。 追月端着一盆带血的热水,慌里慌张地从寝殿跑出来泼掉,又三步并作两步地准备跑回去。 “追月!”阿姀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赶快追上她,“你们昭仪情况怎么样?” 起初追月没认出是谁来,随着阿姀走近,待她探着头定睛一看,吓得长大了嘴巴,“公,公主!” 这可是如今戒备森严的都城的皇宫,她到底是怎么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进来的? “多余的话不必说了,里面生了吗?” 追月赶快收起惊吓,跟着阿姀一路走到金昭仪所居的偏殿,详细说道,“娘娘刚开始生。只是这两日城里乱,她情绪收了波动,没到日子就发动了,说是早产的迹象,只怕是有的熬了。” 阿姀三两步跨上台阶,一把掀了门前的帘子就要进去。 追月立刻将她的手臂抱住,“殿下不可啊!产房里血腥气重,恐怕对您不好,还是在外面等吧。” 阿姀一把将她拉开,“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些做什么!” 金昭仪躺在床上,四周点着许多烛台,将产床照得明亮。她的头发四散着,被汗水濡湿贴着面颊,面色潮红,眼睛也像桃子一般地肿着。 饶是阿姀道理都懂得门清,也不免被眼前的场景镇住了。 金昭仪痛苦地抓着床头悬吊着的布巾,从破碎的□□出挤出句话来,“阿姀,你怎么!来了!” 阿姀发着愣,似与眼前的一切相隔渺远。而金昭仪的声音宛若利剑,立刻刺破了她的迷蒙。 她赶快走到床前,看了一眼生产的景象,差点两眼一翻昏了过去。“怎么会这么多血?”阿姀惊声道。 产婆经验老道,手上一边掰着金昭仪的膝盖,一边解释说,“娘娘本就有气血不足之症,又受了惊使不上劲儿,一直这样流血也不是办法啊!” “有什么药能用?” “如果有老参,能吊住精神,今夜能产下小皇子便无虞了。” 老参。阿姀仔细想,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东西,又印象不深,急得在产床前来回踱步。 “阿姀!阿姀!”金昭仪大声叫道。 阿姀赶快过去攥住她的手,“别大声喊,省点力气。”整个人跪在她身边,任由她狠狠攥着自己的手用力。 “我……我从一开始的时候对你不好,其实,其实我就是有点自私而已,我只动过蠢念头没动过坏念头……”她眼里含着泪,艰难地看着阿姀的眼睛,气都有些上不来,“若是……若是我救不得了,那就先保住孩子,交给你我很放心。” “胡说什么呢!”阿姀厉声道,“外面这么多大夫守着,小叔也在殿外,你只管听产婆的好好把孩子生下来,母子都要保住!” 金昭仪闭着眼笑了笑,“得卿如此,比一万个孩子爹都值得。” 老参! 阿姀突然想起来了,喊着追月,“追月!拿上蜡烛跟我走,找到比太医院更好的参了!” 就在长升殿,就在陈昭瑛留下的暗库里。 阿姀冲进主殿,打开床下的暗格,和追月一前一后跳了下去。 没错,放在一顶攒金珠冠后的那个盒子。阿姀伸手过去,烛台映着它表面红色的丝缎,打开来,里面赫然躺着一只参。 第260章 有救了。 就是这碗参汤,加之五个太医两个产婆拼死一夜,保住了金昭仪母子的性命。 是个男孩,哭声洪亮,身体也很健康。 天要亮了,阿姀一身疲惫地走进产房。 烛火已经熄了,只留了一盏在床前。产婆抱着孩子,冲洗身上的血污,金昭仪也被追月侍候着,将身子擦了干净。 在她面前坐下,阿姀看着她笑了笑,“怎么样,说了要保你母子平安,没食言吧?” 柔和的烛光下,两个不过双十年华的姑娘面对着面,无言地笑。 一种劫后余生的安稳,如同这烛光,包裹着每个人。 金昭仪挥了挥手,追月心领神会地将孩子抱过来,要塞进阿姀怀里。 “我?”阿姀一双手臂都僵了,完全不知道往哪里放,“我可不会抱孩子。” 只是那孩子很乖,躺进她臂弯里便软软地靠着,不哭也不闹。 “阿姀,有件事你需答应我。”金昭仪嗓子都喊哑了,轻声道,“虽然名义上他是你堂弟,但我还是想你做他干娘。你给他起个名字吧。” “我起?”阿姀喃喃道,无奈地笑出了声。 怎么给孩子起名,都爱来找她啊。 -------------------- 小金:老公只能是一种性别吗?我觉得不一定 (开玩笑的) 第137章 城破 ====================== 卯时,城门外。 衡沚坐在马上,身上的甲胄折射了一点东方破晓的光,莹莹发亮。 此刻兵马聚集城下,先礼后兵的程序,刚走到念了一夜讨伐金峰的檄文,言辞及其之犀利,乃是怀乘白亲手写的。 不过看起来成效不大。 城里凄厉的哭嚎响了一夜未停,看来想要平和地解决,是完全不可能了。 唯恐金峰真的屠戮平民,还是得速战速决,攻破城门才行。 “总督。”史定从后面骑马过来,停在衡沚身后,“圆木和投石都已经准备好了,依照您的吩咐,没有用火油。” “嗯。”衡沚淡淡应了一声。 都城中的房屋大多是木质,一但用火油,那就跟纵火没什么区别了。虽然这样省了很多功夫,但明面上毕竟是来勤王的,在天子脚下放火,就白费阿姀又折返回来的一番功夫了。 “动手的时候看着点,别让人钻空子。” 为了防止游北人去而复返,导致边关失守,李崇玄半路又带人折返了回去。 此次勤王,就是名声打得声势浩大,也就带了三万人,李崇玄回去还带走一千。只是一路上边走边收,有倒戈的也有心甘情愿参军的。林林总总,如今也有五六万人了。 正是因为勤王军规矩定得严,所到之处不许践踏民生,更不许烧杀抢掠。加上师出有名,百姓早在疾苦之中,所以很得民心。 “衡沚小儿,尔等竟敢伪造先帝遗诏,兵逼皇城,是不将天子放在眼中了吗!此谋反逆贼,今日定杀不饶!”城墙上,身着铠甲的乃是金峰长女的夫君,统率十六卫军的苏同。 十六卫军是皇城中所有的禁兵与府兵的总称,说到底便是天子亲兵,专门护卫都城的。 而自从金峰嫁女与苏同,姻亲关系加上他刻意构造的种种利益关系,促使苏同几乎平步青云,掌控了整个十六卫,成为都城兵权最重的人。 自然而然地,也就站在了金峰一边。 衡沚满不在乎地笑了声,形容冷峭,眉目锋利。身上的肃杀之气没刻意掩盖,随身的一把长刀磕碰在马鞍上,嗡地一声,见战兴奋,似能将这晓色划破。 饶是库里随意挑的一把刀,不过趁手而已,见了血也渐有不可当之势。 “奉旨剿匪,谈何谋反?” “哼!你旨从何来,不敢呈上,还说不是伪造?”苏同自负地认为,城中粮草不缺,十六卫也足够兵强马壮,加上城门防守本就坚实,自己一定不会输。“还不速速降来,爷爷赏你尸首同葬!” 座下滔行早就难耐地踢蹬着,衡沚轻斥了一声,令它安稳下来。 “想看?”声音低沉,带着讽意,“你也配?” 城门上的匾额,写着“崇都”二字,年岁久了,不止城墙变了色,匾也不再鲜明。 衡沚平视着这道匾,目光平静,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活着的这二十多年里,几乎从未想过,今日兵临城下的一幕。 真的做了,也便发现,皇权颠覆成王败寇,不过如此,了无生趣。 苏同见他不搭腔,也没将他惹怒,不由地心里有些着急。 “总督,何时动手?”袁呈信问。 “不急。” 他在等。 咚—— 肃穆的钟鸣声忽然自远处响起,是崇文塔的报时钟,辰时已至。 “攻城!” 等个吉时。 衡沚忽地抬手,从身边的弓兵手中抢过一只装好箭矢的弩,略瞄了瞄苏同的位置,一箭顷刻射出。 正中苏同眉心。 苏同甚至没有痛感,额头一凉,便睁着眼倒下了。 其后,不计其数的石块被投掷入城墙之上,弓箭紧随其后,苏同引以为傲的城防,一瞬成了活靶子。 “一个不留。” 而此刻的皇宫,也同样是一片活靶子。 金峰是来拿人的。 第261章 他调遣府兵数百人,带着武器冲进了宫中,目标很明确,刚生了皇子的金昭仪,崇安殿的新帝,还有昨夜趁乱入宫的宣城。 其余的宫女内侍们,不断地想向四处去逃。可他们手无寸铁,根本躲不过金峰手持刀剑的府兵。 从金銮大殿,到整个内宫,很快便血泊一片。 阿姀听着外头闹哄哄的声音,人闲闲倚在崇安殿的殿门上,彷如无事发生般,抱臂看着眼前双眼紧闭,席地而坐的皇叔沈琢。 “你来做什么。”自从开始求仙问道,沈琢的性子倒是沉了很多。 阿姀觉得好笑,弯了弯嘴角,“看你笑话啊。” 沈琢已有油尽灯枯之相。别说先前的攻心之疾本就不愈,之后他饮食不思,服食了过量丹药,那里面有致命计量的朱砂,吃得他面色乌青,人如行尸走肉般骇人。 看着他这个样子,阿姀突然觉得很痛快。 “哼。”沈琢没睁眼,一点嗤笑的动作便逼得他连连喘息,“朕今日死,你以为……你以为你就活得了吗!”最后那几个字咬牙切齿,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般。 “那又如何。”阿姀毫不在意,“你先死,我便痛快了。” 她还是那身沾满了金昭仪血污的裙子,发丝也在额边散乱着。一只竹子做的簪子将长发尽数挽起,显得很利落。 提前裙子,照模照样地盘着腿,阿姀坐在沈琢的面前,心如止水。 “皇叔后悔了吗?从一开始,逼死我母后,虐打我侍女至死。”她歪着头,似有不解,却用最质朴的疑问,尖刀般刺着沈琢的心,“得道升仙,老而不死,多么美好的愿景。古往今来贤君无数,寿数尽了皆死,你凭什么认为,自己能得道升仙呢。” 沈琢嘴角抽动,身体剧烈地发抖。 “皇叔做的事,需要我在这祖师挂像前,一一叙说分明吗?” “你放肆!”沈琢忽然睁开眼,那双眼已经浑浊不堪,就像一滩泥水。而它始终紧紧盯着阿姀,如同厉鬼缠身,不死不休。 “你想长生,不可能。”阿姀朱唇轻启,一点点击溃他最后的理智,“你无比信任的仙师,是衡沚分文未花请来的,那些硼砂朱砂本就剧毒,他们哄骗着你一点点吃下去,吃得更多。感受到身体飘飘忽忽了吗,那是你中毒吃坏脑子了。你将大把银子拨给那些道士炼丹,他们转手就将钱散了分给百姓。你很恨吧?” “不!不可能!” “如何不可能!”阿姀猛地凑近,抓住了沈琢的衣襟,“看到我身上的血了吗?那是小金氏分娩流下的。你得知她有了儿子,高兴坏了吧?” “可你不能生育多年,就不觉得奇怪吗?” 沈琢有一瞬间恍惚。 “还得多亏了你那个好弟弟。”阿姀松开手,轻推了他一把,沈琢便脱离地伏在地上。“你看着沈钰仍和小金氏在你病榻前殷勤侍疾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夜里他们如何脱了衣服滚在一处,如此才诞下一个孩子呢?” 说罢,阿姀站了起来,四顾着这恢弘的崇安大殿,“其实你要不是急着杀了沈琮自己上位,这些红墙,说不定也不会报复你这么快。自从住进了这崇安殿,你觉得自己的心绪躁动了很多吧,有些时候莫名其妙地就发疯发怒,夜里又噩梦缠身,很是难熬。” 沈琢的脸贴着冰凉的地面,发冠早就在自己跌坐时散开。宫里的内侍,都逃命了连一个为他梳洗束发的人都没有。 他的双眼发直,手却仍在空中乱抓,想要紧紧抓住阿姀。 “多亏了你这位好弟弟,是他恨武安帝,所以才有了你和沈琮神魂颠倒,夙夜难眠,断子绝孙的今日啊。” “杀……杀……” “杀谁,杀我吗?”阿姀轻声问。 沈琢一身狼藉,却仍旧固执地重复着这个字。 似是一生的恨意,皆倾注于此。 阿姀拿捏着时辰,将他翻倒过去,脸蒙在衣袖上。 沈琢已然动弹不得,平日里龙袍厚重繁复,如今堆砌着掩埋口鼻,马上就成为了送他上黄泉路的凶器。 他无力地挣扎了一会儿,很快就不动了。 阿姀静静地看着。 没过多久,便有一群人带刀冲了进来。 “陛下驾崩了!是她杀了陛下!”刀尖直指阿姀的颈边,其声之大,便仿佛早就等着这一刻到来了。 阿姀身处刀阵之中,身上的每一处命门的,都抵着尖锐的刀锋。 金峰笑着进了殿门,“许久不见,宣城公主。” 身后的金昭仪仍穿着单衣披着兜帽,怀里抱着孩子,被拖拽着走了进来。 挟天子是个百试不厌的法子,眼下旧的天子已经死了,怀里的不就是新天子了么? “对不住了,本相无意如此无礼,奈何公主的夫君在外士气高涨,要杀我呢。”金峰仍旧和眉善目,那皮相却让人看了就心生恶心,“我总得拿点什么,来换命吧。” 言下之意,便是要绑了她们做人质。 “请便。”阿姀直直对上他的眼睛,“只要金相觉得本宫值钱,刀架颈侧,本宫还能说个不字吗?” “相公!相公!不好了!他们攻破城门,往皇宫里来了!” “好!好!”金峰用力地鼓着掌,“公主与夫君分别已久,今日本相便做回好事,让你们夫妻团聚可好?” 第262章 “带走!”穿着甲胄的人一声高喝,身后的刀尖便不断向前抵着阿姀的背脊。 她便被迫着一直向前走。 穿过崇安门,穿过金銮殿,走到端履门前。 见面是好,如此,也太狼狈了吧。 阿姀低头看着自己,苦苦一笑。 -------------------- 去微博看漂亮女明星们看得可高兴一下子就忘本了23333 今天给阿姀报仇噜 第138章 命数 ====================== 阿姀被人从后面抓着头发,被迫扬起脸,身子不自然地向后折着。 她明知道这样做就是为了让衡沚丢脸、难堪,还是淡漠地垂着眼睛,谁也不看。 就仿佛不看,就不会因看见了远处那个马上的人而委屈。 勤王军已经到了宫门前,金峰的人几乎横尸遍野,将都城的这一条主街堆满。 这是最后一搏。 “召侯不亏年少英才。”余下的叛军都聚在宫门前,将金峰护卫得严严实实,“本相带了个熟人与你见面,怎么样,还认得她吧?” 衡沚面若冰霜,右手用力地攥紧了刀柄。 她被压在阵前,推搡着出来,衡沚几乎一眼就看到了她。 夜夜辗转不得眠,顶着偌大的风险将所有的事做得快些,再快些,只是为了应那夜许诺她的话。 好不容易,才来到她的面前。 “殿下,说几句软话吧?看看他是要江山,还是要你啊。”金峰轻蔑地笑着。 每一个字都如同羞辱,落在阿姀的耳边。 若不是为了确保沈琢真的死了,阿姀心想,她怎么也不会被抓住。 “哼。”众目睽睽,不若说是众目期待之下,阿姀冷冷笑了声,“残军败将,负隅顽抗。” 金峰一听,怒从中来,像被扯掉了最后的遮羞布,抄起身边士兵的剑便指在阿姀胸前,“找死!” 阿姀发觉胸前一痛,不觉蹙起眉。 不用看,也知是他下手没轻重,刺破了皮肤。 在他说话的顷刻间,一柄长刀划破长空而来,精准地击中金峰的剑刃。那剑身不堪一击,碎成两端掉在地上。 所有人都没缓过神来。 衡沚是如何飞速抽出刀,又准又狠却又不伤公主分毫地掷出去,便不得而知。 “不许动她。” 他的声音沉而冷,字字分明,卷挟着威胁。 阿姀忽然抬眼。 视线交汇的一瞬,阿姀也发现,衡沚的目光原来一直牢牢落在她身上。 脑海中安静得不像话,一切嘈杂都被隔绝在外。 忽然就觉得这一切都值。 去崇安殿前,沈钰仍曾问她,何必冒这个风险,反正等衡沚来了,沈琢也是迟早要死的。 阿姀平淡地回他,这不一样。 是她想要推翻沈琢,也是她和沈琢有血仇。若是弑君的名声因此落在衡沚身上,她不情愿,也舍不得。 “这就眉目传情上了?”金峰重新走到阿姀面前,这次挥退了用刀指着她的几个人,“退下,岂能对公主如此不敬!” 他站在阿姀身后,以一种施恩的口吻问,“殿下,想活吗?” 阿姀看着远处衡沚,他这次带着滔行。她也很久没见过滔行了。 无论是马儿还是人,都很想念。 那些平淡的,和衡沚一起挽起袖子刷马,再同行去东街吃早点,送她到铺子门口的日子。 她忽而笑了起来,微微侧首,眼睛却没挪动,“不想活。” 人摆出了嚣张的架势,就如同此刻深陷囹圄的不是自己。 话是违心话,只是阿姀一直觉得,最后一定是衡沚赢。她既没有死的可能,那便嚣张嚣张又如何。 金峰:“……” “金相,你我做笔交易如何。”衡沚打破了他的凝滞,率先提道,“你想要活路,本侯可以给,放你与你家眷离开都城。” “但前提是,要将公主毫发无伤地给我送过来。” 这? 在他身后的袁呈信与晁蓄互相看了一眼,都觉得诧异。 商量好的对策里,没有这一条啊。 “我如何信你?”金峰收敛了神色,看来这个提议很打动他。 衡沚交叠手指,清脆地打出了个响来,其后便有人拉着一辆马车过来。 这对策不曾与谁商讨过,但却是他彻夜不眠,仔仔细细地设想了无数种结果,其中的一个。 攻城的办法有很多,无论快慢,在兵法上,衡沚都有无数个念头能应对。但阿姀还在城中,只要有一点对她不利的可能,他都不能马虎。 “人在城门口,马车在你眼前。”衡沚微微扬起下巴,露出不容商讨的意思,“死,亦或是走,你自己选。” 金峰沉默了。 阿姀见状,笑盈盈地开口,“哎呀金相,不知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小侯爷所作所为,不过都是为了奉先帝遗诏行事,走个过场罢了。你只要承认,是沈琢这个昏君指使你,他还能有什么理由杀你呢?” “我若是你,就立刻答应,带着家眷和你早就转走的金银,换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过富甲一方的滋润日子,你说呢?” 这番话听起来只是平庸的劝词,可阿姀醉翁之意不在酒,却是对着身后这些还在赔着命听从金峰话的士兵们说。 第263章 金峰想要脱身,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沈琢已死,死无对证,只要把一切都扣在沈琢头上,说是昏君为了偏安一隅才指使他这样做,那违抗先帝遗诏的人就变成了沈琢。 加上他昭然若揭的弑君上位之罪,只要废了他的帝位,照样是“勤王”。 有没有王又有什么关系,如今的王,不久正抱在金昭仪怀里吗? 这番乱一旦平息,只要衡沚带头山呼万岁,这个襁褓中的娃娃,就会是新的天子。 而他们这些跟着废帝作乱不知悔改的人,就会在金峰远走高飞之后,以叛国谋逆的罪名,死无葬身之地。 衡沚听到她的话,低头轻笑了声。 笑眼稍纵即逝,仿佛只是因彼此间的不谋而合,心头一悦。 晁蓄看懂了。 夫妻俩这是唱双簧呢。 真有意思。 “好,本相答应你。” 良久,金峰终于下了决定。 “不就是要她么?”他指着阿姀,“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公主,叫声殿下都是便宜了,还你。” “不过,要你自己过来领。” 不对。 阿姀看着金峰指使一个手执长矛的手下,摁着她的肩膀推着她向前走。 可就在擦肩的一瞬间,她明明白白地瞧见了金峰与这个人的眼神交汇。 而对面,衡沚已经翻身下马,将系在腰间的鱼符解下,交给了袁呈信。 这是什么意思? 她突然有些看不懂了,心里隐隐着急起来。 短短一段路,他们相对着走来。 日头就在他身后悬着,明艳的暖光打在衡沚背上,让阿姀有些看不清楚他的眉目。 马车已经被牵到了两军中央的空地上,等走到这里,便算作交互完成。 谁都知道这样轻易达成的交易绝没有这么简单,但又都在看,最终的结果到底是什么。 衡沚提前伸出手,探身将阿姀的手托在掌心上。 他们之间聚少离多,总有那么些近乡情怯的意味。 阿姀这么想着,可衡沚掌心的温热烙烫着她,还是让她眼睛一酸,漾起水光来。 明明方才刀刃前叫阵,还是那样天地不怕的样子。 衡沚无言地将人拉到身前,拂开她额上凌乱的发丝。 它遮住的眉上一点,是一道已经凝固变得褐红的伤口。很小,但衡沚还是指尖一顿,身体也跟着僵硬起来。 哪怕连上药的必要都没有。 喉间生涩地滚了滚,衡沚强压着心头那瞬间蔓延开来,甚至满溢出来的相思,就在这么多双眼睛注视下,轻轻将阿姀揽进怀中。 而她身后的那个人,锐利地盯着阿姀的背心。 衡沚知道这人是不怀好意,是以怀抱着阿姀,余光一直在瞥他的动静。 如果猜得没错,大崇只有一个人善使长矛,几乎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只要三步之内,速度之快几乎无人能躲。 他竟然也为金峰所用。 在这个对策里,衡沚从没想过全身而退。如果是冲着自己来,再好不过。 可衡沚漏算了。 那人慢慢起势,矛尖微微下压,出手的那一刻,竟是直直握着长矛便指着阿姀刺来。 衡沚来不及思索,左手用力揽着阿姀的腰向右一转,将人顺势裹在身下。 长矛手刺了空,顿时恼怒,很快掉准了矛尖,又朝衡沚心口刺去。 马车遮挡着他们,身后密切关注着的袁呈信和晁蓄也根本看不清楚。 在极短的距离之内,对方手中这杆做工精密,甚至杆身能借力弯折的长矛,简直是必杀的锐器。 阿姀顿时反应了过来。 衡沚护着阿姀,尽力地躲了两三招。但他稍有反攻之势,长矛手又立刻调转矛尖刺向阿姀。 她只有一点防身的拳脚功夫而已,她根本躲不及这样快的攻速。 就在衡沚再次将阿姀轻推开,助她躲开险境,阿姀半个转身,那人就立刻借她衣摆翻飞的风势,轻巧地一转矛尖,又换了靶子。 雪亮的矛尖冲面而来之时,阿姀重心还未调稳,将将仰面,露出的是仅有几件衣衫之隔的,毫不设防的心口。 这次衡沚来不及拽她避开了。 阿姀的眼前突然慢了下来。 人都说,死前的一刻世间是迟缓的。在这上天施舍的一瞬里,一切都放慢下来,慢到足够一个人回忆自己的一生。 可这一瞬倏地送至眼前时,阿姀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长矛手狰狞的面目,和眼前澄蓝的天色,仿佛就是她的最终。 还有衡沚扑身过来,他眼里的惊慌错乱。 衡沚。 衡沚! 放慢的时间顷刻开始流转,所有的声音重归于耳。 风继续吹,日光再次炫目。 阿姀感觉到自己重新恢复了肢体的掌控,但在她想要拼命拉开衡沚时,却已然来不及了。 尖锐的矛尖寻隙刺入,贯穿了他的身体。 冰冷的铁器上,衡沚殷红的血顺流而下,立刻淌成了河。 阿姀的耳边一阵嗡鸣。 衡沚还在看着她,可那双平日里她已经看惯了的眼,这次没有了笑意,随着生命的流逝,有了散开的痕迹。 他张口欲言,可只有鲜血不断从口中涌出来。 手掌还死死地捂在她心口上。 第264章 -------------------- 好宝,早晚你都是要挨这一下的() 第139章 别怕 ====================== 顷刻间就乱了套。 皇宫四周突然冒出两队人马来,披坚执锐,将尚在沾沾自喜中的金峰一干人紧紧围住。 此时三面包围,背靠皇宫,金峰连最后的退路都没了。 “好好好,原来是与我玩连环计!” 阿姀顾不得那么远的地方,她揽着衡沚,让脱力的他尽量靠在自己身上,手摸到自己揣在衣服里的匕首,警惕地看着眼前想要卷土重来的长矛手。 方才也是她背对着,且一被抱住就有点恍神了,忘了自己还随身带着衡沚送的匕首。 不然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没了长矛,但似乎对方觉得阿姀只是个小丫头,放松了警惕,准备下手直接掐死她。 他的一举一动,都有马车挡着。虽然袁呈信已经下令进攻,但就凭他们骑马赶过来,再发现他下手,就这样的女人他能掐死两个。 常年练武的手,捏断一段纤细的颈子,简直易如反掌。 可阿姀不怕。 “小娘们儿,你也跟着死吧!” 阿姀清明甚至有些冰冷的眼睛就这么盯着他,直到他将自己粗粝的手掌,落在她的颈上。 失去了呼吸的门路,血一瞬涌上头脑,阿姀觉得自己像是充满气的筏子,似乎下一刻就要炸开,当场血肉模糊溅得到处都是。 她能察觉自己的手不断颤抖着,却还是用尽全力攥紧,借助他为了使力靠近自己的一瞬间,将匕首由下而上,刺进了他的心脏。 颈上的桎梏几乎一瞬间散开,长矛手纵横一生,死到临头,还是惊恐地睁大眼,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阿姀不是第一次用这个姿势杀人,已经很驾轻就熟,摸得准心脏的位置。虽然力度不是很够,不能完全刺穿,但刀刃已经扎进心口,无论如何都没有生还的机会了。 “咳咳咳咳咳咳……”看到人倒下了,阿姀才支撑不住地用力咳嗽起来。 袁呈信适时地感到,踉跄着跑过来,二话不说便提刀刺向那人,这下是毫无悬念地死透了。 两边很快打了起来,只有马车之前,阿姀抱着衡沚的这一处地方无人搅扰。 临阵倒下了将,却不是大军止而不战的理由。 阿姀给了袁呈信一个肯定的眼神,他什么都没说,去擒金峰了。 衡沚脱力跪在地上,阿姀架着他想要拉他起来,可后知后觉的惧怕如巨浪般席卷而来,劫后余生尚来不及缓冲,她浑身发抖,根本没有力气。 突然泪水就盈满眼眶,一颗颗地往下砸,似白日落雨。 “你起来,我带你去治伤啊。”阿姀开口,自己都没发觉声音哽咽得厉害,颤得听不清半个字。 衡沚勉力,撑着地将自己支起来,好能看着她。 阿姀颈上一圈青紫,好不容易面上的涨红退下去,却又因哭得太凶,由眼眶整整红了一圈,肿得像熟透的桃子一样。 想替她擦一擦眼泪,却因身体失血太多,使不上一点劲儿。冰冷的手指只能停在她肩膀旁,轻轻蹭了蹭了那淤青。 “阿姀做得好……别怕,一定带你去蜀中吃暖锅。” 哪怕是声音轻得不像样,还是要说安慰她的话。 因为从没见她这样哭过。 阿姀这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泪掉得更凶,抽着噎到吸不上气来。 为什么自己的性命危在旦夕,还在顾及她的难过。 为什么为她做到如此。 为什么。 可她不能说。 现在也不是难过的时候。 阿姀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涕泪满面也来不及擦,违心地开着玩笑话,“谁担心你了。铺子烧了,没东西给你办白事,能不能多挺会儿?” 两个人都借这几句话的功夫缓了缓,阿姀绕开他伤到的地方将他架起来。刀剑无眼,打起来杀红了人怕是更危险,得立刻离开这儿。 衡沚差点一口血吐出来,硬是挤出了几个字,“死不了。” “我知道。”她轻声道,“只是个万全之策。放心,咱家纸扎管够,死了你也是最富的鬼。” 衡沚还想说些什么,但他实在太累了,意识一点点流逝,陷入了一片混沌中。 是以他也不会知道,阿姀如何拖着他,在满城尸体的城中到处寻找公羊梁的身影。 幸好,在还有救的时候,见到了出来带路的云鲤。 陈宅没有药材,街上的商铺不是被砸就是被烧,完全没有够用的药材。公羊梁不用上战场,就满城找能用的药材以备救治伤员。 碰巧,第一个就这么遇到了。 “崔娘子,这是怎么了?”公羊梁看她摇摇晃晃架着人,立刻冲上去帮忙。 衡沚肩颈上插着那长矛,阿姀也不敢贸然拔出来。幸好矛尖与杆身是用木头套在一起的,后到的晁蓄就地用刀将木头砍断,阿姀才顺利地将人带走,姿势十分别扭。 阿姀抬眼一看,附近正好是尚书府。 之前崔夫人身子不好,常常要喝药,府中便有简易的药房备着,应当也能用。 “废话不多说,去尚书府!” 公羊梁医术精湛,阿姀是这次才明明白白看懂的。 第265章 他们合力将衡沚带去房间里侧躺,接着云鲤便马不停蹄地去找公羊梁吩咐的药材和剪刀。 “你抱着他,给他塞个东西在嘴里,我要把这东西拔出来了。” “好。”阿姀连连点头,环住脖颈将衡沚抱住,看着公羊梁办跪在榻上,满头是汗。 这么尖锐的东西,从身体抽出来时只能快不能犹豫。公羊梁一手攥着倒了金疮药的布巾,一手捏着矛尖的尾段,一咬牙,猛地抽了出来。 几乎是立刻,敷着药粉的布巾就被公羊梁眼疾手快地堵在了伤口上。出血虽然汹涌,但很快就有止住的迹象了。 衡沚在剧痛中身体一阵猛烈的抖动,很快阿姀便发觉他疼出的冷汗将单薄的里衣整个浸湿。 连她的衣衫,也跟着湿透了。 “行了,快去拿我方才说的止血的药,我怕云鲤认不全。”公羊梁松了一大口气,把那满是血的矛尖往地上一掷,“真够能折腾的,上阵先伤着将了。” 虽然伤势看着凶险,但总归是外伤,只要止住血,便算是捡回命了。 公羊梁亲自去煎药,又嘱咐了渗血的伤口及时换药包扎,便一直守在屋外,没再进来打扰病人静养。 阿姀为他换了衣裳又擦了身体,此刻才算是真的放松下来,腿一软,便滑坐在榻边的地上。 好险。 如果要是没有遇上公羊梁,只怕自己戏言的那句话,就要成真了。 阿姀不信鬼神,却还是在心里连念了几句无量天尊告饶。 衡沚安静地躺着,为了防止伤口被碰到,人还是侧着。 阿姀将下巴搁在榻上撑着,他的眉眼,便近在眼前。 就仿佛回到了宕山的那个小屋里,阿姀甚至在心里数了数,这是第几次,他伤得人事不省地躺在自己面前。 老天真是不公平。 一片寂静里,阿姀轻轻说道,“我只爱过这么一个人,却不肯让他少些伤痛。” 沈琢终于死了,在她哭过无数场丧时若有似无地替他哭了之后,终于死了。 今日本该是大仇得报的一日,可阿姀却高兴不起来。 她比得知水长东被人烧得什么都不剩的那一刻,更难受千百倍。心口也像被公羊梁用金疮药堵住一般,闷得肺腑都痛。 云鲤煮了汤羹,轻手轻脚推开了门,趁热端了进来。 已近黄昏,方才晁蓄将军派人来报信,除了金峰自尽,他一党已尽数降服。大军接管了整个都城,如今宫里城里,处处都在善后。 想着阿姀一直没吃东西,拍了拍阿姀的肩膀,“娘子,吃点东西吧。” 一日里起伏变数如此之大,阿姀累得眼睛都酸涩难忍。身体已经达到极限,人还无比清醒。 她已经快两日,没吃一口东西了。 “好。”勉强笑了笑,阿姀不愿拂了云鲤的一番心意,撑起自己走到桌前,打算吃几口。 照看病人是极辛苦不易的事,为了今夜能撑过去,还是得硬吃点东西进去。 云鲤做的,是清淡的鸡汤。里头得了公羊梁嘱咐,还放了贼补气血的药材,勉强算是道药膳。 她的手艺很好,掀开食盒,扑面而来的香气迅速蔓延开。 阿姀一闻到这香气,胃里就开始翻江倒海的难受。强忍着喝了小半碗,还是没忍住,人捂着口唇冲了出去。 这里是她年少时居住的院子,还有一颗她亲手栽的果树。 阿姀跪在树下,顾不得什么仪态,昏天黑地地吐。 公羊梁刚才配好了药,打算去看一眼衡沚伤势。出门便见她如此,几步跑过来,“这是怎么了?” 用手蒲着她的后背,却吐得更凶了。 云鲤也跟着跑出来,端着盏水,急坏了,“不知道,方才喝了我熬的鸡汤,才小半碗便吐了。” 公羊梁蹙着眉,思索了片刻。 手搭上她的腕间,“也没怀孕啊。” 云鲤:“啊?” 阿姀撑着地,要不是吐得难受,她真的想笑。 喝了两口云鲤递来的水漱口,才缓过来点力气,“说什么呢,就是好久没吃东西,一时腻住罢了。” 她脖颈上那道淤青,清晰可见的指痕,有些地方甚至已经发紫。 公羊梁看着,无奈地摇着头,“贤伉俪真是……” -------------------- 公羊梁:申请法律援助 第140章 挣扎 ====================== 阿姀一直在等。 衡沚受伤的起初几天,因里外都是一堆破事,加上公羊梁说形势凶险,她几乎是衣不解带地熬了几天。 可这几日过去后,正好云从也从顾守淳那儿回来,有顾守淳带人守宫里,可以说城内宫内都安定了下来。 阿姀闷头睡了一整日,次日清早,天色蒙蒙亮时,尚书府的门被叩响了。 云鲤怕她还未醒,惊扰了她,掀了床帐后轻抚着阿姀的肩膀,等到人有了反应,才小声道,“娘子睡足了吗,中书令大人来访,正在前堂候着呢。” 这时候才来。 阿姀闭着眼,虽睡得不好总是做梦,也算养回了些精神,思索着如何去见吕中庭。 “娘子?”云鲤见她没动静,还以为她没醒透。 “你去告诉他,让他等着。”她等着这些日子,总得把这滋味也还回去叫吕中庭尝尝才行。 第266章 于是人一翻身,又缩回被子里心安理得地睡了。 云鲤退了出去,轻轻掖上了门。 走到院子里,公羊梁已经在做晨练了。 “公羊先生早。”云鲤笑着与他打了招呼。 “如何,不打算去见客吗?”公羊梁练着五禽戏,心却还记挂在来客这事上。 云鲤叹着气,摇了摇头,“这中书令大人也来得太早了,娘子这些日子又累又乏。好不容易昨日云从来了,我们俩轮流在隔壁照看主子,她才能休息一下。” 见她心疼的模样,公羊梁收了势,笑着饮了杯茶,“我知晓的,还是之前在恪州她说过的,睡得不好,不是多梦就是难眠。等小侯爷好些了,我给她开几副药治一治这毛病就成。” 那倒是好,云鲤点点头。 “你也不必担心,照我对你家娘子病情的了解,你瞧着她又睡了,实则一有点事,她便一点也睡不着。怕是在给外头那位下马威呢。” “啊?”云鲤惊诧,可这中书令,是好大的官儿呢。 她很是不解地去前堂回了话,吕中庭身着素衣,瞧着精神也不大好,却还是笑了笑,温和地说自己等着便是。 这一等,就过了一个半时辰。 公羊梁说得没错,阿姀果然一点都睡不着。 待云鲤走了没多久,她便穿戴好出来,顶着两个乌黑的眼圈,面无表情地越过了公羊梁。 “嘿。”他没摸得着头脑,好歹也算是她救命恩人,怎么见面连声早都不问。 虽说也不早了。 不过也能猜得出,大约是既没睡好还在发脾气,心里也对吕中庭没什么好话,别扭着呢。 阿姀进了自己那间屋子,云从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床帐外边,人困得眼皮都快黏在一起,还在掐着自己的脸颊保持清醒。 平时总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很有些严肃,比起云程来古板得多。如今看来,也不过是性子内敛的人,还有青年人的活泼。 这么几日了,衡沚还是没醒。 阿姀没打搅云从,让他打会瞌睡,自己掀开床幔,蹲在床边。 伤口已经不再向外渗血,应该是公羊梁那瓶看着就很珍贵的金疮药起了作用。 贯穿伤前后这两处口子也不小,起初公羊梁生怕是要缝合,可是没有麻沸散,这里又靠心口这么近,恐是不妥。便先敷了药留意观察,若是这药搭配他开的方子能稳住伤势,起码还能再拖些日子,等到龚嵊到了都城,再由他下针缝合。 不过看来是不太需要了。 阿姀俯着身子,轻轻撩开他的衣襟,见绷带还是雪白的,放下心来。 人都瘦了一圈。 阿姀的手停在衡沚的眉间,碰了碰。 她睡觉有些习惯,尤其喜欢抱着东西。小时候住在这儿,崔夫人就让人给她准备很多枕头,软的靠枕,硬的床朕,总是在榻上堆了很多。 枕头还在,且看得出崔夫人常常着人打理,都还很干净。 衡沚躺在她的枕头上,散开的发丝落在枕面的花纹上,桃花的轮廓被乌黑的头发挡住,都看得不太分明。 阿姀背对着他,坐在床尾的位置,头靠在木头柱子上,想着吕中庭的事。 不自觉地,手指就圈着衣带上的坠子绕着。 她是生气的。 吕中庭用一个完全能说服她的理由,让她心甘情愿地随他回到都城。然后又情愿地伪造了那道遗诏,给他们这些清流臣子一个名正言顺废帝的理由。 这本是一件各自出力的事。 可他们都是文臣,除了动嘴皮子和下笔写折子的事,确实对此事再无裨益。古今王朝更替,也没听说过动荡朝野是没有武力,净靠文臣舌战能做到的。 自从都城被金峰封锁,动乱的这些日子,他们避不出门,苦的累的都让勤王军做了。 听云从前日来时所提的,死伤也不少,公羊梁直接在尚书府大门外坐起了诊,无论是百姓还是伤兵,无所挑拣全都医治。 光看他忙得脚不沾地,阿姀也能猜到外面的情形了。。 保命罢了,其实根本不该怪吕中庭什么。 可她就是,顺不下这口气。 阿姀也知道,自己这种性子其实并不好。 后知后觉的愧疚一点一点泛上心口,让一个年纪都能做她爹的长辈,一大清早等自己怎么久,也是不像话。 越想越烦,阿姀懊悔地叹了口气,打算去前堂见人。 可她刚支着床准备站起来,腕间便感受到冰凉的触碰。 “如何唉声叹气,我不是没死吗。”声音还很虚浮,久不开口,有些嘶哑。长久失血后身体还没养起来,手指都是冰凉的。 阿姀惊得一回头,便见衡沚费劲地睁了眼望她,柔得不像话。 一下子其他事全都抛在脑后,阿姀迁就着他,靠近了些,“你醒了!” 这下云从也立刻惊醒过来,人从马扎上弹起来,见床幔里两个缱绻的影子,无声地退了出去。 阿姀支着脸颊,抵在床沿上与他平视,自己都没发觉,声音软下来,“感觉如何,要不要我去叫公羊师兄过来?” “不。”衡沚疲累得难以多说半个字,只静静地看着她。 仿若隔世未见一般,怎么都看不够。 “没在唉声叹气什么。”阿姀握住他的手,用自己的手暖他,“是吕大人在外头等我,没想好与他说什么。” 第267章 “先去见他吧。” “那还是你比较重要。”不经意间,腻歪的话便脱口而出。 衡沚弯了弯嘴角。 他在梦里,梦到自己果真没救回来,死在这儿了。阿姀痛不欲生地抱着他的棺木,哭得快昏过去。 他的丧事果然是水长东办的,死了还能给她赚笔横财,衡沚心里竟然还有点乐意。 不过他很快就没这么乐了,人陷入昏沉中连梦都不再做,还以为是死后万事皆空,再也见不到她了。 紧接着他感到心口一阵剧痛,四肢都似千斤重,人便醒了过来。才发现疼的是伤口,而他捧在怀里的那轮月亮,唉声叹气地靠在他床尾。 都不是那么亮了。 阿姀怕是这些日子为他担惊受怕也不好过,憔悴了很多,人也消瘦了。 衡沚心疼,可也不能做什么。 “过来。” 阿姀乖乖照办。 而后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落在了她唇畔。 不沾任何情欲之色,只是温情的,缱绻的。 “不许再勾我了!”阿姀一下子躲开,似责怪又撒娇般,“我去叫云从端药来给你,我得出去见人了。” 一下子豁然开怀,拎着裙子转身的动作都轻松起来。 衡沚看着她,眼皮沉沉地,越来越模糊,体力不支又快要昏睡过去。 阿姀半路停下,放不下什么一般,转身回来,还了他一下。 幸而,衡沚完全睡着前,收到了她小别的赠礼。 喝到第四盏茶上,吕中庭等着的公主风风火火闯进前堂来。 吕中庭曾拜会过已故的尚书,那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先人旧事,都如流水一般难觅曾经。 “劳您久等了。”阿姀顿在门前,拾整了衣装,沉稳地走进来坐下,“连日来杂事缠身,睡过了头。” 吕中庭笑了笑,可那笑容中却夹杂着苦涩与包容。 “是臣思虑不周了,忘了殿下也不过是小姑娘的年纪,请见谅。” 这话一说,阿姀怔住了。 本想着借机刁难他几句,也算是消气就将这事揭过去。可吕中庭这句意味颇多的话,却让她不知该怎么接才好了。 阿姀欲言又止,猛灌了两口茶,被涩得浅浅吸了口气。 “原来殿下喝不惯这茶。也是,陈年旧茶了,本就苦涩,不合你的口味也是常有的。” 初秋之前,正是都城骄阳似火,热得吓人的时候。 阿姀望着外头的日头,头一次与吕中庭这样纯粹地说些话,全然不夹枪带棒,她还真不会了。 “如今宫里有我小叔奕王善后,我还以为大人不会来找我了。”阿姀望向他,“毕竟已经有两位人选,可供臣子们选择了不是吗?” 虽说沈钰仍看着就当不起这江山,自己也多次说了不愿为沈家收拾烂摊子。 可阿姀才不管。 “是,也不是。”吕中庭严肃起来,“殿下觉得臣是过河拆桥的人吗?既然殿下有心扶持金昭仪的小皇子,臣对您的决定全无意见。只是眼下百废待兴,只凭我们这些老骨头,是撑不起朝廷的。” 阿姀有些不悦,“我和小侯爷,就差把两条命全都搭进去了。他以身设计将金峰一网打尽,还不够吗?” 吕中庭沉默,垂下了眼。 “不如请严大人出山吧,我可做主,拜他为相。整饬朝廷之事,哪有比文臣更精通的呢?”阿姀早就由此想法,严同均向来刚正不阿,有他主持大局,大家都放心。 可吕中庭的面色却忽地沉痛,反复开口了几次,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恩师早染沉疴,这些日子以来夙兴夜寐整理文书,编成一套国策,我一直随侍在侧。” “终究忧劳加身,日前,已病逝了。” 阿姀抬起了头。 -------------------- 阿姀半夜起来:我真不是个东西啊 第141章 做主 ====================== 严同均病逝,自吕中庭见了阿姀的第二日便发丧了。 这事搅得阿姀两夜都没睡好,人没缓过精神,脾气更大了。 是以衡沚彻底转醒后,阿姀很少去见他。 这时候沈钰仍倒是往枪口上撞了。 他发来一张帖子,上面写明说朝事不能久而不决,加之严同均乃两代君主的太傅,德高望重,临去之前还想着朝政,那朝廷不能无动于衷。 金銮殿中开朝会三日,商议整饬之大事。 实际上是金昭仪同他生气不愿见面,他躲在王府里还有大臣日日不厌其烦地求见叩门,他实在受不了了,便想拉上阿姀一块受罪。 臣子们倒是想来烦阿姀,但谁人不知召侯重伤在尚书府静养,门前由那袁卫将军带头守着,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谁敢扰了召侯养伤的清净? “好啊。”阿姀冷笑一声,这时候倒是想起她来了,那可别怪她火气大了。 于是第二日,阿姀换好了宫里送来的衣裙,衣冠楚楚地走进了金銮殿。 “凡事哪有本王置喙的权利,本王乃废帝随便封的闲王罢了,还得是元宁做主才是啊。”沈钰仍像个衣冠禽兽,一本正经地在一众臣子间胡言乱语。 “咳……咳咳……”刑部的张侍郎眼尖,发现阿姀走了进来,便刻意地咳嗽着提醒。 沈钰仍浑然不觉,“张大人是怎么了,早秋燥热,可要多注意身子才是啊!” 第268章 张侍郎哀其不幸地避开了眼。 “是吗,小叔原来还精通岐黄之术啊?”阿姀勾起朱唇,瞧着就不好惹,“侄女我近日肝火旺盛,小叔不然替我调理调理?” 沈钰仍后背一僵,识趣地闭了嘴。 他这人,平生没有野心还怕惹麻烦。除了让沈家断子绝孙,再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被推上去继承帝位,既如此,不如安心地做个草包到寿终正寝,反正也是吃皇粮。 朝廷需要了,就出来办点事显摆显摆,不需要了便在府中过舒坦日子,不必什么都强。 无独有偶,阿姀也是这么想的,甚至连朝廷的需要都不愿考虑,已经在计划着等衡沚伤愈就天高皇帝远去了。 反正已经有个小崽子能继承皇位了,好好培养他,将来说不定能成贤君呢。 阿姀身穿一件火红的裙子,人看起美艳凌厉。这还多亏了云鲤为她上的妆,在眼尾的位置轻轻一扫,气势上就强了许多。 “各位,除过不幸去世的,早就逃难出都城的,还有称病告假的,人也差不多齐了。不妨有事说事,也不耽误诸位回家用午膳。” 龙椅之下,置着两张梨木圈椅,上面放了蜀锦绣的软垫。各自面前还放着一张案几,以便提笔或宫人来奉茶。 其余的臣子们,也为了方便商讨,按人数放了桌椅纸笔。议事之舒适,比有皇帝在的时候可好太多了。 再上点瓜果茶点,便要从议政变成宴会了。 阿姀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往椅子背上一靠,对着底下一片寂静,好一副敌不动我不动的场面。 “没人说?”她不耐,干脆将自己方才写下的几条捋了捋,“既然各位大人们都羞于开口,那本宫可就先开口了。” 臣子们面面相觑,更是不敢多说一个字。 “国不可一日无君,相信诸位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如今宫中只有金昭仪所出这么一位小皇子,自然堪当大任,该立为新君。诸位,投票决议吧。” 阿姀挥了挥手,旁边的宫人立刻捧着匣子,挨个桌去收字条。 “这……殿下,怕是不妥吧?”说话的是御史台的曹均,“臣以为,向来立嫡立长,应立奕王为君。” 早就有所预料的阿姀撑着下巴,人似看戏般看了眼沈钰仍,“那还是要看小叔的意见才行啊。” 沈钰仍迅速摆摆手,“不成,本王虽是武安帝子嗣,但生于草野,何来称帝之能?再说本王也绝无此野心!” 这倒是稀奇。 曹均又看着阿姀。 “瞧我做什么?”阿姀好笑,“我是女子,且已婚配了。有皇子亲王在,皇位与我何干啊。” 曹均看得流汗。这古往今来,皆是为皇位拼死厮杀,虽说如今大崇这摊子是烂了点,但这两人竟然都对此避之不及。 稀奇啊。 “曹大人还有什么意见?没有的话,本宫可要着人唱票了。”宫人已经将所有人的字条收来,阿姀站起身,准备宣布结果。 臣子们上朝议政,这怕是最匪夷所思的一次了。 册立新君这样的大事,竟然用投票来决定。 吕中庭不发话,这些人也不敢言语,只好由着小黄门在一旁唱票,几乎是压倒性的赞同,通过了。 阿姀满意地点点头。 “第二条,皇子生母金昭仪,虽为逆贼金峰之后,但从不与之同流合污,反而帮助清流搜集金峰罪证。既有功劳也有苦劳,宜在册立新君后册为太后,诸位意下如何?” 皇帝的玉玺皇后的金印,此时就并排放在阿姀面前的桌上。 公主一副挡我者死的形容,任谁看了都汗流浃背。 何况如今宫里宫外,都由顾守淳带人把守,那可是先皇后的家臣! 全然同意,又过了一条。 如此,十分顺利又高效地,解决了皇位继承、册立太后,以及为严同均办国丧,功臣封赏一概事宜。 有几个硬是胡搅蛮缠的,不是金峰一党尚未被波及的,便是不满阿姀做主,想要强出头的。也由阿姀当场贬了官,扣了俸禄。 毕竟中书省的印,也带在吕中庭身上,而国库也实在空虚。 臣子们虽则几乎是被牵着鼻子走,但后知后觉地一想,这是事,可不就是眼下最重要的事吗? “散朝吧。” 公主心情大好,实现了大臣们提早回家用午膳的承诺。 吕中庭出了大殿,笑得有些无可奈何。 如此雷霆手段之行事,还说自己无才无能,推辞也不找个合适的借口。 不敢想象,我朝若是真出一位女帝,江山该是什么样子。 不过他也懒得去想,眼下他最重要的事,还是办好严同均的丧仪才是。 金銮殿上的事传回尚书府时,阿姀路过衍庆楼买了壶酒,一兜子新做的点心,满面春风地刚踏进后院的门。 云鲤和云从在给花花草草浇水。 衡沚靠在躺椅上晒太阳。 公羊梁在挑拣他那些草药。 “各位,我请了衍庆楼的厨子。”阿姀站在她亲手植的果树下,一笑便是活色生香,“叫了顾大人,袁卫将军与晁将军,晌午一起用饭吧。” 说着,还晃了晃手中的酒壶。 “但是。”她凑近到衡沚身边,“你不能吃,但我早起就让厨房熬了粥,方才去看了,很香。” 第269章 衡沚撩起眼皮瞄她一眼,又闲散地闭上了。 “你不能喝。”黄雀在后般,公羊梁趁着阿姀弯腰与衡沚说话的功夫,夺走了她手上的酒,“殿下的药已经配好了,今日起,便与小侯爷一起忌口吧。” 阿姀唇边的笑顷刻消散了,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 这次轮到衡沚溺爱地笑着,抬起没受伤的手臂,摸了她的鬓发,“好了,你我现在同甘共苦了,夫人。” 他今日一早便听到公羊梁说昨日给阿姀诊脉的事,便特意忍着疼跑到院子里来躺着,就是为了问清楚她究竟怎么了。 好在公羊梁挑挑拣拣地说了大半,无非是气血虚,肝郁多思一类的问题,喝几帖药调理一二也就成了。 不过今日在金銮殿上痛痛快快做了回主,想着她这郁思,也能好了大半。 “对了,我有件事要与你商议。”阿姀端着椅子坐在衡沚身边,正经起来,“你也知道严同均病逝的事吧?我想为他立碑撰文,你来写,我来刻,可好?” 衡沚一睁眼,她上了妆,如榴花般明艳的一张脸便近在眼前。 “缘何不是你写我刻?” 阿姀还真思考了这事,“嗯……你不是伤着了嘛,我怕你力气不够,赶不上他出殡。再说了,我对撰文一事向来不如你文采好,但刻碑我是师承怀先生,倒是有几分水准。所以你写,这样也不耽误养伤。” “嘶。”衡沚吸了口气,撑着上半身坐起来,捏着眼前人的下颌,“力气不够?就这么小看我?”带着威胁的意味。 阿姀心虚地别开眼,语气都虚了几分。 “不是,你这次伤这么重,我想让你好好养着嘛。再说了,你本就失血太多,又躺了这么久,肯定手上没劲儿啊。” 衡沚右手拢着她的脊背,一下用力将她揽到自己身前,“有没有劲儿,今晚过来试试不就清楚了?” 阿姀被他惹得低下头笑,“仔细你的伤口!正经点吧小侯爷,院子里这么多人在的。” 衡沚早对他们分房睡这件事有了意见。 除过刚成婚不久那段日子,就算有伤也不曾分房睡过。何况他们本就聚少离多,衡沚都快忘了抱着阿姀一夜好眠的滋味是什么样了。 “我那张床小,你有伤睡不开的。”她耐心地讲着道理,“现在一切都处理得差不多了,还怕没有在一起的日子吗?” “怕啊。”衡沚收敛起来,落在她眼里的目光柔似春水,“中书令一直想扶持你为女帝,怕你始乱终弃。” “是吗?” 阿姀故作怀疑的神情,“那我得去找他好好说说这事,待登基了,第一个削你的藩。” 说着便要转身离开,衡沚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去哪儿?” 生怕她真的有此打算似的。 阿姀回头,见他惨白着一张脸。但实在生得好看,露出一点点落寞的神色,都无端令她怜爱,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也就不想同他玩笑了。 “陪你喝粥。” -------------------- 阿姀:老师能不能别让我家衡沚受伤了每次他露出这种表情我都受不了我一受不了我就要遭殃了orz —— 看官老爷们看看我的预收吧tvt 将我渡何——外热内冷女帝君x抑郁落魄贵公子 又名:《起死回生后我努力成为帝君心尖宠》《本帝君真的不想谈恋爱》《路上怎么这么多鬼》《阎王叫你今夜死,帝君先刀了阎王》《求你爱我》 何妨怀春心——死里逃生杀手vs紧抓不放情种 又名:《今日换什么死法》《他没有别的事做吗》《江家灭门指南》《我是真的爱你》《谁稀罕》 第142章 情伤 ====================== 出了月子的那天,金昭仪搬出了长升殿。 不,如今该是称她太后了。 虽则还未正式册封,但尚宫局已经将太后服制送了来,珠玉冠冕,也都换了一套新的。 孩子放在摇篮里,兀自睡得香甜。 金妞妞换了一身绣银凤的宫装,坐在旁边轻轻摇着,“睡吧,冀儿。” 沈冀,这是她托付阿姀,阿姀在堆得满满的案头上,抽出功夫亲手写下让人送来,特地达成的她的心愿——为小皇子取了名字。 取的是希冀之意。 金妞妞很满意,觉得阿姀仿佛与她心有灵犀似的。 “娘娘。”追月小心翼翼地问,“奕王殿下,还在宫门口等您呢。” 长升殿里,她的宫人也仅剩不多,都在收拾着东西,准备搬去听凤台。 金妞妞头也没抬,“不见,一会儿我从后门出去便是。” 追月应声,却不敢多问,退了出去,指挥人抬箱子。 她来得晚,所以对金妞妞与沈钰仍的事,也知晓得并不多。 只是一连十来日,奕王锲而不舍地求见,娘娘都拒了。 左不过是因为,金峰闯宫,千钧一发之际,沈钰仍避而不见,丝毫不问门外之事,也不顾她生产第二日,便被迫抱着孩子,于刀刃之下求生。 其实他们都知道,根本不会有什么实质的危险发生,可金妞妞还是吓到了。 一个女人在最虚弱最无助的时候,想爱人陪伴身边,可他在哪儿呢? 不,早不该是爱人了。 男人的柔情,只在他的意愿之间。今日视你为掌上珠,明日就可能弃如敝履。 第270章 她在无数个黑夜中,想了又想。一颗炙热的心,也如秋后落叶,慢慢地冷了下来。 他们之间,本就是不合伦理的。 或许这正是一个极好的纠错之机,让她不要陷得更深。 金妞妞目光黯淡,忽觉心中有那么一处闷得她难受。 就如同是舍不得什么。 或许是在行宫的花圃中,惊鸿一瞥的那瞬间。 可人生如浩渺山海,动心只是白驹过隙,不过尔尔。 她如愿以偿,当了大崇的太后。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胁迫于她,这重见天日的好日子,都是阿姀和召侯给的。 甚至,如若不是阿姀拿出了那只陈皇后留给她的参,自己会死在难产的那一夜。 “追月,轿子备好了吗?”抱起冀儿出了殿门,金妞妞问道。 追月连忙过来,“都准备好了,您现在要过去吗?” “嗯。”她点了点头,鬓上的凤钗随着轻轻晃动,人消瘦下来,似风中玉兰,又多了些淡漠。 “前几日,本宫让人把剩下的老参拿去尚书府,交给公主,办妥了吗?” 追月扶着她,一路向长升殿的后门处走,一路交代着,“办妥了,亲自交到殿下手上的,还有您吩咐的名贵药材。” 金妞妞放心下来,两人无言地穿过了回廊,从拐角处出了门。 跨出门槛的下一瞬,不速之客,不请自来。 沈钰仍站在风里,肩上的披风随风而荡,看不清神情。 但金妞妞毫不在意。 她有些恼,转头看着追月。 追月会意,怯怯地摇了摇头,“娘娘,真没人说……” “不必怪他们,是我猜到你会避着我,才来这儿的。”沈钰仍声音低,姿态也放得很低,“我与你说几句话,可好?” 一个贵为太后,一个身为亲王。 两个人站在内宫的后门,说这样暧昧不明的话。 抬轿的几个人,连同接过冀儿抱着的追月,都在太后的示意下,从此处避开了。 “长话短说吧,本宫还有要事。”金妞妞避开眼,不看他。 沈钰仍在见她之前,预设了很多开口的方式。可真的站在她眼前时,又似被下了哑药般,说不出半个字。 想问她过得好吗,身子好些了吗,是不是饭食不合心意,看着比有孕时清减了很多。 以前她的脸饱满圆润,一眼看过去,便看得出是气血充足,身子康健的姑娘,让人喜爱。 做了母亲,她改变了许多。 虽眉目柔和,却难掩苍白。 “说不出就算了。”金妞妞自觉,很能容人了。 “我做错了。” 就在金妞妞转身的刹那,沈钰仍语速飞快地道,“我错了,让你孤身一人在宫里,被你爹掳去,让你担惊受怕,是我错了。” 从起初怕她走开的语气激扬,到细数自己这些混账事,又倏地变轻。 “我以为你会和元宁在一起,她总会护着你。所以……所以我便让人假扮我留在宫里,去城中接应袁卫将军了。” “是吗。”她很随意地回应着,“好,我原宥你了。” “妞妞。”他不舍地握着她的手腕,唤着她的小名,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随轻柔的话语消散在了风里。 沈钰仍的前半生过得浑浑噩噩。 自小被人鄙夷欺侮,但他早就习以为常。在母亲没日没夜的辛劳下,才得以又机会学了些才识。 十来岁时,母亲去世,一气之下随商船游历至豫州,混迹在各个帮派中,耍了不知多少心眼,创建了邶堂。 二十来岁时,也曾是轻狂桀骜的人。 过了快十年,又对一切感到厌倦,正好在他的运作下,沈氏也将彻底绝后,全了母亲临死时的怨恨。 于是他又丢下一切,回到了行宫里,做个不起眼的花匠,意欲就如此对付着过,混完这一生。 直至那日有雨,他来不及撑伞,便去救新栽的花苗。人被浇得湿透,还弄了一身泥。 是她穿着一身亮丽的宫装,容颜姣好,撑着把伞,立在花圃旁的石子小路上为他遮雨。 伏着身子,牢牢地盯着脚下的花丛,生怕一不小心就弄脏了裙角。 很可爱。 与其说她见色起意,他这么个三十岁的老男人,不如说他自己是一眼倾心。 于是在第二次相遇时,他不顾一切,心甘情愿地在她所谓的引诱下,与她厮混在了一处。 她一个才出阁不久的小姑娘,懂什么是引诱。拙劣的技巧与生涩的调情,都不过是隐藏自己紧张的借口罢了。 然后就有了冀儿。 所以阿姀来劝说他时,沈钰仍犹豫了,违背了自己死于草野的誓言。 总不能让她一生都这样委屈地与他偷情。 沈钰仍参与了勤王,却没想到阿姀下手更快,直接逼死了沈琢。 衡沚是个很有手段的人。他没有明摆着剿灭邶堂,却在暗地里用计瓦解,不废一兵一卒,就打破了沈钰仍近十年的努力。 他什么都没有了,也怕阿姀过河拆桥,对他用过就弃,所以总得为自己挣点功劳。 沈钰仍将宫门的布防图暗中运出城外,到了袁呈信手中。加上他的封王是阿姀亲自下手操纵的,便得到了信任。 第二日城破时,沈钰仍亲手打开了皇宫的四处角门,让衡沚手下的兵马潜入,以致后来里外夹击,省了不少功夫。 第271章 就是这样讨巧的事,他也乐意干。 “别这样叫,你明知我最厌恶这个名字!”金妞妞带着愠怒,甩开了沈钰仍的手,“你也知我最厌恶被忽视,从前是父亲,是母亲,是废帝,然后是你。” 风顺势吹了一阵,两个人都各自冷静,沉默了好一阵。 “算了吧,沈钰仍。”良久,她静静看着他,“我们的起初不就是一夜荒唐吗?如今江山已定,我有了冀儿,不能再任性了。” 沈钰仍眼中存着浓重的痛楚,“再无可能了吗?” “没有。” 她将喉间的生涩忍了又忍,最终留给他的,只是轻描淡写的两个字而已。 足够了。 从父亲通知她进宫开始,就注定此生不能再幸福了。如今的一切,都是偷来的。 转身上了轿子离开,金妞妞才想起,沈钰仍还没抱过冀儿一次。 或许这便是注定。 可她也不知道,沈钰仍在她离开后,站在这风口里看了多久。 “所以。” 阿姀坐在金妞妞床边,抱着冀儿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你就是因为,和沈钰仍在风口说了几句话,便伤风不适,卧床了五日?” “很不幸,是这样。”金妞妞瘫在床榻上,将那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阿姀听。 这世上为情所伤的人,还真是层出不穷。 “我觉着,我没什么意见给你,也不能评判什么,毕竟这是你自己的决定。”阿姀想了想,又怕这话太硬,续道,“但是,为此熬坏身子可就不好了。你病情反复,定是心情郁结之故。” “那不如这样!”似是等着她说这句话似的,金妞妞一下子弹起来,双手扶着阿姀的手臂,“我欲静养些日子,你把冀儿抱去玩,让我清静清静,好不好?” 阿姀:“……” “他才一个月大,明日在宫里办满月酒呢。”阿姀感到肩上一副沉沉的担子,一下子就累了,“我又不会养孩子……” “可是。”金妞妞一下子泪水盈满了眼眶,“你知道的,这是沈钰仍的种,我每次一看到冀儿,他爹那张死脸便在我眼前打转,我……” 无量天尊呐。 “好好好,你别哭了,我替你看几天孩子还不成吗!” 金妞妞眼泪顷刻消散下去的瞬间,阿姀又觉得自己被骗了。 衡沚说得对,对付她想要稳赢,只有一点,就是拿捏她爱心软的毛病。 “对了。”金妞妞神色一转,又如没事人般问,“还没来得及问,我们驸马的伤,养得如何了?那只老参够不够用?不然我去宫里库房再找点好的,你带回去炖汤。” “挺好的,他身体底子好。”阿姀听到她称衡沚为驸马,不太自在地抿了抿唇,“严大人以国丧的规格下葬,停灵的时间延长了些,我俩近日都忙着这事,好不容易才抽空出来见你。” 好在这些日子怕是为情所伤,沈钰仍一改常态,将大多政务都揽在自己身上,阿姀才能喘口气。 不过,他恐怕马上就要升迁了。 “我已私下与吕大人商议,想封沈钰仍做摄政王,牢牢地将他捆在宫里,给你和冀儿打一辈子苦工。” -------------------- 对不住啊妞妞,你看我给你起这什么名儿,煽情起来一点都没有氛围感(滑跪) 第143章 旧事 ====================== 衡沚披着件外套,站在书桌前,略有不满。 “好冀儿,不哭了嗷,抱抱你好不好?”阿姀抱着个娃娃,在屋里来回踱步。 云鲤也没照管过孩子,两个人整日里焦头烂额,连云从都在忙的时候被迫来抱过孩子。 整个尚书府,只有衡沚因为有伤未愈,逃过了这一劫。 登基大典还没办,此刻的冀儿还是小太子。 袁呈信和晁蓄来禀报军务时,也抱了他。据说是民间的风俗,这样能保小孩子平安。 但不知是不是早产的缘故,冀儿很爱哭,几乎是将他放下就哭。阿姀抱着他,已经整整一个时辰没能撒手了。 原本是想为衡沚写碑文打个下手,做些红袖添香的乐事,看来现在也是不能了。 以一个哀怨的神情,阿姀回敬他的注视。 可云鲤现下在府门口,给公羊梁会诊打下手,哪有人能帮她。 衡沚放下笔,人拢了拢衣裳,走了过来,“给我抱吧。” 阿姀摇了摇头,轻巧地转身避过了他伸出的手,“让你作文已经是辛苦你了,为了伤口好,还是我抱吧。” 阿姀也不懂,自己到底为什么一时心软,答应了金妞妞这无礼的请求。 衡沚只好拿了茶盏倒了杯水,递到阿姀唇边,“那就喝点水,声音都哑了。” 就着他的手喝掉温水,阿姀才意识到,这个姿势还挺温情的。 就像是他半抱着自己,而自己又抱着个小娃娃。 如果这娃娃不哭的话。 嗯? 似乎确实不哭了。 阿姀低头,见冀儿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定定地盯着衡沚看。 “他在看你诶,你一来他就不哭了。”阿姀轻笑,“看来你同他很有缘分呢,他干爹?” 衡沚伸出手指,逗弄着冀儿的小脸,心思却依旧放在与阿姀说话上,“干爹?这岂不是乱辈分了,按例他该叫你堂姐。” 第272章 阿姀又岂非不懂? 只是,“拖他娘亲的福,因为生产时救她一命,非要冀儿认我做干娘,跟着她的辈分论,所以你就是干爹了。难不成你想做堂姐夫?也行。”阿姀似乎认真地考虑了这一想法。 衡沚低头看她的眉眼,窗边日光下,柔和地带着笑意,轻声细语,难免不领他心驰神往。 如果不是怀中还有个小娃娃的话。 很想吻她。 “所以,那日宫门前,你裙子上的是去接生染上的血?”衡沚清了清嗓子,将话头岔开来。 “是啊。”阿姀说,“真是惊险的一夜,差点就一尸两命了。” “殿下,打个商量吧。”衡沚忽而开口。 少有的正色,很是认真的模样。 阿姀歪着头,疑问地看向他。 “除非你想,便不要孩子,如何。”这不是征求意见的口吻,更像是已经霸道地决定了才来通知于她。 阿姀看着他,想说些什么,又半晌不知该说什么。 衡沚不会是在害怕吧。 虽然金妞妞这番生产无比凶险,但实打实是受了金峰逼宫的惊吓,应当算是意外。 “你担心什么?”可她还是想问。 “你。”衡沚也不遮掩,痛快地承认了,“万一你也会这样,哪里再来一个你自己救了你。” 阿姀好笑,“不是还有你在吗?” 衡沚伸手,从冀儿手中将她被扯痛的一缕头发拉出来,好好地理顺,“我又不能替你疼。” 冀儿睡熟了。 许是他们说话的声音低柔,又或许是窗边日头暖和,躺在她怀里均匀地呼吸着。 阿姀没急着搭话,转身将冀儿抱去摇篮里,轻轻放下。 “你说得也是,容我考虑考虑。”阿姀其实心里挺乐意的,说她没被金妞妞的大出血吓到,肯定是假话。但这份思量由衡沚口中说出来,她会更轻松更踏实。 夫妻之间么,不就是图一个互相体谅。 “你已经写完了啊。”阿姀走到书案前,看着一整张纸上,落下他工整的字迹。 其实衡沚平时的笔法更偏飒沓利落,但为人做祭文,总得收敛一些。 是以腹稿很快就能打好,但写起来却难。 “严公讳同均,祖皆俊才,吏先祖少卿。严公厚学敏达,少有学名。惠舒年中三元,显露声名。后官至中书,贤达肃谨,武安帝惜爱其才,引以为太子太傅。论古谈今,谈作诗文,无不信手得兼,有曜日之光华,纵横捭阖。” 阿姀念到这儿,不由笑言,“你年幼时没少被押着仿写古文一类的吧?这遣词,很不像你了。” 而后渐渐读完整片碑文,才发现,严同均诗书一般浓墨重彩的一生,皆在纸上了。 衡沚竟然如此了解他。 也是,一个辛勤半生,为江山倾尽所有的肱股之臣,是不能以眼前的浅见,来论及他的生平的。 既然选择撰文立碑,就是向世人昭示,当权认可严同均所做的一切。毕竟现在,即将成为皇帝的小太子就在他们二人的房中睡着,而阿姀与衡沚,是显而易见的当权。 “碑石找好了吗?” 阿姀点头,“这事拜托许停舟去办了,他在工部任职,应当能找到很好的石料。我动作快些,还能在出殡之前便刻好送去。” 衡沚拉着她,人半靠在椅背上,“阿姀,你有想过,办完这件事,如何打算吗?” 那还真问住阿姀了。 想要完全利落地走,首先得先让沈钰仍老老实实做这个摄政王。不然金妞妞带着冀儿两人孤儿寡母,朝中也总会有人起了不臣之心。 又不能明着说冀儿是沈钰仍的儿子吧? 但这么一计算,怕是得在都城待很久了,这样她也不愿意。 “我们是带着兵马来的,又是武将。”衡沚细细与她解释,“一时解围是功,长期屯兵在此,便是过了。况且等这个冬天过去,明年游北养足了精神,还会卷土重来。” 衡沚说得对。 虽然大崇的名号没变,但朝中换血了一大半,也跟新朝没什么区别了。 既然对皇权无心,就该早早远离。 “你有什么想法?”阿姀看着,问道,“回恪州?” 衡沚轻轻摇头,“有件事你应当有所耳闻。拜忌先皇后时,你们在路上遇到的那伙人,我让人去查了,是蜀中来的。” 果然如此。 阿姀确实还记得这事,结果也与她当时分析得别无二致。 可是蜀中一直按兵不动,连都城政变也熟视无睹。为什么突然派人来找什么鱼符呢? “那个人是王宣的近臣,但人桀骜跋扈,很是自傲。王宣应当只是派他来都城探查消息,但他擅作主张,在途中劫持你企图拿陈皇后的一个鱼符回去立功。顾守淳的人是抓住了他,但他半路逃了,现在已经回了蜀中。” 她听着,长眉拧起来,久久没能明白,“什么鱼符,我母后怎么会有鱼符呢?” 衡沚从案上两本书中间,抽出了一张纸,“我醒后就派了人去蜀中探查,王宣应当是有自立之心了。蜀中囤积兵马粮草,将朝廷派去的几个地方官都囚禁了起来。” 阿姀仔细地看过了纸上的内容,睁大了眼,“这是,要反?” 说不清,衡沚神色奇异,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你对你母后,了解多少?” 第273章 “你今天为何说话怪怪的?” 不过,阿姀对陈皇后的了解,还真的算不上多。 “你也知道的,我自小就离开她了,其实算不上了解。”阿姀叹了口气,“等到想要了解的时候,斯人已逝,也没有机会了。” 衡沚打量着她的神色,见只是有些怔忪,宽慰地将她揽进怀里,“问这个不是要伤你,是这件事,与你母后和王宣之间,可能有些关系。” “嗯?” 衡沚也不知从何说起,但荒诞的事,却又是真实发生了的。 “王宣乃将门之后,王家那时却有些兵权。只是随着王宣祖父在南境战死,他手上那只私兵,也就无人提及了。之后王宣重振家门,获封蜀中侯,才从都城迁去了蜀地。”衡沚看着她,娓娓而来,“他年幼时,家宅在东街北巷中,就在陈宅边上。你母后,应当是在做太子妃前,与他有些情缘。” 阿姀本窝在他怀里喝他的茶,听后少不得一口喷了出来。 还好没喷在写好的碑文上,一边咳,一边用衣袖细细地擦去桌上的水迹。 “你说,我母后,和王宣有情?”这怎么可能呢,她身边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事,也从没听人提起过。 说起陈昭瑛,谁不说她为沈琮尽心竭力,乃至被沈琮薄情所负,苦了一生。 衡沚拍了拍她的背,怕她呛得狠了,“先别急。陈家的人都死了,陈皇后也并无贴身女使,王宣也早不在都城,恐怕这里没人知道了。若真想知道其中原委,我们得去一趟蜀中了。” 那敢情好。 “顺便,圆一圆你想吃暖锅的愿。” 发现他还在惦记这个,阿姀心里一暖。 “但总得传个信去恪州吧?好让家里人都放心。”阿姀提说道,“叫上云程和迎恩,我们一行凑个整。” 衡沚早知她如此打算,已经提前下了手,“都在路上了。除了郑大和如醉在恪州重建你们的铺子,云程迎恩和周嫂子,都在路上了。” 阿姀有点高兴,又想到什么似的噗嗤一笑,“我知道周嫂子做什么来。我们先前把好些银子托人挂在都城的银号,就是为了在都城开分铺。如今平州的分铺生意也有了起色,她肯定是动心了,想来盘铺子的。” 她想的是没错。 只是跟随着周嫂子来的,还有整整一车没清算利索的账本。 阿姀的好日子,也不剩几天了。 -------------------- 遭报应了,本人今天修文时因为笑得太狂下巴脱臼噜qaq 第144章 行乐 ====================== “好好好,就停这儿!” 从城门一路驶入,这条街便是都城最繁华的地方。 周嫂子提前下了马车,人初到大崇都城,好奇地四下观察着。 开门的商户不多,一大早,都在各自清扫自己门前的一亩三分地。 前一日是前任中书令严同均出殡的日子,他被追封为相,沿街皆设祭扫,满地都是白色的纸花。 同日,金峰卖国一党的余孽皆被判决处死,在西市的枯柳场行刑。 名叫枯柳场,其实就是一处地势高的缓坡,连荒草都不生,只有一颗枯了的柳树桩,顾名思义。 起初还长点杂草,在这儿死的囚犯越来越多,也就渐渐不长了。 沈钰仍近日连轴忙着,不仅研读严同均留下的《国策》,还要将六部九寺五监所有的和奏章全部批阅。 又加上心情不畅,一直想着金太后母子,不慎着了风寒,当夜就发了高热。 于是王府的人连夜去尚书府禀明了情况,请阿姀代为监刑。 但阿姀一直照看着冀儿,抱着身上血腥气给孩子染上了不好,且夹杂了点沈钰仍活该吃点苦头的念头,婉拒了这一请求。 只麻烦了公羊梁走了一趟给他开了服药,第二日还是带着高热去监刑了。 如此,都城的晦事算是全都了结了,此后只余新建了。 周嫂子沿街走了几步,真看到一个中年男子站在烧焦的铺面前兴叹。 男子与她的年级相仿,多半是铺子的掌柜。 “烧成这样,只怕是想重新开张,都要折进去不少本钱啊!” 这间铺面面东背西,晨起有日头照着前堂,很是亮堂。铺面宽阔,也有个二楼空间,就算盘下来做酒楼茶舍,都是极好的选择。 周嫂子满意地点点头,心中已然有了规划。 “掌柜的,您这铺面,是做什么生意的啊?” 男子转过身来,见来人是一个面善的妇人,收起了苦脸,“噢,这位夫人有礼。在下这间铺面本是个衣铺。都城动乱前,打算收拾东西回老家,想把铺子盘出去。还没谈拢,就打起仗啦,烧得什么都不剩了。” 周嫂子眼前一亮,“您这铺子,要盘出去?” 难不成还歪打正着了? 掌柜结舌,“夫人是……看上这铺面了?” 这堆废墟? 说着,一根烧焦了的柱子“嘭”地一声砸下来,落在厅堂的地板上,带起好大一阵灰。 “您要是诚心要,我给你优惠到八成!”掌柜迅速反应过来,像是怕她反悔似的,还动手比了个八字。 “这样,您给我留给名帖。”周嫂子想了想,说,“我初来都城,还得先去银号办点事,待我周转一二,全款来盘,现银,如何?” 第274章 她还不太懂都城铺子的市价,怕人家看她新来,虚报高价花亏了钱,于是想着和阿姀商量一二,再做打算。 掌柜自然是愿意的。他急着回老家,能有个人接手了,无论谈到什么价都是稳赚不赔的。 和和气气地告别之后,周嫂子沿街问了尚书府的位置,直奔而去。 阿姀早早等来了迎恩和云程,却迟迟不见周嫂子,正准备出门去照,她却自己回来了。 “阿姀!阿姀!我跟你说,我在街上瞧见……”人未至,话先到。只是这话还没说完,见到阿姀和她怀里的的襁褓的那一刻,不由顿住了,“你这是?” 阿姀像见到了亲人,“我的姑奶奶,总算是有个会养孩子的来了。” 不由分说,将还在懵懂着的冀儿一把塞进周嫂子的怀里。 周嫂子不明就里,习惯性地将孩子抱住,就像在恪州抱福生似的,稳稳托住了冀儿的脖颈和屁股。 “这应当不是你的吧?”周嫂子神色严肃,虽是疑问,却有八成的肯定来否决自己的猜想。 阿姀觉得好笑,叉着腰,“咱们也就三个月没见吧?我上哪儿弄这么大个娃娃去?这是沈冀,宫里的小太子,金贵着呢。” “啥!” 金贵的小太子在周嫂子一声崩溃的叹词中,哇哇大哭起来。 小孩子会看眼色,好不容易和阿姀混熟了,喜欢上她身上的气味。如今乍一换人抱,知道是阿姀厌烦了,便不讲道理地嚎了起来。 亲娘,周嫂子一边娴熟地哄着孩子,一边在心里想,她这辈子先是哭丧碰见个真公主,接着就过上了自负盈亏还吃穿不愁的合伙日子,如今来这偌大的都城一次,现在还抱上了未来的皇帝。 有了那么点穷人乍富的,不真实感。 不过没人注意看到,阿姀今日换上了一身新做的衣裙。她与衡沚越好了去城外大军扎营处犒赏全军,不能像在家似的穿旧衣裳,还特地找了李尚宫帮忙赶制。 周嫂子来了,她终于可以脱身了。 “好姐姐,冀儿贴身的物件和小玩具都在房里,你问云鲤便是。厨房里有一直温着的羊奶,他饿了就喂他。我快要赶不及了,我先走了!” 人一溜烟儿,还没等周嫂子回一句,便在月亮门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迎恩、云程,还有抱着孩子的周嫂子,三个人怔怔地对视着,似乎察觉到了应信赶来都城,并不算是什么好事。 衡沚早就到了扎营处,他不用轮换着抱冀儿,加上伤口还没好全,便将滔行留给了阿姀。 滔行在城破那日马腿受了点伤,一直被关在马厩里上药,好不容易如今痊愈了,整个身子都吃胖了一圈。 阿姀宠爱地拍拍它的鬃毛,“好久不见了,滔行,让我看看你有没有变慢!” 翻身上马,从城中慢慢踱步出去,阿姀才勒了把缰绳,让它放肆地跑了起来。 初秋的风凉爽沁人,阿姀被滔行带着穿梭在其中,鬓发衣袖都随风扬起来,露出纤长的脖颈和手臂。 长久以来,阿姀就像一根紧紧绷着的弓弦,早就过了弹性的极限,只要再紧逼一丝一毫就会断掉。 而纵马这短短一段路程,似乎将她这根弦彻底松了下来。 从初次逃离都城时,不甘又恐惧,到发现红墙的玄机,被好奇牵引着一步一步,回到都城,知道了陈昭瑛的死因,发誓要杀了沈琢报仇。 过去种种,都如同过耳的风,皆留在了过去。 阿姀在马背上向远望,明亮的天色与远处的山廓相接,一切在她眼中都似焕然新生。 营中士兵都在拾整着,猛地听到马蹄声,都朝阿姀这里看来。 衡沚也不例外。 他远远看着阿姀,看着她越来越近,和滔行默契地驰骋,想到了骛岭冬猎时,教她骑马的场景。 那时她还满是戒备。不过只一点点接近,便令他在清醒与放纵间,昼夜苦思难得其解。 回首间,已经过去了如此之久。 见他看得出神,晁蓄不禁笑言,“总督与殿下不愧是年少夫妻,新婚不久。瞧人的眼神,都如胶似漆,跟在恪州时一模一样的。” 此话一出,周围的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衡沚不自觉地跟着弯了嘴角,人却还硬装严肃,轻斥了声,“去,殿下也是你能打趣的吗?” 袁呈信与晁蓄站在一处,两人对望一眼,心领神会。 阿姀跑马跑得心野了,差点没收住冲过了头,连忙勒住滔行,让他高高抬起前蹄,才终于停在了衡沚面前。 日头高照之下,衡沚上前两步,在她面前伸出手,示意她要将她抱下马。 阿姀看了一眼不远处,那些看热闹的士兵们带着企盼的目光,似乎就在等着这一刻似的。 只要侧身过来,两只手臂都搭在衡沚的胳膊上,借他的力,跳了下来。 “长本事了。”衡沚压低了声音,抱了个空,有些意外。 “承让。” 阿姀张扬地笑起来,用力握了一下他手腕内侧,便整理衣裙,越过他朝人群走去。 云从带着衍庆楼的人,还有几个装得满满当当的板车,都在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慢慢往这里行来。 袁呈信拱手见礼,“殿下,与您相遇还真是巧,在下袁呈信。” “是巧,你赠我的宝刀,还妥善地在府中放着。” 第275章 自从在原州的客栈相遇,一个转身回了恪州,一个向前去了长关,最终今日于此再会,才算是相识后见的第一面。 “原来!”晁蓄看着两人招呼的样子,恍然大悟,“原来卫将军赠刀,是赠给了殿下!瞧瞧这缘分啊,啧啧。” 衡沚走近阿姀身后,一手抵着她的腰,还不忘横了晁蓄一眼。 人上了年纪,果然什么话都能拿来侃大山。 “无论是恪州营的将士,还是路上投奔来的,都在这次攻城中有辛劳也有苦劳。”阿姀将今日的来意禀明,“我出钱,宫里太后也贡献了一半,为全体将士在衍庆楼订了席面,在总督之外额外犒劳大家。” 行伍之人,历经生死便更看重同袍情谊,这样聚在一起喝酒吃肉的日子,难保不是过一天少一天。 及时行乐,比升官发财的寻常奖赏,快感来得更激烈些。 其实特地带了太后的名,阿姀也是想为他们母子的民心考虑。沈琢的先例只在眼前,皇权的稳固,都是靠百姓的信服堆起来的。 这样以后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阿姀在众兵士山呼千岁的声音中,头一次感受到宣城公主这个名号,除了痛苦之外,还能给予她很多不同的东西。 她逃脱了身为皇女的职责,不愿和亲,但没有人责怪于她。她要杀沈琢,要这江山换新颜,他们就跟从衡沚,冒着生命之险,用她伪造的遗诏赌赢了这局。 这一阵子,除了跟随公羊梁出诊,救治伤兵,阿姀为了从富商手中筹出钱来给整个都城善后补给,几乎将半个皇宫都搬空了。在宫门口发卖宫里的陈设摆件,甚至还有家具碗碟。 只要出了钱的,全都给点虚名以作鼓励。 所以短短时间内,全军上下,包括重整的十六卫,都换上了新的行头和兵刃,连寝具与随军的行囊,都一应换了新的。城中糟了损失的商户与百姓民居,也根据受损情况,发以相应的赈银。 阿姀将自己的愧疚,都换作了拿得出手的诚意。 所以也是初次,被这样唤作殿下,能坦坦荡荡地应了下来。 衡沚低头,瞧见了她的感触,贴近她的耳际,轻声跟着应和了声。 “殿下千岁。” -------------------- 第145章 动工 ====================== “周娘子爽快!” 衣铺的掌柜拿着清点好的现银,笑得合不拢嘴。 盘这件铺子,几乎没花多少银子。又讲了讲价,已经是捡了天大的便宜了。 周嫂子满意地直点头,身后站着戴着斗笠的阿姀。 “两位娘子,在下还识得些很好的营造和木工,如有需要,可以去找这个地址。”说着,掌柜递来一张字条,“交易完了,我也不打扰了,此后祝您生意兴隆!” 相互周全地走了礼数,掌柜便走了。 阿姀摘下斗笠,人走进前堂,细细打量四周。 在都城的铺面,除了客流量大一些,若是做得好声名会更广些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好处。 盘下铺面会更花钱,还比在恪州时的水长东,小了足足一半。 “觉得可惜啊?”周嫂子语气轻快,却与阿姀想得不同,“我的好妹妹,你算账是一把好手,怎么到这儿却糊涂了?” 阿姀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想找个地方坐下,可周围皆是被火焚后的碳灰,只好作罢。 “你想想看,咱们的水长东,本是吴掌柜的药铺。除了抓药,寻常还看诊。这件铺子从前是衣铺,两者相比,小了一些是自然的。”周嫂子说着,眼神倏地变得暧昧起来,“况且,那铺子是沾了人家召侯的光,才贱价赁给咱们的。不然凭你我,哪来这么大的面子?” 阿姀抱着臂,心想这话倒没错。 “人家才刚走,你就将他抛之脑后啦?”周嫂子用玩笑的语气问,伸手搭在阿姀肩上,“可有点没良心了啊。” 阿姀受不了,人轻巧地从她的桎梏里溜出来。 “怎么说得我像负心汉似的,咱俩什么交情,难道你不该向着我?” 衡沚需要先整顿大军,带回恪州区。即便是准备去蜀中,也不能让这么多士兵一直扎营在都城之外,这不合规矩,也对安抚朝中上下不利。 顾守淳不愿再率领金吾卫,早早请辞离开了都城,眼下十六卫的总领未定,听闻为这事,近日来金銮殿中又是灯火通明地议事。 阿姀才管不着这些。 只是少不得又要和衡沚暂作分离——她已经答应了周嫂子,一起将都城的分铺开起来。 衡沚的伤,过了这么久才将将愈合。伤疤处结痂脱落,变得微红。 前日夜里,阿姀被打横放在她年少时就寝的那张床上,借着点月光,仔仔细细地将这伤口的情形看了个分明。 折腾地不停,总之是没觉可睡。 都大义献身了,岂能说是没良心呢? 阿姀疲惫地摇摇头,“不说他。我可以借个人来,为我们修整铺子省些功夫。我们虽然还有些存银,但难保以后有用,能省者省吧。” 周嫂子挽起衣袖,已经开始将地上烧焦的木头亲自动手抬出去,“好啊!对了,我是想与你商议商议,我们这家铺子的经营。” 前堂之后,是一片没有用门遮挡的后院。 一棵梅树旁枝斜逸,栽种在正中,从前堂看去,映着后面涂白了的墙,别有一番雅致。 第276章 地上是一片碧草,铺着石子。径分三路,左右各指引向厢房和仓库,向前的那条真好通向梅树之下的石桌。 阿姀看着这片布景,对修整铺面的兴致立刻翻了一番。 “经营?有何问题吗。”阿姀慢慢踩着石子路,踱步到梅树之下。 周嫂子跟在后面,“若是按在恪州那样的经营,起码红白事策划,就得连累你我其中一人,一直留在都城不可,不然达不到在水长东的效果。但显然这也是不可能的事。所以,我们干脆精简一些,只售成品,这样方便盘账,也更放心,如何?” “我想想。”阿姀坐在石凳上,撑着下巴细想。 都城虽然名为崇都,按理来说该是整个大崇最为繁华的地方。可毕竟也是皇城脚下,论对红白喜事商办的态度,接受起来定然必恪州这样的通商之地,要难许多。 周嫂子说的话,也有道理。 “你的意思是。”阿姀看着她,心里有了些想法,“我们做一个,将纸扎香烛一类的白事用品,和红绸彩带喜糖喜礼一类红事用的相结合的成品出售?” 周嫂子期待地看着阿姀,“如何,行得通吗?” “那是自然!”阿姀肯定道,“你担心的没错,即便是要做到与原铺子同样的规模,也需要循序渐进。” 事就这么定下了。 周嫂子万没想到,阿姀说找的熟人来,这人会是在工部任职的许停舟。 许停舟来时方才从工部述职结束,连官服都没来得及脱,整个人瞧着一派书生气质,全然不像是个会干活的。 周嫂子一身的灰,眼见他身上的官服官帽,吓了一大跳。 “这位大人,来此有何贵干?”即便是天子脚下,与她合伙的还是国朝独一位的公主,见了官她也不免心跳。 阿姀将布巾围在头上,跟云程在后面的庭院里拌灰浆。 “欸?你来得可巧!”阿姀的声音穿过整个前堂,“快来瞧瞧,我们拌的这个灰浆似乎不太对劲啊。” 许停舟循声望过去,所见简直令他大吃一惊。 其实他见过阿姀很多面,在宕山时是英勇睿智的,在宫里时是憔悴清瘦的。上一次见,还是储君沈冀的满月宴上,那时她朝服加身,容姿焕发,美得让人心惊。 可短短一月过去,如今的她,又是浑身是泥点,不施粉黛,辛劳地与一堆泥浆为伴。 真是,很多面啊,许停舟笑着走过去。 “是比例错了。”他干脆将朝服一脱,放在石桌上,穿着单薄的里衣,挽起袖子拿起铲子就干了起来,“糯米汤要多放一些,才会粘稠坚固。” 迎恩端着一大锅糯米汤,这才了然地点点头,“原来糯米汤是熬来起这个作用的。” 还以为是拿来解渴的呢,她还疑虑,这东西又没什么味儿,何不熬点莲子绿豆更清爽。 羞怯地坦白来,在场的几个人听了都开怀大笑。 “原来迎恩姑娘是饿了。”云程一边拌着泥灰,一边笑说,“今日云鲤那丫头自告奋勇地要准备饭食,她的手艺是没话说,午饭多吃些就是了。” “云鲤下厨啊?”阿姀听了,眼都直了,“我早上出门时,该点些好菜的,真是可惜。” 加入了糯米汤后,果然灰浆的成型速度更快了些。 许停舟用手抹了抹,示意云程可以停手了。 虽然阿姀不用再做搅拌的累活儿,但也没闲着,去厢房里将准备好的茶饮沏好,用托盘端了出来。 云程见她出来,才接上了话,“夫人不用担心,您喜欢的菜式,云鲤都记得牢牢地。主子临行前,专门叮嘱了我等,要好好照看夫人饮食起居的。” 大庭广众之下,阿姀感到脸皮一阵发烫,羞赧地抓了抓脖子。 许停舟接过茶汤,礼貌地道了声谢。 周嫂子笑嘻嘻地打趣他,“瞧许大人是副书生样子,还以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看来是我眼皮子浅了。” 说着将茶碗一举,做出赔礼的意思。 “这你可就想错了。”阿姀将许停舟放在桌上的图纸顺手拿来,“许大人虽说从前是耍嘴皮子的,但人可十分好学。自从在工部任职,短短半年来,已经是大不一样了。” 图纸也是阿姀简单阐述了想法之后,托许停舟画出来的。 如今地板也要翘了重新铺,今日这灰浆拌得很成功,应当是会事半功倍的。 “若是今日能将地面这里全部动工做完,应当要晾晒几日才能继续下一步?”阿姀当然是想越快越好,但也怕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届时反而起了反作用就得不偿失了。 许停舟看了看天色,估摸着答,“此处通风,若是不下雨的话,按照都城的气候来判断,至多四日。等着灰浆干透凝固的过程,殿下可以去找木工,督着他们做架子和柜子,这样也更省时。” 阿姀点点头,“是这个理。我也想在木工那里偷学几手,正合我心。” 许停舟看着她,心道什么样的活计,值得她亲自动手去做的。 “难道……殿下做这些粗活,召侯也没什么话说吗?”许是好奇太重,不经意间,许停舟便问出了声。 阿姀起初每太明白他的意思。 略一深想后,觉得他或许是想多了。 “需要他说什么?这是我自己的事,我是与他在一处,但不是做什么都要经过他同意吧?”阿姀说完,自己也笑出了声,“那这公主当的还有什么趣儿。” 第277章 她不是骄矜的花,没有藏于高楼的必要。 经历过不少生杀,好不容易参悟了处在当下,乐在当下,又怎么会在意要做的活儿糙不糙呢。 许停舟看着她的双手,握着图纸的指腹间有很多细小的伤口,有些已经变得暗红,有些还隐约可见破开的皮肉。 听闻严公病故,是她亲手为严公刻了碑。 由此,想到自己拿她同一般女子相提并论,许停舟才在心中迟缓地笑自己的浅薄。 说话间,云鲤提着裙子跑了进来。 “你怎么来了,这还没到饭点呢。”云程伸手,手上的泥灰点在云鲤的鼻头上。 她难得地没有发火计较,立刻与他论生死。 “殿下,有给您的两封书信。” 阿姀擦了擦手,从她手中接过来,“很要紧吗?” 云鲤想了想,照实回答,“应当是要紧的吧。一封是主子寄来的家书,另一封……” 话说了一半,阿姀将她未说完的那封低头一看。 确实说不上来。 这封信的落款,是王宣。 -------------------- 第146章 鱼符 ====================== 蜀中,宣侯府。 一个人被捆着手脚,丢在了锃亮的地板上。 “你真是个蠢货啊!” 王宣穿着一身清凉的袍子,挽起衣袖,背着身往鱼池里喂饵。 这是朱秋逃回蜀中后,王宣有点不痛快便亲自骂他的,第四次? 朱秋像滩烂泥似的,瘫在地上,还挺凉快,又重新数了一遍。 “让你去探消息,人家都是缩着脖子做探子,你多牛,你在半道上将人绑架。”骂着骂着,转过身来踹了一脚,“得罪谁不好,你得罪沈元宁。她那夫君现在的势力都铺到平州了,过个江就能给老子一窝端!” “主公息怒啊。”朱秋挨踢的半边臀一阵闷痛,人还要诚恳地赔罪,“我是想圆主公的心愿,才做出这等蠢事的嘛。” 提及心愿,王宣熄了心火,怅惘地望着远处的天际。 碧空边镶着一带远山,苍翠沉静。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久远到他还是个十三四岁穿着绿袍子的北巷少年郎,见到邻家的陈氏女,只会羞涩地将早买好的胭脂递给她,再迅速跑远。 与父亲出征前,他亲手将祖父给他的鱼符放在陈昭瑛的手心里,沉声让她等他回来。 届时十里红妆,三媒六聘地来迎娶。 陈昭瑛低着头笑,叫他平安回来。 可是再回来时,父亲战死,他孤身一人,她却早已成了太子妃,住进了深不可测的皇宫。 怀揣着希望,却又顷刻破灭,这种痛几乎铭心刻骨。 “你懂什么。”王宣的语气虚弱,似是真的被伤到了,“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兮,曷维其已。” 什么绿啊黄的,朱秋没听懂,干脆沉默。 事到如今,鱼符也没拿回来,还惹了一身麻烦,是挺恼人的。 还想着挣点官儿,涨点俸禄,如今倒好,日日被提来挨骂,脸都丢尽了。 “主公。”一袭黑影,从屋子旁边窜出来,站在王宣身后。 王宣将眼泪一抹,回身问,“事可办妥了?” 黑衣的死士简洁地一点头,“信已经亲手送到公主身边侍女手中,也被亲手交给了她。” 朱秋造下的孽,最终还得他这个做主公的来还。 “那公主,长什么样子?”他状似不在意地问。 阿姀出生前,他就早离都城来了蜀中。一晃二十年过去,也从未见过她。 斯人已逝,远在天边。想要借着什么怀缅一二,都无处可寻。 死士思索一二,像是在措辞,“满身泥灰,在干苦活。” “长什么样子!我问长什么样子!”王宣气得拔高了声音,“五官怎样,气质几何!” 死士抿了抿唇,开始苦苦回忆。 去办事时,也从未听主公要求要看清公主长什么样子啊。 “杏眼长眉,在人群中很显眼。” ------------------------------------- 人群中。 今日是西市一月一次的集市,为了开铺子所用的小件器具,阿姀特地来赶这个热闹。 只是,人似乎也有些太多了。 云鲤仅仅抱着阿姀的手臂,生怕被挤得与她分开。 “早知如此,就去木工那儿了。”阿姀前胸后背都被贴着,人在川流般的街道上后悔莫及。 她今日的战果,是一套绿釉的茶具,还有几个插花的瓷瓶,一盆橘子树,还有一摞空白的账册。 这些东西都比平时的价钱便宜三到五成,很是划算。 眼见晌午了,阿姀费劲地对云鲤说,“就这些吧,咱们去吃些东西,再回府上。” 于是衍庆楼又迎来了它的忠实食客。 “娘子。”出门在外,云鲤自觉地改换了称呼,“照您这样的光顾,这家酒楼都该给您折扣了吧?” 她方才瞄了一眼菜价,可一点不便宜。 阿姀喝着赠送的紫阳春尖,心情很是畅快,“这家菜好吃,厨子也很有名。无论是糕点还是菜色,在都城都是一等一的出挑。” 何况山南道的紫阳茶,向来都是贵价奢品,能做附赠的茶水,酒楼的层次便与其他店大不相同了。 第278章 云鲤虽然已经在阿姀的催化下,习惯与她同桌用饭,但这么贵的饭,还是心里不安。 “对了,那日的信,另一封是谁送来的啊?”云鲤看着阿姀,疑惑不解,“这一连几日,都见娘子看着那信发愁,难道有什么麻烦了?” 云鲤是恪州侯府家养的女使,即使对她坦诚相告,也没有什么顾及。 只是。 阿姀觉得,自己还是没想好。 “没什么,就是份邀约罢了。”阿姀又扯开话头,“我给衡沚的回信,已经寄出去了吗?” 在信中,她将王宣的这封信,原封不动地抄录了一份附在后面。 王宣这突如其来的示好,处处流露着可疑。 这份怀疑的情绪,一直持续到阿姀忙完整日的装潢,回到府里,点燃了床榻边的烛灯。 “殿下,早些睡吧。”迎恩温和地笑着,“您近日一边帮太后算账,一边还要忙铺子里的事,很辛苦了。” 阿姀刚刚沐浴过,散着头发坐在榻边,用木梳打理着自己的长发,“你也辛苦了,晚上便不要在外间守夜了,回去睡吧。” “那怎么行!”迎恩立刻反对,“万一殿下半夜口渴,奴婢起码还能奉盏茶来。” 阿姀拗不过她,只要由她去了。 望着明暗不定的烛火,阿姀想了又想,王宣纸上的话,重又在脑海里浮现。 “蜀中山水秀丽,若公主应约,定不负所望。” 先是派人来挟持她,意图盗掘陈昭瑛的坟茔,现下又来信请她去蜀中,语气如此和善,就像是个寻常长辈。 他还是想要鱼符吗。 阿姀几乎一夜辗转难眠,天蒙蒙亮,便一鼓作气,洗漱穿戴好进了宫。 金妞妞在睡梦里,被追月唤醒,告知了这一消息。 她腾地一下就从床上爬起来,人还不甚清醒,“快,快准备好账本算盘,救命恩人这就来了。” 可阿姀没往听凤台来,径直去了长升殿。 陈昭瑛丧事一切从简,阿姀那时也不懂什么。后来才从崔夫人处得知,几乎是好的东西,她都悄悄留给了阿姀。 不要明器,也不必陪葬。 虽则要求了,沈琢也不会答应。 第三次来到这个暗库,阿姀还是没算清楚这里到底有些什么。 崔夫人只给了她钥匙,也没有什么明细。陈昭瑛也是随性地攒,瞧见什么好的,就放进去一些,积年下来,才成就了如今下脚都难的盛况。 阿姀举着烛火,将一切巴掌大小,看似能放下鱼符的匣子挨个打开来寻。 可是费劲了功夫,都没有什么所获。 就在她精疲力尽,认为自己想错了,准备离开时,身体擦过一个长条的锦盒,碰倒了那掉下来,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 阿姀一愣,俯下身去一点一点捡起来。锦盒里面套着个木头匣子,匣面一掌宽,大约半尺长短。 摔了一下,匣子敞开着扣在地上,好在没摔坏。阿姀检查的时候,在匣子里发现了一张字条。 白纸黑字,却仍能想象出,陈昭瑛当时写下的语气—— “吾女阿姀,此物却不是与你的,乃是故人所赠。若有一日见此字,则母亲多半已死。若有便利,将此物交予蜀中王宣,言陈昭瑛有愧所爱,万望珍重。” 阿姀的指尖轻轻颤着,四周一片寂静,她甚至听得清自己的心跳。 她将掉落的几样东西捡起来,一张卷着的纸,一枚穿着铜钱的红绳,还有一柄纂刻着福寿纹的金镶玉簪。 最后,是那枚鱼符。 阿姀摩挲着鱼符的纹路,发现了它的大不一样。 鱼嘴与鱼尾处都凿了眼,用绳子穿起来,下面挂着穗子,竟然是做成了挂饰模样。 阿姀蹲得太久,只觉得浑身的气血都往头顶涌去,干脆坐在了地上,打开了那张卷着的纸。 纸面已经泛黄,但字迹还算清晰,应当是一封信。 还有一处略高出纸面一点,是被浆糊贴着,黏于其上的。上面写着惠舒十五年,中一甲第十四名,王宣,竟然是从科举放榜上裁下来的。 底下的内容也很简单,写着笔者即将外派为官,但决定从军,与父亲一道出征南境。 生辰礼物,等他得胜归来,再补给守信的人。 其实一切都很明了了。 写信的是王宣,他迫不急待地将自己中举的消息告诉自己心仪的姑娘,说等自己建功立业回来,就来迎娶。 而那个心仪的姑娘,就是陈昭瑛。 这些,都是他们曾经定情的信物。 只是天不遂人愿,最终他们还是不得相守。但陈昭瑛已经放下了,自己一生都会囿于皇宫,而王宣山高水远,再不能相见。 于是她写了这个字笺留给阿姀,盼望着她来清点此处的物件时,能发现这个匣子,然后替她还给王宣。 也算是,有始有终。 阿姀忽然笑了。 她也不知是为什么。 在她的印象中,陈昭瑛一直委曲求全,默默地接受沈琮给她带来的一切。 不管是做太子妃,还是皇后,都逆来顺受。 阿姀曾经替她不值,也怨恨过她为什么就这样喜欢沈琮。哪怕她从没有得到沈琮的一点点爱。 现在才完全释怀了。 陈昭瑛也不爱沈琮,只是命数到了这里,她认命了。 第279章 阿姀为此而存的心结,倏地一下解开来。 这次是真的有理由,赴王宣的约了。 -------------------- 注:“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兮,曷维其已。”——诗经·邶风·绿衣 第147章 泛舟 ====================== “起码,过了年再走吧。” 生无可恋地坐在桌前打算盘的,是阿姀。 死死抱住这个生无可恋的阿姀的胳膊的,是已经贵为太后,还在撒泼打滚的金妞妞。 自小半个月前,阿姀在长升殿找到了那块鱼符,便立刻回信给了王宣,称择日便会到访蜀中。 衡沚大致交接了手上的事务后,也在赶来的都城的路上。 行囊都打理好了,阿姀托人在平江中游的码头赁了一艘船,可谓是万事俱备了。 “不行。”阿姀也有样学样地拖长了调子,“我不是都在教你算账了吗,宫里你就照管这些事便好,剩下的事去找沈钰仍啊,他如今跟你们娘俩的仆人有何区别?” 金妞妞泫然欲泣,“你走了,便没人与我说话解闷了。” 天啊,一个黏人的冀儿还不够她手忙脚乱的吗? 手头只剩一点核对的计算,阿姀没再理她,生怕她把自己吵得头疼,算出了岔子。 “等到除夕了,你带着召侯来,我带着冀儿,我们在听凤台摆一桌家宴。到了入夜,听凤台的高台上看烟火特别好!” 阿姀不为所动。 “你真的不愿啊?”金妞妞放开她,撅着嘴巴,像是能挂一瓶油在上面。 “那还要我说几遍?”阿姀淡淡道,“你也体谅体谅衡沚吧,让我与他过几日如胶似漆的恩爱日子还不成吗。” 整日堆砌的文书,算不完的账,还有常来扯皮的各处文臣,阿姀早就厌倦了这样的日子。 前两日时,水长东在都城的分铺已经顺利开张了。当日,沈钰仍百忙之中还派人去送了贺表,也算是替铺子打响了名声,此后的经营就会顺利许多。 该做的都差不多了,她也该去办自己的事了。 “你看这里。”阿姀指着纸上一处数字,“每月内府将账册呈上来的时候,你就看这一处的数字,增减盈亏,都始终比较着看,便不会出错的。” 节省开支如今是十分必要的手段。新帝登基,又是幼儿,四方都按兵不动,等着看朝廷如何运转。是以纳贡上税之事,也能避则避。 不是以天灾告饶,就是以人祸求情。 这些烂摊子,是沈钰仍他们必须独自面对并摆平的,不然这皇位与阿姀自己来坐,有什么区别。 她和衡沚,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霜降后第二日,衡沚到了都城。 天降小雨,空气微冷。阿姀裹着披风,执着伞,早早就等在城门口。 城门迎来送往,从稀稀疏疏几个行人,逐渐多了起来。 衡沚行得缓慢,慢慢遛马到了她面前。 “冷吗?”阿姀笑眼如花,不由分说将一个小巧的暖炉塞进他手里。 云从跟在身后,懂事地去牵马。 恪州应是比都城更冷,他穿的是一套很眼熟的衣裳。 衡沚从她手中接过伞来撑着,把暖炉又还给了她,牵着她的手如火一般温热,“摸到了,你的手更冷。” 并行在中街上,蒙蒙雨丝里,竟还有几分如诗如画的境遇。 “家里都还好吗?” 其实阿姀是想问恪州的诸事,但话到口边,又改成了家里。 衡沚一颗风尘仆仆的心,轻易就被暖得熨帖,简洁与她说了几句,“都好,没出什么岔子。崔夫人和怀先生,也都好。” 阿姀点点头,有些放心了,“你父亲那些老部下一贯爱刁难你,这次出了这么大事,你回去这段日子肯定少不了辛苦。” 走到一家早点铺子前,阿姀拉他坐下。 “两份馄饨,一碟酥饼。” 这家她时常光顾,汤汤水水的馄饨,也更适合微冷的天气吃来暖身。想着衡沚一大早进城,一定是腹中空空,她也是一样。 小铺子边上摆的,都是低矮的桌椅。衡沚坐在条凳上,得向两侧曲着腿,才不至于将他小腿般高的桌子顶起来。 他拿了瓷勺,用茶水烫过,递给阿姀一个。 “这么记挂我啊。”他眉梢轻轻扬着,虽然隔着点碎发遮挡,还是看得很分明。 阿姀觉得好笑,“不记挂你的话,你就该着急了。” 两碗馄饨冒着热气,被放在桌上。 隔着氤氲的水汽,衡沚仔细地看她的眉眼。 这大约是,第一次,第一次他们两个在这都城中过早。 十来岁时在衍庆楼那一眼,岂会想到还有今日,她笑着为他说出一声记挂。 衡沚垂头,挂着浅浅的笑,舀起一个馄饨送进口中,而他这些弯弯绕绕的情丝,阿姀都一概无从知晓。 “回去的路上,一直听晁蓄他们夸你。” 阿姀来了兴致,“夸我什么了?” 她鬓上佩了几样简单的首饰,微微一低头,珠翠坠子便晃来晃去,滑到眼前,将目光遮住。 不厌其烦地用手拨着,到最后也烦了,干脆不去管。 衡沚伸手过去,替她挡住那坠子,“说我受伤昏迷时,你熬了许久,还抽空帮他们解决了很多杂事。” 第280章 阿姀感受到他手指触碰自己脸颊的热,不经意地攥了一下勺子。 “这不都是我应当做的吗。”她不以为意,“如果只是为了盖那几份文书的章,晁将军也有点太客气了。” “你在床榻边对着我说话,我听到了。”衡沚也还以漫不经心,语气平淡。 阿姀却紧张了。 她那时候害怕,当真在独处的时候对他说了不少话。 有些……还是挺难为情的。 话赶话地说到了这里,衡沚心里总是堵在这儿,说了才会更痛快。 “你那时问,何至于命都不要地救你。”衡沚想起她那藏不住的啜泣声,伤口就隐隐作痛,“这次是意外,那便谈谈从前。” 衡沚一改以往不算正经的模样,眼中澄澈一片,又沉沉藏着什么,一字一句地坚定,“你聪明,自然很清楚,无须我为此多言。” 阿姀发觉喉间滚烫,不敢抬头。 “没人比你更通透,我若只说漂亮话,套不着你全部的真心。亏本的买卖我不做,有些事,只有做给你看,你才会相信。” 碗里的汤漾出一圈涟漪,是她没忍住,掉了两滴金豆子。 衡沚语气更软下来,“可不是为了惹你哭的。” 他一直知道,和阿姀之间虽然也算恩爱,但有些东西,始终没有戳破。 如果放任她这样隔着东西看自己,那衡沚想要的,老死在她身边,恐怕很难做到。 所以思量了这么许久,他才率先一步,亲自捅破了。 阿姀就是这样。 从没被彻底地爱过,就觉得别人爱自己一点,就要以同等的分量还回去。 若是没猜错,她后半句没说完的话,应当是我该拿什么还你。 “我不需要你还我什么。”衡沚怕风吹伤她的脸,便伸手将她眼底下的泪痕拭去,“因为是心甘情愿地爱你,不管做什么,从未谋私。” 今日的这碗馄饨很咸,阿姀最后想,落了太多的泪。 她是真的很通透,衡沚夜里就得到了她诚心的反应,躺在榻上抱着人,觉得平静而安逸。 天气冷下来,日子就过得格外快。 等到今岁的第一场雪时,两人已经在船上了。 江上飘雪,两岸夹山。船入南境,美不胜收。 两棹舟漂在水面,随着长桨深入浅出地划,慢慢地向前。 阿姀裹着衡沚的大氅,与他并肩坐在船头。 “还是眼见为实。”她眼眸莹亮地望着景,活泼轻快,“比我小时候,先生硬逼着我摹的所有寒江图都美。” 行水路湿气重,衡沚烹煮着茯苓茶,盛了一杯递她,“还挨了不少骂。” “你怎知我挨骂?”这倒是稀奇,她从没说过这些。 “是怀先生说的,他觉得你只会描摹,死气沉沉,画得没有灵气。”衡沚虽是复述了怀乘白的话,但还是很识趣地安慰她,“你那时没见过此景,也不能怪你。” 阿姀蔫蔫地捧着杯子,“这也和你说,怀先生真是闲得慌。” 云鲤、迎恩与云从三人一船,在后面跟着。 云程用随身带的刀在江上叉鱼,手艺还不错,今日吃鱼,也算是大饱口福。 “看什么呢?”云鲤搭上锅,见迎恩撑着脸发呆,不由问道。 “你看,殿下和小侯爷,两个人多可爱。”迎恩不自觉便痴痴地笑着,“挨在一起,想成婚时摆着的喜娃娃似的。” 云鲤一愣,才放声笑起来,“你是说靠在一起,白白胖胖穿着红肚兜的那个吗,哈哈哈哈哈哈,那不是喜娃娃,是摆着招子的!” 笑声爽朗,惊动了前面的两个人。 走到船尾,阿姀问,“你们笑什么呢?” 迎恩红着张脸,“没什么!殿下和小侯爷饿了么,还有点心可以先垫一垫。”说罢便匆匆转身躲回船舱里。 莫名其妙地。 阿姀看看衡沚,摸不着头脑地笑了一下。 明日才能上岸,去城中补给一二,这两日除了干粮就是吃鱼,都算凑合着过了。 阿姀赁的这条船不显眼,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小。 入夜闭了船舱两边的门,垂下了厚重的帘子,几乎只能抵足而眠。 额头也会碰在一起。 阿姀闭着眼,没等即刻入眠,在同一条枕上,与衡沚相对侧躺着。 他半张脸压在枕上,呼吸均匀。阿姀的头发稍,也便随他呼出的气息飘荡。 有一点点声响,便听不到了。 在这安静的天地间,阿姀静静地听着,头一次觉得睡在船上也妙趣横生。 -------------------- 第148章 威胁 ====================== 蜀中的风土,与两人从前生活的地方皆是不同。 船停泊的这个镇子沿山而建,高高低低,多桥多阶,走起来很有意思。 余下的四个人两两为伴,各自去采买船上所需的用品。阿姀与衡沚两个人,便在街上闲闲逛着。 “真来蜀中了,瞧你怎么也没多开心?” 走到一座桥前,衡沚替阿姀拎了裙摆。 “一直想着我母亲的事,也没顾得上开心。”阿姀确实情绪不高,走到桥顶,望着远处的一带青山隐在云雾里,空气格外沁甜,“王宣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这些只言片语拼凑在一起,竟然也没办法粗略地概括。” 第281章 是因为所得这些言语,反映出的王宣,反差实在太大。 要将他这个世人眼中绝对不守规矩的地头蛇,和对陈昭瑛爱而不得的情种相关联,也绝对是强人所难了。 一双佳人,相携立在桥上。 衡沚特地换了件与她的衣裙颜色相近的靛蓝衣衫,腰间用墨色的牛皮革带一扎,英挺俊俏。 脱下戎装,也是身姿如玉。 往来的许多小娘子,都忍不住将目光投在他身上。 衡沚微微往阿姀身边侧了侧,手搭在她腰上,怕人来人往撞着。 “要见为实。就算现在想破了脑袋,也不如几日后真的到了蜀阳,亲自去了解。” “我怎么觉得。”她话语一顿,“觉得一直有人跟着我们。” 阿姀方欲转身四处看看,衡沚更先一步上前抵住她,“别回头”。 鼻尖顶在他硬邦邦的胸膛上,逼得眼前一酸,她只好先摸摸鼻子缓解痛感。 “那你也发现了。”阿姀人靠着衡沚,瓮声瓮气,“怎么办,要甩开吗?” 衡沚状似不经意地拍了拍阿姀的脊背,顺势侧了半个身位,余光去瞟方才见到人的那个角落。 人还在。 “不用,你身子不适,况且我们不知对方人数。” 阿姀噤了声。 她来了癸水,确实腰膝酸软,很是不爽利。但若为甩开跟踪,跑两步其实也无妨。 “先去吃点东西。”衡沚低头瞧着她,阿姀的脸色都有些白,“看看他们有什么企图。” 又往前走了数百步,在古道热肠的商贩大娘的指引下,两人拐进了镇子最热闹的一条小巷。 镇子上的人,吃穿用行都在这条兰宁巷。 “主……公子,你和夫人也在这儿啊!”云鲤从杂货铺里出来,拎着好几个盒子,稀奇地问,“不是要逛一逛吗?” 阿姀走近她身侧,看她买的几样东西,“不了,先去吃饭,你和迎恩也跟着来。” 云鲤的情绪霎时收住了,转头看迎恩,她也是一脸的不明所以。 直到他们进了店里,云从和云程才迟迟赶来。 六个人围在一张桌前,人谁看了都是主仆情深的好场面。 “主子,等我们追去的时候,您说的那个几个人已经跑了。”云从将声音压低,面上还是无事发生的模样。 衡沚举着茶杯的手顿在唇畔,应了一声,“一共几个?” 云程快速地一回想,回答道,“四个,俩个跟着您和夫人,剩下两个分别跟着我们四个。” 没想到,原来他们一行人的动静,早就在人家掌握之中了。 阿姀捧着碗姜糖水,悄声问衡沚,“今天还是不在镇里过夜了,我们吃罢饭回船上去吧。” 烧彘骨、蔗炮羔,还有用些辛味烹炒的素菜端上桌后,店家将一盆鲜甜的豆花摆在中央,这餐饭便算是上齐了。 衡沚挽起衣袖,盛了一碗豆花放在阿姀面前,“别担心,今晚也不走,我已让云程订了几件屋子,就在隔壁的客栈。” 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啊。 阿姀虽不解,但也抱着好奇,接受了如此安排。 一行人随身带的东西也并不多,云从和云程做了劳力,将所有的行李都搬上了楼后,阿姀才上去。 只是。 刚走到楼梯拐角处,便听得一人拔高嗓门在与店家吵嘴。 “客官,实在不好意思,今日真的没房了。”这是掌柜。 “莫不是唬我,这么小个破镇子,谁能如此手笔,包下整个二楼?若不是赶路着急,本员外才不受你这个鸟气!”这是被拒了,恼羞成怒后的员外——既然如此自称,且先这么叫着吧。 阿姀顿住了步子。 听这声音,似乎年岁不大。这个年纪能做员外的,多半是家底殷实,有个好老爹作保了。 那人的上半身,正挡在楼梯的栏杆前,阿姀歪了歪身子,仰头向外看了一眼。 呦,果不其然。 “你看什么看!”员外五感敏锐,一下子瞥见阿姀,更恼火了,“你个小娘子不懂非礼勿视?外男也是你能随便看的吗?” 阿姀甚至想笑。 哪里来的草包,随便读两页书就敢出来教训人。 她站在楼梯上不动,又定定地将草包端详一二。 身上穿的是湖绿的蜀绣衣衫,手上装模作样的那把折扇,像是哪个销金窟里爱赠人的款式。头上的冠镶着好大一块翠,靴子是狍皮做的。 狍子只在营州一带出没,那地方苦寒,猎了的狍皮能出现在南境人的脚上,说他家境殷实,也合情合理。 “你还看?老子一锤头砸你……” 话没说完,人高高扬起的手腕,就被死死捏住。 “劝你换句话说。”衡沚沉着眉,冷冰冰的一张脸,看起来十分惹不起。 从外头买了甜糕回来,他一进门就看到阿姀站在高处,而面前这人十分嚣张地在骂他的妻。 原本阿姀就恹恹地不适,方才的菜都没怎么动筷。 好一个送上来找死的。 “啊啊啊啊啊疼!疼!”员外身形不高,被捏得仰过头,还能看到对方半张脸在阴影里,不耐的模样,似乎并不打算给他换句话说的机会。 掌柜连忙几步过来,“两位客官,两位客官!莫动手脚!有话慢慢讲噻!” 第282章 员外硬是扯着他那手腕,与衡沚杠劲儿。 而后者挑了个差不多的时机,将手一松。蓦然失去了相抗衡的力,员外便自讨苦吃,踉跄了几步,摔在地上。 同一时刻,十来个家丁手持木棍,潮水似的涌进大堂里来。 小小的一间客栈,顷刻间没了下脚的地方。 掌柜急得要命,汗布满了额头,“各位官人!莫要动手!我这是小本生意,可经不得你们动手!” 衡沚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人倒并不在意,将手上的甜糕往怀里装好,一副随时动手的架势。 “这位官人。” 上首的阿姀朗声,似梨花酒酿一般清润,“即便有点恩怨,不兴毁人生意。还是坐下来将事情说清,你道如何?” 阿姀自己就是生意人,晓得开一家铺子,要做的修缮多么费心费力。 况且这回事,本来也不至于到动手的境地。 “您是个体面人,也不想被外头的乡亲们都看到吧。”阿姀将下巴一扬,示意外头看热闹的行人们,在门口站了一排。 员外和衡沚比起来,本就是占了下风的一边。见这些人看他笑话,不免更是生气,“看啥子?都给老子滚!” 阿姀不太懂蜀话,但凭他方才怒火中烧,不经意露出的口音,猜想他定然是蜀中人没错。 一个小小员外,在恪州甚至要巴巴地给州府送钱,平日里要做尽好事,才能得乡里乡亲许可,年末的考课通过,来年才能接着做这个不入流的员外。 蜀中是什么地方,连员外都能随意欺压人了? 那员外听了,自顾自在旁边一张桌前坐下。扇子展开扇着,立刻就有家丁放下木棍来为他倒茶。 阿姀走下楼梯,与衡沚并列走过去,分坐在两侧。 员外这才细细相看一眼阿姀。 瞧着是个有些姿色的美人,不由火气消减了些, “你方才,在楼上相看老子,意欲何为?” 初冬的天气,不停地摇着扇子。饶是他自己不冷,阿姀坐在旁边都觉得冷了。 衡沚蹙眉,踹了一脚他的凳子,“不许扇。” “我相看与你,乃是想告诉员外,二楼是我家郎君包下来了。你若想,我们可匀间房给你。对了,还未问员外贵姓。”阿姀和颜悦色,秉着先礼后兵的原则,一点儿没生气。 “郎君?你已经嫁人了?”员外露出遗憾又愤恨的模样,指着衡沚,“他?” 阿姀点点头。 他还想看一眼阿姀,说句什么,叫衡沚那刀子一样的眼神吓了回去。 顿时泄了气,“哦。免贵,姓朱。”又觉得失了面子,“谁要住你们施舍的空房,叫你郎君给出本员外道个歉,敬杯茶,这事就算是过去了。” “不太行,我家郎君脾气不好,动起手来,怕是员外再叫十个手下,也压不住。”阿姀看他狂妄的样子,并不想让衡沚与他废话,何况是动手。 “员外有所不知,我们远道从原州而来,我家郎君才从北境战场立了军功下来,成亲时,还是原州的李崇玄将军来做的主婚。”她扫一眼四周拿着棍棒的喽啰,一脸真诚,“你这些兵,比起游北人来体格差远了,还真不够他打。” 朱员外咽了咽口水,想起方才衡沚捏自己手腕那劲道,心里信了几分。 衡沚端起茶盏,做着遮掩。阿姀鬼主意满篇,要是再多编一个字,他怕是就要笑了。 “所以你最好是住。” 朱员外看着她,那双莹亮的眸子,没由来地多了一丝锐意。 “不然,有命进来,没命出去。” -------------------- 衡沚:我夫人就是厉害 第149章 暗观 ====================== 朱员外在二楼尽头的厢房里住下了。 算是半威逼半利诱,不过无所谓,有用的都是好计策。 星月渐出之时,云程提了一大桶热水,进了两个主子所居的房间。 阿姀倚在床柱上翻书,衡沚在查探四处的窗户。 “主子,怎么锁窗啊?”云程不解,不是要引人进来吗,那该不上锁才是啊。 阿姀没抬眼,平淡地翻了页书,但为他解了这一惑。 “不锁窗,钓鱼的意味也太过明显。但锁一些,留一些,也让人生疑。要让人放松戒备,就要全都锁上。放心,他们会自己撬开的。” 撬,撬开? 云程愣愣站着。 衡沚绕屋里一圈回来,轻踹了他腿肚子一脚,“发什么楞呢。” “那是否需要我和云从来守夜?”他的目光跟着衡沚转,最终落在两个人身上,“万一他们……” “不用。”衡沚淡声道,“他们不是为人来。” 若是为人,早该在走进兰宁巷之前,就对他们下手了。 而一直不做声地尾随在后。 “云程,方才进门来时,四周可有异相?”阿姀问道。 云程仔仔细细回想,说道,“似乎是没有。但我从灶房烧了水出来后,大堂的烛火昏暗,好像熄了几盏。” “那就对了。”阿姀合上书,人走了几步上前,“黑灯瞎火,才好作案啊。”她一副早就了然的模样,想来是有所准备。 “总之。”阿姀在桌边坐下,倒了杯水啜着,“今夜你们在隔壁放宽心睡就是,即便是听到了什么声音,也要装作喝了蒙汗药一样,丝毫不为所动。” 第283章 他们二人,也是一样。 盥洗之后,吹了灯,床帐放了下来,两人静静躺在被子里。 “我今夜怕是睡不着了。”阿姀侧躺在枕上,悄声说,“但凡心里有点事,我保准是要失眠的。” 躺得太近,鼻尖对着鼻尖,彼此的气息也在同一张被子里,混在了一起。 衡沚伸手揽住她的腰身,“不是在街上时还犯困不适吗,现下又睡不着了?”他的手缓慢而轻柔地揉捏着阿姀的腰,手法很有一套。 “堂堂召侯,如今也算名震天下了,还会偷偷学按摩的手法吗。”阿姀闭上了眼,往他颈间缩去,因癸水而酸软的腰背处,确然没那么痛了。 “上次公羊梁为你把脉,我将脉相全问了。”衡沚将另一只手臂也垫在脖颈处,正好摸得到她细长的青丝,“为你身子好,不许彻夜不眠。” 阿姀轻叹一声,气息喷出来,正好直冲衡沚的锁骨间。 怎么有这么严苛的刑罚,睡不着还不许彻夜不眠。 衡沚猛地向后一缩,又恢复了平常。只是说话时几乎咬着牙,“不想我半夜出去打草惊蛇,就别乱动。” 就跟初遇那会儿一样的强硬。 阿姀没发觉什么,无奈之时,只好听话地又闭眼又闭嘴。 四下无比寂静,除了炭火烧得偶尔发出爆裂的声响,几乎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窗纸映着的一点月辉的光亮,阿姀努力调匀自己的气息,数着脉搏跳动的次数,一点点给自己催眠。 该还给王宣的那个匣子,与其他的细软一起,就放在床头的矮几上。 连同那枚鱼符也是。 除了信纸被阿姀特意拿了出来,其余的东西也就剩簪子和红绳,都不是什么稀罕物。 若她与衡沚所猜不错,跟踪的那些人,就是本着这枚鱼符来的,别的东西并不会放在心上。 胡思乱想着,阿姀的意识渐渐模糊。 衡沚放在她腰处的手还在不停揉按着,仿佛不会累似的。 也许他也快要睡着了,也许真的打算彻夜不眠的人,就是他。 过了不知多久,等到房里变得更昏暗了些,开始有了动静。 窗纸被轻轻刮开的那一瞬,阿姀睁开了眼。 总还是心里放不下,哪怕是已经陷入了浅眠,也立刻被突如其来的割纸声惊醒了。 衡沚手一顿,接着拂了两下,权作是安慰她,让她别担心的意思。 很快,窗台的搭扣响动了一声,接着就是吱呀一下,窗被打开了。 他们宁愿选择爬高处,也不愿从一楼前堂进来,大约是掌柜的防盗,真的做得十分精巧。 衡沚回房前瞟了一眼,地上放的是木钉阵,头顶是一桶石灰粉,当真是不留情面。不是扎死便是烧死。 问到一阵不对劲的味道,衡沚立刻闭了气,顺便用手捂住了阿姀的口鼻。 阿姀一怔,抬了抬头,是做出疑问的意思。 衡沚另一手慢慢摸到她背上,慢慢写下了个“迷”字。 迷药? 但是这么闭气,能受得了吗。 来的只有一个人,脚步虽轻,也能听到落地的声音。尤其是慢慢靠近床榻,就更为明显。 衡沚背对着床帐,听到了这人踏上木踏,摸索到床头初,打开了匣子。 阿姀在他掌心小口吸着气,也听着这些动静。 匣子再“哒”一声响后,人快步从里间离开了。 窗又被合上,他已经走了。 衡沚又等了片刻,直到完全确认屋里没了第三个人,才快速将被子往上一拉,完全罩住两人的上半身。 这下是实打实的漆黑一片。 阿姀谨慎地用气声问他,“你说,他真的将东西拿走了吗?” 衡沚没答。 好半天了,才低低“嗯”了一声。 “你怎么了?”阿姀察觉不对,立刻问,“吸到他的迷药了吗?” 这次等了更久,衡沚也没回答。 良久,阿姀感到颈间一沉,是他昏睡过去,靠在她肩膀上了。 倒真的像是交颈而眠。 原来习武之人也不是无所不能啊,阿姀伸手环住身前人的腰,饶有兴趣地想。 还以为,他们都百毒不侵,像话本子写的那样。 衡沚的身体很温暖,相比起来,阿姀就手足冰冷。抱住了他,不适的症状都减轻了些,没过多久,她便也慢慢睡去了。 破了的窗纸不能复原,迷烟随着这缝隙,散出去了很多。 亏了衡沚覆住阿姀的口鼻,她几乎没吸到什么,心里又挂心着结果,很早就醒了过来。 天光大亮,阿姀伸手将被子拉下去,狠狠地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衡沚还在沉睡,连她拉动被子这么大的动静,都毫无反应。 阿姀轻手轻脚地钻出被子,又给他掖好,从他身上跨了过去。 地上是一片黑,但留下了一排清晰的浅色脚印。 阿姀赤脚站在木踏上,仔细观察着这些脚印。 与昨日所料基本不错,小贼是从靠里那扇墙的窗户上翻进来,然后径直走向床前,拿走了东西。 匣子打开来,阿姀一通查找,果然除了鱼符之外,什么都没丢。 细软也有被打开过的痕迹,大概是不信东西会大喇喇放在匣子里,先翻看了这个包袱。 第284章 然后是返回窗前的另一串脚印。 衡沚撒在地上的这些炭灰,还真起到了作用。 等夜深人静,窃贼来时,定然已经明月西沉。那时光照很暗,屋里又没点灯,即便是地上撒了炭灰,窃贼也看不见、 况且,他一心直扑鱼符而来,他们又表现得一如常态,定然不会太过思考。 如今万事具备,只差过几日到了蜀阳,向王宣兴师问罪了。 不管是之前派来在路上截她的人,还是这一次,恐怕都有些内情。 昨日拉上朱员外这个冤大头,又让云从趁机偷了他那翠冠,还有狍皮的靴子。只待他回去,找到自己的靠山,愤恨地发誓要将这样出丑的事清查到底。 他是来投宿的,富贵之人,定然也是要回到蜀阳的。 阿姀坐在榻边沿的位置,将这一且盘算完毕,等衡沚几时会醒。 结果这一等,就等到日山三竿,快到午膳了,人还没醒。 阿姀坐不住了,换好了衣服,打算踮着脚出去觅食。 人还没走到门边,云鲤的声音便在外面响了起来,“公子,夫人,可醒了吗,饿不饿可要些吃食?” 这话,怎么有些耳熟? 阿姀没在细究,踮着脚几步走到门前,将门打开,“公子再等会儿,我饿了,去你们房间洗漱一下去吃些东西。” 云鲤张大了嘴。 原来,是她家主子更累吗? “对了,不要进门去,地上有东西,他中了迷药,一时半会儿怕是醒不了。”阿姀走了一半,又回头对云鲤嘱咐道,“让云程在门口守着,等他醒了,把地上的脚印拓出来。” 啊?云鲤更蒙了,“中了,迷药?” 阿姀坦荡荡地点点头,“就是跟踪我们的那些人,来偷东西的,下了迷药。” 她还以为…… 难道不是…… 云鲤面色酱红,“我……”我了半晌,也没说出几个字来。 迎恩适时地将她拉到一边,对阿姀说,“奴婢们晓得了,夫人先去隔壁房间洗漱一番吧,我去给您准备热水。” 说完,人便跟着阿姀走了。 徒留云鲤一个人在原地凌乱。 迎恩半路回头,对她用口型说道,“这下打平了。” 噢,云鲤懂了。 想起船上调侃她送子娃娃那事,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迎恩啊迎恩,越来越学坏了。 云鲤扶额叹息。 果然,除非是本人,人还是不能拿这种东西下赌注。输倒是小事,为此一直丢面子,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啊。 -------------------- 阿姀:所以到底是谁彻夜不眠了? 云鲤:所以他们昨夜没有……? 第150章 做戏 ====================== “夫君,我不管,我们报官吧!” 朱陵宿醉醒来,气势汹汹地冲下楼,还没走完楼梯剩的几阶,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正在哭喊。 “那可是我与夫君去全部的定情信物,要是丢了,我也不活了呜呜呜!” 是昨天威胁他的那女人的声音。 生气也耐不住好奇,朱陵几步下了楼,走到了他们两人面前,“一大清早,这是怎么回事?” 阿姀抬起蒙蒙泪眼,又伤心地避开,一言不发。 而衡沚端坐在椅子上,还是那副冰冷的模样,不过眉宇之间,添了些烦忧。 客栈掌柜战战兢兢站在一旁,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不过,从方才她哭诉的这句话来判断,也是东西丢了? 衡沚冷冷扫了朱陵一眼,面露嫌弃地质询,“早?已经是午时了,哪里还早。朱员外不是富甲一方吗,怎么,沦落到衣冠不整,便出门来了?” 众人皆是一怔,连阿姀都止住了哭声。 朱陵头上没有束冠,衣裳是随便系着,脚下也并未穿鞋,白色的罗袜踩在地上,已经沾了灰变得有些脏。 朱陵结舌,不自在地向后缩了一下。 这样穿着确实是不合礼的,但若不是他一早发现自己的衣冠和靴子,全都离奇消失了,也不会气极这样冲出来。 “难不成,朱员外也是昨夜遭了贼吗?”阿姀抹了一把眼泪,带着浓重的鼻音问道。 “你们也遭了贼?” 两句话一前一后地一对,朱陵立刻就打开了话匣子般,愤愤道,“还真会偷,老子那翠冠和皮靴,都十分值钱,还有我腰上的革带,全都给我偷走了!妈的,真是晦气!” 阿姀在心里暗笑了一下,接着又演得如假似真,“可不是吗!我们屋里昨夜也为人所窃,我与夫君定亲的几样物什都放在匣子里,醒来时便发现都不见了,只留下一个空匣子。”越说越伤心,几乎又要忍不住垂下泪来。 “此时有蹊跷。”衡沚适时地插了一句,“我与夫人从没有懒床的习惯,且我习武习惯了早起,但今日一觉醒来,便发现日上三竿,身体也酸痛无力。” 朱陵听得心惊,“这是中了蒙汗药的迹象!这么小一个镇子,难道还有人专程打劫不成?真是反了天了,老子可是……”说到了一半,发觉不对劲又赶快住了嘴,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老子可有的是钱,虽说丢了东西不打紧,但老子须得争了这口气不成!” 随后高喝一声,“来人!随本员外往官府报案!” 第285章 在他身后,阿姀与衡沚飞速对视了一眼,心下皆有了底。 其实衡沚说的大半是实话,虽则昨日夜里是无可奈何被迫中了药,昏睡久了醒来,也确实感到浑身无力。 但好在这傻子十分上道,演演戏他就信了。 阿姀带着云从和迎恩,跟着朱陵身后,一起去到了官府。 镇子不大,走到公堂门口时,朱陵被拦了下来。 “朱员外,请见谅。咱们镇子的公堂职权有限,办不了两位数额如此大的案子。本镇隶属蜀阳主城,怕是要前往蜀阳府衙报案,由府衙的人亲自来查才行。” 朱陵站在太阳底下,很难不觉得自己是这条街上最大的笑柄。 “我说你们官府怎么回事啊?眼皮子底下出了这么大的失窃案,竟叫老子去蜀阳报案?” 里头匆匆跑出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头,腿脚倒是还挺矫健,揩着额汗赔罪,“员外郎恕罪,恕罪啊。” 喘了喘气,接着解释道,“老朽乃是本县里正,本县自来民风淳朴,少有鸡鸣狗盗之事。原本是蜀阳派员来此,若有大事便报至那位大人手中督办。可不巧的是他本月赴蜀阳述职,直到现在还没回来,所以镇里是真的没办法受理您和您夫人的案子啊!” 此话一出,一行人尴尬地噤了声。 阿姀对里正行了一礼,缓缓道,“里正说的意思,民女都清楚了。虽则两案并发,但民女已为人妻,并不是与朱员外一道的。” 里正听闻,立马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员外,这位夫人,对不住了,老朽失礼了。” 阿姀莞尔,全作接受。 朱陵却心里郁闷,昨日一见她怪喜欢的,竟这样急于解释与自己撇清干系。 难道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不成? 转念一想,实则是人家已经嫁了人,说不准连孩子都有了。再加上她那郎君瞧着身形高大,又是行伍出身,保不住急于解释是为了自保,好不被那人打呢。 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出了这么多荒谬的想法,辞别了里正之后,返回客栈的一路上,朱陵都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难以自拔。 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没再追究,跟着阿姀他们回来了。 衡沚还坐在一楼前堂的桌子上,静静喝着茶。 “夫君,我们回来了。”阿姀温婉地笑着,几乎与不久前哭得肝肠寸断的她,像变了个人似的。 “结果如何?”衡沚拍了拍身边的椅子,示意她坐下来。 阿姀如他所愿,几乎贴着他坐在了身边。可卖关子似的,却不愿先说,“夫君看了大夫喝了解药吗?不说的话,妾可不会如实告知的。” 俏丽的模样,倒真的像是个依托着郎君过活的娘子。 衡沚瞧她翘起的嘴唇,哑然失笑,“喝过了,夫人放心。” 朱陵坐在桌子对面,脸比锅底的煤灰还黑。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的妻被人抢了。 “里正说,镇里职权不够,不能督查这么大金额的案子,让我们去蜀阳府衙报案。” 衡沚状似思考的样子,“蜀阳吗,可我们行程并无此地……” “夫君!”阿姀拽着他的袖子,一句话尾音拐出了山路十八弯,撒娇般地,“物件虽没有多贵重,可那些都是你我定情之物啊,难道不弥足珍贵吗?那簪子,那红绳,那鲤鱼铭佩!” 话是故意说给朱陵听的。 就是得让他知道,阿姀的房中到底丢了什么东西,才不至于半路起疑,坏了好事。 他居于此的唯一价值,也便达到了。 “好,都依你。”衡沚声音软了下来,“那便立刻收拾行囊,立刻启程吧。” 阿姀心满意足,做出了个依偎在他肩上的姿势。 “你们,这是要走了?”朱陵觉得自己像是被忽视了一般,越发不爽,“这便要走了?” 跟着回来的云从迎恩,立刻往楼上去按吩咐收拾行囊。 “不然呢。”阿姀自顾自倒了杯茶,甚至用的是衡沚的那个茶盏,“一点财物,对于朱员外可能不算什么,但于我却是珍爱之物,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找到了才好。” 朱陵摸不着头脑,“拿什么去找啊?” 他终于,问到了点子上。 阿姀露出恍然的神色,“忘了告诉朱员外了。昨日我与夫君洗漱时,不慎将水撒在了室内地板,想着要就寝了便也没管。那窃贼脚底带泥,留下了足印一对,已经着人拓下来了。” “那我呢?”朱陵愣住了。 阿姀看了一眼衡沚,很难为情的模样,“难道员外就没发现什么痕迹?那妾身可也没办法了。” 朱陵展开了他那脂粉堆里得来的折扇,大力地扇着,蹦不出一个字来。 良久,衡沚才出声打起圆场来。 “这样吧。不打不相识,我与内子,也算与朱员外有缘。若不嫌弃,便称你我房中的窃贼,为同一人,去府衙报同一案便是。这家客栈从昨日起,也仅有你我投宿,算不得理亏。” 夫妻二人胸有成竹地看着朱陵,令他顿时不知所措。 “朱员外原本要去往何处?”阿姀顺势问。 “我们员外家住蜀阳,自然是要回蜀阳去的。”旁边的家丁见他久久不语,便替他回了一句。 “那岂不是正好?咱们就此别过,最多后日,蜀阳见就是了。”阿姀一副吃了定心丸的模样,“员外家大业大,总不会跑路的。” 第286章 既已如此,朱陵本欲提出与他们同行。可谁知他们是乘船来的,本就只留一夜就要返回船上。 而那两艘船又容不下他带的这么多家丁,只好作罢。 看着一行人在码头赏了船,朱陵这才觉得有什么地方怪怪的,却又不知是哪里怪。 “员外,按您的吩咐,已经给了掌柜钱,让他停业,兄弟们也都前后守住了。他们那间房里,奴才仔细查看了,地板上没什么痕迹,倒有一股胰子味儿。” 朱陵烦躁地挥了挥手,“知道了,回蜀阳,启程!” 船行过了一个山头,阿姀才轻松地笑出了声。 “你说,世上哪来这么好骗的人?”山清水秀,连背后说人小话,都格外有意趣。 衡沚曲着腿,坐在船甲板上,摇了摇头,“你说,世上哪来像你这般会演戏的人?” 云鲤在一旁切着新买的果子,也跟着笑了,“殿下,你简直可以去戏楼做名角儿了,我差点都信以为真了。” 她哭得梨花带雨,她撒娇撒得毫无负担。 “行走江湖,总得有那么一招半式的嘛,不然怎么容身。”阿姀还有点骄傲,“你问问你主子,他爹出殡那日,我不也哭得跟死了自己亲爹一般。” 话一出口,她立刻反应过来了。 衡沚的亲爹,如今那不也算是她的亲爹了?即便再不是个东西,也是要叫爹的。 好在没人注意如此细节,她赶快又换了话头,掩饰了过去。 很快到了开阔的水面,加之风平浪静,行船的速度也大大加快。 一日之后,船停靠在了蜀阳码头。 -------------------- 第151章 脾气 ====================== 蜀阳码头,人来人往。 作为蜀中最大,且最繁华的城,日日都是这样的盛景。 阿姀握着衡沚的手,从船上下来。 她趁着整理裙子的功夫,飞速地打量了一周。码头上的人不是装船卸货,便是行来送往。 有一个鬓发花白的中年男子站在码头角落的栏杆处,不知道在做什么。 等到阿姀的视线看过去,他又飞速地看向四周,活脱脱一副心虚的样子。 “我找到了。”阿姀贴近衡沚耳边,轻声说,“他太明显了,一下子就露馅了。” 衡沚点点头,“我也看到了。是要视而不见,还是过去见?”江边更冷了些,衡沚接过云鲤手上的披风,盖在了阿姀肩头。 阿姀伸手牵住他,“走吧,去见识见识,看他有什么意图。” 衡沚回身,吩咐了其余四人几句,让他们去进城找一家最大的客栈,先定下几间房等着。 在码头这样人多眼杂的地方,跟人是很讲究技巧的。 王宣站的位置本就不开阔,实在是因为今日不知道哪家商行一直卸货,人多不说,东西也多。 为确保正常通行,他在被迫退到这个角落里来。 更坏的事,两个壮汉扛着个箱子从他眼前经过的功夫,本站在江边的那一双人影,便不见了。 “嘿……”王宣气得发笑,叉着腰。不就是年轻个二十年么,怎么走路像飞似的,一下子就不见了。 “老伯,请问,这蜀阳城的府衙怎么走啊。” 身后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 王宣身形一顿,心道不妙,怎么这个节骨眼儿上,有人跑来问路了。 板着脸一背手,刚转过身来,想看看是谁这么没眼力见儿,在看到女子面容的那一霎,却恍如前世,怔住了。 女子抱着臂,一双笑眼似春花般,灼灼地落在了王宣身上。 她身侧的,是个眉目英挺,身姿如玉的男子。两人站在一起,颇有一种郎才女貌的养眼。 世上竟真有如此相像的母女。 方才隔得远,还没怎么看清。如今近在眼前,王宣心中便如往事叩门一般,生出些怅惘来。 昭瑛在这个年岁,也是一样的杏眼,脸颊饱满而粉,拥有着蓬勃的灵气。 如果她还在的话…… 王宣不知怎么的,忽而就有些生气,“怎么,我看起来这么老吗?” 阿姀若有所思的来回踱了几步,像是真的考虑他的质问一般,“是啊,须发皆白,可不是老伯吗。那请问您今岁贵庚啊?” 衡沚一言不发,像是听热闹似的看着阿姀发挥。 其实他本也就陪她走一趟而已,遇见什么人什么事,都应当是她说了算。 “你这个小丫头。”王宣念叨了一句,才正经答道,“须发皆白那是愁的!鄙人也不过是你叔叔辈的年纪罢了。” 那还真是不巧。 阿姀在心里笑,她两个叔叔,如今一个泉下受罪,另一个红尘受罪,可都没什么好下场。 “你二人,要去府衙做什么啊?”王宣板着脸问。 阿姀不免有些遗憾,感叹道,“我与夫君游历至此,却不料在蜀阳的呈县投宿,夜遇窃贼,丢失了贵重的定情信物。呈县里正说无权受理此案,才让我们来蜀阳报案。” 这个理由完全合理,即便王宣认出了,这是他写陈情信请来的宣城公主,也不由猜想,他们是不是真的丢了东西。 “何种信物如此珍贵?” 阿姀盯了盯他,过了片刻,才道,“这位叔叔真想知道?好吧,我见您气质卓然,想必家中非富即贵,这些东西在您眼中,想必也不算什么贵重之物了。” 第287章 她刻意将话说得很矫情,其实就是想看看王宣到底是什么反应。 “丢失的,不过红绳一根,刻着福寿纹的金镶玉簪一柄,还有——”阿姀望着他的双眼,“鱼符挂饰一件。” 王宣的身体猛地一震,面上立刻渲染上不易察觉的悲色。 好半天了,都没说出一句话来。 “您看,我说了在您眼中这不算什么。那就此别过了,我夫妻二人,还要去府衙办正经事。”说罢,便欠身行了一礼,抓着衡沚的手臂转身便要走。 “你是何时认出我来的?”王宣忽而大声问,那副不高兴的样子,也一把抛到了九霄云外。 阿姀收了笑,站住了脚,回身时面上一片淡漠,“你穿着这身金线暗纹的衣裳,鬼鬼祟祟地站在角落,周身十丈内都没有人靠近。眼睛一直往码头上瞟,我一看你你便闪躲,又瞧着年有知命。也只差把你名讳的这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蜀中侯王宣。” 他惶惶立在原地,说不上来是悲是喜,但茫然的样子,总要多余前者外露的情绪。 “那些东西,真的丢了?”他再开口,语气似乎都苍老了几分,又似自言自语一般,恍恍惚惚,“你是怎么知道鱼符的?” 阿姀气得想笑。 “难道你不清楚吗?”她上前了两步,“在我动身去给已故的母亲祭扫时,你派来的人半路来截,以命相逼,让我交出鱼符。” 若不是事先与顾守淳约好,又碰上了云从,此时她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蜀中侯。”衡沚冷冷开口,“挟持公主在先,意图掘坟先皇后在后,是否也太放肆了些?” 王宣长叹了口气。 他本不欲解释,既然朱秋是他的手下,那朱秋做的事,也自然理所应当算在他头上。但来人是阿姀,是昭瑛的女儿,又险些在朱秋手下出了事。即便是不想解释,也得说明白了不可。 “阿姀,劫持你的人,为首的那个叫朱秋,确实是我的尉官。但他是擅作主张做的,我下的命令,仅有搜寻都城消息这一条。” 王宣精准地交出了阿姀的小字,倒令她有些惊讶。 “你一定好奇,我如何这样准确地叫出你的本名。”王宣露出怀缅的模样,甚至有些自嘲,“从前一起上私塾时,你母亲最喜欢姀这一字,说瞧着就恬静美好,以后要给女儿做小字用。” 若不是出了变故,或许今日的阿姀,也能是他的女儿。 “你丢了的东西,即使不为你,我也定然要寻到。”王宣收了情绪,用一种商榷的口吻,“不如,先请二位到我府上暂住,我立刻派人去找东西的下落,如何?” 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个耳根子软的人后,阿姀对这种半软不硬的态度,便不大想自己出面拒绝了。 她并不想住进王宣的府邸,便回头看了一眼衡沚。 “也好。”他给了个完全相反的答案。 阿姀蹙眉,向他使了个眼色,疑问更深了。 看不出她的不情愿吗?况且,不是已经与云鲤他们说好了,先去城中找家客栈等着他们吗。 这就变卦了? 衡沚柔情地看着她,好像完全没看出她的反对似的,“正巧,你不是想吃暖锅吗,蜀中侯府上,应当有些好厨子。” 阿姀:“……” 王宣看出她的不情愿来,见衡沚从中劝和,也赶快搭腔,“是,是,本侯府中,有整个蜀阳最好的厨子,暖锅自然不在话下,定当是味道最正最醇香的!” 说罢,完全不顾阿姀的反应,立刻叫了人来,“来人呐!准备马车,送贵客回府上,告诉王管家,务必盛情款待!” 十丈之内突然冒出来了十来个人,齐齐应声。 直到坐上马车,绕过了蜀阳城的绥元街,停在一处恢弘的宅院门前,被衡沚亲自抱下了马车,阿姀还是一派生人勿扰的样子。 是真的有些生气,连衡沚示好的触碰和亲昵,都并未感染她分毫。 随缘吧,她自暴自弃地想。 就当是省钱了。 行囊和四个不知所措刚刚订下房间,便被告知退掉,转而被接进宣侯府的人,又茫然地跟着指引的侍女,来到了一个宽敞的宅院。 这是宣侯府的一部分。 宣侯府的气派,大小占了整整一条街。若说蜀阳城是王宣的皇城的话,那这宣侯府,大小也算个缩略的皇宫了。 迎恩怀里的细软,放着阿姀的衣物首饰,还有些贴身用的。人进了院子,只看到衡沚站在院里,不免好奇。 “小侯爷,殿下呢?” 衡沚捏了捏额角,一副头疼的样子,“在里面躺着,与我生气。” 其实这件事本就是他错了,前脚还想着万事由她做主,下一刻却并未按她的想法站在她这边。 也怨不得她生气。 迎恩惊讶地张着口。 吵架了?他们两个,吵架了? “准确地来说,是我单向与他怄气。”迎恩进门来询问时,阿姀还烦躁地窝在被子里。 她也不知是怎么了。其实这也不算是什么大事,至少眼下再回想起来,阿姀完全觉得没有必要。 但当时就是介意,就是心里不爽。 “好稀奇。”迎恩走到榻边坐下,将一个汤婆子塞进阿姀的小腹处,“从未见过两位吵架不睦的样子。殿下这次来癸水,好像是脾气大了些。” 第288章 阿姀郁闷地侧躺在枕头上。 也许人还是不能闲着。 从前诸事缠身时,也没见得有如此脾气不稳。如今没什么事了,却火气见长了。 “累了,我想睡了,晚饭前不必叫醒我。” 她一翻身,卷着被子向床里侧翻去。 迎恩看着她长发如瀑,叹了口气,将拆卸下来的钗环都收好,放下床帐,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去。 这一觉好生踏实。 等到阿姀醒来时,四下漆黑。 而她处在一个温热的怀抱里,小腹的痛感早就消失地无影无踪。 “醒了,还痛吗?” 衡沚被惊醒,动了一下。 他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睡了多久。长久未发声,嗓音带着喑哑,不似往常醇厚,倒有些虚的气声。 有些别样的…… 诱人。 -------------------- 阿姀:使美人计?嗯? 衡沚:偶尔用一用,效果也很惊人。 第152章 坦白 ====================== 夜阑人静,芜院里灯火通明。 “这样,真的好吗?” 阿姀与衡沚相对而坐,面前是一张方桌,但又与普通的方桌不同。 桌面桌面中央破出了个圆洞,在桌下略低一点的地方又重新楔了板子做底,形状大小正好能将一只陶锅放进去。 陶锅分两部分,上面是盛放食物的器具,地下是放炭火的简易炉子。 这样一来,炉子放在桌子中凹下去的板子上,锅就不会太高,夹起菜来更容易。 蜀中的暖锅,其实在原州也有。但山川地域不同,则吃法与口味也完全不同。 蜀中人嗜辛味,锅中的汤还未煮开,便将酸辣沁人的香味,传遍了整个屋子。 衡沚拿了双长筷,一点点将调味料加进去,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可,“不是想了很久么,晌午你便没吃东西,即便这个时辰也不算过分。” 整个宣侯府的人只怕都睡下了,只有他们二人还清醒着,一盘接一盘地涮肉。 他怎么还记得这事,阿姀心里想。 当初刚相识的时候,对他说以后打算去蜀中,话虽然不假,但也没有那么迫不及待。 何况正事似乎还没来得及问。 “窃贼的脚印,交给王宣了吗?”汤底里加了蜀中很有名的腌萝卜,一口吃进去酸香无比,很是开人胃口。 锅里冒起来泡,衡沚将手边的一碟牛肉依次放进去,煮开了又全都夹进她碗中。 “嗯。给了一份,我也留了一份。客栈地上还收集了一些遗落的迷药粉末,我让云从暗中查,双管齐下便不耽误。” 阿姀觉得很可行。 虽然丢了的鱼符挂饰,是她来蜀中前就找人仿造的,真的鱼符并未丢。但也该找到此人,看看背后指使者到底是谁。 “对了。”阿姀想起什么,放下筷子,“朱陵,到蜀阳了吗?” 衡沚摇摇头,又夹了一筷兔肉进阿姀碗中。 阿姀这时才发觉,他似乎一直拿着这双长筷给她夹菜,也没见他动过筷子。 “陆路本就比水路慢些,人休息了马也要吃草,大约明日才会到。” 大费周章把朱陵骗回蜀阳,还有个原因,便是阿姀初见时,就觉得他的长相与都城郊外来挟持她的那人长得很像。 今日又听王宣叫那人为朱秋,觉得更觉得这两人之间,定然有些关系。 “你为何不动筷子,怎么只看着我吃。”阿姀又想起自己白日时,无缘无故不理人的事,有些心虚地低头喝了口茶,“生气了吗?” 生气? 衡沚手一顿,差点被锅边缘烫着,却没明白她怎么会这样想。 “那会儿,不是故意同你发火的。”阿姀抱着有了矛盾便要当下解决才安心的态度,虽然别扭,但也诚恳了道了歉,“只是觉得……” 衡沚将筷子搁下,认认真真望着她。 隔着暖锅的热气,和烛火的闪烁。 “怎么会同你生气。”衡沚的语气温柔,却掩饰不住对她的无可奈何,“只是在哄你,在码头上,不该没听你的求援。” 原来如此,阿姀松了口气,人轻松下来,“还以为方才在榻上……已经算是在有意哄着我了。” 她使了次小性子如何也值得他不厌其烦地惯着。 衡沚失笑,“那也算是哄?寻常不也是如此吗,你不妨将标准再定高些。你睡得沉,一直没醒,傍晚时我吃了东西,还不饿。” 他明白阿姀有时心思有些敏感,却不知道,敏感竟用在这种不划算的情况上。 事无巨细地回答清楚,她的愁眉,也终是舒展开来了。 好在,也算是过去了。 第二日一早,待王宣派来的侍女收拾了这些杯盘狼藉,便有人请两人前往前厅叙话。 阿姀好好睡了一日,洗去了仆仆风尘,觉得神清气爽。换上一身荷色的裙子,裹紧袖子在小路上快步走着。 谁会知道蜀中这样的南地,入了冬也冷得这样快。 王宣的前厅修在水上,不知他怕不怕潮,阿姀光是在门口看着,便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往上涌。 这是朱秋被提来打骂的第五次。 王宣坐在桌边吃着早饭,刚夹了块笋干入口,便见阿姀与衡沚前来,又将碗放下了。 第289章 “不知你们来得如此快,失策了。”他和颜悦色地请人入座,命侍女上了茶。“要不要一起吃点?” 阿姀飞速摇头。 昨夜那顿暖锅,刚开始还有些放不开,后来越吃越热火朝天,害得两人在院子里消食了半晌,才回去安心睡下。 现在更是一点胃口都没有。 不过,阿姀瞄了一眼桌上的菜色,荤素搭配,摆满了一桌。菜色虽然不算华丽,却让人很有食欲,看来他找的厨子确实很不错。 这银子花得,也很不错。 算下来,够军营里吃三顿还富余的了。 “尝尝我们蜀中的好茶,仙人碧。” “侯爷这么早传我们来,可有什么要事?”阿姀淡淡开口,“总不是来看你训人的吧。” 王宣摆摆手,“这便是朱秋。我将他抓回来后一直关在牢里,至今还未发配。” 阿姀微微低头,看着地上的朱秋。 他被捆得很结实,人还穿着单薄的衣裳,指节耳尖都冻得通红。 眼神却不逊,瞧着很不服。 “虽则这是你活该的。”阿姀刺了他一句,“但见你有话要说的样子,不妨说出来,兴许今日便能让你服了。” 朱秋起初还不愿说一个字。 但没多久,见主公与这两人皆不说话,心里压着的火便也窜起来,忍不住了。 “主公,朝中早就没有执掌天下的能力了。我知道您在意那支私兵,所以一直惦念鱼符,我便设法为您取来,我有什么错!” “那陈氏女都死了,带着鱼符进棺材有什么用?” 王宣撂下碗,冲上前踹了他一脚,“啐!老子管了半辈子的兵,你跟我装什么相?你那是为了我?你若没有一点私心,出去就叫青天白日的雷劈死你!” 阿姀听得忍俊不禁。 衡沚也当听笑话一般,甚至还添了杯茶。 “怎么了!”朱秋更是不平,一个挺身却没站起来,狼狈地撑在地上与王宣四目相对,“即便是想挣点功劳又怎么了!主公,我朱秋跟了你这些年,忠勇恳切,您打了打了骂也骂了,给我个痛快吧!” 王宣气得瞠目结舌,指着他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来。 “殿下,我是管不了了,你想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吧!”说罢,袖子一拂,竟背过身去。 阿姀才不想接这烫手山芋,这闲事怎么就落在她头上了。 方才朱秋也说了,两人为主仆已经好些年了,再怎么说也还是有些情分的。而她是个外人,怎么处置都不合适。 何况王宣若是真的下得了手,还至于提人来骂了五次,还没个处置结果? “侯爷怕是说笑了吧,此事与我又有何干系。蜀中俨然一副小朝廷的模样,收拾个臣下,哪里轮得到我这落魄王朝的小小公主。” “何况,先皇后是我母后,碍着这样一层关系,我怎么好在您面前置喙啊。” 阿姀将姿态放得很低,最好是将王宣架得高高地下不来台,她才更满意。 王宣又看向衡沚。 后者干脆连瞧也没瞧他,悠哉地喝着茶,学着阿姀的语气,“落魄王朝的诸侯,尚得听公主示下。” 夫妻俩唱得一出好戏。 王宣无可奈何,转而又问朱秋,“你可曾再派人偷殿下带着的鱼符?” 朱秋桀骜得昂着首,“主公您也知道,我手下的兵之所以战无不胜,都是斥候得力,能一人分好几份用。在我被您抓回来前,便告知了手下人,要一直盯着这位,直到拿到东西为止。” 朱秋下巴指了指阿姀,又冷笑一声,“我就知道那鱼符一定在她身上。” 王宣气不打一处来,又踹了朱秋一脚,“你个仙人板板的,那鱼符早没用了,私兵人都死光了!老子要那鱼符,是因为那是老子年轻时同陈家女的定情信物,你知道个球!” 此话一出,阿姀看朱秋的反应,更是精彩纷呈。 “啊?” 他楞了,一个壮汉子,就此呆呆地躺在原地,还没想明白原委。 “你!本侯立刻放你回去,你马上叫你手下不管是什么牛鬼蛇神,将偷了殿下的东西,全都给老子还回来!” 话音刚落,便有人从屋外进来,手脚利落地将朱秋松了绑。 身体上的桎梏消失了,可心上的还在。 “所以,主公对这鱼符念念不忘,是因为?”他小心翼翼地问。 “是!老子就想怀缅一下没成的那桩婚事,怀缅一下先皇后,怎么了!”王宣逐渐激动起来,“世上哪还有她那样好的女子,她就是最好的。” 情至浓时,眼圈都泛红了。 “我与父亲出征前,她送我的一双臂甲,直至今日我还留着。” 阿姀啧声,还真是情种。 朱秋摸不着头脑地走了。 本来做这一出戏,绕这么大个弯子,也只是想教训一番朱秋,顺带膈应膈应王宣罢了。 眼看着目的也达到了,再装下去,倒显得十分无趣。 “侯爷,这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何必念念不忘呢?”阿姀起身,走到他身侧站定。 从这里望出去,看得到环绕蜀阳城的十万青山,苍翠巍然。 是啊,已经二十多年过去。 她的女儿,都已遇得如意郎君,或许很快,便要有自己的女儿了。 第290章 可他还沉浸在往事,不愿忘却。 -------------------- 第153章 殊归 ====================== 听闻朱陵闹到蜀阳府衙的时候,整条街的人都在门口瞧热闹。 有两人,更不会放过这种乐子。 “借一步,麻烦借一步。”阿姀从拥挤的人群中,好险开出一条路来,手上还死死握着衡沚的手腕,大有为他遮风挡雨之势。 衡沚站在人群里都出挑,一眼看见朱秋的位置,任由阿姀将他拉着,散漫地跟从。 朱陵没有选择先与他二人会面,这是预想之中的事。 以他和朱秋的关系,他只需要高喊一声,就有大批的人,专程为他的翠冠皮靴奔走劳碌。 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 “本员外丢了贵重的东西,别拦着我,我要进去见官!” 今日休沐,门口已然贴了告示,但朱陵丝毫不在意,硬是要闯。 “你们都不认得我是谁吗?”朱陵气得脸红脖子粗,本就不算端正的相貌更逊了几分,“我哥哥乃是侯爷亲卫,朱秋是也!” 还真是不打自招啊。 阿姀听得发笑,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上了府衙的几节石阶,“朱员外,好大的声势啊。” 朱陵一回身,女子将拎着的裙子放下的动作,便映入眼中,好轻巧。 再次见到阿姀,朱陵心里还是猛跳了几下。 他素来喜爱娇软有灵气的女子,在呈县相处的短短一日,让朱陵一眼断定,阿姀就是这样的女子。 “原来是你。”朱陵方想与她凑近些,衡沚那入竹般高挺的身形,便也近了一步,将他挡了个结实。 朱陵忌惮被捏伤的手腕,讪讪退后了两步。 “呈县匆匆一别,还未请教夫人姓名。”故作君子地一问,才想起来,还真不知道她唤作什么。 一会儿见了青天大老爷,也不能就唤“她”吧。 在朱陵尚未发觉之时,身后府衙的几个衙役便率先跪了下来。 阿姀笑着看他,没回答。 朱陵顺着她的目光回头,嚣张的气焰又涨了上来,“这会儿知道怕了?本员外是个亲和之人,不必跪了……” “见过殿下千岁,见过召侯!” 齐刷刷的声音,吼得朱陵脑子发蒙。 殿下,召侯? 朱陵猛地将视线重新投到面前的两人身上。 之前只觉得他们两个气质不凡,瞧着家里就有个一官半职。那时她说她夫君在原州从伍,自己便也没再多想。 只是此时再回想,这女子在客栈前堂,是如何面带着笑,将他威逼利诱的,却又明白了几分。 她竟然就是那个逃婚两次,还亲手杀了废帝的,宣城公主! 朱秋恢复了自由身,每日都在到处寻找他派出去那十个手下。 忙得正脚不着地时,听都按朱陵给他惹了麻烦,窝着火一路小跑到了府衙门前。 只是王宣的养子比他先一步,已经扭着人,在廊下等候发落了。 王晚向来与朱秋不对付,早上去给养父请安,一听闻是朱秋的弟弟犯了事,立刻就请命来替王宣办这件事。 近日天阴欲雨,王宣身上的旧疾本就痛得下不来床。加上为前缘心中郁结,更乏身无力。 王晚想替他走一趟,他立刻便同意了。 这朱陵仗着自己兄长人在军中,官阶不低,本就横行霸道,欺压邻里。又爱沾染风月,与许多女子纠缠不清。 这回倒是一脚踢在石头上,叫他遇见了宣城公主。 王晚春风得意,将手一背,缓声道,“朱都尉,来得还挺快啊。” 朱秋见到王晚,步子慢下来,咬着牙将气喘匀了,才应声,“王司马也不迟啊。” “哥!哥救我!王晚要押我见侯爷!我不去!我只是丢了东西来报官的!”朱陵一见朱秋,是真的见了亲人,慌里慌张地求救。 朱秋心中怒其不争,在一众人面前却又不好发作,只能将他忽视,先对公主驸马二人见了礼,“殿下,召侯。我这弟弟不争气,若有冒犯,请恕罪。” 他前后态度的变化,还挺叫阿姀吃惊的。 看他方才与王宣养子之间的暗潮涌动,阿姀猜想,他俩要么是竞争关系,要么便是又丑。 朱秋急着用劫持她的这招险棋来挣功劳,难道是怕王宣百年之后,将衣钵传给王晚,而自己将再无立足之地? 小小一个蜀中,也是整个朝堂的缩影呢。 “无妨。本宫与小侯爷在呈县时丢了东西,正巧这位朱员外也丢了东西,算不得什么得罪,其言过重了。”阿姀两句话粉饰过去,“既然大家都丢了东西,也算同病相怜,不如两案合并,一同见过蜀中侯再做打算吧。” 球在脚下踢来踢去,最终,还是要踢回王宣怀里。 这样,才好与他谈下一步的条件。 朱秋将人带回了府,气得眼前发昏。 “你怎么能惹上这两个人呢!”虽然公主什么也没说,却又似什么都说了,他一时参不明白,非得问清了,才好在王宣面前应对。 朱陵揉了揉被扭得生疼的膀子,也心虚地放低了声音,“我怎会知道那是什么公主,她约莫是看出我看上她了才如此说的吧。哥,她真的丢了东西吗?听她说是丢了什么定情信物,但那话连身份都是编的,到底是不是啊?” 第291章 朱秋闭了眼,真想给自己两个耳刮子。 年尾了,就办了这最后一件事,还专门碰上了这脑子冒气的弟弟,真是快气死了。 “听说你就住他们那一层,你丢什么了?” 朱陵这才觉得羞赧,差点没说出口,“皆是财物,翠冠和皮靴罢了……” 朱秋:“……” “你他娘的真是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呢!”他再也把持不住,抬手在朱陵脑袋上猛敲了一下,“偷他们东西的人是你哥我派去的!谁能看上你那点俗不可耐的东西!” 朱陵捂着脑袋,懵了半晌。 “她,她骗我。” 朱秋在三日后,亲自将偷来的假鱼符,恭恭敬敬地亲自交到了侯府芜院。 阿姀那时正与衡沚借了王宣的窑,动手烧了几只瓶子和茶壶,满手是泥。 “哦,辛苦。”阿姀满不在乎地接过来,那发亮的符节上,也沾上了黄泥。 朱秋看得心疼,又不敢出生,抿着嘴低下了头。 阿姀笑了声,“怎么,觉得我这样太粗暴了?” 何止是粗暴,兵符这样的东西,岂能如此对待。 “你真的觉得,跟了我们一路,无人发现你吗?”阿姀好奇地看着他,“你真的觉得,我会将一个能调兵遣将的物件,随意放在床头还不上锁吗?” 连二连三的反问,却真的让朱秋开始思考起来。 一个放了几十年的鱼符,真的会如他拿到手时,那样的发亮如新吗。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便是她的一切打算,早就被有意无意地看穿,做了防备。 “你可有告诉你家侯爷啊?”阿姀没给他机会细想,又道,“倘若你给他看了再来我这儿,便不需要我再给你答案了。” 王宣这几日,据说为了伤情他那几件定情信物丢失,都吃不下东西。 人嘛,从前有点念想的时候,也不觉得什么。但这点念想一旦丢失了,才猛地发觉难以自拔,陷入了情绪的洪流。 再坚强的人,也需要那么几日,来走出过往。 当年的王宣没有这个机会,陈昭瑛加入东宫时,他正受封蜀中为官,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些年无论是剿匪留下了跋扈之名,还是常年不敬都城,长存谋逆之心,不过都是因着一点陈年旧怨而已。 就连谌览那种小人来信请他合谋,他也饶有兴致地顺手搅了一滩浑水,让衡沚坐收渔翁之利,就此名扬天下。 这天下,只要不是沈家人在当,那就是好事。 夺臣妻,强人意,哪一点,都不像是一个能令他臣服的君主能做出来的事。 阿姀擦干净了手,将仔细保存着的那个匣子,拿出来交给了朱秋,“再交给你一件事,这次办不成就提头来见吧。” 匣子里完好无损地放着王宣朝思暮想的几样东西,不仅有他一直想着的鱼符,还有他连想都不敢想的簪子和红绳。 甚至是他随手写下,告知陈昭瑛自己中举的一封简短书信。 被赐婚太子沈琮后,陈昭瑛便不再见他。他的拜帖递出去了无数次,屡败屡战屡败。 是消磨了所有的信心,才最终放弃了。 可陈昭瑛对他有情,是要下了多大的决心,承受着多大的痛苦,才能狠心伤他,苦等了他数年却又避而不见呢。 陈家有能力,在朝堂中十分显眼。武安帝早就有心拉拢,所以一直有意娶陈氏女许给未来太子为妻。 孰轻孰重,陈昭瑛很明白。她想要拒绝,跟王宣远走,可赐婚的旨意下来时,王宣还杳无音信。 这是一场注定无善终的情缘。 王宣收到东西后,彻夜未眠,第二日便将这段前程往事,一并讲给了阿姀听。 女肖母,乃是天理。但像到了这个程度,阿姀静默了许久之后,还是苦涩地笑了一下。 有些苦心,等到真的千帆历尽,或许才能真正看懂。 阿姀夜半窝在衡沚臂弯里,悄声地说,“我母后真是个极聪明又愚钝的人。皇宫,太子,都是无尽深渊,她明知,却还要往里面跳,受尽苦楚近十几载。” 想着她最后一眼见陈昭瑛时地样子,阿姀眼里一阵酸涩,涌出了泪来。 泪珠顺着脸颊滑下去,落在了衡沚的衣袖上,漾了一圈湿意。 衡沚一顿,却没打扰她。 “我跟她,竟然又走上了同样的路。但我选择的,是她无法做出的选择,这到底是对还是错。”她茫然无措,吐出这句话来。 衡沚托住她的脸,心疼地吻住她的额,却又久久温存,没舍得离开。 这一直以来,都是阿姀心中郁结的原因,他很早就知道。 “是对。”他软下声音,就像甘醴,将她的荒芜一处处润泽。“我在灵前问了她。她托梦与我了。” “你去过她灵前?”阿姀讶异。 就在进都城,与她陈情那一番的前夜。 他星夜疾驰,只是为了早已娶阿姀为妻的事,原原本本地告知她的母亲,征得她的同意。 -------------------- 看看孩子的预收吧qaq 【将我渡何】面热心冷女帝君&要死不活郁郁公子 【春夜不敌】女杀手伪装小妈&真疯批爱上继母 第154章 酒醉 ====================== 小年那日,王宣在府中大摆筵席,特意请了阿姀与衡沚赴宴。 第292章 据说蜀中人重视小年过于大年,常祭灶洒扫,吃点灶糖,由此至除夕,便过上百无禁忌的日子。 决定了留在此处过年的两个人,虽都生于北,却都接受了南境的习俗,跟着打扫了屋子。 王宣的精神好了些,多亏这些日子阿姀三五不时,很是有耐心地陪他叙旧。 虽然他们之间也根本没有什么旧可言。 有几次,王宣迷迷糊糊间,还对着她叫了陈昭瑛的名字,甚至是认错了人。 痴情最无聊,痴情也无错。 阿姀照着镜子看着自己,心想这原来也是母后二十岁时的模样。 两个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或是阿姀干脆静静地听,开解王宣的同时,何尝不是开解自己。 王宣听了她这些年的遭遇,气不打一处来,“我早知道那太子就是混账!没娶你娘之前,就姬妾不断。没想到他不仅亏待你们母子,他那混账弟弟还苛待与你。沈家真是每一个好东西。” 阿姀饮着酒望着月,心道若是武安帝知道了你这大逆不道的言辞,怕是早就后悔封你这个蜀中侯。 不过蜀中这地方确实养人。 阿姀疏通了心中的郁结,加上衡沚一面处理恪州五日一送,堆积如山的公务,一面去信询问公羊梁如何调理她的身体,好好一个总督,差点半路出家学了医术。 大多是时候阿姀没什么事做,不是看书丹青,就是凑在衡沚案头红袖添香,不乏为一桩美事。而衡沚轻松下来的时候,还会照着公羊梁给的方子,做几道药膳来给她试毒。 不过他的厨艺实在逊色。通常都是倒掉或者浇花,再辛苦云鲤重新做一份出来。 也就糖水熬得还不错。 虽说人无完人,但自从被阿姀发现毫无下厨天赋之后,衡沚便刻意多做拿手的糖水,一连做了半月有余,喝得阿姀走去哪儿都闻得到甜味。 今日也一样。 王宣府里的厨子做什么都是一等一的好,面前珍馐美馔陈列,还得喝衡沚一碗梨汤。 “不必了吧。”阿姀愁眉不展地看着他,用商量的口吻与他道,“来赴宴的,喝饱了吃不下东西总不合适吧?” 衡沚将她面前辛辣的几道,包括阿姀一眼就馋上了的兔肉,统统改换了位置,离她八里远。 王宣望着他们俩这蜜里调油的样子,又苦闷了饮了几杯酒。 昭瑛啊昭瑛,没想到吧,你家丫头,还是被这衡启家的小子拐跑了。 “有则传闻,不知道殿下贤伉俪,可曾听说过?”王晚微微一笑,“先帝初登大宝不久,曾有意联络北境,但李将军有二女无子,先帝又仅有公主一女。算来年纪相仿,差不多合适的,也便挑到了老召侯身上,选定还是世子的小侯爷为婿。” 阿姀本来偷偷夹了块血鸭正吃得快活,听到这事,差点将骨头渣子都一不留神咽了下去。 这个王晚真是没事找事。 “有这么回事吗?我怎么不晓得。”阿姀耷拉着脸色,差点就把少惹我这几个字写在脸上,语气里也危机四伏。 适时起了一阵风,吹得王晚背后生凉,不敢再说下去了。 可是这话头一开,便是止不住的架势了。 王宣多喝了几杯,今日又是上好的椒酒,已经两颊生红,开始口齿不清了。 “我记着呢,那时你那混蛋老爹,要把你嫁给衡启那混蛋老爹的小崽子,你不愿意,哭得让人以为出了大事,被罚面壁了一天一夜,差点中了暑气昏过去,哈哈哈。” 阿姀轻轻“啧”了一声,用手掌抵住额头,心虚地离衡沚远了些距离。 他怎么也知道这个啊,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是吗。”衡沚的声音都泛着凉气,听着可不像是疑问的样子。 “那当然了。”王宣挥着手,“想当年老子的探子,随随便便打探点都城的消息,还是很有一套的。小丫头,你是不是在想我怎么会知道啊?”王宣话头一转,笑哈哈地看着阿姀。 莫名感到一阵嘲讽,阿姀手中的筷子捏得死紧,巴不得这一桌的人都喝晕得了。 “你娘,半夜偷偷溜出宫,去尚书府看你,被我的探子发现了,回来禀报给了我,还有你哭得眼睛肿得像个桃,半夜干嚎自己要瞎了,你都忘啦?” 我真希望我立刻就忘了。 阿姀面如土色,珍馐美味都不能舒缓她的心寒。 她能感受到身后压迫的逼近,衡沚将手放在了她的椅背上,整个人都比她大,就像是将她桎梏住般。 “公主自己,不记得了?” 短短八个字,阿姀的心又凉了剩下的半截。 “记得,记得。”第一眼见你时就想起来了,只不过这半句没敢说。 半晌,闻得一声轻叹,人的气势收了回去,手也收了回去。 “喝梨汤吗?”衡沚淡淡问。 似是被负心汉伤了情般。 负心汉:“喝吧……?” 他起身,将碗放进食盒,竟然亲自去热了。 阿姀松了口气,望着他消失在月亮门前翻飞的袍角,不怎么肯定地想。这种事原本不用他亲自动手,可他专程找了这借口出去,难不成是…… 消气去了?还是冷静去了? 不过她几乎没空再去想这些了,王宣一想到陈昭瑛,拎着一坛子酒坐在她身旁,二话不说就是满上。 第293章 不喝的话,便开始痛心大哭。 阿姀知道自己先下双眼放空,牙关紧咬的模样,看着很不耐烦。但是王宣喝懵了酒,他是看不出来的。 一不做二不休,便喝了两盏。 谁知这花椒酒劲儿如此之大,王宣还在念叨着陈昭瑛的名字时,阿姀就觉得自己头晕眼花,脸颊发烫。 没多久就不省人事地栽在了桌子上。 蜀中的酒,再也不能喝了! 衡沚确然是出去冷静了。 一想到这段姻缘,都已然毁于她手一次,全凭自己强求才有了今日,便觉得五内郁结,心头不太舒服。 但挂脸的情绪若是让她瞧见了,怕她会多心,便自己出来吹吹风,解解这矫情。 人立在小厨房,抱臂站在灶边,眉峰沉着,与周遭的一切都显得不合时宜。 只有一张脸,仍稳定地俊俏着。 不知过了多久——“主子,不好了,殿下叫蜀中侯灌醉了,您快去看看!” 云鲤喘着粗气,手抵着门槛弯下腰,显然是一路跑过来了。 衡沚闻声,心想方才忘了告诉她这酒上头,叫她别喝了。 丢下一句“回芜院熬碗醒酒汤”,人便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不知道他算是来得巧还是不巧。 阿姀伏在桌面上,朦朦胧胧睁着眼,全然不知在看什么。王宣在一旁冒着酒气,苦哈哈地将自己与陈昭瑛如何青梅竹马,两情相悦。 她两颊红扑扑地,似涂重了胭脂。 衡沚将王宣连人带椅,用力向后一拉,挪开了一个容身的位置。俯下.身,不觉挂上了笑,“两杯便喝懵了?比我预想的量还浅些,可能站起来?” 阿姀有些迟钝,等话音落了许久,才循着声源看过去。 衡沚近得有些放大了的五官,对她来说,仍有些摄人心魄的能力。 “你,你。”你了半天,不知要说什么。 衡沚干脆矮下身,将人放在了背上。 他的肩膀真的好结实,阿姀被向上托了一下,下巴撞在他右肩,疼得轻呼了一声。 “你长得……有点妙。”她努力捋直了舌头,但效果甚微,“很妙。”又补了一句。 衡沚心里似被戳中了,砰地一下。 “哪里妙?” “有点像衡沚,就很妙了。他长得好看,你能像他,很妙。”最后两个字加重了语气,还做了停顿,十足的认真。 衡沚轻声,背着她穿过了回廊,“衡沚是谁?” 他明知道她醉了,还是要问清,仿佛自己也醉了似的,较着劲。 衡沚手臂箍着阿姀的双膝,她大概是觉得不能随意动很不舒适,便挣扎了几下,非要下来。 人晃晃悠悠,撞进衡沚怀里。 “呀。”有点疼,他胸膛也好结实。阿姀抬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很妙!你就是衡沚,是我男人。” 这次加快了语速,终于雀跃地确认,他究竟是谁了。 衡沚哑然,不知道她这话是跟谁学的。 “我们去街上吧,我想给你买东西。”阿姀的嗓子被酒烧得有些哑,不似以往清亮。 衡沚耐着性子,扶住她双肩,“你喝醉了,要回去喝醒酒汤睡觉。” “不行。”她皱着眉头挣开他,真像个酒鬼似的,不好哄也不听人话,“必须买。” 衡沚拗不过她,给她披了件大氅,紧紧牵着人,真走到了街上。 小年人多,街上又红红火火,即便再冷的天,也显得热闹。 阿姀从街南走到街北,衡沚也不知道她要买什么。 最后停在了一家玉器铺子门前,瞧着就价值不菲。 她从怀里掏出一张图纸来,豪气万丈地拍在掌柜桌上,“店家,按此图纸给我用最好的玉打出一套物件来,我送人做生辰贺礼的。” 说罢,又是一锭金子,敲在柜台面上。 掌柜看她不甚清醒,疑问地望向衡沚。 “送谁?”衡沚看了一眼图纸,是一套玉冠玉簪玉佩和玉带的草图。画得很精巧,纹饰都十分生动。 “送你。”阿姀抬头看他,“君子无故,玉不去身,送你做生辰贺礼。”说完,又解释道,“你给我过了生辰,还陪我数了一夜贺礼,我也得为你补过一个。” 衡沚盯着她,沉默地看了片刻。 如此,他是真的相信,面前的姑娘已经喝晕了,连年岁几何都忘记了。 如今已是腊月,他的生辰在冬月初一,礼她也早就送了,是一幅为他而作的人像。 可他心中忍不住酸涨,酒不醉人,人自醉。 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好,那现在可跟我回去了吗?” 阿姀仍旧看着他,很乖觉地点了点头。 --------------------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礼记》 (大概是这样的吧这句话) 第155章 新春 ====================== 怎么,荷包空了? 宿醉晚起的第二日,阿姀望着妆台上,那个已经瘪了下去的淡色荷包,陷入了沉思。 不过是一点碎银子和一锭金子,若只是财物丢了也便罢了,但一直放在里面的打样草图,怎么也不见了? 昨日的最后,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呢。 “您都不记得啦?” 用迟来的早饭时,阿姀将迎恩留住,问昨日她喝醉后发生的事。 第294章 一口白粥方才塞进口中,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将米粒咽下去,阿姀小心翼翼地回道,“确实是,喝懵了,什么也不记得了。” 迎恩捂着嘴,笑得十分生动。她一向守礼,却差点笑出了声。 “您喝醉了之后,云鲤便去找来了姑爷带您回去。您喝懵了就调戏了他几句,还不愿意回芜院,便上街去了。”迎恩一面为她布菜,一面说道,“傍晚才回来的,姑爷手里拿了好些东西,还要背着您,可辛苦他了。” “买了什么东西啊?”阿姀环顾四周,也没见屋里有很多东西堆着。 迎恩看她茫然的样子,完全确认了她确实忘得一干二净,“您给我和云鲤买了胭脂衣裳,还有几件首饰。给云从云程也买了衣裳和新的束腕,给咱们院子里小厨房的掌厨买了新的刀具,还给自己买了份糖饼。” 阿姀听她说着,脑子里飞速地算着。 哪怕是买蜀锦,也要不了那么一锭金子啊。 “哦对,糖饼咬了一口,拿着便凉了。但您醉酒了不太听话,糖馅撒了姑爷一身,他也给您拿回来了。”迎恩将一个小碟子往前推了推。 在阿姀没关注的地方,这份糖饼被热透了,与其他菜色看起来确然格格不入。 许是给掌厨买了好刀,他热个剩饼也心花怒放的,还在旁边放了萝卜雕的花做陪衬。 喝酒真耽误事,阿姀懊悔地想。 原本昨日打算好,散了宴便加紧将那张草图修缮修缮,便拿去将东西做出来。算算工期,也好等明年当份贺礼送衡沚。 “我那荷包里还有张图,怎么没见到?”阿姀问。 迎恩一愣。昨日是她为阿姀收拾身上的物件的,但是首饰荷包和铭佩一类的,皆解了下来放在妆台上了,似乎荷包里也没有什么图啊。 “并没见着,您或许是放别处忘了吧。” 不会啊。 阿姀思虑重重,这图丢了之前的心血也就白费了,她舍不得,于是匆匆吃了几口,便在屋里开始翻箱倒柜地找。 直至申时衡沚从外头回来,她还没发现半晌没见到衡沚的人影。 “寻什么呢?”衡沚撩了门帐,进来眼睛就落在她身上,“醒酒汤喝了吗?” 阿姀应了一声,却也没抬头,不像是有空好好说话的样子。 衡沚便散漫地在桌前坐下,自顾自倒了热茶喝着。 等她求问。 片刻过去,果不其然。 “衡沚,你可有见我画的一张草图?就是冠啊,玉佩什么的,是不是不经意夹在你哪份公文里了?”一边找,一边碎语,“到底放哪了,也不可能放这儿吧……” 衡沚几步走过来,大有算账之势。 “你昨日,对我做的,可还记得?”一只瓷白的盏子捏在手中,有意无意地用指腹敲着。 阿姀心中焦灼,抬头看他一眼,也没多说,含含糊糊地应过去了。 “就是拉着你买了好些物件,到了年底,开销多些也合理。”阿姀翻来覆去地想着,忽而灵光一闪,发现连自己都买了份糖饼,总不会是忘了给他买什么,他生气了吧。 衡沚……也不是这么容易计较的人吧? 没寻着什么趣味,却见她心烦意乱,衡沚也不想再卖关子了,干脆告诉她,“不必寻了,你昨日在街上的玉器行下了大手笔,图也给掌柜的留下了。” “啊,怎么会如此。”阿姀如梦初醒,“那你怎么不拦着我?” 衡沚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是了。 阿姀心想自己醉酒的德行,只怕是他没拦住。 “掌柜见你阔绰,今日便请我去核对。”衡沚将晚归的理由和盘托出,“这家玉器行口碑还算不错,你要求的,都能做得出来。只是从选定料子,到工匠制作,恐怕工期不断。” 阿姀眨了眨眼睛,没明白他的意思。 “也就是说。”衡沚走近,在书案后的椅子上坐下,人向后一仰,没规矩地靠着,“我们怕是要在蜀中,待到来年夏天了。” 天啊。 阿姀捂住了脸。 ------------------------------------- 一晃便到了春节。 张灯结彩的曈曈日,阿姀裹着厚衣,在廊下看云程云从贴桃符。 外府的家丁匆匆过来,恭敬地与阿姀行礼。 原本以为又是王宣来劝他一起过节的。她实在懒得应付,毕竟有一堆来给王宣请安的臣子,便想几句话打发了,绝了他这这门心思。 可家丁从怀里掏出一个薄薄的木匣子来,又低着头双手奉上,“殿下,有您的信,都城来的。” 是金妞妞寄来的。 四周鞭炮声有些扎耳朵,阿姀躲进屋里,在窗边日头下拆开。 她的字迹不算娟秀,顶多是能看。兴许冀儿过几年开了蒙,很快就能写得比她还好。 不过不妨碍阿姀笑盈盈地看。 她有些想冀儿了。 带孩子是个累活儿,但初生的小孩子,也懵懂可爱。想起他犯瞌睡,窝在自己怀里嘬手,阿姀也露出些和蔼和慈爱。 倒也真没将自己看做堂姐,本着给人当干娘去了。 除了表达了几句极为思念她,然后洋洋洒洒写了大半页纸,都在控诉沈钰仍对她进行回圜攻势,害得她意志不坚定,快要被拿下了。 第295章 阿姀毫不在意地轻哼了声,露出了早就晓得的神情。 而后便是冀儿成长的一些痕迹,会坐了会翻身了一类的。 但还剩下慢慢三页纸,阿姀疑惑地向后看。 竟然全都是些宫务和政务的事。 年关的宫宴一改以往的肃穆,因金妞妞本就是个爱热闹的,如今宫里又只有她说了算,干脆将宫门打开,大大摆了一场,将都城中所有的臣子及家眷都请来赴宴。 宫里的御厨也许久没这么繁忙过,连都城卖爆竹烟花的,都应太后娘娘布下的焰火典礼而吃上了皇粮。 金妞妞极力将这场还未燃起来的焰火,描述得令人心驰神往,想要阿姀看了便后悔离开。 不过收效甚微,阿姀从不为自己做的决定后悔。 最底下的,是一封周嫂子的信。 因她不太识字,又怕漏写了什么,便特地拜托了许停舟代笔。 除过她经营的铺子一些问题,又与她说明,新店接了几单生意,近日年关,盈利也还不错。约莫再半年就能回本。 只是暂时不愿花钱再找账房先生,于是便问阿姀何时回来。若是还有许久,春末也许会将账册全寄来请她清算。 这算不得什么大事,阿姀思索着可行性,也打算回信与她同意这个点子。 反正他们大约要待到夏末,也没什么事可做。衡沚也要一直批阅公文,她索性算账,权当打发时间了。 有些期待开春了。 阿姀望着窗外的日头,想起了恪州的玉兰树,算算日子也长出骨朵了。 虽然蜀中并不多见玉兰,却更加花草繁茂,待到春暖花开,严寒退去,会更加美不胜收。 心中的郁结纾解之后,阿姀就连写信都滔滔不绝,更有意趣起来。 记得从前与衡沚通信保平安,那时在宫中身心皆困,沉疴不愈,不愿写多了字,也怕手上无力握笔不紧,反叫他看了忧心,便只写一个安字。 回忆起来,竟没给他写过什么情真意切,绵绵不绝的家书。 想到此,望着他在院中的身影,阿姀觉得很有些可惜。 于是一个计划,在她心中暗暗成型。 不过还不是时候。 除夕过了的一大早,阿姀便找到了王宣。 他又宿醉了。 闻着屋里浓郁的花椒酒味道,阿姀有些犯愁地皱了皱眉。 这还能谈事吗? 不多久,王宣迷瞪着眼,从内室走了出来。 “这么一大清早,殿下有何事?”甚至话没说完,便开始哈欠连天。 周遭被帘幕严严实实地包裹着,几乎算得上暗无天日。 看来,王宣的坏名声,都是从这里传出来的吧。 阿姀咬着牙,堆着假笑,“听闻书中有新历垂钓的习俗,特地来邀侯爷一同垂钓,便在蜀江边,钓竿都已经准备妥了。” 王宣没搭腔,看着她的眼神却另有深意。 “这么冷的天,殿下要往蜀江边垂钓?”王宣倚着旁边的柱子,饶有兴趣,“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喽。也好,我瞧你从来此地便心里藏着事,想来,也该到了大家和盘托出的时候了。” 他往后走,披上件外袍,“请殿下先行,待我重整衣着,定来赴约。”背着人,闲闲散散地回道。 阿姀在原地站了站,觉得自己在此事上又落了下风,便一言不发地走了。 姜还是老的辣,只怕王宣说得不假,从她轻易答应来蜀中的那一日,王宣便已经察觉到她心中所想了。 什么鱼符,什么信物,不过都是借口。 天下能有什么大事。 国事而已。 -------------------- emmmm大概也许可能快要完结了,之后会做一些修文,或许有什么想看的番外也可以写在评论里鸭 第156章 愿者 ====================== 蜀江边,寒风凛凛。 前几日落雪后,冰封的江面还未完全化冻,漂着些冰碴子。 好冷啊。 阿姀裹着大氅,瑟瑟缩缩地站在岸边上,身体一阵一阵发寒。 选在这么冷的日子开江垂钓,蜀中人也真是火力旺盛。 衡沚拿来个小暖炉,不由分说塞进阿姀手中,解了她的寒气。 蜀中的冷,与恪州还不完全相同,与都城更是不同。恪州风雪侵袭,但只要炭火烧得旺,衣裳穿得厚,也不妨碍什么。 但蜀中的冷显然不在于穿衣,即便是裹成熊一般,寒气还是能见缝插针地涌进身体的各个角落。 令五脏六腑都觉湿寒。 王宣显然是个老手,来的时候几乎春风满面,也看不出宿醉和颓废。铺张地令人又是搭棚子,又是生炭火。 连不同材质的钓竿,都准备得齐全,饵食更是精心挑选,一看便是有备而来。 “两位,鄙人迟来了,先行告罪。”王宣笑呵呵地拱手,当真为此赔罪一番。 阿姀看他的样子,完全不受天冷的影响,倒像是春游来——“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只剩将这句先言唱了出来畅快一番了。 三架马扎,齐齐立在棚子里,前面各放了个用银丝罩子罩住的炭炉,配好器具,王宣坐在两人中间,施施然挥起钓竿。 “你俩会钓鱼吗?”王宣左右一看,自得起来,“我在这做了十几载的垂钓翁喽,可别输给我。” 第296章 阿姀干脆将头移开,一声都懒得搭理他。 衡沚娴熟地将杆一抛,也闲闲散散地揣起了手,“此话差异,垂钓在于乐,何必非要钓上来呢,愿者自会上钩。” 意思便是本意来此就不是钓鱼,钓不钓得上也不稀得同你比。 王宣吃了个瘪,没趣地收起了笑。 乐倒是很快转到了阿姀这个旁听者的脸上,她虽没有衡沚娴熟,却也按部就班地挂上了饵,将鱼钩抛下去。 “侯爷可别小瞧了他。我与他相视数载,发现他最大的天赋,就是学起东西极快。你未到前,他不过在河堤上寻了几个老者学了两手,便已见娴熟,谁输谁赢,不正如逐鹿中原一般有趣吗?” 她的话带着深意,很难让王宣不多想。 沈琢是阿姀一手拉下水的,她能有如此大的效应,想必跟身后人的支撑有极大的关系。且不说衡沚、李崇玄和顾守淳这些亲眷旧友,或是陈氏家臣,只怕那些隐在背后的文臣,也没少暗中相助。 不然,以宣城公主同严同均素无交情的过往,何至于夫妻二人亲自撰文刻碑,还在崇文塔为其奉了香火牌位。 互不相识的人与人之间,不过都是利益牵扯罢了。 王宣自恃年长,多在这世间走了数十载,将年轻人的心比自己的心,盘算起来,逻辑也很快能理得通。 那今日相约于此垂钓,居心也略见一斑。 如果是因他反心昭著,同都城的皇权不和,那就更是符合王宣对这二人的猜想了。 年纪轻轻,总想着拯救一切。 “行了,天气也怪冷的,殿下若有话说,不妨早些直说。”见她也不安心于垂钓,连水面起了波纹,有鱼在饵四周环伺也没发现,十分心不在焉。 阿姀确实在漫无边际地措辞,又生怕说得不对倒惹怒了王宣。 交情是一回事,但谈起正事来却是另一回事。 “我在想,原州、恪州与蜀中,雄踞大崇,将都城裹在中间,可以算得上是鼎立。但原州与恪州,都是为了抵挡游北人虎视眈眈而养了重兵,蜀中又是为何呢?” 她倒是一点不藏着掖着,上来便直奔主旨。 王宣舒了口气,望着阴沉的天色,却不知怎么开口了。 若说起当初,一方面是圣旨封他去蜀中,也算是到封地上任,没什么好说的。可也难免是带着气去的,正巧那时陈昭瑛被赐婚太子,他又怒又伤,不愿眼见新人,便痛痛快快地躲远。 到了蜀中才发现,南境确实算不得太平。 山匪横行,为祸百姓,是家常便饭的事。甚至朝廷派发或上缴的财物,都会被山匪劫走,杀戮平民官员,连眼都不眨。 是以刚到任的几年里,王宣也想做出一番功绩来,好改善蜀中百姓的生存境地。等到攒下一些银子和兵马,便大刀阔斧地剿匪,手段也毒辣,时人称之也惧之。 后来便是沈琮、沈琢继位,这两个人的皇帝做得比山匪还令人唾弃。一年比一年高的赋税,哪怕是年年丰收,也救不了靠天吃饭的百姓。 王宣开始抗旨,独大,是因为觉得皇权无能,不配令他臣服。 “你父亲和你叔父,都是混账,当得什么龟儿子皇帝,一人吃饱不管天下死活。”他嘴上说得云淡风轻,好像那是早就过去了的旧事。 实则某一年上京述职,见农户家中米粮不满,连吃饱饭都无法满足,却还要向朝廷交粮食税时,确实恨得牙根痒痒。 阿姀听他咒骂,非但没有反驳气急,反而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若不是他们混账,我也不至于做出这么混账的事。差点引发了与游北的战乱,只怕是天下人都要骂我是祸水咯。” “哼。”王宣蔑笑一声,“你以为,以废帝的行为作风,哪怕你真的去和亲,来年北蛮子一时兴起要打仗,他也能说是你伺候人家伺候得不周到,惹了人家生气了,你信是不信?” 阿姀:“……” 似乎,真的非常可信。 “我这人毛病也多。”王宣像是毫不在意一般,将自己从头到脚批判一遍,“人呢,死轴转不过弯,又张狂自大。正因后者,所以几十年来不服朝廷,想要自立一统天下,却又懒得兴兵造反祸祸百姓,实则也确实没那个能力,便是如今的结果了。” 阿姀侧头看他一眼,想要从他的表情中看到一点虚伪,却都没有。 也对,不是人人都如沈氏一般,虚伪敷衍。越是能力出众,心无旁骛之人,才越能心安理得地将自己的野心说出来。 “是以,我守着我这一亩三分地,过过地头蛇的日子便挺好。”王宣语气平淡,“旁人不都说我是地头蛇吗?” 衡沚那边动作了一番,已经有鱼上钩了。 蜀江江鲤也素来闻名,加之府中的掌厨手艺出众,今日即便是得不到想要的结果,也不算白来了。 “估摸侯爷也看透了我来此的目的。”阿姀自嘲一笑,“但这天下的乱子是我弄出来的,总得让我来解决。如今朝中孤儿寡母,只剩我小叔那么一个流放长大,赶鸭子上架的摄政王,整日焦头烂额,我岂能隔岸观火。” 所以她只是来要一句话。 “蜀中保持如今的态势,不上供不纳税也不必去述职,完全可以。”阿姀将条件谈得很宽,并不在乎这点米粮,“如今的大崇要的是安定,只要蜀中这样一如既往下去,又有何不可呢。” 第297章 话说得藏了一些,却又很分明。 王宣默了默,实在没找出她这样做的好处,“你好不容易,给小太子的爹弄死了,如今又要为他的江山操心,就不怕他记恨与你?” 阿姀提着心眼儿等了半晌,等来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你做事总是这么畏首畏尾的吗?”她也不讲究什么说话的分寸了,包含疑惑地问,“小太子爹也没见过一面,何况……” 何况亲爹现在给他当伯父呢。 这句话咽回了腹里,阿姀又续道,“何况如果现在天下便不太平了,那南北蛮子都如狼似虎,大崇却千疮百孔,不是一样的生灵涂炭吗?” 王宣点点头,不是认同她这慈悲之心,是觉得这话说得,就十分像陈昭瑛生出的女儿。 她当年也是宁愿顾全大局,也不惜委屈自己。 总是操心得太多。 “你不妨直接说,让我不要谋反不就得了。”王宣慢悠悠道。 “你最好不要谋反。” 这句话,却是衡沚说的。 两人扯皮来去的功夫,他已经上钩了两次。鱼都肥美,差不多可以收杆了。 “你若反,以蜀中的局势确然易守难攻,但蜀中粮食产得少,互贸往来时多要购进平州与营州的粮食。相比起来,矿藏也远不如平州和恪州。且背后便是南蛮,他们擅长翻山越岭,蜀中的地势对他们来说不在话下。” 衡沚站起了身,他一身深色缀着绒毛的厚衣袍,穿在身上也似春夏般平展。垂眼俯视的样子,更添了几分冷峻。 “待那时恪州营挥师南下,只怕蜀中两头夹击,不知先顾哪面了。” 阿姀趁着王宣分神看衡沚,悄悄冲他点了点头。 “好好跟她说着话,又与你何干了?”王宣恼怒地瞪他一眼。 衡沚全然不在意,“她的事与我的事有什么分别。且朱秋威胁公主姓名这桩事,还不算了呢。恪州最是护短,小侯夫人都叫人欺负了,岂还能坐得住?” 所谓“勿谓言之不预也”,不过如此。 江面风冷,衡沚的一番话,却让阿姀听得心潮涌动,觉得他的形象无意间又高大伟岸了几分。 王宣左右侧头,将两人都相看了一眼。 郎情妾意,好不温存。 那还能如何呢,人家都威胁到这份上了,真打起来,蜀中可没那么多兵。 “行,看在你娘的份上,答应你便是了。” 连钓竿都懒得收,王宣心里冰凉一片,站起身就背着手走了。 -------------------- 注:“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论语》 “勿谓言之不预也。”——《官场现形记》 第157章 寻山门 ======================== 不管是看在谁的面子上,得了一句应承,阿姀便放心多了。 没过多久蜀阳又开始下雪,天冷难行,通信也因在年关里,又是山路全然难行,跟着断了几天。 待到雪化时,天地间也有绿意冒了头,冷得猛,回暖也快。 阿姀挑在通信的第一日,将写给太后和周嫂子的信,都寄了出去。 三月底,等到彻底天气彻底和暖,阿姀与衡沚开始游历蜀中山川。 蜀地多青山,其中最出名的一座便是青横山。 若说这是一座孤山,其实也不算十分确切。青横山虽高耸,山间却又有些村落,如同镶嵌在峭壁上,看着惊险万分。 据说山顶有处很古老的禅寺,此行是倒不是来求神拜佛,多是为了看看这百年禅寺究竟有什么门道,值得许多人不远万里苦登山顶,也要一观。 阿姀穿着轻便的马服,将长发高高挽起,“怀先生也曾来过青横山的。”她望着山路上一片青翠的竹子,借着衡沚的手臂一发力,跃上了一个小陡坡。 “他还能登得动这么险的山?”衡沚笑了笑。 “怎么小瞧人啊小侯爷。他与龚嵊龚圣手是多年的好友,我曾告诉过你吧?两人年少时同行,还来上头的青元寺求过学业的。” 青横山确实不好攀登,加上寺庙坐落在山顶,人们便将苦登这一事,当做是神佛的考验。许愿难,还愿亦难,所以口口相传,声名渐广。 只是他们二人没什么好求,顶多是为还算可口的斋饭而去,便显得枯燥了些。 是以登到一半,阿姀有些走不动了。 “衡沚,我们歇会儿吧?”阿姀叉着腰,小腿酸痛,“前面好像有几户人家,去讨口水喝好了。” 衡沚手执匕首,在前头挥砍枯藤开路。听到阿姀告饶,走回她身旁,“我早知你气力不够,却夸下海口说自己一定行。” 他轻笑,伸手在阿姀面前,“娘子输了,五两,可要记得。” 上山之前,两人为登山下了赌,阿姀若是喊累,便算输了,要倒贴衡沚五两银子。 虽说海口夸在前,但不喊累,几乎是不可能之事。所以阿姀早也就能屈能伸,甘愿输了这个赌。 伸手拍了一下他的掌心,阿姀没好气道,“说什么,初见那日,你还欠我五两银子没给呢。一袋银子发到我这儿就没了,你是不是当我傻啊?”她靠近了,带着质询的语气,“两厢折抵了。” 衡沚飞快地捏了一把她的脸颊,“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 因为没给五两银子,成婚这么几年了还在被念叨。 第298章 阿姀最近心情不错,吃得也开心,这脸颊总算是鼓起来些,捏着也有些手感了。 衡沚带着满满当当的满足与骄傲,拉起阿姀的手,便往不远处的民居走去,“听你的,带你去休息。” 即使山路难行,这些乡亲,也习惯了时代居住在山崖上搭起来的宅子中。家里殷实些的,会用砖石再行加固。 只不过,贵价的从来不是砖石,而是峭壁上修建的苦命钱。 青横山的笋与菌菇,在蜀阳这样的主城中都十分抢手。王宣的府上便特地购入了这些用来烧菜,还有些散养山间的家畜,都十分有滋味。 虽说与一马平川的平州相比,能种的粮食远远不够,但靠着这些,再加上长势喜人的竹子,也算吃得起饭了。 走到竹栅栏前,衡沚扣了扣木门,“家中可有人在?” 不久,一个中年妇人,便来启开了门。 “两位找谁?”口音有些重,只能勉强听出意思。妇人鬓发银丝丛生,身形清瘦,眼神却极亮,看得出是个好相与的人。 阿姀一双杏眼笑得弯起来,“这位夫人,我与夫君来拜谒青元寺,路过口渴,可否借些水喝?” 两个人都生得好,瞧着也不像是打家劫舍的,倒像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夫人。 农妇一看,也放心不少,赶快大方地将人请进来,“不成问题,两位快快请进。” 在村妇的介绍下,阿姀了解了像他们一般,登山一般渴了饿了,或是有什么状况来求援,不是什么鲜见的事。 今年刚过春,来得人还不算多。等到再过些日子,山里的寒气彻底散了,届时凉爽宜人,来此的人便更多了。 “这是我们自家种的忍冬,去年刚收的,两位尝尝。”农妇很是热络地烧开了水,将两个干净的瓷碗放在二人面前,“只是家中没什么茶具,见笑了。” 见二人饮水的动作都极为默契,农妇不由笑道,“两位来此是求姻缘还是求子啊?青元寺很灵验的,我们这些人,生孩子前都要去庙里求平安的!” 约莫是看他们年轻,便按以往接待游人的经历去猜了。 “原来此处求姻缘很灵验。”衡沚挂着浅淡的笑,问道,“那还真是来对了地方。不知我娘子何意,我是要求姻缘的。” 这话说得,农妇听不甚明白了,“怎么,这位娘子不求吗?” 阿姀觉得莫名其妙,“我们已经成婚了,还要求什么姻缘吗?” 良人在侧,不是已经很美满了吗。 “哎呦,我的娘子。”农妇拍掌大笑,“世间的姻缘,哪有求到头的说法呦!未婚前来求婚姻顺利,成了婚来求百年白首。求夫君专一不变心,求家宅安宁子嗣昌盛,那都是有的呀。” 阿姀回望衡沚,清澈的双眼中,似乎不大相信他会变心。 “两人相爱,便是缘分一丝一缕交织。”阿姀摇摇头,“若是郎君要变心,说明他虚伪又不诚恳。既是这样的人,即便是求了佛祖,他也不会回心转意的,没什么用处。” 农妇一时说不出什么来。 话虽如此,事实也是如此。可人心中想存留一份希冀,哪里又是什么错处呢。她心中笑这小夫妻二人到底新婚,一切都想得如此简单。 “我娘子是有注意有脾气的人。”衡沚打着圆场,又添了些热水给阿姀,“她做生意厉害,在家乡远近闻名。只有我求她不变心的份,何至于让她求我呢。” 原来是,倒插门啊。 农妇再看向衡沚,眼中多了几分了然的同情。既如此,想必在妻家也没什么说话的余地,如此谨慎,倒也有情可原。 不过,这世道果然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竟也有女子做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地方。 “敢问两位从何而来?我还很少听说有女子做生意的呢!” “我们从北地恪州而来。”阿姀先答了她的疑问,才继续道,“做生意有何不可,在我们恪州,女子还可以同男子一般念学堂,做教书先生或是账房的。” 她大大方方说出来的,都是衡沚这些年的辛苦所得。 其实有人在的地方便会有保守的思想,阿姀也是知道的。 就像她从前女扮男装,去村子里教书,被发现后几乎被斥骂着赶出村子一般。女子在很多地方还承受着不见天日的苦楚。 衡沚对待所有的女子皆一视同仁的守礼,云鲤在他府中这些年,几乎与他和云从几人一起长大,也从没有得到任何轻蔑或折辱。 除了对她,初见便又捆又骗的,也算是端方的君子。 这些都与他母亲徐夫人的教导分不开。 “真好啊,还能念书。”农妇羡慕地道,又叹了口气,“我有个女儿,从小便聪明机灵,她哥哥去学堂学的诗文,她都会背会念。我想让她也去念书,也能嫁得好些。可十三岁时,她爹便做主将她远嫁给剑南道的一户屠夫家去了。算起来,也有十多年不曾见她了。” 做母亲的,最难提及的便是儿女远在天边,不得相见。 剑南道距蜀阳不算远,要是走官道,即便是水路,十天也足够到达了。 十日的路程,十年还未走到,可见捆住她们的,并不是长路漫漫。 阿姀想说什么宽慰她一二,却又怕自己更伤了她,只好默默低头喝茶。 这世上的人,出身有所差异,是自己不能选择的事。她与衡沚所幸生在富贵家中,自小衣食无忧,便不该在聆听旁人的苦难添油加醋。 第299章 这是做人的良心而已。 农妇自觉失言,抹了一把脸,“天色也不早了,行夜路也多有不便,我看两位不妨住下,明日接着上山吧?” 这是个好提议,路过了这一处有人聚居的地方,再往上走,万一没了人迹,夜里兴许会遇见野狼。 “那便麻烦您一夜了。”阿姀歪着头,瞧着俏皮可爱。 “不妨事,不妨事。”农妇摆摆手,带他们去看屋子,“我男人恰巧带着儿子去打猎了,只怕今日不会回来,有你们与我作伴,总好过我一人。” 夜里,阿姀独自坐在农妇家小院前的石墩子上,抬头看着漫天繁星。 这里离天幕更近,星子也更大更亮。明日定是一派晴朗,阿姀想。 “怎么坐在这儿。”衡沚洗漱过,便不见屋里阿姀的踪影。找出来一看,才发现她如兔子一般,窝在这石头上坐着。 “恪州好啊,有些想家了。”她微微弯着唇,不假思索地道。 -------------------- 第158章 所愿 ====================== 第二日一早,鸡还没叫,农妇家小院便传来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衡沚似往常一般,拥着阿姀而睡。 只是这一闹,想睡也难了。 听隔壁屋的动静,农妇应当是先急着裹了衣服,而后跌跌撞撞出门去。 还拿了门后的铁锨。 阿姀昨夜本就晚睡,此刻困得眼皮都掀不起来,“那我们也去看看?都拿铁锨,万一是什么坏人呢。” 衡沚如此说,是因为听到了铁锨划地的尖锐之声。那铁锨木柄很长,农妇气力不够大,所以拖着地。 “我先出去,你穿好衣服再出来。”他随后套了外袍起身,走前还记得给她掖好了被子。 阿姀哪还有睡衣,顶着清晨春寒,很快也跟了出来。 没见到预想中的惩奸除恶场面,没有如期上演,反而见到农妇与一女子抱头痛哭,而衡沚干站在一边。 “这是怎么回事?”阿姀走到他身侧,问道。 眼神向那两人望去,哭得肝肠寸断,也叫人不好打断。 衡沚低声为她解释,“可记得昨日农妇与我们说,她女儿被嫁去剑南道,十年不得一见?也是巧,今日一大早,她便跑回家来,见上了这一面。” 阿姀讶异地张口,“世上竟会有这样巧的事?” 谁说不是呢。 “娘!整整十年,女儿没有一日好过,筹谋数年,就是为了今日!” 即便是在哭,阿姀也隐约看得出她清秀的眉目,和难掩的憔悴。 看来是在夫家受了很多苦。 等到两人哭完,农妇才赶快拉着女儿来见人。 “公子,夫人,打扰你们了。”农妇将自己的眼泪抹干净,“这是我女儿芳莲,昨日才说起,今日,就见到了。”她的话里有些局促,皆因女儿过得并不幸福,所以见面也并不包含多少欢乐于其中。 芳莲怔愣着,这才见到家中俩个生人,乖顺地低头,“见过二位。” 家丑向来是不外扬的,他们两人杵在这儿,只怕人家母女也不好说些体己话。 “啊,不打扰的,我们也正好准备上山,算是巧遇了。”阿姀还是有些困,所以脑子便算不得清醒,说话也没什么技巧了,干巴巴一句话,说完四人都不知所措。 衡沚握住阿姀的小臂,告辞道,“多谢留宿,我夫妻二人欲赶早去青元寺,烧炷头香,便不多叨扰了。待下山之时,再来拜会。” 等到走得远得已经看不到冒着炊烟的院子,阿姀才感叹道,“芳莲看着是可怜人,被迫远嫁,还被夫家看管着,十年都不得回家来看看。” 衡沚是男子,男子在这天下掌权,女子永远背负着纲常。他自觉自己在男子加强于女子的苦难上,自始至终都没什么评判的资格,只好沉默着。 “要是她真的受了夫家欺负,能和离便好了。”阿姀没头没脑地说着。 昨日登山费的力气大,早起双膝有有些酸胀。 阿姀以手撑着双膝,想起了衡沚方才的话,“一会儿到了青元寺,要不真去烧头香吧,不然也早早避出来,也太不划算了。” 衡沚倚在旁边一棵树上,“可以。” 他一向很擅长顺她的心思,且总是乐此不疲地躬行此事。 正好,他也有些想求的。 世上有人信神佛,便有人对此嗤之以鼻。衡沚多半时候,属于后者。不管是从前身为世子,还是如今身为一方王侯,他都更信自己实干出的成果。 天不下雨,便想办法引水修渠;适逢疫病,便收购药材在城中义诊放药。 总比日日跪在佛像面前,祈祷天下太平,来得更令人心安一些。 但他也是凡人,凡人生于世,就会有希冀,有所求。 直面自我的欲求时,或许活得会更加清醒些。 不过从来不擅潜心拜佛的两人,待被僧人们客套地请进大殿,生涩地跪在蒲团上之后,还是有些无所适从。 连手不知该往哪里放才合适。 “呃……这位师父,我们远道而来,家乡远僻,少有佛寺。初到贵寺,不知这上香,可有什么规矩?”阿姀悄悄抬头,问了一句。 小师傅看着年纪不大,像是一早便遁入空门的。人生得白白瘦瘦,穿着件朴素的僧袍,两手合十,挂着串念珠,神色安详。 第300章 “两位施主不必担忧,心诚则灵,无所规矩。” 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显得空灵悠远。 阿姀倏地被触动,转头看了看身侧的衡沚。 周身烟蓝常服,依着习惯扎紧袖口。躞蹀一束,便修饰出身形如鹤。合着眼,将亲手点燃的三炷香高举至额。 露给她的半张侧脸,是高挺的鼻梁,和早已不知多么熟悉的薄唇。 心中慢慢细数,他是如何在每个静谧的深夜,吻过她的鬓发额角,却又惊觉佛前妄念失宜,慌忙收了心,闭上眼。 佛寺的院内,有一株高大的菩提树。 据说是立寺之时,一位高僧亲手所植。直到如今,已是参天绿荫,枝繁叶茂,缀满了香客求姻缘抛上去的红绳。 旁边放着一张书案,置了笔墨纸砚,还有一把两指宽的红绳。 阿姀率先问了句,“方才上香,求的什么?” “风调雨顺,你呢。” “生意兴隆。” 视线相对,都被对方的保留逗笑了。 阿姀拿起一根红绳,有些不解,“这红绳这么轻,怎么才能抛上去挂住的?” 衡沚没答,拿了笔给她,“你先写,写了告诉你。” 这会是专程求姻缘的红绳了,写不得别的,无非就是长长久久,和和美美一类的甜话。阿姀在脑海中搜刮诗文,不想写这些俗套的词。 最终写了那句郑风——“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衡沚将自己写的那条捂得严严实实,没叫阿姀瞧见一点儿。他从怀中摸出一个铜币来,将两根红绳穿过方孔,系在了一起。 阿姀看得咋舌,“你还真有法子啊。” “要多高?”衡沚抬头望着树梢,往后退了几步,找着最好发力的位置。 挂得越高,便寓意着姻缘越牢。往往人们为了争个好彩头,都努力地往最高的枝丫上扔。 这么高的一棵菩提,无论是挂上哪一枝,都够她高兴了。 “自然是最高那枝!” 即便如此,阿姀还是兴致冲冲地说道。 衡沚侧眼瞄了瞄,当真挑了枝最高的,抬手轻轻一抛。随着他的力道,铜钱红绳丢了出去,轻巧地寻到了那处繁茂的树枝,稳稳地挂在其上。 阿姀的眼睛追着那抹艳红色,直至它投身进新生的嫩绿枝叶中。 衡沚的红绳上,什么私心也没留。将两根红绳缀在一起,是他从踏进寺门便想好的做法。既然都连在了一起,她的所愿,也便是他的了。 “如她所愿。”他在心中默念着。 青元寺的斋饭做得很不错,方丈请他们用斋,便直到午后时分才启程下山。 “这里的笋是很好吃,像斋饭那样随意清炒一二,也能有如此风味。” 人快走回农妇的小院,便歇下心闲聊着。 可尚隔着有些距离,便听见了争吵声。 这回怕不止农妇与芳莲,还有两个男人的声音。 难道是芳莲的夫家跟着追来了? 阿姀有些担心,“去看看吧?” 衡沚没着急,而是从怀中抽出匕首,照着身旁一棵竹子砍了下去。三两下削掉横生的竹叶和剌手的竹节,将其削成一支寻常的攀登竹杖,递给了阿姀。 “以防万一,拿着它防身,别一着急就冲上去。” 这话说得,仿佛她是很莽撞的人一样。 “咱俩一块儿经历的生死还少吗,这算什么万一。”她显然有些不满,微蹙着眉,紧抿着唇,便显得脸颊鼓起来一块。 衡沚笑眼瞧着,腾了只手出来,指节蹭了蹭她的脸颊,“跟紧我。” 到了才知道,吵架的这些人,原是农妇和丈夫,还有他们的一双儿女。 芳莲又在哭,这次倒不见得是因为思念父兄,反而双眼发红,面露愠色。 “你休想!十年前便是你这个没本事的,为了点彩礼钱,硬是把女儿嫁到那么远的地方,给一个傻子做妾!妾!”农妇气得面色酱红,不住地指着男人的脸,“如今傻子死了,夫家要用女儿陪葬,这是多缺德的事!女儿好不容易逃命回来,你竟还想为了那点赔金,再把她送回阎王殿去?呸!除非我死了!” 那男人也不甘示弱,瞪着眼睛吼道,“那又如何!你儿子定的亲事,人家姑娘早早死了,现在外头都传他克妻,直到现在还没个家室。若不是为了多给些钱,好歹要个媳妇儿回来传承香火,我至于做这事!” 随后,又将怒气撒在芳莲身上,“你都嫁人十年了!孩子都生两个了,怎么还有脸回娘家来?你可知入了夫家的门,生死就是夫家说了算,倒是会给父母添麻烦。” 猎户与儿子二人收了猎获,在山脚下的镇子上吃罢了饭,将鹿肉与皮毛皆卖了出去,便打算尽早回山上,好休息几日。 没成想刚放下了碗,便有几人迎面过来,将他二人团团围住。 -------------------- 第159章 过往 ====================== 剑南道的莫家,是个还算阔绰的人家。只是家中独子是个痴傻的,所以一直讨不到媳妇。 是以当初猎户说,将女儿嫁去这个莫家,农妇虽舍不得,却也是同意了的。 芳莲那时还小,跟着他们也过不了什么好日子。起码到了莫家,吃穿是不用愁的。 第301章 抱着这样的心态,芳莲坐上了去往山南道的花轿。 可进莫府大门时,才知道自己原来根本不是来为人妻的。父亲为了区区几两银子,还有些布匹腊肉,便将女儿卖给了莫家。 这些东西不是彩礼,而是芳莲的卖身契。既没有三媒六聘,也不能从大门抬进去,芳莲被迫扯了嫁衣从花轿上下来,忍着好大委屈自己从侧门进去了。 事成定局,也无可转圜。芳莲即便是做妾,也想着夫君是个痴傻的,想必不会多么折磨人,只要安分守己,未尝没有好日子过。 可她又被骗了。 莫全虽然痴傻,却心思邪恶,像是顽劣的孩童一般,整日里与她不好过。打骂已是家常便饭,到了夜里,老夫人为了抱孙子,便强硬了让两个嬷嬷来,逼迫她圆房。 后来芳莲又想,只要有了孩子,日子就能好过了。 可她又错了。 她肚子也算争气,第一胎便生下个儿子。老夫人虽然立刻就将孩子抱走了,可也算是可怜她,让她搬到后宅的一处小屋子里,远离莫全,安安稳稳地做了月子。 孩子三个月大时,新夫人上门了。 芳莲一时愣怔,有些接受不了,头一次违背了老夫人给她定下的规矩,疯癫地跑去她屋子里,问,“那我呢,我是什么?” 老夫人抱着孩子,嫌恶地让人把她拉起来,讽道,“你本就是我家买来的妾,能生孩子就算对你好了,怎么?还想做我儿的正头娘子?你算什么什么东西,穷猎户家的女儿。” 就这样,孩子也在新夫人过门时,抱给了她养。 芳莲一直就住在她坐月子的那处小屋里,再也没回过莫全的后院。 莫全还是三五不时地来折辱她,打骂她。新夫人虽然良善,也逢年过节地送她些东西,但孩子,却再没让她见过。 她住在花圃之后,孤独冷清的小屋子中,像是被人遗弃的用具。 第六年时,夫人找到了她。 这是芳莲头一次见到莫全的妻子,三媒六聘,登记在册的,也是如今她儿子的嫡母。女子一袭锦衣,鬓发精美,声音也和气。 “你也知道,夫君他与常人有些不同。但。”似是难以启齿般,夫人低下了她的头,“麟儿大了,总该有个人与他做玩伴,我想要个女儿,所以,今夜你来院中吧。” 麟儿,原来她的儿子叫麟儿。 直到夫人走了,芳莲这才如梦初醒般,理解了她的话。 原来,她还是个用具。一个主母想要孩子,便要被送上莫全的床,生下孩子给主母抚养的,用具。 只是这次并不算顺利。 莫全天生有所缺陷,即便麟儿如今健康长大,也难保之后的孩子也平安无虞。芳莲第二次怀上没多久,便毫无征兆地流产了。 夫人以为是她常年积郁,身子不好不利受孕,还找了大夫来,日日盯着她喝许多苦得发涩的补药。 也算她良善,不是弃了她另寻新妾,还用药将她头胎时身子的亏空,补了些起来。 但很快,夫人便意识到,这并不是芳莲的问题。 因为第三胎,也在四个月时无故小产了。 而后她便着急起来,试了许多折磨人的法子,从各种地方搜罗来利孕的汤药,既给莫全灌,也给芳莲灌。 只有在这时,莫全褪去了可憎的面目,像个孩子般苦得皱起脸来。 芳莲安静地坐在莫全身边看着他,很难说得清,心里到达作何想法。 折腾了一两年后,芳莲终于安安稳稳地生下了个女儿。 夫人欣喜地在产房门口等了一日,一待孩子被抱了出来,便立刻将她带回自己的院子了。 其余人势力冷漠,见夫人不在意了,便也冷待了芳莲。她产后,甚至还要自己下床去找水喝。 她生了一儿一女,却似一无所有。 但她并不因此自弃。 拿着每月那么一点点的份例银子,芳莲一面顾着自己的饭食,省下来的全都托人出去买些书自读。 志怪传说,四书五经,凭着从前在家时偷听兄长的师父传道受业,硬是读通了一些。 书中的世界无限宽广,虽然小屋只在莫府一隅,芳莲却觉得自己时常与这些文字一起,魂游天外,去往四方无矩之境。 第十年,女儿正是牙牙学语,冰雪可爱的时候,芳莲终于有了机会,见到了一双儿女。 可事情并不赶巧,很快也将成为最后一面。 因为莫全死了。 没什么原因,暴病而亡。从前来给他瞧痴傻的大夫也说了,即使吃尽补药,也活不到而立。 加之夫人为了想要个女儿,不停地灌他更多的汤药,寿数不长也是预想之中。 芳莲的解脱,竟然是老夫人的一条白布。她说她儿习惯了与芳莲在一处,夫人又要养着孩子,只有芳莲能投缳一死,与莫全继续做阴间夫妻。 芳莲哪里肯依,生前就骗她做妾,死后,谁还管得了死后? 莫家竟然要活人殉葬,打着灯笼都找不着这么损阴德的事。 趁着夜里办丧事无人在意她,芳莲便跑了。一路奔波疲惫,一月过去,才回到青衡山,自己的家。 如今父亲竟然为了莫家来人,不过用些银钱贿赂,便想再次将自己的生死交给莫家,芳莲断然不肯,也不服这命。 第302章 “爹爹不然就打死我吧!”芳莲凌乱着额发,盈满泪珠的眼中尽是决然,“我芳莲横竖都是死,不如死在爹爹手里,也好过莫家一把勒死我来得痛快!” 她是个坚强的女子,纵然命运不公,连儿女都要被夺走,也不曾信命。 好不容易有了一线生机,这次,她绝不要再乖顺听话。 农妇听见女儿凄凉的话,不由掩面痛哭起来。 芳莲那大龄未婚的兄长,便无言地站在一边。不敢忤逆父亲,也不想担着被责打的风险,替妹妹说话。 妹妹离开他太久了,他早已不再将芳莲当做亲人。再说从小,邻居亲朋便夸赞芳莲聪明,他想来都是不被看好的那个,又何苦帮她呢。 未嫁从父,出嫁从夫,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一阵鼓掌声响起,阿姀在旁听完了芳莲前半生的遭遇,不由自主地说起风凉话来,“好啊,多么严厉的父亲,多么懦弱的兄长,多么草菅人命的一对父子啊。” 比起她爹沈琮来,混蛋得也不遑多让。 “哪儿来的女子,敢在我家放肆!”猎户横眉,见着阿姀便要发火。 衡沚见他作势要举起手中的弩,轻一抬手,捏住了猎户的腕子,那弩便闷声掉在了地上。 农妇见二人从青元寺回来,不由大喜过望,像见到了救命恩人一般。 “贵人,两位贵人!烦请两位贵人救救我女儿!”农妇几乎支撑不住,冲过来拉着阿姀的手便想跪下。 阿姀不想受这么重的礼,一把将她拉了起来。 “好说,我与夫君既承了您的好意,容我们在此借宿,便理应还这个恩情。”阿姀带着得体的笑,再次看向猎户,“莫家给了你多少钱,买你女儿的命?” 猎户冷哼着偏头,根本不理阿姀。 衡沚拍了拍手,抱着臂立在一旁,冷淡地开口,“不说也好。等人进了公堂,严刑峻法之下,岂有不招之理。” 芳莲的兄长王丰是个胆小的,听了这话,腿都软了一半,“我说,我说。莫家老夫人派来的人说,将芳莲送回去,就给我们二十两银子,丧葬另算。” 二十两银子,拎在手中甚至都没什么分量。 可却能左右人心,罔顾律法,要了芳莲的命。 阿姀嗤道,“没见识的东西,二十两便将你打发了。我花十两金子买你老父,你可也愿卖给我?” 王丰面色涨红,支支吾吾说不出一个字来。 “你们看不过,便冲着我来好了,为难我儿作甚!”还以为这家的男人是个哑巴,没想到不过刺了他儿子一句,便忍不住了。 “今日这闲事,我管定了。”阿姀从怀中掏出一枚木牌来,递给王丰,“你现在便下山,将这东西呈给莫家人,叫他们家的老爷夫人,连同少夫人,带着儿女一并到蜀阳公堂自首。” “若是不从。”阿姀冷下脸,睨了眼王丰,“我带蜀中营的兵,亲自去拿人。” 一听在军营里有人,连王丰的爹都吓得慌了神。 衡沚见她威风耍够了,便掏出了个钱袋,塞进猎户手中。 意思很明白,二十两银子,从此断绝芳莲与他的父女情谊。 王丰哆哆嗦嗦捧着木牌跑了,阿姀这才软下心,对芳莲说,“你可愿跟我们走,一定还你一双儿女,还有公道。” 芳莲脸上的泪痕还未干,迟钝地点点头。 若是人到绝境,好不容易寻到一盏烛火来逢生,阿姀愿做她的这盏烛火。 阿姀看着相顾而泣的母女,心中一阵轻快。 -------------------- 新年快乐!双更咯 第160章 莫家 ====================== 原本离了青元寺,两人也是打算回程蜀阳的。 来青横山只是临时起意,也该回去告知云程他们一声,省得家里人忧心。 来时两人一人一骑,轻装快马。到了回程时,多了芳莲和农妇,便雇了辆马车,还是衡沚亲自赶着。 想着母女好不容易见面,又遇上了这样情绪起伏的事,定要需要点时间缓一缓,阿姀便安置好她们二人,自己出了马车厢,与衡沚一同坐在马车前室。 青横山不远,若是途中不休息,大半天时间就能回到蜀阳。 衡沚纡尊降贵来赶车,人曲着坐在车轼之后,虽说确实拘束了些,可也没掩饰住一派气质飒沓风流。 手中握着长鞭,不时驱策马匹。 “想不到有朝一日,你我从并肩骑马,到了并肩驾车的境地了。”阿姀听得身畔銮铃清响,春风拂面,不由怡然,“人生还当真是奇幻。” 衡沚目视前方,却想得到她说这话时的神情,轻笑一声,“坐这儿不嫌硌?” 前室只是木板搭起来的,没有软垫,也没有靠背,而且还很低矮。衡沚尚且要曲着腿坐,阿姀穿着裙子,想要坐得舒服,着实不算容易。 “你好煞风景。”阿姀抱怨一句,“我明明是心甘情愿来与你同甘共苦的。” 心甘情愿,同甘共苦。 衡沚将这几个字在心里默念了几遍,而后转换了姿势,一手握住全部长缰和辫子,一手伸过去,拉住阿姀,“过来,坐在我腿上。” 他右腿弯折,平放在木板上,左腿照旧抵在车轴,像是打了半个盘坐,人向中间的位置挪了些。 第303章 阿姀会意,小心地改换着姿势,挨过去靠在他怀里坐下。 却没坐在他腿上,而是学着他的模样,有些豪放。她裙子穿得长,也不必太计较这个,毕竟马都骑了。 “你看,我呢是个多么体贴入微的娘子,向来都是你做什么我做什么,每一次都给你添了十足的面子吧?” 确然如此。 衡沚第一次带着阿姀参加恪州夫人们举办的宴会时,便有不少人对她刮目相看。自从知道了她的公主身份,她们对他,也开始刮目相看了。 如今更是逢年节便源源不断送礼上门,他若是下令退回去,夫人们便亲自上门,说这是送殿下的,若是不喜欢,也得等殿下回来再行退回。 衡沚本就事多缠身,也懒得再管。她们先是将私宅的后院堆满,而后放不下了,又去将召侯府那么个冷清宅子堆满。 无他,也不是为了往他身边塞人,只是想托公主,给牵线搭桥,介绍些好亲事。 阿姀哪是给人做媒的材料,是以见了面时,衡沚也没将这话告诉她。 今日话赶话说到此处,便也闲谈似的,与她道来,“连秦熙那位继母杨氏,都在为自己的小女儿,拉下脸来家里,想求你给她说媒。” 阿姀也拉下个脸来,“这究竟是谁传的风言风语,我哪有那么些适龄男女介绍给他们啊,都城的人都势力惯了,从前即便我是公主,也没几家的小姐愿意与我往来的。” 她们不合起伙来嘲讽阿姀,也已经算是名门闺秀了。 “再说了。”阿姀觉得稀奇,“都城若是真有好男子宜嫁,我能那么奔波到恪州与你成婚?” 这话到底说到了衡沚心坎上,“为人父母之心,尚可理解。恪州大多武官,夫人们看不上亦是人之常情。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我家阿姀这般慧眼独具,瞧上了我的。” 阿姀实在想笑,却又觉得他说得不无道理。 “所以。”衡沚又道,“等夏日时,这套玉器交了工,还得立刻回恪州,有的是大小宴会等着你出席。” “对了,秦熙如何了,还有褚晴方,我好久没见她们俩了。” 褚晴方失了母亲,又已经拜在了龚嵊名下学医,也没什么人逼她嫁人。秦刺史那继室杨氏是个心眼儿小的,有什么青年才俊,一定是先紧着自己女儿挑选,才不会为了秦熙上心。 在衡沚方才的话里,也确实没听到什么人为她们的婚事奔走。 “不知。”衡沚谨慎地恪守为夫之道,“本侯有家室在身,怎好打听未婚女子的亲事。” 若是风言风语传出去,合恪州的人都该骂他负心薄幸,娶了公主还想朝三暮四了。 阿姀叹了口气,周遭花红柳绿,也不见得多么明艳了,“其实在恪州时过得很是高兴的。家里有一院子兔子,有时和秦熙一起练武,或者和褚晴方去逛街。自从加进去了一个我,她俩也已经不那么不对付了。” “嗯,还有?” 衡沚听着她细数,不由问道。这万千滋味里,也该由他一席之地吧。 阿姀日日与他抵首而眠,又怎么能听不出他的心思。 卖弄着关子,不甚认真,“还有?晚上回去再说吧,我得好好想想才是。” 这件事到底惊动了王宣。 是因为莫家做的这等仗势欺人的事,实际上与王宣还真的有些关系。 莫家坐拥的财富,算是剑南道的独一份了。因着莫家的少东家是个痴傻的,所以有不少人惦记着莫家的家产。 而这位新夫人赵氏,也是其中之一。 赵氏的母家是云川王氏,虽然是个不起眼的家族,却因为家中的二子王晚丧父母后,投奔了蜀中侯,在其麾下做事,最终被收为养子,而在云川声名鹊起。 算起来,赵氏与王晚隔着些姻亲关系,也算是他的远方表妹。 但亲戚这回事,便是无事不相识,有事攀关系的。 是以莫家夫妻,在人到了蜀阳公堂之后,丝毫不加慌张的样子。 以他二人的理解,来送信的那个女子,拿的虽是蜀中侯的府门令牌,但蜀中侯府中没有女眷,是人尽皆知的事。 即便仗着蜀中侯的势,可赵氏也是王晚的表妹,谁还没些关系呢?八成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怎么,我夫妻二人皆依所约,已然到了蜀阳公堂了,那位掺和我家事的人何在啊,难道不敢露面?” 等了两日,莫夫人是忍不住了,干脆一大早叩响了公堂的门。 衙役一早接了王宣的命令,对莫氏的上门毫不见怪,不耐烦道,“公堂重地,岂容你个妇人叫喊?对莫家的诉状已经上呈,你二人在此候审便是。” 候审? 莫老爷耐不住了,赶快几步上前,拦住了衙役离开的脚步。从怀中掏出锭银子,悄无声息地塞进衙役手中,“这位大人,这位大人留步。老朽初到蜀阳,人生地不熟,敢问大人,是谁递了对我家的诉状啊?所诉何事?权当是请您吃酒了。” 衙役打量他两眼,收下银子。 “当是诉你家草菅人命,欺压妾室吧,再具体的我也不知了。” 莫老爷这才长舒一口气。 这罪名倒是不怕,一来芳莲的卖身契还在他手上,算是当奴仆卖进莫家的,都让她做了妾室,也算是待她不薄了。二来,欺压妾室一说,无非是抢了她的儿女给赵氏抚养,这在寻常人家的宅院里也非特例,诉又能诉得了什么呢。 第304章 只要不是牵扯莫家的生意,芳莲想要小打小闹些,便由她去吧。 人死之前,总有些挣扎不情愿,也是可以理解的。 “哎呀老爷,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你在这发什么呆啊!”莫夫人苦着张脸,“真是晦气,全儿的身后事还没办完,便被这小蹄子一纸状书诉到公堂来了。我已让赵氏去找王司马说情了。” 看在妹子的面子上,再梨花带雨地哭一场,这等小事,应当也就过去了吧。 莫夫人心里藏着疑,事情没落得定局始终不安定,接连不住地叹着气。 不过她悬着的心,很快就可以放下了。 这张状书,是阿姀亲手写的。 回到蜀阳用不了太多功夫,费劲的是要找人去一趟剑南道,搜集莫家的罪证,这样有理有据,才好真的将他们绳之以法。 王宣从前院特地来了芜院,主动提出,要借人给她去查这件事。 阿姀好奇,“不过一个孤苦可怜的女子,怎么劳动侯爷大驾,亲自过问此事?” 王宣自然没心思关怀一个女子,但此案正好涉及了莫家,他想动这户门庭,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什么都瞒不过你。”王宣笑了笑,背着手看她写的状书,“你可知我那养子王晚?他从前确实是个乖巧的孩子,所以我收其为子,打算让他替我养老送终。” “但这小子,野心渐长。私底下挣些不光彩的烂钱也便罢了,主意都打到老子的矿上了!想必召侯也知道,无论是什么矿,对一州一府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战备。我虽答应了殿下不再兴兵,但我书中向来以冶铁锻兵闻名,生意还是要做一做的。” 在一旁替阿姀浇花的衡沚,背影丝毫不动,仿佛方才被点到名的,压根也不是他。 否则再说下去,心思都惦记到恪州的矿上了。 “你不用看他。”阿姀适时地敲打王宣一声,“我正好喜欢替人出头,反正替一个人出头也是出,两个人也是出,你想要我帮忙,帮你就是了。” “但我有个要求。”没等他喜上心头,阿姀又道,“我要你花钱,在蜀阳办一所可供女子读书的书院。” 这倒是闻所未闻。 -------------------- 第161章 公堂 ====================== 芳莲的愿望其实很简单,孩子大了,在赵氏膝下养了那么些年。能要回来便罢,若是要不回来,她也不想强硬。 毕竟她并未尽一日养育的责任,孩子被赵氏养得也还算不错。加上这是莫全的子嗣,若是他们愿意跟着赵氏,那也就算了。 她不打算再嫁,一是太难,二是不愿再为人牛马,伺候人到死。 所以她想好,想要教女子们读书,就凭她这些年来所学,虽然浅薄,但识文断字总归是足够的。 再一边做些碎活儿挣钱,最好能办个小小的学堂,给那些同她一样,想要习文却不得机会的女子一个机会。 也算是弥补自己半生的苦难。 那日是个晴天,阿姀穿着件细薄春衣立在庭院中,将屋子里的书都拿出来晒着,“这有何难。我支持你的想法,但你大可将眼光放长远些,直接开个书院,可以请女先生,收女书生,也是件造福一方的美事。需要的花费,我替你出便是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日头细碎的光落在身上,成一层慈悲的镀官。仿佛话本子里写的游历人间的神仙,专来超度众生苦难。 芳莲早想到她能如此帮她们母女,又答应得如此爽快,且住在这王侯贵府中,不该是什么一般女子。 直到公堂审案,她旁听在侧时,才真的知晓了她的身份。 今日公开审理剑南道莫家一案,公堂之外热闹非凡,一半是来看热闹的,一半是来看公主与驸马的。 审理此案的,恰好是刚刚升任大理寺评事的刑部张侍郎之外侄,苏运。苏运自小随母亲长于恪州,通过乡试后赴都城赶考,衡沚也曾率文臣武将,亲自在恪州城外相送过。 虽则是对举子的一贯礼节,却也让他记忆深刻。 苏运身着官袍,手中握着一卷轴,先对一旁听审的公主与召侯二人见了礼,“微臣拜见殿下千岁,拜见召侯。” 阿姀端着茶碗,微微一笑,“免了。” 衡沚并未提及苏运出身恪州的事,想来是不愿这层关系影响今日的判案,再被人诉告不公,也只是点了点头。 “殿下容禀,微臣授职大理寺评事,不月前领旨四方出使,太后娘娘有加封的旨意命微臣一道带来,照例,当先宣圣命。” 沈冀应当于五月登基,如今都是名不正言不顺,太后搞的这是什么名堂? 阿姀并不想在此声张,显得自己仗势欺人,也叫莫家有了辩驳的余地,便从苏运手中拿了诏书来。 这是一道加封诏书,加封宣城公主为平川陈长公主,与摄政王加封之日一并行册封仪式。 在公主封赏的的规制,算是最丰厚的了。 平川是最靠近都城的一块沃土,向来是富庶之地,无灾无难。大崇立朝以来,除太祖在此地封过有开国之功的平王,此后便再未做过封地给任何人。 阿姀看着诏书上的朱印,心中想着金妞妞到底知不知道这块地的重要之处。 名义上来说,她算是沈冀的堂姐,封长公主也无可厚非。加了陈字,便是给陈氏增光,也算是有心,让她毫无理由拒绝。 第305章 算了,与其想这么多,朱印都盖了,还不如算算陈长公主的名号,一年能受多少俸禄来得痛快。 阿姀将诏书一卷,低声对苏运说道,“我知道了,不必宣读了,加封时天下自然皆知。你回堵城时告诉摄政王,就说多谢他与太后的美意。” 还未开堂审案,芳莲本站在阿姀身后等候,双眼往阿姀手上不过瞟了一眼,便瞧见了“长公主”几个大字。 黑白分明,直冲芳莲头顶,一瞬手足冰冷膝盖发软,吓得她差点没站住,抓了抓身旁母亲的手臂。 他们都是平头百姓,连见一面县太爷都是诚惶诚恐的,哪里能有运气遇见这样的天潢贵胄。 这份诏书是给这位崔娘子的,也便是说,她就是被册封的长公主。 长公主亲自为她写状书,又赠她金银鼓励她开书院,哪里是从前海捕文书所写的那样,顽劣少教,不敬天子。 一个路见不平便甘愿惹上麻烦,还觉得是顺手相助的人,再少教,起码比征税繁重,不理民怨的天子,更要心慈仁善吧。 苏运坐上主位,惊堂木一敲,便昭示着正式升堂。 “王氏芳莲,你不日前向本府提交状书一份,控诉剑南道莫家逼你殉葬,夺你子嗣,多年来纵容其子虐待与你,此事可与你所诉句句属实?” 芳莲跪在堂中央,挺直了脊背,“回大人,皆句句属实。” 苏运看向一旁的莫家夫妻,“莫氏,尔等可有辩驳?” 自然是有的。 莫老爷立刻走上前,拿出张已然有些泛黄的纸来,“大人容禀!芳莲并非我儿莫全妾室,乃是她爹卖与我家,做填房丫鬟的。此有卖身契为证。” 衙役将卖身契呈上来,苏运打开一看,确然直说卖身,并没提起妾室一说。 “回大人,民女十年前受父亲蒙骗,以为是议定了亲事,嫁过去才知莫家谎话连篇,逼民女为妾,又迫使民女与两个亲生儿女分离。如今莫全已死,这两人竟想让民女一个活生生的人为之殉葬,天理何存!” 带着怒意与委屈,一席话清清楚楚,听得堂下的人都为之叹惋。 “你血口喷人!”莫夫人忍不住,厉声道,“我莫家门楣,岂会答应娶你一个破落猎户之女?你到我家做了丫鬟不知足,还爬上我儿的床,不知羞耻地生下孩儿,赵氏温柔贤淑,不计前嫌地将你一双儿女继养膝下,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肃静!”苏运蹙着眉,一拍惊堂木。 芳莲看了阿姀一眼,阿姀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 “大人,莫氏既然说是将民女买去做丫鬟,须知我朝律法,有户籍者皆不为奴。买卖奴仆,都须是无家无户,自愿卖与主人家劳作为生。我王芳莲乃青横人氏,户籍在青横县公堂记载得明明白白,何来买卖一说,岂非违背律法?” 这便是阿姀一定要写状书,要芳莲告到公堂的原因。 一般的人家,除非考取功名的举子,需要通学律法,都不会将这等买卖商税之外的律法放在心上。 正是抓住了这一点,且芳莲的户籍确然在青横不曾移走,所以莫家的漏洞,也就在这里了。 “民女来蜀阳之前,已然请了调令,将户籍文书一并带来,现呈与大人过目。”芳莲拿出一封用几层布裹得严严实实的文书,经由衙役递交,送到了苏运手上。 而这边的莫老爷,便显得有些心虚了。 从前买卖奴仆,都是经过人牙子之手,他们都在官府有过登记在册的文书,根本不用考虑此时。 芳莲刚来莫家时,他也曾对夫人说过,尽快将芳莲的户籍转入莫府家宅之下。但刚入府时芳莲不甚服管,夫人就调教了好一阵子,后来温驯了,也便将这事忘了。 莫老爷人在公堂,不好当面发作,便小幅度地回头,怒视着莫夫人,“你做的好事!”声音压得很低,生怕叫旁人听去了。 莫夫人显然有些无措。 她一个内宅妇人,没学过什么律法,也根本不懂这些。当初夫君将这芳莲带回来时,只说当个贱妾养着便是,她便听话照做了。 哪里想得到十年过去了,她还能翻了天。 阿姀坐在一旁,用茶杯掩着,慢慢观察这一对夫妻神情。 按王宣所说,莫老爷前些年一直做些零散生意,是偶然投了些钱才发迹起来,攀上了云川王氏,才私下偷偷开了王氏私吞的铁矿,一直在暗中开采。 有了这层关系,王氏自然借了刀,也想杀人。他们提出的条件是将一个外女嫁给莫家,但不与莫全这傻子生儿育女,只将妾室填房的女儿抱给赵氏抚养。而后暗中叫赵氏想方设法下手,使莫全早死。 如此一来,她是莫麟的嫡母,两个老东西能活多久,未来的莫家当然要全部留给这个儿子,这还不相当于尽归云川王氏? 在借莫家开矿这事上,既没有任何亏损,也除掉了所有知晓王氏私下采矿的所有经手之人,一举两得,不露痕迹。 只可惜,算盘打得是好,王宣黄雀在后,早就看得明明白白。 不管王晚是否与王氏一样存有此心,往后,都不可再留了。 既解决了蜀中的内患,又救了芳莲出苦海,对阿姀而言,也算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苏运看过文书,翻开案上的户律,与莫氏夫妻说道,“户律有言,有登记在册之户籍者毋买卖,非则流三百里,罚百贯。你二人可听得明白?” 第306章 “官老爷,官老爷明鉴啊!”莫夫人一听,便双膝一软跪在地上,顷刻间告饶起来,“芳莲已与我儿生育一双儿女,何来私卖人口一谈啊!不然,不然您传两个孩儿来验血!他们可是芳莲与我儿亲生的啊!可怜我儿尸骨未寒,他的枕边人便将他年迈的父母告上公堂,为何要我与老头子受此苦楚啊!” 与此同时—— “大人!”门口一名衙役上前,“有一赵氏带着两个孩子求见,说是来替公婆申冤的。” 这下可精彩多了。 阿姀回头看了看衡沚,他坐得笔直,捏着茶盏的手却忘了放下,显然也是有兴趣得很。 他们夫妻,诚然是对极爱看热闹的夫妻。 -------------------- 第162章 结案 ====================== “民妇叩见大人。”赵氏左边牵着莫麟,右边牵着媛儿,带着孩子一同跪下,“民妇还在为夫君服丧,却听闻家中由此大事,放心不下二老,便一同来见官。” 赵氏穿着一身丧服,什么首饰也没穿戴,显得格外惹人垂怜。 这一个新寡,一对老两口失孤,一双小儿女失怙,看起来,在人言这一层面上,已然占尽了上风。 阿姀所猜不错,堂下嘈杂之声渐起,却是不乏为莫家说话的。 “孩子还这么小,便没了父亲。” “真是可怜啊。” “是啊……这娘子瞧着年纪也不大,就做了寡妇了。莫家听说只一个独子,没了儿,老两口该怎么过啊!” 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阿姀身子向后靠了靠,云程便眼尖地上前,“殿下。” “叫人准备着吧。”她轻声道。 私卖人口若是还不算大过,那么逼活人殉葬,是为谋杀,为触犯七杀之过,便是要严审的大罪了。 “是我亲生又如何?”芳莲看到两个孩儿,难以自抑地站起了身,红着双眼,“自我被迫与痴傻的莫家少爷圆房,生下麟儿以来,孩子一日不曾在我身边。你如今问这孩子,肯不肯叫我一声娘,肯不肯给我抱一抱?” 许是她声音大了些,莫麟虽害怕,却还紧紧攥着赵氏的手,而媛儿年纪小,一下子便被她吓得哭了起来,扭头缩进了赵氏怀中。 “娘亲……娘亲我怕……” 芳莲看着本能缩进赵氏怀中的小女儿,凄楚地笑着,“那是我的女儿啊。” 赵氏还算是个好养母,即便是被家中派来,也诚心实意地对待一双子女。芳莲能从麟儿肉乎乎的小脸,与媛儿齐整的发髻看得出来。 所以她对赵氏无所怨言,但她竟然拿孩子来作为筹码,与她对簿公堂。 律法在堂,焉由人情左右。 “肃静!”苏运再次扣下惊堂木。 虽然莫家夫妻私卖人口,但皆年逾六十,又是老来得子,应按惯例宽宏处理。苏运此时很是踌躇,他知道公主不希望对莫家从宽,可若是秉公处理,恐怕也只是免去流放,仅罚金百贯作罢。 “大人,大人,求大人开恩!我等实在不知芳莲乃是民女而非奴仆,实在是她父亲诓骗于我啊!草民知罪,求大人看在我与夫人老来丧子,家中孤儿寡母的份上,从宽处理吧大人!” 莫老爷掂量着,外头的百姓议论得差不多了,便立刻跪下认罪。 右侧两位不动声色,芳莲也不敢擅自主张,一时之间无人异议,苏运不得已,只要立刻下了判决。 “大人且慢!我有异议!” 一人冲破衙役的阻拦,冲进公堂之中。他身着破布衣裳,周身不洁,瞧着与外头的叫花子没什么区别。 “你是何人?”苏运松了神,缓缓问道。 来人正是王丰,虽然衣衫褴褛,但总算是逃命回来了。 自他将令牌带到山下,莫家的收了令牌,便哄骗他说请他吃酒,将打晕了带回剑南道人圈禁了起来。王丰想方设法地乘人不备,偷偷跑了出去。 一路身上没钱,确然吃不饱穿不暖,过了一段叫花子的日子。 衡沚一直派人跟着他,存心等着他受苦。待时机差不多了,苦头也吃够了,再将他带回蜀阳城。 王丰身上,带着莫家强行逼芳莲生殉的证据,他又是人证,由他来揭发再合适不过了。 “大人,草民王丰,是芳莲的兄长!”王丰见时少,到了公堂难免哆哆嗦嗦。可是心中一股恶气横生,想着自己本帮想莫家把芳莲送回去,却反被他们关了起来差点死掉,也管不了那么许多了。 “十年前,我爹为了给我凑彩礼钱,给妹妹芳莲寻了一门亲事,是剑南道的莫家长子莫全。当时他们说,莫全是个痴傻的,寻不着老婆,于是便想多花些钱找个穷人家的,才找到了我家妹妹。那是说好的是嫁与莫全为妻,青横县中绸缎庄成衣铺的掌柜皆可作证!” “可谁知十年不见,妹妹回来时,哭诉自己不仅被逼为妾,还不得抚养侄儿侄女,我与父母亲这才发觉不对。妹妹好不容易逃出来,莫家的人竟然上门,要塞给父亲二十两银子,买我妹妹的命去给莫全那个短命鬼陪葬!还将我打晕,绑架到剑南道,以致于今日,我才赶回蜀阳来。大人明鉴!大人给我和妹妹做主啊!” 这样一番话说出口,将猎户与他从前借芳莲求财之事撇得干干净净。这些话并没有谁教他,都是王丰凭自己那点半吊子学识,在回蜀阳的路上一点点想出来的。 第307章 着实有些出乎阿姀的意料,她略睁大了些眼,对王丰另眼相待起来。 苏运立刻道,“你可有证据?” 王丰点点头,“我强绑了一个莫家家丁来,他可以作证,是莫家非要我妹妹给莫全陪葬的。绸缎庄成衣铺的掌柜,掌管青横户籍文书的大人,还有我,我们皆是人证!” 莫老爷急得脸色涨红,“大人,这小子什么都不知道,他是胡诌的,您可不能相信啊!” 说着就要往案几上扑,被几个拿着长棍的衙役架开了来。 赵氏此时也说不出什么了。 来此之前,家里叮嘱了她,若是能相救,给莫家一个人情也无妨。若是不能相救,便随他们去死,也算计划早一步达成。 她打着名头去寻王晚,实则是在另一条街的客栈住了几日,暗中观察这事的形势。 莫家这次是惹到了人,不然岂会证据如此周全,还能放王丰活着回来。 也算是命数到这了。 她斗着胆子,斜眼瞟了瞟坐在右侧那个衣着清贵的女子,却发现,对方也正好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在苏运审查证据,询问人证的功夫里,阿姀细细打量着这位赵氏。 人长得秀气,看面相,确实不是什么歹毒的人。她多次在客栈中,悄悄与云川王氏,她母家派来的人见面,一点防备心都没有。 不然王宣也抓不住这机会,一并收拾了王氏。 “莫氏夫妻,如今证据确凿,你二人还有何好辩驳的?” 晌午已过,为了这桩案子,已经连审了两个多时辰,人困马乏,四周被看管得严严实实,即便是想找法子,也于事无补了。 莫老爷与夫人委顿在地,皆目光呆滞,无可辩驳。 只要这两个人进了大狱,王宣便有办法将他的事办下去。所以到了这儿,也算差不多了。 “莫家夫妻二人,私卖人口,又逼活人做殉,视为谋杀,触死罪。来人,签字画押,先行下狱,此案待细查审结!” 木令牌丢在地上,闷响一声,惊得赵氏与两个孩子浑身发颤。 阿姀一理衣袍,站了起来。 “旁听了如此之久,审案的事,我不便插嘴。但于理,既然苏大人已经下了结论,我也少不得于情份上,为王芳莲做些打算。” 苏运立刻起身,从堂上走了下来,躬身叠掌,“但凭殿下吩咐。” 在场的人,皆瞠目结舌地望过来。 阿姀无视周遭的目光,走到赵氏身边,“孩子无辜,也该将他们送回亲生母亲身边了吧?” 方才看芳莲对两个孩子关切的目光,阿姀也知道,即使没有亲自养育,她也对自己的孩子充满了母爱。 那就好人做到底,能够母子团聚自然是好事。即使不愿意,芳莲的心愿也该了了。 农妇在一旁看着,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外孙和外孙女。可见他们不愿与芳莲亲近,一直躲在赵氏身后的样子,也是心如刀绞。 “不要不要,我要母亲,我要母亲。”媛儿淌着泪,小声哭喊着。 莫麟年纪大一些,即便他从前从没听说过芳莲的存在,但也总有些风言风语传到他耳中,说他不是赵氏亲生的。 刚有了媛儿时,他就开始察觉到不对。 赵氏并不曾生产,也未见腹部隆起。他也趁夫子上门时,问过关于这方面的事。夫子只当是小孩心性好奇,便给讲了其中原因。 却不知,莫麟小小的年纪,便已经心思细腻了。 他听着妹妹在旁边哭,自己也说不出离开赵氏的话。毕竟赵氏从小照养他长大,也从无不尽心的时候。 芳莲泪眼涟涟,见着孩子们的沉默,也明白了许多。 情谊一事,本就不是可以理喻的。既然如此,也算是了了杂事烦忧,此后就可以尽心去办书院了。 “多谢贵人美意。”芳莲转而看向阿姀,笑着抹去眼泪,“既然孩子不愿,民女也无意勉强。” “如此,还望夫人能够不计前嫌,宽待麟儿媛儿,与以往一样,当做是自己的孩子抚养,感激不尽。” 芳莲在众人面前,向赵氏跪下,说出了这一番话。在众人的见证下,赵氏硬着头皮,也必须答应她。 “这是……自然。” 赵氏脸色苍白。 她怎么也没想到,芳莲的运气这么好,竟然碰到了游历到青横山的,宣城公主。 这下就麻烦了。 案子结了,堂审自然也就散了。 赵氏牵着孩子,六神无主地走出去。 得赶快想办法告诉母家。这位是个连废帝都能亲手杀死的人,绝对不会给他们好过。 “赵夫人留步啊。” 阿姀很明白她的急切,是以慢悠悠地道,“我要是你,这些日子就会乖乖地待在客栈不出,别给自己惹麻烦。你呢?”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听与不听,就是她自己的事。 阿姀站在原地,松了口气。 后者上前,拢着她的肩膀,“吃饭去吗,菜已热了三遍了。” 好啊。 阿姀牵住了他的手。 -------------------- 第163章 圆满 ====================== 半月之后,在王宣的震怒之下,云川王氏被查了个底朝天。 消息传到阿姀手上时,连王晚这个司马,都官降两级,闭门思过了。 第308章 戏院的二楼看台上,一张信笺,遮住了女子半张姝颜。 “我更关心芳莲的案子最后怎么样了。”阿姀将信递给衡沚看,“她看好了一处地方,已经开始着手办书院了。虽则规模肯定不如一般书院,不过能招到的女学生也很有限。” 想要扭转大部分百姓的观念,让他们花钱送家里的女儿去读书,简直是天方夜谭的事。 门口张贴的招揽告示,已经招来了几位有学识的世家女子,做先生的人选是够了,招学生嘛,也慢慢会有的。 衡沚只看了前面几行,有关王氏的情形,便折好放进了匣中。 “莫家两人皆下了死牢,秋后问斩,芳莲的仇,很痛快地报了。” 阿姀散漫地靠在椅子上,听着底下浓妆淡抹的唱腔,心境开阔,不由笑着,“是啊,好像所有的心愿,都了结得差不多了。” 蜀中确实是个好地方。 衡沚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扇子来,坐在她身侧,刻意装着风流。 扇头支在桌上,手握着扇柄上端,人伸手搭在她椅背上。 随着抬起的视线是上扬的,不是在看戏,也不知在想什么。只是从阿姀的角度看过去,都化成水一般平柔。 片刻之后,他开了口,“所有的心愿,都了结了吗?” 随之将头转过来,有点不太甘心。 重音落在“所有”上,显然是醋意正浓。 阿姀弯了弯嘴角,往他身边凑近,“不对不对,这话说得太早了,还有个最重要的心愿没了呢!” 底下正好谢了幕,才子佳人,天作之合,正着婚服,向看官们行谢礼。 “说不管用,等实现了,才能告诉你。”她眼中空无一切,独独映着他的眉眼,景明春和,却又尽在其中。 这个心愿,可不是短短一句话,就能说尽的。非要躬亲行动,直至皓首,历经过平生一切,才算功德圆满。 人若有所求,才会相信有一日,会得圆满。 “玉器行的掌柜昨日送信,要我明日去验收了。”阿姀扬起一个得意的笑脸,“你明天穿漂亮点,要配得上这套玉器啊。” 这话听着,怎么如此熟悉呢。 衡沚见她脸颊圆润,忍不住用手捏了一把,“那就请娘子,再为我置办一身好衣裳了。” ------------------------------------- 五月初,沈钰仍抱着小皇子沈冀,在崇文塔前举行了登基大典。 而后拜谒武安帝景陵,宗庙祭祀,一路风调雨顺。仪式之后,也昭示着前朝乱政正式结束,改元泰和。朝中上下,一派簇新之态。 沈钰仍封了几个重臣定朝之后,便交还了摄政王的位置,退而封定王,闲居都城。 所以沈钰仍的封王规格,自然也就低了一等,省了好大一笔钱。 金妞妞怀抱着冀儿直乐,这些日子前后打点,不光是国库,连她的私库都贴了不少钱。 本来新朝刚立,加上废帝一直大兴土木,炼丹建观,日子只能节省着过。加上新帝登基,太后、摄政王册封,还有长公主册封,都是大笔开支。新帝登基和长公主册封,又是绝不能节俭的事,金妞妞都本想委屈自己,不行册封礼了。 适逢沈钰仍这么一开口,确实解了她不少麻烦。 阿姀自蜀中万事毕结之后,便径直与召侯同归了恪州。既没想着回都城,也没来信提及,是想省了这桩麻烦。 加之赶回去就是为了如醉与郑大两个人的婚事,热热闹闹地庆贺了几日,又重新将烧得一片的水长东开了张。 太后早早便料到有这一日,专程派人载了数车册封礼,与内府特地制作的吉服珠宝,和一方朱印,浩浩荡荡地送到了恪州。 郑大婚事之后没几日,正如衡沚所料那样,阿姀连轴不断地收了许多拜帖,赴了数家的宴饮,如今看到礼官上门来就头痛不已。 恪州刚入了夏,日头高高挂着,晃人眼睛。 阿姀立在家门口,听着礼官高唱礼单,倦怠地摇着扇子。 前几日,楼关守军与游北几户共同游猎的团伙起了摩擦,伤亡虽不算多,军中却异议不少。奏报到了恪州,免不了衡沚出面,明面上是商讨,实则就是一上午的唇枪舌剑,好不无趣。 “怎么还未唱完啊……咱们预定了昌庆楼的酥山,去晚了可吃不着了。”云鲤听着底下没完没了的,心里有些着急。 迎恩在一旁拽了拽她的衣袖,小声道,“不可无礼,再等会儿吧。” 于是等到衡沚提了速,策马从城外营中回来,那册封的辞藻对仗工整,还在抑扬顿挫地念。 四周被来看热闹的人们团团围住,阿姀听得累了,叫人搬了把椅子,坐在日头地下,额上莹莹发亮,两颊热得透红。 他翻身下马,拨开人群进去时,正巧礼官念了最后一句“以册嘉礼”。 按照朝制来行册封之礼,就实在麻烦很多,除非是礼单与旨意念得人尽皆知,东西不可率先搬进家门。 卷起的锦书递进阿姀手中,礼官一片白花花的须发,笑得很是慈祥,“恭贺殿下,殊荣加身,此后再与从前不同啦。” 阿姀扬了扬眉,是没想到,有这样一番话给她。 于是也懂了金妞妞所做的意图,今日之后,就不会再有人说起从前不受待见却又要委身和亲的宣城,而是废黜昏君,匡扶幼弟的平川陈长公主。 第309章 再繁复的封号,再冗长的贺辞,都是为她造势,替她撑腰的。且这礼官年纪已长,从前陈昭瑛册封太子妃,便是他宣的旨。 阿姀盯着那在日头下灿烂的锦帛,心里也暖融融一片。 衡沚从背后揽着她的肩膀,替她周全未尽之谊,“多谢陛下太后美意,礼官一路辛劳,且在府上小住几日,以全殿下与我的谢意。” 礼官垂身行礼,“小侯爷客气了。哦,如今却该称驸马了,殿下与驸马情谊深厚,珠联璧合,也是一段佳话啊。” 四下庆贺之声,随之高涨起来。 就如大婚那日,雪光映天,也是这样。 “恭贺殿下千岁,殿下驸马白首偕老!” 有恪州的臣子、家眷,还有商贾百姓,来贺新喜。 “下官还有一句话,替太后娘娘带到。”礼官看向素服亦十分绰约的长公主,“娘娘说,只当听凤台是娘家,若驸马待殿下不好,随时回宫去,陛下也十分想念姊姊。” 阿姀瞄了衡沚一眼,不由失笑,“我知晓了,你替我谢她。” 兜兜转转,在衡沚之外,无论为了什么,也终是有人这样爱重与她了。 人嘛,活的不就是这些七情六欲。 饶是道观佛寺,再清修无欲,也会常备香火,应人所愿。 阿姀心中盛得满满当当,再不觉自己是存了半坛子的水,已然安稳了。 又一月,盛夏时分,榴花似火,芭蕉浓绿。 后宅主室,门窗大开,轻纱飘摇。 公羊梁再三严禁阿姀吃冰用冰,雨后闷热的夜晚,也只好开着窗,通风乘凉。 藩荷草与艾叶烧就的驱蚊香囊,挂在四方门廊之下,悠悠的香气四处逸散,闻之心旷神怡。 周嫂子还真是说到做到,满满盛了一车账册明细,托了银号的车马运来,齐齐整整堆放在案几之下。 如今都城的分铺做得渐有起色,许停舟也帮忙在同僚之中宣传,大生意还没有,小生意也不断,算是立住了脚。 加上这一两年来,赵姑姑多病缠身,私宅与城中侯府两处没了爱张罗操持的人。此后逢乱,衡沚以防万一,又遣散了府中的人,账也无人细细打理,一并管家送来,并排堆成小山。 本是衡沚公务所用的书案,如今完全做了他用,成了阿姀烦忧之地。 纱帐散下,里头只点着一盏明灯,灯火随风飘摇,映在纱帐上影影约约。 “我怎么走哪儿都是算账的命啊。” 衡沚身姿挺拔,曲着腿坐在榻上,手里拿着柄扇子,避开烛火,轻轻扇着风。 阿姀趴在床头,看着侯府送来的账簿,用手支着下巴,难免抱怨几句,“这样算下去,我怎么与你过点好日子啊。” 游北如今可算是消停了一阵子,由李崇玄做东,重新修订了合约,为了两方休养生息,止战三年。 什么条件也不曾提,亏也没吃。游北王不久前急病而终,王帐以外的几个部落虎视眈眈,都想撕了忽归这个年幼的王子,好大权独揽,叫游北换了新王。 是以游北自己内乱不断,哪里还能齐心来攻大崇。 有了这样的机会,衡沚不必死守恪州,阿姀才生出游历的心思。 听闻豫州景致怡人,瓷器烧得也好。这些账册一送来,想要游山玩水的心,又得一搁再搁了。 衡沚抬手,将她散落的一缕发丝别在耳后,心境平和,“怕什么,我一直在,你想什么时候去,我都陪你。” 阿姀回首,用笔尖指着他,好奇道,“你今日说话格外甜。” 夏夜里,清风时过,纱帐轻薄,随风吹着,如谁的心旌,摇摇晃晃。 “午后在你旁边打盹,梦到母后了。”晚夜里,衡沚轻声,话音落在她耳畔,似藩荷叶一般沁凉。 说起来,衡沚从前时常随父进都,说不定,比她还与她母后熟络些呢。 “哦?她和你说什么了。”虽不作什么情绪,但话里话外,还是有些吃味。 她便许久不来自己的梦里。 衡沚垂首,弯了唇。 烛火燃得太盛,他拿了剪子将烛花剪了,阿姀便笑着望他,接过扇子,一下一下打着送风,消了不少暑热。 此刻,他们便似天下的少年夫妻,形容默契,闲谈叙话。 “之前与你说,去都城前,拜谒了母后。走前与她说,既无父母之言,又无媒妁之约,轻率地迎娶了你,实在不该。” 他续言,“若她同意这桩婚事,便让你事事如愿,轻松无忧。梦中,她令我好好待你,岂有不从?” 话虽轻音,却重重落在阿姀心上。 母后一定是愿意的,阿姀想。这些日子以来,她无不顺遂,这便是最好的应答了。 “你很好,她也一定很满意。”阿姀在烛火之下,灼灼望着衡沚春湖般的一双眼,“母亲们一定会护佑我们,长相守的。” 无论是徐夫人,还是陈昭瑛,都会庇佑他们。 衡沚低头,吻在她耳畔。 榴花似火,也可在闺房之中,灯下一见。 世间叙写情爱的数不胜数,可无论如何才华横溢,上至天子高门,下至寻常人家,也不曾见谁被轻饶过。 个中滋味非要亲尝,不能得其味。 …… “你说,若是我那时没到恪州,不曾见你,我们俩又会是什么模样啊?” 第310章 “你会见到我的。” “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我会一直找,直到找到你为止。” 自宣城公主出逃,便有人私下布人,到处寻找。 这世间万里风光,不是恪州,也会是别处。 会是他苦心费尽,却又一言不发的每一个地方。 …… “但你不妨设想,怎么想都行,写成话本子也行。” “然后呢,你要挨家挨户地发?” “也未尝不可。” “……你怎么还记得这事啊。” “你不是也记得?” 是啊,他们都记得。 日久天长,这些都是后话了。 -------------------- 第164章 番外 ====================== 女帝本纪 “先生,你今日要讲的这一篇,可不算是先贤文章啊?” 太学宫的小学子,穿着一身蓝白的学服,睁着两只琉璃棋子般黑亮的眼睛,雪白可爱。 夫子长须一捋,“今日讲,陛下生平,汇编为此一篇文章,虽不算先贤,但也有意思得很呢!” 话要从,废帝三年的春日说起。 时为宣城公主的女帝陛下,海捕文书贴满了整个大崇的城镇。 一个风雨交加之夜,贵客踏着满地的落花,轻扣了都城南一处僻静宅院的门。 “谁啊?” 管家揉着眼来开门,见门口一人头戴斗笠垂着头,遮住了面容看不清楚。身上是一套赭色短打,靴上沾染泥水,将门槛前的石砖踏出一串印子来。 管家先入为主地想,“请问,阁下找谁?” 那人不答。 真是奇怪,管家蹙着眉,这大半夜的,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上门来。 难道不知这是谁家的府邸吗? 那人默了半晌,从怀中掏出一块木牌来,示与管家,“我要见顾将军。” 管家一愣。 金吾卫的中郎将顾守淳,正居于此。 那木牌非寻常制式,镂空刻着繁复的花纹,看起来倒像是什么世家的徽纹。 他接过木牌,却心存疑虑,“你究竟是何人?” 话音未落,一把刀子“嗡”一声,插进他面前的门上。那刀光雪亮分明,上面映着管家半张惊慌的脸。 “少问,速去通传。” 顾府门口的两只灯笼,随微凉的雨夜,渐明渐暗。 梦中惊醒,顾守淳披着件外衣,攥着那枚木牌,快步来到府门前。 “快请。”原是主人家的顾守淳侧身展臂,并未多问,将人请进了府中。 管家所猜不错,这枚木牌上的纹样,正是陈氏的徽纹。 顾守淳曾是陈氏门生,对于这块在陈宅通行无阻的木牌,他再熟悉不过。可陈氏早就式微,如今再没什么近亲家臣。 漏夜到访,会是谁呢? 顾守淳屏退了仆人,与来者对立堂中,热茶的水汽袅袅而上,隔绝开各怀心思的两个人。 斗笠轻松取下,那张脸一抬起来,顾守淳才恍然大悟。 “殿下!” 崔姀将额前的碎发理开,露出光洁的前额来。 兜兜转转,传言逃婚的宣城公主,竟然还在都城之中! 扮做男子扮了大半个月,崔姀竟然越发得心应手。岔开腿往顾守淳面前的椅子一坐,叫他大惊失色。 “早不是什么殿下了,如今时局有变,将军叫我阿姀便是。” 她此来,怀抱着极大的野心。 逃婚的前夜,崔姀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养大她的尚书夫人崔氏。崔氏再三思虑,将先皇后陈氏临终前的一句嘱托,与一把私库的钥匙,全都交给了崔姀。 崔姀以为自己自生下时,皆不受父母疼爱,所以才会在年幼时被丢出宫凭,交给崔夫人养大。 可等到知道事情的真相时,才终于明白了生母的一番苦心。 于是等到崔姀在城郊潜藏数日,追捕她的人马已经出了都城之后,她在陈氏祖茔拜祭过自己的母亲,才发誓定要将加害于她的沈氏一族,诛灭殆尽。 “殿下,当今不仁,不是明君。自陈氏被先皇迫害,顾某早已对朝廷失望。”顾守淳听到她这些日子以来的见闻后,叹着气道,“既您已立志要反,我顾守淳深受陈家深恩数十载,定然奉殿下为主,听凭殿下差遣!” 崔姀挺直脊背,面前的,是第一个愿意跪在她身前,归顺于她的臣子。 天下又如何,不是男子又如何。 沈琮如此惦记他的先祖宗庙,那便让他看看,她是如何以女子之身,砸了他的宗庙的。 顾守淳的人马,都是金吾卫。这便意味着,即是他听命于崔姀,如今也不适宜立刻兴兵。 于是在他的建议下,崔姀只身前往原州,思忖着先皇后与原州车马将军李崇玄夫人之间的关系,打算先去游说李崇玄。 而顾守淳留守都城,一旦出了什么事,便能立刻通信于她,做她埋伏在新帝身边的一颗钉子。 原州,位于西北,是个浑厚沉重之地。 夏初之际,仍有风沙席卷。 原州清县外,一处开在山壁上的漠北客栈。 崔姀仍旧扮做男子,掌心放了一把铜钱,数了数个数,进了客栈的门。 不同于任何话本子中所写,这家客栈的掌柜,是个看着就有些来路的壮汉。 第311章 “住店。” 她刻意压低了嗓子,脸上蜡黄发黑,涂了修颜的粉加上炭灰。长眉数月不曾修建,如今肆意生长,也有了些浓眉剑目的模样。 掌柜的来头确实不小。 数载之前,他曾是恪州人人称羡的卫将军。年少英才,英武不凡。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自他失意走西北,卫将军这个名字,就如黄沙埋骨,都消弭在了尘沙之中。 袁呈信打眼,将来人一瞧。 这人身体纤细,打他胸口那里高。手指指节均匀,并不粗粝,看着不像是他装扮的这样,做粗活扛货的。 “塞外连日来沙尘不断,客官从何处来?”算盘珠子打得清响,袁呈信没看他,只是收下了她那一把铜币。 崔姀收手的动作一顿,脑子迅速转了个弯,笑着答道,“噢,是啊,这风沙天气,好生叫人难捱。在下从都城来,往原州城,替兄长送信而去,顺便在那里,某份差事。” 最好的回答,便是照实回答。 即便是追捕她的人再聪明,也很难猜中,她光明正大地说出行踪,在往返都城之间数不胜数的人海中,巧妙地自己抹去了。 她也的确是,想要往原州寻一份差事。 兴兵谋反,这是要死人的事。人生除了生死,什么都可以重来。所以只凭一点交情,单单用嘴去游说李崇玄,可不是个好办法。 要出力才行。 “原来如此。”袁呈信没再多问。 因今日这客栈不同以往,想要知道这人到底是做什么的,也许夜里就能得到答案。 “客官楼上请,二楼左转第三间。” “多谢。” “主子我们已经是第三次来了,那卫将军,始终视而不见,该当如何?” 二楼右转尽头的厢房内,八仙桌上热茶的水汽蒸腾氤氲。 被称作主公的男子泰然自若地端起茶,轻慢地晃了晃。 “他心里已有决断了,不必急。”声如甘醴,清冽而悦耳。往上看去,虽被喝茶的姿势遮住了半张脸,露出的一双眼,亦是寒潭深水般,难知深浅。 木质楼梯被踩得嘎吱作响,方才询问的近卫云程立刻警觉起来,握紧了袖中的短刀。 “二楼怎会有人来?” 这地界,莫说是人迹罕至,除了刻意加钱换个大一些的屋子,一般的住客,也都该在楼下住下才是。 何况气候难测,今日客栈中,人并不多。 衡沚是恪州的召侯世子。召侯病重,即便眼看着时日无多,还在女人床上日日醉生梦死。 恪州在北地边陲,又借着骛岭与雁荡山,与游北相接,地势险要,是个重地。 如果来日恪州失守,大崇的江山,也就危在旦夕。 不过衡沚并不在意这些。 是谁坐这个江山,都与他无关。但衡启要死,恪州若有人想寻衅生事,非要不将他放在眼里,却是扫了他的逆鳞了。 这恪州,也有他故去的母亲一半。 就算是衡启混蛋,家产也不能落在旁人手中。 但他缺少一把好用的刀,故而乱中抽身,三顾于此,寻这把好刀。 夜半三更时,崔姀出了门。 连日来风餐露宿,莫说洗脸,连身上的衣服,都被沙土沾染,一摸便是一手的灰。 她实在难忍,何况后日便要去原州见李崇玄,总得衣衫整洁,才不至于像是逃难至此。 摘下了斗笠,她想起掌柜的话,见四下无人,慢慢往后院厨房寻去。 庭院里果然有一口水井。 想着这个时辰,鸡都睡了,约莫也没人再出来洗漱,便放下心来,汲了桶水。 可崔姀虽说没过过什么锦衣玉食的尊贵日子,却也在尚书府茶饭无忧。要她拎一桶小腿高的水,还是带着自重的木桶,着实费了些功夫。 崔姀俯下身,岔开双腿,双手抓住木桶的提杆,咬了牙拎起来,踉跄着向前走。 与此同时,一声轻笑,从房檐上传来。 她立刻撒手,任凭那水撒了一地,敏锐地向头顶看去,“谁?” 房檐之上,弯月做衬,一名男子曲着腿,拿着个酒葫芦,坐在瓦片上,好生潇洒。 “这位兄弟,你这力气,着实小了些。” 若是忽略不计他语气里的嘲笑,崔姀尚能从声音与月下的一个身影,勉强将他归入俊俏郎君的行伍中去。 因他侧过半张脸时,那轮廓映着后面的月亮,实在是挺括。 看了他几眼,崔姀不想多生事端,便没搭理。拎着只剩半桶的水,拍了拍衣襟,无言地越过他的视线,准备往回走。 听得身后一声响,那人竟从房檐上,借力直接跳了下来。 虽然崔姀没回头,但下一刻便感受到手中一清,原来是那人不由分说,从后面抢走了那只桶。 好没道理,还不让她走了不成? 崔姀带着气回头,方欲质问一声,却见他走到水井上,弯腰将绳子放下去,重新将她那半桶水汲满了。 崔姀眯了眯眼,觉得这人真是奇怪。 难道是看出她不是男子了? 也不太可能吧,这样的夜里,后院又无灯,仅凭一点月色,能看清什么呢? “兄台,这是何意?”她压了嗓子,尽可能简短地问。 崔姀装男子的功夫并不牢靠,也因她原本嗓音清亮,刻意压着嗓子说话,便显得欲盖弥彰,更易暴露。 第312章 兄台身形很是高大,拎着个载满的水桶,如若没用力似的,轻巧地几步走到她面前。 这时,崔姀才发现,她装男子,更大的缺陷是身量。 兄台站在她面前,几乎将那点微薄的月光,全都挡住了。 一时间,只能在他低头间,听到他呼吸的声音。 她并不曾与男子这样亲近地接触过,不免后退了两步。人正好被凸起的一块砖绊倒,身体立刻向后仰去。 完了。 不仅被人嘲讽手上没劲,还一下子在平地摔倒,脸是丢尽了! 崔姀闭眼,不争气地想着这些,而预想中的痛感却并没袭来。 身体保持仰姿,却停在半空中了。 崔姀又睁眼,腰背被人一把搂住。那人漂亮的五官就近在眼前,她一睁眼,便看见了男子莹亮的双眸。 亮,却不近人。 就像月亮。 他稳重得骇人,一只手托着她的身体,重心为她向前大幅度地倾着,另一手还稳稳提着水桶,连一滴都不曾溅出。 崔姀半是钦羡半是后怕地咽了咽,赶快调整了姿势,离开了他胸前的这块地方。 “多谢兄台相助。” “好说。” 衡沚半夜出门,原只是为了看了看,今日能上二楼来的这位客官,到底是何人。 无论一路跟着他来的探子,还是同样想截胡袁呈信的,都要在这个夜里,做他倒下亡魂。 谁知,却是个拎不动水桶,像鸭子般踱步的,女子。 是的,这是个女子。 若说打眼一瞧还不够确认,那么刚才恰巧扶她的那一把,正中背心,那起伏的触感,必是裹胸无疑。 这是个女子。 眉眼之间,似乎还有些熟悉。 到底在哪儿见过她呢? “既然是兄台所汲,这水便留给兄台自己用吧,告辞了。” 没机会回想了,衡沚看着前面那个飞快离去的身影,收住了心思。 算了,正事要紧。 第二日,风沙终于散了。 袁呈信一早,便让人做了一桌早饭,摆在楼下等着客人自取。 以他对衡沚的了解,这位虽是公子爷的身子,小时候在军中,就因要节省粮食,整日给他吃干饼。后来再也没机会见他,如今再见,不想亏待他。 不管最终是不是答应他,自己看着长大的世子,总也狠不下心来。 “二位,昨夜睡得可好?”他靠坐在自己那张椅子上,慢悠悠地相问从二楼下来的两个人。 衡沚穿着件束袖的靛蓝长袍,不开口的时候自然拒人千里。而崔姀跟在后头,脑子里净想的是昨日这掌柜说送早饭,还早的送了。 没人搭理,袁呈信也并不在意,看着账簿,继续说道。 “我们这地界,鸟不拉屎,连消息都比别处慢了许多。”说着,指了指桌上的一张画像,“瞧瞧,公主失踪,这么大的事,文书如今才送到这来。” 崔姀顿时紧握着拳。 但她不能露出异样。这家客栈前后不接,跑出去也是一片荒地,若有人在后追逐,她几乎是瓮中之鳖,根本跑不掉。 不等她反应,袁呈信又说,“这天下,时局多变。隔壁的恪州,也据说老侯爷病重,唯一的一位世子,还不知在哪儿逍遥快活呢。” 衡沚坐在桌前,充耳不闻地夹起个包子,咬了两口。 顿时,包子内馅的香气,就四散开来,精准地钻进了崔姀的鼻腔。 她像得了灵通般,也同样充耳不闻地走到桌前,端了碗粥,吃起了包子。 筷子伸出去,四个箸头打在一起,两人不约而同抬起来头。 “哎呀,又是金尊玉贵的公主,又是独一无二的世子,无论哪个都是贵人啊。” 四目相对,各自多了些探究的意味。 这掌柜不是个愚人,说着这一番看似毫无干系的话,怎么听起来,却别有深意呢。 不过,崔姀并无深究之意。 她的画像已经传到了清县。清县偏远,推算一下,既然这里知晓了,那原州也一定知晓,只是时日问题。 她要尽快离开这里,立刻赶往原州。 不然等追捕的人真的到了原州,便麻烦多了。 在她埋头喝粥,没看到的地方,衡沚瞥了眼桌上的画像,又看了看她。 吃饱喝足,崔姀又花了几十文,跟掌柜买了几个包子,便打算离开。 “慢。” 衡沚口中咬着包子,含糊不清地喝停她,“只剩三个包子,你都带走了,我吃什么?” 崔姀愣了片刻,哼笑了声。 “都是贵人了,还缺包子吃?” 袁呈信十分好笑,目送着人揣着包子,走了。 他又慢悠悠走回方才崔姀坐的位置坐下,坐在了衡沚对面,“贵人,也不怕我这包子,是黑店做法?” 说得委婉,不如直言是人肉包子好了。 衡沚满不在乎,“在下四面楚歌,不吃包子,便被人做成包子吃。换你,何选啊?” 眸子抬起来,是血光肃杀之后的沉寂。 袁呈信呵呵笑了两声,又往后院,找人给这位上包子去。 堂中仅剩衡沚一人。 就着粥喝了两口,他再次瞥了眼那画像。 寥寥数笔,很是粗糙。 衡沚摇了摇头,像是吹那早就凉了的粥。 第313章 不像。 -------------------- 遛一下预收:【她亦凌然(重生)】 陆凌十五岁,随父上战场。 北疆厮杀的六年来,她的父兄接连战死,陆家军为死守西平郡而死伤殆尽,直到最后,陆凌也死了。 陆凌没想到,这辈子没享受马革裹尸的殊荣,最后竟然死在军内叛乱的万箭穿心之下。 冰凉的铁器穿透她的身体,陆凌累极了,合眼赴死的那一刻,她听到了卫持的声音。 他受皇命,前来派来抚慰西平大捷。还是那样疏离冷清,仿佛她将心交出去的那么多年,都是镜花水月。 “主将何在?” 可惜最后一封书信,再也无法送到他的手中了。 主将啊,此后身消命陨,再不相见。 自此之后,叛臣抢占陆氏军功,诬陷陆氏谋反,阖族冤死,无人昭雪。 一朝生死,再次醒来时,她回到了长安。 陆凌从一代女将军,变成了皇后的女官,甘露宫的掌宫薛扶英。 她挣扎着起身,询问今岁何年。 婢女怯怯低头,“回薛掌宫话,今岁太成十六年,帝后在兴庆宫为得胜归来的卫将军设宴,您为救小公主,不慎落入了龙池。” 三年了。世上少了一个陆凌,多了一个本不该存在的薛扶英。 陆凌颤抖着问,“哪个卫将军?” “就是平召公世子,卫持,卫将军。”婢女疑惑,掌宫怎么连这全长安小娘子的心上人,皇后日日挂心婚事的外侄都不记得了? 陆凌大笑,笑到泪花都溢了出来。 苍天不薄,重活一世,她不愿再见卫持冷眼。 她要用这手无缚鸡之力的身份,为整个陆家平反。 卫持带伤还朝,为免帝后忧心,强忍着伤痛赴了兴庆宫宴。 三年不见,皇后的身边,忽然多出一个眉目清冷的掌宫来。 他注目瞧着薛扶英,心如擂鼓。 她的眸光黯淡无神,可一举一动,都像极了一个碧落黄泉,再也见不到的人。 身旁人多嘴道,“将军还不知吧?这位薛掌宫,家中是御史薛氏。得皇后青眼,据说已为她赐婚新任鸿胪寺丞裴继,可真是郎才女貌啊。” 郎才女貌。 卫持心中生出不悦之意。可下一刻,他便腾身而起,将为救小公主而落入龙池的薛扶英捞了起来。 一定是疯了,卫持周身湿透,看着薛扶英紧闭的双眼,几乎错认了人。 一桩旧事引起了陆家旧案,卫持暗中谋划,只待最好的时机出现,将数年来留待西平取得的所有证据,都公之于众。 可就在他于暗处翻搅风云之时,却发现,有人孤身跳入了他的局中。 薛扶英趁夜抓住了跳窗而来的贵客,昏灯之下,她眸光锐利,再不似从前柔弱温顺。 “卫将军,你五次三番深夜而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她明明心中笃定,却仍要故作不知。 直到他亲口说出——“我要陆凌给我的最后一封信。” 薛扶英朱唇弯起,笑靥如花,“陆凌啊,她不是早就死了吗,死人怎么写信,卫将军说什么疯话?” 卫持心中骤痛,常年来冷清的眼,红了又红。 陆凌死于太成十三年秋,有罕见的漫天大雪。 卫持见到她时,尸首跪在硝烟血海之中,无人收殓。 他怀中那一摞厚厚的书信,如滚烫的烙铁,不断凌迟着他的心。 卫持爱上陆凌的那一年,也有大雪。 他被家中庶兄设计,要在这皇家围猎之际,断送他的性命。 被猛虎撕扯的半边胸腹血肉模糊,垂危之际,陆凌骑马而来,一箭射死了虎。 一支羽箭,换了他的生。 “不必谢,我叫陆凌。” 少女凌然之姿,刻在卫持的心尖上。 陆凌死后,卫持身上的旧伤彻夜地痛。 他是疯了。 西平多巫蛊,卫持遍寻祭官,法事做了三年,日日杀戮,手染鲜血。只为换她的生。 --------- 1.1v1he,封心锁爱凌霄花女将军vs硬撬心门真疯批望妻石 2.本文又名《我不长嘴老婆死了哭得好惨》《重生之我在宫里做女官》《死了之后发现初恋爱我》《我只报仇不谈恋爱》《号外:卫将军最爱给人做小三》《他到底哪点比我好》《都比你好》 第165章 番外 ====================== 崔姀入原州,以陈氏遗孤之名,带着令牌和先皇后信物,面见了将军与将军夫人。 几乎没费什么功夫,便留在了李崇玄军中。 军中无人搜查,很快,追捕的危险,也暂时远离了崔姀。 九月,崔姀随军赴雁荡山西,在山脚下追击了游北进犯的余党。她抓住机会,救了李崇玄一次,受了些伤,也如愿升了军功。 一切,都按她所想地发展着,只等一个契机。 新帝沈琢兴修道观,严苛赋税征到原州地界上时,崔姀的机会到了。 借着将军夫人做寿之际,崔姀率先与她道明了身份。 李崇玄先是震惊,又是忧虑。 不过很快,他就没这个功夫忧虑了。 游北人今年没收到朝廷的封赏,又因和亲之事一拖再拖,屯兵北境,发兵刁难。 崔姀又上了战场。 第314章 从前的日子再不算好日子,直到真的上了战场,也不会比这更差了。 她肩膀中了一箭,痛得躺在草垛上,望着天,不断思考着。 和亲是委屈了她一个人,不用起战火。可她的命也就这几十年,几十年之后呢?按照沈琢这样荒淫下去,大崇还会有下一个几十年吗。 很难说。 这江山,她要守,也要掀翻。 “你,你怎么不来换药,还躺那么高啊?”一个娇俏的声音响起。 崔姀向下望去,是个满身血污,拿着伤药纱布的小丫头。 “你是谁?”崔姀绷着脸,问道。 “我叫云鲤,是恪州侯府的侍女,来营中帮忙救治伤兵的。” 云鲤,好可爱的名字。 崔姀坐在草垛上,是不是有风吹过,将她半散的鬓发,吹得凌乱。 看到这个她,崔姀不由想起,她那惨死在永宁门外的侍女。 只因她不愿说软话,任由沈琢侮辱,侍女便光天化日,被活活打死。 崔姀眼中,忽有些湿意。 “你个小娘子,怎么大老远跑到战场来?” 云鲤叹了口气,“这次,是我们世子……哎不是,我们小侯爷!我们小侯爷与李将军合兵攻敌。我原本是养来侍奉以后的新夫人的,可小侯爷迟迟未婚,我也没什么用处,便跟着主子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了。” 世子?小侯爷? 崔姀这才想起来,数月之前,恪州的召侯过世,如今世子,确然该是承继为小侯爷了。 日子竟然这么快。 “你的伤口渗血了,我替你包扎一下吧?” 说话间,云鲤便要爬上草垛来。 崔姀不想被揭穿了身份,连忙跳下草垛,口中推诿着,“不必了不必了,药给我,我自己处置便好。” “不行不行,你一抬胳膊,一定会撕裂得更加严重的。” 她步步紧追,她步步后退。 直到,撞在后面一个人身上。 崔姀回头。 还真是个熟人。 “怎么,怎么是……唔!” 还未等这人问话出口,崔姀眼疾手快,向前一步捂住了他的嘴。眼神凌厉,警示着他闭嘴。 云鲤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一看,傻了眼。 “龚神医!” 崔姀的授业恩师,是弃了学宫祭酒不做的怀乘白。 怀乘白无论是丹青还是笔墨,皆是闻名遐迩。可他这人本就放浪形骸,并不愿拘束于官场之间。 加之不被看重,他也渐渐死了心,干脆辞官,游山玩水乐得自在。 也是在陈皇后私下相求之下,才来给崔姀做了恩师。 她确然有些天赋,怀乘白也教得愈加上心,还会在与友相聚之时,特意将她带上给自己长脸。 这友中最亲厚的一位,便是此时被云鲤称作“龚神医”的龚嵊。 喝酒喝得东倒西歪之时,崔姀还曾拖了他二人几次。 “殿下,你怎么会在此处啊?” 崔姀衣衫半褪,露出了莹白的半个肩头在外,任凭云鲤给她包裹着伤口。 瞒也瞒不住,索性告诉了云鲤,也好过以后受伤昏迷,没办法应付,暴露了女子身份。 “说来话长。”崔姀想了半晌,最终吐出这四个字来。 “那你长话短说嘛!” “……” 衡沚卸了甲,倚在窗沿边上。 云鲤这小丫头,日日往外跑,到底在干什么呢。 他今日受了伤,想着云鲤有些敷药裹伤的功夫,便想让她为自己处理一下,也不算耽搁了其他伤兵问药 可这半晌了,她到底跑哪儿去了。 云程跟到窗前来,看着云鲤放才跑远的地方,也是摸不着头脑。 “她是与哪个士兵,私相授受去了?” 衡沚语气不善地问,云程沉默地摇头。 倒不是因为别的,云鲤云程与云从三人,自小便是他的近侍,与他一同长大,是拿她当妹妹来对待的。 总不能叫个士兵,没头没脑地将她哄骗拐跑了。 可他猜错了,但又没错得彻底。 两日后,在军马场上,云鲤跟着一个穿甲的士兵慢慢溜着马,便叫他逮住了。 还不等衡沚上前,变故便发生了。 一匹受了伤的马,因为伤口疼而惊动了它,发起狂来,到处疯跑起来。 侧身之间,衡沚看清了那人的眉目。 是她。 几乎没做他想,衡沚飞身上前,拉住了疯马的缰绳,一腿踏在地上,企图延缓马行的速度,给云鲤和她一个闪避的机会。 可那马却不通人性,左右两下用力一扭,将衡沚甩开。 眼看着疯马又要冲向云鲤而去,马蹄高高抬起,崔姀掏出匕首,一咬牙,挡在了云鲤面前。 预想之中的痛楚,又没有袭来。 衡沚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一把将她拉开,生生替她受了这一踏。 重力之下,崔姀眼见他俊朗的一张脸痛得扭曲,额上的青筋都冒了出来。 竟然,又是他。 不过她没有别的时间细细思量,危险近在眼前,若是疯马停不下来,那么等它落下蹄子,这人还得再挨几下。 人被她拉进怀里,崔姀立起身子,抬手猛地向上一戳,手中的匕首正中马腹。她又一咬牙,发力向下一划,开膛破肚,血色四溅。 第315章 她脱力,倒在地上,任凭衡沚枕在她腰腹,皆是精疲力尽。 有龚嵊在,衡沚很难因为这点小事死了。 虽无见血的外伤,也有碗大一块血瘀在脊背上。衡沚喝了药,伏在帐中榻上,周遭只一盏昏灯,惹人欲睡。 崔姀悄悄摸进他的帐子。 手中拎着的,是一只现杀的鸡,还有一包甜得发腻的枣子。 她站在灯前望着那张沉静的脸,如寒玉般搁在枕上,满是愁绪。 之前在清县相遇,便差点被他揭穿了身份,如今军中再见,真是不合时宜。 可她这个人,就是不愿意欠人的。不道这个谢,只怕一辈子心上都过不去。 于是打算悄悄放下了东西就走。 反正仗打得差不多了,马上就要散伙了。 衡沚。 崔姀走到他床前,想起他的名讳来。恪州世子姓衡,名沚,水中之洲之意。 他当真算得上是,人中佼佼。 从马场门前冲过来的那身姿,还有在客栈时扶住她的那一刻,都在焦急心跳之际,令她始终难忘。 她年幼时,曾有大臣像沈琮提议,为免恪州独大,不如让公主与其子联姻,将世子招安到都城,天子脚下,也好放心。 崔姀那时候懂什么叫权谋,根本不买这份账,直言要嫁便让沈元宁去嫁,反正亲爹也没为她取个名字,从小到大,除了小子为姀,旁人都以“元宁”这个封号称她。 不出意外,被盛怒之下的沈琮,责罚立在盛夏烈日之下一整日。 那时,好像人也不过沈琮案几那么高。 后来她就学乖了,即便根本不愿顺从什么,口中也是嗯嗯嗯,点头囫囵应着敷衍。 没想到多年之后,如此境地,竟然让她真的见到了这位恪州世子。 传闻中浪荡散漫,不敬君父的衡沚。 烛火为她的靠近,而随风曳动着。 她同样不着调地想,不敬君父好啊,世上亲子者众,又不是每个父亲都慈爱,值得膝下承欢的。 如此说来,她崔姀意图推翻沈氏的江山,难道不比衡沚更加不敬君父? 她轻笑了声,便打算转身离开。 可看似睡熟了的人,却蓦地伸出了手,锢住了崔姀离开的脚步。她将衣袖挽起,纤细的手腕垂着,被一把抓住。 “这就想走?” 不紧不慢地,似乎等这一刻,已经等了许久。 “不走留着过夜?”崔姀不遑多让,刺了他一句。 这人通透聪慧,应当早就在客栈之时,就看透了她女子的身份。此刻在军营相见,她又是李崇玄座下副将,难道想借此要挟与她不成。 “好啊。” 衡沚将身体抬起了些,手上改换成握姿,将人拉了两步,近至身前。 怎么这样不要脸? 崔姀蹙着眉,想着外面的守卫,硬着头皮顺从了,没作声。 “能救殿下一命,也属臣蒙恩。” 崔姀悬着的心,终于死透了。 看来他不知通透聪慧,简直是成精了。 “你想要什么?”崔姀紧紧盯着他,意图借着昏暗的光,在他眼中看出什么筹谋算计来。 可是很遗憾,什么都没有。 反而是一种,再次相见,十分愉悦的,庆幸? 管他是什么。一般来说,若是开局即亮透底牌,便一定是有所谋求。衡沚不过与她说了几句话,便将她的身份和盘托出,也一定不例外。 “殿下想要什么?”衡沚扯动了伤处,闷得发疼,只好叹了口气,又卧回原处,“想要天下吗?” 崔姀:“……” 这话没法聊了。 “我可以给你。” 她抬起了眼。 还能再聊两句。 “你有什么条件?”她不是愿意废话的人,此时的时局,也并非有空废话的时局。 赋税在今秋又繁苛了一层,百姓苦不堪言。平州大旱,营州瘟疫,饿殍遍地,易子而食。 在这些苦难随处可见之时,沈琢在干什么?修别宫,建道观,为了炼丹,不惜将所有的火炭都送到炼丹炉前。 冬日将至,想要取暖的人,又该去哪里买炭呢。 衡沚也借着灯看她,崔姀的眉目隐在阴影之下,虽并不和悦,也隐约可见,她从前的模样。 从前,在都城衍庆楼上,盛着日头,倚着栏杆酣睡的无忧模样。 失手掉下来的那柄榴花扇子,如她的乌发红唇般明艳。 不知道,摔坏了没有。 “我要殿下。” 崔姀猛地抬头,瞪圆了一双杏眼。 要什么? 虎狼之词!怎能这么轻易开口!果然是浪荡散漫! “臣曾与殿下,有半纸未成的婚约。”他用指腹,慢慢摩挲着她的腕侧,竟生出些缱绻之意,“待殿下功成,宫闱三千,予臣一席之地,即可。” 这话说得谦卑,倒像她个什么用完就丢的忘恩负义之辈似的。再说了,她又不是什么爱色如命的人,功成倒是顺耳,这宫闱三千,便多少有些瞧不起她了。 “好啊,那便要看小侯爷,有多大的本事了。” 说些俏话罢了,谁不会呢。 不知衡沚用什么办法,说动了李崇玄。 原恪二州,向来因北境战事而共同进退。如今,衡沚要改投公主为主,李崇玄即便是不想惹上这麻烦,也因同在一条船而不得不同奉她为主。 第316章 为了掩人耳目,崔姀依旧做男子打扮。 衡沚因这番契约,自然而然地时常在崔姀身边出没。很快,也便习惯了他在身旁晃悠。 天下虽一统,却因兵权分散,而有三分。原州在西北,恪州在北,蜀中在西南。蜀中易守难攻,借着平江一分两岸,已对朝中不敬已久。 崔姀想要这块肥肉,但眼下,还不到时候。 除夕很快便到了。 衡沚着了一身朱红的长袍,拎着块红布,闯进崔姀的房中。 她正看疆域图,以原恪二州名义兴兵,自入冬第一场雪以来,已经攻下十个城池。几乎不费多少兵马,开春之后,便要攻下平州了。 “何事?”崔姀问。 “新岁,好兆头,有件事得先办了。”衡沚笑了笑,在她身边坐下。 他平日里的样子,与战场上全然不同。此刻洗了血气,卸去那副冷冽肃杀的模样,与寻常高门贵府的小郎君,没什么区别。 可究竟还是不同。 衡沚凑近之时,看到他手指未愈的新伤,便想得起来,战场之上,他如何护住自己,救了她不止一次。 想到这里,心便软了。 “要办什么?你说便是。”看着他的目光,也不觉柔和了下来。 这座江山,每一处攻略,都有她将性命付上,赌命换来。所以后来的本纪中写,女帝面和性冷,不易对人展露真心。 可也有例外。 衡沚将那块红布展开,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的龙凤花纹。 “阿姀,嫁给我吧。只要你收下这盖头,便算作我们姻缘已定。来日,大殿之上,我便可正大光明,先人一步,定下你糟糠之夫的位置了。” 连日以来,见她忧心忡忡,三天两头头痛不快,便知她肩上负担沉重。衡沚不是多么会说话的人,花心思说话时,一般都存着杀人的心思。 只是在她面前,总不想再这样。 为了逃出来,为了争这口气,她从一个面如桃花的小娘子,到如今风霜尝尽,吃够了苦头。 所以,总不好再对她锋利。 崔姀怔住了,她被衡沚这句话一冲,心中滋味,难以言表。有些新杏子的酸涩之味,酸到尽头,又泛起些甘甜。 生平头一次被人求婚,没有三媒六聘,也没有金银锦缎,只有这么一张红色的盖头。看这针脚,还是衡沚找云鲤绣出来的。 手攥紧了那片红色,崔姀不由笑了。 “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想我嫁你啊?” 这话,她已经想问很久了。 衡沚瞧了她半晌,思量着道,“有一年,我随父进宫。都城街上,衍庆楼前车水马龙。我欲替母亲买一份点心,行至店门,有人从二楼掉下柄扇子,绣着火红的榴花,竟是在这样喧闹的地方,睡着了。” 最后着这句的尾音轻快,似是又见她娇憨的睡姿似的,柔软了些。 崔姀震惊得指着他,“你,竟然是你啊。” 是你捡到了我的团扇,是你曾与我有半纸婚约。 又一年,春三月,兵至都城。 崔姀身着银甲,配着与衡沚成双的长刀,走进了曾卑躬屈膝,也求不得好过的崇安大殿。 沈琢吃多了丹药,面色发黑,目光呆滞。 他没几日好活了。 崔姀立刀,人在他面前半蹲下来。 “叔叔,许久不见了。” 沈琢一时间激动起来,可油尽灯枯,即便是用尽了力气,脸憋得涨红,也说不出半个字。 “当年您逼我的母后,百般折辱于我之时,可想过如今?” 崔姀重新站起来,转了半圈,在案几上,拿到了玉玺。 “皇叔,你不忿沈琮半辈子,好不容易杀了他,谋得这皇位,如今却又折在我手上,这怨不得你。我也恨沈氏,恨你们每一个人。” “所以,黄泉之下,冤有头债有主,就去找你大哥报仇吧。” 手起刀落,亡了的,是旧日的大崇。 新生的,是女帝。 “所以咱们这位陛下啊,改立了新朝为盛,也是这数百年来,唯一一位女帝。”讲到此处,夫子点点头,很是沉浸的模样。 太学宫于这个春日招收了第一批学生,不论男女。 一身杏色衣裙的女帝,立在门后,偷偷听着里头的动静。 “怎么不进去听?” 衡沚议完了事,赶来太学宫寻圣驾。不想圣驾竟偷偷摸摸在此,瞧着有些好笑。 崔姀比出个噤声的姿势,“我只是来看看情况,何必进去打扰他们。” 她继位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广开学院,招收学生。都城便以太学宫为先,只要符合条件,家中三代无作奸犯科之先,送上束脩一份,便可入学宫读书。 “这可是你贴了私库兴办起来的,一定能成。” 衡沚站在台阶下,抱着臂,将将能与她平视。 “这么信我?”崔姀语气怀疑,身体却很诚实,偎在他臂膀上。 “我的陛下,你说什么,我能不信呢。” 借着好日头,崔姀与衡沚两人,将长升殿中,陈皇后旧物皆搬了出来。尤其是书册,需要见见太阳。 衡沚将那套乐谱本本摊开,眼睛却离不开春花般明朗的崔姀,他的妻子。 卸去所有身份,在这个小小的庭院之内,她只是他的妻子。 第317章 一张纸顺着乐谱掉了出来,衡沚分神,弯腰捡了起来。 笔迹十分熟悉,他们通信不计其数,衡沚一眼就看出,是她手书。 是一封婚书。 用尽了溢美之词,恩爱之语,在落款,写上了他们二人的名字。 而时辰,竟然是数年之前,衍庆楼相见的那一日。 衡沚抬起眼,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早有所料般,笑而不语地望着他。 那双眼睛里,从始至终,都留着他的痕迹。 “婚书我擅自写好了,没能如愿的那场大婚,我们也可以办起来了。” 她没有宫闱三千,正如他也不曾心有旁骛。 惟此而已。 -------------------- 到这里就完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