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妇当家》 第1章 [古装迷情] 《巧妇当家》作者:粉红小白菜【完结】 文案 跋山涉水归家的秦巧未料到将自己卖了的娘早已过身,爹贪吸如意寿膏,唯一牵挂的哥哥也成了傻子。 头一碗家乡饭,吃得她心肠断了几回。 秦巧抹去眼泪,寻了一份活计,本是定下心守好这个家,奈何世间重情轻财之人不多,遇上豺狼虎豹披着人皮做尽恶事。 幸而命里有福,冒死救下旧主家的哑巴儿子竟是个有大本事的。 这苦出生天的小日子终于泛出些甜味来。 柴门荆扉,巧妇锦心,得逢良人,一时成了当地佳话。 ****** 排雷: *男主哑巴,出场较晚,介意勿入 *女主非完美人设,存在性格缺陷,非圣母,介意勿入 *设定环境民风较为开放,风土人情主参照宋代,严格考据党勿入 评论区禁提其他作品,须记:人设行文,评论勿上升作者,否则删评。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 市井生活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秦巧,崔三郎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相互救赎小夫妻 立意:修缘结夫妻,勤劳以持家 第1章 杏花疏影、杨柳新晴从大名府出发,抵福州时,业已初秋。 这一路山重水复,颇为艰险,幸得运道不错,搭上了名气很大的清风镖局,若不然自己这条小命能销在何处,都未可知。 路边骨,野地魂,跟着这些人,见的也不少。 离开前,同吃过一口牢饭的伙伴问秦巧:千百里的,何必糟蹋一命,往回走呢? ...... 秦巧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干饼子,垂首系上包袱松开的口子:“我管这叫落叶归根。” 身侧是镖局车把式,名唤顶叔,听了这一句,莫名笑了,“你个春生秧子,懂个球的落叶归根!” 秦巧憨憨一笑,也不觉得他话糙,自己是被骂的那个,继续道:“顶叔,别看我长得矮,其实我今年已经十九了。” 顶叔瞟去一眼。 这口气听着自豪,人却塌腰拱肩、手脚畏缩,就系个包裹结,花里胡哨,还挽成一个娘兮兮的样式。 这要是自己的儿孙,非得一顿揍,教教他什么叫男子汉顶天立地! 他哼一下:“秦小子,十九怎么了?一日不娶媳妇,一日就不算男人。你顶叔我十九的时候,屋头里已经有三个娃娃仔了!” 十九就有三个孩子了? 秦巧暗自咋舌:顶叔这娶的别不是村里的花纹猪吧? 大眼珠子贼溜溜的,一看就没憋好屁。 顶叔没收获一波赞赏钦佩的目光,有些泄气,从车架子上下来,一边拍土一边道:“和你个半路搭子说不到一块。” 话音落了,人往后走去,秦巧伸头看他几眼,见他又在盘点车上那些锅碗瓢呀盆的。 她做男子装扮,脸脖子抹黑了,平日谨慎再加上顶叔年岁大了,眼神不好,没察觉出来。 顶叔人挺好的,除了嘴巴损一些,爱吹牛,睡觉鼾声如雷鸣,其他都挺好的。 前些日子过山口,遇了一伙厉害山匪,如他们这般照看锅灶等不紧要东西的,镖局默允可以先逃。 山匪退了,再寻机回来便是。 可顶叔没走,捡了一把不知谁扔在地上的破刀,踉踉跄跄地护在车架边,吼声震天,英勇无比。 气焰厉害,一度转移了几个山匪的注意力,以为他这车装的都是值钱珍宝呢。 当时躲在草丛里偷瞄着的秦巧,很是担心。 再后来,主家赏给顶叔一大锭金子的时候,这担心就成了羡慕。 奈何顶叔死都不收,非要说这钱收了,烫清风镖局的招牌,只求一碗肉汤就成。 那是一碗分量心意都很足的汤。 一大海碗:汤没多少,九成都是肉。 一大半都进了秦巧的五脏庙。 所以说,顶叔这个人挺好的。 哦,还有些认死理。 那么沉一锭金子,说不要就不要,觉着烫手,给她不就行了。 对此,顶叔不屑,只言——这么多肉都堵不上你嘴!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千里搭长棚,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顶叔说她是个半路搭子,挺对。 福州城就在不远处,自己这一程路快到了。 ...... 和顶叔不同,她不是镖局正儿八经的押镖人。 遇上清风镖局,本也是奇缘,当日她本是从旧主家拿回东西要出城的,单根一个,如何回乡一片茫然。 恰这时,听路过一人说话,有几分乡音,转去了精神。 跟了几步,原是到了约定出城的时辰,有一个却迟迟不到,百十来号人的镖局车队乱嚷嚷的,只能等在客馆中。 出城可不是那般好走的。 最关键得有路引。 衙门给镖局路引上是多少人出城便得是一般数目,多一个不行,少一个也不能。 秦巧大着胆子一问,这才行了这趟路。 但也说定,到了福州,一拍两散。 正出神想着,从车队前头走过一人。 秦巧眼睛一亮,麻溜地下车站定,又擦擦嘴边的饼子屑,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第2章 她不敢拿乔,虾着腰请礼:“少东家安。” 少东家是个典型的北边汉子,高个头、深眼窝、挺鼻梁,据车队人说他母族那边有蒙人的血统,所以为人豪爽,常爱大笑。 秦巧跟他接触不多,被人带入车队的时候,心里忐忑,生怕这人细究自己是个女人,身份文书给的不情不愿。 大约是不想镖局再等下去吧,少东家竟也允了她随车。 此刻,人就在跟前,秦巧在顶叔跟前的机灵劲都没了,憋了半天,一个字都没有。 还是对面人先开口:“前方就是福州城,你有何打算?” 秦巧不知他此言何意,抬头看一眼比自己高出太多的人:“小的自然要回家。” 还是要走。 少东家抿抿嘴,又问:“你能肯定自己的家就在福州?” 秦巧点头。 她八岁离家,人牙子发卖,头一个主家便是福州城北的油作坊。 “虽是小时候被卖的,但业已记事,知晓家就在福州。” “福州的满井村。” “你少小离家,一去十载,早已物是人非,何必...再寻。” 秦巧酸着脖子,不懂他这番话的意思。 只问:“少东家出镖一趟,难道不盼着早日归家嘛?” 听说临走前,少东家进门才两月的夫人刚查出身孕。 要当爹了,回家之心怕是很急切吧。 秦巧挠挠头:“小的也想家,路远了些,这不是有福分,借着镖局的东风嘛。” 少东家定定看了她许久,最终转身走了,独留秦巧一头雾水,见顶叔回来,一五一十地说了。 车队歇够了,提早赶去城里打点的人刚到,顶叔站在车架子上望了一会儿,“能走了。” 人坐下的时候,叹一声:“少东家是可怜你呢。 “他是灾年时候,被爹娘卖了,流落到北边的。后来长成,押镖走货,时常打听自己的出身,这些年一直没个下落。” 秦巧随着马车一晃,仿佛又回到那一日在镖局被盘问。 她说自己是回乡,找爹娘团聚的。 那时候忐忑,或许还有些激动,不曾留意少东家的神情。 如今再想,能收用一个白吃水粮的无用人进车队,少东家怕是感伤自己,施以同情吧。 “少东家不知道自己亲生爹娘在哪儿吗?” 顶叔摇摇头:“年岁太小,没记得。” “不记得才好呢,卖孩子换粮食的爹娘,寻到了又有什么好,难不成还念着他们有愧?” 秦巧微讷下嘴,觉得顶叔这话说的颇不是道理。 没挨过饿的人,哪里知道瘪着肚子喘气的滋味。 人要是饿狠了,莫说是卖孩子老母,就是杀人吃肉都不稀奇。 山路一小截,原本要到地方的激动荡然无存。 秦巧闷声不语,一直进了城,接过镖局小管事递来的路引凭书,便知是该作别了。 顶叔忙着收拾清洗、更迭破损的锅碗,身周来往都是镖局卸货的,还有客栈接货的。 独她一个,像是突然被拔出地里的碍眼草,双脚无处安放。 临了,蹭到顶叔跟前。 顶叔早知这孩子身世,也不说败兴的话:“秦小子,半程搭子的事儿,你往后见的更多,不用这般伤怀。” 他左右看看,寻了一个敞口的瓷碗递过去:“没几个囫囵的,就这个还顺眼些,顶叔便送给你了。” 一个碗? 秦巧乖巧接过,觉得这老汉还真的挺好的。 “顶叔,这碗是什么说法?以后祝我长食无忧?” “屁!等你以后活不下去了,沿街要饭也得有个家伙什不是?” 秦巧:“......” 瞎说!她是要归家的人,怎么会沦落到沿街要饭呢! 不过一通厮话,蒙在心头的怅然散去不少。 秦巧正式话别,最后看一眼忙乱的镖局,转身汇入人群。 三千里山川,从南到北,八岁被卖,如今十九。 同样山川,从北到南,故土难离。 她和少东家不一样,她知道家在哪里,爹娘长什么样子,还记得家里有一个疼她的哥哥。 福州城很大,四城门开,秦巧打听了许久,才问到满井村所在。 搭上牛车,听着耳边熟悉的乡音,她长舒一口气。 这时候的大同府应该快要落雪了吧。 如若没有远行,自己会是什么样子呢? 大约是跟一起的姐妹寻了另一户高门,自卖其身,偷摸蹭上灶上的点心,挤在炭火跟前,打趣谁和府里管事的儿子能成一对。 然而放眼远眺,山林还是翠绿一片。 福州临海,潮热异常,天仿佛都低了不少,云朵随风离去都看得分明。 一切是那般新奇,却透着一股亲切。 秦巧操着一口半生的故乡话,问向同车的妇人:“你们知道满井村吗?” “晓得晓得。”妇人回应道,“就罪奴村旁边嘛。听说东京又判了好多人,马上又要热闹起来啦。” “你是外乡人吧?去满井村干嘛?走亲戚?”另一个妇人问。 秦巧:“算是吧。方才你们说的罪奴村,那是什么?” “你不知道?那地方呀原来是......” 妇人正要说嘴,就被一旁相熟的人扯了袖子,同她低声嘀咕了几句。 第3章 而后两人便变得谨慎,闭口不谈罪奴村,后半程更是连看都不看秦巧一眼。 秦巧不知是不是触及什么忌讳,几次开口要问,最终忍住了。 在外多年,闭口保命的道理,她还是懂得的。 反正是要回村,等到了满井村,回了家,再打听也不迟。 回了家? 一想到家,她又重怀憧憬,自己若是到了家门口,说她就是十一年前被卖掉的巧儿,到时爹娘和哥哥会是什么反应? 娘应该会抱着她痛哭,连声后悔。 哥哥应该也高兴,当年卖了她是为了给哥哥看病,有了钱,吃上药,应是好全了。算算年纪,没准已经娶媳妇,侄子都能满地跑,喊她姑姑了。 至于爹... 印象中,爹不爱说话,是本分的庄稼汉,守着祖上传下来的几亩地,从早忙到黑,春到冬,眼里只有庄稼。 娘卖她的时候一直哭,说是背着爹和哥哥,让自己别恨她狠心。 小的时候,她是不记恨的。 大了,曾有疑惑:为什么家里有田,却没钱给哥哥看病呢? 后来相通了:比起闺女,爹更舍不得庄稼吧。 大不了回去了,就装作不知,团聚就好。 如此这般想着,牛车辘辘,景致看得再多不过是些山峦,晃晃悠悠睡了过去,梦里好似回到家乡,吃着热乎乎的滚肉粥,跟哥哥说起这些年在外的经历。 ‘咯噔’一下,秦巧懵懵睁开眼,已是日落西陲,牛车到了一处分岔路口。 “从此处,沿东边土路走,不过一里地,就是满井村了。” 牛车把式特意指了指,才又动身。 秦巧目送对方离开,才踏上东边细径,走到一身微汗,视线中终于出现房屋村落的轮廓。 矮小群山连绵,坐落于山脚下的满井村已披上一层暗色,灯火点点错落,很安静,偶尔闻几声隐约犬吠。 记忆中的村落好似变了,又好似没变。 进村时那一片芦苇荡,还在。 小时曾同村里伙伴追逐玩闹绕着的桑榆树,还在。 大路相通,小径杂乱,秦巧记得村里大致模样,却实在寻不到自家那扇挂着木环栓子的门扉。 夜晚来得这般快,眼前很快就是一片黑沉。 秦巧绕来绕去,无奈只好寻了一家还亮着灯的门。 应门的是个妇人,脚步声踢踏,迭声询问是谁。 人近了,秦巧才开口表明身份。 深更半夜,妇人一听是外乡人,匆匆离去,半晌,院子里传来一连串的动静。 嘎吱一声门响,秦巧搭手遮了下烛光,“叨扰了,我爹是满井村的秦禾生,我娘名唤春桃,我哥哥叫秦丰收,想问下,秦家怎么走?” 好半晌,才有道妇人声音搭腔:“哎哟,你是秦家那小闺女?叫什么来着,当家的,就村西那秦寿爷家的,傻子天天念叨着的,叫什么来着?” 秦巧一头雾水:什么秦什么爷?什么傻子念叨? 却听另一道声音喊出:“巧儿!你是秦巧儿!” 被卖之后,人牙子唤她秦家的。 到了主家,多得赐名,自己的名字便不得再喊。 再后来,相熟的姐妹喊她巧娘。 秦巧儿,从未觉得这名字被唤起来是这般悦耳。 秦巧压抑着激动,点点头:“嗯,我就是秦家的秦巧儿。” 秦家被卖掉的二娘子,秦巧儿,回来了! 第2章 不过半个时辰,原本寂静只有几点烛火的满井村如同火苗子落入干柴,刹那亮如白昼,人声鼎沸。 秦巧被半推半扯到保长家里,话没说几句,又有一大保长到。 两人对着烛火,将秦巧的路引文书一看再看,凿定真假后,围观的百姓顿时议论沸起。 “天神菩萨呀,还真是秦小娘。这都多少年了,人竟还活着呢!” “能不是嘛,你瞧瞧那眉眼,跟她娘生得多像。” “从什么地方回来的,怎么这般晚?” “没听大保长说嘛,是大同府。” “大同府?那是什么地方?你听过吗?” “不大记得了,是不是青口镇那边的村子?” ...... 云云杂杂,秦巧只听了几句,便再没有心思对着不停指点她的人群客套微笑。 只因围在门外的人群突然分开两道,有一道瘦小身影越行越近,踏着月色,步入光亮。 秦巧刹那愣住,看着这张陌生的面容,一时失语。 她以为来的会是...娘。 “她是谁?” 保长回答:“这就是你们秦家人,你哥的媳妇,阮氏。” 他看一眼阮氏身后,见只她一个来,一副意料中的神情:“秦家的,你公爹呢?” 阮氏云里雾里,眼神还黏连在不远处的年轻女子身上,晕乎乎地摇摇头,“没来,睡着了,叫不醒。” 秦家境况,保长和大保长心知肚明,一听阮氏说‘人叫不醒’便不再多问。 保长先是喊屋外的人散了,只等安静下来,才道:“这是你秦家的二娘,是丰收的血亲妹子,该着叫你一声嫂。一走十来年,又回来了。” 阮氏看着这张和丈夫有几分相似的脸,眨眨眼,嘴巴张合好几次,半晌挤出一句:“回来干啥?” 这并不是自己预料的相见场景。 第4章 秦巧不知如何答,手指抠着包裹布,就这么一划一拉,无声地和亲人对峙相看。 还是保长的媳妇开口,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还能是干啥?人在外头飘着没根,不回家能去哪儿?” 她上前搡了一把阮氏,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又回头朝着秦巧笑笑,“二娘呀,你嫂子话少,说不来别的。人既然回来了,这大夜头的,先回家落窝。其他的,天一亮,你们姑嫂两个再细说。怎么样?” 秦巧只有点头。 保长媳妇麻溜地点上一盏纸皮灯笼,和丈夫眼神几下,率先出门送人。 先前院子里还热闹得厉害,这一会儿又重归寂静。 骤然闯入夜色,只有保长媳妇身前的一点光亮。 秦巧走得深一步浅一步,七拐八扭,人就跟悬在半空似的,嗓子眼里压着一口气,怎么也顺畅不了。 又一脚落错地方,她整个人一歪,险些摔倒,身侧适时有手拽住她胳膊,帮她扶稳当。 “慢些。” 顿了下,“快些。” 秦巧慢半截子才听懂。 慢些,是让她走路小心些。 快些,是让她走得快些,和保长媳妇拉得一远,仅有的光亮都照不到了。 她嗯一声,紧走几步,踩着灯笼光照在土地的最边沿,才发觉,扶在胳膊上的手一直没松。 这段路要这么长嘛。 秦巧清清嗓子,问出了最迫切想知道的:“我娘呢?” “没了。” 保长媳妇的声音又脆又亮,衬得周遭越发凉寂,“几年前就没了。” 没了就是死了。 秦巧喘了几口气,又问:“我爹呢?” “你爹?嘿!日子长了,你就知道喽。” 妇人语调阴阳。 扶在胳膊上的手悄然收紧,秦巧察觉到,偏头去看。 灯光憧憧,只能看到阮氏垂首不语,侧颜僵板。 她不死心,又问:“那我哥呢?” 这一次不及保长媳妇开口,阮氏接应道:“他好,就在家里。” 前头保正媳妇长叹一声,终于停住脚步,纸灯笼往秦巧跟前一送,“丰收是个好的,可惜福气不够。你回来也好,秦家好歹算有个喘气的。” 纸灯笼一转,烛火跳跃,三人身前就是门扉。 保长媳妇示意就是此处,候着她们擦肩而过,悄声在秦巧耳边道:“保全好自己。” 墨云遮月,秦巧看不清门扉是不是记忆中的那扇,心中却莫名生出恐惧。 她不动,阮氏却先一步推开门。 “二娘,家里没供烛灯,有槛,进来的时候小心些。” 太黑了... 秦巧伸手摸索许久,深吸一口气,迈出一大步。 进来呢?之后又该如何? 布料窸窣的响动就在耳畔,过一会儿一只手搭上胳膊,向下探到她的手,握得很紧,往前头拽了拽。 “这院子我走黑走惯了,不认生。我拉着你去屋里,先歇上一宿,天亮再说话吧。” 秦巧嗯一声,又道一句谢。 阮氏打生下来就没听人说过一声谢,自然不知如何应承,只是将人安顿到自己住的东屋。 木板床小,仅能容得下一人趟。 她摸索着铺平整床褥,引着人到了地方,自己转身去了墙角。 稻草席子一展,挨靠着墙,咚的一声躺下了。 又安静了。 静得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了。 黑夜让秦巧不安,却又给了几分隐秘的遮掩,她路途遥遥堆积起来的激动、紧张还有委屈,全都沉到底。 她知道阮氏没走。 透过洞开的门扉,能看到角落里蜷好的一团乌黑。 若不是隐约的喘气声,秦巧甚至不觉得那里躺着一个人。 她的茫然成了恐惧,再忍不住,不能等到天亮,一定要现在说。 “我哥呢?” 可以没有娘,爹不在也罢,可再不能丢了哥哥。 几千里路,总得有个归处吧。 “丰收住北屋。”角落里阮氏回道。 “我要见他。” 阮氏翻了个身子,看向还在床边站着的人:“现在不行。” “二娘,秦家早就不是你在时候的样子了。” “你哥烧坏脑子,连人都认不全,一不痛快就摔打嚎哭。这时候将人闹起来,后半夜邻家几户都别想安生。” “再闹下去,秦家就只能搬到山里住了。” “我哥怎么会烧坏脑子呢?” 秦巧努力往北边屋子看去,透过月光,仿似眼前还能浮现幼时哥哥拉着她,去芦苇荡扯着甜杆嚼的场景。 娘不是已经把她卖了,拿着钱要给哥哥看病嘛。 五吊余四百个铜子,这么多钱,顶得上家中庄稼三年的收成,难道没用在哥哥身上吗? “镇上的大夫看过,好药也吃了。可等人一醒,就是傻了。” 出嫁前,阮氏便知道自己的郎君是个什么样子,自然答的上来。 “二娘,野草不撅,都能漫了房屋顶,更何况人呢。别着急,天一亮,爹和丰收都能起身,到时候,你见见人就晓得了。” 秦巧终究睡下了。 这一闭眼,做了一场好远的梦。 梦里绿意葳蕤,是个盛夏。 哥哥远远跑来,喊着妹妹妹妹,将编好的花冠子戴在她头上,笑嘻嘻地说真好看。 第5章 她提着小木桶,乖乖地每一步都踩在哥哥的影子里,身后是桶中水淋撒出的一道长长的湿痕。 一眨眼,又看到了她娘满脸的泪。 “巧儿,娘给你吃过鸡蛋羹,换了新衣裳,以后就跟着这好心人走,去过好日子吧。” “别哭,也别想家,这样能好过点。” “你别怪娘狠心,是你命不好,若不是你淘气,又怎么会连累你哥哥热病呢。” “卖了我,哥哥就能好吗?” 好了以后,还能再一起去捞鱼放小船吗? “能好,吃了药,就能好。”她娘抖着音,哽咽起来。 她被拉走的时候真的很乖,没哭没闹,人牙子还稀奇,说是头一次见被卖了,还这么老实的。挨饿被打时候,连喊声都比别人低,生怕自己被退回去,那样哥哥就好不了。 不是说了能好嘛...... 头一回为身世哭,秦巧呜咽的止不住,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又气又急,委屈涌上心头,终于放声嚎哭起来。 “妹妹!妹妹!你怎么哭了?妹妹!” 耳边一连串急促的喊叫声,跟梦中听到声音重叠在一起,秦巧险些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哎呀,妹妹醒了!妹妹,妹妹,你终于醒了!看,哥哥给你带的好吃的。” 外边天光大亮,屋子每一寸地方都堂堂净,秦巧撑起身子,看向趴坐在地上欢呼雀跃的人。 手里被塞了满满的一把稻草,身量这般高的男子却如孩童一般,赤足在地上蹬着,焦急地喊,让她快吃。 秦巧不动,只是伤心地看他。 看他起先喊着,不如意了,便滚在地上,头发乱蓬蓬扎了泥土杂草,脸上蹭得黑一团污一块。 再后来得不到回应,随手拽了什么,就往秦巧身上砸,石子土坷垃,能丢的都抛出去,嘴里喊着却还是那句‘快吃快吃’。 凭什么? 把她卖了,吃了多少苦,险些命丧,最后就换回来这样一个人? 秦巧整个人都发抖,猛地扑了上去,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活生生将一个汉子压在地上,手掐在对方脖颈上,死死不放。 “你不是我哥哥!你不是!” “你把我哥哥还回来!” “还回来!” 眼泪哐当哐当地往下砸,秦巧哭的无声,却声嘶力竭:“你把我的哥哥还给我!还给我!” 这张同自己几分相像的面孔肉眼可见地转红,因为喘不上气,双眼猩红,逐渐溢满泪水。 可他嘴还在阖张,发出含糊不清的几个字眼。 一刹那,秦巧听清了他还在说什么。 他说:妹妹,快吃。 她猛地松开手,整个人卸力般往后倒去,靠在床板上痴痴看着她的哥哥咳个不停。 院子中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秦巧伸手抹去脸上的湿意,莫名想笑。 她也确实笑出声了,在阮氏惊呼声中,笑得四仰八叉,甚至癫狂。 阮氏手里的木盆一甩,碎步子往里边闯,边喊:“这是怎么了?兄妹刚见面,怎么就打起来了!哎哟,二娘,快莫笑了,笑得人心里发毛。” 秦巧看着阮氏将赖在地上撒泼打滚的人哄好,渐渐失力,瘫软着透过屋门,望向天际。 无他,大约从松手的那一刻起,秦巧觉得自己那颗奔乡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笑够了,她撑着站起来,看向闻声而来的佝偻身影。 十年光景,竟在这人身上留下这般深刻的印记,记忆中扛着锄头的高大身影沧桑至此。 面色蜡黄,印堂处隐隐青黑,人像是丢了魂又没完全丢,眼神飘忽,晕黑而深陷的眼眶下吊着大眼泡,不时吸着鼻子,麻木地往前挪动着脚步。 人很瘦削,秦巧恍惚听到他动时骨缝里传出的嘎吱嘎吱声响。 这个...似鬼非鬼一样的...就是她爹? “他怎么...”秦巧艰难地清清嗓子,征询的眼神看向阮氏:“他是不是得病了?” 阮氏背对秦巧,闻言一顿,侧脸吊起一抹古怪的笑来:“昨夜就说了,你回来干什么呢!” ‘你回来干什么’...... 这不是一句询问,而是一道可悲的感叹。 不及秦巧再度开口,门外那人眼神终于有了确定的落处。 一刹那,对方萎靡不已的眼睛迸发出惊人的光亮,像是末路穷途时抓住了最后一缕生机,整个人如一抹星锤砸地闯进屋中。 他直扑秦巧身前,瘦如枯爪的手指攥住秦巧双肩,扯着嗓子嘶吼:“银子呢?银子呢?我问你,银子呢?” 秦巧骤然受到惊吓,一时竟没挣脱开。 同时也震惊,只剩一把骨头的人力气还这般大! 可她早已非幼小女童,更不是寻常弱不禁风的女子,十年做女奴,旁的没攒下,唯有一身力气傍身。 她腿前跨再回勾,侧肩下沉用力,猛地撞向对方下颌。 只闻‘咚’的闷声大作,发癫的男人下意识松手去捂,尚未碰到痛处,巨力撞击轰得脑中一嗡,仅眼珠子僵动颤了颤,整个人便向后仰着昏在地上。 往日不忍上一顿摔打就过不去的痛事,不过电光火石,竟这般轻易料理了。 阮氏愣怔在门口,抬眸看向正死死瞪着自己的屋中人,又顺着对方视线,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粗木棍子。 第6章 她是做什么来着? 哦......是要从外边拴上门,由着这从天而降的小姑子是生是死呢。 阮氏心里咯噔一下,常年挨打被迫学会的逃窜本能驱使,在秦巧刚迈出一步时,人如疯兔,倏然折身就窜。 秦巧比她更快,二人只院子里追逐半圈,便毫不费力地将人擒住。 她喘着粗气,将挣扎不断的阮氏双手反剪在身后,提溜一只小鸡子一般,将人重新圈回屋子里。 昏着的人还在原地躺着,秦巧稀里糊涂受了一番胡闹,却也不折腾人,使唤阮氏将对方扶到床上。 她自堵在门口,木棍甩起来呼呼生风,却不开口,只阴着脸。 阮氏没她耐心足,心虚害怕作祟,生了一身冷汗,瑟瑟道:“二娘,嫂子方才不是有意的。” “你还不知家中境况,这才生气。若是听我好好说过,便也懂了。” 从昨日到眼下,秦巧要问的事情太多了。 她左右看看,拽了一条歪扭的木凳落座,“我爹是怎么回事?” 阮氏舒口气。 只要人还好言语着,都好说。 她瞥眼床上蜷成一团的人架子,苦笑道:“公爹他,贪了神仙如意膏的瘾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都好些年了。” 第3章 “公爹他贪了神仙如意膏的瘾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已有几年了。” 话说了,阮氏反倒觉得自己松快许多。 许是被折磨太久,娘家任由她生死,满村人尽是嘴皮子可怜几句,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这一句后,一时竟不知如何往下说。 屋中静了,秦巧偏头去看阮氏。 见她微张着嘴,面上翻涌着回忆,不知想到了什么,双眼漫上一层浅薄的湿意。 借着晨曦,秦巧细致地打量她。 阮氏扎着黑色头巾,发略乱,着寻常平民人家的裆裤,褙子一侧搭在肩上,另一边凌乱地散遮着半副身躯。 她大约二旦出头,生得不甚美,上龅口塌鼻梁,眼睛不大不小,眉毛稀疏,脸色青黄,但两颊却是红的。 许是察觉了秦巧直凌凌的目光,急伸手抿好鬓边的乱发,褙子理好,面上露出一抹尴尬又羞涩的笑。 这一笑,眼里的泪光一闪而过,露出了些精神来。 阮氏道一句‘让你看笑话了’。 好似先前不曾在意的体面也回来了。 秦巧不再看她,日头逐渐攀升,刺喇的暖黄披撒在身上,眼窝发酸,她倚靠在门框上,半阖着眼睛听阮氏说话。 “我是十四的时候,嫁进你家的,当时丰收十八。媒人拉纤,没藏着掖着,我也是自愿进门的。” 望向蹲在门外,比往常安静的丈夫,看他痴痴盯着自己的妹妹,时不时憨笑,阮氏轻笑一下。 “进门的时候,婆母还活着。人也和善,不苛待我,吃的喝的从不落下,只央我一点——不能苛待了丰收。” 想起那个慈善的妇人,阮氏面上浮现一抹真心笑容。 “她曾提起过你,说自己有个小闺女,很听话,就是很可惜没养成,被人拐子抢了。所以待我如同亲生一般。” 秦巧呼吸一窒,只觉手脚凉了一遍。 阮氏没留神到她的异样,一味沉浸在往事中。 丈夫烧坏了脑子,行事说话只有男童四五岁一般。虽不通房事,但婆母并不强求子嗣,所以头一年,阮氏只操心哄好了人,自然过得舒服。 奈何上天不给她好日子过。 “进门第二年夏,地里遭了涝灾,朝廷让改种的占稻子都给泡死了。那一年,家中收成不好,公爹不快,时常整天不着家。婆婆劝不住,又担心人在外出了什么事,实在没法子,便偷偷跟了几回。” 阮氏脑子里突然浮现那一日婆母和公爹一道归来时的场景,时隔多年,阴影重现,整个人狠狠地打了一个冷战。 也是这样一个初秋。 入夜,她点了一盏油灯,怕外边的风吹散,还特意罩了一层纸兜,悬在门口大柳树的枝丫上。 等了许久,村里下灯的锣都敲了三道,才终于等到门口的动静。 她匆匆安抚了丈夫,去院子里迎人,迎面撞上寒着脸进门的公爹。 她是头一次见公爹面上出现那般可怖的神情,一时被唬在原地,连请礼的话没忘了说。 人进了屋子,阮氏站在风里好一会儿才敢动,她长出一口气,刚迈出一步,门口又拖着步子进来一个人。 是婆母。 一瘸一拐、衣衫发髻凌乱不堪的模样。 婆母的声气很弱,看她在等着,叮嘱要记得把外边的油灯拿回来,而后蹒跚着回了正屋。 阮氏吓坏了,她心里乱成一团,直觉出事了,却不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辗转忐忑一夜,刚有昏沉睡意,就被外边婆母尖锐的哭喊声吓醒了。 丰收比她先醒,一听外边是娘的声音,无论阮氏如何安抚都不听,非要出院子去。 阮氏坚持不住,半拉半就出了屋子,入眼一幕,人便瘫软下去。 婆母还是昨日那身衣衫,甚至都不及收拾,此时跪趴着,嘴边泛血沫子,抱住公爹的腿,哀求他别出门。 而公爹就像是被厉鬼上身一般,面容狰狞,手拳尽用捶打着婆母,更因为丰收上前阻拦,一怒之下,从旁拽了扁担开始抽打。 第7章 阮氏往床对向的地方挪了挪,指着上面那一滩人,又恨又怕,“二娘,就是他,是他要了婆母的命。” “婆母知道那什么神仙膏是要命的毒药,想着公爹陷得不深,让他戒了。没成想只挨了一顿打,肺叶子被打戳,连一夜都没熬住,就撒手没了。” 她每说一句,就要急喘一口气,眉峰紧锁,仿佛那场人灾就发生在眼前。 秦巧没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大约,在外太久,心肠硬了,竟连一颗泪都没有。 好半晌,她问:“娘是几年前没的?” 阮氏:“三年。” 那也就是说,她爹已经成瘾三年。 秦巧又问:“你和我哥哥靠什么过活?” 阮氏顿住,不愿意说实情。 可她眼神打转,溜在傻兮兮的丈夫身上,又落在秦巧一直不离身的那个小包袱上面。 “没...没有多少。婆母去前,偷偷给了我些。” 她提高嗓音解释道:“可这些年,养着我们三个,公爹也总是盘剥,早就花光了。不信你看看这院子,光秃秃的,都是没的法子,只能变卖些值钱的,换点陈年米糊饱肚子。” 清贫是做不得假的。 秦巧方才边听,已经打量过家中小院。 荆门破户,黄泥糊墙,东南西北四向小门屋子,西边黑乎乎的,隐约有烟气缭绕,大约就是灶房。 桌椅板凳,样样不足,一巴掌就能数过。 这不是她要回的家。 娘死了,爹废了,哥哥也成了痴傻人。 仅剩的嫂子...又是个什么人呢? 秦巧移开木凳,招手示意阮氏出来。 阮氏不敢拖沓,心说这小姑子不愧是从外边闯过的人呢,这架势怕是厉害货色,瞧着是要在家常住。 这是好事呀。 破门摇摇晃晃,勉强从外边栓关着。 秦巧又推又拽的,确定里边人醒了不会自顾出来才罢。 阮氏看懂了,心思兜转,“这是,不让公爹出来吗?” “哎呦,这可不行。天一亮,公爹醒了,是一定要更多资源都在腾讯群四二而咡五九宜四柒出门的。你若是这样栓着,他喊闹起来,四邻又要嫌弃咱家不安分了。” 秦巧置若罔闻,还和她笑笑:“连日赶路,一直吃得不安心。这会儿肚子闹饿,嫂子,先做上些吃食吧。” 阮氏呆呆‘哦’一声,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妹妹一动,丰收便呆不住了。 虽然这个妹妹和小时候不一样,板着脸也不笑,但是妹妹就是妹妹呀。 他已经全忘了方才秦巧掐着他脖颈的事情,脸上一派天真,咧出一口黄牙:“妹妹,你是不是饿了?哥哥有吃的,哥哥藏起来没叫娘知道,一直给你存着呢。” 说着举起一大把石子递到秦巧脸跟前。 秦巧一把拍过去,石子零零碎碎撒一地,她瞪着比自己高大半头的哥,语气严肃:“这东西不能吃!下一次你再弄这个玩,我还打你!记住了没?” 阮氏连忙开口要劝。 丰收脑子不好使,能记住的就是四五岁时候的事情,孩子脾气,只能顺着安抚,若是悖了他意思,哭闹厮打起来,一两个时辰都哄不住。 一个公爹,闹着要钱。 另一个要是再出刺,可真要活不下去了。 嘴边刚叫了一声‘三娘’,那厢秦丰收的反应倒是出乎她意料,竟也乖乖听话,石子滚了,眼神舍不得,脚步却实在地跟着人往前走。 再一听,人嘴里还念叨着“要听妹妹的话。” 阮氏一口气憋着,颇有些不是滋味。 这男人说到底是她的,这些年伺候吃喝,劳苦累活,好话哄着也没换了一句‘听媳妇的话’。 打十年没见过脸的妹妹,刚现身,又掐又打还凶巴巴的,竟就屁颠地亲上了。 人,就是贱骨头!白跟个傻子掏心掏肺了。 阮氏剜了这对兄妹背影一眼,这才快步跟上。 灶屋不大,却很干净。 依照这家里的情况,唯一把这处地方妥善打理的,便只有阮氏了。 秦巧示意哥哥坐好,瞧着他脚上不穿鞋,不由皱眉:“家中无哥哥的鞋子嘛?” 阮氏舀了一瓢水,头都没回:“有过。给他穿了,一出门玩就忘了。村里人欺负他是个傻子,当着面偷了抢了都不认,再后来也就习惯不穿了。不穿了也好,路上石子咯得疼,人就不往外跑了。” 她说完,回头瞟一眼依旧垂着头的秦巧,等她是什么反应。 “这些年,辛苦嫂子了。” 阮氏眨眨眼,没预料能换来这么个话,好半晌才嗯了一声。 舀米时,往常只浅浅的一层碗底,一咬牙,盛了小半碗,仔细淘洗,下锅熬粥。 再陈的米,热水里一过,蓬开小花,都能迸发出香气来。 很快灶屋里就热气蒸腾,秦巧从院中捡了些零碎枯木做柴火。 回乡的第一碗粥饭,萦绕了许多辛酸,终于端上了饭桌。 秦巧抱着碗,碗气蒸得整张脸都热乎乎的,她轻轻吹了一口气,正要喝,眼角余光却看见秦丰收也是如她一般,整张脸凑在碗上,感受着什么,很满足。 阮氏看了前后,倒是真心感慨了句:“究竟是连着血脉的兄妹,喝粥前先热脸的习惯都一样。” 第8章 明明是很寻常的一句话... 秦巧眼窝突然酸涩,低头抿粥时候,只觉心肠都寸断了。 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决定要回乡的呢? 是十五岁那年。 被主家送到大名府时,她曾经给看守过畜园。 有一次丢了一只小羊羔,惹得管事发了很大脾气。 大冷冬刮着盛雪,将她驱赶到山上去找羊,若是找不到,要么冻死在外边要么以丢失主家物品的罪名发卖贱籍。 她找了许久,天都黑了才终于在一处山坳寻到了那只小羊羔,身上又冷又饿,气不打一处来,甩着羊鞭子狠狠抽了它几下。 可那只小羊羔,不躲不叫,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就那般看她发脾气,挨了打,还愿意凑到她手边,讨好地舔舔。 她突然就懂了——那只小羊羔是害怕再次被丢弃。 她和羊羔互相取暖,度过了那个寒夜。 回到畜园时,管事一身酒气,对她还活着的事实十分惊讶,而后一挥手号令小厮把那只羊羔捆扎宰杀,说是要做一道嫩羊羔。 她听着‘咩咩’的惨叫声往园子里走,头都没回,心说:有生之年,死也要死在回家的路上。 那时以为自己少说要老到伺候不动了,才能一偿心愿。 然,她是幸运的。 主家在东京获罪,连带着大同府的亲族一并受了责罚。 幸而圣人慈悲,不想在知天命的年岁大开杀戒,只惩戒当主子的,她们这些仆从被发还原籍,原地遣散了。 奴籍销的那天,是个晴日。 她被放出牢狱时,便知自己该启程了。 而后因缘际会,坐在这里吃上了回乡的第一碗饭。 值得了。 秦巧心想,喝尽最后一口粥,外边也适时传来叫骂捶门的动静。 阮氏不由哆嗦起来,“二娘,公爹怕是醒了。” 秦巧点点头,示意她继续吃,起身往外边去。 她在想:这个爹,她还要不要救? 第4章 门里的秦禾生少有的清醒着。 下巴颏那一撞,闷咚巨响,再一睁眼,揉着生疼的地方,摇摇晃晃要出门。 走了一步,想起这是儿媳妇阮氏一贯住着的屋舍。 走了第二步,想起来自己是被人生撞晕过去的,这人是谁? 他晃了晃头,迷迷糊糊记得昨夜上了神仙膏后,有什么人来寻过自己,说是早年被人拐子抱走的二娘回来了。 什么人拐子?那都是婆娘怕村里人说闲话,编出来骗人的。 二娘分明是被卖了的。 再走一步,到门口,一拽,没扯开,门扉吱吱乱响,顶上洒落一片尘土落在头上。 秦禾生急喘一口气,呸呸吐了,还当是自己没用劲,不耐地直接抬腿就踢。 片刻后,他看着紧闭的门扉,难以置信。 阮氏这个偷奸耍滑的贼妇人,竟然敢把他锁起来?! 于是又踢又推,他知道自己的动静一大,邻家就会生怨怪,阮氏最怕的便是被村里人赶走,为了片瓦遮头,什么事情都愿意的。 果不其然,不过只踢闹了几下,渐近的脚步声传来。 秦禾声嗬嗬就笑,眼睛挤在门缝上,沉着声音恐吓:“阮氏,老子看你是不想活了!如今有胆子从外边锁人?信不信老子出去弄死你?” 预料中阮氏发抖的声音没有传来,倒是有个长条身形站在不远处,秦禾生有些看不清她脸面,但是光看这身条,便知不是阮氏。 “你是哪个?怎么在我家院子?阮氏呢?还有丰收呢?” 门扉破旧,中缝露出一只白生生的眼珠子,冷不丁看过去,怪渗人的。 秦巧没说话,直到里面人似乎是不耐烦又要继续撞门的时候,才开口:“爹,我是巧儿。” “巧儿?什么巧儿?” 秦禾生念叨了好几声‘巧儿’,脑袋里又想起自己先前快愉时曾经听到的话,迟疑着问道:“巧儿...你是二娘?” 秦巧把脸凑得近一些,让他瞧,“小时候,娘说我的眼睛生得最像您,还有眉毛,也跟您很像,比村里其他小姑娘浓密,您还说像是长了两条卧甲虫子呢。” 这是她记得的为数不多有关于双亲的记忆,跟许多人说过,唯一不同的是,此刻说起来了,蕴含了浓浓的期待。 可她注定是要失望的。 秦禾生哪里还记得自己曾说过小闺女跟自己像不像,能记得自己曾经有一个女儿,便已经是不错了。 他清醒过来的脑袋,一下子灵光起来,语气惊讶又欢喜,呼声道:“是二娘。是你,爹认出来了。你这模样是随了我。二娘,二娘,你是怎么找回家的?” 秦巧的鼻子顿时酸涩起来,她没想到这个只爱庄稼的爹竟然还能认出自己来。 急忙伸手扯开门栓,秦禾生不防备,险些摔出来,被她眼疾手快地扶住,“爹,我是放了良籍,路上跟着镖局,走了好些日子才回来的。” “哦哦,回来就好呀,回来就好。” 乍然撞上阳光,秦禾生只觉眼睛被刺得不适,忍不住偏开头,用手遮挡一下。 这动作一番,秦巧只当爹跟自己一般,一时之间情难自抑,却又害怕被小辈看到落泪的狼狈,故而才偏开头。 她吸吸鼻子,扶着人往灶屋走,“我是昨夜回来的。嫂子刚做好香粥,爹,您先吃点东西,咱们再说。” 第9章 “哎,好好好。听你的。” 秦禾生一进灶屋,就看到缩在角落的阮氏,心里暗哼一声,扯出古怪的笑意:“儿媳呀,巧儿回来是好事,你怎么不跟我说,反倒将我困在你屋子里?” 秦巧舀着粥,一边回道:“不怪嫂子,是我的错。” 她把粥端到秦禾生跟前,对坐着,问道:“爹,您方才那是怎么了?” 可她不知,背后的阮氏一听到秦禾生的声音早已白了脸,此时才僵着扭回头,她不敢开口,见秦禾生投来阴鸷的目光,猛地一提气,哆嗦着伸手指向秦巧...腰间。 秦禾生咽了一口粥,只是顺着阮氏手指方向瞟一眼,继而无事人一般移开目光,长叹道:“二娘,你如今归家了,爹就跟你说实话吧。方才爹那般是因为受了神仙膏的供奉,正跟神仙们说经讲道呢。 你是不知那神仙膏的妙处,受了供奉,凡人肉胎就能羽化成仙,上天听佛祖的经文,供奉越久,见到的神仙便越多,这身上的功德自然无量。” 他颇为自豪地指了指自己:“你知道爹如今已位列何家仙班了吗?” 秦巧困惑地摇摇头。 “元始天尊座下紫金洞成元道长第五百三十一位弟子。” 好长的名讳! 秦巧抿下嘴,“爹,我记得您以前最爱庄稼了,每到收割的时候,总是牵着黄牛长耕犁耙,稻子熟了,手指轻轻一掐,汁水丰......” “莫说那些了。种地哪里有攒功德重要!有了功德,位列仙班,才是头一等的大事。” 秦禾生一挥手打断她的话,满不在乎道:“种一辈子田,下一世投胎就是畜生道。家里那几亩烂地,早就卖了,银子用来供奉仙君道长才对。” 他扒拉了最后一点粥米,提到了供奉,笑容便和善起来:“二娘,你在外头这些年,可攒下些贴己银子?” 他看秦巧瞬时谨慎起来,急忙摆摆手:“爹的意思是可不是要问你讨来。你攒下的钱,都是这些年你受苦换来的,可得护住了。” 他压低声音嘱咐:“咱们这村子多了不少歹人,白日里探听谁家有钱,夜里趁黑摸上门,多少金银都得被偷光喽!” 秦巧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腰间的包裹,点点摇摇头:“我没攒下多少贴己。” 秦禾生眼珠子打转,心说:没银子,哄鬼呢? 他吃饱了,起身往外走:“你如今归家了,便和你嫂子一道处处,家里外收整收整,也好住人。” 秦巧看他是要出门的架势,追问:“您要去哪儿呀?” “随处逛逛,你刚回来,爹去寻摸些肉来。” 秦巧跟他到门边,目送他走远,身影黯淡成一个小黑点才收回视线。 方才转身,却见对面邻家门扉大开,有一老者窝在竹面躺椅上,闲适地晒着太阳,脚边团一只浑身毛黑的猫,一双贼亮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秦巧看了几眼,不由羡慕这类日子。 谁人暮年,不期盼能有这般风顺阳暖的日子呢? 她往回走,对首的老者像是察觉到什么,微挑个眼皮,只看那姑娘瘦高的背影落寞离去,大约想到了什么事情,眉峰轻轻蹙起。 然而仅是一下,便毫不在意地继续晒太阳。 这世上过得可怜的人多着呢,他又能救几个呢? 阮氏已经开始清洗,秦巧左右看看,询问了打水的地方。 “二娘,不着急,等拾掇拾掇,我领你去村里走一圈,认认地方。” 她说了,顿下,犹豫再三,终究没说二话。 秦巧问明之后自己是要住在南屋子,便自顾去洒扫。 南屋子紧靠灶屋,两处挨着有什么响动都能听着。 屋子里常年空着,只有角落处有一张落满灰的竹床,勉强还能睡人。她把着眼的地方都清扫干净,赶走非要和自己玩的哥哥,终于得空坐下,好好思谋。 眼下这处境,已是很好。 阮氏口中的爹是个上瘾的恶徒,她会记在心里,日后多留一处心眼,省得被算计。 腰间的包裹终于解下,看着鼓鼓的,其实只几件能换洗的衣衫,多了一双称脚的鞋子。 所谓的贴己银子,她没有攒下多少。 这十年被倒手多次发卖,遇到的善心主家其实不多,唯有上次最近一次的主家厚道,月月给份例,年底还多赏些红钱。 这些年她过得节省,不类其他伺候的婢子,总是买什么头绳胭脂香油,零碎的铜板多了,倒也攒了七八两银子。 最值钱的是曾得了主家女娘赏的一只珠花,送到当铺,死当换了一张银票,足足十两,那票子轻飘飘的,她缝在了衣衫内衬,日夜不离身,是她最大的底气。 她想了想,从荷包里翻出一小角碎银子。 出门前递到了阮氏跟前,“嫂子,我身上没多少贴己,这些年都是给主家做奴婢的,若不是机缘,也换不来良籍。掏不出多的,这一点算是我刚回来补贴家用的,你拿着使唤吧。” 阮氏立马便接过,上下一掂量,约莫有个八分重,顿时笑开了花。 “正说家里快要断粮了呢,这钱来得巧。” 她把银子往贴身的藏处放好,这才引着秦巧出门。 “二娘,你出去这些年,都是给主家做什么活计的?” 知道做什么,便好谋算后边的事情才是。 第10章 秦巧道:“并不是多难得的活。最开始就是柴火丫头,后来在灶上给厨娘打下手,帮着后院伺候的姐姐们跑跑腿。再后来长大了,就进内院学着针线洒扫。再后来,当了几年提织。” “提织?” 秦巧解释道:“就是在主家的织房给织娘帮衬。” 说来,若是主家不出事,以她当提织的日子,今年也是要升做织娘的。 一说织娘,阮氏便有几分懂了。 “前些年,朝廷让咱们满井村改稻种桑,养蚕出丝,做洋人的生意呢。那时候,织坊跟山里的春笋似的,一顶顶往上冒。可惜咱们村里都是庄稼人,没几个女子懂得什么织机。” 小姑子要是懂织娘的活计,那可是了不得的本事。 说不得,她一个人便能养活了家,自己往后也不用再被逼着做那档子事情。 阮氏越想越觉得有盼头,连水都顾不得打,调转了向,就往保长家去。 “二娘,咱们村里只有保长家的水仙会织布,他家有一架老大的织机,放织机的地方比我住的地方还大。水仙每天都在织布,保长媳妇说了,她家水仙每出一匹送到县里,能挣一两银子呢。” 秦巧被她扯得踉跄,只好随着她走动。 路上早有走动的村里人,瞧着她们二人,投以好奇的目光,秦巧无法拦住阮氏的走势,只好无奈地客套一笑,算作打招呼。 与此同时,也在想:满井村是福州偏远的小村子,能有一架织机,还有颇通其中技艺的织娘,倒也厉害。 寻常织娘,织一匹宽二尺二,长四丈的布,一日便可成。 技艺熟稔的老道织娘,一日能织一匹半,更甚三日织出五匹也是有的。 一匹卖的一两,刨去生料,一日便有二三百铜子的纯利。 这还是寻常品质的土布匹。 若是能织出散光绫,费些日子,生料贵些,但是卖时可达万钱呢。 这是她做历时最长的一份工,心里盘算的东西自然细致一些。 等到了保长家,阮氏噼里啪啦一顿说明白,保长媳妇的脸色飞快地变了一下。 她瞅一眼秦巧,秦巧客气地笑笑,只说叨扰。 “织机可是金贵东西,从翠鸣运河上运回来,花了海天的银钱。你们空口白牙就说自己会,还想着上手使唤使唤,这要是破了损了,我可交代不的。” 这便是不甚委婉的拒接了。 秦巧本也是好奇,并不是真想要用,她是织坊出来的,最清楚织娘对吃饭家伙什的在意,于是便想走。 奈何阮氏哪里甘心放了这么好的挣钱点子,说了好些哀求的话,就差跪在地上求保长娘子了。 保长娘子被痴缠地实在没法子,只好答应,但也说清楚了:“只能看看,不能上手碰。水仙去她外家了,若是知道她不在的时候织机给损了,回来定不会饶了你们。” 秦巧满口答应,心中打定主意,自己绝对不踏进屋子里,只隔着门远远看一样就罢了,省得惹出麻烦。 第5章 放着织机的屋子确实大,大而亮,故而衬得搁在地中间的织机孤零零,还有些小。 秦巧愣了愣,有些不明所以。 “这织机,我倒是未用过。” 这是一架很陈旧的织机。 前后两根横木,相当于织机上的卷布轴和经轴。它们之间没有固定距离的支架,而是以人体来代替支架,用腰带缚在织造者的腰上;另有一把打纬刀、一个机杼、一根较粗的分经棍与一根较细的提综杆。织造时,织工席地而坐,依靠两脚的位置及腰脊来控制经丝的张力。 当初教授她技艺的师傅曾说过:各家各户的织机,出自不同木工之手,式样不同,尺寸有异各有法式,但是其中样理是不变的。 不同织机产出不一样的布,就眼前这一架织机,唯乡间土布罢了。 秦巧有些遗憾。 她在大同府时,身为提织,曾给许多织娘子做过搭手,最喜欢的机子还是薛先生研制的罗机子,专织造各种轻薄透明花罗织物,卖价不菲呢。 奈何那罗机子身长七尺到八尺,横槾外宽二尺四寸到二尺八寸。织罗纹的绞纱机构相当奇特,像个振翅的老鸦,不招那些爱美的小娘子们喜欢。 她这厢看得入迷,想得出神。 冷不丁眼前一暗,门扉重合。 保长娘子一边上锁,一边道:“这机子复杂,你没见过,自然也不会使唤。” 她回身笑笑:“听阮氏说,你在外边时给主家做过织娘?要我说,织娘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我家水仙是花了十两银子,跟着县里的专司织娘拜师学艺了一年,才出师的。” 至于一个发还原籍,曾是女奴的小娘子,怕是略微见过几次,便自诩是织娘了。 话音里外,秦巧又不是傻子,自然听得懂。 她也不与争论,抿嘴笑笑,“您说的对。若是您家不嫌弃,下回用这机子,我可在旁边开开眼?” 保长娘子得意应下,至于让不让看,那也是要看她家水仙的意思呢。 阮氏跟她出门,瞧着小姑子脸上神情,试探问:“二娘,你真不会使唤那机子?” 秦巧摇摇头,“那样式的,还真不会。” 她曾经上手使唤过的,最早能推到前朝。再往前的样式,早已被有规模的织坊淘汰不用了。 第11章 不过乡野民生,腰机也很常见。 阮氏失望地叹口气,“她家的水仙不好说话,把那机子当成性命一般看顾。你便是会,也没计,人家不会白白叫咱们使唤的。”村里倒是还有几家打过机子,可惜都不如郑家这台,没必要再去瞧了。 出了这厢,终于不再如之前一般急促。 秦巧得闲走着,一边打量着多年以后的满井村。 满井村人口不多不少,在这附近算得上是中村。 恰落居在河水的中游地段,从村里过,远眺去,是油绿绿的田野。 这时节,若是放在大同府,地里早已开始燃烧秸秆放灰,为来年土壤提前卧上肥。 “咱们村里种的都是占稻子吗?” 阮氏顺着她话音,往远处的田野看去,点点头,神情自带羡慕:“占稻子好,是两季稻。一来耐旱,只要垦荒后种,都能长成,不择地而生。而且熟期要短,自种至收仅五十余日。” “可惜,咱家以前的五亩地都卖了,若不然......” 后边的话没说,倒也不必说了。 左不过是好日子。 阮氏刻意绕着整个村子走了一遭,指点了谁家谁家,又说了日常上山砍柴、取水的地方,心里估摸着出门已有一个时辰,公爹该忙的事情应是忙完了,这才起言回家吧。 走到家门前了,她猛地想起一事,指了指身后半开的门扉,“这家,做死人生意的。寻常你进出,躲着些,公爹五迷三道的,最忌讳这些。” 秦巧记在心里。 想起晨间看到的那只黑猫,了然心说:怪不得要养着黑猫呢,民间老话,常说黑猫通灵,能看到常人看不见的脏东西,能护主生气。确实是这一家能养的灵牲。 她走后边,关门时恰一抬眼,对面那只黑猫不知何时窜上了屋檐,老母鸡抱窝的姿势,眼神却很有气势,睥睨俯视着自己。 啧...挺招人的。 回到院中,哥哥果然还在。 只不过被根绳子拴着,就围着北屋子里外打转,见他们回了,顿时高兴起来,就要往她跟前奔。 秦巧疾走几步,先到跟前,绳子解开,顺势就坐在充作台阶的石头上,“哥,我给你做双草鞋。以后别再光脚跑了,好不好?” 秦丰收连呼三声‘好’应答。 再简陋,一根大头针还是有的。 阮氏看着兄妹两个挤在一处忙活。 南屋子门和先前离开时候一样,还是紧闭着,像是没进过人一般。 但也说不准,早几年,公爹还要脸,偷摸进她屋子翻银子,还顾忌着要趁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如今缺钱了,明火执仗地抢都不觉得羞愧。 可二娘不一般,若是过早掉出里子,只怕是一分银子都捞不着。 她摸摸腰巾下的银子,想了想,“二娘,你和丰收在家呆着,嫂子上山走一趟,这时节山里常有野菜,吃着不赖。” 秦巧自然不知她是撒谎,叮嘱一句小心些,便继续编着草鞋底子。 她做起这些活计快,再说草鞋又不必像布鞋似的绣花,略微有个厚底子再编上几条拦绳就好。 再怎么说,也是草编织的,没有布鞋来舒适,她想了想,记得自己包袱里有几条素净的帕子,大小裁剪一下,缝在鞋底子上也能好过些。 南屋子还是气闷,味道不好受,索性便敞开门通通风。 她把床里侧的包裹取过,方解开第一层外布,手顿住。 这包裹被人打开过。 包裹两层,外一层是寻常的绕系,但里一层是她自己独有的系扣子手法,她记得给阮氏拿钱后,还特意搭绕了两层扣子。 可眼下,第二层布只有一个扣子,明显和外层一般无二的随意挽上。 包裹解开,倒是没丢什么东西。 因为也没有什么值得人偷的,荷包加银子都随身带着,银票在她裹胸里层缝着,还能感受到一道褶皱。只几件换衣的素净衣衫和一份自证身份的路引文书罢了。 门外的阳光洋洋洒洒地落进来,眼前的光中淡淡的粉尘飞扬。 秦巧深吸一口气,翻出自己要寻的手绢,对着草鞋底子比划。 “妹妹,妹妹,你是不是生气了?” 秦丰收蹲在她身前,一边抠着地上的泥,一边仰头问。 秦巧摇摇头,好半晌才说:就是有些难过。 这个地方,大约也不是她想回的家。 一双新鞋上脚前,秦巧特意给哥哥清理了身上的脏污。 小时候,娘常说,寻常人家女儿似父,儿子肖母。她生了两个,男女都有,却没一个跟自己长得像的。 她的长相的确随爹多,眉宇更英气些,个头也比寻常南边女娘要高,手长腿长,换上男小厮的衣裳,不熟悉的人也认不出她是个女人。 哥哥比她还像爹。 并非今晨见到的这个爹,而是记忆中的那个庄稼汉。 洗净了面孔,人便看得更仔细了。 并非是她身为妹妹夸张,她哥其实是个生得有几分俊的汉子,浓眉方脸,鼻梁高挺,都说看人先看眼,兄妹两个都是一般无二的丹凤眼。只不过那眼神并非他这样年纪该有的成熟与稳重,而是孩童一般的天真纯挚。 她看着哥哥乖乖听话,梳洗干净,又换了新鞋,笑起来脸窝上一对小梨眼。 第12章 这一刻,她突然觉得哥哥这般也挺好。 她最大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 若是能把过去发生的事情都忘记 以后的每天都是新的开始 你说那多开心? ...... 日中时分,上山挖野菜的阮氏和外出寻肉的秦禾生一前一后进了家门。 真如两人说的那般,有菜有肉,都不空手。 阮氏摘洗着,随口问道:“出门这会儿,家里没发生什么事吧?” 她看见南屋的门开了,想必二娘进过,若是有什么异常,应是能察觉。 秦巧递过一把野菜去,看着阮氏的眼睛,平淡开口:“没什么事。” “哦,那就好,那就好。” 心虚,难免多嘴:“我是害怕丰收在家闹,所以问问。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她心里自然嘀咕,却也不敢凑到秦丰收跟前试探,于是该做饭做饭,该帮衬帮衬,很快小院子里边飘荡开饭菜的香气。 有肉,随意白水熬炖下,都很诱人。 秦丰收一闻了味道,连妹妹都顾不得了,巴巴凑到锅沿,陶醉地眯眼享受着。 这顿饭吃得便不如晨间那顿温馨。 秦巧不言,阮氏忐忑,秦禾生刚从膏馆里出来,飘着神儿呢,唯一吃得开怀的,只一个手扒肉汤泡饭的秦丰收。 静默之间,秦巧冷不丁开口喊了声爹:“您早上说咱们村里多了不少歹人,还会偷东西,这话是什么意思呀?” 阮氏眼睛很快闪烁一下。 来不来的,怎么就突然问这个呢?看来公爹还是下手了呀。 不过,小姑子不会以为是外边的人吧? “这就说来话长了。” 秦禾生摇头晃脑地虚着,“咱们村子往东二里地,朝廷新立了一个村子,唤刑徙村,就是罪奴村。那里边呀都安置着刺印流放的贱罪人。” 他说了这些,便不再开口,阮氏一看,便知这是神仙膏上劲了,得回屋瘫着。 果然,下一刻,秦禾生吸着鼻子,眼睛半眯着,就跟吃了昏睡药一般,自顾自起身走了。 秦巧冷眼看他离去,过片刻,听到一声关门声。 “罪奴村,然后呢?”她问。 阮氏愣愣的,哪料到小姑子竟然对公爹这番幽魂状全然不在意,还有些惊讶。 顿了一瞬,才回过神来:“罪奴村嘛,住的都是大奸大恶之人,白日有约束的小吏官,寻常不敢出来,但是夜里趁着看管不严,总有偷跑出来的。咱们村子距离那地方最近,自然总是遭惦记。” 不过自家是安全的很。 这家一眼看过去,也就几条人命值钱,贼头子来了,也是白跑一趟。 “就先前说的对面邻家,那老头子就常去罪奴村做生意。罪奴常有不听话的,管束吏官行惩时,不小心就死一个两个的,免得疫病,就寻他去收敛。” 秦巧便想起昨日牛车上那妇人的一句话。 “最近罪奴村又要来新犯人?” 阮氏点点头:“听说是有东京来的罪奴,就这些天到吧。”她面上浮现笑意:”凡有新犯人到,这附近就要热闹一两天,到时也能添补点东西。” 来犯人,怎么会热闹呢? 秦巧纳闷。 第6章 秦巧所问,阮氏只说到时你便知晓了。 下晌,阮氏送来一床被褥,上手摸着并不厚实,原本素色也因浣洗太多而脱落发白,但却一点异味都没有。 秦巧正在院中扎着草席,竹床韧性,便是放得久了,照样受得住她的分量。 什么轻罗软被,她自然不期待,满井村后山茅草遍野,长得比人高,她出门割了不少,两层茅垫子再铺上布料,人睡着舒适些。 阮氏在旁边瞧了一阵,看她做粗活的手艺老道,心里还有些好过。 最害怕多了一张嘴,却是个只想被人伺候的命。 “你这垫子理得顺,比我扎的要好呢。” 她夸奖一句,瞧着一侧丈夫手里的草编笼子,又问:“二娘,方才丰收同你一起出门了?” 秦巧点点头:“我一个人去,抱不了多少。” 她看阮氏面色有异,疑惑:“怎么了?哥哥不能出门嘛?” “出门倒是行,就是别放着他一个人。村子里有几个不做好事的癞子,平日游手好闲,遇上丰收总是追着踢打。” 阮氏说着话,弯腰伸手将丈夫一侧的裤管提上几寸,“你看,这是前几天让那些人给打下的,都淤了几天,还没褪呢。” 秦巧凑过去瞧,只见哥哥脚踝往上一匝处,漫出一大团青紫,有些地方落疤,还有血缘的痂子。 “都是谁家的?” 阮氏:“还能有谁?领头的是大保长家的小儿子,叫青天,再就是咱们村里的栓子和小庆子。别的,遇上了笑话闹闹就算了,就这三个,追着撵着打人。” 听了这几人的名字,秦丰收一张脸缩成痛苦状,嘟囔道:“他们总说找妹妹,我就找妹妹呀。” 所以说,这傻子就是认死理。 阮氏无奈摊手:“许是小时候你丢了,丰收一直记着,嘴边常挂着的就是要找妹妹,那些人就拿这件事情戏耍他。” 秦巧拽了另外的草径,手指鼓捣,没一会儿就是一只模样奇巧的蝈蝈样。 秦丰收眼睛一亮,高兴地接过去,咯咯咯地逗弄玩着。 第13章 这兄妹能玩到一块,阮氏在跟前便显得有些多余,惦记着水缸空了,出门抬水。 她脚步声走远,秦巧抬头瞄几眼,一边穿扎,一边目送她挑着扁担走远。 想了想,问向一旁的哥哥:“哥,阮氏平时对你好不好?” 秦丰收只顾着玩草蝈蝈,头都不抬一下。 还是被妹妹捏了捏,才不满撅撅嘴:“不听话,不给你饭吃!” 看来,阮氏平日里总拿这句话吓唬哥哥。 她去过北屋子,见过她哥睡觉的地方,已经算是这个家唯一齐整的地方。 阮氏对她哥哥还是上心的。 于是,又问:“爹呢,爹对你好不好?” 秦丰收竟不是看向东屋,而是看向身后的南屋,眼神一瞬间警惕起来,竖指在嘴边:“嘘!” 秦巧愣怔住,她思绪一转,顿时明白了。 这怕是方才,有人进她的屋子,却害怕当时被栓在院子的哥哥吵出声音,从而做出的动作。 是谁,不言而喻。 秦巧其实早有猜测,如今这猜测落地,心便安分了。 她其实从未对秦禾生有过多的期待。 如今认清嘴脸也好,以后免得伤心。 草席子扎好,回屋子安置妥当,她看看自己这间不甚宽敞的屋子,想着之后要添置什么,。 盛水的壶和碗,要是能添置一个小炭炉最好,她最喜欢水开汩汩声响,心好静。 屋子只门开有亮,夜里阖上门,还是要有一点灯火好些。 试探着拖拽了门扉,并不牢靠,眼看就是天黑,门栓和顶门柱子变成了最要紧的。 于是,等阮氏取水归来,入眼便看见院子里有三根足有她三个高的臂粗竹子。 “这是......?” 秦巧问邻家借了斧头,后山粗树一时砍伐不下,就近择了竹子先支应着。 她手里哐哐地敲,随口道:“南屋子缺个门栓,不是说村子夜里不安生嘛,我今日先用竹子顶顶,过几天再重新做个牢靠的门。” 阮氏瞪大眼睛,瞧她说的轻巧,好像这木工活,比张嘴说话还简单。 着眼一看,就见人已经把竹子砍伐成几段,一旁丈夫跟个小工一般,抱举着竹子,由她比照着门户,裁高补短。 瞧着有模有样的... 阮氏讷讷嘴,懒得多问,且看她摆弄出什么花样来。 日暮时分,倦鸟归林,凉风四起之前,秦巧终于收工。 一听院子里边丈夫欢呼,想看好戏的阮氏迫不及待地从灶屋出来。 就见院中立着一交叉状的物件,近了一看,原是两截竹子取中交相扣中,其中一段挖空,尺寸正好另一截严丝合缝地镶嵌进去。 再看四角,都被砍过,削磨成斜面,顶端砍去尖锐,平秃秃的。 “这东西,该怎么使唤呢?” 秦巧举着进了屋中关门,借着门缝里透过的一点光亮,将竹栓四角扣进门扉的四个角落,而后摸索到墙上自己用竹节做好的暗扣,一搭卡紧。 “哥哥,你从外边推门,看看能不能打开。” 秦丰收上前,用力推搡,门倒是有些晃荡,但最终撑开只有一巴掌的间隙。 “妹妹妹妹,我推不开。” 秦丰收沮丧道。 阮氏也好奇上前,使劲搡了好几下,终于败兴。 看来,这个小姑子,还真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如此,秦巧便在满井村安定下来。 头一夜,惴惴不安地睡了。 第二夜,有了自己的窝,虽不是那般舒适,却踏实,再不是早前宿在别人家的屋檐下了。 一夜安眠,直到外边有零碎的脚步声响起,猛地睁开眼睛。 她躺着不动,就连呼吸都放轻,竖起耳朵听着外边的动静。 心里胡乱猜测一通:贼还是早起的阮氏? 听了一会儿,关于是贼的猜测放下。 只因那脚步声很沉,并没有贼人的谨慎,先是到了自己门口。 门扉被推动发出一声响动,却因为昨日的竹筏扣着,没有全开。 有人嘀咕了一句什么,像是不甘心,又推了一下,秦巧慢慢坐起身,放轻手脚,靠近门边。 这一近,才发觉外边竟是两个人。 其中一个,悄声说道:“昨夜二娘做门栓子了,推不开。” 秦巧连忙捂住嘴,免得惊呼出口。 是阮氏。 她在和谁说话? 可另一个一直没开口,倒是脚步声起,渐渐远了。 过会儿,两道分明的门响隔着门板传到耳边。 秦巧一时犹豫,最终咬牙,拽了头巾和褙子,开门出去。 这时天边已泛起鱼肚青白,乍然扑进早晨的清寒,泛起一身鸡皮疙瘩。 她搓着手臂取暖,左右取舍,最终顺着关得并不严实的大门溜出去。 昨夜是她关的大门,为防着有风,还特意搬了一块大石头挡在下边。 这会儿那石头被人搬挪开了。 同阮氏说话的人,必定是从门走了。 她得知道那人是谁。 她前脚一走,却不知身后灶屋的门悄然拉开一条缝隙,有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外边。 ...... 出得门,秦巧左右看看,最终决定沿着出村的方向去追。 她凭运气去撞,大约佛祖庇佑,就在她追了一盏茶的功夫,终于在出村的芦苇荡附近看到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 第14章 大片芦苇荡中间逢迎出一条田野小路,秦巧只追出几步,便从对方无休止的骂骂咧咧中辨识出是谁了。 是她爹—秦禾生。 她奇怪于自己竟然一点都不惊讶。 你一旦对于什么人什么事情不再抱有期待,豁然就是一眨眼的事情。 风声传音,秦禾生口中唾骂的人各色冗杂,一度把路上硌脚的石子都算在里边。 秦巧跟得轻而易举,太阳完全爬升时,终于到了。 芦苇荡成片如云,像是一幅尺寸冗长的遮布,行人从中而过,走动尽头,一刹那,跌入另一个繁熠的世界。 竟不知,藏在这芦苇尽头还有一热闹草市。 大的城与镇,朝廷不限制商贸小贩,但人口流动性注定不稳于百姓民生,故而特设勾栏与瓦舍,三教九流五花八门,----说书,卖艺,杂耍,还有妓馆等都汇集于此处。 而草市,便是乡野间的‘勾栏与瓦舍’。 她曾跟着大同府的管事娘子出门采买,远远隔着一条街,见过这类场合的热闹。 管事娘子当时一脸不屑,直言出入的都是下下流人士。凡良家女子,当避入蛇蝎。 秦巧恰如懵懂的孩童一般,甫一过招幡杆处,顿时觉得自己眼睛都不够用了。 扬声高喊‘甑糕’的叫卖、支起稻草棒子售卖蜜柑圆片的老汉,悬挂着红粉灯笼的彩灯楼,擦肩而过时,隐隐闻到空气中浮荡的酒香和脂粉甜腻的味道。 这时分,竟有大门洞开,仅草草一卷竹帘做遮的赌坊依旧热闹喧天,色子滚过木筒的叮当脆响被早已下注赌红了眼的赌客喊声掩盖。 有人恰好撩起帘子,秦巧只觉一股多日不曾沐浴的汗液掺杂着什么臭味扑面而来,眼前一黑,憋住口气,快快躲远几步。 正大口喘着,耳边传来一声响亮的喊声。 “哎哟,这不是秦寿爷嘛,今儿来得迟了吧。” 秦巧顺着声音扭头看去,只见一脸颊瘦削面如菜色的男子双手套入衣袖,没骨头一般懒散地倚在门框上,似笑非笑地冲着秦禾生说话。 她隔着几步远,不曾听到她爹回了什么。 只从一个背影看得出,那人像是在拦着门,不让她爹进去。 这地方人多理该阳气旺盛,却不知接靠什么地势,是个背阴处。 秦巧眯着眼,好一会儿才看清那门楣上的字。 她识得的字不多,脑海里正好对的上。 ——“如意馆” 她在心里念道,同时,也对上了另一个名讳——“神仙如意膏”。 那厢,秦禾生求了几句,还是没被准进门,鼻端都快嗅到里边那神仙味道了,早已心痒难耐,如何能忍得住? 可惜袖子里空空,别说银子,就连个铜板响儿都听不着。 心里又把那白眼狼闺女骂了一遭,再抬头,露出一口歪黄牙:“蔡爷,今日出门走得急,忘带银子了。您看,先记在账上,改日...不...明日...不...下晌,下晌我就送过来。” 蔡爷眯了眯眼,吸吸鼻子,呵呵道:“下晌,你有银子给爷送嘛,就敢开口说下晌?” 秦禾生老脸一僵,心虚地往下虾着腰:“蔡爷,没钱,我家不还有别的东西嘛?” 两人都知道那所谓的‘东西’是什么,各自露出个邪晦的笑。 可刚笑过,秦禾生要往前迈步,却又一次被阻拦。 “你家那干柴女人,蔡爷我吃得多,早就腻味了。” 姓蔡的换了姿势,抱臂俯视,兴味开口:“听说,你家二娘子回来了?” 第7章 回去的路上,秦巧走得深一脚浅一脚。 被远远抛在身后的草市像是披上了一层妖怪皮,她连头都不敢回,生怕被那恶心地方一口吞去。 还有什么,比方才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更令人心惊胆寒嘛? 她缩在墙后,听到自己亲生爹仅仅为了一口膏烟,轻而易举便要卖了她。 一口价的买卖,在秦禾生眼里,大约是亏本的。 故而当街讨价还价,不卖人,只卖过夜钱。 三夜抵一日膏烟。 真叫人作呕。 她也确实呕了,趴俯在路边,惊天动地地吐了一滩苦水。 起身,脚上用力却踩空,竟是噗通一声摔进了一侧的野池塘中。 池塘水深,浸了深夜的寒意刺骨,一瞬间淹没至她头顶。 心慌之下,竟忘了自己会水,咕咚咕咚呛了好几口脏水,才抓住什么,浮出水面。 要天再黑一些,没了阳头,悄无声息地淹死个人,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她拖着一身沉重,折腾许久,才终于翻上草径,足有一人高的野草遮住她身形,仰躺着,无力地看着天上的太阳,过去不知几时,直到身上有了暖意。 挣扎着走上正路,再回头去看自己拖沓出的湿痕来... 她心想:真像是人落泪流下的痕迹。 可她脸上干干的,也许被野草边缘划了,有微妙的刺痛。 她感觉原来的自己已经扔在那了,出来的是另一个人。 -- 听见门被推开的声响,阮氏唰地扭头看过来,见是秦巧,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容:“二娘,大早上的,去何处了?” 秦巧想起那个蔡爷说的话,走近到阮氏身边,在阮氏下意识往后缩头的瞬间,猛地出手卡住她下颌,用力一捏:“你不必试探我,今日我问你什么,你最好老老实实地说,若不然,有你好受的。” 第15章 阮氏被钳住,一时竟然挣脱不得,迫得迎上秦巧如刀般的狠厉眼神,她骇得瞳孔都颤动起来,下一息眼泪夺眶而出。 她一哭,秦巧便松开手,看她哆嗦着,像躲瘟神似的直往后缩。 阮氏知道退出好几步,才委屈哭喊出声:“我上辈子究竟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这辈子才沦落到你们秦家,傻子欺负,老的丧良心,如今连你一个十年没回过家的人都敢随意揉捏?我伺候吃伺候喝,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呜呜呜哭了几声,阮氏捂着胸口又气又急:“你,你要是今日不给个说法,我定要闹得......” 秦巧居高临下地俯看她:“你要闹什么?闹的全村人知道吗?知道你不守妇道,和外人滚到一张床上吗?” 她知道了!她知道了! 阮氏喉咙像是突然被卡住一般,连呼吸都窒住。 这本是她期盼秦巧知道的事情。 秦巧知道了,她就能给自己争一条别的活路,今晨偷看到秦巧出门,她便预备好了说辞,连何时落泪都拿捏到位。 可难听的话,真落在脸面上,她除了羞耻,内心深处涌起的还有如海一般的愤怒。 她一时被秦巧俯视轻蔑的眼神激了斗志,豁然站起身,一抹脸,哼笑:“是,我是不要脸,不守妇道,和外男滚到一团去了,我就是偷人给你哥哥戴了绿帽子。” “可要是没了我这身烂肉,你哥哥早就不知埋骨何处。怎么?瞧不起我?觉得我脏,脏了你秦家的门第?但我不妨告诉你,没了我,你的下场未必有我好。” 她拽了根茅草,隔空点在秦巧的身上。 指脸,“你这模样不美,但也能看,有的是男人偏爱你这种雌雄兼备的味。” 指胸,“这里不小吧,那些臭男人们最喜欢这一对美物,遇上急色的,不过是摸揣几下。若是遇上个脑子不好使的,我的今日就是你的明日。” 说着,一扯自己抹胸。 秦巧偏开头,不去看。 可只扫一眼,也看清了,阮氏一对乳上光秃,只有两个丑陋的疤痕。 阮氏倒觉得痛快,瞧她不敢看,又拢住皮肉,“你没嫁过人,身子还干净着呢。放心,公爹精明得很,不会把你卖贱了。” 秦巧嘴张了张,心里泛起许多苦涩。 她不敢回头去看,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反倒才是那个无脸见人的。 她的一腔愤懑挥出去,狠狠地打了阮氏多年屈辱和折磨上。 她避之不及,快走几步,狼狈地回了南屋。 听院中安静几许,哥哥要饭的声音传来,阮氏温声安抚,还有断续漂浮的饭食味道。 她只觉得脑子嗡嗡的,隐隐觉得阮氏的事情似乎跟自己之前想的不一样,于是仰躺进床褥间。 不知何时昏睡着了,再睁眼的时候,屋中大亮,眼前是哥哥坐在地上,正捏着昨日的草蝈蝈,无声地玩着哄自己。 这一刻,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是她心里牵挂最久的亲人,她得用命守着。 外边传来几声模糊的说话声,秦巧起身,刚穿好衣裳,就见屋中光线一暗,抬头看去,秦禾生又是昨日在饭桌上时的疯癫嗨态,身侧跟着一个穿深色衣衫的男人,眼神毫不避讳地在她身上打量。 她将褙子往两侧掖了掖,顺势将裙门扭正挡住细瘦的腰。 “爹,有事吗?” 秦禾生反应下才道:“这是蔡爷,是爹修道时的入门师兄。你跟着他走一遭,要么就在这屋中也行,与他好好说说话。” “我无心修炼,也不用那劳什子神仙膏,与他没话说。烦请他哪里来哪里去。”秦巧冷言。 秦禾生晕乎飘着,这几句话听了,好一会儿还在反应。 他身侧的蔡爷可没有等他的耐心,一把搡开人,就要迈步进门,秦巧眼快手快,从床下提了长竹子甩力抽过去,将将好拦住他下脚。 蔡爷踉跄一下,好险没躲开,却不生恼。 他一贯就爱些性子烈的,这院子阮氏头一回也烈性,到了,不也被他弄上了嘛。万事开头难,女人失了第一次,再后来也就心甘情愿了。 他好言好声:“二娘,你不必着恼。怪你爹上头,没将话说清楚。我呀,其实既是你爹的道兄,更是许给他银钱的债主。” “你说,世上哪有白吃人东西的好事呢。他没银子,我没得法,总不能将人弄死不是?有句话说的好,父债子偿,你是你爹的亲生闺女,总不好坐视不理吧。” 他一招手,身侧的阮氏被膏馆手下一推,畏畏缩缩地站到人前。 蔡爷玩味地笑了笑,“隔着血亲的嫂子替你这亲生闺女孝敬这么多年,也够意思了。你哥哥是傻子,我总不能捉去,让他伺候吧?” 秦丰收倒像是认识他一般,抬头竟冲着门外露出个笑来。 秦巧没有动,不指望秦禾生还当个人,只问:“我爹欠你们多少?” 这倒是出人意料了。 蔡爷抿抿嘴,鬼主意一转:“不多,以前的账,我要的勤,你嫂子也上心,便算是清了。如今你爹欠的不多,不过区区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哪里是区区。 满井村的田亩是两季稻子,一亩地一年收成,刨去农具肥料种子,能在米商户处卖个三百铜子的净钱。 五两银子,可就是十几亩地一年的润利。 第16章 阮氏忍不住抬头去看屋中的人。 这钱,今日必然是要掏出来的。 秦巧看蔡爷身后堵着的那一群气势汹汹的男人,对上阮氏莫测不明的眼神,只道一声‘等着’,把门关上。 呦呵,这是个有钱的主呀。 蔡爷吃了个闭门羹,眼明心亮,他思忖一下,往后退到阮氏跟前,“你藏着东西,没跟蔡爷我说?” 阮氏真是怕极了他,一听这话,连忙摇头:“没有,我没藏着。二娘她从外乡回来,手里有没有钱,公爹比我更清楚,他进这屋子翻过的。” 翻过,如今还赊账,那便是没找到。 蔡爷抬手掐了掐她脸蛋,轻笑一声:“那老东西吸上瘾,能找到什么?你是跟过爷的人,心要跟爷站在一边,记着了?” 阮氏忙不迭点头。 “这一回走,她屋子里有什么细软,探清楚,下一次我再来,可不能再是白跑一趟了。” 蔡爷听着屋里渐近的脚步声,警告道。 咯吱一声木门响,秦巧从屋中走出,她将手中的银子往蔡爷身上一抛,看他伸手一揽接过,道一声没有下回:“我是外来归乡,户籍还没落在这村子里。你便是要债,也要不到我头上。大不了,我当自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包裹一卷,大路四面开,哪里都能安窝。” 蔡爷果然神情一变,笑模样没了,阴森地瞪着秦巧。 “今日把话说明白,我爹再去,有银子便罢了。若是没银子,你赊给他还记账,便与我秦家无关。你上门用人抵债,我就敢去县里敲鼓求衙门老爷做主。” 如意膏,名字倒是顺耳。 但光能让人上瘾,便由不得人浮想联翩。 她记得曾在东京主家时,有主家郎君寻道人配了什么前时晋朝五石散,结果遭人检发,挨了府衙板子的。 蔡爷阴着脸离开,临走时,还不忘警告地盯了阮氏一眼。 阮氏生怕被秦巧看到,急忙扭头避开,一直到这院子安生下来,才长出一口气。 害怕刚散,局促与尴尬顿时弥漫在小院子里。 秦禾生早就回了自己屋中憨头大睡,姑嫂两个都不看彼此,沉默地对站着。 还是大门处传来的敲门声打破这诡异,秦巧悄然舒口气,上前应门。 待得看清是人,连忙称歉:“昨日太晚,看您屋子都落灯,便没上去叨扰。劳您等下,我这就去拿。” 阮氏顺着半扇门往外看,只见门外站着白发鹤皮一老者,这人面容老得很深刻,眼皮子什么时候都是半耷拉着没精神,但乍然抬眼看过来,内里精光如针一眼能看到人心深处似的。 是邻家做死人生意的那个。 姓胡,因着年近天命,村里人都唤一声‘胡老’。 这老头甚少与村里人走得近。 一则是他总是挨碰些死人物件,怪不吉利的。 二嘛,这老头孤零一个性情也怪,媳妇和子女撒手走得早,便有算命的说他命硬,寻常不要与他交道,免得被方死。 阮氏记得自己也曾因为家中无粮,求到对方门上,可惜却被冷脸拒绝。 听方才话语,怎么就肯借给秦巧铁斧头呢? 第8章 胡老默声等着秦巧,察觉到院中阮氏在盯着自己,抬头剔去一眼,正好将此妇惊讶兼具怀疑的眼神收入眼底。 背在身后的手紧了紧,他闷声咳嗽几声,等秦巧递来斧子时,开口:“方才那群人,是你打发走的?” 秦巧虽不知他为何而问,但也老实点头。 家中没有铁用具,终究是不方便的,她看胡老既然搭话,便厚着脸皮道:“这斧子,您有急用吗?若是不急用,是否可以再借我一日?” 她急忙解释道:“家中没有粗柴,我想着上山打一捆来,不能白用您家的斧子,厚实的一扎捆同样给您家送一份,算作晚辈的心意。” 胡老本就不是真心上门要斧子的。 他点点头,明明自己没多大力气,平日里都要花钱买村里壮实小伙子的柴,眼下有了白给的,却非要阴阳怪气道:“砍完柴,就赶快还回来。别想白占我老头的便宜。” “哎,晚辈记下了,多谢您。” 秦巧高兴地点头,看他转身回屋子,那只黑猫又盘在之前的屋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心说:这猫倒是灵性,瞧着跟个护卫似的。 阮氏听了前后,知道秦巧今日定是要去后山的。 她又想起蔡爷走前的那一眼,心知今日姓蔡的没得手,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于是,她瞅瞅一如往常安静的东屋子,心里一狠,跟着秦巧进了灶房。 晨间的几番闹场,秦巧没想到阮氏竟然还给自己留了饭。 她看阮氏跟进来,轻声到一句‘劳烦嫂子了。’ 阮氏同她坐在方桌跟前,看她面上淡淡,斟酌一番,“二娘,谁还没个不经人说的往事呢。你回来前,这家里乌烟瘴气,我若是扯起来,难免叫你觉得我故作悲惨,心生厌烦。今儿的事情,你经历了,我也便好开口了。” 阮氏慎之又慎:“二娘,那姓蔡的,不是好东西。今日你给银子能挡得住一回,下一次上门,你又该如何?难不成还是给银子吗?” 秦巧摇了摇头:“不给。我身上没银子了,那五两银子是最后的存余。今日说的明白,他若是再赊账,我便不管了。” 第17章 “不管?你户契不在村子里,难不成这身血骨不姓秦?” 阮氏这般说,看秦巧果然顿住,便知道自己说中了,“便是你无所谓,那你哥哥呢?蔡爷不仅做烟膏生意,也倒卖人,你哥虽是个脑子憨的,但到底是个壮实的男人,让他拉了去给富户人家充作兵役,也能卖个好价钱。” 她这一番话,九分真十分动容,“你道我吃这许多苦,都要保住你哥,是为何?有了丰收在,我不是寡妇,就还是良家妇,你爹不敢明目张胆地发卖了我。” “二娘,你别想着爹能改好,爹改不好的!” 当年婆母死了,公爹倒是幡然顿悟,那时的抱头痛哭是真,跪地在坟前忏悔也是真。可之后旧态复生,为一角银子暴打自己的,才是人性。 秦巧好半晌没说话。 她只是吃着一碗凉透的粥,听阮氏字字泣血。 临了,抬头平淡道:“没事,我相信爹为了我这个闺女改的,若是改不了,我就帮他改。” 阮氏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内心刚生起的一点小火苗,噗地一声,灭了。 她便知道,这个小姑子指望不上了。 她只等秦巧拉着秦丰收一道出门上山,如常清洗了锅灶,拴上大门,面向南屋子。 方才出门前,她看到秦巧换了一身方便做粗活的青色麻衣。 做粗活的麻衣,为了方便手脚动作,没有大敞口,袖口很紧,要紧的银钱袋子没处放。 她手里拿着一把长条竹刷,防备秦巧突然进门,自己也好解释是在清扫屋中。 她直奔竹床,最先翻捡的便是那个灰白色的包裹。 还特意留心包裹系带如何复原,除了些衣衫,再无其他。 阮氏眼睛围着这屋子打转。 而后一个下蹲,看向床底,只有一双更换的布鞋子,并不华丽,也是寻常百姓穿的样式,但是很干净,外皮一层是白皙布,绣着几朵小黄花,头朝外整齐地摆着。 她没伸手碰,往鞋子后边的空处瞧,只是空地,她不甘心,抬起竹床,确定没有过挖洞的痕迹。 搜过床褥,空无一物。 墙角缝隙,还是没有。 连新作的竹栓架子上的空缝隙,也没有。 这屋子就巴掌大,还能藏到哪里呢? 阮氏苦思冥想,总觉得辰光过得快,秦巧他们说不准就要回来了,不由急得生汗。 莫不是方才搜得不够细致? 阮氏又将方才搜寻过的地方一寸寸地摸过,依旧没有结果,沮丧地蹲在地上发愁。 怎么会没有呢? 她眼神不期然对上了床底的这双鞋子。 其实她也曾有这种秀气的鞋子,不过那都是几年前了。 那时婆母还在,家底子厚实,过年的时候扯了一整匹好布,做了衣衫剩下的碎布头,正好缝在鞋面上。 她头一年回娘家的时候穿上,招了嫂子好大的酸口呢。 那时她面上有光,过的才叫日子。 也不知怎么的,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冲动,于是伸手将鞋拿了过来。 便是不属于自己,趁着没人,偷偷穿一下还不行嘛。 可这一动,便察觉出分量不对了。 心下一动,两边鞋子掏掏,从左边的那只布头里摸出一小只荷包。 打开一看,零零碎碎的,是散银子。 阮氏掂量,“有个三两左右呢。” 还说自己没钱了,藏的倒是巧心思。若非自己私心要试穿一下,保不准就被糊弄过去了。 她心里有了谱,原样放回去,鞋子也没心思再穿,又摆回去。 而后脚步轻快地从南屋出来,先是回自己屋子,深绿色的头巾扎好发髻,篮子一挎,出门去了。 后 的秦巧用一根绳子将自己和哥哥绑在一处,一同走了半柱香,最后择了一处合适的地方停下。 她左右看看,这一片正好有七八棵两人多高的树木,粗细有成年男子胳膊一般,她还料理得来。 “哥哥,你先在这一处等着,玩草蝈蝈,我去砍些柴火。” 她从归家之后,最先发现家中没有劈好剁整齐地柴火堆。 在大同府,看一户人家日子过的好不好,先看院中烟火稳不稳。 阮氏小寸丁一个,鸡仔一般的力气,秦禾生又不管家里人死活,自然不会出门砍柴。 所以,家中引火做饭都是用些捡来的零碎树枝。 她力气大,也不是头一回做砍柴的事情。 第一颗树砍起来时还有些费力,再后来斧头使唤起来知道怎么用巧劲,砍起来飞快。 不一会儿的功夫脚边已经倒了三棵树。 每一次砍到最后,她都是用脚瞪踹,哐当一落地,不远处的秦丰收就欢呼一阵。 秦巧一边收拾着繁多的树枝,一边和哥哥说话:“哥哥,饿不饿?” 秦丰收摸摸肚子,捣鼓般点头:“饿了。” “想吃什么?” “肉。” 南地山林群生,野地的肉畜很多。 光是上山这一段路,秦巧已经撞见两只兔子了。 奈何她有力气,却不知道如何捕猎,最后也只是挖了一个半人深的坑,坑底放些野外的浆果,碰碰运气。 两捆柴劈砍下来,秦巧也觉得走前下肚的粥消化光了。 这时候倒是有些怀念大同府的饼食了,随时能往怀里揣一个,饿了还能当干粮。 第18章 回去,得问问阮氏会不会做麦粉。 若是会做,便买些粗面回来吧。 虽然不能满足哥哥吃肉的愿望,秦巧却将自己小时候吃过的一种甜味摘了不少。 “哥哥,你还记得拐枣吗?” 秦禾生只要是妹妹说的,都点头,给什么收什么。 秦巧将手上的拐枣摘了包种子的头,只吃果序轴,尝了几个,有涩有甜,大约还有些是没熟透的。 “有些人以为拐枣是吃上面的圆顶,其实应该吃这个七拐八拐的根。” 大约是吃到了一个发涩的,秦丰收皱了皱脸,只往地上吐。 她无奈笑笑了,之后便是自己尝过发甜才又递给哥哥。 兄妹两个一人背上一捆柴,边走边嚼着甜味道,回到村子的时候方是夕阳西下。 秦巧回来这许久,还没怎么在村子里露面过。 眼下拉着秦丰收打村子里过,正赶上从地里回家的村里人,顿时变成了人群议论的焦点。 她也不发怯,引着哥哥走着,遇上妇人开口搭话,笑着同人家说说。 ‘婶子您是哪家的’、‘我记得小时候还去过您家,三妮呢,哦,已经嫁人了’、‘我没嫁过人,就在主家当下人来着’...... 到底是一个村里的 一路走下来,同好几婶子认了熟脸,还回忆起了很多小时候的玩伴。 村里人对她的印象也好。 打听了她过往的经历,好些心善的婶子连声说作孽,提起秦巧去世的娘来,便道一声可怜。 有几个热情的,知晓她还没有成亲,还主动说要帮着说和好后生。 秦巧虽是刻意结交,但能被这么多善意的温暖容纳,面上笑容一直没下去过。 其实她并不知道,村里人对于秦家人的情绪是很复杂的。 按理说一个村子本该守望相助。 秦禾生原先也是个老实的庄稼汉子,同村里好几辈都是老交情,可一朝性情大变,沾染了不该碰的东西后,为了那一口烟膏,借钱不还更甚偷窃,名声早就坏得不能听了。 但秦家媳妇春桃是个实在的大好人。 活着的时候笑眉笑眼,谁家有难有坎儿,都凑上前出一份心力,不少人是受过恩惠,心里面记着恩情的。 所以面对秦丰收的时候,怜悯同情,听了喊饿,家中但凡有口吃的,也肯白给。 但对于秦丰收的媳妇阮氏就好坏参半了。 她和外边男人暗地里勾搭,真以为这村里人都是瞎眼的,什么都不知道? 可你骂她坏名节,她也是可怜人,日子再难,不也没让秦丰收饿死不是? 对于这乍然出现的秦巧,村里人背地里也是议论过的。 有些年岁大的,一看这兄妹两个又一前一后地走着,感叹道:“还跟小时候一样,就待见一块出门玩。” 以前是妹妹粘着哥哥,现在是妹妹管着哥哥。 瞧着这秦家屋檐歪一半,眼看要倒了,又像是稳住了。 对于村里人的复杂情绪,秦巧自然是不知晓的。 到家放好柴火,将较多的那一捆提上,她出门敲开了对面的胡老家。 过了一阵,胡老才过来开门。 扑面而来一身香火气,秦巧也不多探看,斧子插进干柴缝隙中,往门槛里边一递,“胡老,说定要给您家的柴火,还有要还的斧子,我送来了,劳您接一下。” 胡老‘嗯哼’一声,却是让开身子,“送进去吧。” 就进去了? 秦巧只当他年迈力气不够,爽快地抱起柴火往里走,胡老在前面引路,指点她放在屋角。 都送进来了,也不急在这一时。 秦巧索性松了草绳子,将柴火沿着原本旧柴的地方一根根摆好。 胡老没拦着,等她收拾妥了,才问了一嘴:“你从什么地方回来的?” “北边,机缘下放还了原籍,搭了清风镖局的车回来的。” 胡老声音厉了几分:“北边是什么地方?问你话,你不要打马虎眼。” 秦巧便说:“从大同府回来的。大同府,您知道吗?” 谁知胡老竟然接应的上,“大同府往西,出了敦煌,便是金人的地盘,老夫自然知道。” 秦巧来了兴致,点点头:“是这样的,胡老,您去过那地方,竟然还知道金人?” 并非她看不起这小地方人,而是这些年久战,常在北边,南边水土温养,一路南下所见都是祥和安宁的市镇,大多数人提起金人,都有种远在天边事不关己的陌然。 胡老避开没回。 秦巧没等到人家开口,自然不好追问,心中也懒得猜测,只是收拾好柴火垛子,起身告辞。 出得门了,却听身后问了一句:“你回来预备如何?寻个男人嫁人还是在家?” 这就涉及私隐了。 秦巧有些不想说,但看老头并无恶意,粗泛回道:“才回来,还没定呢。嫁人的事情不着急。” 不嫁人,那就是要养家。 胡老了然,关门前轻描淡写道:“我这处有个活计,每日有三个铜板赚,你若是有意,明日鸡叫前在外边等着。” 秦巧愣怔地看着柴门在眼前无情阖上。 反应过来,无奈地摇摇头:这老头的性子还真是古怪! 让人做事,怎么连话都不说清楚呢? 第19章 颇有种‘你爱来不来’的随意,但是不去,又有种‘不识好歹’的嫌疑。 不过,这念头一打转,她已经扬声冲着门内喊了:“胡老,说话算话,明早我等你。” “喊什么喊!老夫耳朵又不聋!......” 院子里传来老头气急败坏的声音,秦巧顽劣地笑笑,得意回家。 第9章 “胡老要给你活计?” 阮氏惊讶道,“做什么?难不成你一个女人家,跟着他去拉埋死人?那可是大晦气,莫当着公爹面前说。依着我的意思,你和胡老推辞了吧,你若是应下,爹闹僵起来......” 秦巧听着院中拖沓的脚步声,没应声。 她觉得胡老是善心,保不准就跟今日非往她手里塞了一把黄芽菜的黄婶一样,是看在她娘面上,帮衬一下呢。 再说了,一家四口吃喝开销难不成指望从天上掉馅饼? 她道:“咱们总得吃喝吧,嫂子,往后家里营生你就别担心,我先前给的银子能顶上几天,再往后我会想法子养家的。” 阮氏没说话,她看了看垂首坐在一侧等着公爹上桌的小姑子,想到下晌自己出门做的事情,之前压下去的愧疚再一次翻涌上心间。 脑子里竟也滑稽地信了这小丫头的话,可这信任没几息,被刚进门的秦禾生阴森一笑给截断了。 秦禾生只听着了那句‘先前给你的银子’,便知阮氏这个贼妇人又藏了银子,若不是顾忌着秦巧尚在,早就大嘴刮子上脸收拾了她。 “二娘懂事,知道家里日子难,想着法子补贴些。你这好吃懒做的贱骨头,白吃我秦家数年的粮米,连个承香火的后嗣都生不出来,还有脸在这儿杵着。滚!还不快去院子里跪着反省!” 阮氏不等他说完,早已缩头乌龟一样,匆匆放下手中的碗筷起身要走。 哪知身子起一半,又被一股力道强硬地拽回去,她惊愕地回头去看。 秦巧把人拦住,看着作威的秦禾生:“你不供奉那什么神仙,家里的日子就不会难。莫说嫂子是非,看您精神头回来了,若是不饿,就回屋反省着吧。” 阮氏吓得急忙捂嘴,生怕自己呼吸重了,这火就烧到自己头上。 果然,秦禾生先是一愣,及反应秦巧的话后,手比嘴巴快,‘啪’的一耳光甩在了孽女的脸上。 常年吸食如意膏,早就掏空了他身子,一巴掌力气没多大,但落在人脸上,难堪比痛感更多。 “你这不孝的孽障......” 他话音未落,另一侧的秦丰收却突然暴起,嘴里唔呀叫着,一双拳头虎虎生风直冲秦禾生的头脸上,一边捶人一边哭着喊着叫‘不准打妹妹’。 好好的一顿夜食,最后桌子掀翻,碗碟滚地,不大的灶屋里吵吵嚷嚷,哭声喊声咒骂声,声声不绝隔着不厚的墙垣传到四邻家中。 邻家林家娘子哀怨地叹一声,“又闹,又闹。这一家子真是祸害,怎么就不能消停消停,让咱们过个安生日子呐!” 当家林大福安抚道:“算了算了,今日那蔡爷刚来过,许是秦二娘知晓了他爹的勾当,这一会儿算账呢。” 说到秦二娘,林娘子怒气稍弱几分。 林家和秦家从祖上一辈就做近邻,轮到这一代,她和秦巧的娘走得格外近,私底下姐姐妹妹称呼着,当年她生产因胎儿过大,险些难产丧命,若不是秦巧娘在一侧撑着,只怕... 想到往事,林娘子又感伤起来:“当时二娘丢了,春桃险些急疯了,整日就倚靠着门框哭。如今二娘回来,她倒是撒手走了,真真是...唉!” “命里的事,认了吧。”林大福拉她往屋子里走,“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你怀着咱家二全时,是不是跟秦二娘说要定娃娃亲?” 林娘子嘟囔一句‘几时说过’,跟着丈夫回屋中,门扉一关,倒也听不真切隔壁的撕闹。 至于她们口中正和亲爹‘算账’的秦巧,端着一碗菜粥,施施然吃着。 哥哥和亲爹在地上滚成一团,阮氏分不开这两个,求也没用,再一扭头,见秦巧倒是独身自在,不由暗火:“二娘,你别急着吃了,快些叫丰收停手吧。” 公爹是个空壳子,丰收虽瘦弱些,毕竟是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每一拳头都很实在。 她揉着自己的胳膊,方才不防让秦丰收挥了几巴掌,这会儿正火辣辣地发疼呢。 秦巧抬眼,瞧着秦禾生眼睛翻白,再几拳下去就得呕血沫了,这才喊一声哥哥。 喊哥哥最有用,秦丰收一听妹妹叫,才不管爹死活,翻身爬起来,睁着一双泪汪汪的眼睛,凑到秦巧跟前:“妹妹,脸疼不疼呀?” “哎哟,疼死老子了!” 秦禾生原地挣扎几下,才一身狼狈地站起身。 一身骨头跟散了架似的,这要是放在几年前,儿子别说将他扑翻在地,就是持着棍棒,都未必能跟空手的他打成平手。 他眼底蕴积着怒气,却不得已为情势所迫,狠狠地瞪了儿女一眼,一瘸一拐地回了正屋。 心说:二娘是个祸害,从小野在外头,是头养不熟的白眼狼。看来得尽快卖了,若不然,他这条命怕是要不得了。 阮氏畏惧使然,虽不曾被吩咐,却老老实实地端了粥米送到正东屋子去。 秦巧看着,并未阻拦,将碟子里的芽菜分出一小块留给她,和哥哥说着小话,没一会儿便吃罢饭菜。 第20章 要去上工,虽不知胡老要让她做什么,但是头脸干净,总给人印象好一些。 有粗柴在,烧水更快。 等到阮氏端着空落落的碗回来,秦巧方将木盆里盛满热水。 热气蒸腾,她看阮氏一直侧着脸不说话,上前扯了人往门口走。 天还没全黑,残余暖光,映得阮氏脸颊上的巴掌印格外清晰。 “他打你了?” 阮氏点头,比这更难熬的事情都经历过,一巴掌已经是轻的了。 “二娘,你称我一句嫂子,就听嫂子一句劝,别再和公爹对着干了。这院子好歹还能容得下咱们两个女人,真要得罪他狠了,一张奴籍卖去那下三滥的地方,连后悔都没地去说。” 她是善用女人优势的,一番话下来,尾音哽咽着,闻者哪个不心软。 目光所及,果然见二娘点了点头,这才欢喜几分。 “你要是不走了,往后就跟嫂子一条心,咱们两个未必撑不起门户来。” 又忆起公爹先前的话,“丰收这般,我是没法子生养。但你回来了,等日子稳当,给你招个上门女婿,秦家不愁有后。” “上门女婿?” 阮氏笑笑,“咱们满井村和别处不一样,招个上门女婿,那是嘴皮子动动的事情,容易得很。” 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就是有一点,你这户籍须得早些寻保长落定了,如此才好说合女婿。” 秦巧看她像是随口一言,面上无异样,心里却有了计较。 “嗯,过几日吧,看胡老给寻了什么活计再说。” 人在跟前,今日搜寻包裹看过那户籍文书。 她算是看明白了,只要丰收在,二娘就是那线上拴着的风筝,挣脱不得。 过几日便过几日。 阮氏无声一笑,又转口道:“这一回打,公爹怕是三五日下不得床呢。你出门做活的时候,也能放心。” 她挥舞着筷子,见秦巧不走,眼神转转,便觉得该多与她说说话,亲近亲近。 “二娘,胡老是个怪人,许是看你力气大,这才相中了。要照我说,你若是想上工挣铜板拿,不一定听他的。” 秦巧目光游移过来,听她细说。 阮氏:“咱们满井村往西半里地,有好几座茶山,那可是县里最大茶家,吴家的产业。每年的清明、端午、中秋还有入冬前,茶山都要聘不少外边的短工做活。我看呀,你力气大,最适合去那儿扛肥。” 秦巧将她说的话记在心里。 又问:“只有茶山要人,有没有织坊缺小工呢?” 阮氏便知她心里还惦记着织娘的活计。 可惜了,“咱们镇上两三个家中有织机的,人家守着手艺,自然不肯外人随意看了去。县里也有,占地大,听说有好几亩地连作工坊,去也行,只收签了卖身契的。” 好容易发还良籍,秦巧自然不会再走回老路。 “也有别的,朝廷眼下在造大船,村里不少男人都去码头上卖力气呢。 听他们说,那大船比海浪卷起来还高,光是桅杆就有十个丰收那么高。等大船造好下海吃水,百十来号人吃喝拉撒都在上头,好几月不用上岸嘞。” 秦巧心里默默划去。 再卖力气,她也是个女子,跟一帮赤膊的男人们混在一处,多有不便。 “还是跟着胡老看看再说。” 阮氏悻悻,说的多了,唇干舌燥的,一口气咕咚了小半碗粥,起身自顾收拾灶屋。 睡前擦过头脸,还空余了水泡过足。 秦巧熨帖地倒头就睡,心里惦记要早起,提着神呢,门缝里刚透出一点光,人便醒了。 胡老刚开门,就看到坐在对面门槛上打盹的姑娘。 哼,来得还算早,挺识相。 他心说,脚步放得重一下,果然秦巧腾的一下站起身,唤了一声胡老早。 “早什么,天都亮了,哪里早了!” 秦巧也不在意他的坏脾气,看他从里边拽了一个板车,急忙上前帮着拉出门:“胡老,咱们是去哪呀?” 胡老随手往外指了指:“出村,收尸。” 他幽幽道:“听说过罪奴村吗?” 秦巧慢慢回过头看他,心说:倒也不必如此吓唬人。 第10章 胡老不爱说话,但凡开口,必要刺人几下。 秦巧与他相处多了,便品出几分相处之道,那便是脸皮厚些。 脸皮厚些,眼快多问多跑腿,再加上些缺心眼,日子长了,便也分明出胡老是个外厉内软的小老头。 满井村 又是一日晨起 秋意渐浓,出门的时候天边依旧是沉黑,凉风呜呜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泥土湿润的腥气,秦巧不由哆哆脚,想着过几日发了工钱该去瓦市买些厚实的料子。 她以前觉得南地更温润,自然不用穿在大同府时候的臃肿厚衣,真在此地住久了,才觉出南北的寒凉两相迥异。 北地的寒是大风卷积,照面而来的凛冽。南地,却是静默无声,不知不觉凉进人骨头缝里的折磨。 忆起昨晚在哥哥脚上看到的小冻疮,她又急跑几步,先将灶上窝着的柴火翻捡几块送到北屋子的地坑里。 哥哥睡得沉,方才一开门有凉意卷进来,这会儿咕哝一句冷,背身过去继续睡了。 第21章 她给掖好被角,临出门前不敢将门堵严实,确保留了一道缝隙走烟气。 响动声惊动了睡着的阮氏,她迷糊地从床上下来,摸黑看清院子里的人,抿了抿嘴,拉开门唤了一声二娘。 秦巧半条腿已经迈出门槛,听声回头看一眼,正要开口说什么,对面的门嘎吱一声,胡老背身朝外,扯着板车挪动呢。 她只好低声道:“嫂子,我出门上工了,有什么话,回来再说。” 阮氏忙回身扯衣裳裹上,这一耽搁,到门外一望,人已经走远了,远远看着,已经拐上了出村的大道。 她气恼道:“就说一句话的功夫,难不成就能饿死那群罪奴?真是的...” 她也没什么要紧的话要说,只不过秦巧已经跟着胡老上工十日,说好十日给结算一次工钱,按理今日要有进项了,所以念着秦巧人老实,别抹不开嘴,让人家糊弄了不给工钱,白出力气了。 她往回屋子走,一边低声咕哝:“一日三个铜板,包食水,十日便是三十铜板。买上三斗稻米,几日不曾吃肉,再割上一小条猪脂...” 可一想到这几日猪脂涨价,急忙摇头:“还是吃鱼吧,鱼多肉贱,省了铜板再买上些灯油...” 怎么算,三十个铜板都有些少。 她不由回忆起上一次在南屋子翻出来的碎银子。 心说:虽说是碎银子,加起来才二两,但要是全掏出来,这家里缺的东西也勉强能补上。奈何秦巧小气,她好几次故意在人面前盘算家里的缺漏,不见对方眼风有变,硬是没掏出来给她使唤。 回屋子躺下没一阵,天边就泛起了鱼肚白。 她也没多少睡意,索性起身,一开门便瞧见公爹刚进门。 怪不得没听到响动呢,原是下了微雨,簌簌雨声,院中淙淙像是蒙上一层纱,有些瞧不真切。 阮氏瞧公爹走路架势,便知之前公爹同丈夫缠打的伤势已经好差不多了。 应是好了,若不然也不能下地,还往姓蔡的那如意馆跑。 也亏的是二娘天不亮就要出门,不然,这会儿阴着脸堵门,那如意馆的小厮怕没胆子送那害人东西。 真是不记打。她泛了一句嘀咕,面上依旧是往常的谨微和害怕,“公爹,灶上有烙好的粗面饼子,儿媳给您送一些吧。” 秦禾生攥着手里的烟膏盒子,哪里还惦记吃喝。 便是惦记吃喝,也不要喇嗓子眼的粗面饼子。 他没好气地冷哼一声,“喂鸡都不吃的糙食,别给老子送!” 人骂骂咧咧地进了屋子,阮氏再抬头时瘪瘪嘴,不在意地往灶屋去。 朝食照旧。 粗面饼子,一碗稀汤水粥,里面的白米颗粒一巴掌就数得过来。 秦丰收是这般吃,她也是同样的嚼口。 吃过,有妹妹的叮嘱,秦丰收不往外边跑,安生地回了自己屋中。 他这屋子阮氏时常拾掇,一进门察觉出不一样的暖和,头先看一下地当中的那个坑。 “二娘倒是会着看你,这是上工前刚给你窝了柴火呢。” 她酸酸道,秦丰收手里攥着好几个草编笼子自顾玩着,并不搭理她。 阮氏掸了些浮尘,支起屋子,顺便就坐在北屋地坑边的草团垫子上,手边针线绕着,凝神做着手里的衣衫。 “你身上这件,再冷些就不能穿了,也不知二娘从哪里淘换来的料子,正好给你续上一件新的。” 提到妹妹了,秦丰收扭头看向阮氏,露出一抹笑来:“妹妹给的?” “对,你妹妹给的。就知道妹妹妹妹,个傻子。” 阮氏随口应一句,针线走了一圈又长叹:“现在还是你妹妹,再过几日,你那没良心的爹将她一卖,也就不是你妹妹了。” 二娘不在,有些事情她看在眼里,却迫于蔡爷的恐吓,不敢明说出去。 那姓蔡的指明了就是要二娘,公爹被打的不能下地,他使唤小厮送上门让公爹吸,方才公爹走过,瞧着大拇指头上红乎乎的,必定是又给人家按了手印,赊下膏账。 自己那时不也是这般被蔡爷算计了嘛。 她苦笑一下,回头看着一无所知的丈夫,“傻人有傻福。早些年是我熬油点蜡供着你们父子,再往后有二娘在,咱们三个就都指望她喽。” 而被阮氏视作一家仰仗的秦巧,翻矮山过小岭,一路顶着雨势,终于到了。 胡老披着蓑衣,从她手里接过板车的绳子,“今日要放工钱,你记得问厨管事要。” 秦巧抹了抹额上的雨水,点点头表示自己记得。 胡老瞧她身上衣衫湿了不少,将人扯到村牌下边,叮嘱道:“今日有东京的罪奴到,到时候会有小吏官送,我与你说的那个屠管事,今日也要来的。届时你往人后藏,灶上灰泥抹抹脸,别让他入了眼。” 这已经不是胡老头一回叮嘱她了。 秦巧在罪奴村的灶上做帮工,早已听过这位屠管事的阴辣手段,自然避之不及。 “胡老放心。” 比起这个,她更上心东京来的罪奴。 “胡老,您知道这一次行走衙役送来的罪奴,是东京哪家的吗?” 胡老本已经要走了,一听她问,回手就往她头上拍了几下,“这是你一个灶上帮工能打听的事儿嘛?你管人家是东京的什么人!” 第22章 瞧她没改色,胡老生怕罪奴一进村,她好奇地探头探脑,于是压低声音解释道:“听说是什么户部尚书的罪眷还有族亲。这些人没犯事之前,那是顶顶上的权贵人家,如今凤凰拔毛做了落窝鸡,落到咱们这地方是贱籍,为奴为婢也是最下等的那一行。” 他看秦巧心不在焉,再三叮嘱:“我与你说了,你听过忘了便是。但有一点,进到里边,耳朵眼睛嘴都要管好!记着没!” 秦巧揉揉被拧过的耳朵,保证自己绝对不犯事。 一等胡老走远,她便虾着腰迈进牌门。 说是牌门,实则就是三根粗陋的木杆子撑起一个门框。 略微高一些,木头陈年枯朽爬满青绒,这东西没什么大的用处,只向外来人告知一声——此地乃是朝廷安置流放罪奴的安置村落,闲人莫入。 这里便是刑徙村。 十里八乡的人觉得念起来拗口,便称之为罪奴村。 十日前,胡老说要给她一份活计。 秦巧本以为是跟在胡老身边收尸下敛,已做了许久的准备,然而到了此地才知自己要做一厨上帮工。 若问秦巧,她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做不来。 打头先的,便是做吃食。 就如同有人天生就懂穿针走线绣花鸟虫草栩栩如生,有人便天生笨手笨脚做不得添油加醋热火烹调。 幸而这份活只需要切生断骨,靠一把力气就好。 力气活,秦巧便做得来。 灶上大管事娘子看她话少手勤,人木讷还老实,便满意留人了。 这是她上工的第十日。 秦巧沿着村中走出来的小路,一路七拐八转。 罪奴村是专供罪奴夜宿的地方。 白日里,不管是男是女,天晴下雨,都要出门做工。 故而此时一路往里去,寂静得很。 这路她走得很熟,秦巧还惦记着所谓‘东京户部尚书’,路过一座歪斜的草棚子,竟忘了捂住口鼻,猛地一窒,险些呕吐出来。 她急急往后退了几步,憋得人脸都红了。 这座草棚子与罪奴村的其他草棚并无区别,长木头叉开入地搭起来,外边披上一层茅草勉强遮风挡雨,里边就能住人。 之所以如此难闻,乃是因这一座是独辟出来,远远隔着其他草棚,里边安置的都是流徙路上伤重的罪人。 罪奴村没有医者。 这些人路上生了重病,好容易能卸下枷板解开铁脚链,整个人如同瘫了一般,亲眷不得照料,因为要种田,即是打围、烧石灰、烧炭,并无半刻空闲日子。 但人不死,大管事便不能轻易处置了,随便指了一座远离众人的棚子一扔,任他生蛆腐烂,熬到最后一口气散去。 秦巧快快走过,远了去,才发觉这棚子里往日□□喊痛的响声没了。 大约又过身几个吧。 她心说:胡老怕是又要忙了。 到得很早,灶棚空荡荡的,秦巧却有几分惊讶。 怎么灶火暖着,空气中竟然漂浮着一股浓郁的炖肉香气呢? 第11章 罪奴村少有自力开火的,一来,害怕火引子落在这些大罪之人手中,生出祸患。二来,既是流放,怎可食饱身暖?若是日子过得舒畅,这些人又如何领悟圣人良苦用心? 故而罪奴村当中有一宽木棚,四向朝外,生两眼灶火,每日按人头分食。 上工这些天,倒是头一次见小眼灶开火呢。 秦巧只打量一下,顺手添了一把柴火,照着往日的活计,将大灶烧上水。 日中时分,会有锣鼓响,外出的人便知到了放饭的时候。 这份活计做起来并不难。 寻常人家做些吃食讲究干净熟透,可到了这里,有一口暖和的下肚的就很不错了。 秦巧从一侧布袋中挖出三大勺陈米,落雪一般往锅里下时候,其中黑点米虫清晰可见。 她手抖了一下,却没有停住,照旧随了冷水大勺子来回搅弄着。 灶上管事娘子牛娘子跟屠管事是远房亲戚,寻常屠管事不在,有什么大小决断都要问过她。犹记得她第一天到灶上,不过是瞧着淘洗一番,就挨了好大的教训。 胡老给她作保,自己亦是跪下求了许久,牛婶子才终于松口。 这年头日子难过,保全自己都不容易,谁人怜悯谁做菩萨,她秦巧便算了吧。 锅里微有热气的时候,牛婶子终于到了。 天有些凉,她着直领对襟的麻布襦裙,人很福态,走路一撵一撵,远远看着像个稻草丘子在挪。近了,能瞧见人侧脸和脖子连着张,一层层油润的肥褶皮,有汗珠子泛出点点腻光。 秦巧忙做谦卑态,虾腰碎步上前,打拱行礼:“问牛娘子安。” 这可是她以前伺候公府家贵娘子才会行的礼数,可乡野之间,唯有如此,她低着、人家仰着,才能显出此地究竟谁是主事人。 牛娘子一看她行礼的架势,这心里就好过几分。 升斗小民,举凡有些势力,自然喜欢被人捧着。 她扬扬手,“安。” 秦巧也不回锅前,管它搅不搅弄,锅底是糊了还是生的,这时候最紧要的便是不能怠慢牛娘子。 或者该说,最紧要的,是不该让牛娘子觉得自己被怠慢。 她落半步跟在牛娘子身后,看她如常一般巡视了这分寸之地,眼珠子老实地落在脚前边的一点黑地上。 第23章 牛娘子扫了一眼这地方,满意地点点头:“你还算懂事,这地方捯饬得还干净。”又看见小灶还咕嘟着热气,“是你加了柴火?” 秦巧忙说是。 “只加了柴火,没揭盖子伸爪子捞一口尝尝甜咸?” 秦巧愈发往下低身子,道不敢不敢。 牛娘子这才满意,“谅你也没胆子。且跟你说,这一锅好肉是专给我侄儿的,他呀,将这村子托付给老身,老身合该上敬些香软的......” 说着话呢,传来一阵匆匆脚步声。 打缠绵雨势中小跑过来一着短褐衣衫的妇人,近前低声道:“牛娘子,屠管事到了,还有县里的衙役和小吏们也到了。” 牛娘子连呼‘怎么这般早’,一时也顾不得在秦巧跟前耍嘴威风,顺着那妇人的搀扶,急急往村外撵。 脚步声远了,秦巧忙折身进了灶屋,也顾不得锅里的粥米,先伸手掏了一把灶眼灰,对着水缸里的模糊人脸,唰唰地涂了一圈。 抹了脸,又将身上的褙子往里掖,低头看着没露出什么才挪回灶前。 大木棍来回搅,热气弄团浮在人身前,偷摸打量着不远处的泥土路。 灶棚居村子当中,来或是去,总要经过此处,她心里一直惦记着‘东京罪人’,想看看究竟是不是。 一连串模糊的叮铃当啷,声响大了,牛娘子同什么人说话的声音也近了,她抬眼看去。 只一眼大致看清,又低头继续。 为首的是一圆领宽袍子常服的高个儿男人,身后是两个戴交脚幞头,圆领衫,小腿裹行缠穿麻鞋,配腰间刀的衙役紧随。 想到先前那报信妇人的话,大约头前走的这个,便是县里小吏。 她不敢抬头看,一副费力做事的辛劳样子,借着擦汗的细小动作,偷瞄那衙役后边的人伍。 这一瞄,好巧不巧,两个衙役走动,将背后的一张怒目圆瞪大疤脸露出来,她被赫一大跳,幸而压着神没喊出来,却不敢再打量。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生来一副恶人相。 她心说。 不远处 牛娘子没胆子往县里官爷跟前凑,只喘着气续在屠生身侧,笑容谄媚,讨好道:“知晓您要来,老身早早在灶上温着你最爱吃的珍泥卷肉。到舍间一坐,正好能吃上热腾...” 这没长眼的老妇! 屠生递去一个冷眼,没好气道:“大人来,是为了公差,移送这些大逆不道的罪人入册。你这老妇缠嘴拉磨呢,说这些没用的作甚!” 这一声冷喝,前边的赵阳鸣扭过头来,和善笑笑:“屠生,莫要吓唬这老媪。本也非我职务,不过是闲来无事顺便走一趟罢了,平常如何行事,照旧便可。” 屠生使了眼色,示意牛娘子快快靠边,一向凶狠的脸上硬是挂上谨慎畏惧的神情,显得扭曲古怪,“赵官吏,是小的之过,让这老媪耽搁了您。” 说罢,手伸直,狠狠地在自己脸上啪啪扇了几下。 赵阳鸣同两个衙役对视一眼,心有默契地不再说什么。 沿土路继续走着,路过冒着热气的灶棚,看里边厨娘灰头土脸费力地搅弄灶中浓粥,赞许地点点头,指锅问道:“这粥米可是给村中人吃的?” 秦巧忙从锅前让出身子,俯首跪地,道:“回大人的话,确是给村中人吃的。” 说了,身前的人不知为何顿一下,才叫她起身。 她听话起,却不敢抬头,畏缩着头脸又回到灶前忙活。 只等那做主的厉害人走了,才借着蒸腾雾气看向连在他们身后的一长串。 过一个,棒子在锅中搅弄一圈,一共搅弄了十五圈,人伍到了尽头。 十五圈,那便是十五个。 村子的籍册上又要多十五人了,也不知是哪些人? 没一会儿,灶棚又进来一人,是方才给牛娘子报信的妇人。 秦巧认得她,知晓这人是罪臣女眷,早些年流放到此地,靠着一双巧嘴被牛娘子选做身旁伺候的,名唤曹云英。 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可惜人不如何。 在牛婆子跟前伏低做小,在村里人前却强势蛮横。 不过世风皆如此,她这样也无可指摘。 人进来了,奔到小灶跟前,闻着香味不知嘀咕一句什么,才同秦巧说话:“巧儿,方才那小吏与你说话,你怕了吧?” 秦巧点点头,“害怕。” 罗云英吃吃一笑,“有什么怕的,不就是个九品不入流的小吏官。这要是放到早些年,他这样的,给我提鞋都不配。” 这话秦巧可不敢接。 罪奴村鱼龙混杂,论出身,有杀人越货的地痞,也有曾是锦绣权贵的高门人家。然到此地,一般般下九流的贱籍。 都是要做别人脚下尘泥的,却也要分个谁贵谁贱。 诸如罗云英便是,总是私底下念叨自己曾是旧时显赫。 “圣人一朝大赦天下,我还是要重归东京的。届时....哼!” 罗云英扯扯嘴角。 便是不说,秦巧也知道她言下之意。 约莫是要如何让现在欺辱过她的人磕头认错,如何扬眉吐气罢了。 天下大赦...这是整个罪奴村人嘴里最常被提起的话。 苦日子里的人总要寻个念头在前面吊着,若不然活得就没意思了。 第24章 然大赦天下,这其中有几人能活到那时候呢? 罗云英并不知秦巧心中所想,自顾哼唧一番,转而道:“这一回来的人,你瞧过了没?” 十男五女。 秦巧心中接道,却摇摇头:“我没敢看。” 罗云英随口道:“刚才造册,本该到四十几个,可惜死在半道上了。哦,有两个昨夜刚死,这会拉到村子外边了,胡老收敛好棚子里那个,一并是要埋了的。” 眼下,只有她们在,罗云英更为放肆些。 凑到秦巧跟前,装作添柴忙碌,“这一回来了五个女子呢,听说有一个是东京出了名的美娇娘,还与皇子定过亲事呢。可惜没福,盛暑流放,脑子烧糊涂,眼下就剩一口气了。” 秦巧接一句:“是嘛?” 罗云英:“嘿嘿,就算剩一口气,姓屠那畜生也不会放过的。” 这话里透着一股幸灾乐祸,秦巧听得十分刺耳。 “这话是什么意思?” 罗云英翻个白眼,知道秦巧是胡老引荐来的,尚不知屠生那畜生是什么脸面,乐得说道说道。 她自顾说着,秦巧好一会儿没有动作。 只听那屠生不当人,性情暴戾狠绝,仗着自己是罪奴村的管事,动辄大粗鞭子抽人,凡有女子入册,必是他狠辣糟蹋下手之人。 罪奴村死了的人,大半都是丧命于屠生之手。 罗云英舀了一口浓粥,吸溜着,“死就死了,何人在乎。一茬茬的往里送,这地方长久着,可是个摇钱树呢。” 摇钱树? 秦巧还想再问,眼角余光瞟着牛婆子小山一般的身影,劈手夺过罗云英手中的木勺,微微扯她袖子。 幸而罗云英机敏,一下便明白她意思,半转身吹着灶膛火。 牛婆子进来,自然没察觉出异样。 吩咐秦巧从锅中舀了炖肉入盘子,小心地走了出去。 罗云英从灶台上露出一双眼,看她走远,低声道:“送肉了,那小吏官肯定走了。” 她与秦巧对视一眼,许是说了自认的掏心窝子话,秦巧又替她遮拦,便当她是半个自己人,“等着吧,日中一放食,咱们也瞧瞧与皇子定亲的是个多美貌的小娘子。” 秦巧还是搅着大锅粥米,平常一笑。 日中 应饭的锣鼓声咚咚作响,由远及近,灶棚外边很快排起长串的队伍,人伍静默地矗在渐渐大起来的雨水中。 秦巧很少抬眼去看。 头一回放饭时,触及到这些人的眼睛,回去就做了一场噩梦。 他们眼神无光,若不是偶然落在灶上的眼珠子还泛着饿光,与一具尸首无异。 牛娘子姗姗来迟,自己半幅身子淋雨,却撑着油纸伞将屠生遮得严实。 一等入了灶棚,才摆正自己腰板,暗道一声受罪,示意秦巧放饭。 人就在秦巧身后不远处,说些什么,她听得一清二楚。 屠生眼神在队伍最后的几个身影徘徊几圈,才又看向秦巧,这一眼先落在腰和屁股上,他兴味地笑笑:“换人了?” 牛娘子顺着他目光瞅一眼,“是换了,头先的那个犯了错,叫我赶走了。这是收尸家胡老汉的远房侄女,家里老子重病,急缺钱用,便先让她试试。没几日,这不是还没来得及跟您说嘛。” 屠生垂着眼皮,眸光流转闪过一抹阴森,不阴不阳道:“您倒是心善。犯错了?犯的什么错?” 牛娘子让他这一反问吓得一身冷汗,险些哆嗦:“她...她偷灶上的米粮,叫我当场捉住了。手脚不干净,自然是不敢留的。” 放粥快,人伍往前挪动着,屠生重新瞧上了最后边的人,便懒得多嘴,只是威胁一般地冷哼作态。 牛娘子偷摸擦擦额间的汗珠子,心里叫苦不已。 这村子平常自己做主,舍不得那一日三个铜板的犒劳,便使唤在家孙女来过几回。可巧撞上了这煞神来,不小心落了眼上心惦念着。 若是不及早打发了,迟早落在他手里被糟蹋。 拼着这一回冷汗,再往后,可得谨慎些了。 觑着屠生没有发作的样子,她暗舒口气,眉眼一动,正好看见秦巧弯腰从一旁地方捡碎木头。 那身段,直溜溜的匀称长腿,滚圆挺翘的桃腚,再看屠生视线果然挪了过去,便知自己这事做对了。 如针扎一般的目光落在身上,秦巧悄然蹙紧眉头,心里有些发毛。 却不能半途撂手,一如往常分粥添水。 直到... 人伍最后,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上前,新旧伤痕重叠在手背,一只方口木碗伸出来,手掌上指甲粗长塞满泥垢,刚换上的短褐袖子太小,簇起的手腕小臂遍布青紫淤块。 许是没等到,他有些困惑,抬眼看过来。 秦巧握着勺子的手掌几不可见地抖了抖,很快在罗云英轻推下回神,递去一勺子米粥。 ‘当’的一声闷响,他很快低下头去,如大多数罪奴一般,慢吞吞地出了队伍,寻到一处角落。 秦巧控制不住地看了几眼,见有一个瘦小的女子同他挤在一处,两人头碰头,过一会儿,男子抱起自己的木碗,将里边本就不多的米粥分出一大半。 记忆一瞬被拉回到几年前的高门后宅... 她跟着掌事嬷嬷从游园长廊过,旁侧的婢子悄声示意她扭头去看,低语说那就是府中的三郎君。 第25章 她错开一个眼眸,微抬眼,只见廊桥拱处,霜雪翩翩,着墨鹤氅衣的玉面郎君手提六角流转花灯,神情寞寞然,蓦地回首,同在前的嬷嬷骄矜又谦让地微一点头。 那一垂眼,秦巧脚步乱了分寸。 第12章 罗云英在册本名字处划条炭横,同秦巧说:“少了一个没来。” 一天就一顿粥米下肚,竟还有人不来? 秦巧探头看一眼,“崔六娘?新来的?” 罗云英挑挑眉头,眼神意味,秦巧反应过来——这位崔六娘便是她之前所说的曾和皇子定过亲事的美娇娘。 “病了,人拖进了疫棚里躺着呢。” 牛娘子在后听见她们说话,接应道,“头一天到,死还是活,看命。今日的米粥便分给她吧。” 她伸手一指,直接扬声喊道:“那边,那个崔六娘的家眷,崔三还是崔四,过来一个。” 秦巧便见角落凑在一块的男子闻声站起,碗留下,颇有几分艰难地走过来。 她目光下移,见他两腿岔开很大的空,吊高的裆裤露出细条如柴的脚踝,走了两步,像是突然想起,慢慢恢复成常人行路的姿势。 “嗨,方才就是他吓着你了,对吧?” 罗云英见是这人,嘀咕道:“莫说你了,我冷不丁抬头,差点喊出来。” 秦巧知道她并不是在夸张。 过来的这人面容确实可怖,瘦削脸上自左下颌对向右侧额,布着一条狰狞的伤疤,皮肉翻卷着,一时分不清黑淤血太多还是新肉势好,就像是有人用锥子在布匹上生生磨烂,深浅不一,再看出原来的模样。 若不是那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眸,若不是她多心留意,怎么知眼前人便是记忆中清隽俊秀的俊俏郎呢。 人没进灶棚,依旧淋着雨水,并未抬头看人,羸弱病态地弯腰等话。 秦巧听牛娘子的吩咐,从一旁取了新的木碗递过去,知晓是要给那位重病无法来的崔六娘吃,捞了沉沉一勺,心里想着多舀一勺,手却不知觉停下。 按例,稀稠不计,一个人头一勺粥,要是多给,当日的工钱便不给。 男人接了,深深一点头,转身离开。 屠生瞧着角落里落单的姑娘,眼底闪过贪婪,吩咐牛氏:“头一日进村,安顿吃喝穿住,下晌歇歇不用出去干活了。” 牛娘子忙应声是。 “还有,几千里路,谁知道她们身上带了什么脏污诟乱,早些预备上热水,撒上药粉,把头脸弄干净,省得县里官吏一瞧,还以为我屠生治下不精呢。” 罗云英跟秦巧接道小的知道。 他一出灶棚,牛娘子自然随行。 瞧着二人走远了,罗云英讽刺地笑笑:“话说的真好听,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姓屠的是哪路佛祖菩萨呢。下三滥的臭虫,一辈子嚼粪都不够,把着这村里可怜人,真当自己是什么权贵人?” 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开骂了? 秦巧不解,洗刷着铁锅,示意她悄声些,仔细叫人听了去。 罗云英忙缩头缩脑左右看,见四下无别人,才舒口气。 转而一看,还有一个秦巧在呢,若是为了讨牛氏的欢心,她把自己方才狗屁倒灶一通翻出去,怕是小命不保。 眼珠子一打转,心说可得把她拉扯成自己这边的。 于是谨慎态:“你知道方才屠生那话有何深意嘛?” 方才的话? 秦巧回忆道:“深意?不就是新到的村人下晌不干活,夜里再洗个药粉澡吗?” 她听了之后,尚觉得这人有些怜悯之心。 “做梦去吧!” 罗云英看她已经开始往大锅里加水,灶膛添柴,解释道:“这水烧了,只供给女人。洗干净了身子,且等着牛婆子安排宿夜后,屠生好亲热呢。” 秦巧动了动唇,低喃道:“若人家不愿意呢?” “不愿意?由得她不愿意呐。进了这地方,除非是插上翅膀飞,不然是死是活全凭屠生一句话。” 罗云英翻白眼,斜靠着灶台,双手环臂,一侧腿搭着地上的木桶沿,簌簌地颤着。 秦巧不懂,为何同是女子,谈及这些,罗云英竟是看好戏的语气? ...... 因着额外的烧水活计,秦巧离开时比寻常下工的时辰要晚。 胡老收尸后寻风水地下敛,与这一处是两个向,归程山路便只有她一人走着。 这里山多,却不如大同府的那样巍峨高耸,多是矮坡丘陵,绕山路往家去,随处可见野菜。 路过村子外的竹海,又想着家中没什么盛装东西的家件,便曲断些细条的竹子,预备回家借胡老的镰刀拉出韧丝,编一个竹筐。 这一拖,进村的时候,天已大黑。 沉夜有乌云,幸而还没到下灯的时辰,有几户人家亮着些稀疏的灯火,秦巧走熟了路,倒也并不如刚回来时那般跌跌撞撞。 刚拐上回家的小土路,照面两个黑影,她拖着竹子哗哗作响,那两人也没灯笼,擦肩而过的时候,偏头啐一口‘吓死老子’。 秦巧本不搭理,可这二人走了几步,靠一侧的非生事,抬腿踩了一脚,连带她险些被拽倒,不由气闷,扭头骂了句‘贱骨头’。 这一句不说,她生闷气。 说了,隔了几步远的两人唰地回身,头脸藏在黑夜里,其中一个说道:“青天哥,是个女人。” 第26章 声儿不大,但秦巧听得分明。 青天?像是在哪里听过? 她回忆着,便见那两人听出自己是女子后,竟然折身回来,还发出一阵阵不怀好意的□□声。 那个青天开口喊了一声‘栓子,今儿小庆子不在,他怕是没福气享乐喽。’ 青天?栓子?小庆子? 她想起来了,这不是阮氏跟她提过,村子里常常聚在一块欺负自己哥哥的三个癞子嘛? 呵,原本想着在村里遇上教训一番,明火执仗地给哥哥出出气。 这下倒是省了功夫,自己送上门来了。 手里的细长竹排大力磕膝对折,哗嚓分作两股,她随手丢开一节,冲着黑暗里最先奔向自己的身影照头猛抽。 啪的一声脆响,紧接着一阵惨叫瞬间响起。 “啊!!我的脸!打我脸上了!” 是那个青天的声音。 秦巧一鼓作气,估摸着距离,近了几寸,手中竹条舞起来猎猎作响,撕裂空气每一抽带起轻重不一的响声。 栓子嘴里一时喊着青天哥,一时忙着呼疼,好容易扯住一角衣衫,再顾不得什么女人香不香,后脚踩着前脚跟,落荒而逃。 “等着,你给我等着,等我找着你了,定要你没好果子吃。” 打远处传来一声模糊的恐吓,秦巧懒做回应,舒顺了气,不忘摸寻回另一半竹排,慢悠悠地回家了。 到了,先不进家,往隔壁敲敲门,道一声‘我回来了’,听着里边胡老嗯哼,这才放心。 她报一声平安,也听里边一声平安。 及到院子,竹条刚落地,咚咚咚脚步声砸了过来,秦丰收一迭声妹妹的呼唤着,听音儿带哭腔,秦巧忙问怎么了。 阮氏落后追了过来,道:“阳头沉下去多久了,怎么才回来呀。” “说定了天黑前准能到家,丰收死心眼,可记着呢。见不上你,怎么劝也不听,死犟着出门要寻。这可好了,正遇上那几个癞货在外边晃荡,可不是就送上门欺负嘛。” 他挨揍便算,连累自己又被那些臭虫嘴上占便宜。 想起来,阮氏就气恼。 要换做以前,她早就抽他一个老实! 抱怨过,她道一声吃过没,秦巧摇头,阮氏称灶上留了饭。 三人伴着去了灶屋,膛里还坐着火,终于有些亮星星,秦巧看哥哥一直揉着脸蛋喊疼,扯开一看,好清晰一个巴掌印,顿时觉得方才那顿抽使轻了,就该追撵着打,得让那两个好几日下不来床才是! 锅中温水,她安抚了哥哥,喝去大半碗,才有伸手抓了粗面饼子吃。 一口饼子一口热水,阮氏看她眉眼也不变,自己倒有些羞愧,将扣在碗里的一团野菜疙瘩让过去。 “别干吃饼子了。” “谢嫂子。” 就一口野菜,还是人家自己上山挖回来的,有什么谢的。 说到底,是将她看成一家人了。 阮氏抿抿嘴,想了一天要铜板的话哽在喉咙处。 她这厢迟疑,秦巧却不知,掏了一枚系着的小布绢,放在灶沿,“嫂子,这是今日刚领的工钱,你收着吧。看家里缺什么,打点上些。” 阮氏唔个音,伸手拿过来。 别说,沉甸甸的,解开细数,三十枚,一个子儿不少。 “都给我了?” 秦巧点点头,灶膛里的柴火星炸出哔啵,她猛地想起什么,“嫂子,若是粮米还够,先买上两只油灯吧。冬日天长,老这么黑着,做不来别的。” 两只油灯,再添些灯油,能费多少铜板。 阮氏声音有些发颤,忍着怕,直言道:“二娘,那姓蔡的瞄上什么,若是得不着,绝对不会罢休的。公爹他...他......他又吸...” “你们在说什么呢?” 门外猛地传来这么一句,阮氏豁地往上窜出一大截子,手脚哆嗦,眼睛盯着半阴在黑夜中的秦禾生,嘴巴半张着,许久都挤不出一个字。 还是秦巧起身,从门外将秦禾生扶了进来,她才顺势退到不显眼的地方。 “爹,您醒了?” 秦禾生狠狠剜了阮氏一眼,再转头,语气平缓道:“嗯,睡了一觉,听外边有人说话,想着莫不是贼人来了,便出门看看。你们在这儿说什么呢?” 秦巧带了笑音,瞄一眼无措的阮氏,道:“爹,说好事呢。我今日放了工钱,将才给嫂子贴补家用,想着家里黑,让嫂子帮忙购置个油灯。” 秦禾生斜眉一挑,“放了工钱?有多少呀?” 秦巧说了数目。 秦禾生一听便皱眉头,“才这几个钱,买什么油灯。你岁数小没操持过家,阮氏,你管家这般久,怎么一点都不知道节省!去去去,看着你就心烦。” 阮氏如闻大赦,一点磕绊都不打,转眼就不见人影。 人走了,该骂的难听话,一句都没少。 秦巧默然听着,等他说累嘴了,递去一碗温水。 膛中映光,秦巧柔顺地看着秦禾生吃喝,若非双方各有鬼胎,这一幕也该是家慈幼敬的温馨。 后半夜的时候,雨势大了,天际闪过好几重电光,雷声轰隆作响,某一瞬间,秦巧翻身坐起,侧耳靠在门上。 如马奔的雨势和风吹苍树喀嚓喀嚓声中,缥缈传来几声微弱的惨叫声。 秦巧背靠门仰着,等着...... 第27章 不过片刻,独属于秦禾生缓而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她套上早些备好的轻薄衣衫,轻手轻脚地移开竹栓子。 门一开,偌大雨势携风直扑头脸,她随手抹了一把,回身关门。 乍然劈出的一道闪电照得院子亮如白昼,给了她极大的方便。 秦巧嘀咕一句‘神佛莫怪’,闯入大雨。 第13章 阮氏哭得累了,抽泣过后,身上越发疼,枕着凄风苦雨迷盹,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咯吱的开门声,顿时惊醒。 人吊着警惕,听出是南屋的响动,才又萎缩回被中。 雨气透过门缝渗入屋中,身子浸了一夜的凉,她再难入睡,辗转伤心,索性忍着疼爬起来。 天色还沉,不过将明,总算有些熹微亮。 秋日的雨缠连,这一下,没个十几天停不了。 院中泥泞,阮氏发愣看一会儿雨水,才小跑进到灶屋。 一进门才察觉秦巧生了灶火,屋中暖和,她打了个激灵,“今日出门要这么早?” 秦巧揉揉木盆里的衣衫,没回头,“还不出门呢。南屋子屋顶漏,泥水滴脏了衣裳,正好睡不着,就想着浣洗了。” 阮氏不在意地点点头,扯过木墩子往灶火跟前凑,“二娘,昨日那铜子,嫂子没留住......” 她觉得自己有负所托,小姑子归家舒贴日子没多久,便惦记着养家糊口,辛辛苦苦换来的银钱,攥着连一夜都没够就被要走了。 秦巧一副焦急样,回头看她:“夜里有贼人来过,叫偷了不成?” 真要是外贼人就好了。 阮氏苦生生道:“是公爹,他说我没本事把持内家,攥着钱迟早糟蹋,所以就要走了。” 她自然争辩,可一顿拳打脚踢,搬出天王老子来都徒然。 秦巧扭正,盆里水有些凉,她从锅中舀出一瓢热的,神情平淡,还带有几分宽慰阮氏,“没事,爹是长辈,既是他要,想必是有更要紧的用处。这一回的工钱便先给他吧。” 兄妹两个,一个赛一个的傻! 阮氏刚起的愧疚一瞬间退散下去,心里无名火一拱一拱的。 正屋子里住着的那个,早已是披着人皮的活畜生,良心比豺狼都不如,怎么二娘就是不愿意信自己?便是亲生爹,就这般舍不得绕手,定要随着那人障一并下地狱才够? 可她一个外妇,做错了什么,要把后半辈子一并葬送了? 便是为了报答当年婆母厚待的恩情,这些年也早就还够了。 越想越委屈,一摸脸,又是两行酸泪。 可那边的秦巧呢,明明听着她哭,却无动于衷,拧干衣裳往角落的空处一挂,撂手就要走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般狠心的人! 她的心怕是石头做的吧。 阮氏斜眼盯着院子里,瞧她将角落处的蓑衣一披上,人影消失在门边。 “一家子王八羔子。” 她啐一口,再看灶上摘过清洗好的野菜都念着秦巧的好。 出得门的秦巧对于身后怨恨的目光全然不知,不过,便是知晓,也不上心。 阮氏所忌惮的事,她一力料理妥当了。 草芥一般的人家,不怕前头有坎,她有手有脚,定能守护好这座屋舍。 胡老今日不起早,只她一个上工。 一路山行寂寥,唯有雨声簌簌相伴,身上的蓑衣是她扯了村子外边的芦苇在灶屋阴干两天随手编的,好的蓑衣一层层上嵌,她没做过,大致搭出一个样子,就图个意思,聊胜于无。 今日她特意换了一条路,昨日归家便发现有条野河穿山而过,她念着打上些鱼肉,也算是家中开荤气。 秦巧挖几条蚯蚓,石头磨成肉泥抹在竹篓子一侧,寻了一处静水流深的缝隙严严藏好,逆向开了拳头一半大的口子。 也不知河里有没有鱼虾,她希望有些生得笨的,能撞进来让她夜里吃填上一道荤菜。 绕了路,再往罪奴村便小跑着。 幸而接连雨天,牛娘子发懒尚未到,灶棚空无一人,锅台还是昨日离开时候的样子。 村里人出去干活,繁杂不定,诸如灶屋水缸柴块之类的,也要他们去做。 秦巧看看柴垛子,旁边那一堆湿淋淋的,大约是新打回来的。再一探头,水缸还空着,不过挑水扁担和木桶不在。 罪奴村,合容纳上百人。 其中一大半不在村子里,青壮男人都要去临海的渡口,在朝廷大海船上做苦役。村中多是老弱妇孺,种时下地,闲时垦荒。 这里的人本就是贱籍,村子自然无需向县里纳粮税,只需达成一定垦荒和上补物品便罢了。 故而昨日罗云英说此处是个摇钱树,也无不对。 罪奴村新一茬的稻子收回来,除去要补给县里的,剩余大多数都落在屠生和牛娘子口袋里,莫说自给自足,便是打围劈柴烧炭等活计带来的利,都是寻常百姓人家仰望的丰厚。 可人心不足,贪婪过大,谁人会嫌银子少呢?所以牛娘子能克扣便克扣,应是两顿,削减成一顿。应是浓稠香米汤,到了却是些稀饭糊。应是偶尔开荤,最后一年未必能闻到点肉香。 便如昨日那般大气敞亮的粥米,若不是有县里的小吏官到,只怕是见不到的。 今日开锅,约莫就一碗米了。 第28章 秦巧估量今日活计的繁简,又看着空落落的灶棚,左右无事,拿了斧头劈柴。 也没过去多久,外边就有脚步声。 抬头去看,罗云英怀里抱着一个箩筐,颠颠跑进来。 秦巧起身去接,落眼一看,有些惊讶。 这箩筐足有一人环抱宽,内里很深塞得很满。 有半只鸡、一条很肥厚的鱼、好几枚又大还在蠕动的鲍贝、还有半扇红白猪骨。 绿的茴菜、芜菜,红而绵软的柿子,五六个鸡卵子... “怎么这么多好东西?” 罗云英脸上也有笑,“秋日的雨,一下没个十来天不算完,姓屠的不走,牛氏自然不敢怠慢。” 这一箩筐丰盛,难得见一次,想来昨夜牛氏安顿的女子乖巧,伺候得屠生舒服。 上边吃的好,她挨靠着,也能得了赏嘴。 上一回吃肉,还得是一个月前牛娘子家儿子来呢。 罗云英拍开秦巧翻动的手,一样样往出拿,最后才递过去一个灰扑扑的布袋子,“这个是你的。” 半袋子米,加起来将好一碗米的分量。 秦巧默然,小心翼翼地倒进锅里边。 看着大锅里浅浅一层,再回头望小灶上堆得几乎放不下的肉山,她只觉得讽刺。百十来号人吃一碗,一张嘴吃一座山,这世道好不公平。 可她不敢说,这样的话若是漏给罗云英,明日她连可怜别人的方寸地都保不住。 愣神之间,挑水的人终于到了。 罗云英顿时气焰嚣张,指着对方鼻子好一顿臭骂。 秦巧漫不经心地瞟去一眼,一顿。 是崔三郎君。 不,在这里哪里还能唤出郎君这样的贵称,应是崔三才对。 昨日是披头散发如乞丐一般,今日换了村里常备的短褐麻衣,头发工整地束在头顶,用一块黑布缠着。 手脚脸面干净不少,眉目依稀可见其人长相,不过大多数人一触及到他脸上那道可怖的伤疤,便不再多看。 她不忍看去对方一再下弯腰的卑微,喊了一声罗娘子,“鸡卵没放好,小心滑到地上。” 罗云英瞬间忘了骂人,急回头去照看。 这要是碎一个鸡卵,要吃好一顿鞭子呢。 “倒进水缸里就走吧。” 她道一声。 崔三局促地点点头,挑着担晃悠过来,正要提起去倒,扫到人家就在附近,若是不小心溅出来弄湿衣衫,自己又要被骂,于是迟疑住,手指往一侧点点,脑袋啄米似的一直点着。 秦巧看明白了,走得远了。 水入缸,将够一半,还要再去。 可她凝视着那背影,不知为何,竟觉得这人长舒了一口气,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想想他从前,挑水的苦力活应是从未做过,故而才会如此吧。 她往锅中加水,再抬眼,见崔三已经拐上泥土路,路边有个比他矮一截子的姑娘在等着,天冷穿得不多,故而瑟缩着,恰望着这边,同秦巧一对视,急忙低头看地。 “又是他!真是倒霉!” 罗云英见她出神,低咒几声,“兄妹三个,当哥的是个哑巴,一个崔六就剩一口气了,另一个崔八不知好歹,快快死了算!” 秦巧疑惑看她:“昨日才来,这几个怎么不开眼,竟然开罪了您?” “得罪我?”罗云英磕着鸡卵,壳子里残余的蛋液舍不得浪费,瞧没人在,伸出舌头使劲舔,含糊道:“他们是得罪屠生了。看她脸蛋长得不错,屠生第一个就惦记上。那小娘子以为自己还是东京城里的娇娇儿呢,哭着喊着不愿,折腾了大半宿。她那当哑巴的哥倒是厉害,十来个人都按不住,发起疯来唬人哟。” 说着,她突然噗嗤笑出声,示意秦巧附耳过去,“你是不知道,姓屠的光码子大,经不住哑巴一拳头,今日怕是要顶着乌眼青呢。” 她还在絮叨着,于大多数罪奴村人而言,这一桩事情,不过是枯泛生活的一抹意外。 秦巧看着走远的那对兄妹背影,只觉心里堵得厉害。 *** “三兄,你方才瞧见了吗?那个放粥的女子在帮你解围呢。” 崔八娘激动地看着崔三郎。 崔三郎没抬头,他还不熟练挑担走路,正在努力寻一个最好的姿势不让两个水桶前后摆得过分厉害。 他自然听得出妹妹口中重点是那个‘放粥’二字。 可人家只是随口说说罢了,怎么会特意给自己解围呢? 崔八娘捂着空瘪的肚子,犹自期待:“三兄,三兄,她肯帮你解围,等会儿放饭的时候,你说能不能让她多给些粥米?” 崔三郎摇摇头,努努嘴,示意她悄声些。 昨夜若不是三兄,她只怕落到那个姓屠的恶魔手中了。 不止是昨日,从东京到福州这一路,全靠着三兄相护,她才能囫囵个活到现在,自然乖乖听话。 打水的地方不在村中,方才照着同屋人指点,绕了好大一圈,这一次总不会错了。 崔八娘还想再说方才灶棚的娘子,可看哥哥神情淡淡,不想惹他不快,只好按捺住,一边往桶里压水,一边咒骂那个故意指错路的坏人。 “要不是那人使坏,咱们早就打好水了。” 在哪里活着都不容易。 崔三郎深谙此间道理,昨夜他得罪村里的大管事,其他人为难他是情理之中,不过是些可怜人自保罢了。 第29章 满满两桶水上肩,他脚步虚浮一下,闭眼定了会儿神才慢悠悠地往回折。 抬满水缸,再砍些柴火,就到放饭的时辰。 再扛扛吧。 第14章 崔八娘揣着一颗激动的心,颇有些着急地探头往人伍前头看。 也不知今日要放什么吃,好老远就闻着诱人的香味。 她耸耸鼻子,低声同后边的哥哥咬耳朵:“有肉。” 崔三郎并不如她这般希冀。 挑水送进去时,他眼角余光曾看到灶棚里的情形,能分给他们的大灶,冷清寡淡,袅袅白气全是淡得几乎闻不出来的米香。 前边人挪动,崔八娘一时不察慢半拍,打后边有一人越过他们兄妹,占了空处。 她不悦地用碗怼这人肩膀,斥道:“你懂不懂规矩,想领饭食打后边排队去。” 她说话全是东京雅音味,插队的人仗着自己个头高,不屑地朝旁边空地啐一口黄痰,呲道:“再碰你爷爷我试试?” 崔三郎将妹妹往身后护着,沉脸不说话,意图用凶狠的眼神震慑住。 这人自然认出这人便是有胆和屠生叫板的人,心里瑟缩一下,可这一会儿声音大了,不少人凝视着这里,若是被人瞪几眼就怕了,以后自己在这村里还怎么混? 他道一句‘有你好看的’,一扭头,冲着不远处握鞭巡视的某个壮汉呐起声,只等对方过来,脸上挂满谄媚的笑容:“肖二哥,这小子新来的,不懂规矩,仗着自己昨日和咱屠管事厉害过,竟然敢插队。” 好个贼喊捉贼! 崔八娘探头喊道:“你胡说!分明是你不守......” 话尚未说尽,只闻空地‘啪’的一声巨响,崔八娘一抖,惊恐地瞪着入地三分的鞭痕,后面的话哽在喉间。 肖二单手叉腰,另一只手紧攥鞭鞘把,喝令:“找死!你等大逆罪人,如今到了此处竟还不改过!” 他瞄一眼同自己眼神官司的人,扯笑道:“敢在人伍中生事,我看你们是活计不多,吃饱了撑的。” 提鞭一指:“你,坏了村里规矩,今日这顿饭食罚没。现在去仓处记名,下晌砍不回两旦柴火,上夜罚二十鞭。” 被指到的崔三郎无奈地脱开人伍,生怕慢一息那鞭子就挥下,连一个安抚的眼神都不及给崔八娘,便消失在泥土路上。 崔八娘哀哀地看哥哥走远,畏惧地缩在队伍中。 她想跟着哥哥一并走了,可肚子里实在空得厉害,若是再不进食,她只怕要饿死了。 再说了,若是她也走了,还在疫棚里的六姐姐也要跟着挨饿的。 她心里反复重复这个念头,终于挪到最前面,小心地举起手中的木碗,眼神哀求地看着对面。 秦巧并未抬头,勺子沉到底,慢吞吞地向上舀起一勺,一滴未落,全部倒进那木碗之中。 “下一个。” 她喊道。 她只是个穷卑村妇,不是庙里的菩萨,谁的难都渡不了,没有太多依仗,一勺比旁人更浓的米粥已是最多。 她勾不掉名册上的可怜事儿,连自己都成了过江的泥菩萨。 ...... 下工的时候,秦巧同罗云英告辞。 对方正浓油赤酱地炖鱼,虽不敢夹上肉吃,却借着尝味,一口口抿着油汤水。 秦巧走出去前,又回头看一眼灶前的罗云英。 她旧时也曾是东京城尊贵的后院女子,素手纤纤,十指不沾阳春水,或许东京最负盛名的潘楼美食都未必能入她眼睛。如今,仅是一口鱼汤,满足如斯。 老天爷真是会捉弄人。 尘埃似的平民不好过,那些富贵顶上天的人有一日也会跌得惨重。 得到又失去的滋味,更难受吧。 不过一想,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她过好自己的日子都难,今日归家,只怕又是身累心疲。 山涧倒是厚待她。 秦巧提着半篓子大小不一的河虾,右手提着两条时不时挣扎一下证明鲜活的鱼,脚步欢快地往家中奔去。 刚一拐上小巷子,便见自家门口堵着好一群人。 人群热沸议论,直到最外边的人发觉了她的身影,冲里边喊一声‘秦家二娘回来了’,瞬间一静。 秦巧心中已有猜测,面上是适度的迷茫和无措,脸上的笑容一寸寸地僵住。 “大家在看什么?” 人群自然地分出一条到自家院子的路,黄婆子心里直念作孽。 她眼看秦巧脸上的笑,再看这孩子手里提着的鲜鱼和两条沾满泥土的褌裤管,哪能不知她一个女子在外,不过是为了家中父兄的一顿好吃食? 这般踏实又孝顺的孩子,怎么命就这般苦呢? 黄婆子伸手搀她一下,连声节哀,“孩子,想开点。你爹他...他这一走,这家可就全靠你了。” 死者为大,纵是人群之前都在说秦禾生造孽,活该有此下场。 此刻唯一懂事的闺女到了,都纷纷出言相劝节哀,让她保重。 进门的时候,秦巧一时不察觉,同手同脚起来,竟狼狈地摔进门去。 这一幕落在众人眼中,心中更觉她可怜,争相上前。 “二娘,保重自己呀。” “巧儿,人都走了,莫过分伤怀。” “巧儿,莫哭,人还在里头,后事还得你操持呢。” 第30章 莫哭? 秦巧下意识想摸摸自己脸,她怎么会哭呢?却忘了两手满着,旁人知情善理,急忙接过。 这一顿,阮氏终于收了音信,人踉跄着,从正屋跨出来。 她见了秦巧,一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直呼你总算是回来了,“二娘,二娘,公爹...公爹他没了。” 秦巧留神看她脸。 这张脸上说不明是劫后余生的欢喜,还是故作哀伤的无措,但是喊出来的字眼不带情绪,只是急于寻个人告知秦禾生的意外过世,又像是在和自己强调一般。 她被扶进屋中。 当中地上一袭白布盖着个人形,露出一双赤着的足沾满泥土,还有些肿胀的白。 哥哥秦丰收不知被谁匆忙裹了一身白孝衣,正跪在地上。 她被跪在哥哥身侧,盯着身前的白布,像是失了魂魄一般,问道:“怎么就死了?” 屋外边有个响亮的男声扬声回道。 “落水溺死了。” 秦巧:“溺死?在哪?” 众人你一句我一言,很快给她解惑。 “人在芦苇荡子外的野池塘发现。” “脸朝下,翻过来的时候,脸都泡发白了,我是辨认好久才认出来的。” “连日下雨,池塘涨得高,底下的水草缠住脚,挣脱不得。” “好端端的,他怎么就走到那地方去了?” “吸了那膏的人,不都恍惚嘛,许是下雨天黑,没看清路,自己闯进去的呗。” “哎呦,运道不好,要是老天爷不下雨,寻常人来人往,他喊几声,不愁得救。” “说不得是老天有眼。他整日里不是说什么修道当神仙,没准真是修炼得道升天呢。” “快快闭嘴。神佛在上,岂敢胡言乱语?阿弥陀佛,三清道爷在上......” 说着说着,意思便偏移了。 阮氏看一眼那兄妹两个的背影,眼神打转,想到什么,终于流下了痛哭哀呼的眼泪。 “可怜我们二娘刚归家,爹便没了。我苦命的丰收呀,老天爷不开眼呐,娘走了不算,如今竟连爹也夺去!这可让他孤苦伶仃的,后半辈子,我们娘们家怎么活呀?” 她自嚎哭,人群终于止了议论。 不少人听她哭得上心,眼泪鼻涕流了一脸,终究不忍心,也便安抚几句。 然此时便看出分别,劝秦巧时候该扶该搀该感同身受地落泪,到了她阮氏,远远站着,说几句你快莫哭了,也就尽意思罢了。 乱乱纷纷,终于有人出来把持大局。 胡老和村里几个年轻后生一并拉了副寿材进院子,好歹没叫死人不安。 火盆、灯烛、黄纸等一应物件,胡老同村里热心的人前后搬走,匆忙之间,竟然也是个看得下去的灵堂。 一波波闻讯来的人,看过了热闹,说说孽不孽的,再把秦家过去那些老黄历翻上一层层的嗟叹,满足退场。 而秦巧一无所觉,和哥哥秦丰收跪在火盆前,时不时往里边填上黄纸。 烟火气呛人耳鼻,她脑中空泛,某一瞬间,吃惊于自己竟在思索提回来的鱼应该何种吃法。 终于安静了。 她深吸一口气,吁至一半,听到旁侧的哥哥开口说了句话。 他说:“妹妹,风凉凉的。” 一道烟气吸进肺中,她咳得惊天动地,眼眶中止不住地往下流泪。 许久后 她握住哥哥冰凉的手腕,挺直了腰杆,道一句:没事,有我在。 有我在。 第15章 手中的一沓黄纸尚未烧净,早已离去的黄婆子慌里慌张地折返。 这是个心善的好人,上了年岁,本也不必掺和秦家这些糟污,可每每瞧见秦家两个孩子,眼前便会浮现他们那早亡的娘。 秦禾生与她差一辈分,按着七拐八扭的表里亲,是要唤黄婆子一声姨奶。 一声姨奶,又是眼皮底下看着长大的郞子,黄婆子婉拒了秦家爹要给的媒人钱,将隔壁村刘家元娘刘春桃说合成秦家的儿媳妇。 这桩姻缘,前半截子是和和美美,后半截子却成了一场悲剧。 可怜那刘家春桃,好好一把年岁,竟是被生生捶打死的。 黄婆子就想,若是自己当初不起意说合这桩亲事,没准刘氏还活着呢。 有此愧疚,她和秦禾生这个小辈也翻了脸,对秦丰收,却是时不时的好相待。 如今这秦家又回来一个秦巧,黄婆子是既欣慰又担忧。 欣慰这个孩子没死在外头,又担忧这女娘回来,她那不上进的爹动歪心思,再把秦巧葬送喽。 黄婆子思来想去,心生了个念头:说亲。 只要把秦巧的亲事定出去,秦禾生这坏水就沾不到她身上去。 可说亲哪是轻巧的事情,她既不想让秦巧勉强凑合给贫家或是上了年岁没人要的老鳏夫,又想着依照秦家的底子,如何促磨一个好后生。 正焦灼着,秦禾生却意外过身了。 虽说死者为大,过往不必再论调,但是黄婆子从秦家出门的时候,真心舒口气。 奈何这口气松得还是早了! “二娘,眼下膏馆的人正往这里来,你听老婆子一句,快快随我走,先避上一避。” 黄婆子将秦巧从棺材跟前扯起来,这时候也顾不得秦丰收,左右那膏馆的人不能将一个傻子怎么着,还是先保住秦巧为上。 第31章 “有人已经去喊保长来此处,有他在,你哥哥定不会出事的。” 眼看就要到门口,黄婆子喘着粗气,还不忘安抚秦巧。 “你爹作孽,嚯嚯了春桃,老婆子我再不能眼睁睁让他带害你.....哎?怎么停下了?” 她疑惑地回头去看。 阮氏不知何时从屋子里冲了过来,双臂死死地抱住秦巧的腿,连趟带拖,硬是把人拦住。 “二娘,你不能走!你不能走!” “你要是走了,姓蔡的定会把丰收强绑走的!二娘,你可怜可怜你哥哥,可怜可怜我吧...” “你这烂泥怎么在这时候搅浑水?快快松开二娘的腿!” 黄婆子连忙去扯阮氏,可阮氏下定决心绊住人,怎会轻易让她掰开? 她自绊着,还扬声喊:“丰收,丰收,快些出来,二娘要走,你妹妹要走了!” 很快秦丰收也搅浑进来,抱住秦巧的腰,耍赖皮一般半坐在地上,连嚎带叫。 一时你来我往,秦巧被挤在几人中间,好些巴掌在头脸身上扇动,裙门歪斜,险些连里边的褌裤都被拽下。 她连连道不走不走,方要使重力,却听一阵朗笑自门外传来。 “哈哈哈,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秦二娘,你要走去哪里?” 蔡爷抱臂,一步跨进柴门,得意地看着秦巧等人。 “怎么?秦寿爷说的上是我蔡仁的道兄,如今修炼羽化,我自然是要来的。” 黄婆子心里绝望,知晓由着阮氏一闹,彻底完了。 她恨恨地剜了阮氏一眼,一把搡开,起身将秦巧往自己身后护着,“蔡家的,有什么非得要在此时相闹?灵堂之上,死者为大。” 蔡仁不在意地往棺材上瞥一眼,而后装模作样地打拱,做擦泪状,“秦道兄,一路好走。” 话音刚落,秦家小院外边轰得一声,竟是十几人同时出声,排场赫赫地齐喊出‘秦爷,一路好走’。 黄婆子脸色发白,显然对方乃是有备而来,竟带了十数个厮者杂役壮威。 到底是村里妇,方才一番举动,已是她尽力。 再往下,怕是拼上全家得罪了姓蔡的混子。 黄婆子心里发苦,回头看着秦巧,张了张嘴。 秦巧比她更快地开口:“黄婆婆,劳您一趟。没事,青天白日的,晾他也不敢无缘由就敢绑个良籍女子。” “此话正对!” 门外一声亮喝。 蔡仁斜眉一挑,偏头去看,只见本地保长一身稻草蓑衣,看样子像是将从地里出来,裤管挽在膝盖处,赤着腿,脚上只一双泥乎乎的草鞋。 保长推开堵着秦家门前的汉子们,没好气地怪道:“作甚!作甚!你们要作甚!” 他一个小老头,若不是有保长的身份在,只怕这些人高马大的汉子们,未必给他一份脸。 郑保长一进秦家门,一脸‘看不上眼’的神情挑剔地看向蔡仁,没说什么,先捻了一刀薄黄纸烧在灵堂的火盆前,只等烟气浮起,才好整以暇地立于院子中。 倒是巧,他一进来,天爷颇给脸面,绵绵的雨势竟止住了。 “蔡仁,我满井村可不是别的地方,由得你胡作非为!” 郑保长哼道:“今日秦家出了白事,你若敢上门闹得死人地下不安,坏了我阖村的风水,定不轻饶!” “对!保长说得对!不准闹事!” “一七都不足,那魂儿还在呢,吊鬼索命无常夜里准来,你们闹事,秦禾生若是死不投胎,坏了我们村子里的福运怎么办?” “不准闹事!” “死者为大!” 秦家小院外,片刻前散去的村人再次聚集起来,一人一句,纷纷扰扰,在蔡仁眼中,俨然一副给秦家撑腰的嘴脸。 蔡仁脸沉几分。 要说怕,还真不是。只不过生意场开在这村子附近,走动间,难免行个方便罢了。 他惕一眼郑保长的脸色,想了想,笑说:“保长,您看,这又是为那般?我蔡某是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 他装作没瞧见郑保长的不屑,只冲着棺材鞠躬敬拜,而后才对着秦巧道一声节哀。 “二娘,死者是为大,蔡某与秦道兄素日交情不斐,上门一送也没错吧?” 他戏一般往门外看看,觑着人群安静了,慢吞吞地自怀里摸出一张四方的纸来,脸面变幻,又是一副伤心样子:“可蔡某也难。大门朝南,生意做四方,秦道兄走得匆忙,我乍闻噩耗,伤心之下,难免担忧呐。” 郑保长视线一凝:“你担忧?你又非秦家人,有何可担忧的?” 蔡仁将纸往前一递,悲戚戚道:“某自然是担忧秦道兄走得过于匆忙,不曾交代家中他在外的欠债呐。保长,您既是此地管事的,不若先替蔡某做个主?” 郑保长并未去接,只是隔着虚空瞄了几眼,眼神闪了闪,好半晌,不忿地偏头道一句作孽。 他这般,黄婆子有些着急,虽一个妇道人家不该出面,此时也顾不得那些,越过保长,眯着眼凑到那纸跟前细看。 这一看,猛地吸口气,身子骤然往后避去:“秦家小子...他...如何欠了这么多银子?” 秦巧伸手接过那轻飘飘的一张纸,落眼细细看着。 旁的字不说,一个‘赊’一个‘廿’还认得,白纸之下是一个红红的手印。 第32章 蔡仁眉眼沾着挑逗,“二娘,你就从了吧。” 秦巧却不说话,竟是当着这许多人,往回走去,直到棺材前,一把推开棺材板子,向下一探,直接将那只发白泡胀的手提起来,举在青天之下,同白纸上的红指印比照。 却不知她这一番动作,不少人惊得呼吸都窒住。 连蔡仁也愣在原地,瞧她捏着死人手来回翻动,不适地清清嗓子。 过半晌,秦巧走过来,将白纸随手一扔:“你说这是我爹欠下的钱债,可这上面的手指印子同我爹的对不上,不能作数。” 泡了许久的尸首,手指皮褶子一出出,谁能对上。 “嗨!你...” 蔡仁忙不迭将地上欠条抢回,上面已经沾了不少泥点子,连忙扯着袖子就拭:“老子生意开了十八里,还是头一回遇上赖账的!来人,把这小娘皮捆扎实了!” 他一喊,门外的厮者就要闯,可郑保长一声厉喝‘谁敢乱来’,两相再次对峙。 郑保长:“蔡家的,你若是敢乱来,仔细我这一村老小一并动手,到时候齐齐绑了,大不了去县里求官老爷做主!” 拿见官吓唬他? 蔡仁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这老不死的,爷给你脸不兜着是吧?......” 他还要再骂,身后一贯伺候的急忙上前拦住,耳语安抚人:“爷,这村子邪性,吃软不吃硬,您何必动气跟这些穷种地的计较。” 这伺候的也是个机智人,看出今日一行若是轻飘飘退了,传出去自家爷还怎么在外走动,于是前后关节一思索,同蔡仁耳语几句。 蔡仁先是不耐烦,听得说完,顿时眼明心亮,道一句回去有赏。 他重新整整自己的衣衫,又冲着郑保长客气笑笑:“想来家中贫厄,不想认下这二十两银子的,故而秦家二娘不认纸上这红手印是她爹盖的。但是郑保长,有道是人证物证俱在,包青天好决断,我蔡仁有欠条做物证,还有一人可做人证。” 躲在角落里的阮氏一咯噔,心里有了不详的预感。 果然,下一瞬,蔡仁移目看向自己,皮笑着眼神威胁着:“阮氏,这欠条上的红手印盖时,你在当场,是与不是?快快与郑保长说清,究竟是不是他秦禾生亲手盖的?” 阮氏不敢看场中众人的眼神,耳边不断回响的都是‘二十两’。 二十两...二十两... 便是二娘把全部的贴己掏出来都凑不到十之一二,若是家中有银子还好说,可秦家没田没业,这些年亲戚们也因为公爹断了干系,自然无人相帮。 她心里来回算计了好几次,终于在蔡仁失去耐心提高嗓音的时候,哆嗦道:“我...当日...我就在场。那红手印确实是公爹自己戳的。” 完了。 黄婆子险些倒仰过去,她心说,今日这一难怕是过不去了。 第16章 阮氏一言,自便做了定论。 郑保长一时不知该骂阮氏不知事,还是该说秦家二娘命里走背运。 他铁青着脸,纵使他乃保长,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再拦着,便要留下失公允的话柄。 他方才实也默许秦巧耍赖的话,十里八乡,秦禾生长寿爷的名号响当当,偷窃之事屡屡发生,莫说赊账了。 奈何阮氏不争气,胳膊肘子往外拐呀。 郑保长背过身去,不再说话。 蔡仁如何不懂这其间的曲折,也不理会外边村中人是如何议论,自顾开口:“秦二娘,爹娘债子孙偿,今日来,若是没有足够的银子抵债,你便认了,跟着爷走,吃香瓤喝珍汤,保管比在这小院子里强。” 这混厮! 黄婆婆气得咬牙切齿,想要开口唾骂几句,可眼风一扫门外,恰恰好跟自己大儿媳妇不快的眼神对上,顿时泄了气,什么话都憋在肚子里。 秦巧并未搭理蔡仁,兀自转头看向角落里恨不能扎进地缝里的阮氏,“嫂子,方才你说亲眼看着爹画押赊账,此话当真嘛?” 真不真的,有那般重要? 阮氏不敢抬头看她,只是一股脑地点头。 秦巧却不死心,上前几步,半蹲着将她遮脸的胳膊扯开,再一次道:“嫂子,话不能作假,今日保长也在,村里的叔婶们也不会眼睁睁看着我秦家蒙难,你莫要怕,只管说真话就好。” 阮氏迫不得已同她对视。 秦巧眼神是坚定的,语气平平谈谈,更甚是带着些期许和鼓励。 阮氏眼神飘忽几下,嗫喏着,可眼角余光落在院中蔡仁那白亮的衣袍上,终究还是摇摇头,“我不曾说谎。公爹确实欠了烟馆很多钱。” 失望? 秦巧松开阮氏的胳膊,动了动唇,最后扯出一抹苦笑。 “阮氏,你当我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殊不知,你是自绝活路。” 这话是什么意思? 阮氏瞪着眼睛,看她渐渐起身,心底莫名生出几分害怕。 未等她开口问,秦巧已经扭身,对蔡仁道:“既这债是我爹留下的,人死如灯灭,我秦巧自然要接过这一道担子。” “二娘!你糊涂!” 黄婆子低呼一声。 一旦认债,那可是送上门的茴子,由人家切砍。 就连荆扉之外的不少村里人,听得此话,连说糊涂。 不过也有不一样的声音传了出来,孟庆家的儿媳妇丁氏听得旁人护着秦巧,顿时不满嗤道:“你等倒是佛祖心肠,护着那秦二娘,要我说,光嘴皮子滑溜有何用,有本事从兜袋里翻些铜板钱,一并凑凑,送上去给解难才是呀!” 第33章 “嘿!这是何道理?我与她非亲非故,凭什么白掏银子?” “就是就是,秦禾生死了,秦丰收是个傻子,今日若是掏钱接济了,日后若是赖上我们怎么办?” “看看热闹,看看热闹罢了。跟我家有什么关系!” 丁氏搓了搓手臂,呵道:“你们可怜秦家,那谁可怜被坑了钱财的苦主?真要是老天有眼,就该着明账明算,省得含糊恶心人!” 她这话说来,也是有缘由。 原是早年孟庆与秦禾生走得近,常互称兄弟。再后来秦禾生缺银子花的时候,总是寻孟庆借。 可,秦禾生有借无还不说,再后来,孟庆看清这位昔日兄弟的真实面目,当着村里人了断交情后,秦禾生竟趁着孟家人下地翻进孟家,撬门砸柜,偷了人家预备春种的银子。 再后来苦追无果,便成了一段陈年旧事。 故而丁氏这话一说,知情的村里人互相对对眼色,不好再说什么。 倒是丁氏不愿意撒口,往那破院子里瞄几下,冲着斜对面喝一声,“你家这是要照管秦家不成,快瞧瞧你婆婆那母鸡护崽的拼命样,不知道的,还当她秦二娘是你家养大的呢。” 被她当脸说话的,正是黄婆子的大儿媳妇牛氏。 闻得此言,本就不快的神情越发凝重了,偏偏丁氏刻意要刺人心窝,瞧她拉长脸,得意笑起来。 牛氏心里埋怨婆婆无事生非,却是不能当着人前真说出什么不满的话,至多回家了跟丈夫嘀咕抱怨。 故而丁氏挑火,私心按捺住,有些着急地往院中凝神望着。 这一望,正好瞧着院中竟出了大变故。 原是一直躲在不起眼角落的阮氏,不知为何疯癫扑出来,死死抱着秦家二娘的腿,撕心裂肺地嚎哭哀求着什么。 牛氏忙问:“怎么了?怎么了?丰收家的怎么哭起来?” 站得靠前的老婆子啧啧一下,“还能是为啥?那秦二娘不当人咧,要用丰收家的给蔡头子抵债呢!” “什么?怎么能让她嫂子抵债呢?”牛氏惊呼道。 有人面露怜悯:“可不是嘛,好歹是丰收屋里人,好聘进门的良家娘子,怎么说卖就卖?” 也有同情秦家这对兄妹的村里人,反驳道:“那不然呢,秦家那造孽的倒是死得痛快,留下二十两的债给一对儿女,不卖阮氏,难不成让秦家兄妹自卖不成。” “二十两债?秦禾生好大的脸,竟然能从蔡混子手里赊出这般多!” “这钱做甚不好,几亩地还能养上一头牛牲口呢。好好的一家,就这般败尽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者忍不住摇头惋惜。 说千道万,人群不过是偏心偏理,光热闹嘴巴。 唯有牛氏听不得院子里的苦苦哀求声,低喃道:“好歹伺候了丰收多年呀。” 同是婆媳,院子里的黄婆子在心中也叹:阮氏这么多年,别的不说对错,终是没跟着人跑了,还不曾磋磨苛待过秦丰收。对秦家也是有功的。 可阮氏不辞,莫不是用二娘去填坑? 这...可真是活活往死为难人呢。 就连蔡仁都不曾预料秦二娘竟是个狠心的。 不过嘛,他今日一番筹谋,绝不会叫她轻易混弄过去。 于是嗤笑道:“秦二娘,阮氏二斤肉,能卖几个钱?便是她真值这个价,我蔡某人还不愿意要呢。” 秦巧将腿上的阮氏强力扯开,扫一眼蔡仁,轻描淡写道:“一个板凳是铜板,一口水缸也是铜板,凑够了与你,便是两清。我与你论赊欠,并非看你索要什么,而是看我愿意用什么偿。” 这话说来,竟也是几分道理。 郑保长扭过身子,双手背后,老神在在:“二娘,你回村不久,什么物件值几个钱,应是不懂。我让村里几个后生一并进来,衡下这院子值钱的东西,多少凑够了数目,定不能落个欠债不还的名头。” “你...你们....” 蔡仁一听这话,顿时气得跳脚,伸手指点着二人。 他一动怒,与此同时,阮氏听得保长的话,便知自己是被弃了。 她心里泛着后悔,早知道方才就不帮着姓蔡的认下那二十两的债,如今倒好,反把自己被算计进去填坑了。 这会儿她才醒悟过来,方才秦巧多番询问,应是在给自己机会呢。 悔不该多思瞎计量,反正秦禾生一死,自己就解脱了,作甚不与能养家撑门户的小姑子一条心呢。 她是又哭又嚎,眼看保长已经扬声喊人,心底迸出最后一丝希冀,一撑地,连摔带滚地冲到秦丰收面前。 虽非真切的夫妻,到底情分不假呀。 阮氏攥着秦丰收的一条胳膊,抹鼻涕落眼泪,唤了一声‘大郎’,“你...你看看我,我是娘做主娶进门的娘子呀。” “没叫你冻死,没让你饿着累着,天冷了加衣,让你住家中最好的房舍,我叫你爹祸害了这些年,从来不迁怒到你身上,没伸手打过你一次。你道是为何?是为着你一个傻子吗?” “我是因着感激婆母的当年恩德呀。当年,我在娘家住猪圈吃猪食,娘家不把我当人当活牲口,是婆母菩萨心肠,救我出了火坑......” 她泪流涟涟,忆及往事,恸心咳嗽起来,好容易缓和下来,渐渐萎靡在地上,唯有攥着秦丰收的那只手倔强地不肯撒开,“大郎,娘对我有恩呀!她临终把你托付给我,拼着最后一口气,求我...求我别嫌日子难,别中途撒手弃了你。” 第34章 “我....我那时候怕,迟迟不敢应承。等想通了,娘早就没气了,临死也没闭上眼呐。“她拍着自己胸膛,”我没忘!秦家对我有恩,是我欠你的,欠娘的!” 到此时了,她终于不再哀求,歇斯底里地喊了出来,“可我不欠他秦禾生!” “我这一身肉,再不值钱,那也养活了你们父子。欠秦家的,我早就还清了。” 她的情真意切,终于换了所有人的沉默。 不知是她哭得声势大,吓住了秦丰收,亦或是秦丰收心里认她,竟也没哭没闹,乖巧老实地蹲下,让她疲软地靠在自己膝盖上,艾艾说了一句‘花花,你别哭了。’ 又抬头看一眼秦巧,复看阮氏,再看妹妹,神情为难,“妹妹,花花是个好人,娘说她是个好人。” 黄婆子不忍再看,背过身,抬手抹去脸上的湿意。 不大的小院子,只闻阮氏一人啜泣音。 秦巧站了几息,深吸一口气,转身进了南屋。 再出来时,递过些许碎银子,另一张票子给蔡仁。 “银票是汇通钱庄的通号,去县里就能兑现银。这些碎的,差不多有三两重,你先拿上。剩下的...” 她目光在家中大小东西上流转,最后一狠心:“剩下的,便是这座院舍。虽破旧,却是祖上传到我哥哥手中的,拿到当铺,换不足的空缺银子够了。” 十三两的大头一出,再余的七两也有出处。 蔡仁咬着牙道一句‘小娘子藏得可真深呀。’ 阮氏这时哪里还畏惧蔡仁的眼神,一门心思只知道自己这条命是保住了。 她远看着那一处秦巧和保长说话,听得‘房契’‘质卖’,心里泛出苦涩。 她这辈子就求个遮风挡雨的片头瓦,如今看,是到头了。 可又一想,好歹自己得以保全,再难,有手有脚,不愁有活路。 于是往身后人膝盖上一靠,唏嘘道:“大郎,人活着好累呀。” 话音刚落,止息了片刻的秋雨再一次洒落人间。 她仰起脸,渺微的雨滴渐渐变大,洗净泪痕。 小院子外的村里人匆匆躲走,泥泞的乡间土路上足印凌乱,只等这一季雨水过去,阳光重新洒落,晒干土径,碾落成一道道新的人间路。 第17章 夜深了 阮氏端着豁口的木盘子,揣小心从灶屋走到正屋。 正屋大门板已经卸下,无灯,地当中摆放着灵盆,缭缭绕绕不间断地有黄纸投入,烟气呛嗓还能忍受,到底一点火光,映得堂中昏黄可见。 阮氏瞄一眼半怵在黑暗中的棺材,很快移开视线,悄声冲里边唤一声,“二娘,夜上也没来得及吃,我刚滚了鱼肉粥,要吃点不?” 说完,又怕不够,急忙添道:“鱼是你下晌拿进门的,鲜活,滚粥吃起来很香,你哥他这会儿正吃第二碗呢。” 手里的元宝剩最后一道褶子,秦巧捏住一吹,鼓肚子的样式丢进灵盆中,很快又火星漫上来,眼底幽幽都是红光。 阮氏见状,强忍着害怕,抬脚跨进屋子,盘子往空处一放,跪在秦巧身侧的空处,抢先拿张薄黄纸,“二娘,你去吃,头一夜的阴火不能断,咱们两个换着来...换着来。” 秦巧先是磕了三个头,才起身端粥。 粥很浓稠,竹筷子翻动之间有热气浮到鼻尖,微弱的火光下可见米粒间柔腻的鱼肉光泽。 她抿了一小口,大约是饿过头,没尝出什么味道,只觉得一道热线从嗓子眼进去,一路滑到肚腹。 已是深夜,鸡犬不闻,视线穿过堂院能看到灶屋里哥哥抱着碗埋头苦吃的背影,阮氏不敢开口,耳际只有零星纸张窸窣和她衣料摩挲的沙沙声。 死人堂前,竟觉心静。 她吃了大半碗,从角落里拽了草团垫在身下,跪了许久的双腿一经放松,酸涩痛感顿时涌了上来。 秦巧空出一只手揉捏,看着阮氏平静的侧脸,冷不丁问道:“我哥为什么喊你花花?” “啊?” 阮氏下意识呐声,反应过来秦巧问的是什么,无奈地扯扯嘴角:“我名里带个芳字,当年丰收死活不愿意让我进屋,婆母哄他,说我与他最喜欢的桐花名字一样,这才作罢。日子一长,他叫习惯了,我也懒得纠改。” 秦巧点点头,又问:“我..娘,当初是怎么相中你的?” 阮氏早猜到会有此一问。 来前,心里想了好几道说辞,泪珠都预备着呢。 可真到秦巧跟前,也不知是不是下晌那通厮闹折光了心力,眼窝直发干,憋半晌,想起那年的自己,反倒噗嗤笑出声了。 她回头看一眼盯着自己的小姑子,羞涩道:“说出来,二娘你怕是要笑话我的。” “婆母头一回见我,我正甩着一团猪粪砸人呢。” 秦巧心说:笑话? 不是为着生死大难,当娘的,亲手把自己怀胎十月的孩子卖了,世上还有比这一桩更叫人笑话的? 那厢阮氏没发觉她心思,自顾开口道:“没出嫁前,我在家行二,上下一个哥哥一个弟弟,都是家里的命根子,捧在手里怕摔着,搂在怀里怕化了。” “我娘福薄,生了弟弟,连月子都没熬到,呜呼一声断气死了。” 阮氏凝着眼前的灵盆,痴痴说着:“不过,死了也干脆,她便是活着,也是受罪。我奶呀,是个很厉害的人。” 第35章 至于多厉害,阮氏懒得分说,眉眼耷拉,轻描淡写道:“打记事后,到出嫁进你家前,我都是住在圈里的。” “村里人过日子,凡是能养得起羊呀猪的,日子都不差。我娘家也不是没个遮瓦的屋舍,再不济,杂间柴房也有的,只不过是觉得我一个女娃,有口糊饱肚子的汤水就够了,平身安躺一夜好梦,谁来看门守户呢?” 狗是畜生,养畜生难道不用给吃喝嘛? 多稀罕的事,放着家里的便宜丫头不用,何必多养一张嘴呢? 阮氏倒是笑笑,反而舒口气:“我奶好养牲口,最多时养过五头猪,夜里圈在一块睡,我往里边挤,睡着了还嫌热呢。” 将要灭了的火光闪烁,秦巧正巧捕捉到她带笑面容上一闪而过的痛楚。 她埋首在膝间,心想:话不随心,阮氏这话,说出来轻巧,仿佛浮云略去,淡忘了,其实痛在心上,自以为藏得好。 阮氏:“那年婆母去我娘家村里走亲戚,正遇上我奶打人。” 想到当年的情景,阮氏抿嘴笑道:“当时猪牙子嗷嗷叫,村里人绿豆大的事情都急促忙地赶来看。我躲在猪圈往外扔大粪,丢一遭我奶嚎扯一声造孽,骂一句天杀的孽障,看热闹的人有的笑,还有人拍手称快哩!” 现在回想,早忘了因着什么,跟娘家撕破脸。 左不过偷吃一口肉,少捡半担子柴火。那一回念着,就算是让打死,死前也得痛痛快快地闹一遭,瞧瞧她奶气得直捂胸口的样子,好解解委屈。 “然后......婆母正巧路过,一时发了善心,当场聘银子,把我接进你家了。” 匆匆已过数年,那个救自己于水火中的慈善妇人的眉眼犹在记忆深处。 阮氏殷殷看向秦巧,道:“二娘,下晌我说的话,我对着丰收说的那些话,绝不作假。” “我一个妇道人家,本该...自重,守好廉耻。” 此言,几近直白剖了心肠。 在这一刻,阮氏突然觉得自己该与秦巧掏心掏肺,不玩弄心眼,坦诚道:“婆母走了,公爹又是那样,有的时候我实在扛不住,想着一走了之,天大地大,管它谁死谁活。” 可她走不了。 最远的一次,包裹都收拾好了,可一开门,秦丰收跟个傻大狗似的守在自己屋前,回头看她,笑着喊她花花的时候,离开的念头散了。 一次走不了,次次走不了,再之后,就认命罢。 阮氏没说尽,秦巧却懂她言下之意。 半晌后,道一句‘你心肠太软’。 心肠软的人,活了十来年,就被人好好待过一回,把她当人看,给她常人眼中最寻常的吃穿住,在她眼里却成了泼天的恩德。 秦巧重又跪到远处,火舌又舔黄纸。 “做人做事,要留一手。今日保住你,我留的后手便没了。” 阮氏知道她说的是那十三两银子,下意识要说什么,刚张口,却又听她继续。 秦巧:“爹走了,秦家此后便是我当家。你若是想走,我不拦,前尘往事一一诉清,理该各奔前程。” “二娘,我......” 秦巧:“不必当下告知我。这是你的后半生,你要如何过,自己想清楚。” 其实方才阮氏隐晦在说:秦家之外,另有她的出路。 有粗重的脚步声传来,秦巧扭头看向身后,同时道:“哥哥来了,你先回屋吧。头一夜,还是我们兄妹两个守着吧。” 阮氏握紧拳头,看着秦巧近在咫尺的坚定面容,心知:这一夜,便是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 她揉着腿慢慢爬起来,挪到院门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秦丰收并未回头相望,挨着跪下的兄妹两个只留给她一对模糊的背影。 迟疑的脚步声渐渐远,再后来一声‘吱’的开门声后,小院子再次安静下来。 秦巧投纸的手仅是顿一下,继而无事一般,灵前相送着意外身亡的爹。 这一晚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难熬。 秦巧是被邻家公鸡响亮的打鸣声惊醒,睁眼一瞬间,此文由腾讯群斯咡尔二呜酒意斯泣整理上传光亮刺眼,过一会儿才揉着眼睛看向外边。 哥哥蜷在草团垫子上睡得熟,她揉揉酸麻的后颈,往后一坐,熟悉的麻痛感从脚底往上渗,地上寒凉,这一抻直腿,小腿肚上的筋一蹦一蹦直抽抽,她忍住发出嘶的低呼。 “抽筋了吧?” 冷不丁一道声音自身后传来,秦巧被吓了一跳,回头去看,原是阮氏坐在正屋下边的石头踏上,回头看着自己。 秦巧:“你...”不是走了吗? 阮氏面上泛出一抹苦涩,笑起来比哭还难看,嗓子干哑着,开口道:“我往后还愿意做秦家的媳妇,后半辈子就守着丰收过日子了!二娘,嫂子有手有脚,不会让你一人担着三张嘴的嚼用。” 秦巧定定同她对视,难得露出个笑脸,点点头。 阮氏莫名心酸得很,见她笑了,红着眼眶扭开头。 她是踩过晨露初升的山路狼狈回来的。 一身不厚重的衣裳沁得人身子凉了半截,可心里却是热的。 “二娘,咱们的日子往后苦着呢。” 房子要没了,今日就要用房契抵上蔡混子的债,这会儿还有个囫囵地站着,后半晌怕是只能去山里寻个洞洞栖身。 第36章 人也不必奢求那么多,手里东西少了,心安就成。 阮氏深深吸一口气,冲着朝阳升起的地方仰首眺望几息。 “吃饱肚子好做事,家里还有些米粮,昨日你拎回来的细虾还在,嫂子先去灶上弄饭。” 秦巧瞧她欢快的背影离去,静默片刻,将哥哥喊醒。 破旧不安的秦家,三个人各有各的分责。 她今日不能去罪奴村上工,早已托人说明,房舍不能住人,自然要去寻另一个安顿的地方。 哥哥要跟着胡老上山,寻一个风水地,好安葬秦禾生。 正安抚着因为被吵醒而不满的秦丰收,却闻一阵敲门声传来,下一刻熟悉的老汉声音传进院子里。 秦巧无奈,只好恶狠狠地瞪了哥哥一眼,厉声吓唬住人,才急匆匆去应门。 门一开,笑容刚上脸,人还没看清,眼前一个黑乎乎的物事直冲冲砸了过来。 秦巧急忙伸手去接,手指头一痛,入手沉甸甸的。 “傻站着干嘛?还不快些开门,让你哥哥出来,跟老汉我上山选地方去。” 秦巧:“胡老?这银子......” 胡老背手在后,道:“拿去给了姓蔡的混账。这往后,让他再别来我老汉门前添堵。” 退拒的话,她不想违心地说。 秦巧捏紧袋子,郑重保证道:“胡老,这银子,我一定还您。” 胡老没应承,瘪瘪嘴,只催促让秦丰收快些出来。 一口热水都没喝上,秦丰收自然不愿意,扭着身子扎在地上不动。 最后还是胡老一拳头挥过去,将他强硬地拽出了门。 当天定了风水坟地。 三日后,秦禾生下葬,秦家三个披麻戴孝地冷清送一场,这一家的纷争是非转眼淡去。 满井村的日子一如往常。 第18章 一连串轰隆的闷雷过后,攒乌云连片的天际终于落下一场浩荡的大雨。 阮氏捏着针线,凑在灶膛前,将衣衫上破开的小口子并在一处,方走了两针,又心不在焉地扭头看向外边。 日短夜长,没到上灯的时辰,外边已经浓黑。 二娘还没回来,方才瞧着胡老那院子也没个光亮,但愿两人是一并归家的,彼此也好照料着些。 “花花,我饿了。” 挨靠着灶取暖的秦丰收委屈地瘪瘪嘴,眼巴巴地看着阮氏。 阮氏看他这可怜样子,无奈起身,揭开木盖子,夹了一小角面饼子递给他,“二娘还没回来,你先吃点垫垫,别闹。等她回来,保不准还有虾圆子做汤吃。” 并非是哄他,秦巧上工前总是在山里野溪处扎个篓子。 运气好,能撞进去些肥鱼。没有鲜鱼,些许细虾也是有的。 秦丰收果然老实,接过饼子两三口吃光,还颇为不舍地舔干净手指头上的味道。 两人守在灶屋,也不知过得快慢,到秦巧进门,阮氏探出院子,往四邻看看,早都暗了火光。 “今日怎么回来这般晚?” 秦巧解下身上的蓑衣,吊在灶屋角落的绳子上。 滴滴雨水垂落,土泥地上很快湮出一团暗色水渍。 “三日不曾去,管事娘子心里不爽快,刻意留了我一个时辰训话。” 阮氏之前对罪奴村了解并不多,只知道那是个恶人扎堆的烂摊子,最顶上管着的是个姓屠的凶悍汉子。 还是秦巧跟她说过,才知道那村子还有个老妇做二管事。 “三日未去,也是有缘故的。再说,你又不是领了她空饷。”阮氏不满地嘀咕道,“先不说了,锅里热着饭呢,就你们进门一块吃呢。” 秦巧淋洗过手掌,那厢阮氏已将她带回来的篓子扫理过,几把野菜下锅烫软,野菌子得等天亮后再看,先放过。 再往底下一翻,摸到光溜溜的一片,好像还会动,阮氏赫了一跳,连忙撤手,“二娘,你这篓子装了什么东西呀?” 竟忘了这遭! 秦巧忙上前接过篓子,从最底下扯出一条有孩童小臂粗壮的花纹蛇,“嫂子别怕,就是条蛇。早已经死了。” 就是.....条蛇?!! 阮氏往后退到门边,捂着狂跳的胸口,一想到自己方才摸到过,心里直发毛,“你...你把这玩意弄回来作甚?快丢出去!” 丢了? 秦巧看一眼已经好奇地凑过来看的哥哥,解释道:“蛇肉很好吃,口感就跟鸡肉似的。” 我的灶王爷呀! 一听要吃,阮氏欲哭无泪,“这东西,我是不吃,我也不会做。要吃,你自己上手吧。” 距离上一次开荤气,还是三天前的鱼肉粥。 秦丰收一听有肉吃,嗷嗷叫着,连连催促妹妹快些。 半个时辰后... 阮氏嗅着浓郁的肉香,喝着碗里寡淡的清粥,嚼一口拌过盐巴的菜团子,再看一侧的丈夫嗦着嘴,挨着烫啃竹条上的蛇串,下意识咽口水:“蛇肉这么好吃?” 肉,甭管是炖还是烤,若是没有作料,吃起来总有股腥气。 不过穷苦人家能吃上荤是多难得的事情,怎会讲究这些。 秦巧只吃了一小节,剩余的本是留着要明日给哥哥再吃,闻阮氏好奇,于是分些过去,“光吃粥米和野菜,身上没劲。虽是灶火烤的,只抹了一层盐,吃起来还不错。” 第37章 阮氏犹豫接过,闻了好几下,试探揪了一小块吃着。 这一吃,手渐渐稳了,眼神瞟到秦巧将处理过的血糊糊脏器丢进火里,神色不变。 “要是家中有些米酒,烤的时候涂上几层,滋味更好。” 秦巧道。 她在吃食上并没有什么偏好,糊弄好肚子罢了,唯有酒水,心境好些的时候,总想抿上一口。 听出她话音的怀念,阮氏吃香之际,好奇问道:“二娘,你以前在外边的时候,是不是常能吃到稀罕的东西?” 秦巧想了想,“金贵的东西都是要给主家的,我一个下人,吃不到的。” 不过,她狡黠地眯眯眼,“但是有相熟的姐妹,同灶上的管事眉来眼去,那管事私底下为讨女子欢心,总是偷摸藏些不起眼的,有时候我也能沾沾光。” 阮氏:“那有些什么好东西呢?” 秦巧数了几样,多是自己以前吃过的,唯有一道说得细致:“家中女郎爱吃擂茶,城里还设有专司茶汤饮子的铺面。价位低一些的,便是吃三擂茶。价高的,花样多的,是七宝擂茶。有红豆、花生、核仁、香米等,还有上等的香茶,冲饮吃上一口,香味在嘴里弥上很久。” 这东西,阮氏是头一回听说。 光是听,都能想到那高门的女郎们是何等尊贵闲适。 满井村的人家,家中能备得起茶的,能有几户? “还有呢?除了这劳什子擂茶,还有什么稀罕的,咱们没见过的。” 秦巧再想,无非就是些鲍螺蜜饯、炙烤全羊等。 这些便说不清楚了,她不是灶上工,听过,也许见过,吃倒是没有。 “哎哟哟,小小的羊羔子怎么就舍得杀了吃肉呢,要是咱家有一只羊,非得养大了,让她下崽子。一只生一窝,一窝生一圈,一圈生一群,要吃的时候,也是吃老羊。” 阮氏呜呼呼道,这听得不留神,分过来的一块肉,竟也吃得光净,于是添去指上的油光,又吃起了野菜叶子。 倒是她这么一叹气,秦巧心念动了动,“下一回发工钱,若不然家中买上两只小鸡子,就养在院子里,搭个竹棚子,等明年开春暖和了,就能下蛋吃。” 阮氏自然称好,“看小鸡子我在行,蔫儿的,带没带病,我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这一叨咕,好容易三人吃完,夜已深了。 蓑衣做得不行,今日雨水又大,身上衣衫湿了不少,秦巧专烧过热水,端进南屋子前,跟在灶前拾掇的阮氏叮嘱道:“吃肉的事别往外说,没出七七数,若是村里人知道了,要说咱们的不是了。” 阮氏忙点头,心里暗暗记下。 先前光顾着吃得香嘴,还是得亏二娘记得。 三天前,她就搬回了北屋同秦丰收住在一起。 夫妻本就该如此,虽秦丰收不与她亲近,但她往后不想孤身夜宿。 屋子门背后顶上竹栓子前,阮氏先把地坑里的干柴燃起来,烟气膨了一会儿,渐渐驱散冷意。 雨夜衾寒,躺下没一会儿,被子里实在暖不起来,索性起身卷了草席子躺在了地坑跟前。 秦丰收一看她这般,也模仿着爬过来,两人隔着火源,脸朝脸渐渐睡熟。 这厢秦巧擦洗过,将衣衫吊在竹架子上,一边暖着火打盹。 整日全靠一双腿出力,身上乏累,但衣衫若是不干,明日上身穿了只怕要风凉。 眼下家中实在没有空出来的钱财买药吃。 人倦着,神没完全卸下。 正迷糊着想在何处弄些黄姜块驱寒,耳边乍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啪声,她猛地惊醒,扭头看向门边。 她这屋子没有窗户,也幸而没有窗,一道木门破旧,但是门后撑地的防护,寻常蟊贼上门,轻易推不开。 外边若是有人,一准能借缝隙看到零星的火光。 这时候扑灭柴火,便是不智。 她确认自己没有听错,那声脆响,是她每晚睡前故意在门口斜着放好的脆木杆,生人来,一踏上去,定能露了痕迹。 僵持着,却听外边猛然传来一道女人惊呼喊叫声。 秦巧唰地起身,跨出一步才反应过来,那并不是阮氏的声音。 心里还在惊疑是不是姓蔡的不甘心,夜里摸进院子来做鬼时,那道喊叫之后,临近纷杂的声音渐次多了起来,已有男子厉声喊叫‘有贼’。 秦巧攥了攥手心,犹豫着是不是要坐等片刻,哪知那厢阮氏同时叫嚷开,顿时顾不得什么,从床下握住削尖的木棍,急急出院子。 一步跨出去,先看北屋子。 北屋门大开,黑暗中看不清人影,只知道阮氏不停喊‘秦丰收’,她一出去,那纠缠在一块的黑影子顿时有个人形回头,然后冲着灶屋方向喊道:“收罗了东西快走!” 是个陌生的男声。 阮氏也喊:“二娘,拦住灶屋的贼人。” 秦巧下意识回头看向灶屋,果然有个高大的黑影子正从门口出来,原是要过来的姿态,哪知旁侧林家在此时支起了灯火,光亮四起,那人急转方向,看势是要翻墙遁走。 她心念急转,知道自己独身不能去追,手中的利器举起瞄着那人腿处,霍力掷出。 木刺飞速扎去,那人左腿窝处挨了一记,哀呼出声,下一瞬却强忍着痛跃下墙头。 第38章 秦巧不甘,却也无奈,只暗恨自己没把那木刺磨得再锋利些,转身去看北屋子情形。 到了跟前才发现只有阮氏和哥哥叠在地上。 “那人呢?” 阮氏连喘了几口气:“跑了...”她伸手指了指右手边,“从那处越墙走了。” 秦丰收捂着肚子,哭得满脸是泪,“妹妹,妹妹,我疼,我疼!” 秦巧吓了好一跳,生怕是那人带了刀刃,将他拽到有光处,确认只是挨了几拳才松口气。 这档口,外边早已鼎沸,阮氏开门出去一阵,再回来时候,道:“是伙贼。” 秦巧已经去灶屋盘点过。 家中原本就清贫,仅有的米粮每晚都要拿回屋子里,灶屋平日连个鼠都不去,那人进去搜罗也是白搭。 “村里人猜测应是罪奴村的人。” 秦巧闻得此言,奇道:“如何知道是罪奴村的人?” 阮氏耸耸肩膀:“除了那恶地方的人,再没别人瞧得上咱们村子。” 动静大了,她也不害怕,反倒笑了:“咱家穷得叮当响,往日贼人是不曾来光顾的。这一回来了,下次就免得担惊受怕了。” 外边纷扰,秦巧又问起方才他们怎出来了? 阮氏解释:“碰巧,是丰收要起夜,哪知刚一开门,隔壁林家的喊出声,院子里那歹人见势不对,先扑过来的。” 一想起来,这心就咯噔咯噔。 “不说了不说了,快快睡吧,你明日不是还得上工嘛。” 秦巧点点头,这一回屋,睡得也不安生,总觉得外边有人猫着。 到了罪奴村的时候,看谁都怀疑。 罗云英瞧她连连打呵欠,问了一句。 秦巧本不想多说什么,眼梢一落,正巧看到挑水回来的那人。 只见他挑着一旦两桶水,摇晃不已,腰背驼着,长颈耷拉,高高的人像是被削去顶子的灰蜡头,秦巧眼睛往下移去,落在他左腿处,见那里每往前迈一下,呈现一股不自然的扭曲状,一副伸不直的样子。 他一直垂着头,秦巧站处,仅能看到他侧额上的一角伤疤。 心里的念头转了转,秦巧盯着他往水缸前走动,回罗云英道:“昨夜没睡好,村里来了一伙贼人,有两个摸到我家去了。” 那边罗云英直呼世道险恶,追问有没有捉住人。 秦巧:“人没捉住,不过有一个被我刺伤了腿,今日下工后,得跟着保长去县里报官。” ‘咚’的一声闷响后,正往水缸里倒水的人背影一僵,手掌脱力,木桶顿时倾斜,一小半的水哗地一下,全洒在缸外的泥地上。 “哎呦,你个没嘴的哑巴,难不成眼睛也瞎了?瞧瞧我这下摆子,都湿了一大片......” 站得近的罗云英被殃及,顿时破口大骂起来。 崔三却一时没顾上躬身赔礼,只直愣愣地看向正用怀疑眼神审视自己的女子。 不,不是怀疑的眼神... 那目光分明在说:我知道昨夜的贼人就是你。 他抿了抿嘴,卑微地垂下目光。 第19章 下工路上被拦住时,秦巧并不意外。 晨间的一番试探后,崔三如何还能安坐? 秦巧看着堵在眼前不语的兄妹两个,往罪奴村的方向瞟了几眼,“这时候你们应是在地里打桩,走开,不怕让盯守的人发现?” 她私心藏着戒备。 昨日的贼人毕竟是一伙,眼前这两人保不准将自己知情的事情告知主谋,若是她一时不配合,这些人为保命,合伙暗害了她并非难事。 崔三不能言,开口的是崔八娘,她顺着秦巧的视线往远处的村子方向看一下,回过头来哀求道:“天冷,今日盯守的人喝了酒,看管得不严,求您别去村子里告发我们。” 崔八娘甫一知道三兄夜里偷跑出去的事情被人发现,吓得三魂七魄都没了。 他们本就是罪奴身,除非朝廷书文或是有人使唤钱财赎身,若不然未准允,半步不能离开。 一经查实有外出的痕迹,便可被当属管事直接处死。 山风吃人,心间生恐惧,崔八娘哆嗦着看眼前的女子,“我三兄并不是故意要去您家,您也知道,我们兄妹刚到村子,什么都没理清,若不是被人胁迫......” 秦巧一抬手,拦住她解释的话,只问:“主谋是谁?” 她这一问,崔八娘当她是要逼问真相,告去衙门,急得眼珠发红,“求求您,是我三兄不开眼,不知您家贵门往哪开,这才冲撞您夜歇,我和我三兄给您赔罪!给您磕头赔罪,求您看在我们并非自愿的份上,饶了我们吧。” 她哀哀哭着,扯着另一侧的人一并要往地上跪。 秦巧往后退了几步,没真受了二人的磕头,“你们先起来,有话说话,若是哭喊招了别的人来,可别怪我说出你们做的恶事。” 崔八娘呜咽一声,再不敢往人身上攀扯,撑着地爬起来。 她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人还没站直,又要说些祷求的话。 秦巧道:“村子里活法难,却也不该去偷去抢。你们昨日光临了五六户人家,那些人家中米粮银钱是他们一家老小的嚼用,一年苦劳攒得辛酸,一朝被人偷了,也是如你这般哭天喊地想求一个公道。你轻易开口说饶恕,苦主们又该如何?” 第39章 崔八娘抹抹眼泪,抽泣着辩解:“可你们与我们不一样,少几顿不会死人,我们困在村子里没活路,若是不想法填饱肚子,夜里睡下第二天的太阳说不准都看不见。” 她自恃弱凌人,崔三却听不得,只是抿嘴,不知用何脸面对着秦巧。 “你的话是歪理。你吃不饱,去寻你的活法便是,作甚断了别人的活路?”秦巧皱着眉头,实在听不惯崔八娘这番话语,可这二人说到底也是旧日相识,她硬不下心肠真去检发。 “昨日惊险,你等逃出生天,可往后再这般,难不成回回走运?” 崔三听得出她话里的生机,连忙摇头,表示自己往后绝不再犯。 崔八娘心底暗暗松气,忆起之前这女子也曾帮哥哥解围,便觉得她是个好人,顿时感激不已,“谢谢您高抬贵手,我和三兄保证,往后绝不敢再做这偷鸡摸狗的事情。” “你方才还说是强人所迫,若是之后那人又来相逼呢?” 崔八娘张着嘴,一下愣在原地。 其实三兄夜里私出,算不得别人所迫。真追论起来,有她苦苦哀求的缘故,还有几分借着六姐姐病重的胁迫。 她一时口快,不过是想着赶快糊弄好眼前女子,好逃过一劫。 至于下回的事情,且再说就是。 她犹疑,显然并不懂得隐藏心思,全摆在脸上了。 秦巧一眼识破,自觉好心做了狼肝肺,“我看不是别人相逼,你们是明知偷窃不对,却知错犯错!” 这一回糟了难的便有邻居林家。 听说为捉贼护持家中妻子,当家的林大福被人当头甩了一石头,脑袋上破了口子,血流得满脸都是。 别家纷杂,没细打听,却也都有损失。 秦巧并不是什么行侠仗义的性子,可唇亡齿寒的道理还是听过的。 今日别家遭难,若是她心生怜悯,轻易饶了去,谁知下回轮不轮的到自家头上? 再一想昨夜哥哥喊疼情形,后怕不已,若是歹人真有利刃行凶呢? 心续一转,再看崔八娘竟还不老实,眼神滴溜溜打转,不知又在什么狡辩言辞,顿时没好气地扭身就走。 可走了两步不到,身后猛地噗通一声,秦巧下意识回头去看,就见崔三直挺挺地跪着,同她对视上后,极为郑重地叩首一拜。 这并非她本意。 秦巧心说:他如此,倒显得自己为难可怜人,恶意折辱似的。 崔八娘被三兄强拽着跪下,又被压着脖子磕了头,再起身看向三兄的眼睛,顿时明白他是何意。 “三兄,不能说,若是说了,这女子回去同她村里保长讲明,咱们活不成不说,六姐姐一人留在此处,只能等死!” 崔三眼神强硬,捏着她手臂的掌愈发用劲,态度不言而喻。 对峙着,终究是崔八娘败下阵来。 她垂头丧气地往后一坐,“主谋是村里的王程虎。” 王程虎? 脑海中很快浮现一张乖戾的男人面孔,秦巧记得罗云英曾说起这人。 这王程虎是开封人氏,早年流落成匪,盘踞当地祸害乡民多年,后来被朝廷清缴入狱,本该判斩首死刑,却花了重金贿赂秉笔衙官,最终杖五十流放福州,落于此地。 五十杖到底不轻,王程虎左腿断了之后,流放路上医治不及,落下了瘸腿的毛病,村里的人常称他一声‘瘸虎哥’。 主谋一讲,崔八娘便不再遮掩,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一通说。 “王程虎身边围着好些凶狠的人,他们与盯守的肖二走得近,听说出村的事情,肖二一直知情。王程虎他们外出偷抢,到手多少,必得分出一半给肖二。” “我们来了以后,先是得罪屠大管事,又不招王程虎待见,日子不易过。昨夜王程虎身边的孙老三要拉我们入伙,我和三兄最初是不愿的。可这种背偷的事情,人家但凡说与我们听,若是不入伙,又如何能囫囵个呆着?” 说着说着,崔八娘又给自己开脱起来。 身侧的崔三一扯她衣袖,眼神警告她。 崔八娘无奈,改换话头:“昨夜我三兄没捞着好处,还被你用木刺伤了腿,险些被人捉住。回来之后,王程虎发了好大脾气,连带着孙老三也吃挂落,说三兄连累了他,以后再不带他去了。” 听她话尾,以后不能再跟着那群恶人出去偷窃,竟还十分惋惜呢。 秦巧心里默默翻个白眼,又问:“我知道是你们行窃,这件事可曾告诉旁人?” 两人齐齐摇头。 秦巧一直攥着的拳头终于松开。 她藏在背后松着手指,想了想:“短时间,他们不敢再去。”看他们还跪着,催促起身,“你们跪也不该跪我,说命苦,这世上何人不苦?为虎作伥迟早遭报应。” 崔八娘立马上杆子讨好:“不敢了,不敢了。跟您说了实情,还求您别把我们兄妹卖了,若不然一出事,便是三条命没了。” 秦巧并未直接应承,只是听她屡次提起崔六娘,忍不住问道:“崔六身子不好吗?” 崔八娘连连摇头:“六姐姐病得很重,我瞧她总是有进气没出气,也不知还能活几天。” 崔三郎闻言一皱眉头,不赞许八娘如此说,却也知道她说的是实话。 秦巧鼓了鼓嘴,又问:“府中七小娘...是死了吗?” 第40章 七姐姐? 崔八娘叹一声:“死了。她命好,在牢里时就咽气了。” 她是个粗心眼的,话回了,左右觉得无事,便想着赶快回村。另一侧的崔三却敏锐地察觉出对面女子方才话语的古怪。 她一个福州人士,又怎会知道崔家行七的是男是女? 而且...七小娘这样的称口,带着些亲近的意味。 奈何他有口无法言说,八娘并非心思通达之人,两相分别,走出一截子,他忍不住回头看向黑暗中渐行渐远的陌生背影。 其实他从未仔细看过这女子的容颜,打从毁容之后,他心知自己容颜丑陋,容易吓着人,便很少抬头正眼看人。 崔八娘催他快些,快到村子牌前,突然道:“若不然我们把此事告诉孙老三吧。这女子手里握住了咱们的把柄,今日不说,明日说了呢。孙老三他们人手多,大不了今夜再出去一次,索性...” 她眼神狠厉一瞬,手掌在脖颈处做了一个切的手势。 崔三郎啪地一下扇在她头上,一顿手掌动作凌乱,就连带着疤的面目因激动而狰狞起来。 崔八娘连连告饶,看他手势便知三兄是生气了,还想辩解:“我是为了活命...” 又挨一记,这才老实不言,静悄悄地回了村子。 ... 这一夜秦巧睡得晚。 其实那日东京城的罪奴一到,她曾看过那本造册名录。 崔七的名字并不在上面,活人册子没有,亡者录上也没有,她还以为是人被流去他地,却没料到人早在牢里就死了。 卖身后,她少数好过的半年便是在东京崔家,给七小娘当茶水女使。 七小娘是个柔善人,大方爱笑,什么七宝擂茶,那个能换十两银子的首饰,全是沾了七小娘的光才有的。 七小娘虽是妾生女,却不自卑于出身,常说投胎定的是运,命是要自己走的。 她便在那时受教,铭记于心。 她叹口气,拉着被子蒙头闭眼,眼前又浮现崔八娘的面容。 若是有心,崔八娘应是记得自己的。 当年七娘不受宠,同为妾生的八娘却不一样,过得滋润。 她自己过得好,偏喜欢在七娘眼前炫,逢上有回得了什么珠钗,结果没拿好摔了,却怪怨到当时正磨着茶的自己。 她是挨过崔八娘身边伺候嬷嬷的一巴掌的。 大约教训的人多了,自然记不得一个小小的茶女使。 又想起直挺挺跪着的崔三郎。 秦巧苦恼地蜷起身子。 怎么他也会做得出偷鸡摸狗的事情来呢? 转念一想,她不知其苦,怎好劝人从善。 换个人来说,若是有一日哥哥病得厉害,上下无求时,又怎知不会做出与那人一样的抉择呢? 纠杂乱思,人混混着,终于入眠了。 而满井村的崔家两兄妹有惊无险地避过盯守人的盘查,回了草棚不久,又前后相继到了偏僻的病棚之中。 一打眼,又少了两个。 崔八娘忍着恶臭,把躺在最边上的崔六娘扶起,省下的半碗粥没一会儿全都灌进了对方口中。 手背上沾了几粒米,她舍不得浪费,送到嘴边抿去。 “六姐姐这样,跟死人还有什么分别。与其这么拖着,还不如撒手早解脱呢。” 崔三郎没说话,只是攥了湿巾帕,在昏着的人嘴边擦拭。 崔八娘看一眼昏得无知无觉的人,过半晌还是巾帕沾了雨水,一点点擦着对方滚热的手掌心。 这一擦,才觉出不对劲,竟不似平日那般任她摆弄,崔八娘心里一个咯噔,下意识抬头去看。 只一眼,惊喜出声:“六姐姐,你终于醒了!” 第20章 崔六娘生得很美。 她的美冠绝东京,加之崔氏一门显赫,崔父乃是当朝户部尚书,及笄之年,顺理成章受内宫圣人诏书,聘做天家儿媳。 好煌煌的前半生,再一睁眼,不过是苟延残喘的贱命一条。 罪奴村夜里并不上灯,只村子当中烧着一坑旺柴做亮引。 奈何此处偏僻,沾不得什么光。 崔六娘迟缓地转了转眼珠,倚在妹妹的怀里,听着里面那颗砰砰跳动的心,嘴角牵出一点笑意,“八娘,我怕是要活不成了。” 崔八娘揉着她脱相的肩骨,唔一声,“这破地方,少药少粮的,你能熬这些天,也挺厉害。” 在家中时,她们姐妹时常针尖对麦芒,谁的嘴巴都不饶人。 一嫡一庶,本该崔六娘占据上风,可八娘的生母受宠,自然得父亲偏爱。 “那时母亲常在背后说柔姨娘的坏话,恨不能把你们母女两赶到庄子上受罪。怕是未料到,如今只剩你我,还能姐妹相称。” 崔六娘勉力叹惋后,微微移开脑袋看向半央的那轮圆月。 崔八娘神情复杂地看她一眼,蹲得腿乏,索性往后一坐,背靠在三兄的膝盖上,长吁一声。 心里却在想:姨娘与嫡母争气斗了一辈子,落难下牢狱后,竟也挽手相和,更在父亲被判斩刑的那日,一并随了去。 又想到那天昏昏醒来,姨娘悬死在狱中的情形。 崔八娘无声哽咽,憋住泪意,生生咬着嘴唇,不叫自己哭出来。 怀里的崔六娘伸出右手,喊了一句‘三兄’。 第41章 崔三郎急把自己手臂递过去,扶着她,可那只手却沿手臂向上摸索,一点点挪到他颈侧,抚着他小半侧脸,颤颤不已。 “三兄,六娘连累你了。” 三兄虽有疾,却与她一脉血连,承袭母亲佳颜,是东京郎子里出名的俊俏。每每出街,廊桥环院多少女郎为一睹三兄真颜,将坊市堵得车马盈贯,为三兄流转一眸,数不清的瓜果香绢漫天飞舞。 可指间触到三兄面上嶙峋狰狞的伤疤,崔六娘心痛得几乎喘不上气来,“三兄,若不是为了护着我,你脸上也不必挨这一鞭子。” 她眼角不住地沁出泪珠,胸膛里像是堵了一扇风车,呼呼直作响,听得崔八娘连呼不妙,急忙平抚她胸口,“不说了,不说了,三兄不在意这些的。” 怎会不在意呢? 崔六娘柔弱地倚在妹妹怀中,进气不多出气更少,本该闭眼,心中却隐有预料,怕是这一闭眼,就到尽头了。 她还是向后,睁着眼努力看清三兄的面容,可夜太黑,眼前金星乱飞,只是徒劳地攥住一角衣衫,哀道:“往日我在家中不曾护过三兄,三兄又何必牵绊着我的生死。” 她是将死之人,生前所遇如走马观花,一幕幕在眼前浮现。 三兄是家中唯一的嫡子,却生来有疾,口不能言。长成之后,更是不善诗文,却长于杂流之道。 有此身,怎能为官,沿袭崔氏门楣? 故而母亲不喜,她身为亲妹妹,也怨恨哥哥不争气,未给自己锦上添花。 忆及往事,她哭得更伤怀,小声呜呜:“三兄,六娘知错了,可是...一切都太迟。” 她终究没什么力气,连轻薄衣角都捏不住,手一抖,坠坠落地,崔三郎眼疾手快,一把将她瘦若无骨的小掌包住,紧紧攥着。 “母亲临去时,想见你一面。” 崔三娘半耷拉眼皮,回忆道:“她说...说生身母亲,没能给你一副康健的身骨,本该怜弱稚子,却弃你如草蔽,这辈子......对你不起。” “三兄...妹妹...也对不起你...” 崔三郎只是攥着她的手,闷声不停摇头。 到最后,她只能从喉间挤出一丝气音,“我是个拖累,等我死了,三兄,你与八娘再不必为我求人。既到此荒野地,但求活着,爱惜自己就好。” 崔八娘早已哭成泪人,瓮声说好。 “六...姐,你还有什么想对人说的,八娘都记着。若是将来天下大赦,我与三兄得返东京,定半字不漏地转达到。” 还能有什么人值得她临终记挂的? 那个为求自保、舍弃父亲的未婚夫吗? 崔六娘摇摇头。 只叹运难济,生得权贵之家,潦草收场。 恨昔年懵懂,未与家中姊妹兄长睦爱一堂。 “父亲给我取名珺璟,珺璟如晔,是指美玉上的光芒......” 她幽幽合上眼眸,一滴泪斜倚眉眼,隐入绿鬓,叹息般留在人世间最后几字:“...奈何落花流水,一枕槐安罢。” 崔八娘久久地抱着她,一直到泪痕被冷风吹干,僵化在面庞上。 夜更锣鼓响起,盯守的人甩着鞭子催促散在各处的罪奴们快快归棚。 崔三郎起身,将妹妹抱起,妥帖地安放在病棚一角。 本该白布收敛,却只有半卷污秽的草席子勉强遮住,他忍住鼻腔中的酸涩,可一摸到妹妹鬓发的湿意,眼眶中沉蓄已久的泪珠哐当垂落。 他痛恨自己不能开口,妹妹临终,都未曾说出只言片语,半分宽抚她心中郁郁。 可留给他告别的辰光太短。 崔八娘听着渐近的鞭子抽响,迭声催他快走。 他被拽着,踉跄地走几步,多贪看一眼,心里有无限的留恋和不舍。 被留在那里的,是他在这世上唯一血脉相连的胞妹。 刚出生时,小小一团裹在襁褓里,自己怀着期盼又激动的心情抱过。牙牙学语,奶声奶气喊他‘哥哥’时,因妹妹与他不同,是个康健的娃娃,他欢喜得一整夜没睡着。摇摇学步时,跌进他怀里,哭着央哥哥要吃甜嘴...... 一幕幕恍如昨日。 他从未怨过母亲和妹妹的疏离,天生有疾,或许真如父亲断言,自己是个命中不祥之人。离得远了也好,能远看她们笑闹和乐足矣。 而今阴阳两隔,宛如割肉挖心,眼泪潸然。 座座草棚蔓延,阻了他眺望的眼神。 崔八娘心中并不比他好过,听背后三兄如小兽一般呜呜哭着,一抹脸,又是满手背的眼泪。 缠绵半旬之久的雨势渐歇,天上月圆星稀。 罗云英望着那双跌跌撞撞离去的背影,过半晌道一句‘难得是个好睡的长夜’。 ... “崔六本就活不长,能熬得这几日,已是油尽灯枯。” 秦巧有一瞬僵住不动,几息后,将柴火塞进灶膛,起身直往外跑。 罗云英见状,追了几步,喊道:“你干什么去?” “丢了荷包,我去去就回。” 遥遥一声,再看人已经拐上了小径。 罗云英没好气地甩甩手上的陈布,“一个破荷包,又不值钱,跑那么急作甚!吊死饿肚的着慌鬼!” 秦巧哪里顾得上身后罗云英的谩骂,一拐上没人的小路,拔腿就跑。 紧追好一会儿,才终于在出村山路上撵赶上胡老。 第42章 胡老听闻身后的脚步声,疑惑地停下,看竟是她来,还当有大事,“怎么了?” 秦巧摆摆手,气都没喘匀,上手扯开板车上的草席子,待看清里边人的面容,纵是有预料,真见着尸首,心里颇不是滋味。 “她....她.....” 胡老目光在她面上停留一下,审夺道:“怎么?你认识她?” 认识? 秦巧不知该摇头还是点头,气匀了,舔舔干涩的嘴皮,“算是旧识。” 她不欲多说,草席盖好,看向胡老:“您预备将她埋在何处?” 胡老指了个向,“这村里的人过身,都是往深山里埋的。” 无棺无坟,一个野坑。深山里有饿狼嗅着味道,扒开土将她啃得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秦巧面带哀求,“可否劳您累一程,给她寻个有花有草的好地方,好歹别让野地里的活畜生再糟蹋一次。” “她...是个极好看的女娘。” 胡老定定看了她一眼,最终一摆手应承下。 秦巧目送他背着板车走远,才折返回村里。 一来一往,耽搁了时辰,冷灶冷汤,在小灶上忙活的罗云英哼着音,且等牛氏来了,劈头盖脸骂上秦巧一顿。 秦巧知晓她看好戏,鼓着腮帮子吹得灶膛烟灰翻滚,很快水沸米开,终于赶在牛娘子到前摆弄好一大锅热粥水。 牛娘子没耐性迈进这乌烟瘴气的地方,嫌弃地捏着一张白绢遮在鼻子前,一双肉眼直勾勾地盯着做活的秦巧。 “我说......” 秦巧适时放下手中器物,屈身绕出灶台,一副听吩咐的样子。 牛氏声音放软,假模假样地摆上关爱神态:“巧儿呀,你爹过身了,家中可还有别的长辈?” 猫哭耗子假慈悲。 秦巧心中嘀咕,面上老实状:“回牛娘子问,家中还有一兄一嫂在上。” 牛氏心说:无父无母,嫂子当家,必然看痴长岁数的小姑子不顺眼。 于是笑笑:“想必你也清楚,老身我呀,是瞧着你人老实,手脚麻利,当初又有胡老作保,这才将你收进村里做活。 别的不说,光去十里八乡打听打听,哪家用生人做这点闲活,还每日发三个铜板的工钱。” 秦巧的腰板弯得更折,连连说谢,感念牛娘子真是菩萨心肠,观世音娘娘转世。 牛娘子得听奉承,自觉说的话提点过了秦巧,往后勾兑别的好事,也算是有恩在先。 如此便绕过秦巧,追着罗云英手里的活计,非要鸡蛋里挑骨头,锐音骂了一顿。 罗云英唯有好颜色呵腰点头,一等牛氏消失在小路上,顿时翻个白眼,冲地上吐一口唾沫:“且等天下大赦,到时老娘翻身,非得弄死你个臭妖婆!” 秦巧只听不评。 不过私心觉得罗云英是个极为矛盾的人。 不把她当做自己人吧,却敢当面说牛娘子的坏话,好似全不怕自己告密。若是当她是自己人,却又总是隔岸观火,总想看她倒霉。 她自沉心做事,懒管别的纷杂。 一等锣鼓敲响,外出下地的村里人排起长龙,秦巧才收回思绪,一边搅着锅里的米粥,分神留意抱碗等饭的众人。 她刻意盯着那名叫做王程虎的男子。 他个头很高,彪壮。 在罪奴村吃得饱都难,他却能腆着肚子,虽总是垂头,一副老实样子,可脑袋散漫晃动,双眼机敏地转来转去,随时警惕着四周的风吹草动。 而他前后的人... 一个便是崔八娘说的孙老三,生得一副尖嘴猴腮相貌,站没站样,颠着腿、痞子氓态;另一个老实巴交,相貌平平,是多数村里人的样子,卑躬缩首,偶尔动一下,便是同自己身后上了年岁的老婆婆说些什么。这是一对母子,中年儿子入过行伍,倒卖军资未遂被抓,连累家中寡母一并流放千里。 许是盯着久,那厢王程虎有所察觉,霍然一抬眼,秦巧没防备,直愣愣地撞进对方那双饱含精光的眼眸中。 不及她作出反应,眼前骤然一黑,有人挡在她和王程虎的目光之间。 秦巧怔然,抬眼看他,始觉出今日稀奇,排在最首的,竟是崔家兄妹。 第21章 崔三高举手中的木碗,一副饿极了催饭的样子。 秦巧与他对视一眼,脑子里转过弯来,知晓他这是看出自己盯着王程虎等人,眼神流露出异常,故而摆出如此堂皇举措。 眼梢见不远处握鞭子的肖二已经往这处走开,看势不妙,她忙放下手中的棍子,舀了一勺米汤倒进崔三的碗中。 慌乱之中,洒出不少,却也顾不得,高声喊一句“下一个”。 长队慢吞吞挪动起来,肖二行至一半,见如此,便不再继续,只是眼神不善地冲崔家兄妹处看过去。 瞧他们两个蹲在地上,脑袋扎在一块光顾着往嘴里扒拉东西,才转身走开。 再往后,秦巧眼神老实,照往常一般,即便是王程虎到了跟前,手腕稳住,平平无奇地看他一眼,同身侧的罗云英手中的造名册子确认下,舀粥放食,继续喊下一个。 中年儿子在前,卑躬笑脸,手托着碗,秦巧照例给粥,瞄一眼罗云英画线的地方,记住这人名唤罗五。 这一日下工要比平日早些。 原是屠生今日晨间出了村子,夜上不回来,秦巧便用不着多留烧好几锅热水。 第43章 出村子的时候,她刻意留神,确定没人跟着,这才放心。 看来昨日崔氏兄妹回去,并未将她出卖。 再拐到山路上,路过昨日同崔家兄妹对峙处,耳边猛然传来一阵古怪的鸟雀声,她下意识停住脚步,闻声看去。 几步远的地方,有一处山坡,背阳处正好凹进一块缺口,崔三娘露出半个身子,兴奋地不停招手,示意她快些过去。 青天白日,本不是做贼,偏偏让她这一招架,古里古怪的。 秦巧走得慢吞吞,那厢崔八娘看得心急,还差几步,也顾不得被别人看见,冲了出来,一把拽了秦巧手腕,拖着将人一并塞进这小凹口处。 地方本就不大,三个人挤挤攘攘的,秦巧别扭地侧了侧屁股,总觉得自己好像坐在崔三的胯骨上。 崔八娘嫌弃地啧啧道:“这时候,你怎么讲究起来了?” 这时候? 什么时候? 秦巧纳闷。 “你说什么时候?咱们三个现在命在旦夕,王程虎那群人要是知道是我们露了他们的大秘密给你,谁都活不了。” 怎么就命在旦夕了? 秦巧想说这件事根本与自己无关,可看她满脸恐惧,只好按捺,道:“那你想怎么样?” 崔八娘苦恼地挠挠头皮,噘着嘴:“问我,我怎么知道?总不能报官吧。” 其实报官也是一条计策,但是要看天时地利,不能莽撞行事。 而且要去报官,也不该是她们,换别人去才合适。 秦巧这般一说,崔八娘顿时眼睛一亮,探长脖子往左侧道:“三兄,三兄,你还记得上一次孙老三说的话嘛。” 秦巧只好往后缩着脑袋,紧挨坡,让出空给他们兄妹说话。 一扭头,瞧着崔三跟偷蛋贼似的,把颗头埋进膝间,露出的右耳像是被开水浇过,红彤彤的,隐约顺着脖颈往下蔓延的样子。 “三兄,你看我呀。”崔八娘直接伸手扯人,没好气道:“说正事呢,你这又怎么了?” 崔三郎不敢扭头,整个人僵住,注意力全在自己右手......手背上柔软的触感.... 啊!他在想什么呢!他忙甩甩头,意图把脑子里的念头清干净。 天知道八娘突然扯着人家女娘,还一把将人搡到自己身边时,自己有多慌乱。 他当时躲闪不及,等到反应过来,右手已经被压在下面,想挣出来,可她却先动将起来,这下可好,大半都... 若是自己一掀,岂不是要把她推出去才行? 脑海里的小人一顿猪突猛进地胡思乱想,又如何还听得见她们在说些什么? 崔八娘见他摇头,还当是回答自己的问话,“你不记得,我记得。” 又看向秦巧:“孙老三嘴巴没缝线,有什么都能抖搂出来。上一回三兄被你用木刺怼过,伤了腿,他们嫌弃三兄没用,说下一回出村不叫他了。但孙老三也说了,我三兄人虽笨,放个风还是没问题的,若是下一回他们再出村,你提前寻些村里的好手,将他们当场擒获,再报官,不就好了?” 秦巧心中也是如此想法。 留着那群坏水,满井村多少老实人家要遭罪,若是能里应外合,捉贼拿了赃,不愁惩处了他们。 只是... 她看向左边明显哪里不对劲的崔三,有些不确定:“你是不是不舒服?” 崔三猛摇头,却看都不敢看她一眼。 好吧。 秦巧也不追问,三人挤在这小凹口里,憋屈得很,她想快些回家,一起身,人还没站定,崔八娘猛地想起一事,伸手将她扯了回去。 秦巧心一突一突的,自然也没注意到另一人的闷哼,恼火地瞪她:“你又做什么?” 崔八娘腆着脸笑笑:“明日你来上工,能不能给我带些吃的?” 她揉揉自己的肚子,苦着脸抱怨:“村里一日就放一顿饭,我每日要下地打桩砍柴,还得翻土垦荒,吃那点稀汤水,如何能够?” 她竖起一根指头,“多了不要,就一个馒头。你帮我带一个...不不不...半个馒头也成。” 秦巧最见不得人求自己。 可她家日子过得也难,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可怜别人之前,先得掂量下自己肚子里的货不是? 她硬着心肠摇摇头:“我家贫,莫说半个馒头了,就是野菜疙瘩都没几个。” 崔八娘不甘心,“没有馒头也行,明日放食的时候,你多给我舀一勺成吗?那碗大着呢,两勺盛不满的。” 秦巧扯回自己袖子,“那米粥是有定数的,一人一勺,我若是偏心多给,牛娘子知道了,当日的工钱就要罚没。至多,我给你们比别人稠些。” 再多了,是不能应承的。 崔八娘失望地往后一靠,长吁短叹:“还以为你是自己人了,往后能吃个饱饭呢。原来也是个吃不饱肚子的可怜鬼。” 自己人? 怎么就成了她的自己人了? 秦巧失语片刻,再起身时顺畅无阻,临走的时候回头瞥一眼,正瞧见全程没什么存在感的崔三揉着自己手腕,一边揉一边皱着眉头,大高个蜷在小口子里,跟受了什么大委屈似的。 这兄妹两个,脑子都不怎么好使。 秦巧心想,也不知道将来捉王程虎一行人,有他们做内应,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第44章 路走一半,才想起来:这两人总是溜号,罪奴村盯守的人也是够笨的! 踏着落日余晖归家,今日运气不错,篓子里有一尾小臂长的黑鱼,正好炖个鲜鱼汤喝喝。 满井村在福州西边,再过三百余里,就是辽阔的大海,鱼鲜常见,价钱也不高,不过自家甭管是贵价还是廉价,一般般吃不起,只能仰靠着山上野溪的一点恩赐了。 今日算是早归家,哪知到了门口,竟发现上着锁呢。 再一推门,里边传来哥哥惨兮兮的呼喊声。 对面敞开门,秦巧探头看几眼,胡老正背对着门墙不知鼓弄什么,她哼一声,先亮个响声,才问:“胡老,您看见我嫂子了嘛?” 胡老头都没回,“你家穷得叮当响,还锁个什么劲!钥匙在我桌上,丰收家的说自己去码头上寻活计了,料着,应该快回了。” 码头上? 秦巧上前取了钥匙,一进院子,哥哥红着一双眼,嗓音沙哑地跑上来告状:“妹妹,妹妹,花花把我锁在家里,不让我出去玩。” 一听就是嚎了一天,秦巧往邻居家看看,保不齐过一会儿这两家就要上门兴师问罪了。 她将手里的篓子递给哥哥,“这鱼离了水不久,你先把它放在盆里,看看还活着不?” 秦丰收一听有的玩,顿时状也不告了,欢喜地抱着篓子往灶屋跑。 秦巧一时顾不得,狠心出门上锁,钥匙往胡老桌子上一撂下,留了句话匆匆就往保长家去。 保长家在村子西边,穿过大半个村子,快步子跑上,半盏茶的功夫就能到。 保长家大门敞开着,院子里没人,但能闻到一股诱人的饭香气。 秦巧忍着肚子咕咕叫,冲着有人影走动的灶屋喊了一声。 先是一个脸生的姑娘探出来看一眼,冲里边说了句,秦巧才听到保长娘子的声音。 保长娘子还纳闷是谁这般无礼,怎好在饭点的时候往别人家里凑? 出门一看,见是秦家二娘,心里倒打鼓,生怕这人上门求粮求米。 哪曾想门边这么一说话,竟是为了村里新近惹到的缠人事,她顿时没了小心思,将秦巧引进院子里,匆匆和闺女交代一句盯着灶火,人就外边跑,去喊当家的赶快回来。 秦巧一时站在院里当中,只等着保长归家。 心里正一时记挂阮氏究竟做什么活计了,又担忧哥哥发现自己丢下他一个,不知会如何闹腾。 愣神间,就见方才那姑娘从灶屋里跨出来。 斜倚着门框,上下打量自己几眼,哼一声,“你就是秦家走丢的二娘?听我娘说,你在外边的时候当过织娘,一回村子,就让阮氏领着,来我家看过我的织机?” 秦巧早将这桩事忘在脑后了。 今她一说,还听出几分瞧不起自己的口气,秦巧避开话锋,只道:“不过是跟在坊里打杂,偶尔给织娘们做做提织的活罢了,若说这就是织娘,可真是抬举我了。” 郑水仙听她头一句,心里还十分得意。 就说她一个做奴婢的,怎可能是织娘?一个打杂的,就够说头了。 可再一听什么坊里什么提织,顿时站直了身子。 脑海里想起早前跟在师傅身边学艺时,师傅曾说小门小户的织娘没眼见,正儿八经大户人家的织坊一连好几亩地,里边织机繁多复杂,一个老道的织娘能熟练使唤好几种织机。 而跟在织娘身边的小提织本事更是不可小觑。从踏机板的震频、拉线扯圈的轴距,再到摞线改韧走花样图纹,须得是样样都会,才能做得了提职的活计。 “你说你做过......” 她着急确认,可惜话说一半,门外传来匆忙脚步声。 郑保长神色匆忙,进了院子,眼里哪还顾着闺女,招手示意秦巧进屋子去谈。 秦巧同保长娘子母女二人客气一笑,随着保长一同进了正屋堂中。 第22章 “你此话当真?当真知晓是何人夜闯村子,行偷盗之事?” 郑保长满脸肃正,方听秦巧说过,顿时顾不得其他,挥手不耐地赶了妻女出舍,仔细追问起来。 秦巧隐去崔家兄妹的事迹,只托词有人暗中投靠检举,其余所知一五一十说个干净。 郑保长沉吟一阵,“你所言,若是可信,有一人做内应,告知这些无耻蟊贼所图,下回此等混厮再来,村中青壮暗中埋伏,必能揪住现行。到时扭送官府,也是还咱满井村一个清净!” 自罪奴村立在临近,满井村受了不少苦水。 是谁做孽,郑保长及阖村人心知肚明,也曾与那罪奴村姓屠的管事交涉,奈何捉贼得拿赃,空口白牙,便是上了公堂,也无效用。 郑保长心中暗自思索,觑一眼规矩立在堂中的秦巧,“这位投靠检举的人,可信得过?” 秦巧抿抿嘴,脑海中崔八娘的面容一闪而过,终究还是点点头:“只那人害怕走漏消息引祸上身,央我起誓绝不透漏名姓,才肯说出原委。还请保长见谅,恕秦巧无法言明。” 既如此说,如是再强逼,倒显得自己不近人情了。 郑保长颔首,内有盘算,又与秦巧说过往后计策。 如此过后,秦巧从郑家大门离开时,来时还透亮的天幕,早已抹了一层暗色。 她心里记挂着家中的哥哥,也顾不得同郑家母女再多言,匆匆离去。 第45章 还惦记多打听一番的郑水仙懊恼地跺跺脚,冲着郑母抱怨:“瞧她小气样子,我不过是想问问提织的事罢了!真当自己了不得,本事上天不成?” 郑母忙回头示意她悄声些,“你爹心里闷着火呢,你可别这时候上赶着触霉头。” 郑水仙瘪瘪嘴,低声叨了几句不忿,再回头,那小路上连秦巧的影子都看不着,这才作罢,“且先饶过你这次。” -- 对郑水仙的念叨,秦巧自然不知。 满井村不大,却也不是方寸间,一路上小跑着回了家中。 原本还以为哥哥早就闹得四邻吵扰,却不想,人到了家门前,听着院子里有响动,却是人语融融。 听着音儿,嫂子阮氏正在同什么人说话。 一步跨进门,循声看去,竟是一陌生男子背向门、站在院中,腿边是个半人高的竹篓子,天色昏暗,瞧不真切里面,却能看出鼓鼓囊囊的。 站在他对面的阮氏听着动静,见是秦巧进门,急急示意男人,“二全,这就是二娘,小名是巧儿。” 阮氏绕过地上的物件,上前扯了秦巧胳膊,让他们相见,嘴里也不停:“二娘,这是咱家左舍林家的二郎子,唤做二全,与你一般岁数,小的时候,你们应是见过的。快瞧瞧,可还有印象?” 二全? 秦巧有些不习惯阮氏语气中过分的熟络,再看那男子同样满脸的尴尬色,一时不知应什么,只好问道:“这位林家郎,可是有什么...” 话没说定,阮氏抢先回了:“今日草市赶热闹,我给家中添置了些东西。这不是正赶上二全热心,顺带着就给嫂子背回来了。” “哎呦呦,往日村里人就说二全是个好心肠的后生,嫂子还当是碎嘴子磨话头,闲出来的传言呐,今儿遇上了,才晓得什么叫远亲不如近邻...” “瞧我光顾着自己说了!二娘,你怕是不知道,二全往日是在码头帮子里做事,出息大得很,寻常忙起来,怕是连人影都捞不上。嫂子今日真是沾大光了......” “哎,净顾着我说了,真是失礼失礼,二全,别见怪,嫂子这去灶上给你端些水饮润润口舌......” 阮氏一句叠二句,人进灶屋,声儿还在外院飘着。 秦巧满耳朵都是她絮絮叨叨,起先还当阮氏与林家二全有些牵扯,直等听着阮氏一口一个‘尚未娶亲’、‘模样周正’、‘好姻缘在眼前’,哪里还不明白这一通进进出出是为着什么。 她倒是没觉出羞涩,只同人家无奈笑笑,“见笑了。” 林二全摇摇头,也没想到自己顺手帮忙,还能有这般后续。 他往日在码头上忙活,甚少打听旁的,秦家的事情听过几耳朵,也没放在心上。 今日既然见了,便算是照面。 “秦家嫂子话也没错,小的时候,咱们一起玩耍过呢。” 秦巧:“是有些印象的。” 这听着就有些假了。 林二全看她没有想打交道的意思,也不勉强,弯腰从篓子里翻出一小布袋搁在桌上,冲屋子里喊了一声:“嫂子不用忙活,搭搭手罢了,别放在心上。” 不等阮氏反应,话罢,便与秦巧拱手作别。 他个头不高,手上力气却大,走得又快又稳。 阮氏听声匆忙出门,人影子都没了。 她不由嗔怪起来,“二娘,怎好让人家一口水不喝就走了,这要是传出去,旁人该说咱家失礼数了。” 秦巧提上布袋,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阮氏叫她看得心虚,嘟嘟嘴,侧身先让她进了灶屋。 秦丰收正和水缸里的鱼玩得入迷,哪里管她们热闹,只是看见妹妹,扯着人同他一边蹲着,嘀嘀咕咕个没完。 阮氏清清嗓子,见没人搭理自己,便翻着布袋子,自鼓捣起来。 欻欻地几声,一股刺鼻的味道传来,秦巧扭头,顿觉眼前亮,挑眉看向阮氏:“哪里来的油灯?” “自然是我买的。” 阮氏心中得意,偏不多舌解释,且等秦巧耐不住开口问自己购灯的钱财。 她沉得住,秦巧比她还如磐石,嗯一下,又扭头同秦丰收逗弄起了缸中鱼。 好半晌了,阮氏一泄气,“我的姑奶奶,可叫我心焦死了。” 秦巧这才起身,同她一道坐在桌前,“你从何处蹙摸到的铜子?” 阮氏先还装相,真要说起来,面上却漏了几分腼腆。 早些时候小心惯着,如今这小灶屋都是自己人,她却依旧压着声音,“日间你出门了,我左右无事,将你哥哥锁在家里,去码头上寻了差事做。” 话说着,手指头在腰眼处抠索了半天,再举起来,秦巧便看她掌心躺着一枚通宝铜钱。 桌上的油灯昏暗,人语气息流动,带得光影闪烁。 秦巧瞄了几眼,便看出阮氏手背上多了不少深浅不一的伤,手指头缝里塞了不少泥垢。 “什么差事?” 说起这个,阮氏终于欢脱起来。 “二娘,你是打北边回来的,门道路数知道得不多,别看咱们满井村又偏又小,却是个养活人的好地界呢。” 满井村往东不到两里地,便是大罗湾。 那里湾口子深,渔户出海、海商进出、漕帮买卖、大小船舶筹建起来,那可比去县里赶集市还要热闹。 第46章 地方一热闹,行当里缺人是常事。 “我手脚利索,扒起泥蚶来是一把好手。就那半人高的箩筐,我一个时辰就能抖搂干净,旁人再加半个时辰都未必能弄好哩。” 秦巧看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也不打断,由着她从自己找工说起,一同做工人说过的稀罕事、工头是个凶狠的大眼仔、大船上下来的稀罕物件...... 云云杂杂,等阮氏终于说足了兴头,灶上的米粥将将好。 有了油灯,三人凑在一块进食,也不抓瞎。 是最普通的陈米粥、清淡的野菜团子... 那条细尾的鱼最后还是没能剐鳞下锅,成了秦丰收闹闲时候的玩意。 涮锅的时候,阮氏几次欲言又止,秦巧看在眼中,坦言道:“不说我与林二全小时候是否有情谊,便是看咱家这门户,也是配不上的。” 既点破了心思,也没什么不好说的。 阮氏往秦巧跟前挤了挤,“二娘,娶媳妇是娶贤惠。贫是一时,品性却是一辈子。就说嫂子我,当年婆母聘了我进家门,你看看你哥哥什么时候受过委屈......” 秦巧朝她递去个眼神。 阮氏让她这一眼看得不好再给自己脸上贴金,只好转话头:“公爹没了,咱秦家的日子就算是熬出苦头。嫂子没个来钱多的手艺,但是苦钱还是能赚得上的。” “码头上的活是脏的累的,但铜板却是干净的呀。” “要我说,你何必去罪奴村上工,咱们两个都是吃得下苦的人,一日挣它十几个铜板又不难。资财积蓄积蓄,配个林二全还是够的。” 秦巧本也觉得罪奴村的活计做不长久,闻言心中有些意动。 却也说得明白:“嫂子,林二全的事儿你还是忘了吧,仔细让林家婶子晓得,又再与你隔墙骂架。” “家里缺粮少面的,莫说出门子,就是买只鸡仔都难。我心思不在婚配上,你往后也别胡乱扯鸳鸯。” 阮氏还想张口,秦巧只摆摆手,抱着一盆热水,自回了南屋子。 阮氏无奈地叹口气,隔着沉沉夜幕,依稀还能听到隔壁林家的热闹。 也不知道林二全归家,又给张罗了什么好东西,瞧那半人箩筐塞得,怕是绫罗山珍都要溢出来喽... 犟嘴的驴不好干活,她也是徒费心思。 如此想了,自己一天不是白坐着,她招呼早已打盹的秦丰收,匆匆擦洗一番,终于歇息。 第23章 日过秋末,地势稍高些的山涧沁得手骨生疼。 一连三日都不曾捕捞到河鱼,秦巧便知此处成了空窝。 远远眺,山色隐晦在浓郁的雾气中,林木青白惨淡,她紧紧身上的衣衫,攥着篓子踏上回村的路。 闲余百姓人家,靠山吃山靠海吃海。 可山也有边界,有些地方,虽知晓里边藏着宝,但为着小命着想,不好轻易踏足。 路上也不空手,见空拾捡些细碎的树杈,放在灶间,燥气烘个几日,便能做干柴用。 才将下过一场秋雨,干草堆下、矮丛暗处顶出不少菌子。 秦巧剜了几朵认识能入嘴的,又留心记下位置。 一来二去,进村的时候,天色早已深得不见五指。 归家已有两月余,满井村大小径路她走得熟,刚一拐进岔口,便瞧着自家门前的树枝上悬着一点光亮。 野风渐起,那点子光晃呀晃的,叫人觉得下一瞬便能被吞吃。 许是阮氏用碎布头缝的罩子起了效用,硬是撑着她走到门前,才袅袅地灭了。 秦巧眼里泛笑,伸手解了油灯,一边往胡老院子喊句话,直听里边传来几声轻咳做回应,这才进了家门。 阮氏早就听着音儿,却忙得顾不得起身,直鼓着腮帮子往灶膛里边吹气。 废了大半天工夫,灶膛里霹雳声起,这才回头跟秦巧招呼。 “一个没留神,叫丰收塞了一把湿叶子进去,险些让烟给呛死。我这正缺着火候呢,真是耽误事儿。” 秦巧坐在她原先的位置,取根细枝,借着燃头,重新支起油灯。 有了光,这才瞧清楚阮氏在忙活什么。 秦巧有些惊喜:“这是熬猪板油呢?” 阮氏也咧着嘴,竹板在窝里搅弄不停,笑道:“家里有些余钱,今日草市上肉卖得不好,朱啰子折价,一斤板脂才十五个铜板。我挑了斤半,熬上一罐子白油,伴着蒸饭吃可香喽。” 白膏膏的猪油伴着热腾腾的米食,再搭上一匙黑酱,那滋味光是想想,就口中生涎。 秦巧恋恋地瞧了好几眼,这才坐定,左右看着没有哥哥的身影,便知又是他胡闹腾,被阮氏给锁进屋里了。 “天越发冷了,山上捞不着鱼,今日只寻回些菌子来。” 阮氏也不挑舌,接过来,凑在灯下,样样都是能入嘴的,这才放心。 “我这头也快,丰收还被关在屋里呢,你先引他来吧。夜食不讲究,吃喝些冒热气的,能扛冷就行。” 姐弟两个再进来时,阮氏不仅灌好了猪油,还空余出底油,搁了菌子和杂菜,呛出一碟子下饭菜。 粥米是现成的,腾上一勺水,滚出小泡就能上桌。 秦丰收还记着先前被凶的事,冲着阮氏哼哼唧唧,可惜状还来不及出口,让秦巧一个瞪眼,顿时乖得低头扒拉起饭食。 第47章 兄妹两个小九九,阮氏看在眼里,轻轻笑了笑,同秦巧闲话起来。 “天冷了,我听码头上的人说,朝廷要休海了。” 秦巧疑惑道:“休海?” 阮氏便解释起来:“休海是年年的惯例。天一冷,风浪大,寻常渔船吃不来浪头,再出海就是白送命。朝廷的大船就跟人一样,也是要歇歇的。且说了,那海里的东西不也得长长嘛。” 这就跟庄稼地休养一冬,等肥力回来,来年再种,是一个道理。 秦巧心想。 阮氏:“这一休海,码头上的活计就不多了。” 船不出海,便是有活,也是劳力工,她一个女人家,不趁香。 这段时日,好似又回到了自己刚嫁进秦家的时候。 虽日子清贫些,可人是松着神的,夜里躺下也睡得踏实。 她不是懒货,手脚勤快,再加上小姑子出钱出力,小日子过得也不赖。 叹活计没了,阮氏也不生烦扰。 “快入冬了,明日空着,我寻摸打听下,赶冬养上几只鸡子,明年一开春,保不齐就能下蛋了呢。” 一听小鸡子,秦丰收的眼睛唰得亮了。 两手抱着碗,扭头冲着阮氏笑眯眯:“花花,小鸡子黄黄的,我喜欢。” 也就这时候,瞧他还顺眼些。 阮氏无奈地点头:“喜欢喜欢,等它长大了,撵着你啄的时候,看你还喜欢不喜欢!” 闲语一二,阮氏才又道:“码头上一清闲,罪奴村就要忙起来了。 再晚些时日,你走山路就得加些衣裳,省得病了。上回你给的工钱嫂子还存着呢,一大匹买不得,小三尺的厚料子应是够了。” 秦巧也认可她的盘算,点头应是,又补了一句:“若是够,给你自己也做一件吧。” 阮氏随口应了下,实也没放在心上。 三尺的料子,给兄妹两个人一人一件,已经是勉强。 小姑子归家许久,为这小家劳心劳力,说起来,一件新衣也抵不上人家的苦。她这个做嫂子的,也不是贪占性子。 不过被人惦记着,这心窝里也暖呼呼的呢。 ** 不过两日,休海的策令便到了。 这一日,秦巧从到了罪奴村便忙得脚不沾地。 鲜见的,牛娘子竟给了满满一袋子的米。 罗云英正在小灶上忙活,又是一样样的肉货海物,香烟袅袅。 秦巧抽空瞟了几眼,见比头几次屠管事来得架势还要玄乎,不由好奇。 罗云英乐得解释:“可不光是姓屠的要来,上一回押解罪人的吏官们也要留下吃夜食的。” 秦巧:“为何来这里吃?” 镇县里,最不济还有临近的满井村,何处不比这罪奴村体面?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罗云英往锅里添一注水,“一休海,朝廷大船就要进港歇冬。那甲板上的苦力,一大半是从咱们罪奴村拔过去的,有出就得有进,吏官们造册盯核,可要些时候呢。” 那出了力气的大人们,怎好空着肠肚走? 不光是食好酒香住得精细,便是夜里,也不能让空潦怠慢不是? 罗云英呵呵笑笑,凑到秦巧身边,低声道:“这也是个好机会。你若是有心,不妨同牛娘子求求情,让她在姓屠的跟前说说好话。到时候与那吏官榻上过一夜,什么好日子没有,何必......哎?我话没说完呢!” 秦巧揉揉自己耳朵,懒得搭理她。 “你若是觉得好,怎么自己不去?” 罗云英叫她一噎,好半晌才干巴巴地酸了一句:“当我是你这个岁数呢。” 灶间一时安静下来。 大灶熬粥小灶炖肉,热腾腾的,驱散不少寒意。 秦巧见机从火塘里抠了灰,头脸手背,连脖颈处也没忘记,匀匀得涂了一层黑才放下心来。 脑海里不期然回忆起几次那姓屠的看自己的眼神,心里崩上了紧弦。 这地方不能再久留,要不是为了帮着村里捉住贼众,她早就辞了这活计。 不过休海,也是好事。 之前罪奴村的一众劳力,都被临时谴到码头。 那里盯得严,他们没机会作恶,如今归了村子,必然是要再出手。 这一回一网打尽了,她便再不管旁的,早早离去才是正事。 如此想罢,才终于松了神色。 一侧的罗云英瞧她举动,心底泛起不屑:“有些人呐,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看看村里那识相的,如今过的是什么好日子。人家穿的是锦衣,吃的是嫩鸡鲜肉,我瞧着,手腕上又套了个金丝镯子呢...” 秦巧知道她说的是谁。 上一次送进罪奴村中,共有四名女子。 崔八娘有崔三郎护着,勉强周全。 有两个遭了屠生辣手欺辱,不堪求生,先后投河自尽。 剩下的名唤莲容,终究服软,跟了屠生,日子与寻常村里其他人自然不同。 秦巧自觉世道活着不易,别人如何抉择,她不干涉也不做评判。 但求自己不被拉下水就行。 没人搭茬,罗云英也懒得磨嘴。 扭身从箩筐里翻翻,拽了个小布袋往灶沿上一丢,“喏,等粥熬了,把这袋子骨头再熬个肉汤。天冷了,喝些暖的,才有力气干活不是。” 秦巧解开口子,所谓骨头还真的只有骨头,白生生的架子上硬是一点肉丝都瞧不着。 第48章 她早也习惯了这种差异,神色无差地倒进盆里,临到最后一抖擞,竟然滚落了一拳头大的黄姜来。 “这姜也是给大灶上的?” 罗云英嗯哼一下,“不是说了嘛,去去寒。” 秦巧奥一声,盯着身前这块不小的黄姜,又扭头看向身后。 小灶上炖着鱼,香味渐渐溢出,罗云英正啧啧着,一双眼珠陶醉得眯起,摇头又晃脑的,哪里还管秦巧作甚。 她左右看看,尚未到放饭时分,灶屋前后的路径上干净得连个耗子都没有。 没人... 她鼓鼓腮帮子,犹豫几番 第24章 “三兄,今日灶上定是要放荤腥的。我听孙老三他们说了,官差不走,姓屠的为做面子,不敢在吃喝上苛待咱们。”崔八娘挤在哥哥身后,不时探头往队伍前看,一边压着音儿,要不是怕惹了看守人呵斥,早就按捺不住地蹦跶起来。 崔三郎往前挪了一步,回头给她个眼色,示意安分些。 自去了码头上,他便日夜焦灼,生怕八娘独身在罪奴村受屠管事欺负。 幸而那人与他们一并留在了大船上,今日才得归。 休海期,罪奴村在册的人都被押送归来。 那吏官们也在,今日的吃食应是不赖的。 如此想道,心里不由一松。 为这一刹那的欢愉,崔三眼底浮起些唏嘘,不过很快掩盖下去,眼神挪转,落在灶棚里那女子身上。 月余不见,人没什么大变,瞧着是黑瘦了些,身上却还是旧衣。 天冷未见加衣,可见她家中不如何宽裕。 与她一个灶棚做事的妇人性子并不安分,一时同看守衙子说笑,一时又打量着队伍人群,嘴皮子喋动不休。 那妇人的手指也不踏实,间或还要伸手戳她几下,指使正好好做事的她又是舀水又是抱柴。 论是谁来,都能看出那妇人一肠肚小气,借机折腾她。 可她只垂首不语,留给旁人一副鹌鹑态,老老实实的。 她必然是个恭谨小心的人。 崔三如此想道... 却听一阵响亮的咳嗽声传来,转眸便看小灶跟前竟鼓噪起一团团浓白烟气,方才还颐指气使的妇人一边呛嗓子咳嗽,脸上一窝窝的酸泪,狼狈地冲到外间。 “咳咳咳...今儿是哪个遭瘟的烂货砍的柴?他娘的送一旦湿柴,莫不是存心跟老娘作对!...” 妇人骂骂咧咧的,看守的衙番们瞧她狼狈,个个乐得看热闹。 崔三心中一动,顺着人群缝隙再看,果然见那女子的大灶上分毫未乱,正握着大筒勺子来回在锅里搅着。 原来人是个谨慎的,却也不堪只受欺负,就跟自己幼时养过的一只花狸似的,记着仇,悄没声地伸爪子捣人报复呢。 眼底浮起一点笑意,再轮到跟前的时候,崔三听她还装模作样地安抚那妇人,不由盯着多看几眼。 他领过粥食,记册子的人喊一声名号,秦巧闻声抬眼看他,又分了一只竹筒过去,“还有这份。” 汤清水透,有些许袅袅气,凑得近了,一股子辛味。 “哪里是肉汤,分明是洗锅水泡姜丝嘛。” 崔八娘失望透顶,一口口抿着粥,忍不住跟三兄抱怨。 算来这一顿已经是她进了村后最殷厚的一餐。 奈何,“孙老三他们说得起劲,我还当是能吃块肉呢。” 崔三郎拍拍她额头,要她悄声些,听她提及孙老三,手上一停。 孙老三确实说了今日必然吃得好,却并未言明一定是今日村中灶上给的好食。 这样一想,便有些耐人寻味。 不在灶上,还有何处能让他吃得爽利呢? 崔三眼神一变,下意识回头往灶屋看去。 此时大灶上领饭食的人早已散去,秦巧正忙着锅底清洗,牛娘子方派了人传话,急令着要热水呢。 一锅必然是不够的,今日活计多,缸中的水眼看就见底了。 她瞟一眼棚外,盯守的人早不知散去何处吃酒,只稀落几个抱碗的罪奴。 也不知今日轮到哪一处的人挑水? 正思谋着喊哪个大冤头使唤使唤,就见角落里有个人,脖子抻得挺长,顶着一张疤脸,双眼殷殷地望着自己。 这是...没吃饱? 秦巧疑惑着,方才给崔家兄妹的粥食最浓,就连清水汤里的姜丝都比旁人多呢! 她咕哝着移开视线,没成想崔三竟还起身了。 生得腿长便利在此处,她只一个眼神打转,这人就杵到跟前。 秦巧吓了一跳,也不知为什么心虚,说话的音儿都低了:“灶上没吃的了,快些走开。” 说完还左右瞟着,防着什么人瞧见! 崔三口不能言,只好手指点了点水缸,又反手戳戳自己。 秦巧:“你要去挑水?” 很闲? 不过,送上门的,总比自己去喊人快,“那你得快些,缸里的我很快就要用光。” 崔三点点头,挑扁担悬桶,还余出空隙跟妹妹安抚地笑笑。 崔八娘一头雾水,嫌弃他非要找事做,自然不会凑上去呢。 “又不是肚皮撑着,给别人做什么白活...” 嘴里嘟囔着,刮干净碗底的米粥,抱着聊胜于无的肉汤小口喝着,一边目送哥哥走远。 第49章 这一目送,一抹鲜亮从远及近,映入眼帘。 罪奴村人穿的都是粗布麻衣,囫囵个都少见,豆片似的衣衫上爬满癞痦模样的补丁,针脚不论,灰斑斑的,求的是遮风避羞,不提什么美感。 可莲容却穿了一身齐整的艳粉,足面还是一双翘头掐蓝的绣花鞋。 崔八娘心里瞧不起莲容,寡淡的汤水咽一口眼里的鄙夷更浓几分。 她盯着莲容袅袅挪进灶棚,在小灶上忙活不停的罗娘子立马起身,老脸灿得菊花似的,不由啐了一口,“下贱坯子!也不怕吃得美,夜里你那早死的爹娘索你命!” 咒骂着,却眼巴巴地瞅着灶棚的动静。 “...就一张嘴,吃得下一整只鸡吗?” “...小肚皮,竟然要吃两碗米!” “......又不干活,哪里来的脸端一海碗的...哎?那是什么汤?像是云脚呢...” “嘿嘿...云的什么脚!就是些不值钱的虾公,八娘你要是想吃,只管同我求求,保管肥的瘦的,任由你选。” 声儿是从身后来的,乍一听,崔八娘吓得险些惊叫出来。 她连忙捂嘴,往一旁的角落里躲,好容易避开孙老三要摸自己脸的臭手,眼珠子四处乱溜寻着哥哥,吓唬道:“孙老三,你别乱来!信不信我扬嗓子喊一声,把吏官们招来告你欺负人!” 孙老三才不怕她,来前他就看过,那屠生正忙着和官吏们打交情,看守的与他熟络,莫说是动手,便是强掳人走,也没什么了不得。 不过,行不在此,便作势收手。 他轻咳一声,往后退了几步,“八娘,与你做笑闹着玩呢,何必当真。对了,崔三呢?我找他有事。” 崔八娘连忙伸手指了向:“三兄去挑水了,很快就来。” 挑水? 孙老三挑挑眉,唔道:“行,等他回来,你知会他一声,叫他快些到虎哥那儿一趟。” 一边走,再次叮嘱:“记得,要快些!若是来迟误事,可别怪我不护着你们兄妹!” 护着? 崔八娘对着孙老三远去的背影,心里恨得直吐脏,“不生那龌龊心思就算你积德造福,还生好心护着谁!” 一打岔,自然也瞧不见莲蓉还端走了什么美味。 她吸溜干净最后一丝姜片,不忘将崔三郎留在原地的粥碗底子刮干净。 “且等着吧,有朝一日陛下大赦天下,我家翻身,叫你们好看!” 她念叨着不甘,话说完,心里一激灵,忆起这话原是与她同屋的人常挂在嘴边的。 旁人常挂嘴边,她听得多了,不知何时,竟也存了同样的希冀。 可......那要等到何时?等她佝偻年岁,头发花白,牙也掉光? 若真到那般境地,又有何意思? 难不成就靠着这点稀汤水吊命,整日提心吊胆地过尽余生? 再念及自己日日所惆的都是怎么果腹,崔八娘一瞬想到了方才莲蓉离去时候的背影。 都落到眼下田地,如是能换得和莲蓉一样的好吃好穿,倒也...不错。 她内心暗自挣扎着... 崔三郎挑着一旦水自远处归来,瞥见八娘好生生地留在原地,顿时心安。 一来一回,即便是他已加快步伐,依旧费去不少辰光。 却也省心,原本还在灶棚邻近的人都走光,他也好与那秦家女郎报信。 秦巧正等着他这一旦生水呢。 打眼瞧着,不由觉得感慨。 上一回瞧他,挑水时候还泛生疏,扁担斜在肩上,他这人又长手长腿,晃荡起来跟个横跳的大螳螂。 离开月余,想来那大船上的营生并不轻简,苦累加身,这等子费劳力的活计,做起来渐也熟练。 挺好的。秦巧心想。 人肯出力,便是心里还有奔头。 “不急着倒进缸里,先搁在跟前吧。” 秦巧指了指灶台的边,又道:“这两桶下锅,还得再来一遭才够....”她顿了下,抬眸瞧人,“今日本也不是......” 话音卡在嗓子眼里,秦巧这才觉出两人站得有些近了。 灶膛里的昏黄歪扭着大半铺在他灰色上衣,有几许恰好投映在莹亮的眼底,记忆中的那双如星辰灿烂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向她。 有那么一瞬,秦巧恍惚自己还站在汴京的冷冬,身侧是婢子们对崔府三郎君的喃喃奇语,而她身周的一切都披上模糊,眼中心底只剩廊桥中央提灯回眸的墨衣身影。 一切那般遥远... 可越来越近的呼喊声,俶尔拉扯回她所有的思绪。 秦巧近乎惊慌地往后退了一步,听着心口一声声闷响,像是躲避什么,偏头往外迎去。 是罗云英在喊她的名字。 一步、两步、 手腕猝不及防被扯住,秦巧低呼一声,惊愕回首:“拉扯我做什么?嘴巴哑了,难道耳朵也是聋的?听不见有人往这来了?......” 一时失神,伤人的话语不及思索便已经出口。 秦巧半分怒容,在崔三一顿胡乱比划中,终于僵在脸上。 她抿抿嘴,在对方愈发凌乱的手势中,领悟到什么。 “便是今晚?你能确定吗?” 崔三有几分犹疑,心下不敢凿定。 只好在秦巧迫切的眼色中,失落地摇摇头。 眼看听不到秦巧应声,罗云英的声渐渐近了。 第50章 秦巧脑中大乱,呼吸乱得一团糟,强自压着镇静:“你先去棚子外边。” 崔三郎不敢多耽搁,大跨步往外边走着。 人刚在崔八娘跟前坐定,一回眸便瞧见那个气焰嚣张的妇人怒气冲冲地奔到秦巧跟前。 那妇人又在扯着嗓子骂人... 崔三郎闷闷看了半晌,苦恼地揪着地上枯草。 ....也不知方才那话是不是错报了信儿? 还有......秦女郎怎么用那种眼神看着自己呢? 也说不来是什么,那眸光沉淀着他看不懂的意味,像是回忆什么,很复杂,绝不是初识之人会有的眼神。 不期然,又想到之前秦女郎提到家中的七妹妹... 崔三郎用木枝在地上划拉几下,示意妹妹看。 崔八娘眯着眼看过,呢喃出声:“你早前见没见过秦女郎?可曾觉得她眼熟?” 她努力思索一番,半晌后无奈地耸耸肩:“没印象。” 若是寻常,她必然是要追问三兄,缘何有此一问。奈何眼下,她自个儿心里还压着挣扎,便也止住话头。 倒是这一戳,想起先前孙老三的叮嘱。 崔三一听闻,顿时心明眼亮。 也顾不及旁的杂事,候着那妇人转身背向自己,赶忙直起腰板,冲着秦巧的方向摆手又点头。 也不知道秦女郎究竟懂否,总归是同他对视一眼,微妙地点点头。 而后便再未往这处投过一点注意。 本该今日挑水的人姗姗来迟,崔三只好按捺住,心中保佑秦巧信了自己的猜测,步履堪堪迈向了罪奴村靠北的方向。 孙老三既喊他去,有县里吏官镇着,八娘今夜也能安生。 他也并未同妹妹示意什么,只让她莫担心。 秦巧在那兄妹远去时,不经意地瞟了几眼。 罗云英方才喊她递送热炭炉子,东西送了,想来屋子里没有罗云英讨好的地方,人又缩在灶上同秦巧闲磨嘴。 秦巧心不在焉地应和着,一等最后一锅热水烧到头,急急请辞告离。 罗云英还想留人:“眼瞅着那头吃食就要下桌了,你走了,便只有我一个擦洗,那要忙到几时才......” “若是不走,留的鱼肉不也得分我一半?” 论及分食,罗云英顿时警惕,只好干瞪着眼珠。 言谈前后不过三五息,秦巧便消失在村中小径。 “现眼的贱人,还想着占老娘便宜?...” 灶棚里后知后觉传出谩骂,早已奔向山路的秦巧自然不知。 她捂着因为疾跑而狂跳的心脏,只恨人不能生出羽翼,一眨眼就飞回村子里。 自然也不知,她匆匆奔离的背影,恰好落在某些人的眼里。 -- 这屠生歪门邪道,心里的弯弯绕他瞧不上眼,可寻酒的本事倒是不错。 赵阳鸣接过长随递上来的巾帛,捂在脸上,很快揭下,借着寒夜驱去不少酒意。 他轻呵一口,雾气袅袅散在冷风中,声音沉练:“人手都布置下去了?” 长随应了声是,上前接过巾子,“都监大人,此事本也微渺,何必劳动您来这糟心地亲自承办。不过是一敲耗民膏民脂的恶霸,寻人敲打便是...” 赵阳鸣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 “家中旧时的宅子还在满井村,便是只有一老仆守着,也是产业。既祖父提及,我便不能忽略了去...” 长随与他一块长大,自也知道家中老辈与都监大人并不亲厚,还欲张口说些什么,却听由远及近一阵匆忙跑步声。 他警醒地握住腰间长刀,正要拔出,却见前首的都监大人退到身侧,按住他刀势,二人一并躲进暗处。 声音转瞬就到眼前,便见一女子似风一般旋过栏隔,喘着粗气,几眨眼,便被夜色吞没了身形。 长随疑惑道:“这不是灶上分粥食的女子嘛?她这般匆忙是要赶去作甚?” 都监大人并未言辞,过一会儿倒像是笑了一声。 长随不由抬头细看他神情。 “你觉着,方才跑经那女子...”赵阳鸣沉吟道:“生得白不白?” 生得...白不白?? 长随惊得连呼吸都顿住了。 大人尚未成亲,府中倒是有几个暖床伺候的,却也因大人在外公务,甚少作陪。 在他眼里,大人几时惦念过女子?遑论是某女子生得白不白... 长随悬着惊讶,却下意识回忆方才那一闪而过的身影。 过半晌,垂头丧气道:“小的没看出她生得如何,只看出这女子鬓发散乱,拔腿似疯兔,浑不如城里女郎娴静端庄.....” 赵阳鸣听他这话,顿感无趣。 什么娴静端庄,央一个乡野村妇步步生莲,真真是不讲理。 他哼笑,不过是回忆起上回村中巡视,正瞄见这女子跪地磕头时漏出的半截后颈,白皙与那南瓷窑的仕女瓶一般,恰恰好同她故意抹了锅底灰的脸蛋...相映成趣。 笑过... 再思及好好一良家女子却要这般自保,可见这罪奴村与满井村,平日里吃了诸多张不开口的暗亏。 便当做是做好事吧。 他随念,“行了,莫话其他,跟下边人盯住那几个主事头子,别叫他们逃了。” 长随未再多言,拱手应了一声是,转身没入黑暗。 第51章 第25章 这是崔三第二次走进王程虎的住所。 是住所,不是草棚子。 诸如他这般在罪奴村尚未站稳脚跟的人,并未有资格独个儿住着一整个棚子。 但盘踞此地,早已成势的王程虎,是绝对不会如他一般委屈自己。 便看眼下这住所。 虽外边瞧去,依旧简陋,甫一进到内里,宽敞明亮,甚有内外间之分,居外的地当中立着四方桌,其上一明晃晃的油灯,映出坐着的几人清晰面孔。 空气中浮荡着一股浓郁的酒肉香气,俨然自己来前,内里众人吃得肚腹滚圆。 崔三大致一扫,寻了一处不起眼的位置窝着,临蹲下的时候,孙老三回头看他一眼,然后在为首的王程虎耳边嘀咕了下,便转身走过来。 崔三便又半躬起身子迎他,一起一动,眼角余光瞟到内间一闪而过的瘦小身影,愣怔了下。 他未料到里间竟还有个女子。 酒、肉、色,人所欲也,他只是有些惊讶,真如猜测那般,今夜又要偷偷出村行窃,如何敢这般不谨慎。 转而又明白了:在他眼中,出村行窃乃是砍头的罪过,可放在王程虎等人眼中,只怕是惯例,再有肖二等看守里应外合,自然肆无忌惮。 “今夜出村,你不用跟着进村,就在外头守着放风罢。” 孙老三交代完,又看崔三老实样子,想起他护持的妹子,不由心下一动,凑近些,自认提点道:“照理你上次做事漏了点子,虎哥是不愿再带你的......” 他顿下,刻意吊着崔三的心,见他果然仰头看过来,露出讨好的笑容,这才慢吞吞巧嘴:“旁的不说,单看你妹妹的情面,我也乐得拽你过过好日子。我在虎哥那儿,也算有些脸面,这回喊了你,你可得机灵些,莫辜负我的心思。” 说罢,他拍拍崔三的肩膀,又转回桌子跟前。 背后的手攥紧好几番,崔三压下眼里的怒气,又鹌鹑样蹲回原处。 心里实盼着秦家娘子能懂他的意思,好歹擒拿了这伙烂人。 如此且待着,也不知过去多久,打外边匆匆进来个报信的,王程虎一脸热腾,亮亮地打了饱嗝,再一挥手,所有人听他号令,齐齐往外。 崔三被孙老三带着,心里再焦灼,也是无奈。 恰逢月末,夜色浓重,真叫一个伸手不见五指。 山缝隙边缀着一丝月影,憧憧人影借着遮掩,沿着山路,一径往满井村的方向去了。 却不知他们一行消失不久,早有暗处埋伏的人潜上去。 崔三只觉有些古怪,走了半晌,总觉得背后有人跟着。 人五感相连,大约是口不能言,一窍断了,剩余的便稍长进,耳朵便灵光了些。 他留着神,几番下来,确定不远有人正尾随而来。 是谁? 难道是自己报信被人发觉了?...还是这一回出村,分了两拨人? 耳边还能听到孙老三与同伙叽叽咕咕要抢哪家的银财... 不知怎么,竟是想起了今日留宿在村里的那位吏官。 又拐过一处山道,远远眺,已能瞧得出满井村的村形。 崔三故意脚下一崴,整个人顿时失了重心,刚下过雨的山道湿滑恰好方便他往坡下溜去,一时山石泥渍,咕咚作响。 孙老三整个人吓得往地上一趴,只等悄悄了,才撅着脖子往动静处看。 看...看...他娘的,这黑老天,看个逑! 孙老三:“哪个瞎了眼的滚下去了,吱个声!” 坡下无动静。 没一会儿,队伍中有个人压着音儿回道:“好像是崔三掉下去了,听着没动静,别是撞昏了吧?” 这个没命享富贵的! 亏的是个哑巴,要一嗓子嚎叫,可不得惊动这回的好事? 孙老三暗自庆幸,心里实惦记着进村抢富户,很快起身继续跟上前边的人:“管他死活,买卖最大,先进村!” 坡下的崔三僵板着不动,只等上头孙老三一行过了。 果然,没一会儿,由远及近,又一行人匆匆撵着。 听脚步声,十来个人是有了。 第二波人并未停留,崔三趴了没多久,一听静了,这才长舒一口气。 却也不敢久留,手脚慌忙地爬上坡,头都不回,一路踉踉跄跄地往罪奴村赶。 崔八娘悬着心没敢睡死,棚子外边一有脚步声,整个人唰得坐起,死死盯着棚门。 认出进来的是三兄后,这才摸着咚咚跳的胸口,仰躺回去。 棚不大,一共住了六个人。 除了崔氏兄妹,另两个跟着王程虎做事不在,只剩两个上了年岁的,早已睡得酣熟。 崔三听了一会儿动静,确认没惊动谁,这才铺开席子躺在妹妹身侧。 身上的粗布短褐沾满泥,他回来前在河里浸洗过,此时沾了夜风黏腻在身上,虽有不适,可他想想,还是没脱下,想着睡到天亮,人起热烘了,保不齐干得更快些。 这一躺下,精神松快不少,身上的酸痛顿时齐齐涌了上来。 他皱着眉头忍耐,再难熬,过了今夜,便也能好过些。 身侧妹妹平顺的呼吸声传来,崔三便觉得,受再多苦痛,也值得了。 天色将明,叫起的锣铛响遍整个村子。 锣的第一声响,崔三郎就被惊醒了。 第52章 他猛地一翻身,眼前顿时一发黑,人又软趴趴地摔回草席子上。 崔八娘忙起身去扶人,“三兄,你怎么了?” 一探手。摸着额头上烫呼呼的,心说不妙,“夜里凉,这地上沁,莫不是得了风寒?” 一听风寒,另两个连连喊倒霉,裹着衣衫,一边抱怨,捂着嘴快步走了。 崔三缓了又缓,直等眼前金星散去,顺着搀扶站起身。 本就寒夜,再加上夜里躺下总也不踏实,又想王程虎等人的后续,又在猜测昨夜随行的人,迷迷糊糊地睡了没多久,发热也是常理。 他摆摆手,指着外边,示意快些出去吧。 锣响,就代表着罪奴村的人要尽快起身上工了。 码头上的事情一了,附近的生地庄稼下岔、翻地、烧炭、打桩子,最清闲不得的就是他们。 更何况,他实在心急,想知道昨夜那些人的下落。 散落在村子里的人稀稀拉拉终于汇聚到了村中。 却不想今日领头的竟不是屠生,而是昨日押送他们回村的那位吏官。 只见这位吏官一身深色常服,手里盘着一串不知什么珠子,跨站在寻常屠生训话时惯站的一处高台,眼阖着,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崔八娘一脸惊奇,顺着人潮往前走,奈何人生得矮,看不真切,全靠身边的村里人嘀咕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怎么绑了这些人?莫不是又要抄家砍头?” “那处的人是谁?瞧着眼生得很呢......” “哎呦,王瘸子也被绑在里头呢?啧啧啧....要死喽!” ... 顺着人声,崔八往左近处看去。 果然是几个眼生的,既不是吏官的随从,也未在村里走动时候见过,他瞄了瞄吏官身后那一簇佩刀的番衙,心下顿时明白昨日尾随之人便是这些。 未多想,便见村子大道上慌里慌张滚来一个身影。 听声儿看形,可不就是罪奴村的大管事——屠生! 只不过,眼下的屠生再没有往日嚣张的主事模样,边滚边拽着一件布料子往身上裹,嘴里呜呼哀哉,连声告罪,在他身后,便是那个肥硕如小山的牛娘子,一般般行迹狼狈,一般般连滚带爬。 崔三便不再看,拽了想往前杵的妹妹,藏在一大群人中。 ** 屠生一行跌撞到跟前了,赵阳鸣撩起眼皮,喉间滚出一声低哼! 这一哼,险些要了屠生半条命去。 他顿时软虾似的,扑通一声跪在当地,头磕得咚咚响,一连声的‘小的知错,求大人饶命!’ 赵阳鸣身后的长随瞟一眼主子,见他又闭了眼睛,便知这事儿大人懒得开口,于是厉声呵斥:“好大的狗胆!朝堂有令,着当司设刑徙村,为流放之徒安家落户,感悟圣人良苦仁德,于此地--日三省罪身。” “你等却有负圣人好善,长居此处,竟成歹势,数年屡屡私出村子,做犯下恶蠹强贼丑事,更使近邻满井村乡民,钱粮损怠!” “今,若非都监大人明察秋毫,早识你等背后之举,不知还要祸害此地?” 长随话音一转,对准地上瑟瑟发抖的屠生:“屠生,你乃此地管事,掌村中上下,如今人赃并获,可还有辩解要陈?” 天神晓得,自己被牛氏从梦里摇醒,一路上赶驴似的冲,脑子早就搅和成了一团浆糊。 方听了话语,才知晓发生何事。 眼角余光,早已瞟见那王瘸子已被五花大绑,反剪手在身后,就差一句‘午时问斩’,这时候哪里还敢强辩。 可他也有自己的心思。 怪道说人急了,脑子转弯得快。 就几个喘气的功夫,他心底已经想好言辞。 若说自己真不知村中王瘸子纠结一派人出村,那绝对是假话。 这村子里罪奴林立,总会有一两个领头的,若是一味强压,两厢都不好过不是? 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没落到人眼实处,他就全当不知道。更何况,每每出村,自己手头上也是要得些好处的呢。 但这话,屠生自然要闷死在肚子里。 他心说,左右王瘸子一行被抓了现行,注定是要论罪砍头!罪奴死了不可惜,却别连累上自己。 于是一磕头,嘴皮子顺溜起来。 自然先是认罪,认的是失责、监守不力的罪。 又是喊冤,言称素日巡逻事物一径交由肖二总管,村里闲管乃是牛氏总领,轮到他,便以先前一月留守大船为借口。 临了,喊一句‘看在素日尽心尽力、劳苦在身’,求大人开恩。 这一通倒水,顿时跪了满地。 尽是苦求告饶之声。 嗡嗡乱叫,直闹得人脑袋疼。 赵阳鸣估摸天色,只想快快了结,好尽早赶路归县里当值,哪里有功夫再听他磨嘴。 于是,一摆手,先是示意噤声,进而转身冲着一侧行了个小辈分礼,“郑家伯,此事满井村是实在的苦主,若是交由我惩处,怕是轻重拿捏不好。不若,您看看如何处置这些犯事之人?” 被称呼的,正是满井村的保长。 郑保长偏身错开人家的敬举,急忙忙拱手回礼,微微躬着腰杆,推脱不敢贸然插手公家之事。 来回推让,不过是人情面子。 赵阳鸣也不强求,一肃容颜,轻描淡写便定了惩处。 第53章 头先便是犯事出村的人,既拿贼捉了赃,闲话不论,直接处死。 再有便是管事之人,虽屠生推脱不断,却也无用,最终同肖二、牛氏等小管事,一并领了二十板子,以儆效尤。 打杀一通,顿时满场战战兢兢。 所谓震慑效用,便也到位了,料是拔出毒辣头子,其余剩下的也能安分一段时日。 赵阳鸣只做听不到身后被拖下去的那些人的哀嚎,又扭身同郑保长道:“惩处罢了,还有资财损补。您与村中叔伯婶子们定个数目,到时寻那姓屠的要,有晚辈在,他不敢赖账。” 听得此话,郑保长自然是千恩万谢。 本以为此事须得自己同村里好手押着人去县里求公道,不曾想大浓黑的夜色里,这衙役们像是天兵一般降下,好烫手麻烦的一道事情,便轻松撂了。 他嘴上千万声的谢意,目送这位年轻有为的都监大人上马,一路随从化成黑点消失在大道上。 挨打的屠生不敢拿乔,被人扶着也得站在路口,殷殷相送。 郑保长往日与他交涉,可是没少受气。 瞧他哼哼唧唧的丑模样,只觉痛快,“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还望图屠管事往后再上心些,莫要再犯!若不然...哼!” 屠生:“你这老....啊啊啊...” 一抬手,给扯着后边的伤处了。 与郑保长一并来此处的人顿时笑得开怀。 “赵都监可交代了,让我等速速归家,统算丢失的财务,有了条陈明细,郑某下晌还得再来叨扰一番!” 说罢,郑保长敷衍一拱手,领着满井村的人气势如虹地离去。 至于,身后的屠生如何气急败坏,那可就不归他们管了。 这一遭恶事,幸而终于了结! 第26章 秦巧还是依照往日上工的时辰,到了罪奴村。 不早不晚,将将好是县里吏官离去、罪奴村一众挨了板子后,最松懈的关头。 她进村的时候,已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去了灶上一打听,罗云英一五一十地同她讲述。 听得那些贼人竟是被当即就地问斩,秦巧终于松了口气。 至于那屠生、牛氏等人承受多少板子,她便没放在心上。 村里的人大多在做苦力,显得灶棚一处十分静谧,故而罗云英哼小调子的声儿都格外明显。 秦巧折断几根干树枝塞进灶膛,火石欻欻引起白烟,不一会儿大眼灶上就生火煮粥。 水开还得一阵,她便寻了小斧头劈起木头。 细溜溜的,放在大灶上经不住用,却是小灶、热炉子里将好使唤。 罗云英接过她递来的篮子,瞄眼这闷葫芦,想起先前牛氏的吩咐,轻咳一声,面上挂了笑容:“巧娘妹妹,算一算,你来上工也有两月了吧?可干得顺心?” 秦巧心说:是两旬月,余六天。 她打算再做四天就同牛娘子请辞,左右满井村的祸事已经了了,再呆在这地方怕是不安生。 秦巧:“有牛娘子仁慈,还有罗姐姐您体贴,我做得顺心。” 体贴不体贴,罗云英心里有数。 她讪笑笑,“你呀,人老实,做事牢靠,眼里也有活。时日久了,你可别说,我这心里还怪喜欢你的。” 秦巧笑笑。 罗云英:“说白了,这村里的日子就是一摊死水,论稀罕事儿,也就押解新罪的时候有个波澜。” 屠生不去,牛娘子疼得下不了地,罗云英的小灶忙得飞旋,她手里不停地摘一把水芹菜,拐弯抹角地打听:“就是说,你若是有个稀罕话,也好说给我解解闷呢。” 秦巧乖乖点头。 罗云英:“对了,你家嫂子可曾给你忙活相看的事儿?” 秦巧心里警惕,不知她是真想解闷,还是另有盘算。 一思索,点点头:“我嫂子是个好的,说我年岁往后越大,不好说亲,早前一月就托付媒人打听过,约莫这几天就要有信儿了。” 她心里一盘算,有这托词也好拒了眼下这份差事。 罗云英一听这话,顿时心呼不妙,急急追问:“是打听着呢、还是已经说定了人家?你家长亲不是才过世,怎么这般快就定亲?你嫂子也真是,难不成是嫌弃小姑子在家扛霸一张干床,何至于如此着急?...” 她一番追着问,秦巧只做淡笑,适时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眼神。 这一看,罗云英顿时以为秦巧的亲事已成,只不过不好说家中嫂子的坏话,故而吞吞吐吐的。 她懊恼地叹口气,做起鱼虾鸡鸭,连偷一口吃都懒得了。 很快便是日中,罗云英心里挂着要回牛娘子的话,实在拖拉不得,只好端起盘子往牛氏的屋舍去。 跨出灶棚,锣鼓一咚咚,罪奴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闹饥荒似得齐齐往灶上拥。 罗云英嘴里咒骂不休,躲闪着上了小径,犹自不解气,回头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再转身,方迈出两步,像是想起什么,猛地眼前一亮,重又折返。 这一看,可不就是崔家兄妹嘛。 哎呦呦,瞧着当哥哥的走这几步还要人扶着,莫不是摊上了什么灾病? 莫说一场病半条命,啧啧啧,这人高马大的哥哥一倒,崔家小娘子也跟着遭罪呢。 罪奴上工有多累,罗云英也是有体会的。 第54章 熬过了千里刑徙,便以为自此解脱,可平安度日? 错了,更难的是在罪奴村日日熬神的筋骨折磨。 累死累活大晌午,正是灶上给吃给喝续命呢。 看那崔八娘急得快哭了,怕是饿得要死喽。 “人呀,最怕的就是死又不敢死,活又活不成呢。” 罗云英想好对策,再进牛娘子的屋舍,便有了底气。 *** 这一日的领粥人伍确实少了七八个。 早先她放粥,罗云英立在一侧盯着,有提防的意思。 今日大约是要顾着挨了板子的管事人,一时盯守的杂役才一个,连罗云英也懒得在侧,此时灶上一应都是秦巧在照理。 如此也好。 她放一碗粥食,画一个名册□□子,一遭下来,那些被惩杀的人是谁,心里也有数。 唯一有些惊奇,为首的王程虎伏法,倒是罗二和孙老三还好端端留着。 再一抬眼,看到人伍最后的崔氏兄妹,不由皱了眉头。 无他,这两个哆哆嗦嗦地矗在雾荡荡的空地上,形容实在可怜。 走得近些,她打量几眼,看崔三郎整个缩成一团,一向有神的大眼睛迷蒙地耷拉着,偶尔吸溜鼻子,捂嘴闷闷咳嗽几下。 大约是着染了风寒。 秦巧抿抿嘴,扭头往身后的小灶瞟去一眼。 罗云英今日做饭心不在焉,送饭食前,粗心得连小灶的锅盖都撇在旁侧。 小灶上正温炖着两尾鲫鱼,汤水浓白,咕咚咕咚得直滚小泡。 想起昨夜事成,秦巧不由心底发软。 怎么说,崔三也是有功的。 几番犹豫,再瞄一眼棚檐边际正团攒的大片乌云,心知下晌这些人势必要冒雨做劳力。 这样的苦天,人不病都遭罪,更何况本就寒疾在身。 打定主意,秦巧面上稳着,一等秦家兄妹到了跟前,像是忆起什么,猛得回头惊呼一声,“罗娘子,你这灶可是忘了盖上,可别走了味道哟!” 说罢,一拍额头,“这记性,罗娘子方去给牛管事送饭食了呢。” 秦巧冲着站在附近的杂役招招手,“劳您走一趟,同罗娘子报个信儿,让她莫忘了灶上的汤水,那可是屠大管事要喝的!” 屠大管事的汤水,自然是不好耽搁的。 杂役瞧着她急忙忙照看小灶,索性只剩两个人尚未领粥,也乱不成什么,于是小跑离去。 崔八娘早就饿得狼掏空胃一般,终于排到跟前,这秦女娘又去忙别的,急得险些自己上手去舀粥。 好容易等着人过来了,苦兮兮地皱眉埋怨:“就不能先给我们分粥,再去管那劳什子嘛。” 秦巧抬眼瞥她一下,顾忌旁的罪奴还在,若不然一口稀的都不发给她。 想归想,一伸勺子,还是将锅底沉下来的稠米舀得满满。 轮到崔三郎,她将角落处的一个竹筒子推出去,添过米汤,这才道:“今日灶上空碗不多,你就用这个吃吧。” 崔三郎点点头,眼底发昏,却努力露出个笑脸。 角落里的崔八娘早已狼吞虎咽,等到三兄一到,急忙扯了人背过身去,悄默声道:“秦女娘在给我碗底卧了半张饼子呢!” 她说完,又看一眼哥哥的竹筒子,不由好奇:“三兄,你这里可藏有别的?” 崔三没拦着她伸筷子翻搅的动作,确定周遭没人留意他们兄妹,这才放松下来。 崔八娘:“三兄,你这竹筒子深,米也不多,都是稀水。倒是闻着怪香呢。” 肠肚空了太久,甫一闻着点饭气,顿时咕咕直响。 他先凑近,小口小口地抿了几下。 热腾腾的水汽扑了满脸,一道热线由舌口过喉咙,滚过五脏六腑,整个人打个激灵像是重活了一遭,堵塞许久的鼻子也突然能进气了。 再喝一大口,吞过了先时的饿意,嘴里啧巴,终于品出些不一样。 崔三低头看了几眼,再喝了几口,拽了八娘让她喝上些。 崔八娘咕咚一口,舍不得咽下去,抿在嘴里,一小点一小点地咽,眼里的喜悦越发浓重。 “这里面,是不是有鱼汤?好香呐!” 不止有鱼汤,最下边竟然还有一只表皮发红的软趴虾。 虽然小的可怜,还没有她大拇指长,在此时她的眼里,已然是好了不得的美味! 一小节,自然落在了崔八娘的嘴里。 什么壳什么去头食用,根本不存在,她恨不得在嘴里嚼上千百次,吮吸到一点味都没了,才慢吞吞地咽下。 浓热鱼汤伴着米粥,同样香得口舌生涎。 崔八惦记着再喝些鱼粥,可瞧三兄病恹恹的脸色,只好强自忍耐,“三兄,我有碗底的面饼子,也能吃饱,剩下的还是你喝了吧,吃些热乎的,去去寒,保不齐明日身上就能爽利。” 崔三浅笑一下,欣慰八娘懂事许多。 他也实在饿了,抱着竹筒,很快吃光净。 竹筒子长深,鱼汤滚烫辅以米粥下肚,很快身上暖和起来,还沁了点细汗。 吃饱身上渐有力气,看时辰又到了下地的时候,眨眼间天色浓暗下来,天际一道紫光闪电刚劈落,轰隆阵响震得人心头直颤抖。 一场瓢泼大雨近在眼前... 众人正发愁要冒雨做苦力,却见方才传话的杂役从小径走来,传话:天气苦寒,屠管事体恤罪奴们,后半晌用不着再去做活。 第55章 原本聚在一块的众人哄得散开,很快各归各屋,躲懒避雨。 崔三郎走在最后,只等无人才进到灶棚,不管别的,先寻了斧头默默去劈柴。 外人打眼一看,只当他是在灶棚做事。 秦巧洗刷干净锅灶,又温上一大桶水。 沉郁许久的雨水刹那铺满天地之间,棚檐上悬挂着一道道水帘,轰隆隆的声响连绵不绝,不远处可见的山势很快消失在一片水雾内。 雨势恰好遮掩住絮絮话语。 秦巧做着些不紧要的活计,“王程虎等人伏法了,还要谢你及时报信的恩情,若是日后有机会,我定会报答你...们兄妹。” 崔三动作一停,不敢回头,轻轻晃动下脑袋。 心说:报答什么?真要轮及恩情,也是他们兄妹先谢她当初不检举的恩。 秦巧:“还有,怎么罗二和孙老三还好端端的呢?” 崔三郎将右手背在身后,只伸出两个指节,来回交错晃着,做出跑动的模仿。 秦巧眼底浮现一丝笑意,很快压抑好,有些惋惜:“斩草不除根,难免留祸患。往后你在村里走动,谨慎些,莫要他们知晓是你在通风报信。” 轰隆隆,又是一阵滚雷。 秦巧站起身,半倚着柱子,一副盯着地上人做活的模样,又开口道:“往后再没有旁的事情,你便不用常来寻我,免得落在有心人眼里,咱们都落不着好。” 崔三心上闷闷的,明知她说得对,是为了彼此的安生,却总有些不得劲。 细细盘量下来,怅然若失。 可明明,他什么也不曾得到呢... 最终,乖乖地点点头。 此后,再无二话。 一直到大雨渐歇,罗云英小跑着回来,崔三才起身离去。 秦巧目送他走远,莫名觉得这背影带了些萧索和落寞,可她不愿意细究,平淡一笑,回罗云英道:“下晌不上工,他们闲着也是闲着,看他还算老实,喊过来劈了些柴火。” 一个罪奴,有什么好上心的。 罗云英并未放在心上,揭起锅盖,瞧着里边还是整乎乎的鱼,顿时眉开眼笑。 只不过,汤水怎么这般少?难道是火候大了? 半张饼子是自己随身带的干粮,给了崔八娘也无妨。 秦巧留神,罗氏并没什么异样,这才放心。 总觉得这一日过得漫长,好容易下工到家,只想倒头闷睡。 阮氏如何肯放人? 她拽了小姑子往灶屋坐好,翻出一沉甸甸的布袋往桌上一墩,兴奋地原地直打转:“二娘,瞧着了没,这可是足足二十斤的粮米!” 二十斤! 自打婆母过世后,阮氏手里再没有过这么重的粮食! 她解开系扣的绳子,掬出一小捧凑在烛光下给秦巧看:“是纯米!没有半点稻麸,一颗颗圆溜溜的,是好天爷时候长成的足月米!” 秦巧:“哪里来的米?” 阮氏:“天快黑的时候,郑保长送来的,叮嘱我莫张扬,说你知道内情,我只管收下便是。” 这老沉的米,可值当些铜钱呢。 阮氏抱了一小口石头磨盘到桌前,竹耙子搂了些倒进曲沟,磨着米粉询问缘故。 郑保长倒是个明理的人。 心知她并不想让村子里知道自己曾参与捉贼的事儿,但没藏了她的效用,二十斤纯米,倒也能抵数。 “左右帮衬到了保长,嫂子莫多问。” 看她哼哧哼哧磨着粉,秦巧便问要做什么。 阮氏笑眯眯地:“我瞧着你素日不习惯粥米,磨上些米粉,吊成米皮卷个菜也顺口。要么搓成米圆子、米条子,捏着当零嘴也行,伴上些黑酱也管饱。” 秦巧还没这般吃过,觉得新奇。 这厢同她说着话,另一侧的秦丰收捏着臂长的甜杆儿嚼着,灯烛之下温馨惬意。 第27章 碗底一汤口的白脂猪油、半块黑豆酱、少许嫩绿葱花、几片烫软的菜叶子,煮得滑溜的细米粉条子卧上两大筷子,最后一勺滚烫汤水。 没一会儿,点大的灶屋浮满了香气。 一碗热乎乎的米粉下肚,秦巧整个人沁出一身细汗,她起身拧干帕子,探手擦去后颈上的汗珠子,“嫂子,后日我便同牛娘子说辞的事情。” 阮氏唔了下,“等她许了工钱再提,省得不给你结算工钱。” 工钱不多,却也是秦巧日日劳力应得的。 她应下,探头看一眼天色:“昨日雨水大,南屋的顶子漏了一夜,等夜上的时候我再编拢些厚草径。嫂子,北屋要修修顶吗?” 自公爹去了,一家人有意空着那处,住的地方自然没有变动。 阮氏回忆道:“上回修葺屋顶,得算到前年了呢。先补你的南屋,北屋子等空出时候来再说吧。” 这套院子漏眼处多着呢,日子长远,一点点修补就是。 阮氏放下手边的活计,送秦巧出门,到门口了,一手递出去蓑衣看着她披裹好,再将一个水囊子递过去,“山路上冷,里头倒了热水,你记得喝。” 秦巧点点头,瞧她这当娘的做派,面上露出点笑意,“嫂子今日要做什么?” 阮氏:“去弄两只鸡子回来,年前养养,新旦时候也凑个好肉食。” 第56章 她一说新旦,秦巧倒是有些恍然。 一眨眼,就要年末了。 回到满井村竟这般久了。 “好,那我先走...” 话音未落,打左侧传来一声响亮的咯吱声,二人同时扭头看去。 便见林家婶子在前,嘴里一叠声嘱咐‘在外照看好自己的’‘空了多回家看看’‘娘说的那家姑娘,你上心些’等... 在她身后是几日前匆匆一照面的林家二全。 林二全一声声应和着他娘的话,只不过‘嗯’‘好的’‘知道了’,怎么听都像是随口敷衍。 秦巧不好一直听下去,先开口打招呼:“林婶子,起早呐。” 林娘子这才晓得还有旁人在。 她倒是客气,面上客客气气的,同秦巧客套几句,与阮氏却连个照眼都不愿意。 阮氏不介意。 近邻就是这点不好,家中有个大小事儿,隔着一道不甚宽厚的墙垣,彼此都知道的七七八八。 诸如她知道林家昨日吃了一顿鱼羊鲜,林家必然也知道自己家吃的是白米粥。 “路上当心些,别滑了。” 阮氏最后叮嘱一句,目送秦巧拐上村里的大道。 一前一后两道背影,越走越远。 阮氏望着望着,心里就起涟漪:这两个都勤快快的,怎么看都般配得很! “般配什么!你家这破落户,休想攀扯我家二全!” 身侧猛地来了一声呵斥,阮氏这才发觉原是自己不知觉呢喃出了心中所想! 林娘子恶狠狠地剜着阮氏,一想到她往日不干不净地偷人,竟还敢在草市上攀了二全,气得拳头攥紧就要上去捶人! 索性门内林家汉子听着动静不对劲,急忙探出步来将人拽住。 阮氏面上浮出不自然的神情,本就心虚理亏,哪里敢大早上同她争辩,“玩笑话...玩笑话罢了!” 说了,再不敢留,唰得闪回院子。 门合上,耳朵还贴在门板上听着外头。 林家汉子的劝解声、林家娘子不依不饶地咒骂... 好半晌终于传来关门的动静,外边也没引来什么围观,阮氏终于长舒一口气。 家里平平顺顺的,她一心只想过自己日子,可不想给秦巧再招来什么麻烦。 却又心不甘,瘪了瘪嘴:“就是挺般配的嘛...” ** 出村的大路就一条,本身就是同一个向,走着走着,林二全的目光不由转向了前面人的背影。 她和南地多数女子不一样,生得略微高些,看下身形,有一双直溜溜的长腿,走路时候腰杆挺得板正,步幅利落干脆,没听见厚重的喘气声,大约并不费力。 蓑衣并不合身,走动之间总有唰唰响动,是乡野小路上唯一的响声。 林二全注意到她背后蓑衣上明显翘起的茅草根,犹豫了下,开口道:“做蓑衣,得先将底子扎牢靠些。” 秦巧顿住,回头看他一眼,顺着他手势的方向微收下颌,看向自己的后背。 蓑衣大,她穿上咯吱窝处并不舒畅,有点扎,每一回穿上,秦巧都觉得自己很像插在庄稼地里吓唬鸟雀的稻草人。 其实,她什么都看不到,也不懂林二全说的何意。 但她素来会装,懂一般点点头,道句多谢,继续埋头赶路。 林二全收回手臂,察觉出她的冷淡,有些不自在。 他是好意呀... 于是本不该再开口,两相无事就罢,却偏偏不甘心,林二全小赶了几步,再次开口:“你这件蓑衣没有锁好边,肩不成肩,脖颈这处不停地磨,若是雨势再大些,有还不如没有。” 说着,林二全提溜下自己的手袖,给秦巧展示,“还有,蓑衣不能只用茅草裹,这样的蓑衣不隔雨。你得用棕榈皮,就像我这样式。对了,棕榈皮,你识得嘛?” 不认识! 秦巧避开他往自己鼻子跟前怼的胳膊,摇了摇头,看他还欲开口,疑惑道:“你这是在炫耀吗?” 啊??? 林二全一愣,“并无炫耀......” 秦巧:“那就是要送我一件蓑衣?” 林二全:怎么就要送了呢? “莫要误会,我是瞧着你的蓑衣不好...” “可我家没有现成的蓑衣,也无人会制,这一件是现下唯一能用的。我晓得这蓑衣不顶事,但已是我能用上最好的了。” 秦巧看他有些尴尬,不由笑笑:“我领你的好意。可眼下我得赶路,往后空了,再制时,还望你莫嫌弃我请教。” 林二全忙摆手:“不嫌弃,不嫌弃的。” “你我两家是近邻,有什么能帮衬的,我自然不推辞...不会推辞的。” 秦巧便同他点点头,以作告别。 村里已有早起的人在走动,方才林二全开口,就有打量的目光偷摸投来,秦巧不想在村子里惹出什么闲话,传到林家婶子耳朵里只怕也不是什么好事。 至于后续请教蓑衣,有胡老就够了。 这一番事情,很快被她抛之脑后,专心往罪奴村的方向赶去。 只有留在原地的林二全心里咕咚咕咚,脑海中总是闪出秦巧笑眯眯的面容,虽然是客套笑,但一抿嘴,脸上有两个酒窝窝呢! 第57章 走得好一截子,又惊奇道:她可生得真白! ** 生得白嘟嘟的秦巧一进到灶棚,外边就淅淅索索地下起了毛毛雨。 她心里庆幸自己跑了不少路,悬起蓑衣,先熟练地擦洗着灶台。 小灶台最讲究,牛娘子爱挑刺,她直将缝隙里的油啧都抹去才算了事。 小木盆里泡过碱粉,她掺了些热水,涮过抹布,正端着脏水去倒,就看罗云英一脸喜气地进来。 又为什么事情高兴? 昨日不还唉声叹气,说牛娘子挨板子后,越发难伺候呢。 心里好奇,嘴上她不主动问,只同罗云英呐个晨安。 罗云英哼哼几下,甩了大灶上的米袋子,凑在小灶上忙活。 秦巧再进来,就瞧见她正忙着在做朝食。 也不是什么稀罕吃的,寻常的粥米,只不过滚过不少生鱼肉、鲜贝之类的。 一数,竟有五大碗。 屠管事、牛娘子、两个从了屠管事的女子,怎么还多了一碗? 察觉到秦巧的目光,罗云英眼珠子一转,颇为叹惋地摇摇头:“说你命贱,你还不服气!瞧瞧这好物,都是给主子们吃的。两眼一睁,天亮了,好吃好喝的伺候到嘴边,这日子赛得过神仙!” “莫不是姐姐我不提点你,实在是你运道不行,沾不了这福气。床瓤子一个空塞一个腚,你不稀罕,自有人巴巴往上凑!” 秦巧好容易听明白她这番讥讽话,耐不住往前一步:“你..您是说,屠大管事又纳人了?”其实她本来是想问,又有哪个女子终于屈服了? 罗云英:“纳什么纳?你当是正经人家的妾室呢?不过是屠生打空来这处时,用来解闷的玩意罢了。” 至于是谁,她却不提。 只留秦巧好奇得挠心挠肺。 无它,盘算来回,阖村还有几个遭屠生惦记却未得手的妙龄女子? 若真是崔八被强,那做兄长的崔三郎自然不会束手,莫不是昨夜闹过,被杂役们乱棍攮死了? 怀了一腔担忧,好容易到放饭的时辰,人伍之中终于出现崔家兄妹的身影,她才安心。 不过一瞬,又有些困惑——若不是崔八,还有旁人? 既是旁的不相干,秦巧自然不做理会。 今日有罗云英盯着,再如昨日一般的小手脚便不能了,她按照惯例给所有人放过粥食,这一日天际擦黑,准点下工回家。 再过两日,两日之后,她便和这个地方再没有来往了。 想及此,也无什么好记挂的。 归家之后,见灶房空处果然有一草笼子,里边窝着两团团小小的黄绒绒,便知这是阮氏今日去捉回来的。 哥哥秦丰收不愿意挪动,蹲在笼子跟前,傻笑着跟妹妹念叨:“妹妹,妹妹,小鸡子可乖了。花花说等它们长大,就能在院子里跟我一起玩喽。” 早前的那尾大黑鱼终于淡出他视线,阮氏手起刀落,去鱼鳞刨内脏,正一点点挑去细刺,预备剁肉泥滚成鱼圆子吃。 长亲辞世,子女辈是要茹素半载的。 奈何家中没什么上心,不过忌讳落人口舌,便不做传味的样式。 剁剁剁的响声中,阮氏话闲:“两只鸡子,竟要二十八个铜板呢。我寻了好几家,这两只算是顶康健的。别看这会儿耷拉眼,等睡够叫唤起来,声可不小呢。” 秦巧:“嫂子辛苦了。” 这有啥辛苦的。 阮氏抿嘴笑笑,指了指暗处竹架上的一处,“捉了鸡子,我还要了一小包蚕点呢。” 秦巧起身去看。 竹架子是她闲时候撑起来的,一人高,分做三层,最上面的一层是个大敞口的箩。箩底铺了一层淡色的碎步,分散着不少小黑团,最上面是已经切成丝状的桑叶。 凑得近,扑鼻而来独属于桑叶的青草味道。 以前在工坊的时候,她上织机,做的是生丝成布的活计。 且大同府不同于福州,桑树难生,不好养活蚕种,织坊中多用从凤阳种好的棉花团子。 要论织坊何处负盛名?非江淮莫属!且江淮的生丝价贵,运到大同府,做成云絮般的冬被,一床便能卖出五两银子的高价呢! “我还是头一回见蚕种呢。” 秦巧忍不住好奇,“这样铺上桑叶子,就能生出蚕丝来?” 阮氏便笑着解释:“哪里就生蚕丝了。” 于是从生蚕虫、喂饲、成茧、泡发拉扯等大致说了说,“去岁县里让咱们村改稻种桑,今岁又说粮食不够,重改种稻,但是留了不少桑树。 这一小包生出白蚕虫后且能吃着呢,喂上些日子,看看数目。多了便做两床新被,少了,一人一身暖和上衣也行。” 秦巧听她盘算,再忆起早前家中乱糟糟,心下感慨:若是当初爹没有贪吸什么神仙膏,有娘和阮氏在,秦家的日子绝不会沦落到眼下这光景。 她有她的感慨,阮氏也有她的心头事。 盘算着家中银钱,吃喝用度,二娘一辞了活计,家中再无进项,再节省也是坐吃山空。 第58章 度一个紧紧巴巴的新旦,一开春,她和二娘得快快去县里寻摸个差事做呢。 不过还远,眼下盼头还足得很。 她又想起回村时候听到的闲言碎语,喊了秦巧过来坐好,“我听村里人说,今早上你和林二全在路上有说有笑的。是不是瞧上他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秦巧无奈地叹气:“什么有说有笑,就是路上搭了几句话。这话怎么传的,要是让林婶子听见,又要冲咱们墙头阴阳怪气了。” 阮氏听她有些恼火,忙回补:“这节令地上没活,村里人闲着可不就好长舌头。没有便没有,且不理会,放心吧,过几日保准没人再提。” 不过,没有林二全,也能有旁的事情不是。 阮氏打量下小姑子的神色,见她还算好脸,不死心道:“不沾他林二全,那还有旁的人呢。” 见小姑子眉头一锁,阮氏急忙忙描补:“嫂子不是催你,是咱们家这境地,虽有你哥哥顶头户,可他这副孩子样,添丁进口怕是难呢。” “眼下还好,再久一些,没个后嗣,村子里的人一抱团欺负咱秦家无后,如何是好呢?” 阮氏晓得小姑子能干,但再能干,只要不是个男丁,人家就是瞧不起你! “嫂子打心底里还舍不得你出门子呢,有你一双手在,家里多多少少有些进项,我在家守着你哥哥时心里也不泛难。” “但这不是长久打算。你成个亲,咱秦家就有了新的姻属,不说背靠大树乘凉,至少连着骨头,旁人想欺负秦家也得估量估量你婆家的势头。” 秦巧明白阮氏的话意,正因为明白,心里才萦绕着一股不耐。 她就只想回家,守着哥哥过日子,成亲什么的,光是想想,都觉得恼火! 一挠头,又是满手的油,想起自己已有十来日不曾浣发,更燥了,“我不想成亲。实在不行,我就去祠堂自梳,做个石女,这下村里人没得说了吧。” 至于后嗣,“不行就买一个。再不然,去捡一个旁人不要的,反正认成秦家姓不就行了?” 阮氏大惊失色,一着急,握拳头捶了秦巧肩头好几下,犹自不解气:“你满嘴沁什么胡话!年岁轻轻的,脑子里生了些什么遭雷劈的念头!快快吐三下,告佛祖一声罪过” “杵着做甚!还不快些!” 秦巧只好照做,头一回见她恼,还想嘟囔不服,却被一个瞪眼,只好按捺。 阮氏呜呼叹气,再握刀剁肉,颇有几分咬牙切齿:“什么石女、买孩子?你袋子里有几个铜板能买得起人家一个男娃!再说了,那旁人血亲,养的熟吗?” “与其买孩子,还不如买个郎子入赘进门,到那时,生几个还不是你自己做主?” ...就是...招赘难不成就不是什么大不敬的话?? 秦巧嘀咕。 “招赘怎么就大不敬?”却不想阮氏耳风灵得很,“就说咱们满井村,入赘的郎子就有七八个呢。” 她念了几户人家,秦巧尚对得上门户,新奇道:“怎么这些人愿意入赘呢?我看女方家底子,也不是很殷实吧,没人笑话吗?” 要知道在大同府,如是有男丁入赘,且得让街坊嘲笑,更有甚者敢指着男人鼻子骂一句‘数典忘祖’呢! 阮氏不在意地耸耸肩膀:“入赘本就不是稀罕事儿,在咱们青口镇,有的是家院只有一个女郎的独户,若不招赘,就得绝户。 更多的是家里男娃一排串串的,这样的人家娶不起媳妇,自然舍得儿子给女方家。既能得了银钱,家里传宗的也没有断,是个两全的好事情呢。” 水开了,阮氏填一把干柴进灶膛,秦巧便顺势往锅里掬丸子,“便是常事,也肯定有笑话的。” 阮氏哼了下:“笑话就笑话,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又不碍着什么。” “而且呀,你还不晓得。聘女子做妻,有三六九等的聘礼之分。迎男子做赘婿也分高低。好些的,就聘良家出身,在丈人家也不受磕打,如常过日子就行。” “舍不得大钱的,就去聘贱籍。” 秦巧:“贱籍?” 阮氏:“就寻常勾栏里上了岁数的乐工呀琴男...哦还有罪奴村,有些流放的男子少胳膊瘸腿,不能下地做苦力,干放着耗损粮食,也会被人买走。” 瞧出秦巧一脸的震惊,阮氏只好说得明白些:“本就是招赘进门,女方家意在生个血脉,管他胳膊腿儿的健全不,能叫人怀孩子就是!” 秦巧:...... 是有些生猛的!有这么个后路,怪不得她说自梳什么的,阮氏生那么大气性~ “不过,甚少有人家会从罪奴村买男人,谁知道这人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万一迎个瘟神回去呢?” 阮氏:“但女子就不一样了,大多数都是受牵连才沦落到那儿。十里八乡娶不上女人的老鳏夫,偏爱去那一处。” 秦巧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阮氏的言下之意。 罪奴村的女子算是贱籍中的底层,最好卖,卖不了,就被迫操持起皮肉生意。 第59章 不由想到崔八娘,她垂下视线,过半晌问道:“买一个罪奴村的女子,一般行价是多少?” 阮氏摇摇头:“这就不晓得了。左不过一半吊钱吧,都是些上了岁数,榨不下东西的老妇人,也不好多要价。” 秦巧心沉到了最底下。 崔八正是花一般的年岁,生得头脸平整,再加上屠生惦记,一半吊钱怕是不够。 更何况,她也没有一半吊钱。 不由苦笑一下:真是自己都泡在泥潭里,还想当什么救命菩萨呢。 正阮氏端了碗筷来,于是摇摇头,甩去脑子里没用的念头,一心坐好吃饭。 第28章 想到明日便要辞了这地方活计,秦巧心中微妙地生出留恋。 倒不是有多喜欢,乍然断了,总归有些不适应。 灶上粥米差不离,她估摸下时辰,头一回主动同罗云英搭话。 “牛管事的伤好些了吗?” 罗云英扶了扶发上的翠绿头簪子,“好什么好,二十板子,怎么也得歇个七八日。” 亏得这一顿板子,若不然也没她在屠生跟前说话的份。 秦巧早就发现她的新首饰,想了想称赞道:“素日不见您装点,今儿倒是稀罕。这簪子颜色好,村子里旁人若戴,总没有您戴上好看。” “是嘛...”罗云英被恭维到了心坎,乐不可支,“我呐,也是沾人家的光。好赖一张嘴费力哄,姓屠的可不得赏点好东西给我。” 秦巧接道:“您这是说合成什么大事了?” “还能是什么?不就是崔家那个嘛......小蹄子熬不住苦头,我同她吊了几回,可不就上钩了!” 一得意,罗云英懒得遮掩,反正今晚上崔八娘就要伺候屠生了,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秦巧:“她...她自己愿意的?” 这话说的。 罗云英冷哼下,“自然是她心甘情愿!有道是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两八腿的事儿,她兹要是给了,那就是这村里的人上人。” “她哥哥...”秦巧顿了下,“之前不是说她哥哥死命护着嘛,怎么这回没闹腾?” 提及这哑巴崔三,罗云英便有些索然。 “这不是还没成嘛。那小蹄子拿捏不开,又当妓子又拉不下脸面同她哥哥说实话,且瞒着呢。” 原是崔三还被蒙在鼓里。 早心底里告诫自己要袖手,奈何人心是肉长的,她听过之后,生出更浓的愁苦。 到放饭时候,一时瞧着默默跟在妹妹身后、守护满满的崔三郎可怜,一时又为崔八娘的抉择痛心。 可这复杂思绪翻涌,临到给崔八粥食,一看清对方眼中神情,顿时像被一桶冰水从头淋到脚。 粥是清汤水,米里碎石参。 滋味自然不好。 崔八娘蹙紧眉头,不耐地挪近脚步,一贯被她珍惜的粥碗很随意地撇在案上。 她的眼神越过大灶,直直落在几步之后、尚在淘米的罗云英身上...还有小灶案上堆得殷足的肉食。 秦巧的手几不可见地颤了颤。 哗哗声后,她眨眨眼睛,道一声:“下一个。” 在这一刻,她所有的怜悯同情都消失得干净。 因为用不着。 就像她千里归家,旁人如何叹惋,秦巧并不在乎。那是她的抉择。 崔八身在地狱,左右无路,所有外人看来不堪的决定,都是她的求生。 一个人想活着,想活得稍微好些,不是错。 崔三上前一步,凝视着秦家女郎的脸庞。 方才,总觉得她看妹妹的眼神有些古怪。 端着饭碗在角落坐定,崔三眼神却还是落在灶棚处。 至于妹妹一股脑的抱怨嫌弃,他早就习惯了,只不过又要上工,他发现八娘碗中还剩不少,目露不赞同,端起又送到崔八娘嘴边。 本就分粮不多,再不吃,可要饿坏了。 他坚持,崔八娘躲避不去,心底烦躁就要一股脑喊叫出来,可一抬眼瞧着三兄脸上虬结的伤疤,顿时不再动。 几番呼气,伸手接过碗。 扒拉着碗底,莫名眼眶红了,她怕被看出不对劲,努力埋头吸溜着。 一吃完,拽了袖子撸撸鼻子,露出笑脸给他看。 崔三怜爱地摸摸她发顶。 在家中时,八娘是一众姐妹中最小的,加之父亲宠爱,养得性子格外娇蛮。 曾记得某一岁暮夏,闷热难解。为着讨八娘一个笑脸,父亲令人新置后花园,辟出好大个莲池湖塘,接天映日满眼尽翠,地底凿通引来活水,一时风盛凉宜。 回想想,奢靡成常,抄家落魄也是罪有应得。 再比不得家中珍馐满桌,如今果腹都难,实在是委屈她了。 崔三比划一番,努力宽慰着妹妹。 崔八娘看懂他手势,不由失笑:“你能有什么好法子?指望秦女娘偷摸着能喂饱肚子,还不如等着天上掉馅饼呢。” 崔三郎只表示自己有法子,旁的也比划不清楚。 崔八却未放在心上,同哥哥一并出村,正巧遇上要给莲蓉送吃喝的罗云英。崔八娘瞟了好几眼木盘上的菜式,先前涌起的退缩重换成希望。 第60章 好吃好喝被伺候,舍一身皮肉,没什么大不了的! ** 天一擦黑,罗云英吩咐赶快烧水。 秦巧埋头往灶膛里添柴,闷不吭声,听着里边哔啵炸响,一等水开,只想快快下工回家。 一侧的木桶是空的,罗云英在里面撒了一袋子药粉。 想想,小跑出去,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攥着个纸包,拆开一股脑倒进木桶。 一股刺鼻的香味顿时充盈在四周,秦巧不适地往偏地躲开。 “这是什么东西?” 罗云英:“驱虫的,还有香粉。你不知道,姓屠的腋窝臭得跟篾虫似的,女人家香一些,能讨他欢心。” 秦巧沉默,看她兴致勃勃地舀了热水冲泡,没一会儿哼着调子提桶走了。 屠生牛娘子等人自然不住草棚子。 罪奴村往最里边,靠着山脚处盖了一排十来个四面墙的房舍,秦巧一连送了五回热水,才将好把大浴桶倒满大半。 罗云英已经是去喊人了。 秦巧打量一番这处,视线落在浴桶旁边的木桌上。 一个四方方的托盘,里边是罗云英做好的吃食,有炖鸡有蒸蛋有鲜汤水,一碗白晶晶的米饭盛成小山尖状。 靠边是衣衫。昏黄灯影随风摇摆,衣衫上大红色的海棠花越发鲜艳好看。 秦巧匆匆收回视线,转身离去。 再慢些,怕是要跟崔八娘打照面了。 还未到灶屋,就见里边一道高大的身影走动。 秦巧认出那是崔三,刚挑好一扁担水,正往水缸里倾倒呢。 许是听了她的脚步声,回头看来,脏污丑陋的面容上露出一抹羞郝的笑容。 两桶水倒了,崔三伸手擦擦头上的汗珠,这才转身。 今日本不轮到他挑水,若不是有事,也不会抢了同棚人的活计。 他腼腆笑笑,见秦巧看过来,急忙将藏好的东西递过去。 秦巧伸手接过。 只比她手掌长稍微的一件...木造? 长四方的一侧摸着搁楞,翻过来一看,竟是雕成的一只前蹄扬起的马儿,还是木头的本色,微黄些,却能看出马蹄飞扬时分鬃时的烈性。 朝上的有两个拗口,一四方,另一个略微长些有一开了壕的圆轮。 秦巧抬眼看他:“这是墨斗吧,是你做的吗?” 她竟然识的! 崔三郎有些惊奇,手指比划着,秦巧便顺势递过去,看他无声却飞快地展示着这东西要怎么用。 墨斗乃是工坊工匠最离不得手的造具。 木尺虽短,却能衡量千万丈。做精细的手工具活,尺寸拿捏不对,全然白费。 秦巧只在织坊织机出错时候,见一个司修的工匠曾用过这造具。 他比划得很简练,时不时还要顿一下,眼神看她确认是不是真的能读懂,很快秦巧便会使唤这东西。 可她困惑:“你给我这个,要做什么?” 崔三再次腼腆起来。 他用食指和拇指比划了一个小圆,又做出一个吃东西的动作。 “你是说让我卖了换钱...”秦巧想想,“然后换成吃的给你们?” 崔三郎又是一怔,为她读懂自己这般快有些惊喜。 不过喜没多久,急忙又摆手,两手分开,一半推给自己,另一掌很殷切地推给秦巧。 这是要分她一半的意思。 秦巧看着他闪着希冀的眼眸,下意识躲闪开,“明日之后,我就不来这里上工了。” 所以...往后也不会再与这里的人打什么交道。 崔三郎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眼里的光噗得就灭了。 下一瞬,他又忙摆摆手,表示没关系。本就是他贸然之举,只不过先前期望过盛,能成是好事,不成,也没什么损失。 心里又有些庆幸,幸亏没有跟妹妹说,若不然白叫她生盼。 于是一伸手,要去接秦巧递来的墨斗。 秦巧也不知怎么的,眼神在这时候灵光起来。 他来前定是细细清理过,手掌很干净,指甲长了,里边却没堵一点黑泥。目光所见,是他手上斑斑点点新旧不一的伤疤,最显眼是食指上突兀的一个肉口,像是被什么狠狠地剜了下。 墨斗制起来简单,但落到他身上,便有泼天的艰难。 要上工,还吃不饱,也就夜里避开人眼,才能打磨打磨。 可他哪里来的工具呢?没有锯子没有小钉铲,秦巧实在想象不到他要费多少心力才能做好这一个小小的墨斗。 一个墨斗又能值当多少铜板?够买一斤米吗? 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她的手松了,墨斗从她手中被抽走一大半。 眼睁睁看着最后一小角就要脱手,她脑子里空空的,忽得喊一声‘等等’。 “等等...等等...”她重又捏住墨斗,算是鲁莽地抢了过来,“我明日才辞,今日回去帮你问问。若是能卖的话,就帮你。” 崔三郎自然高兴。 虽只有这一回,心里宽松,于是比划道:谢谢。 他笑得很真切,露出一排牙齿,秦巧才发觉他竟有两个虎齿,不很明显,带些憨憨的傻气。 他这般期盼着,秦巧竟也想着村里的木工能瞧得上他的墨斗。 第61章 若是没人瞧上,大不了自己掏钱罢,反正也就一回。 再回忆起方才去处,情绪一窒,半晌后还是说了实情:“八娘...你妹妹...你知晓....她已经应承了屠生,今晚就要...一块了。” 她说出什么词语来定义屠生和崔八娘。 不算娶不是纳,住一块都不算,顶到天,就是一起过夜。 崔三像是听不懂她,迷茫地往后退了一步。 可秦女娘神情不是作假,崔三眼神大变,猛地转身往自己住的草棚子奔去。 夜色弥漫得这般快。 秦巧踏出灶棚的时候,将怀里的墨斗抱得死紧。 却未料到,在她身后,有一道瘦小的身影一直目送她消失,目露仇恨,最终去了已死的王程虎住处。 第29章 “三兄,你怎么就不懂呢?是我愿意,我自己愿意的!无人强迫!” 崔八娘满脸的泪珠,使劲从兄长手中抽回胳膊,她一抹脸,眼神坚毅无比,字字如钉,“三兄,你还不懂吗?再没有汴京崔家!再没有崔八娘了!” 崔三只红着一双眼,疯狂摇头。 “我不想每日睁眼想得是今日能不能吃饱肚子,这样的日子,我受够了!真的受够了!跟谁不是跟,我用自己换后半辈子吃喝不愁,有错吗?” 崔八抻着袖子,努力将上头的海棠花褶皱压平。 她小小的一个,就这般平淡地接受了命运。 崔三喉咙像是被烫过,想说好多话,可最终只是摇头,目光哀求,求八娘别去。 “如是家中无恙,今岁本也该给我定亲了。” 真当了关头,崔八娘竟笑出声,“三兄,这是我选的路,我不会后悔的。” 她说出来,反倒像是又劝自己一遍。 也不知罗氏从哪里还搜罗了个黄铜镜子。 崔八已经许久没有看过自己的模样了。 她凑近些,看细眉杏眼,一寸寸记住自己,而后伸q裙丝二耳儿五九衣斯七整理本文上传,欢迎加入第一时间追更手捻起个红纸。嘴巴一抿一松,镜子里的妙龄少女刹那变得艳丽起来。 她吊起唇角,学着记忆中崔家后院姨娘们的笑,慢慢往门口踱去。 与三兄擦肩而过时,对方仿若天塌地陷瞬间老了十岁一般,颤抖着肩膀,眼泪夺眶而出。 崔八娘反倒觉得解脱,“三兄守着的妹妹还是从前样子,不曾变过。眼下,就当我是死了吧。这样,没准心里能好过些。” 外边罗云英早就等不及了,一边捶门连声催促快些。 崔八娘于是狠心,几步过去拽开门扉,灿然一笑,“劳罗娘子带路。” 罗云英迟钝几下,偷瞄屋内,见崔三没有上前阻拦的意思,顿时松口气。 “走吧,那就走吧。夜灯都上了,再拖沓,屠大管事要不开心了...” 人声唏语和脚步声远得再听不到了。 崔三拖着一副干巴巴的躯壳挪回了草棚子。里边另外两个睡得人事不醒,大约梦了好事,嘴里咯吱咯吱地磨着牙。 他什么都没有想。 秋风、寒床、还有什么是他的呢?一探手,摸了满手的碎木头屑。是他这几天偷摸做墨斗时候的脚料。 他无力地吹一口风,碎屑顿时纷扬在月光之下。 迷蒙地痴看半晌虚空,一倒头,只想睡个干净。 梦里一切都好。 他还是汴京郎君,爷娘健在,六娘举着洒金障扇正要出阁,兄妹手足齐齐拥在台阶下,冲着新郎官讨彩红封。其中最属八娘笑得开怀,仰着头靠在不知谁肩头,院子里的桂花乘风飘扬,撒出一片吉祥鼎沸。 ‘铛’地一声震响 崔三倏然惊醒,一场混沌的梦太过于真切,他的嘴角还浮现着笑意。 同棚的老汉路过,嗤笑地看他:“怎么?梦见吃肉了,这么高兴?” “嗐,别撩闲。第二道锣了,再不走,要挨鞭子了。” 崔三像个吊线的傀儡,麻木地跟着他们一并出去。 天透着青白,村当中的柴火坑烧到尾,呛鼻的浓白烟气随着秋风鼓噪了整个村子。 ** 最后一日上工了。 本应轻松些,秦巧心里却沉甸甸的。 她比寻常来得更早些,能干的都已经干完了,罗云英却还没到。 倒是来个稀罕人,肖二手叉腰,粗着嗓子要吃的。 秦巧:“罗娘子还没给米粮,得再等等。” 肖二斜眼瞪她:“等什么等?老子饿了,问你要食,腿脚勤快些赶快去做。”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秦巧懂了,这是在刻意刁难自己。 换成寻常,为了活计挣个铜板,忍忍罢了。 眼下嘛,她没挪步子,冷飕飕的目光直冲肖二:“杂役们的吃喝,不归我料理。你要是想吃,去寻屠大管事要。” “嘿!嘴皮子厉害,跟我这叫板是吧?” 肖二一探手就卸解腰间的细软长鞭子,“我看你是皮子紧,欠收拾!看爷爷我......” “我可不是这村里的贱籍,由着你随打随骂。” 秦巧不畏他恐吓,弯腰从地上捡起劈柴的斧头,“要么今儿把我弄死了,要么我留半条命,等回了村喊保长一并去县里衙门告状!” 第62章 肖二恨得咬牙切齿。 当日王程虎等人被当场捉赃,侥幸逃出来的罗二和孙老三一回忆,越想越觉得满井村那伙人是提前埋伏,等着他们上钩呢。 本就起了疑心,昨日孙老三偷听到了这灶娘和崔三的夜谈。 ‘什么卖什么...’ 原是哑巴装相,暗地里早就出卖了他们。就说买卖好端端这些年,偏加了崔三就摊上倒霉。 二十板子可是实在在地落在自己身上。 肖二这几天疼得下不了地,翻身不能侧躺也不对,哪都憋着气性。 故而,一大早直奔这处,借着由头要教训一番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灶娘。 教训是没教训成,肖二恶狠狠地啐一口:“你且等着吧!” 大黑天的山路,找机会弄死她比掐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女的,他暂时动不得,拿捏一个崔三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肖二一去,秦巧这才生出几分后怕。 方才的言语周旋,还真能唬住对方,这也让她越发坚定今日辞去工活。 好容易等罗云英到,秦巧还苦恼着怎么打听崔八娘的事情。却不想,罗云英比她还心急,倒豆子似的一通噼里啪啦。 “原说这小蹄子没历过人事,别倒人胃口。不成想,她在榻上是把好手吔!缠得姓屠的紧,天都大亮,两人还光溜溜搂着不肯起呢。” 屠生一顺心,这差事就做得不错。 罗云英眉开眼笑的样子,刺得秦巧眼窝发疼。 她勉强应了几声,又问:“昨日夜里还平顺吧?” “平顺得很。鬼地方挨着老山谷,昨夜还是头一回没听着野风嚎。” 说不来是什么感觉,大约是认命了。 秦巧想起昨日深夜敲开村里的木工家,人家看了看崔三的墨斗,毫不见怪地摆摆手,说并不稀罕,凡是个工匠,墨斗匣就是个手倒手的事情。 那墨斗她没带。 出门前,同阮氏要了十来个铜板。打定主意,铜子空了就塞给崔三,就当是旧日缘情一刀两断吧。 后来的日子便风平浪静。 一直到日中放食,倒是牛娘子被个穿嫩绿衫子的女娘扶到了灶棚。 秦巧远远瞄见,唤醒身后还在打盹的罗云英,碎步上前恭敬地拱手问安。 牛娘子从嗓子眼里哼声应,瞅着随后而来的罗云英顿时脸拉得老长。 别当她不知道,卧床养伤这几天,这贼妇人没少在屠生跟前露脸。 怎么着,管着油水旺旺的小灶不知足,莫不是还想顶替了自己,换个二管事过过瘾? 本就心怀怨念,借着敲打的名号,指着罗云英劈头盖脸的一顿唾骂。 秦巧便只好弯着腰,站在原地等牛娘子。 好容易骂痛快了,牛娘子冲身侧的孙女点点头。 铜板给得不甘不愿,小姑娘冲着秦巧眉眼不恭,没好气道:“白便宜你了。” 秦巧不放在心上。 钱到手了,请辞的话就在嘴边,“牛管事,下女还有些话须得跟您说说。” 牛娘子便示意她开口。 要说什么,早在心里预演好几遍。 她面上适时挂了些难过,“下女家里您是知道的。老父过身没多久,理应守个节孝。可...家里全是嫂子做主,非说热孝定亲,爷娘走得更安心。” 她喉间哽咽一下,“打明日起,下女怕是没福分再给您做工了。” 今时不同往日,屠生新添两个乐子,秦巧这个预备用来堵屠生心火的,便也失了效用。 牛氏不在意地点点头:“不来便不来吧,本也没什么活计,养着你,也是浪费铜板。” 人少了,活儿却不能断。 牛氏掐了掐罗云英的下颌,幸灾乐祸道:“我看你这几日闲得厉害。这不,正好有活送上门了。” 罗云英心里叫苦不迭,嘴上应得殷切,一等人走远,转脸就冲秦巧撒癫。 秦巧拧开身子,只当耳旁风,反正工钱已经到手了,让她叭叭几嘴,没什么损失。 再看到崔三,瞧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与她无关,反正自己就要走了。 不过是惦记着要把墨斗钱给了他。 于是给他粥米时候,刻意慢了半拍,盼他抬头能看自己一眼,好眼神官司一番。 可他闷着头,浑没发觉她的小动作。 一侧死死盯着的肖二越发相信了孙老三的怀疑,再看向崔三的背影,眼底闪过一屡阴毒。 他招手喊了个人过来,低声在对方细细叮嘱几句。 这可怎生是好? 他没察觉自己的意思,铜板给不出去,可不成了欠累? 秦巧涮着锅沿,思索如何同罗云英打听下崔家兄妹的草棚子。 晌后宁静的村子忽然哄得一声吵嚷开。 秦巧下意识回头去看,就见一行四五个杂役手持棍棒、挥舞着长鞭子,居中押着一人,嘴里骂骂咧咧,从村外一路声势轩天。 秦巧看得迷茫,无意间对上肖二的视线,见他嚣张地冲自己一笑,而后将押着的那人扭脸冲向自己。 她突然脑子里轰了一声。 第63章 是崔三。 脚就跟不听使唤似的,跨出去一步。 她一刹那想明白了。 肖二与她素来不打交道,今晨何至于无缘故寻衅? 他们知道了!知道是崔三与自己报信,合伙设下陷阱,才当场活捉了王程虎等人。 完了!崔三定是活不成了。 罗云英还没见过这场面,扬着声儿问发生了什么。 肖二一鞭子抽在崔三的腿上,呲牙道:“这厮胆子不小,与他住在一个同棚子的人过来投举,说他昨夜一夜未回棚子。不回棚子,那不就是偷偷跑出村子了嘛。” 无赦不得出,这是罪奴村的死规矩,犯之,则死。 罗云英看着他们把崔三拖走,不由摇摇头:“也不知道怎么得罪了这几条赖皮狗。啧啧,还说保不齐沾沾妹妹的光,他这个当哥哥的,日子能好过些呢。” 再一转眼,竟是闹得动静大了。 屠生也被惊动起来。 秦巧站在人群最后,听崔八娘哭着喊着求情。 她哭得真叫一个梨花带雨,屠生一夜舒畅,心里怪喜欢她的,不由起了怜惜。正要松口放人,那肖二瞧着不对,忙凑上前在他耳边嘀咕一通。 听完肖二所言,屠生脸上阴云密布,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里闪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好似一头被激怒的狮子。 再听崔八娘哼哼唧唧,猛地卡住她脖子,硬生生将人提得虚空,质问道:“说!是不是你们告的密?” 被人压在地上的崔三腾得要往直了站,因着反抗脖颈青筋暴起,几个杂役没料到他还有气力反抗,险些被挣脱。待得反应过来,四五个呼得围了上去,往他头上、背上狠踹。 人群静谧,只有杂役们暴打的动静,夹杂其中的是崔八娘微弱到几不可闻的挣扎和求救。 “跟我无关...跟我无关...哥哥还在家里等我...” 秦巧反复念叨着这几句,偏开头不去看。 可身边有个人,好低的一句‘活不成喽’不知怎么突然在她脑海巨响。 她也不知怎的,突然扯嗓子嚎了一句。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站在最前面。 崔八娘蜷在泥地上正捂着脖子,咳得惊天动地。另一侧的崔三不知死了活的。 屠生对她敢站出来还有些难以置信,反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秦巧脸上还存着犹豫,她不知道,在旁人眼中,自己早已抖得不成样子了。 纵是如此,还是仰着脖子说了句:“我说,是我。” 第30章 话音落地,秦巧后知后觉自己是站着的,慌了一下,忙跪了下去,先磕个头。 “请...请屠大管事安。下女...下女乃灶棚役妇,秦家二娘。” 她嗓子抖得厉害,自报名姓后,不及屠生开口,续了一句:“役妇有罪,有大罪,求大管事大人大量,宽恕则个。” 又是一连三个响头。 是实心嗑的。 屠生见她额上顿时破皮见血,方才的怒气稍减。 他不是什么大善人,自不会为这点子就轻易饶恕,平复几许怒气,寒声问:“这么说,你是承认了?” 秦巧脑子急转,舔舔干涩的嘴唇,生逼得自己落泪下来,“求大管事开恩,看在役妇乃是因家中贫寒、嫂子只想省一口粮食,可怜可怜下妇吧!大管事,大管事,您是天降的神仙菩萨,心肠灌满了慈悲,求你看在...” 哭诉到此处,她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喉咙里滚出一连贯的呜咽,膝行上前,撒泼似的竟抱着屠生鞋面哀嚎:“求您看在役妇是受蛊惑,只想求生路,情急之下才犯了大错,饶我半条命吧!...” 屠生整个人一僵,有些惊讶。 一是从未被人恭维过菩萨心肠,心下不自然。二是有些凌乱,听不懂这疯女在说什么。 可不是疯女嘛... 瞧她又哭又笑,磕头不算,抱着自己鞋面又是怎么回事? 一侧的肖二和杂役们也傻眼了。 倒是见过软蛋怂货们求情,却没见识这种架势,慢了半瞬,忙拔步上前将人扯开。 扯开一看,十分嫌弃。 眼泪、鼻涕虫搅弄得都起沫了,头上嗑得厉害,血也挂上线从眉间悬进一团白糊糊里,乍一看过,落眼处都没。 众人顿时清楚,这是真叫吓坏了。 这不,还想着往屠生那处爬呢。 屠生险些没给恶心吐,不愿意看她,“你方才是何意?” 秦巧被人按在地上,半仰着脖子哀哀回话:“下女家中贫寒,门中嫂子憎我赖在家中,仰赖大管事您心善,给我一条活路。若不然...只怕是....我...早就死了!” 她故意停顿给屠生自行描补的时候,“听村里人说只要花些铜钱,就能从您这处招个赘婿,下女便心生贪念,想着...想着...” 她转头往没动静的崔三郎那处看去,这一看,心里咯噔一下,不知什么时候,他竟睁开眼看着自己。 屠生没等到下文,回头顺着她视线挪了个目光,“......难不成你瞧上了这哑子?” “他...个头高,身子还行,若是能许个一两个男丁,下女也好自立门户...” 第64章 她的声音愈发低了,可此刻全场寂静,什么心思盘算都在暮色四合中昭然若揭。 “下女错了!下女知错了!”秦巧猛地拔高声音,又要往屠生那处爬,动不了,只好伸出手够到他鞋面,“下女不该昨夜与他在灶棚厮混,坏了村里的规矩!求大管事发发善心,放过下女吧!下女给您磕头!求您信我!再往后我与他一刀两断,绝不再往来。只求...只求您给下女一条活路...一条活路...” 她可与村子里的妇人不一般,是胡老汉领来的平家女。 正当的出身,最看重名声了! 说了这般多,也只是求自己的一条活路。 旁边那个死活,她是碰都不碰。 过片刻后,屠生猛地爆出一串大笑。 笑够了,眼里重翻阴鸷,这一回却是冲着肖二看去。 挨过板子,险些将这个蠢货给忘了。 若不是他行事不检点,竟有胆在县里吏官眼皮底下犯事,自己又何至于被牵连? 板子不说,那满井村的郑保长可真是敢要,张口就是二十两并五旦新米。 可他不得不给。 损了这些,真叫他恨天骂地。 他心里信了秦巧的话,再看肖二做派,便觉得是这厮想推脱故意为之。 昨夜饮酒且闹淫至夜半,睁眼还没空进口茶水,就卷进这糟乱...新投怀的女人也差点殒命。 他一斜眼,角落里的罗云英见风使舵,大着胆子上前,将缩成一团的崔八娘搀扶起来。 肖二瞧着形势古怪,欲劝:“屠管事,您莫听这贱妇鬼扯,她......” “你是胡老汉引来的吧?” 肖二被堵了嘴,脸色难看起来。 秦巧点头应是,“惹下这祸事,下女往后再不敢在村里现身,求...” 她又要求,屠生没了耐心,“你想要个赘婿也不是不行,地上这个...”瞟一眼那处的血迹,“我瞧着不顶用了。秦二娘,你还瞧得上不?” 背后压着的人退后,屠生如针扎一般的视线却还缠在身上,她不敢松懈,故作为难地看了崔三几眼,想摇头又迟疑了下,把脸往肩窝处藏,像是嘀咕一般:“按理昨夜...可他这样子...没什么铜钱给他看病...” 屠生终于不再怀疑。 舍个半死的罪奴,也算是给崔八那一巴掌的赔罪,于是大手一挥,“一个罪奴一吊钱。想不想要,人都是你的了。天黑前将钱送来,再把人领走。” 说罢,懒得再管,转身就走。 崔八娘等他错身要走的时候,像是不敢相信,扑着睫上的泪珠,软兮兮地道声‘谢大人开恩。’ 屠生见她领情,便知是个懂事贴心的。 “去收拾下,过会儿进屋吃些东西。” 崔八点点头,“我...妾能送送哥哥吗?” 屠生意味不明地扯起嘴角:“随你心意。” 折腾这许久,什么好都没落着。 肖二没憋好气,眼看屠生走远,为保小命,跑着撵去求饶。 罪奴们稀落散去,只罗云英一个瞧秦巧可怜,念着这两月相处过,上前将人扶起,“你说说这图什么呀?” 她啧啧一下,瞧崔八费力地扶着地上的崔三坐起,嫌弃地瘪瘪嘴:“锯嘴的葫芦有气的死人,迟早有你后悔的时候。” 后悔? 秦巧吸着鼻子,匆匆弄干净脸上的狼狈,“再说吧。” 她身上没挨什么揍,就是被人压着挣扎时弄出些搓伤。 相比,崔三简直像从血水里泡过一般。 这张脸肿得变形,旧伤疤和新伤交融,一时分不清哪个更重些。 他可真是狼狈呀。 却从浮肿的眼缝透出里那种....说不来是什么,总不是犹有余悸的庆幸或死里逃生的喜悦,很淡,不知道是不是她善于描补,居然读出那眼神里是万分的歉意,像是在说抱歉,又给你添麻烦了...还有谢谢啊。 秦巧错开视线,清清嗓子,方才哭得很用力,嗓子发哑:“你若是还能动,就去收拾东西吧。我去去就回。” 去去就回... 真是眼下他能听到最美好的话了。 崔三郎想笑笑,一扯嘴角带出伤痛,眼前顿时发昏,好容易和缓过来,再去看时,视线尽头仅剩一道高挑的背影。 走得...真快... ** 屠生既开口,旁人再不满,也不敢阻拦。 秦巧将一吊钱递给牛娘子,见她没传过来身契或什么文书,欲开口索要。 罗云英见状速扯她走了,“罪奴有什么身契,朝廷流放的人,没有大赦天下,谁敢给文书?” 秦巧:“人走了,若是将来吏官盘查...” 罗云英:“记个死档就行,这事儿做惯了,没人管这点鸡零狗碎。” 如此也好。 秦巧与她一路相走,想了想,道声谢。 罗云英难得笑出声,“若真要谢,将来我历上什么生死,求到你跟前,你可不能推辞!” 这话...秦巧没有直接应下,“若是我能帮的话。” 有这一句,也够了。 罗云英晓得自己是离不脱罪奴村这烂地方了,早就认命。 第65章 村里这些年不乏走得脱身的人,哪个不是脱层皮舍得刮才成事? 难的是,得遇上那个愿意伸手拉你出泥潭的人! 她最是明白秦巧的心思了。 什么招赘,什么过夜...自己整日就盘旋在灶上,野鸳鸯偷情没有,还能心里没数? 秦巧不过是堵肖二的嘴,用女娘家的清白保崔三的命罢了! 屠生个蠢货,也就碗底一口的脑仁水,其余全是泥浆浆! 是个心软的人呀。 保不齐将来,自己也能得个机遇呐... 目送秦巧一行消失在夜色中,罗云英裹了裹身上的单衣,在杂役们防备的眼神中转回村子。 方走了两步,她顿住脚,不由仰头看去。 絮飞的沫落在脸上很快融化,她惊愕道:“哎哟!今岁的雪来得可真早呀!” ** 碎雪随风落在自己面上,凉得秦巧一激灵。 她愣怔几息,很快反应过来,将板车角落处的一个裹布抖擞开。 是件长衫。 她比划几下,最后连头带身,一并覆好。 胡老:“......又不是死了,裹脸作甚?” 秦巧颤颤手指头,没脸直眼看他,嘀咕道:“一吊钱呢,别给冻死!” 拉着个人,不好走山路。 胡老拐上大道,路好走些,才喘口气,回头斥责:“你也知道这是一吊钱!你说说,买粮买肉买布匹,哪个不行?!” 放着安生日子不过,尽是闹腾! 秦巧:“我会还你的...连带着利钱。” 胡老:“......” 秦巧:“大不了,我给你养老送终?” 胡老:“多稀罕呐!求着你了?” 秦巧嘿嘿默笑,板车上的崔三没撑住昏了,她掖紧对方衣衫,从胡老处接过一根拽绳,“下雪了,我帮您一并背车。” 胡老嘴皮子动动,终了也没再说什么。 事儿都办了,难不成还能野地里给活埋喽? “且回去着,阮氏非活吃了不可!” 秦巧一顿,想起临走前阮氏恨铁不成钢的神情,耷拉下了嘴角。 第31章 阮氏送热水到东屋。 冷风顺着门缝钻进,灯影摇晃,秦巧回头看了一眼,上前接过木盆,阮氏关上门。 秦家小院四个向,坐北朝南是大门,自来东边为尊,是秦父秦母的居所。 早前秦母在时,素爱干净,东屋子置办得惬意。再后来,能落人眼招羡慕的,一样样叫人搬走抵了债。眼下再看,光秃秃的,一进去只有正对的秦父秦母的牌位。 阮氏只在大亮天的时候进来洒扫下浮尘,深夜再看,凄凉不说,心底还毛毛的。 她忙跟上秦巧的脚步,进跨间,原本公爹在时睡过的木床生了螨毛,秦巧劈了当柴用了,没预备着会有人住,一直空着。 窗下有个木凳,点了烛台,映出地当中一团人影。 外头飘着雪,有伤的人怎么贴地睡,胡老院里空屋卸了块门板,就当是床。 阮氏探头瞅许久,还是没看出这人究竟长什么模样,咕哝道:“那村里都是些恶牲口不成?怎么把好好的人给打成个猪样呢...” 秦巧手顿下,忍不住给昏睡的人争辩下,“他生得还...挺好看的。” 阮氏瞟一眼二娘,平复过去的恼意又翻起来,索性蹲在对面,打听起来:“先前慌张样的,来不及问。这人跟二娘你...” 秦巧不想说。但家里好端端的进这么大个人,将来总要出去走动的,于是道:“旁人若是问,就说是我招的赘婿。” 这不敷衍嘛... 阮氏不甘心:“你在那村上工,与他往深里来往了?” 往深里,多玄妙的说法。 秦巧抿抿嘴,“就说过几句话。” 说过几句话,又是钱又是命的往里搭? 本就不富裕的家庭,如今又是雪上加霜! 这话闷在心里,一说出来就成了抱怨,没得跟二娘起生分,阮氏挠挠头:“反正人是给娶进门了,一吊钱呢,等他醒了,可得做活帮衬!” 怎么就成了娶? 秦巧想换个叫法。 阮氏却不搭理,看她热巾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对方脸上的血污渍,轮到身上,却面露犹豫。 阮氏便又打趣:“有什么好避讳的。眼下不看,将来生儿育女也不看?矫情!” 秦巧:“......” 知道阮氏会恼,可恼人的言语实在叫她不自在。 “嫂子先睡吧。今儿落雪了,睡前记得给地坑里续上干柴。”秦巧叮嘱过,人走了,门扣好,重又蹲回原处。 胡老帮他看过伤势。 瞧着血呼拉碴,实则没伤到要害,说应该是挨打的时候,他自己省得护身,没叫断骨伤筋。 这是万幸。 她可实在没钱给他养病。 长舒口气,先掀开他身上盖的被子,喊几声,还不做应答,她心里道一声得罪,解下短褐,将烛台移近看,多数地方已经发了淤青,还有些红肿干上血的。 她很耐心。 一点点擦去血污,抹上药膏,间或回头他一眼,若是眉头蹙紧嘴鼻翁动,便知是疼,手上愈发轻缓起来。 第66章 他瘦得厉害。 是意料中的事情,人仰躺着,肚上凹出个深坑,肋骨上紧贴着一层皮,形状嶙峋可怖,再加上伤疤云集,叫人瞧了怪难过的。 不知过去多久,只觉得静得很,能听到自己沉稳的心跳、嘘嘘呼吸声。 生怕他冷,清理上药,盖好被子,又急匆匆回灶上拾捡几块烧柴胡。 小侧间原是秦父的住处。 柴火蒸腾起热气来,空气中有股细丝的古怪味道,秦巧便想着天一亮等崔三醒过,挪动到灶屋待着,这一处得好好通风清扫才是。 还得再打些竹子,支起个竹床,门板睡人,不太吉利呢。 下雪了,天还得再冷,地坑也须得挖好。 对了,衣衫!他身上就这一件短褐,小又短,抻直手大半个腰露出来,一盘算,手不听使唤,下意识以手做匝给丈起他上身身量。 等腾挪到肩膀处,视线粘连在他肿胀的脸上。 万般杂乱中,跳出一小微的...窃喜。 那窃喜像是线头一般,从小小一股,绕呀绕的,再一低头,成了个团。 秦巧抬手摸摸自己的唇边,连忙轻咳,重新坐正。 额头破血的地方,阮氏给她上过药。 也不知胡老给的这一罐是什么药,抹上凉丝丝的,到这时,竟像是没了知觉,察觉不到痛了。 但愿,他睡着的时候,也不知痛。 再起身,这一回在灶上先吃过,又端了大半碗温粥,一点点喂送他吃过。 所幸事情已成定局,秦巧不再多想。 守了一夜,外头鸡叫第一声的时候,人就醒了,一探手,和自己额头差不多凉,心下大安。 她收拾了地上的木盆碗筷,进到灶屋时,阮氏已经起早,角落里的小鸡子听见人声,唧唧个没完。 “饿了?” 秦巧伸指头往草笼子眼上戳,逗弄一阵,将旁边的鸡食扫了些去,“嫂子,晨饭吃什么?” 阮氏睡了一夜,也终于接受了家里多一张嘴的事实。 不接受,还能如何? 她从一侧的坛子里夹出大筷子的腌菜,剁成丁状,“前些天吊的米条还剩不少,伴着菜凑乎吃吧。” 怎么叫凑乎呢? 秦巧吃得一张脸都恨不得扎进碗里。 润过黑酱和酸醋的熟米条,再拌上一小丁脂白猪肉,腌制好的野菜脆生爽口,绵中带香,吃到碗底再添上一注灶米汤,那滋味要人惬意满足得快哭了。 阮氏最喜看二娘吃饭了。 看她吃,比自己吃几碗都痛快! “工既不上了,便出门摘些桑叶吧。你领着你哥哥,两人也好有个照应。” 平常这些都是阮氏在做。 秦丰收孩子性,听话的时候不多,她若是出门领着,很费事,所以一般就将人拴着困在家中。 如今秦巧在,能管得住她哥,领出去放风也挺好的。 出门的时候,已经能看清外边了。 阮氏又叮嘱道:“刚下过雪,你要是进山,别太往里,看见堆白的地方先拿棍子戳看实不实,看清楚了再落脚。记着了没?” 秦巧乖巧点头。 走前,看一眼东屋:“刚看他还没醒。若是我不在,人醒了,嫂子你先给他送些吃的吧。” “晓得晓得,这点不用你操心。再不喜欢,往后也是咱秦家的人,是我和丰收的妹夫,不会让饿着肚子的!” 秦巧无可奈何,也懒得纠正,拉着一旁兴高采烈的哥哥走了。 阮氏目送人走,正要抬脚进家,却听一侧有人喊了一声‘等下’,看过去,原是林家娘子倚着门框,也不知道听多久,好整以暇地看着这处。 阮氏:“...林婶子有事?” 林娘子:“方才你和二娘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妹夫?什么秦家人?” 关你屁事! 和林二全牵扯不上,阮氏懒得客气,翻白眼双手交叉抱胸冷哼:“怎么?想知道?” 林娘子忍着她得意,点点头。 “你想知道,我便得答?哬!我还偏不告诉你!” 当啷一声,关门声巨响。 “你!....” 门外传来对方气急败坏的喊叫,阮氏只喊解气。 得意着,一扭身险些吓得软在地上。 “你....你...什么时候...” 她结结巴巴,瞪着站在东屋门口的人,抚着胸口直喘气:“要命!怎么也不吱声,吓死个人哟!” 嘟囔完了,才道一声怪,“你家里小时给你喂了多少粮米,怎么个身比门头还高呢!” 本也不是问话,她站在原地。 崔三原本肿胀的脸蛋经过一夜,青紫颜色都泛出厉害。 她打眼瞅瞅,也不知道对方是个什么神情,“哦,忘了二娘说过,你天生是个哑子,出不了声。” 崔三忙点头。 二娘?应当是秦女娘,原她行二呀。 于是比划着,想问秦女娘在哪里? “这扑腾什么呢?” 阮氏读不懂他意思,摆摆手:“别鼓弄了,先过来吃点东西吧。” “醒了有什么用?还得往里填饭!”她抱怨。 第67章 “也不会说话,这往后怎么过呀”她愁苦。 “大螳螂样,得做身像样的衣裳吧。”她盘算 崔三郎沉默地听着,看妇人在灶上来回忙活。 灶屋要比外头暖和。 残余的香气唤醒他早已饥饿的肠胃,此时咕噜咕噜地直响,他有些无措,并不知对方是谁,自己在何处,于是手脚无处安放,只好寻个角落一缩,假装自己是个木头桩子。 可惜木头桩子没当上多久,很快他手里被塞了个碗。 里头装得半满,他努力撑起眼缝,只看出里边白的绿的黑的,反正能吃。 “吃吧。” 阮氏递给他一双筷子,见他老大一个挤成个团,怪可怜的,招手喊他去坐。 崔三便听话地坐好,端起自己仅剩的文雅,小口小口无声无息地吃着。 起先还忍得辛苦,吃了几口,五脏庙愈发灼疼,便耐不住,手上飞快,狼吞虎咽起来。 阮氏端了一碗热乎的米汤给他。 呼噜噜的吃饭声中,阮氏将两只小鸡子放出来。 草笼子大,小鸡子屎尿都囤积在底部,长久不清理连带灶上不好闻,她侧身走过,就在院子里就着几瓢冷水淋洗。 再回,就见他又站起来了。 手里端着两只空碗,看架势,是要出去。 “放着吧,不用你洗碗。” 人还是个病患,阮氏也没想着头一天就使唤。 “你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被流放呀?” 家族之过,未被夷族,已是万幸。 崔三不知如何比划,只好在桌上画个四方方,代表家的意思。 阮氏自然看不懂。 无奈叹口气,“问你,你点头摇头吧。” “杀了人?” 摇头 “奸/淫了妇女?” 摇头 “落草当土匪?” 摇头 阮氏便不知怎么问了。 绕开这三个大罪过,其他什么罪责才被流放,她也不晓得。 不是大奸大恶,就好。 于是,又问:“家里除了你,还有旁的人吗?” 崔三点头。 “爹娘?” 摇头 “爷奶?” 摇头 “兄弟?” 摇头 阮氏皱了眉头:“姐妹?” 先摇头后点头。 阮氏一想,“没有姐姐,有妹妹还活着?几个?” 崔三露出一个指头。 “眼下还在那村子里?” 见点头,阮氏因知晓他亲人大都死了而泛起的同情,顿时弥散。 心说:有个妹妹在,牵肠挂肚的,日后指不定还要折腾呢! 于是警告道:“我同你说清楚!先头不管你是姓刘姓王,往后都只有一个姓,那就是秦!知道没?” 崔三很感激秦女娘的救命之恩。 一个姓氏,改了就改了。 “看你老实...”阮氏满意于他的反应,“我晓得你们男人爱重姓氏,血脉传宗接代。但你可不一样。” “你是二娘招纳回来的赘婿,一吊铜钱是不多,却买了你命。再往后,你得好好伺候二娘!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衣裳暖不暖?都得检点好。” “这是过日子。你得把她捧在心窝窝里,当成祖宗一样疼爱。眼下咱家年景一般,翻年了,你个大男人要出门挣活路,养活这个家。” 阮氏说着回头看他,扎着个脑袋,也不知是不是不乐意,于是尽心提点道:“不光是养活二娘,还得养活你和二娘的孩子。二娘身子康健,生他四五个总不愁。你若是不上心,让娘崽几个喝......” “嫂子!” 自门外一声脆喊,打断阮氏更进一步的论调。 秦巧蹭蹭地往屋里奔,心里尴尬不已,也不知是冻着了还是叫‘生他四五个不愁’给羞上,颊上一片滚烫。 “你瞎说什么!” 阮氏:“这哪是瞎说!你皮子薄,抹不开嘴,嫂子得跟他说清楚喽。咱秦家子嗣不勤,有了他,你多生几个,也能过继给大房一个,你哥哥他....呜...干什么....二娘...呜呜...” 秦巧眼都不敢往崔三那边看,急忙忙伸手堵上阮氏嘴。 她将人扯到院子里,实在气恼不过,背上的箩筐咚得甩到地上,震得阮氏心抖索,只好讷讷不敢言。 屋内 崔三头低得只剩个后脑勺朝天。 眼睛肿得厉害,却能看到自己手背上的乌青。 凑近了一闻,有股淡淡的药香。 幸亏脸上有伤,若不然,叫人看出自己颊上飞红... 他悄悄舒口气,胸膛里哐哐响声平缓下去,于是终于能听见外边的响动。 是有脚步声冲着这里来了... 他左右挪着腚,不知该站起还是如何,还没想妥当,一条长而直溜的腿迈了进来。 他愣愣地抬头看过去,秦巧也不知摆什么表情,扯了扯嘴角,轻声道:“先回屋子吧。” 院子里没人在,但朝北的屋有窗,隔出条缝隙,依稀听见有男声,一直在喊妹妹妹妹,同他说了许多话的妇人温声哄着。 第68章 崔三没多打量,乖乖跟在前边人身后,身侧的手掌不自然地舒展蜷回,终于赶在进屋前,快速在腿上擦去。 一擦,发觉不对劲。 这才看清楚,身上这一身,哪里是自己的衣衫? ...谁..谁给他换了衣裳??? 心里有个答案呼之欲出,平静下的一颗心呀,再对上秦女娘回头关切的目光,顿时不可控制地再次怦跳。 第32章 同处一室,境遇却千差万别。 本该唏嘘,奈何阮氏自作主张的一番话,倒让秦巧尴尬。 她摸摸前额,瞥见什么,先开腔道:“这屋子原先是我爹住的,他走之后我家人都没有挪动的意思,便一直闲置着。今日清扫清扫,往后你便住在此处吧。” 崔三晨起的时候,已见过两个牌位。 闻言点点头。 话头岔开,脑子里的昏念头渐渐褪下,他还记得昏厥前的事情,便想屈膝,至少嗑个头谢人家救命之恩。 秦巧急拦住,语速略快道:“别跪!别跪!晓得你心里感激,跪却是不必。” 这一下,两人站得很近,她快速在对方脸上扫过几眼,“你身上的伤多,这几天便歇着吧。家中若是有活,用得着你时,我不会客气的。” 她先跨进侧间,看此处空落落的,指点道:“昨日情急,先让你睡在门板上了。等阳头上来,我进山砍些竹子回来,先做张撑地的竹床,桌凳之余再慢慢添置。” 除了床,昨夜自己盘点的细碎处,一并说与他听。 临了,放缓些语气:“我家中并不富裕,肯定不能白养你。在外走动若是有人问,只说招你做赘婿。对内,还是各分各过,算作凑乎过日子,你看行吗?” 崔三哪会不应。 心里也想:便是实实在在地做夫妻,他无所谓,只不想委屈了秦女娘。 如此,事情大多落定。 秦巧看他手指总是摩挲身上的衣衫,便解释:“这是我哥哥的旧衣,虽短了些,比你原先那身稍厚实。年前家里会裁新衣,只能那时才有合身的。” 自己家是苦日子,他如今也不再是往日崔府高高在上的郎君,犯不着当主子一般伺候。 秦巧心说:待他就跟村里的平头汉子就行。 又想起昨日,“你那时昏着,八娘送你出的村子。让我转告你,一人一个命,她往后会自己保重,你也珍重。有缘总会再见的。” 崔三心里惆怅,万般无奈却只能安慰自己眼下已经是能求到最好的结局。 妹妹有她的路,他再惦念也不能给秦家添麻烦了。 伸手比划几下,保证自己不会偷偷跑去见八娘。 秦巧点点头,“你就是去了,杂役们也不会放你进去,保不齐还得挨一顿棍子。等再有好机缘吧。” 崔三就发现,自己比划什么,她每次都能读懂。 心里不由有些喜悦。 听着外边已经有剁剁剁的响声,秦巧也不多耽搁。 一出院子,见哥哥一手托着一团暖黄,唧唧地学着叫。秦丰收一看妹妹眼睛就亮,小步追过来,粘着嗓子喊妹妹:“小鸡子叫唤呢,妹妹快看,它们一直叫唤呢。” 人唧唧,鸡也唧唧。 灶屋的阮氏嫌吵,探出头喊一句:“别托着玩,再拉你一手鸡屎,晚上不给你东西吃了!” “妹妹!妹妹!花花坏!” 秦丰收直往秦巧身后躲,一躲注意力从小鸡子身上调转,睁大一双无辜的眼睛瞪着这位‘不速之客’。 “妹妹,这是谁呀?” 秦巧从一旁拽了木凳坐好,分捡着箩筐里的各色,随口道:“他是崔三,名里带个白,你以后就叫他小白吧。” 她怎么知道自己名姓里有个白字? 崔三正想问问,秦丰收却已经自来熟,扯着他袖子往灶屋门口拽:“花花,花花,妹妹说这是小白。” 不知阮氏敷衍了句什么,秦巧没听清,也不放在心上。 一箩筐塞得很满:大多数都桑叶子,也有随手摘的浆果。野菜不多了,菜根埋进泥地里,嫩着还能入口,她挖了不少。 桑叶子分拣出去,菜根摘进木盆里,刚接水,转身就见崔三已经握上院子里的破菜刀,阮氏立着他跟前,正教他切桑叶喂蚕种。 秦巧脚步一顿,本想说什么,可瞧他学得认真,便作罢。 菜根洗干净,再起身的时候,后知后觉:肿伤要多久才能好?他那张猪头脸确实瞧着有点吓人,哥哥竟也不怕! ** 又落雪了。 距上一次落雪,已过去十日。 这回的雪瞧着阵势不小,一团团的,似乎从天上撒下来的棉花团,落在地上有风卷起,柳絮一般能蜷成一大团。 秦巧扎紧裤腿,先搓搓脸,一脚踏进院子,直奔灶屋。 里边已经有人在了。 秦巧见怪不怪,嗯哼一声,“昨夜屋里冷得厉害吗?” 灶膛前的崔三回头看她一眼,已消肿的清瘦面庞适时挂上一抹笑意,摇摇头,手指在胸前搓搓,又在耳垂处轻而快地拽了两下。 这是说昨夜炭烧得很旺,自己睡得很好。 第69章 秦巧先去看角落的蚕种,已有不少长出白虫,虽只有指甲盖大小却已经能抱着桑叶片子蠕动啃食。 长出蚕虫,便要分篓。 她看看竹架子最下边堆着的几个平箩,注意到最上面那个只做成一半,当中支棱起两个篾条,便问:“今日还出门砍竹子吗?” 崔三顺着她视线瞅瞅,知晓她是担心竹子不够用,便摇摇头。 倒也不是不准他出门,最近天寒,他本就伤势未愈,染上风寒就不妙了。 “我今日得出门,要回来怕是天黑了。嫂子和我一并去,家中就你和哥哥在,就靠你多费心了。” 崔三已知晓秦家兄长的境况。 虽有成人身躯,神智却只有三四岁孩童的单纯,就算是她不说,自己也会在家守好的。 秦巧再是担心,也没得法子。 村里人荐了份差事给她,旁村较偏,山路丛深,有个卖杂货的掌柜缺个力气大的挑夫,一趟进出能给二十铜板,左右家中闲着无事,她便想挣个散钱。 阮氏也为铜钱着急,二十斤米能吃几时,再节省眼看撑不到年底,一听秦巧要出门上工,跃跃欲试。 还是头一回将秦丰收托付给别人。 这几日看秦丰收与崔三处得热闹,一睁眼就小白小白的叫,就怕她和二娘不在家了,崔三管制不住。 阮氏一边喝粥,一边嘱咐崔三。 昨夜已经说过的话,今晨又叨叨上了。 崔三并不嫌烦,听她一句,点头应一个晓得了。 大冷天,家里要靠两个女子出门卖苦力,他已是无地自容,这点子繁琐,当不起什么。 送人走了,他回手栓上门。 邻家最近总是探头探脑,很好奇自己的事情,但他没意向交道,便是出门挑水,都是趁着天浓黑,路上没人才去。 秦丰收对他熟悉了,憨笑着喊他小白小白,“今日要做什么呢?” 手托鸡子容易挨屎,秦丰收最近不再痴迷已经会啄人的毛茸茸。 崔三劈了一条竹片,先用锉刀磨得光滑,递给他。 秦丰收呜呜兴奋:“做箩喽!做箩喽!” 崔三一副迁就他的神情,不管他是捣乱还是真在做箩筐,都耐心地陪在一侧。 ** “一个扁担筐子四坛酒,每人计八坛。安稳出去,安稳送到,一趟二十铜板,能做现在就去管事那处领扁担。” 阮氏瞅眼,一个酒坛有她腰粗,再装满酒... 她不由战战:“那若是不小心摔了...” 工头顿时肃目:“摔了?摔了一坛子酒一百文,照价赔偿。” 什么?一百文? 阮氏倒吸一口气,扯着秦巧衣衫就要走:“这活儿做不起,咱们做不起。可别二十文赚不着,再倒贴出去百十个!” 秦巧倒觉得还行,央她先别急,自己去管事处试着挑起一个扁担。 ...嗯...是沉!但也迈得出步子。 她控制着喘气的频率,绕院子活动几圈,才同工头认了名头。 她同工头笑笑:“一趟八坛子是二十文,若是挑两坛呢,人都来了,想着不空手嘛。” 工头见她方才稳妥,肯用人。 天冷,卖苦力也不好寻人,这一批货急着进县里,有一个算一个吧,于是摆摆手:“两坛子太轻,最低四坛子。四坛子走一趟给十文。” 阮氏再没犹豫,点头应下。 于是山路一程,两人一前一后出发了。 出发时候,轮日刚绽天际。 事情做完,已然是半昏半沉的黄昏。 阮氏觉得自己像条河床上半死的鱼,抽搐着,恨不能一场甘霖落在身上救救命。 再一回头,见二娘也是一般,浑身像是水洗一般,身上的深色粗衣沾满了污泥,鬓发散乱如疯彩鸡,面唇白得似死人。 “这活儿做不成!要命了!哎...二娘,咱们到底不是男子...气力...气力..” 算了不说了,二娘应该能懂自己的意思。 秦巧解开囊袋,仰头一倒,真真是一滴也没了。 她跟个龟一样,耷塌着肩膀,是久扛重压成的痕迹,“歇歇,再赶路回家吧。我饿了。” 山路漫漫,中途歇过吃了一张米饼。 眼下又饿得不行了。 好容易拖着酸麻到没有知觉的腿爬回家,连跟胡老招呼的气力都没有,门一开,不管不顾先往里摔了再说。 崔三手脚慌乱地将她抱进怀里,摸了满手的黏湿,再看她脸色之差,吓得失神,哪还顾得上男女之防,直接伸手一个横抱,送人进屋子。 仰躺在门槛上的阮氏:“......这儿还有一个呢.....” 第33章 昏昏着,听见有人声语语,像是阮氏不耐烦地喊了一句。 秦巧想睁开眼看看,奈何这一趟山路进出,榨得身上一丝力气都没,神思挣扎许多,没经受住,一个松劲儿,沉入昏暗之中。 床前的崔三为难片刻,一咬牙,伸手轻轻地脱下昏着人的上衫。 他寸着力气,脱了小角,床上的人闷哼,吓得他忙顿住。 风雪卷积清寒,有淡淡的血味传来。 崔三忙端着灯烛靠近,一看,人一哆嗦,怎么伤得这么重呀? 第70章 怪不得她哼哼呢,肩上的衣衫和血肉都干黏在一块了。 于是赶忙出去,再进来端着一盆温水。 先用帕子细细淋润衣衫,削尖的竹条一点点抻着皮肉往开捋。 一侧肩膀清理过,崔三不敢歇着,伸直腰探着去右肩膀。 很快,他就出了一身虚汗。 万幸,没惊动她,肩头的衣衫也褪下去了。 针头烫过,磨蹭出的一个个鼓包水泡迅速瘪平。 再用干净帕子润上烈酒,必然会痛,但长痛不如短痛,崔三狠心攥紧帕子,沿着血痕脓包的地方快而准地擦拭过去。 昏睡中的人因痛整个从床上抽搐起来,崔三忙按住不叫她乱动。 再平息下来,看她侧颜忍痛生汗,心下比自己伤了还折磨。 刚撒弄药粉,门上叩叩一响。 阮氏进门瞧瞧,满意地点头:“你是她的夫郎,上药有什么好避开的。” 先前还死活不愿意,这不照看挺好嘛。 她示意将人扶起,“就靠在你怀里吧,我硬着气力喂她些米汤水。” 米汤水是热水熬煮米粉面制成的。 寻常稀糊糊的样子,今儿这碗略粘稠些,好顶饿。 可惜阮氏也是强撑,喂了三四口,臂膀又哆嗦起来。 “我是不行了,快快,还是你喂吧!” 崔三忙将人护在怀里,伸手接过摇晃的碗勺。 灯下看这二人,一个柔中有刚,另一个可靠细致。倒也般配。 阮氏呜呼叹一声:“这活计,我和二娘是再做不得了。为三十个铜板,险些葬送了两条小命呐。” 比起来,她还算轻省。 二娘肩上扛着自己翻倍的分量,后半截子山路自己走不动,还是二娘返了一程,替她挑到山下的。 崔三吹吹热气,听阮氏嘀咕今日的活计,心下一片涩然。 这种重活,本轮不到她们两个女人身上,若是他不来.... 可他已经是秦家的一份子了,再往后定要挑起重担! 下定决心,喂汤水的动作越发温柔起来。 二娘她虽然昏着,吞咽的本能还在,料是梦里也很饿,一碗汤水喂起来很快。 阮氏:“她出了一身的汗,我是没劲儿帮着擦洗。你要是愿意,替她换身轻嗖的,也好睡个踏实觉。” 说罢,也不管崔三是什么反应,打着呵欠起身,没一会儿听见她喊着秦丰收快快睡觉。 擦洗...换衣... 怎么如此艰难? 崔三又陷入起初的挣扎,他跟驴打磨似的,原地打转,几圈圈下来,再看睡着的人蹙紧眉头,不时挪动下身子,一看就是睡不踏实。 床尾是阮氏先前翻出来的衣衫。 他红着脸伸手展开,估摸怎么穿,又将人扶起来。 噗地一声吹气,屋中仅剩墙角地坑中卧柴的晃荡灯光。 不甚严实的门缝传来呜呜的风声,屋内不闻人语,只有衣料摩挲...还有一层重于一层的粗重呼吸声... ** 夜半的时候,秦巧醒过一次。 迷迷糊糊的,嘴里有股熟悉的米香味,偏头看一眼,地坑里还有光亮,被窝里也是暖融融。 于是再次沉眠。 这一睡,到天光大亮,才终于歇过劲儿。 刺眼的光芒透过门缝错落在床上,她眯着眼闪躲,一撑手,要起身,下一瞬咚地摔回床上,本就不平稳的竹床发出刺耳的一声响。 一阵匆匆脚步声传来... 咯吱一声,她抬手挡在眼前,看人影高低,认出进来的是崔三。 “我...嗯哼...几时了?” 崔三忙掩上门,蹲在她床前,比出一个巴掌,顺势伸手扶在她背后,半抱着将人托靠在墙上。 昨日就是这般做的,他正去寻枕头要往她腰窝处填塞,一偏头,对上秦巧迷茫的眼神。 二人大眼瞪小眼,都不敢动,最终秦巧视线下移,落在自己腰上...的他的手臂! “你...” “二娘,是不是醒了?” 自外传来阮氏一声喊。 “应是醒了。那小子闷不吭声地原地蹦跶起来,奔屋里去呢。吓我老头子一大跳!” 这是胡老的声音。 崔三臊红着脸唰地直起身子。 他想解释,却不知怎么比划,原地左右彳亍,听着阮氏说话声越来越近,一着急,转身冲着角落的地坑...蹲好了! 秦巧:...... 吓一跳!还当是他羞愤,要一头撞墙呢。 为这荒唐念头,她笑出声,见崔三回头疑惑看,连忙端正神情,看向门边。 阮氏:“呦,还真是睡醒了。” 她端着一碗水,送到秦巧嘴边,不肯秦巧自己接,硬气地非要喂:“你这肩上磨得起了血泡,小白昨夜挑干净上过药了,好上一日再活泛吧。” 秦巧顺着喝了几口润润嗓子,不好意思地笑笑。 “劳嫂子照看了。” “一家人说不着两家话。” 阮氏搁好水碗,看她要下地,并未拦着:“这三十个铜板是挣痛快喽!瞧把咱两累得。我昨夜一躺下就半死人样了,今晨要不是丰收喊着如厕,只怕我还睡着呢。” 第71章 秦巧讪讪,的确是她想得不周到了。 一起出到院子里,就见胡老在东屋的石头阶上蹲着,一旁秦丰收老老实实,手里攥着根细竹条绕着只有小腿高的箩筐舞弄着。 胡老瞧这两个‘患难’,没好气地哼道:“放着好生生的活计不做,非要去揽活要命的。舍近求远,愚蠢!” 阮氏便解释起来:“咱们满井村往后的野竹子没主,寻常都是村里人自己砍了用,倒是没想着能换钱。” 说着她点点秦丰收正忙活的箩筐:“诺,那可是小白的手艺呢。我看过了,编法比咱们村里的老篾匠还要精巧嘞!” 秦巧听见这般,回头看眼跟着出来的崔三,见他认真地点点头,虽有些腼腆,眼睛里却流露出愉悦。 胡老本是担心秦巧昨日进门的一脸病态,今一踏进门,从阮氏嘴中听的前因后果,为这女娃很是赞赏。 莫说是女儿家,就是满井村阖村,能有几个后生去做挑夫的? 成千上万个台阶,空手走都能耗损半条小命,更何况还要挑起上百斤的货物! 心里还想着是不是该再借些铜钱给秦家,一打眼,秦丰收抱着个半不成的箩筐龇牙咧嘴凑了过来。 然后,就发现这箩筐还蛮不错的。 胡老:“你们小年轻的,没掌过家,自然不晓得养家的路子。竹编的篾篮子分大小,往大做能装半个小儿的,在县里卖十五个铜板。小些的,臂弯挎着能买菜卖花的,能卖五个铜板。” 秦巧尚不知原来最常见的箩筐也能卖钱。 胡老便又指着院角落里的棕榈,原是秦巧听了林二全的话,从山上砍伐回来预备着空了新作一身蓑衣的料。 “棕榈制蓑衣,要看你手艺。若是做得好,一件卖一百个铜钱也容易。” “一领芦席或是黄蔈中褶席,二十铜板也能卖。不过眼下是行冬,不紧俏。” 胡老长吁短叹的,“再不济,你力气大,整日上山砍柴的,怎么不说卖个柴胡呢。你当世人都是铜板多得没地方使唤,家家用炭?” 秦巧羞愧得低头不语。 非是她不懂,以前自己也跟着管事娘子出门采买,竟忘了能买自然能卖,一时着相只以为哼哧哼哧卖苦力呢。 “谢胡老提点,二娘晓得了。” 说她,那一个男人家也跟着低头是什么意思? 胡老看不过眼,“那后生,我听丰收后生唤你小白?” 崔三点点头。 胡老慢吞吞地站起来,秦巧这才看见他家那只黑猫竟一直都在,抱窝缩在胡老身后,此时随主人起身,伸个懒腰一个呵欠,龇出左右两颗白尖牙。 嗯...真可爱... 秦巧有些手痒,眼风一扫,就看身侧的崔三同样意动,痴痴看着那只猫。 大约是察觉到她的注意,崔三转眸同她对视。 秦巧能感觉到他惊讶了一瞬,不过很快泛出笑容,眼睛亮灿灿的。 秦巧借着去送胡老,错过他的眼神。 记得那年深冬见过他后,自己便被调到七小娘跟前伺候。 再听人提及崔府三郎君,是听说府中主母谴他玩物丧志,将他自小豢养大的一只狸奴生生捶打死了。 其实方才他那一瞬的眼神并没什么特殊的意思,可送到胡老门边,不知怎么,开口问了句:“您家猫是何处淘换的?” 第34章 这日后半晌,黄婆子敲开了秦家的大门。 秦巧正忙着砍梳刚拖到院子的粗柴。 粗柴耐烧,修剪成齐整样子,好出手。 昨日两担子柴火一并卖了三十余二铜板,再加上崔三编织好的两个齐腰大箩筐,好几日的劳动没有白费,半匹粗麻布扯回来,阮氏手中的大剪子忙得飞起,正为崔三缝制一身合适的衣服。 黄婆子等闲是不来上门的,今一进门,先瞧着这屋里个人忙碌,心里生出些愁叹,又想起了秦巧早早离世的娘。 “你娘在的时候,这家里外也是这般忙法。她呀不是个能闲下来的人,今日的琐事还热火,已经在盘算大后天的进出。村里人提起哦,都称赞一句会过日子哩!” 可惜了,好人不长命。 秦巧配合笑笑,热水滚烫泡了麦麸煨好的野山葛根,有股淡苦涩味道。 “您先喝口水吧,味儿差点,但对身子好。” 黄婆子停住话头,抿口汤水,眼神止不住地往秦巧身后转。越过她,院子里正埋头专心扎箩筐的崔三在给秦丰收展示手上动作。 秦巧同阮氏对视一眼,便知道黄婆子此行的目的,“您是来看崔三的嘛?” 听她主动提起,黄婆子不好意思地笑笑。 “这几日村里传得厉害,先还是偷摸议论,日子久了,竟越传越离谱!” 她说着瞄眼还在的阮氏,露出几分为难。 阮氏一怔,借口灶屋还有活儿,迈步出去。 “黄婆婆,有什么事您直接说。我当您是长辈,心里贴亲,不会隐瞒的。” 黄婆子:“那我可就直说了。闲话呢,是从隔村传过来的,大家也晓得你家这个是从罪奴村买的,说实话,不是什么稀罕事。” 临近几个村,都出过这类前例。 第72章 “难听话呢,是循着阮氏来的。你总也日出就走,日落回家。婆婆我省的你是一心为这个家奔波劳碌,可旁人未必珍惜你心意。” 这个旁人…… 秦巧想想:“婆婆,打上次我爹走后那通闹腾,阮氏就不一样了。我晓得她以前做的事情并不体面,可她如今是秦家人,我心里感激她早年照顾哥哥的恩情,真心敬爱她是嫂子。” 感激……敬爱…… 躲在墙外的阮氏红着眼眶,一点点往后退开。 没必要再继续听下去了。 秦巧并不知门外有人偷听,她安抚地看向黄婆子,“其实您留着面子没说透,但我听明白了。那些人没地方编排,在说崔三和我嫂子之间有什么吧。” 阮氏在村里本就有暗娼的名头,大门一关,秦巧忙不在家,秦丰收又是个傻子,谁晓得这一男一女能在屋里翻出什么花样! 黄婆婆点点头,她信秦巧对于阮氏的评价,便也换个立场:“这村里有个鸡下蛋,都能传出是喜兆头。只要你信她立身正,婆子我在外头,势必给你家撑腰!” 秦巧:“您也不好出面。再有人说这话,不妨告诉我是谁烂嘴,我是苦主,上门追问几家,逼得她们认错保证以后再不敢才行。” 黄婆婆心领神会,先说了几个自己知道的名字。 秦巧记下。 她自小没得个长岁辈分的疼爱。 如今有胡老,像个隔亲的阿爷。黄婆婆也在,又似阿奶。早年吃罪受苦,再看如今,天爷待她还算厚道,福气一点点都泛出水花了。 送黄婆婆出门,秦巧拿了个挎篮强硬对方收下:“您就别推辞了!孝敬这个,您占不了多少便宜。” 一个挎篮五铜板,抵不了黄婆子的记挂情,便是她先前进门顺手给的胡瓜都顶不了呢。 黄婆子便应承了:“你这篮子手艺不错,若是手快,也可送到翻岭村的工匠曾家。那处比镇上近,行价也就低一两个铜板,一来回,一个半时辰足够。” 这便有人帮衬的好处。 秦巧在心里记住,再次称谢,送走了黄婆婆,也未同阮氏说什么。 只不过这日快天黑,同崔三一并出门挑水。 他挑他的水,秦巧寻一家家讨说法,好一阵吵嚷争辩。 一并回去路上,秦巧耐心解释过。 “言语是能吃人的。今日由她们编排你和嫂子,明儿就敢污蔑咱们偷窃,后日谁家女娘婚事不顺,就会说是被秦家碍了风水。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反正我舍得一张脸皮,看以后谁再敢吱!” 崔三忙不迭点头,赞许她的做法。 秦家……不,是自己家忙着给过冬攒钱攒粮食呢,他清白的,绝对不会做出背叛二娘的事情! 他的保证写在脸上,秦巧负着手,抿嘴偷笑。 此后半月,再问询黄婆婆,听她说果然没有人再传胡话,秦巧才真的放心。 翻岭村的曾家是个妙处。 他家同镇里还有县里的商铺子都搭得上线,说是临近冬至,铺子里买卖要忙起来,新定制了上百个竹挎篮,且要的是急货。 崔三心里算账,觉得自己吞吃不了这一笔豪单。只应承了一半。 秦巧看得心急,奈何上手学了两天,编得松散歪垮,还总是收不住力气崩断竹条,便只能说这份手艺活是要看天分的。 至于阮氏,虽自己清白,却还是避讳起来,不愿意与崔三单独相处。更不说编箩筐,少不得上手指点,落在有心人眼里又要生事了。 当然话不能直接说:“这是人自己琢磨的手艺,养家糊口不成问题。我学了,坏规矩。” 秦巧便信了。 活儿是紧赶出来的,秦巧帮不了这处,便又在旁的地方使力气。 她最近同郑保长家的水仙走得蛮近。 起因是她到郑保长家,给崔三在秦家的户头上补个位置。 郑保长乐意为之。 倒不是因为村里多个人,而是乐见自己曾相助过的秦家能度过难关,过上安稳日子。 听过入赘到秦家的后生有些手艺,挣个糊口的铜板足够,这家四口人也算是互相托付。 与郑保长话别后,秦巧就被等在外边的郑水仙给堵上了。 虽郑水仙自认不着痕迹地打探,秦巧听出她意在了解自己以前在织坊时候做提织的内里细节。 话说有术,秦巧并不太想过分显露。 但听在郑水仙的耳朵里,足够令她睁大眼睛,心呼长见识。 为此她还特意去了趟县里,同教授她技艺的师父讨教诸多。 临走前师父叮嘱过郑水仙,身边有这么个人,便是机遇。是机遇,就要抖搂住! 如此,秦巧已被郑水仙引到她家那间存放织机的房间一连三日,指点了好几处她平日用织机不对的手法。 郑水仙学得很快,心里也很顺服秦巧,逢人便说自己同秦家二娘是相见恨晚,如今更是处得如亲姐妹一般。 恰这天,她连日专营的一匹葛布即将完工,于是便喊了素日与她相近的几个村里人一起围看。 第73章 葛布较麻衣更保暖,眼下正是冬日,营织葛布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众人看着桌当中铺陈开的布料,交口称赞,被恭维的郑水仙心里欢喜。 她自己看这匹葛布也满意,粗细更匀称,两边走合宽幅只有微妙可忽略计的偏差。 因为织的布匹另一头要悬在腰上,才好形成张面,往日她织一匹布,腰酸背痛,偶尔也会发淤青,遭罪得很! 有了秦巧的指点,不过是调整了织机经纬纱的比例,整个人脱了束缚般轻省! 郑水仙忙把秦巧推到身前,笑着同众人道:“这匹葛布能有此进步,功劳半数都在我秦家姐姐身上。你们夸我,可也别忘了她!” 众人哪懂内里都是秦巧的功劳,只以为郑水仙夸大了。 说着说着,其中一个嘴快了些,“既秦家姐姐有这本事,水仙,不然你将织机借与她用用。到时候看她织的好,还是你的好呀?” 此话一出,顿时寂静下来。 说话的女娘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可她也瞧出郑水仙脸色变难看,心里害怕,讪笑道:“我……我说笑的。” 郑水仙心里恨她说话不过脑子,可眼下僵在场面,不说话再往后不也伤了秦二娘的脸面,于是故作苦恼:“秦家姐姐帮我许多,不过是借织机用用,这有什么难的。就是……葛布得有葛藤料子才行,我记得秦家应该没备好吧?” 说着看向秦巧。 秦巧哪能不懂她意思。 说实话,不失望是不可能的,若不然非亲非故的,她干嘛上赶着给郑家锦上添花? 本是打算自己开口求借,现在也不必了。 正要顺她话音,接下去…… 哪想自门外进来郑家婶子,她没听到前因后果,只听着闺女说葛藤料子不够,忙道:“晓得你每年入冬都要织葛布,院里早就备好葛藤料子了,浸煮晒绩步步都是你哥哥亲自弄好的,保管够你再织个四五匹!” 郑水仙:…… 第35章 郑水仙进退两难。 可她瞧出秦巧面上勉强的笑容,怕以后同自己生疏了,脱口就应承下来:“当然能借给秦家姐姐用了。秦姐姐,我先头忘了哥哥给备料子了,可不是小气!你不会生气吧?” 女娘这点子小心眼很好猜。 秦巧无所谓笑笑,顺水推舟道:“自然不会生气。”她大方道:“既有现成的葛藤料子,那我就试试。可我许久不曾上手啦,若是织得不行,水仙妹妹可别笑话我。” 郑水仙扯唇一下。 一等众人走了,顿时拉长了脸,没好气地冲郑母翻白眼,怪她先前多嘴! 郑母晓得了前因后果,倒是很心宽。 “借她用一回,也没什么大不了。真如她说的,若是手生没织好,往后当得不会再让她使唤!若是她手艺真比得过你,料子织机都是咱家的,一匹对半分,咱家不吃亏。” 虽是这般,郑水仙还是心里膈应。 阿娘不懂自己,她对不上话,出门正见哥哥归家。 郑桐柏一看妹妹撅嘴,打听起来。再听那秦家二娘竟不懂事理,十分生气。 “不沾亲带故,她说借用就借用?若是磕碰坏了,她赔得起吗?” 郑水仙一通倒话自然没有说自己是被秦巧指点过的前因。 “那都应承了,还能怎么办吗?” 郑桐柏一挥手,“行了,这事我来办。你莫担心了。” 郑水仙本想问他究竟有何打算,可郑桐柏不耐再说什么,敷衍过去。 。。 秦家小院 秦巧说了自己要借用郑家的织机后,阮氏惊愕不已:“这可是件稀罕事。郑水仙对她那架织机看束很紧,最开始搬到村里,是连她娘都不给瞧的!” “她心里大约是不愿意的。” 秦巧说了郑母阴差阳错的一参与,“我顺势应了。一来那织机粗简,这几天跟在她身边看,大致上得了手。二来,一匹葛布行价不低,分去一半给郑家,余的能补贴家用。” 说完,她眼神微妙地瞥瞥饭桌上的崔三。 阮氏顺她视线看看,心里一动,便明白二娘话音。 自胡老和黄婆子指点后,家中进项大半都落在崔三肩头。 二娘心中应是觉得不妥。 阮氏心说:到底没真正成了一家,这两人隔着生分,怎么名正言顺?! 她转转眼睛,轻咳一声,一手端了笋丝上桌,似不经意地想起什么,语调微高:“二娘,今儿林家二全从码头处回来了。逢我出门遇上,还听他提起你呢。” 她也并非无中生有,确实林家二全问及了秦巧。 秦巧有些奇怪她为何突然提起林二全,不过没细究,回忆道:“应该是蓑衣的事情。” 说罢,想起院里的棕榈,出院去拿。 阮氏在腰上的胯巾上擦擦手,冲着虚空长而缓地一声叹:“可惜了,晚了一步。” 正编着箩筐的崔三闻声一顿,他手上动作停驻,疑惑地看向阮氏。 阮氏对上他视线,像是有点心虚,不自然地抚抚鬓发:“就邻居家的二郎子,和二娘自小一块长大,遇上就随口问问……随口……小白,你别多想啊!” 第74章 郎子?自小一块长大? 崔三眼睛微眯一下,一瞬看向迈步进来的秦巧。 秦巧:“……你这么盯着我做甚?” 心里毛毛的…… 第36章 翌日雪后初晴,天光大亮。 崔三不动声色地用眼角余光打量院墙竹棚下的一对人影,直到眼角发酸不得已挪开,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用力将地上的碎竹屑碾进地里。 就在他身后不远处的阮氏视线缓缓下移,停顿片刻,从灶屋端出一炉熟水送到崔三手边的墩子上。 托人家的福,家中现在器物齐全,一方小炉也舍得点了。 木柴块烧得红热,枣红方炉口冒出一袅袅白气,浮起淡淡的苦香。 阮氏慢吞吞地倒了一碗递给崔三,略带笑意:“这还是上回从镇上买回来的半岩茶。我不懂品茶,吃的滋味还不如一口熟甘蔗水,便不喝了。” 崔三微颔首,抿一口茶汤,眼神再一次忍不住飞到旁处。 院墙一侧,临靠林家的空处搁了张长竹桌,竹桌面向面站着垂首看向手中棕榈丝的秦巧,还有面露羞赧却努力摆正神色的林家二全。 崔三心头发涩,只觉口舌中的茶汤烫得整个人不舒服。 不舒服...最让他看不顺眼的,便是林家二全凝视二娘侧颜时,露出的那种...丑陋的笑容! “你也瞧着林二全人不错吧?” 阮氏忽略他投递过来的不快眼神,一派遗憾地摆摆手:“早些时候我还念着让二娘进林家的门呢,白打算了。” 阮氏:“林二全是好,可你嘛......” 崔三不自觉地挺直了背,略有些紧张地抿抿嘴。 他有些在意自己的评价,尤其是与林二全做比。 “你也是个有本事的。” “虽是个贱籍进门,但咱秦家不论这个。再者嘛,论品相牙口,也不赖。” 阮氏说着,突然凑近看了看,稀奇不已:“往日你眼上这条疤没好全,皮肉翻着,瞧得人害怕。如今好差不多了,瞧着你生的底子不错呢。” 崔三挠挠头,心里松口气。 至少自己还个能拿得出手的点。 那处不知说到了什么,眼看秦巧绕过桌子,站得离林二全更近,若是再动动肩膀,说不得头碰头了。 他又丧起来:皮相损了,再好的底子,也比不上人家的全头全脸。 阮氏心里头偷笑,憋着肃正神情:“秦家的户头上,你是二娘的夫郎。可我瞧着你们也过分客气了些,若不在一个饭桌上吃,怕是连个面都说照不上。” 寻常二娘起得早,天不亮上山砍柴。 为节省功夫,院子都不回,直接捆扎了就背负到镇上去卖。 卖了吃上些顶饥的饼子,转身去了郑家。 等她回来,夜都黑了,他生怕耽搁她吃饭歇觉,不敢露面,只缩在黑暗里眼睁睁看她进南屋子。 崔三不由回忆起来。 打二娘跟保长家的闺女走近以后,自己有两日没同她打过招呼了。 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了,对着阮氏露出求救的眼神。 阮氏于是笑了:“人不就在跟前吗?” 她点点眼前的茶炉,扬扬下巴:“喏,客人来了这半天,还口热茶都没吃上。你是二娘的屋里人,这时候不去,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现在吗? 崔三踟躇着,有些害怕打扰到二娘忙活的事情。 阮氏起身拍拍身上不存在的浮尘,临走前送出一计狠的:“二全那点子心思都在脸上呢,瞧那模样,怕不是借着教做蓑衣,想表明心迹吧?” 崔三抬眸看去,恰林二全伸手探进蓑衣底,不知道鼓捣什么,眼神飘忽不定,二娘一无所知,正捏着一根竹针,另一只手寸着新的蓑衣皮,像是一同伸进去... 崔三嚯地起身,意识到再旁观下去,林二全就要摸上二娘的手了! 他伸手抱起茶炉,急性上头,一时连茶炉底子窝着干柴都给忘了,直冲到秦巧身侧颇有存在感、‘砰’地放置好,才后知后觉手指头有些异样。 秦巧错愕地看他一眼,“怎么了?” 一鼓作气......气不足... 崔三往后挪下脚,不敢直视秦巧的眼睛。 旁观的阮氏无奈地助阵:“哎呀,这实心眼的郎子!方说了让他送茶汤招待下二全,也不听完,光手抱着烫炉就走,怎也不托个衬布呢?” 秦巧眼神扫向崔三身侧。 天冷,他的手冻得发白,这些天又生冻疮,抹了些黑药膏,越发衬得手指头红溜溜的。 她不自觉地放缓声音,蹙眉关切道:“怎么这般不小心?我这处又不着急。” 崔三先是同林二全扬扬眉头,一副小人得意样。 再同看向自己的秦巧一对视,没有分毫迟疑地露出个真诚笑容,轻摇头,表示不在意。 林二全:...... 秦巧与这汉子之间流转出那种自然而然的气氛,他一时插不进嘴,满腔激动渐渐冷却下去,回忆起昨夜阿娘同他说起秦家最近的变动。 第75章 “巧儿,这是你从罪奴村买回来的那位?” 他故意模糊了对方的身份。 秦巧点点头,在外人面前,不好同崔三拉扯看他伤势,便眼神示意他先进屋去。 崔三站着没动,他听出林二全话里的弯弯绕了。 什么巧儿?巧儿是他能唤的吗? 于是心里负气,握上秦巧一侧肩头,用力颇有些强势地翻她转身,以半怀抱的姿势从她腰侧攥着她的右手,轻轻落在茶炉边。 秦巧:??? 她慢慢眨眨眼睛,拉开些距离,回头看他。 可他面上淡淡,微扬下巴,口不能言,秦巧却看得懂他的神色——快给客人倒茶呀~~ 被他握过的手背轻微抽动下,秦巧努力压下心里的古怪,倒了一杯茶水递给林二全。 林二全:“...多谢。” 茶有点苦。 再看微蹙眉头、迷茫地不断打量那汉子的秦巧,气馁地暗叹。 阿娘出门前还叫他别起旁的心思,看来是多余了。 他仰头喝净,笑得敞亮:“二娘,蓑衣的工序简单,你学得很快。若有不懂的地方,我再来教你。” 秦巧忙收回乱思,送他出门。 人到了门外,林二全心有不甘,想说什么。一错眼,院里那汉子寒着脸,嘴角抿成一条直线,正警惕地瞪自己。再配合上脸疤,敌意十足。 秦巧顺着他凝滞的视线转身望去。 崔三适时换了疑惑的眼神。 变脸真快! 林二全很轻地说:“我瞧他心眼多,到底不是知根知底,你往后多上心些。” 秦巧虽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出这论断,却领情,只当他好心,从容应下。 再进院子,见崔三龇牙咧嘴地往手指头上抹药膏,心说:浓眉大眼的,不像有心眼的样子呢。 第37章 儿郎落寞归家,当娘的留心,安抚几句,夜上等当家的歇下,才一通痛快地说。 “要是春桃还在,结个儿女亲家,算的上是件美事。可它秦家落魄,那二娘流落在外,谁知道结识了些什么鸡妖子?”林氏嫌弃地翻翻白眼,“二全心善得跟个菩萨似的,好心给那院子帮衬几回,一个两个没皮脸,竟还使唤歪门心思,勾得二全上心了!” 林家当家,林大福心中无奈:明明是自己家儿郎动心在先,怎么话一倒牙口,成了别人家使狐媚计策? 那秦家二娘可是个利索人呢。 看人先看眼睛,一双眼睛清亮亮的,总是埋头想着过日子,怎么会探手招二全呢? 实心话也不好开口,一个被窝里躺着的,他哪能不晓得自家娘子的德性? 这种关头,就得顺着她话头往下说。 “二全不是说了嘛,秦小娘与那招来的婿子处得热火着呢。你就莫再说了,省得二全听了心里疙瘩。” 提起秦家的婿子,林氏静默片刻。 一闭上眼,儿郎苦恼的面容又浮现在脑海,她闷闷地叹口气:“这回码头上歇了,二全且在家里住些时候,我得抓些功夫,尽早给他定好亲事!” 虽是契机不对,但儿郎成家生子是正道。 林大福默认妻子的决定,“听你的。就上回来过的冰人,你与她多交道交道,升些谢媒钱也行。” 墙这边的林家为失意的儿郎谋划,另一侧的秦家聚在一处,同样在热闹闹地盘算日子。 五十竹箩送到翻岭村,秦巧将沉甸甸的吊钱交付到阮氏手里。 阮氏笑得合不拢嘴,一枚枚数算完,临了,从一堆中分出一小份推到崔三跟前。 “活计都是你做的,本该都收揽到你们二房去。可咱家没分灶火,日子还是凑的数,所以公用大头,这剩下的小头便是你的。” 崔三忙摆手,想推回去,可阮氏坚持,他瞄一眼秦巧,见她点头,想了想最后推到了秦巧手边,腼腆地抿抿嘴。 灯下一双灿眸,流露出真情实意的开心。 秦巧:“...给我的?” 阮氏:“自然是给你的。小白挣大挣小,最后不都要落在你这个当娘子的口袋里嘛。” 秦巧已经习惯了阮氏随时掷出口的调侃,面上平淡淡的,心里莫名有些...不好意思,尤其是当着崔三的面子。 她只好假装淡定,收起铜板,“先放在我这里,若是有急用,你再来拿。” 看她收了,连阮嫂子的话都未反驳,崔三轻快地呼口气。 阮氏剁着番薯疙瘩,又在同秦巧打听今日她下晌在郑家织布的事情。 秦巧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很快崔三的动作便分去她的心思。 桌上的竹篮里有今早在山间摘的野果,涩得不能吃,但削皮成片铺在灶边成了干片,等泡上熟水的时候,别有一番滋味。 他用捏惯毫笔的右手握住野果的大半,再用曾经抚琴提灯的左手攥紧一小把粗陋断口的锉铁片,曾阅过无数汴京风月的清霜眼眸,凝视干瘪的野果判定如何下第一刀时候,似乎也能流露出几分满足。 他曾经氅衣加身,如今只一件新做的、恰好合身的单薄衣衫。 他过去游园赏景作诗,一场宴饮动辄千两银子,而今只能做最下等的手工篾匠,为五十个竹篮换来的百十铜板露出笑意。 第76章 她实在无法想象,崔三郎竟能适应得如此之快。 秦巧下意识地低声问道:“这样的日子,你不觉得难过吗?” 崔三愣着转眸看她,像是不解她为何这般问,疑惑却坚定地摇摇头:眼下的日子,他很满足。 秦巧话头一顿,有些不相信:“如是同你在汴京的日子作比呢?” 汴京? 崔三一时恍惚起来:已经好久不曾回想起那个似梦一般的地方。 汴京的岁月繁华迷人,却太虚妄。 他那时是昌邑坊崔家的二郎君,是家中不堪大用的郎子,是外人眼中的门庭污墨。 府苑族亲,除去血脉相连,再没有值得他挂心的东西。 可在秦家呢? 耳边是阮嫂子的咕哝声,有秦家大哥喂鸡子的咯咯学叫声,他定睛看去,还有秦二娘与他同坐,温声耳语,他的目光像是被吸引了一般,不由弯下腰板,凑得更近。 灯烛并不明亮,却能看到她面上突然浮现的一点愣怔,他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在秦巧往后缩的一刹那,伸出右手抚上她侧脸,很轻很慢地贴了一下。 脸是微凉的... 手心却是滚烫的... 相触的瞬间,秦巧确定自己闻到缕薄弱的香气,心头涌起一阵麻麻的感觉。 “二娘?二娘?” 秦巧腾得坐直,脸色肉眼可见地变红,慌张地回头看向阮氏:“啊...怎么了?” 阮氏背向这处,大篾勺子舀着锅里煮过的米皮子,“我说,再有几天,你那匹布能织好?” 秦巧:“再有三五天吧。” 明明没做什么,就是觉得心虚,像是背地里偷偷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眼角余光打量,见崔三还是一副垂首认真削皮的样子。 她深吸口气,想起方才的问题。 她问秦家与崔家的日子作比较,哪个更好?怎么好端端的,摸上自己脸了? 这...难道是说秦家的日子更好? 还是...因为秦家有她,所以? 哎呀呀,她忙摇头,将脑子里的念头甩干净。 ** 再有半天,这匹葛布就能收尾了。 秦巧长舒一口气,同郑水仙笑笑:“亏得没浪费您家的葛藤,等明儿一齐活下架子,先裁半匹给郑婶,劳她给你做身新裙子吧。” 郑水仙努力扯出一抹笑意:“那我就先谢谢你了。” 一看天色,又是浓黑。 秦巧不好耽搁,同郑家人招呼一声,匆匆归家。 郑桐柏神色晦暗,关上大门,正看见郑水仙在给织机房子上套锁,开口让她且慢。 郑水仙:“夜里防贼,这屋子得上锁。哥哥,你是有事吗?” 郑桐柏只是摆手让她别问,“秦家二娘不懂事,哥哥这回替你催撵了她,防着她再看你心善,上门借这借那的。” 郑水仙看哥哥阴沉的脸色,再回头看向隐没在黑暗中的织机,还有织机上未完工的布匹。 想了想,将锁头和钥匙一并递给哥哥。 正屋郑母还未休息,郑保长坐在桌前,手里捻着一根毛笔,写写画画。 瞧着二闺女闷闷进门,郑母心里叹口气:秦家二娘在外,到底是学了不少本事。瞧水仙这垂头丧气样子,可不是晓得自己本事尚缺,被人家打击了嘛。 她倒不觉得这是坏事。 须知,满井村小,水仙那点子鸡毛花花压制村里足不出村的妇人就罢,真放到外头,那可是小巫见大巫,叫人看不上眼的。 “你呀,就是孩子气!你瞧瞧人家秦二娘,腰板身段拿得起放得下,说话客套便是连你哥哥都比不起。” 郑母顶顶闺女的额头,看她眼窝里续上泪花,也很心疼:“有她这本事人在,眼下一匹葛布的情分,她欠了咱家,往后你就多得了一个白捡的师父。这买卖,你难道算不过来?” 话说起来轻巧,心里的细坎过得却不容易。 郑水仙从秦巧头一日上织机就在一旁看着。 看她第一日生疏,第二日熟稔,第三日灵巧,第四日老道已如自己,第五日飞梭眼花缭乱却无一处错漏,便知自己输了。 过惯了被村里女娘捧迎的日子,郑水仙几乎可以预料到从今往后,多少她的众人吹捧恭维都要换成秦巧。 “阿娘,你怎么也帮着一个外人说话?”她哭丧着脸,抽搭起来。 郑保长对儿女严苛,哪里惯得她这般不懂事? 于是厉色起来,毛笔搁好,指着郑水仙,恶狠狠地教训了一番。 郑水仙越发委屈,最后饭都不愿意吃,跑回屋里,硬是哭着哭着睡着了。 郑母奈何不得丈夫的脾气,一夜都惦记闺女昨日空着肚子睡觉。 天还没亮全,已在灶上忙活起来。 水仙爱喝姜蜜水,郑母疾步从后院挖了一块大黄姜,路过织机房的时候顺眼看了一下,这一看顿时僵在原地。 怎么这门敞着? “水仙,是你在里头织布吗?” 无人应答。 郑母推门进去,借着门缝的透青天色,细细一打量顿时惊得捂住嘴巴。 第77章 倚着织机的撑布杆子歪在地上,原本严正裹在杆上的褐色葛布当中一大破洞,叠覆好的布匹从最上面一层不知被什么扯起浮絮,从头叠到尾,烂得不成形。 郑母连呼天神,一寸寸地确保织机还好生着,才长出一口气。 ** “二娘,这全是我家水仙的过。昨日她同她阿耶拌了嘴,一时气恼,竟忘了关上这间屋子的门。” 郑母扯了扯郑水仙的胳膊,示意她快些说话。 郑水仙不耐地皱紧眉头。 她想明白了:秦巧能教的,她都已经学会了。往后犯不着再敷衍。 “我又不是故意的。冬鼠没脑子,进门挠毁了布匹,难道是我指点的?” 这话说得就有些无赖且难听了。 秦巧客气笑笑:“本就是我沾你的光,怪来怪去,还是怪我。要不是我占了你的织机,这几日你应该也能织成一匹了。” 只是可惜了这匹好料子,毁成这副模样,用不成了。 本来她打算给哥哥和崔三做身暖和的上衣呢。 “织机是我家的,葛藤料子是我绩好的,有什么好赔罪的!” 一道粗浑的声音打断众人的思绪。 秦巧看向说话人,见他生得与郑保长几分相像,便猜这人就是郑家的长子。 郑母瞪了不通情理的闺女,再看儿郎也是这般,气得险些蹦起来,“你不去镇上做事,来这里做什么?快走!快走!” 郑桐柏绕过阿娘的阻拦,往秦巧跟前一扎,叉腰架势,滚着嗓子指责:“你一个外人,怎跑到别人家来了?莫瞧着水仙心善,就当她好欺负!” 他伸手一指:“实话说了,什么冬鼠不冬鼠,这料子是我......” “桐柏!住口!” 一声厉喝,打断郑桐柏。 郑保长气势汹汹地冲着这处奔来,郑桐柏是有些畏惧他的,躲闪着不敢看爹:“我是来给妹妹撑腰的。爹,你不知道这秦家二娘有多...” “妇人小事,你一个汉子插什么手?” 郑保长怒视他一眼,见他终于住口,同妻子眼神一番,扯了人离开。 到了这一步,秦巧再傻也看明白了。 她与一脸歉意的郑母摇摇头,表示无碍:“我来得匆忙,家里嫂子还挂心着呢,这便走了。” 到了门边,郑母还在扯着郑水仙让她给道歉,秦巧阻了一句:“先前是我考虑不全,不该贸贸然来您家的,若是有叨扰处,还请见谅。” 一番盘算下来,实则郑家与她两清。 当初郑保长能在赌坊上门时候站出来替秦家撑腰,做给村里人看还是真心帮衬,并不重要,论迹不论心。她指点过郑水仙,就算扯平。 秦巧看着郑家木门阖上,转身遗憾一笑。 也不知道哪里错了,竟有几分被人扫地出门的狼狈心绪。 哎...老本行做不得,便只好上山砍些柴火。 盼着开春,嫂子和她能寻个好活计吧! 第38章 潘汁混着皂角,秦巧蹲在空地上,乖巧地由阮氏淅沥沥给自己发上浴水。 揉一揉、搓搓,每一寸头皮都被照料到了,团巴团巴,小步跑到另一侧的热盐水里,扎猛子泡进去。 这种沐发的手法,阮氏从未见过。 打秦巧回来,她跟着洗了两回,顿时嫌弃往日的草木灰水。 “水不热了,就快些裹上布巾,免得邪风吹着头。” 阮氏叮嘱过后,抱盆往院子里去。 皂角不耐用,淋洗过长发,接上还能再浣洗几件衣物。 阮氏搓着丈夫的小裤,一翻看,膝盖处又新添几个窟窿眼,指定是她没落眼的时候,又跪在地上玩了。 她叹口气:“原想着二娘那匹葛布织成,这破条条就能淘换了去。亏得我剪子慢,没一刀碎了。” 崔三闻言,先探头往灶屋看看,见没什么响动,比划着问向阮氏。 处得时日长了,阮氏也能看懂他几分。 “那是个不上脸的平肚子,我哪晓得她气不气?” 气不气? 若是换了自己,只恨不得吐她郑水仙一脸唾沫,再在村里众人面前说个黑白。 阮氏深吸一口气,手里揉搓得愈发有劲:“郑家那些赖货!就是瞧着咱们二娘性子平,欺负人罢了!织布的手艺放外头,莫说是学,就是瞧上一眼,都得给些铜板跪地称呼句‘织师傅’呢。 “她郑水仙倒是脸大嘴深,偷了咱二娘手艺去,不称一句谢就罢了,还使坏心思恶心咱秦家。” 她冷哼一声,“且看我下回遇上怎么拾掇她!” ...还是没有说明二娘到底气不气。 崔三苦恼地挠挠头,想想,还是起身去到灶屋敲敲门。 里边传来一声‘进’。 崔三停顿几息,才推门进去。 外边寒凉,甫一进去,热而润的气息扑了满脸,他手快地回身,确保门缝严实,漏不进多少风来,这才松口气。 秦巧正背朝门边,缩在灶膛眼不远处,借着柴火热烘头发。 “嫂子又在说了?” 听得不真切,依稀只几个字眼钻进来,秦巧猜得出是阮氏在打抱不平了。 第78章 崔三下意识点头,想起她背朝自己,看不到,于是从一旁拽了个小墩,坐在她斜角上,趁她抬眼看过来,忙再点点头做回应。 他伸手比划了下,口不能言,只好借由眼神表达自己的关心之切。 秦巧轻笑地摇摇头:“气?初瞧着料子损毁是有些气的。后来想通,也就不在意了。就是有些...” 她思索了下,嘴角微微下讷:“有些遗憾呢。” 大约是没人听耳随附和的人,外边的阮氏终于歇嘴。 秦巧侧个身子,手心托着被烘得发烫的脸颊,颇有些负气:“我织布的手艺还是不错的。那一匹葛布若是拿去卖,定比郑水仙的价高!她就是嫉妒我!” 崔三忙不迭点头,指向秦巧的手指,扮出一副织娘在织机上的姿势,前后倒仰,最后伸出右手的大拇指往秦巧的眼前一杵——你就是最棒的织娘!! 秦巧看他似个不倒翁,噗嗤笑出声,一挥手拍开他的右手,很是谦虚:“我可算不上顶厉害的织娘。” 不过这么一打岔,方才略微愁绪的气氛终于淡去。 笑过,秦巧接他递送来的熟水盏润润嗓子,神思一瞬回忆起来,“那时初到大同府,原是打算将我安置在后院做女娘们的使唤呢。” 可巧那一日织坊的管事来报账,说是坊里新接了活单,做粗活的人手有些不够。 她便临路转门头,进织坊成了染坊的杂役女。 再后来管事看她勤快人老实,便提到了正织坊跑腿。 寒来暑往,跑腿变成学奴工,又成了线工、器娘、梭子手,做到了提织的位置。 “郑水仙能找我,也是听说我当过提织。” 秦巧无奈笑笑:“若是家中自有一台织机,我也不会与郑家沾染上。说到底,是我有些贪心了。” 长发干得差不多,她随手用木簪子挽个发髻。 看他眼眸波光涌动,明显沉淀着疼惜却不知如何安慰的无措,秦巧只好宽慰他,又或许也是在宽慰自己:“不就是一匹葛布嘛。新旦过后开春,我与嫂子上工,再有你编筐的手艺,家里不愁过上好日子。” 说起来,她顿住脚步,“你这个当篾匠的手艺未免过分熟稔了些,我记得以前崔府是不允你看这些杂书的吧。” 家中自然是不让。 可架不住他偷偷看,身旁的小厮与他一并长大,很懂得遮掩,总是从街面上淘换回来很多有趣的玩意。 其中有本《躬木记》,不仅详细说了各地木材,更是活灵活现地绘出许多木工艺手图。 他比照着上面,常关起小门,看得入神。 纸上得来终觉浅,如今躬身做起来,才晓得这门技艺入门和出师都极为不易。 远的不说,他记得书册上当初有一竹架子流水自环的器皿,他很想制一个放在秦家小院,到时候阮嫂子洗些什么东西,也不必非得有另一个人在跟前舀水慢流。 自己回忆了许久,尚在摸索当中呢。 他比划出小指头——我还差得远呢。 秦巧转而忙起其他了。 直到上了夜 崔三迷迷蒙蒙之间,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被自己给忽略了去。苦思良久,还是无法,只好暂做放下。 ** 葛布一事,在秦家并未掀起什么大波澜。 除了阮氏偶尔提起郑水仙阴阳脸以外,崔三下定决心,总有一日要亲手给秦巧做一台属于她自己的织机! 初冬的架势一过,胡老便又开始忙了。 这一日归家,见门口蹲着个黑影,冷不丁一看,还以为是要守门的大黑狗呢。 他甩甩手里的鞭子,作个响,等对方起身,才开口:“等多久了?” 崔三摇摇头,并没有多久。 门栓子一开,家里暗咚咚的,先窜出来的是守家的黑猫崽子。 胡老随手在它脑袋上摸摸,先给家里亮上光。 “这回见上你妹妹了。” 崔三脸上焦急,想问下妹妹过得怎么样。 胡老也不抻着,使唤他先去院里抱柴火,地当中的大铁盆冒上热气才继续道:“她过得可比你过得惬意!” 这并非假话,哄着这愣头青安心。 胡老瞧他不经指点,已经很有眼色地煮水起来,便有些满意。 他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放进院子里的。 就秦二娘那个憨性情,面冷心却软得稀溜溜,他自然不放心让罪奴村随便什么人就进了秦家。 打听过了,这崔三没什么大罪,旧时候的荣光休说,光看他困境中护持妹妹,没为了一两顿饭食将人给卖了,这便算个人。 “你妹妹是个本事人呢。那村里灶上的罗妇人如今成了你妹妹的耳报神喽。” 能收服到人心,妹妹的境地就不会太差。 崔三暗暗松口气。 “前些天打南边又遣送了一波罪奴来,罗妇人说了,你妹妹怕是有了身孕,正预备着说给屠生,想求个脚医诊脉。若是成了,身边还能拔个伺候的使唤丫头。” 这可是大事! 一瞬复杂心绪涌上心头,崔三也不知是为妹妹即为人母欢喜,还是应该为妹妹怀上那样不堪的人的子嗣而难过。 第79章 左思右想,很想问问屠生是何态度? 胡老看他急得手臂乱飞,驱赶飞虫一般闭上眼,“你去外头寻个树杈子来,老儿我还识得几个字,你写来问吧。” 于是飞奔出去,再回来的时候,身后还跟上另一个身影。 秦巧听胡老三言两语说了,再看蹲在地上飞快地写着字的崔三。 “莫着急,胡老识的字不多,你写得准些。” 其实她是不认多少字的。 一打眼看去,就觉得他写得好看,生怕他习惯了以前书法大家的手笔,龙飞凤舞的,万一胡老也看不懂呢? 识的字不多的胡老觑眼打量一番:“......是问屠生的子嗣...是不是?” 一着急写了半地的崔三忙点头。 怪他脑子昏,写得过细致了,什么屠生婚否生子否云云太多。 “下回精简些,看得人眼累。” 胡老重新坐回摇椅,面上带出一种莫名的笑意:“这点子你放心吧。屠生娶亲至今,一无所出。凡他这种做尽恶事的恶人,命中注定子嗣缘分浅薄。” 若崔八真能有孕,屠生不会亏待了她去。 想明白这事儿,崔三才泄气一般坐在地上。 秦巧看他脑门生汗,先去阖上门,夜风吹着,别刮得人起风寒。 “胡老,忙了一天,先吃些热乎的五味粥吧。” 她手里提着食篮。 盖子揭开,最上一层是冒着热气的五味粥——由粳米、花生、豇豆、小豆、罗汉豆合并煮成的稠粥。 “这五味粥是慈恩庵堂晨间放的义粥,说是喝了能长寿。我与嫂子弄回来后,掺水又往里头煮了些粳米。” 时人爱吃粥米,更信奉节食惜福。 一日两餐,其中早上那顿饭少不了要有一碗粥。 慈恩寺的义粥要每天刚交四更才能领到。 胡老吃这一份上心,便也觉得早些时候帮衬秦家,自己没看走眼。 粥拿过了,内盖子再揭开。 底下是三个圆面、孩子手掌般大小的竹盘。这一看就是崔三的手艺活。 再看里边——水灵的白萝卜、酱辣瓜、煎肉豆腐。 分量不多,将好好够他吃得丰足,又不撑食。 若是只他一个,饿过头了,随手扳口冷米泡些热水就凑乎了。 胡老也不说话,埋头扒拉粥,吃得呼啦啦直响。 没一会儿就抹嘴光净,惬意地窝后去,长叹一声。 秦巧将煮沸的茶炉端到他身前,“那我们便走了,您也别冷地呆着,早些歇着吧。” 胡老喉咙里胡乱嗯哼一声算作答应,看崔三斜高一个尾巴似的跟在秦巧身后,扬声喊了句:“镇上有家木匠铺子,是我一老友。他想收个徒弟,小白,你要去不去?” 崔三还没反应过来,秦巧已经笑呵呵地连声答应,“胡老真心疼我!再往后,我还给你送好粥食!” 胡老扭脸不愿看她,只不过听她叽喳地跟崔三说明日拜师的事情,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笑了,又连忙止住,搂住肉嘟嘟的黑猫,往内间去了。 第39章 青口镇不小,容下有十数乡里村。 往日秦巧早起一旦柴火,步赶步送到镇上,卖上十几个铜板。再一铜板换一碗熟水,暖过身子,在日中前就能归家。 今日照旧这般安排,只不过出入多了个崔三。 阮氏早早安顿了滚过肉糜的粥米,盯着他们吃过送出门,才继续回屋子安歇上。 天冷,正适合睡个回笼觉。 一路上无话,到了镇上,一个向东寻胡老说的牛家木铺,另一个向西,那处远些,但住的是些稍富裕的人家,柴火容易出手。 秦巧道:“你先行,我看着你走。” 崔三抿抿嘴,手指蜷了下,想比划些什么。 秦巧看他目光躲闪,顶房梁的个头如今却缩着肩膀,一副贼儿样子,瞧着可怜又不正派。 她呵呵手心,觉得暖些了,贴在他脸上。 因他身量长些,自己都不得已仰着脸。 “天凉,你脸都白了。” 她来回搓了几下,傻呵呵地同他笑笑,伸手解下项帕示意他低头。 项帕是阮氏用上回买的新布做成的,料子色寡淡却厚实,朝前的夹芯续了些碎棉头,往嘴上一堵,半张脸都在里头。 她往上轻提了下,将他耳后被刺过的墨青字眼遮住,“就这般去吧。” 他是在汴京里见识过的贵郎君,区区一个小镇,吓唬不住他。 崔三摆着头蹭了蹭,鼻息之间是清淡的皂香气,是她残留下的味道。 有此念头,心上蒙郁的畏惧渐渐散了。 他比划了下手指——我们一同归家? 左右的两个‘小人’指头来回扑腾,秦巧心里发笑:“自然一并归家。你先在木匠处呆着,今日镇上有小集,卖了柴火,我来寻你,再一并买些家用。” 柴火不贵,但是积少成多。 看天,再往后还得冷,家中的蚕还没加茧子,先购上些棉花做几件御寒的衣裳,若不是实在扛不住。 她目送人拐上小道,再看不见身影,这才转身离开。 第80章 因是小集,乡野村落不少柴夫都来买卖。 行货多了,便不值钱。 最后还是早前从她这处买过柴火的一位老妇人,瞧她一旦柴满当当厚实墩圆,饶了三个铜板的利,才终于出手。 同旁人打听,一路小跑着寻到牛家铺子,还没进门就听着里边哼哧哼哧的声响,有些家丁打扮的人正进进出去,十分火热。 她探头探脑看了半晌,最后拽了一位小郎哥打听:“这是牛家木匠铺子吧?我想寻人,劳烦您帮忙带个话行吗?” 小郎哥:“是牛木匠家。你要寻谁?” 秦巧:“今早上来的。他是满井村胡老荐来,找牛师傅学手艺的。” 小郎哥闻言认真看她几眼,扯嘴嗤笑:“原是寻那哑巴嘴的。” 说罢,眼神带了轻佻,竟是从头到脚将她打量几圈:“小娘子,你与他是什么关系?难不成是他过门的娘子?” 虽有名无实,秦巧在外早已是妇人发髻。 见这厮儿态度,秦巧蹙紧眉头,心有不悦:“我与他什么关系,与你何干?你是牛家铺子什么人,什么名姓,好一副狗头嘴脸,也敢开门迎客?看我不寻你家主人告状!” “嘿!爷看你长得有鼻子眼睛,可怜你嫁了个天缺残废!我呸!上杆子的贱货,哪门子乡下没见识的土泥鳅,快滚!快滚!” 仗着自己是个男人家,挥舞着臂膀就要拉扯秦巧手腕。 这里厮闹起来,惊动了院里的人。 ‘何人在吵嚷?’的声音传来,见是一戴风帽、身着长襦的中年男子风风火火地冲了过来。 “你等不知家主在招待贵客吗?怎敢在此喧哗闹事?!” 秦巧便见眼前人一扫厉害神情,屈躬卑膝地打个巧拱:“回管家的话,方才有个乡野妇人非要在此地痴缠闹事,我与她辩嘴几句。这不,正要将人远远撵走,莫脏了咱们家的门楣。” 被称呼为管事的男子顺着他手指瞟一眼不远处的秦巧。 见这妇人一身短褐,顿时没了耐性。 “快快撵走!什么幺蛾子都敢在咱家门口闹腾,家主寻你几个杂役有何用处!” 理长理短都不问,自己就成了幺蛾子。 秦巧压着火头:“小妇来此处,只不过想问下家中夫郎还在不在罢了。用不着这般急性子催撵。” 那小厮急凑在管家耳边一顿嘀咕。 管家听了过后,面上的轻视僵持片刻,很快就如春日初初消融的寒江水一般,容颜绽出好大一朵菊花笑:“哎呦,你原是崔三的内眷呀!” 小厮迷茫地看着一瞬变脸的管家,见他客气地与那乡下妇人行了个拱手礼。 管家:“是我管教不严!管教不严!慢待...慢待了!我家家主方才还感叹崔三的木工天赋非凡,感谢胡家老丈成全一场师徒情分呢。快快请进,我这便唤人上些茶果点心好招待一番。” 秦巧一头雾水,大致猜的是崔三在牛家做了什么了不得事儿。 管家前后两幅面孔,真是大开眼界了。 她也没揪着不放,只路过那小厮跟前时候,冷哼一声,吓得对方两股战战,才觉得解气。 茶果点心上了,却坐在四向敞开的冷风亭子里头。 看天色,半个时辰差不多,瞧着零零散散家丁装扮的人抱着各色家具走光,才终于在长道尽头见到管家的身影...还有落后管家半步的崔三。 管家依旧一副热络的神情,不时伸手引路,回头言笑。 落后半步的崔三却神情淡淡,偶尔点个头,亦或者拱手作揖,恰好一抬眸扫到亭子里的熟悉身影,面上才真切地露出笑意,龇出一排上牙来。 秦巧为他先前与管事客套时,不自然流露出的姿容而愣神,慢半拍才回应地笑笑。 亭子吃风,管家却浑然不觉一般:“到教崔娘子久等了。家中贵客留得久,正巧崔三会些技巧活,便一并耽搁了。” 秦巧客气地笑,“那便请辞了。” 管家又是一路相送,问起秦家几口、以何为营生等细致事情。 秦巧便晓得:牛家愿意收崔三为徒弟了。 这是好事,奈何胡乱乱一通,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管家实也察觉出来,可他并不放心上。 往年家主收徒,一年不说十个,三五数还是有的。 今日若不是崔三机灵帮了家主小忙,又有胡家老丈的旧时情谊,这哑巴未必能入得牛家的门呢。 如此,他自送人,顺带将方才贵客的事情一并说与秦巧听。 原是牛家有一大主顾上门,说一旧物件是家传的宝贝,奈何不小心摔了,想修补修补。 牛家家主接过观摩许久,最终一叹气,说是其中机关技艺复杂,超过他本事之内,实在不敢应承。 “什么机关?难得住牛家家主,竟然没难住你?” 两人已在回村的路上,秦巧好奇问出声。 崔三在额头一侧转转手指头——动动脑子就能想出来的。 从旧日家底积蕴来说,一个小镇的木工家见识自然比不得府苑高深的崔府。 第81章 秦巧晓得他有本事,只不过以前是一个很模糊很粗简的想法。如今恰似抽丝剥茧,真真儿从点滴处看出他超乎寻常百姓的地方。 “若不是家中变故,你也能做出好一番经天纬地的成就呢!” 她唏嘘道:“可我便不成了。” 每日忙来忙去,却不知在忙什么,能忙成什么结果。 不过,她又有些自豪:“你有本事,牛家收你做了徒弟,往后出师,咱们也在村里做家具。我瞧今日牛家铺子进进出出的,铜板哗啦啦跟流水一般。” 崔三一边应承点头,一边还记着她说起自己‘不成’的话。 她怎么会不成呢? 在他眼里,二娘比他有本事的很。 他听阮嫂子说过二娘的身世。 打小被人拐子偷了,一离家就是十年。跋山涉水地回了家,娘却已经离世,仅剩的父亲是个不成器的废物,再摊上秦大兄不能顶事。 这番境遇若是换到自己身上,他未必有她那份心力坚持下去,更不消说后来还守住秦家的院子,日子重新从死地里挣扎出来。 最重要的是...她还救了自己和妹妹! 他一路上想了很多,心底沉甸甸的,连阮氏恭贺他的喜音都没怎么留意,稀里糊涂吃过夜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一起身,轻手轻脚地出门,摸到南屋子门口。 秦巧还没歇下,正翻着料子,筹划家里新衣物的安排。 门上响起有节奏的三声响时,她还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崔三?” 砰!又砰砰砰! 夜黑风高的,秦巧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衣衫,只好下地披上褙子:“等下。” 门开了,一探头,“做什么?” 崔三抿抿嘴,手指头点着地上一处。 借着屋内模糊的地坑柴火亮,秦巧半蹲着瞅了半晌:“......你...要认我当...娘????” 第40章 “......你...要认我当...娘????” 崔三愣住,他忙伸手扯她过来,指着地上的字眼让她重新看! 秦巧:“......” 天挺冷的,乍然出门,胳膊上耸起许多鸡皮疙瘩,她一边搓着手臂,定睛去看。 片刻后,才晓得方才是站的地方太寸,竟误会了。 有些尴尬,也有些迷茫:“...怎么突然说起你家中母亲的事情呢?” 地上字迹工整,大约是记住了胡老的叮嘱,写了最常用简单的几个:阿娘、不喜、我、不成... 想细究,有一股风卷起,秦巧顿时一个喷嚏,“还是进屋说吧。” 他那模样还怪严肃的! 进屋... 是他莽撞了,不该在这个时辰寻搅她。 崔三欲摆手退开,一抬眸,秦巧就站在门边,因为冷缩着肩膀,连声催促着。 于是离开的脚步顿住,再回神的时候,他已经坐在南屋的地坑旁侧。 这并非他头一次进她的居所。 月余前,她肩侧受伤,他曾在这里守了一夜。此时再看,发觉新添了不少东西。 地坑烧着干柴,暖融融的气鼓涌着浓而刺鼻的烟,防着人睡过被蒙了头,于是在南屋靠院里一侧的墙上开了四方的洞口走烟气。 这屋子本是没有窗户的,门一堵黑得人伸手瞧不清楚几个指头,于是靠床的墙侧新立比人高的竹架子,扎进地里一掌深,稳当且实用,放了些寻常的物件,最上头一层则是新添置的油灯。 有地坑火,就用不着点灯。 地坑上叉开的竹秧子悬吊一柄长嘴壶炉,此时咕咕冒着热气,崔三轻嗅几下,闻出里边应是煮了野山楂,有点酸味。 他接过秦巧递来的方口碗,半满盛好,才又给自己倒了些。 秦巧连吹好几下,稍冷些,急忙忙抿几口,一道热线自口舌落入肚腹中,身上的寒意才驱散些,“有些酸口,我加了野山楂干,还放了几朵野菊。屋子常烧柴,喝这个能润燥。” 她总是能将泛泛小日子生出些花样来。 崔三先还觉得不好喝,听过之后,只觉得这碗盏不够深,没几口就光了。 呼了口气,他放好碗盏,重又提起自己所行目的。 他斟酌良久,为自己生而不能吐音气馁,若是能张口,他很想与她畅谈,说说自己以前在崔府的日子。那时自己其实并不开心。 秦巧从他挣扎的神情看出几分,心里一动,和声问起:“你...是想与我说说你旧时在家中的事情?”若不然也不会贸然提起他的母亲。 然后就看他眼眸蓦地睁大,柔波一般荡漾起来。 嗯哼...是火光!是火光! 秦巧轻揉眼睛,指尖无意识地在地上搓了两下,“其实,几年前,我曾在汴京崔府当过值。” 对面的崔三像是被雷劈了,整个人僵住,秦巧换了轻松的语气,“咱们是老相识呢。”只不过她记得他,在他眼里,自己怕是连擦肩而过的路人都比不得。 这可真是令人意外! 崔三一刹那想起许多: 那时她问起七妹时,自己还疑惑她怎知崔家行七的是个女娘。 还有...罪奴村名册上,仅有一个‘汴京崔家行三,男’,她却晓得自己名姓有个白字。 第82章 哦!他想起来了——几日前她脱口而出,就说自己家中应是不允许他看杂书的。 那时他觉得古怪,如今前后串了线,顿时拨云见日,一清二楚。 怪不得她境遇艰难,却屡次伸出援手。 啊...他突然一叹,心头涌起无限的欢喜。 他对她是感激之情,更多的是报恩,欠下救命恩情成全的夫妻情分,在她眼里似乎并不重要,于是她的豁达成全了自己的遮遮掩掩。 他应是喜欢她的。若不然对林家二全不会那般敌视!如今回看心路,那敌视缘起于他丑陋的独占欲。 陷在泥谭,就剩一口气的人,被从天而降的女英雄救出,怎么不会动心呢? 他不懂倾心于谁是什么感受,从前有别家的女娘追在他身后,是受了皮相或是家世所惑。于是蒙心窍,拖到家中被抄时,并无成家,连个收用的暖床子都没。 这一刻,无比庆幸自己的洁身自好,能配得上这样一个魂灵清透的女娘。 她又说曾是旧日相识! 所以此去经年,他的正缘、后半生的眷恋就在眼前! 他鼓了好几次勇气,真想直抒胸臆。不知她是不是察觉出了他的古怪,抬眸看过来,流露出不解的神情。 崔三就又怯懦了。 只好回忆她的话音,手里的木树枝在地上划拉出一个‘七’字。 秦巧环抱住膝盖,对着火光闪烁,“嗯,在汴京时,我是在七小娘跟前伺候的。” 为奴十年,就数在七小娘跟前时候快活。 崔七娘不是个苛待人的性子,笑起来爽朗明媚,比她小三岁却活得很老道,常开解她们这些困在奴籍中的下等人。 她说起被七小娘赏赐的簪子,有些腼腆:“朝廷下了特赦,放我们出牢狱后,我大着胆子钻狗洞回了大同府崔家族亲的院子。” 钻狗洞不是什么好得意的事情,“我前半生攒起来的叩抠群死二贰二雾久义死其。加入看更多完结吃肉文积蓄都在里头,官府查封前,我瞧着风不对,早早藏在一块地砖下头。” 她可真是机灵! 听阮嫂子说过,若不是二娘掏出自己的积蓄,阮嫂子怕是要被赌坊的人捉了抵债呢。 她长了很刁钻的眼睛,一下就看破他为自己得意,于是抚掌笑笑:“可惜如今家底空空,要靠你多上进了。” 崔三自然应下。 应过了,不知再说什么,看她凝视着火光发愣,猜测她是在回忆过去那些颠簸的岁月。 再有颠簸,都没拦住她的脚步。 她是个不拘泥于困境太久的人,难关苦头摆在眼下,旁人或许会唏嘘感叹,泪眼婆娑。 可她不会。她总会清淡笑笑,很快打起精神。 这样的人并非不想依靠,而是从无依靠,过惯了什么都得自己来的孤日子。 他很敬佩。 于是扯扯她袖子,又写了方才在门边的几个字。 秦巧很懂他所言:“崔家上到主子,下到烧火婢子,人人都晓得府中三郎君不受待见。”归根缘由,天生有疾在民间总是有些荒唐的说法——上辈子罪大恶极、克父克母、天谴之类。 崔三想起六娘离世前,说起阿娘曾向他忏悔的话。 为人子女,好似来自于生身父母、曾成为他枷锁的诅咒和怨恨,在他们不在人世之后,也释然了。 他提起树枝又写道:秦家和你很好。 迟疑了下,壮着胆子,又写了一个‘喜欢’。 他没有到秦家之前,秦家已经因为她迸发出生机。 这生机续给他命数,他来了这里,希望锦上添花。 想明白这些,他最后道:家人。 秦家才是他此身依托之处。 这里需要他,但是比起秦家,他才是更渴求的那一方。 秦巧侧首去看他。 他这人生得眉眼清隽闲雅,旧时曾见他爱蹙紧眉头,整个人披着浓而沉郁的气质,筋骨亭亭甚有风姿。 眼下摇曳的火光下,去望他,最显眼的便是侧横于面的那道长疤。 药上得太晚,效用浮皮潦草,疤痕早已刻入肌理,平添几分粗野狂横气。 不由想起今日在镇上牛家见到他的另一面。 他待那管家疏离客套,脸部侧颌崩得紧紧的,神情冷漠,可看到自己的那一刹那,眸光便追随不缀,冷意消融柔情似水。 就...恰如此刻。 他不安地动动眸光,顿觉此刻气氛有些黏,像是罐子里的蜜。 又觉得喜欢一个人的心意该是坦荡的,于是偷摸瞧瞧她手掌的方向,手指头蜷了又舒展,脸颊被火光和情意缠得发烫。 真没用。 他内心唾弃自己的犹豫,一咬下唇,霍得往前伸出左手摸向自己瞄准已久的‘猎物’。 可惜太突兀又紧张.. ‘啪’的一声脆响,秦巧眼皮子直跳,若不是他面上羞赧,猜出是要亲近,光靠这声响,自己一拳头挥上去,定要他好看! 他眼风倒是机敏,一下识出自己坏了风月。 懊恼地正欲收回手去,可很快掌心下的那只手翻个向,握住了自己。 咯噔,心跳慢了半拍... 第83章 崔三难以置信地去看她。 他的这双眼,在汴京时便勾得自己惦念。 只稍专注看上片刻,如波涛汹涌的海水,劈头盖脸裹得她喘不上来气。 秦巧略狼狈地错开视线,微偏偏头,终于懂了什么叫含情脉脉。 掌心的手动了,翻弄着,变了样式,两手交握十指缠绵起来。 细碎的小动作呀,真是痒人。 她冲着屋中光亮不到的地方无声笑得欢快。 哎咿~~这冷冬也怪有意思的呢! 第41章 是日大晴 约定了今日要一起做新衣,秦巧与崔三一并出门,却要早些归家。 “也不知牛家管不管饭食,若是不给吃喝,你寻空出门。我瞧着他家那铺子往里头走不远有一家猪红饭馆。” 见他点头,眼神不舍,秦巧也羞,人来人往不便拉扯,只是伸手提提他项帕,借着动作在他颈侧贴贴。 脱手走了一步,又撤回来,低声叮嘱:“不必省钱,饿着做活并不划算。” 崔三温顺地点头。 今日还是昨日那件短褐,内衬兜子是她新缝好的,里边沉坠,十来个铜子很有分量。 牛家铺子门口的小厮看了半晌,直等他转身,上来进礼。 天地君亲师,牛家家主收他做徒弟,伺候的杂役便要当他是半半个主子。 大清早的,牛家铺子并不热火。不过木铺子的生意讲究吉利时辰,若非搬家动土成亲定姻,少有上门订货的。 牛家铺子连带着后院一并三道门。 门脸很小,常用作迎来送往。 往里第二道门就深了,分左右两边。左边稍微大些,许多做成的木器皿陈列,方便客户上门赏眼。右侧则稍有些窄,空地上陈列冗杂,最多就是刨出的木花卷和木碎屑。 他到的最早,就在二道门的右边空地上等着。左右无事,便随意转着,瞧瞧先前木工匠们打磨到一半的工活。 认得出曲尺、凿子、钻子。还有一柄墨斗,和早前他自己琢磨出的几分像,却不如这个雕刻入木,距离轴承转滑还欠些妥当。 看得入神,一时连身后来了人都不知道。 “你在做什么?” 崔三闻声扭头,就见进门的是个穿着灰褐色袄衣的青年,一脸不耐地倚着洞门边,挑剔地看向自己。 他指指手里的墨斗,见他视线下移,于是妥帖放好,搭手行礼以做问候。 青年上下打量他一番,不在意地摆摆手:“想看就看吧,又不是什么珍奇物件。” 院中一时安静,崔三心里猜测这人是什么身份时,就听对方又开口:“你是我爹新收的徒弟,管家说是个哑巴?” 崔三颔首。 青年脸色好看些,“哑巴还行。我这个人最喜清净,做活就做活,嘴皮子呱嗒起来燥火。” 天色渐明,牛家家主很快到了。 院中又多了两个与崔三差不多岁数的男子,一应都是今冬刚收的弟子。只崔三听他们说自己纳了多少拜师钱,便明白胡老引荐,自己被免收了铜板。 牛师傅说了些客套词,很快搬弄出一套齐全的工具,一一细致地讲着何处用。 崔三听得认真,其实这些寻常都在书本上瞧过,只眼下真拿上了实物,一点点操作起来,发觉木匠也并不是那般容易。 他很感激胡老引荐,学得自然勤谨。 院里四人各自守着专有的台子忙活牛师傅分派的考察任务,顾不得说什么闲话。饭食竟是牛家供应,这还省去自己花钱,崔三寻了角落吃着,然后就见另外两个凑在一块不知叽叽咕咕说什么,而后发出一阵阵意味不明的笑。 行走在外,有人便会分帮结派。 崔三不想与这二人为伍,一偏头,正巧看了牛师傅的儿郎阴森森地瞪着那两人,攥着筷子的手指不停地戳着冒尖白饭的碗底,发出噔噔噔的响声。 也不知是不是早前有结子? 他匆匆扒拉干净碗底,借口如厕,避开是非地。 ** 秦巧归家时,阮氏已经比量着尺寸裁剪出了料样子。 阮氏:“大的这两件,是小白和丰收的,做成夹衣。冬了,续上层棉料子。开春天一热,又能拆解成两件合身的。” 寻常百姓家,哪里分得出四季分明的衣衫。 日虽然紧巴,寒冬里的穿裹和吃食是不能缺的,若不然苦生生的日子,就嚼不出点奔头。 秦巧从篓子里翻出四颗黄澄澄的柑子,秦丰收眼睛一亮,欢喜地拍手:“妹妹,妹妹,我要吃黄柑。” “哎呦,这东西不便宜呢吧?!” 阮氏也很惊奇。 寒冬时节不是下果子的时候,果皮透着亮光,凑近了能闻到浓郁的果香,未吃便晓得是好果。 “今早上遇上了街面的混子收护费,同我一处有个老丈不愿意给,那些人竟要动手。我瞧不顺眼,偷摸喊了声‘衙役来了’,混子吓得掉头就跑。老丈谢我,低价卖了几个给我。” 阮氏听得心一跳一跳,只不过一瓣柑子送进嘴里,丰盈甜蜜的汁水顿时冲得脑子空空,“哎呦,咱家以前院里是有棵杏子树的,一到了盛天,一颗能有我拳眼这般大。” 第84章 可惜公爹欠了债务,叫人家上门挖了去,从此后想吃果子,就只能去后山摸些野地里的。 吃得再香甜,一半足够了。 阮氏将手里的另一半递给丈夫,桌上的另两个让秦巧快收起来:“你按着数买的,一人一个,别都偏心给丰收。” 回味着嘴里的甜味,阮氏重新拿起针线,一边熨衣,余光看向在缝边的小姑子,打听起来:“夜里时候,我听着小白出门了,是寻你去了?” 秦巧含糊地唔道:“嗯。有些事儿要说。” 大半夜,能有什么事情? 阮氏心底笑得暧昧,面上不留痕迹,若是惹了二娘生恼,她可不知道怎么哄人。 可她又不想白饶了去,于是哼哼起村里人常唱起的小调子。 起先秦巧还没在意,因是些俗言,她听不大懂。 察觉到阮氏时不时瞄向自己的略带情态的眼神,顿时醒悟过来,尤其是那句‘穿新衣,去和我那新啊~郎啊~啊~会会呀~~’,听得头皮发麻:“我去洗鸡笼子先。” 前脚出去,后脚北屋一阵响亮的笑声。 秦巧揉揉发红的脸蛋,凉意扑面,人才清醒过来。 有料子,现棉花,再加上阮氏手脚麻溜,日昏时分,崔三一进门就收了件新衣。 秦巧被搡进东屋,不敢直视阮氏打趣的眼神,只好认真看这衣裳是否合身。 细细看过,再让他伸胳膊转腰,“咯吱窝这儿有点崩线,紧不紧?” 崔三做了一个磨木头的动作,点点头。 “先换了吧,暮食吃过,我给你改改,明儿就能穿。” 家里吃得并不多丰盛,偶山间捉个鱼鲜兔子一类,至少温饱不愁。加上他卖力气,每顿饭食总给的多些。 瞧着是比一开始回来的时候要胖些。 这是好事呢。 她心里想着,一扭头,顿了一下:“改日另在东屋角上盖个小间吧,到时将爹娘的牌位迁出去。”他一个大活人,和两个牌位过日子,不太吉利。 崔三从实点头,耳听外院没什么声响,随手放好新袄衣,缓步朝她靠近。 秦巧心头怦怦,下意识后退一步,道:“你做什么?” 刚定下情义的男子显然是克制不住的。 今日凡是有空,他脑海里总是浮现她的面容。 她有一双不画而翠的眉,眼如水杏,昨日松挽长发,苗条的身量晃在他梦里。 苦活磨锻她,于是削肩细腰,见之欣喜。 他几乎就贴着她站定。 啊...两边腮上的几点小雀斑真是俏皮可爱! 若是口能成言,他必要说些不着调的话。就这般脉脉相视,才最美! 下一瞬又觉得不够,于是果断伸臂将她抱紧。 她僵板着腰,应是紧张的。 自己也是,好辛苦的前半生才拥到了心坎上的女娘。 蹭蹭她的鬓角,闻到她发间清淡的皂味,还有两颗步调一致的心脏。 秦巧被她大狗似的磨蹭痒得险些笑出声,发觉自己双腿发软,心头软成一滩泥,索性懒得挣扎,伸出手摸上他的后脊梁,一寸寸向下,双手结个扣,感受从未有过的美好。 夕阳的余晖淡去,屋中也变得模糊不清。 她终于下了力气挣扎下,“再晚,嫂子又要笑话我了。” 说完,险些一巴掌扇自己。 什么时候自己的嗓音变得这么黏糊糊? 崔三却喜欢,与她额头相贴,笑得情真意切。 再到灶屋,阮氏看破不说破,闷头端饭。 只不过在崔三去院里忙活什么竹架子流水的东西,趁机问秦巧:“二娘,往后你们还分屋子睡吗?” 秦巧被问住了,“...我不知道。” 同住会不会有些快呢?毕竟昨日才拉手,今日抱过,夜里就相拥而眠? 阮氏很气壮山河:“这有什么?你两早就是成婚的夫妻,住一个屋子有什么不妥?” 她想想南屋的大小,“要不然暮食后,你就搬进东屋子去?” 第42章 秦巧摇摇头。 当时事出突然,豁出去舍了名节。眼下真有情意,倒是裹手裹脚。 “也不急。新旦后再说吧。” 阮氏也不强求,小两口入洞房是私密事儿,她过问过问,多了就显得不识礼。 打这一日后,秦家的小日子变得很有例数。 惯常出门学艺的崔三、日砍旦柴去镇上的秦巧、操持家里吃喝牲养的阮氏,还有一个被护在羽翼下的秦丰收。 满井村也无大事,左不过是些鸡零狗碎。 诸如邻居林家二全定了旁村蒙家姑娘,来年三月就要成亲。 保长五十大寿,铺摆了十桌流水宴,秦巧花五十文买了福寿字样的红封糕点送去随礼。 不知为什么,黄婆子与家中儿媳闹僵,多少人都劝不合。 云云杂杂,秦家只当这些事情是生活的调味,随耳听听。 一转眼,入了腊月,家里养的蚕终于完成结茧。 这一日镇上木工铺子放休,秦巧和崔三出门一同上山,前后一个时辰左右,将自家和胡老家的柴垛子堆得高高的。 第85章 胡老瞧他们门里忙活,瞅了半晌,抱着黑团猫来凑热闹了。 因是晚秋蚕,多吃了半月的桑叶。 阮氏教了秦巧去分双宫茧和单宫的,自己先去大灶上煮水。 “单宫的茧子小,常是织坊收了,让线娘们抽丝,然后做成丝绸。” 秦巧捻了两枚不一样的,对比给崔三看,“要是家里有织机,我就能用蚕丝上机织布了呢。” 崔三举起一个对着日头看,见这一枚里头隐约瞧得出两只蚕虫。 “双茧子的,是两只蚕虫吐丝,就不如单虫的均匀。抽不了丝,最适合开面做被芯。”秦巧赶开脚边凑热闹的鸡子,麻利地分拣着手边这箩筐的。 虽是晚养,阮氏很上心,喂养桑叶、清理蚕砂样样没疏忽了。 只要人勤快,蚕种就不会辜负勤劳,满打满算竟有三大箩筐的茧子。 分拣开了,单蚕茧的不多,左右用不上,秦巧出门去跟村里另一户养蚕的人家换了双蚕茧的回来。 “快快,拿来先泡上。” 阮氏坐在一个足有一人环抱那么宽的木盆前,盆里冒着热气,上面是装满白茧子的布袋,“我以前也不会扯蚕丝,这还都是婆母教的呢。” 水要温热,蚕茧先泡一盏茶。 大火烧开,加碱面,然后沸水煮上一盏茶。 微微放凉,再继续煮,来回重复4-6次,中途还要更换成清水。 煮好的茧子捞出来冲洗干净,下一步便是剥蚕开棉。 到这一步,阮氏便不允许秦巧和崔三动手了。 开棉一步没有经验是做不好的,要么扯破,要么扯得不均匀,白浪费! 开棉分大小。 五个茧子成五层小面片,合一个大面片。 一个大面片合一个面兜子。 满井村的凉是湿凉,透骨头的寒,入冬后三斤的蚕丝被子足足够。 一个三斤的蚕丝被子差不多要百五十个面兜子。 上夜了,所有的面兜子都悬挂好后,阮氏累得腰眼直发酸。 随意喝了些粥,她便歇上夜了。 第二日天一亮,家中最早起的又是她。 晾晒过一夜的蚕面兜子都已经干了,院子当中是成年男子两臂宽的竹桌子。 于是这一日又是从早忙晚。 一大半面兜子都被均匀扯开一层层铺在台面上,薄的地方补,厚的地方疏,一边拉一边要仔细观察。 “剩下的这些,留着。等我扯散,还能做几件暖和的底衣底裤。” 阮氏累得浑身是汗,可瞧着台面上厚囊囊的蚕丝,便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阮氏匝量下厚度,心里盘算着:胡老那边送一床、二娘和小白各分一张,最后余的不多,她和丰收就不必再分,合盖一张也够数了。 耐得住这月数的辛劳,蚕虫没有辜负她的期望,馈赠给她一个轻柔暖和的冬天。 阮氏笑得欢快,扭头同秦巧道:“剩下的这些,给咱们姑嫂一人做一件蚕裤子,今冬光他两个有新衣,终于轮到咱们了。” 秦巧配合地说了谢。 灶屋里人影晃动,是崔三在熬野菜粥。 已经能闻到熟悉的米香气了,她想起这两日做活,阮氏口中不断提起的阿娘。 不知是哪里来的野鸹,哇哇地直叫唤,听得人心头生寂。 “嫂子,这些都是阿娘教你的吗?” 阮氏:“嗯。每年婆母都会养蚕的,要养就是四季蚕。那时候家里蚕丝被子能有十来床,最厚的能有十来斤,卖到镇上能有半吊子钱呢。” 百姓家能用来淘换钱物的,只有自己的苦力。 四季辛劳喂养,穿针引线,一年到了冬卖过,就是个很值得丰润感恩的事情。 很容易想象到,阿娘是如何朴实无华却又忙碌操劳地走完自己的一生。 凝聚了她一辈子的生存智慧,本该传给女儿,却传给寄托了她养育女儿之情的阮氏身上。 人的命数可真是奇妙。 十年之隔,她终于得到了来自于母亲的教导。 夜食之后 秦巧和崔三同坐一处。 分出来属于他们两人的蚕丝被芯已走过针了,剩下锁边,秦巧自己接了过来。 她一边走针,坐在身后的崔三握着竹梳子打理着她刚洗过的浓密长发。 “我其实不是被人拐子抱走的。” 或许是想通了,横亘在心头的秘密像针一般扎着,她想痛快地拔出去,于是道:“那时小,阿娘以为我记不住事情,其实我一直记得家在什么地方。” 福州-青口镇-满井村 这几个地名被她刻在心口,到死都不会忘记。 崔三听出她语调里藏着的另一种深意,忆起阮嫂子说二娘是被拐走,猜出那应是秦家父母编出的谎话。 于是握起她的手掌,在手心划拉了一个记号。 这是他们约定好,便是疑惑的意思。 不懂秦家父母为何卖了二娘,阮氏常说老丈人没有染指神仙膏之前,家底子很殷实嘛? 秦巧说舍不得卖庄稼吧,“早前我也想不通。后来就懒得计较,想明白缘故后,为难的只有自己。我就在心底告诉自己,等将来回了村里,要当着阿娘面恶狠狠地唾骂她一顿,让她痛哭流涕地给我道歉!” 第86章 可她回来,家不成家,怨恨的人已经死了。 像是浮萍落地,前半生漂泊已过,再往后只想如何扎根重生。 “与你说了,我心里的疙瘩就解开了。” 她往前半趴在床头,转眸看向身后的人,见他满眼疼惜,心满意足了:“从今往后这秘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他愈发觉出自己的功效来。 果然正缘的夫妻都是向上的,她心底的折磨有自己分担一半,好甜蜜的交情。 于是将人搂得紧紧的,头发一绺绺疏通,烘得细密,再从怀里掏出一件自己准备良久的礼物递了过去。 秦巧接过打量。 是一只木头簪子,却很精巧。 用桐油润养过,顶端扁实雕刻出一朵栩栩如生的莲花,花瓣旺绽,蕊心点了红颜料撒过几颗亮灿灿的金粉。 “这是我头一回收你的礼物。” 她缠地多看几眼,往他手里送去,转身让他帮忙挽发打簪。 结发与君知,相要以终老。 脑海里乍然回忆起这句诗,崔三按捺住激动地发颤的手,模仿着她素日挽发的样子扭出最满意的发包。 左右打量,处处合他心意。 感动得几乎要哭了,怕她扭头看出自己的失态,于是用力地抱住,心底暗暗发誓,这辈子一定忠贞不二,绝不辜负。 一枚小小的簪子怎么就引发这样大的‘战火’? 秦巧迷蒙着配合他亲吻,心里却在叫嚣着快些推开。 手里的针头不知何时垂着线悬在虚空,沉迷着却感受自己腰上的手掌脱离片刻,在她身后的床上抚弄着什么。 他的若即若离,终于给自己片刻喘息功夫。 秦巧的手撑在他起伏的胸膛上,侧眸:“被...还没缝...” 这才看清他细碎动作,竟是以手做量将摊开的蚕被叠起来。 秦巧:“......我还要...唔!” 他又重重地亲了上来,这一回手撑起腿弯,将人横抱起来。 骤然失重,她下意识低呼一声,檀口轻启,正好自己信马由缰,肆意妄为。 竹床发出要命的一声巨响,秦巧耳朵里冗声隆隆。 神魂都颠倒,不敢再睁眼去看他沉迷望向自己的眼神。闭上眼,他粗重的喘息,探入底衣的粗糙大掌...一切感受变得细碎又深刻! 不知什么时候鬼使神差地抬手搭上他的臂膀,抚触到他鼓胀的肌肉,绵长又缠绵地嗯一声轻唤。 伏在她身上的人受到鼓舞,从旁扯过被子。 小山连绵,地坑火光似水一般顺过它起伏的山势,忽而飞流直下忽而静水流深。 月如钩,漫上当空照。 南屋子的门吱地一声开了,从里跑出一个好慌张的身影。 身影抱了一盆冷水回去,亮光憧憧动了许久,终于静了。 正巧夜半如厕、被迫围观尾声的阮氏:“......” 第43章 有古怪!事情绝对有古怪! 牛闰林借着弯腰取凿子,又一次探头看向左边的崔三。 他确信自己没看错——崔三怀里鼓鼓囊囊的物件不见了! 飘过来的视线存在感太强烈,崔三侧首看去。 牛闰林被捉了现场,也不尴尬,阿爹正背对着自己,于是大着胆子发问:“今日不忙着做你的私活了?” 私活? 崔三看他意有所指的目光落在自己胸口,很快明白前几日偷摸做簪子落了人眼。 在牛家学手艺,惯例要完成牛师傅布置的零碎工活。 前几日他做的是一张四柱架子床的底脚,按图样尺寸做完之后,零散的木料留作己用,趁着牛师傅忙乱,断断续续雕制了给二娘的簪子。 按理说,角料子无用,多半扫进牛家灶舍,他私用也无妨。 学徒几人,那两位也常用牛家的料子做个木造件儿拿出去兜售。 但,毕竟不是能摆在台面上的做法,说来是有些不光彩的。 牛闰林是牛师傅的独子,名头上是少主家,眼下捉了他手脚... 崔三面上露出识趣的歉意,拱手赔礼。 牛闰林一瞬明白他会错意,正要说什么,前首的牛掌柜敏锐地回过头来,一瞧见又是他在捣乱,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这孽障! 早知他性情顽劣,不堪大造,已放在眼皮底下管束。 不求能承袭三五分本事,只盼他性情得养温驯些,同舍下学徒交情深厚,早生情谊。 他当父亲的,对儿郎底线一再垂底。 怎料这货色心窍霉个烂,在学徒中声名狼狈,遭惹嫌弃耻笑。眼下更是越线,自己不进取,还拉扯旁的人与他一道堕落! 这人还是自己近来颇为看好的崔三! 牛师傅的三分‘恨铁不成钢’顿时烧成满腔怒火。 大清早开课不足半个时辰,牛家院子传出当家掌柜怒不可遏的唾骂。 院外旁经的杂役婢子互相对看,低声嘀咕。 “肯定又是少主家惹祸了!” “就是就是。这一回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 崔三不料事情急转,本想上前请罪,可他脚步一动,那厢被自家爹指着鼻子狠狠责骂的牛闰林抬眼一望。 第87章 就是这一眼,崔三止住。 这人眼神里流露的明显是不想自己解释。 旁观的另两个学徒搭靠在一处,瞧热闹似的,看着牛家父子。 崔三离他们近,耳听这两人悄声嘀咕,来往内容全是对牛闰林的嘲笑讥讽。 大约因自己口舌有缺,这二人对崔三并不避讳,自然也不将崔三视作自己人。 在牛家呆了月余,眼下这般情境,已不是头一回遇上。 牛闰林虽是牛师傅的独子,却不怎受好待。 以崔三来看,牛师傅动辄疾言生气,全因牛闰林的‘不上进’。 所谓不上进,牛闰林在木活手艺上很是坎坷。 就拿木工行当最常见的器皿——榫卯来说,大到屋厩小到木墩,想把根根木材拼合,嵌套联合的榫卯便极为紧要。 但这位牛闰林拿着比划好的榫材,照着模子钻割,还是做不成。 木匠,说来是人,更在匠心。 用牛师傅的话来讲,牛闰林属顽石的,是个实心的玩意。 手艺传家,牛闰林却接不了家学。 牛师傅不得已一年年外招学徒,以期家中生意有人撑着。渐渐的,牛闰林的地位便如斜阳,日落西山。 好容易挨过这一顿,牛闰林自然满身阴沉。 日中杂役送来饭食,崔三循惯例往角落处一缩,没吃两口,身侧又蹲了一人。 他顿住,眼神疑惑。 牛闰林往属于崔三那份饭食的敞口碗瞧瞧,从自己的饭篮里头夹了个根鸡腿塞进崔三的碗里,“吃吧。” 崔三一头雾水。 看他不想多嘴解释,想想,从善如流地接受这口肉食。 饭罢,杂役收了碗筷。 牛闰林往石阶上一落腚:“算算,你欠了我两份人情了吧。” 啊...方才的鸡腿还真不好消化。 崔三扶额,细听他下文。 牛闰林瞧出他的无奈,心里一嘿,面上笑:“你别多想,我没别的心思,就是好奇,想看看你这几天在那纸上画什么呢。” 纸是牛家给崔三的木工活图样。 当然,仅仅是其中需要他上手的那一小部分。 牛闰林好奇的自然不是牛家的图样子。 崔三想想,从怀里翻出来,递给对方看。 也没什么秘密,是他心里一直惦念,想给二娘做一架属于她自己的织机。 他从未接触过织坊,自然不懂织机构造,不过二娘做过提织,对织机大致相熟,描述得很细致,他空余的时候,便照着描摹出个粗略。 白天在牛家画个大概,夜上回了家,再让二娘细看是否不对。 纸是糙的,摸起来发涩,上面黑里穿白,打眼一看,眼睛都累。 牛闰林耐着性子琢磨,过半晌,问道:“你这是机造图?” 崔三点头。 这可真是稀奇。 牛闰林是瞧出奇妙了,只怕这人还不知道眼下这图样的了不得呢。 牛闰林手艺不行,却也并非全是门外汉。 人分三六九,行当有高低贵贱,某一个门道也是会分上下流的。 木匠工活,寻常百姓居家造物,属凡流。土木、水利、机器制造工程(包括军器、军火、军用器物等)、矿冶、纺织等工器,则是这行当的顶端门活。 “这是你自己琢磨的?”牛闰林问。 崔三摇摇头,在地上写道:我与内子并思。 内子? 哦,成亲了呀。 牛闰林又看看这张粗略图,见其中有些地方标明了尺寸,有些地方还是空白,便知这张机造图并未完成。 “你绘这个是打算自己要做一架织机?” 崔三点头。 哦豁,了不得哦! 牛闰林回忆起这人学手艺时候的表现,顿觉对方不是开玩笑。 依照自己那有些本事的爹所说,崔三是他教授过的徒弟中最有天分的一个。 他看看手中这张涂改得凌乱的纸,略打量崔三的一身打扮,心里有了计量,“这纸你收着,暂先别给旁人看。” 一招手,旁侧伺候的杂役上前。 牛闰林吩咐几句,耳闻院外有杂役请安的声音,便知下晌学艺的时候到了。 “今日略匆忙,来不及细谈。明日下修,我想约你吃一顿暮食...”又忆起崔三方才提起他内子,“若是方便,还请崔娘子一并入席。” / 青口镇并不穷恶,算得上中等,丰客居是城西较为出名的酒家,镇上人常在这里宴请。 秦巧与崔三跟着厮儿指引,最终在临窗的一桌坐定。 牛闰林眼神自这夫妻二人进门,便一路追随。 越看越觉得玄妙...啧啧..若不是着人打听过,光瞧这两人穿衣扮样,只当是哪里来的乡野粗俗人呢。 一个是汴京落魄,另一个是远乡他客。 都是见识不凡的人呐。他心里暗叹,面上却不显露,等人坐定招呼先上汤饮:“天寒,这家乳鸽汤最为出名,二位可先尝尝,也好暖暖身子。” 秦巧微笑说了声谢。 一时沉默,厮儿手脚很快,乳鸽汤用巴掌大的汤盅上好,甚为贴心的揭开瓷盖,小团香软气氤氲在鼻息之间。 第88章 来既来,便没什么装拿。 秦巧大大方方地再次言谢,与崔三对视,各拿汤勺饮品起来。 确实好喝。 秦巧不自觉挑挑眉,虽香,却克制懂礼,并没有像个没见识的人一般吃到盅底空空,留了半足,扭头见崔三亦是如此。 这空隙,酒家厮儿又上了许多菜式。 宴席并不过奢,却很精致。 秦巧没动筷,开腔道:“夫君在您家学艺,多有不便,该是我夫妻深谢。” 牛闰林受了她的谢意。 这是先机,来往来往,有来才好有往嘛。 一番客套话,秦巧直接挑明:“不知您今日...?” 话留一半,牛闰林接上:“某与崔三郎君,性情甚为相投。说的亲近些,同门师兄弟也是够的。既是这般,便直言——今日相请,是想邀二位共创一番大事。” 与他很‘投缘’的崔三一言难尽,除去生拉硬套的师兄弟名分,共创大业一事也超出自己和二娘的预料。 昨夜他们曾猜测:牛闰林相请,意在织机图,保不齐是想买织机图样。眼下听,怕是不止于此。 秦巧:“共创大事?” 牛闰林无心多做寒暄:“你二位琢磨的机造图,在牛某看来,是一道商机。” 他是探过这两人的底,说起话来颇有指向:“某出资,二位出手艺,不愁将来开创一门基业。” 接下来半个时辰,秦巧与崔三坐于对首,听这位牛家郎君侃侃而论,眼景展望从小农之家,不过两载就能一跃成本镇首富。 秦巧&崔三:“......” 真敢想呀! 她堪堪拦住对方话头:“牛郎君,且听我一言。” “首富一说,有些虚幻。只眼下,我夫妻手中的图样还不成气候,究竟能否得用,还要试过才知。所以....” 牛闰林豪气摆手:“我信崔三的手艺!” 崔三:“...?” 他从一侧拿了纸笔,写了一句话递到对面——你是喝醉了? 若不然一直胡言? 牛闰林平复下心情,在对首两个淡然的视线下,终于冷静。 “先吃些东西吧。” 秦巧轻轻呼口气,看他攥筷子吃着菜蔬,便同崔三对看一眼。 说实话,牛郎君的谋算很让人心动,她若是一点都不上心,乃是假话。 光是织机买卖一事,从满井村郑家那处所知,一架粗简的腰机在寻常人眼中都很奢望,她和崔三正琢磨的踏板织机若能落成,只怕能掀起轩然大波。 她脑中思绪过了几道,看向对面:“牛郎君,我且问问,您可知道镇上有几户人家自有织机?她们家中所用是何种样式?” 牛闰林一愣:“.....约莫是有几户吧。”样式的话,他便说不起来。 秦巧又问:“镇县之中,可有专司织坊的大户?其中织坊占地多少,内里织娘织机规模又做何量?” 牛闰林闭嘴不言了。 秦巧轻吁道:“非是我们不想与您共创新业。说来不怕您笑话,我家穷得出名,有您愿意出资,我夫妻恨不得立时点头拿上一笔厚财。” 隔窗有人声渐没,由远及近的打更声提醒秦巧时辰不早了。 她再度开口:“可我们不想白坑了您的资财。” 所以一时上头,热情褪去,经不起考量。 她再次道谢,看出牛闰林早不如先前兴致,一副蔫样子,便知他也品出其中关窍。 “天色不早,那我夫妻二人便先告辞了。” 牛闰林潦草点点头,盘算了一整夜的生意没着落,只想喝酒消愁,更是连起身都懒得。 秦巧也不在意,携手与崔三一并踏上归家的路。 第44章 本以为前些时候一顿餐食,牛闰林该是打退堂鼓了。 秦巧推开门,院子里哼哧磨木头的声音持续不断,间或交杂着牛闰林说话。 看那处堆放,新砍伐的整树已切割成长短宽厚不一的板材。 阮氏错身迈出,瞟了一眼,“瞧着是有模有样的。” 秦巧回过神,提起脏水桶出门去倒。 再回来时,一并帮着阮氏在东墙边淋洗菜式。 早前院里下种的菜苗顶出嫩尖,绿油油的韭菜割一小刀,剁碎伴着面糊烫锅底,吃起来稀罕,也是这时节能调换口味的一种吃法。 崔三自己琢磨出来的竹水架子颇有意思,用时候从顶上舀满满一瓢水,一路相错搭拼接的竹台因为水分量的轻重来回跌宕,轮流到最底层的时候,正好淅淅沥沥的用来洗手洗菜。 阮氏新摘了几根细胡萝,拽过木盆在空地上接水,边问:“这后生放着好好的小掌柜不做,跑来咱家凑什么苦头?” 可不是自寻苦头嘛。 牛闰林一看就不是做苦力的人,大早上非撵在崔三身后进山,回来时满身滚泥,头脸狼狈的样子,冷不丁还当他出了多少心力呢。 秦巧也无奈:“约莫还惦记着自立门户的事。” 阮氏想起这人来时提挂的小半扇猪肋,“是个不缺钱的主儿。盼着小白真能做成,到时有他出钱,你也不用天天砍柴营生。” 第89章 最关键,她这几天打听活计,想着能赶在开春前定好门路。 可惜没什么下音。 秦巧笑:“也说不准呢。” 就看昨夜草纸上绘得有样子的织机,真要是做出来,秦家的日子有个盼头。 时人一日吃两顿。 今日有客,且空腹进山给家中帮衬,阮氏便在日头微偏的时候忙活出一顿饭食。 绿韭面饼,自家腌菜,半盆焖骨,余的想凑个体面,阮氏实在没有本事凭空变化,只好坐了一炉熟水里边加了不少自家晒干的果子。 牛闰林倒不嫌弃,十分热情地道谢,吃的时候也不拘谨,比秦巧这个主人家还放得开。 秦丰收很喜欢他,非要坐在一块。 难不成一起进山生出了情谊? 秦巧猜测。毕竟这两个人一般般滚了半身泥,像是一块掉进什么泥坑。 “料子都开差不多了。” 饭罢,秦巧也凑到他们跟前围观,牛闰林主动解释道:“旁的不行,这刨方,我还做得来。” 刨方就是把开出来的木板材磨得光滑。 地上堆了不少卷起的刨木花,被关了一上晌的鸡子耐不住好奇,不住地用爪子在地上扒拉。 牛闰林刨方,崔三接他下一道工序。直角铁尺比照木材纵向,开出正角。 再往下秦巧就看不懂了。 只崔三捏着细炭条在木材上划出一道道痕线,间或从一侧桌上拿起制好的榫卯比量。 其中最令秦巧新颖的,乃是一根六纵面的圆木。 她一个外行来看,崔三攥着小斧凿钉,叮叮当当的,忙活得有声有色。 牛闰林解释起来:这是在开卯、这一步是正圆,这是在修型。 哦...这是在开卡口? 崔三闻声回头,对着二人点点头。 开卡口? 秦巧留意一番,数出光是开卡口的细杆竟有十四根。且根根长短不一,还分粗细,有些口子开在正中,有的口子开在偏侧。 她回忆了下昨日在灯下看过的织机图样。 深觉这份活计,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得起呢。 身侧牛闰林满脸惊喜,有时还出声请教。得到答案之后,口中赞美之辞滔滔不绝,足以看出他对崔三的信服。 秦巧看出自己在一旁帮不上什么,索性不再过问。 很快夜色弥漫。 牛闰林眼巴巴地盯着空地上已经开始搭的机架子,实在不想离去。 “反正家里放了两日轮休,明日再回也成。” 话说到这一步,秦巧只好将他安顿在胡老家中。 送走了人,崔三直回了南屋。 自打圆房之后,他便搬挪铺盖,和秦巧住在一块。 南屋子地上支起竹架子,火光闪烁,随着他进门,憧憧人影投映在悬吊的东西上。 他认出那时昨日换下的床褥,心头一热。 秦巧侧躺在床上,手里捻着织机图样纸,意图从中辨出今日看到的木材究竟要如何拼造。 察觉出身后的动静,顺势往他怀里滚,感慨道:“就这么一张图,你就能分解出里外构造。真是厉害呀!” 崔三半搂着人由她倚靠,空出的手点在纸上一处,轻轻摇摇头。 也不是全然明白,譬如这里,具体该如何转轮起来,得做出两种不一样的轴承才行。 外头有风呜呜,并不撕心裂肺,依旧给人一种清寒感。 可他胸膛火热,像个炉子,秦巧看了半晌,终于觉得累了,顺手塞进枕头下,一翻身,仰头看他。 “那之后还和牛闰林合伙吗?” 崔三在她额心落下一吻,拥着她躺下,扯过蚕被合盖在身上。 点头——合伙还是要的。 只不过牛闰林行事作风略急躁,还得再与他落定契约,商讨后续生意如何开展。 秦巧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打了个呵欠,眼皮子打架。 半睡半醒间,心里在想:他沉思事情时,神情平和,轮到擅长之处,眼神却很笃定,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和旧时崔家见到的沉郁模样,还真是天差地别。 / 第二日落日,牛闰林激动地在院里喊着众人去看。 秦巧正和阮氏归拢家中往后舍间的规划,一听人喊,急忙起身去看。 院中空处已有一架堪比男人高的织机雏形。 秦巧甫一落眼,顿时惊呼:“真的是一般模样。” 这架织机完全是照着旧时她在大同府用过最熟悉的样子打造出来的。 虽内里有些细节还没到位,不过大部分她已认得出名称。 一长一短的两块踏板,踏板牵动的绳索牵拉“马头”,她下意识迈步坐了上去,人还没反应过来,手指已去摸经面和水平的机座,一摸手落空了,心悬起来:“这处应是能调整角度的。” 崔三提了角落处的一个悬架子,示意还没有完全安好。 他有些心急,实在迫不及待想看到她惊喜的模样。 事实如自己预料,他果真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这织机几乎能入他梦了,从绘制起,便半分不敢懈怠。 第90章 阮氏绕着这大家伙两圈,想伸手摸摸,又怕自己给碰坏。 她是不懂这技艺,却看得出异样,“二娘,织机有这么大的吗?我记得郑水仙的那架一点点小啊!” 绕到正面再看,“咿!二娘,你咋坐在机子上了?快快下来,可别给压塌!” 秦巧起身退开,顺势解释:“这一架可比郑家的厉害。咱们家这台坐着就能织布。” 阮氏便听她一点点解释织机运作起来的步骤。 她听得云里雾里,楞呼呼地跟着点头,临到最后:“就是说,咱们这一架,织布要比她郑水仙的快?” 何止是快! 织出来的布品质都不一般。 品质更好? 那岂不是卖得价越高? 好一团富贵云彩呐。阮氏心呼菩萨呀,“这...这东西可不能撇在院里!趁着外头人不晓得,快挪进屋子里头去!” 正巧东屋子腾空,几人前后不过半个时辰,织机就挪好了。 牛闰林痴缠着崔三快快继续组装,秦巧只听响了一整天叮叮当当又继续起来,无奈地关好门扉。 阮氏手脚忙活,素日舍不得用的灯油一股脑都翻将出来。 两个烛台亮得明晃晃的,全都支应在东屋。透过空院,依稀还能听到里边牛闰林请教的询问声。 “嫂子,明日可以从村里收些葛丝回来。” 瞧外头两人的势头,怕是通宵拼装起来。 秦巧也很火热,决定暂缓砍柴大计,先收些葛丝上架子织造试试。 葛丝这东西不稀罕。 采集山上的葛草、藤枝等,浸泡在流动的河水中,不会发臭,再用蒸煮捶打揉搓等方法抽出里面的纤维,绕成线团,平民百姓家缝制鞋底子常用到。 阮氏乐呵呵地应下:“一匹葛布卖到镇上,少了能值三百文。” 收些葛丝费不了几个铜板,前后一叠减,赚点真是高呢。 秦巧:“初时我不熟练,一天一匹差不多。等到手熟,不用烛光,盲织一天能出一匹余半。” 哎呀,那铜板岂不是更多! 阮氏笑得合不拢嘴,“不用那么辛劳。一天一匹就行,一匹就行。” 秦巧也很高兴,“先出几匹麻布,手头上丰裕,就能收棉料。今冬冷,一匹棉布卖五六百铜板不贵。” 两人乐得呵呵,夜上的时候崔三听过她盘算,在纸上写了句话:麻丝可以先收着,你上手营织几匹,先看机子是否需要更改。 “那后边呢?” 秦巧觉得只营织麻布,不划算。 崔三确实神秘一笑,指向外边。 秦巧顺着他指点一想:“后边是要跟牛闰林合伙做买卖?” 只是...具体怎么个合伙法呢? 第45章 “秦娘子,若单是你一人昼夜不歇,虽有润头,却少得可怜。” 牛闰林从怀中掏出一小沓子的白纸,崔三接过,是一份很详略的生意规划。 秦巧识字不多,牛闰林善解人意地继续解释:“上回宴食,确实是我鲁莽了。这几日我着人详细打听过,光是青口镇,并无成规占地深广的织坊,自拥织机产出的人家不足百数,且所有上流织机不超过十个。” 眼下他们正坐在秦家小院的东屋,一张方桌,一尊茶炉袅袅,气氛严肃。 牛闰林胸怀抱负,机缘到了,如何能为一时犹疑而放弃,这一次做足了功课,说起来更是条条是道。 秦巧不通经商之道,起初还能跟上他的思路,晓得牛闰林是要自立门户,专司织机机造。至于往后如何从小做大,在她耳中,颇有些野心勃勃。 她不由扭头看向身侧的崔三,见他微蹙眉头,专心地一页页翻看手中的生意计划书,便没打扰,偏头笑道:“牛郎君,不怕您笑话,我是个求实际的人。您说的往后太远,我大致晓得您意思。” “只眼下,你是想扩辟出我家院子,造织机囤房?” 说起这个,牛闰林面上露出羞愧。 他手中有积蓄,却没到挥金如土能在镇上直接租赁占地不小的一间铺子。 做生意,得先有门脸吧,左思这么一右想,反正是和秦家合作生意,秦家院子往后并无落舍,新造出一座舍院划算得很! “秦娘子,合作生意先得有诚意。我牛闰林别的不敢作保,新起织机机造房时,一并承诺将您家院子里外通修。” 他很诚恳,起身拱拱手:“若是真能共创营生,二位尽可放心,这迎客送往、招商纳财的门道,我牛某肝脑涂地!” 秦巧倒没别的想法,既有机缘,搏一搏也值当。 她自寻生路,只能卖苦力。过往提织的经历,也算是经由牛闰林点化,绽放出一丝金光来。 再看崔三,他已经阅过那沓子纸。 旁的都可,只提笔新增一条——所有钻研出的织机机造图样只属秦家财物,并不共享于铺子名下。 他清楚自己和二娘能被牛闰林瞧上,一是自己在机造上露出的天分,二是二娘提织经历对于创研新的织机有利。 这两要素缺一不可,相比较起来,牛闰林在合股书上承诺掏出的五十两银子分量太轻。 第91章 不过成事在于天时地利,牛闰林恰恰好在这时出现,如此人合也就凑全了。 牛闰林暗自琢磨一会儿。 其实他也有自己的盘算。 秦家这两口子脱离了他,虽耗费些时间,却未必不能成事。 但是自己若没了这两人,再想自立门户,又不知要等上多少年。 织机机造图固然重要,却是死物。 好似一只能下金鸡蛋的母鸡,金鸡蛋固然值钱,却是一时财物。 他提笔重又写就合股书,增添上了织机机造图的归属准则,这次一式两份,落款位置慎重地签上名姓,并加盖了红手印。 秦巧是秦家主事的人,自然由她落定合契。 到这一步,基本已成定数。 “这是你我二人的承诺。眼下还缺个见证人。” 牛闰林想想:“反正生意是在这村里施展,不若去此处保长家中,请他做见证?” 秦巧自然认可。 早前还生怕外人知道,起波澜是非,秦家几个遮遮掩掩的。 如今是要开门脸做生意,自然要光明磊落地走在人前。 郑保长正在家中养冬,闻得他们一行所为何事,顿感吃惊。 “此事老夫一人见证有些不妥。”他扬声喊了郑梧桐进门,“去将吴大保长请过来,就说村里有要事相商。” 秦巧无视郑梧桐打量的目光,偏头正巧撞上郑水仙写满好奇的面容。 阮氏原本还忐忑,她从未走在人前,本不想来的。可秦巧坚持,非说往后家中生意经营,难免有人打听,总不能一辈子不见人。这才劝得她随行而来。 保长与牛家郎君言语不断,二娘有时也要配合回话,左右无事,她用秦巧示意一下,出到院子。 一出来,凉气卷入胸腔,顿时觉得人活过来了。 “丰收媳妇,你们这又是在忙活什么呢?” 哦...是保长娘子。 阮氏是小辈,她笑着说:“秋水婶子,不是什么大事。家里遇上了贵人,看重二娘的本事,这不,要跟二娘一道做生意,所以想寻咱郑保长做见证人。” 做生意? 这还不是小事? 用不着水仙催撵,保长媳妇迫不及待地问起:“什么生意呀?” 阮氏得意道:“婶子,您是知道的呀。早前水仙妹妹不是还跟我家二娘请教织布的事情嘛。” 显然,她还是记恨之前郑家的鬼把戏。故而阴阳怪气,听的人觉得刺耳。 郑水仙抱胸轻嗤:“什么请教?分明是你家二娘没见识,还打肿脸充胖子,想占我织机的便宜!” 阮氏直接一个白眼:“瞧瞧你这话说的多没良心!你敢摸着胸口对天起誓言,保证自己没从二娘身上学到一点本事?若是学了,就遭天打雷劈五雷轰顶!” “你!!”郑水仙自然不敢。 “行了行了,水仙!怎么你也得喊一声丰收嫂子,多大孩子了,还不懂事!”保长媳妇意图打圆场,冲阮氏笑眯眯:“水仙还小,你别同她计较。” 阮氏心里懊气,这话说得真刁钻,若是她再搭茬,可不显得自己心眼小了嘛。 于是扭头不看这对母女,索性瞧不见算了。 郑水仙哪里能受得住这份气! 阖村谁不知道阮氏的名声,那是臭得比茅坑都不如。往日听了旁人提起,都觉得污秽自己耳朵。再看眼下她那副得意的模样,气凶凶张口就骂:“你个下三滥的贱货,还有脸在我家耀武扬威?也不瞧你自己做了多少丑事,天还没黑呢,外头的野男人......” “闭嘴!” 一声清喝,止住她话头。 郑母心悬,见正屋门大开,丈夫脸色铁青,方才开口的却是同样不快的秦家二娘。 “水仙,你先进屋,大人们说话,你个孩子...”她想松缓气氛。 秦巧却道:“保长娘子,能说出这样的话,水仙可算不得孩子了。” “她不懂事...” 秦巧耳闻院墙外有动静,趁她话头没开,做了收场:“不懂事,不是她任性闯祸的借口。一回不懂事,两回不懂事,再来一回可不好说亲事了。” 一回在前,加上这一回侮及秦家人,再有下回,就不会这么轻拿轻放了。 郑母听出她话外之音,扯笑保证之后好好教训闺女。 大保长到了,秦巧等几人随之再次进屋。 郑母咽下恼火,皮笑肉不笑地冲着阮氏道:“丰收媳妇,水仙是个火头性子,说话却实在。” 这话更脏! 阮氏愤愤,却因前程往事,忍不住也得忍。 郑母看出她露怯,重新挺直腰杆:“你多包容呐。” 阮氏吃不消软刀子,却也没真到薄得什么都扛不住。 她斜看郑水仙,反而龇牙笑了:“怪我!竟纠缠着些微末事儿,一时竟忘了。” “方才婶子您不是问我家生意的事儿嘛” 她直指郑家一贯存放织机的房舍,“我家呀,也弄了一架织机。” 肉眼可见,这母女两个脸色一变。 阮氏又递了一把火:“不过和水仙这架不一样。我家那架,用不着人在地上坐着,腰上缠裹,你说说那不费事嘛。” 第92章 她抚掌轻拍:“二娘不是在外头做过什么提织嘛,前些日子二娘婿子自己打造了一架织机。这都好几天了,我瞧着二娘坐在那上头,脚上动来动去,也不知道怎么个鼓捣,一天织一匹麻布,可把我心疼哟,生怕二娘累着了!” 一天就能织一匹? 郑水仙只觉自己后腰一阵阵发酸,攥着阿娘衣角的手指不自觉收紧,一片青白。 正这时,正屋门大开,大小保长先后出来,秦巧等人跟在身后。 这种应和交际,牛闰林信手拿捏,自有他长袖善舞的用处。 秦巧只做陪客一般,她不晓得这一会儿阮氏又占了上风,瞧着她心情甚好,便也放心。 “合股书都弄好了,院子往后的半亩地,方才牛郎君一并买妥了。” 这才是正事儿呢。 一听这话,阮氏顿时将郑家母女甩到脑后,“那明日就能请工匠垒墙盖院子了?” 秦巧点头。 阮氏顿时高兴起来。 虽然这生意是二房招揽起来的,但一家人划拉不出来两个秦字,有二娘在一天,她和丰收后半辈子的衣食就有了保障。 “咱家许久不曾翻修了。我算算...先把屋顶翻弄好,开春润雨,免得漏雨。” 秦巧也有自己的盘算:“我想着东屋不动,以后用作会客。南屋子推倒重新修盖吧。” “这么着也好!” 阮氏忙不迭点头。 眼巴前的好日子,着实令人激动。 阮氏不由回忆起数月前,自己和二娘被赌坊的人逼上门的惨况。 她庆幸自己那件事之后跟小姑子真心相处,人与人,总是拿真心去赌另一个人是否会用同样的真心回报。 如今看,自己是赌对了。 她深吸一口气,想起郑家母女隐晦的侮辱,很快下定决心:“二娘,嫂子决定了。” 秦巧看她。 只见这其貌不扬的妇人面上洋溢着对美好生活的期盼和向往,夕阳投映之下,就连面颊上的斑点都变得柔和可爱。 她眼里亮着光,握拳坚定道:“我要学织布!” 她和丰收绝不能趴在二娘身上当懒虫,学会织布,自力更生,她得活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第46章 消息不胫而走。 再加上秦家小院隔天就开始有泥瓦匠忙活,满井村人不注意都难。 正如秦巧所说,到这时候,不出门应和是不可能的事情。 前后三天,阮氏就领悟了什么叫‘受人追捧’。 出门挑旦水,都有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偶遇的人,上前搭话。一搭话,笑得春风不晓,你家我家都是亲,归于尾声便是‘往后可不能忘了咱们的情谊’。 情谊?什么情谊? 阮氏扬眉吐气,却很懂人情周到。 这时候上门打听,多数人是在观望情势,她暗自告诫自己,不可为了一时解气,给二娘他们拖后腿。 秦家小院忙得里外进出都是人。 前边院子忙的是大整翻修,后边院子忙得是新舍落成。 牛闰林和崔三干脆推了牛家铺子的事情,专心为这门生意投入全部精力。 牛掌柜自然不看好牛闰林的筹谋,奈何儿郎年岁大了,家中女眷心疼唯一的男丁,也不与他一道战线。 牛闰林不靠着亲爹给资财,和亲爹说不到一处,憋着气性势要做出一番事业,索性包袱一卷,直接在满井村住下了。 牛闰林上半晌匆忙赶到镇上,凑在不同市集上给秦家织机造势。下晌回来,又盯着满井村盖房的进度。人是瘦了不少,精神头却很不错。 这一日归来,脸上的笑容愈发真切。 秦巧看他笑眯眯地从怀里摸出一张白纸,颇为骄傲地一叉腰:“开门红!开门红!” 崔三便去细看。 一瞧,惊喜地挑挑眉头,不由有些佩服。 易地而处,若是有人上门卖货,却不给实物相看,他只会觉得自己遇上了骗子。 牛闰林是会看眼色的,崔三那眉眼动动,品出是他预期的态度,顿时心满意足。 “这还只是头一张订单。瞧着吧,眼下人人守望,真等后边院子落成,我请的木徒工一到,再想买,且排队去吧。”仿佛那求卖的场面已演练百遍,连饭都吃得不上心。 秦巧看一眼那张定单。 虽知织机卖出售价不会低,可真晓得一架能要八两银子,心里不可谓不震惊。 不过转而一盘算。 一台织机八两,稍有些底蕴的人家买回去,织造布匹扣除成本,三四年就能回本。再往后就是纯润利了。 又想起这几日和崔三共绘的新样式织机。 早前回忆起的织机不过是脚踏提综的斜织机,这一次的却是脚踏三锭纺牟和脚踏提综的斜织机的组合织机。 相比较起来,后者自然更为精巧,织布的效率更高些。 还有因织品不同,而演变出不同功能的立织机,丁桥织机,罗织机等众多机型。 这些东西很早便现世,但并不普及于光罗大众,皆是规模较大的织坊才会有。 秦巧光是能叫出口的就有十几种。但也不是每种都能一一复述出其中运作。 秦巧这几日都缩在东屋营造麻布。 第93章 从她手中产出的布匹,满井村凡是长眼睛的都见识过,有了实物,更增添了其中可信程度。 阮氏听闻有人已经下了订单,虽要等到交付织机时候,才有银子入账,却也很欢喜。 “村里这几天不少人都在打听咱家织机的卖价,我一概都说不晓得。” 牛闰林急忙问:“那有没有人说不管什么价钱,都想买呢?” 这倒是没有。 阮氏摇头:“问价的人多,真心舍得花钱买的人我觉得不多。” 牛闰林:“这是什么道理?” 阮氏便解释:“因为大家不会使唤呀。” 寻常踞地的机子,摸索摸索,妇人们都能上手。可架子比人还高的织机摆弄出去,妇人们心里发憷,又不会使唤,万一花了大价钱,结果什么都捞不着,岂不是白白葬送家底子? 牛闰林一瞬冷静下来。 他是个脑筋转得快,很快琢磨出其中关窍——第一,织机手艺不通。第二,出手的织机得有个保质的期限。 第二个还好说,大不了凡是售出的织机一年内自然磨损坏了,一应承接修护。 唯独这手艺一说... 牛闰林一眼瞟见正蹲在地上,一心一意给秦娘子按摩小腿的崔三郎。 “有了!” 一院子的人闻他喊,全都看了过去。 牛闰林很高兴:“秦娘子,若是让你当个织娘师傅,你可愿意?” / “什么?此话当真?”黄婆子睁大双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阮氏视线在围了自己一圈的人面上扫过,重又强调一遍:“我这可是因为大家是一个村子的,才透露消息的。你们晓得了,千万别传到外头去!” 众人忙点头应承,保证不会说出去。 “丰收媳妇,你家二娘真能给大家当织娘师傅?”说话的人生怕惹阮氏不高兴,急忙补充:“不是我不信你,只是织娘拜师傅的钱,可不便宜呢。” 旁边人应和道:“对对,不便宜呢。就保长家的水仙,她当初去县里学艺,郑家可是实打实地掏了十两的拜师钱呢!” 阮氏笑说:“天上没有白掉馅饼的事儿。要是世上有人跟我说,一分钱不用出,白将生钱的手艺教授给我,我得一巴掌甩自己脸上,赶快从梦里醒过来呢。” “县里学织造的本事,经验老道的织娘张口就要十两银子。可在我家跟着二娘学,只要三两银子。” 人群顿时惊呼。 阮氏摆出三根指头,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假。 “但是...但是!想学手艺,先定织机!织机是我家生意铺子的行货,不买织机,光上门学手艺,那也是不行的。” 买了织机再学会手艺,放在家中就是一辈子的事情。 掏出去的是定数,将来收回来的却是源源不断的叠加。 不少人已经意动... 阮氏看在眼中,又下了一把火:“内幕消息,还是老样子,大家可别往外说。”她压低声音道:“最开始,二娘只应承四个名额。” 四个? 怎么才四个呀? 阮氏无奈地耸耸肩膀:“还能为什么?新院舍还在盖,家里织机目前才两架,我们二娘要教就要真本事地教,自然要手把手的来。总不好收了人家钱,结果一直让人悬着等,那不是坏名声了嘛。” 哦....原来是这样。 这秦家二娘还算是厚道呢! 人群有几个明显意动,抢占先机的却是黄婆子。 她是头一个到的秦家,来时身后跟着一个俏嫩的小姑娘。 眼下家里很乱,院子里堆着泥瓦还有凌乱剥制的木板,南屋推倒重盖,索性连院墙一并附带整修了。 实在没个落脚的地儿,秦巧将人迎到灶屋,抱歉地端了茶水:“家里乱,没个好地方招待您。还没回暖呢,晨间雾气大,喝些熟水吧。” 黄婆子乐呵地接过:“是我性子急,知道你家里头,盘算着赶在泥瓦匠上工前,你还能空出些时候。” 客套话尽了,她从怀里谨慎地掏出个小布囊。 “二娘,你去拿个秤盘来,婆子我也不拐弯抹角。这里头是六两银子,我厚着脸皮想在你这儿讨个投名状。” 八两织机合三两织娘师傅钱,黄家一次掏不出这么厚的本钱。 盘算来回,挤巴出六两银子。 “昨日听了阮氏说的话,婆子我和家里一夜没睡踏实...” 秦巧看她眼底一团青,便知所言非虚。 “黄婆婆,您的意思我明白。” 秦巧笑说:“我不跟来场面上的虚话。这门生意单单秦家支应,我磕绊都不打,便能应承您。” 可阖村都晓得,秦家的生意是和镇上牛家的郎子合股做起来的。 黄婆子来前也晓得是在为难人。 她实心里不愿意搭上旧日的情义,颇有些挟恩求报的强迫。 可.... “定好的行价,就为牛家郎君在,我不好改。” 改价? 黄婆子急忙解释:“不是,不是,婆子我可不是要占便宜。” “该是多少就是多少,只家里眼下掏不出余下的,你看能不能等上个把月?” 第94章 秦巧心里为难。 她与阮氏对看一眼,示意她去请人。 没一会儿,牛闰林犹带睡意的面庞出现在门口。 “秦娘子,既做生意,谈及买卖,便由牛某人来吧。” 黄婆子对上他,便很忐忑。 与秦巧论起交情,说话都不打哆嗦。可碰上这笑面菩萨似的牛闰林,顿时觉得腚下挨上针,结巴地重新说了一次。 被喊过来前,阮氏已跟牛闰林说过黄婆子与秦家过往的交情。 生意场上,颇难应对便是亲族讨便宜。 镇上牛家铺子,打秋风的亲戚他应付过不少,便是有些耍赖的蛮横人,同样吃不消他的软硬手段。 他早就预料到总有一日秦家也会遇上同样的事情。 谁家还没个欠人情的时候呢? 就比如秦家对面那胡老汉。那可是舍情舍财的大恩,若是为着生意求到秦二娘跟前,她一口回绝,显得很狼心狗肺不是? 牛闰林心中很高看秦巧没有随意答应,而是将自己请来的举动。 说明什么?这是个清明脑子的人,可堪信任! 他缓过精神来,看向黄婆子身侧的姑娘:“这是您..?” 黄婆子:“这是我家大郎的二女,名唤翠柳。” “往后便是她学艺?” 黄婆子点头。 牛闰林沉吟道:“您也晓得,这买卖按这个价位真做不下来。” 黄婆子一瞬灰头土脸,旁侧的小姑娘再笨也听懂了,脸颊捎带脖颈很快因为难堪变得通红。 牛闰林眼神安抚住意欲开口的秦巧,继续道:“可我不是个不通人情的商贾。看在秦家二娘的面上,我这有个折中的方子,看您家是否愿意?” “六两银子只能算作半账,我给您开具铺子印契的收条,一并写明后续款项如何抵付。” 抵付? 牛闰林笑说:“左右翠柳是要在秦家学艺,织机款不全,自然不会让您家来搬走。故而她可每日来秦家学艺织布,织好的布匹归属秦家,一经卖出,会账冲抵所欠的银款。” 如此解释,黄婆子就听懂了。 那不就是要让她家翠柳做白工吗? “那要几时才能还完?若是一年、三年都还不够呢?” 黄翠柳辩嘴道:“阿奶,我又不笨!我保证自己用心学,很快就能织布还债!” 她比黄婆子脑筋转得要快多了。 左右家中再拿不出钱来,若是不应承这道法子,自己是没机会学手艺傍身。 她今岁已经十五了,家里开始相看男家。 可黄家不是厚户,爹娘不甚看重自己,她偷听到爹娘看中了外村的一鳏夫,说是一只眼瞎的。 昨日阿奶回家说了消息,家中争吵起来,她听了半晌,就在阿爷决定出钱后,主动站出来要学手艺。 她素日在家针线不错,再没有比她还合适的人。 人的一生有几个改变命运的机会呢? 阿奶明显还在犹豫,黄翠柳想想,在她耳边嘀咕道:“起初学得慢,卖不上几个钱。我先把手艺练上,再晚夏稻子卖了,补足余钱后,我织布赚的都是家中的。” 黄婆子一下转过弯来,抚掌拍拍,很快定下。 契书自然是要跟黄家做主的男人定。 牛闰林出门去办,秦巧心里也松口气,“黄婆婆那时候帮过咱们,患难的情分,我要是强拒,夜里应是睡不着了。” 崔三伸手摸摸她脑袋,最是明白她明理识恩。 人是善的,却不滥费自己的好心,懂得何处止步。 二人温情脉脉,阮氏顿觉尴尬,挠挠头想起来灶上的脏水没倒,急忙避开。 门一开,不知何时杵个人,阮氏‘咿’了声,抬头去看。 乍一眼只觉得脸熟,来人笑着喊了句‘丰收媳妇’,阮氏手上劲儿一松,满满一桶脏水咚地撒了一地。 她嗓子眼里发干,像是绷紧的发条一点点抻直身子。 “....大舅母?” 第47章 秦巧对这横空出现的大舅母十分陌生。 初打归家时,她曾打听过母亲外家的事情。 那时秦父还在,阮氏并未细说,只道因为父亲贪用膏子,早就因钱资的事情与亲戚断了交往。 心中有何猜测,面上却不能显露。 直杆上的外亲,先得问候。 秦巧领着崔三,阮氏拉着秦丰收,家中四人齐整地站在屋里。 秦家大舅母,钱氏,穿了一身带青对襟褙子,堆满笑意的脸上还沾着泪痕,是方才她与秦巧提起她凄惨离世小姑子时,伤心留下的。 秦巧陪着笑笑,再后来对方缠得多了,面上只剩客套。 外头已有响动,是上工的泥瓦匠到了。秦巧便让崔三领着哥哥先出去。 总是一场角戏,有她和阮氏陪着足够。 这一出声,钱氏便不好再嘤嘤。 她拽了秦巧的手腕,和善地感慨起来:“一眨眼,你都长这么大了!在外头吃了不少苦吧,瞧这小脸瘦的,没个肉样。” 说着就要伸手,看架势是抚上面颊。 秦巧借端茶,避开这份亲近,“大舅母莫说我了。先喝上点暖身子的。” 第95章 钱氏讪讪,只好抿几口。 借着垂头,一双眼珠子来回打量。 可惜此处是个灶屋,也看不出这家有什么敞亮的变动。 她有些失望,很快鼓起精神:“巧儿,若不是外头疯传,外家家里还不知道你已平安归家。回来这么长,怎么也不说来瞧瞧你外祖母?你外祖母年岁大了,每每提起你阿娘,就要哭上许久,一双老眼,为你娘都快哭瞎了。” 她长吸口气:“如今好了,有你常在膝下尽孝,也好缓她老人家念女之情。” 阮氏嘴皮子一动,就想插嘴。 这时候说什么常在膝下尽孝,当初公爹惹祸事,连累丰收差点被卖,她求死求活盼着刘家能救命,最后换来一句‘自此亲缘一刀两断’。 秦巧心知她愤愤,轻摇头阻拦阮氏张口。 她面上扶起一点笑意,并不接钱氏递来的话口:“被拐的时候,年纪太小,家中许多事都没记得。” 她回忆了下,在钱氏期盼的目光下摇摇头:“外祖母身子不好,我去了,更惹她老人家伤心。倒不如少交往,烦请大舅母传话,就说我嘴笨,请她宽心。我与哥哥会互相扶持,定不让她担心阿娘的血脉过得不好。” 钱氏就知这一趟不好走。 在外头狼窝般世道滚打出来的人,能是轻易几句话给挟持住? 奈何婆母生了主意,她做儿媳妇不敢忤逆。 可人家也说过了:少交往。 这是万万不能的。 钱氏放过话头,转眸看向门外:“丰收那副模样,大舅母就不说了。可你归家不过一载,怎么就匆忙定了亲事?定的这个,也太上不得台面了!” 秦巧脸色顿时不好看起来。 放眼一看,院内人影攒动,有些人天生就招注意。崔三身量比旁人高,穿得是最近她给缝制好的灰麻夹棉衣,臂上遮物撩起卷个褶皱,露出麦色结实臂膀。 正是这双臂膀,白日为她按摩酸麻的小腿,夜里拥她入怀,一众翻冗的俗事中为她撑起这破败的家业。 许是察觉到有人在看,正低头和秦丰收比划着的崔三动作一停,抬头望向灶屋。 毫不犹豫,就直冲冲地看向秦巧。 目光温柔,秦巧不易察觉地松口气,同他笑笑。 “大舅母,这话以后不要再说。” 钱氏为她动怒一怔,“二娘,大舅母没别的意思,也是可惜...” “可惜?” 秦巧像是变了个人一样,方才那个温和的眉眼都是假象,眼神锋利如刀,唇角牵起的弧度带了讥讽:“大舅母,家中很忙,有话不坊直说。” 钱氏被她目光一刺,心里所有的弯弯绕都像是被看穿了,僵着脸皮:“我能有什么话?就是...就是听说你归家了,想来看看你好不好....” 心头直悬,哎呦,好厉害的气势,唬的人胸口直蹦! 于是忙从怀里翻个布包搁到桌上:“...这是你大舅临出门前托付给我的。不多,就三两银子,你且收着吧,就当是我们这些长辈照看小辈的红钱。” 秦巧坐着不动。 阮氏立时懂了,“二娘,听着外头牛掌柜回来了,你快去与他商讨先前的事儿吧。” 灶屋里只剩阮氏招待,气氛顿时活络起来。 钱氏对她可没多少客气,更甚是轻视的,半抱怨似的开口:“果然不是春桃眼皮子底下养大的,这副没进退的模样,全随她那烂人爹了。” 能挺直腰杆做人,谁还笑脸伏低做小? 阮氏不搭她话茬,忙活给灶膛生火,一大早来来回回的,阖家还没吃上热乎的朝食呢。 挖一勺绵柔发甜的红豆蜜,指头飞快揉捏成圆子。 那厢热脸贴了冷屁股,钱氏坐不踏实,拍拍桌子:“阮氏,我这同你说话呢!” 阮氏回头无辜一笑:“大舅母,咱两之间还装弄什么呢?” 她仰着下颌往外头忙碌场景点点,“你不就是为外头那事儿来的嘛?攀亲戚就攀亲戚,跟二娘哭呀笑呀的,没用!” “你这话什么意思?” 阮氏往锅里舀了半勺米酒糟,“有句话您说对了。二娘呀,确实不是这家里头养大的。外家算的上什么,公爹在时,也不见她有多恭敬爱重。” 钱氏沉默。 过片刻,起身要走,阮氏招呼她吃上一碗酒蜜圆子,对方摆手拒绝。 “这银子我是不敢收。”阮氏强硬地将那布包塞回去,送到门边,笑呵呵地告别,喊道下回再来。 至于来不来的,就看人家脸皮厚不厚。 院子里泥瓦匠已在给通向南屋的路径上起夹墙,半圆的拱顶子已有模样,丈夫和小白扎堆在一起,看样子是在忙活编草蝈蝈,东屋传来咯噔咯噔的踏板声,灶屋门开飘出淡淡的香气...真是热闹! 阮氏总觉得自己喜欢安静,现在才觉得自己是爱热闹的。 热闹多好呀,光是眼睛望着,心头满盈盈的都是欢喜。 “阮嫂子,是不是能吃饭了?” 阮氏扬声作答:“做成了做成了。今儿朝食吃酒蜜圆子!” 第96章 牛闰林吸了下鼻子,想象到滚甜的滋味,顿时打个哆嗦。 大雾天出门,沁得人真冷呀。 / 南屋子一推,秦巧搬到东屋。 幸而地方大,直进门是堂,用来搁置做好的两台织机,一道竹帘隔出内间,是夜上歇觉的地方。 内间无窗,此时帘子卷起半幅,有清淡的月色透过窗棂映在地上。 秦巧在看手里的白纸,仰赖牛家郎君大方,如今再不用粗劣的草纸,新纸质斐,其上绘制图样更加清晰。 “南屋往后退着盖,有了拱院墙,倒像是辟出个配院。” 崔三闻声撩起眼皮看她一眼,见她只是随口一说,心里松松。 家中土木兴动,一应是他和牛闰林在承办。 南屋是他们夫妻的家,他有私心,很想有专属他们的舍院。 秦家小院原就不大,夜里稍有些响动,隔着半座院子,北屋也不是听不见。 他的小心思不好与阮嫂子直说,又顾忌他这般,会不会落得二娘以为自己小家子,于是便默默做了。 秦巧一无所知,盯了几眼秦家院子往后的构造,大致心里有数,随手搁在一旁。 “今日牛闰林说他已经在镇上商头处定好文书了,你们商量过铺子叫什么了吗?” 崔三摇头,想想,直接拽了小木几,把手中的笔让出来。 秦巧看几上的册本,半翻压着,前头一小半已经被他画满了木材尺寸样子,新的一页上头是个草图,顶上一串字是织机的名号。 那字儿怎么说呢? 秦巧心中暗叹,羞惭地不愿意捏笔:“你明知道我写的字不好看。” 不好看? 阮嫂子分明说她的字比院子里的鸡划拉还难看! 崔三闷闷笑着,怀里的脑袋扎得很紧,他便将人拥着,由她撒娇,听她嘀嘀咕咕说旁的,意图扯开话题。 夜很深,灯下只有他们。 她在说往后如何教授女娘们织布,胸前暖意融融,他想起今日阮嫂子描绘二娘为自己出头而生气的场景。 原来被人偏爱维护是这种感觉。 心像是被人拧了一把,攥得发酸,余调却是无尽的温软。 她这样,应是很眷恋自己吧。 崔三忍不住抱她离开自己怀中,见她一派疑惑,手却不由地捧在她脸上,狠狠地亲了口。 秦巧:“.....你到底听没听我说话?” 听了的,只要她说,半个字都舍不得空落下去。 崔三点头,心里却想:听话是本能,想要亲近她也是本能。 他比任何人懂她骨子里的冷漠。 幼年抛弃,是她心头的一根刺,伤疤痊愈,不代表伤痛忘却。 所以她格外珍惜亲缘。 她的心里是有一道线的。 线以里,被她划属成自己人,所以掏心掏肺。 他坐在这里,是她的眼前人,亦是心上人,是不可或缺的角色。 很想嘚瑟,又抱着她脸颊亲了一口,这一下吻在唇上,吧唧一声响。 秦巧被他热情相待,顿时红云斐生。 充满爱意的眼眸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羞得没法只好往他怀里藏,什么织布什么院舍通通飞到九霄云外去吧。 第48章 乍暖还寒时,秦家养的鸡子很争气,下了第一枚热乎乎的鸡卵子。 早不是一颗鸡卵子舍不得买的时候,但一家人依旧为这枚自产的蛋十分高兴,阮氏拌鸡食的时候,额外多加了一小把糙米奖励‘功臣’。 这个年,秦家过得低调又热闹。 翻年入三月,动工了足有两月的房舍终于完工。 秦家里外大变模样,占地宽敞不说,有的还用上了砖石材料。 南北两向屋舍全都换成卷棚悬山样式,打外一看简明干练,质朴中透着一丝美感。与朝那头开门的铺子建筑呈一致,旁人打眼就晓得这是一家。 家里凿了引雨暗渠,重新打过地面,再不是从前下雨就黄泥裹足的狼狈态。 阮氏踩着花石小径,先去菜畦挖了一把生芜,打算焖上一罐子蹄花汤,正好配合点缀。 往灶屋去,路过东屋窗下,听见里头二娘和声和气,在同收来的四个织娘讲为何织出来的布匹不匀。 阮氏早已学过这一堂,露出笑来,悄默声地离开。 一晃就是正午 东屋门一开,四个织女娘恭敬地跟秦巧告别,目送这几个离去,阮氏问道:“学得如何?” 秦巧点点头:“还没让上机子呢。下晌歇过,看她们上手吧。” 生棉丝织棉布,她领着学过,收的四位学工都已有自己的织品。开春后,春蚕出线,她下一步打算带着几人出丝绸品。 阮氏:“我听翠柳说,早前织成的都是坯布?” 秦巧点头:“坯布价低,县里铺子很多不愿意收,收了人家还得寻染坊再印染。前期让她们坯布,是想练手,懂得使唤机子。熟练了,就得教授色织。” 说到色织,阮氏想到东屋中二娘一贯用的织机上的料子。 第97章 “就是用染过色的料线上机子?” 染过色的料线上机子,就要进行组织规划。这样织成的图案色牢度高,染色均匀,不易掉色,而且织造具有条格类外观的织物,可在织机上利用颜色和织物组织的变换织成条、格及各种花型。 秦巧举出几个例子,“布匹有了花样,再卖的时候布行当不会推辞的。” 正说着话,外边有脚步声传来。 探头去看,崔三和牛闰林一前一后到了。 “怎么愁眉苦脸?” 牛闰林沮丧地趴在桌上:“木工请了,小白的织机也组装好了,可我这头下了订单要货的,才五个。”加上秦巧这边的四个,合并起来才出手了九台。 他跑前跑后,借了牛家的顺风船,是木材原料打通了,人手补得很足,送货的车行也委托到,场地也盖得风风火火,如今一看,收成的颗粒却少得可怜。 “一上午,就没人去看织机?” 两人同时摇头。 阮氏便问:“是不是大家伙还不知道呢?” 怎么会不晓得?为了声势,牛闰林炸鞭的动静都快传出一里地外了。除了最开始围过来看热闹的,再往后几乎门可罗雀,风一吹,怪凄凉的。 “先不想了,吃些东西再去看吧。” 蹄花买的是肥厚的前蹄,炖得酥软绵香,蘸上调制好的汁水,本该吃得痛快。 可这一餐除了秦丰收,其余几个都很心事重重。 下晌休了,秦巧看过几人织品,指出不足之处,便又放归。 出门一问,大半晌那头铺子就来了一个看织机的,不过瞧了一番,一听价格,顿时退缩。 已到深夜,身侧人还在翻身,便知他也睡不着。 秦巧支起身子,点了烛台看他:“是不是我们太心急了?” 崔三摇头:买不买是一回事,连个好奇询问的都没有,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是不是有对家?” 崔三想想:这么短时间,同行只怕还涌不上来呢。 “那是名气不够?” 秦巧说了,很快摇头否定:“牛闰林从年前就开始造势了,按道理来说,不应该没什么水花响动呀。” 两人左思右想,陷入死胡同里。 噗地吹熄灯烛,重新卷起被子强迫睡下。 心里只盼着是自己心急,再过几天,保不齐就好了。 又过三日,情况依旧惨淡。 秦巧自认掩饰得好,可眼底青团越发浓重,同来学艺的几个女娘互相看看,推了黄翠柳上去说话。 “二娘子,是为您家巧造坊的生意发愁吗?” 巧造坊是家中铺子的牌匾。 秦巧笑笑:“你们放心,那头好不好,不会影响你们学艺。按当初说好的,该教会你们的,我不会半途撒手不管。” 黄翠柳轻咬下唇,回头看几个女娘,收到她们的眼神鼓舞,不再犹豫:“其实,我们大概晓得为什么没人来您家铺子。” / “什么!”牛闰林气得跳脚,手指差点戳上黄翠柳的鼻头:“明知道是这村里人在生是非,你怎么不早说?!” 秦家巧造坊开业的消息一出,村里不少受郑家人鼓动,暗地里发动亲属们搞鬼,说什么只要大家忍耐一段时间不买秦家的织机,秦家卖不出去,就会跌价。到时候再买,准比现在便宜。 不得不说,这些人的盘算打在了关节上。 秦巧昨日还在和牛闰林商定,是不是要降价呢。 黄翠柳被他吼,吓得耸起肩膀,没说什么,眼泪先扑腾下来:“我....我又没证据。” 另外三个女娘躲在她身后,同时点头。 崔三扯了激动的牛闰林去到外头,秦巧安抚四人莫怕:“牛掌柜不是成心要怪你们,他是一时气急,嘴上没把关。” 早知道就不喊他进来了。 她喊四人坐好,温声道谢:“你们能说出来,我心底很感激。”同时保证道:“放心,我绝不会传出是你们告诉我内情的。” 黄翠柳抹去脸上泪珠:“其实,就是说了也没什么。” “我们家中都是花了银子同您家做生意,那些人使坏心眼,都背过了我们家。要不是郑水仙说漏嘴,我们也不敢瞎猜。” 小姑娘这时候又有些不好意思,方才不过是被吼了下,怎么就哭了呢? 她抬眼看看师傅。 家中曾问起秦家二娘教授技艺时,有没有好好教? 她是其中者,与另外三个姑娘私底下也会交流,秦家二娘真的是遇到过最有耐心且温柔的人了。 “师傅,我们几个私底下商讨过的”黄翠柳指了指织机:“只要我们几个学成,织品卖了铜钱回来,不愁破村里的坏水。” 这也是条破困之策。 “当初来我这儿,都是为了本事傍身。巧造坊的麻烦事儿,我不想让你们沾上。你们不要多想,好好学艺就行。” 出得门去,就见牛闰林已经冷静下来。 秦巧见院桌上有纸有笔,便晓得两人是商量过了,“如何打算的?” 第98章 牛闰林冷哼一声:“明的暗的都有。” 秦巧眉心一跳,“你预备怎么个明的,怎么个暗法?” “走脏路子,先把带头出点子的郑家收拾了!” 这个收拾起来,只怕不是善了,听他说得咬牙切齿,秦巧脑中浮想联翩,净是不好的去势。 “明的走法呢?” 牛闰林咬着后槽牙,“大不了拉着货,去县里跑。再不济,走远些,青口镇往外,还有渭北镇,青柳镇,我就不信这些地方也叫他们给堵死了!” 费时费力,路上风雨,得不偿失。 秦巧去看崔三,他摇头,便知道两条路子都不应允。 “咱们不单为了解气,是要破局。你的明暗两法都靠不上。” “那你说怎么办?” 秦巧一时也没个对策:“先打听。” 打听郑家牵头,还有什么人掺和在其中,总得弄清对手长了几只眼,才好出拳头吧。 第49章 有了线,追绳头自然容易。 郑桐柏素日与谁走得近,随意打听就能知道。 阮氏恨恨道:“大保长家的青天和他好得恨不能穿一条裤子,仗着家中给撑腰,在几个村里横行霸道。” 青天、栓子、小庆子三人就跟烂泥团似的,守在村里往外通的道上。 每有人要来巧造坊,他们提前拦了,无赖般索要过路费。 总是能掏得起过路费的,这几个也不放行,死皮赖脸地追在人家身边缠闹,时日久了,意动之人怕惹麻烦,自然退避三舍。如此,硬生生将牛闰林苦苦经营了数月的心血给糟蹋了。 牛闰林倒是想硬碰硬,可那几个耳风很灵,远远瞧见秦家人的身影,跟夜鼠似的,一溜烟没了踪迹。 没人上门下货,坊里的活计却不能停。 隔着院墙,那头打磨木材、木工说话的动静传来,秦巧想想,看向气馁的牛闰林:“二样式的织机今晚就能拼装上,你提前和拉货的脚行定日子,明早连带着一样式的两台织机一并送到镇上。” “送到镇上?没人掏钱,我送去谁家?” “并非一定要有买主。”秦巧笑说:“动静闹得大些,出村子时从田头那边绕一下,看热闹的人越多越好。要是有人问起,就说县里织坊有管事听说了咱们的织机,买了两架送去试用。” 有人强自忍耐,自然也有爽朗的主。 牛闰林:“对!县里山高路远,我就不信这些人还能去那里打听。” 只是...“光这般,有用吗?” 当然不够。 秦巧只道不急,“辛劳你去送货,大不了从县里道上走一趟,卖的了算,卖不了再拉回来。” 看她有成算,牛闰林不再多嘴。 天色不早,趁天黑赶快回镇上一趟。 他匆匆换了一身衣衫,再出院子,脚步顿住。 黄翠柳险些被他冲撞,斜眼瞪他:“赶着投胎呀,跑这么快!” 烦心事有着落,牛闰林脸上带着笑意。 记起自己昨日还冲着小姑娘吼过嘴,拱手赔笑:“黄小娘勿怪,是某失礼。昨日言行无状,后来再想不该冲你发火,还请看在秦二娘子的面上,能原谅一二。” 黄翠柳不自然地抿抿嘴:“...那就看在师傅的面上原谅你吧。” 擦肩而过时,她往侧面退开一步,目送这人脚步欢快地消失在路尽头。 这人...还挺懂事呢。她心说。 “翠柳,怎么还不进去呀?” 是一同学艺的姐妹,黄翠柳收回注意,与她一并进了院里。 / 翌日不及晨亮,就有辘轳车马自村口碾到巧造坊的门口。 此处风灯点点,邻近的人家听着外头脚步声不断,不时好奇探头看。 再等车马收装好,天色大亮,扛锄头身着短褐下田的村里人正巧之同行。 牛闰林坐在头车的板上,单手扶织机架,温和地同村里相熟的人打招呼。 “牛郎君,你这是拉着织机去哪儿呀?”有人扬声询问 牛闰林照着编好的话说了,笑呵呵道:“没成想县里的织坊能看上,这不,这趟车我亲自送,万一捎带能多卖呢。” 村人顺势道一句‘生意兴隆’。 牛车行前后四架,渐从村里小路拐出去,看方向正是往县道去了。 “嘿!能把生意做到县里,这牛郎君怪有本事的嘞!” “县里行价贵,我上回卖山货,城门口一碗寡味的熟水要三个铜板呢。啧啧,也不知他家织机拉到县里,是个什么行价?” “县里才不好卖呢!”有人唱衰:“方才你没听牛郎君说,人家织坊只要两台!” “保不齐县里的织机精巧,比巧造坊的还好使唤呢。” “对!对!这话也有道理。” 人群议论纷纷,好坏掺着说。 很快日头高悬,忙活下种了一上晌的众人瘫软在地垅的阴影处,家里人送食送水,难得歇上片刻。 这一歇,眼睛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去。 有妇人眯着眼睛辨认出来,“那谁...黄家老大媳妇...大晌午的,你们这是去哪里呀?” 第99章 黄翠柳就听她阿娘故作慌张地藏掖怀里的东西,一行几人全是同样小心,生怕被人看出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就路过...路过。你们这是歇着呢?” “歇着呢。”田垄妇人不甘心,起身追了上来:“老大媳妇,咱两谁跟谁呀,你怎么还遮遮掩掩的?快说说,这是去哪儿?” 黄翠柳故意扯了她阿娘袖子,在那妇人目光监视下,用力摇摇头。 “哎呦,这不是翠柳嘛。怎么跟你娘出门了?不在秦家学织布了?”妇人像是才看见她,惊呼道。 黄翠柳:“今日旬休。” 说罢,眼神催促阿娘快走。 妇人哪能撒手,直接拽住人:“老大媳妇,你忘了去年还从我手里借了半袋香肉?早觉得你与我情近,一直才没讨还。原来是我瞎了眼,错认姐妹!” 黄大娘子忙说不是不是,她跟闺女道一句这是阿娘的好姐妹,这才看向对方:“说了,你可得守住。” 妇人连声应承。 黄大娘子左右看看,转身子挡住后边打量的目光,怀里的裹布扯出个口子给她看:“就是我家翠柳织的土布。攒了几匹,想着赶快去镇上卖了,换钱买下地的春种。” 妇人翻动很快,虽不明显,裹布下层分明有一匹与其他颜色不一样。 她想再看,黄大娘子吓得用力扯回怀中,“不早了,我先走了。等回来,咱们再说...再说。” 田垄妇人看她们脚步匆匆,面上却是喜色连绵。 这几家是最早先从巧造坊买织机的,家中女娘是最先跟在秦家二娘身边学织布的,原以为出师尚早,这才三月刚满,就能织布换钱了。 她失魂落魄,回到田垄,众人追问,一五一十地吐露个干净。 世事便是如此,你坦白白讲,人家总怀疑你在说谎话。 一旦遮掩藏私,吐露时承受迫势,三分真五分假,听者却是十分心动。 静默一会儿,今晨跟牛闰林搭过话的中年男人懊恼地挠挠头:“郑家人说再等等,你们觉得可信不?” 早前还有人说不急,这时眼看占过先机的人家结果子,嘴巴全都缝上线了。 半晌,依旧是他张口,喊了一个名姓,“早前咱两家商量合并买织机,眼下还作数吗?” “作数!作数!” 二人头碰头,低声嘀咕了什么,也不管旁人脸色,合并起身下了田垄头,看样子是要去秦家小院。 这一下火星入干柴,顿时激起惊涛骇浪。 一个两个...一群全都没心思下地,腿上褌裤都顾不得放下,泥腿往家跑去。 / 秦巧一连推了五家生意,满怀歉意的面容一等门扉紧闭,刹那转换成笑意。 阮氏一头雾水:“二娘,坊里不是屯了几架织机嘛,怎么不卖给大家伙呢?” 眼下卖了,太露痕迹。 就是要吊着众人胃口,让众人真以为巧造坊的织机供不应求,才好恢复先前被损毁的势头。 阮氏听不懂这些盘算,却晓得久饿之人,一有食物便会如狼吞的道理。 果不其然,巧造坊一连五日,逢人问询是否有货,都歉疚地推了生意。 这期间,牛闰林拉到县里装模样的织机,竟有一台真的出手了。 “织坊的管事说脚踏三锭纺牟做得很有模样,令织坊的织娘上手使唤了半日,直接买了。” 牛闰林既然到县里,便不想白跑一趟,专去几家私有织机的民户拜访过,“零散织娘用的,大多陈旧,总体却比镇乡的精巧。” 他说不来具体,在纸上绘制了一个样式给秦巧看:“你认得这是什么吗?” “综片。”秦巧道。 “我偷偷瞧了下,县里织娘多是两只脚踏板,但是控制一个综片,就连织出来的布匹都不一样,像是有纹路。” 秦巧笑称:“这就是我说的斜织机。斜织机专门织造平纹素织物,卖价一般,却是普通人家常购的织品。” 两人互通消息,据是笑模样。 说罢县里的消息,牛闰林又提起大保长的儿子青天。 “我在县里有一表亲,略有几分薄面,再过几日会有衙番来此处,必要逮着这几个好好教训一顿才是!” 有一劳永逸的法子,自然最好。 秦巧十分欣慰:“今日已放出消息,坊里会出一批织机。明日天亮,只怕你就要忙起来了。” 有的忙才好呢。牛闰林心说。 上回那两台织机不好搬回来,没法子只能搁到家里,自然又被父亲逮着说教一通。 他长叹一口气:“盼着明日开门大吉吧。” 秦巧也盼着往后能坦顺起来。 这一日夜上歇下,终于解决心头一难,夫妻两个自然情好如蜜。 崔三抚弄着她光滑的肩头,察觉到她手下意识地抚在自己脸上,不着痕迹地避开距离。 面上有疤,他不视镜也知丑陋,很嫌弃这点,怜爱哪里都好,除了这里。 他微往下缩缩,身下是新作的棉褥,舒软干净,充盈着淡淡的桃花香。 抽空闲,他摘了不少桃花晒干,白日阳头很足,碾磨入炉,内舍清香美好,一踏入内只想黏在她身边什么也不做。 第100章 余韵悠长,秦巧眯着眼打呵欠:“忘了问,你今日去看八娘,她还好吗?” 说起妹妹,崔三郎有些沮丧,伸手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个圈。 “肚子显怀了吧?” 他点点头。 算日子,足有五个月的胎,显怀是常事。 他不通妇人生产内情,只忆起家中时见过的五月胎腹,对比起来,妹妹的肚子鼓得太大了。 罗云英被屠生调配,专在小灶忙活,只伺候八娘一人的饮食。 大约很上心,妹妹整个人肥胖了一圈。 照这般下去,胎儿若是太大,不好生产。 依屠生性情,自然是要舍母保子的。 他很担忧,却也无法。 秦家日子渐丰裕起来,归还胡老债务之后,曾单独分出银子属于他。 就目前积攒起来的,完全够在罪奴村买一群人了。 可八娘特例,屠生怎会轻易放手。 且看今日妹妹情状,十分满意眼下她生活,闲话之际说她在罪奴村如何与屠生的其他女人争斗得宠。 短短片刻见面,崔三只开口尾声叮嘱她好好保重。 也不知她记在心里没有? 秦巧不在当场,却听胡老提过几句。 据说崔八娘很有手腕,屠生宠她,吃喝用度不说,连管事的牛娘子都不敢触她锋芒,大有退居二位、让崔八娘管事的迹象。 “再有机会,请个大夫与你一道吧。她孤零零的一个,指着姓屠的不靠谱。” 崔三郎慢慢点头。 指间还绕着她发丝,拢紧手臂在她发顶吻触,没一会儿怀里妻子呼吸平缓,他也收起胡思,合上眼眸。 第50章 意料之中,巧造坊的织机迎来新一波炽热追捧。 被吊胃口的潜在意向客户终于忍耐不住,纷纷出手。 满井村占据便利,几日之内,积攒起来买了五台织机。 消息不经遮掩,外村人本就受郑家蛊惑,且等着织机降价的消息,未曾想,织机不仅不降价,竟成了限量购置的买卖。 头一批五架织机都被满井村的人买走,再想买,又要等上十日了。 悻悻而归的人自然心中不满,巧造坊在此间纷杂中全身而退,不过郑家人却没法子善了。 “听说郑水仙成天在家发脾气摔打东西,郑保长骂过几次,她还不改正,昨日挨了顿打呢。”阮氏幸灾乐祸道。 郑水仙只是心态失衡,单纯地嫉妒村里人罢了。 黄翠柳停下脚踏,偏头笑笑:“之前刘家慧慧跟郑水仙关系最好了,成天姐姐妹妹,这些日子她家里不叫她跟郑水仙再往来,非要刘慧慧跟我们几个好呢。” 织布小姑娘中有一个圆脸蛋的,闻言点头,提起刘家慧慧就皱紧眉头:“昨天她家里还去我家找我阿爷呢。想花上银子,让我教刘家慧慧使唤织机呢。” “咿?你家也有人去了?” 阮氏心里一动,急问道:“怎么?你们几个家里都有人去寻,花钱让你们教织布吗?” 四人点点头。 黄翠柳看向窗户边的秦巧,连连保证:“师傅放心,织布的手艺是您教给我的,我一定不会轻易传出去!” 她这般,其余三个为表态度,举手就要起誓言。 秦巧倒不怎么在乎,“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也不必这般严肃,若是你家中有意,想收些弟子钱回补买织机的本,便答应了吧。” 圆脸姑娘于是问起:“这样,不会影响师傅你挣钱吗?” 铺子里原本就不是靠着她当织娘师傅挣钱,相反如有织布手艺推出去,铺子里的织机才更有销路呢。 秦巧并没细说,“我教你们,只这两样式的织机。再往后坊间的新织机,又要重新纳钱才能学。你们家里收个本钱,不会影响到我的。” 有她这话,四个织娘全都松口气。 说实话,村里人家掏出十几两银买织机,基本是掏光了家底子。上门求教授织布技艺的,少说也得给一二两,这钱可比织布卖钱来得轻松,很难不叫人心动。 大日头的,东屋门扉大开,一抬眼就能瞧见院中细景。 花石径绕出小院分区严整,前几日新移栽回一棵冒出枝芽的柳树,绿意盎然随风舞动,树下两只花毛大鸡正抱窝打盹。 哥哥怀里抱着半个箩筐,嘴里咕哝着,手里细篾条绕着纹路编绕出严丝合缝的筐线。 秦巧起身看看几人的织品,帮着调试下织机的梭子朝向,迈步进到院中。 她原本是想去灶屋,路过大树底下,心里一动,就近寻了小墩子坐在哥哥身边。 秦丰收一看她来,呲牙憨憨笑起来:“妹妹,看我编的小箩筐!” “编得挺好的。只是太小了,装不了多少东西。” 秦丰收:“装得下!妹妹喜欢吃鸡头花,我去给妹妹摘满满一筐的鸡头花!” 啊...原是给她编的呢。 秦巧眼里涌出笑意,“那等你编好,喊我一块去。” “我能出门?小白能一起去吗?”秦丰收激动起来。 秦巧笑意僵了一下。 自巧造坊的事情忙活,家里太乱,不管她还是阮氏,都没有太多功夫照看哥哥。此时回忆,哥哥竟也没有哭闹吵起来,有映象的几个画面都是哥哥跟在崔三身边。 第101章 她很愧疚,想了想,“后日铺里挂歇牌子,咱们一家人去后山放纸飞鸯吧。” 秦丰收欢喜地拍拍手掌,连喊飞鸯。 屋中阮氏听了动静,出门一问,也很赞许。 “忙生意是忙生意,空闲了,出去玩玩也好。那我早些打点,提前备好些零嘴。” “嫂子不一起去吗?” 阮氏迟疑地反指自己,“我?我也能去?” 秦巧点头:“春日后山景色不错,我记得有一处溪水流经的地方,树高水静,踩踩水捉个小鱼虾熬汤喝,再搭上几根布绳架个板子当土秋千,就当是这段时间操劳的奖励吧。” 听起来真是令人向往。 阮氏长这么大,还没有过这种游玩的经历呢,“倒像大户人家娇贵的小娘子出游似的。” 秦巧方才突发奇想,此时细细琢磨,觉得很值得一去。 平民家的日子难道不配得享片刻清闲? 回忆起做女奴时,又说:“背上些炭,家里不是有食盒嘛,腌制几味肉,玩得累了喝鱼汤吃炙肉。” “还有还有,端个小瓮炉,牛郎君送的茶一直收着舍不得喝,嫂子上回听你说什么点茶,很想学学嘞!”阮氏抚掌补充。 正盘算着,黄翠柳飞雀似的奔到跟前,原是她在屋里支棱耳朵,听得全乎,顿时坐不住,摇晃着秦巧胳膊撒娇,一叠声的‘师傅’嗲叫,缠着让带她一个。 “得先让你家里应允才行。”秦巧无奈点头。 本是临时起意,谁知后半晌巧造坊的生意一关,牛闰林听秦丰收凑在崔三跟前卖乖,也要加入。 如此临到出行,前后增补竟有七人,牛闰林额外带了随身伺候的小厮石头。 胡老站在门边,目光从这几个年轻人身上一一扫过,面上冷酷,心里却很高兴。 这个年纪的人就该活泼开朗,春风不喜,难道喜秋日残褪? “东西带妥当了?” 秦巧点头,“带全了。今日阳头不错,玩上半日,赶在日落前一定到家。您真的不一起去吗?” 胡老摆摆手:“一把骨头,爬不动山了。在家也好,今日没事儿,我晒晒太阳,顺便帮你看着些门户。” 承情感恩,自然躬身深谢。 胡老满意地看着秦巧和崔三齐齐拜身,就跟看自己的孩子一般,“去吧,路上小心些。若是落雨,莫贪玩,早些归家。” 再三应过叮嘱,几人哄闹着,踏上小径渐渐走远。 胡老也不关门,躺椅舒展茶壶汩汩,老黑猫从屋檐上悄无声息地翻下,前爪一揣抱窝躺在他脚边。 出门倒脏水的林娘子看他这样,搭话道:“您老倒是对这两个孩子上心。” 先前这门口的动静,她在院子里听得一清二楚。 胡老那叮嘱唠叨,真有几分秦家长亲的模样。 胡老摇摇芭蕉扇子,“春桃在时,我小老儿受过恩,照看是应该的。” 眼缝里看她,见她叹口气,又道:“背地里你给丰收送过多少吃的,不也是看在春桃的份上?” 林娘子就不说话了。 她总觉得丰收是个傻子,记不得事儿。 可秦家日子刚好过,阮氏曾送到家里好几个箩筐,指明说丰收要给。编得真丑,就这手艺还想卖钱?嘴上挑剔话说了不知道多少,心底却是喜欢的。傻子也不是真傻,谁对他好,他心里晓得。 “给他吃怎么了?他叫我姨呢,我乐意!” 林娘子羞恼地转身进门。 胡老嘿嘿一笑,长嘘着音儿:“你就别扭吧。” / 满井村后山很深很大,秦巧看中的地方就是去岁秋冬绕山路去罪奴村时发现的。 惠风和畅,天朗气清。 溪谷处,野草葳蕤,山花烂漫,山溪自高处落经此处,哗哗声听得人满耳舒惬。 路上有许多野杏树,正是杏花灿烂的季节,崔三摘了不少嫩枝,盘绕旋成花环子戴在秦巧额上。 牛闰林古怪地叫了一声,假做受不了地搓着胳膊,发酸说自己看不下去,跑远去跟秦丰收放飞鸯了。 秦巧羞赧地红了脸颊,受不住揶揄,起身喊崔三一并去另一处地方。 她没直说,崔三本以为是避开人眼,谁知到了,却是愣怔。 山台寂静少有人至,早有野草飞长,堪比人大腿深。 拨冗开,有一木坟牌孤坟。 “是六娘的坟。”秦巧将竹篮递给他,“当日我不忍心看她死后还受野兽啃咬,便请胡老给她安坟,一直没跟你说。今日正好,景色宜人,你是她哥哥,如今逃出大难,与她说说话,叫她安心吧。” 山风在这一刻寂静,崔三竹篮,伸手扯住她转身的动作。 孤坟凄凉,从无受过半分香火。 这里头是他的同胞妹妹,临去时本以为此生天地无凭,悼念也成了奢侈。 竹篮里准备充分,一应黄纸长香等都在。 他将坟前的野草拔除干净,摘了一束红黄鲜艳的花放在前头。 能说什么呢? 若是真有在天之灵,妹妹与家中双亲团聚,看到自己如今活得自在,竟是欣慰的。 第102章 火折子点燃灯烛,黄纸腾起一缕缕青烟。 崔三端了小碟子的点心放在妹妹坟前,心说:若有奢求,只盼八娘往后平安,下辈子有缘,再当兄妹。 秦巧看他眼中泪光一闪而过,垂下眼睛。 回去的路上一时无话,只不过两人牵起的手紧紧相握。 山谷之中少有人烟,临近了,嗅到一阵肉香。 “嫂子应该在炙肉,闻着味道,还真有些饿了。” 两人加快脚步,发现此地和早前来时大相径庭。 临溪的一处干净沙地上有个坑,此时柴火正旺,两侧悬立起出门时候带的架子,铁质网眼板上铺了不少肉片,呲呲油亮声,牛闰林手指从一旁的罐子里头捏出不知什么粉末,往上一撒,有火光唰地腾起,肉边蜷起熟焦,香气四溢,看得人食指大动。 看他们回来了,阮氏招呼一声:“石头准备得比我还全,有一大份野獐子肉,大火炙熟真好吃呐!” 看几人嘴边油旺旺的,已是解馋吃过了。 两人盘腿坐在一旁,乖乖等着投喂。 炙肉油腻,吃了半饱,秦巧就摆手起身。 牛闰林和崔三在说铺里的事情,她听得心累,去到溪边踩水。 正是日当空,溪水清澈见底,仔细看偶尔还有些微渺水草参差摇曳。 入水微凉,她沁得久了,免得受凉,叮嘱一旁的黄翠柳早些穿戴好鞋袜。 身上晒得暖融融,却不炎热,她张口打个呵欠,瞥见哥哥攥个网兜,在河里头捞来捞去,虽无收获,面上的笑容却是真切。 树林里撒过驱赶野兽的药粉,绳兜网袋底下烧着一小笼艾草团。 小案上有煮好的山泉水,她喝了半盏,左右看看,决定小憩片刻。 本觉得吵闹,躺在长布时还抬手挡着树叶缝隙间的光影玩,没一会儿眼皮一搭,竟睡得很踏实。 意识最末,闻到熟悉的桃花香气,于是松懈精神,也不知咕哝了句什么,被人搂住。 “二娘,二娘,起身吧。” 阮氏推了她几把,见她睁开眼,劝道:“睡太多,夜里要睡不着了。” 秦巧下意识摸摸身后,问了一句:“崔三呢?” 阮氏指个方向:“看你睡得香,叫我过来,自己去陪着丰收荡秋千了。” 怪不得哥哥笑得大声。 秦巧揉着眼睛,翻身坐起。 神儿还倦着,人懒得动,挪到小案跟前,单手托腮看那处热闹。 这一看,还怪有意思。 “翠柳不是看牛闰林不顺眼嘛,怎么两人走在一块呢?” 阮氏闻言去看,正要猜测什么,却见黄翠柳翻脸就气鼓鼓地冲到跟前,啐了一口,“我就没见过这么招人烦的无赖!” 阮氏:“怎么了?牛郎君招惹你什么了?” 黄翠柳抱着膝盖,死活不松口。 紧随她身后而来的牛闰林面露无辜,摆手无奈道:“分明是你要赌谁打的石漂远,怎么还输不起呢?” “谁输不起?”黄翠柳咬牙切齿,“要不是你故意绊我,最后一把应该是我赢!” 牛闰林身后的石头一边点头,一边捂嘴偷笑。 小郎君不耍赖的话,黄家小娘子赢得光明磊落呢。 左右是出游时的闲玩事,也不是真生气。 秦巧和阮氏劝了几句,黄翠柳终于放缓神色,心不甘情不愿地从袖子里掏出个荷包,一甩扔给牛闰林,对方眼疾手快地接住,笑得跟个狐狸似的。 “那就谢过黄小娘了。” 阮氏心下一动,察觉出什么,很有意味地与秦巧对视。 她们都懂,再看黄翠柳一无所觉,捏着半块糕点吃得一派天真。被人看了,傻呵呵地询问看她做什么。 阮氏抿嘴笑笑:“没什么,就是觉得翠柳今日装扮挺好看的。” 的确好看。好颜色的岁数,没经历世事磨难,心无烦忧,笑容比春阳明媚。 秦巧并未点破,见哥哥和崔三并肩而来,从竹篮中翻出一套茶具。 “我作茶的手艺一般,吃得不好,就当看个新鲜吧。” 阮氏立时坐正身子。 茶盒里头是牛闰林从镇上捎回来的茶末,这倒省了功夫,若不然碎茶碾茶箩茶,一时也无趁手的工具。 二沸的茶水冲洗茶盏,杯盏余温时拨入茶粉,注入少量的水,调匀成茶膏,再往盏里注水,茶筅击拂茶汤,泡沫久不散放置到托盘上。 说实话,怪有压力呢。 一应六双眼睛盯着自己,尤其是在很有见识的崔三眼皮下,很难不紧张。 万幸没当场砸了面子,瞧着有模有样,阮氏吃过之后,眼眸一亮,夸得她不好意思。 一人一道茶汤,吃过歇上片刻,起身看天色不早,收拾妥帖,趁早往家去了。 忙中悠闲,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阮氏夜上歇觉前,还追着问秦丰收今日开不开心。 秦丰收回了好几次,还要被问,烦得一扭头,不愿意搭理她。 阮氏双手交叠贴在胸前,借着月光,又看见了墙上被她挂起的画。 第103章 那是临睡前二娘送到北屋的。 画很简略,却入神,是自己与丰收同坐河边的模样。 丰收手里捏着网兜,专心地俯看河水。可耳朵却贴在自己膝畔。 她攥着秦丰收的袖子,记得自己当时是在责怪丰收又弄脏了裤子,怎么小白画里的自己,笑容那么温柔? 画得真好看,往后寻个框子什么的,可得妥帖钉住。 她唇角带着笑意,拽了拽轻被,一蒙头,沉入梦乡。 阮氏本以为自己会做个美梦,没想到梦里又回到自己小时候,睁眼过后,梦见了什么已经记得不太清楚,总之并不轻松。 她揉着发胀的额间出去采买。 一路行至草市,遇上看起来等在路口很久的那个身影,那颗悬在胸膛的心终于落在了实处。 是了,昨日过得太美好,真就像是一场梦呢。 她站着不动,眼看对方跑过来,恰如往日一般笑着喊了一声‘桐芳’。 第51章 很难形容当时自己的心情,阮氏看着近在眼前的这张面孔,一时无话。 对方看她不作声,又连着喊了好几声的桐芳。 阮桐芳...她家里给的名,其实挺好听的。 但是人的运道不行,配不上这般玄妙的名字。 她扯回袖子,只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男人手里空落,看她脸上冷漠,支支吾吾的:“桐芳,你还在生气吗?” 生气? 阮氏愣怔片刻,思及上次与他见面,顿时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 草市热闹,本就邻近满井村,她不想与他太多纠缠,落人闲话。 “没有生气。上次见面本就说的很清楚了,咱们之间一刀两断,就当这辈子没认识过。” 男人急了,追在她身后不放:“怎么就一刀两断了?那时我就说了,时机不到,硬接你到家,咱们两个都讨不到好果子吃!” 前尘往事本已埋在心底,阮氏私以为要活到七老八十,回顾一生时再论心迹。 可他偏偏阴魂不散,反倒指责自己。 阮桐芳怒极反笑:“时机不到?既是时机不到,你又来寻我做什么?难不成眼下时机就正好了?” 男人却一脸喜气,“正是!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情。”他迎着阮桐芳疑惑的目光,热切道:“秦家织机的生意日进斗金,咱们村里离得那么远,现在人人议论羡慕。” “所以呢?” 男人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所以桐芳,咱们期盼已久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阮桐芳乍闻此言,眼前一瞬飘忽,很快镇定下来,望向他贪婪的嘴脸,头一回恨老天爷不公,是看自己命数不够凄苦,又派了这人折磨她吗? / 阮桐芳打小就不受待见。 不仅是她,整个村里的女孩子少有几个能被当人看待。 说她怂,她胆子偶尔也大,偷藏灶上粮米,然后到山上挖坑焙炸米花吃。 说她勇敢,挨骂受冤时,嘴皮子再哆嗦也不敢申辩一下。 这样的性子活到了十一岁时,她干了件在所有人眼中疯魔了的事情——为一小匹木头马,追了弟弟二里地! 那匹木头马最终归还给她,阮父气得哆嗦,舞着胳膊粗的棍子照阮桐芳小身板就打。幸亏有人怕出人命,出手阻了下,若不然世上再无她这个人了。 怎么就非得要那匹木马呢? 阮桐芳瞧着眼前这人陌生又熟悉的面孔,冷不丁发问:“你今年有二十三了吧?” 男人愣了下,点头说是。 “二十三...”她掰指头来回点算了下,“从我十岁时候第一次见你,到如今,算来有八年。” “八年呐...冬生哥哥,我有一个小问题,我一直都想不通。”她没有哭,也没有吼,却觉得肝肠寸断:“你对我全都是假的吗?有没有....有没有一点点的真心?” 王冬生不耐烦地长吸口气:“你怎么又在问这个?我现在是说秦家的生意!你人在秦家,肯定知道不少内情,对吧?织机造图能看到吗?铺里的银子谁在管?哎,说着话呢,你怎么走了?” 阮桐芳眸光死寂,转身时再不留情。 是她贪心,去岁见的那一面后,就该死心。 她至今忘不了那一日。 公爹新去,她险些被二娘卖了赌坊抵债,谁知峰回路转,二娘肯放她安生离去。 那时自己揣着满怀的激昂踏上奔向他的山路。 见到王冬生的第一眼忍了多年的眼泪不受控制地翻涌而出,她迫不及待地分享喜悦,告诉他从今往后自己是自由的,秦家给了她囫囵身,她终于能名正言顺地留在他的身边了。 她怕王冬生为难,知晓他家中妻子刚生下他的第二个儿子,主动承诺愿意做他房里的小娘。都不是平妻,只一个小娘,能当下人使唤的一个小娘罢了! 王冬生嗫喏着摇摇头。 他说:桐芳,你的名声不好,我若是将你接回家中,往后还怎么抬头见人呀? 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像是响亮的一记耳光,猛地扇在她脸上。 她再也支撑不住,惶然跌在地上,眼泪汹涌,哭得撕心裂肺。 第104章 声音惊动了院内的女人,对方骂骂咧咧,王东生一撒手就跑回去安抚旁人。 怎么回到满井村的,她记不太清。 只记得破晓晨曦,二娘回眸见是她,分明万般思绪,却只露出一抹善意的笑容。 “桐芳,你究竟是怎么了?” 阮桐芳从未如此坚决,“你死心吧。秦家的织机造图,我就是引火当柴烧了,都不会让它落到你手里!” 王冬生被她眼里的狠厉吓得止住,嗓子仿佛被堵住,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能含着不甘看她越走越远,终于消失不见。 “如何?事情成了吗?” 身后一道沙哑的声音响起,王冬生这才回神。 他懊恼地啐口唾沫:“这贱人过上好日子,翻脸就不认旧情。怪夭鬼,没连成!要不是为了钱,我看见她的脸就得卡妹兔。(注)” “嘿嘿,我这二姐性子烈呢。” “那你说咋办?”王东生回忆方才,“大半年没见了,上回见她没哄住,这才麻烦起来。要不这样,我去秦家门口堵一回?” 她不是忠心秦家嘛,就不信野男人上门闹,秦家人还愿意收留她? “大不了撕破脸皮,我喝不上汤水,她也别想吃肉。” “还不至于到那份上。”阮槐枝满眼算计:“她不愿意和你往来,难道能和亲爹妈也断了血缘?把人喊到跟前,不愁拿捏住她。” 那不就成了阮家人关上门,自己做买卖了? 王东生顿时不乐意起来:“你家不是想撂我一挑,自己家发财吧?” “怎么会?”阮槐枝笑笑:“织机造图就是摇钱树,只要拿到手,后半辈子就是享清福的命。冬生哥放心,有我五成,就一定有你一半。” 二人志得意满,好似银子已经到手,神仙日子就在眼前,笑得嚣张。 / 阮桐芳进门时,已管好面上神情。 待备好朝食,一家人吃过,各自散开时,择机单独寻秦巧说话。 秦巧看她脸色严肃,不敢小觑。 听过之后,说了一句知道了。 阮桐芳没从她脸上瞧出什么,有些不安:“虽说我拒了,但那人不会善罢甘休的。总有千日做贼的,我怕有什么闪失,总觉得应该跟你说一声。” 能袒露到这一步,秦巧很体谅她的酸苦。 只说放心,“这几日先避避,要出门采买,我们两个一块去。若不然石头从镇上来时,一并捎带些,到时给几个铜板当跑腿钱。” 看她要走,阮桐芳又问:“你就没其他要问的了?” 秦巧作势想想,在她慢慢忐忑起来的目光下笑了笑:“嗯.....嫂子给哥哥缝的雀儿手绢我觉得不错,能给我也缝一条吗?” 阮氏这才察觉出她是故意作弄,见她快步跑走,不由嗔怪地嘀咕起来。 不过经此一谈,沉重的心情终于和缓。 长舒口气,那些不必要的事情,不值得的人,全都抛在脑后。 然而正如猜测一般,狗皮膏药但凡黏上来,想拔干净,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五日后 秦家小院的门被一伙不速之客敲开。 秦巧坐于东屋,瞧着堂下安坐的老太太,瞥一眼对方身后站得几位可称得上健壮的汉子,嗤笑一声:“老太太方才说,要让我做什么?” 阮老婆子刻薄面容浮现阴沉,剜一眼站在秦巧身侧的阮桐芳,阴阳怪气道:“年纪轻轻的,耳朵还不如我老婆子灵光。” “我说,让秦丰收出来,细细写个休书,我好领着我家桐芳归家去。” 第52章 秦巧只觉荒谬。 自来听过夫家休妻,何曾见过女家上门索要休书? 阮婆子扭脸不语,倒是她身后挺出个妇人,着寻常短褐,光髻无佩,面容与阮婆子一般无二的高颧骨细长脸颊,吊梢眉下铃铛眼,一拉嘴角没个好音:“秦家二娘,你是打外乡回来的,自然不懂这千百户的规矩。” “你又是哪个?”秦巧不接她话茬。 “我是她弟媳。” 妇人眼风又往阮氏身上瞟,侧重看了好几眼她头上和手腕。 没想到烂到泥里的半死人能有一日翻身做富户夫人! 她羡慕又嫉妒,恨不能现在就冲上去横抢了阮桐芳身上值钱的首饰。 “小村户的百姓讲究活得良心,出嫁后的女娘家若是修德不行,惹得娘家沾上骚,是能上门接人回去好好训诫的。” 阮家人所说自然夸大。 确有女子嫁人却由娘家出面训诫的前例,但也得是夫家不满,属意遣送。 一时被顶上门,阮氏下意识慌了神,她求救地看向秦巧。 秦巧安抚地拍拍她手背,说句用不着:“嫂子打进门起,一心坚守本分,尽心伺候公婆,对我哥哥更是尽到妻子情谊,劳动不到您家训诫。” “你一个女人家,说话不算数,去喊秦丰收来,我要与他商论。”阮婆子咬死就要见秦丰收。 分明耍赖,明知哥哥纯善,容易落下话柄。 秦巧见她们不愿意善了,想想,道:“这家里我哥哥不做主的,莫说是他不来,便是来了,说了什么,不顶用。” 第105章 门外翠柳的衣角一闪而过,秦巧心里有底,说话气势很足。 “老实说,今日你们要接我嫂子走,也不是不行。” 这就打了阮家人一个措手不及。 在他们盘算之下,秦家应是对阮桐芳有几分感情的。 拿捏住秦家人重情的七寸,不愁讹点厉害物回去。 阮婆子慌了一下,迅速掩起,镇定道:“你此话可真?桐芳真能跟我老婆子走?” “我哥哥那副模样,想必大家都知晓。”秦巧无奈地摇摇头:“早前我不在家,嫂子一力护持他,我很感激。如今我已在家,您也看出来了,去镇上人牙子那里买个小岁数的仆厮,对眼下的秦家来说不是难事。” “还是先前那句话,小村户的百姓讲究活得良心,我自然不想耽搁嫂子后半辈子的幸福。”秦巧故作不舍地擦擦眼角,实则抿嘴偷偷笑了下。 “阮家是她娘家,不比秦家,至少有爷娘想着。您既上门要了,我也就不强留了。” 她别开脸看向身侧:“嫂子,也不好叫您家里人等着,快去收拾吧。” 阮氏干脆,嗯都不嗯下,转身就出去了。 咿?怎就三两句定起行装了? 阮家人傻眼,阮婆子使个眼色,先前说话的妇人立刻追着出门,听脚步声,应是撵着去了北屋。 秦巧气定神闲,才有功夫打量阮婆子身后的男子。 那人叫她看得不自在,装腔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秦巧挑挑眉头,重又看阮婆子:“这是我嫂嫂的弟弟?” 阮婆婆微动下,唔了下,“怎么了?” 秦巧笑眯眯:“没什么大事。前些天我嫂子出门,遇上个伶不清的混账,想哄骗她偷秦家的织机造图呢。只听说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想起来怪烦人,便请铺里的牛掌柜往县里走了趟....嗯....” 阮三弟一听县里,方寸大乱:“然后呢?去县里之后呢?” 秦巧说:“还能如何?前段时间有人堵着满井村头,不想让外人来买我家织机,最后落个什么下场?” “一顿板子伺候,人还在县衙大牢锁着出不来呢!” 板子伺候?大牢? 阮三弟双腿发软,苦笑着说:“不...不至于...” “谁不至于?是说那几个拦路的癞汉,还是说哄骗我嫂子那流氓?”秦巧纳罕,“阮家三郎,你可莫小瞧了这世道。秦家在这村里算是没什么凭仗的孤户,可我家铺子却不同。生意场上,是真金白银的交情。想断别人财路,先看看自己有几条命去挡吧。” 阮婆子脸色也不好看。 来时气势汹汹,颇有打家劫舍之风。 这才过去多久,情势倒转,人没拿捏住,自己已被唬得快尿裤子了。 她不比阮三郎好过到哪儿,不过是强装厉害,撑着面子罢了。 这当口,阮三媳妇和阮桐芳前后回来。 阮三媳妇看向婆婆,微微摇头,凑在对方耳边嘀咕道:“劝不住,性子比驴还难哄。”说罢拽着自己裤管,上头一个带泥的脚印。 回禀过了,难免沮丧,一抬脸瞧着丈夫满头大汗,关切询问怎么了。 阮三郎泄愤地甩了她手臂,低声咒骂:“让你劝个人都劝不住,老子娶你有什么用!” “那是我不想劝吗?”阮三媳妇心里委屈,“那是你同胞的亲姐,发火起来能追你跑二里地。有本事,你自己去!” 一扭脸,离得他远远的。 远看他们内部破裂,秦巧险些笑出声。 “阮家婆婆,当时是我娘跟您家定的亲,她人已不在了,我一个小辈不敢忤逆她,轻易做主不得。这样吧...” 她扬起脖子,冲外头喊了一声。 迎着阮家人的目光,解释道:“来的这位是当初给我哥哥定婚书的见媒。旁的不论,这聘资和聘物明细,便是嫂子都未必比她老人家记得准。” “什么聘资聘物?” 秦巧惊奇道:“自然是当日迎娶我嫂子进门,送到您家的聘礼呀。” 她别脸看向阮桐芳,“哎呀,这耳坠子,竟是忘了吧。” 秦巧轻手轻脚地将阮氏耳垂上的炸金坠子取下,回头笑说:“人既不是我秦家的了,那该属秦家的东西也得还回来才是。” 耳坠子叮当落在手心,听在阮婆子耳朵里却似响雷。 “你这话......” “二娘这话有理!” 黄婆子声音响亮,霍然推开舍间门,“且叫我婆子看看,是哪个头脑昏烂的猪狗,在这里搅弄是非!” 所以说,有个平辈的出面,说话办事最为解气。 黄婆子是个占半分理便不善罢甘休的,本就因黄翠柳在秦家学艺,很有几分当自己人的心思,如今更是挥袖善舞,直接推搡了秦巧和阮桐芳出舍,一人扛着阮家三口,就地闹起来。 阮家人挨了秦巧的口舌刀子,本就生出退却。 被黄婆子一顿拉扯,挣扎不得,到最后竟在满井村的路口赖在地上嚎哭,惊动半个村子的妇女出去看热闹,终于受不得指点议论,落荒而逃。 第106章 黄翠柳转述回来,说是阮家三郎被追得狼狈,脚面上的鞋丢了一只,吓得头都不敢回,光着脚丫一路歪扭喊疼走的。 再说也是阮桐芳的娘家人,秦巧听了结局,便转开话头。 “暂也不必痛打落水狗,免得狗急跳墙。” “对了,今日你家中就要来搬走织机了吧?”秦巧看向黄翠柳:“趁着天亮来,路上难免磕碰。” 黄翠柳应得很勉强。 一想到往后织布就在家中,没个小姐妹陪在旁边说话,心里就空落落的。 她看下秦家小院,喜欢和不舍都快从眼睛里流出来了。 秦巧推了推桌上的茶盏给她:“牛掌柜正好有空,今日应是他帮着你家里人一起送。” 突然提及牛闰林,黄翠柳面上闪过一丝的不自然,很快就翻卷成伤心。 是了,若是不在秦家小院学艺,自己遇上牛郎君的机会也变少了呢。 “早知道,就不劝爹娘还清铺里的债了。” 她嘟囔一句,“师傅,我真的能一个人织布了吗?” 四个织娘早就独立织布卖过银子了,有什么不成的。 秦巧又劝慰一句。 这日昏时,黄家人很快上门。 牛闰林忙前忙后,裹布盖遮,又是细致叮嘱打点,跟黄家人保持一种谦逊又不过分的谄媚姿态。 崔三被他抢了好几回活计,无奈退到一侧。 秦巧于是在他耳畔嘀咕,崔三眼神不由在牛闰林和黄翠柳身上来回看了几次,回忆一番,还是想不明白这二人何时有过交集。 这有什么稀奇的。 秦巧道:“翠柳性子活泼明媚,人也踏实,牛郎君瞧不上才是怪事呢。” 说起来,秦巧突然问:“若你还是崔府的三郎君,我厚着脸皮求到跟前,你可愿意像现在这样与我成亲?” 崔三下意识摇头。 莫说是府中从奴买置的婢子,就是崔家家生子,于情理上都不可能成为□□嫡出郎君的正妻。他天生残哑,体面却在,为族中荣光,妻族也不会低到哪里去。 可假如便是假如,与现实不必相比。 他眼底荡漾着黄昏波光,映射出自己内心最真实对她的喜爱。 没有什么崔三郎君、荣光妻族,此时此地只有崔三,秦家二房赘婿的崔三。 秦巧心有所觉,偏冷俏地戏弄他,哼唧:“婚书聘礼都无,你这名分我还是再斟酌下吧!” 崔三讶然看她一眼,想伸手比划什么,秦巧却不给机会,转身就走。 他愣在原地,别开脸就看见牛闰林凑在黄翠柳跟前,也不知压低声音哄了什么,对方俏红着脸皮,赶上黄家人出现,两个还装模作样地蹲礼拱手。 他眼底闪过深思,很快有了决定。 第53章 五月一过,响晴甚浓,有早蝉鼓噪,喜鞭炸响时,阮氏刚好将一整只大鹅褪毛干净。 秦巧进到灶屋,先在晒得鼓烫的面颊上揉搓几下。 “新娘子到了?”阮氏问。 秦巧嗯一声,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水:“蒙家很舍得,我看那几抬嫁箱沉甸甸。” 说的正是隔壁林家二全的新娘子。 阮氏自觉不好露脸,省得林家婶子心里暗呼晦气,但关于林二全新娘子的消息却听了不少:“大全湾村富庶着呢!海湾口子近不说,港口军船还多,朝廷调派驻军营地就在那村旁边。我听人家说,荃湾码头比福州城里还热闹呢。蒙家老爹既是码头的主事头子,家底子不比寻常。” 林二全新娘子在蒙家行六,是蒙老爷最小的闺女,自不会在嫁妆上委屈了。 阮氏还听说:“蒙家老爷舍不得蒙六娘子离得太远,直接在大全湾村新盖了一座套后舍的敞亮院子呢!” 秦巧扬眉好奇:“什么意思?林二全要搬离满井村?” 阮氏摇摇头,“林婶子倒是没松口,只说小两口自有打算。不过呀,我看她脸色,不像是舍得二全搬走。” 林家就两个孩子。 大的林传家没成亲前,就被朝廷招兵入了行伍。可惜天不保夕,死在战场上。 林二全是林家夫妻两个唯一的念头,生离不喾于挖心割肉。 又说了几句闲话,外头庆贺欢喜的声音低了,便知林家亲戚吃上了摆酒宴。 隔着院墙,那头酒酣肉香的动静源源不断,阮氏收敛注意,加紧做饭。 白净的大鹅已入老瓮缸,小火慢炖。 她将今晨买回来的蚝仔淋洗干净,淡酒去腥浓料入味。 所以说,银子可真是好东西。 便是婆母在时,都不曾舍得买一斤四十铜板的光蚝烙煎吃。 有巧造坊的织机生财,秦巧分利一半挪到公用上,牛闰林常在家中吃喝,每月还上五百铜钱给阮氏以作伙食费,阮氏做饭再不必抠门,隔上几日就得做些时鲜。 五月开海市,蚝虾最受追捧。 一道蚝煎,取自家院里长成的嫩葱苗剁碎,细面成糊,再伴上些脆口的红萝丝。两面油煎,外酥内嫩,香脆细腻,而蚝肉夹在其中炯熟,极为鲜嫩,甘汁都饱含在蚝□□内,吃时蚝香扑鼻。 第107章 阮氏回头看一眼院中。 大槐树下支起长竹桌,浓阴遮蔽,夏风送爽。 她将水桶中沁得一颗甜瓜捞出一劈两半,手起刀落,很快木质长盘上是一牙牙的红瓤绿皮瓜。 送到桌上,牛闰林招呼她快快坐下。 阮氏笑说好,坐下时,听他们在说去县里的事情。 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昨日回镇上住了一夜,父亲终于看他顺眼几分。 父子两个难得对月畅饮,牛闰林还请教不少在生意场上遇到的难事,自然受了很多教诲。 眼下在秦家小院,又因气氛烘托,喝了几杯果酒,脸和脖子一片红晕,若不是说话时眼神清明,吐字顺畅,桌上的人怕是一位他在说醉话呢。 阮氏听了几耳,甚觉无聊,别开脸低声同身侧的黄翠柳说话。 小姑娘借口看林家热闹,一出门,脚丫子老实地就进了秦家小院。 饭桌上有她久不见的心上人,见他喝醉时少年意气、言语间又沉稳可靠,看得痴迷,有人在她耳畔说了什么,她愣了好几下,才红着脸道一声‘嫂子方才说什么’。 阮氏偷偷笑了下,重说:“我问,你家里晓得你和牛郎君的事情了吗?” 黄翠柳摇摇头,偷瞥一眼对面,嘟着嘴:“哪有女孩子先开口的?显得我不矜持!” 盯人家的眼睛都快拉丝了,还怕矜持? 阮氏就问:“牛郎君应允你要上门提亲?” 非是她多管闲事,大约曾是过来人,男人哄骗陷入情爱陷阱的小姑娘,是一哄一个准。 她担心黄翠柳过分天真,反昏了头。 黄翠柳:“他应允过的。” “可说了几时去?” 阮氏又问,毕竟昨日她还听黄婆子说起要给翠柳寻个好人家呢。 黄翠柳想想:“几时倒是没说。” 她嘟嘟嘴:“我还小,不着急!” “你小是小,这与他承诺几时娶你并不冲突。” 阮氏细细打量她几眼,心里斟酌一番,还是张口:“你们可曾......” 黄翠柳先是不明白,扭脸困惑地对看几眼,很快明白她是何意,唰得红了满脸,慌张摆手:“嫂子误会了!没有!没有!” 最多只牵牵手,连亲嘴都不曾有呢。 说话声音大了,桌上其他人看了过来。 秦巧:“怎么了?” 阮氏岔开话头,见他们不再注意,才继续道:叩抠群死二贰二雾久义死其。加入看更多完结吃肉文“嫂子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牛郎君是镇上商门的少主家,又在外头常走动,你一个小姑娘家的,我怕你吃不住他这个人。” 原本见到心上人的欣喜,被这句话瞬间浇得光净。 黄翠柳睁着一双迷茫的眼睛看对面醉意酣酣的男子,心里怅然:两人天差地别,真能走到成亲那一步吗? 秦巧送她出门时候,明显觉得她不复来前,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黄翠柳只说没事,秦巧却没闲着,直接去到灶屋。 阮桐芳并未隐瞒:“小年轻热火上头,什么做不出来。牛郎君话里话外,他家中分明有意借着你和小白的手腕,往县里再进一步。到时,翠柳可怎么办?” 秦巧:“牛闰林自立门户做生意,娶谁难道不由他说了算?” 阮桐芳显然很意外她想得这么简单:“娶妻不承禀家中?牛家真能看中翠柳吗?” “那未必...”秦巧还想辩解,可想到翠柳家中上下七八个兄弟姐妹,顿时语窒。 阮桐芳:“我也不是全不信牛郎君,只是叮嘱翠柳莫昏头。在咱们这小村里,名节有时候比性命还重要!” 秦巧顿悟。 大约翠柳是她新收徒弟中最亲近的那个,除了师徒情深,算是村里头一个与她交好的,有些姐妹之情暗处滋长,所以希望她能有个好结局。 夜里同崔三说起,她长长叹口气:“是我自己姻缘顺遂,总想着翠柳和牛郎君也该有个美满的结局。” 崔三摇着手中芭蕉扇,浅笑看她大人般惆怅。 秦巧没得到什么回应,仰着脖子看他还在笑,有些不满:“怎么?你也觉得翠柳配不上牛郎君?” 咿?怎么这火还能烧到自己身上? 崔三无奈,探手先将床前的木窗支起,竹帘落下投映出些许斑驳,自有风从竹隙穿过,带起淡淡的清冽香气。 “你别想撇开。依我看,你们男人都这样,总想着寻个门当户对的,脸面上好看!” ——“若你还是崔府的三郎君,我厚着脸皮求到跟前,你可愿意像现在这样与我成亲?” 当时自己就不该下意识点头的。崔三心想。 这便是在翻旧账。 胸口被她细长的手指捏住,比起疼,心头却更痒。 崔三臊眉耷眼,由她惩戒,直等她作不下去,在自己怀里笑得前仰后合,才低头在她鬓间温柔一吻。 一探手,在二人长枕下摸到熟悉的棱角,于是递到她手中。 秦巧惊讶接过,翻身趴着,观察着手中不比手掌长几寸的板书。 “这是什么呀?” 崔三示意她打开。 秦巧才发现有个红绳结子扣,解开,顺着缝隙再掰开,竟是两面。 第108章 红色纸底,浓墨黑字,是他的字迹。 她在对方稍显忐忑的目光下,浏览过一列列字,落款处看得最久,心里想笑,却偏偏装得很好。 “我不识字,你又不是不晓得?” 崔三愣怔,没料到这一出,脸色一瞬无措。 怎么办?精心准备的赔礼好似没应到心坎上。往深处想:她不会以为自己又在借着崔府郎君的名号,嘲讽她吧? “哈哈哈哈....” 秦巧戏弄够了,笑得宏亮,探头在他薄唇上蜻蜓点水似浅碰几下。 “旁的,确实不认得。但这三个字,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忘了。” 她的手指点在红纸最上头——亮赫赫、洒金的三个‘求婚书’! “那底下的这处,是留给我的吗?” 崔三对她把戏的小模样爱得入骨,眼底晦情翻涌却偏偏自持冷静,新磨墨舔毫笔,盯着她一笔一划的落款,犹不放心,非要她落个手指头印才肯罢手。 她笑得恣意,肩头浅蝶纹的褙子滑落尚不可知,旖旎情态似水,勾得男人挪不开眼。 “如此可安心了?” 求婚书被珍而重之地收在柜子里,他的名分落到了实处,崔三心里开出花,觉得这夜比以往都要美好千百倍。 夜深了,他探头,吹熄灯烛。 第54章 林家一时招惹的艳羡很快散去,村民对他家最近的争吵议论沸然。 阮氏颇为感慨:“早前她家嫌弃丰收吵嚷,现如今倒是调转个头尾,轮到咱们看他家笑话了。” 隔墙又一次听到蒙六娘子阴阳怪气说林家院子烟气呛得人头疼,秦巧叹口气:“林婶子怪不容易的。” 新儿媳妇刚进家门,多少会装得乖巧。 唯蒙六娘子厉害,新婚第二天起就和林婶子针尖对上了麦芒。 林婶子性子不让人,奈何林二全与她不是一条心,林家大叔一个男人家,不好破上脸面与儿媳妇吵闹,如此半月都不到,秦巧看林婶子神色憔悴,脸颊都瘦削几分。 阮氏正要说些什么,恰外头响起一阵叩门声,于是探手按下梭子,起身去外头迎门。 听着外头客气应声,秦巧叮嘱第二批收的三个织娘自行琢磨,出门去看。 来的人圆脸蛋大眼睛,扎寻常妇人尾髻,髻上左右对束象牙白的插梳,着桃粉色襦衣露一抹绿色绢抹胸,天渐热,贴合灰褐色的褙子束起攀膊。下裙也很好看,合欢花纹样的掩裙随她走动曳撒得灵动美好。 是熟悉的面孔呢。 秦巧下阶,对方扭脸冲向自己,嘴角荡起弯弯的弧度,又看清她面颊上浅浅的梨涡眼。 真是个招人喜欢的甜妹妹。 秦巧心想:怪不得林二全上心。 蒙六娘灿然道:“早听我婆母说秦家二娘是个利索人,心里神往,却被家里牵绊住,少不得见,很是遗憾呢。” 她作势上下看几眼,又抿抿嘴:“我家二全眼光可真好,莫说是他,便是我一个女人家头一眼看你也很喜欢。” 原是这几天在林家院子不得劲,林婶子索性用秦巧做筏子,专刺蒙六娘的喜笑颜开。 蒙六娘暗记在心上,只等今日林二全一出门,替换了鲜艳的衣裳,这便踱到秦巧跟前,想看看丈夫没成婚前的心上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秦巧心里顿了下,面上浅浅应和:“是有什么事儿吗?” 她若是真与林二全有过往事,来往言语交锋也有意思。八字没一撇的事情,女人飞醋不必搭理。 蒙六娘的笑容一窒,眼底飞速翻涌起湿意,哽咽道:“二娘子是不欢迎我吗?” 不及阮氏和秦巧反应过,她倒是捂着鼻子低声啜泣:“定是这几日我不懂事,耍小孩子脾气叫你们看笑话了。” 呜呜几下,眼睫上泛着泪珠,楚楚可怜起来:“我这就给两位赔个不是!” 秦巧头疼,这种上眼药水的手段以前也不是没见过。 从前都是当主子的为了套恩宠,她一个伺候的奴婢不作声。眼下舞到自己跟前,顿时觉得怪棘手。 左右无法,与阮氏对看一眼,只好沉默看她演。 做戏的在台上,台下的看客无动于衷,演起来索然无味。 蒙六娘哼唧片刻,反倒叫人家瞧得脸皮红,渐渐安静:“可否给我些茶水喝喝?” 秦巧一口就要回绝,却没阮氏松口快,托词有事,进了东屋。 阮氏便安顿蒙六娘子到北屋。 闲言几句,蒙六娘懒得再装,一改院子里的柔弱气,很是气壮地开始埋怨起了自己婆母。 阮氏听得头皮发麻,应也不是,劝这个也不对,只好假笑陪坐,盼着蒙六娘自己识趣,快快离开。 蒙六娘且自己说完舒畅,哪里管旁人情愿。 她舒口气,不屑地撇撇嘴:“我家安顿大院子宽床板,院里外头四五个伺候的,还用得着她自己窝在小黑灶生活呕饭?阮嫂子你说说,这不是天生的穷命是什么?” 阮氏:“.......” 你是真半分体谅你婆母都不愿意呐!好好的儿郎养到大,扭脸就成了别家上门郎婿,当爹娘的真住进亲家院里,大半辈子的直杆腰板得碎成渣滓! 第109章 说起这个,又觉得委屈。 “你瞧瞧我这双手!”她呜咽着说:“在家时,我阿爹连果子盘都舍不得让我抱,如今成亲寻个男人,还得倒贴做劈柴的活!” 阮氏就去看。 桌上摊开的白皙手,真真是保养得好。细皮嫩肉,指尖比葱根,修剪得整齐发光的指甲面上染着凤仙花红,打眼瞧,连点瑕疵都看不见。 她都不好意思露出自己晒得黑黢黢的手,于是瞧稀罕似的,死盯着。 蒙六娘哼哼道,骈指挤出一点红,“这儿...看见了吧?这么大的刺眼,险些疼死我呢。” 阮氏:“......” 怪她眼拙,寻不见那刺眼。 对方一脸愁云,阮氏心里也很发愁。 怎么办?跟人家比,自己活得太不像个女人了。 两相送别,倒是给她发苦。 回头撞上秦巧,学着蒙六娘软乎乎的细嗓子:“二娘,咱们不然也买些玉容膏抹抹?”还掐个翘指头。 秦巧忌惮地看她几眼:“...抹了玉容膏,还怎么织布?” “那算了吧” 阮氏放软语气,一扭脸正面撞上灶屋门口的崔三,整个人僵住。 “.....啊!丢死人了!” 她嘀咕一句,逃也似的窜回北屋。 秦巧痴痴笑,见崔三懵然,也不解释。 想起隔壁的巧心眼,失笑片刻。 林婶子的炮仗性子遇上蒙六娘的心眼子,全是输面。 所以成亲不光是两人的事情,更是两家门户的成全。 于是又问:“牛郎君还在坊里头吗?” 崔三摇摇头,手指比划几下,秦巧便知对方又趁天黑前,匆匆赶去镇上了。 翠柳也不见来,长不相处,真不是什么好兆头。 夜上煲了鲜虾汤,辅上几碟子小菜。 天热脾胃不畅,四人都吃得不多。 焚起的艾草团子熏走蚊虫,柳树支起小风灯,一家人闲坐乘凉。 草编的蝈蝈笼子有虫,秦丰收捻着细草径在逗弄,秦巧这时也不耐黏在崔三身侧,指尖细针缝制袜巾,模样大小,一看就晓得是在给谁做。 气氛温馨美好,阮氏只看小白双眼缠在小姑子身上,逢他起身去提水,悄声问:“你这月葵水到没?” 秦巧一针险些扎在指头上,吓得人都坐直了:“怎么突然问这个?” 阮氏摸摸脸,“就...你们成亲挺久的了,是该要个孩子了。” 突然而来的催生,秦巧有些应付不来。 她呆呆的:“很久了吗?” 阮氏:“反正不短了。算算,八个月总也有。小白妹妹肚子几个月来着?” 秦巧想想:“上回寻医者看,推了八月头的诞日...七个月多月了呢。” “那也是你半个妹妹。”阮氏语重心长:“她的孩子都能下地,你的孩子若是还没影,可不成样。” 她还是老样想法,一门人家,眼下的子息确实单薄。 秦巧抹下面皮,无奈转头。 看崔三长手长脚地迈门槛,想象了下若是有个小不点跟在他腿边,也很不错。 她正要开口,院外却传来一声喊。 听出是胡老,几人起身去看。 门一开,灯影闪烁,胡老铁青着脸,语气丧丧:“出事了。” 他冲崔三道:“你妹妹叫人搡了一把。走前听灶上杂役说闲话,屠生那丧尽天良的,没给请托生婆,只说她的生死看天意。” 第55章 “怎么好端端的,能叫人给搡了?” 罗云英是偷跑出来的,没时间从头说起,只简短说个大概。 屠生三十有六,一儿半女都无,子嗣一直是他心头刺。 崔八娘的身孕最初还是罗云英察觉出来,直等坐稳胎,才捅到屠生跟前。 大好事,屠生狂喜,凡崔八娘身边一应事物,比照着村里最好的来,还额外给独门小户,单提溜个罪奴做下等杂役。 这厢崔八娘吃喝不愁,便是出不得罪奴村都无所谓。 她仗着肚子逞威做强,不拘看守的肖二还是牛娘子,俱都小心伺候。 小人难处,这两个明面上敬,背地里早就抱团,将崔八有孕的消息转到屠生娘子耳朵里。 “那可是个辣手的泼皮货!” 罗云英一想到昨日的事情,就是一哆嗦:“咱是怎么也没见过女人家能长得像个山似的魁梧!” 雄健的屠生娘子单手捏一个崔八娘,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若是屠生在,还能辖制几番。偏人家就是寻空来的,一手拎小鸡般提溜走了崔八娘,罗云英眼巴巴望着,无可奈何。 “等人走了,我急忙去屋里看。那地上一滩血,八娘进气多出气少,已经半死了。” 她愁肠婉转,喊人快去请托生婆和大夫。 村里外把持在牛娘子手上,她喊破了嗓子,却没个人动一下。 她连呼作孽,一抬眼见崔三赤红着眼,一副冲进去报仇架势,忙往下压手:“快莫生事了!” 好赖她年岁大,有些经历。 心知胎儿活不成了,可别拖着当娘的一并死,一通肚子按压,生将那个死胎剥离下去。 “八娘命大,万幸身下没大出血。不过...”她长出口叹:“....也就一两天的事情。” 第110章 诞下的死胎是个浑身发紫的男娃,屠生听消息赶回来,看都没看一眼,只啐一口晦气,抱着酒坛子就灌。 “那两个下三滥借机进话,说八娘命里带克,连累了腹中孩子。屠生个怂蛋,没胆子寻他那恶妇出气,就发泄到八娘身上,连个大夫都不叫请。” 崔三内心怆然,怒火烧得理智全无,面相看起来是前所未有的凶恶。 秦巧忙安抚地拥他,看向罗云英:“罗娘子,旁的先不说,我们带了银子,你看能不能在屠生跟前说句话,就像当初买三郎一样,赎出八娘来。 入手死沉,罗云英一掂量,里头没有十两,也差不离。 她又何曾不忧愤,当初拼着崔八娘在屠生跟前的体面,她跟牛氏闹撕了脸面。 如今悔之晚矣,尚不知何去何从,又怎么敢再往屠生跟前凑? “我....我怕是帮不了你们。”她踟蹰着,“二娘,你也在村里呆过,自保都不容易,遑论别的。” 还是胡老接了银子揣起,“这趟我去试试。” 拉人的板车都带了,“活的出不来,死的总不能再困住吧。” 罗云英见状,心里松口气,起身作别,三两下钻了暗洞不见。 尽人事听天命罢。 秦巧心知他着急,却也没法:“再等等吧。若再不行,牛郎君回来,咱们再请他走走人情寻别的路子。” 这是万般无奈下的一点子自我宽慰。 昨夜撕心裂肺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如今晨曦难捱,折磨得人满头大汗却无心避暑,两人焦灼地来回盘桓,总是扭头去看山路,盼着胡老有个好结果。 幸而苦等没有辜负,日头偏斜,胡老背负板绳的身影终于出现,崔三大步奔去相接,第一眼看车上人没盖着白布裹,唰地一滴泪落在地上。 “莫看了。走离了再说。” 胡老低声催促。 崔三连忙擦去脸上泪涕,抢了胡老背上的麻绳负好,避开道路石头,尽最大努力平稳地回到家中。 “大夫请了没?” “请了请了,生拖了一天没叫人走,在东屋里等着呢。”阮氏匆匆道。 探头瞄一眼,瞧这大日头走一程,崔三怀里那姑娘硬是一点汗珠子都没,心里暗呼不妙。 “嫂子,有吃的吗?” 阮氏忙去灶屋:“有!温热的绵粥,下肚更好。我这就端。” 前后忙活着乱,大夫看诊下针配药,喂人吃粥喝药,一直到月上半天,秦巧才揉着酸困的腰板从东屋出来。 阮氏送了补汤,看她咕咚咕咚喝着,问了几句。 人总是昏着,大夫说伤了根本,气血亏损,诸如人参类的名贵药材开得豪气。 若不是有些家底,还真养不起这药方。 “有说多久能醒不?” 秦巧摇头,下晌请了村里有经验的生婆,将崔三娘身下的撕裂伤清理缝过。 天热,那一处溃脓发了腐肉,折磨起来纵是人昏着,下意识还在呼疼喊阿娘呢。 “大夫说醒不醒得看往后。先养伤口,再补气血。十天半个月,是没指望了。” 阮氏抿抿嘴,复道:“好歹保住命了。” 东屋子前后对窗开着,直起身能瞧见里头崔三板愣愣地守护身影。 一个两个,倒是重情。 “你是为丰收,小白是为妹妹,说起来倒是缘分。” 秦巧抬了抬眼,“今日太忙,也不知胡老是怎么周旋的。” “我问过了。”阮氏回道:“姓屠的活该遭报应绝后!崔八跟了他这么久,临到头,还要吃一口发命钱。 胡老没说细的,只说给牛氏花了二两,让她从中取巧。崔八拖在村里就是个死人躯壳,能再换点银子多划算呐,所以松口叫胡老拉走。” 这事儿若是自己或是崔三去办,必然麻烦。 左右又欠了胡老一回,秦巧记在心里。 一时无话。 过半晌,阮氏压低声音小心问:“那孩子...?” “死了。” 秦巧冷声,“活着也是屠生牵绊八娘的绳子,死了最好!” 阮氏说是,觑她面色不虞,宽慰起来:“嫂子晓得你心里恨,可实在不必。” “屠生作恶,你当那顶官门的人不晓得?莫说罪奴,就是咱们小百姓,挨了青天那几个混子的欺负,若不是牛郎君脸面,咱们能挣出口气?” “这话你听了,也说给小白听,让他守着他妹妹好好的。空了就求神拜菩萨,让老天开开眼。” 阮氏是瞧出秦巧眼底的恨意,怕他们一个想不开,血性冲动反要自己性命。 秦巧搓搓脸,“是我慌神了,先前那婆妇说的话听得我心头发寒,这才失态。” 她勉强笑笑:“嫂子先去睡吧。” 夏日的晚间,忽而冒起小雨。 临到天边鱼肚白,崔八娘梦魇似的喊声惊动了人,一探手额头滚烫,忙又灌了一大碗汤药进去。 日中雨势不减,风也吹得厉害,东屋松爽几分,秦巧又用温热帕子给崔八擦拭过,连带着底下的伤口一并换了新药粉。 下晌雾云沉沉,间或劈起闪电。 慌阖上门窗,噼里啪啦的雨水中,屋内死寂,唯有桌上汩汩壶炉水声,崔八娘睡得昏沉,阮氏接过照料的手,送服了些捣成烂泥的饭食。 第111章 夜上自然是崔三承担守护的职责。 如此几日下来,照料得宜,伤势见好。 除却有一日梦中喊了一声三哥哥,崔八娘再没发过一点声响。 “不必心慌。你们两个只需把生意弄好,买药买补品的铜板管够就成,剩下的事天神爷自有打算,急也没用。” 阮氏朗声道,闲余空出一只手在崔三肩头用力拍拍,很有嘱托的意味。 崔三乖巧地点头,眼神感激,这些日子自己和二娘不好拖了巧造坊的活计,八娘的事情大多是阮嫂子在忙。 六月流火,夏稻子成熟,秦巧吃了一口新熟的米食。 “巧造坊第三式样的织机已经做成,牛郎君拉着送到县里,回了十张订单呢。我手头上有些余钱,想买些稻子地。” 阮氏眼睛一亮:“你也想买?” 秦巧便看她:“怎么?是有谁家要出?” 这又是新的话事。 “还能是谁?”阮氏冲着西边努努嘴:“那头的蒙六娘前些时候诊出喜脉了。” 道是自家忙起来晕头转向,竟不知有这事。 秦巧:“那不是好事吗?怎么林家要卖庄稼呢?” 阮氏解释起来:“蒙六娘本来就不喜欢满井村,嫌弃林家院子小。如今有了林家下一代,腰板硬气,非要回娘家住。林婶子和林大叔慌神了,生怕孙子养在蒙家生在蒙家,最后成了蒙家的孩郎,终于松口。” 一松口,便是舍家弃业。 房舍要卖,庄稼也不种了,正好他家夏稻子熟了,腾出了地分,许多人都有意。 秦巧心里念头涌起,打听了下村中庄稼的行价。 夜上守在东屋时,跟崔三郎商量起来:“老百姓有地,心里不慌。林家十亩地的祖业,我要不了全部,购置三亩足了。” ‘可谁去种呢?’崔三疑惑。 秦巧早就想到此处:“咱们两个是腾不出手了,嫂子忙活家里外,养鸡织布够累了。不若就租给村里人口多的人家,收成时按比例分,你说呢?” 她犹觉不够:“林家院子其实不大,和咱们家之前没翻修前差不离,我想着一并掏银子买了,到时候学着镇上牛家的样式做个跨院,也朝外撑门。” 说到用处,颇有些内敛的羞涩。 秦巧嘴边浮起笑容:“起初牛郎君让我教人织布,我还害怕教得不好,压不住人。正儿八经过去半年,心里还挺喜欢被人喊师傅呢。” 小灯烛有微微的光,照亮她温和的眉眼。 她的神情很坦然,鸦羽长发散在身后,避暑袒露出光洁有力的臂膀,有光的眼睛好似会说话,此刻正喋喋不休地看向自己。 爱人的目光是这世上最能抚慰痛楚的手段,崔三无声附和。 再一偏头,眼睛不由睁大,像是不敢相信般揉了起来。 崔八娘弯了弯眼睛,干哑的喉咙发不出声,无言地呐了声‘三哥哥’。 第56章 一晃又是半月,阮氏从田垄回来时,走出一身汗。 一口气灌了整碗的绿豆沙水,抹嘴坐在墩子上。 秦巧看她脸上笑意满满,不由发问:“孙家人下种了?” “大小伙子四五个,大膀子甩开干活,看得人真欢喜。”阔别四年,秦家重新迎回属于自己的庄稼地,且不用她大日头干活,阮氏怎么能不开心? “夜上时,我得给婆母敬上一把香,好好说道说道这好消息。” 真心实意的高兴啊,是总想寻个人分享。 阮氏探头往东屋窗口跟前瞄了下:“又睡了?” 秦巧点点头,“刚吃了药,不是说小产就是坐小月子嘛。” 崔八的情形比小产严重多了。 “不是说她性情活泼,很爱闹腾吗?”阮氏稀奇不已:“醒了许多天,除了下地上厕房,少见她说话。” 遭逢巨变,总要变的吧。 只能这样猜测,心头有隐忧,却也说不清,只好安抚自己是多想。 秦巧道:“保不齐过几天就好了。” 正要起身,门口传来蒙六娘的笑喊:“阮嫂子,在家呢?” 阮氏迎她进门。 自商定买林家小院的事情,那头忙活搬家事宜,进出规整交付她来接洽,一来二去和蒙六娘交情略深。 院里说话纷杂,未免吵到东屋的崔八娘,阮氏拉着人进到北屋子安坐。 “我娘家来了人,这几天人进人出的,竟忘了一件事。”蒙六娘从袖子里掏出个小纸包,在阮氏困惑的目光下笑得暧昧:“这东西是我娘家的秘方,效果显著,我看阮嫂子有眼缘,便想着走前送你。” “这是什么?” 蒙六娘便抹抹自己尚未显怀的肚子:“这是宜男的方子。睡前给男人家吃了,保准有用!” 阮氏手一哆嗦,险些没拿稳,脸皮臊红:“这...这....你....” 结结巴巴半晌,来了句‘这也太贵重了!’ 蒙六娘随手捏了一枚枣眼吃,热络笑道:“收了吧,食来孕转就是这个道理。” 两个人对坐堂中,说了搬家挪动事宜,确定后日就能彻底作别,蒙六娘很有舒畅胸怀的解气,媳妇做派到了她这一步,真就是顺风顺水。 第112章 阮氏感慨有人生来就是享福,一时运半生福。 不过也不眼红,她这辈子少说活到六十,还能享受许多年的福呢。唯一遗憾就是没有个自己的孩子。 她本不抱希望,总也是想着二娘和小白孩子多了,过到她名下一个,一尝做娘的心愿。 桌上的小纸包具有十足的存在感和诱惑,她别开脸,一推门,眼睛还没看清,砸进个高大的身影。 “花花...花花...我肚子痛!” 秦丰收赖在她身上嚎。 阮氏:“......” 但凡他能放下手里的零嘴,也不至于撑到肚子疼。就这般,还怎么与他生孩子? “躺着吧,我给你揉揉。” ... 夜晚的秦家小院只有蝉鸣,四处无灯,唯有东屋还透着些轻微的烛光印出窗前地上一团黄晕。 这一觉睡得很踏实,崔八娘睁眼时,还有些迷茫。 左右看下,精神醒发,她撑着上身坐起,探出半身从小机上倒了一杯水。 声音惊动了打盹的崔三郎,他忙抢过手,示意她快躺着。 崔八娘笑笑:“睡了一天,再躺着人就要发霉了。” 茶水润嗓,手里又被塞了一碗面食。 素淡的面,卧了一颗油汪汪的咸鸭蛋,烫过的几颗青菜随附在汤水中。 确实也饿了,崔八娘挑筷子吹吹,迫不及待地吃了几口。 分量不多,夜宵吃却够。 帕子拭去嘴边汤水,透过窗棂看哥哥蹲在竹排处淋洗碗筷。 她观察了好几日,觉得此处对哥哥来说已是后半生的家了。 “三哥哥,你去睡吧,用不着夜夜守着我。” 崔三点头,人却未动,挪到床对面的长竹榻上,反正有灯,走动起来也不困了,信手捻着毫笔,又在画着巧造坊间的第四样织机造图。 手边的话本子看不进去,崔八娘发愣片刻,猛地开口问了一句:“哥哥,你还记得茕郎吗?” 茕郎是崔三的胞弟,可惜尚未落地时,母亲便遭府中姨娘暗算,没能诞下。 崔八娘轻扯嘴角:“茕郎没时,我和姨娘装得忧愁,其实关上门却在笑。” 至于为何会笑,兄妹两个心知肚明。 “你说这算不算报应?” 她呢喃道,“报应不爽,落在我的孩子身上。” 这是自她醒了,头一回提起那个孩子。 崔三不知如何安慰伤怀的妹妹,在纸上落了几笔——等你好了,我带你去看看六娘吧。 “我不去看她。”崔八娘抹去眼泪,斩钉截铁道:“等我好了,我还要回罪奴村!” ‘你回去做什么?’ “你说我做什么?”崔八娘恨得咬牙切齿,猩红双眼怒视着他:“那些贱人戕害了我的孩子,难道不该杀了他们,给孩子报仇吗?” “三哥哥倒是过上了妻好财暖的日子,却看我陷在水深火热中挣扎!” 她讥讽不已,想起这院中两个女人进进出出说话,没好气道:“多下贱的出身也敢与哥哥作配!你口有残缺,那也曾是汴京高不可攀的贵郎君,怎么如今好没志气,人家买三亩田,就当成圣上开恩的封旨笑得跟个摇起尾巴的哈巴犬!若是阿爹还活着,怕是胸口怄气一口老血喷满地了!” 她还想再说,可惜嘴皮一动,脸上先火辣辣地挨了一计痛打。 崔八娘耳朵里一阵嗡响,发懵瞪着自己哥哥,只看见他气得青筋暴起,嗫喏发抖:“你打我!你怎么能打我!我....”啪嗒落泪下来,“...我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血脉连着的,你竟为了几个不相干的外人动手打我!” 声响惊动了院中,阮氏最先奔过来,她身上的褙子还没裹严实,脸上惊愕:“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吵起来了?” 再看崔八娘捂着半张脸,心呼不好,略带指责地看一眼崔三:“小白,有话好好说....唔....有话你慢慢写,做什么动手打人?要不,你先......” “用不着你来烂好心!”崔八娘嘶吼一声,直接攥起茶盏贯在地上,啪地一声巨响,碎片四溅,阮氏被吓得退出好一大步,愣神间就看人家指着自己:“我和我哥哥的事情轮得着你插嘴?你是哪头长嘴的鳌老货...唔....呜呜呜....松开!....” 崔三强硬地捂住她嘴,不要她开口。 可动作撕扯,顾忌她伤口,总不敢使全力。 “小白....小的哪家的白?我哥哥行不改姓,坐不更名!”那眼神活似要吃了自己,阮氏总觉得自己没睡醒,晕乎乎地问:“不叫他小白,那叫什么?” 崔三崔三的,听着生分呀。 崔八娘狠狠咬着堵在唇上的手掌,直到尝出满口的血腥气,挪开眼看着满脸痛苦的哥哥,心像是被剜了一刀,抱住他肩膀,呜呜嚎哭起来。 一边嚎,一边含糊喊:“崔...我们姓崔!” 阮氏从内间退出去,一出门,就看见站在檐下暗处的秦巧。 她叹口气,动静这么大,什么都听见了,“崔八娘还怪....” 怪怎么的呢? 她思索下:“...怪狼心狗肺的。” 第57章 ‘怪狼心狗肺’的崔八娘一见白昼,换张皮做人似柔善温和,眉眼慈悯,惭愧地低下头,同阮氏作歉:“昨夜吓着您了吧?是我一时脑子糊涂,猪油蒙了心窍,说出遭雷劈的话。求您看在我哥哥的面上,看我是头一回,万万别记在心上,权当我是个零碎物件,别当回事。” 第113章 阮氏一脸‘见了鬼’的惊愕,眼风瞄向身后的二娘,见她面容平静,眉头却轻轻蹙起,有些无措不知如何作答。 半晌后,忽略心头的古怪,挥手表示无事:“那什么...小...崔三呐,灶屋温着水呢,我先出去忙了。” 她匆匆起身,同秦巧使个眼色。 灶屋冷清清,一等外头有脚步声,迫不及待地奔出门,扯着秦巧进去,话先不说,阖上门前谨慎地在东屋方向看看,正对上崔八娘透窗投来的目光。怎么说呢?那眼神怎么看都不想怀着善意! “天神呀!”她背靠在门板上,嘶嘶声不停,一边搓着手臂,“二娘,你瞧瞧!瞧我这胳膊上的皮疙瘩!” 大热天的,本该热得没法,叫崔八娘这顿折腾,只觉得身上发寒。 “莫不是中煞了?二娘,若不然我去庙里请尊小菩萨像回来吧?” 秦巧摇摇头,道先不着急,目光透过门板,仿佛还能看到崔八娘阴沉反复的面容。 “林家院子是现成的,我看他家正屋大,里外套舍还开对窗。嫂子,先凑乎打扫净那处,你和哥哥搬过去吧。” 阮氏诧异:“我和你哥哥搬?那你......”停了一会儿,犹豫地看她脸色:“你是怕崔八娘再像昨天那样发疯?” 秦巧:“一则是这个。她伤怀难过,容易激动。哥哥孩子脾气,保不齐和她有什么撞上事儿。再者,这几天巧造坊的织机要搬动几台过去,夜里还是得有个听声的。” 不能因崔八娘几句混账话,秦家的日子就不过了。 收林家院子本就是为了后续她招收织工女,哥哥和阮氏搬过去顺势而为。 过好一会,秦巧还要给织娘上课,顾不得别的,只叮嘱阮氏不要和崔八娘起冲突。 阮氏心说:谁稀罕惹个脑子有毛病的人,嘴上应是。 太阳渐上,织机学艺暂时挪到了巧造坊,秦家小院静悄悄的。 阮氏揉搓着小米团,一旁的秦丰收不知哼着什么,手里头花花绿绿有草有叶,热火朝天地编着小花篮。 两人一问一答,说得来往都对不上,却衬得屋中不冷寂。 门外的崔八娘看了半晌,嗯哼作出声音。 阮氏回头:“......有事吗?” 崔八娘:“没什么大事。只是哥哥觉得方才我的话不够诚意,没说到您心坎上。这不,我不敢耽搁,想跟您再赔个罪。” 阮氏心说:这阴阳怪气的架势才对嘛! 说实话,昨夜自己是被吓着了,让人家狗头嘴脸地啐了一顿。再回屋子躺下,生怄气瞪眼半宿,脑子里翻来覆去都在暗恨自己怎么不当场反驳回去? 大早上本是上赶着茬架,又被堵了软刀子。 眼下正好,二娘和崔三都不在,这可不是她招惹,是这货自己送上门的!且看她怎么治治这小丫头! 阮氏一拉架势,先撵了秦丰收回屋,叉腰手指遥点崔八娘的鼻子:“赔罪?你们一个两个贱籍,站得倒是腰杆硬,比我们这良家户头的人说话声都大,我让你赔罪?哬!真让你赔罪,你得跪着!” 崔八娘脸色发僵,嘴皮子哆嗦,一看就是被戳到了痛处。 阮氏又添一把火:“端碗吃饭,先睁眼瞧瞧你肚皮放不放得下!怎么?姓崔怎么了?我说那个谁......” “二娘的婿子,按辈分喊我声嫂子,我叫他一声小白怎么不对了?当他是自家人,稀罕给个亲热,我要是看不顺眼,莫说伺候吃喝,让他当牛做马,除非是死了,要不然半辈子吃观音土也得喊我声菩萨!” 崔八娘气得胸口起伏:“你当我们稀罕!” 阮氏哼声,没好气地拍拍裤管上不存在的灰:“好药水救你,看你平头正眼像个人,嘴一张比粪坑还臭!你伤心难过?寻正主去呐?怎么?不认识去罪奴村的路?那没事,我亲自送你走!” 说着几步上前,扯住崔八娘的手腕,直往门口拽。 崔八娘鬼哭狼嚎,酸红眼扯着嗓子喊救命。 很快脚步声起,崔三慌神跑过来,作势分开她们。 谁知崔三郎一靠近,阮氏顿时火冒三丈:“你还敢拦?!当初我们二娘拼着清白不要才救你一条命,一口饭还养个护主的狗呢!信不信今日撵你们走,我二娘明日又能再迎个齐全.....” “嫂子!” 秦巧跨出门喊住她话头。 “嫂子..”她上前分开两人,劝解道:“你先去林家院子看看,下晌的时候,我陪你一起搬。” ‘搬’字一出,崔三唰地抬头看过来。 他眼尾略红,目光如波,一副难以自控将落泪的样子,秦巧很难不去看。 “坊里的木匠还在上工,你先去忙吧。” 可他不动,阮氏暗恨这货色拿捏二娘心软的弱点,嘀咕道:“装什么可怜。” 手腕被秦巧捏疼一瞬,阮氏愤愤,却给面子地转身走了。 崔八娘自顾攀着屋边站起,吸着鼻子不说话。 三人静默片刻,秦巧率先开口。 “我家就是个平户,只想过宁静日子。”秦巧缓声道:“你哭闹撒泼,都是人之常情。” 第114章 “一时看不开,我们包容一时。可若一辈子不看清,我总得做个取舍。” 崔八娘轻咬唇,装腔作势:“大不了我和哥哥走!” 一扭头,却见哥哥没看自己,痴痴地望向秦家二娘,满脸是泪。 ......这不是还没走吗?她气得心说。 怀里的帕子递过去,他不愿意接,秦巧心底无奈,含笑拭去丈夫面颊上的狼狈。 “我和你哥哥缘起匆匆,半途有情,能不能相守到老尚不可知,但晨起暮歇彼此都很珍惜。 我嫂子心直口快,却不无理取闹,这点你哥哥最是明白。她方才的话,你听了记恨也罢,释怀也罢,都是你的事情。” “但是....八娘,人这辈子总要寻个归处的,姓崔姓秦亦或是姓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决意如何过。想的明白最好,想不明白就先从小事来。家里不能白养一张嘴,再过几日好全了,去坊里帮衬做活吧。” 有事做,不至于急眼鸡似的,拔长脖子乱啄人。 ...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话,亦或者别的缘故,总归自那日之后,崔三娘再没有激烈厮闹起来。 秦巧送别了上门的人,一关门,长舒口气。 “前些时候夏蚕出了,我听翠柳说她织了一大匹丝布,卖到县里挣了六百钱呢。” 乡下人家自养蚕种,生丝可得,几乎没什么成本,一匹丝布纯润利不少,黄婆婆笑得合不拢嘴,逢遇上什么人,都要夸秦巧教授技艺的本事。 这不,第二批的织娘还没教出门,第三批商定学艺的人家已经付定金了。 又是一笔银子入账,心里自然欢喜。 “虽说拜师钱冲抵了织机的赁资,不过你师傅的名头出去,不愁回本。” 牛闰林盘拉几下账本,写写画画,交付到秦巧手中。 秦巧粗略看看,还是有不认识的字样,手指挪个方向,冲到另一边,问:“这是什么字?何意?” 崔八娘上下看看,简单解释几句。 秦巧听过,掰指头算,手指头不够用,借用算盘总是在一位制和十位制的腾挪间慢吞吞,一旁崔八娘等得不耐烦,看不下去一把抢了,刷拉脆响后归零。噼里啪啦,手指头巴拉没几下,念了得数。 秦巧:“哦,那账目就对上了。” 她捏了细管毫笔,在账本上落个字,加盖红指头印。 “你有半月不在坊了,我和三郎新忆了个样式,还没上架,得让你定夺下。” 牛闰林应下,起身抱起账本,绕过门洞,往巧造坊去了。 夕阳西下,院中移栽的杏树垂下淡黄果实,枝芽错落有致,夏风微微一档,总害怕果子落地砸在树下人头上,却有舍不得搬开交椅,整个人懒散地窝在里头仰头发愣。 阮氏一进门,就瞧见树下的两个人影。 她咕哝一句,索性大方地打个招呼。 秦巧看她手里攥着黄枝,于是问:“拿着什么?” “黄皮。”阮氏分了些过来,“吃着酸甜生津,随汤补身也行。丰收这几天有些咳嗽,等会熬一盅黄皮猪骨汤。” 剥了发黄的果皮,手指湿淋淋,干了黏腻。 秦巧起身去帮着做饭,没一会儿灶屋又进来一个,阮氏默不作声,眼角余光却盯着对方,见她老实地寻个墩子坐在秦巧跟前,才收回注意。 “上回让我打听的,有些消息了。” 一听这话,秦巧顿下,下意识去看崔八娘,见她果然眼睛发亮。 “怎么说?那贱人是做什么的?家住何处,有几口人?素日常去哪里?身边有什么陪着?” 一顿噼里啪啦,阮氏也不吊她胃口,平静地回答。 “马娘子原是镇上屠户家的独女,早年屠生入赘去了马家,借着马家的资财和门路,捐了个小身道。” 小身道就是朝廷不入流,无俸禄光有名号的闲散人。 “也不知寻了什么门路,反正六年前屠生成了罪奴村的管事。” 说到此处,阮氏翻个白眼:“这两口都不是善辈,马娘子在镇上屠宰牲口,屠生在那村里横行虐人,料是老天公道,看他们罪孽深重,至今没个一儿半女。” “马家的肉铺子不小,光是精壮切臊子的精壮汉子就有五个。” 阮氏拐了个音,很有劝人的心思:“你若是想思谋暗害,怕是不容易。” 崔八娘咬牙切齿:“要不是她几拳头,我的孩子也不会惨死,这个仇我是一定要报!” 咋报?总不能寻个刀子撵人跟前来一下吧? “我看你是不想活了。”阮氏冷声。 “你没有孩子,自然不懂得当娘的心!”崔八娘捶胸捣足:“要是由着那贱人活,我后半辈子得生怄死了。” 阮氏叫她一句‘没有孩子’堵得没话说,心狠狠地攥下,回头看崔八娘一脸的泪珠,怜悯同情起来。 自己若是真有个孩子,有什么万一,大约也跟她一样拼命吧。 于是放软了口气,“你先宽心吧。要我说,人作孽天在看,这两个恶人自有互相磨的时候,报应总有到的那天。” 第115章 崔八娘抚着肚子,埋头膝下哭得伤心。 “你的孩子掉了,屠生与马氏必然生仇。听人说,屠生自那之后再没回过镇上家中了。” “那有什么用?他们离心难道能补偿我孩子的命?” 阮氏就道:“但是镇上的人传风言,马氏小院夜里常有男人说话的动静呢。” 崔八娘停住哭腔:“你是说那贱人在外头有首尾?” “这就是风言。”阮氏面露犹疑,“镇上口舌比村里的还要多,天晓得这消息是真假呢。” 风言?崔八娘心说:管它真风假风,只要有机会,她都要冒险尝试! 第58章 崔八娘是个不到黄河不死心的主。 孩子落了,半条命葬送去,好容易养了一个夏天,脸上刚有些红气,心思便活络起来。 她是个有手有脚的,秦巧并不拘束她走动,加上崔八娘有时还帮着工坊账目的打理,秦巧还按时分给过工钱。 坊间织机生意火热,大白日里进出看货下单子的人络绎不绝。秦巧又管着旧院子织娘的教学,一来二去入了秋,才经熟人偷偷告密,晓得崔八娘竟然和屠生牵扯上了。 崔三气得胸口起伏,手指头比划着看起来像作法,若是能翻成人话,应该骂得不轻。 崔八娘捏着一只青皮酥梨,吃得手指淋漓,眼皮子连撩都不撩一下。 秦巧:“......你究竟是存了什么心思?” 她一手拦住气急的崔三,将人扯到凳子上,示意自己先说。 “什么心思?” 秦巧便看见崔八娘扭头一个啐地——也不知她是从村里哪个妇人身上学得,泼辣样子浑然天成,哪里还有记忆中高府贵女的做派。 她一时为崔八娘这份入乡随俗而敬佩。 “我一个娇弱小女子,能有什么心思?”崔八娘道。 话音刚落,屋中四人全都无语凝噎——阮氏翻个白眼、秦巧无奈地卷卷袖子、崔三停了没一会儿的手指又有翻动的迹象、就连听不太懂世情的秦丰收莫名应景地发出一声‘嗤’。 一只酥梨不大,崔八娘吃完捻帕子擦擦手,然后甩下一道惊天大雷:“我要搬到外头睡一阵子。” 阮氏:“跟谁?姓屠的畜生?” 崔八娘若有其事地点点头:“就是那畜生。这一双贱贼夫妻,天不收是它瞎眼!但我不能坐着等不开眼的老天睁眼,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你这不是胡闹嘛。”阮氏与她处了几月,虽没多亲厚,渐渐地也看她像自己没有过的妹妹,“贼窝子好容易出来的,如今日子也好过,你心气小些,犯不着!” 秦巧却没说话,瞧出崔八娘眼底执拗,便明白这人心一狠,是怎么也劝不回来的。 她扯了嫂子的袖子,示意让他们兄妹聊吧。 一直到后晌,屋里才没了声音。 吃暮食时,阮氏还在嘀咕崔八娘不该,崔八娘不知为何有些高兴,扒拉了大半碗肉粥,笑看灶膛跟前忙活的阮氏:“你不是一直看我不顺眼嘛,我搬走了,你该高兴才是。” “高兴?我能不高兴嘛,我都乐得笑出来了!”阮氏喊了一句。 怎么听都是反话呢。 崔八娘嘿嘿一声,“那就再给我一碗粥呗。” 阮氏没好气地过来,接过她空碗,舀了几大勺,递出去的时候不愿意再看她。 一顿饭吃得乱七八糟,桌上几人情绪复杂。 多挽留的话拦不住一个要给孩子报仇的娘,天擦黑的时候,一阵敲门声惊动了院里的人。 再然后,秦巧几人目送崔八娘抱着一个不大包裹,坐上那个晃荡的牛车,渐渐踏上她自己选择的路。 天又凉了,秋风飒飒,大门口的柳树闪烁出暗影,这夜晚显得无限苍凉。 “我记着去岁这时候,你才到家吧。” 阮氏突然问了一句。 秦巧点点头。 “日子过得真快呐。”阮氏轻声叹了一句。 离别总是愁,这一晚小院里格外静谧。 再之后的日子,秦巧托人打听过崔八娘的日子。 听说她只在罪奴村住了几日,之后便跟着屠生搬进镇上的家里。 也曾上门去送过东西,零零碎碎有衣裳布料、铜子银钱、肉食点心,唯独没见过真人。再后来去,连东西都不收了,看门的只说她日子过得下去,马氏不怎么苛待她。 ** 秋来天寒早,这一日上灯,秦巧盯着织娘们配丝线时,恰好听见外头一阵吵扰。 推门一看,竟是黄婆婆上门。 “这时令下不好出门呢。”黄婆子一脸灿烂笑,顺着阮氏接应进到正屋坐好。 阮氏先前已在院里和秦巧隔窗对看一眼,瞄了一眼屋里支在角落的香头,估摸再有一半刻,秦巧那边也能结束,便没去叫人。 “今天冷得早,昨儿还听胡老说再有一两日要落雪呢。” 黄婆子:“胡老爷子是灵的,他若是说要落雪,那肯定是要下的。” 来往客套几句,阮氏又从灶上提溜了一小铜壶,热气腾腾的,屋中很快氤氲出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 第116章 “这是二娘郎婿的手艺,秋甘碾出汁水,配了梨果,熬煮了三个时辰。熟水一冲,最适合眼下喝了。您尝尝。” 黄婆子喝稀罕,暖着手一边抿杯沿。 只等身上寒意驱了,整个人舒展了,才长舒口气。 “天寒,我来前见坊间灯还亮着呢。怎么这时候还有买织机的客人?” 阮氏不知她来意,敷衍了一句。 “那牛掌柜也在?”黄婆子见她盯着自己,抿嘴笑了笑:“丰收媳妇,我这一把年纪了,有什么话也不劳跟你藏着掖着。” “牛掌柜素日常在坊间里头忙活,也不知你晓不晓得他成家了没?” 阮氏便明白了她来意。 说来上回翠柳来,牛掌柜也在,她依稀记得这两人还一块说话来着。 “家倒是没成。不过牛掌柜不小了,倒是听他提过家里催,旁的我也不好打听。” 黄婆子:“我家翠柳呢,你是晓得的。过年就十六了,实在不好再耽搁在家。我呢进出瞧着牛掌柜人不错......” 话说一半,外头传来脚步声。 秦巧推门进屋,笑着招呼过。 三言两语,接过话头,阮氏起身去灶上忙活,留秦巧来应事。 来意明了,不过是托付人问问。 秦巧年岁小,本没有当媒婆的天分。谁让牛闰林出身比黄家高,托付旁的去人家镇上问,难免有自取其辱的顾虑。 秦巧人透彻,时日长久也晓得牛家对牛闰林的安排,对黄婆子的一番打探只言三分。黄婆子是个明白人,心知自家是在高攀,可翠柳一口一个阿奶唤着,怎舍得随了儿子儿媳的盘算,让一朵好花葬送给一个瞎眼的鳏夫。 “总也是看缘分的。二娘,这事儿只托你,我才放心。万一不成,翠柳也不至于遭村里人的指点。” 秦巧点头应下。 送走了黄婆子,再回院里,坊里也恰好落锁头。 桌上坐了一砂炉的鱼,小柴烘上咕嘟咕嘟直冒泡,牛闰林欢欢喜喜地净手坐好,“今儿这位大主顾是从县里头来的,吴家的,他家经营着好几座茶山,怎么也插上布匹的草头了?” 县里距离满井村又很远了。 早前生意都红火在镇上,看来牛闰林确实有几分本事,路子搭得宽,名声远扬呢。 秦巧分了碗筷给他们:“县里的人也瞧得上咱们的织机?” 牛闰林:“简式的自然不稀罕,坊里头那架搭了一半的花楼织机,那可是三郎新近了不得的物件,吴家来人懂行,一眼看见就迷上了。” 对这花楼织机,秦巧便有些外行了。 只因这机子占地很大,且构件复杂足有千数之多,这种机子非大织造坊是供养不起的。若不是崔三出身大家,曾在工部的图册上看过,一时还弄不出来呢。 她和崔三对视一眼,赞许地笑笑,得到一个手背抚摸的回应。 牛闰林:“......” 说着正经生意呢! 秦巧并未注意到他的停顿,安然饭后,把人留下。 “今儿黄家婆婆来过了。” 牛闰林闻声懂意,先还笑话人家两口子腻乎,轮到自己也觉得怪不意思的,面上浮现腼腆:“倒是麻烦你费心了。” 秦巧摆摆手:“我不费心,只是传个话罢了。” 不过终究好奇,“那你是什么想法?” 牛闰林挠挠头,语气却很坚定:“翠柳挺好的。只是我自己上不着下不稳的,怕她不愿意,所以一直不敢跟家里说!” 黄婆子一番担心之语犹在耳畔,秦巧再听牛闰林的话,险些笑出来。 原是情到缘到,都害怕彼此作配不上对方呢。 “若真有意,你还是给人家一个准话吧。” 黄家长辈亲上门打探,不就是一种态度? 牛闰林想通之后,乐呵呵地点头应下:“今日不早了,等明儿忙过坊间的事情,我就去家里报信。要是来得及,明年开春,我就能成家呢。” 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往常事业不丰,爹娘面前腰杆子不硬气。 如今有产有业在前,族里头也辉煌,成家才是锦上添花的好事呢。 他欢喜雀跃地走了。 貌似说成了一桩好事呢。 秦巧眼里浮现笑意,一回头,正好看见灯下星眸回望,仿若点漆勾得人心头咚咚跳。 自买下隔壁林家院子,哥哥嫂子搬走,这小院里头只余他们两个。 正屋饭罢,方桌暖灯。 崔三郎起身往她身边走。 那目光也不知怎么,平白带了钩子,秦巧慌乱地偏头不敢去看他,只等身前靠上他,嘟囔一句做什么。 他能察觉出她的紧张,看出她脸颊泛红,情羞意涩。 算来她不足双十年华,却已经能为别人保媒说亲,所有美好的事情都与她相关。 天太冷,屋里没生火盆。 他捏她手,手掌抚触她鬓间细发,沿着肌肤向下一抬,她仰着脸望向自己,小小的瞳仁里装满了自己。 低头轻轻吻一下,眉峰挑动,眼神直往内舍溜。 第117章 暧昧不言而喻。 秦巧软乎乎地伸出臂膀落在他肩头,在他耳畔哼唧道:“记得洗碗。” 崔三郎笑起来,轻咬在她耳颊,应做回答。 第59章 牛家对牛闰林请告婚事一举,反应不一。 牛家长亲并非不盼他成家,盼望的却不是一个小村来的乡野户。 牛家老太太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只给儿子打眼色,势必要把这做坏人的角色推出去。 牛掌柜:“......” 接了老娘的指示,他轻咳一声,端起茶盏浅啜起来。 只等一屋子老小全看向自己,这才气定神闲地道:“儿女亲事,从古就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什么时候由着你自己个儿的性子了?” 牛闰林很想翻白眼:“娶媳妇是给我自己娶,我说了不算,难道您说了才算?那到底是给我娶媳妇,还是给您老人家迎小妇?” 此言一出,牛掌柜唰地白了脸,咚地甩了茶盏到桌上,怒视这口无遮拦的孽子:“你满嘴胡吣什么!!” 牛夫人看丈夫脸色不豫,开口打起缓和:“闰儿呀,家中并不是要拦着你娶新妇。只是你说的这黄家,咱家连对方门庭朝何处开都不知道,内里底细一概不晓,做长辈的,若是满口应承,那还像话吗?” 牛闰林心里嘟囔,纵然有些不服,可抬眼瞧着一向疼爱自己似眼珠子的阿奶和母亲,不再横眼睛。 他是个会卖乖的,扭头脸上挂了讨好的笑,一叠声地阿奶阿奶唤着,凑到牛老太太膝头说起小话。 牛掌柜在一旁听着两人一唱一和,说起什么八字福寿、年月阴阳等佛机似的玄话,心里火成一团。 老太太上了岁数,越发信佛,吃斋打蘸的,把个老安堂活生生捯饬成一座庵。 往常他懒与分说,今日论及牛家下一辈成家的大事,可不能再让这一老一小糊弄了去! 可他没张口,牛夫人就看出丈夫的话机,眼疾手快地掐了他腰间,趁着丈夫龇牙咧嘴表示不满,眼神示意对方先不作声。 “闰儿纯善,看不出女子的鸡毛心思。且让他和老太太缠着,我明儿瞅天色,去那满井村里打听一下。” 牛掌柜只好按捺。 翌日天色未明,牛夫人便全副装扮加身,带了两个机灵的伺候婆子一并往满井村去了。 一路颠簸自不说,天光绽亮,终于进到村口。 寻路口闲散人打听,没一会儿车轮辘轳,停在了村西口的秦家小院。 婆子扶着牛夫人下车,压着声嘀咕道:“夫人,看架势,咱家小郎君的买卖挺好呢。” 适时,正是县里吴家管家来访,秦巧正领着人从小拱墙处进到自家院里,一点点介绍着她素日招训织娘的事情。 牛夫人迎面看到的,正是秦家小院熙攘热闹的场景。 她拾掇下衣领口,朝着迎面而来的素衣妇人露出客气笑容,一边回婆子:“买卖自然好。”若不然,怎招得这村里小姑娘的贪心呢? “这位夫人好,我是秦家的阮娘子,不知您是来找谁的?” 出门迎客的正是阮氏。 阮娘子? 这个名号在牛夫人这头是有过印象的。 儿郎离开自立,她当娘的出钱,怎会不着人暗中盯着呢? 阮氏,秦家大郎的妻户,为人名声毁誉参半,据说早几年是个暗门子的不干净。 牛夫人心里嫌弃,面上却不显露,和煦道:“我姓牛,儿郎在这处立了间坊,早时候没功夫,今儿来看看。” 阮氏心里唔了下,一下便懂了对方来意。 前日二娘与牛小掌柜说过翠柳,今日牛家当长辈的就上门了,这小掌柜还怪心急呢。 她呲牙笑了笑,牛闰林往日一声声‘嫂子’地喊,她将对方当自家人,此时看牛夫人,不曾相见,心里却透着股亲切。 于是笑容越发真切,人也热情地往前几步:“哎呦,不晓得是您呐!快快快,别在冷地里头吹风,家去!咱们家里头喝热茶说话。” 牛夫人不着痕迹地避开她的靠近,身侧婆子立时懂主子的心,迎上阮氏招待,一并连人挡住,接应起来。 进了屋里,阮氏提壶才觉空,忙招呼先坐,小碎步跑出去接水,想着人家是贵客,从橱柜顶上头翻出平日里招呼贵客才用的岭茶。 茶汤待沸,阮氏又送到屋里一竹盘的茶果。 她热情地推推盘子边,示意对方不用客气:“乡下人家没什么好招待贵客的,就是些不起眼的吃货,叫夫人笑话了。” 牛夫人扫一眼茶果盘,又嗅闻到馥郁茶香,笑容终于带了些真诚。 可这真诚没长久,就被阮氏下一句话给击成碎片。 阮氏:“牛夫人,咱们两家亲热,小掌柜不嫌弃,称呼我一声嫂子,我心里领情。翠柳这丫头,旁的不说,最是勤谨持家的!” 她很有架势地拍了拍胸脯,“您家放心,翠柳丫头和小掌柜,那是一顶一的绝配!” 牛夫人笑容僵在面上,好半晌哆嗦着嘴唇问:“你说,我家闰儿叫你什么?!” 她那清清白白的儿郎,称呼一个暗门子,为...嫂子??? 秦巧便是在这时进的门。 第118章 一迈步,直面牛家夫人颤巍巍的质问。 阮氏隐约觉得不对劲,回头看一眼秦巧,起身让座中,不自觉放低声:“牛掌柜他称呼我......” “嫂子..”秦巧出声,迎上阮氏不知所措的目光,安抚地笑笑:“你先出去吧,哥哥寻不到你,在屋里喊呢。” 阮氏眨眨眼,答应一声,侧身往后避去,不期然目光下移,瞧到牛夫人座下。 片刻前被自己用手掌抚擦过的木凳,搁着一块素白干净的帕子。人家是隔着一层布才舍得落座的! 她后知后觉:原来是自己被嫌脏了。 院里的秋风凉了,吹得她火热的心头一阵发颤。 闻风赶来的黄婆子气喘吁吁,疾步上来攥着她手腕,“村里人说牛家的当家夫人来了,是不是?她来做什么?莫不是得了牛小掌柜的音信,来给我家翠柳下媒的?” 阮氏回头望一眼屋里,仿佛还能看见那个表面笑脸如花般的和善妇人。 她苦笑一下:有她那一出,可别弄黄了翠柳和牛掌柜的好事呀。 屋内 牛夫人气得险些失态,若是那阮氏还在跟前,势必是要骂她一顿,好叫那人晓得自己是个什么烂人,也敢攀扯清白人的名声。 可进来的秦家行二的。 儿郎在她跟前不止一次提起,如今有声有色的坊间生意多是秦家二房夫妻两个出活,自家儿郎仰仗对方手艺才能成事! 她努力平复怒气,扯出笑意:“让你看笑话了,方才应是我听岔了。” 这就是好人家当几十年撑家妇人的本事。 天大的火气,说压住就能压住,三分话七分脸,练就的是什么都不说破,但什么都说明白了。 秦巧瞧一眼她身后神情愤然的两个婆子,端坐着,挽起袖口给人家新换了一杯茶。 “家下嫂子不常出门,只在内院里照顾我们兄妹,说话难免没分寸,夫人见谅。” ——不出门的人,不晓得外头的门道,请见谅。 那常出门的牛小掌柜,应是晓得人情世故,礼节进退合该有分寸的。 牛夫人听懂她言下之意,面上挂不住,很想回怼什么。 “他年岁尚轻...” “夫人谦逊。”秦巧不待她说完,提换话头:“小掌柜承袭家学,一身本事。在外头做生意如鱼入水,旁人可不曾因他样貌轻视过呢。” 听儿郎说秦家二娘是从北边府城里头混过的,眼下一听,是有些口舌本事呢。 “生意做得好,那也是在外头。家里瓦檐护他长大,吃喝不愁的,没什么算计心思。”她又道。 这就差伸出指头,指着翠柳骂她纠缠牛闰林呢。 秦巧终于不耐。 外头吴家管事还候着,若不是牛闰林相托,她私心想成全,何必放着富贵不跟,换地方打什么机锋! “夫人若是有话,直说就行。”秦巧自喝一口茶水,润过嗓子,坦率开口:“生意归生意,我家与牛小掌柜私下交情点到为止,绝不干涉他决定。 若说真有什么过深的,年轻人照面多,‘来了?’‘走了?’‘吃过没?’,点头之交,谈不上算计。” “既然没什么算计,怎就勾得我家小郎君非要娶什么黄家的柳树还是翠鸟的?” 牛夫人身后的一个婆子俶尔开口,直接戳破窗户纸责骂起来。 ‘啪’的一声脆响。 牛家来的三个,齐齐打个哆嗦。 秦巧用力拍过桌子,没看那附和主子心意开口的婆子一眼。 “牛夫人,天色不早了,出村的路不好走,您先请吧!” 牛夫人瞪着眼:“你...这是赶我走?” 秦巧已然懒得再说。 大约是葵水日子将至,这一两日总是心头生烦,没好气地起身,留给屋中几人一个干脆的背影。 她自走痛快了,牛夫人在屋里憋了许久,不见有人进来招呼,再听窗外已有应学的织娘交谈,顿时坐不踏实。 瞅了个没人的时候,匆匆打院里离去。 目送几人消失在门口,阮氏无奈地叹口气,与黄婆子对视一眼。 二人互看过,心里都晓得:翠柳与牛闰林的婚事怕是不成了。 黄婆婆是锁着眉头离开的,阮氏猜测她应是不知晓该怎么给家里期盼的翠柳交代。 她有些惋惜,夜食时,又提了起来。 秦巧舀起一勺热粥,一边吹着一边等她絮叨。 正出神,勺头上被放了一小块酸笋干,抬眼看向崔三,只好挑眉笑了:“没什么,我让人给牛闰林传话了,成不成,就看他自己。” 至于牛夫人归家后如何言语描绘自己多么粗鲁,她是不在乎的。 她心里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筹谋呢。 南屋内舍 秦巧握着一本册子,时而提笔写一下,时而扒拉下算盘珠子,崔三抱着小木桶进门时候,正听她发出窃窃笑声。 ‘怎么了?’ 他眼神询问。 秦巧没直说,只等一双脚泡进温热水中,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这才示意他去看桌小几。 南舍当初推倒院墙重新垒砌,两人都在北地呆过,齐齐觉得长而放的泥炕很实用,故而请将人在内舍靠窗下处垒了个小炕。 第119章 小炕不大,铺了厚厚的棉褥,放张一臂长的竹雕小几,寻常摆水放册,十分方便。 日中若是犯困,也能躲懒舒展地躺上一会儿。 崔三先往水桶了放好姜块,这才起身捏起本册。 看了半晌,比划问起:“二十几人?会不会太累?家中放不下吧?” 秦巧捂嘴笑起来:“吴家管事今儿可不止买织机,他还想跟我的织娘行合作呢!” 第60章 吴家以茶山起家,在整个县里是数一数二的大富户。 进春搭上了大罗湾的人情脉络,很想沾一沾布料行当的风光。 县里布行一向是由赵家把持,他家官道疏通顺达,遇不上什么坎儿,旁的散行户几乎牵动不到利益。 若是吴家要插手,那就不可小视了。 赵家当家人吩咐去细细打听。 没过几日,便晓得吴家管家在大罗湾两里地外的满井村购置了不少织机。 满井村?这是哪个犄角旮旯生出的奇货? 赵家人疑惑不已。 一时满井村秦家的名号在县里布行当明里暗里传了起来。 而被议论纷纷的秦家四个正襟危坐,屋子对首是牛闰林。 一个肿着眼窝青的牛闰林...... “牛大掌柜还能追得上你?” 阮氏惊愕发问。 牛闰林摇摇头:“我爹追不上我,但他手底下那群长腿的徒弟能撵呐。” 他语气懊恼,显然觉得自己委屈。 能不委屈吗? 明明家下阿奶已经被他劝的同意了。谁知一换天,他娘从满井村走了一趟,回去之后哭天抹泪,伤怀地说了许多,最后竟是死不点头,扬言‘除非天打雷劈要她命,姓黄的人家休想进牛家的门’。 “欸!这就是没缘分。” 阮氏苦着脸,“那你是如何打算?” 牛闰林咕哝半天,到底没说清究竟,只撂下一句‘等家里缓和几日吧’。 秦巧坐在一侧,却看出他神情间的犹豫和迟疑。 于是开口说起吴家上门的事情。 有了生意经,萎靡的牛闰林终于打开话头。 吴家一道绝非小事,他一听对方想与秦家收织娘的工活合作,很快想明白内里。 “二娘子,你如今招揽织娘,多是本村有些底蕴的人家。这类人家舍得应学银子,再合买上一座织机,不过半载就能织布养家。” “世上有积蓄的家户不少,更多却是一年到头进出勉强裹平的下户。这类人难道不想学织布,不想多一门养家的手艺嘛?” 秦巧:“他们想学却没得法子。” 牛闰林抚掌一笑:“所以吴家这本买卖筹划得可真精细。他家不出织机,又用不着去寻本就有织布技艺的织娘,只出生丝生棉生麻等原材料,一等日子到,只备好车马,来你这里搬走现成布匹,交付银子。” 秦巧自然明白这些,只是不懂他为何高兴。 牛闰林便解释起来:“吴家做生意比你我在行多了,此类事情风险都在这座小院,一根丝到一匹布,所有繁冗他家一概不沾,多好得买卖!所以他家分润利按照三七来,是有些欺负人的。” 三七分,自家是不出原材料的钱,可织机养护、织娘规训工钱等、原材料耗损回补等自行承担。 杂七杂八下来,一匹布也不过是一二百铜钱的纯利! 牛闰林手指头翻飞,账算得很快,得出结论:“这买卖上赶着的不是咱们,秦二娘子若是想做,先抻几天吧。” 其实与吴家合作,跟工坊是没什么关系的。 工坊买卖一向只与织机买卖有关,崔三一人足够。秦巧单做织娘规训,与工坊购置织机从来都是利落账目。 秦巧将吴家的事情说给牛闰林听,也是想着他在本地相熟,懂些暗规则。 对于吴家合开织娘行一事,崔三持保守态度。 他盘过家底子,虽不至于富裕,却衣食丰足,已然是满井村中日子算中上等的人家。如今他们守着工坊,招了不少眼红,若是再建起一座织娘行,里里外外打点,实在照应不来。 再说县里门道复杂,万一答应吴家,人家树大根深无所畏惧,自家小蒲柳如何经得起风雨? 若起贪念,易招是非。 他将想法告知秦巧。 秦巧颇为认同,“要不还是算了?” 崔三点点头。 故而吴家管事上门时,真切表示自家门庙小,怕是要辜负美意了。 吴家管事好言好语,还是换的推辞,出门时候唉声叹气。 消息传到县里,已然是几日后。 赵家管事一听下人回话,顿时愣住:“没成?秦家竟舍得富贵,不与吴家好好交道?” 下人笑笑:“许是听说咱们家的厉害呢。” 赵家管事沉吟了下:“莫不是吴家耍计策,面上传坏消息,暗地里头还在筹划吧?” 这话下人便不敢说什么。 说多了,将来若是印证什么,岂不是落到自己头上? 赵家管事左思右想,还是起身,请告进了老太爷的屋里,将事情回禀。 一生打拼、风里来雨里去多年的赵老天爷闻言冷道:“吴老头一死,底下的小辈真是不成器。商司买卖是几十年定下的规矩,凭他吴家三五分地,也有胆子抢我的买卖!” 第120章 怒过,赵老太爷心里默念一声‘满井村’,更多资源都在腾讯群四二而咡五九宜四柒“早前那村里出外恶,我记得阳鸣去过一趟,对吧?” 阳鸣是赵家这一脉的嫡出子孙,身任都监,专管缉盗惩恶。 管事回忆下,回道:“上回您念着乡下老宅的安危,的确让阳鸣郎君照料过。听说拿了几个行徙的罪人。”(注) 老太爷点点头:“去跟阳鸣说一声,满井村太偏,再有什么是非,少插手!” 是非? 好端端的,满井村能有什么是非? 管事眼珠子一转,顿时明白过来。 吴家在县里盘踞,不少料理。 满井村的秦家算什么了不得?收拾一个乡野户头,岂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想明白,顿时心中有谱,转身去吩咐办事了。 · 秋凉易过,没几日便要入冬,上夜前阮氏从灶屋里头端了些干柴回屋。 如今她和秦丰收住在以前林家的院子,主屋宽敞结实,屋顶今年又翻新过,再不是从前漏风漏雨的凄凉。 柴火烘得屋子里头热乎,从外头进来,先打一个激灵。 秦丰收穿着她新做好的贴身里衣,趴在床上数草蚱蜢,玩得不亦乐乎。 阮氏也不催他睡,箩筐里头有做到一半的针线活,抖擞起来对着灯芯认上线,一点点缝着。 月底刚盘了账目,轮到大房这头,手里能落个一两银子多。 整的她收过,零碎的铜子换了碎花布头,正好能给她和秦丰收一人一对新冬鞋。 自打二娘回来,丰收也比从前好了许多。不让他光脚跑,出门不落单,糟蹋不了好东西,她也舍得给置办些体面的。 鞋面缝着缝着,渐渐慢了。 阮氏瞄了瞄沉浸玩乐的秦丰收。 什么都好...就是没个孩子。 她有些遗憾。 今日出门,遇上村里几个碎嘴的,又在说秦家的是非。 说来说去,也就只能说秦家是个绝户,这一辈下头连个接香火的没。 二娘不在意,总说不急不急。 阮氏没她坐得住,又想起借着亲缘不停上门的娘家人。 她那娘家,从上到下,真不是东西啊。 阮氏早就那家人失望,没想着自己这一生还能从娘家得到什么情分,只是做两家生户就可。然,对方却纠缠不休。 起初是指示她那旧情来哄。 一计不成,又上门来耍心眼,被黄婆婆给赶走。 再接着,又屡屡在外头路上等着,竟是要娘家大哥的小儿子过给自己! 她长叹口气,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蒙六娘。 蒙六娘搬走前,曾去她院子赠了一包好物。 什么宜男的方子? 阮氏抿嘴笑了笑:那东西她从前见过,不过是男女欢好,助兴罢了。 笑容一顿,落在秦丰收的脸上。 烛光亮堂,顿顿吃得肚饱饱的秦丰收脸蛋圆润不少,贴身里衣裁选得正好,衬得他人便是蜷在床头,也是手长腿长,高大一只。 “花花,看我的蚱蜢!”秦丰收察觉到她注视,扭脸绽出一个笑容。 阮氏看着他黑漆漆的眼睛,不知怎么心跳得快起来。 鬼使神差的,起身挪到床边,摸摸他光净的脸蛋,“丰收,你想要个孩子吗?” 下一瞬,他的脸上便出现自己最容易解读的表情——三分迷茫、三分稚气、四分呆愣——什么是孩子? 阮氏不知怎么解释,比划在自己肚子上,“就是这里会有一个小孩,像你,也像我,从小小的,长到像你这么高。” 秦丰收把草蚱蜢举到两人之间,只说:“花花,我编的好看吗?” 阮氏还是不甘心,思索后将枕头芯里的药粉包翻出来,甜甘蔗水化开,哄着秦丰收一口口喝光。 她眼巴巴盯着对方,没一会儿便见他呼着有些热,一直扯着衣领子乱挠。 阮氏强忍着害羞,心里不停劝自己:他们是夫妻,做这等事情是天经地义的! 她在他耳朵不停安抚,温柔地宽慰抚摸,给予他不懂的回应。 长夜寂静,桌上的烛线终于燃烧殆尽,屋内陷入昏暗。 几里之外·罪奴村 屠生颠颠手里的袋子,银子碰撞发出熟悉的响声,他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 “爷,这事儿若是叫八小娘知道,怕是不妥。毕竟那是她哥哥...” 屠生一摆手,冷哼道:“她在后院里走动,和她说这些作甚!” 提起崔八娘,屠生不由想起上回归家,被马氏指着鼻头唾骂的事儿。 他阴沉沉地露出个笑:只要办妥了贵人交代的事,他就不用再在这地方待着,受马家那对父女的窝囊气! “去,把肖二喊来!” 第61章 “要入冬了。” 胡老爷子昂着头,看了半晌晴空,说话间淡出一团白雾:“刚下过雨,地上不好走,这一趟出门小心着些。” 崔三乖巧点头应下,照应着工坊人搬挪织机零件。 牛闰林比照着册单,一样样点算装车的物件。 第121章 吴家与秦巧的织娘行合股不成,直接在青口镇上开了一间布匹收档。 因着这一件收档新开,镇上不少人家闻声而动,想要个户织布买与档口,一并连带着巧造坊的买卖红热起来。 正巧今日要出三家的货,牛闰林分身不开,崔三郎只好顶上缺。 已然是后半晌,送了货,再折返,算来那时早已天黑。 崔三郎同秦巧笑笑,坐上车架,一直到门口的人影再看不见才回过头。 牛闰林看他这般,心里艳羡:“成了家就是好呀。” 崔三回眸,见他面上发苦,心里同情。 牛家不认可翠柳,牛闰林又不能真与家里头一刀两断,只好拖着。 他一个郎君好等,黄家可硬撑不住。翠柳已然是村里待嫁中年岁最大的,闲言碎语似针扎一般,戳得人脸疼。 早些时候翠柳还好出门,现下村里庄稼闲着,婆子妇人家家户户门口都有一双眼睛盯着,怎好再同牛闰林说话? 人不相见生疑窦,再加上家里施压,黄翠柳逼得整日苦泪,前日借着同秦巧请教的名头,终于见了牛闰林一面。 二人应是没说到一处,若不然今日也不会传出黄家要给翠柳下定的消息。 崔三不知如何宽慰对方,只好当做没听见,扭脸看向道路一侧。 车马颠颠,一路无事,不由想起这几日二娘的身子。 也不知是不是着凉,亦或是教授织娘太过疲累,二娘这几日的胃口不佳,吃得越发不多,昨夜米粥也只喝了半碗,人竟直接蜷在床上睡了。 今日去镇上,该寻个大夫开些补身的药了。 如此想着,便觉得这车走得慢了,不由示意车夫快些。 另一边的满井村 送走了一行人,工坊暂时挂锁上钥,秦巧绕到前院,就见阮氏正扶着腰不知嘀咕什么。 她开口一询,却没问出什么。 倒是阮氏心虚,瞄一眼灶屋烤火的秦丰收,臊红着脸转开话头:“翠柳的亲事真就定了?” 秦巧说了声是,“她年岁不小了,家里兄弟姊妹多,黄婶子早就想给她定了。” 定就罢了,怎么就不能定个周全的? 阮氏瘪瘪嘴:“翠柳是个平头正脸的大闺女,怎么就作配了个鳏夫?她学了织布的手艺,这可是上身价的说头!我看是她爹妈眼皮子浅,就盯着那家给的十两八红钱呢!” 秦巧只说低声些,免得旁人听去传到黄家人耳里。 闲话三两句,她张口打个呵欠,眼角泛着泪花:“这几日吃不下,却总想睡。嫂子,我先进屋趟会儿。” 阮氏应声是,大柳枝干把扫过院子落叶,嘴里咕哝着黄翠柳的亲事,忽得一顿,回头看向南屋。 方才,二娘是不是说‘吃不下,却总想睡?’? 她猛地低呼一声,对上从灶屋探头出来的秦丰收眼睛,激动地捂着嘴就往南屋跑。 睡眼惺忪地被晃动醒,秦巧不由发了脾气。 再听过阮氏的猜测,顿时一激灵清醒过来。 她有些难以置信,低头摸向自己肚子:“我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一样的呀?” 阮氏欢喜地原地直打转:“必然是月份小!二娘,你上回葵水是什么时候来的?” 秦巧回忆下,确实已经超了一旬。 “可我小日子不准,有时得等三月呢。” 阮氏未曾生育过,只隐约记得些,一听她这般说,顿时冷静下来。 “我记得我娘家村有个老医,会诊喜脉。走!咱们去他家,让人家瞧瞧!” 今日正巧也是织娘旬休的日子,左右无事,秦巧便换了些微厚的衣衫,同她一并出门了。 本想着再跟胡老说声,谁知不巧,他人刚被村里相熟的老汉喊走。秋来天黑早,两个妇人出门多少有些不妥,索性便连秦丰收一并带上了。 ·· 去老大夫家的路不好走,好容易到了,天刚擦黑。 坐定不足半刻,老大夫挪动到正堂,一本正经号起脉来。 阮氏瞧着他花白胡须一抖一抖,自己的心也跟着发哆嗦,好容易等人家睁眼,急忙询问:“是喜脉吗?” 老大夫笑眯眯的,双眸笃定:“恭喜恭喜,虽脉象方显,确实是喜脉无疑。” 此话一出,等在一侧看热闹的老大夫家里人连声恭贺。 阮氏捏着秦丰收的手腕,原地蹦了好几下,激动地眼泪淌出,连呼‘秦家有后了,我要当婶婶了’,喊过又拽着一脸茫然的秦丰收,告诉他:你要当舅舅了! 好一会儿冷静下来,忙从袖袋里头翻出铜板,热情地发给人家,就连地上趴窝的狗仔脚边都被她放了一枚喜钱。 反应最慢的当属秦巧。 本是被阮氏催着来,并不报什么希望,得了准信,真觉不可思议。 “您没看错吧?” 老大夫见多识广,此类疑问平生遭遇无数,再三保证自己不会看错。 秦巧欣喜后,又生出担忧,“这几日我吃得少,老是困觉,这对孩子不会有影响吧?” 老大夫提笔些了注意的事宜,安抚住人,一并开了张安胎的方子。 “此方温和,本就是给妇人补身用的。你初初有子,不要过分劳累。” 第122章 再三谢过人家,给了药钱,这才踏上归家的山路。 本就不近,再加上阮氏生怕秦巧走得跌跤,问人家借了一盏纸皮灯笼,一步恨不能分作三步迈。 “嫂子,没事,我走得稳,摔不倒的。” 话音刚落,一脚落得踩空,崴进路边一个浅坑里头。 阮氏吓得险些跪下,将人扶着站直,已然是一身冷汗。 “我个昏头的,做什么大黑天来看大夫。反正肚子在你身上,明儿个来,又不是能跑了!” 埋怨过后,再走起来,更是夸张。 连带着不好好走路的秦丰收都挨了好几个巴掌,泪花差点蹦出来,嘟囔着说‘花花坏人’。 秦巧:“......” 只好按捺住步伐,心想崔三归家后,寻不到人也别太着急了。 山路弯弯,一程过一程,好容易翻过最后一截,三人眼前突然光亮大放。 阮氏愣愣地站在最高处,俯瞰着村里那一团明黄大火,猛地惊呼出声:“天爷!我的天爷!那是....那是....” 秦巧比她先认出来。 大火在夜晚照亮了整个村庄,半天空中弥漫着红色,一团团烟气盘旋直上很快湮没在浓黑夜色。巨大的火焰冲天而起,似乎在向夜空宣泄着无尽的愤怒,人未靠近却好似耳边听到燃烧的建筑物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工坊着火了!” 再不顾什么,她大踏步向下冲去,迎着大火奔跑起来。 慢半拍的阮氏终于反应过来,呜咽着喊她慢些,又不知在嚎什么,扯上秦丰收紧跟着她往回跑。 村里到处是奔走呼喊的人,一场大火惊动整个村子,路过井口时,秦巧提了一只木桶,打满水就往家里去。 甫一靠近,就被炙热的火焰熏得连连咳嗽,匆匆扯了衣服下摆沾水打湿,裹住口鼻。 房子变成一片火海,一桶水迎面浇上,很快又有新的火舌翻卷而上。 这一刹那,她知道什么都来不及了。 站在火海之外,她眼看着日日夜夜憧憬而成的家舍沦为灰烬,承载了她前半生魂灵的归处,一点点被火吞噬殆尽。 没了...什么都没了...... 耳畔不知是谁在声嘶力竭的哭喊,她迟钝地调转视线,就见阮氏跪在不远处,满脸是泪,哥哥被人抱着,却仍旧伸长胳膊,执拗地往家的方向伸去。 眼前忽然一暗,仿佛被一阵风卷到身前。 秦巧被抱得险些摔倒,可这担忧未成,只因身前人将她死死搂在怀里。 她认出是谁,困厄在心头许久的伤怀爆发出来,发出一声痛苦的喊叫,再没忍住瘫软在他怀里。 崔三被她眼泪烫得心头直抖,顾不得旁的,抱着人再往后退,直到感受不到热浪扑脸才停住。 此刻他什么都不在意,眼里只有她,好生生的人在他怀里,反复抚摸她的脸颊,抱她在怀里,直听到里边那颗心脏咚咚在跳,才终于回过神来。 神佛在上...... 他抖出一口气,仰着脸落下泪来。 万幸...万幸神佛还愿垂怜,不叫他唯一的生路断绝。 第62章 火起的时候,村里已然乱成一团。 胡老看一眼废墟里翻找的众人,“都以为有赵都监去岁惩戒过,罪奴们能安分些,谁知他们胆大包天,不仅抢财,今次更是起了要人命的坏心。” 秦巧再恨,此时那些贼人遁走,说什么都晚了。 胡老安抚她几句,出门去帮着照料。 天大亮,满井村人犹有余悸。 幸而秦家本就在村西,旁侧几家都离得不近,大火烧起来也全是因工坊堆积的木料,烧了一夜,光净后便被众人浇灭。 不曾牵连到旁人,算是万幸。 秦巧只是觉得疲累,昨夜哭晕在崔三的怀里,今日睁眼时才发觉自己躺在了胡老家的空屋子。 大火之后的废墟依旧充盈着刺鼻的呛味,阮氏拦着不叫她下地。 小家尚没功夫体会她有孕的喜悦,迎面而来新的打击。 她喘口气,正要说什么,门口人影闪动,抬眸去看,是崔三进来。 他手里抱着半只灰黑的盒子,凑近了,秦巧才认出那是她素日藏私的,“东西还在吗?” 崔三点点头,从里头翻出来给她看。 这宝盒当时是从镇上铁匠铺新打的,外漆黑,一向是被她埋在南舍的地下。 最为珍贵的织机构造图册本、积攒下的十几两银子、巧造坊的契本文书等一应要紧的都没少。 “昨夜出门太匆忙,不曾把家里的箱笼上锁。” 遗憾说了,又想到便是上锁,一把大火,什么都剩不下。 比之自己,阮氏便痛苦许多。 她素日藏钱好在各种家件上挖洞,翻找了大上午,只找到些辨认不出的碎烂碗盏。 衣裳、银子、灶屋里安置妥当的东西全都没了。 耳畔还能听到外面阮氏的哀哀声,秦巧又问:“这一回是咱们命好,若不是你临时补缺,我和嫂子出门,只怕罪奴们上门,难逃一劫。” 崔三同意地点点头,向她靠近贴近,大手摸摸她额头,没觉出什么不对的热来,这才安心。 最怕她一时看不开,身子再不舒服。 第123章 想起昨夜归家看到大火时的崩溃,又有些不安,扶着她躺下,眼神不期然落在她小腹上,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靠近,隔着几层布料,明知什么都摸不到,心头却回荡着后知后觉的喜悦。 他...要当爹了。 秦巧抚上他手背,看着他闪泪光的眼睛,笑了笑:“它肯定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昨夜那样混乱,都不曾添麻烦。” 初为父母的两人温柔相视,从这狼藉中寻出片刻宽慰。 村里入了夜,胡老西舍,阮氏用湿帕抹去茶碗上最后一点黑灰,看着手边仅存的几个破碗,发干的眼窝不由再次泛起泪花。 “二娘,咱们家的日子怎就过得这般难呢?” 秦巧看一眼已然睡得沉的哥哥,低声回她:“嫂子,并不是什么大事。一家人如今都在,比什么都重要!” 理是这么个理... 阮氏愁苦地直叹气:“好容易盖起的屋舍,工坊里囤了一冬的零件木材都给烧了。天打雷劈的一群烂货,早该让朝廷都砍头了!” 眼眸一转,看清棚下还凑在油灯下的两个:“我看牛小掌柜和小白都算了一天的账了,不早了,及早睡吧。” 秦巧应了下,知晓她还在等着最后的明细,于是起身去到外边。 牛闰林见她来,点头打个招呼,“差不离就两页的账了。” 长棚方桌一侧,已经堆了好几本新写好的明细。 她随意拿起一本翻过,上边记载了新一旬上工的情况,汇总了尚未给工匠结算的工钱。 “算上没出的几家单子,一并还有工坊的木料、造具等,大约有五十余四两的亏损。”牛闰林推了一张长纸过来,崔三详细看过,点头赞同。 秦巧心里默默算下:“相当于这一年忙忙碌碌,一夜成空?” “不止!”牛闰林翻出几张契纸,“其余的织机订单不急,但吴家下定的这五台,约定好是这个月底要交货。眼下工坊什么都没有.....若是到期交不了货,就要照着织机的倍数赔偿!” 秦巧暗自心惊。 纵是有所准备,听到最终数目依旧眼前一黑。 “那该怎么办?现定一批木料呢?” 屋漏偏逢连夜雨... 牛闰林无力摆手:“二娘子可晓得为何工坊要在赶冬前囤积一批木料?只因入冬后车马不畅,材林霜雪,砍伐不易。即便是我们加价,也未必能赶上工期。” 几人对坐,尽是惆怅。 沉默许久,牛闰林一拍桌板:“没什么大不了的!天不亮我就去家里一趟。挨打挨骂,我都认了,当爹的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左右没别的方子,牛家的木铺是唯一出路了。 一夜难眠,天未亮,牛闰林和小厮消失在出村的路上。 等他归来,秦家几人依旧在灰烬中翻找收拾。 未到日上三竿,却听远处有人在喊,几人回头去看,就见村里一个相熟的妇人小跑着过来,喘气喊道:“快!快!你家...镇上......” “你郎婿那妹子让人给捉到衙门去了!” 秦巧反应好一会儿才听懂是在说谁,顿时顾不得什么,拿上细软交代阮氏照顾好哥哥,雇了牛车就往县里去。 真叫人心颤,事儿都赶一块了。 那妇人也说不清原委,只说屠生和他那妻户马氏不知怎么竟是双双惨死家中,马家老爷一觉睡来瞧见闺女和女婿的尸首,大怒之下直接报官了。 这一路上心里万千念头,刚到县衙门口,未进去,便看见一群人堵在县衙门吵扰,定睛细瞧,认出是满井村的郑保长一行人。 衙役挥舞着长棍,直接将一行村人赶出大门,不耐烦地摆手驱赶:“你等莫要在此吵嚷!快快去了,省得我这大棍不长眼!” 村里人并不甘心,叫嚷着报官,求青天大老爷给做主。 可惜民情沸沸,并未引得衙役改色,反而更加凶残,直接动手敲了众人几板子,直打得他们避让开,轰隆一声,毫不留情地关上大门。 人群之外,有人指点,秦巧听了几耳。 郑保长等人晨鼓之后便来告官,可惜通传至下晌,眼看夕阳西下,依旧无人搭理,才莽撞地敲了县衙的红大门。 “保长,若不然先回村里吧?”有人挨了打,生出退意。 郑保长蹲在台阶下,垂头丧气道:“回去了,他们更是不给村里主持公道了。老夫就在这里等,等一夜不行,那就等两夜。大不了就让我老头子冻死在县衙门口!” 说着说着,自己又动上气了。 “可惜人家不都说了嘛,无凭无据,不予理会。”郑梧桐哼唧起来:“爹,你就别犟着了,趁着城门没关,尽早回吧。” “什么无凭无据?”郑保长竖起眼睛,看着儿子这副不争气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村西口烧得一片黑,要是昨夜刮大风,你晓得村里会有多少人被烧死嘛?!” 郑梧桐紧紧领口,心里嘀咕:这不是没刮大风,就烧光秦家一户嘛。 “这回没死人那是老天开眼,不是那伙恶人放过咱们。”郑保长看出他心思,同时也是敲打同行而来的村里人:“再忍气吞声,下一次他们作恶,指不定挥刀子要了谁的小命!” 第124章 “那保长,你说怎么办嘛?” 郑保长一窒,一口气挤在胸口,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不远处的秦巧听了前后,没有上前去打招呼。 只是寻人问清楚缉拿犯人的牢狱处,急忙赶去。 到地方却也不是谁都能轻易进去。 上前问话,佩刀的看守驱赶起来,不准他们靠近。 秦巧将兑好的铜板暗处塞了过去,看守掂量下手中分量,终于缓和神色,“你们要打听谁?” “是青口镇上送来的,镇上屠户马家报官,看押了家中的一个小妇。”秦巧道。 今日刚发生的事情,看守印象很深。 听闻打听的是这个,便道:“马家两口子死得凄惨,那血流了半个院子。马家老爷说是这小妇动的手,我们大人暂把她押在牢里,要等过些时日上堂断案,才能有说法。” 秦巧忙问:“那您看我们能进去瞧瞧人不?” 说着,又要往对方手里递让银子。 谁知看守眼风一转,不知看到她身后什么,顿时呵斥起来:“快走!快走!这里是大牢看守重地,岂是你等逗留的地方?” 说着握着刀把,作势驱赶起来。 秦巧不敢触怒人家,忙弓腰道歉,扯上崔三的手腕边走边退。 只等走得快拐上街角,回头瞄了一眼,瞧见那看守恭敬地给什么人行礼。 两人无门路无人情,偌大个县城,人生地不熟,随意寻个小摊吃些汤饼,赶着城门大关前,坐上回村的牛车。 进村时,又是月黑风高。 走着走着,已然瞧见自家那不同于往日的空落架子,秦巧莫名丧气,又有些想笑,下一瞬也真的笑出声了。 凄冷黑夜,笑声怪异,听到的人不由发麻。 崔三怜她懂她,不作声地弯下身子,示意她上背。 月光无言,秦巧抚摸他宽肩片刻,认命般慢慢趴了上去。 发泄过后,在他一步步慢悠悠下,轻声开口:“明日再请牛闰林帮帮忙吧,真不成,也好叫咱们心里有数,打听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崔三点点头,应许地在她手背上攥了攥。 “工坊烧了,若是牛家肯出借木材料最好,应过一时难,开春就好过了。大不了重盖一座院舍。” 崔三停住,将她往上颠了颠。 亦是回应她的举动。 秦巧油然生出几分依赖,缩在他颈侧,吐气呐声:“只要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崔三郎听了,止住脚步。 胡家门前光亮一点,熟悉的人影来回走动,是阮嫂子在等着他们。 他往后退了几步,将人轻轻放下,摸到她发凉的脸颊,在她发出困惑的音节时,一吻封下来。 他的气息喷在面颊上,动作克制又温柔。 他分明是安静的,无法言说,秦巧却心有灵犀感觉到他的一点点回应,他在用吻告诉自己——他在,会一直在她身边陪着自己。 第63章 县衙大牢 崔八娘扫一眼狱卒推搡进来的木碗,扭过头去。 同号的一个女囚一看她这副样子,欢喜地凑过来,谄笑地道声谢,抱起碗咕咚咕咚开始往嘴里灌。 她的动作急切,眼角余光死死盯着身后动静,不过几个呼吸间碗底便被一扫而光,原本有些争抢意动的人顿时坐回原处,和往常一般靠在墙上,仰头麻木地看着铁窗缝隙漏进来的阳光。 女囚喝光碗粥,犹不满足,伸手抠弄着缝隙里头的几颗米粒,珍惜地吸溜着,看崔八娘瘫样子,笑了笑:“就你这样的,我见过不少。起先觉得自己冤屈,过不上几日就能被放出去。所以瞧不上这口吃的。” 她讥讽地上下看看崔八娘:“死心吧。进了这大牢,不脱层皮,你走不出去。” 女囚等了半晌,不见对方回应,心说无趣,扭头继续舔着干净的碗底。 过一会儿收碗的衙役过来,女囚主动讨好,将众人的碗收拢递出去,“大人,今日听着外头吵嚷,是发生什么了吗?” 衙役看她有几分机灵,乐得开口:“府城传报,先圣人御西了。这不,咱们当差的也合着上头,身上掺白,以敬天恩呢。” 女囚看一眼他腰上系着白巾布,急说一句‘您受累’。 又问起:“先圣人御西,新皇上继位,可曾有什么宽宥的圣旨呢?” 衙役没好气地瞪她一眼:“你倒是脑子转得快,打量着天下大赦,想从牢里放出去?” 女囚顿时下跪磕头,表示自己只是随口问问。 衙役重重咳嗽了下,“旁的不知,似你这样屠了夫家满门性命的,再怎么大赦,也轮不到你身上。” 此话一出,女囚生出的一分渴望顿时消散,等衙役走远,露出真实面目,气吼吼地朝着牢门踢了好几脚发泄。 她这般这样,倒是引得崔八娘终于看过来。 “你犯的是什么罪?” 女囚冷眼看她:“老娘犯的是死罪,反正也没活路,再敢看,仔细我扣了你那双招子!”说罢,踢了露阳处的一人,抢了些茅草做垫子,轰地一声摔上去躺着睡了。 第125章 这是崔八娘进牢狱的第三天。 一连几天没吃东西,身上没气力,神也懒得挣扎,疲倦地闭上眼睛,若是人能在睡梦中死去,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倒是邻近的一个上年岁的妇人凑到跟前,说起悄悄话:“她和咱们不一样,她杀过人,夫家一门从婆公到下头的侄子辈分,下毒杀了十三口。杀了人不说,还剁头剁胳膊分尸呢。” “你没听方才说嘛,新皇帝要大赦天下呢。平日别招惹这毒货,再等些日子说不准就能出去了。” 崔八娘混沌的意识终于生出几分清明。 “你说新皇帝登基了?是哪个皇子登基了?” 妇人摇摇头:“这我哪知道。你管是哪个皇子呢,只要能大赦天下,咱们安生出去不就成了?” 崔八娘一时无言,盯着眼前人,迟钝地点点头:“是呢,管他是哪个登基呢。” 左右都跟她再没什么牵涉了。 于是再不知晨昏日夜,也不吃不喝,瘫在哪里都无所谓,反正孩子的仇已经报了,三哥哥有自己的家,她没什么牵绊的,一死白了也挺好。 怀揣着这般念头,她做了一场淋漓大梦,梦里自己还是崔家娇滴滴的女娘,什么都不曾变过。 昏沉之间耳畔间响起锁头撞击声,听到什么人在说话,自己被抬起,渐渐的,眼前闪过微弱的光芒,脸颊上能察觉出阳光映照后的温暖。 无边际的黑暗中,她终于挣扎出了,眼皮仿佛被千斤重石压着,但她没有放弃,慢慢睁开眼皮,眼前有模糊的人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一瞬间记忆错乱,以为自己尚在秦家小院里头,是刚被从罪奴村救出的那时候。 可很快,她看清屋内装扮,轻曼纱帐,花树千灯,绝不可能是秦家。 那她又在哪里呢? 小院之外 崔三郎暂别贵客,目送对方坐上软轿离开巷口。 初冬风寒,巷子里落叶随风游荡,凄寒无比。 大赦天下,再不是罪奴村人口头上的指望。 崔家平反的旨意却让崔三郎久久不能平静。 他手里紧紧握住旨意,仿佛握住了命运的转折。 京都的风雨早已不是他记挂的事,新帝上位,一力平反崔家旧案究竟有何深意,他也不愿意深究。 代表皇帝出行的有司太监做事周全,人到福州,不仅打探出他的去向,还将妹妹从牢狱中解救出来。 与此同时,他所面临的坎儿一瞬间变得无足轻重。 吴家的织机单子不再上门催货。 原本不愿意出手的牛家掌柜一夜改换态度,大开库门,倾尽所有存料专供工坊使唤。 就连置之不理的村内大火同时被县衙看做生死大事,连夜开审,不出两日便缉拿罪奴村恶徒十数人,包含肖二等看守在内,一并下狱,择日行刑或是流放等。 崔三郎转身向院内走去。 此处小院是有司太监硬要送到他手中的一处房契,本不很大,一进院落,却胜在地段优越,成为秦家眼下安顿最适合的地方。 大门刚关上,正巧与出灶屋寻干柴的阮氏目光对上。 阮氏一僵,面上扯出讨好的笑容,虾着腰不敢站直跟他说话,只是恭敬地问他:“三郎君,午时快到了,您今日想吃些什么?” 三郎君...这样的称谓,听着陌生又刺耳。 崔三郎摆摆手,本想表示什么都好,想说不必这般生分,大家依旧是一家人。 可阮氏生怕得罪了他,不敢仰头,二人交流不得。 他苦闷地往北屋舍走去,瞧见秦巧在窗前痴坐,见他进门,笑着示意他看。 “三哥哥,这是哪里?” 崔三郎闻声惊喜,去到内舍。 里边很快传来纸笔动静,过去片刻,崔八娘疑惑询问,兄妹二人说着分开这段时间彼此经历的事情。 秦巧听了一会儿,送过一壶温水进去,起身去到灶屋。 此处自然比满井村的归置要好,摆架隔扇、竹笼瓮坛精细万分。 阮氏已不是第一次造饭,依旧惊奇不已,逢她进门,抱了一小坛子铜瓮甑,“二娘,你瞧这东西,咱家从前只用大锅熬粥,什么时候豪气地添置过甑(zeng)呢?” 秦巧看她笑得满足,“方才不是还忐忑心抖嘛,怎么这会儿又笑得这么开心?” 阮氏顿了下:“你瞧见了?” 她怪不好意思的,开门瞄了瞄,见没人能听见这才胆子大些:“嫂子这辈子还没见过那...那样的人。” 说着在自己裆口出比出划刀的手势。 秦巧便明白她指的是来和崔三郎见面的太监。 “再说了,从前老觉得小白低咱们家一等,我使唤时候也不客气。如今嘛...” 阮氏想了半晌,一时没得出什么好词:“人家翻身了,万一想起我从前说的难听话,岂不是要被杀头?!” 看她神情,是真心实意在害怕。 秦巧宽慰起来:“他不是这样的人。” 第126章 阮氏摆摆手,择起苗菜杆子:“不杀头,挨顿板子也是能的。反正我这几日能躲着就躲着,等他们兄妹走了.....” 一不留神,心底话给说出来。 阮氏忙回头看她,二娘果然神情凝滞,心底里打起磕绊:“二娘,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秦巧摇摇头。 既然提起了,总不好再稀里糊涂着。 阮氏一咬牙,扯了小姑子坐好:“你别怪嫂子说话难听。你自来是个不生愁的性子,如今崔三兄妹走,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嫂子晓得你难捱,但是再舍不得,你也留不住不是?” 就说这两家一个天上一个地上,人家是京城里头的高官户,自家是最下面的泥腿人家,一朝翻身,那是因为人家原本是龙,下凡沾土了也还是龙。 秦巧定定看着地面,明白她的意思。 “我没有不让他走,只是...” “只是什么?”阮氏下狠心道:“有个孩子怎么了?若不然嫂子明日上街,请上一副落胎的方子?左右日子浅,趁现在堕了,你也好、省去人家的麻烦。又或者生下来,将来被抱走呢?” 秦巧下意识觉得不会。 可...万一呢? 与此同时 屋内的崔八娘凝望着迟迟不动的哥哥:“三哥哥,你就这般狠心,狠心到爹娘同胞曝尸荒野,连个葬尸的棺材都没有吗?!” 第64章 夜色渐浓,小院静谧下来,崔三郎与秦巧同坐于东屋,依旧如往常般,一桶热水,细细揉捏着妻子的小腿,为她解乏。 斑驳的光影在青石砖上跳跃。一盏油灯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将房间染上一层暖黄。在这宁静而温馨的氛围中,他们的目光时而在灯光的映照下交织在一起。 他身着青衫,面容俊朗,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她坐在桌旁,手中捧着一本书卷,却无心阅读。她的眼眸清澈明亮,仿佛能洞察人心。 “今日和八娘说了家中平反的好消息后,她怎么说?” 秦巧主动发问。 崔三动作微不可查地僵了下,转身取过帕子,替她擦拭干净,换上新的袜巾。 床榻被褥里头已塞了热水囊袋,暖呼呼的,秦巧提了提被子,看着他里外进出好几回,匆忙收拾妥帖,才慢吞吞地进到里间。 她知道他在回避。 阮氏说过的话回荡在耳边,她撑起身子,努力压住困意:“今日那位贵人可曾提起何时离开?” 崔三知道无法,看着妻子坦然的目光,比出一个手指头。 “后日就要动身?” 秦巧不由提高嗓音. 崔三郎点点头。 有司太监是奉了皇上的旨意出京寻人,如今他和妹妹已然在这儿,六娘的坟也去祭拜过,再耽搁下去就不好了。 “那...”秦巧一时茫然起来,想了许久,定定神:“我不能跟你走。” 她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京城太过繁华,她只是个庶农出身,跟着他只会平添笑柄。且她素来渴求的日子都不是高门府邸,只是一日三餐素衣矮舍足矣。 听她解释,崔三愧疚地低下头。 是他又在让她为难了。 他也正是懂她一直所求,所以离期拖到眼下都未曾主动开口。 可他不能什么都不说,辜负了她。 于是提起纸笔,快速地写起来。 他是家中唯一存活的男嗣,此次离去,一是必得进京给皇上谢恩,二来崔家族人尸骨零散,他须得回到族中墓地另立衣冠坟,告慰血脉族亲在天之灵。 他写:做完这些事情,我很快回来。 他保证不会太久,快马加鞭,至多一载足够。 秦巧看他因不安而皱紧的眉峰,伸手怜爱地抚平,好似这样就能解决好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所有。 不会像他想象的那般简单的。 秦巧心知。 从他进到京城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秦家入赘的郎婿,而是世家大族仅存的血脉,他不会那般轻易脱身的。 更何况,繁华锦绣的郎君不做,为何要做这下流民呢? 只是此刻他言之凿凿地保证,秦巧劝服自己要信,至少要让他以为自己是相信他的。 于是她讲:“这些时候一直太忙,不曾与你详说。” 崔三适时困惑,看着她将手转移到自己下腹,轻声道:“原以为我有孕,谁知昨日见红,吓得我以为孩子不好,同嫂子一块去县里头的医堂看了看。” 她颇为遗憾地笑笑:“看来那老村的大夫并不在行,连个喜脉都捏不准。” 崔三愣住,比划了下:“所以是没有孩子吗?” 秦巧点点头:“没有。” 见他恍然,神情略带怀疑,拽了他手摸向自己腰侧:“你看,这月事带子我都系着呢,还能作假吗?” 见他终于信了些,故作伤怀地丧着脸:“左右是缘分不到。” 崔三郎瞬间将她拥到怀里,大掌抚着她后背,无声安慰。 “不过这样也好,没有孩子,你出门才走得安心。” 他抚摸的动作停了一瞬,很快继续起来。 第127章 只是深夜不曾安睡,好几次将人拥到怀里,嗅到她身上清而淡的皂香气,胸膛里不断翻涌的复杂情绪渐渐平缓下来。 他眨眨眼,在心底郑重保证:这辈子绝对不会辜负了她,为了她和孩子,他一定尽早归家。 ** 临行前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似乎一眨眼睛就到了时候。 县城官道外 秦巧又一次叮嘱了早前说过的话,看那边马上的贵人频频回头,明白再不能耽搁。 人眼杂乱,实在不好亲昵,她只眷恋地身后摸崔三郎的肩头一下,“去吧。” 崔三郎颔首,很想再比划些什么,可如她一般,许多依依不舍的话都已经说过,此时不过是牵肠挂肚,浪费辰光罢了。 他逼着自己狠心些,松离了她温暖的掌心,快步上马,最后回头看一眼身后几人。 妹妹大病初愈,依旧面容苍白,见他回头,和煦地笑笑:“哥哥,别忘了在爹娘坟头前替我上香。” 崔三郎点点头。 阮氏拉着秦丰收,隔房的嫂子没什么嘱托,只是这一年家里进出,凭空往后少了一个,心头免不了惆怅,忍着鼻头发酸,喊了句:“路上若是不急,请人捎个书信,好叫我们放心。” 崔三郎拱手答应下来。 再望妻子,看她几日不过,仿佛瘦了许多,熹微光映照她身后像是发光,是他后半生生命中唯一的光点。 秦巧却没说什么,只挥挥手作别。 相见时难别亦难。 终于,贵人说了声不早了,便见他一身墨衣,加毛的风披随着马蹄高扬,一瞬裹足风潮,心心念念的身影再看不见了。 这么依依望了许久,久到天边红日一跃而出,眼睛被刺得酸痛,脸上湿哒哒的一大片,才觉得她是伤心,默默地哭了。 阮氏心疼不已,“二娘,走吧。早就瞧不见了。” 若是山路,站得高些,兴许还能望个背影。可前路一片坦途,人早就走了。 崔八娘看她这样,也不好受,温声劝道:“不过一年,嫂子耐心等等,总会见到的。” 阮氏本想说什么,可看二娘哭得伤心,又记挂她肚子里的孩子,终究没再忍心。 这一日惠风和畅,是个晴天。 秦巧在她们的陪伴下慢慢走回家中,感受着新季的变化,更明白从往后崔三郎只会她藏在心底的记忆。 世间情缘大抵都如此,能相伴一程已然是了不得。 度过最伤心难捱的第一夜,翌日,她重整衣衫,对着家人宣布:“我们搬回青口镇吧。” 县城繁华,可却不是她生存的地方。 崔三离去时留下一笔丰厚的银子,但是她并不打算坐吃山空。 秦巧不知道崔八娘为何愿意留下,或许真就如她自己所说,不再眷恋京城的日子。 既然留下,那便是家中的一份子。 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冬天,秦巧领着家里人告别县城,重新回到青口镇,过上她一如既往踏实而勤劳的人生。 第65章 第一场毛毛冬雨落下时,秦巧的孕肚稍显怀,并不耽搁她素日做活。 如今秦家已经定居在青口镇上,鸡刚叫,秦丰收和阮氏在门口等着她,要送她去吴家织坊上工。 “嫂子,犯不着天天送。” 秦巧想劝他们回去,天还没亮,外头也冷,一开口面前都是白汽。 阮氏:“送你了,我心安。” 家里头如今仰仗着二娘上工领钱,人还怀着孩子,虽说镇上有逻街的,但也不能真没心没肺地由着她单只出门。 “今儿走得早,路过赵老汉的摊子,咱们吃一碗羊汤吧。” 阮氏提议道。 秦丰收自然点头赞许,“羊汤好吃!” 过了最害口的时候,秦巧的胃口恢复到往日。 出门拐上小道,没一会儿就见着闲风街上的摊贩热闹。 三碗羊汤,四张现烙的菜芯饼。 吸溜吃过,浑身暖和和的,人也从困倦中彻底清醒过来。 再起身时,天色又比出门时候亮不少,已经能瞧见不少人出门开始走动。 三个脚步不停,很快到了吴家织坊大门处。 阮氏目送二娘进去,扯上秦丰收,重新回到刚才的羊汤摊子上头。 “店家,再来一份羊汤一张饼子,连碗的,后晌给你送回来。” 店家认得她,镇上住户的眉眼就那几个,家舍也不长腿,不值当为一个碗生龃龉。 爽快地应下,收了铜板,将吃食递过去。 眼下不怎么忙,赵老汉挤弄眉眼,“这是给家里姓崔的小娘子带的?怎么?你还得伺候她?” 阮氏故作困恼,“我可不敢惹她,万一....”说着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一下,“赵叔,你也别打听,仔细她晓得了,出门寻你的晦气!” 赵老汉听得心头一跳,忙说不敢不敢。 走远了,阮氏回头瞄一眼热气腾腾的羊汤摊子,偷笑起来。 进家先去北屋子敲了敲,喊里头人快些起来吃饭。 没一会儿崔八娘踢踏着鞋底,揉着眼睛坐到灶屋的桌上。 第128章 深嗅一下汤水,眯着眼抿过最上头的油花,这才伸手去拿筷子。 “我嫂子呢?” 这声嫂子倒是称呼挺顺溜。 阮氏说去上工了,“院里头地上空着也是空着,我寻思养上几只鸡子,开春后不拘吃肉还是下蛋,总是好的。你说呢?” 崔八娘点点头,又问:“养几只?” “三五个吧,多了放不下,叫起来也吵人。” 回了,看她吃得香,没再搭茬,翻出柜子里头的面袋子,预备和面晌午做上一顿扯面。 记忆不由回到两个月前。 ** 县里的屋舍是当初贵人从京城来时置办的,她们虽有地契,却没卖了,在牙行挂了名,按照行情一年八两租赁给一户书生。 满井村的秦家小院彻底坍塌,秦巧本打算新盖一间。 只是木工匠人尚未找齐,吴家管事的一趟拜访改变了秦巧的计划。 吴家做布匹生意的心思尚存,月余前就在青口镇置办了一小间织坊。 坊间织机大多还是从当初未被一把大火烧干净的巧造坊买的。 织坊有了,织机也有了,织娘工一招收,同样定了十几个。 只是这些织娘工良莠不齐,吴家人并不精通此道,织坊分理人忙得焦头烂额,月底上头收货,却远远不知预期那般理想。 吴家管家一思谋,又把眼睛落到了秦巧身上。 只不过这一回却不是与秦巧合股做生意,而是聘用秦巧做镇上吴家织坊的织工头。 秦家几人商议过后,最终放弃了满井村重新安家的打算。 阮氏很有成算:“咱们门户少,之前小白在时,生意风风火火,又有牛小掌柜的进出,村里人不敢欺负。眼下三个弱女家守着,二娘你身上那织机造图就是个会下金蛋蛋的母鸡,保不齐招来什么恶人。” “反正你往后是在镇上上工,咱们不如就搬到镇上,寻个靠吴家织坊近些的院子,不拘多大,够咱们四个住就行。” “八娘,你说呢?” 崔八娘慢半拍地抬头看着秦巧和阮氏。 她们竟还理会她的想法? 不知想起什么,眼神落在秦巧的肚子上,“随便,我听你们的。” 有了方向,下一步做什么便简单了。 吴家织坊图长远,择了镇西的敞亮处。 秦家便在镇西民居买了一座一进的院落。 虽是一进的,却很宽敞,往后若是有意,院当中盖个拱,也能分出左右。 家里头阮氏领着崔八娘一点点安置。 秦巧也同牛闰林见了一面。 巧造坊烧过后,几单耽搁的织机单子全凭牛家存储木料,完工交付。 一应交付之后,牛闰林再没接什么新活,一是工坊地都没有,二是连当初合伙、承应技术的崔三都不在了,他有心无力。 见了秦巧,先把原先的账目明细交代清楚。 秦巧算了算,没什么问题,签字落红,只是看着桌上分来的银子并未收下。 她掏出织机造图放在桌上,愧疚地笑笑:“当初咱们合股做买卖,商定地明明白白,我和三郎要出人出力,你在外头应酬买卖。如今嘛......” 提起那个离开的人,秦巧停顿了下,兜兜转转,好似什么都回到了原点。 “这是当初商定的契书,咱们并未约定什么期限,眼下我一人,也不好再与你合作了。” 牛闰林早就准备。 说来这买卖做了半载,起落跌宕,怪叫人唏嘘的。 “大火烧了工坊,县里头把那群人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咱们这些苦主也没个寻人赔偿的去处,损失利害只能自己咽下。” 他并未旁的,烛灯烧了商书,代表一切到了尾声。 只是看着秦巧带来的织机造图... “这是三郎留给我的图册。”秦巧不舍地摸摸图册封皮,上头还有崔三郎挥笔留下的字迹,想起他每晚坐在灯下,一点点与自己描绘时候的场景,心头漫上难过。 “可是,这东西我留不得。” 就如阮氏说的那般,这东西是个宝物。 她怀揣一日,暗处觊觎的目光就多一分,保不齐什么时候招来祸害。 “这东西放出去,要价的人很多。但念着咱们的交情,我想先问问你的意思。” 牛闰林眼神一下就亮了。 只是银子方面,他一时拿不出许多。 秦巧体谅他的为难,明白他并不想问家中伸手,“你能掏多少就给多少。再往后的银子,你写个借条,规定个期限就好。” 牛闰林闻言,感动的眼泪险些控制不住。 “甚好!甚好!” 激动过后,盘算着自己私下存蓄。 秦巧到家不足一个时辰,牛闰林便带着欠条和银子上门了。 看他如此急促,大约也是怕有什么变故。 如此最后一桩因崔三郎离去而引来的变动,也一并料理妥当。 家中光景渐渐安定下来,日子如水真是经不得回忆。 ** 此时 阮氏回忆过在镇上这两月的日子,又想起那羊汤摊子的老汉,回头笑了:“你是不晓得外头如何传的,街坊说起你时,吓得不敢高声唤你名姓呢。” 第129章 崔八娘脸上写满疑惑:“怕我?我又没做什么,整日里头连大门都不出!” “大门不出,却能震慑门户。这也是好事呢。” 什么好事? 崔八娘拉着脸没回应她,最后一口饼子嚼了,抱起碗就往大门去了。 阮氏隔窗伸脖子看她,瞧着气势汹汹,又不知要把赵老汉吓成什么样呢。 想着这个,她噗嗤笑出声了。 外头人怕什么? 还不是当初屠生和马氏那桩案子,谁知道怎么风言,竟把崔八娘描绘成一个会施诅咒的灵婆。 阮氏是不相信这些神叨叨的故事。 更不相信崔八娘有胆挥刀子捅了那对贼夫妻。 她要有那份气魄,何至于在马家院里头委曲求全的,拖延了那么久! 至于当初马家发生了什么? 管那么多作甚,崔八娘认二娘当嫂子,又在这院里头进进出出,嫌弃鸡屎味,嘴上骂骂咧咧,却能撅着脖子同她一块扫圈。外头砍柴,背不了一捆,十几根也是能帮则帮。 这是家里人。 阮氏分得清里外呢。 又在柜子里头翻了翻,没什么荤腥气。 一喊秦丰收,挎上他新编好的菜篮子一道出门去买肉喽。 第66章 新旦过了没几日,阮氏便拉着全家去了一趟慈悲庙。 求神拜佛加磕头,听了庙里和尚的一番经文诵读,这才心满意足。 按照她的话说,大好年景,全家康健日子和乐,是上天恩德,拜一拜求个心安。 这一日镇上起了游神会,往常在满井村又偏又穷,赶这份热闹得走上二十里的山路,如今住在镇上,阮氏很好奇,秦丰收和崔八娘与她一同出街看热闹。 秦巧肚子大了,除去给吴家织坊上工,不愿意往人多的地方凑,便在家里呆着。 等阮氏三人回来,你一言我一句的,大致也能想象其中热闹。 新的一年到了,秦巧将村里置办的几亩地依旧租赁给去岁那户人家。 除去朝廷规定的一石收三斗,秦家拿三分,赁户收剩余的。 这户人家男丁多,田亩少,往常都是别人家农忙时租他们劳力,一天一人至多才十个铜板。 农户人家,除了开耕、收稻,忙碌日一并加起来不过二十几天,挣不下多少积蓄。 有了秦家租赁到手的土地,虽只有小亩地,却比过去强很多。 阮氏在小院角上请人盖了个一人臂长的小间,细致地铺了石灰麦秆,避虫避潮,收回来的米粮一应存好,大铜锁挂上,当做库房。 盘算着夏日第一茬稻子自家能得多少,阮氏心里欢喜。虽然自家在镇上小门小户,可底子甚厚,养得五个鸡都长大了,隔三差五就下蛋,库房里头的最大竹篮子已经堆满了鸡蛋。 “今晚上喝蛋花汤,春菜包子吧。” 她同秦巧道。 秦巧说好,院里头阳光正好,牛闰林前日从他家铺子里头送了一架晃椅,这会儿摆在院当中,这会晒得她暖洋洋的,想打会儿盹。 镇上的稀罕玩意比村里头要多多了。 秦丰收以前总爱玩草蚱蜢、竹编篮子、活鸡活鱼,现下对这类旧物已经厌倦,手里正抱着阮氏从市集上买回来的九连环,乖巧又耐心地坐在妹妹旁边玩着。 阮氏探头往北屋窗户上瞄,见里头崔八娘坐在椅子上,专心忙着,便没开口。 这高门出身的人就是不一样。 年前她还把崔八娘当镇宅的,大不了多养一张嘴。 谁知崔八娘在镇上逛了几回,也不知哪里来的银子鼓捣了个画箱,里头这石头那颜色的,红的绿的蓝的一大堆,光是大小粗细的毛笔就有十来根。 又给自己屋子置办了套桌椅,天光乍亮,吃过后往那儿一坐就是一白天。 埋头苦干上好几日,嘎啦一下敞开亮窗,叫众人看她成品。 哎哟...可了不得! 阮氏就见那白纸上头的大红公鸡真是活灵活现! 再一看大红公鸡旁边的人像穿着,眨眨眼。 嘿!这不就是她在自家小院里头喂鸡嘛! 像是真像呐。 本以为是崔八娘打发辰光的消磨,谁知那幅不足人手臂长的画卷送到镇上画铺子,人家觉得不错,说是个稀罕,用二两银子给收了。 自此后,崔八娘偶有灵感,就开启这般状态,痴醉地做上一副,不拘什么,有时花草有时山川有时街景,行价不一,断断续续地卖了不少银子呢。 阮氏是管家的,崔八娘定时还给上缴饭资。 不知这一回又在画什么呢? 阮氏嘀咕道:这都画了好些天了,可别累垮身子呀。 北屋崔八娘换了个鲜亮的朱红,纸上半罗女子瞬间颊上飞红,羞赧情迷态跃然纸上。又提笔在卷底空白处写上——‘羞呐奴家,快些呀,好冤家’ 嗯...... 崔八娘看着这副即将完工的红杏出墙图,回忆了下马氏偷情时,自己听到的不堪入耳话。 甚妙!应该能卖不少钱呢。 ** 端午这一日,秦巧从吴家工坊归家时,路过街口,迎面被个踢蹴鞠的小童撞了下。 第130章 当时并不怎么异样,直到夜里睡下时才察觉出有些见红。 这可是了不得大事。 阮氏吓得浑身出冷汗,顾不得深夜,叫醒医馆大夫,耍赖样将人家请到家里。 大半夜号脉问诊,确定没什么大碍,只需要静养半月,这才安定了众人心神。 这般情况,便再不少去吴家工坊上值了。 幸而前几月最忙的时候秦巧将吴家工坊料理得很有章程,一时少她也不至于出大乱子,豪爽地准了旬假。 只是阮氏觉得愧疚,从秦巧回来,自己便是干坐着享福,没给养家出一分力气。 秦巧劝她,里里外外人吃人穿的,哪里不是阮氏的功劳? 可这话阮氏听不进去。 索性搬了铺盖卷直接同秦巧住在一块,秦丰收哼哼唧唧不愿意,刚哭闹没一会儿,就被阮氏大巴掌伺候得老实了。 日夜盯着秦巧不说,有一日上街买菜,竟和牛闰林见了面,直接购置一台织机。 “白天家里头又没事,与其干坐着,还不如织布呢。你正好在,指点着,织好咱们自家用也行,卖到布档口换钱也行。” 织机都搬到门外等着了,难不成还能现叫人退了? 秦巧无奈,只好叮嘱她不用那么劳累。 才不累呢! 阮氏心迷迷地摸着屋里头的织机。 这台织机,便是她养家的最有力证明。 “街坊看不起咱家,总说咱家连个顶门户的男人都没。没有就没有,咱三哪个不比他们那些男人家强?” 说起这话,阮氏有些激动。 一时回忆起去岁自己和二娘盘山道做挑夫的时候。 两人磨破肩膀,回来时路过村里,那些高个头的青壮眼里头都是佩服。 崔八娘揉着还酸困的肩膀,闻言赞许地点点头。 “我会画画,嫂子精通织机,阮嫂子会织布,养家绰绰有余。” 街坊们也是这般评价秦家的。 “一门三妇,都是巧手,秦家还真是巧妇当家呢!” “可惜哟,除了秦大郎那个傻子,再没个男人。” “......” 议论的众人看向说这话的妇人。 瞧这眼红的,什么酸话都能说出来。 “你家男人倒是脑子好,整日就活在色盅里头。有他,还不如没他呢!” 倒闲话的妇人们顿时笑出声,臊得那人脸面挂不住,匆匆离开。 扫兴的人一走,众妇人继续说了起来。 “我可是看过秦家巧娘那肚子,又大又圆润,跟那井瓜一个样,这一胎必定是男胎!” “你别说,我也觉得是男胎。听阮家的说,秦二娘最喜欢吃酸杏仁了。” “那你们说,这一胎若是男娃,是姓秦呢,还是姓崔?” 此话一出,婆妇们顿时压低声音。 “按理说吧,这孩子该姓秦,毕竟那崔家三郎是给买回来做赘婿的!” “但是呢,崔三郎家里头不是平反了嘛,你就说崔家那八娘,若不是有官府那边放话,马家老爷不得想辄收拾她?” 有人点头,觉得她说得有些道理:“所以这孩子得姓崔吧?” “估计是。” 怀胎十月,终于到了瓜熟落地的时候。 阮氏手抖得厉害,一边不停往灶眼里头塞柴火,一边催秦丰收再快些扇扇子。 屋里头产婆不停声地喊着用力,崔八娘又端了一盆泛红的血水出来,阮氏忙问:“怎么样?怎么样?生了没?” “没呢,没呢。”崔八娘抹抹额头上的汗珠,大秋日里头一身的汗,“嫂子说饿了,产婆让端碗鸡汤给她喝!” “鸡汤?鸡汤有!”阮氏慌忙去灶眼上头,一心急竟忘了用布巾垫着,两个指头被烫红,忍着疼舀出鸡汤,又加一碗煮软烂的面,“不够了,再来取!” 眼看着崔八娘进去,趴在窗户上听着里头吃上,稍稍定定神。 她实在慌,在屋里左右打转,产婆嫌弃她添乱,不允许她再留在里头。 没一会儿里头又传来产婆催力的动静。 阮氏攥着拳头,突然听到里头产婆焦急喊声,“二娘子,再使劲呀!已经看见孩子的头了,最后使一把劲儿就行!” 秦巧面若白纸,从发动起来,已有一个日夜。 每次产婆说最后一把,可总有下一把等着自己。 “生不动了,我实在没力气了,生不动了。”她吐出几个字,瘫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 产婆是个经验足的,见她这精神,忙冲她喊叫起来:“不能睡!二娘子,千万不能睡!要是睡了,你和孩子难过这一关。” 又扭头冲着外头喊话:“当爹的呢,快让他说几句好听的!” 窗外的阮氏无措地看向门口。 当爹的,这院子里头哪里有那人的身影? “二娘,想想丰收,丰收还等着当舅舅呢!” 这是什么废话! 阮氏甩了自己一巴掌:“清醒清醒。” 长舒口气,趴在窗户上头冲里头喊:“二娘,想想小白。小白信上不是说了嘛,今年年底就能归家,你要等他,带着孩子一起等他回来。” 第131章 一说信,秦巧眼珠终于转了转,抬起疲倦的眼皮看向窗子。 光影交错,恍惚间好像看到了崔三,在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牙,嘴唇动了动,明明没有声音,她却听懂了——他说:等我。 她也不知何处来的气力,咬紧牙关,手上攥紧帷帐,猛然用力。 下一瞬产婆惊喜的喊声传了出来:“生了!生了!” 一片欢呼声中,秦巧偏头看向门口。 那里阮嫂子捂着脸踉跄着跑进来,崔八娘伸手去搀她,耳畔是哥哥秦丰收在叫她名字。 哇哇的哭声渐近,产婆抱着红襁褓走到她床边,“是个俊俏的女娃,六斤三两。二娘子,你瞧她哭得多有劲儿呀!” 从前,她曾和崔三想象过将来孩子的样子。 他只说希望孩子不随他的口疾,康健平安。 眼角溢出感动的泪花,她伸手轻触下襁褓中皱巴巴的孩子额头。 “就叫你安安吧。” 秦安安 愿你如你父亲希望的那样,一生康健无忧、平安喜乐。 与此同时 千里之外的一处山路 火堆前打盹的崔三郎似有所感,忽然惊醒。 崔家旧仆循声过来:“三郎君,赶了一天的路,多睡会儿吧。” 崔三郎摆手起身,山间当空悬着半轮弯月。 他凝着月光许久,心中默算下日子。 片刻后他示意出发吧。 方才梦中听到二娘在唤他的名字了。 路途险远,期盼能早一日到她身边,一家人团圆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