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诸君多有病》 第1章 《我见诸君多有病》作者:五律【完结+番外】 文案: 我见诸君多有病,料诸君见我应如是。 . 我是魔尊。 却是王维诗里的魔尊。 我不伤天害理,烧杀抢掠,却只顾着倚栏听曲,对月独酌。 因此,对于江湖中的奇闻异事,我也知道得格外多。 . “青云山少掌门打擂台,被土匪头子劫回去做压寨夫人了。”那身拥万贯家财的黎家主笑吟吟地道。 “我知道,当时我就坐在下边,眼看着那汉子把那公子扛回去的。”我兴致缺缺地撇嘴。 “云峰逍遥子的女徒死了,不成想逍遥子一夜疯魔,杀人无数,将云峰染了漫山遍野的红。”近日来风头正盛的新晋武林盟主撑着头瞧我。 “这个我也知道,俩人都是我埋的,挖了好大的坑呢。”我嗤了声。 “西域公主进京路上遭劫,被一魔教之人所救,自此便对人芳心暗许,誓要招他为驸马。”清冷佛子手捻着佛珠,不紧不慢地说。 “他们的喜堂是我布置的,洞房花烛夜我还扒墙根听来着。” 我将空了的酒盏往桌上一扔,在桌底下往那和尚的膝盖上轻踹了一脚,撩拨地笑。 “你且把酒倒满,听本尊与你说说那魔尊的旖旎事。” 话音落下,那佛子还未动手,便有两盏酒落到了我手边。 啧,要命。 . *第一人称行文 *玄之:轻狂张扬美人魔尊 黎楚川:腹黑深情家主 温喻之:白切黑纯情小疯狗 萧祁:冷心冷情闷骚佛子 *全员恶人 没有纯白 黑切更黑 *修罗场买股 开放式结局 *随机掉落暧昧对象 第1章 本尊要他死 夜深夜不静,纸窗半撑着,将那一起子腌臜人推杯换盏的声音连同吹奏个不停的喜乐一块送进来,惹人厌烦。 我坐在喜床上,目光所及之处,满目皆是红。 今日是陈家的大喜之日,而我就是陈家的新妇。 只是不知这平日里欺男霸女惯了的陈家二郎,见了我,又是怎么样一副惊恐之相。 光是想想,就令我十分期待。 就在我闲着无聊,将袖中的匕首拿出来把玩之时,门外终于有了声响。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过后,贴着大红喜字的门扇被推开,晃进来一个同样着了一身艳色的人来。 我掀起盖头朝外一瞥,看见了我今夜的“夫君”。 只见他身量极高,也很瘦,不是寻常的清瘦,而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那种瘦。 大红的喜袍穿在他身上,就像是竹竿子罩了一块红布,平白糟践了那样漂亮的料子。 见我撩起盖头看他,陈二郎朝我笑笑,发青的嘴唇一咧,露出满口发黄的牙,真真是叫人倒足了胃口。 “娘子可是等不及了,别急,为夫这就来疼爱你。” 陈二郎说着话,便迈着虚浮的步子朝我走过来。 在他裹挟着酒意到跟前时,我伸出一只手抵在他的胸膛上,不让他再靠近分毫。 “官人怎的这般心急,这合卺酒还未喝呢。” 变声这等小把戏,是个魔教之人便可信手拈来的,对我来说更是小菜一碟。 我微压了嗓子,那娇软柔媚的声音响起来,我自己听着都骨头发酥,更何况眼前这个好色之徒。 陈二郎握着我的手摩挲,又是乐了两声,“晨时还千个不愿,万个不肯的,怎的如今又愿意了。” 我将盖头撂下来,不让他看我的脸,又故作娇憨地哼了一声,“奴家不愿,还不是因为被郎君吓得昏了头了,如今这拜堂成了亲,我才知道郎君的好。” 陈二郎被我这几句话哄得连北都找不着了,当即拉着我走到桌边,端了合卺酒就要与我交杯。 我自是没拦着,只是趁他没注意时,一扬手,将这掺了蒙汗药的酒倒到了地上。 喝过了合卺酒,陈二郎急色的将我按到床上坐下,捞起了一边的金秤杆就要为我撩盖头。 这时,我盖头下的唇轻轻勾起,期待着这人等会露出的惊惧表情。 所幸这陈二郎没令我失望,黄澄澄的秤杆挑开红布,我的脸暴露在昏黄摇曳的烛火下。 陈二郎眯起眼定定地瞧我,看清了我的脸之后登时变了脸色。 他手指着我,“你,你,你……” 他卡壳了一般,连说了好几个你字,都没将这句话完整地说出来,我却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 虽是上了红妆,掩了我眉眼中的几分锋芒,显得有些女相,可细看之下,还是能看出来我是个男子,饶是他再瞎,此刻也看出来了我并非他的美娇娘。 我向后仰,双手后撑着床榻,翘着腿好整以暇地瞧着他:“怎么了,陈二爷的脸色怎的忽然变得这般难看。” 陈二郎是青城的地头蛇,多少人日夜都盼着他死,因此他房中防身的家伙事格外的多。 他一个闪身走到了衣柜旁,从里头抽了一把宝剑出来,只是他还不跑,反倒将那剑抵在了我喉间。 他皱着眉,恶狠狠地道:“你是谁,为何会出现在我的房里!” 我没说话,只是仰着头戏谑地盯着他。 在我的注视下,陈二郎的身子一寸一寸软下来,最后像摊烂泥一样落到地上,那剑也哐当一声落下,发出不小的声响。 第2章 “酒,酒有问题!”许是因为这种事做得太多了,陈二郎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我点点头,站起身来走向他,抬脚踩住了他的手,用力地捻了捻,如愿以偿听到他的痛呼之后,才慢慢开了口。 “你啊,仗着天高皇帝远,在这小城做了多少腌臜事,今日碰见了我,也算是你罪有应得。” 说罢,我捡起他掉在地上的剑,作势要扎下去,便见这陈二郎急急忙忙摆手。 我顿住动作,歪着头瞧他,想听听这人临死前能说出个什么来。 见我停住了动作,陈二郎眼睛一亮,忙道:“你可知魔教尊主不日就要到青城来了?” 我点了点头,挑眉,“那又如何?” 那陈二郎继续说:“我爹与那尊主有些交情,你要是动了我,哪怕你逃到天涯海角去,也难逃一死。” 闻言,我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问:“你可知我的名讳?” 陈二郎头摇得像拨浪鼓,“不知。” “那便让你做个明白鬼。”我笑道,“我姓玄,单名一个之字。” 随着我的话音落下,陈二郎的脸上的血色顿时褪了个干净。 他嘴唇哆嗦着,瞧着我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我也懒得再听他犬吠,抬脚踩住了他的脖子,只稍稍用力,便踩断了那颈骨。 血从陈二郎的嘴里流出来,险些污了我的靴子。 我嫌弃地将他的尸体踹远了些,卸掉了头上叮当作响的钗环,推门走了出去。 我行至长廊下,我的护卫雪蛟翻过院墙,踏着夜色而来。 他走到我面前,单膝跪下,道:“主子,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我点点头,跟着他从后门出了陈府。 自陈府出来,我们登上了一座山,算不得高,站在山石上,却正好能将灯火通明,处处张灯结彩的陈府尽收眼底。 “主子,剩下的人,我们该如何处置?”雪蛟拱手相问。 我瞥了一眼,笑道:“既然都这么喜欢热闹,那就一场火烧个干净,请全城的人都来看个热闹。” 雪蛟点头应是,麻利地放了一支响箭。 一抹艳色在夜空中炸响,片刻之后,陈府中就燃起了星星点点的火,愈来愈烈,愈来愈旺,最后整座府邸都被火舌吞噬。 夜风伴着热浪吹过来,吹乱了我的头发。 有一女子款款而来,走到我身边静立良久,看够了那火光冲天才轻缓出声,“为何要救我?” 闻言,我偏过头,笑眯眯地说:“自然是不想看美人垂泪。” 她也跟着笑:“我倒是不知玄之尊主何时有了这般的菩萨心肠。” “的确是看你可怜,只不过还有些私心在。” 我垂眸看着她身上裹着的原本属于我的外袍,伸手为她理了理衣襟,“你是逍遥子的死敌,我只需略微出手,就能给他添上阵不痛快,何乐而不为呢。” 许是夜风微凉,吹灭了她眸中的点点星光,她裹紧了衣裳,清瘦的身躯更显单薄。 默然了良久,她才慢慢地说:“我并非是他的死敌,我也奈何不得他,只怕要叫尊主失望了。” “不不不,一剑凌尘动四方的林姑娘可不会叫我失望的。” 我微微一笑,朝着山下的火光遥遥一指,问她:“经此一遭,可看清了你那师尊是何等道貌岸然之辈了?” 林清艳点了点头,疑惑地看着我,似乎在疑惑我为何要那么问。 我又问:“那若是放你回去,你可还要与他牵扯?” “你要放我回去?” 顶着林清艳惊疑的目光,我缓缓点了点头,“我自然是要放你回去的,只是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林姑娘应当也明白。” 我觉得林清艳是个聪明人,所以我只将话说了一半,所幸林清艳也的确聪慧,电光石火间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她定定的看着我,柳眉微微蹙起,不知道在想些,但转瞬就笑了。 那笑里带着几分释然。 她问:“尊主是想要云峰秘法?” 好吧,似乎也没有完全明白。 我摇摇头,轻啧了一声:“我对云峰的什么劳什子秘法没什么兴趣。” “那你要什么?” “我要他死。” 许是我的口吻太过冷淡,林清艳一时怔住了,她蹙着眉瞧我,若是换了旁人这般直勾勾地盯着我,现在已经满地找眼珠子了。 我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回神了。” 林清艳才回过神来,就被我一把揽了过来,我勾着她的肩膀,低头伏到她耳边说了几句。 等我说完了,林清艳眉间沟壑缓缓平了,不再疑惑,看我的眼神反而变得有些一言难尽。 我有些不解。 这可是我为她量身定做的计策,是万无一失的法子,她怎的还这般嫌弃呢。 林清艳从我怀里挣脱出去,垂着头静立着,似在纠结似在思索,半晌后才破罐子破摔一般给了我答复。 “清艳定不负所托。” 我轻笑:“那三月后,我便要打上云峰,去取那逍遥子的人头了。” 林清艳满口应下。 我并不担心她会诓骗我,毕竟比起我这个“恶贯满盈”却对她有救命之恩的大魔头来说,那满口仁义道德,却道貌岸然惺惺作态的逍遥子更让她恶心。 第3章 我还想再嘱咐她两句,便见在不远处放风的雪蛟大步走了过来。 他走到我身边,压低了声音道:“尊主,有人上山来了。” “谁?” 雪蛟道:“看服饰像是青云山的人,应当是见了大火,来山上找活口的。” “他们倒是手伸得长。”我哼笑了一声,抬眼看向林清艳,对她说,“此地不宜久留,我叫泠鸢送你从旁的路下山去。” “那尊主你呢?” 我撩了一把头发,朝她笑得风情万种,“我自是要下山去叫名门正派的侠士们收留我这个可怜人。” 林清艳笑了一声,朝着我又是一拜,“清艳多谢尊主救命之恩。” 我朝她摆了摆手:“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这一别,她去忍辱负重,报她往日今朝的仇,我下山云游,去寻我的乐子。 我们相视一笑,分道扬镳。 第2章 不错,正是在下 “尊主,都将林姑娘放走了,我们为何还要露面?”雪蛟问。 雪蛟是我捡来的,一身怪力,是个练武的好材料,但天生比一般人迟钝些,现在虽说被我养的跟常人无异,但人情世故这方面还是欠缺些火候。 我撩了一把腮边的乱发,耐心地为他解答了起来:“倘若我们不露面,林清艳回了山上,定然会有人拿青城的事挤兑她。” “到时候,就算她磨破了嘴皮子解释自己尚是完璧,只怕那逍遥子也不肯再接受她。” 雪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道:“尊主,你跟林姑娘耳语的法子是什么?” 我微微一笑:“叫她去勾引她的好师尊。” 话音落下,雪蛟的脸色也变得与方才的林清艳一样,透着一股子复杂。 我依旧想不通。 这不是很完美吗。 逍遥子对林清艳也怀着腌臜心思,但却不敢面对自己的心,也不敢面对林清艳。 所以座下弟子对其万般磋磨,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舍不下脸面去主动挑破这层窗户纸,又狠不下心真将林清艳如何。 这般畏首畏尾,实在非大男人所为。 我鄙夷地啧了一声,拍了拍雪蛟的肩膀,说:“以后若是你碰上这种事,可千万别与他一样。” 雪蛟疑道:“那该如何?” “要么就不管那么些大是大非,将人收了,要么就把人杀了,一了百了,别拖拖拉拉的,蹉跎了旁人,也害了自己。” 雪蛟听完了我的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也不知能不能理解我的意思。 看着不远处摇晃的几枚人影,我朝着雪蛟摆了摆手,“去吧,寻个地方歇歇,等会儿过来找我。” 雪蛟应了一声,转身隐入夜色中。 他走了,我撑着树干立着,伸手撕扯了一番身上的衣裳,扯破了衣裳下摆,撕破了袖子,还往脸上抹了一层土,把我自个儿弄得狼狈不堪之后,才悠哉悠哉地往山下走。 我循着小路下山,走了没一会,便听见了几串脚步声,听着大概有那么三四个人。 我重重地咳嗽了几声,那几人的脚步顿时急了起来。 很快的,我面前的草叶被拨开,几个少年郎的脸露了出来。 他们穿着相同的青色的麻布袍子,外罩一件白色长衫,缀着青玉牌的腰封上系着一块雕刻着云纹的玉佩。 风一吹来,衣袂翻飞,流苏摇晃,倒是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见我一直盯着他们不说话,为首的那个弟子朝我拱手行了一礼,端端正正地自报起了家门:“姑娘别怕,我等是青云山的弟子,奉师尊之命下山游历,见火光冲天,才在此地停留。” “在下名叫沈郁沉,这两位是在下的同门师弟。” 哦,原来是沈老头的儿子,怪不得生得这么一副热心肠。 我掩下唇边笑意,慢慢点了点头,柔声道:“见过诸位少侠。” 沈郁沉道:“不知姑娘是何处人氏,为何会出现在此荒山?” “奴家是青城人氏,今夜本是奴家与陈家二郎的新婚之夜,却不料碰见了贼人,打家劫舍还不算,还将全家人都杀了……” “若不是二郎拼死相救,只怕奴家现下也要葬身在火海中了。” 说到伤心处时,我还装模作样地抽噎了几声,强装出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 看这几个毛头小子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的,我险些将舌尖咬破了,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 其实除却了声音外,我的伪装算不得出色,未易容,只是在面上着了妆,覆了层土,只要仔细一看,就能看出来我并非是娇滴滴的女子。 可到底是自小被千约万束的名门正派,年纪轻轻的就将那名声和男女大防看得比什么都重。 夜色里,三个少年郎谁都没敢上前,因此谁都没发现我明晰的喉结,也没看见我破烂的袖口下露出的带着薄茧的手。 他们不曾发现,我自然也乐得陪他们多玩上一会。 我跟着他们下了荒山,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他们扎营的地方。 倒是有机灵的想来细瞧瞧我,可看到了我衣摆下露出的长腿后,皆是红着脸躲到了一边,半个眼神都不敢再落到我身上。 我坐在柴火垛上,低着头偷笑。 在我的不远处,沈郁沉跟几个年纪相仿的弟子凑在一块窃窃私语,不知在密谋些什么。 第4章 我无意窥探他们内宗隐私,便稳稳地坐在稍显冷硬的柴火垛上,捧着石钵,小口小口抿着水,接着扮演我的哀美人。 就在我喝完了石钵中的热水之后,沈郁沉走到了我面前。 “姑娘,夜深风露重,若姑娘不嫌弃,便换上此衣吧,好歹可以御寒。” 沈郁沉说着话,将手里的衣裳递给我。 瞧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我忽然起了些坏心思。 我接过他手里的衣服,对着他盈盈一笑,又故作扭捏道:“奴家方才来时瞧见了条河,想去洗漱一番,不知少侠可否带奴家过去?” 沈郁沉抿了抿唇,似是在考虑要不要带我过去。 我知道我这话说得有些怪,可我只是个不谙世事的新妇,只是想洗个脸,我又何错之有。 更何况沈郁沉自小习武,不可能奈何不得我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那姑娘随在下来吧。” 显然沈郁沉也是这么想的。 我乖巧地应下,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来到了一条清澈湍急的小河前。 小河清可照人,我站在河岸边上,就着月光看清了我此刻的模样。 发丝散乱,随风而舞,衣衫不整,满面尘土,可谓是个彻头彻尾的可怜人。 我很满意我现在的这副模样。 毕竟谁会对个可怜人起疑呢。 沈郁沉背对着我立着,不曾对我设防,若是我想,我能立刻拧断他的脖子,叫他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只是我现在心情颇好,并不想徒惹是非。 “少侠,青城偏僻,不知你们为何来此啊?”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洗着手,状似无意的同他搭话。 沈郁沉未曾回头,淡淡地道:“听闻魔尊出巡,怕他生事,所以特来此巡逻。” 我无声地笑笑,又问:“能叫诸位少侠如此忌惮的,只怕那魔尊想来是个十恶不赦的杀人魔头?” 沈郁沉摇摇头,“非也,只是他性子古怪,防范于未然罢了。” 我掬起一捧清水,洗干净了脸上的土灰,一面换着衣服,一面慢悠悠地说:“不知那魔教尊主叫什么名字?” 我这话问的实在古怪,沈郁沉就算再迟钝,也发觉了不对劲。 他皱起眉,扭过头来惊疑不定地瞧着我。 我慢条斯理地理着衣裳,声音重新恢复了男声,“不知可是叫做玄之?” 沈郁沉瞬间警觉了起来,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我站起身,朝着他走近了两步,撩开腮边的乱发,叫他细细看清我的脸,“你瞧瞧,他是不是长这样。” 沈郁沉自觉被耍,抽出了长剑直指向我的眉心,“你想如何?” 我摊手:“并不想如何,只是觉得戏弄小友好玩罢了。” 我并无恶意,沈郁沉却步步紧逼,“你将那姑娘如何了?” “何来什么姑娘,从来都只有我。”我伸手拨开他的剑,笑道,“做英雄之前,不妨先打听打听那陈家是怎么的魔窟,我一把火烧了他们,也算是为民除害了,少掌门何必这么咄咄逼人。” 那沈老头虽说为人古板,教孩子却是一把好手。 沈郁沉习得了他爹的几分脾性,虽是老气横秋,但还是能听得懂人话的。 我这一番话说完,沈郁沉眸中戒备之色虽未减,指着我的剑却缓缓落了下去。 见他这样,我又是一阵笑。 我吹了一声嘹亮的口哨,瞬间便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在我们周遭响起。 ——雪蛟领着两个人走了出来。 雪蛟、九阙、钦北穿着如出一辙的黑衣裳,冷着脸走过来的样子压迫感十足。 但他们呀,一个是不开窍的木头,一个是胆子比针尖小的兔子,还有一个是听人唱支悲曲儿,都能哭上半个时辰的哭包。 只可惜沈郁沉不知道,几个身高八尺的汉子将他围住,他肉眼可见地慌了起来。 他拧起眉,直直地朝我看来:“你想做什么?” 我掏了掏耳朵,啧道:“小友,这话你问了两次了,不嫌累么。” “那你叫他们出来做什么?” “帮你啊,算是谢你这身衣服了。”我对他微微一笑,随后又对雪蛟几个摆摆手,“你们几个送他们去凤阳,即刻就走,越快越好。” 闻言,九阙一愣:“尊主你说啥?” 我撇嘴:“我说,送他们走。” “为什么?”钦北也是不解。 这时候,雪蛟倒是开了口,“尊主是怕他们碰上烟雨楼的人。” “开窍了。”我拍了拍雪蛟的头,称赞道。 我到此出游的事,青云山都能得到消息,更遑论是手眼通天的烟雨楼。 烟雨楼那帮人可是比我要混不吝多了,他们最烦这群自诩名门正派的正义之士,沈郁沉这一起子人碰上他们,不死也要脱层皮下来。 沈郁沉显然知道那群人的性子,也知道些我与烟雨楼之间的恩怨,看着我的眸光多了两分复杂。 “多谢。” 我摆了摆手,“不谢,回了青云山,记得替我跟你爹问好。” “那你呢?”沈郁沉又问。 “逃命。”我轻笑一声,转身便走。 第3章 夜起烟雨夜登楼 日行两善的我心情颇好地哼起了小曲。 沈郁沉他们去凤阳,而我走了与他们相反的方向,径直入了青城内。 第5章 青城偏僻,天高皇帝远,守城军懈怠地靠着城门打着瞌睡,连我攀爬城墙进入城内,都未曾发觉。 我摸进城,寻了家馆子要了坛好酒,然后拎着酒登上高楼,拿着天上那轮清月下酒。 我与沈郁沉说是去逃命,这是谎话。 我并非要逃,反而要自投罗网,投烟雨楼的罗网。 烟雨楼的幕后之人恨我入骨,恨不能将我杀之而后快。 但说句自负些的话,若我不想死,这世上没几个人能奈何得了我。 只是黎楚川那厮实在恨毒了我,所以哪怕不能真对我如何,也要派人对我围追堵截,给我添不痛快。 其实这事也怪不得他,可那也怪不到我身上啊。 我俩的孽缘还得从半年前讲起。 当时青云山的沈老头设宴,我与他关系不错,自然也是他的座上宾,也就是那时,我结识了黎楚川。 只是那时黎楚川戴着面具,又不曾说话,只以为是谁家金尊玉贵的小姐,也就没起心思去撩拨。 可不知是哪个杂碎见我多瞧了他两眼,以为我对他有心思,连夜就将人打晕了,送到了我床上。 他一醒,顿时跟睡眼惺忪的我大眼瞪小眼,我们这梁子便结下了。 他觉着我折辱了他,一门心思的要我给个说法。 我能给你个劳什子的说法啊?! 你黎家是大梁皇商,又跟上届武林盟主有些渊源,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查出来那是谁的手笔,还这般抓着我不放,说不是存心的,我是半点都不信。 想到这,我忍不住咬牙,心里盘算着今日无论如何也要与那厮说个清楚。 怕烟雨楼的人找不着我,我倚着楼台放了一支艳色的响箭。 这等颜色的响箭,除了我之外,普天之下无第二人用,只要他们不是聋子瞎子就能找到我。 给他们报完了信儿,我接着对月独酌。 当我把这一坛子好酒喝空了后,烟雨楼的人终于姗姗来迟。 一群紫衣大汉将我团团围住,为首的还是我熟悉的那个。 此人叫川河,是黎楚川的心腹,回回都是他带着人来拿我,因他长得养眼又好说话,一来二去的我倒是也与他熟悉起来了。 川河上前,礼数周全地朝着我躬身行礼:“玄之尊主,我等又见面了。” 我手肘搭在栏杆上,撑着头瞧他:“还真是巧了。” 像是没听出我话中戏谑,川河笑了起来,他生得幼态,朝着我眯眼一笑,那模样活像只猫。 他道:“尊主,我家主子有请,还劳烦尊主移步。” “既是你家主子要见我,那便叫他自己过来请,叫你们几个来算是怎么回事。”我笑吟吟的给他出难题。 黎楚川那厮为人嘴毒又小气,心高气傲,睚眦必报,面上总一副笑吟吟的模样,但那心肠比谁都黑。 要他亲自来请我难如登天。 我是摆明了要危难一番川河,谁料他听完了我的话,竟满口应下了。 川河说:“尊主,我家主子就等在楼下呢,我们还是早些下去,别叫他等急了的好。” 听他这般说,我倒是起了几分好奇,“黎楚川可是大忙人,今日怎的有空亲自来拿我?” 川河笑而不语,唤了身后的众人为我让开条道,容我经过。 我与川河见了不少次面,不打不相识,我自然也是知他几分脾性的。 他知礼数,也比他那主子聪明,知道动不得我,每次来抓我,都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愿与我起冲突,所以此刻,我便也信了他。 反正他们打不过我,去瞧瞧也没什么打紧的。 我与他并肩而行,拐了几个弯下了几层楼,见到了那坐在正中厅堂的清矜男子的时候,才知道川河所言非虚。 “来了。” 听见脚步声,黎楚川抬起头来,使得那张眉目疏朗,清艳无双的脸暴露在烛火下。 他整张脸都生的极好,尤其是那双眸子,狭长带水,哪怕是淡然着脸,乍一看也觉得那双眸子缱绻含情。 黎楚川这张脸好看,却不显女气,打眼一扫就能被这俊公子勾得魂都找不着。 我也不是眼瞎,只是当初他戴着半块面具,掩住眉眼间冷疏,只露着一张桃李似的薄唇和一双多情的桃花眼,他又未曾开口说话,又着一身紫衫,我理所当然觉得他是哪家的娇小姐。 谁家正经公子穿紫衣啊? 一想到这,我愈发觉得这事怪不着我,硬要说起来,我顶多担两成见色起意的罪过。 许是我一直沉默惹恼了黎楚川,他将茶盏重重地磕在桌上,发出不小的声响,引得我侧目。 “请玄之尊主见上一面,还真是不易啊。”黎楚川声音清越,却暗含着两分不悦。 我扯唇,皮笑肉不笑道:“楼主哪里的话,只是时间不凑巧罢了。” 黎楚川嗤了声,没有接我的话。 我也不再开口气他,伸手拉了张椅子过来,刚坐下去,就被人一脚踹偏了椅子,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蹙眉,偏头向身后看去,发现踢我椅子的是个面容姣好的少女,年纪不大,生得极是可爱,穿着一身暗色劲装却也难掩她的活泼靓丽。 “长得倒是可爱,可惜了。”我轻笑。 黎楚川撑着下颌,饶有兴致地瞧我,“可惜什么?” 第6章 我笑意更甚,用行动告诉黎楚川我口中的“可惜”是什么意思。 我伸手抓住那少女的衣领,单手将她拎到了近前,捏住她的腮帮子问:“为何好好的日子不过,偏生要寻死呢?” 她的嘴被我堵着,说不出话来,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盛满了不屑,仿佛拿准了我在她主子面前不敢将她如何。 若是换了旁人,可能真会忌惮两分烟雨楼的名号,饶她这一回,可她面对的是我。 我是谁啊,我是江湖上出了名的混不吝,除了那几个黄土埋到胸口的老头之外,还真没几个人能让我给几分薄面。 我对她笑笑,又扭头去看黎楚川,“黎楼主的手下不懂规矩,本尊教教她,黎楼主应当不会介意吧。” 川河觑着黎楚川的脸色,走到我身边来和稀泥,“既然她不知规矩,小的带她下去管教一番便罢了,何须尊主亲自出手。” 说着话,川河便朝我伸手过来,妄图为那少女松开桎梏。 他给我递了个台阶,我也并非没眼色的人,自然顺坡下驴。 我捂着少女的手松开了,移到她的颈间,扭断了她的脖子后,随手将少女软倒的尸体扔进川河怀里。 “带着她下去吧,记着给她多烧几张纸钱。” 怀里骤然多了具尚带着温度的尸体,川河的身子肉眼可见地僵硬了起来,脸上的笑都维持不住了。 我在一边乐得开怀,却感觉有一物带着劲风朝我的脸飞来,我抬手一挡,拿在手里才发现是枚茶盏盖子。 我将盖子给黎楚川丢回去,轻飘飘地说:“只不过是个下人,也值得黎楼主这般动怒么。” 黎楚川面色淡淡,只眸中泛起一分愠色,“的确不值当,可尊主当着黎某的面处置黎某的人,是否有点不合规矩。” “规矩是什么东西,不知几钱一斤?”我手肘搭在桌上,撑着下颌挑衅地看着他。 不为别的,只是为了满足些我自己的恶趣味——我与黎楚川见过几次面,第一次见面他气红了眼,的确失了态,可那之后,他再面对着我,总是游刃有余地与我交缠,仿佛我是来找他买消息的客人一样。 实话实说,他笑着的模样的确勾人,但我平生最讨厌笑面虎。 所以每每我俩碰上,我都不留余力的想要激怒他。 这次看样子是要成功了,若非我还记得要与他将误会说清楚,非要气得他拂袖而去不可。 想到这,我敛了两分笑,视线自他身侧站着的一众亲近仆从身上扫过,“本尊有些话要与你单独说。” 黎楚川扫我一眼,而后挥挥手,将众弟子都遣了下去。 稀稀拉拉的人鱼贯而出,脚步声倒是齐刷刷的,片刻之后,偌大的正堂便只剩我与黎楚川二人。 他信手为自己添上一盏热茶,轻呷一口,才撩起薄薄的眼皮懒懒地瞧我:“尊主想与黎某说什么?” “不急。” 我曲指在桌上敲了敲,未明着说,黎楚川倒是顷刻间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他拿了一只新的茶盏,斟上满满的茶水后扬手将茶盏朝着我掷了过来。 我飞快地站起身,伸出左手接住了那只暗含了两分内劲的茶盏,温热的瓷器撞在我掌心,散发着馥郁香气的茶水在其中荡漾着,泛起几圈涟漪。 我抿了一口茶水,被苦得恨不得将舌头揪出来拿水涮一涮,只是面上不显,硬着头皮咽下去,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来。 “好茶。” 我违心地夸着,顺手将茶盏搁在桌上,往一边推了推。 好茶,但我山猪吃不来细糠,实在无福消受。 第4章 有几分真心在 黎楚川是个沉得住气的,我不开口,他也不说话,就低头喝着茶,仿佛那是什么玉露琼浆般。 没准那茶还真是什么有市无价的宝贝,只是我喝了只觉得满口的苦,半点香都品不出来。 我咋舌,待到舌尖儿上那点苦散尽了,才有了点说话的兴致。 我虚虚的眯起眸子看着他,“黎楼主已知道本尊与那等腌臜事无关,为何还如此步步紧逼,可是诚心针对?” 黎楚川轻笑,“尊主这是哪里话。” “别装了。若不是黎楼主的手笔,那宋启阳还能是摔断了自己的腿,再将乖乖自己送到北凉来的么。” 北凉上下都是我魔教的人,说句是我魔教的地盘也不为过。 宋启阳是问剑山的少掌门,知道往我床上塞人这事惹恼了我,便被他爹送到了南祁去避风头。 南祁与北凉相距千里,若是无人有心将他送与我,就是将他那腿跑断了,三日内也到不了北凉。 “你泄完了愤,将那烫手山芋扔到北凉来,届时若是宋巍勾结着人向本尊发难,本尊也不叫你好过。”我支着下巴凉凉地说。 他挑眉,面上半点心虚都没有,“难不成尊主没尽兴吗?” “尽个劳什子的兴,你都快将那人玩死了,到了本尊手里,没挨过两道罚就咽气了。”我不耐地摆手。 黎楚川笑了声没再接话,就睁着那么一双漂亮的桃花目定定地看着我,不知又在琢磨着什么坏主意。 过了好一会,他忽然没头没尾的问了我一个问题:“尊主觉得,黎某生得如何?” 我被问的一愣,却还是答了,“霁月光风,天人之姿。” 第7章 黎楚川又问:“既然黎某生得如此好,那尊主那夜为何不碰我?” 他嘴里吐出的字儿我都懂,怎么凑在一块我就不明白了呢。 碰什么? 碰他? 我一脚把他踹下榻,这不算碰吗? 我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黎楚川扯唇轻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居然从他的笑中看出了两分羞赧。 我更觉得惊悚,“你是断袖?” 黎楚川反问道:“难不成尊主不是?” 这倒是把我问住了。 我的确对女子没有兴趣,但是这不代表我对什么男子都能兽性大发,即使是黎楚川这样美成天仙儿似的人也不成。 像是知道了我在想什么,黎楚川的语气霎时沉了下来,“怎么,尊主莫不是瞧不上黎某?” 烛影摇晃,黎楚川的脸隐在半明半暗之间,叫我一时也看不清他的脸色,光凭着他那颇为不善的语气,我也不好接话。 过了好一会,我才信口胡诌道:“并非如此,只是本尊心上有人罢了。” “能叫尊主痴心一片,为他守身如玉,想来那公子必是个妙人。”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竟然从黎楚川的话里听出几分醋意。 他像是未曾发觉自己的失态,追问起了我口中的心上人。 我实在不喜他这咄咄逼人的态度,不禁心生了几分不耐,连带着口气沉了下来,“问的这么细,难不成你要与他一同伺候本尊不成?” 本以为黎楚川会气得拂袖而去,却没想到这厮以手抚额,笑意清浅地看着我,“在下正有此意。” 他的话宛如惊雷,将我雷得外焦里嫩。 这……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还没等想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黎楚川便朝着我走了过来。 他走到我面前,微微弯下腰,将那张英俊漂亮的脸凑到我跟前来,与我贴得极近。 他道:“黎某倒是不在乎旁的,只要能在尊主身侧陪伴便好,不知尊主意下如何?” 他说的诚恳,我却是半个字都不相信。 我轻嗤:“那日楼主还欲将本尊杀之而后快,怎的今日突然就转了性子?” 黎楚川面上笑意更深,“那时愚钝,不懂尊主身上的好,如今明白了,想要自荐枕席,还望尊主能给上个机会。” 说着话,他那玉雕似的手便朝我面上抚来,温凉的一点落在我的腮边,像是毒蛇吐出的信子,游移在我脸上。 我没动,只抬眼瞧着他笑。 黎楚川问:“尊主何故发笑?” “本尊笑你真是个好兄长,为了给胞弟在下届武林盟会上再添一分胜算,不惜出卖色相委身于本尊。” 被戳破了心思,黎楚川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瞬,那点笑缓缓收了,一双桃花眼平静得像幽潭。 良久后,他才说话,“尊主当真聪明,半点事都瞒不过你。” “本尊是个愚钝的,只是看不得有人算计到本尊头上罢了。” 我轻笑,朝着他挑了下眉,“黎瑾月本尊倒是见过,资历悟性算是不错,只要愿意吃些苦,武林盟会上冒尖也不算难事,用不着你费这么多的心思去给他谋划。” 我推开黎楚川,站起身来慢条斯理地理着衣袖,“今日也算是把话都说清了,日后便再无纠葛了。” “若是再出现这等事,黎楼主就等着我幻胥宗的战帖吧。” 我厌了喧嚣,带着一干弟子在北凉避世,却不代表什么人都能在我面前放肆。 当初没料理烟雨楼,一是因为此事的确因我而起,二是因为我与黎楚川他爹关系不错,不愿因为这种事撕破脸。 但若是黎楚川再执意纠缠,就算打到他黎家本家去,我也是不怕的。 黎楚川知道我说的并非是空话,也不再说什么,只在我即将出门的时候叫住了我。 “若是我说,方才的话除却了拉拢之意外,也有几分真心在,不知你可相信?” 我脚步略略一顿,说:“不信。” 自然是不信。 那天他醒了之后,差点没一剑挑了我,若非我跑得快,此时坟头草都有几丈高了,现在又说喜欢我,傻子才会相信。 我话音落下,黎楚川忽的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罢了,是黎某唐突了。”他看向我,“天黑路滑,尊主慢行。” 我朝他颔首,转身大步出了观月台的门。 川河与一众烟雨楼的弟子等在门外,见着我出来了,他竟还有两分惊疑,像是没料到我能全须全尾儿的出来。 我朝着川河勾了勾手指,像唤犬似的将他叫到近前。 “日后若是本尊再瞧见你们,你们几个就等着人头落地吧。” 川河一愣,问道:“尊主这是何意?”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脑门,“意思就是嫌你们这些小尾巴碍眼。” 川河眼珠子咕噜咕噜的转了几圈,转瞬笑开:“属下明白。” 他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之后该怎么做,也不需我再多言。 我别了他们,转身入长街。 直至将走到长街尽头,看不见川河一等人的身影之后,我才停住了脚步。 我拍拍手,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夜色里,不多时,雪蛟便从暗处走了过来。 我问:“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第8章 雪蛟道:“九阙他们陪着沈郁沉几个赶路,属下怕主子出事,便先行回来了。” “怎么,怕本尊吃亏?”我哼笑一声,带着雪蛟踱步而行。 雪蛟微垂下头,“反正那个姓黎的不是什么好人,尊主还是少沾染他的好。” 我赞同地点头,忽想起黎楚川方才的话,隐隐觉得有些古怪,“雪蛟,本尊从前是不是见过黎楚川?” 之所以这么问雪蛟,是因为我从前受了重伤,在鬼门关晃荡了一圈,被救回来之后就忘记了许多东西。 没准我从前与黎楚川有什么渊源,只不过是被我忘记了。 听我这么问,雪蛟一愣,转瞬又摇头:“属下没有印象,应当是没见过。” 我撩起腮边几缕乱发,抬起头盯着天上那轮圆月,轻轻一笑,“等泠鸢回来,叫她去查一查。” 雪蛟点头应下,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 凤阳离青城不算太远,也就小半个时辰的脚程,等我和雪蛟出了青城的时候,九阙和钦北已经回来寻我们了。 不知为何,两人的脸色都不太好,隐隐含着怒意。 我奇道:“怎么一副受了气的模样,摔了跤不成?” 两人对视一眼,九阙率先开口说:“我们在凤阳碰见了问剑山的人,那老匹夫满口谎言污蔑主子,若不是钦北拦我,我非得给他舌头揪出来不可。” 钦北轻啧:“你知道那老匹夫带了多少人来?贸然出手,若是我们不能全身而退呢?” “哼,那帮废物连我的衣角都碰不着。” “好哥哥你可真厉害,弟弟不拦你了,快些去吧。” 眼看着俩人就要吵起来,我捏了捏眉心,无奈地笑笑,“都消停些。” 我看向九阙,问:“宋巍说了什么?” 九阙撇嘴:“尽是些谎话,说什么主子因为嫉妒宋启阳天资,忌惮问剑山实力,才暗地里下黑手,将宋启阳抓去了。” 闻言,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无他,只是因为宋巍这话太没谱了些。 宋启阳愚钝又桀骜,在山上修行许久,不曾学到什么本事,却沾了一身纨绔做派,惹得问剑山周遭的百姓怨声载道。 若说我嫉妒他,谁人能信,谁人敢信? 许久不见,宋巍怎么还是管不住嘴里的那根舌头,真是半点都不长记性。 “既然他管不住舌头,本尊主便帮他管一管。”我又笑了几声,笑容渐冷,“走,去看看本尊主的这帮老朋友。” 第5章 我为刀俎,他为鱼肉 天光渐亮,远方的天边翻起了鱼肚白,凤阳城中却仍是灯火通明,大大小小的客栈酒肆中坐满了人,都不消进去,就能听到一帮汉子把酒言欢的声音。 “今日怎的这么多人?”雪蛟东瞅瞅,西看看,忽然问道。 钦北说:“凤阳有八风门庇佑,治安良好,人多些也是正常。” “不对。”九阙摇摇头,斩钉截铁地说,“这起子人凑在这是为了谢镇山来的,明日就是他的寿辰,武林盟会在即,不讨好他这个武林盟主怎么行。” 说罢,九阙往我跟前凑了凑,笑道:“主子,不知属下说的对不对。” 我点点头,赞他一句:“聪明。” 闻言,九阙得瑟地看了钦北一眼,倘若他有尾巴,此刻只怕都要摇到天上去了。 这时候,雪蛟终于反应了过来,“那我们此次来凤阳,也是为了给谢盟主贺寿?” 九阙拍了拍他的脑袋,十分欣慰地说:“你终于明白了,我还以为你得坐在席面上才能知道呢。” 雪蛟撇撇嘴,绕到钦北身边,不再去搭理九阙。 九阙轻啧,侧头看向我:“主子,我们可是先要去拜访谢镇山?” 我摇了摇头,“先去找宋巍。” “得嘞。”九阙兴冲冲地应了一声,朝着我一笑,眸子里含着隐隐的兴奋,“主子,那属下可要将他们都杀了?” “杀,都杀。”我淡淡地说。 九阙满口应下,兴高采烈地带着我们往宋巍所在的客栈去。 进了凤阳驿,掌柜立刻迎了过来。 “几位公子,不知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呐。” 我未说话,钦北便已会意上前,他与那掌柜耳语了几句,扔给他一包银子之后,一脚将他踹出了凤阳驿。 雪蛟与钦北在楼下候着,九阙引着我上楼。 二楼最里那间房便是宋巍的。 屋里尚有烛光,似是还未入睡,门口站着两个汉子,皆穿着紫色绣暗纹的长袍,手拿着剑,瞧着凶神恶煞的,可也不过是两个绣花枕头。 瞧见了我,俩人一愣,随后扭身就要进屋去报信,只是还未打开门,就被九阙上前,干脆利落地扭断了脖子。 “何人在外面!” 听见了尸体落地的声响,屋里爆出一声喝,宋巍提着剑从房里冲出来,与站在门外的我看了个对眼。 我歪头朝他笑笑:“宋掌门,别来无恙啊。” 我觉得我笑得很是和善,但宋巍却顿时就变了脸色,像是见了什么洪水猛兽,面上满是骇然。 对于他的惊恐,我很受用。 我一脚踹在他的胸口,将他重新踹回到屋里去。 “着急出去做什么,你我好好叙个旧。” 我跨进屋里,反手将门关上。 第9章 宋巍从地上爬起来,站在桌边,与我隔着一张茶桌相望,“不知是何人存心挑拨,才叫尊主贸然出手伤我门下弟子。” 我嗤了声,用脚尖挑了个椅子到面前坐下,“你怎么知道本尊是受人挑拨,本尊不是嫉妒你儿天资,忌惮你问剑山上下么。” 说罢,我拂掉手边的茶盏,茶盏在宋巍的脚下炸开,滚烫的茶水撒在他的鞋面上,他却是动都没动,老僧坐定一般。 宋巍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几息之间那惨白如纸的脸色就恢复如常。 他说:“尊主说笑了,问剑山与幻胥宗井水不犯河水,在下怎会说出此等狂悖之言。” “当真如此?” “那是自然。” 闻言,我不禁笑了起来,“世人皆说宋掌门近些年来修身养性,习得了一身圣人脾气,今日一见,果然所言非虚。” “面对着本尊这个杀子仇人都能如此卑躬屈膝,此等气度,真是令人叹服。” 宋启阳死在北凉这事并非什么秘密,只是这事说出来实在不光彩,更何况如果没有魏青和逍遥子的助力,他也实在不敢与我硬碰硬,所以只能咬牙咽下这口恶气,对外便称宋启阳是野游在外。 如今我把这事大大方方的摆到他面前,就是在明晃晃的打他的脸,本以为他会勃然大怒,却没想到他只是脸色稍沉了沉,半点别的举动都没有。 有趣。 宋巍从来不是这样沉得住气的人,想来必定是魏青从中提点了几分。 只是我想知道,魏青那忍辱负重的本事,被他学去了多少。 “看来魏青近些日子来没少教导你为人处世,竟也学会忍气吞声了。”我曲起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慢条斯理道,“只不过他教的还不够,本尊再提点提点你。” 我往地上指了指,笑道:“行走江湖,最忌讳的便是口出狂言,不过念你是长辈,又是初犯,给本尊赔个罪便罢了。” 宋巍的视线落在我的指尖上,半晌后才涩然开口:“你莫要欺人太甚。” “这怎么算是欺人太甚。”我缓缓收了笑,“本尊只是想告诉你,毫无反抗之力时,要夹起尾巴做人才能不惹祸。” 见他还在犹豫,我便善解人意地说:“本尊也并非是什么不好相与的,你若是不想跪就不跪,本尊不逼你。” “只掂量着那魏青能不能护得住你问剑山上下几百口人便罢了。” 魏青修罗门下的弟子还不及问剑山多,想挡幻胥宗的路无异于螳臂挡车,魏青护不住他,逍遥子更护不住。 宋巍知道我若是想动他,谁也难拦我,他更知道我从不说空话,当即便软了膝盖,跪倒在了我面前。 显然跟名节比起来,还是他座下弟子的性命更重要些。 他比我大上几十岁,可我还是心安理得地受了他这一礼。 我一脚踩在他的膝盖上,笑眯眯地说:“你越活越糊涂了,还要本尊教你该如何道歉不成?” 宋巍抬头看着我,混浊的眸中满含着恨意,又阴又毒,恨不得立刻将我碎尸万段,只是如今我为刀俎,他为鱼肉,他半点都奈何不得我,只能自认倒霉,咬牙咽下这屈辱。 “怪宋某口无遮拦,顺口胡诌,闹翻了尊主,还望尊主大人不记小人过,饶宋某这一遭。” 一字一句,仿佛是从嗓子眼里硬挤出来的,听着透着那么一股子不情不愿的味道,还真是叫人开心。 我踩在宋巍膝盖上的脚用了两分力,微微倾身,凑近了他道:“宋掌门,你知道吗,当初宋启阳在本尊脚下求饶时,可比你要情真意切多了。” 闻言,宋巍的身子骤然僵硬了起来。 从我这个角度看,能看到他额角迸起的青筋,搭在腿上的手紧握成拳,隐隐含着怒意。 就在这时,房门忽然被人推开了。 我侧头朝门边看去,看见了老熟人。 “谢叔公。” 我唤了一声,站起身朝谢镇山走过去。 谢镇山看我一眼,又看向已站起身来的宋巍,回身关上门之后,才缓缓开口。 “你又在胡闹些什么。”他眉尖轻蹙,语气微沉,若是换作了旁人或许惧他两分,只是我早已司空见惯他这副模样,半点都不怕。 我耸肩,无辜地说:“冤枉啊,我只是瞧见了熟人,与他叙叙旧罢了。” 谢镇山责备地看了我一眼,又对宋巍道:“宋掌门受惊了,老夫另备了一间房,你且去歇息吧。” 宋巍对着谢镇山拱手一拜,“多谢盟主。” 一礼罢,他提剑便走,只是走到我身边时略略顿住了脚步。 他低声道:“今日之耻我记住了。” 我轻笑着点头:“本尊等你来报仇。” 只等宋巍走出房间,我的后脑勺就结结实实的挨了一下。 我吃痛地嘶了声,往旁侧走了两步,讪笑着说:“许久不见,叔公的手劲儿越来越大了。” 谢镇山又往我头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近些日子收敛些,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我也不好太偏袒你。” 我点头:“明白了,届时谁去叔公面前告状,叔公派人告诉我一声,我定叫他出不去凤阳。” 谢镇山忽的轻笑:“现在怎的不自称‘本尊’了。” “只是为了撑两分气势罢了。” 第10章 “幻胥尊主也需要强撑气势不成,你这名号一亮,不就能吓退一片,连老夫都要退让三分。”谢镇山揶揄道。 我抿唇一笑:“叔公才是名震天下,我跟叔公可是半点都比不得,此言可不折煞了我。” “少拍马屁。”谢镇山瞥了我一眼,哼笑道,“这回来打算待上多久?” 我说:“自然是多留几日,毕竟我可是馋叔公的好酒许多时日了。” 谢镇山在我后颈上拍了一把,“走吧,跟我回府,正巧我要引荐个人给你认识。” 听他这么说,我不由得有些好奇,“不知是什么人,有那么大面子能叫叔公提上一提?” “待会儿你便知道了。” 谢镇山卖了个关子。 我笑着点点头,跟着谢镇山回谢府,心里不由得对他口中那人起了两分好奇。 谢镇山这武林盟主做了数十载,他为人桀骜,眼高于顶,与谁都是泛泛之交,能被他挂在嘴皮子上的,除了我之外还没有第二个。 这普天之下,除我之外还有第二个人能将这怪脾气老头哄开心,还真是稀奇。 第6章 只做那执棋之人 即使谢镇山的住处我已经来了许多次了,每回来,都忍不住要感叹一番,谢镇山这武林盟主的住处未免有些太寒酸了些。 从外头看起来与寻常百姓家的宅子差不了多少,也就是稍大了些。 进了那红木大门之后,迎面便是雕龙刻凤的影壁,绕过影壁,行过一条青石小路,便入了前厅。 放眼望去,这院子里最值钱的,除却了那块影壁,便是院里的几个练拳法用的木桩和一张半人高的棋桌了。 “叔公,要不我出钱将你这宅子修缮一番,堂堂武林盟主住在这种地界,说出去不得让人笑话。”我在棋桌边坐下,瞧着他说。 谢镇山在我对面坐下,垂着头认真地看着棋盘上的残局,半个眼神都不曾分给我,“修得再富丽堂皇又如何,也不过就睡那么一间房,如此便好。” 我抬手落下一子,围困住他大半的黑子,“叔公,你说为我引荐人,不能只是为了诓我来下棋的吧。” 谢镇山抬起头来瞥我一眼,“不急,先陪我杀上两盘。” 怕再追问下去,又被他一脚踹出去,我也不再说话,就安心地陪他下棋。 不知这棋局是他与谁对弈留下的,那人施施然走了,却留了个烂摊子给我。 棋盘上的白子看似时局大好,落子成笼,随随便便就能困死黑棋,可终究伤不到根本,只要落错了一个地方,就只能被黑子牵着鼻子走,一步一步,被围杀殆尽。 我捏着白子迟迟不落,忽然明白了谢镇山叫我下这盘棋的用意。 “这方寸之间,哪里是棋局,分明是时局。” 是了,时局。 是如今的时局。 看似闲适,实际上举步维艰的白子是以八风门、青云山为首的一众老人。 而那蛰伏在暗处,酝酿着阴毒算计的黑子就是狼子野心的魏青,和与他勾连不断的一些小门小派。 看起来如今的白子占几分优,但只要一步落错,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正如此时谢镇山的处境。 只是他已年迈,从这淤泥中挣脱不得,所以他需要一个破局之人,一个桀骜不驯,无所畏惧的破局之人。 而我无疑就是那个最好的人选。 “玄之小儿。”谢镇山唤了我一声。 我将白子扔进棋篓子里,撑着下颌看向谢镇山,“在。” 谢镇山指着棋盘问:“这黑子与白子,不知你想做哪个?” 我信手轻拂,用劲风将这互相撕咬,争斗不休的棋局挥乱了,挥成一片混色。 “困在这方寸之间太无趣了,要做,便做执棋之人。” 闻言,谢镇山眸中划过一丝赞赏,显然他很满意我的回答。 他又问我:“那你想如何执这盘棋?” “简单。”我挑了挑眉,说,“顺我意者万事皆顺,逆我意者万事皆难。” “不服我者死路一条。” 许是我这话说得太过狂妄,谢镇山愣了一瞬,转瞬就大笑了起来。 他扔了棋子,伸手在我肩上拍了几把,“从你小时候上房揭瓦,在房梁上挂了三天不肯叫人救你时,老夫看出来了,你这小子与旁人不一样。” “叔公,夸我就夸我,莫要提那些陈年旧事了。”我揉着眉心无奈地笑。 谢镇山又在我额头上弹了一下,朝着我招手,唤我随他入前厅去。 入了前厅,便有侍女前来为我们添水。 那侍女约莫着十六七岁的模样,生得实在美貌,我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直等她婀娜多姿地走出前厅,我才侧头看向谢镇山。 我揶揄道:“叔公如今转了性子,也摆起架子,要人伺候了。” 谢镇山听不出喜怒地哼了一声,说:“这是烟雨楼送来的人,谁知道那黎小子安的什么心思,我可不敢叫她伺候。” 不知怎的,谢叔公的语气稍快了些,他问:“你觉着黎瑾月如何?” 我想了想,回道:“倒是见过几次,天资不错,比起修罗门的林祺东倒是还差上几分。” “是了,终究还是差些。”谢镇山轻叹一声,唏嘘不已。 我知他为何愁心。 第11章 魏青近些年来明里暗里的争权夺势,铲除异己,暗地里还与大盛国君勾结。 若是林祺东真坐上武林盟主的位子,魏青借他的势,难保不会对那些不归顺于他的门派痛下杀手,届时江湖上必定要刮起一阵腥风血雨,倘若真如此,他谢镇山百年之后,也要遭人唾骂。 但他不能明着将这原因说出来,靠真本事打擂台,又无人可用,所以才叫了我来。 这局倒是能破,只是不知谢镇山想要我如何来破。 我轻叩了叩桌面,引得他侧头瞧我,“叔公,这武林盟主的位置是除了修罗门的谁都能坐,还是你心中已有人选?” 闻言,谢镇山轻轻点了点头,“的确有一人。” “不知是何人?” “儋州温家的温喻之。” 我将那个名字在口中滚了几滚,囫囵咽下去,踌躇着开口:“温喻之倒是近些年来的后起之秀,但他不是受了寒毒,提不得刀了么?” 我话音落下,谢镇山不再接话,只静静地盯着我。 我对上他的眼睛,电光石火之间,心里便有了想法。 “叔公,若我猜的不错,今日你要为我引荐之人便是温喻之吧?” 谢镇山轻抿下一口茶,“聪明。” 我心下了然。 他今日叫我过来,不为旁的,就是为了要我给温喻之解毒。 原来他不是要我做什么劳什子的武林盟主,而是要我替他扶持出一个合他心意的。 谢镇山一生未娶,膝下无子,便拿我当亲儿子一般疼。 温喻之得他青睐,我扶持他上位,想来日后也会如谢镇山在位时一样,对我多有助力。 思及此,我点头应下。 许是我答应的太过爽快,谢镇山愣了一下,“玄之,难不成你就没想过坐一坐老夫这位子?” “从未想过。北凉的事就够我头疼了,又哪来的闲心思趟这滩浑水。” 我撂下茶盏,轻啧了一声,“再说了,做武林盟主有什么好处?天下第一的名头?号令群雄?” “若只是如此,那我如今已经是了。幻胥宗名号一出,谁敢不称一句天下第一?至于号令群雄——幻胥尊主发话,有几个敢不从的?” 我这话说的的确倨傲轻狂,但字字句句皆是属实。 放眼望去,如今还没有能跟幻胥宗比肩的门派,连八风门都要逊我几分,这便是我当着谢镇山的面都能如此不可一世的底气。 谢镇山丝毫不在意我话中的狂悖,只抚掌大笑,“好!老夫还就是爱极了你这份狂妄,瞧着就让人舒心!” 他拍了拍手,清脆的几声响过后,便有一人自内室走了出来。 他绕过屏风,站到我与谢镇山身前,对着我们二人躬身一拜,“晚辈温喻之,见过谢盟主,见过幻胥尊主。” 谢镇山未理会他,只偏头对我道:“我说的那人就是他,你且去瞧瞧合不合眼缘。” 有他这话,我也不遮掩,就坐在桌边,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眼前颀长玉立的少年人。 他约莫着十八九岁的模样,个子高挑,着了一身湖蓝色长袍,外罩一件绣着银白云纹的月色长衫,腰封紧贴着劲腰,更衬得他长身玉立,俊逸翩然,还暗含着两分少年人尚未褪去的稚气。 温喻之身段漂亮,那张脸生的也是极为养眼的。 他的五官精致,一看就知是金尊玉贵般的人,那一张脸跟黎楚川比起来也毫不逊色,只是比他少了一分柔和,多了几分俊朗淡然。 若说黎楚川是宝匣中的无瑕美玉,那眼前的温喻之便是谪仙手中的剑,漂亮,叫人忍不住惊叹却又忌惮。 也是个天仙儿般的人。 我看得有些心里痒,不如回头与谢叔公说说,不叫他做什么劳什子的武林盟主,回北凉同我过日子去好了。 像是猜到了我的想法,谢镇山凉凉的视线朝我抛过来,看得我登时缩了缩脖子。 小时候他这般看我,不是要叫我去与那九尺高的木桩切磋番拳脚功夫,就是要把我抱到腿上打一顿。 我将垂涎的视线从温喻之身上撕下来,装模作样地咳了声,“倒是不错。” 谢镇山哼了一声,叫温喻之落座。 温喻之坐在我下首,我都不用侧头,就能瞧见他那张俊美无比的脸,美色当前,我连谢镇山说的话都顾不上听了。 “收一收,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谢镇山在我后脑勺上拍了一把。 他没刻意用力,但这么一下还是极疼的,但是有外人在,我也不敢叫出来,只能木着脸咬牙硬受下来。 温喻之极轻地抿嘴笑了一声,眉眼微弯,显得十分温柔,好悬没叫我溺死在这温柔乡里。 他若是能多笑一笑,这脑袋不要也罢。 察觉到我在看他,温喻之敛笑抬头,直直的朝我望来。 我猝不及防的对上了那双黝黑的眸子,只觉得心脏都跳漏了一拍,用我那挚爱亲朋的话来说,这就是心动的感觉。 就在我跟温喻之“眉来眼去”的时候,谢镇山伸手捏住了我的耳朵,像是受不得我这一副便宜样,这回他的手劲儿特别大,我一时没绷住,嗷的一声叫了出来。 温喻之又是一声笑。 听着他的笑声,我忍不住叹气。 丢人。 当着美人的面被像个小孩子似的打了一顿,更丢人了。 第12章 我把自己的耳朵从谢镇山手里解救出来,灌下一口浓茶后,才颤抖着开口,“不如叔公另请高明吧。” “那你去做什么?” “玄之去找棵歪脖树吊一吊,了此残生便罢了。” 第7章 表里不一的美人 这歪脖子树我终究还是没吊成。 明日便是谢镇山的寿辰,今日前来拜访他的人如过江之鲫一般,谢府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于是乎我们还没说上几句话,他就将我和温喻之轰进内室,自己起身去院中迎人了。 前厅的内室中摆着一张矮桌,两张蒲团,还有一张能供人躺下小憩的贵妃榻。 内室不小,但我们两个大男人挤在此处,还是显得有些逼仄。 因为方才的闹剧,骤然与温喻之独处,我觉着有些尴尬,温喻之倒是十分坦然地在蒲团上坐下,仿佛方才抿嘴偷笑的人不是他一般。 如此倒显得我小家子气了。 于是乎,我在他对面坐下,与他大眼瞪小眼。 不知过了多久,温喻之幽幽开口:“在下要被尊主盯穿了。” 遭他的声音一点,我忙回神,被抓包的羞耻感油然而生,可转瞬间,我又平静了下来。 有什么可羞的。 他如今有求于我,我多看他两眼又如何,就算是要他脱光了躺下来也未尝不可。 思及此,我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他,视线毫不避讳的在温喻之面上流连。 我此刻的目光必定是下流又露骨,跟那花街柳巷中的登徒子没什么两样的。 只是温喻之看着一副谦谦公子相,对上我这饿狼一样的眼神,却是脸色都没变,还是一副恬淡如水般的样子。 他道:“等尊主看够了在下的脸,别忘了帮在下看看身子。” 他薄唇轻启,长眸弯弯,这样子实在好看得紧,只是眸中一闪而过的寒光与他那清朗翩翩少年郎的模样极不相符。 这样子不像是什么风骨绝傲的仙鹤,倒像是染了病猛虎,因着身子不爽利才安生了些,待到病好了,立刻就要冲出山林去祸乱一方。 若他表里如一,真是个君子,我瞧一瞧也就罢了。 只是如今看来,这位温公子也并非像传闻中说的那样,中毒之后整日消沉,修身养性不愿再入江湖。 如此,倒是有趣了。 “那是自然。”我笑着朝他伸出手,“本尊先瞧瞧温公子的脉象吧。” 在外人面前,我还是端起了两分架子。 “有劳了。” 温喻之颔首,撩起袖子,将带着疤痕的手腕伸到了我面前。 那道疤很深,蜈蚣一般横卧在白玉似的腕间,不难想这道伤有多深。 察觉到我的目光,温喻之解释道:“这是从前与兄长切磋时留下的旧伤。” 什么切磋,能留下这样的疤,一看就未曾留手,分明是奔着废他这只手去的。 早有耳闻儋州温家子弟内斗起来毫无人性,本以为是夸张之言,今日瞧了这疤,才明白这流言中半点水分都没掺。 只是我对此不甚感兴趣,也只是唏嘘一下就作罢了。 我将手搭在他的腕上,细细地瞧他的脉象。 他的脉象紊乱,脉象跳动得时快时慢,偶尔还会停住,这是十足十的中毒颇深。 我收回手,抬眸看他:“看起来,温公子中的毒可不止一种。” 温喻之点头,坦然道:“不错。” 他又说:“不过尊主医术高绝,整个天下都找不出第二个,想来解毒也不是什么难事。” 我哼笑着摆了摆手,“给本尊戴高帽就罢了,如若温公子想早些解毒,还需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好。” 温喻之应声,十分详细的为我讲起了自己是如何中的这些恨不得凑上一桌麻将的乱七八糟的奇毒。 我手撑着下颌,只当是在听话本子,可当听温喻之说到自己是吃了小娘端来的汤羹才中了寒毒之后,我终于才忍不住开口。 “寒毒难求也难解,不知你与那妇人有什么深仇大恨,叫她用如此阴毒的药来对付你。” 温喻之面色淡然,语气却是难掩讥讽,“何来什么仇怨,只是看我处处压他儿子一头不爽罢了。” 我挑了挑眉,“温公子觉得自己遭害只是这个原因?” “不知尊主还有何见解?” “寒毒源于南疆,中原罕见,她一个足不出户的深宅妇人如何能得此毒?” “尊主的意思是……” “有人要借她的手除掉你。” 听了我的话,温喻之忽然沉默了,他眉头紧锁,似是在思索幕后推手是谁。 半晌后,他扬起脸来瞧我,面色已恢复了淡然,想来心中已有了答案。 我未开口去问,只道:“这寒毒虽是难解,但也并非是什么不能解的,只是你体内还有其他的毒性在,本尊也不敢贸然下药,得多废些功夫。” “敢问需要多久?”温喻之有些紧张,显然是害怕自己赶不上武林盟会。 我伸出了四根手指,“最少四日。” 四日,不多不少,正好能赶在武林盟会前还他个康健身子。 温喻之松了一口气,他倏然起身,对着我端端正正的行了一礼。 “尊主大恩,在下没齿难忘,日后必有重谢。” 这等话我听的多了,只是从温喻之嘴里说出来,我倒是乐得信上几分。 第13章 我有心逗他,“不知温公子想如何报恩?” 温喻之一愣,而后道:“在下愿为尊主做牛做马,肝脑涂地。” 我轻轻摇了摇头,“做牛做马就不必了,本尊身边不缺此等人。” 我的视线在温喻之脸上流连了一番,笑得更深了些,“本尊要的东西,日后会亲自找你来讨,温公子届时莫要小气才好。” 我的语气放得轻缓,暗含着两分深意,温喻之不是个蠢笨的,很快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他虽看着已是个成人的模样,但到底还是年轻,面上虽是不显,但耳廓已然烧红,似上好的红玉,看得我想伸手去捏了捏。 温喻之轻咳了一声,顶着一双红彤彤的耳朵坐到我面前,强撑着镇定。 我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张口温公子闭口温公子,有些拗口,只是不想给他留下个粗鄙的印象,便仍这么叫着。 温喻之似是也听烦了,叫我直接唤他的名字。他上赶着送来的亲近机会,我自然不会放过。 “喻之。”我唤了他一声。 温喻之抬眼瞧我,“尊主有何吩咐?” 我问:“若是此次武林盟会不能夺魁,你又有何打算?” 他耳廓上的红晕已然褪去,又是那副面如冠玉的模样,“在下不知,因为在下必定会夺魁。” “如此自信?” 温喻之淡笑:“在下受毒已久,虽未曾惰怠,却也比不得从前。” 他顿了顿,话音忽的一转,“但有尊主的助力,想来也不是难事。” 原来是将宝压在我身上了,想来这也是谢镇山的意思。 谢镇山于我有大恩,他想抬举温喻之,我也乐得助他一把。 我沏了一杯茶置于温喻之手边,“只要你乖顺些,不叫人察觉出马脚来,其他事交给本尊便罢了。” 温喻之点头,拿了我倒的茶喝了一口。 “喝了本尊的茶,若是坐不上武林盟主的位子,那便与本尊回北凉去。” “去北凉做什么?” “伺候本尊。” “噗!” 温喻之一口茶猛的喷了出来,我闪的及时,没被兜头盖脸淋了一头,却还是被沾湿了衣角。 我喜干净,若是身上脏了一点,就是抓心挠肝的难受,用我的挚爱亲朋的话来说,这是洁癖,很严重的洁癖。 看着那块被染得颜色更深的青色衣角,我在心中默念了好几遍阿弥陀佛,才压制住了想杀人的冲动。 温喻之腾的一下站起来,有些拘谨地说:“尊主,在下无意冒犯,实在抱歉。” 我强撑着不让自己露出扭曲嫌弃的表情,“无事,本尊去换身衣服便好。” 说罢,我脚步飞快地出了暗室。 谢镇山就坐在前厅,他下首还坐着一个粗布麻衣的老头子,头发胡子都白了,慈眉善目的,瞧着眼熟,只是我一时半会没想起来这人是谁。 见我风风火火的从暗室出来,谢镇山和那个老头皆是一愣。 那老者道:“小玄之一晃都这么大了,上回见你,你好像才这么高。” 看着他比划的高度,我有些疑惑,“不知阁下是哪位?” 老者一愣,旋即站起身来,走到我面前,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玄之,我是你方爷爷啊,你不认得我了?” “方爷爷?” 我大大的眼睛里是大大的疑惑,面前的老者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们大眼瞪小眼,半晌也没瞪出个所以然来。 谢镇山终于看不下去了,憋着笑开口:“师叔,玄之从前受了伤,伤好了之后便忘了许多事情,所以一时才没认出你来。” 老者听完了谢镇山的话,忽的扬手往我后背上猛拍了一掌,我没防备,被他拍了个正着,半边身子都麻了。 “你这小儿!枉老夫那般疼你,你竟将老夫也给忘了!” 他越说越气,扬起手又要打我。 “叔公救我!” 我大吼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奔到谢镇山身后。 谢镇山站起身来,将我与老者隔开。 他笑着将老者的手按下去,“师叔不必动怒,玄之也并非是存心的。” 说完后,他又偏头看向我,为我介绍道:“此乃玄天殿长老方止行,幼时你还极喜欢与他去玄天殿玩呢。” 听到这个名字,我有了几分印象。 方止行原是八风门中人,与玄天殿殿主是同胞兄弟,后来玄天殿殿主遭人暗算,玄天殿大乱,方止行离了八风门,以一己之力平叛,这才没叫玄天殿覆灭。 也就是因为他,玄天殿与八风门的关系甚好,从不起争斗,而他本人也被玄天殿新主奉为大长老。 谢镇山得他指点过几招,按辈分来算还得叫他一声师叔,我又叫谢镇山叔公,按辈分算下来,这一声爷爷倒也叫得。 原来这等武功高强,受人敬仰的人是我爷爷? 一时间,我忽然觉得有些奇妙。 我没爹,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个女人的肚子里爬出来的,只是因为有了师傅,不光有了叔公,现在连爷爷都有了。 也是奇了。 第8章 病弱的梁上君子 认完了人,我还没忘要去换衣裳的事,在两人开口留我,要我与他们一同忆往昔之前,我率先冲出了前厅。 “叔公,借你房舍一用。” 第14章 我出了前厅,轻车熟路地绕过假山,直奔了后院,进了院中偏房。 我从前总是来此留宿,因此谢镇山这间房是特意为我留着的,房中一切布置都是我喜欢的,还有我的几套衣衫。 都是我从前带来的,款式应当有些过时了,但怎么都比我如今身上穿着的好。 我拿了件金丝滚边绯色团纹长袍,外罩了一件墨色轻衫,微风翩然,吹动衣角,恰巧掩住了我系在腰封上的玉佩。 换好了衣裳,我照了照镜子——镜中人姿容绝艳,肤如玉,眉如黛,黑眸深邃,薄唇红艳,眼下一点墨色小痣,眼波流转间风流肆意,又有几分不可高攀的清矜在其中,怎一个美字了得。 并非是我自恋,只是若我晚生个几年,如今这天下四大公子的排名之中也要有我一席之地不可。 我轻啧一声,镜中人也随着我轻启了红唇,“像我这般的绝色,也不知日后要便宜了谁家的儿郎。” 我话音落下,忽闻头顶传来一声笑。极轻的一声,却还是被风送进了我耳朵里。 屋内有人。 我瞬间警惕起来,以掌风关上门,飞身越上房梁,果不其然瞧见了一个黑衣人。 他半蹲在房梁上,却也不难看出来身量高挑,他上戴着兜帽,下戴着面罩,一张脸捂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生的好看,是奇异的浅金色,只是那双眸里像浸着水,透着一股子冷意。 “你是何人,此来谢府是为谋财还是害命?” 他不答我,只是抬眸瞧着我,眸中毫无温度,像是在看个死物一般。 我轻轻皱了皱眉,又重复了一遍。 他仍是不答,只是站起身来如飞燕一般轻飘飘落到地上,飞快地跑出了房间。 尚不清楚他的底细,我岂能叫他逃了。 我追着他出了房间,他上假山我也跟着上,他攀院墙我也跟着攀,像闻见了血腥味的凶兽紧追着不放。 这黑衣人轻功极好,直至出了谢府,到了远郊荒林才堪堪被我追上。 我站在他的身前,挡住他的去路,声音冷然:“本尊再问你一遍,只身潜入谢府是有什么图谋。” “在下来此只是想拜访一下谢盟主,并无旁的意图。”他刻意压着嗓子答话。 我嗤了一声,“来来往往要拜访谢盟主的人多了,你为何不从正门走?” 黑衣人愣住,一时不知扯什么谎来搪塞我。 “看你鬼鬼祟祟的,活像个贼,若是想走倒也可以,叫本尊搜个身便放你走。” 我朝着他走过去,伸手便要去揭他遮面的黑布,只是我的手还没碰到他的面罩,就被他挥开了。 他轻蹙眉,那双浅金色的眼睛彻底冷了下来,“若是你再不让路,就休怪在下不客气了。” 这等叫嚣我听过多次,这回自然也未曾放在心上。 我轻嗤,朝着他勾了勾手指,“放马过来便是。” “得罪了。” 我本以为他是什么寻常的小贼,来谢镇山府里只是要偷些财物,可等他真跟我交起手来,我才发觉此人的不一般。 他的内力深不可测,还使得一手好掌法,一看就是有正经师承的弟子,而非是什么野路子出来的小毛贼。 只不过他善使掌,我也不差。 谢镇山是江湖上有名的武学大家,更是以一手华雨劈山掌出名,我的掌法是他亲自教的,自然落不得下风。 只是比起顷刻间要了他的命,我更想知道此人是何身份,是敌是友。 于是我收了几分力,留心观察起他的招式来,他虽有心隐瞒身份,但到底不想输给我,出招愈发狠辣急切,终于是被我看出了几分端倪。 “本尊瞧着你这掌法倒是有几分像是望山寺出来的。” 听了我的话,那黑衣人的动作微微一顿,显然是被我说对了。 而我就趁着这个空档,一掌将他掀飞了出去,他落到几丈开外的地上,扬起了满地尘土。 我负手而立,笑眯眯地看着他,“望山寺的那群秃驴虽说顽固些,但到底都是些光明磊落之辈,怎么教出了你这么个见不得光的小弟子来。” 他恶狠狠地瞪着我,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了,那突如其来的敌意实在是叫我摸不着头脑。 是因为他武艺不敌我,还是因为我当着面骂了他师傅? 不清楚,懒得去问,也懒得再管他。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既已知道他是望山寺的了,等静安那老秃驴到了之后问问便是,就算他真从谢府拿了什么,届时也能讨回来。 我朝他挥了挥手,便使轻功离了荒林。 我立于高楼之上,垂头便在往来的人流之中瞧见了一个湖蓝色的身影。 他行于人流中,仿佛与旁人有壁一般,只一眼便叫我留意到了他。 是温喻之。 他手提着长剑行色匆匆,时不时还与身后的侍从低语几句,似乎是急着要去何处。 我无意去窥探他的隐私,便未追上去,转身回了谢府。 我绕过影壁,抬眼便见前厅中端坐的两人。 方止行尚未离去,与谢镇山坐在主桌边上议事,不知谢镇山说了什么,方止行脸色稍沉,那黝黑的面颊上覆着层寒霜。 瞧见了站在院中的我,方止行敛了骇人的神色,眉开眼笑地朝我招手,“玄之过来。” 第15章 我大步走进厅中,朝着两人懒散的行了一礼,而后直起身子看向方止行,问:“方爷爷有何吩咐?” 他问:“听你叔公说,你之前受伤是逍遥子的手笔?” “的确如此。” 方止行又问:“逍遥子我也曾见过,虽说算不上什么顶顶好的人,却也并非是是非不分之辈,你们二人之间可有什么误会?” 我嗤笑了一声,抬眼看了谢镇山一眼,得他点头授意之后才开口。 “逍遥子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但他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我在方止行下首坐下,“方爷爷可知魏青?” 方止行拧着眉道:“我曾听过他,似乎不是什么好人,难不成逍遥子与魏青有什么关系?” 我点了点头,“魏青狼子野心,为了在中原一家独大,不惜与大盛国君勾结,背地里暗害了许多人。” “逍遥子知道此事不光不加阻止,还对其多有助力,就盼望着日后能沾他几分光。” “那你受伤——” “不过是怕事情败露,想杀我灭口罢了。” 闻言,方止行振臂拍桌,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来,“老夫闭关已久,这帮小儿没了忌惮,倒是做出这么多荒唐事来。” 他又偏头看向我,对我说:“你不必怕,既然老夫已出关,必不会再叫旁人伤你一分半毫。” 其实如今他们也伤不得我一分半毫,那一次受伤只是轻敌了而已。 我想开口为自己挽几分尊,可看着方止行那义愤填膺的模样,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我在中原树敌颇多,若贸然做什么,也不是那么容易,方止行德高望重,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比我要方便些。 更何况他愿意为我出头,愿意护着我,我又何必去做那出头鸟。 我心里稍暖,对着方止行露出的笑意又多了几分真心,“既然如此,玄之可就全倚仗方爷爷了。” “你这小子还与我生分起来了。” 方止行扬手在我背上狠拍了一掌,拍得我身子又麻了半边。 我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抬头望向一边的谢镇山,真不愧是指点过谢镇山掌法的,这打我的招式都如出一辙。 看见我又挨揍,谢镇山起初还忍得住,可等我看向他的时候,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师叔也莫要太激动了,玄之只是还未适应罢了,待再熟悉些便好了。” “哼,老夫疼了他多年,还需得再熟悉个什么劲儿。” 方止行这般说着,却还是收了手,我才落个清净。 我龇着牙揉着肩膀,忽的想起方才见到的那人,便开口问道:“爷爷,叔公,不知望山寺可有什么生着金色眼睛的小弟子?” 那人戴着头巾,我也不知他是否剃度,便只提了他眼睛的颜色。 那双眼睛生的好看也别致,一眼便叫人忘不了,若是他们见过,想来也忘不了。 “金眼睛的——”方止行略想了想,又偏头看向谢镇山,“我才出关不久,人认不太全,你可有印象?” 谢镇山点头:“我的确是见过个金色眼睛的年轻小辈,叫宁静沉。” “只不过他不是望山寺的弟子,而是延曲庄宁泉清的幺儿,自小体弱,便送去了望山寺修养。” 体弱修养。 方才与我过上那几招,实在看不出来是体弱的模样。 我没忍住笑了一声,引得谢镇山侧目,“怎么,你看上他了?” 我摇摇头,说:“只是瞧他那双眼睛漂亮罢了。” 谢镇山疑道:“宁静沉体弱,鲜少出来见人,你又是在何处见着他的?” 我总不能说是在你家房梁上,便随口扯了个幌子搪塞他。 他还未说话,便只听一边的方止行凉凉开口,“玄之,你与老夫说说,何为‘又看上了’?” 闻言,我心中咯噔一声。 我用眼神去瞟谢镇山,怎么,方爷爷不知我是断袖? 在我的注视下,谢镇山点了点头。 我轻咳了声,还未想好该如何解释,方止行便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拎起了我的衣领,皮笑肉不笑道:“来,好好跟老夫说一说。” 完了。 第9章 哪来的疯狗狂吠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挨长辈的揍不能还手。 我被方止行拽到院子里,追着打了小半个时辰,挨了不知道多少脚,他老人家打累了才勉强饶了我。 他又拎着我走进前厅,指着我问谢镇山:“这好端端的男儿怎么就被你养成个断袖了?” 在江湖上叱咤风云,说一不二的谢盟主此刻尴尬地摸着鼻子,说不出话来。 我出言为他开脱:“爷爷,这喜欢男儿还是女娃都是我自个儿的事,跟我叔公没什么关系的。” “你还敢说!”方止行怒瞪我。 我往后缩了缩,抬手挡着脸,“爷爷你莫要打我的脸,我等会儿还要去见人的。” 方止行又是一声冷哼,“出去见你哪个情郎去。” 说罢,他又气得用手指头在我脑门上戳了戳,“你瞧瞧,以你的本事地位,容貌才华,什么样的美人讨不着,非得盯着男子做什么。” 我说不出话来反驳,就低着头当鹌鹑,任他如何训我都不回话。 过了良久,方止行骂的累了,狠狠剜了我一眼之后,便也不再搭理我,侧过头去与谢镇山说话。 第16章 他们二人议事不避着我,只是他们嘴里的什么西北不乱东南乱的时局与我没什么关系,所以我提不起兴趣听,便寻了个由头,想着脱身去街上去寻些乐子。 就在我即将走出前厅的时候,谢镇山在我背后叫住了我,“安分些,少找茬,有什么事来找我说,莫要随意与人起冲突。” 他说是这么说,其实意思是不让我随意出手伤人。 毕竟此时的凤阳城内鱼龙混杂,各门各派都凑在这儿,若是我贸然动手伤人,他罚我不是,不罚也不是。 “幻胥宗伤的人,与八风门有何干。”我摆了摆手,没皮没脸地笑。 回应我的,是谢镇山扔过来的茶杯。 我往旁边躲了两步,朝着他们做了个鬼脸,转身就跑出了前厅。 出了谢府的大门,等在此处的雪蛟几个立刻迎了上来。 雪蛟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问:“主子,你衣服呢?” “脏了便丢了。” 我理了理衣摆,偏头看他们一眼,“饿了么?” 九阙和钦北都没说话,只有雪蛟这个愣头青点头如捣蒜,“属下一日水米未进,都快要饿成贴画了。” 我笑了声,伸手在他头顶抚了一把,“走吧。” “听闻凤阳的熏肉一绝,主子我带你们去打打牙祭。” 北凉离凤阳路途遥远,我们这几日匆忙赶路,未曾好好吃上顿饭,确实几日未见荤腥了。 现下听我这般说,别提雪蛟和九阙了,就连平日里像锯了嘴的葫芦一样的钦北都忍不住眼冒绿光,像狼似的。 凤阳城中百姓本来就多,如今又有大批人入关,街上人流更甚,摩肩接踵的,拖慢了我们的脚步。 怕他们饿着,我将荷包丢给九阙,朝着一边叫卖的小贩扬了扬下巴,“先去买些吃食垫一垫。” 九阙乐颠颠的接了我的荷包,勾着钦北的脖子往那卖锅盔的摊子边去。 我与雪蛟顿住脚步,寻了个茶摊坐下,等他们买完了再走。 茶摊不大,除却了我与雪蛟之外,还有几桌人在。 皆是些年轻人,三两一桌,就着冒着热气的茶汤喋喋不休地说着话。 我收回视线,招手唤来小二,“店家,来壶你们这儿最好的茶。” “得嘞!”小二爽快应声,转身走到锅边上舀了一瓢热水,沏进了黄铜的小茶壶里。 他提着茶壶放到我面前,又笑道:“客官可还要些茶点?” 我往旁边的桌上瞥了一眼,伸手指了指他们面前的几个盘子,“就要与他们一样的吧。” 小二点头,走到垒的高高的蒸笼边,动作麻利地拿了几笼吃食过来。 算不得十分精致,但瞧着还能入口,我捏了一块糖糕放进嘴里,将余下的几个蒸笼皆推到了雪蛟面前。 雪蛟嘿嘿一笑,立刻将蒸笼接过去大吃特吃。 我则端着一杯茶慢条斯理地喝着,竖起耳朵偷听我隔壁那一桌的两个少年人说话。 起初我只是静听着,可等听到他们说起幻胥宗的时候,我才挂了两分心。 “北凉可不是什么好去处,那是幻胥宗的老巢。”这个少年是个大嗓门,一说起话来咋咋呼呼的,像极了九阙。 另一个少年比他沉稳些,声音也微冷,“幻胥宗是什么洪水猛兽不成?” “幻胥宗倒是不会出手伤人,于人为善,只那幻胥尊主是个古怪的。” “哦?不知有何处古怪?”那冷淡少年来了几分兴趣。 我也来了精神,聚精会神地听着,想听听旁人都是怎么编排我的。 只听得那大嗓门的少年轻蔑地啧了一声,“他是个断袖,还是个好色的,若是瞧见了有姿色的男子便要收回宫去,倘若不从,他便要杀人全家的。” 听着他煞有介事的语气,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手里的茶杯没捏住,砸在桌面上,那突兀的声响引得他们侧目。 “不知阁下为何发笑?”编排我的那人开口问我。 我未扭头过去瞧他们,笑道:“无他,只是……” 没等我话说完,便听得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女子的尖叫。 那人墙似的百姓们忽如惊弓之鸟一般奔逃,只剩骚乱的罪魁祸首们站在原地。 我定睛一看,只看见九阙和钦北一左一右的将一个瘦弱的少女护在身后,冷冷地看着面前拦路的男人。 那蓝衣男人瞧着年纪不大,生的不算丑,但眼尾眉梢都透着一股子刻薄。 他此刻正怒目圆睁着,指着九阙二人破口大骂,口出之言粗鄙得不忍卒听。 九阙和钦北虽不如雪蛟露面多,但江湖上也无人不知他们是我的人,这普天之下没几个敢这般指着他们的鼻子大骂的,不知是无知者无畏,还是存心找茬。 我往那两个少年身边凑了凑,问:“不知两位小友可知那蓝衣男子是何人?” “若是我没记错,这人似乎是……”那清冷的少年说着话,抬眼瞧我,下一刻就没了声音。 “是修罗门的魏辰轩。” 那个大嗓门的少年郎补全了他的话,疑惑地抬头,看清我眼下的一点泪痣之后,也与他一样止住了话声。 我朝着他们挑眉一笑,“澄清一下,本尊虽是好色,却也做不出强抢民男的事,更遑论是灭人满门。” 我的话音落下,两人脸色骤变。 第17章 看着他们如临大敌的模样,我忍不住又笑了几声。 不想再吓他们,我抬手在雪蛟后颈上拍了一下,“别吃了,走了。” “去干什么?”雪蛟吃得满嘴流油,抬起头来迷惘地看我。 “去杀人。” 我抬步走出茶摊,慢慢走到道中间,看了九阙和钦北一眼,又偏过头去看魏辰轩。 我抬手扣了扣耳朵,讥讽地笑道:“不知是何人在此犬吠,扰本尊的清净。” 魏辰轩下意识张口想骂,却在看清了我的脸之后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我朝着九阙勾了勾手指,将他唤到近前,“怎么回事?” 九阙冷笑一声,道:“光天化日之下,这人想要强抢民女,被我等拦下来之后,便出言侮辱主子,侮辱幻胥宗。” “他说的可是真的?”我看向魏辰轩。 魏辰轩被魏青宠坏了,目中无人惯了,哪怕是到了我面前,也还端着两分桀骜。 “是又如何,能被本公子看上是她的福气,这等刁奴坏了我的事,我没杀了他们都是好的。” “好大的口气。”我轻嗤一声,看着魏辰轩的眼睛难掩轻蔑,“你爹都得让本尊三分,你又是哪来的胆子在本尊面前逞威风。” 我拍了拍九阙的肩膀,指着魏辰轩道:“九阙,钦北,去给魏公子长长记性,教教他何为谨言慎行。” “是。” “是。” 二人应了一声,立刻朝着魏辰轩走了过去。 魏辰轩身边跟着的几个护卫立刻上前,不消我多言,雪蛟便已冲了过去,与几人扭打在一起。 他的护卫并非等闲之辈,是有真功夫在身上的,但也不是雪蛟的对手,没几个回合便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而魏辰轩自己也被九阙和钦北擒拿在地。 “玄之!你要是敢动我,我爹不会放过你的!”即使被按在地上,魏辰轩嘴里也一刻不停地在叫嚣着。 还真是嫌弃自己的命长呢。 我踱步至他面前,用鞋尖挑起他的下巴,“便是你爹在此,本尊也照样敢割了你的舌头。” 说罢,我拍了拍钦北的肩膀,“你的手艺好,记得给魏公子割的干净些。” “属下明白。” 钦北点头,笑着从袖中拿出刃如柳叶般的匕首走向魏辰轩。 魏辰轩瞪大了眼睛,像离水的鱼一般剧烈挣扎起来,九阙一个人险些按不住他。 雪蛟一脚踢在他后心,“老实点。” 魏辰轩被踹得闷哼一声,张口欲骂,却被钦北捏住了下巴,他的大拇指卡在魏辰轩的脸上,扣得脸颊凹陷,叫他合不上嘴。 就在钦北将刀尖塞进魏辰轩嘴里,要将他的舌头割下来的时候,一把闪着寒光的长剑直冲着钦北的后心飞来。 我拂袖,清脆的一声响后,长剑折成两节,一节掉在地上,另一节深插入地中,剑柄尤在摇晃。 我朝长剑飞来的方向看去,便见魏青带着一众弟子,面色不善地朝我们走了过来。 “钦北,继续割。” 说罢,我朝着魏青挑衅一笑。 第10章 算计本尊就得死 钦北动作很快,可魏青的动作更快,他如一阵黑风般奔过来,挥掌拍开了九阙和雪蛟,将魏辰轩护在了身后。 “主子,属下下手慢了。”钦北说完,又勾唇轻笑,将手上带血的匕首亮给我看,“但也叫他挂了些彩。” 闻言,我抬头看向魏辰轩。 他的脸上果然被豁开了一道伤口,从嘴角延伸至耳畔,那伤口极深,鲜血转瞬就爬了他半张脸,滴滴答答的落到地上,看着有几分可怖。 魏青脸色铁青地看着我,“伤我儿至此,尊主是否得给魏某一个交代。” “怎么,本尊调教只狂吠的疯狗,也要与你知会一声不成。” 我轻嗤,语气轻蔑道。 魏青像是被我的态度气着了,混浊的眸子死盯着我,满是怨毒,瘦削的面颊明显能看出来咬肌收紧了,压抑着滔天的怒气,实在是忍得辛苦。 他现在还不敢与我撕破脸,所以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只是有这么多人看着,他若是就这么忍下来,传出去不免会被人嗤笑。 正在魏青骑虎难下之时,有人递了个台阶给他。 “魏伯父,快些带魏公子去瞧郎中吧,若是误了时辰留了疤痕就不好了。” 我朝声音响起的方向看去,发现说话的是方才那个沉稳的少年。 见我看他,少年抿了抿唇,眼睫颤动着不知在想什么,末了对我轻点了下头,算是与我打了个招呼。 我也对着他点点头,又偏头去看魏青,“本尊今日心情颇好,便不追究旁的了,滚吧。” 魏青狠瞪了我一眼,朝着身后的弟子打了个手势,搀扶着魏辰轩转身离去。 看着他们的背影,九阙冷哼一声,用脚尖踢起深插入地中的半截剑,扬手掷向魏辰轩,稳稳落在他脚边。 “别叫我再看见你,不然我见你一次便打你一次。” 魏辰轩疼得身子都软了,哪还能说话,有我在此,魏青也不敢多言,便只得灰溜溜的跑了。 待他们走远了,九阙收回目光,又凑到我跟前来,“主子,我们快走吧,锅盔没吃着,属下几个都要饿死了。” “还走不得。” 第18章 我走到那被吓得面色如纸的少女面前,稍放缓了两分声音问道:“可还能自己回家去吗?” 少女眼眶含着泪,声音细如蚊讷,“爹娘都死了,我没家了。” 我了然地点头,回头看了九阙一眼,九阙会意,立刻将钱袋子递了过来。 我打开荷包,拿了一锭金子递给她,“那便去讨生活吧。” 少女未接,我便抓了她的手,将那锭金子强塞进她的掌心,只是她并未抓紧了,反而手一松,任金锭子掉在地上,滚了一圈土。 “公子,我能不能跟着你?”少女抹了一把眼泪,用那双被泪水冲刷得愈发晶亮的眸子凝着我,“我孤身一人,就算有钱也是个死,不如就跟在公子身边,也算是有个倚仗。” 怕我不答应,少女伸手抓住了我的袖子,怯生生地说:“公子,我可以为你们浆洗衣服,我吃的也不多,不会打扰您的。” 我捻着指尖,笑着问她:“你当真想跟着本尊?” 她仰着头,认真地点了点头。 “那便跟着吧。”我在少女细瘦的脖子上抚了一把,然后将她往钦北的方向推了推,“带她去买身衣服。” 钦北抿唇轻笑,“属下明白。” 他捡起地上的金子,朝着少女招手,“走吧。” 少女乖巧地应声,跟着钦北走了。 待到他们走出去好远,我将九阙叫到近前,低声说:“跟上去,然后——” 我伸手在脖子上划了一下,作割喉状。 九阙点头,扭身追了上去。 就在我抬步欲走的时候,有两个人拦住了我的去路。 我抬眼去看,发现是方才的两个少年。 “晚辈裴邺,见过尊主。”那眉目清冷的少年躬身朝我行了一礼。 他身边的那个也学着他的模样行礼,自报家门道:“晚辈清河柯家柯成春,见过尊主。” 我轻轻点头:“不必多礼。” 二人对视一眼,那裴邺上前一步道:“方才是我等对尊主多有冒犯,还望尊主莫怪。” 我淡笑道:“一时失言倒也无妨,只是日后还是要谨言慎行些。” 见我无意刁难他们,两人皆有些惊诧。 柯成春挠了挠头,没心没肺地笑了,“传闻幻胥尊主睚眦必报,最是难相与的,如今一见才知这传言最是荒谬。” 其实也算不得是胡传。 若是旁的人嚼舌头嚼到我耳朵边上,不死也要脱层皮,只是他们二人身份显赫,若无必要,我也不想与那柯、裴二家撕破脸。 他们不曾察觉,我也乐得卖个好,自是怎么温和怎么来。 只是苦了我身侧的雪蛟,憋笑憋得脸都扭曲了。 柯成春是个实心眼的,我如何说他便如何信,倒是个好诓的。 只他身边的裴邺不显山不露水,就默然的打量着我,漂亮的眸子里藏着诸多心思,活像个狐狸。 我不太喜欢与这种心思深的人打交道,索性他们未待多时就离了茶摊,也算给了我清静。 “主子,既然要杀她,又何必救她呢?”雪蛟坐在我身边,压低了声音问。 我喝着小二新上的热茶,淡淡地说:“救她是不想看见苦命人受磋磨,杀她是因为她算计本尊,这不犯冲突。” “算计?”雪蛟有些不解。 我挑眉,拉过他一只手,手心朝上的摆在桌上,用指甲捻着他掌心上因为常年执刀握剑而留下的硬茧。 “她瞧着不过是十五六的模样,手上的茧子跟你手上的差不多,做什么农活儿能磨出那么厚的茧子?” 雪蛟想起了我方才往那少女手中塞银子的动作,也明白了我为何疑心,“原来是这样,主子摸人手的功夫真是一绝。” “……” 我知晓他是诚心诚意的想夸我,可实在是想不通为何都教过他许多礼数诗书了,那张嘴说出来话还是那么不中听。 我无奈地笑笑,心里盘算着等回了北凉,再找个教书先生来,把他,连同九阙钦北几个都扔去好好念回书。 九阙和钦北办事很利索,我两杯茶还未下肚,他们便已回来了。 “主子,已办妥了。”钦北道。 九阙说:“主子的猜测果然不错,那少女会武艺,不像是一般人。” 他略略沉吟,而后道:“属下瞧着她的招式有些像修罗门的。” 我点点头,并不意外。 今日这场英雄救美的戏码,不出意外就是魏青安排的。 他是拿准了我不会见死不救,所以想用这么个法子在我身边插根钉子。 只是他未免将我想的太蠢了些,如今不光没得偿所愿,还叫他的好儿子面上留了道疤,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魏青存心算计主子,不如给他些教训?”九阙问。 我嗤了一声,将空杯磕在桌上,发出声清脆的响,“罢了,不急着料理他,眼下要紧的是要做好叔公交给本尊的事。” 我与谢镇山议事的时候,他们都不在旁侧,现下听我如此说,便也来了两分好奇。 我未答他们,只是吩咐钦北和九阙晚些赶路回北凉替我取两样东西来。 “银阳草和天山雪莲都是主子费尽了心力得来的,就这般送给了谢盟主,是否有些奢侈了。” 钦北是眼看着我趟着及腰的风雪,将那雪莲摘下来的,所以听我如此吩咐,饶是知道谢镇山于我有大恩,也忍不住替我亏得慌。 第19章 九阙与雪蛟没说话,但想来他们也是这般想的。 我笑着摇摇头,“话越发多了,还不快去。” 钦北抿了抿唇,终究是没再多说。 我将一块分量不小的碎银放在桌上,挥手带着雪蛟几个离了茶摊。 我本想着带他们去酒楼吃上顿好的,只是还未到酒楼,便有一人策马而来。 马蹄声清脆,引了不少人侧目。 那人到了我面前,狠拉一把缰绳停下来,翻身下马,对着我拱手一拜。 “老奴见过少爷。” 我抬眼瞧他,发现面前这个不是旁人,正是谢府的那个六十多岁的徐管家。 他为人和善,是个热心肠的,带着幼时的我看过花灯,小时候不懂事挨打的时候,也总是他护着我,也算是我为数不多愿意笑脸相对的人之一。 我虚虚地扶了他一把,问:“不知叔公有什么要紧的吩咐,还指了你来寻我。” “谢府上来了贵客,盟主叫少爷回去与他叙叙旧。”说罢,徐管家直起身,瞥了一眼我身后的雪蛟几人,说,“盟主还说了,几位大人舟车劳顿了一路,也不必跟着,只少爷与老奴回去便好。” 徐管家的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什么贵客,什么叙旧,也不过就是魏青上门去找谢镇山兴师问罪了。 谢镇山与我情同父子,如今我闯了祸,他们不敢找我,便只能去找谢镇山这个武林盟主,要他主持公道了。 只是他们不知道,这谢盟主为人公正,只是一碰上我的事就成了歪屁股,无论如何都会偏向我。 所以,就算是天王老子闹到谢府,我也不怕。 “好,本尊便陪你走一趟。” 让我瞧瞧,这起子腌臜人还能闹出什么风浪。 第11章 本尊给脸便收着 不出我所料,魏青果然在谢府。 方止行不知去了何处,前厅中只有谢镇山、魏青、魏辰轩三人,谢镇山坐在首座,魏青父子两个坐于下首。 见我走进来,三人皆朝我看来。 魏青的眼神怨毒,魏辰轩的眼神惊恐中又带着厌恶,而谢镇山则是有些无奈。 看着三人神态各异的模样,我没忍住一笑,懒散地躬身行礼,“见过谢盟主。” 谢镇山轻咳了声,装模作样地叫我起身。 我才一坐下,他便指着魏辰轩问我,“魏公子可是你伤的?” “是。”我干脆的认下,又解释道,“只是事出有因,情急之下,才失手伤了魏公子。” 听我这般说,魏青倏然起身,指着我冷哼:“一派胡言!你分明是成心为之!” 谢镇山蹙着眉说:“若有误会说开便罢了,何必伤了和气。” 说罢,他又看向我,朝着我递了个眼神,示意我接着说下去。 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一张口,就将方才叫钦北蓄意留下的伤口说成了无心之失,把自己摘得那叫一个干净。 那个姑娘的真实身份我没说,毕竟人已经死了,魏青只要咬死了不认,我也半点法子都没有,还不如就将“欲图不轨”的帽子给魏辰轩扣严实了。 “果真如此吗?”谢镇山看向魏青。 魏青额头青筋暴起,咬着牙低喝:“这都是他的胡言!我儿与他无冤无仇,遭这无端之祸实在无辜,还望盟主明鉴!” 他这厮惯是个会做戏的,能叫他这般失态,倒是能看出来他是真疼那个儿子。 谢镇山眉皱得紧了些,视线又移到我身上,有些为难的看着我。 我挑了挑眉,朝着他无辜地笑。 我与魏青各执一词,一时之间,倒是将谢镇山架到了一个骑虎难下的境地。 作为他的好贤侄,我自然不会叫他这般为难。 “空口无凭,本尊倒是有几个人证。”我喝了口茶,慢悠悠地说。 魏青冷哼:“尊主身边的护卫都与尊主长着同一条舌头,他们的话岂能当真。” 我啧了一声,笑道:“谁说本尊的人证是他们了。” “魏公子猖狂,大庭广众之下便敢起这种心思,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其中不乏名门之士,还能抵赖不成。” 闻言,魏青怔了一瞬。 谢镇山见我这般胸有成竹,立刻就顺坡下驴,叫我把我所谓的人证叫来。 “叫他们过来也可以,只是——”我略略沉吟,抬眼看向魏青,唇边噙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此时既已闹到了盟主面前,那便不能善了。” “若是本尊将能作证的人叫来,魏公子便交由本尊处置,生死不论,如何?” 魏青皱着眉瞧我,那双混浊的眼中含满了阴翳,紧握着桌角的手暴露了他此刻的不安。 坐于他身侧的魏辰轩扯了扯他爹的袖子,药布露出来的半张嘴蠕动着,似是在说些什么。 在说些什么呢。 是叫他爹破釜沉舟与我赌上这一遭,还是胆小如鼠,劝他爹息事宁人,低头受下这口恶气。 若是前者,我还高看他一眼。 若是后者,他便注定只能跟魏青一样匍匐在我脚下。 不过这都是我的猜测,我不知道他具体说了什么,但从魏青铁青的脸色来看,似乎不是什么好话。 我就坐在魏青对面,淡笑着看着他,眼神交汇到一处,无声的交锋。 第20章 良久之后,魏青败下阵来。 他不甘地咬了咬牙,扭头看向谢镇山,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不必了,犬子受了惊吓,还是静养的好。” 此话一出,谢镇山立刻松了口,还命徐管家准备了些上好的伤药给他带上,亲自送着他们父子二人出去,而我自然也跟在后边。 走到府外之时,徐管家拿了个红木箱子过来。 我掀开盖子看了一眼,其中摆着几只小瓷瓶,都是八风门内的医师自己配置的上好伤药,价值千金,有市无价的好东西,给了他们算是浪费了。 我轻轻啧了一声,从他手中拿过药箱,转头扔进了魏青怀里。 我轻笑:“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滋味不好受吧?” 我的话意有所指,但我断定魏青能听懂我的意思。 “本尊给你的脸面,你可得好好收着,若是还有下次,可就不只是开道口子这么简单了。”我伸手在木箱上拍了拍,朝着他摆了摆手,“慢走不送。” 魏青扫了谢镇山一眼,凑近了我两分,压低声音道:“玄之,行走江湖如此猖狂,可是要栽大跟头的。” 我并未将他的叫嚣放在心上,只是扫了魏辰轩一眼,随后伸手在脸上比划了一下。 从嘴角至耳畔,横卧半张脸。 我比划的不是旁的,正是魏辰轩脸上的伤口。 像是怕自己忍不住冲上来打我,魏青握着木箱的手紧了紧,狠剜了我一眼之后落荒而逃。 这一场切磋,依旧是我赢。 我笑着转身,对上谢镇山似笑非笑的眼神之后,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沉到了谷底。 照他这个表情来看,我大抵是要挨揍了。 果不其然,谢镇山走过来扯住了我的衣领,拉着我往院里头走,“拿我的话当耳旁风了不成?” 我踮着脚,迈着小碎步往里走,“冤枉啊叔公,今日之事是真的事出有因。” “果真?” 我忙不迭点头,说:“没错,叔公你知道的,我是个实诚人,不说谎的。” 本来谢镇山都要被我信誓旦旦的样子给诓住了,结果听了我的话之后,立刻就生了十成十的怀疑。 而我理所当然的挨了一顿揍。 谢镇山那足以踢断人大几根肋骨的脚,落在我屁股上,收着几分劲儿,还是疼得我龇牙咧嘴的。 于是乎我跑了,而谢镇山就像从前那样追着我满院子跑。 过了好一会,我撑着棋桌大口大口喘着气,断断续续地向他求饶,“叔公,叔公,我的伤尚未好全,你就饶了我吧。” 说完话,我将宽大的袖口往上翻,把小臂上的伤口露给他看。 我生的白,白得像玉雕的,那一条嫩红的结了痂的伤口像根刺一样扎在白生生的皮肉上,显得格外显眼。 看着不算特别严重,但亮在疼我如命的人面前也足够了。 谢镇山果然不再对我“施暴”。 他在棋桌边坐下,朝着我扬了扬下巴,“坐下吧。” 我听话地坐下,一直憋着笑的徐管家立刻为我们添上两盏香茶。 谢镇山喝了一口茶,然后将茶盏磕在棋桌上,视线落于棋盘之上,又招呼我与他对弈一盘。 我欣然应下。 方才对弈时,我执的是白子,他下的是黑棋,而这一次截然相反。 谢镇山抬手捻了一颗白色的棋子放在棋盘上,封住我的去路,只差一招就能将我半张棋盘上的棋子都困死。 “叔公杀心好重啊。”我笑着轻喃,在白子连成的囚笼之外落下一枚黑子,像雪地里落下的几滴墨痕。 看了我的这步棋,谢镇山有些讶异,“你这是在让我不成?” 我笑而不语,只是颔首,示意他接着下。 谢镇山下棋的风格与他本人一致,势如破竹,鲁莽凶猛,几个回合就吃了我将近半张棋盘的黑子。 只是我丝毫不慌。 因为在谢镇山专心致志围杀我的棋子的时候,我已经在他左翼的位置围起了一个墨色的圈,只等一个机会,就能从谢镇山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谢镇山看了棋盘一眼,忽的笑了,“倒是我疏忽了,叫你成了气候。” “不是我。”我伸手在棋盘上点了点,发出几声清脆的响,“是躲在暗处窥伺的老鼠。” 闻言,谢镇山的笑淡了下去。 他的眸光闪了闪,显然明白了我所指的人是谁。 良久后,谢镇山轻叹了一口气,“如今我老了,他也只是表面上敬我,我虽知晓他的狼子野心,一时倒也奈何不得他。” “所以叔公才有意扶持温喻之。”我挑了挑眉,说。 谢镇山点点头,默认了我的话。 他承认得干脆利落,倒是勾起了我的几分好奇。 “温喻之虽是出身名门,也有一身好武艺,但除此之外也没什么旁的东西能傍身了,江湖上比他身世显赫的小辈不少,何必独独抬举一个温喻之?” “因为他足够听话。” 果然,谢镇山不是想扶持的不是温喻之,而是一个摆在台面上的傀儡。 我轻笑,“果然如我想的那般,哪怕日后他登了高位,这天下也姓谢。” “不,是姓玄才对。”谢镇山抬眼看向我,语气沉沉,十分认真。 闻言,我执棋的手颤了颤。 第21章 对上我疑惑的眼神,谢镇山微微一笑,慢悠悠地为我解开疑虑。 “玄之,你是做大事的人,这盟主之位我本属意于你。” “只是你如今是北凉摄政王,坐不得这位置,所以我得为你寻一个乖巧听话的傀儡。” 他将棋子扔回棋篓,发出声清脆的响,“温喻之便是最合适的人选。” 我皱了皱眉,“为何偏偏是他?” 他意味深长地说:“有些事,日后你便知道了。” 谢镇山暖烘烘的大手落到我头上,他在我头上拍了拍,冷硬的眉眼因为那点笑软化了些,肃杀之气尽数褪去,周身的气势都变得柔和。 此刻的他不再是那个威风凛凛的谢盟主,而是我的叔公,是自小便疼我如亲子的叔公。 他疼惜我了我那么多年,犯不着在这种时候摆我一道。他欲给我铺路,我又何必去拂他的心思。 “多谢叔公抬爱。” 我仰起头,对着他展颜一笑。 我虽是无父无母,该受的疼爱却是一点都没少。 如此便很好。 第12章 为尊主献份大礼 我与谢镇山又下了几盘棋,我棋艺不精,屡战屡败,每次都溃败而逃。 只是他并不在意,一边下着棋,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同我说话,天上地下的聊着,消磨着时间。 直至到了正午,日头高高的挂在天上,炙得人难受,谢镇山才叫我进屋去。 我歪歪的坐在椅子上,朝着谢镇山大声说:“叔公,我饿了。” 谢镇山睨我一眼,“才几时便饿了,这时候用膳,一日还不得吃四顿,还好你扎根北凉,不然非得将我谢府吃空了不可。” 这般说着,他却还是招呼着徐管家去为我准备饭食。 “再温一壶叔公的好酒,我今日要与叔公好好喝一场。”我仰着头对徐管家说。 徐管家笑呵呵的应下,两只眼睛弯弯的眯缝着,镶在圆圆的脸上,像弥勒佛似的,瞧着就喜庆。 我也跟着笑,扭过头去看谢镇山,却险些被他扔过来的酥饼子砸在脸上。 我伸手接过来,顺手掰了一块塞在嘴里,嚼了两口之后就吐了出去。 “怎么是咸的。”我撇了撇嘴,把酥饼扔在桌上。 谢镇山好笑道:“咸的怎么了,能吃不就行了。” 我摇摇头,试图为叔公纠正那不讲究的口味习惯,“酥饼怎么能是咸的呢,必须得是甜的才好吃。” “人不大,毛病倒不少。”谢镇山白了我一眼,从袖子里掏出块手帕来丢给我。 小时候的我贪嘴,瞧见什么都要尝上一口,所以谢镇山总是随身带着手帕,就为了给我随时随地擦口涎和菜汤用。 后来我长大了,不再贪吃,染了爱与人争强斗狠的毛病,从前用来擦口水的手帕便拿来擦沾染在我身上的血用了。 如今这帕子倒是又做回了老本行,被我捏在手里,擦拭着指尖沾染的油渍。 油渍虽擦掉了,但我的手指上却还有些油味儿,很是叫人心烦。 谢镇山知道我那洁癖的毛病,大手一挥,指着一人说:“去带少爷净手。”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他指的那个不是旁人,正是烟雨楼送来的那个美貌婢女。 她朝着我柔柔欠身,温声道:“公子随碧水来吧。” 我没动,偏头朝着上首看去。 谢镇山触及到我询问的眼神,未接话,只朝我点了点头。 “走吧。” 我站起身,朝着碧水勾了勾手指。 碧水未曾抬头瞧我,垂着头,迈着细碎的步子领着我往后院去。 我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低头看了一眼她飘扬衣摆下露出的小巧的脚。 步子不大,瞧着脚下不像有根的样子。 不过对烟雨楼出身的人来说,隐藏身手倒也不算是什么难事。 思及此,我暗道了声对不住,随后将一块小石子踢向她。 她走在我前头,并未看见我的动作,被石子砸了个正着,惊叫了一声之后,杨柳一般的软腰晃了晃,颤颤巍巍的便要倒下去。 我们脚下铺着大片大片的鹅卵石,若是摔在上头,那滋味儿可不是闹着玩的。 可不知碧水是真对武艺一窍不通,还是铁了心要隐瞒,半点要挣扎的迹象都没有,就那般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虽说我是要探她的虚实,但也不想眼看着这么美貌的姑娘受伤,所以在她摔在地上之前,我伸手将她捞了过来。 碧水又是惊惧地叫了一声,伏在我的胸膛上小口小口喘着气,待到那口气喘的匀实了,才红着脸小声朝我道谢。 我松开了箍在她腰间的手,后退了一步,同她拉开距离,“本尊觉着无聊踢了块石头玩,不小心叫你受了伤,本尊还得向你道个不是。” 她抬起头,又惊又怯地看了我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去,“公子也并非是成心的,自是无妨。” 我还真是成心的。 我不甚自在地抿了抿唇,摆摆手,叫她回房去休息,不让她再在我近前伺候。 碧水应下,转身一瘸一拐地往供下人歇息的角房去。 直到瞧不见她的身影了,我慢慢收回目光,顺手叫了个小厮来给我备水。 待我净完了手回前厅来之时,便见前厅中坐着几个人,正与谢镇山谈笑风生。 第22章 他们的随身侍从静立在一边,满堂皆是人,谢府倒是鲜少的热闹了起来。 走得近了,我才看清了那几人的面容。 ——是温喻之,还有午时在街上碰见的裴邺和柯成春。 听闻了脚步声,温喻之率先转过头来,瞧见是我之后,他立刻站起身来对我行礼。 “见过尊主。” 闻言,厅中话音一止,裴邺与柯成春也转过头来看我,皆学着温喻之的模样起身朝着我行礼。 我朝着他们点点头,抬步走到主桌边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下,与谢镇山同坐在上首。 这是谢镇山立的规矩,无旁人时,我坐在何处都可以,但有外人在时,我与他都要坐在主位。 用他的话来说,这是做给外人看的,他就是要让旁人知道我是能与他平起平坐的。 他待我亲厚,江湖中人有目共睹,我以为他此举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但从裴邺与柯成春难掩震惊的表情来看,倒也算不得是全然无用。 我全当未瞧见他们的惊诧,翘着腿,在主座上坐得安稳。 “叔公这谢府倒是难得热闹。”我撑着头轻笑。 我的视线扫过侍从们手中的大小各异的盒子,奇道,“不知几位公子都为叔公带了什么礼,能否给本尊也开开眼。” 遭我这么一说,几人瞬间想起了来意。 率先有所动作的是裴邺。 他轻咳了声,身后的侍从立刻走上前来,裴邺站起身,亲手打开盒子,将其中的东西亮给谢镇山和我看。 那是一块成年男子手臂长,手掌宽的乌涂涂的铁块,静静的躺在绒布上,闪烁着冷硬的光泽。 裴邺道:“此乃玄铁,是家父前些年自东国所求,天下只此一件,打造兵器最是不错。” “家父听闻谢伯父醉心此道,特叫在下奉上。” 谢镇山的确是喜欢捣鼓些长兵短器,这玄铁是好物,倒是送到了谢镇山的心坎上。 我偏头觑着谢镇山的脸色,果然在其眸子见到了一丝欣喜,不过也只是一瞬,转眼又恢复了处变不惊的模样。 “裴家主有心了,改日必定登门道谢。”谢镇山点头,命徐管家将东西收下。 裴邺淡淡一笑,抚平了袍子坐下,衣袂翻飞间,端了两分风流潋滟。 柯成春是个沉不住气的,眼看着裴邺献宝受了谢镇山青睐,急急的便献上了自己的宝贝。 ——是块澄澈剔透的血玉,一看就并非凡品,价格不菲。 清河柯家祖上三代都是大盛的皇商,家底雄厚,出手如此阔绰,倒是也合他们的行事风格。 只是谢镇山不爱财,这东西落在他眼里,与铺路的青石板没什么区别。 但到底是柯家的一番好意,谢镇山也表现出十分喜爱的样子,叫徐管家将血玉连同玄铁一并收入库房。 柯成春显然对谢镇山的反应十分满意,立刻便笑得眉眼弯弯,露出满口整齐洁白的牙。 我瞧着他,无端想起了我在北凉豢养的那一只小狐,得了些吃食便是这副模样,瞧着十分喜人。 他们皆送完了东西,便只差温喻之的了。 我看了一眼温喻之身后之人,歪着头,撑着下颌笑道:“不知喻之那儿还藏了些什么宝贝,不肯给我们瞧瞧呢。” 温喻之抬眸看我,那双点漆般的眸子微弯了弯,“给谢盟主的礼,早些已经送过了,这会子的东西是给尊主的。” “给我的?”我挑了挑眉,略有些讶然。 温喻之点点头,勾了勾手指,叫身后着青袍的侍从上前来。 他接过盒子,将它送到了我面前。 盒盖掀起,乌黑油亮的缎布上躺着一把扇骨血红的折扇。 扇子合拢着,看不清扇面上所绘的纹样,血红的扇骨上镌刻着墨黑的纹路,似蛟龙似幽蛇,蜿蜒曲折,半遮半掩,利落又漂亮。 我向来喜欢这种玩意儿,伸手便将其拿了出来。 这扇子沉甸甸的,极为压手,并非是寻常的竹扇,倒像是铁铸的。 “不轻巧啊。”我掂了掂手里的折扇,轻笑道。 谢镇山看了看我手里的折扇,说:“这似乎是温家的传家血扇?” 温喻之笑着点头:“谢盟主好眼光,这的确是温家祖传的神兵血扇。” 我摩挲着扇骨问他:“既然是祖传的宝贝,为何要赠给本尊?” “家父本也不想血扇流落至旁人之手,但近些年来温家再没出过一个能耍得血扇之人,与其叫血扇在高阁中落满灰尘,不如献于尊主,也算物尽其用。” 温喻之这一番话说得漂亮,我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但血扇虽好,却是温家祖传之物,我与温家并无什么交情,此物收不得。 我兴致缺缺,想将血扇放回到盒子里,却被谢镇山一把按住了手。 “许久未瞧过你耍扇了,今日不如借着此物,耍上一番给我们瞧瞧。” “叔公都开口了,玄之自然是要照做的。” 我挑唇一笑,缓缓收回了执扇的手。 我虚虚地握着扇子,腕子用巧劲一甩,“唰”的一声,扇面一整个展开,光华流转间,扇骨上乌黑的纹路似游蛇缠动。 我一根手指卡在扇骨中央的空隙中,轻轻一甩,血红的扇便转了起来,像是在我的手中开起了花。 第23章 铁扇被我抛起来,另一只手接住了之后干脆利落地合上了扇子。 “如何?”我笑着对谢镇山道。 谢镇山点头:“这些旁门别类的东西还是你学的漂亮。” “我全当叔公是夸我了。” 说罢,我将扇子丢回温喻之怀中的木盒里。 我没用多大力气,但那血扇太沉,还是将他砸得晃了晃身子。 温喻之看了一眼盒中的血扇,疑惑地瞧我:“尊主为何不收?” 我摇摇头,笑道:“此乃是温家祖传的东西,本尊收它实在于礼数不合。心意本尊领了,喻之还是将东西收回去吧。” “有什么礼数不合的。”不知怎的,温喻之的语气忽的急了起来,“在下既将东西带来了,尊主自是收得,更何况——” 像是觉察到自己的失态,温喻之急急收了声,蹙着眉低下头去,薄唇紧抿着,透着一丝懊恼。 我瞧着他,觉得他的反应古怪,却在那古怪之中又觉察出了几分熟悉之感来。 就好像温喻之这副孩子气的模样,已经在我面前展露出许多次了一样。 是我的错觉吗? 我觉得不像。 第13章 休怪本尊玩死你 他的反应实在叫我起疑,只是因着现在有旁人在,我也不好直接了当的问,便寻了个由头要带温喻之出去。 谢镇山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却还是点头放了人。 我带着温喻之从前厅出来,往后院的我的房间去。 从前厅到后院有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每走上一步,便会发出咯吱咯吱的细碎声响,听着叫人心烦。 “喻之,本尊是不是在何处见过你?”我踢着块石子,状似无意地问。 闻言,温喻之脚步一顿,有些愕然地看着我。 “怎么了?”我问。 温喻之那漆黑如深井的眸子泛起涟漪,转瞬又隐去,长长的眼睫垂下,叫我看不出喜怒,“无事,只是不知尊主因何发问。” “只是随口问问罢了。”我用了几分力,将一块翠色的鹅卵石踢出去好远,抬起头来对他笑笑,“所以说,究竟是有,还是没有?” 温喻之微扯了扯唇,清雅又端方,笑得好看的紧,但实在看不出有几分真心,“从未见过。” 我不信温喻之的说辞,但眼看着他是个嘴严的,问不出什么东西来,便也作罢,只带着他往我的房间去。 我叫温喻之出来,不只是要问他这些,更主要的还是要仔细瞧瞧他的身子,为他配一副猛药。 温喻之显然也知晓我的意思,所以乖乖的抱着匣子跟在我身后。 到了后院,我朝院门口候着的小厮勾了勾手指,“过来。” 小厮走过来,笑着躬身行礼,“少爷有何吩咐?” “去备纸笔来。” 我吩咐完了他,推开房门,侧开身将温喻之让进来。 温喻之跟着我进了屋,一抬头,朝我身后看了一眼,忽有些羞囧地低下头去。 我觉得疑惑,也回身朝身后看,便见那贵妃榻边的玉色屏风上搭着的衣裳。 ——是方才被茶水粘湿的那身衣服,我换下来之后便随手搭在了上头。 我又不是女子,便是打赤膊也没什么,却不知温喻之为何红了脸。 眼见他不动步子,我走到屏风边,伸手将青色的袍子连同雪白的里衣一起扔到贵妃榻上,被屏风隔开了,温喻之才有了反应。 若是放在早些,我必然要揶揄他几句,只是现下我觉得他不老实,所以便也歇了心思。 温喻之在我对面坐下,将装着血扇的匣子放在桌上,往我面前推了推,说:“尊主还是将东西收下吧,也算温某不虚此行。” “从人手里夺宝贝的本尊见多了,像你这般上赶着要送的,倒是头一回见。”我扫了他一眼,将匣子推到一边。 我曲起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旁的事回头再说,你且将手伸出来,让本尊再瞧瞧你的脉象。” 温喻之点了点头,说:“有劳了。” 说罢,他将撩开袖子,把那节白生生的手腕伸到我面前。 他的手腕雪白,薄薄的皮肉之下可见跳动的淡青色脉搏,蕴着与他文弱外表不符的力量,只是手腕上的狰狞伤疤看着实在扎眼。 我又探了一番他的脉象,见还是那般急乱如麻之后,也明白了该如何用药。 “喻之,本尊不喜欺瞒。”我抬眼瞧他,指尖摩挲着他腕上的疤,“本尊再问你一次,我们是否在何处见过。” “不曾。” 温喻之答得极快,只是眼神有些飘忽,视线四处乱飘,却无论如何都未曾放到我身上,怎么看都不像是问心无愧的样子。 他的嘴严的很,严得我心头火骤起。 我轻嗤了声,伸出冰凉的手往他的袖子里探去,冰得温喻之的身子颤了颤。 照理来说,碰上我如此戏弄,便是个神仙也该羞恼地将我推开,可温喻之却不知为何定在原地,半点推拒的意思都没有。 他垂着眼睛,乖顺的任我抓他的腕骨,任我恶意的用指甲搔刮他的皮肉。 也许许怡安的话是对的,我骨子里就带着恶劣,此刻的温喻之乖顺极了,我却还不想放过他。 ——我想看看,眼前这人究竟能乖巧到何种地步。 第24章 于是乎在恶趣味的驱使之下,我脱了一只鞋子,踩在了他的小腿上。 几乎是一瞬间,温喻之便僵了身子。 “喻之的脸好红啊,可是不舒服了?”我明知故问。 温喻之抿着唇未接话,只是耳廓烧红,脸颊也飞上两片绯色,无声的告知我这厮心中翻起了怎么样的风浪。 尤觉得不够,我往桌边坐了坐,将脚抬高,隔着亵裤踩在他的腿根,如愿搅乱了温喻之眸中的一潭静水。 “唔!” 温喻之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气音,猛然抬起头来,惊疑不定地看我。 迎着他的目光,我扬起一个笑,又动了动脚腕,踩上了个要紧的地方。 温喻之终是没忍住轻推了我一把,嫩红的唇微张,吐出一句轻得几乎只剩气音的话来。 “还请尊主自重些……” 他的声音打着抖,染了几分喑哑,暗藏着羞恼,听着是十足十的悦耳。 我挑了挑眉,歪头瞧他:“若是本尊说不呢?” 温喻之咬了咬牙,却羞到了极点又不敢发作,便撑着桌要站起来。 才玩到兴头上,我哪肯叫他逃了,用了两分力踩了一脚,他便软了半边身子,再度坐了回去。 “嘘。”我撑起一指放在唇边,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又朝他狡黠地笑,“莫要出声,有人来了。” 像是印证我的话一般,门外顷刻便响起了脚步声。 下一刻,小厮便叩起了门闩:“少爷,奴才来送东西了。” 我将桌布拉下来,挡住桌下旖旎风光之后,才朗声唤了他进来。 小厮应声,推门走进来,恭恭敬敬地将手中的笔墨和宣纸放在桌上。 他侧头,视线落到两颊绯红的温喻之身上,看了好一会儿,终是忍不住开口发问,“温公子看着脸色不太对,可是身子不适?” 他不出声还好,他的话一说出来,温喻之下意识夹紧了双腿,把我作乱的脚夹在腿心,企图压制住我的动作。 丝质的料子磨得我有些发痒,我没忍住,又艰难地动了动脚,温喻之僵了片刻,随后便有他隐忍的喘声传来。 与此同时,我感觉到一个带着灼热温度的硬物抵住了我的脚心,烫得我颤了颤。 这厮—— 我抬眼看向温喻之,与他羞怒万分的眼神撞在一处,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小厮不知我因何发笑,也不敢开口问询,便如门神般站在我身边,等着我吩咐他旁的。 只是他站着还不老实,眼神不住的往对面的温喻之身上飘。 温喻之怕被他瞧出端倪来,就将头埋在臂弯里,做起了自欺欺人的鹌鹑。 桌下的腿自暴自弃般的松懈了,就任我作乱,只用他不稳的气息和颤抖的腿根给我回应。 我哼着不成曲的调子,就着小厮磨好的笔墨提笔落字,洋洋洒洒写下药方。 寒毒难愈,须得下一剂猛药才好,只是雪莲和银阳草还未到,便只能先以温性的草药压制,待到钦北将药材取来了,才好做下一步打算。 我撂下笔,将墨痕未干的药方递给小厮,“鹿茸和人参府中都有,你且去抓些杜仲与当归来便好。” 说着话,我还不忘照顾一番温喻之,如愿又闻得一声粗喘之后,才继续说,“抓来了药,用那把白玉药壶熬煮,三海碗水熬成一碗后方可取下。” “奴才明白了。”小厮点头,将药方折了几折揣在怀里,转身出了房间。 待他走远了,我伸手推了推温喻之的肩,“没事了,人已经走了。” 温喻之没动,只那背脊在微微颤抖。 有些不对。 我穿好了鞋子,走到温喻之身边,用了些力地抬起他的下巴,迫他抬起头来。 我本还想揶揄他两句,可等看清了他的脸之后,忽然就哑了嗓子。 温喻之哭了。 他的眼尾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红了一片,眼里含着一滴欲落不落的泪,抿着唇倔强地瞧我,那小模样十分招人疼。 “哭什么?”我轻捻着他眼尾的泪痕。 温喻之不答我的话,只一把拂开我的手,站起身来,脚尖冲着门边,时刻要逃跑的样子,“尊主若是玩够了,就让温某走吧。” 我隐晦地朝他的某个部位看了一眼,就着心中的邪火出言戏谑,“本尊倒是愿意放你走,只是照你现在这个情况,还能走得了吗。” 我本不想这般出言挤兑他,但我实在不喜欺瞒,一想起这桩事,便也没有了怜惜他的心思,想起什么便说什么。 听了我的话,温喻之更气了,眼圈愈发红了起来,像是下一刻就能滴出血。 他咬着牙说:“不劳尊主关心。” 我挑眉,侧开身让路,“慢走不送。” 温喻之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像阵风似的自我身边刮过,只在桌边留了几丝清冷甜香。 我说不上那香的名字,却只觉得熟悉。 那种隐有所感,却想不出半点画面的飘忽感让我厌恶极了。 盯着桌上那只装着血扇的匣子,我冷笑了一声,“跟本尊玩,休怪本尊玩死你。” 第14章 与萧何有段孽缘 温喻之走后不久,徐管家便来请我去前头用饭。 “裴邺他们走了?” “已经走了,说过几日再来拜访。” 第25章 我点点头,跟着徐管家往外走。 我与他并肩而行,思忖片刻,还是将到了嘴边的疑惑咽了回去。 徐管家是谢镇山的耳目,他们两人长着同一条舌头,谢镇山不想透露的,便是将徐管家的皮剥了,也难得句真话。 所以,要想知道些什么,还是得从谢镇山那儿入手。 思及此,我脚步更快了些,只是恍惚间,余光看到一道湖蓝色的身影顺着半开的院门,飞快地闪了进去。 “何人在那儿?”我猛然回头,皱着眉问。 徐管家往后院院门处看了一眼,疑道:“少爷,并无人在啊,是不是近些日子劳累太过,眼前遭了晃?” “许是吧。” 未瞧见可疑的人影,我便也作罢,快步往餐堂去。 谢镇山早已坐在了桌边,见我来了,他便朝我招手,唤我坐到他近前去。 他道:“今日里做饭的江南的厨子,你瞧瞧合不合你的胃口。” 我顺着他的话往桌上看,便看见了琳琅各色的佳肴,凉的热的,甜的咸的,摆了满满一桌。 凉菜甜食精致,热菜热腾鲜香,瞧着就叫人食欲大开。 只是我实在没什么食欲,用筷子拨了拨离我最近的一碟子烧肉,意味深长地笑。 “瞧着真香,若是放在从前,我必定要大快朵颐一番不可,只是现下心绪不宁,想来也尝不出个中滋味。” 谢镇山也笑,只是对上我的眼神之后,那笑缓缓淡了。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悠悠地呷了一口后,撩起眼皮瞧我,“怎么了,又是哪个不长眼的惹了你不快?” 我拿过壶来,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温酒,“无事,只是觉着自个儿有点可怜。” “可怜什么?” “被蒙在鼓里,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窜,可不就是可怜。” 我喝干净杯里的酒,将酒杯磕在桌上,歪头斜睨着他,“叔公觉得呢?” 谢镇山拿杯子的手顿了顿,转瞬又轻笑,“你长大了,半点事都瞒不过你了。” 我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你当真想知道?”谢镇山问。 “自然。”我干脆地答。 他放下酒杯,朝着厅中的几个侍女小厮打了个眼色,他们立刻鱼贯而出,厅中只剩我与谢镇山二人。 我们坐的近,我听到谢镇山极轻地叹了一声,“玄之,并非是叔公存心瞒你,只是此事牵扯过多,你又突遭横祸,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 “但你得明白,叔公不会害你。” 他话中满含着无奈与怅然,听得我心中郁结,堵得我有些喘不上气。 “我自然知道叔公不会害我,但叔公已为我操劳半生,如今能卸去这担子全身而退,又何必再如此行事。”我深喘出口气,瞧着他已显老态的脸庞道。 谢镇山笑着摇头,笑意中糅了两分苦涩,“我不怕骂名满身,只怕为你图谋的不够,叫你日后被人欺了去。” “师兄走了,你是他从小疼到了大的,若是不安顿好了你,我在九泉之下何来的颜面见他。” 他说的情真意切,我听得心中怅然。 师父的确疼我,他又何尝不是。 我自打记事起便在他们膝下长大,二人皆如我的生父一般,教我习武学艺,知书晓礼,未叫我受过半点委屈。 后来师尊在我半大之时撒手人寰,是谢镇山将我拉扯大,这个中吃了多少苦,我都是看在眼里的。 若说他要害我,我无论如何都不信。 可我想要一个真相,想将一切都看个清楚。 “叔公。”我推开椅子,在谢镇山脚边跪下,将布满了薄茧的手伸到他面前,“我二十三了,前路纵有千难万难我也去得,求你告知我吧。” 说罢,我朝着他重重叩首。 像是打开了某种开关一般,额头接触到冷硬石板的那一刻,有热液夺眶而出,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再抬起头时,便见谢镇山眸色沉沉的盯着我,那双眼里风起云涌,藏着分我瞧不懂的痛。 我透过模糊的视线与他对视,执拗得恍如当年。 “罢了。”谢镇山靠在椅背上,仰起头长叹一声,字句中皆是妥协。 一滴清泪自他的眼尾滑入发间,“你既想知道,那便叫你知道好了。” 他将我从地上扶起来,粗粝的大掌擦掉我脸上的泪水,“别哭,不然你师父今夜不入我的梦来了。” 我破涕为笑,用他的袖子揩了一把脸,鼻涕眼泪都糊在上头,“叫师傅赔你的衣裳,这样便有由头了。” 谢镇山在我头上揉了一把,偏过头,不给我看他通红的眼眶,等情绪平复好了,才缓声为我讲起了从前。 ——那个被我遗忘的从前。 在他口中,我听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自己。 原来我从前最是厌烦朝堂,最是不屑与官宦为伍。 只是后来得北凉皇女许怡安所救,蒙她的恩,才屈尊降贵在北凉官拜摄政王,为她理起了朝堂事。 原来魏青急着要杀我,不只是因为我撞破了他与逍遥子的阴谋,还因为我从他们手里截了一张地图。 “不知是什么图?”我蹙着眉问。 谢镇山扫我一眼,缓声道:“你可知后沙藏金?” 后沙藏金。 第26章 我将这几个字在口中滚了几滚,忽又问:“可是那传说中被风沙一夜掩埋的后沙古国?” 谢镇山点了点头,“不错。” 才解了一疑,新的问题便冒了出来,“可那不只是个传说吗,怎么会有什么劳什子地图?” “那不是传说。” 谢镇山用指尖轻磕了磕桌子,声音放得沉了些,“后沙古国存在过,遗留下的诸多财宝与秘法都在黄沙下。” 后沙古国。 藏金。 财宝与飞沙。 我忽然觉得头昏脑胀,几个零碎的词仿若重锤,敲在我的天灵盖上,叫我痛不欲生,仿佛喉咙被扼住,气都喘不上。 我捂着头趴下来,挣扎间无意识撞落碗碟,骨瓷啪的一声摔个粉碎,尖锐的声音落入我耳中,恍若惊雷。 “叔公、叔公,我疼!” 我费力地扯住谢镇山的袖子,从齿关中挤出一句哀嚎。 谢镇山倏然站起身,走到我身边,掰着我的头迫得我上仰,大手扼住我的脖子,时松时紧,控制着我的呼吸。 我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成了被囚的兽,喉间箍着锁扣,四肢被钉死在木架上,动弹不得,只能乖乖引颈受戮,等待着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刀。 恍惚间,我唇齿被滚烫的手指撑开,塞进了一颗清苦无比的药丸。 它似乎也是滚烫的。 进了我的口腔之后便化成了岩浆,滚滚流入我的腹中,在我的嘴里和喉咙里留下一阵忽视不得的灼痛。 这种滋味不算好受,但却奇迹般的叫我平静了下来。 刺骨的疼痛和嗡鸣不止的杂音皆如潮水般褪去,我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烂泥一样瘫在椅子上。 “叔公……”我看向他,“你给我吃了什么?” 谢镇山摊手,给我看他掌心中的瓷瓶。 那瓷瓶有两个指节高,漆黑的,握在手里温凉一片,像玉。 我喘着气问:“这是什么?” “蛊药。” 闻言,我怔了一瞬,但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的体内有蛊虫。 “谁人下的蛊?” “魏青。”谢镇山将瓷瓶放在桌上,伸手将我腮边的乱发拨开,“为了叫你闭嘴,所以给你下了蛊虫。” 我咽下一口唾液,视线不自觉落在那只黑色的小瓷瓶上,声音发紧,“那、那叔公是从何处得来的蛊药?” 谢镇山从袖中拿出帕子递给我,听闻我问,他略顿了顿才开口,“这是萧何前日差人送来的,说压制缄蛊是最好,今日看来的确如此。” 原来此蛊叫缄蛊。 我拔掉瓷瓶的盖子,往里看了一眼,发现蛊药只剩下了两颗,不由得皱了皱眉。 “叔公,这萧何是何来头?” “望山寺的俗家弟子。” 又是望山寺。 看来这个地方,我得亲自拜访一下才好。 像是猜到了我的想法,谢镇山扫了我一眼,忽然面露古怪,“你还是莫要贸然与萧何见面才好。” “为何?”我有些不解。 下一刻,谢镇山的话叫我瞠目结舌。 “当年,你曾与他有过一段孽缘。” 我:“?” 我想了想,脑子里没有关于那人的一星半点的印象。 无奈之下,我战战兢兢地问谢镇山:“敢问是什么孽缘?” 谢镇山微微一笑:“无他,只是夺了他的清白而已。” “?” 第15章 看清了怎么还打 按谢镇山所言,我夺了萧何的清白,还在将其吃干抹净之后拂袖而去,徒留那厮黯然神伤,所以才入了望山寺,常伴起了青灯古佛。 说实话,我不太相信他的话,因为我此刻对那劳什子的萧何半点印象都没有,连那人长了几只眼都不清楚。 可谢镇山煞说的信誓旦旦,不似作伪,更何况——这等下作轻浮的行事,也的确像是我能做出来的。 但是我怎么都想不出自己为何会与那上清萧家的大公子扯上干系的。 “叔公。”我倒了一杯酒搁置在谢镇山手边,朝着他讨好地笑了笑,“不知我是如何与那萧何牵扯上的?” 谢镇山凉凉地睨我一眼,“你问我,我该问谁去?” 我挠了挠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便只能尴尬地笑。 闹了这么一遭,桌上的饭食都冷了个透。 我塞着冷饭,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谢镇山说话。 从天南说到地北,最后还是扯回到了眼前。我问他温喻之与我是什么关系,谢镇山面露古怪,只说与我渊源匪浅。 我又问起了黎楚川,谁料谢镇山直接扔了筷子,嘴角不悦地展平,半点笑意都没有了。 谢镇山冷哼:“那厮是个笑面虎,表面上瞧着一团和气,实际上心思最多的就是他。” 想来是在黎楚川那处遭了气,谢镇山往桌上拍了一掌,震得碗筷齐飞,“倘若是他不那般贪心,我顺理成章推黎瑾月上位,又何必扶持温喻之那个病秧子。” 哟,有过节? 那这内情我可得好好听听了。 我叼着筷子,笑吟吟地问:“不知黎楚川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叫叔公如此气恼,竟连饭都吃不下了。” “近些年来烟雨楼的势头猛,黎家也如日中天,倒是喂大了他的胃口。”谢镇山眯了眯眸子,撇嘴,颇为不屑地说,“想叫他的胞弟登位不说,还瞄上了盟主的实权,我岂能容他放肆。” 第27章 说罢,谢镇山又看向我,“你若是想帮他,可仔细着你的皮。” 我忙摇头,“那断然不能。” 黎楚川是个睚眦必报的主,我也并非是个气量大的。 前些日子他对着我围追堵截,摆明了找我的不痛快,我可都还记着呢,不摆他一道都算好的了,怎么可能还上赶着去帮他。 谢镇山虽知我与黎楚川之间有过节,但不知其中细枝末节,所以此刻还有些怀疑,生怕我被色迷了心窍,临阵倒戈。 我也不能跟他说我与黎楚川之间闹的腌臜事,便只能再三与他保证,我定不会插手这其中之事。 得了我的保证,谢镇山这才松快了些。 就在这时,奉命去为温喻之熬药的小厮开门走了进来。 他跪于我脚边,“少爷,药已熬得了。” 谢镇山扫了他一眼,“可是为温喻之熬的药吗?” 我点头应是,又偏头去看那小厮,吩咐道:“取只青玉碗来,用凉水冲几遭,冲得冰了再将药汤倒进去。” 小厮应下,又转身出门。 “叔公。”我喝空了酒,顺手将酒杯扔在桌上,“玄之思量了下,还是觉着将那温家祖传的血扇送回去的好。” “怎么,耍得不顺手吗?” 我摇摇头,笑道:“非也,只是拿着不心安罢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左不过是为个贪字。” “今日我收了他们的东西,日后若是他们有事求上我,我也不好驳他们的面子。” 我最讨厌被挟制的感觉,谢镇山是知道的,所以也未规劝我什么,只是瞧着我的眼神暗含了两分深意。 我全当看不见,同他说了一声,便出了餐堂,回了后院去取那只装着血扇的匣子。 我推开门走进去,忽然顿住了脚步。 我这人有个毛病,那就是对房间的摆设布局极为敏感,哪怕是一星半点的变化也能注意到。 就像此刻,我敏锐的发觉那两张我和温喻之坐过的椅子的朝向变了,似乎是有人从那里经过,顺手将其向里推了一把。 木匣子旁边放着的茶杯也有些不对劲。 原本是盖着杯盖,安安稳稳的放在杯托上,而此刻,茶杯被从杯托上拿了下来,盖子被取下来搁置在一边,半盏冷茶摇晃着,映着房梁的影子。 有人来过,似乎还用过我的杯子。 我有些恶寒地啧了一声,在房间中四处查看了起来。 奇怪的是,我明晃晃摆在镜台上的诸多金冠玉簪都在,只缺了一样东西。 ——我换下来那件青袍。 我记着我顺手将它扔到了屏风后,而此刻却不见了踪影。 小贼进了我的屋子,对我价值万金的头冠钗簪视若无睹,唯独窃了我换下来的脏衣裳。 这事怎么想怎么诡异。 我皱着眉思索,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方才在院门口瞥见的身影。 身量很高,穿着湖蓝色的衣裳。 很像……温喻之。 不可能。 几乎是一瞬间,我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想。 温喻之虽说人算不得老实,但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做出此等事来的。 就在我还在苦思冥想的时候,装好了药的小厮提着药盒走了进来。 “少爷,都准备得了,您瞧瞧,若是没别的吩咐,奴才就给温公子送去了。” 他骤然出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备车,本尊与你一同去。” “奴才这就去。”小厮道。 我点点头,站起身来与他一同往外走。 盟主府的下人手脚麻利,很快就备好了马车,拉好了缰。 小厮扶着我登上马车,又将药盒与木匣都放了上来。 半落的车帘下露出他的半张清秀的脸,“少爷,今日里人多,咱们行马车过去得一柱香,车里头有糕点瓜子,你且吃着。” 我笑着点点头,伸手撂下车帘。 片刻后,马车便悠悠的晃了起来。 正如他所说,今日果真人多。 嘈杂的人声透过小窗的缝隙传进来,吵闹,却带着满满的烟火气。 我没忍住,伸手将小窗上遮光的帘子撩起一条小缝,眯着眼睛往外瞟看见了街边摊子升起的炊烟,听见了小贩高声的叫卖。 庸庸碌碌,平淡无澜。 本是最令人厌恶的日子,但他们似乎都干劲十足。 真是令人困惑。 我挪了位置,将手伸出去,碰了碰在外赶车的小厮的肩膀,想与他搭话,却不知该如何称呼他,这话便就卡在了喉咙里。 索性那小厮未放在心上,笑吟吟地告诉我他的名号。 “少爷,奴才叫阿清。” “阿清。”我很满意他的识趣,又在他肩上拍了一把,“许多人都说一日三餐,粗茶淡饭的日子极好,可那一眼能看出去几十年的庸碌日子,当真有乐趣么?” 阿清拉了把缰绳,笑道:“我们这些人比不得少爷你们有本事,能做大事。我们大字不识,武艺不通,没什么上天入地的大抱负,这样就平平淡淡的就很好。” “更何况,平淡也有平淡的好处。”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朝着我笑得见牙不见眼,“上个月的月例多了两吊钱,够奴才再买几头大黄牛了。” 第28章 “牛能犁地,还能生牛犊子,要不了多少时日,奴才就能赎回身契,出府讨媳妇去了。” 我被阿清生动的语气逗得笑了起来,“没出息,待回了府,本尊立刻叫叔公给你指个漂亮婆娘去。” “那敢情好!多谢少爷!” 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街上忽然响起了一声又一声的惊叫,起了不小的骚乱。 高头大马受了惊,闷着头向前跑,险些撞了人,阿清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将它拉住了。 “怎么回事?”我问。 阿清摇头,“奴才也不知道。” “不如奴才去瞧瞧?” “去吧。” 他将马车停在个人少的地方,翻身跳下去,快步往街那头去。 我也跳下了马车,倚靠在马车边,抱着膀子往那边看。 在看热闹的百姓中,有一人格外显眼。 他的外袍上皆是血,低着头脚步匆匆,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人。 我不想多管闲事,但凤阳是谢镇山的地盘,若是有人在此处闹事,我可不能坐视不管。 思忖着那人的速度与脚程,我快步进了小巷,抄起了近路。 他在主街最喧闹的地方杀了人,此时此刻最想的便是脱身,所以必定会往城外走。 而我此刻就堵在出城的必经之路上,倚靠在墙边守株待兔。 我揣测人心最是拿手,这次也不例外。 我很快就在幽深小巷里堵到了那杀人的狂徒。 “行色如此匆匆,可是做了亏心事?”我朝他吹了声哨子,轻佻道。 男子一愣,转瞬眉目一凛,“不想死就别挡路。” 我嗤了声,朝他走近了两步,“你且瞧瞧本尊是谁,再考虑该如何与本尊说话。” 闻言,男人一怔,竟真的认真地端详起了我。 “你是玄之?”男人皱起眉,有些警惕地问。 我点点头,朝着他摊手一笑:“现在可想好了该如何与本尊说话了吧。” 本以为男人的态度会好一些,谁料男子冷笑了一声,掏出链子刀便朝我攻来。 在破空声中,男人的声音冷酷无情。 “正欲找你呢,你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 怎么看清了还打? 第16章 本尊是良善之人 “主子,人已制住了。”泠鸢躬身,红袍猎猎,端的是娇媚凶戾。 我点点头,看向被雪蛟死死压在地上的男子,“现在是否能与本尊好生说话了?” 男子冷哼,睁着那双鹰隼般深邃的眸子,愤愤不平地瞪我,仿佛我与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额…… 没准真干过。 一想到这,我倒生了两分心虚,不由得朝着泠鸢投去了个询问的眼神。 主仆多年的默契在此刻失了效,泠鸢以为我是不悦,当即上前,甩了那男子一记耳光,骂道:“我家主子在同你说话,你聋了不成。” 她这一记耳光打得极重,男子称得上清俊的脸颊立刻肿了半边,嘴角被打破了,洇着血丝,怎么看都像是被恶霸欺凌的可怜人。 只是可怜人实在铁骨铮铮,此刻被踩着背跪在地上,口中仍难掩鄙夷地骂: “我与你这等小人没什么话可说,今日落在你手里,是我技不如人,他日做了厉鬼,也要生啖你的血肉!” 他话里的恨意实在太过浓烈,听得我不住皱眉。 我走到他面前,用鞋尖勾了他的下巴,迫得他扬起脸来瞧我。 我轻啧:“本尊并不记得你,不知对你做了什么,才叫你恨毒了我?” 闻言,男子更加激动了,他像冲上滩涂的大鱼,奋力挣动着身体,雪蛟险些都没按住他。 挣脱无果,男子又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我,“你贵人多忘事,自然记不得我,只怕连我家都不认得了。” 哟,这还是个为主人出头的忠仆。 我来了两分兴致,蹲在他身前,平视着他,问:“不知你家主子是何方神圣?” “你不配知道!” 我:“……” 这个时候还拿乔,他是不是傻了? 我没了兴致,站直了身子,拂去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朝着他微微一笑,“本尊是良善之人,也不伤你性命,只废你一只手,叫你长长记性罢了。” 说罢,我朝着雪蛟挑了下眉。 雪蛟会意,立刻将男子拖入了巷里,而我与泠鸢转身往反方向走。 巷口,阿清正等在此处。 瞧见我们出来,阿清立刻迎了过来。 “少爷,奴才方才去那边看了,原来是死了人。” 我点点头,表示我听到了,又问他死的是谁。 阿清想了想,答道:“若奴才没记错,应当是柯家的小公子。” “柯成春?” 阿清摇头,低声说:“不是,死的是柯家主外室所出的幺儿。” 我对柯家内宅之事没什么兴趣,便也未多问,只招呼着阿清赶车,去凤阳驿给温喻之送药,顺便抓那窃我衣裳的小贼。 我钻进马车,泠鸢与阿清坐在外头,片刻后,马车便摇摇晃晃的行了起来。 只是行了未多时,便又停了下来。 我不悦地皱眉,“怎么了?” 泠鸢的声音在车外响起,“主子,是雪蛟过来了。” 第29章 “这么快?” 我啧了声,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叫他上来。” 很快的,雪蛟就弯着腰钻了进来。 他跪坐在马车的另一个小窗边,微垂着头,紧抿着嘴,喉结上下抽动,看起来有些紧张。 “怎么了?”我问。 “属下办事不力,被那人逃了。” “他的脊骨都被本尊踩断了,他是神仙不成,还能从你手下逃了?”我轻嗤,抬手勾起了雪蛟的下巴,“说实话。” 雪蛟不敢躲我的手,又不敢与我对视,九尺高的汉子此刻窝囊委顿得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良久后,雪蛟才结结巴巴地说了实情。 “是、是有人来接应他,属下大意了,被迷了眼,所以才叫他们跑了。” 我了然地点头,又问:“那他的身份呢,你可问出来了么?” 雪蛟缓慢地摇头,眼神仍旧飘忽。 啧。 雪蛟被我捡着的时候也不过十六七岁,说他是我亲手养大的也不为过,因此他的一言一行,神态举止,我最是了解。 就像他捏起右拳,我就知道他不耐烦了一般,我很清楚此刻的他撒了谎,但我并不打算逼问他。 他这人一根筋,认死理,他认准了我,便是给他个国王当,他也不可能背叛我,他不与我说,想来是有他自己的思谋在。 更何况,我耳目通天,想知道什么事也不过是时间问题,何必去为难他。 但他藏了心思这事还是叫我膈应。 “雪蛟。”我撤回手,撩起眼皮凉凉地瞧他,“本尊讨厌不老实的人,这你是知道的。” 雪蛟搓了一把脸,忽然抬眼看我,十分认真地说:“属下明白。” 说实话,我不太信他明白。 “属下绝对不是卖主求荣之辈。” 好吧,就是没明白。 我无奈地笑笑,用最简洁的话解释我并非是觉得他不忠,只是膈应他有事瞒我。 说完了话,我问他听懂了没有。 雪蛟懵懵懂懂的点头,只是一抬眼,那双眼里还是苍白一片。 用许怡安的话来说,这叫清澈的愚蠢。 我捏了捏眉心,轻叹了口气,不禁有些心酸。 我自认是个好主子,从不克扣他们的银子,还自掏腰包给他们请先生,教他们读书写字。 可如今这几个夯货还是斗大的字认不得一车,跟人家腹中有诗书的雅仆没法比。 若不是他们几个身手了得,能略微掩盖一下文盲的本质,我非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不可。 我往雪蛟头上拍了一把,啪的一声,很清脆,我觉得是他脑子里的水在晃荡。 “你们几个崽子要是再把那夫子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的,本尊就将你们全扔到许怡安身边去,让她亲自教你们。” “主子,属下们罪不至此啊。”雪蛟苦着一张脸道。 看他这样,我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果然,比起什么体罚、扣月钱来说,还是许怡安的名号更好用些。 无他,只是那姑娘脑子里都是奇思妙想,折磨人的法子更是层出不穷,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人折磨得溃不成军。 除了泠鸢,剩下的几个都在她手上吃过苦头,自是十分怯她。 想起他们昔日苦哈哈的模样,我又仰头笑了几声。 听我笑了,雪蛟也抿唇轻笑,眼睛微微眯起,脸颊上有两个若隐若现的梨涡。 挺好看,但还是透着股傻气。 我像摸小狗似的在他头上摸了一把,“行了,翻篇儿了。” 雪蛟点头,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我,再不见方才的委顿窝囊。 罢了。 都这样了,还能怎么办,宠着呗。 我轻叹,斜倚着马车里的小方桌闭目养神,听着车轮滚动与市井喧嚣混在一块,从我耳边略过。 过了约莫着一柱香的时间,我们才到温喻之所下榻的凤阳驿。 我跳下马车走进去,雪蛟和泠鸢一人抱着一个木盒跟在我身后。 那掌柜的认出了我,笑吟吟地迎上来,“不知玄之尊主来此,未曾远迎,还望尊主恕罪。” 我淡淡点头,问:“不知儋州温家的那位公子在何处?” 掌柜的显然还记得我在此杀人的举动,此刻略略沉吟,不知该不该告诉我。 我看出了他的顾虑,往身后看了一眼,泠鸢立刻会意,上前一步,将手里的药箱亮给他看。 “本尊是奉了盟主的令,前来给温公子送些东西的。” 那掌柜见盒子上的确有谢家的家纹,便也放下了心来,指了人领我上楼去。 往三楼走的过程中,我与一下楼的白衣男子擦肩而过。 他戴着面具,遮掩着眉目,瞧不出什么出挑,只是他身上的气味飘进我的鼻子里,叫我留了两分心。 那味道很杂,有草木熏烧的烟火气,还有鲜花的浓香,其中还糅着一丝独属于草药的清苦味道。 而且这些香味都不像是偶然沾染上,倒像是刻意燃的熏香。 奇了怪了。 我下意识朝那人看了一眼。 他似有所感般的回头,而后便加快了脚步,急匆匆的下楼。 他的动作很快,但足矣让我看清了他面具下露出的眼睛。 ——淡金色的,像浸着水,透着一股子冷意。 第30章 此人是延曲庄宁泉清的幺儿宁静沉,也是谢府的梁上君子。 这凤阳驿哪里是什么客栈,分明是个贼窝子,住在此处的皆是些鸡鸣狗盗之辈。 我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主子,可是有什么不对?”泠鸢问。 我摇了摇头,未说其中内情,只叮嘱她:“等望山寺那几个老秃驴到了凤阳,务必将人给本尊请过来。” “本尊可有许多事要与他们说道说道。” 出了个宁静沉,还有个“被我夺了青白”的萧何。 若是望山寺的几个大和尚不跟我说出个一二三来,那便谁都别想好过了。 第17章 窃衣裳的温家贼 小二领着我们去了温喻之的那间房之后便下去了。 我站在不远处的廊边,只让雪蛟上去叫门。 他敲了敲门,很快的,便有一个身姿挺拔的黑衣男子自门里走出来。 我认得他,方才温喻之去盟主府献礼,便是他跟着的。 他显然也认出了我,朝着我行礼,“拜见尊主。” 我点点头,“温公子可在,本尊奉了盟主的令来给他送些东西。” “我家公子就在房里,还请尊主等属下知会一声。” 我轻笑,伸手拦了他,“不必,本尊直接进去便可,何必再费口舌。” 说罢,我不等他再说什么,带着雪蛟和泠鸢走进了房内。 屋里,温喻之正在看书。 窗扇半开着,雪亮的天光透进来,打在他苍白的脸上,更衬得他如谪仙般清朗端方。 瞧见了我,温喻之愣了一下,转瞬倏然站起身来,“尊主怎么来了?” 我拍了拍雪蛟怀里的匣子,笑道:“自是来给你送些东西。” 我勾了勾手指,雪蛟与泠鸢走上前,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而后十分识趣地走了出去,只留我们两个人在房中。 我毫不客气地走到桌边坐下,伸手打开了药盒,把那只盛满了乌黑药汤的青玉碗拿出来后,朝着温喻之扬了扬下巴。 “这是疗你那寒毒的药,你且喝了,我瞧瞧有没有用才好。” 温喻之未动,仍旧立着。 我撑着下颌瞧他,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他身后散乱的被褥,兴致盎然地笑笑,“怎么,怕本尊害你不成。” “非也。”温喻之盯着那青玉碗看了一会儿,忽抬头看我。 他的脸色苍白,薄唇也消了几分红,只有脸颊染着层不知因何而起的薄粉,瞧着有几分病弱美人的风韵。 “只是不知,尊主动作如此之快,究竟是因着谢伯父的缘故,还是因为午时折辱了温某。” “喻之自己觉得呢?”我反问。 “温某又不会算卦,怎能得知尊主心中所想。” 温喻之微微蹙眉,薄唇抿成了一条线,不似恼怒,反倒像是委屈,瞧着便叫人心肠发软。 只可惜他碰见了我这么个不知怜香惜玉为何物的混种,这点子哀怨便也成了落在干柴上的火星,催得我心中邪火旺起。 我站起身,走到温喻之身边,伸手搭在他的后颈上,细细揉着,又用手指勾着他颤动不止的喉结。 我半挂在他身上,伏在他耳边呵气如兰,“救你自是因为要你夺魁登首,至于午时之事——” 剩下的话我闭口不言,只笑着在他身上揩油,摸摸这人的脸蛋,再揉一揉他的耳根,直叫他羞得满面透红。 换作旁人,此刻如何都闹了。 可温喻之就像脚下生根了般站在原地,任我在他身上做登徒子,甚至害怕我歪了身子,伸手箍来我的腰。 夏衣单薄,我们贴的又近,我能感受到他手臂上虬结而又不夸张的肌肉,还有他那算不得低的体温。 我反手摸向腰间,握住温喻之的手,撑开指根,与他扣紧了十指,“喻之,本尊觉着你不老实,心思也算不得纯。” 给我挑破了心思,温喻之僵了身子,慌乱地想扯开我的手。 “尊主说笑了。” “是说笑吗,本尊觉得不像。” 我使了两分力,抱着温喻之往床榻扑去。 他没防备,猛的仰倒在榻上,似是磕了腰,口中发出声闷哼。 我也未比他好上多少,我的下巴磕在温喻之的胸膛上,牙齿刮到了舌头,疼得我眼冒金星,险些未血溅当场,来个咬舌自尽。 我抽了几口气,缓的匀实了才开口:“还不肯与我说些什么吗,喻之。” 我未再端架子,揣着两分蓄意撩拨勾弄的意思,伏在他耳边轻笑,将声音刻意放得轻缓。 这声音我自己听着都喜欢,更何况是温喻之这个未经人事,只略踩一脚就能起反应的小孩儿自然受不了。 我抬眼去瞧,见温喻之果然脸红得像枝头春桃一般。 他脸红,眼圈也红,抿着唇仰着头看我,仿佛下一刻就能哭出来一般。 “怎么,你又要哭上一场不成?”我捏了捏他的脸颊,挑了挑眉,伸手自他腰下扯出一团被揉的乱糟糟的衣裳来。 竹青色的外袍,雪白的里衣与亵裤,交杂在一块的颜色倒是雅,只是上头沾染着不少可疑的白浊,还带着股淡淡的腥味。 温喻之愣住了,我也愣住了。 他愣是因为没想到会被我抓包,我愣纯粹是因为没想到他拿我的衣裳来做这等事。 第31章 我与温喻之相望,两两无言,只见温喻之的脸色红了白,白了又红,变戏法似的变来变去。 “你……尊主知道了多少?”温喻之说着话,看着我的眼眸复杂。 我撑起身,将衣裳扔在温喻之的胸膛上,转身至桌边施施然坐下。 “你猜猜看。” 谢镇山并未与我多说,但不妨碍我诈一诈他。 温喻之果然被唬住了。 他搓了把头发,微偏过头,闷闷地说:“抱歉。” 我挑了挑眉,翘起腿,换了个舒服地姿势坐着,好整以暇地瞧他:“抱歉什么。” 温喻之默然了好一会儿,而后道:“喻之并非是存心亵渎,实在想尊主想得紧,又遭了撩拨,才出此下策。” 他越说声音越小,说到最后的时候,如同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低下了头去,不敢看我。 只是我现在没心思看他是羞是冤。 我满脑子都是温喻之说的话。 想我想的紧……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难不成我失忆前还与他有什么痴情交缠? 这这这,这太荒谬了。 但一想想自己平日里的轻佻做派,再一想想身边人对我的评价,立刻就觉得这个猜想的可能性大了。 嘶…… 我从前到底是欠了多少风流债啊! 一想到日后可能随处可见的讨债人,我就忍不住叹了口气。 我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想再从温喻之嘴里套几句话出来,却他贸然出声打断了。 “尊主还未记起喻之来,是吗。” 温喻之声音沉沉,听着像问询,却是笃定的语气,平白让我生了两分心虚。 我不知该如何答他,便只能僵坐在桌边。 此时此刻,温喻之与我之间的情况发生了变化。 咄咄逼人,高站上位的成了他,而那个心虚的人成了我。 “喻之,本尊从前可对你做过什么不可原谅的事吗?”我战战兢兢地问。 我不出声还好,我这一问,温喻之立刻便觉得委屈了起来。 他盯了我好一会,忽然哭了起来。 他委屈得狠了,手里头拽着纱幔,扁着嘴呜咽着大哭,豆大的眼泪滚滚落下来,砸在衣袍上,洇出片片水花。 真好看。 我不合时宜的想。 温喻之是玉一样漂亮的人,哪怕此刻哭得满脸是泪,眼尾带红,也不显得狼狈,只让人觉得心疼。 是了,心疼。 半个时辰前,我见过他哭一次,只是那次我心里头有气,也不觉得有什么。 然而这回,看见他在我面前落泪,我竟觉得像是心脏被人攥紧了一般,酸胀闷疼。 我不甚自在地轻咳了声,站起身来走到温喻之面前,有些笨拙地将手放在他头上揉了揉: “莫要哭了,有何怨怼,你与我说便好了。” 我话音落下良久,也未闻得温喻之回言。 果然我还是不擅长哄人。 我移开了手,转身想溜,却被温喻之抱住了腰。 他狠狠撞进我怀里,像怕我逃了一般死箍着我的腰,埋在我的怀里大哭,鼻涕眼泪都蹭到了我的衣襟上。 我低头看了一眼,忍不住眼角抽搐。 我的衣服脏了! 脏了! 脏了! 我浑身僵硬,止不住在心里大吼。 我的手颤了颤,犹豫了良久,还是没忍心将他推开。 他好伤心啊,再给他抱一会儿吧。 我叹了口气,僵着身子任他抱着。 温喻之确实挺伤心的,他哭了许久,将我的衣襟都哭湿了,才堪堪停下。 他虽不哭了,却仍委委屈屈地抽噎着,像只受了屈的奶猫子。 “乖,莫哭了。”我挑起他的下巴,伸手拂去他脸上未干的泪痕,声音是连我自己都忍不住惊讶的温柔。 温喻之含含糊糊地应了,仰着脸,半睁着红肿的眼睛看我,眼神中满是眷恋。 对上他的眼睛,我忽然神魂激荡。 他似乎总是这么瞧着我,仿佛天地间,只有我是他这只倦鸟的归途。 那我是如何做的呢? 从前的我是如何做的呢? 我陷入了沉思,却只感觉头痛欲裂,那种直入骨髓的疼痛又一次席卷了我。 我站不稳,身子摇晃了起来,若无温喻之还搂着我,只怕我早已跌到了地上。 “尊主、尊主,你怎么了?” 没怎么,中蛊了而已。 我想说话,却没力气开口,眼前的视线愈发模糊了起来,连温喻之的声音都听不真切了。 恍惚间,我好像瞧见了温喻之在笑,那个笑带着些癫狂的意味,瞧着扎眼极了,像只疯狗。 这…… 第18章 扒光了再丢出去 疼。 刺骨的疼。 浑身上下哪儿都疼,尤其是头,疼得像要炸开了一样,就好像有虫子在里头啃我的脑髓一样。 耳边还有嗡鸣不止的杂音,仿佛有人拿着铜锣在我耳边狂敲,片刻清静都不给我。 在那阵嘈杂声里,还有人声响着。 说话的都是男人,一道声音清越,一道声音冷然,听着皆有些熟悉。 蛊虫。 怪罪。 …… 零零碎碎的字词飘进我的耳朵里,我却如何都没办法将它们拼凑起来。 第32章 我想睁开眼瞧瞧说话的是谁,可眼皮似有千斤重,我费尽了力气,也未能将眼睛挑出道缝来,只能徒劳地气喘呜咽。 似是留意到了我的异状,他们的说话声止住了。 我的头被谁扶了起来,他撬开我的牙关,将一颗丹药塞进我的嘴里。 药丸入口即化,奇异的味道瞬时在我舌尖绽开。 苦涩与香甜混杂在一块,那味道诡异极了。我下意识张口要吐,却被堵住了嘴。 封在我唇上的东西温暖柔软,那触感不像是掌心,倒像是——嘴唇。 他封住我的口唇,将舌头顶进来,压在我的舌面上,迫得我吐不出东西,只能将满口里味道诡异的药汁尽数咽下去。 确认我将药吃完了,那人抽身离开,却在唇瓣分离之际,似无意似存心地在我唇畔落下一个轻飘飘的吻。 这是谁呢?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自从那药下了肚,疼痛的确消了,但我浑身发起了热来,仿佛整个人都浸在铁水里头,骨缝中都透着火,血液都在沸腾。 “你们、你们给本尊吃了什么……” 我呵出一口热烫的气,强撑着问道。 那两人仍在房间中,却无一人回应我。 我看不见他们,却能想象到这两人站在不远处,好整以暇地看着狼狈不堪的我。 这样子可就不太好玩了。 “待本尊恢复好了身子,必定要,必定要你们拖下去喂狗才好。” 我断断续续放完了狠话,却听得那少年人极轻哼笑了一声,似因为看见我的狼狈样而愉悦,又似嗤笑。 我也跟着笑,撑起手摸向腰后,从腰封中抽了一只轻薄的刀片出来。 我手颤得不成样子,干脆伸手握上去,用锋利的刃将掌心割开道口子。 尖锐的疼痛叫我清醒了几分,身上有了两分气力。 我猛的睁开眼,却只见了一片翻飞的雪白衣袂,转瞬眼前便又黑了下去。 ——那人的手覆在我的眼睛上,遮住了我的视线,他身上的香味止不住往我鼻子里钻。 是草药味与鲜花瓜果的香甜凑在一块,杂糅出的雅香。 似乎与宁静沉身上的味道有几分相似。 我正神游天外着,便听得那人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别怕,且睡下吧。” 他的声音清冷飘渺,如九天之上谪仙的口吐之言,明明不含多少温度,却无端平了我几分心慌。 我反手握住他的手腕,“你……啊!” 我没防备,被一记手刀劈在了后颈。 你妈。 不是说让我睡吗,怎么还动上手了。 真是……真是非君子所为…… . . 刺耳杂音撕破混沌,如银钩入水,将我神魂勾回来。 我猛然睁开眼,便见一脸担忧的谢镇山。 他着一身玄袍坐于榻边,烛影摇晃间,映得衣上暗纹溢彩流光。 见我醒了,他立刻伸手将我扶起来,将两只软枕塞于我腰下,叫我能坐得舒服些。 “如何,还有何处不适吗?” 我摇摇头,久未尝水的嗓子嘶哑,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谢镇山立刻唤人端了水过来,我抓起杯子灌了好几大口,才堪堪觉得自个儿是活过来了。 我将杯子放回到托盘上,偏头看向谢镇山,“叔公,我是如何回来的?” 谢镇山道:“是温喻之说你突发急症晕倒了,亲自将你送回来的。” “只有他自己吗?” “还有他身边的青蓑。”谢镇山看了我一眼,疑道,“怎么了,可有何不妥?” 我脑子里思绪万千,不知该不该告诉他我在温喻之处吃了不清不楚的药,险些丢了半条命的事。 谢镇山与温喻之之间的关系我尚不明了,若是贸然说了,只怕也翻不起什么说话来。 思及此,我摇了摇头,将这一桩按下不表。 谢镇山的视线落到我已然结了痂的手上,忽然拧起了眉,“手怎么了?” 我下意识垂头,看着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在心里头盘算着用什么借口搪塞。 只是还未等我想好,便听得谢镇山又问了一句,“可是下午时分在街上碰到的贼人所伤?” 没有我的命令,泠鸢和雪蛟不敢乱说话,想来是阿清将下午的事同他讲了,却又未讲全,倒是正好给我搭了梯子。 我淡然一笑,“本以为是寻常的杀手毛贼,玄之便逞了两分勇,却不想那人链子刀使的极好,我一时轻敌,才挂了彩。” 本来谢镇山脸上隐有怒色,却听我说到那人会使链子刀之后敛了神色,黑眸沉沉,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罢了,此事你莫要挂心了,叔公自为你讨个公道来。”谢镇山蹙着眉在我肩上拍了一把,叮嘱道,“你早些歇息,有什么事就差人来唤我。” 在谢镇山面前我向来是个听话的,当即便乖巧点头,目送了他出去。 待到那门扇合拢了,我脸上的笑骤然冷了下去。 那人一看见我,就跟乌眼鸡似的恨不得生吃了我,还满口皆是为他主子抱不平,用脚趾头想都能猜出来那厮家姓为萧。 叔公他连这等事都要瞒我,是怕我去找他寻仇不成? 真是的,一个两个都把我当成那等不会察言观色、审时度势的傻子了。 第33章 我心里头烦躁,忍不住朝着床幔柱子捶了一拳,不慎牵动了左手,疼得我不禁龇了龇牙。 更烦了。 我愤愤地呼出一口气,撩开了被子下床。 “雪蛟。”我推开门唤了一声。 雪蛟立刻探过头来,“属下在。” 我道:“备水,备衣,本尊要沐浴。” 雪蛟应下,脚步急急往院外去。 我又往旁侧扫了一眼,便见泠鸢倚着廊柱俏生生立着,好一个悠闲。 我朝她勾勾手指,将其叫到近前,伏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泠鸢听完了我的吩咐,有些不解的蹙眉,终究未多问什么,闪身入了房中。 我裹紧了衣裳,循着暗处往酒窖去。 我从酒窖拎出一坛梨子酿,抱着它飞身窜上了谢镇山主屋的房檐,坐在屋脊上喝酒。 坐在这个位置,正好能看见我那间房,连泠鸢在窗前映出的影都能瞧得一清二楚。 直觉告诉我,这夜里必定不消停。 我相信自己的直觉,所以宁愿吹会子冷风,也要瞧瞧这夜里能唱出什么大戏。 雪蛟手脚麻利,很快就提了两桶热水前来,“主子,属下能进去吗?” “进来吧。” 泠鸢也是有些变音本事在身上的,也将我的神态语气学了几分,乍一听,倒是与我平日里说话的调调分毫不差。 我都听不出什么差别,更遑论雪蛟那个没心眼子的。 只见雪蛟应了声,推开门扇,提着水桶走了进去。 过了许久,雪蛟才从房中出来。 离得远,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却也能猜出雪蛟此刻的表情。 左不过懵圈中带了两分兴奋。 每每做些算计的时候,他都是这么个样子,可终究还是未能学会攻心之计,徒有一身好武。 我拔掉塞子,单手拎起坛子灌上一口。 感受着辛辣醇香滚滚入喉,我享受地眯起眸子,身子略微前倾,等着将下头的景儿看得更真切些。 结果这一等便是小一个时辰。 我喝空了一坛子酒,雪蛟险些睡着了,才听闻东墙根处有了异响。 许是泠鸢叮嘱了雪蛟一番,雪蛟听见那声响并未动,仍抱着膀子坐在窗下,装出副昏昏欲睡的模样来。 来者在墙头上观望了许久,才堪堪落了下来。 哟,倒是个谨慎的。 我暗笑了声,将身子趴得低了些,藏起了声息。 只见那人轻轻落于另外一扇窗边,从怀里掏了什么迷烟似的东西,顺着窗纸吹进了屋里。 屋里的泠鸢装作被迷了的样子,软倒在了木桶里,手砸下来,渐起水声真真。 那人见此计成了,立刻打开窗扇钻了进去。 亏我还说他个谨慎的,没想到竟这般性急,也不知等一等,探一探虚实。 我自房上跳下来,轻轻落地,雪蛟便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 “主子,要不进去拿他?”雪蛟压低了声音问。 我朝着他翻墙进来的方向看了一眼,“不急,你去瞧瞧他还有没有同伙接应。” 雪蛟点了点头,四下看了看,快步走向东墙根。 我收回目光,拎着空坛子慢慢走进房内。 我的手刚一碰到门扇,门便猛的从里头打开了。那人急着逃命,险些与我撞上。 “那么着急走做什么,本尊可还未尽到地主之谊呢。” 我轻笑,顺手将酒坛扣在他头上。 砰的一声,坛子碎了,他被打得两眼发懵,急急后退了几步。 恰巧泠鸢追过来,一脚踹在他的后心,他又前倾,身子晃了两晃软倒,双膝跪在门槛上,疼得他打了个哆嗦。 他张口欲叫,我干脆摘了他的面罩,团这一块塞进了他嘴里。 这回他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废物。”泠鸢不屑地冷哼。 我扫了一眼她尚在滴水的衣衫,笑道:“辛苦你了,去换身衣裳吧。” 泠鸢指了指地上的人,“那他……” “叫雪蛟处理便好。” “是。” 泠鸢应声,转身快步走了。 她走后不多时,雪蛟便回来了。 他一手提着一个生死不知的男人,走到我面前,他将两人往地上一砸。 “主子猜的果然不错,属下翻了东墙出去,便见这鬼鬼祟祟的二人,显然跟他是一伙的,属下便将人打晕了带回来了。” 我踢走了片碎瓷,随意道:“拖下去审审吧。” “审出来之后——” “放了他们?” “不,扒光了丢出去。” 第19章 跟本公主结婚吧 翌日清晨。 凤阳主街上冒出了三个男子,浑身赤裸,亮着一身健硕的肌肉,躺在道中间睡得昏天黑地的消息不胫而走。 这消息送到盟主府之时,我正与谢镇山在前厅里用饭。 “你做的?”谢镇山不紧不慢地喝粥,头都没抬。 我吃了一口包子,有些囫囵道:“是。昨儿夜里头逮着了几只老鼠,顺手便丢在道上了。” “拖出去杀了便好,那么扔在街上,岂不伤风败俗。” 谢镇山像是埋怨,口气却淡淡的,唇边甚至还牵着一丝笑。 我也跟着笑,“那倒是玄之的不是了。” 第34章 谢镇山还有旁的事要忙,自然并未将这事放在心上。 他用完了早饭,叮嘱了我几句之后便出了餐堂。 徐管家行于他身侧,面上带着几分急色地说着什么东西。 他们愈行愈远,我没听清他们谈话的内容。 我也无意窥探他们的隐私,收回目光后继续慢悠悠地吃饭。 喝完了最后一口粥,我擦干净了嘴,站起身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盛夏的清晨难得凉快,连带着天上的日头也熄了两分光。 小院的锦鲤池边栽着几棵杨柳,枝条随风而舞,擦起阵阵细碎的声响。 树影婆娑之间,立着一道水绿色身影。 我眯着眼睛瞧了瞧,发现是碧水站在那。 她手上拿着什么东西,左顾右盼着,似在等什么人。 “碧水?你在那儿做什么呢?”我将手搭在额头上,提了两分音量同她说话。 碧水朝我的方向看来,眼睛一亮,立刻快步走了过来。 走到我近前,她理了一把腮边乱发,将手中的木盒递给我,柔声道:“公子,此乃上好的伤药,治疗外伤最是有效,还望公子不嫌弃。” 我接过木盒,微掀了盖子,发现其中装着的是雪白的药膏。 清新药香盈满鼻腔,我细嗅了嗅,发现这的确是好药,用在我掌心的伤口上最是合适。 只是——我昨夜才受了伤,怎么今日她就来献了药? 这未免有点太巧了些。 “黎楼主手眼通天,竟是连盟主府的事都知道了。”我用指甲搔刮着盒子上的沟壑,好整以暇道,“是他能掐会算,算出了本尊有血光之灾,还是……” “还是盟主府中有烟雨楼的眼睛?” 闻言,碧水脸上的笑僵了一瞬,可转瞬就又恢复了平常,“奴婢已是盟主府的人,怎么还会与烟雨楼勾结,公子这话真是冤枉奴婢了。” 我挑了挑眉,笑了一声:“冤枉?本尊可从来未说过是你啊。” 碧水又是一僵,脸上的笑险些都维持不住了。 我朝她摆了摆手,“罢了,本尊也不为难你,你且去吧。” 碧水柔柔欠身,转身往角房去。 我弯腰从地上捡起了块圆滑的石子,眯着眼睛,瞄准了碧水的后脖颈就要扔。 然而就在这时,有人叫起了我的名字。 “玄之!” 脆生生甜津津的一声,带着蓬勃的朝气。 我扔了手里的东西回头望去,便瞧见了穿着一身红色骑装的许怡安。 她立在门边,笑意盈盈地朝着我招手。 我大步走过去,伸手在她肩上拍了一把,“你怎么来了?” 许怡安笑道:“我去幻胥宫来着,想找你出去玩,但是你不在,我就跟着九阙和钦北过来找你了。” “你皇兄呢,怎么舍得放你出来。” 提起苍望鹫,许怡安撇了撇嘴,“他哪儿有时间管我啊,他可是忙着跟他的小娇妻贴贴呢。” 她还是总说些晦涩的话,只是我与她相处久了,倒也能猜出几分意思来。 想来不过是新皇与皇后之间的旖旎事。 “别提他了。”许怡安扯了把我的袖子,又踮着脚来勾我的脖子,“你这几天有没有碰见什么新鲜事,快跟我说说。这些日子你不在,我可都闷坏了。” 许怡安眉眼带笑,娇艳明媚的脸上更添几分生动,带着一股鲜活的热乎气儿,果真不是自小便养在深宫里的公主。 “有的,只不过此处并非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进去。” 许怡安点点头,蹦蹦跳跳地跟着我往前厅去。 她半点没有客人的自觉,一进到厅内,她就这里摸摸,那里碰碰,瞧见了什么宝贝都忍不住惊叹。 我轻笑着朝她招手,“过来坐好了,本尊给你讲故事了。” 许怡安脆生生地应了一声,走到我身边乖巧地坐下。 我将在青城和凤阳两地的见闻皆与她说了一通,她像听太傅授课一般正襟危坐着,听的津津有味。 “等会儿,有人讲究你,你怎么不给他舌头拔了呢。”许怡安喝了口茶水,哼道,“若是他敢那么说我,我不光要拔了他的舌头,还要给他全家都杀了不可。” 我无奈地道:“公主殿下,这不是在北凉,行事还是要收敛些。” 许怡安轻啧,“怪不得古代人都短命,每天都要想这么多,累都要累死了。” 我未接话,只抿着唇笑了笑。 说起我与许怡安的相识,还是得从三月前说起。 朝云公主落水受惊,大病了一场,病愈后老皇帝在宫中办了一场夜宴,我官拜摄政王,自然也在宾客之列。 那时她逃了宫中夜宴,将我堵在假山后,自称从异世而来,要将我从苦痛泥沼中解救出来。 她说的是信誓旦旦,可当我说自己有断袖之癖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 自那之后,我们便做起了朋友。 起初她还贼心不死,直到看见我在南风馆里与伶人小厮耳鬓厮磨,她才终于歇了心思。 相熟起来后,我才知晓她的全部底细,才知这人原是姓许,名换作怡安,是医馆的医侍,而并非是朝云公主苍许年。 所以在人前我尊她一声公主,人后便只称她原名。 许怡安。 第35章 许一世悠怡平安。 名字倒是不错。 “发什么呆呢。” 许怡安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将我从回忆中拉出来。 我摇了摇头,笑道:“无事,只是想起了些旧事。” “无事~”许怡安怪声怪气地学我说话,转瞬又笑开,“昨日事昨日死,做人啊,还是得向前看。” 没想到有朝一日我还能在许怡安嘴里听着句正经话,真是难得。 我将她的手拂下去,笑道:“北凉与凤阳相距甚远,你来此,只怕不只是为了来听本尊说故事吧。” 许怡安点了点头,将随身背着的包袱解下来放到我面前,“我来是为了给你送件好东西。” “都是我写的,你快看看。” 我狐疑地扫了她一眼,解开了包袱,将里头的东西拿了出来。 那是几本书。 不知道是什么内容,但光看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书。 《邪魅王爷傲娇妃》 《调皮王妃别想逃》 “……” 我觉得有些不妙,但还是在许怡安期待的眼神里翻开了书页。 看了两页之后,我猛的将书拍在了桌上,震得茶杯都晃了两晃。 不是因为别的,而是这话本子里的男主角用的皆是我的名字。 看着那满篇的“玄之”,我在心里头默念了好几遍清心普善咒,才堪堪忍住了要将书掼在她脸上的冲动。 “别生气,别生气,喝口水顺一顺。”许怡安说着,将茶盏往我面前推了推。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抬眸警告似的看了她一眼,“在本尊把你丢出去之前,你最好能说出什么好话来。” 许怡安走到我身边,狗腿地给我捏肩膀,“我还真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说。” 她清了清嗓子,说:“玄之,你跟我结婚吧。” “噗!” 我与之前的温喻之一样,将满口的茶水都喷了个干净。 我胡乱抹了一把嘴,惊疑不定地看着她,“你遭瘟了?” 许怡安摇头。 我又问:“你眼下还清醒吗?” 许怡安接着摇头。 “那就好。”我喘出一口气,伸手指向门边,说,“滚出去。” 第20章 处处皆闻萧家子 在我即将把她丢出去之前,许怡安终于说起了她此来的目的。 还是那句话,要与我成亲。 我撩起眼皮凉凉的看了她一眼,“你知本尊是断袖,怎的还与本尊说这种话。” 许怡安眉梢轻挑,撑着下颌道:“我也不想啊,但现在这个当口,除了你之外,我还真没人能倚仗了。” “要本尊做什么,说来听听。” 许怡安笑意不减,眸色却骤然冷了下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想借你摄政王的名头演场戏。” “哦?”我来了两分兴致,“不知是给谁人看,还劳你亲自忙活?” 她笑语晏晏,沾了桌上洒出的几滴茶水,写了偌大的字。 我垂眸一瞧,只见得一个“萧”字。 我微讶:“怎么,苍望鹫如今终于腾出手要来料理萧太后了?” 一问及这个,许怡安脸上的笑骤然垮了下来,眸里燃起火,“苍望鹫刚上位,朝堂不稳,本来想着先让她蹦哒几天,没想到那个老东西将主意打到我身上来了。” “她居然将她的好侄儿介绍给了我,想叫我去给她的侄子做妾!” “萧太后的侄儿?不知是何方神圣?” 许怡安想了想,说:“好像是叫萧祁,不知道是她从哪一辈儿论出来的大侄子。” 萧祁。 我含着那个名字在嘴里滚了几滚,隐约间觉得在何处听过这名字,但细细想来,竟是半点记忆都没有。 “看你这嫌弃的样子,不知那人是什么来头?”我问。 许怡安耸肩:“人长得倒是不赖,就是他没安什么好心思,之前有暗卫来报,说他与太后有来往。” “而且他还总有意无意地套我的话,似乎是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东西。” 话说到这,我就明白了萧太后的用意。 她派她的侄儿来使美男计,为的就是先帝留下的血鹤军。 血鹤军是先帝一手调/教出来的精兵,皆是些骁勇的汉子,曾三日连着攻下了大盛边境几座大城,说是神兵也不为过。 只是先帝薨逝之后,血鹤军的兵符便不知所踪,连带着血鹤军也销声匿迹。 然而有传言道,血鹤军的兵符不在旁人手里,就在朝云公主的长乐仙府中。 苍许年擅骑射,也懂谋略,比起男子都不遑多让,更是比她的几个王兄都出色上几分,因此颇得先帝欢心。 她是几个皇子公主中最先得封号的,先帝还豪掷万金为她修了一座公主府,竣工之日我还曾去看过。 金碧辉煌,繁华至极,堪比人间仙境,所以得了个“长乐仙府”的名字。 她如此得宠,所以那流言听起来便更添了几分可信。 但流言终究是流言。 血鹤军的兵符并不在旁人手里,而是随着先帝的遗诏,一同送进了幻胥宗,送到了我手里。 “这个忙本尊帮了。” 收了老皇帝这么大一个礼,帮他守住江山也是应该的。 许是我答应得太快,许怡安愣了一下,转瞬又笑了,“我就知道你会答应。” 第36章 她眨着亮晶晶的眼睛看我,“那我们该怎么办?散播消息吗?” 我摇了摇头,“用不着那么费劲,过几日的武林盟会上你露个面便好,自然会有人去说给她们听。” 许怡安站起身,背着手在我面前来回踱步,不住的摇头,“啧啧啧,玩心思还得是你们这些文邹邹的古人。” 我伸长手在她后脑上拍了一把,拍得她捂着头痛叫,“既已至此,就别分什么你我了,朝云公主的位子你且坐稳了,日后再多做打算。” “只是若叫本尊发现你本事懈怠了,可仔细着你的皮。” “哎呀,知道啦知道啦。”许怡安小声嘟囔着,又一屁股坐了回去,“我每天都有在好好骑马练武的。” 我凉凉地笑:“你最好是。” 许怡安白了我一眼,扭过头去不理我。 可片刻后,她自己又耐不住无聊,扭脸过来与我说话。 “我可是用了毕生的文采来描写你的丰神俊朗诶,你怎么可能看不上呢。” 许怡安捡起了我扔在地上的话本子,吹了吹封皮上的灰,翻开了一篇,清了清嗓子便读了起来: “只见‘玄之’伸手扯了那小姐的纱衣,却没想到衣服下藏着的不是春光,而是一片平坦,原来这人竟是男人。” “‘哼,就算是男子也休想逃了。’摄政王说着,便欺身而上,将那男子——” 听着许怡安读话本子,我眼前突然跳出了黎楚川的脸。 我试着想象了一下黎楚川面色潮红,泪眼朦胧的样子,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 怪,实在是怪。 “打住。”我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你再多一句嘴,本尊就将你打包送回北凉去。” 原本还在挣扎的许怡安瞬间安静了下来,因为她知道我真会那么做。 她乖巧地朝我眨了眨眼,示意我松开她唇上的桎梏。 我警告地扫了她一眼,慢慢收回了手。 她朝我讨好地笑笑,将我的左手拉过去,仔细看着我掌心的伤口,“怎么搞的,看着真吓人。” 我道:“没什么大事,只是皮外伤罢了。” “什么皮外伤。要是再深一点,你这只手就甭要了。” 她说着,拿了先前碧水给我的伤药来,打开盒子,用指尖挑了一点就要给我上药。 我忙躲开,只道:“你且放下,待到九阙回来了,叫他们伺候罢。” 许怡安听了我的话,顺手将药盒丢在了桌上,“九阙和钦北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呢。” “为何?” 许怡安凑近了两分,压低了声音说:“我是跟他们一起来的,结果就在城外碰见了刺客,人数实在太多,他们就掩护我先过来了。” 我皱起眉,“你怎么不早告诉本尊。” 她摊手:“你也没问啊。” “……” 我很无语,但眼下不是揍她的时候。 我问清了他们遇刺的地方便要走,许怡安却一把拉住了我的袖子。 “带我一起去吧,你走了,我一个人在这也怪不自在的。” 我拍了拍她的脑袋,无奈道:“有什么不自在的。等会谢叔公回来了,你跟他说你是本尊的人就好,他不会难为你的。” “行吧行吧,那你可早点回来。” 许怡安不情不愿地松了手,踩在门槛上眼巴眼望地送我们出门。 绕过了影壁出了府门,泠鸢才凑上来说话。 她道:“主子,我们去做什么。” 我啧了声,“不去做甚,去寻那两个夯货。” 雪蛟有些疑惑,“他们既已回来了,为何不自己进城,还得主子去寻?” “想来是被人绊住了脚。” 见雪蛟还要再问,我忙甩他个眼刀子,叫他止住了声。 我们使了轻功离了凤阳城,直奔着许怡安说的荒林去。 才一踏入林中,便听到了冲天的兵器相击声,清脆凛然,含着杀意。 几匹高头大马跌跌撞撞地跑来,脚步虚浮,没跑几步便倒在了地上,吐起了血沫,不知是受了毒,还是跑炸了肺。 泠鸢立刻就认出了那两匹马,“主子,是九阙和钦北的马。” 我冷笑了声,“走,去瞧瞧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做他们的拦路虎。” 我们又往林中走了几步,一路上瞧见了许多尸体,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皆是被一刀斩首,或是一剑穿心的狠辣功夫,正是九阙两人的手笔。 确定了他们在此处,我们的脚步更快,终于在荒林最深处找见了人。 他们二人被一众黑衣人围在中间,不知与这起子人鏖战了多久,已是疲惫不堪,脸上身上都挂了彩,持长兵的手都在颤抖。 为首的黑衣人一声令下,众人一拥而上,又朝着他们二人攻去。 不消我开口,泠鸢与九阙便已飞身上前,拿了兵器与刺客们缠斗了起来。 一时间,林中血腥味弥漫。 我倚着坡上斜生的大树,好整以暇瞧着他们过招。 说是过招,其实也不过就是雪蛟几个单方面的屠戮,若非是九阙和钦北两个人实在疲乏,只怕再来一百个都不是对手。 有两个刺客瞧着形势不对,扭身欲逃,被我扔出的柳叶刃抹了脖子。 “杀人多者,本尊赏黄金万两。”我笑眯眯地道。 第37章 雪蛟斩了一人首级,甩着刀上的血抬头看我,“主子,属下不要金银,只求不去念书成不成?” 我笑了声,“你再耍嘴,本尊即刻便将你送去学堂。” 雪蛟轻叹一口,刀挥得愈发用力,窣窣破风。 泠鸢偷笑,手中长鞭快如雷电,灵蛇似的卷了一人腰,扬得高高,信手抛在地上,摔了个筋骨崩裂,七窍流血而亡。 不多时,这起子刺客便被杀得片甲不留,一个活口都没了。 雪蛟用尸体的衣裳擦干净了刀上的血,单膝跪下,拱手对我道,“主子,都已处理干净了。” 我点点头,提着衣摆从坡上走下去,九阙与钦北立刻上前来。 九阙面上擦了一道口子,已结了痂,血红的一道,给他的面容更添凶戾。 “主子,这些人是追着公主而来,从北凉一路追至此,想来是那老妖婆不想叫公主来投奔主子,所以才派了人来劫杀。” “属下觉得九阙说的不对。”钦北忽然出声反驳,“这些刺客腿法不赖,不像是大内的招式,倒像是从上清萧家出来的。” 上清萧家。 又是萧家。 自从那次遇着了那刀客之后,我便处处都能听着与萧家有关的消息,真是巧,巧的都有些出奇了,就像是有人刻意将这些消息放与我听的一般。 这种被牵着鼻子走的感觉真是糟糕透顶。 我咬牙狠笑,从齿关里挤出几个字来,“待武林盟会了了,本尊还得去上清拜访一下萧家主才是。” 第21章 招蜂引蝶的尊主 回盟主府的路很顺,当然,要忽略掉在钦北怀里昏睡的九阙,还要忽略掉他眼皮下跳动的眼珠。 看看装睡都装不明白的九阙,再看看耳尖难掩红意的钦北,我不由得轻啧一声。 什么锅配什么盖,他俩天生一对。 我收回目光,昂首阔步向前,跟这几个笨乎乎的崽子拉开距离。 刚迈入西街,遥遥便见着了一道娇红色的身影。 她身量纤而不瘦,穿了一身精练骑装,头上未戴几支金钗,只挽了个素髻,斜斜插了一支金凤衔珠的步摇,珠穗随着她招手的动作摇晃。 这是许怡安,却并非是苍许年。 许怡安是藤蔓,坚韧有余,力量不足。 而苍许年是遮天蔽日的大树,就明晃晃的长在那里,叫旁人不敢去触她的锋芒。 若是真正的苍许年碰上此种境地,她不会来寻求我庇护,而是会一面稳住萧祁,一面给他挖坑,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可苍许年已不知神游到了何处,身体由一个胸无大志的许怡安所操控。 我不通风水之术,眼下能做的,也就只有盯紧了许怡安,不叫她毁了苍许年所作出的功绩。 我不知她还能不能回来,但也比什么都不做,任许怡安坏了她的名声好。 愈发走到近前,我收了思绪,唇边淡勾了个笑,如往常一般按下她乱挥的手。 “怎么出来等本尊了?” 听我如此问,许怡安抿起了唇,眼里闪过一丝心虚,扭捏的表情出现在这张明艳的脸上,显得有几分别扭。 她道:“我好像说错了什么话,惹得你叔公误会了。” “你说了什么?”我挑了挑眉,笑问。 她闭口不答,只叫我不要生她的气。 占苍许年的身子并非是她的本意,我对这个欢脱有趣的女子也没什么恶感,更何况谢镇山待我极好,就算是与她有冲突,也必然不会迁怒到我身上,我何必生气。 “本尊气量没那么小,不会因为你言语之失而气怒。” 我给她吃了颗定心丸,领着她走进府中,那四个崽子也紧随其后。 一瞧见我回来,徐管家大喜过望,立刻朝着我走了过来,“少爷回来了,盟主可在厅等候多时了。” “等我?” 徐管家点头,瞥了许怡安一眼,唇边笑意都压不住了,“少爷快带着公主过去吧,叫盟主等久了就不好了。” 我无奈地笑笑,扭身朝伸手一指,道:“劳烦徐叔给他们打些水来洗漱一番,此等姿容,实在有辱斯文。” 徐管家忙点头应下。 我向他道了句谢,便带着许怡安去前厅寻谢镇山了。 谢镇山坐在上首喝茶,下首坐着一黑衣男子,瞧不清面容,但从谢镇山喜滋滋的脸色来看,应当是与他极相熟的。 瞧见了我们来,谢镇山撂下茶杯,指着许怡安对那人道:“你且瞧瞧,这就是我说的侄媳妇儿。” 那人回过头来,露出一张清雅端方的俊脸来。 是温喻之。 看见了他,我心里头咯噔一下,隐在袖下的手不自觉紧握成拳。 我忘不了在昏厥前夕,在温喻之脸上看见的那个笑容。 癫狂、热切,还带着一股子不知从何而起的仰慕着迷,杂糅在一块,令我不寒而栗。 我觉得此刻我的脸色应当白了几分,但温喻之就像没发觉我的异样一般,笑吟吟地同我说话。 “谢伯父还在说呢,说尊主觅得良人,今日一看,果真是风姿绰约,与尊主极为相配。” “相配”二字被他咬得重了些,放得轻缓,含了两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我不知这愤然从何而起,但做戏得做全套,万不能露怯了才好。 第38章 “容貌如何本尊并不在意,只是唯独她最知本尊的心思,如此便极好。” 我淡淡一笑,将手虚虚搭在许怡安的腰上,她瞬间明白了我的意思,小鸟依人地依偎在我的怀里,情意绵绵地看着我。 温喻之黑眸微眯,落在我身上的视线变得晦暗,满含深意。 我不喜欢那个眼神,当即便不与他多说,揽着许怡安落了座。 我应当是要与谢镇山一样坐在上首的,只是许怡安在此,我便与她一同坐在了别处,正好就坐在了温喻之的对面。 “玄之。”许怡安悄悄扯了扯我的袖子,压低了声音说,“对面那男的跟你什么关系啊?” 我低道:“不知道。” 许怡安啧啧两声,“没准是你的风流债,你没来的时候,他看我的那个眼神十分不对劲。” “有多不对劲儿?” “恨不得杀了我的那种不对劲。” 我抬眸看了一眼眸子敛冰的温喻之,低笑一声,“没事,他现在也想杀了你。” 许怡安:…… “玄之啊,你与朝云公主是何时认识的,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谢镇山问。 我侧头对上他的视线,瞬间了然。 我淡淡一笑,道:“侄儿与朝云其实是旧相识,也有心亲近,只是她一直不同意,便也未曾声张。” “今日她前来,说终于明了我的心事,我也算得偿所愿。” 谢镇山抚须大笑,“如此甚好,叔公我这个做长辈的挑个良辰吉时,就给你们将亲事办了罢了。” 这回不消我说话,全由许怡安来说。 她道:“叔公是玄之的长辈,本也使得,但本公主终究身份不一般,婚期还得回国之后与皇兄商议才好。” 说罢,许怡安偏头看我,脸上满是得瑟的笑意,向我展示她近些日子来在礼教嬷嬷手下的学习成果。 能将言语无状的许怡安在半月之内调/教成如此模样,在宫里摸爬滚打了许多年的老人就是不一样。 我欣慰地点点头,对着谢镇山又是一笑,“婚姻之事草率不得,待婚期定下了,侄儿必定亲自来送请帖。” 就在这时,温喻之忽然站起身来,端了茶杯朝我遥遥一敬,“温某以茶代酒,在此恭贺尊主好事将近。” 不等我答,温喻之便仰头喝空了茶。 他落下茶盏时,猛然朝我看来。那凉凉的一眼直落入我心里,像檐上的冰刺,扎在心上寒得刺骨。 一瞬间,我的心狠跳了两拍,生了几分莫名的慌乱出来。 怪哉。 我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未看见温喻之的失态,与谢镇山又装模作样地谈了两句,便领走了许怡安。 我能感受到温喻之的视线一直粘在我身上,只等走到了院子,那道如影随形的寒凉视线才消失不见。 我兀自松了一口气,却因为许怡安没心没肺拍来一掌卡在了肋间,疼得我皱了皱眉。 许怡安没发现我的异状,仍是笑:“演技挺好啊幻胥尊主。” 我挑了挑眉,“你也不差。” 我们并肩而行,走到后院时,有侍女来引许怡安去她的雅房。我抬头一看,发现来人并不是碧水,便也任她们去了。 而我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推门走进去,瞬间警惕了起来。 ——我的房间又有人来过。 看着桌上摆着的一只装着血扇的匣子,我便已知那人是谁。 我未多看血扇一眼,只是走到衣柜前去查看。 果然看见我的衣裳少了一件,不是旁的,正是我昨日穿过的那一件金丝滚边绯色团纹长袍。 还真是……变态。 我嗤了声,撩袍在桌边坐下,撑着头淡饮冷茶。 不过两杯茶下肚,便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 是温喻之。 他似乎知道我在等他,所以毫不见外地在桌边坐下。 “怎么,那一件衣裳还不够用,温公子还要拿本尊第二次。”我声音微寒,撩起眼皮瞧他,不放过他的一丝表情。 温喻之淡淡一笑,“只是几件衣服罢了,尊主莫要小气了才是。” 我屈起指节在匣子上敲了一下,“的确比不得温公子大方,连传家之宝都能双手奉上。” “不过是件死物,能博得美人一笑也是它的福气。” 温喻之忽然凑近了我,伸手钳住我的下巴,不叫我一丝可以扭头的机会,将那张俊美无匹的脸死死锁在我的视线里。 “为什么?”他声音沉沉,黑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疑惑。 我反手拧开他的手腕,听到一声骨骼摩擦的声音之后才松开了他。 我站起身,自镜柜上拿了张帕子,将被温喻之触碰过的肌肤擦了又擦,直到泛红了才停手。 “本尊不知道你的意思。” 我说着话,将帕子轻飘飘地扔在他的身上。 温喻之捏紧了落在膝盖上的帕子,忽的笑了起来,“好一个不懂我的意思。” 他突然站起身,伸手将我拉进他的怀里,牢牢箍着我的腰,下巴垫在我的头顶,严丝合缝的困住我。 “尊主,你怎么就不能安分些呢,总是招蜂引蝶,真是叫我火大。”他偏头咬我的耳朵,温热的吐息喷洒在我的耳廓,叫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是看我瞧出来了端倪,干脆也不装了。 第39章 我冷嗤,“趁本尊还未发怒,你现在滚出去还来得及。” “那也要带着尊主大人一起滚才是。”温喻之笑语晏晏,十分好看,我却只觉得厌烦。 我讨厌一切难以掌控的东西,就算是美人也一样。 “那可就怪不得本尊了。” 第22章 终见庐山真面目 温喻之被我打了出去。 用他亲自送来的血扇。 我将这沉甸甸的扇子耍得极巧,不过几招便用扇骨击中了他的胸口,叫他飞出了门外。 瞧他一屁股摔在门廊的石板路上,我露出了个真心的笑。 我道:“能讨本尊一笑,这扇子当真是个宝物。” 温喻之坐在地上,墨黑的袍子上满是尘土,这件衣裳不能要了。 只是他全然不在意,只是仰头对着我说:“既尊主今日心情不好,那温某改日再来拜会。” 我展开血扇轻摇了两下,“温公子哪日过来,本尊就哪日心情不好。” 温喻之抿了抿唇,瞧不出喜怒地看了我一眼,起身裹了满身的尘走了。 他走后不久,我对面那间房门便打开了,许怡安从其中探出头来。 “你们刚才打起来了?” 我点了点头。 许怡安朝我走过来,口里一刻不停地嘟囔着,“那人长得还挺好看的呢,你下手也不轻一点,真是不知怜香惜玉。” 她又瞧见了我手里的扇子,瞬间将那香玉抛之脑后,朝着我伸出手来,“这扇子真好看,给我玩玩。” 我轻笑:“你当真想玩?” 许怡安疑惑地看我一眼,“怎么,你还不舍得呀。” 我摇了摇头,单手拎着扇子塞进她的怀里,“你可拿好了。” “那是自……啊!” 她还未说完,就被十几斤的扇子压得身形晃了晃,若无我扶着,只怕已经栽倒在了地上。 许怡安双手捧着血扇,憋得脸色通红,也未能将它抬起来。 她紧咬了银牙,自牙关中挤出字词,“好,好他妈沉,看你,拿,也没那么,沉啊!” 看她实在可怜,我憋着笑将血扇拿回来。 许怡安瞬间松了一口气,靠着廊柱有气无力道:“你真是个变态。” “本尊就当这是夸奖了。” “这肯定是夸奖啊。”许怡安在我肩膀上捏了一把,又看了看我的脸,啧道,“你说说你,长的好看还能打,这不妥妥言情男主的配置,可惜进了纯爱板块。” 她叹了一口,转瞬又笑开,“算了,纯爱也挺好,风流肆意尊主受,啧啧啧,怎么想怎么香。” 我听不懂她的话,也不追问,只道:“本尊要出去一趟,你可要同往?” 许怡安眼睛一亮,连连点头:“那肯定去呀!快走!” “且慢。”我伸手拦了她,用血扇往她面上扇了阵风,“你且将面纱戴上,本尊再带你出去。” 许怡安往面上抚了一把,撇嘴道我一句迂腐,却还是乖乖扭身回房,戴好了面纱,掩住了面容。 钦北与九阙洗漱好了后已然睡下,只留雪蛟和泠鸢候在前头。 泠鸢心思细,我便叫她拿了银阳草与天山雪莲去煎煮做药用,只叫了雪蛟在近前。 我们三人上了街,许怡安瞧什么都新鲜,说个不停,这一路上我这耳朵都未曾落个清净。 至了锦衣阁,我领着人进去,她忽的嘘了声。 我偏头看去,发现其目光发直地盯着大堂桌柜上摆着的各色珠宝,一副垂涎相,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我隔着衣料在她后颈上拍了一把,低道:“收一收哈喇子,瞧着丢人。” 许怡安骤然回身,闻言瞪了我一眼,却也自知丢人,未开口反驳我。 我低低一笑,不再管她,唤了小厮前去知会掌柜。 小厮领命上楼,片刻后便听得楼上传来一道娇滴滴的女声。 “今儿早上便有喜鹊在枝儿上叫,原来是贵客来此。” 清脆的铃铛声响了几响,风姿绰约的女子款步而来,走到我身前对我盈盈一拜。 “不知尊主至此,未曾远迎,还请尊主莫要怪罪。” 我虚虚将她扶起,指着她对许怡安道:“她叫苏烟,是这锦衣阁的老板。” 许怡安乖巧地唤了句人,“苏烟姐姐。” 苏烟微微一笑,“我这平头百姓可当不起公主这一句姐姐,公主真是折煞我也。” 我撩起眼皮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苏烟立刻闭了口,叫人将大门关了,另叫几个丫头来伺候着我们往后院去。 到了后院,便有个老者来迎我们。 他身穿灰青色的粗布袍子,脖子上头挂着一根长长的布尺,手里捻着根缝布针,笑得随性,活像个弥勒。 许怡安上下一看他的打扮,凑近了我,压低声音道:“这是个裁缝?” 我点了点头,“正是。” “合着我们就是出来做衣服的?” 我瞥她一眼,笑问:“不然你以为呢?” 许怡安轻啧一声,没再说话。 老裁缝笑道:“尊主今日可是来着了,锦衣阁新到了一批料子,那颜色最是能衬得尊主丰神俊朗。” “他还用得着衬么。”许怡安指着我说,“这脸这身段,不用衬就已经是公子世无双了好吧。” 老裁缝并不在意许怡安的无礼,说:“倒是老奴说错话了。” 第40章 “莫要闹了。” 我拍了许怡安一下,对老裁缝道:“寻个娘子来为她量量尺寸,用那匹烟罗紫的浮华锦给她做几身衣裳,再为她打几套相配的头面来。” 直到这时候,许怡安才回过味儿来,“原来是给我做衣裳啊。” “不然你就穿这身不伦不类的衣裳与我去武林盟会么?” “这哪里不伦不类了。”许怡安扯了扯身上的骑装,还想开口反驳,却在瞧见了我蹙起的眉后止住了声。 侍女领着她出了厅堂,往雅房去,那老裁缝又来问我。 我此次来凤阳未曾带什么衣衫,府中虽有几件我的,但终归是旧衣。 思及此,我便点了头,任老裁缝引我往别处去。 我随着他绕过屏风,入了后堂屋。 后堂屋里摆着一张红木大桌,上头散着几张画着衣服样子的宣纸。桌边摆了一人高的木桩子,搭着做了一半的雪色衣服。 我伸手捻了下那件袍子的衣袖,只觉得满手的腻滑,比丝绸还好摸,不由得问道:“这是什么料子,摸着倒是舒服。” 老裁缝笑答:“这是一位姓萧的客人送来的料子,叫什么稞子绸的,稀奇得很,老奴也是头回见。” 萧。 又是萧。 我轻嗤,甩手丢了衣服袖子,立在旁侧,展平了双臂,任老裁缝拿着布尺来量我的尺寸。 我们贴得极近,随着他的动作,我闻到了一丝草药味。 那股味道极淡,若非是我自小便嗅觉敏感,只怕也闻不到。 那是一股草药与瓜果香气混杂在一块的气味,清苦与香甜杂糅,只显了个雅字来。 熟悉。 我昨日就曾闻过这个味道。 是…… 我垂眸看着老裁缝,他若有所感地抬起头来,对上我的视线,他眸子微颤,划过一丝慌乱。 果然。 我心中暗笑,面上不显,移开视线落到宣纸上,随口与老裁缝聊起了时下流行的衣衫款式。 他是做了几十年裁缝的人了,自是最懂,当即便长篇大论了起来。 我兴致缺缺地听他说什么颜色最衬我,满心里想的是如何在不惊动他背后之人的情况下料理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老裁缝终于量完了尺寸,欠身退开,从桌上抽了张宣纸出来,挥笔墨画了几幅样式图,递交给我看。 “尊主瞧瞧这些样式可都还喜欢?” 我垂眸看了一眼,见其上的衣制都是大同小异,皆是长袍搭长衫,没什么新意,只有一套文武袖的衣衫叫我眼前一亮。 我伸手在其上轻点了两下,“每样都来一件,这身文武袖的多做几套,本尊明日便要。” 老裁缝笑吟吟应下,又奉承了我两句之后,亲自送我出门。 我摆手不要他跟,“这锦衣阁本尊来过多次,还能认不得路不成。” “也是,也是,尊主慢走。”他点点头,朝我躬身再行一礼。 我点了点头,撩了帘子往外走。 踩在后堂屋的门槛上,我听到了一些细碎的声响,我侧头看去,发现是隔壁的房门打开了一道缝。 那并不是许怡安的房间,想来是苏烟旁的客人。 我未放在心上,继续向前走,却只感觉身后有劲风直奔着我的后脑而来。 我偏头躲开,下意识回头去看,没看清人脸,只闻到了一阵异香。 香味入喉,我霎时骨酥筋麻,昏睡了过去。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睁眼便见了一阵白茫茫,我伸手去摸,发现是我的眼睛被一条白绸蒙了个严实。 室中静悄悄的,只有我的呼吸声在响,可我知道屋里还有旁人在。 我摸索着坐起身,侧头道:“谁人在此,不知将本尊请至此处是为何?” 那人不答,只站起身朝我走来。 他行至榻边,伸手钳住我的下巴,草药香与瓜果香气混杂在一块攀上来,满盈在我的鼻端。 是他。 我反手握住了他冷如冰的手腕,只是我体内迷香未散,实在没什么力气,此举无异于螳臂当车。 “你是谁?” “又要喂我吃那药了吗?” 他忽轻笑,那声音如琴声般清越,十分悦耳。 “不过是补身子的药,你既不喜,那不吃也就罢了。” 闻言,我轻嗤:“补身子能将本尊补得死去活来,原来本尊的身子如此孱弱。” “公子当真是拿本尊当……你!” 我的话音骤然垮了下去,因为我感受到了一点温凉的气息隔着白绸落到了我的眼皮上。 他亲了我的眼睛! 我终是忍不住了,伸手扯下遮眼的白绸,一张苍白至了极点的俊脸猝不及防撞进了我的视线里。 雪发雪肤,乌眉乌眼,只有一张花瓣似的嘴殷红似血。 我的心脏狠狠一颤,不自觉叫出了他的名字。 “萧祁……” 第23章 一出狸猫换太子 此言一出,不光萧祁,连我自己都是一惊。 “不是说忘记了许多人许多事吗,怎么还牵挂着我。”萧祁讥讽地笑,声音轻缓,暗含着几分古怪。 他伸手将我散在腮边的乱发拢至耳后,状似无意地问:“听说,你要成亲了?” 我皱着眉跟他拉开距离,面色不虞道:“与你有什么关系吗,萧家的手何时伸得如此长了。” 第41章 被我呛了一句,萧祁也不恼,他在榻边坐下,略略抬起了我的下巴,用冰凉的手指摩挲着我的嘴唇。 “成亲之事我大可以不管,但不能是苍许年。” 原来是为她而来。 我挥开萧祁的手,挑唇嗤笑:“你如今是站在什么位置上与本尊说话的呢?” “是萧太后的侄儿,上清萧家的长子,还是本尊的旧情人?” 话落,我看见萧祁的眸子闪了闪,面上划过了一丝不自然。 ——我猜对了。 我虽断袖之名远扬,却也不是个处处拈花惹草的轻浮之人。 萧祁方才的举动亲昵熟稔,若不是我的允许,他不敢这么做,也就是说,这人从前必是与我有一段渊源在的。 所以为了验证我的猜想,我才开口诈他一番,没想到还真挖了些东西出来。 萧祁,萧何。 萧家二子竟都与我扯上了关系,这还真是出乎了我的意料。 被我识破了身份,萧祁索性也不装了。 他面上笑意尽褪,只剩下一片清寒,“不管你是真忘了,还是在做戏,我都不希望你与萧家为敌。” “这对你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 我微眯起眸子,笑道:“于公,本尊是北凉的摄政王,断然不能眼看着北凉江山落于外臣之手。” “于私,本尊平生最是讨厌比本尊还狂妄之人。” “所以,这事本尊管定了。” 萧祁隐在银发之间的眸子黑得吓人,紧盯着我,“既你今日打定了主意,那便别想走了。” 听着萧祁的话,我不由得笑出了声。 迷香已差不多散尽了,我的气力都已恢复,再不是方才那软脚虾般的模样了,他想困住我简直是痴人说梦。 我顺手扯掉床柱上绑着的轻纱,注了几分内力在其中,叫软纱利成夺命刃,冲着萧祁的面门抽过去。 萧祁忙起身去躲,却还是被斩下了几缕丝滑油亮的银发。 “躲的真快,没将你这脸斩成两块,还真是可惜。”我捻着软纱冷笑。 萧祁蹙着眉,那双眼里含着我看不懂的深意。 我不愿去细思,只冷凝着眉目看他,“你瞧着病弱,本尊也不想胜之不武,你让开吧。” “若我不让呢。”他说。 我嗤了声,晃了晃手里的一条纱,“那你可以试试本尊能不能将剐了你。” 萧祁不答,慢慢挽起了衣袖,露出节苍白的覆着青白脉络的手腕。 这是要与我动手的意思了。 嗯,正合我意。 …… 萧祁皮肤苍白如纸,看着清瘦单薄,一副病弱美人的样子,但等真动起手来,我还真在他手下见了真章。 他看似无害,但每一招每一式都狠辣无比,招招都是奔着我的命门而来。 萧家功夫本就狠辣,这倒是不稀奇,但有一点实在是令我费解。 “你在望山寺偷学过几天功夫?” “怎么,你不知么?” 说着,萧祁使了一招龙爪手朝我的喉间抓来。 我侧身躲过,擒住他的手腕狠狠一拽,将他拉到近前,贴近了他说:“本尊好生与你说话,你怎么句句带刺,当真是半点脸面都不要。” “望山寺的功夫我也略懂些,不巧,正好在你之上。” 语毕,我一掌掼在萧祁的胸口,将他整个人掀飞了出去。 萧祁的后背磕在门扇上,狼狈地倒在地上,哇的一声吐出好大一滩血,脸色又灰败了几分。 我不想在眼下这个日子口闹出人命来,便收了几分力,没想到还是要了他半条命。 我踱步上前,在他面前站定,用鞋尖挑起了萧祁的下巴,“如何,本尊现在可能走了?” 萧祁疼得额角青筋暴起,却仍强撑着清明看我。 他气若游丝道:“你,果真还是如从前那般固执,真是蠢钝、蠢钝如猪……” “本尊如何,也不是你能妄语的。”我一脚踩在萧祁的手指上,听到他痛得抽气后才心满意足地移开了脚。 我一脚踏在门边,出门前夕忽的顿住了脚步。 “若非是你顶着萧家的名头,此刻早已被本尊拧断了脖子,日后见了本尊,还是得乖乖叩谢才是。” 说完话,我再看向萧祁,发现那人已经头一歪晕了过去,不知是疼的还是气的。 没趣。 我啧了一声,不再看他,推门走了出去。 有萧祁的侍从守在门边,听见声响扭头看过来,正好叫我看清了他的面容。 不是旁人,正是那日在巷中碰见的刺客,链子刀耍的极好的那个。 只是他不是萧何的亲信吗,怎么来侍候萧祁了? 我正疑惑着,便见他朝我走了过来。 他伸手要来拿我,被我卸了一条膀子,反手推进了房间里,还十分贴心地给他们关上了门。 我抬步便走,还未走出去几步,便隐约听得房间里响起了一声惊呼。 ——那人喊的是大公子。 大公子? 嘶,我怎么听闻那萧祁是次子来着? 蹊跷。 实在是蹊跷。 怀揣着满腹的疑惑,我离了后堂屋。 彼时的许怡安正坐在厅中喝茶吃点心,瞧见我出来,她立刻撂下茶盏朝我走来。 “你怎么这么慢,我吃点心都快吃饱了。” 第42章 我没多说,只顺口扯了个谎搪塞了过去。 许怡安并未疑心我的说辞,只问我等下要去何处耍。 她久不离宫一趟,我本想着带她在凤阳城里好好逛一逛,只是碰上了这么一档子事,半点玩乐的心思都没有了,便只说要回府去。 许怡安有些失落,但还是乖乖地应了。 离开锦衣阁之前,我去找了苏烟,跟她提了一嘴那个有些怪异的老裁缝。 苏烟是跟了我许多年的人,自是明白我的意思,再三向我保证会处理干净。 我相信她办事的能力,便放心的离去。 听闻我们要走,苏烟命人备了两辆马车供我们乘,许怡安却涎皮赖脸地钻进了我的这辆车,还美其名曰是觉着两辆马车太过显眼。 我不知她此举何意,但离得近些也方便我问话,便也就随她去了。 “你——” “你——” 马车上,我们二人齐齐开口,话音撞在一处,引人发笑。 我挑了挑眉,“你先说。” 许怡安点了点头,说:“我没暴露身份啊,那老板娘一看见我就叫公主,是不是有点太奇怪了。” 许怡安又扯了扯我的袖子,“消息这么灵通的人,没准儿是谁家的奸细,实在不行就杀了吧?” 我凉凉地看了她一眼,未做声。 见我没反应,许怡安煞有介事道:“你想啊,敢在你叔公眼皮子底下安插奸细的,那得是什么样的奸诈之徒啊,你要是不留个心眼,玩意哪天被阴了怎么办。” 我被她紧张兮兮的语气给逗笑了,终是没忍住开了口,“有没有可能,苏烟是幻胥宗的人?” “……” 许怡安梗住,好久之后才找回了声音。 她捶了我一把,谄笑道:“我就说嘛,能在武林盟主眼下塞人的肯定是个特别牛的大人物,我一猜就是你。” “少拍马屁。” 我虚虚点她一下,作法似的叫她嘘声,“本尊有事问你。” “大爷你请问。” “你见过萧祁吗?” 许怡安一愣,旋即点头,“见过啊。” 我又问:“他长什么样?” 许怡安想了想,连说带比划着,“他跟你差不多高吧,人长得特别俊,还特别爱笑,一看就是有八百个心眼子的那种。” “萧祁的头发是什么颜色?” “他头发又黑又亮,发质巨好。” 黑发。 这倒是跟我方才见着的人对不上了。 但我敢肯定,我方才见到的银发男子就是萧祁。 可为何有两个截然不同的萧祁? 我抿着唇苦思冥想,许怡安不敢打扰我,就靠在一边自说自话。 她说的是一出我从未听过的戏文。 叫狸猫换太子。 我问她:“狸猫如何能换得太子?” 许怡安答:“满宫里都是皇后的人,她想封几个奴才的嘴还不容易吗?” 是啊,萧家根基庞大,想封几人之口岂不十分容易。 我茅塞顿开,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心中升起。 我拍了拍许怡安的肩膀,笑道:“今日算你大功一件,今夜许你吃十八个菜。” 许怡安眼睛一亮,“真的吗?” “假的,逗你玩而已。” “讨厌死了你。” 许怡安嘟囔着瞪我一眼。 我不管她,只心里头念着那一出戏。 狸猫换太子。 第24章 笑面虎与花孔雀 回了盟主府,我第一时间就要去找谢镇山问话,却被许怡安拉住了袖子。 她眼巴巴地看着我:“我饿了。” “除了吃就是玩,你这脑袋里还能不能有些正经事了。”我捏了捏她的脸颊,对她身后的雪蛟道,“你带公主去找泠鸢她手艺好,叫她给公主做些吃食。” 雪蛟没动,慢吞吞问我:“主子,属下也能吃一口吗,属下也饿了。” 我捏了捏眉心,又笑一声,“吃吃吃,吃一车都成。别忘了给后院那俩也送一些,给他们打打牙祭。” 听我如此说,二人对视一眼,眉开眼笑地去了厨房。 “三天不给吃肉,怕不是要将我都给卖了。” 我嘟囔了句,扭身进了前厅,谢镇山却不在此处。 我从前厅走出来,顺手扯了个侍女问:“盟主呢?” 侍女柔声道:“半个时辰前来了客,盟主引着他往书房去了,现下应当还在那处。” 我点点头,松开她往书房走。 在通向书房的长廊上,我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川河。 他着一身紫衣,斜倚着廊柱,百无聊赖地垂头数自己衣衫上莲花纹样玩。 听见脚步声,川河抬起头来,看见我之后他一愣,转瞬笑开。 “参见尊主。” 我略略颔首,侧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黎楚川可在其中?” 川河点点头,“我家主子应当等会儿便出来了,还请尊主耐心些。” 我挑眉:“怎么,本尊不能进去?” 川河不言,但完全没有要让我进去的意思。 原本我没想着要去凑热闹,但见川河如此态度,我不由得好奇了起来。 我以一指点在川河的肩膀上:“莫动,本尊的脾气你是知晓的。” 第43章 川河还记着我上回将尸体扔进他怀里的行径,也没敢拦我,就任我与他擦肩而过,径直推门进去。 三人本来相谈甚欢,见我来了便收了声,齐齐抬头瞧我。 我挑眉笑了笑,视线在三人身上打转。 谢镇山坐在桌案后,一盏启了盖的茶搁置在他手边,袅袅飘着香烟。 黎楚川坐在稍远些的客桌边上,手捧着茶喝着,身边还坐着一个年轻人。 那人的眉眼与黎楚川有三分相似,却比他兄长少了两分阴柔美感,更多了些硬朗与锋利。 这是黎瑾月,是世家子中为数不多能与修罗门林祺东掰掰手腕的存在,除去了林祺东之外,他便是盟会夺魁的不二人选。 我收回目光,淡淡朝谢镇山见礼。 他点点头,挥手叫我坐下。 谢镇山议事不曾避着我,另外那俩人却是闭口不言方才的事,只寻了些无关痛痒的小事来磨嘴。 我觉着无趣,将茶杯盖子掼在桌上,砸出声响来,引得黎家兄弟侧目。 “怎么,有什么事是本尊听不得的?” 黎楚川笑眯眯道:“非也。只是想到了些趣事,觉着好玩,这才开口提了想叫盟主与尊主高兴些。” “原来如此,那本尊还得多谢你了。” 我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寻了个由头自书房中脱身。 见我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川河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见书房中并未有异声,便也未多说什么。 我穿过长廊,回了前院,找徐管家要了一大把鱼食,去锦鲤池边喂鱼。 说起来,这一池盟主府为数不多的鲜活气儿还是我送来的。 谢镇山原本并不住在凤阳,只是因为师父喜欢这地方夏夜的风光,叔公便带着他来了此处定居。 这里的一切都是师父亲手布置的,春日种花,冬天种菜,每一处土地都没空着,满眼欣欣向荣。 后来师父去了,叔公也无心打理,这里的一切便都荒废了,处处杂草丛生,活像座鬼宅。 我实在看不过去,推平了荒草地,挖了一个偌大的池塘,养了一池师父昔年最喜欢的锦鲤。 锦鲤娇贵,叔公也不细心养着,没几日便都翻了肚,只是他都不在意,只颓唐地喝酒,妄求在梦里与师父再会。 后来我送来一池新鱼,找了个老道,神神叨叨作了一番法,装模作样的告诉叔公,师父泉下也喜这池锦鲤,他这才有了人气,丢了酒壶,拿这一池子鱼当祖宗似的供着。 这一池锦鲤当真养得极好,一条条肥嘟嘟的,比我的脸还大,像猪崽子似的。 “吃吧,多吃点。”我将鱼食攥了一个团,扬手投进水里,砸出几圈涟漪,“再胖一点烤起来好吃。” 这话要是被叔公听见,他非得把我的屁股踢肿不可。 只不过他如今被笑面虎一左一右缠住,没功夫来管我。 我将剩下的鱼食攥成拳头大小的一团,狠狠扔进手里,惊得游鱼四散,“吃吧,撑死你们,让你们去忘川河里给我师父瞧瞧。” 我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又靠着树坐了下去。 我仰着头,眯起眸子盯着枝头摇晃的柳叶出神,右手不住摩挲着指节,指缝里还残余着些许鱼食,有些湿黏,引得我皱眉。 “师父,徒儿手脏了。” “你怎么还不来给我擦呢。” 原来师父才是那个随身揣着帕子,随时为我收拾烂摊子的人。 他走后,那人就成了谢镇山。 只谢镇山是个粗人,又身居高位,不能总是由着我闹,也不能时刻与我在一处,终归还是难诉心事。 我叹了口气,觉得手边缺壶酒。 正伤春悲秋着,有脚步声自远处而来。 我未起身,只侧过头去看,便见雪蛟端了只瓷碗欢欢喜喜过来。 他走到我身前,蹲下身,将手里的碗递给我,又从袖子里掏出只勺子,“主子,这是泠鸢姐姐做的酥酪,她知你喜甜,叫我给你送一碗。” 我扫了一眼,笑着叫他再走近些,然后将手里残存的鱼食尽数蹭在他的袖子上。 擦干净了手之后,我将酥酪接了过来,用勺子舀了一块送进嘴里。 “主子,属下方才在回廊处瞧见了个穿绿衣裳的侍女,鬼鬼祟祟的,不知道是在等什么人。” 我咽下一口香甜酥酪,眯着眼说:“下手麻利点,拖下去杀了。” 雪蛟略略踌躇:“属下看那侍女长得十分漂亮,也不像是会武功的样子,会不会冤枉了人家?” “她长得漂亮?” 雪蛟忙不迭点头。 我轻笑,垂眸搅着碗里白花花的吃食,“既然长得漂亮,那就她赏个痛快。” 雪蛟仍是没动,我抬眼凉凉地瞧他,“要不你收她做个通房,看看烟雨楼出来的小妮子能不能让你死在梦里?” 闻言,雪蛟头摇得像拨浪鼓,立刻起身去办了。 他急匆匆而去,片刻后又有旁人款款而来。 我叼着勺子去瞧,瞧见了穿着竹青色绸缎长袍的黎楚川。 他慢悠悠走近,在离我三四步远的地方停下,与我一同隐在树荫下。 他道:“黎某尚在府中便要处置烟雨楼的人,尊主是否有些太过急躁了。” 我掀唇一笑,反问道:“本尊尚在人世,黎楼主便急匆匆在此安插眼线,是不是有些太不将本尊当回事了。” 第44章 黎楚川也笑了起来,“尊主这可是冤枉在下了……” “冤不冤枉的你心中有数,不必再与本尊解释,本尊不想听。”我截住他的话,将空瓷碗丢在他脚边,摔个粉碎,“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黎楼主明白便好。” 黎楚川垂眸看着我,我抬眸回视。 两道凉凉的视线交汇在一处,擦出硝烟阵阵,无声的厮杀。 片刻后,黎楚川率先移开了眼。 他不是败了,只是偃旗息鼓,在暗处酝酿着更深的思谋。 我用指甲捻着木勺,状似无意地问:“与盟主聊得如何?” 黎楚川默了片刻才答:“还算顺利。” 顺利? 我看并非如此。 黎楚川面上温润和善,但内里是个野心不小的,不可能甘愿让胞弟做我的傀儡。 谢镇山又最是疼我,这好处若是落不到我身上,就算是托国之富他都不屑。 所以,他们注定坐不上一条船。 我知晓其中内情,但不想与黎楚川多费口舌,只轻点头,未再作声。 我不说话,黎楚川也不开口,只站在我身侧不远处,看水中鱼群游曳。 风静垂着,撩动两枝轻柳,刮在我面上微凉带痒。 我侧头躲过柳枝,却发现黎楚川的视线不知何时落到了我身上。 暖融融亮堂堂的阳光碎在他的眼睛里,将那双眼睛染得愈发的亮,更显缱绻。 饶是我见识过他的厉害,知晓他内里藏着的怎么样的芯子,也险些被那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骗了。 我慢条斯理地笑:“黎楼主的眼睛生的真漂亮,扣下来泡在水里给本尊欣赏正好。” 黎楚川靠着另一棵杨柳,轻挑了下眉,“若是尊主喜欢,来取便罢了。” “满口胡言的笑面虎。” 我轻嗤一声,扭开脸不瞧他。 恍惚间,我听到黎楚川轻声说了句什么。 我问:“你说什么?” 黎楚川眨眨眼,“我说,若我是笑面虎,那尊主就是花孔雀。” 他朝我走近了几步,弯下腰,压低了声音笑:“处处张扬,美得过分的花孔雀。” 第25章 我要你重新爱我 我长得的确是好,也常听人称赞,但说我是花孔雀的黎楚川还是第一个。 我皱了眉,不知他这话从何而起。 像是猜到了我的想法,黎楚川笑意更深,“长得漂亮,脾气又骄矜,可不就是花孔雀么。” 是在夸我,可听着十分刺耳,不知是因为他的语气太过轻佻,还是因为他现在的态度跟从前那恨不得杀了我的样子大相径庭。 我凉凉一笑,嗤道:“楼主谈吐文雅,想来南风馆里遍地是情郎了。” 黎楚川也不恼,仍是笑:“如若那些伶人有尊主之姿容,这恩客在下倒也做得。” 拿我跟伶人比,还真是狗胆包天。 我挑眉,抬脚踢开他,用了两分内力将手里的木勺朝他的面门掷过去。 黎楚川飞快地将勺子攥在手里,没落个面皮见血的下场,却被剐了满手的红。 黎楚川将见了血的手掌亮出来给我看,“几日不见,尊主的准头愈发精进了。” “把东西还回来,你再试试?” 我朝他扬了扬下巴。 黎楚川轻笑,反手将勺子掰成两节扔到地上,自个儿在我身边坐下。 我瞥他一眼,“你还不走?” “不着急。”他淡道。 我往水里扔了块石子,眯着眼瞧水面荡起的涟漪,“别白费力气了,依谢镇山的脾气,这事没的商量。” “尊主说的是什么事?”黎楚川凑近了我,说话间的热气尽数喷洒在我的耳廓,“是武林盟会上为瑾月行个方便,还是在下与尊主之间种种?” “本尊与你之间有什么事?”我往旁边挪了两寸,与他拉开距离。 他眉梢轻挑,笑得暧昧:“自然是作乐寻欢,结侣做伴之事。” “原来黎楼主还是贼心不死。”我展平唇角的弧度,眸色渐寒,“本尊并不反感你,但也仅此而已,还是莫要在本尊身上多费心思的好。” “而且,本尊已定亲了。” 黎楚川笑意不变,仍是那么一副霁月温润的模样,“不知是哪家的公子这般有福气?” “是朝云。” “北凉的朝云公主?” 黎楚川眸中划过丝惊疑,见我点头之后忽的放声大笑了起来。 笑声飘至水面,久未消散。 我忽觉得有些面皮发烫,不禁对其怒目而视,“你笑什么?” “在下笑尊主借口拙劣,为了摆脱我,拉个女人出来做挡箭牌。” 我捻着指节,皮笑肉不笑地反问:“你怎知本尊是在拿她做挡箭牌,而并非是男女通杀?” 话落,黎楚川愣住了。 我看着他的脸色白了红,红了又白,心里头暗爽。 尤觉得不够,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缓缓添了一把火,“与男子玩乐是消遣日子,怎能与终生大事挂上勾呢。” “黎楼主年岁不小了,也该收收心了。” 听了我的话,黎楚川的眼珠子转了转,有三两条血丝爬上眼白,瞧着有些骇人,像是气的。 我暗觉不妙,扭身想溜,却被黎楚川大力一拽,直接按倒在了地上。 第45章 他的手撑在我脸侧,伏在我身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消遣?真是好一个消遣。” 他咬牙,语调平平,却蕴着几分怒,“尊主抽身离去的倒是潇洒,却为何半点活路不给旁人留。” 旁人? 何来的旁人? 黎楚川不能说的是自己吧? 我觑着黎楚川的脸色,忽然觉得也不是不可能。 “停。” 我伸手打断黎楚川的控诉,想询问,却不知如何开口。 直接问本尊以前与你是什么关系的话,会不会被他就地掐死? 我觉得我此刻的脸色应该也不怎么好看,因为黎楚川看见我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之后更加愤怒了,连眼圈都红了。 黎楚川掐住我的下巴,将我的脸抬起,迫得我看他。 他低下头来,红艳艳的薄唇一开一合,吐出低低的字句,“停不得。” 说罢,他的吻便落了下来。 起初只是蜻蜓点水的一下,似试探,温凉的一点落在唇面上,转瞬即分,却引得我浑身一僵。 试探过后,便是雷霆般的力道。 他凶狠地咬上我的嘴唇,将舌头伸了进来,像无耻的强盗,蛮横地掠夺我的口涎,尤嫌不够,还大力地舔弄我的上颚,勾弄我的舌头,扯得我舌根发痛。 我被吻得懵了,天地间的声音我全然听不到,只有粘腻的水声响彻。 我想要摆脱他的桎梏,却像被抽了骨头一样,周身软得不成样子,只能徒劳地从鼻子里哼出几声细碎的气声来。 我的心跳如擂鼓,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嗓子里跳出来。 终于来了。 他终于来了。 冥冥中,有一道声音在我耳边大吼。 那是我的声音吗? 那不是我的声音吗? 我分不清。 我的身体好像融化了,只有唇上的温度和疼痛昭示着我仍在被占有。 我被黎楚川箍在怀里亲吻,视线无意识乱飘,瞧见了杨柳枝间露出一块湛蓝的天空。 日头高挂在那里,亮堂堂的,落在我眼里却是模模糊糊的一团,看不真切。 黎楚川发现我在出神,不满地在我唇上咬了一口,终于撒开了我。 他的嘴唇红彤彤,唇面上有一条被我推拒时撕咬出的小口子,不显得狼狈,只给他添了几分邪肆,更显得迷人。 好看。我不合时宜的想。 我下意识往唇上摸了一下,觉得自己的情况应当比他好不了多少,毕竟他方才可是条疯狗。 我问:“这是何意?” 黎楚川被我气笑了。 他撩了一把腮边的乱发,再度欺身压下来,大有再来一次的意思。 我皱着眉去推他的肩膀,却被他握住了腕子,撑开指根,强硬地与我十指相扣。 黎楚川的手比我大些,骨节分明,白得像玉,唯独指尖透着点薄粉,像捻了枝头的盛放的桃花,瞧着漂亮又不失有力。 只手背上有一道肉粉色的伤疤,从虎口延伸至小指指根,像一条蜈蚣,平白败了两分美感。 “玄之。”黎楚川突然开口,“这道疤是因你留的。” “昔年你被白家追杀,穷途末路之际,是我出手救了你,我为你挡下这一刀,险些被斩断了筋脉,再握不得刀。” “你心中有愧,将我带回幻胥宫疗养,日久生情我们便结了伴,还拜过天地。” “这些,你当真全都忘了吗。” 我被惊得说不出话来,猝不及防撞进了黎楚川的眼眸里。 那双黑眸颤着,含着诉不尽的哀伤,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般。 我像被刺着了,觉得浑身都痛了起来。 我的脑子乱糟糟的,无数的话到了嘴边都说不出来,吐出来的也只有一句苍白无力的“抱歉”。 “我不想要你的道歉。”黎楚川拥紧了我,将下巴垫在我头顶上,沉沉地说,“我想要你记起我,想起我,重新爱我。” 我心口胀痛,痛得呼吸都不顺畅,不禁揪紧了黎楚川的衣裳,“黎楚川,我究竟忘记了什么?” “很多。”黎楚川垂眸看我。 我大口大口喘着气,咀嚼着他的话,额角一突一突的疼,耳边又有嗡鸣声响起。 疼。 又是那阵熟悉的疼痛席卷了我。 我疼得冷汗涔涔,下意识攥紧了黎楚川的手,希望他能给予我救赎。 可惜他乱了阵脚,如我一样,不知这痛因何而起,也不知该如何解。 “你们在做什么?” 远处,一道清凌凌的声音响起。 我半睁着眼扭头,便见温喻之大步朝我们走了过来。 他行至我们身前,似与黎楚川说了什么,只是我耳边嗡鸣声愈发大了,竟是半点都没听进去。 我痛得浑身止不住打抖,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我看见的是黎楚川震怒的样子。 他与温喻之之间……似乎也有过节。 请假小剧场 准备上架啦,今儿就先不更了,以后日更4k,还希望各位能多多支持~ 小剧场 玄之:嘶,失忆之后,感觉满世界都是我的老情人 黎楚川:咱俩拜过天地,是受月老保护的 温喻之:(一把推开黎楚川)(扭曲阴暗地爬行)(阳光积极地嘶吼)尊主!小叔叔!回头看看我! 第46章 萧祁:谢邀,还在疗伤,手还没好,勿cue 玄之:(朝你勾勾手指)接下来的故事还知道吗?来吧,跟我来 第26章 你不也算计了他 我晕了,我又醒了,现在仰躺在床上,盯着房梁发呆。 我自小习武,身子并不弱,可如今动不动就晕倒,比病西子还娇弱两分,当真只是那劳什子的缄蛊的缘故吗? 我不知其中内情,却隐隐觉得这事不太对劲。 我吐出一口浊气,清了清嗓子,朗声唤人进来。 门打开了,进来的却不是雪蛟,而是温喻之。 他似是与谁打了一架,半边脸颊高高肿起,青紫一片,唇角也被打破了,瞧着好生凄惨。 我多看了他几眼,并未出言询问。 我这人记性特别好,几乎是过目不忘,以至于我现在都还记得他那个笑,一想起来就觉得后脊发凉。 直觉告诉我,这人绝非善类。 不知从前的我是如何与他扯上关系的,但如今我只想他离我远远的。 “可要喝些水?”温喻之问。 我点了点头,朝着他伸出手,他却径直将茶杯递到我嘴边,要我就着他的手喝水。 “本尊自己来。” 说着,我就要去拿茶杯,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温喻之手一松,茶杯落下来,整杯水都洒在了我的锦被上。 我皱起眉,不悦地看向他,“你做什么?” 温喻之手忙脚乱地给我擦水,听见我的话之后停住了动作,抬起头来看我。 那双眸子黑黢黢的,透不进一丝光,含着无尽的深意。 他道:“手滑了,抱歉。” 我不想与他多说什么,将濡湿的被子踢到地上,翻身面朝着床里闭目养神。 我看不到温喻之,却能感受到温喻之的视线落到了我的后背上,带着灼热的温度,几乎要化作实质。 就像是看见了猎物的豹子,并不急着一击致命,而是故意制造出声响,然后隐在暗处,欣赏猎物的惊慌失措。 可——我当真是猎物吗? 从前的我如何不知道,但今时今刻,我不可能受制于人。 “你出去吧,叫泠鸢和雪蛟进来。”我对温喻之说。 “好。” 他沉沉地应下,转身出去。 片刻后,雪蛟和泠鸢走了进来。 我慢慢起身,朝着雪蛟招手,将他们叫到近前。 “泠鸢。”我吩咐道,“你去给连曲轩修书一封,叫他尽快来凤阳见本尊。” 说罢,我又看向雪蛟,说:“你去将叔公叫来,本尊有话要跟他说。” 两人得了命令,立刻退下了。 我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拖着疲乏的身子起来,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水。 倒了水,我反倒是不渴了。 便用手捻着杯子,垂眸盯着水里那轮小小的倒影瞧。 瞧着瞧着,我便看见倒影中的美人自鼻下流出两行殷红来,直直滴进了水里漾开,散了满杯薄红。 “还真成了病西子。” 我自嘲一笑,将杯子丢在了地上。 就在我满屋里找帕子止血的时候,谢镇山推门进来了。 瞧见我半张脸都是血污的样子,他愣了一下,扭身就到了门外,叫徐管家去请医官来。 我忙叫住他,捂着鼻子瓮声瓮气道:“只是寻常上火罢了,不必忙活。” 谢镇山不依,但我实在坚持,他便也作罢,只叫人打了热水过来。 “那先将脸洗洗吧,你瞧瞧你这满脸的血,活像个罗刹鬼。” 我笑笑,走过去伸手向铜盆,要捧水洗脸,却遭谢镇山拦了。 他道:“我来吧。” 说罢,他挽起袖子,如从前一般替我洗脸,正巧我头晕疲乏,便乖乖立在铜盆边,任他摆弄我。 只是我不再年幼,身量窜得高了,洗脸的水滴滴答答的落下来,湿了我的衣襟和他的衣袖。 谢镇山全然不在意,用温水将我脸上的血洗得干净了,将干净的布巾递到我手上,他自己也拿了一张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手。 “你想与我说什么?” 许是因为疲乏,我脑子都木了,默了良久才听懂他的话。 我强撑着笑了声,“想说的多了,一时半会儿倒是不知该说什么了。” 谢镇山拍了帕子,抬手摸了摸我的头,“不急,你慢慢想。” 这可不是能慢慢来的。 这些无头账都赶在一块儿,若是不清算干净了,我连睡觉都睡不安稳。 况且如今武林盟会在即,温喻之和黎楚川的底细我都不知晓,连站队都不知该站哪一头。 我从不打无准备之仗,所以我的动作得再快些。 “叔公。”我将布巾丢下,抬头看他,“你对萧何萧祁两兄弟知晓多少?” 谢镇山略略沉吟,思索了片刻后才开口:“我对上清萧家的那两个小儿知之甚少,也只是与萧决吃酒时听他提起过。” “萧何生了场重病,还中了味奇毒,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日日受冰浸火灼之苦,唯有望山寺的奇药才能缓解,所以便被送去了望山寺修养。” “萧何离了家,萧祁也不愿与那一干妾室所出的孩子打擂台,成年之后便辟府另居了,平日里与萧决也来往甚少。” 得了病在望山寺休养的是萧何,欲做北凉驸马的是萧祁。 第47章 似乎都反过来了? 究竟是我的记忆错乱了,还是这其中尚有隐情在? 我轻蹙起眉,又问:“二人可是同胞兄弟?又相差了几岁?” 谢镇山想了想,又答:“萧何比萧祁大是四五岁,是萧决府中丫鬟所出,而萧祁的生母是荆州白家的独女。” “白柳英生了萧祁之后撒手人寰,萧决又娶了一房续弦,还择了几个良妾。” 说罢,谢镇山往我手边搁了一杯水,“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可是想起了什么?” 摩挲着杯壁上的花纹,我轻笑:“无他,只是想起了一出戏文,觉得有些像。” “什么戏文?” “《狸猫换太子》。” 我曲起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简明扼要地为谢镇山讲起了那一出戏的内容,给他讲何为瞒天过海,何为鱼目混珠。 谢镇山听完之后沉默好一会,才迟疑着开口,“你的意思是,萧何这只狸猫,换了萧祁那位太子?” 我笑意更深:“正是。” 在锦衣阁内,我看见萧祁的那一刻就叫出了他的名字,这是下意识的反应,是我残存的记忆在作祟。 记忆不会骗人,所以那个满头银发,病骨恹恹的男子就是真正的萧祁。 至于他们此举何意—— 左不过是为名、利、权和钱。 只要他们露出马脚来,我就能顺藤摸瓜查个清楚。 谢镇山不知我在锦衣阁遇着的事,此刻面对着我莫名胸有成竹的态度,显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事还没个眉目,为了不打草惊蛇,我也未与他多说什么,只说叫他与萧家和望山寺的人打交道时多留个心眼。 谢镇山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我还想再问些关于白家的事,徐管家却急急来唤他,说前厅来了人,非得要他去看看不可。 看徐管家那态度,想来是什么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我便也未留他,放了他去。 “你好生歇着,再有什么不舒服,就叫雪蛟去请医官来。”谢镇山叮嘱道。 我眨了眨眼:“旁的倒是没什么,只是差坛梨子酿。” 谢镇山冷哼,伸出手指狠狠地在我额头戳了两下,“想都别想。” 我笑着躲他的手,“叔公快去吧,叫贵客等久了就不好了。” 他又警告了我一番,叫我不许再打他酒窖里那些佳酿之后匆匆而去。 红木雕花的门扇严丝合缝地关上,带走了这屋子里热乎的鲜活气,留了一片寂寥给我。 我回到榻上躺着,支着腿,盯着帷幔垂下的黑红色流苏出神。 我伸手轻扯了把帷幔,流苏便颤动了起来,晃成一张墨色的网,细细密密的一张,其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艳色,像血。 谁的血呢。 我觉得是我的。 自从我失忆之后,就落进了谎言欺瞒编织的网里。 丝网越裹越紧,窒息的感觉难受极了,我在其中挣扎,落了满身伤,只为寻个破解之法。 我眯着眼睛笑,用力一拽,将素色的帷幔扯下来,那条半掌长的“网”便落进了我的手里。 我攥着那条流苏,笑得愈发大声,从压抑直癫狂,连我自己都觉得刺耳。 “发什么癫呢你?” 许怡安不知何时推门进来了,此刻正站在门边,惊疑不定地看着我。 我坐起身子,朝她勾了勾手指:“过来。” 许怡安走过来,一屁股坐在我身边,扫了一眼我手里紧攥着的流苏,疑道:“你怎么了?” “本尊想杀人。” “杀谁?” “谁困住本尊,本尊就杀谁。” 许怡安柳眉轻蹙,往我手上拍了一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别笑了,怪瘆人的。” 我听她的收了笑,她却仍是不依,又往我腿上拍了一下。 “你还是笑吧,你沉着脸的样子更没人气儿。” “……” 麻烦。 我啧了声,一脚把许怡安踹到了地上。 许怡安嗷的一嗓子叫出来,“你懂不懂怜香惜玉啊!” 我扫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道:“你再不说正经事,本尊就让你看看什么叫真不怜香惜玉。” “得得得,真惹不起你。” 许怡安撑着地爬起来,又坐在了床榻上,好死不死的压住了我的衣摆,将在地上沾染的尘土蹭到了我身上。 我嘴角抽搐,忍了又忍,还是想把许怡安踹下去。 像是猜到了我的想法,许怡安一下子弹起来,急急开口转移我的注意力: “那啥,我刚刚过来的时候可是看见你家那俩男人打起来了,你再不去看看可就后院起火了哦。” 看着她挤眉弄眼的样子,我叹了口气,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死了吗?” 许怡安摇头:“没有。” “那跟本尊有什么关系。” “有啊,怎么没有。”许怡安压低了声音,说,“他们一边打还一边骂着,我听到了你的名字。” “他们可能知道你的什么事,你确定不去看看?” 我的内心没什么波澜,只是对她的反应有点起疑,“你怎么这么兴奋?” 许怡安俏皮一笑,“谁不爱看两个大帅哥薅头发扯头花啊。” “更何况你们之间没准儿还有什么狗血的爱情故事,我以后写话本子就有新灵感了呀!” 第48章 想起许怡安之前给我读的那一段话本,我眉心狠狠一跳。 “你再写些奇怪的东西,本尊就将你按死在长乐仙府里,你这辈子别想出来。” 吓唬完了她,我穿好了鞋子,按住许怡安的肩膀,把她转了个方向,面朝着门口。 “带路。” “走!” 许怡安兴冲冲地领着我出了后院,往池塘走,一路上叽叽喳喳个不停。 一会儿问我与那俩人是什么关系,一会儿又问他们打架是不是因为我,吵得要命。 等我警告似的往她头上拍了一把之后,她才收了声音。 “就在那边。”她压低了声音说着,伸手为我指了个方向。 我眯着眼睛往那边看,只趁着微暗的天光看到了两道模模糊糊的影子闪动。 离得有些远,我听不清他们具体在说什么,可还隐隐约约能听着些零碎的字句。 ——都是些叫嚣怒骂,没什么营养。 只是黎楚川如此失态的嘶吼倒是出乎了我的意料。 毕竟我与这厮打交道的这半年以来,他一直都是笑眯眯的样子,说话做事都极有分寸,还真没见过他方寸大乱的样子。 不对。 我见过的。 就在午时,就在盟主府。 想起在池塘边与他接的那个一个凶狠绵长的吻,我蓦然面皮一烫。 所幸隐在夜色里,许怡安没看出我的异样,仍想着扯我过去看热闹。 “你回去吧。”我对许怡安说。 许怡安娇声哼道:“怎么,卸磨杀驴啊你。”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又重复了一遍。 她不情不愿地嘟囔了一句,要我等会儿将听着的话皆告诉她,听我满口应下之后,才扭身离了这里。 打发走了她,我攀上了一边的假山石,像只壁虎一样缓慢爬行,寻了个居高临下看戏的好地方。 温喻之和黎楚川就在我的斜下方,我甚至都能听到他们因为疼痛而发出的闷哼。 “你发什么疯?!” 这是温喻之的声音。 “我发什么疯,你不知道吗?” 相比起温喻之气急败坏的声音,黎楚川就要冷静多了。 “你和萧祁想怎么样我不管,但我说过了不要动他。” 温喻之冷笑,语气是我从未听过的讥诮刻薄:“你不也是将他算计了个透才走的吗,现在又出来装好人,装出个一往情深的样子来,真叫我恶心!” “你住口!” 黎楚川大怒,揪住了温喻之的衣襟就往其面上掼了一拳,打得温喻之当即便痛呼出了声。 想来温喻之脸上的伤就是这么来的。 活该,还挺痛快。 第27章 原来全都是我 天彻底黑下来了,四下都是沉沉的一片。 坐在假山上的我看不见温喻之和黎楚川脸上的表情,只能靠听到的声响来猜他们的动作。 啪—— 黎楚川打了温喻之一记耳光。 啪—— 这是温喻之回敬的巴掌。 短暂的沉寂过后,二人喘着粗气,又扭打了起来,拳头对上拳头,骨骼撞上骨骼,听起来打得很是激烈。 我坐在假山上静静地听着,心里并没有什么波澜,只觉得可笑。 这算什么?是内讧,还是怀揣着满腹狼子野心的坏种幡然醒悟? 不管是哪一种,都让我倒足了胃口。 我从腰封里摸出两把飞刀,摸着黑朝他们的方向掷过去,惊得打斗声戛然而止。 他们都没说话,我猜是在看我丢出的暗器。 此处没有烛火,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认出来,这是幻胥尊主的柳叶飞刀。 咔—— 正这般想着,便见黎楚川燃起了火折子,烛火在他指尖摇曳跳动,昏黄的一团,算不得特别亮,却足矣照亮我的脸。 我歪头轻笑:“又见面了。” 瞧见了我,二人皆是一惊。 “尊主……” 率先回过神来的是温喻之,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山石下,仰起头来颤声唤我。 火光在他的眼睛里跳动,照亮了其中的热切和虔诚,仿佛我是什么神明,合该受此膜拜。 可在此之前他还满口刻薄之言,以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为乐,怎么现在就成了心悦诚服的朝圣者? 这判若两人的态度,究竟哪个是假的? 亦或者,都是假的。 那黎楚川呢,也是如此吗? 我的视线落到黎楚川身上,他站在半明半暗之间,更叫我看不清。 “尊主。”似是不满我的视线旁落,温喻之抓住我的衣摆扯了扯,“方才的话尽是些胡言,你莫要往心里去。” 我垂下头看他,微微一笑:“本尊听见的多了,不知你指的是哪一句?” “不过你有一句说得挺对的。”我踢开他的手腕,踢得他一个趔趄,险些栽在地上。 我盯着他,满含了恶意,一字一句地道,“的确很恶心。你,你们,都叫本尊觉得恶心。” 我的话像是什么魔咒,立刻就叫温喻之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净。 我从假山上跳下来,慢条斯理地抚平了衣上的褶皱,躲开温喻之伸来的手,又偏头看向黎楚川。 “他的戏演完了,你可要再演上一出?” 黎楚川脸色也同样不好看,他抿了抿唇,眼里有悲戚,却不见心虚,“你信我,我不曾做过。” 第49章 我嗤了声,虚虚指他,截住他的话,“本尊不在乎。” “从前如何本尊皆不管,只是今后,谁再来犯,本尊定不轻饶,可听懂了?” 黎楚川没说话,只抿着唇瞧我,仿佛受了委屈的人是他。 我实在厌恶他这惺惺作态的样子,当即不愿再与他们多作纠缠,转身拂袖而去,将昏黄火光远远丢在身后。 我胸中含着火气,在夜色里脚步匆匆。 不在乎,怎么可能不在乎。 我睚眦必报,谁若是敢叫我掉块皮,我不将他全身血肉剐下来都不算完,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 不过是如今尚没有眉目,才说出那等话来撑场面。 待我皆查探清楚了,这起子腌臜人一个都别想跑。 正想着,我踩到了什么东西,脚踝一痛,猛然向前栽倒。 我伸手去撑,没摸着坚实的青石板,却摸到了一只温热的大手。 “呦呵,投怀送抱啊。” 他笑了声,伸手将我拉入怀中。 闻着那股熟悉的香味,我心下已知来人是谁。 “连曲轩?你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从我吩咐泠鸢去送信到现在,前后不过两个时辰,他是长了翅膀飞来的不成? 连曲轩将我安安稳稳放在地上,一手搭在我肩上,勾着我往前走,“昨日我便从南疆往此处赶,若不是路上碰着了问剑山的人,我还能再快些。” 说罢,他又笑:“为了你,我可是将宋巍得罪了个彻底,你可得护好我,断不能叫旁人欺了我。” “哪个不长眼的敢欺你,也不怕被你一捧毒烟全放倒了。” 说着话,我们便走到了后院的门廊。 门廊上高挑着两盏灯笼,烛火在其中跳动,照亮了灯罩上描画的几只祥鸟。 就着昏暗灯火,我看清了连曲轩面上的血痕和他眼下浓重的乌青。 为我而来,将自己搞得如此狼狈,是否也称得上一句为我奋不顾身? 我揉了揉眼睛,掩去异样,“脸上的伤怎么回事儿,要紧么?” 连曲轩耸肩,无所谓地笑笑,“只是被树枝刮了一下,不碍事。” 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抬起来,捏了捏我的耳珠,“快走快走,我要渴死了,你快给我整碗茶喝。” “没茶,只有冷水。” “冷水也成。” 说罢,连曲轩拉着我快步进屋,直奔着桌上的水壶而去,看起来真是渴狠了。 他一连灌了好几杯水,打了个水嗝,懒懒散散地在桌边坐下,一副主人翁的姿态朝我招手,“过来,让哥哥瞧瞧你长高了没有。” 我啐道:“我都二十三了,还长个劳什子的长。” 那般说着,我却还是走到了他近前。 连曲轩扯着我的袖子左晃右晃,盯着我左瞧右瞧,“瘦了,憔悴了,没有从前好看了,果然离了兄长我还是不行。” 我白了他一眼,笑骂:“瞎了你的狗眼,本尊主风采依旧。” “是是是,尊主大人说的都对。” 连曲轩嘴上不甚走心地应付我,起身将我按在椅子上,拉开架势给我诊病。 他一会儿撩我的眼皮,一会儿撬我的嘴,像集市上买牲口似的看我的牙和舌头。 我任他摆弄,只仰着头,有些口齿不清地问:“你那从不离身的药匣子呢?” 连曲轩摊手:“没带来。” “那你怎么给我治病?” 连曲轩从怀里掏出只窄口大肚的瓷瓶出来,“就靠这个。” 我蹙了蹙眉,“这是何物?” 听这般我问,他古怪一笑,拔掉塞子,从其中倒出来了一只圆形的,指甲盖大小的黑色虫子。 那只小虫无翅,浑身披甲,在烛火的照耀下闪烁着诡异的彩光。 它不怕人,慢慢从连曲轩的掌心爬到指尖,两根触须颤巍巍的抬起,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东西。 我觉得有些膈应,不禁往后挪了挪,“这是蛊虫?” “还蛮有见识的嘛。”连曲轩将虫子重新装回去,哼笑道,“这是我从师父那儿求来的蛊王,有了它,保准除去你体内的缄蛊。” “怎么引?”我问。 连曲轩轻咳了声,不太自然地说:“就是得吞下去,然后它就会将那蛊吃了……” 我瞪圆了眼睛,倏然站起来,指着他手里的瓷瓶,说:“吞下去?把它?” 连曲轩摸了摸鼻子,眼神有些飘忽,“你别着急,它会自己爬出来的,就是嗓子会有点痒。” “……” 我想象着将那只虫子吞进肚子里的画面,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就没有旁的法子了吗?”我抿紧了唇,死盯着他手里的黑色瓷瓶。 “倒是也有别的办法。”连曲轩晃了晃瓷瓶,无奈道,“但都没有这个来得快。” “别的办法是什么?” 连曲轩伸出一根手指,自他的胸口一路划到下腹,“从这儿到这儿全都剖开,然后在你的肚子里慢慢找。” “而且——” 他略顿了顿,一只手按在我的后脑上,迫得我迎着烛光,直视他黝黑的眼睛,“如果它在你的肚子里那便皆大欢喜。若是已经爬到了你的脑子里,那就算是我师父亲自来了也难救你。” 他语气淡淡,却叫我起了一身冷汗。 第50章 我虽通医术,但对巫蛊之术不甚了解,本以为只是寻常蛊虫入腹,却没想到它也能在我的体内四处乱爬。 真是下作又恶毒的东西。 我吐出一口浊气,抬眸看他,“依你的法子,多久能除了我身上的蛊虫?” 连曲轩笑着伸出一根手指。 “一天?” 他摇头,晃了晃手指,“一柱香。” 闻言,我下意识看向了那只摆在桌上的瓷瓶,“真有这么神?” 连曲轩眉梢轻挑,环臂抱胸,“我师父的本事你还不知道,这是她亲自养出来的,还能诓你不成。” “也罢,就依你的法子。” 我深吸了一口气,胸中怒火愈来愈旺,“待事成之后,我势必要将这起子人都抓起来,叫他们都尝尝这蛊虫的滋味不可。” “到时候,你就算是要挖他们的祖坟,哥哥我都陪你去。” 连曲轩哼笑着解下腰间的荷包,取了一枚暗红色的小药丸塞进我嘴里,“好好睡一觉,睡醒了就什么事都过去了。” “真能都过去?” “不清楚。”连曲轩轻啧,在我额头上点了点,“问那么多呢,睡你的吧。” 那药丸不知是拿什么制的,见效极快。 我吞了药丸,灌下了一口水,不过几息之后便觉得头昏脑胀,没了骨头一样软倒在了椅子上。 连曲轩将我抱起来放到了榻上,那条流苏静静地躺在我的枕边,丝绦四散。 我用尾指勾住了它,迷迷糊糊地哼哼。 吃过了那药,我的脑子不甚清醒,说出的话尽是些没什么意义的胡话。 连曲轩似乎每一句话都回应我了,可我哪一句都没有听清,终是勾着流苏沉沉睡去。 虽是睡了,却仍睡不安稳。 我做了个古怪的梦—— 梦里,我孤身站着,四下皆是雾,白茫茫的一片,看不清远方,也难见来路。 我就在雾里不知疲倦地走着。 不知走了多久,耳边忽然有了声音。 我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去,只在雾中见到了许多模糊的影子。 有高大挺拔的,有苍老佝偻的。 无一例外,他们都在放声大叫,还翻来覆去地念着两个字。 我离得近了,才听清他们念的是我的名字。 “玄之——” “玄之——” “玄之——” 欣喜的,惊惶的,恐惧的,痛恨的,凑在一块儿搅得我心烦意乱。 我崩溃地叫他们闭嘴,可我的声音犹如滚油锅里落进的水,激得他们的声音拔高了一个调子。 我被吵得头疼,在雾里奔跑了起来,妄图逃脱掉这贯耳的魔音,可无论我怎么跑,他们都紧咬在我身后。 忽然,我看到了一点乌色的光。 在满目的白里,那一点黑格外扎眼。 危险,不祥,但在此刻,它就是我逃离的希望。 我飞快地跑过去,被猛然拉进了浓稠粘腻的黑暗中。 待那阵黑暗褪去,我看到了我自己。 是我,却又不像我。 他顶着我的脸,眼下泪痣的位置与我分毫不差,却跪在男人脚边,犹如摇尾乞怜的狗一般,碎了我满身的桀骜风骨。 这是我吗? 原来从前的我会做这等事? 还未等我想出一二三来,眼前的画面就又变了。 依旧是我,依旧不是我。 我看到那个我拎着温家祖传的血扇,为一人,屠尽一城。 我看到那个我在幻胥宗中,笑吟吟的,与谁拜了天地。 我看到那个我,为谁挡了一剑,性命垂危,却仍求他一个青眼。 荒唐! 真真是荒唐! 这不是我! 这不该是我! 我多希望这只是一场荒谬的梦,可熟悉感告诉我,这不是梦,这是我的记忆,是我遗忘了的记忆。 都是我。 作恶多端的是我,蠢钝如猪的是我,为情所困,色令智昏的也是我。 原来,都是我。 我幡然醒悟,这怪梦却仍是未止。 我如看客一般,站在远处,定定地看着从前的我被一个又一个谎言欺骗,做起了他们铲除异己的刀。 他们是谁呢。 是黎楚川,是温喻之,是萧祁。 他们变脸如翻书,个个都是做戏的好材料,将我耍得团团转。 凭什么? 他们要成大业,我不曾挡他们的路,为何还要遭此算计? 与我何干? 与我何干! 走马灯般的记忆看完了,我心里五味杂陈,痛心与委屈混杂在一块儿,终究还是愤怒占了上风。 我不想做任何人的垫脚石。 任何人,都休想踩着我往上爬。 从我身上得来的东西,都要给我吐个干净。 第28章 笑看那戏子疯癫 自那场梦中醒来,我仍觉得恍惚。 ——原来从前的我是那般愚蠢,看不出他们的虚情假意,趋之若鹜,上赶着去做他们手里的刀。 受这一场重伤,我也算是死过一次了,这回要是再着了他们的道,可就真是白活了。 “一醒过来就沉着个脸,怎么了,还不舒服?” 连曲轩从桌边走过来,一巴掌拍在我头上,将我刚积蓄起来的怒气拍了个干净。 第51章 我捂着头骂他,“你下手能不能轻点,没病死也要被你打死了。” 连曲轩轻啧,“哪儿那么娇气。” 他伸手在我眼前比划了个数,“这是几?” 我翻了个白眼,“三。” “还成,没跟上回似的傻了。” 连曲轩哼笑着,走出门吩咐泠鸢去请谢镇山过来。 他屋里屋外的走,我瞧着眼晕,干脆闭眼又躺了回去。 连曲轩怕我又睡着了,走过来拽我,“先别睡,喝碗汤再睡,不然明日晨时你又该胃疼了。” 我含含糊糊地应了,顺着他的力道坐起来,朝他伸手:“汤呢?” “灶上煨着呢,你等我给你盛来。” 说罢,他又像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我打了个哈欠,又困哈哈地歪躺回去。 我抬手揉了揉眉心,忽然被什么玩意儿扫着了眼皮。 我坐起身来一看,发现手腕上系了一条挂着铃铛的红色流苏。 艳色的绳子勒着我的皮肉,顺垂下来的穗子随着我的动作摇晃,挂在上头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 连曲轩回来的时候,我正垂头理着流苏。 听见脚步声,我抬头看他:“这不是你护身符上的吗,怎么给我了?” 连曲轩点了点头,“看你睡觉都攥着那玩意儿,我以为你喜欢,就把我的那个取下来给你了。” “那你那个护身符还怎么放腰间挂着?” “放怀里揣着呗。” 他将汤碗放在桌上,走到床边来坐下,掏出那块光秃秃的玉佩来给我看,“呐,咱俩一人一半,都能保个平安。” 我慢吞吞地应声,“谢了。” “我是你哥,你跟我客气做什么。” 连曲轩在我头上揉了一把,扭身去桌边将热腾腾的鸡汤端过来,塞在我手里,“听泠鸢说你一晚上没吃东西了,快喝点汤垫一垫肚子。” 我接过他递来的勺子,舀了一口鸡汤送进嘴里,尝到了满口的辛辣酸苦。 酸甜苦辣咸,人生五种滋味儿,这一口鸡汤就让我尝着了三种,能将东西做得这么难吃,也算是种本事。 我勉强咽下那一口鸡汤,丢了勺子,任他如何说都不肯再喝。 “有那么难喝吗,真难养活。” 连曲轩嘟囔着,就着我丢在碗里的勺子喝了一口汤——然后就没声音了。 我觑着他隐隐发绿的脸色偷笑,“好喝吗哥哥?” 连曲轩手颤了颤,咬紧了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怎么不好喝。” “哦,那你都喝了吧。” “喝就喝。” 为了不在我面前露怯,连曲轩又喝了一大口,腮帮子鼓鼓的,却不见往下咽。 我眨眨眼,“你咽下去啊。” 他听话地咽了。 然后就吐了。 不偏不倚的,全吐在我身上了,油腥味瞬间爬遍了我全身。 “……” 我很生气,很难受,想把这厮团起来丢出去。 可一抬手,手腕上的流苏摇晃,铃铛轻响,似清泉流淌。 算了,先留他一命。 我抄起手边轻飘飘的纱帐扔向他,“备水去!” “小人这就去。” 连曲轩扬手接了纱帐,似深宫后妃般扬帕子欠身行礼,然后脚底抹油飞快地开溜。 “……” 还是想揍他。 算了,再忍忍。 连曲轩的动作很快,我才将衣服脱的只剩中衣,他便提着两桶热腾腾的水回来了。 没把他丢出去已经用尽我所有的涵养了,此刻对着尽心尽力倒水的连曲轩没什么好脸色。 他知道我的习惯,瞥见我黑沉的脸色后也没敢再跟我插科打诨,闷着头将水倒好了之后便提着木桶出去了。 我脱干净衣服坐进浴桶里,仰着头闭目养神,连日操劳的疲倦顺势散在了热水里。 这时候,我的耳畔忽然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 我骇然抬头,跟连曲轩四目相对。 连曲轩曲起一条腿,手腕搭在膝盖上,骨节分明的手指捻着不知从何处捡来的绿叶把玩。 月光斜斜的打在他的脸上,给他的脸撒上了一层银辉,那条眼尾之下的血痕更给他平添了几分邪气。 若是放在平常,我定赞他一句是邪魅风流的翩翩公子。 但他此刻正坐在我的窗外,笑吟吟地盯着我洗澡,我只能啐他一句登徒子。 “要么你自己下去,要么我叫人拿大棍子将你打出去。”我往水下沉了沉,眯着眼睛说。 连曲轩丢了叶子,挪了个位置,将天幕上的圆月挡了半轮,“你洗你的,我说我的,不耽误事的。” 我朝他泼了捧水,“什么话不能等我洗完了说,别废话,快滚。” “待会我便要走了,有些事还是尽早让你知道的好。” “那么严重?” “没错。” 连曲轩点头,眼神十分纯良。 这厮虽说看着有些不靠谱,但对我还算不错,犯不着在这种时候吓唬我。 如今这般急躁,只怕真是有什么不能为外人所知的要紧事。 想清楚了这一层,我也不疑有他,只点头叫他说。 他舔了舔嘴唇,问:“缄蛊已除,你可都记起来了?” 第52章 “你指的是什么?” “全部。” “我的确记起了许多,但不知是不是全部。” 连曲轩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这就对了。” “若我猜的不错——”连曲轩指了指我的脑袋,“你脑子里还有旁的蛊虫在,缄蛊只是叫你头昏眼花,身子疲乏,真叫你疼没了半条命的罪魁祸首还是它。” “你可知这是什么蛊?”我抓紧了木桶边缘,喉结上下抽动,掩不住紧张。 连曲轩摇了摇头,“我也不知。” 电光火石间,我想起了样东西。 “镜柜的抽屉里有蛊药,你看看能不能瞧出什么古怪来。” 那是萧祁借谢镇山之手给我的蛊药,说是压制缄蛊用的,但直觉告诉我没简单。 所以除了那次谢镇山喂我吃下的之外,我从未用过,现在应当还有两颗。 听了我的话,连曲轩跳下窗台,径直进了屋。 透过玉色的屏风,我看到他在镜柜前翻翻找找,将抽屉里的冠佩玉饰拨得哗楞哗楞响,才找到那只墨色的小瓷瓶。 他拔开塞子闻了闻,轻啧一声,“这是谁给你的?” 我抿了抿唇,冷冷吐出个名字。 “萧祁。” “他还真是……”连曲轩嗤笑了声,问我,“你吃过几次了?” 我答道:“就一次。” 连曲轩扭身出屋,又爬上了窗扇半开的窗台,探了半个身子进来与我说话,“你莫碰这药了。” “这药除不了蛊,还会将那只小虫养得精神焕发,更有力气折腾你。” “我将药带回南疆去给我师父瞧瞧,看看她知不知这是什么腌臜物。” 我点点头:“有劳兄长了。” 连曲轩眉梢轻挑,顺手折了树枝丢我,“你我虽并非是血亲,但比同胞兄弟都感情深厚,你总跟我这般客气做甚,找骂么。” 我淡淡一笑,“还说你不是贱得慌。” 正说着话,不知何处传来一道短促尖锐的响声。 我下意识抬头,便见一片湛蓝在天幕上猛然炸开,四散飞溅,顷刻间又归于虚无。 “在叫你?”我问。 连曲轩回头瞥了一眼,无奈道:“可不是么,哥哥我可是还有要事在身呢。” 他朝我轻扬下巴,“记着替我问叔公安,待我办得了事再回来瞧他。” 我点了点头,“路上小心。” “你不送送我?” 我往水上派了一把,“难不成,你要我就这么光着身子出去送你?” 连曲轩摩挲着下巴,似是在想我的话有几分可行性。 片刻后,他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也不是不成。” “……” 我白了他一眼,“快滚。” 连曲轩被我骂了,反而笑了起来,“这才对路子嘛,得了,小人告退,你且好生歇着。” 说着,他朝我挥了挥手,从窗台上跳下去,隐身没入黑夜中。 四周静悄悄的,他的话却仍盘旋在我的耳边。 字字句句都清晰得很,像是快刀,破开拦路的荆棘,露出一条名为往事的道来。 我的确是记起了很多东西,但那不是全部,我不相信从前的我一直都困在情爱的囚笼里。 那不是玄之,那不是我。 我坐在桶里发着呆,一缕夜风从窗户钻进来,舔舐过我的肌肤,留下股凉意。 水凉了,我的心浸在其中,也冷硬起来。 皆不该是我。 …… 夜深了,我并无出去做夜游郎的想法,便只裹了件长衫。 我坐在桌边,喝着雪蛟沏好的茶,拿着本书百无聊赖地翻着。 这是谢镇山不知从哪儿淘来的兵法古本,言语晦涩,难通其意,我瞧着也不过是消磨时间,聊胜于无罢了。 又翻过了一页,我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我等的人来了。 我将书搁置在桌上,站起身,走到门边去迎,便见谢镇山风尘仆仆而来。 我讶然,“叔公这是去了何处?” 谢镇山面色不虞,听闻我问,当即便冷哼了一声,“去会了个老友,回来时遇着了拦路虎,险些着了他们的道。” 我上下打量他,“叔公可受伤了?” 谢镇山摇了摇头,拎着我略显细瘦的肩膀晃了晃,问:“连小子呢,可给你瞧过身子了?” 我点点头,拉着他到桌边坐下。 “瞧过了,缄蛊已除,只是他说我体内还有旁的蛊虫在。” “旁的蛊虫?!” 我话音落下,恍如惊雷,震得才被我按着坐下的谢镇山倏然站起,瞪起眼睛勃然大怒。 他拧眉,嘴唇抿成了一条线,看惯了杀伐的眼睛里闪过寒芒,更显得阴郁,“他可说了是什么蛊?” 见谢镇山震怒的样子不似作伪,我也放下心来,将连曲轩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谢镇山听完了我的话,默然片刻,忽道:“你觉得,这蛊是谁下的?” “玄之不知。” 谢镇山瞥我一眼,哼道:“我还能不知道你的脾气。” “若你心中没有怀疑的人选,也不会松口将此事说与我听。” 见他看出来了,我也不再藏着掖着。 我斟了一盏茶搁置在他手边,“玄之怀疑此事与萧祁有关系。” 第53章 “哪个萧祁?” “自是望山寺的那个。” 闻言,谢镇山眉皱得更狠,眉间沟壑更深,“你怀疑他,可是因为那瓶蛊药?” 谢镇山虽说粗野,但却不是个傻的,他能与我想到一路,我半点都不觉得奇怪。 我点头:“正是。” “齐灵的巫蛊本事无人不知,连曲轩在她手下学艺,自是也不差。” “连他都认不得的蛊虫,那足不出寺,不谙世事的萧祁是从何处得来的蛊药呢?” 谢镇山不答,我却知他心中已有答案。 “你想如何做?”谢镇山问。 我冷笑,手指搭在桌面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不着急,有望山寺在,他跑不了,等武林盟会过了再料理他也来得及。” 我看向谢镇山,“叔公,这温喻之你是非扶持不可吗?” 闻言,温喻之端茶碗的手颤了颤,自茶碗后撩起眼皮来瞧我,“你记起来了?” 我点头,“记起来了些。” 我收回敲桌的手,笼着手捻着指节,语气微沉,“玄之不知温喻之在叔公面前说了什么,但我不想再为他铺路了。” 谢镇山呷了一口茶,慢条斯理道:“既如今不喜了,那换人便罢了,这世间可心的人也不止他温喻之一个。” 他又问我:“你可有人选了?” 我支着头,眯着眸子思忖,片刻后心里便冒出了个名字。 只是那人身份有些上不得台面,我便未与谢镇山说,只告诉他过几日再带他过来。 “再过三日就是武林盟会,你心中有数便好。” 我点点头,满口应下。 应过之后我又笑,附在谢镇山耳边低语了几句,将我一番思谋透露了些许给他。 听了我的话,谢镇山愣了一下,转瞬又笑开,“你真是你师父的好徒弟,满肚子的贼心思倒是随了他。” 我心安理得地收下了谢镇山的赞许,叮嘱道:“风声要放出去,但凡有人前来拜访,叔公一律不接便好。” “待武林盟会那日,玄之请你看一出好戏。” 我用指甲磕了磕茶盏盖子,意味深长地笑。 奔波了一整个白日,谢镇山也疲乏得很,因此未在我处多留,与我又说上了几句之后便回去歇息了。 送走了他,我立刻唤了钦北来,叫他去帮我做一件事。 钦北脚程快,给他一夜便足够了。 钦北得了令很快就下去了,剩三个崽子在我房里立成一堵人墙。 “你们三个还在此处做什么?” 九阙和泠鸢都没说话,只将雪蛟这个愣头青推出来探我的口风。 他道:“主子,钦北去寻人,那属下几个该做什么?” “你们几个什么都不用做。”我挑唇一笑,“只与本尊等着看那疯癫的戏子砸破了戏台便罢了。” 第29章 阵前倒戈真君子 缄蛊已除,我觉得浑身松快,竟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 我洗漱妥帖时,钦北已然回来了。 他未进来回话,却与在廊下当值的九阙凑在一块。 我透过一扇窗瞧,发现那厮贼兮兮地从怀里掏了个油纸包来,拿了什么好吃的塞给九阙。 九阙没接,就着他的手吞了,笑吟吟地贴在他耳边说小话儿。 啧,真是有了男人忘了主子。 我半个身子探出窗外,伸手在窗框上敲了两下,“吃什么好吃的呢,给本尊也尝些。” 二人齐齐抬头,看见了我之后脸都红得像煮熟了的虾子。 钦北嘴角一勾,挑了个羞赧的笑。 九阙反应最大,嚼了一半的吃食卡在喉咙里头,噎得他直咳嗽,又引得钦北去给他拍背。 我轻啧,笑骂道:“慌里慌张的,本尊是鬼不成。” 九阙说不出话,红着脸咳嗽,只朝我摆手。 我哼笑着关上窗户,片刻后,钦北便走了进来。 “主子,属下来给九阙讨碗水喝。” 我倒了一杯水,却在钦北伸手拿时,用手掌压住了杯口。 我抬眼看他,问:“本尊要你做的事如何了?” 钦北:“已将人安置在主子的别庄里了,只等主子过去问话了。” 我点点头,手却仍是未松。 “你与九阙是怎么回事?” 钦北面上红晕未消,仍带着羞怯,“也无旁的,只是想搭伙做个伴罢了。” “都是做伴,怎么不见你给雪蛟他们也带些吃食来?”我支着头笑问。 “都带了的。”钦北小声嘟囔,头都要低到地底去了。 我拍桌,佯怒道:“合着就本尊不配吃你这口吃的是么。” 我拍桌这一下力气用的不大,也未发出多大的声响来,可九阙却将门开了道缝,探头进来了。 九阙与我对上视线,不甚自在地笑了下,又重新将门关上了。 “还没怎么着呢,这就开始护着了。” 我嘟囔完,又抬头去看钦北,碰巧他也看我,我们对视着,皆笑了出来。 我捏了捏眉心,摆手道:“都去吃些东西吧,待会儿与本尊出去一趟。” 钦北点头,端了茶杯出屋,走得脚步匆匆。 我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起身走到镜柜边上,打开了锦衣阁送来的盒子。 其中是我定做的衣裳,而在丝滑漂亮的衣料下还压着一张纸条。 第54章 是苏烟的笔迹,告诉我已经秘密将那老裁缝处理了,换了新人来。 我看完了,冷着眉目撕碎了纸条扔向窗外,任它们像雪花片似的洋洋洒洒落下去。 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插钉子,我就好好教教你们何为赔了夫人又折兵。 …… 正午,我知会了叔公一声,便带着人浩浩荡荡往我在凤阳城郊的别庄去。 这别庄是谢镇山为我置办的,宽敞气派,跟我在北凉的摄政王府比起来都不遑多让。 那人能在此处住着,也算是她前世修来的福分。 “过来。”我朝九阙勾了勾手指,“想来心上人不见踪影,那林公子也该心急如焚了,你不必多说,只露些风声给他,他自会过来。” 九阙点头,脚下未动,只侧头看了眼钦北。 我一眼便看破了他的心思,“你且去,等会儿回来再相会也不迟。” 九阙又红了脸,扭身跨马开溜。 雪蛟盯着他远去,忽暗地里扯了扯泠鸢的手指,口唇微动,问询着什么。 泠鸢瞪了他一眼,在他手指尖上掐了一把,掐得雪蛟直龇牙。 我全当没瞧见他们的小动作,哼笑着理了理衣襟,偏头看向钦北,“本尊衣装可还好?” 钦北竖起大拇指,“锦衣阁的衣裳与主子最是相配,自是极好的。” 我挑了挑眉,欣然受了他的夸赞,迈开步子进门,“走吧,莫叫本尊的贵客等久了。” 也不知钦北用了什么法子,不光掳了陆翩然,还将伺候她的丫鬟一块儿给带过来了。 大门一打开,那站在院里的小丫头瞧见了我,立刻瞪圆了眼睛要喊。 亏的泠鸢手快,一鞭卷在她的腰上,将她拉到近前堵住嘴,才没让她叫出声来。 我小声问:“陆姑娘呢?” 小丫鬟眨眨眼,伸手朝后院指了指。 “多谢。”我轻笑,摆手对泠鸢道:“带她下去喝茶吧。” 泠鸢拖着丫鬟下去,我领着钦北和雪蛟往后院去。 这别庄久未住人,虽一直有人清扫着,但四下皆静,唯有一间房里隐隐有些瓷杯碰撞的声响。 我看了两人一眼,“你们在此候着林公子。” “记着要客气些。” 说罢,我推门进屋。 我才一踏入屋中,那阵清脆的声响便止住了。 “谁人在此?”姿容清丽的少女倏然起身,警惕道。 我轻笑:“本尊名换作玄之,你可认得我?” 陆翩然轻蹙了蹙眉,似在思索我的身份,良久后才慢慢地点了下头。 “听说过,您是幻胥宗的尊主,是顶顶有本事的人。” “林祺东告诉你的?” 陆翩然依旧点头,“是,阿东总说尊主是个奇人,他很是敬佩。” 没人听着夸赞之词会不高兴,我也不例外。 “你倒是会为你的情郎卖乖,有妻如此,他也算是个有福气的。”我放缓了声音笑道。 陆翩然脸颊微红,声音细如蚊讷:“还、还不是他的妻子呢。” “那也好事将近了。” 我走到她身前,盯着她那双未曾见过腌臜事的澄澈眼睛瞧,“姑娘这眼睛盲了多久了?” 感受到我靠近,陆翩然后撤了几步,扭开脸答道:“这是自小便有的毛病,到如今已经十几年了。” 我活了这么大,见惯了人在我面前惊慌失措,头一次碰着这么沉得住气的女子,倒是对她另眼相看。 我走到桌边坐下,与这拘谨的小姑娘拉开距离,“你倒是不怕本尊。” “小女手无缚鸡之力,尊主若是有意要奈何我,大可将我就地杀了,不必将我请到此处来。” 她说的有条有理,是个难得的聪明人。 我捞了只没用过的茶杯,倒了水呷了一口,润了嗓子才继续将话说下去:“姑娘冰雪聪明,不如猜猜本尊请你到此处来是为了什么。” 陆翩然摸索着在我对面坐下,缓声道:“想来是为了武林盟会的事。” 我没接话,只等着她的下文。 “阿东虽说脾气古怪了些,但拳脚功夫了得,难寻敌手,武林盟主不日便是他的囊中之物。” 提起林祺东,陆翩然一扫方才的柔弱模样,面上满是骄矜,显然很以林祺东为荣。 “尊主今日前来,想来是要借着我要挟他。” 说罢,陆翩然笑了一下,“尊主,不知小女说的对不对?” “对,也不对。”我撑着下颌,仗着陆翩然瞧不见,肆无忌惮地打量她,“本尊请你来,并非是想要挟他,相反的,本尊还要帮他一个大忙。” 闻言,陆翩然面露疑惑,显然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微微一笑,耐着性子为她解释,“本尊对武林盟主没什么兴趣,还能帮他一把。” “只是天下没有白捡的便宜,他得为本尊做一件事才好。” “不知是什么事?” “离开修罗门,入我幻胥宗。” 听我这般说,陆翩然愣住了。 她柳眉轻蹙,贝齿轻咬着嘴唇,不知在纠结思忖着什么。 我并不催促她,只慢悠悠地喝着白水,给足了她时间考虑。 喝到第三杯的时候,陆翩然终于开了口。 “尊主,阿东不会答应的。” 第55章 “为何?” 陆翩然紧咬银牙,带着豁出去的气势,将其中内情和盘托出:“阿东本不想拜入修罗门,但魏青说只要阿东乖乖听话,他就会为我治眼睛。” 说着,她用细瘦的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皮,强撑着笑道:“我与阿东自小便认识,我这眼睛也是他的心病,他为了我,必不可能做那等事。” “叫尊主失望了。” “先别急着回绝本尊,姑娘且听本尊一言。” 我把玩着茶杯,慢条斯理道:“林公子虽说功夫了得,但那些宗门之士也非是绣花枕头,他就算能闯过这一关,也得脱一层皮不可。” “修罗门里尽是些腌臜人,想来他的日子也不好过。况且魏青此人奸诈,若是事成之后卸磨杀驴,你们两个苦命鸳鸯又该如何应对?” “若是拜在本尊门下,本尊不光能保他顺利登上高位,还能给他一个眼明心亮的盟主夫人,如此,岂不美哉?” 我话音落下,又是一阵静默,陆翩然没了声音。只是我并不着急。 修罗门那虎狼窝,和我幻胥宗这宽敞路比起来,傻子都知道该如何选,更遑论是她这个聪明人。 “尊主救救阿东吧。” 陆翩然扑通一声跪下来,朝着我狠磕了几个头。 她磕得额头泛红流血,为的不是自己,而是林祺东。 她说林祺东与修罗门下其余的弟子皆不同,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 她说林祺东曾想带着她逃,却被抓回来,以她的性命相要挟,逼迫林祺东就范。 她说她愿规劝林祺东迷途知返,只求我能庇护他们,不再受修罗门所扰。 我将她的话听了个囫囵,视线却落到了她的手上。 她细瘦苍白的手指攀在我墨色的衣摆上,像雨夜里野地中的花,伶仃飘摇,却不折不摧。 很显然,相比起修罗门,她替林祺东做了选择,投靠了我这棵参天大树。 “你虽眼盲,心里头却比谁都看得清楚。”我将手缩进袖子里,隔着一层布料将她扶起来,“你放心,本尊既敢向你们抛出橄榄枝,便能护得住你们。” 正说着话,只听得开门声,我还未来得及回头,腰上就挨了一脚,力气极大,将我整个人踹得向前扑,还是我眼疾手快撑住了桌,才没摔到地上去。 我吸了口凉气回头,有些不悦地看向林祺东。 只见那厮将陆翩然挡得严严实实的,像座山似的立着,眉眼中带着戾气,愠怒地盯着我。 “尊主不声不响将家妻拘到这儿,是否有些太过无礼了些?” 我还未说话,被他护在身后的陆翩然便有了动作。 她拍了拍林祺东的肩膀,贴在其耳边说了几句,林祺东的脸色才好了些。 只是模样依旧警惕,活像是山林中的凶恶野狼。 陆翩然又在他背后推了一把,林祺东被推得上前来,拱手低首:“在下关心则乱,还望尊主莫怪。” 我扬手在他脸上抽了一记重重的耳光,“无事,如今也算相抵了。” 林祺东袖下的手紧了紧,却忍着未曾发作。 他忍气吞声的样子我颇为受用。 林祺东回来了,我不用再跟那娇弱的姑娘打交道,也不必再装个好性子出来了,当即便冷下眉目,伸手在桌面上叩了叩。 “坐吧,慢慢说。” ……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不过就是将方才对陆翩然说的再说上一遍。 林祺东听完了话,只字未提武林盟会之事,只问起了陆翩然的眼睛。 “尊主果真能治好翩然的眼睛?”这狼崽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眼里含着几丝不易察觉的希冀。 果真是心病,处处碰壁,处处期盼。 我看了陆翩然一眼,微微一笑:“本尊既敢开口,自是有这个本事的。” “陆姑娘说你常念叨本尊,怎么不知本尊医毒双绝。” 听了我的话,林祺东脸色变了几轮,终是点了头。 他站起身来,端端正正地向我行上一礼,“祺东愿效犬马之劳,只求尊主能给我们一个安生日子。” 他能如此决断,倒是不出我所料。 陆翩然一心为他着想,林祺东自是满心也念着她,想跟她过个安稳日子。 温柔乡,英雄冢,果真如此。 我伸手一摆,“不必多礼,日后做了盟主还这般腰条软,岂不叫人笑话。” 陆翩然柔着声音,噙着笑,像夫子太傅似的教育人,“尊主提点你,你且好生听着,吃不了亏的。” 林祺东握住她细瘦的手,放缓了语气,声音柔得像能滴出水来,“自然会的。” 两人旁若无人地依偎着,看得我牙根有些泛酸。 我用舌头顶了顶脸颊,哼笑着,拿手指了指林祺东怀里的娇姑娘。 “陆姑娘蕙质兰心,满心都为你打算,有她在侧,也算是你撞着了破天的福气。” 林祺东抿着嘴轻笑,连连点头,“是我八辈子积德,这辈子才遇着了她。” 陆翩然遭了夸,俏脸一红,又往林祺东怀里缩了缩,林祺东捏了捏她的手,把人揽得更紧了些。 啧,更酸了。 我轻咳了声,移开眼,说:“近些日子且先将她安排在此处,本尊派人来看护着,待武林盟会过去了再做打算,本尊有吩咐便再派人去凤阳驿唤你。” 第56章 我掏了钱袋子丢在桌上,“这是给你们的傍身钱,待你们成亲之日,本尊再为你们送份大礼。” “一份顶顶大的礼。” 第30章 他死与本尊何干 我将陆翩然带走,魏青势必要寻,怕那些狗顺着味儿寻到别庄来徒生事端,便留了泠鸢在此看守。 泠鸢倒是并无异议,只是在我临走之前与我提起了盟主府药锅子里的药。 “那药已熬得了,若是再放着只怕药效不好,主子等会儿便差人送去吧。” 一提起这个,我立刻就想起了温喻之那张看似纯良却处处虚伪的脸,当即便倒足了胃口。 我轻嗤:“药效过了便拿去浇花,他是死是活,与本尊有何干系。” 此言一出,不光泠鸢,连雪蛟几个崽子都齐齐愣住了。 九阙最先回过神来,眼睛亮晶晶地看我:“主子,你终于开窍了!” 钦北和雪蛟未说话,但从他们欣慰的神色来看,显然跟九阙是一个意思。 我凉凉地扫了他们一眼,几个夯货四散而去。 我拉缰上马,抬手掩了天边高悬着的刺眼艳阳。 “回谢府。” …… 到了谢府,我将那三个崽子全拘到了我房里。 他们在我面前跪下,脸上皆是疑惑,显然不知我此举为何。 我倒了一杯水,慢条斯理地饮下后,眯眼看向他们,“你们几个可知错?” 几人面面相觑,眼里尽是清澈的愚蠢。 九阙胆子最大,挺直了腰做起了出头鸟,“属下几个愚钝,不知自己何处有错,还望主子明示。” 我挑了挑眉,“你们当真不知?” 九阙还欲狡辩,我扬手截住他的话音,倾身凑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本尊再问一遍,你们,当真不知?” 他们没出声,低头做起了鹌鹑。 我等得烦了,将茶杯扔在他们面前,砰的一声摔个粉碎。 发觉我真恼怒了,三人骇然。 钦北膝行过来,以额贴地,跪伏着道:“主子,属下等知错了,还望主子恕罪。” 我一脚踢在他的肩上,连连冷笑:“你们不是说不知有何罪过么,如今怎么还认起错来了。” 钦北被我一脚踢翻了,跌到一边,却仍是又爬过来跪在了我脚边。 他塌着腰跪伏,仰起头来瞧我,眸中闪过丝纠结,“属下愿说,但还望主子莫要发怒。” “说吧。”我捻着指节,强压下心中的烦躁道。 钦北抿了抿唇,垂眸思索了片刻,而后缓声为我道起了从前。 ——腌臜混沌的从前。 在他口中,我成了色令智昏的庸人。 为了给萧祁疗毒,我三天两头往望山寺跑,几乎将幻胥宫里头的奇草珍药都掏了个干净。 为了帮黎楚川平黎家夺位之乱,我私动血鹤军,险些被老皇帝砍了脑袋。 温喻之心思阴毒,为了算计他的庶哥,撺掇我屠净了他庶哥管辖之下的城池,惹了温家主发难,还是谢镇山出面才勉强将此事压了下去。 我对他们掏心掏肺,结果呢? 听闻我得了后沙藏金的地图,三人明里暗里的索要。 得我回绝之后,温喻之与萧祁私底下勾结,放出风声,引魏青来害我,趁乱将幻胥宫翻了底朝天,险些害了泠鸢的性命。 黎楚川虽未出手,却作壁上观,任我被人暗害,说我受伤跟他有一分关系,倒是也没错。 这些我在那梦里看了个七七八八,但此刻从头至尾听上一遍,还是觉着心中郁结。 “原来尽是些狼心狗肺之辈。” 我低低地笑,笑从前的我识人不清,笑遭那一难也是自个儿活该。 笑着笑着,我便觉得头昏脑胀,一下子跌坐了下来。 几人一惊,纷纷过来扶我。 我晃了晃头,拂开钦北的手,揪紧了他的衣襟低问:“如今,后沙藏金的地图可还在本尊手里?” “属下怕那伙人贼心不死,再前来寻,便送去了朝云公主的长乐仙府,如今尚在她手中。” 我沉出一口气,恨得浑身打颤,心里头敲定了一场毒计。 “务必看好了,日后还要靠它来做饵。” 我咬牙狠笑,一拍桌,将紫檀木桌拍出一道裂缝,“这些算计,本尊得一点一点都给他们还回去。” 我话音落下,忽闻几声抽泣。 我偏头看去,发现钦北眼圈红红的,含着两泡泪,断线珠子似的落下来,好一个凄惨的模样。 得,这是那软心肠的毛病又犯了。 “哭哭啼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受了委屈。”我笑着伸手拭他的泪,沾了满手的湿。 钦北看了我一眼,忽然扑上来,伏在我肩头大哭,“属下是替主子委屈。” “本尊知道你尽心,本尊知道。” 我哭笑不得,也不知该如何哄这厮,只得轻拍他的背。 我给站在他背后的九阙递了个眼神,九阙会意,顶着通红的眼圈,上前来将钦北从我身上撕下去,拉着人往外走。 钦北哭得肝肠寸断,直至出了门,都还隐约能听见他的呜咽。 我无奈地捏了捏眉心,抬眼看向雪蛟,“憋回去,你若是跟他们似的哭哭啼啼的,今日便别吃饭了。” 雪蛟一扁嘴,十分委屈,“怎么他们哭得,属下就哭不得,主子偏心。” 第57章 “偏心个甚,本尊若是偏心,你早就被打发回去烧灶台了。” 这话真不是吓唬雪蛟。 我挑在身边跟着的人尽是些聪明的,唯独带了雪蛟这个楞木头,若非他不是我从小养起来的,早就被我打发走了。 雪蛟也是想到了这一层,小小撒了个泼便也止住了。 他看了眼我肩上的泪渍,说:“属下去拿件衣裳来吧。” 我摇了摇头,“不着急,本尊还有旁的事要吩咐你。” “你亲自去将泠鸢熬好的药给温喻之送过去,不必多说什么,送去了便回来。” 闻言,雪蛟一楞,转瞬又笑,自以为聪明道:“属下明白,属下必定多多下些断肠散进去,给那厮好好喝一壶。” 瞧着他挤眉弄眼的样子,我也笑了起来。 我往他头上拍了一下,“莫要动手脚,只送去便好。” “为何?”雪蛟一脸懵懂地发问。 还能是为何。 折磨人的法子有很多,死是最轻松的那一种。 从前的我被他咬着脖子喝血,一包断肠散就了结了他,未免也太便宜他了。 我将这档子事掰开揉碎了讲给雪蛟听,他听了个囫囵,扭身出了屋。 我叹了口气,也随着他出房。 行至院外,我与他分手。 他去厨房取价值万金的药,喂那凶恶的豺狼,我去书房找谢镇山商议良策,猎这骨软筋麻的狼。 像是料定了我回来,谢镇山将我素日爱喝的茶都备好了,就摆在桌案上。 我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又踱步至他身后,伸长脖子去看他捻着狼毫所绘大作。 霜华漫天,满山寂籁,只有那红衣美人是唯一的艳色,他只静立于其中,便好似裹挟了满身的春。 美人眉眼生动,恍若生人,足可见下笔之人倾注了多少情在其中。 我偏头看谢镇山,笑吟吟道:“叔公这是又想我师父了。” 谢镇山笑着搁下笔,“斯人已逝,也只是聊胜于无罢了。” “叔公这是在哄我,若是真放下了,又怎么会每日都画,还将这悲画贴个满墙。”我放下茶杯,从他手里扯出画,啧道,“叔公这画不错,但仍是有些不足。” 谢镇山斜眼睨我:“卖弄文墨卖弄你叔公头上来了,你且说说有何不足。” 我将画纸拍在桌上,指着师父身边的空地道:“这一左一右可还缺了倆人呢。” 我弯下腰,将脸往谢镇山面前凑了凑,“我呢,叔公呢,怎么不一同画上。” 谢镇山白了我一眼,将我的脸推远了些,把画从我手里抢出来,珍而重之地放在旁侧。 “莫废话,赶紧说正事。” 我哼笑着应下,搬了凳子来在他身边坐下。 我道:“叔公,玄之今日去了别庄。” 谢镇山点头,“这你同我说过。” “那叔公可知玄之此番去是为了谁?” 谢镇山不答,只铁掌蠢蠢欲动。 为了不再挨上一巴掌,我也不再卖关子,“我将陆翩然接过来了,现下就安置在别庄里头。” “陆翩然?哪个陆翩然?” “名震京华的才女陆翩然,林祺东的心上人陆翩然。” 谢镇山皱眉,似在思索我此举何为。 我是在谢镇山手底下长起来的,他最是明白我的脾气秉性,不过片刻便明白了我的意思。 “原来你说的那人选就是他。”他恍然大悟地笑了起来,笑过后却又有两分担忧,“不过他是修罗门的人,他能忠心于你?” 我微微一笑,“他将陆翩然看得比什么都宝贝,抓牢了陆翩然就是抓牢了他,这道理魏青都明白,更遑论是我。” 谢镇山点点头,又朝我轻扬下巴,“你这小子找我肯定不只是要说这事,说吧,还有什么事要老夫出面的。” “无事要叔公出面,反而是要叔公事事都不出面。” 谢镇山被说的一愣,“我若是不出面,武林盟会上的试招怎么办?” 我支着下巴,好整以暇道:“叔公事事皆以我为先,如今叔公无暇,我这做侄儿的理当代劳才是。” “原来你打的是这一层主意。”谢镇山哼笑着撩起眼皮瞧我,“也罢,就依你的意思,若是那帮老头子有什么不忿了,你只管叫他们来找我谈。” 我颔首,站起身来对着谢镇山端端正正行了一礼,“多谢叔公。” “还谈不上个谢字,你小心着些便好。” 谢镇山又问:“可还有事吗?” 我摇了摇头,“无事了。” “无事了便滚,别扰了我清净。” 凶巴巴地叫我滚,其实就是嫌我在旁边,他不好对着师父的画像掉眼泪。 这种情况我碰着了多回,心下明了,笑吟吟地退出了书房。 我行过长廊,遥遥便见池边杨柳下有几道熟悉的身影。 我定睛一看,发现是许怡安和钦北九阙两个凑在一块说话。 不知许怡安说了什么,臊得钦北闹了个大红脸,恨不得往九阙身后躲。 九阙往旁侧一扭头,瞧见了我后立刻招手叫我,“主子,公主有要事寻你!” 使完了一招祸水东引,这厮拉着钦北开溜,剩我被急奔而来的许怡安缠住脚。 她笑吟吟地拉我的袖子,头上的环佩叮当作响,“玄之,我正好有事找你呢!” 第58章 “什么事?”我真是怕极了她冒冒失失的性子,无奈道。 她颇不雅观地从怀里掏出封信塞在我手里,“这是我跑路那天,我皇兄给我的信,指名要给你的。” 我垂眸一瞧,果然在信封上瞧见了一行龙飞凤舞的字,写着“玄之亲启”。 “那为何昨日不给本尊?”我拆着信封,漫不经心道。 许怡安挠了挠头,没心没肺地笑:“那不是忘记了嘛。” 说着话,她又往我身前凑了凑,探头过来看我手里的信纸,“他写什么了,你快看看。” 我轻啧,抓着她到一边站好,才低头看起了信。 信上洋洋洒洒许多话,起先是寻常的问候,再往下就是通篇的诉苦。 左不过是说自个儿要被奏折压得喘不上来气了,要我快些回北凉去批折子,他好腾出空来跟他的美人双宿双飞。 “好惨哦。”站在我身侧,看完了整篇的许怡安出言评价道。 我淡淡一笑,“他可半点都不惨,美人在怀,他快活得很呢。” 我将信纸放到阳光下,眯着眼睛细瞧,果然在信纸最下一角看见了一行蓝色的小字。 ——长乐仙府失窃。 许怡安惊声叫起来,“这儿怎么还有字儿啊,真神奇。” 我收了信纸,淡淡扫了她一眼,“这是夜明珠粉做的墨,不光神奇,还有市无价呢。” “啧,真奢侈。” 我轻笑,捏了捏许怡安的后颈,“你如今过的不也是奢侈日子,少大惊小怪了。” 许怡安打开我的手,想起了什么似的瞪圆了眼睛,“我的府邸进了贼,丢了多少宝贝?我最喜欢的那只镯子丢了吗?” “本尊怎么知道。” 我曲指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本尊饿了,你去厨房给本尊要些吃食来。” 许怡安想拒绝,但在触及到我凉凉的视线后瞬间打消了念头,快步跑去了厨房。 直等她走远了,我才出声。 “出来吧。” 攀在树杈子上的两个贼小子立刻跳下来,窜到我身边。 我看向钦北,说:“你可还知道后沙藏金的地图放在何处了?” 钦北忙不迭点头:“属下还记得。” “那就好。” 我指了指九阙,吩咐道:“等入了夜,你们两个就启程,务必将地图带回来。” 九阙往许怡安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迟疑着问:“那朝云公主那边——” “谁都不必告诉。” 许怡安这人看着没心没肺,跟她接触却总给我一股子古怪劲儿,在没摸清她的底细之前,她知道的越少越好。 第31章 莫叫本尊失望了 我吃完了许怡安送来的点心,晒着太阳打瞌睡时,雪蛟从凤阳驿回来了。 温喻之托他给我带句话,说多谢我的药,晚些回来谢府拜访。 我不置可否,扭身回房午睡。 我这一觉睡得沉,从正午时分睡到了日落西山,睡得头都有些昏了。 “雪蛟。” 我撑起身,朝门口喊了一句。 片刻后,雪蛟撞进门来,浑身都湿透了,衣摆发梢都往下滴着水。 我瞧着他落汤鸡似的样子发笑,“走路走岔了,掉河里了么。” 雪蛟拧了一把水,苦着脸道:“方才公主说要去买些东西,叫属下跟着去拿,结果走到路上就下起了大雨。” 我推开窗扇往外瞧了一眼,果真见了连绵浩大的雨幕。 我将窗户重新关上,看雪蛟这惨模样又笑了声,“你下去换身衣裳,去跟厨房讨碗姜汤驱驱寒。” “给公主也送去碗。” 雪蛟道:“谢盟主已给公主送过了。” “那你呢,喝了吗?” 雪蛟木着脸摇头。 我盘腿坐着,歪头问:“你怎么不去跟他要?” 雪蛟抿了抿唇,“属下不敢。” “天可怜见的,你这生的五大三粗的,胆子怎的比兔子还小。”我捏着眉心无奈地笑笑,“你下去吧,不必过来伺候了,好好睡一觉去。” 雪蛟点头,转身走出去几步,忽又转回来,“主子,温喻之在院外头候着呢,站了两个时辰了,属下也赶不走那厮。” “不必管了,你下去歇着吧。”我曲起腿,把玩着腕子上的流苏,听铃铛轻响,“他既愿等,那就叫他等着去。” 雪蛟应声,转身走了。 打发走了雪蛟,我将窗户开了道缝,听着雨声打理系在手腕上的流苏。 用了小半个时辰,将根根丝绦上的结都解开了,用指头梳顺了,才吝啬地去开门。 门一打开,立在雨幕里的少年抬起头来望我,那双眼睛里含着的水汽比这漫天的雨还湿润上几分。 他被淋了个通透,蝶翼似的眼睫湿答答的贴在眼尾,像被雨淋湿的幼犬,瞧着凄惨又可怜。 我冷冷一笑。 本尊最会做的就是痛打落水狗。 “进来吧。”我朝他招手。 我的声音不大,也不知温喻之听清了没有,只见他迈开步子还未动,就软倒了下去。 我撑着伞走过去,用鞋尖挑了他的下巴细瞧,只见他薄薄的眼皮下眼珠尚在跳动。 装晕都装不像,废物。 我抽身离去,唤了小厮来将人抬进空厢房里,还命人熬了一碗驱寒的汤药。 第59章 下人手脚麻利,不过半刻钟就将汤药端了来。 滚滚热的,盛在白玉碗里,袅袅飘着又辣又苦的热气儿。 我轻笑:“去喂温公子喝下。” 温喻之仍装着晕,又有我在旁侧看着,拒绝不得,只能任小厮撬开他的嘴,将苦药汤子灌下去。 小厮是我顺手抓来的粗使小厮,下手没个轻重,药撒出来了不少,顷刻便烫得他的下巴像红玉似的了。 一碗药灌下去,温喻之终是受不了了,扶着床榻,没命地咳了起来。 我在一边瞧着,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得了,你下去吧。”我摆摆手,对小厮道,“你去找徐管家,告诉他你为本尊做了事儿,他自有赏钱给你。” 小厮将碗放在桌上,喜滋滋地行了礼退下。 门一关上,房里就剩我们两个人。 我没说话,只坐在桌边,淡然地听着温喻之大咳特咳。 良久后,温喻之才止住了咳声。 他擦了把唇边的涎水,抬眼瞧我:“见在下如此,尊主可满意了?” 满意,怎么会不满意。 只是我面上未显半分,只沉着脸看他,“本尊也是为了给温公子驱寒,何谈看温公子什么笑话。” 温喻之抿着唇,定定地看着我,忽扯唇笑了下,苍白的脸色配上那抹笑,十分十的难看。 “想来,尊主是皆想起来了。” 我走到榻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几次三番关切本尊是不是记起来了,温公子是在害怕什么?” “那日里,黎楚川说你与萧祁勾结,不知是在在本尊身上谋了些什么,嗯?” 我不答反问,一副因为不知从前,所以急吼吼逼问的模样,温喻之信了我八分,眼里划过丝慌乱,不敢再与我对视。 在他瞧不见的地方,我讽刺一笑,走到桌边施施然坐下,继续追问那日他与黎楚川之间怒骂之语的细情。 温喻之哪里敢回话,只含含糊糊的打马虎眼,想如从前一般将事情糊弄过去。 这招对从前的我好用,可如今他说的话我一个字儿都不相信,也算是一番心事诉给了石头听。 我虽不信,但为了不打草惊蛇,还是装出了副将信将疑的模样。 “果真如你所说,是你们不想叫本尊掺和腌臜事,才将本尊关住了?” 温喻之点点头,“正是。” 听着这话,我险些将大腿掐得破了,才忍住了笑意,强撑出冷脸。 我捏了捏眉心,又问:“那黎楚川呢,与本尊之间又有什么事?” 温喻之抿了抿唇,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纠结了好一会,才含含糊糊地说是他接触我是别有所图,借了我的势办了烟雨楼,后来被识破了,才离了北凉。 我暗笑:这厮说起自己的事儿来满篇皆是谎话,说起了旁人,倒是揭老底揭得干脆利落。 若是黎楚川在此,只怕又得对他拳脚相加不可。 “尊主?”见我一直没反应,温喻之哑声唤我,“尊主在想什么?” 我冷笑了声,慢条斯理道:“无事,只是觉着自己原先当真蠢钝,看不出虚情假意,平白给别人做了嫁衣裳。” 也不知是不是听着这话心慌了,温喻之轻咳了声,垂下眼睫,扭开了脸。 我看够了他暗暗心惊的样子,也没了心思再陪他做戏,只告诉他好好喝我送去的药,身子方能好。 “我还以为,尊主不会再管我了。”温喻之垂下眼帘,苍白地笑了一下。 我捻着指节,淡淡地说:“管你是看叔公想抬举你,你莫要多想,旁的事情,待你坐稳了位子再料理。” 温喻之轻轻点了点头,抬眼来瞧我,黑曜石似的眸子紧凝着我,哀哀戚戚,含着沉沉的痛意。 我蓦然想起了去凤阳驿送药的那日,他也是这般表情,一面哭,一面委顿地瞧我,只一眼就叫我心肝都碎了。 如今想来,也不过是刻意装出来的惨样,从前的我吃那一套,愿意给他一点怜,便以为这招对如今的我也有用。 可惜,他打错了算盘。 “这雨一时半刻也停不了,本尊叫人备水来,温公子洗漱一番,且好好歇着吧,待雨停了再做打算。” 我拍了拍衣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起身出门。 行到门外,我反手关上门,朝廊下站着的小厮勾了勾手指,将他叫到门边。 我道:“你去知会一声厨房,叫她们备些吃食,在锅里头温好了,九阙几个晚些从北凉回来了要吃的。” 小厮连连点头,披了蓑衣匆匆而去。 在他远去的脚步声里,还暗含着一道刻意放得轻缓的声音。 我意味深长地笑了,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转身离去。 可莫要让本尊失望呀。 …… 温喻之在府里晕倒的事自然传到了谢镇山耳朵里。 他特意派了徐管家来探我的口风,问我是将他请出去,还是留他在府里吃饭。 彼时我正捻着棋子下棋,手腕上铃铛轻响。 “温公子身子虚,留他在府里住一宿也未尝不可。” 徐管家点了点头,立刻便要下去。 我叫住他:“徐叔,不知今夜里厨房都备了什么菜色。” 徐管家道:“尽是少爷喜欢的。” 我点了点头,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再添一道当归鸽子汤吧,少放些盐,多多的放些当归。” 第60章 徐管家立刻满口应下,只是有些疑惑,不知我为何突然变了口味。 我自是不给他解答,三两句打发走了他,专心下起了我的棋。 我一手执白,一手执黑,左右互搏得酣畅淋漓,直至占满了棋盘,也没分出胜负,只平白下了满盘连不成片的棋。 我烦了,伸手将棋盘掀翻。 棋篓倾倒,玉做的棋子落了满地,淅淅沥沥的清脆声响,恍若下了一场雨。 我歪坐在椅子上,倚在桌边,冷眼瞧着散了满地的乱棋。 皆乱了,理不出来了,那便不用再理了。 与其举步维艰,慢慢破局,不如将棋盘掀了,由我亲手造一场新局来。 正这般想着,我忽然听见了一阵细碎的声响,像是窗扇被缓慢推开的声音。 我偏过头,发现镜柜上头地那扇窗大开着,九阙和钦北两个贼小子正探着头往里钻。 我轻咳一声,九阙抬起脸来朝我一笑,露出满口森白整齐的牙。 “主子,我们回来了。” 我没理他,直等俩人都钻进来了,走到我面前,我才正眼瞧他们。 钦北抹了把乌涂涂带着水的脸,从怀里头掏出一个长条形半掌宽的小匣子来。 “主子,属下将地图拿回来了。” 我点点头,从他手里拿了匣子,取出后沙藏金的地图看了一眼,“本尊还以为你们得明日才能回来呢,没想到这么麻利。” 九阙没心没肺地笑,“若不是下了雨,我们还能再快些,也不必等天擦了黑才回来。” 我将地图重新卷好了塞回匣子,“你们回来可以叫人瞧见了?” 钦北摇了摇头,“属下四下看过,见并无人监视才翻墙进了后院。” “如此便好。”我淡淡一笑,将匣子拍在桌上,低道,“还得委屈你们晚些再露面,先略做梁上君子才好。” 钦北并无意义,只九阙仍觍着脸朝我撒娇卖乖。 他捻着袖子凑到我面前,委屈巴巴地说:“主子,属下身上这衣裳干了湿,湿了又干,都馊吧了。” 我往后挪了挪,抬起一脚轻踹在他的膝盖上,“忍一忍,再多啰嗦,我叫雪蛟来将你们挂在房梁上。” 莫名受牵连的钦北抿了抿唇,伸手堵住了九阙的嘴,对我笑道:“属下们明白,定不坏主子的好事。” “若是惊了本尊今夜要钓的鱼,仔细着你们的脑袋。”我哼笑着威胁。 钦北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九阙嘴被堵了个严实,半个字说不出来,也只能跟着点头。 我又笑一声,站起身来走出房间,与前来唤我用饭的雪蛟走了个碰头。 “本尊的吩咐可还记得?” “明白。” “走吧。”我瞧了眼已爬上天幕的月,声音比月光更凉,“去逗逗本尊的鱼。” 我和雪蛟到前厅之时,谢镇山和温喻之都已在此了。 谢镇山面色沉沉,辨不得喜怒。 温喻之换了身衣衫,下巴上的烫痕已经消了,只是脸色苍白得过分,仍是副病恹恹的模样。 见我到了,谢镇山朝我招手,唤我到他身边坐下。 我听话地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半个眼神都未分给对面的温喻之。 温喻之似乎有些伤心,席间几次想与我搭话,每次都被谢镇山不着痕迹地打断,好一个憋屈。 憋屈一回,看个爽便好,次数多了,只怕要将这人逼得狗急跳墙了。 “温公子。”我淡笑着唤了一声,端起酒杯对他遥遥敬去,“白日里受了寒,且饮一杯酒,暖暖身子吧。” “多谢尊主挂心。” 温喻之回敬我。 他如今也是笑,可那笑意苍白,有惧有怕,有惶有恐,唯独没有快意开怀,当真是比哭还难看,白费了这么一张脸。 惺惺作态。 我仰首喝了酒,掩住唇边寒凉的笑意。 酒杯轻磕在桌上,我掩唇轻咳了声,片刻后,雪蛟便快步撞进了餐堂。 他行至我身边,俯身在我耳边低语。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但足以送到对面之人的耳朵里。 “果真?”我故作惊讶。 雪蛟抿着唇点头,声音仍旧很低,“主子还是去瞧瞧吧。” 我轻蹙眉,转头看向谢镇山,说:“叔公,玄之失陪了。” 谢镇山重重地咳嗽着,说不出话来,只摆手示意我离去。 我领着雪蛟快步出门,装出副心焦却又刻意压抑着的模样,直等回了后院,脚步才蓦然缓了下来。 “莫叫本尊失望啊,狗崽子。” 今夜,本尊可恭候着你呢。 第32章 今夜痛打爬墙贼 温喻之不愧是敢算计我的人,夜一深,就摸进了我的院子。 他抠破窗纸,伸了根竹管,吹了一口迷烟进来,又侧耳在门上听了许久。 他谨之又谨,慎之又慎,却不料月光早就将他的一举一动都映在了窗纸上。 我将他自作聪明的模样尽收眼底,心里暗笑,面上却不显,只轻呓着翻身,装作熟睡的模样。 我闭着眼,在心里头数着他的步子。 一步,两步,三步…… 行至第十三步的时候,轻缓的脚步声止住了。 我将眼睛挑开了一道缝,瞧见温喻之穿着一身夜行衣,戴着面罩,静静地立在我的床前。 第61章 我掩在被下的手兴奋地轻颤了起来。 快动手吧,快给我一个动手的由头。 温喻之未叫我等多久,很快就朝我伸出了手来。 他的手指很凉,落在我唇边,冰得我蹙了蹙眉。 到了这份上,再不醒就显得有些刻意了。 我睁开眼,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 温喻之不答,他也不敢答,只闷着头朝我攻来。 他并不想取我性命,只拍掉我的手之后便收了招,扭身朝门口跑去。 我赤着脚跳下床,伸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冷笑道:“别急着走啊,叫本尊好好招待你一番。” 说罢,我摸着黑捞起桌上的血扇,唰啦啦展开了,用血扇上锋利的刃斩落了温喻之几缕黑发。 此时我可半点都“不知道”来人身份,面对贸然闯进来的刺客,我自然半点都没留手。 温喻之不欲与我纠缠,只防不攻,可我步步紧逼,将他的夜行服划破了许多道口子,不过几招便叫他身上挂了彩。 这般咄咄逼人,便是泥人也生了三分火,更遑论是温喻之这条疯狗。 他当即抓了我的手腕,扯着我撞出了门,到了院里头的开阔地,放开手脚与我缠斗。 他的力气极大,抓得我腕骨生疼,一时竟甩不开他,还是我将血扇斩向他的手,在他苍白的手背上添了道血痕,才叫他吃痛松了力道。 “你若是现在下跪求饶,本尊还能放你一条生路。”我挑眉,摇着血扇轻笑。 温喻之不说话,只用那双黑沉沉的眸子盯着我,像疯狗蛰伏,等待着机会扑上来咬我的咽喉。 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挑挑眉,耍着血扇拉开杀招的架势,“既然你自己找死,本尊就成全你。” 晚风习习,刮来乌云掩月,作势又要下一场大雨。 我忙里偷闲往天边扫了一眼,笑得更深,战意蒸腾,顺着血液流遍全身,叫我兴奋不已。 自我病后,一直都没有什么机会好好耍上番拳脚,今日好不容易有了机会,我定要请温喻之好好吃我一番扇功,才能不负他的苦心。 侧身躲过他踢来的高鞭腿,我摇了摇血扇,笑意冷了下来,“该本尊了。” …… …… 该怎么说呢。 从我打定了主意,要拿温喻之开刀开始,我就一直期待着与他交手。 可如今跟温喻之过了几招之后,我只觉得失望。 不知是那一场大雨浇软了他的肌骨,还是他仍对我存着什么心思,他始终留着手,不曾对我使出杀招。 是怜惜,还是怕露出端倪,被我猜出他的身份? 不清楚,反正他就算使出全力都不是我的对手。 “砰——” 我手腕翻转,将血扇重重拍在温喻之的胸口。 温喻之猛地摔出去,后背狠狠磕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沉重的声响,听着就疼。 我负手而立,歪头轻笑:“怎么,站不起来了?” 他自是站不起来了。 看在武林盟会在即,我并未使华雨劈山掌,但血扇势大力沉,我使的极为趁手,被这一扇拍在胸口,说要他半条命都不过分,如今怎么还站的起来。 若非我还得做戏,我非得踩着他的脸,问他被亲手送来的家伙打得起不来身是个什么滋味不可。 我又向前行了几步,倾身立在月光下,“如此孱弱,为何还要来本尊这儿自取其辱,可是受了什么人指使?” 他仍是不答,只沉沉地盯着我。 我轻啧,合拢铁扇抵在他喉间,“也罢,既不愿说,本尊也不强求,就好人做到底,亲手送你下去罢了。” 察觉到我真有要杀他的意思,温喻之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他抬起苍白的手,带着不知从何处沾染的血冰凉粘腻握住我的脚踝,引得我厌烦地皱了皱眉。 “你……不能杀我……”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虚弱地说。 我用扇骨敲开他的手,带着羞辱意味地抬脚踩在他的脸上,“你倒是说说,本尊为何不能杀你?” 温喻之的脸被我踩着,想抬头都不成,只能别扭地转着眼珠子瞧我,涩然地从喉中挤出几个字。 “我、知道是何人给你下的蛊。” “叫你痛不欲生的蛊。” 哦? 要演上出狗咬狗的戏码了么? 我心里有怀疑之人,且有九分的把握,犯不着非得要旁人来告诉我。 可我实在想看看这小人为了自己能够活命,还能说什么,做出什么。 于是乎我松开了他,却不料这厮自袖中抖出了许多的石灰,洋洋洒洒一片,掩住了我的视线。 而温喻之就趁着我躲避的空档,脚步踉跄地翻墙溜了。 待那阵石灰散了,小院里早没了他的身影。 真是符合他阴损小人的作风。 我倚着廊柱大笑,笑着笑着,便觉得眼眶微酸。 想来是石灰熏的。 不,肯定是。 为这种人没什么可哭的。 不对,也是哭得的,哭我从前满腔的真心喂了狗。 不论是什么,都不会是为他。 看着头顶明月高悬,我忽生了满腹的疑。 为什么啊? 为什么我明明无意与人争斗什么,还是被卷进了虎狼窝? 第62章 为什么我明明无意与人交恶,还是树敌颇多,举步维艰? 恍惚间,我想起了从前与苍许年把酒言欢时,她在我耳边说出的话。 她说造成这种境地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她说我心不够狠,刀不够利,才叫那些人胆敢生出狼子野心。 是了,我不够狠。 若是早在发现魏青有小动作时,便碾死他,又哪有现在这畏首畏尾的局面,哪会遭这无妄之灾? 说到底,还是我只飞扬跋扈,不够心狠手辣。 一只烂果子不丢了,便会坏了一筐。 眼下的中原就像那筐烂掉的果子,各方势力盘踞,表面上看着是一池静水,但私底下却是暗潮汹涌,牵一发而动全身,贸进一步都是万劫不复。 那倘若是,将这满筐的果子皆丢了呢? 朝堂上尚且有清洗换血,换作是武林为何不成呢? 思及此,我茅塞顿开,忽然就明白了这棋局该从何处来破。 正值亥时,四下皆静。 我亲自去了角房,将三个安睡的小子叫了起来。 屋里未燃灯,月光从半开的窗扇透进来,照得蔫答答的几人眉眼半亮。 “睡得可好?” 几个崽子睡眼惺忪地点头。 我被气笑了。 “本尊与那贼打了几个来回,也不见你们来瞧瞧,还真是睡得安稳。” 雪蛟打了个哈欠,囫囵道:“主子一人足矣,还需我们去锦上添花吗。” “耍嘴。” 我倾身过去拍雪蛟的头,还顺手给靠在钦北肩膀上的九阙来了一下。 九阙的瞌睡虫散了一半儿,捂着额头瓮声瓮气地控诉,“属下有没多嘴,主子何苦受累再打我。” 我哼笑:“怕你睡着了。” 这几人里,也就钦北还算清醒,“主子可是还有什么事要吩咐?” 我点点头,“有。” “本尊要你们去找一个人来。” “谁?” “温喻之的庶兄,温玉成。” 此言一出,几人齐刷刷的都清醒了过来。 九阙搓了把脸,惊疑不定地看着我:“主子,你是不是忘了你对他做了什么?” “本尊没忘,所以才叫你们过去。”我捏了捏眉心,说,“你们不必多说什么,只需给他送一封本尊的手书便好。” 钦北面露难色:“那倘若是温玉成不来呢?” 我抬手指了指雪蛟。 九阙点点头,“属下懂了,他若不来,便就地将他杀了。” 懂了?我看你是傻了。 我想不通为什么我英明一世,会教出这么几个没脑子的夯货。 所幸还有钦北这个脑子好使些的,明白了我的意思。 “主子的意思是要将温玉成绑来。” 我点了点头。 钦北又问:“不知绑来何处,是盟主府还是幻胥宫?” “幻胥宫。” 我手指在桌上点了点,“不光是温玉成,还要将他小娘也一并绑来。” 还没等钦北说话,九阙便急急开口:“主子,温家那个老东西十分宝贝那个小妾,将她也绑来的话,只怕温钊会打上门来啊。” “本尊要的就是温钊亲自前来。” 若是只绑了温玉成一个,保不齐这老头子会随便派温喻之来糊弄我。 若是将那母子俩全掳来,温钊顾着温喻之和那戚小娘之间的仇怨,不敢叫他经手,又没有旁人可派,便只能自己前来。 只要他入了幻胥宫,与我相对而坐,我定然会开出他满意的条件,将他拉拢到我麾下,且不叫温喻之那厮起疑。 我要的,就是要温喻之成为温家的一步废棋。 我这番算计并不深,仔细一琢磨就能琢磨透,但—— 我扫了一眼在打瞌睡的三个崽子,还是将这一茬按下不表。 夜深了,掰开揉碎了教育孩子也是很累人的。 “待武林盟会结束了你们便,不求快,只求稳。”我拍了拍桌,凉凉的视线像刀子似的从他们身上刮过,“记着要对他们客气些,谁要是怠慢了,本尊拿你们的脑袋来赔。” 九阙和钦北连连点头,剩下的那个早已去了梦里会周公。 我站起身,理了理衣衫,“时候不早了,你们继续睡吧。” 我转身走到门边,觉得差了些什么,又扭身回来,大力推了雪蛟几把,将人推醒了。 “起来重睡。” 面对着雪蛟迷茫又哀怨的眼神,我抿唇笑了笑,终是走出了角房,还了他们一个清净。 得了,夜深了,我也该安置了。 我想歇息,可这夜游郎皆不安分,一个两个造访我的院子。 “你来做什么?” “怎么,连曲轩来得,我秉南烛来不得?” 说着,他又倾身到我眼前,仔细地盯着我的眼睛,半晌后才慢悠悠开口:“记起来了?” 我不答反问:“兄长告诉你的?” 秉南烛哼笑:“哪里还需旁人说,只瞧瞧你这双眼睛便能看出来了。” 他扒拉了下眼皮,歪歪勾着嘴角邪笑,“失忆之前你那双眼睛是冷淡,虽说不常笑,但好歹有点人气儿。” “那现在呢?”我倚在桌边,撑着下颌瞧他,等着听他对我评头论足。 “现在嘛——”他在我对面坐下,支着头回望我,嘴角笑意更深,“现在是冷漠,从里到外都是冷的,像冰,像刀,像蛇,就是不像人。” 第63章 我轻嗤,白他一眼,“你这张嘴还是如从前一样,半点好听的都说不出来。” 秉南烛摊手,“我娘就给我生了这么张巧嘴,我也半点法子没有啊。” 他伸手捏了捏我的脸颊,“你想起了多少,想没想起小爷对你一往情深,你跟小爷情投意合?” 我拍掉他的手,白眼恨不得翻到天上去,“想起你这混小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你这嘴不也未比我好上多少,还数落我呢。”秉南烛小声嘟囔完了,又嘟起嘴像小孩子似的撒娇,“哥哥,我是来找你避祸,你可千万要护好了我。” 闻言,我蹙了蹙眉,疑道:“你做了什么?” 秉南烛抓着我的手把玩,漫不经心道:“也没什么,只是杀了人。” “杀了谁?” “云峰的人。” “杀了多少?” 秉南烛伸出四根手指。 我猜:“4个?” 他摇头。 我又猜:“40个?” 他依旧摇头。 我一把将他的手打下来,有些没好气地说:“四波,估摸着有那么一百来个人吧。” “何时的事?可有人瞧见你了?” 秉南烛笑道:“就半个时辰前,在荆州碰见了云峰的人,没忍住就杀干净了,应该没人瞧见。” “不对,好像有个女子看见我杀人了。” “谁?” 秉南烛眯起眸子想了想,忽又掀唇一笑,“好像是从前出尽了风头的那个林清艳。” “原来是她。”我轻勾了勾唇,“放心,那是自己人。” 秉南烛不懂我的意思,问我要不要连夜去将她也除了,被我抬手制止。 她可是我下的一步好棋,怎么能现在就叫她走死路呢。 第33章 尊主,多谢款待 秉南烛深夜前来,我也没机会去知会谢镇山,只能先暂且将这厮安置在我的房里,等叔公醒了再做打算。 本想着我与人同住一夜会有些不习惯,却没想到是根本睡不着。 我躺在床上,秉南烛那厮铺好了被褥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灼热到我都忽略不掉,更遑论是闭眼睡觉。 “你还不睡?”我蹙眉问。 秉南烛歪头,眯着眼轻笑,狡黠的模样像只猫,“小爷想跟你睡。” 我抿唇,“那你便别睡了。” 被我拒绝,秉南烛也不见羞恼,仍是笑眯眯的模样,“那你睡吧,小爷今儿心情好,给你守宿夜。” 我怎么睡得着。 我腹诽一句,坐起身来,朝他勾了勾手指,“正巧本尊也睡不着,不如与你聊聊。” 秉南烛点点头,问:“可以啊,想聊些什么?” “聊聊你。” 我微勾唇,眸色微凉,“本尊尚未记起全部,只记得你姓甚名谁,倒是不知你对本尊的情从何处来。” 从我一进屋,他的眼睛就一直紧盯着我,恨不得将我吃了,我也不是傻子,自然能看出他的一举一动都含着怎样的意思。 秉南烛掀唇轻笑,露出白森森的犬齿,“你确定要聊这个?” 我摊手挑眉:“怎么,聊不得?” 秉南烛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而后起身至桌边掌起了一盏灯。 一点昏黄亮在他眼里,更衬得他如珠如玉。 他坐在我床边的脚凳上,像只小狗似的仰头看我,“我一时间不知该从何说起,不如你来问吧。” 我点头,接受了他的提议。 “你从何处来?” “北凉。” “家住何处?” “幻胥宫。” “家里还有什么人?” “无父无母,只有个哥哥,哥哥名唤玄之。” 我一时愣住,蹙起眉,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我惊疑不是因为秉南烛说话,而是因为他说的句句都是真话。 我不知他家住何处,爹娘是谁,却只记得年幼的他执拗地抱着我的腿不放,唤我做哥哥。 见我如此反应,秉南烛哈哈大笑,他一面笑,还一面来抓我的手,狠狠攥住我的腕子,他的手像滚烫的绳,将我困住。 “哥哥呀哥哥,你怎么忘了,我是你亲手养出来的呀。” “我无父无母,混事不知,就连这个名字都是你给的,你怎么都忘了呀。” 烛光摇曳,连带着他眼里的火光也跟着晃了起来,像池水中映出的月,诡谲又美丽,无端叫人心慌。 我被水中月吸了魂,一时愣住,眼前耳边幻视幻听。 我看到瘦骨嶙峋的半大孩子抱着我的腿,叫我哥哥,叫我给他一条活路。 我听到尚年轻的我轻轻地笑,随意的赐了他一个名字。 秉南烛。 无什么别的意义,只是因为捡到他的那夜里,我正秉烛夜游,要往南风馆去寻欢。 明明平平无奇,他却最是欣喜,最喜欢旁人唤他的名字。 “秉南烛——”我轻轻唤他。 他抓在我腕子上的手紧了紧,笑意微敛,目光里含了两分热切,喉结上下抽动,急惶惶吐出两个字。 “我在。” 这两个字仿佛是钥匙,打开牢笼,放出了什么妖兽来撕咬我的心魂。 我又开始头痛,所听所见都变得模糊,冷汗涔涔冒出来,又滚进眼睛里。 秉南烛不知何时爬上了床,将我拥进了怀里,咬开手腕,汩汩冒出的血送到我唇边。 第64章 “喝吧,能好受些。” 他的声音微哑,如蛊似惑,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我疼得颤抖,听闻此言后下意识地遵从,像什么只在传说里存在的妖物一样吸食着他的鲜血。 咕嘟。 咕嘟。 咕嘟。 几大口滚热腥甜的鲜血下肚,我居然真的好受了些。 理智回笼,身体却仍旧抖如筛糠,只能像一捧水般软在他怀里。 我的头偏靠在他的胸膛上,我能听到他躁动不安的心跳,和——一股清苦夹杂着香甜的味道。 这个味道我在好几个人身上都闻到过,他们或多或少都与萧祁有些关系。 那我眼前的这个,是不是也…… 我心有警惕,却并未声张,只是等有力气之后从秉南烛怀里出来,顺便一脚将其踹到地上。 秉南烛屁股着地,疼得皱了皱脸,“哥哥还是如从前一般,用过了就丢,半点都不留情面。” 只怕给你留了情面,我就命不久矣了。 我心里冷笑,面上仍是那副冷淡的模样,只是刚刚犯了场病,头发被汗洇湿了,贴在面颊上,想来也没多唬人。 从秉南烛的反应来看,我的想法是对的。 他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又坐上来,只是不敢再对我动手动脚。 他从衣服上撕了块布条,缠在手腕上,勒紧了伤口止血。 血不再流了之后,他又笑:“哥哥,你瞧我也流了血,是不是能上床抱着你睡了。” 我凉凉地睨他一眼,“别想了。” 秉南烛挑了挑眉,“就猜到哥哥会这么说。” 他虽是幻胥宗出来的,却与九阙泠鸢几个人对我的态度都不同,既不尊敬也不敬重,反而处处违逆处处撩拨,在我面前还敢自称“小爷”,还张口便称“你”,此番做派不像是我的奴,倒像是—— “你既也是幻胥宗出来的,为何不与九阙他们一样唤本尊一声‘主子’?” “原来也是那般唤的,可后来你就不让我那般叫了。” 秉南烛眨了眨眼,唇边笑意更深,像盛开的罂粟花,美丽又迷人。 我被那笑晃了眼,好半天才找回声音,“为何?” “因为你说不想让我在行房事的时候还叫你敬称,说那会倒胃口。” “……” 我从前是个放浪形骸的风流子,如今也不遑多让,却没想到今天碰到了对手,一时不知该如何接他这一句话。 似是怕我不信,秉南烛松了衣襟,给我看他胸膛上留的几道月牙形的疤痕。 他用白玉似的手指将每一处都指给我看,告诉我这是哪次与我行床笫之欢时留下来的。 我听得羞恼交加,当即便伸手去捂他的嘴,他在我掌心下闷闷地笑,还伸出舌头濡湿我的手心。 好,我确定了,这厮肯定是我养出来的。 换旁人来,是如何都养不出这等孟浪做派的。 “哥哥。”他忽握住了我的手腕,轻而易举地就将我的手拉了下来,重重地亲了一口,“看起来你是真的将一切都忘了。” 他又爬上床来,嘴角的笑意癫得不成样子,“我的血里可是带着酥骨香的呀。” “怎么能随便喝呢,真是不长记性。” 随着他的声音一寸寸挤进我的耳道,我的身体软了下来,像是骨头被抽走了,连坐都坐不住,只能像滩烂泥一般软在他怀里。 卑鄙。 无耻。 敢…算计我…… 我气,我怒,我想骂,可声音都被堵了回去。 秉南烛封住我的嘴,舌头在我的口腔里搅动,粗放狂野,像落到干柴上的火星子,噼里啪啦的勾起我体内的邪火。 算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我闭上眼睛,破罐子破摔似的想。 像是猜到了我的想法,秉南烛气喘吁吁地笑,“哥哥,我不会杀你。” 他将自己脱了个精光,又覆过来,灼热的呼吸落在我的耳边,“我只是想再添几道疤做念想罢了,哥哥你这么好,再疼疼我,嗯?” 疼你仙人。 我张口欲骂,又被他堵了回去。 “哥哥,留些力气等下用,还有好几个时辰呢。” 说罢,他又覆下来。 乌涂涂的一块盖在我眼前,像乌云。 他的汗珠落到我身上,像滚烫的雨。 而我,就在这场雨里神志尽失。 …… …… 他没诓我,果真是好几个时辰。 桌上烛灯燃尽了,蜡泪流了满桌。 我从夜色如墨被压到天光大亮,嗓子哑了,腰快断了,两股战战,若非雪蛟清早起来发现了不对劲,我只怕也要跟那烛一般油尽灯枯而亡。 人话就是要渴死了。 雪蛟扶着我坐起来,走到桌边去倒水,扭身回来时不光拿了瓷杯,还捻了张纸条过来。 我扫了一眼,气得头发都要立起来了。 多谢尊主款待,小爷日后再来。 落款是秉南烛。 “主子,还有这个。”雪蛟拿了颗碎银给我,“这是压在字条上头的。” “这是什么?”我蹙眉。 雪蛟抿了抿唇,“应当是……嫖资。” “……” 我没忍住,将未喝完的水泼了雪蛟一脸。 第65章 雪蛟抹了把脸,无辜地看着我,“主子息怒。” “息怒有个劳什子用,本尊要他息命。”我随手摔了杯子,扯了件衣衫套上,“去把九阙他们叫来。” 雪蛟慢吞吞应声,快步出门。 我深吸了几口气,还是觉得气闷,一掌拍碎了桌子才解气。 又拎起了张椅子摔在门边,椅子摔散了,木屑四溅,散在才进门的三人脚边。 三人骇然,齐刷刷在我面前跪下。 我沉着脸说:“本尊问你们个人。” “秉南烛是谁?本尊跟他是什么关系?”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推了九阙做这个出头鸟。 他脸涨得通红,半晌才吞吞吐吐道:“他是…他是主子的姘头。” 好,好好好。 斟酌了半天词儿,最后说了个最不中听的是吧。 我被气得发笑,一巴掌抽在九阙嘴上,侧头看向钦北,“你来说。” 钦北头垂得低低的,沉声道:“他原本是幻胥宗的人,主子也的确是与他有私,叫他在近前伺候,但后来他做错了事,就被主子赶出了幻胥宫。” “他做了什么。” 钦北抿了抿唇,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我瞧着更气,忍不住又踹了九阙一脚,“说!” “秉南烛他跟旁人私通被主子抓着了,然后就被赶出去了。” “……” 合着不光是我的旧情人,还给我扣了顶绿帽子? 幻胥尊主被自己养的人扣了绿帽子,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本尊当初怎么没杀了他?”我磨着牙,只觉得翻涌的气血要把天灵盖都顶开了。 “主子当初念旧情,才没杀他,只叫他去自生自灭。” 还念旧情。 这么慈悲的菩萨做派能是我? 哦,仔细想想,面对着那三个狼心狗肺的我都能做到那份儿上,饶一条偷吃的狗,似乎也不是做不出来。 可我还是很生气。 我都开天恩放秉南烛一条生路了,他怎么敢再来撩闲,是拿准了我不会杀了他,还是见我失忆了,想在我身上谋些什么? 我百思不得其解,无头苍蝇似的在屋里头乱转。 他们以为我仍生着气,当即便你一言我一语的替我骂起了秉南烛。 “那厮胆子如此大,下次再遇见,我非得扒了他的皮不可。”九阙顶着红肿的嘴义愤填膺。 “只扒了他的皮算是便宜他了,我看就拿他试泠鸢调出来的新毒最好。”钦北冷笑连连。 雪蛟做甚都是慢吞吞的,连骂人都是如此,“主子天人之姿他竟还能看上旁人,真是瞎了他的狗眼。就那人的模样,我看一眼都觉得恶心,他怎么下得去口的。” 我捕捉到他话里的一点字词,不由得追问道:“他偷吃的那位什么模样?” 雪蛟被我问的一愣,仔细想了想,而后苦着一张脸道:“那都是八百年前的事儿了,属下已记不得了。” 夯货。 什么都不知道,长那么大个脑袋是做什么的。 我白了他一眼,转头看向另外两个,“你们还记得吗?” 钦北摇头,九阙捂着嘴摇头。 全都是夯货。 我摆手,将他们全赶了出去。 前半夜剑影刀光,后半夜旖旎荒唐,我早已疲惫不堪,恨不得立刻去会周公。 可回身看见湿润脏乱的床褥,我瞬间没了上床小憩的心思。 我坐回了被我一掌拍碎的桌子边上,翘着腿支着头闭目养神。 没将正事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反倒满脑子都是秉南烛。 秉南烛的声音,秉南烛的脸。 或吟或喘,或笑或癫。 都是他。 真是烦人。 我猛然睁开眼,随手将桌上的茶杯茶盏一水扫到地上,压在茶壶下的信笺因为我的动作而露出了头来。 我拆开信笺来看,发现上头仍是秉南烛的笔迹。 飘逸洒脱的字洋洋洒洒占了满页,通篇不过就是一个意思。 本尊,大业将成。 第34章 一把钩钓两条鱼 昨晚累了一宿,很烦。 但是叔公说温喻之一瘸一拐的走了,没那么烦了。 很困,想睡觉,但床好脏。 收拾床铺的女使动作好慢,我倚着门框睡着了,差点大头朝下栽进花圃里,然后她就被拖走了。 好像是挨打了,又好像是被打死了。 不清楚,不想管,只想睡觉。 好不容易能睡了,许怡安又来找我出去吃早膳,说街上的咸食很好吃。 不想吃,想把许怡安卖给人牙子,然后好好睡一觉。 “等会儿!” “你丫的睡觉就睡觉,把我卖给人贩子干什么,我影响你睡眠质量了?”许怡安抬手打断我的话,瞪着眼睛问。 我撩起肿胀的眼皮扫她一眼,随后闭上眼睛,抱着被子翻了个身,只留个后脑勺给她,“太吵了,烦。” 许怡安不依不饶地过来扯我的袖子,“你先别睡,你还没跟我说完呢。” “你昨天晚上累啥了?” “你床为啥脏了?” “温喻之为啥受伤了?” “你床脏是不是跟他有关系?” 一连串的疑问连珠炮似的灌进我耳朵里,吵得我心烦意乱。 第66章 我从她手里扯回袖子,蹙着眉冷道:“你再吵,本尊就叫九阙把你捆了丢回去,亲自操办你跟萧太后的侄儿的婚事。” 许怡安撇了撇嘴,“你就会吓唬我。” 我瞪了她一眼,“不然你试试看?” “切,你要我试我就试,那我岂不是太没有面子了。” 许怡安耸耸肩,转头哒哒哒跑了,跑到门口又跑了回来。 她微倾下身子来,头上的珠穗随着她的动作摇晃,发出阵细碎的声响,“我想着出去逛逛,你要吃点什么吗?” “带包饴糖便好。”我朝她摆了摆手,明面上赶客,“去吧。” 许怡安笑吟吟地应声,风风火火而去。 听见关门声后,我轻笑了声。 这一只钩,能钓上来两条鱼呢。 “睡觉。” 睡觉,梦里自会有鱼来。 …… 正如我所料,过了约莫着半个时辰,有人摸进了我房里。 那人脚步呼吸皆刻意放轻,唯独有一阵清脆细小的声响。 那是——步摇晃荡时,珠穗相撞发出的声音。 来人是谁,我心里已有数。 隔着朦胧的帷幔,我看到她猫着腰走到衣柜前,将里头的衣衫摸了个遍,一无所获后又将视线落到了镜柜上。 镜柜上有四个抽屉,皆被她打开翻了一遍,终于在最下一层抽屉的最深处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长条形半掌宽的匣子。 她打开匣子,将里头那张薄薄的纸卷拿出来塞在袖子里,又拿了一张旁的来塞进其中,企图来个鱼目混珠。 只是她太蠢,不知收息敛气,尽卸拆环,自以为行事隐蔽,殊不知一举一动,发出的任何声响都被我看了去听了去。 我坏心眼地咳了声,果不其然瞧见许怡安紧张兮兮地朝我看来。 这帷幔是谢镇山今儿叫人新装的,用的是幻影纱,从我这儿能瞧见她的动作,但从许怡安的位置往里看,看见的只有模模糊糊的一片。 所以许怡安仍以为我在熟睡,看了我一眼之后便又低下头去,将匣子放回原位。 她从地上站起来,将“地图”往袖子里掖了掖,随后悄声快步出了门。 她走后良久,我才仰躺着笑出声。 我身边怎么尽是些豺狼,个个都想从我身上撕下块肉来,我是什么肥羊不成? 没道理的。 我该是猎人才对。 笑够了,我翻了个身,将脸埋进被子里,沉沉地睡去。 不好好休息,哪有力气去猎那些野心勃勃的狼。 真是累极了,向来浅眠的我这次睡得极沉,连梦都不曾做,直接从艳阳高挂睡到了日落西山。 唤我用膳的徐管家来了三两回,都不见我起,只能叫厨房将甜汤煨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还是九阙将我叫起来的。 “主子,公主回来了。” 我揉着眼睛,声音微哑地问:“她去了何处?” 九阙道:“只是在几个小摊子买了些吃食,还去醉仙楼买了一包饴糖。” “饴糖。”我轻喃着嗤笑出声,“难为她做戏还想着本尊。” 我指了指镜柜,“将东西拿来。” 九阙点点头,走到镜柜边,打开抽屉将其中的小盒子拿给我。 我打开匣子,拿出其中换了珍珠的鱼目端详。 这张“地图”想来是许怡安自己画的,歪歪扭扭不说,还沾着许多墨迹,光是看着,我就能想象出许怡安画图时的模样了。 左不过就是皱着眉扁着嘴,跟受了多大委屈一般,说不准手指头上的墨蹭到纸上,还气了好大一会儿。 写一篇字都要磨蹭上半天的人,能伪造出这么一张乍一看还能以假乱真的地图,看来真是没少下心思。 想到这,我不由得又笑了一声。 还真是深藏不露呢。 “主子,要不属下们待会摸黑将人绑过来?”九阙觑着我的脸色问。 “不用。”我摇了摇头,“不过是张假的,她既想要,那给她便罢了。” 九阙眸子闪过一丝讶异,“假的?那真的呢,丢了吗?” 我挑挑眉:“怎么,钦北没告诉你本尊昨夜将真地图放在他那儿了?” 九阙木着脸摇头。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从前他什么事都同你讲,如今开始瞒着你了,莫不是你们之间有了什么隔阂?” “没有啊。” “那想来是他心里藏了事儿,不想叫你知道吧。” 九阙蹙眉,狠狠攥起了拳头,“属下这就去好好问问他!” 我点点头,在他临出门前还叮嘱了句,叫他悄声些。 九阙满口应下,大步流星冲出门。 我也随着他出去,就倚靠在小院门口,伸长脖子等着看热闹。 我抱臂而立,手指轻轻打着拍子,心里数着数儿。 一。 二。 三。 节拍打到第四下时戛然而止,一声震天响的“钦北”自角房里夺门而出,震得飞鸟四散。 好玩。 年轻还是好啊,有精力闹腾,不想我,恨不得一头栽倒再会周公。 正乐着,我便听闻一阵脚步声在我身后响起。 我回身一看,跟提着裙子迈着小碎步的许怡安的视线对个正着。 第67章 她朝我尴尬一笑,“有泥。” 我点了点头,随意道:“去哪儿?” “不去哪儿,找你。”她踱着小碎步至我身前,将手里的油纸包塞进我怀里,“你要的饴糖。我特意去大酒楼给你买的,排了好久的队呢。” 我低头扫了一眼,笑道:“何必排队,提本尊的名字便好了。” 许怡安撇嘴轻啧:“那你怎么不叫个人跟着我,还省的我开口了呢。” 派人跟了,跟了你一路呢。 我在心里头笑,面上不显,只是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得了,别抱怨了。” 我勾了勾她发髻上的步摇,状似无意道:“中原的墨比北凉的墨好用多了,待回北凉,本尊带些回去给你用可好?” 许怡安偏头躲开我的手,哼道:“一个墨水而已,哪有那么多讲究,能写字不就得了。” “这里头的学问可多着呢。”我垂眸,视线扫过她的指尖,哼笑道,“北凉的墨不易干,容易脏了纸,看着就惹人烦。” 许怡安有些心虚地往袖子里缩了缩手,不想接我的话茬,生硬地打断,叫我去她房里下棋。 我还没说话,她自己却先反了悔。 “对了,还得顾着什么男女大防,你回头又得唠叨我,算了算了。” “谁说的。” 我捻着指节,视线凉凉地在她后颈扫过,声音却还是刻意放得轻缓,“你名义上是本尊的未婚妻,本尊去你房里下棋还是下得的。” 许怡安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忽的轻叹,“妈的,你要是个直的多好。” “什么?” “没事。”她又叹了口气,丰腴白嫩的手攀上了我的胳膊,“走吧,下棋去,我跟皇兄学了好几天,肯定能把你杀得片甲不留。” 她说得气宇轩昂,可到了棋桌边,三两盘的功夫就垮了下来。 “这就是你跟着苍望鹫苦学了好几日的成果?看来也不怎么样嘛。” “不玩了不玩了,你欺负人!” 许怡安哗啦啦丢了满手的棋子,脸气得红红的,腮帮子鼓鼓的,像极了河里带毒的刺鱼。 我忍俊不禁:“你倒是说说,本尊怎么欺负你了。” 她伸手指六行十二宫的一枚子,说:“这颗棋明明就是我的,你怎么能当你的棋用呢!” 我挑了挑眉,也扔了棋子,“怎么,许大小姐博古通今,没听过‘临阵倒戈’的典故么?” 许怡安撇撇嘴,正欲作罢,视线扫到另一颗棋子,又瞪圆了眼睛发火,“那你说为什么这颗子明明在背后,却能跟你前面的子连起来。” “此乃只身入敌营,与大军形成前后夹击之势,此等大义,本尊若是弃了它,岂非无义?” 她被我堵得半天说不出话,最后气得狠了,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我一脚。 我痛得倒吸了口气,险些稳不住脸上云淡风轻的笑。 我歪头瞧她:“解气了?” “一般般。”许怡安白了我一眼。 我不跟她一般见识,信手理起了棋子。 许怡安坐在我对面,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没抬头,只道:“想说什么?” 许怡安舔了舔嘴唇,又傻气地笑了起来,“没事,觉得你好看而已。” 我抬眸扫她一眼,“本尊知道。” “夸你胖,你还喘上了。”许怡安撇了撇嘴,轻声地嘟囔。 我一笑而过,并没将她细碎的念叨放在心上。 她不开口了,我也没说话。 屋里一时间静了下来,只有棋子碰撞时发出的清脆声响。 啪嗒,啪嗒。 一声接着一声。 许怡安垂眸看着我的动作,不知在想些什么,但怎么看都不像是开心的样子。 她在想什么呢? 是在想我方才话中的深意,还是在想该如何瞒过我,瞒过我通天的眼线,完成她的目的? 我不清楚,我也不着急料理她。 她翻不起什么风浪,而且,她还用着苍许年的身体,在苍许年回来之前,她半点事都不能有。 “玄之。” 她忽出声,惊得我捻棋的手一颤。 “怎么了?” 许怡安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又摇了摇头,“没事,随口叫叫你而已。” 莫名其妙。 我轻轻点头,不置一词。 恰巧雪蛟匆匆而归,差了女使来唤我。 我起身欲走,却又被许怡安叫住了。 “玄之。” 我扭头,“你说。” “我们现在是朋友吗?” “是。” “那……”许怡安站起身,仰头看着我,“如果我做了错事,你会怎么办?” 我袖下的手轻捻着指节,口吻淡淡:“你能做什么,杀了本尊么?” 许怡安摇头:“那肯定不会。” 我捻着指节的手重了几分,面上轻松地对她笑,“那其他的就皆不是事。” “真的吗?” “真的。” “好。” 许怡安也跟着笑,语气涩然,“我相信你。” 她的笑苍白无力,全然不见往日里的活力明艳。想来也是心里怕极了,才开口向我讨个安心。 只可惜啊,信任是这世上最脆弱的东西。 我只当没看出她的异样,同她道了别,揣着饴糖走出房间。 第68章 房门关闭的那一刻,我便敛尽了面上的笑。 雪蛟迎上来,瞧见了我的脸色也不敢多说话,只等回了房才小心翼翼地开口。 “主子碰着什么烦心事了?” 我没细说,只是叫他们将许怡安盯紧了,发现什么异样要第一时间来告知我。 叮嘱完了这一层,我又问他:“本尊要你叫的人呢?” 雪蛟:“已知会过了,待入了夜他便到别庄去。” “后日便是武林盟会了,务必事事都不出差错才好。”我捏了捏眉心,“雪蛟,你可知武林盟会过后该做什么?” “抢……啊不,请温玉成母子去北凉。” “然后呢?” “属下不知道了。” 雪蛟摇摇头,眼里闪动着清澈的愚蠢。 “之后便是要报仇抱怨了。” 我轻笑,伸手在桌上点了点,“一样一样,皆报了才好。” 请假小剧场 玄之:今儿不营业,锦衣阁做的衣裳不合身,且叫他们去改一改 九阙:(小声嘀咕)其实就是没灵感,卡文了 玄之:(冷笑)揍你揍轻了? 温喻之:(阴暗扭曲地爬行)(开朗阳光地嘶吼)尊主!尊主接着踩我! 玄之:(冷笑连连)光顾着试衣服了,怎么忘了弑你了 咳咳,那啥,明天双更 第35章 岂不是枉为人夫 演武场坐落在凤阳城郊,青砖石板圈的一大块地,围墙修得高高的。 另有一道城门般大小的红木门,漆得油亮,刷着金粉,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丝竹管弦乐从门缝透出来,勾得门外人头攒动,却因亲兵在门边镇守,不敢上前去,只在门外吵嚷作一团。 瞧见我的车辇到了,挎着长刀的亲兵行至小窗边,抬手在窗上轻敲了敲,“阁下可是幻胥尊主?” 我未言,只撩起了小窗上的帘子,露出来半张脸。 那亲兵瞧清了,立刻挥手,叫人开门,放了我们进去。 进了演武场之内,雪蛟寻了个地方拉缰停车。 钦北跳下车,绕到一边挽起了车帘,“主子,我们到了。” “公主呢,可也到了?”我半弯着腰从车厢里走出来,偏头扫他一眼。 钦北四下看了看,而后抬手指向一处,“公主她们在那边呢。” 我朝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瞧见了坐在小凳子埋头吃糕的许怡安,和立在她身侧吞口水的九阙。 “此处人多,难为你眼尖,一眼便瞧见了她们。”我眯着眸子瞧了两眼,忽的发笑。 钦北略勾了勾唇,“公主打扮得艳丽,自是扎眼的。” 我跳下车,垂头理着衣衫,听闻此言不由得揶揄出声,“究竟是公主好看,还是你情人眼里出西施,你心里头自当有数。” 钦北笑意更深,糅了几分羞赧在其中,“都有,都有。” 知道钦北脸皮薄,我不再臊他,只叫他去与许怡安他们汇合。 “那主子呢?” “本尊还有朋友要会,待会儿再去寻你们。” 钦北点点头,转身走了。 雪蛟想与他一同走,被我在后脑勺上拍了一把,才硬生生止住了脚步。 “主子还有何吩咐?”雪蛟捂着头,委屈地问我。 我理了理袖子,“与本尊去会会那两个老秃驴。” “哪儿来的秃驴?” “望山寺。” 我冷笑着恶狠狠吐出三个字,领着雪蛟径直上了演武场的那座小山。 我前夜与谢镇山说过,要他将望山寺的那两个和尚约到个安静地方去,供我问话。 思来想去之下,我们敲定了后山上清泉边的那座竹屋。 僻静,少有人来,还有一潭清泉,万一谈崩了还能将他们溺死在里头。 好吧,这是信口胡邹。 我打一个静言还成,若是再加上个敬虔住持,胜算还真不大,只是耍个嘴罢了。 我上山至此处,不见谢镇山,只有徐管家在竹屋外候我。 “少爷。”徐管家走到我面前,回身朝竹屋一指,压低了声音说,“敬虔与静言两位师父已在其中候着了。” 我往竹屋处瞄了一眼,问:“叔公在何处?” 听闻我问,徐管家声音压得更低,“上清萧家派人来了,想来盟主是正在招待他们。” “萧家派了谁来?” “是那个叫萧祁的。” 哟,萧祁啊。 姓萧名祁,单字一个何是吧。 正巧了,今儿这俩秃驴落到我手里了,怎么着也得将那两兄弟的前世今生吐干净不可,否则就是谢镇山来了,我也得叫他们横着出去。 我推门走进竹屋,入目的便是坐在矮榻上打坐的俩和尚。 阳光从半掩的窗透进来,照在他们的光头上,还挺亮堂。 “二位许久不见啊。”我反手关上门,斜斜倚在门边,一条腿后曲着蹬住门框,不给他们一丝一毫逃脱的机会。 “尊主这是怕我等跑了不成。” 敬虔住持瞧见了我的动作,微笑了一下,眼角细纹被牵动,荡开几分苍凉萧条的气息。 啧,他什么时候老成这样了。 我挑了挑眉,从门边走开,到桌边坐下,隔着一张茶桌与他们遥遥相望。 “本尊记着你今年才不过五十,何至于如此老态?”我一只手撑在腮边,意味深长地笑,“是走火入魔了,还是为了给人运功疗毒啊?” 第69章 随着我一字一顿说完了话,敬虔深潭似的眼里起了丝涟漪,连带着他身侧的静言都面露了几分警惕。 瞧着他们的反应,我不禁笑得更深,“看来本尊猜对了。” 敬虔略略颔首,只道:“尊主眼明心亮,自是看得清的。” 我讨厌敬虔,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他说话总喜欢拐弯抹角,似是而非,无论说什么都给留着诡辩的余地,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本尊不想与你扯皮。” 我曲起手指在桌面上轻敲,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他,“萧祁为何会在望山寺?” 敬虔微微一笑,答得仍是滴水不漏,“尊主说笑了,萧祁公子如今正与谢施主喝茶呢,怎会出现在我望山寺。” 我不说话,只沉沉地盯着他。 敬虔回视我,面上丝毫不见心虚。 最讨厌了跟这种人打交道了,狐狸一样,八百个心眼子。 我烦了,顺手掼了只茶杯向他。 茶杯飞至敬虔脸侧,忽然炸开,碎瓷片四溅,在他的脸颊上添了几道细碎的口子,洇着血丝。 静言倏然起身,沉着脸挡在敬虔身前,生怕我再次发难。 我轻蔑地扫了他一眼,冷笑出声:“趁着本尊还有耐性与你们好好说话,你们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好。” “否则,你们,还有外头的那些小和尚,谁都别想走。” 敬虔拂掉面颊上的血,站起身来,行到桌边坐下,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之后,终是松了口。 “不过是些陈年旧事罢了,尊主既想听,老衲说便罢了,尊主何须动怒。” 看,事不关己的时候,谁人都是能高座明堂上,片尘不染身的。 等这刀子真落到了他身上,是半点扯皮的心思都没有了,恨不得立刻说出来避祸才好。 毕竟萧家面子再大,萧祁为人再如何,也终究是个外人,比不得望山寺中弟子们的性命来的重要。 此乃人之常情,就连高僧都不能免俗。 我自然乐得见此情况,当即便取了新杯给他斟茶,意有所指道:“喝了本尊的茶,可是半点私都不能留的。” “否则,本尊非得要破肚开膛将这口茶讨回来不可。” “老衲明白。” 敬虔自是明白,所以喝了我的茶,将静言屏退了,将萧祁顶了萧何的名字,住进望山寺的事仔仔细细说了一通。 我翘着腿听着,偶尔发上几句,他皆对答如流,我对此深信不疑。 该如何站队他心里已有了答案,犯不着也没胆子再来诓我。 只有一桩事我实在想不通,便也问了一嘴,“萧何与萧祁虽说甚少露面,但见过他们的人也大有人在,萧何为何还敢如此抛头露面,就不怕露馅了么?” 敬虔垂眸淡道:“他们只需瞒过萧家主便罢了,至于其他的,自有旁人为他们堵嘴。” “旁人?何来的旁人?” 敬虔不言,只在我掌心写了一个字。 我笼紧了掌心,忽笑出声,“原是这层血亲,倒是合理。” 敬虔捻着佛珠诵念了几句,复对我道:“今日老衲在此处躲清闲,不曾见过什么人,也不曾说过什么。” 我明白他的意思,忙点头:“自然。” 话已至此,我也再无多留的必要,站起身来理好了衣衫便要走,行至门边又折返了回去。 “不知那延曲庄的宁静沉可来了?” 敬虔点了点头,却不知我为何发问。 我未答,只告诉他要多多为那厮备些外用伤药。 我一出竹屋,便见树下那与雪蛟凑在一块说话的大光头。 真亮堂。 我吹了声哨子,引得俩人止住话声,齐齐回头来瞅我。 静言双手合十,口中念着阿弥陀佛,躬身朝我行礼。 我略略颔首,也算是打了个迟来的招呼。 拜别过后,他进了竹屋,我领着雪蛟往山下去。 怕这没底儿的匣子藏不住事,一边走着,我还一边提醒他,叫他不要将此事说给九阙和钦北,尤其是钦北,无论他问是不问,半个字都不要透露。 雪蛟不理解我的意思,木着张脸问我为何。 为何,为何。 我使劲捏了把他的脸蛋子,咬牙道:“就该叫许怡安拿你写话本子,写个《十万个为何》,不比旁的来的都精彩。” 雪蛟还是不明白,“所以为何不能叫他们知晓啊?”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听话,你回去烧灶台吧。” “不去。” “那你说说你跟着本尊有何用。” “属下虽说笨些,但打架可是一把好手。” 我几乎要被他气笑了,“什么人本尊打不过,还得你出手?” 雪蛟拂开遮眼的树叶,一脸讳莫如深地说:“有些人主子不能亲自出手料理,会折了身份,落人口实,所以得属下们来。” “哟,你还知道什么叫落人口实呢。可是泠鸢教你的?” 雪蛟喜滋滋地点头,纯良的脸挂上那点笑更显得傻气。 我又问:“那你说说,什么时候得你出手。” 说着话的时候,我们已走尽了山路,到了演武场。 不远处的前头有人声吵嚷,男男女女的交杂在一块,喧闹异常。 雪蛟往那处看了几眼,忽眼睛亮了,“那不就是了,九阙和公主他们都在。” 第70章 闻言,我朝那处看去,便见了一群着一身竹叶青色袍子的小弟子们将九阙和许怡安围了,像是在吵架。 许怡安的身形在一干人的映衬下显得娇小玲珑,却站在钦北身后,分毫不让地梗着脖子跟人对骂,像跟奶猫似的朝人龇牙,瞧着滑稽又可笑。 雪蛟还在我身侧喋喋不休地说着:“主子此等身份肯定不能跟那干小弟子一般见识,所以——” “不。” 我摆手打断他,轻笑了声,“这回本尊还就要跟他们一般见识才好。” “啊?” “啊什么啊,跟上。” 我走到近前,也不急着往那群人里钻,只咳了两声,便有懂眼色的给我让开了条道。 许怡安瞧见了我,先是一愣,随后便如倦鸟投林般撞进了我怀里。 她勾着我的腰,半张脸埋在我的胸口,在旁人瞧不见的地方朝我做了个口形,要我给她撑腰。 确定我看见了之后,她便装模作样地娇声笑道:“你怎么来了?” 我垂眸瞧着她,心里忍不住为她的做戏功夫惊叹,面上却做出副深情款款的模样来,“本尊的未婚妻子遭了欺负,本尊若是不来,岂不枉为人夫。” 许怡安轻咳了声,搭在我胸口上的手悄悄为我竖了个大拇指。 我全当没看见,捏着她的下巴转向那群弟子,“哪个欺负了你?” 许怡安顿时来了精神,大手一挥,点兵似的飞快指了几个人,看得我眼花缭乱。 “罢了,不必说了。”我攥住她的手,“既仗着人多势众,那便都杀了吧。” 我话音落下,雪蛟三人立刻便有了动作,人群跟着骚动了起来。 “啊,倒也用不着——”许怡安压低了声音想为她们说情,被我摇头制止。 我微低下头,低笑道:“你不必慌,且再等等,自会有人来为她们说情。” “真的?” “真的。”我眯起眸子,抬手将往此处匆匆而来的男子指给他看,“那就是。” 许怡安踮起脚瞧了两眼,“你别说,你还别说,那人长得还怪好看的,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对了,仙风道骨。” “他是谁家的公子啊,有婚配了没?” “那是逍遥子,他今年正正好好三十岁,比你大上十几岁,你能下得去口?” “逍遥子就是跟你有仇的那个吧?” “是。” 许怡安撇了撇嘴,偏头啐了一口,“呸,道貌岸然人面兽心的东西。” “……” 我没忍住笑了一声。 这脸变的,比蜀地来的戏班子都快。 我将她歪掉的步摇向里插了一把,替她理顺了珠穗,“待会儿躲远些,留神别沾了血。” “谁的血?” “你想是谁的便是谁的。” 许怡安朝我竖了个大拇指,狗腿地将我身上穿着的半边轻铠擦得亮可照人,“太帅了,这身文武袖穿在你身上是它的荣幸。” 我正欲回话,便感觉一道阴沉沉的视线落到了我身上。 我朝那处看去,没瞧见人,只匆匆瞥见树后一闪而过的绯色衣角。 “怎么了?”许怡安问。 “无事。” 我收回目光,揽着许怡安往乱哄哄的人群里去,“少说话,万事有我。” 第36章 终究是无用之功 许久未曾见过逍遥子了,没想到这厮做戏的本事和胆色都更上了一层楼。 他一掌拍开了九阙,从他手下救了人,还大言不惭舞到我面前,要我给个说法。 我能给他个劳什子的说法,若非还得顾念他背后的势力,我早就一剑挑了他,哪里还会让他有机会来诘问我。 我不理他,只低头询问许怡安方才发生了什么。 许怡安是有些小聪明在身上的,当即便明白了我的意思,一张嘴便把黑变成了白,将错处尽数推到了那少女身上。 少女气得两颊通红,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乌眼鸡似的瞪着许怡安,恨不得将许怡安生吞活剥了。 也有人为她抱不平,只是尽是些未经过什么大事的孩子,我一个眼神扫过去,他们便做鸟兽散了。 逍遥子看出了此事不能善了,也不再与我虚与委蛇,直截了当地问我想如何。 我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我偏过头,往偌大的擂台上扫了一眼,笑道:“静养了多日,本尊筋骨疲乏,不如你与本尊过上几招。” “若是你赢了,此事便一笔勾销。” “若是本尊赢了——”我略顿了顿,视线自他身后的一众弟子身上扫过,笑意更甚,“你这些弟子便都交于本尊处置,你意下如何?” 说话间,我们周遭围聚了许多人,等着看我们的热闹。 逍遥子最是看重脸面的,众目睽睽之下他不敢不应,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擂台。 我自然是跟着他一同走了上去。 相比起难掩紧张的逍遥子,我就显得气定神闲多了。 “本来本尊今日并不想料理你,可你自己送上门来了,那就休怪本尊了。” 逍遥子抬眸看我,声音微沉似水,“你也太自负了。” 他这脸色配上这声音的确有几分高深莫测的感觉,但前提是得忽略掉他紧捏着袖口的手。 我轻蔑一笑,朝着他勾了勾手指,“莫耍嘴,且叫本尊瞧瞧你除了诡计,还有什么可傍身的本事。” 第71章 话音落下,逍遥子先出了手。 他身形快得如鬼魅一般,几息便到了我身前,挥了一记重拳向我的面门而来。 我不躲不避,以掌化了他的力道,反接一记铁肘狠击在他的肋下,将他撞开了几丈远。 “你这拳莫不是遇绻教的,怎的软绵绵的半点力道都无。”我甩着手蔑道。 此言一出,擂台下霎时有少年郎哄笑了起来。 有人不知那遇绻是何人,抓了同伴问,被咬着耳朵告知了一番后,也红着耳廓跟着乐。 逍遥子又羞又怒,暗自运了气后边又朝我攻来。 我仍是未动,只在原地站定,等着接他这一招。 废物,再给你运上几口气也是白费。 正如我所想的,他当真是废物。 攻得是又急又猛不错,可每次被我防了后便没了后招,就像个木头桩似的站定了挨打。 我连兵器都未曾用上,只是草草与他过了几招,他便口吐鲜血倒地不起,还是个女子飞身上擂,替他挡下了一掌,才保住了他一条狗命。 “我等、我等认输了,尊主请便……”女子断断续续地说完了话,眼一闭晕倒在了逍遥子身上。 看清了她的脸,我略挑眉,收了手,并未再借机发难。 她要使苦肉计,我总不能这么快就拆他的戏台子。 我垂头掩了唇边笑意,跳下擂台,叫人将那俩人一并抬出去。 主心骨都奄奄一息了,余下的一干云峰弟子乱成了一团,也不愿在演武场多留,吵着要出去。 “看了半晌的热闹,如今热闹散了便想走,不留些赏钱怎么行。” 我朝九阙使了个眼色,九阙会意,立刻上前去将方才闹事的那个少女抓了出来。 她吓得发抖,立刻伏在地上求我开恩。 她生得漂亮,一副娇滴滴的模样,如今这梨花带雨的小模样更是招人疼,只可惜落在我眼里,无异于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我朝许怡安勾了勾手指,将其唤到近前,温声问她想如何处置。 许怡安虽说平日里最是能喊打喊杀,可真遇上事了,还是狠不下心肠来。 “就,就随便给个教训吧。” 我点了点头,冷冷地看了那少女一眼,“还不谢恩。” 少女闻言立刻匍匐着爬过来,对着许怡安磕了几个头,口里说着谢词,丝毫不见方才那趾高气昂的模样。 我兴致缺缺地摆手,“挑了手筋脚筋送回去吧。” 九阙应声,塞了姑娘的嘴,与钦北一人拖着一条胳膊,将人拖走了。 “就这么拖走了?”许怡安往那个方向看了看,蹙着眉唏嘘。 我瞥她一眼,“那不如本尊给你备一架马车,你去送送她?” 许怡安头摇成了拨浪鼓,“别别别,没必要。” “那就安生些。”我在许怡安头上拍了一把,说,“你与雪蛟去寻个地方坐着,本尊待会儿再过来。” 许怡安点了点头,又领着雪蛟去找分送糕点的女使去了。 我瞥了校场正中摆着的日晷,快步往后山去寻谢镇山。 …… 我找谢镇山不过就是为了商议等下比武开始了,该如何试招。 所谓试招,就是比武之人要在打斗之前硬接下盟主一招。 此举意在公平,更是为了要消磨二人气力,叫二人即使争强斗狠了,也伤不到对方的性命。 这活儿原本该谢镇山来,只他如今受了“重伤”,便只能由我代劳。 我虽是懂其中门道,但终究是心下没底,所以前来找谢镇山取经。 “叔公,不知这试招该如何试?” “也无什么旁的门道,只求个公正,不有偏私便好。” “那若是公正不得呢?” “你想如何?” “我想要他死。” 彼时的谢镇山已打发走了萧何,正坐在湖边钓鱼,听我如此说,险些将鱼竿丢进水里。 他走到我身前,抬腿踢了我一脚,“无论有什么仇怨,你也不可在今日做什么,否则若是看出了端倪来,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你。” 我哼笑:“没事,侄儿会水。” 谢镇山脸沉了下来,大有要将我推下湖去,瞧瞧我是不是真会水的架势。 为了不湿了我这一身新衣裳,我忙改口,要多乖巧有多乖巧,就差竖起三指对天发誓了。 谢镇山勉强信了我,伸出手指来猛戳我的额头,“你啊你啊,少生些幺蛾子吧,不然到了下头,我都没脸见你师父。” 这套词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心里头没什么波澜。 我想给谢镇山穿鱼钩,可那厮嫌我手笨,揪断了他几条蚯蚓,一脚踢在我的屁股上,又将我赶下山去。 我走在山路上,不甚雅观地拍着屁股上的土。 就在这时,我遇到了拦路虎。 那拦路虎生得极好看,面若冠玉,眸似点漆,满含了缱绻的情,只是眼下覆着淡淡的乌青,瞧着十分憔悴,硬生生将美感削弱了几分。 他穿了一身月白的袍子,衣摆上有一只用银线绣的仙鹤,使得他哪怕站在树荫下,也熠熠生辉,俊得叫人移不开眼。 “玄之。”他叫我,朝我走近了两分。 我蹙眉,抬手指他,“滚开,莫要再上前来了。” 他顿住脚步,扯唇苍白地笑了笑,“你莫生气,我只是想与你说说话。” 第72章 “本尊与黎楼主似乎没什么可说的。” 他似是没听出我话中的冷意,只自顾自地说:“你那日听到的话的确是真的,可我当初也是事出有因,实在并非存心。” 并非存心? 如若那些都不算是存心的,那什么是存心的? 处处劫杀我是存心的,还是见死不救是存心的? 若是我什么都没记起来,只怕又要被他骗了,可我如今已看清了他为人如何,他再在我面前惺惺作态,便只余下了恶心。 我想撕开他那张风度翩翩的假面,指着他破口大骂。 可时机还未到,我只能装作不知前尘事的模样,忍着恶心听他说这话。 憋屈。 十足十的憋屈。 我吐出一口浊气,蹙眉瞧他,语气不由得染上了两分烦躁,“然后呢,你如今在这里说这些的用意是什么?” “我的用意是什么,你当真半点不知吗。” 黎楚川逆光立着,骄阳挂在他头顶,一如那日正午的锦鲤池边。 我要你重新爱我。 我蓦然想起这句话,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把,每跳动一下都是十足十的酸胀难受。 这是什么? 这算什么? 是余情未了,还是再度心动? 我不清楚,但我讨厌这种感觉。 许是我短暂的失态让黎楚川生了什么不该存在的妄想出来,他走到我身前,攥住了我的手。 不知为何,他的手特别烫,像炭,烫得我思绪纷乱。 我欲推开他,他却骤然激动了起来,连带着抓着我的手都更加用力。 “这是什么,是那个女人留的?”他的热烫的手落在我颈侧,摩挲着一块皮肉。 我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左不过是秉南烛留下的吻痕。 我不答,只冷笑着反问:“与你有什么关系吗?” 黎楚川的手卡在我的下颌,强迫我转过头去看他。 他的脸色不知何时沉了下来,一如那日在谢府的锦鲤池边。 只是这回的我没再被美色所诱惑,抬手一个重重的耳光甩过去,当即便打散了他满腹的旖旎心思。 黎楚川半边脸颊高高肿起,嘴角也被我打破了,洇出些血丝来。 饶是这般,黎楚川还没松手,仍是死命地抓着我。 “与我没关系,那与谁有关系?” “是萧祁,还是温喻之?” “你如今什么都不知道,自以为他们是好的,可日后……你还要感谢我呢。” 感谢? 我恨不得挖了你的祖坟,把你的祖宗们全都请出来“感谢”一遍。 我冷笑,抬起裹着轻铠的右臂朝他腹间砸去,他躲闪不急,被我砸了个正着,闷哼一声弯下腰去,手上的力道便也松了。 我顺势甩开了他的手,往旁侧走了几步,同他拉开距离。 “本尊那日的话说的还不够清楚吗。” “本尊觉得你们恶心,无论是你,温喻之,还是萧祁,都觉得十分恶心。” “所以,都给本尊滚远些。” 说罢,我甩了手欲走,却没料到黎楚川骤然暴起,将我压倒在了青草地上。 他又吻了我。 如上次一般,强硬霸道,不容置喙地吻了我。他用的力道极大,像要印证什么似的将我的唇舌吮得发麻。 又是那种仿佛要被吞噬的晕眩感袭来,我的心跳如擂鼓,声音大得像充斥在天地间。 黎楚川仿佛成了什么吸精气的妖精,只是靠着唇齿交缠就吸走了我的气力,直叫我软化成一滩水。 不知过了多久,黎楚川松开了我。 “是我做错了,可你也应该给我个机会弥补啊……” 他在哭。 眼泪一滴滴砸在我脸上,像场淅淅沥沥的雨,浇灭了我心里燃起的火,只余手足无措。 那种无力的酸胀感再度漫上心头,叫我一呼一吸都十分难受。 “放手。”我推了黎楚川一把,语气是连我自己都没留意到的轻缓。 黎楚川没动,仍是流着眼泪,薄唇紧抿成一条线,极力压抑着哭声,却仍是忍不住从口中泄出几声哽咽。 妈的! 总是对着我哭哭啼啼地做什么! 我终是烦了,用了好大的力气将黎楚川掀翻,站起身来理着衣服,把衣服上的尘土拍了一遍又一遍,忍不住又往他身上踹了一脚。 衣服脏了。 都怨他。 我抬步欲走,却被黎楚川拦了脚步。 他已擦干了眼泪,只是眼圈仍旧红彤彤的,声音更是哑得不忍卒听。 他说:“抱歉。” 他向我道歉,说对不起我,说想要弥补我,说想要个赎罪的机会。 我很想扯起他的领子,问他究竟觉得自己对不起我多少,觉得自己死几次才堪堪够赔罪。 可不行。 如今还不是时候。 更何况,事已至此,说再多句抱歉都是白费,血债,还是血来还的好。 “终是我对不住你。” “那你说说,你究竟对不住本尊什么了。” 说到这儿,黎楚川忽闭了口。 看吧,只要证据没摆出来,他还是想着粉饰太平,想着将事情混过去。 只可惜啊,世上可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第73章 有些债,还是得细细清算的好。 第37章 盟主?傀儡罢了 才打发走了一个黎楚川,不过几步路,我便又遇着了温喻之。 那厮将我扯到两人粗的槐树后,紧紧地压在树干上,膝盖卡在我的双腿之间,手按在我腰上,像镣铐,紧箍着我。 他今日里奇怪的很。 明明还是那张俊逸端方的脸,却因为眼中含着的阴翳,和面上青青紫紫的痕迹,而显得冰凉阴郁。 不再是那副乖犬的模样了,而像是——狼。 “怎么,这是要与本尊说悄悄话么?”我目带讥讽地瞧着他,伸手勾了勾他的绯红滚金的衣襟。 像是惊讶于我并没有恶语相向,温喻之略怔了一瞬,随后便伸手抚上了我的嘴唇。 “尊主方才可是碰见黎楚川了。”他像是在问,可语气笃定。 我不答,只淡然着语气嘲他:“难不成本尊的一言一行,都要向你汇报不成。” “我不是这个意思,尊主又来何必曲解我的意思。”他眨眨眼,眸中晦暗一片,“尊主觉得,我的毒可好了?” “好了。”不过尚未好全。 有天山雪莲和银阳草在,他体内的寒毒已被清了许多。 但自从那夜听见他与黎楚川的话之后,我就没再给他送过旁的药,所以此刻他体内应当还有余毒未清。 温喻之得到了我不甚走心的回答,面上并不见恼怒。他撩起衣袖,将那带着狰狞伤疤的手腕送到我面前。 “尊主不如亲自看看再下定论。” 说这话的时候,些许笑意爬上了温喻之的脸,很淡,透着一股疯癫的意味,配上他轻缓得有些瘆人的语气,颇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我将信将疑地把手搭上他的手腕,不过片刻我就惊讶了起来。 ——手下的脉搏平稳有力,丝毫不见之前那纷乱的样子。 能有如此的脉象,只能说明温喻之已经痊愈了! 没有我的帮助,他就痊愈了…… 这怎么可能? 不,不对,这好像也没什么不可能的。 我看着眉眼含煞的温喻之,心里已然明了。 什么寒毒,根本就是他借谢镇山来接近我的幌子,他早已做好了两手准备,哪怕跟我撕破了脸,也能全须全尾儿的站上擂台。 那他蓄意接近我的目的是什么呢,是后沙藏金,还是—— “尊主。”温喻之骤然出声,打乱了我的思绪。 我被吓了一跳,“怎么?” 温喻之笑意更甚,露出满口森白的齿,“尊主觉得,今日谁会胜?” “胜与不胜,有什么关系吗,不都是本尊的傀儡。” “温某自是知道其中门道。”温喻之微微偏头,眯起眸子瞧着那偌大的擂台,声音温柔,一字一句皆咬得极轻,“可就算是傀儡,也应当是温某来做才是。” 他又看向我,眸色沉沉,透不进一丝光,“尊主从前可是说过,温某是最称心的那个。” 这又是唱哪一出? 难不成是想趁着我还没“恢复记忆”,再用上一招怀柔政策,再探一探后沙藏金的事? 然而还没等我想明白,就被温喻之再度打断了思绪。 他钳住我的下巴,强硬地将自己的俊脸塞进我的视野里。 他跟我贴得极近,鼻息与我交缠在一块,心脏也仿佛在按着一个拍子跳动。 “尊主,有些事忘了就忘了,何必再去苦苦追寻,从头来过不也好。” “何为从头来过?” “皆与我从头来过。” 他低低地抛下一句后,倾身上来封住了我的嘴。 他的嘴唇温凉,唯有那一条舌头是滚烫灼热的,撬开了我的齿关,毫不留情地深入进来。 跟黎楚川那种强势粗野的吻不同,温喻之虽强硬地吻住我,却并不急着攻城掠地,反而如灵蛇般舔弄我的上颚,细细地挑逗,像是在等待我的回应。 我狠狠地在他的舌尖上咬了一口,趁着他吃痛闷哼的时候,我将他推到了几步开外。 “你们尽是从勾栏瓦舍里出来的不成,好生说话不会,只唇舌功夫了得。”我沉着脸冷喝。 岂料温喻之听了这话,兀自笑了起来。 是笑,却丝毫不见快意,只在眉目间添了层化不开的阴郁。 “我还有更厉害的唇舌功夫呢,尊主可要见识见识。” 我被气得浑身血液翻涌,额角青筋一突一突的跳,张口正想骂的时候,却只听闻自擂台上平白炸开了一声清脆的铜锣声。 比武要开始了,我这个试招人还得去露个面的。 “待会上台,本尊便要拿你的血来博个头彩。” 我冷笑,拂袖而去。 温喻之还说了什么,只是声音太轻,终究散在了风里,未曾送进我的耳中。 我不在意他说了什么。 我只想该如何一击毙命,叫他碧落黄泉才好。 公正? 公正个屁! 都去死吧! 我沉着脸走到擂台下最前排的桌案边坐下,原本捧着满手果子啃的许怡安立刻扔了东西,凑过来与我咬耳朵。 “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我抬眸扫了一眼从树后慢慢走来的绯色身影,冷笑道:“没事,只是碰见了腌臜人,平白被污了眼。” 第74章 许怡安也朝那个方向看去,眯起眼瞧了许久,忽道:“他不是那个温什么——” 她后面的话被一声铜锣响淹没了。 我下意识抬头往擂台上看去,发现一身青衣翩翩的沈郁沉不知何时立在了上头。 唤了人来询问才知道,原来是沈长风听闻谢镇山受了伤,行动不便,才叫沈郁沉去敲那三声请客锣。 回话的那个青云山弟子觑着我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我是否介意。 我自是不介意,他在,正好帮我将那些场面话都说了,叫我有功夫灌两口冷茶压压火气。 见我如此态度,那小孩才放了心,又弯着腰退走,回青云山那一边的席面去了。 我的视线在沈郁沉身上打了个转,而后又淡淡移开,专心致志地喝我的茶。 许怡安盯着我的动作,脸色变了几变,在我喝完了第五盏之后,终于忍不住出声。 “大哥,你怎么拿茶当酒喝啊。” “你这么喝茶,明天晚上你都睡不着觉。” 我看了眼她桌上的茶壶,问:“你的还喝吗?” 许怡安瞪圆了眼,伸手按在壶上,恨不得把那壶放进怀里揣着,“这是我跟叔公要的甜牛奶,你可不许抢我的!” 我哼笑了声,在她头上拍了一把,朝擂台扬了扬下巴,“专心看吧,今日里有许多俊公子呢,让你一回看个够。” 许怡安连连点头,头上的步摇都要晃出花来了。 果然啊,没心没肺,活着不累。 我站起身来,信步上了擂台。 沈郁沉说完了场面话,正欲下台,转过身来差点与我撞上,惊起了几声哄笑。 沈郁沉后退了几步,将手里薄薄的名册递给了我。 我接了名册,侧开身让道,沈郁沉自我身侧经过,低不可闻地说了一句话。 “家父说,还望尊主在动手之前多加思量才好。” 我一愣,转瞬又笑开,以同样的音量回道:“本尊心中有数,多谢令堂提点。” 沈郁沉没再说话,快步入了席间。 我走到擂台中间,垂眸睨着下方乌泱泱的人,笑道:“谢盟主身体抱恙,这试招便由本尊先行代劳。”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人群霎时骚乱了起来。 他们如此反应,无外乎就是怕我下手太重了,还没打上擂台,就先被一掌拍得归了西。 毕竟我恶名在外,最是个不守规矩的,有惧有怕皆是人之常情。 我轻咳了声,凉凉的视线扫下去,瞬间便变得鸦雀无声。 我满意地挑挑眉,翻开名册,念了第一页的两个名字。 “修罗门魏辰轩。” “延曲庄宁静沉。” 哟,都是我认识的。 那可就好玩了。 我重新合上名册,又重复了一遍,才见席间站起了两人,分别从擂台两侧走了上来。 一人穿黑衣,一人着素雪。 只看衣装便是针锋相对。 我呢?我哪边都不想放过。 “哟,魏公子的伤还没好啊。” 我笑吟吟开口,惹得魏辰轩难堪地抿唇,不敢接我的话。 宁静沉轻嗤,我却对他做了个口型。 不是旁的,只轻飘飘一个“贼”字就叫他变了脸色。 把俩人都挤兑了一遍,我觉得松快了几分,连带着语气都好了些。 我问:“谁先来?” 二人对视了一眼,魏辰轩上前来对我抱拳道:“晚辈先来。” 我点点头,走上前去提起一脚踹在他的胸口,将人直踹到了擂台下,重重地摔在了草皮上。 人群乌泱泱又闹了起来,魏青猛然从桌案后站起来,像是要上来与我理论,被身侧好几个人扯住了,重新按了回去。 我朝他轻蔑一笑,垂头问下边的魏辰轩:“可还撑得住?” 魏辰轩疼得额角青筋暴起,却仍是咬着牙点了点头,重新站起身,踉跄着走了上来。 我又看向宁静沉,“到你了。” 宁静沉颔首,恭敬道:“前辈请。” 我时刻谨记着叔公说的公正,所以一掌将宁静沉掀飞了出去,叫他落在与魏辰轩分毫不差的位置上。 只要将两人都打个半死,不也算是公平了。 我自以为做的不错,拂衣而去,将擂台留给了两个年轻人。 我一落座,许怡安便立刻凑了过来。 “你跟那个黑衣服的有仇吗,怎么还揭人伤疤啊?” 我微微一笑:“他脸上的伤,是本尊叫人割的。” 啪嗒。 许怡安手里的果子掉在了地上。 她没管果子,朝着我竖了个大拇指,“牛。” 我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立刻会意,倒了杯牛奶轻呷,还了我一个耳根清净,好让我有心思去看魏、宁二人过招。 俩人都是大宗出身,用的都不是野路子的功夫,所以瞧着没什么意思,还不如枝头上两只鸟打架有意思。 我兴致缺缺地打了个哈欠,一转头,却见那三个崽子正凑在一块窃窃私语。 我顺手扯了雪蛟来问,他羞赧一笑,给我看他手里的碎银子,只说是觉得没趣,所以下了注猜那俩人的输赢。 我扫了一眼台上仍缠斗不休的两道身影,解了荷包,拿了锭整银出来,“本尊赌宁静沉赢。” 第75章 “果真?” “怎么,你还有什么见解?” 雪蛟摇摇头,指了指身侧的钦北,“钦北分析得头头是道,让他说。” 我又看向钦北,“你以为这二人谁能赢下此局?” 钦北压低了声音,趴在我耳边细细地为我分析。 “宁静沉虽是瞧着势大力沉,但魏辰轩更加灵活,只要再过上一柱香,他必定会被魏辰轩硬生生磨没力气,斩于马下。” 钦北很有道理,若是我没亲自跟宁静沉交过手,只怕也要这样认为。 但宁静沉不光是从延曲庄出来的,还在望山寺偷过几天师,望山寺的气功是一等一的好,哪怕他只学了一星半点,也足够稳压上魏辰轩一头。 所以,这句必定是宁静沉赢。 我将银子丢在钦北怀里,“还是宁静沉。” 钦北点点头,收了银子,坐回去接着跟雪蛟和九阙说小话。 钦北虽旁的说得有些偏差,但时间说的分毫不差。 又过了一柱香,亲兵上擂敲了铜锣,昭示着胜负已分。 尖锐的一声响过后,魏辰轩瘫倒在擂台上,抬眼望天,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宁静沉虽还有气力站着,可也是出了满头满身的汗,头发湿答答的贴在腮边,显得有些狼狈。 盯着宁静沉那双浅金色的眸子,我淡淡点了点头,吝啬地为他鼓了下掌。 小贼身手不错,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还是得探探底细才好。 若是与他那父亲姐姐一般左右逢源,做个哪边都不站队的闲人便罢了,但如若是与萧家有牵扯,那便是万万留不得了。 像是感受到了我的腹诽,宁静沉打了个喷嚏,不明所以地朝我的方向看了。 我挑了挑眉,朝着他一笑。 也不知那厮想到了什么,忽皱起了眉,扭开脸不再看我了。 啧,没礼貌的小孩子。 我淡淡一笑,捻了名册又上了擂台。 这场大戏才刚刚开始,真正的主角还在后头呢。 第38章 是本尊棋高一招 盛夏时分,蝉鸣正躁。 火红的日头高挂在湛蓝的天幕上,撒下的阳光如灼似火,燎烤着万物。 饶是我们坐的地方搭着遮阳的棚子,也热得额角冒汗。 我们在棚子下头躲着阴凉,擂台上的两人却恍若未觉,战得正酣,惊得席间呼喊叫喊声四起。 这已是第七对争强斗狠的少年郎了。 一个是南商裴家的裴邺,另一个俊俏少年是梁家的梁溪尘。 俩人都是一等一的俊俏,年纪也相仿,在台下也都是彬彬有礼的,却不知为何上了台后,动作中都带着股要将对方置于死地的狠劲儿。 后来经九阙说了我才知道,原来这裴家和梁家是世仇。 我问九阙是何仇,他朝我一笑,语焉不详道是桩红颜美人惹来的风流债。 我不是个爱听琐事的人,只一听便过,重新看起了擂台。 只许怡安是个不消停的,压着声音与他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饶是我不去刻意关注,也有只言片语飘进了我的耳朵里。 “九阙,你说那个美人嫁了三家才香消玉殒,台上不就两家吗,还有一家呢?” “除了这梁、裴两家,还有一个上清萧家呢。” 萧家—— 我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字眼,不禁斜眼睨向他,“那女子可是白柳英?” 九阙狠狠点了点头,“正是。” 我的视线重新落到擂台上,轻声问:“那这俩小孩子与她是什么关系?” 九阙也往台上看了一眼,憋着笑道:“皆是同母异父的兄弟。” 我一愣,转瞬便低声笑了起来。 许怡安没听清九阙的话,凑过来问我,我没理她,只将她推到一边,接着去问九阙的话。 “如此说来,他们可都是萧祁的血亲兄弟了。”我挑了挑眉,唇边的笑意如何都压不下去。 九阙应声,搔着后脑勺疑道:“不过属下还有一事想不明白。” “那白柳英虽说放浪了些,但好歹算是个人物,怎么折腾了一溜十三遭,低嫁给了萧家的那个老头子,白瞎了那么个人。” 我哼笑了声,揶揄道:“你比本尊还小些,怎的知道这么些个事儿,还说得煞有介事的,难不成你见过那位白小姐?” 九阙也笑:“属下哪里是见过,也只是听说罢了。” “既未亲眼所见,那便莫多嘴。” 我说完了话,端起桌案上的茶喝了一口,还未来得及咽下去,许怡安一掌拍在了我的背上,险些叫我呛死。 我猛咳了几声,喘匀了气后不悦地看着许怡安。 她丝毫未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死盯着擂台,兴奋得像要将人吃了一般,“玄之,他俩好野,帅死我了!” 我拿帕子擦了擦嘴,“你若喜欢,本尊将人打晕了塞你榻上去如何。” 许怡安扭脸过来,故作娇羞地朝我靠过来,“你真大度,居然还给自己的未婚妻找男人。” “滚。”我恶寒地抖了抖身子,叫她扑了个空。 她撇撇嘴,骂我一句不解风情。 我充耳不闻,斜斜倚在案边,单手支着下颌,静瞧着台上的热闹。 瞧着瞧着,我忽想起来件事,便又扯了九阙过来问,“既然都是白氏血脉,白家怎么不像扶持萧祁一般扶持他们?” 第76章 萧祁跟萧何互换身份的事,就是因为有白家为他们善后,才能办得这般漂亮。 可都是白柳英的骨肉,为何还厚此薄彼? “主子你有所不知,白家那两支支持裴邺和梁溪尘把持家业的血脉都已死干净了。”九阙唏嘘道,“如今还活着的那一支可是铁了心要给萧祁当狗的。” “为何死干净了?” “被杀了。” “谁动的手。” “是主子你。” “……” 我愣了片刻,转瞬又笑了起来,心里暗道男色害人,枕边风还真是害人不浅。 萧祁干干净净得了拥护,又将白家残党的仇恨引到我身上,日后坐稳了高位,第一个便能料理我,真是好计谋啊。 那这萧何,又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呢。 我朝九阙勾了勾手指,在其耳边低语了几句。 九阙眨眨眼,薄唇勾了个恶意的笑,“主子放心,那起子人一个都跑不了。” “百日散可带了?” “属下随身带着呢,够请他喝一壶的了。” “麻利些,莫叫人瞧见了。”他做事我自然放心,只是还得多加着点小心。 正说着话,擂台上一声铜锣炸响。 我下意识抬头,便见面染鲜血的裴邺执剑立着,而那梁溪尘紧闭着双眼倒在他的脚边。 “四番,裴邺胜——” 亲兵扯起嗓子分了胜负,叫了人来将梁溪尘抬了下去。 瞧着那生死不知的人,我不禁轻笑。 年纪轻轻的,下手倒是狠辣。 我挑眉,翻开名册,执狼毫勾掉了梁溪尘名字,而后站起身来,信步走上楼梯。 裴邺自我身侧经过,淡淡地咳了声,手指不经意擦过我的手背,给我染了几分湿凉。 我偏头瞧他,恰巧他也抬起头来看我。 那双黑黝黝的眸子颤了颤,饱含着深意。 有趣。 我唇边笑意更甚,转身上台。 我手捻着名册翻到最后一页,朗声念出了其上的两个名字。 “修罗门林祺东。” “儋州温家温喻之。” 这两个名字一念出来,犹如滚油泼水,立刻在席间炸出了雷鸣般的掌声。 无人可敌的少年英雄与世家出身的天之骄子凑在一块,无论战果如何都是受人瞩目的。 台下有人疑惑为何温喻之中了寒毒,武功尽失,还能上擂来与人争锋,对上的还是林祺东这个煞星。 他问完不出片刻,便有人扯他的袖子,为他解惑。 说的是温喻之靠某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攀上了我这棵参天大树,比试不过是走个过场,盟主之位其实早就暗许给了他。 他说的有鼻子有眼,连我自己都险些信了。 我并不在意,只捻着指节朝雪蛟看了一眼,他便会意,暗自将人塞住了嘴,悄悄拖了下去。 这点小小的插曲很快就因为林祺东和温喻之的现身而变得不值一提。 二人自擂台两侧走上来,到我面前站定。 我扫了他们一眼,问了句谁先来。 温喻之淡笑:“温某先来。” 我不甚在意这劳什子的顺序,当即便上前去,扬起一掌拍在他的胸口。 我这一掌用了三分的力,本以为他会如那些人一般,直接掉到台下去,再不济也会退上几步。 却不料这厮硬接下我一掌后,脚下生根了一般分毫未动。 他抓住我的手腕,狠狠按在他的胸前,震得我腕间铃铛响彻不停。 他低道:“多谢尊主赐教。” 我这时候才发现,他满口皆是血,齿缝间也是红彤彤的一片,活像是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 “不必多谢。” 我冷笑着将手收回来,拂袖挥开他,走向林祺东。 我如法炮制,林祺东照单全收。 他面色未变,还是摆着那么一张死人脸,冷冰冰的,瞧不出什么情绪。 “赢不下这一番,本尊拿你是问。”我将他从地上扶起来,低笑着嘱咐。 林祺东沉默着点头,灰褐色的眸子里有寒光一闪而过。 我信步下台,在旁人瞧不见的地方,朝温喻之挥了挥手。 豺狼与恶犬的较量罢了,本尊可没什么兴趣。 你且好生玩着,本尊先行一步。 …… 后山竹屋。 不大的地方,挤着几个被五花大绑蒙眼束口的男人。 为首的锦衣男子被蒙着眼,嘴里没塞着东西,听见我进门的声响后丝毫不见慌乱,甚至还有闲心问我擂上战果如何。 我撩袍坐在桌边,饶有兴致道:“萧大公子胆色惊人,还真令人佩服。” 萧何面色不变,仍装模作样:“我兄长重病缠身,仍在望山寺中修行,想必阁下是认错人了。” “认错人了?” 我哼笑出声,站起身来,慢慢走到萧何身前,“本尊不光知道你不是萧祁,还知真正的萧祁此刻也不在望山寺。” “他就在这凤阳城内,说得再清楚些,就是在你萧何的雅苑中。” 我扯下了蒙住萧何眼睛的布条,居高临下地瞧着他,“你且先看看本尊是谁,再考虑该怎么演这接下来的戏。” 萧何晃了晃头,适应了刺眼的阳光后抬起头来看我,不过一眼,就叫他方寸大乱,即便他掩饰得很好,我还是看清了他某一刻露出的不可抑制的慌乱。 第77章 看来,这位萧大公子也不是全然无辜呢。 如此也好,省的我处置他时心有不忍。 “可想好这出戏该如何接着往下唱了么。”我说着,顺手将布条丢了,又走回桌边坐下。 萧何拿不准我的虚实,不知我是不是想起来了,想起了多少,只认下了身份,其他的一概装傻,只说不知。 我笑他自作聪明,骂他和萧祁是一对黑心肝的,办的事情皆叫人不齿。 谁料我这话一说出来,萧何登时火了,眯起眸子利言刺我,“若非是你趁乱强要了我弟弟,他怎么会同你这等腌臜人为伍。” “要说不齿,你又比谁干净呢。” “还有这等事?”我偏头看向九阙。 九阙摸了摸鼻子,头摇得像拨浪鼓,“断然没有,皆是他胡言。” 我又看向萧何,笑道:“你可听清楚了?” 萧何啐我:“他是你的走狗,他的话又有几分可信!” “你说的不错。”我点点头,面上笑意不减,“你是萧祁的血亲哥哥,看来你的话,本尊也是半个字都信不得的了。” 说罢,我又看向九阙:“九阙,你去给萧大公子长个教训,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谨言慎行。” 九阙点头应下,走到萧何面前,抡圆了就甩了他一耳光。 九阙手上力气特别大,一巴掌直接打得萧何半边脸颊高高肿起,嘴里止不住流着带血的口涎,原本称得上清雅俊逸的一张脸彻底没法儿看了。 萧何被这一巴掌打得懵了,半天没能说出话来,倒是他身后的一众家丁仆从“呜呜”个不停。 我听得烦了,摆摆手,叫九阙拖两个闹得最凶的出去杀。 杀鸡儆猴过后,房里果真清静了许多。 我一脚踢翻了萧何,踩着他的胸膛微弯下腰来,问:“现在,可想好该如何与本尊说话了?” 萧何喘着粗气,冷笑了一声,“我与你没什么可说的。” 不错的回答,在我的意料之中。 我将脚往上移了几寸,脚尖踩住他的喉结不轻不重地捻了捻,“没事,本尊给你时间慢慢考虑。” 碰巧九阙杀完了人走进来,步子还未停,就又被我使唤了起来。 “九阙,你的百日散呢,拿来请萧大公子尝尝。” “你要杀我?!” “别害怕,只是叫你听话罢了。” 我从萧何身上撕了一条布料下来,侧身为九阙让开位置,好叫他将那一整包百日散喂萧何吃下去。 我头也不回地往门边走,“待会儿记得将他塞进马车里。” “剩下的人呢?” “处理掉。” “是。” 天气真好,心情也好。 下山的路上碰上了雪蛟,他说成了。 我跟着雪蛟往校场走,还没走到擂台近前,就见一道绯红色的身影像破布娃娃似的从擂台上掉了下来。 心情更好了。 只差一桩,我便能开怀了—— “幻胥尊主对我有知遇之恩,我若是不报便是枉为人一遭。” “从即日起,我林祺东便不再是修罗门的人了。” 林祺东阴沉沉的视线自众人身上扫过,最终落到我身上。 他跪下来朝我一拜,口中高呼拜见尊主。 众目睽睽之下,他叛逃故主,拜入我门下,引了满场哗然。 有人惊,有人叹,有人伸长了脖子看热闹,也有人骂林祺东是忘恩负义,欺师灭祖的小人。 这样的声音不小,可谁在乎。 林祺东这般争强斗狠,不过是为他和陆翩然求个平安康健,这两样我都能给,他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该如何选。 “逆徒!我杀了你!” 席间忽然响起一声暴喝,一枚乌黑的铁丸直冲着林祺东的头飞来。 我自腰间摸出把柳叶刀掷过去,截住了那颗铁丸,只在半空炸起了阵刺耳的刮擦声。 我眯起眸子朝那个方向看去,果然瞧见了暴跳如雷的魏青。 他怎能不急啊。 林祺东打败了温喻之,只需再赢其他胜者一场,就能稳坐上盟主的位子,他修罗门就能受权势庇佑,行事更加便利。 然而林祺东在这个时候叛逃了,无论明日输赢,都与修罗门没有关系了,只怕他连肺都要气炸了。 看看,到最后还是本尊棋高一招。 第39章 下了好大一盘棋 修罗门是什么腌臜地谁都清楚,所以即使林祺东公然与修罗门撇清关系,也并无几个别门之人说闲言碎语。 相反的,林祺东一下擂台,立刻便有几个与他年龄相当的小郎君迎过去,与其笑吟吟地说话。 他似众星捧月,自然也有人黯然无光。 那败下阵来的温喻之瘫坐在青草地上,眯着眸子看着林祺东的方向,眸色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走到他身边,重重地踩住他的手指,听见他难耐的闷哼之后,才松了些力道。 “败得真狼狈啊。”我轻道。 温喻之抬起头来看我,语气阴森,“没想到他居然是尊主的人,尊主还真是下了一步好棋。” 我心安理得地接下了他的恭维,目视着前方的热闹,半个眼神都没分给他,“那才哪到哪,真正的好棋都在后头呢。” 闻言,温喻之笑了起来,“那不知,温某是不是也在这盘中做子。” 第78章 “你也配?”我扫了他一眼,嗤道。 温喻之也不恼,伸手抓了我的衣摆,借力站起身来,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在我银亮的轻铠上落了个血色的指痕。 站稳了身子后,他急急地喘出两口气,连带着笑声颤碎,语气仍旧阴森,“配与不配,也不是一朝能看清的。” 我认同地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跟着笑:“是啊,人并非是一朝一夕就能看清的,哪怕是朝夕相处的枕边人也一样。” 温喻之笑容一僵,眸光轻颤了颤,不再接我的话。 我挑了挑眉,也没了再与他扯皮的心思。 我将方才在萧何身上撕下来的布条递给温喻之,说:“还劳你替本尊走一趟,好解那萧二公子的心绪不宁才好。” “这是……萧……”温喻之嘴唇轻颤,眼里有惊愕一闪而过,“你记起来了?” 面对着他的疑问,我答得似是而非。 我的话算不得滴水不漏,但温喻之还是信了我的话。 ——他不敢不信。 这是他能麻痹自己的唯一机会。 他是这样,黎楚川也是这样。 他们都不是蠢人,都能从我骤变的态度猜到我已经想起了前尘事,但那又如何呢? 只要我一天不将此事挑明了,他们就一天不敢轻举妄动,不敢主动与我撕破脸,只能暗自等着我不知何时会落下的雷霆之怒。 无他,只因我是玄之。 未能一击杀掉我,给了我喘息的机会,就该有被报复的觉悟,三个人,一个都别想逃。 正这般想着,忽听闻有人高声叫我。 我扭过头去看,便见许怡安快步朝我跑了过来。 烟紫色的衣摆摇晃,像一只摇曳蹁跹的蝶,直落进我怀里。 “玄之,你方才去哪儿了,真是叫我好找呢。” 她揽紧了我的腰,仰起头来朝我笑,语调娇软,像染了糖浆,拐了十八道弯才送进我的耳朵里。 我知她是刻意气温喻之,不由得轻笑了一声,顺她的戏往下演,“只是与人略聊两句罢了。” “哦——”许怡安拖长声音应了,又偏头过去看温喻之。 她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后颇为不屑地轻啧了一声,将刁蛮公主的范儿拿得准准的,“你是玄之的朋友?本宫怎么没听他说过你?” 温喻之与我身边的女子都相处不来,不管是从前的苍许年,还是如今的许怡安,通通都是副冷脸,语气也算不上和善。 “在下与尊主是故交,未与公主提过,想来也是忘了。” 许怡安又是一声啧:“既然忘了,那想来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 一语毕,温喻之的脸色忽然变得十分难看,好像平白受了什么侮辱一般。 许怡安恍若未觉,扯了我的袖子便将我拽走了,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未分给他。 走出去好久,直等背后那道火热的视线消失了,许怡安才长出了一口气,不住地抚着心口。 我瞧她这样子觉得好笑,不由得问道:“怎么怕成这样?” 许怡安四下看了看,见无人注意到我们,才小声地哼哼:“那天他就是那个样子,吓死人了。” “既然怕,为何还来趟这滩浑水。” “你懂什么,我这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许怡安眉梢轻挑,满脸都是张扬的笑,“他当时那么吓唬我,我这遭也算是大仇得报了。” 似是想到了温喻之方才的模样,许怡安又是一笑,“他刚刚鼻子都要气歪了,现在指不定怎么骂我呢。” 我捏了捏眉心,轻着声音吓她,“他可不是什么好人,你就不怕他报复你?” “我有什么可怕的,这不还有你这个绝世高手在呢么。”许怡安朝我眨眨眼。 我哼笑,点了点她的额头,“少卖乖。” 我眯起眸子往演武场的大门口扫了一眼,说:“待会儿你莫回谢府去了,本尊叫钦北送你去别庄。” 许怡安不解:“不就你的一个姘头么,我还至于躲出去?” “不是他。” “那是谁?” 我未答,只沉沉地看了她一眼。 许怡安缩了缩脖子,忽又想起什么,小心翼翼地与我商量,“那我能不能晚点再过去?我还有东西得拿呢。” 我捻着指节,强压着烦躁:“叫雪蛟给你送去不成吗。” “不成。”许怡安忙不迭摇头,说得煞有介事,“那是要紧的东西,别人经手我不放心。” 女人真麻烦。 不对,是许怡安这厮真麻烦。 我啧了一声,“随你。” 许怡安立刻笑起来,伸手就要来抱我,被我一根手指按住了肩膀。 “别越界。” 现下没有旁人在侧,她再在我身上揩油,我是真要恼了的。 许怡安知道我的脾气,当即就定在原地不敢再乱动。 我叫九阙和钦北在此处帮着那起子亲兵送客,带了雪蛟去找谢镇山复命。 我在山下校场受风吹日晒,谢镇山却在山顶凉亭上品茗作画,一派闲适自得。 他虽是未露面,却有耳目在席间,早已知晓擂台上下发生的一切,不消我多言。 我一在他身边坐下,他便开口问询我明日的复试对林祺东有几成把握。 我微微一笑,只告诉他十成。 第79章 “这么自信?” “侄儿不是对林祺东自信,是对我的面子自信。” 今日一遭,便是摆明了告诉各家玄之要提拔林祺东。 我铁了心要抬举的人,敢上纲上线去争的,怕不是觉得自己活的太久了。 谢镇山点点头,只说要我心中有数便好,不再问及其他。 他不问,我却有一事要叮嘱。 我语焉不详地说我往谢府带回了个人,告诉谢镇山今夜里还是到别处去躲清闲,暂且先别回府了。 谢镇山疑惑地瞥了我一眼,不知想起了什么,又笑了起来。 他解了腰间令牌丢给我,“满府亲兵皆由你号令,你随便折腾去。” 说完后,他叮嘱道:“他身子骨弱,莫要打死了。” 我乖巧地笑:“玄之明白。” 我喝完了他一盏茶,起身向他辞行。 才走出凉亭,便听得谢镇山的声音在我背后悠悠响起。 “玩够了就将人送回去,且留他一条贱命在,日后再从长计议。” 果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他。 我满口应是,回身朝谢镇山挥了挥手。 若非是还要以他做饵,我又何须绑那么个腌臜人回府里,简直污了我的地方。 啧,下山,回府。 …… 第一场盟会结束后已临近黄昏,待满场的人散尽了,我们回到谢府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天黑的好啊。 伸手不见五指,才能叫人恶向胆边生,才能叫人有胆子作恶。 谢镇山未归,听徐叔说是去与几个老掌门相约着吃酒去了。 我叫了亲兵蛰伏在暗处,将谢府围了个水泄不通,萧何还在马车里昏睡着,直等府里闲杂人等走干净了,便可请君入瓮。 至于那闲杂人等是谁—— 除了许怡安之外还能有谁。 这厮当真是我预料不到的变数。 她说要来府里取些东西,我以为顶多是些女子的贴身物件,便也就随她去了。 岂料她险些将整间屋子都搬空了,打了大大小小十几个包袱,还美其名曰是怕住的不习惯。 后来我以要她去睡桥洞做威胁,才堪堪止住了她的心思。 却不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又吵着要吃什么点心,还点了名要我亲自去买,说要是我不去,就与后院的廊柱共存亡,誓死不退。 我被她气笑了。 我这请君入瓮之计还没用,她就给我使了一出调虎离山。 明晃晃的,不带半点遮掩,偏生这厮还以为天衣无缝,眉眼间的笑意压都压不住。 我能听她的话吗? 没错,我听了。 我果真带了三个崽子出门来了。 不过,一出府,我就叫九阙又偷偷摸回了府里。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等我买好了点心回来之后,九阙立刻来报告了许怡安的小动作。 ——她去了我的房间,又找出了那张后沙藏金的地图。 我以为是她终于聪明了一回,看出了那张地图不对,可九阙接下来的话让我大跌眼镜。 “公主又将图放回去了?” “放回去了?” 九阙点头:“等公主走了,属下还打开匣子瞧了,正是咱们之前伪造的那张。” 这倒是有趣。 难不成是良心发现了? 这个猜想冒出来,将我自己都逗笑了。 她连脑子都没有,又何来的脑子。 这时候,九阙又问:“那主子,我们可还要带着公主一起走?” “走,为什么不走。”我将糕点塞进九阙怀里,朝他摆了摆手,“即刻便走。” 九阙抓着油纸包,跟钦北对视了眼,又道:“主子,不如就将钦北和雪蛟留下来陪你,属下一人送公主过去就可以了。” 我摇了摇头,坚持要他们几人一起过去。 几人虽不知我此举何意,却还是听了我的令,套了车,带了许怡安走了。 临行前,许怡安撩着帘子眼巴巴地瞧我,“你照顾好自己哦。” 回应她的,是我往马腿上狠抽的一鞭。 烈马受惊,嘶叫了一声,快步跑走,我将鞭子抛给九阙,转身进了府门。 我命人将府门关好了,又唤了小厮来我之前乘的那架马车上抬人。 “哟呵,这位也怪好看的。”其中一个小厮嘟囔了声。 我听着这声音有些熟,眯起眸子细瞧了瞧,忽笑了起来,“阿清?” 阿清回过头来,笑得见牙不见眼,“正是正是,少爷你还记着奴才啊。” 我倚着廊柱点点头,“娶媳妇了么?” 阿清手上动作未停,嘴里头答得也利索,“娶了,俺媳妇可是漂亮嘞。” 瞧他笑得欢,我也没来由地觉得开心了些,“那正好,明日本尊赏你几个美妾好了。” “我若是要了妾,我媳妇儿非得活撕了我不可。”阿清眼珠一转,看我眉眼带笑,便壮着胆子与我讨价还价,“少爷若是想给,不如就给头大黄牛。” “本尊给你两头。” “得嘞!” 阿清应声,打了鸡血似的一个人就将昏迷不醒的萧何扛了下来,吓得另一个小厮呆愣在原地。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摆手叫他去取绳子来。 待那小厮取来了粗麻绳后,我便叫他们将萧何绑在了廊柱上。 第80章 绑好了人,阿清擦了那额上的汗,问:“少爷,接下来咋办啊?” “府里可有鞭子?” “有一柄九股牛皮拧成一股的鞭子,打人可疼了。” “取来。” 阿清点头,快步奔出院去。 我又看向另一个小厮,吩咐道:“你去打几桶水来,愈冷愈好。” 他急急应下,也跑了出去。 半刻钟后,阿清拿了鞭子来,那小厮也打好了水。 皆准备齐了,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阿清掌上灯火半烛,火光中,桶里水光潋滟。 我坐在阿清特意搬来的椅子上,抬眼睨他:“阿清,你可使得惯这鞭子?” 阿清捻起鞭子甩了甩,嗖嗖破风。 我满意地点点头,朝着绑在廊柱上的萧何扬了扬下巴,“打吧。” “啊?”阿清看了看我,又瞅了瞅萧何,拿不准我的话,“少爷是要我抽他?” 我觉着好笑,“难不成是抽本尊么。” 阿清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咬牙朝着萧何挥起了鞭子,嘴里振振有词,念着那两头黄牛。 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很想要黄牛。 我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朝站旁边看戏的那个打了个眼色。 他比阿清聪明些,顿时明白了我的意思,提了一桶水来,对着萧何兜头盖脸的泼了下去。 皮鞭沾凉水,萧大公子这日子过得真不错啊。 第40章 三狗聚首来讨打 阿清虽是不通拳脚,可手上有力气,鞭子甩得又重又狠,几鞭下去就叫萧何皮开肉绽,将那水蓝色的衣衫染得血迹斑斑。 我坐在一边看戏,“莫将脸打坏了。” 萧何也就这张脸还能入目,若是打坏了,可就更无可取之处了。 阿清抹了一把汗,气喘吁吁地应声,鞭子甩得虎虎生风,直往人身上招呼。 他那边抽得热火朝天,一边的那个也没闲着,一桶接一桶的水泼上去,将那厮泼成了落汤鸡。 清水混着血在廊下汇成条溪,烛光在其中摇晃。 我看得舒服了,对着天边清月哼起了小曲。 哼着哼着,我便听见了一阵糅在夜风里的脚步声,杂乱急躁,匆匆而来。 鱼上钩了。 我轻笑,朝两人吩咐道:“下去吧。” 阿清没动,目光灼灼地瞧着我。 我知他在想什么,从腰间解了荷包,取了两锭沉甸甸的银子丢给他们。 二人连声道谢,喜笑颜开地收了银子,才快步出了院子。 他们才走,便有一人落到了院中。 那人白衣胜雪,红唇勾人若桃李,雪发光耀如月华,极美的长相,偏生那双黑黝黝的眼睛冷得骇人。 正是萧祁。 我翘起腿,挑眉轻笑:“哟,他们都说你身子骨弱,如今看来也不尽然,这不是还没死。” 萧祁声音里像淬着冰,凉得叫人心颤,“你还是这般下作,真令我失望。” “失望?”我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连笑了好几声,“本尊什么时候不叫你萧二公子失望啊,是为你试毒,为你挡剑,还是——” 我略顿了顿,讥讽地看着他,恶意满满地几个字咬得又轻又缓,“为你杀尽白家人的时候?” 闻言,萧祁紧抿了唇瓣,那明明惊慌,却还不得不做出副波澜不惊的蠢样子与温喻之如出一辙。 他道:“你皆记起来了?” 我眉梢轻挑,“你猜猜看。” 萧祁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变换个不停。 他僵立着,半晌才涩然开口,“你怨我,那只冲我一人来就好,何必再去为难我兄长。” “那怎么行。皇帝降罪还讲究一个连坐呢,更何况他萧何也不是无辜之人。” 我慢悠悠站起身,拿了阿清放在一边的烛灯,走到了萧何面前,捏起萧何湿淋淋的下巴晃了晃,给萧祁看他面上的几道鞭痕。 “不过本尊也不是什么不讲道理的人,只要你乖乖听话,他这条贱命也并非不能留。” “你想做什么?” 我在萧何的衣服上蹭干净了指尖的水,“本尊想问你几个问题。” 萧祁薄唇紧抿,眸色微沉:“你问。” “本尊体内的蛊,是不是你下的?” “原来是要问这个。”萧祁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声音无波无澜,“你来问我,还不如去问温喻之,这些劳什子的东西都是他给我的,他比我清楚多了。” “哦——”我拉长了声音应下,又问,“那可有什么办法解蛊?” 萧祁摇了摇头,攥着袖口的手指纤白修长,“我不知道。” “果真?” “自然。” 他说的信誓旦旦,我却觉着这话不真。 既打定了主意不开口,那我便先给他两份好颜色瞧瞧。 我轻笑,伸手点了萧何的穴道。 萧何悠悠转醒,胡乱地晃着头,瘫坐在廊柱下又哭又笑,仿佛失了五感,成了傻子,任萧祁如何唤都不作回应。 在兄长嘶哑疯癫的笑声里,萧祁云淡风轻的面具终于开裂。 他的脸更白了,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对他做了什么?” “好歹在幻胥宗待了那么久,怎么连百日散都不知道。”我的视线自萧何身上划过,唇边笑意渐凉,“百日散虽不是什么要命的毒,可若是解药吃得晚了,身上可是会添些毛病的。” 第81章 我扔了烛灯,自廊下踱步而出,走到萧祁面前,伸手掐住他的下巴,强迫他微低下头来看我,“如此,萧二公子可知道些什么了?” 萧祁一把挥开我的手,风度尽失地朝我低吼,“我说了你该去问温喻之!” “蛊、药,还有旁的,都是他给我的,我虽然恨你,却也没到那个地步,真正想让你死的是温喻之!他——” 啪。 我扬手重重地甩了他一记耳光,将他剩余的话打散了。 我冷笑,“本尊不喜欢狂吠的狗。” 萧祁用舌头顶了顶红肿的脸颊,黑黢黢的眼睛冷冰冰的,似毒蛇吐信,“从前的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从前的你也没有这么无趣。”我将萧祁推开,伸手一甩,稳稳抓住了血扇。 冷硬的铁扇展开,蛟龙似的墨色痕迹在血红的扇骨上蜿蜒盘旋,闪着幽暗的寒光。 这光像落在干柴堆上的火星子,顷刻燃起了我满腹的火,也烧着了萧祁。 我们对视了一眼,下一刻就动起了手来。 他与我的动作都极快,衣摆翻飞,红似血,白如雪,撞在一块,在摇晃的烛光下看来像面战旗。 这时候,瘫坐在廊下的萧何忽然厉声尖叫了起来。 我一脚踢开萧祁,回眸看去,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温喻之。 他还保持着朝萧何伸手的姿势,好看的眉毛烦躁地皱起,对萧何叫出来的这嗓子尖叫很不满。 “围魏救赵啊,真是聪明。” 我轻嗤,将血扇像飞镖一样掷了过去。 血扇从温喻之眼前擦过,深深的插进窗框里。 我往温喻之的方向跑,却被萧祁妨碍了脚步。 他一手拉着我的肩膀,一手紧锁着我的手腕,用了很大的力气,铁了心要拦我,可也不过是螳臂当车。 我反手将他拉到身前,一脚踹在他的胸口上,在他雪白的衣裳上留了一个泥脚印,将他整个人踹飞了出去。 萧祁像一只雪白的风筝,飞出去好远,后背撞在另一根粗壮的廊柱上,哇的吐出一大口血,脸上血色尽失。 这与那天在锦衣阁中的情况差不多,只是他的身子比上次好了许多,没一口气噎住晕过去,还有力气朝着温喻之大吼,让他叫萧何走。 “走?本尊若是心事不顺,谁都别想站着出去。”我冷冷一笑,飞身跃起,钉子似的插在温喻之与萧何之间。 夜更深了,那么一盏小小的烛灯不足以照亮这夜。 温喻之就站在我身前三两步远的地方,却像站在雾里,叫我看不清神色。 我拔下血扇掂了掂,随后将那锋利的刃对准了他,“死在自己亲手奉上的兵器下,喻之觉得如何?” 温喻之轻笑,那样子倒是与在谢府初见时的模样有几分相似,“在下觉得极好。” 他伸手握在扇刃上,利刃刺入肉里,鲜红的血霎时就从他的掌心滴落,他却恍若未觉,只执拗地盯着我。 “我们不该如此剑拔弩张。” “不该如此,那该如何,是打落牙齿和血吞,还是该继续做个被蒙在鼓里的傻子?” 我也跟着笑,手上不紧不慢地转动着铁扇,不消去看,我也能猜出来他的掌心是如何的血肉模糊。 听到温喻之的痛呼后,我心满意足地停了手,将血迹在萧何身上蹭干净了之后,才慢悠悠扇起了风。 萧何骤然被我触碰到了,以为我是要与他玩,伸手便扯我的衣摆,被我踹了记窝心脚才消停。 挨了踹之后,萧何自个儿都还没怎么样呢,萧祁和温喻之就先坐不住了。 萧祁试着起身未果,温喻之想上前来,被我一眼瞪了回去。 我低头扫了萧何一眼,凉凉一笑:“想带他走也容易,何必动粗,空给自己惹出一身伤来。” “将本尊体内的蛊解了,本尊就将百日散的解药双手奉上,如何?” 我觉得这是很好抉择的交易,温喻之却闭口不言,连为兄长而来的萧祁都没了声音。 看起来,萧何在他们心里也没那么重要。 我心有不甘地又重复了一遍,二人他们面露挣扎,却还是不答。 院中寂静,只有丝毫没察觉到自己成了弃子的萧何在发着怪声。 废物。 我扫了他一眼,不由得轻嗤出声:“既如此,那就没商量了。” 说罢,我吹了一声嘹亮的哨子。 下一刻,谢镇山的一众亲兵便爬上了墙头,拉紧弓弦,瞄准了温喻之和萧祁。 我弯腰勾住萧何的衣领,踹开房门,将其拖进去。 温喻之要过来拦我,都不消我下令,一众兵士便拉弓射箭,将其逼退了回去。 关上门之前,我探出头来对他一笑。 “好好享受。” 砰。 房门紧闭,将羽箭飞掠的声音隔绝在外。 我斜倚在门边,眸色沉沉地盯着抱着桌子腿大哭的萧何,思忖着接下来该如何做。 从萧祁和温喻之的态度来看,用萧何来换蛊虫解药的路恐怕是走不通了,那这个萧大公子也就没什么用了。 不,不对。 他还有用。 他对外用的还是萧祁的名头,与萧太后是血亲,从萧太后赐婚的态度来看,她还十分看重萧何。 第82章 如此,他倒是能做一把扳倒萧太后的刀。 倒是……也算有些用…… 我轻笑了声,朝萧何勾了勾手指,等他像狗似的爬到近前后,一记手刀打晕了他。 我将萧何重新捆起来,塞牢了嘴,确定他不再能发出声音来后,才将他丢到了一边。 就在我抓了湿帕子擦手的时候,院子里的声音骤然嘈杂了起来。 我觉得疑惑,打开门去看,没看见两个狼崽子的尸体,只在满地箭矢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黎楚川。 我知道温喻之午时才在擂台上受了伤,今夜必定不会只身前来,可我没想到,他叫来救场的是黎楚川。 毕竟俩人之前还在我眼前打得难舍难分,却不知为何如今又好到能令他舍命相救。 真是稀奇。 我踩在门槛上,用血扇敲了敲门框,引得他侧目。 与我对上视线的那一刹那,黎楚川面上浮现了肉眼可见的心虚,显然他也明白自己做的事情会令我不悦。 “你们三个何时成了一根绳上蚂蚱,本尊怎么不知道。” 我扫了一眼靠在黎楚川身上的萧祁,和站在他身侧的温喻之,忍不住出言讥讽。 黎楚川站在暗处,半张脸隐在阴影里,叫我看不真切。 他道:“玄之,日后你会明白的。” “说的什么谜语。”我冷笑连连,扬手将血扇掷过去,他侧身闪了,堪堪斩下了他一片月牙白的衣料。 黎楚川皱了皱眉,像是不想再与我多纠缠,他扶了行动不便的萧祁就要走。 温喻之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也转身而去。 想走,可没那么容易。 我跑到墙根下,捡了尸体手里的弓,又从地上捞了三支羽箭,搭在弓弦上,瞄准了已飞身上房的三人后松手。 咻。 咻。 咻。 三箭齐发,三箭全中。 一箭扎在了温喻之的大腿上,一箭射中了黎楚川的手臂,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小伤,唯有萧祁伤的最重。 那一支羽箭正正好插在他的后心,饶是离得远,也能看清楚他衣衫上炸开的血花。 准头还不错。 烟雨楼的医官不错,想来也能为他续上口气。 他若是就这么死了,我与那小郎君唱的大戏还去给谁看。 …… 艳色的响箭在漆黑的天空中炸开,只短暂地亮了一瞬,却也足够有心人看见。 我坐在屋脊上喝酒,不过三巡,便等到了人。 那人身形挺拔如青竹,一身紫袍潋滟,南商裴家的家纹在月光下闪烁着华光。 “裴邺,你来了。” 我拿了一壶酒给他。 裴邺摇头婉拒了,在我身边坐下,与我一同仰头赏月,说出来的话带着不符合他年纪的成熟。 “尊主发话,在下不敢不来。” 我闷声地笑,也不想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本尊在演武场时说的话,你可明白了?” 裴邺抿了抿唇,疑道:“明白,却又不明白。” 我含着酒“嗯”了一声,等待着他的下文。 “白家大爷和五爷都被尊主杀了,尊主既有心思要抬举萧祁,为何还……”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我挑了挑眉,偏头瞥他一眼,笑道,“从前本尊有心抬举他,是因为他可心,如今人变了,本尊就变不得了么。” 裴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不知想到了什么,脸突然红了,眼神有些飘忽,却还强撑着镇定,说必定以我马首是瞻。 我哼笑一声,忽起了些逗小孩的心思。 我凑近了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说:“果真什么事都听本尊的?” 裴邺迟疑着点头。 “那若是……”后面的话我没说,可我的态度已足够暧昧,以裴邺的脑子,必定能想明白我的意思。 本以为裴邺会拒绝,或者发怒,却没想到这厮抿唇想了想,还是点了头。 ? 倒也不至于委曲求全成这样。 第41章 夜逛花楼遇熟人 裴邺看着比温喻之还小些,可腹中有思谋,谈吐有度,跟同龄人比起来要成熟许多。 他不闹腾,也足够聪明,只寥寥几句就明白了我的意思,还猜到了我意欲何为。 不过我并不害怕他会坏事。 他很聪明,今夜既敢只身一人来见我,就已经在这场我与萧家的斗法里,做出了选择。 所以,他会听话。 毕竟我在明,他与裴家在暗,此事成了,他能平白得到白家偌大的家产,若是不成,萧家对付的也会是我。 是进是退,成或不成,他们都不会受牵扯。 如此,便是傻子也知道该怎么做,更何况是裴邺这个生了十八副玲珑心肠的。 他自是明白,可还有一事要问—— “事成之后,尊主想要什么?” 闻言,我轻声地笑。 “无他,只是个萧家。” 说完,我却又想起了件事,侧头打量了裴邺半晌,忽伸手自他腰间拽了一块玉佩下来。 那是块上好的羊脂白玉,镌刻着南商裴家的家纹,我拿高了瞧了瞧,问:“这可是你裴家的信物?” 裴邺点了点头,“不错。” “好,那便赠予本尊吧,日后找你办事再还你。” 第83章 听我如此说,裴邺忽面露了两分古怪,“尊主当真要这一块?” 我挑了挑眉,“怎么,你不舍得?” “倒也不是,只是——” “那便给本尊了。”我拎着拴玉佩的金绳晃了晃,“待日后本尊有求于你了,你再将他讨回去。” 话已至此,裴邺没再坚持,只是不知为何,面上红意更甚,比上好的红玉还漂亮些。 我嘬了口牙花子,强压下想捏他脸颊的冲动,岔开话题道:“你等下可还有事?” “尊主有何吩咐?” 我轻笑了声,“别那么紧张,只是想着带你去个好去处。” 裴邺没接话,裴邺不想去,但没用。 我拎着这小孩,使了轻功离了谢府,直落至寂静无人的主街上。 顺着主街行了一段,拐进了一条深巷。 “到了。” 裴邺抬头,看着那火红灯笼下的牌匾,嘴角止不住抽搐,“尊主原来是带在下逛窑子的。” 我哼笑:“话别说得那么难听,这儿可不是窑子,这里头可有的是解语花。” 说罢,我也不等他再说什么,拉着人便进了销金楼。 我们才走进去,那穿金戴银的老鸨便带着几个娇美姑娘围了上来。 姑娘们皆身穿着轻薄的纱衣,水蛇腰与白玉似的颈子皆露在外头,臊得裴邺满脸通红,不知往何处看。 我将裴邺的神色尽收眼底,笑着凑近了他,明知故问道:“怎么脸这么红?” 裴邺不答,转头看向门口,那清心寡欲的样子看得我恨不得给他塞上一把佛珠。 我也不再逗他,解下了钱袋子丢给老鸨,叫她照老样子安排。 老鸨接了钱,却未动,只笑着回身朝一楼最中的台子一指,“楼里新来了个善舞的姑娘,等下便要登台,不若先给公子安排在二楼,等瞧完了舞,再入雅间如何?” 瞧着一边的裴邺那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的羞臊样子,我也没再多问什么,只叫她自己安排去了。 老鸨连连应下,唤了个姑娘来领我们上去。 销金楼的二楼没有雅房,只有一长溜的桌椅,以雅致的屏风和旖旎的轻纱相隔,根本隔绝不了人声。 裴邺怕被人认出来,一举一动都十分拘谨,连声都不敢出,却在那花娘要走时叫住了她,同她讨了几样东西。 不是旁的,是治跌打损伤的药油,和几块干净的干、湿帕子来。 我觉得奇怪,直等那花娘走了才开口询问。 裴邺看了我一眼,道:“不是给在下用的,而是给尊主的。” 说着,他往我脸颊上指了指。 “给本尊的?” 我下意识抬手去摸,果不其然摸到了一道已结了痂的伤口。 想来是与萧祁动手时擦着的,就两个骨节长,也不甚严重,以至于结痂了后我都不知道。 不光脸上,指骨关节上也有一层红彤彤的擦伤,倒是不疼,只是瞧着吓人。 “本尊自己都没留意,难为你心细。” 裴邺微抿唇,露了个小梨涡来。 心思比莲藕多的闷葫芦。 我在心里头评论道。 我没再说话,只斟了茶,支着头听下头传上来的靡靡之音,等着花娘送药油来。 喝完了两盏茶,花娘姗姗来迟。 她将托盘放在桌上,娇笑着朝我伸出手来。 她身上的胭脂水粉味往我鼻子里钻,熏得我头疼,摆手制止她,只叫她下去。 “此处没有铜镜,公子自己来怕是拿不准地方。”花娘柔柔地说着,仍是未收了心思。 我蹙起眉刚要说话,便被一边的裴邺抢了先。 他朝花娘伸手,“我来吧。” 花娘看看他,又瞅瞅我,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终是不情不愿地下去了。 裴邺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拿了药油,用干布巾蘸了就朝我脸上敷来。 美人上赶着伺候我,我自是乐不得的,便扬起脸来配合他的动作。 我们凑得极近,他只要一垂眸,就能看见我漂亮的眼睛,可他一次都没有,那视线落在我伤处便再没有移开过,仿佛我跟谢府门口镇宅的石狮子没什么不同。 没趣儿。 我轻轻撇嘴,不小心扯到了伤处,痛得我倒吸一口凉气。 “尊主莫动,若是扯坏了痂便不好了。”裴邺声音清淡如水,搅得我半点旖旎心思都没了。 好吧,之前也没多少,不过就是见人好看,起了些心思逗弄罢了。 我现下手头还一堆烂账呢,哪还有旁的心思去找别人。 更何况我这恶名远扬,若是我真做了什么,裴家那老顽固知道了,还不得连夜打到北凉来。 一想起那凶神恶煞的老头子,我不禁打了个冷战。 活着挺好,何必自取烦恼。 这般想着,我强迫自己将“下流”的眼神从裴邺脸上撕下来,落到一边的纱帐上,努力地透过那层薄薄的纱去瞧隔壁桌的那两个风流子。 不看不要紧,一看我就移不开眼了。 那厮的侧脸——怎么那么像连曲轩呢? 我支起耳朵细细地听隔壁的声音。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算大,只模模糊糊地传来,可我自小便耳力惊人,细听之下,倒也能听清他们的话。 “并非是我推脱,只是那东西实在难得,你催我也没用啊。” 第84章 说话的这人声音十分好听,不像是刻意压出来的低哑,反而是浑然天成的贵气。 “少跟我说这些,我只给你三日,拿不出东西来,我就把你头拧下来做夜壶。” 这个声音听着清亮,舌头却有些卷,带着点南部口音,像极了连曲轩。 可那厮不是说去办要事了吗,怎的又回凤阳来了? 回来了也不先来寻我和叔公,反而来这花楼寻欢作乐,皮子痒了不成? 我陷入沉思,裴邺轻声唤我,才唤回了我的神。 他道:“尊主,手上的伤可还要在下帮忙?” 我将手往他面前一伸,“有劳了。” 裴邺没什么怨言,只是闷声笑了起来。 我疑道:“你笑什么?” 裴邺答:“在下笑尊主来花楼不找人来伺候,也不瞧舞听曲儿,反而对旁的登徒子格外上心。” “这就是你不懂了。”我压低声音,故作玄虚道,“这地方鱼龙混杂,能听着的可不只有靡靡之音,还有侠士之语呢。” 闻言,裴邺挑了挑眉,有些鄙夷道:“什么侠士能到这地方来。” “温柔乡,英雄冢。侠客也是人,自然不能免俗。” 这时候,隔壁又有了话声,我连忙朝裴邺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又支起耳朵听。 “这又不是讨媳妇,你急个劳什子。” “若真是讨媳妇,我何至于这么急,我那弟弟可还指着这个救命呢。” “嗐,什么弟弟,你直说是你情郎不就得了,有些话骗骗旁人也就罢了,骗自己人可是不成。” 揶揄完了,那人又笑:“哎呀呀,幻胥尊主等着我的宝贝救命,这话若是传出去,我祖坟都得连冒上三天青烟不可。” 不用听了,就是连曲轩和他那不着调的朋友。 我冷笑,对裴邺道:“不必抹了。” 裴邺愣了一下,“为何?” “打人要紧。” 裴邺:“?” 我没再理他,大步走到隔壁去,一把撩起了轻纱,让那俩在里头窸窸窣窣的耗子猝不及防见了光。 话音戛然而止,气氛瞬间凝固。 我笑眯眯道:“不知秦兄祖坟在何处,本尊派人去放两挂鞭炮,保管能叫它立刻就冒烟。” 啪。 秦长欢没拿稳酒杯,脱手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他摇了摇一边同样呆愣的连曲轩,“连兄,我是不是吃醉了,都瞧见幻影了,你快掐自个儿一把。” 连曲轩木着脸在秦长欢手背上掐了一把,“疼吗。” “疼!” “那这个玄之——” “是真的!” 连曲轩喉结抽动,对着我讨好地笑:“真巧啊,你也来瞧姑娘跳舞。” 我点点头:“确实巧。” 他擦了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去演武场一日,真是辛苦了哈。” “不辛苦。”我笑得眉眼弯弯,“但是你们要受苦了。” 秦长欢:“我们能跑吗?” “你猜?” 我回头看向裴邺,“小郎君帮个忙,把这两个提到三楼去。” 裴邺手上还拿着帕子,闻言一愣,不由得打量起了那两人。 片刻后,他脸色微变,惊得声音都打了个颤,“鬼医?大齐八皇子?” “祖宗诶,你可轻声些!”秦长欢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裴邺面前,伸手就捂住了他的嘴,“这儿可没有什么八皇子,只有铁衣局的主子。” 裴邺愣愣地点点头,显然是还没能从震惊里缓过来。 我轻啧,扫他们一眼,“说完了?” “说完了。” “那就走。” 我眉梢轻挑,抬步离去,剩下的三人也亦步亦趋地跟着我上了楼。 一进雅间,我不轻不重地咳了声,连曲轩和秦长欢立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认错之迅速,看得一边的裴邺瞠目结舌。 “尊主,他们这是?” “认错罢了。” 闻言,裴邺眸子划过一丝钦佩。 我没再理会他,只转而对连曲轩道:“错在哪儿了?” 连曲轩小声地说:“不该来逛花楼。” 我被他气笑了,“你逛不逛花楼关本尊什么事,只是你回凤阳了,也该先来找本尊,去看看叔公才是。” 连曲轩辩解道:“原是找了的,只是方才去时,见你正搭弓射鸟呢,便就没打扰。” 什么射鸟,分明就是在—— 见裴邺目露疑惑,我也未多做解释,只点头接受了连曲轩的说辞,又看向秦长欢。 秦长欢向来脑子转的快,还不等我说话,就立刻认起了错,说自己不该拿我打趣说嘴,速度之快,态度之诚恳,叫我忍俊不禁。 见我笑了,俩人终于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们在我身边坐下,才喝了两口茶,就被我盯得不自在地放下茶杯。 秦长欢道:“小玄之啊,你有话就尽管问,别这么盯着我,可是吓人嘞。” 我不言,只在桌子下头踹了他一脚。 秦长欢疼得脸都绿了,也知道有旁人在侧,自己叫错了称呼,便清了清嗓子,拿了两分气势出来。 我白了他一眼,问:“你们方才说的能救本尊命的东西是何物?” 秦长欢推了连曲轩一把,“你问他,他比我清楚。” 第85章 连曲轩没说话,只朝着裴邺的方向瞥了一眼。 裴邺何其聪明,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寻了个由头便闪身出门去了。 可不久后,他又折了回来,俊脸羞红一片。 顺着他尚未关严的门缝朝外看去,隐隐能瞧见一对水蛇般交缠在一块的男女。 裴邺啐道:“不知羞耻!” 更不知羞耻的秦长欢凑到门边去看,又扫兴而归,“不好看。” 他伸手比划了一下,“那男人矮得活像个地缸,真是白瞎了那姑娘。” 我笑道:“不若你去将那姑娘抢回来。” 话音落下,连曲轩不悦的视线瞬间落到了我身上。 秦长欢那个没心没肺的,没看出连曲轩不满我的撺掇,立刻撸了袖子就要出门,然后被连曲轩扯回来,给了他一记无情铁掌。 我和裴邺对视一眼,两两笑出声。 这夜啊,还怪有趣的。 第42章 又与玄天殿何干 翌日清晨。 阳光从半掩的窗透进来,洒在我脸上,亮堂堂的,搅散了我的瞌睡虫。 我皱着眉挑起肿胀的眼皮,瞧见了满屋乱糟糟,还有睡得奇形怪状的仨人。 我愣了好一会,才想起关于昨夜的零碎记忆。 因为他们几个在,我并未叫人伺候,只叫老鸨送了几坛子好酒来,然后就是胡天胡地的好一通聊。 最先醉倒的是裴邺。 平日里沉稳的一个人,喝多了之后也是不吵不闹,只是倔得要命,非说那脚凳是玉枕,如何都要枕着它睡觉,连曲轩和秦长欢两个人都没能拉开他。 他们还笑裴邺,结果醉了之后,还不如他老实呢。 尤其是秦长欢,扯散了衣襟,坐在窗台上伸长了脖子嚎,难听得我差点没一脚把他踢出去。 连曲轩那厮比他好些,但也只是一些。 他四肢都软成了麻绳,将自个儿缠在圆桌的四条腿上,险些将自己打成死结。 真是的,喝不了酒就别喝啊,平白闹了笑话给我瞧。 我啧了一声,下榻穿鞋,将系在桌子腿上连曲轩扯了下来。 “醒醒,醒醒。” 我摇晃着他,这厮不为所动不说,还鼾声如雷,睡得愈发香了。 我狠嘬一口牙花子,抄起桌上的酒壶,将里头的冷酒尽数泼在连曲轩脸上。 连曲轩浑身一震,嘤咛着睁开眼,伸舌头舔了舔唇面上的酒,又笑了,“好酒,再来一壶。” 我被气笑了,松手将他重新丢回去。 连曲轩后脑勺磕在地上,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神瞬间清明了起来。 “清醒了?”我笑问。 连曲轩用袖子擦了一把脸上的酒,“醒了,头疼。” 我扫了他一眼,“活该,你再多喝点,明日都瞧不见本尊。” 我指了指地上依旧酣睡的两人,对他道:“你将他们叫起来吧,该走了。” “那你呢?”连曲轩坐在地上问我。 我甩了甩袖子,蹙眉轻啧:“沐浴。” 他知道我的习惯,也未多说什么,只打着哈欠摆手,叫我快去快回。 快去快回是不可能了。 昨夜里什么都没做,今儿再不吃上口肉,那也太憋屈了些。 本着贼不走空的想法,我挑了一间上好的暖阁,叫老鸨备了水,又找了个干净标致的小伶来伺候。 那人一张小脸生得幼嫩,白得像玉,腰条也软,只略略一碰,便抖得跟什么似的,软着声音叫我轻些。 这地界儿的人哪有真干净的,一颦一笑都是教出来的,都是在做戏,只是这戏做的我喜欢,便也不在乎旁的。 就在我正要做些什么的时候,外头忽然骚乱了起来,尖叫声与打砸声混在一块,乱哄哄的像抄家。 小伶细瘦的身子颤了颤,拉着我的衣襟怯生生地问我怎么了。 我略略安抚了他,起身到外头去查看。 门才一打开,我便与一血淋淋的男子打了个照面。 那人穿着黑衣裳,戴着面罩,额头和眼皮上都有细碎的伤口,像是与什么人打斗过一般。 想来,此刻的骚乱也是因他而起。 我伸手横在他面前,“怎么,逃难?” 他还未说话,只听得自他身后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听起来都是些男子,身上都带着些功夫,为何人而来不言而喻。 他自然也听到了,眸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你要抓我吗。”他的声音嘶哑,听上去久未喝过水了。 我轻笑,伸手将他拽了进来。 砰。 门重重地关上,他松了一口气。 “公子,这……”坐在床上的小伶轻轻出声,细眉轻皱着,有些畏惧地看了那人一眼。 他这才注意到房里还有其他人在,晦涩地瞥了他一眼之后,再看向我的眼神多了丝厌恶。 我不理他,只朝那小伶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笑眯眯地威胁:“可要管好自己的舌头。” 小伶忙不迭点头,拉过被子将自己严严实实地盖上,安静地缩在里头。 我又转头看向那人,问:“他们为何要抓你?” “我偷了他老婆。”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拿这等借口来敷衍本尊,难不成本尊很像是呆子?” 这回他没再说话,只那么沉沉地盯着我,像是在猜测我的身份,掂量值不值得暴露真实身份给我。 第86章 我任他看着,倒了杯水不紧不慢地喝。 见我喝水,他的喉结抽动了一下。 他道:“可否给我一杯。” 我扫了他一眼,“本尊的水可不给无名之辈喝。” 他又不说话了。 啧,没意思,半点不禁逗。 我拿了只新杯子,倒了杯水递给他。 他挑了挑眉:“不是说,不给无名之辈喝么?” 哟,跟我杠上了。 听他这般说,我拿杯子的手收了回来,手腕翻转,将满满一杯的水全赏了土地公,“既不想喝,那便别喝了。” 似是没料到我会是这种态度,他愣了一下,转瞬笑了一声,面罩下隐隐能瞧见勾起的嘴角。 好好说话你爱搭不理,驳你的面子你乐不得的,真是古怪。 我移开眼不去瞧他,他也不说话,那缩在床上的小伶更不敢出声,屋里一时间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没过多久,这份寂静就被打破了。 “里头有人没有,有贼人逃窜至此,赶紧开门叫我们检查!” 老鸨的声音也紧接着响起,“客官呐,这里头可是我们销金楼的财神爷,你可莫要冲撞了贵客。” 男人不屑冷哼:“什么贵客,若是坏了事,小心大爷我踏平了你这销金楼。” 老鸨像是没察觉到男人声音里的不屑,仍是娇笑着与那人打太极。 趁着这功夫,我走到床边,贴在那小伶耳边低声吩咐了两句。 小伶俏脸羞红,嗫嚅道:“果真吗,这儿还有旁人在呢。” 我捏了捏他的耳朵,“乖,当他是死的就成。” 小伶难堪地抿了抿唇,随后豁出去来似的闭起眼睛,轻声哼叫了起来。 我松下头发,扯散衣襟,在脖子和胸膛上掐了几块红痕出来。 “你做什么?”他压低了声音问我。 “自是要去瞧瞧,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打扰本尊的好事。” 我指了指屏风后的衣柜,说:“委屈你去那里头躲一躲。” 他点点头,转身朝屏风后走去。 我走到门边,临开门之际朝着卖力叫唤的小伶打了个手势,小伶会意,音调骤然拔高,拐了好几道弯子,尾音暧昧地落下,就像是泄身了一般。 我十分满意他做戏的功夫,转头便换了副烦躁不悦地模样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溜高大的男子,个个都面露凶相,都快要把老鸨身边的几个花娘吓得哭出来了。 我皱着眉,问:“什么事?” 老鸨赔笑道:“公子,是这位大爷说咱楼里进了贼,怕有人受伤了,所以想来搜一下屋子。” “搜房?”我眉间沟壑更深,扫了一眼那领头的男人,“你要搜本尊的房?” 那男人冷哼一声,“是又如何。” 我拢紧了衣衫,斜倚在门边,好整以暇道:“你是什么人?你要抓的又是何人?” “少废话,再多说一句,小心我一刀劈了你。” 见他如此叫嚣,我不由得对男人的出身产生了好奇。 活了这么多年,敢这么跟我说话的人还真没几个,就算是跟我撕破脸了的魏青和逍遥子,都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般叫嚣。 眼前的这个敢这么跟我说话,难不成是什么与我有过节的大人物? 这般想着,我问道:“你从哪儿来,你主子又是谁?” 男人上下打量我一番,有些警惕:“你问那么多做什么,你与那贼人是一伙的不成?” 闻言,我面上的笑落下起,扬手扇在了那头目的脸上。 我的力气很大,那九尺高的汉子没防备,被我打了个正着,身子向后仰倒,砸倒了好几个人。 他被人扶起来,脸颊高高肿起,说话都说不利索,却还瞪着眼睛朝我放狠话,“你敢打我!你完了!” 我懒得再与他说话,只转头看向老鸨:“告诉他本尊是谁。” “得嘞。”老鸨手中帕子一甩,下巴一扬,趾高气昂道,“这位可是大名鼎鼎的幻胥尊主,冲撞了他,你们这起子下等人有几个脑袋够赔的!”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方才还叫嚣着要我好看的男子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朝他扬了扬下巴,“叫你主子来吧,他与本尊说话才够格。” 说罢,我转身进屋,重重地将门关上。 我进屋后不久,门外便响起了稀稀拉拉的脚步声——他们散了。 我奖励似的揉了揉那小伶的头,侧头对屏风的方向道:“出来吧。” 那血淋淋的人从衣柜里走出来,就倚在屏风边,抱臂望着我,“你与傅珩有交情?” “原来他们是傅珩的人。”对上男子审视的目光,我不由得一笑。 男子微怔:“你都不知他们的身份,怎么就敢耍这一遭威风。” 我把玩着小伶细软白嫩的手,漫不经心道:“这普天之下,谁敢不让本尊三分,便是耍了这一遭又如何。” 闻言,那人轻轻笑了。 “原来如此。” “早听闻幻胥尊主桀骜,今日一见,果真是传言非虚。” “本尊就全当这是夸奖了。”我看向他,眯起眼朝他面上指了指,“傅珩与本尊私交不多,本尊却也知道那是个君子。” “不知你做了什么,才叫他不惜这么大张旗鼓地抓你?” 第87章 他嗤笑了声,眸中有寒光乍现,“他若是君子,这世上可就没有小人了,与玄天殿勾结的人,有几个是干净的。” “你与傅珩有过节,跟玄天殿有何关系?”我疑道。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忽然不说话了。 “……” 我是真的恨极了这种说话只说一半的人。 可惜的是,还没等我揪掉那人的舌头,我的房门就又被人敲响了。 来人是老鸨。 “公子,傅公子到了。” 来的真好啊。 我淡淡应声,松开钳在那人脖子上的手,朝窗边一指,示意他跳窗出去。 他点头,走到窗边,半跨在窗台上,又朝我招手叫我过去。 我走到他面前,他拉了我一把,而后附在我耳边,低声说了几个字。 声音压得很低,恍若惊雷,将我震了个外焦里嫩。 门外的敲门声愈发急了,小伶怕坏事,下了床来扯我的袖子,才叫我回过神来。 我深吸了口气,挥手叫他去开门。 小伶乖巧地应下,开了门,将傅珩一干人让进来,自个儿出门去随着老鸨走了。 我灌了一口水,急急出了两口气,才稳住了心神去应付傅珩。 傅珩不光是品行如君子,连那长相模样都是一副俊逸温润的模样。 虽说是人不可貌相,但若说这等人能做出什么腌臜事来,我是有些不愿信的。 毕竟看着雪白的花瓣,谁也无法想象它有一条腐烂发黑的根。 见我一直盯着他,傅珩以为我是在生气,当即便躬身行礼向我赔罪。 弯腰的间隙,我看见了他颈间的伤口。 血液已经干涸,红艳艳的一道,绕了脖子半圈,不像是寻常刀剑能伤出来的。 “你脖子怎么了?” 傅珩一愣,转瞬轻轻一笑,伸手向上扯了扯衣领,掩住了那道骇人的伤口,“遭遇了刺客,在下技不如人,险些丧命于他手。” 我一伸手都能按住的刺客你都打不过,你的确是个废物。 我在心里头腹诽,面上半点笑意不显,只说了几句场面话。 傅珩面上挂着得体的笑容,一句一句应着我的话,当真是滴水不漏。 “方才那个,是你的手下?”我问。 “正是。”傅珩说完,又补充道,“不过他从前是我父亲的心腹,后来父亲去云游四海了,他便跟了我。” “他行事向来跋扈,不料今日冲撞了尊主,还望尊主能代为管教一番。” 听他这话中的意思,我以为他是要以他父亲的面子保下那个手下,却没想到竟是直接将他的命送到了我手里。 起初,我还不解他的意思,可后来就想明白了。 那人是他父亲插在他身边的眼线,想来他想铲除那人已久,今日好不容易有了机会,不如就让我做这个恶人。 他算盘打得响,我倒也想顺他的意。 无他,主要是方才那一巴掌打得不够尽兴。 “管教下人有何难。”我捻着指节轻笑,“拖出去五马分尸便罢了。” 傅珩挑了挑眉,“这狠辣的模样倒是与尊主从前的行事很像,尊主可是记起来了?” 我下意识想点头,却蓦然想起了那人离去之前说的话。 防人之心不可无。 罢了。 第43章 我也是无耻之徒 我跟傅珩私交不深,所以只略略客套了一番,他便带着人走了。 闹了这么一遭,已是临近晌午。 我没了白日宣淫的心思,只叫人打了水来,沐浴过后便回了那间房。 连曲轩和秦长欢都还在,只裴邺不见了踪影,想来是已经回去了。 俩人喜滋滋地坐在桌边说话,见我来了,脸上的笑意更是压都压不住,忙招手叫我过去。 我扫了他们一眼,不解地问:“你俩发什么神经?” “是疯了,高兴疯了。”秦长欢笑得贼兮兮的,露着两颗犬齿,“还记着昨儿夜里我们说的东西吗?” “不就是那劳什子的稀世难求的昆山玉?” 据连曲轩说,那是为我解蛊的好药,只是实在难求,还叫我别太指望。 秦长欢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那个。” “你哥哥跟我讨了好几日了,我将大齐翻了个底朝天,也没寻着一块昆山玉。” “结果呢,蓦然回首,突然就——” “南商裴家有一块昔年收藏的昆山玉,他说愿意赠给你。”连曲轩嫌秦长欢说话磨蹭,干脆抢先将话说出来了。 秦长欢气得直瞪眼,伸手去捶连曲轩的胸口,被连曲轩一把按住了,还在他手上揩了把油。 不着痕迹地耍完了流氓,连曲轩轻咳了声,慢悠悠地将剩下的话说完,“他说愿将昆山玉双手奉上,但有个条件……” “让我猜一猜。”我舔了舔唇面,慢条斯理地笑,“想来,是与梁家有关。” “不外乎就是想借我的势扳倒梁家。” “聪明。”连曲轩打了个响指。 秦长欢夸张地叫了起来,“猜得分毫不差,难不成你偷听我们说话了?” 秦长欢那亮晶晶的眼神,让我想起了一位尚在别庄里的故人。 都是如出一辙的愚蠢。 我怜爱地拍了拍他的头,唏嘘道:“秦兄,这么多年了,干娘怎么还没给你这头疾治好呢。” 第88章 秦长欢撇撇嘴,“我就不该指望着你这狗嘴里头能吐出什么好话来。” 我哼笑了声,支着头看向连曲轩,问:“兄长,你去做什么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别提了。”连曲轩轻啧,顺手拽了拽我手腕上的铃铛,帮我系得紧了些。 “本是我师父叫我去给她的一位故人疗伤,结果才走到清河,她就自个儿去了。” “用不着我,我可不就回来了。” 秦长欢扯了扯连曲轩的袖子,问道:“你是去哪儿啊,怎么还到清河去了?” 连曲轩说:“涿州啊。” 涿州。 那是玄天殿所在的地方。 我捻着指节,将那伤了傅珩的刺客临走前留下来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总觉着哪里怪怪的。 就像之前追查萧家事一般,我只知晓了一点关窍,便有其他的线索一个接一个的冒出来。 像是抓住了帷幕一角,只需要轻轻一扯,就能瞧见其后的东西。 我所走的每一步,好似都在被什么人引导着,我所能看见的,听见的,都是那人算计好的,都是他想让我知道的。 究竟是什么人,能在暗处牵着我的鼻子走? 察觉到我的不自然,秦长欢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小玄之,你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顺口搪塞道:“无事,只是没睡好,有些头疼罢了。” 这事我自己都还没有眉目,贸然开口,恐他管不住嘴,会坏我的事。 秦长欢信了我的说辞,没再追问下去,坐在他身边的连曲轩意味深长地瞄了我一眼,唇边噙了丝笑。 对上他含笑的眼神,我有些心虚地轻咳了一声,岔开话题,叫二人随我回谢府去。 秦长欢摇了摇头,说:“我等下还有贵客要会,只怕得过了晌午才能前去拜会谢伯父。” 我点点头,又看向连曲轩,“那你呢,可要回去?” 连曲轩将手搭在秦长欢肩上,笑道:“我得与他同去,若他出了什么事,我那一车玉髓玛瑙向谁讨去。” 要贴身护着便护着,拿玉髓玛瑙做什么幌子。 我挑眉轻笑,并未挑破他的心思,只就此与二人分头而走。 我从销金楼出来,没直接回谢府去,只绕了大半个凤阳城,扭身去了锦衣阁。 锦衣阁的丫鬟小厮无一不知我是谁,见我至此,立刻便引我去了密室。 苏烟来时,我正把玩着那块从裴邺身上拽下来的羊脂白玉。 “主子。”她叩首道。 我淡淡应声,偏头瞥她一眼,说:“怎么来得这般慢。” 苏烟抿唇轻笑:“并非属下怠懒,实在是那起子人难缠,应付了许久才得以脱身。” 我淡淡点头,转身走到太师椅边坐下,苏烟立刻过来给我倒了一盏热茶。 她问:“不知主子是为何事而来?” “给本尊查个人。” “方止行。” 苏烟微讶,“主子要查他?” 我轻蹙起眉:“怎么,本尊查不得?” 见我不悦,苏烟忙解释了缘由。 原来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就曾叫苏烟和泠鸢去查探过方止行的底细,可派出去的诸多人都如泥牛入海一般,竟是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谁下的手。” “瞧着像玄天殿的功夫,但也未可知是不是他人陷害。” 他做了什么叫我起疑,我派人去探他的底细,被他一波杀了个干净。 如此一来,似乎也说的通。 可果真是如此吗? 恐慌没由来的漫上我的心头,叫我浑身的血都冷了下来。 冥冥中,好似有人一直在暗中窥伺着我。 他下了好大的一盘棋,而我就是他手下最大的一枚子,盲着心,被他指引着朝那些虚假的仇敌挥剑。 恶名皆是我的,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坐收渔利。 是这样吗? 中原还有人能谋划至此,能引我入局? 没有吗? 果真没有吗? 忽然,我的眼前浮现出了一张男人的脸。 五官算不得出挑,但胜在端正,只眉眼间带着股戾气,叫他整个人看起来显得有些阴郁。 我不记得他的名字,却只觉得万分熟悉。 他……究竟是谁呢? 想着想着,我便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喉口发痒,我张口轻咳,竟硬生生咳了一口血出来。 ——那蛊又发作了。 苏烟脸色骤变,立刻就要去叫医官,被我伸手拦了。 “不碍事。” 我深喘了几口气,待适应了那阵痛后,断断续续地开口,“既查不出来,那便不从他那处下手了。” “你且叫人去查一查那傅珩的底细。” 这世上没什么天衣无缝,只要做了,就定会露出马脚来,只要抓住了那根藤,我就不信摸不出那个瓜。 苏烟是跟了我许多年的老人,最是知道分寸,也不开口多问些什么,只应声,扭身出去安排人了。 我在暗室中枯坐良久,直等有了些力气,才从后门离了锦衣阁。 今儿是个阳光明媚的大晴天,街上百姓众多,我走在街上,却觉得周身都冷极了,与这喧闹格格不入。 一个又一个疑问冒出来,在我心上盘旋,拉扯着我的神魂,叫我惴惴不安。 第89章 直觉告诉我,温喻之这几个人只是开胃小菜,我仍未记起的记忆里隐藏着的,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轰。 晴空炸响了一声雷,几块厚密的乌云立刻乘风而来。 风来,云来,这雨也马上要来了。 …… 为了不被这场来势汹汹的大雨淋成落汤鸡,我买了把油纸伞。 卖伞的是个俏生生的小姑娘,笑起来也很漂亮,因为我多给了几吊钱,还硬塞给了我一副面具。 那面具花花绿绿的,看着庸俗,倒是那伞深得我心。 雪白的伞面上画着只展翅欲飞的白鹤,雨滴噼里啪啦落到伞面上,犹如是那仙鹤在踏水而行。 也称得上是个雅。 我撑着伞走过一条深巷,只往里多瞧了两眼,手上的伞便易了主。 这大雨瓢泼的,怎么还有小贼出没。 我轻笑,追着那人入巷,夺回了我的伞,却无法抽身离开。 “公子这是何意?”我瞥了一眼他撑在我脸两侧的手,似笑非笑道。 他生了一副俊美无双的好皮囊,声音也低磁悦耳,凑在我耳边轻语时,惹得我耳廓发烫。 “无意冒犯,只是瞧这大雨滂沱,想请阁下去喝杯茶暖暖身子。” 我们贴得极近,我能嗅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血腥气。 我抬眸看着他精致的眉眼,心中已知这厮是谁,便欣然应下了他的邀约。 他毫不意外我会答应,熟稔地领着我穿了几条巷子,直入了一座气势恢宏的宅邸。 进门前,我看了一眼那门上的牌匾。 雨幕太密,叫我瞧不真切,只隐隐能见一个顾字。 顾。 不知是我从前的哪位冤家。 “发什么呆呢,过来。” 他站在雨幕里朝我招手,身上那火红的衣衫尽湿透了,湿答答的紧贴在身上,未见狼狈,倒是更显野性难驯。 我在他腰腹上扫了两眼,快步跟着他往前厅去。 他这府邸不光门面修得气派,就连前厅里也是布置华丽,谢镇山的府邸跟这里比起来,当真是寒酸。 凤阳城里什么时候还有这么一座宅子,还真是闻所未闻。 正疑着,便听得那人屏退了一众女使,还叫了侍从在门边守着。 瞧这架势,我不由得轻笑,“怎么,公子这是要杀人灭口不成。” 他翘起腿,吊儿郎当地说:“错了,我这是要救你。” “我知你是玄之,也知你与玄天殿的那个大长老交好,但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还是离他远些的好。” 听了他的话,我不置可否地点头。 见我神色淡淡,他有些急,“你是不是不信我。” 我扯了扯他湿漉漉的衣襟,挑眉笑道:“一个无名氏的话,无论如何都不能轻信吧。” 话音落下,他又如在销金楼内一般,将脸沉了下来。 斟酌了好一会儿,他终是开口。 “我告诉了你,你可不要跟别人说。” 我点点头:“本尊不是多嘴的人。” 他放下心来,大大方方告诉了我他的身份,“我叫顾良舟。” 顾良舟。 我将这个名字在口中滚了几滚,脑子里没有关于这人的半点印象。 像是猜到了我的想法,顾良舟笑了一声,“说起我的名字你可能不知,但你一定听过我爷爷的名字。” “他叫蔺宸。” 他是蔺宸的孙子! 我猛然站起身,惊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看我这个反应,顾良舟闷声笑了起来。 他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将我按回去,接着说道:“他们都说后沙古国是假的,但我知道是真的,因为我爷爷已经将那地图记下来了。” “那你……” 我有些激动,舌头险些都打上结了,“那你与傅珩之间的过节,可也是因为那后沙古国的地图?” 顾良舟点了点头:“我爷爷说得对,你很聪明。” 他叹了口气,声音平淡,眼里却已含了两分杀意,“当年他为了得到地图,伙同了玄天殿的人将我们一家逼死。” “娘亲带着我回了娘家,才叫我幸免于难。” “为了不引人注意,我改了母姓,一直蛰伏在此处,只为等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 顾良舟说这话时,声音里没有半点起伏,我却平白闻到了那陈年的血腥气。 只为了一张图,便屠了一派满门,当真丧心病狂。 我合该义愤填膺,合该与顾良舟一同怒骂那起子腌臜人,可开口之际,我忽想起了一桩事。 我也曾为了大业得成而屠尽一城之人,我与那些人面兽心的人一样啊,我也是个无耻之徒。 我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可此时此刻,只觉得羞愧。 顾良舟察觉到了我的异样,伸手来推我的肩膀,“玄之,你怎么了?” “无事。”我吐出一口浊气,轻轻拂开他的手,“既你隐姓埋名,怎么还要与那傅珩交恶,你就不怕他发觉你的身份,紧咬着你不放么。” “怕啊,如何不怕。” 顾良舟靠在桌边,抱臂苦笑:“我当时是看他吃醉了酒,想杀了他,没想到他身边还有高手,一时不敌才落荒而逃。” “至于其他的——”他略顿了顿,抬眸看向我,眸中燃着熊熊的火,“不是还有你在。” 第90章 “我?” 第44章 隐在暗处的是谁 我在顾府前厅的这把硬邦邦的椅子上坐了半个时辰,才勉强理清楚了他找我的目的。 “你想叫本尊保护你?” 顾良舟忙不迭点头,“你终于明白了!” 虽说我敬佩蔺老,但那份敬佩不足以让我给他蔺家带孩子。 我嘴角一抽,刚想开口拒绝,就被顾良舟打断了。 他道:“你放心,我也不占你便宜。” 说罢,顾良舟站起身来,慢悠悠解起了衣裳。 这是做什么? 要委身于我? 这……也不是不可以。 我都准备好要矜持一番了,谁料这厮并非是要色诱我,只是为了给我看他后背上的那密密麻麻的墨色线条。 麦色的肌肉虬结,覆着一道又一道的墨黑色的纹路,深深浅浅的交杂在一处,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妖异。 话本子里的妖物身上,是不是也有这样勾人心魂的纹路? 我不是个多好色的人,但这一幕实在是赏心悦目,一时看得有些呆了。 见我一直没有声音,顾良舟回过头来,看清我的神色之后,他忽瞪圆了眼睛,猛然笼紧了衣裳,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生怕我兽性大发似的。 我移开眼,掩饰似的轻咳了两声,“这是后沙古国的地图?” “是。”顾良舟声音有些不自然,盯着双红耳朵,看天看地就是不看我,“这是后沙古国剩下的半张图。” “剩下的半张?” 顾良舟点点头,飞快地扫了我一眼,又扭开脸,“你手里的图得连上我身上的这半张,才能找到后沙藏金的位置。” 闻言,我愣了一下。 我手上有后沙藏金的地图这事,他是怎么知道的? 顾良舟觑着我的神色,略撇了撇嘴,“你不会还以为自个儿那事儿办得很隐晦吧?你手上有图这事,可没几个人不知道,他们都在暗处盯着你呢。” 也是。 我怎么忘了,温喻之那厮为了我手上的地图,特意放出了消息,引得有心人来找我的麻烦。 我这伤,还是拜他所赐呢。 “本尊可以保你,但本尊有个条件。” “你只管说。” “后沙藏金,本尊要七成。” 我狮子大开口,顾良舟却是半点不悦都没有,立刻便应了下来。 他如此痛快,倒是出乎了我的意料。 “你舍得?” 顾良舟挑唇一笑,露出两颗虎牙,“有什么不舍得的,你想要,全给你都成。” “我只要那把断魂琴。” 闻言,我一愣,“什么断魂琴?” “你这一问三不知的,若没有我做引路人,你得猴年马月才能找着地儿去。” 顾良舟轻啧一声,慢悠悠地给我解释起了那所谓的断魂琴。 “那断魂琴啊,原名叫美人琴,是后沙洛皇后的旧物。” “只因洛皇后其貌不扬,只擅琴,就叫皇帝独宠于她,于是便有人说她是妖女,说那把琴能勾魂,那美人琴也就被人叫成了断魂琴。” 荒谬又可笑的传说。 我不禁轻嗤,“你信这个?” 顾良舟点了点头,“举头三尺有神明,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本尊从不信什么鬼神。” 倘若这世上真有鬼神,我早已经死了千百回,哪里还有机会做这蔺家遗孤的座上宾。 “这东西不信可不行啊。”顾良舟不满意我的反应,一屁股坐在我身边,煞有介事道,“从前我爷爷家就供了一尊神像,可灵验了。” 我不想与他争论什么鬼神,只一笑而过,淡淡敷衍了过去。 恰好雨停了,我向顾良舟辞行。 他问:“你要去何处?” 我答:“谢府。” 他又问:“然后呢?” 我又答:“回北凉。” “那我怎么办?”顾良舟皱了皱眉。 我不解地看着他,“什么怎么办,本尊派人跟着你不就好了。” “不成,旁人我都信不过。”顾良舟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与你一起走。” “你要与本尊回北凉?” “不行吗?”他指了指自己,黑黝黝的眸子紧盯着我,语气有些急,“我身上这东西可是金贵了,你要是不带我,要是我被人抓了可怎么办?” 我挑了挑眉,存心逗他,“从前你未找到本尊时,不也过来了,怎么如今就不成了?” 顾良舟被我问住了,眼珠子咕噜咕噜的转,也没想到如何反驳我,干脆耍起了无赖。 他走到门边坐下,后背紧贴着门,盘着腿,睁着双黑漆漆的漂亮眼睛瞅我,那执拗的模样,大有我要是不答应他,他就不叫我走的架势。 只是光堵一个门太少了。 我扫了一眼那两扇半掩的窗,哼笑道:“顾公子若是有分身术该多好,能连那窗也一并堵了。” 顾良舟顺着我的视线看去,忽然像脱了力一般趴倒在地上,湿答答的衣服在地砖上拍出一片水痕。 “你不能走!你得保护我啊!” 瞧他那小孩子撒泼般的样子,我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笑够了之后,我弯下腰来,平视着他的眼睛,说:“你今年多大了,怎么还来撒泼打滚这一套。” 第91章 顾良舟翻了个身,大字型往地上一摊,“反正你要是不带我,你今儿就别走了。” 倒是许久没人在我面前这么肆无忌惮地耍无赖了,我一时觉得新鲜,倒也没冷下脸来喝他。 我走到他身前,弯腰提起了他泛着凉意的衣领,“莫撒泼了,去换身衣裳,与本尊一同去谢府。” 顾良舟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腕,“你不会就此跑了吧?” 我拍了拍他的脸颊,轻笑道:“本尊哪儿也不去,就在此等你。” “行吧。”顾良舟不情不愿地从地上爬起来,打开门走了出去。 我才松下一口气,顾良舟就去而复返,叫我这口气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我疑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顾良舟扫我一眼,哼道:“我不放心你,你还是跟我一起走吧。” “去做什么?” “换衣裳。” 说罢,顾良舟滚热的手便落到了我的腕间,铁箍似的,硬拽着我去了他的卧房。 他走得飞快,我得一路小跑才能勉强跟上他的脚步,进门时,更是险些被门槛绊个狗啃泥,踝骨撞得生疼。 讨厌冒冒失失的小崽子! 腕间的桎梏终于松了,我没忍住往顾良舟的屁股上踹了一脚。 他被我踹得一个趔趄,身子向前扑,险些撞在桌上。 “你踹我做甚?” 我横了他一眼,“快换。” 还是十分讨厌他。 …… …… 我的脚踝应当是撞肿了,以至于每走一路都觉得刺痛。 所以,回谢府的一路上,我对顾良舟都没有半点好脸色。 他自知理亏,也不敢再轻易开口讨嫌,只亦步亦趋地跟着我。 沉默寡言了一路,直等到了谢府,临进门之际,他终是忍不住了。 “等会儿见着了谢伯父,我应该说什么呀?” 我扯回被他攥在手里的袖子,沉声道:“什么都别说。” “好。”他慢吞吞地应下,头垂得更低了。 刚才撒泼打滚,现在倒是装起乖来了。 惺惺作态。 我冷哼了声,将他往一边推了推,确定门里的小厮瞧不见他之后,我才叩起了门环。 来开门的不是小厮,而是徐管家。 瞧见他,我有些惊讶,“这个时辰,徐叔不应当还在演武场么?” 徐管家摇了摇头,道:“今日里不过是走个过场,老爷便未去,老奴自然也在府里头伺候。” 我略点了点头,又扫了一眼府门外的马车,问:“不知是何人来访?” “是儋州的那位。” 温喻之。 又是他。 我脸色不自觉沉了下来,只觉得晦气。 徐管家继续道:“老爷知少爷不喜他,便叫老奴在此候着,等着知会少爷一声。” “这会子从正门进去,必然会碰上,少爷不如就从后门进来,直接回房去,也算落个清净。” 我冷笑了一声,“他是什么人物,本尊还得避着他不成。” 我偏头瞥了一眼贴墙根立着的顾良舟,对徐管家道:“徐叔,你先进去,本尊等会儿便过去。” 徐管家点点头,将门留了道缝给我,绕过影壁走了。 待他走远了,我朝顾良舟勾了勾手指,将其叫到近前,贴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顾良舟打了个颤,捂着发红的耳朵瞧我,“我为什么要翻墙,难不成那儋州来的是你的姘头,你怕他瞧见我误会了?” “……” 指节都要被我捻得褪皮了,才压住了要将他当街暴打一顿的冲动。 我在他膝盖上踹了一脚,遥遥指了一堵墙给他看,“就从那儿翻进去,若是叫人发现了,你就自生自灭去吧。” 顾良舟眯起眼朝那处瞅了瞅,哼道:“才那么高的墙,你也太瞧不起我了些。” “那就别废话。” 我将手里的伞和面具都塞在他手里,腾空了手,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把。 顾良舟轻轻啧了一声,抱着怀里的东西往那处去。 我抚平了衣袖,从正门入府。 绕过影壁,我直直看向前厅,便见一人稳坐高台上,另一个跪在地上,正不住地磕着头。 坐着的那个自然是谢镇山。 而那个跪着的,看身形像是温喻之。 这是在做什么? 温喻之此来谢府,又是为了求谢镇山什么? 怀揣着满腹疑问,我信步入了前厅。 听见脚步声,温喻之动作一顿,转过头来倒是将我吓了一跳。 不知他在此磕了多久,额头已然破了,眼圈也是红的,细看之下,还能瞧见满脸泪痕,配上他那惨白的脸色,活像只鬼。 我一愣,转头看向谢镇山,只见他沉着脸朝我摇了摇头,不知是厌烦,还是与我一般的不解。 就在这时,温喻之用袖子擦了一把脸,额头上的血被擦得花了,一道血痕自额角延伸至眼尾,狼狈又哀戚。 我皱了皱眉,抬步往椅子边走,却被他一把抓住了衣摆。 他道:“在下有话想同尊主说,不知可否移步。” 我垂头看他,“什么事不能在此说。” 他不言,被泪水冲刷得愈发晶亮的眸子紧盯着我,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挣扎与痛苦。 第92章 温喻之此刻的样子狼狈极了,我却半点不觉得爽快,唯有满腹的烦躁。 眼见他的眼泪又落下来,我啧了一声,只觉得心中郁结更甚。 他又掉了几颗金豆子,我终是允了他,知会了谢镇山一声,便带着人去了后院。 像是在地上跪了许久,温喻之走得蹒跚,步子迈得也细碎,十几步远的路,他走了好久。 我嫌他走得太慢,大发慈悲地伸了手出来叫他扶着。 温喻之一愣,转瞬便又有泪落下来。 哭哭哭,他是水做得不成。 我心中烦躁不已,干脆硬下了心肠,快步而去,只留温喻之一人踽踽独行。 过了半刻钟,那厮终是到了。 我一手刀劈晕了呜呜怪叫的萧何,勾手唤了温喻之进来。 他扫了一眼消瘦的萧何,眸中划过一丝不忍。 我轻嗤,抬手在桌面上瞧了瞧,将他的视线重新引到我身上,“你若是说不出什么叫本尊满意的话来,你会比他还凄惨些。” 温喻之轻轻点了点头,“喻之明白。” “你想与本尊说什么。” 他抿了抿发白的唇,忽紧走两步上前,又扑通一声跪倒在我脚下。 “我想说的多了。”他抓住我的手贴到面颊上,他的眼泪烫得我心魂发颤,“我做错了,我真的做错了!” “是我被猪油蒙了心,起了旁的心思,但我自始至终都没有要害你的意思……” “没有那个意思,那本尊为何会落得如此境地?”我微倾身,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你的确错了,错就错在给了本尊喘息的机会。” 温喻之眸光微颤,哭得更凶了,“不是,不是这样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他伏在我膝上,温热的眼泪尽数滴在我绯色的衣袍上,洇出一块又一块绯痕,“他骗我,他说只是搅个乱子出来,不会叫你出事的,他骗了我!” 我掐住温喻之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来,强迫他直视着我。 “他是谁?” 我擦掉他满脸的眼泪,寒声又问:“你口中的那个他是谁?” 是谁啊,那隐在他们背后,等着要我的命的究竟是谁啊。 第45章 何苦叫我不安定 烦。 温喻之哭得我烦,问话被打断了更烦。 所以,跪在我面前的从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 事情是这样的。 温喻之哭得极凶了,话都说不清楚,只抱着我的腿一直哭。 为了问出什么来,所以我耐着性子听他哭了小半个时辰。好不容易等到那厮哭够了,我才要问话,就被顾良舟给打断了。 那张花花绿绿的面具被他戴在了脸上,风风火火地进来给我送伞,又跟阵风似的冲出去,然后又飞快地跑了进来,抓了温喻之的领子就要揍人。 温喻之是哭了,不是死了,自然不会老老实实挨打,于是乎俩人就在我的房间里动起了手。 然后就打碎了我摆在架子上的一只白玉瓶。 然后就两个人都挨了我的打。 然后俩人就都跪在了地上。 “你打他做什么?”我往顾良舟膝盖上踹了一脚。 顾良舟偏头瞥了温喻之一眼,声音凉得像是淬了冰,“他从前带人追杀过我。” 原来是桩旧怨。 我无意掺和,只道:“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本尊不管,只是本尊现在还有事要问,你且略等一等。” “你要问他,不如来问我。” 顾良舟轻嗤了声,眉毛轻扬,眉目间染了两分轻狂,“我早就与你说过了,那方止行不是什么好人,他们这起子人,也尽数是方止行的伥鬼。” 说罢,顾良舟又伸手揪住了温喻之的衣领,“我说的对么。” 温喻之瞳孔骤然一缩,满眼的惊惶难以掩盖,“你怎么知道?” 顾良舟凉凉一笑,幽幽道:“我不光知道这些,还知道你与——” “住口!”温喻之往他面上掼了一拳,又膝行过来拉我濡湿的衣摆。 他手打着颤,声音哑得厉害,翻来覆去地道着歉,“我知道错了,小叔叔,我真的知道错了……你要的我都能给你,你莫要怪我……” 我听得厌烦,一脚踢开了他,扭头对顾良舟道:“拖出去,随你处置。” “得嘞。” 顾良舟笑了笑,撑着地站起来,拉住温喻之的衣领,拖了人往外走。 温喻之挣开他的手,又爬过来拉我,被顾良舟一脚狠狠踹在后心,头前磕在地上,磕破了额头上的血痂,嘴唇也磕到了牙齿,流了满口的血。 他又哭,又用那双漂亮的眼睛哀伤地看我。 对上他的眼睛,我像是被一记重锤凿在了心上,心口泛起了阵钝痛,喉间像上了锁,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明明先做错了的是你,怎么还要露出副受了委屈的模样,来搅得我心神不宁。 我不再去看他,抬手搭在额上,挡住了他的目光。 顾良舟又是一声轻嗤,俯下身在温喻之耳边说了几句,温喻之便站起身来,跟他一起走了出去。 他说了什么,我不得而知,但好歹算是给了我个清静。 我轻叹,揉了揉发烫的眼睛,只觉得身心俱疲,满腹的迷惘不知与谁说。 第93章 真是——可笑。 我拿了镜柜上的狼毫与宣纸,提笔蘸好了墨,却迟迟未曾下笔。 眼下我的疑惑多得很,一时倒不知该从何处写起。 是写温喻之,写方止行,还是写顾良舟? 我不清楚,我什么都不清楚。 那劳什子的缄蛊一除,我记起了许多,不光有关于他们的情情爱爱,还有许多人,许多事。 这里头就包括方止行。 我记起了他救我的命,记起了为了给我撑腰,不惜与数十年的老友绝交,也记起了他曾在万千人面前放下豪言,说我玄之做的事就是他做的事,一切恶果皆有他担着。 能为我做到如此地步,当真是假的吗? 如果连这都是假的,那还有什么是真的?还有什么事能是真的? 我攥紧手里的狼毫,雕花白玉的笔杆硌得我指节发痛。 笔尖落下两点墨,滴在宣纸上,又有两点热液滴在它上头,与它一同晕开,废了这张干净的纸。 真脏。 真弱。 我自嘲地笑,笑得泪水连连。 眼泪一滴又一滴落下去,像抽走了我的力气,叫我连笔都攥不住。 我趴倒在桌边,头埋在臂弯里,无声地流着眼泪。 过了不知道多久,有人走了进来。 他走到我身前,伸手抚我的头,“碰着什么事了,怎么哭得如此伤心?” 我没抬头,只闷闷地笑。 “哥哥,这世上居心叵测的人为何那么多。” “明明我无意与谁争什么,他们为何都要来招惹我。” 他只以为我是在骂黎楚川他们,便也与我一同怒骂,骂得很脏,我想笑,却无论如何都牵不起嘴角,只能暗暗掉着眼泪。 “莫哭了。”连曲轩将我的头从臂弯里挖出来,用虎口卡着我的下巴,蛮横地叫我抬头看他,“有什么可哭的,谁伤了你,提剑杀回去便罢了。” 他不知轻重地给我擦着眼泪,语调却是刻意放轻了,“你若是气不顺,我给你配一副毒,你毒死他们就好了,何必哭得自己鼻涕一把泪一把。” 我破涕为笑,瓮声瓮气道:“那若是要毒方止行,不知得配什么毒。” 连曲轩一愣,随后便伸手来探我额上的温度,“没发烧啊,怎么还说起胡话来了。” 我将他的手拉下来,深吸了几口气,将方才顾良舟说的话对连曲轩又说了一遍。 连曲轩听完了我的话,只一声轻啧:“玄之,你眼睛得放亮了。” “你也不信吧?” “他人口中的话皆是不可信的。”他拍了拍我的头,难得认真了下来,“你若是疑心,便叫人去查,但不可听了他们的话便与方止行发难。” “万一那些话尽是假的,你岂不是就做了他人手里的刀。” 他说的话在理,我也听得明白,可仍是忍不住觉得难过。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万一他们说的是真的,我又该如何怎么办? 连曲轩一掌拍碎了我的思绪,“甭瞎寻思了。” 他扯过那张沾了泪痕和墨渍的纸,攥成一团,顺手扔到了门边。 “哥哥我替你去查,你且腾出手来料理旁人吧。” 我疑道:“苏烟都查不出来的事,你能去何处查?” 连曲轩轻笑,“我是查不出来,你秦兄可不是个吃素的,以他的人脉,查这些事想来也不是难事。” 铁衣局啊。 那的确是神通广大。 秦长欢无心朝堂,在江湖中混得风生水起,他的耳目遍地,便是我与他比,都要逊他几分。 这事交给他,倒没准也能挖出什么来。 可—— “此事危险,你们贸然掺和进来,只怕会引火烧身。” 连曲轩捏了捏我的腮帮子,又吊儿郎当地笑,“我与长欢虽功夫不如你,却也不是个软柿子,你不必担心。” 正说着话,连曲轩忽然变了脸色,快步走到窗边,一把推开了窗,皱着眉往外看了几眼。 “怎么了?”我问。 连曲轩视线仍落在外头,“方才见窗边好像有人影。” 我走到他身边,与他一起朝外望,除了落满水痕的青石板外,没再瞧见什么。 “许是你眼花了。” “可能吧。” 连曲轩啧了声,又关严了窗。 他转过身来,解下腰间荷包,拿了块饴糖塞进我嘴里。 浓腻的甜裹挟着桂花味散在我舌尖,平了我两点心慌。 我咬碎糖块,含糊地问他:“哪儿来的糖?” “长欢从大齐带来的,特意叫我给你送来。”他说着,将沉甸甸的荷包丢给我。 我接住荷包,在手里头掂了掂,“这算什么,你们两个的喜糖?” 连曲轩无奈地说:“你知道他是什么榆木脑袋,何必来挖苦我。” 他叹了口气,“我都恨不得贴在他身上了,他却还以为我心里头还有你,半点不愿与我亲近。” “你未与他细细聊过么?” “每回一聊起这个,他就往外躲,半个字都不愿意听,我也是没法子。” 听着连曲轩大吐苦水,我是想笑又不敢笑。 谁叫他认不清自个儿的心,叫那人先入为主了,如今自是不愿与他多牵扯。 我朝连曲轩勾了勾手指,伏在他耳边给他支了几招。 第94章 我觉得我这主意出的不错,谁料连曲轩听完了,满脸皆是嫌弃。 他戳了戳我的额头,“你能不能将你脑子里这些腌臜料都往外倒一倒,一天天的,净是出些馊主意。” “我这明明是天衣无缝的妙计。” 挨了连曲轩一记眼刀子之后,我轻咳一声,声音不自觉压低了些,“如若不然,那就只能你喝了。” “酒后吐真言,你多喝些酒,来个真心剖白,我就不信他半点反应都没有。” 这回连曲轩没再骂我。 他垂下眼睫,似是在思考我这话的可行性。 半晌后,他在我的手臂上狠拍了一把。 “就按你说的办。”他把住我的肩膀晃了几晃,“若是不成,明日我就来取你的项上人头。” “好。” 我答应得痛快,心里却已经盘算着明日就回北凉去,到时候天高皇帝远,就算他跟秦长欢闹出花来,也是鞭长莫及。 连曲轩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兴冲冲地就要去实践。 我一把扯住他,叫他帮我个忙。 “哥哥,你去锦衣阁替我找一趟苏烟。” “又要查谁?” “钦北。” 连曲轩轻挑了挑眉,“他不是你的小尾巴么,他的底细你不清楚?” 我捏了捏眉心,顺口搪塞道:“他的底细我有些记不清了,查一查总是好的。” 连曲轩也未疑心,满口应下后便要走。 我将连曲轩送出府门,再回到后院时,便看见了脸上带彩的顾良舟。 他站在廊下,似是在等我,看见了我之后,立刻朝我走了过来。 我扫了他一眼,问:“温喻之呢?” 顾良舟耸肩:“跑了。” 我从他身侧经过,随口道:“为什么不杀了他。” “你舍不得,我怎么敢动他。” 我倒茶的手略顿了顿,回眸看向那跟着我走进来的少年,“本尊怎么会不舍得。” “不要嘴硬啊。”顾良舟毫不客气地坐下,手肘撑在桌上,后仰着头来看我,“他哭的时候,你的眼睛也红彤彤的呢。” 说着,他伸手便要来摸我的眼皮。 我一把打开他的手,抓了一边的毛笔,用笔杆子扎进了他的掌心。 顾良舟叫了一声,抽着冷气从椅子上跳起来。 白玉笔杆扎进他掌心的皮肉里,没戳穿,但也极深,他将笔杆子拔出来的时候,溅了几滴血到桌上。 我嫌弃地蹙眉,抬步离他远了些,“你若是再多话,这笔可就要插进你的脖子里了。” “得得得,我知道了。” 顾良舟甩了甩手上的血,忍不住瞪了我一眼,又小声嘟囔,“脾气那么怪,怪不得没人要。” 我眉皱得更深,“你很闲?” 顾良舟点头:“有点。” “那去吧,喂他些饭食和水。”我指了指掩在桌布下的萧何。 顾良舟低下头去细瞧,被他惨白的脸色吓了一跳,“这人还活着呢么,别是饿死了吧。” “所以才得你喂。”我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脚,险些踹得他跟萧何贴到一块去,“本尊等会儿便叫人送饭来,你要是没给他喂进去,我就拧了你的脑袋。” “那你做什么去?” “下棋。” 说罢,我便走出了房间。 下棋是假,找谢镇山打探一番顾良舟的底细才是真的。 像是早就猜到了我会来找他,内室里早晾好了我素日爱喝的茶。 “叔公——” “我知你为何而来。” 谢镇山朝左手边的凳子一指,“你且坐下慢慢说。” 我点了点头,走过去坐下。 我瞥了眼他手里的书,轻笑道:“叔公不是一直嫌这兵书里的东西冗杂,今日怎么倒看起来了。” “偶尔看看也不错。” 谢镇山将书撂在我面前,我垂眸一看,发现那页书不是旁的,正是借刀杀人之计。 我摩挲那几个字,故作不懂地问:“叔公这是何意?” 谢镇山微微一笑,“你是个聪明的,怎么会不懂我的意思。” 恰巧有阵风来,吹动了窗框上的一串漂亮的风铃,引了几声脆响。 “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风言风语。” “该不该信,该如何信,还是得心中有数的好,不然头脑一热,便会给他人做了嫁衣裳。” 第46章 至此,已成定局 自内室出来时,已是下午。 我站在廊下,抬眸盯着那轮半掩在阴云后的太阳,只有迷惘向阳而生。 谢镇山与我说了许多。 他说他不清楚太多的内情,话里话外,却都在暗指方止行无辜。 他是我的亲人,可……此刻的他真的是值得信任的吗? 我不知道。 连日来的事一桩接着一桩,一件连着一件,刻意引导着我去探查。 我能发觉出怪异,却半点办法都没有,只能被人牵着鼻子走。 我原本的计划是,先拿温喻之开刀,然后是黎楚川和萧祁,我想叫他们众叛亲离,想慢慢折磨他们。 可眼下的一切,都叫我阵脚大乱。 我该做什么。 我是要报仇的,可这仇,该去找谁报?我手里的剑又该向谁挥? 有凉风习习,吹动我手腕上的红穗与铃铛,细碎清脆的响声里,我心乱如麻。 第95章 我搓了把脸,随意地低下头来一瞥,发现离我两步远的地上,有一小片血渍。 我顺手从树上摘了片叶子,捻着叶子蹭了蹭,发现那小片血渍已然干涸,半点都没沾到叶子上。 看形状,这是从高处滴落下来的。 我抬头向上看,果然在廊檐上也看见了一点干涸的血渍。 这儿,曾有人待过? 我蹬着墙飞身而起,倒挂在廊檐上,伸手比划,琢磨着应当是什么角度,才会在那个位置落下血来。 我盯着那片血瞧了半天,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 一抬头,我却愣住了。 不为别的,因为我面对着的正是我房间的那扇窗户。 连曲轩之前说的窗外有人,会不会是真的? 我心下一紧,从廊檐上跳下来,又走到窗边去,将那半掌有余的窗框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窗框和窗台上都没什么东西,只有窗台下的地上有一条白色的布条。 我弯腰将布条捡起来,捻了捻。 这布条丝滑柔软,摸着像是绸缎,不像是寻常绑东西的布绳,反而像是从衣裳上扯下来的。 温喻之今日穿的好像就是月牙白的绸缎锦袍。 我将布条翻了个个儿,发现布料的另一面印着个血红色的指纹,像是受伤之人攥着它时,不小心印上去的。 只是这指印很怪,只有半个,不像是没印全,而像是从中间截断的。 是断指,还是因为什么原因,把指腹的纹路给磨掉了? 就在我思索的时候,屋里忽然响起了一阵并不重的脚步声。 顾良舟扒在门边,探了半个身子出来,“你在那儿干什么呢?” “没事。”我摇了摇头,瞥了一眼他手里端着的空碗,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喂完了?” 顾良舟撇嘴,用勺子将碗敲得巨响,“没有,才吃了半碗。” 他又问:“你给他喂了什么,跟个傻子似的叼着勺子不放,气得我恨不得把他满口的牙都敲掉。” “那你为什么不敲。” 我无视了他的抱怨,推开他走进房间。 萧何已经醒了,还是那么一副痴傻的样子,嘴角挂着几颗米粒,瞧见我进来,朝着我咧开嘴笑,冒着一股傻气,却比清醒时看着顺眼些。 顾良舟跟着我走进来,顺手将白瓷碗扔在桌上。 他问:“你什么时候回北凉?” “明日。”我拿了张帕子给萧何擦脸,漫不经心地答。 顾良舟点点头,又靠在桌边,双臂环胸,轻蔑地扫了萧何一眼,“这个傻子你也要带回去?” 我给萧何擦脸的手一顿,抬眸冷冷地瞥他:“本尊要带什么人走,还要与你商量不成?” “那肯定不是。”顾良舟又对着我吊儿郎当地笑,“他是什么人,你带着他走有什么用么。” 是啊。 有什么用呢。 就在昨日,我还盘算着用萧何做局,来好好给萧祁长个教训,可如今知道了这些,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若是我真的谁都不发落,那我如今所做的一切,岂不都是无用功。 所以啊,还是要做。 就算他们是受人指使,可那些伤,那些痛都是真实存在的,伤人的虎固然可恨,但诱人的伥鬼也并非无辜。 所以,还是谁都跑不掉。 正想着,我手上便传来了一阵刺痛。 我低头一看,发现是萧何一口咬在了我的手背上。 顾良舟走过来将他拉开,泄愤似的踹了一脚。 他手还被绑着,被顾良舟一脚踹倒了,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半天都起不来。 瞧着他扭动挣扎,顾良舟哼笑道:“你刚刚在想什么,脸色突然变得好难看。” 我摇了摇头,顺口搪塞了过去。 顾良舟也不多问,只拿了我扔在桌上的帕子,挑了个干净的地方,给我擦手背上残留的萧何的口涎。 他的手很热,指尖带着层厚厚的茧子,磨得我的手有些痛。 我垂眸看着他右手背上微凸的脉络,注意到他虎口处有一条伤口,不是特别深,看起来才结痂不久。 “怎么弄的?”我下意识问。 顾良舟手上动作没停,擦干净了我的手后,将帕子随意地一丢,答道:“还能是怎么弄的,你那姘头伤的呗。” 他撇了撇嘴,似乎颇为不屑,“他使阴招,怀里还藏着短剑,不然怎么着都不可能叫他逃了。” 我视线仍落在他的手上,听着他的话,也只是兴致缺缺地点了点头。 顾良舟也没再接着说,转而又问起了方才的问题。 “你刚刚在想什么,脸色变得很吓人,跟要杀人似的。” 我慢悠悠地抬眸看向他,“你似乎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随口问问都不成么,你也太霸道了些。” 说着,顾良舟又朝着我伸出手来,我冷冷一个眼神扫过去,他想去了方才受的皮肉之苦,又悻悻地收回了手。 我将萧何提起来,一记手刀打晕了他,将他扔到了桌下,再次用桌布把他盖起来。 顾良舟在一边看着,惊愕地瞪圆了眼,他指了指我,又指了指桌子下头的萧何,“你就将人这么放着啊,就是傻子,也不能就这么对人家啊。” “那怎么做?”他的声音实在聒噪,我不悦地皱了皱眉,“不然你将人带回去?” 第96章 风凉话谁都会说,只是这事一牵扯到自己身上,谁都没法儿再发慈悲。 顾良舟也是如此。 他头摇得像拨浪鼓,嫌弃之色溢于言表,“就这么着挺好的。” “那就少废话。” 我从镜柜的抽屉里拿了张干净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干净了手,又抬头看向他,“你还不走?” “我为什么要走。”顾良舟扬着下巴,说得理直气壮。 我轻笑:“方才叫你来,是想套了车即刻便走,现下天色将晚,本尊打算明日再启程,你还不走,是要在谢府里过夜不成。” 顾良舟眉尾轻抬,“也不是不成。” “快滚。”我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顾良舟一把掀开了桌布,指着昏睡的萧何叫道:“合着我过来,就是来替你给这傻子喂食的?” 我耸肩,无辜道:“本尊并未逼你啊。” 顾良舟气得咬牙,却在看见我拿了白玉狼毫把玩时消了气焰,撂下了句狠话便灰溜溜走了。 哦,他放的狠话也不过是明日再来。 幼稚得很。 目送着顾良舟出门,那支染血的毛笔还被我攥在手里。 我捻着笔,沾好了墨,在纸上写下了几行字。 我未取信笺,只将字条折好了,握在手心里便出了门。 我叫了阿清来,将字条交给他,叫他往凤阳驿走一遭。 阿清笑呵呵地问我是不是要送到那位温姓公子的手里头,我不言,他却是一脸看破天机的模样,将字条放在怀里揣牢了,扭身出了府。 瞧着他远去的背影,我轻轻叹了口气。 今夜,哪方人来? …… 那信送去了,来的却不是温喻之,反而是那个姓黎的。 天色已深,彼时的我正坐在屋脊上喝酒,见是他来,倒也不觉稀奇。 我递了一坛梨子酿给他,扫到他手臂上的药布时,略顿住了手。 “你可能喝酒?” “不碍事。” 他温声说着,接了我手里的坛子。 我点点头,不再看他,只仰着头细看天上那轮白惨惨的月亮。 黎楚川坐在我身侧一尺远的地方,与我一般赏月。 我灌了几口酒,暖了身子,哑了嗓子,才再度开口:“温喻之说的,可是真的?” “半真半假。”黎楚川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我偏头看向他:“何真何假?” 黎楚川也扭过头来看我,“我们受制于人是真,他被蒙蔽是假。” “他是怕事情败露了不好收场,才对你起了杀心。” 得,这互相拆台子的毛病还是没改。 我闷闷地笑,又吞了一口酒,才止住笑声。 我问:“那你呢?你隔岸观火,作壁上观又是真是假?” 黎楚川圈在坛口上的手蓦然收紧了,用力到骨节发白。 一切皆明了,何须再言。 我讽刺一笑,扭开脸,不再分给他半个眼神。 许是因为坐在风口上,我觉得浑身冷得厉害,唯有大口大口灌着烈酒,才能好受些。 一坛酒很快就喝空了。 我手一松,它便咕噜咕噜的滚下去,掉在院里头摔个粉碎。 我喘出一口香甜的酒气,说:“你鬼心思多,知不知道本尊今日叫你来是干什么。” “不知。”黎楚川的嘴唇被酒液润得晶亮,显得愈发的红。 瞧着那抹艳色,我轻轻地笑。 我朝他勾了勾手指,他就像狗一样蹭了过来。 我拿过他手里的酒坛,将剩下的小半坛酒都倒在了他头上。 酒水汩汩落下来,湿了他的玉冠,也湿了他的衣裳,他却坐得极稳当,半点都没躲,那双映着月光的眸子紧凝着我。 我倒是满意他这乖顺的模样,拍了拍他的脸颊,低道:“今日叫你来,就是要告诉你,告诉你们,好日子到头了,本尊的刀要落下来了。” 黎楚川神色淡淡,甚至还笑了。 “尊主开心便好。” 这样子就好似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叫我徒增了两分烦躁。 我厌恶地皱眉,揪紧了他的衣领,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们死了,本尊才能开心。” “那不知能不能叫我亲自挑个死法?” 我被他气笑了,不轻不重地甩了他一个耳光,叫他仔细想想该怎么跟我说话。 黎楚川用舌头顶了顶脸颊,唇边笑意半点不变,“气大伤身,尊主何必动怒。” 我挑了挑眉,半边身子压在他身上,保持着一个暧昧的姿势,“若本尊一定要动怒呢?” “那我便只能想个法子来叫尊主消气了。” 说罢,黎楚川有了动作。 他一手擒住我的手腕,另一手按在我的后脑下压,仰起头来吻住了我。 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吻,略略停留,而后飞快分开,叫我猝不及防,连生气都没来得及。 我掐住他的脖子,用了些力气,他的喉结硌得我柔软的掌心微痛,“从前,你就是用这些勾栏瓦舍的计量哄本尊的么。” 黎楚川面色涨得通红,却仍是笑得那般端方,“尊主从前极为受用的,怎的如今不知了。” 对上他的眼睛,我蓦然想起了从前的某次。 那一回是他背着我收拾行囊,被我发现了,发了好大的脾气,打定了主意不再去理他,却还是被他几个吻哄好了,稀里糊涂地带到了床上。 第97章 那时的我精虫上脑,早就将那事抛到了脑后,等再想起来的时候,他早已躲了出去,半点踪迹都寻不着了。 想起往事前尘,我不禁又是一声嗤,“你这些本事,便是入了南风馆,想来也能赚个盆满钵满。” 面对着我的讥讽,黎楚川充耳不闻,只那般含情脉脉地看着我。 我轻蹙了蹙眉,松开他,又坐得远了些。 黎楚川并未再凑过来,只与我并排坐着。 夜风微凉,阵阵吹着,我面上热意却分毫不减。 我张开手,虚虚笼了满掌的月光。 我瞧着手心里的月光,忽问道:“黎楚川,你可曾真心喜欢过我?” “喜欢。”黎楚川不假思索地答。 我轻嗤一声,又问:“既喜欢,为何当初在沈长风的席面上,你不曾与我亲近,后来还——” 黎楚川苦笑了一声,伸手来扯我的袖子,见我没反应之后,又得寸进尺地捏住我的手腕,抓住了我的手。 他温凉的手指攀上来,撑开我的指根,与我十指扣牢了,才有了力气再说话。 “我何尝不想即刻就与你相认,可你的脾气我十分清楚,若是真在那时与你做了什么,你我就真得分道扬镳了。” “唾手可得的你自是不喜欢,我本想着吊你几日,再……谁成想你记起来了,我的算盘都落了个空。” “原来是这样。”我看着我们交握在一起的手,只觉得百感交集,舌根泛着股难言的苦涩。 “本尊的脾气你倒是拿捏得很准。”我慢慢将手抽回来,叹了口气,“不过你算错了一桩,无论如何,本尊与你都不再会是一路了。” “是啊,我算错了。” 黎楚川怅然地看着我,忽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出来,“我们不再是一路人了。” 日后我们是对手,是仇敌,却不会再是爱侣。 至此,已成定局。 第47章 便如蛟龙入大海 一晃来了凤阳也有几日了,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听了一箩筐,也该回北凉去了。 谢镇山舍不得我,却也知道我还有要事得办,也未多留我。 我有心要安慰他,便说虽是带不走他,却可以带几车梨子酿回去。 原本慈爱和气的谢镇山听了这话,立刻瞪圆了眼,恨不得一脚把我踹回北凉去。 “……” 我这么一个好侄儿,还不如他那酒金贵。 呵,都是假的。 我伤感地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泪水,提好了包袱,登上了马车。 顾良舟自是也跟着我的,他也想挤进来,被我一脚踹开了,便灰溜溜的与马夫坐在了外头。 临行前,谢镇山抬手在小窗边叩了叩,“一路慢行,万事小心。” “玄之明白。”我撩起帘子,对着谢镇山粲然一笑。 他也略笑了笑,眼尾沟壑满含着风霜的味道,“此一去,便如蛟龙入大海,你是要搅些风浪出来了。” “师父与叔公养我一场,可不是要我庸碌一生的。” “你有雄心壮志,我也不泼你冷水。”他伸手,将他随身的令牌递给了我,“南商离北凉近些,你若是需要人手了,便带着此物去八风门,他们自然听你号令。” 我伸手接了令牌,不禁笑得更欢。 南商有裴家那一把好刀,还有八风门相助,可谓是如虎添翼。 谢镇山抬眸瞟了眼阴沉的天,摆了摆手,“天色不早了,你且去吧。” 说罢,谢镇山撂下了小窗的帘子。 水蓝色的帘子遮了我的视线,只隐隐透了些光进来。 我深呼出一口气,吩咐了马夫驾车。 马夫应声,扬鞭催马,马车立刻摇摇晃晃地走了起来。 我偷偷撩了帘子,便见谢镇山负手立在府门前,正目送着我离去。 直到拐过了一个弯,再看不见他的身影了,我才重新撂下了车帘。 马车行入闹市,嘈杂声不止。 顾良舟又钻了进来。 我蹙眉看他:“你又进来做什么?” 他今日又穿了一身绯色的衣裳,头戴着玉冠,听闻我问话,他嘴角轻轻一勾,又是一副肆意风流、野性难驯的模样。 他道:“外头人多,我害羞,这才进来躲一躲。” “哦,害羞。”我点点头,揶揄道,“本尊看你那撒泼打滚的功夫娴熟,没想到还是个脸皮薄的。” 顾良舟轻咳了两声,不甚自在地扭开脸去,只露了对通红的耳朵给我。 我又笑了一声,闭上眼,靠着软垫闭目养神。 顾良舟坐在另一扇窗边,一直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窸窸窣窣的,活像是偷东西的贼老鼠。 我睁开眼去看,发现那厮正兴致勃勃地吃着花生。 好,真成耗子了。 我捏了捏眉心,“你能不能消停会儿。” 顾良舟摸了一把嘴,含糊不清道:“我怎么了?” “……” 我嘴角瞅了瞅,不是特别想多跟这明显冒着傻气的人说话。 顾良舟像是完全没发觉我态度有异,兴冲冲地凑过来,要把手里的花生分我一半。 我半点胃口都没有,下意识伸手去挡,一来二去的推拒间,不知我碰到了哪里,顾良舟忽然闷哼了一声。 我一愣,将他推远了些,问:“你怎么了?” 第98章 顾良舟摇摇头,笑道:“没事。” 说着话,顾良舟不着痕迹地将手往袖子里藏了藏,掩的不是掌心上我伤的那一个血窟窿,而是手腕上的那道极深的口子。 我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并未挑明了说,只心里暗暗起疑。 难道…… 正思索着,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我朗声询问,马夫未回话,雪蛟却已撩了车帘,探了头进来。 “主子!你来啦!” 他声音洪亮,含着欣喜,像铜锣似的,倒是与吵吵嚷嚷的顾良舟很是相似。 我抬眸看向他,“可都收拾好了?” 雪蛟点头:“车都已套好了,东西也都收拾得了,即刻便可启程。” 我撩起车帘往外看,便见钦北和九阙两人各坐在一架车上,只缺了泠鸢的身影。 “泠鸢呢?”我问。 雪蛟道:“公主今日里身子不爽利,泠鸢姐姐便在车里头伺候着了。” 一天天的,净正些幺蛾子。 我捏了捏眉心,吩咐道:“叫她过来与本尊同乘吧。” 雪蛟应声,转身便去传令了。 他一走,一直在旁边听我们说话的顾良舟忽有了怨言。 他扯了扯我的袖子,说:“你叫那劳什子的公主上来做甚,难不成我们要三人同乘?那也有点太挤了吧?” 我凉凉地扫了他一眼,伸手朝马车外一指,“你去坐那一架。” 顾良舟撇了撇嘴,往后一靠,又摆了个无赖的架势出来,“离了你我害怕,我要与你一起。” “再说了,你们孤男寡女的同坐一车,就不怕人说闲话么。” 我挑了挑眉,慢条斯理地反问:“那是本尊的未婚妻,谁敢说闲话?” 闻言,顾良舟面露惊愕。 他指了我半天,脸上的表情又是嫌弃又是惊怒,好半天才挤出来一句。 “你既有未婚妻,怎么还去那等地方找小倌?” 我也后靠了车厢,接着反问:“怎么就找不得?” 顾良舟一噎,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就在这时,许怡安弓着腰走了进来,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抬起头来看见我们的时候,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她瞅了瞅我,又看了看顾良舟,随后又看向我,“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没有。” 我倾身过去推了推顾良舟的肩膀,催促他下车。 顾良舟木着脸看了我一眼,弯着腰慢吞吞地从车厢里走了出去。 他走后,许怡安才爬过来,坐到了我的身边。 她往外头瞥了一眼,确定顾良舟上了另一架马车后,才跟我说起了话。 她撞了撞我的肩膀,坏笑道:“行啊你,身边的桃花一个个都是极品啊。” 我心知许怡安又想歪了,也不想多做解释,只眯起眼,疲惫地说:“什么极品,尽是些要命的美人蛇罢了。” 许怡安眉梢轻挑,“越迷人的越危险,那岂不是更刺激。” 她眉眼含笑,更显得生动,如今倒是半点心虚都看不出来。 我盯着她,一时也看不出她是真的没心没肺,还是做戏做得好。 许怡安被我盯得有些不自在,伸手摸了摸脸颊,问我:“我脸上有东西?” 我摇了摇头,顺手拨弄她头上金钗的穗子玩,“陆翩然怎么样了?” 说起这个,许怡安霎时撇起了嘴,不过不是不满陆翩然,而是对林祺东颇有微词。 她道:“你是不知道啊,那个林祺东恨不得长在翩然身上,小尾巴似的,我想跟翩然独处都没机会。” 我好笑地看着她:“人家两个浓情蜜意,你跟陆姑娘独处干什么。” “哎呀,女孩子之间的悄悄话嘛,你们男人是不会明白的。”她又啧了一声,“每回翩然一出来,他眼珠子都不会转个儿了,我定眼一看,他肯定是个恋爱脑。” 听着她又冒出来个我从没听过的新词,我不由得问道:“何为恋爱脑。” 许怡安瞥了我一眼,又掰着手指头给我数所谓的恋爱脑的诸多特征。 起初,我只当是听故事,可越往后听就越觉得浑身不舒服。 这将自个儿贬到泥里,不择手段,不顾一切地讨好别人,说的不就是从前的我么? 从前的我,不就是这般辗转在他们之间的么? 原来那令人不齿的“恋爱脑”是我。 许怡安没发觉我的异样,还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字字句句都像是在打我的耳光,叫我难得生了几分难堪。 难堪之余,又有几分庆幸。 如今醒悟也不算晚。 “玄之?你怎么了?”许怡安推了我一把,打乱了我的思绪。 我摇摇头,表示自己在听。 许怡安没疑心,又接着与我说话,她叽叽喳喳的,活像是只麻雀,嘈杂得很。 一想到还得与这麻雀同坐上几日,我就忍不住叹气。 早知道一副药毒哑她罢了,毒成傻子也不错。 傻子。 我忽然想起了疯疯癫癫的萧何。 一个大夜加上半个白天,他别死了吧。 我一惊,忙倾身过去,扯开软垫上的锦被,打开暗格,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还成,还活着,只是脸色白得吓人,得给他吃些东西才是。 第99章 我坐回去,朝许怡安伸手。 许怡安轻轻皱眉:“干什么?” 我扫了她鼓鼓囊囊的包袱一眼,说:“拿些吃食来。” 许怡安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包袱,梗着脖子护食,“你自己不也有吗,干嘛抢我的!” 我挑了挑眉,将我丢在一边的包袱拿过来,解开了倒了个干净。 短刀,短剑,柳叶刀尽数掉出来,丁零当啷响了一阵。 许怡安看得哑口无言,终是不情不愿地将沉甸甸的包袱给了我。 我猜的不错,这里头装的尽是吃食。 瓜果甜食尽数不落,甚至连糖水她都带了一壶。 “你怎么不将别庄的厨子一并带上。”我挑挑拣拣着,不禁哼笑出声。 许怡安撅着嘴哼唧,“我也想,可是那个大叔不肯走,他煮的糖水可好喝了。” 我头都没抬,只笑她贪嘴。 我还未解萧何的穴道,此刻的他仍昏睡着,给他旁的吃,我怕会呛死他,所以只将那一壶甜汤尽数喂了进去。 许怡安在一边瞧着,别提多心疼了。 我瞥她一眼,没忍住又是一声笑,“等回了北凉,本尊再叫人给你煮。” 许怡安哼了一声,将包袱和水壶一并抢了回去,扭身不再理我了。 我没管她,将萧何重新塞回到暗格里,盖平了薄被与软垫,躺在上头小憩。 许怡安这人奇怪得很,她与我生着闷气,我不去理她,她又凑过来与我说话。 “你就这么躺着,不怕把他闷死了呀?” 我没睁眼:“有透气的孔洞。” “哦。”许怡安应声,凑近了我两分,又问,“我们得这么走几天啊?” 我蹙了蹙眉:“快则三日,慢则五日。” 许怡安轻啧,“就这么颠三四天,那不得颠得跟烧鸡似的,浑身的骨头都酥了。” 她话密得很,扰得我刚积蓄起来的一点睡意也散了。 我睁开眼,一手垫在脑后,另一手遥遥指她,“你再多一句嘴,本尊即刻就拿你当烧鸡拆了。” 许怡安胆子小,次次恐吓都能奏效,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她缩了缩脖子,头扭向窗外,专心致志地去看风景了。 她眯着眼睛盯着一个方向瞧,忽然紧张了起来。 她伸手拍我的腿,“玄之,玄之,好像有人在跟着我们。” “什么人?” “不知道,都穿着夜行衣呢。” 我来了两分兴致,坐起身来,凑到她身边去,与她一般往外看。 不看不要紧,这一瞧,立刻就叫我笑了出来。 的确是许多人,黑压压的一大片,跟蚂蚁似的。 他们的马蹄子都包了布,落足无声,也称得上是句谨慎。 见我半点不紧张,许怡安有些疑惑,“你怎么没反应啊,那么多人呢,没准就是来杀你的。” 我在她头上轻拍了一把,“不过是些蚂蚁,还需本尊有什么反应。” 许怡安盯着我看了一会,忽笑了,“我怎么忘了,你可是大魔王啊,我应该替他们紧张才对。” “只可惜,大魔王今天疲乏,半点都不想动。” 说罢,我吹了一声嘹亮的哨子。 几个崽子会意,立刻跳下车,提了兵器朝那群黑衣人奔去。 看着他们的背影,许怡安有些蒙,“他们都下去了,谁赶马车啊?” “傻子。” “这马都是特别训出来的,便是无人赶着也能走。”我撂下帘子,捏着许怡安的头,将她的脸转了个个,“别看了,尽是血,看着腌臜。” 许怡安拂掉我的手,眼里闪动着兴奋,“免费的武打片,我不看岂不是亏了。” 说罢,她又撩了帘子,兴冲冲地往外看。 我不再管她,只歪在一边小憩。 马车摇摇晃晃地走,将刀剑入肉的厮杀声远远抛在脑后,给了我一个清静。 又行了一段,许怡安终是回过了头。 她眉眼含笑,推醒了我,绘声绘色地给我讲她瞧见了怎么样酣畅淋漓的场面。 我兴致缺缺,只随口应付着。 “什么时候能看见你动武啊,肯定比他们还帅。” 闻言,我轻笑,“不急,快了。” 皆快了,跟萧太后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怎么着也得动动拳脚。 第48章 臣请摄政王万安 除却了那一帮不知何处来的杂碎,这一路再没遇着什么拦路虎,行得倒是顺遂,第四日晌午便到了北凉边城。 启程前,我就已给苍望鹫修书一封,告诉他我不日便到,叫他早做准备,若是摆不足排场,等我到了京华,定要拿他的宝贝玉玺砸核桃。 目前看来,苍望鹫做的还不错。 城门大开,官兵着铠执剑,在城门两边排着长龙,恭迎我们入城。 瞧见他们,许怡安很兴奋,撩了帘子就要探出头去,又被我一把扯了回来。 我给她理着鬓发,轻声地说:“此刻你是朝云公主,得收收性子才是。” 许怡安点点头,拂开我的手,扶了扶头上的金簪步摇,正色道:“本宫明白。” 苍许年生得明艳张扬,脸上不带笑时便是凤姿万千,高岭之花一般,此刻的许怡安,倒是有了几分苍许年从前的风采。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朝着她笑了笑。 第100章 见我笑了,她也跟着笑,这一笑,是气势也没了,清冷也没了,又跟朵娇花似的。 我无奈地捏了捏眉心,告诉她不要急着下车,等我唤时再下来。 许怡安乖巧地应下,眼巴眼望地目送我下马车。 我从马车上下来,才站稳身子,立刻有官员迎过来。 他跪下磕头问安,又扬起脸,一脸谄媚地朝身后指了指:“摄政王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快些入关吧。” 我又看向那大开的城门,轻嗤:“本王一路舟车劳顿,皇上就派你这么一个小小的六品官来迎本王?” 我拂袖,凉凉地看他:“去,换人来请。” 那县官面露难色,却也不敢驳我的话,苦着脸从地上爬起来,拍干净了膝盖的薄尘,又扭身进了城。 瞧着他垂头丧气的背影,我在心里暗自盘算着,等会叫九阙多赏他些金银才是。 我不想与这么个小官耍威风,只是得闹得大些,给那寿宁宫里头的老妖婆听才行。 九阙跳下马车走到我身边,从袖中拿出把精巧的短刀给我,压低了声音道:“主子,那图就在其中。” 我接过匕首,捏了捏刀鞘,果真摸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柔软,那羊皮纸就在塞在了刀鞘下头。 我将短刀收进袖中袋,拢紧了,又低声问他:“假的呢?” 九阙狡黠一笑,“自是按主子的吩咐,拿了个一模一样的匣子放好了。” “果真是按本尊吩咐的?” “自然。”九阙说着,唇边笑意更深,“属下亲手放的,足够那有心人瞧清楚了。” “如此便好。” 我目视着前方,漫不经心地吩咐:“告诉钦北他们,别将人盯得太紧了,也得给人下手的机会才是。” 九阙点了点头,低道一声明白。 正说着话,远远便见一众人浩浩荡荡朝我们而来。 我抬手搭在额上,挡了刺眼灼人的骄阳,眯起眼去瞧领头的那个。 没瞧清脸,却也从那身朱红官袍知道了那人的身份。 “九阙。”我轻轻一笑,朝前头扬了扬下巴,“你瞧他,排场真是愈发大了。” 九阙也眯缝着眼去瞧,看清了后也笑,“兰公子如今是一品大员,排场大些也是常事。” “管他大官小官,做不成好官,本尊就叫他下去给阎王爷做官。” 我说话的声音不小,兰西书走到我近前,听到我这话,不由得打了个颤,一贯平静的眸子起了两分涟漪。 我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他才接着演起了这场戏。 “臣请摄政王万安。” 兰西书跪下,连带着身后的人也乌泱泱跪成一片。 直等那此起彼伏的问安声止住了,我才淡淡出声,“丞相既然在此,为何一早不出来,非得叫旁人再通传一番才肯出来。” “你是觉得本王不配,还是觉得公主当不起你这一迎?” 我话音落下,没一个人敢出声,便是连头都不敢抬。 兰西书头垂得更低,腰也塌下来,做足了恭顺的姿态,“微臣不敢。” “只今日里感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王爷和公主,这才不敢前来,万望王爷恕罪。” “丞相这病当真是赶得巧了。”我伸手在他肩上点了两点,又道,“今日天气正好,丞相就在此晒晒太阳,好好去一去身上的病气好了。” 兰西书不敢驳我,只能叩首谢恩。 他这个丞相不动,那起子与他一同前来的官员自是也不敢走,就陪他一同跪在晌午的日头下。 本以为这群娇滴滴的言官怎么着也受不住,可据一直在那儿盯着他们的雪蛟说,他们竟没有一个晕倒的,只是起身时腿脚有些不利索。 我觉着惊奇,一边的钦北却是一语道破天机。 “想来这些个大人们日日在金銮殿上撞柱,身子骨也练出来了。” 此言一出,许怡安噗嗤一声笑了,她笑得花枝乱颤,满头珠翠都跟着晃了起来。 我轻咳,掩住唇边笑意,吩咐了泠鸢去给他们送些跌打损伤药。 “打个巴掌给个甜枣。”一旁的顾良舟轻轻地嗤了声,似是很看不上我的手段。 我还未说话,许怡安便抢了我的先。 她道:“他这可不是打个巴掌给个甜枣,他这叫闲得没事挑刺儿。” 顾良舟点点头,一副受教了的模样,立刻便改了口。 我甩了顾良舟一个眼刀子,又侧过头,凉凉地看着许怡安。 我还未说话,她自个儿便先心虚了,“我错了。” 顾念着还有外人在,我给许怡安留了几分面子,只训诫了几句,便作罢了。 就在这时,雪蛟急匆匆进门来,身后跟着林祺东,他手里还牵着陆翩然。 我扫他一眼,知晓了他们的来意,也不多言,只将许怡安和顾良舟都支了出去。 直等人走净了,我才叫俩人坐下。 林祺东木着脸一言不发,似是不知该如何开口。陆翩然倒是个不怕生的,攥着林祺东的手,笑吟吟地与我说着话。 我倒是不烦她,只耐着性子回。 她说殿中燃的熏香不错,我说要送她一些,倒引得她惊骇。 “这行宫里头的东西皆是皇家的,小女这等平头百姓怎么受得起。” 我轻笑:“什么受的起受不起的,这沉水香虽是难得,却也只是个俗物,你若是想要,便是一车也使得。” 第101章 陆翩然微微蹙眉,“此处是皇家行宫,尊主还是得慎言,若是叫有心人抓住话头,做了文章便不好了。” 瞧着她那谨小慎微的模样,我不免又是一笑,“本尊与那小皇帝是过命的交情,便是他在此,这话也是能说的。” “原来如此。”陆翩然略略点头,又去扯林祺东,“阿东你说句话呀,只叫我说,平白惹了笑话。” 她的话像是解了林祺东的穴道,林祺东立刻便有了声音,只是那语气算不上好。 他道:“尊主,我已按你的吩咐做了,不知尊主的承诺何时能兑现?” 我挑了挑眉,“才到北凉,你也太心急了些。” 林祺东皱了皱眉,语气还是急,炮仗似的,“那还得等到什么时候去?” 我还没说话,陆翩然便一把按住了林祺东,朝着他摇了摇头,又对我歉意一笑,“阿东脾气古怪,一时冲撞了尊主,还请尊主莫怪。” 这小两口,一个知书识礼,冰雪聪明,一个虽是鲁莽些,却实在能打。 一擅文一擅武,倒真是天生一对,也算是林祺东那小子好福气。 我嘬了口泛酸的牙花子,温声安抚了陆翩然,又对林祺东道:“行宫没有药材,你便是再急,也得再等上些时日。” 我略顿了顿,才接着说:“本尊虽是声名狼藉,却也不屑在这等事上诓骗人,你且放心。” 林祺东脸上没什么表情,倒是陆翩然立刻便向我福身行礼。 我笑道:“还未受本尊恩惠,怎么就谢上恩了。” 陆翩然摇摇头,“哪里没有。” “尊主将我们从修罗门那等狼窝子里救出来,就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至于我这眼睛,能治好自是好的,若是治不好,也是小女子的命数。” 她这前半句是恭维我的,后半句是说给林祺东听的。 提前落了林祺东的心思,叫他不多期待,便是日后真没治好这双眼睛,也不会多失望。 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她这话都说得滴水不漏,叫人舒心。 也就她是个女子,若是个男子,靠着这好口才,只怕也能得个三品言官当一当。 我愈发对她另眼相看,不免起了两分拉拢的心思。 当我问陆翩然和林祺东愿不愿意留在幻胥宗的时候,林祺东霎时警惕地抱紧了陆翩然,逗得她咯咯直笑。 她拍了拍林祺东的手臂,又推了他一把,才叫他松了在自己身上的桎梏。 陆翩然面朝着我,一双漂亮却无神的眼睛大睁着,像折了翼的蝴蝶,平白惹人怜。 “不知尊主要阿东和小女留下,是要做什么?” “不瞒姑娘说,本尊还缺个军师。” 陆翩然微微一笑,声音轻轻柔柔,“多谢尊主抬爱,只是尊主有鸿鹄之志,小女子虽是读过几本书,却难当此大任。” 她的拒绝在我的意料之中,我也不觉得失望,只三言两语带过了,将此事翻了篇。 我只是随口一提,陆翩然未介怀,我也不在意,唯有那林祺东脸黑如墨,刚从冰窖里捞出来似的冒着寒气。 感受到了林祺东情绪不高,陆翩然也未多留,寻了个由头便要退下。 我也未多留他们,只亲自送两人到殿外。 我负手立在殿门边,看着两人相依偎着往偏殿走,不由得轻叹了一声。 这时候,雪蛟凑过来,自以为贴心地给我出主意:“主子不必伤怀,若是实在喜欢,属下几个将那陆姑娘抢来便罢了。” 我:“……”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愚钝的人。 最可悲的是,这榆木脑袋还是我的人。 我扶额,将雪蛟叫到近前,照着他的后脑勺狠狠拍了一下,“呆子。” 一边的九阙和钦北实在没憋住,齐齐笑了出来。 雪蛟捂着脑袋,被他们笑得耳朵泛红,低头琢磨了一会,不知自个儿何处会错了意,又凑过去问九阙。 九阙鬼主意多,但正事上,与雪蛟也是半斤八两,便将钦北扯了过来。 钦北抬眸看向我,询问我是否能说。 我也想瞧瞧他能揣摩明白我几分意思,便点了头。 钦北轻咳一声,说:“主子根本就不是看上了陆姑娘,只是单纯想留下她。” “至于原因嘛——想来也不过是想给公主寻个合缘的伴儿,能事事规劝着她些。” 说完了话,钦北又抬眸看我,“主子,不知属下可说对了?” 我点点头:“分毫不差。” 我又往雪蛟头上拍了一把,“你也跟人家学学。” 雪蛟捂着头,小声地嘟囔:“主子越拍我的头,我不就越是傻么。” 九阙看不得雪蛟挨打,将那五大三粗却委屈巴巴的人拉到身边,开腔给他辩白,“这是天生的本事,哪里是我们学就能学得会的,有那功夫,不如多学些拳脚。” 我瞪他,他又拉了钦北到身前挡着,“揣摩主子意思的,有钦北一个就够了,我们这些个笨的,把事儿办好了便得了。” 闻言,我轻轻一笑,慢条斯理地重复:“是啊,有钦北一个就够了。” 我的视线落到钦北身上,他同我对上视线,有些慌乱地扭开头。 瞧见他的样子,我笑得更深,“待入了夜,钦北与本尊出去一趟。” “只要钦北一个跟着?”九阙问。 第102章 我点头:“只要他一个。” 九阙啧啧两声,轻撞钦北的肩膀,“碰着什么好吃的了,可要给我带些回来。” “好。”钦北点头,却说得心不在焉,指甲轻扣着袖子,眸中是掩不住的紧张。 他在心虚。 我只当没瞧见他的小动作,没看出他的异样,在这几个崽子面前给他留足了脸面,只等入了夜再做清算。 晴空万里,却平白炸了几声雷。 我抬头望天,忽而轻笑,“今儿,好像有雨,却不知本尊常打的那把伞时不时到了旁人手里。” 雪蛟心思最单纯,不明白我的意思,仍是笑呵呵的。 九阙和钦北的脸色皆有了变化。 前者疑惑不解,后者的脸却是霎时白了下来。 没胆子将事做绝,还时刻提心吊胆的,这又是何苦。 第49章 是灭你异心的毒 日头落下去,夜色很快便笼了上来。 我与钦北踩着月色从行宫出来,未朝别处去,而是径直带了他去了酒楼。 一路上,钦北都未发一言,只等我散尽了酒楼里的人,将他带进雅间,他才发觉出了不对。 “主子这是要做什么?” 我捻了一只酒盅在手里,漫不经心道:“你可有什么要与本尊说的。” 钦北一愣,手指捏紧了袖口,薄唇紧抿成了条线。 我斜斜地窝在椅子上,支着头瞧他,“怎么,要本尊亲自说?” 他沉出一口气,隐在摇曳的烛光中,眸色晦暗不明,“主子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我反问:“你猜一猜?” 钦北眉头轻皱,定定地看了我半晌,还是摇起了头,“属下愚钝,还望主子明示。” 我微微一笑,出言给他提了个醒,“那日本尊要你去清河寻陆翩然,你买了什么东西来?” 钦北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哑声道:“只是一些糕点,如何便能定属下的罪了。” “那甜糍是上清独有糕点,在别处可买不到。”我将酒盅磕在桌上,意味深长道,“清河与上清相隔不远,别告诉本尊,你是为了给九阙买口吃食,才特意绕远的。” 话说到这,钦北终于哑口无言,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他头垂得低低的,似是无颜面对我,“属下犯下大错,还请主子责罚。” 我支着头,好整以暇道:“你何错之有,本尊何必罚你。” 闻言,钦北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主、主子,你不罚我?” “你帮了本尊的大忙,本尊赏你还来不及呢,怎么会罚你。” 在钦北疑惑的注视下,我从袖中拿出那把九阙给我的短刀,从刀柄的夹层里抽出了那张后沙藏金的地图。 我走到灯架边,取下灯罩,将那张羊皮纸置于火上。 火舌攀上微黄的纸面,焦糊味随着浓烟而起,瞬间便氤氲了满室,险些将酒香都盖了过去。 看着我的动作,钦北几乎要从地上弹起来了。 他膝行到我脚下,微直起腰,欲伸手去抓我手里燃了一半的图纸。 我抬手躲了,他又跪下来磕头,口里含糊不清地说:“主子,属下愿意领罚,只是这后沙藏金的宝图万万毁不得啊!那些财宝若是落在旁人手里,指不定还要生出多少乱子来!” “谁说本尊要将藏金宝藏拱手相让了?”我勾起钦北的下巴,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怎么就知道,这张图必定是真的呢?” 钦北的脸色因为话,一寸一寸白了。 他嘴唇微颤,将我的话在口中滚了几滚,那双乌溜溜的眼睛蓦然亮了起来。 “也就是说,属下临摹了送出去的,也是假的?” 不待我答,他就伏地笑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带着释然。 笑着笑着,他又哭了起来,声音不大,只堵在喉中呜咽,含着委屈。 我在他面前蹲下,抚掉他眼尾的清泪,忍不住叹了口气,“本尊想过许多可能,可本尊从没想过,背叛本尊的人会是你。” 钦北拉住了我的手,攥得紧紧的,语速飞快,却字字句句说得清楚,“我对主子忠心耿耿,从未想过背叛。” “是么。” “背叛与否,你自己说了可是不算。”我轻笑,在他面颊上轻拍了拍,“说吧,拉拢你的是萧家,还是望山寺。” 钦北摇头:“皆不是。” “是黎楚川。” “属下从清河回凤阳的路上,被黎楚川使计引去了上清。” 我问:“既是黎楚川,为何非得要将你引到上清去?” 钦北略想了想,说:“想来是要嫁祸。属下与他在上清见面,便是事情败露了,他也能将自己摘干净。” “此话怎讲?” “黎楚川并未见属下,每次皆是派身边人来传话。”钦北眉尾轻抬,挑了个嘲讽的弧度出来,“只不过那川河伪装的功夫实在是差,才叫我看了出来。” 听完了他的话,我轻嗤了一声,“本以为他们是一团和气,没想到私底下也是各怀着心思,也是够腌臜的。” 说罢,我看向钦北,又问他黎楚川给他许了什么愿。 这问题跟我的计划没什么关系,只是我实在好奇,黎楚川抛了怎样的美玉出来,才叫钦北都动了心。 听闻我问,钦北脸色又变了变。 第103章 他抬眼觑着我,纠结嗫嚅了许久才开口。 “是为了蛊药。” 我一愣,不由得追问:“什么蛊药?” 钦北又说:“是给主子的蛊药。那日主子与连公子说的话,公主听了些,也说了些给属下听。” 我略略沉吟,捻着指节,半晌才捋清楚了他的话。 “你的意思是,你与黎楚川做了桩交易,你将图给他,他将蛊药给你?” 钦北点了点头。 我垂眸瞧他,他也仰着脸看我,那双眸子澄澈,不见半点心虚。 “原是为了本尊。”我沉沉一叹。 我走到桌边,取了只干净的酒盅,倒了一杯温酒递给钦北。 钦北接了酒,看都没看就仰头干了。 几息之后,便有一口黑血从他口中喷了出来。 他疼了,疼得额角有青筋暴起,疼得冷汗涔涔,气息都不稳了,还是硬从那血淋淋的嘴里挤出字来,“多、多谢主子赏赐。” 我用鞋尖挑起他的下巴,迫得他抬头看我,“你可知这是何毒?” “属下不知。” “这是灭你异心的毒。”我蹲下来,从腰间香囊里拿出颗药丸塞进他嘴里。 瞧着那药丸化在他嘴里,我又说:“今日事本尊可既往不咎,只是日后——” 后面的话我未说出来,钦北却明白。 他跪直了谢恩,毒血混着涎水滴到我的靴子上,他又用雪白的衣袖去擦。 我一脚踹翻了他,扔出一张帕子,正好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擦擦。” 钦北应声,捻了帕子擦眼泪血水糊作一团的脸,又气息不稳地笑。 笑着笑着,他又敛了神色,伸手来拉我的衣摆。 他道:“主子,属下还有样东西要给你看。” “什么东西?” 钦北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脱了滚了一圈土的外袍,又拉下了里衣,给我看他后背上画着的暗红纹路。 一条一道,密密麻麻,似蛛网,又像什么咒文,在烛光的照耀下,显得十分妖异。 我瞧着,脑子里却平白冒出了一个词。 ——地图。 我取了头上的青玉冠,从夹层里拿出折成了一小块的地图,展开了,捻了一角按在钦北的背上。 竟是对得严丝合缝。 我霎时大惊,拿着藏宝图的手都在颤抖。 我用指尖描摹着他背上的线条,声音都险些稳不住了,“你可将这个给黎楚川看过了?” 钦北答:“没有。黎楚川拿蛊药吊着属下,属下便以此来挟制他。” 他苦笑了一声,“只是还没等到他兑现承诺,就被主子识破了。” 我松下一口气,又问:“你可知这是谁刺上去的?” 钦北摇摇头,仍是乖顺地答:“属下不知,但这似乎是自小便有的,平日里是没有的,只有遇热时才会显上些。” “原来如此。” 激动的情绪淡去,理智回笼,围绕着钦北和顾良舟的疑问接踵而至。 为何会有两张藏宝图? 钦北和顾良舟究竟谁是真正的蔺家遗孤? 倘若钦北是真的,那顾良舟又是谁派来的探子? 倘若顾良舟是真的,钦北身上的又是谁画出来,用以干扰我判断的狼烟? 我一番思索未果,一抬头,便见钦北香肩半露,扭着头,以一个别扭的姿势瞧我。 我轻蹙眉:“你在看什么?” 钦北指了指自己,“属下能将衣裳穿起来了吗?” “……” 晦气。 我撇嘴,走到一边,将那张真正的后沙藏金藏宝图折好了贴身收起来。 钦北穿好了衣裳,又凑过来讨嫌,“今夜之事,主子可要与九阙他们说?” 我凉凉地瞥他一眼,“怎么,怕了?” “怕了。”钦北挠了挠头,又恢复了平常那副正经又蔫坏的样,“九阙的脾气主子还不知道么,若是主子说了,属下日后恐难在他面前做人了。” 我轻嗤:“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闻言,钦北脸上的笑一僵,本就称不上红润的脸更白了,活像棺材铺子里头的纸扎人。 我在他头上敲了一把,“得了,甭提心吊胆的。” “今夜你与本尊路遇了刺客,奋勇杀敌,他们敬佩你还来不及,如何能叫你做不了人。” 说到这,钦北的脸色才缓和了两分,只是那笑瞧着还是勉强。 我瞧着心烦,一把将他按在了桌边,倒了满满一盅酒给他,“你且猜猜,这杯酒里有没有毒。” 钦北看了我一眼,接了酒一饮而尽,也就是这盅小些,不然也当得起是个豪气万千。 我轻笑,叫了一桌菜和几坛美酒,拉开了个不醉不归的架势。 钦北倒是能喝,也不驳我,只问我待会走时,能不能将那喷喷香的肘子带回一个给九阙。 啧,麻烦。 我充耳不闻,只一个劲的给他灌酒。 俩人没凑在一块儿,还想刺激我,休想。 …… 人啊,说话还是得忌讳些。 我说遇了刺客,倒真是一语成谶了。 我与钦北从酒楼出来,迎面便见长街上有几个拿着九环刀的黑衣人走过来,当时就叫我酒醒了一半。 不是怕,是期待。 我自小便是个皮的,之前将养上那么一场,骨头缝子里都泛着痒,之前虽是与温喻之他们皆动过手,可终究是不敢撒开了打。 第104章 今日里碰见这么几个,无论是不是朝我来的,都得好好活动活动筋骨才是。 “给本尊留几个。” “属下明白。” 钦北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可长剑清凌凌出了鞘,几招便挑了一人的喉咙。 粗鲁。 我轻啧一声,下意识要甩扇子,就想起那铁扇在我离开凤阳之前,就叫人送回凤阳驿去了。手上一时没了趁手的兵器,也只能拿了短刀便上了。 今儿碰见的这波人我很喜欢,够狠,不废话,只是功夫差些,纸糊气吹的一样,很快就接二连三倒下。 有漏网之鱼逃了,钦北想使袖箭杀了他,被我伸手拦了。 我给他打了个眼神,他便追了上去。 我眯起眼往那个方向看了两眼,抄了个近路包过去。 那人虽拳脚上是个废物,逃跑的功夫却是一绝,被钦北追了小半个时辰,还飞檐走壁的跑得飞快。 “属兔子的。” 我冷冷一嗤,顺手将短刀掷了过去。 短刀扎在他腿上,扎得他身形歪了歪,速度倒是未曾慢下来半点,也算是个逃跑的好手。 只不过跟钦北比起来还是差些,不过半刻钟,就被钦北追上,一剑挑断了脚筋。 他疼得打滚,从房顶上滚下去,砰的一声掉在地上,半天没有生息。 钦北跳下去,蹲下身探他的鼻息,又抬头对我道:“主子,他死了。” 我点点头,才欲说话,便听闻耳后有破空声响起。 我偏头侧身,一支羽箭自我身侧擦过,险些勾破了我的衣裳。 我朝射箭的方向看去,还未看清有几个人,便见更多的羽箭朝我飞了过来。 为了不被扎成筛子,我从房顶跳下去,却正好落进了他们的圈套。 一时间,无数燃着火的油罐子被隔墙抛进了我们所在的这个荒院里。 噼里啪啦的一阵响过后,火舌就卷了早就贴墙根摆好了的干柴,燃得旺起来了。 “本王才回来,就有人忍不住了。”我轻笑,眯起眼朝另一边未被火包围的墙头看去,“你猜那边有什么?” 钦北嗤道:“以他们的猪脑子来说,也不过是些事先埋伏好的杂碎。” 我点点头,对钦北的猜测表示赞同。 不过猜测也只是猜测,那外头真有什么,还是得亲眼去看看才好。 钦北自告奋勇在前头开路,走了几步后,却突然停了下来。 他从地上捡了片碎瓷,灌了几分内力仍在地上,那一块地皮扑簌簌塌下去,塌成个深坑,坑里头的是闪着寒光的利刺。 “主子,他们是不知何为轻功吗?” 我指了指周遭隐在暗色里的屋顶,说:“此处有弓箭手埋伏。” 钦北回头看了眼快烧过来的大火,问:“那我们怎么走?” 我轻笑:“本尊只说有弓箭手,又未说走不了。” “指望着那些废物能伤本尊分毫,那可是比求神拜佛还玄乎些。” 第50章 本王怎么杀不得 一场大火,燃着了边城的夜,将半边黑天都染成了炫目的红。 我和钦北带着满身的血从荒宅里出来,那些死士的尸体横在地上,尽数被火卷了去。 我靠着没了头的石狮子坐下,笑看那火愈烧越旺。 “主子,这阵仗闹得如此大,想来是那老妖婆也失了方寸了。”钦北学着我的样子坐下,擦着剑说。 我轻嗤:“她也知道自个儿的好日子到头了,自然急着要堵本尊的嘴。” 钦北啧了一声,“只是派这么一帮废物过来,实在是有些瞧不起主子了。” “她也是没旁的法子了。”我偏头看了钦北一眼,问,“你可还记着那些人的功夫?” 钦北长剑归鞘,淡声道:“最先那群人使的是大内的功夫,剩下的一波,想来是上清拳脚。” 闻言,我笑意更深,“萧家这回可是难将自己摘干净了。” 说着话,便有一队人马自远处而来。 钦北眯着眼看了看,脸上带了几分笑,“主子,是九阙他们和兰大人。” 我抬头一看,那枣红色高头大马的人正是兰正经。 来得挺快的嘛。 正巧他到了近前,我吹了声轻佻的哨子,朝他伸出了手:“丞相再来迟些,可就要给本王收尸了。” 兰西书像是没听见我的调笑,他利落地翻身下马,走到我面前,抓住我血淋淋的手,将我从地上拽了起来。 他上下打量我一番,见我无异,紧蹙的眉头才散开。 觑着他的神色,我不禁低低地笑了两声,“怎么,担心本王?” 兰西书撒开我的手,后撤了两步,迫不及待与我拉开距离,似是怕我又如从前一般缠着他。 没趣儿。 我嗤了声,正色与他说起了今夜之事。 兰西书面色凝重,他身边的文书捻着支笔,在案录上记得飞快。 三言两语说完了话,我理了把衣袖,给那文书递了个眼神,他便会意躲开。 “这案,你可要查?”我问。 在火光的映照下,兰西书的脸色显得又冷又沉,语气也凉得像含了冰,“自然是要查。” 我了然地点头,又问:“那你可知该如何查?” 兰西书的视线终于落到了我脸上,他皱着眉,似是不知是为何如此发问。 第105章 我淡淡一笑,伸手在他心口点了点,在那雪白的料子上留了两点红梅,“这一桩案子是太后的手笔,人证物证俱在,她是抵赖不得的。” 查案难,可诬陷不难。 兰西书是大理寺卿出身,这种事该怎么做,他比我还清楚。 兰西书垂下眼帘,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忽他又抬眸看我,眸色晦暗,燃着火,“这是王爷的意思,还是皇上的意思。”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本王的意思,就是皇上的意思。” 想来是苍望鹫与他说了什么,面对着我这称得上是大逆不道的发言,最是重礼教的兰西书半点都没驳我,只说他明白。 “你当真明白?” “臣明白。” 我嗤了一声,拉住兰西书的领子,将那人拉得近了些。 看着他褪去了青涩的清俊面容,我嗤笑了一声,带着血的手指在他脸上划过,留下道道血痕,他却是半点都没动。 他不敢动。 他如今已不再是那个书塾里的兰公子,我们之间隔着天堑,我捏死他就像捏死只蚂蚁一样简单,他不敢再反抗我了。 这是我从前想象过的画面,可如今真实现了,也觉得不过如此。 “兰西书,你那宁死不屈的风骨呢,喂给狗了么?” “还以为你是清流,如今一看,也是池中之物,也当不得我年少之时的欢喜。” “实在是,可惜。” 我贴在他耳边轻声讥讽,如愿看见他难堪的脸色之后,才兴致缺缺地撒开了他,带着钦北从他身侧过去。 直等我们到了火光照亮的巷口,我再一回头,发现兰西书还立在那处。 滔天的红,浓重的黑之下,他那身白衣显眼得紧。 我略瞧了瞧,心头郁结出了分火气。 非仇非恨,也不过是旧年心思落空的一点不甘,正好就与这场火一同散了。 我盯那处看得出神,许怡安连唤了我好几声才叫我回魂。 她坐在马上朝我招手,等我走到近前,又倾身过来,小声地问我:“你跟兰西书认识?” “认识。”我点了点头。 许怡安一下子来了精神,非要听我说讲那一桩旧事。 我不理她,她就在马上扑腾,一个不稳落下马来,摔了满身的土。 她是个娇气的,当时就冒出了眼泪。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她扶起来,她反手抓住了我的袖子,眼泪汪汪与我打商量,“真的不能说一说吗?” 我被她气得发笑,“这热闹你就非凑不可吗?” 许怡安头点得像捣蒜,恨不得将发髻都摇散了。 她扯着我的袖子晃了晃,刻意捏了嗓子说:“求求了,你就说说嘛,尊主~” 我被她恶心得浑身鸡皮疙瘩直冒,不自觉打了个冷颤,默念了好几遍清心经,才忍住了没把她扔出去。 眼见我没反应,许怡安还在一边不依不饶,只等我点了头,她才鸣金收兵。 振臂将许怡安扔回马上,我迫不及待走向那边凑在一块儿说话的几个崽子,一脚就踢在了九阙的屁股上。 九阙被踢得向前扑,落进钦北怀里,蹭了半张脸的血,熏得他脸都绿了。 站稳了身子之后,九阙回过头来,委屈巴巴地唤了声主子。 我指着不远处的许怡安说:“你们带她来,就是为了给本尊添堵的?” 此言一出,九阙更委屈了。 他指着雪蛟道:“是雪蛟说要把公主带上的。” 做主子的,最忌讳的就是厚此薄彼,所以我也踹了雪蛟一脚。 雪蛟也很委屈:“是泠鸢姐姐说公主一直闹着要去找你,属下才将她带来的。” 我又看向泠鸢。 泠鸢比他们几个都年长些,最是冷静,抬手就将脸挡住了,“主子请吧。” “……” 我不打女人,思来想去,还是将泠鸢的那一份算到了雪蛟头上。 雪蛟又挨了巴掌,更委屈了,脸一下子垮了下来,泠鸢凑过去,靠着两大碗甜汤才哄好了他。 还真是值钱呢。 我啧了声,摆手说撤,转身跨马,带了一干人浩浩荡荡回了行宫。 这一场大火惊了不少人,行宫里头灯火通明,人影攒动,竟都是来请罪的官员。 我一入前殿,他们便乌泱泱跪下了一大片。 一看这架势,许怡安连故事都顾上听了,扭身就躲进了偏殿,剩我一个人应付这起子精明似鬼的老泼皮们。 跪着的这满地官儿里头,当属本地县丞最是惊恐。 四五十岁的男人吓得像孙子似的,我还没说话,他便已冷汗涔涔,身子抖得像筛子似的,叫我想忽略他都难。 “甭抖了。”我坐在上首,翘着腿朝他一指,“这儿没你的事,你且走吧。” 县丞拂了把额上冷汗,又快又重地朝我磕了几个头,连滚带爬地走了。 人微言轻的小喽啰处理干净了,就得跟这些个能上折子的打交道了,真是想想就头疼。 我捏了捏眉心,顺手指了一个,问:“你是什么官儿?” 那老头子道:“回王爷,臣乃户部尚书裴观海。” 户部尚书。 自己人。 我点点头,又指了一个。 那人道:“王爷,微臣是礼部侍郎刘展。” 第106章 礼部侍郎。 也是自己人。 我长出了一口气,又问了几个,无一例外,都是三品以上的大官,大多是拥护苍望鹫,跟太后一党不对付的。 如此,倒也是方便我说话。 只是我没想到,我叫苍望鹫给我将排场搞得大些,他竟是搬了半个朝廷过来。 我无奈地笑了笑,觉得心累。 我喝了一口茶,润了嗓子,说:“今日本王遇刺,乃是早有预谋,已交于丞相去查办了,想来明日那案宗就会到诸位大人手上,到时候该怎么上折子,就不用本王再教你们了吧。” 底下人齐齐应是,唯有一个愣的,高声说定要狠狠参上太后一本。 他这话逗得许多人笑了出来,只有一个跪在最末尾的年轻官员脸黑如墨,竟是半点喜色都没有。 我觉得他神色有异,悄悄叫九阙关上了殿门。 确定他没有逃跑的可能后,我抬步走向他。 我道:“抬起头来。” 他听话地抬头,露出了张面若桃李的脸,好看是好看,可一副阴柔脂粉气,这官袍穿在他身上,显得不伦不类。 我看向裴观海,问:“这是皇上何时封的官?” 裴观海看了那人一眼,似乎是有些难以启齿,不知该从何说起。 那人敛了神色端正行礼,说:“王爷,微臣是吏部侍郎齐连科,月初才上任。” “哦,倒是个新官。”我轻踹了他一脚,又问,“从前的那个柳侍郎呢?” 齐连科对答如流:“柳锦与别国勾结,意欲谋反,已被诛杀,其家眷已被流放直西北。” 闻言,我笑了起来。 “柳锦是本王一手提拔,便是真有什么错处,也该与本王说一声才是,怎么没人知会本王?” 他又答:“彼时王爷正在外寻医,也不好叫王爷劳心,所以才未派人前去请王爷。” “倒是个口齿伶俐的。”我慢悠悠走回上首去坐下,歪坐着睨他,“只是吏部是个要紧的地,光是牙尖嘴利可是不成。” “柳锦既没了,他的位子本王自会叫人补上,至于你——” 我略顿了顿,笑着摆手:“杀了吧。” 话落,雪蛟闻声而动,拖了齐连科的领子便往外走。 眼看着他被拖走,殿中一干人噤若寒蝉,半点声响都不敢出,只那裴观海是个胆子大的。 他道:“王爷,齐连科是瑾玥公主的驸马,只怕杀不得。” “这天下,还没有本王杀不得的人。” 我微微一笑,扫过一圈人,视线又落在裴观海身上,“裴大人是个好的,你且说说,这殿中还有几个是不跟皇上一条心的。” “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不如都清理了干净。” 苍望鹫将这帮人打包送过来,只怕存的也是这个心思,我何不帮他一把。 许是我这话说得太过直白,裴观海愣了好一会儿,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有个沉不住气的想逃,才跑到殿门边,就被九阙手起刀落抹了脖子。 血流了满地,吓得这一帮手无缚鸡之力的言官肝胆俱裂。 意识到我是动真格的,裴观海心一横,抬手便指了人出来,还细属了那人的罪状,说得有理有据。 他是先皇的忠臣,如今更是新帝的肱骨之臣,我自是信他,抬手就叫人将他指的那个拖了下去。 好好的请罪夜变成了断头台,众人皆是惊慌不已,生怕他指到了自己。 我稳坐高位上,裴观海说一个我便杀一个,不过半刻钟,便有六个人没了命。 经此一事,他们看我的眼神更添了几分恐惧。 可我不在乎。 反正我凶戾的名声在外,便是再添几条人命也没什么所谓。 又是半刻钟过去,裴观海叩首一跪,“王爷,皆肃清了。” “果真?” 裴观海还未说话,那些个幸存的官员们便已表起了忠心,一声高过一声的王爷千岁震得我耳朵发疼。 我摆了摆手,叫他们噤声。 我笑道:“自边城回京华的路上,几位大人遭遇了流寇,连尸首都未曾留下,到了京华,你们还得替他们向皇上讨些赏赐才是。” 语毕,又是一阵应声。 “诸位大人明白就好。”我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摆手叫九阙送客。 众人松下一口气,相携着从地上爬起来,竟是连腿都吓软了,走起路来都是一瘸一拐的。 待人走净了,我也出了前殿,与前来清洗血迹的婢子擦肩而过。 我飞身跳上庑殿顶,躺在上头,瞧着那泛着些青白的天发呆。 瞧着瞧着,心里头忽有些不是滋味。 从前,是不是也有人与我一起登楼赏月,挑灯夜叙? 怎么出走了半生,还是自个儿独身一个人? 我双眼失神,忽又想起从前谁对我说的一句话。 “你瞧着多情,可最是无心无情的就是你,这天下再没有比你还无情的人了!” 那是谁来着。 是谁家被我玩弄了一番的公子哥,还是被我点了一遭,就硬是对我芳心暗许的花魁小倌? 我记不清了,也懒得想。 不重要。 反正他那话说的不对。 我若是真无情,何至于被人骗得晕头转向,蒙得不知东南西北。 第107章 我若是真没有心,此刻就该找上几个人玩乐,何至于在这冷硬的檐上躺着。 我怎么会是个无情人呢。 这话真是错得离谱。 “妈的,等这事了结了,非要叫苍望鹫那厮给我几个美人才好。” 我轻声地笑骂,忽闻身后鎏金瓦轻响,是有人轻轻踩在了上头。 “非得要旁人才成么?” 第51章 难不成非你不可 半黑不白的夜。 行宫来了外人,与我一同赏天上那几点孤星。 我并不领情,反而讥诮:“不找旁人,难不成本尊非要你不可?” 话音落尽,庑殿顶上只有夜风徐徐,他许久没有作声。 我轻蹙起眉,坐起身,转头看他,见他还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更是烦躁徒生。 “你来做什么?” 萧祁朝着我慢慢走过来,最终在离我三两步远的地方停住。 他今日穿了身白衣,几乎与他满头的银发素成了一个颜色,那点素净中,唯有那双眼是浓郁的黑,那张嘴是花瓣一般的红,超尘脱俗,又含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撩人意味。 平心而论,他的确生了副好皮相,现下这欲言又止、黯然神伤的样子很是招人怜,不然我从前也不会追着他屁股后头跑。 只是如今这样子落在我眼里,只叫我觉得烦躁。 许是被我冷沉阴鸷的目光刺到了,萧祁的眼圈微微发起了红,更是惹人怜的好颜色。 他叹一声,沉道:“何必与我如此针锋相对,你只管来取我的命便罢了。” 说罢,他丢给了我一把锋利的短剑。 我扬手接了,往剑刃上吹了口气,又偏头看向他,说话间丝毫不掩饰我的恶意,“你今日来,就是来送死的?” “是。” 闻言,我又笑了起来,“你再耍一遭苦肉计,你这身子还撑得住么?” 我厌恶又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将那把剑丢在他脚边,“从哪儿来的就滚回哪儿去,别再白费力气了。” 话音落下,我与萧祁皆是一愣。 因为这话正是萧祁拿来要我难堪的,如今原封不动地还回去,倒是爽快。 萧祁显然也是知晓这句话的来由,脸色忽然变得十分难看,眸中思绪翻涌,黑沉沉的一团。 他提了一口气,捡起了地上的短剑,快步朝我冲来。 我没动,只立在原地,等着看这厮还要耍什么把戏。 直等萧祁将冷硬的剑塞进我手里,带着我的手往他的小腹刺去的时候,我才有了动作。 我卸掉了他的手腕,反手将他推了出去。 我没用多大的力气,奈何萧祁的身子实在像纸糊的,轻轻一推便飞出去好远,砸在鎏金瓦上,在上头滚了几圈,直往一边的檐下跌去。 他明明有机会能抓住檐上的瓦,却不知为何松开了手,任由自己落下去。 这个疯子! 这一瞬间,我不知自己是惊还是怒。 身体的反应比脑子还快些,电光火石间我便已扑过去,探了半个身子下去,抓住了他的手。 萧祁僵了一瞬,看向我的眼睛满含着惊诧,似乎是没想到我会救他。 别说他了,连我自己都没想清楚为什么。 可这世上的事,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 我狠剜了他一眼,伸出双手去拽他,却不料我脚尖勾着的那几块瓦松动了,我也从殿顶上翻了下来。 行宫是按皇宫的规格建的,有九丈多高,我一个人自是能轻巧落地,只是萧祁实在不轻巧,我手上死拽着他,一时也不好使轻功。 耳边风声呼啸,萧祁好像说了什么话,却也散在了风里。 砰—— 我后背着地,狠狠摔在地上,疼痛即刻便漫了上来,疼得我眼前阵阵冒着金花。 萧祁砸在我身上,压得我又是一声哼,险些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死在当场。 “你、你怎么样?”萧祁从我身上滚下去,又伸了手要来拽我。 我打开他的手,撑着地慢慢坐起来,张口想骂,却有血从嘴,从鼻子里流出来,滴滴答答的落在我的衣服上,又将已干涸的血痕洇成新色。 我扯住萧祁的衣领,晃了两遍头,看清他人在哪儿之后,抬手就扇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我啐出一口血水,骂道:“要死就死,你何必来碍我的眼,你做出这么一副样子是给谁看?嗯?” “你以为,我还是原来那个玄之,还能再被你的伎俩蒙蔽吗!” “你在发什么疯!” 我的鼻子和嘴里都是浓重的血腥味儿,不消看,我也知道我此刻的尊容不甚好看,相比起萧祁,只怕我更像是疯子。 是啊,我也是疯子,亦或者自始至终疯的都只有我一个人。 我不光疯,还是傻子。 是个蠢钝愚笨的傻子。 有阵风吹来,叫我从头至尾都凉透了。 我脱了力似的瘫倒在地上,就着浑身的疼,和着满腔的憋闷悲愤,肆无忌惮地大哭了起来。 萧祁扑过来抱住我,语无伦次地求我。 他求我别哭,求我报复他,求我杀了他。 我也想。 我何尝不想。 可我下不去手。 我若是真能狠得下这个心,他此刻已从那九丈高的殿顶上摔下来,我又怎会搞出这一身伤。 第108章 我真是贱。 当真是贱。 思及此,我哭得更凶,鼻涕眼泪一齐流,蹭在萧祁的衣裳上,连同哭声一齐闷在其中。 “一切都是我的错,你该杀了我。” 萧祁的手探进我腰间,从我的腰封中抽出了把柳叶刀,他将柳叶刀塞进我手里,不顾我的挣扎,带着我的手捅进了他的肚子。 柳叶刀无柄,两面都是刃,刺进了他的皮肉,也割伤了我的手。 我们的血混在一块,鲜红的一团,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挣扎着从萧祁怀里退出来,抬头便见他更加苍白的脸。 他对我笑了笑,声音是我许久没听过的温柔,“且听我说几句吧。” “阿之,还记得我与你是怎么认识的吗。” 我喉头肿痛,半个字都吐不出来,只能哽咽着摇头。 萧祁伸手来擦我的泪,声音放得更柔:“那一年,敬虔师父说你医术高绝,许能救我的命,才设了一场宴,将你请来了望山寺……” “在那之前,我只对你有所耳闻,并不曾见过你。” “本以为那般凶戾的人,必定是个五大三粗的莽夫,却不料你比我还矮上些,生得更是珠玉一般。” “我瞧着你那模样欢喜,可后来听你讲话,又觉得你轻浮,如今想想,当时的我也是眼瞎,平白错过了良人。” 说到这,萧祁笑了两声,柳叶刀因为他的动作插得更深,血流得更凶,我连堵都堵不住。 萧祁抓过我为他堵伤口的手,放在他微泛着凉意的面颊上。 他气息发虚,眼睛却灼灼地发着亮,一眨不眨地凝着我,“抱歉。阿之,抱歉。” “我错了。” 一滴泪从他的眼尾滑下来,坠在我的手上,烫得我一缩。 我应该要说些什么的,我该说原谅他的,可那话到了嘴边,如何都吐不出来。 我做不到。 他轻飘飘一句道歉,并不能平我从前所受的伤痛。 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萧祁又低低地笑了起来,“你不用说什么,你只需要在这就好了。” 他的手划过我的面颊,一路向下,最后落到他自己的腹间,将那柄薄薄的刀尽数捅了进去。 他沉沉地出了一口气,亲了亲我的额头,又紧贴着我低喃:“阿之,待我死后,你就,你就将我的尸体送回萧家去,他们自会离北凉远远,远远的——” 他已是强弩之末了,尾音再也稳不住,颤抖着,满含着痛楚。 我咽下一口混着血的唾沫,哑声道:“你若是死了,我叫整个萧家都下去陪你。” “你不会。”他一眼便看穿了我,“你不会将事做绝。” 说罢,他又叹了一声,像是浑身的生机都随着这口气出去了,身子随之就没了力气,头压在我肩上,沉沉的,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才刚止住不久的眼泪又落下来,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不敢去探他的鼻息,只抱着他扯开嗓子唤人。 直等九阙几人的身影出现,我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雪蛟和泠鸢走过来,将我从地上扶起来,看我身上新伤摞着旧伤,只以为是萧祁所为,立刻就要让九阙一剑挑了他。 我伸手拦了他们,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说:“找个医官来,来瞧瞧他,他……” 后面的话颤着,闷在喉间,吐露不出半分。 瞧着这架势,钦北也琢磨出了味来,他温声道:“主子先去歇着,萧祁这边有属下和九阙呢。” 九阙也跟着点头,连声叫雪蛟他们将我带下去。 我深喘出一口气,忽然就没了力气,整个人轰然倒了下去。 我最后听到的,是众人乱成一团的惊呼。 …… …… 春意渐浓,满山的野桃开了花,两道身影在其中穿梭。 “萧祁,萧祁!你等等我!” 萧祁乖乖停住脚步等,面上还偏要做出副不情愿的模样,非得要说上句麻烦。 “麻烦又如何,你不还是得乖乖停下来等。”一枝开得正盛的桃花被抛进了萧祁怀里,“本尊主赏你的,好好收着。” 萧祁垂眸,手捻着花瓣不言,入了夜,却取了一只白玉瓶来,将那枝艳桃安安稳稳地插了进去。 又是一夜,萧祁的窗被敲开,那登徒子探头进来。 “若是本尊哪日不再来了,你会不会想本尊?” “尊主只管忙自己的便罢了。” 萧祁表面上答得平淡,手却不自觉收紧了。 这举动自是被察觉到了,引得人轻声笑了起来。 萧祁被笑得耳尖泛红,扭过头,掩唇轻咳,挡了唇边的笑意。 秋叶落尽,满目萧瑟。 清澈湍急的溪流边,是一人疾步而行,一人在其后追。 “萧祁,你听我解释,我与他当真是半点关系都没有!” 萧祁停住步子,转过头,沉沉地对他道:“有与没有,都与萧某没有关系。” 那人快步扑上去,搂紧了萧祁不撒手,“哎哟,你莫气,且听我解释两句。” “我与他,从前是有些渊源,只是那都过去了,如今的我,可是一心都在你身上,哪儿还有心思去勾搭旁人。” “果真?”萧祁扫了他一眼,语气里还是有些怀疑。 他忙不迭点头,又勾着人将好话说了一箩筐,才面前哄得人多跟他说上了几句话。 第109章 寒风瑟瑟,大雪铺天盖地落下,唯那深林之中有一豆烛光,摇摇晃晃地照亮着满室的春。 待雪停风止天大亮,这一点灯燃尽了,热乎气落下去,寒意便钻进了那座小小的竹屋里。 “萧祁。”他抹了把泪,声音是极致欢愉过后的嘶哑,“你当真不信我?” 萧祁铁青着一张脸,声音像檐上的冰刺,扎在心上又冷又疼,“我只喝了你的东西,若不是你,还能是谁?” “玄之,你真叫我恶心。” 他拂袖而去,剩谁在凌乱的被褥间掩面痛哭。 是谁呢。 是我。 全都是我。 先时与那闷葫芦两情相悦的是我,后来给那狗东西当牛做马的也是我。 我像是个旁观者,看完了这场荒谬的戏文后,大幕落下,我也自梦中悠悠转醒。 我又记起了些东西,可没什么用,从头至尾看下来,概括起来也不过就是两个字。 窝囊。 窝囊极了,身段放得那么低,到头来竹篮打水,还是一场空梦。 荒唐。 我盯了那帷幔半刻钟,脑子里还是空白一片,直到有人进来唤我,才叫我恍然回神。 我坐起身朝门边看去,只看见了许怡安眼泪含眼圈地站在那儿,眼圈红彤彤的,兔子似的。 我朝她招手,唤她到近前,问:“你哭什么?” 她抽抽搭搭地说:“我怕你一病不起,我的话本子就没人看了。” 我轻笑了声,“只是些皮外伤,想来也不碍事。” “什么皮外伤。”许怡安瞪了我一眼,“郎中说你肋骨都断了好几根呢。” “那确实是有些重了。” “可到底是将养些日子便能好的,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许怡安说不过我,气得伸手来掐我,掐完了又往我手里塞了样东西。 硬中带软,像是羊皮纸。 我抽手回来,只看了一眼,就浑身都僵住了。 是后沙藏金的地图,折得四四方方的,带着些干涸的血迹,是那张我随身带着的真图。 我轻咳了声,故作平淡地问:“你在哪儿找到的?” 许怡安道:“就他们捡你回来的那个地方,顾良舟也过去了,只不过他眼神没我好,没找着这个。” “你看过了吗?” 许怡安疑惑地扫了我一眼,“你问的好奇怪啊,我闲着没事看它干什么。” 我看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心虚的痕迹。 很遗憾,半点都没有。 我只看见了浓浓的清澈的愚蠢。 好,很符合我对许怡安的了解。 我松了一口气,将地图收进袖中,向她道了些。 “光谢谢就得了?” “那你还想要什么?” 许怡安不怀好意地笑了一声,“你得把你跟兰西书,还有你跟萧祁的事儿都跟我说一遍。” 我有预感,我若是说了,京华的话本子必定会出现一批新鲜货。 我这一世英名,终究还是毁在了许怡安手里。 妈的。 第52章 以命相抵怎么够 日落西山,霞光满天。 我叫人摆了一方矮案在廊下,对着那漂亮的景色,喝着……白水。 我本拿了坛好酒,却被闻着味过来的许怡安收了回去,还美其名曰是为了我的身体考虑。 烦。 我喝着无滋无味的白开水,托腮远眺,听檐下几只飞鸟叫吵。 有一人跌跌撞撞地走出门,直冲我而来。 我没抬头,只拿了壶,倒了杯水在一只空杯里。 “坐吧。”我淡声道。 萧祁应了一声,在我对面坐下。 他身子弱,又流了好多血,此刻只端起那么一只杯子,手腕就抖个不停。 瞧着那节白玉似的细瘦腕子,我舌尖泛起了些苦。 本不该是这样。 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错,才叫我们成了坐不得一桌的敌。 我说不清,萧祁也是如此。 不过他比我要从容得多。 “阿之——” “你不该如此唤我。”我将杯子不轻不重地磕在桌上,看着萧祁的眼神微寒。 萧祁一怔,旋即又笑着点头,“是了,我不配再这般唤你。” 他在笑,可因为那张脸实在没有生气,而显得难堪至极。 我瞧着心烦,不禁捻起了指节。 “尊主何必暗自烦躁,万般气恼,只朝我来便罢了。”萧祁往我带着细碎伤口的手上扫了一眼,眸中划过一丝心疼。 我对上他的眼睛,想好了的诸多挖苦都闷在了喉间。 一向自诩风流的我,竟也在情一字上被吃得死死的。 也是荒谬。 我自嘲地笑了笑,敛了几分情绪,又看向萧祁,“你既是来送死的,为何偏要本尊动手,不还是惺惺作态,要赌本尊在你身上还有分情。” 我半歪着身子,将血淋淋的掌心亮给他看,“如今你赌赢了,不知赌酬是什么。” “是萧家上下几百口的命,还是后沙藏金的宝藏?” 萧祁眸子颤了颤,含着许多我看不懂的情绪,“都不是。” 许是九阙他们搜身犯了懒,萧祁不知从何处又拿出把匕首来,直直抵在喉间,“错付了真心,萧某罪该万死,合该以命相抵。” 第110章 说罢,他便下狠手割了下去。 那匕首锋利,顷刻便割破了皮肉,深扎进了肉里。 我目眦欲裂,倏然起身,劈手打掉了他手里的匕首。 饶是我的动作已经极快,他的脖子上仍是开了道骇人的口子,鲜血汩汩的流下来,洇湿了他的衣领。 我在他尚未消肿的右脸上,又补了一记耳光,打得他嘴巴鼻子一齐流血。 我将他从地上提起来,摇晃着他的衣领问,“你疯了?!” 萧祁擦了擦唇边的血,看着我的眼睛冷静得吓人,“是疯了。从走错了路开始,就已经疯魔了。” 我气得浑身血液翻涌,失控地大吼:“管你真疯假疯,我告诉你,你烂命一条,就是死上个千百回,也难偿我万分之一!” “欠我的,你这辈子都还不清!” 萧祁被我吼得懵了,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跌坐在我脚边,仰着头看我。 他伸手要来碰我的脸,相隔咫尺毫厘,却碰不到一星半点,像隔着天堑。 他忽然哭了。 起初是咬着嘴唇呜咽,极力忍耐着,后来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他像个孩子似的号啕大哭,眼泪鼻涕都流在一块,身子抖得像深秋树枝上的落叶,哭得半点形象都没有,竟是比昨夜的我哭得还凶。 我仰起头,不想去看他,可那悲痛欲绝的哭声,还是叫我也忍不住鼻子发酸。 萧祁抱住我的腿,哽咽着说:“你不叫我死,那我该怎么办啊……我该怎么办啊阿之,你告诉我,你给我指一条明路好不好……” 我哪有什么明路能指给他,连我自己都尚在歧途。 我仰头抹掉泪,拽起了萧祁便往西暖阁去。 萧何正关在此处。 还没进门,就听见了他在其中叫嚷。 萧祁不明白我的意思,疑惑地望向我,我却是半个眼神都没给他。 我看了一眼把门的钦北,他便会意,开了门上的铜锁,将我们放了进去。 我将两扇门尽数推开了,不往里走,只给将房中疯疯癫癫的萧何指给他看,“你不管他的死活了?” 萧祁还没说话,萧何便扔了裹在身上做披风的褥单子,朝我们跑了过来。 他不敢扒我的腿,便扭身抱住了萧祁的,一口咬了上去,不见血,唯有口涎稀稀拉拉糊了萧祁一裤腿。 萧祁垂头看着他,眸色晦暗,是又愧又悔,嘴角向下垮着,一副苦相。 我捏住萧祁的脸,虎口卡着他的下颌,强迫他扭过头来看我。 我盯着他泛着红的眼睛,一字一顿,颇为阴寒地说:“你若是出了什么事,本尊立刻叫他死在你前头,本尊说到做到。” 萧祁强撑着对我笑,眼泪却是又落了下来,“你这又是何苦。” 是啊,何苦。 此刻杀了他们兄弟两个,不是一了百了,两家心安。 可我不想。 至少,现在不想。 我松开他,转头对钦北道:“百日散的解药呢。” 钦北瞥了萧祁一眼,略略迟疑,“主子,萧何留着可还有用呢……” “拿来。”我皱起眉,声音里含了两分不悦。 钦北拗不过我,从怀里掏出个缎布袋子,抖出颗指甲盖大小的药丸来给我。 我当着萧祁的面,撬开萧何的嘴,将那颗解药塞了进去。 看着我的动作,萧祁倍感惊愕,却未拦我。 他敢拿自己赌,却不敢拿自己的骨血至亲去博。 我看的透,却仍是困在网里。 药丸喂下去,萧何很快就有了反应。 他像被人扼住了脖子一般,脸色涨得通红,双眼外凸着,骇人得紧。 萧祁看着他的样子,不自觉攥紧了手。 我告诉他这是正常反应,萧祁点了头,盯着萧何的眼神还是难掩紧张,直等他吐出一口黑血来,才松了一口气。 看啊,什么幡然醒悟,什么以命相抵,都是糊弄鬼的,他是吃准了我,要放点血,替他兄长求个平安。 可笑。 更可笑的是,我明明知道,却还是这样做了。 我自嘲一笑,叫钦北将昏迷的萧何拖回房里,重新将门锁了起来。 萧祁像是早料到了我不会让他带走萧何,面上未见半分失落。 他看向我,苍白地笑了一下:“如此,我也死而无憾了。” 闻言,我嗤笑,“你再多废话一句,本尊一定会杀了他。” 我吐出一口浊气,将钦北叫到近前,说:“等他身子好了,就把他丢出去,爱去哪儿去哪儿。” 我对钦北说话,却抬眼盯着萧祁,“我不想再看见他。” 钦北点头应下,唤了人来送了我出去。 萧祁想跟上,却被钦北拦住了。 钦北抓住萧祁的手臂,硬扯了他往与我相反的地方去。 直等萧祁叫我的声音远去,我才兀自松下一口气,可等我走出西暖阁时,这口气又提了起来。 兰西书正站在院里,合欢花落满了他的肩头,背后是火红绚烂的夕阳。 他朝我望来,一眼便将我定在了原地。 真是晦气,这尊瘟神怎么也来了。 就在我默默腹诽的时候,兰西书朝我走了过来。 他道:“听闻王爷受伤,本不想叨扰,但这纵火案牵扯过多,还是得给王爷看一看案宗才好。” 第111章 听他这么说,我才注意到他手里拿着的册子。 原来是为了正事来的。 还好。 我长出口气,强压下那阵不知从何而起的心虚,引着他去了前殿。 我与他落座,立刻便有宫女奉茶来。 行宫的茶也是极好的,茶盏盖子一掀,茶香便氤氲而起。 只是我的心思不在其上,品不出这茶的几分香,漫不经心地呷了一口,还险些被烫破了舌头。 察觉到我心不在焉,兰西书连连轻咳,试图吸引我的注意力。 我看向他,问:“丞相嗓子不舒服?”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兰西书的脸好像黑了一瞬。 他将卷宗递给我,“请王爷过目。” 我接了那册子,翻开了,映入眼帘的就是端正又漂亮的字迹。 这是兰西书的字迹,一板一眼又赏心悦目,果真字如其人,与他本人一模一样。 若是放在从前,我必要将他的字好好看上一遍不可,可此刻,我是半点兴趣也无,恨不得多长双眼睛,赶紧将这几页密密麻麻的字看完了了事。 明明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事,他硬是写了好几篇。 从起火的时间地点,到火势之大,再到在火场发现的种种,写得十分详细,却独独没写到点子上。 “缺了点东西。”我顺手将册子丢给他,“人证与物证,丞相为何没写?” 兰西书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地问我:“活口不就只有王爷和钦北,何来的人证与物证?” 我曲指在桌面上叩了叩,好整以暇道:“本王昨夜的话,丞相半点都不记得了?” 兰西书不敢看我,“臣明白了。” “你若是真明白,如今交上来的东西就不会是这个。”我轻啧,微眯起眸子,不自觉沉下了声音,“你也该收一收自己的性子了,朝堂从来不需要什么公正。” “权在谁手里,谁就是公道。” 兰西书没说话,显然是被我的一番话刺得有些难受。 可这世道就是如此。 没有本事没有权,便是浑身长满了嘴,也难讨个所谓的公道。 这不是什么晦涩高深的道理,兰西书比我聪明,他比我更明白,可因为他那可笑的家训,他还是做起了那不肯弯腰的犟种。 若非是苍望鹫开明,看重他的抱负与才华加以提拔,他此刻不知道会在哪个穷酸地方做什么穷酸官呢。 “罢了。”我叹了口气,“你去吧,此事你便不用管了,本王亲自来。” 我摆明了下逐客令,本以为兰西书会拂袖而去,却不料这厮在椅子上坐得那叫一个端正。 我问:“你怎么还不走?” “王爷这是在赶我?” 我噎了一下,转而嗤道:“没有,只是疑惑罢了,毕竟丞相此等清流,想来也不愿与本王为伍。” 兰西书眉头微蹙,重重地放下茶盏,竟直接叫起了我的名字,就像从前在书塾里的那样。 他有心与我忆从前,我也不拿身份来压他,只支着下颌翘着腿,等他的下文。 兰西书放缓了声音,说:“那个人就是萧何?” 乍听到那个名字,我略怔了一瞬,想起了萧何与萧祁之间身份互换的事之后,才道:“是。” 像是没料到我答得如此痛快,兰西书愣住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你与他是什么关系?” 我挑了挑眉,不答反问:“本王与他是什么关系,好像不关兰大人的事吧?” 兰西书抿了抿唇,脸又黑了一个度,“是不关我事,只是他与萧太后有亲,恐怕不是个安分的。” 这一套话早八百年就有人说过了,我听得耳朵生茧,不由得走了两分神。 兰西书被我的态度触怒了,振臂拍桌,震得茶盏都晃了两晃,“你认真些,我这是在与你说正经事!” 我被他吼得心烦,不禁冷下了脸色,“不知你是站在什么位置来与本王说这些的?” “是兰大人,幼时的玩伴,还是本王求而不得的人?” 我连连冷笑,“别将自个儿太当回事了,太自负,可是会栽跟头的。” 我扔了只茶盏过去,茶盏在他脚边炸开,溅了他一鞋子的茶水,“本王乏了,兰大人慢走。” 兰西书倏然起身,沉沉地看了我一眼之后,转身便走了出去。 终于是如愿将他气走了。 我笑了一声,想起了什么之后,脸又垮了下去。 案宗得自己写,“人证”“物证”也得要我来准备。 麻烦。 早知道不多那句嘴了。 我疲惫地捏了捏眉心,起身出了前殿,往后院去找泠鸢几个。 泠鸢比那仨崽子年长些,比他们都省心,若是没在房里看见她,去厨房见准能找着。 但这回,我将后院翻了一遍,也没找着她。 不光是她,连雪蛟和许怡安都不在。 顾良舟倒是还在,正拿着碟小米,喂着那只番邦进贡来的鹦鹉,除了教鹦鹉说话之外,他只字不知。 我又去找钦北和九阙问,皆说不知道她们去了何处。 奇怪。 丢了不成。 第53章 你俩谁是上头的 许怡安嘴碎,总爱说些不着边际的疯话,但我觉得她有一句话说的很对。 第112章 遇见她,当真是我的晦气。 等再看到她们的时候,这个念头达到了顶峰。 三人都狼狈不堪,就像在泥地里滚过一圈似的,个顶个的脏。 “哟,还知道回来啊。”我提了根铁棍,斜倚在门边。 “我知道你很急,但是你先别急。”发丝散乱,珠钗欲坠的许怡安笑了笑,从雪蛟怀里抱出了一只皮毛雪白的长毛猫儿。 她捏着小猫的爪子朝我摇了摇,“特意买来送你的,喜不喜欢?” 小猫很乖,不叫不闹的,睁着双蓝汪汪的眼睛瞧着我,的确很好看。 我捏了捏猫咪粉嫩的爪子,淡淡应了一声。 许怡安顿时面上一喜,将猫往我怀里一塞,立刻就要往里走,又被我提住了衣领。 “所以,你们身上是怎么搞得这么脏的?”我低头看了眼怀里的猫,“别告诉本王是它搞的。” “这个嘛……”许怡安心虚地笑了笑,止不住去勾泠鸢的手指,万盼着她能救自己于水火。 泠鸢不负她所托,轻咳了一声后便开了口,“主子,此事说来话长。” “是公主要出去帮陆姑娘采买些东西,属下两个才一同前往了,后来公主在集市上瞧见了这只猫,想着买回来送给主子。” “然后……” 泠鸢顿了顿,红唇轻抿,似是有些难以启齿。 一旁的雪蛟是个急性子,顷刻便接了她的话茬,说:“是买到一半,那大狗笼子开了,狗全都跑出来了,这才耽误了些时间。” “也就是说,你们几个是替人抓狗去了?” 许怡安忙不迭点头,“是啊,我们干了件大好事,你可不许罚我们。” 我扫了她一眼,还没说话,就听怀里的猫娇声叫了起来,边打呼噜,还边拿爪子在我手臂上轻踩,软乎乎酥麻麻的,平白叫人软了心肠。 见我的注意力被猫吸引走,许怡安打了个哈哈将此事带过,抬步便想开溜。 我一手抱着猫,一手抓住了她的后领,“跑什么,先去沐浴。” 我拽了许怡安往殿中走,又对身后那俩“难民”道:“跟上。” 苍望鹫身子骨不好,我便给他开了些滋补的药,叫他泡澡时用,因此无论是皇宫,还是各地新建的行宫,都有一座挖了汤池的偏殿,如今正好能派上用场。 那偏殿分东西两殿,中间有一道高墙隔了,便是井水不犯河水。 许怡安和泠鸢两个女子入了西殿,剩下五大三粗的雪蛟,蔫头耷脑地往东殿去。 我觉着奇怪,多问了一句,雪蛟便带着一身狗味儿凑过来,煞有介事地与我说了一桩事。 “主子,属下方才在街上,好像看见川河了。” 我眉头一抽,“果真?” 雪蛟摇了摇图,“只是匆匆瞥见的,属下也没看清那是不是川河。” 黎楚川尚不知钦北被我识破,想来那川河应当是来找他的。 他们必定是要背着我的,应该也不会明目张胆地搞出什么事来。 我点了点头,表示我知道了之后,便叫雪蛟下去,谁料这厮仍站在原地。 他说:“主子,属下还有一件事。” “说。” “我能不能摸摸猫?” “滚。” “得嘞。” “……” 无语。 总有人说我心肠歹毒,天可怜的,没把雪蛟赶去烧灶台,我就已经算是大善人了。 我长出一口气,往小猫儿头上揉了把,抱着它回了我的寝殿。 这猫看着不大,却是沉得很,浑身都是肉,将它放到地上的时候,发出了“咚”的一声闷哼,听着像实心的。 我活动了下微僵的胳膊,蹲下身,朝着那猫伸手,“过来,乖乖。” 它对我的手没什么兴趣,倒是很喜欢我腕子上的艳色流苏,扑过来,用爪子勾住了穗子就不撒手。 我往上扯了扯,它也不松,我便将它重新抱了起来。 正逗弄着猫,就听见了一串脚步声,随之响起的便是少年清亮的声音。 “哟,这是哪儿来的猫啊。” 我抬头,便见顾良舟裹了满身热躁走过来,朝着我怀里的猫就伸出了手。 我想也没想就侧身躲开,他的手落了个空,颇为失望地撇了撇嘴,“真小气。” 说着,他便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还吊儿郎当地翘起腿,一副主人翁的做派。 我皱了皱眉,问:“你来做什么?” “不干嘛就不能来看看你了么?”顾良舟摊手耸肩,说得理直气壮。 无赖。 我翻了个白眼。 顾良舟显然比我会逗猫,从腰间拽了个香囊,将那穗子晃了几晃,就将小白猫从我怀里钓了出去。 待那猫扑上去抓那穗子,顾良舟就一把将猫抓住,不顾它的反抗,将其困在怀里,气得小猫直哈气。 只是它生得实在憨态可掬,哪怕已强撑了气势发狠,瞧着也是可爱。 顾良舟闷闷地笑,伸出手去摸小猫肚子上的软肉,小猫哈得更卖力,锋利的爪子都亮了出来。 “软绵绵的功夫,遇绻教你的不成?” 他随意地一句,却引得我一愣。 不为别的,因为这正是那日武林盟会上,我对着逍遥子说的下流话。 我问:“那日武林盟会你也在?” 第113章 顾良舟挑眉:“你猜猜?” 我眯起眸子往他手上扫了一眼,“说话这么硬气,你掌心的伤好利索了?” 显然是想起了那日一招便被我擒了的丢脸事,顾良舟不太自然地轻咳了声,“那日我混在云峰弟子的堆儿里头,正好就瞧见了你跟那厮打擂台。” “后来他败了,我也就跟着他们一块儿走了。” 顾良舟挑了挑眉,问:“你跟我说实话,如今这世上,能打过你的还有几个?” 我摇了摇头。 “不知道?” “是没有。” 顾良舟朝我摆手,啧道:“你这话说的也太狂了些。” 他不信,我便将各门各派的人都捋顺了摆在他面前。 “沈长风和黎家那个与本尊是忘年交,自是不论。” “萧决是个软脚虾。” “温长云只通诗书,不懂拳脚,与本尊动手更是天方夜谭。” “剩下的那些小辈——”我扯唇轻嗤,不掩语气中的狂傲,“半个能打的都没有。” 顾良舟听着,眸中划过丝若有所思,半晌后语出惊人,“那谢镇山和方止行呢?” 我支起下颌,歪头睨他一眼,“为何问起这个?” 顾良舟轻轻皱起了眉,“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了?” “本尊没忘。” “那为什么——” “证据呢?”我眉尾轻抬,看着顾良舟的眼神多了两分探究,“没有证据,本尊如何能偏听偏信你一人之言?” 比起一个身份不明的“蔺家遗孤”,还是养了我几十年的叔公更可信,不是么。 顾良舟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没再多与我说什么,只抛下句日后自有分晓,便抱臂生起了闷气。 说实在的,我不知道他为何生气,也看得去管。 只是有个疑问在我心头盘桓了许久,今日正巧他在,干脆就问了出来。 “顾良舟。” “你背上的图是什么时候刺上去的?” 顾良舟看了我一眼,不答反问:“你问这个干什么,怀疑我?” 我哼笑道:“只是顺口问问,你反应怎么那么大。” 顾良舟嗤了声,“你这人有八百个心眼子,我是半点都不信你。” 他舔了舔唇面,用大拇指往背后一指,说:“我这图是八岁的时候刺上去的。” “你如今多大了?” “正正好二十。” “蔺家是什么时候遭难的?” 顾良舟以拳掩唇,轻咳了两声,“都那么多年了,我哪儿还记得那么清楚。” “哦——” 我拉长声音应了,垂下头,意味深长地轻笑。 顾良舟应当是看见了我这笑,也顾不得逗猫了,找了个由头便走了。 我一路送他到殿外,瞧着他跌跌撞撞地到了拐角,才忍不住笑出了声。 年轻人,还是有些沉不住气。 我叹了口气,弯腰抱了猫进殿。 今日不知怎的,我总得不着个清静,前脚刚走了一个顾良舟,后脚就急匆匆撞进门来个钦北。 他脚步匆匆,险些惊了我怀里的猫。 我在猫头上揉了两把,安抚好了它才看向钦北,“何事?” 钦北气喘吁吁,话说不利索,便只将怀里的信笺递给了我。 信上只有八个字——今夜亥时,登高望远。 我盯着它瞧了半晌,兀自笑出声。 “他们也是按耐不住了。” 我手捻着信纸,挑了挑眉,“你可知他们今日叫你是为了何事?” 钦北垂眸思索了片刻,说:“想来是为了属下背后的图而来。” 若说之前我还对顾良舟的身份存疑,那此刻就敢断定那顾良舟根本不是什么蔺家遗孤,而是旁人放出来混淆我视线的存在。 至于他背后之人是谁——我想,今夜过后,我就会知道答案。 “今夜,只怕不能善了。”我哼笑,问,“你可敢与本尊同往?” 钦北眸色坚定地点头:“有主子在,便是刀山火海也去得。” 钦北跟我的时间最久,他表忠心,我自是信的,只是此刻不是煽情的时候,还是得商量出对策才好。 毕竟万一真闹大了,被顾良舟察觉出什么端倪,狗急跳墙就不好了。 可是钦北一问三不知,竟是连黎楚川带了多少人都说不上来。 我无奈地捏了捏眉心,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见我这般模样,钦北试探道:“主子,不如属下只身前往?” “不可。”我斩钉截铁地说,“他们就是奔你来的,你独自前往,不正是中了黎楚川的下怀。” 钦北抿了抿唇,又连支了几招,只是都极为离谱,竟是连自戕都说出来了。 “本尊如今还护得住你,用不着你以死明志。”我捻着指节,冷笑道:“实在不成,就围,就杀,都是些凡夫俗子,还能长了翅膀飞了不成。” “今夜便是血染半边天,也得要黎楚川松这个口不可。” 我将猫扔在榻上,叫钦北伺候了纸笔,手书了一封兵帖出来。 我说:“你拿着这个去找此地的驻军统领,告诉他本尊与镇南候是故交,他自会听你号令。” “到时候,属下就叫人将城南围了。”钦北噙起抹笑,眸中闪动着杀意,“给他们来上一招瓮中捉鳖。” 第114章 我赞道:“聪明。” 正说着话的功夫,九阙便走了进来。 见我与钦北贴得那么近,他微愣了一下,而后才对我行礼。 他道:“主子,萧何醒了,吵着要见你。” 我点了点头,却不急着过去,只将手书折好了,塞进了钦北的怀里,低声叮嘱了几句,才随着九阙从寝殿中出来。 我的寝殿离西暖阁有些距离,若是平常,九阙必得与我插科打诨上几句,可这会子却是安静得出奇。 我疑惑地回头看他,便见那厮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连脚下踩到了松动的石块都没留意。 我扯了他一把,才没叫他栽在地上。 “怎么了?”我问。 九阙比我矮些,微仰着头才能看到我的眼睛,“主子,九阙有一事想问。” “你说。” 九阙难堪地咬了咬嘴唇,似是在斟酌该如何开口。 我睨他一眼,抬手勾住了他的肩膀,“藏着什么要紧的事儿呢,连跟本尊说都不成了?” 似是被我轻松的语气感染了,九阙眉间沟壑稍平,但还是嗫嚅着不肯开口。 我轻啧,抬手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把。 “从哪儿学来的扭捏做派,快说,本尊还能吃了你不成。” 在我再三逼问之下,九阙豁出去了似的,闭着眼将自己的疑问说了出来。 “主子,你是不是有心要收钦北进房?” “?!” 这回脚下拌蒜的人是我了。 我被九阙的话雷得外焦里嫩,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厮是吃味了。 我气得发笑,松开了九阙,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在他墨色的袍子上留了个偌大的鞋印子。 “你这小子,脑子里在想什么呢?” 九阙捂着屁股嘟囔,“那属下这不是害怕么。” “害个劳什子的怕。”我一把将九阙扯回来,“本尊与你,与钦北还有雪蛟、泠鸢都是一样的,你们既是本尊的爱将,又是本尊的家人,哪儿还会有什么旁的心思。” 我狠捏了把九阙的脸,“怎么,不信你主子我?” 九阙的脸颊被我捏着,嘴巴嘟起来,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跟拨浪鼓似的摇头。 我哼笑,“这才对劲儿。” “不过,本尊还有件事想问问你。” “主子请讲。” “你与钦北,哪个是上头的?” “……” 九阙脸色突然爆红,挣开了我的手就往前跑,然后……就摔了个狗啃泥。 得了,不用问了。 一切尽在不言中。 啧,这长得比钦北还壮些,怎么还能是下面的呢,难不成是身高上吃了亏? 第54章 我自是想玩死你 到了西暖阁,我还没进门,便听见其中有说话声。 我推门的手一顿,侧头看向九阙,问:“谁在里头?” 九阙蹙起眉,“属下也不知道,方才还只有萧何一个来着。” 好一个一问三不知。 我轻啧,推门走了进去。 萧何、萧祁兄弟两个正诉着衷肠,见我来了,齐齐止了声音,扭头看向门边的我,那脸色是一个赛一个的苍白。 活脱脱一对病秧子。 我扫了萧祁一眼,“你为何在此?” 萧祁抿了抿唇,面上带了两分心虚,“听说兄长醒了,这才过来看看。” “这么关心他,怎么,你自个儿的身子好利索了?”我轻嗤。 我走到面前,扯住他的衣领,拽得他低下头,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本尊用了那么多药,你得承本尊的情才是。” 我拍了拍萧祁的脸,凉凉一笑,朗声道:“九阙,带他下去。” 萧何想拦,被我一手按在肩上,轻轻松松就按得其动弹不得,直等萧祁被九阙带出去,我才松开了他。 萧何脸色微沉,薄唇抿得死紧,瘦削的脸颊能明显看出来肌肉鼓动的弧度,要是再走近些,只怕都能听到他咬牙的声音。 相比起他,我要气定神闲的多。 我走到桌边坐下,从袖中拿出方干净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触碰过萧家两兄弟的手,待将那瞧不见的腌臜擦净了,才轻飘飘扔了帕子,抬眸看向病骨恹恹的萧何。 “不知萧大公子想与本尊说什么?” 萧何问:“萧祁为何会出现在此?” 我玩着腕上的铃铛,漫不经心道:“他是来送死的。” “他觉着从前种种对不住本尊,如今想以死求个心安,”我略顿了顿,毫不留情地掀唇嗤笑,“你说他是不是可笑极了?” 萧何不答,只是那脸色又黑了一个度。 我晃了晃铃铛,听着那清脆的响声,眯起了眸子,“怎么,本尊说错了?” “当初那坛掺了料的酒是谁送来的,大公子只怕比本尊还清楚。” 话落,萧何冷凝的脸色有了一丝裂纹。 他眼中划过一丝愕然,惊得口唇微张,“你……你都知道了……” 我手臂搭在桌上,支着头瞧他:“怪只怪表小姐做事不干净,露出了马脚。” “那她的死——” 我摆手截住萧何的话音,笑着给他提了个醒,“这事儿牵扯的不止本尊一个,你可莫要往本尊身上泼脏水。” 萧何不是个傻的,我稍加点拨,他便明白了我的意思。 第115章 一时间,萧何愣住了。 他搭在锦被上的手不自觉收紧了,将那光亮的缎面抓得满是褶皱。 他口中喃喃着不可能,翻来覆去地喃了几遭,忽又大梦初醒般看向我。 他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费心来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 他自以为看破了我的心思,说话愈发有了底气。 瞧着他那胸有成竹的样子,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萧何啊萧何,你以为你那弟弟真是什么好人?” “你猜你心心念念的表小姐,是不是被链子刀穿胸而过,一击毙命的?” 我每说一句,萧何的脸就白了一分,说到最后时,他整张脸白得如纸一般。 看够了他垂头丧气的样子,我打了个哈欠,兴致缺缺地将头扭向窗外,“本尊说了半晌话了,也该轮到你了。” 若是说方才我便问,只怕听到的,也不过是些胡喷乱骂的腌臜话。 可现在我跟他说了一桩陈年事,叫他心里跟萧祁生了芥蒂,想来能从他口里听见要紧事。 这是猜测。 但我从不猜不对的事。 “我要与你说的,与萧祁有关。” 看吧,我猜准了。 我轻轻一笑:“愿闻其详。” …… 自西暖阁出来时,天光已然暗下来了。 我拐过一道廊,抬眼便见昏黄烛光下的挺拔身影。 ——去给驻军统领送手书的钦北回来了。 见了我,钦北一喜,快步朝我走来,“主子,已办好了。翟天佑已带人将城南天楼包了。” 我点了点头,“办的不错。” 钦北又道:“那我们可要现在就动身?” 我抬头瞥了眼天色,哼笑道:“天色尚早,不急。” “那现下该做些什么?” 我笑意更深,意味深长地说:“你去叫人备一桌酒菜,本尊要与那顾公子好好喝上一场。” 对上我的眼神,钦北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生得俊美纯良,此刻勾唇邪笑着,却是满面满身的邪肆,也难怪九阙那厮被他勾去了魂。 我笑着摆了摆手,扭身往我的寝殿去。 小半个时辰后,有几名秀丽的宫女端了美味佳肴进来,惊得长毛白猫四下奔逃。 珍馐美馔摆了一桌,钦北亲自送来了一壶酒。 那酒壶是银子打的,把手上嵌了两颗圆滑的玉珠,一红一黑,用手拨弄,还会发出清脆的响声来。 钦北指着酒壶道:“红珠是美酒,黑珠便是穿肠的毒药,主子可仔细着些,莫要搞混了。” 瞥见窗边一闪而过的影子,我挑唇一笑。 “本尊心中有数。” 钦北点了点头,扭身出殿去唤顾良舟。 我的寝殿离顾良舟的住处有些距离,得拐上两道廊才行。 本想着顾良舟过来还得一会儿,谁料我才坐下不久,顾良舟就提着鹦鹉笼子大步走了进来。 我微愣,转瞬又恢复了平常。 我扫了一眼他手里的花毛鹦鹉,笑道:“好好的吃顿饭,你带它过来做什么。” “自是给尊主看个好玩的。” 顾良舟说着,晃了晃笼子,惊得鹦鹉抓紧了笼里的枝,尖着嗓子大叫。 叫了两声过后,它脑瓜一转,朝着我便怪里怪气地学舌。 “蠢猪——” “蠢猪——” “蠢猪——” 声音尖锐又清脆,在殿内经久不散。 我黑了脸,顾良舟却是笑了。 在我发火之前,他将鹦鹉笼子扔了,一把按住了我,“莫气,莫气。” 我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打开他的手。 他也不恼,一屁股坐在我对面,看了看桌上的菜,又撑着下颌瞧我,“受了伤,怎么还吃得如此油腻?” “不愿吃就滚。” 我又白了他一眼,作势要走,顾良舟又赔着笑来拉我。 我气儿不顺,自是没什么好脸色给他,更是连话都不愿意接几句。 所幸这厮是个碎嘴子,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从天南聊到地北,硬是没叫场子冷下来。 话唠这方面,他和许怡安是一个比一个有能耐,也算是门本事。 “别垮着张脸了,我给你讲个趣事。”顾良舟抓了餐巾擦了擦嘴,说,“从前我被人追杀,在个偏远小村里躲过两天。” “那村儿里有寡妇,生得好看,就是为人泼辣,谁也不敢去惹她。” “有一回啊,不知是谁家的男人对她起了歪心思,想趁着夜色摸进人家里头行凶,结果那小寡妇将他逮了个正着。” “小寡妇没哭也没闹,只打开门将那汉子放进来了,后来借口去沐浴,出门就落了锁,然后就放了一把火。” “后来村里头来人救火,你猜怎么着?” 顾良舟顿住声,卖起了关子。 我挑了挑眉,顺着他的话往下猜,“那汉子被烧死了?” 顾良舟摇头:“不对。” “那是那汉子的婆娘发现了,跟他打起来了?” 顾良舟接着摇头:“也不对。” 我啧了声,“快说,莫卖关子。” 顾良舟清了清嗓子,道:“村子里头的人将火扑灭了,进屋去一看,发现屋里有仨男人,都被烧得够呛。” “那仨男人被拎到院子里来,村长叫各家婆娘认人。” 第116章 “有个男人脸被烧毁了,看不出样子,他婆娘瞧了半天也没看出了一二三来。” “后来啊,她把那男人的裤子脱了,靠胎记才认出来人。” “领了人正想走,就听妇人她妹妹在旁边说,‘姐夫屁股上的胎记不长这样’。” 我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倒不是因为这事多有趣,而是因为顾良舟那挤眉弄眼的样子实在滑稽。 见我笑了,顾良舟也跟着笑。 “多笑笑挺好,成天垮着脸,白瞎了这副漂亮的皮囊。” 我脸上的笑缓缓淡了,视线落到银亮的酒壶上。 顾良舟瞥了眼酒壶,问:“你不是断了几根肋骨么,还能喝?” 我横他一眼,伸手就拿了酒壶,“自是喝得。” 说着,我便倒了两杯酒。 倒我这杯时,我拨的是红珠,而顾良舟的那杯则是黑珠。 顾良舟不着痕迹地看了我一眼,面上不见什么古怪,只是捻了酒盅往鹦鹉笼子里送,“奖励你会学舌了,这第一杯先给你喝。” 说着,他手腕一翻,就要将酒倒进鹦鹉的食盅里。 我一把拉住了他,故作冷脸:“你要喝便喝,别平白糟践了本尊的东西。” 顾良舟动作一滞,黑黝黝的眸子里添了两分深意,“你果真要我喝?” “怎么,本尊这酒有毒不成。” 我步步紧逼,顾良舟眼见实在推脱不得,伸手就夺了我的杯子,抢着将其中的酒一饮而尽。 喝完了酒,他一摸嘴,笑道:“我喝不惯果酒,还是这烈酒更合我的胃口。” 看他那样,我慢慢松开了搭在他腕子上的手。 我歪头轻笑:“好喝吗?” 顾良舟点了点头,张开嘴,还没说出话,身子便僵住了。 他又惊又疑地看着我:“酒里有东西!” 我坦然地点头:“是啊,专门为你添的东西,可还喜欢么?” 我朝窗边一指,笑问:“听墙角听得可还快活啊。” “那些话是你们故意给我听的!” “没错。”我耸肩,颇为无辜,“谁叫你一次得了趣儿,非得还要再听第二遭。” 说着话,我将一条染着血的月牙白布条搁在了桌子上。 是了,那日在谢府里听墙角的也是他。 如今他想如法炮制,我自是得顺着他来。 这时候,顾良舟突然像被人扼住了脖子一般,脸色涨的通红,呼吸愈发急促了起来。 我轻啧,从桌上捞起支玉筷,往顾良舟的脸侧掷过去,堪堪在他颧骨上擦出道血痕。 “酒里只有软筋散,你少装相。” 我指了指他,“再装,本尊就给你尝尝百日散。” 顾良舟是跟萧何接触过的,自是知道百日散的厉害,当即就收了功夫,脸色顷刻就恢复了正常。 如今身份败露,顾良舟也不再装什么温良温和,那张脸沉下来,更显得桀骜。 比起前几日那卖憨装疯的样子,此刻的他瞧着更顺眼些。 他下颌抬得高高的,随意又不屑地看着我,“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闻言,我轻嗤:“你装得太拙劣,本尊从未相信过你,何谈怀疑?” 顾良舟一怔,转瞬又笑起来,“果然,他说的不错,你还真是不好对付。” “他?他是谁?”我饶有兴致地问。 顾良舟并不打算回答我。 我也不需要他答。 我从袖子里拿出把匕首,把玩着刀锋,淡淡道:“让本尊猜猜,你说的那人,是不是方止行的大徒弟,叫傀九的那个。” 顾良舟皱起了眉,“你怎么知道?” 这回,轮到我不答了。 我曲起指头在刀刃上敲了敲,“说说吧,想怎么死。” “你要杀我?”即使刀已经架到了脖子上,他也仍是倨傲的,“你若是动我,傀九不会放过你的。” 这是威胁。 我长这么大,最不怕的便是威胁。 我笑了一声,下一刻,就将匕首插进了顾良舟的腿。 皮肉被刺破的声音十分悦耳,顾良舟的闷哼更是如天籁一般。 我把着匕首在他的肉里转了转,直那道伤口都血肉模糊了,才拔出了刀。 腥甜的血从伤口处流出来,滴滴答答的落到地上,汇成道溪。 我垂眸瞧着那道溪,有些费解地蹙眉,“地图大大方方地摆在那儿,你也不去碰,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杀了本尊?” 顾良舟眨了眨眼,“你真想知道?” 我点了点头。 他古怪一笑,盯着我的脸,用阴森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我的目的,就是要玩死你啊。” “要打断你的脊骨,看你痛哭流涕,摇尾乞怜啊。” 他说着话,一双恶狼一般的眼睛死盯着我,似是想从我脸上找出恼怒的痕迹来。 迎着他的目光,我眉尾轻抬,“本尊从前与你认识?” “没有。”这回他倒是答得干脆。 我了然地点了点头,又在他身上开了个血窟窿。 听着他难耐的闷哼,我享受地眯起眸子,又附在他的耳边,学着他的语气说话,“既然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那可就是你存心找死了。” “本尊心善,自是要成全你。” 第117章 “不过,在那之前,你得先陪本尊玩玩。” 我将他的上衣脱了,在他肌肉虬结的后肩上划了一道,并不深,血却仍是汩汩的冒。 我拿布巾给他擦干净了血,放下刀,用双手按住了伤口两侧,用力往两边扒。 噗呲—— 类似于布帛撕裂的声音响起。 那条一掌长的伤口被我硬生生撕扯开,麦色的肌肤外翻着,能看见其中尚在跳动的血肉。 我哈哈地笑,捏了顾良舟的下巴,叫他仰起头来看我,“怎么样,好玩吗?” 顾良舟脸色发白,那双眸子却仍是幽深发亮,“好玩,怎么不好玩。” “那你就陪本尊多玩一玩。” 第55章 谁能接本尊一招 顾良舟看着壮实,不想也是个绣花枕头,只熬了小半个时辰,就头一歪晕过去了。 我对死鱼没兴趣,便收了手,叫钦北将人拖下去。 钦北应下,拽了顾良舟的两条手臂往外拖,我忽叫住他。 我道:“记着把他背后的皮剥下来。” 那黑色的纹路的确好看,晾干了挂在墙上,想来也有别样的韵味。 钦北低头看了一眼顾良舟赤裸着的血迹斑斑的后背,面上划过了丝为难。 “主子,他还有气怕是不太好剥。” 我轻啧,“你傻吗,就不会将人杀了再剥。” 钦北连连点头,像拖死猪似的将顾良舟从椅子上拖下去,拉拽着往殿外走。 我倒了杯无毒的酒,抿了一口,另一手在桌上轻敲,不疾不徐地打着拍子。 不过敲了三十来下,钦北便自殿外匆匆进来。 “主子,顾良舟跑了。” 他苦着一张脸,说:“属下将人拖到偏殿上,扭身去找趁手的刀子,结果一回头,那人便溜了。” 我扫他一眼,“可伤了你?” 钦北摇头:“不曾伤我。属下连他的影子都没瞧见,如何伤得。” “那便没什么事。”我信手扔了酒盅,拿起一边的干净布巾擦手。 我抬眸望外,见那月悬的高高的,挑唇轻轻笑了一声,“备车,往城南去。” 夜深,会客。 …… 果真如钦北所言,城南天楼已被团团围住。 翟天佑是镇南侯的大将,不光懂得排兵布阵,也懂心计门道。 天楼周遭虽是强兵密布,眼看着,却是半点蹊跷都没有。 那些强兵猛将皆未着甲,未佩着剑,穿了粗布麻衣,支着摊子,装起了小贩行商,打眼一瞧,便皆是些市井之徒。 倒是个聪明的。 我收回目光,撂下马车帘子,靠着小窗闭目养神。 待马车摇摇晃晃停在了天楼后巷,钦北在窗边敲了两敲,我才从马车下来。 钦北大大方方地往后门口走,我贴着墙根,敛了脚步慢跟。 叩叩叩—— 钦北抬手拍门。 不过半刻,便有人来开了门。 木门打开道缝,那人探出头来,还没看清什么,就被钦北捂住嘴,扭断了脖子。 钦北将他的尸体拖出门来,轻轻放在地上,又朝我招手。 我略点了点头,抬步跟着他走进去。 天楼表面上是茶楼,实则就是个雅致的窑子,只要掏得银子多,那前脚还与你吟诗作对的女郎,下一刻就能脱了衣裳,给你献上曲艳舞。 因此,那些自诩清流的文人墨客十分喜欢来天楼寻欢,日日大红灯笼高挂着。 今夜里却是静得出奇了,我们都从后院摸进了楼里,却还是没听见半点玩闹的声音。 怪了,怪了。 我跟钦北交换了个眼神,一同往四楼的雅阁上去。 钦北走在我前头,上了四楼后就停住了脚步,他探头往那只立了几架灯笼的楼道里望了一眼,而后回过头,压低声音对我说:“主子,有两个人在守门。” “杀了。” 钦北有些为难:“川河也在,若是伤了他,只怕黎楚川那边不好说。” 闻言,我轻嗤:“本尊还怕他不成。” 说着,我拔出钦北腰间的长剑,走进楼道,瞄准了川河,将剑掷了过去。 我的动作太快,他来不及反应,直接被刺穿了肩胛骨,钉在了墙上。 川河身边的那俩人想动,皆被钦北抛出的暗器割断了喉咙。 “漂亮。” 我赞了一声,抬步往那间燃着灯火的暖阁去。 川河足尖点在地上,以一个滑稽的姿势穿在剑尖上,流了不少血,脸都疼得白了,却还是礼节性地朝我笑笑。 他道:“尊主这见面礼好重啊,小的实在是接不得。” 我凉凉一笑,拔了剑,顺手抛还给钦北。 我拍了拍川河汗津津的脸蛋,“这见面礼原是给你主子准备的,他不亲自出来,便只能你代接了。” 他拭了把额上的汗,伸手推开门,欠身让我进屋。 屋里,黎楚川正在喝茶,见我进来,连眼皮儿都没抬。 “外头都乱作一团了,你倒是清闲。” 我踢上门,径直走到黎楚川身边坐下。 他不言,只倒了杯馥郁清香的茶给我。 我端起杯子,忽手腕一翻,将那滚烫的茶尽数泼在了黎楚川的袍子上。 我不甚走心地说:“手滑了。” 第118章 黎楚川终于抬眼看我,“成心便说是成心,何苦撒这黄口小儿都不信的谎。” “这不是为黎楼主着想么。” 我歪歪倚在桌边,挑眉,轻蔑又不屑地看了他一眼。 “若本尊说确是成心之举,就是故意在落黎楼主的面子,楼主又奈何不得本尊,岂不是徒生火气。” 黎楚川面色沉沉,抬眸看我,“如此说来,黎某还得多谢尊主才是。” 对上他的眼神,我一怔,随后便饶有兴致地扬了扬眉毛。 今天的黎楚川不太对劲。 在青城见面时,他是游刃有余地与我扯皮,甚至还能占个上风。 后来再相见,他虽是做错了事,在我面前低一头,却仍是端着那么两分风度,除却被我逼急了时候的疯狗样子,其他时候也还算是有礼。 可今日,我不过就是杀了他几个弟子,泼了他杯茶,他便是一副耐不住的凶相。 如此看来,他是真的坐不住了。 “你急了。”我倾身到他面前,伸出手指在他胸口上点了点,语气轻佻,语调嘲讽,“让本尊猜一猜你在急什么。” “是连曲轩和铁衣局在找你的麻烦,还是因为得不到后沙藏金的藏宝图,亦或者是傀九将你丢出来做了颗弃子。” 话音落下,黎楚川的手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他惊疑不定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又释然地笑,“你的动作真快。” 他这一笑,才有了从前的影子,我也有了继续与他说话的兴致。 我揪着他滚着金边的衣襟,盯着他的眼睛说:“今夜,你为何而来?” 黎楚川攥住我的手,直视着我,缓缓吐出三个字。 “藏宝图。” 果然如此。 我心下了然,却又生了两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这烦躁从何而起我不得而知,也懒得去深思。 我缓吐出口浊气,垂眸瞧着他手背上的疤痕,忍不住上手去摩挲,“若本尊没猜错,这道疤,并非是白家人所留吧。” 黎楚川轻笑,桃花眼微眯,荡漾出两分旖旎,“是谁不重要,玄之觉得是白家人就好。” 是了,当初我心疼他,又有萧祁的身份横亘着,一怒之下就屠了白家。 如今想想,他们的话也并非是滴水不漏,当真是被美色迷了眼,猪油蒙了心。 “无耻。”我拍开他的手,似笑非笑“夸他”。 黎楚川欣然接受了我的“夸奖”,转而恭维起我,“尊主也是半点不差。” 那夜在谢府屋顶上的酒,终究还是没喝到黎楚川心里,他如今看着我的眼神,还是灼灼似火,像是随时要将我吞了一般。 果然是疯狗。 我站起身来,慢悠悠走到窗边,将那扇窗开了一半,正对着街上那热闹的夜市。 除了明面上的这些,不可见的黑暗里,不知还隐藏着多少人。 “黎楚川。”伴着窗外的喧闹,我轻声地唤他。 黎楚川走到我身边,学着我的样子倚在窗边,“我在。” 我勾了勾唇,抬眸看向他,“图,你是拿不到了,死路,本尊倒是能赐你一条。” “你觉得如何?” 黎楚川拉住我撑在窗台上的手,用力扯了一把,直等我落进他带着淡淡香味的怀里,才带着笑意地开口。 “不怎么样。” 他暖烘烘的大手落在我的颈侧,掌心的薄茧蹭得我肌肤微痒。 只要他想,他立刻就能扭断我的脖子,叫我悄无声息死在这里,可他不会。 挣脱无果,我也不再白费力气,只后仰着,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箍在我腰间的手上。 我挑了挑眉,“那你想如何?” 黎楚川低下头,鼻尖几乎都与我蹭在一处,他微张开唇,带着茶香的热乎气便喷洒在了我的脸上,“这话不应该问我。” 他又凑得离我近了些,微压低磁的声音一寸一寸充入我的耳道,“连萧祁,你都肯饶了,更遑论是我。” “玄之,你该问问自己。”他搭在我颈侧摩挲的手下移至我的胸膛,在我的心口处打起了转,“你该问问自己,你要的,究竟是我的尸体,还是旁的什么。” 他像是吃准了我会心软,眼角眉梢都透着志在必得,叫这张原本俊美无铸的脸看着生厌。 我嗤笑:“你怎么就知道,本尊一定会心软?” 黎楚川反问:“难道不是吗?” 说罢,还不等我答,他便低下头来,封住了我的嘴唇。 这次的吻依旧是与他儒雅外表截然相反的粗放狂乱,他像个色鬼,急急地撬开我的齿关长驱直入,仿佛我嘴里有什么甘霖。 我迷蒙着眼,从鼻子里哼出两声欲拒还迎的气音。 平心而论,跟黎楚川接吻的滋味的确不错,但还不足以叫我沉沦。 我狠狠地咬了一口黎楚川的舌头,与此同时,我袖中的短刀出鞘,刺入了他宽厚的后背。 趁着他吃痛的空档,我一脚踹翻了他。 “现在,你觉得自己还了解我吗?” 我捋了捋腮边的乱发,朝着黎楚川露出一口阴凉的笑。 黎楚川后退两步,稳住了身子后,反手摸向背脊,粘了满手的血后,脸上的笑终是落了下去。 他瞧着指尖上的猩红,目中划过丝迷惘,“为何?” 第119章 我耸了耸肩,又笑:“你知道的,我不喜欢旁人算计我头上。” “哪一个没算计过你,为何偏偏我不可以?” “没什么偏偏是你,你们这起子人,一个都别想逃了。” “那萧祁呢。” 黎楚川忽笑得讽刺,“他夜入行宫,为何没死在其中,你敢说,不是你动了恻隐之心吗?” 我被他问得一愣,转瞬怒极反笑,“在本尊身边插满了钉子,你还真是习得一手见缝插针是好本事。” 我轻嗤:“是又如何,你以为自个儿是谁,也想来管本尊的事。” 黎楚川张口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从窗外射进来的一支箭矢打断了。 他眼疾手快将我扯到怀里护着,用掌风把那扇窗死死地关上。 瞧着插在桌面上箭,黎楚川古怪地笑了一声,“如今,你我也是一根藤上的蚂蚱了。” 我疑惑地拧眉,才想开口问询,钦北就推开门闯了进来。 他面色不太好,似乎是碰着了什么棘手的事。 “主子,外头围了好多人,个个都带着功夫,属下瞧着,不像是翟天佑的守城军。” 我看向黎楚川:“冲你来的?” 黎楚川攥紧了我的手,目光灼灼,“怎么,尊主要丢下黎某跑了不成。” 我抽出手,干脆利落地甩了他一记重重的耳光,“你死不死与本尊何干,本尊是你爹不成,还得护你周全。” 黎楚川生得白,半边脸颊霎时泛起红,他用舌头顶了顶腮,掀唇轻笑,露出满口白森森的齿。 “这次,恐尊主难抽身。” 他眨了眨眼,语气又轻又缓,愈发显得声音动听,“他们,也是冲着尊主来的。” 我来了两分兴致,挑眉问道:“不知来的是何处的客?” “玄天殿,傀九。” “你那前主子?” “……” 黎楚川有些无奈地看了我一眼,还是点了点头。 我轻笑,活动起了手腕,“那还真是得亲自迎接一番。” 黎楚川看了一眼我掌心的血疤,语气里带了两分迟疑,“你身上有伤……” “笑话。”我撩起眼皮凉凉地睨他,张狂地笑,“便是让一只手,普天之下又有几人能从本尊手上讨到便宜。” 黎楚川微怔,转瞬又笑开。 他为我理了理褶皱的衣襟,说:“那黎某就全倚仗尊主了。” 我轻轻一嗤:“姓黎的,待会儿可别走在本尊前头。” “为何?” “因为本尊会忍不住先捅了你。” “……” 我哼笑着推开黎楚川,抬步往外走。 让本尊瞧瞧,那傀九是何方神圣,与本尊有什么深仇大恨,又能不能接得住本尊一招。 第56章 本尊与他谁好看 黎楚川此次来北凉未带多少人,算上刚刚来时,被钦北杀了的那三个,也不过是二十来个。 翟天佑的守城军虽是来了大半,却都是些大头兵,跟玄天殿训练精良的人比起来,根本就是不够看的。 没法子,我只能让钦北之身去搬救兵。 黎楚川道:“你那行宫里会武的,也不过就是四个,如何能与傀九抗衡?” 我轻嗤,撩了水蓝色的轻薄外袍,露出腰间的玉佩与令牌,“南商,可还有本尊的两把好刀呢。” 黎楚川垂下头,灼热的视线从玉牌上划过,直落在我腰间,像是要将我盯出洞来一般。 他轻轻勾唇,“尊主有一截好腰。” 说着,他单手就圈紧了我的腰。 我有些蹩脚地将玉佩和令牌扯下来丢给钦北,而后扭过头去料理黎楚川。 我伸手在他后背上尚未干涸的伤口上掐了一把,听着他压抑的闷哼,我眉梢轻挑,“本尊身上的妙处多着呢。” “黎某知道。” 你知道个屁。 我嗤笑了声,用力推开他,他后退几步,撞到了川河,两人齐齐倒了下去。 看着地上那叠罗汉似的主仆两个,我笑得更深,用脚尖踢起何人遗失的佩剑,用手接稳了便往楼下去。 黎楚川从地上爬起来,快步跟上我。 我瞥了他一眼,口里仍是那话,“等会儿别把后背露给本尊,不然本尊一定会先挑了你。” 黎楚川意味不明地哼笑了声,抓了我未执剑的手,任我如何甩都不松开。 真该给那些说黎楚川是翩翩公子的人都瞧瞧,他是怎样的涎皮赖脸之辈。 晦气。 我吐出口浊气,一脚踹开他,打开了天楼的大门。 门外站着许多面目冷峻的黑袍人,在火光的映照下,他们手中的兵器闪着寒光,有的还带着血。 我侧开头,往稍远些的地方望去,果然见了许多尸体,皆是些行商小贩打扮的青壮年。 用来困黎楚川的网,还没等他动手,就被旁人率先一步摘下来了。 我有些窝火地嘬了口牙花子,抬眸望向那衣衫明显与旁人有差别的人,“打狗也得看主人,你们如此行事,是不是有些不大妥啊。” 那人轻蔑地瞥了我一眼,鼻孔都要扬到天上去了,“便是不妥又如何,你还有脾气了不成。” “说得好。” 我点了点头,飞快地从腰封里摸出柳叶刀掷出去。 那点银亮闪烁着寒光飞向那头目,只是还没割断他的喉管,就被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石头弹飞了出去。 第120章 还有高手? 我没骨头似的倚在门框边上,偷偷揉了两把肋下,才朗声开口:“既来了,又何必龟缩不出,不如出来与本尊一叙。” 我话音落下不久,便见那黑袍人朝两侧让开,一道潋滟的紫缓缓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他比我矮些,戴着厚实的兜帽,我眯着眼细瞧,却也只瞧见了个尖俏的下巴。 还挺白。 我挑了挑眉,“捂得这般严实,莫不是是见不得人?” 闻言,那人古怪地笑了一声,“你真要看看?” 我觉得疑惑:“怎么,你是什么邪祟,瞧一眼就能勾魂摄魄不成?” 说着话的功夫,他已经将兜帽拉下来了。 就着摇曳的火光,我看清了他的脸,只一眼,就让我愣在当场。 ——他长得与我有七分相似! 他的眼睛几乎与我一模一样,眸子生得狭长,眼尾略略上挑,本应当是极富风情的模样,却因为眼里化不开的冷漠,显得格外阴郁。 像是很满意我的呆愣,傀九凉凉一笑,那双眼眸里的冷色分毫未减,反而更添几分阴邪。 看着他的笑,我皱了皱眉。 不是被吓到了,是我觉得他这个样子,配不上我的容貌。 “你叫傀九,对吧?” 傀九点点头,唇边噙着笑意,等着我的下文。 我轻啧:“你与本尊长得如此相似,难不成你是本尊的儿子?” “……” 傀九的脸有些扭曲,像是被我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我刚想乘胜追击,就听得背后响起了一声巨响。 我回头看去,发现是黎楚川绊到了那矮矮的门槛,摔了个大马趴,黑缎滚金边的袍子沾了许多土。 废物。 我嘴角微抽,伸手拉他的领子,将其从地上扯起来,发现他满脸都是笑。 又在发什么魔怔? 我扫了傀九一眼,又问黎楚川:“瞧见了你前主子,你就这么高兴?” 此言一出,黎楚川不笑了,俊脸霎时沉下来,那变脸速度叫人咋舌。 我在他腰间软肉上掐了一把,冷笑着问他:“本尊与他,谁更好看些?” “你。”黎楚川答得斩钉截铁,十分干脆。 我狐疑地扫了他一眼,“果真?” 黎楚川点点头,眼神真挚:“真的。” “打扰一下。”我下意识扭头,便见傀九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时间紧迫,不如等你们二位到黄泉路上再细聊?” “这般急,不如先送你下去。”我挽了个剑花,剑尖遥遥指着傀九的心口,“来,让本尊瞧瞧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一阵风来,吹动火把。 火光摇曳间,大战一触即发。 黎楚川带来的人一拥而上,与那群黑袍人厮打在一处。 我提剑朝着傀九而去,傀九并不急着还击,只引着我往更开阔的地方走。 我扫了他一眼,对黎楚川道:“你动作快些,本尊先行一步。” 黎楚川正与那为首的黑衣人过招,听闻我说话,略略分心,就被那人在肩上砍出了道口子。 “废物。” 我嗤笑了声,快步追着傀九而去。 傀九一路将我引到城外,直等进了片郁郁葱葱的林子,才终于停下了脚步。 我拿下巴指他:“你的人,都埋伏在这儿了?” 傀九冷笑,撩了衣袍亮出兵器,赫然是对玄铁打的拐子。 他将拐子握在手里舞了一番,才正眼看我:“对付你,我一人足矣。” “大话谁都会说,有真本事才成。” 说罢,我飞身朝他冲过去。 傀九面色不变,一只拐子挡住我的剑,另一只拐子就直冲着我的腹间而来。 方才离得远,我看不真切,如今凑得近了,我才发现他那拐子上头带着几道锋利的倒钩,若被他砸着了,不光得再断几根骨头,还得再没一块肉不可。 当真是好狠辣的兵器。 我冷冷一笑,抽回长剑,踩着他的膝盖飞身而起,足尖在他的铁拐上借了几分力,在空中翻了个旋子,一脚踢在他的心口。 因为身形不稳,所以那脚踢得并不重,只是叫傀九踉跄了几步罢了。 站稳身子后,傀九拍了拍胸口的浮灰,眸子里浓郁到化不开的兴奋,“有趣,再来!” 他既想来,我自是舍命陪君子。 我与他的兵器再度迎到一处,一时间丁零当啷的响声充斥在林中。 傀九一对铁拐耍得势大力沉,招式狠辣阴毒,招招都冲着我的命门而来,却被我一一防下。 见在我手下讨不到什么便宜,他终是有些急了。 急了,就是大忌。 我又是一脚踹在他腿心,他被我踹翻,那一对铁拐被我用剑尖挑了,扔到了我的身后。 “你使阴招!”他恨得咬牙切齿。 “使阴招又怎么了,阴招也是招,创出来不就是给人用的。”我摊手,笑得纯良无害。 傀九被我的诡辩气得冷笑连连,从地上爬起来,解了斗篷踢到一边,大有与我不死不休的架势。 瞧他这模样,我不禁生了几分疑。 “本尊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怎么跟乌眼鸡似的恨毒了本尊?” 闻言,傀九又是一声冷笑,“你活在这人世上,于我而言就是最大的仇。” 第121章 “我的儿,你说这话可真是伤了为父的心了。”我歪头轻笑,“没有为父,可哪儿来的你啊。” “少逞口舌之快!看招!” 说罢,傀九便朝我奔了过来。 他手上并无兵器,我便也丢了剑,迎上去与他拼拳脚功夫。 傀九的手带着千钧的力道直冲着我的的面门而来,我伸手去挡,那只手却如灵蛇一般变了方向,直落到我胸前青竹模样的花纹上。 我退了几步,捂着胸口,强压下喉口翻涌的腥甜,在心里头将萧祁翻来覆去骂了几百遭。 我的拳脚是师父和谢镇山亲自教的,再加上我自个儿的天分,说是天下第一也不为过,傀九如今能在我这儿讨到便宜,定是因为那伤的缘故。 一定是如此! 晦气! 我正抓狂地想着,便听得傀九嗤笑:“怎么,大名鼎鼎的幻胥尊主,这就不成了?” 我啐出一口血水,冷哼:“不过只是一招,你得意个什么劲儿,当真是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 不知我哪句话戳到了他的痛处,他忽的脸色大变,狂兽似的朝我冲来。 他太沉不住气了,手下乱了章法,被我抓住了破绽,压在地上抡了一通老拳,捶得他眼角皮肉崩裂,血液汩汩而流。 血流进他的眼睛,将那双本就没多少人气儿的眸子染得更像邪祟。 他被我打懵了,回过神来之后将我掀翻在旁边,自地上一跃而起,振臂一挥,从袖中挥了十几只小巧却又危险的寒镖出来。 我有些狼狈地打着滚躲开,直等暗器落了地,才有空档再刺他几句。 “我的儿,你也学会你爹的本事了,当真是聪慧。” 眼见暗器皆落了空,傀九脸色比锅底还黑,手都在颤抖,不知是疼的,还是被我给气的。 他咬牙:“谢镇山教出来的,还真都与他是一丘之貉。” 我笑意渐淡,不悦地皱起眉:“你再说一句。” “我说,谢镇山教出来的,都——” 他还没说完,就被我扼住了脖子。 我语气微寒:“是谁给你的胆子,敢在本尊面前如此犬吠啊。” 傀九的脸色涨得通红,却仍是怨毒地瞪我,“我说错了?” “你以为谢镇山是什么好东西?” “不,不对。”他忽嗤笑,“你是个被哄得团团转的可怜虫,你又知道个什么。” 我被他几句话说得乱了心神,手下力道稍松,给了傀九喘息的机会。 他揪住我的衣襟,提膝狠狠撞在我的肋下,本就带伤的肋骨又遭重击,疼得我忍不住弯下了腰。 傀九走到我背后,重重推了我一把。 我撞到树上,胸口和肋间都疼成了一片,我张口,便吐出了一汪血。 傀九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废物。” “命好又如何,不还是得死在我手上。” 他捡起我丢在地上的剑,举得高高的,作势要刺在我背上,“永别了,玄之。” “你高兴得太早了。” 我抬起右腿,向后方横扫而去,我出腿又快又急,带着破空声,若是被我踢着了,骨头都要断上几根不可。 傀九与我离得极近,饶是他身法再快,也来不及躲闪。 他咬牙,提膝朝我的迎面骨撞来。 咔—— 骨骼碎裂的声音在这夜里格外刺耳。 我疼得呼吸一窒,脚下踉跄了两步,扣紧了树皮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傀九直接在地上摔了个四仰八叉,比我还惨上些。 他以膝硬接下了我这一记鞭腿,虽未落得个被我踢断脖子断气身亡的下场,可瞧那样子,他右腿的膝盖此刻是钻心的疼,整条腿都不敢动弹。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你倒是舍得。” 我的左腿微翘着不敢沾地,疼得想抱着腿满地打滚,面上却还是硬撑着平淡。 傀九扫了我一眼,嗤笑道:“你不痛吗?你那条腿应当走不了路了吧。” 我反唇相讥:“你不也一样,你现下只怕连站起来都是问题了吧。” 就在我们二人各自拖着一条残腿,逞口舌之快的时候,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自林外响了起来,听着人数还不少。 我撩起眼皮儿看他:“你的人?” 他摇头:“不像。” “那你就该死了。” 说着话的功夫,已有人钻进了林子。 我扭过头,跟满脸懵的裴邺对上了眼。 我轻笑,又看向傀九,“完了,这回你真得死在这儿了。” “哼,白日做梦。” 第57章 脏心烂肺的东西 傀九跑了。 很狼狈的,甩了把石灰,使轻功朝林子深处跑了。 他顶着一张跟我相似的脸,用这种办法脱身,我莫名觉得有些丢脸。 裴邺扶着我,眼看着傀九离去的方向,问:“可要追吗?” “不用。”我疼得眼前发花,不禁烦躁地皱起眉,“万一有埋伏就不好了,且先放他一遭。” 裴邺点了点头,看了一眼我的腿,“尊主,你可还能走?” 我很想说可以,但实在是脚不能沾地,一步路都走不了。 裴邺看出了我的窘迫,也没说要背我,让我接着下不来台,只是虚虚将我拢在怀里,让我将大半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第122章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有心的。”我没扭捏,就任他扶着往前走,口中轻笑着揶揄,“想来日后娶妻了,也是个好夫婿。” 闻言,他抿唇笑了一声,“娶妻是不大能了,这好夫君倒是还能做上一做。” 呦呵,有情况。 我偏头瞧他,却因为这夜深林密,一时也没能在他脸上瞧出什么羞赧青涩来,便也作罢。 我们在林中走了好一会,踩过了不知多少细草青叶,才遥遥看见了城门。 明月悬在那红瓦青墙之上,月光撒了满地,照得一片亮堂堂,却无端显得孤寂。 我盯着那轮清月瞧了好一会儿,脑子里头思绪万千,最终出口的,也不过就是一声叹息。 裴邺听见了我那声叹,问道:“尊主为何伤怀?” 我摇摇头,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看不清。 周遭一切的事都与我想象中的不一样,都超出了我可掌控的范畴。 我有心想改变,却不知该如何下手,只有满心迷惘。 “尊主。”裴邺轻道,“晚辈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好笑地看着他:“没什么不当讲的,说吧。” 裴邺薄唇轻启,声音不大,却如拨云吹雾的风,叫我豁然开朗,他道: “方前辈避世闭关许久,其事务皆交于徒弟处理,便是下头人阳奉阴违,只怕他一时也觉察不出什么。” 是啊。 没准儿,我一开始从方止行身上入手就是错的。 他避世许久,他闭关之时,我与黎楚川萧祁几个都还不认识,便是他有心要从背后刺我一刀,也不会想到要从他们身上下手。 唯一的可能就是,方止行毫不知情,落在我身上的一切阴谋诡计,都是傀九一人所思所为。 可是,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难不成兜那么大一个圈子,就只是为杀了我不成? 如若真是如此,那我重伤失忆之后,他为何不下手? 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裴邺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尊主,是黎楼主。” 我下意识抬头,果真瞧见了黎楚川。 原本英挺俊美的人如今已是狼狈不堪,浑身都是血,身上的黑缎袍子还破了几处,隐隐可见被豁开的皮肉,可见其经历了怎样的一场恶战。 不过,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移开眼,对裴邺道:“走吧。” 裴邺点点头,只是还未走上几步,就被黎楚川拦住了去路。 他看着我,话却是对裴邺说的,“多谢裴少侠了,还是叫我带尊主回去吧。” 裴邺搂着我的手未松,只有些为难地看向我。 我蹙眉,撩起眼皮,有些嫌弃地睨了黎楚川一眼,“脏。” 黎楚川充耳不闻,道了句失礼,就一把将我打横抱了起来。 骤然失重,我下意识抱住了黎楚川的脖子,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这厮抱着走出去了好远。 裴邺被丢在后头,正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我。 我面上泛起阵燥热,在黎楚川怀里挣动了起来,“滚开,放本尊下来!” “莫动,扯到伤处就不好了。”黎楚川目视着前方,非但没松开我,甚至还将我抱得更紧了些。 无赖! 披着羊皮的豺狼! 我气得头发晕,又在他怀里挣扎,扯到了那条伤腿,疼得我狠抽了一口气,才勉强安生了下来。 碰见他们就准没好事。 真真是晦气。 我窝在黎楚川泛着血腥味的怀抱里,越想越气,恨不得立刻生出把刀来,砍这厮个一刀两断。 像是猜到了我的想法,黎楚川低下头来看我,“尊主若是想杀我,可得等进了城再动手。” “为何?” “尊主腿受了伤,若是没了我,只怕天亮都回不去行宫。” 我被气发笑,“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些,你当钦北是吃素的不成。” “尊主说他啊。”黎楚川挑了挑眉,胸有成竹道,“真是不巧,他与川河去追那几个剩下的刺客了,此刻应当还回不来。” “你还敢算计我!” 我往黎楚川脸上掼了一拳,正掼在他的鼻梁上,两行热血霎时就流了下来。 黎楚川被打得一个踉跄,也不知脚下踩到了什么,身子一歪,直直往前栽去。 我被他紧箍在怀里,自知跑不脱,闭眼捂脸一气呵成,只求不要划破脸就好。 我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预想中的疼痛,只听到了黎楚川隐忍的闷哼声。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趴在黎楚川的身上,而他身下就是一片细碎的石子。 那石子都带着棱角,扎在身上肯定不好受,身上又加了一个我,那滋味,想想就叫人牙酸。 我皱了皱眉,撑着黎楚川的胸膛就想爬起来,却被他一把按住了腰。 “别动,再叫我抱会儿。” 他声音温柔得像能滴出水来,那双眼睛也是情意绵绵,月光都散在里头,本应是十足十蛊人的样子,却因为仍在凶流的鼻血显得有些滑稽。 我的嘴唇抿得死紧,将这些年来的糟心事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才没当场笑出声来。 黎楚川也知道了自己的尊容不好看,拿袖子粗暴地擦了好几下脸,才勉强擦出块干净地儿。 第123章 他放下手,又朝着我笑了一下,笑得特别欢,脏兮兮的脸上,就那满口的牙特别白,白得都发光了。 我没憋住,伏在他的胸膛上笑了起来。 “多笑一笑,好看。”他说着,伸手来捏我的脸颊,微抬起我的下巴。 我刚刚说他滑稽,其实这话也不真,他生得好看,饶是狼狈些,也是俊的。 即使头发乱糟糟的,满脸满身都是血污,睁着那双多情潋滟的桃花眼,认真地看着我的样子,仍是叫我心尖发颤。 气氛忽然变得暧昧。 我脸上的笑渐渐淡了下来,一声笑卡在喉中,上不来下不去的,有些难受。 我本该说些什么的,可脑子里乱糟糟,一时没有头绪,出口的也不过是声干巴巴的“黎楚川”。 他满意得笑弯了眼。 他揽紧了我,说话间胸腔震颤,灼人的热意也熏染过来,“今夜,我本不想将你卷进来的。” “我算到了钦北已经暴露,那封信只是给傀九看的障眼法,我以为你不会来,却不料你还是来了。” 黎楚川摩挲着我的唇角,低笑出声:“我该说你是想我了,还是该说你实在恨毒了我?” “不过无论是什么,你能来见我,都让我欢喜。” 他说这话的样子实在温柔,与我记忆中的人缓缓重合,惊起我两分昔年的心动。 不想叫他瞧出端倪来,我只能装模作样地冷下脸,强撑出狠厉的模样,“若我要杀了你呢,你也欢喜?” “我甘之如饴。” 黎楚川将我的手拉到唇边亲了一口,又珍又重地重复一遍,“只要是你,无论是什么,我都甘之如饴。” 他的眼神太过炽热,叫我不敢直视。 我像是被烫到了,飞快地抽回手,挣扎着要站起来。 黎楚川轻叹了一口气,箍在我腰间的手没动,另一只爪子重新抓住我的手,盖在他的眼睛上。 他的睫毛很长,搔得我掌心发痒。 我想抽回手,却被他按住了。 他说:“小玄,再给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求你。” 话音落下,几点滚烫的水液染上了我的掌心。 他哭了。 就在月光下,就在我眼前,他哭了。 我怔住,像突然被人灌了几大包软筋散,再没有半点力气。 我们在乱石堆上拥抱,我趴在他怀里,听着他从隐忍的呜咽变成连绵的抽泣,看他宽厚的肩膀不住地打颤。 我也跟着他一起哭。 我哭得更凶,哭得更形象全无,眼泪都掉在他的衣衫上,再消失无踪。 他来擦我的泪,大手压在我的后脑,将我按在他的胸膛上,又低下头来与我说话。 他说了好多好多,我却一个字都听不清,只沉浸在自己的苦闷当中。 不知过了多久,黎楚川不哭了,远方的城门处有团团火光亮起。 他吻了吻我的眼角,在我的衣襟里塞了张薄薄的纸。 他用衣衫将那张纸压好了,对着我笑了笑,“别哭了,接你的人来了。” 说罢,他摸向我的腰封,从其中捻出把柳叶形的轻薄锋利的刀。 怕刀刃伤了我,黎楚川把衣袖盖在上头,隔着衣料将刀塞进我手里,而没有遮拦的那一头,正对着他的胸口。 察觉到他想做什么,我想抽回手,却被他按得死紧。 “我从前说你是花孔雀,你还不认,我哪里说错了。”他的声音含着笑,带着释然,一寸一寸挤入我的耳道,“瞧着是凶巴巴的,心肠却比谁都软些。” “你下不去手,我来帮你一把。” 噗嗤—— 利刃刺入皮肉,霎时血流如注。 “疯子!”我哭着大骂。 黎楚川笑中带泪,“我就是个疯子,所以小玄得时时刻刻都记着我。” 有马蹄声响起,自远处而来。 黎楚川不管还扎在胸口的刀,坐起身来,将我打横抱起,轻轻地放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 他将一掌长的刀拔出来,在自己的衣裳上擦干净了血,又搁置在我手心里。 血流得太凶,他的脸色已然惨白,唯有那双眼睛晶亮如星。 “小玄,我要走了。” 我攥住他的手,“你要去哪儿?” 黎楚川低下头,在我的额头上亲了一口,“不知道。” “还会再见吗?” “不知道。” 他又笑,又有两行泪流下来,“我也希望,我们还能再见。” 我还有话想说,却只觉后颈一痛,眼前便黑了下来。 等我再醒来时,人已经躺在了行宫柔软的被褥间。 我浑身没有一处不是疼的,眼睛更甚,不光干涩肿痛,更是连东西都瞧不清。 “水……”我朝那床边那人伸手。 他立刻就将水杯递了上来。 水是温的,我连喝了三大杯,才勉强润了嗓子。 我将水杯顺手抛了,他接得利索,转身便磕在了桌上。 我皱着眉瞧了他半晌,也没看清他的脸,只能隐约瞧出来他身上穿的是白衣。 这样素的颜色,只有钦北喜欢。 “钦北,黎楚川呢?” 他没说话,只站在床边,似乎是在垂着头瞧我。 我也没管他,自顾自地苦笑,“他要我杀了他,我下不去手。” 第124章 “钦北,你说我是不是贱,明明都在他们身上吃了那么多苦头了,却还是狠不下心杀了他们。” “可我也没办法。” “只要一看见他们的脸,我就忍不住响起从前来。” “明明我都将真心送出去了,为何还会落到如此境地。” 说到最后,我的声音带了些哽咽。 我闭了闭眼,强压下泪意,可鼻腔酸涩,还是叫我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一人匆匆撞进门来,飞快地扑到我床边跪下,急匆匆地将我上下打量一遍。 “主子,你醒了!可有何不适?” 我听着这声儿耳熟,捏住他的脸,眯起眼仔细看了看。 是钦北。 他是钦北,那旁边那个是谁? “你身边那个是谁?” 钦北道:“那是兰大人啊,还是他将主子带回来的呢。” “……” 丢人丢到姥姥家去了。 我揩了把泪,摆了摆手,示意两人都出去。 兰西书非但没出去,还一屁股坐在了我的床边。 我皱起眉,往里头躲了躲,牵扯到被子下的伤腿,疼得我猛抽了口气。 兰西书忙道:“你莫激动,我只是想与你说几句话。” “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你走吧。”我烦躁地说。 兰西书脸皮薄,被我这么一呛,面上有些挂不住,当即便站起身来,抛下句“等你好些我再来”,便走了出去。 下辈子你都别再来了。 我吐出一口浊气,手背搭在肿胀的眼睛上,心烦意乱得想杀人。 不光因为兰西书听见我的丢人事,还因为黎楚川整的那一出而心烦。 脏心烂肺的东西。 第58章 骨头碎了还斗狠 仔细算算,不过是几天,我就遭了数不清的大灾小难。 肉破骨伤尚且能忍,唯有心伤最要命。 我躺在柔软的床褥间,睁着双仿佛蒙了雾的眼睛,盯着雪白的纱帐,无声地流着眼泪,心仿佛被凿了个窟窿,流着血透着风,又疼又冷。 我疲惫不堪,却不敢闭眼。 只要我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林中月下,临分别时,黎楚川朝我望来的那一眼。 明明已经告诫了自己无数次,一切都是他的伪装,我却还是忍不住沦陷其中。 我唾弃这样的自己,却宁愿窒息,也不愿逃离。 情轻得如床笫之间的荤话,也重得如生死攸关至极的低迷耳语。 轻与重,真或假,我全然看不清。 我看不清。 任何人,任何事都看不清。 不光是黎楚川,还有萧祁,有温喻之,还有许怡安,秉南烛…… 他们好像哪一个都是我的人,可又哪一个都能毫不犹豫地捅上我一刀。 为什么? 我想不通,我想破头也想不通。 我看似放浪形骸,却不是个能随意放下心防的人,他们应当是清楚的,可为何就能那般轻贱我? 既然都狠心抛了我的真心,如今又为何一个两个都追悔莫及? 怪哉。 怪哉。 我苦笑连连,抹了把泪,强逼着自己从苦闷烦躁中抽身出来。 我哑着声音唤了句钦北,门打开,进来的人却不是他。 “我熬了点汤,翩然说不算油腻,你要不吃一些。” 是许怡安。 不知为何,我眼前仍是笼着层乌涂涂的薄雾,她只是站在门边,离我三两丈远,我便看不清她的脸,只能隐隐瞧见她手上端着什么东西。 我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点头允了许怡安进来。 她走到桌边,将托盘放下,端了只白玉碗朝我走来。 直等离得近了,我才看清了她通红的眼圈,和眼尾尚未干涸的泪痕。 她好似才委屈大哭了一场,还来不及整理容貌,就急急奔了我来。 若是放在从前,我必会温声哄上两句,可此时此刻,只有满心厌倦。 她不老实,早在凤阳时我就知道。 只是那时的我觉得她翻不起什么风浪,打算先按兵不动,等着看她能搅出什么乱子来。 然而就在此刻,我不想等了。 只要一想到她随时可能同他们一般,对我做些什么,我就忍不住心里发酸。 许怡安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只垂着头,心不在焉地搅着汤匙。 “许怡安。”我深吸了口气,“你有没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说的“我”,而不是“本尊”。 我希望此刻的许怡安拿我当玄之,把我当做她真正的朋友。 听了我的话,许怡安泪珠子又掉了下来,一颗颗的砸进碗里,荡出两圈涟漪。 她嘴角展得平平的,往下垮着,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般。 她胡乱地用袖子擦了把脸,将手里的碗重重放在床边的小案上,扑进我怀里,搂着我的腰号啕大哭。 我有些僵硬地拍着她的背,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许怡安哭了好久,哭得嗓子都哑了,两只眼肿得像核桃了,才停了下来。 她哽咽着问我,之前在谢府与她对弈时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许怡安那次说的是,若是她做了什么错事,我会不会像料理旁人一样料理了她。 “自是作数。”我叹了口气,擦掉她眼尾的泪水,“若不作数,你还有命在此与我说话?” 第125章 闻言,许怡安嘴一瘪,作势又要哭。 我一把捏住了她的腮帮子,将那还没来得及出口的哭声堵了回去,“再哭,我就叫泠鸢连夜把你送回京华。” 许怡安厌恶极了循规蹈矩的生活,自是被吓住了,不敢再哭,却仍是副哀哀戚戚的模样。 “我说,我啥都说,你不许揍我,也不许不理我!” 她的口吻有些太心安理得,惹得我有些哭笑不得,“你说。” 许怡安银牙紧咬,下定了决心后,竹筒倒豆子似的,干脆地将自己受傀九挑拨蛊惑,做出的错事都说了出来。 我在一边听着,不再心酸,只想笑。 傀九以为她是那个铁血手腕不输男儿的苍许年,夸下海口拉拢了人,想再在我身边扎根钉子。 却不料这厮芯子里换了人,折腾了一溜遭,没叫我损兵折将不说,连费了半天劲送出去的图都是假的。 可许怡安自个儿不知道,一个劲儿的自责,那眼睛就像泄水的闸一般,说着说着又掉起了金豆子。 “别哭了。”我叹了口气,拍狗似的在她头上拍了拍,“我还活着呢,你哭得太早了点。” 许怡安点了点头,虽是应了,却还是不住地抹着眼泪。 我捏捏她的脸,问:“苍望鹫对你不好吗?” “没有,他虽然知道我不是他妹妹,但是对我也挺好的。” “那你为何一听后沙藏金,就答应他了?” 许怡安抬起肿得像核桃似的眼睛看了我一眼,是:“他把那个断魂琴说得可玄乎了,我想试试……” “试试什么?” “我想试试能不能让苍许年回来。”许怡安朝着我苍白地笑了一下,“你不是也想要她回来嘛。” 我一愣,转瞬便皱起了眉,“她回来了,你怎么办?” 显然许怡安也没想过这个问题,听我如此问,她也愣了一下。 她咬了咬嘴唇:“我本来就是个亡魂,应该直接就去投胎了。” 说句实在话,许怡安虽说有些时候爱闯些祸,但终究是个良善之人,古灵精怪的,也算是招人喜欢。 此刻骤然说起这个话题,我心里不免也生出了几分怅然。 我拿许怡安当妹妹看,苍许年也在我年少时对我多有照拂。 说句不恰当的,手心手背都是肉,我站在正中,也不知该说什么。 像是看出了我的为难,许怡安又笑了一下,学着我的样子在我头上拍了拍,强撑着安慰我。 “没关系的,我本来就是死了才到这儿来的,去投胎也算是正常。” 我叹了口气,把她的手拿下去,捏着她脸颊上的肉晃了晃,“别瞎想了,这世上能人异士不少,总会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许怡安点了点头:“但愿吧。” 此刻的气氛太窒息,仿佛说什么都不对。 我有些不太适应,转头看向她放在小案上的白玉碗,笑道:“这汤,是你亲自熬的?” “那可不,我足足在灶台边等了小半个时辰呢。”许怡安胡乱地擦了把脸,倾身过去把碗端过来,塞进我手里,“你快尝尝,皇兄都没吃过我亲手做的东西呢。” 我用汤匙搅了搅,闻着飘起的香气,说:“闻着还不错。” 我端起碗喝了一口,然后不甚走心地夸了她一句。 不是我敷衍,实在是我现在尝不出滋味,难品出其中的鲜香。 许怡安也不争这个,等我喝完了汤,将碗放到一边,视线自我腿上扫过,忽变得有些奇怪。 她道:“你昏迷的时候,医官来给你看过腿了。” “他说,你这条腿可能瘸了。” 我蹙了蹙眉:“这么严重?” 许怡安给我塞紧了杯子角,语气里带了几分无奈,“你这条腿骨头都碎了,还能保住就已经很不错了。” 也是。 那种力道的硬碰硬,还能保住条腿就已经是万幸了。 不过傀九的功夫输我些,我都尚且如此,他只怕比我还要再重上许多。 我低着头,许怡安以为我在悲伤,喋喋不休地与我说话,“你也别太难受了,他说的是可能,好好养着的话,应该也——” 我抬起头,她的话就卡在了嘴里。 她瞪圆了眼,“不是,你怎么还笑得出来啊?” “没事。” 倒不是不痛不烦,主要是一想起傀九比我还惨,我就忍不住想笑。 我不怕受伤,只怕别人伤得没我重。 就算这条腿真瘸了,也有他给我做个垫背的,我在他面前也是高一等的。 许怡安显然不太能理解我的想法,却怕我嫌她聒噪,也没再多说什么,只叫人送来了苦药汤,盯着我喝完了才离去。 她出门之前,我又问了一句。 “九阙他们呢,怎么一直没过来?” 若是放在从前,便是我破了丝油皮,他们也争着抢着来献殷勤,如今半天都没瞧见人影,也算是奇事一桩。 说起这个,许怡安撇了撇嘴,“别提了,你们走之后,就来人偷家了,他们仨都被人药倒了,要不是林祺东在,我们几个早下去见阎王了。” “药倒了?严不严重?”我皱了皱眉。 许怡安忙道:“他们没啥事,医官开过药了,你先顾好自己得了。” 我点了点头,“夜深了,你早些去睡吧。” 第126章 许怡安应了一声,又叮嘱了我几句,才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我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拉开被子,慢吞吞地和衣躺下。 我睁着眼盯着帷幔,半点睡意都没有。 刚才是心烦意乱,烦得睡不下,现在是一碗药汤下肚,苦得我睡不着。 一天天的,总也得不着个清静。 我苦笑了一声,手探向腰间,想去拽那个连曲轩给我的,装满了桂花饴糖的荷包,不想却摸了个空。 我侧头,发现那只荷包正跟我的腰封一起躺在桌上呢。 桌子在屋里正中,放平常,几步路便能走过去了,只是此刻的我想下床去拿,难如登天。 真是事事不顺。 我苦笑了声,抬手搭在眼睛上,强逼着自己闭上眼。 眼不能视物,耳朵和鼻子就更加灵敏。 我听见了一阵刻意放轻了的脚步声,他略顿了顿,而后又走向我。 我厌烦地皱了皱眉,拉下手,侧头看过去,还没看清是谁,就闻到了一阵香甜清新的桂花味。 ——一块淡黄色的桂花饴糖抵在了我的唇边。 “吃吧,压一压苦味儿。” 说话那人着了身红衣,我瞧不清他的脸,只能看清他捏着饴糖的白生生的手。 见我不吃,他又笑:“阔别几日,哥哥就不认识我了?” 原来是秉南烛。 我还记着那荒唐的一夜后,他留下的字条和“嫖/资”,顿时心里生火,一把打开了他的手。 他手偏向一边,饴糖掉在了地上。 秉南烛垂头看了一眼,也不恼,只从荷包里又拿出了一块,“哥哥吃了糖再跟我置气也不急。” 我还是没动,只眯起眸子瞧他:“你又来做什么?” 秉南烛捏着我的下巴将糖塞进来,慢悠悠地开口,“我这次来,自然是要跟哥哥说件好事。” 我问:“什么事?” 他眯起眼睛笑,在床边蹲下来,将脸凑到我面前,“哥哥亲我一口再说。” 我哼笑,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亲一下怎么够,哥哥给你个带响的。” 秉南烛用舌头顶了顶脸颊,啧道:“骨头都碎了,哥哥怎么还这么凶。” 我拿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无赖样没法子,便扭头向床里,只拿后脑勺对着他,“要说就说,不说就滚。” “我说就是了,哥哥莫急。” 秉南烛坐在床边,弯腰倾身过来,手臂撑在我的头两边,将我整个圈在身下。 他低下头,在我耳边低语:“我有能扳倒魏青的法子。” 我抬眸看他:“什么法子?” “靠梁家。”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又跟梁家有什么关系?” 秉南烛神秘一笑,凑得更近,低声说了起了他想出的妙计。 我也顾不得此刻的姿势暧昧,认真地听着,只听了几句,就忍不住心惊。 无他,只因他这法子太过毒辣,连我都不敢将事做得如此之绝。 秉南烛应当是十分了解我的,只是瞧了我一眼,便猜到了我的想法。 他道:“裴家与梁家向来不睦,哥哥要拉拢裴家,拿梁家做礼最是合适。” “那也不必——” “哥哥。”秉南烛打断我的话,点漆似的眸子紧凝着我,含着笑意与热切,“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是你教我的道理,怎么自己忘了。” 我哑口无言。 秉南烛挑了挑眉,一把抓住我的手,像把玩什么珍宝似的,摩挲过我每一寸肌肤。 我反手攥紧了他,直视着他的眼睛,问:“你是本尊安插在何处的棋?” 上次见面,我以为他是我安插在萧家的内应,可如今一看,似乎并非如此。 听我如此问,秉南烛笑意更深,“我不是棋。” “我是给哥哥开路的利刀。” “既如此,那梁家的事,就交给你去做了。”我眉尾轻抬,懒懒地道。 秉南烛在我肿胀的眼皮上落下一吻。 “必不辱命。” 今天的假条没有小剧场 猫猫生病了,心态一下子很炸,实在写不出来了 今天就先算了,明天看看能不能双更吧 谢谢大家 第59章 我立刻就杀了他 萧祁来时,天已经大亮,秉南烛已走了多时,我嘴里还有几分淡淡的桂花味。 他着了身素色,走到我床边,掀开被子看我的腿。 我未拦他,只与他一同瞧。 我的小腿青紫一片,细嫩的皮肉上有几处不正常的微凸,跟另一条白皙修长的腿比起来,显得十分凄惨。 饶是冷淡如萧祁,也忍不住皱了皱眉。 “怎么伤得如此重……” 萧祁微抿了唇,“看来黎楚川也是个爱说大话的。” “什么意思?”我飞快地拽住了萧祁的衣襟,强硬地将他拉到身前,看着他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你是什么意思?” 萧祁垂眸看了一眼我揪着他衣襟的手,神色淡淡,带着些冷,这样子与初见时的他有几分相似,“阿之,你急的是他说的话,还是在急他这个人。” 我皱了皱眉:“有区别吗?” 萧祁握住我攥着他衣襟的手,他的手冰凉,冰得我颤了颤,下意识就要收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第127章 “你看,你还是放不下。” 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慢慢地说:“无论是我,是黎楚川,还是温喻之,你都放不下。” 他声音轻缓,语气平淡,却带着笃定。 我像被捏住了七寸的毒蛇,哪怕是有尖利的獠牙,哪怕是有要命的毒,却因为要害被攥在别人手里,而半点都动不得。 我皱眉盯着他,良久后才找回声音,“所以呢,你想靠这个拿捏本尊?” 闻言,萧祁笑了一下。 他伸手抚我的面颊,那点浅浅的凉意若即若离,像抚摸什么稀世珍宝似的小心翼翼,“什么叫拿捏?” “想与你亲近,就叫拿捏?” “想弥补错处,就叫要挟?” 明明他的语气并不强势,甚至称得上是深情款款,却轻而易举地叫我说不出话。 我吐出一口浊气,袖下的手紧攥成拳,指甲深扣进肉里,靠着这点疼痛,强撑着不在萧祁面前露怯。 “补偿?弥补?”我冷笑连连,“你能怎么补偿?还本尊半条命么?” 迎着我凶骇的目光,萧祁仍旧波澜不惊,仿佛傍晚时那抱着我的膝盖痛哭的人不是他一般。 他说:“可你不要,不是吗?” 轻飘飘一句反问,叫我哑口无言。 是啊,他曾有机会死在我面前的,是我亲手救了他。 我泄了气般松开他,又重新坐回去。 萧祁得寸进尺,又贴了上来,“阿之,你说你想要什么,就算是天上的星星,我都为你摘来。” 我撩起眼皮凉凉地睨他,“本尊想要你滚。” “这个怕是不成呢。”萧祁黑沉沉的眸子略弯了弯,“换一个。” “果真是什么都好?”我问。 萧祁点了点头。 我轻嗤,垂头理着腕上的铃铛,我的声音混在细碎清脆的响声里,不知传进萧祁耳中几分。 “杀了他。” “带他的头来见我。” 萧祁略略沉吟,而后没头没尾地问:“然后呢。” 我蹙了蹙眉,“什么然后?” “然后,你还会是我的阿之吗。” 我冷笑:“怎么,如今倒不嫌我恶心了?” 他不曾失忆,自是明白这句话的来历,面上划过了心虚,不过也只是一瞬,片刻后便又成了那么副淡漠的冷样。 他看着我,那双黑黝黝的眸子里有灯火摇晃,好看得紧,却像美人蛇一样,处处都带着能叫人丧命的毒。 萧祁说:“当初是我误会了你,可你不也将这事跟我兄长说了,如此一来,不也算是两清。” 他的口气太过平淡,太过理所当然,直接把我气笑了,“你失心疯了不成,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是伤了腿,不是死了,他叫我不痛快,我自是也不能叫他好过。 我抬手,在他右脸上扇了一记耳光,瞧着不太顺眼,又在左边补了一下,两边脸颊都红肿着,这瞧着才好些。 我扯起他的头发,冷笑:“萧二公子可冷静点了么。” 萧祁嘴角被打破了,洇着血丝儿,有些狼狈,这点狼狈却也给他添了些平日里不曾有的邪气,看着有些危险。 他伸出舌头抡了圈嘴角的血,点漆似的眸子死盯着我,像是要将我拆吃入腹一般,含着与他外表不符的热意。 我觉得不妙,下意识要松手,只是还是晚了一步,被萧祁扣住后脑,死死封住了嘴唇。 也不知这病秧子哪来的那么大的力气,我挣不开他,只能以一个扭曲的姿势窝在他怀里,被他搂着吃嘴。 萧祁滑腻的舌头撬开我的齿关,急急卷了我的舌尖勾缠。 粘腻的水声震天响,与擂鼓似的心跳声混在一块,叫我面红耳赤,若非是肋下与腿都在隐隐作痛,我非得在他怀里化成水不可。 我在萧祁的舌尖上咬了一口,趁着他吃痛的空档,一掌拍在他胸口,将他直接从床上打了下去。 萧祁一屁股坐在地上,衣衫微乱,银发披散,红肿的唇微张,隐隐可见森白齿间的一点猩红的舌。 他用拇指在唇角轻捻,淡笑道:“真凶啊。” 这样子,邪/淫放肆,与昨夜与傍晚时的他都不一样。 那些儒弱,那些做小伏低皆是假的,眼前这个萧祁才是真的。 萧家那样的泥潭,怎么会养出真目下无尘的菩萨,不过是塑出来的虚假金身,在我面前才会露出腐烂丑陋的内核。 我盯着他,兀自笑了。 “装够了?” 萧祁捋了把腮边乱发,叫我将他那漂亮却可恶至极的眉眼看得更清晰,“若是阿之没看够,我倒也乐得再接着装一会儿。” “惺惺作态。”我嗤之以鼻。 他站起身,又走向我。 他曲起一条腿跪在床边,倾身过来,鼻尖几乎都贴上我的,谈吐间的热气尽数喷洒在我脸上,带着药汤的清苦味。 “惺惺作态也罢,厚颜无耻也罢,只要能换回你,什么我都认。” 说这话时,萧祁一直看着我,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蕴着款款深情,叫我几乎溺毙在其中,但耳边总有另一个我在低语。 他玩弄你的真心。 他手上还沾着你的血。 他实非良人。 是啊,他实非良人。 “萧祁,哪怕自此地裂天崩,我也不会再回头。”我勾唇轻笑,“耳熟吗?今时今日,我将这话原封不动再送你一回。” 第128章 萧祁的脸色忽变得十分难看。 我睨着他,只觉得心情舒畅极了。 我接着道:“你的确很了解我,但人都是会变的,从前喜欢的玩意儿,不代表我现在还会喜欢。” “就像咬人的狗,就算再漂亮,我也不能再叫它咬我第二口不是。” 萧祁抓住我的手腕,云淡风轻的面具荡然无存,“在你心里,我是狗,还是玩意儿?” 我拍了拍他的脸,讥讽道:“你觉得自个儿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你就是什么。” 萧祁脸色微沉,眸子里燃着火,“随你如何说,反正你都休想再摆脱我。” 像是真没了办法,萧祁这样冷心肠的人,也耍起了无赖。 若是从前的我听着这种话,只怕会欢喜得睡不着觉,可眼下却只余厌烦。 我讨厌萧祁打蛇随棍上,步步紧逼的无赖态度,也唾弃那个曾在他面前露出软肋的自己。 为什么。 凭什么。 为什么轻贱我? 凭什么不让我摆脱! 我忽生出股悲愤,一把掐住萧祁的脖子,将其按在了我的床上。 他的发冠撞在玉枕上,滚落到地上,银发散在我掌心,像垂怜我的月光。 我盯着它,只觉得它像刺,扎得我心口疼,叫我眼冒出热泪。 萧祁面色涨得通红,微张着口喘气,却半点不反抗,甚至还伸手来擦我的泪。 若是他推我,有一点抗拒的意思,我都能狠下心来,就这么扭断他的脖子。 可他没有。 他半点都没有。 他就静静地躺在我身下,任我将大半身子压在他身上,掐着他的脖子,扼住他的呼吸。 恍惚间,一点自我衣襟露出来的雪白纸张晃到了我的眼。 我喘着粗气从萧祁身上翻下来,一颗心狂跳不止,寸寸都泛着疼。 我将揉在衣襟里满是褶皱的信拿出来,还没拆开就已经开始战栗。 ——信封上写着玄之亲启。 是黎楚川的笔迹。 是他给我的。 我攥着信,没有打开的勇气,唯有泪扑簌簌落下来,洇湿了信封上的血迹。 萧祁咳嗽着,从我手里抽走信封,撕开了,将薄薄的信纸展平了放在我面前。 龙飞凤舞的字力透纸背,寥寥数语,却字字都带着意。 是愧意,是悔意,是爱意。 杂糅在一块,就变成了浓郁得化不开的苦,蒙在我心头。 萧祁见我哭得伤心,便将我搂进怀里,温声地哄我。 他身上依旧有淡淡的雅香,那是瓜果甜香与草药香凑在一起的味道,两股极端的味道相撞,混出个雅来。 这个叫我处处提心吊胆的味道,是我原来的最爱。 我觉得讽刺,也觉得这香十分适合萧祁。 我从前的最爱,我如今的避之不及。 可不与它的主人一般。 我推了萧祁一把,从他的怀里退出来。 我用袖子胡乱擦干了泪,看向萧祁颈间的红痕时,一股疲惫感油然而生。 我叹了口气,“疼吗。” 萧祁一愣,转瞬又笑,“不疼。你能好受些就不疼。” 他的确十分了解我,知道摆出什么态度说什么,能叫我方寸尽失,能叫我将苦闷一股脑发泄出来。 “难为你们两个,一个用苦肉计,一个用激将法,将兵书吃透了,用十八般武艺来算计我。”我淡淡地说。 并非是我不气,只是我身心俱疲,没了再与他歇斯底里的力气,只能不痛不痒地讥讽几句。 像是没听出来我的嘲讽,萧祁面色淡淡,“能叫你好受些,这兵书倒也算有些用。” 我拉过被子盖在腿上,朝着萧祁摆手,疲惫地说:“你走吧,将萧何也一并带上,别再来北凉了。” 萧祁蹙眉:“阿之这是要赶我走?” “不赶你走,难道还留你用早膳吗?”我轻轻扯了扯唇,“傀九也得伤一阵,应该也不会找你什么麻烦,趁着这个时候回上清去最合适不过。” 不正是因为萧祁。 黎楚川是傀九的弃子,萧祁也不例外。 想来就是因为没了依靠,这俩人才削尖了脑袋,要往我身边扎。 我自以为看得通透,萧祁却面露委屈,连眼圈都红了。 他颤声道:“你觉得,我如今来跟你说这些,都是因为……因为要避祸?” “不是吗?”我笑得更深了些,“难不成,你是真对我余情未了?” “萧祁,你可不是个会回头的性子。” 他了解我,我也同样了解他。 他认死理,他自以为认准了的事,他自认为看准了的人,不会轻易改变。 不然也不会在当年的我将下药一事查了个水落石出,样样证据都摆在他面前之后,他仍是以为我在栽赃陷害,任我百般讨好,也无动于衷。 后来他对那个女子下手了,我很高兴,我以为他终于知道是自己错怪了我,自个儿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却不料我等来的不是道歉,而是一杯掺了软筋散的酒。 就是这样绝情的人,如今巴巴地凑过来,说对我余情未了,还想与我再续前缘,我有几个胆子敢信? “阿之……” “萧祁。”我叹了口气,“你再纠缠,我立刻就杀了他。” 第129章 萧祁知道我做得出来这种事,还未说完的话立刻就哽在了喉间。 我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滚吧。” 说罢,我便躺下,面朝着床里,不再去看他。 萧祁还在床边站着,哀切的目光就落在我背上,带着温度,像是要将我盯出洞来。 我闭上眼睛,强逼着自己忽略他。 感受到我溢于言表的抗拒,萧祁轻叹,在我枕边放下了什么东西,而后转身走了出去。 直等门关上,我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略撑起身子,将方才压在身下的信纸扯出来,就着摇晃的灯火,将那字看了又看,瞧了又瞧。 直等到了天明,眼睛泛了酸,再瞧不清东西了,才将信纸折了几折,塞进衣襟里贴身收着。 “脏心烂肺的,又在算计我。” 我低声地骂,骂完了又笑,眼泪却忍不住落下来。 “还能再见。” 第60章 碎骨可愈心难医 天光大明时,我堪堪入眠。 只不过做了几个时辰的怪梦,也算不得安稳。 再一次惊醒时,我的床榻边围坐了一圈人。 看我醒了,他们立刻做鸟兽散,端药的端药,递水的递水,看着乱糟糟的,却也算井然有序。 我哑然失笑,还未开口,便听着人墙后头有人悠然出声。 “乱哄哄的,像什么样子。”连曲轩从九阙和雪蛟之间挤过来,低头闻了闻碗里的药,面露鄙夷,“哪儿来的二把刀,配的什么破药,还不快丢了。” 他眼皮一挑,将那一圈人都点了一遭,各自吩咐了差事,摆手叫人散了。 那散漫的样子,比我还像是主人。 我朝他笑:“你怎么比我还神气,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摄政王换了你来做。” 连曲轩扫了一眼略有凸起的锦被,从鼻子哼出声冷气儿,“可不比你神气些,谁让我有两条腿。” 他伸出手指使劲戳我的额头,恨铁不成钢地说:“若不是钦北机灵,飞鸽传书到铁衣局,你打算拖到何时去?” “你拖得,你这腿可也拖得?” 我拉下他的手,略有些心虚地笑道:“这不是忙昏头了,一时没想起来嘛。” 连曲轩皮笑肉不笑地扯唇:“忙?你这一夜都忙什么了,是忙着痛哭流涕,还是忙着跟那萧二忆往昔。” “你怎么知道?”我有些发懵,不知是哪个崽子通的风报的信。 连曲轩挑了挑眉,“我不光知道这个,我还知道尊主出息了,都会英雄救美了。” 他装模作样地往窗外望了一眼,又啧啧两声:“不知救的那东西,可承你的情了?” 我被他连珠炮似的话说得哑口无言,拉过被子盖住头,将自己囫囵个儿的埋起来,妄想逃脱他的说教。 连曲轩一把将我挖起来,强硬又不失温柔地拖着我坐了起来。 我见逃避无望,便认命地垂下头,任连曲轩在我耳边唠叨。 他喋喋不休个不停,听得我一个头两个大,偏生还反驳不得,满腹尽是憋屈,直到秦长欢推了门进来,才让连曲轩止住了声音。 秦长欢关上门,回身瞧见连曲轩撸胳膊挽袖子数落我的样子一愣,转瞬又笑,“哟,训孩子呢。” 他拉了张椅子坐下,冲着连曲轩摆手,“你说你的,我在旁边听听就成。” “……” 合着他不是来救我于水火的,是来煽风点火的。 眼见连曲轩还要接着说,我叹了口气,咬了口舌头,强逼自己流出泪来:“哥,我腿疼。” 卖惨这一套,对连曲轩百试百灵。 他瞬间哑火,面色不善地剜我一眼,“活该。疼死你也活该。” 他嘴上骂着,却还是抓起被子,垂头下来瞧我的腿。 我长舒一口气,却跟坐在桌边,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笑意的秦长欢对上眼。 我敢肯定,他定是又误会了什么。 我轻咳,压低了声音对连曲轩说:“秦兄还在后边呢,你寻个医官来吧,免得他误会。” 连曲轩手上动作停,口里不以为然道:“他就是个不开窍的木头,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也懒得与他多费口舌。” 得,这是又吃瘪了。 七窍玲珑心偏生碰见个不通情爱的榆木疙瘩。 你与他说花前月下,他琢磨着怎么将月下花卖了。你与他说风花雪月,他掰着手指头想这花能卖几吊钱。 也不怪连曲轩心里头有气。 我扫了秦长欢一眼,低笑道:“现在说得倒是硬气,别到时候又来找我讨招……嘶!” 连曲轩在我的伤腿上按了一把,疼得我险些跳起来。 我打开他的手,咬着牙骂他是庸医。 连曲轩眸光沉沉,伸出食指往我嘴上虚虚一点。 这是我再多嘴,他就叫我当场疼死在这儿的意思。 我缩了缩脖子,屈服于他的淫威之下。 看了半天戏的秦长欢笑起来,我甩了个眼刀子过去,他便折扇一展,掩住了脸,可那肩仍是在抖。 我蹙了蹙眉,声音压得更低:“你怎么就是瞧上了这么个没心没肺的?” “大抵是互补吧。”连曲轩直起腰,声音大了些,“你安生待着,我去给你配些药来。” 说罢,他便扭身走出了房间,一个眼神都没分给秦长欢,好像俩人不认识一般。 第130章 我下意识看向秦长欢,恰巧他也看我。 四目相对,两两无声,彼此眼里皆是疑惑。 我疑的是俩人之间闹了什么别扭,连曲轩居然都舍得不搭理他了。 秦长欢疑惑的,大抵就是连曲轩又在闹什么脾气。 “你哥咋了?” 果然。 我揉了揉眉心,哭笑不得地摇头,“你与他日日腻在一起,你都不知道,我哪里知道去。” 也不知我这话说得何处不对,秦长欢倏然起身,急得手里的扇子都要摇出火来了,“你可莫生气啊,我与你哥哥可是清清白白的。” “……我没生气。” 秦长欢觑着我的脸色,就差把“不信”俩字儿写脸上了。 我朝他招手,把他叫到床边来。 等秦长欢坐稳当了,我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大半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秦长欢一边龇牙咧嘴地说我沉,一边纹丝不动的任我靠着。 “说实话,我兄长他为何生气了?” “我真不知道啊。” 我轻啧,伸手在秦长欢腰间掐了一把,“你知不知道?” 秦长欢疼得连连抽气,“我说!我说!祖宗你可快松开我!” “快说。”我松开他,支起耳朵听着。 秦长欢皱起眉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觉得,他是因为自个儿没喝过我,觉着面子上过不去,才不敢搭理我。” “?” 见我不信,秦长欢又道:“就前日,我跟你哥哥喝酒,结果才喝了几坛酒,这厮就搂着我不撒手了,我叫了好几个镖客才将他拉开的。” 说罢,秦长欢笼好了折扇,在掌心中重重一拍,“他这人脸皮儿薄,肯定是因为这事才磨不开脸的。” 看着他深信不疑的样子,我强忍着笑给连曲轩找补,“他酒量可不差,怎么可能几坛酒就喝昏头了。” 秦长欢显然是听进去了我的话,垂眸认真地琢磨,脸色一会儿一个样。 “那——”他忽然看向我,认真地说,“莫不是连兄思你心切,错将我当成了你?” “……” 体会到了连曲轩的心情,我被他气得笑了出来。 见我笑了,秦长欢往门边瞥了一眼,又扭头回来与我说悄悄话,“要我说,连兄也是个体面人,你与他在一块儿,也算不得是特别亏。” “更何况你这成日里刀尖舔血的,有他照应着不也更方便些。” 我眯起眸子,凉凉地看着他:“秦兄,若你那镖局散了,做个媒人应当也能赚得盆满钵满。” 秦长欢不言,展开折扇掩在唇边,将轻快的笑一并闷在下头。 瞧着他这不知愁的样子,我破天荒地心疼起了连曲轩。 我才与秦长欢说上这么几句,就险些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成日里与他腻在一块儿的连曲轩还没被气死,也算是奇事一桩了。 “秦兄,其实你知道连曲轩没有喝醉,也没认错人吧?”我看着秦长欢,不错过他一丝一毫的反应。 我不信秦长欢真是个眼盲心瞎的,真瞧不出连曲轩的意思。 果然,不出我所料。 我话音落下,秦长欢的眉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眸中也有一闪而过的惊慌。 不是厌恶,不是吃惊,而是伪装被拆穿后的惊慌。 他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只是没胆子接受,所以才装傻充愣,拿我做幌子。 我捏住他的脸,强迫他直视我,“你在害怕什么?” 秦长欢扬了扬眉毛,唇边荡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我没怕。” “既然不怕,那是不喜欢?” 秦长欢摇了摇头,“非也。” 我费解地拧起眉,“不怕,也喜欢,那为何还闹成这样?” “小玄之啊,你是旁观者,可你也未必事事都看得清。” 秦长欢轻摇香扇,那副姣好的风流面上骤然落了层阴沉,“我还有使命在身,我的家国尚在飘摇,哪里还有时间去管那些情情爱爱。” 我仍是不解:“虽是如此,可不过是几句话的事,怎么会——” “我不想将他扯进来。”秦长欢略笑了笑,“他与你不同,他无背景,身边儿也没几个可用之人,这等事与他说了,也不过是叫他徒增烦恼。” 他偏头望向窗外,语气忽变得飘渺,“我已有打算。” “若是成了,我便风风光光迎他入国,若是不成,”他顿了顿,唇边笑意更深,带了两分寒意,“若是我败了,那就葬在火里,成捧灰,做回真木头。” 原以为秦长欢是最没心没肺的,活得最无拘无束的那个,却不想他也在暗自筹谋。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拍拍秦长欢的肩膀以做安慰。 他倒是神色无异,仍是那么副笑眯眯的模样。 他道:“说了半天我了,不如也来聊聊你自己?” 我一愣:“我有什么好聊的。” “聊聊你与他们。” 秦长欢左手伸进我的枕头与床榻之间的缝隙里,好半晌后扣出块黑色的平安扣来。 他将平安扣放在掌心,递到我面前,“聊聊它。” 我垂眸盯着那平安扣,良久后才想起来这是萧祁临走时放在我枕边的。 这平安扣并不是什么极好的料子,有裂纹也有杂质,也有些许时光侵蚀过的划痕,不好看,却一眼就勾住了我的魂。 第131章 我将它拿在手里,却觉得背面有几处不寻常的凹陷。 我将平安扣翻了个面,果真瞧见了背面镌刻着两个小小的字。 玄。 远。 玄自不必说,是我的名讳。 而那个远字,则是萧祁的小字。 萧祁,萧瑾远。 这便是我曾经放在心尖上的人。 我攥着那枚平安扣,攥得死紧,像是攥住了泛旧的昔年。 “小玄之,你的事,连兄已经都与我说过了。” “我虽是不知太多内情,却也明白你如今的心思。” “左不过是恨又下不去手,爱却仍觉得不甘。” “我能明白,所以我帮你做个选择。” 秦长欢笑着从我手心里扣出那枚平安扣。 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捻着平安扣,扇子轻点在我的额头上,叫我回神,“捏碎它,就将他们都杀了,也不必再去算计什么,即刻便差人去杀。” “若你舍不得,那就大大方方随着心走,旁人再说什么都莫要再去管。” 我有些惊讶,“为什么——” “嘘。”他用扇子轻敲在我的唇畔,截住我的话音,“你不必多说,只告诉我,这平安扣你是要,还是不要了。” 闻言,我下意识看向秦长欢的指尖。 他莹白若玉的手指间捏着枚墨色的平安扣,也捏着我经年的心意,和如今不敢宣之于口的满满的不甘与不舍。 碎了,便是功亏一篑。 若不碎,也难保不是重蹈覆辙。 可这是我的。 无论好的还是坏的,这都是我的。 我眼眶微微泛红,掷地有声地说:“我要。” 秦长欢掏了掏耳朵,“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一把勾住他的脖子,伸长手臂将平安扣夺回来,重新攥在手心里。 见我的动作,秦长欢哼笑了两声,伸手在我头顶揉了一把,“既已做了决定,日后可就莫要再为此等事伤神了。” 我偏头看向他:“多谢秦兄。” “何必谢我。”他挑了挑眉,垂眸看向我手里的玉饰,笑道:“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我所做的,不过就是推波助澜一把。” “仅此而已。” 我也跟着笑,可笑过后,又有两分惴惴不安。 我问:“秦兄,我该怎么做?” 秦长欢挑眉:“随着你的心走。” 他在我的心口点了点,“心里如何想的,就如何去做。” “若我想要他们家破人亡呢?” 秦长欢摊手:“那是他们的报应。” 我握紧了平安扣,低低地笑出来。 是啊。 报应。 那是他们的报应。 经年之仇报完了,才是陈年旧情。 那之后,是杀是剐,是喜是爱,都由我说了算。 我合该如此,我早该如此。 第61章 整一把纯金轮椅 连曲轩对我和秦长欢这一场交心一无所知,配好了药,端着药汤进来时,还是那么张冷脸。 他将托盘重重地磕在床头边的小案上,转头看向秦长欢,语气颇为冷硬:“你也帮不上忙,还不出去。” 秦长欢香扇轻摇,眉梢轻挑:“既如此,我便出去躲个清闲。” 说着,他站起身,走出去几步,行到门边时又折了回来。 他用扇子敲了敲连曲轩的肩胛,笑眯眯地说:“连兄,不过是拼酒不成,生气至此,也太不值当了些。” 他不说还好,一提起这个,连曲轩的脸霎时便沉了下来。 我看得心惊肉跳,生怕连曲轩一个气血上头,下手没轻重废了我,便偷偷朝着秦长欢使眼色,叫他出去。 秦长欢点点头,转身施施然离去。 直等他出了房间,我才壮着胆子跟连曲轩说话,“秦兄就是那么个性子,哥哥你也莫太生气了……” 连曲轩没接我的话,只从鼻子里哼出声冷气儿来。 我轻咳了声,拉了拉他的袖子,“这招不成,我再给你想想别的办法……” “甭忙活了。”连曲轩一边搅弄着药,一边说,“你那些鬼点子,也就对旁人有点用。” 他叹了口气,锐利如鹰隼般的眸子微眯,闪过丝懊恼,“想治这榆木疙瘩,还是得慢慢磨。” 闻言,我垂头暗笑,笑连曲轩看走了眼,秦长欢不光不是什么榆木脑袋,还是个有九曲玲珑心的,他那点心思,人家心里明镜似的。 不过我也只是腹诽,方才他没来时,秦长欢耳提面命要我替他保密,我既应下,自不能随便嚼舌头。 连曲轩不知我心中所想,只以为我是在笑他,当即便伸手来捏我腮帮子上的肉。 他将药碗递过来,“喝了。” 我端过白瓷碗嗅了嗅,有些惊诧,“这药怎么是甜的?” “还不是因为某人嘴刁。” 连曲轩嘟囔着,从怀里头掏出了一堆瓶瓶罐罐,依次摆在小案上,其中就包括那只装着蛊王的黑色瓷瓶。 只是想起了那只小虫儿的样子,我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自觉往后缩了缩。 连曲轩觑了我一眼,侧身挡住我的视线,朝我扬了扬下巴,“喝吧,喝完了就不疼了。” 我点了点头,不急着喝,只指着我那条伤腿问:“我这腿,可还能好?” 第132章 “你仔细瞧瞧你那条腿,骨头开裂,差点把皮扎穿了,神仙来了都不敢说能治好。” 连曲轩略顿了顿,话锋一转,桀骜地扬唇一笑,“不过,你兄长我,正好比神仙高一招。” “果真?” “是真是假,等你醒后自见真章。” 连曲轩端了我手里的药碗,将其中安神止痛的甜味药汤灌进我嘴里。 这回的药比上次的药丸见效慢些,我喝空了药,躺下身,还有功夫能与他说上几句话。 不过尽是些混话,没什么用。 连曲轩听烦了,抓住我的手腕,将那拴着铃铛的流苏穗子按在我的嘴上,“行了,快睡,再不睡觉把你丢出去。” 从前他就这般半哄半吓的哄我睡觉,许久未听过了,今日乍然一听,喉口平白泛起了两分涩。 少年时,我也曾想过要倚仗手中一把剑,行侠仗义,做个顶顶威风的大侠。 只不过后来那点子幼稚可笑的心思死在了盛夏的晚风里,与师父一起入了黄土,我没了剑,满手都沾上了血。 “哥,我想师父了。”我叹道。 连曲轩还在配药,头都没抬:“那你快些睡,赶快去梦里与他相见。” 闻言,我笑了起来。 不见了。 才不要见。 若师父看见了现在的我,只怕会失望至极,既如此,我又何必去给他添堵。 药劲上头,眼皮愈发沉了起来。 昏睡前夕,我强撑着扭头,又看了一眼窗外的艳阳。 真漂亮。 我笑着咕哝一声,便闭上眼,彻底睡了过去。 不知是心境使然,还是连曲轩这药的原因,我睡了近一月以来最踏实的一觉。 没有光怪陆离的幻梦,没有叫我心焦气恼的回忆,什么都没有,只有满身疲乏被一扫而空。 再醒来时,抬眼便见连曲轩坐在桌边撑头小憩。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黑了,房里点起了灯烛,有风自窗缝吹进来,搅动打在他脸上的灯影,照亮了他眼底淡淡的乌青。 我看了一眼盖在身上的严丝合缝的被子,微微动了动腿,不再觉得刺痛难忍,只是觉得沉重。 我掀开被子,发现我的伤腿被层层叠叠的药布裹住了,膝盖以下连带着脚踝都成了雪白的粽子。 “……” 我的脸霎时就木了。 我伸手按了一下,硬邦邦的,按不动。 我又曲起指头敲了敲,那药布竟发出了沉闷的“咚咚”声,听那声,不像是软绵绵的布,倒像是石头。 连曲轩被这声音惊醒了,睁开惺忪睡眼,摇摇晃晃地朝我走来。 “怎么样,还疼吗?” 我摇了摇头,指着那条雪白的大粽子问:“这是?” 连曲轩曲指在我的伤腿上弹了一下,“你得问许怡安那丫头,这是她的鬼主意,她最清楚了。” 我一愣,转瞬又明了。 许怡安曾说过,她是她们那个地方的医官,懂些医术也是正常。 只不过—— “她叫你这般做,你就做了?”我看着这裹得快有我腰粗的腿,哭笑不得道,“这样一来,我怎么走路?” 连曲轩眼神飘忽,有些心虚地揉了揉鼻子,“那不是还有九阙他们呢么,那五大三粗的雪蛟也不是个摆设。” “那我就这么出去,岂不是叫人笑话。” “成了跛子,才是真叫人笑话。” 我说一句,他堵一句,堵得我心头火骤起,才要发作时,连曲轩又摆手堵住了我的话头。 他道:“你又不是得一辈子都裹着这玩意儿,许怡安说了,过些日子便能拆了。” 我抬眸睨他:“过多久?” 连曲轩摇了摇头,“不清楚,还是得问问许怡安。” 说罢,不等我再开口,连曲轩就快步走了出去,美其名曰是要去叫许怡安过来,其实就是寻个人来顶锅。 我有那么可怕吗? 有吗? 我不清楚,但连曲轩脚步匆匆,我连叫了几声都没喊住他。 算了,随他去吧。 我无奈地揉了揉眉心,认命地躺了回去。 才躺下,我就被硌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蹙着眉坐起来,扭头朝床榻上看,只看见了一枚墨色的平安扣。 原来是我迷迷糊糊地攥着它睡了好一会儿,方才醒了没留意,才顺手丢下的。 自个儿丢三落四,也怪不得旁人。 我把平安扣拿起来,在手里捻了捻,然后把它系在了我右手腕的红色流苏上,跟银铃系在了一处。 稍动一动手,便有金石相击和细碎清脆的铃铛声响起来,听着倒也别有趣味。 我满意地挑了挑眉,拉下袖子,将流苏和铃铛美玉都笼住了。 就在这时,房门被人推开了。 许怡安探了个头进来:“玄之,你找我啊?” 我点了点头,朝她招手。 许怡安开门进来,回身关上门之后,快步走到了床边坐下。 她眨眨眼,试探道:“你感觉怎么样?” 我一把掀开被子,给她看我裹得有腰粗的腿,“你猜?” 许怡安垂眸看了一眼,嘴角就险些飞到了天上去。 她伸手在药布上按了按,啧道:“我是说裹上,也没说裹这么严实啊,你哥也太实诚了吧。” 第133章 我懒得听她跟连曲轩互甩黑锅,只后仰撑着身子,撩起眼皮看她:“这东西何日才能拆了?” 许怡安竖起了两根手指。 “两天?” “俩月。” “……” 我看看她,又低头看了看腿,“本尊觉得这腿也不是非要不可。” “啊?”许怡安瞪大了眼,“你知道我跟你哥为了你的腿有多努力吗!你怎么能因为它不好看,就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呢!” 我伸出腿搭在床边,那硬邦邦的药布磕在床榻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本尊拖着这么个东西怎么走路?” 许怡安盯着我的腿,狠掐了好几下大腿,也没忍住笑意。 她低着头大笑,闷闷地说:“对不起,你让我先笑一会儿,我实在憋不住了!” 我沉沉地喘出口气:“你知道为什么你忍不住吗?” “为什么?” “因为掐的是本尊的腿。” “……” 许怡安静了一瞬,而后笑得更大声,震得我耳朵疼。 我嘴角抽搐,实在没忍住,用另一条完好的腿将她踹下床。 许怡安“咚”的一声掉在脚凳上,仍是笑得花枝乱颤。 我气得头顶生烟,却拿她没什么办法,只能拿了小案上连曲轩遗落的汤匙丢她。 许怡安被汤匙砸在脑门儿上,得了个红艳艳的印子,才勉强止住了笑。 “虽然你不懂我在笑什么,但是真的很好笑。” 许怡安从脚凳上爬起来,又一屁股坐在我身边。 她咳嗽了两声,咽下一口口水,正色道:“你往好处想啊,虽然现在是稍微有点别扭,但是只要忍过了这一阵就好了呀。” “只要忍过了这一阵儿,那你不还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 “说的很好。”我点了点头,伸手掐住了许怡安的后颈,“但你先告诉本尊要怎么走路好吗。” 许怡安小声嘟囔:“叫雪蛟背你呗。” 闻言,我略笑了笑,掐着她后颈的手用了分力。 许怡安被我掐得直叫唤,不住地求饶,“撒手!撒手!我给你想办法!” 我将她扯得更近了些,“什么办法?” 许怡安黑黝黝的眼珠子一转,唇边荡起了分狡黠的笑,“你给我一天时间,我给你整个上档次的座驾,保准能亮瞎人的眼。” “什么座驾?” “天机不可泄露。” 看着她的笑容,我隐隐觉得不安,一时却又也没了别的办法,只能咬牙应下。 翌日。 当我看到那把金子打的造型奇特的椅子时,我就知道我的预感并非是空穴来风。 我想把许怡安的天灵盖打开,看看她的脑袋瓜子是如何长的,才能让她做出在黄金扶手上镶满宝石的庸俗之事。 偏生这厮还浑然不觉,一个劲儿地叫我坐上她的椅子试试。 看着那把处处透着铜臭味,带着四个铁轮子的古怪椅子,我陷入了茫然。 这条腿我就一定得要吗? 这个朋友我就一定得交吗? 我还没想出来答案,雪蛟就在许怡安的指使下,将我从床上抱起来,一把放到了那张椅子上。 许怡安兴高采烈地推着我出门。 我觉得此刻坐在椅子上的我,就像是一棵被种在纯金花盆里的大白萝卜。 迎着骄阳万丈,我第一次生出了要自缢的念头。 坐着这玩意儿回京华,苍望鹫那厮必定要拿这事儿笑话我个一年半载不可。 “得亏我还记得轮椅怎么做,连夜画图给你打了个出来,你感动不感动!” “感动。” 我惆怅地叹了口气:“你要是能将本尊推进护城河里,本尊就更感动了。” 话音落下,雪蛟忍不住笑了。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吩咐:“你去知会泠鸢他们一声,就说幻胥宫散了,叫他们各奔前程去吧。” “那你呢?”许怡安问。 我又叹一声:“本尊去找条大江投一投,便是死也不再回京华了。” 许怡安不知道错会了什么意,蹲在我身前,十分认真地道:“你放心,皇兄肯定不会说你什么的。” “为什么?” “因为这些金子就是他连夜拉来的。” “苍望鹫已经知道这事儿了?” “没错。” “……” 短暂的沉默过后,我闷声笑了起来。 我幽幽道:“给本尊个痛快吧。” 许怡安柳眉微皱:“你又怎么了嘛,难不成是宝石镶少了,不合你心意了?那要不我再多加几颗?” 我的确喜欢流光溢彩的宝石和美玉,但这不代表拿宝石把我堆起来,我就会高兴。 就在我思忖着,如何拖着这条粽子似的腿寻死去的时候,远处的廊下有一道宝蓝色的人影款款而来。 是秦长欢。 他朝我招手,瞧见了我屁股底下的黄金座驾后眼睛亮了。 “嚯,好大一坨金子啊。” 我闭了闭眼。 完了。 全完了。 我长叹一声,凑到许怡安耳边,一字一顿道:“待本尊好利索了,就将这劳什子的轮椅融了,给你打一口棺材。” “这……倒也不必……” 第62章 便去越这道天堑 第134章 拜许怡安所赐,我虽是负伤,却也按日子回了京华。 坐在马车里,我跟她以及她身边的纯金轮椅相顾无言。 没什么想说的,累了,罢了。 许怡安也终于明白了自己做出的这东西有多纯,一个劲儿跟我说话,生怕我生气,将她踹下马车。 她还是将我想得太小气了。 若是我真生气了,此刻的她就已经在跟着马屁股跑了。 她战战兢兢,我也没多解释。 无他,这一路上有她叽叽喳喳,也比我一个人沉默的好。 虽然的确有些吵。 “玄之,玄之,你是不是还有事没跟我说呢。”许怡安坐在我身边,一边给我捏着腿,一边问。 我抬眼瞥她:“什么事?” 她抿起嘴唇笑了笑,眼神往小窗的方向飘,“自然是你跟兰大人的事儿啊。” 我挑了挑眉:“想听?” “想!”她头点得飞快,头上的珠穗险些打着我的脸。 我哼笑,在她额头上拍了一把,“可本尊不想说。” 许怡安变脸比翻书还快,嘴霎时就撅了起来,“为什么不想说?” 我往窗外看了一眼,睨着小窗露出的那一块枣红色的官袍,声音放得轻缓,“因为没什么好说的。” 的确是没什么好说的。 不过是少年心事,败给了世俗,败给了名利。 听起来就十分烂俗。 可许怡安就爱这份烂俗,扯我的袖子,拉我的衣裳,整个人都要挂在我身上了,声音更是刻意捏出来的娇媚,用打了八个弯的调子唤我的名字。 我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由得蹙起眉,“好好说话。” 许怡安眨眨眼,趴在我腿上不肯起身,“我不,除非你跟我讲讲。” “讲讲?” 瞧着小窗外那道凑得愈发近的身影,我轻笑了声,“既公主想听,本王便讲上一讲。” 我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歪着,慢悠悠讲起了许怡安想听的那个从前。 “我与兰西书的确是旧相识。 师父去了,谢镇山留在凤阳主持大局,我便只身来北凉投靠师父的旧友。 他姓冯,已退隐江湖,在北凉做起了天子恩师。 因为他颇得先帝器重,所以我也有机会能入太学读书。 就是在太学,我认识了苍望鹫和兰西书。” “我知道我知道!一定是你受人排挤,他救了你,所以你才喜欢他的,对不对!”许怡安眼睛一亮,激动地说。 我哼笑,在她发髻上揉了一把,“猜对了,但是你猜反了。” “被排挤的并非是我,而是他。” 许怡安一愣,问:“兰西书不是高门大户出身吗,怎么会被欺负?” 我盯着对面的那扇小窗,怕他听不真切,提高了两分音量道:“他是庶子,母亲是个妓子,若非是正室夫人一直无所出,他也难被接回兰家。” “后来正室夫人得了儿子,他这庶长子的身份可不就上不台面了。” 许怡安没发觉我的古怪,只是啧道:“真是丑恶又没有道理的制度,大家都是人,凭什么只以出身论贵贱。” 我笑着捏了捏许怡安的后颈,对她的话表达了赞同。 虽然她有些时候的确有些愚笨,但大是大非面前,她从没叫我失望过。 许怡安缩了缩脖子,躲开我的手,“你别打岔,快快快,继续说。” “后来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我看上他了,跟他腻乎了一阵子,结果你猜怎么着?”我笑意更深,眸中划过丝寒意,“他叫我去赏月,诱我告白,只为给那一帮纨绔看场戏。” 话落,许怡安唇边的笑意僵住了? 她侧头看我,见我不像是说谎的样子,忽狠狠拍了一把倒放着的轮椅,震得那铁轮颤了颤。 “太过分了!” “这不是畜牲么!” 许怡安骂了两声,又问我:“然后呢,你揍没揍他?” 我摇了摇头:“没有。” 许怡安皱起眉,“为什么?”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怎么说也是兰家的人,当时的我无依无靠,若动了他,还怎么在北凉立足。” 我捻着指节,语气淡淡:“不过,我如今能身居高位,还得好生谢谢他呢。” 那夜过后,我在太学中的名声便急转直下,从之前的雪中傲梅,不畏权贵的奇人,成了为攀高枝儿不择手段的恶心断袖。 各方世家对冯太傅施压,不许他再收我这个伤风败俗的学生,他没了法子,只能将我暂且安置在城郊的旧宅里。 那些日子我成日里哭着醒哭着睡,整日酗酒,喝酒喝得脑子都木了。 我对苍望鹫有救命之恩,他念着我这个恩人,便偷跑出来看我,见我颓废至此,他气恼地打了我一顿。 “他的功夫并非一流,落在我身上也是不痛不痒,说的话倒是字字珠玑,跟刀子似的,都扎进了我心里。” “他说什么了?” “他要我越天堑。” “什么天堑?” “人和人之间的天堑。” 许是我这话说得太深了,许怡安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微皱着眉,仔细思索着什么,半晌后才出声:“也就是在那之后,你救了先皇?” 第135章 我点了点头:“不错。” “彼时的我在衢州的镖局谋了个差事,先帝微服私访至此,遇到了刺客,恰巧被我所救。” “借着这从龙之恩的名头,我才得以再回京华。” 许怡安听得瞠目结舌,“合着,这俩皇帝都是你救的啊?” 瞧着她那满眼崇拜的模样,我意义不明地笑了声。 我压低了声音道:“有个秘密,你要不要听?” 许怡安立刻将耳朵凑了过来。 我贴近她,轻轻地说:“衢州的那伙刺客是我叫来的。” “啊?!” 我略蹙眉,惊得许怡安瞟了眼窗外,连忙捂住了嘴,可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惊诧。 她挪得离我近了些,声音低得几乎只有气声,“万一被发现了,这可是要掉脑袋的,你当时不怕吗?” 我耸肩:“为何要怕?” 她又问:“要是被皇兄知道了,还不得杀了你啊?” “先皇到衢州的消息,就是你的好皇兄告诉我的。” “……” “大孝子。”许怡安竖起大拇指,哭笑不得地感叹。 感叹完了,她又问我这般铤而走险是为了什么。 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可等视线落到窗外那片枣红色的衣角上,我心中便有了答案。 为了翻身。 为了权。 为了谁都不敢再来踩我一脚,为了任何人都要屈居于我之下。 如今的我国权半掌,这一道天堑,我越过了,这座权利的山,我也堪堪至了山顶。 “玄之,累了就停一停吧。”许怡安忽道。 本以为只是她寻常的关切,我唇边荡开一抹轻松的笑,转头看向她,却忽然怔住。 ——许怡安的神色是罕见的认真。 她黑黝黝的眸子像一池静水,映着我笑意扭曲,映着我鲜血满身。 原来在她眼里,在世人眼里,我是这般丑陋? 不过我不在乎。 我轻轻阖眼,语气是一贯的散漫,“停不得。” 我停了,萧太后不会停,觊觎苍家江山的狼心狗肺之辈不会停。 虽是我算计来的,但先皇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北凉毁于一旦。 许怡安不懂我没关系,苍望鹫不懂我也没关系。 有些路不需要人同行,玄之一人足矣。 马车并没有因为气氛凝滞而停下,仍旧摇摇晃晃地行着。 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响起,才堪堪阻了我们赶路的脚步。 许怡安想出去凑热闹,被我一把拦了回来,“自会有人来报,你何必抛头露面。” “好吧好吧。” 许怡安吐了吐舌头,却仍是靠到一边的小窗上,将帘子挑了个缝,偷偷摸摸地往外瞧。 我见拦不住她,便也随她去了,只道:“外头怎么了?” 她瞧了几眼,扭过头来对我道:“没啥事儿,也就是兰西书晕了。” 她语气淡淡,丝毫不见从前对兰西书的倾慕之意。 我哼笑,撩开眼皮瞧她:“怎么,如今倒是不稀罕这兰大人了?” 许怡安面露鄙夷,连连摆手:“像他那种心术不正的,就算长得跟神仙似的也是白费。” 我心情颇好地笑了起来,接着闭目养神,等着下头人来报。 不消片刻,钦北便撩帘探了个头进来。 “主子,兰大人暑热难耐,晕过去了,我们可要接着赶路?” 我算了算,琢磨着也晒够两个时辰了,便摆手道:“将他丢回去吧,多喂些水,等他好了再来伴驾。” 钦北点头应是,干脆地跳下车,叫了几个车夫将脸色苍白的兰西书粗鲁地塞进最小的那辆马车里。 倚在窗边看完了全程的我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慢条斯理地吩咐:“叫那起子多嘴的酸官把嘴给本王闭严实了,谁敢多一句嘴,就自个儿跑回京华去。” 钦北笑了笑,朝着不远处的高架马车瞥去一眼,“主子放心,那辆车是九阙赶的,没人敢多嘴。” 我点了点头,伸手撂下了帘子,歪在一边闭目养神。 待马车又动起来,许怡安便又与我说起了话。 我被颠得头发昏,不太搭理她,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 许是觉着没趣儿了,许怡安窸窸窣窣地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抑扬顿挫地读了起来。 我没挂心,直等她念到我的名字,我才睁开了眼。 我拿过那书瞧了一眼。 ——《邪魅王爷傲娇妃》 果不其然就是她写的那个话本子。 我吐息几次,才勉强止住了想将她丢出去的冲动。 我咬牙:“本王不是都将你这书都撕完了么,你怎么还有?!” 许怡安从我手里把话本扯回去,讪笑了两声,“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 “其实抛去你的名字不谈,我写的人设还很贴你的。” “本王看你是把脑子都一并抛了。”我冷笑,伸手戳她的额头,“到了京华,本王第一件事就是将你的长乐仙府搜上一通,一本你都莫想再留。” 许怡安很不服气,但她不敢说。 她缩在角落里,搂着那本薄薄的书仔细地瞧,时不时还抬头瞪我一眼,似乎是气我不懂她的文采斐然。 我只当她不存在,闭了眼窝在软垫上小憩。 第136章 实话说,这马车太颠簸,我睡得并不安稳,但我实在是累极,倒也睡了许久。 等我再醒来之时,群星漫野,许怡安已然睡熟,陪我的除却了这漫天孤星,便也只有兰西书一人。 兰西书脸色仍是苍白,再配上那清浅的月光,活像只鬼。 我睨着他,问:“何时醒的?” 兰西书答:“有两个时辰了。” 我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你是当朝宰相,本王叫你伴驾,可是难为你了?” “此乃臣的荣幸,臣并不觉得为难。” 我瞥了眼他紧攥着缰绳的手,笑道:“果真?” 兰西书面色淡淡:“自然。” 我淡淡地点头,觉得这低眉顺眼的兰西书也没什么趣味儿,只吩咐了几句,便要重新撂下帘子。 就在这时候,兰西书忽然出声。 他道:“抱歉,当年的我只以为是寻常玩闹,却不知害得你——” “兰大人。”我曲起指头在窗框上轻叩了叩,“与本王说话,要用敬称。” 我坐在马车里,却透过那条没合拢的缝隙,瞧见了兰西书骤然僵住的脸色。 我眼看着他像是被人强按着似的点了下头,“是臣僭越了。” 我轻嗤一声,将那水蓝色的帘子严丝合缝地盖上。 这一路上,兰西书都没再出声,我也不再理会他。 再无人声,只有车辙响和马儿时不时的粗喘惊扰这长夜。 我们行了一整个白日和大半个夜,在天将破晓时才入了京华的城门。 本想着先回王府,待天大明再进宫去见苍望鹫,却不料那厮就带着仪仗,站在大开的城门边等我呢。 被皇帝亲自相迎,放眼整个北凉,也就有我玄之能有此殊荣。 隔着人流,与苍望鹫遥遥相望时,我心神激荡,耳边响起了苍望鹫昔年之语。 “我认识的玄之可不是一个儒弱之人,区区天堑,越过去便是。” 时光流转,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这一道在昔年不可逾越的天堑,如今已然被我跨过。 我做到了。 请假小剧场 今天的主题是拼哥哥—— 萧祁:我哥翩翩若玉! 傀九:我哥邪肆无双! 萧祁:我哥聪慧过人!! 傀九:我哥算无遗策!! 萧祁:我哥敢吃粑粑!!! 傀九:我哥敢吃两坨!!! 萧何:(转头)怎么办? 玄之:(活动手指)(微笑)动手吧。 …… 宝宝们,我们明天见~ 第63章 嚣张跋扈又如何 远处厚密的黑云层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隐约透着一块青白色的天。 四下皆是乌涂涂的一片,唯有城门边的几簇火把成了唯一的光源。 皇帝的仪仗队分作两排列队,身着明黄龙袍的苍望鹫立于正中,火光摇曳,映得他衣上金线华光流转。 许怡安眼尖,一眼便瞧见了苍望鹫,笑着向他招手,复又低下头对我道:“仪仗队都给你搬出来了,你面子真大啊。” 可不是。 皇帝亲自带了仪仗出城相迎,这份殊荣,北凉别无先例。 不过,我受得心安理得。 我不要他的江山,这点排场给足我,也是应当的。 我轻笑了声,眼瞧着苍望鹫越来越近。 他走到我身前,伸手按在我肩上,用了两分力气抓了下:“辛苦了。” 这是与他少时玩乐的小动作,如今也成了我们交心的暗语。 此举意在告诉我,队里头混了眼线。 我眨眨眼,示意他我已明白。 苍望鹫点头,扭头看向旁侧列队跪拜成一片的官员,眯起眸子端详了片刻,忽又蹙起眉,疑道:“怎么少了几个?” “齐侍郎呢?” “宋尚书呢?” “他们人都哪儿去了?” 瞧着苍望鹫紧皱的眉头,我暗笑一声这人会做戏,抿唇轻咳了声,示意来人回话。 “启禀皇上,”裴观海立刻明了我的意思,以额贴地,说得字字恳切,“返京之时遇着了一伙流寇,几位大人念下官等年事已高,便自请留下殿后。” “待我等行至半路,再派人去探时,几位大人已然命陨,连具全尸都未曾留下。” 裴观海叹了口气,又道:“还望皇上能给几位大人的家眷多多封赏,才好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话落,一众言官也跟着叩首,为他们请封。 苍望鹫惊骇地瞪大眼,又转过头来问我:“玄之,他们说的可是真的?” 我点点头,温声陪苍望鹫演这出君臣情深的大戏,“那几位大人,都是皇上的忠臣,北凉的忠臣,合该厚待。” 苍望鹫深吸了口气,像是气极了,我却知道这厮此刻已经高兴得要上天了。 毕竟这起子太后的新臣向来要他头疼,我一出手,就折了她大半臂膀,他怎么会不开心。 他果真将喜怒不形于色学得极好,心里都要乐开花了,面上却仍是一片骇人的怒色。 我怕自个儿忍不住笑出来,砸了他的戏台子,便叫雪蛟推着我往旁边走了走。 许怡安凑过来,倚着轮椅的把手与我说话:“你觉不觉得皇兄变了?” “哪儿变了。” 第137章 许怡安盯着苍望鹫的背影,小声地说:“我觉得他成熟了,越来越像个皇帝了。” 我轻笑,又问:“何以见得?”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原来的他是喜是怒,一看眼睛就知道了,可现在不一样。” 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向我的,“现在的他就跟你似的,是喜是怒,看眼睛根本就看不出来,都是冷兮兮的一片,一点儿都不真诚。” 真诚。 倒是许久未曾听过这个词了。 我微微一笑,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 “呆子。” “如今这世道,以诚待人的都是输家,藏了满腹心思的,才能赢得盆满钵满。” 许怡安对上我的眼,略一怔愣,而后也笑了出来。 她道:“也是,做皇帝的哪有心不脏的。” 我抬眸瞧她,伸手在唇边点了点,示意她慎言。 许怡安点了点头,朝我比划了个手势,据她所说,那是“明白”的意思。 不清楚,不懂,也懒得去想。 我打了个哈欠,翘起那条完好的腿,好整以暇地盯着不远处的苍望鹫训话。 瞧着瞧着,我就发觉出了两分不对劲。 那跪作一团的官员里,似乎少了一个。 “兰西书呢?”我手肘搭在轮椅扶手上,撑着下颌问。 雪蛟道:“兰大人晕倒了,现下正在马车里歇息。” 我淡淡应了声,不再说其他的,倒是一旁的许怡安一下子炸了庙。 “皇上亲自出城,他敢不见?”许怡安撅起嘴哼了一声,“我一定要告诉皇兄,让皇兄狠狠罚他。” 我扫了她一眼:“别闹。” 我与兰西书之间的恩怨,苍望鹫是最明白的,平日里我磋磨他,无伤大雅的皮肉之苦,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可如今的兰西书毕竟是他亲自提拔起来的宰相,多少还是要给他些面子的。 许怡安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听我如此说,却也不情不愿地点头应下了。 就在这时,苍望鹫走了过来。 他扫了许怡安一眼,又看向我,“都已妥当了,走吧。” 说着话,他便走到我身后,顶替了雪蛟的活计,亲自推着我的轮椅往前走。 许怡安惊得瞠目结舌,我却坐得稳当。 “皇上纡尊降贵至此,落在外人眼里,岂不又为臣添了个嚣张跋扈的罪。” “你是朕的好友,又是先帝亲指的摄政王,便是嚣张跋扈些又如何,有几个敢嚼你舌头的。” 苍望鹫垂眸扫我一眼,笑道:“怎么出去一趟,连称呼都变了,听着真是别扭。” 我挑了挑眉,揶揄道:“自是惊惧于陛下天子之威,不敢不守礼。” 他轻啧,语气微凉:“朕还不知道你的性子,少来这套。” 我哼笑,不再言语,只任他推我进城。 待进了城门,这金子打的轮椅就没了用,被苍望鹫唤了人来抬着,丢到了马车上。 钦北和雪蛟扶着我上了软轿,与许怡安的轿辇并驾而行。 苍望鹫行在我们前头,仪仗队伍在旁侧浩浩荡荡的分了两路。 连曲轩和秦长欢两个都不想露面,便乘着马车,走在了最后头。 而林祺东和陆翩然,被我叫泠鸢和雪蛟两个亲自护送着往幻胥宫去。 将一切都吩咐妥当了,我窝在软垫上,翘着腿,懒洋洋地阖着眼,听外头的诸多喧闹。 听着听着,我便想起了件事。 “钦北。”我撩起帘子,倾身露了半张脸出来,“待会儿你寻个机会,往沁园斋走一趟。” “若是瞧见了人,也别说旁的。” “只告诉他们,北凉是本王的地界儿,谁若是想插手,便先接本王一封战帖。” 我略顿了顿,又道:“从沁园斋回来,你便带着雪蛟他们,去儋州请温玉成和他小娘过来。” “不求掩人耳目,只要人尽皆知。” 这是我早在凤阳就吩咐过他们的事,钦北心中明白,答应得干脆利落。 钦北脑子活络,办事也懂分寸,我自是放心他,便撂了帘子,闭上眼小憩。 软轿虽晃些,却比马车舒服得多,我闭目养神,却险些当场睡过去,九阙连唤了好几声,才将我堪堪唤醒。 我下轿,方知天已大亮,却是阴沉沉的一片,不见日头,只有厚密云层满罩。 我由九阙扶着,重新坐上那架被我嗤之以鼻的,处处泛着铜臭味的黄金轮椅。 抚摸着把手上的红宝石,我还是想不通,为何这个朋友非交不可。 九阙不知我心中所想,推着我,兴冲冲的去与苍望鹫和许怡安碰头。 许是我的脸色太过难看,苍望鹫只望了我一眼,就笑了起来。 他摆手屏退九阙,换了自己亲自来。 他低笑道:“你别苦着脸了,虽是瞧着不好看,但却实在贵重,这可都是从朕的私库里出的呢。” 我抬头睨他一眼,冷哼:“那等下回,我打个更沉的给你。” “得了,朕无福消受,还是留给你自个儿享受吧。” 我幽幽道:“你是九五之尊,什么好东西享受不得。” 闻言,苍望鹫嗤了声,抬头远眺,语气微沉:“什么玉贵金尊,不过尽是些虚的。” 我也抬头,不见辽阔天幕,只那朱墙碧瓦之间吝啬的露出一小片狭长青白的天。 第138章 恍若笼中鸟所窥。 人人皆说皇帝好,却不知在这深宫之中,在这红墙绿瓦之间,谁都称不上是好。 我长长一叹,拍了拍苍望鹫的手背,以作安慰。 苍望鹫垂头朝我笑笑,在我肩上攥了一把,用了些力气,抓得我皮肉微疼。 行于我们身侧的许怡安忽然来了精神,她瞅了瞅苍望鹫,又看看我,眼睛倏然发亮,脸颊飞上两片可疑的红云。 “我有点儿磕你俩了。” “你俩好好过,我跟嫂嫂会祝福你们的。” “……” “……” 我和苍望鹫都是受过她疯言疯语荼毒过的,自是明白她这话的意思,脸都绿了。 我嘬了口牙花子,瞥了苍望鹫一眼,问:“太后赐婚,她抗旨不遵,是不是得罚一罚?” 苍望鹫木着脸点头:“禁足三月。” “轻了。” 他问我:“那你觉得该如何?” 我的视线落到许怡安身上,冲着她阴恻恻地笑:“怎么着也得罚抄诗书,再罚俸三月才是。” 许怡安的脸唰的一下就白了,立刻挂在苍望鹫身上,小猫似的哼唧着给自己求情。 苍望鹫虽说也拿许怡安当妹妹看,但到底是没有亲缘,立刻甩手将她撕了下去。 许怡安见求不动苍望鹫,又过来捏我的肩膀,来求我给她网开一面。 我皮笑肉不笑地戳戳她的额头:“没事儿,你且回长乐仙府去慢慢磕。” 许怡安眨巴着眼卖乖,那样子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我和苍望鹫一个瞧西,一个看东,就是不看她。 眼见逃脱无望,许怡安气得脸都红了,鼓着嘴瞪着眼,跟池塘里的蛤蟆似的。 我去扯她的袖子,她猛一甩手,赌气地往旁侧走了两步,却一头磕在柱子上,疼得她捂着额头抽气,眼眶里含着泪花。 苍望鹫眼疾手快地将她拽到身边,只见那白皙饱满的额头上多了一块红印子,还肿得高高的,寿星公一样。 我瞟了一眼,很不客气地笑了出来。 许怡安闻声便瞪我:“不许笑!” 我以拳抵唇轻咳,“好,我不笑了。” 这般说着,那嘴角却不受我控制似的,如何都展不平。 并非是我存心取笑,实在是许怡安那高肿的额头实在太滑稽。 不光我,苍望鹫也是如此。 不过他比我能忍些,没乐出声来,还能温声哄人。 我没他那份本事,便慢悠悠移开眼,不再去瞧她,只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 “不罚了行不行,皇兄,你看我都磕红了。” “不行。你口无遮拦,不叫你长长记性怎么行。” “那不罚仨月,一个月行不行?” “不行。” “那不罚我俸禄行不行?” 就在许怡安掰着手指跟苍望鹫据理力争的时候,苍望鹫的贴身大太监来了。 看着跟市井小民一样讨价还价的俩人时,曹公公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疑惑的目光投向我,我淡淡一笑。 别问我,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若不是我此刻行动不便,我肯定立刻就离这俩人远远的。 跟他们待久了,我都怕傻气会传染。 眼看着二人你来我往,越说越来劲,曹公公迫不得已,还是叩首打断了苍望鹫。 “皇上,摄政王身体抱恙,在风口里说话也不是个事儿,不如进去说话?” 苍望鹫惊觉身边多了个人,强装着镇定点头:“也罢。” 他指着许怡安道:“你皇嫂正念叨着你呢,你且去瞧瞧她。” 许怡安不情不愿地偃旗息鼓,哼了声,扭身就走,走出去几步又扭身回来,“本公主不认路。” 苍望鹫叹了口气,摆手叫曹公公领她去。 我对他道:“别忘了再寻个太医来瞧瞧公主额上的伤。” 曹公公点头应是。 许怡安横了我一眼,撅着嘴走了。 苍望鹫无奈地揉了揉眉心,“走吧。” 我打了个哈欠,客气地朝他点点头:“有劳陛下了。” “再客气,朕就将你扔这儿,让你自个儿走进去。” 堂堂皇上,威胁起来竟这般幼稚。 我闷笑了一声,扬着下巴,颐指气使道:“快走,让我瞧瞧你日日挂在嘴边上的天仙儿是什么样的人。” “天仙儿你是见不着了,老妖婆倒是能给你一个。” 我同他对视一眼,笑意更深。 管她是天仙还是老妖婆,都得乖乖俯首。 第64章 满是糟粕的世道 “玄之啊,你这事儿办得好啊。” 苍望鹫端起茶盏,用茶盖刮着汤水上的浮叶,笑眯眯地说:“朕派他们过去,本是想叫你敲山震虎,却不料你一举就帮朕肃清了,朕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我给他面子,端盏轻呷一口,又轻轻地撂下。 我瞥他一眼,道:“别高兴得太早了,这四五个人没了,太后那头只怕不会轻易了事。” “那又如何。”苍望鹫没了皇帝架子,如从前在太学中一般懒散地倚在案边,慢悠悠地说,“他们是为国尽忠,那么多人都瞧见了,这可是抵赖不得的。” 他眨眨眼,面上笑意更深:“更何况,还有旁的烫手山芋等着她呢,她哪儿还有功夫管这些。” 第139章 我也跟着笑:“也是,等兰西书将边城案宗呈上来,也就该她忙了。” 苍望鹫看向我的腿,挑了挑眉,道:“不过你为了算计那毒妇,自伤一腿,是否太亏了些。” 我一愣,转瞬心下明了。 想来是许怡安向苍望鹫讨黄金珠宝时,提起了我的伤,顺口将这口黑锅扣到了萧太后的头上。 如此倒也妥当。 光是点场火,烧塌几座荒宅,的确不痛不痒。 但若是真伤了我,这事情可就不一样了。 因为我有平水患、抗外敌的功名在,百姓们说起我来,无不称赞。 比起萧太后那个不出深宫的妇人,还是我这个有实权,有实功的摄政王更得民心些。 她动了我,只要放出风声去,黎民百姓一人一口唾沫,都能将她淹死。 如此一来,苍望鹫就算真出手料理她,也不会有什么人多嘴多舌。 “若事成了,你想如何?杀了她?”我问。 苍望鹫用手指搭在茶盏盖子上轻叩,眸中划过了丝寒意,面上的笑意忽带了些残忍的意味。 “她不是常自诩与父皇伉俪情深么,朕就开个天恩,叫她去为父皇守灵。” “待死后,再葬进妃陵。” 萧太后在后宫里勾心斗角了小半辈子,没登上凤位,也无子嗣,只勉勉强强做了个贵妃,不过是她身子好些,熬走了先皇后和先皇,这才白捡了个太后。 偏生她还不觉自己是捡了个便宜,日日将先皇挂在嘴边,时不时抹黑上先皇后一嘴,听着就叫人膈应。 苍望鹫此举,无异于杀人诛心。 我对深宫与皇家中的波诡云谲不甚了解,却也觉着爽快。 无他,只是因为苍望鹫和苍许年都不喜欢的人,更难入我的眼。 见我不言,苍望鹫略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说:“朕还以为,你会立刻叫朕杀了她。” “死得太干脆了,可就不是刑罚了。”我轻叩了叩把手上的红宝石,听着那清脆的响声,慢条斯理地笑。 苍望鹫眉梢轻挑,唇边缓荡开两分笑,“不错,正是这理儿。” 他端起稍凉的茶抿了一口,而后话锋一转,提起了个晦气人,“你与兰西书——” “还是那样。”我截住他的话头,漫不经心地说,“他又没缺胳膊少腿,你何苦来给他说情。” “什么说情。”苍望鹫轻啧,“朕是怕你一时气昏头,平白误了良人。” 我一愣:“什么良人?” 苍望鹫半点架子都没有地朝我挤眉弄眼:“除了那芝兰玉树的兰丞相,朝中还有哪个能做你摄政王的良人。” 闻言,我毫不客气地嗤笑了声。 我不接他的话,只道:“我有位朋友,名唤作秦长欢,也是个爱乱点鸳鸯谱的,你与他准能聊到一处去。” 其实苍望鹫能开口为兰西书说话,我也能琢磨出两分意思来。 若是能撮合成了我跟兰西书,他能拴住我的东西便又多了一样,日后他与那小皇后夜夜笙歌,自有我替他批小山似的奏折。 只是叫他失望了,我见了那折子也头疼,更不可能再喜欢兰西书。 什么旧怨都能过去,唯有这一桩,叫我至死难忘。 苍望鹫知我心意已决,识趣地没有再说下去,惋惜地叹了口气,又骂了兰西书几句,听得我在一旁发笑。 笑过后,我又同苍望鹫说起了真正的要紧事,“你如今已能独当一面,不知何时卸了我的差事,放我回江湖去?” 苍望鹫蹙眉,不悦地看着我:“怎么,是朕待你不好了?” “好,太好了。古往今来,也没有如你这般的皇帝。” “那你为何还要走,好生待在北凉,享一享福不好吗?” 我耸肩,伸出手遥遥指他:“留我在北凉,究竟是享福还是要我帮你批折子,你心里头有数。” 被我戳穿了心思,苍望鹫面上也丝毫不见心虚,“又不是日日都要你来,只是有些时候实在忙得焦头烂额,才得叫你帮衬些。” 他说得字字恳切,若不是曾连帮他批了半个月的奏折,我都要信了。 见我不言,只怀疑地盯着他,苍望鹫轻咳了声,有些难堪地摸了摸鼻子,可不知想到了什么,胸膛一挺,腰杆子又硬了起来。 他道:“朕是皇帝,朕说你是摄政王,你就是摄政王,你敢偷跑,朕就满天下通缉你,叫你得不到半日安宁。” 说实话,这威胁对我来说不痛不痒。 但小皇帝将话都说到了这份儿上,我若是再驳他,也显得太不给他面子了。 无奈之下,我只能将后沙藏金搬出来,拿寻宝藏做幌子。 因为少时的我嘴碎,总爱同苍望鹫说些江湖事,所以他多多少少对这后沙藏金有些了解,知道那是滔天的富贵。 “你有法子能找着藏金宝藏?” “十拿九稳。” 苍望鹫抿着唇,支着下颌思索,片刻后振臂拍桌,惊得我一抖。 他道:“那朕便准你前去,待找到了藏金宝藏,与朕三七分成。” 我皮笑肉不笑地扯唇:“三七?” 触及到我凉凉的视线,苍望鹫有些心虚地笑笑,“二八,二八也成。” 我仍是不说话,就那么阴恻恻地瞧着他。 苍望鹫眼神飘忽,做了最后让步,“一九分,不能再少了。” 第140章 说罢,他又撑出帝王气势:“至于辞官,你想都别想。” 我忍不住翻白,重重哼了一声做回应。 正说着话,便有太监推了门进来。 那小太监叩首道:“陛下,慈宁宫太后要请摄政王过去。” 我才到京华,那老妖婆便坐不住了,想来也是急了。 我轻嗤,还未开口,便被苍望鹫抢了先。 “你去回话,告诉她,王爷身体抱恙,行动不便,待身子爽利些了再过去。” 小太监得了话便要走,却被我叫住了。 我说:“本王等下便到,你且叫慈宁宫的姑姑先行一步。” 从两个主子口里得了两个话,小太监拿不准主意,为难地瞅瞅苍望鹫,又看向我。 苍望鹫也看我,用眼神询问我何意。 我轻笑着抛给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摆手叫那小太监下去。 待御书房的门重新关上,苍望鹫便询问起了我方才的意思。 我不答,只叫他差人去兰西书府上,寻那卷我亲笔所书的卷宗来。 “与老妖婆说话还得用它?” “没有它,可怎么叫她阵脚大乱啊。” 苍望鹫一愣,转瞬又笑,立刻差人去取。 过了约莫着一柱香的时间,差去那太监便走了进来,手里捻了本薄册,毕恭毕敬地递到我面前来。 我接过薄册,翻了两页,问:“怎么回来地如此快?” 太监答:“奴才行至半路,与兰大人的家仆碰了头,便将此物带来了。” “他倒是会揣摩心思。” 我啧了声,抬眸看向苍望鹫,“如此,我便要去那老妖婆的窝子里走一遭了。” 苍望鹫问:“不如朕与你同去?” 我摇了摇头,说:“你可不能走,还有要紧的人等着你应付呢。” 说来也巧,我话音刚落,便又有人进来通传。 说的不是旁人,正是苍望鹫的庶弟,如今的楚王殿下。 他娘亲是先帝的妃子,生了他后撒手人寰,自小便被抱去给萧太后养了。 楚王人无大志但心肠不坏,只是太过愚钝,轻信了萧太后之言,以为她过得苦,时常来苍望鹫面前求情,想来今日也不例外。 我瞧了苍望鹫一眼,见其已经烦躁地皱起了眉头,不由得发笑。 “皇上且忙着,臣先行一步。” 说罢,我朗声唤了九阙来,将我推了出去。 楚王果然等在御书房外。 瞧见了我,他霎时面露厌恶,移开眼当没瞧着我。 我也没心思搭理他,目不斜视从他身侧经过,轻飘飘甩下句“废物”便离去,只九阙盯了他许久。 待出了勤政殿,四下无人,九阙才将腹中那点坏心思和盘托出,“主子,要不要给楚王些教训?” “什么教训?” 九阙眸子微眯,尽显狡黠顽劣,“属下待会儿去楚王府的马车边走一走,叫他回府路上好好颠一颠,主子觉得如何?” “本王觉着没趣。”我捻着指节轻笑,“太后爱火,他这个做儿子的,理应也喜欢才是。” “只等入了夜,叫几个手脚麻利的,去楚王府好好燃上一场,也算投其所好了。” “属下明白。” 九阙笑得更欢,脸上写满了跃跃欲试。 正经事与他不相干,下流阴损的恶毒事他做起来最在行。 这是跟谁学的呢。 我不清楚,也没什么头绪。 真的。 不过说实在话,九阙也不只会做阴损事,偶尔也能悲春伤秋上一番。 就比如此刻,他抬头望天,忽一声叹:“主子,人人都说做皇帝好,做皇帝的宠妃也是享福。” “可这好处,这福气,都在哪儿呢?” “依属下看啊,不过就是折了翅的雀,换了个更大更金贵的笼子,接着过一眼就能看到头的日子。” 可不就是如此。 皇帝万人之上是不错,可一言一行都有数不清的眼睛盯着,时时刻刻都得谨言慎行着,片刻放松都捞不着。 妃子,更是苦上加苦。 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在花一样的年纪,用自个儿的面容和身子做筹码,为自己,为家族换荣耀谋前途。 成了,她们是参天大树,谁都想来沾两分光。 输了,她们便是无根浮萍,风一吹,便随水而去,半点痕迹都留不下。 这样叫人唏嘘的事,放在那些王孙贵族家中,竟都是寻常。 真的应了许怡安从前的那句话,如今这世道吃人不吐骨头。 越是想,我就越是对许怡安口中的那个人人平等的世界充满了好奇。 真会有女子不再被当做玩意儿肆意磋磨的地方吗? 真的会有平头百姓申冤,不会被草草了事的地方吗? 不清楚。 但若是真有,恐怕也是如今这些贵胄所不容的。 毕竟肆意玩弄女人,草芥人命,都是他们的权利。 大权旁落,他们不会甘心的。 这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许怡安口中的糟粕是什么意思。 市井妇人被奸污,闹大了事,被家人强浸了猪笼,死不瞑目,这就叫糟粕。 劳作汉子的妻子被掳走,强做贵人妾,汉子闹到官府要讨公道,被乱棍打死封口,以一卷草席裹了了事,这就叫糟粕。 第141章 出身高贵不是罪,是把锋利的刀。 用的好了,便是太平盛世。 用的不好,就是民不聊生,饿殍遍野。 我也握着刀,那这糟粕是我吗? 不是吧。 那是谁呢。 是谁呢。 是将刀递给恶徒的皇帝,还是什么所谓的神仙? 我不清楚。 谁又清楚呢。 我也体会到了被我硬逼着识字的几个崽子们的心情。 抓着一个想不通的问题死命的琢磨,不光想不出什么,还会叫自己心烦意乱。 我揉了揉眉心,轻轻叹了口气。 我叹得极轻,九阙还是捕捉到了这一点烦躁,弯腰凑过来,询问我有何不妥。 “本王觉着处处都不妥。” 九阙一愣,转瞬又笑:“既觉得不妥,改一改便罢了。” 改? 从哪儿开始该? 能怎么改? 改成什么样? 又是雪花片一样的疑问落下来,砸得我头昏脑胀。 终是笑叹一声,道一句罢了。 可不就是罢了。 我是个俗人,为着一个虚无缥缈的目标大动干戈,我觉得亏。 我不是神仙,只顾身边人就好。 至于剩下的……身前哪管身后事,得闲几日是几日。 第65章 气人者反被气死 我与九阙两个人慢悠悠地行进,抬头便见一个上了些岁数的姑姑走了过来。 她穿了一身竹青,虽是眼尾带了些风霜痕迹,却还能瞧出几分风韵来。 行至我身前,她福身见礼,端的是不谄媚也非轻慢,十足十的懂礼,“太后娘娘特命奴婢来此为王爷引路,还请王爷快着些。” 听她自报了家门,我也知晓了这人的来路。 她名唤做塘栖,是萧太后的陪嫁,瞧着不显山不露水,却是萧太后的军师。 那些让苍望鹫头疼的把戏,许多都是她所想,是个顶顶难缠的人。 我惊叹塘栖的才智,可一想这人是萧家出来的,也就觉得平常了。 毕竟上清萧家,最是会拿捏人心的,能调/教出此等人,倒也不足为奇。 “有劳姑姑了。”我敛了眸中思绪,淡笑着朝她颔首。 塘栖轻轻点头,转身领了我与九阙入朱红宫门,行青石长街,往慈宁宫去。 到了慈宁宫后,塘栖将我们安置在前殿,转身去了内室通禀,可一去不返,直接将我们晾在了前殿,足足小半个时辰都见不着人。 这等磨人气焰的招数我看得腻了,心里头没什么波澜,只慢条斯理地喝着茶,时不时对殿中处处透着庸俗味的陈设评头论足。 九阙是个急性子,当即便轻嗤一声,声音放得轻,却含着阴狠:“老妖婆,如今这般拿乔,日后总得叫她尝些苦头不可。” 我哼笑,“她如今是秋后的蚂蚱,你同她置什么气,且叫她再蹦跶几天去。” 九阙轻啧,嘴里头不干不净地骂了声。 我听见了那句脏话,有些疑惑:“你今日怎么了,吃了枪药不成?” 九阙撇了撇嘴,“若非她作妖,咱早就回幻胥宫去了。” “你也早就见着钦北了。” 我笑吟吟地给他补全了后半句话,向来没羞没臊的九阙耳廓微红,难得显了两分羞臊的模样。 我瞧着他这样想乐,又觉着他不争气,才多久,就想人想成这样了,往他后脑上拍了一下,拍得他身子晃了两晃。 九阙捂着后脑勺夸张地叫,逗得我终是笑了出来。 “别着忙,本王这就带你回去。” 我撑着下颌,勾手唤了个嫩生生的小宫女过来,只叫她去内室,告诉太后我实在疲乏,今日便不再叨扰,只等日后再来觐见。 小宫女点了点头,立刻爬起来,快步绕了屏风往内室去。 “主子这是不想等了?”九阙问。 我轻轻摇头,淡淡地笑:“太后急着要从本王身上套话呢,怎么会就这么让本王离开。” “她若是不急着探我的虚实,也不会这般急吼吼的请本王过来。” 很快的,我的话有了应验。 那小宫女进去传话不久,萧太后便由一众宫女伺候着走了出来。 她走到高座上坐下,不急着说话,只瞧了旁侧人一眼,便有人顶了黑锅。 塘栖跪在萧太后脚边,雪白的颈子垂出一个乖顺的弧度,不疾不徐道:“奴婢是来传话的,只是瞧着娘娘睡得正沉,也不好打扰,一时怠慢了王爷,还请王爷恕罪。” 我扫了她一眼,又抬眸望萧太后,“娘娘倒是有个好婢女。” 萧太后面色淡淡,只眸中隐隐有得意之色,“母家带来的,不甚聪慧,却占了个忠心的好处。” 心里想的什么都盈在眼里,真真是个蠢货。 我轻嗤,慢悠悠地说:“既是娘娘的陪嫁,也不必重罚,只带下去掌嘴二十,长个记性便罢了。” 话音落下,萧太后立刻变了脸色。 她蹙起眉,不悦地盯着我:“你想罚哀家的人?” 我挑眉:“尊卑有别,以下犯上就该罚,这是北凉的规矩,娘娘难道不知?” 萧太后从前就爱搬劳什子的祖制出来说事,惹得苍望鹫苦不堪言,如今这法子用在了她自己身上,也是将她压得说不话来了。 第142章 萧太后脸色微沉,低头看向塘栖。 塘栖不想叫她为难,只叩首,说自己愿意领罚。 我唏嘘了一番她们感天动地的主仆情,截住了掌刑的宫女,笑道:“这些都是娘娘的人,她们动手只怕有偏私。” 萧太后气得咬牙:“难不成哀家要请大理寺卿来一趟不成!” “何必如此麻烦。”我指着九阙道,“本王这护卫最是个麻利的,便由他来,也能叫姑姑少受些皮肉之苦。” “玄之!哀家忍你许久了!”萧太后振臂拍桌,气得浑身打抖,头上珠翠都在摇晃,“你不过是个不知从何而来的贱种,也敢来哀家头上撒野!” “来人,将他们轰出去!” “谁敢动。” 我扬手掀翻了一只茶盏,冷冷地说:“本王是先皇亲封的摄政王,若无本王,娘娘哪儿来的如今的高位?为着个贱婢,娘娘要与本王撕破脸?” 萧太后像是被我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登时便僵住,塘栖连扯了她好几下,才勉强叫她回神。 她面色灰败,嗫嚅着,也吐不出什么话来。 我轻嗤一声,吩咐道:“拖下去,张嘴二十,一下都不能少。” “属下明白。” 九阙应下,抬步上前,抓了塘栖的手臂和衣领,就将人拖到了殿外。 不知是犯懒,还是故意的。 九阙只堪堪将她拖到了廊下,便开始掌她的嘴。 一下接着一下,皮肉撕裂的声音被送进殿内,吓得萧太后面上血色全无。 只是开胃小菜就吓成这样,若是动了真格的,那可如何是好。 我挑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瞧着萧太后的脸色暗自发笑。 瞧够了她被吓得魂不附体的狼狈样,我悠悠出声,“本王带了样好东西,还请娘娘过目。” 说着,我将手里薄薄的卷宗丢进离我最近的宫女的怀里。 小宫女不知所措地看了我一眼,便识趣地将东西呈了上去。 萧太后接了案宗,翻了第一页,垂眸细瞧几眼,忽瞪大了眼睛,一双手都在颤抖。 她丢掉册子,惊声叫了起来:“诬陷!这是诬陷!哀家分明没有……” “娘娘贵人多忘事,怎么忘了前几日边城燃起的那一场大火。” 我凉凉一笑,慢条斯理地说:“民间写话本子都得润色一番,娘娘手里的这卷就是本王亲自所写,不知娘娘可还满意?” 我气人的本事最是一流,萧太后这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自是受不住,当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竟是将一张风韵犹存的脸憋的通红。 这时候,掌完了刑的九阙提了个血淋淋的人进来,扬手就扔在了殿中,吓得几个不经事的宫女小声叫了起来。 萧太后也往那处看,登时惊惧混了怒意压在心口,竟是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晕了过去。 众人霎时乱作一团。 我朝着九阙打了个手势,悄悄离了这糟污地儿,顺便趁乱顺走了那遗落在地上的案宗。 这可不能丢,苍望鹫那边,可还指着这个唱大戏呢。 出了慈宁宫,行于长街上,微凉的风拂面而来,叫人爽快,也不免担心等会儿得下一场怎样大的雨。 九阙推着我走了好长一段路,出宫门之时,终是忍不住问起了我此举的意思。 “意在打草惊蛇。” 我捻着指节,挑了个寡淡的笑出来,“萧太后终归是个不中用的,没那么大的胆子图谋江山,背后必定有人撺掇。” “今日惊了她,那人怕夜长梦多,自然会急着出手。” “只要事情闹大了,便是朝中右相再拥护萧太后,也难再说出什么来。” 将这话掰开揉碎说完了,我用手肘戳了戳九阙,“如此,你可听懂了?” 九阙点了点头,可那眼里分明还满是懵懂。 我无奈地揉了揉眉心,还是觉着得送他们去念回书,不然光是说话都累人。 九阙求贤若渴,仍是问:“那主子觉得,在背后撺掇萧太后的是何人?” “尚无头绪,还是得先查查她与萧家主系的远近亲疏才知道。” “不过也近在眼前了。” 一切都近在眼前了。 只等这桩事了了,还苍望鹫一个人情,我便能放开手脚去闯了。 …… …… 苍望鹫还在被楚王缠着,我便未再去找他,只叫曹公公给我套了架车,回了幻胥宫。 我喜好风雅,又爱睥睨天下的气势,所以幻胥宫便建在了京华近郊的邝山上。 邝山景色雅致,却山势奇高。 若放在寻常,这点陡坡我并不放在眼里,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只上山这一段路,就将我与九阙折磨得大汗淋漓。 我一边担心着自个儿会不会滑下去,一边怕九阙那傻小子累瘫在路上,短短一程,便是十足十的提心吊胆。 等过了那个坡,进了幻胥宫的大门,对着前来迎接的一众小弟子们,九阙险些哭出来。 “亲娘哟,可算是到家了。” 是啊,到家了。 我松下一口气,摆手放了九阙去歇息,又命人带我去后厅寻我那几个比财宝还贵的客。 谁啊? 除了连曲轩和秦长欢,外加那对小鸳鸯之外,还能有谁? 连曲轩与我无亲缘,却胜似我亲哥,自然是我的贵客。 第143章 秦长欢是连曲轩的心上人,平日里对我也多有照拂,肯定也是贵客。 至于那一对鸳鸯——虽身份不算贵重,但身上的本事贵。 陆翩然不通武艺,却绝顶聪明,事事都看得通透,那林祺东脑子简单些,却有一身顶顶好的本事,自然也算得贵客。 就是这么几个客,在我的后厅里头吵闹作一团。 我起初听不真切,还以为他们吵起来了,便催得弟子快了些,恨不得自个儿蹦进去瞧瞧热闹。 等我进了后厅一瞧,发现果然是热闹,不过吵架拌嘴,只是闲着没趣儿,凑在了一块逗闷子。 他们似乎聊得极好,就连平日里内敛的陆翩然,都笑得见牙不见眼。 此情此景,看得我嘴里泛酸。 我在外头厮杀,你们在这儿享乐,半个去寻我的都没有? 感受到我强大的怨气,背对门边坐着的连曲轩回过头来,脸上的笑有一瞬间的僵硬。 我太熟悉他了,一眼就看出了他在心虚。 虚什么? 难不成将我养的锦鲤烤了? 这般想着,我按住他的肩,借他的力气站起来,瞧见了乌木桌面上散落的一块块被画了图案的玉牌。 “……” 我眯起眼,低头看向连曲轩:“若我没看错,那是我库里的那套寒山玉牌?” 连曲轩擦了把额上并不存在的冷汗,语速飞快地道:“你先别生气,你先听我说。” “是长欢说要推牌九,我们找不着牌,才拿了这套玉牌凑数的。” “墨汁都是能洗掉的,你放心。” 我皮笑肉不笑地扯唇:“谁去洗?” 鸦雀无声。 我气得牙痒痒,搭在连曲轩肩上的手忍不住收紧了,他疼得抽气,立刻朝秦长欢招手:“长欢!你说句话啊!” 秦长欢知道谁去洗,我必会磋磨谁,所以展开了折扇,掩面低首,专心找地砖上不存在的蚂蚁。 林祺东不知道我的脾气,但看连曲轩二人的反应,也能猜出没什么好事,便也低下头装死。 陆翩然想说什么,被他一把捂住了嘴。 “好,很好。” “我那库里就这一套东西是师父送给我的,还被你们挑着了,挺会拿啊。” 我怒极反笑,慢慢从轮椅上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向他们。 “谁也别跑。” …… 我虽是腿脚不便,却也不是废了,对付连曲轩和秦长欢还是绰绰有余。 林祺东不太好处理,但我指了指陆翩然的眼睛,他就卸了力气,任我一脚踹在了屁股上。 虽说有些胜之不武,但是谁在乎呢。 “尊主,那窸窸窣窣的是什么声啊?”陆翩然瞧不见齐刷刷蹲在地上,一人一个水盆刷玉牌的三人,有些不安地问话。 我看了她沾墨的手一眼,说:“没事,在刷东西罢了。” 我吐出一哭浊气,往林祺东的盆子里又放了几块玉牌,阴恻恻地说:“你年轻,手脚麻利,多刷几块。” 林祺东也知道自个儿是连坐了陆翩然的那一份,也不多话,就闷头吭哧吭哧地刷。 这水是从后院深井里打出来的,很凉,他们的手都红肿得跟萝卜似的。 我瞧着不大得劲,又不想轻易放过他们,便起了身想走,一回身就发现我那架轮椅不知道被哪个崽子推走了。 “……” 我抚着心口深呼吸,还是没忍住,抬手拍碎了一把椅子。 仨人瞧着我,想乐又不大敢乐,皆被我一个眼刀瞪了回去。 “不刷完了,谁都不许吃饭!” 第66章 再收留我一次吧 轮椅最终还是找到了。 原来是某个路过的弟子,以为那是谁给我的宝贝,将它推进了库房。 结局就是,那小孩挨了九阙一通乱捶,将轮椅给我推回来,然后被打发去扫茅厕了。 玉牌最后还是洗干净了。 仨人的手都冻得跟水萝卜似的,但我在他们脸上看不见悔意,满眼都是“下回还敢”。 所以为了让他们长个记性,我命人将库房里的宝贝都搬了出来,让他们慢慢擦洗。 连曲轩叫苦不迭。 林祺东沉默寡言。 唯有秦长欢兴致勃勃的,看着满院子的宝贝,眼珠子都绿了。 他指着一面鎏金海贝美人醉卧图屏风,笑眯眯地说:“玄之啊,这是你从哪儿得的东西啊,瞧着真是不错。” 我坐在廊下的矮案边,给陆翩然添了一盏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听闻他问,我手略顿了顿,而后淡道:“让人送的。” 秦长欢挑了挑眉,“这海贝是千金难求的南珠贝,颜料是号称千年不褪的施家颜,作画的是名家,画的还是千古名画。” “这等宝贝也能随手相赠,那人必定是慷慨豁达,对你也是用情至深。” 他轻笑,揶揄道:“这是你哪个小情郎送的?” 这话倒是把我问住了。 库房里的宝贝多如牛毛,我一时也想不起这是何人所赠,便叫弟子将库房的清点册子给他看。 秦长欢拿过册子,翻了几页,瞧见了人名之后笑得更深,满含着深意。 我觉着疑惑,便叫人拿来给我瞧。 只一眼便叫我笑了出来。 这上头的名字不是旁人,正是黎楚川。 第144章 我移开眼,若无其事地笑:“原来秦兄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果真看走眼了吗?”秦长欢眨眨眼,慢条斯理地反问我。 他的眸子微弯,含着笑,我却觉得那眼神锐利极了,轻而易举就撕破了我的伪装,直直望进我内里。 连曲轩不知道我们在打什么哑谜,当即放下了手里的物件,走过来要看,我却已经将册子合上了。 我将册子拍在案上,抬眸瞧他,“都擦完了?” “没有。” “那还不快去,你还想不想吃饭了。” 连曲轩看着满院的东西,忽然一屁股坐在软垫上,如何都不肯起身,“不擦了,你直接一剑挑了我算了。” 陆翩然坐在小案另一边,虽是瞧不见连曲轩这无赖模样,却也听得出来他破罐子破摔的意思,捂着嘴偷笑了起来。 连曲轩丝毫不觉着自个儿这模样丢人,将红肿的手伸到我面前,哀哀戚戚的卖惨。 “当年你与我相依为命时,我为你洗衣裳,给你做饭,也是冻成这般,你那时便说会叫我过好日子,不用再受这种罪。” “如今你倒是出息了,却还是磋磨我这个哥哥,真是……” 我凉凉地瞧着他,皮笑肉不笑地扯唇:“你洗衣裳,洗了三件,有两件被冲走了。” “你做饭,我和师父吃了一口,便上吐下泻了半宿,师父发现你是制毒的奇才,才送你去南疆拜齐灵为师。” 我撑着下颌,笑盈盈地问:“还要忆往昔吗哥哥?” 连曲轩嘴角抽搐,一个鲤鱼打挺,干脆利落地爬起来,大步往院子里走。 “我啊,最爱干净了,一瞧见这些东西落灰我就难受。” “得了,甭忙活了。” 我扬了扬下巴,对他们说:“除了那套玉牌,其他的东西你们挑挑,有什么看上的就拿走。” 此言一出,几人皆是精神一振。 “真看上什么都给?”秦长欢问。 我哼笑着点点头:“挑吧。” 话音落下,他们就像钻进羊圈里的狼,瞧瞧这个看看那个,个个都眼冒着光。 正巧九阙来送甜汤,一进院,霎时疑惑挂了满脸。 他走到案边,将托盘放下,看了眼院里头的几人,又转头来瞧我,“主子,咱这儿怎么闹起土匪了?” 闻言,陆翩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九阙大人真是会说话。” 我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甜汤放在陆翩然面前,也跟着笑:“他没读过几本书,说话的确糙些。” “如此说话也是有趣。”陆翩然摸索着抓上汤匙,搅弄着甜汤笑道。 我淡应了声,抿过一口桂花圆子,对陆翩然道:“等会儿便叫连曲轩给你把脉,你这眼睛放在别处可能是要紧的毛病,但对他来说,也不过是寻常,你且放心。” 陆翩然点了点头,“多谢尊主,也多谢连公子了。” “不必,安生住着就成。” 我们说话的功夫,那仨土匪也挑得了东西。 连曲轩要了块金镶玉的摆件,秦长欢拿了方乌涂涂的砚台。 一个喜金银,一个好诗书,彼此拿的对方喜欢的东西。 而林祺东拿的是块裹着石皮的翡翠,说是要拿这个给陆翩然打套首饰。 我自是无有不依,立刻便叫九阙将东西拿下去给幻胥宫中的石匠。 我实在疲乏,也没什么心思再与他们扯皮,便找了人领他们去饭堂用膳,自个儿回了寝殿睡觉。 那马车摇摇晃晃的,眯那么几个时辰,好悬没将我浑身骨头都颠酥了,半点都比不上我踏实的床榻。 我有洁癖,只是今儿太累了,便歇了沐浴更衣的念头,直接和衣睡在了榻上。 也许是心结已解,或是因为殿中的安神香实在清雅雅致,我没再做什么怪梦,只余一场好眠。 待我睡够了一觉,天已然黑了。 寝殿中也是漆黑一片,唯一的光源便是大开的窗露出的一轮满月。 又是十六了。 浅略算算日子,从我搭救林清艳至今,已是半月有余了,武林盟会上我还陪她唱了一出苦肉计,也不知如今怎么样了。 魏青有梁家对付,他背后的靠山自有苍望鹫去帮我应付。 云峰被我插了一步暗棋,只等搅出大乱来。 待斗倒了魏青,便是料理了梁家,用梁家做我敲开裴家大门的敲门砖。 之后便是白家和萧家。 一环紧扣一环,一个都别想逃了。 哦,还有两桩事忘了。 一是要跟苍望鹫一九分成的后沙藏金,二便是温喻之。 前者好说,给他多少全看我的心情。 后者就…… 初时,才窥探到真相一角的时候,我的确存过要置温喻之于死地的心思,只是如今也变了主意。 做还是要做。 他活得顺风顺水,难平我心中之恨。 可那之后呢? 等他成了落水狗,我是该打断他的脊梁,叫他再无翻身之日,还是该重新接他入怀? 不愿恨,也不甘就这般去爱。 爱与恨横亘在中间,叫我为难。 秦长欢说要我遵从内心,可若是连我的心都在迷惘,我又该如何? “我该拿你怎么办……” 我呢喃出声,声音之嘶哑,将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第145章 我干涩地咽下一口唾沫,唤道:“九阙,拿水来。” 黑暗里,很快就响起了脚步声。 他脚步沉稳,是带着功夫的,长得高,肩宽腿长,腰封勒出一段劲腰。 不是九阙。 他站在暗处,只一双捧着水杯的手暴露在月光下。 手背上,有一道狰狞的疤。 我看见了那道疤,叫出了他的名字。 “黎楚川。” “是我。” 他走得离我近了些,蹲下身子,月光糅进了他眼里,化成了十足十的温柔,“我在。” 我一手拿过他手里的杯子,另一手又重又快地甩了他一记耳光。 “你不是死了吗,不是要拿命来偿吗,怎么如今又冒了出来。” 黎楚川不管被打的脸颊,只来抓我有些发麻的手,“乖,先喝些水再说。” 跟他怄气,也不能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这个道理我明白,所以我仰头干了一杯清水,又把沉甸甸的瓷杯扔进他怀里,颐指气使地叫他再去给我倒一杯。 黎楚川笑着应下,又转身出去。 直等他走远了,我才敢擦眼角的泪,才敢去抚狂跳不止的心口。 又见面了。 这颗心仍是在叫嚣着从前。 这种难言的钝痛叫我无所适从,又叫我暗自欣喜。 这种深陷于情爱的感觉,让我觉得我是个活生生的人。 正胡思乱想着,黎楚川回来了。 他不光拿了水,还端来了点心给我垫肚子。 是我喜欢的桂花糖糕。 我闻着清甜的桂花味儿,问:“哪儿来的?” “厨房里拿的。” “有谁瞧见你了么?” “我去的时候,九阙和秦公子正在里头……烤鸡。” 我瞟了眼窗外。 这夜半三更,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偷偷摸摸的烤鸡吃,是这俩人能干出来的事。 黎楚川将水杯递到我手里,把盛糕点的盘子放在一边,就掏了火折子去点灯。 我用衣袖偷揩了把泪,拦他:“不用掌灯了,这般说话就成。” “好。” 黎楚川应下,吹灭了火折子,又坐到床边来,就着那一点清浅月光瞧我。 我想拿乔,想装作不在乎,可那道视线太过灼热,带着温度,落在我脸上,烧得我面皮跟着发烫。 还好有夜色做掩护,他瞧不出我脸色烧红,也方便了我端气势说话。 我喝了口水,偏头睨他:“你来做什么?” “想你了。” 我轻嗤,毫不留情地刺他:“本尊可经不住你想,上回一想,便是伤手断腿,这回再一想,指不定还得遭什么祸呢。” 许是我的语气太过轻快,黎楚川竟笑出了声。 笑过后,他又伸手,捏住了我搭在被子上的手,“没诓你,真的是想你。” 从前师父教过我,一番话,若是只靠嘴说出来,便只有三分的意,剩下的七分,便得靠肌肤相贴,靠温度相融才能补全。 此刻的黎楚川就是这样。 他抓着我的手,热烫又舒适的温度传到我的皮肉上,让我的心也跟着躁动。 我有点想信他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立刻就被我在心里头嗤笑了一番。 连曲轩说的不错,我的确是贱。 可情这一字,谁又能说的清呢。 许是不满我的走神,黎楚川攥了我一把,他手心的薄茧带着暖融融的温度划过我温凉的肌肤,烫得我打了个抖。 我下意识看向他,只是殿中太黑,我能看见的,也只有那一双深邃的眸子。 它像古井,澄澈又危险,几乎将我溺毙在其中。 我在心里唾弃了自己一番,将手抽回来,垂头道:“人也看过了,你走吧。” “我不走。” 我蹙了蹙眉:“你还赖在本尊这儿了不成?” “傀九现下满江湖追杀我,可是吓人得紧呢。” 他道:“我如今已是无处可去,尊主宅心仁厚,不如就收留我几日吧。” 无处可去。 收留。 听着他的话,我瞬间心神一震。 当年,他也是这般说的。 那时的我被他的脸迷了心智,收留了他,做了送他上青云的大风,却是半点好处没捞着,反倒惹了一身腥。 如今的我已看透他是什么样的人,却还是甘愿去做个赌徒。 “好啊,不过可得算租子。”我按了按心口,故作轻松地笑。 黎楚川愣住了。 短暂的怔愣过后,他便笑了起来。 不含心机,不含谄媚讨好,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 他呼吸有些乱,语速极快,生怕说话的功夫,我就改了主意,“果真吗?我…我付你十倍的价钱。” 眼见他因我一句话而失态,我的心情好了些,鼻子却有些发酸。 “真的。” 是肯定,是释怀。 这两个字如此沉重,只是说出来,就仿佛用光了我所有的力气。 黎楚川的眼睛更亮了。 他看着我,那双眼睛里分明有字。 他问我能不能抱他。 答案一早我便给过他了。 我朝他张开双臂,他便凑过来,慢慢将我拥进怀里。 夜静极了,他的心跳格外响。 第146章 一声一声,欣喜若狂。 此刻的我应该也与他一样。 “小玄,谢谢你,谢谢你……” 黎楚川凑在我的耳边轻言,声音打着抖,带着抑制不住的哽咽。 点点热泪落在我颈侧,滑进衣领里,烫在我的心口。 我搂紧了他,听着他一声又一声,孜孜不倦的道歉,埋在夜色里,埋在他怀里,无声地流泪。 我不知道这一步是对是错,也不知道以后究竟会如何。 不过,我全然不在乎。 我已经在这场豪赌里付出了自己的全部身家,是赢是输,我都认了。 第67章 疯一遭求个垂怜 天太黑,我看不清,错把黎楚川当成了烈酒。 我轻呷一口,便醉倒在褥间。 我睁着迷蒙的眼,看着窗外那轮摇晃的圆月,脑子都成了一团浆糊。 想不出这场旖旎是因何而起,也不知何时能结束。 我觉着自己变成了一枚果子,被裹在唇齿之间戏弄,直等流出了汁水,才堪堪被放过。 他又化成雨,将我从头至尾灌溉,蛮横地侵占我每一寸肌肤,让我染上他的气味。 明明没做什么,却比做了还要累人。 这等事上,我向来不害臊,服软低头也是极快,轻而易举的扬起了白旗。 黎楚川受了我的降,笑吟吟地吃了一会儿我的嘴,便不再闹我了。 他打来了温水,仔细地给我擦洗了身子,换好了干净寝衣后,便上了榻,搂着我说起了话。 我看不上他这蹬鼻子上脸的行径,却因为浑身都软绵绵的,也懒得再踹他下去。 “真没想到还能……就像是做梦一样。”黎楚川从背后抱着我,说话时,吐息都喷洒在我的耳廓,惹起一阵痒。 我轻嗤,在他拥着我的手臂上掐了一把,听见他抽气后才撒开,“怎么样,是做梦么?” 黎楚川轻笑,在我后颈上落下一吻,“真的,比珍珠还真。” 我缩了缩脖子,偏头瞪他,又被他抓着下巴,一口啃在了嘴上。 他像个登徒子一般,逮着个机会就要亲我一口,我不胜其烦,啐道:“再不安生就给我滚出去。” “别赶我,待会儿便走了。”他将头埋在我颈窝,像狗似的闻,声音闷闷的,“此一别,又不知何日再见了,怎么着也得够本了才成。” 我蹙眉,问:“你又要去哪儿?” 黎楚川答:“去涿州。” 涿州。 玄天殿的地盘。 我凉凉地嗤笑:“怎么,还对你那小主子余情未了?” 黎楚川轻啧了一声,又来掐我的下巴。 他伏在我身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月光散在那双黑黝黝的眸子里,好看得紧。 我被他凝着,生了几分心虚,却仍是强撑着道:“怎么,我说错了?” “错的离谱了。”他恨恨地说着,低头在我唇上咬了一口。 我吃痛地嘶了一声,他便又松了力道,轻轻舔他留下的牙痕。 细碎粘稠的声音响在殿中,平白显得旖旎。 我拍开他仍捏着我下巴的手,“你去涿州做什么?” “救人。” “救谁?” “温喻之。” 我一愣,转瞬又笑开:“你与他,不是至死不休的仇敌吗,怎么——” “为了找解蛊的药,他被傀九抓了。”黎楚川紧盯着我,等待着我的反应。 如他所愿,我的笑意僵在了脸上。 他的话未说全,我却明白他的意思。 温喻之为了给我找解蛊的药,被傀九抓住了,现下就关在涿州。 我的掌心冒出蹭冷汗,被我尽数抹在被子上,我扣着手心,想靠那点细微的疼痛让自己保持平静,可出口的话仍是克制不住的颤抖:“他疯了吗。” 闻言,黎楚川又扯起唇笑,却带着苦涩的意味,“何止是他,还有我,还有我们,哪一个不是疯魔的。” “从前疯,伤了知心人。” “如今再疯一遭,得个垂怜,也算死而无憾。” 我如堕冰窖,像是从云端摔进泥泞中,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我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只是未语泪先流。 “莫哭。”黎楚川擦掉我的眼泪,又亲了亲我的唇角,“你一哭,我心都要碎了。” 他往窗外看了一眼,说:“萧祁已经先行一步了,我也该走了。” 我攥着他的衣襟,深喘了几口气,才挤出几个字,“我与你同去。” 黎楚川问:“你如何去?” “连曲轩医术高绝,定会有法子,有法子医好我的腿,我要与你们一同去——” 话还没说完,黎楚川便已捂住了我的嘴巴。 他垂眸看着我,声音温柔,却不容置喙:“别逞强,乖乖等我们回来。” 我咬牙,额角暴起两三条青筋,“我是逞强,那你们呢?你们就不是逞强?” “傀九手下私兵有多少,玄天殿又有多少人与他一条心,这些你们都知道吗?” “像我这样心思叵测的人,不摸清楚底细,一定不会贸然出手的,你是知道的呀,小玄。” 我一时没了反驳的话,只能执拗又无力地流着泪。 黎楚川再一次将我的泪吻干净,在我耳边呢喃了几个字,便一手刀劈晕了我,扬长而去。 第147章 等我醒来,流了许久的泪,才想起他说的是什么。 “等我来下聘时,你再哭不迟。” 我笑,笑过之后又忍不住落泪。 不安与气闷占满了我的心,几乎掠夺了我的呼吸。 我变得迟钝,连脚步声都没听出来,只等人到了我床前,才惊觉殿中多了个人。 “哎呀呀,碰见什么事儿了,叫我们小玄之哭得这般苦啊。” 他笑着,将我抱进怀里,哄孩子似的拍我的肩膀。 我呜咽着叫了声秦兄,在他怀里哭得更凶,眼泪流出来,将他烟青色的衣衫洇湿了一片。 秦长欢不在意,仍是安抚着我,“我在呢,什么苦闷的,不如都与我说说。” 我抹了一把泪,将昨夜里黎楚川对我说的话都对他说了一遍。 他听完了话,仍是笑眯眯的。 “又不是塌天的大事,也值得你掉一场金豆子。” 他理着我手腕上的流苏穗子,慢条斯理地道:“你既身体抱恙去不得,只派人去便罢了,何苦为这等事伤神。” “我想去。”我瓮声瓮气地道,“我想亲自过去。” 派人去自是轻巧,可若是我不亲眼看见他们全身而退,如何都放不下心来。 秦长欢看了我的腿一眼,说:“可你如今行动都不便,更别提到那龙潭虎穴中去闯一趟了。” 我看向我那条裹了好几层药布的腿,也犯了难。 秦兄说的不错,我现在这个样子,不给他们拖后腿都是万幸,更别提帮忙了。 可我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去那虎狼窝子吗? 我做不出那种事。 秦长欢瞧出了我的为难,又道:“情郎固然重要,可你别忘了,你还有旁的事在身上。” “修罗门,云峰,都在等着你去料理。” “你若是真遭遇了什么不测,大局由谁来主持,难不成你要靠我与你哥哥?” 是啊,如今摆在我面前的不光有情情爱爱,还有我苦心筹谋的一盘棋。 那棋已到了决胜的时刻,我不能冒着满盘皆输的风险意气用事。 可…… 我咬了口舌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个时候,我不能乱。 我将脸埋进掌心,狠狠搓了一把,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对着秦长欢露出一个散漫的笑。 这是我惯有的表情。 用许怡安的话来说,这个表情很欠揍,此刻拿出来撑场面最好。 秦长欢看得透,却不点破,只拿来了几坛烈酒,说要与我一醉方休。 不过这酒没喝上。 因为连曲轩来了,他不许我空着肚子喝酒,不光拎走了坛子,还给我和秦长欢一人一个暴栗。 “麻烦,老妈子似的。” 秦长欢这般抱怨着,唇边却噙着笑。 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我牙花子泛酸,不愿再看,寻了个由头叫秦长欢出去,自己又一头扎进了被子里。 我睡不着,烙饼似的在榻上翻身。 秦长欢说的在理,可黎楚川的话仍在我耳边回荡,像是条锁链,拉扯着我的神魂,叫我心绪不宁。 这点不安,在钦北归来时达到了顶峰。 不到一日,他们便已从儋州回来了,还带来了温玉成和他小娘,就安置在京华城中的摄政王府。 我即刻便与九阙下了山赶往王府。 一路上,我都烦躁不已,恨不得长出对翅膀,直接乘风飞过去。 九阙不知我为何如此之急,忍了一路,还是开口问了出来:“主子为何这般急着见温玉成?” 我不是急着见温玉成,我是想从他口中听着些温喻之的消息。 我想听他说,这是温喻之想出来的博我同情的把戏,他人仍在儋州与他斗法,从不曾离开过,未曾身陷囹圄。 怀揣着这一点可笑的侥幸,我到了摄政王府。 钦北和雪蛟几个就等在门口,见我来了,便都迎了过来。 他们像是一夜未睡,脸上都透着疲惫,眼下泛着乌青,瞧着十分憔悴。 “辛苦了。”我对他们道,转头便安排了他们去府中歇息。 泠鸢和雪蛟皆动了,只有钦北还在这。 他不是守着我,是在等着九阙。 眼瞧着这俩人眉来眼去,情意绵绵,我无奈地叹了一声,叫他们将我推进去,再自个儿寻地方缠绵去。 钦北淡淡应下,耳廓稍红,九阙是个沉不住气的,嘴角顷刻便扬了起来。 这世间最折磨的,莫过于自己为情所困之时,身边有两个情投意合的,看着就头疼。 我在轮椅扶手上拍了一把,怨气都要冒出来了。 九阙惊觉自己忽视了我,讪笑了声,飞快推我进了前厅。 温玉成五花大绑塞着嘴,坐在太师椅上,挣扎时手肘撞到扶手,磕出一阵响声。 我扫了他一眼,问:“柳小娘呢?” 钦北道:“雪蛟迷烟使多了,小娘还没醒,现下正在厢房里睡着。” 我点了点头,朝着温玉成扬了扬下巴,“给温大公子松绑。” 九阙应声,抬步上前,麻利地解了他身上的绳索,拿下了他嘴里的布。 “主子,办得了。”九阙将绳子和塞口布一并扔在地上,便急急开口。 我横他一眼,摆手屏退了俩人。 第148章 虽是伤了腿,但对付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抬眸看向他:“温大公子,可还认识本尊?” 温玉成是个儒雅的人,却被我逼得像个市井无赖似的,摔了我的茶盏,指着我的鼻子骂我。 他说我昏庸愚昧。 我认。 他说我滥杀无辜。 我认。 他说我眼瞎心瞎。 我也认。 他说我活该如此。 我恼了,掷出一枚柳叶刀,擦着他的脸颊插进了太师椅的靠背上,吓白了他的脸,也止住了他的话。 我轻轻扯唇:“可骂够了?” 温玉成看了眼闪着寒光的刀子,愣愣地点起了头。 果然,遇见这酸溜溜的书生,还是拳头更好用些。 “骂够了便好,骂够了便可谈些正经事了。” 我支着头睨他,状似随意地问:“不知温喻之如今怎么样了?” 话音落下,温玉成便皱起了眉头。 他警惕地瞧着我,搭在桌上的手都攥起了拳头,一副气急了的样子,“二弟如今已是大权在握,与家主之位只有一步之遥,你还想做什么?” “他对你那般,难不成你还想为他铺路?” 瞧瞧,谁都知道我这事做的不值,可我偏偏还要这么做。 贱。 我自嘲地笑笑,只当没听到温玉成后面的话,“若本尊说,那家主的位子要换个人坐坐呢?” 闻言,温玉成面露惊诧。 他盯着我瞧了半晌,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环臂抱胸,往椅子里头缩了缩。 “你歇了心思,我便是死了,也万万不可能委身于你。” “……” 他这思考能力,与许怡安有一拼。 我嗤笑,“温大公子放心,本尊虽是好色,却也是个挑事儿的,必然不会什么都要尝一尝。” 我是好色,但眼光还是很挑剔的 要么是黎楚川那种,成熟俊朗,像珍藏多年的美酒一样,稍加摇晃,就能荡出醇香来的。 要么就是像温喻之那样,年轻漂亮,眼角眉梢都透着锋芒的。 再者,就是跟萧祁一样,平日里瞧着冷得吓人,私下里,却是什么都能玩上一番的。 眼前的温玉成,不如温喻之漂亮,也没有黎楚川有韵味,也不是像萧祁那样惹人采撷的高岭之花,我是眼瞎到什么份儿上,才会看上他? 被我羞辱了一番,温玉成也顾不得什么惊惧诧异,脸色霎时沉下来,黑得像锅底似的,任我再如何问都不肯开口。 我怒极反笑,伸手遥遥点他:“既如此有气性,你便把嘴闭严实了,本尊等温钊来就是了。” “来人。” “绑起来,丢进厢房里去。” 第68章 求尊主救救我儿 比起温喻之那个早死了亲娘的小儿子,温钊还是更喜欢大儿子一些。 温玉成晌午才到北凉,天一擦黑,温钊便打上了门来。 他奈何不得我,所以只带了几个亲信夜奔而来。 彼时我正在前厅中用点心,温钊从袖中抛出一枚暗器,径直扎烂了我摆在手边的酒壶,叫烈酒撒了满桌。 我烦躁地蹙起眉头,抬眸望向门边,便有一黑一红两道身影同他缠斗起来。 这四个崽子的功夫都是我亲手教的,温钊对上一个都有些吃力,更何况是两个,不过几个回合,就被泠鸢一鞭甩到背上,抽了个趔趄。 “住手。”我抬手轻摆,泠鸢与雪蛟便识趣地退下。 温钊面色铁青,站在院中与我遥遥相望,“尊主将我妻儿绑至此处,是否太不给温某面子了。” 这话我听许多人说过。 若放在从前,我必定要反唇相讥,说他脑子不清醒,舞到我面前要面子来了。 只是现在我还得与他商议些事情,便将难听话咽了回去,叫人将他放进来。 走得近了,我的黄金轮椅和粽子一样的腿都落进了他眼里,惹得他一惊。 我将衣摆扯下,掩住伤腿,曲指在桌上敲了两敲,引得他抬眸看我。 “坐吧。这茶是凤阳来的三时春,也不知温家主喝不喝得惯。”我淡笑,朝下首的太师椅指了一下。 温钊看了那冒着热气的青玉盏一眼,沉着脸,寒声道:“茶我就不喝了,尊主只叫我将人带走便罢了。” 我挑了挑眉:“人自是可以带走,只是走之前,温家主得与本尊做桩交易。” 温钊:“什么交易?” “让你大儿子上位的好交易。” 我笑意更甚,看向青玉盏,“如此,可有兴趣尝一尝本尊的茶了?” 温钊盯着我看了许久,而后转身坐上了那把椅子。 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淡道:“果真是好茶。” 这是要与我谈下去的意思。 果然,他还是更偏疼温玉成一些。 我了然一笑,心里却另生出一阵怅然。 其实我要与温钊谈的东西很简单,我帮温玉成平路,助他登上家主之位,而温钊要做的,就是将温喻之从家谱上除名,换而言之,就是将其赶出温家。 对温钊而言,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他应该同意的,却不知为何没松口,只蹙着眉瞧我,问我是不是要杀了他。 “杀了,不正合你意?”我眉尾轻抬,语气里含了两分凉。 第149章 温钊扯起嘴唇,挑了个讥诮的弧度:“若是如此,你便也不必费力,他如今生死未卜,你且等他的讣告便是。” 黎楚川说的是真的。 轰然一声,仿佛耳边炸响天雷,震得我目眩神迷。 我下意识扣紧了桌角,棱角扎进我指尖的肉里,带起一阵疼,让我强装着镇定。 我吐出口浊气,刻意放轻了声音,故作肆意道:“你也说是生死未卜,万一他回来了,本尊也得早些做打算才是。” 我的话不知触到了温钊何处的痛脚,他倏然站起身,脸色比方才还要难看几分。 他虎目圆睁,死死地瞪着我,像是要痛骂我一番,可不知为何,没吐出半个字。 我隐约能猜到他想说什么。 不过是想给他这幺儿一些飘渺的生机。 我想。 我比任何人都想要他活着。 可我想要他活着,跟我想要他过得愁云惨淡并不冲突。 罪还没赎完,他不能死。 债还没还完,他不许过得好。 温钊不知我心中所想,他瞪了我半晌,忽没了气势,头一次在我面前下跪叩首,以俯首之姿,求我的恩典: “尊主手眼通天,定能与那傀九小儿掰掰手腕,还请尊主开恩,救救我儿!” 我稳坐高座上,垂眸睨他:“你这是在求本尊做事,可有报酬?” 温钊默然良久,忽道:“我知道尊主的身世。” 我无意要他什么,只是想瞧瞧他能为温喻之豁出去多少,诈出了这等事,也算是意外之喜。 只是我还有一样事疑惑,我查了许多年都没查出来的事,他是如何知晓的? 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温钊说:“尊主的父亲是温家人。” 温家人? 我来了些兴致,坐直了身子,示意温钊继续说下去。 “他叫温南宁,被称作中原第一刀客,尊主许还听过他的名号。” 我的确听过,还听过多次,皆是从师父口中听见的。 他时常抱着幼时的我,指着温南宁的画像为我讲他的生平。 我原以为他的意思是叫我日后也要成为如他一般名声赫赫的人,却不想是有亲缘在。 我揉了揉眉心,问:“那本尊的娘亲呢?” 说到这,温钊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声音都低了下去,“你母亲是……是江湖名妓。” 哦,原来是个恩客变情郎的故事。 我在话本子里常看,本以为只是凭空捏造出来给书生们看的,却不想原来也有真的。 “想来本尊的娘亲生得漂亮,才给了本尊这么副好皮囊。”我轻笑,抚了把眼下泪痣,说,“那他们是怎么死的?” 温钊疑道:“尊主怎知他们死了?” 我耸肩:“本尊也派人查过,都是石沉大海,若非是人死了,怎么会一丁点儿蛛丝马迹都寻不到。” 温钊点了点头,接着说:“他们的确已双双命陨。” “当年魏青勾结了大盛,引官兵前来,想要一举吞并温家,南宁闻此消息,率人与那干官兵鏖战了三日,用命保住了如今的温家。” “他死后,灵娇托付好了一对孩子,便自刎殉情。” 还真是有情有义的一对璧人。 我没什么情绪波动地听完了,在心里给魏青又记了一笔,又问:“你说是一对孩子……” “另外一个,想必就是傀九?” 温钊无言,只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原来傀九跟我长得像,真是因为与我流着相同的血。 我的亲弟弟伙同了我的夫郎算计我,还妄图置我于死地,这事怎么想怎么讽刺。 我想着,便笑出了声。 我看向温钊,道:“起来吧。” 温钊没动。 他抬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希冀,“我都已经说了,不知——” “并非是本尊仍念着仇怨,只是你也瞧见了,本尊如今行动都不便,何谈再去拼杀一场?”我截住他的话,指着腿对他说。 温钊盯着我的腿瞧了两眼,迟疑着道:“温家倒是有一奇药,能叫尊主顷刻便好起来。” “本尊的骨头都碎了,可还能好?” “能。” 温钊说得干脆利落,我也乐得信他,摆手叫他回去取药,那厮却告诉我他带来了。 这老狐狸是来时就做好了打算,一定要我再去给他温家赴汤蹈火一遭。 我嗤了声,笑自个儿也有睁着眼往坑里跳的时候,却仍是接了温钊递来的盒子。 那盒子有一个半掌宽,放着两颗指甲盖大小的红色丹药。 我垂眸瞧着它,问:“这就是你说的还魂丹?” “正是。” 我捻了一颗在手里,闻见那股刺鼻的苦味不禁有些嫌弃,“就这东西,真有法子叫本尊的腿完好如初?” 说到这,温钊忽面露了几分古怪。 他觑着我的脸色,慢慢地说:“这不是治伤的药,它能叫人身强体健,也只是用几味奇毒将激了血气,叫人感觉不到疼而已。” “是药三分毒,无妨。” 我将药丸重新丢回去,又问:“这一颗,够本尊生龙活虎多久?” 温钊不言,比划了一个三。 “三日?” “三个时辰。” 一颗药三个时辰,两颗便是六个时辰,便是登天也够了。 第150章 我轻轻合上盖子,淡淡地点头:“本尊明白了。” 温钊觉着我没明白他的意思,便又重复了一遍,“这东西是用几味毒糅出来的,两颗都吃下去,只怕半条命都得交代了,尊主可要三思。” “你这人真是奇怪。”我嗤笑,“要本尊救人的是你,叫本尊三思的也是你,怎么话都叫你一人说了。” 我叹了口气,“甭说那些虚话了,等本尊回来,可不想再在温家家谱上瞧见温喻之的名字。” 他有求于我,这件事便不再是交易,而是条件。 换他幺儿命的条件。 他不敢不从,也不会不从。 毕竟人心都是偏的,即便是他再想做个慈父,也做不到一碗水端平,温喻之势必是那个受冷的。 “还望尊主能善待我儿……” “既不疼,便别再伸手管那么多了,日湖的温喻之是死是活,是苦是甜,都由本尊说了算。” 不知何时起的风,带来阵雨声,将我的话音连同温钊的苦叹一并掩住了。 …… 温钊走了。 带着温玉成和柳小娘一并走的。 跨上马之时,他托钦北给我捎了句话,要我善待温喻之。 对此,我只讽刺一笑,便专心致志地研究我这条伤腿了。 虽说还魂丹能叫我感觉不到疼,可这条腿现下肿胀着,终是行动不便,不能与从前的我同日而语。 要想能飞檐走壁,还是得下些功夫。 “可以用白娟。”泠鸢的脸有些红,“白娟软和,还韧,勒得紧些也不会坏了皮肉。” 雪蛟眼睛一亮,自以为聪明地补充道:“泠鸢姐姐平日里用的就是这个,一勒就平了,半点痕迹不见。” “……” “……” “……”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泠鸢解下腰间长鞭,卷在雪蛟腰上,振臂将人拉倒,像踹死物似的一脚就将人踹了出去。 门外便是台阶,雪蛟咕噜了几下,重重的摔在地上,光是听着那声就让人牙酸。 “活该。” 我收回目光,只看向九阙:“你去准备吧。” 九阙点头,抬步出门,走到雪蛟身边时想将人扶起来,却被泠鸢一个眼刀子扎跑了。 我笑了两声,摆手轻笑:“去吧,下手有些分寸便好。” 泠鸢也被我支走了。 门关上,屋里只剩我和钦北两个。 我叫他伺候笔墨,写了满篇的字给他。 钦北垂眸瞧着,惊道:“主子这是何意?” “你是个聪明的,怎么会不明白本尊的意思。”我轻笑,抬手在放着丹药的木盒上轻拍了拍。 他一愣,转瞬便拧起眉:“就为了一个温喻之,这样当真值得?” 值得吗? 不值吗? 我皆不知道,可我想去赌一把。 我笑着摇摇头,不作反驳,只道:“这上头的是本尊这阵子安排的一切事,本尊明日便启程,若是三日内未归,你便拿着这个去找哥哥和秦兄。” “一桩事都不能有疏漏,你可明白?” 我话音落下,却未闻回话。 我抬头,便见豆大的泪珠自他眼眶之中滚滚而落,哭得很是伤心。 我笑笑,伸手给他拭泪,无奈道:“哭什么,本尊还没死呢。” 钦北用袖子揩了把脸,瓮声瓮气地说:“属下就是替主子不值,替主子亏的慌。” “没什么亏的。”我仍是笑,声音放得柔了些,“你为九阙做什么,可觉得不值过?” “这不一样。” “九阙没做过对不起属下的事,属下自然得对他好,可……” 后面的话他没再说下去,我却知道他的意思。 “傻钦北,情这东西啊,没几个人是能拎得清的,若是只揪着错处不放,谁都过不安生的。” “可若只是这样,未免有些太便宜他们了!” “你说得对。” “那主子还要去吗?” “去。” “……” 钦北沉默了。 他紧皱着眉头,似乎很费解我为什么明明看得通透,还是甘愿去那龙潭虎穴里走一遭。 我也不清楚。 所以我说情情爱爱是这世间最复杂的东西。 钦北还想再劝我,被我挡了回去。 我抿着唇,故作冷淡道:“本尊只吩咐你这一件差事,能不能办好了?” “能。”钦北仍在哭,声音有些沙哑,“属下必定能办好,主子放心。” 他能做到,我知道的。 他虽是多愁善感些,但终究还是理智凌驾于一切之上。 这就是我喜欢他的地方。 我复又笑开,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只在他手上攥了一把。 钦北回握住我,被泪水冲刷过的眼眸亮晶晶的,“属下等主子回来。” “放心。” “本尊定然平安归来。” 第69章 拿他的头给你看 我在摄政王府将就一夜,天大明时,便收拾好了行装出城。 钦北与我们走的是相反的路,他得回幻胥宫,为我出行之事打掩护。 涿州离京华算不得远,也就半天的路程,但我的腿上的药布拆了,实在无法长时间骑马,所以一路走走停停的,黑天了才到涿州。 第151章 涿州是玄天殿的地盘,守城的都是玄天殿中的弟子。 方止行是玄天殿的大长老,对外他又说我是他的孙子,所以玄天殿中无人不认识我。 若是此刻进城,必定会打草惊蛇,所以我们没走城门,只等夜深了,将马安置在城外,翻了城墙进去。 我们寻了家小客栈歇脚,三个人开了两间房,那掌柜的不知想到了什么,收我们银子时笑得意味深长。 我捻着指节,打量着这客栈的布局,思忖着杀干净这客栈中的人要几刻钟。 “公子几个虽小的来。”掌柜的验完了银子的真伪,将银子往钱匣子里一丢,领着我们往楼上去。 站在楼道里,他指着两间房,对我道:“柜子里都有干净被褥,若是脏了,只换上便罢了。” 说着话,他那混浊又下流的眼神往戴着面纱的泠鸢身上飘了几飘。 泠鸢今儿穿了件妃色的衣裳,虽是束腿紧袖,却勾勒出了玲珑的身段,才叫人错将她看成了媚人的娇妾。 我往旁侧挪了一步,挡住那掌柜的视线,“没什么旁的事了,你且下去吧。” 那掌柜虽说好色些,却到底是个人精,看我们不像寻常的生意人,也不敢再纠缠,很快便下楼去了。 瞧不见他的身影之后,我领着仨崽子进了门。 门一关上,泠鸢一把扯掉了面纱,小脸沉得像要滴出水来。 我瞥她一眼,说:“等会儿再去,动作麻利些,一个活口都莫留。” 这话正中泠鸢下怀,立刻便笑了起来,靠在门边就开始磨刀。 我解下坠在腰间的,谢镇山给我的那块令牌抛给九阙,缓声吩咐:“你快马加鞭,务必在天亮前到八风门调一队兵马来。” “不必进城,就在城外候着,见了本尊的响箭再来接应。” “属下明白。” 九阙点头,将那块冷硬的令牌贴身收好了,转身便撞出了门。 雪蛟目露羡慕,眼巴眼望地瞧着我:“主子,属下干点什么啊?” “你?” “安生睡觉。” 话落,泠鸢毫不客气地笑了出来。 雪蛟霎时像霜打的茄子,垂头丧气地蔫在了椅子上,泠鸢笑着捏了捏他的脖子,而后揣着匕首走了出去。 我朝雪蛟勾了勾手指,将他唤到近前,摩挲着他的脑袋说:“你也想做什么?” 雪蛟忙不迭点头。 “去吧,帮你泠鸢姐姐把事儿做干净些,再给本尊做些吃食来。” 算不得什么重要的差事,雪蛟却依旧很高兴,眼珠子亮晶晶的,像是被主人奖励了的大狗一样。 他转身便要走,又被我叫住:“你身上的药散都给本尊一些。” 雪蛟疑惑我为何要那些,却也没多问,只从腰封里掏了一大把五颜六色的纸包来,一股脑塞进我手里。 我哭笑不得地接了,只留了几味毒药和百日散收进袖中,将其余的皆还给了他。 雪蛟还记着要去帮他泠鸢姐姐出气,将药散胡乱的塞回腰封里,便扭身快步而去。 我闷笑着叮嘱他轻声些,等门关上,那点笑顷刻就敛了去。 说实话,这场仗有些难打。 我对玄天殿了解不多,不知门中私兵多少,也不知傀九的宅子在何处。 他在明,我在暗,处处都对我不利。 我应该周密筹划,在纸上谈千百次兵,有了十足的把握之后再来的。 但我不敢拖。 我怕温喻之等不到我,也怕黎楚川和萧祁都折在这里头。 我是恨,我是怨,我是觉得他们该吃些苦头,可除了我之外,谁碰他们我都不愿意。 很古怪,但就该是如此。 想动我的人,怎么着也得掉层皮不可,更何况我们之间还有一场深仇,一只毒蛊横亘着,更是化不开的仇怨,便是有亲缘,也难善了。 只是我还有一件事不太明白。 我与他是同胞兄弟,他为何恨毒了我,非得要置我于死地? 本以为没人能给我解答这点子疑惑,却不想到了丑时,便有人前来为我细细地解。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许久不见的方止行。 如今我已记起了大半,知道他对我的诸多恩情,想对他和颜悦色些,却又想起傀九是他的得意高徒,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连话都未曾与他讲。 方止行倒是不在意我的冷淡,自顾自地坐下,从怀里掏出只热气腾腾的烧鸡来。 我一整个白日水米未进,此刻闻见这香味儿不禁咽下一口口水,却还是没动。 “怎么,怕老夫给你下毒?” 我心道你老人家猜对了,面上却分毫异色不显,只道自个儿不饿。 闻言,方止行哼了一声,“你的脾气老夫还能不知道,你一日水米不进,也不怕坏了身子。” 我仍未动,只问道:“爷爷今日来,是为了玄之,还是为了傀九?” 方止行没接我的话,只是没头没尾地问:“你皆知道了?” “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玄之都知道了一箩筐,不知爷爷问的是哪一桩?”我抿起唇笑,声音却带着些冷。 烛光摇曳,方止行的一张脸隐在半明半暗之间,显得晦暗,叫我看不出他的喜恶。 我斜倚在桌边,撑着下颌瞧他,看似悠然闲适,掩在袖下的手却悄然攥紧了。 第152章 方止行跟魏青,跟逍遥子之流都不同,他若是铁了心要护着傀九,这事还真有些棘手,但棘手不代表我办不到。 “玄之小儿。” “孙儿在。” “你是为何而来?” “为救温喻之而来。” “那你想如何处置傀九?” “杀了。” 方止行略皱起眉,眸中似有深意,“就因为几个男人,你要对自己的亲弟弟下手?” 这是要保傀九的意思了。 我并不意外。 我淡笑,捞过茶壶倒了一杯,亲手搁置在他面前,“可他欺我太甚,也得给个教训不是。” 许是我语气放得太轻,叫方止行生了我在求和的错觉,他缓了两分脸色,叹道:“也怪我往日太惯他了,才教出这么个狠性子。” 可不就是这样。 若无方止行在背后遮掩,他算计我,叔公与我怎会不知。 方止行未瞧见我略带着讥讽的笑,接着说:“既你已知道此事了,那前尘往事便都一笔勾销。” “老夫叫他给你解蛊,至于那三个小子,你便只当不认识便罢,不伤了你们兄弟情谊才好。” 真的奇怪。 明明方止行说的每个字我都明白,可放在一块儿,就是叫我难以理解。 情谊? 我与他二十多年来没见过几面,大打出手前甚至不认识有这么一个人,现如今将我逼急了,大祸临头了,倒是扯起情谊的旗子来了。 这是妄想。 不管这是傀九的意思,还是方止行自作主张,我都不可能如他们所愿。 叩叩叩—— 见我经久不说话,方止行拧起眉敲了敲桌,不悦地看着我,很是不满我的反应,“怎么,你如今翅膀硬了,连爷爷的话都不听了?” 我瞧着他这样子厌烦,却也知道现下不是该与他撕破脸的时候,便撑身站起来,走到他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为他顺气。 方止行知道我身上有伤,翻不出什么风浪,便也对我不设防,一截脖子就大咧咧的晾在我面前。 他在我面前,的确有自傲的资本。 我收回目光,无波无澜道:“傀九欲置我于死地,就这么放过了,是不是太便宜了些。” “毕竟,我可是没少流血啊。” 方止行睨我一眼,满不在意道:“那你说想如何。” 我眉尾轻抬,缓道:“虽说是至亲,但他害我至此,怎么着也得低头道歉才是。” 话落,方止行便不说话了。 要傀九低头难,可我能委曲求全至此更是难得,若是将我逼急了,我拼死也能从他身上咬下块肉来。 孰轻孰重,他得仔细掂量。 半晌后,他的思考有了结果。 “就依你说的办。” “三日后玄天殿大宴上,老夫叫他亲自给你认错,你觉得可好?” 台阶给到这儿,我要是再不下,他便要恼了。 我笑着点了点头:“有爷爷安排,玄之自然放心。” 我端了那杯冷茶递到他面前,说:“如此,爷爷便用玄之一杯茶,也算前尘事一笔勾销了。” 他接过了我手里的茶盏,伸出一根手指在茶水搅了搅,忽一弹指,将整杯水都倒了。 “落了个虫子。” 其实没有什么虫子。 不过就是他信不过我,就像我信不过他,不吃他带来的东西一样。 我挑眉,轻而易举信下他的说辞,拿了茶壶来,当着他的面倒出一盏新茶,右手笼在杯口上,递到他手里。 “这茶方才还是热的,说这么一会子话,便半点热气儿都没有了,爷爷别嫌弃才好。” 说着话,我将右手展开了,给他瞧我空无一物的干净掌心。 方止行扫了我一眼,终是放下心,将冷透了的茶一饮而尽。 眼瞧着他喝完了掺了料的茶水,我终于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 我略有些瘸拐地走到他对面坐下,慢悠悠地从袖里拿出几个纸包。 “自负的人最愚蠢,这是爷爷教给我的道理,怎么自己不记得了?” 我眨眨眼,幽幽道:“爷爷猜猜,玄之给你下的是什么好东西?” 方止行面上丝毫不见慌乱,反而大笑了起来,“你这点子功夫还是老夫教的,不成想也能瞒过我去了,当真是后生可畏。难怪傀九处处比不上你。” 他冷哼,复又嗤笑:“不过你以为,只是这点小把戏,就能让你们安然脱身?” “实话告诉你,我已经派人将这里围了,若是我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几个便难出涿州。” “谁说我要杀你了?”我勾唇,朝着方止行露出我此生最为邪肆的笑,“大长老对我有教导之恩,即便是虚情假意,却也实实在在教了我本事,这药只是叫大长老昏睡上几日罢了。” 我朝他伸出三根手指,“猜猜你睡上三日,够不够本尊屠净玄天殿?” 我的语气太过镇定,叫方止行探不出半点虚实。 他惊疑不定地瞧着我,那点叫人厌烦的狂妄终是瓦解。 他指着我,目眦欲裂:“你敢!” “本尊为何不敢!” 我倏然起身,前倾身子,死盯着方止行那双混浊的眼,一字一顿道:“本尊会砍下他的头给你看,还会砍下他的手指,给你泡一盅酒,来谢你教导之恩。” 第153章 “如此知恩图报,大长老可满意?” 百日散的药效上来了,方止行变得有些迟钝了,可那双鹰隼似的眼睛仍死盯着我。 他咬着牙,阴恻恻地说:“当年我就不该看在谢镇山的面子上留你一命。” “想来大长老此刻必定是肠子都悔青了。”我轻嗤,又道,“转念想想,若是傀九与我都养在他们膝下,只怕也不会长成这样吧。” “问题到底出在谁身上,大长老真的清楚吗?” 我样样拔尖,便是气人的功夫也是一流。 不过几句话,就将方止行气得浑身抖如筛糠,不过他到底是老江湖,很快便又冷静了下来。 “你以为,谢镇山和修竹真是什么心地良善之人?” “你错了。” “是他们因为觉得傀九心思太沉,怕他知道什么,才将他丢给我磋磨。” “养你,不过是因为你是个呆傻不记事的。” 方止行嘶哑地大笑:“也真如修竹所料,你认贼作父的功夫一流,将他们看作是生身父亲,孝顺至极,却不知他们就是害死你爹娘的凶手!” “怎么样,知道真相的滋味儿好受吗?” “玄之,你自诩聪明,却不……哈哈哈哈!却不想你才是最蠢钝的那个!” “说完了么?”我淡淡地瞧着他发疯,唇边甚至还带着笑意,“若是还未说完,便等本尊屠了玄天殿,再回来听你犬吠。” 第70章 你背着兄弟吃肉 方止行被麻绳捆了手脚,白绢裹了全身,塞了嘴,死狗一样扔在了榻上。 他带来的人不少,但都是些花架子,清理完了他们,天都还没亮。 我不想再拖,吩咐过了雪蛟后,便带着泠鸢登上城墙,放了一支响箭。 一声凤啼骤响,夺目的艳红炸开,染红了半边天。 虽是转瞬便散了个干净,却也足够有心人瞧见。 “主子,此举会不会打草惊蛇?” “不用惊,那蛇已经知晓。” 傀九若是丝毫未察,方止行也不会趁夜色来此。 所以,我这支响箭并不是放给他瞧的。 泠鸢跟了我许多年,顷刻便明白了我的意思。 瞧着乌涂涂的天幕,她声音里带着两分迟疑:“他们会来吗?” “会。”我捻着流苏穗子上的平安扣,忍痛答得轻缓。 我的算计不会落空,这一次也不例外。 …… 半刻钟后,城墙下幽幽燃起了火把。 来人却不是黎楚川和萧祁。 傀九坐不住了,所以急着要杀了我。 我合该惊慌失措,可此刻却是半点都不想动,只坐在墙头上,居高临下地往下望,“来了多少?” 泠鸢攀着城墙,探出大半身子往下瞧:“瞅着有五十多个,都穿着黑袍,看起来不太好对付。” 说着不太好对付,泠鸢却慢悠悠解下了腰间的长鞭,伸出一根手指,笑道:“不过属下一柱香足矣。” 我摇了摇头:“莫说大话。” 旁人我自是不知,只是打头的那两个黑袍人我有印象。 ——正是那日在天楼,与黎楚川打得难舍难分的那两个。 泠鸢一人对上他们,只怕有些棘手。 “那怎么办?” “逃。” 江湖险恶,打不过就撤。 这点道理我比谁都清楚。 泠鸢环顾四周,又问:“该往哪儿撤?” 也是。 我们此刻在城墙上,除去了下楼的一条甬道,便再无别的出路了。 跳下去倒也使得,只是我疼得厉害,实在不想再遭那一份儿罪。 “既无处可去,那便不走了。” 我拍了拍泠鸢的肩,“再放一支响箭,叫九阙他们进城。” “是。” 咻—— 又是一声凤啼。 半边艳色爬上天幕,又缓缓散去,不消片刻,城门外便有了嘈杂的声响。 他们没燃火把,只身上清一色的月白袍子隐隐透着亮。 八风门的弟子皆着此衣。 我松下一口气,吹了声嘹亮的哨子。 为首的人影一顿,而后朝我指了指,放弃了破开城门,转而朝城墙上抛了一条又一条的攀墙索。 锋利的钢钩深卡进青石砖的沟壑里,麻绳绷紧了,供一个又一个人往上爬。 成也城门,败也城门。 有这么一道大门拦着,城里头的人拿他们半点办法没有,只能站在下头,跟呆头鹅似的干看着。 “主子,属下幸不辱命。” 直等最后一个人爬上来了,九阙拍干净了身上的浮土,单膝跪下来回话,“除去老弱妇孺外,剩下的九百多人都随着属下来了。” “属下只带来了一百,剩下的仍在城外候着。” 我侧头远眺,果真瞧见了不远处的林间燃起的幽幽火光。 “不错。”我伸手将他拉起来,打了个哈欠,又朝城下一指,道,“这些人就交给你们了,不求一网打尽,只要不伤到人。” 话落,九阙还未开口,就被他身后的年轻人抢了先。 他道:“就这些杂碎,就算是再来五十个,也难伤我们一根毫毛。” 天还隐隐黑着,我看不清他的脸,却也能听出他话里的骄傲自满,很像是年轻时的我。 第154章 我朝着他笑了笑,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感受到我的善意。 “如此,便仰仗各位少侠了,本尊还有要事在身,先走一步。” 我看向九阙,勾住他的肩膀,凑在他耳边道:“你且在此看着,事成之后便到清福客栈去找雪蛟碰头。” “主子放心,属下定不辱命。” 他如此应着,眸光坚毅无比。 也就是这一眼叫我恍然。 从前那练功练得满手血泡,哭啼啼要我抱的半大小子摇身一变,也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如此甚好。 我在他肩上捏了一把,说:“万事小心,本尊等你回来喝酒。” 九阙轻笑:“一言为定,这酒属下可喝定了。” “一定。” 九阙转头,冷冷喝了一声,八风门的人应声而动。 拿刀的,便如飞燕一般翻下去,落进人群里贴身肉搏。 背着弓的,便拉弓射箭,利矢破空,下雪似的落下去,叫玄天殿的人手忙脚乱。 而我和泠鸢,就趁着这点乱子下了城楼。 也有人要追我们,可那手还没碰着我,就被九阙拦腰斩了两段。 鲜血喷溅而出,险些沾上我的衣裳,惹得有些烦躁地皱起眉。 我从腰封里摸出粒止痛的丹药吃了,与泠鸢走得更快了些。 直等顺着长街走出去好长一段,才堪堪将喧闹的厮杀声远远甩在了身后。 我又回头望了一眼,遥遥便见城楼处的火光更旺了些。 想必是火把掉在了什么地方,点着了什么东西。 “主子,我们现下到何处去?” “不清楚。” 我眯起眼,盯着那团愈来愈亮的火光瞧了半晌,才转过头来,“且逛逛吧。” “逛逛?主子的腿只怕……” 我垂头瞥了眼这走路无异,却疼得钻心刺骨的腿,轻声哼笑:“不碍事。” 我痛,有人比我还痛。 想到这层,那一点疼便还能忍。 泠鸢拗不过我,便陪着我在这长街上慢步而行。 不知是哪家养的大公鸡引颈高声鸣叫,叫开了酒楼的大门。 小二从里头出来,走到我们面前,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操着口不甚熟稔的涿州话道:“我们楼的早点甚好,二位客官不如用上些再赶路?” 泠鸢不言语,手却已悄悄握紧了鞭子。 我按住她,对那小二道:“头前带路。” “得嘞。” 小二笑眯眯地躬身,引我们进了酒楼。 只等门关上,从里头插好了门闩,小二脸上的笑才淡了。 他朝楼上一指,说:“客官,楼上公子有请。” 我点了点头,抬步便往楼上去。 泠鸢走在我身侧,小声地问:“主子,会不会有诈?” “肯定有诈。”我偏头睨她一眼,“你没注意那小二带着些口音?” “哪儿的口音?” “上清。” 说着话的功夫,我们走完了楼阶,站在了二楼上。 我未往前走,只将楼道里守在雅房门口的两人指给她瞧,“一个是川河,另外一个就是在凤阳碰着的那个链子刀客。” “你还扇过人家巴掌呢,忘了?” 泠鸢眯起眸子瞧了两眼,轻笑道:“还真是。” 我也跟着笑了两声,抬步朝他们走过去。 最先瞧见我的是川河。 显然他还记着那日在天楼被我扎的那一剑,瞧见我后有些瑟缩,见我手上没兵器才松了口气。 我觉着他这样好笑,便伸手捏了捏他圆乎乎的腮帮子,“都在里头?” 川河点了点头:“都在,就等尊主了。” “如此,本尊便去见一见。” 我慢条斯理扯顺了衣襟,推门走了进去。 屋里燃着一豆烛灯,不甚明亮,却足以让我瞧清楚这俩人是怎样的剑拔弩张。 ——站在窗前的黎楚川嘴角带着新伤,坐在桌边的萧祁半边脸颊泛红,像是挨了一耳光。 我倚在门边,歪头问:“内讧了?” 萧祁凉凉地瞥了黎楚川一眼,黎楚川毫不客气地瞪回去,二人视线交汇,又擦出一阵硝烟。 我怕他们再打起来,便扯了张椅子,在他们中间坐下。 瞧着我这两步路走得沉稳,俩人都有些吃惊。 “小玄你……” “阿之……” 我略扯了扯唇,弯下腰,拉起裤腿,给他们看我裹在皮肉上的白绢,“能走路了,只是还得靠丹药盯着。” 萧祁顷刻便蹙起了眉:“如此行事,日后是要落下病根的。” 我放下裤腿,没骨头似的趴在桌边,懒散地点头,示意他我明白。 黎楚川的脸色有些难看,声音发紧:“为了他,你竟能做到这种程度……” 明明是淡淡的语气,我却平白咂出几分酸味儿来。 我挑了挑眉,问:“怎么,你是吃味了?” 黎楚川整张脸都绷紧了,却还是死鸭子嘴硬道:“没有。” 我支着下颌轻笑:“也是。” 我的视线落到萧祁身上,笑容里带了些蔫坏的意味,“毕竟你还吃了些肉渣儿呢,要叫屈,也还轮不着你。” 虽有些挑拨的意思在,但我这话说的的确没什么问题。 说起来,这阵子我与黎楚川走得最近,抱了,亲了,要不是腿上带伤,只怕连最后一步都要做了。 第155章 比起另外两个,黎楚川可是占了不少便宜呢。 萧祁也是想到了这一层,几乎是立刻就皱起了眉,咬牙切齿地问黎楚川:“你什么时候做的?!” 相比起从前那冷冰冰的样子,我还是更喜欢这动不动就发怒的,有人气儿的萧祁,便又出言点起了火:“就在他来邝山找本尊的那晚啊,你不知道吗。” 话音落下,萧祁更气了。 黎楚川知道我这点小心思,也没多说什么,只无奈地看了我一眼。 我朝他眨眨眼,抿唇轻笑。 瞧着我们眉来眼去,萧祁怒不可遏,活像是被妻子戴了绿帽子。 他不舍得对我发作,便一把扯住了黎楚川的衣领,作势又要与他撕打。 我轻咳:“正事还没了,你们就先闹起来了,不惹人笑话么。” 萧祁一顿,而后不甘不愿地松开了黎楚川,冷哼道:“我知道了。” 就在我以为他要消停会儿的时候,这厮往桌边一坐,沉着脸骂起了黎楚川,一句接着一句,不带半个脏字,听着却叫人窝火。 黎楚川也是读过圣贤书的,嘴皮子不比萧祁差,便毫不留情的反唇相讥。 俩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叫旁听看戏的我一个头两个大。 这还不如打架呢! 我拍了拍桌面,喝道:“都闭嘴!” 话落,室内霎时鸦雀无声。 “就不能有点正经事吗,眼下是给你们吵嘴的时候吗?”我问萧祁:“你可知道温喻之被关在哪儿了?” 萧祁摇头:“不知道,你问他。” “那傀九手里有多少人你知道吗?” “不知道,你接着问他。” “……” 我揉了揉眉心,只觉得一股火气油然而起,“那你来这一遭是干嘛的?” 萧祁摊手,眼神十分无辜:“烟雨楼人手不够,所以才叫我来啊。” 好。 滴水不漏。 我深吸一口气,不再管他,只对黎楚川道:“你知道温喻之关在哪儿了么?” 黎楚川点头,说:“昨日我们已经派人将涿州搜了个遍,只有玄天殿还没去过。” “想来温喻之就关在那里。” “如此说来,便是要闯一遭玄天殿了。” 我轻啧,却不想引得黎楚川和萧祁齐齐摇头。 黎楚川:“是我们去。” 萧祁:“你身子不便,还是趁早回京华去。” 这种时候,他们倒是又成一头的了。 我瞧瞧黎楚川,又瞅瞅萧祁,毫不留情地嗤笑出声,“本尊回去,就凭你们两个带的那些臭鱼烂虾,也能将人救出来?” “痴人说梦吧?” 我这话说的不客气,二人脸色皆有些黑,却没出声反驳。 因为我说的是实话,他们反驳不得。 我捻着平安扣,哼笑道:“你们如今有心思劝本尊,不如想想怎么搞到玄天殿内里的图纸,做好了准备再来打这一仗。” “我有。” 说着,萧祁从衣襟中掏了张纸,展平了放在了我们面前。 我倾身凑过去瞧,黎楚川也走了过来。 我没瞧出个所以然来,只问道:“哪儿得来的,靠谱么?” 萧祁还没说话,黎楚川就抢先开了口。 他在图纸的西南一角点了点,说:“玄天殿我去过,此处并无这几栋房子。” 萧祁瞥了他一眼,轻蔑道:“你那都是什么老黄历了,玄天殿曾大修过,这处便是新修葺出来的。” 我没作声,低着头细瞧,便在黎楚川的指尖旁瞧见了两个小字。 傀九。 那处是傀九的屋子。 方向,这不就来了。 第71章 处处都压你一头 天光大亮时,我走出雅房。 泠鸢立刻迎上来,与我一同下楼,直等出了酒楼,才开口问道:“主子,一切可都准备妥当了?” 我点点头,将方才与二人商量的计划说给她听:“萧祁带着他自个儿的人在城外候着,等着接应。” “黎楚川与八风门的人埋伏在城南玄天殿外,等着截杀逃窜出去的残党。” “至于打头的,便是咱们了。” 话落,泠鸢蹙起了眉。 我偏头睨她:“怎么,怕了?” 泠鸢轻轻摇头,挑了个娇媚的笑出来:“若是怕,便是对不起主子多年的栽培。” “只是属下有些意外。” “意外什么?” “属下还以为,萧祁和黎楚川不会让主子掺和进来的。” “他们自是不想要本尊掺和。”我轻嗤,语气稍凉,“可如今也并非是他们说了算的时候,谁还能再左右得了本尊不成。” 不知想到了什么,泠鸢轻轻笑了一声,却未再多说,只应了声,便亦步亦趋地跟着我往清福客栈去。 我们又走上了那条长街,抬眼便见远处被烧得半边焦黑的朱红色城门。 火熄了,却还冒着浓烟。 乘风而起,遮天蔽日。 见我脚步略顿,泠鸢问:“怎么了主子?” “没事。”我轻笑笑,“不过是觉得那场火还没烧起来便灭了,有些可惜罢了。” 泠鸢也跟着笑:“不妨事,临走前再给他们添上一把便罢了。” 再添一把,可就不是添在这儿了。 第156章 我收回目光,转身离去。 …… 清福客栈。 泠鸢站在客栈门前,轻敲三下重叩三声,门就从里头打开了。 我和泠鸢走进门,霎时被大厅里乌泱乌泱的人惊住了。 ——与九阙一同攻城的百十来号人也都过来了,将这本就不大的前厅挤得更显逼仄。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们,只觉得这满室的月牙白瞧着眼睛疼。 与我的闲适不同,九阙和雪蛟的脸色都有些凝重。 雪蛟说:“主子,属下方才看过,已经有人朝咱们这儿过来了,再待下去,只怕要被人包饺子了。” 我点了点头:“那便不留了。” 我看向九阙,说:“留下二十人来给本尊,剩下的就由你带去城南,跟黎楚川他们汇合。” 向来听话的九阙这会子皱起了眉,“闯玄天殿这等险事,没了属下怎么行。” “听话。” 我在他头上拍了拍,“你性子稳些,这事儿只可你来。” 做事最稳的那个还在幻胥宫里坐镇,如今只能矮子里头拔将军,挑个九阙来使。 九阙虽是不情不愿,但也知道我的意思,终是捏着鼻子应下,清点了二十个人留下,领着剩下的从客栈后头走了。 “尊主,我们何时出发?”说话的那个少年郎语速极快,带着股子少年意气。 我眯着眼睛瞧他,“早时在城楼上与本尊说话的那个也是你?” 他点了点头,挑唇一笑,露出颗虎牙:“是我。” “是个机灵的。” 我朝他找书,唤他到近前,贴着他耳语了几句后又撒开他,问:“听明白了?” 这少年瞧着十六七岁的模样,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乍然得了个要紧的差事,也不觉得胆怯,仍是说得豪气万千:“尊主放心,我们可不是吃素的,必能将事儿办得漂亮。” 我轻笑,颔首:“本尊等你们的好消息。” “得嘞。” 少年笑意更深,躬身朝我行了一礼,挑了身量纤细矮小的弟子,与九阙一般,从客栈后门走了。 我轻呵出一口气,往嘴里又塞了颗止痛的丹药,理平整了衣襟,正好了玉冠,抬眸轻笑:“时候不早了。” “该去血洗玄天殿了。” 许是傀九在城里放出了什么风声,又或是城门边那一场厮杀被人瞧见了,街上行人寥寥无几,出摊叫卖的小贩更是一个都没有。 如此也好,省得我再费力去灭口。 玄天殿离我们所在的清福客栈不远,不过半刻钟就到了。 为什么我能知道得这么准确呢。 因为那止痛丹的药效只有半刻钟。 泠鸢也知道,一停住脚,便轻声提醒我:“主子再用一颗吧?” 我轻笑着摇了摇头,从乾坤袖里掏出温钊给的匣子,从里头捻了颗朱红的丹药服下。 回魂丹一入口就化成了甜腻粘稠的水,顺喉滚下,流进腹中。 几乎是瞬间,我周身的刺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丹田中流转不绝的内力。 “果然是好的。” 我轻笑,抬手往高墙上一指,“攀墙,进院。” 率先动的是八风门的人。 一道道月白的身影像变戏法似的凭空而起,长臂一伸,攀住了高墙,借力一翻,便干脆利落地落了进去。 我不用攀墙借力,只用足尖轻点了,便落进了院中。 待落了地,瞧清了院中这一片黑压压的人,我不禁又笑了一声。 难怪如此安静,原来是都在里头猫着。 我看也不看他们,只直直看向站在人群最首却需要人搀扶的黑衣男子,“哟,还能站起来呢?走两步试试?” 他面容与我有七分相似,只眼下少了一点泪痣,眸中又比我多了几分阴郁。 听我此言,他蹙起眉,又惊又怒地咬牙,整个人更显阴寒:“你为何没事?” 我挑了挑眉:“还能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哥哥我处处比你强一截。” 不知是不是被我自称的这一声哥哥触怒了,傀九的脸更黑了,整个人气得几乎要站起来了。 他咬牙狠笑:“我不与你争这些口舌之快,今日你既来了,就别想走了!” “杀了他们!” 一声令下,将我们团团围住的黑衣人们立刻有了动作。 我摆手示意身边的人皆别乱动,而后将手指圈在唇边,吹了一声哨子。 哨声嘹亮,殿宇的屋脊上立刻便有了动静。 “尊主,你们且往旁侧躲一躲!”那少年郎手拿着弓,站在屋脊上高声对我道。 我自是听话,闷笑着与他们退到廊下。 确定了不会波及到我们,少年一声令下,那些个早就埋伏在那儿的人们立刻便动了起来。 拉弓的拉弓,甩暗器的甩暗器,更有甚者连毒散与火油都用上了。 他们站在高处,占了个地利,玄天殿的一众弟子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立刻做鸟兽散,乱成了一锅粥。 傀九在骚乱里,被人搀扶着逃入殿中,反手便关了殿门。 想跑? 门儿都没有。 我吩咐完了雪蛟和泠鸢,抬步便追了进去。 殿门被从里头插上了,我踹了一脚,见它纹丝不动便也作罢,只挑了窗扇,蹬着墙跃了进去。 第157章 咻—— 我还没落地,便有一枚寒镖冲着我面门而来。 为了躲它,我在空中打了个旋子,一脚便踩在了镜柜上。 稳住身形后,我抬眸看向寒镖飞来的方向,便瞧见了一个美艳绝伦的女子。 我朝着她颔首:“许久不见,霓裳姐姐风华依旧。” 叫完了人,我又看向被她挡在背后的傀九,笑意渐深,语气缓缓转凉,“看起来,霓裳姐姐也要护着他了。” 霓裳拧起眉,语气不虞道:“师尊有令,我也是忠人之事罢了。” “好一个忠人之事。” 我点点头,眯起眼,一字一顿道:“不过,想保下他一条命,姐姐一个人可不够,得那几个糟老头子亲自来才行。” 她是玄天殿主唯一的徒弟,最是跋扈,虽是资质不行,但总有人看在她师父的面子上恭维她。 好话听得多了,骤然一听实话,她立刻便急了,提剑便朝我刺来:“够不够,也得试试才知道!” 我飞身而起,踩在她的剑尖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男女有别,本尊让你三招,不叫说本尊欺负你才是。” 霓裳寒着脸未曾回话,只是又气势汹汹地朝我攻来。 我躲着她,忙里偷闲瞥一眼傀九,发现那厮正扶桌站着,半步都不敢动。 哦,我忘了,他是动不了。 我轻嗤,抬脚踢开霓裳的剑,摸出柳叶刀抛向傀九,吓得他往旁边蹦了几步:“别光看戏,多动一动才能好得快些。” 发现我同她过招都分心,霓裳怒了,攻得更急,手中剑翻花,瞧着眼花缭乱,却也不过是花架子。 我扭过头回来,以两指夹住了她刺来的剑,笑得轻慢: “姐姐,你急了。” “心浮气躁可是会露出破绽的,姐姐怎么忘了。” 气完了她,我松了她的剑,不怎么怜香惜玉地踹在她的肚子上,将其踹出去好远,又扭头去瞧傀九。 我道:“好好看好好学,哥哥教教你何为功夫。” 这回,生气的从一个变成了两个。 对此,我表示很正常。 连方止行那个老狐狸都受不住我的气,他们两个急火攻心也是正常。 我哼笑,在衣摆上擦干净了指缝里的血,从袖子抽出短刀,拿在手里掂了掂。 “霓裳姐姐,三招已过,接下来可轮到本尊了。” 这短刀比起霓裳手里的长剑,虽是显得寒酸些,但到底还是硬功夫与我差一节。 她来刺我,总会被我在手臂上划道口子,如此反复几次,她胆怯了。 瞧她那模样,我不禁嗤笑,又出言讥诮几句,她气得面色通红,却因为持剑的手疼得打颤,也不敢再鲁莽上前。 傀九在一边干着急,却也是半点都不敢上前。 全盛时他都不是我的对手,如今的他更不够瞧的。 我明白,他更明白,所以他宁愿隔岸观火,叫霓裳来我身上赌生死,也不愿沾染一星半点。 光从这点自私来看,我们还是很像的。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耳边忽响起一阵风声,我回头去瞧,发现霓裳的暗器已经到了我面前。 我用短刀挑飞了它,霓裳如法炮制,用剑挑开了我手里的刀。 她的剑抵在我的颈间,眉目冷凝下来,的确像个女侠。 “骄兵必败。” “你怎么连这个道理都忘了。” 方才我说出去的话,如今尽数都被她还了回来。 我垂眸瞧了眼那闪着寒光的剑,笑问:“你敢动本尊么?” “有何不敢。”霓裳眯起眸子冷笑,“拿你的项上人头去领赏,这是师傅的意思。” “听起来,你们整个玄天殿都在一块儿同流合污啊,本尊这一趟还真是来对了。” 我笑眯眯地对傀九说:“瞧好了,本尊再给你上一课。” 说罢,我握住了霓裳的剑,将它抓到我肩胛的位置,纵身向前,任长剑刺穿我的肩胛骨。 多亏了温钊的药,我半点痛都感受不到,即使血流了我满手,我也能反手折断背后的剑,用那一截残剑,扎穿霓裳的喉咙。 砰—— 霓裳的脱力地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我踢了她一脚,确定她死透了之后,才收回手,慢悠悠地问傀九:“学会了吗?” 傀九脸色苍白,不见惊慌,只有浓浓的厌恶:“疯子。” “疯子才能被人记住,疯子才能千古。”我嗤了声,封住自己的穴道止住了血,慢悠悠走向他,“现在,到你了。” 我掐住他的下巴,居高临下地端详他这张与我极像的脸,不解道:“你为什么恨我?” “就算真是,那你不应该去恨谢镇山,去恨我师父么,为什么只想着置我于死地?” 傀九不答,只冷笑道:“多说无益,你若想动手便来吧。” 我给了他一记耳光:“我很不喜欢你对我说话的态度。” “我就是如此说话的,怎么了?!”我的话不知触到了傀九哪里的痛脚,他声音骤然拔高,“你从前没管过我,如今倒来管了,你配吗?” 我皱眉,又抽了他一个耳光:“闭上你的嘴。” 傀九啐出一口血沫子,癫狂地嘶吼:“给我个痛快!玄之!来杀了我!杀了你的亲弟弟!” 第158章 硬骨头?跟我犯拧? 我最喜欢的就是硬骨头。 我狞笑,点了傀九的穴道,抓着他的衣领左右开弓,一连甩了他好个耳刮子。 甩到第十七个的时候,有什么东西沾湿了我的手。 我定睛一看,发现是傀九哭了。 豆大的眼泪流了他满脸,他擦不了眼泪,只能像个木头桩子似的立在那哭,口齿不清地抱怨:“你都不管我,你凭什么打我!你凭什么!我就想要你死怎么了!” 他哭得很是委屈。 但我还想继续揍他。 第72章 一个都别想跑了 傀九哭得很是委屈,可是他的脸被我打得像猪头,晶莹的泪珠子滚下来,只显得滑稽。 我听着烦,便一把捂住他的嘴,低声吓他:“再哭,我就把你舌头割下来。” 傀九说不了话,只能朝我眨眼。 我撒开他,拍拍他带着血丝的脸,问:“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明白了吗?” 傀九起初没说话,只是瞪着我,见我扬起手,作势又要扇他,才不甘不愿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我满意地笑笑,又问:“温喻之被关在哪儿了?后院儿里头吗?” “没有。”傀九摇了摇头,又挤出几个字来,“在城北地宫里。” 我了然地点点头。 傀九想拽我,却因为被点了穴道,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拼命地眨被红肿的脸颊挤得只剩两道缝的眼睛,“地宫里有,有方止行的人。” “这算什么,死到临头的幡然悔悟?” “随你怎么想。” 我轻挑眉梢,捞起桌上的柳叶刀掂了掂,“那我就动手了。” 傀九没说话,却闭上了眼,用行动告诉我他也认了。 成王败寇,可不是得认。 只是吧,瞧着他那样,我有些迟疑了。 这是我弟弟,是我尚存于世的最后一个与我血脉相连之人。 虽然长歪了,但这也是我弟弟不是? 我叹了口气,“跟我打个赌吧。” “抗住我三刀不死,咱们的前尘往事一笔勾销,如何?” 是问他,也是在问我自己。 傀九眨眨眼,面露惊诧,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轻而易举就放过他,“你不杀我?” 我轻嗤:“我说了,只要你能抗住,我就不再记前尘仇。” 连黎楚川那几个人,我都能一笑泯恩仇,更何况我的骨血至亲。 “如此,那便来吧。”傀九扯了扯唇,露了个难看的笑出来,“只要你日后不后悔就好。” 我没再回话,只以一声轻笑作答。 傀九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忽皱起眉,从喉口挤出声闷哼来。 因为我的刀已经捅进了他的腹间。 柳叶刀一掌长,没有刀把,我握着它,掌心也被割伤,混着傀九的血滴落在地上,汇成个水洼。 我感觉不到疼,可傀九不一样。 他疼。 他脸色苍白,筛糠似的在抖。 我不怎么怜惜地按住他的肩膀,手起刀落,在他腹间又开了两道口子。 都是同样的深,都汩汩流着血。 我抽出刀,从傀九的袖子上撕下块布条,随意包扎了下掌心的伤口,便又看向他:“如何?” “甚、好。”明明都站不住了,傀九还在咬着牙嘴硬。 我没接他,只任他前倾倒在地上。 我用鞋尖勾住他的肩膀,将他翻过来,瞧着他尚有微弱起伏的胸膛低笑。 “哥哥不光拳脚能处处压你一头,下刀的本事也是一流的。” “回头见。” …… 玄天殿仍是一片乱糟糟的,便是从后院门拖出去个半死不活的,也没人留意。 雪蛟将人拖走了。 九阙和黎楚川一起子人被我唤来此处收拾残局。 除去了方才与我们打过照面的那几十来个黑衣人之外,就只剩下了些年轻的小弟子,剩下的,大抵都在城北的地宫里了。 城北地宫,那是个为我设的局。 我知道,但我得去,还有人在等着我。 “主子。”九阙躬身,伸手指了指身后的一众捆着手脚塞着嘴的弟子,“除了些死了的,剩下的都在这儿了。” 我点了点头,淡淡地说:“动手吧。” 这时候,那个小少年忽然冒了出来。 他道:“这些人都是些无辜的人,不然放了吧,就当是行善积德了。” 行善积德? 我从不做那种无用的事。 我轻嗤,扫他一眼,又看向他身后的一干着月白绣八风的弟子们,问:“你们也是如此想的?” 我觉得我的语气已经十分平和了,可他们还是有些慌神,你瞧瞧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附和。 倒是有个胆大的出声,不是为他们求情,而是说斩草要除根。 “听见了吗,斩草可要除根呐。”我在那少年郎的心口点了点,语气微凉。 少年抿唇,似是不敢苟同我的想法。 不过我不甚在意,毕竟他只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 “泠鸢。”我偏头瞧她,“备火油,放火,烧干净些。” 泠鸢点了点头,抹了把面上的血,带人去准备东西了。 我又看向九阙:“走吧。” 众人让开道,那少年却又来拦路:“尊主,那我们该去何处?” 第159章 “去城外找你们的人汇合。” “那你呢?” “本尊还有本尊的事要做。” 一听这话,他蹙起眉,语气稍急:“我们得跟着。” 我冷下神色,捻着指节道:“本尊身边还有旁的人在,你只管听话便罢了。” “那也不成。” “万一尊主出了什么事,门主是要问罪的,我们可担不起这个责。” 眼见他不依不饶,我心中烦躁,拔出九阙鞘中的刀,砍在少年颈上,叫他脑袋搬家。 他的尸体倒在地上,脑袋咕噜噜滚了几圈掉在我脚边。 我一脚踢开他,将刀丢回去,又看向人群:“你们可还要废话?” 众人噤若寒蝉,连大气儿都不敢喘。 “那便趁早出城吧,待瞧见了响箭,再来城北寻本尊。” 说罢,我转身,带着九阙大步流星走出玄天殿。 黎楚川就等在外头。 我将傀九说的话同他又说了一遍,黎楚川点点头,面上并不见诧异之色,显然他早就预料到了会是这样。 我问:“你怎么半点都不意外?” 黎楚川道:“你从前说过,玄天殿和方止行远没有看上去那么老实。” “那你为何早不跟我说?” 若是他早些说,我直接派人查了他们的底细,连夜便端了玄天殿,何苦在此浴血。 黎楚川苦笑:“我有机会吗?” “……” 好像也是。 我轻咳,掩饰似的摸了摸鼻子,“得了,快走吧,不然收尸都不赶趟了。” 黎楚川点点头,拍了拍手,川河便牵了四匹马入巷。 我抓住缰绳,干脆利落地跨上马,黎楚川瞧了我一眼,疑道:“不知鬼医给你用了什么奇药,才一日就叫你的腿完好如初?” 哪儿是什么奇药,不过是烧命的把戏。 我暗笑多智近妖的黎楼主也有不知的事,面上却不显,只找了个由头顺口搪塞。 所幸黎楚川不通药理,轻而易举就被我糊弄住了。 我长出一口气,拉缰驾马,往城北那专给我做的局而去。 行至半路,我忽想起了件事,便问道:“你的人呢?” 黎楚川行于我身侧,目不斜视,语气淡淡:“都在城北。” 我狐疑:“你既知城南有诈,为何不直接叫我往城北来?” 黎楚川淡笑:“我没有能掐会算的本事,也拿不准温喻之被关在哪儿,便只能挨个地方瞧瞧。” “那你对他还真是上心。”我轻声嘟囔。 黎楚川无奈地看着我,明明一言未发,却平白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这是为了谁啊。 是啊,为了谁啊。 是为了我,为了他,还是为了他们自己。 我也没有能掐会算的本事,我自然不清楚。 我清楚的,唯有杀戮。 杀。 一个都别想逃。 马蹄声清脆,难平我心中戾气。 黎楚川觑着我,笑问:“怎么忽然就变了脸色?” “无事,只是想杀人了。” “杀谁?” “谁想杀我,我便杀谁。” 黎楚川的声音低磁缱绻:“那我便做你的刀。” 我同他对视一眼,便匆匆扭开头:“那也要看你这把刀够不够利。” 他又笑,却不再言语。 只等行过了主街,瞧见了提着涿州城北的引路牌,黎楚川才再次开口。 “跟我走。” “地宫不在此处。” 我应声,调转方向,跟着他进了条三人宽的巷子。 我们在一栋平平无奇的宅子前停下。 这宅子只有两间瓦房,门上落着把生锈的铜锁,也不知多久未曾打开过了。 我下马,走到门边,伸手捻了下那锁,却没摸到灰尘,只有些锈蚀了的铁渣子掉下来。 我问:“地宫入口在这儿?” 黎楚川点头:“正是。” “那我们怎么进去?” “院里正屋的米缸下头有暗道,进去之后便是地宫的大门了。” 我朝他笑笑:“多谢。” 黎楚川摸了摸我的脸颊,“你我之间,谈不上个谢字。” 我点点头,张开手,朝他做了个拥抱的动作,黎楚川不疑有他,只当我是想寻个安慰,伸手便将我抱进了怀里。 我拥紧了他,低道:“这桩险,用不着你去冒。” 话落,黎楚川立刻僵住了身子。 他察觉到了我的意图,却快不过我,被我一记手刀劈晕了过去。 我将黎楚川扔进川河怀里,又抛给他一支响箭,说:“拉响它,然后带他走。” “尊主,你——” 川河还有话没说完,我却已与九阙一起翻进院里,将他的话扔在了土墙之外。 我和九阙走进正屋,果真在米缸下头找到了黎楚川说的密道。 那密道逼仄,成年男子收着双臂才能勉强走进去,整条甬道都黑黢黢的,像是什么恶兽的喉咙,透着股不怀好意。 我瞧着它,问九阙:“怕吗?” 九阙轻笑:“不怕。属下还等着主子的那顿酒呢。” “回了凤阳,本尊与你连喝七日。”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走。” 九阙点头,先我一步攥紧米缸,弓着腰走在了我前头。 第160章 密道中四下都是用泥筑好了的,敲不坏砍不透,墙上隔几步就有一盏灯,幽幽透着亮,只是不够透气,我和九阙在其中走了不久,就已是大汗淋漓。 我还好些。 只是九阙方才拼杀过一阵,身上带着血,如今又出了汗,两种味道掺杂,熏得我头疼。 他不知为何停住了脚,我一头撞在他背上,血腥味钻进我的鼻腔,险些熏我一个跟头。 “怎么了?”我压低了声音问。 九阙蹲下身子,凑近了我,小声地说:“前头有人。” “几个?” “一堆。” “?” 我疑惑艰难地扒开九阙,直起身往前头瞧,立刻便对上了一双苍老阴鸷的眼。 这是……玄天殿主。 他在地宫恢宏的大门前负手而立,对着我阴恻恻地笑:“出来吧贤侄,里头闷得慌。” “正是这话。” 我淡淡点头,跟在九阙身后走出去。 站在坚实的石板上,我得见这所谓地宫的全貌。 地宫完全是依照着玄天殿修的,光是大门就有十几丈高,不用进去都能知道其中是如何的宽敞气派。 老棺材瓤子家底真厚。 我腹诽,讥诮着低笑:“伯父叫我好找,将玄天殿翻了个底朝天也不见踪迹,原来是躲到这儿躲清闲来了。” “只是这地方偏僻,也不知伯父瞧没瞧见玄之送的大礼。” 玄天殿主眉梢轻挑:“什么礼?” “火啊,好大一场火。”我眨眨眼,掌心朝上,轻吹了一口,“霓裳姐姐,和其他的师兄弟都在那场火里头化灰了,伯父半点都不知道吗?” 霓裳易怒,多半是随了她这个师父。 我只是声音放得轻些,笑得欢些,他便变了脸色。 “满口胡言。” “你伤了条腿,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伤了我徒儿!” “怎么不可能?” 我踱步慢行,刻意在石板上踩出清脆的响声,“伯父瞧瞧,我可有异?” 玄天殿主瞧着我,额角有青筋暴起,他沉了脸,咬牙切齿道:“原本此事我可以不管,但你伤了霓裳,此事便没那么容易能善了了!” “不是伤了,是杀了。”我轻笑,手指在颈间划过,做割喉状,“一击毙命,顷刻便气绝而亡。” 我挑了挑眉,继续笑着撂狠话:“还有,本尊今日来此,就没想着善了。” “今日过后,江湖上再无玄天殿。” “你,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玄天殿主冷笑:“不知死活的东西,老夫今日就替你师父好好教导教导你!” 说着,他拨开挡在身前的一众徒弟,朝我走了过来。 我也将九阙推至一边,慢条斯理地拢紧了袖子,“如此,玄之便要好好讨教了。” 这一战,只决生死。 第73章 叫声小叔叔就成 玄天殿主的本事在我之上,可我比他年轻,也比他更狠。 我宁愿被他一掌拍上肩胛,将旧伤拍得皮肉撕裂,血液迸溅,也要回敬上他一番。 我感觉不到痛,所以玩起这以伤换伤的法子来,还是我更胜一筹。 他被我打怕了,不敢再上前来,只捂着胸口上那道被我短刀划开的口子,咬牙切齿地骂我疯子。 这话对我来说是十足的赞扬,所以我欣然应下,并且盘算着再在他何处来上一刀,才好感谢他的夸赞。 像是察觉到了我的想法,他的眸中微不可察地闪过一丝犹豫。 可转瞬,那点犹疑就被更深更浓的阴鸷所掩盖。 他冷笑:“既是为故人而来,那就先让你见一见。” 他拍了拍手,身后紧闭的地宫大门立刻吱呀吱呀响了起来。 大门打开了半扇,两个高大的玄衣男子架着一个血人走了出来。 他发丝凌乱,无力的垂着头,左臂扭着一个古怪的弧度,像是断了。 双脚软塌塌的拖在地上,还有新鲜的血滴下来,随着他们的步伐延绵一路。 我瞧着他,心里翻出惊涛骇浪,背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手背上的细碎口子再度崩裂,才叫我勉强稳住脸上的表情。 “这是谁?” “贤侄当真忘性大,你为他而来,怎么如今就忘记了?” 玄天殿主狞笑,朝二人招了招手,说:“来给温公子净脸,叫我的贤侄好好瞧瞧。” 有人闻声而动,从怀里掏出帕子,往那血人的面上擦了一把,擦掉厚厚的血污,露出点青白的颜色,和一双清艳的眉眼。 ——正是温喻之。 记忆中,那巧言令色,阴险狡黠,最会用自己的脸蛋从我这儿夺爱谋情的人,此刻低垂着头,生死不知。 我只瞧一眼,就忍不住移开了目光,手不住的打着颤。 玄天殿主很是满意我的反应,不禁抚掌大笑:“你是个聪明的,不如猜猜他死之前还留了什么话?” “他这么个傲气的人,众目睽睽之下跪在我脚边,求我将蛊药给你。” “还真是一片赤诚啊,不知你是如何调/教出来的,靠你那软绵绵的身子么?” 我不理会他的叫嚣,只沉沉地盯着他,语气冷寒:“若是你将他交出来,本尊还能放你们一条生路。” “如若不然,就休怪本尊不客气了。” 第161章 玄天殿主微眯起眸子,烛光在那双混浊腌臜的眼里摇晃,照亮了其中深不见底的毒辣狠决:“事到如今,你以为我还想苟活不成!实话告诉你,这座地宫没有出路,今日谁都走不出去!” 我充耳不闻,又重复了一遍:“将人交出来,你们便还有一条生路。” 他狞笑:“你想要人也成,那就一命换一命,以你来换他。” 说罢,他朝身旁的人使了个眼色,便有一把小巧精致的匕首落到了我的脚边,“这把刀上抹了见血封喉的毒,只要你自刎,老夫立刻便放了他,如何?” 暗无天日的地宫门前灯火摇晃,掉落在石板上的匕首闪烁着寒光,透着一股不怀好意。 我弯下腰,将它捡起来。 瞧着我的动作,九阙立刻紧皱起了眉头。 他按住我的肩膀,焦急地道:“主子万不可轻举妄动!这老匹夫阴险狡诈,必定不会守诺,切莫上了他的当!” “九阙,你莫怕。”我曲指在刀柄轻敲,低笑道,“本尊是疯了,不是傻了。” 我抬眸看向玄天殿主,饶有兴致道:“你觉得,一个温喻之,就够本尊拿条命来换?” 许是我的语气太过漫不经心,惹得玄天殿主愣了一下。 他看了温喻之一眼,又嗤笑出声:“若是真如你所说,你又怎么会出现在此处,还让自己成了这么个狼狈的模样。” 他伸出一指,虚虚地点我:“你可不是个邋遢的性子,贤侄。” “本尊是个什么性子,难不成你比本尊还了解?”我扯了扯身上被血迹沾染的看不出底色的袍子,皮笑肉不笑地说。 玄天殿主冷哼,树皮般皱纹纵横的脸爬上几丝不耐:“多说无益,你掂量着办罢。” 就在这时候,身后的密道里忽然传来了川河的声音。 “尊主!九阙!你们在里头吗!” 来得挺及时,不枉我费这么多口舌,拖延了这么多时间。 我的心落回实处,沉沉地呼出口气,顺手将匕首抛回去,没伤及玄天殿主分毫,只插进了他二徒弟的喉管里。 那人顷刻气绝,尸体砸在地上,溅起一阵浮尘。 听着密道里越来越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我挑唇轻笑:“看起来,先上那条黄泉路的人是你呢。” 玄天殿主知道如今并非是再与我唇枪舌剑的时候,便不再言语,只给身侧一众人打了个手势,派了人上前来与我们缠斗,便要带着温喻之往门里头逃。 “九阙,守好了密道,别叫这帮人掘塌了。” “那主子呢?” “本尊自是要去里头逛一逛。” 我拍了拍九阙的肩:“万事小心,本尊先行一步。” …… 大门吱呀吱呀地开,又吱呀吱呀地关,我使轻功,连蹬了几人的肩膀借力,才堪堪在大门合拢之际钻了进去。 我一刀抹了守门弟子的脖子,又一刀砍断了吊门的绳索,而后才快步去赶玄天殿主一行人。 这地宫是依照玄天殿建的,也有一个大院和东西南北四座大殿。 只是地宫不见天日,虽是处处燃着火把,却也幽暗异常,我一时不察,竟将人跟丢了。 走投无路之下,我也只能一座殿一座殿地细细寻找。 东大殿是些弟子的居住之所,除去些散乱的被褥之外,就再无其它。 西大殿是盛放兵器的地方,无人,只有满地满墙的寒兵良弓,我顺手抓了把刀,攥紧了刀柄的那一刻,我疼得打了个哆嗦,心中又有慌乱滋生。 我低头,发现裹着掌心的布条不知何时掉了,那深可见骨的伤口正汩汩流着血。 我疼了。 三个时辰这么快就要到了么? 我呼出一口浊气,捏了捏袖中乾坤袋里那仅剩的一颗,求了点心安,又往南殿去。 南殿大门紧闭,门上落着一把大铜锁。 殿中燃着灯,有人影在其中闪动。 我站在窗边瞧了一眼,还是破开锁,抬步走了进去。 屋里有两个人。 正是方才挟制着温喻之的那两个。 他们身后放着一把椅子,椅子上坐着个人,垂着头,看不清面容,只见身上衣衫血迹斑斑。 拙劣的把戏。 我心中暗笑,却还是按他们的意思,迎上去与两人打了起来。 回魂丹的药效虽是散了些,可那点痛到底还没蔓延到腿上,对上这么两个,我仍是游刃有余,但我刻意露出破绽,且战且退,将后背露给椅上安坐之人。 听着刀剑碰撞的声音,我心中暗叫。 我这人运气向来是不好的,只赌这么一遭,老天爷怎么着也该叫我赢一回吧? 可当耳后响起风声时,我才明白,老天爷算个屁,万事还是得靠我自己。 我偏头躲过背后袭来的阴招,单手持刀截住面前二人的剑,回过头,长臂一伸,将那血淋淋的人拉到面前。 我带着些侥幸地去瞧,却只瞧见了一张陌生的脸。 “还真不是。” 我冷笑,两指作钩状,探进那人眼眶,挖出一团血肉出来。 那人惨叫,给我一脚踢开了,头撞到桌角,顷刻便没了气息。 确定了这殿中没有我要找的人,我也不想再拖,内力倾注到手臂,斩断了他们的剑,另一手从腰封里摸出柳叶刀,干脆利落割断了他们的喉管。 第162章 鲜血迸溅,饶是我脚步再快,也被溅上了不少。 新血摞了旧痕,更是腥臭难闻。 我皱着眉抹干脸上的血,扯掉摇摇欲坠的发冠,快步出了南殿。 如此,便只剩一座北殿未踏足过了。 杀霓裳时,便是在北殿动的手,如今轮到他师父了,想来也是一样。 北殿大开着门,似是在迎我来。 里头没点灯,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我抬步走进去,刀尖在地砖上擦出一阵刺耳的声音。 “老匹夫,还在做缩头乌龟?” 无人应我的叫嚣,只那黑暗中有阵微不可察的呼吸声。 我摸着黑循声而去,脚尖踢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 我蹲下身,伸手去摸,便触到了一片温凉的皮肉。 “温喻之?是你吗温喻之?”我摇晃着他,压低了声音唤,却没得到半点回应。 我摸向腰间,没有摸到火折子,便单手揪住他的衣裳,吃力地将他拉到殿门边。 廊檐下那一点吝啬的光照在他脸上,终于叫我悬着的心撂了下去。 这是温喻之。 是我的温喻之。 我将他的头扶到我膝上枕着,抖着手从荷包里拿出提前配置好的止痛提神的丹药塞进他嘴里。 可他不知多少日水米未进,嘴里极干,根本咽不下去那指甲盖大小的药丸。 没办法,我只能将药丸在嘴里含化了,嘴对嘴给他渡过去,又咬破手腕,以血相佐,才将这一丸灌了进去。 这丹药是我亲自配的,用的都是上好的药材,再加上温喻之身子不差,没出现虚不受补的状态,很快便醒了过来。 他先是蹙眉,而后挑起带着细碎伤口的眼皮,慢吞吞挪动眼珠,瞧见我之后,霎时就红了眼眶。 “这是……这是在做梦吗……” 我抚着他的眉眼,在他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现在呢,还像做梦吗?” 温喻之呆愣愣地瞧着我,好一会儿后才挤出来个字,“像……” 我被他逗笑了,我该笑的,可那嘴角如何都勾不上去,也难阻鼻子发酸,眼泪落下,尽数砸在温喻之脸上。 温喻之也红了眼睛。 他想给我擦眼泪,可实在太虚弱,几次都没能抬起手来,便也作罢,“抱歉,又叫你心烦了。” “这些话,等出去了再说。” 我将他从地上扶起来,半搀半搂着他往殿外走,只是还未走出去两步,就有一支带着火光的羽箭飞了进来。 我拉着温喻之躲了,却发现这箭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羽箭扎在桌上,顷刻便燃起了火。 也就是那点火,让我看清了殿中随处可见的棉絮和地砖上亮堂堂的火油。 我说为什么北殿无人守,原来是等着要把我们当柴烧呢。 殿外不知道有多少人,我带着温喻之强冲的话,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我还有要事在身,自是不想在这阴沟里翻船,于是乎借着愈发亮的火光,我在打量起着殿中布置,寻那么一线生机。 忽然,我的视线落到了北殿后墙的一道被几块木板封死的窗上。 窗外是什么地方? 又是一支箭来,我再来不及细想,勾着温喻之的腰便将人抱到了窗边。 他比我高些,也比我沉,只抱着他走了那么几步路,我缠着伤腿的绢布就裂开了。 那道绢像是某种禁制,它一裂,刺骨的疼霎时就漫了上来,叫我险些站不住。 我一把扶住窗框,暗自咬牙,咬得满口皆是血腥味,才将那一声痛呼咽了回去。 “还知道出地宫的路吗?” “知道。” “那就好办。” 我深吸了口气,强忍着疼,用短刀撬开窗框上的木板,而后一肘顶开了窗。 窗外是一片黑暗,不见灯火,也不闻人声。 是坏事,也是好事。 我歪靠着窗框,对温喻之扬了扬下巴:“来时我已经打开了地宫的大门,想来已有人进来了,你去找他们,他们自会带你走。” 我的药有效果了,温喻之有了力气,拉我的手都大了些,“那你呢?” “我自是也要走,只不过不与你同路。玄天殿主不杀,我今日便是白来了这一遭。” 瞧着快要蔓延过来的大火,我推了温喻之一把,语气稍急,“快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温喻之没动,只执拗地瞧着我:“我们一起走,不然就一块死在这儿,也算是死同衾。” 这种时候还倔个什么劲儿啊! 我目眦欲裂,忍着痛上前,狠狠地推了温喻之一把。 温喻之大头朝下摔出去,额上又添了道口子。 他艰难地爬起来,伸出苍白的手,死死地抓住了我的袖子,眼泪转眼就爬了满脸:“一起走!不然我就陪你一起死!” 火焰近在咫尺,热浪炙烤着我的后脊,回魂丹的药效已经散了,我浑身都疼,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本想着等温喻之走了,我再吃那最后一颗回魂丹,可他不松手,我便当着他的面,吞下了那一颗毒。 火光烈烈,温喻之自是看清了。 他愣在原地,浑身都在发抖:“你……你吃了什么?” “你爹给我的奇药,好用得紧,若是你觉得心头过意不去,便唤我一声小叔叔好了。” 第163章 我平复着呼吸,扯掉温喻之抓着我袖子的手,推他的时候,还随手顺走了他裹在衣襟里的血扇。 “用来用去,还是它最顺手。” 我抬眼看向温喻之,朝他笑笑,“走吧,我们定能再见。” 说罢,我拉过窗扇关上,用柜子抵好了,不让温喻之再有进来的机会。 还能再见吗? 我不知道。 可有人说过,我这一生富贵长寿。 他是个神棍,但我信他,也信我这一身的本事。 第74章 干脆毒死你算了 冷。 像在寒冬腊月跳井,浑身的血都冻成了冰,敲一下都带着响,呼吸间是难言的痛。 热。 像被架在火上烤,皮开肉绽,焦黑化炭,稍稍一碰就化为齑粉,动一下便是钻心的疼。 我想睁眼,却像被魇住了一般,陷在细碎粘稠的黑暗里,半点都挣脱不得。 …… 被这冰火两重天折磨了不知多久,我终于醒来。 一睁眼,对上的就是钦北肿得像核桃的眼睛。 他不知哭了多久,嘴唇干裂,脸色苍白,唯有眼眶红得像要能滴出血来。 见我醒了,钦北抹了把泪,从一边的矮案上拿了水,扶着我一口一口顺下去。 润过了嗓子,我轻咳了声,才欲说话,钦北就将杯子一丢,转身出去了,只给我看一个冷酷无情的背影。 坏了。 不好哄了。 算了,晚些再哄吧。 我轻叹,又躺回去了。 我歪在香软的被褥间,看着金碧辉煌的吊顶和坠着美玉宝珠的帷幔,有些恍惚。 我果真回来了? 我真斩了那老匹夫的狗头,从那暗无天日的地宫里出来了? 我吃力地动了动,只觉得手脚都像灌了铅一样沉,钻心的痛从四肢百骸漫过来,引得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是做梦。 我果真还活着。 看吧,我就说那神棍能算准。 不过除他算得准之外,我这身通天的本事是不是得占个大头? 我扯唇轻笑,不慎牵扯到嘴角的伤口,这点笑才不情不愿地落下去。 “你还有心思笑,怎么不疼死你个腌臜货。” 房门被人一脚踹开,刻意拖长声音的冷嘲热讽与药汁清苦的味道一同传进来,一个磨我的耳朵,一个钻我的鼻子,叫我两样都不好过。 我看向他,笑着讨饶:“我如今都这样了,哥哥且饶我一番吧。” 连曲轩横我一眼,从鼻子里哼出冷气,“尊主是什么响当当的人物啊,我怎么敢叫尊主不痛快。” 我受不得他阴阳怪气的调子,便笑道:“此事是我思虑不周,还望哥哥莫怪。” 他沉着脸说话,手里的托盘摔得叮当响,“尊主冲冠一怒为蓝颜,是顶顶大的功臣,何来的思虑不周,我又哪儿怪的着你。” “哥哥真不怪我?” 连曲轩凉凉地看了我一眼,“自然。” 我舔了舔嘴唇,笑得无比纯良:“那我想见见温喻之。” “……” 连曲轩怒极反笑,也不再看我,只扭身下床,在屋里头找起了东西。 我问:“你在找什么?” 连曲轩冷笑:“找东西给你这扶不上墙的烂泥一个痛快的。” 他装模作样地找了半天,忽然从腰封里抓出一大把五颜六色的纸包出来。 他指着纸包对我说:“挑个喜欢的,哥哥亲自送你走。” 我撇了撇嘴,伸手作势要指,却又停住,只委屈巴巴地看着他:“哥,我疼。” “活该。” “就你这一文钱能买仨的做派,疼死了也算干净。” 说是这般说着,他却还是狠不下心来真不管我。 他在我腰后垫起枕靠,扶着我坐起来,而后坐回床边,端了碗给我喂药。 本该是副兄友弟恭的画面,却因为他脸色实在太难看,抓着汤匙搅弄的动作太大,而显得像什么投毒案的现场。 兄友弟恭…… 啧,差点把他忘了。 我咽下一口苦药,皱着脸道:“哥,傀九怎么样了?” “腿断了,人还活着。”不知想起了什么,连曲轩笑了一声,像嗤笑,也似感慨,“下刀都避着要害,难得你也有心软的时候。” “那能怎么办,到底有血缘横亘着,他到底是我弟弟,就算真是烂透了,我也不能不管他。” 我轻叹一声,瞥见连曲轩无波无澜的脸时有些疑惑:“你怎么半点都不吃惊?” 连曲轩抬眸瞧我,实打实嗤笑道:“我长了眼睛,不会自个儿瞧么,以为谁都跟你似的长了对摆设。” “狗屁,分明是你趁着他俩都昏着,来了招滴血认亲。” 秦长欢倚着门框,轻而易举就拆了连曲轩的台。 连曲轩面上有些挂不住,不禁回头怒瞪他,“甭说这个,你俩沆瀣一气这事儿,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秦长撇嘴,朝着我扬了扬下巴:“算什么账,又不是我叫他跑的,腿长在他自己身上,我还能捆了他不成。” 连曲轩说不出话反驳,却又隐约觉得何处不对劲,蹙着眉生起了气。 他将药碗往我左手里一塞,起身走到门边,拎起了秦长欢便往外走。 秦长欢没挣扎,只是朝着我别有深意地眨了眨眼。 第164章 我有些懵,可等他们走了,一人鬼鬼祟祟摸进我房里之后,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哪里是来瞧我的,分明是引连曲轩出门去的饵。 他出了门,才有登徒子好进我的门。 只不过我现在这副尊容只怕不好瞧,也不知这登徒子来此做甚。 “你什么时候收买了秦兄?”我喝着味道古怪的药汤,幽幽地问他。 他说:“铁衣局的主子可不是我一个无名小卒能收买的,我只不过是说要来瞧你,他便欣然应了,打了包票放我进来。” 说着话,他又来抓我的手,只是顾念着我掌心的伤,不敢握上来,便可怜巴巴地勾着我的尾指轻扯。 我没回应,也没抽回手,只无声地纵容了他的动作。 不知我这点纵容被他错会成了什么,他的眼睛霎时亮了,连带着那张伤痕累累的脸蛋也多了两分人气儿。 他轻轻摩挲着我的指节,垂头盯着,灼热的视线落下来,叫我有些无所适从。 “温喻之。”我喝完了最后一口药,将药碗塞在他手里,十分自然地抽回手,“你要在这儿盯着我瞧一整天么?” 将药碗放到矮案上的温喻之一愣,转瞬便摇起了头。 他扯了扯嘴唇,露出一个苍白的笑:“我……我是有许多话要讲的,只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歪歪地贴着枕靠坐着,心平气和地说:“那就慢慢说。” “为了我而伤成这样,值得吗?” “既做了,就是值的。” 温喻之又沉默了。 他抬起头,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紧凝着我,像两口深井,映出我的影子。 我觉得他有千言万语要说,可他看了我许久,只嗫嚅着问出一句话: “为什么救我,为什么回头?” “因为它说要救你,要回头。” “他是谁?” “心。” 我用左手在心口按了按,又重复了一遍:“我的心。” 温喻之一怔,将我的话在嘴里咂了两遍,觉出味儿来之后眼圈霎时红了。 他像是要哭,可嘴角却是扬着的。 他是在笑,可那眸子上已覆了一层水。 “是、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我抬起右手,将掌心的伤口给他瞧,“你觉得呢?” 话落,温喻之的眼泪终于落下。 他伏在我膝上哭,不知压到了我何处的伤,叫我痛极了,也跟着他红了眼眶。 所幸他瞧不见,我擦掉了泪,便还是那个拿得起放得下,洒脱肆意的玄之。 我呵出一口带着苦涩意味的气,轻道:“我们之间的前尘事,不可能一笔勾销。” “我明白。” 温喻之哽咽着,声音打着颤,像细小的钩子,勾在我心上,深扎进肉里,叫我一呼一吸都带着痛。 又有眼泪落下去,被我接在掌心里,强撑着没在温喻之面前露出一丝软弱。 “所以,日后我做什么,你都得认。” “好。”温喻之仰起脸,破涕为笑,“无论是什么,我都甘之如饴。” 千言万语都糅进了哭声里,所以他哭得很凶,蝶翼似的长睫被泪水沾湿了,糊成一片,看着很是凄惨。 我在他脸上抚了一把,说:“走吧,回你该回的地方。” 温喻之没说话,可他那双眼睛含着悲怆,无声地告诉我主人的煎熬。 我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低头。 我怕我会被那悲意裹挟,抛了最后一丝体面与他抱头痛哭。 我可以回头,可我的体面不能丢。 温喻之知道我的脾气,也未多做纠缠,只在离去之时回头,故作轻松地笑:“若是我一朝失了势,能不能回来求个照拂——” “小叔叔?” 我吃力地扬起嘴角:“自然。” “如此,那就多谢了。” 温喻之端端正正地朝我行了一礼,直起腰时,我们对视上,皆红了眼眶。 他比我感性些,眼泪又流了满脸。 他咬唇压抑着哭声,用袖子揩了把泪,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之后,便快步走了出去。 他这一走,像抽走了我浑身的力气。 我软在枕靠上,歪头抵着床柱,只觉得满心的苦闷都难发泄。 我合该大哭一场的,可理智又不许我这么做,所以我就只能死守着这最后一点不能对外人道的体面,不上不下地难受着。 连曲轩进门时瞧见的,便是我这么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他往门外瞧了一眼,问:“走了?” 我现下正难受着,也顾不得什么旁的,只点了点头,无精打采道:“走了。” 连曲轩冷哼:“畏首畏尾,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我转头看向他,瞥见他泛着红的唇角时不禁哼笑:“我这边儿为情所困,你倒是要生根发芽了?” 连曲轩抿了抿红肿的唇,想绷出张冷脸,嘴角却扬得高高的,“没有的事。” 说有的是你,如今吃了人家嘴还不承认的也是你。 真麻烦。 我腹诽着,没说出来。 为什么没说出来呢,还不是怕连曲轩恼羞成怒之下,下一味猛药叫我死去活来。 我揉了揉眼眶,若无其事地问:“我身上的伤何日能好?” 提起这个,连曲轩翻脸比翻书还快。 第165章 他又是一声冷哼,皮笑肉不笑道:“你也懂医术,不如猜猜你断了几根肋骨,腿骨又折成了几段?” “不过,也有意外之喜——” 他顿住,不再接着说,只卖起了关子。 我叹了口气,依着他的意思诚心发问:“不知是什么意外之喜?” 连曲轩走到床边,抬起我的下巴,在我脑门上点了点,“你这里头的蛊虫已经半死不活了。” “为何?” “你猜猜回魂丹是用什么做的?” 我一愣,转瞬又笑开:“也就是说,这蛊虫被药倒了?” 连曲轩点了点头:“不错。” “……” 我忽然有一种落下天罗地网去抓人,抓了个三年五载一无所获,一回头,发现那人就在我身边给我端茶递水的感觉。 早知如此,我还去找什么蛊药,连曲轩还找什么昆山玉,闷头吃几味毒不就好了? 连曲轩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想法,他掐住我的脸颊,用力地扯了扯,将我从可笑的幻想中拽出来。 “我不眠不休守了你三日,才将你从鬼门关里头拉回来,你要是再整些幺蛾子,我真就一刀劈了你!” 我缩了缩脖子,“哥哥放心,我再不敢去冒险了。” “你也得有命再去冒险才成。”他翻了个白眼,“那回魂丹太毒了,我虽能医好你身上的伤,却无法清除掉它,日后你就算好了,只怕也是个废人,再动不得内力了。” 我皱紧了眉头,拉过他的衣袖,不可置信地问:“你是说,我日后再提不动刀了?” “没错。” 连曲轩的声音不大,落进我耳朵里却仿若惊雷,震得我头晕目眩。 我之所以敢那么爽快地将两颗回魂丹都吃了,就是觉着连曲轩能给我兜底,不会伤及根本,却不料冒这一遭险,直接将我自己变成了废人。 我低头看着自己伤痕累累,厚茧遍布的手,只觉得周身发冷。 若是我再不能提刀了,我该怎么办? 接下来的事,我还怎么去做? 没了拳脚本事,只靠两片嘴就能在这世间立足吗? 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我攥起了拳头,掌心和手背上的血痂齐齐崩裂,流出血,疼得我眼前发花,眼眶发起了热。 纷乱的情绪有了发泄口,像洪水冲破闸口,一发不可收拾。 我将脸埋在掌心中,哭得涕泗横流。 就在这时候,连曲轩的手落到我头上。 “其实吧,我是骗你的。” 我的哭声盖过了他的声音,模模糊糊的传进我的耳朵里。 我哽住,泪眼朦胧地抬头看他。 连曲轩眉尾轻抬,笑得蔫坏:“我说,我是逗你玩的,等伤好了,你还是那个天下第一。”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从天堂落入地狱,用从地狱重上云霄,大起大落之下,我一口气卡在喉咙里,险些横死当场。 连曲轩忙来给我顺气,却被我一把扯住了手腕:“哥哥风趣幽默,我必定要在秦兄面前给你美言几句才好。” “你威胁我?你以为我真怕他?” 我哼笑:“你不怕?” 连曲轩梗着脖子瞧着我,片刻后败下阵来。 “我错了,你别说。” 第75章 为何我就不可以 我昏迷初醒,除了吃了点东西垫了肚子,喝了一碗又一碗苦药汤子之外,便是见一个又一个人。 连曲轩、秦长欢自不必多说,才瞧过病,眼睛上尚缠着药布的陆翩然都在林祺东的陪同下来看了我。 许怡安也来了。 她给我送了许多好看但没用的东西,又顶着双兔子似的眼睛同我说了会儿话,蹭了我半盘子的酱牛肉之后,就被同行的宫女嬷嬷们催促着走了。 因为她今日要抄的书还差六十来页。 很惨,但我爱莫能助。 所以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用眼神示意她要以笑容掩饰悲伤。 对上我的眼神,许怡安气恼,但是她没有什么能够反制的法子,就只能匆匆的来,又匆匆的去。 她是个有趣的人。 她走了,自然也就没乐子了。 我用烈酒顺干净了嘴里的酱牛肉,扯了一边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手。 钦北问:“是不合主子胃口吗?” 我摇了摇头:“非也。你们等会儿也去尝尝,这新厨子手艺不错。” 闻言,钦北看向矮案上还剩下小半盘的酱牛肉,又问道:“那主子为何不用了?” “因为有人要来了。” “有人要来?” “不错,”擦干净了手,我将帕子丢到床榻下头,轻慢又懒散地说,“不光要来,来的还不止一个呢。” 像是掐好了时间的,我话音刚落,房门外便响起了人声。 隐隐约约的,我也听不真切,便叫钦北去瞧一瞧。 钦北走到门边,打开门往外瞧了一眼,看清了门外之人后,立刻沉下脸,将门重新合上,力气之大,险些将门框都拍碎了。 我瞧着他这样子好笑,不禁问道:“外头的是谁?” 钦北皱着眉说:“川河。” 他啊。 那也难怪钦北翻脸。 因着之前黎楚川“策反”钦北之事,他就对这主仆两个颇有微词。 第166章 现下钦北知道了前因后果,又将我的伤算在了黎楚川头上,更是恨他们恨得跟乌眼鸡似的。 若是九阙在这儿,想来立刻就要提剑跟人拼命了,钦北只是冷下脸,真可谓是沉稳可靠的了。 我想着,摆了摆手,示意钦北放人。 门扇打开,还没瞧见人影,便有怒喝传进屋里。 “你们还敢过来,真是不怕死!今天我就叫你们知道知道什么叫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不活剐了你们,我九阙俩字儿倒着写!” 坏了,还真拼命来了。 我闷笑一声,对钦北道:“别叫九阙胡闹了,让他回去吧。” 钦北应声,手中长剑却已然出鞘。 他走出去,反手关上门,隔绝我的视线,却有刀剑相碰声锲而不舍地传进来。 听起来,黎楚川主仆两个有些难招架钦北和九阙二人的围攻。 “小玄救命!” 黎楚川急急奔进房来,右手的袖子被斩下一大块,露着紧实的小臂,不可谓是不狼狈。 我噗嗤一声笑了,笑着对追进来的九阙摆手:“别闹了,去吧。” 九阙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甘地撅起嘴,小声嘟囔了声什么,又扭身出去。 房门重新关上,屋里就剩我和黎楚川两个人。 我抬手指向桌边,示意他坐到那边去,他却走到床边,撩了衣摆,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 “一个两个都要往我这床边坐,这儿是白玉砌的不成?”我哼笑,伸手在黎楚川的手臂上点了点。 黎楚川也笑,伸手便将我作乱的手指抓住了,“古人皆道近水楼台先得月,想离佳人近些也是正常。” “佳人?”我抚了把眼下泪痣,又去摸那道从眼尾蔓延至嘴角的伤疤,“我如今这副样子,也称得上一句佳人?” 黎楚川捏了捏我的耳珠,面上笑意愈发温柔:“无论是什么样子的你,在我心里都是世间唯一的好颜色。” 我不信他这话,一把便打掉了他的手。 “少贫。” 我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抬眼瞧他:“你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他眨眨眼,“自是要聊聊尊主前些日子答应了我的事,怎么,难不成尊主忘了?” 我的确忘了。 遭他这么一提,我蹙起眉头思索,终是一无所获。 黎楚川抓住我的下巴,轻轻地晃了晃:“说好了要收留我的,尊主要赖账吗?” 听黎楚川这般说,我才想起来,前几日他夜探幻胥宫时,的确拌了可怜,求我收留来着。 我不光想起了这个,还想起了旁的—— “我就说你一想我准没好事。”我拍开他的手,伸了伤痕累累的右手给他瞧。 黎楚川又闷声地笑:“是我错了,所以尊主不如叫我留下来侍奉,也好赎罪了。” “收个劳什子的留。”我拍掉他的手,垮下嘴角凉凉地说,“我可用不起你侍奉,你麻利儿的走,别在我面前碍眼。” “尊主当真如此绝情?”黎楚川问。 我点了点头,蹭得脑后发丝微乱。 “可在下如今还有伤在身,尊主也要这般急吼吼的赶在下走吗?”黎楚川蹙起眉,故意做出副黯然之态。 我知道他是在刻意扮可怜,可瞧着他那瑟缩委顿的样子,心还是不可抑制地抽了一下。 男色祸人,真是难缠。 我暗骂自己色令智昏,也骂黎楚川太过了解我,知道用什么姿态能叫我说不出话,当即便拉起被子闭起眼,不再同他讲话。 黎楚川唤了我两声,没得到我的回应之后也不再烦我。 只是他才安静了不多时,便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响起。 我睁开眼,发现这厮正在宽衣解带,连墨色的外袍都脱了,上身只剩件里衣松松垮垮的挂着。 “你做什么!” 我一惊,抱着被子拼尽全力往一边挪动了二寸。 黎楚川把我抱回来,把我的头重新放回到枕头上,才指着自个儿的衣襟道:“我只是想上个药。” 我皱着眉瞪他:“滚回去上。” “才不要。”黎楚川眨眨眼,笑得狡黠,“我非要你瞧见了心疼我才好。” 说着,他就将衣襟撩开了。 衣襟下露出的不是什么诱人的春光,而是一道两指宽半臂长的口子。 那伤像是刀砍出来的,从他胸膛处的沟壑延伸至下腹,可怖骇人。 这血淋淋的伤口像是根刺,深扎进我眼里,叫我哽住,准备好了的满腔的讥语都再说不出去。 偏生这厮还凑到我耳边,低笑着问我是否心疼。 这是阳谋。 是明摆着用血肉要挟我,要我疼他。 他的心思我皆知晓,可就是硬不下心肠摇头,便只沉默着,用视线描摹这道皮开肉绽的伤。 我问他是如何伤的,他只轻轻地笑,轻描淡写的说是带我出地宫时,不慎被人偷袭到了的。 “什么人,能偷袭得了你,还是在如此要紧的地方?”我看向他,语气有些急躁,“你又在骗我?” 黎楚川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说,或者说是没想到我会这么快就反应过来,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便只笑着揉了揉我的头,未发一言。 我厌恶极了他处处瞒着我,可这道伤大咧咧晾在我眼前,我也再发不出脾气,只是没了与他说话的心思。 第167章 是不想与如今的他一般见识,也是难言的不舍。 我自嘲地笑笑,暗骂自己贱得慌,拉高被子掩住脸,疲惫地说:“回去吧,我有些乏了。” 黎楚川淡淡点头,眸中却带着些失落。 我扭脸向一边,闭起眼装睡,强迫自己不去看他,可等了半天,也没听见他离去的脚步声,只感受到了一阵离我越来越近的热意。 我睁开眼,发现黎楚川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双手撑在我腰肢的两侧,那张苍白却俊美得夺目的脸就悬在我的上方,离我只距毫厘。 他说:“走之前,不知能不能求个吻止止痛?” 他伏在我身上,居高临下的,我却不感觉他是在压迫,反而隐隐觉得我才是占上风的那一个。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若我说不,他必定会离开,可那一个单字就卡在喉间,如何都说不出来。 “好。” 默然良久,我终是哑着嗓子应下。 黎楚川笑意更甚,眼中划过一丝喜意。 我的吻是什么难得的宝贝吗,能叫烟雨楼的黎楼主如此失态? 我不清楚。 我也来不及细想,因为黎楚川的吻已经落下来了。 他的吻与他儒雅俊美的外表不符,是极狂放的,带着滚烫的温度,顷刻就搅碎了我的神智。 我嘴角和唇面的细碎伤口被牵扯到,漾出疼,却化成助兴的药,叫我愈发沉迷。 偷偷撩起眼皮瞧了一眼黎楚川,见其闭着眼,眼角眉梢皆是旖旎,不由得呼吸滞了一瞬。 罢了,就当是可怜他。 我在心里为自己挽尊,放任自己更加放肆。 舌尖勾缠,水声四起。 我的舌尖被勾得酸疼,不由得轻哼,伸手推他的肩,他却拉着我的手放到他的胸口,变本加厉地亲得更凶。 就在我们吻得难舍难分之时,房门开了,有一人走了进来。 “你们在做什么?!” 清冷又含着愠怒的声音叫我打了个颤,推拒黎楚川的手不由得更加用力。 黎楚川终是松开我,手指在我红肿的嘴唇上摩挲,轻轻哼笑,声音里带着餍足:“没长眼睛吗,自己不会看?” 我平复着呼吸,偏头往门边瞧,便见萧祁被黎楚川轻飘飘的话气红了一张脸。 我是喜欢有人气儿的萧祁,但不喜欢被气没了的萧祁,于是乎又推了黎楚川一把,催促他下去。 黎楚川低头在我唇上又啄了一口,才慢悠悠起身,得意洋洋地朝萧祁抛去一眼,才慢悠悠的穿起了衣裳。 套好了外袍后,黎楚川回头瞧我,“小玄好生歇着,若是无趣儿了便叫我来,我来给你解闷。” “毕竟我舍不得冷脸摆架子,拒你于千里之外。” 这话说的有些太刻意了,萧祁气得浑身发打抖。 我怕这厮一口气上不来,直接死在我这儿,便连骂带吓唬,将黎楚川赶了出去。 二人擦肩而过,黎楚川朝他挑了挑眉,笑得很是欠揍。 说我是花孔雀,明明自个儿才是最会耀武扬威的那个。 我无奈扶额,怕黎楚川再挑衅,二人在我房里打起来,便出言唤了萧祁,将其叫了进来。 萧祁走进来,只坐在了桌边,坐得直直的,沉着一张脸盯着我瞧。 我被他瞧得心里发毛,悄悄摸了摸脸,又顺了把衣襟,确定了仪容尚可,才有了两分底气。 可我躺在床上,说话终是没有气势,所以便尝试着撑身起来。 我试了两次,可每次都会牵扯到腿上腰上的伤口,没坐起来不说,还疼出了一身汗。 “能帮帮我吗?”我抿了抿唇,刻意软下声音说话。 萧祁没回话,沉着脸轻柔地将我扶起。 我坐稳了,他却没松手,那原本笼在我背上手滑到我腰间,寻了个没伤的地方箍好了,将我圈在了他怀里。 “就这么喜欢他?”萧祁别别扭扭地开口。 我听见了,却不知道怎么回。 说是他要我亲他止痛? 我又不是人参成精,这话未免太荒谬。 我的沉默叫萧祁会错了意,他将我搂得更紧,声音里带了些气急败坏的意味:“他有什么好的,心思那么多,只会算计人。” “那你呢?” 坏了,嘴快了。 我心虚地去觑萧祁的脸色,见其脸色灰败,不由得有些后悔。 可后悔到一半,我又反应过来了。 我后悔个什么? 我没说错啊。 虽是打定主意不去细究从前了,可说到底,这几个人都不干净,除了我,谁又有资格去踩谁一脚呢。 萧祁大抵也是想明白了这一层,自嘲地笑了起来:“是啊,我也差不了多少。” “那为何他可以,我就不行?” 萧祁将我从他怀里挖出来,垂下头瞧我,迷茫又委屈地问:“为何我不可以?” “谁说你不可以?” 话落,萧祁怔住,眸光微颤,恍若被雷击了一遭。 回过神来之后,萧祁的眸子立刻就有了神采。 不光有神,甚至还晶亮亮的,含着热切。 刚被人吃过嘴的我立刻就读懂了他眸中含义,心里咯噔一下。 嘴唇覆上温凉之时,我叹了一声。 祸从口出,诚不欺我。 第168章 第76章 哥哥打你就受着 萧祁不会像温喻之那样撒娇,也不会跟黎楚川似的装惨,但他绝对是这三人里最像狗的那一个。 ——我的嘴被他咬破了。 血丝漫出来,被那厮堵在唇间,像享受什么甘露似的全都舔干净了。 我心里头膈应,伸手将他推开了,他又不依不饶的凑过来,像什么似的,一个劲儿往我跟前蹭。 我横他一眼,抹着嘴骂道:“滚开,别来了。” 萧祁抿起唇,委屈巴巴地说:“旁人怎么样都成,怎么就我同你亲近一下,你就如此推拒,当真厚此薄彼至此吗。” 他模样委顿,语气轻柔,要不是我舌头都要被嘬下来了,我也就信了。 “这还叫厚此薄彼?若是真厚此薄彼,我早就一脚将你踹出去了。” 我指了指自己红肿的嘴巴,凉凉地瞧着他,“难不成你非得要将我吃了才算?” 萧祁垂眸瞧了眼我的嘴,又默默移开了视线,我以为这厮是知错了,结果下一刻他就嘟囔着什么“也不是不成”,倾身又凑了过来。 “……” 我呵出一口气,甩了个不轻不重的耳光过去,叫他清醒一番。 猝不及防挨了打,萧祁愣了一下,转瞬便又抿起唇,嘴角又垮了下来。 眼看着他又要说什么,我忙摆手打断了他,“你再多说,现在就给我滚下山去。” 这一句话比什么威胁都好用,萧祁立刻就敛起了眉目,恢复了平常那么一副冷矜的模样。 我在他用发带绑着的银发上抚了一把,吩咐道:“去将傀九叫来,我有话与他说。” “为什么要与他说?”萧祁眨了眨眼,寒潭似的眸子里划过丝疑惑,“阿之又要找旁人吗?” “你傻了么,那是我弟弟。”我狠扯了一把他的发尾,顺手在他肩上推了一把,没推动人,萧祁的身子却猛的打了个抖。 像是疼的。 我疑道:“你怎么了?” 我没用多大的力气,也不会给他推出内伤来啊。 “没事。” 萧祁摇了摇头,轻轻拂掉我的手,转身出门去了。 他的脚步很快,像是怕我看见什么。 被一根青玉发带绑着的发丝披散而下,我却仍在发丝的缝隙间,瞧见了他肩上那一点洇透了素衣的血迹。 也受了伤啊。 早知道……早知道就再轻一点了。 我不甚痛快地呵出口气,歪在枕靠上,垂眸盯着腕子上的那枚平安扣出神。 它被血红的丝线拴着,与小巧精致的银铃做邻,稍一动,撞在一块,便漾出一阵清脆的声音。 我伸手捻它,摸到了温润,也触到了几条沟壑。 是我和他的名字,也是我经年的荒唐心思。 兜兜转转它又回到了我手里,我却忘了当年求它时的欣喜若狂。 我合该深思什么东西,只是这东西晃得我眼花,便也歇了念头。 罢了,罢了,随他们去吧。 我重新歪回去,疲惫地闭起眼,直到听见了开门声,才吝啬地挑起眼皮往门边瞧。 傀九被人拎进来了。 拎他的不是旁人,正是伺候萧祁的那个链子刀客。 他将人提到桌边,转身便要走。 我叫住他:“你叫什么名儿来着?” 他脚步一顿,略带讶异地瞧了我一眼,答道:“属下粗鄙,公子赐名泽戚。” 良禽择木而栖。 文绉绉的,像是萧祁能取出来的名字。 我点了点头,道:“你下去吧,你家公子要用什么伤药,只管去与钦北要便是。” 泽戚颔首称是,转身便出了门。 等那门合上,我看向傀九,伸手在床边拍了拍,“过来。” 傀九没动,只沉默地瞧着我。 “怕我?” “过不去。”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怎么忘了,我俩一个天残一个地缺,谁都不好受。 可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说话,他就得听。 “你蹦过来,”我眉梢轻挑,指向他另一条腿,“你那腿不是还好着呢么。” 傀九瞪了我一眼,撅着嘴嘟囔:“你怎么不蹦过来。” 我不讲理地说:“这是在我的地盘上,你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眼看傀九还没动,我沉下脸轻啧:“再不过来,我就叫九阙将你拖出去,再给你几个嘴巴子,将你这脸都打烂了。” 许是真被我那几个耳光打怕了,傀九照做了。 他蹦了,然后就摔了。 看着摔得不轻,脸都绿了。 我笑了好一会儿,才大发了慈悲,叫人来扶他。 来人是九阙,一瞧见傀九,眼睛就瞪了起来。 顾念着我,他没对傀九做什么,只是在将他放在脚凳上之后,在人后心上踹了一脚。 傀九被踹得前扑,下巴磕在床沿上,红了一大片。 他疼得闷哼,回头去瞪人,九阙却已施施然离去。 没了人发难,傀九便看向我,语气不善道:“真没规矩,真是什么主子什么奴才。” 我轻笑:“这话若叫他听见了,他不打死你都算好的。” 傀九冷哼:“我还怕他不成。” “你不怕,那你就再大声些。” 第169章 “我就不。” 像是觉得自个儿没有气势了,傀九白我一眼,又道:“你让我说我就说,我凭什么听你的。” “就凭我是你哥哥。”我在他尚未消肿的脸颊上点了点,“来,叫声哥哥。” 傀九皱起眉,眸中满是警惕:“你如今杀人前,都要搞这么恶心的一套戏吗?” “……” 小崽子,嘴可真碎啊。 我捏了捏他的面颊,皮笑肉不笑道:“忘了我在玄天殿时说过什么了?” 话落,傀九一怔,面上狐疑更甚:“我要杀你,你还愿意放了我?” “自是不可能这般就放了你。” “叫声哥哥,我好好考虑一番。” 瞧着手底下这张与我极相似的脸,心里头忽升起了两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酸软。 可能这就是血缘的奇妙。 “不叫。” “打死都不叫。” 很显然,傀九没体会到这点奇妙。 软的行不通,那便只能给些硬的了。 我捏着傀九的脸颊,朗声叫向门边:“九阙,进来。” 九阙立刻从门外走进来。 我朝他眨眨眼,凉凉地道:“你那刀,是不是也有些日子没磨了。” 才杀过人,哪里需要磨刀。 可九阙明白了我的意思,立刻抽刀出来,一刀便劈在了桌上,砍得木屑四溅,“正是差块会流血的磨刀石呢。” 九阙那刀是我亲手打的,是把半人高一掌宽的大刀,此刻深插在桌面上,雪亮的刀锋闪着寒光,真真唬人的紧。 我指着那刀,对傀九道:“是叫我一声哥哥,还是下去陪他磨刀,你可自个儿掂量着。” 话落,九阙的表情扭曲了起来。 很显然他没想到我恐吓傀九不是为了问什么秘事,而是为了求一句哥哥。 其实我自己也没想到。 可话赶话都说到这儿了,若是再改口,面子上也挂不住,不如就接着说下去。 我们主仆两个瞎琢磨的时候,傀九也没闲着,他那红痕斑斑的脸一会儿一个色,变戏法似的换了好几个样。 我烦了,伸手在他后脑勺上打了一下,声音之大,叫九阙听了都跟着打了个抖。 我没管他,还专心致志地恐吓傀九:“难选吗?那本尊替你选。” “九阙,拖出去。” 九阙轻咳,冷着脸走来,一把便抓住了傀九的衣领,狞笑道:“这回可万不能再叫你跑了。” 他面上有道疤,长得也粗野,这露着森森白齿狞笑的样子的确骇人,可落在我眼里,便是十足十的招笑。 我在被子下头狂掐腿心,才勉强没笑出声来。 我知道九阙是刻意装狠,可傀九不知道啊,还以为他是真动了杀心,脸立刻就白了,不管不顾地伸手来抓我的被子。 他蹙着眉道:“你真不管我了?” 我歪在枕靠上,轻点了下头:“既你不想叫,那本尊也不强求,只依规矩办事便罢了。” 说罢,我又摆手:“拖出去。” 九阙闻声而动,用力将傀九扯起来,作势便要往门外拖。 这下子,傀九也顾不得什么桀骜冷酷,扯起嗓子便叫:“哥!救我!哥哥!” 怪不得连曲轩总要我叫他哥哥,这称呼听起来的确不错。 听到了想听的,我也不再吓他,摆手叫九阙将人重新放回来,便赶了他出去。 九阙单手抽刀,脸上的表情愈发扭曲。 此刻的我在他心中的形象肯定发生了些变化,可我不在乎这些虚的,赶他出去后,便又对着傀九揉揉捏捏。 傀九看我的眼神更加嫌弃,显然觉得这些动作幼稚又可笑。 我也这么认为。 可就是停不下来。 无他,主要是因为连曲轩从前就是这么磋磨我的。 如今我也成了哥哥,自是得试试。 试过之后的感触就是——很好玩。 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怜爱,跟逗弄小猫小狗不一样。 等等,怜爱。 我怜爱他? 我看了一眼臭着脸的傀九,脸上荡漾的笑意忽僵住。 我们对视了一眼,皆哆嗦了一下。 “你哆嗦个屁啊?” 我默默收回手:“没事,只是想到了些奇怪的事。” 我也问:“你又在抖什么?” 傀九眼神飘忽,声音有点不自在:“你脸上的笑很……很……” 他有些难以启齿,我便替他补全:“很可怕?” 傀九摇头:“很恶心。” “……” 我就说我出现了错觉。 怜爱他? 怜爱个屁! 我木着脸甩了他一记耳光:“好好说话。” 傀九的脸还没消肿,现下又遭重创,当即便疼得脸都绿了,可他不敢发作,就只捂着脸,用黑黝黝的眼睛怒瞪我。 不痛不痒,我全当没瞧见。 “该叫我什么,再叫一声来听听。” 傀九沉默。 “说话。” 他还是沉默。 “再不说话,我还抽你。” 傀九很讨厌我这副做派,瞪着我的眼睛像能喷出火来,可无奈他此刻跑不脱,就只能咬牙切齿地又唤出了一声哥哥。 没有方才那声叫的好听,但也够了。 第170章 我拍了拍他的头,笑着往他另一边脸上甩了一个耳刮子。 这回傀九使俩手捂着脸,眼眶里都含着热泪了,“我都叫了,你还打我干什么!” “我是哥哥啊,所以我打你,你就得好好受着。” 闻言,傀九更气了,泪珠子啪嗒啪嗒掉下来,牙咬得咯吱咯吱响。 怕他当场气死,我笑着安慰他:“哭得真难看。” 得我安慰之后,傀九眼泪掉得更凶,额角青筋都暴起了两三条。 我最怕人哭。 幸好许怡安教过我一招。 据她所说,这是她们地方,爹娘用来哄小孩的招数,百试百灵。 如今正好让我拿来试试。 我气沉丹田,力灌左手,拍在傀九的后背上,喝道:“憋回去!” 立竿见影,傀九果然不哭了,只愣愣地看着我。 我才笑起来,感叹许怡安这招好使,就被狠狠打了脸。 原来傀九停滞的那一下不是鸣金收兵,而是山雨来前平静,下一刻他就崩溃地大哭出声。 “你怎么又打我!可疼了!” “你不是人!” 傀九坐在脚凳上,扒着床沿,头埋在臂弯里哭得浑身一抖一抖的,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样。 ——好像也的确是这样。 但我是他哥哥,跟他亲近一下怎么了! 我心里有了底气,恐吓起他来更是得心应手:“你再哭,我就叫人把你丢出去,让你当乞丐去。” 傀九吃软不吃硬,再加上我沉了脸,不像是在说假话,他当即就止住了哭声,只是泪还止不住,仍委委屈屈的落下来。 我给他擦了把眼泪,放缓了声音说:“好好跟我说话,我就不打你了,听懂了没有?” 傀九打着哆嗦,也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 我又问了一遍,他还是不说话。 我扬起手,他立刻就点头说好。 这……这怪我打他吗? 很显然不是我的问题。 我揉了揉他被打过之后泛着滚烫的脸,慢悠悠地问:“你有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傀九摇头,闷闷地道:“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没有?”我挑了挑眉毛,手上用了些力气。 傀九被我捏得直抽气,一把拍掉了我的手:“有!我有一箩筐的话要跟你说行了吧!” 他揉着脸,蚊子似的哼哼:“从前在玄天殿的时候,我总想着要跟你说句话来着。” “愿闻其详。” 他抬眸瞧我:“那时候,听说你在外面风光的时候,我就总想问问你怎么还不死呢?” “那现在呢?” “现在也一样。” “……” 还是打轻了。 疏忽,疏忽。 第77章 将他们杀了便是 我自认是个好哥哥。 虽然手动的是多了点,但我这也是为了他好,怎么着,我都算师出有名吧。 况且我也不是只会打他,打完之后,我还叫人备了冰和伤药呢。 只是傀九不懂我的苦心,被钦北按着上药时,一直在呜呜咽咽地骂我。 我没跟他计较,只是等他敷完了脸,上好了药,同他说起了正经事。 “伤好之后有什么打算?”我喝着酒,淡声问道。 傀九轻啧:“没什么打算。” 我又道:“既然没什么打算,不如就留下来。” “留下?留下做什么?”傀九偏头往门边一眼,那含着讥讽的眼神仿佛要穿过门扇,扎在门外候着的钦北和九阙身上,“同他们一样给你当狗吗,我可不要。” “话别说得那么难听。” 我撂下酒碗,朝着傀九抛了个含着警告意味的眼神:“要你留下是要救你的命,做我幻胥尊主的狗,你还不太够格。” 我这话说得不客气,傀九顷刻就黑了脸。 觑着他的脸色,我嗤笑出声:“看来是方才对你太好了,让你不清醒。” 我挑了挑眉,抬手遥遥地指他:“除了方止行那条漏网之鱼之外,玄天殿上下皆已伏诛,除了我,你还能去投奔谁?” “天大地大,我还能饿死不成。” “好志向。” 我又笑一声,慢条斯理地击碎傀九这可笑的幻想。 “只是你不如猜猜看,看你从前得罪的那些仇家,会不会放你去过那仗剑天涯的潇洒日子。” 傀九没搭腔,只眉间现出几道沟壑。 半晌后,他才沉沉出声: “若我留在这儿,能做些什么。” 这是低头,也是选择。 傀九不傻,也惜命,所以他能做出这样的选择并不叫我意外。 带着点吃准了他性子的愉悦,我揉了揉他毛茸茸的发顶,“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果真?”傀九抬头看我,整张脸都红肿着,唯有那双眼晶亮,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希冀。 我被他的眼神取悦到了,心情颇好地点了点头,“自然。” 傀九没理会我不甚规矩的手,只犹疑着试探道:“若我想杀人呢?” “杀谁?” “魏青和傅珩。” 听见熟悉至极的名字,我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暗道一声心有灵犀,又点起了头:“可以。” “既你想,那就将他们都杀了便是。” 第171章 傀九一愣,转瞬又道:“那我要是用你的名号去杀他们呢?” “求之不得。” 话落,傀九面上疑惑更甚,显然是没明白我为何对他如此好。 我自己也说不出个理由,可那重要吗? 不重要。 至少对我来说不重要。 我在傀九头上又揉了一把,问:“魏青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货色,只是不知你与傅珩之间的仇怨从何而来?” 我虽与傅珩私交不深,但也听说过些关于他的传闻,无一不是说他为人温和谦逊,不知是哪里惹到了傀九,才让他恨毒了他。 闻言,傀九眉皱得更紧,气得咬牙切齿,拳头都攥紧了:“他与顾良舟一块算计我!” 原本我只是随口一问,想听个乐呵,如今乍然听见了旧人的名字,不由得来了几分兴趣,催促着傀九继续说下去。 傀九像牛似的喘出口粗气,才愤然开口,将自己在傅珩和顾良舟身上吃到的苦头一股脑说了出来。 …… 长篇大套的,总结起来就仨字儿。 仙人跳。 顾良舟挖坑,俊得像仙人的傅珩勾人,傀九这个好色的蠢货闷着头往里跳。 他说得愤愤不平,我却越听越想笑,嘴角如何都压不下去,被傀九瞧了个满眼。 他瞪起眼,一掌拍在床沿上:“你笑什么!你也觉得我蠢是不是!” “也?”我掩唇低笑,又问,“还有谁知道这事儿?” “除了方止行还能有谁。” 傀九的脸色黑得像他身上的衣裳,“要不是顾良舟给我下药,方止行把着解药不放,我早就跑了,哪会给你机会抓着我!” 我哼笑,意味深长道:“原来下药这招,你也是有师承的。” 话音落下,傀九忽没了声音,脸色骤然变得古怪。 我疑惑地瞧他,便见他抿了抿唇,似在纠结着什么,半晌后才别别扭扭地开口: “你那蛊不是我下的,我只是帮方止行给萧祁送过几回药。” 如此,萧祁能有蛊药,便也说的通了。 我了然地点头:“原来如此。” 傀九有些惊讶:“你就这么信我了?” “怎么,难不成你非要我将这一笔账也算在你头上。” “那肯定不是。”傀九撇嘴,“是我做的,我必定应下,不是我做的,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甭想往我身上泼脏水。” 我垂眸盯着他,见他说话时眼神晶亮,跟前几次见面时的阴鸷判若两人,心中忽冒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柔软。 血缘这东西还真是奇妙。 我轻叹了声,故作懊恼:“早知道打轻一点了,你现在这样真是不堪入目。” “……” 傀九没说话,但看向我的眼神恨不得甩出刀子来。 我闷声笑起来,用手背拍了拍他的脑门,又正色道:“你想杀谁动谁,都随心去,有幻胥宗和北凉给你撑腰。” “如此,你可愿留下来了?” 傀九舔了舔嘴唇,第无数次问我是否真心,我也耐着性子回他一句自然。 他哑声问:“为什么?” “因为你与我流着一样的血。” 我用了毕生的耐心,让自己的声音不显得寒凉,让自己脸上的笑不显得虚假。 “即使你再十恶不赦,你也是我唯一的亲人,我该护着你的。” 我不能将心剖出来给他瞧,所以这话从口里说出来,听着只有含了三两分的真心。 可只是这三两分真心,就叫傀九红了眼眶。 他不想被我发觉自个儿因为我几句话就哭了鼻子,便将头垂得低低的,只给我瞧他那青玉篆刻云纹的发冠。 他想遮掩,我自不挑破,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在他肩上轻拍,聊做安抚。 傀九紧抿着唇,无声地流了一会眼泪,忽用袖子揩了把脸,哑声道:“我要考虑考虑。” “好。”我也不戳穿他的嘴硬,只点头应下。 傀九又看我一眼:“我要用你们这儿最好的医官给我治腿。” 我有些迟疑:“你确定要让连曲轩给你治伤?” “怎么,不舍得了?” “你既然想,那依你就罢了。”只要你日后不后悔就成。 “这还差不多。”傀九含含糊糊地哼了一声,对我颐指气使道,“我乏了,你叫人将我扶回去。” 我觉着他有些得意忘形了,所以伸出双手给了他个教训。 没打他,只是用了些力气揉他的脸。 他脸尚肿着,红红烫烫的一个,像苹果似的,只是稍微用了些力气,就叫他疼得龇牙咧嘴的。 “清醒了么?”我挑眉问。 傀九不干不净地嘟囔着,伸手推我,如何都不肯叫出这声哥哥。 就在我单方面蹂躏他的时候,门忽被人推开。 连曲轩端着药碗走进来,瞧见了我和傀九的动作后愣住:“打扰你们了?不如我先出去?” “来的正好,”我拍了拍傀九的脸,朝着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地笑,“劳烦你瞧瞧他的腿。” 连曲轩眉尾轻抬,眸中闪过一丝讶然:“你确定?” 还没等我说话,傀九就抢了先:“这般扭扭捏捏,你是怕自己医术不精,将我治废了不成?” 说着话,傀九扭脸去看连曲轩。 第172章 连曲轩瞧见了他的脸,一时也想不起来反唇相讥,只倚在门框边上笑弯了腰。 傀九被他笑得面子上挂不住,回过头来狠瞪我一眼,又将头埋在臂弯里,闷声装起了死。 我也跟着笑,只是不敢出声,怕气性大的傀九连夜蹦着逃跑。 我朝连曲轩眨了眨眼,示意他别同傀九一般见识,又在傀九的肩上拍了拍,温声哄了他两句。 连曲轩听着我的话声,霎时又想乐,被我甩了一记眼刀子之后,他便闭起了嘴,只是那嘴角都快勾到天上去了。 他憋笑憋得难受。 我哄人哄得难受。 傀九这个生闷气的自然也是难受。 人人都难受,活着真难。 我轻叹,无语凝噎。 …… 最后的事情还是解决了。 不是我将傀九哄好了,是连曲轩看烦了,一把将药碗塞进我手里,然后将傀九扛走了。 我霎时松了一口气,又默默替傀九捏了一把汗。 自己挑的医官,怎么疼也得忍住啊。 钦北进门,发现我正捧着药碗出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主子这是怎么了,魂被连公子勾走了不成。” “非也。”我呷一口药,慢吞吞地摇起了头,“只是在听远处的声音。” “什么声音?” “惨叫声。” “谁的?” “傀九的。” “……” 钦北沉默了一瞬,而后皮笑肉不笑地吐出两个字:“活该。” 钦北是个和善的性子,能这般刻薄,也是傀九咎由自取,所以我并未说什么,只是叫他派人将东阁收拾出来。 钦北跟了我多年,一下子就明白了我的用意:“主子是要将傀九留下来?” 我点了点头:“不将他留下来,难不成真叫他做乞儿去?” 钦北有些不忿:“他做了那么多荒唐事,就只是这般放过了,只怕是太过便宜他了。” 我知他是为我鸣不平,也只一笑而过。 “本尊自有打算,你放心。” 我拍了拍他的肩,又叫他拿了笔墨来。 我下不了榻,钦北便跪在床沿边,用背做了桌,供我写下洋洋洒洒一篇字。 力透纸背,墨迹沾脏了他烟青色的衣裳,他也不在意,只凑过来瞧我的字。 “主子的字写得真好。” 我淡笑:“只比鬼画桃符好些罢了。” 我将这纸折好了,塞在钦北的衣襟里,“将这信送到傅珩的本家,无论如何,都要让老家主瞧见这封信。” 钦北不知我何时与傅珩结了怨,却也识趣地没多嘴,只将信收好了,便扭身往门边走。 临出门之际,我又叫住他。 “回程时,从南商逛上一圈,替本尊瞧瞧那地界儿的风土人情。” 钦北颔首,笑得揶揄:“主子放心,属下必定好好瞧瞧那处的风土人情,也好好看看秉南烛。” “胆子肥了,敢打趣本尊了。”我哼笑,摆手屏退他出去。 许是连曲轩那药里掺了安神的药材,又或许是哄孩子太磨人了些,人声一没了,我竟有些困了。 我慢吞吞地扯掉枕靠,躺了下去。 被窝里头暖融融的,稍有些热,我便用能动的那条腿踹开了被子,留了道透风的缝隙,而后闭起眼,舒舒服服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是我近半年来睡得最好的一觉。 没做什么怪梦,也没什么人来叨扰,一连睡了好几个时辰,彻彻底底的解了疲乏。 我是被饿醒的,眼睛还没睁开就闻到了一阵鲜香。 本以为是谁给我准备了美味佳肴,结果睁眼一看,只是萧祁端来的白粥。 看出了我的失落,萧祁轻笑:“你如今伤还没好利索,不能碰油腻的吃食,待伤好了,你吃什么我都做给你吃。” “真没想到你还会洗手作羹汤。” 萧祁搅弄着粥,不疾不徐道:“从前在望山寺时,你可没少来找我讨食。” 是了。 萧祁不光会做,还做得极美味,那双玉似的手像会什么法术一般,总能变着花样做出合我胃口的吃食来。 也就是因着他,我前些年才往望山寺跑得勤了些。 我看向他手里的粥,问:“这也是你做的?” 萧祁点头:“做了鱼片粥,也不知合不合你的胃口。” “你都端来了,我不吃,岂不是不给你面子。”我轻咳,朝着他伸手,“拿来吧。” 萧祁没把碗给我,只是坐到床边,捻了汤匙喂我。 起先我还觉着别扭,可喝到了一口粥之后,就霎时没了别的想法。 很好喝。 真的很好喝。 人间美味也不过如此了。 只是美中不足—— 我咂咂嘴:“有些淡了。” 萧祁拿了帕子给我擦嘴角的模样,乌木似的眸子微弯,荡漾着旖旎:“那我下回多放些盐。” “没事,有美人在侧,也算十全十美。” 我扯着他的衣襟,迫得他低下头来,在他唇边重重地亲了一口。 啪—— 骨瓷润白的汤匙掉在碗里,砸出声清脆的响。 萧祁没料到我会主动,一时愣住,惹得我笑了起来。 我问:“喜欢我这样吗?” 他答:“自是喜欢。” 第173章 我轻笑:“既喜欢,那就替我办件事吧。” “这事,只有你能做。” 第78章 比我聪明比我贱 夜深烛光动,有人提着食盒前来叨扰。 彼时我正倚在枕靠上喝酒,不过微醺,就被夺了酒碗。 “身受重伤还念着这口酒,身子不要了。” 我抬头瞥一眼他斗篷下露出的明黄衣角,轻轻勾起唇:“怎么,皇上如今连这都要管了?” “你垮了,朕同谁说知心话去。”苍望鹫哼笑一声,从食盒里拿出个巴掌大的瓷壶递给我,“这是御厨做的新玩意儿,正好拿来给你尝个新鲜。” 瞧着他那兴冲冲的样子,我来了些兴趣,伸手便拔了塞子,凑过去轻嗅,却闻到阵混着香甜的辛辣味道。 “甜酒?”我晃了晃瓷壶问。 苍望鹫不答,只叫我自己尝。 我自是不怕他给我下毒,当即就扬脖饮了一大口。 甜的,不是酒,尝起来一股梨子味儿。 我咂咂嘴,又在壶口闻,却还是嗅到了一股酒味。 我一时也拿不准主意,便抬头问他:“这究竟是不是酒?” “若是朕上赶着给你送酒,你那起子哥哥弟弟还不将朕活撕了。” 苍望鹫拉了张椅子放在床边,撩袍坐下,两条长腿交叠,坐得歪歪的,笑吟吟地朝我望来一眼:“这是朕叫人准备的梨汤,闻着有酒香,给你这个馋嘴猫解馋用的。” “有心了。”我扫了眼这跟我手掌一般大的壶,撇了撇嘴,“不过只是一壶,你也太吝啬了些。” 苍望鹫白我一眼:“难不成朕亲自装一车过来给你?” 我闷笑:“也不是不成。” “放心吧,少不了你的。” 苍望鹫半边身子歪在靠背上,手肘搭在扶手上,撑着下颌瞧我:“朕今夜来,不光是来瞧你,更是有一桩要紧事要同你讲。” 我扬了扬眉毛:“正巧,我也有事要与你说。” “你先说。” “你来。” 我们同时开口,对视一眼,皆是声笑。 我动了动有些酸僵的腰,朝着他扬了扬下巴:“你说。” 苍望鹫也不扭捏,张口便道:“朕认识了一位江湖术士,有些真本事,你什么时候得闲,朕将他带来给你瞧瞧。” 我问:“我又不懂风水之术,给我看有劳什子的用?” “他与你相识。” 与我相识? 我想破了头,也没想出我身边什么时候出了个得道高人,不由得又问起他的名讳。 只听得苍望鹫缓道:“那人姓曲,名镜,字江元。” 曲江元? 他? 像模像样? 我眨了眨眼,确认了两遍自个儿没听错之后,拍着枕靠便大笑了起来,扯到掌心伤口,洇出些血,也没妨碍我笑得放肆。 苍望鹫被我笑得发懵,面色有些凝重:“怎么,此人有何不妥吗?” “非也,只是我与他实在相熟,知道他是个怎样没正形的,故此发笑。” 我擦掉眼角笑出的泪,又问:“他惯是个神出鬼没的,不知你们是如何结识的?” 问起这个,苍望鹫的脸色愈发的沉。 他道:“前日夜里,长乐仙府来报,说许怡安忽然害了怪病,浑身抽搐不止,头上还冒起了轻烟,整个人神志不清,翻来覆去的说胡话。” “朕到时,她也是那般。” “谁也不知道他是从何处而来,只是他闯进内室来,用了件奇怪的东西在许怡安头上晃了晃,人立刻就好了。” 听着很玄乎。 擅闯公主府,像是曲江元能做出来的事。 我了然地点头,只叫苍望鹫明日将人带来,便未再多言。 有些事,我们心中都有数,不必挑明。 “你想与朕说什么?” “我想说的,可是件大喜事。” 我朝苍望鹫勾了勾手指,将其唤到近前,凑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苍望鹫再抬头,目中划过丝惊诧:“此话当真?” 我捻着流苏上的平安扣低笑:“我说出去的话,有几句是假的?” “不过这事儿若想成,还得你去知会几位将军一声,叫他们松开口袋,放有心人进城来才行。” 苍望鹫也执政多年了,顷刻就明白了我的意思,面上绽出点狡黠的笑来,“北凉与大盛接壤之处有战事,自是要调派大军过去的。” “至于京华,只留一队御林军驻守足矣。” “皇上高瞻远瞩,此战必胜。”我笑意更甚,说得意味深长。 苍望鹫拍了拍我的肩:“哪里是朕高瞻远瞩,明明是你摄政王思虑的深啊。” 我没推脱,心安理得接下了这点功劳。 毕竟,萧太后这个台前的木偶如何做,都靠萧家操控,而此刻的萧家由我掌控。 想要萧太后罪名递到苍望鹫面前,还得我在背后出力才是。 所以,我才是最关键的那一环。 “玄之,你帮了朕这么一个大忙,朕该好好谢谢你才是啊。” 苍望鹫坐在烛光幽暗之处,笑吟吟地瞧着我。 我抬头瞧他,却瞧不清他的神色,只看见了他眸中闪动的一点精光。 看不清,那便不看了。 我轻笑,语气散漫:“那不如就等藏我这道良弓时,藏得体面些。” 第174章 这话算示弱,我觉得应该是说进苍望鹫心窝子里去了,可他顷刻就变了脸,伸手就朝我头上拍:“朕是问你要什么东西,什么良弓藏不藏的,听着晦气!”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抬眸瞧他,慢条斯理地说:“皇上当真不是这个意思?” “自古以来,帝王最怕大权旁落。”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都是常事,皇上当真没对我起这个心思?” 苍望鹫弯腰凑到我跟前,平视着我,认真地说:“你不必试探我,你与我,永远都是同袍兄弟。” 他自称“我”,而非是“朕”。 说不触动是假的,可人言何其廉价,只听听便罢了。 我轻轻撒开他的手,朝着他笑笑,“此话我便记着了,若是日后食言,我可是要取卿项上人头的。” 苍望鹫轻轻勾唇,眸中不见畏惧:“永远不会有那一天。” “好。” 我嘴上应下,心中所想的却是但愿。 但愿君言经年不改,但愿吾手不沾汝腥。 …… 我喝了些酒,有些微醺,又与苍望鹫谈天说地聊了一会儿,更是酒意上头,疲乏不已。 好不容易熬到他带着贴身太监回宫,我一头就扎进了被窝里。 就在我想再睡个昏天黑地之时,傀九又推了门进来。 不是走进来的,是被人推进来的。 他伤腿上缠着与我之前如出一辙的厚厚的药布,坐着的也是那架黄金轮椅。 从前我用的,如今都用到了他身上,我也才知道原来前几日的我在旁人眼里是那么个样子。 ——珠光宝气,俗气至极。 我只扫了一眼,就闷声笑了起来。 傀九瞪我,又叫那弟子将他推到床边。 我已叫钦北传下命令,让幻胥宗上下都要礼敬傀九,那弟子自是听话,将人推到床边,又识趣地退了出去。 我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半眯起眼瞧他:“来找我做什么?” 傀九抿唇,别别扭扭地说:“求你帮个忙。” “哟,能从你嘴里头听见句软和话真是不容易。”我轻笑,“什么忙,说吧。” 他道:“我听他们说你念过书,能不能给我改个名字?” 我挑了挑眉:“你不识字?” “也认些的,只是不太多罢了。” 傀九生怕我再问下去,从怀里掏出笔墨宣纸,一股脑放到了我面前,“你帮我想一个好听的名字吧。” 我点了点头,抓了皱巴巴的纸过来,却发现上头有些字迹。 说是字,其实跟鬼画桃符差不了多少,只是细细辨认,还能勉强看出写的是什么。 乌涂涂一团黑的我看不出,旁边那歪扭像树枝的,倒是像个九字。 想来是他要写自己如今的名字,却不想忘了那“傀”字该如何写,便涂成了个黑疙瘩。 再往下瞧,在纸张最干净的那一块上,我瞧见了我的名字。 玄之。 生涩幼稚却方方正正,是这满篇鬼画符里最好看的字。 我轻笑,捻着纸张在他面前晃了晃,“你写的?” 傀九面颊微红,伸手要来夺,被我抬手躲过。 “写的不错。”我在他头上揉了揉。 我在床榻上拂出一片平整的地方,将宣纸铺在上头,捻笔蘸墨,略加思索后便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字。 我刻意将那两个字挨着我的名字写了。 写完后,我将纸递给傀九,问:“喜不喜欢?” 傀九没说话,眼睛满含了幽怨。 “哦,忘了你不甚识字了。”我轻咳,展平了纸,指着那两个字道,“我不随父姓,你便也不用随了,就叫言月吧。” “言说的言,满月的月。” “不受世俗所限,只把酒言欢,视月赏星,怎么样?” “言月……” 他在口里将这两个字滚了几滚,眼眶泛起了红,像是马上就要落下泪来,“我觉得很好。” 我不太明白他为何忽然红了眼,也不想去多问,只在他头上揉了把。 我轻笑,问:“实话告诉我,连曲轩给你瞧病的时候哭了没有。” “没有。”言月抿唇,蹙着眉嘀咕,“他怕我哭,一棒子将我敲晕了,醒了就这样了。” 嗯。 这的确是连曲轩能办出来的事。 “他就是那么个性子,熟悉了便好了。” “我头一回受重伤的时候,他为了不让我哭,直接将我嘴给堵了,连碗安神汤都不肯给我。” 闻言,言月笑了声。 待那笑落下去,他又看向我的腿,伸手轻轻地在被子上按了一把,问:“你的腿怎么样了?” 我摊手,给他看我掌心狰狞的血痂:“我身上的伤,比它只重不轻。” 看见我手心的伤,言月眸光微颤,手不自觉扣紧了床沿。 是紧张,还是担忧? 还是两者都有? 不管是什么,有就成。 我淡笑着收回手,用另一只手揉了揉他乌亮柔软的头发。 言月轻轻握住我的手腕,问我痛不痛。 “习惯了。” 痛是不可能习惯的,每次受伤都很痛。 可这种事,就算说得人尽皆知,也不会得到缓解。 所以不如就打落牙齿和血吞,好过平白惹人挂心。 第175章 言月迷茫地看着我:“为了个男人值得吗?” 这倒是把我问住了。 值得吗。 我在心里头问过自己许多回。 我也不确定,因为答案总是一时一变。 可我能肯定的是,我不后悔。 我是这般想的,所以我就这般说了。 闻言,言月眸中迷惘之色更甚,“为什么会不后悔?明明你有清福能享,因为他们,平白遭了灾,为何不后悔?” “我也不知道。”我缓声道,“没办法,谁叫情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人生短短几十年,想不清的东西也不必去细究,只放眼当下便好。” “当下?”言月轻喃,转瞬就皱起眉,“你的意思是,还要与他们纠缠在一块?” 我挑了挑眉:“怎么,你有高见?” 言月满脸都写着不解:“你有大把的银子,去窑子里什么样的找不着,何必在他们那歪脖子上吊死。” 我捏了捏他已消肿大半的脸颊,笑道:“我从不去那种地方。” “那南风馆呢?北凉这么大,不可能连个秦楼楚馆都没有吧!” “你懂的挺多啊。”我手指轻移,捏住言月的耳朵向上提,“你去过多少次?” 言月脸有点红,不知是气的还是臊的,“我一次都没去过!” 我揶揄道:“也是,若是见了大世面,也不会遭了仙人跳。” “……” 短暂的沉默过后,言月火冒三丈地啐了我一口。 这回我确定了,他那脸红就是气出来的。 自觉揭人伤疤不好,我心虚地咳了声,撒开他的耳朵,扭头去数帷幔上坠了多少颗珍珠。 言月这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我不过是晾了他一会儿,他便来扯我的袖子。 我扭过头看他,发现他仍沉着脸,只是出口的声音软化了些,“你要是实在喜欢,就把他们都抓回来关着,我替你看着。” “你还挺热心肠的呢。”我轻笑,拍了拍他的脑门,想叫他的脑袋瓜子清醒些,“用不着那么麻烦,只要我勾勾手指,他们自个儿就过来了。” “那你为什么不勾?” “时机没到。” “什么时机?” “他们赎罪的时机。” 显然这些话对不经人事的言月来说还是太深奥了些,他皱着眉琢磨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想不出来就对了。 毕竟这世上没有第二个比我聪明,还比我贱的人了。 第79章 情人自己说了算 人逢喜事精神爽,平日里我不爱喝的苦药汤子,因着有言月在,我也能多喝上两碗。 只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连轴转照料我们兄弟两个,还得时不时去瞧瞧陆翩然,看一看林祺东冷脸的连曲轩很难受。 不过三日,他就已经摔碎了我八九个白玉碗了。 这是苍望鹫给的,库房里多的是。 我告诉他慢慢摔,他却瞪我一眼,骂得我狗血淋头。 不知是从何而来的心虚,让我没开口驳他,只是求他下回再拿大棒子敲言月的时候下手轻一些。 “看我心情。”连曲轩冷哼,高贵冷艳地拂袖而去。 我被他的袖子刮着了脸,微麻发痒,伸手揉了揉,不禁又有些疑惑。 我看向九阙,问:“他怎么了?” 九阙闷笑:“属下昨儿晚上去找连公子讨药,正好赶上他与秦公子两人争论不休,想来今日气不顺也是因着这个。” “争论什么?” “争的……争的是后院儿池子里有多少条鱼。” “连公子猜的是七十一条,秦公子说的是七十二条。” “两个傻子,这有什么可争的。” 九阙觉得我说的有道理,连忙点头:“属下就说嘛,这也太幼……” “池子里分明是七十六条鱼。”我哼笑一声,“你得了空去数一数,要是不够,就再叫人补上几条去。” “……” 九阙的脸扭曲了一瞬,他一言未发,可他的沉默震耳欲聋。 很显然他也将我划进了幼稚的那一堆人里头。 可那有什么关系吗? 会影响我叫他去放鱼凑数吗? 没关系。 不影响的。 九阙憋着笑往外走,正好跟雪蛟走了个碰头。 雪蛟觑着他乐滋滋的脸色,问道:“哥哥这是得了个什么好差事?” “数鱼。” “啊?” 雪蛟愣住了,九阙也没心思给他细讲,扭身便出了门。 他走了,雪蛟又一脸蒙圈地来瞧我:“主子,这数鱼是什么个意思啊?” “字面意思。” “啊?” 雪蛟还是不明白,大大的眼睛含着大大的疑惑,用许怡安的话来说,这叫清澈的愚蠢。 都说什么将军带什么兵。 可我好歹算是个腹有诗书的俊才,怎么就带出了这起子目不识丁的睁眼瞎? 我怅然,不由得又提起送他们去念书的事,“雪蛟啊,本尊觉着那刘太傅不赖,请来教你们学问如何?” 一提起这个,雪蛟霎时变了脸色。 是不疑了,也不惑了,一张脸绷得死紧,乍一看,还真有那绝世高手的派头。 “主子,属下觉得不妥。” 第176章 “为何?” 雪蛟被我问得哑口无言,抿着嘴思忖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最后干脆放赖,一屁股坐在脚凳上,大狗似的将头往我手心里蹭:“属下几个都不是读书那块料,主子何必白费那个心思。” 我拍他的头:“你们斗大的字不认识一车,也不怕人笑话,这事儿啊,半点余地都没有。” 雪蛟动作一顿,咬了咬牙,视死如归道:“言月公子不也是个不认字的,有他在,属下们害怕什么笑话。” “对了,差点把言月给忘了。” 我捏了捏雪蛟的脸,笑眯眯地说:“本尊择日就将刘太傅请来,给你们几个都上上课。” 闻言,雪蛟倏然站起身。 “干什么去?” “给言月公子负荆请罪去。” 我噗嗤一声乐了,“甭着忙,等会儿他自个儿就去揍你了。” 我朝他招手,问:“你来找本尊,就是为了叫本尊给你们请个好师傅?” 遭我这么一点,雪蛟猛一拍脑门,终于想起了正事。 他道:“方才宫里头来人了,说皇上午时就带曲江元过来。” “就这个?” “还有皇后和朝云公主。” 我蹙起眉,不悦地啧了一声:“好端端的带女眷来此做甚。” 许怡安我倒是不烦,只是我与苍望鹫的那个小皇后实在不熟,等会儿见了面,指不定如何拘谨呢。 这时候,雪蛟又道:“属下听那公公的口风,皇上带她来只怕没那么简单。” 出息了,雪蛟如今都能听出口风来了。 我欣慰地挑了挑眉,问,“他说了什么?” “那公公说,叫我们收拾两间雅房来,好叫公主和皇后小住两日。” “这是原话?” 雪蛟点头:“只字不差。” 既如此说,苍望鹫带她过来,还真是有意为之了。 我捻着指节轻笑,一时也摸不清苍望鹫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雪蛟问:“主子,那这房还收不收拾?” “收,怎么不收,偌大的幻胥宫,还能差她们一间房住不成。”我朝雪蛟眨眨眼,“去将后院的景阁收拾出来,再多派几个人伺候。” 雪蛟点了点头:“主子放心,属下肯定挑几个漂亮的姑娘。” 你人还怪贴心的。 我揉了揉眉心,“你去将本尊的话说给你泠鸢姐姐听,她自明白怎么做。” 雪蛟虽不算聪明,但胜在听话,听我吩咐完了后,很快便出去了。 他走后不久,九阙就回来了。 他步履稳健,满面春风,显然是将我的差事办得不错。 “办得了?” “皆办好了。”他笑道,“属下细数了数,发现多了一条,就捞出来了。” 我淡淡点头,随手拿了矮案上的水喝,随口问道:“鱼呢?” “送到厨房熬成鱼汤了,属下给连公子、秦公子和那位都送了一碗。” 闻言,我抓稳杯子,杯子滚落,洒了我一身水。 九阙一惊,立刻拿了布巾来擦,口里还念叨着:“属下知道那鱼万金一条,可主子也不必心疼至此啊。” 我深吸一口气,指着九阙的手都在颤抖:“那鱼有毒,浑身都是毒!” “……” 九阙的下巴颏险些砸在脚面上,脸色更是一会儿一个样。 他战战兢兢地问:“属下是不是闯祸了?” 我皮笑肉不笑地扯唇:“你再不去看看他们,就是真闯祸了。” 九阙如梦初醒,扔了帕子,风似的冲出了门。 呆子。 …… 九阙出去半刻钟,有人来给我回话了。 说连曲轩他们几个性命无虞,只是上吐下泻,都快长在恭桶上了。 “九阙呢?” 小弟子脸色有些红,声音细若蚊呐:“九阙大人被连公子扒光了绑起来了,现下正在院里头晒着呢。” 我往窗外瞥了一眼,见艳阳高照,不由得有些焦心。 我轻叹:“他也是好心办坏事,别晒出个好歹来才是。” 眼前这小孩儿想来是有些心悦九阙的,听我说这话,他立刻点起了头,问我要不要将九阙放下来。 盯着窗外烈日炎炎,我语气淡淡:“不用,只给他添件衣裳遮羞就成,穿的多了当心中暑。” 小弟子嘴角抽搐,却也未再多言,扭身便出去了。 瞧着他竹青袍子包裹着的清瘦腰条,我又叹一声。 瞧不出来,钦北的情敌还挺多,回来可得好好嘱咐嘱咐他,别叫人撬了墙角才好。 等连曲轩气消了,将九阙放回来之后,我忍俊不禁,心里头又记了一桩要与钦北说的事。 “九阙啊,以后夜里别叫钦北熄灯了。” “啊?”晒得黢黑的九阙嘴一咧,露出一口大白牙,“为何啊?” 我移开视线,掐着手心憋笑:“本尊怕他熄了灯瞧不见你了,再踩着你。” 九阙愤愤不平。 我叫人给他拿了面铜镜过来,他看了,也就平了。 他大马金刀地坐在脚凳上,眼巴巴瞧着我:“主子,你见多识广,有没有什么顷刻就能叫人肌肤莹白若玉、吹弹可破的法子?” 我摇了摇头:“哪里有一日就能变白的法子,本尊又不是神仙。” 第177章 九阙应声,眸中闪过丝失落。 “怎么,是钦北同你说了什么?” “那倒是没有。”九阙摇头,扣弄着手上的厚茧,没什么精神,“只是属下自个儿觉得跟钦北不像是一路人,觉着有些配不上他罢了。” 说实话的,钦北和九阙瞧着的确不像一路人。 钦北虽也干杀人的勾当,可人生得白,长得俊,周身气度温润,不像是个执剑的,反而像是贵人。 九阙虽说也高也俊,肩宽腿长,可人长得黑,眉骨处还有道疤,瞧着就是一脸凶相,活像个土匪。 俩人站在一处,瞧着不甚般配。 可这般不般配的,还是得本人说了算。 眼瞧着九阙垂头丧气,头都要埋到地里去了,我不由得笑了一声。 他脑子不活络,我不打算同他说什么情深不寿的大道理,只问了他一句: “若有人说你与钦北不相配,你该如何?” “那必定是拔了他的舌头。” “若是要你们分开呢?” “杀他全家。” “……” 很好,不愧是我玄之带出来的人,干的全是心狠手辣的事。 我揉了揉笑僵了的腮帮子,接着说:“那你会听他们的话吗?” 九阙头摇得像拨浪鼓:“那必定不会。” “你看,这不就结了。”我在九阙的肩上捏了一把,“你既知人言不可畏,又何必胡思乱想,给自己平添烦恼。” “般不般配,是有情人自己说了算,” 九阙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抿了抿唇,眸光发直,认真地思考,半晌后抬起头来,眼神亮晶晶的。 “主子,属下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 “所以主子有变白的法子吗?” “滚出去。” 我咬牙,暗叹自己对牛弹琴,一番苦口婆心都说给了狗听。 九阙心虚地揉了揉鼻子,眼神飘忽着不敢看我。 我啐他一口,伸手在他后脑勺上重重地拍了一把,“拿酒来。” 九阙揉着后脑勺说:“主子要喝酒?被连公子发现了还不活剐了属下?” “要你拿你就拿,哪儿来那么多废话。”我哼笑,有些幸灾乐祸道,“连曲轩现下手软脚软,哪儿有功夫留意本尊。” 事实证明,他还是有这个功夫的。 九阙吭哧吭哧提了两大坛酒来,才倒了一碗,酒还没进嘴,连曲轩就闻着味儿找来了。 然后九阙就被罚了。 还是那个艳阳,还是那根杆,还是那个苦命的九阙。 只是这回连曲轩大发慈悲,没再扒他的衣裳,给他留了几分体面。 料理完了他,连曲轩又看向我。 我霎时警惕,伸手指向窗外,有些心虚地笑笑:“哥哥罚完了他,可就不能再罚我了。” 连曲轩白我一眼:“要不是你如今半死不活的,我非叫他们再立根杆子,将你也拴上不可。” 对此,我默不作声。 无他,主要是胆怯。 连曲轩脸色透着一股灰白,虽是态度强硬,也掩不住他此刻虚弱的事实。 显然九阙那一碗鱼汤的后劲儿不小。 我有心关切他,便道:“哥哥,你脚麻不麻?” “托你得力干将的福,麻得快要走不得路了。”连曲轩咬牙切齿地说。 我扭过头无声地笑,再转头,就发现连曲轩正凉凉地盯着我。 “我没笑你,只是忽然想起了些高兴的事情。” “不知是什么喜事,叫你这般乐不可支啊?” 连曲轩眯起眼,幽幽地说话,大有我说不出个一二三,就叫我跟九阙去做邻居的架势。 坏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拿出了从前在太学会试时的架势,绞尽脑汁的想一个说得过去的说辞。 只是还没等我想出来,连曲轩就闷哼一声,弓着腰捂着肚子往外走。 走到门边,他又停住脚步回头瞪我:“这两坛酒我等会就叫人搬走,你不许动!” 我忙不迭点头,目送着他出门。 待人一走远,我立刻捞了坛子,仰头喝了一大口。 醇香酒液滚喉入腹,我满足地喟叹。 苍望鹫带来的梨汤甜是甜,可终究不如这烈酒来得爽快。 我又闷了一大口,爽得飘飘欲仙。 “爽吗?” “爽。” 我睁开眼,正对上连曲轩似笑非笑的眼神。 他拍拍我的脸,幽幽地道:“看来你是铁了心要跟九阙去当邻居了?” “哥哥,你听我解释。” “来,我听你狡辩。” 我默默放下酒坛,干笑着解释:“有没有可能,是酒自己往我口中进的呢?” “解释得真好。”连曲轩点点头,扭身朝门边朗声吩咐,“泠鸢,再立根杆子,再搬张凳子,请你主子出去晒晒太阳。” 坏了。 玩脱了。 第80章 人类管那叫死亡 苍望鹫带着仨人到幻胥宫时,我刚喜提了与言月一般的粽子腿。 九阙推开门,侧身将苍望鹫几人让进来。 苍望鹫穿了身常服,却仍是难掩周身的矜贵气度。 他的那个小皇后跟在他身侧,穿了身烟紫的轻纱绸缎罗裙,戴了副青玉头面,更衬得她明眸皓齿,清冷出尘。 第178章 许怡安略逊二人一步。 瞧着气色不太好,可一看见我,一双眼立刻就亮了起来,藏不住什么心事。 曲江元走在最后头,一袭粗布白衣,腰系着一条麻绳,拴着个黄铜的葫芦。 葫芦上有条流苏,穗子随着他未束的长发摇晃,瞧着是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 可谁家仙人的葫芦里灌着苹果醋啊? 我知道,却不多言,只朝他眨了眨眼。 接触到我的眼神,曲江元轻咳了声,不太自然地移开眼。 瞧着我走神了半天,九阙清了清嗓子,朝着苍望鹫一行人躬身行礼: “参见皇上、皇后。” “公主万福。” 话落,屋里人乌泱乌泱跪了一片,连守在门边的我幻胥宗的弟子也都如此。 只我没动。 我双手搭在膝盖上,大马金刀地坐在床边上,抬眸望向苍望鹫,唇边扯着笑朝他挑眉。 逢场作戏,还是与从前那般? 苍望鹫面上无波无澜,只垂在身侧的右手手指微动。 懂了。 我双手交握置于身前,慢条斯理道:“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岁。” 我甚少向他行礼,自不知祝词如何说,不过只是做做样子,也没什么人在意。 苍望鹫朝我摆手:“原是想着叫你与朕等同游,如今看来也只好作罢,你且好生歇着吧。” 说罢,他又看向众人,叫众人平身。 好一个不怒自威的年轻君王。 我挑了挑眉梢,揶揄地瞧了他一眼。 苍望鹫勾唇,回我一笑。 他身边的小皇后瞧见了我们“眉来眼去”,目中闪过丝不解,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看着我的眼睛里又多了丝羞恼。 莫名被狠瞪了一眼的我有些蒙圈,可我跟她实在不相熟,也不好开口多问,便只能接下了她突如其来的敌意。 “年儿啊,”苍望鹫掩唇轻咳,长睫压下,掩住眸中暗光,“你对幻胥宫熟悉,且带你皇嫂去转转吧。” 乍然被点到名字的许怡安愣了一下,而后点起了头,应了声好,亲亲热热地便拉着皇后往外走。 一众宫女跟着她们走出去,飘起一阵香风。 待人走净了,九阙关上门,留我们三个人在房中。 我看向曲江元,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几日刚回来。” “哦——刚回来就救了个公主,当真是好本事啊。”我点点头,幽幽地道。 曲江元干笑了声,鹌鹑似的缩着脖子立在一边。 也不知曲江元在苍望鹫面前耍了什么威风,瞧着他那样,苍望鹫啧啧称奇:“你怎么谁都能降得住?” “降他还不容易。”我瞥向曲江元腰间的葫芦,哼笑道,“断他一个月苹果醋,他连命都能给你。” “苹果醋?” 苍望鹫看向曲江元,问:“曲公子不是说那里头是千金难求的玉露琼浆么?” 曲江元又是一声干笑,语调轻轻地辩解:“对鄙人来说,苹果醋就是玉露琼浆。” “那为何是千金难求呢?” “因为那是人私酿的。” “谁?” 我扬手轻笑:“正是在下。” “……” 苍望鹫看了看曲江元,又看了看我,然后陷入了沉默,脸上的表情晦暗扭曲。 我疑惑地蹙起眉:“他怎么了?” 曲江元:“大概是在怀疑人生吧。” “为什么?” “因为他想花钱收买我,我没同意。” “他出了多少?” “十万两白银。” 我突然理解了苍望鹫。 十万两雪花银敌不过一葫芦苹果醋,换成我,大抵也要怀疑上一会儿人生。 不过苍望鹫到底是亲政的君王,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同我们说起了正事。 ——救回苍许年的正事。 这事自然是由与苍许年和许怡安都关系匪浅的我来说。 曲江元听完了全程,只是轻点了下头,脸上表情也不再吊儿郎当,反而覆上了层凝重。 苍望鹫觑着他的脸色,不禁有些急躁:“这事儿能不能成?” “这事有些棘手……”曲江元略略沉吟,而后忽轻松地笑了起来,“但是对我来说问题不大。” 苍望鹫被他大喘气吓得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我却早已司空见惯,只是抬眸瞧他,问他是不是真能十拿九稳。 曲江元没答我的话,只是问我:“咱俩认识多久了?” “三个月。” “许怡安来这儿多久了?” “三个月——” 尾音戛然而止,卡在喉中。 我定定地看着曲江元,心中思绪翻涌。 二人出现的时间太凑巧了,而且说的话也有许多相似的地方…… 曲江元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思,闷笑了起来:“你还记得吧,许怡安说自己是来拯救你的。” “其实她说的不对,在我们那儿,管这个叫攻略。” “攻略?”我重复了一遍,愈发觉得雾水满头。 曲江元轻轻点了点头:“不错。” 这时候,苍望鹫忽然开口:“你方才说‘你们’,难不成你与许怡安从前就认识?” “蛮聪明的嘛。”曲江元舔了舔唇面,表情有些自得,“我是许怡安的系统,说是我把她带过来的也没什么错。” 第179章 “所以许怡安夺舍了苍许年,都是你在背后搞的鬼?” 说起这个,曲江元有些窘迫:“我是给她准备了身体的,但是出了点差错,正好那个公主溺水,魂魄离体,所以才——” “但是你们放心,我敢保证我有办法让苍许年回来。” 我与苍望鹫对视了一眼,皆是不知该不该信眼前这个不着调的。 见我们这般反应,曲江元急得直拍大腿:“你们放心,当时是碰见了bug,现在已经都修好了!” 苍望鹫眉头紧皱,惊疑不定地问:“这罢戈又是什么?” “……” 曲江元嘴角抽搐,最后恨恨挥手,丢下句“跟你们说了也不懂”,就转身撞出了门。 见他离去,苍望鹫未拦,只是有些不放心地问我人会不会跑了。 “不会。”我平静地摇头,“他是去厨房讨苹果醋去了。” 这回嘴角抽搐的人成了苍望鹫。 他在桌边坐下,疲惫地捏着眉心叹气。 我不知他烦的是什么,也没去问,只慢条斯理喝我的梨汤。 ——我也不想,可烈酒都被连曲轩收起来了。 他说在我伤好前,再敢碰一口酒,他就将雪蛟几个崽子都挑在杆上挂起来。 雪蛟我倒是不在意。 因为他已经没有再黑下去的余地了。 可钦北和泠鸢不一样,俩人可都是我幻胥宗的门面,要是他们都黑成了炭,带出去还不叫人笑话死。 试着想象了一下这俩人成了九阙一般的黑炭,我就打了个冷战,又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我才笑一声,就感觉到了一道凉凉的视线。 我抬头,发现苍望鹫正幽怨地盯着我。 “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朕这边急得焦头烂额,你还有心事笑。” 话都说到这儿了,我再不搭言就显得有些太无情了,所以我无比真诚地发问:“你在烦什么?” 我不问,他不高兴。 我问了,他又不答我,只顾着叹气。 难伺候的东西。 我腹诽一句,也不再去自讨没趣,只慢慢挪回榻上,扯了被子盖好了,顺手抓了腕上的平安扣把玩。 我捻着这点温润,用指甲勾描那几道沟壑,想着从中咂出些经年的酸涩欣喜来。 可终是徒劳。 我磨了半晌,这点墨色馈给我的,也不过是些温凉,和叫人牙酸的声响来。 苍望鹫走到床边坐下,冲着我的耳朵就是一声叹,盖住了这点声音。 我蹙眉,仰头瞧他:“你到我这儿来,就是为了叹气不成?” “朕也不想,可实在是心中烦闷,无药可医啊。” 我横了他一眼,“有什么好烦闷的,说出来便是,我见多识广,还不够给你解惑不成。” 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果真能说?” “能说。” “什么都能说?” “说就是了,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原以为是些寻常的朝堂事,再不然就是萧太后那老太婆作妖,却不想苍望鹫一开口,就叫我当场惊掉了下巴。 他道:“皇后觉着朕与你有染,一直不叫朕碰,你觉得朕该怎么做?” 他的话仿若惊雷,将我劈得外焦里嫩两眼发花。 我忍不住蹙眉:“你说什么?她怀疑你与我有染?” 苍望鹫的声音里满是怅然:“新婚夜时,她与朕说知道朕心里有人,娶她不过是形势所迫,十分理解朕的难处,自请去了书房过夜。” “自那之后,朕就再没能近过她的身。” “等会儿,新婚之夜?”我一把抓住了苍望鹫的手,兴致勃勃地问,“你的意思是,从你们成婚,再到你称帝她为后,你一回都没碰过她?” 他沉重地点头。 我笑了两声,又问:“那你平时宿在何处?” 他垂头看了眼被我抓着的手,忽面带了几分娇羞:“实不相瞒,正是靠这只手。” “晦气。” 我脸上的笑骤然落下去,一把扔开他的爪子,将我的手在被子上狠蹭了好几下才堪堪作罢。 “骗你的。” 苍望鹫甩了甩袖子,伸出左手来:“其实是这只。” 哦对,他是左撇子。 不对,这不是问题的关键。 我面露嫌恶,指着他道:“滚出我的幻胥宫。” 苍望鹫将我的手按下,轻咳一声,正色道:“先别管那些,你先为朕解惑才是。” “解个屁。”我横他一眼,“反正你都要软禁她了,还惦记那心思做甚。” 闻言,苍望鹫目露惊诧:“谁说朕要软禁她了?” 听他这般说,惊诧的人变成了我。 “不是你叫我收拾地方关她的吗?” “谁叫你关了,不过是朕怕太后狗急跳墙,对她和许怡安不利,所以才叫她们到你这儿来避一阵子。” 他话音落下,我满心满眼都是两个字。 完了。 见我变了脸色,苍望鹫有些慌神:“你吩咐了他们些什么,别是将人就地就杀了吧?” 九阙虽然缺心眼,但应该不至于连当今皇后都敢杀。 可应该终究是应该,如何都不如亲眼见了放心。 我动不得,便去推他:“你叫九阙与你去景阁一趟吧。” 第180章 苍望鹫咽了口水,倏然起身,大步撞出了门。 讨完了苹果醋的曲江元与他走了个擦身,见其行色匆匆,不由得起疑,只是还未问出口,苍望鹫就像阵风似的刮走了。 无法,他便来问我。 “他慌什么?” “急着去找娘子。” “他娘子怎么了?” “快没了。” “谁干的?” “本尊。” “?” …… 苍望鹫走后不久,便有人来回话。 是苍望鹫身边的曹公公。 他说小皇后没什么事,只是在景阁里头歇着的时候,瞧见了下人身上掉出来的刀,遭了惊吓。 回完了话,曹公公面露了几分为难。 我问:“公公还有什么话要说?” 曹公公道:“无他,只是皇后娘娘要奴才问问摄政王,为何杂扫丫头身上都带着刀,是不是这儿不太平……” 这话根本就没法答。 该怎么说? 说她们本来是打算杀了你的,所以才带着刀? 小皇后那儿本来就误会我跟苍望鹫之间有点什么,这话一说出去,还不当即就以为我是因为意中人被抢,所以生了坏心? 我这名声还要不要了? 我搓了把脸,勉强扯出个笑:“这话三言两语说不清,还是等本王见了娘娘亲自说吧。” 曹公公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扭身便撤了出去。 他一走,曲江元就打开了话匣子。 “人没事,你别害怕了。” “谁害怕了。” 曲江元轻啧:“不害怕你抖什么啊。” 我接着嘴硬:“本尊觉着冷。” 瞧着窗外的艳阳高照,曲江元哼笑:“你说冷就冷呗,要不要我叫人给你烧个火盆啊?” 我眯起眸子瞪他:“等你办完了事,本尊非打得你三日下不来床不可。” “你怕是没这个机会了。” “为何?” “因为我要走了。”曲江元眨眨眼,扯出个不带温度的笑,“你们人类好像管那个状态叫死亡。” 第81章 败坏本尊的名声 我从前失忆受伤时,成日窝在床上,眼盯着窗外飞鸟数日子,只觉无趣极了。 如今再一次窝回这榻上,窗外也有飞鸟惊掠,心境却已不再是当初那般沉寂,反而成日里都是怒火中烧,肝火大动。 昨日是泠鸢来报,说九阙和雪蛟大半夜熄了言月房里的烛灯,趴在窗下装鬼叫,吓得言月一夜未眠。 今儿是许怡安来说,言月坐着轮椅,阖宫上下追杀两人。 我都听在耳中,忍不住嘴角抽搐。 “要不去拉个架?” “无妨,他追不上他们。” 我轻轻摇了摇头,又偏头去瞧她,问:“曲江元呢?” 许怡安撇嘴道:“在床上趴着呢,他不愿意喝药,我怎么说都不好使。” 我捻着指节,漫不经心地哼笑:“你去告诉他,不喝药,本尊就再赏他一顿板子。” 话落,许怡安立刻啧了一声。 她扯住我的袖子,不解地问:“不就是跟你开了个玩笑吗,你至于这么恨他?” “拿生死开玩笑,你们那处的人都是如此百无禁忌?”我瞟了眼她攀在我袖子上的细瘦手指,凉凉一笑,“若是你觉着他屈,替他领下这顿板子也成。” “毕竟他挨打,也有你一份功劳,就当是给他赔罪了。” 当初曲江元说自个儿会死,我深信不疑,立刻问他有没有什么旁的法子。 他煞有介事地点头,跟我狮子大开口,要了我许多宝贝。 我自是都给了,可心下还是起疑,便唤来了许怡安问。 许是没与许怡安通好气,许怡安竹筒倒豆子似的将他撒谎敛财是给许怡安做跑路的盘缠的事和盘托出。 然后就是曲江元挨了打。 不是我打的。 是曲江元见事情败露,慌忙逃窜时踩坏了连曲轩辛辛苦苦种的草药苗子,所以才吃了一顿好板子。 所以这事儿说起来,曲江元占责七成,剩下的三成可都是许怡安的。 许怡安显然也是知道这一遭,心里头觉得亏欠,成日里往曲江元房里跑,惹得那小皇后整日里意味深长地笑。 一提起这小皇后我就头疼。 也不知这厮是从谁口里听了什么,还是瞧了什么不该瞧的,对我跟苍望鹫有染之事深信不疑。 我去找她解释,她却是黯然神伤过后,一脸大义凛然地宽慰我,告诉我我的难处她都知晓,叫我千万放心,她绝对不会跟苍望鹫真做些什么。 你知道个屁啊! 你得做啊! 你不做,苍望鹫见着天来我面前唉声叹气,我还活不活了! “想什么呢你,脸变得跟幻灯片似的。”许怡安推了推我的肩膀。 我觉着她不靠谱,但到底比泠鸢更像个女子,便问:“吾有一友,他有一妻,他的娘子误会他与他的兄弟有染,你觉得该怎么说,才能叫她相信?” 许怡安眨眨眼,思忖片刻,忽笑了出来:“你说的朋友,不会是我皇兄吧?” 我一噎,沉着脸不肯答。 她却笑得更欢,眉眼弯成月,揶揄我揶揄得肆无忌惮,“活该,让你处处留情,这回有嘴也说不清了吧。” 第181章 我横她一眼,又有一事相疑。 “这种荒谬的事,皇后是如何想出来的呢,难不成是受了谁人挑拨?” 许怡安轻咳,声音蓦然低了下去,“没准儿是流言呢,不都说流言可畏么。” “本尊与苍望鹫虽是走的近,可处处都叫人跟着,也从未在一处留宿过,就算有流言,也不该荒谬至此啊。” 瞧着许怡安古怪的神色,我心念一动,忽然就有了猜想。 我幽幽地道:“若本尊没记错,你最先写的话本子就是两个男人的风流韵事?” 许怡安有文采,虽是诗词歌赋不通,但总能将床事写得引人入胜,这也就是她那话本子能大卖的原因。 当初她化名作“怡安”,在北凉卖第一本话本子时,我们还算不得太熟,所以并未拜读过,自然也不知其中内容。 如今想来,没准就是那小皇后本就信了人云亦云的流言,又瞧了许怡安的话本子,这才冤枉了我这个清白人。 偏头看见许怡安谄媚讨好的笑,我默默将没准俩字划了。 不是没准,是板上钉钉了。 我捏了捏她的脸颊,皮笑肉不笑道:“是你亲自说,还是等本尊派人去你府上搜完了再说。” “我知道你很急,但是你先别急,你听我解释。” 许怡安费力地将我的手拉下来,清了清嗓子,强撑着不心虚,将那话本子的内容说给了我听。 简而言之就是俩字,虐恋。 我与苍望鹫情同手足,被她写成了两情相悦。 我与苍望鹫不以君臣之礼相交,被她写成了是帝王因为儿女情长,甘愿放下身段做我的袍下之臣。 我从不与苍望鹫在一处留宿,被她写成了是避着众人耳目,夜半三更幽会。 就连我摄政王的位子,都被她写成了是不能封我做皇后的补偿。 她的话叫我切切实实体会了一遭什么叫怒发冲冠。 我气得发笑,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我伸手戳她的额头,咬牙切齿地威胁:“你去找皇后将此事说清,若是说不清,你就别再登幻胥宫的大门了。” 许怡安委屈巴巴地点了点头,起身便走了出去。 “孽障。” 我揉了揉眉心,无奈地叹了口气,从贵妃榻上挪下来,一瘸一拐地走到床边。 我拉开被子要躺进去,却发现枕头下露了一角的信笺。 我将它拿出来,翻了个面,便见那信笺封口处写着四字。 ——小玄亲启。 字迹狂放不羁,正是黎楚川的手笔。 我挑了挑眉,坐回贵妃榻上,饶有兴致地将其拆开了看。 信上洋洋洒洒满篇的字,除却了那些你侬我侬的酸话外,有用的不过两句。 ——他说家主离世,黎家大乱,需得他回去主持大局。 黎老家主只有三个儿子,幺儿黎瑾月年纪尚轻,次子是妾室所出,登不得大雅之堂,便只有他黎楚川这个长子能当此大任。 明明只是封道别信,我却无端觉得心慌,就像心口压着石头,始终有一口气喘不上来。 我按了按心口,强压下那阵不安,叫人将九阙喊了回来。 许是言月真追得狠了,九阙进门时大汗淋漓,额头上满是汗珠。 “主子有何吩咐?”他说着,朝我一笑,露出满口大白牙。 我没什么心思与他调笑,只沉声缓道:“你带队人马,替本尊去趟地方。” “不知是何处?” “黎家。” 九阙一愣,又问:“去黎家做甚?” “盯着黎楚川,等他办得了事,将人全须全尾儿的带回来。” 我捻着指节,抬眸望向九阙,“这点差事对你来说不难,能做到么?” 九阙轻笑:“不过是这等事,主子还信不过属下吗。” “不过就是抓个黎楚川,手拿把掐罢了。” 我轻轻摇头:“不是抓,是请。” 闻言,九阙面露古怪。 我眯了眯眸子,问:“怎么了?” 九阙挠头,支支吾吾道:“就是有点,有点想不明白主子为何转了性子。” 一个两个算计我的,若是放在从前,我将他们千刀万剐了都不解恨,可如今非但不杀,还都在待在身边精心养着,也难怪九阙觉得疑惑。 若是钦北如此问,我可能会好好给他讲一番爱恨情仇。 可九阙是个不知事的,虽说如今尝了些情爱滋味,但到底还是不甚通,跟他说了也只是给他平添些烦恼。 所以我并未多说,只是将裴邺的腰牌解下来丢给了他。 “黎家离裴家不远,若是事情棘手,去找裴邺便是。” 九阙接了玉牌,垂眸扫了一眼,忽疑道:“主子既能号令八风门,又何必去劳烦裴家,平白欠他们个人情?” 我轻轻勾唇,意味深长地说:“八风门虽是把好刀,可终究不在自个儿手里,用着也不踏实。” “八风门的令牌你且留好了,待本尊伤愈了,可是要亲自去还的。” 九阙不知方止行说的惊天之语,自然不明白我话中深意,只是他识趣地未再多问,只应声,便下去挑人带队赶路出城去了。 他走后,我闲来无事,便窝在榻上睡去了。 本是只想浅眠,却不想这一觉睡得沉,从傍晚睡到了天黑,若非窗没关,凉飕飕的夜风吹进来,只怕我还醒不来。 第182章 言月就是在我醒后不久来的。 雪蛟将他推进来,扭身往外走时,后腰还平白挨了他一拳。 雪蛟被打了个趔趄,却是敢怒不敢言,只敢在关门之前瞪他一眼。 言月浑然不觉,只盯着我啧啧称奇:“你伤得不是比我还重,怎么这就能下地了?连曲轩不管你?” 我挑了个舒服的姿势卧着,哼笑道:“我身子比你强,所以才好得比你快些。” 言月最听不得我说一句比他强,当即就冷下了脸,朝我甩了记眼刀子,不服不忿地道:“是,你比我强,所以才弄得这满身是伤,险些成了废人。” 我全当没听出他话里的酸味,只是笑:“来找我做什么?” 说起这个,言月骤然哑火。 像是有什么羞于启齿的话想说,嗫嚅了好半晌才开口:“我今夜能不能与你一同睡?” 哦,原来是想说这个。 这话对于在我面前总是鼻孔朝天的言月来说,的确是有些难以启齿。 我挑了挑眉,“怎么突然要与我一同睡?” 言月撇嘴,气得直磨牙:“还不是拜你的好手下们所赐。” 言外之意就是吓的。 我笑出了声,言月面上更窘,又瞪我一眼之后,有些生涩地推着轮椅的轮子要往外头去。 我没拦他,只是在他好不容易推到门边的时候,轻咳了一声。 雪蛟会意,立刻将好不容易挪到了门边的人又推了回来。 言月更气,于是乎雪蛟又挨了一拳。 “……” 他没说话,只是沉沉地盯着言月。 我敢确定,若是我不在这儿,雪蛟肯定就带着言月往邝山顶上登去了。 为了不叫言月在我分身乏术的时候,被这些对他颇有怨言的崽子们群起而攻,我淡淡咳了声,止了两人之间无声的争端。 “雪蛟,本尊饿了,传膳来。” “是。” 雪蛟应声,临走时还不忘再瞪言月一眼。 言月气得直拍桌,怒气冲冲地朝我道:“我好歹是主子,他那是什么态度?” “你光天化日之下追着俩人打的时候,怎么没想起你是主子?” 言月磨牙:“那他们吓唬我的时候,不也没拿我当主子。” 也是。 这事归根到底,还是雪蛟九阙的不是。 我自觉理亏,闭口不言,心里头盘算着等九阙忙完了回来,也学连曲轩的样子,将俩人挑杆上晾一晾。 言月轻咳,将我从思绪中拉回来:“今夜我同你睡,你就别叫你那些莺莺燕燕们过来了。” 闻言,我目露疑惑:“我何时叫人过来了?” 言月狐疑地瞧着我:“外头不是说,你在北凉做土皇帝,夜夜都叫人陪你睡觉,每夜都不重样么?” 我:“?” 这是无稽之谈!是污蔑! 我虽然是孟浪些,但绝对不是日日宣淫的人,再说了,要是日日都来,我这身子还要不要了。 在言月看来,我的沉默是默认。 所以还没等我出言解释,他便鄙夷地啧了一声:“真不知你找那么多人图什么乐,你顾得过来么?我找了两个都觉得——” 自觉失言,言月忽然止了声音。 我却来了兴致,揶揄道:“难不成你跟傅珩和顾良舟搅在一块,是为了学我?” 言月瞬间炸毛,身子猛的一弹,恨不得立刻从轮椅上站起来,“谁跟你学了!” “没跟我学?”我挑了挑眉,又道,“那我有一驭下之术,你可要学?” “我又没手下要管,学那劳什子东西做什么?” “谁说一定是要管下头的了。” 我眨眨眼,笑得意味深长:“也能将人管成下头的。” 言月耳廓攀上几分红,仍是有些怀疑:“真能管用?” “自然。”我撒谎撒得心安理得,“黎楚川,温喻之,还是那萧祁,不都是我的袍下之臣,只要我勾勾手指,他们就会乖乖——” 还没等我吹完牛,门忽被人推开。 萧祁探进头来:“就会怎么样?” 我一噎,难得有些心虚:“没事……” 言月拆台拆得飞快:“玄之说你是下头的。” 萧祁:“?” 第82章 明明就是急色鬼 萧祁是来陪我吃饭的。 以往觉得秀色可餐的一张脸,如今我是越看越觉得心虚。 偏生这厮还时不时似笑非笑地瞥我一眼,更是让我汗颜,不敢与其对视。 言月坐在我身边,未发觉我的异样,只顾着埋头吃饭,猪崽子一样,吃得十分的香。 “尊主尝尝这个,是在下亲手所制。”萧祁将甜汤往我面前推了推。 瞧见他意味深长的笑意,我咽下口口水,强撑着点头。 我伸手去接那碗甜汤,萧祁却状似无意地在我的手背上抚了一把,留下阵温凉,叫我险些没抓稳碗。 言月闻见了清甜的桂花香,抬头问:“我的那份儿呢?” 听他说话,萧祁脸上的笑顷刻便落了下去,只朝旁侧一指,半点要动手帮忙的意思都没有。 言月坐得离那放着甜汤的托盘远,伸手拿着费劲。 我伸手要帮他,下一刻就浑身一震,僵坐在了当场。 有什么东西踩在了我的膝盖上,还在慢慢往我的腿心磨蹭。 第183章 这桌上拢共三个人,我是天残,言月是地缺,能这般作祟的,也就只剩一个了。 我看向萧祁,满脸写着错愕。 那厮不笑了,脸上冷矜一片,配上身上的素衣,怎么看都是清冷出尘的翩翩君子。 可就是这般令人心驰神往的君子,此刻正将脚踩在我的腿心,隔着一层布料踩住了我的…… 现下虽是晚夏,但白日里还是会热,所以我只穿了单衣。 隔着那单薄的衣料,我轻而易举地就感受到了萧祁身上的热意。 那点温度虚虚盖在我最要紧的地方,让我惊慌。 压迫感带来微痛酥麻,跟害怕被发现的紧张感混在一块,让我腰肢发软,能抓住汤匙就已是万幸,再没功夫去顾什么旁的其它。 言月好不容易端到了甜汤,偏头看我脸色不对,便凑近了问:“你怎么了?哪儿疼了吗?” 言月每说一个字,萧祁就用分力,等他说完了话,萧祁的脚已经整个塞进了我的腿间。 我被他折磨得疼爽交加,一个字都不想多说,便只咬牙摇了摇头。 所幸言月的注意力不在我身上,也再问起,埋头喝起了甜汤。 我瞪了萧祁一眼,咬着牙朝他做唇语,叫他将脚拿下去。 萧祁眨眨眼,刻意装作不懂。 “尊主怎么不喝,可是没有胃口?” 他笑吟吟地说着话,桌下的脚却愈发不老实。 我疼得轻颤,爽得身子发软,也不好起身,便破罐子破摔地趴在桌边,将头埋在臂弯里装死。 不知过了多久,言月终于注意起我了。 他的手从缝隙里伸进来,卡在我的下颌上,强硬地将我的头挖出来。 我的眼皮一直被压着,又骤然见光,我眨了眨眼,便有眼泪被硬挤了出来。 言月擦掉我的眼泪,瞪向萧祁:“你滚出去。” 此言一出,不光萧祁,连我都是一愣。 我以为言月是发现了什么端倪,才羞恼发火,顿时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我真害怕。 怕这事儿被言月发现了,我这个哥哥没脸再在他面前耍威风。 但上天怜我,给言月配了个不甚清明的脑子。 他看都没往桌下看一眼,仍是瞪着萧祁:“你没看见他哭了吗,都是你害的。” 话落,我松了一口气。 我顺坡下驴,抚了把眼角尚未干涸的泪痕,故作惆怅道:“本尊想起了些旧事,心下怅然,你先回去吧。” 我说着话,桌下的腿也不闲着。 我动了动尚好的那条腿,用膝盖去撞萧祁的小腿,撞得人闷哼一声,松了力道后,立刻一脚踹开了他。 我用的力气不小,萧祁搭在桌上的手都蜷紧了。 平复好了呼吸之后,萧祁又看了我一眼,面上笑意渐淡,话中含着深意:“那尊主好生歇着,在下晚些再来看你。” “晚点也别来,快滚,看见你就觉着晦气。”言月翻了个白眼,气冲冲地骂。 萧祁没跟他一般见识,只凉凉地瞥了他一眼后,就扭身走了出去。 直等他的身影瞧不见了,我才彻底松下一口气。 言月只以为我还在难受,便往我的食碟里夹了只鸡腿,“别想他了,吃饭。” 我点了点头,硬着头皮吃完了这顿惊险重重的饭。 不够惊险? 差点在弟弟面前把脸丢光了,这还不算惊险? …… 萧祁说话一向算数,晚些时候,他果然又来了。 不过走的是窗户。 他从窗户跳进来,吹了屋里的灯烛,摸着黑上了我的床榻。 一钻进被子,他就迫不及待地从背后将我搂进怀里,急色鬼一般啄吻我的后颈。 我被他亲得后颈发痒,挣动了两下,却被他拥得更紧。 “方才哭什么?” “是真的在难过,还是被吓的?” “亦或者是……爽的?” 我被他揶揄得面皮发烫,心里却冒出了些不合时宜的想法。 为了应景,我压低了声音道:“你瞧我们这样子,像不像是在偷/情?” 闻言,萧祁低笑了两声,清雅悦耳的声音一寸寸挤入我的耳道:“的确像。” 他把我翻了个个,与我面对面拥抱着,“不过真说起来,好像我才是那个正宫吧,毕竟我与你可是认识最早的。” “话也不能那么论。”我轻嗤,“黎楚川还跟我拜过堂呢,温喻之花活儿还多呢,要这么说,你们岂不都是大房?” 黑暗中,我看不清萧祁的神色,可光是听他沉沉的呼吸,就能猜到他的表情。 想来也不过是蹙着眉抿着唇,一副愠怒又不敢将我如何的样子。 我摸着黑去捏他的脸,笑问:“生气了?” 萧祁没搭理我,只是垂下头,叼住了我的嘴唇。 他生的好,人又冷淡,还在望山寺里待过许久,举手投足都带着不凡的起伏,江湖上便有人奉他为佛子,做梦都想一亲芳泽。 可此刻这众人眼里冷心冷清的佛子,正蛮横地将我的双手按在头顶,将我抵在床榻上凶狠地亲吻,勾得我舌尖发疼。 我招架不住这狂风暴雨般的力道,也挣脱不得,只能徒劳的,从鼻子里挤出似爽快似疼痛的呜咽。 不知是过了多久,萧祁终于大发慈悲松开了我。 第184章 我贪婪地张口呼吸,唇舌一时之间仿佛都没了知觉。 我仍是看不清萧祁的脸,却能借半掩的窗透进来的月光,瞧见他一头如雪似玉的银发。 好看,却可恨。 我蹙着眉去扯他的发尾。 萧祁任我扯着,纵容我幼稚又无用的泄愤之举。 他低笑:“扯够了就再来一次?” 他是在问我,可不给我回答的机会,说完了话就凑了过来。 方才吃嘴时,我便觉得一股热流直往下腹冲,再来一遭,岂不是直接就丢盔卸甲了。 于是乎我一把捂住他的嘴,正色道:“不来了。” “为何?” “不想来了。” “哦——”他拖长了声音应下,忽又笑着将手伸进被子,隔着寝衣摸我的下腹,又一路下移,“阿之是不想来了,还是怕自己把持不住啊?” 感觉到他的手摸到了要紧的地方,我打了个颤,忙去推他:“给了你几分好颜色,你就要开染房了是不是。” 萧祁手顿住,却仍是没抽出来。 “我都成下头的那个了,阿之还不愿意给些甜头么?” “?!” 原来他都听到了! 我羞窘地捂脸,又想起来屋里没亮,他瞧不出我脸红了,便又有了底气。 “不就是说说,你也要恼了不成么。” “谁说我要恼了。”他啄了啄我红肿的嘴唇,“只是阿之都这般说了,我不好好伺候伺候你,也说不过去不是。” 说罢,他就一把掀开了被子。 …… 世人都说女人是水做的。 我觉得萧祁也不遑多让。 不对,他不是水,他是遮天蔽日的乌云,窸窸窣窣的落下雨来,染我满身。 一场云雨过后,萧祁将衣服给我披好了,揽着我盖好了被子。 我许久没沾过这些了,乍然来了几遭,虽是没做到最后,却还是觉得浑身疲乏。 我窝在他怀里,闻着淡淡的苦香,上下眼皮子打架,恨不得立刻就睡过去。 头脑混沌之时,我轻声嘟囔:“我好像忘了些什么……” 萧祁没听清我的话,吻了吻我的耳朵,问:“你说什么?” 我打了个哈欠,才想开口答,便听得门外炸起一道人声。 “开门啊,我来睡觉了。” 是言月。 我像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顷刻就从萧祁怀里弹了起来。 萧祁被我吓了一跳,往门边看了一眼,又低声对我道:“没事,他打不开。” 就是他打不开才有事啊。 我推了萧祁一把,低声道:“你快走,从窗户走。” 萧祁反手握住了我的手腕,“怎么真像是偷腥一般,你还怕他发现不成?” 原本是不怕的。 可我晚些时才说不找人睡觉,萧祁就凑上来了,言月还不直接就炸了庙了。 我像摸狗似的摸了摸萧祁的头,说:“听话,你快去。” “那再亲一口。” 我爽快地点了头,扯着萧祁的衣襟就亲了上去。 唇齿交缠间,言月还在叫门。 萧祁轻啧一声,想也没想就朝门边说:“安静些。” 这下子是真安静了。 不光言月安静了,连我都僵住了。 我眉头微跳,咬牙低骂了萧祁一声,推开他便一瘸一拐地往门边去。 我打开门,发现门外只有言月一人,看样子是自己从东阁过来的。 “骗子。” 他手里捧着盏灯,照亮了他一眼的泪光。 我抿了抿唇,才想解释,就见言月用袖子擦了把脸,推了轮椅转身便走。 走得缓慢,可我也难追。 所以我朝萧祁勾手,然后在他后心拍了一掌,咬牙切齿道:“去将人带回来。” “他走了不是正好?” 我没回话,只沉沉地盯着他。 萧祁同我对视了片刻就败下阵来,认命地出门去追言月。 片刻后,一脸气愤的言月就被萧祁给推了回来。 我将言月让进门里,然后将想跟着进来萧祁推出门。 “本尊卸磨杀驴了,你走吧。” 萧祁好像说了什么,可我已到了床边,半点没听清楚。 “你自己上,还是我帮你?” 言月冷哼:“你帮我?你自己别摔了就不错了。” 说罢,言月气势万千地从轮椅上起身,然后颤巍巍地弯腰爬上了床。 我紧随其后,也钻进了被窝。 我们盖着一床被子,枕着一个枕头,皆是没什么睡意。 主要是他。 他像长虫似的动来动去,连带着我也睡不着。 终是忍不住了,我在被子下拍了拍他的手,“你乱动什么?” 言月轻啧,“有什么东西硌着我了。” 他的手在被子里头摸索,半晌后终于拽出了件长条状的东西。 他将东西拿到眼前,忽振臂一挥,直接将那玩意扔到地上去了。 “什么东西?” “你男人的腰封。” “……” 罪过,罪过。 我全当没听见,闭起眼装死。 眼不能识物,别的感官就变得更加敏感。 我能闻到言月身上的与我一般无二的草药味,也能听见他浅浅的呼吸声。 第185章 这是我的亲弟弟。 是与我流着相同的血的亲人。 错过了二十多年,终是找到了。 我捏了捏他带着剑茧的手,挨了他一声骂之后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没事。” 言月哼了一声,也来捏我的手。 他的力气比我轻得多,像小猫磨爪子,不难受,却有些惹人疼。 我按住他作乱的手,笑道:“别乱动,睡觉。” “我不想睡了。” “为何?” “我怕我是在做梦,我睡醒了,你就不见了,我又成了傀九。” 我看不见言月脸上是怎样的怅然,却听得出他话中的落寞,只觉得心中不能言语的地方略微刺痛了一下。 我呵出一口浊气,“睡吧,我会在的。” “这是承诺吗?”言月声音含着笑,却觉得他并不快意。 我摸着黑在他脸上捏了捏,“这不是虚无缥缈的承诺,是事实。” “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会在一天。” 言月像水草似的缠住我的胳膊,闷声道:“那你还是长命百岁吧。” 我哼笑:“这会子倒是不盼着我死了?” 言月也笑:“且看吧。” 第83章 旖旎 连曲轩这鬼医的名号不是白得的。 我这满身的伤,我这碎了骨头的腿,在他手上不过月余,就已是愈了大半。 虽还有伤痛,但已能持剑握刀。 这就够了。 我说要下邝山,出北凉,往凤阳去。 连曲轩和言月皆是不答应,特派了萧祁来做这个说客。 彼时我正在擦拭温喻之留下的血扇,见他来了,将帕子一丢,轻飘飘一句就将他的话堵了回去。 “他们不知我去凤阳何意,你还不清楚吗?” 话落,萧祁无言。 他沉默了许久,半晌后才道:“那我要与你一同去。” 我展开血扇在手里把玩,轻声地问:“你病骨恹恹,与我同去,若是出了差错可怎么办?” “阿之是在关心我么?” “我是怕你拖我的后腿。” 我轻嗤,收了扇子转身欲走,却被萧祁一把扯住了手腕。 他白玉似的手指箍在我的皮肉间,染下阵温凉,引得我腰肢颤了颤。 我抬眸瞧他:“怎么,我说错了?” 萧祁眸色沉沉,咬字很轻,却是含着千钧的力道:“不要再丢下我。” 我从没丢下过他。 让我们分道扬镳的,一直都是他。 我觉着他这话可笑,却打定了心思不想再旧事重提,便也没驳他,只是笑了一声,笑里带了些讥诮的意味。 “你跟着我,我还怎么出手算计你啊?” “阿之若想,便是将我千刀万剐都是使得的。” 我捂住萧祁的嘴,朝着他眨了眨眼:“干脆利落的死了,岂不是太便宜你了。” 话落,我们近些日来朝夕相处的旖旎情愫都散了个干净。 萧祁眸子轻颤,含着不解。 不解什么呢? 是不知我为何突然对他没了好脸色? 还是不知为何明明我们的关系似有回暖,我却忽然拒他千里之外? 我不清楚他疑惑什么,也不想知道,所以将他的嘴捂得更紧,不叫他吐出半个字来。 我面带笑意,轻缓地说:“瞧了我几天好脸色,就真丢了魂不成?” “你我之间的事可还没了呢,别一直陷在梦里。” 说罢,我松开了他,转身坐到桌边,捻了血扇把玩,再不给他半个眼神。 萧祁失魂落魄地僵立了片刻,而后跌跌撞撞地出了门。 他才走,在门外听了个全的言月便一瘸一拐晃了进来。 “昨日还同人又啃又亲的,怎么今日就翻脸不认人了?”言月在我对面坐下,手肘垫在桌上,撑着下颌轻啧,“当真是人心难测啊。” 我撩起眼皮瞥他一眼,唇边扯起个笑,“养狗得恩威并施,不能叫他们吃太饱了,不然会不乖的。” 言月哼笑:“说的倒是好听,只是你这话敢当他面说么?” “便是当面说了又如何,他离不开我的,他是这样,他们也是。” 我合拢血扇,在桌边轻磕,偏头看向门边去而复返的萧祁,幽幽地问:“萧二公子觉得本尊说的对么?” 言月抬头,也瞧见了门边的萧祁。 他笑了一声,斜倚在桌边,一双眼盯紧了萧祁,等着看那霁月光风的萧二的热闹。 萧祁并未如他的愿。 他黑了脸,薄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气恼到了极点,却一言不发,只深深望了我一眼,便又拂袖而去。 言月兴致缺缺地轻啧:“生气了,你是不是还得追上去哄一遭?” “没那个打算。”我轻笑,“不必那么麻烦,他自会回来。” 言月撇嘴:“你就吃准了他会回来?” “我说了,他离不开我。” 言月还是不信,当即从腰间抓了钱袋子,用我给他的钱与我做了个赌局。 赌的是明日萧祁会不会与我同去。 我乐得陪他闹,便摘了头上攒金镶玉八宝发冠做赌注,与他赌了这一遭。 “什么破烂玩意儿也拿来赌,怎么你穷得掏不出银子来了?” 第186章 “这是苍望鹫送的,不算贵重,也就能换三座小城。” 话落,言月盯着那发冠的眼神都变了。 德行。 我哼笑一声,赶了他出去,打算沐浴过后小憩一会儿。 我唤了人打了水来,才脱了衣裳坐进浴桶里,就听屏风后响起了脚步声。 那人绕过屏风,走到我身后,伸出温凉的手卡住我的脖子,向上掰我的下巴,迫我抬起头。 还没瞧清人,我便嗅到了一阵苦香。 ——那三座小城言月是得不着了。 我轻笑一声,引得他羞恼地掐我的脸颊,碰到了那道还留有些痕迹的伤疤,留下阵酥麻。 “萧二公子是要将本尊溺死不成?” “我只是尊主豢养的一条犬,我怎么敢。”萧祁自怨自艾地说着,将自个儿气得不轻,便低下头来咬我的嘴。 唇齿交缠之际,他模模糊糊地说:“便是做狗我也认了,你休要再抛下我。” 我探出一点舌尖,蜻蜓点水似的舔弄,“想做本尊的狗,也得看你够不够格才是。” 萧祁吻得更凶,长舌在我口里肆虐良久,才意犹未尽地抽身离去。 他银发胜雪,眸色沉沉,唯有那张唇带着艳色,微勾着点弧度。 他空闲的一只手探进水里,袖子飘在水面上,像是朵盛开的莲,皎洁雪白,此刻却带着欲色,叫我下腹燃火。 我往水里缩了缩,妄图离那朵莲远些。 瞧见了我的动作,萧祁唇角弧度更甚,眉眼间冰霜融化,皆成了旖旎春意。 此刻的他,哪里是旁人口中的佛子,分明是惑人的妖精。 “这么久了,想来也可以了吧?” 他声音仍是冷的,可那喉结上下抽动,无声地告诉我他在克制。 我抚上他的喉结,轻轻地摩挲:“你想?” “想。” 萧祁抬眸望我,那双眼里冷意全无,只有痴迷热切和似火的欲望。 还有什么比看着高岭之花自甘深陷泥沼更爽快的吗? 或许是有的,可此时此刻,我对他的样子颇为受用。 我仰靠着浴桶,水下的腿松懈,摆了个任君采撷的姿势出来。 “想要,那便来取。” 这是引我放纵的号角,也是放野兽出笼的钥匙。 萧祁将湿淋淋的我从浴桶里捞出来,打横抱起走向床榻。 我被他放在被褥上,身上的水沾湿了一大片布料,极不舒服的粘在身上,引得我蹙起了眉。 我想挪个干爽的地方,萧祁却以为我要逃,抓住了我的脚踝就将我拖到了身下。 他压下来,眸中是压制不住的狂热:“不许哭,不许求饶,不许逃。” 帷幔落下,将榻间这方春色遮掩。 我浑身赤裸的躺在正中,等待着这黑暗中燃起把火,叫我理智化灰。 …… 第一个时辰。 酣畅淋漓。 第二个时辰。 舒爽得头皮发麻,浑身打颤。 第三个时辰。 萧祁以口给我渡了几口水,又拉着我进了旋涡。 第四个时辰。 我脑袋里装的都成了浆糊,一时也不知是我在晃,还是这天地在摇。 第五个时辰。 萧祁提枪又要来,被我打着颤的脚踩在胸口。 “不…不成了……” 他轻笑,罔顾我的推拒,抓着我的脚踝,将我摆成了个门户大开的姿势。 “尊主不是要瞧瞧在下够不够格吗,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吾命休矣。 …… 天黑了又亮,终于云收雨歇。 我已然成了一滩泥,软在床褥间,连眼皮都不想挑一下。 萧祁也累,可仍是同我说话。 说的都是些琐碎事,我没什么心思听,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他也不恼,只揽紧了我,在我耳边低笑,声音里皆是满足。 “我做尊主的狗可够格了?” 够了,怎么不够,把我吃了都够了。 我困顿地嗤了声,没睁眼,就凭着感觉不管不顾地掐了他一把。 不知道掐到了什么地方,萧祁口中溢出一声闷哼,也不再讨嫌,只将头埋在我的颈窝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的呼吸打在我的颈侧,溅起一阵酥麻。 我想推他,可疲乏得不成样子,便也没了心思,稀里糊涂地跟着睡着了。 …… …… 等我再醒来时,又是一个黄昏。 我满身的狼藉都被收拾干净了,却从肌骨里透出来疲乏。 我慢慢站起身,抬手轻揉眉心,寝衣袖子落下去,露出红痕斑驳的一截手臂。 盯着那点痕迹,我低声骂了一句。 恰巧萧祁走进来,将那句粗鄙之语听了个正着。 “喝些水再骂吧,当心伤了嗓子。”萧祁笑眯眯地将粥碗递给了我。 我没动,只横了他一眼,“偏生你这般不知节制,若坏了本尊的事,本尊活撕了你的皮。” 萧祁将粥碗放下,从袖中抽出封信来递给我:“阿之不如看完了再与我发这一遭火。” “哪儿来的?” “萧家来的。” “既是萧家来的,你给本尊做什么?” 萧祁不答,只唇边扯起点笑:“阿之还是先看了再说吧。” 第187章 “故弄玄虚。” 我嘟囔了一声,拆开信封,从其中取出了信纸来瞧。 信上只有寥寥两行字,却叫我直接笑了出来。 我咬牙狠笑,眸中含满快意:“好,等了月余,这起子腌臜人终于坐不住了。” 我抬眸看向萧祁,问:“这是萧家旁系搞出来的事,萧决那边如何说的?” 萧祁道:“家父已将萧离一支从家谱上除名,全凭尊主发落。” “他动作倒是快。”我轻嗤,又道,“你去叫雪蛟来。” 萧祁弯腰在我唇上啄了一口,轻道:“我已叫他进宫去了,想来皇上如今也知晓此事了。” 我拍了拍他的脸,皮笑肉不笑道:“还真是懂本尊心事啊。” 萧祁像是没听出我话里的阴阳怪气,面上表情仍是一派淡然,雪衫月白袍,一副翩翩君子相。 就这么一副相貌,就这么一张清冷到了极致的脸,谁能想到他差点叫我死在榻上? 惯是个会装的。 我轻啧,又想起件事,便扯了他的发尾,将他硬拉到眼前:“你的毒好了?” 萧祁摇了摇头:“余毒未清,只是伤不及性命罢了。” 闻言,我不禁往后缩了缩。 还没好利索都这样了,若是身子好全了,我岂不是真没活路了? 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萧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捏了捏我的耳珠,温声道:“昨儿只是憋狠了,以往我还是很节制的。” 我冷笑:“管你节不节制,也没有下一回了。” 萧祁挑眉:“既然如此,何不今夜再叫我讨个够本?” 我一脚踹在他迎面骨上,踹得他差点单膝跪倒下来,“本尊还要进宫去,再敢乱来就剪了你。” “进宫做甚?” 我理着头发,漫不经心道:“戏台子都搭好了,本尊自是要去唱压轴的那一出。” 我站起身,又拉了萧祁过来拿他当个下人使唤:“为本尊更衣。” 萧祁眉眼微弯:“遵命。” 说罢,他便从柜里拿了几件时新衣裳出来。 他是个受宠的,自小就有人伺候着,想来过的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可不知为何,他伺候我更衣伺候得十分熟稔,十根白玉似的手指翻花,变戏法似的,很快就系牢了腰封,还给我束好了发。 他给我戴的是一只白玉发冠,与他头上那只相似,瞧着像一套似的。 我没作声,纵容了他这点小心思。 梳洗打扮完毕,我捻起血扇,抬步出了门。 ——被萧祁扶着走出去的。 并非是我粘他,实在是手软脚软,不由他扶着,指不定走几步就栽了。 我们从卧房出来,行至小院,看见了给草药苗子浇水的连曲轩,看见了蹲在池塘边数鱼的言月和秦长欢。 正跟小皇后放风筝的许怡安朝我招手,瞧见了我跟萧祁的姿势之后,又低头去跟小皇后咬耳朵。 倒是没看见曲江元的影子。 我找人问了一嘴,才知道那厮已经闭门不出几日了,好像是在专心致志地研究那个什么“罢戈”。 我淡淡点头,却听得身边人轻叹一声。 “我不在时,阿之可也这般找过我?” “你哪只眼睛瞧见本尊找他了?”我太瘦指着他的嘴,低声道,“你再平白找不痛快,本尊就叫人拿大棒子将你打出去。” 萧祁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扭开脸又是一声叹:“下了床就不认人,我这命可真是苦。” “……” 我当初就该一剑挑了他的。 我色令智昏,我心慈手软,我该死。 第84章 风水怎会轮流转 黄昏之后便是黑夜。 日头摇摇晃晃落下西山,遮天蔽日的黑暗漫上来,将天地都拢了,只留孤月在上,吝啬地撒下些光。 我拎着只酒壶行在宫道上,月光将我的影子拉得老长。 行出一段,便有人像飞燕一般轻快地越过了屋脊,悄无声息落到我身后。 “如何了?” “属下去瞧了,几道宫门被守得严严实实的,不是御林军,都是些生面孔。” 闻言,我轻嗤:“萧离的胆子比他兄长大些,只是这脑子也未比他好使多少。” “只靠那零星几个人就想守牢了这偌大的皇宫,不是痴人说梦呢么。” 这夜太静,即便是我的声音已然放轻了,却仍是传出去好远。 有心人将它听去了,拦住了我的脚步。 “摄政王留步。” 我脚步一顿,抬头朝前头一看,便看到了个熟人。 塘栖。 萧太后的贴身丫头,她自诩聪明却愚蠢至极的好军师。 说起来,我与苍望鹫这么快就能抓到萧太后的错处,光明正大的料理她,还多亏了眼前这位。 没有她在背后煽风点火,萧太后那个色厉内荏的没胆子做这种自掘坟墓的蠢事。 思及此,我又笑一声,语气都好了些,“塘栖姑姑深夜至此,可是来寻本王的?” 塘栖点头,道:“太后娘娘有要紧事同王爷讲,还请王爷移步。” 我朝她晃了晃手里的酒壶:“皇上才找了本王对饮,慈宁宫只怕是去不得了。” “皇上事多疲乏,现下已然安置,王爷去了也是白跑一遭,还不如随奴婢去了吧。” 第188章 塘栖脸上挂着淡笑,语调温温柔柔,却往旁侧的暗影里一瞧再瞧,好似其中藏着什么东西似的。 我心下好奇,偏头给雪蛟递了个眼神,又对塘栖道:“既是要事,那本王就同你走一遭。” 塘栖福身应是,扭身便走。 我跟在她身后,只能瞧见她繁美发髻中插着的一支我说不上名来的步摇。 珠穗随着她的脚步微微摇晃,金丝与宝石在浅淡月光的照耀下晃出散碎的光。 我盯着它瞧了半晌,终是笑吟吟地开口:“姑姑这步摇倒是别致。” 我语气和缓,塘栖却并不应我,只脚步匆匆,仿佛在被什么洪水猛兽追赶一般。 她好像很害怕。 那就再怕一些好了。 我回身朝雪蛟摆了摆手,雪蛟会意,松了捂着人嘴的手,一脚踩在那人膝弯,硬是从其口中逼出一声尖利的惨叫。 今夜没有巡夜的宫人,整条宫道静得出奇,这一声嘹亮的尖叫传出去好远,塘栖像是遭了人当头一棒,当即就愣住了。 她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回头,看见的是笑吟吟的我,和我身后的,站在横七竖八尸体之间的雪蛟。 塘栖的脸霎时血色尽褪,腿也软了,我才上前一步,她便吓得跌在了地上。 “姑姑别怕,本王不吃人。”我将她头上那支步摇拔下来,递到了她面前,“姑姑这步摇别致,不知叫个什么名儿?” 塘栖嘴唇打着哆嗦,战战兢兢地道:“回王爷,此乃鎏金并蒂海棠花步摇。” 海棠花? 我低头瞧,果真看见了两朵栩栩如生的海棠。 “漂亮。” “可还是差些。” 说着话,我用这支漂亮的步摇扎穿了塘栖的脖子。 鲜血喷溅,沾染到花心,给花瓣也平添了层艳色。 “这样才对。” 我轻笑,将染了血的步摇丢给了雪蛟,接过了他递来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手。 擦净了指缝里的血之后,我丢了帕子,哼起不成调的曲子,信步往慈宁宫去。 毕竟太后要见我,我岂有不从之理。 …… 宫道离慈宁宫并不远,可等我们到时,宫里已经彻底乱起来了。 勤政殿的方向燃起了大火,太监宫女乱作一团,却不见御林军。 我立在宫门口,望着火光轻啧:“要是叫苍望鹫知道他那些宝贝古书没了,他非得疯魔了不可。” 雪蛟轻咳了声,说:“皇上早已将勤政殿都搬空了,现下已经在王府里喝茶了。” “他倒是个会享受的,让本王来宫里头犯险。” 雪蛟闷笑:“不是主子自己要来此瞧热闹的吗,怎么倒成皇上的不是了。” “本王尽心尽力,倒是给他养出个好帮手来。”我横他一眼,复又笑,抬手正起了衣冠,“本王这身打扮如何?” 雪蛟笑着朝我竖了个大拇指:“丰神俊朗,风华绝代。” 我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带着雪蛟进了慈宁宫。 慈宁宫里的太监与宫女皆不知所踪。 在廊下站着的清一色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个个凶神恶煞,生怕人看不出他们是居心不正的。 我心下明了,却做起了睁眼瞎,全当没看见他们在我进来后关上了宫门,仍是带着雪蛟走进正殿。 殿中灯火通明,早有一干黑衣人在此候我。 这一片黑中,唯一的艳色便是坐在高座上的萧太后。 她锦衣华服,用金玉将自己堆砌起来,却仍是难掩慌乱。 毕竟是逼宫谋反,不熟练也是正常。 只是我和苍望鹫皆不是什么菩萨心肠的好人,没想再给她翻身的机会,所以就只能委屈她去黄泉路上走一遭了。 “本王知娘娘寂寞,可如此多的面首,娘娘当真吃得消吗?” 上次见面时已然撕破脸,我也懒得再与她虚与委蛇,径直坐下后,便讥诮出声。 萧太后比上回沉得住气多了,没有再破口大骂,只是在殿中四下看了看,寻起了什么人。 我自是知道她在寻谁。 “塘栖是娘娘身边最聪明的丫头,可暗算本王,怎么忘了多带些人?” 我朝雪蛟伸手,他便将那支染了血的步摇递到了我手心。 我信手一掷,步摇便不偏不倚扎在了萧太后眼前。 虽是未伤到她,却仍是吓得她魂不附体,头上钗环摇晃,竟是比步摇上的珠穗晃得都要厉害。 见此这般,我挑唇轻笑:“如此胆识也想要谋反,娘娘未免太异想天开了些。” 闻言,萧太后大骇:“你都知道了?” “本王不光知道这个,还知道现下京华城外藏着多少人。” 我眉尾轻抬,指尖点在桌面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萧离手上有私兵八千,算上你近些年来笼络出来的,也不过两万余人。” “靠着这起子乌合之众逼宫,娘娘觉得胜算又几成?” 慢条斯理说完了话,我又抬眸瞧她,便见她一张脸没了血色,额头冒出了冷汗,若非是身旁人扶了她一把,她只怕要从凳子上溜下来了。 扶她的那个男人长得不赖,只是眉眼间都笼罩着一股阴郁,眼神也透着一股寒凉,没有一点属于人的温度。 他朝我望来一眼,激得我打了个抖。 第189章 不是怕,是有些兴奋。 这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恶鬼才会有的眼神。 “雪蛟,那个瞧着不错。”我勾唇,双眼紧盯着那人,压低了声音道,“把他留给本王。” 雪蛟点头,又笑:“主子喜欢,就地杀了岂不可惜。” “不是喜欢,是想知道这么阴寒的人,流出来的血,剐下来的肉是不是也是温热的。” 我与雪蛟说着话,高座上的那两个也没闲着。 那人凑在萧太后耳边低语,萧太后却是打着颤,那一双眼还是死盯着我,透着一股惊恐。 我很喜欢那个眼神。 “本王也并非是什么歹毒之人,只要娘娘束手就擒,便还有一线生机。” 这话说给穷凶极恶之人没用,可说给萧太后这种胆小如鼠的东西听最是管用。 就如我设想的那般,萧太后一把推开了身旁人,不再听他拱火,希冀地问我:“果真吗?” “骗你的。” 我说得干脆利落,萧太后眼中神采消失得也是飞快。 我大抵是有些恶劣的。 瞧着她因为一点希望欣喜,又被我一句话打回地狱中的凄惨样,我笑得十分开心。 我猖狂地大笑,笑声回荡在殿中,萧太后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 那人又凑过来同她耳语。 片刻后,她便像是吃了定心丸一般,咬着牙朝我放狠话:“你莫要嚣张,风水轮流转,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这话说得不对。”我止住笑,撑着头悠然开口,“在本王这儿,风水从不流轮转。” 我从袖中摸出血扇,刷啦啦展开了,一把拍在桌上,眸色骤然变得狠厉。 “动手。” 话落,雪蛟冲出门外,朝天放了一支响箭。 殿中众人也尽数动了起来。 三两个护送着萧太后往内室躲,剩下的便都凑到了我面前找死。 那个眼神冷兮兮的也在其中。 我操/着血扇抹了一人脖子,忙里偷闲点了他一点,笑道:“你莫急,待清干净了他们,本王与你好好玩玩。” …… 我没叫他等太久。 不过半刻钟,我便杀净了满室的人,拉着他到了院子里。 我本不想伤他,可他非要凑上来,被我打断了手脚才堪堪消停。 月光下,我将他那双阴狠的眼看得更加清楚。 我实在喜欢,便伸手触了触他的眼皮。 “你是萧离身边的?” 他不答,我便在他脸上开了道口子,等血沾了我一手,我轻笑了声,将手指伸进伤口里搅了搅,才知他的血肉也是温的。 他疼得惨叫,骂我是个疯子。 我全当他是在夸我。 在他衣衫上蹭干净了些,我又问:“不如跟着本王?” “痴心妄想!” 他啐了我一口,还骂我,骂得很难听。 我嫌他吵,便割了他的舌头。 我许久不做这种事了,手不太稳,只割断了一小截,还划开了他的嘴角。 血流了他一下巴,眼泪也掉下来,整张脸都皱在一块儿,没那么好看了,他的那双眼终于被恐惧填满。 是我要的,可这也太轻易了些。 人总是对容易得到的东西不珍惜。 所以我没带他走,只是顺手捡了把剑,洞穿他的喉管,将他钉在了院中的那棵合欢树上。 落花溅他满身,比方才那样子好看不少。 萧祁前来寻我时,我正在树下瞧着我的“杰作”。 他不知我为何死盯着一棵树,便也凑过来看,眸光触及到树上之人时,他垂在身侧的手颤了颤。 我问他:“你害怕了?” 萧祁蹙起眉道:“脏。” “脏吗,本尊觉得很是好看呢。”我轻笑了声,“哪日本尊心情好了,也给你寻一棵合欢树可好?” 萧祁声音淡淡,瞧着我的眼眸含着缱绻的情:“悉听尊便。” “无趣。” 我嗤了一声,踢开那人点在地上的脚,让那剑将他的脖子一分为二,赏了他一个不甚体面的痛快。 萧祁从袖中摸出帕子递给我,“大军已经入城,一切已尘埃落定,回去吧。” “剿清了?” “还未。” “那算什么尘埃落定。”手上的血已然干涸,擦也擦不干净,我便将帕子丢了,“走,瞧个热闹去。” “什么热闹?”萧祁问。 “自然是兵败如山倒的热闹。” …… 勤政殿的大火已经被扑灭了,只是仍冒着烟。 浓烟滚滚中,两拨人剑拔弩张的对峙。 我与萧祁居高临下地站在殿宇顶上,高头大马上的苍望鹫和被萧离私兵簇拥着的萧太后都尽数眼底。 只是离得远,听不清他们叫的是什么阵,觉着有些可惜。 “为何不下去?” “下去做甚,剿灭乱臣贼子是皇上的事,我躲个清闲便罢了。” 萧祁轻笑:“既要躲清闲,为何还要入宫来这一趟。” 我将血迹斑斑的手伸到他面前,说:“本尊是来找乐子的。” “恶劣。”萧祁嫌弃地说着,还是用他干净的手将我血淋淋的爪子包牢了。 晚风湿润微凉,迎面吹来,仿佛郁结污浊都被一扫而空,许多话伴着这夜风说出来也更容易些。 第190章 “萧瑾远,今日过后,你便走吧。” 萧祁一愣,抓着我的手收紧了,“为何突然要赶我走?” 我盯着他随风而动的雪白衣摆,缓声道:“你我之间的事还没了结,你总不能赖在幻胥宫一辈子。” 萧祁薄唇紧抿,目中流露出些许疑惑:“阿之想要如何了结才作数?” 我微仰起头,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莫急,你慢慢等。” 等我叫你众叛亲离,无处可逃了,再来说旁的。 请假小剧场之今天玄之不在家 玄之:(惊慌失措)(收拾东西)(行色匆匆)我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得赶紧去看看那帮崽子们 当他回到幻胥宫: 钦北:对四 九阙:对五 泠鸢:对十 玄之:(嘴角抽搐)(深呼吸)没事,还有别人在想我呢—— 黎楚川:二饼 温喻之:九条 萧祁:吃 萧祁:五饼 雪蛟:胡了! 玄之:6 连曲轩:(神出鬼没的冒出来)你生气了吗? 玄之:没有 连曲轩:我和秦长欢要去数鱼,一起吗? 玄之:可以,但还有事要做 连曲轩:什么事? 玄之:挑杆,把他们全挂上去,全部。 第85章 哥哥去打个头阵 兵变之乱平息后,萧祁带着泽戚无声无息的从北凉消失了。 我没在意,也没去寻,只是盯着腕子上的平安扣出了片刻神。 秦长欢不知道为什么我明明不舍,却偏要赶他走。 我愿将细枝末节尽数讲给他听,只说是有大事要办,怕他拖我的后腿。 “大事大事,你口里成日都是大事,也不知道你一天天的都在筹谋些什么。”秦长欢轻啧。 “筹谋的多了,杀人放火,伤天害理,这不都得琢磨一番再下手。”我哼笑着,将平安扣从流苏上解下来,放进了抽屉里。 看着我的动作,秦长欢挑了挑眉梢,略带讶异地问:“怎么,不要了?” 我推上抽屉,语气散漫道:“现在还要不得。” 秦长欢懒得猜我说的谜语,兴致缺缺地摆了摆手,又问:“什么时候走?” “入了夜便走。” “去凤阳?” “先去一趟黎家。” “去黎家做什么?” 闻言,我轻笑:“给人撑腰。” 秦长欢瞧了我一眼,也跟着笑了起来:“尊主这左右逢源的日子过得可真滋润啊。” 我挑了挑眉:“以秦兄这容貌身段来看,找上几个称心的也不难。” “得了,有他一个就够我头疼的了。”虽是嫌弃,可秦长欢唇角却噙着淡淡的笑。 口嫌体正直。 我轻笑着腹诽,却没拆穿他的话。 我拍了拍秦长欢的肩膀,说:“秦兄,我这几日不在,幻胥宫还得劳烦你照看。” 他奇道:“幻胥宫又不会跑,有什么需要照看的?” 我撇嘴:“本是没什么要照看的,只是朝云和曲江元都在此,所以……” “一个小丫头和一个愣头青,还能将房盖挑了不成。” “旁人断然不能,可若是他俩的话,也不是不可能。” 我清了清嗓子,给秦长欢细数许怡安近些日子的“丰功伟绩”。 包括但不限于要给我做饭,结果炸了我的厨房,要给我放一场烟花,却险些一把火烧了我的邝山,以及她那些传满京华的话本子。 听完了我的话,秦长欢嘴角高高扬起,勉强忍住了笑,往我肩上拍了一拍,“小玄之受苦了。” “没事,受苦的马上就是你了。” “……” 秦长欢沉默了,嘴角也落了下去。 真应了许怡安那句话,笑容没有消失,只是转移到了我的脸上,他黯然伤神,我笑得很是开心。 我憋着笑,如他之前那般拍起了他的肩膀:“秦兄莫慌,若是实在头疼,大可将他们都丢回宫去。” 秦长欢抬眼瞧我,唇边又蓄起点笑:“那你怎么不将她们现在就丢回去?” 我摊手:“我现在不头疼啊。” “……” 秦长欢又沉默了,我笑得更欢了。 然后我就被秦长欢一脚踹了出来。 我去找连曲轩评理,谁料那厮听我说完了来龙去脉,只同我道了一句活该,就施施然抽身去找秦长欢了。 “见色忘义。” 我啐了一口,转身去寻了雪蛟和泠鸢,同他们一起清点行囊。 待天擦黑,我们便出了山门。 行至半山腰,忽闻几道人声。 “玄之,早点回来!” “小玄之,万事小心。” “我要是在你身上见着一处新伤,我必定叫你瞧瞧南疆奇毒的厉害。” “哥,我等你回来喝酒!” 我回头,发现许怡安几人站在山门朦胧的光影中朝我招手。 我轻笑,朗声同他们道了一声我已知晓。 回过头,却听泠鸢问:“言月公子呢?” 闻言,雪蛟一愣,又回头去看,“方才那个叫主子哥哥的不是言月公子吗?” “不是,那是曲公子。” 雪蛟挠了挠头,憨笑道:“原是如此,我都没听出来。” 第191章 他看向我,又替我抱不平:“怎么说主子都是对他掏心掏肺的,主子如今走了,怎么连行都不肯送?” “因为他与我们同去。” 我轻笑,默数了三声,而后转身张开手臂,捞住了在夜色中朝我疾奔而来的人。 他比我矮半个头,撞进我怀里时,下巴磕在我的胸口,疼得我与他齐齐闷哼了一声。 言月揉着下巴,含含糊糊地说:“长那么高干什么,真烦人。” “是你撞了我,你怎么还抱怨上了。”我轻笑,顺手接了他的包袱丢给雪蛟,“快走,再废话就把你丢回去。” 言月被我养了一阵子,胆子大了些,不怕我这言语上的威胁了,当即十分硬气地哼道:“你丢啊,我还怕你不成。” 我伸手勾住了他的肩膀,问:“你当真不怕?” “不怕。” 他说得信誓旦旦,可当我叫了雪蛟,作势要将他送回去的时候,他认错的速度特别快。 我夸他能屈能伸,是能成大事的人。 言月却很生气地捶了我一拳,闷头快步往前走。 我连叫了他两声,他也不应我,只走得飞快。 ——然后他就掉进坑里了。 摔了个四仰八叉,就着微暗的天色,我甚至都能看清他头发上沾着的草叶。 我没忍住笑出了声,气得言月在坑里撒泼,活像是在泥坑里打滚的猪崽子。 “你拉我上去!”他站在坑里朝我喊。 我没动,只道:“你再不上来,今夜就在这儿过夜吧。” 话落,言月立刻动了。 只是不光身子动了,嘴也动了,含含糊糊的嘟囔着我什么。 我没听清楚,但是从泠鸢和雪蛟忍俊不禁的样子来看,应当不是什么好话。 我没生气。 我一点都没生气。 也没对言月做什么,只是在他从坑里爬出来之后,不小心地用肩膀将人撞了回去。 “玄之!”他在坑里大叫我的名字,恨不得跳起来咬我。 我朝他无辜地笑笑,又想起天黑他大抵看不清我的表情,便也作罢,只同他说了句跟上,就快步往山下去。 这回出行,我没想着掩人耳目,便叫雪蛟套了苍望鹫赠的那辆黑金马车,就停在山脚下。 我站在青石山道上,一眼就瞧见了它。 倒也不是因为月光有多明亮,只是因为马车上嵌着的不止一颗的夜明珠在发光。 言月气势汹汹地追上来,还没来得及开口骂我,就被眼前的光吸引了注意力。 “什么玩意儿在亮?” “夜明珠。” “什么东西上的夜明珠?” “马车。” “啊?”言月突然将脸凑到我跟前,“你银子多了烧得慌,马车都放夜明珠,还放外头,你就不怕被人撬走了?” 我伸出手指将他的脸推远了些,“这是苍望鹫送的。” 言月一把攥住我的手指,认真地问:“你跟那皇帝的交情很深吗?” “应该是吧。” “有多深?” “若我说想做皇帝,他只怕会乖乖让位。”然后带着他的小皇后去浪迹天涯,将那雪花似的折子都丢给我。 言月略略沉吟,而后语出惊人,险些没叫我当场摔个跟头,“那你去做吧,顺便给我个丞相当当。” 我轻笑,在他泛着微凉的额头上轻拍了拍,“你若是做了丞相,北凉也就离亡国不远了。” “上车,走了。” 该走了。 …… 萧太后心不够狠,她背后之人也实在愚蠢。 调了私兵围城,不在市井中烧杀掳掠,搅出骚乱来调虎离山,反而直接进军皇宫,给苍望鹫一网打尽的机会。 京中无乱,举国太平,倒是方便了我们赶路,不过一夜,我们就出了北凉。 言月是个傻的。 吃饱喝足了,在马车上舒舒服服的睡了一觉,才想起问我要去何处。 彼时我正挑帘看着窗外飞掠的茂林荒野,闻言不由得轻笑:“现在才想起来问,若是我想将你卖了,只怕已经到地方了。” 言月枕在我膝上,笑呵呵地说:“我身无长物,也没什么大本事,空有一张脸在,卖也卖不了几个钱。” “不要妄自菲薄。”我垂眸瞧他,伸手扯了扯他的脸颊,“凭你这张嘴,去做个市井无赖,必定能大展拳脚。” 言月一把打开我的手,连连撇嘴,“我就不该指望你能说出什么好话来。” 我挑眉:“这怎么就不是好话了,明明说的很在理。” 言月翻了个白眼,不怎么想搭理我。 只是他跟许怡安一样,都是个闲不住的,不过安静了片刻,就又按捺不住,上赶着来同我说话。 “所以,我们究竟是去哪儿?” “南商。” “去找黎楚川?” 我哼笑着反问:“明明裴家也在南商,你为何吃准了我要去找黎楚川?” 言月的头在我膝上蹭了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枕好了,才悠然出声:“我聪明绝顶,就这点小事,肯定一猜就猜到了。” 我不言,凉凉地盯着他。 不过是同我对视了一眼,言月便高举了白旗,将实话说了出来,“好吧,其实是那日九阙派人给你送腰牌来的时候,我不小心看着了你们的信。” 第192章 他举起三根手指,信誓旦旦地说:“天地良心啊,我绝对不是故意要偷看的,只是你拆完了没放回去,我才看见的。” 我将他起愿发誓的手按回去,缓声说:“我没说不信你。” 听我这般讲,他眉间沟壑才平了几许,可当瞧见了我腰间的玉牌,他又蹙紧了眉,眸中更添了几分厌恶。 他道:“谢镇山那边,你打算怎么处理?难不成还要给他养老送终?” 终于聊到了这个。 我知道躲不过,便以退为进,也不答,只反问道:“你觉得该如何?” 言月眸色冰寒,咬牙切齿地从齿间挤出几个字:“杀了他,剥皮抽筋。” 我捏住言月的下巴上抬,迫他看我:“无论如何,他对我都有养恩,此番行事不妥。” “你的意思是,我这些年来吃的苦,还有爹娘的死,全都不作数了吗?” 言月立刻瞪圆了眼,大有我敢点头就当场掐死我的架势。 我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铁了心要认贼作父吗?”言月一下子坐起来,声音骤然拔高,带了几分咄咄逼人的尖利。 眼见他在气头上,我也没了再跟他掰扯什么的心思,只看着窗外默不作声。 言月也没再出声。 车厢里一时间静极了,唯一的声响是从小窗钻进来的细碎的车辙声。 今儿是个大晴天,艳阳高照,照得天地都通透。 明明是叫人心旷神怡的景色,落进被磨得心烦的我眼里,也只是无滋无味。 我吐出口浊气,盯着那块天出神,耳边仍回荡着言月的话。 说句实在话,我对那对连相貌都想不起来的爹娘没什么感觉。 他们是怎么死的,死在谁手里,是英雄还是孬种,都跟我没什么关系。 当初温钊与我提起他们的时候,我也没什么太大的波动。 因为他们离我太遥远。 对我来说虚无缥缈,所以什么样子都无所谓。 可言月不一样。 他还活着,就在我身边。 我不能对他熟视无睹。 他的委屈伤痛,我都不能忽略,我都得替他讨回来。 可……犯下这等错事的是我曾视为亲人的谢镇山,我的屠刀也该对着他吗? 我不知道。 我想琢磨出个答案来,可思忖半晌,终得的不过是满心的折磨与煎熬。 我烦躁地在窗框上拍了一把,黄花梨木的窗框不堪重负地晃了晃,裂开了两道缝。 这时候,言月抓住我的袖子扯了扯。 “抱歉,我方才说错话了。”他的声音有些哑。 我转过头去看,便见他眼泪流了满脸,眼尾红了一片。 我问:“你哭什么?” 许是我的声音太冷,言月扁了扁嘴,垂下头哭得更凶,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落满了他的衣摆。 我叹了口气,把他搂进怀里,放缓了声音同他说了声抱歉。 言月没什么反应,只是趴在我肩头哭。 半晌后,他哭够了,才抽噎着开口:“我不是故意要说那些的,只是当时生气,说话便没过脑子。” “我知道。” 我摩挲着他的背脊,慢慢地说:“我并非是要你不去追究,只是哥哥还有些事想同他问个明白,你懂吗?” 言月点了点头,“我明白。” “所以——”我又叹了一声,终是下定了决心,“所以到了凤阳,叫哥哥先去打个头阵,等哥哥问清了话,要杀要剐都依你,好不好?” “果真吗?” “一言为定。” 若我这些年都活在欺骗里,那就……都杀了吧。 第86章 坏了,九阙丢了 又在荒无人烟的旷野行了一个白日,日落西山之时,我们才到了南商。 言月啃腻了干粮,堪堪进城,便扯了我入了闹市。 他应当是甚少来逛集市的,看这个稀罕,看那个也新鲜,什么吃食都要尝尝,什么玩意儿都要摸摸。 我嫌此地人多吵嚷,可因着他在,我也愿意走一走。 只是苦了泠鸢,不多时,就被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塞满了怀。 这活儿原来是不用她的,只是雪蛟寻地方套马车去了,身边只剩她伺候,便只能委屈她做个苦力。 “且再忍忍,等雪蛟来了就好了。”我宽慰着她,顺手又塞给她一只瓷兔子。 泠鸢点头,有气无力地说:“属下明白。” 她这边欲哭无泪,言月丝毫未觉,又瞧见了什么东西别致,兴冲冲奔那摊子去了,将我和泠鸢丢在身后。 望着他的背影,我无奈地笑笑,又抬步跟了上去。 言月瞧见的原是个面具摊子。 摊主是个半大的姑娘,粗布麻衣,生得极是水灵,小脸红扑扑的,瞧着就喜人。 她嗓门也大,瞧见了我和泠鸢,立刻便笑着招呼:“姑娘公子们都瞧瞧,这都是家兄亲手画的,满天下都找不出一模一样的来。” 言月正兴致冲冲的挑着,一听她说话,立刻便转过头来,将手里的面具递给我:“你瞧瞧这个怎么样?” 他递来的是块黑底描金的半脸面具,下缘是如水波一般的流线,又在鼻端的位置略微上翘,样式很是别致。 第193章 我点了点头:“不错。” 言月垂眸看了看,挑眉又问:“就只是不错?” 我拿过他手里面具,扯开后头的绑线,将其按到了言月脸上,“这样更好了。” 言月十分喜欢这面具,我给他戴上了,他也没摘了,反而系紧了,又扭头去问那看摊子的小姑娘,“你觉得如何?” 她是个会做生意的,当即就竖起了大拇指,对言月大加赞美,也就是他没有尾巴,不然就该翘到天上去了。 “哎呀,我才瞧出来,原来二位公子是同胞兄弟啊。” 小丫头看看我,又瞧瞧言月,笑着说,“二位本就生得像,只是这眼睛不太一样,如今遮了眼睛,当真是一模一样。” 我顺手从摊上拿了块半脸面具戴上,问:“果真像吗?” 小丫头连连点头:“就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那你猜猜,我与他谁是兄谁为弟。” 她的视线在我们身上打了个转,最后落到了我身上,“公子你肯定是哥哥。” “从哪儿看出来的?” “个头……” 我被她逗笑了,从钱袋里拿出块碎银子丢给她,“这些我都要了,天色不早了,你早些回家去吧。” 她眼睛一亮,将银子贴身收好了,朝我福身行礼,“多谢公子!小的这就将东西装起来。” “主子……” 我回过头,发现泠鸢正幽怨地看着我。 得,光顾着行善了,忘了这儿还有个不堪重负的。 我轻咳,抛给泠鸢一个带着安抚意味的眼神,又对那姑娘道:“不必收拾了,我们只要他脸上那一个就好。” 话落,摊主还没说话,言月就先不干了。 “那不成,一块碎银只买这么一个,咱们岂不是亏大发了。” 我凉凉地看着他:“那你来搬?” “我搬就我搬,就几块面具而已,能有多沉。” 他说得干脆利落,可当那小丫头装好了半人高的箱子,叫他去搬的时候,只一下就叫他变了脸色。 我问:“沉吗?” “一点都不沉。” 嘴硬。 我最会治嘴硬的了。 我点点头,“既如此,我就不帮你了,你且自己搬吧。” 说罢,我转身便走,却被他一把扯住了袖子,“别走,搭把手。” “求我。” 言月没说话,眼睛里盛满了纠结,似乎是在掂量着一箱子木头值不值得让他向我低头。 我也不催他,只坐在箱子上,慢悠悠把玩着手里的铁扇,等他做决定。 过了好一会儿,言月凑过来,细若蚊呐地同我道:“哥哥,帮我抬一抬吧。” 我抬起他的下巴,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别做出那么副被胁迫的样子,我是你的血亲,你依靠我是天经地义的,没人会笑话你。” 言月抿了抿唇,也不知将我的话听进去了没有,反正就是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催促我同他一块儿将箱子抬走,别在这大道上叫人瞧。 我摊手:“我也抬不动。” “那怎么办?” “等雪蛟。” “……” 言月撇了撇嘴,瞪了我一眼,也在箱子上坐了下来。 泠鸢瞧我们一时半会没有要走的意思,便将怀里的东西一股脑放到了空摊子上,活动起了手臂。 她流了些汗,头发湿答答的黏在脸上,有些狼狈。 那丫头倾身过来给她递帕子,瞧见了她的脸之后,登时眼睛一亮,小跑着绕过摊子,蹭到她身边,笑吟吟地同人说起了话。 姑娘家说话,我便没太留意,只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扇子。 言月面朝着她们,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学两句说给我听。 “你这丫头还挺受欢迎的哈。” “此话怎讲?” “那姑娘要她做自己嫂嫂呢。” “泠鸢怎么说?” “不知道,估计快成了。” “啊?” “不信你自个儿看嘛。” 我扭过头去瞧,便见泠鸢不知听见了什么,笑弯了一双好看的眼睛。 言月凑得离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说:“要是真成了,雪蛟还不得疯了?” 我摇了摇头:“不会。” “也就是哭成狗而已。” “他不去劫亲?” “哭着去劫。” 闻言,言月拍着箱子大笑了起来。 来往行人被吓了一跳,纷纷朝我们投来异样的目光。 我被他们看得心里发毛,便一把捂住了言月的嘴,不叫他再犯疯病。 虽是出不了声,可言月仍是笑,笑得浑身发抖,像发了什么急病似的。 “真有那么好笑?”我蹙着眉问。 言月将我的手拉下来,气喘吁吁地说:“旁的倒是没有,只是我想了一下雪蛟抹着眼泪横刀夺爱的样子,就有些忍不住。” “什么横刀夺爱?” 常言道不能背后语人是非,这不,我们还说着话,雪蛟便悄然到了我们身后。 言月瞧见他,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又是一阵笑,笑得雪蛟一头雾水,直问我言月是不是累得失心疯了。 我轻咳,一手捂住言月的嘴,一手朝雪蛟轻摆:“无事。” 必须无事。 要是叫他知道了我们说了什么,还不得炸了庙了。 第194章 我问:“怎么去了那么久?” 雪蛟道:“路上碰见了裴家人,多说了两句,便耽误了些时候。” “他们说什么?” “他们说裴家少主要请主子去一趟。” “裴邺找本尊?” 雪蛟点了点头,又道:“那人说,不止是裴少主,黎家也去人了。” 我轻嗤:“这是知道一个裴邺请不动本尊,还要再搭个黎楚川了。” 我看向雪蛟,拍了拍身下的箱子,说:“你们先回客栈去,本尊去会会他们。” 言月一把扯掉我的手,急急开口:“我与你同去。” 我挑了挑眉:“哥哥去会情郎,你确定要跟着?” 言月对黎楚川几个人很是厌恶,一听这话,立刻就撇起了嘴,催促着我快去,别叫黎楚川上门来寻,倒了他的胃口。 他这脸变得极快,看得雪蛟瞠目结舌。 我却见怪不怪,只耸了耸肩,叮嘱了他们在客栈中等我,便扭身入了人流。 …… 今儿是个阴天,没有月亮,星星也是寥寥无几,所以这夜尤其的黑。 我不疾不徐地走在夜色里,听夹杂在风声里的细碎脚步,盘算着要几招,才能将这些烦人的尾巴杀干净了。 他们的胆子太小了,我都看见裴府门楼上的灯笼了,他们还不敢上前来。 所以为了给他们下手的机会,我绕了个远路,进了条幽深不见光的小巷。 他们同我有段距离,所以并没有第一时间追上来。 趁着这个空档,我飞身跃上墙头,居高临下的立好了,慢悠悠燃起了火折子。 哗—— 一点火光在我指尖跃出,照亮了巷中的这些无头苍蝇。 大概八九个人,都穿着夜行衣,捂得严严实实的。 我打量他们的时候,他们同样也瞧见了我,只是我居高临下,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只将刀尖高扬,虎视眈眈地盯着我。 有人不老实,持刀的手松懈,另一手探向腰间,像要摸什么暗器出来。 我随意地踢出块石子,随后便听到了钝器入肉的声音,然后就是什么重物倒地,砸出声沉闷的响。 我弯腰拍着衣摆上不慎沾染上的灰,漫不经心道:“说出你们的主子是谁,本尊或许能放你们一条生路。” 下头有人出声回话:“呸!闲话少说,有种就下来与我等一决生死!” “敢这般与本尊说话,你倒是挺有种的。”我哼笑一声,又道,“本尊听你有些涿州的口音,难不成是玄天殿的漏网之鱼?” 不等他答,我又笑:“怪不得急匆匆要来送死,原来是要去九泉下找你们主子。” 话音落下,巷中七嘴八舌的响起了一片骂声。 我被吵得头疼,从墙头一跃而下,丢了火折子,展开了血扇轻摇:“也罢,既你们要尽忠,本尊就成全你们。” “一起来吧,别耽误了本尊的时间。” …… “都说了本尊赶时间,怎么还跑呢。”抹了最后活口的脖子,我在他身上蹭干了扇上的血,抬步出了小巷。 我们打斗的声音不算小,裴府听见了声响,派人前来查看,与我走了个碰头。 为首的那人是认识我的,见了我便朝我行礼:“裴玉见过尊主。” “不必多礼。”我伸手在脸颊上蹭了一下,沾了满指猩红,不由得皱起了眉,“可否叫人备些水,叫本尊洗把脸?” 裴玉点了点头,立刻差人回府去办。 吩咐好了人,他行至我身侧又问:“尊主这是受伤了?可要请医官来瞧瞧?” “杀人时不慎沾染上的罢了。” 裴玉嘴角一抽,“尊主还真是……还真是如传言中一般彪悍。” 我觉得他想说的不是这个词,只是我也懒得去追问,只问起了裴邺邀我前来是何意。 说起这个,裴玉笑了一声:“实不相瞒,这次邀尊主前来,主要是为了讨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舍弟的令牌。”他抿了抿唇,解释道,“裴家有一旧习,族中弟子说亲,都要以那令牌做信物,舍弟如今已到了该相看的年纪了,所以才要讨回来。” “前几日本尊就派了九阙到此,你们为何不直接同他去讨?” 闻言,裴玉面露疑惑:“在下从未见到九阙大人啊,会不会是九阙大人走错了路?” 九阙蒙着眼都能将中原的地图画下来,他不可能走错路。 唯一可能的,就是这路上出了什么岔子,迫他停住了脚。 可他明明前日还差人给我送回了八风门的腰牌,还写了封信给我。 不对。 字迹是最容易伪造的东西,根本证明不了什么。 许是被我骤变的脸色吓到了,裴玉有些紧张:“尊主想到了什么?” 我摇了摇头,无心与他多说,只加快了脚步,急急奔进了裴府的大门。 然后就撞进了泛着冷香的怀抱里。 “投怀送抱,尊主就这般想我么?” 黎楚川笑吟吟地开口,被我一把揪住了衣襟,“这几日,你可见过九阙么?” 他被我问的一愣,转瞬便摇了摇头:“不曾见过。” 他又问:“出什么事了?” “九阙丢了。” 我吐出一口浊气,说:“你走后,我便派了九阙过来,结果半路上,他便没了踪迹。” 第195章 黎楚川眨了眨眼,“找我做什么?” 我不轻不重地抽了他一记耳光:“现在是问这个的时候么?” 平白挨了巴掌,黎楚川面上不见恼怒,只揽着我的肩膀,拉着我往厅中去。 裴邺也等在此处,见了我便迎了上来,只是觑见我的脸色后不敢开口,只去瞟黎楚川。 黎楚川轻咳,给裴邺解释起了事。 “丢人了。” “做什么事丢人了?” “不是,是九阙丢了。” “哦……啊?” 今天的请假也没有小剧场 咳咳,大家好,这里是五律。 没错,今天的五律又卡文了。 写了很多,但自己回头看了一眼,觉得跟流水账似的,所以就全删了。 今天是够呛能更了,看看明天能不能双更吧。 再一次感谢大家的喜欢和支持!你们的喜欢,是我更新下去的动力!谢谢大家! 尤其是你,对,说的就是你!谢谢你每天都来看我的文,每次都跟我互动,谢谢你小野! 第87章 别活得太聪明了 是夜。 我们三人围坐于一豆灯下,盯着我带来的信和八风门的腰牌无言。 在此之前,我们已将这些东西翻来覆去瞧了千遍,做了许多猜想。 最后得出的最靠谱的猜想就是——谢镇山在路上将九阙劫走了。 那信是用来混淆我视线的,而那块八风门的腰牌,就是要我前去凤阳的敲门砖。 此举,意在将我引到凤阳就地绞杀。 “你如何打算?”黎楚川问。 我曲起指在桌面上轻敲了敲,冷道:“他想见本尊,本尊就往凤阳走一趟。” 黎楚川蹙眉:“不可。” 裴邺也在一边帮腔:“既已撕破脸了,想来凤阳那边早有埋伏,尊主贸然前往,只怕不妥。” “只因这个,本尊就要放任九阙去犯险么?”我轻嗤,笑意微凉,“本尊看不上舍车保帅的法子。” 我又看向黎楚川,“你若铁了心要拦,休怪本尊不念昔日情分。” 黎楚川的俊脸浸润在昏黄灯火下,眼角眉梢皆是暖意,声音也放得轻缓:“我非是要拦你,只是不想叫你只身前往。” “待此地事了,我与你同去可好?” “黎家事多,等你理清了,黄花菜都不知凉几遭了。” 说罢,我撑桌而起,扭身往门外走。 “不是说要来给我撑腰吗,几日都等不得吗?”黎楚川追上来,按住我的肩,将我抵在门板上,声音里含了两分愠怒,“你就非得单打独斗,惹得一身伤才罢休吗。” 车轱辘话来回说就没意思了。 我抬眸沉沉地看着他:“松开。” 黎楚川没动,抓在我肩上的手一收再收。 我也来了火气,抓着他的转身,如法炮制将他按住了,把血扇展开了抵在他喉间。 裴邺怕我们打起来,上前来想将我们分开,被我一记眼刀子甩了回去。 我重新转头看向黎楚川,望着他微愠的眸色,不由得嗤笑:“你凭什么觉得你与黎家人的明争暗斗比九阙的命重要?” “至于你说的单打独斗——” 我上下打量他一番,散漫又恶劣地开口:“形单影只总比将后背托付给心存歹念的人好些,不是吗?” 话音落下,黎楚川的脸色立刻便白了。 他张口,似要为自己辩解什么,被我抬手堵了回去,“本尊的眼里容不得沙子,如今还能跟你说上几句话,也都是念了昔年的情分。” “只是若你再多言,休怪本尊不念旧情。” 说罢,我不再管他们,转身出了厅室。 我走到府门,将要出裴府之时,黎楚川追了上来。 他自背后抱住我,双手箍在我腰间,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般,将我箍得死紧,不给我丝毫逃脱的机会。 他啄吻我的耳朵,轻轻地苦笑一声,缓缓挤入我的耳道。 他说:“小玄说话真是伤人啊。” “是么,本尊已是收敛许多了。”我偏过头瞥他,唇边笑意微凉,“还有更难听的呢,你要听听么?” 黎楚川又是一声笑,掐住我的下巴,堵住了我的嘴。 同他接吻的滋味儿不错,所以我没躲,只在他怀里转了个身,将手搭在他颈上,同他吻得热烈。 粘腻的水声在这夜里响彻,传出去好远,直叫府门边上几个看门的下人垂下头,拼了命的咳嗽。 饶是我不要脸,面上也有些挂不住,只同他唇齿交缠了一会儿,就强扯着人的发尾,迫得他与我分开。 一点银丝自我们唇间拉出,又蓦然断在半空。 我伏在黎楚川怀里,气喘吁吁地笑:“你啊你,怎么半点记性不长。” 黎楚川遭我说得一愣,眸色变了变,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你——” 我一扇子敲在他的后颈,他软倒,后头的话自然而然的卡在了喉间。 我深呵出口气,朝旁侧一瞟,朝那几个下人招手,“夜深风露重,将黎楼主抬进去歇息吧。” 瞧完了我施暴的几人不敢说话,点头应下,上前来扶起了死狗似的黎楚川。 直等他们拐过了长廊,我收回视线,径直出了裴府。 不知现下是什么时辰了,不过应当是不早了,之前还热闹不已的长街上,如今已是一个人都没有了,只显得寂寥。 第196章 月光将我的影子拉得老长,我胸中揣着股火气,快步而行,直往客栈去。 客栈仍未关门,一楼更是坐满了行路客。 三三两两,借酒解乏,热闹得很,只不过皆与我无关。 我只扫了两眼便移开视线,扭身要往楼上去,却被不长眼的拦住了去路。 “小妮子长的不错,跟大爷我喝一杯。”说话的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像是个做苦工的,抓酒碗的手上都是老茧。 我扫他一眼,才欲发作,便见一人摇摇晃晃走来,勾住他的肩膀,笑着开口:“哥哥呀,你看错了,这不是姑娘,是个俊公子呢。” 闻言,那汉子眯起眸子凑过来,盯着我瞧了好一会儿,痴痴地笑:“还真,还真是个公子哩。” 说着话,他便伸出手来要摸我的脸。 我轻蹙起眉,警告道:“本尊不想同个醉鬼一般见识,想活命就滚远些。” 那汉子听了我的话,张着酒气熏天的大嘴便笑,不光他,还有周遭看热闹的人,也是一阵哄笑。 笑了良久,那汉子一摸脸,将脸凑过来,嚷嚷着叫我给他杀一个给他瞧瞧。 他盛情难却,所以我展开了血扇,叫他脑袋搬家。 砰—— 了无生气的尸体落地,那颗面上仍带着笑的头颅咕噜噜滚出去好远。 许是变故太快,众人没反应过来,又或是被喷溅满地的血吓着了,众人噤若寒蝉,一下子没了声音。 离我最近的那人被喷了满身的血,酒醒了个透,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磕着头求我留他一命。 我无意大开杀戒,便没再理会他,只抬步往楼上走。 这时候,听见了骚乱的掌柜的从里屋走出来,瞧见了尸首和遍地的血脸色微变,开口叫住了我。 我脚步不停,只解了钱袋,从其中拿了两锭银子丢给他,他立刻便眉开眼笑地唤了小二来打扫。 看,只要你有本事又有钱,只要两锭官银就能买条人命。 这污糟的叫人反胃的世道。 我轻叹着,推开了言月房间的门。 我猜的不错,这仨人果然正凑在一块儿打牌呢。 这是许怡安前些日子教的,规则不难,拿来消磨时间最好。 若是放在从前,我必定要同他们一块耍上一把,只是如今还有重石压在心头,压得我喘不过气,便也没了玩乐的心思。 言月想招呼我一同玩,可抬头觑到我的脸色后,顿时扔了满手的牌。 “你怎么了,脸色好生难看。” 雪蛟二人闻声抬头,看见我紧皱的眉头后也都跟着丢了竹牌,轻声来询我。 我拉了张椅子坐下,沉声道:“九阙被绑了。” 话落,三人皆是一惊。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言月。 他盘腿坐在地上,蹙着眉抬头看我:“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动你的人?” “尚不知道。”我将八风门的令牌连同那封信一同丢在桌上,“不过从信上来看,似乎与谢镇山有关。” “谢镇山?”言月嗤笑了声,讥讽道,“他不是你天好地好的叔公么,怎么还将你的人给扣下了。” 我凉凉地睨了他一眼,看得他嘘了声,才缓缓说出了自己的猜想:“方止行还没死,想来谢镇山玩这一出,也有他在其中挑拨的功劳。” 言月双手后撑,懒散地倚着,面上表情却不闲适,反而眼角眉梢都透着股狠劲儿,“那就杀了,都杀了。” “正有此意。” 灯火摇晃,打在腰牌上,将那块莹白映得仿若在荡漾。 我伸手在其上点了点,一字一顿道:“今夜便启程,直入凤阳。” “黎楚川呢,你那情郎就不管了?” “他怎么比得上九阙重要。” 不光九阙,泠鸢雪蛟和钦北几个也都是我亲手养出来的,跟了我许多年,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比起儿女情长,肯定还是他们更重要些。 更何况黎楚川不是个能任人捏圆搓扁的软柿子,黎家那干人在他手上讨不到什么便宜,不会出什么大事。 但九阙的处境不一样。 方止行现下对我恨之入骨,九阙落到他手上,指不定要吃多少苦头。 若是因为我的缘故,让他有个好歹,我非得内疚死不可。 “这话要让黎楚川听见了,不得心寒得跟什么似的。” “他心不心寒无所谓,只要九阙安然无恙就好。” 我偏头朝雪蛟扬了扬下巴,吩咐道:“你跟言月收拾东西,咱们待会儿便启程。” 言月伸手扯了扯我的袖子,问:“那你呢,你去做什么?” 我淡笑:“本尊与泠鸢还有事要做。” 说罢,我领着泠鸢出了房间。 我们从客栈后门出去,进了一条幽深的小巷便不再走了。 泠鸢知道我方才说的话不过是顺口哄言月的,只问道:“主子要属下做什么?” 我不答,只没头没尾地问起她是否记下了言月那块半脸面具的样式。 泠鸢被我问的一愣,却还是点起了头:“记下了。” 我又问:“那若是要你来做,可能做出个一模一样的来?” “一模一样不敢说,但也能画个八九不离十来。” “那也够了。”我勾唇,意味深长道,“尽快准备出来,日后有大作用。” 第197章 “主子要做什么?” “鱼目混珠。” 泠鸢听得一头雾水,却也没再多说。 我转身欲走,便又听得她在背后轻言:“若今日换成是我与雪蛟被绑,主子也会夜奔而去吗?” “不会,因为你们两个被劫的话,本尊一个人搬不回来。” 闻言,泠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也跟着笑,摸着黑抬手捏了捏她的面颊。 “呆子,你们对本尊而言都是一样的。” “无论是你,是雪蛟,还是钦北,深陷险境,本尊都不会弃之不顾。” 泠鸢又是一声笑,歪头眷恋地将脸在我掌心蹭了又蹭,“主子是全天下最好的主子。” 我心安理得的接下了她的恭维,在她头上拍了拍,领着人重新折回客栈。 夜深了,推杯换盏的客都散尽了,只余残羹剩酒。 我盯了那收拾桌子的小二两眼,忽问:“可还有酒菜?” 小二抬头,眯起眼来瞧了我半晌,忽白了脸,哆哆嗦嗦的点头又摇头,同我含含糊糊地说了句什么,就跑进了里屋。 片刻后,睡眼惺忪的掌柜披着外袍走了出来。 “客官有何吩咐?” “吩咐倒谈不上,只是想问问还有没有酒菜。” 掌柜的打了个哈欠:“有的有的,不知客官想要些什么?” 我偏头看向泠鸢,她会意,上前看了眼柜子上头放着的菜谱,信手点了几道。 掌柜一一记下,末了点头:“得嘞,二位客官稍候片刻,小的这就叫人去准备。” 我颔首,轻道一声有劳,便又带着泠鸢上了楼。 雪蛟收拾好了包袱,倚着门框蔫耷耷的打着瞌睡,却不见言月。 “言月呢?”我问。 雪蛟眨了眨眼,慢吞吞朝房门一指:“还在里头。” 我推开门,发现言月正咬着牙跟那半人高的木箱子较劲呢。 “来得正好。”瞧见我,他直起腰,往箱子上拍了拍,“给我搭把手。” 我挑了挑眉:“你打算带着这东西去凤阳?” “怎么,不行啊?这可都是花了银子的,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呢。”这义愤填膺的样子,不知道以为花的是他的银子呢。 我拿了桌上的那块面具扣在他脸上,笑道:“只带一个就好了,下去吃饭吧。” 言月将面具拿下来,攥在手里掂了掂,又恋恋不舍地看了那箱子一眼,才跟着我走了出去。 下楼时,他轻声叫我:“玄之。” 我偏头瞥他一眼,“叫哥哥。” 言月撇了撇嘴,并未改口,只问道:“本来我没那么喜欢这个面具的,但是那个丫头说完了话之后,我就很喜欢了。” “为什么?” “因为她说我与你一模一样。” 闻言,我微怔,心头漫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胀。 我捏了捏他的脸颊,温声道:“你我是同胞兄弟,长得相似不是正常。” 言月脚步一顿,抬起头来,对我露出一个笑,“我说,是与你一模一样。” “我想与你一模一样,想试试你的乐,也尝尝你的苦,所以,你做什么,都应该有我一半。” 他的语气放得轻,却说得坚定,平白叫我心下不安。 别活得太聪明了。 第88章 告诉我你想赢吗 又是一个夜。 我坐在马车顶上喝酒,感受到迎面而来的凉风,惊觉初秋渐至。 这个夏已经过去,可纷乱诡谲的事仍笼在我周身,像迷雾,遮住我的眼,混淆我的视听,叫我不敢大步往前走。 曾几何时在谢镇山面前放下豪言壮语,要去做个破局人,如今竟也深陷迷局,举步维艰。 那时的他听了我的话,会不会在私下里对着修竹的画像笑我痴心妄想? “看不清,识不清。” 我叹一声,苦笑着灌下一口辛辣的酒。 这是在南商买的烧刀子,烈得很。 我喝得太急,被辣得呛咳连连,坛中酒也洒出去不少,被窗里伸出来的一只白生生的手接了。 他收回手,又探出头来:“别吃独食,给我也喝些。” 我哼笑,低头瞧他:“想喝就自己上来拿。” 言月翻了个白眼,掀起马车的小帘子钻出来,足尖轻点,纵身跃了上来,撩了衣摆施施然坐下,得意洋洋地朝我挑眉。 只是他的准头不太好,一屁股坐到了夜明珠上,还没耀武扬威完,就倏然弹起来,龇牙咧嘴地揉起了屁股。 马车尚走着,我怕他掉下去,便伸手将他扯到了近前。 “不是要喝酒么,尝尝。”我把酒坛递给他,笑得蔫坏。 言月没注意到我不怀好意的笑,接过酒坛,仰头就灌了一大口,然后如我方才一般,被辣得面红耳赤,连连咳嗽。 好不容易喘匀了气,他张口就骂:“什么破酒,好难喝!” “山猪吃不来细糠。”我挑眉轻笑,自他手上夺回了坛子。 言月撇了撇嘴,在我身边坐下,将一条胳膊搭着我,将全身大半的重量都压在了我身上,仰头看起了月亮。 我也没说话,只闷头喝着酒。 不知过了多久,言月用手肘往我腰眼戳了一把,“喝那么多,有心事?” 我扯唇轻笑:“我的心事还少么。” 第198章 言月轻啧,一把便夺了我的酒坛,“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人生在世几十年,若是日日都思虑苦多,那得多累啊。” “看开些。” 看开。 说着倒是容易。 可这世间又有几人能做到。 若是真是随随便便就能看开,那这世上还哪来那么多烦心事,哪来那么多借酒消愁的苦命人。 我在心里头发笑,但因为这是言月头一回出言宽慰我,我便没泼他冷水,只揉了揉他的头,不作多言。 言月躲开我的手,不悦道:“我与你一般大,我的话也是能听些的。” “我没拿你的话当耳旁风。” “那你笑一个。” 我挑了挑眉,唇边笑意未落:“我不是一直在笑么。” “用心。”言月点了点我的心口,认真地说,“真心实意的来笑。” 闻言,我浑身一僵,险些稳不住表情。 说来惭愧,言月这话直戳进了我心窝子里,我竟说不出话来驳他。 觑着我的脸色,言月哼笑,轻声地嘟囔:“世间痴情男女,大都有病,想来你这好男色的也是一样。” 原来他还以为我是因为儿女情长伤神。 这倒是将我看扁了。 眼瞧着将欲破晓的天光,我敛了笑,只语调还是一贯的懒散,“若是我还因为那些虚无缥缈的情爱黯然神伤,此刻又怎么会坐在这马车上。” 我轻点言月的额头,顺来了他手中的酒坛。 畅快地灌下一大口烈酒,我轻声喟叹:“言月,你能说我优柔寡断,可不该说我一句拎不清。” “我只是疯了,不是傻。” “哪有人上赶着说自己是疯子的。”言月嗤笑,“不过是标新立异,想求与众不同罢了。” 标新立异? 求个与众不同? 若是说旁人的,我必得赞他一句看得通透,可若是对我说的,我便是一百个不认了。 借月色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团龙纹绣的墨色缎袍,我真心实意的笑起来,倨傲地开口:“本尊如今是万人之上,这话同我说起来不大妥。” “德行。”言月别别扭扭地哼唧,哪怕是看不清,我也能猜出他是在翻白眼。 他一掌拍在我的胸口,力气很大,险些将我从车顶上掀下去。 我稳住身形,偏头凑近了瞧他。 还没等我看清他在发什么神经,这厮便幽幽开了口。 他道:“我不服你,若是换作是我,必定做得比你漂亮。” 这话倒是难评。 言月比我更加阴狠凶戾不假,可要成一番大业,光是心狠可不够。 最重要的,还是运筹帷幄的本事。 很显然他没有这等思量。 不然他也不会被拘在我身边。 见我不搭腔,言月又道:“你敢不敢与我赌一遭,若是你赌赢了,日后我便对你言听计从。” “赌。” 言月微讶:“怎么不问问要是你输了,该给我什么赌酬呢?” “我不会输。” “这可未必。” 我们离凤阳很近了,就着乌涂涂的天色,已遥遥能见凤阳城门。 言月便指着它对我道:“我赌你杀不了谢镇山。” 他说的是杀不了,不是不肯杀,他铁了心要谢镇山死。 言月心思重,看着轻狂,却也不是个说话不过脑子的。 他能与我赌这一局,想来是已猜到了他对我来说还有大用。 所以新的赌局出现了,我是庄家,他是那个孤注一掷的赌徒。 他赌的是在我下的这盘棋里,他这枚子是否比谢镇山重些。 “你想赢吗。”我将他拉到近前,垂下头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言月,我的弟弟,你想赢吗。” 你想输,留分体面,在我身边做个闲散之人,还是想赢,将命交到我手上? 言月没说话,可他眼神十分坚定。 这就是选择。 他无声地告诉我,他选择了后者,且毫不犹豫。 是真恨毒了谢镇山,还是开始相信我这个阔别了多年的兄长了? 我不清楚。 但无论是哪一种都叫我高兴。 我凑近了言月,抵住他的额头,又轻又缓地说:“你想赢,我就让你赢。” “无他,只因为你与我同气连枝。” 话落,言月轻轻勾起了唇。 天光尚暗,我看不出那点浅淡的笑中带着的快意还是嘲弄。 不过那都无所谓。 他的全部身家都已投进来了,就算他猜我疑我,也再没有退路。 他的根茎已经腐朽,再难做参天大树,只能做株菟丝花依附于我。 这是我想要的结果。 只是我贪心,还想要更多。 今夜这一场交心像是利刃,划破连日来笼在我们之间的兄友弟恭,露出了他仍不肯放下的心防,和我不纯的心思。 这没什么要紧的。 不会影响我与言月之间的关系。 他在那虎狼窝子里磋磨了太久,心肠早就冷了,一味对他好,他反而会满心戒备。 不如就将心思算计都摆出来给他瞧,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如今,不正是他的选择。 正是吃准了这一折,所以我并不将他这一路的沉默放在心上。 第199章 他不想说话,我也未巴巴的凑上去讨没趣儿,只坐在他身边,慢条斯理地喝酒。 喝过二坛,言月终是出声:“莫喝了,小心待会儿软了手脚握不住刀。” 我倚靠在他身上轻笑:“呆子,我是使扇的。” 他也笑,只是笑过两声后,眸色又沉下来。 他说:“待会儿进了城,你将泠鸢拨给我吧。” “你不必露面,我自有地方安置你。” 锦衣阁便是我为言月挑的藏身地,那里藏着我的一队私兵,只要不是万把人围困,轻易难破锦衣阁的大门。 我将这番话说给言月听,他却摇起了头。 “我并非是要去找谢镇山,而是要去杀方止行。” “他在凤阳有座秘宅,我想去那处碰碰运气。” “你那不是去撞运气,是去送死。”我勾着他的肩膀,竖起两根手指,“一是你找到了方止行,却不是他的对手,二是你没找到,被那老狐狸留在那处的埋伏抓个正着。” 我晃了晃手指:“哪条都是死路,你就那般急着去送死?” 言月一把攥住了我的手指,朝我一笑:“所以我才叫你把泠鸢拨给我啊。” 我拍了拍他的头:“你与泠鸢绑在一块儿都不是他的对手,还说不是去送死?” 他道:“哥哥,你就允我这遭吧,我定然不会叫泠鸢出什么事的。” “泠鸢的逃跑功夫一流,你呢?” “我不会输的。” 啧,他倒是会活学活用。 “不成,求我也没用。” 我蹙起眉,铁了心不想叫他去以身犯险。 言月揽着我的胳膊一求再求,见我实在油盐不进,干脆威胁起了我: “你若是再不允,等会儿我就自己过去,你就等着给我收尸吧。” 我捏了捏他的脸颊,问:“这一遭就真是非去不可了?” 言月点头:“非去不可。” “那便去吧。”我垂头望向下头赶车的二人,吩咐道,“进城后,你们两个都跟着言月伺候着,本尊一人去谢府即可。” 话落,雪蛟没心没肺地应下,泠鸢却是眉梢轻挑,递给了我一个问询的眼神。 我一言未发,只朝她眨了眨眼,她便明白了我的意思。 所以进城后不到半个时辰,昏睡成一滩烂泥的言月就被雪蛟扛了回来。 若是叫你去犯险,我这兄长也太无用了些。 “记住路了?”我问。 泠鸢答:“记住了。” 我点点头,偏头看向苏烟:“将人看好了,若是有什么差池,本尊拿你是问。” 苏烟欠身媚笑,一弓腰,露出两个雪团:“主子放心,奴家必定将公子伺候得服服帖帖的。” “不用,捆牢了就成。”我又看她一眼,不甚自在地咳了一声,“收一收你这副勾栏做派,看着头疼。” 话落,苏烟脸上的笑骤然垮了下去,泠鸢和雪蛟倒是乐得开心。 我凉凉的眼刀子甩过去,俩人便低下头装起了鹌鹑。 喝完最后一碗解酒茶,我站起身,昂首阔步往外走。 “走,去见一见本尊的好叔公去。” …… 今儿是个阴天,没有乌云,天幕却是灰白一片,光是瞧着,就叫人心头压抑,可长街上仍是人潮涌动。 马车行得慢,我便撩了小帘,同外头的两个崽子说话,正聊着现下的天色。 泠鸢说有大雨将至。 雪蛟却说下不了雨,便是连雨丝都不会有半点。 俩人因着这个吵起来,闹了不欢而散,又齐刷刷看向我,问我觉得谁说得对。 “与其争这个,不如想想正事。”我阖着眼,缓道,“不光是谢府,等下还要去拜会方止行,可是有两场恶战呢。” 雪蛟嗤笑:“什么苦战恶战,都是主子的手下败将罢了。” 不愧是我带来的人,说话都是与我如出一辙的猖狂,甚得我心。 不过有些事还是得提前准备着。 “泠鸢,方才你们带言月回来时,可有人瞧见了?” “主子放心,属下四下皆看过,保证没有走漏风声。” 如此甚好。 掩住了那人耳目,我便可瞒天过海了。 我睁开眼,朝她勾了勾手指,将她叫到近前来,贴着她耳语了几句。 泠鸢听完了话,有些讶异地看着我:“此举果真可行?” 闻言,我挑了挑眉,胸有成竹道:“本尊猜东西向来很准。” “那若是猜错了呢?”雪蛟凑过来拆台。 我凉凉地瞥他一眼:“本尊从来不猜不准的事。” 泠鸢掐了他一把,啐道:“赶你的车去。” 两头受气的雪蛟哦了一声,扭过头去专心赶车,时不时叹口气,背影透着股委屈的味道。 不过我与泠鸢都是铁石心肠之人,谁都没管他,只专心商讨我们的计划。 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泠鸢朝我抱拳:“主子放心,泠鸢定不辱命。” 我颔首,在她肩上拍了一把:“万事小心,待回了邝山,本尊亲自给你们摆酒。” 一说到这个,雪蛟便回过了头来,只是还没开口,就被我和泠鸢一人一个眼刀子给瞪了回去。 这回,他叹得更大声了。 泠鸢听得头疼,狠掐了他一把,直掐得人倒吸一口凉气,连连讨饶。 第200章 “顾好主子,若他伤着了,我就活撕了你。” 泠鸢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撒开他,跳下马车便混入了人流中。 雪蛟的眼睛像粘在人身上了似的,直等那抹倩影瞧不见了,才恋恋不舍地收回来,一副痴样。 我暗道他一句没出息,探出手捏了捏他的后颈。 “莫慌,这事很快就能了了。” 等尘埃落定,雨过天晴。 第89章 你教的睚眦必报 泠鸢说的不错,果真下雨了。 马车行到谢府门前时,淅淅沥沥的雨便落了下来。 不大,但淋在身上叫人心烦。 只是还没等我叫雪蛟去备伞,就有人递上了两把油纸伞。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徐管家。 心境使然,瞧着那张如笑脸弥勒般和善的脸,我只觉得厌恶。 所以我对他没什么好脸色,撑开伞便径直入了府。 绕过影壁,背身立在廊下的谢镇山便透过雨幕撞进了我眼里。 我停住步子,沉唤他一声:“叔公,玄之来了。” 谢镇山闻声而动,转过身来,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盯着我:“来做什么?” “来接九阙回家。” “我还以为,你是来杀我的。” 我轻笑,又朝他走近几步,“叔公这般想也可以。” 话落,谢镇山怔了一瞬,忽而畅快地大笑了起来。 雪蛟蹙起眉,垂在身侧的手已经按上了腰间的刀。 我朝他摇了摇头,复又看向谢镇山,说:“总在雨里说话也不是个事,叔公何不放我进屋,给我一碗茶吃。” 他道:“你要杀老夫,还向老夫讨茶,就不怕老夫下毒害你?” 我挑了挑眉:“玄之觉得叔公做不出那等腌臜事。” 谢镇山没再说话,深深望了我一眼后,就转身进了前厅。 我也跟着往厅里走。 踏进门,我收起伞,回身朝雪蛟望去一眼,他便会意,没跟进来,只候在了门口。 厅中只有我和谢镇山两人。 我立在门口,一眼便看见了桌上摆着的两盏尚冒着热气的茶。 两杯都在主桌。 一杯在谢镇山手边。 另一杯在等着我去喝。 “这是今年的新茶,不知合不合你的胃口,且尝尝吧。”谢镇山语气清淡,手指却在胡乱的摩挲着茶盏盖子,带着难掩的慌乱。 他心乱了。 因为我。 我扯起个笑,抬步走到他身边坐下,端起了那盏茶。 这是我说不上名儿来的茶。 味道馥郁清幽,茶水颜色也漂亮。 只是我不喜欢。 “我念旧,还是照旧来盏雾里青吧。” 谢镇山略笑了笑,说:“窖里的雾里青没了。” “那就三江春。茶没了,来壶酒尝一尝也是成的。” “也没了。”他叹了声,意有所指,“都没了。” “怎么,叔公如今日子这般落魄,竟是连口酒都供不起玄之了。” 我将茶盏磕回桌上,力气用得大了些,直将红木桌面磕出几道缝来,蛛网一般,蜿蜒而走。 这是修竹昔年亲手打的桌子,谢镇山宝贝得很,他心疼地伸手摸了摸桌面,有些不痛快地看了我一眼,“老夫这儿没酒,旁处的酒有的是,你且去别处讨。” 我抬手压在他腕上,用了很大的力气,迫得他抬头看我:“若我说,偏要喝你谢镇山的酒呢?” 谢镇山皱起眉,不悦地叫我滚。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沉下来,瞪着眼,瞧着很是骇人,落进我眼里,却引我发笑。 “叔公,你了解我,可我也同样知晓你的脾性。” “就比如现在,我就知道你并非是恼怒,而是心虚。” 我捻着指节又笑了一声:“叔公在心虚什么呢?” “是因为你们诓骗了我这么多年,还是因为你们平白叫我的胞弟吃了那么多年的苦?” 我声音含笑,半点怒意不带,可谢镇山却被我几句话压弯了腰。 他的脊背塌下来,头也垂着,明明瞧不清他的表情,却平白能感觉他的困顿。 我瞧着他,觉得有些熟悉。 半晌后恍然想起,当年修竹死的时候,他也是这么一副颓唐的模样。 看起来,他对我,也不全是虚情假意。 我不合时宜地笑了笑:“叔公,玄之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但我不想同你走到刀剑相向那一步。” “我想要一个真相。” 话音落下,谢镇山许久没有做声。 我坐在主桌的另一边,慢条斯理把玩着铁扇,并不着急。 谢镇山不会叫我失望。 “你想知道什么,我说。” 看吧,我又赌对了一遭。 我轻笑,将他的那杯茶递给他:“愿闻其详。” …… 谎言不会伤人,真相才是快刀。 我以为我的心性已经足够沉稳,可当谢镇山将昔年真相摆在我面前时,我还是不可抑制地发了怒。 原来方止行说的都是真的。 原来他们养我,只是因为他们逼死了我爹娘,要用我来堵悠悠众口。 原来言月平白被磋磨那么多年,只是因为他性子冷,不会像年幼的我一般抱着修竹的腿痛哭。 第201章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我恨得咬牙,一扇削掉了桌角,对谢镇山怒目而视:“你们两个真是做得一出好戏!” 迎着我犹如恶鬼般的目光,谢镇山脸色不变,只语气中带了几分怅然:“初时,我与修竹是心思不正,可后来,我们也是拿你当亲子对待的啊。” “玄之,你扪心自问,你从小到大,叔公与你师尊可有半点对不住你?” “……” 是了。 他们从没对不起我过。 我年少轻狂时,时常惹是生非,全靠修竹和谢镇山在背后保着,连方止行都曾为我平过祸。 他们都于我有恩。 赶尽杀绝好似不妥。 可他们也是叫我弟弟苦痛的元凶,若是就这般轻易放过了,岂不是对言月不公。 况且,言月要赢,我也要赢。 所以—— “罢了。”我叹了口气,将搁置在我手边的那盏新茶拿了过来,“以茶代酒,今日我们杯酒泯恩仇。” “日后,我们便是陌路人,再见面,本尊定然杀你。” 闻言,谢镇山目露惊诧。 很显然他没料到我会放他一马。 我没再多说,只端了茶盏轻呷一口,而后朝他轻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快些喝。 谢镇山抿唇,手盖在茶杯盖子上,却迟迟未动。 他在害怕,怕这里有诈,也在琢磨我这么轻易就松了口,是不是还有什么后招在等着。 这是人之常情,可我没那个耐心等。 我用血扇在他手背上轻敲了敲,寒声问:“叔公是觉得玄之这安排不妥?” “没有。” 他摇了摇头,将一盏茶喝了个干净。 瞧着杯中剩下的些茶叶,我嗤笑了声,站起身来,大步往门边走。 谢镇山没追上来,却有长刀出鞘的声音自我背后响起。 我脚步一顿,回过身去看,便见谢镇山将刀横在了颈上。 我没去夺,只抱臂倚在门边,等着看他要做什么。 “九阙小子就关在后院,你带他走吧。” 他叹了一声,沉声道:“玄之,是老夫对不住你,只八风门的一干弟子都是无辜的,还望我死后,你能善待他们。” 这是托孤? 不,我太了解谢镇山了。 他这不是要死,只是要用这毅然赴死的架势,来博我一分心软。 只可惜,他又一次看错了我。 我没说话,只朝他笑眯眯地竖起了三根手指。 谢镇山看得一头雾水,才欲开口问,就见我又一根一根的将手指收了回来。 只等最后一根手指落下,一口黑血从他的口中喷涌而出,溅在他宝蓝色的袍子上。 他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迎着他的目光,我噙起个寒凉的笑:“叔公不会真以为,我是个什么肚量大的人吧。” “旁人犯我一分,我便回敬十分,这是叔公当年教我的,叔公觉得我学的如何?” 断肠散是剂猛药,深入脏腑,谢镇山疼得冷汗涔涔,早已说不出话来,只能大张着口,费力地吐出些气声来,整个人已是强弩之末。 我移开眼,抛去一枚柳叶刀,给了他一个痛快。 利刃入肉,随后便是重物落地的声响。 谢镇山死在我手上了。 我赢了,可好像赢得没那么漂亮。 我吐出一口浊气,压了压隐隐作痛的心口,转身推开了门。 雨停了,天晴了。 一推开门,入目的就是明媚的日光。 我瞧着它,眼眶有些发热。 只是这日头刺眼罢了。 我抹了把脸,低低地笑了一声。 这时候,雪蛟走了过来。 他满身满脸都是血,眼里还闪烁着战意,显然这一场厮杀不够叫他过瘾。 “主子,已清理干净了。”他顿了顿,又道,“依主子的吩咐,只把那个叫阿清的放走了。” 我点了点头,与雪蛟迈过了遍地横尸,出了谢府。 黑金马车旁,正立着一道倩影。 雪蛟轻咳了一声,她转过头来,对着雪蛟笑了一下,瞧见了他满脸是血,又拿了帕子来给他擦脸。 我没管正腻歪着的俩人,抬步走到马车的小窗边,撩起了小窗边的帘子往里看。 ——九阙正在其中。 不知几日水米未进了,他的脸颊凹陷得厉害,我养出来的那点肉都掉了个干净,身上衣衫破烂,露出覆着一道又一道狰狞伤疤的皮肉。 忽略掉他尚有微弱起伏的胸膛,整个人看起来与死尸无异。 我咬了咬牙,将这笔账算在了方止行头上。 不杀了他,我誓不为人。 “少爷,可是你吗?”背后有人唤我。 我回头去看,一眼便瞧见了不远处的阿清。 他身上没有伤,只袖口和鞋面上有些浅浅的血迹,想来是从何处沾染来的,手背在身后,不知是藏了什么东西。 “你有事吗。” 阿清说:“老爷留下了样东西,少爷可要瞧瞧?” 我揉着眉心,叫他将东西拿来。 阿清点了点头,慢慢朝我走了过来。 行至我身前之时,我瞧见他口唇微动,却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便问道:“你在说什么?” 第202章 “我说你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该下地狱去!” 阿清骤然暴起,攥了匕首便朝我扎来。 他是个粗使小厮,不通拳脚,只是力气稍大了一些,那匕首连我的衣角都没碰到,就被泠鸢用鞭子抽到了一边。 雪蛟跑过来,一脚踹在阿清的肚子上,将人踹飞出去,又拔了刀要去砍,被我拦了下来。 我缓步走到倒地不起的阿清身前,用鞋面踩住他的手,居高临下地问:“本尊待你不薄,也不想为难你,你何苦自寻死路。” 话音落下,阿清就想像是被点着了的炮仗,整个人都如疯魔了一般。 他恶狠狠地瞪我,双眼外凸,目眦欲裂,再不见当初的和善憨厚:“老爷待你也是不薄,你不还是杀了他!” “你这个黑心肝的东西!毕生都不配得到真心!” “最该死的是你才对!” 他扯着嗓子大吼,我皆听在耳中,心里没什么波澜,也懒得去说什么。 他是个只知道老黄牛几文的平头百姓,我与谢镇山之间的诸多仇许多怨,同他讲了也是对牛弹琴。 所以我不想多费口舌,转身迈开步子,小腿处忽然传来一阵剧痛。 我低头,发现阿清不知从何处又摸出来一把刀,在我腿上开了道口子。 不深,但温热的血流进靴子里,那粘腻的感觉让我觉得有些恶心。 我蹙起眉,只觉得费解。 明明我都放了他一条生路了,为何还要来触我的霉头? 我沉思着,忽被一声尖锐的响身后打断了思绪。 我下意识抬头,便见天幕上炸开的一道不甚明显的艳色,看位置,是在城北放的。 红色的,凤鸣声的响箭。 是我幻胥宫独有的。 我蹙起眉,偏过头问:“钦北来了?” 泠鸢摇了摇头:“属下不知。” 我又问:“方止行的秘宅是不是就在城北?” “不错。” 闻言,我忽有些心慌。 因为我曾给过言月几支响箭,他也是随身带着的。 我欲带着他们往城北去,却又怕九阙经不起这一路耽搁。 思来想去之下,我决定只身前往。 “泠鸢,你们带着九阙去找医官,本尊前去城北寻人。” “那这阿清呢?” “随你们处置。” “那谢府……” “一把火烧了干净。”我回眸望一眼府门上那偌大的牌匾,有些怅然道,“好的坏的,就都叫它散在火里吧。” 泠鸢点了点头,轻声应下。 雪蛟看出了我情绪不高,只是他嘴巴笨,想了半晌,也只吐出了声干巴巴的万事小心。 “该小心的另有其人才是。” 今日若再叫方止行逃了,我玄之便枉为人兄,枉为人子。 第90章 道是天凉好个秋 凤阳乱了。 一场大火在谢府燃起,守城军列队赶往谢府,声势之浩大,吓得长街上的行人四散而逃。 而引起了这一场骚乱的我,已骑着高头大马到了城北。 我不知言月说的那座宅子在哪儿,但我还记得那支响箭是在何处放的,所以我找到了地方。 那是座四进的院子,修葺得恢宏漂亮,光是门上烫金描花的牌匾都透着一股子财大气粗的味道。 我好像来过这里…… 我盯着那牌匾瞧了两眼,终于想明白了这股熟悉感从何而来。 ——顾良舟当初诓骗我是蔺家遗孤时,就是在这里。 原来从那时起,方止行就有了要对付我的心思。 真是思虑周全啊。 我轻嗤一声,翻身下马,不甚光明磊落地翻墙进院。 偌大的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血腥气。 淡淡的,藏着杀机,却叫我兴奋。 我掩在袖下的手暗自捏紧了铁扇,绕过假山,缓步往厅屋走。 越走,血腥味儿就越浓,还有窸窸窣窣的声响。 像是人被堵住嘴,而发出的含糊不清的呜咽。 我未进前厅,只自廊下绕到窗边,将那窗纸抠破了一点,眯起眼往里看。 其中的确有人。 只不过不是言月,而是钦北。 这厮衣衫上有些血,不过身上没伤,看着像是在哪儿沾染上的。 他被五花大绑在椅子上,嘴巴被一大团白布塞得严严实实的,发不出声,只能跟什么似的哼哼着。 瞧见了我,他便哼唧得更厉害了。 我轻挑起窗扇,往门边指了指。 钦北朝门边看去,随后摇起了头,示意我没有别人在。 我点了点头,从窗户跳进去,用扇刃给钦北松了绑。 “你怎么会在此?”我低声问。 钦北捂嘴狠狠咳了几声,才沙哑着嗓子说:“属下送完了信,回程时遇到了一伙人,将属下引至凤阳。” “后来属下瞧见了傀九放的响箭,这才过来的。” 果真是他。 这厮真是半点都不叫我省心。 我吐出口浊气,又问:“言月呢,现在何处?” “言月?” “就是傀九。” 钦北抿了抿唇,说:“方才见时,他被两个人带到后宅去疗伤了,不知现下还是否在那儿。” 我皱了皱眉:“两个人?你可知是谁?” 第203章 钦北摇头:“属下没看清楚。” “罢了,本尊去瞧便是了。” 我揉了揉眉心,又看向钦北:“可还能走?” 钦北道:“属下身上并无大碍,可与主子同去。” “不必。”我走到桌边,拿了钦北的佩剑丢给他,说,“你去锦衣阁找雪蛟他们汇合,本尊待会儿便回去。” “主子……” “听话。” 我拍了拍他的肩:“去瞧瞧九阙,他那边比本尊更需要你。” 钦北还想再说什么,我将九阙的情况添油加醋说了一通,他立刻心焦如焚,也不再提与我一同去找言月的事了。 这种时候,九阙倒是比我还重要了。 我酸溜溜地哼笑了声,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转身出了厅屋,奔了后院去。 后院门扇大敞,我一眼就望进了院中,那道高大矫健的身影直撞进我眼里。 他肩宽腿长,身姿挺拔,穿了一身黑色的缎袍,只扶手立着,便是赏心悦目的景色。 我再定睛一看,恍觉是故人。 “顾良舟。”我唤了一声,缓步走向他,“许久不见,你胆子更大了。” 他抬头瞧我,还是那么副桀骜的模样:“许久不见,你也一切如旧,还是那般胆大包天。” 我懒得与他争口舌之快,只问起了言月的下落。 他没答我,只是嘲笑起了我给言月起的新名字。 “好端端的公子,取个女儿家一样的娇滴滴的名字,不是平白惹人笑话么。” 我挑了挑眉,反唇相讥道:“惹人笑话?你不良不善都能堂而皇之顶着那个名字招摇过市,谁又能说得了他什么。” 顾良舟不善耍嘴皮子,当即便沉了脸,眸色不善地盯着我。 我不躲不闪,反而迎着他那阴狠的目光凉凉地笑了起来。 “本尊不欲与你争斗,只要你将人交出来,本尊便放你们一条生路。” 没错,是“你们”。 若我猜的不错,傅珩此刻应当也在此。 顾良舟冷哼:“虚张声势,你当我怕你不成。” 我垂眸往他腿上瞥了一眼,嗤道:“看来那日的刀子还没叫你学乖,今日,本尊就再管教你一番。” “有种就放马过来,我怕你不成!” 顾良舟喝了一声,立刻就将腰间的长刀抽了出来。 他提起刀,雪亮的刀锋对准了我,被我手中的血扇敲了一下,立刻就裂了一道缝。 “啊?”顾良舟惊愕地将刀拿到眼前来瞧,“我新得的刀,一招就断了?” 他的表情太过夸张,逗得我笑了出来,“若是实在舍不得,不如你哭它一场?” 我觉得我这话说的没什么错处,顾良舟却是狠瞪了我一眼之后,转身奔进了房,嘴里还念叨着什么恐怖如斯。 “……” 我记得上次见时,他还有些脑子的,怎么许久不见,这腔子里就空了? 我轻啧,抬步跟了上去,只是他手快,回身拍上门,将我挡在了外面。 本着此路不通就换路的原则,我看向了那扇偌大的窗。 这俩傻蛋光顾着堵门了,没封窗子。 我走到窗前,用血扇的刃在那窗缝处一挑,窗栓就开了。 窗子开了,顾良舟和傅珩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你不知道,他就一下子,就一下子,我刀就断了!” “果真有那么厉害?” “不信你去试试。” “可别,我可不愿干那送死的差事。” 我一边听着这哥俩说话,一边轻手轻脚地从窗子翻了进去。 这扇窗正对着镜柜,我落了地,抬头便看见了镜中的自己。 然后不合时宜地对镜自怜了一番。 恰巧这时傅珩说起这扇尚未封死的窗,我便对镜正好了衣冠,绕过屏风,对着二人露出一个不甚和善的笑。 “别来无恙啊,傅公子。” 二人齐齐回头,瞧见了我之后皆是变了脸色。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傅珩,他似难堪似唏嘘地抿了抿唇,不知眼下是该与我撕破脸,还是接着虚与委蛇,便只干巴巴地点了点头,未作多言。 我的视线自他们身上掠过,直落到那张榻上。 有个人躺在上头,即使有轻纱帷幔挡着,我也从那缝隙里露出来的一点水蓝色的衣角认出了人。 可不就是言月。 见我一直盯着那地方,傅珩站起身走了两步,不着痕迹地挡住了我的视线。 我挑了挑眉,“怎么,本尊来接弟弟回家,你们两个还要拦上一拦么?” 顾良舟道:“你少来这一套,谁不知道你睚眦必报,他落到你手上还能过什么好日子不成。” “传闻说本尊是睚眦必报不假,本尊说你蠢钝如猪也是真。” “他如今身上穿的尽是本尊的东西,若本尊真想对他做什么,他如今还能有命出现在凤阳?” 我轻蔑地扫了顾良舟一眼,意味深长道:“长些脑子吧,别叫人稀里糊涂做了旁人手里的刀。” 话落,顾良舟浑身一僵,真垂下头去琢磨我的话了。 我又看向傅珩:“不去解释解释?小心人长脑子了,你再拿捏不得了。” “尊主何必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傅珩扯起个讥诮的笑,“毕竟我与他之间可没有什么仇怨横亘着。” 第204章 这么说话,找死。 我立刻冷下脸,展开血扇便攻了过去。 傅珩装模作样地拿出佩剑来迎我,只是他与萧祁差不多,都是些不通拳脚,只会玩心眼子的。 所以在我手上没过几招,就被我在胸膛上割开了条口子,我还觉得不解气,一脚踹在他后心,直将人踹飞了出去。 顾良舟想摸过来偷袭,被我回头瞪了一眼,立刻定在了原地,不敢再上前来。 不怪他胆小。 他在我手上吃了不少苦头,最严重的那一回,险些被我撕掉了肩上的皮。 便是换作神仙来,也得踌躇犹豫一会。 只是我没什么道义也没什么风度,他不动我,我却凑过去动他。 我踹了他一脚,用了很大的力气将他踹飞,让他同那倒地不起的傅珩接着做兄弟。 清干净了碍事的,我径直走到床边,伸手去探言月的鼻息。 呼吸绵长,像是睡着了。 不对,这厮就是睡着了。 我提心吊胆,他却睡得像死狗一样。 不知怎的,我忽然有些生气。 不过这点气如何都不能在言月身上撒。 所以我走到傅珩身前,踩住他的腰腹,居高临下地问:“你们给他吃了安神药么?方止行呢?跑了?” 傅珩擦掉下巴上的血渍,笑道:“尊主这问题如连珠炮一般,在下如何能答。” “哦,答不了。” 我点了点头,踩在他腰腹上的脚下移,抵在他腿间,笑眯眯地威胁:“现在呢,可知道怎么说了?” 傅珩往后头挪了几寸,发现我的脚如影随形之后,便不再抵抗,将我的问题一一答了。 “怕他疼,所以上药时给他喂了些。” “方止行没跑,被我们杀了,尸体就在西边的那间厢房里。” 闻言,我诧异地挑了挑眉:“杀了他?你们两个不是他忠心耿耿的狗么,怎么舍得弑主?” 傅珩没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榻上仍旧昏睡的言月。 那目光缱绻温柔,若不是言月说过他的所作所为,我还真就信了他对言月一往情深了。 我啧了声,甩了他一个震天响的嘴巴子。 听着那声响,顾良舟往后缩了缩,“我不看,你别打。” “本尊对怂货没兴趣。” 我横了他一眼,转身走到床边,将言月打横抱起来,便踹开门走了出去。 直等我走出后院,到了前庭,傅珩和顾良舟才追了上来。 两个半死不活的人靠着廊柱,连唤了我好几声,叫我将怀里的人留下。 只不过他们叫的是“傀九”。 我与言月一样,厌恶极了这个名字,所以我顿住脚,回身朝他们甩出两柄刀子。 即使我留了手,只将柳叶刀插进廊柱中,也足够吓得止步不前。 我讨厌胆小如鼠的人,所以对这两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更加厌恶。 “再敢纠缠,你们两个谁都别想站着走出去。”我冷笑道。 俩人没再做声,我怀里的言月却是迷迷糊糊地哼唧了起来。 他胡乱地拍打着我的肩膀,含糊不清地嘟囔,叫我将他放下来。 我将他往上抱了抱,“呆子,是我。” 言月费力地挑起眼皮,瞧了我一眼后,终于松懈下来,安心地将头枕在我的胸膛上。 察觉到言月醒了,那俩东西又叫了起来,哀哀戚戚地告状,说我欺负他们。 言月起初没理,后来听得烦了,自我怀里探出头去,不耐烦地吼:“都闭嘴!” “傀九已经死了,老子他妈的叫言月!” 他的嗓门很大,震得我耳朵疼,也引得我发笑。 言月吼完了他们,又伸出软绵绵的手在我肩上拍了一把,“哥,带我走吧。” “好。” 我迈出步子,走了两步,又低头问他:“那他们呢,不如就地杀了?” 言月不言,只摇了摇头。 得,也是个情种。 我没笑他,只将人抱紧了,快步出了府。 想来是骚乱尚未平息,街上仍是没人。 我抱着手软脚软的言月走在街上,享受起了这一点难得的清静。 许是因为同老情人见了面,言月不似我这般闲适,反而情绪低落,时不时还叹上口气。 “怎么了?”我问。 言月摇了摇头,没出声。 我也不再追问,只同他说起了旁的。 “谢镇山死了。” “怎么死的?” “断肠散毒死的。” 闻言,言月轻轻地笑了一声,带了点释然和解脱。 他道:“方止行也死了,只不过不是我杀的,有些可惜。” “没什么可惜的,只要死了便好。” 忽有清风迎面而来,吹得人心旷神怡。 我眯了眯眸子,笑道:“酷夏过了。” “万般事也都跟着过去了。” “日后,便是个好秋。” 言月哼笑:“道是天凉好个秋,果真不错。” 第91章 什么将军什么兵 旧事已了,一身轻松。 谢镇山死了,锦衣阁这幌子也不必大了,苏烟却舍不得这地界,不愿随我回幻胥宫去。 我也不强求,只带了言月几个出了凤阳。 只是才出城门,在官道上走了不久,钦北便来知会我,说是碰见了熟人。 第205章 我跳下马车去看,便见一俊朗翩然的青衣少年。 果然是熟人。 我倚着车边,朗声笑道:“沈少侠别来无恙啊。” 沈郁沉眉头轻蹙,眸色晦暗不明:“尊主安好,家父想与尊主说什么几句,还请尊主移步。” 沈长风找我? 我挑了挑眉,颔首道:“带路吧。” 沈郁沉点头,翻身下马,领了我走到了队伍后头的马车边。 “父亲,尊主到了。” “你且去吧,我同他说些话。” 沈郁沉应下,转身便走了。 我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懒散地说:“沈老头,叫本尊来此,你自个儿却坐在马车上头说话,只怕不太好吧。” 马车里响起一声冷哼,下一刻,沈长风便出来了。 他拂开我要去扶他的手,利落地从马车上跳下来,在我身前站直了,沉声问了我一句。 “凤阳的火是不是你放的?” 我回头瞥了一眼那尚能见到的浓烟,轻声哼笑:“是。” “你烧的是哪儿?” “谢府。” 啪—— 沈长风抽了我一个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嘴里都泛起了腥甜。 老东西力气不小。 我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唾沫,挑眉道:“这见面礼可真别致,你是好日子过够了,成心要找些不痛快?” 沈长风没接我的话茬,只沉着脸,声色俱厉地骂我:“你!你怎么敢!谢镇山对你如何,你心中也是有数,怎么下的去手!” 说到气急处,沈长风又抬起手来要抽我。 我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敛了笑,讥诮出声:“本尊还未说什么呢,你怎么就知道本尊将谢镇山杀了?” “难不成他做的那些腌臜事,你也尽数知晓?” 话音落下,沈长风变了脸色。 嗯,又被我说准了一桩。 不过我眼下心情尚可,并不想治他个连坐之罪,便也没多追究。 我想将那一耳光还回去,只是手扬到半空便顿住了。 罢了,这老头子身子不大好,若是一掌拍死了,岂不平白惹祸。 所以我将这笔账算在了沈郁沉头上。 “沈老头,这一巴掌本尊就还到你儿子头上去了。”我指着不远处的沈郁沉,轻轻地笑,“若是今日的事传出去了,本尊还的可就不只是一记耳光了。” 我朝他挑了挑眉,笑意更甚:“谢镇山服毒自尽,去下头陪修竹了。” “你可明白?” 可能是为了维持最后的一点脸面,沈长风没说话,却也没出言反驳。 我并不意外。 毕竟没有谁会为了一个死人,让自己的妻儿和宗门中的弟子冒险。 人性,一贯如此。 我嗤笑着拍了拍沈长风的肩,转身走到沈郁沉身边,抡圆了甩了他一个重重的耳光。 他没防备,直接被我扇倒了,脸颊高高肿起,半边眼睛都睁不开,看着瞧着十分滑稽。 我笑出声,又回过头挑衅地看了沈长风一眼之后,走到了我的黑金马车旁。 钦北立刻迎过来,问道:“主子,不知这沈长风来此为何?” “还能是为什么,自然是给谢镇山抱不平来了。”我轻嗤,冷声吩咐,“派些人看好了青云山,要是他们不老实,就格杀勿论。” “什么格杀勿论?”马车里的言月不知何时坐起来了,扒着小窗迷迷糊糊地出声。 我一把将他按回去,往里又看一眼,却没看见九阙,“九阙呢?” 话落,还没等他答,就看见了一头栽进了钦北怀里的九阙。 他被钦北搂着,颤巍巍抬起手朝我挥:“主…主子,属下在这儿。” “本尊瞧见了。” 瞥了眼俩人暧昧的姿势,我轻咳,展平唇角,抬步登上了马车。 我在里头坐好了,却发现九阙没跟上来。 撩起帘子一看,便见那厮被雪蛟和泠鸢扶着,与钦北上了同一匹马。 见此情景,我不由得轻叹了一声。 听见了我的叹息,言月也凑过来瞧,瞧完了又问:“叹什么气,难不成你对钦北有意思?” 我摇了摇头:“非也。” 言月将下巴搭在我肩上,半眯着眼道:“那你叹个劳什子的气。” “我只是觉得情这个东西真是奇妙,九阙这样的汉子都成了绕指柔,你这么个扎人的刺猬都成了温顺的绵羊。” 听到后面那半句话后,言月急了,恼羞成怒地伸手来掐我的脖子。 然后被我推出去,一头撞在马车壁上,头一歪,睡了过去,啊不,昏了过去。 我探了探他的鼻息,确定他还有气之后,给他盖好了被子。 年轻真好,睡得真香。 言月醒了之后,我夸了他一下,但是他很生气,窝在软垫上骂了我小半个时辰。 我没什么反应,坐在外面赶车的泠鸢和雪蛟却探头进来,对着他亮起了白旗。 “言月公子别骂了,属下的耳朵都要坏了。”泠鸢面露难色。 “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也没听过这么多的粗话,太脏了。”雪蛟热泪盈眶。 言月面色微窘,偏头瞪我:“还不是怪你们的好主子!” 我点点头,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怪我,怪我没给你找个好先生,管住你这张稀碎的嘴。” 第206章 闻言,言月翻了个白眼。 “少找那些酸儒了,连我一拳都经不住。” 他说的是我之前找的那个刘太傅。 才到幻胥宫来给他们上了三日的课,就被言月一拳打断了肋骨,我赔了许多金子才了事,他却是再不敢来了。 许是他跟同僚们都通了气,说了我身边又添了个顶顶桀骜的,自那之后,我再去请哪个太傅先生都请不来了。 后来我烦了,夜探太师府,将那老太师抓下榻来,拿刀架在他脖子上,要他上邝山去教学问。 那厮老泪纵横,拿了一大箱金子来,说要花钱买命,不上邝山去跟那起子混不吝的碰头。 能将年逾半百的人吓到这种程度,言月几个也是有本事的。 不过就算再有本事,也逃我的五指山。 “本尊已有人选。”我扯起了个不怀好意的笑。 “哪个不怕死的?” “等到了北凉你就知道了。” 再一扭头,泠鸢和雪蛟都没了影子。 然后不远处就响起了九阙的哀嚎。 我撩起帘子往外瞧,发现九阙那厮正窝在钦北怀里痛不欲生地哀嚎。 察觉到我的视线,钦北朝我点了点头,无奈地笑笑。 我也朝他笑笑,撂下帘子后又是一声叹。 “你们几个要是都有钦北那么沉稳,我得省多少心啊。” 言月轻啧:“你觉着他乖,你只给他一人找先生去就好了,在我们几个身上费什么心啊。” 我挑了挑眉:“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味儿?” “什么味儿?” “酸味。”我装模作样地嗅了嗅,“谁人吃醋的酸味。” “滚!” 言月一拳杵在我肚子上,叫我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咳死在当场。 好不容易顺过了这口气,我伸手将言月抓过来,捏着他的脸颊蹂躏,“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他翻了个白眼,一口咬在我手腕上,啃了一嘴红艳艳的流苏穗子。 他呸呸几声,吐干净了穗子,问我:“这些事儿是不是都了了,能安安心心去找后沙藏金了?” 我垂眸瞧他:“你想听真话假话?” “假话。” “去不了。” “真话呢?” “真去不了。” “……” 言月撇了撇嘴,挑了个舒服的姿势枕在我膝上,“为什么去不了?” 我说:“因为还有些事未了。” 他啧了一声,问:“什么事?” 他瞪圆了眼睛,伸手指着我:“你要是再问我听真话还是假话,我就抽死你。” 我理着鬓发,笑得懒散:“无他,只是给江湖上这帮日子过的安逸的老东西们,看看我幻胥宗的快刀。” 话落,言月的眼睛亮了。 他扯了扯我的衣襟:“细说一说!” 我垂下头,凑近他,低声地将我棋局里的诸多人许多家都讲了一遍。 听完了我的话,言月眼睛更亮了,闪烁着满满的恶意。 他道:“不如再有趣些,将他们都杀了吧!” “不急。”我捏了捏他的脸,凉凉一笑,“不顺我的自是要杀,顺从我的,赏两天荣华富贵也未尝不可。” 没错。 我这回就要借着清剿修罗门和云峰的机会,洗一洗中原的牌。 顺我者荣华富贵,逆我者格杀勿论。 也许听起来有些残忍,但弱肉强食是自古来的规矩,没有能力反抗的蝼蚁,合该匍匐在我的脚底。 许是我脸上的表情太过阴狠,言月伸手扯我的脸,也露了个与我如出一辙的恶劣的笑。 他说:“我喜欢看你这个样子。” “什么样?” “又阴又邪,满眼都是阴谋诡计的样子。” “……” 我还以为能从他嘴里听见什么好话呢,白期待了。 不过—— 这话好像也是夸奖。 能给我带来名利的就是好谋划,阴谋还是阳谋都没差。 …… 又是一夜。 我们寻了个山林歇息。 九阙和言月两个身子虚的在马车里睡着了,剩下我们几个康健的在外头野地里与月同眠。 泠鸢和雪蛟是夜猫子,燃了篝火,坐在火堆旁说悄悄话,那你侬我侬的样子,看得我和钦北牙根泛酸。 我看了他一眼,他便会意,与我走入了密林深处。 “梁家那边如何了。” “秉南烛的计策进行得很顺利,那梁家嫡子死在了修罗门少主手上,现下两拨人正斗着呢。” 说罢,钦北顺了口气,又给我描述,那梁家嫡子是如何被秉南烛下了毒,又在机缘巧合之下死在魏辰轩剑下的。 他说得绘声绘色,我听得忍俊不禁。 笑过后,我又想起了一事。 “秉南烛的底细你可知晓?” 闻言,钦北一愣,转瞬便道:“年头多了些,属下也不大清楚了,只隐约记得那厮是南疆人。” “至于其他的,还是得问问连公子才知道。” 南疆。 秉南烛血里带着古怪,跟南疆盛产的药人是有相似之处。 可这血里带着媚药的药人,实在闻所未闻,我也不好妄下判断。 麻烦。 我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说:“派人盯着吧,眼下还有旁的事呢,别生了乱子,叫本尊手足无措才好。” 第207章 钦北点头称是。 “今儿是十几了。” “主子,十六了。” 怪不得月亮那么圆。 我收回视线,掐着指头算了下日子,又问:“从上回给林清艳送信到如今,好像也有一月了吧?” 钦北想了想,说:“回主子,算上今儿个,正好是二十八天。” “二十八天啊,快了。” 我指了指篝火堆边上的俩人,又朝着马车扬了扬下巴,“你去知会泠鸢他们一声,让他们回北凉去。” “那咱们呢?”钦北问。 “奔云峰。” 钦北点了点头,抬步往林外走。 我叫住他:“给你一刻钟,同人说会儿话去。” 钦北回头应了一声,走得大步流星,急匆匆的去会情郎。 闲来无事,我便寻了棵树倚着,盯着钦北看。 当看到他把九阙从马车上抱下来,搂在怀里亲的时候,我的脸色有些扭曲。 当看到九阙烂泥似的软在钦北怀里,仰着脸同人吻得难舍难分的时候,我飞快地移开了视线。 倒也不是难看。 就是一时有些接受不了。 九阙黑又壮,长得跟个悍匪似的。 钦北白又俊,活脱脱一个俊公子。 起初知道俩人凑到一块儿了的时候,我以为钦北是下头的那个。 毕竟土匪头子压了俊公子,说出去怎么着也是出风流韵事,但可惜,九阙不争气,被人压了。 但是以九阙的脾气来讲,我以为俩人在一块亲热,必定是你来我往,针锋相对的。 结果九阙那厮被钦北逗弄了两下,就软得不成样子了,看得我心头火骤起。 你咬他啊! 咬啊! 你傻大黑粗的,别娇得像个小媳妇似的啊! 可能这就是偷窥的惩罚吧,我站在树下久久回不过神来。 用许怡安的话来说,这叫世界观崩塌。 一转头,看见泠鸢来了出倒反天罡,将雪蛟压在地上亲得喘不过气之后,我更崩了。 大抵是真的什么将军带什么兵吧。 我带出来的人都不怎么正常。 罪过,罪过。 第92章 便要血染半边天 “钦北,你说什么叫好日子?” “好日子就是手里头有酒,怀里头有人,包里有银子。” “还差一样。” “得有命。” 钦北一愣,转瞬便笑了起来。 我也跟着笑,边笑边打量着自己。 他说的那些,我如今都有了。 只是光我有没用,得旁人都没有,才能显得我这日子与神仙一般。 “走,今日本尊便要云峰血染半边天。” 话落策马乘风去,直奔云峰搅乱局。 …… 到达云峰边镇的时候,已是晌午。 这小镇我曾来过,平日里最是萧条,连过路人都没几个。 今日倒是人头攒动,处处都张灯结彩的,好一幅热闹。 我看得一头雾水,叫钦北去寻人问,半晌后他来回话:“主子,他们说今日是云峰大比,逍遥子要给徒儿招婿呢。” “不知是给他哪个女徒?” 钦北想了好半天,才扭扭捏捏说出个拗口的人名儿来。 叫什么何飞暖,平日里跟逍遥子走得最近,也是跟林清艳最不对付的那个。 想起了这一折,我忽然来了些兴致,问:“给他那娇滴滴的小徒儿招婿,逍遥子舍得?” 钦北撇了撇嘴:“属下不是逍遥子肚子里的蛔虫,这倒是不知。” “想必是在林清艳身上得了趣儿,终于舍得散了那帮莺莺燕燕了。” 我点点头,很是认同钦北的话。 唰—— 我展开铁扇轻摇,将这八九斤的铁疙瘩也被我耍得如寻常竹扇般风流肆意。 我朝山门望去一眼,缓扯起个笑:“走,上山,抢人去。” “主子又不好女色,抢人做甚?” “卖进窑子里换钱。” 钦北没说话,我回头瞥他一眼,发现那厮神色有些扭曲。 “呆子,逗闷子都听不出来。”我用血扇轻敲他的肩膀,敲得人一个踉跄,“毁女子清白是最令人不齿的,本尊可不做那等腌臜人。” “所以啊,只杀了便好。” 说罢,我又去看,发现钦北的神色愈发复杂。 我不知这厮在别扭什么,也懒得问,带着人便上了山。 青石山道行至半路,他终开口。 “这么多年,还是学不会主子的杀伐果决,当真是属下愚钝。” 果然,又是在瞎琢磨这些。 我揉了揉眉心,往身后看了眼,见有人在,便没开口,将钦北拎进了片郁郁葱葱的林子,才回他的话。 我道:“你不必学本尊,只做好自己便可,本尊从不觉得你心肠软是坏事,所以你有时做些小动作,本尊也不多说。” “毕竟没谁说杀手就不能救济穷人,不能心地善良了。” 眼瞧着钦北因为我的几句话面露喜色,我轻咳,故意冷下眉目:“不过若是等下你敢心慈手软,本尊就将你挑杆挂起来。” “再罚九阙一个月见不着荤腥。” 此言一出,钦北是不喜了,也不乐了,绷着一张脸,目露冷峻:“主子放心,属下必定尽心。” 第208章 为了九阙能吃上口肉,还真是尽心啊。 我闷声轻笑,抬步向山上走。 不过还没走几步,我便停了下来。 ——宗门处有弟子检查拜帖。 “主子,咱们好像没有。” “废话。” 我在身上摸了摸,从乾坤袖里摸出两张面具,自己戴了一张,又递给钦北一张,“不过马上就有了。” 说罢,我又带着钦北折到山下,在林子里蹲伏了小半个时辰,终于等来了一伙像模像样的宗门弟子。 我眯起眸子细细打量走在最后头的那两个,噗嗤一声乐了。 那俩人不是旁人,正是裴邺和柯成春。 倒霉孩子,怎么在哪儿都能碰见。 我朝钦北摆手,示意他别动,而后从林中走出去,悄悄摸上去,一把就捏住了柯成春的后颈。 “谁!哪个不长眼的敢偷袭小爷!” 柯成春立刻龇着牙叫了起来,还没叫过两声,就被裴邺一把捂了回去,“噤声,这是尊主。” “唔唔唔?” 柯成春一愣,盯着我看了好几眼,忽眉眼一弯,在裴邺的掌心下笑了起来。 安抚好了他,裴邺朝我点了点头,又走上前去吩咐那一干随行的弟子。 我瞧着他,不由得轻叹:“年纪轻轻就这么沉得住气,后生可畏啊。” “那可不,他可是我爹的得意门生。”柯成春勾着笑说话,语气里带了些不易察觉的倾慕。 嘶。 不对劲。 以我断袖这么多年的直觉来讲,俩人肯定不对劲。 不过此刻也不是纠结俩人关系的时候,我便没多问,只戳了戳他的肩,问:“云峰的拜帖你可有?” “有啊。”柯成春从袖子里掏出张白底描金的硬纸递给我,“尊主你要的是不是这个?” 我点了点头:“正是。” 话落,柯成春二话没说就将拜帖塞到了我怀里。 本以为还要费些口舌,见他这般痛快,我有些惊愕:“你怎么……” “哎呀,我今日本来与裴邺约好了去山上打猎的,但云峰这边的面子也得做一做,所以才来的。” “尊主要替我去,我乐还来不及呢。” 这时候,裴邺走过来,也点了点头:“不错。若是尊主替我们二人去了,我们也好出去玩乐。” 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既如此,本尊就受累替你们走一趟。”我挑眉轻笑,又叮嘱道,“若是有人问起来你们为何缺席,你们只说是受本尊胁迫,被打劫了拜帖便罢。” 见我连后路都给他们找好了,柯成春顿时对我感恩戴德。 裴邺比他聪明些,看出了我的意图,却也未多言,只一声令下,又浩浩荡荡的领着一帮人下山去了。 万事俱备。 我轻笑,朝林中某处招了招手,那脸上扣着半块凶兽面具的钦北便窜了出来。 我晃了晃手里两张薄薄的拜帖,“走,上山。” 钦北扫了一眼,担忧道:“主子,这上头写了世家名字,咱们会不会露馅?” “有面具挡着,看门的瞧不出来。” “可——” “别可是了,走吧。” …… 就如我所料的那般,看门查帖的那小弟子没认出我们来,十分顺利的就叫我们混了进来。 我上过几次云峰,只是每次都是来找逍遥子不痛快的,也没好好看看这上头的景色。 今日不着急,倒是有闲心思四处看看。 只是没看多久,就来人找我们了,只是不叫我们入席,而是引着我们去了个偏僻的别院。 钦北有些警惕,剑险些都拔出来了。 我却伸手拦住了他。 无他,只因瞧见了熟人。 不光是熟人,还是个美人。 许久不见,林清艳不似当初那般清瘦了,面上有了二两肉,瞧着更显明艳。 她着了粉黛,穿一袭雪衣立在白墙青瓦的院里,便是道叫人移不开眼的景色。 我屏退钦北,叫他去院外候着,自己与林清艳进了厢房。 她是料准了我今日会来,连茶都备好了,不过不是我素日爱喝的,索性我也不是来喝茶的,便也不争这些。 “不知今日是怎么个安排?”我没什么仪态地翘起腿坐着,散漫地开口。 林清艳抿唇一笑,更显风情万种:“自是要请尊主看上一场好戏。” 我挑了挑眉:“好戏?不知是什么好戏?” 她伸出一根白玉似的手指轻点桌面,慢条斯理地说:“比武招亲当日,师尊与自己的女徒当众苟合。” “尊主觉得这出戏如何?” “就只是这样?”我撇嘴,又嗤笑,“若是逍遥子得个马上风,死在女子身上,这才算得上是好戏。” 林清艳有些为难地蹙起了眉。 我问:“心疼了?” 林清艳摇头:“非也,只是有些难度罢了。” “本尊既然说了,就必定是有办法的。” 我从乾坤袖里掏出一只黑色的小瓷瓶递给她,说:“此乃百日散,最是单服能叫人状若痴呆,若是混了媚/药一起吃,便是要命的毒,而且,时间越久毒性越强。” 林清艳接了瓷瓶,咬了咬嘴唇,又道:“云峰清净,只怕难寻——” 第209章 “没事,本尊也有。” 我又掏了个绯红的小瓶子给她。 她一并接了,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尊主怎么随身带着这些?” 我轻咳,强装镇定:“本尊树敌颇多,带着些奇毒防身也正常。” “那为何还有媚/药?” “……” 我哽住,一时也不知怎么答,便随口打了个哈哈,搪塞了过去。 今日是大日子,林清艳这个大师姐得去操持着,不好离席太久,只与我又商议了几句后,便站起身来要走。 我没拦她,只幽幽道:“林姑娘,临门一脚了,别生了岔子才好。” “清艳明白。” 她点头应下,却不敢抬头看我。 瞧着她这样,我心中已有思量,摆手放了她离去。 片刻后,钦北便走了进来。 他问:“主子与林姑娘说得如何?” 我轻嗤:“到底是年少成名,没见过大世面,心思都写在脸上了。” 听我这般说,钦北便明白了林清艳生了旁的心思,当即问我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自然是都杀了。 本来林清艳若是乖乖听话,我便只杀逍遥子一人,可她不乖,我便只能叫她长长记性了。 我将想法说给了钦北听,他却有些迟疑:“云峰再落魄,也有诸多弟子,就咱们两个人,只怕刀砍断了也杀不完,更何况还有那么多人在呢,难保不会节外生枝。” “你说的是,所以要借刀杀人。” 我微微一笑,在乾坤袖里摸了又摸,给了钦北一瓶百日散和一包媚骨香。 百日散还是那个百日散,只余下那一包药与林清艳拿的不一样。 她拿的是寻常的媚药,配了百日散便是毒入骨髓。 钦北拿的是媚骨香,与百日散混在一块儿也是有毒,毒的却不是自己,而是旁人。 所以,还是要看林清艳如何选。 “你去看着她,若是她照本尊说的做了,那边相安无事,若是她没做成,你就将这两样药都给逍遥子尝尝。” “然后——”我舔了舔干涩的唇面,又笑,“将林清艳抓过来,本尊要用她做诱逍遥子发疯的引子。” 钦北点头应下,扭身出了厢房。 他跟踪盯梢的本事天下无双,这活计交给他做正好。 而我,就稳坐钓鱼台,等着去瞧那一出乱哄哄的大戏。 …… 这厢房清净,贵妃榻也软和,我歪在上头小半个时辰,险些睡着了,还是门外猝然响起的尖叫声让我清醒了起来。 听着那声儿,我血液中的恶劣因子开始躁动,叫嚣着兴奋。 我心旷神怡地推门出去,便见院中被钦北压着的五花大绑的林清艳。 果然如此。 我毫不意外地挑了挑眉。 “真不乖呢。”我掐住她的下巴,朝她残忍地笑笑,“千帆历尽终回头,本尊是该说你用情至深呢,还是该说你贱呢。” 林清艳嘴被堵着,说不出话,只能死死地瞪着我,用眼神告诉我,我说的两种她都不认。 可认不认的,还是得我说了算。 “你那些都是小儿科,本尊给你看看什么叫好戏。” 我轻笑着给钦北递了个眼神,钦北立刻会意,像抗麻袋似的将林清艳扛在肩上,与我一同走出去。 出了小院,我们往校场走,直奔骚乱的正中心。 演武场中等着看热闹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几个还疲于奔命的。 正中间的擂台上,双目赤红的逍遥子就站在上头,他穿的是白衣裳,只是染了血,看着糟污不堪,而就在他脚边,倒着今日该做新娘子的何飞暖。 她衣衫不整,酥胸半露,显然断气前还在做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 被钦北扛在肩上的林清艳也瞧见了擂台上的一人一尸,她瞪大了眼睛,眸中皆是惊骇。 惊什么呢? 是惊你小师妹与师尊交媾,还是惊你那恍若谪仙的师尊失态至此? 我想知道,所以我取下了林清艳嘴里的东西。 能开口的那一刹,她啐了我一口,骂我卑鄙无耻。 这些话我皆听惯了,没什么反应,只笑吟吟地指着逍遥子说:“你猜猜他是吃了什么东西,才疯癫成那样的?” 林清艳不答我,只流着泪,哀哀切切地唤师尊。 声声哀婉,很是动听。 显然逍遥子也是这般想的,他如野兽般嘶吼了一声,眸中惊险清明。 林清艳大喜,在钦北怀里大加挣扎,却被他单手就按住了。 “放开她!”逍遥子风度尽失地大吼。 “恐怕不成。”我解下面具,朝着他恶劣地笑,“戏还未至终章,到如今怎么能停。” 我抓过林清艳,将她锁在怀里,在其耳边笑着低喃:“想看看他还能疯到什么份儿上吗?” “不!不要!”她涕泗横流,满眼皆是泪,不知哭的是自己还是他的情郎。 “可本尊想。” 好戏该开场了。 第93章 黄泉路上不孤单 逍遥子疯了。 眼见林清艳被割喉而亡,气血混着药效涌上来,摧毁了他的神志。 “恰巧”有把剑落在他脚边,他便提起来,冲出了校场。 恰巧一干宗族世家之人都在云峰正中大殿之内,逍遥子便冲了进去。 第210章 殿门“正好”关了个严丝合缝,逍遥子来了个措手不及,只等好几个人都被捅了个对穿,才有人反应了过来。 殿中霎时血流满地,惊叫四起,谱了一支顶顶悦耳的曲子。 若非是我还得赶下场,非要听个全程不可。 我从屋顶上跳下来,好心眼的将殿门从外头锁死了,才悠然离去。 一路缓步行到山下,钦北忽然开口。 “主子,你觉得这场戏该如何收场?” “还能如何收。”我展开血扇挡了刺眼的日头,哼笑出声,“不过就是几个名门大派的老东西们杀了走火入魔的逍遥子,再在江湖上得个贤名儿罢了。” 钦北回头望了山道一眼,笑吟吟地说:“云峰景致不错,回头派些人来,将此处清干净了,给主子修座行宫。” 我只笑,并未回他的话。 钦北没在意,只迟疑着问:“那些出逃的弟子,可要再追一追?” “不追,难不成等他们成了什么绝世高手,再来取本尊项上人头不成。” 虽然我不认为他们能成事,但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不是么。 钦北显然觉得话本子荒谬,挑唇便笑了起来,“依属下看来,那帮腌臜货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闻言,我脚步一顿,使了些坏心眼吓他:“忘了本尊在山下时如何说的了?” 钦北抬头,触及到我的视线后周身气势都弱了两分,“属下不敢。” “罢了,罢了。”我轻笑,捏了捏他玉似的脸颊,强扯起他的嘴角,“愁眉苦脸的做甚,本尊又不说不依。” “本尊今儿个兴致高,便允了你,你想放,那便留他们苟延残喘也未尝不可。” 话说这个份上,钦北却还是不依,追着我问会不会克扣九阙的吃食。 我被他吵得耳朵疼,抓着他肩膀转了个身,一脚踹在了他的屁股上。 钦北被这一脚踹得老实了好一会儿,直等我们上了马,自镇中出来,入了荒山,他才又开口。 “所以主子还给九阙肉吃么?” 我被他气笑了,伸长了胳膊甩缰往他那匹马的屁股上狠抽了一下,马儿惊叫奔逃,钦北吓得拽紧了缰绳,没功夫再烦我。 瞧着他愈来愈小的背影,我哼笑,双腿轻夹马肚子,策马追了上去。 风迎面而来,我挑唇喟叹一声,直散在风里。 今日一场玩乐,甚好。 …… 半个时辰后。 我们下了荒山,站在官道上,钦北东看西瞧,又抬眸看我:“主子,我们还要往何处去?” “不急,且走且看,且再等等。” 我话说得模棱两可,钦北听得一头雾水,却也没再问,只任胯下马迈起细碎步子。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一只通体雪白唯余头顶一点墨色的信鸽落在我肩上,他方知我说的等等是在等什么。 我将信鸽抓下来,解了它腿上绑着的一指长的竹筒,从其中拿出张纸条。 “修罗门已被清剿大半,魏青带着残部逃往涿州。” 我念出纸条上的字,轻嗤一声,将字条递给了钦北,“你觉得,本尊该不该去涿州走一遭?” “该去。”钦北勾唇,“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还是要以绝后患的好。” 我挑了挑眉:“这会子倒是不发善心了?” 钦北微窘:“属下也不是瞧见什么腌臜东西都要帮一把的。” “能有如此觉悟就很好。” 我扯了扯缰绳,叫马儿调转方向,朝向大路的另一边,“走吧,去除野草那杂乱的根。” …… 赶路的时间很是磨人,好在还有钦北在身边,能与我伴着马蹄声闲扯上几句。 我们从天南说到地北,不知怎的,就说起了身世。 原只是闲说,只是那微凉的风一吹,吹得我思绪飘散,平白添了些惆怅,连带着说出口的话都有些怅然。 我的身世和故事都很无趣,前者像是话本子中的烂俗故事,后者像个疯子,字里行间都透着个癫。 我十五岁后便入了江湖闯荡,混了八九年,自认为是风生水起,但其实仔细想想,也不过尔尔。 离经叛道,坏事做尽,众叛亲离。 寥寥几字,便是我的前半生。 我说的字字句句,钦北都听得认真,只在我自嘲时,开口拦了我。 他说:“天地之大,不会只有一种活法,主子喜欢的才是对的。” “话是这般没错,可本尊不想你们也用本尊一般过活。” 他又说:“如主子这般过活有何不可,属下几个都觉得极好。” 瞎说。 刀尖舔血的日子,谁会觉着好。 我摇头,截住他的话头,只问道:“钦北啊,你跟着本尊多久了?” “五年了。” 五个年头了,也不短了。 被呼来唤去使唤了五年,成日里做些腌臜事,想来也都倦了。 “钦北啊,你想走吗?” “走?” “不光是你,还有九阙他们几个,不如都散了吧。” 我点了点头,眯起眼去看天上那轮火一样的艳阳,琢磨起了他们日后的打算: “你是蔺家遗孤,出去再立个门户,放开手脚闯一遭,重镇蔺家威风不是正好。” “九阙是个脑子不开窍的,你们两情相悦,正好带了他一并走,也能护他周全。” 第211章 “雪蛟比九阙还傻,好在有把子力气,同泠鸢一起做个买卖什么的,也是不错。” 话音落下良久,都没得到回应。 我扭头去看,便见钦北红了眼圈。 他抿了抿嘴唇,出口的声音却颤抖得不成样子,还带着股慌乱,“主、主子,你不要我们了?可是属下们伺候的不好了?” “不是不要。”我轻笑,“是厌了,不想再让你们同本尊一块儿窝在泥里了。” 他将头偏到一边,抹了一把眼泪,才接着说话:“那我们都走了,主子做什么去?” 我又笑,嘴里没个正形儿:“或许寻个人托付了言月和一干弟子,就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与世长辞算了。” 话落,钦北急了,一张脸霎时沉了下来。 “属下的命是主子给的,又得主子多年悉心照拂,主子便是属下的再造爹娘。” “既主子要走,不如我先去下头给主子打点着。” 唰—— 他手中长剑出鞘,直横在颈间,擦破了油皮,洇出几点血丝。 只是顺口胡诌,却不想见了血,我登时被吓了个激灵,连连摆手拦他。 钦北这会子不听我的令了,只抿着嘴,倔强地盯着我,大有我若是不松口,就真死在当场的架势。 这一根筋倒是跟那几个崽子一脉相承。 我揉了揉眉心,“本尊只是顺口问问,你不愿就不愿,何必动刀动剑的。” “果真?” “千真万确。” 在我的再三保证之下,钦北慢悠悠地将剑重新收回入鞘。 他擦了把颈间的血,眨巴着眼对我道:“疼。” “没事,主子给你尝尝更疼的。” 今日,就在这官道上,我切切实实的教了钦北一把什么叫翻脸比翻书还快。 方才他拿着剑时,我温声哄,对他百依百顺,他撂了剑,我便把人抓到我的马上,将他面朝下按好了,狠狠抽了他一顿。 啪—— “小崽子,长本事了,敢威胁主子了。” 啪—— “本尊瞧瞧你骨头有多硬。” 啪—— 钦北后心和屁股连挨了好几下,疼得脖子上青筋都暴起了三两条。 他红着眼,回头朝我吼:“属下的骨头是比不得主子心硬!” 我一怔,转瞬又笑:“你说说,本尊心怎么硬了。” 他抹了把脸,瓮声瓮气地说:“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主子突然说不要我们了,可不就是心肠冷硬,从未拿我们当自己人吗。” “你说这话亏不亏心?”我在他脑门上拍了一把,“本尊这些年来,对你们哪个不好了?你们的吃穿用度,便是连寻常的王爷公爵都比得过,本尊还对你们不好了?” “你们哪个生病了,不是本尊亲自陪着,本尊还对你们不好了?” “那为何要赶我们走?” 我哽住,好半晌才有些心虚地说:“本尊说了是顺口胡诌。” “便是胡诌,也不能说这些啊。”钦北吼得嗓子都哑了,脸上似有泪痕,不知是疼的,还是真伤心了。 他用袖子揩了把脸,恶狠狠地说:“反正属下这辈子跟定主子了,除非我死了,不然主子别想甩掉我。” 听着这话,我心里却美得跟什么似的,若非还有他在侧,我非得仰天长啸不可。 多年前发的善心,如今也得了善果。 不错。 老天爷不开眼,送了这么几个知恩图报的良善人到我身边,即使被我带去了歪路子,也愿意跟着我。 我心情很好,所以不再蹂躏钦北,轻轻地将他放了回去。 钦北对我这份温柔受宠若惊,但是屁股接触到马鞍的那一刹那,他的脸绿了。 而作为罪魁祸首的我,在另一匹马上笑得十分猖狂。 “主子……”钦北哀怨地看我。 我忍笑轻咳:“你且忍忍,快到了。” 钦北很听话,果然在颠簸的马背上忍了一路。 只等进了涿州城,他立刻便跳下来,一瘸一拐的端他钦北大人的威风。 我强忍住笑,领着人去了玄天殿——哦不,现在应该叫幻胥殿了。 当初清剿玄天殿时,我叫他们放了一把火,将整座殿都烧塌了。 苍望鹫听闻此事,直接命人在废墟之上重新盖了一座,如今那十几丈高的门楼上,挂的牌匾便是他亲笔所书。 不过钦北不知这事,见有人从其中走出来,立刻就拔了剑,直将人吓得白了脸。 我按住他的手,笑道:“莫伤了自己人,现如今,这儿是你主子的地盘了。” 钦北闹了个没脸,讷讷应下,退到我身后再不敢言。 那侍女笑了笑,同我问了声好,将我们引进富丽堂皇的殿中。 钦北被这派头惊住了,好半晌才回过身,没头没尾地问:“主子是在这儿又建了座幻胥宫?” “也是想的,只是这地界不如邝山大,便歇了心思。” 答完了他的话,我又抬眸看向那侍女,叫她备些吃食,再给我备热水来沐浴。 女使脆生生的应了,扭身下去吩咐,片刻后又回来,领我往内室去。 钦北想跟着,被我拦了:“莫急,本尊去沐浴,你且在这儿帮本尊应付应付旧人。” “不知是哪个旧人?” 第212章 我抿唇轻笑,卖了个关子:“你见了就知道了。” 钦北虽不知我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却很听话的找地方坐好了,等我那位故人来。 瞧着他那乖巧的模样,我不禁有些愧疚,反思我方才那几下是不是打太重了。 然而,当我沐浴完回来,看见他扯着那人告状时,我忽然打消了念头。 分明就是打轻了,还有心思跟人嚼舌头呢。 瞧见我来了,钦北止住了话音,他身边那个穿着墨色斗篷的人也站了起来。 他摘了兜帽,露出一张稚气却俊美邪肆的脸。 可不就是秉南烛那厮。 他朝我笑:“哥哥,我回来了。” 我点了点头,凉凉地瞥了他一眼:“回来就回来了,本尊还要夹道欢迎你不成。” 我语气微凉,听到谁耳朵里,都会忍不住灰心,可秉南烛不同,他凑过来同我撒赖,那粘糊劲怕是来几个壮汉都拉不开。 “少撒赖,说正事。”我推开他在我胸口蹭来蹭去的头,冷淡地说。 秉南烛眨眨眼,故作委屈地道:“我这大老远过来,哥哥连口热饭都不给么。” 瞧着那张漂亮到夺目的脸,我心软了两分,“先说,说完了本尊再赏你一口饭。” 他挑起个得逞了一般的笑,凑到我耳边来与我耳语。 我起初有些抗拒他的接近,可等听清了他的话,不禁面露惊愕,连那点抗拒都顾不上了,“你说的可是真的?” “我拿命打探来的消息,自然是千真万确。”秉南烛眨眨眼,得意洋洋地说,“他们如今就窝在地宫之中,只等入了夜就动手呢。” “好,好啊。” “魏青这是真被梁家逼急了,要狗急跳墙了。” 魏青跟逍遥子私交甚好,今夜正好便叫他下去陪他。 黄泉路上二人一起走,倒也算不得孤单。 第94章 哥哥留下陪我吧 是夜,晚风微凉。 我坐在屋脊上偷闲,捧了壶酒与月同醉。 酒未过三巡,秉南烛便来寻我了。 他站在檐下,一双眼含着散碎的月光,笑吟吟地瞧着我:“哥哥给我们都派了差事,怎么自个儿在这儿躲清闲。” 我挑眉,朝他勾了勾手指:“上来,本尊赏你口酒喝。” 秉南烛笑了声,飞身跳上来,却不拿我手里的酒壶,反而直奔着我的嘴来。 我伸手按在他的嘴上,叫他动弹不得,“别乱动。” 我无意去给旁人守身如玉,只是眼下秉南烛身上还疑云重重,我实在没心思再同他多亲近。 不知道我这点推拒被他错会成了什么,他僵了一瞬,那双漂亮的眸子却不再似方才那般明亮,而是多了几丝苦闷。 那委屈巴巴的模样,好像我是什么始乱终弃的人一样。 我捏住他的脸颊扯了扯,皮笑肉不笑道:“少装腔作势,本尊有正事问你。” 他的脸被我扯变形了,有些滑稽,只那双眼睛仍是漂亮到让人惊叹,“哥哥问吧,南烛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本尊想知道你的底细。” 闻言,秉南烛轻笑:“南烛是哥哥捡的,南烛什么样,哥哥难道不知么。” 我没接话,只眯起眸子盯着他。 在我的注视下,秉南烛脸上的笑意渐渐落了下去。 “哥哥是疑心南烛了?” “是。”我毫不避讳地承认了,轻轻勾唇,“所以你要说么。” 这回轮到秉南烛沉默了。 他面上没了笑,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也一丝笑意都没有,温度尽褪,只剩让人琢磨不透的黑。 饶是我见惯了杀伐,被他这般盯着,也不禁后心发凉。 并非是他的眼神多狠厉,只是眼看着那蛊人的狐狸变成咬住人就不撒口的郊狼,那种反差感让我觉得厌恶。 我蹙起眉,一字一顿地问:“所以,你说还是不说。” “哥哥想知道的,南烛自然会说。”他遥望夜空一眼,又扯出个笑,“只不过等此事了了,南烛再一并讲给哥哥听可好?” 话已至此,我也不好再刨根问底,便点了点头。 “我就知道哥哥最好了。” 他像个狐狸似的眯起眼,视线眷恋地在我脸上打了几个转,又开了口。 他问:“哥哥,你与他们可是和好了?” 这话倒是将我问住了。 我与黎楚川他们如今的关系,一两句话说不清,尤其是面对着与我有过肌肤之亲的秉南烛,这话就更说不出口了。 思来想去之下,我还是点了点头。 “算是吧。” 话落半晌,秉南烛也没再搭言。 他似乎叹了口气,散在风里,只有零零碎碎的飘进我耳中。 我偏头看他,见他面色如常,只是低低的垂着头,不知在思忖着什么。 察觉到我的视线,秉南烛抬起头来,冲着我笑了笑。 我隐约觉得他笑得古怪,可细看也看不出什么,便晃了晃头,不再多想。 秉南烛往我身边蹭了蹭,将下巴压在我肩上,尖瘦的下巴硌得我有些疼,我往旁边躲了躲,却被他一把揽紧了。 他朝我撒娇:“哥哥别躲,且给我抱一抱。” 抱呗,又不会少块肉。 我如此想着,便也没挣。 第213章 不知是城中哪户人家有喜事,就着夜色放起了烟花,五彩斑斓的在夜空炸亮,平白便宜了屋顶上的我俩。 秉南烛许是喜欢这亮晶晶的东西,笑得更欢,揽着我的手也收得更紧,几乎将我嵌在怀里。 我的头被迫贴在他的胸膛上,将他身上的香味嗅了个透。 这是我说不上来名字的香,饶是嗅觉灵敏如我,也说不出其中都有什么,只觉得这味道很香,香得我眼皮发沉。 这香……不太对劲…… “哥哥真可爱,从来不对我设防的。” 昏昏沉沉间,我听见他在发笑。 我想从他怀里出来,却连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秉南烛微凉的手指抓住我的下巴,低下头,堪称虔诚地在我唇上落下一吻,如毒蛇吐信一般的轻语,自他唇齿间泄出来: “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遭了。 又着道了。 我在心中自嘲,终是沉睡了过去。 …… 待我再醒来时,早不知今夕是何夕。 入目的,便是我全然陌生的帷幔。 布置这东西的人极清楚我的喜好,特意在上头缝了大颗的宝石。 半掩的窗透进两缕阳光,打在上头便漾出点点细闪。 好看,却叫我厌烦。 “玄之啊玄之,你怎么还能在一个人身上摔两个跟头呢。” 我揉着眉心苦笑,坐起身来,在身上摸索了一遭,发现不光血扇和柳叶刀不知所踪,就连我乾坤袖中的散碎药包都没了。 狗崽子。 我气得咬牙,下床便要去找他,脚一触到地,却径自打了个趔趄,险些一头栽倒在地上。 我觉察出不对,暗自运气,便发觉自己周身一点内力都没有了。 因着那迷香的缘故,我现在比那弱柳还要娇软上几分。 这个狗崽子! 我怒发冲冠,顺手抓了床边矮案上的茶盏掷出去,抻得我两臂酸疼,也没砸出多大的声响。 所幸还是有人听见了,推开门走了进来。 来人不是秉南烛,而是个豆蔻年华的小丫头。 她扑通一声跪下,乖顺地问:“公子有何吩咐?” 我满腹邪火,不愿意朝她撒,只皱着眉同她道:“你去把秉南烛叫来。” 少女怯生生地说:“主人现下正忙着,只怕来不了。” 我皱了皱眉:“便是他今日上了天,也得滚过来见本尊,去叫。” 侍女跪地不言,倔强地不肯起身。 就在我们相持不下之时,又有一人走了进来。 仍旧不是秉南烛,是一个上了些年岁的相貌平平的男人。 他乖顺地垂着眉眼,我却还是捕捉到了他眸中乍现的精光。 “你是什么人?” “奴才是老宅的管家,奉了主人的命来侍奉公子的。” 我冷笑:“你伺候本尊还不够格,去叫秉南烛亲自来。” 他也有些为难,似在刻意遮掩着什么,不说秉南烛去了何处,只说他有要事在身,实在脱不开身。 我不依他这说辞,只威胁道:“本尊虽是没了内力,却还有手有脚,若本尊想死,你们谁能拦得住?” “哥哥要见我,我来便是,何苦拿自个儿的身子说事。” 门边响起一道笑吟吟的声音。 我朝门边看去,便见秉南烛逆光而立,一张漂亮的脸扬得高高的。 随着他走近了,我看到了一柄扎在他腹间的剑。 那剑将他捅了个对穿,血滴下来,随着他的脚步绵延一路。 我没什么波澜地移开视线,像唤狗似的朝他勾了勾手指,将他叫到近前,抬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若是从前,我非得将他这张脸打破相了不可,可如今,我用力到掌心发麻,也不过是在他面颊上添了道不甚明显的红痕。 我心中恼怒,偏生那厮还将我的手握住了,又添了一把火。 “哥哥手疼么?” 我握住剑柄,费力地在他血肉模糊的伤口中搅弄了几下,听到他的闷哼后堪堪停手,“你比本尊更疼就行。” 闻言,秉南烛又笑。 他摆手屏退了侍女和管家,把软成一滩泥的我锁在怀里,将头埋进我的颈窝撒赖。 我懒得去白费力气,便没动,只问:“你打算关本尊到何时?” 他闷闷地说:“哥哥不该等几日再问么,如今才来就想着走了,实在伤我的心。” 我轻嗤:“本尊怕与你朝夕相对几日,就被恶心死了,再没命出去。” “出去做什么?”秉南烛扬起脸,歪头瞧我,“哥哥可是急着要去会情郎?” “是温喻之,黎楚川,还是萧祁?” 他眨眨眼,面上是带着稚气的天真,语气却轻柔到阴森,“哥哥要是实在喜欢,改日我去将他们的头割下来,就吊在这屋里头给哥哥瞧可好。” “你要做便做,与我说这一溜十三遭做什么。”我冷下脸,“本尊只问何时能回去。” 秉南烛思索着我的话,半晌后又扯出个浅淡的笑。 他道:“等哥哥爱我爱到骨子里了,便可回去了。” “哥哥若是实在做不到,南烛也不强求。”他转头,朝那半掩的窗扬了扬下巴,又说,“我们便在这美景中,互相蹉跎一辈子也好。” 第214章 “你疯了么。” 秉南烛挑了挑眉,不接话,只伸手在腹间的伤口上挑了点血,细细的往我唇上抹。 感受到那点凉意的湿润攀上来,我恶心得皱紧了眉,拼命想往后躲,却被秉南烛轻而易举按在了方寸之地。 直等那点血都给我做了唇妆,秉南烛终是停了手。 他定定地端详着我,忽然放声大笑。 笑声癫狂,听得我心下阵阵发紧。 疯子。 我腹诽,却见他不顾身上的伤,倾身朝我压了过来。 他像疯狗一样叼我的嘴唇,吮我的舌头,泄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哥哥,都飘进我的耳朵里。 我被他吻得喘不上气,挣扎间摸到了他伤口中深插着的剑,一把就拔了出来。 血霎时喷在我的裤子上,隔着薄薄的衣料,我能感受到那阵滚烫。 我嫌恶地皱紧眉,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秉南烛从我身上踹了下去。 他在地上滚了几圈,血流了满身,脸都白了,也不见气恼,仍是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他瞥了眼我手中的剑,哼笑一声,怡然自得道:“哥哥要用它杀了我么?” “这儿是南疆,我死了,哥哥就真的走不出去了。” “你在撒谎。”我点了点剑柄上的烙印,嗤笑,“这是北凉的兵器,本尊的人已经前来寻了。” 眼见被我拆穿了,秉南烛也半点都不慌张。 他说:“那哥哥就试试看,能不能杀了我。” 我试不得。 我如今手软脚软,想杀了他难如登天。 秉南烛也是吃准了这一点,所以他不紧不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慢慢朝我走近。 他伸出手,蛊惑着我交出剑:“哥哥,与我一同在这儿生活不好吗?你在幻胥宫里吃的用的,我这儿一应俱全,那些人不能给你的,我全都能给你。” “留下来吧。” “与我一起。” “若本尊不呢?”我头扬得高高的,端的仍是满身桀骜。 秉南烛轻笑:“南疆人的手段很多,我不想做在哥哥身上用,哥哥乖些。” 我也跟着笑,抬手便将染血的长剑横在了颈间。 我学着他的样子,轻快地眨眼:“南疆的手段多,却不知有没有能叫人起死回生的法子?” 秉南烛在离我三两步的地方站定了,脸色黑得像要滴出墨来:“他们就那么好,你宁愿搭上条命也要出去?” “他们明明……明明都……” 他费解地皱起眉头:“你不是最讨厌欺骗了,为何他们做了那等事,你还想着他们?” “你脑子坏了?”我心中有火,连带着语气都冷寒了,“这普天之下,难道只有男女私情才是情?” “钦北他们也待你不薄,你这么轻易就割舍了?” 此言一出,秉南烛如梦初醒。 脸不黑了,又凑过来装乖。 “是我的不对,是我没思虑周全,哥哥想他们,我择日便将他们都接过来。” “哥哥莫要生我的气,我,我……”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眼圈忽然红了,眼泪霎时就流了下来。 我非是草木,见他这样子心中也是酸涩,便叹了一声。 “秉南烛,你对本尊下了两回药。” “你知道的,本尊不喜欢这样。” 一说这个,秉南烛急了,也顾不得身上流的血,脸上流的泪,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他呜咽着说:“我只是,只是太喜欢哥哥了,怕哥哥被旁人抢走了。” “我太笨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做出这等昏招,哥哥饶我这一遭吧!” 眼瞧着他哭得满脸是泪,我又是疲惫地叹了口气,“本尊不喜欢底细不清的,也不喜欢手脚不干净的。” “你是了解本尊的,怎么尽数都忘了呢。” 秉南烛仍是凄凄惨惨地哭,颤着声求我垂怜。 我伸手给他擦了眼泪,温声道:“放本尊走吧。” 他低头不敢看我,却将头摇得像拨浪鼓。 唉。 就不能露出一点心软来,不然就总有人想借着这个来拿捏我。 这遭,还是得出点血的。 第95章 你们仨都滚出去 脖子上开了道口子,流了不少血,但换了自由,这桩买卖也算不亏。 秉南烛一直在哭,给我上药时,眼泪砸在我的锁骨上,温热热的,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解药呢。” “啊?” 秉南烛睁着双兔子似的眼睛瞧我。 我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迷香的解药不给,你要本尊下山还做个废人不成?” “哦。” 他揩了把脸,胡乱的在衣襟里摸索,末了拿出个瓷瓶,抖出来就递给我。 我将那药塞进他嘴里,直等药丸在他口里化成了水,才又拿了一粒服下。 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是在让我吃了两次亏的人身上。 所以我觉得我此举没什么问题,秉南烛却像是被伤到了一般,抓着药瓶的手都有些颤抖。 他哑着嗓子,颤声唤我:“哥哥……” “怎么了?”我看向他。 “没,没事。”他摇了摇头,却是又委屈巴巴的流起了眼泪。 我移开视线,站起身来往外走,秉南烛便亦步亦趋地跟着。 第215章 推开房门,入目的画面叫我彻底惊住。 ——这一眼望不到头的大院,一草一木一花一树都是按幻胥宫建的,就连池塘和假山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为了关本尊,你下的心思不少啊。”我回过头,朝着秉南烛凉凉一笑。 他垂着头没瞧我,也没说话,只摇了摇头,不知是没有,还是没用的意思。 不过不管是什么意思,他这番巧思都算是付诸东流了。 这一方天地困不住我。 我呵出一口浊气,跟秉南烛要了我的血扇和柳叶刀。 他尽数都还了,妥帖的给我放好了,末了扯我的袖子,像没了家的小狗一样,可怜兮兮地问我能不能送我一程。 “亲眼看着本尊走,你不难过?” “难过啊,可还是想多看哥哥几眼。” “那就跟着吧。” …… 秉南烛这座以假乱真的宅建在高山顶上,站在门前,抬眸便见蔚蓝天幕,叫人心旷神怡。 这山上没有大道,只有一条土路,像蛇似的一路蜿蜒至山下。 下山的路尽是些坡,不便坐马车,我们便步行入林。 此处林茂草盛,还处处可见我叫不上名来的紫色小花,星星点点的,缀在一片翠色中,别添一丝韵味。 我虽面上不显,心中却还是喜欢的。 忽起了阵风,将青草味吹来,心旷神怡,叫我享受地眯了眯眸子。 见我并不抵触,一直默不作声的秉南烛凑过来,怯生生地道:“哥哥若是喜欢,不如在此小住几日?只几日,几日就好。” 我摇了摇头:“这儿虽好,却终究不是本尊的归处,莫强留了。” 话落,秉南烛乖巧地点了点头,眼圈却红了,唇边笑意糅进了几分悲伤。 我养过他几年,虽是心思不纯,但到底是朝夕相处,面对他这般伤心欲绝,也做不到半点波澜不起。 我像逗弄钦北他们一样,伸手捏捏他的脸,却平白沾了满手温凉的泪。 他哭得实在伤心,我看着也难受,可满腔安抚的话到了嘴边,也不过化作了声无力的叹。 “走吧。”秉南烛拿袖子擦了把泪,强撑出个轻松的笑,“再晚些,钦北他们要等急了。” 我点了点头,狠下心转身,毫不犹豫迈开步子。 秉南烛亦步亦趋的跟在我身后,靴子踩在细软草叶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尽数飘进我耳朵里,像支碎得不成调的曲子。 在这支曲中,这条蜿蜒的道被我们走到了尽头。 踏上官道,便见不远处的几道交缠在一处撕打的身影,刀剑碰撞的声音也遥遥传来。 我蹙起眉,问:“那些是何人?” “钦北。” “废话,本尊还能忍不住钦北。”我指了指同他缠斗的几人,“本尊是问他们。” 秉南烛也朝那处看去,不过很快就又低下头,有些心虚地开口:“是……我的人。” “另立门户了,好本事啊。” 我不甚走心地夸了一句,将手指置于唇边,吹了声嘹亮的哨子。 听闻这声响,钦北立刻停手,快步朝我跑了过来。 跑到身前,他一把便将我抱牢了。 “主子!属下还以为将你弄丢了!” “不用以为,就是弄丢了。”我哼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本想着是逗他开心些,却不料这厮听闻此言,将我抱得更紧了,险些将我勒断了气。 小孩子吓着了,抱一抱也没什么。 然后我发现,钦北的鼻涕眼泪都蹭在了我的前襟上。 “……” 十八九岁的小伙子,整日里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 所以我将钦北从我身上撕下来,给他转了个身,一脚踹在了他的屁股上,将人踹出去好远。 钦北揉了揉屁股,委屈地看了我一眼,视线触及到我身侧的秉南烛后,乍然变得阴鸷冷寒。 “老子拿你当兄弟,你居然劫我主子,还要对他欲行不轨!” “老子他妈的一剑挑了你!” 怒吼过后,别说秉南烛了,就连我都是一愣。 我以两指夹住他刺来的剑,皮笑肉不笑地对他道:“甭忙,先一边玩去,本尊等会儿再问你这满嘴糙话是跟谁学的。” 钦北一哽,心虚地瞥我一眼,不情不愿的收了剑,回马车边候我去了。 打发走了他,我偏头看向秉南烛。 “可还有什么要与本尊说的?”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再说些什么。 全坦白了,没准儿…… 我心中暗道。 只可惜秉南烛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没发现我给他留了条退路,只沉默着摇了摇头。 得了。 那就到这儿吧。 “保重。” 我转身欲走,忽听得秉南烛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日后,可还能再见?” 他不知何时又哭了,声音都在抖,哪怕我没回头,都能想象出他那双眼是何等的红。 我没再看他,只道:“没人能叫本尊甘做笼中之鸟,任何人都不能。” 有时候,顾左右而言他,便是一种回答。 秉南烛疯些,却不是傻子,听出了我的言外之意,呜呜咽咽的哭得更凶。 第216章 我呵出一口郁结之气,抬步走向马车。 我登了车,钻进车厢之前,却发现秉南烛不知何时倒在了地上。 也就是这时,我才想起他腹间还有伤。 流了那么多血,还与我走了一遭长长的山路,铁打的也扛不住。 他罪不至死,我自是不能不管他,便叫钦北去唤人来,将他送回山上去。 钦北点了点头,叫了方才与他打斗的那俩白衣人,颐指气使地叫他们搬人。 那俩人穿了一身白,脸上也带着白色的面罩,只露出两双眼睛,里头盛了满满的迟疑,显然拿不准该不该听钦北的话。 没等他们想清楚,钦北给了他们一人一脚,连骂带吓唬,终是叫俩人迈了步子。 “贱皮子的废物。” 钦北嗤笑,扭头看向我,脸上表情霎时一僵。 我皮笑肉不笑地瞧着他:“钦北大人真是威风啊。” 他缩了缩脖子:“不敢,不敢。” “不敢?本尊瞧你敢得很。”我弯下腰,伸出手指点他,“要是再让本尊听见你说一句糙话,可有你好受的。” 我养的这四个崽子里,就出来这么一个温文尔雅的,全靠他撑场面了。 要是再被人带得出口成脏了,我日后不得叫人笑话死。 钦北也知道自个儿肩上的担子,不敢开口驳我,只讪笑着,替我撩了帘子,让我进车厢去。 我横了他一眼,弯腰走进去,嘴里还想再教育几句,可一抬头,这话便卡在了嗓子眼里。 温喻之晃悠狗爪子:“小叔叔。” 黎楚川颔首:“又见面了。” 萧祁轻笑:“阿之可想我了没有。” “?” 我飞快地退出来,拍了拍脸颊:“幻觉,一定是幻觉。” 深吸了几口气,我又探头进去,便见那三人还是端坐在软垫上,朝我扬着笑。 “?” 我被他们盯得后心发凉,退出车厢,跳下马车,抓过钦北踹一脚,一气呵成。 平白挨了揍的钦北一脸懵逼,“怎么了主子?属下又做什么了?” 我指着马车道:“他们来了,你怎么不告诉本尊?” 闻言,钦北更懵了。 他跳上马车撩帘往里瞧,而后缓缓抽出了腰间的剑。 再然后—— 再然后就是钦北大败,被人从马车上丢下来了,要没我接着,就栽地上去了。 “主子,属下没打过。” “无妨,本尊也没指望你能打过。” “……” 钦北面上一窘,抓着剑又要上去,被我一把按下了,“罢了,你去编草蚂蚱玩去,本尊亲自来。” 钦北到底没去编草蚂蚱,只是抓了把野草,一边喂马,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几个动拳脚,偶尔还发三两声喝彩,引得我无语凝噎。 不过这点声响不足以影响我。 最后的结局还是他们大败。 他们都留手了,我很恼火,所以叫这几个人都像狗似的趴地上了。 黎楚川硬挨了我几掌,还吃了我一脚,伤得最重,笑得最开心的却也是他。 他躺在沙土地里朝我伸手:“小玄下手当真是半点不留情,我这一把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我不为所动,慢条斯理地理着衣袍,“没打死你,就已是手下留情了。” 说罢,我转身登上马车,只留给他们一个背影。 过了没一会儿,便有涎皮赖脸的爬了上来。 “小叔叔。”温喻之鼻子出血了,由一只手捂着,说话瓮声瓮气的,“我如今已被温家赶出来了,小叔叔可要收留我。” 我扫了他一眼,没接话,也没赶他下去。 温喻之霎时打蛇随棍上,一屁股坐在我身边就不挪地方了。 这时候,萧祁也上来了。 他轻咳,轻缓地说:“此处离上清甚远,顺道捎萧某一程吧。” 我依旧没说话,萧祁便坐到了我身侧。 本以为黎楚川也会跟他们似的凑上来,却没想到等了好一会儿,都没见他过来。 我啧了声,上前到與口边,撩了帘子往外瞧,便见那厮刚颤巍巍的爬起来。 我很不给面子地笑了声,大发慈悲的叫钦北将人扶了上来。 他来晚了,我身边挤满了人,他便只能坐在离我最远的位置上,偶尔幽怨地抬头看我一眼,十足十的可怜。 我眼观鼻鼻观心,全当没看见。 见我不看他,黎楚川又叹气,一声接着一声,温喻之好几次开口同我说话,都被他打断了,气得温喻之瞪起了眼。 “叹什么气啊,怪不吉利的。” 萧祁同黎楚川关系好些,没说什么,只在一边作壁上观。 我轻嗤:“不帮你的好兄弟说说话?” 萧祁扫了黎楚川一眼,面色淡然,出口的话却含着一股酸味儿,“黎楼主卡时辰做事的本事一流,想来口舌功夫也不错,何必我帮。” 心知萧祁这是还记着黎楚川“偷”我的仇呢,我闷声笑了起来。 温喻之不知我因何发笑,便凑过来问。 也不知萧祁是看他年纪小,愿意同他多说些话,还是想再给黎楚川惹些仇,反正是跟温喻之说得十分详尽。 从那夜黎楚川探幻胥宫,险些将我吃了个干净,再到从涿州返程,回邝山养伤时在我这揩油,一件一件都说了出来,气得温喻之磨牙,对黎楚川满是怨怼。 第217章 黎楚川也不是吃素了,忍无可忍后也反唇相讥,拿了温喻之的烂糟事来说。 他俩吵得不可开交,萧祁便在一旁冷眼旁观。 我看戏看得津津有味,忽生了些坏心思,便往萧祁那边歪了歪身子,往他耳朵上吹气。 “萧祁,上回那一遭……当真爽快呢。” 此言一出,吵架的俩人齐齐住口,皆看向了萧祁。 黎楚川:“你?” 温喻之:“你偷我小叔叔?” 萧祁抬眸,冷冷地看着他们:“怎么,阿之与我情投意合,情难自禁,有什么问题么?” “……” “……” 二人静了一瞬,而后拿出比方才还要热闹的架势围攻萧祁。 萧祁起初还能回两句嘴,可他是望山寺里长起来的,没学着那么些混话,不一会儿就败下阵来,没了还口的力气。 我听了好一会儿,抬手叫起了停。 “谁再多嘴,就给本尊滚下去。” 我打了个哈欠,往萧祁身上一歪,抬手捏了捏他红玉似的耳朵,“本尊乏了,给本尊靠一靠。” 萧祁容易生闷气,却也好哄。 听我这么一说,立刻软下了声音,伸手将我捞进了怀里。 我躺在他怀里,眯缝着眼看向温喻之,“乖些。” 温喻之不甘地瞪了萧祁一眼,终是不情不愿的点起了头。 轮到黎楚川,便只有一句话。 “再闹就滚。” 黎楚川听见这话很失望。 我不懂他失望什么。 他比我还大上好几岁,难不成还要我去哄么? 妄想。 第96章 终是一日故人归 这仨人就好像犯冲一样,谁跟谁都不对路子,谁看谁都跟乌眼鸡似的,而且他们仨之间还有一种堪称诡异的平衡。 萧祁看黎楚川不顺眼,黎楚川看见温喻之就气不顺,温喻之更是逮着萧祁一顿说。 起初看这几个人模狗样的东西因为我争得面红耳赤,还挺有意思的,可听多了,到底还是觉得聒噪。 忍无可忍之下,我清了清嗓子,把他们仨归拢到一块骂了个狗血淋头,才叫他们安静下来。 但没安静多久。 不过吵嚷的不是他们,而是一队从南疆追来的人马。 领头的是个身着红衣的美艳女子,胯下乘一匹高头大马,瞧着神气,只眉宇间含着股戾气,昭示着来者不善。 我眯起眸子细瞧,忽嗤了声。 萧祁问:“阿之可知来者是谁?” 我点了点头:“不光知道,还十分相熟呢。” “那她怎么是这么副要吃人的模样?”温喻之从小窗往外瞟了两眼,问道。 “想来是为了她的旧友而来。”黎楚川淡淡地答。 温喻之又问:“不知是何方旧友?” 这回黎楚川没再说话,只抬眸看我,示意我自己说。 我心下明了,只是还未等我开口,外头的人便又叫起了阵。 怕钦北遭不住激,在他们手上吃什么亏,我理好了衣袍便走出了车與。 我朗声笑道:“许久不见,齐灵前辈风采依旧。” 是了,最首的那个正是连曲轩的师尊,天下称医毒双绝的齐灵。 齐灵冷哼:“少恭维我。” 她瞪着我,冷冷地问:“我问你,方止行可是你杀的?” 果然是为了那个老匹夫来的。 我挑了挑眉,面上笑意更盛:“前辈这是哪里的话,他于晚辈有恩,晚辈敬他还来不及,怎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举。” 话落,齐灵还未说话,钦北就先憋不住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将他踹到一边,仍是气定神闲地扯谎。 在我嘴里,方止行是天上有地上无的顶顶好的人,给他修座庙都够格。 当初的谢镇山都没让我这般倾尽赞美至此,只是齐灵不买账,冷嗤一声,将我剿了玄天殿的事点了出来。 本来她若是不提,我还能安安生生的做个晚辈,可她不想留体面,我便也没给她留面子。 “前辈既知我清剿玄天殿,想来是也该明白其中缘由,怎么还来兴师问罪呢。” 闻言,齐灵皱了皱眉:“不知是什么天大的缘由,能叫你下如此狠手。” 我捻着指节,慢条斯理道:“玄天殿私劫我的胞弟,磋磨了他十数载,不知这理由可够格?” 话落,齐灵的面色有些缓和,这在我的意料之中。 无他,只是因为她也是个受过与骨肉兄弟分离之苦的,自是能明白个中滋味。 只是她终究不是我,不能将我当时的气恼仇怨体会个十足十,虽是有所松动,但还是咄咄逼人,逼问我为何要杀方止行,一定要我给个说法。 说法我给不出来,毕竟人不是我亲手杀的,但是还是得将我自己摘干净了才好。 我展开血扇摇了摇,悄悄回头去看钦北。 见钦北不着痕迹地朝我摇了摇头,我便放了心,脸不红心不跳地同齐灵玩起了死不认账。 毕竟方止行已经死了,我如何说,都是个死无对证的局面。 “前辈有所不知,玄之当时虽是肝火大动,但仍惦念着方爷爷的大恩大德,所以并未对他下手,只将人迷晕了放在了客栈之中。” “果真?”齐灵狐疑地看着我。 第218章 我点点头,信誓旦旦道:“正是。前辈若是不信,大可派人去查探。” 许是我太过气定神闲,倒叫齐灵一愣,思忖着自个儿是不是真错怪了我。 我垂头暗笑,扬起脸时又换了副真挚的模样,不动声色的给齐灵提了个醒。 “从前方爷爷在世时,身边有两个外姓的小辈跟着,受尽了恩惠,后来清剿玄天殿时,也未见他们的踪影。” “此番方爷爷遇害,不知会不会跟他们有关系?” 方止行就是傅珩和顾良舟杀的,我说这话是让那老东西死了个明白,怎么着也得算是功德一桩。 只可惜齐灵似乎没理解我这份好心,仍是狐疑地瞧着我。 我不躲不闪,抬眸同她对望。 良久后,她皱了皱眉,“那两个小辈叫什么名字?” “晚辈也不清楚。” 从旁人嘴里听出来的,哪里有自己查出来的可信。 “罢了,你且去吧。”齐灵叹了口气。 我点点头,转身迈开步子,却又被她叫住。 她道:“若是被我发现你扯谎,便是连曲轩也难给你求份情。” “晚辈明白。” 说罢,我便登上了马车。 马车外的齐灵不爽地哼了一声,却未再为难我,一声令下,叫她带来的那些药人让开了路。 马车悠悠行进,车辙声响了良久,坐我身边这几个人才出了声。 最先开口的是温喻之。 他挑帘往外看了一眼,确定了没有尾巴跟着,才问道:“小叔叔,那方止行当真是你杀的?” “不是。” “那为何在齐灵面前那般做小伏低,有什么说什么不就得了。” 闻言,我哼笑着往他头上拍了一记,“她是个脾气古怪的,我虽未动手,方止行却到底是因我而死,若是我照实说了,她朝我发难怎么办?” “她手上可有的是能叫人生不如死的怪蛊奇毒,本尊可不想尝尝那个。” 温喻之缩了缩脖子,将头枕在我肩上蹭了蹭,发丝搔在我的两侧,有些痒,逗得我笑了起来。 见我笑,温喻之也跟着笑,那双亮晶晶的漂亮眼睛弯弯的,映着我小小的影子。 我俩旁若无人的眉来眼去了一会,惹得旁边那俩人嗓子都要咳破了。 “咳个屁啊,嗓子眼里卡了槐树毛子了么。” 温喻之瞪了他们一眼,仰头在我脸上响亮的亲了一口,又朝他们耀武扬威,“我不光抱了,我还亲了,怎么着吧,有能耐你们打我啊。” “……” “……” 黎楚川和萧祁对视了一眼,齐齐伸出手将温喻之拽了过去。 温喻之惊叫了声,回眸看向我。 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希冀。 所以我移开眼,不再看他。 不过本着最后一点善心,我还是出言叮嘱了一番:“轻点,别太过分了。” 俩人皆是应下,可偶尔响起的温喻之的惨叫,和布帛撕裂的声音似乎昭示着这俩人没拿我的话当回事。 惨。 太惨了。 所以我闭上了眼小憩。 不知车辙撵到了什么东西,马车狠狠的颠了一下,险些让我歪倒下去。 稳住身形之后,我懒洋洋地撩起眼皮去瞧,便见温喻之跟让狗啃过了似的,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坏了好几条口子,发冠也不知道甩到哪儿去了,头发披散,打眼一瞧跟让人糟蹋完的大姑娘似的。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大发慈悲的朝他伸手,将他拽了过来。 我头枕在他膝上,将手伸进他破了条口子的袍子里,结结实实揉了几把他腹间的肌肉,揩够了油,才心满意足地闭上眼。 “安静些,本尊乏了。” 好像有人气得磨牙,好像有人气得气喘如牛。 可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睡觉。 …… 说实在的,温喻之有些瘦,腿上也没多少肉,膝骨硌得我后颈生疼,可胜在身上有股淡淡的香味,还是许了我一场好眠。 一连睡了好几个时辰,直到入夜我才堪堪醒来。 马车外是一片漆黑,只远处有几点火光,我看了几眼,便撂下了帘子,又歪回温喻之身上困顿地打哈欠。 “到哪儿了?” 黎楚川抓住我的手腕摩挲,轻道:“已到边城了,就快到邝山了。” 我没制止他的动作,只是同萧祁接了个绵长的吻后,又阖上了眼。 眼是闭上了,可再没有睡意,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们说起了话。 说的尽是些趣闻琐事,谁都能说出来两件,只萧祁一言不发。 我挑起眼皮瞧他,便见他手肘搭在小窗的木框上,定定地盯着外头走神。 我在他小腿上轻踹一脚,“看什么呢?”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行宫。”他转过头来,在幽暗的光里,那双眼格外的亮,“阿之,谢谢你当初抓住了我。” 许是因为还有那俩人在,萧祁还剩半句没说,但只是半句谢语,也足矣叫我激动一番。 仔细想想,我们也许久没有如此心平气和的说过话了。 我轻笑着摇了摇头:“无妨,举手之劳罢了。” 只是顺手让自个儿断几根肋骨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见我们提起行宫,黎楚川也是一声叹。 第219章 “那夜的小玄可是吃了不少苦。” “是啊,不光有皮肉之苦,还有好一遭锥心之痛呢。” 我语气微凉,引得黎楚川有些心虚地轻咳了声。 毕竟当初他拿命吓唬我,让我现在想起来还气得牙根痒痒,若是追究到底,黎楚川早该被我打出去了。 可不管好的还是坏的,他们都在这座小小的边城中留了些痕迹。 只是苦了缺席的温喻之,连话都插不上,气得他箍在我腰间的手一收再收,撅起来的嘴拴两头驴都够了。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手,“别闹。” “不成,我要闹。”他撇了撇嘴,委屈巴巴地说,“我不在的这阵子,他们在小叔叔身上讨了许多便宜,我要亏死了。” “本尊是什么玩意儿不成,给你们争来争去的。” “是稀世难得的珍宝。” 他在我鼻尖落下一吻,又凑到我耳边喃出许多听得人牙酸的爱语。 我有些遭不住他这一出,便叫他闭嘴。 他狡黠一笑,将我拥得更紧,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了句话。 谈吐间,热气全喷在我的耳廓上,让我心下悸动,面皮发烫。 “回头再说。”为了不叫他得意忘形,我轻咳着放话,他却是吃准了我会答应,笑得更加开心。 许是被我们说悄悄话的样子激着了,黎楚川勾着我的尾指晃了晃,问了个能要命的问题。 “待回了邝山,小玄想先同谁过夜?” 一旁的萧祁没说话,但从他那仿佛要吃人的目光来看,黎楚川这话算是问到他心里去了。 被仨人目光灼灼的盯着,我不禁后心发凉,双腿也隐隐打起了颤。 我丝毫不怀疑,若不是钦北还在外头,这仨人能就地将我生吃了。 擦掉额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我掩饰似的轻咳了声,气不太实地说:“回头,回头再看。” 遭了搪塞,黎楚川也不恼,只朝温喻之抛了个志在必得的挑衅的眼神,便扭头瞧景色去了。 战战兢兢之中,我们回到了幻胥宫。 天将大亮,山道上的灯却都被点着,映得整条青石路都亮堂堂的。 我们五人就着这点光亮,慢慢爬起了山道。 踏过三百六十道阶,终是到了宫门前。 我才要推门,便被黎楚川抓住了手腕。 他朝我颈间一指,说:“且遮一遮,不然叫你哥哥瞧见了,又得闹你不可。” 一语惊醒梦中人! 我还记得下山时,连曲轩对我放的狠话,立刻就将衣领往上笼了笼,盖住了颈间的那块药布。 再三向他们确认瞧不见药布之后,我才叫钦北去唤了门。 不过两声,便有弟子前来开门。 来人见着我一喜,立刻回头大叫道:“尊主回来啦!” 此言便如冷水入油锅,噼里啪啦炸出许多响。 我们五个站在门边跟门神似的,眼看着黑暗中的院落变得灯火通明。 睡眼惺忪的连曲轩只披了件外袍,跟秦长欢手拉着手走出来,看见我身边站着的这仨人后,又拽着秦长欢折回去,换了身得体的袍子才又出来。 瞎讲究。 我笑着嘟囔一句,上前去跟秦长欢抱了个满怀。 秦长欢往我脖子上扫了一眼,之后便不着痕迹地挡在了我和连曲轩之间。 察觉到他这点小心思,我笑得更开心。 就在我们七嘴八舌说得真开心时,一道清凌凌的女声在我背后响起。 “玄之,我回来了。” 我回头去看,便看见了站在廊下的许怡安。 我隐约觉得奇怪,又上前几步,一抬头就对上了她含着些笑的眼神。 只一眼,我就认出了这是谁。 “阿年,你终于回来了。” 第97章 玄之,我回来了 “玄之,我回来了,你可想我了?” “想,怎么不想。”我轻笑,“你不在,本尊都找不到个对影共醉的人。” 苍许年也跟着笑,朝我张开了手臂,我立刻明白她的意思,上前去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温热馨香,带着鲜活的热乎气儿,解开了我心里头的疙瘩。 只是还未抱多时,苍许年便一把推开了我,轻轻往我身后扬了扬下巴,揶揄道:“再抱下去,你那几个情郎非要将我活撕了不可。” 我回过头,便见那仨人站的跟木头桩子似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瞧。 我心知他们是吃了飞醋,也不想多费口舌去哄,便朝苍许年伸手,要带人进屋去细聊。 不过才走出两步,我就被一旁的连曲轩扯住了衣领。 “你这脖子……” 坏了。 我心里头咯噔一声,转头便笑:“你且听我解释……” “好。”连曲轩点点头,扯起个凉凉的笑,拽着我往廊下走,“咱俩找个地儿,我听你慢慢说。” 被拖走的过程中,我尝试过求救。 看向苍许年。 她耸肩,表示爱莫能助。 看向温喻之。 他想上前来,被黎楚川和萧祁一左一右很有江湖道义的按住了。 连曲轩是齐灵的徒弟,手上也学了些折磨人的法子,他们此举实是理智,却不近人情。 我叹一声,鞠了一把心酸泪。 第220章 命苦。 命苦。 但是好在连曲轩尚有良知在,给我重新上了回金疮药之后,就大发慈悲放过了我。 我从他房里出来,还没到我的堂阁,就有一人疾步冲来,狠狠撞进了我的怀里。 我被撞得眼冒金星,险些直接背过气去。 等我稳住了身形,低头一看,发现来人不是旁人,正是言月。 不知他这夜半三更是在挑灯夜战什么,面上不见困倦,反而满是惊恐。 “哥!哥哥救命!那两个疯婆子要把我逼疯了!” “你说的是谁?” 言月真是被吓坏了,回头望了来路一眼,见没人追上来,才接着道:“除了许怡安还有你那个大公主之外,你这地方还有几个女眷有那么大的胆子?!” 嘶…… 他说的每个字我都听得懂,可为什么凑到一块,我忽然就不明白了。 许怡安是有让人抓狂的本事,但苍许年不是已经醒了吗? 而且言月口中那个多出来的大公主是谁? “玄之!” “玄之。” 还没等我想清楚,不远处忽响起了两道女声。 一道娇软,一道温凉。 我抬眸去看,便见两个身着一模一样罗裙的女子俏生生的立在廊下。 两个人容貌分毫不差,身量也是如出一辙的高挑,却一眼就能看出来谁是谁。 一个是许怡安。 一个是苍许年。 两人都在我眼前。 我一时愣住,言月瞧见她们,脸上的表情愈发惊恐,恨不得刨个地缝把自个儿埋起来。 见言月这副样子,我也顾不得琢磨什么旁的,只问道:“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闻言,苍许年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偏头看向许怡安,让许怡安来当这个出头鸟。 许怡安傻乎乎地笑道:“也没啥,就是给他讲了些好玩的。” “什么好玩的?” “好玩的鬼故事。” “……” 很好,我都不用问,就知道这是许怡安的鬼主意。 我警告地瞥了她一眼,在言月肩上拍了拍,道:“去吧,这会子他们应当醒了,去向泠鸢讨碗甜汤喝去吧。” 泠鸢煮的甜汤堪称一绝,言月也十分喜欢,只是不知为何这回不肯动步。 我问他为何不去。 他抬眸看了我一眼,有些难堪地抿唇,从牙缝里挤出句话,“我、我害怕……” 好。 很好。 不愧是他。 我无奈地笑笑:“那我送你过去。” 哄完了言月,我又看向那俩准备开溜的罪魁祸首:“别急着走,且去堂阁等我,我与你们也说些好玩的。” 闻言,俩人皆是一僵。 许怡安回过头来还想再为自己辩驳,被我一个眼刀子甩了回去。 没办法,俩人只能相携而去。 我收回目光,引了言月往厢房去寻泠鸢。 等这厮喝完了甜汤,我好不容易将人哄睡下之后,天已然亮了。 堂阁。 正厢房中还燃着灯,映出许多道影。 我推开门,其中正襟危坐的五人皆朝门边看来,齐齐向我问好。 “……” 即使眼下没有镜子,我也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十分一言难尽。 我没忍住,重新将门关严了。 无他,只是怕被这五个一脸幽怨的人盯着会折寿。 有些晦气,但不知道晦气在哪里。 我呵出口气,再次推开门走进去。 没等他们再说话,我便指着温喻之那几个货开口,“你们仨先出去,本尊有话同她们说。” 话落,几人更幽怨了。 我移开视线不去看他们,只侧开身让出了路。 见我实在无意挽留,他们也没再纠缠,乖乖的出了门。 走在最后的黎楚川不老实,凑过来旁若无人在我嘴上亲了一口,被我一脚踹在屁股上,险些摔个狗啃泥。 我恨恨地擦掉他的口水,反手关上门,又偏头看向坐得乖乖巧巧的俩姑娘。 “有什么想跟我说的么?” “没有。” “我有。”许怡安举起了手,有些畏缩地说,“我饿了,能不能也给我一碗甜汤喝。” 话落,我与苍许年皆是无语。 我无语是因为许怡安这时候还想着吃,苍许年则纯粹是因为看不得许怡安顶着一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同我撒娇。 不管是因为什么,反正我俩都没给许怡安什么好脸色。 所以许怡安急了。 她愤然起身,然后就没什么骨气地被我一个眼刀子甩了回去。 见此,苍许年挑了挑眉,意味深长道:“转性子了?” 此言一出,许怡安头摇得像拨浪鼓。 “怎么可能!”她瞥了我一眼,撇了撇嘴,“我对断袖没什么兴趣。” 我轻啧,反唇相讥:“真巧,我也瞧不上没脑子的。” “你!” “我怎么了。” 眼看着我和许怡安要吵起来了,苍许年倒跳出来打起了圆场。 我瞥她一眼,笑道:“许久不见,你倒是沉稳了不少,倒是不做那煽风点火的缺德事了。” 苍许年哼笑:“也想做来着。” “只是怕你气急了,将我跟她一同发落了。” 第221章 “我在你眼里,就是那种糊涂人?” 她耸肩:“不然呢?” “……” 苍许年的气人功夫也是更上一层楼了。 我额头青筋一突一突的跳,许是怕我气死了,许怡安凑过来给我揉肩,声音也放得更柔了些,带着点惴惴不安。 “玄之,你叫我们过来要说什么啊?” 看着她那畏畏缩缩的样子,我忽然起了些坏心思,便笑问:“你觉得我会说什么?” 许怡安没回话,只是抿起了粉唇,眸中思绪翻涌不停,却不显得精明,反而更显得蠢兮兮的。 我瞧着她发笑,在她手背上轻拍了两把:“别乱想,我定护你周全。” 吃了颗定心丸,许怡安的脸色好看了些,轻轻点了点头。 安抚好了她,我又问苍许年。 “你是何时回来的?” “昨日。” “苍望鹫可知道?” 苍许年摇了摇头:“还没来得及去知会皇兄。” “那正好。”我扯唇,勾了个蔫坏的笑出来,“天亮后你们与我一同进宫,去吓死他。” 听闻此等大逆不道的行为,许怡安瞪圆了眼,扯了扯我的袖子,又朝苍许年的方向望去一眼,小声在我耳边嘀咕。 “你当着人家面说人家哥哥,那不是找骂呢么……” 她尾音未收,便听得苍许年笑呵呵地应了。 只见那厮笑得比我还坏:“最好吓得他夜不能寐才好。” “……” 许怡安看了看苍许年,又看看我,面色有些扭曲,好半晌才朝我们竖起了个大拇指。 “真是一丘之貉。” “你俩能做朋友不是没道理的。” 我斜眼睨她:“你就不想看个热闹?” 她眨眨眼,忽的也笑了:“想。所以咱俩也是好朋友。” “错了,是仨。”我朝坐在桌对面的苍许年扬了扬下巴。 许怡安一愣,苍许年也是微怔,可转瞬两人回身,对视一眼,皆笑了起来。 没看到预想中的反目情节,我满意地点了点头,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一摆手,将两人都轰了出去。 许怡安急着去睡回笼觉,没再我这儿多留,倒是苍许年那厮临走时还扒着我的门框犯贱: “孤枕难眠,你今夜想要哪个郎君侍寝,本公主帮你通传一声可好?” 我横她一眼:“快滚。” 遭了骂,苍许年也不恼,闷声笑着出了堂阁。 讨嫌。 …… 晌午。 估摸着已下朝了,我就带着二人出了幻胥宫。 俩人今儿穿的也是一模一样的衣裳,戴着一模一样的钗环,誓要将以假乱真玩到底。 许怡安花枝招展惯了,悠然的看话本子。 倒是苍许年骤然做如此艳丽的打扮,有些不安,问了我好几次自己这身是否得体。 我起初皆是应下,后来也是烦了,便抓了许怡安另一篇话本子丢给她。 苍许年狐疑地低头,瞥见了字之后霎时笑得荡漾,还时不时瞧我一眼。 我觉着奇怪,夺过来一瞧名字,登时心凉了半截。 《邪魅王爷傲娇妃》 再一看里头的人名。 玄之。 好。 另外半截心也凉了。 不光心凉了,面子也丢了。 我嘴角抽搐着给苍许年换了另外一本寻常说书人写的,她却不依,仍是吵着要看这一本。 这时候,杜撰出这荒谬戏文的“怡安先生”凑到苍许年同人耳语几句,她才堪堪消停下来。 不过看着俩人脸上如出一辙的坏笑,我觉得这事儿一定没那么简单。 命更苦了。 我叹了口气,不是很想说话。 多了个苍许年,话唠的许怡安不逮着我一个人祸害,倒是给了我一分清净。 不过这点子情静在马车停下时便荡然无存了。 两个少女看向我,齐声问我该如何。 “面纱戴好了,少出声。” 俩人虽然脑子都不算多聪明,但胜在听话,听我此言,立刻便将烟罗紫色的面纱戴好了,掩住了面容。 我满意地点点头,带着她们去了勤政殿。 苍望鹫正在其中批折子,听人通禀是我来了,立刻便传我进去。 我低笑,回身给了苍许年一个眼神,便领了许怡安进去。 “今儿你过来,可是曲道长的事有眉目了?”坐在小山似的折子后头,苍望鹫头都没抬。 “别提了。” 我在太师椅上坐下,翘起腿,指着许怡安道:“曲江元那厮神神叨叨舞了一通,将人变成了个五感尽失的傻子,我没了办法,你亲自瞧瞧吧。” 一听这话,苍望鹫一把丢了狼毫,撩袍大步朝许怡安走了过来。 我轻咳,许怡安立刻会意,垂着头转了个身,紧盯着她的苍望鹫立刻也跟着转,背后直冲向门口。 我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将苍许年放了进来。 这头的苍望鹫还在专心致志的看许怡安,丝毫没察觉到自己身后多了个人。 苍许年笑了声,伸手戳了戳他的后背。 苍望鹫轻啧:“你别动我。” “我可没动。”我耸肩,刻意扬了声音。 苍望鹫偏头瞧见我一愣,转瞬像意识到了什么一样转身,瞧见了笑弯了眼睛的苍许年。 第222章 “皇兄,我回来了。” 说着话,苍许年摘下面纱,露出一张美艳昳丽的脸。 苍望鹫瞧见了这张脸,霎时像被人点了穴道一般,愣在了当场。 苍许年也不动,只笑着朝他伸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而我和许怡安两个局外人凑在一块儿看热闹。 “他怎么不动了?” “在酝酿。” “酝酿什么?” “酝酿泪意,准备哭个水漫金山。” 还以为许怡安会驳我,却没想到她只是看了苍望鹫两眼,又小声嘟囔:“亲妹妹好不容易回来了,哭一场也是正常。” 我点点头,表示认同她的话。 正如我们所料,苍望鹫果然哭了。 他红了眼眶,一把将苍许年拉进怀里,将头抵在她肩上,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 听见了这声响,曹公公探头进来,看见这一幕后会心一笑,又悄悄退了出去。 我与许怡安对视一眼,也都走出了勤政殿。 人家兄妹相逢,我们两个外人也不好在旁边瞧着。 只是怕等会儿他们还要找我们,我留了钦北和九阙在殿外候着,带了许怡安在周遭闲逛。 一路上,许怡安安静得有些不太对劲。 我隐约能猜到几分她的想法,便问:“你还能回去吗?” 她摇了摇头:“就是想也回不去了。” “我只问你想不想。” 话落,她略怔,转瞬又摇头:“不想。” 她叹了口气:“我是个没人要的孤儿,在那个世界没什么可留恋的,在这儿我好歹还有一帮朋友。” 我了然地点头,在她头上揉了一把,笑道:“别愁眉苦脸的,跟我走。” “干嘛去?” “去为本尊的朋友讨个封赏。” 第98章 别流年且奔新生 苍望鹫和苍许年都不是婆婆妈妈的人,我和许怡安回到勤政殿时,两人已经在讨论国事了。 “你们还真是个顶个的勤政爱民。” 我不甚走心地夸了他们一句,大咧咧的坐到太师椅上。 苍望鹫瞥了我一眼,又看向已经将面纱摘下了的许怡安。 他道:“方才,阿年已经将你的事同朕说了。” “这一遭虽是凶险些,但到底不是你的错处,所以朕也不迁怒于你。” “告诉朕,你想要什么。” 许怡安问:“要什么都行吗?” 苍望鹫点头:“只要朕能给的,你只管提就是了。” 许怡安露出了个羞涩的笑容,“那麻烦皇上赐小女黄金——” “皇兄,不如听臣妹一言。” 苍许年起身,一把捂住许怡安的嘴,将她所求堵了回去。 “她与臣妹如此相似也是缘分,臣妹也与她十分投缘,不如就赐她个闲名,将她留在身边好了。” 闻言,我与苍望鹫皆是一愣。 因为苍许年天生凉薄,最不喜与人虚与委蛇,她真心相待的,也就只有我和苍望鹫了,这还是我们第一回 听她说自个儿跟旁人合得来。 不知为何,我忽有种自家的好白菜被猪拱了的惆怅。 苍望鹫倒是欣慰地笑了。 毕竟没人比他更心系这个妹妹。 不过他疼妹妹,倒是将问题抛给了我,问我该封许怡安个什么。 我盯着许怡安瞧了两眼,心下便有了思量。 “好说。”我歪头轻笑,慢条斯理道,“先皇后生了一对女儿,萧氏嫉妒,便买通了产婆悄悄扔掉了一个。” “萧氏逼宫不成,手下亲眷将这事儿交代了个全。” “皇上心系妹妹,立刻将人接回来,大加封赏,聊以慰多年手足分离之情。” 我眉尾轻抬,偏头看向苍望鹫,笑吟吟地问:“皇上觉得此举如何?” 我三言两语就捏造了个小公主出来,苍望鹫被惊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找回声音。 他乐了几声,朝我竖起了个大拇指:“朕觉得摄政王此举甚妙。” 既给了许怡安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也堵住了那起子酸溜溜的言官的嘴。 我也觉得我此计甚好。 “不过虽是本王说的,但要名正言顺,还是得皇上亲自来。” 苍望鹫坐在我身侧,没个正形的翘起腿,“朕心中有数。” 就在此时,曹公公忽然叩起了门。 苍望鹫唤他进来,曹公公行过一礼,通禀来说小皇后来给他送补汤了。 此言一出,许怡安和苍许年皆是笑了起来。 只不过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我仍记着之前闹出的那一遭事,虽说许怡安后来解释清楚了,我再见到她也觉得有些尴尬。 所以我寻了个由头要走。 许怡安想与我同去,却被苍许年一把按在了椅子上,硬留下人说话了。 我抛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转身出了勤政殿。 小皇后正带着几个宫婢等在殿外,我一出去便与她走了个碰头。 四目相对,两人都很尴尬。 所以我们谁都没说话,只相对行礼后,便分道扬镳。 本想着去御花园逛一遭,不料才行至宫道长街,就又瞧见了一个熟人。 来人一身枣红色官服,头戴双持乌纱,衬得他颀长玉立,丰神俊朗。 第223章 “下官拜见王爷。” 他也看见了我,立刻撩袍跪地,叩首向我行礼。 我不咸不淡地应了声,目不斜视自他身边经过,便听得他又道:“王爷,下官有话要与王爷说。” 我充耳不闻,步履未停。 兰西书急了,伸手欲来拉我的衣裳,被九阙一脚踢在脚腕,险些将人掀翻了。 我听见他闷哼了一声,也听见他又气又急地开口。 急急切切,唤的是玄之二字。 如此大逆不道,终是叫我停住了步子。 我偏过头,轻嗤:“兰大人有话,直接上折子到王府便是,本王与大人之间可没什么交情。” 闻言,兰西书有些难堪地抿了抿唇,却是又一番叩拜,仍是求我听他说些私话。 我反唇欲讥,忽想起一事,便也歇了心思,叫兰西书寻个背人的地方说话。 这大内他比我熟悉些,左拐右拐的,便带我们几个进了一道半掩的宫门。 不知此处是哪个宫妃的住处,宫门已然朱漆斑驳,院落中杂草丛生,一看就荒废了许久。 好地方。 适合说些上不得台面的话,也适合杀人抛尸。 兰西书还觉得不妥,带着我走到青苔遍布的假山后头,进入了那更是隐秘的石窟。 “你想与本王说什么?”我屏退钦北和九阙,抬眸盯着人问。 兰西书轻蹙起眉头,温声问:“皇上说你要去寻后沙藏金,此事可是真的?” 我点了点头:“不错,本王是要去。不知兰大人有何高见?” “只是后沙古国已消失多年……我怕你寻路无门,遭了有心之人的暗害。” “担心本王?你是什么身份,也配?”我嗤笑一声,捏起他的下巴,轻蔑的视线肆意在他脸上游走,“无用的关切是烦人的,兰大人也该识趣些。” 兰西书被我这太过露骨的眼神看得躲闪,却被我抓着,躲不开,只能垂下眼帘不与我对视。 他垂头丧气的,我看在眼里,不觉得畅快,反而有股怒气上涌。 不是气他。 是气当年的我识人不清,错将个草包看成了能顶天立地的坚石。 我轻啧,松开兰西书,将他推到一边,从袖中摸出张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手,“本王的事,还不消旁人来插手。” 一根一根皆擦过了,我将玉色的帕子扔在他脸上。 “本王有一事要你去做。” 兰西书抓下落在肩上的帕子,难堪地抿了抿唇:“王爷只说便是。” 我问:“你可知血鹤军?” 说起朝堂正事,兰西书灰败的面色好看了几分,“下官知晓,只是先帝薨逝后,血鹤军的兵符便已不知所踪了,王爷要找,只怕得费些功夫。” “就在本王卧榻之侧的东西,本王为何还要找?” 闻言,兰西书面露惊愕,惊疑不定地看着我。 我被他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逗笑了,便也给了他两分好脸色。 我继续说:“本王看你对苍望鹫忠心耿耿,便交给你一份要紧的差事。” “本王择日便差人将血鹤军的兵符送到你府上,等本王出了北凉的地界儿后,你再将那东西去献给苍望鹫,便算是你的大功一件。” “这东西如此重要,王爷为何不亲自奉上?” “若本王亲自献,本王还走得了么。” 我翻了个白眼,又想起件事,便叮嘱道,“对了,你顺便再替本王交一份辞呈,不拘你怎么说,只要能让苍望鹫放本王野游去便可。” 话说到了这儿,兰西书就算是傻子也听出来我是什么意思了。 他再顾不得什么劳什子的礼数,一把便攥住了我的手,用了几分力气捏着,“王爷这一回走,就不打算再回来了吗?” “回来做甚?”我瞥了一眼他的手,轻啧,“苍望鹫如今已是通政晓政,本王为何还要拘在这腌臜的朝堂中?” 这一问,便将兰西书问了个哑口无言。 学富五车的兰丞相如今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很正常。 毕竟我们如今连陌路之人都算不得,他没由头出言留我,他那起子酸溜溜的圣贤书更是对我屁用没有。 我拉开他的手,扯平整了被他攥出褶皱的衣袖,转身便走。 只是行出两步,我又扭身回来。 在兰西书面前站定,我凝着他的眸子,一字一顿道,“日后本尊虽不在京中,但仍有眼线盯着,你若是不老实,可仔细着你清流兰家满门的性命。” 许是我这话说得太难听了些,兰西书脸上的血色霎时褪了干净,薄唇紧抿着,几乎抿成了一条线。 这是副美人被羞辱得几近落泪的美景,却因这人是兰西书,我便也没了欣赏的心思,拂袖便走。 石窟里头幽暗,与外头满天的艳阳截然不同。 站在两色的交界之处,我又停住脚步,没再回身,只略略偏过了头。 “兰西书,你与我都不再是被困在月夜中的孩子了。” “月下梢头,天已破晓,这场旧梦你也该醒了。” 无人应我,只隐有啜泣声传来。 强加压抑的哽咽,渐渐与当年月夜下那伏在书案上哭的少年重合。 只是物是人非,那点声响再成不了阻我脚步的荆棘。 我走得四平八稳,将那点哭声连同昔年旧事一同抛在身后。 第224章 别了流年,只差一场灼天大火,便是顺遂新生。 …… 出了那座不知名的荒宫,我又回了勤政殿。 小皇后和苍许年几个女眷都已经没了踪影,只有苍望鹫还在等我。 一进门,他便眼睛不错珠地盯着我,看得我后心发凉,忍不住捞了个折子丢他。 “怎么了,被你那皇后将魂都勾走了不成。” 奏折砸在他胸口上,又重新掉到书案上,砸出声脆响。 我皱了皱眉:“你发什么神经?” “朕在思考。” “思考。” “思考你此番去寻后沙藏金是不是个只为了脱身躲清闲的幌子。” 闻言,我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我坐在他书案一角,伸手往他的胸膛上掼了一拳,“那如今你可琢磨出什么结果来了?” 苍望鹫木然地摇头:“没有。” “那不就结了。”我拍了拍堆得跟小山一样的折子堆,笑道,“就算我真是走了,有你这么个勤政爱民的皇帝坐镇,北凉也变不了天。” “不成。”苍望鹫仍是摇头,“朕当年说过与你有福同享,如今国政已稳,哪有叫你卸任的道理。” 什么劳什子的有福同享。 不过是想把我拘在宫里给他批折子,让他好有功夫带他的娇妻出去游山玩水。 我知道他的心思,却也不点破,只打了个哈哈,将此事搪塞了过去。 苍望鹫又问起了我启程的日子。 我说就在后日。 听闻此言,他忧心道:“这般急,会不会有些不妥,不如请国师帮你挑个好日子?” “用不着。”我轻笑,“我可从来不信什么鬼神,若真举头三尺有神明,只怕我如今已下了地狱几百遭了。” 苍望鹫是个信鬼神的,听我这般说,立刻伸手捂住了我的嘴,“嘴上没个把门的,什么话都敢说了。” 我翻了个白眼,闷声笑着将他的手扯下来,“得了得了,有功夫说这个,不如同我再喝顿酒来得实在。” 一说起这个,苍望鹫的眼睛霎时亮了。 不过他还有顾虑。 唤来曹公公问了一下小皇后的去向,确定了她正带着苍许年和许怡安在后宫中闲逛,才放下心来,做贼似的带我进了他的寝殿。 十几个太监来回搬了好几趟酒,坛子摆了一地,直等那寝殿几乎没地方落脚了,苍望鹫才堪堪叫人退下。 他没什么皇帝架子地席地而坐,将钦北和九阙也一并叫进来,摆开了誓要与我们不醉不归的架势。 我身边这几个崽子也都是与苍望鹫相熟的,当下也不扭捏,坐稳了开坛便喝,那叫一个豪迈。 许是在这深宫里头拘得久了,苍望鹫对江湖上的事有极大的兴趣。 他喜欢,我便也说给他听。 我只讲了两个,便不再言语,只叫钦北来说。 钦北的嘴皮子是头一等一利索的,再配上他那声音,倒是比说书还好听些。 恰巧说到了我们去闹云峰那遭,钦北将那一出闹剧绘声绘色地讲出来,引得苍望鹫侧目瞧我。 他撞了撞我的肩膀,笑道:“没想到摄政王不光在朝堂中叱咤,在江湖中也是能搅弄风云的人物。” 我挑了挑眉,也笑:“我这种人,到哪儿都是拔尖的,此番倒也不足为奇。” “果真?莫不是吹牛的?” 一听这话,九阙第一个急了。 他将酒坛磕在地上,指着我对苍望鹫道:“皇上,你眼前的这个可是新任武林盟主背后的主子,那些个实权,可都在他手里把着呢。” 闻言,苍望鹫眼睛一亮,“如此,那朕有生之年是不是能看见各路武林高手齐聚北凉的盛况了?” “你若是不怕他们将你这皇宫拆了,就尽管让我去叫。” 我笑吟吟地同他说完了话,轻咳一声,偏头抛给钦北一个眼神。 钦北会意,立刻将前些年大盛国主宴请群雄,结果险些被斩了项上人头的事说了出来。 虽是添油加醋,说得夸张了些,但苍望鹫还是信了。 “朕忽然觉得武林不与朝廷勾结也挺好的。” “这话不错。” 所以啊,我这江湖中人,还是该离你这朝堂远些才是。 第99章 都别阻本尊新生 一场大醉过后,我们回了邝山。 借着酒意,我睡了一整个日夜,直到第二日傍晚才堪堪醒来。 我醒来后不久,九阙便将连夜描出来的钦北后背上的图呈了上来。 这是我昨日的吩咐,他办的不错,每一条小径河流都描绘得十分清晰,能跟我手上的地图严丝合缝的对上。 然而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图拿到了,九阙却是两股颤颤,立都立不住,还时不时龇牙咧嘴地揉腰。 为什么呢。 真是一点都不清楚呢。 我装瞎装傻,并不点破,只叫厨房多给九阙熬了几碗壮阳补肾的汤。 对此,九阙感动得热泪盈眶,顺便还恶狠狠地给了钦北一杵子。 钦北半点不恼,反而还一脸宠溺地笑。 眼见他们舞到我脸上来了,我薄唇轻启,将俩人归拢到一块儿赶了出去。 他俩走了,却又有不长眼的凑上来。 不过他也不是空手来的。 第225章 他给我做了碟香甜软糯的桂花年糕。 也就是看在这碟子年糕的面子上,我才没把他轰出去。 他进门时,我桌上的地图还没收,就大咧咧的摆在桌上。 他看到了。 脸色变得晦暗。 “小玄想去寻后沙藏金?”黎楚川朝着桌上的地图扬了扬下巴。 我挑了个懒散的姿势窝在榻上,轻轻点了点头:“不错,阁下可有高见?” 他轻笑:“高见算不上,只是想求个同行的机会罢了。” 这一出正中我的下怀,只是面上还得装模作样的拒绝。 “你与本尊同行做甚,难不成是也要分一杯羹?” “此言差矣。”黎楚川缓步走到榻边,伸手将我捞进了怀里,“只是想多给小玄些助力罢了。” 我挑眉:“怎么,难不成还有人同本尊争这后沙藏金不成?” 黎楚川不急着答我的话,笑眯眯地垂下头来,在我唇边啄了一口,才接着道:“有没有人横插一脚不好说,但后沙古国虽是已然没落,遗址中却还有许多隐秘的机关。” “若是贸然行动,只怕死伤惨重。” 我在他嘴唇上咬了一口,挪开脸,凉凉地瞥他一眼,“跟在本尊后头,坐收渔翁之利更对你的性子才是,怎么愿意跑来向本尊献媚?” 闻言,黎楚川面上笑意更深了些。 他眨了眨眼,那双含满了缱绻的黑眸柔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我做事从不意气用事,只是独偏你一人罢了。” 不管他这话是否出于真心,他眼中和声音里十成十的柔情都叫我十分受用。 所以我对他有了几分好脸色,还破天荒的主动亲了他一口。 蜻蜓点水的,极轻的一下。 却叫黎楚川气息微乱。 他眸色乍然变深,灼热的视线落在我的唇上,平白燃起火。 他伸手摩挲我的嘴唇,“小玄如今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大不大的,也不是你说了算的。”我笑了一声,张口叼住了他的手指。 我用了些力气去咬那温凉的指节,又用舌尖轻点在上头,将它濡湿。 黎楚川看出了我这点刻意的勾/引,呼吸霎时粗重,音色也染了些哑。 “小玄这是做什么?”他明知故问。 我不言,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我这双眼睛长得漂亮,从前与我春风一度过的许多人都曾夸过我这双眼。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眼前的这个。 黎楚川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更做不到在我面前心如止水。 所以我露骨的眼神像是柄软刀子,轻而易举就刮破了黎楚川风流倜傥的衣冠,露出了禽兽的内核。 “小玄,你这是在玩火。” “所以,”我吐出他湿淋淋的指节,用猩红的舌头在嘴里轮了一圈,朝他露出了个风情万种的笑,“你会被燃尽吗?” 黎楚川没再说话,而是用行动给了我答案。 他将我扑倒,干净利落的将我扒了个精光,而后脱起了自己的衣裳。 不知为何,明明这场欢是我求的,可看着他修长若玉的手慢慢解开玄色的衣衫,我竟有些面红耳赤。 我想移开眼,黎楚川却像块乌云一般压下来,堵住了我的嘴。 他的长舌如灵蛇般在我口腔里搅弄,细细密密的粘稠声响挤进我的耳道,让我顷刻间理智化灰。 一吻作罢,我浑身都没了力气,只能迷蒙着眼,像滩烂泥一般软在被褥间。 黎楚川开始脱衣服了。 他解掉了腰封,然后是外衫,最后是里衣。 那点玄色缓缓开裂,下坠,露出一片麦色的漂亮的皮肉,顷刻就叫我没了理智。 他腰腹间有一条新愈的疤痕。 长长的一道,十分狰狞。 我看得皱眉,他却拉着我的手去摸。 温热柔韧,带着些不正常的凸起。 我笑骂了他一声,指尖动了动,自下而上的抚过那道疤,最后直落在他颈间,那上下抽动的凸起之上。 这是命门。 若我想,顷刻间我就能叫他气绝于此。 他却分毫不惧,反而还轻松地笑了起来,那双漂亮的眼眸微弯,活像是勾人的妖精,“小玄这是要谋杀亲夫?” 我勾唇:“怕了?” “怕倒是不怕,只是想做个风流鬼。” 这种时候,我自是乐得顺着他来。 所以我摆了个任君采撷的姿势,朝他勾了勾手指。 “本尊心情好,且允你这一遭。” …… “若真死在本尊手中,你可心甘?” “甘之如饴。” “此言有几分真心?” “比真金还真,天地可鉴。” 我气喘吁吁地笑,瞧着他被春色染满的面容,心中微悸。 这点悸动,在眼下并不合时宜。 我勾住黎楚川的脖子,菟丝花一般用四肢缠住了他。 “但愿你,真是如此。” …… 累。 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重新装了一遍,骨头缝里都透着疲软酸胀。 我窝在榻上,一根手指都不想动,擦洗身子和换衣裳的差事都丢给了他们。 没错,他们。 这一场欢愉只是我的一时兴起,所以后面温喻之说要来横插一脚时,我也欣然接受了。 第226章 对此,黎楚川很不高兴。 方才什么话都没说,一下了床,就里里外外挑起了他的刺。 温喻之年轻气盛,自是不愿吃这个亏,立刻便反唇相讥。 二人针锋相对,两件颜色不同的衣裳,都能叫他们吵上半天。 就在俩人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最该不高兴的萧祁来了。 他也恰如我所料,只一眼,就看出我做了什么,又气得面红耳赤的。 只是他不舍得朝我撒气,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我一眼之后,就一手一个,拽着黎、温走了出去。 过了好一会儿,这俩人才灰溜溜的回来。 也不知萧祁那病秧子吃了什么灵丹妙药,这俩人在他手底下都没讨到什么便宜,一个嘴角挨了一拳,一个险些被打了个乌眼青,瞧着狼狈极了。 我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打的?” 萧祁没点头,也没否认,只是从柜子里拿了套月白的衫子给我套上。 我瞥了一眼他身上同色的衣裳,也没挑破,闷声允了他这点小心思。 “还不快滚。”给我套好了衣裳,萧祁又回身瞪人。 许是因为吃饱了,俩人没再跟萧祁针锋相对,在我递了个眼神后,便悠然的出了我的屋子。 他们走了,萧祁却仍是气。 他瞥见桌上那一碟桂花年糕,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伸手便将那碟糕点顺着窗户丢了出去。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厮是个气性这么大的。 我正笑着,就被萧祁回头甩了一记眼刀子。 我挑了挑眉:“怎么了?” 萧祁脸色微沉,语气里暗含着些不易察觉的委屈,“没事。” 扭扭捏捏,活像个大姑娘。 我将他唤到近前,一把将他扯上榻,窝在他怀里阖上眼。 我枕在他的胸膛上,被苦甜的雅香包裹着,有些疲累,却没什么睡意。 萧祁问了我一句话,更是叫我睡意全无。 “什么时候启程?” 显然他也看见了我桌上的地图。 我没睁眼,只道:“明日,或是再过几日。” 萧祁拉住了我的手,握得紧紧的,他手心出了些汗,温凉的湿润攀上来,让我觉得有些不适。 我想挣脱,却不知他错会了什么,将我抓得更紧。 “阿之,不要再丢下我。” 他的下巴垫在我的头顶,说话间,紧贴着我背部的胸膛起伏,擦出些带着些许哀伤意味的声响。 我皆听在耳里,心中有些发堵。 可无论如何,我的计划都不可打破。 我这场压台的大戏,他们三人,缺一不可。 …… 一觉醒来,又是一个破晓。 我斜倚在桌边打着瞌睡,等钦北他们端来早饭。 连曲轩一大早就将萧祁三人都叫走了,不知是在密谋些什么,我也懒得去问,反正能给我个清静就不错。 一桌清粥小菜上齐了,一群人皆退下,我只留了泠鸢一个。 “本尊要的东西,你可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与言月公子的那个分毫不差。” 泠鸢说着话,从袖中掏出了一张半脸面具搁在了桌上。 黑底描金,与言月之前在南商买的那块面具一模一样。 我瞥了一眼,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道:“去叫言月来用早膳吧。” “是。” 泠鸢应声,扭身走了出去。 片刻后,睡眼惺忪的言月便从门外晃了进来。 他一屁股坐在我身边,将头枕在我肩上,含糊不清地嘟囔:“大清早的,叫我多睡会儿怎么了。” 我没回话,只是将那张面具扣在了他的脸上。 言月的鼻子额头都被遮住,只从两个孔洞中露出一双眼,和下沿处露出来的白玉似的半张脸和红艳的嘴唇。 面具眼睛处开的孔洞是横向的长圆,在眼尾处微微收拢,隐晦的遮住了他少了一颗泪痣的眼尾。 乍一看,倒是真与我十分相似。 “你发什么神经。”言月撇了撇嘴,伸手将面具拿了下来。 我也不恼,只道:“我有要事同你商量。” “什么事?” “你在凤阳答应了我的事。” 说起这个,言月终是清醒了些。 他正色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揉了揉他细软的头发,凑到他耳边,低笑着说了几句。 话落,言月立刻瞪大了眼,瞌睡虫都跑了个干净。 “你疯了?!” “之前你问我为何要这般吊着他们,那时我只说是时机未到,如今,便是这时机到了。” 万事皆休,前路无阻,便是最好的时机。 我轻笑,抓了一边的面具把玩,“我只要一句话,做,还是不做。” 言月挑了挑眉:“若是做了,我能拿什么好处?” “我有的,便都是你的。” 闻言,言月眸光微闪,显然他有些心动。 可不知又想到了什么,他又蹙起眉,狐疑地看向我:“那你呢?你干什么去?” 我挑了挑眉:“我自是要带着那些诱人的金子浪迹天涯去。” “你想脱身,所以拉我下水,要我来帮你收拾烂摊子?” “话别说得那么难听嘛。”我蛊惑道,“此后这世间再无玄之,只有你言月,幻胥宗日后就是你一个人的了,怎么想,这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啊。” 第227章 “谁要跟你做买卖。” 言月翻了个白眼,沉下脸道:“你要怎么做我都不管,但我只求一样,日后你不能与我断了联系,你去哪儿我都要跟着。” “那我这幻胥宗怎么办?” “爱怎么办怎么办。”言月气不顺地哼哼,“不是还有连曲轩和秦长欢呢么,俩人脑子都好使,托付给他们不就得了。” “反正你不许丢下我!” 他的语气很凶,却叫我哑然失笑。 我捏了捏他的脸颊,问:“之前不是还说要做得比我还漂亮么,怎么如今就没胆子了?” 言月一把拍开我的手,翻了个白眼:“激将法对我没用,少来。” 不得不说,有些时候,我这点小计谋对他来说的确没什么用。 或血亲兄弟之间的心有灵犀很奇妙,并不叫人反感,至少现在还没让我厌烦。 既如此,他要跟着我,倒也不是不能考虑。 只是真正的结果如何,还是得看他和他们最后的表现。 都别叫本尊失望。 都别阻本尊新生。 第100章 今夜来场交心局 夜色如墨,月光似水。 一只青玉碗磕在桌上,一轮圆月在澄澈酒液中摇晃。 “闲来无事,不如与月同醉。” 我抿下一口酒,轻笑着看向三人。 他们都没有驳我的面子,见我动了,也纷纷喝起了酒。 黎楚川豪气,仰头干了一碗。 温喻之少些,却也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 萧祁酒量不甚好,轻抿了一口便作罢了。 我也懒得争他,又喝了一口酒,才慢悠悠地开口:“本尊虽是记起了前尘事,却还有些细枝末节不清,不知你们谁有闲情逸致,先同本尊说一说?” 砰—— 黎楚川摔破了酒碗。 哗啦—— 温喻之险些踢倒了桌案。 啪—— 萧祁捏碎了手里的玉筷。 我将三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下暗笑,却仍是不依不饶。 “你年纪最长,就由你先来吧。”我看向黎楚川,笑眯眯地说。 黎楚川抬眸沉沉地盯着我,半晌后慢吞吞地点了点头,将川河屏退之后,轻轻启口。 “当年——” 忽有风来,将他的声音吹进我耳中。 也渐渐将那已然飘远的旧事翻开。 …… 简而言之,不过就是个我强取豪夺,他假意就范,实则韬光养晦,筹谋叫我死无葬身之地,结果发现自己爱上了我,又回头来挽回的故事。 许怡安说这叫什么追妻火葬场,是最轻贱人心的戏码。 我觉得也是如此。 从前种种温情到了他眼里,皆是我逢场所做的假戏,好处他照单收了,却还在私下里将我贬低到尘埃里。 心黑愚蠢的白眼狼。 这是我对他的评价。 而温喻之与我的故事,说起来就更简单了。 不过就是居心不良却走投无路的小狼崽子为了在我手中讨口肉吃,所以忍辱负重的与我虚与委蛇,直等自己一朝得势,便毫不犹豫让我堕进万丈深渊的故事。 “腌臜货。” 我这般骂,温喻之头垂得低低的,却是半个字都不敢驳。 他没有那个脸。 毕竟这些个人里头,最对不起我的就是他。 骂过之后,我又生了分疑。 我问:“既你如此厌恶本尊,那本尊重伤失忆后,你为何还巴巴的凑过来,你是贱种吗?” 我这话说得着实不好听,温喻之听了,一张嫩生生的俊脸霎时就绿了。 可他仍是不敢驳我,只能耐着性子答我的话:“初时,我是想过自此就与你一刀两断的,可……” 他咬了咬牙,闭着眼破罐子破摔:“可是我忘不了你。” “你虽是浪荡些,可对我好,特别好,除了我死去的亲娘之外,你是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人。” “本尊对你好,所以你亲自将豺狼引进来,叫我去赴死。”我看着他,讥诮地笑,“你这报恩的法子真是别致,若非本尊有点本事,还真消受不起。” 话落,温喻之的脸色更加难看,搭在案沿边上的手扣得死紧,骨节都泛着青白。 我罔顾了他这点子惺惺作态的悲伤欲绝,转头又看向萧祁:“到你了。” 其实这三个人之中,我最清楚的就是萧祁。 毕竟我们曾在望山寺同吃同住了那么些时日,我记忆恢复后,最先记起了全部的也是与他的点滴。 ——难堪又可笑的点滴。 我对他动过最多的真心,所以知道自己一腔真心喂了狗之后切切实实的痛不欲生了一把。 我对他还含了些幻想,所以期待他能编出些滴水不漏的隐情给自己辩驳。 可他叫我失望了。 他说他知道引出那一场欢愉的迷情药不是我下的,也说他递给我的那杯酒里的软筋散是他亲手下的。 种种磋磨,种种算计,都有他的参与,都是他的手笔。 我听完了他的话,捻着酒盏的手忍不住抖了又抖。 明明早已知道内情,可听到他亲口说出对我的种种算计,还是忍不住哽住了嗓子。 我的真心,当真是什么可以肆意轻贱的玩意儿吗? 我鼻子发酸,眼眶泛热,眼珠覆上一层泪膜,模糊了我的视线。 第228章 即使是在夜里,我也不想这一点软弱的泪被任何人瞧见。 所以我仰起头,爽朗又畅快地大笑。 “原是如此,原来真是如此!” 笑过后,我又看向萧祁,抬手将一只玉筷掷过去,直扎向他的咽喉。 站在他身后的泽戚动手欲挡,却被钦北丢出的暗器砸中手腕,疼得不敢乱动。 噗呲—— 玉筷扎穿皮肉,深没进他的皮肉。 虽是在咽下二寸,却霎时鲜血如注,染脏了他清冷出尘的白衣。 萧祁将玉筷拔出来,丝毫不在意沾了满手的血,只将他抵在喉间,又抬眸看我,“阿之,你太仁慈了。” 我无视了他的动作,只问:“你后悔吗。” 他答:“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 闻言,我极轻地嗤了一声。 “若是真悔过,你,你们,又何苦在凤阳整那么一出。” 此言一出,旁边的两个坐不住了。 他们头一次口径统一了,皆说做那一遭都是为了让我晚点想起来,再给他们一点渺茫的从头再来的机会。 说完后,黎楚川还问我是不是不相信。 我连理都不想理他。 只嗤了一声,便起身离席,半个眼神都没再给他们。 我走后不久,便有人追了过来。 我回头,发现来人是萧祁。 他也不说话,只略逊我一步,慢悠悠地走在我身后。 等从这条幽深的长廊走出来,瞧见了天边高挂的弯月,他才轻轻开口: “阿之,你今夜之举何意?” 我抬眸望了那钩弯月几眼,才冷声反问他:“你觉得本尊是何意?” 萧祁摇了摇头,又笃定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从来不做没意义的事。” “你很了解本尊?”我偏头瞧他,指尖沾了点他衣衫上尚未干涸的血,抬手抹在他的唇上。 给他做好了唇妆,我拍了拍他的脸颊,恶劣地笑:“你既这般明白,不如就慢慢猜着,本尊就不奉陪了。” 说罢,我拂袖而去,径直回了堂阁。 我并未安寝,洗净了一身酒气之后,趁着夜深,我又绕了个远路,摸进了连曲轩的屋子。 我给他们都分了房,可他执意要与秦长欢同住,所以我去找他时,不可避免的撞见了什么叫人脸红心跳的事。 若是放在从前,碰上两人亲嘴,我非得打趣上一番不可。 只是我如今心下烦躁,便也没了同他们开玩笑的心思。 察觉出我的情绪不对,脸色微红的秦长欢理好了衣衫,扭身便躲了出去,留下连曲轩与我单独说话。 不知我为何脸色沉沉,连曲轩破天荒的没开口骂我,只问我碰着了什么事。 我摇了摇头,只叹:“兄长这些年帮了我不少,临到头了,且再帮我一遭吧。” 听我这般说,连曲轩眉头紧皱,不禁坐直了身子,“你我兄弟之间说什么帮不帮的,你只说便是。” “帮言月挑起幻胥宗的担子。” 连曲轩眉皱得更紧:“那你呢?他来照看幻胥宗,那你这个幻胥尊主要到何处去?” 我倚在门边,极轻地笑了一声,“哥哥何其聪明,怎么会不明白我的意思。” “什么?!” 连曲轩倏然起身,走到我跟前,一把就揪住了我的衣襟,“你在说什么胡话?” “这可不是胡话。”我将衣襟从他手里扯回来,状似无意地用指尖磕了磕门扇,“不过是看腻了这诸多血腥算计,想寻个好地方求个解脱罢了。” 瞧见了我的动作,连曲轩了然地点头,眉间沟壑却是未平,语气也还是那般怒气冲冲。 “只要活在这世上,就遑论什么解脱,你这是痴人说梦!” “是啊。”我点点头,从善如流地顺着他的话往下接,“所以我才说日后这世间不再有什么幻胥尊主。” 话说到这儿,按连曲轩的性子,再不动手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所以我朝他眨了眨眼,示意他文戏已了,该唱出武生了。 我与连曲轩比亲兄弟还亲,我们二人之间的默契自是不必多言,一个眼神他便明白了我的意思,一拳便朝我掼了过来。 我无声地笑笑,偏头躲了他的拳头,扭身引他到一边。 等我们霹雳乓啷的切磋过一场之后,那在门外偷听的人早已离去。 为了不显得太假,连曲轩砸碎了一张椅子。 坐在椅子的残骸上,他斜眼睨我:“门外偷听的是谁?” “不知道。” 我是真不知道。 可怎么着都是他们仨人里的一个。 他们将我的性子摸得很透,知道我今夜那一桌酒摆得别有深意,所以要来探我的虚实。 如此也方便了我挖坑。 我将我这场算计同连曲轩说了,他听完之后,满脸皆是嫌弃。 “八百个心眼子都不够你使的,你也不觉得累。” “累啊,可不能因为怕累,就让人踩到我头上来不是。” 连曲轩哼了一声,不接这话,只问道:“你不是都要摒弃前嫌,与你这一干情郎们重归于好了吗,怎么还整这么一出?” 闻言,我闷声笑了起来。 我道:“哥哥,他们轻飘飘一句话,如何能平我的伤痛苦难啊。” 第229章 连曲轩瞥我一眼,鄙夷地撇嘴:“说得倒是好听,实际上不还是心软了。” “是差点。” 的确是差一点。 昨日的那一场欢愉过后,我的确动了些恻隐之心。 我甚至在想,不如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把日子过下去算了,反正这是一笔糊涂账,真掰扯起来,谁都是亏本买卖。 好在我今夜摆了场酒。 从他们口里又重温了一场当年的旧事,终是将这点将将燃起的爱火掐熄了。 他们不值得我怜惜。 他们苍白无力的话,也不足以平我所受的苦楚。 所以,这场压台的大戏还是得唱。 “以后呢。”就在我沉浸在思绪中的时候,连曲轩忽然出声,“从那起子腌臜事中脱身出来后的以后,你可有打算。” 我垂眸盯着掌心的疤痕,缓慢而沉重地点了一下头。 “想过。” “还是深思熟虑过后的。” 连曲轩勾住我的肩膀,“说来听听。” 我哼笑:“我想带着钦北他们去寻个世外桃源过安稳日子去。” “我们走了,幻胥宗群龙无首,言月乍挑大梁,还是得请哥哥和秦兄帮衬着些。” 话落,连曲轩的脸骤然垮了下来。 他一把松开我,抓着我的衣领将我拖到门边,一脚将我踹了出去。 “哥哥,你我是兄弟,怎么这点小忙都不愿意帮吗?” 我拍门,哀哀切切地说。 “我同你做了一场兄弟,就得给你幻胥宗当牛做马不成!滚!滚得远远的!” 他在门里冷酷无情地回。 我叹了一口气,擦了一把并不存在的眼泪,转身回了我的堂阁。 经过锦鲤池的时候,我瞧见了挑着盏灯笼专心看鱼的秦长欢。 说来也是奇怪,铁衣局的主子,大国的皇子,什么稀奇东西没见过,偏生对我池塘里的鱼。 只要找不见秦长欢了,就来池塘边逛上一逛,十回有九回能碰见。 奇了怪了,我这池子里藏着龙不成。 这般想着,我便轻手轻脚地走到池边。 我未束发,低头时头发垂下来,将我的脸挡了一半,只露出双黑黝黝的眼睛,映在水面上,乍一看竟有几分吓人。 显然秦长欢也是这般想的。 逗鱼逗得兴致勃勃的人随意一瞥,看见了我的倒影,霎时吓得魂不附体,打翻了灯笼,还险些跌下池去。 我一把拉住他,将人往一边拽了拽。 “秦兄,是我,不是鬼。” 秦长欢惊魂未定地瞪了我一眼:“你这厮比鬼还吓人。” 我眉梢轻挑,问:“此话怎讲?” 秦长欢喘匀了气,那种斯文中带着些贱嗖嗖的劲头又返了上来,“恶鬼可不会用自个儿做局,只为摆旁人一道。” “秋高气爽的日子口放火,也不怕将自个儿也燎着了。” 我笑了一声:“言月将此事同你讲了?” 秦长欢点了点头,又道:“我说这个不是要拦你,只是想叫你掂量清楚了再做,别到时候真让谁出了个好歹,再追悔莫及去。” “秦兄,你这话说晚了。” 若是再早些,赶在我摆酒,重温那满是虚伪与算计中的旧梦之前说这话,我可能真得纠结掂量上一会儿。 可如今这个时候,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难再叫我回头。 秦长欢清楚我的脾气,也不多言,只摇着折扇走远。 “小玄之啊。” 行过几步,他又回头,笑眯眯地说,“若这样真能叫你舒坦,便放开手去做,这边一切都有我与你哥哥照应着。” 不管他说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落在我耳中都是中听的。 我心下一暖,端端正正地躬身朝他行了一个大礼。 “多谢兄长。” 第101章 且做一场了断 后沙古国的入口在清河的渠幽镇。 启程前,我用鸽子给柯成春去了一封信,让他帮我提前预备些东西。 知会完了他,我便收拾了行装,带了一起子人浩浩荡荡的往那处去。 没错,浩浩荡荡。 我的那四个崽子,言月,还有那仨讨人嫌的男人,以及被陆翩然派来的,要贴身保护我的林祺东。 一帮人背着包袱站在院里,打眼一扫,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养了一池王八。 其中脸最黑的王八就是林祺东。 他一张脸垮着,栓两头驴都还有富余。 我瞧着他这样就乐,摆手叫他回去,他瞥我一眼,抿了抿嘴没搭理我,乖乖登上了钦北他们的马车。 言月想与我同坐,却被雪蛟揪上了另一辆,给我腾了个清静的戏台子出来。 得,这崽子也是懂些眉眼高低了。 我欣慰地笑了声,看了那仨人一眼,然后撩袍登上了黑金马车。 片刻后,他们就跟了上来。 今时不同往日,他们如今拿不准我对他们的态度了,也不敢再凑过来起腻,就在车與的另一头坐着。 他们不说话,我也没出声。 就在令人窒息的沉默里,车辙缓缓动了起来。 马车晃晃悠悠出了幻胥宫。 才下了邝山的那个大坡,便听得在外头赶车的九阙朗声道了一声停。 “主子,碧霄公主来了。” 第230章 碧霄,就是苍望鹫给许怡安选的封号,没什么旁的意思,只占了个好听,很符合头脑空空的许怡安。 我应声,伸手撩起小窗上的帘子,许怡安带着笑的小脸便映进了我眼里。 “玄之,一路平安!” “曲江元还有别的东西给你,我就不跟他一块儿了。” 她递了个东西过来,“这是我特意去求的平安符,听说特别灵验,你拿好了!我等你回来参加我的册封礼!” 会的,只是得在暗处了。 我略笑笑,接了她递过来的平安符,包在手里,朝她道:“本尊收了,你替本尊向他道个谢。” 许怡安笑得更欢:“天儿不早了,你去吧,我们回头见。” “好。” 我含含糊糊的应下,撂下了帘子,隔绝了她的视线。 直等马车又行了起来,我才有了动作。 我从袖中摸出血扇,展开了,用那道锋利的扇刃挑开了红缎锈金栾鸟的锦囊布,将其中那枚明黄色的平安符扯了出来。 我将符纸展平了,盯着那以朱砂画就的晦涩纹路看了两眼,轻嗤:“没用的东西。” 嘴上这般说着,我心下却有些不忍。 这是许怡安送我的难得的正经玩意儿,我不想糟践了,可做戏做全套,总得给他们瞧瞧我的决心不是。 所以我做出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轻咳了声,撩起小窗上的帘子,将那符纸和锦囊布一同扔出窗外。 扔完了他,我又将血扇合拢了,丢给温喻之。 “今日合该做场了断,这东西也该物归原主了。” 温喻之接了沉甸甸的铁扇,有些慌乱地瞧着我,语无伦次地说:“小叔叔,你、你不要了吗?” “不要了。”我凉凉地瞥了他一眼,扯起个不带什么温度的笑,“用不着了。” 我声音放得轻缓,却是叫三人皆变了脸色。 反应最大的,便是黎楚川。 他坐得也离我最近,一把便抓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粗粝,带着滚烫的温度,乍然攀上来,叫我指尖微颤。 我抬眸看他:“怎么了?” 想来昨夜在门外偷听的就是他,我此刻太过于冷静,冷静得有些诡异,以至于他慌得找不着北。 他垂眸斟酌措辞,再抬眼时,那一双眸子里含着的便是能叫人溺死在其中的柔情。 “罔顾真心,是我该死。自此后,便是刀山火海我都去得。” “只是无论如何,小玄都别拿自个儿的身子开玩笑才好。” 闻言,我极轻地嗤了声。 我垂眸,视线落在抓着我的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 他的手背上有一道肉粉色的旧疤。 是白家人留,还是在剿我幻胥宗时,被宗中弟子拼死而留的,我皆不知晓。 我知道的,便是寻常的药医不好这道疤,我心头的疤也不是他三言两语就能平的。 所以我不打算同他再多说什么,只描摹过那条旧年伤,便推开了他的手。 也不用再多说什么了。 一切尽在不言中。 黎楚川像丢了魂一般,死死盯着自己那只平白顿在空中的手,瞧了半晌,眼圈蓦然红了。 若是没有旁人在此,他也许会在我面前大哭一场,再博我一番怜。 只是如今他身侧还有两个与他犯了同一遭罪过的,自是不愿露怯,只将扭向窗外,从那帘边的一点缝隙窥天。 只是天光太亮,照见了他眼尾一点湿痕,落进我眼里,惹我生厌。 黎楚川方才说的那话几乎是将我的意图挑明了,温喻之和萧祁也都不是傻子,也琢磨出了我不是诚心为后沙藏金而去。 一个两个的,脸色愈发难看了起来,眼眸里皆隐着万千思绪。 我懒得去猜,只仰头靠着车與小憩。 “当真,半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吗。” 说话的是萧祁。 他的声音冷极了,可不过是虚张声势,那点细细的抖还是被我听了去。 我没睁眼,从鼻子里哼出声含糊的气音来做回应。 之后萧祁便没了声音。 消停了不过一会儿,又有声音响起。 不是谁的说话声,我没大放在心上,可片刻后,便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散在车與中。 我撩起眼皮去瞧,便见那温喻之持着血扇,用那扇刃细细地割另一只手的指尖上的肉,已经割了好几条口子。 十指连心,他疼极了,额头有汗,也有眼泪流出来,砸在袍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察觉到我的视线,温喻之抬头,露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苦肉计?”我蹙了蹙眉。 温喻之摇头,又笑:“心里头难受,想寻个法子疏解。” 这车與中心思各异的四个人,哪一个又不难受,哪一个又不想哭。 也罢,也罢。 随他去吧。 我不再说话,又靠回去,仰起头,一点泪倒流进鬓发。 也罢。 …… 人也不是牲口,哪能一日不歇就闷头赶路。 只是我们人太多,贸然进城恐惹是非,便寻了片林子落脚,叫钦北和九阙去城里买些吃食来。 见他们走远了,泠鸢和雪蛟悄悄凑过来,往我怀里塞了样东西。 圆滚滚的,像是什么罐子。 第231章 我扯了盖在上头的黑布,发现是个寺庙里求签的卦桶。 “哪儿来的?” 泠鸢说:“是今早曲公子要属下带上的,说给主子解闷玩。” 原来许怡安说的东西就是这个。 我扯唇笑了笑,摆手屏退他们,雪蛟却不动,只眼巴巴的看着这卦桶。 “主子,属下还没求过这个,能不能叫属下试试?” 话落,泠鸢立刻甩了他一记眼刀子。 我倒是觉得没什么,将卦桶放到两人面前,说:“都来试试吧。” 二人闻声而动,皆从乌木的桶子里抽了支柳木签出来。 两支都是大吉。 我打眼一扫,瞧清了便笑:“你们两个手气倒是不错。” 乍然讨了个彩头,饶是泠鸢不信这个,也跟着笑了起来。 笑过后,她抬眼瞧我,将那一支柳木签塞进了我手里。 她道:“今日艳阳高照,主子定能心想事成。” 雪蛟也凑过来,学着她的样子将手里的卦签塞给我,“成两桩,成两桩。” 我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往他脑门上点了点,便叫二人去一边玩去了。 “呦呵,不杀人越货,改当江湖骗子了?”大老远的,言月就开始吆喝。 走到我身前,他一把勾住我的肩膀,也从桶子里抽了支签。 还是大吉。 他看了看我手心里的签,又看看自己的,啧了一声:“那姓曲的,不能是将吉签都塞在里头了吧。” “有可能。” 为了印证我的话,我也抽了一签,只是下一刻就被打了脸。 ——我的这支是大凶。 言月毫不留情地大笑:“许怡安从前说抽签也该是看人品的,我还不信,今儿瞧见了你,我倒也信了。” 我斜眼睨他,凉凉地说:“再笑,我就将这一把签都塞你嘴里。” “烦人。” 言月嘟囔了句。 他拉着我坐到树下,扫了一眼那架黑金马车,眼神蓦然阴鸷下来,“东西都备好了,什么时候动手?” “不急。”我轻声地叹,“渠幽镇自有给你唱戏的盖子。” 言月歪头枕在我肩上,“头一遭装你,倒是有点怯场。” “有什么好怯的?” “怕我声音身形皆不像你,引不了他们赴死。” 我扯出个笑,“不必十分像我,只有个背影与我相似就够了。” 他挑眉:“你就算得这么尽?” “若我算错了,你就一脚一个,将他们皆踹回去。” 闻言,言月哈哈大笑。 “成,那就一个不留。” 一个不留? 非也。 言月错会了我的意,我也不解释,只是抬眼望那万里无云的天。 许是觉得在我身边压抑,言月没跟我说两句,就起身与泠鸢他们逗闷子去了。 我仍坐在树下,一支又一支的抽签。 签签凶极,卦卦绝境,皆被我折断了丢在脚边。 数不清是第几支签,我终抽到了一支好签。 好,却也不好。 这是只主姻缘的签。 告诉我峰回路转,尚能回头。 我捻着它瞧了片刻,也折成了残木。 事已至此,再难回头。 忽有阴影笼住了我,我抬头去看,便见黎楚川一脸失魂落魄的站在我面前。 他蹲下身,捡起了我丢的那支吉签。 “好好的大吉,为何折了?” “不准。” 他抿了抿唇,眼眶又添新红,像受尽了委屈一般。 我非草木,瞧他这样子也难不动容。 所以我低下头不再去看他。 我从他手里拿了那支残签,将它丢进了丛生的杂草之中。 这点动作又引得黎楚川出声。 “一定要如此吗?”他盯着那支签的方向说话,问的是签,却又非签。 “卦占得不准,可不就得丢。”我看着身上金线绣的花纹,答的是签,也非是签。 他太聪明了,听懂了我的言外之意,眨眼间泪便流了满脸。 他捧起我的下巴,抵着我的额头,用气声祈求:“别这样……你杀了我,小玄,你杀了我,求你杀了我……” “你心中有怨,便是将我活剐了都成,你别……别拿自己来罚我好不好?” 我们贴得太近了,他的眼泪都砸在我脸上,烫得我心口发疼。 我强撑出笑,轻轻给他擦了把眼泪,“你怎么哭成这样,还是如此好看啊。” 话落,我看见黎楚川眼里的光熄灭了。 答非所问,其实就是一种回答。 他聪明,所以明白。 他明白,所以焦心。 他塌下背脊,将头抵在我肩头,咬住我一点衣料,哽咽着痛哭。 那点哭声被闷在喉中大半,却真真切切传入我的耳中,让我喘不上气。 我想拍拍他的背脊,给他一些无用的安慰。 可我不能。 这个关头,半点希望都不能给他。 所以那手顿在半空,好半晌都没落下去。 今儿是个晴天,阳光很好,照得我悬在半空的那只手很白,也照亮了我掌心的疤。 沉疴难愈。 这一场泪浇不平它。 “多在外头等一会儿吧,钦北他们去买吃食了。” 第232章 我淡声说完,推开他,快步走上了马车。 马车里,只有萧祁还在。 “他包扎伤口去了。”萧祁说。 我点了点头,弯腰行到车與最里头坐下。 萧祁的视线落到我身上,像裹着冰壳子的火,微凉,却隐隐带着灼热。 他说:“我听到你和连曲轩的话。” 顿了顿,他又补充:“是后半程。” “所以呢。” 我并不担心他会提前跟谁通气。 毕竟如果他真想说,黎楚川方才就不会哭得那样凶。 萧祁沉沉地看着我:“所以,阿之准备了什么好东西给我们?” 我轻笑:“是刀山火海呢。” “你如今知道了,不如就以此来要挟,求个全身而退——” “我会去。”萧祁的声音不大,却沉甸甸的,仿佛含着千钧的重量,“如果这样能叫你舒心些,我一定会去。” “刀山火海,也不是只有黎楚川一个人能闯得。” 第102章 终将付之一炬 柯家算是首屈一指的大族,清河有柯家坐镇,自是一片和乐,就就连渠幽这等偏远的地方,都是如此。 有的小贩扯起嗓子叫卖,也有妇人因为几文钱同人争得面红耳赤。 那点声音交杂在一块,嘈杂,却汇成了最戳人的烟火气。 只不过这点温度传不进我的马车。 饶是外头热闹破了天,这里头也是一派能叫人窒息的沉默。 萧祁闭目养神,眉却蹙着。 温喻之十指都缠了药布,臊眉耷眼的,蔫得像霜打的茄子。 自打一到清河,黎楚川的眼神就没从我身上移开过,他的眼圈还是红彤彤的,眼珠上覆着层水膜,明明一言未发,却又好似什么都说了。 我实在受不得他这眼神,又忽略不得,干脆从车與里走了出去。 马车仍在前行,我抬眸看向人群,忽然愣住。 ——来往行人面上皆戴了面具,上到花甲老人,下到稚子孩童,无一例外。 我疑惑地轻嘶,还未开口问,赶车的九阙便抢先答:“属下问过了,今日是清河的花灯节,按此处的习俗,是要带着面具接神的,待子时方可作罢。” 说完话,他回过头来,朝我扬了个意味深长的笑。 我霎时会意。 什么接神,不过是柯成春那小子打出来的幌子,目的不过就是方便我唱那出鱼目混珠的戏。 毕竟我素日不爱戴什么脸罩面具,如今乍然戴了,难保不会突兀。 他倒是思虑得周全。 看来裴邺平日里,也没少指点他。 有机会,我还得亲自去谢谢他们才是。 我心下明了,面上只装作平淡的模样,“既如此,你们便去买几张面具来,也算是入乡随俗。” 九阙应声,偏头与钦北对视一眼,面上皆带了些笑。 我的计划,他们是最早知道的,也是乐得最欢的。 大抵是因为无论如何,他们都被划在我身边。 我不太懂他们为什么会甘愿被个恩字裹挟着陪我在身边,却也不再想着赶他们走。 前路尚且漫漫,有人同行也好。 …… 到了柯成春的准备的驿馆,我便说要去喝场大酒,借故别了三人,却在行路时,刻意叫钦北留了些端倪。 喝酒的确是幌子,意在见人。 那厮一身紫衣潋滟,眼角眉梢皆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可不就是柯家少主。 他是我一早便约了的,我去时,他正将桌上几只空杯摞起来玩,像无聊到了极点。 “尊主可算来了,真是叫我好等!” 瞧见我,他倏然起身,笑着朝我走了过来。 我轻轻颔首,略做寒暄后便与他落座。 柯成春是个莽撞的热心肠,直截了当便问我叫他准备的那些东西是何意。 我说是做探宝用,他却是一万个不信。 “没听说谁家探宝得用那么多火油的。”他撇了撇嘴,搭在桌上的手敲了敲,“你实话讲,究竟是要做什么。” 听着他这咄咄逼人的口吻,我并不恼,只笑问:“若本尊说要死在此处,你信吗?” 闻言,柯成春大骇,霎时瞪大眼睛,眼珠子险些从眼眶里掉出来,“啥?你说啥?” 我挑了挑眉,未再接话。 柯成春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未从我脸上看出几分心虚,不由得慌乱,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一把抓住了我的肩膀,死命地摇晃。 “我知道你们绝世高手有事没事就乐意整个避世这出,但是你不能犯这糊涂啊!” 我隔着衣料按住他的手腕,“本尊又不是要你死,你怎么这般激动?” “怎么可能不激动!”柯成春煞有介事道,“你可是幻胥尊主,名声赫赫,又有万贯家财傍身,我的日子要是有你一半好,我做梦都能乐醒,怎么偏偏你不珍惜。” 我揉了揉眉心,说:“本尊也不是一时兴起,是真的厌倦了,便想临死前再了谢叔公一个愿。” 柯成春一屁股在我对面坐下,喝了一大口水后,像个老婆子一样喋喋不休地唠叨,通篇总结起来,不过就是劝我别做傻事。 我与他交情并不算深,这些话并未说到我心里。 不过我觉得他人还不错,便也没出言驳他,只耐着性子听,叫耳朵受了些罪。 第233章 柯成春以为自己说动了我,面上略有喜色:“那尊主可还要上渠幽山?” “上。” 柯成春的脸霎时垮了下来。 我张口欲言,却听得一直留意着门边的钦北说:“主子,我们该回去了,再晚些,有人要起疑了。” 戏啊,演七分就够了,剩下的自有旁人自个儿琢磨去。 所以我起身同柯成春辞了别。 走到门边,我又回头,从钦北手里接了一物,亲手递给了柯成春。 “这是……” “亏你同裴邺厮混许久,怎么连裴家的家纹的家纹都认不出来了。” 我轻笑,将那块许久之前同裴邺讨来的玉佩塞进他手里,“这是他讨老婆用的,反正日后也该给你,不如本尊直接给了,省得再费事。” 闻言,柯成春有些羞赧地抿了抿唇。 可转瞬又抬头看我,还想再劝我两句。 我大骇,转身便逃,生怕他再追上来。 认死理的孩子当真吓人。 钦北闷声地笑,我甩了记眼刀子,他又憋了回去。 “回驿馆。” …… 一到驿馆,九阙立刻便来汇报,说瞧见那萧祁带着泽戚与我和钦北前后脚出去了。 萧祁生性多疑,我并不意外。 也多亏了他这点多疑,我在柯成春面前做的这场戏才没白费。 我回了我的房间。 不出我所料,黎楚川和温喻之都在。 他们皆坐在桌边,难得没再针锋相对,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活像是死了老婆。 我只当没瞧见,同他们说话的语气比平日里更温柔了些,“下头有备好的酒菜,你们怎么不去吃?”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简单的道理谁都知道。 所以我眼看着他们的神色更加萎靡。 我看得心头也是难受,可我有比如今还难受的时候,这点程度还不够。 所以我又添了一把火,强逼着他们与我说些什么。 温喻之年纪最小,最藏不住事,他张口,未语泪先流。 黎楚川比他能忍些,不过也就是一些,没狼狈的叫泪爬满脸,眼圈却红得像能滴出血来,搭在膝上的手攥紧了,用力到骨节泛着青白。 我手里握的是把双刃剑。 折磨得他们痛不欲生,也叫我跟着疼。 可这场鲜血淋漓的剑舞还没到最精彩的部分,如何都停不得。 我深呵出一口气,想着寻什么借口出去打冷水来洗把脸的时候,萧祁回来了。 我问:“做什么去了?” 萧祁说:“出去略逛了逛。” 略逛了逛,所以就逛到了同福楼,恰巧在天字号包厢外,听完了我与柯成春的一场相会。 我心中暗笑,面上不点破,只淡淡叫他落座。 他坐下,我便叹了一声,缓缓开口,演起了最后一折。 我道:“本尊只要那把美人琴去祭拜叔公,其余的金银,你们自便。” “……他与你们是旧相识,日后也该帮衬着些。” 天下知道谢镇山是被我所杀的只有沈长风一个,他想给故友再留分颜面,便未与我撕破脸,对外只说谢镇山是思念修竹,所以自戕了去下头陪他。 所以眼前的这仨人对其中内情皆不知晓。 我这话说出来,他们信了个十成十。 他们信了,也读出了我托孤的意思,却都不肯接话。 就好像我得不到他们的回应,就不会做什么一样。 执拗得可笑。 我再没了与他们说话的心思,起身便走出了屋子。 …… 去餐桌边抓了大快朵颐的言月,与他又商讨了一番细枝末节后,到了我定好了的探后沙遗迹的时辰。 九阙买了面具,分发给每个人,泠鸢赶制的那块黑底描金的面具也派上了用场。 言月很喜欢这面具,哪怕知道我脸上的是照着他那块做的,也嫉妒得直嘀咕。 不过是控诉我抢了他喜欢的,塞给他一个花花绿绿的。 小孩子闹嘴,我自是不放在心上。 他推了我一把,险些将我从山坡推下去。 “你那袖子里塞了什么东西?”我揉着腰,蹙着眉瞧他。 言月吐了吐舌头,悄悄翻开了袖口。 我一看,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那是双靴子,与我脚上的这双别无二致,只是鞋底不知加厚了多少寸。 “做戏做全套。”言月如是说。 我往他头上拍了一把,叫他嘘声,将袖子给他重新笼好了。 回身瞥了一眼远远跟在最后头的三人,言月撇了撇嘴,小声问我:“你要我装你,那你又去做什么?” “我自有我的去处,你别露馅了才好。” 言月翻了个白眼,轻声冷哼:“你护着他们,将他们养成了废物,我就要看看今日没了你,他们还能不能死里逃生。” 我没接话,只是搭在言月肩上的手紧了紧。 …… …… 是夜。 夜风微凉,月朗星稀。 一簇火被吹起,舔舐过暗自泼在四周的火油,燃得愈发的旺。 堪堪见了天日,才有活人造访的古殿旧墙霎时被火笼了起来。 骚乱骤起,谁都措手不及。 不知是谁扯起嗓子喊的一声撤,才叫众人回身,没了命似的循着机关遍布的旧路往外跑。 第234章 那条路的机关在进去时已被毁了大半,可惊慌之下,还是有几人挂了彩。 最先出来的是林祺东。 他家中还有娇妻等候,他不甘丧命于此。 泠鸢与雪蛟相携着紧随其后。 火光映照下,两人的手抓得死紧。 九阙触发了机关,那古殿门沿上射出一排又一排闪着寒光的箭矢,直冲他飞去。 钦北扑过来,将他压在身下,搂着人在沙土地里打了个滚,堪堪护了他平安,自己却被扎穿了一条膀子。 “钦北!你没事吧!”九阙抓了他汩汩流血的手臂查看,眼里皆是惊慌。 钦北摇头,盯着火海呢喃:“主子、主子还在里头……” “什么?!” 此言一出,不光九阙,连泠鸢和雪蛟都是一惊。 他们四下看了,果真没瞧见那人的身影,皆是心焦如焚。 火光里映出人影。 不止一道。 皆不是他。 那点子寻人的声响自然也被他们听见了。 温喻之被火烧没了半条袖子,露出一节焦痕遍布的小臂。 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抓了钦北的领子,手臂的痂开裂,汩汩流出血,他不在意,只一声比一声高地诘问:“玄之呢?我问你玄之呢?他不是你的主子吗,你怎么不护他的周全?怎么只带了旁人苟且偷生?” 他这话说得实在难听,九阙忍无可忍,在他眉骨处掼了一拳。 “闭上你的狗嘴!这里最不配说话的就是你!” “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怎么不进去找!” 温喻之被他说得愣了一下,转瞬便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便要往火海里冲。 他身边那俩人虽也狼狈些,但好歹还有些理智,一把便将他拉住了。 却不知温喻之是哪里来的力气,黎楚川和萧祁两个大男人都险些没将他按住。 就在三人撕扯之际,泠鸢忽指着古殿惊呼了一声:“主子在那儿!” 众人闻声望去,便见有一人站在古殿顶上那尚未被火舌吞噬的地方。 他着一身黑衣,在火光中尤为显眼。 火光摇曳,映出他脸上黑底描金的面具。 离得远,谁也没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他放肆的笑却荡进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其实只要细心分辨,便能发现这人与他们记忆中的那人不一样。 可眼下的三人都被热浪灼了心,谁都没发觉出这点细微的不同。 “他在那儿……他怎么会在那儿……” 萧祁状若疯魔地低喃,抹了一把脸便快步冲进了那条几乎被火焰吞噬的甬道。 温喻之紧随其后,脚步匆匆,崴在什么东西上,腿一软,直跪在地刺上,被扎穿了双膝。 他闷哼一声,撑着地爬起来,仍是一瘸一拐地往里跑。 黎楚川跌跌撞撞地向前跑,跌在沙土地上,细碎沙石磨破了他的脸颊,嵌进肉里,血霎时流了他满脸,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痛一样,快步冲入了火中,奔了谁人而去。 川河想同去,却不料被人按住了肩膀。 泠鸢已褪去了满脸惊慌,眸色冰冷:“别去送死了。” 他张口欲言,便听得身侧有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响起。 他偏头一看,发现泽戚被人打昏了,而那手里提着个大棒子的罪魁祸首正温凉地对他笑。 川河看看泠鸢,再瞧瞧雪蛟,又觑见钦北和九阙淡淡的神色,心下立刻便明了。 只是知道了也逃不过被打晕了,捆好了与泽戚丢在一处的命运。 处理完了他们,钦北偏头望向树梢,直直朝我看来。 夜色里,我轻轻朝他点头。 他会意,曲指到唇边吹起声嘹亮的哨子,噼里啪啦的燃烧声里立刻就有了旁的声音。 ——裹着浸满了水的棉被的言月从提前挖好的墙洞里钻了出来。 那里是唯一没有上火油的地方,是我叫柯成春刻意留出来,给言月脱身用的。 很大,三个人往外钻都够。 我从树上跳下去,伸手去擦言月脸上的黑灰,“辛苦了。” 他眸里满是畅快:“能瞧见他们死在火里,便是伤了也值得。” “那恐怕要叫你失望了。”我轻笑。 言月一愣,蹙起眉瞧我:“你什么意思?” 我没说话,只朝他笑,九阙自他背后摸上来,一记手刀劈在后颈,直叫人软倒在了我怀里。 我将他抛给雪蛟,吩咐道:“带他回去歇息吧。” “那主子你呢?” 我没言语,将他们预备好了的水桶拎起来,一股脑泼在身上,打湿了衣衫。 钦北站在我身前,挡住我的去路,“主子,前路凶险,你不该去。” 我的视线自他尚在流血的伤口上略过,又落到他身后的几乎染红了半边天的大火上。 “墙洞不能被堵死了。” “本尊得去看看。” …… 我到底还是走进了这片热浪之中。 立在高墙上,踩着点点火光,透过古殿顶上那个偌大的破洞,我看见了他们。 殿中不光有烈火,还有滚滚的浓烟。 生死关头,谁都是那么渺小,他们也不例外。 …… 那个墙洞还是被堵了。 言月没有刻意为之的本事,倒像是天意。 第235章 想起了在林中抽的那一场卦签,我骂了一声。 去他妈的天意。 浸满了水的衣料裹了手,我搬开那根不算十分粗重的焦木。 这料子太薄,我还是被火烧到了。 很疼,所以我掉了几滴眼泪,只是因为手疼。 …… “往西墙去吧。” “日后山高水长,我们再也不见。” …… 我走了。 有没有人出来,有谁出来我都不知道。 那也跟我没关系了。 自此后,天高水长,我与谁都难再相见。 第103章 番外1 本尊看不上跛子 残秋过去,便又是一年冬。 天色朦胧,已是黄昏。 我站在廊下,看着雪落下,隔着薄冰,惊动其中几尾红艳艳的肥鲤。 三个月前,我领着钦北他们几个来了此处。 这儿是温玉成从前的封城。 也是曾遭我血洗过的地方。 只是如今温喻之已被家谱除名,更是生死不知,温家少主的名头落在他头上,他得了实权,便也不再计较那些。 听闻我到了此处,更是辟了一座高山,在山顶上修了座八进的大院,供我居住。 对于他这点子示好,我自是照单全收。 毕竟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更何况他如今能有这等好日子,我功不可没。 于情于理,这点好我都受得。 这地方不错,住着也舒坦。 只是山实在高,平日里想进趟城,一来一回得用上半天,久而久之,我便也不愿下山去了。 无聊时,便跟钦北他们几个打打牌九,逗逗闷子,这日子倒是也能消磨。 本想着今日也那样过,却不料早时进城的雪蛟带来了几个人。 他们皆着白衣,打着红伞,像是雪地里的一点梅,扎眼得要命。 为首的人漂亮得雌雄莫辨,着了一身青衣,是这点艳色中唯一的清爽。 可他缎子似的黑发用白玉簪子束得松松的,刻意留几缕不安分的头发散在腮边,勾出些轻浮,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安分的。 他站在院门边上,远远朝我抛了个媚眼,脆生生地自报家门,“奴家名唤青檀,奉温少主的令,来请尊主去城中吃酒,还望尊主赏脸,随奴家往山下去。” 盯着未停的雪,我轻笑着摇摇头:“这儿没有什么尊主,温玉成要巴结,不妨往别处去。” “能说出这话,想来是尊主近日连并未留意城中之事。” 青檀柳嫩的腰肢轻摆,款款上前来,伸出青葱似的手指便要来抚我的脸。 我身边站着的钦北和九阙都不是死人,一瞧他这动作,一人推一人踹,配合得十分默契,硬是叫他没能近我的身。 青檀惊呼一声,风筝似的落进雪地里。 雪蛟在一边傻乐,又装模作样的,叫他带来的那些人去扶他。 青檀身上沾了许多雪,头上的簪子不知甩到什么地方去了,头发散下来,瞧着有些狼狈,面上却不见愠色。 他被人扶起来,娇娇地嗔一声:“二位大人真是凶,奴家不过是见尊主丰神俊朗,想亲近些,大人们就想要了奴家的命么。” 他声音脆甜,尾音打着几道弯,听得三人硬生生打了个寒颤,纷纷扭头去看泠鸢。 泠鸢也没叫他们失望了,掐起腰冷哼一声,“没脸的贱骨头,什么人都想沾染,只叫你摔一跤都是轻的。” “若不是看在你主子的面子上,方才就将你的肠子踹出来了。” 她又啐一口:“你有屁就快放,惹恼了老娘,老娘就将你扒光了扔出去,非叫你送死在雪里不可。” 泠鸢的口才我一向是放心的,青檀遭她兜头盖脸一通骂,也不想着再讨巧卖乖,麻利的将信封递进雪蛟手里,便带着人躲得远远的了。 我自雪蛟手中拿过了信封,用手指捻了捻,觉得这信太厚了些。 难不成温玉成与我有什么彻夜难诉的贴心话? 我不信。 我拆开信封,拿出了两张折起来的纸。 最上头的是一张告示。 ——幻胥宗发出来昭告天下的告示。 不过是说幻胥尊主远游,现下幻胥宫中由他胞弟坐镇,若有人寻仇,只管去北凉打山门。 光是瞧着那不知是何人誊抄的字迹,我就能想象出言月说那话时轻蔑的语气。 不愧是我玄之的弟弟。 我轻声笑了,又去看第二张宣纸。 瞧清了其上的字迹后,我面上笑意微凝,抬眸看向青檀,意味深长道:“温玉成这手字倒是不错。” 青檀轻咳,不敢抬头看我:“奴家,奴家是个大字不识的,不知尊主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可有人知道。” 我撕了那封写得克己守礼的信,将旁人誊抄的告示命人收好了,扭身走进屋子。 “天寒地冻,本尊添件大氅再走。” …… 我们终是进了城。 不知是谁知道我畏寒,在马车里放了许多暖融融的手炉,还铺了厚厚的软毯。 行过一路,下车之时,我竟出了一身汗。 我都是如此,更遑论是体热身康的雪蛟几个。 “热死了,活像进了蒸笼。”九阙擦了把汗,如是说。 钦北淡淡点头,拿帕子给他擦汗。 第236章 看着他们在人来人往的城主府门口你侬我侬,我一脸木然的移开眼,又撞见雪蛟掐着泠鸢的腮帮子偷香,我脸更木了。 有伤风化。 我这么一个最不成体统的人看着,都想说他们一声不成体统。 真是…… 我暗叹,形单影只的抬步进了城主府。 刚到此处时,我往温玉成的府邸来过多次,这管家也记住了我这个比他主子还神气的人。 见了我,立刻礼敬有加的将我迎进了前堂。 吃酒不是个幌子,美酒佳肴一应俱全,竟是真在前堂中摆了不醉不归的架势。 他有心,备的是我爱的三江春。 我只嗅了一口,便被勾得走不动路了。 温玉成从内室出来,瞧见我便笑,朝首案一指,道:“你是贵客,且去上座。” 我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却发觉那首案的旁侧,有一张多出来的小桌。 我挑了挑眉,扯唇冷笑:“不知今日是本尊来吃酒,还是你请了旁人,要本尊来作陪。” 被我戳中了心思,温玉成轻咳了声,却掩不住心虚的样子,倒是跟青檀有异曲同工之妙。 便说是不经念叨。 我才这般想着,便见那道烟青的身影也晃了进来。 他与温玉成十分熟稔,进门来瞧也不瞧我,凑到温玉成耳边轻语几句,便将人急匆匆唤走了。 我未跟上去,只到了首案坐下,倒了碗三江春偷馋,等着瞧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酒未过三碗,温玉成便又回来了。 身后跟着青檀,青檀后头还跟着个穿着黑色斗篷,戴着兜帽的男子。 他将头垂得低低的,却难掩身姿高挑。 我扫他一眼,嗤道:“本尊以为你能带什么绝色来,却不想是个见不得人的。” “不过是活不下去了,来我这儿讨口饭吃的人,你何必留意他。”温玉成淡笑,同我说完了话,又挥手叫那人过去。 那人极是听话,慢慢走到了离我几步远的小桌边坐下。 因为腿脚不好,他步子迈得小,一走一动间,黑袍掠起,露出了一双莹白若玉的手。 手指上带着层握刀才能留下的厚茧,不难看,只是手背上些许烧伤的疤痕平白破坏了美感。 我看了一眼,便不再瞧他。 吃酒。 吃酒才是正经事。 …… 待九阙几个崽子到齐了,这场温玉成做东的宴也就开始了。 他坐在下首,身侧伴着个青檀,两人喝酒逗乐,好不快活。 瞧着他,我托腮哼笑:“豢养伶人,若是叫温钊知道了,不得活撕了你。” 温玉成摇摇头,也扯起唇笑,只是那笑里却似乎含了些嘲弄,“温喻之下落不明,他一颗心都挂在他身上,哪儿能留意我。” “便是我此刻将天捅出个窟窿来,他顶多也就是搭梯子去瞧瞧那窟窿里有没有我那二弟。” “从前温钊偏心了你那么多,如今补给他一些,也无可厚非。” 温玉成轻啧:“你又不是他,怎知他从前是真偏心还是假偏心。” 眼见这厮要扯出前尘许多事来,我忙叫青檀给他添酒,止住他的话头。 真偏心还是假偏心,都不关我事。 温玉成喝过青檀添的酒,抬头又看向我,问:“那你呢?你不在意?” 他问得没头没尾,我却听懂了。 我不想答,便只闷头喝酒。 似是要报我方才戳他肺管子的仇,温玉成不依不饶,提高音量又问了一遍。 惊得九阙砸了酒碗,钦北深皱起眉头。 直叫泠鸢瞪眼,雪蛟更是直接握了刀,吓得青檀慌乱地扯他的袖子。 他却仿佛没察觉到周遭的骚乱一般,非是要我说个一二三出来。 那般执拗。 那般刻意。 心思昭然若揭。 可我还是给了回答。 “你又不是本尊,怎么知道本尊的心思。” 话落,有一点刺耳的瓷器碎裂声在我身侧响起。 我偏过头,发现是那个黑袍人不慎捏碎了手中的酒杯。 “力气不小。”我凉凉一笑,抬手又灌下一碗酒。 那人没回话,只是将头垂得更低,任手上的血滴滴答答落下。 像是理智回笼,又像是怕我看出什么,温玉成命人奏起丝竹管弦乐,又招呼了一起子舞姬进堂。 他欲盖弥彰的把戏太拙劣了。 可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也叫他混了过去。 直等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天已大暗,我起身向他辞行,他终是露出了最后的一点心思。 ——他叫我留下。 还美其名曰是见我醉了,怕我雪夜回程,遇着什么不测。 “你有那么好心?怕不是要趁夜,叫本尊死在你这城主府里才是。” 我笑骂,惹他白眼:“好心当成驴肝肺,你爱留不留。” 他也懂什么叫以退为进。 只是前头的戏演得太过,倒叫这点子欲擒故纵显得可笑。 不过我若是不留,今夜不知谁人又要泪空对月流,所以我装痴,顺势在此处住下。 温玉成将钦北他们安置在西苑,又将我安排在东阁。 东西相对,中间隔了个温玉成。 这是打定了要我无路可逃。 第237章 我将他这点心思照单全收了。 闲适的沐浴了一场过后,便倚在榻上盯着一豆灯发呆,等谁人来找。 果真有人来。 不过不是他。 是温玉成。 他没敲门,推门进来,见我中衣松松垮垮的搭在身上,脸霎时绿了。 我脸色比他还难看,开口便叫他滚。 他十分听话,果真滚了。 只是滚到了门外,隔着一道门板与我说话,“你将衣裳穿好了,我有话与你说。” 愣头青果真惹人烦。 我腹诽,捞了大氅将自个儿裹严实了,才给他开了门。 温玉成走进来,在暖炉边上,烤了好一会儿火,才暖好了那条冻僵了的舌头。 “你是个聪明的,想来也知晓我硬留你的心思了。” “本尊还以为,你一直都是个傻的呢,不想也有长脑子的时候。” 温玉成翻了个白眼,骂了我一声,片刻后又正色:“说正经的,你心思究竟如何,也该给我透个底。” 我捻着指节,说得漫不经心:“与你透底做甚,最想他死的,不正是你么。” 他又横我一眼,想反驳,却说不出什么能叫人信服的话来,好半晌,不过憋出句“你知道个屁”。 我挑了挑眉:“本尊给了你几分好颜色,你便开起染房来了?” 温玉成缩了缩脖子,有些胆怯,却又在想起什么后,挺起了腰杆子。 “他曾与我说过许多,都是与你有关,你不想知道?” …… …… 夜深。 打发走了温玉成,我在榻上等得昏昏欲睡,终是听得了心心念念的门扇开合声。 屋里没燃灯,任何声响都被放得很大。 我听见他不甚利落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我面前停了下来。 我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脖子,将他的头压下来,按在我肩上。 我在他耳边轻道:“怎么才来啊,我还以为你是改了主意,才叫你那不成器的哥哥来做说客。” 他愣了一瞬,紧张地问:“他说了什么?” “很多。” 摸着黑,我将他拉到榻上,一翻身便骑在了他的腰腹上。 黑暗中,我伸手探到他膝上,隔着衣料摸他的膝盖,“好不了了吗?” 他似是摇了摇头,发觉我看不到之后,便开口说:“我还年轻,细细养着,总是能好的。” “那怎么不养好了再来瞧我。” “我等不及了。” 少年人的热忱与困顿,化作了这么几个字,飘进我耳中,落在我心上,压得我喘不过气。 “温喻之。” 时隔百来天,我又叫起这个名字,只是出口,便叫我潸然泪下。 我压下去,抵住他的额头,泪意不可抑制地叫我的声音喑哑:“为了我,值得吗?” 温喻之来擦我的泪,只是他打着抖,那只手好久才落在我的眼尾。 “你都知道了。” “是啊,都知道了。” 温玉成的确与我说了许多。 从温喻之知道我恢复记忆后,惊惶得彻夜难眠,与他诉了一宿心事,再到在我手下受了伤,满心苦痛,只能借酒消愁,和他被人诓去玄天殿前,头一次叫了温玉成一声哥哥,对他叩了首,叫他替自己给温钊尽孝。 诸多种种,皆与我说了个全。 听过后,我满心苦涩不过化作了声悲叹。 那点子几近疯魔的一定要在他身上讨个什么公道的念头便也随风而去。 “值得吗。” “值得,因为我的心叫我这么做。” 那日我同他说的话,在时移世易后,也被他还给了我。 这一回,换成我在他身上痛哭。 他来吻我的泪。 吻着吻着,苦涩的泪就变了味道。 …… 天将破晓,我没了力气,死鱼似的躺在他新换的被褥之间。 借着那点蒙蒙亮的光,我看见他蹒跚的身影。 “温喻之,好好养伤吧。”我轻声道,“我眼光高,看不上个跛子。” “好。” 他应下,褪了衣衫钻进来,肉贴肉地抱着我,“睡吧。” …… 百来个日夜,我又得了个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