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溺》 第1章 [现代情感] 《弦溺》作者:阮青盈【完结】 【文案】 破镜重圆/微悬疑/救赎文 【初:落拓野狗vs娇矜公主】 【后:斯文偏执钢琴家vs温婉坚韧调律师】 温禧初次心动,是对琴房里的小混混一见钟情。 少年英眉朗目,额角凝着未干的血,黑白键上的十指肆意流转,银质耳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骄矜贵女甘愿自降身份,苦学调律,将真心捧到他的面前。 “真的想好了?” 几番推拒,时祺终于为她的生日宴盛装而来,却将她拽到琴底,露出凶煞的真面目。 她不肯服输,偏要将这株南江泥沼里生出的恶之花占为己有,凑上前去贴少年的唇。 “欢迎来到我的世界。” 他发狠吻她,交缠的手臂重重压上延音踏板,落下尾韵摇晃,像少女心波荡漾。 - 跟着他练琴调律,混迹市场,市井生活新鲜恣意,让她流连忘返。 直至身世揭穿,锦衣玉食的大**摔入谷底,她失去胡闹的资本,在初雪夜狠心分手作结。 “原来是我配不上你。” 倨傲的少年霜雪满头,眼尾通红,乞怜她一个眼神的回顾。 最后雪地里的脚印深深浅浅,他终究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以为时祺终于想通。 第二日报纸上铺天盖地报道豪门密辛,道任家寻回亲生子,照片上的少年西装革履,斯文淡漠。 从此他做天上月,她坠人间海,水盛月影,永不相见。 - 时过境迁,温禧上门调律被主顾骚扰,最狼狈的时候,偏偏重逢了陈年故事的男主角。 暴雨在水洼碎落成烟花,仿佛在欢庆这场偶遇的荒诞。 是她失神、动情,以为自己重蹈覆辙,被他刻意报复。 可那位光风霁月的钢琴家却愈加失态,忍到指节泛白,也只敢趁她酒醉时缓落虔诚的吻,轻声吐露自己的秘密,祈求她的原谅。 她以为无疾而终的爱恋,是他苦心孤诣才徐徐转圜的残局。 - 青年钢琴家时祺每次演奏会时,都习惯带上一枚项链,有心人放大看了千百遍,发现是钢琴弦。 众人百般唏嘘,都猜他冷情寡欲,将钢琴视为终身眷侣。 只有温禧知晓,那是她在调律时碰断的第一根弦,他剪下来,作成吊坠,小心翼翼地放在胸口的位置。 尖锐的金属丝在胸膛上千百次的戳刺,告诫他不要忘记天使的名字。 - 后来人人艳羡落魄的温家公主好命,是如何攀上这根高枝。 是时祺牵她的手,深情地面对镜头,然后不厌其烦地反复解释。 “错了,是她愿意坠落,降临在我的世界。” 阅读指南: *双c,1v1,有私设,无原型 *钢琴调律参考《钢琴调律原理及应用》、《钢琴调整与整音技术》等书,非专业 *久别重逢/破镜重圆,校园插叙 内容标签: 都市破镜重圆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时祺,温禧 ┃ 配角:陆斯怡,魏越 ┃ 其它:蹲蹲作收0.0 一句话简介:野狗为爱温柔 立意:双向奔赴为爱 第1章 暴风雨 “著名青年钢琴家时祺今日回国,其个人独奏会即将在我市举行。” 广场地屏上,重磅新闻在人潮中掀起狂乱的风,风卷过馥郁的桂花瓣,在温禧的鼻尖微微打了个滚,垂落裙尾。 她穿蓝色玫瑰裙,侧腰是镂空蝴蝶纹,瓷肌细腻,勾勒出身段窈窕,好像纤长的花枝。 众人皆仰头围观,独她走路带风,束带高跟叩在路面声声清脆,心无旁骛地拉行李箱。 - 温禧扯上口罩,悄悄打了个哈欠。 调律工作室装修完,她又马不停蹄地去进货,在邻市唇枪舌战几番,疲惫得只想好好睡一觉。 然而难遂人愿。 刚下动车她便接到电话,是悦意总店的店长方城觉,拜托她去董家调律。 悦意是南江最大的连锁琴行,也是温禧先前的工作地。她虽辞职,仍与它保持着微妙的合作关系。 一方面调律需要依仗平台牵线,悦意客户资源丰富;另一方面温禧技艺精湛,偶有高端琴非她不可。 “上次是隋玉去的,大概是临走夸了你两句。” 方城觉温和的声音从听筒那端传来:“所以客户指名道姓说要你去,抱歉,虽然请你是大材小用,就当作帮我这个忙吧。” 温禧的眉微微一皱。 隋玉和她的关系并不好,两人是同期的培训生,人前和睦,人后龃龉。 大约是烫手山芋,所以使坏滚到她这里。 “如果是因为介意当初的事,”见她犹疑,方城觉却会错了意:“是我太唐突,我跟你道歉。” 经他这么提醒,温禧才想起这桩被淡忘的旧事。 年终聚餐,方城觉跟她表白,被她委婉拒绝。 “我向来公私分明,你不用担心,” 温禧将语调放缓,旋即冷静地问:“调律的费用怎么算?” 因为订货,她预付了一笔不菲的定金,现在捉襟见肘。 “事出紧急,他们愿意给双倍的酬劳。”电话里方城觉立刻会意:“你可以放心。” 第2章 他知道温禧缺钱,从前她工作时最为拼命,一日能做寻常调律师的两倍不止,但只经她手,破损的旧琴焕然一新。 同行略有微词,却也挑不出刺。 就像上满发条的八音盒人偶,优雅旋转,永不止息。 “行。” 两相权衡,她也是推磨鬼罢了。 方城觉见她松口,声音明显平缓许多:“地址我发给你,辛苦你现在出发。” 手机应声响了,温禧凝神一看,观澜庭23号。 她的眼神像被吹熄的烛,倏然一暗。 - 天边浓云,好似旧梦聚散,惶惶不知来时路。 观澜庭是南江城郊的别墅区,出入之人非富即贵。因其明山秀水的自然景致,跃升为世家望族偏爱的地段。当初开盘时贵胄们纷纷豪掷千金,争先恐后地在此购置产业。 温家亦不例外。 她上大学时,家里就在这物色了一栋别墅让她起居,现在沦为法拍资产,不知归落何处。 镜花水月,逝者如斯。 她深呼吸,在脑海里过了遍方城觉发来的客户信息。 董富明,南江土著,十年前做食杂小吃店发家,跻身南江新贵,在餐饮行业独占鳌头。 迎接她的是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人。 就是眼前人。 “温小姐是吧,快请进。” 他西装革履,伸出肥手,精明的鼠眼眯出皮褶,一看就是商海沉浮的生意人面相。 “没想到你们这些调律的小姑娘,一个比一个水灵。” 言语间轻佻之意明显,温禧强压下心中的不适。 “您好,我是今天的调律师,温禧。” 她没有去握他伸出的手,礼貌地通报姓名后,径自走进屋内。 调律五年,温禧造访过数百间住宅,遇见客人无数,不少人有心无胆,油嘴滑舌,偏要在言语上占个便宜。 不看,不听,不说,她只做分内之事就好。 客厅装帧奢华,玄关处一面壁墙,放金镶玉嵌的摆件,风格却很杂乱,处处洋溢着一股暴发新贵的气质。 董富明似乎饶有兴趣,想向她介绍自己的收藏。 “麻烦董先生将我带到钢琴那里。” 温禧颔首,让他碰灰作罢。 钢琴放在客厅的落地窗边,施坦威的定制款,琴身饰手工彩绘,造价不菲,昭示着雄厚的财力。 琴盖上摆着显眼的全家福,董富明与妻女笑靥如花。 俨然顾家爱家的好男人形象。 大致检查下来,这台钢琴并没有大问题,音色虽不完美,练习却已足够。 温禧只当他精益求精。 她将碎发拢到耳后,海藻般的长发梳成干练的马尾,接着俯身熟练地将档板拆开,侧耳轻敲了几个琴键,最后用扳手转动弦轴。 水晶吊灯映着的温禧侧脸明亮,鹅羽般的长睫轻轻颤动,碎落了晶色浮光,盛在眼里,清波粼粼。 美而不自知。 另有一双贪婪的眼睛,不动声色地觊觎她的美。 - “温小姐辛苦了,过来歇会,喝口茶吧。” 窗外忽而变了天,乌云翻滚,狂风裹雨,震得玻璃嗡嗡发颤。 寡言的男人本坐在客厅,也忽而起身,试图与她搭讪:“一个女生调琴,很辛苦吧。” “谢谢,我不渴。” 温禧背身,手上继续清理羊毛毡:“一份工作而已。” 他尴尬地笑了两声,却如雕塑一般杵在眼前,坚持把水杯递给她。 “不然我放在这,温小姐渴了再喝。” 温禧对钢琴在意,担心随意搁置的水杯被不慎打翻,将琴键沾湿,然后酿成无妄之灾。 温禧微抿一口,呼吸将水吹皱,余光看见男人在关窗。 “我看雨大了,给温小姐关个窗。” 男人讪笑,她背身继续工作,没发觉董富明脸上神色晦暗。 窗外狂风骤雨,调律也到了收尾阶段,温禧站起身,分门别类将工具收好,活动僵硬的脖颈。 董富明走到她跟前,语调体贴:“现在雨下得这么大,出去肯定得淋一身。温小姐不妨等雨小了再走吧。” 但话音未落,他却侧着身子往前凑,手悄无声息地攀上温禧的肩。 “董先生,请问你要做什么?” 温禧使力挣开,厉声道。 “温小姐这么敏感做什么,” 董富明不怒反笑,话里无辜:“我看温小姐累了,帮你捏捏肩而已。” 他的眼神在温禧身上几番胶着,摸了摸下巴,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温禧,我现在算是想起来,原来你就是温氏千金,怪不得为我打工也这么傲。” 温家盛时,来往宾客如过江之鲫,千金难换一封金字请柬。温家那位唯一的公主更是金枝玉叶,骄纵恣意。 他这样的边缘人自然没有见面的契机。 这话是刻意挖苦,但温禧见惯了落井下石。 “凭本事挣钱,不丢人。” 温禧站在那,杏子眼敛着锋芒,心跳却如鼓擂。 她没把握,只好对答拖延时间。 “说什么丢人不丢人的,”董富明的话故意拐弯,自作聪明地给温禧台阶下:“我知道你不好意思,但跟了我,你不吃亏。” 他将温禧当作没见过世面的菟丝花,三言两语便能被唬住。 第3章 矜持不值钱,识时务者为俊杰。 “再说你穿成这样,要说没点想法我还真不信,今天你运气好,碰上我对你感兴趣。” 董富明话锋一转,开始对她评头论足。 眼前的女子腰纤腿长,明晃晃得勾人,他冠冕堂皇地寻个借口,将错归咎到她身上。 温禧哑然失笑。 这身衣服是闺蜜陆斯怡送给她战袍,祝她谈判胜利。 “我不怕告诉你,我有很多女人。”他露出衣冠禽兽的本性:“温小姐,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图穷匕见。 要冷静,温禧。 她时刻提醒自己,别因窜动的情绪而乱了方寸。温禧倒退两步,想抓包离开,却突然意识到不对劲。 董富明趁台风为借口,将门窗紧闭,分明已将所有可能的退路都堵死,让她插翅难飞。 孤男寡女,暴雨郊野,她自入难解的死局。 董富明见她不动,自以为奸计得逞,便装模作样,欲伸手去撩她肩上的碎发,点最后一把火: “温小姐,别害怕,我们慢慢来。” 就是现在。 温禧猛地滑出藏在衣袖里的金属扳手,眼疾手快,狠狠地砸在董富明不安分的手指上。 形势陡然急转,她倒多了几分胜算。 董富明哀嚎,撕破伪善的面具,气急败坏地去扯她的头发,温禧横冲到玄关,将锁扣拨开,在千钧一发的时刻闪身而出。 - 白雨跳珠,她在暴雨中跌跌撞撞地狂奔,每一脚都激起颤动的水花。 好险。 她赌了别墅配套的门锁未换,和旧日家里相同,这才掌握了主动权。 远处暴跳如雷的叫喊渐渐远去,她重新面临新的困境。 因为骤然降温,空气中游翕着潮湿的寒意,呼啸的风灌入耳后,让温禧全身战栗。 凄风冷雨,她形单影只,身上的连衣裙湿透,黏腻的布料贴在身上,污泥脏了足,连高跟鞋跑掉了,她都不敢有丝毫的停滞。 是最坏的处境,也是最好的结果。 独自谋生的这些年,温禧见惯了人心凉薄,生活疾苦,面对汹涌的恶意,她硬心冷性,苦苦支撑到这里。 一身傲骨被碾碎了,抛进人间世的染缸里。 温禧苦笑,可很快就笑不出来。 祸不单行。 路口突兀地转来一辆车。 雨天能见度极差,黑色轿车的远光灯不停地闪烁,直穿倾泻而下的雨幕,明亮得刺眼。 温禧未防,晃神的那一瞬间,脚下也绊到,跪坐在马路上。 尖锐的刺痛从脚踝处传来,她倒吸一口凉气,应激的泪水凝在眼眶。 轮胎在地面摩擦出声后,那车也停下,驾驶室的门缓缓打开,罪魁祸首下了车,果真向她的方向走来。 长睫上坠着水珠,温禧的视线好像模糊的拼图,狠狠揉过了眼,才在雨帘中勉强凑出男人的轮廓。 一把靛伞下,身形挺括而修长,神色难辨。 “您好。” 温禧竭力呼喊,落雨倾泻,她视线混沌,看不清对方的长相,也摸不透对方的来意。 但愿对方不要将自己看作是碰瓷的就好。 温禧在内心祈祷。 “您好?” 温禧扯着嗓子又喊了一声。 对面没有应答,人影却朝着她不断走进。 犹如惊弓之鸟,温禧伸手摸向右脚仅剩的高跟鞋,攥在手心。 第2章 未完成 她仰头,好像隔雾看花。 他俯身,那柄靛色的金属骨伞便在她的头顶倾泻,伞面轻薄,渗进路灯昏暗的光,缓缓在身后泼金般晕开,为从天而降的神祇造势。 长眉,薄唇,高鼻梁,他漆黑的眼里有簇流光,被她的影子搅浑了,幽幽摇晃。 潮湿的记忆像弄皱的纸,在暗处哗哗抖动,温禧惊颤,一瞬间怔愣在原地,那句“帮我”生生地折在口中。 白昼新闻播报里的名字此刻在耳边,骤然清晰。 时祺。 是她亲手拽下的神,也是她狠心抛弃的人。 - “拿一下伞。” 他言简意赅。 温禧自然地将伞接过去,攥紧了,又暗骂自己怎么这么听他的话。 她抬头看时祺。 清凌的一张脸,朗眉俊目,在碎落的光影下折出棱角,骨相比女生还漂亮。 那双眼睛的形状被她刻在骨子里,他从前总爱捉弄她,眼尾上翘,牵出些似是而非的笑意,好像天生坏种。 现在端然而立,连眼神都沉静,脾性收敛了许多,几乎看不出年少时张牙舞爪的影子。 八年的时间足够长,足以将一个人的心性重塑,抛光尖锐的棱角。 也足以让他忘记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比起她心绪起伏,时祺很稳重,好像就在随手帮一个陌生人。 “先生。” 眼前人没有应答。 时祺在专心致志地将自己的西装往她身上套,因她太过瘦削几次滑落,还认真地拢好,系上了第一颗扣。 “先生,我不用你帮。” 她又大了点声。 可话音刚落,一道惊雷劈空,白光闪烁,温禧本能地瑟缩一下,很诚实地贴上了时祺的肩。 她气势先输。 第4章 “你确定?” 眼前人反问她,她却从中听出一丝笑意。 笑她口是心非。 “温禧,南江大学传媒系2015级,活泼开朗,家财万贯,不用跟我装不熟。” 时祺开口,嗓音清凌,刻意咬重了她的名字。 她初见时的自我介绍,他倒背如流。 初夏蝉鸣,招摇的少女软了眉眼,倚在钢琴畔,理直气柱,尾巴好像要翘到天上。 时祺抬起头与她平视,猝不及防,温禧跌进一双深邃的眼里。 原来他还记得自己。 “要想叙旧,回车上再说。” 时祺瞥了眼激烈的雨势,本想将手伸给她,视线在她光滑的脚背上停留了两秒,手停在半空。 “时祺,麻烦你……” 扶我起来四个字还没说完,她脚下一空,却未防他直接将自己打横抱起。 那柄伞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攥住。 “那我抱你。” 先斩后奏,不容置喙,这才是他的本性。 温热的指腹落上凉腰,让温禧生理性的战栗,回溯起千百遍残存的亲密。 他以往不用手,用唇。 那些被遗弃的瞬间堆叠起来,像迸裂的玻璃碎片,密谋在一夜之间将她割伤。 人的记忆太好,终归不是什么好事。 “好。” 温禧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头隐隐作痛。 分手是她说的,在最相爱的时刻。 她记得二十岁的生日宴上,他在大雪中站了整整一夜,雪粒融在通红的眼尾,低微到尘埃里,哀求她多看自己一眼。 “原来是我配不上你。” 高傲的少年低首自嘲,抿唇轻笑,细碎的刘海藏了满眼落寞。 时间像麻醉药,现在伤口只有钝刀在迟缓地拉扯,有些痛楚又死灰复燃。 时过经年,现在他明月高悬,她零落成泥。 没可能了。 他将温禧抱上后座,胸口的白衬衫因被她蹭了,有些卷皱,露出干净的锁骨,连袖口也不可避免地沾到一些污泥,他挽起来,露出一节结实的小臂。 她的脚不方便,时祺抱她,也在情理之中,这是最快最省力的方式。 不必矫情。 温禧定神,找到宽慰自己的理由,就势坐好。 漆黑的雨夜,城市边缘的灯光疏落冷僻,温禧趴在车窗玻璃上往外看,感觉隔世般恍惚。 他开了暖空调,车厢在逐渐升温,温差大,玻璃上凝了雾,外面是深不见底的漆黑。 内里是不可名状的微妙。 “今天谢谢你。” 她没话找话,说完又尴尬。 “不用。” 车厢沉默,仿佛空气都凝滞,有断了线的雨珠从车窗安静地滚落,溅起回音。 一声,两声,时祺终于好心地挑起话题。 “你去观澜庭做什么?” “工作。” 时祺“噢”了一声,落在她耳畔,好像听见什么天大的新闻。 “真当我还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公主?” 温禧又补一句反问,说完自己觉得好笑了起来。 她太傻了。 当初希望时祺追逐梦想,因她学的调律,现在兜兜转转,反倒成了她谋生的手段。 时祺波澜不惊,好像并不意外。 “调律就调律,怎么这么狼狈?” 他又问。 “被人骚扰,逃出来的。” 温禧故作轻松,避重就轻,想逃过这个话题。 却不知在哪里惹到他。 时祺眼睛里的温度骤然冷了几分,幽深难测。 “公主殿下就这么算了?” 他顺着温禧的话,不轻不重地叫她公主。 旧日里他没少这么叫,这个戏谑的称呼好像长钩,钩出了所有温禧忍在心口的委屈,满山倒海而来。 “不是没想过报案,法律虽然保护弱者,但无凭无据的事情,”冷雨拍窗,温禧吸吸鼻子,嗓里不自觉带点鼻音:“何况我已经反击了。” “我砸了他的手,要是真追究起来,估计我还得赔他钱。” 话虽如此,温禧想起董富明状若胖头鱼般的垂涎,还是不由自主地恶心。 性骚扰极难自证,她想自己用了全身的力气砸定音锤,董富明大概也不好过。 董富明胆大妄为,像是惯犯。先前调律的隋玉必然明白,或是已经上当,沦为帮凶。 她有不好的推测。 “嗯,像是你会做出来的事。” 时祺难得肯定了她的话。 温禧余光看见他轻挑的唇,知道他在笑。 不知有什么可笑的。 等红绿灯时,时祺的长指有节奏地敲方向盘,却好像触发了催眠的指令。 “要用我的手机跟朋友打个电话吗?” 那股恍惚的劲愈演愈烈,时祺的声音逐渐飘渺,像烈日下被蒸发的雨,眼前开始出现摇晃的虚影。 温禧的意识开始涣散,直至所有感官剥脱,消亡,成为悬溺在深海的尾鱼。 永世不得翻身。 - 温禧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落雪簌簌,出租屋里的电视屏幕也嘶哑着,他在嘈杂声中与她拥吻,黑夜并不寂静,窗外是翩然绽放的烟花,她分神想瞥一眼窗外。 “专心点。” 时祺看着她的眼睛,扳过温禧的脸,然后火烧燎原。 第5章 雪片纷纷扬扬,不一会就将灼人的热度消退,她也渐渐看不分明,等视线聚焦,她眼前的画面又卷土而来: “顺颂时祺,秋绥冬禧,我们是注定要在一起的。”少女明亮的笑,因雪的反光镀上虚幻的亮色。 “温禧,你真狠心。” 然后出场的是时祺。 梦里他声声质问,神色落寞,脸上却好像包裹着塑料膜,新鲜透明,却无法触及。 她像是惊慌失措的旁观者,拼命去撕扯那张塑料膜,却眼睁睁目睹着他们的关系再次滑向深渊。 不知挣扎了多久,温禧看见眼前一张相似的脸。 时祺在接电话,压低的声线好像浑重的低音,下颌线清矜,触手可及。 原来他在这里。 “时祺,我想喝水。” 刚从梦中醒转,好像理智也短暂地崩断,她眼尾带着水光,连声音也娇软。 “好。” 等等。 停顿两秒,温禧像弹簧触底,迅速坐正,生怕跟他扯上半点关系。 “抱歉。” 真要命,在他跟前竟然还能睡着。 她靠的并不多,温禧慌乱地拂过唇角,担心自己失态,这些小动作被时祺不动声色地收进眼底。 脚面的扭伤已被妥善处理,绑上了绷带,有膏药清凉感传来。 “已经处理好了?”紧急处理以后,温禧发觉右脚可以着力,有肿胀的疼,不钻心,可以忍受。 “嗯。”时祺应道。 “医生说没问题。” 他的脸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顶棒球帽,将细碎的刘海压低在眉间,衬衫领口的扣依然没系,那些少年气又蓬勃疯长,翻涌而来,与旧时交相重叠。 不怪她醒时认错。 - 经纪人魏越赶来时就恰好看见这和谐又诡异的一幕。 两个人安静地并排坐在急诊室的长廊上,女生穿明显宽大的西装外套,眼神稚嫩得像初生小鹿,发丝微乱,白皙的脸红着。 时祺侧身看她,头微微向她的所在偏转,不知在温声细语什么。 他听见时祺在医院的消息,提心吊胆,焦急地赶到这里,感觉自己是个冤大头。 魏越心酸地安慰自己,还有点职业操守,知道来医院遮好五官。 做经纪人三年,他给予时祺最大的自由空间。约好与投资商的晚宴,千交代万嘱咐,主角却借口散心,不知所踪。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先看见时祺将食指放在薄唇间,示意他保持安静,用眼神暗示他去门外再说。 不远的楼道里,时祺靠在门后的墙壁上,感应灯亮了又灭,忽明忽暗,缠出些似是而非的情绪。 “不是,这姑娘从哪儿来的?” 魏越越想越不对劲。 “碰瓷的。” 时祺咧开嘴笑。 “你看看你说的话人能信吗?” 魏越咬牙切齿,旋即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一见钟情,你小子不像啊。” “助人为乐而已。” 时祺漫不经心,他的眼里幽深的情绪像河滩的蔓草,缠灭了魏越八卦的念想。他不疾不徐地将整件事的原委说了一遍。 “早说啊,让你粉丝发现我深夜急诊室我把你一个人晾着,我就凉透了。” “魏哥,跟你商量件事呗?” 他将尾音拖长,听起来没安好心。 “干嘛。” 魏越毛骨悚然。 他从来没被尊称过。 时祺却沉默了片刻。 他说话时阖着眼,余光却不在看自己,魏越想知晓他在看什么那么入神,顺着时祺的视线往前找。 尽头是一片光滑的瓷砖,白灯如浮光,折射出一小片倒影。 鲜妍的,灵动的,婀娜多姿的。 倒影而已。 - 倒影的主人没有闲着。 她用时祺的手机联系了陆斯怡,还等急诊室的医生来了一趟,跟她说明病情。 “虽然是安眠药,但好在份量不重,人体能够代谢。” 医生大概将两人当作闹别扭的小情侣,甚至在她服下分量不重的安眠药后,男人还扬长而去,现在用痛惜的眼神看她。 温禧哑然失笑,用眼神看了门后一眼。 她的听觉很敏锐,只言片语都碎落在她耳畔,甚至听见那位经纪人先生用拔高的声量说:“不行,我不去,要去你去”之类的话。 大概是因为她的缘故。 时祺送她去医院已是顾念旧情,没道理在这里彻夜作陪。 于是等时祺回来,就看见这样的温禧。 她的小脸因在暗处有些朦胧,鼻尖带些初醒的红晕,宽大的西服看着天真又脆弱,像珍贵的琉璃珠。 “没关系的,”温禧冲着自己摆摆手:“你们先走吧,朋友一会就来接我,我在这里一个人可以的。” 说这话时,她又轻又快地皱了皱眉,动作在须臾之间。 这是她说谎的标志之一。 “温禧。” 于是临走之前,他又正色叫她的名字。 温禧听见,懵懵地答应了一声。 “我对你没有别的想法。” 她看见时祺高大的身影在阴影里,和昔年幻影重合,还是那个惹她心动的漂亮少年,那双漆黑的眼里却深邃难测,漾动着小小漩涡。 第6章 “所以不要逞强。” 只肯在梦里说你很害怕,让我别走。 第3章 热情 明亮的灯盏下,光洁的白瓷盘上盛着鲜虾三明治,面皮酥黄,色泽诱人发馋。 食物饱满的鲜香在味蕾里,温禧的神经才算是彻底放松下来。 “知道你晚饭没吃,先将就垫垫肚子。” 陆斯怡将天然气灶拧上,一双漂亮的丹凤眼笑着,是标准的狐系美人。 从传媒系毕业后,她就开了间工作室,专门做订制系列的婚纱摄影,偶尔在公众平台上分享成片,成了网络上小有名气的摄影博主。 陆斯怡的家是市中心的loft,寸土寸金的地段,面积不大,因她爱酒,做了袖珍酒柜和调酒台。 很适合邀请朋友来聚餐小酌。 “来点气泡酒,我最近淘的,度数不高。” 她端着高脚杯,顺势坐在温禧身边。 “这酒可不能白喝,” 陆斯怡神色促狭:“坦白局,跟我说说前男友英雄救美,是怎么回事?” 当初她追时祺轰轰烈烈时,陆斯怡正好在巴黎交换,偶尔接到的越洋电话全是小姐妹一厢情愿地畅想。 甚至托她问了国外的施坦威,想一掷千金,从法兰克福空运过来给他。 虽然她这次又来晚了,只顾着关心温禧的伤势如何,反而和八卦故事的男主角擦肩而过, 真遗憾。 “就是刚好遇到而已。” 温禧吃饭还保留着斯文的习惯,食时不言,小口地咬三明治,因为说话,食物裹在桃腮里,还未咽下去。 就被陆斯怡用话撬开。 “我去观澜庭调律......” 听温禧将事情娓娓道来,陆斯怡的眼神恨不得将那人大卸八块,轻蔑地哼了一声。 “董家?名不见经传的宵小。” “陆陆消消气,”温禧给陆小姐顺了顺毛:“不值得为他动怒。” “说起观澜庭,你当初的那套房子出售了。” 陆斯怡饮了杯子里的一大口酒,遗憾地说:“我一直盯着,想找个合适的机会买下,当作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可还是没抢个先。” “好啦,你的心意我领了。” 温禧撒娇道。“我们陆陆对我最好了。” 而后感叹“可惜了你给我的高跟鞋,在路上跑丢了” 温禧对着她眨眨眼,抱歉地说。 “高跟鞋有什么关系,”陆斯怡大大咧咧地搂过她的肩:“只要我们的小喜没事就好。” “明天我就陪你去报警,一定要让那个人渣得到应有的惩罚。” - “说认真的,你现在对时祺有什么感觉?” 两人喝到微醺,视野内是南江的新城中心,高楼广厦流光溢彩,在温禧的眼中折射出绚烂的光影。 很多年前,她就不再思考这个问题了。 “现在人家发达了,还有没有想法?” 陆斯怡睨着眼,手里攥着的面巾纸好像百元大钞,下一秒就入戏,要洒得纷纷扬扬。 “我给你五千万,你回到我身边。” “就算他在我面前直接撒把钱,我也会全部捡起来。”温禧忙着吃东西,含糊不清地回答陆斯怡的话:“干嘛跟钱过不去。” “我们小喜真的能屈能伸。”她真的很佩服温禧,一夕之间从云端坠落谷底,却依然洒脱漂亮。 破产名媛她见过很多,有沦陷风月场,也有转身傍上大款的,两者区别不过是男人的数量。温禧靠着自己的双手自食其力,甚至最困窘的时候也没跟她张口借钱。 温家长辈清算了国内的资产,然后去国外避难。 唯独她因为身世留下来。 但那又是另一桩难解的往事。 陆斯怡正想再说几句,手机倒是响了起来。 是工作铃声。 “是个麻烦的客户,”陆斯怡扫了一眼屏幕,面色不虞:“我从没有见过这样拍婚纱照的,男的全程没露过面,打着越洋电话指手画脚,根本不顾女方的感受。” 陆斯怡用专业的术语跟对方解释,温禧听清她言语里压抑着怒意,不觉莞尔。 “甲方都是爸爸,但我还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爹。”陆斯怡伸了个懒腰,忿忿道:“我现在过去一趟。” “你还说我呢,自己不是一样为金钱折腰。” 温禧抓住机会,也笑着打趣她,看她在客厅卧室来来回回地折腾,准备出门。 “得了,我倒是自己打脸了,” 陆斯怡将贝白耳坠扣好,给温禧抛了个媚眼:“洗漱用品用,随便挑一张床睡,等我回来啊宝贝。” - 温禧在陆斯怡家住了两日,吃饱睡足,算是给自己放了个长假。 直到她将时祺的西装送洗,习惯性地检查口袋里有无杂物,后知后觉地发现口袋里放着两张票。 暗红色的套壳,用烫金的花纹做了装饰,写明了时间和地点。 十月十日,后天,晚上八点,曦台音乐厅。 那时西装被他的经纪人又还回来,本已经用袋子收好,交给他。 “时先生说希望您能洗干净之后再还给他。” 他面色古怪,两个人面面相觑了片刻,然后脚步如飞地离开。 好怪。 温禧虽然疑惑他为什么去而复返,却也默认将清洗西装当作自己的分内之事。 第7章 毕竟是因为她才弄脏的。 找到票以后,她顺手给陆斯怡发了短信。 她在票面上翻来覆去地找金额,却没有看见。 “还回去干嘛,” 陆斯怡在工作室那头撺掇她:“正好省了门票钱,我俩一起美美地去听独奏会。” 拿人手软,温禧决意打电话跟时祺说清情况。 为方便联系她归还西装,她在医院里收下助理的名片,手上恰好有联系电话。 好在两张票虽是池座,座位号平平无奇,看起来不像是给贵客留的。 “喂,您好。” 电话很快接通,熟悉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 怎么是他? 时祺的声音清泠,好像初晨时涌动的薄雾,将四肢百骸包裹了,连着心跳都缓慢下来。 好没出息。 温禧警告自己安静下来。 “抱歉,打扰你了,” 温禧想他应当在忙彩排的事,尽量长话短说:“你的西装口袋里放着两张票,要不要找机会还给你?” “没留意,主办方随手给的,就放在西装口袋里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语速快,听起来心情很好。 “喜欢?” 温禧没应。 “喜欢就来看吧,演出马上就开始了。” 时祺替她做了选择。 “噢,”温禧低低地附和了一句,嘴却比脑子转得快:“浪费了是有点可惜。” 好像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但她说的也是实话。 温禧为生计奔波的这几年,根本没有奢侈的钱闲去欣赏独奏会。但一场水平上乘的演奏会,对调律师的职业发展而言有益无害。 她听见时祺那边有嘈杂的声音传来,模糊地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催促他快点去准备。 “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没有了。” 温禧想张口,祝愿他独奏会一切顺利,却被他抢先一步。 “温禧,欢迎你来我的钢琴独奏会。” 漫长时间海的彼岸,也曾有旧梦正酣,少年压低嗓音,对她耳语,一字一句诚恳珍重: “欢迎来到我的世界。” - 曦台音乐厅。 彩排正有条不紊地进行。 满室通明,人如过江之鲫,时祺站在主控场上做最后的准备,神色专注,将收音的话筒调整到合适的位置后,右手随意地在琴键上流动,检查钢琴的音色。 虽然这是他第一次回国的钢琴独奏会,但在国外连开数场,已有丰富的独奏会经验,是欧洲皇室贵族的座上宾,满载盛誉,却在极盛时选择归国发展。 首席调律师恭敬地站在琴侧,听他的反馈。 时祺计较毫厘间的音色,以往尖锐的批评早如排山倒海席来,他验音时耳尖,今天却难得和缓了许多。 尤其是接了个电话,他的心情眼见好了许多,几个差错,调律师解释几句,便一笔揭过。 调律师战战兢兢地抬首,却看见年轻的钢琴家眉眼盎然。 奇怪,是他眼花了吗? 虽然不知道是谁,但他由衷地感谢这位救命恩人。 魏越坐在第一排等他。 刚刚电话铃响,他才下意识念了尾号,就被时祺一抬手把手机捞走,现在还没拿回来。 趁时祺心情好,魏越决定趁热打铁谈一谈与投资商合作的事。 宋诚私下联系他许多次,给足了诚意,但时祺软硬不食。 “虽然知道您家里不缺钱,但我们至少也要有合作精神吧。” 见他从舞台上缓步走下,魏越絮絮叨叨地跟上去:“人家投资商看好你,一没让你炒绯闻,二没让你去应酬,就只有这个要求。你就退一步也不行?” 寻求利益最大化,他理所应当地想为时祺的将来铺路。 “不行。” 时祺利落地拒绝,不留余地。 四年前在肖邦国际钢琴大赛上一举夺魁后,时祺就被簇拥在鲜花之下,但身在名利场分外清醒,着手组建自己的工作室,而后是公司。然后跟他递了橄榄枝,重要决策还是把握在自己手中。 国外时他们误打误撞成了朋友,魏越甚至根本不知晓他是钢琴演奏专业。 因为看起来不像。 他什么都会点,调酒,赛车,极限乐园的速降机从三十三层高的楼下来,眉头都不皱一下。 魏越当他是玩咖。 看似清风霁月的外观下有颗顽劣的心。 因为他相貌俊朗,是罕见的东方骨相。每次阶段性的汇报演出时,音乐会永远座无虚席。会有许多女孩捧着鲜花慕名而来。 魏越无论怎么问,百爪挠心,也追问不出他的理想型。 “那你下次别找我演戏。” 魏越嘴欠,非要找补回来。 时祺未置可否,只将系紧的白衬衫松了几颗扣,被壁灯碎落的光照着,有种颓唐的美。 “你想邀请她去钢琴独奏会,说一句这两张票是我准备的。”魏越不清楚过往的缘由,不解地挠头:“你的独奏会向来一票难求,还有人会不愿意来吗?” 他在欧洲巡回的每一站,连王公贵族都纷至沓来,甚而十四岁的索菲亚公主对媒体宣布,时祺是她的梦中情人。 有时候他真的无法理解时祺的意图。 就像时祺莫名其妙地告诉他带两张票来医院,然后交代他不管用什么方法,将票放回温禧身边就行。 第8章 想起自己蹩脚的演技,魏越一阵心酸。 但一面之缘的女子好像真的相信了。 那女子一看就不像普通人,虽然狼狈,却出了格的漂亮。 “我不知道,”时祺的眼中泛起真挚的涟漪:“但现在她答应了。” 他身着白衣黑裤,他的唇角隐隐藏了一角笑,像被风折起的宣纸:“谢谢你。” “还怪客气的。” 魏越眼皮一跳,时祺复又登上舞台。 只见他站在高台之上,向空旷的场地鞠躬,眼里灯影憧憧,朗声说:“辛苦各位,大家都先回去休息吧。” 高如世界之王,却仅为一人折腰。 第4章 邀舞 曦台音乐厅,晚上八点。 温禧跟陆斯怡一起,准时坐在了钢琴独奏会现场。 音乐厅是南江近年规划的市政工程之一,干净典雅,雕花立柱后是凹凸不平的声学扩散墙,将建筑美学与声学效果做了完美的融合。水晶吊灯悬顶,大厅金碧辉煌,观众座位用红丝绒的软垫,高贵典雅。 这是青年钢琴家时祺首次国内钢琴独奏会,却避开了超级大都市,独选了南江这个二线城市。 “演出即将开始,请各位观众将手机调至飞行模式。” 新闻上写,因为南江是时祺的家乡,所以他选择将第一场独奏会放在这里。 容纳千人的音乐厅里,座无虚席。 独奏会用琴是全球最大的演奏琴faziolif308,每年从意大利出口两台,在国内是限量版。 此刻庞然又高贵的器物安静地立在舞台上,等候着演奏者的光临。 这架琴温禧做过研究,专为大型室内演奏厅量身定制,制造时增加了低音域琴弦的长度,共鸣更加浑厚。 - 八点一刻,时祺上场。 掌声如潮,他穿笔挺修身的燕尾礼服,优雅地向观众鞠躬致意。视线里的他身材挺括,轮廓硬朗,交错的灯影更衬出他五官的棱角。 他是镁光灯的宠儿,在钢琴前坐定,每束光都争先恐后地亲吻他,如金瀑流泻。 她看见时祺侧身坐下时,领口有光,霎时消失。 温禧睁大双眼,却没来得及看清。 这场钢琴独奏会以“钢琴诗”为主题,意图将钢琴家的人生体验娓娓道来,选曲多为优雅绵长的叙事诗。开场曲他选了肖邦的《降b小调夜曲》,最初之初,旋律悠扬婉转。 演奏开始,镁光灯便聚焦在时祺的手上,大屏上将每个细节都清晰地映出。他的十指骨节微凸,线条流畅,甲盖边缘光滑,是神在造物时倾注心血精雕细琢,每一次落指,如同扇动的伊卡洛斯之翼,在最高处融化、坠落、掀动人心,在观众心海掀起燃烧的火焰。 接下来陆续换了几种体裁,他都演绎得一般出色,音阶轻缓灵巧,有清晰的颗粒感,好似弹珠在琴键上滚动;和弦厚重,却又不失力量感,落指击键,都干净利落。 温禧侧耳细听,没有挑到他一丝错处。 与大开大合的激情相比,时祺的表达更加含蓄而内敛。 她想起某条挑剔的乐评说起时祺技艺,说他的技巧炉火纯青,无可挑剔。而情感表达上,却与其他钢琴家截然相反。 时祺是天生的表演者,指为针,音为线,在情感上引导观众沉浸。 但他本人心如止水,就好像失去了爱人的能力一般,只做冷静的旁观者。 十指连心,但此心非彼心。 对这略微苛刻的评论,时祺接受采访时也回应过。那时他轻笑一声,漆黑的眼里无波无澜:“表演和人生,总归是不同的。” 造梦师,温禧又想起评论界对他一致的美誉。自己清醒得很,却能信手用绵密的旋律编织了幻梦。让观众都沉湎在幻境当中,无法自拔。 何况他诱人沉沦的造诣,不仅在音乐上。 - 半场结束,温禧由衷地鼓掌。 热烈的掌声后,是中场休息的十五分钟。陆斯怡缠人的客户又打来电话,她迫不得已,只好早早离开音乐厅,去交接她的工作。 观众休息时,却忽而听见舞台上的喧哗之声。 “时先生留步,” 台上的主持人笑靥如花:“我们将临时抽取一名互动嘉宾,跟我们时先生听音互动,台下有没有观众想试试?” 一语激起千层浪,钢琴独奏会临时增加的互动环节,事先毫无征兆。 时祺好似并不知情,屏幕将他的微表情清晰地放大,温禧看见那双眼好像被冰水浸透,有尖锐的寒意,却瞬间消失。 他调整得很快。 观众的热情好似火星落入易燃易爆区,让安静的音乐厅瞬间沸腾,让主持人不得不先暂缓规则,转而维持现场岌岌可危的秩序。 “各位观众请安静,我们会通过随机抽座位号的形式来选人。” “听音?这不是你的拿手好戏。” “哎呀,我哪好意思上去丢脸。” 温禧听见身边几个女孩窃窃私语,轻轻摇了摇头。 她心知肚明这种独奏会的戏码,虽然明面上说是随机,实则抽中的是内定人选,若真选择抽到素人,不仅舞台质量终究难以保证,节奏也变得难以掌控。 温禧环顾四周,通过细致的观察,很快锁定唯一的候选人。 池座前排,坐着身穿粉色小礼裙的少女。 第9章 她发现大屏幕已经多次扫到那个角落,故意在暗示着什么。 精心设计的镜头聚焦在女孩脸上,女孩圆圆的鹅蛋脸,五官精致,梳着整齐的妆发,脸上有藏不住的期待。 温禧一瞬间有些恍惚,想起从前习惯在后台等他的自己。 后来他们离开南江,北上去拜国内著名的钢琴家为师,却连连吃闭门羹。 钢琴大师放话,若时祺有本事成功办起一场百人的音乐会,就再破例给他一个机会看看。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主为了正式,她东奔西走,临时为他租到了闲置的破败礼堂,认真收拾了场地。 礼堂破旧的钢琴并不着调,温禧便俯下身去慢慢检修。因为无人打理,连钢琴内部都脏。她因灰尘过敏被呛得连声咳嗽。 “过来透透气,禧。” 长身站立的少年将礼堂的窗打开,尘埃在空气中微微漂浮,回身对她弯眉。 他叫她本名时,习惯用一个单字,亲昵,独特,无可替代。 她就开开心心地奔他而去。 “我们公主怎么这么狼狈。” 时祺伸手为她去擦,指尖力道轻柔,心疼地用指腹擦去她脸上的污痕,却越抹越脏,然后两个人笑成一团。 温禧拍着胸膛和他保证:“别看现在人这么少,到时候我保证你演出时,场下一定做得满满当当的。” 当然这样不着调的宣告,还是以失败告终。 演出当晚场下稀稀拉拉,还有意外的流浪汉看见这里亮着灯,溜进来睡得东倒西歪,在十二平均律里鼾声如雷。 十九岁时亲口的承诺,二十六岁时用另一种方式兑现。 眼前的情境曾在她幻想中数千次出现,但现实里与他并肩而立的却并不是自己。 一语成谶。 总有人正当年少,朝气蓬勃,鲜艳明媚,像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可以为心爱之人奋不顾身,一如当初的她。 年少时未曾窥见的天光,终究有人代替她抵达。 温禧坐在原地,感觉手指渐渐僵硬,好像思绪已从原地抽离。 “好。” 看见台下举起的手仿佛雨后春笋,主持人磁性的声音响起,眼看着屏幕将定格在粉色礼裙的女生身上,“那就邀请……” “请稍等。” 视线里沉默的时祺忽然上前一步,拿过话筒。 连主持都没来得及反应。 “我来吧,毕竟是我的独奏会,给我一个选择竞争对手的机会吧。” 他低沉的声音通过话筒,清晰得向四面扩散开来。 时祺开了个短促的玩笑。 “当然,”主持人有片刻诧异。 他本就心虚,被派遣来完成这个临时任务,慌乱的余光在后台寻找主顾,却不见踪影,只好随机应变,一口应下。 “看来时先生有自己的想法,有请。” 主持说话时心乱如麻,明显底气不足。 眸光沉沉,时祺从主持人手里拿过话筒,话里噙着一丝笑。 “ 152是我的幸运数字,池座十五排二座,就选这个吧。” 好像游鱼秋水,意外卷来怀珠的贝。 然后这颗从天而降的珠不偏不倚地落在她手心。 众目睽睽之下,温禧硬着头皮站起来,感觉脸火辣辣的疼。 第5章 幻想即兴 离舞台不过短短数步的距离,温禧却走得分外忐忑。 一束追光灯照在她身上,如影随形,让秾纤合度的幸运儿无所遁形。 她穿着并不耀眼,温婉如邻家女,方领毛衣上是修长的天鹅颈,白皙透亮,微微泛着莹润的光。 即使在放大到能细看毛孔的镜头下,温禧的脸依然干净细腻,媲美台上那位天之骄子毫不逊色。 众人喟叹,喟叹造物主偏心,却从不为凡人恻隐。 但从未听闻时祺本人有这么出众的圈内好友? 娱乐圈与音乐圈虽有交集,他人情往来都甚是寡淡,钢琴独奏会更是从不拼盘,一人从头至尾,给观众极致的视听盛宴。 没有制造噱头的助阵嘉宾,更遑论绯闻对象。 因此真挚的古典音乐爱好者亦偏爱时祺,认为他干净纯粹,对音乐一腔赤诚,愿意为他的独奏会买单。 可现在台上这位是谁? - 温禧被炙热的镁光灯蒸腾着,连情绪都失去水分,费劲地保持着的平衡。 她的座位号他早已知晓,从她接过那张票开始,这场精心设计的局似乎就拉开帷幕。但他明明给的是两张票,除非他在演奏时已一眼就看到她。 眼看着事情朝着无法预料的地方发展,主持的额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粒,但仍敬业地把规则说完。 “比赛的规则是听音,我们各自尝试一轮,用听音的数量分出胜负,如果能赢过时先生,会获得一份主办方的奖励。” 这是个伪命题。 怎么会有人能赢过时祺? 观众知晓,钢琴家时祺是绝对音感的所有者。 绝对音感,意为无需基准音为参照,就能准确定位音高。全部人群中的绝对音感者的比例是百分之零点零一,名副其实的万里挑一。 钢琴有八十八个键,排列组合以后,有无数种可能。 在观众心里,这是主办方为时祺精心定制的一场表演秀。 第10章 如果没有温禧在的话。 - “公平起见,我们请来挑战的幸运观众蒙上白布条,确保看不见琴键。” 主持人向后台示意,很快就有工作人员拿着裁好的白绸上台。 “我来吧。” 时祺主动代劳。 视觉被剥夺以后,其他的四感变得格外清晰。他与她保持了社交距离,清泠的气息却铺天盖地卷来,温禧感觉他的手指在发上游走,蜻蜓点水般,却一处不漏。 但在琴键上如波涛奔流回环的长指,现在却格外笨拙,连束结都好像费了很大一番功夫。他用指尖去撩拨她交缠的发丝,一根一根地厘清,试图拨开却被逗留,不慎挑到耳后敏感的肌肤,让她耳根发烫。 “抱歉。” 他在头顶轻声说,却听不出半点歉意。 是故意的。 温禧面对观众,只有她能察觉到这些恼人的小动作。 她不可能当众发难,却也不好为此下台后找他讨个公道。 丝光水滑的绸条终于在脑后束紧,温禧稍松了口气,时祺在此时绅士地将优先权给她:“请你先来吧。” 时祺伸出一只右手,将手按在琴键上,琴键应声而响,五个音里黑白混杂,聚合成不和谐音程。 绝对音感也分高低,键多音杂,难度陡然上升。观众的窃窃私语更多,以为时祺想要速战速决,绝杀挑战者。 殊不知是他了解温禧的真实水平。 温禧没有片刻的犹豫,准确流利地报出唱名。 随着音的数量升高,她说得又快又准,逐渐进入状态后,像是设定好的程式,每次在按键不过三秒就作出反应,机械而流畅,不知在跟谁较劲。 观众从窃窃私语到鸦雀无声,皆在期待这场小插曲演变成世纪之战。 她的最高纪录是十二个音。如果再往上增加,温禧没有确定把握。 十三个音。 “g2、a3、降c3、升e7……”温禧镇静的神色终于有所松动,答案也难得地有了卡壳。 现场立刻骚动起来。 温禧合上眼。 所有的喧哗悄然散去,四周骤然安静,温禧将自己沉溺进回忆里。千山万海之外,坐着那个琴房少年。 - 长而烈的夏季,草木葱茏,阳光明媚,少年坐在钢琴前,英眉朗目,眼睛有微光透入,连眼珠都变成透明的琥珀色,好像他本身就是光源体。 他很投入,十指流畅地在琴键中跑动,高贵地编织瑰丽的梦境,自己却穿水洗的牛仔外套,额角凝着未干的血。 有极致的反差。 是她动心的伊始,也是一切的开端。 从那一刻开始,她的心便倏然失控,成了招摇的风帆。 温禧推门入内,他置若罔闻。 温禧去琴房找合唱练习时掉落的手绳,正好隔着玻璃看见时祺。 温禧看见他眼熟,却不知他叫什么名字。她看过有张一寸照片被藏在同学的笔袋里,想细看时,被那个女生慌忙掩住。 女生不好意思说名字,只说自己的暗恋对象在南中出了名,找他表白的人络绎不绝,时祺却只会面无表情地将女生送的小蛋糕扔到垃圾桶里。 心情好时,会考虑挑出能吃的,喂一喂流浪狗。 当初温禧只觉得这人不可理喻,现在人在跟前,她的底线也自动往后偏移,不动声色地被迷住。 无数人的前车之鉴,他天生寡情,只有温禧偏偏不信这个邪。 “原来是你啊。”温禧出声的瞬间,少年的手指就戛然而止,她连搭讪的理由都蹩脚:“你在弹什么曲子?” 一个不学无术的混混,会弹钢琴,真乃奇观。 “这跟你有关系吗?” 少年嗓音带哑,回答也懒散。 她从小也学过钢琴,但有限的兴趣在枯燥的练习面前很快就败下阵来,家中的乐器加起来,满满堆了一个储藏室。 但她太半途而废,凡事都学点皮毛,没往深了钻。 温禧见他没有回应,便倚着琴盖,自顾自先做了个自我介绍。 没有人在问好时会把“家财万贯”这个词挂在嘴边,除了温禧这个不知世事险恶的小公主。 时祺不用费心去猜。 她入学时也掀动过一阵波澜,同系同学,有细碎的传言落在耳间。 “喂,你叫什么名字?” 温禧不依不挠。 “时祺。” 简单干净两个字。 若是本市人,听见时祺这个名字,多半都会有些反应。 他高中时就声名在外,混迹于三教九流之中。老师在班级找不到人,派班长去叫他回来,然后撞见他在市场肉铺看店,拎着剔骨刀耍出刀花,粲然一笑说有点私事要办,让他稍等。 班长哆哆嗦嗦地跑了,最后流言陈尘嚣甚上,众人对时祺敬而远之,他倒乐意从班级隐身。 但五湖四海的小姑娘不知情,上了大学,他依然是理想男友的热门人选,众人前仆后继地找他表白。 他学艺术出身,可偏偏在大学里不知和谁逆反,报了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传媒专业。 时祺意味深长地说自己的名字,期待小公主会知难而退。 “时祺,我听过呀,你的名字。” “我十九岁生日宴会,想邀请你去我家里弹两首钢琴曲,你觉得怎么样?” 第11章 温禧邀请人直截了当。 “没兴趣。” 时祺拒绝人更直截了当。 少女明亮的眸子一闪,闪过一缕灵光:“我可以给你钱,你也不算吃亏。” 她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现在偶然撞到这个油盐不进的硬钉子。 “好啊,小公主。你有多少诚意给我?”时祺侧首,好整以暇地看她。 “你报个数。” 时祺慢条斯理地举起一根长指,在她跟前晃了晃。 “一千块,好说好说。” 温禧眉开眼笑,正准备翻开自己的书包去取现金,浑然不知即将到来的危险。 “我指的不是这种诚意。” 时祺撑着琴盖,将她囚困在方寸之间,灼烈的光在金属耳钉泛着银辉,少年的五官近在咫尺,长眸里敛着危险的光,连好闻的薄荷味落在她鼻尖。 “一个吻换一首钢琴曲,怎么样?”后三个字他咬重了说,上扬的尾音夹着他微重的呼吸。 她掉入时祺有意设置的文字陷阱,清晰地听见脑海中弦断的声音。 手绳没找到,却平白无故地连人带心都折在这里。 贝齿咬着唇,温禧下意识紧闭双眼,力道后撤,等她反应过来时,始作俑者已单手拎着书包,从琴房里潇洒离去。 “开个玩笑啦,拜拜。” - 报完最后一个唱名,温禧扯开眼前的缎带,掌声让流动的世界重新变得清晰。 时祺的脸上是沉静的,双眼含笑,好似酝酿着一点坏意。 他的部分更加速战速决,邀请温禧直接从七个音开始弹奏,她将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指尖,却在最后一刻出现不该有的失误。 “哎呀,很可惜,时先生报错了两个音。” 主持人慌忙补充。 大屏幕很合时宜地将温禧的手位折成音位,附上时祺刚报出的答案,正好产生了两个偏差。 “一山更比一山高,我当然愿赌服输。” 钢琴的混响还在继续,时祺先认输了。 时祺微笑着看温禧,配合地流露出遗憾的神色。他漆黑的眼里折射出她的影子,像是每首奏鸣曲的再现部,有似曾相识的虚影。 她赢了。 温禧难以置信,明白他是故意输给自己。 好像只是一瞬间,温禧又被璀璨的镁光灯拉回到现实。 她被四面八方涌来的掌声包裹,本人却在晃神。 “小姐,您战胜了时祺先生,感觉如何?”主持人将话筒递给她,试图采访出劲爆的只言片语。 温禧环顾四周,坦然地与无数好奇的目光交锋。 “大家好,我是一名钢琴调律师,能战胜时祺先生只是偶然罢了。”温禧温和地笑:“如果大家有钢琴调律的需要,欢迎大家来找我,我的工作室在观山路235号。” 她是极美的,穿着针织毛衣与碎花长裙,如缎似的乌发散在肩头,素着的脸像工笔画描绘的秀丽五官,经过镁光灯的打磨,温润沉稳,矜贵异常,好像一块美玉重现天日。 温禧一番话说得也妥帖,恰到好处地为时祺解围,悄无声息地将自己放在绿叶的位置。 “请问温小姐有什么心愿?” 她还没来得及接过话筒,这话却被时祺接了下来。 “我想送温小姐一份礼物。” 今天青年钢琴家的话格外地多。 “我写一首歌送给温小姐吧。”时祺平静道,好像在做一件信手拈来的事,跟吃饭做菜一样简单。“当作今天技不如人的奖励。” 掌声涌动如潮,退潮时留下艳羡的目光,将温禧包围。她的眼皮没来由地跳了一阵。 时祺罕见作曲,连演艺圈邀歌与合作都一概拒绝。为数不多的几次采访都争先恐后让他创作,他轻易不显山露水,偶尔折出的片刻,都是很惊艳的旋律。 他有自傲的资本。 他没等她答应,就坐在琴凳上,邀请她。 “这首曲对节奏的要求很高,如果温小姐不介意的话,就请温小姐做我的节拍器吧。” 时祺欠了欠身,甚至很礼貌地给她让出半张琴凳。 温禧当然不会坐下,她伸出五指纤纤,在贝壳般的指甲盖上跃动的光,在琴板上不轻不重地扣动了四下。 - 温禧记得这首歌。 那时候她和父母彻底闹翻,陪时祺两个人蜷在城中村里,温禧买的那台立式钢琴成了两个人唯一值钱的家当,两人在沉默的庞然大物前面面相觑。 练琴时楼上楼下邻居咒骂他扰民,家徒四壁时,那台四角钢琴紧挨着半封闭的厨房,被油烟熏烤着,彻底剥了高雅艺术的皮。 她趁着时祺练琴时招惹他,一而再再而三,恨不得整个人能挂在他身上。最后他终于心不在焉,便将她抱起,压倒一大片琴键。 钢琴上的节拍器他忘记去关,就坏心眼地将游尺拨到最顶端,每分钟九十下,不急不缓,遵循本能,按节奏有力地冲撞。 她的唇努力张合,连字句都破碎,每次都控制不住身体的平衡,要从琴键上跌落,时祺便用长臂一捞,将她和钢琴融为一体。 他不甘心,要拉她一起下地狱。 每每此刻,温禧好像濒死的金鱼,去够稀薄的氧气,活蹦乱跳,大口大口的呼吸。 “键要被你压坏了。” 第12章 潜台词是她快窒息了。 “抱歉,失控了。” 他惯爱做正人君子,连这种情况下还能分神,假模假样的道歉。 无人知晓,现在镁光灯下长身玉立、风度翩翩的钢琴诗人,从前是个多恶劣的混混。 真要命,在最关键的时候想起这些。 这人…… 温禧抬起头看时祺的眼睛。 开头几个连成片的单音,便是因她而生发的灵感。 这是一首钢琴爵士,时而轻灵俏皮,时而激烈起伏,因为最后三个小节始终没有找到满意的和弦,所以被他草草扔在草稿堆里。 直到她离开以后都没有完成。 直至今天重见天日。 即兴创作,时祺极其擅长。 在场的观众因得以聆听绝版的原创而屏息凝神,无人知晓这首曲子是在怎样的境况下完成的。 “温小姐觉得好听吗?” 时祺的眼里很干净,没有其他多余的情绪,像是雨过后澄澈的天,窥不出丝毫端倪。 听起来很真诚。 “我觉得你是最适合它的人。” 在众目睽睽之下,故意去勾她想起那些隐秘,冠冕堂皇地包装成一份礼物,温禧收回当初认为他成熟的话。 是她想象力太好,还是事实果真如此。 她实在疑心他在刻意报复。 掌声起落,温禧礼貌地朝着台下鞠躬后,后面自己说了什么话都不知道。 后台循坏着为获胜者造势的交响乐,欢送她回归座位,她夺冕取胜,却在与他的交锋中落荒而逃。 身后目送她的那道目光时隐时现,却始终没有消失。 爱有枷锁,爱不是自由。 第6章 月光 温禧提早离场了。 台上的时祺还在演奏原创组曲《箴言》,将绵密的情感轻拢慢拈,丝丝入扣。 心跳如鼓之际,她从最中央的座位脱身,连续说了数声抱歉,不知打翻了几位观众的幻梦。 温禧实在担心哗然的舆论,陆斯怡又被那位难缠的客户绊住脚步,联系不上,只给她发了个短信,让温禧先到停车场附近等自己一会。 剧院灯火通明,连廊上用水晶壁灯,两侧悬着挂画,匀称明晰,与古典主义遥相呼应。 通道附近摆了不少跟钢琴独奏会有关的周边。既有印刷精美的海报,也有装帧优良的音乐专辑。 时祺作为钢琴家入世以后,一共发行过三张音乐专辑。 第一张音乐专辑问世时,他在维也纳初出茅庐,以复刻经典的古典音乐作品为主,而后第二张专辑换了新方向探索,到第三张专辑时,时祺的风格已日趋成熟,原创的实验之作已在专辑中占据不可撼动的地位。 时祺像是一个异类,从繁茂的古典音乐中穿林而过,又将精华与巧思融在现代音乐的载体里,在两者间维持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古典音乐界多心高气傲的评论家,他们却在时祺身上保持了难能可贵的一致。 她并没有流露出想买的意愿,工作人员却热情地给她介绍,还将这次演出的宣传海报塞到温禧手里。 温禧展开海报。 时祺的眼尾上挑,很好认,有一颗漂亮的小痣,硬光着落在他漆黑的眼瞳上,高贵泠然。 海报上的他双手牵丝,就像在琴键上灵活地辗转,指尖拨动,在细微末节撩动着旁观者的听觉。 假面、傀儡,没有真心。 坏家伙。她用口型无声地说。 然后鬼使神差地把海报收了起来。 - 穿过长长的通道,温禧绕到了曦台音乐厅背后的出口,有凉风迎面撞来,让她难以自抑地打了个寒颤。 曦台音乐厅在曦山之顶,此刻天边有一轮满月,月朗星稀,夜色渐深,与她来时已不可同日而语。 温禧搓搓手,往纤长的指尖呵气。 八年前的曦台根本没有音乐厅,还是荒山野岭,更是观星的好去处。 温禧那时候在沉迷打卡恋爱中的一百件小事,集邮式探索各式各样的约会地,其中有一件便是与男友一起去山顶观星。 温禧每天眼巴巴地等新闻播报哪天有百年一遇的流星雨,迅速买好天文望远镜,央求着时祺在那一天带她一起去看。 他找了辆摩托车带她上山,两人在山顶的冷风中瑟瑟发抖,守了半夜一无所获。 十九岁的温禧偏不服输,说一不二,没有星星,她便自己来造。 在她的指挥下,两人索性乒乒乓乓搬来几大箱米兰之夜,将安静的夜空打扰得干干净净,甚至意外惊起几对野鸳鸯。 后来她明白,星星是永恒的,但焰火过分绚烂,开败都是转瞬即逝。 所以人造的、强求的,他们也注定无法地久天长。 - 分别以后,她偶尔还会到这里来走走,散散心。现在城市的灯光璀璨耀眼,连亿万光年之外的星球都黯然失色。 “温禧。” 她听见有人在身后叫她的名字。 好像觥筹交错间,她的心脏像被倾倒上金汤力的高脚杯,被碰撞出清脆的声音,瞬间溢满。 过盈则亏。 温禧循声回望,在明亮的路灯下看见时祺的身影。他长身而立,那身考究而反复的燕尾服已换下来,重穿了身黑色的长风衣,挺拔而峻岫。 第13章 画中人是眼前人。 温禧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好像胸膛停了一只振翅的蝴蝶,微微颤动。 但想起刚才的举动,她心里又警铃大作。公共场合相见能隐忍到此,已经是她能做出的最大极限。 温禧不知此时的自己看起来像一只弓身防备的小猫。 “见到我很意外吗?” 看见温禧站在原地,时祺快步走上前,用温和的声音给她顺了顺毛。 “今天没有返场吗?” 温禧感觉时间不对,下意识问他。 按照音乐会心照不宣的惯例,演奏者会因为听众热烈的掌声,选择返场加演一到两曲。 “返场已经结束了。经纪人同我说我的部分就到这里,预计还有一个为观众举行的小活动,但不需要我的参与。” 他还真是奇怪。 内场因为时祺如火如荼,主角一个人不知所踪。 话音刚落,人群逆着方向鱼贯而出,她耳尖,听见散场的嘈杂。 “你看一下现在的时间。” 时祺极耐心地跟她解释。 温禧后知后觉,立刻去看手机亮屏,屏幕闪烁,看见指针指向十点。她明明九点半从音乐厅离开。 没想到竟然在一张毫无生命力的海报前发呆了这么长时间。 温禧懊丧地抬头。原本戴好的假面被瞬间剥离。 “今天听钢琴独奏会,感觉怎么样?” 时祺说话语气沉静,好像只单纯地想从她那里得知对自己的评价。 温禧不知他期待听见怎样的答案,酝酿了一些词句,正准备说,却被他的动作止住。 “等一下。” 时祺侧身将自己穿在外面的黑色风衣脱下,搭在温禧的肩上,风衣厚实的温度便簇拥着她。 但与之同时落下的,还有青年清冽的气息,在舞台上曾在身畔徘徊过,如今将她在怀里越纳越紧。 好似另一种维度的拥抱。 - 月夜清明,突然就多了几分悸动的暧昧。 她不敢抬眼与他正视,便将目光下移,看见时祺单穿白色衬衫,剪裁合体,正是他在舞台上穿的那件,不知是哪家的高定,暗绣在领口。 “好了,现在可以说了。” “弹得很好,情感细腻,技巧娴熟。” 温禧熟练地抛出酝酿好的积极腹稿,余光看见时祺在认真地听。 “既然这么好,为什么不看完再走?” 他这话说得突然,温禧甚至没想好怎么往下接。 温禧抬头看他,他也在认真地回望她,朗目里染上点嗔怪的神色,让她倏然失了方寸。 没有了风衣外套,时祺看上去有些高挑单薄,显出挺拔的背脊,月色慷慨地洒落银辉,在他眼中碎成晶亮的期待。 他现在略有委屈,好似文艺汇演时的幼童却得不到家长的表扬。要从她口中探究出一个答案,誓不罢休。 温禧的心跳快了几拍。 “你在这里,不怕被粉丝发现吗?” 她没有正面地回答,只委婉地引开话题。 即使不太关注娱乐新闻,她也略有耳闻了解粉丝有多疯狂,对心爱的偶像围追堵截,无所不用其极。 温禧担心留在原地,给他平添不必要的麻烦。 “音乐厅休息室的后侧有一条演奏者专属通道,我演出结束后,就是从那里走出来的。” “正常情况下不会有观众从这里走。” 从娱乐圈到音乐圈,代拍狗仔层出不穷。时祺疲于应付疯狂的粉丝,也不想牺牲个人生活为代价,只愿意用音乐作为双方沟通的桥梁。 台前幕后,是最得体的交流距离。 他们之间本就该有第四堵墙。 冷冽的月光之下,时祺沉声与她解释。 倘若几天之前的重逢,温禧尚觉得他们二人有话可说,但亲眼见证整场演出之后,才明白两人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 那时舞台的镁光灯好似太阳,将所有耀眼的光华都集聚在音乐之王上,让听众为之倾倒。 此刻身畔的月色却柔和纯净,为他的五官镀上冷感,落拓又疏离。 无论哪种光,时祺都已脱胎换骨,高不可攀。 他是天上月,她坠人间海,水盛月影,本该永不相见。 “你知道我返场最后一曲弹了什么吗?” 温禧摇摇头。 她在返场前一首曲子离开。 “《月光》” 他好似意有所指。 “quasi una fantasia?” “clair de lune” 虽然同名,但两首曲的音乐情境却天差地别。quasi una fantasia是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三个乐章各有所差,由沉郁到微涌再到情感宣泄。 德彪西的clair de lune是印象主义乐派的经典之作,用优美的旋律勾勒静谧晴朗的夜,如水的琶音仿佛月色倾泻而下,诗情画意,充斥着丰富的浪漫想象。 他好似意有所指。 “我在脑海里搜索了所有适合返场的乐曲,只有这首曲子最短。” 所以结束得最快,好让他可以尽早到这里来见她。 他的潜台词。 眼前这盏圆月好像不愿悬在天上,却偏要就着看似平静的海面自赏。 殊不知早已掀波动澜。 温禧想起他从前说话也没个正形,甜言蜜语信手拈来,如今亦然见涨。 第14章 心神摇曳时,她努力克制,很想问一句为什么要在独奏会上弹那首曲子,还想问他是不是刻意设计,才邀请自己上台。 最后却词不达意,自己莫名其妙地脱口而出:“谢谢你邀请我来钢琴独奏会。” 时间起承转合,他在不经意间兑现了当初的承诺。 “第三次了。” 对面的人却突然顺坡下驴:“打算怎么谢我?” 她猝不及防。 “择日不如撞日。” 第7章 小狗 “只是觉得你这人实在客气,如若不想个办法让你报答,恐怕你会良心不安。” 时祺笑了笑。 “报答这件事,温小姐从前不是最擅长的吗?” 他往前又紧逼一步。 ‘请我吃个饭?或者带我在南江附近转转。” 温禧的呼吸一滞。 是,她当初追人时,花样层出不穷,兔缺乌沉,如今都成了时祺口中的把柄。 “我对南江不熟,劳烦温小姐推荐一下有趣的地方。” 他们当初约会时,几乎走遍了南江的大街小巷,将所有有趣的事物都探索了个遍,怎么会不熟。 时祺还在叫她温小姐,顺承舞台上的传统。客气疏离的敬称,在他的舌尖一滚,干瘪的字词又陡然生了几分暧昧。 每次与他说话,她时刻都要耗尽十二分的警惕。 他们第一次走遍南江,是什么时候呢? 昔日的记忆像荷塘中的淤泥,她再次深陷其中,无法抽离。 - 琴房初遇只是一场序曲,从那时开始,温禧开始留心时祺的一举一动。 温禧卯足了劲偶遇,翻同系的课表,每天在不同的教室中徘徊,但时祺这人神出鬼没,行动实在不规律。 大抵是缘分使然,他们之间的第二次见面,是温禧在巷口撞见头破血流的他。 时祺穿黑色的短袖,碎发落在眉骨间,一双深棕的眼更加深邃,浑身都是生人勿近的戾气,像是只遍体鳞伤却长刺尖锐的猬。 其实仔细观察,那群乌合之众在他的手下也没讨到半分好,只是仗着人多势众,压他一头。 如若不是温禧突然出现,两方交缠,甚至难分伯仲。 在街角巷尾混混惯会察言观色,看见温禧身边跟着西装革履的保镖,就通晓这是招惹不起的权贵。低声咒骂这小子幸运,瞬时作鸟兽散。 “倒霉,遇到爱管闲事的大小姐。” 为首的大金链子骂骂咧咧地离开,生怕他们引来警察。 原本是家里人接温禧去家宴,等红绿灯时隔着车窗的一瞥,她看见两方对峙,就迅速地吩咐司机在这里停车。 少年抵在墙角大口地喘息,他一怔,然后侧身,露出一口皓齿,去看他的救命恩人。 “嗨。” 他开口笑,血从额角上蜿蜒流下来。 触目惊心。 饶是温禧已有心理准备,也不自觉被时祺的模样吓到。 看见温禧,他将明面上的长刺收起来,却藏不住暗地里的反骨。 “来看我笑话吗?” 虽是笑着,他一开口,便恨不得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人怎么这样说话。 温禧极气。 她将手伸进精致的山茶花手包里掏了好久,也找不到适合止血疗伤的物件,除了摸出几只当季的唇膏外一无所获。 “季叔,你先走吧。” 温禧实在看不下去,转身跟管家交代,说自己遇到同学,让他和司机去前面的路口等自己。 管家神色担忧,却被她的眼色否决,只好千交代万嘱咐她要万事小心。 “保镖也不用跟了,我都成年了,自己会照顾好自己。” 她皱了皱眉,补充道。 眼见他们离开,温禧将所有的注意力转移到时祺身上。 少年显然休息够了,冷眸微扬,又恢复了原来那副淡然自若的模样。 “便利店在哪里?” “自己去找啊。” 时祺虽然嘴上不肯说,却很诚实地扬了扬下巴,给她指了个方向。 温禧顺着方向看,果真看见家极不起眼的便利店。 老板翘着脚在躺椅上,懒得待客,她在犄角旮旯处淘到早已过期的棉签和碘酒,准备凑合着给他用。 抬头一看那位祖宗已自顾自走了几百米远,被巷子里的光亮拉长了身影。 温禧快步跟上。 胜利巷是南江老城里有名的城中村,鱼龙混杂,藏污纳垢,因房租便宜聚集着大量的游民。城市迅速扩张,像是剧烈压缩后的真空地带。 砖房破旧,摊贩杂乱,堆叠的扩建让冗长的巷道狭隘不堪,巷道外的公告栏外贴着一张卷皱的悬赏通告,上面的少年唇红齿白,脸却阴得吓人。 野狗在拐角狂吠,争抢一块连肉丝都没有的骨头。 这里打架斗殴司空见惯,时祺脸在滴血,擦肩而过的众人都见怪不怪。 反倒是她。 因为宴会,所以温禧刚巧精心打扮了一番,用米色珍珠缎带编发,配了同色系的连衣长裙,左胸前别了珍珠胸针作点缀,珠光宝气间又透着鲜亮。 一路走来,她撞翻各式各样探究的视线。有好奇的小孩偷偷瞥她,被心焦的母亲推搡着快走。 “跟着我干嘛?” “都伤成这样了,同系同学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第15章 她振振有词,说要找个能坐的地方带他去包扎,路上扫到他手臂上斑驳的伤痕,推测今天这种事是家常便饭。 “行。” 他也不藏,大大方方地让温禧看见。 九十年代城建推广全民健身,在拐角的空地处留下一套腐旧的健身器材,石桌石凳,遍布青苔。 时祺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正欲往下坐,身边的温禧却迟迟没有动作。 他看见温禧的眼神一直在瞟米白色的连衣裙,轻笑了一声。 时祺伸出手掌,在沾了微尘的地面用力抚了两下,使劲时小臂上淡青色的脉络清晰。 “公主,干净的,可以坐了。” 他不喜欢她这样的作派,说话也阴阳怪气。 温禧施施然提好裙子,优雅地在石凳上坐好,举手投足都是难以掩饰的贵气。 长巷幽深,头顶上是缠卷的黑色电线,难理难剪,错综复杂地绕在一起,好像胜利巷里凋零的人物命运。 “刚刚那些人为什么要打你?” 时祺刚说了个“关”字,看见小公主在使劲碘伏的瓶盖作对抗,突然松了口:“没事,就占了他们的地方做生意,要让我赔。” 他狭长的眼睨起,轻巧地一笔带过。 “这么缺钱,当时干嘛拒绝我?” 温禧不死心地追问。 “记得替我保守这个秘密。”时祺避而不谈,将食指放在唇间。 他们第一次有了共同的秘密。 - “我给你处理一下伤口。” 他额角的伤口骇人,是上次旧印叠新伤,时祺却一点都不担心额上会留疤。 小臂也擦伤了多处,皮卷肉混着砂石,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伤口,翻涌的血腥气钻进温禧的鼻尖,让她下意识地蹙了秀眉。 时祺的眼不动声色地收进温禧的异样,把脸撇开。 “大小姐,不需要你假好心。” “过来啦,有什么好逞强的。”温禧使劲准确地将他的伤口一按,报复他拒不配合,疼得他龇牙咧嘴,欲怒,又看见少女清盈的乌眸,暂时按下不表。 算了,随她吧。 两人距离极近,温禧的杏眸因专注几乎瞪圆了,不仅微凉的皓腕蹭在脸颊边缘,连发尾都扫在他的锁骨上,轻若鸿羽。 她专心致志地用棉签给他额角的伤口消毒,丝毫没顾及时祺的窘境。 太近了。 他几乎能嗅见少女幽兰般的鼻息,好似勾魂摄魄的线香,让人心乱。 “轻点。” 他不动声色地往后撤,温禧却不满意地往前跟,最终时祺忍无可忍,抓住那只扰人心绪的手腕,嗓音低醇。 “知道了。” 温禧猝不及防地被吓一跳,小声嘀咕,终于肯往后退。 为时祺处理好伤口,两人并排坐在石凳上,她仰头望远,几墙之隔就是南江市标的双子星塔,高耸入云,巍峨气派。 但眼前却是另一番光景。 头顶不见蓝天,但凡空闲处都被物尽其用,牵了晾衣绳,小到尿布围兜,大到棉裤宽衣,各个年龄段纵横交错。 这里的天好像平白无故就更阴沉,透不得一丝光亮。 贫民贱命,世世代代被囚禁在这方寸之地,无望地循环。 - “我送你出去。” 不知是哪里的下水井被堵塞,污秽的排泄物喷涌而出,姜黄的汁液在水泥地上淋漓,在水泥路面上漫延。 时祺习以为常。 但温禧穿新买的皮鞋,一双伶仃的脚腕,干净纤长,白袜在黒泥上格格不入,左右为难。 “不想走就上来,我背你。” 时祺虽然狼狈,但眼中蓬勃的朝气却分毫未减。 见温禧站着不动,他一眼就察觉她的娇气,主动蹲下身说:“我是头受伤了,又不是断手断脚。” 少年肩背宽厚,那件黑色短袖上有皂角的清香。 她从未被人背过。 于是愈发紧张,用手使劲地去勒他的脖子,实则时祺背她轻轻松松,手隔着裙摆,将她托得很稳当。 “掉不下来,放松。” 被她勒到喉,少年猛烈地咳嗽了一阵。 “对不起。” 温禧在背上低声给他道歉,好像柳梢的春绒,轻轻痒痒,落在时祺的耳畔。 过了污水,时祺很快将她放下,温禧听见胸腔里心脏的闷响,经久未散。 鬼使神差地,她在临走时,又问出口:“来我家弹钢琴吧?”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美救英雄的计策奏效,倨傲的少年这次点了点头,说好。 “以后别来这种地方。” 经年后她在想这段往事,才知晓阴差阳错就见到真实的他。少年是沟渠里长出的野草,被玻璃花房里娇贵的玫瑰窥见,将所有的秘密在她面前摊开。 他危险、不稳定、没有可靠又保障的生活,说不上清白,也谈不上富贵。 与父母从小耳提面命的门当户对有天壤之别。 她说好,然后心甘情愿地往里跳。 - 不知道用同种蹩脚的理由推开他的时候,他的心里怎么想的。 可以浅尝即止,却难以为继。 余光里的他早脱离了少年的身量,落拓潇洒,衣冠楚楚,早已不是山间野草。 让她想起昔日深刻的亏欠。 第16章 “改天吧。” 伴随话音而落的是轿车引擎的轰鸣。 人说改天时,一般是后会无期的意思。 “抱歉,我们赶时间回家。”是陆斯怡开着招摇的冰莓粉超跑从车库上来,冲撞了两人间一触即发的气氛:“时先生,我姓陆,陆斯怡。” “您好。” 他眼中带笑,跟陆斯怡致意。 陆斯怡好奇的眼神在时祺身上徘徊,时祺便安静地站在原地,任凭她上下打量。 “长得还不错。” 她轻哼一声。 “小喜,上车。” 陆斯怡竟然也兴致缺缺,前两天还叽叽喳喳地跟她说见到时祺要好好拷问一番,不知在地下车库发生了什么事。 连她都不愿在这里过多逗留。 但温禧看见她,就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往前走了几步,准备开车门。 却被时祺抢先一步。 他率先将副驾驶的门打开,用手护在她的头顶上方,亲自送她上了车。 “时先生,我先走了。”温禧想了想,摇下车窗玻璃跟他礼貌告别:“感谢你的邀请。我们来日方长,总有机会再见。” 驾驶座的陆斯怡一脚油门,带着温禧扬长而去。 时祺站在原地,视野里明眸皓齿的女子,渐行渐远,变成一个微小的光点,最终消失在道路尽头。 来日方长。 好一个来日方长。 第8章 鬼火 回到音乐厅休息室,时祺身边气压骤降,好像冻雨过境,在他的眸子里凝成寒冰。 团队都聚在会议室,却正襟危坐,众人面面相觑,如同等待最后的审判。 “大家今日都辛苦了,除了几位朋友,其他人可以出发去庆功宴了。” 时祺极少给团队开会,各项事宜都全权交给魏越打理。这次却破了例。 “我有些事想问。” 他用指尖悬在半空流畅画弧,优雅指点,看似随意,却准确地将无关之人排除出列。 “你跟我进来。” 时祺一针见血,瞄准人群末端蹑手蹑脚的主持。 这位主持人是临时找来救场,以往的履历也光鲜亮丽。 没想到却在现场关键时浑水摸鱼。 听音比赛根本不在独奏会的现场互动当中,时祺要查,便首先从他开始。 “是……是。” 主持嗫嚅,完全失了台前的从容。 - 后台左手边走到尽头是时祺的专属休息室,也是他彩排时练琴的琴房。房间按照他的要求,常年断电,只点一盏幽暗的蜡烛,竟有了几分审讯的氛围感。 现在蜡烛未点,里面是无尽的漆黑。 他视若无睹,弯下身,长指熟练地一翻抽屉,捞起金属外壳的打火机,将蜡烛的棉线点燃。 摇曳的烛光将憧憧人影,肆意变形扭转,异化成张牙舞爪的鬼魅,让主持眼皮狂跳。 “擦一擦,我们再谈。” 时祺先审主持。 先礼后兵,他好脾气地递来一张纸巾。主持脸上是浓墨重彩舞台妆,斑驳着脂粉的汗痕,好似马戏团哗众取宠的小丑。 “我说我说。” 主持的不安攀升,心跳在空旷又黑暗的环境里狂飙。 ——恨不能当场昏厥,离开是非之地。 他不用理智思考也明白,这是小钢琴家首次国内的钢琴独奏会,自己在舞台上突然发难,时祺肯在台上谦和恭顺,已是给足了他脸面。 演出事故已轻易化解,但旧账不可翻篇。 他站也不是,坐又尴尬,心知肚明到底做错了什么。当初主顾对他交代的那些事早就忘得一干二净,恨不得将心底那点秘密立刻竹筒倒豆。 时祺的眼睛阖着,看似漫不经心,气势却迫人。 因他眼尾天生上扬,好似在笑,但半点积极的情绪都无。 他最擅长如何问话,重操旧业,将从前在南江警局里耳濡目染的讯问技巧用在这里,只嫌掉价。 一鼓作气。 “我知道不是你主使,”时祺的语气缓和下来:“你好好指认,工资我会照付。” “是……是宋先生。” 他不敢说是哪个宋先生,颤动的手在内袋里掏了半晌,摸出一张发皱的名片,犹豫了片刻,用双手恭敬奉上。 时祺用指尖夹起名片,余光瞥见他满头冷汗,声音压低几分:“行了,你出去吧。” 主持的后背都浸出一身薄汗,连滚带爬地赶紧逃脱。 烛火让温度攀升,时祺单穿一件衬衫也不冷,慢条斯理地卷自己的衣袖。 造星时代,艺术新秀成了投资商手上的新型傀儡,左摇右晃,点头作揖,哄得资方心花怒放来挣一席之地。 时祺偏要反其道而行。 他不是豪门贵胄吹拉弹唱的乐师,寄人篱下,看人脸色,畸形的演艺生态仅凭一人之力无法改写。 但他总归要做燃薪之人。 - 隔着一扇门,喧哗与骚动都酿成死寂。 “今天这是怎么了?”有长袖善舞的化妆师,凑到魏越身边,试图寻个突破口与保护伞,将声音掐细,十指丹蔻抚在心口。 “造这么大阵仗。” “还不明显,在台上听音比赛,明显不是时的主意。”魏越坐在皮质沙发上眯着眼小憩,用手指熟练地掰了个开心果,却快乐不起来,庆幸自己没栽在这位爷的手上。 第17章 他怎么忘了?虽然姓氏不同,但他的好兄弟毕竟与任家沾亲带故,以任家的地位声名,他把娱乐圈掀翻了都无人敢置喙。 任家那位主事,狠起来比谁都疯。 这位想必也不例外。 他天生就是规则的制定者。 魏越闭上眼,不去细想。 门却在此时被推开,主持哆哆嗦嗦地往外走。他的那位好兄弟从门外探身,将烫手山芋抛在他手上。 “魏,你熟悉,去请宋坤隆进来吧。” 魏越的好心情顿时荡然无存。 宋坤隆是魏越时时挂在嘴边的投资商,他是春霖娱乐的董事,国内一家老牌的传媒公司,承办了几场有影响力的选秀,财力雄厚。 时祺无情地将蜡烛扑熄,再用手按开场边的灯,整间休息室瞬间亮如白昼。 一片光明。 - 宋坤隆来时还趾高气扬,不知这是场鸿门宴。 “时先生有何贵干?” 他原本就因为策划的活动半路被截胡而不悦,却又自知理亏,正安慰女儿时,魏越来请他过去。 “团队里有内鬼,怎么能不亲手抓一下?” 时祺弯眉一笑,抖落了眉眼间的霜雪,好像漂亮的鬼魅,却好似雪崩倾泻的,迸发出强悍的压迫感。 “跟我有何关系?” 他装蒜,一口咬死自己不知情。 “没说有关系,请宋先生来做个公平的见证。” 主持瑟瑟发抖地在身侧,两股战战。 既然已有人顶包,那怎么能追究到他身上? 时祺将早准备好的合同取出来,装模作样地翻了几页,正欲放入碎纸机,被身后的宋坤隆叫住。 “你们单方面毁约的话,是要赔偿违约金的。” 宋坤隆不服气地争辩。 “钱我当然愿意赔,但我不记得今天的听音活动也白纸黑字地写在合同上了。”时祺按下启动键,淡声说:“我是替宋先生考虑,才让这份合同作废。不然承担责任的,就该是您了。” “你。” 合同无效,证明他一分钱都拿不到。 面对无赖之人,便只能用更无耻的方法。 他被时祺气噎,血丝缠上眼珠,想要再闹。 未料未锁的门被倏然推开,横冲出一个娇小的身影。 “爸爸,不要再闹了。” 泪眼汪汪的宋慧雯伸手拉住父亲。 现在她哭得比先前还惨,歇斯底里地向工作人员要了一把银光闪闪的剪刀,躲在另一间休息室里将礼服全都剪得粉碎。 宋坤隆在耳顺之年唯有此位娇纵千金,千依百顺。 女儿是他行事时唯一的软肋。 她想出道,父亲让她放心,说自己有办法以时祺的演奏会作跳板,让她顺利出现在观众的视野里。 她从电视上一闪即逝时祺的采访,就深深迷恋上他,现在梦想就差最后一刻成真时。她苦练听音,甚至不惜昼夜颠倒地在最讨厌的钢琴旁边,最后却不如一个随机选中的现场观众夺目。 凭什么? 她扶着父亲黯然退场,嫉妒却在暗处像致命的断肠草,缓慢地滋生。 - 闹剧平息后,只剩下时祺和魏越两人在原地。 “忙完这一阵,终于能好好休息一会了。” 魏越伸了个懒腰,看见身畔不知何时又坐回钢琴前的时祺。 “大家都开车去庆功宴,就你不去?” 团队早就出发,虽然中间略有波澜,但也算圆满解决,庆功宴选在南江市中心的锦蓉酒楼,山珍海味,一应俱全。 魏越躺在沙发上划屏,看见朋友圈分享的照片。 “算了,我今晚闹这么一出,谁看到我还吃得下东西。” 窗外一盏冷月,投下皎白的光,与时祺静默的神色汇聚一处。 “没想到你这么厉害。” 魏越想起刚才说话条理清晰的时祺,敬佩感油然而生。 时祺不是胡作非为,必是有了等量的证据,才敢公开质证。 “临时编的,一句都站不住脚。” 他说。 倘若宋坤隆回过神来去咨询公司的法务,但又是另一番光景了,但毕竟是他插手,理亏在先。 “温小姐可真厉害,”魏越将来龙去脉又捋了一遍,怎么想都感觉不太对劲:“你说实话,是当初送票时就想到这出戏了,是你亲自邀请来造势的?” “你这是未卜先知?” “要不是知道你俩暂时没发展出什么特殊关系,我都要开始怀疑了。” 时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拧起眉,思衬着温禧在舞台上惊艳的美:“看那贵气的样子,不知道是哪家的大小姐。” “魏越,有点事要跟你说清楚。” 时祺打断他。 “不要把心思用在歪门邪道上。” 他在敲打自己。 “我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直接在舞台上给你难堪。”几个小时发生事端时,魏越站在后台,整个人都快急疯了。 所幸时祺不紧不慢,将所有的事件都一并化解。 “以后团队的人要好好把关。” 魏越的嬉皮笑脸也收敛了,嘴上答道:“我知道,是让你不要跟资本那么僵。” 难保人家不会阴沟使绊。 “但音乐是我的底线。” 第18章 “何况我最恨别人掌控我。” 他的眉心紧簇,面上却仍是笑着,不堪的回忆汹涌而来,提线木偶他做够了,最后挥剑砍杀,终于将魑魅魍魉都除尽。 现在枷锁碎裂,他要自由地追求心之所向。 “宋坤隆不是你亲自给我挖的坑吗?”时祺冷冽的眼,让魏越一凛,罕见得认真起来:“从你一天给我打几个电话开始,旁敲侧击地问。” 魏越不得不承认。 他一开始是存了这样的心思,来回交涉,还是说不动时祺这尊大佛,终于还是无法阻止宋坤隆先斩后奏,直接将主意打在他头上。 “别把你严刑逼供的那一套用在我身上。”魏越摇摇头,主动坦诚错误:“我承认我识人不明,要赏要罚,任你处置。” “打消这个念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时祺用深沉的目光看向他。 “你不是问温禧跟我什么关系。” “对啊,什么关系?” 第9章 夜曲 魏越本是随口附和道,没指望能从时祺口中探出什么石破天惊的秘密。 “前女友。” 没想到他惊人的坦诚。 空气瞬间凝滞了,安静到落针可闻。 “你打我一巴掌,告诉我这件事不是真的。”魏越愣了半天,从牙缝中挤出这么一句话。 时祺作势扬手,却连半分力道都没用,堪堪在半空中停住。 “relax(放轻松),我就开开玩笑,你怎么当真了。” 魏越拍拍他的肩,疯狂暗示,让他可以放松下来。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向来自诩最亲密无间的战友,从头至尾都在时祺身边,竟从未听他提起过这位念念不忘的白月光。 “算是我亲自送你的一线爆料,现在满意了?”时祺仰头,休息室的明灯落在他的眼底,光亮被吞吃,幽暗深邃。 “我不介意你借题发挥。” 这是把炒cp的权利下放给我了? 魏越恨不得敲锣鸣鼓庆这惊天之喜。他原以为好友断情绝爱,甚至早有新闻信誓旦旦地预言,认为他为艺术倾注了所有的心血,将钢琴视为终身眷侣。 现在看来,即便是不染霜雪的神,亦留恋人间灯火缱绻。 “但我是有条件的。” 魏越竖起耳朵。 “交给你一件事,你把宋城带到团队里来的人,清理干净。” 时祺阖眼,他的声音略有疲音。 “保证完成任务。” “孰轻孰重,希望你能把握清楚才好。” 时祺说得没错,精湛的琴技是他脱颖而出唯一的理由。是他的立身之本。 说时祺两耳不闻窗外事真是最大的误解,只是他行事低调,不愿让别人察觉。 魏越嘴上附和,心思早被爆炸性的新闻吸引,兴致勃勃地规划起未来的宣传计划,甚至在思考起两人cp的名字:“别说,顺颂时祺,秋绥冬禧,你们俩的名字还挺配的。” 心如缶击,震耳欲聋,这是温禧挂在嘴边的口头禅,用以证明他们地久天长的证据。 他好久没有去翻动那些泛黄的记忆。 - “喂,要不要去喝一杯,我们慢慢说。我看他们散场了还有第二局,我却陪你在这里干耗着。” 魏越摊手,语间怂恿。 “我还要回家练琴。” 时祺婉言谢绝。 “你有什么问题,可以一次性在这里慢慢问完。” “既然如此,我记得你是南江本市人。” 他对时祺的背景故事好奇。 “所以她是你初恋?你们怎么认识的?在一起了多久?” 魏越摩拳擦掌,几个问题连珠炮般地往外蹦。 娱乐圈如光怪陆离的万花镜,子虚乌有的绯闻有一半都从编造中来,魏越现下就做了个绝佳的示范。 “人人都说校园恋爱最为美好。真的难以想象你这个冰块脸谈起恋爱是什么样子。” 他推了一把时祺,对方却岿然不动。 “你俩在学校,应该是神仙眷侣吧。”见他不言,魏越便托着下巴自顾自揣测:“一个钢琴王子,一个调律公主,怎么说,绝配?” 但他和温禧的爱情里,从始至终,并非旗鼓相当。 “我配不上她。” 静默片刻,时祺忽而开口。 他见过她最矜贵的模样,家境优裕,恃宠而骄,是真正的万人之上。 幸得她一厢情愿。 “别说丧气话,今时不同往日,现在你有自己的身份,可是大名鼎鼎的钢琴家啊。” 时祺只言片语不提过往,魏越却略有耳闻,恨不得为好友摇旗呐喊。 “团队里正好缺专职调律师,我有邀请她的想法。” 弦外之音像细缝里的杂草,在墙角处生机勃勃。 “只是舆论需要你处理一下。” 时祺心知肚明听音活动后,自会有人向下纵深挖出温禧的背景。温禧的身份敏感,当初温氏破产的消息一经爆出,就长久盘踞着社会新闻的热点头条。现在偃旗息鼓八年,又是被翻出来大做文章的好时机。 贸然将她拉进浑水,索性顺水推舟。 “可以啊你,原来你早有打算。” 魏越了然地点点头。 “嗯,是你理解的这个意思。” 第19章 他从未在时祺的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 那双漆黑的眼现下宛如秋水,亮光似有金鱼浮游,往外缓慢地吐露忧伤的气泡,上升,迸裂,涨满整个瞳仁。 他很少这样不自信。 “你出面和她谈,如果是我,她不会同意的。”时祺两腿交叠,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气泡好不容易在眼间聚成一个光点,又倏然消失。 “她好像很不愿意跟我扯上关系。” 他轻笑一声。 重逢以后,他好像对一切都了若指掌,却唯独没办法预测她的心之所向。 - 夜深。 时祺从梦魇中挣脱。 他惊惧地呼吸,胸口都剧烈起伏。梦境中温禧站在岌岌可危的深渊之上,如履高空钢索。他声嘶力竭去拽,最后却无法阻止她翩然陨落,在楼底绽成一朵浓郁的血花。 日有所思,于是梦境与现实交叠,时祺缓缓地张开手,被他牢牢攥在手心的,是那根独奏会时绑在温禧眼上的白绸。 原先放在枕下。 长夜漫漫,白绸上独属于温禧的余温早就消耗殆尽。犹记得在台上那一刻,他屏息凝神,伺机而动,想起自己提到那首歌时,温禧瞳孔剧烈的收缩。 原来她也会害怕自己吗? 一场阴差阳错的听音表演过后,他卑劣的执念作祟,用心昭然若揭。 他像是溺水者,伸手触及那片浮萍时,就生出永远占有它的妄念。 原来他才是深渊。 独奏会筹备与正式演出时带来的高负荷运转,高度紧绷的神经倏然间放松,回家后不知何时竟沉沉睡去。 现在也醒得突兀。 失眠是时祺在练琴时留下的后遗症,在维也纳时,他将自己在琴房里一关就是数个日夜,晨昏颠倒,专注训练。八年的时间,他将多余的情感抽离,无休止地触碰琴键,钻研力度、节奏、指法,将自己训练的比自动演奏的程式还要到位。 导师毫不吝惜溢美之词,褒奖他上乘的天赋。作为钢琴家,时祺天生就了解如何去掌握指尖触键力度,也通晓如何最大化地去挑动观众的情感。 他与作曲家同频共振,抑扬顿挫,细腻如穿林打叶的雨丝,自己的情感维度却莫名失真。 古典音乐本是含蓄的艺术,但他却亲身见证观众因手中织就的旋律眼含热泪,那本是演奏者奋斗一生都难以企及的幸事。 可掌声雷动之时,他用余光在一张张金发碧眼的陌生脸庞上流连,却没找到他想要的那一位。 “您真的......太棒了!” 每次谢幕,他都习惯去接乌发棕眼的观众递来的捧花,听见耳畔语无伦次的赞美,再见女孩似曾相识的迷狂神色,恍然回神。 这不是她。 不是他真正想弹奏的那位听众。 好似掉入无限循环,他一次又一次地寻觅心中挚爱。 时祺的指尖在白绸上婆娑,微小的毛边缠在他的指骨上。而后,他将它覆在在高挺的鼻尖上,挺身昂首,好像一只优雅圣洁的白天鹅,贪恋地去嗅残留的气息。 他将外套一次两次地留在温禧那里,是最荒诞的借口,为自己寻找再见面的机会。 他不能就这么失去她的行踪。 万籁俱寂,时祺早已习惯独享黑夜。 他赤脚走到落地窗前,在月影下像一株清隽的净竹。明净的落地窗前有月色如瀑,盈满室澄明,习惯性地回坐在钢琴旁。 这间别墅视野通透,皎洁的月光清醒地降临人世,如丝瀑倾泻,四处游走,连发梢都闪着银光。 他们今天一起看过同一盏月亮。 漆黑的钢琴畔,时祺将白绸缠上眼眶。 透过薄薄的纱孔,清明的视线被彻底覆盖,混沌的感官都聚在指间。 他翻开琴盖,月色洒下的清辉登时在琴键上铺满碎银,微微颤动,他跳动的双手好似渔网,将一池秋水搅乱。 脑海里千回百转,有破碎纷繁的音符叫嚣着要溢出指尖。时祺通过演奏厘清思绪,十指在琴键上翩跹,跳跃、回旋、不知疲倦,像抖落满地夜色的魅蝶。 孤芳自赏,酝酿着汹涌月色下的一场献祭。 他在最艰难的时刻离她而去,缺席的八年时间。好像尖锐的倒刺残留在体内,进退维谷,稍有不慎就四处勾挂血肉模糊。 没有人会安然痊愈。 过往种种痛彻心扉,在最相爱的时刻,他们因人祸离散,天各一方。 功成名就的代价是永失所爱。 时祺越弹越快,音色越来越亮,琴键中涌动出急速的渴望,像沉寂的火山蓄意喷发。 找到她,爱上她,只是遵循本能的心动而已。他拼了命克制,可还是抵挡不住她的光。 旋律在高潮处戛然而止,又卷土重来,是他终究放任自己横冲直撞,完成一场酣畅淋漓的情感宣泄。 他的手指迸发出强悍的爆发力,用滑音惊起飞溅的月色,犹如扶摇直上的火树银花,最终,连带着整个人也倾倒,最后头颅和双手一并垂下,筋疲力竭,坠落琴面。 天鹅折翼,眼尾微红,他在余韵中轻声喘息。 她不在这里,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第10章 旅行岁月 月色如练。 陆斯怡将油门快踩到底,一路飞驰。 她双唇紧抿,盯着正前方,注意力却涣散在鱼贯雁行的车流之上。 第20章 连红绿灯都心不在焉。 “斯怡,要不我来开车。” 后车不满她起步迟滞,鸣响尖锐的喇叭。 温禧直觉陆斯怡是在地下车库上遇到什么人,让她频频分心,全然不像陆小姐平日没心没肺的作派。 “没事。” 陆斯怡趁着红灯时,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呼啸而过的夜风将她的发丝掀乱:“真是奇了怪了,怎么我们美少女偏偏天天被这种烂桃花缠上。” “你在地下车库看见谁了?” 温禧敏锐地问。 “哪壶不开提哪壶,碰到沈昀那个疯子了呗。” 她明白陆斯怡的这段孽缘。因此她高中毕业后才头也不回地出国留学。她们是闺蜜,连失恋的时间点换算过时差,卡得也刚刚好。 失恋的时候,陆斯怡天天与她越洋电话,不知掉了几公斤的眼泪。她在那端昼夜颠倒,含着哭腔狠狠骂过这个名字的主人,还不解恨地诅咒这些贱男人全都倒霉。 后来,陆斯怡就标榜单身贵族,赌咒发誓说此生再不踏入爱河。 温禧不觉莞尔。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他能追人追到这来,要不要考虑给他一个机会?”温禧打趣,碎落的少女音像俏皮的风铃。 “你给时祺机会了吗?” 陆斯怡最快反问,苦口婆心地劝慰她: “你跟我们不一样,我们日积月累,根本没办法在一起生活。不像你们,当初分手的原因在你,没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 诚然,她说分手属实太任性。 “陆小姐,注意前车,记得好好整理整理仪容仪表。” 陆斯怡的锁骨链一看便是被外力拽过,温禧眼尖,看见她唇角上的血。 “那家伙属狗的吧。” 陆斯怡注意到嘴角还残留了一丝血痕,不自然地咬了咬唇。 “主要根本没想到我说的客户就是他,要不我根本不踩这滩浑水。” 她不满地嘀咕。 沈昀神经兮兮地,不知道上哪儿找了个温良贤淑的未婚妻当演员,用婚礼的名义接近她。 温禧对沈昀的背景有所耳闻,陆家与沈家是多年挚交,两人也算半个青梅竹马。沈昀学习刻苦,待人谦和,堪称同辈人的典范。 从前陆斯怡叛逆,对父母说的话油盐不进,陆家便拜托沈昀帮忙管管陆斯怡。 谁知管教着管教着,质变成了擦枪走火,身体力行。 “你不是也把纪念品带回家了?” 温禧定睛一看,发现那件风衣还沉默地落在肩头,好像一只内敛的软兽,源源不断地为她维温。 难怪车窗大开,她也没再觉得冷。 “别说我了,好好聊聊你眼前的事吧。” “什么事?” 温禧不解。 车辆停在湖星公寓门口。 “你没看热搜吗?” 陆斯怡拉起手刹,双指将手机屏幕放大,示意她看:“我刚看时,还在最末一位,现在又往上升了好几位。” 连续几个词条在眼前闪耀,纷涌而至的“时祺”在她眼前晃成重影,让她快不认识这个名字的笔画。 钢琴独奏会期间,温禧将手机调至静音模式,还没来得及上网冲浪。何况八年前那一场变故,众星般捧她作月的名媛纷纷作鸟兽散,她的微信列表干干净净,没人会无聊将消息转发给她。 “我认识几个朋友在做传媒,联系他们顺手帮忙,把热搜往下压一压,应该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温禧摇摇头。 “没事,小喜,这点钱我还是出得起的。” 陆斯怡以为是她担心花费。 “机会难得,别忘了,我自己就是学传媒出身。” 温禧展颜,语气轻松:“正好借机宣传了自己的工作室。” 湖星公寓是回迁小区,租金便宜。夜幕降临时门口的烧烤摊正生意火热,她们停车时间太长,有几个彩毛,从车窗边嘻嘻哈哈经过,挤眉弄眼地问小姐姐好。 陆斯怡拉下茶色墨镜,吹了个比他们更清脆的口哨,冷脸说: “滚。” “小喜,要不要先到我那里去住几个晚上?”陆斯怡提议。 她担心温禧的人身安全。倘若媒体在时祺那边寻不到突破口,自然会调转狂轰滥炸的枪口向她,这地本就玉石混淆,到时更是雪上加霜。 “别担心,我都这么大的人了。” 昏黄的路灯下,有飞蛾在滋滋往灯罩里钻,温禧跟陆斯怡告别。 “那就送你到这里啊,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就行了。”她不放心地探出头:“你上次那件事我还心有余悸。” “遵命,陆小姐。” 她笑着应,弯眼与好友说再见。 - 温禧住在临街二楼,隔音不佳,楼下食杂店清晰的“支付宝到账”声音频繁响起,将寂寥的夜色搅扰,塞进金钱的味道。 她将自己埋进被窝里,露出一双水亮的眼睛,开始后知后觉地浏览社交平台上的消息。 昨夜果真被挂在热搜榜上,温禧点进去,发现话题已掀起讨论的热烈之势。 天性使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众人铭刻在骨子里被彻底点燃的八卦之魂。 「真的好般配」 「谁懂,我从前觉得谁也配不上时神,现在振臂高呼:小姐姐我可以!」 第21章 「本磕cp人的dna突然狠狠动了,先买股」 「歪个楼,事业型女主我爱了」 「没人觉得姐姐听音的时候很飒吗?」 「懂我,虽然话说得难听,但我当初以为是随机点个人上去做炮灰的,没想到一顿嘎嘎乱杀。」 「让我们一起说,谢谢调律女王!」 「谢谢调律女王!」 她往下浏览,因自己莫名其妙多出的绰号而笑出声。 「我们时神出国前就是南江大学的学生吧,我dream一个大的,今天这些事都是提前安排好的,我嗅到了计谋的味道。」 也有严谨的考据党,试图探究两人的联系。但这句话推测如浪花涌现,很快又被淹没到洪流中。 最让温禧意外地,是调律师的职业竟也得到关注。 「她好像说自己是调律师吧」 「恕我孤陋寡闻,调律师是什么?」 「我也不太懂,大概是给钢琴校准的技术工作吧」 调律行业小众,大家不知不足为奇,她还任重而道远。 最后,温禧看见挂在最高位的是他们的合照。 她点开,放大,目光驻足,心弦微动。 他们比肩而立,站在群山之巅,成全她浪漫又荒诞的想象。 - 上一次站在他身侧,往前追溯数年,是新生文艺晚会时。 湿热的回忆像是拧紧滚烫的毛巾,在脸前下了一场燥热的雨。 夏末秋初,校园在九月时最忙碌,活动层出不穷。温禧被指派去跟拍新生文艺晚会。 最重要的原因,是整个传媒系就数温禧手里的器材最好,第一节摄影课她就面不改色地就拎了个十万的设备,告诉全班这是自己家最便宜的。 众人瞠目结舌。 正式演出将在三彩后开始。 作为刚入学的新生,公立大学的所有事务对她而言,都充满新鲜劲。为了完成辅导员交代的任务,温禧已经专心致志地跟了一个月,从初见框架到修缮细节,最为熟悉流程。 “喂,怎么公主还没到?” 现下正轮到压轴大戏,灯光音效一切准备就绪,有人匆匆俯耳,告知学生导演吴荻这个惊爆消息。 “等会还有学校的老师要来验收呢,我们准备这么久,可不能在这个时候被顶替下去。” 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敢保证节目能在正式演出。 众人面面相觑,最心烦意乱的就是吴荻。 他在戏剧社搬了两年砖,熬到大三,苦心打磨的原创剧本被看中,得到这个来之不易挑大梁的机会。 “赶紧去找。” 女演员的手机始终是占线状态,他将手机按键按得啪啪作响,却只有甜美机械的女声在耳边萦绕。 “等等,你们去化妆间看看谁有空闲,临时来顶一下。” 分秒流逝,吴荻焦急地看着手表,视线不住地在场内乱瞟,看见正前方跟摄影机器奋斗的温禧时却眼睛一亮。 少女翦水秋瞳,穿了黑粉蝴蝶结的套装裙,一双皮质小高跟,乌黑的长发上别着珍珠发卡,粒粒圆润。 她停在一台摄像机的三脚架前,低头去不断调整取景框,眉尖蹙起,一副左右为难的模样。 他可能是找到真正的公主了。 “我们这遍联排来不及了,你让这位同学带妆造走一遍台,将站位用便利贴贴上,等晚上正式演出时再提醒他们随机应变。” 吴荻当下迅速决断,吩咐工作人员。 他去请温禧。 温禧点头说好。 她眼熟吴荻,知晓他每次都到得最早,离得最晚,低声下气地恳求艺体部是否能延长彩排时间,不厌其烦地遍遍尝试,临到关键时却出了这样的纰漏。 她本就热忱,稍加思虑自己拍摄的内容已完成得大差不差,出个微信推送绰绰有余后,就毫不犹豫地决定帮忙。 何况这幕剧她很喜欢,是个极有灵气的本子。她在台下作为观众欣赏了数遍,连零碎的台词都收藏了个大概。 只是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 温禧正听吴荻跟她解释前因后果。 此时此刻,视野却撞入一个预料之外的修长身影。 她看见时祺后门闪进。他穿了件米色衬衫,身高腿长,牛仔裤裤脚往上卷,那枚标志性的银质耳钉被取下,好似终于循规蹈矩。 但碎刘海下一双清冽的眼,像是饱满的铃兰,卷落张扬的痞气。 在人潮中,他似笑非笑地抱拳看着她。 时祺很少在学校,不知为何会晃悠到这里。 温禧走神了。 “不需要你做什么其他的事,只需要跟演王子的同学搭一下戏,确认一下灯光和走位没有异样就行。” 那边吴荻还在滔滔不绝。 “主要是有老师来检查。” 他做了个“你懂得”的表情,余光却发觉温禧的神情越来越懵懂。 “同学?” 温禧将探究的眼神从时祺身上往回撤。 “抱歉。” 千辛万苦找到了公主的人选,另一个噩耗又传来,将吴荻急成热锅上的蚂蚁。 “什么,王子也不见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 来的同学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地说他们两人本是情侣,因为前晚吵架导致女生不知去哪儿赌气,连彩排都耽误,男生过意不去,就自告奋勇去找。 第22章 戏内般配,戏外倒真成了一对深情伉俪,连失踪都成双入对。 吴荻好不容易放下的心瞬间又悬了起来。 温禧还站在原地等他指示,却听见身边传来时祺的一声轻笑。在她听吴荻讲戏的时间,他已站在几步之遥,在那些看热闹的人群里格外出挑,长眉舒展,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她不甘心。 于是玫瑰瞄准时祺的方向,上膛,发射。 “导演,我觉得他很合适。” 第11章 童话 学生导演定睛一看,却偏偏看见是时祺,想起他恶名昭彰,雀跃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他的舌尖在打结。 但孰料时祺都不用劳烦他开口相邀,就将手上拿着冰矿泉水放在身旁,慢悠悠地走到舞台中央。 “需要做什么?” 他单刀直入,一副谦逊的好学模样。 吴荻瞅瞅身边温禧,再看看时祺,觉得自己不小心撞破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他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打转。女孩明媚天真,像极了千娇百宠的公主,但身边站着的却不是温润如玉的王子。 那人一双狭长的眼,散漫地阖着,簇拥斗转星移的漆黑。刀裁般的薄唇抿起,一看就是不好惹的样子。 世俗良配毫不稀奇,公主与校痞的故事才有趣。 在街心厮混的不良少年,现在心甘情愿地作她的陪衬。 是爱情啊。 吴大导演颤巍巍地脑补了一场大戏,创作的灵感纷至沓来。 不是正式演出,吴荻吩咐化妆师帮她迅速化个简妆。 化妆师看见温禧,眼睛都亮了。少女水光滑润的肌肤,吹弹可破,根本无需浓妆艳抹。她薄施脂粉,就让温禧去更衣。 公主裙是古着,学生剧组虽经费拮据,服装道具都肯下血本。原本给演员订做的服装,她穿上虽有些宽绰,但总体合身。 “好看吗?” 哪怕在化妆间走向后台的须臾之间,她已遭遇了无数惊艳的目光,少女最在意的依然是心动之人的意见。 白润的长颈如月涧溪石,温禧微卷的刘海落在光洁的额前,水钻的王冠戴在发间,垂下晶珠摇曳,清纯杏眼如芸芸星夜,隐有期待的流荧划过。 公主裙是纯白的一字肩抹胸长裙,裙摆盛大蓬松,衬得腰肢愈发纤细。裙边蝴蝶栖息,玉指芊芊包裹在蕾丝手套中,像枝妍雅的白玫瑰。 此刻的她微微仰头,双颊染蜜桃般的艳晕,双手藏在裙摆里不安地攥紧,轻声问。 好似孔雀开屏。 “公主嘛,怎么会不好看。” 时祺在后台时也换好了戏服,穿上遍布刺绣的束腰外衣,长筒靴,寒光剑,神清骨秀。 他轻笑起来,尾音像指甲盖刮过的钢琴弦,热流潺潺,淌过温禧的胸腔。 但美丽是有代价的。 温禧的裙摆拖地,鞋跟又不低。繁复层叠的花纹,将她变作摆台上静待装裱的奶油蛋糕,寸步难行。 一旦行走起来,便岌岌可危,洋相尽出。 正当她苦恼上楼梯该先迈哪只脚,却忽然感觉身侧一浮,大半重量都被卸去,让她片刻轻松。 是时祺在背后,好似有先见之明,右手使力,为她提起偏重裙摆,刚劲长指停在柔媚的白纱之间,一瞬更像守护她的骑士。 “为您效劳。” 他眼里噙笑,效仿中世纪的古礼,颔首躬身。 那只裙摆的蝴蝶不知何时跌落在温禧心中,又振翅欲飞,将她搅乱。 - 剧本是标准的线性三幕剧形式,在半小时内仅保留了高光片段。 两人只是副线,是主角纠葛的纯爱对照组。第一幕戏后半场方才需要他们出场。王子在成人礼时看见公主,于是一见钟情。 两个人剧场经验为零,但男帅女靓,无可名状地生出几分势均力敌的相配感。 准备就绪。 暂有五分钟的空档,她在后台提前给时祺讲戏。 吴荻写的剧本,来不及给予他们多余的指示,将勾画的剧本交到温禧手中,让她随机应变。 时祺认真听。幕布缝隙,打偏的光柱勾勒出他英俊的剪影,连着脸上细小柔软的绒光,让他顿时可爱生动不少。 “你的伤好了吗?” 温禧像是突然记起什么。 当初时祺不告而别,她就再也没见到过他。好像一阵居无定所的风,倏来忽往。 昏暗里少女眼,澄莹如紫晶洞,唇红齿白,好像一件精雕细琢的人偶娃娃。 她欲乘风。 时祺对她卷起手袖,露出平整微红的新鲜皮肉,暗示自己已无大碍。 “额头呢?” “好了。” 时祺别过脸,声调平板。 她忽而起了坏心。 于是温禧便上前踏一步,踮起足尖,将他细碎的刘海撩开,伸指往上覆。 “眼见为实。” 温禧明媚的脸庞倏尔放大,像山林水泉间狡黠的宁芙(nymph),将诱人的情愫酿成熟透的槐花蜜,融在眼色中烧热,惑他靠近,一尝芳泽。 时祺面色不改,强抑下,微红的耳尖掩在阴影之下,销声匿迹。 他不敢开口,怕自己连嗓音都喑哑。 谁知一秒不到,始作俑者又迅速撤开,徒留暧昧潺湲。 刚刚有撩到他吗? 第23章 她拎起裙摆逃窜得飞快。 台上的王后正深情并茂地对心上人直抒胸臆。 “这颗心因你千疮百孔,但增长的爱意依然让我头昏脑胀。” “好像炽热的火堆,我刚想触碰,又缩回手。” - 第一幕落,第二幕始。 公主的成人礼上,温禧踏乐亮相, 那首歌改编自拜伦的那首瑰丽长诗。 she walks in beauty 她迤逦而来 like the night of cloudness and starry skies. 恰似无云的星空之夜 仿佛披星戴月,温禧款款走出,如鹿般灵动的眼中充盈着好奇与柔媚,颊上仍浮着绯云。注视着共庆盛典的臣民,同他们致意。 她是本色出演。 公主却在强稳心神。 场上王后哭得撕心裂肺,后台昏暗的灯光下,温禧也恰逢棘手的麻烦。 那件礼服裙是抹胸裙,全靠腰间的束带将整件长裙固定着,连别针都不管用。礼服身高虽合,温禧的腰偏细,但腰身却不是她的尺寸,所以在化妆间即使已狠狠束紧 ——走了几回台,腰间的绑带又松了。 温禧后悔,为什么自己非要去换这身公主服。 几个扬手的大动作后,礼服就有松散的前兆。她几次不自然地将手抚在胸前,希望无人看出端倪。 要调整,需要同时拉紧两根系带,她分身乏术。 一报还一报,最后还是栽在他手上,她想起刚刚头脑发热,恨不得从地缝钻下去。 “时祺,帮我个忙好吗?” 少女嗓音甜糯,硬着头皮开口。 “我的腰带好像松了。” 如若不是事态紧急。 “我背后有束腰绑带,将它拉紧就可以。” 她倾尽全力给他指导,想让他理解公主裙的构造,却处处卡壳。 抹胸长裙此时已开始缓缓滑落,将大片白腻的肌肤暴露在外。她拼命用双手提住,已分身乏术。 “有根绑带卡住了,我把手伸进去,抱歉。” 温禧正在思考让男生来绑束带是不是太难为他,时祺的手却已觅到症结所在。 温润的指尖正好嵌入腰窝,一鼓作气将那条卡住的系带扯出来。动作须臾之间,他也贴上了腰间最敏感的寸肌,酥麻感从腰间攀延而上,钻进心跳作了加速剂。 他还贴心地分出一只手扶住她的肩膀,让她不至在使力时失去平衡。 时祺尽量将力道控制在最小,宽厚的掌心贴着她肩的弧度,好似被抛光的釉玉,在他的手心擦出蹦跳的火花。 温禧脸红,云蒸霞蔚。 “我要用力。” “好。” “等……等一下。” 少女柳叶般的腰被骤然勒紧,温禧娇弱,猝不及防惊呼出声。 “太紧了。” 她的肩本就敏感,现在连腰都收紧,无意识地在掌下挣扎,像一尾游动的鱼。 “别动。” 温禧一颤,果真稳定身形乖乖站好。 唯有一事。 她忘记别在抹胸上的收音器,被误以为是暧昧又露骨的情话,分毫未动地传到吴荻的耳里。 单纯的学生导演扶额,跟着脸红心跳。 “好了。” 大功告成。 “谢谢。” 一根系带从他齿间滑落。 “真麻烦。” 时祺偏头看温禧笑,抿起刀片般的漂亮唇形,眼神拉出锋利的锥,戳刺她的心。 “不过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公主。” 峰回路转。 温禧回身,看他的眼睛,真诚、深邃、有诱人沉沦的无边法力。集人间所有美好品质雕琢的王子,此刻是独属于她的裙下臣。 闷热又拥挤的后台,镁光灯炙烤的余温,让她亟待融化。 温禧想,怎么这里偏偏没有吻戏呢。 滚烫又急促的呼吸里,连她都有种亲吻的欲望。 - 她的愿望很快就实现。 因为第三幕的故事高潮。公主在高塔之上,等待姗姗来迟的心爱之人。 本该是她去亲吻被恶魔化身的王之子,让他恢复清明的理智,真爱战胜一切。 最后一幕流畅得让人咋舌,竟就顺理成章进展到最后一步。真爱之吻没有被省略,她用余光看见时祺状若深情的眼,被她的影子撑满,一看便不想。 温禧用求助的眼神去找导演,却无人喊停。 他......真的会亲吗? 一秒、两秒。 温禧的世界被白光笼罩。 她的眼低垂着,但千丝万缕的绮念却穿脑而过,重演那刻在琴房的困窘。 好近,似乎光靠惯性就可以吻到。 要不要再往前靠一点? 她缓缓闭上眼睛。 但在即将吻上的前一刻他侧首,精确地校准距离,堪堪停在唇前。但两人的呼吸却无可避免地狭路相逢,交融,拉扯多余的氧气。 “在想什么?” 温禧遽然睁开眼。 少年眼里回馈一丝相似的狡黠。分明是他报复欲重,不安好心,要让她的头顶也悬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 比初出茅庐的她更擅长撩人游戏。 温禧羞恼。 天鹅绒红幕布缓缓降下,台前响起围观者一些稀松的掌声。 全剧终。 第24章 前来验收的老师都没看出两人有任何不妥,被吴荻蒙混过关。 他们心满意足地离开,甚至临走前赞扬他们演员挑的出色,慧眼识珠,敲定他们作为迎新晚会的压轴之作。 而后演员小情侣终于在关键时刻赶到,女孩跑得气喘,脸上微红,两个人终于在千钧一发时赶到。 温禧瞥见他们轮流道歉,却依然十指相扣的手,突然抬头去看时祺。 他的王子。 时祺神色翕然,好似已从角色中脱身而去。 剧场强烈的身临其境,让她有些许不适的错觉。好像走下舞台,他们的关系又迅速倒退,回到不温不火的原点。 一颗心充盈着怅然若失。 当晚的演出大获成功,掌声雷动,没有人会再记得临时顶替的他们。 提醒她旧梦仍在的是那架已被遗落多时的摄像机。 她回家后,长段视频中有不少闲杂的人影摇晃,只从中截取出一张模糊的合照。 瞬间即永恒。 真好,阴差阳错,他们又以另一种方式相逢。 第12章 回旋 少男少女的照片在相册珍藏,成年人的交锋却更筋疲力尽。手机亮光一闪,温禧收到陆斯怡的消息。 「sea:小喜到家了吗?」 「wency:我到家了,一切平安,你呢?」 陆斯怡对她老年人作息强烈谴责,狂轰滥炸了一堆不要睡起来嗨的表情包,回复说几个姐妹组局,推脱不掉。 「wency:祝你开始新恋情。」 「wency:注意安全!!!」 「sea: 放心吧,我千杯不醉,别小看我」 她放下手机,想起今晚她和陆斯怡的对话。 原本陆斯怡一直建议她去做自媒体。 反倒是这个风口浪尖,鼓动她的好友担心温禧受伤,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我所有的事都是人尽皆知的。”温禧反而坦然:“没有什么好怕的。” 与其让好事的虫豸透过裂隙来吸血食髓,倒不如掰开揉碎将所有一切都放在明面上。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她不畏惧。 温禧重新开通自己八年未用的社交平台,却在收件箱里找出最后一条未读的消息。 她读着读着,眼睛慢慢睁大。 - 第二日。 温禧匆匆下楼,出小区时却恰好与熟人打了个照面。 “小温啊,可算是遇见你吗,最近很忙吗?” 是那位她请来照顾程春菊的阿姨,保姆不关注娱乐新闻动态,手上拎着肉蛋蔬菜,笑吟吟地和她打招呼。 当初温氏集团破产的消息成了轰动一时的社会新闻。一时间众说纷纭,有说他们注销公司,携款潜逃,也有说他们资金链断裂,遭同行坑害。但无论如何,投资者都赔得血本无归是不争的事实。 法院破产清算后,公司便不用为债务负责。但她主动与债权人组织协商,同意赔偿。 程春菊就是其中一位。 温父并不同意,说她圣母之心,投资者本该盈亏自负;但她却坚持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谈判鸡飞狗跳。 那位老人从前用辛苦积攒一辈子的钱投资温氏项目,协商时却对她报以最大程度理解。这几年她腿脚不便,近来又得了阿尔兹海默症,子女也不在身边。 “阿姨经常在嘴边念叨说想你了。” “好,我过几天一定常来。” 因为前两天出差,昨晚又因为独奏会的原因,温禧已许久没有过去探望老人,感觉心下抱歉。 清晨的观山路安静,偶有晨练的人从飘零的枯叶下踏过。唯有调律工作室热闹得让人发慌,连雀鸟都受惊扑翅。 工作室门前熙熙攘攘,连玻璃都嗡嗡作响,甚至有心急如焚的趴着玻璃上往里望,试图窥见一点有效线索。 门上挂着的装饰风铃在推搡中呜咽,终于不堪重负,摔得粉身碎骨。 - 记者们眼尖,看见女主角终于现身,将她团团围住。 阵仗不算大,跟温禧在破产时面对的采访不可同日而语。那时她隔三差五都要面对这样窘境,负面尖锐的问题接踵而至,在伤口上撒盐。 大家对调律师工作的关注度并不高,只对温禧的身份好奇,但更多寄希望于顺藤摸瓜,牵出关于钢琴家时祺的线索。 “听说你是温家的养女,传言属实吗?” “请问您跟时祺先生是什么关系?” “他为什么专门将国内首场钢琴独奏会选在南江,也是因为你在这里的原因吗?” 记者们争先恐后,各色问题纷至沓来,试图成为采访攻坚战中首位插旗的先锋。 那些问题好似潮水般向温禧涌来,温禧不急不缓,示意众人,给她留下足够的思考空间。 记者识趣地往后退。 - 温禧先俯下身,将那只摔碎的风铃捡起来,放在手心。 养女的秘密,是在那时家中一片混乱,不知是谁有心而为,嫌池水不够乱再搅一阵,将收养文件落在客厅。 但这个惊爆的消息并没有让温禧感到太多的意外。 往事如雪泥鸿爪,被冷硬地冻在原地。 随父母举家避祸国外,或是联姻,委身于人,做个花瓶,挣个前程,甚至已有投资圈大佬放话,说诚心求娶温家小姐为妻。 第25章 这是最快速的获利方式,但温禧断然拒绝。 她不愿用债务将自己与陌生的男人绑定,靠夫家为自己撑腰掌眼。 真假千金的戏码坊间最爱看,那位历经坎坷的民间公主,已随养父母定居国外。他们将她当作亲生女儿对待,试图弥补二十年来欠缺的关爱。 她无异议。 时过境迁,生身父母杳无音讯。温家已用富足的物质条件将她养育成人。她在危难时无法力挽狂澜,也绝不可能弃家人而去。 她被迫偃苗助长,独当一面。 “我与时先生从前都在南江大学读书,是普通的同学。” 温禧说的话字斟句酌,真假参半。 “其实我从前在学校时也很喜欢他弹钢琴,经常和朋友一起结伴去看演出。这次钢琴独奏会上,他愿意为我作曲,其实只是想借我献给支持他的朋友们,我很感动。” 她三言两语,就让记者跟着她的思绪,甚至不着痕迹地褒奖时祺的感恩之心。 “抱歉,从我这里大概也挖不出更多时先生的消息。” 明眸皓齿的女子摊手,眉眼鲜亮好似三月春桃。 “我跟各位差不多,只是苦命的打工人罢了。” 暮秋,清晨温度已到个位数,温禧看见同行的摄影敬业地举着摄像机,所以特地在话尾补上这句话。 “倘若各位对调律感兴趣的话,外面天气冷,我们可以进来慢慢聊。” 一句有温度的话,大多数记者感于她的态度,但也没有闲心留下来参观,见采访不出什么有用素材,就转身离开。 竟真的有位娱记留下来,从口袋里激动地将名片递给了她。 小姑娘剪着齐耳的短发,圆框眼镜,天真烂漫,笑时有浅浅的梨涡。 “温姐姐,你可真厉害。”女孩名叫孙眉,自我介绍是《南江日报》娱乐部的实习记者,热切地与她交谈。 “你的年纪应该比我大不了几岁吧,我大学刚毕业。” “我虽现在学的是调律,但本科时的专业传媒,但也算是半个同行。” 温禧笑了,眼弯成漂亮的弧度。 孙眉的眼倏然一亮。相似的专业让她谈起校园生活,虽然课业繁重,却能忙里偷闲。言语间停留着对大学生活的怀念。 时常怀念,是因为当下并不顺心。 因而她也有自己难以言说的苦衷。 “其实我并不喜欢娱乐新闻,我理想中的新闻人,应该是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孙眉说起自己的理想还有些不好意思,脸上飞快地浮起两片红晕。 她已做好舍生取义的准备,现在却在这追逐似是而非的热点。每次采访时,她都清晰地看见那些明星助理神色不豫,好像狗皮膏药一般恶心。 让她满腔热血彻底凉透。 她看见温禧,感觉好像遇到难觅的知音,瞬间话就多了起来。 “我们很多时候都受制于环境,无法立刻选择自己喜欢的事,只要不忘记自己当初从事这份职业的初心,就足够了。” “现在你做的一切都是对将来的积累。因为要有资本,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 眼前女子面若皎月,神色坚定而柔韧,有令人沉静的魔力。 温禧的爆料她在最近的工作中收集了不少,说她是温家的养女,凤凰变野鸡,当初前辈泼墨倒油的报道让她觉得过意不去。 眼见为实。 孙眉微微一怔。 - 调律工作室是温禧亲手设计,从选址到装修,水电吊顶是她通宵监工,水磨地砖是她货比三家,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独立操持。 工作室里的样琴不多,算是她因为资金拮据造成的短板,却干净整洁,处处可见主人的巧思。 进门侧边是一面白墙,她将所有调律需要用到的工具都整齐地陈列在那里,当作科普,好似袖珍博物馆。 “你在这里随便转转吧,每天来的客人不会特别多,有什么感兴趣的,可以随时问我。” 孙眉睁大好奇的双眼,仿佛踏入新世界。 记者对新闻的敏感度让她觉得关注眼前人,或许会收获许多不错的选题。 “无论是调律,还是做传媒,都是兢兢业业地做好自己的工作而已。” 秋分后昼短夜长,太阳出来得晚,此刻缓慢地爬升,顺着百叶帘的缝隙钻进来,将温禧整个人笼罩在金光之下。 “小禧姐,你最开始选择成为调律师,是因为什么?” 小姑娘好奇地问。 为拓展阳光的活动面积,温禧将百叶窗往上卷,她的听觉好用,好似感应到什么,瞬时将头转向窗外张望。 窗外簌簌风动,却什么都没看见。 是因为他吧。 最初是爱屋及乌。 是因为想亲手拧紧因他指触而松弛的弦,整理因他力道而磨损的键。这是她一厢情愿的想象,模拟每个琴键会因他下陷的高度,推测指尖在琴面上停留的时间,抚摸琴键时,便能同时感受到他指尖的温度。 他们跨越时空相互交汇,感受对方的每一次情感宣泄和心跳。 她将最好的状态还原,呈现给他,然后期待一场久违的盛宴。 不知道今后是否还能有这样的机会。 观山路的拐角处,安静地停着一辆卡宴。 第13章 镜 第26章 与此同时。 倘若有摄影机,就会看见故事里的男主角游离在有效的画幅之外,时祺穿了一件灰色的高领毛衣,下颌锋利,在原地阒然。 他让魏越叫人,提前将潜藏在街道中的偷窥者都清理了个遍,确定筛选出数家合适的媒体。 隔着单面向的车窗玻璃,时祺安静地注视着女子的身影,好似在欣赏一场无声的默片。最混乱的时候,他的视线也被周遭的长枪短炮给挡住,眉尖紧蹙。 后来温禧不知道说了什么,那些记者又迅速散去,只剩下其中一位,不知在说什么。 无人知晓,这是一个观察工作室的绝佳角度。 她进去了很久。 街道开始变得熙熙攘攘,但主角不见了,观众无人可看。玻璃膜倒映出他自己那双深沉眼,不参杂任何的杂质,好像黑曜石般深邃。 兔缺乌沉,温禧便已不是昔日的少女。 “你辛苦下,将那些不好的新闻都压下去吧。” 远处的温禧与女记者结伴回到室内,时祺将目光收回,凝视在自己的手机屏幕上。 屏幕上是触目惊心的感叹号,依然有无良娱记食人血馒头,重磅新闻揭露温氏千金落难过往,借机煽动互动量解锁。 “知道了。” 魏越在驾驶座上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昨夜刚加班辞退团队的一大批人之后,他首当其冲地身兼数职,现在成为了开车司机,鞍前马后地服务他。 今天时祺不知何故心血来潮,一大早就把他催醒。 “加班费,三倍。” 魏越在电话里咬牙切齿。 “五倍,我在家楼下等你。” 时祺淡声。 你从城郊开车大老远跑到这里,安静地在原地看了两个小时一声不响,最后连个招呼都不打? 这就是他口中的紧急事务,第一要义。 “开车吧,我要回去练琴了。” 练琴八个小时是时祺的习惯,勤奋与天赋向来是一卵双生的同胞兄弟。 “不是吧,你就这样回去了吗?” 魏越终于再也忍不住憋在口中的话。 “你想教我?” 时祺好像真要虚心向他请教,饶有兴致地挑眉。 “不敢不敢。” 虽然谦虚地推辞,魏越的话匣子还是叭叭地打开:“但我至少知道,追女孩也要讲究直截了当的。”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魏,我没记错的话,你现在单身吗?” “是啊。” 魏越答应得云里雾里,却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被无情挤兑了。 是的,他一个母胎单身狗,虽然老板暂时也与他都处在空窗期,但人家毕竟轰轰烈烈地谈过一段。 他怎么好意思去指手画脚呢? 魏越沉默。 唯一能做的就是多多收集点有用的情报,他暗下决心。 “少说话,少说话,我不添乱。” 魏越作势将自己的嘴用拉链封上,暗示自己将保持沉默。 时针不知疲倦地往前转,终于见证到温禧送那位年轻的女记者出门。两人脸上的神情都充满愉快。 好似感应到什么,温禧朝着他所在的方向张望了两眼,他们的视线在虚空中相碰。 时祺偏首,把目光及时撤回,停在车厢内。 不知在做贼心虚什么。 - 他从来都不是勇敢的那个。 那时戏剧表演结束后,他率先走出体育馆,心却丢在舞台上,冷着脸不去看径自跟上龙飞色舞的女孩,吴荻却在此时打来电话。 他给他们发来邀请,不知从哪里辗转打听到温禧的联系方式,问要不要一起来参加庆功宴。 听见身侧少女欣然应允,鬼使神差地,他也跟着点头。 他们约好九点再见。 温禧来时又换了件衣服,乌发散在肩头,留出两缕用细绳编成小辫,落在耳边晃荡。 他们约在南江大学北门。 烧烤店在北岭巷,巷道深狭,又别有洞天,晚风湿热,他们绕了几回,终于柳暗花明,到达目的地。 周五的生意异常火爆,对着浩浩荡荡来打牙祭的一行人。烧烤摊老板虽然熟识,却无奈又抱歉,表示店里已没有空座,并询问他们要不要在店外。 吴荻挠了挠头,似乎也觉得让大小姐屈尊露天吃烧烤,有些过意不去: “之前本来想放在另一个地方,但这家烧烤很有名。” “学妹你介意的话我们换一个地方?” 他小心翼翼地征求温禧的意见。 “不介意啊。” 她爽快地回答,眼里还有几分不解:“我们就坐路边吧,我还从没体验过这种吃烧烤的方式。” 温禧说的是实话。 她从小到大都在私立校,以往即使是聚餐,不是订制餐厅,就是直接邀请厨师上门,准备丰盛的家宴。 现下这家苍蝇小馆,倒引起了她的好奇。 在众人诧异的眼神下,她大大方方,率先坐在沾有陈旧油渍的塑料凳上。 见温禧没有异议,吴荻便放心地让众人坐下。 老板送来特色的红柳大串,用粗长的竹签串着,撒了孜然,混着树香。这是烧烤店招牌。 她拿起一根,轻咬,羊肉的咸鲜香嫩瞬间挤满味蕾。 来聚餐的都是戏剧社的核心成员,大家朝夕相处,话题丰富,只有温禧和时祺两人是正儿八经的外人。 第27章 时祺冷峻,周遭张牙舞爪着生人勿近的气息,为他自动划定结界。 同桌女生想要微信,被他冰凉的眼神一扫,顿时偃旗息鼓。 相反地,温禧却自来熟,女孩们关心的话题,七嘴八舌地询问她平时一般都用什么护肤品,她耐心地回答,尽管说出的价格却让人瞠目结舌。 温禧边说边吃,津津有味。为了方便,还顺手将长发挽起,更加快意舒心。 温禧真心实意地觉得这些烟火气的食物美味,一头扎进去,连嘴角沾上油花都没有注意,像是只满嘴荤腥的贪食小猫。 这一幕被身侧的时祺收入眼底。 他轻瞥了眼桌上粗糙的卷纸,动作迟滞,随身的背包里取了一张手帕纸,用手在暗处微微展平,递给她。 “谢谢你。” 女孩有些受宠若惊,弯起漂亮的笑眼,像镁光灯下一样光彩夺目。 席间有人起哄要感谢功臣,吴荻被灌了几杯酒,醉意上浮,就不由分说要敬他们一杯。 “学妹,我就大着胆子叫你一声学妹吧,这杯酒敬你。没有你们,我今天的导演生涯就要到此为止了。” 少女原本跃跃欲试地拿起酒杯,却被时祺不动声色地换走,然后一饮而尽。 “阿康,你快看看,人家比你更称职啊。” 阿康是原本饰演王子的那位演员,女孩假装嗔怪男友,阿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昏黄的灯泡下,少女似乎也不解,脸颊绯红。 “渴了。” 他轻咳了两声,想解释,电话却响了。 饭桌划拳的声音此起彼伏,她出众的外貌难以掩饰,很容易就引来众人的关注。甚至隔壁桌吃饭的男生,眼神都频频落在温禧身上,大声密谋着想要去加个微信。 庆功宴接近散场,时祺也挂断了手机准备回到座位。正欲迈步,就看见几个陌生的面孔仿佛商量好了似的,将温禧簇在中央,好似蜂蝶绕花。 他忽然莫名地就心气不顺。 大概是连续喝了几杯啤酒,又快又急,现下在体内发酵。 倏然,温禧却指向他的方向。男生顺着她的指尖,将目光投给时祺。 看罢,几人面色尴尬,悻悻离开,一看就是没有如愿。 “我跟他们说,如果想要我的联系方式,就去找你。” 等时祺回来,温禧跟他解释,偏首:“是我用你当挡箭牌,作为赔罪,我将我的联系方式给你。” 下午刚招惹过,她却没长什么记性,颊边酒窝盛的好似甜酿,在心间杯晃了又晃。他的焦躁忽而又被安抚。 又来了。 他明知她在耍小心思,却本能地并不想拆穿。 他任由温禧将自己的手机拿过去,那是个旧款的国产手机,磨损的屏幕好似皲裂的手掌,她却并不介意。 叮咚一声,微信添加通过。 富家千金的刻板印象被击碎,女生们临别时邀请她以后一同去逛街购物。只有他看出温禧的微微不适,只是她隐藏得很好,这是她为融入社群作出的努力。 她不可能将就一辈子。 所以他的心又沉下去。 “下次再见。” 温禧的道别拉时祺回神,说司机在前面的路口接她回家。 她踩着他的影子跟他道别,慢慢向蜿蜒的巷道外走,直至消失不见。 那日时祺知道北门巷老化的感应路灯三十秒一灭,因为他在原地站了多久,只有晚风知道。 旧日今时,以莫名的方式重叠。好似漏水的塑料袋,将情感慢慢溢出。 “我们走吧。” 思绪回转,黑色卡宴调了个头,渐渐驶向远方。 - 将孙眉送走,温禧觉得有些疲惫。偶有零星的顾客,也因记者一窝蜂的打扰踯躅着不敢上前。 听见引擎的声音,她往外跑,却看见街上空空荡荡的。到早高峰的时间,空旷的街道上的车辆数量增加。 借着洗手台的镜子,温禧看着倒映在镜子里的那张脸。 眼前的女子戴着一副银色的耳坠,有张素净的脸,轮廓成熟。这是二十六岁的她。她的大学时代在家中破产后急转直下,在校时也是半工半读,毕业后开始做调律。 过去的八年,她没买过昂贵的首饰,每次都是陆斯怡拐着弯,要将东西送给她,摆出一副她不收就要扔掉的决绝态度。 温禧与所有的富家千金一样,曾经拥有一整面墙的奢侈品。从前在别墅中用流线型设计的水晶展柜,全被她折价当作二手货卖出,跟真实价值相去甚远。 高中课本上就告诉她,符号价值远高于使用价值。 她急需用钱,甚至没有时间去等那些爱好奢侈品的城市白领拍卖,那些物件曾是身份的象征,现下却好像祭拜时燃烧的纸钱翻飞而成,轻飘飘地,就灰飞烟灭了。 好在从前最艰难的时刻已经熬过去。 伴随着时祺的出现,一切好像兜兜转转,终将回到原点。 她看着镜中人,感觉像是在另一个异托邦。 平行世界里的自己会衣食无忧,家庭圆满,每次选择都是最优解吗? 你究竟想要怎样的生活呢,温禧? 如果他在就好了。 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念头,像冬季里落单的乌鸦,昏了头的回旋,然后撞在写字台上。 第28章 时祺。 她十八岁时发了疯似地喜欢的人,二十六岁时再重逢依然束手无策。 她有压抑的爱意,难以言说,好像误食了一口滚烫的浓汤,从喉间灼烧着,一路翻滚到胃里,让她前所未有的难受。 至少她能精准判断的事,现在和悦意的合作是时候中止了。 当初她走了不少的弯路。因为琴行严令禁止调律师与客户私联,离开悦意之后,她才慢慢开始拓展客户群体。 现在计划离开悦意的平台,她必须尽快加速这项工作,才能弥补因跟悦意取消合作造成的亏空。 这么想着,温禧润白的手指在按键上婆娑,终于按下拨号键。 第14章 花 “我们见面聊一聊,好吗?” 接到温禧打来的电话时,方城觉正在悦意总部。 天色将尽,工作收尾,他疲惫地审阅一季度报表,残阳如血,与这些鲜红的数字胡乱交缠。 方城觉抬头,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 看见手机屏幕上跃动的号码,他被惊喜包裹,迫不及待地按下接听。 话声如千斤重锤,令窗边夕阳下坠,他的心情也跌入谷底。 “好。” 他依然礼貌地请求与她见面,电话那端的温禧沉吟片刻,同意。 “我过两天会去一趟你的城市,到时候联系你。” 在悦意时,方城觉作为上司从未苛待她。相反地,他对自己和善公平,甚至偶尔有些偏心。 她并不迟钝,知道那些偏心的来源。 哪怕后来温禧拒绝表白,他无意或刻意因工作调动离开分店,却依然关心她的发展。 答应他见面,也算好聚好散。 方城觉吩咐秘书订了最早一张机票回南江,行程急迫,他只买到红眼航班。午夜时分机翼尾灯闪烁,他翻来覆去地思考对策。 最后他决定将她约在弥花,南江新晋的网红餐厅。 弥花以花厨为品牌亮点,将当季鲜花与时令蔬果巧妙相融,打造沉浸式的感官体验,吸引了众多年轻人蜂拥而至。 餐厅内的花海千姿百态,无论哪个季节到达此处,就餐的食客都能愉悦舒适,如沐春风。 十月金桂最为出众,模样素净,香味馥郁。 整座餐厅的设计不仅曲径通幽,以缠绕的花枝作为包厢的分隔,保证流通的同时却也注重了隐私空间。 “在这里。” 她刚踏入店内,方城觉就向她招手致意。 他穿白色西装,方巾叠在胸袋。栗色短发抹了发胶,面上依然带着得体和煦的笑。 他站起身,替温禧拉好椅背,适时递上一份意想不到的礼物。 这份礼物很契合花厨的主调。是rosemerry新鲜空运的保加利亚玫瑰,饱满的花瓣沾染了新鲜的晨露,粉色蝴蝶结缎带少女心极重。 温禧知晓这个品牌价值不菲。 美中不足在浸香的雾光纸过分扑鼻,喧兵夺主,反而破坏了统一感。 他是下了血本来吃饭的。 “无功不受禄,”温禧摇了摇头,看起来兴致缺缺:“这么贵重的礼物我不能收。” 出师未捷。 温禧拒绝的话语落在耳间,好似凉水迎头而来,方城觉勉强从嘴角挤出一丝笑容:“一束花而已,你拿着吧。” 他见她没有接过花束的打算,只好尴尬地将它放在桌面。 花束蜷在桌面,尽职尽责地散发清香。 发小为他出主意,说女生天性喜花,让他在赴宴前准备一束。 “上次的事情是我的不对。” 方城觉说,为温禧将斟满茉莉花茶,碧叶在沸水中浮沉,像极了他七上八下的思绪。 “但你也知道,董家也算我们长期的客户,最近还有投资的打算。” 他意味深长,说话声音却越来越小。但话音刚落,顿感温禧的眼神明显冷倦了下去。 在这里和稀泥,方城觉有苦难言。 因为国内乐器行业日新月异,新兴琴行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甚至共享钢琴这样新型的经营模式也在下沉市场中渐渐走俏。悦意比上不足,比下亦逐渐失了优势,四处寻找合作对象,难得董家愿意在关键时注资一笔。 他因温禧之事目眦欲裂,但父亲的一纸严令,连他也畏畏缩缩,不敢争辩一二。 方家已算身居高位,但楼外楼天外天,但人无论走得再高,都依然要受制于人。身后还是千丝万缕的利益纠葛,多少有些身不由己。 他希冀温禧能体谅自己。 - 服务员陆续开始上菜,顶上有盏睡莲灯,柔光倾泻,为菜肴恰如其分地勾勒出诱人的光影。 温禧想起当初的事,却半点胃口都无。 “我替他向你道歉。” 他察觉自己剑走偏锋,却仍在尽力挽回。 “不用跟我道歉,这件事也不是你的错。” 温禧轻声,逻辑却清晰: “我这里该处理的已经处理过了,也会按照正常流程对董富明提起诉讼。” 第二日她报了警,但因为没有实质性受伤害的证据而无从判断。于是附上医院对身体安眠药剂的化验报告,委托律师对他提起诉讼。 她因方城觉的消极态度而失望。 “我已经将隋玉开除了。” 这是方城觉在权利范围内唯一能做的事了。 第29章 温禧顿了顿,想继续再说。 “先吃点东西吧。” 方城觉似乎预感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率先打断她的发言。 “我......” 他一遍又一遍机械的重复,好似在麻痹自己。 “先吃点东西吧,有什么事我们吃完饭再聊。” 方城觉将盛满食物的白瓷盘往温禧的方向推了推,瓷盘上的粉荷孤标秀逸。 “城觉。” 温禧刻意咬重这两个字。 “我再退一步,这次就算是我单方面违约,我也一定要取消我们的合作。” 眼前的人睫毛纤长如蝶尾,柔润的眼里神色笃定。 这是她的最后通牒。 “违约金你不用担心,我会赔偿给你。” 见方城觉没有反应,她继续解释。 当初他们确认合作时,也签过一份合同,说共计五万元的违约金,虽然昂贵,但不算天价。 “不用,违约金不用你赔偿。” 方城觉慌忙补充,生怕自己被误解为惦记这五万元钱的资本家。 “但我担心我的人身安全。” 温禧直言不讳。 “不会的,以后每次调律,我陪你一起去就是了。” 情急之下,方城觉的心里话终于脱口而出,声量也不自觉地提高。 这话脱口而出,温禧反倒笑了。 “城觉,不是我在推脱你的好意,”眼前的人温声说:“我只想请问一句,每个调律师,你都会花时间去陪同吗?” 方城觉语塞。 她一针见血地戳到他的软肋。她的言外之意显而易见。没有完善的行业监督条例和公司保障,只会让真空地带成为女性调律师的噩梦。 方城觉的心怎么想的,全部都被聪慧的她看得一清二楚。 - 香槟玫瑰馥郁的味道顺着鼻尖涌来,将方城觉的记忆拉回到故事的开端: 他在南江门店巡视时看见温禧。那时门店里的大小员工都满脸堆笑,受宠若惊,年轻女生的眼神更是沾了胶,恨不得黏在他身上。 唯独温禧站在钢琴面前,认真专注,没有夹道欢迎,殷勤接待。 甚至把他当路过的同事,麻烦他递来一把止音呢带,店长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她,温禧却丝毫没有反应。 人在专注做事的时候会自觉屏蔽周围所有的声音,温禧亦是如此。 他让周围人噤声,从工具箱里取好止音呢带送至她手边。温禧顺手接过,反应却依然慢半拍,直到听见那句陌生的“小姐”撞入耳间。 “是这把吗?” 她才疑惑地抬头,与他目光相接,笑着说抱歉。 这是他感情的萌芽。 他到现在都记得那个笑的弧度,以往身边接近他的女生总别有所图,但唯有温禧不一样。 从此以后,他申请调任,成为温禧所在琴行分店的店长,好日日能看到那样的笑。 温禧将辞职申请书递给他时,他慌了阵脚,不知是哪里惹到温禧不开心。 当时的他头脑发热,冲动下与父母说要与她以结婚为目的交往,父母听说了她的身世都表示了明确的反对,剖明利害,认为他应该去求娶门当户对的富家千金。 方城觉想,自己是家中独子,就算父母暂时不同意,软磨硬泡,先斩后奏,总能想出办法。 可惜他想的太远,忘了自己连第一步都不曾实现。 半年前在南江的另一家高级餐厅。温禧推辞了几次他单独吃饭的邀请,他却一心沉浸在单相思当中。 好似一只不知疲倦奔跑的鹿,直奔南墙,不碰个头破血流誓不罢休。 他第一次主动追女孩,和好友提前做了数遍规划,恨不得将简单的告白直接操演成求婚的阵仗。 ”我暂时不考虑恋爱的事,抱歉。” 暧昧的气氛终究在温禧的断声拒绝中被连根斩断,最后是他独自吃完那块蛋糕,用勺翻搅,食不知味。 他本该所向披靡,却在温禧面前铩羽而归。 - 思绪被猛地拉回。 眼前的温禧面容坚决,眼神坚毅,根本不留一丝可以回旋的余地。屡败屡战,屡战屡败。 “但你离开悦意,要靠什么生活呢?” 方城觉还是有那些公子哥惯常的通病,认为温禧仰仗他在悦意铺路。当初她执意要走,他便力排众议,自认为为她留了一条生路。 “当初要不是我让你留在这......” 他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这句未完成的话像利剑,将两人最后一份情谊斩断。 温禧很快会意。 “我明白了。” 她眼神里友善的光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翻江倒海的浓重失望。 “我不是那个意思。” 情急之下,方城觉恨不得咬破舌尖,将刚刚说出的这句话撤回。 “温禧,我们还是朋友吗?” 方城觉的脸上渗露出一丝痛苦与迷茫。 他不知道事情是从哪一步开始走错,好似往前回头,却已不见来时的光亮。 “我是真的把你当朋友的。” 他喃喃自语。 “我将合同留在这里,您慢慢思考,考虑清楚了再给我打个电话。” 温禧不再叫他城觉,而是用了对上级的敬称,登时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第30章 身下木凳推拉的声音尖锐刺耳,看着温禧即将起身,方城觉情急,下意识也跟着起身,欲伸手去拦住她。 “温禧,等......等一下。” 他的手将将拽到温禧的衣摆,千钧一发时,却在半空中被另一只手拦住。 是谁? 手腕上一阵激烈的痛感顺着神经传来,他下意识抬眼,想去看清这位不怀好意的陌生人,那男子的手劲极大,准确地掐准他的腕骨,让他拼尽全力,却半分都动弹不得。 看见比他高出半头的男子,通身的气势强势地覆压下来,只在股掌之中。 那人有一双狭长的眼,侧脸线条利落,眉眼清俊却掩藏不住的戾气,好像压抑的滚浪。他似山岭间蛰伏的猛兽,养精蓄锐,隼般的眼神盯紧猎物。 一击毙命。 方城觉脸色灰白。 温禧是什么时候跟这样的人有了牵扯? 第15章 秋日私语 静默中暗流来回涌动,好似战场上两军临阵,金戈铁马,却明显是时祺占了先机。 “时祺。” 男子松了手。 他循声去见温禧,尖冷锋利的目光在须臾间悄然退散,眼神柔软地在她脸上着陆。 “我没事,他是我以前的上司。” 她还在状况之外,甚至连时祺何时在身后出现都未详,此刻匆促解释,试图缓解剑拔弩张的气氛。 时祺松手。 方城觉一时没刹住,右手惯性垂落,将桌上盛给温禧的那杯茉莉花茶打翻,杯盏碎裂。 很快有侍者察觉雅座里不寻常的动静,以为是这里产生了什么冲突,过来询问他们要不要帮忙。 “谢谢。” 方城觉连声说不用。 蔫败的茉莉在桌上垂头丧气,蜿蜒的汁水流到他的裤腿上,浸出痕,让他狼狈万状,好像被针戳破了的皮球。 在这场不动声色的较量中,他很明显是输家,自己兵败如山倒已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方城觉的眼神重新聚焦在那位胜者身上。 英眉俊目,骨相绝佳,他觉得眼前男子的长相很熟悉,却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 “我与他来......解除合同。你也知道,因为上次的事。” 对面两人并肩而立。 温禧忙着与时祺解释,或是担心方城觉听见,咬字又轻又快。 时祺垂头,将耳偏向她的方向,旁若无人。 “没事吗?”他侧首,压低声线关心温禧,再三确认她有没有受到伤害。 她轻轻摇了摇头。 方城觉第一次见到如此生动的温禧。从陌生男子闯入包厢开始, 如同掀翻了她调色盘上的油彩,连眉眼都莫名翻腾出一阵生气,好像风吹雪浪。 在悦意的三年时间,他见过温禧千百次,一次都不曾见过。 她习惯游离于众人之外,安静专注地做自己的工作,即使是偶有尖酸的同事有意针对,她也淡然处之。 对他的殷勤示好,亦是礼貌中透着疏离。 他恍然大悟,顷刻间明白了自己失败的原因。 在被晾在原地的空档间,方城觉的思绪像是被接二连三突然点化。 电火行空间,他记起眼前人是谁。 国际知名钢琴家,近年的音乐神话。企宣部门绞尽脑汁地商议要如何邀请他来做悦意的代言人,曾将策划案屡次送到他手边,里头就放着这张显眼的海报。 和眼前男子的五官清晰地叠合在一起。 时祺。 原来是他。 那边他们两人的对话似乎已将事实厘清,确认方城觉并没有恶意,时祺的目光便也不再阴鸷。 最近悦意融资刚有了起色,他不可能正面得罪时祺,与其拍板,诘问他为何在此刻闯入包厢。 方城觉懊丧地垂头,又想自己输得并不委屈。 从前公司尝试与时祺的经纪人联系了几次,却处处碰壁,踏破铁鞋无觅处。现在眼看得来全不费功夫,只可惜不是一个很好的邀请时机。 因为他为温禧而来。 他们又偏偏闹僵。 似乎觉察到方城觉的视线停留的时间过长,时祺掀起眼皮冷瞥一眼,让他讪讪地收回。 但机不可失。 他镇定神色,鼓起勇气,决心再碰一次壁看看。 “您好,我是方城觉,是悦意音乐有限公司的总经理。” “我很感谢方先生的邀请。” 听罢方城觉的一番话,时祺冷声说。 “如果有需要,可以联系我的经纪人魏先生,他有公开可供查询的联系方式。我们公事公办” 此刻他的神色沉静,一番话说得人哑口无言,连再巧舌如簧的辩手都难以为继。 他和温禧是什么关系?真的是朋友吗? 无数个问题在心头翻滚。方城觉为温禧的拒绝找到了理由,他在时祺跟前,只会相形见绌,那份喜爱低到尘埃里,再也不见天日。 - 温禧本欲要走,时祺这么一来,正好给了她一个离席的正当借口。 “方先生,你也看见我的朋友有事来找我,我就先走了。”温禧担心他误会,就三言两语将时祺归在朋友的行列。 “再见。” 他掀了掀眼,跟着出包厢,脚步带风。 徒留方城觉站在原地,心中悔恨,对着空气不知说了数遍“对不起。” 第31章 - 周遭是漂亮的繁花,温禧脚步轻快,在团花锦簇中穿行而过,蹭落花瓣落在发梢,杏眼桃腮,人比花娇。 时祺步伐幅度大,几步就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等一下。” 温禧果真收住脚步。 时祺在身后叫她。他抬手,温禧只看见虚影一晃,就下意识跟着抬头。 “别动。” 她乖乖地定在原地,维持抬头看时祺的动作。他们有身高差,抬头后距离缩短,自然就撞进那双涌动的眼里。 他漆黑的眼又剩下她灵动的影子,摇来晃去,好似生了根。 时祺很认真,似乎真的专注在从温禧的耳间摘落那半片花瓣。 他伸手准确地捉住发上的花瓣,温禧下意识地倒退几步,那只手却又轻又快地从她馨香的乌发上略过。手指比当初在舞台上给她绑系带的时候灵活得多。 翩然轻擦。 在温禧的心底掀起一片波澜,她稍加掩饰,却还是面起薄红,只好加速往餐厅外走。 脸红是无法掩盖的生理反应,心动也是。 殊不知时祺。 他的食指间捻着那半个花瓣,趁无人在意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收进了自己的袖口。 - 在这里遇到温禧,原本就是个意外。 隔着透明的玻璃窗,他倏然一瞥,是她熟悉的身影自己撞进视野里。 她的侧脸素净明雅,露出修长的天鹅颈,颈上银光闪闪,她的身影虽掩映在姹紫嫣红当中,从她的微表情可以判断,温禧此刻并不愉快。 最让他介意的,是那位穿着白色西装的陌生背影。 他不知道是谁。 身边跟着眉飞色舞的魏越。 他正在与时祺的沟通,是否考虑用休假的时间来接一档音综,时祺却一声不言,低头缓步。 魏越感觉他在走神,但却又没有证据。 “看什么呢?从没见你走神走的这么厉害。” 直到路过弥花餐厅时,连店外都熙熙攘攘挤满了人,时先生偏要往人多的地方钻,终于肯驻足。 “我饿了,要进去吃饭。” 时祺一本正经地说,然后抬脚就走。 魏越的眉心跳了一下。 这合理吗? 完全没想到,虽然他们刚吃了午餐,准备步行到附近的停车场,在这附近本就是为了消食的,魏越还是没有反驳。 今天进去半晌,时祺就给他领出那位位颇有渊源的小姐出来。 温禧今天穿了米白色的花苞裙,外面是天蓝色的大衣外套,腰间束了一根雕花的皮带,衬得腰肢纤细,长腿短靴,冷白皮,杏仁眼,好像瓷娃娃一般。 秀色可餐。 “真巧啊,我在餐厅里遇见温小姐。” 他跟魏越解释,眼尾带笑,说谎不用腹稿。 明明是他自己找上门的。 “今天……” “谢谢。” 谢谢他为自己解围。她与方城觉还要再浪费心力纠缠一番,没有这么快脱身。 “可惜我饭都没吃,就来替温小姐解围。”时祺状似无奈地摇了摇头:“温小姐这么客气,有时间约故人吃饭,但却舍不得请我?” 他低着嗓,话听起来隐隐发酸。 转念一想,温禧又觉得荒唐,生怕自己会错了意。 弥花在南江的名气正盛,钢琴家有点兴趣也是应该的。他大概也是想进弥花来尝鲜吧,但却因他们的事搅合了,失去胃口,还空着肚子。 人在饿时脾气就会变差。 温禧想再找个理由开脱,但寻遍脑海都无果。 “不如温小姐兑现一下上次的承诺。” 时祺复又开口,说话起来很诚恳,眼睛里的戾气已经抛在另一个宇宙。 “当初说来日方长,这一日算作来日吗?” 再进一步,时祺连上次告别时她随口搪塞的最后一句话都记得一清二楚,与她秋后算账。 温禧回避的态度多少有些问题,好像鸵鸟将自己埋在沙砾中,长长的脖颈暴露在外,却还在自欺欺人看不见他。 不能继续这样。 于是温禧鼓起勇气问他:“时先生有意向的餐厅吗?” “你想吃什么,西餐、韩餐、火锅、烤肉?” 她提供了所能想出的所有选项。 时祺在思考。 “那魏先生呢?如果不忙的话.....” 温禧侧首,想从魏越那里获得一点提示和喜好。 半晌,时祺好像终于想起身边有这么个人。 “不用。” 魏越还没回答,就突然感觉到背后凉飕飕地,好似被什么人盯上。 魏越:弱小可怜又无助。 眼神淡扫,魏越都来不及说话,便被时祺一句轻飘飘的话搪塞过去: “他有别的事,马上要先走了。” 刚刚才知道自己有别的事的魏先生:...... 行吧,我还能怎么办呢? 魏越默默地在心里想。 他不过是个煞人风景的电灯泡,在此刻礼貌退场就是了。 处理好魏越这个麻烦,时祺复又重聚目光,眯起意味深长的眼睛,好似缠上了她: “我不挑剔,凭温小姐决定。” 第16章 水中倒影 “去哪里?” 时祺开车, 温禧已在后排坐定,车却迟迟没有发动。 第32章 “安全带。” 时祺出声提醒道。 闻言她欲低头检查,但想起上车后就已将安全带扣好, 困惑地朝着时祺回望。 温禧知道偶像剧那些惯用戏码, 习惯借着系安全带扣为名义,制造点暧昧浮动的瞬间。 现在她刻意坐在后排, 避开副驾驶,争分夺秒将安全带自己扣好,就是不想跟时祺有过多的身体接触。 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你把我的安全带系上了。” 时祺说, 话中带笑。 她不知走神走到哪里, 竟从车前座将他的织带拉过来, 一本正经地扣在自己的卡扣上。 偏偏半点没察觉。 温禧从后视镜看见那双似笑非笑的长眼,方才平静的脸又绯红,恨不得能就近找个地缝钻进去。 “去大学城吧。” 请他吃饭, 温禧先担忧的是自己的钱包还够不够份量。 大学城作为学生集聚地,餐馆大多经济实惠。再者大学城离观山路近, 请他吃完饭, 她还来得及再回调律工作室一趟。 时祺踩了油门。 车在宽阔的柏油路上疾驰。 他在开车, 温禧不好让他分出目光选餐厅,就尽职尽责地给他的听觉播报。 “临夕茶餐厅?” “不正宗。” 时祺在后视镜中摇头。 “春和楼?” “太腻。” 非说凭她选择, 温禧好心好意征求他意见时,他又挑剔地一一否决。 她将手机上点评高的店几乎都浏览了个遍,却没有一家让他满意的。 “去胜利巷附近那条小吃街吧。” 最后还是时祺拍板。 八年的时间,城市的面貌已改头换面。历经数轮拆迁整治后完全看不出从前的恶影。这一片区曾经最是脏乱差, 暴力事件频发。真像从前三藩的tenderloin, 无论警察多吃几磅猪里脊,也跑不过犯罪分子。 胜利巷现已改名为千福巷, 名字与从前大相径庭。原本筒子楼泛黄剥脱的墙皮,已粉刷一新,墙体上的彩绘家庭美满、邻里和谐,一幅美好的图景。 她曾在这里与少年狭路相逢,又与他相爱。 他们在恋爱时,曾并肩走在城市中,触碰城市每一寸肌理。每条街道都好像城市的血管,与他们张和的呼吸相联系,无人比他们更懂城市的心跳。 温禧在分别之后很少到这里。一是触景生情,二是她没有闲心余力。她被裹挟在生活的洪流中,争分夺秒,没有心思去怀旧。 但巷外那条特色小吃街还保留着,经过统一的招商过后,外地商户倍增,同质化愈加严重。 每座旅游城市都拥有雷同的美食,如空气中浓郁的臭豆腐味,让人无法忽视,又如烤鱿鱼、开花肠、鸡蛋仔、甘蔗汁,放在刻意作旧的木质招牌之下,反而失去了它原本的独特。 但光鲜华丽的外表之下,沿街的商户依旧习惯随意倾倒碗筷水,连着刺鼻的消毒液,泡沫汩汩而流,将城市本性又贬损一笔。 她现下早已习惯穿单鞋出门,结实耐磨,穿的时间长,又节约一笔开支。 自己倒是不碍事。 但他。 温禧低头去看他脚上光滑的黑色皮鞋,轻轻地拧了下眉。 真不应该带他来这个地方。 却被时祺收在自己的眼眶里。 “你不用担心,我从小在这里长大,没有这么娇气。” 行走在狭窄的街巷,他轻巧地避开那些污水,视而不见。 如他所说,这里本就是他的领地。 她心中涌起别样的情绪,又慢慢散开。 傍晚时分,也有学生厌倦了千篇一律的食堂,结伴出来觅食,整条街熙熙攘攘。 “给我吃一口。” 擦肩而过的情侣是学生打扮,衬衫毛衣牛仔裤,女孩挎着帆布包,他们在摊位上花钱买了十元三串的肉串,男孩手上还套着粉色的小皮筋。 女孩蹦蹦跳跳,将男孩整条手臂都抱过来,就势在肉串上咬一口,然后两个人笑成一团。 天朗气清,便总有人正在相爱。 相比之下,他们两人不伦不类的关系就尴尬得多。 温禧还在后悔不该领着这位天之骄子来这里添乱,自己的胃却不合时宜地闷声抗议。 差点忘了自己也没吃饭。 “你想吃,我也给你去买。” 她还来不及答应,时祺已飞速钻入队伍中去排队。他穿做工考究的黑色呢子大衣,矜贵冷隽,虽戴着口罩,但在人群中优越而显眼,有些令人莞尔的违和。 台上优雅端方的钢琴家在抢购上毫不逊色,刚出炉的一箱限量的烤饼,人群蜂拥而上,甚至被他生生挤到前排。 “老板,给我拿两个,对,对,绿豆馅的。” 他低沉的音色在人群中响起,很快就反客为主,高举右手,生怕自己被遗忘。 温禧情不自禁地弯唇。 在她的视线里周遭那些路人都被隐去,幻化成电视上那些颗粒状的噪点,只剩下时祺修长挺拔的背影,有种在八年之前的错觉。 他好似从未变过。 “来尝尝?” 时祺很快回来,手中拎了数个满满当当的塑料袋,悉数捧在她面前,架势好似在拍卖场上拍下价值万金的粉钻一般珍重。 “不知道哪种比较好吃,就都买了一些。” 第33章 “辛苦了。” 新鲜出炉的烤饼,时祺让店家剪开,用竹签插了一块,递到她跟前。她自然地将脸凑过去,就着他的手咬完一口,绿豆清嫩的在唇齿间溢开,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她小口地咬着食物,索性装傻,像是只无声的豚鼠。 从前温禧时常就着他的手去咬食物,或是惦记着时祺准备吃的那一块,从他嘴下夺食。他便戳她的脸颊笑话她,然后将所有的食物都让给她。 潜意识的习惯依然为他宽宥了一席之地。 像是被扫帚归入死角的灰尘,如今在光照之下,又日渐鲜活起来。 “要是来碗甜汤......” 她食饱,却觉得差点意思。 “要不要去甜汤店?” 两人同时开口,提议又心照不宣地撞在一处。 — 万幸,这家甜汤店还在原处。 从远处就能看见在门店前徘徊的食客,以本地人为主。 这家甜汤店开了二十余年,融进南江人民的集体记忆中。原店门口挂大块的塑料门帘,斑驳的墙皮上贴点九十年代的美人画,老旧的空调外机呼呼作响。 现下重装开业,店里贴着整齐的卫生检查标识,窗明几净,色调以简练的黑白灰为主,墙壁粉刷后光洁如新,老板成了浓重的外地口音,随着潮流,连餐桌餐椅都换成时兴的ins风。 在等位时,时祺虽戴着口罩,却看见邻桌有小姑娘鬼鬼祟祟地拽着手机晃动,一看便是在偷拍他的照片。 他们匆匆打包离开。 南江市因河流命名,沿着小吃街走到底,就是南江江岸。他们拎着甜汤一路步行,走到那里。 临江步道上,有些供游人休憩的石凳。 唯一不太遗憾的是,是甜汤的味道依然没变。不知是不是老板花了大价钱买下曾经的秘方。 她从前最喜欢吃这家的甜汤,悲伤时能连喝许多碗。 兴头来了还支使时祺也去学,但他实在没有做甜品的天赋,只能做出个四不像。食物有天然的治愈力,沉甸甸的糖分能在瞬间负面因子都消解。 日暮,江岸灯火渐燃,他们坐在岸边的石凳上。 “我接下来应该都会留在南江。” 是时祺开口,主动和她谈起了未来的安排。 “我时常会感觉到,频繁的巡演是对灵韵的消耗,我最应该花费的时间是在台下,在练琴时。” 时祺似在解释留下的原因。 他跟自己说这些是因为什么? “温禧,我上次说了,你如果愿意的话,就把我当作熟人就好。” 相爱的人,真的可能做朋友吗?爱意哪怕捂住嘴,也会从眼神中流露出来吧。 “温禧。” 温禧的手在机械地舀汤,但套着塑料袋的一次性碗早已空空如也,勺在塑料袋上搔刮,哗哗作响。 她却充耳不闻。 “啊,你说什么?” 时祺顺手就将她的碗拿起来,不动声色地用干净的塑料勺又舀了自己碗里的料过去: “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说了下我的安排,打算长居南江。” 他要在南江长住了吗? 这个念头在温禧的心中生根发芽,在一瞬间长成苍天大树。 这样是不是以后会有更多见面的机会? 但这样的偶遇来得太频繁,从重逢后,她就勉力维持着成年人间微妙的体面,每天都在悬崖上走钢索,战战兢兢地拿着平衡杆,生怕一头坠入深海中。 温禧无需认清,她从来就不是不喜欢他,只是不敢爱他而已。 但是,温禧,你现在的境况,又真的有余力再投入进一场恋爱当中吗? 她的勇气在扪心自问中消失殆尽。 “像你之前说的一样,我们是许久不见的老同学。”他弯眉时,温禧的呼吸又凝滞了片刻:“如果不排斥,就试着接受我在身边好吗?” 他在说什么? “况且我初来乍到,在南江只有你这么一个认识的同学。” 他话里委屈,似乎在抱怨她屡次推拒,没有尽到地主之谊。 这话说得并不高明,让人轻易寻到破绽。南江大学的毕业生,大多数都选择留在本地工作,怎么可能只有她一个人? 就算再往后退一步,他本就是南江市人。 “阿姨最近的身体还好吗?” 说完友谊,温禧想到亲情。 “很遗憾,她没有看到我最后一场演出。”说起母亲,时祺摇摇头,眸色下沉。 后来他将母亲接到国外疗养,但依然回天乏术。 医生皱着眉对他连连摇头,说病人的求生意志已经不在。 生老病死,都是人生常态。温禧说了句节哀,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温禧见到任怜月一两回,印象中他的母亲美艳却虚弱,常年居住在南江的疗养院中。 时祺几乎继承了母亲的所有优点,都是高鼻梁深眼窝,又揉了几分刚劲与英气。 造就了现在的他。 但任怜月有严重的妄想症,她并非畏惧被害,而是将所有的粗茶淡饭都想象成锦衣玉食,处处优渥。 一种无伤大雅的病态乐观。 温禧从未听过时祺提起自己的父亲,只说早年间便离散。 并不是所有人都在和睦美满的家庭成长,她理解,便也不再追问。 第34章 他们本该有很多共同话题。 “温小姐,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 在电子支付普及的现在,时祺从口袋里拿出一枚不知何时备好的硬币,冲散沉重的话题带来的阴霾。 “猜猜硬币在左手还是右手,猜错了,你回答一个我问的问题。” “好。” 硬币在空中抛出完美的回旋,因地心引力直接下落,被时祺的手准确地攥住,成为未知的谜题。 “右手。” 时祺宽厚的手掌同时张开,左手心是那枚银光闪闪的硬币: “在我面前,你为什么这么紧张?” 第17章 黄昏之时 明知故问。 “你突然出现, 我有些不习惯。”温禧硬着头皮,谨慎地字斟句酌,不敢对视他探究的目光:“或许再过段时间就好了。” 这让她如何回答? 说他一抬手就会让她心神摇曳, 说他一靠近就会让她耳尖泛红, 还是说她感觉自己配不上现在的他。 那只扣动的箭最终裂时破空,风声猎猎, 直直朝着温禧现在的心脏射来。 倘若能不苟言笑,淡然处之,只能证明她根本不爱眼前这个人。 温禧在心中默默祈祷对方不要深究, 用退让成全自己岌岌可危的体面。 “我知道了。” 她的话像根弹性极好的皮筋, 给了时祺自由延展的空间。 “循序渐进, 我们还可以做朋友,是这个意思吗?” 他若有所思,似乎沉浸着, 在认真考虑这种可能性。 夕阳的光缓慢地下移动,江面浮光跃金, 匀出几缕, 揉在时祺英俊的五官上。 好像被曲解, 但好像又的确是这么回事。 时祺罕见地不刨根问底。若是八年前劣迹斑斑的少年,此刻必定早已托着她的下巴, 强逼她四目相接,质问她究竟为何要逃。 诶,她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局你赢,再玩一次。” 温禧不想认输。 时祺垂手, 另一枚相同的硬币就从袖口滑出, 夹在他漂亮的指骨间。 “再试几次都是一样的。” “这就揭秘了?” 她不解地问。 “一个小的戏码,能让我知道你想什么。足够了。” 他见好就收, 为她剖解掌中之谜。 “什么时候学的这些?” 温禧觉得缺席的这些年,他好似又有些难以言喻的变化。 她没有看见,伦敦泛红的午夜,他在豪华赌场所向披靡。 “其实很简单。” “归根结底,魔术需要的是灵活的手指,而弹钢琴需要的是同样的手指素质。” 他开始说话,温润沉郁,点到即止。 “如果哪天我不弹钢琴,我就转行去做魔术师好了,变变戏法,反而更能让喜欢的人开心。” 温禧的脸莫名其妙地发烫。 “走吧,我送你回工作室。” 身后一轮夕阳散尽最后一丝余晖,沉入江岸。 - 那日晚归,温禧看见时祺常年岿然不动的微博,难得发了一张照片。 是江边日晚,他拍摄的角度很特别,单纯一幅日落江花图,岸边人影疏疏,格外寂寥。 和他共同拥有一个秘密的感觉很微妙。 如同砂糖入清水,无色无状,却有丝丝甜意。她在不经意就被归入时祺的生活。 时祺的粉丝众多。不过几秒之间,下面立刻就多了繁密的评论,有感叹他巡回结束竟还留在南江,让他别走自己要偶遇的;也有关注事业,催问什么时候才能有新专辑面世。 「原来今天我在甜品店看见的就是他啊。」 「展开说说」 「不可说,不可说」 偶有知情人士路过。 好在那位姑娘挺有思想觉悟,为了维护偶像,也没将偷拍到的照片放在网络上,避免了重掀独奏会上的波澜。 后来时祺突然上线,置顶了一条评论,说他近期计划留在家乡,寻找自己的创作灵感。 网友发言翻涌得更加热烈。每刷新一次,又新增几百条。 大家争先恐后地回复,温禧给自己泡了杯柠檬水,在书桌前安静地看,才明白曾经的少年已有一呼百应的巨大号召力。 拜他所赐,温禧的邮箱里也收到很多莫名其妙的选秀邀请。 她在时祺的钢琴演奏会上短暂的曝光,就有娱乐公司闻讯而来,用优厚的条件与她接洽,夸她长相绝美,身材匀称,堪称娱乐圈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她二十六岁的年龄,早已不是星探青睐的青葱年华。她明确说清,对方的试探也就到此为止了。 很残酷,又很公平。 月朗星稀,有困意卷来,温禧的手机却接到了一个越洋的电话。 是温藻。 “温禧,我爸让我打电话问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温藻直呼其名,甚至不屑于喊她一句姐姐。 电话那边传来一阵喧哗,养父温良明熟悉的声音在听筒里响起,却好似例行公事一般。 出国以后,他们偶尔还惦记着在国内没有半点血缘的养女,联系从一周一次,到一月一次,再到大半年杳无音讯。 温禧习惯了,毕竟从前二十年,她收到的物质关心也远比精神呵护来得多。 “小禧,你在国内过得怎么样,如果有什么困难,记得跟爸爸妈妈说。” 第35章 那本该是属于她的家庭。 公寓的信号并不好,滋滋的电流声里,她隐约听见温藻娇气又略含不满的“爸爸”,觉得是时候挂断电话。 温藻经常在社交平台上分享在国外生活上学的日常,活脱脱一个拜金名媛,惹来一大批艳羡的粉丝,似乎不懂何为低调。 “他们分明就是不想管你,提前把财产转移,到国外过逍遥日子去了。” 陆斯怡看见,忿忿不平,一语将窗户纸戳破。 带失而复得的女儿亲亲热热的出国,转头就将养女撇下。 虽然坊间传闻温氏破产蹊跷,背后另有隐情,温禧不愿用最坏的恶意去揣度自己的父母,养育之恩亦无法一笔购销。 “如果在国内过不好,就来国外吧。” 电话那端温良明还在继续,悬浮的关心说得头重脚轻。 “没事的,我很好。” 温禧硬声重复。 她不算鸠占鹊巢,却始终失了立身的资本。 过往种种,譬如昨日死。温禧作为获利者,并没有苛责他们的立场。 何况她还有当初还款的承诺没有兑现。 “我把这些钱还清,也算是还清从前欠温家的一份情,替他们博一份好的声名。” 温禧对钱向来没有太多概念,从前一百万甚至不够她在拍卖会上胡闹拍下的一件藏品,转眼间变成难以企及的天文数字。 那时温禧如梦初醒。 从前离家出走是胡闹,是体验,她不堪重负就可以时刻回归,有家业为自己托底,现在后路被断得一干二净。 时祺白日工作,黑夜练琴,想方设法地筹钱。 经济的重担像是源源不断充气的气球,在他体内寄居、膨胀与爆炸。 真正击溃她的,是从家里的垃圾箱翻出那份被撕碎的维也纳音乐学院录取通知书,她一片一片地拼好,指尖颤抖,去擦难看的污痕。 是时祺骗她。 他说自己技不如人,在竞争者中遗憾落败,从此可以好好留在国内,陪她一起生活。 在温氏破产前,她好像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时常在午夜惊醒。时祺怕影响她,练习时从不开灯,静音踏板也压到最底,琴盖上压满了书,降低钢琴的扩音效果。 她惊醒时,情绪也不稳,坐在床上莫名其妙地流泪。 “吵醒你了吗?”少年的体温覆身而上,温柔地吻尽她眼尾的泪。 她本是娇生惯养的富贵花,现在植根的土壤被尽数挖净,就异化成了寄生兽,贪婪地蚕食他为梦想的充沛养分。 所以二十岁的温禧,觉得自己无用如累赘,退出时祺的人生是最好的选择。 而事实的确如此。 现在的他放手一搏,功成名就,站在万众俯首的群山之巅。 挂上电话,温禧心乱如麻,索性放任自己沉沉睡去。 手机屏幕却忽然亮起。 - 第二日温禧醒来,在邮件中看见昨晚一则未读通知。 在钢琴演奏会后,她尝试在微博上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除了那些五花八门的造星工作室,没想到真的有公司向她伸出橄榄枝。 邀请她面试的公司叫颂音。 她知道这家音乐公司,虽成立于五年前,却精确把握了时代的浪潮,不仅收购了知名品牌的钢琴生产线,还慧眼如炬签约了诸多新晋的音乐演奏家,在业内声名鹊起。 大家也纷纷猜测幕后老板是谁,有如此敏锐的判断力。 众说纷纭,却始终是个谜。 除此之外,它还是调律行业的翘楚,并为调律师的发展提供了完备的成长计划,但公开招聘数年,被录用的调律师却寥寥无几。 没有一位调律师想成为钢琴演奏者的附属品,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流动状态。 再者,调律行业没有统一的收费标准,行业乱象频发。独立调律师遇到劳动仲裁不在少数,多数时候碰一鼻子灰。 能有这么一家公司愿意为调律师的职业生涯细致考虑,属实可贵。 - 她将收到面试通知的事告诉陆斯怡,陆小姐欣喜,第一反应就是要带她去购物。 “正好啊,小喜,好久没有约你一起逛街。” 她们正坐在素食餐厅里,开胃菜是番茄塔,酸爽脆韧。 陆斯怡心血来潮说要减肥,拉着她作陪。 她不知道陆斯怡和沈昀的往事处理得如何,但看见好闺蜜最近又春风得意,一点没有被旧事困扰的模样。 “正好城西那家的草莓千层最正宗,我们去逛街,顺便去打包一个。” “刚刚是谁说要减肥的,一个月不碰甜品?” 温禧调侃她。 “我的意思是从明天开始。” 陆斯怡举双手保证。 姐妹相邀,她自然不会拒绝。 城西百货是南江的高端时尚百货,上下统共五层,国际知名品牌荟萃。 陆斯怡将她拉进自己最常去的一家高奢店,吩咐sales介绍当季新款。 “我是去调律面试,又不是去参加选美比赛,不用穿那么好看。” 温禧哑然失笑。 “我也不用买这么贵的衣服。” “怕什么,到时候等你结婚时,我狠狠敲新郎一笔就是了。” “来,试试这件。” 陆斯怡眼睛一亮。 第36章 摄影师敏感的审美嗅觉,让她很快从琳琅满目的衣架上选出一件别致的绸裙。 “女孩子盘靓条顺的,谁不喜欢呢。” 她乖乖被好闺蜜推进更衣室。 温禧从更衣室出来,收获一片赞赏的目光。 这件深蓝色鱼尾裙勾勒出温禧腰肢纤瘦,小v领露出修长的白颈与精致的锁骨,秾纤合度,袖上的欧根纱正好落在如藕般细嫩的小臂上,堪称天作之合。 “这件衣服不合适。” 温禧看了看镜中珠光宝气的自己,摇了摇头。 “怎么不合适,我们小喜穿上多漂亮。”陆斯怡将她从前到后转了一圈,也看不出任何不妥的地方。 “持靓行凶,拿下这份工作妥妥的。” 虽然不愿承认,但温禧依然多少受到董富明当初事情的影响。 “只是我调律时,动作幅度大。这么穿着去,客户该以为我是去参加舞会的了。” 她在董家调律时穿玫瑰裙,被反咬一口的经历让她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这么说完,温禧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 第18章 千金 从业环境对女性苛刻, 稍不留神就只能自担恶名,还要遭遇他人的非议和责难,连穿衣自由这样的小事尚要举步维艰。 什么时候她判断着装的标准也渐被环境悄无声息地被改变了? “就这件吧。” 趁温禧还在晃神, 陆斯怡当机立断, 吩咐sales将衣服包起来。 “你的生日快到了,就当我送你个生日礼物呗。” 温禧的生日在早春, 现下隆冬将至,无论是农历还是新历,都相距甚远。 “上次生日你送过我祖母绿手链, 你啊, 恨不得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我的生日, 真是比我爸妈都更称职。” 温禧笑着提醒她。 “上次归上次,今天我陆小姐开心,把你明年的生日礼物一起买了!” 陆斯怡晃着她的小臂撒娇。 “我这钱花不出去, 难受。” 温禧没有推辞她的好意,但最终还是拐道去了地下一层的快消店铺, 和她一起又选中了一套灰色菱格套装。 日常简单, 又不容易出错。 “乖, 你买的衣服等下次参加生日宴会的时候我穿。” 温禧拍拍好闺蜜的头。 “小喜,这次面试, 我陪你一起去吧。” 陆斯怡看见保守的服装,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神色认真严肃。 上次的骚扰事件不仅给温禧留下了阴影,甚至让陆斯怡也耿耿于怀。 “不至于, 谁会这么大费周章地将我骗过去?” 温禧眉眼含笑, 让她放心。 回想起好友在高奢店里试装时的模样,礼服裹着纤细的腰肢, 一双亮眸顾盼生辉,瓷白的肌肤在商场明亮的灯下细润晃眼。 陆斯怡说话,意味深长:“小喜,倘若是你还真有可能。” 散尽千金,博美人一笑。 - “面试地点11月2日下午2:00华顺大厦15层,请温禧女士准时到达。” 她如约而至。 华顺大厦命途多舛,开售时天花乱坠地鼓吹着市中心的黄金地段,却因房地厂商暴雷,成了座烂尾楼。建筑公司的尾款迟迟没有结清,原本一片光明的蓝图也灰飞烟灭。但三年后的拍卖中被神秘买家拍下,转置成办公大楼,重新运转。 阳光被玻璃幕墙切割成耀眼的光段,为匀速运转的城市机器添彩,让人睁不开目,蓝白工作牌的白领在水泥森林中穿梭,低微如蝼蚁。 “是温禧温小姐吗?” 电梯直升十五楼。 前台迎接她的是一张陌生的脸,年轻女孩梳着高马尾,穿着职业套装,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说自己是颂音老板的秘书。 秘书微笑地接待了她,在确认过温禧的基本信息后,就领她去了面试现场。 面试现场是一个空旷的房间,铺满干净的纯色瓷砖。墙面雪白,深蓝色的窗帘将耀眼的阳光遮蔽在外。室内空调处在运行状态,将温度与湿度都控制在额定的范围之内。 唯一的考题是一台沉默的三角钢琴,被擦拭得一层不染,可见主人尤为爱惜。琴体用珍贵的桃花心木,上饰鎏金浮雕,让她想起在董富明家的那台钢琴。 两相对比,那架浮夸的施坦威倒成了次品。 名贵的钢琴与博物馆里收藏的文物一般娇嫩,外界环境条件都要细心地校对调整。为追求音质,音板、机芯等部件都惯用天然木材。此中以音板的选材为最为讲究,它作为钢琴的扬声系统,直接影响了音色与音量。 越是上乘的珍品,就越追求木材的质量。 但普通家庭购琴时,对乐器之王本身知之甚少,能定期请调律师已是他们能做的最大限度的保养。 遑论南江气候夏季湿热多雨,温禧调律时掀开琴盖,经常能见到虫蛀严重的音槌。 倘若遇见这样棘手的情况,她短时间内也爱莫能助。 虽然可以替换,但时间与金钱成本却很高。 “温小姐,我们面试的考核很简单,这台钢琴年久失修,能让它顺利发声,偏音控制在零点五度之内,你就能成功录取这份工作。” 温禧暗自祈祷钢琴中没有虫蛀的痕迹。 “时间很充裕,温小姐可以根据自己的节奏慢慢来。” 第37章 秘书用公式化的语言宣读了面试的考核内容。 “此外,我需要事先告知您一声,这间房里安装有清晰的监控,方便面试官对你的调律水平做出测定。” 秘书恭敬地站在钢琴旁,轻声提醒,仰头不自然地瞥了一下角落的摄像头。 “你如果同意的话,我们面试就可以继续。” 温禧顺着面试官的方向抬头,视线和闪着红光的摄像头交汇。 以往面试官习惯亲临现场,方便观察调律师工作过程中的一举一动。虽然测试方式古怪,但她感谢能够事先得到告知,可以将调律的动作做得更加美观,注重细节。 “我不影响温小姐的工作,现在出去。” 秘书礼貌地欠身,轻轻将门带上离开,整个空间就剩下温禧一个人。 钢琴调律,牵一发而动全身。 难为他们找到这么一台浑身都是毛病的钢琴来。 三角钢琴比立式钢琴的调律更为复杂多样。她绕着钢琴走了数圈,细致地观察了钢琴的外观。接着又坐上钢琴,将八十八个琴键缓慢地敲了个遍,确认了这次调律幅度要大于八音分。 最后,温禧在心中大致描摹出调律的规划,决定先粗后精,循序渐进。 紧接着,她便开始拆卸钢琴的外壳,先翻顶盖,再拆好琴谱架与键盘盖。 不经意间,时间从指缝中单向奔流,不多时就从日中到日暮。 收尾时,温禧仔细确认自己已将所有的工具回收,最后清除了留在键盘与琴身上的指印,终于尘埃落定。 她对着摄像头比了个“ok”的手势,示意自己完成。 秘书重新出现,将温禧引到另一间休息室,让她静待结果。 - 高强度的工作状态让温禧略感疲惫,她伸手揉了揉眉心,托腮小憩。 直到休息室的门再次被人推开。 “温小姐,你的专业能力过硬。如果你这边没有问题的话,我们可以签约。” 秘书的一番话要将温禧的呼吸平缓下来。 对方递来了那一份她朝思暮想的合同,顺带一份附加条件:“另外,我们老板想见见你,坦白说,温小姐的专业水平已经远超我们的预期,所以你所想要的薪资待遇可以与老板面谈。” “我们旗下有签约的钢琴家,有时候需要到世界各地演出时,每次都需要有调律师随行,如果出差的话会给额外的补助。这样温小姐可以接受吗?” 温禧将秘书的话认真听完,点了点头。 “那没有问题了。” “走廊右手边第一间是我们老板的办公室,您拿着合同,走过去敲门就好。” - 温禧敲了敲门,办公室内却没有动静。 她推门而入。 办公室的外间是接待室,办公室陈设简单,茶几上摆放着一套青花瓷茶具,似白而青,热气袅袅。 沙发上坐着一名谢顶的中年男子,看见温禧,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原来不是他? 温禧的心反而空了半拍。 她原以为,颂音在关键时刻向她伸来橄榄枝,幕后之手最有可能是时祺。 最近时祺在生活中出现的频率太高,在她脑海中占下一席之地。传说颂音的老板年轻有为,她的第一念头就猜那人是时祺。 “您好,我是王俞睿。” 现在想来,是自己太武断了。 温禧重新调整好表情,与王俞睿介绍自己。 “温小姐,坐下喝杯茶吧。” 温禧依言坐下,担忧自己失望的神色是不是流露得太过明显,冒犯到这位真正的老板。 “这架钢琴是我一位私交在维也纳拍下的藏品。” 王俞睿却毫不介意,为她斟满一杯,跟她讲解起那台钢琴的来源。 “当初废了好大劲,才千里迢迢从国外运到这里。结果请了几位调律师,好嘛,都胆小,大家都不敢碰。” 温禧看见钢琴时就能推断出它价值不菲,现在从她的话中得到证实。 与此同时,王俞睿向她递来一叠现金的饱满信封。 调律费用通常根据钢琴本身和耗材决定,但寻常人家的钢琴调律一次不过几百元。现下钢琴的价值摆在这里,这位主顾出手也万分阔绰。 “温小姐不必客气,我刚跟你说这个故事,就是想告诉你,这架钢琴的主人本就不差钱,正好借机好好地敲他一笔。” 王俞睿看出她的眼神中有推辞之意,反而爽朗地大笑起来。 不知是不是她的幻觉,温禧的耳间听见些细微的响动。 她用双手将信封接过来。 “温小姐若还有兴趣听我说一说面试,不妨再留一会。” 温禧这才发现,她的座位旁边放着一个平板,定睛一看,发现是刚才她调律时的视频。 原来他就是面试官。 “请前辈指教。” 她的杏眼亮起一簇火苗,求知若渴。 王俞睿说得头头是道。进度条来回拖延又暂停,温禧听了他的点评,感觉受益良多。 “温小姐前途不可限量。我不过虚长你几岁,经验丰富些,才能给你提这些意见。” 最后他以自谦结束,眼里是毫不避讳的欣赏。 温禧道谢,道谢之余想起现今国内钢琴调律协会的会长似乎姓王。 第38章 难道是他? “我说完了,今天你交办的任务圆满完成了,晓茹还等我回家吃饭呢。” 只听王俞睿又开口,却好似在跟另一个不存在的人说话。 “辛苦王叔。” 另有一道温润的声音从办公室里间传来,在她耳畔似水漫开。 第19章 开端 饶是温禧再迟钝, 此刻也能循声辨人。 时祺。 原来她没有猜错。 她感觉胸腔那颗安静的心,此刻又开始抑制不住的狂跳。 里间有人背对她站着,长身玉立, 几乎将整个视野都占满。 那人转过身来, 他今天穿了千鸟格的便西,一双幽沉安静的眼。瑰丽的晚霞落在天际, 为窗边时祺锋锐的侧颜,晕上微光。 她别开眼,视线不知何处安放, 却恰好瞥见一眼办公桌上的显示器。 屏幕上在放温禧调律时监控画面, 被暂停, 放大,是最清晰的一桢。那时她俯下身去,贴在琴盖上检查琴弦的异样, 腰弯出漂亮的弧度,在屏幕上一览无遗。 她耳尖飞快地变红。 “温禧, 重新认识一下。我叫时祺, 是颂音的主理人。” 他重新做了自我介绍, 眼间带笑。 原来时祺留在南江,早有自己的商业布局和经济考量。是她自作多情。 温禧的心又莫名地低落下去。 颂音是时祺在旅居欧洲时就着手注册与组建的公司, 意在培养自己旗下的音乐家与调律师。整个音乐市场良莠不齐,他想借机开拓属于自己的天地。 是遇到她之后,才开始有了私心。 “受伤了?” 可看见她,笑意忽而在眉尖收拢, 他皱着的目光落在温禧的膝盖上。 温禧顺着他视线的方向, 现在才发觉膝盖上的异样。 刚刚她调律时太专注,办公室是瓷砖地, 检查踏板时就这样直直地跪下,将膝盖磨红。 每个人家庭环境各有好坏,温禧不可能颐指气使客户去给自己找个软垫。 穿护膝,又觉得太过矫情。 温禧穿短裤与长靴,经年累月的娇生惯养依然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难以磨灭,肌肤好像豌豆公主般娇嫩。 但调律与钢琴打交道,难免要磕磕碰碰。 再加上今天雪上加霜,她的右侧膝盖不慎在琴脚上擦了一下。碰巧她正在精调最关键的环节,于是咬牙忍过短暂的疼痛,就继续投入到工作中。 现在凝神一看,膝上的丝袜不知何时被勾开一个小口,留下一道刺目的破口。 现在血已凝固,但滴落的血珠在丝网中干涸留痕,在白皙的小腿上斑驳着,分外惹眼。 看着有点瘆人。 比起受伤,温禧因被勾开的丝袜感到怪异。 她用手遮掩,却在手忙脚乱中扯开更大的破口。 时祺观察到她的异样,没有在朝她的方向靠近,只沉声问:“疼吗?” “我没事。” 温禧摇摇头。 她没有那么娇贵,还想硬着头皮聊完剩下的流程。 “你等一下。” 时祺起身,旋开门把,轻声吩咐秘书来,秘书会意。 “去换一身衣服吧。” 他将安全感交还给温禧。 这算什么事? 来面试将上司晾在原地,自己去更衣。但让她穿着扯坏的丝袜在办公室里继续面试,她更是如坐针毡。 温禧左瞧右看,觉得这里也不是合适的更衣之地。 果然秘书打开走廊尽头的一道私人电梯,领她去更衣室。 时祺的办公室一应俱全,甚至比陆斯怡在市中心的平层也不遑多让。听秘书跟她解释,从会客厅到休息室,温禧甚至有种他把家安在这里的错觉。 然而事实还更令人咂舌。 “这栋楼就是我们老板的产业啊。” 温禧问华顺大厦有何特别,颂音为何偏偏在这里租了这么多的空间,小姑娘天真无邪地回答她的疑问。 是她对身边的隐形富豪一无所知。想来那架古董钢琴也是他的手笔。 秘书将温禧留在这里,让她慢慢挑选。 “温小姐自便。” 与其说这是更衣室,不如说是一个大型的衣帽间。眼前的房间以银色为主基调,灯带让整个环境都变得通透明亮,中央有中岛收纳柜。 更衣室里有纷繁复杂的当季新款,与她所有的尺寸都能对得上。 - 温禧回来,他还在原地等待。 办公桌上已不知何时摆上了消毒酒精与药棉。她在衣柜中换了一条米色长裤,与自己那件外套也算相称。 温禧坐在沙发上,时祺就向她走近,视线征询,伸手去挽她的裤脚。 “我自己来。” “你坐好。” 她想起身,却被时祺暗中使力,钳在原地。 于是温禧不再挣扎。 “为什么学习调律?” 偏生他还没忘记她的面试。 这个原因他必定知道,只是想听温禧亲口往外说。 学习调律与他有关。 温禧深呼吸,想了个妥帖的答案。 这也是面试的一部分吗? 刚上大学时,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擅长什么,爱好什么。因为温家的人脉在传媒业最广,而且摆弄相机尚且有趣,她索性就听从父母的意见选了传媒。 第39章 资本与媒体,向来是一柄剑上的双刃,又似珠联璧合,锦上添花。 但后来与时祺相遇,她逐渐寻到心中所爱,也隐隐寻到理想之光。 从爱人到爱事。 感觉难以启齿。 “我喜欢调律,调律不仅是我的工作,也是我的兴趣,是调律让我找到了人生的价值。” 温禧一板一眼,用官方的语言将调律的初衷还原。 “我很喜欢调律师的一个说法,叫做钢琴医生。医生救死扶伤,但我们的职责是叩问无声的乐器。虽然我们的工作不在台前,但每次想起钢琴家在镁光灯下每一次的敲击都有我的参与。” “这样会让我很有成就感。” 她如实说。 其实为学琴者调律才是常态,但时祺在这,这番话脱口而出。 时祺单膝跪地,将袖口往上翻折,露出一截青筋微显的小臂。 她的右腿的裤脚被挽到膝盖,神色专注,用棉签在伤口周围消毒,力道很轻,好像鸿雁的尾羽在肌肤上扫动。 他生怕她疼。 偶尔碰到肌肤破损处,还是有些微刺激感。 “疼的话要说。” 他另一只手扶在沙发上。 “我也没那么讲究。” 温禧在唇边念叨了两句。 与此同时,时祺告诉她。 “你的面试完成了。” “就这样?” “至少你见到我时不卑不亢,被舆论推到风口浪尖却沉稳安静,是调律师必备的心理素质。” “你对我的演奏习惯很熟悉,不存在会对我私生活的过分关注,更不存在泄露的风险。” “我还有更合适的人选吗?” 时祺在细数她的优点,说到没有感情的时候顿了一下,好整以暇地观察她脸上的神色。 温禧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她低头,正好看见时祺头顶好看的发旋,和他鸦翼般卷翘的睫毛,长度丝毫不输给女生。 真是让人妒忌。 “从你进房间到离开,共计198分钟35秒,钢琴恢复了百分之九十六的音色,但时间不是最重要的问题。” “我在意的是质量。” 时祺一边为她清理伤口,一边和她梳理面试时的表现。 忽有一瞬,膝盖上被划开的伤口因酒精浸染,她疼得吸了口气。 时祺撑在沙发上的那只手,自觉地想去回握她的指尖,像习惯性地提供安抚,但却在距离半寸时又堪堪顿住。 “我知道你在悦意做的大多数都是快活,因为在连锁琴行工作,收益与数量是成正比的,所以最重要的考虑就是效率,但在我这里不需要。” “你可以用数倍于从前的时间,为钢琴做哪怕百分之零点一的提升,我都愿意给你。” 他说的有理有据,条件诱人,像是悬在伊甸园里的苹果。 能够衣食无忧,将速度慢下来精细打磨,是她作为调律师梦寐以求的事。 “刚刚我想问的,大多数都已经问清了。” 时祺开口说。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 温禧警觉起来。 “温小姐,我可以叫你温禧吗?” 伤口处理好了,他忽而抬头,直视她的眼睛。 窗畔那些昳丽的流云好似都被框进他那双沉静的乌眸,有温润的情绪在涌动。 给温禧一种小心翼翼地朝她靠近的错觉,每走一步都要征询她的意见。 “好。” 直呼其名。 实则他攻城略池,不动声色地一点点蚕食出属于他的领地。 她向来不敢多看那双眼睛。 - “我也有问题要问。” 他不说话很久,温禧才重新找回那些遗落的勇气。 要开诚布公地说了才好。 “我是兼职调律师,不是专职调律师, “嗯。” “我不需要负责你的饮食起居。” “谁说过让你负责那些?我有自己的秘书。” 温禧想起靓丽的女孩,心又蓦地一乱。 也是,她的担心多余。 收好那些药棉和碘酒,时祺已重新坐在她身边,沙发因重量而下陷了一段距离,身边徘徊的温热气息,让温禧隐隐觉得有压迫感。 “只是我还有其他正常的调律工作要做,所以要确认一下工作内容。” 温禧说的话没有错,但却莫名显得没有底气。 他永远不会知道。 “还有,我可以回去考虑一下吗?” “温禧,考虑的原因是因为我吗? 她心中所想,虽然两人都心知肚明,但被他直截了当地点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那就不要犹豫,不要浪费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很真诚。 温禧未置可否。 她左右的天平在来回摇晃,但已向他的方向倾斜许多。 “我就这么配不上你?” 时祺轻笑一声,那笑声像初春乍暖还寒时料峭的寒意,冰彻心扉。 好像当初霜雪满头的少年。 他明明是开玩笑。 当初她说分手以后,他一路走得决绝,却没见温禧藏在窗帘之后。楼上楼下,两人隔着窗子好像在上演漫长的拉锯拔河。 两方都用了十成十的力,先松手的一方就只能跌倒,摔得惨烈。 第40章 “没有。” 温禧心软,便脱口而出。 “但任人唯亲。时祺,你要不要再好好考虑一下?” 女子的声音像是碎落的风铃音,撞进他的心里。 他只听见温禧叫他的名字,其他的一概未入耳,甚至都忘了反驳。 温禧窥见他的异样:“怎么了,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我叫你时祺,也需要征求你的意见吗?” 这是见面后她第一次喊时祺的名字。 “没有,我很高兴。” 好像从称谓就进了一大步。 “欢迎来到颂音。” 时祺就顺口承下了她的话。 “我邀请你来到这里,从来都是因为你的专业水平过硬,没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如果你觉得勉强,随时都可以跟我终止合同。” 时祺为她体贴地保留了反悔的余地。 “合作愉快。” 他对温禧伸出手,宽厚的掌纹。 温禧的手很纤长,将他又往后退了一步,两个人的指尖虚虚一握,而后各自归位。 但在这短暂的一瞬间,她也感觉到时祺手指上的变化。他的手因长期练琴,指腹的薄茧比原来更厚。 她与那只修长的手曾经十指交缠,连一点缝隙都不留。 温润的触感好像在看不见的地方催生出蜿蜒的花枝,顺着两人的手生长出来,将他们紧紧缠绕在一起。 他既然和她签了劳动合同,那时祺与她就是纯粹的雇佣关系。 温禧将那些旖旎的念头从自己的脑海中抽走。 合作愉快......吗? 第20章 难追 他们有过不止一次的合作。 后来烧烤摊聚餐结束后, 温禧跟时祺又许久不见。好在她加上他的微信,时祺的微信头像是一片漆黑,很符合他一惯冷清的风格。 但无论发什么, 对方每条都回, 但礼貌疏离。 「时祺,今天你逃课, 孙老师又点名了,但我有帮你请假,还成功了。」 「嗯」 「时祺, 我在食堂吃饭, 感觉这里连家常菜都做得不好吃!」 「嗯, 我也觉得。」 「时祺,你今天也去琴房练琴吗?黎叔给我送了小蛋糕,要不要我送一块给你。」 「不用了, 谢谢」 温禧有旺盛的分享欲,她乐衷每时每刻与时祺创造生活的连接, 娓娓不倦地说日常小事, 或者自告奋勇帮他在点名时蒙混过关。 甚至不在乎他有没有回复。 时祺每次取出手机, 就能一眼看见那个聒噪的对话框,好似自己长了脚跑到置顶。 他无可奈何笑笑, 又往下滑,去确认自己的重要消息。 与此同时,吴荻又向他们两个人抛来橄榄枝,兴致勃勃地询问他们要不要再一起出演一个微电影。 “如果不是你们来演, 我会觉得很遗憾的。” 大导演摩拳擦掌, 他与温禧见面,双手奉上自己的新作。 温禧即刻参与到编剧工作中, 吴荻就大刀阔斧地开始修改剧本,遵照演员的喜好,开始一板一眼地调整。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那时同学那边?” 他面色为难。 “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温禧立刻会意,信誓旦旦地保证。 对温禧而言,演戏并不重要,跟谁一起搭档比较重要。 她知道时祺没有时间写作业,倘若拍完这个剧本就可以完成这学期实践课程的学分,于是就抓准这个绝佳的借口,来跟他谈条件。 “我不会演戏。” 他冷声说。 “但你当初在舞台上的时候,不是演的很好吗?” 何况吴荻的角色基本为两人量身定制。 “那就当帮我这个忙吧,好吗好吗?” 少女笑意盈盈,杏子眼中碎了亮晶晶的祈盼。 他反而不自然地偏头,将目光避开。 温禧就更近一步,追问一个肯定的答案: “时祺,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百试百灵的撒娇。 他往哪儿侧目,她就偏往那里站。余光中温禧玉润冰清,眼瞳皎如日星,盛在一汪凛凛秋水里。 他现在将整张脸别开。 “你把剧本拿来给我看看。” 少年勉强点头。 “好,我保证就将电影放在课程作业上提交的,绝对不做其他的用途。” 温禧举着三指摇晃,虔诚地发誓。 - 第二日时祺便被温禧拽上去,跟剧组报到。 看见两个人站在一处,吴荻热泪纵横,立刻来了灵感。 剧本的主要情节全靠温禧主动抖落的秘密。她贡献了时祺擅长弹钢琴的重要情报。 机缘巧合,吴荻撰写的剧本原本就跟音乐息息相关。 故事中的男女主被卷入一场凶杀案,共同发现藏在钢琴里的秘密,多年后再重逢,两人通过琴谱为媒介实现双线穿越,折腾出许多啼笑皆非的故事。 恰好,女主如她一般,对高岭之花般的男主一见钟情,使出浑身解数倒追。 但刚开拍的时候,就遇到难题。 时祺拒绝在公众场合下弹钢琴,无论她再怎么样循循善诱,或者费尽心思地与他解释,说只要随便弹一首曲子就好,后期甚至可以帮忙配乐。 他依然拒绝。 第41章 “你明明弹琴弹的那么好,为什么不肯在公众场合里弹琴呢?” 与剧组不欢而散,温禧不解地在身后问他。 “公主,你改行去学心理学啊,这么好奇别人的秘密。” 回答多了,时祺索性换成调侃的口吻,半真半假将话题绕开。 他欲穿马路,将手不耐地撑在脑后。虽一脸散漫,乌黑的眼却时刻警惕着周遭车辆的情况。 “我对心理学不感兴趣。” 温禧一本正经地回答他的问题,时祺大步流星往前走,似乎存心不让她有机会跟上来。 “我当初还在胜利巷救了你。” 温禧小声抱怨。 没想到却字字都落在时祺敏锐的耳间,他拧起眉,反而让她哑口无言:“你是希望我给你报救命之恩?” “没有。” 少女老老实实地低头。 她飞快地用小碎步跟着他的步伐,蝴蝶结中跟鞋在路上啪嗒作响,一时忘记看前面的路。 南江大学占地面积广,学生出行的时候习惯骑电动车。现在又正赶上下课的时间点,电动车风驰电掣,四处乱窜。 他们身陷在危险的车流之中。 眼看着一辆电动车正朝着她的方向疾驰而来。 呼啸的电动车擦身而过,温禧将要失去平衡之际,却被时祺眼疾手快向自己的方向拉住,他回撤力道,惯性让她撞在少年硬朗的肩膀上。 距离被倏然拉近,有清浅的皂荚香顺着鼻尖涌来,像极了他给人的感觉。 温禧心有余悸。却一时难以分辨这颗心究竟是缘何而悸动。 “好好看路。” 等他平复下来,时祺说。 “现在我也救你一命,就不要再跟着我了。” 好呀,亏她还心心念念,英雄救美,原来是在这等着她。 时祺漆黑的眼里透着无可奈何,他将黑色连帽衫的帽缘拉起来,试图遮挡自己的余光,让自己心无旁骛地赶路,不去理会身边雀鸟般的小公主。 - 温禧又跟了一路。 “你就非要招惹我?” 他头疼,终于在转角处停下来。 真的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没有,我没有。” 温禧高扬起自己的脸,不愿认输,去迎他的目光。 但她明明是有理有据。 “你当初答应我要给我弹琴。” 最后是温禧心一横,摆出早就准备好的杀手锏。 “是。” “我想提前用掉这次机会。” 她一板一眼,手拿把掐他曾经的承诺。 “大小姐,当初我答应的是会在你生日时演奏,说过的话我自然会去做。” 时祺将尾音拖长,又是一惯漫不经心的模样。 “有一个称呼我一直想纠正你很久了。” “我叫温禧,温——禧,不是什么大小姐,也不是什么公主。” 温禧反驳。 “你就把我当你的朋友好吗?” 原来她把自己当作朋友。 可他们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诶,你别走啊。” - 不知不觉,她已尾随时祺到了胜利巷。 时祺停在其中一栋居民楼下。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筒子楼,灰白墙体上的裂痕明显,痕上钉着字迹歪斜的门牌。美化环境的绿植已多时无人打理,顺着墙壁野蛮地生长。 楼道边瓜果蔬菜的残尸已堆叠如山,散发着浓郁的恶臭,成群的果蝇寻味而来,如进甜蜜家园。 “我回家,你也要跟我回家?” 时祺一手撑着墙面,好整以暇看她。 “没有。” 温禧的脚乖乖地往后退一步。 他低头扫了眼自己,又指了指温禧的装扮,眼神闪烁。 “都说了,你不适合出现在这个地方。” 然后无声摇头。 时祺话中的暗含深意,是我和你不合适。 其实跟她无关。 像心灵感应似的,她抬起了头。 沿街不知缘何起了冲突,污言秽语在空气中撕裂,充斥着温禧的耳膜。这么一瞬的功夫,已有好几个胜利巷的原住民将疑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与那次她误打误撞闯入时一模一样。 长巷揽客的女人花枝招展,看见温禧,卷翘的大波浪下一双瑟缩的眼,不自然地抱紧手臂,好像自惭形秽。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皓腕上环着的满钻手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又抬眼看看时祺。 少年黑色连帽衫配帆布鞋,耳上标志性的那枚银色耳钉边缘磨损,看似有了一定的年头。 嗯,好像是有点儿不相称。 - 但没有什么能打败温禧。 下次再到学校上学,温禧精心将自己打扮了一番。 她将自己原本乌黑柔顺的长发挑染出几缕蓝色,又用糖果色的发绳扎成高马尾,然后从闲置的衣柜里翻翻找找,特地挑了一身糖果色的紧身上衣,又找出了亮片裙,又在修长的天鹅颈上叠带了叮叮当当的配饰。 温禧的眼睛本就黑白分明。她又对自己下了狠手,用粉色的亮片眼影轻扫眼睫,叠加了好几种夸张的色彩,可劲给自己折腾。 大功告成。 全身镜中的女孩整个人都洋溢着千禧年风格,撞色大胆,活力十足,像橱窗里摆放的芭比娃娃手办。 第42章 纵使大学校园本身包罗万象,第二天上学时,温禧仍在学校里引来了众人的纷纷侧目。 她坐在课堂上,连从来都不与温禧说话的同桌,都鼓起勇气来提醒她:“温禧,你这身打扮有点太......新潮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非主流吗?」 「是吧是吧,爷青回啊,亲眼见证时尚轮回」 「果然长得好看的人就可以为所欲为啊!这放在我脸上,还不得是灾难」 同学在身后窃窃私语。 顶着众人目光的洗礼,温禧深呼吸,昂首挺胸进了教室。 反倒是这样的装扮,粗黑的眼线将她的杏眼锐化,生硬勾出锋芒,将她原有的少女感的娇柔退去,让人感觉温禧变得十分不好亲近。 尾随的一位男生正要递出一封粉红色的情书,被她眼一横,又颤颤巍巍地将手缩了回去。 正好省去要收情书的烦恼。 她是受传统教育出来的千金,从小到大上的都是贵族学校,对街边混混的装扮与喜好实在知之甚少,只好在搜索引擎上求知若渴。 结果搜索引擎上鱼龙混杂,牛头不对马嘴。 让她误以为就是那些骑着鬼火的不良少年,发型夸张,身穿低腰破洞牛仔裤,四处游手好闲。 那天晚上她翻遍了所有的资料,温禧托腮思考。 可时祺完全不是这样。 时祺身上有两种明显的气质在互相冲撞,一种来自街道原生的痞气,无声的街道好像积蓄电源,源源不断地在他身上释放能量,蓬勃翻涌。 另一种却是在触碰钢琴时的清冷感,孤标秀逸。 两种本该互相矛盾的气质,在他的身上奇妙地融合起来。 怎么办,现在这身穿搭好像和他又不是那么相称。 他应该会喜欢吧? 这样忐忑不安着,她在下课时站在时祺面前。 暮秋的林荫道上,时祺看着眼前女孩给出的诚意,哑然失笑。 “干嘛,有什么好笑的。” 他很少笑,现在却彻底忍不住了。笑意被压抑在唇角,像是荡漾在池塘上的圈圈波纹。 “现在跟你是不是很合适?” 温禧在他跟前蹦蹦跳跳,像只轻盈的蝴蝶,在他面前转圈。 “你啊。” 他伸手,戳在了温禧刘海上那枚五角星发夹上。下一秒却反应过来,面部神色变得更加紧绷。 他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少女期待的眼依然眼波盈盈,眉眼鲜亮,在丰富的色彩中昳丽。 时祺别扭地将手收回来,迅速缩回口袋。 此刻,老旧的手机猝然响起一阵刺耳的短信铃音,像是尖锐的警告,唤醒他的自知之明。 “难看。” 他的手捏紧手机边缘,指节泛白,力道重得像要将外壳捏碎。 第21章 难追(二更) 温禧沮丧地发现, 时祺又开始销声匿迹。 他一连消失了数日,这次更甚,连自己发的消息都不再回复, 好像石沉大海, 被埋没在与他头像一般的漆黑中。 他们的关系如同莫比乌斯环,首尾相连, 终点即是起点。 还以为当初时祺笑,是肯定她穿这身衣服与他十分相称的意思。现在想来,不知又在哪个未知的领域触碰了他的逆鳞。 温禧回家后, 就将所有的浓妆都洗净, 褪去夸张的发饰, 换回了平日的装扮。 “不喜欢就不喜欢嘛,又玩失踪。” 温禧闷闷不乐地趴在桌缘,将他触碰过的那枚五角星发夹抓在手心婆娑, 苦恼自己的弄巧成拙。 她与剧组的人解释。 吴荻没有办法,但好在上交微电影的截止期限还有半个学期, 只是寻找时祺的任务就又落在了她的头上。 温禧甚至跑去曾经相遇的琴房, 负责管理琴房的门卫大爷也摆摆手, 说自己最近没见过这个模样的同学。 他会去哪儿呢? 哪里有钢琴,哪里就应该有时祺的踪迹。 温禧想起体育馆, 当初候场时在杂物堆积的后台看见一角琴凳,决意去那里碰碰运气。 体育馆内人声鼎沸,如火如荼的排球比赛正在散场,前述比分紧咬, 获胜的队员团抱在一起欢庆来之不易的胜利。 喧闹声中, 琴弦振动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但她能听见。 温禧蹑手蹑脚地溜进后台,四处张望。 她又看见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体育馆的后台幽深, 在白昼中圈出一片昏暗的无主之地。那里有一架废旧的钢琴,藏在角落的最深处。 时祺背身而坐,身穿白衬衫与搭针织背心,简单干净,少年感极重。 他左手反撑在琴凳上,似在滔天的乐海中身陷囹圄。右手停在高音区举棋子未定,最终抬手落指。 时祺已将这一小节的颤音反复弹了数遍,但仍没有止息。 好像潮汐涨落,他陷入练习的无限循环。 一、二、三、四、五..... 温禧在立柱后安静地计数。 她汲取了第一次见面时的经验,安静地等在时祺身后,待他把想练习的曲子练完。 因此,她在门柱后站了许久,久到腿酸,久到排球赛人走场散,喧嚣归为静默,久到燃烧的暮色卷过她的影子,将它缓慢地拉伸,成为时间的度量衡。 最后的最后,只剩下流淌的琴音,与他。 第43章 - 守株待兔的笨办法奏效,猎物是守到了,但她却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没有人了吧。” 是巡逻的保安在例行确认,中气十足的嗓音回荡在整个体育馆。 时祺的琴声也在此时戛然而止。 她正在思考要用什么办法出声,既能不被他发现,又可以告知保安自己的正确方位。 但下一秒钟。 ——啪! 学校的保安对烧鸭饭垂涎欲滴,迅速下班,话音未落,体育馆的后门彻底被锁上了。 没有给她任何思考的余地, “温禧。” 时祺已经觉察到身后有人存在,翻身来看,蹙眉叫她的名字。 两人面面相觑。 两个人被锁在体育馆里,眼下没有比当前更棘手的场景。 她四处张望,试图寻找可以通往外界的通道。但她从里到尾都仔细寻了一遍,发现通往外界的只有一扇高高的汽窗。 月色不遗余力,才从模糊的玻璃上渗出几缕银丝。 温禧伸手往上蹦,眼巴巴地看着窗外自由的世界。 “别想了。” 时祺双手撑在琴凳上,在身侧好心提醒她。 “要是想爬出去,我可以帮你一把。” 但这个想法明显不切实际。 即使他在这里托自己一把,但外面没有人愿意接,出去肯定会摔得很惨。 “那你怎么办?” 少女不知所措,用求助的眼神看时祺。 “我?我无所谓啊。” 他四海为家,睡在琴房里便能多练一晚上的琴,早就习以为常。 “有了,我打个电话。” 电光火石间,她又想起新的主意。 但温禧却高兴过早。 她从手包里取出寄予厚望的手机,手机在耗尽电量时回光返照了一瞬,终究安详地彻底熄屏。 “糟了,今天出门忘记给手机充电了。” 温禧陷入焦虑的谷底。 她觉得时祺神通广大,一定有能出去的办法。 于是再次将期待的眼神投向他。 “保安十二点的时候会再来巡逻一次,你要是想出去,那个时候出声就好。” 时祺忽而开口。 “好。” 时间陷入漫长的静默,无声的空气在两人中来回漂浮。 “这架钢琴的声音好像不怎么准。” 温禧说。 “你能听得出来这个?” 时祺清朗的声音里有惊喜。 “是啊,这很特别吗?” 尽管学过钢琴,她对乐理一窍不通,却能凭直觉判断出这些音的走向有所偏差。 “大概偏低两度吧。” 她希望能得到时祺的夸奖,于是又仔细搜刮音乐细胞,往后猜了个答案。 “我也这么觉得。” 原来他刚才的犹疑是因为琴键的异样。 这台钢琴看起来年久失修,没有调律师经手,会产生偏差也不例外。 “这里的钢琴这么差,怎么不去琴房?” 温禧复又问。 “进不去,琴房只对音乐专业的学生开放。” “但上次你在练琴室是怎么进去的?” “尾随,或者用手掰开的,很容易的。” 时祺满不在乎,耸了耸肩。 从前琴房是感应门。 “现在他们换了门锁,我的办法也不管用了。” 温禧情不自禁地笑出声,却又像想起了正事似的。 “我给你买台钢琴吧。” “什么?” “我给你买台钢琴,你练。” “不用。” 回答她的是掷地有声的冷硬。 - 后来时祺弹琴,她便俯身在旧物筐里翻翻找找,终于在一堆杂物里面翻出一个金属打火机,连续擦了好几次,火焰终于在指尖燃烧起来, 泛着青光的火焰不知疲倦的跳动,让她瞬间感觉被安全感包围。 “幸好。” “这里还有个打火机。” 时间慢慢推移。 没了手机,温禧也不知道现在几时几分。困倦感逐渐翻涌而上,她的眼皮好似被灌了铅,沉重不堪。 “不睡觉,你打算在这里看我弹一个晚上的琴?” 她看见时祺还在弹琴,强打着精神想陪他。 现在已过秋分,过了昼夜等长,温差缓慢地拉大,时祺将自己放在身侧的外套拿起来,递给她。 本身体育馆里的钢琴就年久失修,他将扩音踏板用东西压住,弱化钢琴的声音,体育馆内本身就一堆杂物,掩盖了钢琴本身的扩音功效。 “大小姐,将就一下,这里也没有床。” 他指了指旁边的摊成一坨的破旧沙发,对上少女在火光中错愕的双眸。丝毫不记得之前温禧对他的通牒,从喉间传来克制住的笑声。 这是他的乌托邦,现在因她的闯入而被打碎堡垒的屏障,却在他们之间构建起更深刻的羁绊。 “时祺。” 她听话地坐过去,却轻声喊了他一句。 “我有点害怕。” 温禧看着火苗后的剪影,模糊的记忆里,忽然钻入一段清晰的影像,记得之前刚入学的时候,学长学姐带她夜游南江,途径体育馆时说起南江怪谈,就有一条跟体育馆深夜的后台相关。 第44章 那人信誓旦旦,绘声绘色地与众人描绘了一番。 “怕什么?” 时祺问。 “我记得当初好像,大概,可能,也许,这钢琴里不会有鬼吧?” 温禧的声音越来越小,到几不可闻。 “有的。” 时祺笃定地点头。 什么? 她本以为时祺会不屑地嫌弃这种低级版本的鬼故事,没想到他却表示了肯定。 “我还遇到过。” 眼前少年的神色看起来并不像在骗人。 温禧感觉离魂体外,恐惧带来的生理反应让她瞪大双眼。 她从沙发上又站起身,不由自主地朝着时祺的方向靠近。 “早知道我不来这里了。” 温禧紧张地抿唇,伸出葱白的手指,轻轻去拽了拽少年的衣摆。 “体育馆后台深夜的钢琴会自动演奏,对吧?” 听完这句话,少女好似一只受惊的野兔,伏在原地风声鹤唳。 她根据他的描述已脑补出鬼气森森的盛景,青面獠牙,琴键上积蓄了千年的幽怨与残念,屏气敛息,准备无差别地吞噬每一个过往的来客。 黑夜是恐惧的放大镜,缓缓潜入温禧忐忑的心。 时祺甚至绘声绘色地开始讲故事:“有一天,一个人在深夜听见了钢琴演奏的声音,想一探究竟,他慢慢地走到钢琴旁边.....” 他的嗓音低沉,平缓,扣人心弦。 “然后呢?” “然后......” 他忽而酝酿起坏意,将尾音慢慢拖长。 时祺的手不知何时绕到低音区,钢琴发出闷哼,陡然放大的音量在少女耳畔炸开。 温禧几乎是在同时撞在他的胸膛上。 时祺忽然也跟着心跳。 温禧靠得太近。少女剧烈又温热的呼吸隔着衬衫传递到他的胸口。他似乎一低头,就能吻上她的乌黑长发。 “好了没事,骗你的而已。” 他轻咳了两声,示意她从胸膛上离开。 “我暑假的时候也会来学校弹琴。可能就是从那时候传出来的谣言吧。” 他解释。 原来南江怪谈的始作俑者就是身边之人。 “原来你就是......” 她不知道为什么时祺不愿意光明正大练琴。 时祺身上好像有巨大的谜团,吸引她飞蛾扑火,即使头破血流,也要不断靠近。 “别说话。” 他耳尖,听见远处传来钥匙开孔的声音。 一波未平,一波未起。 “应该是保安回来巡逻。” 拖沓的脚步在走廊上响起,手电筒耀眼的光投射在空旷漆黑的场地上,宛如鬼影憧憧。 时祺反应迅速,欠身,给她在琴下让出半个身位,让她往里藏。 保安大概也是南江怪谈波及的受害者,虽然提着手电筒深夜到体育馆里巡逻。但却不愿走进体育馆的后台看看。 这一刻她全然忘记要逃生的意图,又是倏然拉近的距离,少年温热的体温再次将她包裹,让她本能就跟着往里藏。 “走了。” “好。” 温禧从琴下往外钻出来。 她红着脸,感恩现在处在没有光亮的环境里,让人看不出端倪。 “你还要练琴吗?” 回答她的是时祺笃定的琴音。 不知恍惚了多久,温禧终于按耐不住困意,沉沉坠入梦乡。 这时身边的时祺也不再弹钢琴,他趴在钢琴盖上,呼吸均匀,将一张俊脸埋在臂弯里。 很快,温禧就睡得不省人事。 被他盖好的外套不知何时滑脱,落地的动静将浅眠的时祺唤醒。她大概觉得很冷,在梦里也吸了吸鼻子。 “时祺......” 她丹唇微启。 “什么?” 时祺俯身,侧耳去听温禧在说些什么。 “时祺,不要把我甩掉。” 不知道梦里自己又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温禧又在唇齿间絮絮叨叨,连做梦时都没有安全感,担心被他抛下。 时祺从地上将外套捡起来,重新给女孩盖在肩上,轻声认真地回应她说过的话。 “好了,我答应你。” 他安静地看了很久温禧的睡颜,眼睫颤动,垂下一片晦暗不明的阴影。 - 朝阳在地平线缓慢地爬升,将灿烂的阳光洒满校园。 温禧最后是被他从睡梦中唤醒的。 “起来吧,体育馆的门已经开了。” 时祺俯身喊她,温禧睁眼,看见明媚的日光落在少年的发梢,眼眶下的青黑明显:“回去好好休息,我下次不会再不告而别了。” 虽然不知为何一晚过去,时祺的态度有了这么大的转变。 但有总比没有强。 她也没来得及问时祺为何突然消失,只执拗地相信他现在的承诺效力。 “斯怡,我最近好像喜欢上一个人。” 温禧隔着电话线,给好朋友陆斯怡煲电话粥。 “恭喜呀。” 温氏千金的名号悬在头上,早有无数追求者趋之若鹜。偏偏小公主虽然娇纵,却从没给任何一位男生机会,恋爱史上仍旧一片空白。 好不容易熬到了十八岁,追她的人更是枚不胜举。 “鹿鹿,你说,如果要追一个人,要用什么办法比较好?” 第45章 她洗了澡,换了身蕾丝的睡裙,一会不知所措,对着卧室的星空顶发呆。 一会又内心烦躁不安,扶着花梨木的走廊扶手,在空旷的别墅里来回踱步,感觉自己怎么也安静不下来。 原来喜欢上一个人是这种感觉。 这栋别墅是温良明买给她,给她单独居住,生怕她在学校的宿舍过得不舒心。 温家小公主在别墅里打转,不知道如何引他上钩。 他看起来与众不同,和遇到温润如玉的公子做派完全不同。 但正是那种动荡的危险,才是令她着迷的根源所在。她从来没接触过那些 远在大洋彼岸却半斤八两的陆斯怡给她出馊主意。 “那还不简单,投其所好呗。” “让我想想他看起来喜欢钢琴,但又好像不那么喜欢钢琴。” 温禧凝神思考。 “喜欢?又不喜欢?温禧,你别在这给我打哑谜了。” “哎呀,反正还挺复杂的。” 她看见时祺演奏钢琴时眼中迷恋的神色,于是暗自发誓,希望这样缱绻的眼神也能出现在自己身上。 温禧感觉自己说的不太清楚,索性放弃挣扎。 她第一次遇见时祺的时候,是在琴房练琴,最后一次见到他,也是在琴房。 但他又拒绝自己....... “你说我要不要重新去学钢琴,然后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就会比较有共同话题?” 要不感觉好像融不进他的世界里。 温禧是家里的无敌破坏王,家中的钢琴早已闲置,闲置的原因是却在幼年时被她拆至散架。 她却毫不知情。 “我明天就让黎叔帮我联系一下有名的钢琴家。” 她快乐地开始计划未来。 “笨啦,你不会直接找他去学?还在外面找什么钢琴家。” 陆斯怡一语中的。 “对啊,我怎么没有想到?” 小公主一拍脑瓜。 于是下次在片场见面时,她便脱口而出拜师的心思。 “时祺,我跟你学弹钢琴好不好?” 第22章 戏 “我不会教。” 围读剧本的间隙, 温禧仍缠着他。 彼时时祺头也不抬,正在一心二用。 他一边平静地应付她的问题,一边飞速地翻阅白纸黑字的剧本, 长指在书页间掀动, 卷起微凉的风。 “干嘛这么小气。” 少女托腮,一瞬不瞬地瞧他。 她以为是时祺故意藏着本事, 深藏不露,不肯教她。 这是对学琴最大的误解。 “我就问一句,每天练琴八个小时, 每首练习曲一百遍, 坚持一百天, 你可以做到吗?” 时祺认真地回答问题。 严苛的要求让少女望而却步。 但时祺没有说谎,所有的乐器都是通理,望有所成, 勤学苦练是最基本的条件。 “可是我只是想学一点儿皮毛,你能不能......” “等等。” 他掀起眼皮, 将食指放在唇间, 轻扫了温禧一眼。 “让我安静地读一下剧本。” 时祺需要专注的环境。 “自己读剧本多没意思啊, 我找你就是来请教的。” 经他提醒,温禧像是想起此行的第二个目的。 因为涉及音乐主题, 吴荻为了严谨,反复地打磨剧本的言语,后期又理所应当被添加上许多复杂的音乐术语。 那些专业名词像湿漉漉的鱼,从温禧的脑海里光滑地游过去, 只象征性地留下几个气泡。 让她叫苦连天。 “我不了解这些音乐术语, 所以才来问你。” 她抖一抖手中或圈或点的纸,哗哗作响, 暗示自己已尽了十分的努力。 “不过时祺,我会弹钢琴,我是有基础的,不难教。” 温禧话锋一转。 片场的现场也有一架钢琴,是剧组为完成表演借来的电子钢琴。电子钢琴跟真正的钢琴相去甚远,击键时没有力度,声音机械。 温禧飞快地坐上琴凳,按儿时的记忆按图索骥,虽有纤纤玉指,却软得像八爪鱼,在黑白相间的键盘上慢速蠕动,将一首儿歌张牙舞抓地爬完。 听在时祺耳里,好像一场连天漫地的折磨。 偏偏她不自觉,志在必得,好似自己已是钢琴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时祺叹气,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手型不对,节奏不对,击键方式也不对。” 他让噪音制造者从琴凳上下来,自己在琴键上做了示范,用最直观的形式展示两人的差距。 时祺每次落指,音色刚劲有力,即使耳不能闻,光看轻盈的手指,就是一场视觉盛宴。 果真术业有专攻。 “像是这样。” “属七和弦,减七和弦,明白了吗?“ 温禧懵懵懂懂地点头。 他鬼使神差地,索性坐下来开始教学,将音名与唱名从头到尾与她讲解一遍。 温禧学得很快。 时祺想起上次她在体育馆后台敏锐的听力,若有所思。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欲信手随便敲几个键。 “你说说看,我刚刚弹的是什么音。” 思前想后,他故意一次性按了三个音,仔细观察她是否知难而退。 “你有绝对音感,或许可以去试试调律。” 第46章 时祺与她盖棺定论,衷心希望能将她从学琴的道路上劝退,因而指了另一个方向。 。 “你说调律,什么是调律?” 温禧对术语很陌生。 “钢琴是一台精细复杂的机械品,制造后会因为使用频率的增加,产生不少问题,对音色和音量都有影响,就跟上次体育馆后台的钢琴一样。” “一架钢琴至少有八千个零件,所以需要调律师经常进行调整。要提高乐曲的完整度,调律师与钢琴演奏者缺一不可。” “当然,调律师的工作跟钢琴演奏者相比,一点都不轻松。” 时祺担心她再次心血来潮,特地着重提示。 “意思是钢琴演奏者离不开调律师的吗?” 她灵敏地捕捉到时祺话里自己想听的部分,眉开眼笑。 “那我愿意去试试看。” - 在温禧下定决心学调律之前,却出现一个小插曲拖慢她的脚步。 吴荻因为拉赞助的事已经苦恼了很长时间,上次为了在新生晚会上筹备最好的服装,已将曾经的资金都消耗殆尽。 温禧看见吴荻面对摄像机一脸苦闷的模样,便去问怎么回事。 聊来聊去,最后一群人就浩浩荡荡,进了温禧在观澜庭的别墅。 “哇,温禧,你从哪里找到这么厉害的摄影基地?” “这里应该很贵吧。”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在南江,有少数别墅深受独立摄影师欢迎,或买或租,改造成拍摄基地,储存大量的拍摄服装。所以大家就理所当然地以为是这一种可能。 她提前让黎叔准备了剧组的服装,将闲置的客房变成了临时的衣帽间。层层叠叠的衣架,让常年在剧组打杂的年轻人也眼花缭乱。 “没有,这里是我家。” 小公主笑意盈盈,众人瞠目结舌。 吴荻颤颤巍巍地抬起头,不知道他当初是怎么歪打正着,就抱到资本的大腿,感动得热泪盈眶。 她大手一挥,便弥补上剧组所有的服装空缺。 甚至给路人甲乙丙丁选的配饰都不粗制滥造,凭借一己之力,将整个剧组的服装都拉到了最高配置。 “你也去看看,这里面有没有喜欢的。” 欢欣的气氛里,唯有时祺抱臂,沉默地站在角落里。 给时祺精心准备的制服放在人台上,甚至有一枚铜扣是她亲自缝上。 “这么贵重,我哪穿得起啊。” 他淡瞥一眼,没什么惊喜感,在阴阳怪气地揶揄,好似回到在巷口时不羁的模样,一双眼兴致缺缺。 从进入别墅开始,时祺就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磁场。 “爱换不换,懒得管你。” 温禧被他激得起了脾气。 每次都是这样,上次送给她一句“不合适”,然后无故消失,一口一个公主小姐,偏要将她捧到居高临下的位置。 她将衬衫与外套塞到他的手臂里,却忽略了他身后闪着光的手机。 他什么都不问,就莫名其妙地降罪于她。 - 整整三天,她没跟时祺说一句话。 但三天后有戏要拍。 所幸拍的是初遇场景,台词与动作都少,男孩与女孩一起,到图书馆去翻阅一份琴谱。他们相遇,命运的齿轮就在此刻被红线缠绕。 南江大学的图书馆的设计独具匠心,高低错落的天花板好似雪浪涌动,古色古香的雕花书架。最大程度还原了传统意境,室内光线通透明亮。 在图书馆,温禧穿绀色的水手服,搭配同色的百褶裙,腰直腿长,洋溢着白桃乌龙般的元气感。 一张尖尖的小脸,骨架纤细,与身后时祺的体型差明显。 时祺穿长袖衬衫配青色毛衣,衬衫上松黑色的领结,神清气爽的少年气,英眉俊目,他摘下那枚耳钉,那些痞气也随之消散。 发觉他察觉到自己的目光,温禧故意偏头不去看他。 两个人又再次站在一起,好像天然地和身边其他人有分隔滤镜,随便定格就是一幅画。 虽然赏心悦目,但硬被扯在一起的,好像两颗被强扭的瓜,气氛微妙。 麻烦接踵而至,他们换上拍摄时的服装,但温禧领上的三角巾却怎么也系不紧。 更可气的是时祺早就将自己的领带打好。 她顶着被风吹乱的三角巾,到处跑来跑去,不肯过来与他低头,但剧组同一时刻大家都有事情要做,无暇顾及。即使有,也在尝试几次后爱莫能助。 整个片场只有时祺一个闲人。 时祺安静地看她四处碰壁。 “过来吧,我帮你。” 还是没办法不管她。 时祺看不下去,是他先抛出和好的橄榄枝。 他的手指灵活,将练琴时的技法用在这里,顺理成章地就缠上她的领巾。 “时祺,你会得可真多。” 温禧的刘海微卷,将视点凝聚在时祺的指尖。 “当时腰带松了,都知道找我帮忙,现在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 他在数落她,手上却没有停下,先将她的衣襟整理好,然后细心地将三角巾绑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棕色的领结在他手下服帖听话,系出的成品也像他一贯的风格。 干净利落。 她的情绪好似也在此刻被熨平。 第47章 “真是不争气。” 温禧戳了戳漂亮的领结,言下之意是在说自己,莫名其妙又跟他屈服了。 她在忿忿地抱怨。 “好了。上次的事是我不对,敬请公主原谅。” 时祺连道歉都没有正形,散漫的笑意含在漆黑的眼里,被她的眼神拽住,摇碎了眸光。 这声“公主”叫得莫名,有些服软的意思。 “这还差不多。” 一切准备就绪,开拍前吴荻将温禧拉到身边。 “你俩今天的气氛怎么这么奇怪。” 吴荻面色为难。 “没有啊。” 她矢口否认。 “那你当初说让我做的事,还需要吗?” 在时祺看不见的地方,温禧疯狂点头。 还是要的。 戏剧和电影又不一样,戏剧是无数的彩排撑起一个现场,无论发挥好坏,仅有一次珍贵的机会呈现在观众面前。 但微电影却可以精雕细琢,找发挥最好的一桢定格。面对摄像机,便很少有人能灵活自如地演绎,控制好面部表情。 正好给了温禧钻空的契机。 于是她与吴荻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让他屡屡喊卡,多将戏份重来一遍。 “再走一遍吧。” 导演面对堪称完美的视频,违背良心,鸡蛋里挑骨头。 他们配合默契,时祺便被忽悠着再演一遍。 其实他早心知肚明,只是心甘情愿地陪她演,放任自己心动一遍又一遍。 - 回环往复,终于到温禧最喜欢的一幕戏。 从生涩即刻拉快进度条到暧昧阶段。 校园爱情本也拍不出太多亲密戏份,触手、擦肩、似有若无的肢体接触,就构成青春氛围感的怦然心动。 剧情两人早已烂熟于心,虽然女孩长时间的追逐,男孩始终绕着道走,但未防被女孩发现,每次都能被堵住。男孩淡漠地瞥女孩一眼,警告她不要再跟着自己。 但女孩偏要纠缠,她的字典里没有放弃两个字。 屡败屡战,屡战屡败。 她甚至不用演,跃然面上的就是真正的温禧。 层层叠叠的书架里,少女将纸抵在自己的秀挺鼻尖,故意靠近,将下半张脸藏在泛黄的琴谱里,一双明亮的眼,长睫如蝴蝶振翅。 他有条不紊的呼吸便也乱了起来。 “我跟你约法三章。” 时祺还在坚持把台词念完。 “那这样可以吗?” 他往前走一步,时祺的背便贴在书柜上。他依然紧绷一张脸,落窗的秋阳从窗外透入,清晰地照亮他与瓜果般熟透的耳尖。 不过如此。 她忽而踮脚,用单薄的琴谱为媒介,换一个清浅的吻,落在他的颊上。 他漆黑的眼倏尔生理性放大。 原本面对少女的靠近,时祺连手里的书拿反了都不知道,只将早已上下颠倒的书本,匆忙藏至身后。 现在。 他紧张得手腕一松,原本背在身后的散落书页,在这个瞬间翩然滑落。 时间好似被按下暂停键。 “咔。” 直到从摄像机的方向传来隐秘的快门声,一击即中。 面具戴久了,他竟真在甘之如饴。 直到时祺嗓音艰涩,开口打碎幻境。 “温禧。” 第23章 剧终 “怎么了?” 少女闻声仰头, 脸颊绯红,明亮的杏眼倒映着灯辉,不知他为何突然唤起自己的名字。 “明天结束后留一下, 我找你有事。” 时祺的耳尖亦有薄红, 尚未消退,撂下这句话时却干净利落, 步履匆匆就出了片场,剩下在原地手足无措的温禧。 和满满一墙,看戏正在兴起戛然而止的剧组人。 诶, 这是什么意思? 晚间饭后, 她对着客厅茶几上的零食拿发呆, 决定心不在焉地划动微信列表,恰好漆黑的头像映入眼帘。 他惜字如金,只言片语都没在朋友圈发过。 既然想不到, 就直接问问本人好了。 她给时祺编辑微信消息。 「时:怎么了?」 「wency: 时祺,可以给我剧透一下明天要跟我说的事情吗(星星眼)」 「时:你明天就知道了。」 「时:早点休息。」 明天明天, 可是她一刻都不想多等。 等等, 是她想的那个方面吧? 温禧的思绪宛如脱缰, 调动了全身的能量,朝着那唯一的方向狂奔。 不行, 她要打电话问问陆斯怡。 “小喜,你是不是忘了,我现在正在睡觉。” 温禧等了许久,电话那端的陆斯怡方有动静, 哈欠连天。 “现在不是下午两点吗?你睡哪门子的觉?” 温禧纳闷。 “我有好消息告诉你, 你快醒醒!” 她欢快的声音像奔腾的浪花,一浪接一浪奔着陆斯怡而来。 “时祺要跟我表白了!” “什么?” 陆斯怡得知这个意外的消息, 哈欠也不打,瞬间清醒。 “不是吧不是吧,不是才说要花心思追他的吗?怎么这么快就沦陷了啊。” 缓过震惊劲,陆斯怡洋洋得意起来。 “小喜,我就说你出马,没有什么搞不定的人。” 第48章 温禧靠在客厅柔软的布艺沙发上,洗耳恭听陆斯怡的恭维,素手在水晶盏上盛的水果里挑挑拣拣,剥好的青提晶莹圆润,舌尖回甘。 “嗯,他是这么跟我说的,我给你模仿一下,你帮我听一听。” 回过神来,温禧又有点犹豫。 “万一是我会错意了,那多尴尬啊!” “好啊好啊,你说,我帮你听听。” 得到闺蜜的首肯,温禧便模仿起时祺说话的语气,故作低沉。 “明天结束后你留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没了?” “没了。” 陆斯怡沉吟片刻,音量倏然像烟花一样炸开。 “绝对是绝对是。” 连带着温禧跟着激动。 “都让你特意留一下了,要是别的事,那当着大家的面有什么不能说的!” “快,你把前面的细节跟我说一遍。” 温禧于是将今天在图书馆的临场发挥与陆斯怡完整地叙述了一遍,一开心又补充了更多的干货。 “还有上次你跟我说,要让他教我弹琴。” “他教了吗?” 那边的陆斯怡问。 “嗯。” “本来不太愿意,但我撒了撒娇,他就同意了,真好!” 少女的眼睛弯成月牙,在为心上人说话。 “这不恰好说明他愿意为你改变底线,磕到了磕到了。” 陆斯怡化身尖叫鸡,恨不得直接从坐飞机回来,搬个板凳抓把瓜子磕cp。 “斯怡,还是你会想。” “对了,他还跟我说可以去做调律师?斯怡你知道吗?” “不知道诶。” “不知道就不跟你说了,我要早睡早起,用最好的状态迎接明天。” 半个小时电话的功夫,温禧又在别墅里从上到下跑了好几趟,最后在床上连续打滚,好像煮熟的明虾,将自己裹进羽被里。 人生大事,她要好好准备。 - 温禧第一次失眠了。 “穿哪件衣服好?” 顶着眼眶的青黑,她苦恼,娇小的身影快被衣帽间里翻出的衣服遮得严严实实,连保姆上楼都找不到她。 不知道是穿这件针织长裙,更温婉可爱一点。还是穿这件皮质短裙更显身材,更俏皮活泼,但是秋天又感觉有点冷。 对了,发饰也要好好挑选。 盛装出门后,整整一日时间,她都快乐地像踩在绵软的云端。 顺利的话,大概两个小时的拍摄。傍晚七点接受告白,时间刚刚好。 但开机拍摄,她的男主角却总不在状态当中,时祺今日穿了牛仔外套,身影高挑,落拓不羁, 吴荻剧本里的男主很还原时祺,从小练习钢琴长大,是个面瘫脸,冷漠自傲,少有情绪起伏,甚至都不需要他做什么大的表情。 现在他频频分神,将简单的一句台词都念错好几回。 “专心一点。” 在拍戏的间隙,温禧眨眼,提醒。 “行。” 时祺淡声回应,说时不敢对视她的眼睛。 他嘴上说好,做得却是另一回事。拍摄重逢后的剧情,他似乎在抗拒任何肢体接触,连将手放在她的肩上都要犹豫片刻。 一点儿都不像平时的他。 最后是她将时祺拉到一边跟他讲戏。 “你听我说,这里我们跟凶手打了照面,所以脸上的表情要慌张一点,知道吗?” 少女信手拈来惊慌失措的神色,像只龇牙咧嘴的小兽,晾给他看。 “必要......必要的肢体接触也是可以的。” 温禧说完,耳尖微红。 “我知道了。” 时祺陷入漫长的沉默,那双长眼阖着,目光扫地。 偶尔他在片场也比较活泼,今天又不知是怎么回事。与时祺说话像在撬坚硬蚌壳里的珍珠,费劲千辛万苦才剖到一颗。 因为上次时祺的杳无音讯,让现在的温禧隐觉不妙。 等等。 该不会是因为在跟她表白提心吊胆,所以才这么不在状态吧? 好有道理。 温禧翻来覆去地梳理逻辑,瞬间觉得一切顺理成章了许多。 既然是在筹备表白的事,那她就大方地原谅他吧。 想到这,心霾一扫而空,温禧的心情莫名又雀跃几分,情不自禁地开口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现在先不要走神,结束了我等你,我们一起把事情说清楚就好。” 时祺忽而抬起头看她,黯淡的眼挣扎出几分惊异的光,好似被她说中心坎。 果然没猜错。 也不知道时祺会用什么方式表白。 会不会是因为跟剧组的人提前商量好了?那他可真厉害,跟大家合作,也没有走漏半点风声,场地会选在什么地方?他又会把那些准备的东西放在哪里呢? 他会送什么呢?她是不是忘记告诉他自己喜欢什么花了?好在她喜欢的花还算多,也不太挑剔,玫瑰不错,月季也还可以,秋天不会送菊花吧,寓意一点儿都不好。 但他会买花吗? 会不会他其实不知道表白的时候要准备礼物。 哎呀,管他呢,不管他送什么,送不送,她都会很喜欢的。 温禧沉浸在白日幻梦中,梦里英眉朗目的少年捧着一大束纯净的香槟玫瑰,温柔地牵过她的手,轻声告白,说从初见时便对她一见钟情。 第49章 “温禧。” “温禧。” 一连唤了许多声,吴荻才将温禧从走神的边缘叫回来。 两人各有心事,同场异梦。 最辛苦的是吴荻。 按下葫芦起来瓢,他心急如焚,不知如何调和两位主演的状态。 “大家抓紧时间拍啊,等会要下暴雨,我们提早结束。” 自己亲手挑的主角,哭着也要拍完。 - 温禧等到散场,都没有等到她期待的剧组表白。随着剧组的人接连走空,整个场地就剩下他们两个人。 大概是他比较喜欢两个人独处吧? - 黄昏时,大雨倾盆。 “今天早上天气预报没说要下雨啊。”趴在湿漉漉的玻璃窗边,雨珠从缝隙中溅落,像弹珠反弹至温禧蹙起的眉心,“早知道不穿这双鞋了。” 她今天特意精心打扮了一番,找了双缎带切尔西真皮靴,不好沾水。 但事已至此。 温禧将演戏时穿的校服换下,穿得比在片场更加靓丽。针织长裙摆上缀着小颗的珍珠,轻盈透亮。 又像个公主了。 时祺在屋檐下靠墙等她,等公主拖着裙尾姗姗来迟。 倾落的雨在他漆黑的眼里织就连天密网,将浓厚的情绪封得点水不漏。 “时祺,我们要去哪里?” 看见珠慧玉丽的温禧,时祺的眼,像将熄的烛火,亮一亮,又被骤雨扑灭。 她如愿在时祺眼里看见一闪即过的惊艳。 “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吗?” “我们在路上说吧。” “你没带伞,我把你送回家,然后再叫司机来接我。” 温禧顺口说。 “好。” 原本雨势已渐渐减弱,但他们两人出来时,狂风骤雨又卷土出来,两人偏偏只有温禧一把精巧的阳伞。 两人并排而走,他将大半的伞面都倾斜给她,仿佛这是理所应当的事。 温禧分神,小心翼翼地避开水洼。 小时候雨后,她最喜欢踩水洼,因为水洼里有月影,自己落脚就能任意改变形状,以为自己可以控制阴晴圆缺,后来才发现那轮月亮悬在天上,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徒劳无功。 它亘古明亮,从不为凡人而改变。 时祺也是如此吗? 身边的少年湿了半边肩,牛仔外套给她,衬衫被雨水浸湿了,贴在身上,显出肩背紧实的肌理。 但今天的她,对这轮月亮志在必得。 他怎么还没开口? 两人无声地走了一段路,终究是温禧按捺不住。 “时祺,我们来排练一下台词吧。” 温禧心血来潮地提出建议。 “好。” 她的声音破风斩雨,抵达在他耳尖。 那就再做一次戏中人。 温禧刻意挑选了最后一个镜头。按照剧本里的台词,两人在八年后久别重逢,终究携手将危机化解。 尘埃落定之后,他们将从前桎梏的枷锁都放下,如愿以偿迎来一场深情的表白。 “你想对我说什么?” 下一句本该是温禧的台词,她却抢先将时祺的部分说完,然后安静地让他来接:“我可以与你开始吗?” 他就快说出那句话了。 温禧用心跳读秒,期待下一刻的降临。 但时祺张了张口,眼内百般情绪交织,话在嘴边徘徊,好像潮起潮落,掀起又退去,终于从口中艰难漫出。 “我们就到这里为止吧。” “时祺,你是不是说错了?” 少女一瞬慌张,但又很快佯装镇定,捻着裙摆的手却微微发抖,想他是否在关键时先抑后扬,开她的玩笑。 “我没有说错。” 他亲眼目睹温禧眼里的光一寸一寸褪去,被无尽的不解与惊异的黑笼罩。 “说那句台词的不是我,但现在是我。” 心痛难抑,在开口的那一瞬间,他像是相信宿命般的闭上了眼。 斜细的雨丝落在时褀的面上,脱力似地顺着锐利的下颌滑落,有几分狼狈与惨淡。 “温禧,我很清楚,我们就到这里为止吧。” 第24章 告别 “时祺, 这时候开玩笑一点都不好。” 温禧漂亮的眼迅速地凝上一层白霜,如烟似雾。她的视野不再清晰,在混乱的雨幕中失焦, 剩下时祺模糊的轮廓。 少年的声音却凌厉, 残忍地给她下最后通牒,告知她即将落幕的未来。 她用力地仰头, 深切呼吸,感觉意识恍惚,整个人都要痉挛, 心脏抽痛的窒息感连着指尖的麻木, 保持冷静, 一忍再忍,泪水依旧失控,悄无声息地顺着眼眶滑落。 他应当在骗自己吧?时祺是最喜欢开玩笑的,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不就威胁说要跟她用吻作交换吗?结果最后转身就走,也没有下文。 真亦假时假亦真, 他不是经常做这样的事吗?故弄玄虚, 这样就能让人看不清他的心之所在。 他最坏了。 “温禧, 我没有在开玩笑。” 时祺沉声,执拗地戳破她自欺欺人的透明气泡。 倘若她认真去瞧, 就能看见时祺眼里纠缠的情愫,挣扎着浮出表面,却好像沙漏里流泻的细砂,无法控制自己即将下落湮灭的命运。 他也一样不好受。 第50章 因为做出的决定与本心相违背。 原本痛下决心做最后的告别, 冷硬地想将这句话再说完。勇气如猫见老鼠, 又在此时此刻变得无影无踪。 掷地有声。 “你别说了。” 温禧飞快地开口,她将所有的抗拒都用在音量上, 但被雨声一裹,到底还是绵软无力,失了底气。 “我不想听。” 风雨晦冥,世界沉寂。 眼前的温禧,好像橱窗里精致娃娃被人扯坏。亮色的唇釉已从她的唇减淡,剥脱,显得整张脸毫无血色。 她精心准备,迎接一场盛大的告白仪式。那种感觉就像满心欢喜地种下漫山遍野的玫瑰,不遗余力地灌溉、施肥、培育,最后却被心上人斩草除根,一朵不留。 烈火燎原,之后她的心田焦黑荒芜,寸草不生。 “时祺,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了?” 她不知道是哪一步开始走错了,一子落误,满盘皆输。 于是想问个彻底。 沉默了许久,温禧想笑,却笑得并不好看,那张尖尖的瓜子脸惨白。烈雨狠戾的冲刷,清洗了所有红润的颜色,徒留泪眼盈盈。 是不是她太缠人了?还是太主动了?她应该很烦人吧,每次都会在关键的时刻打扰到时祺,好像狗皮膏药一样。是不是这次也不经意间破坏掉他准备的惊喜,才会让他在现在这个时候说出这么绝情的话。 是了,他本该是南江一阵自由自在的的风,过境无痕,一定很讨厌这样被她桎梏。 那她可以改啊。 在喜欢面前,温禧失魂落魄,喃喃自语,裙尾上点缀的一颗珍珠不知何时被挣落,悄无声息地滚落在泥地中,深陷污沼,最后不知所踪。 她也无暇顾及。 “不是因为你,你一点儿也不用改变。” “你也不要怀疑自己了。”时祺将自己的声调放缓。“我的决定跟你没有关系。” 在争吵的间隙,温禧仰头看他,却也一起看见天,晨时出门清澈湛蓝的天,此刻早被浓重的阴霾覆盖。 天边那轮明月早就消失不见,浓荫蔽天,凄风苦雨,剩下路灯在雨影里碎落成花,充当唯一的光照物, 天上地下,只有一点昏暗的光。 是她愚蠢,遗忘了,雨夜是没有月亮的。 - “时祺,不要说这种我们到此为止的鬼话。那你看着我的眼睛,我只想问一句,你究竟喜不喜欢我?” 温禧连说话都已带着哭腔,好似从泥沙里捞起的一把卷刃的钝刀,在时祺的身上慢慢凌迟,泥沙俱下,让他的伤口雪上加霜。 时祺用余光看她,看见断线的水珠从她的面颊跌落,不知是雨渍还是泪痕。 他伸出手,鬼使神差地想为她抚去眼泪,最终指尖在触碰到她的前一秒,戛然而止。 时祺早有心理准备。 他预料到温禧会有如此大的反应,她天真率性惯了,将所有的情绪都投射在脸上,从不隐藏。 所以今日在片场演戏时,他屡屡分心的原因,就是因为他在预演,推算她可能有的种种反应。 然而事发当时,即使早在内心已演练出千万遍该怎么将这番话说出口,时祺依然不知所措,眼睁睁地目睹一面圆镜被摔得四分五裂。 他拼命地打磨措辞,研究字句,就像他在给一把即将捅穿他人胸膛的利刃不停地雕刻花纹,镶嵌宝石,但诸般作为并不会改变刀刃的锋利。 最后那把刀依然会被直插进她脆弱的内心,她也没有因为刀的精美,而觉得再好受一些。 再也回不去了。 此时此刻,脑里另一个危险的声音在煽动他说:“为什么不试试呢?” 为什么不试试呢? “温禧,你喜欢我吗?” 又在明知故问。 连在最后的时刻,他都在极力避免直面这个问题,反而将荆棘抛给她。 温禧觉得很可笑。 “你一点都看不出来吗?那我就明白告诉你,我很喜欢你,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朝着我靠近,你教我钢琴,替我挡酒,陪我演戏,既然你不喜欢我,为什么早在一开始的时候,你不直截了当地拒绝我?” 其实她的责难也有几分没有道理,时褀对她,总归是拒绝的时刻比较多。偶尔的回应,让她觉得事情又有了转圜的余地。 可是星星之火也可燎原,而希望本身也是绝望。 是啊,为什么不早点说? 当然是因为他也有私心。 从初遇开始,他就自然而然地动了心,初遇的时候他只想逗温禧玩玩,看眉眼鲜艳的大小姐怎么吃瘪。从此以后,他水墨般寡淡的生活,突然便被添了色彩,变得鲜亮无比。 没有人会不喜欢公主,只是没有人配得上公主。 每个人都向往的是灿烂的光,更遑论那束光是为他而来。他无法抵挡有光朝自己的方向降落,所以反复地拉锯,可她太亮太傲,将他的理智灼烧得一干二净。 直到理智死灰复燃,时祺又反复地告诫自己要学会放弃,现在沦落到这样荒唐的境地,都是咎由自取。 他已经离别的时间一拖再拖,也曾想过今朝长醉不复醒。他贪婪,要得已经够多了,长痛不如短痛。 时祺终于下了狠心。 此刻雨势渐增,白雨跳珠,稠密的雨丝毫无遮拦,落在温禧俏丽的脸上。 第51章 即使在争执时,时祺依然将雨伞朝着她的方向倾斜,而少年几乎整个身子都落在雨中,像是另一种形式的自我惩罚。 没想到被温禧随手,将伞一把打翻。 那柄干净的伞悄然落地,不知主人为何变心,将她遗弃。 “不用撑了。不要再对我好了。” “我接受不起。” 温禧不断地后退。 他想从地上捡起那把伞,但身形却僵了僵,只机械地将伞递到温禧面前。 “你自己回答我的问题。” 少女的眼神坚定,温禧执着地等一个答案。 “温禧,你冷静点,听我说。” 被他一喊,她的情绪翻涌,又有大滴的泪珠从眼睫上落下,与雨水交缠在一起。 “温禧,你是温氏千金,聪慧、美丽、善良、独立,有多少门当户对的人适合你,”他在形容温禧时,恨不得能用尽一切优美华丽的辞藻。 “我叫你的每一次公主,都是认真的。” 话里有苦意。 “我不是不喜欢你,只是没有本事,摘不下你这轮月亮。” “而我,充其量算是在南江地界上有名的混混,倘若离开这里,没有人知道我是谁。” 他轻牵嘴角,露出一个些许牵强的微笑。 “这是你要的答案。” “你之所以会喜欢我,是因为你在从前的生活中,没有见过像我这样的人,觉得好奇罢了。” 时祺将一颗心剖开,直面最深层的恐惧,希望这样真诚的答案能将温禧说服。 “如果我是你的话,一定不会做这样的选择。” 换位思考,时祺很笃定,最后又补了一枪,见血封喉。 “那,你连钢琴也要放弃了吗?” 怪不得他不再弹钢琴了。 “不是这样的,” 生长在不同的环境中,时祺过早地成熟长大,“追逐梦想需要经济条件,温禧,但我一无所有。” 时祺认真地与她剖析辩白,试图用缜密的逻辑说服她。 少年很坦然,神色落寞,摊了摊双手。 “我与你不合适。” 他很早就挑破了不争的事实,但当时温禧心甘情愿地沉浸在自己创造的甜蜜当中,时褀早在有意无意之间暗示明示,一次又一次地忽略他的提醒。 他不是温禧,不会永远会有人愿意为他在身后买单,只要稍有差池,就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心甘情愿地策马扬鞭,尽管眼前有沉垒的砖石,密不透风,狠狠地撞上这堵南墙。 温禧慢慢回转,开始思考起时祺到底说了什么。 可是她明明从一言一行当中,从每个眼神,每个动作当中,就可察觉到时祺对等的心动。 是她感受到与她同等的爱意回馈,所以才会不断向着他的方向靠近。 在喜欢他的日日夜夜中,温禧在想,或许是因为他高冷吧,那就让自己来吧,让自己靠近。她长途跋涉,自己将这些艰难的道路走完,但他真切地站在面前,一字一句郑重地告诉她。 “我不能跟你在一起。” 一切都是水月镜花。 “不会啊,我吃得也不是很多。不用花很多钱,我知道有很多名牌的衣服都是空有其表,我也可以不花这么多的钱。而且南江小吃街都挺好吃的,我可以好好生活,不会挑剔的。” 温禧说起话来语无伦次,断断续续。 “温禧,你明白的,不要再犯傻了。” “我不需要你为我委屈自己。” 凉风像是钻进骨髓,冰冰凉凉,也让一颗炙热的心彻底寒凉。 温禧沉默片刻,看起来好像终于将他说的话听进去了。 为什么两情相悦的人不能在一起?在温禧的认知里并没有这样荒唐的道理。 可他们谈一场恋爱而已,不可能有什么本事将两个家庭都搅动得天翻地覆。并不是家有世仇的怨侣,也无人从中作梗,他们就是现世中最普通的一对情侣。 她原本已兴高采烈地规划了在一起以后他们可以去做的事,翻阅了那些恋爱中可以做的一百件小事,一起看电影,一起玩游戏,一起去音乐节,一起去过山车,一起去看日出,一起看日落,一起去海洋馆,一起将整个南江城逛遍。 但地动山摇,所有的美好设想都在一夕之间土崩瓦解。 为什么要去担心未来的那么多种可能?为什么要做一些毫无意义的未雨绸缪? 她不理解。 “我知道了,我现在清楚你想跟我说什么。” 但她没有除了接受现实,没有别的选择。 感情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事情。 “行了,那就这样吧。” 时祺没有阻拦,只是接起口袋里震动了许久的手机。 “这次的事比较危险,准备得怎么样了?” “我没问题。” “可以,记得让他好好配合。” “我明白,我有经验,我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他接起电话,电话里那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时褀沉声回应,又恢复了以往的冷静。 他还有必须要做的事。 远处停着的黑色轿车在雨幕中打着双闪,他看见保姆模样的人匆匆下车,将一张毛毯迅速地包裹在她的身上。 温禧此刻很温暖,也很安全。 第52章 她的世界有许多关心,不缺他从地狱中爬出来的这一份,苟延残喘的这一份。 他目视着少女大步抛开,渐行渐远的背影,掀起嘴角。 好像整个光彩绚烂的世界都在同一时刻随她离开。 平行线不会相交,却能相生相伴,而他们短暂邂逅以后却再没有未来。 那颗珠子滚了很远,最终停在马路中央。 时祺一直在用余光观察着,他蹲下身,将落在在水洼里她裙摆的珍珠小心地捡起来,用衬衫的内袖将水渍擦净,好似珍宝。 身后车辆此起彼伏的鸣笛声,他置若罔闻。 公主和穷小子的爱情不叫童话,叫人间惨剧。 很久以后,温禧回想起当初的这一幕,才知道他当初说的话虽然残忍,却句句属实。 少年在在藏污纳垢的世界里摸爬滚打,从淤泥中脱胎,她伸出手,想隔着光影触碰那个旧日的少年。 她那时候想什么都天真,此时此刻却幡然醒悟。和八年前的时祺,用以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方式完成了交汇, “我知道你当初是怎么想的了,我现在知道你的感受。” 他用最绝望的方法将温禧推开,却是当时的他能想到最好的办法。 但为时晚矣。 很遗憾,他们中间总差了一步,现在他勇敢的时候,她开始退避三舍,现在却再也不敢接受来自他的爱了。 温禧失魂落魄地上了车,连保姆的温声关切都充耳不闻,毛毯从她身上滑落。手机屏幕亮光一闪,陆军师还在期待她带来好消息。 “没戏了。” 她却早没有心思顾及。 与时褀的一番拉扯与争辩,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温禧蜷缩在车后座上,被毛毯盖着,保姆将准备好在保温壶里的红糖姜茶递给她。 “小姐赶紧把姜汤喝完吧,今天下雨,天气不好,小心别冻坏了身子。” 温禧在车后座上靠着,小口地喝着姜汤,姜汤温暖,些微的辛辣刺激着她的舌根,却不能宽慰她冰冷的心。 直到隔着眼前迷蒙的泪幕,她收到一个来自父亲温良明的问候电话。 第25章 山茶 “小禧, 爸爸要回家了,这次想要什么礼物?” 温良明常年出差在外,为温氏在国外开拓商业版图。温禧念小学后, 便很少在家中再见到他, 好在家中吃穿用度一应俱全,毫不吝惜。 她习惯了回家面对空空荡荡的客厅, 从某种程度来说,金钱是她最好的玩伴。 但温良明是称职的父亲,每次归家时, 都会记得给她带一份伴手礼, 对她的要求百依百顺。 “怎么了, 我们小禧的声音听起来不太开心啊?” 许是她说话时神色低落,连话音也透着端倪,被细心的温良明听在耳畔。 果然, 世界上唯一无条件给予自己关怀与疼爱的,有且仅有血浓于水的骨肉至亲。 但她很少与父母诉说心事, 与时祺相关的事自然也不会提。 从头至尾的知情者大概只有陆斯怡一人。 “没有, 爸爸。” 雨打车窗, 洗礼温禧这个有点蹩脚的谎言。 “正好爸爸有两个好朋友的女儿说要来南江玩,可能你不记得了, 你小时候经常和她们一起玩,这次有机会,你也带她们在南江逛逛。” 温良明说,体贴地不去追问, 站在她的立场思考问题。 “钱不够记得跟爸爸说, 好好招待她们,玩得尽兴。” 温禧眼热心暖, 便一口答应。 话音未落,她银行卡账户上便又多出一笔七位数的零花钱。 南江也算是半个旅游城市,温良明在熟络的生意伙伴面前煞费苦心,为她去联系旧友,然后攒局让她放松。 温禧闷闷不乐很长一阵时间,连与剧组拍板要完成的任务都无法交代,好在吴荻说已将最后一幕拍好,只差几个单人镜头,好在没有耽误作业的完成。 她后来又和吴荻见了一次面,不住地道歉,倒让他面上有些挂不住,顺便承包了吴荻之后拍摄的经费,聊表自己的歉意。 有点可惜。 温禧偶尔会想起时祺,每次便强制将自己将这个念头驱逐。她不探听他的消息,时祺从整个世界人间蒸发了一般,漆黑的头像也在她的列表沉寂下去。 一厢情愿维系的关系,如若不是她苦心孤诣地经营,早就该划上终结的句点。 一周以后。两个贪玩的世家小姐妹果真如约而至,邀请她一起去玩,她们亲厚得像是闺蜜一般,温禧被拉着作陪,将南江所有的高奢店都消费了个遍,战果辉煌。 但她看着别墅客厅里散落着高奢品牌的纸袋,心中却没有很愉快。 虽然她们的关系并不算很亲密,她到南江上学以后,更是与从前的朋友少了些联系。 “怎么会想来南江玩?” 温禧问她们,小姐妹支支吾吾,不多时就说漏了嘴,果真是温良明从中协调,邀请她们到南江来。 她从心里更感激自己久未谋面的父亲。 “不如我们一起去酒吧玩玩?” 吃穿住行都逛腻了,她们又将重心倾斜在别的事上,在温禧跟前提了个大胆的建议。 “可以啊。” 客随主便,温禧无条件服从她们的意见。 她鲜少去酒吧。 第53章 偶尔去也是到私密性极高的清吧,和朋友偶尔饮几杯果酒,聊一聊新近发生的事。 但在酒吧说不定有意外浪漫的邂逅,就能将他抛诸脑后,快意人生了。 温禧想。 她却不知,从此刻开始,平静无波的南江开始撕下伪装的面具,好像稚嫩的孩童揭下装裱的窗纸,她得以窥见漩涡底下光怪陆离的阴森世界。 “去这家吧。” 小姐妹们翻来覆去,最后翻开自己的手机,展示了一张从社交媒体上淘来的照片。 这是一张偷拍的照片,只隐约显出侧颜的剪影。唯一的光落在那人面部的中轴,从挺拔的鼻骨到饱满的唇珠,足以推断出优越的骨相。那人低着头,在擦拭一只高脚杯,指骨扣在晶莹剔透的玻璃脚上,微微使劲,性张力拉满。 她们猎艳比她经验丰富,七嘴八舌地便讨论起要去求证一下这位素人的颜值。 “听说他们家招侍长得不错。” 底下的评论刷疯了 “哥哥别擦杯子了擦我” 之类的露骨评论,纷纷在捞人,却谁也不知道那人真实的基本信息。 无人得偿所愿。 - 华灯初上,他们便大张旗鼓地到那所酒吧。 酒吧名为“lost in paradise” (失乐园),意为对欲望的放纵不加规训,借鉴了弥尔顿的长篇叙事诗,讲求新雅的西方格调。 墙面装饰着茛苕纹墙纸,挂上镶嵌在木框中的古典主义旧画,遍布珠圆玉润的美人体,有几分伪装的底蕴。 走进门,鼻尖有一阵浅浅的油漆味。场地不算洁净,但胜在热闹。中间是舞池,外周是卡座,是最集聚喧闹与狂欢的地方。 天花板吊顶极低,但装修上又用了大片的玻璃,加强视觉的纵深感。衬上灯色缱绻,交叠出辉煌之感,反而酝酿出别样的风情。 难怪他虽是新近才修建好,却一举在整条酒吧长街上脱颖而出。 乐园外晚秋萧瑟,乐园内火热撩人,两相比较,好像根本处在两个不同的季节当中。 一进门,温禧的耳便被喧闹的音乐充斥,震得头皮阵阵发麻。众人穿衣都火辣大胆,在舞池上贴面热舞亦是常态,彻底释放熟男熟女的情与欲。 今日恰巧赶上以面具为题的变装晚宴。她们在进酒吧时,也是精心打扮了一番。 温禧临出发时才得知这个主题,架不住两个花枝招展的小姐妹。在米色的羊绒外套下,换上了一条红白相间的山茶花裙吊带裙,乌发在脑后挽了朵同色的绒花,自然垂落在白皙的肩头。 她本就昳丽,化妆也精细,在眼尾处细描一瓣浓郁的山茶,妆光酒色,是整个面容的点睛之笔。又在锁骨处画了与之匹配细长的枝蔓。妖娆地缠绕在雪肤上,让所见之人顿感呼吸一滞,为鲜艳而生动的美折腰。 好像人间永不荼靡的山茶花神。 别人扮形,她偏要扮神。 小姐妹见到她,就自然恭维了一番。 “对了,我昨天在论坛上又看到一个劲爆的消息。” “什么消息?” 温禧问。 “听说这家酒吧是有男模的,隐藏性的。”小姐妹神秘兮兮,说到一半,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所以说不定我们对照片上的小哥哥还是有可乘之机了。” 温禧一时瞪大双眼。 “我要是昨天就跟你讲了,小禧肯定不愿意跟我们来。” 温禧知道她们玩的多且杂,却不知大胆到这个地步。 现在骑虎难下。 为融入整体的气氛,她们放弃包厢,随意找了个无人的卡座,点上几杯酒水。 温禧正在专注地浏览酒水单时,小姐妹探照灯似的目光已在满场搜寻此行的目标。 “喏,你们快看快看。是不是那个?” 被小姐妹一喊,她胡乱地在单上指了一款鸡尾酒,就赶紧顺着小姐妹的手向远处看去,目光努力在交叠的人影中拨云见日。 终于看见那人的模样。 那人也遵照酒吧角色扮演的规矩,用半扇银色的面具将眉眼遮蔽得严严实实,身形修长,但唯有他跟前站着四五个女孩,一看就是慕名而来。 他不厌其烦,也极有礼貌。因为身高的差距,说话时朝几位女孩的方向微微俯身。 身边的小姐妹已将手机上的照片缩小又放大,反复确认。 温禧却还在看他。 光线太乱太暗,她辨不清他脸上面色几何,只瞥见一眼五官优越的轮廓。 心中却已描摹出那个名字的轮廓。 真烦,好不容易来酒吧放松,怎么随便撞上了个招侍,长得模样也像他? 温禧不甘地揉了揉眼,不肯轻信视觉上的欺骗。 “你认识他?” “让他过来坐会好不好嘛?” 相熟的小姐妹揽着她的肩,娇声与她倾诉。看见温禧对着同一个方向出神的时间,明显超出观察陌生人的时限。 “不认识。” 温禧矢口否认。 余光中的人好像是拒绝了第五个前来搭讪的女孩,好似有些疲乏。他懒散地靠在吧台上,一束彩灯正好浮在他上扬的嘴角。 “那就更好办了。” “找他点单,或者帮个忙。” 迷乱的流彩下,她看见姐妹的眼里闪着志在必得的光。 第54章 “我们温小姐出马,后面的事我自己负责。我知道你对这种撩人的事肯定不敢兴趣。” 小姐妹眼巴巴地哀求她,模样要多诚恳有多诚恳。 “我还担心不好下手。” 仿佛心有所感,那人在遥远的地方回身。他低调地穿统一的制服,白衬衫外套黑色马甲,宽肩窄腰,身形修长,无声地笑了一下,好似夜晚中流窜的鬼魅。 他看得并不是她。 但只这一眼,她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 时祺。 温禧的心也一下全乱了。 但当初明摆着说了不想跟他再有牵扯,现下又巴巴地凑上去,连她都觉得掉价。 “小禧小禧。” 不是我想找他,实在是身边的朋友盛情难却, 开口相邀。 温禧反复地默念这一个事实。 她疑心在南江城里,时祺是不是无处不在,像是无形之神,竟然四处都能看见他的身影。 不知是什么倒霉运气。 “好,我去。” 第26章 丽色 舞池里依然人声鼎沸, 不知疲倦地掀起一浪高过一浪的喧嚣。在室内待的时间长了,温禧感觉油漆味从鼻尖悄然淡去,转而被馥郁的甜香包裹。 渐渐被氛围同化。 室内氤氲着暧昧与迷离的气息, 四散漂浮, 将引信留在每一位看客身上。 温禧提起裙摆,朝着时祺的方向走去。 无灯处暗淡, 却依然无法掩盖她生动的美。温禧穿人而过时,身畔无端伸出的几只酒杯,试图得到她的垂青, 留她驻足共饮。 相逢即是缘, 可她目标明确, 置若罔闻。 如丝游移的细光好似荷尔蒙的催化剂,主舞台上衣着性感的男表演者正下着软腰,将衔着的红桃k扑克牌放进幸运儿的嘴里, 少女怀春,小鹿乱撞。 潮湿的空气与温暖的室温下, 处处春意盎然, 温禧随眼一瞥, 就能看见暗处的角落有人状态亲密,旁若无人, 在放肆地拥吻。 紧绷的心绪一旦释放,就成了夜晚胡作非为的契机。衣冠楚楚下,他们毫不避讳地袒露欲望,无差别地在红灯绿酒中生成流转, 四面留情。 午夜钟声敲响第十二下, 温禧穿过荆棘,在距离他几步之遥的立柱处停留下来。 她近距离地观察时祺。 招侍工作时的白衬衫与黑马甲规矩地穿在身上, 剪裁得体,好似为他量身定制。他身骨挺拔,颈长肩平,连最上一颗扣都系紧,不留一丝遐想的空间,却另有几分禁欲的美感。 耳饰没有摘,但那枚磨损的银质耳钉已被替换,有精致的流苏耳链穿肤而过,缭绕着冷冽的坏意,似乎沾染了人间烟火,又胜风月无边。 成为温禧第一眼认准他的锚点。 短短数分钟,已有不知几波的女子来跟他搭讪,要请他一杯酒,他也不拒绝,薄唇带笑,反而照单全收。 那些推拉的只言片语都落入她耳畔。 剥去少年的青涩,她从未见过时祺与女客周旋时,这种游刃有余的模样。 他原来这么会笑。 原来这才是属于时祺的地方,原来这就是他说的不合适。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他。 - “大小姐下凡来体察民情了?” 送走那些女客,时祺好整以暇地碰上她的眼,没装作不认识她,坦然颔首,与她致意。他的手中端着托盘,正要拔腿离去。 托盘上的酒盛满五光十色的液体,折射出诱人的光。 越鲜艳反而越危险。 她挑一杯平平无奇的咖色酒,顾不得调酒师惊慌的目光,气闷地将一杯酒一饮而尽。 高浓度的酒精入喉,滑进食道一路灼烧,最后在胃里翻滚,让她重新燃聚勇气。 “喝了你几口酒而已,这么小气。” 调酒师惊呼出声,温禧轻掀眼睫,眼色嗔怪,晶莹的眼中都是烧热的韵致。 “嘘,别吵,我要跟他说话。” 她将葱白的食指放在唇间,一双杏眼娇媚地睨起,调酒师咋舌,知道这位皮囊绝佳的招侍大概是旧债上门。 这种事在夜场司空见惯,他索性闭口不言,沉默地重新去调那杯爱尔兰之雾。 “行了,这杯我请你。” 时祺的眼神微暗,犹如汹涌的冷潮,却在稍加克制之后,很快恢复如常。 两相对峙,他们又恢复了初见时的模样。 好似他们从未认识过。 好可恶。 “有什么事?” 酒精的副作用太明显,温禧连舌尖都酥麻,好半天才捋出此行的目的:“我想请你,去我们那里坐坐。” 她伸手胡乱地朝远方一指。 托盘上那杯不知是什么酒,让她现在头昏脑胀。 所以,是不是偶尔做点出格的事也没有关系? “你看到了,我还有工作。” 时祺指着托盘,面具后那双眼平静无波。 她自诩漂亮,比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子不知差在哪儿,偏偏他到了自己面前,又是那副油盐不进的冷硬模样。 她不好看吗? 风月场上,他戴着面具,真心更是真假难辨。 温禧心烦意乱,嫌面具碍眼,就要伸手去摘,却不得章法,指尖还未触到他的面上,又被他侧首避开。 “我自己摘。” 细碎的刘海下,那双漆黑的长眼格外漂亮,璀璨的彩灯荟萃在他眼底焕发光华,耀目又撩人。 第55章 那双眼,前不久还流转着动人心魄的笑意。 当初要跟她一刀两断时,说得冠冕堂皇,似要声泪俱下地倾诉自己够不到她这轮月亮,请她见谅。 怪道不接受她的表白。 原来在这暗中饲养葱茏的草木,生机盎然,片叶都要沾身,难以割舍这一大片茂盛的森林。 温禧气极。 时祺一样看眼前的温禧,与她半斤八两。 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她到这里来了? 他相似地被眼前少女的勾得到心神摇曳,如同重蹈覆辙。温禧不肯服输,仰头也要撑起气势,明眸皓齿,像是只伸出奶爪的幼猫, 她将外套留在卡座上,抽紧的腰绳勾出紧致玲珑的曲线,危险又迷人。 可他偏偏就吃这一套。 温禧的境况更坏,先前饮下的那杯不知名姓的烈酒,将她本就所剩无几的理智尽数缠裹,现下彻底由情绪掌控全局。 “我花钱还不行吗?” 预先准备好,她将裙摆里藏着的百元大钞夹在指间,窸窸窣窣地卷在一起,伸手就往时祺的马甲的口袋里。 “闹够了,就早点跟朋友回去吧。” 时祺站在原地,皱眉看她的表演。 “等等。” 温禧装作轻佻的模样,动作却生涩,反而被窥见清澈的柔媚,伸手欲去抚他耳上的耳链,却被他侧身。 耳链划出优雅的弧度,时祺轻巧地避开她的动作,自己的手腕却被一把扣住。 在危险边缘的举动。 他终被彻底激怒。 温禧莫名其妙地被他拽着走了好几步,然后轻力一甩,后背就贴上了冰凉的镜面。 “眼尾恰到好处,但颈上的山茶花枝太过单调,公主是要麻烦我再加一朵?” 时祺出声,低哑的嗓音因环境使然,天然沾上点难缠的欲色。 他高大的影子压下来,将温禧囚困在方寸之间,从她的角度抬眼,可以看见他上下滚动的喉结,在光色中分外性感。 不是纸上谈兵。 指尖轻落在温禧锁骨上缠绕的花枝,犹如火星触上绵延的导火索,他触过的肌肤溢出瑰丽的水泽,白中透红,一擦即着。 仅是秋毫之末,就顺势联动了情焰一寸一寸在胸腔上燃烧,掀起心间的躁动,要酿成燎原之势。 “不要。” 她战栗,恍惚,四肢百骸已绵软无力,心想果然还是他有办法,轻易地就让来势汹汹的自己乱了方寸,按照他的节奏行事。 然而这还不够。 然后便看时祺低首,缓缓靠近,作势又要往锁骨上落,神色沉醉,好似要倾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的谦卑姿态。 他竟要用唇齿啮咬,去画那一朵花吗? 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她临近沸点,经受不住这种程度的撩拨。 “你不该来这里。” 他看见眼前的女孩千娇百媚,与雨晚的歇斯底里的影子交相重叠,好心地在一触即发时戛然而止。 逢场作戏,又是她溃不成军。 听说男模为了生计都会做那种事。 先前小姐妹聊天时说的话开始在脑海里成倍地放大,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句话像魔咒似地在温禧脑海中盘旋。 她的视线落在他娴熟的动作上,呼吸灼热绵长。 他也会为生计所迫吗? “没想到你是这么轻浮的人。” 温禧短暂地将理智收拢,猛地一下从肩胛处将时祺推开。 那一下使力太重,时祺踉跄着往后退开几步,神色放松,反而释然地笑。 “既然你看清了我是什么人,就不要来这里,赶紧回你朋友那里去吧。” - 温禧环顾四周,步履漂浮地往自己的原桌去。 “不用你好心。” 她义正言辞地拒绝时祺的帮助。 但震耳欲聋的音效却好像被不断地放大、增强,让她头脑发胀,温禧开始扶墙,被身边步履飞快的人撞了一下,满场乱转,又回到原地。 完了,是那杯酒。 她追悔莫及自己的冲动,一个人在迷乱的灯光中辨不清方向,好像美艳的蝴蝶围着灯打转,兜的圈子多了,却被旁边四处晃悠的寸头混混盯上。 “喂,这不是上次坏我们好事的有钱妞吗?” 烟雾缭绕中,桌台上的啤酒瓶或站或躺。那混混穿着地毯上十元一件的花衬衫,打肿脸充胖子,却一眼就看见了温禧。 “干什么,毛手毛脚的,嫌命太长。” 他正欲动手,被金链男瞪了一眼。 “好了好了,都是自家人,起什么内讧。” 另一个瘦子拉住他,说。 金链男啐了一口,出言警告:“别惹事,今天老大在这有要事办。” “没事的,老大的事已经十拿九稳,接下来不是要庆功吗,何况我们人多势众,正好顺手干这一票,双喜临门。” 被他煽动,也有不少伙计点头附和。 “况且看她那样子,连路都走不清楚,肯定是喝醉了,也让她长长多管闲事的记性。” “没看出来她还挺勾人,这一票我干了。” 落单的少女像误闯酒池肉林的鹿,瞬间被一双双猩红的眼窥伺。 与此同时。 “温禧呢?” 两个姐妹终于回神,想起自告奋勇去搭讪的公主还未回来。 第56章 “我们要不要去找找?” 另一人有些担心。 “算了没事的,她可能跟那个小哥哥看对眼,约会去了,这不都没看见他们两个?” 另一位姐妹安慰说,心情复杂。 “这么大的人在南江,还能丢了?她自己知道回家的。” “走吧走吧,这地方乌烟瘴气的,我早就难受了。” 姐妹们愉快地合计一下,选择扬长而去。 同一时刻,温禧因为高温感到窒息。 因为喝醉了酒,少女的眼尾生理性含泪,将那瓣山茶晕染开,一双美目显得有些迷蒙,娇媚,交缠着水雾。 温禧神经松弛,全然不察危机四伏。 前有追兵,后有猛虎。 直到一堵肥厚的人墙挡在温禧跟前。 “请问一下,323桌要往哪里走?” 温禧自觉遇见阻碍,还以为是遇见帮忙的好心人,用微醺后的嗓音礼貌发问,浑然不知此刻有多迷人。 “小姐,我们这就是323啊。” 那人看着温禧的美貌眼睛发直,笑着向她张开血盆大口。 “啊?” “我们也不为难你,把这杯酒喝了,我们就告诉你。” 那人不由分说,端起一杯酒,金酒因外力四面摇晃,散发着艳丽的光。 “好久不见。” 迟钝的理智在缓慢地运作,温禧还来不及回答,行动先与思维一步向前行动,伸手就去端那杯酒。 未防身上的酒杯便被另一阵外力夺去,听见耳间一道冷声,让她猝然清醒。 “我动手,还是你们滚?” 第27章 危机 “误会一场而已。” 时祺手一松, 玻璃杯砰然碎裂,流出的酒液蜿蜒过大理石地面的数条裂纹,扭曲得像千足蜈蚣。 黄毛正想发难, 刚想说小小一个招侍手眼通天, 招管闲事,却先对上时祺凶厉的眼, 像是淬了毒的硬刀,心下一凛。 接着,他被金链男从身后不动声色地钳住手臂, 来打圆场。 “都说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跟条子走得近。” 金链男揪起他的衣领, 低声警告。 “可是那小子都踩在我们头上了。” 黄毛眼睁睁地看着那抹倩影在搀扶下离去,好似抽丝的轻纱绕身而过,心头饥渴难耐, 魄荡魂摇,却又无可奈何。 “不是今天。” “晦气。” 在看不见的角落里, 危险在冒苗时就被时祺悄然吹熄, 坠入无边的黑暗里。 “这笔帐小爷我今天可是记下了。” 黄毛骂骂咧咧。 时祺将温禧拉到空的卡座上, 眼见少女脸颊绯红,一看便是醉得不清。 此刻的温禧睁着朦胧的眼, 杏眸里的灯影明明灭灭,犹如万花筒里沸腾的彩片,贪欢一晌,不察危险降临。 他无可奈何地摇头, 给温禧满满倒了一杯柠檬薄荷水, 她顺从地饮尽,眼神恢复七分清明。 “真是欠了你的。” 但眼里一汪秋水依然荡漾, 似要在他的心河靠岸。 他无奈,漆黑的眼看着温禧,正想数落她几句,却异端横生。 先是听觉。震耳欲聋的舞池音乐戛然而止,像整个空间被上苍笼下隔声罩,生气被缓缓抽离,全情投入的舞者露出迷茫的神色。 再是视觉,全灯忽灭,酒吧陷入无边的漆黑,幽深恐寂。 好在应急照明灯骤然亮起,雪亮的白灯照在古典壁画里阴恻恻的人像上。 混乱中群情激愤,有人厉声咒骂老板。 在这音乐暂停的短暂空隙,时祺耳尖,先捕捉到门外由远及近的异样脚步声,沉闷、急促、在水波纹式的瓷砖上阵阵荡漾。 不应该,今天的人来得这么快? 耳链里的微型监听麦安安静静,一点指示也没给,他的暗号如同泥牛入海,让时祺双眉紧锁。 按兵不动。 传回的信息让他心烦意乱。 可她还在这里。 “跟我走。” 他迅速起身,在昏暗中如履平地,熟练地将懵懂的温禧塞进距离最近的吧台,时祺对她嘱咐,吩咐调酒师将她一并看好。 “你呆在吧台这里,没事不要出来。” - “临江街道派出所,接人举报有人在此违法聚众赌博,请大家配合调查。” 几乎是同一时刻,失乐园的雕花铜门被猛然突入,裹挟着夜晚的凉意冲破温柔乡。 南江市下辖共有四个区,临江区为市中心,临江街道更是重中之重。身着崭新制服的派出所民警,亮出证件,声若鸿钟。 但临江一向治安极好。 时祺的瞳孔骤然紧缩,不动声色地藏在视角的盲区,静观其变。 首当其冲的是那群混混。 那群混混径自看着鱼贯而入的警察向自己走来,他们面面相觑,如临大敌,首先自乱阵脚。 “哥,他们是不是来抓我们的?” 黄毛颤声,冷汗直冒,却没听见大哥的回应。 “跑什么?” 眼看着辅警即将走到跟前,黄毛做贼心虚,蓦地站起,借着肩力猛地冲向一名戴着眼镜的文弱辅警,一时将那人撞得人仰马翻。 “有人暴力袭警!” 派出所的其他民警见同事遭袭,立刻拥上来帮忙,其他混混见此情状,只好硬着头皮上前,他们摸爬滚打,阴招频现,一时间双方难解难分。 第57章 失乐园建造的时机不对,早便引起了警方的关注。临江派出所怀疑这是一个以酒吧为噱头的钱色交易中心,试图拔除这颗甜蜜花芯上的倒刺。 但几次突击,都扑了个空。 “抱头,蹲下。” 昏繁缭乱的光影下,增加了警察抓捕的难度。 费劲九牛二虎之力,他们终于成功按倒所有人,汗津津的警察松了口气。 然而同一时刻,失乐园中的客人不明所以,恐慌像雪浪一般席卷了整间酒吧。人群开始惊慌失措地狂奔,桌毁椅倾,杯盏破裂。鼓膜里充斥着杂乱的脚步声,在应急灯的光晕下化作长了脚的憧憧黑影,晃得人头晕脑胀。 “请大家在原地配合调查,请大家在原地配合调查。” 年轻辅警拿着扩音喇叭,对四散而逃的人群扯破了喉咙,尽力维持秩序。 “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慌乱中调酒师忘记时祺的忠告,拽了温禧一把,她跟着他们一起拔腿狂奔,拥在人群中不知被推来搡去,乌发后的山茶绒花在推搡中滑脱,像个狼狈退场的公主。 “这是什么情况?” “快走快走,哪还管得了这么多。” “我可不能进局子,我是自己偷偷出来的。” “妈妈啊,早知道我就不来这里了,呜呜呜呜。” 先是不明原因断音断电,现在警方的闯入愈加混乱,男男女女的声音缠成一片,众人在茫然之下随波逐流,像无头飞蛾,急促而慌乱。 连新鲜空气都变得稀薄。 “小刘,你去联系老板,确认不明原因的断电。” “小陈,你去维持好现场群众的秩序。” 黄队沉着冷静,发号施令。 终于室内灯盏重新亮起,照耀满地狼藉时,已是另一番光景。 好在事先安排从后方包抄的三位辅警也大有所获,竟真的在隐蔽的地下室处抓到来不及撤退的销金窟。 举报作实,他们在前厅又按下一群袭警的社会闲散人员,今天收获颇丰。 同事之间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将一整排的赌徒与袭警的混混扣在一起,强压着领头人在墙角处蹲下。 人群的喧哗平稳下来,失乐园里的人逃了一半,剩下另一半胆大的,反而在门外伸头探脑,危急时不忘吃瓜本性,围在原地看起了热闹。 温禧就站在其中。 警员孙吉推正眼镜,正在清点人数。 没想到第一次跟师傅夜间出警,就遇到这么大的阵仗。统共没来几名警察,在擒拿混混时已人手用尽。那些混混还不老实,像在油锅边缘滑溜溜的青虾,到处折腾。 他们冲动中与警方起了正面冲突,现在追悔莫及。 孙吉认真地工作,却瞥见角落里抱头蹲着的陌生男子,比改造过三年的犯人动作还标准,不由得多看了两眼,那人察觉到他的视线猛地抬头,眼神瞬间跟他打了个照面。 他一个激灵,发现好像有哪里不对。 “队长,他好像是那个......” 孙吉的脸因激动而泛着红光。 “悬赏十万。” 别人下班时刷短视频看简讯,孙吉将悬赏通告都存成ppt放在手机上浏览,真正将爱岗敬业落实到生活中的每一处。 眼前这张脸让他印象深刻。 隋夜,南江十年前一起恶性事件的犯罪嫌疑人。他将自己的养父母杀害在砖瓦房当中,又残忍地将尸体缠好保鲜膜,甚至刻意做了防虫防腐的处理,藏在衣柜里。 手段凶残,令人发指。 因此,尸体连求救的恶臭都不曾传出,时隔五年,村庄征地拆迁,才发现两人的遗骸。 此时嫌疑犯早就逃之夭夭。 后续有人看中他的犯罪“天资”,不惜重金买他为凶,他又接连犯下邻省的几起命案,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他本该在三年前落网,却偏偏出现了一份不在场证明,混淆了警方的视听。直至后来抽丝剥茧,侦办人员才在千头万绪中找到线索,终于不负众望,掌握了实质性的抓捕证据。 悬赏通告上仍是隋夜十八岁的照片,唇红齿白,眼神却狠戾阴险。 尽管模样已大改,但他的面部特征依然未变。 那声太大,不仅黄队听见,双手抱头的隋夜也清晰地听在耳间。 无可避免地打草惊蛇。 那男人身穿风衣,灰白的眼里浑浊的血丝,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却两鬓斑白,多年刀口舔血的逃犯生涯,在他年轻的身体上留下难以掩饰的风霜。 正当分局的警察欢天喜地收工的时候,孙吉直直开口,颤颤巍巍地伸手在那人脸上一指。 临江街道安定祥和,最常见的就是下沉社区里调解邻里纠纷,难得遇见大案要案的犯罪嫌疑人栽在自己手里。 黄队双眼放光,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番事业。警校多年磨砺锻造而成的热情在此刻喷薄欲出,基因里的惩恶扬善之心狂跳。 “没想到还有意外的收获。” 他朝着犯罪嫌疑人的方向走去,准备去料理这条漏网大鱼。 “他们找到人了。” 与此同时,时祺沉着冷静地对监听麦那端汇报。 “外面棘手,1103,你配合他们的行动,随机应变。” 长期在基层热闹和善百姓环绕之下,黄队一时犯了轻敌的毛病。 第58章 “来,我亲自给他上铐。” 他脚步虚浮,好似又回到从前那段光辉岁月。 此时此刻,隋夜却突然暴起,濒临绝境后再度爆发的困兽,撞上鲜艳红布的双眼充血的公牛。将黄队整个人撞飞,夺了他别在腰间的警棍。 肩胛骨像被重压碾过,黄队瘫倒在地,眼睁睁看着他冲辅警而去,目眦欲裂。 “当心。” 像是个破落的风箱,拼命拉扯,才挤出字句。 几名不知情的辅警仍在热切地交谈,盘点赌资,眼看着就要被蓄势待发的隋夜从身后偷袭。 他甚至闭上了眼。 千钧一发之际,从走廊处无端飞来一只啤酒瓶,隋夜伸手格档,瓶身在手肘处清脆地碎裂,眼神愈加阴冷。 时祺。 “是你。” 隋夜灰沉的眼透出一丝奇异的光。 时祺的身法快到极致,试图快准地结束这场斗争,但他有趁手的武器,还是落了下风。 两人短暂地对峙,好似中间分隔着楚河汉界,互相观察对方身上可能存在的弱点。 好像古罗马的斗兽场,还是隋夜率先发难,两人势均力敌,缠斗得太狠,甚至没给外人留空隙。对方路数凶悍,招招都下十成十的黑手,犹如响尾毒蛇。 但时祺更狠,他打架向来没什么章法,也从不推演自己有可能反噬的伤害,只追求对方造成的极致伤害,是用命去耗。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处在劣势时,好像个无底黑洞,他将所有的痛楚都尽数吞咽,缄默无言。 最终。 时祺看准破局之机,抬脚飞踢,隋夜的虎口被狠狠一震,警棍脱手而出,有生力量被瓦解,终于迎立在局势的上风。 “还愣着干嘛,快去帮忙啊。” 黄队缓过劲,一边捂着胸口,一边指挥直愣愣的年轻辅警,恨铁不成钢。 这帮兔崽子,还不如一个见义勇为的群众,回去真要好好教教。 几名民警见状冲上去帮忙,最后齐心协力,一齐将凶犯死死地压在冰凉的瓷砖上。 时祺靠在墙上为支点,湿漉漉的碎发贴在额间,打斗中白衬衫的领扣早就崩落,像无形的手终于松开束缚,四肢百骸都痛到极致,无声地喘。 隋夜被双手反剪,黑眸里浓郁的不甘之色。但他却并不像落网的嫌犯那般万念俱灰,反而视线飘忽,最终紧锁在外圈群众里的某个锚点,露出罕见的光。 紧接着,他勾起唇,无声又诡异地笑了起来。 这状态不对。 千钧一发时,一柄暗刀从身后的人群中飞出,掀起爆裂的狂风,明锐的刀尖从时祺的右手臂擦过。 血珠一滴一滴顺着薄白的袖管,无声地坠落。 第28章 血 那人竟还有同伙。 那柄尖刃与雕花长柱相撞, 碰出伶仃之声。 人群掀起骚动,手臂的剧痛让时祺猝然回神,身侧制服凶犯的警察冷静张望, 寻找凶器的来源。 同伙近乎凭借本能, 孤注一掷,将一腔恨意全发泄在这一刀上。 仓促之间, 虚空中掷出的那柄刀准头不够,倘若再偏差半寸,他的右手臂就废在此刻。 所幸, 他的命还经得起随机赌注。 “你找到我们的时候, 应该不会想到, 我们是双胞胎吧。” 身后的隋夜突然有了动静,在狂暴的笑声中,艰难地往外咳了几口血, 揭开最大的秘密。 “是哥哥没用。” 他的头颅垂了下去。 此时此刻,围观群众中, 晃晃悠悠站起来一个人。 那人黑衣黑裤, 将全身上下包裹得不留一丝缝隙, 此刻却破摔身份的陶罐,撕下所有的伪装。 他粗暴地将兜帽与口罩一把扯下, 露出那张与隋夜几乎一摸一样的脸。 但又有所不同。 在相似的轮廓下,颜色让他们的长相有了明显的区分度:他的头发与眉毛都是雪白,在璀璨的华灯下有些骇人,皮肤近乎透明, 面部青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见, 一看便是孱弱多病,药石难医。 此刻出现, 好像在上演最后谢幕的篇章。 他得了白化病。 隋昼,那个本该在出生时就宣告死亡的弟弟。 那人敏捷地往后倒退几步,用复杂的神色扫视了四散而逃的看客。 这种眼神时祺很熟悉,他见过不少穷凶极恶之徒,习惯在落入法网后做负隅顽抗,瞬间警铃大作。 电光火石之间,时祺突然明白,当初那份误导所有人不在场证明之所以产生,是因为兄弟二人相互配合,交换了身份混淆视听。 哥哥凶狠残暴,弟弟精细油滑,交相抹除犯罪的证据,给警方取证造成了极大的困难。 原来他们一开始的对手就是两个人。 “今天我让你们都给我哥陪葬。” 正当大家以为危机解除时,隋昼不惜暴露自己,咬牙切齿地宣告来复仇。 倘若他此刻混迹在人群中逃之夭夭,便如同一滴水落入汪洋大海,再无迹可寻。 “快救救他,快救救他。” 温禧凄厉的叫声脱口而出,震出哭音。 她在喊时祺,这样微弱的提醒淹没在哗然的人群中,尖叫声此起彼伏,群众又开始四处逃窜。 飞刀已掷,时祺笃定当下他手里必定没有凶器,却未见他的袖口处又见熟悉的寒光。 第59章 “刀,他还有刀。” 是谁被掐尖了喉咙,撕心裂肺地一声吼。 隋夜轻蔑一笑。 无知之人,这把刀本就该是一套成双。 隋昼的袖中还藏着一把短刀,是起初混乱时哥哥将自己的那把也塞进他手里,让他用以自保。 这是隋夜最后的保命符,却义无反顾地交到他手里,犹如在暗无天日的环境中,他在养父母的棍棒下头破血流,为他抢得偏安一隅。 他还记得,在他永远触碰不到的温柔阳光里,哥哥笑着与他互换名字。 他说,你从此以后改名叫隋昼,你要一直活在明亮的阳光下。 可他从生来就是阴沟中的老鼠,仰人鼻息而活,只在深夜中才敢抬头看那一轮幽暗的月亮。 他和哥哥,在拳脚相加下苟且偷生之时,却从来没有人救过他们。 病态又绝望的心绪从内里将隋昼撕开,让他蜕变成游离于社会法理之外,彻头彻尾的怪物。他扫视了一眼惊慌失措的群众,面容扭曲,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戏啊,就是要反转才有亮点。 时祺与警察合力,却被耳间的声音分出心绪。 他刚刚好像听见了温禧的声音。 该死,她为什么没有离开这里? 此时此刻,他甚至分不出半分的心力去担心她。 温禧站在那里,脚像被钉死在原地,从来没有哪一刻感觉到自己这么没用。 远处笛音高鸣,远方又有一队训练有素的警察飞奔入场,将所有围观的群众都转入安全的地界。 时祺的身后是一幅巨大的壁画,画面上是身披雪亮铠甲的古希腊英雄,沉浸在酣畅淋漓地战斗。 温禧认出那个人,攻无不克的战神,阿基琉斯。 阿基琉斯之踵。 很不吉利。 同样地,时祺的致命弱点是温禧。 隋昼不擅打斗,但思维敏捷,抓到时祺意识的半分错愕,立刻意识到空荡的周遭中隐匿却格外明显的那个娇弱身影。 她藏得一点也不好。 只要抓到这个人质,他和哥哥还有活命的余地。 “放下武器,你已经被包围了。” 寡不敌众,擒获隋昼本该尘埃落定,众警不知他为何突然踉踉跄跄地调转方向,但他还来不及去舞池边缘中抓他的猎物,先被时祺一把拽住。 但时祺却了解他的不轨图谋。 隋昼厌恶他碍事的桎梏,猛地一扯一搅,那柄短刀就插进时祺的右侧腹,划破的衬衫上顷刻间血流如注,粗暴地雕刻出一朵血花。 “杀人了,杀人了!” 是谁在喊,是谁在喊? 血涌成流,时祺下意识捂着自己的腹部,身形踉跄了数步,扶在立柱上,勉力维持岌岌可危的平衡。 发现自己杀了人,隋昼彻底陷入癫狂的状态,心理防线如溃败的千里之堤,刀哐地一声掉到地上。 目睹养父母尸首瑟瑟发抖的男孩,现在为虎作伥,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小昼,我不希望你杀人,只要手上沾了血,就再也洗不掉了。” 恍惚中他听见隋夜的声音。 “哥哥,你不要怪我,你不要怪我。” 他双膝跪地,对着空气呢喃。 他不想杀人的。 抓住隋昼错愕的瞬间,他被全副武装的警察就地生擒。 他脸色发青,好像被捞上岸窒息的鱼,翻了白肚。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好像在这一刻,他残存的理智才重新附着于身体之上,在隋昼茫然无知之时,对兄长的依赖让他丧失了是非善恶,在错的道路上一意孤行,将罪责归咎于整个社会,终究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有群众见义勇为受伤,快叫救护车来。” 身穿制服的市局警察已在动作熟练地接管酒吧里的事务,给整座城市注入安定的强心剂。 为首的中年男子浓眉大眼,克制又谨慎地往时祺的方向看了一眼。 余光中察觉到有人在看他,时祺的意识像是在狂风骤雨中摇摇欲熄的烛火,终于放心地闭上困倦的眼皮,彻底陷入黑暗。 - 却没想到温禧从角落里直冲上来,将他接住。 “小姐,你干什么,小姐。” 眼看属下要上前去阻止,中年男子摇了摇头。 “不要睡着,快醒醒啊,时祺。” 听见她焦急的声音,时祺紧闭的眼皮竟真的微微颤动,强撑着睁开透光的缝隙。 他漆黑的眼涣散无光,好似凝了一层霜花。 此刻眼前模糊一片,好像在冬日长夜,残躯于一望无际的雪原上曳步,上下两茫茫,除了耳畔她的急切的声声呼喊。 “倒霉,每次受伤都遇见你。” 他在逞强,唇边溢出短碎的字句。 那些血流得太多太快,像被激流冲入海洋的红尾金鱼,将时祺有限的生命力一同卷走。 浓重的血腥味钻进鼻尖,连着她的胃里反涌的酒气,在食管里翻江倒海,忍住作呕的冲动,温禧的小脸白如薄宣,比他负伤时还难看。 “别睡,快醒醒。” “没......没事,我这条贱命,死不了的。” 时祺看着她的模样,紧蹙的眉尖舒展,竟还有力气去笑。 他的嘴角连挑一丝弧度都显得格外勉强。 第60章 人因外伤失血超过百分之二十的时候,就会晕厥,休克,濒临绝境。温禧怀疑,是不是一刀扎破造血的脾脏,导致血流不止。 右腹部?是哪里?脾脏是在那个地方吗? 温禧心乱如麻。 这次的伤比上次严重的多。 好像每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总在受伤。 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 也不知道这个人怎么这么皮糙肉厚的,流这么多的血都不长记性。 同一时刻,时祺牙关紧咬,却克制不住生理性地颤抖。 止血,对了止血! 温禧好像昏了头似的,疯狂地去撕裙尾,鲜艳的红与粘稠的血交织在一起,那些血太多太密,想先将他的伤口按住。 她痛恨自己没有学到太多急救知识,在命悬一刻时无法挽救心上人岌岌可危的姓名。 “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 温禧喃喃自语。 她将所有罪责都揽在自己头上,当初就应该坚持带保镖来,不应该听她们的话,带着保镖碍事。 本该不会有这样的无妄之灾。 在等救护车的短暂时间里,她脑中的思绪纷乱,一会惦念这个,一会又记挂那个,好像无数有轨电车的线错落在一起,最后缠卷漏电,将整个脑海都烧成一片焦黑,寸土不剩。 她将他紧抱在怀里,一袭长裙污痕斑斑,俯身一瞬不瞬地看时祺。 他们贴得太近,沾得温禧浑身是血,甚至落在锁骨上,顺着山茶花的枝蔓凝结,生动而鲜艳,好似世间最昂贵又残忍的颜料。 他的生命。 他也瞥见,挣扎地抬起手,咬牙在她的锁骨上描摹出花的轮廓,妖冶美艳。 “是不是好看多了?” 绝境之下,时祺还在哄她开心。 最后他的手如强弩之末,又无力地垂落下去。 “倒真是给你免费画一朵花了。” 他轻声喟叹。 此刻下意识地,温禧抬手去抚自己的眼角,才发觉自己满脸都是冰凉的液体。 “你别说话了,省点力气吧。120马上就来了。” 温禧说话时带着哭腔,尾音湿凉,好似氤氲着水汽。 她究竟是有多怕他死? “别害怕。” 分明是他受伤,温禧却感觉自己的肾上腺素也跟着疾速飙升。 看见犯罪嫌疑人朝着自己调转方向那一刻,她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接下来他却被时祺生生拖住脚步。 都是她的错。 红蓝双闪的救护车终于抵达现场,将他送到医院,温禧双腿发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好心的女警搀了她一把,让她能作为家属跟车离去。 救护车呼啸而过,看见医护有条不紊地给他呼吸监测、按压止血,感觉一点忙都帮不上。 时祺虚虚地回握她的指尖。因为失血过多,他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像是祭奠时用的纸钱,好像风吹之后就要飘入火堆,然后灰飞烟灭。 “没事了,没事了。” 温禧整个人发抖得更厉害,好像筛糠一般。 她的状态比时祺还令人担心。 上救护车时,连护士都轻声多问一嘴,忧心忡忡的眼神在浑身是血的少女身上徘徊,担忧她是否有些不可言说的隐疾。 “我没事。” 反观时祺却镇定自若,只有面无血色的嘴唇出卖了他受伤的秘密。 “温禧,我.....” 但他的镇定徒有其表。 他用尽所有的力气去回握温禧的指尖。却像飘忽的游丝,最终没将这句话说完。 - 这桩意外过去许久,温禧仍在接连不断地做噩梦。 她无数次梦见时祺,每次都死状凄惨,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欢乐结局。或是她在漫无边际的血海沙滩上拼命地奔跑,鲜红的浪花却在身后穷追不舍。 又或是梦见时祺在身后喊她,她满心欢喜地回头,视野中却被挥洒上一片鲜红,从他的尸首上开出一朵绚丽的山茶花,红得要滴出血来。 她开始生理性地厌恶红色,再也不喜欢山茶花,也再也不穿红颜色的衣服,因为接触到红布的肌肤就会飞快地长出浮疹,久难消愈。 但她依然在爱他。 这个秘密连时祺也不知情。 “温禧,合作愉快四个字,也值得你发这么久的呆?” 指尖依然缠留着回握的热度,她的英雄好好地站在自己身前,皱眉问她。 第29章 琴房(现在) “没事, 就是想起了一点之前的事。” 好似在漆黑的隧道里踉跄独行,视野里有如海市蜃楼般的虚假天光,却难解近渴, 时祺的声音为她抛下救命的绳索, 将她迅速往回拉扯,避免奔赴破碎的梦境。 时祺眼见她沉默不语, 那双漂亮的杏眼凝滞放空,微微地向右侧方偏转。 他立刻判断出温禧在走神。 “是什么事?” 时祺继续饶有兴趣地往下追问。 温禧又抬眼去看声音的主人。 她坐他站,他英俊清朗的脸在跟前, 眉弯眼深, 比少年时的轮廓深邃成熟了几分, 连眼尾的锋芒都收敛了数分。 那枚放肆的耳钉早就不在,现在他的耳垂干净平整,留下的孔洞已几近愈合。 早已不是从前那个与她纠葛的时祺。 第61章 但他偶尔也会像八年前的自己, 最接近他的时刻,是在餐厅挺身而出, 制止方城觉的时候。 “我和你之间的事?” 时祺舒眉, 意有所指。 好像自己的小秘密被戳穿, 温禧的耳尖绯红,避免他猜得更离谱, 索性坦诚。 回忆中的少年还在命悬一线,遍体鳞伤,此时此刻的他站在此处,好奇自己思想中的秘密。 很奇怪, 与时祺共处一室时, 那些尘封的回忆就像保密箱被骤然插上钥匙,时祺一来, 原本长满青苔的开锁工具突然就焕然一新,将记忆之箱扭转而开。 是丰饶之角,还是潘多拉魔盒? 她从前听过一种说法,时常沉湎于回忆中的人,便是现在的生活过得不如意的时候。 是不是现在的她无意识的选择? “想起大学时,我找你一起去拍戏,给你添了许多麻烦的事。” 温禧语气故作冷淡,时过境迁,好像在推演别人的悲欢离合。 她刻意省略了许多可供大作文章的细节,包括她的自我改造、琴房被困、演戏、到决裂。 可惜不过是人生中最无关紧要的部分。 不知晓他会怎样看待他们那些过往。 那场戏磕磕绊绊,他们和小剧组也渐渐断联。吴荻似乎也询问过他们突然决裂的原因,作为局外人,眼神惋惜,只是可惜了金童玉女无法继续合作。 “是我不好。” 时祺反而摇摇头,他的眼神罕见地流露出一份怀念。 温禧看得真真切切。 “现在你若想演什么,我一定好好奉陪。” 像镶嵌了和田柔玉,他的眼泛着安静幽深的光。 时祺说话最喜欢真假参半。 始终让温禧放不下心结的原因还有一个。 因为仔细追究起来,过去的事漏洞连篇。为什么失乐园的凶手与他如同旧识,为什么他一身功夫精湛,根本不像个普通的大一新生。 但她那时天真年少,又当局者迷,几句话便被哄骗了过去,并不曾因为深爱之人的异样举动而去深究。 在现在的他们复又重逢,她怕长醉不复醒的,其实是虚假的楚门世界。 倘若有以后? 他们会有以后吗? 还是她想太多。 温禧眼神闪躲,摈弃杂念,将生长的期许从脑海中驱赶出去。 气氛一时竟有几分微妙。 “既然合同签好了,那我再给你简单地介绍一下颂音里调律部的组成。” 时祺好似不觉她的异样,仍旧言简意赅。 她点点头,心绪已稳,表示自己可以倾听继续交代未尽的公事。 “在我们这里。每年会定期举办培训、讲座或是工坊,你都可以参加。除了你之外,我在调律部另有四名调律师作为骨干。因为我在国内的团队临时有些变动,所以这次让他们从国外回来。” 温禧想起上次在舞台上互动环节的失控,隐约触碰到这些变动的真相。 “我知道了。” “你们应该很快就能见面。” “今晚。” 他神情笃定。 今晚,这么快? “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就可以出发了。” 这点伤暂时不需要回去休息吧? 他这样做,不是直接给未来同事面前拉仇恨吗? 时祺说一句,她便在心中顶撞一句,逆反值拉到了最高。 “我请你和他们一起吃顿饭,就当作接风洗尘了。” 时祺又开口相邀。 “他们刚从国外回来,在倒时差,所以晚点也没关系。” 天光将尽,时祺看见她不自觉地面露难色,于是出言宽慰。 “你要是不方便的话,我们就改一日时间。” 这算什么? 温禧觉得自己此刻就像烽火戏诸侯的罪魁祸首,为她无限制地推移时间,惹得员工都怨声载道。 温禧在沙发上坐了许久,起初长时间调律的疲乏也一扫而空,感觉精神早就恢复,脚上的伤也只是皮外伤而已。 “但在这之前,温禧,我需要一个你的联系方式。” 话锋突转。 怎么绕到这里来了? 当然,你是我的老板。 叮咚一声,两人成功加上微信。 时祺的微信头像,从从前的一片漆黑,变成了黑白相间的键盘。温禧在此刻想起那些评论家真心诚意的夸赞,暗示他为钢琴心甘情愿地奉献一生。 “好。” 之前投给颂音的这份简历,清楚明白地写了她从微信到邮箱的各种联系方式,他不可能没看见。 他将温禧的手机放在桌面上,坐回办公椅上。 “另外,这是我近期所有的个人行程。” 时祺动作流畅地点开简单整齐的电子表格文档,甚至用不同的底色做了重点标注。他为她的到来做了完全的准备,似乎早就笃定温禧不会拒绝他伸出的这份工作。 打印机开始嗡嗡作响,往外吐出色泽鲜艳的行程单。 等等,我需要知道的这么详细吗? 表格上的资料一应俱全,甚至规划到了一年之后,他的休假仅是不需要举办巡回演奏会,仍有些其他的活动需要参与。 温禧懊悔,觉得自己当初说不做专职调律师的那番话像是一纸空谈。 第62章 尽管如此,她还是小心翼翼地将表格折叠好,收进自己随身的手提包里。 “最重要的如果想要找我,随时可以联系我。” - 转眼间,落日西沉,燃烧的云海残存着未尽的光。许是觉得气氛沉闷,时祺起身去将玻璃窗推开,夜晚的凉意涌入室内。 此刻,有吹入办公室,听见身后传来似门震动的声响。 温禧的听觉最是敏锐,很快就顺着方向看过去,看见办公室后侧方毫不起眼的一道暗门。 “那里是什么地方?” 她疑惑问。 “是我的琴房。” 身后的时祺眸色有些犹豫,但还是出言解释。 他抬脚便走,像是恐惧她的靠近,要将主动权把握在自己手里。 那道暗门缓缓拉开,露出一间没有光的四方房间,跟温禧在观星公寓的住宿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温禧看见他的犹豫,有些震惊。 她直觉这间房跟他的某个秘密相关。 从初识开始,时祺就习惯隐瞒,他将所有的秘密都藏在心里,直到最后都引爆,驱使他一次又一次地狠心将不知情的自己往外推。 直到后来,那些秘密成为挥之不去的羁绊。 她才不得不停下来从头审视。 但重逢后的他,好似彻底改头换面,变成一个光明磊落的人,竟会主动将自己袒露、敞开,在她面前。 “你来南江就住在这里吗?” 借着办公室的光,她得以窥见琴房,除了立式钢琴,旁边还有张床。 还在这里睡觉吗? 难以想象,时祺能夜以继日,在漆黑的房间里自我惩罚式的苦练,在狭窄的空间中画地为牢。 暗无天日。 她克制住自己荒唐的联想。 “怎么,你那里有多余的房间,要好心收留我吗?” 他触碰到温禧眼里的不解,好整以暇。 “我有住处,只是那里现在还没有装修好,不方便过去住。” “没有,只是觉得你有整栋大厦,为什么要将自己住在这里。” 温禧想起庞大的衣帽间,又看见时祺自己小小一角房间。 她印象中的钢琴家,应当有富丽堂皇的主厅,铺上一张柔软的石榴花针织毛毯上,再摆上装饰华丽的三角钢琴,最不济也要有专门的练琴室。 方才有练琴的氛围。 可能是他近些年莫名其妙养成的怪癖吧? “刚刚宁宁跟你说过了?华顺大厦都归我所有。” 宁宁,叫法亲密,温禧捕风捉影的猜想又得到验证, 温禧自己也没意识到在恼怒什么,却不由自主地拧眉。 “我每天有一半的时间都待在这里。” 他轻声解释。 “要进去看看吗?” 他在诱惑她,率先走进。 她踏进那间房,好像缓慢地踏进时祺秘密的心脏。他依次点燃祭台上的烛台,用苦难与委屈作引,诱她向自己靠近。 在练琴的时候,是他最投入的时候,也是他最脆弱的时候,理智消失,情感泛滥。 是他将自己暴露给她,求她片刻的怜悯。 - 但温禧甚至还来不及做丝毫的情感波动。 一阵狂风骤然从没关严的窗户袭来,刹那之间,门锁不合时宜清脆的一声,将两个人反锁在里面。 好像砚台被打翻,她的视野被浓厚的墨汁浸泡,浓烈的黑连天覆地而来。 让温禧一时目不能视。 “抱歉,是我忘记提醒你,这间房的门锁有些问题。” 时祺真诚地开口。 要不是温禧自己走在身后,一时失手,她甚至都怀疑这是他的某个拙劣的恶作剧。 人的视觉暂且需要反应时间。 她循声辩人,往后转,也看不见时祺的轮廓。 漆黑将所有可视之物都笼罩,好像无缝不入的鬼魅。他们两人的手机也遗落在办公桌上,求救无门。 温禧后悔,自己真不该一时兴起来看什么琴房。 重蹈覆辙,与他在黑暗□□处一室。 “没关系的,我让宁柠把你的工牌与手册带来,一会发现我们不见了,应该会来这里找我们。” “哦。” 她答应一声,将秘书的名字跟着复述两遍。贝齿咬紧了唇瓣。 “宁宁,宁宁。” 时祺观察到她的异样。 “不是我想故意用叠字叫她,是因为她的名字就是这样,姓是宁静的宁,名是柠檬的柠。” 目不视物,听觉就在此刻变得敏锐。 时祺连说话都带着笑音,喉间微颤,从耳间就可捕获到他的心情特别愉悦。 “跟叫你一样,都是连名带姓,温禧,还是你希望我将你与她做一些区分?” “小满?” 这一声亲昵的称呼蓦然让温禧的心又一乱。 温禧本不怕黑,但她却辨不清方向,感觉有异物在眼前一闪即逝,本能地就伸手胡乱地在空气中一抓,竟拽来灼热的呼吸与失去平衡的高大身体。 那枚异物是他的领扣。 第30章 私心 灼热感覆身而上, 温禧心生不妙,骤惊里盘算着自己承受不住突如其来的重压。可她才先感觉到眼前身形起伏的瞬间,就已被拽进一个熟悉的怀抱。 好像空谷幽兰, 她周身被清冽的气息交缠而上, 染了个遍。 第63章 “温禧。” 她平白无故地被唤一声名,神摇意夺。 “倒也不用这么报复我。” 如夜似漆的室内, 时祺的声音清寡,像一捧轻雪融在心头。 混沌将人的平衡感一并削减,时祺踉跄了几步, 勉强稳住了自己的身形, 没有将她一并带倒。 只顺手牵羊, 靠惯性将温禧拥进怀里。 时间不再流逝,在虚空中凝滞。 她记得卧室好像是有一张床......吧? 被抱在怀里,这个莫名其妙钻出的意念让温禧的脸又烧得滚烫。 “抱歉, 我不是故意的。” 没有,她怎么可能是故意的? “那是无心的?” 她越想反驳, 却越被他曲解了本意。 让她像极了使性子的幼稚小姑娘, 连前任一位鞠躬尽瘁的秘书都要拈酸吃醋, 现下还要装瞎狠狠扯他的领口让他难堪。 温禧哭笑不得,感觉真是自作自受。 倘若上苍再给她一个机会, 她一定将身体绷直,站若松,坐如钟,再也没有其他多余的动作。 温禧的耳尖贴着时祺的胸口, 尽管隔着西装外套与雪色衬衫, 她仍能听见说话胸膛在每个字上的起伏,他好像一座休眠的火山, 语中将山口覆盖的凉雪抖落,愈来愈有复苏的征兆。 平静的外表下早已暗流汹涌,好像随时都能翻腾出烈焰,将她吞噬。 更何况,紧伏的右耳成了天然的扩声器,此刻将时祺绵缓的心跳慢慢传送而来,好似与她末端的心房也连接在一起。 不知此时他的表情是什么样的? 时祺好像并没有放开她的打算。 他的肩平胸阔,将身材玲珑的她包裹在其中绰绰有余。这个暧昧的姿势下,时祺的下颌轻轻地抵在温禧的头上,甚至不由自主地自己寻了个舒适的角度。 重逢后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来源于她的无心之失。 “时祺,如果站稳了,就可以把我放开了。” 温禧轻声,按捺尴尬,出言提醒。 她甚至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不敢惊扰他半分的心跳。 自重逢后他一直在扮演正人君子。她话音刚落,身上的重量便撤去。温禧的身体重新恢复自由的状态,受流动的空气刺激,静寂,陌生,微凉。 她反而有些不适应。 温禧想起她从前看的恋爱综艺,男女第一次约会时互不认识身份,节目组设计在漆黑的餐厅里,让两人互相通过肢体的接触,来判断对方的第一感觉。 这多荒谬。 现在她真切地在这种境地之下。 他在此刻,就成为她所有安全感的来源。 “真好。” 他说什么? 这句话像雪融成水,从她耳畔滑过,她因为出神,一时没听真切。 时祺轻声说,回答却南辕北辙。 这句话他说给自己听。 你看不见我的眼神与唇形,真好。 不知我因你的倏然靠近而情动,也不知我因你的抬手轻拽而心乱。 他再也不用掩饰眼神的炙热。 五光十色混合为纯粹的黑,成为掩饰万物最好的保护色。 - 她感受到时祺的步履开始挪动。 “你要去哪里?” 温禧有些紧张。 “这里的钢琴,没什么别的事,我想弹弹。” 从虚空中传来他的答案。 “我对房间的结构比你熟悉,我带你一起过去吧。” 其实,随着时间的慢慢推移,温禧的眼已逐渐接受黑暗,感觉视力渐渐恢复,在混沌中能感受到整个房间的轮廓。 但她还是没有推拒时祺的好意。 房间的面积不过十几平方,他小心翼翼地保护她,捧在手心。 温禧有一瞬恍惚。 温禧紧张兮兮地牵着时祺的袖口,好像春游时被勒令牵手的小朋友,一步一步地往钢琴旁边挪。 “我怕你看不清琴凳,一会再磕到膝盖。” 时祺认真地诉说对她的担心。 “坐吧。” 视野里看见女子小心翼翼地在琴凳边缘坐了一寸,差点跌倒,又扶上他的手臂。 “坐里面一点儿,我占不了那么大的位置。” 时祺情不自禁地莞尔。 “你帮我听听我新写的曲子怎么样?” 他与她并肩坐好,熟练地掀开琴盖,认真地征求身边人的意见。 “什么时候写的?” 从钢琴独奏会到现在,不过短短数日,温禧不知道他是何时完成的创作。 于情于理,她都不应该是第一个听他创作的人。 “马上就有了。” 时祺说。 “再给我出个题?” 时祺侧首看她,他说的是当初最喜欢跟她玩的一个游戏。 即兴创作。 他天资聪颖,即使温禧故意与她作乱。在黑键上敲几个不熟悉的音程,又或是从高音区横跨到低音区选键,为刁钻无所不用其极,他也能见招拆招,极快地连音成曲。 每次的创作还都惊人的好听。 在开始前他活动手指,根本用不着光,就能清晰准确地定位每个琴键的位置。 时祺的右手在琴键上流畅地回环往复,快速地弹了一组降e小调音阶。 “这台钢琴也不准。” 第64章 温禧开口。 她不用听完一首完整的音阶,几乎在听完一个八度就做了判断。 让温禧意外的是,这台钢琴的状态不仅不好,还是九十年代生产价格低廉的练习琴。近二十年过去,琴键松动走音,甚至一发力,连键都无法回弹的糟糕状态。 疏于保养,板上钉钉。 身边环绕着顶尖的调律师,时祺却偏偏在用一台不知道走调了几度的钢琴练习。 真是不明白他的怪癖。 她转念,又想起时祺方才提起颂音已有的四位出类拔萃的调律师,何苦再大张旗鼓地来招她做陪衬? 似是察觉到她的疑惑,时祺又解释说:“之前我的调律师,他们在维也纳都各有事要办,颂音的欧洲基地也有不少古董钢琴需要维护。” “我来中国是临时的安排,所以在曦台音乐厅用了他们那里的首席调律师。” 这话他没有说谎。 “所以这台钢琴也就这么保持原样下来了。” 他离开欧洲时与大家声明的发展规划并非常驻国内,只是时过境迁,现在有了不得不留下来的原因。 但这并不能解释温禧此刻的疑问。 “既然调律师已经这么多了,为什么还要招聘我这一个?” 话到嘴边,没有再吞下去的道理。 “因为我有私心。” 她收到一个意外的答案,像一根长竿,将她的心高高挑起,簌簌随风动。 说自己有私心的时祺,与在办公室正襟危坐告诉她招聘你是因为你本身技术,从不是什么旁的原因的时祺。 温禧恍惚,不知该相信哪一个。 “私心想让天下英雄入吾彀中。” 时祺又补充,朗声道。 她悬起的心悄悄放下,又有隐隐失落。 原来还是想广纳贤才。 是她会错了意。 “可惜扳手不在这里,否则我一定把这台钢琴调好再走。” 她神使鬼差地低下头,掩饰自己的失态,喃喃自语。 话是说来绕引话题的,但温禧却是真心的,职业素养让她不可能放过任何一架有瑕疵的钢琴。 “没事的,我练琴并没有这么讲究。” 时祺似是为了宽慰她,这么轻巧地说。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温禧不甘示弱。 “不用我说,你肯定知道。未定期调律的钢琴会有多大的危害,不仅对手指的力度有所悟导,经常听浮动的音准,长期下来你对音准认知也会有所偏差,很影响你对乐曲的判断。” 这是与他职业发展与未来生涯相关的事,她不免有些着急,一番话说得又急又快。 “好了,知道了,下次再也不敢了,温老师。” 时祺温润的嗓音里夹着促狭,装模作样,像是个谦虚好学的琴童,狡黠地聆听她的教诲。 温禧脸色绯红,有种占了他便宜的错觉。 这些道理明明他都知道,却偏偏要逗她来说。 - 他们说话戛然而止,门被砰砰敲了两声,然后拉开。 是秘书宁柠风风火火的动静。 一场意外终被化解,宁柠果真如时祺的预期,前来解救他们。 亮光骤现,时祺抬手就覆上了温禧的眼,避免倏然雪亮的光线给她的眼睛造成不必要的损伤。 温禧没有挣扎。 他站在她身后,受亮光的刺激合上双目,温禧卷翘的睫毛微微颤动,好像攥紧了一把蒲公英,轻挠他的手心。 等丝丝缕缕的光在他眼中毫无异样后,时祺又悄悄放下。 只剩下宁柠吸吸鼻子,心下腹诽,怎么两个人被困了一段时间,办公室里的气氛都变了。 那我走? “地点在哪里?” 等两人都恢复,温禧问。 “我一会自己坐地铁过去,”她凝神思考一下,想起南江地铁四通八达,就与时祺说:“华顺在市中心,应该去哪里都不算太远,你和大家可以先吃,不用等我。” 她觉得这话并没有说错,回头一看身旁人却陷入长久的沉默。 “你人已经在这里,我跟你一起过去,为什么都不问问我?” 时祺的眼神像被薄刃划过,有些受伤。 她的心像是半敞的柴扉,现在被一阵热烈的狂风卷过,左右相撞。 “我不想再麻烦你。” 她张口解释。 “可我不觉得这是件麻烦的事。” “可以多麻烦我做一些事,我会很开心。” 他又一字一句地与她重申,将心里话掰开揉碎,说给她听。 “所以我们要去哪里?” “临江路213号。” lost in paradise. 这是她拨打救援电话时屡次重复的地点。时隔经年,她已很久没再听过这个梦魇般的名字,当初追捕逃犯,清查赌博,失乐园也因此被停业整顿,之后一蹶不振,难以再展辉煌。 它兴起的蹊跷,结束得也让人唏嘘。 现在原址上修建了摩天大楼,正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旋转餐厅。 当事人丝毫不觉,早将他曾经受伤的记忆抛诸脑后。 故地重游,她却冷汗津津,像是被一把捏住心脏。 - 临江区,暗夜,静月。 高架桥上蜿蜒的车流频频双闪,将凉月消解几分高岭的空寂。席间一共四人,水晶灯罩笼着朦胧的光,先落在其中一个明艳女子的珍珠耳坠上,动人又美艳。 第65章 “我们等多久了?” <a href="https:///tags_nan/songchao.html" target="_blank">宋朝歌不耐烦地发问。 “三十一分钟二十八秒。” 其间的中年人,面相儒雅和善,他看了看右手的表,客观地陈述事实,并无一丝抱怨的意味。 “到底还来不来了?” 坐在面前。“我的时间也是很宝贵的。” 宋朝薇脾气火爆,先打破沉默,早将她的耐性消磨殆尽。 “薇薇姐,不要着急。” 右侧坐着的女子戴着眼镜,半披发,厚重的刘海几乎将她的眉眼都遮住,出言劝慰,却细若蚊蝇。 几何形状的厚重毛衣将她的身体包裹起来。相比之下,宋朝薇身穿栗色皮衣,配上湖绿长裙,一点儿也不尊重南江在零上起伏的天气。 “等那新人来了之后,我肯定要好好考她一番,看看她到底有什么真本事。” 她有自傲的底气。留学时就在欧洲获得了调律师从业资格,甫一毕业,就加入到德国钢琴制造调律师协会。 每年考核,在她手下铩羽而归的候选人数不胜数。 每位被选进颂音的高级调律师都是万里挑一。 他们四足鼎立的局面已久,调律部月月选拔,却已有小半年没有新人进过核心,宋朝薇质疑起新人的业务水平,一时忘记自己也是破格录取,颂音的招聘向来不拘一格。 听见旁边没有人应和,她浮动的情绪又显得有些尴尬。 “薇薇,省省吧。” 身侧金发青年笑吟吟地开口,“你当初一心想要拦敏和进来,她不也在我们这呆了大半年了吗?” “我记得中国有句古话,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要学会谦虚噢。” 他混血长相明显,一双桃花眼带笑,眼窝深邃。 “闻鹤,你一个外国人懂什么,给我闭嘴!” 宋朝薇好像被踩中尾巴的猫,激动起来。 “嘘,你看。” 闻鹤故作玄虚,目光投向窗外,将她的好奇一并勾起来。 第31章 偏心 只见落地窗前倒映出两个并肩而行的身影, 男子身穿千鸟格西装,肩阔腿长,女子身着菱格外套与米色长裤, 清丽又不失干练, 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般配,如星月般耀眼。 宋朝薇冷哼一声, 将头转开。 她撩了撩栗色的大波浪,此刻却心虚地从手包里取出小圆镜开始补妆。 今日在飞机上画的全妆,刻意叠了正红的唇釉, 气势汹汹地赶来, 现下左顾右盼好似也没有脱落。 输人不输阵。 她誓死捍卫自己颂音第一美人的称号。 “这么难看, 干脆别化了,”闻鹤凑到镜前,若有所思地看她精致的脸:“宁柠刚刚发消息跟我说, 她愿意押五毛钱下注,说这位温小姐最有可能成为我们的老板娘。” 颂音主理心上人的位置长期空缺, 就数闻鹤的消息最灵通。 “你这么在意, 莫非你也对sean有点不一样的感觉?” 闻鹤半开玩笑问出口, 那双湖蓝色的眼将紧张融化,伪装在毫不在意的神色之下。 “滚, 我要喜欢他早就出手了,还等今天。” 面对闻鹤的直言不讳,宋朝薇迟疑了半刻,夹枪带棒地顶回去。 又不是人人都兴倒贴的恋爱脑, 她对时祺并无旁的心思, 只是单纯因为工作,为捍卫颂音的纯净清明, 不愿将关系户放进他们的团队罢了。 颂音若是降低门槛,就意味着腐烂的发端,还怎么有资格成为所有调律师金玉般的圣地? “就你八卦。” 宋朝薇还嫌不解气,没好气地一拳揍在闻鹤的肩上。 “哎呦,你轻点,我这只手臂可是价值万千。” 闻鹤佯装吃疼,张牙舞爪地要挠她。 “我警告你,我可不是好欺负的。” 他们一天能这样折腾起千八百遍,另两人好似早已习以为常这样的幼稚,中年男子摇了摇头,齐刘海女子也只安静地撇了撇嘴角,八风不动地坐在席上。 真的这么难看吗? 回过劲来,宋朝薇凝神又看圆镜,不自然地抿抿唇。 - 温禧坐在副驾驶上时就有些坐立不安,她只简单地听时祺一语带过那四位卓越的调律师。 南江在璀璨华灯的点缀下,像精致的餐前点心。整座城已有成熟的一线都市雏形,迎来送往快速通道上的过客。 前路漫漫。 直升电梯缓缓悬停,他与温禧一起终于抵达餐厅门口,旋转餐厅的水晶门帘像跑动的走马灯,时祺先上前,将门帘往右上方撩起,丝丝缕缕的光扣在骨节之间。 温禧却脚步机械,直要往门帘另一端垂落的地方闯。 “温禧,不用担心。” 那双幽静的眼扫过她的脸,不动声色地洞察她的所有焦虑。他温柔的情绪就好像水草浮动,将她的忧心忡忡一并勾散。 “他们都是我多年好友了,不至于为难你。” 温禧有种错觉,好像他将她带到自己离开八年生活的圈子里,将所有欠缺的、散落的、无法寻回的记忆拼图,慢慢收集,标签,再定格展示。 原本与同事的见面倒无关紧要,就是因为你在,所以我才越来越紧张了好吗? 温禧有苦难言。 “倘若你有什么话接不上来,就只管吃东西就好了,我来替你回答。” 第66章 时祺温声说,将无限的安心传递给她。 他们进入包厢之前,宋朝薇火爆的话头刚落。 “她不是很会营销吗,当初借sean的钢琴独奏会宣传自己的调律工作室。我敢打赌她绝对动机不纯,sean这么聪明,这次竟然能在女人身上摘了跟头。” 宋朝薇大饮了一口,醇香的红酒在将她的唇变得更加鲜红欲滴,好像一颗饱满的樱桃。 他们每个人都看过时祺那场钢琴演奏会,知道在独奏会上发生的一时出乎意料的安排。 “那件事跟温小姐应当是无关的,只是中国投资商那边出的问题。” 闻鹤若有所思。 “根据我收集的资料。”闻鹤化身数据分析师,“我们老板不仅与这位温小姐有旧,关系估计还不一般。” “啊。真想看看他那张脸,坠入爱河会是什么模样。” - “抱歉,说好要请大家吃饭,是我们来晚了。” 清冷又熟悉的声音闯入席间,先见其影,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一并吸引过来。 “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门口处站着时祺与温禧。 闻鹤一把便起身,拉开长椅,揽过时祺的肩。宋朝薇抱怨归抱怨,见到时祺却也欣喜,还没开口,闻鹤先将她的话头抢过去。 “但今天我们魏哥没有保驾护航,反而来了位美丽的小姐。” 遥远的魏越在钢琴生产线上打了个喷嚏,不知是挚友还记挂他身在何方。 闻鹤将探究的视线落在温禧的身上,眼生好奇。 看见好友,时祺的眼底浮起浅笑,主动介绍:“闻鹤。” “看在这位美丽的小姐的份上,原谅你了。” 闻鹤刚落座,桌下的大腿被宋朝薇狠狠掐了一把。 “孔雀开屏,油嘴滑舌,不要脸。” 她用嘴形无声地骂他。 闻鹤龇牙咧嘴,才没在面上漏出半分端倪,回身看见宋朝薇眼中不快的神色。 美丽的小姐,谁才是美丽的小姐。 温禧看见那位金发男子,丰神俊朗,混血的水蓝色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闪着好奇,面部表情却有些扭曲。 好像吃了闷亏,生生吃疼说不出来。 她与他点头致意。 眼前的女子又是另一种美,温婉纯净,黛眉杏眼。像几叶春茶坠入水间,她不比宋朝薇的明艳尖锐,却如素冠荷顶,气质卓然。 他原本也抱着看好戏的态度,想见证这位新来的调律师究竟有几分真本事。但听她说话时,突然便不忍心从中作梗。 慕美之心,人皆有之。 “大家好,我是温禧,是新加入颂音的兼职调律师。” 众人有些哗然。 在场各位都心照不宣,颂音并没有允许调律师工作的先例,甚至一旦被录取,所有的员工就会主动欢天喜地地从其他公司辞职。 没有人会把颂音当作备胎。 “我记得颂音......” 时祺的眼锋扫到闻鹤脸上,他便识趣地缄默不言。 于是他顺理成章地开口,在耳畔与温禧介绍其他的几位调律师: “宋朝薇。” 上届国际调律师技能赛的冠军。花枝招展的女子高傲地昂了昂下巴。 “崔敏和。” 崔敏和怯生生地看了她一眼。 崔敏和是天才调律少女,温禧耳熟能详她的名字,谁也没想到最终是被颂音收入囊中。 但她本人与声名赫赫相比,是个边缘到透明的社恐。她低声问好,崔敏和的手紧紧拽着毛衣的侧边。 又倏然松开。 “楚槐升。” 介绍的顺序轮到那位中年男子,温禧连忙转身,却发觉对面的人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眼神失焦。 被时祺敏锐地察觉到。 宋朝薇和闻鹤两人天天胡闹倒也罢了,但年长的楚槐升,儒雅随和,向来是团队里最稳重的那个。 他却一反常态。 像,真的太像了。 失态的观察者猝然回神,匆匆起身,高脚杯里的红酒被不慎碰倒,在名贵的毛毯上倾洒。 “抱歉。” “怎么了,槐升哥?” “抱歉,虽然说这个有些唐突。” “只是因为温小姐像一位我认识的故人,特别是这双眼睛。”他想说话,却欲语又止,手心微微颤抖,踌躇自己该不该往下说。 健谈的楚槐升想起从前的桩桩件件,用说来话长让故事戛然而止。 这位故人神通广大,竟能让泰山崩于前不改色的楚槐升面色改变,念念不忘。 “我是否熟识?” 时祺礼貌发问。 “没什么,故人已逝,再提这些伤怀的事也没什么用。” 楚槐升答非所问,镇定心绪,微微一笑。 “我们楚工可不能手抖啊,“闻鹤笑着打圆场说:“还有万千钢琴的性命都系于您一人之手。” 插曲过去,他们开始吃饭。 “sean, 你太着急了。”食间宋朝薇率先开口,她向来心直口快,说的话也尖锐:“今天就率先决定了,也不等等我们一起做决定。” 以往确定调律师,怎么也得拿到他们四个人中的三个同意,得到四分之三的得票率。 她质疑公平性。 温禧听从时祺的意见,正埋头苦吃,刚夹了个什锦牛筋丸在唇齿间咬了一半,正沉浸在饱满的肉香中,就听见宋朝薇发难。 第67章 只好拼命地狼吞虎咽,一时不察呛了一口,轻咳了几声。 “你要怎么考,考理论,还是实践?” 她身侧的时祺心细如尘,一手给她倒上果汁,再用一句话将宋朝薇问住。 宋朝薇倒还真没想过。 “倘若你来得早一点,我是很希望你亲自来做温禧的评委。”时祺将话说完,双眼像利剑似地看向宋朝薇的方向。 他的回答如一锤定音。 “温禧的面试并不是我评定的,是国内调律协会会长亲自做出的判断。” 王俞睿虽然在调律界不以天赋见长,但胜在经验老道,国内外桃李满天下,他们都要给几分薄面。 “如果你要看,我的电脑里保存有全部调律过程的录像,她并非系统出身,却做得比你还要出色。” 时祺没给高傲的宋朝薇留一点面子。 “所以,若是实践的话,没有人比温禧做得更好。” 时祺从来都不是开不起玩笑的人,唯独在牵涉到温禧的事上,至纤至悉。 “安啦,”闻鹤说话,还要拖人去打圆场:“敏和,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崔敏和轻轻点点头。 之前传言沸沸扬扬,说时祺欲在他们当中招专职调律师随行,她原以为已十拿九稳。 “还有,温禧调律用的钢琴,是我买的那台施坦威。” 时祺用肯定句。 “你就少说两句话吧,当初那台钢琴拿来的时候,sean不是让你先去尝试吗?” 闻鹤提示她适可而止,不惜抖落她职业生涯中的秘密。 “当时你胆小得要命,连碰都不敢碰。” 突然被人拆台,宋朝薇被气成河豚。 当初时祺在拍卖会上那台钢琴,从前寄放在颂音总部的陈列台上,像是稀世珍宝,无人敢肖想,几乎是碰一碰都奢侈无比。现在竟然在温禧的手中起死回生。 众人刮目相看。 “sean, 你就不怕她一不小心把你的东西弄坏?” 宋薇不可置信地脱口而出。 紧接着,她被闻鹤拿了个抹茶雪媚娘将嘴塞得严严实实。 “少说两句,少说两句,多吃饭。” 她怒目而视,闻鹤笑嘻嘻地看她吐不出又咽不下的困窘模样。 “我相信她的能力。况且她的技术,远比那台钢琴的价值贵重。” 温禧感动。 有人与她比肩而立,她当然不能让他失望。 “宋小姐,我接受你的任何考验。” 于是她先发制人。 既然她需要一个契机证明自己的调律能力,不为人所诟病,真正得到团队的认可与接纳。温禧自然义不容辞。 “我知道大家对我的加入有诸多怀疑,我也有权用自己的表现解释大家的疑惑。” 金碧辉煌的餐厅下,她的眼睛明朗得像是黑夜中的启明星。 能加入颂音的团队,温禧本身已感到惊喜与感恩。 她热切地期待能从世界顶尖的调律师身上取长补短,了解西方培养调律师的模式,这样珍贵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 “好啊。” 宋朝薇求之不得,欣声答应。 “sean, 给我一个和温小姐同台竞技的机会。” 但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她转向时祺,先征求他的同意,眼神里却有强烈的期待。 时祺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表示默认。 剑拔弩张的气氛就此冷却下来,他们散场时,隔壁包厢人声鼎沸,传来众人相聚碰杯的声音。 “让我们共饮,共同欢庆此刻的相聚。” 大抵是商界名流虚假的场面话,两相对照,他们这倒显得空荡寂寥了许多。 而此时此刻,温禧还未走到门口,身侧却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 “温小姐,请留步。” 第32章 谜 温禧被唤住, 回首,在灯火阑珊处看见一张温文尔雅的脸。 楚槐升年近五十,双鬓却依然不显繁霜, 他保养得当, 需要认真观察,才能看见眼角有细细的皱纹。 他举手投足都是文质彬彬的君子模样, 好像一株遒劲的文竹。 岁月催人老,却将更有沉郁的风度赋予眼前人。 “如果方便的话,可否借一步说话?” 从楚槐升的眼中便可看见, 他仍未放弃前述在餐桌上的疑问。 他见温禧停下, 就加快步伐, 从容地成为引路人。餐厅的中廊有露台,让食客一览无遗南江饱满的城景。 他们在那里停下来。 “有些话我心觉在餐厅里当众人的面说并不妥,所以现在想来请教一下温小姐。” 他面露难色, 在切入正题时做了极长的铺垫。 “我说的话会有些突兀,温小姐即使不答, 也没有任何关系。权当我的不情之问。” “前辈请讲。” 温禧点了点头, 示意他可以继续往下说。 “敢问家父是?” 楚槐升觉得冒昧, 眼色中有几分挣扎,话终于还是挣脱束缚, 从嘴里蹦了出来。 “我虽姓温,但却是我家人收养的女儿,有记忆以来我就生长在温家。” 温禧直言不讳自己的复杂身世,希望自己的知无不言能解答他心头的三两疑惑。 听见“收养”两字, 她明显察觉到楚槐升眼里升腾而起的希望。 第68章 “先生不在国内, 想必对我的家世知之甚少,但其中的缘由说起来又比较复杂, 若改日有时间,我请先生喝茶,将所有的故事一并告知。” “可惜我定居国外,在国内恐怕不会久留。” 楚槐升苦笑解释。 “温小姐有听说过严奕这个名字?” 温禧茫然,诚实地摇了摇头。 “是我的一位挚交,你长得很像他。但他在多年前就已去世,死于一场意外,出事之时我尚在国外,回国竟没联系上他的任何家人。” 楚槐升时隔多年提起往事,眸间依然有痛惜之色。 “或许大家从前不知道,在成为调律师之前,我也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钢琴演奏者。” 虽然他轻描淡写,但温禧大抵清楚他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那些辉煌的过往。倘若楚槐升坚持下来,现在也是赞誉加身的钢琴家。 习惯使然,大众对台前钢琴家如数家珍,对幕后的调律师却知之甚少。 即使你的技术再出神入化,也仅会在业内为少数人传颂。 就像曾经的严奕,纵使名噪一时,却也随着身死终归泯然人海。 “他是调律师,是我最好的搭档,陪我从国内到国际大赛。甚至我在国外封闭式训练时,他也在那里。” 两人好似伯牙子期的美谈,高山流水,知音难觅。 “后来有一天他告诉我要回老家结婚,我当然恭喜他。但谁都不知道那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 他的嗓音却颤抖,像冬风尾叶。 “其实他给我打过一个电话,但我在独奏会的现场演出,将手机调成静音,并没有接到。” 楚槐升牵强地扯出一丝笑意,不着痕迹地诉说终身遗憾。 “后来,我时常在自己独处的时候想,倘若我当时接到那个电话,是不是就可能有机会挽救他的生命,一切会不会变得不一样了?” 这样的假设越多,就越像魔魇,缠得他喘不过气。 “是我赶回国为他处理后事,简单地办了葬礼。可奇怪的是,他孑然一身,并未见到他有哪位亲属来吊唁。” “他离开之后不久,我也从台前转向幕后,大家都劝我,不要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候放弃钢琴,只要坚持下来,我必有所成。” “但是大家并不知道,我之所以放弃,并不是因为一时任性。实不相瞒,是我当时根本没有办法上台。一旦演出,我的双手放在钢琴上,被镁光灯照射的瞬间,就会不由自主地发抖。” 一个钢琴家在镁光灯下无法演奏,就彻底失了立身之本。 温禧理解他的绝望。 “抱歉,今日恐怕惊扰到你了。” 楚槐升不得已退出琴坛,所幸将调律做得一样出色。 “但如果我就这样将这条可疑的线索放过去,我自己会觉得不可饶恕,”楚槐升将自己从沉浸的情绪中往外拉。 温禧摇摇头,说:“或许今天我们相聚在这里,也是缘分使然。” “怪我,或许是因为我年纪大了,所以总是想起些从前的事情,一时失态,拉着你说了这么多话。” 说话间,楚槐升竟弯腰,深深地向自己鞠了一躬。 “温小姐多担待,希望没有给你带来太大的困扰。” 温禧震惊,余光中身侧伸出另一只手,将他扶起来。 “槐升哥。” 时祺开口,轻声劝慰,说出的话却一针见血。 “逝者已矣。” 然而,楚槐升娓娓道来的故事在温禧的心中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 温禧自从得知自己不是父母亲生,也动过要寻找亲身父母的念头。但想到他们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在出生时就将自己抛弃,或许并不希望自己的存在打扰到他们正常平和的生活。 再加上她自顾不暇,于是就此作罢。 “我来颂音的时间最早,这几个孩子几乎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楚槐升又说,露出身为年长者的慈爱神色:“他们有时候会开玩笑唤我一声哥哥,但我的实际年龄,大概能当你们的父亲。” “如果工作上有任何问题,可以随时找我询问。能帮上忙的,我一定义不容辞。” “前辈人生阅历丰富,调律更是翘楚,能跟前辈讨教一二,是我的荣幸。” 温禧说。 “不敢当。对于人生,我已是失败者。唯有一句话可以送给你们,好好珍惜当下。” 他与温禧和时祺作别,目光在两人身上徘徊,意有所指。 夜来故事多,这一宿更深露重,便又不知有多少往昔被勾回心头,幽幽萦绕。 - “我知道槐升哥有一位故友,他因为对方耿耿于怀,一直都记挂在心头,却没想到那个人可能与你相关。” 等楚槐升走后,沉默让风的形状都清晰,过了半刻,时祺方才开口打破。 她太专注听楚槐升说故事,不知时祺何时已结好帐,神出鬼没地站在身后。 用餐结束闻鹤在出门时,又将时祺一把拦住,神秘兮兮地说有话要讲,这才给了温禧被楚槐升借一步说话的空隙。 后来宋朝歌见她果断应下自己的考核,反而松了戒心,将她当作可敬的对手,对温禧有几分刮目相看。 夜晚寒凉,连风都失了温度。温禧本想说自己可以回家,但想起在办公室里时祺语重心长说的那番话。 第69章 也适当地学会......依赖他吗? 全桌六人本是熟识,交往时也并不注重酒桌礼仪,时祺在闻鹤不依不挠劝他饮酒时就拒绝,用送温禧回家的理由当挡箭牌。 她现在这么问,应该也不会很突兀吧。 “能麻烦你送我回家吗?” 他看见温禧说着请求,杏眼中却神色闪烁,好似在做艰难的心理斗争,轻笑出声: “倘若你不愿意,不用勉强自己,好像是我绑架了你一样。” “怎么会?” 温禧看见他,诧异。 这男人真是挑剔,先前因自己不愿麻烦他而受伤,现在又反咬一口,转而觉得自己不够真心。 “怎么了,我就多说了一会话,你不开心?” 温禧直觉发问。 “倘若你晚离开一些,我说不定能听到更多的故事。” 她故意又补了一句,似乎暗中埋怨时祺出现得不合时宜。 “怎么会?” 时祺鹦鹉学舌,将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她。 “他愿意与你说这么多,这也是在我意料之外的事。” 楚槐升在他的心中,一直都是温柔可靠的兄长形象,现在难得流露出这么多深重的心事。 “或许有人倾诉,对他而言反而是好事。” 他不知全貌,只有耳闻,否则在餐桌之上也不会那么问。 “不过都是捕风捉影的细节,你没有必要放在心上。” 时祺宽慰她说,并不希望她因为别人口中宛转的故事庸人自扰。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无血缘相貌相似的人也比比皆是。” 他靠在扶手上,侧身对着温禧,晚风将他碎落的额发再次吹乱,落在他雕塑般硬朗的侧颜上,让她有伸手抚顺的冲动。 “我知道的。” 温禧回应。 似乎只能用安静的休止来终结这个沉重的话题。 “感觉你吃得不多。” 时祺转开话题,他自言自语地下了判断。 “我吃得太多了,会胖。现在年纪大了,连着基础代谢也变差了。” 温禧与时祺的关系已然缓和许多,她有时会产生他们是多年好友的错觉,说话的口吻也比较轻松。 她自顾自说起每个女孩都会有的苦恼,没有捕捉到时祺挑起的眉梢。 这是个极好的信号。 他们并肩而立,却没有离开这里的意思。晚上的天气预报有六级大风,在傍晚被锁在办公室时就已感觉到风的威力,现下时而尖利地在耳畔呼啸。 温禧感性,她因为这个故事心中沸腾的情绪难以平息。她设身处地去想楚槐升的苦楚,觉得难以忍受。 “楚老师说起过去的事时,我能感觉到他还有很多遗憾。命运无常,怪不得古人就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他跟着温禧的话抬头望月,那盏幽暗的银盘藏在重叠的云层里,影影绰绰。 她想起楚槐升,在做假设时眼中骤然流露的痛楚。 倘若时间可以重来就好了。无数人在濒临绝望的痛苦中热切地祈祷。 可惜时间是无情的单向度机器,从不为谁驻足。 “温禧,你心中也有遗憾的事吗?” 时祺侧首,眼神沉郁,像是另一盏落入清潭的月亮。 温禧被他一问,感觉答不上来。 “我有。” “是什么?” 她突然想听见这个问题的答案。 “当初在失乐园受伤时,没有将那半句话说完。” 什么? 如同有辆轰鸣的火车从她脑海里驶过,留下微微发烫的铁轨。 倘若他能在那时候就对她言明自己的身份,或许将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他不仅是卑劣的小偷,还是凶悍的强盗,在看不见的地方,让她幸福的沙堡挫骨扬灰。 他们在新楼之上,也是失乐园的废墟之中。 失乐园对她而言,并不算是一段太好的回忆。她的记忆中洇出三种颜色,从鸡飞狗跳的人群落在昏黄的底光上开始,到短刀锋利的惨白。 最后是一大片一大片鲜艳的红,翻天覆地而来,吞噬了因为受伤奄奄一息的时祺。 “现在再说也不晚。” “你准备好亲口告诉我,当初你的身份了吗?” 第33章 秘密 一模一样的话, 温禧在多年前也问过一次。 记忆中的血珠落在地面,一滴摔成两瓣。她感觉到霎时腾空,思绪被搅乱, 然后重新拉回2015年的事发现场, “我不能没有他,我不能没有他。” 从脚手架跌落的建筑工人被钢筋扎穿, 送来时血肉模糊。妻子抱着如西瓜般隆起的肚皮,在一旁无声地抹泪,断断续续呕出压抑的泣声。 “病人抢救无效, 节哀顺变。” 有因熬夜加班猝死的年轻人, 一卷素布将灰飞烟灭的青春掩盖, 身旁站着大声恸哭的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 “求求大夫,救救我们的孩子, 救救我们孩子吧。” 有衣裳褴褛的父母在跪地磕头,幼小的身体在担架上无声无息地躺着, 唇色发青。 众生千般苦, 宛如身处人间炼狱。 南江市第一医院正在扩建改造, 整个急诊区可利用的空间不大。急诊室仪器的监护声、救护车滚轮声与人群的喧闹声夹混在一起,争分夺秒, 叠成凄楚的多声部哀乐。 第70章 众人当中,温禧机械地坐在原地,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血腥味。 她是盛妆打扮,此刻却狼狈不堪:红裙上的血迹深浅不一, 看起来分外骇人。裙摆边撕扯开几道破口, 是当初为时祺包扎时留下的。 她发丝散乱,神色呆滞, 像一朵开到绚丽高潮又顷刻间糜烂的花。 自己却毫不在意。 因为醉酒摔伤的醉汉来做伤情鉴定,将角落里的温禧曲解为风尘女,趁交警不留神四处乱瞟,对她不怀好意地吹了几个口哨。 “滚。” 她脱力,却恶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继续安静地坐在那里,等待命运对时祺的宣判。 护士手忙脚乱,只能尽力照看大声呻唤的伤痛者,无暇顾及她这个视线范围之外相对健康的人。直到换班的护士关注到她,柔声询问她需不需要帮忙。 温禧摇摇头,说自己在等亲人从抢救室出来。 手术室亮着红灯,温禧独自一人坐在医院的大厅里,整个人被抽干了力气。她的嘴唇无意识地咬护士给她递来的一次性纸杯,尽管水早就空空如也。 在等待的时间里,她颤抖的手将熟悉的号码摁乱百十遍,给父亲拨了无数个电话,电话那头却始终是机械甜美的女声在回响。 但好在这样的无助感没有持续太久,温良明竟真的如神兵天降,赶到现场。 温良明说近期会乘班机回国,但却没想到正好是今日。下机后秘书将温禧语无伦次的留言播放给他听,他匆匆就往医院来。 “小禧。” 终于听见亲人的声音,即使许久未见,她慌乱的心也在瞬间有了停泊的港湾。 “没受伤吧。” 温良明大步流星地向着温禧的方向走来。 因为危难,她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依靠,下意识地忽略与父亲经年累月的膈膜。 看见女儿一身的血迹,他严肃的脸上愁眉紧锁,眼神中的愠怒比担忧更胜一筹。 “爸爸,我没事。” 温禧快步迎上去,眼眶通红。 “你送谁来的医院?” 温良明问。 “是我的同学,时祺。” 她似乎本能地觉得与时祺交往会让父亲生气。心虚地低下头。 温禧想,最终这个想要隐瞒的秘密还是毫无遮拦,暴露在温良明的眼前。 “时祺,” 温良明反复咀嚼这两个名字,确定本市有头面的商界名流并没有这个姓氏。 不过他倒是想起了另一个人。 “你因为他,连好朋友都不顾了?” 温禧这时才想起撺掇自己到失乐园的那两位塑料姐妹花,现下无影无踪。 “他们的父亲可都是我的生意伙伴,你知不知道爸爸当时拉了多大的面子,才说动他们让自己的女儿来南江玩......” 温良明头疼地攥着自己的眉心,一旁的温禧也有愧疚之意。 父亲用自己的人脉为她保驾护航,温禧心生感激,但时祺躺在病房里生死未卜,她哪里还有闲心去考虑两位贵女究竟去了哪里。 那张塑料膜又连天覆地而来,横亘在两人中间。 “爸爸,不是这样的。” 温禧迅速又精简地将失乐园中发生的一切跟父亲讲明,着重地说了时祺护己受伤的部分。她直觉歹徒即将冲她而来,被时祺以命相博,拦在眼前。 “如果他没有挺身而出,现在的我也不能平安无事地站在这里。” “好了,他在医院这边我会托人照顾,肯定不会亏待他,我让司机先送你回家,你这样像什么样子。” 温良明的指示果断,不容置喙。 “这才刚上大学几个月,你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他用责备的眼神看着温禧,是发怒的前兆。 温禧已经淡忘儿时是否因被父亲狠狠体罚留下创伤,但隐约记得他发怒时可怖的模样,不敢触他逆鳞,挑战他的家庭权威。 “我知道了。” 她心中忿忿不平,却不敢再争。 “爸爸,有消息立刻告诉我好吗?” 温禧即将离开时,又回头不舍地忘了一眼。 “有什么消息都等你明天起床再说,你听爸爸的话,离他远一点。” 温良明感觉头疼。 她与出手术室的护士擦肩而过,戴着口罩的护士来亲自告知,说病人求生欲望强烈,他的清创手术进展顺利,人也安然无恙。 一抬眼却看见温良明脸上流露出的厌恶神色,跟起初那位拽着她衣角的可爱小姐有天壤之别。 这真是家属吗?护士嘀咕着摇摇头,又回到岗位上。 - 第二日。 在温良明从中转圜下,时祺被转到南江第一医院的单人病房,因祸得福。 医院像是真正的销金窟,花钱如流水,各种监护仪器叽里咕噜地转动,持续不断地吞金。 病房里,明朗的阳光透过蓝色的窗帘,落在少年的面上,好像生命力的降临。 但他却还在沉睡当中。 昨夜失眠辗转反侧,温禧今日很早便来到医院。护士交代说病人刚做好手术,从全麻药效中恢复,难免会昏昏沉沉,睡得久一些。 时祺很少能这么安静。 他穿着蓝白色的病号服,面容沉静,卷翘的睫毛分毫不动,干涩的唇像是画纸上晕染开的调色颜料,在一点一点地恢复红润。 第71章 随便温禧怎么折腾,他依然沉浸在睡眠当中。 温禧拿起他的右手手掌,看见上面折成几段的生命线,细致地观察又婆娑。 他的手掌宽指长,边缘干干净净,指尖有硬茧,青薄的血管浮在皮肤表面上。她摆弄够了,就将自己与时祺的手放在一起对比,重叠在一起。 饶是温禧的十指纤长,却仍与他差了整整一个指节的距离。 “明明生命线这么长,不应该有什么事才对。” 温禧喃喃自语之后,又开始打量起时祺的眉眼。她玩心四起,就伸出手,快要触到少年挺秀的鼻尖。 孰料意外却陡然发生。 他倏然睁眼,扣住温禧手腕,眼色凌厉,好像处于应激状态下的凶恶猎犬,一拉一拽,将少女强迫着与他对视,鼻尖对着鼻尖,几乎要撞上。 连梦里都这么警觉。 温禧不知道,梦境是他心中最深愿望的投射,也是最恐惧的本真。 两人僵持了几秒钟,一阵似有若无的白梨香扑面而来,为主人正名。 原来是她。 腕上的力撤去,时祺身上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脸上的神色也跟着慢慢缓和下来。 “是你啊。” 他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将手臂交叠,枕在头后。 相逢的视线交错后,温禧便也直起了身。 “时祺,你醒了,真的太好了。” 温禧没有因为他的突然发难觉得委屈,一颗心全因他苏醒的事实而欢喜异常。 那时已是深秋,萧瑟的落叶悬在空中摇摇欲坠,光秃秃的枝桠上有乌鸦在踩脚,蹦跳着叫出凄厉的惨叫。 但因为温禧的这句话,整个世界宛如春生。 时祺慢慢坐起来,动作牵动腰腹,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 “不要乱动,你想拿什么东西,我帮你一起去拿。” 少女自告奋勇。 时祺未置可否。 “是不是饿了,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话音未落,温禧突然面露难堪,扭头看向床头柜。 时祺顺着她的视线往前看,看见上面放着的一只削了一半的苹果。坑坑洼洼得好像月球表面,惨不忍睹。 她已用尽浑身解数削皮,却还是将这个苹果弄得一团糟。 “我再给你换一个新的!” 温禧发现时祺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慌乱地要伸手将那只被削毁的苹果遮住,准备去果篮里再挑一只。 “拿过来,我给你削吧。” “可是......” 温禧想起他昨夜才被刀捅伤,有几分犹疑。 “没事的。” 她依言将果盘端过来。时祺熟练地拿起小刀,将苹果切成几半,多余的苹果皮簌簌落盘。最后巧妙地将削去两耳,露出一只栩栩如生的白兔。 递到温禧手里。 “哇,你好厉害呀。” 小兔子在手心,少女由衷地称赞。 “这是生活的基本技能而已。” 时祺淡淡地说。他在ktv的包厢也切过果盘,熟能生巧,知道怎么样用最短的时间削出最漂亮的纹样。 想哄骗小公主可真是轻而易举。 他永远不会说,气若游丝的时候,是在唇齿间不断地默念她的名字,让自己坚持下来。 可惜。 他们夸冷脸的他是高岭之花,可那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天山雪莲,而是金钱与欲望土壤中滋生出的恶之花,和整座城市暗夜中的深网相联系,危机四伏。 她应该早已知晓。 时祺收起自己落寞的目光。 做线人最忌讳的就是身份暴露,所以他严格地死守这个秘密,恨不得能让它在肚子里腐烂。 “我要出院。” 留下来越久,暴露的风险就越大。 “这怎么行。” 她将他的肩压住,然后义正言辞地说:“你才刚刚醒来,怎么能够马上出院。” “这间病房是爸爸安排的,你安心住在这里。” 南江市局的警察来过一趟,个个神色严肃,提醒温禧要在时祺苏醒时及时告知,说他是擒获犯罪分子的重要证人。 时祺见义勇为,保护群众生命与公众财产安全,说不定等出院的时候,他们是要送一面锦旗给他。 温禧这么天真地想着。 “于情于理你都是我的救命恩人,就在这养到伤好再离开吧。” 也许被八点档的偶像剧荼毒过深,温禧信誓旦旦地保证。 “你放心,他不会干涉我们交往,也肯定不会直接甩一张五百万的支票让你离开的。” 十八岁的温禧思考问题还是太天真,不知道成年世界多的是杀人不见血的手段。 “何况跟你在一起的是我,又不是我爸。” 啊,在一起?她自悔失言,两只耳变得同苹果的兔耳朵一般通红。 “我与你一起聊聊天吧。” 或许是因为时祺刚刚苏醒,他说话也温和了许多,变得更好舒服,接受了温禧的建议。 温禧坐在他病床的边缘,将雪白的床单压出一条缝。 “原本我选择来到南江,就是因为不想总在爸妈的羽翼之下生活。” 温禧来到南江大学读书,她学习上并非出类拔萃,高考的成绩刚过本一多一点,不算很高的分数,在填志愿时有些高不成低不就。南江大学的分数中规中矩,正好让她来到这里。 第72章 原本她应该在父亲的安排下出国念预科,然后再升学。但她最后却选择留在二线城市。这是她与家庭做的第一件意义上的抗争。 理由是—— “这是我凭借自己的本事,真正考出的分数,我当然要好好珍惜。” 温禧清楚自己的学习成绩究竟是什么水平,所以始终没有追逐超过自己能力范围之外的东西。 但矛盾的是,她自小就知道,钱近乎是这个世界万能的流通物。 她认识世交家的姐姐,从小不爱学习,临到头去学了几幅不知所云的画,却也能冠冕堂皇地被冠上一个异类艺术家的称呼,然后登堂入室,挂在那些琳琅满目的美术馆,在那里挤占一个珍贵的展位。 如果换做正常家庭的人来说,大概会觉得温禧就是有钱人莫名其妙的矫情,坐拥珍宝,还要挑挑拣拣,说自己不喜欢,不想要。 在最叛逆的时候,温禧试过经济独立,但她生存技能全无,最后又灰溜溜地回家做爸爸妈妈的乖女儿。 独立计划最终以失败告终。 “当初报传媒也是爸爸妈妈的意见,他们说如果我想拍电影或者电视剧,他们说就找好朋友投资几部,人员全由我喜欢,很简单的。” 真正掌握话语权的观众无人问津,生产线上有无数的烂片,大概都是这么流水线般生产出来的。 感觉自己在无意识中又炫富了一次,温禧去观察时祺的反应,小声地问: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幼稚?” “不幼稚,但是我很羡慕的生活。” 时祺感叹一声,告诉温禧说她信手拈来的,就是所有人奋斗终身,都无法奢求的生活。 将一切诉尽的她感觉身轻如燕,深呼吸,好像终于准备好了似的,再次呼唤时祺的名字。 “时祺,我已经将我所有的秘密告诉你了。” 温禧从小在父母的百般呵护下长大,所有的恶意都被自动过滤,从未经受过整个社会的阴暗面,所以清白而坦然。 可他不一样。 “现在轮到你了,你究竟是谁?” 眼前少年的眼睛有一瞬间失焦。 “我用你的证件到酒吧问过,他们说根本就没有招聘过你这个员工,你能告诉我,你在那里是为什么吗?” 第34章 谎言 大小姐好像突然变聪明了。 窥见端倪, 步步紧逼,用秘密放长线以诱鱼。 温禧的眼睛在此刻闪闪发亮,像是夏夜池塘边清澈的流萤, 被一网打尽, 放在她的瞳仁里。 那些流萤翩翩起舞,在他的眼前环绕。 她既期待他亲口说出的回答, 又害怕他说的话不够尽善尽美,无法打消父亲的疑虑。 时祺的心在瞬间悬起,漆黑的眼凉似寒潭。 以他对温禧的了解, 纵使她有千万般怀疑, 也断然不会在他重伤未愈时, 用证件去失乐园做详尽高效的调查。 但这话不是空穴来风,瞬间让时祺明白背后是谁的手笔。 时祺推断,这些事大抵与她的父亲从中作梗, 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温良明。 那个中年男子的阴郁身影曾在门外四次逗留,却从未踏进病床半步。 所有的开支都从这位大人物的账上来, 前来查房的护士与医生都对他恭敬有加, 轻声问候。 与此同时, 温禧的指间攥紧手机,亮光从指缝中溢出来, 漏出似是而非的信息。 「小禧,他都在骗你,爸爸这里有证据。」 一段口述音频,她转文字, 看见晴天霹雳的消息。 他真的是在骗自己吗? 「从现在开始, 你按照我说的问他,爸爸保证让你看到证据。」 失乐园之夜疑窦丛生, 最亲的人在耳边蛊惑,让她轻易地就被动摇了信任之基。 “既然这样,我就跟你实话实说吧。” 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可想哄骗十八岁时不谙世事的温禧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时祺装作为难,长眉蹙起,四下扫了几眼确认无人,才低声开口。 “我当初直接跟老板签约,没有劳动合同,不要让他们知道我在这里打黑工。现在就告诉你一个人,记得要替我保密。” 食指触唇,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英俊的脸上勉强露出一丝笑容。 这是她从时祺这里听到的第二个秘密。 “我害怕到时候老板就不让我在这里干了,把我辞退。” 原来是违规打工。 这也难怪,毕竟是失乐园那样的酒吧,不可能有光明正大的招聘途径。 “可是你已经成年了呀?” 温禧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不解地问。 他现在已经成年了,有什么兼职是不能通过走日常流程录取的? 等等,这样的职业?这不就意味着他? 温禧已在脑中幻想出纯情男大学生羊入虎口,之后咬紧牙关、泪眼汪汪地挣赎身钱的香艳画面。 他还担心自己要被辞退,这是打算长期做下去的意思? 她忧心忡忡地看着时祺,痛心疾首,生怕他一不小心就误入歧途。 “要是你真的缺钱,你跟我说一声就行了,没必要去干那个......” 少女的耳缘通红,欲言又止,没有继续再往下说。 他应该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吧? 第73章 她在胡乱说什么? 时祺蹙眉。 此时此刻,温禧猛然想起那晚小姐妹在耳边吹的风,好像挥之不去的阴影,始终在她的脑海里徘徊,让她耿耿于怀。 男模?她用余光打量时祺标致的五官,觉得他很有这方面的潜质:明眼,高鼻,再到薄唇,长颈...... 她的视线在渐渐地往下游移,看见病号服下隐隐显露的肌肉线条,让人浮想联翩。 停,她不能再往下看了。 清心寡欲,清心寡欲。 她当初难道也是见色起意? 温禧像拨浪鼓似的摇头,迅速地给旖念踩下刹车,一键清空。 时祺看见眼前怔然发呆的少女,目光像探照灯似的将他里里外外搜刮了一遍,从上到下,又见她片刻后开始疯狂摇头。 好消息是原来她真的相信他的鬼话连篇,坏消息是她的思绪似乎狂飙百十公里,到了另一条奇怪的道路上。 温禧甚至还为他当时拒绝自己也自动生成了一系列理由,因为他觉得自己堕落泥沼,配不上自己。 “时祺,如果有什么困难,我都是可以帮你的。” 少女诚恳地开口。 “我们可以一起去找一份工作,便利店,游乐场,餐厅,这些地方都可以的。我记得南江大学也有很多岗位,勤工俭学,每年好像是找辅导员申请吧,这些都是合情合法的。” 可不能让他继续去做原来那些事。 她的手指拽紧衣摆,小心翼翼,生怕打击到他破碎的尊严。 “如果你缺钱,你救了我的命,跟我爸爸好好要一笔,也不是不可以。” 又沉默了片刻,温禧眼神挣扎,又开口跟时祺说,认命似的要让自己的家庭做出牺牲。 应该也不是不可以吧? “你说的是什么,我不明白。” 时祺故作疑惑,认真地摇头。 “就是那个,那天在酒吧里。” 温禧组织语言时变得更加慌乱,磕磕绊绊,最后几个音莫名地被自己咽了下去,像含了浆糊,含糊不清。 “你做的事。” 时祺的眼底飞快地划过一瞬笑意,片刻又缓缓定神,把那点笑从眼中压了下去,不让陷入天人交战的温禧看出端倪。 当初还以为她与姐妹一起时大胆热烈,原来是醉酒以后才有胆挑衅。 “想起来了,当初你说的那些话可真让我伤心。” 时祺幽幽地开口。 伤心?什么伤心? 她当时是喝醉了酒对他做什么了?羞辱他的尊严了吗? 温禧的脑海里一团乱麻,好像重新被拉回到那个窒息的夜晚。 那天晚上发生的变故太多,她最后只记得时祺用在锁骨上留下的那朵山茶,娇嫩又俏丽。 对了,她好像还取出过一叠百元大钞...... 好像是挂在树梢上最后一片落叶,温禧在他拷问的眼神中左右摇摆。 眼见时祺的上半身向自己慢慢倾斜,他又伸出右手,骨节分明的长指在半空中张开,缓慢地向她靠近,扣动她紧张不安的心弦。 二十厘米,十厘米,五厘米。 气氛在此刻凝滞。 “你干什么?” 温禧慢慢地往床尾退,将手撑在身体后面。 手掌温热,轻落在她光洁的额上,贴平,安静地放着,却没有进一步更具侵略性的动作。 “想看看该住院的究竟是你还是我。” “这也没发烧啊。” 时祺开口,没好气地打乱她旖旎的思绪:“在胡思乱想什么。” “我还不至于需要出卖色相,来赚取温饱。” 这场审问莫名就剑走偏锋,变了调性。 温禧低下头,像毛茸茸的小兔要藏进窝里,只留红红的耳尖在空气中。 - 「再问一个问题。」 她在手机上收到温良明发来的下一步指示。 “那你是不是惹上什么祸了?有生命危险的那种。” 少女抬眼,急切地再追问下一个问题。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时祺回答,顺势反将一军。 “因为我感觉那个歹徒好像认识你,是冲着你去的。” 温禧心一横,索性将答案直接说出来。 “你太高看我了。” 时祺摇了摇头。 原来她已经开始怀疑自己了吗? 糟糕。 她以为她是被黑恶势力胁迫的哪个马仔,却不知道他才是藏得最深的那道影子。 “怎么可能?” 时祺耸耸肩,故作轻松,心内波澜滔天。 “但你的功夫为什么这么好?” 温禧再问。 “我小时候家旁边是开武馆的,我耳濡目染,就跟着学了一点皮毛。” 时祺撒谎时不改心跳。 “你要是想学,我可以教你。” 他还认真补充一句。 时祺是真心的,至少在危急时刻时可以用来防身。 温禧转念一想,又觉得好像还挺有道理的。 人在危机面前会爆发出巨大的能量,报纸上还报道说有热心的市民见义勇为,在危机时刻抬起轻型轿车呢? 爸爸还说他骗自己,可他不是有求必应,好好地将所有的问题都回答清楚了吗? 思绪转圜,她又被哄过去了,淡定地将手机熄屏。 第74章 温禧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提问,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场最简单不过的解谜游戏。 看见她半信半疑地点点头,时祺再一次幸免于难。 一次危机就被他这么化解过去,可将来,将来的将来,如果她再问起他的身份呢? 当然,为了随机应变,只要他愿意的话,他可以翻出几十个数据库里设置好的假身份作掩护。 可他的本意并不想骗她。 这很矛盾。 于是他将谎言精心包装,真假参半,用动听的声音说给她听。但他心知肚明,百分之九十九与百分之一的欺骗放在天平上旗鼓相当,都不会改变谎言的本质。 充其量不过是瓶甜蜜的毒药。 时祺也跟着沉默。 “怎么不说话了?” 温禧托腮,偏过头来看时祺。太阳在午时升上枝头,迎接一天当中最强烈的光,那些光穿过零落的枝条,穿过斑驳的玻璃,最后栖息在她那双同样明亮的杏眼之上。 五光十色,碎成最真挚绚烂的彩虹,刺破深渊。 他何德何能。 他是游走在灰色地带的边缘人,与钢琴琴键一般,摇曳在黑白之间,学会的第一课就是如何说谎。 他不止吞下一千根针,感觉此刻喉咙已隐隐发痛,早已千疮百孔,至死难辞其咎。 第35章 交锋 很快, 病房外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 “他刚刚做了手术,还受不了大的刺激,能不能不要让他回忆昨晚的事?” 眼见便衣警察即将进屋, 温禧站在门口轻声请求。 她想起昨晚惨烈的状况, 自己尚且有严重的创伤后应激状态,更遑论时祺是正面交锋。 “小姑娘放心吧, 我们知道分寸。” 警察点点头,微微一笑。 倘若你知道他的身份,就会知道他比你想象当中坚强得多。 “例行公事而已, 不用担心。”时祺这么对她解释, 让她放心, 用追随的目光将她送至门外。 温禧隔着玻璃,不安地向里张望,看见时祺坐在病床上嘴唇张合, 对答如流,他们维持着社交距离, 只是那些人直到最后表情紧绷, 神色严肃。 “你很危险, 这并不是你该做的事。” 这是时祺听见的第一句话。 “我知道,请再给我一个机会吧。” 时祺最后这么回答。 - “爸爸, 你要干什么?” 警察前脚离开,温禧正准备推门进去。身后却伸出另一只手将门先推开。 然后她悄悄压低声音。 “我刚刚都按你说的问了他,你难道还不相信是真的?” “有什么话是不能当着我的面说的?” 温禧苦恼。 温良明看见满眼担心的温禧,语气放缓:“你这丫头, 胳膊肘尽往外拐, 爸爸还能对他做什么其他的事。” “之前让你问那些问题,也是为你好。你虽和他认识, 但又不是知根知底在身边长大的人。” 他面露担忧。 每年针对豪门的绑架案和谋杀案都逐年攀升,温禧细想之下,好像也有几分道理。 温良明语重心长地对信服的女儿说:“现在你问清楚了,也明白了事情的状况。当然要单独感谢他一下,他救了你,我有些话对他说。” “况且现在人醒了,也没什么大事,快回家休息吧。” 温良明指了指她眼眶下明显的青黑。 温禧见爸爸想通,便也跟着点点头。 温良明一转身,那点淡薄的和煦烟消云散。 当局者迷,温禧如今深陷泥潭,他怎么能不去亲自把这根吃人的藤蔓斩断? 他分明是为她好。 - “感谢你救了我女儿,但我说话难听,希望你不要介意,我不希望你跟她走得太近。” 那个身穿暗色西装的中年男子,手持着传媒的半壁江山,两鬓微霜,杀伐决断,尽在股掌之中。 “你是聪明人,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 时祺躺在病床上,抬起头,正对上温良明的目光。 “温先生,你误会了。” 少年沉静的脸脸色紧绷,眼神迫人,他的脸上还是虚无血色,目光却格外坚毅。 温良明西装革履地站在他跟前,却觉得气势隐隐地被压了一头。 他看起来坚不可摧,有棱有角,不肯在世间圆滑的规则打磨。以温父的人脉与手段,想彻查他的身份背景并不是什么难事。 “你爸爸是时智勇?” 他试图先发制人。 时智勇是京北大学的钢琴教授,在国内外知名期刊上发表过多篇钢琴演奏专业的论文,是国内钢琴教育界的泰斗级人物,桃李满天下。 “他不是我爸。” 少年倔强地否认这个事实,面具下的脸隐隐有了裂痕。 “听着,你的家世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你家里那些恩怨纠葛我并不关心,我也管不着你要做什么事情,杀人犯法,养家糊口,都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唯一在乎的,就是我的女儿有没有受伤。” 温良明想起温禧,脸上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柔和的神色。 温禧算不得他的软肋,但慈爱祥和的父亲是他人生中的重要角色,演着演着竟也真带了几分真挚的感情。 女儿向来乖巧伶俐,但一切都终结在他出现之前。 第75章 温良明恨恨地想。 “您要保护她,让她一辈子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吗?” 时祺这番话,终于在温良明的脸上看见一丝松动。 该死,他必定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温良明唯一做的好事,就是将温禧保护得很好。 温禧对家族所涉及的生意向来不知情,无忧无虑,在美丽的城堡里做她的小公主。 像是这个黑暗森林里,用清泉灌溉,用甘露滋养,长出的唯一一朵纯净的白蔷薇 可那份家业对她来说既是祝福,也像诅咒。 倘若将她身下的水源抽干,土壤倾覆,她也会死。 温氏的发家史并不干净,但在经营蒸蒸日上后又成功洗白。许是夜怕鬼敲门,温良明年年热衷公益事业,慷慨地捐出善款筹建福利院。 “我警告你,无论想做什么,你都在此处给我适可而止。” 温良明好像在此刻突然被踩住痛脚,慌不择言。 但冷静下来,他又觉得自己高高在上,不该跟这个不懂事的小孩一般计较。 以往有多少不知天高地厚之徒,拿着莫须有的罪名来威胁他,最后都龟缩在他鞋底,哀嚎求饶、痛哭流涕? 也是。 他懂得再多,也不过是瓮中之鳖。一个小孩而已,能翻出多少浪涛? 妄想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资本的积累都是血腥的,从羊吃人开始就是如此。” 这么想着,温良明轻轻转了转手上江诗丹顿腕表,低调的表盘在灯光之下,折射出耀眼的辉光。 “我这是在教你人生的道理,越狠,越有可能在平庸之辈中脱颖而出。” 温良明娓娓道来。 “有时候知道的越少,人就会越幸福。” “谢谢您的忠告,但我经过思考,觉得我没有任何采纳的必要。” 温禧平静地回答。 “倘若你没有做亏心事,何必要担心我在她的身边。” 结识温禧本是个意外,时祺原本就不可能通过温禧作为自己的手段,将无辜的人牵连入局。现在温良明要点破,索性顺着这条线刺激他一下。 果然,温良明好像被戳中痛处,瞬间暴跳如雷。 “你懂什么?” 时祺明白这场谈判已经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你先不要否认我。” “你的妈妈最近很好吗?” 时祺的脸一瞬惨白。 “很好,不劳您挂心。” 他将指骨捏到发青。 - 温良明没有输出过多的反对。他皱眉看,心中已然在盘算如何处理这个棘手的刺头,要怎样在伤害女儿最小的代价之下,把这个人不动声色地从她的身边带走。 有什么好办法? 他抓心挠肝。 “温先生,既然我们都有相同的愿望,我们可以不必这么针锋相对。” 时祺心平气和地说。 “你想跟我合作?” 温良明好像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唇角忍不住露出一丝戏谑的笑。 “你有什么资本跟我谈条件?” 他对时祺的后文兴致缺缺,只觉得他胆大妄为。 “这次你能靠着傍上我女儿捡回一条小命,下次你可就没那么幸运了。” “很可惜,我会暂时安全,我们现在不在富西市,你依然要遵守在这里的游戏规则。” 时祺出声提醒。 温氏为商数年,在富西市的势力早已盘根错节,拥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力,他要宣判时祺的命运,犹如处置蚍蜉,也如同在生意场上拔除某个钉子一样轻而易举。 所有挡路的绊脚石,都会被他毫不留情地除掉。 “你跟我说的话太多了,你重伤未愈,可以休息了。” 跟乳臭未干的少年说话,简直白费口舌。 “好自为之。” 温良明说,恶狠狠地留下最后一句忠告。 “你太高估自己了,觉得她会因为你的事跟我反目。” “就连你的身份她也知道吗?” 时祺猛地一下从床上立直脊背。 那些精心编织的谎言就像多米诺骨牌,稍微风吹草动,就会轰然倒塌,天翻地覆。 温良明一个电话,与时祺相关的身份资料都摆在面前,他不是卧底,南江市不用抹除他的所有信息,只需要制造些似是而非的可能,让他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 做线人,本身就是自担风险。他冒着生命的危险,去维持深渊中岌岌可危的秩序。 他并不是因为多高尚的目的从事这份危险的工作,只是为了钱而已。 那薄薄的一张纸币,是他支撑母亲在疗养院生活的永动机,也是他此后追求自己梦想的最低保障。 碎银几两,可解人生万种惆怅。 不知温禧会怎么看我? 想起温禧,时祺陷入空置的状态 他说不清楚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对温禧就悄然动了心,情感发生了质的变化:或许是琴房初见时女孩脸上生动的表情,或许是在演戏时让他浅尝即止的那个吻,或许是暴雨中她怎么也流不干净的眼泪;又或许是躺在她怀里,在迷蒙的意识中,听见她在不断地呼喊自己的名字。 桩桩件件,他猜不透。 因为黑暗缝隙中透出的一缕光,真的很难不让他拼命抓住。 第76章 到时候事情败露的惩罚,就让他独自一人来接受吧。 “原来你很怕温禧知道这一点,我还以为,你真正担心的会是自己母亲的生命安全。” 温良明知道自己赌对了,诡异一笑。 虽然时祺答应着,但看似平静无波的心里却掀起惊涛骇浪。他哑声,努力挺直脊背,克制自己的声音不变调。 “我知道了,温先生。” 他已经是个烂人了,可偏偏不想在心爱的女孩面前掉价。 第36章 坦白 “线人。” 石破天惊, 她没有料到时祺如此轻易地就撕破厚重的伪装,将这个答案呈现在她面前。 “什么?” 温禧难以置信,不免再重复质疑一句。 听见自己眼前人当真混迹于电视剧中上演的那些无间道, 那些帮派火并、枪弹横飞的惊险画面立刻温禧的脑海中涌现, 原来竟真的在现实生活中自己不可视的地方上演。 难道当初失乐园已经是最小的阵仗了? 她在一瞬间明白从前那些闪烁与含糊,像倾盆大雨下被雨刮器不停滑动的挡风玻璃, 依然水雾横生。 “看来当初的我将这些秘密藏得很好,一点儿也没有被你发觉。” 时祺看见她的双眼像是刚上市的荔枝般滚圆,淡声解释。 “是。” 温禧点点头。 正常人谁会往这个地方想? 原来在镁光灯下风度翩翩的钢琴天才, 曾是行走在暗夜中的赏金猎人。 温禧对时祺的身份产生了一分为二的割裂印象。 这怎么可能? 但不得不说, 这个答案让校园时代的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为什么他会无缘无故地消失, 为什么他的信息经常随机回复,为什么他会突然以酒吧招侍的身份出现。 好像填海造陆,她的心上纵横的沟壑在多年后被真相的土方填平。 “我早已不为南江市警察局服务多年, 留下的身份信息也早已过期。“时祺对温禧解释这件事:“所以现在公开我的身份也没有关系。“ 他抬头看见温禧,却发现她仍在低首冥思苦想, 连发丝在颊边滑落都毫无知觉。 时祺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对方却在瞬间发觉, 慌忙把垂落的发丝撩回耳后, 让他没有可乘之机。 他又不动声色地收回。 “不是间谍,也不是卧底, 现在是法治社会,跟电视上上演的那些谍战片完全不同,”时祺哑然失笑,一语道破她心中所想:“你可以把我当作提供举报线索的热心群众。” 他轻描淡写, 想将这一篇揭过。 诚然, 组成现实生活中的很大一部分是鸡零狗碎,没有千钧一发的定时炸弹, 也没有子弹四溅的火力比拼。辖区里聚众赌博、斗殴、偷盗最为常见,偶发恶性刑事案件,也极少会有他这样编外人插手的机会。 “但是在失乐园的时候?” “那已经是我这份工作最高光的时刻了,还正巧被你赶上。” 时祺轻声解释。 在失乐园的那一晚,他原本的任务只是监视,随时汇报隋夜等人的动态,等待市局的警察实施抓捕。却没想到因临江派出所的临时出警扰乱了节奏,他阴差阳错之下,倒成了正面交锋的有生力量。 时祺的眸色暗下来,像乌鸦漆黑的羽翼 “可这并不是什么光鲜亮丽的职业。” - 他们交替陷入回忆当中,现在轮到时祺。 时祺记得几个混混神秘兮兮地告诉他有些挣钱的正经门道,说给警方提供一条有效线索就能百十千,他追问到此,那些人却支支吾吾不肯给他介绍。 他觉得可行,因为他还有与生俱来的天赋。 时祺的优势就是听觉与记忆,敏锐的听觉能够循声辨人,对四面八方的动静了如指掌。 听过的声音他再听一遍,就能准确地分辨出认出来是谁。 走街串巷向来是时祺的拿手好戏,在胜利巷里走一遭,他连隔壁三楼的老李贪杯喝了瓶五十八度的高粱酿都能听见。 当时母亲进疗养院需要一大笔医药费,走投无路的他直闯南江警队。 “小孩,你还未成年,就来做这么危险的事?” 那个叼着烟头痞笑着的中队长,将打火机夹在指间把玩,听见办公室里稀落响起的哄堂大笑。 “说吧,只要您需要,什么脏活累活我都可以接。” 他初生牛犊不怕虎,张口就答。 “该不会是警匪片看多了吧,一腔热血来这了吧。”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正好是午间休息时,身后另几个身穿制服的男子汉笑得如栽倒的大葱,根本没有将他放在眼里,只有一个上前好意地拍了拍时祺的肩。 看见时祺倔强地别过头。 直到他凭借自己的本事,隔三差五地就往派出所送点业绩,年末去市局汇报时一长串都是他的名字,众人才对他刮目相看。 时祺家住在胜利巷,那块片区本身鱼龙混杂,是好惹事之徒的聚居之地。 “我可以胜任,请相信我的能力。” 他脸色严肃,冷硬得像一块石头,重新站在办公室里。 “小子,你知道做线人意味着什么吗?” 中队长上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警告他,这并不是什么油水丰厚的好差事。几乎毛遂自荐的,或者是一朝失足,深陷泥沼,需要寻求警方庇护人生安全的,或者是本有案底,要请求宽大处理,网开一面。 第77章 像他这样身家清白,还要上赶着往火坑里跳,实属罕见。 “我不知道,但我需要钱。” “目的还挺纯粹的,我欣赏你。” 铁板钉钉,他被破格录取。 市局有自己的衡量标准,会根据戴罪立功的表现来减轻量刑,或是给一些等价的交换。 时祺在成年后自愿成为南江警队投在城市中的一枚棋子,有直属联系的上级。蹲点隋夜是他做过最危险的一件事,也是在那个时候,上级决定不再让他冒险。 “真没想到,你小子还有几分本事。” “不错,是个干刑警的好苗子。”中队长在病房里对他说:“倘若毕业后你愿意来这里,我随时欢迎。” 可惜他志不在此。 在四处游荡捕捉线索的过程中,他会在南江的各处流动,对任何微弱的风吹草动都了如指掌,也极易结仇,腹背受敌。 这就是他所能说的所有故事。 - “走吧。” 时祺无声地笑了笑,“今天你听的故事够多了,足够让你好好消化一阵。” “你感兴趣,我以后隐去姓名和背景,再讲给你听。” 他们从露台往下走,才发觉晚上忽起夜雨,滴滴答答落在草坪上,激起湿漉漉的草腥气。他们没有带伞,时祺就将千鸟格西装脱下来,顶在头上,给温禧当作挡雨的工具。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记忆中的温禧定会掘地三尺,刨根问底。 他以为温禧会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二十岁时难以启齿的事,到现在不过是被风吹起的一张薄薄的餐巾纸,卷走便杳无音讯。 他会毫不犹豫地告诉温禧,自己缺钱。 “受伤的时候,会觉得疼吗?” 未防温禧小心翼翼地问。 他的心神微动。 时隔经年,她却依然在乎他身上的那些斑驳的伤痕。 她在与他共情。 “早就不疼了。” 他看向她的眼睛映上了些别样的温柔。 为了一点似是而非的线索,他也混进过本市最大的帮派,群架时他冲在最前面,却又遵纪守法不敢动手,只做正当防卫,头破血流是家常便饭。 为了节约医药费,蜷在出租屋里给自己沉默地疗伤。 “温禧。” 他复又郑重地叫她的名字。 “我跟你说这么多,你一直知道我的目的只有一个,我也表现得很明显。”时祺又说。 “我......” “时祺,我今晚答应了宋小姐的测试,”温禧及时将他最关键的话打断,避重就轻地引开话题:“你说她的测试,会安排在什么时候?” “她啊,”时祺将那份失意很小心地收好,眼底划过一丝轻笑:“她性格一向要强,刚刚在你面前只是为了争口气而已。” “现在应该早和闻鹤一起出去玩了,估计现在还没有时间想这件事。” 起初闻鹤将他神秘兮兮地将拽到身边,就是想问南江有什么好玩的地方。长夜漫漫,他好和宋朝薇一起出去玩一玩,增进一下双方的感情。 看来家家便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你当初态度反复,把我推开,也是因为这件事?” 猝不及防,温禧的跳跃性思维像随意拨动的指针,一时又校准到他们的事情之上。 时祺点头表示默认。 “我不想伤害到你,何况我跟你的家庭背景差距太过悬殊。” 但在失乐园风波之后,他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反而坚定勇敢了许多。 时过境迁,懦弱犹疑,害怕门阀之见的人变成了她。 “我知道八年前我不告而别,也知道自己蓄意隐瞒,现在希望重新恢复在你心中的信任是痴心妄想,但你愿意再给我一个机会吗?” 他漆黑的眼沉静如水,屏息凝神,期待她的回答。 预料之中,对面无声无息,他没有等到温禧斩钉截铁的答案。 至少温禧没有明确地表示反对,就是一个相当积极的信号。 他自我安慰,说一切不算太坏。 - 但凡她给他机会,他都要桩桩件件讲给她听。 可温禧几乎是落荒而逃,鼓膜中有风在振动,也有时祺直击心灵的追问。 她无法给出一个妥帖的回答。 今晚接受的信息量过大,让温禧很长时间都无法平息,心上的天平被不断地加砝,来回摇摆。 她回到观星公寓以后,躺在床榻之上,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 直到数到第1899只绵羊之后,温禧终于认命地爬下了床。 她打开网页,搜索严奕这个名字,旧电脑上频闪阵阵,勉强加载出了一屏信息,有一些简单的文字介绍,全网却没有留下一张正脸照片,很奇怪,可以让她对比两人容貌之间的差距。 她到底长得能与他多像? 皓月当空,她给陆斯怡打了个电话: “鹿鹿,你消息广,能拜托你帮我查一个人吗?” 第37章 结缘 接起电话的, 却是个陌生沉郁的男声。 “斯怡睡了,温小姐。”此时已是深夜,那人暧昧地道出事实:“我是沈昀, 知道你是斯怡最好的朋友。你告诉我, 我帮你查也是一样的。” 温禧与沈昀素未平生,她哪好意思狮子张口, 直接找他帮忙。 第78章 “我明天再联系鹿鹿,麻烦沈先生。”她生怕打搅好闺蜜的春宵甜梦,慌忙撂下电话。 虽然温禧内心清楚, 她最应该问的是那位说与她故事听的亲历人楚槐升。 可三番五次地让陌生人自揭伤疤, 她又于心不忍。 要不去找找时祺?与钢琴界相关的人脉, 他应当最熟知,总比自己漫无目的地寻找强。 这个念头似烟雾袅袅升腾,她拼命掐, 最终在困倦中一缕飘散。 - 内心斗争下,温禧不知不觉地睡过那个长夜。 日历翻至十一月, 立冬时节, 南江受到北方南下的寒潮影响, 气温断崖式下跌,又接连数日下雨。 又潮又冷, 一股子凉意似要钻进骨里。 温禧本想补个长觉,按照自己原定的计划,去调律工作室。但甫一清晨,就有位客户慌张地打电话, 唤醒睡眼惺忪的她, 说钢琴因为连日降雨而受潮,声音出现了明显的瑕疵。 可这台钢琴她才调好不久, 不可能会在短时间出现这么明显的弊病。 温禧来到客户家中,准备一探究竟。 “您快看看这台钢琴怎么样了,要是坏了,可完了。“ 母亲心急如焚,那个十岁琴童的喜悦却溢于言表。 男孩本该在书桌前乖乖写作业,却偏偏在不大的客厅里跑来跑去,好像脱缰飞驰的小马驹,踩得地板咚咚响,宛如敲响他激动又快乐的鼓点。 他一会跑过来伸手摸摸琴盖,一会又凑过去眼巴巴地看温禧的工具箱,还没碰上,就被他母亲一巴掌拍开手。 “就你手贱,让你弹琴时不好好弹,现在在这瞎凑什么热闹!” 圆白的小手上红痕立竿见影,男孩无声地怒视自己的母亲。 “赶紧回房间写作业去,别在这给师傅捣乱。” 男孩置若罔闻,又往琴底下钻,像条湿滑的泥鳅,将钢琴当作大型玩具一般。 “抱歉,影响你工作了。” 母亲一边伸手拽出儿子,一边回过头来跟温禧道歉,害怕拖累她的工作进度。 “没事的。” 温禧柔声回答,继续检查。 她的家庭境况温禧了解,每次她调律离开时,那位母亲必要拉着她的手倾诉一番,讲到凄苦处,就暗自垂泪, 他们的生活并不宽裕,单亲家庭的母亲省吃俭用,望子成龙,才从齿缝中生硬地挤出血本,来给孩子购置一台钢琴。 然而孩子磕磕绊绊学了三年,琴技却依然没有丝毫起色。 业精于勤荒于嬉,十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男孩并不愿意被囚在四四方方的琴凳上训练枯燥的指法,实属情有可原。 等温禧揭开琴盖一看,真相昭然若揭。琴身里明显有丝丝水渍,还未蒸发,一看就是恶作剧留下的证据。 虽然连日降雨有受潮可能,但不比梅雨季节,倘若没有人推波助澜,钢琴本身却不至于受损得这么严重。 她委婉地提醒了一两句,母亲便立刻明白过来,知道是自己的小孩故意在暗中使坏。 未等温禧反应过来,母亲立刻拎起电视机旁的鸡毛掸子,狠狠打在男孩的屁股上,将现场闹得鸡飞狗跳。 “叫你在这里贪玩,叫你不把窗户关上,天天不好好练琴,还不知道把什么东西倒进钢琴里。” “我就是不想练琴,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一点都不想学这个破玩意,你还天天逼我。” 男孩梗着脖子嘴硬,满屋逃窜。 温禧留在这里劝架,又费了一番心力才将双方的矛盾调和好。她每次调律在客户的家中,也算是见惯了人情百态。 小小一件乐器,也能影响家庭关系,邻里和睦。 时祺看起来就是天赋异禀,不知道他小时候学琴时是什么模样,应该不会是这样的吧? 她的脑海中便勾勒出一个正襟危坐的雪团子,穿着小小的燕尾服,在镁光灯下一本正经地演奏高难度乐曲,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他定然勤奋刻苦,是那位被家长交口称赞别人家的孩子。 温禧莞尔一笑。 想起时祺,又自然地想到她自从接下兼职调律师的工作之后,工资却一日不少地打到她的银行卡里。他却没有麻烦她做任何事。 无功不受禄,温禧莫名地觉得有些不安心。 难道那天的迟疑打击到了他吗? 但其他事果真如时祺所说,宋朝薇根本将那日说过要考验她的承诺抛诸脑后,几人开开心心地在南江玩了几天,就又飞回欧洲去。 等飞机到了法兰克福机场,她才留言说给温禧机会磨练几个月,等国际调律大赛的时候再考她也不迟。 她刚想起时祺,那边手机屏幕上就跃动起这个熟悉的名字。 - “在做什么?” 他清朗的声音落在耳际,温禧才察觉到心中隐秘的期待。 “刚刚从客户家调律回来。” 温禧提着工具箱,刚将自己从家长里短中解放出来,打了个哈欠。故作平淡: “有什么事吗?” 有细碎的雨声落在耳畔,温禧渐渐习惯时祺在自己的身边。 “温禧,我今天到你的工作室去一趟。” 是通知,不是请求。 温禧不知他为何要来,却也没有拒绝。 她正想与时祺重报一遍地址,又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他温润的声音,好似未卜先知:“观山路235号。” 第79章 她猛然想起自己曾在钢琴独奏会上对全体观众提起过一回,竟然被时祺牢牢地记在心里。 “为什么?” 温禧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口。 “我想来恭贺自己的员工开业大吉,这个理由可以吗?” 他认真地问。 “当然。” 可她的调律工作室已开始了数月,连他知道这个消息也过去了两月。 为什么是这样? “我开车过去。” 他连出行方式都一并告知。 “好,我等你过来。” 温禧在电话那头低低地应了一声。 有时候两人之间的对话熟稔得像是旧日密友,让温禧偶尔会恍惚一瞬。 - 门外的风铃清脆相撞,时祺来得很快。 他今日穿驼色的大衣,黑裤皮靴,身姿挺拔,臂弯里托着一束淡雅的香槟玫瑰。 “既然是祝你开业大吉,怎么也不能空手上门。” 时祺将那束花递给她,倒真的像是为了恭喜她而来。 “多谢。” 温禧看见他来,心中隐有忐忑,有种自己的工作室受到上级视察的感觉。 不知道他觉得这里怎么样? “装修得很好,简洁,整齐。”他在工作室里来回转了几圈,也留意到温禧的那面墙上贴着的调律工具。 “你是想给大家科普调律吧?” 温禧想起当初孙眉来采访时,点了点头。 店也逛了,花也送了,温禧觉得他是时候应该离开了。 “其实我来这里还有件事。” 温禧的脸微微发烫,害怕他要旧事重提,问她考虑得怎么样。 其实那夜他的请求连一个表白都不算,却隐隐让温禧感觉到好像突破了某种阈值。 “我想买一台钢琴。” 啊? 这话好像无稽之谈。时祺贵为国际知名的钢琴家,钢琴品牌倘若嗅到他缺一台练习钢琴的风声,蜂拥来赞助都来不及。 倘若他偶尔练琴开心了,顺手在社交媒体上发一张相关的照片,对于钢琴厂商而言就是最好的免费广告。 何乐而不为? 她也有所耳闻,高端的钢琴制造厂商都会跟钢琴家直接对接,甚至可以专门根据手指条件量身定制,根本不用她来操心。 “当初你说要回来把那台钢琴调好,可我一连等了好几天,也没等到你回来兑现承诺。” 时祺又控诉了一长段话,如珠落玉盘,果不其然地在她的眼色中捕捉到愧疚的情绪。 同样的招数再试几次,她还是一样会毫不犹豫地上当。 顺着他的思路,温禧想起那台被她遗忘,还立在时祺密室里破旧的钢琴,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 当初的确是她答应,可这几天连轴转之后就忙忘了。一想到他在那台连音准都有问题的钢琴上练习这么久,温禧的心中就有些不是滋味。 “时祺,你想要什么价位的钢琴?” 话刚说完,温禧就恨不得咬自己的舌尖。 这是她与顾客介绍时常用的话术,目的在于了解对方心中的心理价位,更好地做出推断。 但对他而言,即使将她整间店里的琴全买下来,都绰绰有余。 “你自己也卖过钢琴的,选一台自己喜欢的,带回家就好。” 她索性破罐子破摔,诚恳地建议。 “既然你是我的调律师,你应该最了解我的演奏习惯,那帮我挑一架合适的钢琴也是理所当然。” 但时祺却慢悠悠地停下来,长腿交叠,懒散地坐在琴凳上,眼神里似笑非笑。 “你就帮我代劳吧。” 拜托,她连一次调律都没为时祺做过,谈何知道他的演奏习惯。 温禧的调律工作室在南江大学附近,四周也有不少居民区,她当初选址就充分考虑到了周围人的消费需求,当初她进货时,以携带方便的键盘琴与电钢琴为主,也兼有物美价廉的国产品牌,大学生课余生活丰富,总想抽空学个乐器。 与时祺的要求有天壤之别。 哪能满足这尊大佛的要求? 温禧正不知所措时,突然灵光一现,想起一份手册,当初厂商见她懂行,将价格杀得片甲不留,就将这个册子留给她,让她有空的时候来考虑。 “不如你亲自......” 门口的风铃声却打碎了他未说完的话,有客来访。 第38章 尝试 “应该是有客人, 我去看看。” 时祺听见铃音,住了口,森冷的目光不起波澜地朝着门外望, 想看看这位不速之客究竟是谁。 那视线怨气森森, 隔着装饰的玻璃,恨不得将她拒之门外。 那位门外客看见里面一树挺拔的阴影, 突然不寒而栗,连放在门把上的手都停顿下来。 她有些踯躅不前。 我也是你的顾客,光接待我还不够么? 看见温禧轻快离去的背影, 时祺自言自语地低声说。 “您好, 请问我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 温禧嗓音明朗, 划破空气中的沉寂。 年轻女子将伞柄收拢,雨珠从伞尖滑落。她看见眼前身着焦糖色长裙的温禧,乌发柔顺, 眉眼娴静,心间又奇迹般地安定了许多。 温禧面对每位顾客都报以热情与亲切, 设身处地, 这是基本的经营之道。 第80章 “抱歉, 是打扰到你了吗?” 女子小声开了口,声音低得像对听觉的考验, 告诉温禧自己姓唐。 “我是路过的,看见这里面在卖乐器,之前就一直想买一台钢琴给孩子学习,所以就想进来看看。” 又是一位年轻的母亲。 温禧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清晨服务的那位焦急的中年妇女, 她揣着一肚子苦水, 追着孩子跑了数圈,终于气喘吁吁地放弃。 她们总习惯在孩子成长的道路上自我牺牲, 倾尽所有,将自己放在整个家庭的最后一位。 “没事,请进来看看吧。” 温禧连忙迎上前去,热切地招呼她。 那女子的年纪看起来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装扮却很成熟。她穿了蓝色夹袄,袖口领面已洗得发白,长发用月牙色的塑料夹,低低地盘在脑后,两鬓中夹着几缕银丝。 外观判断,温禧直觉她的家庭条件并不乐观。 那枚塑料夹一看就像是路边摊上购买来的。或者是两元商店里送出的凑单货。 但定睛一看,温禧又将自己的判断推翻。 因为违和的是,她的脖子上却又带着一条钻石项链,在日光灯下绽出柔和的光。 总觉得哪里好像有几分古怪。 幽叹一声,温禧将注意力集中在专心推荐上。 “请问是孩子喜欢弹钢琴吗?” 回到室内,温禧却发现刚才站在这里的时祺不见了。 奇怪,他跑到哪里去了? - 瓷灯明亮,照见干净整洁的调律工作室。 温禧顺手在门口的饮水机处倒来一杯温水,递到这位唐女士手中。她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低眉顺眼,现在跟着温禧走进调律工作室。 他们边走边聊。 “您的孩子多大了?” “他已经上大学了。” 她转头思考了一会,又给出一个让温禧出乎意料的答案。 原本还想她比自己大不了几岁,是她的判断再次失了偏颇。 “您很年轻。” 温禧诚实地夸赞,唐女士不好意思地笑了,露出些少女的羞涩感来。 没有否认。 但她本人还这么年轻。温禧按捺下心中的疑惑,每个人的人生进度都大相径庭,她早婚早育也有可能。 温禧想问清楚她的基本情况,再做推荐。 “孩子之前有学过钢琴吗?” “她学过。” 唐女士点了点头。 许是在生人面前太过胆怯,唐女士回答问题好像是被机械化设计好的程序,温禧问一句,她就从嘴里蹦出几个字来,绝不多说。 可怜天下父母心,温禧在心中喟叹一声。 年满十八岁之后,家长依然会劳心劳力地奉献一切。她接待过经济拮据的大学生,为一技之长看中了店里最贵的钢琴,回头就给父母不耐烦地打电话,让他们赶紧打一笔钱过来。 “这样的话,我会比较建议您下次带孩子一起过来,让他来试试钢琴的手感如何。钢琴本身不是生活的必需品,如果孩子在家会经常弹奏,我们再考虑把琴买下。” 温禧一口气说了一长段话。 不知道唐女士是否听出她语中的弦外之音。 因为三分钟热度买琴的人比比皆是,而钢琴本身对普通的工薪阶层来说又是一笔不菲的开销。 “她经常会弹。” 唐女士坚定地说。 “我是家庭主妇,平时能给孩子做的事很少。这些年用生活费攒了一笔钱,想着给她买一台新钢琴。” 许是触碰到她的伤心往事,唐女士娓娓道来,说自己是全职母亲, “如果孩子是住在宿舍的话,我建议电钢琴也可以考虑,占位小,价格也便宜。” 温禧指了指自己划分出的电钢琴区,琳琅满目,被客人摇头拒绝。 “我想买立式钢琴。” 她这么说。 在看到立式钢琴后,温禧眼中看见唐女士的眼好像燃起一簇火光,狂热而激动。 她的模样看上去倒像是她要给自己买一台钢琴,而不是给自己的孩子。 “容我多问一句,您自己会弹钢琴吗?” 唐女士的手保持着标准手型,在缓慢又眷恋地婆娑琴键,闻言闪电般地缩回手。 “我不会。” 她斩钉截铁地否认。 温禧没有深究。 “我先给您介绍一下我这里吧,不怕跟您说,因为我本身以钢琴调律为主,所以进购的商品不算太多,也会着重考虑他们的性价比。如果您需要更丰富的选择,可以考虑本市其他的大型琴行。” 她诚恳地开口。 “不用了,我就在您这里买。”唐女士轻声细语地说:“我觉得您的态度......很好。” 钢琴作为一定程度上的奢侈品,当初悦意的部分销售便惯会看人下菜碟,对衣着朴素之人爱答不理。 后来因方城觉的到来整顿,这股风气渐渐消失。 温禧理解她的意思。 “现在一台国产立式钢琴的价格大致在一到三万之间,进口钢琴会更贵一些。 “对于初学者,我不会推荐进口品牌,现在我们国产的钢琴品牌就做的很好。” 温禧继续与她讲解。 唐女士却保持沉默。 温禧以为她像从前的顾客一样,对国产品牌有些偏见,就又跟着解释几句。 第81章 “跟从前相比,现在中国钢琴的制造技术又有了很大的进步。所以我们的国产品牌也是很值得信赖的。” “但无论如何,还是看你个人的喜好来决定,我建议您可以根据自己的预算,做个选择。” 唐女士沉吟片刻,正准备开口,余光却触碰到一个高大的身影。 “这位是?“ 唐女士看见角落里伫立着的陌生人,神色流露出几分惊恐,转而问温禧。 “不用担心,他是......” 好像磁带卷条,温禧突然卡壳。 难道她要在这里介绍说,这位就是国际著名的钢琴家时祺吗? 眼前这位唐女士温和简单,看起来不像是会曝光这件事的人。 但保守起见,还是不要介绍他的身份为好。 眼看着时祺欠身,正慢条斯理地准备开口,温禧用眼色暗示时祺保持沉默。 那边的唐女士却恍然大悟,好像凭借自己的智慧猜出了端倪: “我知道了,你们是夫妻,一起在这里开店的。” 谁告诉她的? 这个猜测一点都不合理。 “不是不是,”温禧慌张地摆手解释:“这是我们工作室的钢琴老师。” “帮我个忙。” 她小声地凑在时祺耳侧,下意识就轻轻拽了拽他衣摆,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时祺便将薄唇合上,不再申辩。 “这两款你都可以考虑一下,分别是珍江z500和柏乐pu5,珍江这款钢琴用檀木黑键,击键的稳定性较高,保证了很好的演奏效果。柏乐这款钢琴胜在音色圆润通透。您可以再认真对比一下这两款琴,有什么问题再问我。” 温禧结合她的需求,将选择范围最后缩小到两台钢琴之间,唐女士满意地仔细端详。 她得以休憩,一转身才想起自己工作投入,再次将时祺抛诸脑后。 身后的时祺沉默地注视着她,目光幽怨而冰凉。 “怎么了,不开心吗?” 趁着顾客转身看琴的空档,温禧就退回到时祺身边,轻声地明知故问。 “下次是不是要讲究一个先来后到?” 时祺执着地觉得自己应该排在前面,沉声在她耳畔扬起尾音,温润的呼吸落在她的耳垂上,丝丝入心。 “抱歉。” 温禧微声说,眼中为难。 “她跟你一样来买琴,又是我的客户,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所以我想等她走后再来帮你。” 温禧跟他解释,将一番话语说得又轻又快。 “你等我忙完,我剩下的时间都陪你慢慢挑。” “因为我是朋友,就觉得我好欺负?”时祺淡瞥一眼:“还有,你在她面前比在我面前专业得多。” 那是当然,她的知识储备在普通的客户面前绰绰有余,但怎么好意思在钢琴家的面前班门弄斧? 好强词夺理。 一身反骨的钢琴家先生没那么好哄。 “温小姐,我可以请你试一试琴吗?” 猝不及防,唐女士看完钢琴,提出请求,在耐心地等待她的回答。 糟了。 她竟毫无准备,以往来的客人多半自己会弹钢琴,她现在的钢琴演奏连磕磕绊绊弹一首玛丽有只小羊羔都勉强,怎么试琴? “我让他给你试试琴。” 电光火石间,她硬着头皮,用求助的目光望向时祺。 虽然大材小用,但可解燃眉之急。 只是又让他屈尊降贵,为她在这里打零工。他本就不满,现下更是雪上加霜。 他的时间珍贵,一秒值千金。 感应到她的求助,时祺迅速地走过来,在琴凳上端正地坐下。 “这个忙我不白帮,”他清朗的眼里有点惑人的情绪,笑意摇晃,用只有她才能听得清的声音说: “只是温老板,你是不是该付我点报酬?” 第39章 招徕 什么报酬? 他坐她站, 温禧看见时祺鸦羽般的长睫微颤,好整以暇地在等她的答案。 温禧又轻又快地点了点头,争分夺秒, 没让唐女士看见的私下交易。 他脱下风衣, 顺手就给温禧抱在怀中,将桎梏他发挥的衬衫袖扣解开, 将袖口往上卷了一截,露出劲瘦的手臂。 时祺不戴戒指,也未带手表, 嫌穿脱麻烦, 双腕十指都干干净净的, 讲求练琴时的方便。 拢共就两台待选的钢琴,时祺一一地试过去。 清亮的琴音流淌开来,唐女士怔怔地看, 温禧也跟着发呆。 无论在什么样的场合,一旦时祺的十指落在琴键上, 此时此刻的世界就化为他有。 钢琴的通用性很广, 模仿性也很强, 既可以俏皮灵动,高亢热烈, 也可以温柔悠扬,低回婉转。 时祺的指骨微显,刻意挑了首活泼的练习曲,在琴键上时而弹跳敏捷, 时而连绵流畅, 极显键盘的触感与音色的明亮,不动声色, 就将刚才温禧夸赞钢琴的那两点优势展现到极致。 再好的乐器,倘若遇不上合适的演奏者,就是一件陈旧的死物。 而在他手下,人器相辅相成,即使是最普通的练习琴,琴键都灵动得犹如新出绿芽,焕发生机。 简直是乐器销售的金字招牌。 唐女士看时祺弹琴,看得沉迷,几乎要沉浸在曼妙的旋律当中,只需片刻,他便又收获一位忠实的听众。 第82章 “唐女士,唐女士。” 最后是温禧连叫好多声,才将她的思绪从琴音中拉回。 双管齐下,结果自然水到渠成,这单生意以成功告终。 唐女士最后权衡再三,选中了珍江,爽快地付了定金,离开时对温禧连声道谢,约定了送货的时间。 “麻烦您先将联系电话和地址留在这里。” 温禧处理手续利落干练,将提货单陈在唐女士面前。 顾客攥紧笔,在提货单上一笔一画地写下唐金这个名字,想到地址时却有万分犹豫。 一个人会连自己家的地址都记不清吗? “我的记忆力不太好,又搬家了好几次,让我再想一想。” 察觉温禧注视自己,唐女士羞赧地露出一个笑,咬着笔头,在冥思苦想中第八次划掉了用黑笔刚写的字。 “我送您出门。” 温禧还未将她送出门,耳边清脆的风铃声再次响起。 - 是南江大学几位路过的学生,伸长了脖子向里望,说刚刚听见店里有人弹奏,不便打扰,现在看声停客走,就想进来看看。 没想到时祺的演奏还有这样的功效。 “这是我的调律工作室,欢迎几位光临” 温禧站在门口,眼中依然存续了礼貌的笑。 时祺长身玉立,不知何时已自觉寻了个医用口罩带好,蓝色的口罩将英俊的脸遮挡着,只露出清而亮的一双眼。 “这是我们琴行的钢琴老师,刚刚就是他为顾客演奏的钢琴曲。” 她再次介绍时祺的身份,说话莫名地没有底气。 “可以请他在为我们演奏一首曲子吗?” 学生诚恳地问,跃跃欲试。 温禧正想开口婉拒,却被身侧的时祺抢了先。 “买一赠一,”宛如芝兰玉树的男子开了口,不紧不慢,话里却斤斤计较得要命,将销售策略信手拈来:“刚刚离开的那位客户买了一台钢琴,所以我弹了一首钢琴曲给她。” 没有比他更会做生意的了,将账算得明明白白。 这可不是温禧教的。 好在几位学生瞅了几眼价格,并不是真正的刚需,也不至于一时冲动,胡乱转了一圈就离开了。 这阵热闹就被他不近人情的销售策略掀过去,将几位学生送走以后,偌大的调律工作室空空荡荡,还有余音绕梁。 又余下他们两人。 “怎么办,我把你的客人赶走了。” 时祺看着温禧如释重负的神情,低笑了一声,却没有不知所措的模样。 “你本来就不是店员,已经帮了我很多了。倘若客户络绎不绝,我岂不是要拉你在这里弹上一整天?” 温禧用琴布细致地擦拭琴键上的指痕,抬头回答他的问题。 “我这座小庙,可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她半开玩笑地说,难得在他面前也俏皮一回。 “这样难道不好吗?” 时祺问。 好。 把钢琴家与自己的商品捆绑销售,只有他本人想得出来。 有他在这里,自是酒香不怕巷子深。 “国际知名钢琴家穷困潦倒,在街边小店卖艺求生。” 基于传媒素养,温禧随口胡诌了一个爆款标题。 几乎是一瞬间,她耳畔闯进时祺克制不住的轻笑,于是回身看他。 时祺的眼神温煦,好似被谁掬起一捧月光,浮在她的心海之上,掀起潋滟的浮光。 重逢到现在,时祺笑的时候增多了不少。 是因她而笑。 “但以前真没想过,这样竟也能招徕顾客。” 温禧感叹道,又直观地感受到时祺的影响力。 因而西餐厅也时常会聘请钢琴演奏者,或许路过之人被琴音吸引,就自然会愿意进来看看。 她虽然选址时刻意定在了繁华地段,但钢琴作为非必需品,还是极少有人进店选购。 钢琴与人相比,更不易挪动,一般调律她会上门,客户不可能大费周章地将钢琴搬到工作室来。 她平时上门调律时无法兼顾,就会将店顺手关了,经营了两个月,收入惨淡,甚至还不如她专职做调律挣的钱多。 对一般的琴行而言,会集乐器培训与销售于一体,但她刚刚开业,既没有闲钱雇员,也没有精力去操持其他。 久而久之,温禧逐渐开始怀疑当初开这家实体门面的意义。 现在她忽然又找到了。 “我前面都说了,这个忙我不白帮,” 时祺又走得离她更近,眼里有清浅的笑意,中间透着些许期待: “温禧,我还在等你的报酬,我今天帮助你拿下这笔订单,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他着重地咬了她的名字,将烫手山芋重新丢到她手里。 她怎么忘记了这件事? 温禧懊丧地想。 好了,现在又轮到他重新开始找自己算账的时刻了。 大钢琴家下凡不易,从前连欧洲贵族听琴都要排队,他免费帮忙弹了两首练习曲,她自然也得付出点报酬才行。 他随口的一个玩笑,温禧沉静的脸就真的乱了,陷入冥思苦想,苦恼要给他什么样的报酬才相当, 时祺看见,又情不自禁地眼尾上翘。 把这台钢琴的利润抽一半给他,还是,对了,他不是要买一台钢琴,干脆大方点,把他需要的钢琴直接送给他,就当作是宣传费了。 第83章 那可不行,她这么做亏大了! 温禧入不敷出的心还在计较着利润是三七分还是四六分的时候,时祺先说了话。 “陪我弹一首钢琴曲就好。” 时祺复又在样琴面前坐下。 “给他们弹不行,给你弹一首还是绰绰有余的。” 原来他的报酬就是这个。 “想听什么?” 他将身体微微朝着她的方向侧。 “《梦中的婚礼》吧。” 《梦中的婚礼》,g小调,是两位作曲家为法国钢琴家理查德·克莱德曼创作的作品,后来成为国内脍炙人口的演奏曲,旋律优美,节奏简单,是初学者最喜欢的歌曲之一, 温禧想报复他,特意挑了一首最俗套的曲,有点故意刁难他的意味。 法文是mariage d’amour,直译本该是爱的婚礼,是翻译的原因,让原本染上了点失真的色彩。 但爱情,本就如梦似幻。 他的双手已经依约放在琴键上,眼睛却看着温禧。 “怎么了,不想弹这首曲子?” 温禧问他。 “你挑这首曲子,我会以为你是在向我暗示什么。” 她被反将一军。 “没有,你不想弹就算了。” 温禧着急反驳,脸又熟透。 “你有没有听过......” 时祺的思绪停顿一下,觉得自己说得太急了:“没事,我想你这些年应该很忙,应该没有关注过。” 温禧的好奇心像走线的毛衣,被织针勾出来,等了半天,又没有后文。 “话不要只说一半,多吊人胃口。” 她直接开口表达自己的不满。 时祺作为钢琴家崭露头角后,曾写过一系列与节气相关的钢琴小品,曾掀起音评家一阵热烈的探讨,有些人觉得整个系列的钢琴小品是写人的一生,从意气风发之春到霜华迟暮之冬。有些又觉得是写人的爱情,从春心萌动到天寒地裂。 采访时问起时祺,时祺自己回答时却留了余地,说作品写完的那一刻,赋予它生命力就是听众了。 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他演绎的,不过是他心中所想,不需要设置标准答案,约束听众的想象。 最后他二十四首写完了二十三首,唯独缺了一首小雪。 音乐界议论来讨论去,又在推测他遗漏这最后一首的原因,人生派说小雪留白,像极了生命走到尽头,不需要过多赘述,爱情派道爱情悲观,霜雪满头时,谁知爱人是否还相偕与共。 时祺心中有这个答案。 没有小雪,是因为与她分离时正在小雪。 他想将这个秘密坦诚给她,但此刻竟有一些怯意,害怕她连自己创作的作品都未曾听过。 还是不问了。 “你听我弹就知道了。” 时祺选了第一首,那时候暑热未散,这是处暑,也是初见。 夏日热烈,他初遇温禧,指尖用跳动的音符勾勒出灵动而顽劣的少女影,在键上翻滚。 他指下的每个音符都在倾诉爱意,隐秘而缱绻,不知她有没有听见。 第40章 小满 “好听吗, 小满?“ 时祺问。日光灯落在漆黑的眼里,融成月华,清泠中却又淌着温柔。 她的心弦被他扣紧, 又松开, 在冷冽的空气中颤颤悠悠。 “好听。” 温禧好像又回到那一日晚钢琴独奏会上,回到皓月当空, 她与时祺在银辉下相对而立,他轻声问她,自己弹得怎么样的那个时候。 那份窘迫的心情也丝毫未减。 “是写给你的。” 他坦然, 温禧的心跳却无法清白, 只在暗中无法控制地加快。 他原来为她写过不止一首曲。 无人知晓, 原本这个节气系列的钢琴小品创作的初衷,就是因为温禧。 温禧这个名字是父母取的,《尔雅》中云:禧, 福也。取的本是美满幸福的意思。 但她另有一个无人知晓的小名,小满。因为她出生那日恰逢夏日小满, 小得盈满, 却又不过分, 像极了温禧平时娇矜却又懂得分寸的模样。 只在那日暗室之中,时祺不慎被她扯下的危急时刻, 叫过这个名字。 陆斯怡叫她小喜,家人叫她小禧。 只有时祺一人听说后,执着地叫她小满这个名字。 后来那一声声的小满,低哑间盛着情浓, 成了床沿上的催命符, 唤她舍去半条性命,陪他沉沦。 她就知道, 他骨子里的本性还是少年般顽劣。只要他想,随时随地都可以试探她。 “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改吗?” 时祺的思绪也一瞬不停,看向她的目光认真专注,好似根本不被旧情所牵,只是想跟她纯粹地探讨音乐。 以退为进。 温禧本来就不擅长创作,倘若让她分辨那些琴弦是否有所偏差,尚在她的专业范围内。问她该如何改动,实在强人所难。 何况还是没有谱的旋律。 “我也不知道。” 她诚实地摇摇头,感觉某种情愫又被他一页揭过。 如果时祺直白地剖陈内心,表白爱意,她肯定会果断拒绝。可现在的他不知从哪里学了迂回曲折的方法,像是化开的水墨,一层一层地浸透她的心纸,让她无处遁形。 时祺,不用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第84章 她在内心苦涩地想。 八年后,她再不是勇敢追爱的少女,温禧心知肚明,自己没有心力再陷情沼。 但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她又说不出口,对方连一句喜欢都没说,她硬声拒绝,好像逢场上自作多情,师出无名。 她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回应,倏然想起那本救命稻草般的钢琴销售手册, “你等一下,我去找找那本册子给你。” 时祺观察温禧脸上神色变幻,揣测到她心情波澜起伏。 原来他的办法是有效的吗? 温禧匆匆避开他的目光,慌忙仓促间又要离开,准备去寻找那本印象中的册子。 - 失去琴声的调律师工作室恢复了往常的冷清。 温禧在放杂物的纸箱里翻翻找找,整个人都快埋在箱子里去,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在翻出手册,上面图文并茂,都是昂贵的演奏琴。 “啊,就是这一本,你看看这里面,有没有满意的。” 时祺接过册子,呼吸平顺,粗略地扫了几页,就抬眼看她,好像要说些什么。 温禧不知他又在酝酿什么刁难人的主意,正准备见招拆招。 “有什么问题吗?” 她不解地问。 高大的影子笼上温禧。 他终于再次伸手,用温热的指腹去触碰到她的下颌,温禧警铃大作,来不及避开,但始作俑者只在她的下颌处轻轻一触,扫去一丝微尘。 “沾了点灰。” 他煞有介事地解释。 又被撩了。 温禧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她真该跟他约法三章。 许是无暇顾及,他的手又松了,那本钢琴册落在地上,从中掉出一片枯黄的梧桐树叶,被时祺俯身捡起来。 温禧记得,这是她当初从门口的落叶堆中随手捡的,当作书签来用,或许是当初翻的时候忘记了,所以就留在这里。 他清明的眼又瞬间朦胧。 “刚刚忘了跟你说,工作室的位置也选的很好。” 他仔细端详手中的那片树叶,苍黄的叶片上略显透明的脉络,忽然冒出一句突兀的评价。 她当初为什么将地址选在这里? 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一个是因为租金便宜,第二个便是门口的梧桐树。 思绪又被拨转,温禧的视线往远处延伸,看见沿街的一排梧桐树干。 冬日萧瑟,繁茂的梧桐树落光了,剩下空荡荡的枝桠,偶尔垂落的一两片残叶也化泥护花。 “我记得你当初说过,每年秋季的时候,梧桐树叶便会在门口厚厚地落上一层,你说这个位置很好,因为可以看到这些梧桐叶飘落的样子,赏心悦目。” 时祺温声说,语气听起来像沉浸了陈年风霜,溺在当初一厢情愿的回忆里。 于是她的回忆像是毛线团,纷繁复杂地缠绕在一起,突然又被他牵出了一个头绪。 她隐约记得时祺出院后,她和温良明说明心意,父亲发了好大的一通脾气,事情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但奇怪的是,那时候温良明原本在大动干戈,一面忙着要着手给她转学,一面又派保镖二十四小时全程监视她。 那是她抗争得最狠的时候。 她当时什么都不知道,明明是喜欢一个人而已,却感觉全世界都在与她作对。 然而,温良明却突然被一个电话叫到国外,无暇插手管她的事情,再一段时日之后,他对这件事的态度却明显的缓和,不再执着于管束她,只是停了她所有的生活费。 “随她去吧,我不信没有钱她能撑得了多久。” 那些世家旧友也帮着劝慰温良明,说放手让她去玩,玩腻了便会回来。等娇贵的千金尝遍人间疾苦,自然会知道庇护下那片安乐土的舒适宜人。 幼稚的她以为父亲终于松口,便兴高采烈地搬到时祺身边。 他们当时牵着手,在学校周围晃晃荡荡,穿梭在人来人往的人群当中。夏日的阳光从梧桐叶的缝隙中漏下,落在两张稚嫩又明亮的脸上。 夏日炎炎,但热恋的温度比气温更高,足够融化千万个奶油味冰淇凌, 两人的目光一起落在那张白纸黑字的招租说明上。 “要是我们有这么多钱就好了,”温禧与他十指相扣,言语里带着羡慕:“到时候我来调律,你来教钢琴。” 这样多好。 紧接着温禧就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不行不行,” “你可不能只在这里做一个钢琴老师。” 温禧心中清楚地明白,以他高超的演奏水平,时祺理所应当地属于宽广的舞台,而不是在这里偏安一隅。 后来这个念头初具雏形。 那时温禧趴在他怀里,呼吸交缠,时祺几乎一仰首,就可以吻上她的额。 “加盟费、装修费、房租水电,这些加在一起大概要多少钱呀?” 温禧掐指一算。 “大概需要十万左右吧。” 时祺认真地说,眼睁睁看着那张清丽的小脸皱成一团。 六位数对一掷千金的温小姐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对独立生活的温禧而言却已是天大的难题。 “如果钱不够的话,我可以再去打工。” 他抬手,将她垂落的碎发往耳后勾,不愿去看她怅然的神色。 第85章 “不许,你只能对我一个人笑。” 温禧又想起当初失乐园的噩梦,慌忙上前去掐他的脸颊,制止这个危险的想法。 他想给她最好的一切,却始终无法如愿以偿。 与时祺在一起之后,她才知道,少年秀气干净的一双手,不仅可以弹钢琴,还可以剁生肉,洗餐盘,做许许多多赚钱的营生。 “你每天安安心心地在家呆着,我挣钱就可以养活你。” 时祺细碎的刘海下眼神亮亮的,好像终于能为身侧的玫瑰撑起一片天。 “不行,那样我不是成废人了。” 温禧争辩,争到双颊染晕,被他顺势揽进怀中。 她每天课后,就兴致勃勃地去做市场调研,货比三家,去咨询开一家琴行需要的资金,然后在白纸上勾勾画画,虽然她的数学并不好。 那几个月,她真的尝试过所有可能的方法去谋生。 可惜收效甚微,没有物质的爱情如身处荒漠,飞沙走石,不但将人清明的视线彻底吞噬,还会穷心困力,生生囚死在大漠中央。 她可以放弃温氏千金的尊荣,可以摈弃所有的身外之物,但这个想法终究还是败给现实。在半道中搁浅。 分手以后,她没有理由去责难时祺为什么选择离开,到最后他戏剧性地真正的亲生父母找回。阴差阳错间,他们的身份倒了个位。 都是后话。 只是她从未想到,她一句无心插柳的戏言,还是被自己实现了。 她竟不知不觉地又想了这么多冗余的事。 从遇见时祺开始,她陷入回忆的时间在成倍地增加。在岁月的通道上疲于奔命。 终于她意识到,不停地怀旧,排除掉现在的生活过得糟糕之外的这种可能,或许还因为期待和眼前人能有个以后。 “等等,时祺,我还有一件事想跟你说。” 第41章 交织 “你觉不.....” “你是说刚....” 他们两人同时开口, 想说的话撞在一起。 “你先说。” 时祺温声,将发言的机会谦谦相让。 “是刚刚那位客人。” 好像正午燃烛一般不合时宜。 他原以为温禧会被那枚梧桐叶勾缠,想起他们曾经的约定, 会愿意好好同他聊一聊, 却没想到她只字未提。 数年未见,她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却越来越好。 他的眉尖情不自禁地拢起。 陌生的琴谱他视奏一遍就可流利, 艰深的合约他沟通一遍也可顺遂。唯独昔日恋人,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觉不觉得刚才那位唐女士有点奇怪?” 因为话题岔得生硬,温禧便更仔细地去观察时祺脸上的神情, 果真看见时祺面色不豫, 心像落入空谷的小石, 虚不见底。 可是言语自由,再加上她也不算说谎。 温禧暗中给自己寻找合理的注脚。 她现在是在说正事。 从调律以来,温禧与各式各样的客人打过交道, 但却没有一个是像她这样充斥着矛盾感的。 温禧又想起时祺作线人的经验,最擅长观察人之相, 应当对每个人所表现出的端倪更有了解。 “我跟你有一样的想法。” 罢了, 还能怎么办, 就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吧。 时祺答。 “是不是?” 她寻到有人认同自己,心情瞬间激动了几分。 “虽然我这些年调律, 也遇到很多不一样的客人。” 温禧边说,边将放在桌上的那份提货单找出来,看见上面写的“唐金”两字与一串地址,像模像样地开始整理思路。 “首先, 普通人不会对家中的地址这么陌生, 其次,她这个年纪不像有这么大的女儿, 还有,我看她明明会弹钢琴呀,却在我面前说自己不会。” 居心叵测,温禧在心中定调,眼巴巴地盼他的肯定。 “南江警队没有雇佣你真是屈才,当时要是知道你有这样的天赋,我就应该推荐你一起去工作。” 时祺无奈,干笑两声,说了句玩笑话。 孰料温禧顺着杆子往上爬,眼神晶亮。 “你是不是早就发现不对劲了?就等着看我有没有观察出来。”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时祺摇摇头,刚说的话好像对牛弹琴,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我没有这样的职业病,即便是做过这份工作,也不可能对见到的每个人刨根问底的。” 再说,温禧站在那里,他的注意力就全在她一人身上。 便再没有余力顾及其他了。 时祺曾经做过线人,在察言观色上应当比她更上一层楼才对。如果他都没有发现什么问题,那事实的真相应该是三个字。 想太多。 “啊,这样,那不用管我,”温禧强按下心中的几分疑问,脸上失落:“算了,可能是我想多了。” “没有,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 时祺艰难地挤出几个捧场的字。 温禧又飘起来,又严谨地思考了一番。 “所以你刚才失踪的时候,是去找证据了?” 她的联想越来越不着边际,他连忙往回拽一把。 “找什么证据,”时祺的嘴角带笑,似乎在笑她的幼稚:“我跟她一点都不认识,怎么会因为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就跑去找证据。” 第86章 先前温禧接待顾客,他觉得自己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就在工作室后转了转,却意外发现了一个秘密。 “不过。” 时褀话锋一转。 “我是找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休息室,糟了! 之前还有客套的虚礼,现在他随意去她的休息室,连一句礼貌的抱歉都没有了。 “倘若说证据,也是你与我之间的证据。” 温禧的心又悬崖勒缰,摇摇欲坠。 “你想要的那台钢琴,大不了我不收你的钱,”温禧痛心,想赶紧堵住这个话口,开始慌不择言:“我把它当作送给你的礼物吧。” “我还没有挑好。” 时祺慢悠悠地说,继续将话说完。 “我刚刚是去了里面的休息室看了看。” 他欲言又止,留温禧自己体会。 温禧在自己的休息室里也藏了一台钢琴,是他们当年在出租屋里留下的那一台钢琴。 后来他们分手,时祺出国又出得仓促,她自己过得浑浑噩噩,因为租房合同是用她的名义签的,直到房东打电话来询问她要不要续租,她才反应过来还有行李留在那里。 收拾行李又是锥心刺骨的痛,那台钢琴她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又舍不得卖掉,兜兜转转,最后就搬到琴行里来。 没曾想又被他看见,明晃晃地,就这么自证了旧情难忘。 时间凝滞,她的内心便又这么坦诚地暴露在时祺的面前,无比后悔没有将休息室的门反锁。 他像个观察细致入微的侦探,稍有不慎,就会被他抓住了把柄。 大概是把以前所学的那些技巧全用在她身上了吧。 好像此地无银三百两,温禧想竭力掩饰,却又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使劲。 这幅窘迫的模样倒映在时祺眼中,为他添上几缕笑意。 他承认自己的卑劣,每次看见她慌张的模样便会有隐秘的快乐。 因为早有前车之鉴,现在的他反复多次地确认、验证,他足够分量,可以牵动她的一颦一笑。 像是溺水之人抱上浮木,至少这一刻让时祺感觉,她是属于他的。 发现话题终于转回正轨,时祺抬了漆黑的长眸,饶有兴致地提醒她: “你记不记得,你曾经为我买过很多很多台钢琴?” - 当然记得。 那是温禧胡闹生活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之前时祺想把她甩掉的态度展露无遗,在暴雨中说了让她离开的狠话。从那次经历生死考验之后,他似乎突然开始听温禧的话,也不再拒绝她的靠近。 她每日跑到医院去探望他,以为苦尽甘来的大小姐分外开心,觉得有机可乘,自然不会放弃。 只是可惜她没跑几天,还未修成正果,就先被温良明的一纸严令送回家看管。 每日上课下课准时派人接送,其余时间便看着温禧在别墅里。 温良明从没这么不近人情过,偏偏在时祺的事上,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她被温良明教训了一番,从暴跳如雷到苦口婆心,但说过的话穿耳而过,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他那日在失乐园受伤,手机就在混乱中遗失了,温禧每天连联系他都做不到。 等她翘首以盼,终于等到可乘之机时,市医院早已楼去人空,他的病床干净整洁,犹如没住过人一般。 最终在放寒假的最后一日前,温禧见到时祺。 少女穿着粉色的短羽绒服,格子裙,厚底靴,将自己包裹得像个圆雪球,露出一张红扑扑的小脸,如玉琢粉雕,因为奔跑后微微喘息。 “时祺,时祺。我不是故意这么久不来看你的。” 她着急地去拽他的衣摆。 他还是一如既往未变,落拓高挑,落在人群中第一眼就能挑出来。 “之前爸爸不允许我出门,我跟爸爸抗争,但他最近出差不在南江,也没有办法时时刻刻看着我,所以我终于自由啦。” 温禧的眉眼鲜艳,好像刚获得自由的笼中鸟,奔向广阔的蓝天。 她有一百种与管家抗争的办法,晓之以情,动之以礼,都不如最后胡闹,将家中折腾得人仰马翻。 “你。” 时祺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却看清她脚腕上的纱布。 “怎么受伤了?” 他蹙眉,轻易地就戳穿温禧的谎言。 “我翻墙出来,不小心摔了。” 少女白皙的脸变得更红,不肯承认她的自由是以两败俱伤作为代价。 “他们带我去医院,我趁着拍片的时候,从后门跑出来的。” 在温禧夸张的嚎哭声中,管家手忙脚乱地就将她送去医院,却没看见她漂亮的眼闪过一丝计谋得逞的狡黠。 将计就计。 “我会想办法把你的医药费还上。”康复后的时祺与她再见,神色泠然,先说的又是钱的事:“我找了一份工作。” “时祺,你最近在哪里工作呀?”她心生好奇,忍不住又问他。 “我在琴行,帮他们销售钢琴。” “嗯,在琴行做销售不错呀。”温禧重重地点了点头,对这份正常的工作很满意,觉得至少比在酒吧中做招侍要强得多。 “这样多好,你告诉我琴行在哪里,以后我有空了去找你玩。” 第87章 时祺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发皱的名片。 “我寒假会一直在那里工作。” “不过为什么要当销售呀,”温禧不解地问:“我觉得你完全可以胜任琴行的指导老师,这样工资不是更高吗?” 时祺沉默,温禧又想起来这里的正事。 “时祺,我想清楚了。” 她长话短说,抓紧时间将所有的一切都厘清:“都这么久了,我还是喜欢你,所以我想在你的身边,不觉得是在犯傻,也不觉得是在浪费时间。” 温禧眼若弯月。 “无论你是不喜欢我,还是觉得配不上我,那是你的事,我也没有办法控制。” 她多少有些强词夺理,一口气说完所有的话,又不敢看他,低头看自己的足尖。 被伤过的那颗心还在隐隐发疼。 “说好了,你现在不能拒绝我了。” 也不准单方面再将我推开。 “知道了。” 很久以后,时祺依然记得这一幕。他不记得自己跟温禧说了什么,却记得人群如鸦聚,朝思暮想的小姑娘逆着人潮,不管不顾脚腕上的伤,朝着他的方向跑来,眼中只有他一个人。 她怀璧于身,将重新拼凑好的一颗真心献给他。 他寂静的心城,忽然多了一盏孤灯。 于是他敞开心扉,决定勇敢去爱。 第42章 表白 “我要是再拒绝你, 岂不是太不识好歹了。” 少年千回百转的思绪终于通透,话说出口的那一刻,心底一片释然。 压在胸腔的那些沉闷倏然卸去, 心空天朗气清。 他做不出重若千钧的漂亮誓言, 只暗自赌咒自己会拼尽心力,即使对抗世界, 护她平安无虞。 情知其所起,又终有归处。 经历过生死考验,他也改头换面, 想那些喜欢无法放弃, 索性就负责到底。 此刻相拥, 就有此刻的幸福。 “你说什么?” 猝不及防,温禧心中沉寂的风铃又被晃动,碰撞出浪漫的铃音。 她难以置信。 “我说, 温禧,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时祺重新将否定句换成疑问句, 他乌黑的眼中散着笑, 像是白昼里的星。 骤然听见这句话, 温禧竟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好像脚踩绵云。 她分明一抬眼就能看见时祺清俊的脸,却还是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不够近。 要再近一点。 于是温禧就一头扑进他的怀中。 行动是他能收到最好的答案。 苦尽甘来, 时褀这么抱她,好像将一朵绵软的云抱进怀里,落在她腰上的手便情不自禁地收紧一些,再紧一些。 紧到将羽绒服里的空气都挤压殆尽, 贴上温禧柔软的腰段, 恨不得能将她揉到身体里。 两人的身高差,让时祺的下巴堪堪放在女孩的柔软的发顶上, 他们好像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又撞在一起,重新缠上命运的红线。 最大的区别在于,这次是他心甘情愿。 她听见胸膛温热的心跳,与她自己的同频共振,终于笃定。 “没有在骗我吗?” 等温禧的心绪平稳下来,便从时祺的怀中抬头,小而尖的一张脸,杏眼里清波摇曳。 “没有。” 时祺眼神坚定。 “真的没有在骗我吗?” 惊喜从天而降得太过突然,虽然不知时褀为何转圜,但温禧却很开心,一遍又一遍地反复确认他的心意。 当初被拒绝时她反复问了数遍,现在梦想成真时她也难以置信。 “我是认真的,真是怕了你了,公主。” 温禧看见他眼中的神色软下来,又叫她的名字。 “叫我小满吧。” 少女冻红的鼻尖在他怀中缓了一会,绯意未褪,反而在脸颊上又浮起瑰丽的云霞。 啊,还是矜持些好。 她想了想,预备起身。 刚刚肆无忌惮地将身上的所有重量都倾在时祺怀中,现在骤然挪回来,她又觉得吃力,踩上自己不知何时散开的鞋带,一时没站稳,微微趔趄了一下。 细小的动作没漏过时祺的眼,他出声提醒她。 “你的脚还想不想要了?” 闻言,温禧佯装摔跤,果真被时祺大为紧张地扶住手臂:“你想来找我,先把自己保重好,再想办法。” “你下次想出来玩的时候,不要翻墙了,我来帮你。” 时祺挑眉,颧骨也跟着上扬,说的话有几分嚣张与自得。 “真的?” 温禧想到时祺上次在失乐园中与凶徒搏斗时的矫健身姿,他对这种旁门左道应当很精通,想个办法带她出去玩,对他来说应当不算什么困难的事。 “先把鞋带系一下。” 时祺看见她散开的鞋带,便俯身而下,视线停在她柔软的皮靴上,认真地为她将鞋带系好。 单膝跪地的模样,好像心甘情愿地俯首称臣。 “上来吧,我先送你回医院,让你自己走路,我不放心。” 时祺将她从怔愣中唤回神,将背朝给她,却看见温禧迟缓地没有动作。 “怎么了?” “最近一直在家里,吃胖了好多。” 她踯躅不前,轻轻咬唇。 要是他背不动自己,那可太丢脸了。 第88章 “我还能背不动你吗?” 时祺微微一笑,看穿她的担心。 于是她便乖乖就范。 时祺背着她,走起路来依旧步履轻快。一回生二回熟,有了上次的经验,她悬空时也不再紧张,只是一个劲地在他耳畔絮絮叨叨。 “好了,既然你已经答应我了,那我问你一些问题,你要告诉我答案。” 他心虚,以为温禧还在记挂当初的重重疑点,在独处时又发现了什么端倪。 但小姑娘在背上磨磨蹭蹭,酝酿了半天开口,最终却问了个基本信息。 “时祺,你家住在哪里呀?” “时祺,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时祺,你的爸妈都叫什么名字?” 他们分明已亲历生死,现在又从头开始了解对方。 温禧叽叽喳喳地问了一大堆有的没的,连查户口都没有她详细。 少年却顺着她,缓声慢语,一个不漏地回答完毕。 问完她才恍然发现,时祺的生日要到了。 他们才走到校园门口,就引来路人的纷纷侧目,却也正好遇到管家一众焦急如热锅上的蚂蚁,看见失踪的温禧,面色终于和缓。 - 观澜庭的别墅灯火通明,温禧难得胃口好,感觉连餐桌上如常的菜色都鲜艳了许多。 管家看见她食指大动,又体谅小姐摔伤,今天虽然出逃却也并未做太多出格的事,在晚上跟温良明汇报时,也识相地缄口不言。 时祺的生日将近,温禧在思考送什么比较好,没有主意,就又找来她在恋爱道路上的唯一军师,跟一起陆斯怡远程合计。 “我要不送一个什么礼物给他吧?” “温小姐,你都快被你爸爸关起来了,还有空担心这个?” 电话里的陆斯怡取笑她所剩无几的自由。 “你们现在算什么关系,是在一起了吗?” 陆斯怡在电话那头问。 “应该.....”温禧转了转圆润的杏眼,嗓音甜得要沁出蜜:“应该是在一起了吧。” “什么叫应该啊?” 陆斯怡扶额,生怕她被人卖了数钱还不知道: “他生日是什么时候?” “三月二十四吧。” 温禧飞快地回答。 “还有三个月,你着什么急?” 陆斯怡头疼,想起自己异国他乡孤苦无依,生日又即将来临,幽幽地长叹:“小喜,你还记得我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吗?” 温禧这才一拍额,想起好闺蜜的生日就在最近几天。 “鹿鹿,你什么时候才回国,”温禧隔着电话跟她撒娇:“你要是在我身边就好了,可以帮我一起出出主意。” “之前我不是教过你,要投其所好了吗?你好好想想。” 陆斯怡觉得她的挚交好友一点都不开窍,她又跟在旁边敲打。 买台钢琴吧 温禧灵光一现,曾经的主意又在心口徘徊。 “可是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喜欢。” 温禧又陷入跟前段时间相似的纠结当中,他对钢琴的态度很古怪,她撞见时祺练琴许多次,他却不肯承认自己对钢琴的喜爱。 就连当初微电影作品说让他展示一段,最后在她的百般请求之下,时祺方才同意。 当时他们夜晚一起被困在琴房,她提起买钢琴,时祺脸上的神色也不像开心的样子。 “你管他愿不愿意,”远在国外的陆斯怡悠哉悠哉,窝在沙发上给她支招:“先送再说啊,只要他不把你的礼物退回来就行。” “但是我怕他不愿意收。” 温禧苦着脸。 “这好办啊,那你给每个人都送一个就好了。” 陆小姐大开海口,浑然不觉自己随口给出的建议会掀起轩然大波。 这个办法好啊。 既然每个人都有,再送他一份,这样就不算什么特殊待遇了吧? 温禧深以为然。 既能给他送去相宜的礼物,也能给他创造销售业绩。 温禧花钱的行动力一流,为了将这个谎圆得漂亮一点,不仅自己家的各处宅邸没有放过,又给每个朋友都精心挑选了一台钢琴。 寒假温小姐依然被关在家中反省,却丝毫没有阻碍自己远程消费的热情。 “我都不出门了,就想买几台钢琴也有问题吗?” 温禧眨眼,可怜巴巴地看着从小照顾她长大的管家。 被温良明派来监督温禧的管家虽然不知道她如今心血来潮,买这么多台钢琴是什么意思,但只要她肯在家中不哭不闹,偶尔花点钱是小事。 别家千金喜欢买包包买首饰,他家小姐性情古怪,喜欢收藏钢琴。 甚至她认真研究过每台钢琴的品牌,将品牌的调性说得头头是道,给自己的发小一台一台地送过去。 时隔多年回忆起来,她在进货时对那些品牌的如数家珍,竟是在那个胡闹的时候积攒下的信息。 温禧一鼓作气,原来在富西的发小却摸不着头脑,苦涩地给温禧打来电话: “大小姐,求你放过我吧,我是真的一点音乐细胞都没有,你送我钢琴,我也是放在家里当个摆设。“ “当摆设就当摆设,漂亮就行。” 温禧豪情万丈,将所有的一切都包在自己身上。 当月琴行的经理战战兢兢,受宠若惊,看着自己源源不断的流水。将时祺视为财神转世,恨不得能将他供起来,再摆上瓜果蔬菜,祈祷人傻钱多的千金继续砸钱。 第89章 但身边的朋友送完一圈,钢琴销售的订单又停滞了。 开学以后,温小姐的目标又瞄准了南江大学里的活动。学校里定期要举办校园活动,拉赞助向来是学生们的苦差事。 于是温禧又心生一计,说自己愿意尽己所能赞助,唯一的条件就是将奖品都换成钢琴。 南江明明不是以艺术见长的院校,被温小姐这么一折腾,不到半个学期,就变得设备齐全,每个人听见钢琴似乎都要患上ptsd。 她恨不得将一户一琴的自创措施落实到底,最好每个宿舍都能摆上一台。 乃至后来南江大学的春季活动上,万众瞩目下的主持人在经过一番抑扬顿挫后,终于神色古怪地宣布: “本次活动的一等奖是,一台钢琴。” 喧闹声渐渐平静,众人垂头丧气,一时鸦雀无声,谁都没有再去竞争奖项的动力。 往事不堪回首,至此南江大学的所有人,都记得当初那段被钢琴支配的疯狂岁月。 最后是时祺忍无可忍,亲自出面,制止了温禧这个举动。 “可是他们说你多卖一些钢琴,提成就会比较高。” 温禧言辞恳切,满心满眼都为心上人着想,让时祺找不到责备的理由。 他气极反笑。 “拜你所赐,”电话那头的少年音很克制,又仍旧夹杂进几丝无奈:“我这份工作都快保不住了。” “小满,别胡闹了,我们好好谈谈。” 第43章 约会 “在哪里谈?” “我来接你。” 寒假伊始, 温禧就跟着温良明回到富西的家中,度过了沉闷的春节,期间想方设法给时祺招揽生意。 哦不, 现在是男朋友。 跟时祺偷偷在被窝里打过的每个电话都像是野枝蜂蜜, 融进白水般寡淡无趣的假期中,微微泛甜。 新学期开始时, 温良明就因有要事出国,天高皇帝远,温禧重新拥有自由活动的空间。 但表面上还得做做样子。 她装模作样地躺在别墅里, 伺花弄草, 好似过惯了独居生活。 前脚等管家出去采买, 后脚就偷偷溜出门,屡试不爽。 “还有十分钟到。” 温禧躺在床上玩手机,闻言立刻清醒, 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贝白的双脚踩在光滑的柚木地板上, 像林间绿枝上蹦跳追食的花栗鼠。 她的橡果在窗外。 少年穿着冲锋衣, 衬着尖而锐的下颌, 身高腿长,倚在男士摩托上, 碎发因头盔略显凌乱,显出几分不羁的痞意,清凌的眼一瞬不瞬地朝着她的方向,笑意悠悠。 好像一张招摇的画报。 这么快? “你怎么骗我?” “为了让你不用花一个小时选见面要穿的衣服, 但又不想让你为难。” 时祺意味深长。 “今天太阳挺好, 我晒一会。” 他掀眼,在彤云密布的天空下瞅了眼他心中的太阳。 明明隔着听筒, 他说的话在耳畔扩散,好像自带加温器,蒸腾出徐徐热意。 她被说中心事,脸像熟透的夏日番茄。 “你等我一下。” “别挂电话。” 温禧依言,换下睡裙,穿上橘色高腰丝绒裙,再套丰盈的毛呢外套,最后在发尾别了珍珠发卡。 镜前的少女清新明丽,她却无心再赏,慌乱地下了楼。 争分夺秒,一气呵成,从未这么快过。 时祺听着话筒里翻箱倒柜的声音,薄唇轻抿,想起今天整装待发时。 “是去接那位小姐吧,我给你放半天假。” 琴行老板不知何时鬼魅般地站在身后,堆满褶子的脸笑眯眯的,听见时祺要请假,恨不得能将整间琴行作为聘礼打包上,送给未曾谋面的女主人。 他礼貌地点头道谢。 “我们去哪里呀?” 她刚一出门,便揽上时祺的手臂。 “不是说要买一台钢琴送给我吗?我带你去。” 温禧明明一个电话便可以让所有的钢琴送货上门的事。偏要大费周章去别的地方。 但心爱之人做的每件事不问缘由,都自成道理。 “我们是去海燕琴行吗?” 海燕琴行是时祺工作的地方。 “不是。” “等会再跟你说。” 温禧不解地跟上他,但目光很快被眼前的摩托吸引。 他的头盔挂在后视镜上,平整坚实,摩托车刷着亮漆,温禧好奇,好像发现了新大陆。 他骑摩托车时,从观澜庭的门口途径,被保安狐疑地看了好几眼。 时祺侧首,感触到温禧的激动与好奇:“没坐过?” “没有。” 温禧诚实地摇摇头。 “那今天试试。” 他用钥匙拧开后备箱,取出一顶头盔给她,自己又转身过去,将自己的头盔熟练地戴上。 温禧猝不及防地被重量落在头上,忍不住跟着歪了头,时祺转身看她时,她正在跟扣绳较劲。 她刚一着急,扣得太紧,感觉勒得下巴生疼。 “这样。” 时祺为她先将头盔摆正,长指将扣环调宽,又将细绳穿进扣环里捋平,意犹未尽地捏了她的脸颊。 这也是必备步骤吗? “谢谢。” 温禧扬起灿烂的笑靥。 第90章 “不客气。” 少年回敬明朗的笑,好像不含一丝杂质的和田玉。 “为你效劳,荣幸之至。” 她的脸又被看红了。 “上来吧。” 直到时祺将她的思绪拉回。 “抱紧。” 温禧便听话地搂紧他的腰身,少年上半部分的冲锋衣被风灌满,好像一只舒展的白鸽。 他一个加速,摩托车便飞驰向远方。 - 最后摩托一路疾驰,时祺带她去钢琴的二手市场,停在一幢三层小楼前面。 “这是什么地方?” “乐器城。” 他熟门熟路地推开沾灰的大门。 温禧对乐器城的印象已经有些模糊,只记得小时候吵着闹着要一台钢琴时,被温良明带去过那里。 但她记得富西市从前的乐器商城都只会开在专门的地方,穿过爱奥尼亚柱的气派门廊,里面也是金碧辉煌。 有西装革履的服务员带着白手套,拿着产品册,跟父亲亲切又友好地低声交流。她半倚靠在松软的皮质沙发上,喝一口鲜果汁,再往嘴里塞进一个圆蛋挞。 温禧努力在记忆的脂膏中搜刮,确认唯一的印象,就是那家钢琴店的提拉米苏是真的很好吃。 她在那里吃过很多。 一楼是花市与鱼市,二楼是珠宝玉石古玩,三楼是二手乐器商店。 温禧从未来过这样的地方,感觉新鲜恣意,如入乐园之境。 “要买只金鱼回去吗?” 温禧的裙摆太长,鱼市的地又不干净,湿漉漉的,浮着青绿的藻荇与乌黑的渣滓。时祺跟在她身后,不动声色地将裙摆捞起来。 她将面颊贴在玻璃缸前,那些金鱼就你争我夺地来亲吻她的眼睛,仿佛也知道那是世间最漂亮的宝石。 他看见她站在鱼缸前流连忘返,便问她要不要买一只金鱼回家。 他最想将她带回家。 “不用了,不是要买钢琴吗,我们赶紧走吧。” “好。” 时祺又细心地整理她的裙摆,让她站起身。 终于他们在三楼停下。 昏黄的日光灯下,室内阴冷潮湿。 乐器行被分为钢琴与其他乐器。左边是其他乐器的栖身之地,杂乱无章;另一边是各种钢琴头尾相接,同样毫无秩序,好像称斤论两的菜市场。 玻璃面上贴了块粗厚牛皮纸,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几个字。 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老板在剔指甲,刚将甲面上灰尘吹开,先隔着琴身看见温禧的一双皮鞋,知道今天来的是百年难遇的贵客,赶紧一骨碌爬起来。 “给谁买啊,男的还是女的?” 他问。 他稀疏的头顶折射出光怪陆离的灯泡,几根发丝像水草一样趴在头顶,油光水滑,一瞬间让温禧不知该如何是好。 “怎么了,秦叔,什么时候买琴还有这讲究?” 身侧猝不及防插进一道冷冽的声音,救了急。 “嗬,时祺,原来是你小子。” 只见阴影中站着的人影骤然显现,偏暖的灯光落在时祺的脸上,眼里痞意复现,好整以暇地抱臂。 “有日子没来了啊。” 温禧闻言用探究的眼神看向温禧,好奇两人的关系。 “以前天天赖在我这弹琴呢,赶都赶不走。”秦叔露了个笑,与她解释:“现在出息了,看不上我这里了。” “哪能呢,怕您嫌我。” 时祺浑不吝地回敬一句。 温禧便跟着问好,声音像蜜桃似的,脆生生的,只说到长辈心坎里去。 “这次来有何贵干?终于舍得买钢琴了?” 秦叔问,盘起腕上檀木手串。 “是,您帮我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他开心,便也愿意跟着他们多介绍几句。 “96年的,最近新到的老钢琴,手感好。” 秦叔发现时祺的目光在这台哑光黑漆的钢琴上停留,着重推荐了这一款。“你别看他现在不起眼,现在那些合资品牌到处偷工减料,还不如当初的老钢琴保真。” “钢琴这东西,还得是从前旧的时候有真材实料。” 他好像陷入旧日的回忆中,怀念从前质朴无华的货品价格来。 “那一款是这两年的,卖得贵,不划算。” 时祺背着手在不大的空间里走来走去,一会伸手敲敲这个,一会摸摸那个,一旦发现他看中哪台钢琴,秦叔便凑上来给他介绍。 也许是因为鱼市就在楼下。秦叔的乐器行里也养了金鱼,幽蓝的鱼缸在安静地发光,燕尾金鱼在缸里游来游去,裙尾一张一合,婀娜多姿。 “秦叔,你这定价不厚道吧,隔壁双燕城都只卖两千四百元,还是九成新。” 时祺对钢琴的报价信手拈来,熟稔的好像亲自看过老板的进货价。 因是熟人,秦叔被拆台也不生气。 “哎呦,我们小本生意,哪里能跟那边比。”他听完时祺的话:“现在长本事了,学会来我这讨价还价了。我这辛苦一日,连个饭钱都挣不到,你还要在这克扣我。” 他越说越兴起,两片厚嘴唇唾沫横飞。 “干脆我不当这老板,把这店给你,看你一日能卖多少。” “你说得没错,我最近还真在琴行工作。” 第91章 时祺这么说,虚虚实实,说的话半真半假。 “那些老主顾都想你呢,说你装的琴最好。什么时候回来再做做?” “现在学业繁忙,没有时间啊。” “什么学业,我看还不是......” 在老板与时祺耍贫的功夫里,温禧好像被莫名的引力吸着,自己走到另一个地方。 越往深处走,潮湿的木料就散发出异样的味道,她的视线被盖着黑布的庞然大物截留。 温禧好奇又胆怯,像想偷吃鱼干的小猫,伸出手,又缩回,犹豫着不敢上前。 “诶,小姑娘,那个别动。” 却被秦叔制止。 黑布也在此刻被温禧掀开。 她红润的面色像瞬间被水洗净。 时祺察觉到不对劲,匆匆几步走到钢琴前,看见琴面上有古老的雕花,刷着红漆,或深或浅,明晃晃地,看着好像血迹,让人触目惊心。 “这个太吓人了,是原来我们老南江的一起悬案,一具女尸被分以后,藏在琴盖下。” 摇晃的白炽灯接触不良,耳边还有滋滋的电流闪过,忽远忽近。 秦叔的眼神骇人,好似在说一个鬼故事。 “买家嫌晦气,又架不住它贵,就放在我这里处理。” 温禧控制不住胃肠翻涌,那些遗忘已久的血腥气,在潮湿阴暗中卷土重来,她扶住墙角,终于忍不住往外干呕了几声。 第44章 愿者上钩 眼前的状况却好像更糟。 整台钢琴都在流血, 那些陈旧的斑痕慢慢鲜艳,变成亮色交融,在她眼前凝成模糊的血影, 潮湿又粘稠。 温禧极力控制, 才不在脑海里去描摹那具尸体的模样。 但物极必反。下一秒的自己就好似被强制在凶案现场观看,看见一条灰白的手臂, 从没盖严实的琴盖缝中伸出来。 她的心脏像一瞬间被人捏紧了,蓦然抽痛。 血珠缓缓滑过雕花的琴面,连续不断地滴落, 积少成多, 在钢琴旁的地板上汇成一小汪血池 “小满, 别想了。” 直至一个熟悉的怀抱将温禧拥入,干净又冷冽,强硬地把她包裹。 像是只力竭的蝶, 她腿一软,轻易地就被他捕获。 时祺看见温禧不适的模样, 大步流星地走到她身边, 半扶半抱, 将温禧飞快地拉离幽深的现场,重新回到光源更强的外间。 他不经意触到她的手, 才发觉温禧连指尖都是冰凉的,微微发颤。 时祺从来没见过温禧这么惊慌的模样。 他宽厚的手掌扣在温禧的肩膀上,将她重新拉回现实,她被熟悉的气息笼罩, 那些骇人的场面也跟着烟消云散。 温禧失焦的漂亮瞳仁终于重新明亮, 看见少年紧锁的眉尖。 “没事了,没事了。” 他不断地重复, 低声宽慰她惴惴不安的内心。 “嗯。” 她也低声应。 “怎么还哭了?” 时祺伸手,轻轻拭去她眼尾跃出的泪。 在南江警局里,他们将时祺当作半个警队人,讨论起卷宗也从不避讳,时祺听久了,现在听秦叔偶然提起这一嘴,也觉得无关痛痒。 这个世界原本就像被刷上红漆的黑钢琴,血凝久了,暗无天日的秘密自然就无法分辨。 秦叔已在此时重新把黑布覆盖整齐,将骇人的藏尸器物彻底掩盖下去。 “还是晚了一步。”他幽叹一声:“怪我嘴快,我也不是故意想吓唬小姑娘的。” 在时祺一声声的安抚中,温禧那阵诡异的劲终于缓过来,她紧紧抱住少年,好像拽住一根救命稻草。 那是她的病因,也是她的解药。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少女闷闷地说。 “很怕血,还是很怕这个案件?” 他轻声问她,像是冬日鹅绒,一点一点地温暖她的心。 “好像在一瞬间想起了很多很悲伤的事。” 她对红色物体的敏感度从时祺受伤以后就开始逐渐飙升。但无论如何,都不至于瞬间进展到这样失态的程度。 她的直觉告诉自己,那应当是真血吧。 “别怕,”他低声,视线半垂,将她冰凉的指尖扣在自己温热的掌心,是在安慰:“我在这里。” “是我大意了,没发现你走到这里了。” 怎么没考虑到,当初连在体育馆的钢琴底下讲故事都能把她吓一跳,温禧的胆子毋庸置疑的小。 前二十年他都习惯孑然一身,现在骤然多了个小尾巴在身边。 他应该时刻在她身边才是。 “没事,我这不是好好地在这里吗。” 温禧定了定神,又眼弯唇翘,好似恢复如常。 生理反应不像是在骗人,她被直觉召唤,想知道更多隐情。 “秦叔。你能再给我讲讲吗?” 温禧壮着胆逞强,清亮的声音却不知不觉越来越虚。 “小姑娘这就不怕了啊。” 秦叔看见她的脸色,干笑了几声。 “要是你有什么好歹,我看这小子恨不得把我这店铺都给砸了。” “我没事了。” 听他这么一开玩笑,温禧原本纸般雪白的小脸终于涌上红润的血色。 一旁的时祺果真配合地用锐利的眼锋扫过来,暗示他不要开口。 第92章 虽然不知温禧能将这番话听进几个字。 “这是证物,怎么也能放在您这里。” “还轮到你来审我了?”秦叔见温禧没有大碍,就自顾自地又解释起来:“我一把年纪,骗你们两个小家伙干嘛。的确是悬案,警方勘查完,我们做小本生意的人,也没有什么办法,那还不是逮到啥就卖啥。” “况且这事大概也有二十多年了吧,好像还是上个世纪,听说死的那个女人还挺有名的,闹得挺大的。” 他常在市井生意人,消息灵通,伺机而动,对这些渠道摸得门儿清。 “你们那时候才几岁啊,没听说过也算正常。” 上个世纪,痕检技术发展缓慢,不少大案悬案也搁置下来。时祺心中明白,刑法规定案件的追诉时效从五到二十年不等,倘若凶手销声匿迹,当真让任束手无策。 既然已无证据证明那家人与死亡相关,留下的证物自行处置也有可能。 时祺知道不是讲这些事的好时候。 他将隋夜两兄弟擒获以后就没有再继续跟进,后续有专人来接受负责,之所以能推翻从前的结论,也仰仗于dna技术的发展与普及。 “小姑娘,来喝口茶吧,压压惊。” 他们三人坐在茶几旁,看秦叔熟练地温壶备茶,水壶白烟袅袅,将泡好的茶递给温禧。 话音刚落,隔壁店的人在店门鬼鬼祟祟地探脑,好像有什么事想来麻烦秦叔。 “小时,你替我雇一下店。” 他们乐器城是小型生态圈,随手帮忙是人情常态,秦叔应声离开,被隔壁老板喊去搭一把手 临走时,他交代时祺,好像这么做了几万次一般熟练。 “时祺?” “我在。” 店中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你在这里有看中的钢琴吗?”她还记挂着此行的目的,是帮他来选一台诚心如意的钢琴。 “不想呆在这里,我们可以再出去看看别的。” 时祺看见她的杯盏已空,又为她端来一杯温水。 “也不是非要在这里买。” 温禧起身,重新去瞧台面上的旧琴。 “刚才的事你别多想,”时祺的眼随着她的动作小幅度转动:“有可能就是客户自己不小心,将红油漆弄脏在了钢琴面上,所以才找这些噱头,想把钢琴推销出去。” 室内亮堂堂的,少年漆黑的眼又有蛊惑人的魔力,让她信以为真。 被时祺这么安慰着,三言两语,将恐怖的血案肢解成一个空壳鸡蛋,她竟渐渐不那么害怕了。 “时祺,你以前在这里做什么呀?” 温禧一双杏眼亮亮的,含着的泪在眼眶未干,水光潋滟。 这双眼睛问什么,他都无法拒绝。 “我早几年的时候跟着秦叔干活,有时候还会跟着他去上门安装钢琴。” “那你再陪我看看别的。” “好。” “怎么样,你们看好了没有?” 秦叔笑眯眯地从门外踱步进来,背手看两人的头像两个草垛,快埋在一起。 “看好了。” 时祺回答。 “就是想问能不能便宜点?” 他那股吊儿郎当的劲又上来了。 温禧第一次见他跟熟人砍价,没有说话,心生好奇。 “怎么样,如果你们诚心要的话,我可以再给你们打个八折。” “我跟您什么关系?您就舍得只打八折” 时祺笑了笑。 “两千。” 他八风不动。 “两千五。” 秦叔还想再争取一下。 “两千。” 他像是咬定饵料的鱼,却不把钓鱼人拖进水中誓不罢休。 “快走快走,这小子。”秦叔越退越多,最后心痛得直捂胸:“让你用这么便宜的价格买走,我可真是亏大发了。也就是你,才能有这个资格在这跟我叫板。” 他也算看着时祺的成长,拮据时穷到门口一碗捞面都吃不起。 “成交,我们找个时间来搬钢琴。” 温禧想起自己给家里的别墅与老宅,也订制了钢琴。按她的喜好,将琴面刷上粉色的亮漆,将少女的浪漫与缤纷刻绘到极致。 那台钢琴安静地伫立在那里,毫不起眼,漆黑沉闷,除了龙飞凤舞的一张金色logo标志着他的出身。 那时候,她对这台钢琴的用途还一无所知。 - 在回去的路上,温禧不解地问时祺。 “都这么熟悉的人了,何况已经便宜很多了,怎么还要讲价?” 两人并肩走在路上,温禧有限的人生字典里根本没有砍价两个字。 比起砍价,她只参加过拍卖会,玲珑剔透的水晶灯下,优雅地吩咐身边的助理举起价格牌,习惯无限地加价。 只要买到她想买的东西就好了。 温禧认真地将她总结的人生经验告诉时祺。 “你啊。” 他想跟她解释,半晌自己又停在原地,不知该怎么解释。 在一起之前他就知道他们云泥之别,怎么能期待公主理解他? 他对她好就行了。 “我怎么了?” 温禧眼神迷惑。 “你拿着。” 时祺将自己的钱包交到温禧手里。他的钱不多,跟温禧的小金库比起来连九牛一毛都到不了。 第93章 嗯,之后要给他买一个新的钱包才行。 “你这是要将财政大权上交的意思吗?我收下了!” 温禧立刻会意。 她将破旧的钱包拿在手里,除了纸币,里面还夹了不少硬币,沉甸甸地,第一次感受到这些钱换算成实体之后的实际感觉。 碎银几两,是生活的重量,足够压垮普通的人,在她的童话世界却轻如云絮。 她看着钱包出神。 “温禧,在想什么?” 在想以后的你也会一样爱着现在的我吗。 后来那台钢琴,因为筒子楼太过狭窄,是温禧指挥人从阳台用起重机吊上钢琴,惹得周围的人都来围观侧目。 还多费了一番周折。 多开心的一段时间,从指缝中偷偷溜过。 - “知道了,那时候是我胡闹。” 温禧回过劲,开始心疼她那时候花掉不知道多少钱,低声说,声音越来越小,不敢与他的眼神对视。 当初怎么能把这么荒唐的事做得理所当然? “我劝了,这不是没拦住温小姐花钱。” 时祺说起过往时好像玩笑,时祺一贯揶揄她,眼神促狭,让她恨不得立刻天崩地裂,平地上生出一条地缝,供她往此处栖身。 求求他不要再提这件事。 她脸色白皙,一点薄红就尤为明显,像是纤细的弦被挑动,弹在手背上的那种红。 “早知道今天.....” 温禧轻声,话说到一半,见时祺正在专注地看着自己,字又缩回去。 “早知道什么?” 他隐隐觉得好笑。唇线绷直,不想让温禧看出来。 早知道他转身回头继承家业,就该让他把那些钱都还回来。 温家与任家相距甚远,任家是贵胄之后,是几世积累下的家底与财富,温良明尚有资金无法周转破产的时候,但任家绝没有这种可能性。 “没事。” 被他看了许久,温禧就也不好意思往下说,只是暗自埋怨当时的时祺,给现在的她留下这么大的把柄。 “在想让我把以前那些钢琴还给你?” 他煞有介事地说。 鬼使神差般地,温禧忙不迭地点头,想起陆斯怡当初调侃她只爱钱的那件事。 为什么要跟钱过不去? 她与时祺相处时已不设防,偶尔表露出自己的一点脾气也没有关系 “没想到小满也是小财迷。” 时祺伸出手,指尖差一点就要戳到温禧的额角,他一本正经,却做着幼稚的举动,像当初非要去看她有没有发烧。 “我在萨尔茨堡那里买了一处房产,来放钢琴。如果你愿意,可以去那里选几台自己喜欢的。” 他追人的心思昭然若揭,让她措手不及。 现在轮到他稀松平常的钞能力了。 温禧定了定神。 “小满,我先走了。” 时祺不想再继续刁难她,看她挖空玲珑心思去想一个周全的答案,于是礼貌地见好就收,给她留出足够安全思考的空间。 这招欲擒故纵果然奏效。 啊,就这么走了? 温禧劝自己坚定一点,不顾心上涌动的强烈失落。 理智告诫她到此为止,可心中那个十八岁的自己一直存在,不自觉地便会取而代之,为现在的她拍板做主。 她怔怔地看着时祺的背影。 “手册我带走了,我回头再看看,然后告诉你我喜欢的。” “要记得,你还欠我一台钢琴。”时祺侧身回眸,伸出手,在冬日暖阳勾勒出的光影中举起长指,晃了晃。 他尝到放长线的甜头,明明可以收网,上钩,却控制着那点分寸,毫不吝惜,持续不断地将那些诱人的饵料沉入水中。 等她愿者上钩。 让她慢慢习惯有自己的生活应当也不错。 什么,明天还要再来? 好吧,毕竟是自己的老板。时祺开的工资,让温禧二十四小时连轴转都有富余。她也的确看过时祺这几天的时间安排,确认他是百忙之中最后几天的剩余时间。 他接的活动少之又少,却还是架不住各种讲学的邀请雪片般纷至沓来。 温禧难以置信。 将时祺送走后,温禧才抽空去看自己的手机,却看到屏幕上有几个陆斯怡的未接来电与一连串的消息。 「陆斯怡:小喜,快看今天的新闻,那人渣出事了。」 「陆斯怡:还有,你上次让我查的东西,沈昀跟我说了,有眉目了,我整理下发你」 温禧看见信息立刻打开手机,翻到民生新闻的频道。 此时此刻,爆炸性的新闻标题连着红色的惊叹号,在一瞬间闯入温禧的眼帘。 民营企业家董富明因食品安全问题被举报,接受调查。 第45章 曝光 “更多相关的报道, 本电视台记者将持续跟进。” 随着电视里女记者沉稳干练的声音落下,温禧与陆斯怡对视一眼,心下将前因后果都捋顺了一遍。 “你看到了吧, 就是这么回事。” 南江突发食物中毒事件, 食客在富明餐饮旗下的餐厅就餐时口吐白沫,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急性症状, 入院救治。 陆斯怡摊了摊手,眼里却是藏不住的冷意,夸张地长叹一声:“小喜, 自作孽不可活啊。” 第94章 时祺前脚刚走没多久, 陆斯怡后脚就开着招摇的冰莓粉跑到店里来, 说要请温禧吃个晚饭。 为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陆斯怡还打听到,董富明原本当日正打算召开集团记者会,维持岌岌可危的体面, 却被突如其来发布在社交平台上的暗访视频乱了阵脚。 透过暗访视频,记者揭露了富明餐饮默许国内明令禁止的添加剂在食物中的使用, 瞬间引起了轩然大波。 调查记者的暗访并非天衣无缝, 是因为精准把控时间点, 爆在此刻飙升的关注度上。 在发布会现场,有人拿着暗访视频当场质问, 董富明灰头土脸,那张肥腻的脸在镜头前惊慌失措,直播也被草率切断。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陆斯怡在一旁长舒一口气, 揪开薯片的包装袋, 坐在沙发上。 她热衷于食用膨化食品,习惯拉温禧下水, 往她手心也递去青柠味的薯片:“他这次捅了这么大篓子,应该谁也救不了他。” “是啊,真要感谢那位勇敢的匿名记者。” 温禧点了点头。 富明餐饮经营时不是没遇到过食品安全问题,但他们早就有了一套熟悉完备的处理流程。 倘若是分店,通常会将责任归咎给加盟商,总店就自发请辞说管控不严,做出官方保证,对违规门店承诺加强培训,增加食品安全检查的频次。 或是更直接点,寻几个由头开除两三名基层员工,就可蒙混过关,草率了结。 但这次董富明是难辞其咎。 这次食物中毒之事来势汹汹,矛尖精确,已造成有两人死亡,另有多人住院,对群众的生命安全造成了极为严重的伤害。 以往在广告中宣扬的健康食品彻底变成了自打脸的骗局。大厦将倾,不乏有落井下石之徒,董富明的发迹史也被翻了个底朝天。 在食物中毒事件之后,才将黑幕掀开一角天光。 更多企业的违法信息纷至沓来。例如曝光通过劣质油制作商品,培训的员工素质低下,掉落地上的食材又重新捡起来放到锅里烹炸。 食品安全从无小事。 人心惶惶,南江所有的市民都忧心忡忡。 如此种种,食客发难,口诛笔伐,董富明奋斗半生的基业毁于一旦。 树倒猢狲散,温禧只觉得他罪有应得。 那次骚扰虽然没给她留下太多的阴影,但却像是古怪的整蛊玩具,偶尔会在她心头突然蹦出来,变成具像化的恐怖形象。 当初第二天温禧在陆斯怡的陪伴下,到警局做笔录,她既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本身是个非常不利的选择。 董富明极有可能是因为心虚,也有可能是出于其他原因,并未大张旗鼓地追究温禧在绝境下的反击。 一般这样的案件都会不了了之,温禧在报警之前就有这种心理准备。 填写报案回执时,在看见温禧身上没有出现实质性的伤口后,接案的民警也面露难色地落笔。 预想中的结局。 唯一的惊喜是,当初将那个调律工具箱遗失在董富明家之后,她原以为工具箱就这样宣告失踪,却没想到 ——某一天又安然无恙地回到她的店门口。 温禧调律有自己的习惯,从市面上购买了常规的调律工具后,也做了一点趁手的改装。回家后她想起那套无端遭殃的工具,不免有些遗憾。 只好再费些心力从头做起。 但令她意外的是,却有人提前替她考虑妥帖,替她将遗落的那套工具取回来邮寄,让她签收。 他们默契没有去问彼此,但都心知肚明那个可能的答案。 她受惊后对万物警觉,和邮递员面面相觑,迟迟不敢签收,邮递员挠挠头,疑惑地问:“温禧小姐,这个包裹不是你给自己寄的吗?“ 之后她报案无果,又起诉。立案之前按惯例是调解,董富明拒绝出席,只派了律师。 双方商量调解,但温禧却不愿意,她在乎的不是能从董富明那里获得多少赔偿,只是想讨个公道。 电视新闻连续多天聚焦食品安全的重点新闻,食物中毒案的新进展被滚动播放,很快又由省里牵头出了调查组,彻底调查这些甜蜜的毒药。 两个月之后一锤定音,董家资不抵债,短视频博主的视频里,拍到将那台客厅里的施坦威搬出来的那一幕。 当初温禧经手的那台崭新的钢琴,连缘角都有了磕碰的画面。 她凝神看,仿佛能听见器具的悲鸣。 “别心疼,小喜,”陆斯怡一时喜极,又豪情万丈:“如果你喜欢的话,到时候等到法拍的时候,我帮你买下来。” 用钱能解决的事都不能算是事。 “是是是,就数我们鹿鹿最有钱。” 陆家做通讯起家,后来成了国内首屈一指的电子企业。,最近陆斯怡与沈昀到处飞,温禧有时候都找不到她的影子。 “我什么时候可以喝上你的喜酒了,鹿鹿。” 温禧对她做出星星眼,状似期待。 陆斯怡笑得一脸娇羞,温禧故意在空气中大力嗅闻,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嗅到恋爱的酸臭味。 “你怎么样?还在给你的大钢琴家打工?” 陆斯怡转身,赖在温禧的身上,好像小树袋熊,转而问起她的近况。 “你说最近时祺一直在你身边。” 第95章 “不过这样也好,我一直感觉你住的那个地方不够安全,他如果在的话,至少可以让我少担心你一些。” 陆斯怡托腮。 是,他一直在她身边,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 说起时祺,温禧就感觉束手无策。 当天晚上她便做梦,梦见自己置身在神秘的欧洲古堡,长而深的走廊上,烛火摇曳,玻璃柜里各色钢琴琳琅满目,让她走马观花都不知从何开始。 好像名不虚传的钢琴博物馆。 温禧还没来得及陶醉,耳后机械的电子音就开始说话。 “玩家还有五秒钟为npc挑选出满意的钢琴。” 五、四、三、二、一。 秒表无情地倒计时。 她眼睁睁地看着时间变成指间攥不住的扬沙,一星半点地流逝。 “请玩家接受失败的惩罚。” 宣判。 身边不知何时出现身着燕尾服的时祺,端方优雅,眼神促狭。 温禧忽然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唇一寸一寸靠近。 救命。 怎么会梦到这样的惩罚。 持续数日,他一大早就来到温禧的店里,守株待兔,丝毫不关注会不会遇到路人的侧目。 那束香槟玫瑰她找了个玻璃瓶盛好,他每周又换新的花束来拜访温禧,不知道地,还以为她何时招聘了一位调律工作室的门面。 隔壁店铺的老板娘已经多次打听时祺的名字,温禧不厌其烦。 时祺俯下身来看每台钢琴,温禧趁他不注意,手指在屏幕上迅速又飞快地打字:“是啊,我每天都是一大早就来,今天连早饭都没吃。” 她的手机没装防窥膜,寥寥几语就被时祺一个眼神扫尽。 “小满,跟我一起去吃个早饭吧。” 温禧才反应过来亡羊补牢,用手去遮掩手机的屏幕。 “免得某些人抱怨被资本家奴役,连早饭都吃不上。” 时祺意有所指。 她玉润般的耳尖就变得通红,慌忙转身避开目光,去辟另一个话题。 “我知道旁边有家早餐店,味道还不错。” “行啊,那我们一起去。” 天朗气清,风铃摇曳,目送他们并肩而行。 温禧从时祺身上看不见太多贵公子的习气。她年少时也见过真正令人瞠目结舌的金汤匙作派,将米其林主厨从巴黎坐专机到中国,就为了准备家宴中的一道菜。 这是一家很小的铺面,木桌木椅,适合匆匆上班买食果腹的白领。 温禧有时懒得做早餐,就也会来这里买上一份。 时祺就自然地停在蒸笼前。 “老板,来一屉素包,再来两个鸡蛋,一碗豆浆。” “好嘞。“ 温禧将温热的包子攥在手心,轻咬一口,还来不及咽,却先被叫住。 “温禧。” 一个雄浑的男音在身后叫他。 她闻声转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仔细在回忆中搜寻了很久,才顺利捕捉到相关的蛛丝马迹。 时祺也跟着她一起回头。 “刚刚在后面看到两个人的身影,感觉很像你们,诶,没想到真的是你。” 那人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来,穿了件格子衬衫。 吴荻。 他看起来成熟了许多,发际线增高。 “没想到你们现在还在一起啊。”看见俊男靓女,吴荻直球地感叹了一声:“怎么样,是不是要好好感谢我这个媒人。” 温禧的目光与他短兵相接,又突然瞥开。 他们当初分手分得惨烈却迅速,有些身边人甚至都没探听到消息,时祺就迅速去了国外,杳无音讯。 “没有,其实我们……” 她那句解释的话又吞了进去。 察觉到他们周遭微妙的氛围,又看见双方都不愿意去讲说来话长的故事,吴荻停顿了一下,没有追问。 寒暄两句以后,他们就自然而然地说起生活的近况。 “你呢,现在还在继续创作吗?” “年纪大了,哪还有什么戏剧梦,再做梦也是得吃饭的。” 想起自己的梦想,吴荻像是有遗憾,又有叹惋,那些梦想在校园时熊熊燃烧,还剩下些零碎的火星。 底下那一堆无用的柴禾,被时间的冷水泡了,现在复燃无望。 开始的那两年,他也发誓要在戏剧界开创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却屡屡碰壁。无论往何处投稿,都是石沉大海。 现在他已结婚,家庭稳定,通过不懈努力备考考上了南江职业技术学院的一名行政老师,编制稳定,基本温饱没有问题。 也没有再奢求更多的想法了。 “但你很有天赋,不要让自己被埋没了啊。”聚餐时他曾说过自己的梦想,而温禧也的确觉得他很有创作的灵气。 温禧真诚地鼓励他。 好像离开校园,生活的重担就在瞬间压在身上。成家以后,能将自己的生活料理得井井有条,基本上已是一个普通人最大的诉求。 “别提了,”时隔经年,他再提起自己的梦想,已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反而羞于承认:“什么呀,就是当初说胡话玩的。 那部微电影最终没有成功作为期末作业上交,但好在温禧和时祺找到其他的办法补上学分,他们与吴荻的交集也不了了之。 第96章 但时祺沉吟片刻,却又想到助人的办法:“我知道一个戏剧扶持项目,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将负责人的联系方式给你。” “哪好意思再麻烦你们。” 吴荻摇摇手,眼里透出希望的光亮,却婉拒了这个提议。 “有需要的时候可以联系我。“ 但时祺还是将自己的名片留给他。 “当初在学校的时候就麻烦你们帮忙,当初若不是我将视频遗失了,那部微电影就能火起来,说不定你们也是红遍大江南北的明星了。” 吴荻苦笑。 想起往事,他略显浑浊的眼透出一点希望的亮色。 当时,他将拍摄的摄像机放在教师休息室,就一眨眼的功夫,那张最关键的内存卡却不翼而飞了。 也许功亏一篑就是上苍的意旨。 当初从内存卡丢失开始,他的好运气就好像用尽了,所有的一切都好像在走下坡路。 温禧纠正他的说法,目光看向身边的温禧,笑着说:“他是,我不是。如今大街小巷的海报里都该挂着时祺的名字。” “世界上少了个青年演员,却多了位伟大的钢琴家。” 说着抬头看了看时祺,寻求肯定,时祺听见她在夸自己,就心情很好地扬了扬眉。 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圆满。 时隔多年,吴荻依然能感受到,他们两人之间的磁场还是格外强烈。 ”你们两人都在南江吗?” “我最近在南江生活,”时祺点了点头:“想试试能不能找点创作的灵感。” “我在做调律。” 温禧想起当初沸沸扬扬的独奏会新闻,吴荻可能并没有关注。 “你在做调律?” 吴荻跟着她,激动地将话重复了一遍。 “怎么了?” 温禧问。 “是有个不情之请。” 他迟疑,话却迟迟说不出口。 “你跟我客气什么,”温禧反而笑了:“就直说吧。” “现在国家也大力发展职业教育,”吴荻跟他们解释:“我们的培养目标很明确,只要教学生学会一门手艺便够了。但大多数的学生是考试一次考差来到这里,有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他跟两人解释起职校的办学模式。 他们是民办学院,既有通过高考录取的学生,也有小学毕业后直接念五年制的中专的在校生,那些学生还都是半大的孩子,对前程一片迷茫。 “我作为老师能做的,也就是尽我所能,多给他们提供一些尝试的机会,让他们真正找到愿意投入奉献一生的事业。” 做教师,也鞠躬尽瘁,依然爱岗敬业,为那群小朋友操心。 “我们近期正好也有打算开设调律作为学生的选修,如果顺利的话,也会考虑开设这个专业。” “所以一直想邀请有名的调律师来。今天碰到你,误打误撞,正好把我这个心愿给了了。” “方便吗?” 吴荻问得小心翼翼。 “你太客气了,一节讲座也就一个小时的时间,有什么不可以的?” “你请不起他,那我还是请得起的。” 温禧半开玩笑地说,让吴荻紧张的心松弛下来,他的眉瞬间松快了不少。 他们是好久不见的朋友,不是吗? “对了,最近的同学聚会,你们两个要来吗?” 第46章 乌龙 同学聚会? 温禧下意识便去观察时祺的神情。从她的角度仰头看, 时祺的刘海错落在眼前,漆黑的眼深不见底,细碎的光像某种浮动的草荇。 见他不置可否。 也是, 他既不适合在这种喧闹的场合出现, 也不会对这种事情感兴趣吧。 “再看看吧,”于是温禧微笑, 委婉地拒绝:”我平时工作比较忙,可能没有时间。” 在南江大学时,她一颗心都扑在时祺身上, 也不像普通学生一样住在宿舍。 一晃四年, 熟悉的面孔很多, 亲密的朋友却寥寥无几。 她毕业后便退了班群,后来因家中变故,她过得浑浑噩噩, 有段时间几乎隔断了与朋友同学的所有联系。 “如果有时间的话,我们再去。” 温禧说话时自然而然地用了我们, 这个词像一根细细的红绳, 将她与时祺自动绑定, 让他不由自主地抬眼看她,眼神幽深, 又心满意足地将目光移开。 吴荻倒也不甚在意,转而去详聊邀请温禧的事。 温禧与吴荻将讲座的时间定在学期末,互相确认了联系方式,他说自己还赶着上班, 他们便挥手作别。 她的工作并没有固定的假期, 与客户协商上门调律的时间,时松时紧, 全靠自己的把握。 给时祺的钢琴没买成,他们倒是平白无故地答应了另一桩事。 温禧尝试了所有的选择,给厂商打遍电话,拿着许多定制的钢琴手册给他确认,几乎将所有的钢琴品牌都翻了个遍。 最后她选了国产品牌洛森的定制款。 洛森历史悠久,品质稳定。当初创立时,积极地向欧洲引进钢琴制造名家,协同生产。现在开始从中国传统文化上汲取设计灵感,中西荟萃,既有固定的生产基地,也有原创的生产技术。 “怎么样?” 她自觉满意,话里藏了点邀功的浅喜。 第97章 没想到时祺听见她的介绍后,黑曜石般的眼中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他每次弯眼,温禧便又疑心自己是不是又掉进什么圈套。 “怎么了?” 那点快乐又无缘无故地被他的笑卷走。 “你推荐的钢琴不错,但小满,你不知道,洛森已经被我们收购了吗?” 他一口气说完,平静地等待她的反应。 “但你不知道也情有可原,我们在与他接洽在国内合作的事,已经基本谈妥。我自己本人一直很喜欢这个品牌,所以就与他们商量合作,为他们注资,但不对他们平时的决策多加干涉。” 颂音提倡多元化的企业文化,这是他进入中国市场后的第一次合作。 敢情羊毛出在羊身上。想到自己预付的定金转手就到了时祺手中,温禧就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你是不是故意的,上次为什么不跟我说,还在这等着。” 她杏目圆睁,发现自己再次弄巧成拙,自得地将他自己培育的鲜花用来献这尊大佛,准备从他那里讨一个说法。 始作俑者嘴角噙笑,看见她脸上生动的神情几经变化。 国内拥有钢琴生产基地的品牌罕见,洛森也算其中翘楚。他的所有者创办的初衷是希冀中国拥有独立自主的钢琴品牌,几度沉浮,最近苦于制造瓶颈,销售额日渐滑坡,几轮融资都不太顺利。 他们愿景相同,见他同为中国人,商谈合作时就多了几分可能。 “不是故意的,只能证明你与我的眼光一样好。”他三言两语便能将温禧焦躁的内心抚平:“小满,这是对我的肯定。” “谢谢你,我很喜欢。” 他低沉悦耳的声音在温禧的鼓膜上震动,道谢诚挚,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知道了。” 她伸手胡乱地扇,也扇不尽耳间的热意。 “好了,你回去好好练琴。” 温禧转身就将时祺往外推,苦垒的心墙早因他的推波助澜而轰然倒塌。 后来她又想顺其自然,可这个其已经成了时祺的祺了。 - 腊月二十二日,温禧的讲课日期。 深冬天高云阔,稀疏的枝桠下漏尽冬日温阳。有同学三三两两地结伴而行。学期结束,众人欢声笑语,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朝气。 南职的校园环境优美,以欧式建筑为主核,本世纪初才将新校区建设完全,是座花园式的学府。 毕业以后,温禧许久没有回过校园,现在置身其中,便还有几分怀念。 那时候她尚且衣食无忧,天大的事不过是担忧学期岌岌可危的绩点。 温禧今天穿了西装裙,外搭牛角扣大衣,一双棕色的长靴衬得双腿笔直,用双肩包背着精简过的调律工具箱,轻装上阵,可以完美地混入学生当中。 接下来发生的趣事就佐证了这一点。 “同学,麻烦请问一下教室m101在哪里?” 身后有气喘吁吁的女孩轻拍了她的肩膀:“我是从校外来的,听说这里有调律的讲座,想来听一听。” 女孩学生模样,一脸焦急。 “你跟我一起过去吧,我也恰好要到那里去。” 女孩开心地点点头。 在前往教室的路上,温禧中间几次她想说明自己的身份,却连一句话都插不上,索性耐心倾听。 女孩性格外向,将苦水与温禧这样的陌生人分享。她说从小就喜欢动手拆东西,却被父母勒令在书桌上读画本,高考落榜心仪的大学。 她倾诉的那些事,温禧都感同身受。 直到两人走进报告厅,女孩正准备给她欠身让位,让她坐在自己的身边,却见温禧径自走上礼堂的中央, 讲座的海报与简介,温禧都让吴荻尽量处理得低调一些,甚至没有放上自己的照片。 女孩没有认出她,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您......我......” 视线相碰,接触到女孩眼中难以置信的神色,她粲然一笑,心情莫名地很好。 “我就是今天来讲座的调律师,温禧。” “那我以后能找您请教吗?” 女孩的眼睛亮晶晶的。 “当然没问题。” 讲座的地点定在学院m101,一个小型报告厅。 礼堂的主舞台高度与场下相差并不明显,只有几阶很短的台阶,没有居高临下的统治感。 演讲的老师与学生之间也并没有很强的距离感,适合平等地对话与交流。 舞台的中央按照温禧的要求,已事先就放上一台钢琴。是她拜托吴荻事先帮她寻觅一台有瑕疵的钢琴,准备做现场示范。 纸上谈兵终究寡淡,温禧想的是,只有现场实践,才能让学生更加直观地体验调律的工作。 五点一刻,讲座开始。 “大家好,我是温禧,是国家二级调律技师,今天很荣幸应学院的邀请,来跟大家分享一些调律相关的知识。” 暖茸的镁光灯落在温禧的面上,将她眉眼染上柔和的光。术业有专攻,此刻她开口,便是调律王国的主角。 自我介绍完毕,台下学生的议论渐渐浮在耳畔。 「好美好美,做什么调律师,做主播多好。」 「这么小,感觉她看起来跟我们差不多大诶,也能把调律做好?」 「调律应该很辛苦吧,竟然还有女生去学」 第98章 她置若罔闻。 “说得简单一点,我们调律师的工作也个特别好的美称,叫做钢琴医生。医生治病救人,而我们面对的就是钢琴数千个零件会产生的小毛病。一架钢琴的使用年限大致在十五到三十年之间,中间可能会出现各种问题。” “不同于管乐,钢琴属于弦乐器,弦的张力会受到长期使用与外界各种因素的影响。进而导致钢琴本身的音色与音质出现偏差。” “这时候就是钢琴生病了。” 温禧说起自己专业知识时,那双漂亮的杏眼立刻就亮了起来,像夏夜晚星,闪烁着专注的光芒。 温禧又继续往下说。 “大家以前都学过钢琴吗?” 底下稀稀拉拉举起几只手掌。 “我们钢琴分为两种,分为立式钢琴和卧式钢琴,也是我们常说的三角钢琴。而大家家里常用的钢琴就是立式钢琴,也称为四角钢琴。” “两种钢琴的调律方式并不相同。今天放在现场的这台钢琴,也是立式钢琴。” 她将钢琴的组成部分都介绍了一遍,又简单地提及了调律原理,最后展开自己的工具箱,将所有的调律工具一一介绍了个遍。 “好了,我该讲解的理论部分已经说完了。调律最重要的还是自己动手。如果大家感兴趣,该用的工具我这边都有提供,可以上来亲自试一试。” 为避免学生不知从何入手,温禧将准备工作一手完成,干净利落地将琴板卸去,第一次将庞然大物的内部结构展示在众人面前。 调律最重要的兴趣点就在于动手,她话音刚落,果真有跃跃欲试的同学举手。 实践出真知。 温禧邀请了两组同学,每组五名,给的考题是用调音扳手为辅助,通过调整弦轴,完成三个音的调校。 看见有熟悉的同学在台上操作,现场的气氛一下就活跃起来。 「哈哈哈哈哈你行不行」 有学生调侃。 「等等,我觉得这里应该是这样」 有学生质疑。 「不对不对,我刚刚听温老师说了」 有学生站在钢琴旁,翻得本页簌簌作响,仔细对照讲座笔记。 大家七嘴八舌地相互指挥,相互对比,热切地讨论起来,该如何处理这一条弦。 收效甚好。 等学生们走够了弯路,温禧就适时出现指点一二。 这时候,求知若渴的学生们将温禧围成一圈,认真学习,看着温禧依然一丝不苟地整理琴键后,恢复明亮的音色,叹为观止。 不急不躁,行之有道。 不止一人曾说过,观赏温禧调律,像是赏心悦目,兴趣是最好的老师。 “但我们真正要做好调律,并非仅仅掌握与钢琴制造相关的知识就可万事大吉。音乐理论、物理声学,都需要好好研究。” 她在起初学调律时,连晚上做梦时便也梦到自己在钢琴旁,着手解决那些疑难杂症,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演练自己的操作手法。 “你真的很适合当老师。” 等待学生实践的过程中,吴荻由衷地赞叹她,给她递来一瓶水润喉。 “如果南职的调律课程能开设成功,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要邀请你来当老师。” 国内开设调律专业的高校尚在少数,但随着钢琴数量的增加与钢琴教育的普及,对规范培训的调律师的需求也日益增大,开辟调律专业势在必行。 “谢谢,如果是你,我暂时还不想从事教育行业,只想专职做调律师,今后再说吧。” 温禧心念一转,婉言谢绝。 “也别着急拒绝我,凡事都有可能嘛。但一直没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学调律的?” 第47章 回家 温禧脑海中的那盏走马灯放映, 几番轮转,明明灭灭,终于播放到学习调律的第一桢。 她第一次调律, 还是时祺手把手地教。准确来说, 时祺是她在调律事业上的引路人。 季叔那里,两人用友情价买来的钢琴并没有那么好用, 因为是二手货品,钢琴本身又是格外娇贵的乐器,即使质量再好, 也需要定期调校。 而放在称斤论两的市场里, 他们能给钢琴提供栖身之所, 不被磕碰就实属难得,没有人有闲心去调校。 大部分来二手市场淘琴的人又只想找个过渡品,更有甚者就听个响, 保持音区差不离标准范围,更符合他们粗糙的需求。 供需两方, 皆不在意, 但时祺的耳中却容不得半句变调的音乐。 从琴行约调律师的费用动辄就是三五百, 所以时祺决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他给温禧发微信, 与她报备今天的行程。 “今天我想留在家里给钢琴调律。” “在你家吗?我能去吗?会不会不太方便?” 温禧的问题像鱼池里金鱼的气泡,一个接着一个。 “你来。” 他言简意赅。 之前被拦在楼下的温禧,今天终于寻到机会到时祺家中做客。 胜利巷依然蓬头垢面,少年却出类拔萃。时祺站在巷口等她, 俊朗的侧脸融在午时的光中, 明亮而耀目。 温禧从黑色轿车提裙下车,后备箱盖也随着自动打开, 各种高档礼盒放得满满当当,让人瞠目结舌。 “第一次去拜访别人家,我怎么能空手去?” 第99章 温禧真诚地说。 “我家只有我一个人,” 时祺提醒她,将落寞的心绪往里藏,眼神中却没有太多快乐。 他沉默地替她提上礼盒,在前面带路。 他习惯了温禧的声势浩大,学会自我麻痹,尽管这一次又一次提醒他,他们之间天悬地隔。 与温禧在一起,连天卷地的落差感可能是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落中来。 这就是他说爱的代价。 “公主,你做好心理准备就行。” 时祺没有说错。 单元楼里,水泥台阶上用红漆填满了姓名与联系电话,牛皮癣般的小广告像生了根,层层叠叠地让白墙失去原本的颜色。 筒子楼背光,每家每户又将垃圾放在门口,汤汤水水淌了一地,散发出隔夜饭菜馊后的恶感。 温禧强迫自己不去留意,迅速走到五层。 钥匙在锁孔中转动,木门嘎吱作响,挣扎了数声,才露出他曾拼命掩饰的家境。 时祺租了两室一厅,温禧还从没见过那么小的房子。但却干净整洁,面积很小,厨房用的还是最原始的排气扇,连个像样的客厅都没有。 映入眼帘的那台钢琴,倒显得整个家都不伦不类起来。 时祺在鞋架里翻翻找找,才给她在破旧的纸箱里,找到一双又小又旧的女式毛绒拖鞋。 温禧试了一下,感觉尺码刚好,却又疑惑独居的他这里为什么会有女性用品。 “我跟我妈妈一起生活,”时祺云淡风轻地跟她解释,像说起家常菜肴一笔带过她的病情:“最近她在疗养院,暂时回不了家。” 南江的疗养院远在城郊,但温禧心想这大概是他的家事,所以没有再多地刨根问底。 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时祺尤甚。 她对时祺的家庭依然很陌生。 温禧到时,时祺已将顶盖与侧板都拆卸完毕,他照顾好温禧,又很快进入工作状态当中。 她像是只好奇的幼猫,蹑手蹑脚地走到钢琴边,再看过去时,时祺右手握板左手击键,另外的工具腾不出手来,用透白的牙齿咬着止音夹。 钢琴对她敞开封锁的躯体,她跟着时祺,逐个琴键地探索未知的领域,摸透内里乾坤。 “小满,来搭把手。” 她从时祺的唇齿边将止音夹取下来,细柔的手指却在他唇边擦了一下,柔软的亲密接触让她的脸瞬间染上红晕。 少年神色专注,唇红齿白,一滴晶莹的汗珠顺着英俊的脸颊流至衣领,消失不见。 调律者比调律本身更吸引人。 “其实调律也不难。你要不要自己来试试?” 时祺的余光一瞥,看见身边凝神的温禧,杏眼一瞬不瞬地观察他的每个动作,比他这个操作者还认真。 “我可以吗?” 温禧指了指自己。 “你可以的。” 时祺看着小公主颤颤巍巍地要往钢琴里钻,弯腰俯身,额头就要撞上钢琴,忙把她拽了一把。 “调律的时候尤其要小心,起身时不要撞到自己的头。” 钢琴都是真材实料,偶尔有磕碰,受伤的都是自己。 时祺伸手将钢琴尖锐的边缘护住,对她说现在可以起身。 临时抱佛脚,时祺的矮凳上放着几本调律指南,也吸引了她的目光。 虽然温禧不知道那些理论具体有什么用,但她做事习惯去看那些说明手册。从中翻找,希望能找到些有用的指导信息。 她没有正经学习过乐理,只好按着调律教材上的步骤按图索骥。可就算这样逐字读起来,她对上面的内容依然一知半解。看见陌生的音乐术语,只好请教身边的时祺。 “时祺,十二平均律是什么意思?” “时祺,什么是同音弦组?” “倍音是什么,我看了好多解释,但还是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 起初时祺也解答,但无奈温禧的问题像滚雪球,越问越起劲,源源不断。 “不用看这上面的东西。” 于是少年就起身,将她冥思苦想多时的教材抽走,试图用一个怀抱堵住她雀鸟般的话语。 方法果真奏效,她的脸像是破晓时的天空,一寸一寸变得通红,薄唇张合,却再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把这些书本上的东西都抛开,把钢琴调坏了也没有关系,我到时候帮你。” 他轻声鼓励 “好。” 有时祺的话做保证,温禧悬着的心便放了下来。 纸上得来终觉浅。 她将头俯在钢琴的发声区,感受乐器回馈的每一次心跳,成为时祺的小助手:“现在听起来怎么样?” “嗯,好像有点不准,你再转一圈。” 温禧又开心地投入到调律工作当中。 但作为新手,温禧自然会犯错,高音区的弦绕着铜丝,她慌慌张张,经年累月的弦又太过脆弱,很快就拽断一根。 于是她举起那根断了的弦,苦着脸,小心翼翼地站在时祺面前。 “怎么办,时祺,我刚刚不小心将这根弦拽断了。” 少年有些好笑地看温禧紧张兮兮地拽着那根断裂的细线,好像对待珍宝一般捧在手心。她不知所措,秀眉都紧蹙在一起。 好像做错了事等待家长批评的小孩,仰头迎接时祺的风雨欲来。 第100章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们再换一根就是了。” 钢琴弦通常用低碳钢制成,低音区用裸弦,高音区用缠弦,通常情况下能驾驭极大的张力。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琴弦锈蚀,崩断也是常事。 时祺练琴时,遇见质量不好的钢琴,甚至用力击键,都能将琴弦震断。 他负责给她善后,将那根断裂的琴弦从弦轴板上小心谨慎地取下,再替上一根,侧耳细听,确保音色没有变化。 与时祺学调律时,她当时想的并不多,没想到自己却真的往这件事上钻了进去,成了自己毕生奋斗的事业。 时祺调律用的是野路子,从未正儿八经地学过调律,全靠自己琢磨一些惯用的办法,倒也足够使用。 后来温禧正式入门调律时,已将这些都学了十成十。 就是她跟着时祺好坏皆学,有些固定的毛躁习惯,最后在培训班时被讲习的师傅狠狠纠正,才慢慢地调整过来。 漫长岁月里,时祺给她留下的痕迹,也消失殆尽。 “我觉得有兴趣,所以就去自学了调律。” 温禧在后台与吴荻解释。 她对传媒方向兴致缺缺,虽然温禧能圆满地完成每个作业,每项任务,但那并不是自己喜欢的。她让钢琴在自己的手上重焕生机,才是心之所向。 当然,时祺也是其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 余光看见学生的手势又出了错,温禧又连忙上前纠正。学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等上台实践的学生大功告成,温禧又耐心地点评他们,学生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自己干净地将收尾工作做完,一气呵成,又将钢琴复原完毕。 “大家现在听听这两个音之间有什么差别?” 她复又适时提问。 学过钢琴的学生更能深刻地体会温禧高超的调律水平,对身边茫然的同伴讲解。 场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接下来是提问环节,温禧就近坐在琴凳上,等大家的问题。 因为学生与她的年龄差距不是很大,所以提问环节便很活泼。先前不曾参与活动的学生在此刻也跃跃欲试,纷纷将手举在空气中。 “请问一下温老师,最开始学调律的原因是什么呢?” 学生的提问环节,前排一开始错认温禧为同学的女孩举起手,温禧看见她,就示意给她一个机会。 “是我。” 温禧思衬答案时,后台处一道清凌的嗓音,似温泉水流,无声无息地将她包裹。 第48章 并肩而立 时祺来现场的事, 第一个知会的是魏越。 “你疯了,你知不知道你随便在学校露面,会带来多大的影响?” 电话那端的魏越听见的这个爆炸性的消息, 好像一点闪着红光的烟灰落进炸药桶里, 将他这段时间清心静气的佛系脾性又激起来。 他说话直截了当。 时祺对自己的人气一无所知。 “怕什么?” 时祺等他平静后,方才缓缓开口, 语气幽幽,让魏越头皮发麻。 他已经纵容时祺这段时间在调律工作室的逗留,只要这位祖宗在外头晃荡, 网上的路拍爆料亦不在少数, 是他通过公关, 给这些持续涌现的随手拍断了流量。 但时祺在南江长住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有疯狂的乐迷四处游荡,守株待兔。 “你几次三番去调律工作室, 我已经没说什么了。” 魏越低声嘀咕好友的不靠谱。 “我并非明星,原本私生活就不应该暴露在大众面前。我选择成为钢琴家, 是想与志同道合的朋友分享音乐, 他们根据自己的心愿, 可以选择是去是留,我绝不强求。” 他振振有词, 让魏越无法反驳。 偶像仰仗颜值面具与单身牌坊固粉,而他二者皆可抛。 “能有什么影响?” 时祺不疾不徐,反问他,让魏越哑口无言。 “而且我知道你的担忧, 所以我不是现在跟你商量, 让你先去跟校方联系了?” 魏越被反将一军,颓着脸。 我们两个是平等的关系吗?您这叫什么提前商量?分明只是通知我一声罢了。 “好了好了, 服了你了。我一会儿就跟校方说过,人家肯定巴不得你来。” 魏越雷厉风行,立刻就联系了南职的校方,表明对调律讲座很感兴趣,不需要出场费,就想来现场看一看。 对方接到电话后,好像天降馅饼,诚惶诚恐,着手安排。 国内的名校联系时祺做讲座都被一一婉拒,这次也不知道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出于友善,魏越友好地提醒校方,在时祺出场时,务必维持好现场的秩序。 至此,时祺如愿以偿地出现在温禧的讲座上。 - 他的话音刚落,场下就掀起轩然大波。 温禧站在台上,时祺站在台下,他从总控室的方向往前走,朝着她的方向,遥遥相望。 时祺本身就高挑挺拔,因为正式场合,身着与她同色系的墨色西装,一对蓝宝石袖扣点缀在袖口,纯澈明净,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像散落在夜空中的两颗星,为他增光添彩。 无数双好奇的眼睛将目光投向他的方向。 温禧亦是如此。 怎么没人告诉她还有这样一位特殊的嘉宾? 第101章 她的心跳随着他的脚步被操控,一拍一拍收缩又舒张,在万籁俱寂中,震耳欲聋。 他步伐轻快,走上舞台不过一分钟不到,却令温禧领悟时间的漫长。 与初见时相比,她已不再因为时祺的骤然出现而恐慌,对他的一举一动都心中有数。 尽管时祺与她说过几回旧事,反复试探,但在大庭广众之下,他从不逾矩,每次都会留给她足够的体面与尊重。 但紧张,说没有却是假的。 等他走上台边,温禧在这一刻突然觉得头顶的镁光灯变得滚烫,让她的脸也跟着急剧升温。 他抱着花,安静地站在温禧身边。鲜花上的露珠落在西装上,湿了小小一片,只有温禧看见。 “你怎么来了?” 温禧用眼神询问时祺。 他笑而不答。 温禧的脑海中立刻涌现起曾经某个荒诞不经的梦,高朋满座之时,他们像新人,珠联璧合,苦尽甘来,终于修成正果,在台上举杯畅饮,接受宾客的祝愿。 不切实际的幻想,还是少一些为妙。 与此同时,讲座的现场很快就有人认出时祺。 温禧的目光所及之处,都能看见台下的学生因激动而涨红的脸颊。大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同一时刻,校园论坛上也闹翻了天。 「是时祺吧,就是那个著名的钢琴家时祺,他怎么会到我们这里来?」 「两人看起来真的很般配,他是特意为了调律师老师来的吧」 「真的真的,我就是南江职业学院的学生,眼见为实」 「打赌两毛,两个人在一起了」 记录此时此刻,人眼就是最好的相机。 果真掀起了轩然大波。 时祺甚至都不需要开场白,他外貌俊朗,谈吐优雅,就足够将现场同学的注意力都一一俘获。 看见般配的璧人,天真浪漫的少男少女心下了然,现场像是无数朵欢腾的水花,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时祺等场下平静了,方才开口。 “抱歉,是我打断了现场的发言。” 提问的女生怔怔地站在原地,看见时祺重新点回这个问题,忙不迭地连连点头。 “但这个问题我也有几句话想说。” “温老师是我非常敬重的一名调律师。”时祺说,“刚才我一直都在台下,看见温老师从调律师的角度与大家分享了自己的职业。” “她说得很好,生动具体,我也受益匪浅。” 骗人,他明明自己也会调律。 “我很侥幸,拥有一份在台前露脸演奏的工作,也因此受到大家的喜欢。但她与我,是同等重要的,如果演奏者离开调律师。就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作为国际知名的钢琴家,他从不标榜丰功伟绩,对自我定位不过是一个演奏者,时祺将自己的身份说得太过谦逊,让温禧的脸好像刚煮熟的鸡蛋,润白又滚烫。 “我之所以要回答这个问题,是因为我很清楚温老师会选择调律的原因,我与她是多年的好友,就是很好的搭档,也明白她对调律的付出。” 或许大家在从前的认知中,会觉得与钢琴家相比,调律师可有可无。” 他清朗的声音在礼堂中回荡:“但作为钢琴演奏者。我对调律的体悟又与她有所不同,我无比清楚调律师对我们这些演奏者的重要性。” 时祺只夸赞她的调律技术,却只字不提那些浓烈的情感,好像他们是熟稔多年的好友一般。 “正是因为他们在幕后的默默付出,我们才能够在台前为听众带来动听悦耳的音乐。否则即便我们有再高超的技术,再充沛的情感,弹出的音乐也不堪入耳,是对听众的一场折磨。” 他说的话掷地有声,如暖湿洋流,在她心海中涌过,留下长久的余温与一地春生。 他真正理解并尊重她的工作,这世间没有比这更可贵的事。 - 她在众人面前游刃有余,但时祺一出现,她也跟着乱了一瞬,连回答的问题都屡屡嘴瓢,不好意思地微笑。 吴荻是最快一个回神,时祺的到来在他意料之外,联想起今天说的惊喜,脸上也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微妙的神情,允许场下最后再向她提最后一个问题。 最后一个问题结束。 “差点忘了正事。”时祺想起臂弯里的这束花,用双手捧起,递给温禧:“我是为了送这束花才来的,表达我这段时间对你的感谢。“ 有什么值得感谢的? 她将花接过去,又是香槟玫瑰与尤加利叶,花瓣上滚动着新鲜的露珠。 “今天感谢大家参与讲座,我将我的联系方式留在这里,大家要是有任何与调律相关的问题,可以随时联系我。” 大屏上出现温禧的联系微信,大家纷纷拿出手机来拍照。 温禧收下花,宣布讲座结束。 “难为你了,还特意来这里来给我捧场。” 等话筒静音时,温禧微微侧首,对英俊侧颜说。他在余光中鼻梁高挺。 “校企合作是大势所趋,也是公司工作的重点之一,颂音也在提前寻觅,为将来的发展储备人才。” 他有冠冕堂皇的借口。温禧问,他便拿出来给她展示。 时祺转头看见温禧,她将花抱在胸前,杏眼清波涟涟,因为害羞,玉白的脸颊微彤,比粉雕玉琢的花瓣还更娇上几分。 第102章 “何况,我只是说出自己的心声。” 他转折,还嫌温禧的脸不够红,要再添一把柴。 “还有,谢谢你的花。” “我送了两个月的花,直到现在才引起你的关注?”时祺问:“真该感谢这一束,我才让我成为你眼中的焦点。” 又在揶揄她。 然而,经过校园论坛探讨的新闻迅速发酵,没有给他们留出太多平静对话的时间。 场内的学生尚且好应付。下台时,时祺在蜂拥而至的人群中护着温禧,始终为她圈出一片可供行走的方寸之地。 那些学生无论是要签名,还是求合照,他都一一应允。 意外收获是,温禧被人潮一浪又一浪地往他怀中挤。他一低首,就能嗅到心爱女孩发间的一片馨香。 小礼堂的门口已经水泄不通,记者们闻讯而动,你推我搡,占据最佳机位。 隔着落地窗,他们看见泱泱人群,顿时心生不安。 关键时刻,吴荻奉上一条脱身的妙计:“我知道西北角那边有个小门,你们从那边绕出去,到地下车库,开我的车走。” 他将车钥匙放心地交给时祺。 “怎么办?” “当然是跑啊。” 时祺当机立断,伸手,对她发出诚挚的邀请。 她看见时祺宽厚的手掌向上摊开,掌纹清晰又干净,修长的五指张开,一看便是很好牵的模样,不假思索,就下意识将右手覆上去。 十指相扣,她的心原落入千万颗加速降落的火星,火烧遍野。 情势所迫,温禧自我安慰。 好像回到少年时,耳边有簌簌风声,他为她一人而来。 第49章 心意 偷梁换柱的计策竟然奏效了。 员工专用电梯直上直下, 他们成功将追逐的人群甩开,途中温禧处处草木皆兵,等到地下车库的时候, 才感觉内心涌现的安全感。 温禧心有余悸。 沾他的光, 突然跻身成为明星,没想到现在还有需要逃亡的时候。 吴荻的车是灰色的本田雅阁, 跟他本人一样,务实低调,他们确保将车窗玻璃都摇上来, 隔绝外界窥探的视野。 “可以不牵我了。” 温禧轻声提醒。他们停在车辆前, 车窗的玻璃倒映出两个高而长的身影。唯一连续的线条就是他们相执的双手。 “好。” 那双手是为钢琴演奏量身定制, 虎口宽,十指长,饶是温禧柔荑纤长, 时祺的手依然能把她整个覆盖,将她边缘整齐的贝甲扣在第一个指关节间。 严丝合缝。 十指连心, 原来这句话形容的感觉是真的。 时祺将手松开, 她的指尖又从温热到冰凉, 终于失去他的体温。 回家不好,去调律工作室也不行, 感觉都在暴露行踪。 算了,那就上车再做决定。 他将副驾驶的车门拉开,用掌护头,让温禧往里坐。 与此同时, 温禧的微信涌进无边无际的好友申请, 让运转的手机软件不堪重负,卡顿退出。 “去哪里?” “都可以。” 温禧在纠结如何回复手机上的消息, 回答目的地时模棱两可。 像从前发生过很多次那样,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出走,同时陷入一场漫长的逃亡,逃亡的方向全权交给时祺。 车辆在驶向江边的快速通道上飞驰。 时祺在南江生活的时间长,很擅长找无人的角落。 江边僻静人少,日暮时分,傍晚时对岸涌起星星点点的灯火,都倒映在他漆黑又僻静的眼里。 “谢谢你。” “小满。” 他轻声喟叹。 “怎么又开始跟我道谢了,”时祺苦恼:“我好不容易才将与你的关系重修旧好,现在又收到一句你的谢谢。” 表达感谢是礼貌用语,他不想永远站在一个需要道谢的位置。 “你怎么谢,以身相许吗?” 她很少与他对视,看他挺秀的轮廓下漾起的唇角。 他一切都好,除了笑点越来越让人捉摸不定。 她在网上听说过破镜重圆的三种形态,未破、无镜与难圆,不知道他们归属于哪一种? “我上次问你的问题,你有答案了吗?” 什么问题? 他留给她的问题太多太杂,现在温禧已经有些分辨不清,像弥诺陶洛斯的迷宫,需要有人递来毛绒线团上一根清晰的线头,她才能寻到方向。 她这么想,于是也这么问出口。 “我最想听的那个问题。” 日暮褪尽,身侧有瑰丽的流云,身畔的温禧杏眼桃腮,不遑多让。 他索性不再打哑谜,直截了当地告诉她。 “我的心情还如上次日暮时一样,想问问看还有没有机会,再让小满撞一次南墙?” 时祺害怕她再犹豫,于是又再补充。 时间安静了一瞬,直到小巧的柳莺在树枝上来回蹦跳,搅乱凝固的空气。 原来他也有等待宣判的时候。 遇见她时,生命剩余的刑期终于有了翻案的可能,他所犯过的所有罪,桩桩件件,最致命的那件,便是企图将月亮占为己有。 时祺眼中浮动着复杂的情绪,有些她读懂了,品出些滋味来,有些她没看懂,但并不妨碍那些荇草将她缠住,令她无法脱逃,缩进自己寄居蟹般的安全巢穴中。 第103章 什么时候她也变成这样踯躅不前了? 追究过去的故事已毫无意义,不如把握当下,就是现在。 他不愿意大张旗鼓地追求温禧,温禧知道,如果时祺想要,甚至今天在台上就可以对她表白,单膝跪地,烛光鲜花,再不济也能包下摩天大楼的外墙显示屏,浮夸又浅薄。 重逢以来,他在暗处做了许多事,只是在等待她的垂怜。 “那就再问一个确切的,当初是我一走了之,不负责任,”时祺将所有的罪责揽在自己身上,让自己成了所有的过错方:“你有可能会原谅我吗?” 诚然,他有太多的秘密未曾宣之于口。 在她面前,时祺总习惯将自己放在很低的位置。 他没有追究过,分手是从温禧嘴里说出来的,她也的确做好了放弃一切的准备。 “但我也没有问过你,在任家过得怎么样?” 她看见任家寻到亲生子的新闻报道,铺天盖地席卷了专版头条,自己自以为是的成全就好像在瞬间成了个笑话。 偏偏是这个时候,偏偏要在这个时候。 时祺被任家找到的时候,恰好是她说分手的时候。 戏剧性的是,任怜月是任家老家主唯一的女儿。从前因为在感情上一意孤行,不惜决裂,私奔断了音讯。 相反地,任家家主与他同辈,雷厉风行,人倒是好相与,一锤定音他的身份,让整个任家将他当作侄少爷来对待。 为了弥补他早年离散对他带来的伤害,任家的财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但根深叶茂的家族而言,血缘从来都不是免死金牌。面对突然出现的外来者,既得利益者人人自危,几位叔伯都不友善,暗潮汹涌,都惶恐他来分一杯家业的羹。 温禧想起了荣国府的林黛玉,举步维艰,唯恐行将差池。 索性时祺不争不抢,只专心自己所长,唯一的请求就是到维也纳音乐学院再参加一次面试。 结局顺理成章,维也纳音乐学院的导师听见他的音乐,破格又给了他一个面试的机会。 “我在任家没有呆几年,就去了维也纳音乐学院学习。” 时祺深呼吸,与她诉尽过往。 “我更在意的是,在你生活遇到困难的时候我没有陪在你身边。”他委婉地开口说这件事,还是心痛难忍。 他见过从前无忧无虑的公主是什么模样,又见她现在温柔坚毅,独自一人扛起生活的重担,就足以明白破茧成蝶的阵痛。 “不是你的错,时祺。” 少年嘴硬心软,吞下无数的明枪暗箭,却长了颗豆腐心。 “都是过去的事了。” 这对她而言是好事,没有这段艰辛的生活,她永远也不会成长,也永远不可能理解时祺。 “小满,我想换一个问题。” “你说。” “你喜欢我吗?” 时祺终于问出口。 这件事他不厌其烦,从她的神态、动作与语言能确认无数遍,但他仍想听她开口说出最确切的那一遍。 温禧与时祺那双漆黑的眼对视,深邃宽阔,让她难以逃脱。 谎言比真话说得更快,她欲开口,想像从前那样骗他,却发现自己无法回答出任何违心的话语。 喉咙好像被软木塞塞中的广口玻璃瓶。 明知故问。 她当然喜欢他啊。 “可能是我问你问得太过唐突了。” 时祺又得体地往后退了一步。 温禧不知道,每次退让,说是与她体贴地留空间,未尝不是时祺给自己浇筑台阶。 虽然早就做好被拒绝的准备,但他也不能死乞白赖得像一颗牛皮糖。 “我现在也觉得,喜欢一个人是很简单的事。” 晚风卷过他清润的声音,像轻扇翅膀的蝴蝶,栖息在温禧的耳畔,为她带来温凉的触感。 “从前是我担心的太多。后来我身在国外的时候,也想过很多次,是不是当初不要犹豫,或许就能够多在你身边,多跟你共度一段时间:那该有多好。” 漫漫长夜,大抵只有琴键知道他倾诉了多少对温禧的思恋。 他在说他们曾经的那场拉锯战,温禧追他,他却内心煎熬,总在后退。 直到失乐园那场意外灾祸的降临,终于逼迫进退维谷的时祺作出决定。 现在他如同曾经的温禧,勇敢地表露心迹,温禧却变得像从前的他,如履薄冰,担心顾此失彼。他的话像掀起飓风的蝴蝶,降落在八年后的这一端。 但他们之间却差了整整八年,两千九百二十个日夜。 “我喜欢你,会让你不开心吗?” “我......” 她打断过许多次,逃避过许多回,温禧终于开始直面这个答案, 她点点头。 “你可以喜欢我,我不会觉得困扰。” 回答的话脱口而出,温禧的理智瞬间回笼。 天呐,她大言不惭地在说什么。 时过境迁之后,他们第一次彼此袒露心意,像两张干净的白纸,拼命地从对方身上提取隐藏的信息,却没想过大家都是一片纯净。 正在此刻,温禧的手机传来叮咚的声音,是被贷款自动缴扣的提示音。 应该是最后一笔。 她将手机背在身后,指尖遮挡屏幕,攥得更紧了一些。 第104章 “我不是这个意思。”温禧拼命往回找补,瑰丽的晚霞在天空消失,落在她白皙的脸上。 得到她积极的答复,时祺风雨欲来的双眼变成雨后初霁,风平浪静。 “为什么是今天?” 等心绪平静下来,温禧问他。 “因为看见你参加讲座,他们都很喜欢你。我担心再不抓紧一点,会错过。” 他薄唇轻抿,率真坦然,露出好看的笑。 他根本不必抢占先机,她的心从始至终都在他这里。 “能不能给我一点鼓励?让我安心。” 时祺得寸进尺。 “什么?” 这次他没给温禧犹豫的机会。 时祺扶住她的肩膀,轻轻一带,终于如愿以偿,将她抱进怀里。 早在心间幻想过千百次的事。 暮色四合,江水畔鸥鹭惊飞,打碎他们在江面交缠的剪影,却未能分开微妙依偎的昔日眷侣。 他没有抱实,手势也很绅士,倒是温禧失去平衡,下巴磕在他的胸前。 “现在我有信心了。” 时祺笑,漆黑的眼中噙满温柔。 于是粉丝在当天又等到时祺微博的更新。 他久未更新的微博再次拍下自然景致,上次发的是日暮时,时祺的照片都像琢磨不透的谜面,粉丝与看客来回观察,分析贴写成小作文,也窥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只有温禧手握□□。 天空是一片漆黑。四角照片的中央有一轮弯月,清净皎洁,如阆苑琼玉。 返场时他的月光献给观众,更是为她而弹,温婉缠绵,而她却因之前的风波离他而去,连这首曲子都没听完。 “月亮恕我无罪。” 他这么写道,一字一字都落在温禧心间。 第50章 程春菊 满室明澄, 连月光也陪温禧失眠。 温禧打开日记本,流畅地书写好今日的心情,指尖婆娑过一道道收入与支出, 在最后一笔款项的结尾处画上一个黑色的圆圈号。 当初她许诺的资金已经尽数还完, 温禧现在又重新成为了自由人。 好消息当然要第一时间告诉好闺蜜陆斯怡,她正与沈昀蜜里调油, 又飞了一趟欧洲回国,在倒国外的时差,凌晨也能及时给她回复。连同时祺的事一起, 陆斯怡沉默的对话框显示正在输入, 时隔一会给温禧发来一长串巨大的问号。 「sea:不会吧, 你们进展也太慢了点。再这样下去我孩子都要打酱油了。 「sea:开个玩笑。 温禧又忙着调侃她,两姐妹就来来回回愉快地聊到天亮。 翌日清晨,温禧终于短暂地安睡了一会。 温禧并未给自己安排好工作。周四上午是她例行去探望程春菊的日子, 她洗漱好,穿上轻便保暖的长款羽绒服, 提前去小区附近的生鲜超市买了蔬菜瓜果。 四幢二零三。 她轻车熟路地找到程春菊的楼栋。 当初温氏企业资不抵债, 宣告破产, 让普通的投资者血本无归。 程春菊就是受害的最普通投资者之一。但相较于其他债权者咄咄逼人,日夜骚扰, 这位头发苍白的老年人却和蔼可亲。尽管自己也损失了辛苦积攒半生的积蓄,她却在沟通时打圆场,甚至帮着温禧说话,理解体谅小姑娘的难处。 后来相熟时, 温禧也曾问过她为什么这么做。 “钱都是身外之物, 我老婆子剩下的钱已经够用了,为什么要为了这些身外之物来为难你这么个小姑娘?” 她笑吟吟地, 镜片后是一双睿智的眼。 可惜好人命途多舛,她晚年孑然孤身,独子远在千里之外做零工,尚未成家,不愿尽赡养之责,每周问候电话还是程春菊独自打去,费尽周折接通,没说几句就被嫌恶地挂断。 温禧心疼老人,又无以为报她的善意,便常去看望她。 一来二去,毫无血缘关系的温禧竟成了她身边最亲近的人。 雪上加霜,程春菊在原有基础病上,又被诊断出阿尔兹海默症。 从找不到钱包与钥匙开始,健谈的她话越来越少,眼神浑浊,思维退化,陷入漫长的呆滞状态。 起初温禧万事亲力亲为,但实在分身乏术。病情进展到后来,程春菊逐渐丧失了行走的能力,出行需坐轮椅,几次拨打她儿子的电话都无法接通,温禧就自己做主为她雇了一位保姆。 好在保姆尽心尽力,与温禧时常沟通,让她省心。程春菊的状态虽无法改善,在他们二人的相互配合下,至少能保持在原有水平,延缓了恶化的速度。 温禧由衷地为此开心。 他们同住在一个小区,温禧若是下班早,便会来到程春菊那里,简单地做个三菜一汤,一口一口地哄她吃饭。 温禧后来长期选择租住在这里,遇见更物美价廉的房屋也未搬走,也有一部分她的原因。 温禧刚走到楼栋的防盗门附近时,却听见楼道里隐隐传来一阵喧闹声,正是程春菊家的方向。 她心生不妙。 与此同时,温禧的手机突兀地响起,原本动听的铃声格外刺耳。 “温小姐,不好了,你快过来一趟吧。” 手机的那端传来保姆焦急的声音,与此同时,瓶罐破裂的巨大动静,同时从楼道里与话筒里传来,仿佛要震穿她的鼓膜,双重刺激着温禧本已紧绷的神经。 第105章 不敢多想,温禧匆匆小跑,上了台阶,发现二零三的房门大开。 两居室的客厅一片狼藉。 房内不知何时多了名不速之客,那中年男子穿了件藏青色羽绒衣,三白吊梢眼,嘴掀齿露,脸上凶意横生。 塑料电水壶四分五裂地摔在地上,冒着热气,在瓷砖上滩了水。 “你是谁?我警告你,不该管的闲事别管。” 那人见门外进来了个陌生人,吼温禧,当她是普通邻居,试图给她一个下马威。 “你又是谁?” 温禧冷静地诘问。 “你倒有本事问起我,我是程春菊的独子,程鹏。” 那中年男子,名叫程鹏,早年间去千里之外的城市闯荡。当初程春菊确诊阿尔兹海默症后,她就联系过这个电话,长年累月,都处在无法接通的状态。 问邻居,邻居却说从未见过这个人,纷纷摇头。 她苦笑,说只有伸手要钱的时候才会想起她这么个母亲,这样的不孝子,不要也罢。 “我老了,不中用了,对他一点价值也没有,他自然也不会来看我了。” 然而到底是血浓于水的亲情,程春菊也在温禧面前提过这个孩子,一脸痛惜。 然而话虽如此,温禧却见过很多次,程春菊在角落里默默擦拭儿时照片的相框,那时候的程鹏还乖巧懂事,事事都听母亲的话。 鹏程万里,这本是她对亲儿人生最美好的祝愿。 程鹏来这里是有目的的,他收到一条神秘的短信,说母亲留下一大笔丰厚的财产,但被外人蛊惑着修订遗嘱,马上就要被装模作样的外人霸占。 那人有理有据,信誓旦旦,三言两语就挑拨了程鹏贪婪的胃口。 他正愁赌债累累,一边怒骂老不死的家伙藏私,一边匆匆收拾行李回南江,是有是无,决计要亲自去探探究竟。 分明都是老人自己省吃俭用剩下的所有的钱。 他可是程春菊唯一的儿子,肥水不流外人田呢。 保姆见温禧来了,好像看见了拿主意的救星,用三言两语迅速跟她解释事情的原委。 昨天程鹏出现在家门口,说是程春菊的儿子,保姆不认识,问程春菊她也摇头,就不敢擅作主张。 原本保姆考虑到温禧工作繁忙,并不想劳烦她处理这件事,想自己寻个借口就让人打发走。 谁知道程鹏竟一直蹲守在门口,鬼哭狼嚎,来来回回地撒泼,甚至引来邻居的侧目,让保姆无法不将他放进屋里。 保姆本想开门跟他说几句话,让他赶紧离开,但谁知道那人就像泥地里的赖皮泥鳅,瞅准机会就进了门。 上来就要翻箱倒柜找程春菊的存折与银行卡。 两相对峙,最可怜的应当是程春菊,她的裤腿也溅上水滴,整个人被巨大的恐惧笼罩,好像被冷锋过境时的衰落的叶片,不住地颤抖。 多年未见,在她面前的这个中年人已经不是她十月怀胎的骨肉,而是一个凶悍的暴徒。 “程先生,我们有话好好说,私闯民宅,让奶奶不得安生,就是你的错了。” 温禧冷静地先走到,将自己挡在程鹏和程春菊跟前。 保姆一面拉架劝和,点头称是。 “这是我妈,”程鹏好像听见了个天大的笑话一般,往旁边啐了一口:“我自己家里的事,还能轮到你这么个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小丫头指手画脚。” “喂,老东西,赶紧起来说说话,人家都欺负到你儿子头上了,胳膊肘拼命地往外拐,我到底还是不是你亲生的了。” 他极不尊重地斜着眼。 程春菊被这样吼着,脸上的神色更茫然了起来,口涎顺着嘴角往下淌。她咿咿呀呀了半天,却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你这次回来做什么?” 温禧眼神戒备。 “这是我家,我回家天经地义。” 不对,他在外漂泊数十年,不会无缘无故地突然回家。 他们说话时,程春菊的眼睛四处飘忽,终于看见熟悉的女孩轮廓,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温禧,无力的双手甚至抬起,在空中挥舞,却徒劳无功。 却不想被程鹏看见,如芒刺在背。 他一脚狠狠踹在程春菊的轮椅上,惊得她撕心裂肺喊了一声,就再也不肯说话了。 温禧再也看不过去,她半跪下来,将老人形如枯槁的手抓在手心,缓慢地婆娑着:“没事,我在这里,菊奶奶你看,我是温禧,我来看你了。” 听见温禧的温声细语,程春菊的情绪才缓和下来,轻轻回握她的手,眼中却漫上热泪。 “温禧?” 程鹏听见温禧的名字,重新想起那条短信。 “我知道你,就是那个欠了我妈很多钱的小妮子,跑来这赎罪的吧。”程鹏的三白眼一转,眼看着都不愿赡养老人,却想从温禧身上敲一笔钱。 “现在假惺惺来这做样子,没安好心吧。” “还嫌骗我妈的钱不够多,最后再来捞一笔?” 他咄咄逼人。 “程先生,如果你对我有什么误解,我们可以沟通清楚,如果现在再纠缠下去,我要报警了。” 温禧厉声。 “你要菊奶奶认出你,你扪心自问这些年你花了多少时间在她身边。” 第106章 阿兹海默症进展迅速,现在程春菊连认出温禧都有些困难,更别说要将离家多年容貌大改的儿子。 “我已经知道你打的什么如意算盘,该还给我家的,一分都不能少。” 程鹏强词夺理。 “老不死的,睁开眼看清楚,谁才是你亲生的孩子。”见没人搭理他,程鹏说着就要推搡温禧,将她从程春菊的身侧拉开,被保姆阻止。 温禧不等他来拉,自己先起身,站得笔直。 眼前的女子落落大方,容貌明艳,程鹏眯眼,用不怀好意的眼神打量温禧。 “倘若你愿意肉偿,我也不是不能考虑。” “程先生,请你放尊重点。”温禧打断他的污言秽语:“程先生,你已经打扰到我们正常的生活了,请你离开。” 程鹏被温禧说的报警倏然一惊,没想到一个年轻女孩竟有如此大的魄力。 “行啊,你就让警察来评评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程鹏嘴里仍喋喋不休地说狠话,身体却很诚实地往后退了两步。 “你说让人评理,至少我在这的八年时间,从未见你回来探望过母亲。赡养老人是不是天经地义的事?” 温禧不甘示弱地回应。 他自知理亏,听见温禧扬起手机,程鹏像是一只抖败的公鸡,悻然退场。 “我们走着瞧。” 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将程春菊的情绪安抚好,又做了一桌她从前喜欢的菜,气氛复又其乐融融,但在不经意中,温禧还是感觉到一丝窒息。 虽然人说养儿防老,便是要有真正有孝心的子孙,才能颐养天年,享天伦之乐。 程春菊忘记事情很快,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一会就像个小孩,重展笑颜。 从程春菊老人家回来,那张皱巴巴的笑脸让她的心中一直很不是滋味。 这场闹剧就这样不了了之,但温禧看见老人佝偻的背影,心中依然苦涩。 她时常念叨着牵挂着的孩子终于回到了身边,但却没有带来安宁与幸福。人活一世,年近古稀,却带来这样荒诞的闹剧。 一顿饭食不知味,回到家后,温禧才有空打开自己的手机查看消息,才发现屏幕上显示了好几个来自时祺的未接来电。 “有什么事吗?” 她刚从泥沼中抽身,声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楚。 “没有,是觉得昨天的事好像做梦,想确认一下是不是真的。” 时祺说。 “小满,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敏锐地问。 第51章 礼服 温禧于是长话短说, 与他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顺了一遍。 “我威胁他说要报警,他就灰溜溜地走了。” 她怕时祺担心,将程鹏尖酸刻薄的话都省略, 只说遇见的中年男子无理取闹, 但她四两拨千斤,已将所有事情都处理妥当。 说完还略有骄傲。 “需要我现在赶过去吗?” 时祺听完她刻意自夸, 依然窥到语中端倪。 “没事的,短时间内他应该不会再来了。”温禧将未来的解决方案跟时祺和盘托出:“我最近想着去买一个监控,安装在客厅的。” 她在骚扰的事上吃过亏, 想到这么一个保留证据的办法。倘若程鹏再借故上门, 她用监控就能存下如山铁证, 对簿公堂也不被动。 “你觉得怎么样?” “很合理,小满,我一向相信你, 觉得你有能力将所有事都解决好。” 时祺低缓的语气中带着肯定,被温禧听出, 自喜。 当然, 她肯定能将所有的事情处理好的。 “我还是那句话, 如果你有任何事需要我的话,请跟我说。” “小满, 万事小心,你还有我。” 她在程鹏跟前根本来不及恐惧,只专心地保护程春菊不受伤害与他周旋,现在被时祺一点, 才觉得对方五大三粗, 有阵后怕。 倘若程鹏狗急跳墙,真一时冲动做了什么, 情状不堪设想。 还是徐徐图之。 “你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温禧虚心求教。 “我不如你,我能想到的,也只是报警这条路。” “如果可以,我还会选择找你帮忙,就像我对你说一样。” 时祺与她,向来都是稳定的天枰的两端。他从未想强硬地介入她的世界,施舍慈悲,标榜自己是她的全部依靠。 这也是重逢以后,温禧觉得与他相处舒服的原因。 沉默了片刻,时祺复又开口。 “小满,我有个不情之请。虽然现在看来这不是一个好时候,但不说就来不及了。” “什么邀请?” 时祺的话就说了一半,像浮标上的饵料,将她好奇的欲望吊起来,不上不下,让她迫切地想知道时祺究竟问的是什么。 “是最近有什么调律的工作需要帮忙吗?” “还是有临时要参加的钢琴讲座?” 当初面试后,她就将时祺的所有日程都写在记事本上,倒背如流。 难道是突发的紧急事件需要她帮忙? 温禧的脑海里已经自动开始计划如何调整近日的既定安排,按轻重缓急有条不紊地梳理时,却不防被他的声音打断。 “不是工作内容。” 时祺清冷的声音放缓,显得极具诱惑力。 第107章 “任家的叔伯要在津嘉举办一场宴会,我想邀请你成为我的女伴一同出席。” 津嘉离南江仅有两小时的车程,温禧松了口气,不算太远。 等等,宴会? 她后知后觉第抓住话中的重点。 她怎么忘了,时祺之上还有个尊贵的主姓,姓任。 温禧对宴会心存芥蒂,最后一次参加的宴会,还是二十岁那场鸡飞狗跳、不欢而散的生日宴。 “这是调律师的工作吗?” 她反问,想起当初与他约法三章。 “没有,这是我私人的邀请,所以才说是不情之请。” 他观察温禧语气中并没有不悦的意味,才继续往下说。 “抱歉,这次是我急需,应该事先再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全部费用都由我来出,你耽误的工作也由我来解释。” 他知晓温禧经济拮据,将方方面面都考虑妥帖。 “公费旅游吗,时老板?” 温禧轻笑一声,抓住千载难逢的机会。 “乐意之至。” 时祺答。 她难得虚晃一枪,调侃他,时祺觉得久违了。 八年独自经历的人情冷暖,让温禧学会自我保护,生出抵御外界的坚硬外壳。 重逢后,他才偶然能看见她收起那些防备与客套,在不经意间显露出那颗天真烂漫的灵魂。 希望这样的时刻能多一些,再多一些。 因为他本就不是她需要步步为营,时刻提防的对象。 原本,时祺准备了许多话要说服她,最后一句解释也没有用上。 “宴会带调律师去参加,怕是要做实你钟爱音乐事业的人设。” 她漂亮的杏眼中有光狡黠闪过,可惜时祺看不见。 “你说的没错,我这些年一直都忙着工作,并且早已心有所属,没有空余的时间花在寻找合适的伴侣上。所以,拜托小满行行好,帮个忙吧。” 时祺顺坡下驴,深以为然。 这和被家人勒令相亲用她挡桃花的行为有什么区别? 任家势大,无论他是嫡亲,还是旁门,只要是本家适婚的青年俊秀,自然会有无数豪门贵女将如意算盘打到他的头上,期待依靠婚姻做买卖,一嫁升天。 所以女伴的位置,烫手又诱人。 “明白了,我会好好演的。” 她一瞬间感觉任重而道远。 “是那种活泼俏皮的人设比较合适,还是那种温柔优雅的样子更讨长辈喜欢?” 演戏她虽没太多经验,但好在一点就通,只是人设把握不准。 时祺因她的冥思苦想而竭力克制嘴角的笑,嗓音温柔。 “不用,小满,你只要做自己就好。” 我要的不是合格的女伴,只是你而已。 “想带你去还有一个原因,当初你说想要多了解我一点,现在正是时候。” 上次时祺终于取得突破性的进展,获得光明正大地追她的权利,这次邀请她一起去参加宴会,势必也会有机会与任家的人打交道。 他不愿意与任家那些牛鬼蛇神虚与委蛇,只是温禧说想了解他的处境,他就愿意带她一探究竟。 时祺很聪明,好像慢慢掌握了与现在的温禧相处的某些节奏,他不再冒进,只是用温柔如滴水穿石,不动声色地侵入她的心。 但温禧又有自己的担忧。 朱门高户最重门第,她几乎能料想到她的出席,必然引来旁人的闲言碎语。 或许是她想多了,温家远遁国外之后,名利场上更新换代,说不定连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 现在时祺邀请她,也许正是放下心结的好时候。 于是她选择同意。 “我答应了,你准备怎么谢我?”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时祺引经据典。 “既然没问题,我们现在就走。” 任家并非在南江发迹,自然也不会选在这座二线城市来准备自己的宴会。 其实说到底,津海也不是任家的主场,但以他们雄厚的财力,在全国各处主要城市置办宅邸也是稀松平常。 任家的发迹之地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宁,龙脉纵生。 司机驱车数十公里,将他们一起接到目的地。 津海滨海,也是座不夜城。发展势头明显比南江要强劲许多,宴会当前,各方势力都蠢蠢欲动,夜上浓妆,笙歌也奏得比平日更柔媚。 时祺在津海饭店的顶层为她订下海景套房,隔着落地窗,窗外蔚蓝的海洋一望无垠。让人心旷神怡。 他自己则先回家了一趟。 听闻时祺当初在独奏会上出的事,家主便立刻派了人来接管他的日常事务,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忙,魏越费尽唇舌才将人打发走,足见对这位少爷的在乎。 他们两人在套房的会客厅,相对而立。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时祺的声音微喘,细碎的刘海下一双担忧的眼。 时间倒退到半小时之前,温禧拨出的最后一个电话。 “时祺,忘了跟你说,我没有合适的衣服出席这种场合。” 温禧原有的礼服,都被她当初折价时卖得七七八八,弥补赔偿的亏空。 等到津海之后,温禧才后知后觉想起这件事,匆匆忙忙地拨打时祺的电话,却因为电量耗尽,传到对方耳里的只剩下她呼唤的焦急的名字。 第108章 谁知道时祺二话不说,半小时不到就到她套房门口按响了门铃。 “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她只是担心晚礼服这样的小事,但看见时祺进门紧蹙的长眉,还以为是性命攸关的意外。 “没事,我该高兴你将我的话听进去了。” 站定几步,时祺的声音又恢复清朗。 “小满,我随时都在你身边。” 他一遍又一遍地强调这一点,让她愿意敞开心扉,暴露软肋。 温禧再说了礼服的事。 “衣服的事不用担心,我帮你准备好了。” 时祺说话时微微偏转,乌眸朝着她的方向。 “我们早到一日,就是想有时间留给你,选选自己喜欢的礼服。” “你有什么喜欢的吗?”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还是由你全权代理得好。” 温禧摇摇头。 “那恭敬不如从命。” 时祺笑说。 “你想的可真周到。” 温禧赞叹。 “是我拜托你帮忙,自然是要将你的服装一起准备好。” 时祺说。 说是仓促通知,他却是有备而来,温禧没来由地想起华顺大厦那个衣帽间的秘密,那些沉默的时装,在暗无天日的角落中等待垂怜,每件都是她的尺寸,连腰围也严丝合缝,不差毫厘。 话音刚落,酒店卧室的门铃声就响起,发型师、品牌设计师与化妆师鱼贯而入,看见温禧心下了然,明白了自己的服务对象。 好在套房面积大,会客室与卧室也做了区隔。 是不是太大张旗鼓了一点? 只剩女主角一人还在晕头转向。 好在移动人台只推进来三款礼服,没有搬来一整个衣帽间让她目不暇接。 她做好心理准备,竟然觉得这一切都还可以接受。 温禧猜想这些都是某个高奢品牌的新款的高定,她在陆斯怡家中的杂志上看见过原图,但却隐隐设计上有些差别。 “我精挑细选的三件礼服,请小满过目。” 平心而论,这三件礼服都是霓裳羽衣,是万里挑一的珍品。 会客厅透白的灯光流泻在它们身上。 第一件是白色调,纯净中又显着活泼。衣料用缎面面料,裙摆蓬松,花纹从腰间向下延伸,礼服的腰间丝绸缎带束了蝴蝶结,好像山间融雪,顺着山谷蜿蜒成的清澈溪流。 第二件则是另一种风格,高贵典雅,是件紫色丝绒长裙。胸前点缀的大片的刺绣,更像是效仿宫廷式穿着,有岁月沉淀的魅丽。 温禧最终将目光放在第三件礼服上。 第52章 王冠 她几乎是看到第一眼就被它吸引。 这是一袭粉色的连衣礼裙。胸前是仿巴洛克卷草纹, 腰间有法式蕾丝。裙摆人为设计出多重褶皱,模仿蔷薇舒展的花瓣,用金丝线绣着晶莹剔透的珍珠, 佯装花蕾。 几种元素错落有致地设计在同一件礼服上, 却没有堆叠冗余之感觉,自由浪漫, 却又温婉可爱。 关键是它美得低调,不张牙舞爪。 再有就是,她最喜欢的颜色就是粉色。 温禧选了第三套。 平心而论这些礼服都是珍品, 时祺的眼锋扫过身侧站着的设计师, 对方立即会意, 取来放在沙发上的黑色丝绒套盒。 ”这是配套的珠宝,请温小姐过目。” 三套礼服有匹配的三套珠宝,这件粉裙他挑选了一套镶钻的日出色的帕德玛钢玉, 她慧眼识珠,一眼就能看出它是三套之众。 有价无市, 华贵不显老沉, 活泼却又能镇得住场。 “我先回避, 你有什么需要尽管跟她们沟通。” 时祺转身进了书房,安静地带上门, 给她留出试衣与化妆的空间。 “一切按温小姐的意见为准,不必问我。” 门剩下最后一条缝,留下他最后一句尾音。 那些人白手套,黑礼服, 立身在真皮沙发后, 毕恭毕敬地等待她的吩咐。 温禧感觉在众目睽睽下更衣有些异样,就拿着礼服, 进了房间。 落地镜前,温禧好久没有穿上这么张扬而漂亮的礼服。众生芸芸,她只是其中普通一个。她已将自己从前的习惯都落锁封存,藏在不见天日的阁楼里。 作为普通人,不该有这么奢侈的爱好。 现在拜他所赐,温禧感觉冷寂已久的少女心又蠢蠢欲动。 在造型设计师的帮助下,温禧整好衣摆,将所有的首饰依序佩戴好,她的肌肤生来白皙,欺霜赛雪,衬得粉玉面圆润细柔, 最后温禧抬手,对着镜面扣上精致的同色宝石耳坠,衬着圆润的耳垂,如雪中粉莲。 端坐镜前,看见镜中珠光宝气的自己,温禧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服装设计师功成退场,接下里轮到发型师为她服务,看到她时就几乎眼神一亮。 温禧是中长发,发质条件又好,发型设计师删繁就简,做了款公主编发,将装饰物放在脑后。 发尾用卷发棒做了一次性的大卷,海藻般的乌发,松散地垂落在锁骨与肩膀上,若隐若现白皙的肌肤,黑白对比,平添了几分妩媚与韵致。 眼前容貌标志的女子,根本不存在改造,她所能做的只是锦上添花。 那件一字肩晚礼服穿在温禧身上,好似突然有了生气,胸口是丝绒蔷薇,露出她小巧的锁骨,腰身盈盈,身段窈窕,面庞灿若春华。 第109章 更妙的是,鱼尾裙摆是重工的粉蔷薇花瓣,层层堆叠,好像簇拥着从海浪中纤足舞蹈的小美人鱼,将她身材的每一寸发挥到极致。 造型师又为她拿了一双蝴蝶水晶的绑带高跟,量身定制,鞋尖上是打磨后的碎钻,衬出足弓漂亮的弧度。 亭亭如玉,好似漫山遍野中最矜贵的娇姝。 高跟鞋音清脆地落在地上,她拎着裙摆,轻轻敲了敲书房的门,无端地生出几分忐忑与紧张。 他应该觉得还可以吧? 就像新娘会期待试纱后丈夫的表情,温禧也在揣度时祺可能会有的神色。 眼前有朝思暮想的公主,因为身高差微微仰头,杏眼桃腮,亮晶晶的耳坠晃动,闪烁的光弧为她姣好的容貌勾勒上一抹淡雅的柔晕。 温禧的美经过时间沉淀,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粉蔷薇,嫣然一笑。 几乎是一瞬间,将他美得神思恍惚。 “很好看。” 时祺的神色依然保持平静,漆黑的眼却像暗流涌动的冷潮,不自觉地就要将天真的她吞没。 眼底的情动,如同临到极值的野马,要脱缰而出。 他尽力克制,牵着缰绳的手指还是微微发颤,连着心脏。 公主啊,怎么会不好看。 旖念情不自禁地涌入脑海,他又不自觉地往下多想了一步:倘若她穿婚纱的时候,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他起身随她走入客厅,目光却舍不得从她身上偏移一寸。 “还差一点。” 温禧疑心地到处检查,将从头至尾看了一遍,确保自己已将所有的珠宝带上,项链,手链,耳坠,并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 “还差什么?” “等我一下。” 他从丝绒礼盒里取出礼物,走至她的身后。 时祺站在她身后,这是一个精致的小王冠,他的身高正好,不用刻意抬手,就能将那个小巧的皇冠放在温禧的头顶。 中间是心型蝴蝶结,旁边是水滴状的宝石,璀璨夺目,在顶灯的照射下闪闪发亮。 顺着头发的纹路,时祺轻轻地将那顶小巧的王冠嵌入温禧的发间,小心又谨慎地将她的碎发理顺。 大功告成。 他几乎是比身而立,垂下眼睫便看见她凝脂般的锁骨,呼吸频率加快将自己的心跳出卖,猛烈地撞击着自己的胸膛。庆幸温禧不曾听见。 方寸之地,就是他的天堂。 站在落地镜前,她从镜中看见时祺复杂的神情,他眼中的惊艳并未转瞬即逝,而是像投星入湖,一层一层地跌荡,经久未散。 永恒明亮的火花,只属于她。 “好了,现在可以了。” 镜子前的时祺轻抿薄唇,眼尾带笑,目光纯净得不染一丝杂尘,好似心尖的珍宝。 她感触到时祺指尖的每一次轻抚,心跳轻易地被勾动,像三角钢琴上的钢弦,微颤,发音。 “这才像公主。” 他扯唇笑,好像实现了经年的夙愿。 - 温禧的记忆像车窗中的城市夜景,顺着时间的油门不断倒退。 她与时祺在一起不久,就收到发小轮番的消息轰炸,怂恿她办一场姐妹聚会,说想知道能俘获温氏千金芳心的,到底是怎样的青年才俊。 温禧单纯好骗,想借这个机会将时祺介绍给她的朋友,起初他不太愿意,她撒撒娇,他就再没有拒绝的权利。 时祺心知肚明那些富家千金在打什么鬼主意,但却不想让温禧伤心。 然而那日的宴会顺利举办,男主角却缺席。到最后人走茶凉,塑料姐妹们的坏话也不知说了几箩筐,温禧却依然没有等到他的白马王子。 众人议论纷纷。 连她心里都有几分失望。 只有时祺知道前因后果。 这事从他终于提供了一次有用的线报开始,辗转卖给私家侦探,对方大有所获,给了他一笔四位数的酬金。 他为母亲交够了在疗养院的费用,想起温禧的宴会,就到了南江最大的百货市场去,看得眼花缭乱,最后被舌灿莲花的店员诓着进了溢价严重的珠宝店。 那家店常被作为高奢的平替,专门哄骗那些手头拮据的花季少女,月月省吃俭用,狠心买下同款。 他对珠宝一窍不通,只是时常看到温禧的长颈与手腕上经常挂些亮晶晶的珠串,就猜她应当会喜欢。 最后,时祺相中了一顶王冠。 款式精美,上面串着些廉价感十足的晶珠,重要的是,他一看就觉得适合他心中的那个公主。 耳畔是导购絮絮叨叨说珠宝是爱情的见证,时祺毫不犹豫,咬牙决定买下它。 可惜他的公主最终却没在宴会戴上。 时祺急匆匆地往温禧的别墅赶,却在穿越胜利巷时刻意守着他找麻烦的混混,寡不敌众,来回了几个交锋。 宁肯自己摔伤,多被揍几拳,也要将怀中藏着的王冠安然无恙。 然而事与愿违。 那些人发现他身形上的破绽,也很快锁定他的软肋。 有目的的攻击下,那个王冠自然也从怀中跌出,重重地摔在地上,晶珠掉了几颗,但却顽强得没有被摔裂。 “我当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原来是一个女人用的破王冠。” 那人嫌不解气,又踩了几脚,觉得羞辱够了,扬长而去。 第110章 后来是他在昏暗的感应路灯下,一颗一颗将那些散落在泥土地里的水钻捡回来,然后眼睛都不敢眨,在台灯下绞尽脑汁,跟时间赛跑,又一颗一颗把那些钻石粘回原位。 这是他买过最贵的物件,但在温禧价值连城的礼物中不值一提。 他有一分,便给一分,有千万分,便给千万分,实在是山穷水尽,将自己的血肉掏空了,毫无保留,挖出无限的爱意。 等温禧将所有的客人都一一送走,才在别墅后看见姗姗来迟的时祺。 等待时下过一场阵雨,他的衬衫被雨浇湿,刘海也粘在额间,脚却像被钉在原地,生了根,一步都不敢多移。 灰头土脸,甚至下巴上还有被碎石割伤的血痕。 “又受伤了?” 温禧看见他狼狈的模样,脱口而出。 时褀胡乱抹了一把脸,露出清俊的五官,点点头,不敢说话。 “怎么了,我不出来,你还打算永远躲在这里了吗?” “怕打扰你们。” 他的苦笑中有几分自嘲。 时祺匆匆赶到时宴会已经开始,别墅内灯火通明,众人举杯致贺,他莫名不想闯入破坏气氛。 他越爱她,便发现自己越胆怯,像是局外人。 温禧见他愣着不动,就伸手拉了他一把,将他往屋内推。 他却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被挤得变形的纸盒。 “送给你的宴会礼物。” 王冠被他揣在怀里,甚至劣质的水钻都粘不牢,取出来的时候摇摇欲坠。虽然不值钱,但却是少年能捧出最好的一片真心, 她与时祺在一起的那一刻,知晓时祺的经济状况,就从未要求过他给自己购买礼物。 她要的分明不是这些。 “你来就好了,还带什么礼物。” 温禧嗔怪地看他。 她们举办宴会并不需要什么理由,有时是心血来潮,随便寻个由头,呼啦啦邀请一大片闲情逸致的小姐妹。 虽然礼尚往来,大家都会在赴宴时准备一份礼物。 但时祺并不需要。 但温禧看见盒子里的王冠,还是情不自禁地眼神一亮。 正当妙龄的少女,很少有不喜欢款式鲜亮的珠宝。 她仔细将王冠拿在手里端详,坑坑洼洼镶嵌了廉价的水钻。少年用笨拙的手工将王冠复原的时候,胶水滴得太多,从凹槽里渗出来,凝固了。 温禧只看一眼,就知道那个款式是仿的某个高奢的珠宝品牌,不是多精妙绝伦的仿品,与真品不可同日而语。 而她恰巧有同款。 时祺却较真,问她是不是喜欢。 “我很喜欢。” 看见时祺期待的眼神,于是她将舌尖的话咽了下去,只冲他扬起一个漂亮的笑。 “喜欢就好。” 少年终于放心,将她揽入怀中,像被她驯服的小兽,终于找到慰藉,从她的颈处获得新生的力量。 “在想什么?” “走吧。” 现在光影变幻,狼狈的少年脱胎成眼前矜贵优雅的男子,再次将最好的一切都献给她。 “没什么。” 温禧微笑着揽上他的臂弯。 时过境迁,桩桩件件,他兑现的承诺又何止这一桩。 第53章 饕餮之宴(一) 黑色轿车驶进鎏金铜艺大门, 宴会的黑衣白衬的仆从在门口等候多时,毕恭毕敬地对两人行礼。 “四公子。” 家仆西装革履,精神抖擞, 引导他们进入曙庄, 称呼却沿袭旧时。 温禧轻提裙摆,款款下车。 任家香火绵延数百年, 任怜月又是老爷子的四女,所以家仆称呼四公子也不奇怪。 任家主宅一南一北,南方是绵延数里的中式园林, 曲径通幽。普通宅邸多如牛毛, 现在宴请宾客的, 不过只是彼时随手置办的一处家产而已。 曙庄始建于民国,后又历经战火翻修,是西式装修。主体别墅外还有一片小型庄园, 他们从车上下来,正好身临其境, 望尽庭院中的盛景, 一派欧式风情。 适逢早春, 前园草木葱茏,中间是汉白玉砌喷泉池, 细流涓涓,池底清澈是五彩斑斓的鹅卵石,不知沉着多少庄园少女许愿时旖旎的旧梦。 他们缓步而行,且走且看。 厅内水晶灯白光明灭, 马蹄楼梯下缘是精致的细线浮雕, 落地窗帘用金线缠织的棕丝绒布,窗沿作帝国式波缦。厅内四角是名贵的玉雕木件, 留出空间广阔,极简又尽奢,容纳得下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他们两人龙章凤姿,并肩而行,成为视线的焦点。 时祺戴丝质领带,有淡粉色的暗纹,与温禧身上的礼服裙的颜色相得益彰,一路走来,擦身而过的人都不免侧目。 各家宾客觉得温禧眼生,不知道这位小姐的深广背景,在脑海里仔细搜刮,也找不出半点相关的线索来。 众人跟在身后窃窃私语。 「那不是家主当初认回的那位少爷吧」 「也是,年纪轻轻,听说是钢琴家吧,好像生意也做得风生水起的。」 「出生在罗马的人,哪还用费什么心力?」 「他身边那位是她的女友?倒长得好像以前姓温的那家人。」 豪门聚会,向来是联姻场上的兵家必争之地。小道消息说任家家主会出席,再加上这位仪表堂堂的四公子,两者均是单身。 第111章 所以贵女翘首以盼,极尽解数装扮。 谁料时褀身边突然多出一位风头无两的女伴。 任家老爷子任长鹤早已退出权力的漩涡中心,颐养天年,将家主之位移交给长孙任慕,这次宴会以任三叔庆生的名义的友宴举办,整个三房都牟足了劲要办到极致。 任家几位旁支的小辈都不成器,唯有长房长孙的家主一人出类拔萃,将祖辈本就辉煌的家业顺应时潮,发扬光大。 众人议论纷纷之际,却没见到在雕花立柱后站着紫色西装的身影,任君昊。 任君昊是三房独子,从小受尽荣宠长大,偏生是个废材,剑走偏锋学艺术,在外风花雪月的作派,实则钱砸了不少,却还是半吊子水平。 他在那里听墙根,指甲快要嵌入指缝里,酝酿着满肚子坏水。 今日他全权主办宴会,大权在握。虽然不敢明着给任慕使绊,也要给他器重的人难堪。 一个半路出家的表弟,是哪来的野种还难说,哪能跟他正统的三房少爷相提并论? 父亲拖着病体好说歹说,任慕才肯将曙庄借他一日办宴。他一定要借助难得之机,让三房扬眉吐气,打赢漂亮的翻身仗。 闲言碎语落在耳间,温禧与时祺却是不为所动,置若罔闻。 “我从未参加过大型的宴会,还要劳烦小满在旁边提点一二。” 时祺温声,在众目睽睽下俯到她的耳畔,又惹到众人眼热。 他将自己包装成莽撞的愣头青,假装是给自己请了个礼仪指导。 “我去跟三伯打个招呼。小满,你跟我一起?” 时祺又说,认真端详了温禧的神情,见她并无兴趣:“你如果不想去,就在这里等我也好。” 宾客盈门,时祺却很放心她的能力。 “我去见见三伯,很快就回来。” 任家三伯是任弘新,任弘新年初一场急病掏空内底,身体每况愈下,不便社交周旋。 虽说是给他作寿,他却匆匆露了一面,旋即在家人的陪伴下在二楼偏厅休息。 无论远近亲疏,作为小辈,他按照礼数也要去拜会一番。 想到生人面孔,又免不了虚与委蛇,温禧摇摇头:“我就在这里吃点东西填填肚子,等你回来。” 横竖占了身份的便宜,没人管她,她就在场上做透明人。自助餐区的菜肴糕点都是上品,还能大快朵颐。 “好好照顾自己。” 于是时祺端起香槟,转身上了二楼。 宴会的正厅上放着三角钢琴,弦和今年新推的皇室至尊限量款,配备了最高级的自动演奏系统,露在面上的琴弦在聚光灯下银光闪闪。 温禧多留意几眼,将钢琴内外都观察一遍,眉尖紧蹙。 怎么会去买他们家的钢琴? 弦和的老板她也认识,那人人品不佳,起初靠打价格战发家,靠钢琴粗制滥造的零件来榨取低廉的价格,被业内诟病多时。 在完成资本的原始积累之后,他也有样学样,拉起几条高端制造线。 现在竟也登堂入室,将产品放在豪门晚宴上崭露头角了。 明知道时祺本身也在做钢琴品牌,颂音在国际国内的口碑都是翘楚,正常的亲戚都会帮衬一二,他们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即使不挑,也该选择另一个相同档次或是享有盛誉的产品,可任家倒好,偏偏选择了同等价位下更次一些的产品。 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 原来那些传言是真的。他在任家本就腹背受敌,如履薄冰。 她的心如日渐西沉。 眼见时祺像蒸发的水滴没入人群,宴会人声就像无头的绿毛苍蝇,围着温禧像块骨肉相间的肥食,称斤论两,评头论足, 「看起来光鲜亮丽的,还真有本事,以往四公子从来不出席宴会,偏偏带了她」 「谁知道呢,有名有姓的姑娘我们不可能没见过,估计是小门小户出身。」 她充耳不闻,视线还胶着在钢琴上,却招来另一位不速之客。 “温小姐,你对钢琴有兴趣?” 因在思考,温禧的视线胶着在钢琴上,被任君昊捕捉在眼底。他看见温禧落单,就走到她面前搭讪。 他自我介绍一番,又问温禧芳名。 “这台钢琴看起来真漂亮啊。” 她柔声说,声音听得任君昊骨酥。 “当然,这是为爸爸的生日专门定制的。” 他微微一笑。 “是吗,那这样真的很厉害啊。” 温禧说话真诚,再抬眼时,纯净的眼中是毫不掩饰的仰慕,将美貌无脑的人设演得入木三分。 “温小姐感兴趣,我带你上前去看看?” 被温禧吹捧了几句,任君昊就欢喜得找不到北。 “真的可以吗,你们特意准备在现场的钢琴。我乱动乱碰,怕是不好。” 她低首,故作为难。 “温小姐这话就说得见外了,你是我弟弟带来的女伴,自然也是我的客人。” 任君昊听完她说这话,就将她当作见识短浅的小家碧玉,想要卖弄的心思愈发呼之欲出。 她毕竟是时祺带来的人,不仅明眸皓齿,冰肌玉骨,性格还温软文静,跟那些眼高于顶的富家千金可截然不同。 倘若还能得到美女垂青,真是意外收获。 第112章 想到这他就心有无名火,怎么好处全让他那个便宜弟弟给占了? 温禧点点头,应允,她也正想看看这台钢琴究竟有何玄机。 任君昊领着温禧到台上参观,喜不自胜地给她介绍,然而他并非音乐专业出身,尽管尽力画圆,但夸夸其谈专业知识,还是错漏百出。 温禧佯装捧场,说得话让任君昊心花怒放。 然而,这台钢琴在温禧的眼里粗制滥造,她拆琴组琴多了,视线如庖丁解牛,任君昊粗粗敲了几个键,她就能听出,出厂时连最基本的调校都没有做好,真是丢人现眼。 当然,这番话他是绝不可能在任君昊面前说的。 任君昊正欲再美言几句,孰料这时候有一西装革履的仆从跑来,神色慌张,边跑边喊 “干什么,没看到我正在陪......” 他面上愠怒,用指尖揉搓太阳穴。 宴会一应事务都由他负责,这帮手下的蠢货,一个个就害怕担责,一个确切的主意都拿不定,细枝末节都要拿来问他一遍。 仆从脸色惶惶,温禧却出言先解了围:“三公子先去忙吧,我随便看看就好。” 三公子人人都会叫,偏偏这声称呼从她的樱唇中叫出来,好像出谷啼啭的黄莺般清脆。 “待会宴会开始,我会亲自上台演示,温小姐到时候可睁大眼睛,一定要好好看看。” 他意犹未尽地再看温禧一眼,方才转身离去。 趁着任君昊转身的瞬间,温禧四下匆忙扫了一眼,爱惜地婆娑过琴弦,掌心却有银光一闪即逝。 紧接着她轻盈地从宴会台上往下走,连心情都明快像是彩色琉璃瓦。 倘若遇上南江原本的名媛圈,温禧多少会觉得有些尴尬,好在举目四望,她并没有看到几个认识的人。 殊不知早在她入场之时,已经有几拨目光像巡查的探照灯,来回在她身上审视。 那些挑剔的目光从头看到尾,却没有在温禧的身上找到一丝不合规矩的错处。 她颈上的首饰在水晶灯下散发着柔和的清光,本人却很随和,端着瓷白的餐盘,正准备去取感兴趣的甜点,眼中晶亮。 名媛圈略有耳闻往事,但当众不好发难,却也有不长眼的人跳出来,按捺不住试探的闲心,走上前去攀谈,主动做发难的第一人。 “小姐,你难得到这任家的宴会上来,可别光顾着吃啊。” 第54章 饕餮之宴(二) “兰熙坊的八珍桂花糕, ”温禧被不怀好意的女音打断,兴致缺缺,眼看着那块晶莹剔透的糕点近在咫尺, 轻声遗憾:“没吃到可惜了。” 她还是低估了豪门的无聊程度。 “那请问小姐, 我现在该做什么?” 眼前的女子回首,容貌昳丽, 海藻般的长发散在白皙的肩上,一双杏眼雪亮,如箭簇劈空, 直穿心底。 让名媛的眼为之一震, 又心虚不已。 长得好看又怎么样? “善意提醒罢了, ”她嘴硬如死鸭,试图套取更多温禧的信息:“小姐真是别致,请问贵姓?” “我姓温。” 温?没听说过。 名媛倏然觉得脚下生了些底气, 更不肯善罢甘休。 温禧的思绪也转得飞快,倘若顶着时祺女伴的身份招摇撞骗, 捅出的篓子他大概也会负责。 会负责吧? “那小姐在何处高就?” 果然来了。 温禧感觉先前发挥不错, 演戏上瘾, 杏眼灵动一转,流淌出无可挑剔的标致笑意:“我呀, 自由职业,是调律师。” “调律师?” 细调女声喋喋不休,调律并不在见识短浅的小姐不在认知范围之内。 她看着对方困惑的眼,收敛脾性, 好脾气地与名媛解释了一番, 名媛听得云里雾里,却自以为抓到了精髓。 “调律啊, 就是修琴呗。” 名媛话音刚落,身边有几个姐妹跟着掩面而笑,眼睛里是遮不住的嘲讽,她那颗悬着的芳心也放下。 四公子找她做今日宴会的女伴,大概只是贪图美貌,心血来潮。 现下身上穿的高贵行头也是时祺对她的恩赐。 真正联姻,自然是要选个门当户对,知书达理的,方才能将两家的姻亲纽带系得牢靠。 她这么想着,心中又觉得志在必得,燃烧起奋斗的火焰。 “温小姐参加宴会,“ 那位名媛先出言呛声道:“还以为是哪家的千金,原来四公子竟然带了个助理。” 一言说罢,那些高门贵女更加肆无忌惮地嗤笑出声。 调律师是技术工种。富贵人家绝无可能选择这样费心耗神的专业,她们去学艺术,音乐绘画舞蹈,为金贵的身价锦上添花。 “我劝你,想进我们这个圈子,还是尽早换个职业。” 名媛继续说,故作好心地提点一二。 “不然孤陋寡闻,怎么抓住四公子的心?” 她们儿时都在家庭的贵族教育下,接受英美古典与浪漫主义的文学熏陶,熟习所有的礼仪与规范,时刻便准备着当家主母。 调律这种职业怎么上得了台面,说难听点不就是维修工吗,靠一身精致装扮后的好皮囊,就配和她们站在同一个宴席之上。 名媛余光转眼看见时祺朝着这个方向走来,步如流星飒沓,那双刻薄的眼立刻变得含情脉脉。 第113章 倘若攀不上家主,那她倒退一步博这位四公子的好感,也是可以的。 她稳操胜券,要让四公子好好看看这位温小姐败絮其中的真面目。 “她是我的调律师没错。” 一道清冷的声音像春日融雪,落在耳畔。 “还有这位小姐,你误会了。”时祺的眼神如冰锥如骨,他站在温禧身前,矜贵无两。 “你说她孤陋寡闻,只请问你一个问题,钢琴有多少个琴键?” 立刻打散了名媛的如意算盘。 “这。” 她巧言善辩,正想说这不是我擅长的领域,撒娇说他强人所难。 却见时祺连正眼都没瞧她。 “我是钢琴家,对调律师自然会另眼相看。小姐你博闻强识,却连钢琴有多少个琴键都不知道,真是可惜。” 时祺的一番话说得明白晓畅,人家专业对口,自是高山流水,伯牙子期,她在这里搬弄是非。宛如跳梁小丑, 那名媛被呛,脸色难看得好像喉间被噎了个青皮鸭蛋。 “我出身贫寒,高攀不起小姐这样的名门千金,劝小姐费心再找找其他人,至少不要将心思用在我身上。” 名媛以为胜券在握,殊不知初入局时就已被淘汰。 她欲张口,却又无法反驳,知道自己沦为彻头彻尾的笑话,满心愤懑地走开,将高跟鞋在地面上跺得咔咔作响。 “谢谢四公子仗义执言。” “你跟我客气什么?” 温禧连声跟他道谢,却收获满眼温柔。还没来得再说什么,宴会上却因设备调试,麦克风发出尖锐的啸叫。 下意识地,时祺快人一步地伸手,他掌心温热,紧贴温禧的双耳,将恼人的噪音隔绝在外,自己却因持续的高分贝长眉紧蹙。 众人的目光也集中在发出动静的舞台上。 “抱歉,诸位,刚刚调试出了点问题,” 任君昊调整脸上的微笑,举起一只香槟,在台上遥敬。 “今天感谢大家拨冗出席我父亲的寿宴。还望诸位客人,今日双喜临门,也正请诸位与我一同见证公司与弦和的合作。” 任君昊每日打扮的像只花枝招展的雄孔雀,不过是半刻钟的时间,又装扮一新,喷了摩丝的背头油光发亮,换了件橄榄绿的西装。 人逢喜事精神爽。 “我们今天将弦和最新研发的产品放在这里,让大家体验。” “这款产品负载了世界上最先进的自动演奏系统,可以模拟从前世界级的钢琴大师的节奏和力度。” 温禧知道他说的话不假,钢琴自动演奏系统发展到现在已日趋成熟,通过电子计算机对琴弦震动的频率控制,都经过专业的精准计算,甚至可以模拟近百年前钢琴家的演奏习惯与演奏风格。 他用心险恶,还要邀请时祺从旁见证。 明显是对时祺的刻意刁难。 “诸位都知道我的弟弟是世界知名钢琴家,我一介俗人,知道他规矩多,不敢劳烦他当众演奏。今天他正好也在这里,随我们一起感受一下自动演奏技术的日新月异。” 这句话说出来明褒暗贬,用心如针尖刺身般险恶。 时祺作为世界级的钢琴演奏家,本就不该屈尊在祝寿宴会上对牛弹琴,演奏助兴。他恶人先告状,将不演奏的理由归咎于时祺的心高气傲。 无论弹或不弹,都骑虎难下。 那些话听在温禧的耳中,比别人质疑她自身的专业能力还要让她伤心。 “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人类在先进的技术面前,是真该自愧不如啊。” 任君昊意有所指,目光故意去看时祺的反应。 没说出来的那句话,就是现在自动演奏技术发达,还需要钢琴家做什么? 时祺苦练数十载,终究是血肉之躯,不可能比机器演奏得更加精准,被淘汰是迟早的事。 还不如尽早隐退,及时让位。 众人于是又转身看时祺,看见他神色淡淡,唇上浮着淡笑,并不因为这番尖锐的说辞而面色有改,反而是拭目以待的模样。 任君昊说完心满意足,按下自动演奏的开关,正准备欣赏自动演奏系统带来精彩绝伦的乐曲,钢琴却像被按下了暂停键,迟迟没有动静。 深载众望的三角钢琴,在关键时候哑了火。 弦和的老板更是急出一头冷汗来,原本好不容易引进市面上的自动演奏技术,就希望能大展身手,结果在关键时刻却出了纰漏。 让人难堪。 场下安静,紧接着观众们就开始交头接耳。 他们主推自动演奏技术,就是为了当众给时祺难堪的同时,还能借机宣传自己的产品。 没想到这出双簧到关键时候却搬起石头砸到自己的脚。 “什么破钢琴。”任君昊恼羞成怒,伸脚狠狠踹在琴身上。 “君昊,够了。” 楼梯上一声怒喝,任弘新将警告的嗓音压低,拄着紫檀木拐杖,在仆从的搀扶下走下台阶,赶紧将丢脸的草包儿子给拽到后台。 “恶人有恶报。” 温禧轻轻扯一扯时祺的西装袖口,明灿的眼里有得逞后的自得。 视线相交,时祺将目光瞥开。 这场闹剧就这样草率地结束。 任君昊丢脸,跟着任弘新的面子上也挂不住,只好出面来安抚宾客。 第114章 “是什么情况啊,”温禧于是就将话接过去,索性将她无脑的人设坐实了。她的声调不高,却在小幅度的范围内激起回响:“还想见识一下三公子说的完美自动演奏技术,没想到这钢琴脾气比人还大。” 她说的话好像增倍镜,时祺眼里的笑因她更加清晰明确。 正在众人喧哗的关键时刻。 红木雕花门却缓缓让道,一人从门外的光影中走入,银灰色西装,像是与宴会上的所有喧嚣隔绝。 眼尖的人认出是任慕身边的特助,他戴一副银边眼镜,斯文庄重,恪尽职守,像机器人一般执行任慕传达的各项命令。 他的手上提了个锦盒,看样子像是正儿八经来祝寿的宾客。 “任慕这次倒是好心。” 任君昊从楼梯上下来,对大哥直呼其名,抚摸自己被父亲揪红的耳朵:“还知道给父亲六十大寿送个礼物。” 熟悉任慕的人都知道,那位特助是任先生的左右手,眼神凌厉,杀伐果决,也将现场的人唬住,代传圣旨。 没想到他却径自略过长辈,朝着温禧的方向走来。 “这一份礼物是任先生特意给温小姐准备的。他知道四公子对你用心,长兄如父,请温小姐跟四弟好好相处,若得空可以去藕园,他随时欢迎。” 藕园是任家的主宅,这份邀请的重量不言而喻。 温禧接过云锦礼盒,掀开,发现其中装着一只青花玉镯,玉生烟,价值连城。嘉德上月破纪录拍出过三千万的高价,成色远不如她手中这只。 “你收着吧。” 时祺对温禧说,她立刻从善如流。 “方特助,替我谢谢表哥。” 特助见她收下,将任慕交办的事情做完,就也不在宴会上逗留,即刻转身离开。 徒留面面相觑的掌权人来参加寿宴,不给过寿的任弘新送礼,却偏偏给弟弟带来的女伴送了个玉镯,表示长辈对温禧的首肯。 众人如梦初醒,知道这位时先生连同温禧小姐都得家主青眼,是被庇护着的,一时时刻准备着见风使舵。 他却有话对温禧说,两人绕开目光,走到众人看不见的身后。 “怎么刚才如此开心?” “我在执行元件上做了点手脚,将钢琴的自动演奏系统暂时无法正常运作。”她深谙钢琴的内部结构,也清楚自动演奏系统运作的机制,使点小绊子不在话下:“就想看看他们出丑的样子。” 温禧脸上浮出恶作剧得逞的笑,那双杏眼亮晶晶的,碎落着狡黠的光。 “但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时祺背手在身后,好像正藏着不能说的秘密。 她临时插进电子计算机的钢丝,倘若事后任君昊为排除故障,细细检查一番,再查一查是谁最后一个碰了这台钢琴,起了疑心,温禧必然无可遁形。 “宴会没有监控,唯一的证据现在在我这里。” 仿佛看穿温禧心中所想,他唇尾上翘,惑人心智。 当时时祺站在二楼,他居高临下,将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原本还在紧张她为何跟在任君昊的身侧,直到看见温禧到舞台上的那些小动作。 时祺立刻明白自己担心多余。 原来自己的伎俩早被时祺在不经意时悄悄看穿。 “给你个机会,要怎么贿赂我,小满?” 第55章 缠绵 一个吻曾是她最好的筹码。 “这个玉镯够不够份量?” 温禧伸手, 准备将锦盒里的玉镯敬献给时祺。 “物归原主。” 时祺说,伸手接过,却掀开锦盒, 将玉镯取出, 捻着指尖将温禧的右手牵过来,不由分说将青花玉镯笼上她的皓腕。 素手玉环, 相映成趣,任慕的眼光果真毒辣。 “很衬你的肤色。” “我可不敢把三千万就这么戴在手上。” 温禧摇摇头,苦着脸准备去取, 却被时祺拦住。 “怕什么, 偌大任家, 我就与表哥一人关系不错。你喜欢什么,尽管去藕园搬就是了,记在我的账上。” 时祺温煦地笑。 “既然小满诚意不足, 那这个先留在我这里,我先替你保管。” 时祺看见她怔住, 就顺水推舟地往下说。 他先前寻了个时机, 把温禧留在三角钢琴中的钢丝抽走, 现在钢琴自动演奏系统恢复正常,但现场一片混乱, 没人前去查验。 “你还是还给我吧。” 温禧请求,证据还是要握在自己手里才安心。 时祺却不为所动。 温禧踮脚,伸手去背后够钢丝,可礼裙又长, 未防身形不稳, 趔趄了一下,直接投怀送抱, 时祺温凉饱满的唇触到她的脸颊。 心跳如鼓擂,两个人都愣住了。 完了,现在倒是阴差阳错地兑现。 “现在胆子越来越大了。” 时祺不气反笑,他确定温禧站好以后才说话。 “不是故意的。” 她越来越像从前那个温禧,他不知道,是自己持之以恒的喜欢给了温禧源源不断的养分,让她敞开心扉,继续做招摇又漂亮的小公主。 “只是本来是我的家事,不小心将你牵扯进来了。” 他努力到此处,就是为了可以有拒绝的权利。 平心而论,时祺在此处演奏,便是对牛弹琴,只有温禧一人是他的听众。 第115章 那种牵丝木偶的感觉让人厌烦,被人操纵,举步维艰。 “任家的情况很复杂,今天你也看到了。” 时祺今天明明可以临时救场,但他却头也不回地隐匿在人群中。 不值得。 “你早就知道任慕要派人来给我送礼,所以故意选在这个场合,是不是?” 整个任家,亲情凉薄,只有任慕是真心实意对他这个半路出家的子侄好。 “你可以不必来的。” 只是为了她的高调亮相,让温禧这个名字成为被器重的贵女,也为杜绝那些贵女昭然若揭的心思。 他煞费苦心。 “跟你一样,这种虚伪的场合。”时祺垂首,细碎的刘海下,眼中有比黑夜更浓稠的墨色:“我还是不喜欢。” “但因为我。” “不全是因为你。” “时祺,以后不想弹就不要弹,不想来也不要来,没有人能强迫你做不喜欢的事。” 温禧安慰时祺说。 有谁得罪时祺,她必定要为他讨回公道。 但如果是她自己呢? 十九岁的生日宴,她邀请时祺到宴会上演奏,曾给他留下许多不好的印象吧。 她与温良明关系不睦,往年大操大办的生日宴,今年就做了个姐妹趴,将小型生日宴放在自己在南江的别墅举办,邀请了同龄人来参加。 但任凭这样,来了许多陌生的面孔,还是一呼百应,仍是有人想方设法地弄一张请柬。 “你这次可不能再放我鸽子了,”宴会开始前,温禧与他约法三章。 “遵命,公主殿下。” 他与温禧说好,不社交,只弹琴。 虽然要求古怪,但温禧依然点头。 等到宴会开始,他不说话,穿着黑西装,沉默地与钢琴为伴,甘愿做暖场时最漂亮的背景板。 果真,最令人关注的是时祺。 邻居家的姐姐王微这次也来,乌发红唇,身着抹胸玫瑰色裙,冲她挤眉弄眼:“喂,那个弹钢琴的男生长的不错,就是上次你说要我们见的那位?” “是我的人。” 王微做经济公司,旗下男模无数。温禧听见别人夸奖时祺的姿容,有些骄傲。 这句“我的人”,听在别人的耳边却意味深长。 “我们小公主开窍了,现在也懂得挑男人了。” 王微又开口,听着这句话越来越不对, “上次我还投了个赛车手,要不要有空跟我们一起去看看?” 赛车手? 温禧摇摇头,想讲明自己不感兴趣。 谁知道却换来王微爽然的一阵笑。 “人嘛,不要吊死在一棵树上。” 王微揽过温禧的肩,在她耳边不知道低语了些什么,几句话瞬间就让温禧的脸瞬间变得通红。 ”我没有......” 她着急辩白,却好像欲盖弥彰。 但她明显曲解了温禧的意思,将她的满脸通红当作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神色。 那些千金一个比一个观察力敏锐,看见温禧困窘,以为她为情所困,很快有更多姐妹循声加入了这场讨论。 “你当初打赌追到他,花了几天?” 有人压低声线,八卦他们如何相识相知。 “长得好看是好看,但人真无趣。” 有人划开手机屏幕,津津有味地分享驭男之道。 “要不换换口味,我这里认识可多小奶狗排着队等温小姐垂青呢。” 有人分享链接,燕瘦环肥,将自己感兴趣的男生推荐给她。 “等你玩腻了,把他推荐给我呗。” 有人急不可耐地想做下家。 “我是认认真真跟他在一起的。” 听见讨论的风向渐渐转歪,温禧的好脾气终于按耐不住。 “小禧别着急,大家说着玩罢了。既然是你亲自请的,那我们肯定不敢怠慢温小姐的心中所爱。” 她们却好像听见一个玩笑,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来,唯有王微出声安抚她的情绪。 温禧被说得心发沉,侧眼去看近处的时祺,余光中少年身姿挺拔,下颌锋利得好似雕像,落手抬指,纯粹的心都在钢琴上,只好暗自祈祷他没有听到那些过火的只言片语。 殊不知少年耳力极好,一字一句都落在耳间,早已心乱如麻。 后来酒过三巡,名媛微醺后就跑到钢琴边敲敲琴盖,引起时祺关注,想让他弹几首脍炙人口的口水歌。 时祺硬声拒绝:“我不弹流行歌曲。” 她们碰了一鼻子灰,便跑去跟温禧告状。 “温禧,他脾气好大噢。” “这么小气。我们温禧请他来弹钢琴,那是她愿意抬举你,这样就以为是大艺术家了,也得听听我们温小姐的话啊。” 她们说话时利齿深深,仿佛恶鬼一般,靠吸食穷人家的皮肉过活,最懂如何伤人。 他好像一件稀罕的艺术品,被温禧收集来,兴高采烈地摆在橱窗里,那些富家千金们勾肩搭背,路过时饶有兴致地端详了他,接着评头论足。 有钱人家的女儿逢场作戏而已,在豪门圈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好聚好散,到时候相看两厌就再换一个。新鲜感就是他存在的最大价值。 “时祺,要不要过来吃点东西?” 温禧也跟过去,他只抬头看她一眼,立刻垂下目光,似乎只有坐在钢琴边才能安心。 第116章 怎么办,他好像生气了。 她被簇拥在人群中央,是黑夜中最亮的那颗星,就像当初他站在门口看到那样。 她们习以为常。 时祺在乌烟瘴气的氛围当中,感觉自己的心绪也不知不觉地被搅乱。 她也会有厌倦他的那一天吗? 每每思绪转圜,想到此处,他的注意力就涣散,连手指都不自觉地弹快几拍,将好好一首钢琴曲弹得乱七八糟。 好像有细细密密的针,将他的心扎得千疮百孔。 在三言两语的撩拨下,时祺发现自己从未相信过她会爱上自己这个事实。 只有在音乐中才能麻痹自己。 细密的刘海下那双眼盛满自嘲,他好像默认了那些豪门小姐嘴里的鬼话,相信她总有一天会离自己而去。 他竟然害怕被她丢弃。 - 曲终人散,温禧将相识的姐妹一一送走,等送走最后一名宾客,别墅内就剩下他们两个人。 他答应她在宴会上为她弹琴,就恪尽职守,认认真真弹了一晚上的钢琴,期间没有一首曲子重复。 “不用再弹了。” 琴音戛然而止。 “怎么样,今天玩得开心吗?” 时祺脸上的表情却很难看。像是再普通不过的征询,话中却带了些不悦的锐气。 别墅灯火通明,时祺还站在钢琴旁。 看见她明眸皓齿,穿鹅黄色的公主裙,跟姐妹拉拉扯扯,也喝了几杯红酒,此刻白皙的脸上涌出红晕,我见犹怜。 他的心潮忽然回溯到温禧在失乐园胡闹的那一刻。 想着她以后也会睨着眼,在俊秀的男孩的胸口塞下百元大钞,突然气血上涌。 这句话脱口而出。 “你不开心吗,时祺?” 温禧察觉到了他微妙的情绪。 她自然而然地就联想起了那些话。 “你别听她们胡说,她们一直都这样的。” 温禧正欲开口解释,想说的话突然被堵在口中,是他以指封缄,好像伸手将一只信封粘好,不让她再继续下去。 她收声,那只食指却并未离开,暧昧地压过唇珠。 “你不用解释,我不关心。” 少年冷声,好像这个话题是心中禁忌。 “我管不了你们心中在想什么,如果你愿意的话,那就玩玩而已吧。” 他气极,眼中是层层堆叠的冷漠,她好不容易融化的冰,又重新凝固在他眼眶:“我既有时间,又有闲心,让你给我一个机会,就是为了好好陪你。” “对我来说也没有损失。” 在说话时,时祺想了很多,林林总总,想起母亲无从着落的医药费,想起雨夜的那个碎落的王冠,想起尘封的身份与秘密,又再次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罢了,他认命了。 不是的,不是玩玩而已。 “公主,早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你跟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少年的喉结在滚动,艰难地开口,像是非要证明什么。 从前时祺的早熟与懂事让她觉得心疼,她最讨厌听骄傲的少年自我贬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苦恼地咬着唇。 不是一个世界又怎么样? 他明明已经答应好好在一起,现在又感觉在不经意间弄巧成拙。 说不出口,那她就用行动来证明吧。 想清楚后,温禧踮起脚,极快地在他唇边一啄,又迅速地撤离。 “这样会开心一点吗?” 时祺的脸上不曾动容,耳尖却泛红,被善于观察的她捕捉到眼底。 她毫无章法,去磕少年的薄唇,想与他唇齿相依。 很快就被他反客为主。 少年连吻都像从泥泞的土地里捡起来的一般的野稗,野蛮狂狷,却生机勃勃。 在吻的间隙,温禧努力呼吸,没有忘记再强调一下。 “但当初是你请求我给你一个机会和我在一起,你现在不能反悔。” 为求平衡,时祺的两只手臂压在琴键上,强势地激起一阵琴音,将狭窄的方寸空间留给她。 她身体的本能不想被压制,想挣扎,却一头撞在时祺胸膛,少年肌肉坚实,胸膛坚硬,温禧吃疼,感觉还不如在琴盖上撞一下。 关键时。 “温小姐?” 她忘记今晚还请了仆从来收拾,猝然听见疑窦丛生一声问。 时祺立刻反应,熟练地将她拽入琴底,温禧感觉天旋地转。他的动作仓促,却依然思虑周全,没忘记将自己的手垫在温禧的额角,以防她被撞到。 “你先回去吧。” 她细软的声音从口中漫溢而出,都不似平日清晰。 仆从看见空荡荡的大厅传来小姐的声音,不疑有他,看了几眼,便遵从温禧的话离去。 两人的身体贴得更紧,少男少女躁动不安的心相依相偎,她的脸烧得滚烫,清晰地觉察到身体的变化,好像湿润的荇草。 “真的想好了吗?” 他的语气诱哄。 “公主,你要再这样我可出不去了。” 那些吻又攻城略池而来,旋即在她的白净的长颈上拥兵自重。 是他卑鄙无耻,也是他故意使坏,想在她身上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时祺的长手长脚放在钢琴下有些拮据,难以伸展,两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吻得愈发狠了,借着微弱的光,他睁眼,看见温禧眼里的森森水汽,迷蒙又沉醉。 第117章 眼为心窗,他透过这扇窗,窥见她的本意。 她是情动,是因他而无可抑制地情动,终于让他卸下心防。 天边月不是施舍盼顾,而是掌中之物。 温禧的理智涣散,在半梦半醒间游移,听见耳畔悬浮的那句喟叹,好像尘埃落定。 “欢迎来到我的世界。” 第56章 金丝雀 “为你演奏, 是我心甘情愿。” 时祺心有灵犀,知道她想到什么。 他低声沉缓,语调温柔, 似是在解释当年的事。 他可以只为温禧一人破例。 “再说, 我不是已经获得我想要的了?” 他在琴底下做的事多少有些荒唐,乃至两人行随意动, 差点失控,现在温禧的脸像熟透的红润番茄,胜过一大半的对白。 她尽力不去回忆后来发生的事。 “现在想听, 也随时就可以听到。” 时祺再给她承诺, 却对上一双饱含歉疚的眼。 十九岁的少女思虑问题不够周全, 放任闲言碎语如利剑刺穿心爱之人。 她现在对少年的那份自卑理解得更深,因为她也如是。 倘若是她,当初在宴会上的反应只会比时祺更激烈。时祺靠近一步, 尚且就要往后退三步,若她被夹枪带棒地羞辱一番, 只怕会与他老死不相往来。 真奇妙, 他们都曾有觉得配不上彼此的时刻。 “回去吧, 我们离开太久了。”时祺将她没说完的话接过来。 “舞会要开始了。” 他的手虚揽着温禧的肩,助她越过人群, 重新走到视线的焦点。 围观的人群见她回来,关注点自然少不了她手腕上的那个玉镯。名媛混在人群中,悄声编排她小门小户,尝到一点甜头就招摇过市, 一点都不低调。 任君昊好像一只斗败的公鸡, 被父亲训斥一顿,也失了斗志, 忙着善后事宜。看见温禧回来,只忿忿不平地抬头看她一眼,不知道她凭何得到家主的优待。 人眼像放大镜,随时准备指摘温禧的错处。 接下来是舞会。 温禧就算家道中落,从前也是富养长大,她跳舞颇有天赋,经常在舞会上艳冠群芳。 虽然生疏,但她踏上舞池,那些记忆就像溯游的鱼,很快回到躯体之上。 只是时祺,他比自己看起来更像老手。 “耳濡目染学的。” 他见温禧眼生疑惑,勾唇一笑。 在国外闲暇时,时祺也将礼仪学到完美,跻身上流,该有的宴会与应酬一样都不会少。 音乐之间都是相通的,他对节奏与旋律敏感,不费吹灰之力,就学会跳舞这项社交基本技能。 “华尔兹就是圆舞曲,三四拍的节奏,三步一循环,最关键的是旋转。” 他弯下腰,在温禧耳畔解她的困惑。 话音未落,旋转时温禧华丽的裙摆起弧,裙尾上的粉蔷薇随波轻颤,绽放出万世芳华,惹人惊艳。 两人舞步默契,动作连贯,优美柔和,又极其登对。 她分出心力看他的舞伴,看见他游刃有余,一尘不染的衬衫领口与西装,为骨血里的优雅矜贵锦上添花,宛如天人之姿。 那些年少时的莽撞都消失不见,又是一个完美的圆弧,是起也是终,温禧想起那个连刀叉都会拿反的野犬少年,有恍若隔世之感。 没有人会在原地等待。 “小满,小心。” 温禧不知不觉看到失神,不慎踏错,急走两步修正节奏,外界无所察觉,但还是被时祺抓了个现行。 可是他还在。 一曲落,现场掌声热烈。 “小满,还想继续再玩一会吗?” 他的任务基本圆满完成,垂眼征询她的意见。 她抛出那句国人最典型的回复。 “来都来了。” “再说我还没有吃饱,”温禧说,刚刚不速之客一个接一个来打岔。米糕已到嘴边,却又没有吃到。 正餐早已撤去,旁边的桌上还有可口的糕点。 时祺的薄唇抿出无奈的笑,身体却很诚实,绕去远处为她取餐具。 看似和谐的宴会还未持续多久,又有意外陡然发生。 温禧耳间的声音交杂一片,右手一顿,银镊掉在鳕鱼上,也来不及捞出来。 紧接着,她听见倒地的闷响与人群的低呼,匆忙顺着声音索骥而去。 “怎么了,跳个舞都不会,” 只见男人粗暴的手还扬在半空之中,还未收力。 许是因为女孩太过笨拙,踩到那男子的步伐,被他毫不留情揪住她的头发,大力掀翻在一边:“笨手笨脚的,爷带你来见大世面,连跳个华尔兹都跳不清楚。”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女孩捂着脸,瑟瑟缩成一团,一幅楚楚可怜的模样。 “不是看上哪家少爷了吧,眼神到处乱飘。” 那男人无端猜想,怒不可遏。 他看起来比董富明还老,谢了顶,地中海发型,戴个金边眼镜,好似要走气质型男的路线,却又学成蹩脚的四不像起来。 眼前歌舞升平,所有人却默契地选择了熟视无睹。 「这是家事,有什么好管的」 「任家长辈都没说话,我们还是少说两句」 好热闹的人群聚来又散,人人冷漠,纷纷感慨一句有失体面,生怕这件晦气的事沾染到自己身上。 第118章 他想再打,蓄力的手扬在半空之中,手腕却倏然被重若千钧的力量抓住,动弹不得。 中年男人回身一看,看见时祺一张冷若冰霜的脸,登时泄了劲。 “抱歉抱歉,我管教她,让四公子见笑了。” 触到那双深似千年寒潭般的冷眼,男人自知不能硬碰硬,只好陪笑道歉,说不慎给众人添了麻烦,扰了大家的兴致。 “好自为之。” 时祺将手松开,低声警告。 “还不快起来,嫌我的脸丢得不够大吗?” 他背对着时祺,低声咒骂女孩。 “多谢......” 女孩带着哭腔,又无力地瘫倒下去,一幅我见犹怜的模样,不动声色地往时祺的脚边挪去。 英雄救美的戏码最好看,人群猜测任四公子会不会弯腰扶她的时候,温禧先拨开人群来到时祺身边。 温禧认得这张脸。 在董富明的全家福上看见的,那时候女孩年幼,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一家人其乐融融,笑容灿烂。 现在和从前有天壤之别。 虽然她已浓妆,将那张清秀的脸已藏在粉墨之后,双眼皮上浓重的亮色眼影,身上穿着抹胸油画裙,有博人眼球之嫌。 好像是胡同款爷那只停在烟杆上的小鸟,用细绳拴着小脚,叽叽喳喳,逗来解闷。 女孩看见光彩照人的温禧,眼底一黯,仓皇地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闪身去了洗手间。 她不放心,便也跟了上去。 走至门口,就听见女孩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像是一盘老旧沙哑的磁带。 风月场上滚落的,哪有真心。 温禧故意在进门时就闹出些响动,女孩像受惊的雀鸟,立刻噤声,似乎没想到她会跟过来。 她哭得太凶,灰黑色的睫毛膏顺着眼泪脱落,在脸上流出冲刷出两行难看的墨痕。 她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是沉默地递给女孩一张面纸。人各有命,便只有各凭选择。 女孩用惊诧的眼神看她,认出她是时祺的身边人,目光又变得慌张,努力克制住哭腔,颤声说了句谢谢。 她从前在蜜罐中长大,家中生变,坠落得猝不及防。 温禧重新戴上完美的假面,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回复,心里却百味杂陈。 董富明的犯罪,祸及妻女,对女孩而言是无妄之灾。 但她爱莫能助。 “小满,你还好吗?” 回来后的温禧已无心跳舞,时祺看出她状态不对。 他知道温禧去找了女孩,但问的是温禧,却不是她。 “没什么,只是有点感慨。” 如果当初她没有遵从本心,随意攀附了一条捷径,那今天跌坐在地上的,在众人面前打掉的牙齿肚里吞的,大概就是她自己了。 她宁愿风吹日晒,也不愿将全身全心系在一个朝三暮四的男人身上,做只漂亮的金丝雀。 时祺却开始后怕。 他眼中的女孩装扮一新,明艳而鲜亮,却长时间如蒙尘的明珠,在市井中翻滚。 倘若她也遇人不淑,倘若她也铤而走险,倘若他再晚一步才找到她。 像是心有灵犀,温禧的声音细柔,化解他此时此刻的担心。 “我跟她又不一样,好歹当初离开时你教过我怎么生活。” 温禧虽然怪他不辞而别,但正是当初与他生活的那段清苦的时间,帮助她积累了些许生活的经验,少走了许多弯路。 温家大厦将倾时,她也不觉得很无助,至少能将自己照顾得井井有条,没有走上跟董富明女儿一样的道路。 “时祺,我还有件事想问你。” “你说。” “当初董富明的事是你解决的?” 她还有些事想求证。 “我根基尚浅,没有这么大的势力,是拜托了表哥。他因此知道你的事。” 一切竟然巧妙地串联起来。 听说后来警方在后续的查案中发现他有多次猥亵乃至□□陌生女性的犯罪记录,案件尚在调查阶段。作为唯一的报案人,她也被警方传唤。 从食物中毒到□□女性,一切都像被计划好似的按部就班,让这个人永无翻身之日。 但她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爆出不是什么巧合。 原来她也狐假虎威了一把。 她将任慕想得太好,任慕是商人,商人从不做对自己利益无关的事,白费心力,他必是提出了什么交换的条件。 “果然是你。” 温禧低低地叹一声。 “说起来,还应当谢谢你。” 骤然与位高权重之人交锋,她不仅全身而退,甚至连遗落在董家的工具箱都没有遗失,全须全尾地包装好,寄到她的调律工作室来。 “交换条件是什么?” “为一位小姐伴奏。” 时祺答。 温禧心中发颤。 她刚才说不想让他做不情愿之事,转而又在无知时将他架上归还人情的绞刑架。 “你不用担心我不愿意,是表哥在追人,让我帮他一把。” 他笑。 温禧说,语调听起来却不大开心。 “虽然我不希望你为我做这件事,但能有可供利用的资源,拯救无辜女孩脱离苦海,避免那双脏手,那也值得。” 普通人祈盼的公理,竟只能以暴制暴,让他作为权力博弈的输家。 第119章 温禧的心很乱,想起女孩那双淌下黑色眼泪的双眼,不知所为是对是错。 “董富明罪有应得,只是连累到无辜之人。” 董富明心疼自己的妻女,却不知别人的女儿一样是掌上明珠。 树倒猢狲散,事情沸沸扬扬,从前却总不见有人来报案。 董富明能在南江大摇大摆地行事数年,背后自有荫蔽。之所以没办法保下他,大概是惹怒了不该惹的大人物。 他欺负的都是些势单力薄的女性,等强压下来,自然成为了砧板上的鲶鱼,不敢多加挣扎。 董富明的恶行报复在他的下一代身上,他的妻女也流离失所,无枝可依。 他们两人相谈,谈及那个女孩今后的命运。 “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我们能救一次,但救不了第二次。“ 温禧无可奈何,却也明白个中道理。 她有手有脚,命运馈赠的礼物都暗中标好了价格,若想不劳而获,就必须付出点与之相称的代价。 温禧在人群中又看见那个女孩,心情始终好不起来。 此时此刻,女孩又乖顺地低下头,跟在男人身边,刚才那些事好像完全没有发生过, 时祺想,她选了,还选了不止一次。 在南江六年的线报经验,让他习惯性地去读每个人下意识的神情与动作。 那女孩坐在地上,分明瞄准了自己作为她的下一个目标,目光闪躲,却有隐隐的兴奋,像是看待猎物的光。 时祺觉得,但凡他再动一份恻隐之心,事情的发展尚未可知。 那句好自为之,说给男人,也旁敲侧击她。 小满善良,他不想与她说这件事。 第57章 醉酒公主 经这么一桩意想不到的变奏过去, 温禧的神色显见地陷入低潮,小而秀挺的鼻梁两侧低垂一双杏眼,耳坠上的粉色宝石都安安静静, 好像所有热闹都与己无关。 “小满, 要再吃点东西吗?” 时祺回神,用温柔的语调跟温禧说话, 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 她没有反应,端然而立,好像精致又美丽的公主玩偶, 惆怅地看向远方, 视线落点还是那只唯唯诺诺的金丝雀。 看在时祺眼里, 虽然极美,却很易碎。 温禧原本在宴会上就没吃什么东西,几次三番地被打断。 舞池里优雅连绵的音乐还在流淌, 高潮迭起,舞池外名流权贵缔结纽带, 更不是她份内之事。 从前她像是翩跹的蝴蝶, 不知疲倦地流连过一场又一场的舞会, 在金字塔尖大放异彩。 现在时过境迁,她也不自觉会去想那些浪费的食物, 足够多少自食其力的劳动者果腹。 她在观月时楼下便住了一位环卫工阿姨,室内隔音不好,她又睡得浅,经常天未明时就听见隔壁传来洗漱的响动。 朱门酒肉臭, 路有冻死骨。 现在感觉一点胃口都不剩了。 原来想当只漂亮的花瓶也这么难。 “你在这里等我。” 时祺干脆亲自代劳, 端起白瓷盘绕到大厅的右侧,替她去琳琅满目的食物堆中取, 从回忆中捕捉她的喜好。 或许吃到美味的食物能让她开心吧。 反而是大家讨论八卦时,像长了腿的风筝满场乱撞,她也跟着听了一耳。 关于任慕的事她也知之甚少。 众人旁敲侧击地打听,,询问曙庄外那一大片的花田是为了什么,有知情人神秘兮兮地就开了口,被围在人群中央,说任家的家主任慕在追求商家贵女,两人门当户对。 只说那位小姐是做花艺师,他便从世界各地搜罗了一大堆珍贵的花种,栽在曙庄。 至此,大家知道任家两位公子都追求无望,堆叠的欲望如鸟兽散,却也有人不自量力,妄想能撬一撬墙角。 她看见时祺只身一人,专心致志地用银镊在长桌挑选,却有贵女靠近,与她攀谈,他的侧脸淡漠疏离,连笑都不真诚,但她看不清,只知道他在笑。 偏偏在这个时候,有黑衣白裤的招侍从身畔走过,礼貌地询问她要不要尝试一杯,盘上是金色的香槟酒,涌在鼻尖出奇异的芳香。 她抬杯,却没看见玻璃反光中贵女脸色骤变,怏怏离开。 人有心事的时候,便会很容易喝醉。 等时祺制止温禧时,已经晚了。 其实时祺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在那位雍容华贵的小姐来搭讪,急不可耐地等待下文时,礼貌又得体地询问了一句:“请问你知道在哪里吗?我的未婚妻很喜欢吃。” 杀人诛心,但温禧并不是知情者。 她一个人将满盘的酒喝得干干净净,香槟入口顺滑,侍者被她一杯接一杯的喝法目瞪口呆,停在她身边久久没有离去。 但温禧的状态还很好,清醒地睁大眼睛,甚至连白皙的脸都未红过,看不出分毫异状。 在失乐园的教训还不够多,她重蹈覆辙。 “我没事。” 与时祺担忧又无奈的眼神交错,温禧摆摆手,步履却开始虚浮。 “我在角色扮演。”她看见时祺熟悉的面容,扬起一个明亮的笑,像雪地里埋进一面反光镜。 她还振振有词,说自己牛嚼牡丹,是因为在尽职尽责演一个头脑简单的小家碧玉。 时祺不用问,就知道她已经醉了。 第120章 “我送你回家。” 时祺说。 “你想走就走。”温禧挽着他的手臂,眼里的光开始忽闪忽灭:“不用在这里拿我来当借口。” 他决定顺从地应承。 和醉了的人是没有什么道理可以讲的。 “是我不想在这里呆了,美丽的小姐,你带我走好吗?” 温禧如宝石般剔透的双眼转了转,像是终于被取悦的波斯猫,欣然应允,食指轻轻地在他手臂内侧勾了勾,表示同意。 - 逃亡的事他们做过成百上千次,上一次是在南江被百人追逐的时候。 他们悄悄离开,因为时祺喝了一杯酒不便开车,所以临时找了辆司机还在的迈巴赫,吩咐他去南江。 路途遥远,有两个小时的车程。 拜她所赐,他将那些虚与委蛇的奉承,通通都抛诸脑后。他们两人坐在车的后座,温禧看起来自得其乐,在回南江的路上,比第一次坐他的车时放松许多。 上高速时下了一阵暴雨,车速渐缓,挡风玻璃上的雨刮器在持续不断地划断,将高楼大厦切割成不同的形状,将她的视线涣散成虚焦。 时祺坐在身边,大多数时候在观察她的模样,间或问她需不需要喝水,要不要下车去休息站,会不会头疼。 她都摇摇头。 后来雨珠顺着光滑的车窗不断流淌,在时祺的余光中,温禧的手却不安分,顺着雨点欢快地打着节拍。 “是什么曲子?” 时祺终于忍不住问了她一句。 “你没发现吗?”温禧对他迟钝的反应很不满意,轻轻地眯着含满水雾的眼:“现在的雨声跟《骤雨》的节奏一模一样。” 《骤雨》是时祺第二张音乐专辑中收录的曲子,他采集了一段雨声作为乐曲开始时的背景音乐,很小,淹没在琴音之后。 骤雨实为咒语,世界上最短的咒语是爱人的名字。 这是一首写爱的歌。 她竟然知道。 时祺垂眼无话,感觉这阵大雨好像先靠近他,淋湿了他的心口,现在有些潮热。 进入南江市内时,这阵雨才终于停歇。 温禧感觉头晕脑胀,让车窗下降,想让清新的空气顺着缝隙涌入,让意识清醒一些。 潮湿的雨夜,有夜风吹来,将她肩畔的长发卷起,落在鼻尖,酥酥痒痒,终于让她稍稍清醒一些。 “妈妈,快看,是公主诶。” 隔壁车窗的孩子天真无邪,伸出圆润的手指向温禧。那位年轻的母亲顺着孩子的手指望向温禧,对她露出一个抱歉的微笑, 温禧还未卸妆,雨后湿润的空气为乌发重新梳理,将发尾的微卷润直,反而更加端庄美丽。 她哑然失笑,觉得大概是头顶上那个王冠的原因。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她将车窗又按得更低一点,绽开美丽的笑颜,小幅度地冲着孩子的方向挥了挥手。 孩子更高兴了,稚嫩的目光又被吸引过去:“妈妈,是公主在跟我招手。” 年轻母亲连忙低声在孩子耳边制止童言无忌,让小孩不要胡乱说话。 小孩听到,乖乖地坐定,一双圆溜溜的葡萄眼却像牛皮糖似地,始终粘在温禧的身上。 温禧则又回敬一个明媚的笑。 “你住在哪里?” 时祺明知故问了一次。 “观月公寓。是哪栋来着?” 她拍了拍自己的额角,感觉酒劲更上头,自己的记忆功能在迅速退化,苦恼自己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因为暴雨的缘故,小区的主干道难得安静了许多,理发店红蓝交错的光幽暗地闪着,不知疲倦地转动。 以往停在小区中的多不过奔驰宝马,难得见到这样低调奢华的豪车。 近两年房地产式微,经济不景气,连带着租房市场也一潭死水。 每次有陌生人路过,房东都人精似的,嗅到铜臭味的,纷纷围了上来,好像一窝嗅到铜臭味的黄蜂,嗡嗡作响,向他们推销自己的房子。 “你将车停在小区门口就可以了。” 温禧怕麻烦。 时祺置若罔闻,吩咐司机直接将车开到温禧楼下,然后解开后座的安全带,再扶她下车。 如果温禧是清醒的,此时大概会怀疑,为什么自己连地址都没说完,时祺却知道吩咐司机,准确地将轿车停在建筑的门口。 她下车时还强撑着自己走路,后来就缠住时祺的一只手臂,作为自己的平衡木,摇摇晃晃地往楼上走。 相比之下,时祺要做的事就成倍增加。 他一只手被她抱着,另一只手又在身后贴着她的腰,不动声色地将她的裙摆拎起来,避免她绊上摔倒。 楼栋的防盗门早已年久失修,当初房东承诺的马上修理成了空头支票,半年后依旧无人问津,随手一推就能轻松打开。 温禧家住在二楼,这是回迁房小区,房东为了多挣租金,将三室一厅隔断成五个单间,分别租给不同的租户。 温禧的房间需要幽深地转过一条走廊,在最里面那间。 感应灯明明灭灭,温禧骤然看见门上的痕迹。灰色的防盗门上泼上红漆,触目惊心地写着“还钱。”两个字 笔画笔顺混乱不堪,意思却很清晰。两字的后面加上鲜艳的感叹号,好像厉鬼索命般紧迫,审慎地规定期限。 第121章 她的心口一窒,好像被捏紧喉咙,理智短暂地被唤回现实。 还未到十二点,辛德瑞拉的体验卡就先到期了。温禧看着身上贵重的珠宝,精致的丝线,在裙边娇艳绽放的粉蔷薇。 “啊。” 她歪着头看了片刻,眼神中饱含困惑,伸手在防盗门上的红漆上抹了一下,双耳上垂落的耳坠随着她的动作摇晃。 紧接着,她很快反应过来,无所谓地笑了一下。 真糟糕,每次都在最狼狈时遇到他,这次又被他看见一地鸡毛。 第58章 入室 她笑得无谓, 却并不释然。 钨丝灯泡下,温禧白皙的耳廓都照得泛黄,神色难辨。 她穿公主裙的雪肩被细带衬着, 单薄如纸, 微微耸动,像是在极力克制濒临失控的情绪。 时祺晚了两步, 站在身后,于心不忍,正欲伸手去触碰她的肩, 给她慰藉。 熟料下一秒。 “骗你的。” 温禧猝不及防地转向他, 她的眼角干干净净, 并没有水痕,只是双颊如胭脂般瑰丽,从颧骨到下颌, 彰显出酒劲开始上脸的实际证据。 她倏然唇线上挑,回报给上当者一个相当明亮的黠笑。 那顶他亲手戴上的小皇冠晶莹剔透, 在昏暗的灯光下折射出耀目的光。 “我怎么会因为这种小事哭。” 他竟然有些庆幸她此时喝醉。 “只是好久没发生这样的事了, ”她回过神来, 开始自言自语,好像在跟他说明, 又好像在说服自己:“也不知道现在该怎么跟房东交代。” 温禧用食指,苦恼地缠着在肩上的卷发,一圈一圈,紧了又松, 扯起他心上的涟漪。 这是她清醒时曾经最担心的事, 连醉后也在潜意识中占据一席之地。 不太流畅的思绪像将旧日磁带放入新型机器,如齿轮般地断断续续地转回从前。 当初破产开始, 讨债的人追得紧,看她势单力薄,就用些虚伪阴损的招数,对单身独居的温禧围追堵截,她学会用法律的手段保护自己,逐渐琢磨出一些消极应对的办法来。 她最害怕的就是自己的地址被泄露,每隔几天就要搬一次家,房东不愿意将房租给像她一样的欠债人,生怕到时候钱要不回来,还将自己的房间搞得乌烟瘴气。 温禧软磨硬泡,终于在观星公寓找到一间好说话的房东,愿意将小单间给她租住。虽然小区鱼龙混杂,三教九流,它的低价,是通过牺牲自己的安全为代价达成的。 但温禧自我安慰,说自己才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有什么资格去嫌弃别人的处境。 回到现在—— 虽然醉意让温禧暂时遗忘自己对红色的过度敏感,但她面对满门的血红依然很不舒服,于是决定先清理一下。 “等我一下。” 还没等时祺想好要说什么缓解气氛,她先开口。 温禧从手包里缓慢地翻出钥匙,迅速地拧开门锁,门吱呀一声让开了道,里头露出一片寂寥的漆黑。 时祺顺手在墙边缘按开客厅的灯,他担心在黑暗中温禧看不见,还给她明亮的环境。 紧接着,他还来不及搀扶她,她就穿着高跟鞋一路小跑,飙到厨房去,视线在灶台上扫了一圈,轻车熟路地就从瓶瓶罐罐里将两瓶清洁剂拎出来,再提到门口。 她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拎着长瓶,冲着时祺邀功似的晃一晃:“在家里还放着两瓶,很好用的,在淘宝上买,9.99两瓶。” 温禧说这件事时,语调从容,好像稀松平常。 在门口泼漆恐吓是讨债者最惯用的追债手段,欠债人不仅要面对地址泄露的恐惧与人身安全的隐患,而且要时刻提防被远亲近邻发现,从而引来他人棘手的嫌恶。 双管齐下,稍有自尊的人,心防崩溃只是时间问题。 这是她积累出的经验。 温禧没有邀请时祺进门,他就绅士地等在门口,心中稳重的天平七上八下,上面站着温禧,她每走一步,就塌陷一小块。 他没有贸然跟进房间,却担心她跌倒,将眼睛紧紧地盯在身上。 也顺便将家中的陈设一览无遗。 公寓很小,温馨淡雅,虽然五脏俱全,但里面的内容寥寥,一眼就可以看尽。 温禧擦防盗门的动作太过熟练,让时祺疑心从前她是不是做过很多次这样的事。 每想一次,他的心都要疼上片刻。 他的猜测准确无误,正是因为她之前被泼红漆不再少数,这件事放在每个女孩身上都可能尖叫到花容失色,但她却知道如何最从容地应对。 只见温禧的指尖从头带到尾,极有规律地擦遍每个门缝,随着她上下起伏的手部动作,价值三千万的青花玉镯就接连不断地敲在防盗门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我先清理一下。” 喷雾在门上凝成白色的泡沫状,时祺不声不响地站在原地,看见她拿着抹布,穿着拽地的尾裙的公主,踮起脚尖上的水晶高跟鞋,却要想办法去擦门上的痕迹。 上方的门框她明显够得很吃力。 “我来吧。” 他永远可以为公主效劳。 “真的吗?” 温禧慢吞吞地走回公寓,想从过道处拖来一把凳子。 这个动作先被时祺发现,她的手刚扶上椅背,他就先伸手,一把手就接过椅子,在门下方方正正摆好。 第122章 她的动作被拦住,忽然想起来身边还有个人。 “还差多少?” 那人平静地问。 “什么?” 温禧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 “还差多少钱要还?” 时祺又说了一遍。 “已经都还清了。” 她的心防被这个动作陡然敲开,而后碎裂。 “不多了,已经差不多都还请了。” 温禧重复说了两遍,擦门的动作不知不觉地变得格外缓慢,从喉咙里往外挤字,回答他的问题。 紧接着,她丢开抹布,做了个令他意外的动作。 “时祺,现在是我配不上你了。” 温禧用手去捧他的脸,将当初那句话原原本本地还给他。 她现在还保持一种表面上的清醒,但理智却好像醉意发酵后上浮的气泡,在逐渐离她远去,停留在海面上分崩离析。 剩下一腔与生俱来的勇气。 他的心蓦然一疼,像被光薄的利刃划开。 和他当初的原因一模一样。 直到如今,她不断退缩的原因终于像被剥开的洋葱心,暴露在他眼前,发出浓重呛鼻的气味。 时祺在这一刻终于明白她心有芥蒂的原因。 温禧曾识他于微时,见过他最狼狈的时刻,而后他摇身一变成为上流世家的多金公子,她因此而成为自己最嗤之以鼻的人。 一场高门宴会,好像又将她苦心孤诣粉饰的太平掀开,露出内里的败絮。 “其实我现在过得也很好,” 她吸吸鼻子,像飘零的浮萍,自顾自地呢喃,说拙劣的谎言,骗给自己听。 借助醉意,温禧终于或多或少地展现出脆弱的那一面。 “从前是我不好。虽然跟你经历过很多,还做过不少兼职,那时候我说能体会你的感受,是我太自大了,现在自己经历了才知道。” 阴差阳错,温禧现在成为陷入深渊的那一个。岁月将给予她的偏爱尽数剥夺。 “不是那么容易的,真的不是那么容易。” 酒精的副作用让温禧的情绪来得极快,她颤声说,眼尾的水汽像是珍珠,越聚越多,终于有山雨欲来之兆。 “怎么现在开始道歉了。” 时祺心如针锥,用手掌包裹住她的纤指,缓慢地从自己的脸上放下来,转移她的注意力。 “小满,” 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看他。 “我们先一起先把门清理干净,好吗?” 时祺注视着她的脸,沉声温柔地哄。他伸手,不敢使力,只在水珠滑落时,指尖才轻轻扫过她的眼尾。 “那好吧。” 匆促之间,他转移话题太过生硬,好在她醉意十分,没有瞧出端倪。 但两人配合得当,比在舞会上跳华尔兹时更胜一筹,在苦中作乐时,反而拥有无可比拟的默契。 在这一刻,头顶上的感应灯时亮时灭,每闪烁一下,撞入眼帘的都是温禧更灿烂的笑。 温禧因酒醉,对情绪更不加控制,悲喜都形于色,笑时樱唇张合,颊边涌起小小的梨涡,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她笑得太好看,将他深深迷住。 一个西装革履,芝兰玉树,一个曳地公主裙,清丽艳绝。两人虽着盛装,却在认真专注地擦防盗门上的污痕,有种滑稽的黑色幽默感。 好像这个世界本该如此。 他们视线相撞时,相视而笑,好像从前那些旧事纠葛都在瞬间烟消云散。 再荒谬的现实,只要有人陪伴,都不会很糟糕。 这是他认识的温禧,即使在最狼狈的时候,也会心持骄傲,笑得漂亮。 这才是公主的意义。 她不愿意依附任何人而存在,她本身就是一棵独立生长的树,依山傍水,深深扎根在土壤中,获得自己生长的养分。 所有的人都有可能因为这样看不起她,但他永远不会。 两个人在昏暗的走廊里努力许久,肮脏的防盗门终于焕然一新,终究大功告成。 “辛苦了这么久,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房间里灯火通明,时祺的视线停留在她泛红的瓜子脸上,开口对她发出邀请。 他的反问诱人,像伊甸园里那只红苹果。 温禧抬头看他,年轻男子一双眼温情似水,漆黑地,深不见底地,好像能在顷刻之间就将她吸收进去,她微颤的心神被蛊惑了一瞬。 他刚刚帮了自己,好像并不是坏人。 于是温禧愉快地答应。 “好啊。” 第59章 褪尽 说完, 温禧将自己完美代入邀请客人的屋主,往后退步,在狭窄的门道上给时祺留出空间。孰料地主之谊还未尽到, 后退时脚下又平地趔趄。 糟糕, 对客人失礼了,她不妙地想。 有人比她动作更快, 帮她从身后将平衡稳住。 “不好意思啊。” 温禧对着空气抱歉,微哑的声线像是被酒浸湿,格外醉人。 “小满, 往前走。” 她大脑宕机, 不知这是谁家, 鬼使神差地听他的话往前走。 家是一个人最私密温馨的地方,明亮的灯光下,时祺凝神打量四周, 房间是简装,地板上贴着最廉价的白瓷砖, 没有花纹, 踩上去冰凉彻骨。 门口放着两双粉色的毛绒拖鞋, 看起来都是女孩的鞋码。 第123章 因为房间太小,目测不过三十平方米左右, 精明的房东不再浪费面积做明显的区隔,除了卫生间有门,厨房、客厅、卧室全都混为一体。 甚至没有阳台。 只在床边有扇宽大的窗户,窗外做了伸缩的晾衣杆, 平时素净的纱帘垂下来, 隐约可见月朗星稀。 虽然房间面积很小,格调却温润淡雅, 纤尘不染,能读出温禧设计的一点巧思,与她装修调律工作室的风格一脉相承。 床对面是一张胶合板书桌,书桌右角的花瓶盛着清水,放了一束新鲜的满天星,书柜上有几个小巧的摆件和蓝牙音箱。 他几乎可以幻想出温禧哼着歌布置房间的场景,勾唇轻轻地笑了笑。 不知当初他每日送一束花的时候,是不是也曾被她放在这个触手可及的地方,盈满馨香,陪伴过她几天时间。 弹丸之地,她也努力将岁月过成诗,在零落成泥的生活中寻找自己的一颗珍珠。 时祺将她扶到床边,看她安全地坐上床沿。 温禧的情绪过于亢奋,礼裙下一双纤长的腿时敲时并,仰着头,像幼儿园里天性活泼的小朋友,假装乖巧,又不安分地等待他下一步的指令。 因为防盗门的清洁工作,她身着的那件藕粉的公主裙下摆垂在地面,沾到不少灰尘,在粉色的蔷薇花上有点碍眼,让原本鲜靓的花瓣黯淡了许多。 随着动作起伏,温禧看见了,轻声咦了一下。 “弄脏了。” 她的指尖婆娑过脏污的裙面,有点难过。 “没关系。” 以后还会有很多很多。 时祺安慰她。 他所认识的温禧,高傲娇贵是养在骨子里的,衣柜里永远有当季的新品,一条公主裙弄脏了,换成下一条就可以了。 “但这是你买的,应该花了不少钱吧。” 她又认真地补充了一句,抬眼悄悄看时祺,被察觉,又把目光藏到别处。 原来是这个原因。 像是打翻了白砂糖罐,记忆中的甜又眷顾他。 “没关系,现在挣了很多钱了。” 他用温柔的语调答复,看见温禧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接着,时祺蹲下身,单膝跪地,准备替她解开碎钻高跟的系带。 “我去洗个手。” 然而,他却转眼看见指腹上的痕迹。沾上几丝淡淡的薄红。 他蹙眉,端详一眼。 红漆的颜色还新鲜,说明罪魁祸首并未走远。留在这里,除了他的私心作祟,也是他担心独身一人在这的安全问题。 “你的手是用来弹钢琴的,不是用来做杂活的。” 还未起身,他的手却被莫名的力量一把抓住。 “是谁让你做的?” 温禧杏眼微睁,顺着他的目光也看见时祺沾上红漆的指腹,像一只炸毛的猫,声调微微提高,在痛心疾首自己没保护好他。 他的十指修长,手掌淡青色的筋络分明,十全十美,该是举世无双的艺术品。 “是你。” 时祺逗她。 像被针尖戳破的气球,她闷闷不乐了一瞬,却也不愿为此惩罚自己,从唇边溢出几个字。 “下次记得拒绝我。” 她轻声提醒时祺。 “好。” 他从善如流。 温禧喝过酒,她知道自己的酒量不好,所以每次和陆思怡在一起的时候,只挑度数最低的喝。 这次在计划之外,纯粹因为他而失态。 - 时祺将手洗干净,将残余的水滴擦干净,又回到温禧身边,继续做他未完成的工作。 她的脚也很漂亮。光滑流畅的脚背线条,匀润的指甲,像是童话里小美人鱼用美妙的嗓音心甘情愿换来的那双人类之足。 所幸她不用在刀尖上跳舞。 温禧的视线垂下来,安静地看着时祺的动作。看他缓慢地解开高跟鞋的系扣,那双大手无可避免地轻擦过她的脚背,让她心中涌起一点微妙的火星,火星上浮,感觉喉间莫名有些干燥。 如果有一杯水就喝好了。 温禧这么想着,往后欠了欠身,不满地表达心中诉求。 “我想喝水。” “我给你倒杯水。” 他转身走到她的厨房里,温禧的视线就尾随他,看他悠哉悠哉地走到厨房那里,取杯,倒水。 她的房间狭小,时祺长手长脚地站在这里,就好像能将整个空间填满。 到底谁是主人啊。 温禧不悦地想。 白水水温刚好,她一口气都喝干净,却觉得收效甚微,反而干渴得更加厉害。 原本准备等时祺开口时再质问他几句,但等她转头回来,酒精将她偶然清晰的思路又稀释成一团调好的浆糊。 刚才她想问什么来着? 温禧苦恼地想。 温禧引以为傲的理智全盘塌陷,他知道现在是问她心里话的最好时机,却又不愿乘人之危。 “住在这里很长时间了吗?” 是时祺问了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嗯,三年零两个月吧。” 温禧的思绪又被牵着走,将纤细的手指曲起来,自己一个一个手指地算数,准确无误地道出居住的时间。 时祺坐在书桌前的凳子上,为她留出安全的空间,耐心地等她发言。 第124章 直到她感觉休息够了,就站起来到衣柜里去找睡衣。因为人有些发晕,手垂下来,将身侧所有的衣服,哗啦啦地带倒,落在地面上。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引起了时祺的侧目。 “要找什么?” “我去洗澡。” 她毫不设防,对身前的空气答非所问。 衣服还在一件接一件掉落,快塌成一座布山。时祺的余光扫过地上的一片狼藉,终于有所行动。 时祺站在身后,将随手推倒的衣服都一件一件地捡起来,重新放在床上叠好,分门别类,重新放进衣柜里。 等他收拾好,温禧已经抱着换洗的衣物进了浴室。 但浴室里的灯氤氲地投上婀娜的身姿,让坐在外面的时祺很难不浮想联翩。 常年练琴时带来的敏感听觉,在此刻分外奏效。 尽管他被一扇带花纹的磨砂玻璃隔开,却能清晰地听见里面的动静。听见她拧开水龙头,然后刷牙漱口,一些瓶瓶罐罐被翻动,打开又闭上。 房间内乒乒乓乓得像在演奏一场交响乐。 他苦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听力这么麻烦。 正当时祺屏息静气,准备做点什么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这些声音却随着时间尽数消散,浴室里突然安静下来。 紧接着,听见咕咚一声,砸在了他的耳边。 “小满,你还好吗?” 时祺心中着急,却又不好闯入,试探性地在门外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我没事。” 他听见温禧的回应,悬着的心才往下放。 片刻之后,门背后小心翼翼地开了一条缝,温禧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眼尾还沾着湿漉漉的水珠,好像鼓起了很大勇气。 时祺的目光克制着,仅停留在她的脸上,没有往下探。 “怎么了?” “你先进来吧。” 温禧对他发出诚挚的邀请。 卫生间的门槛比客厅高一层,房间的高度就相对应地缩小,时祺站进去,头就差一点顶到天花板。 温禧将编好的发已经解开,脸上的妆也尽数卸去,光洁的肌肤,好像剥壳的鸡蛋一般光滑透亮,浴室里氤氲着水汽,让她看起来像是雾中粉荷,娇艳欲滴。 好在她衣裳完整,没有考验他正人君子的假面。 “卡住了。” 温禧微微蹙了蹙眉。 “能不能请你帮我一下?” 她指着侧腰开到一半的拉链。 她喝了酒,意识不到自己在撒娇,也浑然不知自己有多诱人,眼尾那抹漂亮的红更加鲜艳,如春日软桃。 那件礼服裙的设计原本是一字肩,是时祺私心,请了设计师做改动,另添了两条珍珠肩链,做成吊带的模样。 没想到现在被她一扯,珍珠肩链垂在手臂上,露出大片的雪肩,又恢复了原本的面貌。 时祺现下终于独享,如愿以偿。 酒醉后的她没什么耐心,扯不开,又不慎将放在洗手池旁的洗面奶撞掉,想起了找时祺帮忙。 在意识迷糊之后,温禧总是下意识地表现出对他极高的信赖感。 请他帮忙......脱吗? 时祺哑然失笑,又觉得不该跟喝醉的人计较。 本来高定的礼服不该有这么低级的失误。时祺定睛去看,发现大概是她的动作过于粗暴,将布料缠在里面。 “你先出来。” 卫生间里地面湿滑,因为温禧洗漱后飞溅的水滴,光滑的瓷砖上也有不少水珠,他不放心温禧站在这里。 温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置若罔闻。 “小满,听话,你先出来。” 他再次温声劝哄。 这件百爪挠心的差事,时祺认命地承担。 他本该站在她身前,将手伸给她,但温禧像只摇摇欲坠的风筝,一下就砸在他的身上,不得已,他只好环抱着她,将她亦步亦趋地又带到床边来。 温禧的头靠在他的肩上,绵长温热的呼吸跟着喷洒在他的耳垂间,像有只湿润了皮毛的松鼠,站在肩上不停地打滚、跳动,不肯停歇。 让他情不自禁地想伸手去将它抓住。 时祺的呼吸也跟着变重。 两个人的心跳像纠缠的曲线,不断螺旋着上升。 尽管如此,时祺依然极耐心地将她把礼服裙料理好,找到被布料夹住的拉链,然后试图将丝丝缕缕的布料扯出来。 他将手垫在拉链下方,担心突然扯动伤到她幼嫩的肌肤,然后尝试了几回,发现拉链变得到顺滑无比后,准备叫她。 “好了。” 他动作完成,将温禧扶正,自己的欲望却像是被骤然松开的拉链,被释放出来,张牙舞爪地在脑海中叫嚣。 为什么要忍得这么辛苦? 她不是早就知道吗?他不是什么好人。 时祺的视线后撤,对上一双清澈的眼,还未斗争,理智像是崩断的珍珠肩链,洒落一地。 他低下头,不再浪费时间,吻了上去。 第60章 贪欢 一个绵长的吻。 唇齿交缠, 直到再也没有多余的氧气交换时,身下人嘤咛出声,时祺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控。时间流速缓慢, 他们的位置已不知何时发生了转变:温禧面向他怀中, 光薄的背脊靠在床头的白墙之上。 他一只手扶着温禧的肩,另一只手已情不自禁地顺着腰腹上抚, 停在肋骨之间。 第125章 温禧显然没有因他设防,好像习以为常,见时祺暂停了片刻, 一双杏眼澄澈而懵懂, 反而困惑他为什么没有继续下去。 “时祺。” 醉酒的她突然变得很可爱, 贝齿轻咬着樱唇,不安地催促道,将尾音拖得又绵又软。 为什么没有继续下去? 她感觉自己像一尾黏腻的鱼, 不幸在正午的沙滩上搁浅,饱受烈日炙烤, 本能地去靠近唾手可得的一湾清泉。 可这湾泉却突然消失了。 她浑然未觉时祺面临着多大的考验。 身下一片旖旎, 那两根珍珠链已不知何时滑脱, 卡在手臂中间,被扯开的礼服裙堆在胸前, 露出大片瓷白的肌肤,温禧海藻般乌黑的卷发散在肩头,却难掩姣好的身段。 这条礼裙原本就不长,此时此刻, 裙摆撩上去, 露出笔直纤细的双腿,她的脚趾卷曲着, 不安又难耐,明晃晃得勾人。 温禧眼尾上的瑰丽仍在,在晚风的夜里,好像成熟的桂味荔枝。 任君采撷。 时祺拿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的眉锁起,又被自己压平,刻意压制身下不自觉涌起的躁动。 “我为什么在这里?” 紧接着她疑惑地问出第二句。 失忆了?还是断片了? 时祺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状态,只好用话去试探她,试图从她那些支离破碎的话语推断出一些线索。 “那你现在想在哪里?” “这里不是我家呀?” 她偏头,乌睫微颤,思考了片刻给出答案。 这时的时祺猛然发觉,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 温禧不知道时祺在问什么,她的意识已经飘忽到八年之前,看见时祺西装革履,漂亮的眼睛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 “我记得我家的房间比这里大得多,时祺,这是你最近租的房间吗?” 她还在连名带姓地叫时祺的名字,音色却变得如芝士蛋糕般粘稠,好像奶猫伸出幼爪,轻轻地挠了挠他的心。 “是的。” 时祺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啧,看起来还挺像样的。” 她认真打量着,灵活地转头,发现墙纸是自己最喜欢的奶油黄色。 “但这么破,我就说不可能是我家,” 她侧首,淡淡扫了四周,似乎对房间的面积很不满意,最后视线停在床上,伸手嫌弃地按了按自家的床垫: “这个床也太小了,睡起来一点也不舒服。” “下次给你换大的床。” 时祺耐心地哄她,试图让她听话。 提到钱,温禧像是想起一桩至关重要的事情:“可是我们没有钱。” 她秀气的鼻尖突然皱起,变得苦恼。 怎么还在担心这个问题?时祺的长眉蹙起。 “但现在离你更近了,我很开心。” 醉酒的人的动作幅度都格外夸张,表达情绪也是大开大合,她伸出手在半空中胡乱飞舞,终于缠住时祺的颈,右手一拽他的领带,将他拉到自己眼前,鼻尖顶着鼻尖,眉眼间潋滟着诱人的生机。 温禧借力,一口气从床上坐起来,好似清醒回光返照了一回,她看着自己胡乱的礼裙,又看看时祺的位置,还未意识到她现在的处境有多危险。 时祺未防,被迫与她对视,看见她那双灿烂如宝石的眼里倒映出自己的眼底,三分惊惶,七分无措。 这两个与他无关的词,竟在今晚同时出现。 他知道她酒品不算太好,能强撑着这么久不发作,委实是个奇迹了。 太近了。 他强撑着,在温柔乡中节节败退,不动声色地想往后再撤一步。 “时祺,是你不喜欢我了吗?” 她观察到他微小的动作,思维像流星一样跳跃,从一个极端蹦向另一个极端。 时祺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得出的这个结论,只是须臾之间,那双清澈的杏子眼突然泫然欲泣,再次盈上透明的水光。 时祺有些慌乱,想怎么哄她才能让她的眼泪不至于掉下来。 十九岁的温禧进入自己的小世界。说笑就笑,说哭就哭,半点道理都不讲。 温禧低下头来看看自己:“我都这样了,看起来你对我一点冲动都没有。” ? 话题好像突然偏向某种不可描述的地方。 好在她没有在这句话上坚持很久,硬要磨出一个答案。 “所以你不喜欢我了是不是?” 只是将她毫无逻辑的结论再重申一次。 “没有。” 他迅速否认了这件事,无奈至极,反而扬起眼尾。 经过这个凭空出现的问题,时祺在一瞬间突然醒悟。 眼前是十九岁的温禧。 在她现在的认知里,自己依然父母双全,娇矜富贵,是那个买下千百台钢琴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小公主。 因而,她没有二十七岁时自己的克制与温婉,只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锋利蛮横,将爱宣之于口是她的本能。 现在的她最好哄,也最好骗。 有明亮的圆月拨开云层,被人间的灯光吸引驻足。 温禧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显然不满意,她瘪了瘪嘴。 “你是时祺吗?” “是啊。”。 听说人在遇到无法克服的困难时会开启自我保护机制,她醉酒后就如是,不仅记忆断片,还潜意识地回到自己最舒服的年岁。 第126章 温禧看见他稍显成熟的轮廓,细碎的额发前那双漆黑的眼,暮霭沉沉,涌动着她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在对视的那个刹那,沉郁中温柔更甚,穿着打扮都与那个挺拔的少年不尽相同, “怎么长得不一样了?” 她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 却又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在他怀里伸了个懒腰,喟叹:“你不是时祺,是不是他找来敷衍我的替身。” 她这么快就为自己写好了剧本。 时祺因她幼稚的言论隐隐发笑,薄唇抿得平直,最末端却有微微上翘的弧度。 “不许你笑。” 温禧伸手去阻止他,抬手的动作太大,礼裙又滑脱了一寸,胸前遗落出半盏丽色的弧度。 看得他口干舌燥。 “你好好看看,我是不是时祺。” 他慢声说,然后一根一根地掰开她扶着自己手腕的纤指,用温热的大掌将她的手牵住,做称职的向导,缓慢地带到自己的眉骨处。 她很快找到探索的方向,从眉骨滑落至他轻颤的眼睫,眉,眼,鼻,唇,一寸一寸徐徐流连,最后自作聪明地停在滚动的喉结上,轻轻一戳。 熟悉的骨相在手下,温禧终于笃定这是时祺,眉开眼笑。 时祺却因她无心的动作,眉心重重一跳,眼中的神色突然幽暗发沉。 她的指尖因为常年操持调律工具,不再柔润,起了些薄茧,反而带些原始的粗砺感,在他的皮肤上摩擦,被她触及的地方一片滚烫,好像碾碎一点零碎的火星,落入本就干燥至极的森林中。 时祺有再好的忍耐力,也被似有若无的撩拨得心神大乱。 他苦笑,她还未有什么反应,自己反而上赶着自讨苦吃。 时祺将眼里的侵略性一忍再忍,却被她先发现拧紧的眉心。 “你也不要担心,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温禧伸手去抚上他的眉间,食指轻轻地从里往外舒展,摸到一半又没力气,就像树袋熊挂在他的肩上,在他耳畔吐气如兰。 “我一直很喜欢你。” 她连醉了都不忘记安慰他。 这是与他热恋中的温禧,处在最深爱他的那个时候,是那个无论与与他面临多少变数都会无条件相信他的温禧。 他的,温禧。 她厌恶家中对她的监视,决定搬到时祺那里,主动切断了温良明提供的经济来源,两人挤在同一个屋檐下过得拮据,却对未来有雄心壮志。 也是她第一次独自面对生活汹涌的暗潮,知道那些新鲜猎奇的外表里裹着一团败絮。 当然,也不安全感到了极点。 所以她一遍一遍地不厌其烦地询问时祺,反复确认,自己是否爱她。与此同时,又一遍一遍地安慰时祺,保证自己不会离他而去。 可惜命运残忍,并不丛她所愿,他们还是在年少情深时分道扬镳。 他在心中做过千百种假设,也幻想过千百种不同的答复,但时间永不会因人而驻足。 大抵是上苍眷顾,让时祺再次遇见从前那个温禧。 他有许多话想对她倾诉,但现在的状况却有点棘手。 “快睡吧。” 不是他困了,只是觉得她再这么不安分下去,他已经崩断过一次的理智危如累卵。 “我睡不着,你弹钢琴给我听好吗?” 可是温禧连着打了一个又一个的哈欠,眼神炯炯,怎么也不肯闭上。 “可这里没有钢琴。” 他好脾气地哄。 “那你唱首歌给我听吧?” 像有星子入眸,她的眼又晶又亮。 唱就唱吧。 时祺的专辑中的确有demo哼过几句人声, 也有乐评人评论过他的嗓音清冷,倘若进军娱乐圈,能秒杀一众小鲜肉。 可惜他对此全无兴趣。 “你乖乖躺好,我就唱。” 时祺抓起床上的空调被,试图将他们之间亲密的距离拉开。 “把被子盖上,会着凉的。” 却被温禧一把拽住,无处可逃。 “不用,我不觉得冷。” 她负气地将被子一股脑地堆到旁边。 十九岁的温禧就是这样蛮不讲理,只按照她自己的准则行事。 浴室里的灯还亮着,卫生间的地板上滑落了一些瓶瓶罐罐,时祺还记挂着什么时候要回去收拾一下。 他想开口提醒温禧洗澡还正洗了一半,要不要继续完成,又觉得像她现在这个状态是强人所难。 “我想和你.....” 她将后面半句话咽了下去,直直地凝视着时祺的眼。 再吻一下。 站在钢索之上,身下是万丈深渊,他在欲与理之间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平衡。 “你真的喜欢我吗?” 十九岁的温禧不喜欢看他犹豫,于是又问了一遍,话音未落,还轻轻啄了啄时祺的嘴角,像是墨西拿海峡时遇见的塞壬,用诱人的声线哄骗他丢掉性命。 他甘之如饴。 他爱这样的温禧,他爱每时每刻的她。 无论是从前,现在,抑或是未来。 心照不宣地,他们在虚空中同时触到对方的答案,读懂隐晦的暗示。 “你不后悔?” 他开口时嗓音艰涩,强忍着小腹灼热的烫意。 “不后悔。” 第127章 这个问题,他不知道是问温禧还是问自己。 “不会说我欺骗你吗?” “不会。” 她又抬头,像是毛绒绒的小动物在撒娇,用鼻尖碰了一下他的额心 “是我想的。” 她黏腻的嗓音糊成一团,像在搅拌一罐蜂蜜,道出最甜蜜的咒语。 他额间已沁出细细的薄汗,却仍在恪守理智的底线,反复地确认她的心意。 “时祺,”温禧听见他叽叽喳喳,却不知道在絮叨什么。清甜的声音有些不耐,感觉已经忍到极致:“你有完没完?” 她直截了当,像一朵盛放的玫瑰,猛然将他与自己的距离拉近几寸。 “你喜欢我,证明给我看。” 两人的身线近乎贴合。 他自己还衣冠楚楚。于是一手撑在枕上,单手解开被她拽歪的领带,随性抛去。然后又触上衬衫的纽扣,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的停滞。 刻在骨子里最原始的欲与情从未被时祺遗忘,经过夜晚的沉酿,他偶尔也会陷入旖旎的梦境,梦里梅菲斯特对他发出邀请,引诱他,问他要不要用等价的生命来交换一场滔天的欢愉。 瞬间还是永恒,一个两难的选择题。 他每次都毫不犹豫地说好。 现在现实与梦境交缠,他在一片浓雾中又走到命运的分叉口,千载难逢的机会坦然摆在他的面前。 她先说的好。 时祺最后一个克制的吻停留在她的额间,像暴风雨来临前送回港湾的最后一只船。 如果她清醒,温禧会在此时此刻明白,那个轻吻,是他深切而热烈的歉意,在开始前先乞求她的原谅,宣告他即将亵渎他的月亮。 是他贪心,既贪恋片刻的欢愉,也眷念长久的陪伴。两者都想同时拥有。 理智的声音在他的胸腔细如蚊蝇,警告他的卑劣,说他分明是趁虚而入,知道是她喝醉了,意识模糊,那些撩拨的举动都并非出自本心。若她清醒,他难辞其咎。 时祺用更深更重的吻掐灭这道声音。 他已经是罪人了,在离她而去的那个瞬间,那些连天蔽地的过错,让他在重逢后不敢逾越一步。 现在罪加一等。 但现在是她亲手解开绳结,打碎理智的枷锁,将他不见天光的妄念放生。 数罪并罚,那就等她醒来亲自审判。 汹涌的吻潮从唇上席卷而来,让温禧陷入情迷意乱的漩涡,将她浸湿,锻造成最明锐的乐器,起承转合,在纤毫间如琴弦般震颤,被挑动起悦耳又破碎的音符,浮沉在空气中。 ( (审核只是接吻555,没有脖子以下的情节,求求了) 他不愧是钢琴家,渐强渐弱,突转骤停,力度与技巧把握得恰到好处。描摹每一次旋律的高潮与低流,循序渐进,回旋交织,谱成天籁般的人间乐章。 清浅的月光从窗帘重落下,照见时祺背脊的肌肉翕动,被她纤细的十指攀上,露出几道清晰的红痕。 在宣判之前,他先拉审判官陪他一起沉沦。 第61章 破晓 他的确身体力行地证明了有多爱她。 “放松。” “可是我......” 情难自抑时, 他用劲也狠,吻掉她眼角的泪,让温禧藕般细嫩的手臂缠绕着自己, 像溺水的生灵, 最后终于紧紧攀附住那一尾枯木,才能防止迎面而来的风浪将自己冲倒。 在吻中, 她数度忘记呼吸,回应生涩,经他提醒, 才慢慢找到其中的诀窍。 像在深海漫游, 潮湿的水母一张一合, 留下黏腻的触感。 他们的灵魂契合得有些过分,于是不知疲倦地尝试了一次又一次。 在灯光下她像是天鹅,纯洁无暇, 线条优雅。 温禧努力仰头,引颈受戮, 眼神中涣散又聚焦, 汗湿了又干, 像水中拼命膨胀的海绵,在不知不觉将整个世界都柔软地包裹。 身下的酸楚感持续, 那阵黏腻却始终如影随形。 最后那轮勾月在浓厚绵软的云中穿行,被白云几番吞吐聚散,改变出各种形状,最后拨云见月, 将所有的秘密都藏进身后黑夜。 漂浮在云端的感觉持续了很久, 温禧好像做了个很长很久的梦。 梦见自己回到八年之前,与现在的时祺相遇。她仗着自己蛮横的性格作威作福, 将他狠狠欺负了一番。最后却上下颠倒,她彻底丧失了主动权。 只是感叹连梦中的触感都如此真实。 等动作的频率慢下来,她听见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发沉,感觉身畔不断有人叫她的名字,询问她愿不愿意。 她听见了,却依然懵懂。 她当然愿意。 温禧中间清醒过一瞬,但这个梦太美太满,她也就任凭自己放纵一次,长醉不复醒。 中途她睁开眼,确认眼前的人是时祺后更加放松,懒得开口,也就用动作给予热切积极地回应。 最多在转念时在想,最近真的见到时祺太多次了,连入梦的频率都迅速增加,这样下去大概很不妙。 但她已不再反感他的靠近,一切都顺其自然。 筋疲力竭之际,她又继续放空发沉。 既然是做梦,梦醒后一切都烟消云散,何必克制自己的情绪? 最后不知是谁,感觉有人将她抱起,又抛入云端,接着一根一根吻她的指尖,轻声地恳求她别哭。 第128章 终曲时分。 大概是因为太梦幻,所以不愿相信这是真实发生。 后来一切归于彻底的漆黑。 宿醉过后的感觉并不好受,跳动的神经好像牵引着她走了很久的路,最后尽头一道白光闪过,然后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然后她猛地睁开眼,已是满室明亮。 温禧终于酒醒。 “时祺,我好难受。” 明亮的光线,她半梦半醒,嗓音的甜腻犹存,从喉间唤他的名字。 初分手时,她偶尔刚睡醒时也会叫时祺,是潜意识作祟,让她呼唤昔日爱人的名字,期待他能为自己解决所有的事端。 从前百试百灵,但现在清醒后总是人去楼空,她也早已习惯了无人回应,怅然若失,告诫自己爱人早已离开。 她有时候也由着自己喊对方的名字,试图慢慢戒掉这种习惯。 这是残忍的戒断方法,因为每次无人回应后心中的失落会聚集起来,宛如零度后积攒的厚雪,压弯了心枝,并且永不融化。 冰凉彻骨,以后就会条件反射,再也不会想求助于他。 “我在。” 她倏然睁大双眼。 这次却不一样。 回答她的是熟悉的清的嗓音,和从厨房中探身而出的英俊的脸。 那张俊朗的轮廓和夜晚中情动的面容慢慢重合,从眉到眼再到唇,梦中人是眼前人,勾勒出她难以置信的答案。 温禧的脑海像有数朵烟花在一瞬间炸开,再也无法自我欺骗。 - “小满,已经十点了,起来吃点东西吧。” 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朝着温禧的方向走来,他手上端着一个瓷盘,顺手放在餐桌上,然后停在桌侧,似乎有些踯躅。 时祺穿昨日宴会上的衬衫,衬衫上解开几颗扣,颈上有可疑的红痕,显露出落拓与不羁的风流感。 滑稽地踩着那双给陆斯怡准备的粉拖鞋,脚长出一大截,看着有些好笑。 温禧下意识地低头看了自己的衣服,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何时已换好了棉质的睡裙。 那条被揉皱的礼服裙落在地板上,那些蔷薇都垂头丧气地匍匐在地板上,好似一夜之间被抽掉生气,其他名贵的珠宝就随意堆在她三十元一个的床头柜上,让她有暴殄天物的无力感。 昨夜发生的事昭然若揭。 “你是真的吗?” 云中雾里,温禧怔怔地问,伸手捏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手上力道没有轻重。 感觉好疼。 时祺做好了她可能会问很多问题的打算,揣测过所有她可能会有的消极情绪,或生气,或难过,痛斥责骂他,让他远离自己的生活。 是他做错了,他甘愿承受所有的惩罚。 没想到先得到突兀的这么一句,质疑他是不是真人。 许是亲密接触过后,他的胆子也跟着变大,不再如履薄冰,担心触犯到她的禁忌。 “小满不用掐自己,不如来试试看?” 试,怎么试? 听到“试”这个敏感的字眼,温禧的眼神跟着起了波澜,她感觉完全无法从昨晚的情境中离开,下意识将自己整个人蒙在被子里,像鸵鸟一样将自己藏起来,露出一张微红的小脸来。 她移动的动作稍微大了一下,察觉到身体好像被拆散又重新组装过,有些明显酸胀与疼痛。 时祺则顺势在床沿上坐下,礼貌温和,好像昨夜失控的那个不是真实的自己。 “有什么想问的,先吃了饭再说吧。” 他眼疾手快地拽住她裸露在外的脚腕,让温禧低声短促的惊呼,大有作势将她从被子里扯出来的决心。 “我自己起来。” 温禧花费了很长时间才让自己冷静下来,最后慢吞吞地从床上起来,洗漱的时候也心乱如麻。 没想到酒后乱性这种事还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在镜面前清晰地看见自己锁骨上斑驳的红痕,散乱地落在两侧,有些触目惊心,昭示着□□的激烈程度。 成年后的身体之间纠缠来得顺理成章,他们算得上是你情我愿,大家都已不再年轻,她不可能幼稚到这种事就让对方对自己负责。 何况他们早就不是第一次了。 啊,好烦。 温禧心虚地不敢看他的眼睛。 她就不应该相信时祺,温禧在心里恨恨地想,那些善良斯文的伪装下,最终蛰伏的还是饿狼一样凶残的本性。 “你怎么......“ 从浴室洗漱好出来,温禧看见他的背影,突然说不上来。 两个人相安无事,就能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吗? “抱歉,是我不问自取。” 时祺正在冷藏柜里找配餐的其他菜,闻言回身看了她一眼,眼中的笑意很浓。 指的是从她的冰箱里擅自拿出食材的这件事。 他明明有更应该道歉的事。 他亲自洗手为她做羹汤,新闻里提到过保金千万的十指,却在厨房用廉价的抹布,替她仔细小心地收拾做饭后剩下的厨余垃圾。 最重要的是,那些手指昨夜曾经进的最私密的位置,让她愉悦。 温禧感觉自己的小腹骤然一紧,赶紧将靡丽的心思转开。 桌上菜肴的丰盛程度超出预期,她买菜不贪多,冰箱里的储备不该有桌上这么多。 第129章 “你在哪里买的这么多菜?” 温禧站在墙边,避免跟他对视,却好奇地问。 “早起去买的。” 想到他穿着发皱的衬衫,一本正经地去菜市场买菜,讨价还价,温禧隐隐地想笑。 温禧从前吃什么东西都讲究得要命,别墅里的各类厨具一应俱全,精确到要拿厨房专用的天平来统计放的剂量。 “放心,最基本的生活技能还没忘记。” 时祺看见她在厨房外探头探脑,似乎不放心将他一个人在厨房里,于是回身又对她交代。 “记得洗碗布在这里,然后烧水的话,那边的插座接触不好,你可以换成第二个用。“温禧絮絮叨叨地说,把其他的事忘在脑后。 “我都知道了。” 他一一将她交代的话都应下。 “再等一等,我准备最后一个菜。” 饭菜新鲜的香味钻入鼻尖,她昨晚就没怎么吃到东西,现在肚子咕叽咕叽,唱起了独角戏。 温禧靠在墙壁上,抱臂看他,竟然有种两个人正在搭伙过日子的错觉。 八年前也是他照顾自己最多,温禧十指不沾阳春水,根本不知道做菜的佐料放在哪里。每次都从厨房探出头来问他,像是只顽皮的幼猫。 偶尔一次趁时祺不在的时候下厨,想要给他准备一个惊喜,没想到他回家,却是巨大的惊吓。 一盘青菜因为火候过重成了一堆焦黑,煲汤忘记提前放下调味料煮成清汤寡水,电饭煲干脆连键都没按下去,看似工作了一个下午,实则还是生脆的米粒。 让她烤肉更不得了,浓烟滚滚,不知是炸肉还是炸自己。 久而久之,是时祺害怕有温禧再在厨房逗留,大概连厨房都要重新装修过才行,索性将这座大佛封印在厨房外。 现在她成长得很迅速,基本的生活技能也得到精进,已经不需要有人操心就能安排得妥当完全。但时祺在身边,还是习惯自己操持一切。 他已将早餐差不多准备完全,热气腾腾地摆在桌上,让人食指大动。 温禧有时候去调律工作室匆忙,有时候又跟顾客约的时间早,忙时随便对付两口,根本比不上这些丰盛。 温禧自觉地跟他相对而坐。原本她只是答应时祺可以追求自己,可是他们的关系却突然突飞猛进,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 她安静地看他摆好的碗筷,坐下来沉默地用勺子开始闷头苦吃。 猝不及防,时祺先开了口。 “小满,昨天是我错了。” 第62章 开诚布公 他怎么突然开始道歉了? 时祺的语气很诚挚, 温柔地缓声说,像恋人间的絮语。 昨晚最炙热时,他也极有耐心。 时褀凝神时, 让人觉得格外真诚, 说话间他保持惯有的礼貌,直视温禧的眼, 乌眸像清泠的温泉,里面涌动着水波温柔。 温禧穿着及膝的睡裙,修长的白颈垂着, 在专心致志地像盛放后又平静休眠的昙花, 过分完美, 让人有摧残的破坏欲。 譬如她绯红的面颊,譬如她眼尾的残泪,譬如她娇声求饶, 催促自己的动作能不能慢一点。 好想再看她绽放一次。 他轻咳一声,又叫了一句“小满”, 给自己混乱的思绪定格。 温禧终于抬起头来, 飞快地瞥了他一眼, 又胶着在米粒上,不知道他野草疯长般狂乱的心理活动。 太客气了, 温禧想。 这种诡异的礼貌让她不知该如何回应。时祺并没有做错什么事,只是情到浓时,他们发生了任何成年人独处时都可能会出现的后果而已。 何况他一直开诚布公,从未有避讳过谈论对她的感觉, 更没有用正人君子的头衔来标榜自己。 一直退缩的是温禧自己罢了。 现在形势突转, 岌岌可危的平衡终于被她亲手打破。 她不得不面对一地狼藉的碎片,问题是昨晚的她做了什么。 温禧轻咬着唇, 在似是而非的记忆中慢慢搜刮。 “小满,要打要罚,悉听尊便。” 时祺还在继续跟她说话,那些字都撞入耳间,好像碰到无声的墙壁,被温禧一念屏蔽,却在不断地叩门。 时祺做的饭菜很可口,温禧因为逃避现实又吃得飞快。席卷而来的饥饿感终于被这些合胃口的家常菜抚平。 她昨天在宴会上吃得很少,闻言她将筷子靠在碗的边缘。 他们曾经在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有些口味竟然过了八年也不曾改变。 “先把饭吃完吧。” 她看见时祺的碗里还是满满的米粥,再看见自己碗壁上剩下的几颗米粒,瞬间感觉有点无地自容。 看见温禧的神情,他反而笑了。 “余罪未消,我又做了另一件错事,不应该打扰你吃饭。” 时祺看见她快要将头埋进碗里,现在抬起来,刚刚弯起的唇角沾了半颗瘦长的米粒,自然地伸手,将嘴角揩干净。 唇边有手指的触感擦过,温禧配合地把脸抬起来,身体下一秒就知道他要做什么。 她是喜欢他,所以昨天做什么事顺理成章,如果非要将这笔糊涂账算明白,她也要承担一半的责任。 “是我太着急了。” 时祺一语双关,挑唇笑了一下。 “我应该在清醒的时候征求你的同意,但我.......” 第130章 后半句话他戛然而止,温禧脑海中那些破碎的旖旎画面又涌上来,像海浪一样翻滚,让她久久无法平息。 时祺说这种隐秘的事时脸上的神色都坦然,他的自制力在心爱的女孩面前都溃不成军,并不是一件羞耻的事。 温禧是上天赐予他的礼物,从高处往下落,被他接住这样完美明亮的她,乐不思蜀。 “但在你处罚我之前,给我一次申辩的权利,我有话要讲。” 合情合理的要求。 时祺于是开口,语气比之前更加无辜。 “小满,昨天是你让我帮忙。” 这个“帮”字说的很微妙,一个字足以让人浮想联翩。温禧想反驳,却觉得是自己理亏在先,好像并没有什么站得住脚的理由。 可哪有人帮忙帮到床上去的? 她懊丧地想。 “可是我喝醉了。” 于是温禧将声量放大,但嗓音还酸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尾音绵柔,落在爱慕她的人耳间,便还是一副在撒娇的模样。 “你不该听一个喝醉的人的话。” 自己虽然醉了,可是他分明是清醒的,却纵容着自己胡闹。 温禧这么一想,小脾气又见长。 “所以我说,是我做错了。” 他见温禧的模样可爱,便没忍住一声闷笑,双手交叠在桌前。 温禧看见他眼眶下的青黑,方才知道他大抵被自己折磨得有多狠。 她努力从记忆深处捡起支离破碎的线索,试图拼凑还原出昨晚的真相。 “你等等,让我先想一下昨晚的事。” 她记得昨晚宴会还未结束,时祺送她回家,然后看见防盗门上被催债者留下的涂鸦。 等等,她的欠款明明已经还清,为什么现在还会有这样的人上门? 有一簇怀疑的火星闪过,她隐隐感觉有些不对,但却一闪即逝,却没有继续往下多想。 紧接着他们好像还一起清理了门上留下的污痕,然后她在脱礼服裙的时候卡住了拉链,她想都没想,就请叫时祺进来帮忙。 天呐,她怎么会想到叫时祺来帮忙。 那些缱绻的记忆像倾闸而下的洪流,在一瞬间涌入她的脑海—— 昨夜是谁在浴室里将礼服拽到一半,因为卡住的拉链而感到气恼,邀请他进来帮自己脱一下礼服? 是谁拽着他的领带,嫌他一次又一次礼貌的询问太吵,干脆直接地吻在他的唇角? 是谁觉得不够尽兴,哑着声音劝他再来一遍,催促他将刚刚进行的事再来一遍? 真要命,但她真的以为自己在做梦,所以即使之后短暂地恢复过意识,也没有说过一句拒绝的话。 “那我洗澡?” 她醒来后感觉身上清爽,并没有黏腻的感觉。又不愿意去深入地想那个可能性。 “我。” 时祺干脆地承认。 最后洗澡的事不了了之,后来是时祺将毛巾拧干,往返房间与浴室数次,替她简单的擦洗,将那些黏腻的地方都一一清洁干净。 虽然他们曾有过百十次的肌肤交融,但这样突如其来的亲密程度还是让她难以接受。 温禧的眼神不自然地闪烁了几下,像临近深夜失控的霓虹。 “小满,但你不能冤枉我,我认真地问了你好多遍,但你都说同意。” 他是问了她许多遍,耐着性子,从开始到结束,哪怕她有一次皱着眉吐露出一个否定的意思,流露出一点痛苦的神色,他都可以强迫自己,中途叫停。 毕竟她比所有的一切都更加重要。 可是酒精好像将她紧绷的弦彻底扯断,让温禧比他记忆中的任何时刻更加热情。 意乱情迷到了极致,他也失去理智。 “我有证据。” 时祺侧首。 她看见他修长的颈上清晰的咬痕,与她牙齿的形状恰好吻合,不知该如何自辩。 脸烫得像要发烧一样。 “小满,那现在你是怎么想的?” 温禧觉得自己才是最荒唐的,前些天还说要给他一个追求自己的机会,现在追求着追求着,稀里糊涂地,人都追到床上去了。 温禧觉得面红耳热,感觉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 这场意外的□□让她重新思考两人的关系,将她极力要模糊的事提前放在他眼前,强迫她要现在做个决定。 “我觉得我们现在这种关系也不错。” 温禧说完这句话,又有点心虚。 “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时祺追问一句。 “我......” 是偶尔触犯禁忌的朋友?还是破镜重圆的恋人?抑或是短暂交缠躯体后又迅速遗忘的对象? 他想要一个准确的答案。 她的内心不会骗人,身体也不会骗人。 可他是自己深爱的人,酒意催发了她的心智,身体上的痕迹无法辩驳。 “小满,那我再换一种问法,现在算成功了?” “你让我再考虑一下,昨晚才喝醉了,不适合做决定。” 她艰难地开口。 从前有棘手的事情,她都一并去请教陆斯怡这个情场高手。现在时祺就在跟前等她的回复,她也不能想着找自己的好姐妹来当救兵。 “我们再见以来,我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第131章 温禧低下头开始检讨自己。 “小满,我希望你能知道,我对你的每一次帮助不是施舍,也不是庇护。” 时祺凝视着她,深情又专注,化作耳畔的回音:“只是因为我爱你。” 我爱你这句话像是最短的魔咒,深入她心。 “如果我昨晚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温禧定了定神,主动开始检讨自己的所作所为。她记得自己注视着他漆黑的眼睛,深邃得像要把自己整个人都彻底吸进漩涡,无意识地呢喃了无数遍:“我好喜欢你。” “你不要当真就好。” “不会的,酒醉后的话,我怎么会当真呢?” 他用反问,却有明显的失落在眼上着陆。 “小满,所以你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吗?” 时祺将身下的凳子往她的方向拉近一步,认真地看温禧。 “你不喜欢我了吗?” 他循循善诱。 温禧被他追问,感觉自己好像成了不负责任的渣男,吊着一尾诱饵摇摇晃晃,却始终不做决定。 “没有,不是不喜欢你。” 温禧张口,声音又慢慢地变小,感觉呼吸都要落在他脸上。 我喜欢你,但也可以与他无关吧。 “那我帮你整理一下思路,你喜欢我,为什么不跟我在一起?” 时祺的问题让她一瞬间被暴晒在真相的日光下,无所遁形。 好像一只雪糕被慢慢融化。 “我与你不合适,但是。” 她字斟句酌,又加了个转折。 “那好像是从前我说的话。” 时祺若有所思地打断。 其实他暗自筹划过很多东西,但又一次一次地被他反复推翻,甚至早就期待在向她表白,苦恼要准备些什么合适。 他想要她亲口说出那个答案。 他不想像从前一样,等到像失乐园那样意外的事件再次发生,强迫双方认清自己的内心,珍惜眼前人。 他们之间,已经平白无故地浪费了八年的时间,现在每一秒都弥足珍贵。 他不想往事重演。 “那我在等你的答案,不要考虑太久。” 第63章 约定 有前车之鉴, 时祺神色温煦,失落的情绪却像坠进温水中的泡腾片,在眼底滋滋地冒着冷气。 他永远只会逼自己, 却不会强迫她立刻做决定。 现在的情况已经不算太坏, 大概是他要的太多了。 时祺这么自我安慰道。 与他时时刻刻敏锐地洞穿温禧内心的想法一般,温禧也能感知到时祺情绪的细微变化, 就像新鲜的塑料薄膜,覆盖在冬日的极寒之地时,春暖花开时, 稍有风吹, 被漫山遍野的嫩芽顶翻。 他的情绪无声生长, 此刻如同那些触碰到她心口的塑料膜的嫩芽,哗哗作响。 只有温禧能察觉得到。 她不想在他眼里再多看见失望的模样,于是慌忙地开口补救。 “时祺, 那我三天之内一定告诉你答案,不会耽误太久时间。好吗?” 温禧的声音也放软, 主动补上了期限。 话音未落, 时祺勾唇浅笑, 眼底的失落被她的答案连根拔起,消失不见。 他知道温禧在照顾他的情绪, 所以对这份好照单全收。 时褀整个人又放松下来。 从前她做事时习惯性拖延,最后事倍功半,独自生活后吃了许多苦头。后来摸爬滚打,找到解决办法, 精准地给自己划定时间期限, 从而强迫自己尽快做出决定。 没想到用在这里能让他展眉。 温禧也跟他弯了眉眼,她轻微的一个回答, 就能牵动起他如此大的反应,让她疑心自己成了牵着细绳的木偶。 这与时褀的想法不谋而合,他不想做傀儡,却永远心甘情愿做她的掌中之物。 负面情绪覆水难收,抵不过她一句轻声劝慰,一个温柔眼神。 谁确认关系还要靠倒计时? 温禧也知道自己在时祺面前的信用极差。如果她是童话故事中的撒谎精皮诺曹,现在她的鼻子早就长成了数寸的苍天大树,将自以为牢不可破的谎言戳穿,内心的想法像剥落的树皮,都暴露无遗。 万幸,人类的基因还没有高超到进化出测谎仪的功能。 尽管时祺已经无限趋近于她体内的检测仪,专业而精确,能够地判断她的喜怒哀乐,以及部分自以为高妙的谎言,关键是他想不想拆穿。 她抬眼看他。 “一言为定。” 他眼中的温煦被温禧的轮廓填满,好像蝴蝶栖息时的玻璃罩,明净透亮。 他将她锁住,再也不用担心她会翩翩飞离了。 “我们拉钩。” 她抬眼,疑惑地看了一眼时祺,好像不知道时祺还执着这么儿童一样幼稚的承诺方式。 温禧的记忆还在犯浑,殊不知这个习惯自她而始,时褀陪她做了许多次承诺,直到她后来改成其他亲密的方式签字画押。 譬如一个吻。 她早就不应该这么犹豫了。 只要寻到一个时机。 在时褀面前,她也瞻前顾后,谨小慎微,退让闪躲过无数次,还是被横冲直撞的爱意包裹。 后来种种担忧都烟消云散。 时祺的右手手臂放在餐桌上,衣袖上卷,向温禧的方向倾靠。 第132章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将她白润的手指勾缠过来,又轻轻曲起,碰了碰拇指,意思是给她盖了个章。 “好了。” 酒精的后遗症还在持续,他的指尖比她的温度更低,干燥的,柔软的,轻轻一碰,却让她沉浸其中。 他也一样。 “其实你早就有想好的答案,对吗?” 时褀意有所指。 温禧下意识地点点头,她伸手,轻轻地扯一下时祺的衬衫衣摆,让他不要再继续说下去。心跳却如鼓擂,不知该承认还是否认。 至少先从今天这样的情境中过去再说啊。 无意识的小动作让时祺心花怒放。 “那三天之后,我跟你对一下答案。” 他愉快地继续吃饭,温禧自觉地伸手去收拾碗筷,却被时祺的另一只手挡住。 两人的手默契地碰在一处。 时褀站起身,几乎遮住了窗口所有的光线。 “在我面前这些都可以不用做,小满。” 有人会帮忙收拾碗筷。 “那怎么行,你是客人,还是交给我来吧。” 温禧忙着将他拉住,终于让他停顿半拍,回身看她。 “总不能让我不劳而获。” 他将不劳而获这个词说出口时,温禧白皙的脸又染上薄红。 大概是昨晚太过放肆,现在看见时祺,每次都会下意识地反应出别的意思。 不要多想了,温禧。 她呆呆自言自语的模样又撞入时褀眼帘。 太可爱了,他忍住喉间的一声笑,在她身边情不自禁地就想说点话逗她,观察她会有什么奇妙的化学反应。 “小满,现在几点了?” 等他将一切都收拾妥当,从厨房里出来。 时祺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去问温禧。 “十一点二十。” 温禧扫了一眼手机屏幕,回答他说。 “还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好啊。” 她没问是什么事,欣然应允。 “我中午要给公益课堂的小朋友上课,能在这里借个位置吗?” “是什么课呀?” 温禧问。 ”是钢琴。” 时祺重新确认了一下时间,跟她解释了事情的原委:“我可以开车回家,但现在南江的早高峰还在持续,大概还需要半小时,约好十二点开始,可能来不及了。” “上的内容不难,也不需要备课,很简单的内容,只是需要考虑如何用孩子们能理解的方式讲出来。” 给乡村孩子们的线上钢琴课,他从最基本的乐理知识和乐器结构开始,上节课带他们第一次认识钢琴的模样。尽管听得云里雾里,孩子们依然兴致高涨。 时褀这么一说,她倒是想起来了,给共享钢琴计划的公益课堂上课,她记得时祺的日程表上有写这件事。 当时她还特地用红色水笔画了圈。 “共享钢琴”的计划是悦意主推的公益项目,意在向教育资源落后的乡村地区普及艺术教育。 “本来觉得昨晚可以赶回家。” “但错误地估计了事情发展的形式。”时祺的眼神又胶着在她身上,让她读懂他的言外之意。 好吧,她承认了,罪魁祸首就是自己。 温禧的脸烫起来,将目光移开,不再看他。 “你去我的书桌上吧,那里空间会大一点,应该比较方便。” 她的视线在狭窄的房间转了一圈,最后定格在书桌上,给他指了指那个方向。 因为向阳,书桌采光很好,明亮的阳光栖息在桌面上,光束中连微尘都清晰可见。 时褀从善如流地走到温禧的书桌边,在书桌前坐下,凝神看了一眼笔记本电脑。 好像端正标志的雕像,阳光落在他的下颌线上,让他的发尾熠熠生辉。 “也借用一下你的电脑。” 她的生活完全被时祺入侵。 在准备阶段,时褀伸手将自己的衬衫整理好,重新将纽扣系紧,尽量处理得平整熨贴。 “今天有安排调律工作吗?” 等待间隙,时祺温声问。 “没有。” 她跟着摇摇头。 好在温禧有先见之明,不知道宴会会耽误多久的时间,提前将工作安排好,将前后的两天都特地空出来。 现在他们昨夜回家,倒剩下一天的空余。 “今天好好休息吧。” 她也是这么想的。 但她的休息还没持续半刻。 “有没有耳机,可以借给我一个吗?你可以做自己的事,我尽量控制音量,不会打扰到你。” 时祺问。 “有的。” 温禧俯下身,在书桌抽屉里翻翻找找,她翻箱倒柜才给时祺找出来一个可以使用的简陋耳机,连金属壳都快剥落。 “只有这个,你将就用一下吧。” 但耳机不是很争气。 时祺调试许久,发现依然听不见声音,只好作罢。 “小满,我可能需要外放一下音量,辛苦你保持一下安静,半小时就好。” 他将食指放在唇边,跟温禧轻声说话。 她点了点头,假装有拉链,作势将自己的唇拉上,两人相视而笑。 因为在温禧的家里,时祺没有打开视频,孩子们那边一如既往,早早地就在原地等他。 第133章 视频顺利的接通,她不大的电脑屏幕在瞬间被圆乎乎的小脑袋给拥满,让人忍俊不禁。 “时老师出来了!” “老师好老师好。” “老~师~好,你能听得见吗?” 温禧也站在身后安静地看,好奇他给人上课是什模样。 从前她缠着时褀教自己弹钢琴,每次教着教着都被某些意外的事打断。 往事不堪回首。 “老师,今天为什么不开视频啊,我们都看不见你了。” 有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嗓门最大,从一众打招呼的声音中脱颖而出,她的脸像苹果般又圆又红,好奇地问。 “今天老师临时有点事情,没有在自己的家里,但不影响我们上课。” 时祺耐心地解释,他的声音低沉悦耳,本身就像最上乘的乐器。 “老师老师,可是我们真的很想看你,就开一下视频吧,拜托拜托!” 女孩清脆的声音后一呼百应。 他回身,征求温禧的同意。 她无声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挪到视频可能照到的空间之外。 看见视频里清晰的画面,明显倒映出的是女性的房间,但所幸小朋友并不纠结这一点,仍然在视频里热情开心地跟老师打招呼。 第64章 钢琴课 下一秒, 时祺便意识到这件事,迅速地将视频背景调整成模糊状态,隐藏身后的环境信息, 不用担心会泄漏温禧的隐私。 “老师老师, 我看见你了!” “老师,您今天好~帅~啊~” “你好吗你好吗你好吗?” 这群可爱的学生才二三年级, 正是活泼好动的年龄,看见时褀清俊的脸清晰地出现在教室的投影屏上,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 又叽叽喳喳地闹成一锅滚粥, 久久难以平息。 “老师, 今天我们还能看一看钢琴吗?” 看见他有求必应,苹果脸小女孩开始得寸进尺,冒出另一个新要求。 时祺想起上节课他们看见钢琴时, 质朴纯真的眼瞳被好奇的颜色填满,似乎都疑惑这样漆黑的庞然大物是如何奏出美妙的音乐。 便遗憾今天没有在钢琴旁边继续展示。 “再不坐好, 时老师答应送你们的钢琴可就没有了。” 教室里也有学校年轻的音乐老师板着脸, 在维持课堂秩序。他抱歉地对着镜头笑笑, 转身对孩子们下了最后通牒。 威胁有效,大部分学生立刻就乖乖坐定安静。 最后, 年轻老师在讲台桌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像逮小鸡仔似的,将极个别黏在讲台桌前的小朋友都哄回座位坐好,让他们都聚精会神, 听时祺远程上课。 但儿童心性, 就是即使屁股乖乖地坐在凳子上,人却还像随风招展的向日葵, 摇摇晃晃,兴奋地冲着镜头挥手。 “那我们现在开始上课。” 时褀朗声说,收束孩子们的注意力。 “还是像我们上节课一样,大家有哪里听不明白的,就举手示意,老师能通过视频看见。” 学生齐刷刷地点头。 接下来是时祺的讲课时间。 这节课他跟孩子们继续教授五线谱认读的基本知识,用鼠标在白色的屏幕上做板书,写唱名,用清矜干净的声线亲自示范。 如他所说,授课内容并不复杂。倘若跟成年人讲通,十五分钟结束课程都绰绰有余。关键是如何在没有乐器辅助的情况下,将这些抽象的知识转换具象,让从未接触过音乐的孩子们能够理解。 与此同时,应对他们随时随地降临的,天马行空的提问。 温禧也跟着认真旁听一段内容,觉得他讲得很好。 一个人在面对自己的专业领域时,总是熠熠生辉。 那些光辉无可名状,也无法掩盖。 温禧想,这对时祺而言,未来也是一个不错的发展方向。不少钢琴演奏家在年纪增长之后,就会转入教学工作。 他一看就知道是个好老师。 她无事可做,又不想入镜,就站在跟时祺平行的餐桌边。阳光眷顾他的轮廓,照亮他平静的侧脸。 观察一个人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时祺上课专注,无暇他顾,温禧就藏在局外人的视角里,理直气壮地打量他。 他的骨相匀称端正,侧颜的线条更加锐利,锋如刀裁,长睫像染了色的金羽,随着声线起伏微微颤动,在眼睑处投下一片薄薄的阴影。 温禧鬼使神差地摸到手机,悄悄打开相机,将摄像头对准时祺的方向,放大,定格。 就拍一张,应该不会被他发现吧。 谁知道手机没有调成静音模式,拍照的瞬间,提示音也跟着咔嚓响了一声。 糟了。 她手忙脚乱地将音量键调至最低,却已为时晚矣。 时祺正在分组,让小朋友们自行探究音名,循声瞥了她一眼,漆黑的眼中表面温柔,内里却藏着促狭。 虽然他一字未说,温禧却能从他的眼神中读出几分好整以暇,好像在询问她怎么还没看够。 美色误人,铩羽而归。 她抬手,抚了一下发烫的耳尖。 - “那我们今天这节课就上到这了,大家还有什么其他的问题吗?” “老师老师我们很快也会有自己的钢琴了吗?” 孩子们期待地问,欢呼雀跃。 第134章 课堂上的音乐教师代替时褀回答这个问题:“应该就在这一两周,采购的钢琴很快就会运到了。” “当然你们要好好表现,要是表现不好,钢琴可就没有了。” 时褀再补充一句。 “钢琴会很快坏吗?如果坏了的话要怎么办啊?” 有个孩子急迫地问,他想起曾经的音乐教室有葫芦丝,大家都抢着想吹奏,结果争抢中不小心被摔坏了,再也修不好了。 整整一年,他就没有再见到新的乐器了。 “这个问题,今天我身边正好有一位专业的老师能回答。是吧,温老师。” 时祺转身朝着她的方向,问。 温禧站在旁边,懵懂地睁大眼睛,突然莫名其妙地被cue到,迷迷糊糊地上了线。 “我?” 她指了指自己,无声地问了一句。 时祺确定地点了点头。 “你不想入镜,我帮你把视频关上。” 他熟练地按下鼠标,屏幕里变得一片漆黑。 得到安全感,温禧匆匆走过去,俯下身到电脑屏幕前,感觉有些吃力。 时祺将转椅往后退,给她让出一个身位,从身后看,像是被他圈在怀里。 温禧给他的那副耳机,他还没有取下,堪堪挂在圆润的耳弧上,衬得他愈加斯文。 过长的耳机线在她的衣摆处剐蹭,窸窸窣窣,激起思绪的火花。 她记得这个九块九买的廉价耳机,是从家附近的小商品商店买的,现在戴在时祺的头上感觉违和又奇妙。 她试用过一次,感觉刺耳嘈杂,不知道会不会对他的听力有影响。 现在外放也好。 屏幕那边的孩子们又好奇地睁大眼睛,纷纷关心老师身边怎么忽然多出一道年轻女子的温柔声音。 他们看不见温禧,温禧却能看得见他们。 映入眼帘的是一间不大的教室,水泥地,灰墙壁,斑驳的长凳宽桌,身后的黑板画因为水汽有些褪色。 “大家好。” 温禧对着镜头打了个招呼。 “来,大家跟我一起向温老师问好。” 他清润的声音回荡在教室中,也落在温禧耳畔。 孩子们乖巧,时祺说什么就跟着做什么,也跟着礼貌地向她问好。 一呼百应。 “温老师好。” 很快,各种清脆的声音响起来,此起彼伏,在温禧的耳畔回响。 “我们正常钢琴的使用年限是......” 温禧轻咳一声,尽职尽责地开始解释,尽量用最简单的语言地说完调律的原则。很快,孩子们看她的眼神也带上几分期待与钦佩。 “谢谢老师。” 终于熬到下课,她长舒一口气。 “温老师辛苦了。” 时祺看见她如释重负,打趣她。 “你也不事先告诉我。” “抱歉,只是忽然觉得专业的事情要交给专业的来做,所以场外求助了一下。” “这个学校在哪里啊?” 温禧问。 “在云阳。” 云阳,地处西南,海拔高,崇山峻岭。 “云阳的风景很好,我也答应了他们以后有时间,一定会到那里去做客。” 时祺这么说。 温禧很清楚,时祺这些年除了追求自己的音乐事业,对公益的投入也只多不少。 授人以渔,他不仅自己大笔捐款,更是主动牵头推行“共享钢琴”计划,为在乡村校园里投放共享钢琴提供资金。 关于现代社会中音乐艺术的发展方向,钢琴界的评论家各抒己见,争论不休。高雅派认为音乐纯粹,需要通过维持在少数人的鉴赏范围之内,保持艺术的独特性与高雅性。社会派则认为大众化是时代发展的趋势,推动艺术通俗化,最终服务于大众生活。 高雅派的拥趸斥责社会派低俗,玷污了艺术的高雅本质;社会派反抨击对方好高骛远,脱离现实,将音乐变成少部分人的象牙塔游戏。 时褀热衷公益事业,采访中记者用问题暗示他是否是社会派的支持者,时祺却这么回答。 “钢琴不应该是家境殷实之人的特权,每个人都有接受音乐教育的机会。” 对高雅艺术的追求本没有错,却不应该树立泾渭分明的壁垒。 “我无意引导艺术的方向,只是站在那些孩子的情况下考虑问题。他们本可以有选择自己未来的机会,我想尽自己所能,将同等的发展机会提供给他们,至于那些孩子们最后要不要坚持,对音乐艺术会有怎样的领悟,做到怎么样为止,就看他们自己的热爱与勤奋程度。” 他微笑着面对镜头,沉稳得体,说出心中所想。 音乐无国界,音乐无阶级。 而时祺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共享钢琴“计划自从实施以来,就迅速地覆盖了国内的乡村小学。他捐款筹款给校园配置了钢琴,或者配置其他的乐器,再由专门的工作人员负责管理。 此外,为了解决师资匮乏的问题。他以悦意的名义定期招募老师,开放公益课堂,时祺有时间时也参与其中,做学校的老师。 时褀成为国际知名的钢琴家后,那些殷实家庭的琴童都排着队要邀请时祺去家里上钢琴课,所出的费用也令人瞠目结舌,他却一一拒绝,愿意将时间留给这些漫山遍野的未来花朵。 第135章 直至现在,悦意的公益计划已相当完整,甚至成立了专门的公益基金会,通过特殊的乡村钢琴大赛,挑选有资质的适龄儿童,资助他们学习钢琴,让他们不被经济条件制约,追逐自己的艺术梦想。 “这些都是悦意工作的一部分吗?” 温禧问他。 “是啊,我希望他们和城市里的孩子一样,能尽早接触到音乐,学乐器,特别是钢琴,最好是能够从小开始学琴。” 时祺跟温禧解释。 “学琴天赋固然重要,但没有环境,哪怕你浑身本领也没有显露的机会。” “你呢,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钢琴的?” 温禧好奇地反问他。 “我啊。” 他的确是从小就接触练琴,不分昼夜,不知疲倦,尽管那段记忆并不愉快。 时祺轻笑了一声,将那些曾经的伤痛一并盖过。 温禧想起他从前的生活应当也是拮据的,虽然生活困厄,依然坚持练琴,最后机缘巧合成为有名的钢琴家。 所以想起能尽己所能,因为曾立于风霜雨雪之下,愿意为他人撑伞。分担一点寒凉的苦痛。 “你真好。” 她由衷地感叹一声,看时祺的目光越来越崇敬。 “但是小满,你也不用将我想的太好。说不定他们里面就有未来适合弹钢琴的苗子呢,我这是提前为自己的公司谋福利罢了。” 时祺察觉到她赞许的目光,笑了笑,拆自己的台。 温禧跟着他弯了唇角。 她知道他是为了什么,这样就好。 她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一阵激烈的拍门声打断,急促如催命,让人胆战心惊。 第65章 周旋 像惊弓之鸟, 温禧立刻警觉起来。 她绷直脊背,冷汗沁在额角,思绪在毫末间飞快地寻觅对策, 余光却撞见时祺长眉紧蹙, 与她一般戒备。 见她望过来,他的眼神又逐渐松软, 有安全感源源不断地从对视中来。 差点忘记他在自己身边。 防盗门透视的猫眼早已坏透,被房东用一张春节的福字包裹着,形容虚设。 温禧的心竟有片刻的庆幸, 感觉在焦虑中得到喘息之机。 幸好他在这里。 她看不清外面的不速之客, 便不敢轻举妄动。于是迟疑了几秒, 拍门的声音越来越大。 猛烈的拍门声持续了一阵,听见门内无人反应,门外的人转变策略, 肆无忌惮地高喊起来。 “温禧,我知道你在家, 给我开门。” 粗哑的男声在楼道里横冲直撞, 似曾相识, 温禧几乎在一瞬间就辨出他的身份。 程鹏。 上次被她用报警压制不甘离开之后,程鹏便再也没来骚扰过程春菊。她一如往日, 陪伴程春菊又平静无波地生活了一段时间。 现在虽然不知何故,他又上门来闹事,还偏偏挑准自己家门。 “各位邻居都出来评评理啊,我妈都被她害死了, 她还在这睡大觉呢。” 男声更大, 又是老一套,同层住户却习以为常, 两耳不闻窗外事。 谁,谁死了? 这句话像带倒刺的利箭,刺穿温禧的心房,让她神思恍惚。她下意识地又看向时祺,时祺似乎知道她要做什么,对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下一秒,温禧屏住呼吸,猛地一下拉开了房间门。 似乎没有预料到她会突然开门,程鹏正倚在门上装腔,突然失去依仗,先趔趄几步,差点摔个狗啃泥。 程鹏那双三白眼耷拉着,想故作悲伤,五官却因扭曲而丑态百出,一滴鳄鱼的眼泪都挤不出来。 他顶着寸头,额前绑着白色的布条,手上捧着一个黑色相框,相框上一朵纸花,中间放着一张程春菊照片。 那张照片是温禧陪她去照相馆拍的,照片上的程春菊精神矍铄,依然和蔼地笑着,任凭化妆师将她化成年轻的模样。 现在她平静的晚年生活却被吸血的水蛭包围,天翻地覆。 程鹏的身后跟着六七个披麻戴孝的成年人,脸上看不出半分悲恸,却面露凶光,来势汹汹。 他作好温禧闭门不出打算,本欲打持久战,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出来开了门,程鹏的脸上流露出一丝难以置信的情绪。 但他依旧记得此行的目的,于是站定后,哼笑一声。 “妹妹,你也听到了。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把欠我妈的二十万还给我。” 温禧却置若罔闻,只平静地问她最关心的事。 “程奶奶现在在哪里?” 眼前的女子一袭高领长裙,神色自若,即使他们人多势众,目光仍淬着冷意,气势半点都不输于人后。 好像风雨欲来前最后的平静。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而已,没什么好怕的,告诉她两句真相也不打紧。 程鹏定了定神,继续逼迫:“我妈现在还在重症病房躺着,你不肯拿钱,她跟死了也差不多。” “我今天就在这不走了,”程鹏继续说:”就等你在你这里赶紧将救命钱还回来。” 怎么可能? 晴天霹雳,温禧整个人如遭雷击。 她上周去探望程春菊时,程春菊尽管状态不佳,但身体并无大碍。而且事发突然,她竟然没有从保姆那里收到一点消息。 他说的是真是假,她必须想办法去确认。 第136章 看见温禧错愕的反应,让程鹏一瞬间心情舒畅到极致,又起了做戏的念头,扯着嗓子高声哭喊:“清大家都给我评评理啊,偷了我妈的钱,害得她心脏病突发去世了。” 她强忍悲恸,耐着性子听他颠倒黑白。 程春菊既然还没去世,程鹏就早早地披麻戴孝,来她家前闹事。恨不得母亲即刻去世,将丰厚的遗产留给自己独享。 当真可恨。 程鹏看见温禧眼含悲伤,却低头不语,失去了耐性。语气不耐烦:“别在这猫哭耗子假慈悲了,你对着我妈妈的这张脸,好意思说自己把所有的钱都还清了吗?” 他说的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她的所有欠款都已还清。 程春菊生前就因阿尔兹海默症而神情恍惚,但温禧将钱都按时汇入她的账户,每次汇款时都会跟她打声招呼。 在她没有得病的时候,程春菊每次都会工整地将款项誊抄到自己随身携带的账本上。 大概是她后来糊涂了,所以没有将账本记好,被自以为是的程鹏找到。 “我将钱都还给了程奶奶,对你,多说也无益。” 当务之急是去医院看程春菊,而不是与他不成器的儿子在这里纠缠。 “放屁!”程鹏见温禧否认,气急败坏:“我妈妈留下来的账本,分明白纸黑字地写着你还欠着我们二十万。” 他发怒,遗像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冰冷阴凉,带起一阵阴森的冷风,扑向温禧。 “你不赔钱也可以。” 他从身后人的手里接过早已准备好的铁棍,在空中胡乱地挥舞,几次都危险地在她眼前晃过:“带我进去,把你家值钱的东西都搬出来。” 温禧却依然沉静,坚持己见:“我早就跟你说过,倘若你对债务的问题有任何的不满。法律自然会给你一个公平公正的答复。如果你还在这里纠缠不放,我们去请警察来。” 妈的,又找警察? “我呸。”程鹏往地上扭头吐了一口唾沫,见温禧油盐不进,又怒道:“爷我现在不怕你找警察。” 程鹏成日跟着三教九流中厮混,最擅长撒泼,见此路不通,舌头顶着后槽牙,语气一松: “妹妹,要不考虑考虑我上次说的,跟我做个相好也行?” 程鹏伸出手,欲摸温禧的雪肩,却未防一记手刀席来。程鹏本能缩手,疼得龇牙咧嘴,感觉腕骨都要被劈碎。 只见视线所及之处不知何时多出一年轻男子。 青年将攻击他的那只手缓缓收回,先撑在门框上,另一只手从身后带住温禧的腰,将她往怀里护。 他眼神冷冽,看得程鹏遍体生寒,如坠冰窟。 “滚。” 开门前,他与温禧的眼神交汇,将让她自己解决问题的信息传递给她。但现在实在危急,他没办法独善其身,继续作壁上观。 “小满,让我来。” 他的手扶在温禧的腰间,说话时熟悉的温度,让温禧狂跳的心慢慢安静下来。 与恶汉对峙,她本也没几分把握。 程鹏看见身形高挑的时祺,察觉到了一丝不妙。 但转念一想,年轻人一看就是养尊处优,必定外强中干,孱弱不堪,刚刚是趁他不注意才抢到先机。 倘若正面对决,他必定能让对方跪地求饶。 在道上这些年也不是白混的。 再退一步,即使她藏了个男的在家里又有什么用呢。自己今天出门时,特地找了几名兄弟来帮忙,他们人多势众,就是怕这小妮子再耍什么花招。 “哪来的孬货,躲在女人背后。” “刚刚偷袭算什么本事。”程鹏叫嚣,手腕上短暂的刺痛并未让他长上半分记性。 他眼一睨,不以为意:“妹妹,怪不得早上敲半天不开门呢,原来在忙着找男人呢。” “你嘴真脏。” 时祺抬起淡漠的眼,他慢条斯理地将衣袖卷好。 对付无赖,就要用无赖的方法。 “小满,报警。” 时祺低声俯在她耳畔,把她推入门内,干脆地将入户的门砰地一声关上。 “不是想动手吗?” “来啊。” 修长逼仄的走道里,时祺以门抵背,将衬衫松了几个扣,偏头勾起一个轻蔑的笑,指了指自己清俊的脸:“就朝这儿打。” 浓烈的气氛一触即发,程鹏被他的狂妄惹怒,铁棍劈头盖脸,就朝时祺的方向袭来。 程鹏重重一击扑空,站在原地,拍胸喘气,再次蓄势准备。 时祺却并未借着这个空隙反击,只缓缓抬手,将双手手肘高举到与肩平齐,前后翻转,好像在对着某个方向展示。 唯有闪着红灯的摄像头捕捉下这一幕。 “什么情况?” 一干人等看得莫名其妙。 ”妈的,我还就不信了。” 等程鹏顺好呼吸,又举起手里结实的铁棍重新席来。 时祺不攻只守,连连闪躲,只听见铁棍劈在空气中的猎猎风声,却没有一棍落在皮肉之上。 他判断精准,每次都迅速地避开锋芒,好像训犬,将程鹏东西南北吊来耍去。 程鹏累得气喘吁吁,却连他的分毫都没伤到。 “大家一起上。” 热血上涌,他气急败坏地命令众人。 第137章 他们几个五大三粗的壮汉,难道还打不过这个瘦弱的年轻人? 众人虽然心有忌惮,但毕竟拿钱办事,仍一窝蜂似的向前冲。时祺移步换影,从毫无章法的攻击中脱身,绰绰有余。 很快,他闪身,下一秒移猝不及防地移至程鹏身边。 “废物。” 程鹏听见耳畔一声轻笑,一阵巨大的不妙涌上心头。 “轮到我了。” 时祺抓准程鹏手里的那根铁棍,骤然往前一扯,程鹏失去平衡,另一手作势掐住腕骨,让他虎口一震,放开手里唯一的凶器。 紧接着一记侧踢,程鹏就往后摔去,摔时后面的帮凶闪避不及,被惯性冲撞,像肉饼似的堆叠了好几层,最终轰然倒地,在走廊回荡出沉闷的声响。 众人扶腰摸臀,哀嚎阵阵,最尾一人幸免于难,却被吓得屁滚尿流,赶紧溜之大吉,连腹中揣了几个小时的狠话都忘记撂下。 伤得最重的还是程鹏。他首当其冲,有气无力地蜷缩在地上,像只濒死的蜈蚣。 他彻底失去反抗的能力。 昏暗的走廊上,闪烁的灯给他漆黑的眸里添了薄光,时祺用劲狠戾,眼中红丝交织,像见血的猛兽,藏着隐秘的兴奋。 “都说了,让你们动手。” 民警来时,看见现场的人仰马翻,目瞪口呆。 第66章 答案 他们刚接到报警电话, 电话那边是口齿伶俐的女声,说有人私闯民宅,故意伤人。 出警到现场, 却看见满地躺倒五大三粗的人体, 有两三张熟悉的面孔,确是他们辖区四处流窜, 屡教不改的游手好闲之徒。 走廊的尽头却立着纤尘未染的青年,白衣黑裤,呼吸却均匀又平稳, 薄白的面色涌上潮红, 一张清俊的脸隐在阴影里, 平静地迎上他们的视线。 完全不像从一场恶斗中脱身。 “您好,是我报的警。” 时祺说话间,廊灯应声而亮, 将幽暗空间的所有的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深恶痛绝十余年,躺在地上的程鹏第一次觉得身穿制服的警察是这么的亲切可爱。 “警察同志, 就是他, 把我们打的都快死了。”他嘴里含糊不清, 感觉自己被踹过的肋骨好像散架似的,索性趴在地上装蒜, 趁机倒打一耙:“你们赶紧把他抓起来判刑。” 其他的壮汉见状,也有样学样,躺在地上此起彼伏地哀嚎,纷纷应声附和。 “哦?” 时祺走到他跟前, 横眉冷眼, 视线如锋刃,与他短兵相接, 声音低沉,却有警告的意味。 威压之下,程鹏面露胆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爬到民警脚边,干嚎两嗓子: “警察同志,您都看到了,他威胁我。” 见惯了这种无赖墙头草的模样。民警心如明镜,知道程鹏之流话不可信,就转向时祺,例行公事地与这位温文尔雅的先生确认。 “报警人是位女性。” 他身边跟着实习警员,眼里还藏不住事,狐疑地看着手无缚鸡之力的斯文青年,似乎并不相信他有这么大的本事造成这样一面倒的局面。 时祺与民警交谈,走完最后一步,正巧停在程鹏身边。 “我跟你说,现在警察在这里,要是再敢乱来。” 他冷汗直冒,一面又转头寻求庇护。 时祺没有将眼神匀给她,转身凝视那扇被他亲手关上的门。 “拨打电话的是我女朋友。” 他不紧不慢地将自己卷起的袖口又放下,曲起手指,轻轻敲了敲门,一共五下。 “我找她出来。” 本着求真务实的态度,民警将地上那些倒伏像裂枣歪瓜般的众人也一并扶起,清点人数。 “全部起来,去所里再说。” 门应声而开,从里面跌跌撞撞地扑出一个面容清丽的女子,被时祺扶住。 趁着民警处理现场的空隙,他面朝温禧。 “别着急。” 他不对警察陈情,看见温禧时目光却倏然软下来。 “时祺,有没有哪里受伤了?” 温禧听见门外的动静心急如焚,一颗心七上八下,暗自在心里祈祷出警的速度能快一点,同时捕捉门外此起彼落的动静,感觉一个世纪过去,才终于听见他敲门的暗号。 “小满,我感觉我的手有点疼。” 只见毫发未伤的青年倏然变了模样,堂而皇之地压低声音,漆黑的眼中那些狠劲一扫而空,楚楚望她,好像路边蓬头垢面的流浪动物。 “你他妈。” 那边程鹏刚被民警从地上拎起来,双手反剪,努力挣脱束缚,嘴里疯狂谩骂,但无人在意他究竟在说什么。 时祺的本事深不可测,以一当十根本不在话下。 “怎么了,伤到哪儿了,让我看看。” 但温禧却明显上了当,作势就去牵起时祺的手。 她在昏暗的光下细细检查,发现他左手食指的指腹的确破了一个小口,掀起一块薄皮,不仔细看甚至看不出来。 温禧抬起头,捕捉到时祺眼里狡黠的流光。 “你太莽撞了,要是真的把手伤到怎么办?”温禧担忧的神色半分未褪,双手索性将他另一只左手也抓住,在柔软的掌心里翻来覆去地检查。 “你以后还要弹钢琴的。” 发现没有大碍,温禧悬着的心终于缓缓落地。 第138章 “小姐,是你报的警吗?” 民警将那一干人等处理好,严肃的目光落在温婉的女子脸上,又回过头来去问温禧。 “是的。” 温禧点头。 “那辛苦你,和这位先生一起跟我们回所里一趟吧。” 地上几人一看就是地痞流氓的恶相,言语的可信度大打折扣。 民警例行公事,淡声说要将他们都带到局里去调查。 “当然,我们配合调查。” - 按南江市的区属,观星公寓归在临江街道管辖。兜兜转转八年过去,派出所还是原本上世纪的装修,失乐园案发时,温禧也被找去做了几次笔录,对这里还算熟悉。 现场气氛发沉,民警打开铁栏,让他们进到里间。 “怎么跟他们动手了?”温禧靠着时祺坐下,看见他面色沉静,丝毫不为身陷囹圄而担心。 “你不是知道吗?”时祺抬眼看她,刚刚动过手,有些藏匿的痞气又往外浮,反问道:“这种程度的肢体冲突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 温禧知道,她还目睹过好几次。知道他面对穷凶极恶的暴徒时也没有丝毫退后,知道他在危机四伏的任务中九死一生,只为拼命抢护到那么一线值钱的线索。 但现在不一样了。 “我是不知道你吃饭吃的这么容易。”尽管如此,温禧依然赌气说:“我见到你的那两次,哪次不是你受伤以后让我来善后的。” 她在巷尾遇见被人围攻的他,替他解围,后来又在千钧一发时送他上救护车。 直到温禧后来知道时祺的秘密。 时祺与人缠斗的招数不是最厉害的,但是他狠,敢拼命,成为了很多人愿意用他的理由。 也为他顺利成为警方的线人做了铺垫。 可她即使知道,却依旧会因为他可能受伤的事实而揪心。 “别怕,我不会有事的。” 时祺伸手,他反手将温禧的手指攥住,将她冰凉的指尖放在手心,给予她一点温度。 现在时过境迁,他好像想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告诉她,他一直都在这里。 这是她的时祺,无论他的身份如何变化,他永远都会站在她这一边,会用最直截了当的方式来维护她。 时祺见她沉思,不再说话,安静地看她倔强的侧脸。 他并不想自以为是,为她撑起这个世界,只是想在她疲惫时有枝可栖。每次看见她驾轻就熟应对危机的模样,他的心口便会隐隐发疼。 欣慰温禧足够独立,却又心疼她习惯独自一人。 “连三岁的小孩都知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先动手的一方就是过错方。”有感动穿心而过,但回过神来,温禧看见他坐在长凳上模样淡定,并没有半点检讨自己的意思,忍不住又要说他一句。 “小满,我不是先动手的。” 时祺听见温禧说的话,认真地纠正了这句话。 与此同时,警方正好处理好所有的事情,神色严肃,回过头来问温禧报案的细节。 她平稳快速地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温小姐,所以你其实也不知道门外发生了什么事,是吗?”双方各执一词,民警抓住话中的重点,冷静地思考后给出决断。 “是。” 温禧有些意外,感觉情势不对。 “请问现场还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他们不是斗殴,而是正当防卫?” 温禧一时答不上来。 “有,走廊里的监控。” 时祺将话接过来,言简意赅。 办案的民警点了点头,吩咐警员去调取监控,留他们继续等待。 “其实你可以不要让我进房间,”温禧说:“有我在旁边作证,事情会简单很多,这样就不用大费周章地去调监控。” 何况在她的印象中,小区物业玩忽职守,走廊里的监控早已年久失修,根本就不能用。 时祺大概不知道这一点。 她正在犹豫该不该说,只听见时祺开口回应刚才的话:“不行,小满,倘若你在身边,我担心你会受伤。” “还有,你本就和我一起,就算在场,证词也具有偏向性。” “结果是好的就行了。” 他虽然有十足的把握保护她,但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都不允许发生。 失乐园那次的噩梦足够了。 民警的办事效率高,很快就调来楼道的监控,查验之后证实了时祺说的话。 时褀在动手之前甚至高举双手,清晰地明示了自己手上没有任何武器。 接下来的几秒,监控更是清晰地记录了程鹏用铁棍主动攻击他的全过程。 换言之,他不受伤是因为他身手了得。程鹏出招阴狠,棍棍都往要害部位攻击,如果换做是普通人,非伤即残,是他闪避及时。 倘若民警之前还有所怀疑,现在也随着大白的真相烟消云散。 监控里甚至有些意外收获,顺带帮温禧将泼红油漆的罪魁祸首找到了。头天傍晚有几个鬼鬼祟祟地猫着腰从通道里过去,将红色的油漆泼洒在温禧的房间门口。 现在证据做实,罪加一等,程鹏再也没有可供辩驳的余地。 “昨天他们在房间门口泼的红漆,我拍过照片。”时祺在一旁平静地补充,将自己的手机解锁,递给民警。 温禧跟着在旁边看,收回手机时轻碰到屏幕上,多切换了一张照片,是自己提着公主裙站在门边,看起来像被时祺叫了一声,柳眉杏眸,在模糊的光影里,明灿的笑凝在唇角。 第139章 她对这段记忆一点印象都没有。 时祺轻咳一声,沉默地将手机收回来。 “你偷拍我,不跟我解释一下吗?”主动权到了温禧手里,她质问他。 “太美了,想留下来。” 他供认不讳,反而说得温禧脸颊发烫。 坏了,又被反撩。 于是她赶快转移话题。 “对了,我记得楼道里的监控坏了很久。” 她低声对时祺说出自己的疑惑。 “很早就修好了。” 身后,时祺补充道。 “我请人装好的,装了整个公寓的监控。” 他从来就不放心她一个人住在这里。 温禧才恍然惊觉,原来他早就知道她住在这里了,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们俯首帖耳交谈时,一旁的程鹏听见裁决却要发疯。 “你。” 像被激怒的公牛,他回过神来,知道为什么当初时祺要扬起手,做个无意义的动作,目眦欲裂,恨不得能将他碎尸万段。 原来自己从那个时候就被这小子算计了。 别人以为是一场斗殴,只有懂行的人知道他是蓄谋已久。时祺所有的表现都滴水不漏,他甚至在动手之前做好了完全的准备,能够将自己清白地脱离这一池脏水。 当程鹏后知后觉地用生锈的脑袋读懂这一点的时候,为时已晚。 “你干什么。” 民警厉声训斥,程鹏龟缩回去。 原来他挑衅的举动,都是为了让程鹏先出手,接下来不管他做什么,只要维持在合理的限度之内,结果都是铁板钉钉,正当防卫。 程鹏是法盲,并不理解正当防卫与防卫过当的区别,甚至都不知道什么是正当防卫。但他善于察言观色,明显能感觉到最后做出的是不利于自己的判断。 他们视线交汇,时祺漆黑的眼里有无声的笑,将他骂人的脏话扼在喉间。 他其实知道的远比这些更多。 他知道打人时用哪里的力会更好,既不会让对方受到重伤,又可以给对方留下一点教训。当初在警局时他学得很多,有桩案件刀刀见血,最终伤情鉴定却是轻伤。他有办法让对方吃最多的苦,自己却毫发无伤。 一纸裁决,连气氛都松快不少。办公室里几位年轻的民警没少在他们身上吃苦头,哪次被扣进局里的时候不是疯狂谩骂,最后不痛不痒地拘留几天,又放出社会。 他们虽然深恶痛绝,却不能亲自动手给他们教训。 现在有人惩恶扬善,在规则之内使得他们吃瘪,民警们在心里暗暗为时祺的举动叫好,伸长脖子想看看他的模样。 “都不工作了?” 最里间办公室的门打开,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室内骤然安静。 一道威严的目光从背后直射而来,却在时褀回头时变得亲切: “你小子,还有你到这里来的一天。” 第67章 暗流 时祺回身一看, 视线中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岑队。” 他低声问好。 男人寸头夹克,眼睛炯炯有神,看向时祺的目光却和蔼, 额上有一道蜿蜒至眉骨的伤疤, 是某次缉拿逃犯时留下的,望而生畏, 却并不狰狞。 岑池。 时祺的工作需要有直属汇报人,从前曾是他直接负责。他于时祺亦师亦友,言传生教, 教会他许多刑侦知识与格斗技巧。 阔别八年过去, 岑池步入中年, 为人依然耿直爽快,职位几经变动,经历过无数的起起落落, 却始终奋斗在刑侦的第一线。 但岑池隶属市局,不知他为何会忽然出现在基层的派出所里。 岑池现在的身份有变, 时祺也不再是他的1103, 就不该多说。 温禧用疑惑的眼神看他, 岑朗并不知道温禧已知晓时祺过往身份的秘密,职业习惯让他谨慎地回看一眼后才说:“这小子以前混, 从前有事没事尽到派出所来报道了,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 时祺微微一笑,没有对他的话表示反驳。 “现在没有什么棘手的事要我帮忙吧?” “现在身份不一样了,哪敢劳烦你帮忙?” 两个男人四目相对, 依旧保持着言语间的默契, 不约而同地朗声笑起来。 “今天岑队怎么在这里?” 仿佛可有可无,时祺随口一问, 却也没期待得到什么答案。 孰料岑池却对他说了真话。 “这不有一起旧案没有查清,现在重新找到了线索,回来核实。”他轻松地拍了拍时祺的肩,作势拉近他们两人的距离。 “说起来还跟你有关,隋夜,他弟弟因病过世了,他又变卦了,说还有要招供的案件。” 岑池的手上拿着卷宗,拍肩时在他耳畔低语几句,时祺的笑凝在唇角。 都八年了,还有什么案件需要招供。 “我在电视都看见你了,我女儿最喜欢看你的演出,我说从前跟你认识,她还一点都不相信呢。” 岑池放大音量,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过于浓厚,告别之前,他顺手拿来一张纸。 “给我签个名吧,回去我也好给她交代。” 明亮的灯光下,白纸薄薄一张,时祺没有拒绝,将名字龙飞凤舞地写在纸上,力透纸背。 - 他们将所有的手续处理完之后,魏越才姗姗来迟。 第140章 收到消息时,魏越感觉天都塌了,匆匆忙忙地连电话都没听全,只知道时祺现在在派出所里。最可恨的是,他不让自己立刻来,却吩咐他先去做别的事。 还有什么事能比老板在派出所更重要? “我的祖宗诶,”经纪人先生跑得连呼吸都没顺匀,脸上就差没有直接写上焦急两个字,一眼就在人群中找到他:“你又闯什么祸了?” “我交代你的事情办好了吗?” 时祺反问他,沉眉阖眼,气定神闲,好像刚从钢琴独奏会上离场。 “办好了。” 魏越答。 “说正事,哪里受伤了?” 魏越紧张兮兮地打量他。 时祺不言。 “他的手。” 温禧在一边补充说,她看热闹不嫌事大,狡黠一笑,故意给他挖坑。 魏越听见,眉头立刻就皱得比随手团起的纸还乱,不由分说就要拽起他的手查看:“你这双手可是上了保险的,自己打架把手打伤了,也不知道保险公司给不给赔。” “我没事,你再拽下去就有事了。” 时祺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抽回来。 温禧看见活宝似的经纪人,没有插话,安静地站在一旁。 “你什么情况?” 魏越问。 他越想越后悔,从他们回国的独奏会开始,一切都开始变得不对劲起来,看见老板的这位初恋也跟着觉得头疼。 温禧安静地站着,杏眸明净,轮廓标致,肌肤像无暇的美玉,让人的目光情不自禁地驻足。 他在娱乐公司阅人无数,初见时感觉她的容貌气质不可多得,现在更甚。 她不离不弃地在这里,这应该是追到了吧。 魏越在心中艰难地想。 现在可以把全部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演奏会的筹备上来了吧。 他这个经纪人退了一步又一步,完全没有话语权。 “冲冠一怒为红颜,你真行。”魏越的话还没说完,想起温禧还在身边,又换了个口吻说话。 “你现在是公众人物了,平白无故地进派出所,负面影响多严重。” 时祺慢条斯理地重新调整自己的袖口,然后开口:“公众也不是是非不分的人。” 他说得没错,回看的监控视频下他清白无辜,反而让恶徒长了教训。 “去开车吧。” 说不过他,魏越很恨地想。 - 趁着魏越去车库开车的功夫,温禧与时祺在门口等待,一站一坐,他正好一笔一笔地清算她欠下的账。 “刚刚为什么不报警?” 时祺在温禧开门时就用眼神暗示她,以为她会明白。 但她却更直截了当,上前把门打开。 “我不想把事情闹大的,何况你是公众人物,报警的话,对你影响不好。” 温禧心虚地避开他的目光。 因为他在,所以报警从最优解变成了最末解,成了她最后一步考虑的事。 再者,温禧当时关心则乱,听见程鹏说程春菊的意外后无法思考,只想赶紧开门问清楚状况。 她的想法也太天真了,以为解释几句,事情就能和平解决,结果还是没想到情势突变,程鹏还是那样咄咄逼人。 “你当时也不应该出来的。” “我的......”时祺顺口说,却想起温禧现在还没有答应他,又换了个称呼:“喜欢的女孩被欺负了,袖手旁观,这是我该做的事吗?” 这个亲昵称呼迎着呼吸的温度,落在她的脸颊上,为她带来几缕温热。 “你啊。” “你替别人考虑之前,能不能先替自己想想。” 时祺居高临下,落手正好婆娑过她柔软的乌发。 “知道了。” 温禧从金属长椅上起身,因为坐了太久,骤然站起感觉有些腿软,被时祺一把扶住。 因为他在身边,所以即使在面对危险的情况时,她的神经依然下意识地变得松弛,因为知道自己很安全。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不好,”她回过神来:“我现在要去一趟医院。” 程鹏现在被拘留,先前说起程春菊的情况,也不知道他说的话是真是假,在来派出所的路上温禧拨了几次保姆的电话,电话却一直无人接听。 “我刚刚让魏越帮忙去找,确定了她所在的医院。” 好似心有灵犀,他即刻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现在送你过去。” 她悬着的心终于缓缓落地,真心道谢。 “真的谢我,就答应我一个条件。” 时祺说。 “什么条件?” “换个住的地方吧,那里不安全。” 今天的事让他心有余悸,如果他不在,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这里很安全。” 观星公寓是她对比了不少同级小区得出的结论,虽然小区的物业形同虚设,但回迁小区几乎都半斤八两。至少这里阴暗狭窄的巷子少,下班的路上都是明亮宽敞的大道。 再加上两个无法代替的优势。 一个是这里离她的工作室近,还考虑到当初要照顾程春菊的原因,没想到却反而惹出更大的祸端。 “昨天被人泼了油漆,今天又有人上门骚扰,”时祺紧抿着唇,眉心缠着化不开的结:“你告诉我你现在住的地方很安全?” 第141章 温禧抿嘴,不知该如何解释。 她在这里居住的三年还算平静,根本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她没有跟时祺说,这些事在刚开始还债时都稀松平常,她的包里也总是备有防狼喷雾。 温禧模样乖巧,站在原地,仰头,等他将话说完。 “可是我没有钱。” 她坦诚地说明自己拮据的原因。 “我帮你找房子,” “最近先到我这里来住,好吗?” - 温禧还来不及说好与不好,魏越的车先到了。 听见魏越的喇叭声,他们的话题就跟着戛然而止,默认被一笔揭过。 住院部消毒水味刺鼻,往来的医护步履匆匆。 她终于将前因后果整理清楚,是保姆的手机被程鹏摔碎,又记不住温禧的电话,这才没有联系上她。 “患者的缴费单在这里签字。” 前台护士对温禧说,身后的医护忙里忙外地穿梭,流畅的水笔却突然卡住。 “我去找支笔。” 护士抱歉地说。 “我这里有。” 不愿给对方添麻烦,温禧主动说。 眼看着温禧在包里翻翻找找,他在身后喊住她。 她从来都记忆力不好,有时候需要写字,翻遍书包,身上连一只能用的黑色水笔都找不到。 每每此时,她便仰着头跟时祺求助。 时祺尝试过许多不同的办法,还是改不了她丢三落四的毛病。于是他放弃与她的脑容量较劲,转而将自己改造成一个百宝箱。 “我这里有。” 时祺的衬衫上恰好别着一支笔,递上。 他保留很多微小的习惯,都会在她心神动摇时给她致命一击。 重症监护室里,程春菊在医院的病床里安静地躺着,苍老的脸上毫无血色,各种软管缠满了全身。 长廊幽静,温禧隔着玻璃看她,有泪水漫上眼眶。 原来人和人的缘分这样的浅薄,一个转身,就可能见不到了。 “如果你难受,哭出来的话就好了。”时祺轻瞥,看见她眼眶中的泪,说话的语气不自觉地变得温柔。 她天生容易共情,他记得曾经看电影时,也抱着他的手臂哭得稀里哗啦。那时他爱怜地抚抚她柔顺的长发,将纸巾轻拭去眼尾跃出的泪花。 时祺想,三天之期好像太长了。 “刚刚问的问题,” “你能不能现在就告诉我答案?” 第68章 心房 这话问得不合时宜。 像是针尖刺入心海, 她被这个锐利的问题轻轻地扎了一个破口,从破碎的心脏流淌出一串新鲜的血珠,短暂地痛了一瞬。 但时祺太想知道答案了。草长莺飞的时令, 对他来说却像蠓虫肆虐的盛夏。这个问题脱口而出时, 就像自己心甘情愿地走进葳蕤湿润的草木中,每时每刻都像有细密的啃噬附着在血肉之上, 痒得抓心挠肝。 “这个答案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 温禧抬眸,在涟涟泪水中与他那双深情眼对视。 时祺恨不得缠着她立刻斩钉截铁地说出这个答案,如果量变可以换来质变, 他愿意每秒钟都问她一遍。 “重要啊。” 只要她愿意松口, 他便能双手奉上自己的全部。 “但你从前说, 过程比结果更重要。” 这是时祺用来回答某场钢琴比赛结束后的采访,当时他是一匹过关斩将的黑马,面对桂冠的谦让之词。 她难能可贵地记得。 可彼时他拔得头筹, 现在分明没有拥有他的月亮。 还差一步之遥。 “现在改变主意了。” 他说,接着与她解释。 “我怕太晚了。” “我害怕会有一天生离死别, ”时祺沉声, 眼尾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光暗淡, 语气却尽量平淡轻松,好像只是在随便说笑:“说不定到时候躺在病床上的就是我了。” “我不想你也这样眼泪汪汪地看着我。” 他给温禧递去一张干净的纸巾, 指了指她湿润的眼尾。 偶尔想不通时,他的脑海中是曾有过这么危险的想法的。因为她对每个与她萍水相逢的人都好,却偏偏不肯给他一个确切的答案。 他当然知道,想要被她永远怀念, 有一个最好的办法。 “你说什么, 好端端地。” 温禧心想,平白无故地咒自己。 他的担心虚无缥缈, 她不迷信,只是涉及到他的所有事都格外小心,克制住自己不去考虑最坏的情况。 住院部雪白的瓷砖铺到尽头,与明亮的日光灯交相辉映,视野中光线白亮,却渗出几分隐约的惨淡。 走廊上的窗户不知为何被人打开透气,时褀拉了几次也动弹不得。 初春风凉,他从并肩站着的位置往前一步,不着痕迹地为她挡去一点可能的风霜。 温禧浅浅一个,身着唯一的暖色,站在他的影子中央。 重逢时在医院,时祺只敢在无人处凝视她的倒影。 而此时此刻,他现在肆无忌惮地用视线亲吻她,从深邃的眼窝,到精致的鼻尖,到饱满的唇瓣,再勾勒出她漂亮的脸部轮廓。 好像已经得到很多了。 知足吗?但他还想再进一步。 “你喜欢我什么呢?” 第142章 温禧低声说。 她的自卑再一次又一次打退堂鼓,心却不受控制地越跳越快。 留不住的人会选择先走一步。 温禧,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她有时候也会自言自语地问自己。 “如果开始了,发现不是你想要的怎么办?” 温禧问。 她的担忧千头万绪,只是象征性地问出了一个,还问得没头没尾。 之所以会担忧,大概都是因为不想这段修复的感情再无疾而终。 如果她还有机会的话。 “小满,你可以给我很多前置条件。” 他担心她转口就换了新的话题,将决定的时间一拖再拖,于是立马补充上所有的漏洞。 就这一次,时祺不想纵容那些生硬的话题转换了。 “什么?” “比如试用期,比如契约关系,我都可以接受。” 不是可以接受,是甘之如饴。 他应该是没有底线了,在这段关系中,她可以有随时叫停的权利。 温禧想起年初看的电视剧,说因为契约绑定,在日常生活中摩擦出火花,然后顺理成章地走向大团圆的结局。 但她很清醒,知道生活又不是爱情童话。 “这是感情,又不是工作,为什么要说这个?” 温禧反倒觉得好笑了起来。 时祺好像在与她谈判,又像在和她对弈,倒不是步步为营,斤斤计较。他搜肠刮肚地寻找所有对她有利的筹码,然后连同胜利全都送给她。 他精心算计,算计她得到的那份怎么不够多。 “那是我不对,”时祺低垂下头,好像在认真地检讨自己地所作所为。 “哪里不对?” 温禧问,刨根问底。 有时候她问时祺问题,根本是不知所措时一种本能地反问,就像是击鼓传花时每个人都会下意识地把自己手心的花抛丢出去,并没有期待会得到什么答案。 但无一例外,每次她都会收到对方诚挚的解释。 “不应该把你当成可以谈判条件,小满,但我想让你跟我相处时可以舒服一些。” 温家曾经用取之不竭的财富养出一个娇矜的公主,外表华丽,内里却缺失。然后她遇上他,被短暂的填满后,又被残忍地从里到外的撞碎。现在他想用许多许多的偏爱与眷顾,将她重新变成那个娇纵的小姑娘。 但是他知道不可能了。 偶尔时祺会希望温禧还是醉酒时回到十八岁的模样,无忧无虑,满心满眼就装一个时祺,遇上解决不了的事情,就用那双清澈见底的杏眼眼巴巴地看着他,希望这位盖世英雄将所有的一切都摆平。 但现在的温禧,独当一面,温婉却坚韧,但衍生而出的副作用是自卑,凡事先在自己的身上找有可能的原因。 他知道,是因为窘境之下,他曾经也是一样的人。 可无论何时的她,都是最好的她。 他来得太晚了,却总自不量力,想化解那些因他而起的烦闷与苦痛。 因为他现在才有能力。 “如果我说不呢?” 温禧感觉现在主动权好像都掌握在自己手里。话说完又后悔,好像不该这么明目张胆地试探他的心。 但时祺的情绪果真轻而易举被随话波动。 如果得到事与愿违的答案呢? 他不敢想。 心脏猛地空跳一拍,她果然擅长掐准他的软肋。 “那就等到你愿意说好的那一天。” 时祺说。 没有错过就好。 “在这之前,先跟我去一个地方。” - 医院的手续基本上处理妥当,他们也联系上了那位保姆,付了一笔不菲的费用。保姆千恩万谢,承诺会在住院期间好好照顾程春菊。 于是这页故事就这么揭过去,他们一起离开医院。 她坐时祺的车,静心祈祷程春菊早日康复时,余光看见车窗外看见城市上空瑰丽的晚霞,在低空中绵延,像棉花糖落在了调色盘里,竞相翻滚,染上鲜艳的色彩。 转过几个路口,温禧恍然大悟。 原来他的目的地是南江大学。 南江大学的校区与他们毕业时相比,经历了新建扩招,已截然不同。新修的柏油马路,教学区拓宽,新建了几栋教学楼,不少宿舍也重新翻修过。 天光将尽,他们路过的运动场上依然热闹非凡,四处都是学生在挥洒汗水,三五成群,勾肩搭背,空气中都洋溢着青春的朝气蓬勃。 没有人会永远青春,但总有人正在青春当中。 行驶时温禧还在想时祺的目的,现在却很快就被学校的氛围吸引,全然忘记时祺为什么要带她来这里。 她也变得像个学生,走在马路边缘,摇摇晃晃地伸臂平衡,像是只欢快展翅的雏鸟。 “上次去南职,我还被他们认成是学生。”宽敞的人行道上,温禧好像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跟时祺说。 “所以后来呢,怎么样了?” 时祺含笑看她,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等她接下去说发生了什么。 “后来我到报告厅的讲台,告诉她我是老师,把她吓了一跳。” 温禧勾起唇角,无声地笑。 虽然阔别校园已有一段时间,两人的长相也很年轻,走在校园中也并不违和。迎面而来的同学也只以为是遇到不同专业的同龄人。 第143章 “采访一下时学长,回到这里感觉怎么样?” 温禧问他。 她明知道他没有好好上学,便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 时祺笑而不答。 “小满,我是不是一直都没有教过你好好弹琴。” 时祺侧首,眸光如水,心血来潮地随口一问。 “是啊。” 她下意识地点头。 夜幕降临,寂静的月色与他们为伴,无声流淌在校园的每个角落。 “那现在教你。” 严格来说,温禧不算完全不懂钢琴。小时学过一点皮毛,调律收尾时也需要试音,她也习惯会敲击几个键盘,但对手型手势都不是很讲究。 她知道琴童们的生活都枯燥乏味,每个音的敲击都是千锤百炼。 时祺教学,她在早上的视频里见过一次。 “你千金难求的钢琴课,我当然不能错过。” 温禧笑答。 “那去琴房看看?” 他们来到琴房,却吃了闭门羹。现在智能技术普及,连琴房的开放都要提前在校园新建的系统上预约,刷卡自动解锁,再也没有从前的漏洞。 “以前琴房的钢琴也不好,现在应该全部都换过了。” 时祺若有所思。 “教你弹钢琴,我知道还有一个地方。” 第69章 心音 体育馆。 说是潜入, 其实光明正大。后门的门虚掩着,没有上锁,为他们留下了可乘之机, 两个人轻而易举地就寻到通道。 灯光全熄, 四周空寂,一句回声就能统治整栋建筑。 体育馆的后台一如既往, 无边的漆黑,像是泼墨般连天蔓地,横流在地砖上由浓转淡, 最后匍匐在他们闪着光亮的脚边, 融化成倒影。 他们抬脚, 同时迈入骤然降临的夜色。 温禧的眼睛一瞬间难以适应。步调也跟着缓慢下来。 就在这一刻,温禧想起在曦台音乐厅,光滑的白绸覆盖上自己双眼的那一刻, 布料柔软,将刺目灼人的镁光灯遮去, 众目睽睽之下, 她也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牵动心绪的是时祺留在耳后的余温,心中不安的感觉却渐渐散去。 眼前千人, 身后一人。 “小满,你扶我。” 她的踌躇被时祺觉察到,他无声地弯起靠近她的手臂,更方便被她扶住。 果不其然, 下一秒, 一阵微小的力道就落在了他的衣袖上,布料摩擦出声, 时祺的嘴角像是被这阵力道扯开,跟着一笑。 大门虚掩,他们身影交错,消失在微光里。 记忆在此刻交汇成一个完整的闭环,是起点,也是终点。 出乎意料,曾经杂乱的后台现在却感觉干净整洁,在时祺的指引下,温禧一路走来顺畅无比,竟没有踢到任何可能的障碍物。 天知道她原来就是因为踢到杂物,发出动静,才被时祺发现的。 她的回忆像有灯牌照耀,流光溢彩,分外清晰。 “这里的灯还是坏的。”时祺边说,边将手按在墙侧灯光的按钮上,却没有听见灯亮的声音。 她疑惑地循着他说话的声音望去。 “但有蜡烛。” 温禧还未看清,时祺已从琴盖上取过他所说的蜡烛,用随身携带的打火机点亮。 两人之间,蜡烛的火光开始跳动,将泠泠冷光转换成暖意,与之触碰的是嗅觉里一丝不易察觉的味道,轻轻袅袅。 香薰蜡烛......吗? 呼吸的氧气中多了清雅的果香,是她最喜欢的那一种,让人心旷神怡。 时祺随手脱下西装外套,将它放在琴凳边上,他穿的依然是一身白色衬衫,简单干净,包裹着起伏的背脊线条。 记忆深处,那台钢琴安静地伫立在那里,与黑夜融为一体,无声诉说着岁月的沉默。温禧随手一揩,琴盖上却干干净净。 她再次闯入这片无主之地,好像从前误打误撞地闯进他的乌托邦。与他在琴房□□度一夜,坚定喜欢他的心意就更深刻一分。 空空如也的琴凳上,还差一点。 这里该有一个时祺。 她看着时祺掀开琴盖,坐上琴凳,这幅画突然变得完整了。 背身而立的少年已经张开双臂,拥抱独属于他的鲜花与喝彩,但他却在此刻返程,心甘情愿地为她一人演奏,叩问一个希冀的答案。 “过来吧,小满。” 他打碎幻境,掀开轻薄的月色。 汽窗上的月此刻换了位置,光洁明净,漂浮在悬着的空气之中,像一匹舒展的白绸,照在莹润的琴键上,晕转出流光。 温禧莞尔。 - 比起她的浮想联翩,此时此刻,时祺心无他念,好像只想教会她弹钢琴。 温禧像最听话的学生,乖巧地把双手放在琴键上,纤长白皙的手,舒展开,好像珍贵的艺术品。 “想学什么?” “那我就班门弄斧了。” 她还算熟练地将音阶弹了一遍,故意折指,偏过头观察时祺的反应。 “小满,像这样。” 温禧将右手放在琴键上,立刻就被时祺纠正。他伸出一只手指,撑住她的手心,像保持建筑鼎立的支柱,让她保持手型不塌陷。 他好像什么都没说,打算专心致志地在教温禧弹钢琴。 “小满,这是错的。” 第144章 她换了个手型。 “这也是错的。” 她调整了指法。 “现在还是错的。” 昏暗的烛光里,她能看清他长眉蹙起,睫投下一片阴影,努力克制住朽木难雕的神色。 有生之年竟然还能看到时祺不断崩溃的模样,温禧轻轻笑了一声,却未看见身侧的时祺也跟着弯了唇角。 他亲自示范,击键饱满,温禧也跟着依葫芦画瓢,每次落指时却都不尽如人意。 “不要用钢琴家的标准来要求我啊,”温禧尝试后,故意几次三番地失败,最后只好对他用杀手锏:“ 她知道钢琴演奏有两个极端,学琴者的评论也有两个极端。有人说简单好上手,有人却说难于上青天。说难的是初学者,为打好基础,会格外强调手型手势的重要性。他们从古典作品开始弹起,一板一眼,循序渐进。每个音都要计较, 说简单的是成人练琴者,只要弹出连贯的流行旋律就会开心只要快快乐乐,当成业余时的休憩,为生活锦上添花。 因为标准不同,感受自然也大相径庭。 “我们的无名指跟中指相比,灵活性与颗粒性都要差一点,小满,你以后练琴时,可以注意一下。” 她依言,挨个高抬了一下自己的手指,果真如时祺所说,发现无名指使不上劲,抬得很勉强,用崇拜的眼光看他。 “你说得到果然没错啊。” 他们猝不及防地对视,最后的烛火将熄未熄,像她不断跳动的心脏。 “现在告诉你吗?” 时间无声地流淌,她突然不明不白地说了一句。 最先沉不住气的还是温禧。 “什么时候准备的?” 明明他从起床后就开始与温禧共处一室,温禧实在想不出他到底有什么多余的心力来准备这一场惊喜。 “你说什么?” 时祺试图蒙混过关。 “疑点太多了,怎么可能体育馆的门开着,连巡逻的保安都消失了,钢琴的琴盖上恰好有蜡烛,况且之前我听过这台钢琴的音色,它走音得很严重。” 名侦探温禧开始推理,让他无所遁形,用短短几句话说穿事情的真相。 “现在竟然这么饱满明亮。” 很久以后,她听见黑暗中传来一声极淡的笑意。 “原来我演技这么差。” 时祺准备的蜡烛很少,在他们弹奏时在燃烧着,灯光也越来越稀薄。 “很早就开始准备的。”时祺坦白:“从见到你的那一刻开始,” “我一直希望有机会可以与你重新回到这里。” 他说,猝不及防地,呼吸在她的耳畔。 从见到她的那一刻开始,时祺停歇的心像是满载弹匣的左轮□□,他将自己推上□□赌局,心甘情愿地将权利让渡给她,然后让子弹正中心房。 钢琴还是同一台,他恋旧的习惯也保持在了器物上,只是他亲自跟着调律师,将钢琴调至合适的位置,大费周章,被魏越耿耿于怀了一阵。 彼时时祺还是顽劣的少年,所以喜欢捉弄温禧,说鬼故事逗得她花容失色,撞进自己怀中却又给心跳添乱。 “我给南江大学投资,条件是想借用这个体育馆的后台。” 他温声说。 “没有什么惊喜,只有我。” 时祺说。 他愿意将最好的一切都捧给她,几乎用直觉判断就知道温禧不需要那些华贵的包装,只想要两个人,独享她的真情流露。 香薰蜡烛是她从前用的,价格曾瞠目结舌,他对她现在的喜好掌握得并不多,只用旧物试探。 “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我爱慕虚荣,如果将宴会上那套珠宝送给我,我或许会好好考虑。” 温禧与他开玩笑,杏子眼亮亮的,像小猫夜视时发光的瞳仁。 “既然用心准备了这么久,那现在要为我演奏一曲吗,时先生?”最后一缕光耗尽的时候,温禧笑着邀请,重新在他的心中的暗房点亮。 “好啊。”他欣然应允。 盲弹对时祺来说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小事,经年累月的练习,他早就将每一个琴键的位置都深深印入脑海。 在这一刻,她又无比庆幸现在是黑暗,不用去掩饰神色后,会有更多的情感流露。 在黑暗中,他们互相靠近,又彼此坦诚。 在视觉被屏蔽的时候,同频共振的感知力被无限地放大。认真演奏的时祺极有魅力,她现在又设身处地,用耳感受一回,音色纯净,让人直面那些艺术品的创造者。 那些旋律编织成细密的爱意,朝着她的方向奔涌而来,他用小调做乐曲的底色,流动的音阶像无声的情愫,将最真挚的的爱意蕴藏在黑白键上,千回百转,编织出如梦似幻的意境。 偶尔又有颤音,从活泼到沉郁,像现在的她。 这就是他呈现给她的世界,每一条旋律都代表一种心情,幽静的想念,燃烧的爱意,那些无人处才敢吐尽的情绪,都被他尽数盛进婉转的旋律里,诉说得比他口中的任何一句话的信息量都多。 惊惶中温禧流泪,抬手抚到眼尾冰凉的液体。 原来真的有旋律动听到让人情不自禁地落泪,她忽然明白那些蛊惑人心的魔力从何处来。 她的理智铩羽而归,她的感性扣弦而歌。 第145章 她还有许多问题想要听他亲口解答,可此时此刻,便只想去爱。 “最近写的一首曲子,叫小满。” 二十四节气,他终于将空缺的最后一首曲子补齐。 “还有另一个名字,叫未来。” 他无法将时针拨转,却可以在未来降临前的每一刻好好期待。 “你是我的灵感之源。”时祺缓声,声音清朗:“从前就有很多曲子是因你而写的。” 琴声未停,他边弹尾声边与她说。 他们说艺术家不该过得太安逸,因为安逸的生活会让人失去灵感,只有大悲大喜才能激发创作欲。 可他拥有她,却像是将缪斯随身携带。 “为了不让我泯然众人矣,小满好好考虑一下吧。” “你一直很清楚我的答案,不是吗? 温禧轻声说。 缓慢恢复的视力让温禧感觉到时祺在离他极近的地方,不敢轻易地侧首,担心稍一转身时,就会在彼此的脸颊上留下意外的印迹。 他也深以为然。 “我很喜欢你。” 那张漂亮的侧脸,因月色与夜色交织的迷人轮廓,潮湿的杏眼楚楚动人,便很让时祺有吻上去的冲动。 “不要这样看我,” 他们同时侧首,下一秒就唇齿问候,延音踏板尾音未尽,而吻交缠不歇。 第70章 亲密 “怎么笑了?” 短暂停歇时, 连盛放的月光都眷顾。时祺的双手捧住温禧的脸,本能地轻轻婆娑,好像心尖珍宝。 她看见他唇角扬起的弧度, 像是栖息了一只振翅的蝴蝶, 蠢蠢欲动,于是明知故问。 “我很开心。” 时祺的情绪很少外露, 像殿堂之上的神祗,喜怒哀乐不形于色,但在见到温禧之后, 情绪却像是收不住的网, 整个人都变得更具像化。 连魏越有时候会揶揄他, 说他更像一个人了。 因为失而复得。 时祺主动邀约的吻得太深太久,像溺水之人攀上浮木所用的全劲,温禧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时祺察觉,便恋恋不舍地后撤, 转而将她揽进怀中。 温禧的气息随着分秒的推移慢慢平缓下来。片刻的宁静格外珍贵, 她在一片墨色中靠在他的胸膛之上, 倾听对方有力的心跳。 “我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头顶上的时祺缓缓开口,他将下巴枕在她的肩上, 清冷的声线都染上难以克制的悦色。 “你以前从来不说这样的话。” 温禧轻声说,话里带着狡黠。 因为有巨大的惊喜像从天而降的外物,突然落在涣散的他眼前。半年前,时祺还不敢妄想今时今日发生的事, 这样甜蜜的情形只会在梦里发生。 所以他害怕清醒, 因为清醒就意味着镜花水月,烟消云散。 时祺预演了许多次, 她接受或拒绝后他该有的反应,细细斟酌过每一个字,但在事情真正发生时还是无法控制自己加速的心跳。 从前他为如何拒绝她而苦恼,时过境迁,现在他因如何让她接受而心乱如麻。 “小满有什么感受要对我说吗?” 时祺沉声说,期待她的每一个答案。 “以后记得不要隐瞒,跟我说真话。” 温禧赖在时祺怀中,尾音带着软,轻巧地一笔带过。 作为她最亲密的人,时祺从前连身份都是假的,温禧却相信他有难言的苦衷,心甘情愿地被蒙在鼓里。她想,当年发生的所有事,他们还会有许多时间好好沟通,也不必急于一时。 话说完,她感觉腰上的力道又更重一分,于是知道时祺与她心照不宣。 时祺在听到这句话时,脑海一瞬间如走马灯得飘晃许多画面,却没能抓住。温禧聪明,他也知道她心如明镜,从前的旧账倘若算起来,他不一定能圆得完美无缺。 她极尽坦诚,但他却不是。 这段关系对他而言,处处都是从前遗落的闷雷,所以走到一半分道扬镳。现在他们重新相聚在这里,启程再踏这片危机四伏的广阔麦田,还是举步维艰。 从前说的那些话真假参半,他也不知道自己编织过多少谎言。 有些事温禧并不知情,却能为他寻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时祺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将善解人意的意中人拥得更近一分,让她确切地感受到因她而起的心音。 “小满。” “我在。” “小满。” “我在。” “小满。” “我在这里。” 他唤了温禧一遍又一遍,深情地,温柔地,轻声慢语,像被写上反复记号的乐章,用唇齿品她的姓名,然后从她每次不同频率的回应中,提醒自己现在并不是黄粱一梦。 正襟危坐的钢琴家偶尔也像儿童,幼稚得让人发笑。 起初她声声有回应,最后温禧再也忍不住,坐直后放肆地笑出声,银铃般的笑声碎落琴键,他与她对视一眼,又自然地笑倒在他怀里。 “小满,你知道吗?你上次喝醉的时候回到十年前了。” 温禧的印象深刻,因他绘声绘色地描述而将所有的细节都一并回忆起来,有些难为情,于是连声音都细如蚊蝇。 “我知道。” 往事不堪回首,以后她一定再也不喝酒了,温禧暗自在心中发誓。 第146章 她的酒品这么差,真不知道下次还会出什么幺蛾子。 “那时候很可爱。” 时祺说起,意犹未尽。 “你不喜欢现在的我啊?” 她随口一问,心中有些介意。 温禧的思维跳跃极快,突兀地转折,主动向她最介意的那件事靠拢。 这件事是长在温禧心中的一根长刺,现在复又提起。从重逢以来,她有自己不安的来源。虽然不想承认,但她却实实在在地担心过,时隔多年,旧情复燃或许只是因为他眷念从前娇俏可爱的模样,会在现在的她身上寻找从前自己的影子吗? 温禧悲哀地想,可她再也不可能是从前的她了。 所以看见独奏会上鲜艳明媚,敢爱敢恨的宋慧雯时,她才会心神恍惚,却又立刻察觉到自己甚至没有失态的资格。 “小满,”身侧的气压骤然沉下来,时祺仿佛看见她鼓成河豚的腮帮子,笑着与她解释:“这可是欲加之罪。” “现在的你很好,聪明,独立,坚韧,很吸引我,”时祺缓声说:“我喜欢从前的你,更爱现在此时此刻在我眼前的你,每个人都不是一成不变的。” 他喜欢的不是珍藏在记忆中毫无血色的某个白月光,而是此时此刻鲜活的她。 “但我是真的希望,你能像那个时候一样的无忧无虑。”时祺话锋一转,语重心长地与她说:“你不需要我,但如果愿意找我帮忙,或者愿意表达自己的情绪,我会很开心的。” 她独自背负得太多太沉,考虑问题全单枪匹马,他很欣慰,却不愿见到。 爱不是占有,却是保护。 他的心声终于对她吐露。 酒醉后缠着他的那一晚,那是她短暂属于自己的时刻,也是她偶尔情绪饱胀外露的时候,所以时祺经常怀念。 温禧被他一说,又有想流泪的冲动,明明没醉,却觉得微醺,因扑面而来的情意感动。 泪还聚在眼尾,便被时祺爱怜地伸手抚去。 “好了,小满,我什么都没说,你现在就哭了。” “不是你刚刚说的,让我表达自己的情绪吗?我现在是真情流露。” 温禧有些强词夺理,一字一字咬重,泪却落得更汹涌。 因为爱人细致入微的观察,跌宕的命运将她虚掷在半空之中,却被人稳稳地用怀抱接住。 她由衷地意足。 他们从琴房离开时已是深夜,晴月当空,将两人并肩而行的影子倒映在路面上,远看就像交叠在一起。 从漆黑的体育馆离开后,没有寂静的夜色做掩饰,温禧的脸又红了,像元宵的灯笼。 皎洁的月光下,时祺的手指垂在身侧,五指纤长,晃晃荡荡,偶尔还擦过她的裙摆,看起来便是很好牵的模样。 从前恋爱时,她恨不得每时每刻都像树袋熊一样挂在时祺身上,半拖半拽。现在确定关系后光明正大,温禧反而不好意思去牵他的手。 原本确定关系对他们而言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变化。因为他本来就在与她很近的距离之上。 刚开始时,她抗拒他的靠近,可时祺出现在她身边的频率太高,慢慢变成温禧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给予得久了,人就会因为惰性形成习惯,剥离后反而分外痛苦难忍。 他是拿捏人心的高手,等她意识到这个真相时,情感已经领先理智提前到达终点。 她才惊觉,自己好像不知不觉被他当作女朋友养成了。 她的意志向来不坚定,欲拒还迎大概说的就是像她这样不靠谱的人吧。 温禧的思绪还在游离时,却猝不及防地觉察到手指上熟悉的温度。 她被勾住手指。 “别看了。” 时祺漆黑的眼里都是笑意,对她说。 “你的眼睛都快粘在我的手指上。” 时祺发现视线的落点不对,眼神就顺着她的目光往前探,觉察到她的意图。 明明刚才更亲密的动作都已经完成,现在他的小满想要牵手,不自然到了极点,还用眼神小心翼翼地试探。 他觉得很可爱,也不介意帮她一把。 “现在好了。” 他们十指相扣,严丝合缝,像是上了钥匙的锁扣。时祺将两只牵起的手邀功似地在她跟前晃了晃。宽厚的大掌将她的指尖包裹着,她感觉心安。 这是她到此为止最难忘的夜晚,因为月色无边,与身侧人共赏。 - 一夜好梦后,温禧却遇上一件让人匪夷所思的事。 她是被手机的振动声唤醒的,温禧半梦半醒时,眼睛来不及睁开去看屏幕一眼,却听见耳边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 “你好,请问是温禧小姐吗?不好意思,之前我妻子在你们那里定过一台钢琴,请问还可以退吗?” 那个男声喊出她的名字,准确无误地说出自己的诉求。 “您好,请您跟我说一下你的姓名和电话好吗?” 她瞬间清醒,凝神看见屏幕上跃动陌生的号码。 对方果然对她说出姓名和电话,唐金,将她的记忆拉回两月之前。温禧猛地想起那天不对劲的种种情状,唐女士说话牛头不对马嘴,说想给自己上大学的孩子买一台钢琴,但后来又一切正常,她怀疑只是自己想得太多。 那台钢琴温禧已按照对方的要求寄去很久,钱款也已经全数收到,因为事务繁杂,所以她没有亲自上门,派了钢琴厂商的人去安装。 第147章 现在不知为何,对方的丈夫却忽然说自己对钢琴不满意。 “温小姐,可以麻烦你过来看看吗?” 第71章 陪伴 男声继续提出要求。手机畔的温禧却疑窦丛生。 且不说这台钢琴已经送过去许久, 早就超过退货的时限。从购买到签收再到安装,丈夫从来都未露过面,现在却突然存在感这么强烈, 告诉他自己想要退货。 他自己也清楚大概率不能退, 觉得这个要求有些无理,但尽管说话礼貌, 想法却很坚定。 “请问您为什么想要退这台钢琴呢?” 男人却有些支吾,只是不断地重复让她来家里的理由,接着又说。 “温老板, 电话里不太方便, 需要你亲自过来一趟。” “好。” 权衡再三, 本着顾客至上的服务精神,温禧答应了,但却先打了个电话给时祺。 尽管陡然切换的身份让她还有些不适应, 但她依然将时祺说过的话放在心上,有程鹏事件的前车之鉴, 现在做事都格外谨慎。 温禧深呼吸, 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十一位数号码。 电话铃声只响了一声就被接通, 好像对方翘首以盼良久。 “好,我现在马上就过来接你。” 时祺很快给出回复。 温禧在家中收拾妥当, 换了一件灰色的针织长裙。白袜黑鞋,她将长发扎在脑后,梳了个丸子头。又将整身知性气质中和出一些俏皮与灵动。 她从楼道里下来,迎面就与时褀的目光相撞。 是确定关系后的第一次见面, 昨晚的甜蜜还历历在目, 她的心间反而有几分紧张。 但这份紧张感在抬眼时看到他的那一刻就烟消云散。 时褀穿了灰色的针织毛衣,外面又穿了件外套, 他站在那里,身形修长,挺拔如鹤立。 他漆黑的眼里温柔的笑意尤盛,像是草长莺飞后被吹落的蒲公英,在触到她面容的那一刻纷纷降落,事到如今,他再也不需要避讳自己的目光,可以专注地欣赏她流露出的美。 他安静地看,不需要占为己有,因为她只属于自己。 时祺与她是同色系的穿搭,他们似乎都第一时间意识到这个奇妙的碰撞。 “事先声明一下,这是巧合。” 时祺说,眼神温柔,视线半刻都没有离开过温禧的脸庞。 他顺手就将她揽过来,将社交距离缩短为亲密距离。 “怎么了?有哪里不对劲吗?” 她被时祺的视线炙烤得脸红,连忙问。 时祺不答。 “口红沾到牙上了吗?” 他凝视的位置是温禧的唇瓣,落点明确,她察觉到,先自我怀疑,有些不自然地咬唇,然后再问他。 “是啊。” 温禧便紧张兮兮,想从自己的手包里去拿一只小圆镜,检查一下自己的妆容是否合宜。 “怎么不找我帮忙?” 他伸出指腹,轻触了一下温禧的唇瓣,像蜻蜓点水,却留下无法消散的涟漪。 好想吻她,但不能破坏她的妆。 “你骗我。” 直到温禧看见手机屏幕里的自己,确认自己妆容得体,微微撅了撅嘴,以示不满。 “没有骗你,欣赏美是需要一些时间的。” 时褀眉眼含笑,伸手为她将副驾驶的门打开。 “小满,上车吧。” 他抬手在车门上方护着她的头,看见温禧钻进座位上,乖乖坐好,伸手将裙摆抚平。 时祺也上车。 “你现在不紧张了吗?”时褀侧过身,将她的安全带插好,短暂地停留了片刻,温热的呼吸落在她的面上。 温禧猛烈地摇头。 她记得从前坐他车的时候慌张,只记得要坐在后座,不要去副驾驶那个危险地带,要与他保持距离,不像太亲密。最后位置虽然坐上了,却手足无措,甚至将驾驶座的安全带都扯到自己身上,闹了个大笑话。 现在旧事重提,她脸颊微红,他眼里笑意盎然。 密封的车厢是两人独处的空间,有流动的暧昧越来越重。 “吃过早饭了吗?” 时祺问,温禧点点头。 他贴心地从后座取出保鲜盒,里面放了一些切好的水果,转头对温禧说:“准备了一点水果,你在路上吃。” 保鲜盒里的苹果被细心地切出兔子的形状,清甜的果香在密封的空间里蔓延,勾起她的独家记忆。从前她与他同居时,这些水果都是由他亲自去准备。 “这么用心?” “因为好不容易追到的,要好好珍惜。” 温禧低头,掩饰自己通红的脸。 “甜吗?让我也尝尝。” 时祺问她的时候,温禧用竹签插了一块苹果,放进嘴里,像大快朵颐的仓鼠,正在用力地嚼。 她听见他的话,回答他的话应该也会含糊不清,她索性用肢体回答,用竹签在保鲜盒里选了一块,抬头准备给他。· 一点一滴,他介入温禧的生活,从日常最普通的小事做起。 “小满,到时候补妆可以吗?” 她下意识地点点头,正疑惑他为什么要问这个。 直到下一秒她终于明白了时祺要做什么,因为他再次俯身,吻在她的唇上,齿间缱绻,与她一起品尝到甜蜜的果香。 温禧还没有意识到,手里竹签插着的半块苹果还悬在半空之中。 第148章 “很甜。” - 车辆平缓地行驶,温禧感觉脸上的热度渐渐褪去,她托着腮看时祺专心致志的侧脸,恍惚觉得看得太久,又要被他笑话,就做贼心虚地将头低下去,拿出手机浏览信息。 “一会晕车。” 时祺侧首,看见她的脸快贴上手机的屏幕,想起温禧从前的毛病。 “在看什么?” “看微博。” 她说着,又戳了戳按键。 “也看我吗?” 他好整以暇地问。 当然看到了。 “你又拍了月亮吗?” 温禧明知故问。 因为他偏爱用镜头对准天空,与她每个情感变动的节点都在记录,从黄昏到月亮,静水流深,传递那些隐晦的爱意。 后来发现大家又纷纷解码地理位置,一起思考这张照片究竟在何处发的。狂热的粉丝想尝试在南江蹲点守候他的到来,他又觉得意兴阑珊。 他太明目张胆了,从来都没有避讳她的身份。他也不是烈火烹油的偶像,需要隐匿自己的情感状况。 但他也希望有一个机会,带她从幕后走到台前,无论是她的职业还是她的身份。 温禧从前也用,喜欢在社交平台上分享生活,后来因为家庭变故,有不怀好意的人顺着账号发消息来骚扰,所以慢慢减少了使用的频率,最后的结局就是她忘记密码,那个账号就渐渐作废。 后来她重新注册过了,从时祺的钢琴演奏会结束之后,最后一条微博停留在她当初介绍调律工作室的宣传之上。 倒是也收到过不少的私信,也有有心之人旁敲侧击地从她这里打探跟时祺相关的消息。 温禧提起微博,是因为当晚时褀就在微博上更新,更新了一则视频。 “是只有你能看得懂的文案。” 他们心照不宣,不用担心别人发现。 时祺是这么想的。 他难得录了一段钢琴视频,说从前的创作终于在此刻圆满完成,署名是小满,二十四节气组曲的最后一首,现在可以光明正大地公之于众。 视频是时祺随意录的,镜头里甚至能看见旁边的酒杯,播放以后短暂地在圈内激起了不少的水花,现在的他却气定神闲地陪在温禧身边,没有作出更多相关的回复。 这首歌用了复调结构,交替轮转的旋律像是莫比乌斯环,有始有终,他们从开始走到结尾,试图寻找故事的结局,但是终结,也是开端,他们两人之间终究没有结束。 “昨晚睡得好吗?” 她想实话实说,睡得不好,半夜因为他,几次醒转,但最后想到在一起的事实后,又安然入眠。 “谢谢小满今天记得我。” 时祺又揶揄她,他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尘埃落定时,现在甚至屈尊给自己当司机。 说到这个,温禧又想起别的事来。 “你下次记得换一台车来接我,在这里太显眼了。” 观星公寓门口那些乘凉唠嗑的大爷大妈,火眼金睛早就紧紧地盯着他停在门口的这辆黑色轿车,连讨论的氛围都更热烈一些,就差没有直接上前去拍照打卡。 察车观财,知道此人并非池中之物。 “好啊,小满说什么,我照做就是了,我下次骑单车来接你,总可以了吧。” 时祺微微一笑。 他记得在校园时也没少用单车接过她,还记得微风吹拂时,发丝抚过后背的感觉。 “地址?” “在观澜庭。” 她默契地接上话,然后迫不及待地跟时褀说起今天这个神奇的电话。 又是观澜庭? 时祺的眉心一挑。 原来他与那人日日做邻居,也没有一点察觉。 “你当时在琴行的时候,也觉得她看起来不对劲吗?” 温禧跃跃欲试,像第一次办案的侦探,一双杏眼亮亮的,用一点仰慕的眼神看他,企图从他这里收到回复。 他不会随意去怀疑一个人,一定有等量确凿的证据才会做出判断。 红灯停,阳光落在方向盘上,时祺修长的指节敲在方向盘上,不急不缓。 “无论他是什么目的,我们都先去见见他再说。” 第72章 表演 “迎宾大道尽头, 应该是向左拐。” 破碎的记忆随着途径往日的大道被重新复原,温禧看着前面似曾相识的分叉路口,若有所思。 “你很熟悉这里。” 时祺侧首, 用赞许的目光看她, 褒扬她的方向感。 “当然啊,原来是我家。” 她有点骄傲, 话脱口而出又有点失落。 “还有没有考虑再回来?” “回不来了,这里的房子在当初我们家破产时抵债时就卖掉了,现在过去这么多年, 也不知道换了几手了。” 她目视前方, 说得坦然。 其实还挺喜欢在观澜庭置办的这套别墅, 当初家中的装修几乎都由她一人说了算,是象征她第一次离家独立的小小空间。 况且,他们在这里也留存了不少珍贵的回忆。 原本陆斯怡说要趁拍卖时高价截胡, 送给温禧当生日礼物,却不知被哪里的财神抢了先, 看来终究还是差了点缘分。 时祺歉然看她, 以为是自己勾起了她的伤心回忆。 “没事的, ”温禧眼中含笑,反过来去安慰他:“只是挺喜欢这里的环境的, 觉得有点可惜。” 第149章 最后的记忆,停留在暴雨时跌跌撞撞地逃离,然后撞见她的命中注定。 从董富明事件平稳地画上句点,她就没有再涉足过这里。 凭时祺现在的财力应该不算什么难事, 豪掷千金, 为博美人一笑的事应该也做得出来。 好奇怪,温禧看见光中时祺的侧脸, 竟然萌生了这种不劳而获的想法。 不行,要靠自己好好努力。 “没关系,”她轻声给自己鼓励,情不自禁地攥紧裙摆:“以后总有机会,会有更大更好看的别墅。” 细如微尘,却还是一字一句落进时祺敏锐的耳里,他听见她的雄心壮志,微微地弯了嘴角。 温禧的观察还是不够仔细,他对这座城市阔别八年,但却连从未见过的郊区道路都驾轻就熟,是有缘由的。 保安对陌生的车辆似乎并没有任何不妥,行了标准礼后,就抬杆放行,好像是对待熟悉的业主一般客气。 观澜庭46号。 门铃滋滋作响,他们本以为会见到电话那端联系的男人,但门应声而开时,见到的却是身形瘦弱的年轻女子。 “唐小姐。” 温禧脱口而出。 对方愣了片刻,却用像看陌生人的目光看他们,眼神戒备。 ”你们是谁?“ 唐金的脸颊比上次在琴行见到时显得更加瘦削,穿着及地的礼服裙,突兀的颧骨截断了流畅的脸型。她瘦骨嶙峋,肩翼好像随时都会刺破薄纸的利刃,衬得整个人都有几分诡异。 记忆里的违和感变得更浓重了。 “您好,您好。” 眼前闯入一个慌乱的声音。温禧看见穿休闲装的男人从她身后探出头。 “抱歉,你们请进。” 整套别墅的装修十分简约,几乎没有复杂的陈设,寂然空旷,倒真的像一个演奏场地,客厅里却是一片狼藉。 他似乎正在收拾地面上的碎片,手里还拎着簸箕。 她机械地做好开门的动作,左手却在空气里微张,根本不知道将什么抓在手心里。 男人自我介绍,说自己叫林市昌,他似乎刚从一片狼藉中脱身,急匆匆地从唐金身后来。 “他们是谁?” 唐金歪头,眼神警惕,看向自己唯一熟悉的人,连声音都变得尖锐。 “为什么我演出的时候有外人进来?” 她的声调越来越高,情绪已然徘徊在崩溃的边缘。 温禧心中骤然缩紧。 “是两位经纪人。” 林市昌却游刃有余,他耐心地跟唐金解释,将毛毯披在她孱弱的肩膀上。 “那我是不是很快就可以正式登台表演了?” 她欢快地拍手,瞬间变得兴高采烈起来。 “是的,他们刚刚看了你的彩排,觉得你很有潜力,准备跟你签十年的长约。” “真的?” 她的眼睛一瞬间变得明亮。 “回去吧,我们要商量一会合约的细节。你回房间练习一下签名,到时候在合同上签一个最好看的名字,好吗?” 他为人温和,和电话里一样,没有咄咄逼人。对自己的伴侣轻声说。 “好。” 唐金好像听懂他的话,轻轻地点点头,听话地走回自己的卧室里,将门掩上,却不着痕迹地留下一条缝。 温禧和时祺站在原地,窥见了这个家庭不足沉重的秘密。 眼看着唐金安静地回到房间,他这才腾出手来去招呼时祺与温禧。 “林先生,” 温禧与时祺同时开口,话缠在一处。 “你的手。” 时祺冷静地提醒他。 林市昌的右手被玻璃划破,流了血,刚刚在忙着安抚唐金,还来不及处置,现在看起来触目惊心。 看见鲜血,温禧胸口生理性地感到压抑,好像突然压上巨石千钧,却被时祺敏锐地发觉。 “别看了。” 他侧过身,遮住她的视线范围。 “我处理一下,”林市昌像早已习以为常,从茶几的抽屉中取出消毒的碘伏,面不改色。 因为唐金的存在,这个家的装修虽然简陋,但却地板上铺了软垫,尖锐的棱角也都用布包好,清晰地倒映在温禧眼里。 “不用招待我们,我们自己可以。” 林市昌飞快地处理好自己的伤势,又折去厨房里将做好的茶水和点心端到客厅上。 温禧与时祺坐在沙发上没有被沾湿的那一角。客厅里的空气似乎不知何时被灌了铅,每呼吸一口都分外沉重。 “你们看出来了吗?” 几乎是一目了然,唐金的精神状态看起来却并不好。 “吓到你们了,本来这几天她一直很好,今天起床不知道为什么又突然变成这样。” 他低声解释。 “温小姐,这位是?” 他的目光落在时祺的身上。 “我姓时。” 时祺适时抬眼,介绍了自己的身份。 “时先生,让你们见笑了。” 但温禧却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上次看见女人的神色很不对劲,有种违和的古怪,现在来到家里目睹这一切之后,有种所思所想被证实,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大抵每个家庭有每个家庭的不幸,都有在不同时刻需要体会的苦难。 她几乎是在第一时间想起时祺的母亲,想起当初他年少与母亲相依为命时的辛苦,他独自用孱弱的肩膀扛起一片天时,不知会不会有这样绝望的时刻。 第150章 就像林市昌,他已经做得很好了。 虽然唐金精神异常,但温禧在她身上飞快地扫了一眼,她穿吊带礼服,露出大部分的身体皮肤都没有伤口,一看就知道被照顾得很好的模样。 反观她的丈夫,为了照顾妻子,连自己的手上有伤口都未曾发觉。 “不瞒你们说,我妻子的情况比较反复,真的不好受,” 林市昌抬眼,一肚子的苦水仿佛无处倾诉,现在终于寻找到了突破口:“买钢琴前,她每天在家里念叨地说要买一台钢琴,现在终于买了。” “那天她突然从家里消失,吓了我一跳。” “怎么没有找人看护,还让她独自出门?” 温禧打断他。 “请过,但除了我,没有人能照顾得了她。”林市昌低下头,轻巧一笔带过之后却是无尽的心酸。 “那天是我工作太忙,再加上她病情已经稳定了好一阵了。“ “都怪我,是我太大意了。” 回想起买钢琴那天,温禧补充说。 “她跟我们说,是想给自己的儿子买一台钢琴,还说自己的孩子上大学了,我还给她推荐了不少我觉得比较适合年轻人放在宿舍的电钢琴,但她最后还是决定要买钢琴。” “怎么会?” 男人惊讶地瞪大眼睛。 温禧想起之前在琴行看见她的时候,就处处透着不对劲,她穿的衣服,说话的方式,还有孩子看起来根本就不是读大学的年纪。现在这些猜想果真被证实。 “我们的孩子最喜欢的是拼积木,对钢琴根本不感兴趣。” “不过她病情发作时,会这么说也不奇怪,我都能理解。” 听见林市昌的解释,温禧的眼神染上几分同情之色。 “你们的小孩现在在哪里?” 时祺忽然发问。 似乎没有预料到时祺会突然这么问,林市昌愣了片刻,才说出孩子的去相。 “啊,去上学了。” “很乖的孩子,”林市昌眼中的光好像消失了,又补充说:“现在也害怕自己的妈妈,都不愿意回家。” 沉寂片刻。 “我是做生意的,但最近情况并不好,贷款很快就要到期了,再加上给小金治病。” “温小姐,”林市昌的眼神里有期待的眼光,好像抓住救命稻草:“能帮我把这台钢琴收走,再把费用退给我们吗?” “为了给她治病,我们这套房子也是打算卖了的。” 能在观澜庭中住的,大多是非富即贵。但情况已经严峻到他需要用房抵押,看来确实是不太乐观。 但一台钢琴的价格又有多少呢,充其量万余块,不过是杯水车薪。 他唏嘘一番,温禧明白,他说得很正确,现在家徒四壁,的确到处都是需要用钱的地方。 温禧于心不忍,终于开了口:“如果你想把钢琴留下,也不是不可以。” 一台钢琴的费用她愿意承担,如果能让她的病情改善的话。 “不用。” 林市昌露出一个牵强的笑。 他们进门时发现客厅空荡荡的,用视线搜索了好一会才找到那台钢琴,发现被白布遮盖着,遮挡得严严实实,连踏板都被包裹好,只能看见钢琴的轮廓,似乎很抵触被人看见。 也好像主人早就笃定了要将钢琴送走一样。 “等一下。” 温禧伸手掀开,却感觉有视线从身后望着她。 第73章 怀疑 “那林先生, 我检查一下这台钢琴,如果没有问题,我就打电话联系合作的运输平台, 让他们帮我运走。” 林市昌点了点头。 身后的目光如芒刺在背, 温禧心中异样,却还是掀开遮盖钢琴的白布, 那台漆黑的钢琴就出现在他们面前。她还来不及检查,身后却突然传来尖锐的女声。缝隙中的那只眼睛突然变成骇人的面容。 原来是唐金。 他们一直被她在暗中窥伺着。 “不要,不要, 我不要看到这个。” 她双手捂着脸, 整个人好像在一瞬间被按下失控的开关, 歇斯底里地吼叫。 “快把钢琴搬走,啊——” 温禧猝不及防,时祺却比她的反应更快, 眼疾手快地将那块白布继续盖回钢琴之上。钢琴不见了,从唐金的视角只能看见一块模糊的白色轮廓。 她却仍然深陷在情绪的漩涡之中。 “没事了, 没事了。” 林市昌箭步跃到唐金的面前, 将她揽在怀里, 安抚她的情绪。 唐金尖叫,依然乱蹬乱踢, 几乎要将自己的嗓音像撕碎的布料,粗暴地扯开,不留任何余地。 现在温禧明白了。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她现在一看见钢琴就会犯病,可她之前独自一人来到温禧的调律工作室, 面对的钢琴少说也有十几台。 她百思不得其解。 “抱歉, 我也没想到她会在房间里往外看,”等这场意外再度平息, 林市昌又开口与他们解释:“倘若我能明白我妻子发病的规律就好了,可是连医生都无能为力。” “温小姐,你明白了吗?这就是我一定要找你,想问问这台钢琴能不能退还的原因。” 是因为唐金一看到钢琴精神状态就会失控。 万事万物有因必有果,可来龙去脉毕竟是他们家中隐私,如果他愿意说,温禧也很愿意了解他们相识相知的过程。 第151章 “我冒昧问一句,您的太太原来会弹钢琴吗?” 上次唐金在琴行里标准手型很专业,但她在选琴时却予以否认。 “她会,”林市昌似乎很讶异他们会问出这个问题:”她说从前因为自己家里穷,供不起她学艺术,就放弃了练习钢琴。” 温禧与时褀对视一眼。 “当初钢琴刚刚搬回家时,她也很兴奋地练习了许多天。”林市昌说起那段回忆,眼神里似有浓重的怀念。 可惜她每况愈下,他这个朝夕相对的伴侣都说不出缘由,那温禧这个外人就更不知道为什么。 他们约定了趁唐金安眠时找人上门抬走钢琴,就告别离开。 离开林家时,温禧的心情反而变得很沉重。他们并肩走到车门,时祺为她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她却站在车门口未挪半步。 “或许当初真的是我想多了,只是个苦命的家庭罢了。” 温禧自言自语地感慨。 “小满?小满?” 时祺叫了她两声,她的意识才勉强回神,飞速地坐上车。最近面对生活的艰难险阻太多,有些心力交瘁,幸亏身边还有他在,于是用感激的眼神看着时祺。 “这么入神,我喊你好几声了都没听见。“ 时祺将她的安全带系好,伸手将她的碎发挽回耳后。 “在想怎么能帮助唐小姐?” 他的尾音上扬,轻易地勾出她心底的秘密。 “你知道啊。” “你在想什么,所有的表情都写在你脸上,根本就不用猜。” 她从林家出来之后,两弯漂亮的柳眉便一直蹙着,时祺一眼就能看尽。 “我还知道,你在想,还好有我在身边。” 他每次看向她,漆黑的瞳仁里都覆上透明的温柔。 自己的心事被一语中的,她觉得有些羞赧:“你知道就好了,还要说出来做什么。” 眼见着她愁云密布的小脸略展,时祺的眉心也跟着松动一些。 “我也不知道能为她做些什么,就感觉她太可怜了,可惜我也帮不上忙。” 她记得当初唐金在琴行里看见钢琴时眼里的光,涌动着真挚的热爱。她可以看出,她是真的喜爱钢琴演奏的人。 现在却被桎梏在一人的舞台上,演一出自己精神世界里的独角戏。 “你说唐小姐为什么要骗我,说要给自己的孩子买钢琴,却是买给自己?” “这个很好理解,可能想要那台钢琴的本来就是她自己。” 时祺与他们解释。 “有时候我们童年的愿望得不到满足,所以在成年后就会反复地提起。” 时祺说。 “所以她口中的那个孩子也可能就是她自己。” “因为她自己想要,所以将自己的人生愿望移植到自己的孩子身上?”温禧问他:“我都快被绕晕了。可是林市昌对她很好,她如果想要钢琴的话,她为什么自己不说?” “所有的反常都可以用精神疾病这个借口来解释。但倘若我们把她当作正常人,就会发现让人困惑的地方很多。” 时祺说,又抬眼看他:“所以,我甚至怀疑他们可能并没有这个孩子。” “你不善于伪装,却有很多人都擅长表演。” “你说林市昌?” 林市昌在温禧眼中,爱妻顾家,即使妻子疾病缠身,是众人眼中的异类,他也不离不弃。 这样的好人,会有什么问题? “小满,你有没有感觉到,我们到现在听到的,全都是林市昌的一面之词。” 有些薄纸被他一针见血地突破,她突然有些不寒而栗。 “现在我大概可以确定,他肯定隐瞒了一部分的真相。“ “啊?” 现在吃惊的人轮到了温禧。 但他说谎是为了什么呢? “可是我观察过了,她的身上没有伤口,如果是家暴的话,应该一眼就可以看出来。”温禧说。 虽然不应该以恶意去揣度别人,但看见女性的反常,无法否认,她这是最下意识的反应。 然而,在亲眼见证过他对唐金无微不至地呵护时,温禧内心又涌现出某种负罪感,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信马由缰。 “施暴有很多不同的方式,从□□上说,指尖,脚底,头顶,他让你看见的只是你想看到的部分。” 时祺说,闭上眼,抗拒那段脱胎于地狱的记忆。 或许并不是所有人都跟他一样,有最后脱颖而出的幸运。 “还有,以往拷打犯人时,将他们的眼睛用黑布蒙上,控制水的滴速,让水落在他们的额头上,虽然无法造成多少实质性的伤害,但对心理的威慑却很明显。” 他将恐怖的刑罚娓娓道来,像是在讲不具名的故事。 “你说得这么详细,连我都害怕了。” 温禧的嗓音发颤,时祺才意识到自己无法控制地说得太多了。 “不怕,小满。” 他笑容温煦,将她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 阴影彻底消失,他永远也不可能回到那段过去了。 “钢琴是她生活中很关键的一个词,她应该有什么话想说,或者曾经想说,但是没有说出来,”时祺的眼色沉郁: “但我想如果我们现在回去,应该能撞破一些端倪。” “好,听你的。” 第152章 得到温禧的首肯,他一脚踩下刹车,一个行云流水的掉头之后,黑色迈巴赫瞬间拐了一个弯。 “小满,你留在车上,我去就好。” 林市昌没有想到他们去而复返,但整个表情依然无可挑剔。他看起来大汗淋漓,才从一场困局中脱身: “时先生,你们再次回来,是还有什么其他手续需要我配合吗?” 时祺冷静从容。 “抱歉,林先生,打扰了,”他说:“刚刚落了一支笔,我女朋友送我的,很珍贵。” “哦,”林市昌的表情立刻舒缓下来:“你稍等片刻,我回去替你找。” “不麻烦林先生,我记得我把笔放在哪里,我亲自进去吧。” 迟疑片刻,林市昌还是对他敞开了大门。 时祺仔细地在沙发上搜寻,最后在软垫的夹缝中,不着痕迹地找到那只笔收入口袋,盖着白布的钢琴有种诡异的瘆人感,安静地伫立在旁边。 “没有,” 时祺刚一回来,温禧就连忙问他询问的结果如何:“怎么样,有什么发现吗?” “没有结果,只是想试探一下,”时祺的嗓音又懒散下来,双手抱臂:“但每次试探都不一定会成功。” 然后话锋一转,“说了几句话,从他的微表情上观察出很明显的慌乱,” “有些人不善于控制自己的表情,所以察言观色很重要。” 他放在沙发上的是一只录音笔,他没有告诉温禧。 “你刚刚跟他说什么了?” “说我忘了东西,找不到,就是放在别处了。” “你刚刚离开的时候就想到了?” 所以特意把一支钢笔放在客厅的沙发上? 她没说完的潜台词是这样的。 “嗯。” “这样我就更不理解了,”温禧眼神里的困惑更重:“他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骗我们,我们就是两个陌生人。何况还是他主动打电话联系我的。” 若非如此,她对他们的家庭根本一无所知。 “可能他并没有想骗我们,只是他一直都习惯在谎言中了。” 他说这话时代入感太强,好像他也是如此。 “但我还是觉得有点不安,”温禧说:“好想把事情的原委都整理清楚。” 时祺看见她低落的情绪,说:“既然你怀疑,我可以找人把这件事查清楚,要一份两个人的公开资料,对我来说还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走吧,我们去兜风,同理心太强,自己可能会很辛苦的。” 他用爱怜的眼神看温禧。 “就是很奇怪,为什么她既喜欢钢琴,现在又这么反感见到钢琴?”时祺开车,温禧的头脑风暴还未停歇,口中念念有词。 她说完这句话,又好像意识到什么似的。 “这个跟当初的你很像。” 第74章 秘密交换 “像吗?” 时祺开口反问, 话里却被听见几分明显的自嘲, 被温禧一语道破,他连自己都没意识到, 原来他们的处境极为相似。 他对唐金并不了解, 在过往的记忆中也搜寻不出任何一张相似的面孔,但却能自然而然地站在她的角度上思考问题。 为什么呢? 最爱变为最恨, 值得一份脱胎换骨的经历。 温禧忽而发现,身侧时祺的眼光变得沉郁,像坠入河里破旧的渔网, 将生命力逐渐从缝隙中漏去。 他静默的时间更长, 状态也不对劲。 温禧心念好奇, 关注起那些时祺从不曾言说过的陈年旧事。那些他讳莫如深的秘密,好像在此刻终于被她刨开一道狭窄的缝隙。 世人见他的光鲜亮丽,她的喜欢并不像抚摸裸露在外的花朵那般轻浮浅薄, 而想松土刨根,深入无人之境, 哪怕窥见一颗千疮百孔的黑暗之心。 “你是因为什么?” 她忽而好奇起时祺是因为什么, 于是脱口而出。 器物是死的, 最大的可能性只是因为人。 那究竟是谁呢? 时祺从未提起,她也并不往深处细究, 将所有的私人空间都体贴地留给他。 “说来话长。” 他落在方向盘上的长指无规律地敲打,显得心烦意乱。 她对弦外之音极聪慧的,一般来说,大家用说来话长这句话来当挡箭牌的时候, 一般就是不想再继续谈论这件事了。 适可而止。 “时祺, 是不是唐小姐的情况让你想起什么过去的事了?” 温禧嗓音清澈,咬字向来好听, 这次锲而不舍的追问却将时祺的心跳催动得越来越快。 “国际知名钢琴家,南江警方的线人,你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 等车停稳,她凑在时祺的跟前,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半开玩笑地问。 她靠得极近,鸦羽般的长睫轻快地扇动。时祺漆黑的眼暗淡下去,好像蒙尘的黑曜石。 被她无心之言,却说中他最害怕的心事。 “怎么了,心情不好吗?” 温禧观察出他的端倪。 “等我们吃好午饭,跟你一起说。” 时祺的内心挣扎,却没有持续很久。他已经在斟酌合理的措辞,与她在一起时早就发好了誓,无论她问什么,自己便全盘托出。 她不问,他便自欺欺人地不说。 第153章 - 停好车,时祺带她来到一家私人餐厅,装潢西式,墨绿色的墙纸上悬挂着印象派的油画,能看出店主是艺术修养极高的人。 餐厅的灯光总是很暗,来客的轮廓被射灯投射在墙上,像人间皮影。 “怎么了,好端端地突然来这里了。” 温禧不解。 “小满,到饭点了,请你来吃个饭。” 正午时餐厅并没有多少人光顾,包厢的隔音也很好,中控流淌着钢琴音乐,她认真辨别了一下,发现是彩云追月。 中西合璧,倒别有一番意趣。 “餐厅里有些简餐,你先看看有没有想吃的。”时祺将菜单递给温禧,墨纸金字,纹饰上也有印象派画家的标志物睡莲。 上菜后时祺将所有自己盘里的蔬果又夹给她一些,生怕她吃不够。 “不用再给我了,我要吃不下。”温禧看见白瓷盘里垒得小山一般的食物:“还是说,你想让我闭嘴的意思?” “我怎么敢让小满不要说话。” 他的心情好像恢复如常,又与她斗嘴。 用餐完毕,时祺吩咐侍者去拿一幅扑克牌,一共五十四张,他将没有数字的大小王抽出来,剩下其他的卡牌:“你要和我玩游戏吗?” “你说扑克吗?”温禧说,眼神里有些为难:“可是我不会玩扑克。” 她的数学不好,加减乘除的二十四点,就足够耗掉半天的劲。 “最简单的,比大小就好。” 时祺用修长的手指将牌洗好,倒扣在桌面上。浮光正好照在牌底,神秘莫测,诱惑着她出手。 “我们交替抽牌,同时翻面,数字大的可以问数字小的一个问题。” 他解释规则。 “你问的所有问题,我都会认真回答。” 他是真的准备好,将痛苦掰开揉碎给她看的。 “小满,我答应过你,和你之间永远不会再有秘密。” 这个游戏机械简单,温禧一点就通,一点都不费脑。 她对所有新鲜的事物都跃跃欲试,看见是简单的游戏,她的斗志忽而熊熊燃烧起来。。 他们用猜拳决定顺序,温禧出师不利,先输了主动权。在时祺之后,她没有多想,伸出手,就摸了一张。 趁着摸牌时的弧度,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右上角的数字与花样。 红桃3。 十拿九稳了。 她看见时祺不紧不慢地将牌面翻出,草花2,他赢。 温禧接连在输,他问的问题也无关痛痒,美其名曰说想要更快了解她。慢慢地,她的挫败感在累积。 “你可以检查,可以重新洗牌,”时祺看见她着急的模样很可爱,伸出手捏捏她柔软的脸颊,连心情也不知不觉地放松下来,又拍拍她的肩: “那我再给你一个机会?” 他将袖口挽起,示意自己没有作弊。 “不用了,愿赌服输,”温禧说:“快问吧,我喜欢什么水果这些也不算什么秘密。” “小满,你有想过去找你的亲生父母吗?” 啊,终于开始切入主题。 温禧没有疑惑他怎么知道,他将自己所有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在她眼里,好像是理所当然的事。 她并不避讳自己的身世,不会以此为耻。 被告知自己不是的亲生女儿后,她没有第一时间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更没有时间去像忙得焦头烂额的温良明去询问。 遗弃一个孩子会有很多不具名的理由。她试想过两种可能的情况:倘若父母去世,她找与不找并无分别;倘若父母在世,或许对方也并不希望能找到自己。 “没想过。” 她诚实地说,渴望过一些真挚的爱,但都已经在他身上得到了回馈。 她很知足。 时祺听见她的答案,若有所思。 下一轮,温禧终于赢了。 全凭运气的游戏,却激起了她的胜负欲。现在翻盘,她终于心满意足。 “机会难得,让我好好想想。”温禧眼尾弯弯,晶莹的笑意像悬在藤架上的葡萄:“你竟然会输。” “是人都会输的。”时祺的语气温和,像是湖面掬起的一抹明净的月色。 “问吧。” “为什么你对唐小姐的事会这么敏锐?” “小满,我从未和你说过家中发生的事,是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垂眼,侧脸的下颌线在昏暗的灯光下依然清晰可见,说出的片段让温禧心惊:“因为母亲也曾遭受过家暴。” 严格意义上,并不能算是家暴,只是威胁他就范的一种手段。 他嗓音艰涩,因为有好久没有说出母亲这个称呼。 时祺有强烈的预感,唐金就是当初的任怜月的翻版。 温禧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温禧想起第二次到他家做客时,她与他的母亲打过照面。 “是好朋友来找小祺玩吧。”时祺的母亲叫任怜月,一个清秀干净的名字,与她的模样一般出众。 她虽然穿着一件素色的毛衣,搭配得却很得当,毛衣上一枚褪了色的玫瑰胸针,气质出众,温柔的脸上一双净湖般的眼。 时祺在厨房忙碌,她坐在沙发上跟温禧聊天,但说几句话就会咳嗽一阵,据时祺说,她的身体并不好,长时间住在疗养院里。 第154章 显而易见,任怜月并不擅长做菜,十指不沾阳春水,整个家中所有的一切都是时祺在操持。 温禧初见时,甚至完全看不出他的母亲是患病的状态,更不知道背后掩盖的是怎样不堪的事实。 后来她搬到时祺家中,任怜月几乎再也没有康复过,在疗养院里长住。她有时候跟着时祺去探望她的母亲,看见她安静地在病床上躺着,再无声地离开。 后来她从时祺的身世知道,任怜月本是任家的千金小姐,当初为了一个男人不惜私奔,与家族决裂,满心欢喜奔赴的却是这样颓唐的命运。 她会后悔吗? 这个问题永没有答案。 “他也打你吗?” 温禧颤声问,生怕一不小心就撕开他的旧伤。 “很少,他留着我有用。” 时祺摇摇头。 很少,并不是没有的意思。 但好在他顽强地成长到了现在。 就这点来说,他比大多数人都要幸运。 像是一点一点在剥开洋葱的皮,她了解时祺,最后注定要被那些陌生的秘密熏得泪流满面。 温禧在一瞬间有许多问题,譬如他是怎样将母亲从他父亲身边带走,是如何来到南江,如何自己在陌生的城市安身立命。 “后来呢?” “这是第二个问题,你需要再赢我一局。”时祺微笑,毫不留情地将沉浸在故事中的她打断。 他将那些混乱的牌收好,手法快到极致,像是赌场上最熟练的荷官。 故事中缺位的父亲角色,所有一切的始作俑者,却悄无声息地隐匿在整个故事的背景板当中。 “时祺,那你的爸爸呢?” 胸膛好像突然喘不上气,她再问,好像窥见了某些事情的真相。 第75章 噩梦 时智勇。 让他记忆犹新的人。 这个名字听起来稀松平常, 落在耳间好像一粒微不可见的灰尘,将盘旋不去的阴影锻成无法磨灭的烙印。 他已经很久没有提过这个名字了。 在漫长的岁月里,他用时间在陷阱上覆了一层纸自欺欺人, 从未发作, 却也从未康复,在寂静无人时隐隐作痛。 现在他再提这个名字, 重新与深渊对视。 每个梦都有现实指征,时祺深陷噩梦时,时常梦见自己从高空中下坠, 强烈的失重感让他睁开双眼, 仿佛象征着他曾跌落深渊, 最后依靠自己,又一步一步地从泥沼中爬了出来,无数狼狈的残手将他往回拽, 耳边是猎猎风声的哭号。 那些嘶哑的嗓音带着哭腔,告诉他不要回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童年, 他的童年里充斥着形形色色的陌生人人, 看见过很多张不同的脸。但都迅速轮换, 融进记忆的深处,好像有鹅黄色的芦苇在记忆之湖中生长又消退, 影影绰绰,最后被他一把野火烧尽,将所有飘渺的记忆都焚毁,斩草除根。 无论何时, 他自食其力, 从深渊中涅槃,便再也不可能回到深渊中去了。 他对父亲的感情复杂, 提着一口气,不知该从何与温禧讲起。 家庭生活里温暖的来源是任怜月,她像是暗室里的一盏孤灯,将所有的爱都无条件地倾注给他,每分每秒地陪伴他成长。 在新的环境里,她不再是众星捧月的千金小姐,而是任劳任怨的家庭主妇。 作为父亲,时智勇沉默生冷的背影,模糊得剩下毛边的脸庞轮廓,偶尔会露出虚幻的微笑,成为时祺童年里为数不多的美丽碎片。 彼时他的钢琴巡演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时常早出晚归,他爱事业与声名,胜过家庭千万倍。 时祺的钢琴启蒙来自于这位血缘关系上的父亲。 这件伫立在角落里漂亮的器物,在他看见钢琴的那一个瞬间,开启了漫长的因缘际会。 懵懂的他站起来还不到琴键高,被任怜月抱着小心翼翼地去触碰琴键,却不小心发出很大的动静。 他还小,手忙脚乱地以为只要捂住琴键声音就会消失,结果又碰倒一个,再发出另一个音调的声音,吓得他一把缩回手,怯生生地去看自己的母亲。 “小祺,不要害怕,这是钢琴。” 任怜月在一旁柔声与幼子解释,唇角挂着甜蜜的笑。 他听懂了。 钢琴就像是大型玩具,每一次触碰都带给他新的惊喜。他像在乐此不疲地拆盲盒,踮脚伸手去够。 为数不多的温情时刻,大概就是回家后的时智勇亲自示范,偶尔心血来潮时会教他,像是逗弄小猫小狗一般,很多时候一个电话打来,他便匆匆离开,撂下几句似是而非的指点,让他自己领悟。 可时祺领悟得比谁都好。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肢体动作几乎一点就通,每次都有新的进步,琴技也在突飞猛进。 但这一切都是水月镜花,最后碎成一滩烂泥。 不知从哪一刻开始,时智勇变了,开始变得暴躁易怒,好像骨血里积压的兽性因子终于爆发,阴晴不定。 他不再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偶尔温情,而变成整个家庭的定时炸弹。 似乎一点微小的声音都能将他惹怒,早餐时任怜月忘记给咖啡加糖,被时智勇拂袖打翻。瓷片落在任怜月的裙摆上,割伤她的手指,他视若无睹。 甚至,他将放在客厅的钢琴锁进暗室,时祺独自在家时碰不到,抓心挠肝。 第155章 他终于趁着时智勇不在家时,凭借自己的记忆力找出藏钥匙的那个抽屉,进了暗室。 暗室里没有窗户,他掀开琴盖,在黑暗里抚上自己最珍爱的玩具。 “下来,别碰我的东西。” 却被不知为何提早回家的时智勇发觉,他二话不说,强力拽住时祺的衣领,将他从钢琴上拽下来。 他承受不住这么大的力道,一下跌落在地,却抿着嘴没有哭。 “小祺弹琴真的弹得很好。” 任怜月闻声赶来,将他抱在怀里安抚。 因为外力冲击还有些懵的时祺也点点头,渴望得到父亲的认可。 时祺的悟性很高,照猫画虎,流利地模仿出一段旋律,演奏完再从琴凳上爬下来,没有注意到时智勇眼里的狂喜, 时智勇眼里的灰暗被一瞬间点燃,他却误以为时智勇是因他弹琴而感到由衷的欣喜。 后来等他终于明白这位父亲的如意算盘,才知道自己这个想法有多天真可笑。 那个深夜。 “你不知道,他就是为钢琴而生的。” 时智勇情绪激动,面部表情也跟着扭曲,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但你怎么能让他.....” 后面半句话听不到了,紧接着是清脆的巴掌声。 模糊中他听见父母的争执,这是任怜月第一次在他面前大声地表达自己的观点,也付出了应有的代价,惨淡收场。 他从噩梦中惊醒,却在现实生活中目睹更大的噩梦,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捂着嘴,不让自己尖叫出声。 那晚之后,时智勇将关注度放在了他的身上。 他破天荒地将暗室的大门对他敞开,时祺来不及高兴,事情却又走向另一个极端,时智勇疯狂地将所有的乐理知识都一股脑给时祺,毫不关心填鸭式的输入他究竟能不能消化。 时智勇的目的很明确,似乎想用最短的时间,将自己唯一的儿子训练成一位钢琴大师。 他动辄打骂,却对上时祺倔强的眼睛,每次都是任怜月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他。 时智勇渐渐发现,将傅怜月抓在手里的感觉,更能拿捏时祺。 他不怕言语与肢体上的任何羞辱,却担心他伤害自己的母亲。 回想起某些瞬间,厚重的记忆像是血迹斑斑的旧衣,倾天覆地而来。 他折磨人的方法有很多,譬如时智勇抓一把牙签,让他练习音阶,每弹好一遍就拿一根牙签放在另外一侧,他回家后检查。 小孩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时祺偷懒,想着少练几遍也无人发觉,直到后来看见魔高一丈的父亲,从监控的回放中看见自己的一举一动。 他如坠冰窟。 于是时祺得到惩罚,看见他亲自行刑,用剩下的牙签去戳任怜月的指尖。 他亲眼目睹任怜月痛苦的表情,十指连心,鲜血从指缝中流出,他也跟着嘴唇苍白,将偷懒的念头彻底从心上割去。 “求求你,我弹,我现在就弹。” 他第一次哀求时智勇,颤抖的哭声与颤抖的指尖融为一体,在琴键上一遍又一遍地演奏。 从那一刻开始,任怜月的所有价值,她不再是母亲这个家庭的角色的具像化,而是一个练琴工具,就在于她能牵制时祺。 时祺尝试过很多抵抗的方式,歇斯底里地疯狂喊叫,沉默寡言地拒绝进食,却换来一次又一次更残酷的惩罚,如同亲自点燃引信的火星,在母亲身上引爆。 最后他不再喊叫,顺从且沉默,安静乖顺地做他的练琴机器,将自己校准到百分之百的精确与完美。 “真听话。” 时智勇抚掌大笑。有时候他会抚摸时祺的头,就像一位和蔼的父亲一般,然后继续将所有的音乐知识倾囊相授。 久而久之,他也像一台钢琴,平时沉闷得一言不发,无论用多大的力度敲击,回馈的永远都是美好动听的音乐,对所有的痛苦都报以指尖流淌的旋律。 旋律就是心声,他体悟痛苦,比任何人都深刻。 相反地,他对诠释欢乐的曲目天然的迟钝。 直到他弹《欢快圆舞曲》三十三遍后还是无法诠释内里的感情时,时智勇再次暴跳如雷,用手掐住任怜月的脖子,拽到他的面前。 在绝对的力量压制面前,她并没有办法反抗。 即使母亲最狼狈的时候,她依然用力绽一个漂亮的笑,像山野间凋谢的玫瑰,努力安抚他的情绪,不愿让他担心。 “小祺,好好练琴吧,不要让爸爸生气。” 这是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在外客面前,她依然是光鲜亮丽的天使,相夫教子,宜室宜家,温柔贤淑。 内里却是个被塞满败絮的破布玩偶,拴紧手脚,悬在半空中摇摆。 他边哭边弹,眼泪落在琴键上,咸湿的味道留在嘴角,却并没有给音符润色,让它们变得更加美好。 时祺挖空心思想象如何诠释欢快,脑海里却是一片虚无。 他至少记得,任怜月与他讲过的每一个睡前故事。她温柔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抚慰他波澜涌动的梦境。 只是他渐渐地发觉,任怜月眼中的光消失了,眼底是无法掩饰的疲惫。腕上和脖间的淤青可以用精心调试的粉底与遮瑕掩盖,但囚禁在地狱中的心却不行。 第156章 她枯坐在钢琴边,好像行尸走肉,被吸走了所有的精神。 时智勇是艺术家,所以所有的人都对他天然得有了几分包容。她爱他,容忍他的所有,艺术家精神状态不正常,放浪形骸是常态,家庭和睦的具象就如同阳光下的泡沫,轻轻一戳,就无处可寻。 最可悲的是,她依然爱他。 整个家一潭死水,死气沉沉。 幼稚的时祺也曾经天真愚蠢地幻想过,只要顺从地完成父亲下达的所有指令,时智勇的态度就会变好,自己就能重新拥有幸福美满的家庭。 即使后来去做线人的工作也有迹可循,因为从这个时候,他就学会了察言观色,揣摩时智勇的面部表情与肢体语言,吃力讨好,苦心孤诣将自己打造成让他满意的模样。 后来他发现自己的完美遵从,反而让时智勇一次又一次地提高要求。 整个世界都愈加割裂,从他的父亲开始。 时智勇在外人面前风度翩翩。无人知晓,衣冠楚楚的钢琴教授,私下却是以折磨人为趣的精神变态。 时间像是拧成了麻花的绳,痛苦地吊着他的生命。随着时间的推移,时祺也渐渐发现,任怜月变了。 自己的母亲从内到外,成了漂亮的机械傀儡,她的自我保护机制开始发酵,为她编织了合理的谎言,让她自动屏蔽了那些父亲伤害她的记忆片段,始终沉浸在热恋的状态当中。 时智勇请来家庭医生,但治标不治本,久而久之,她的妄想症越来越重。 她欢声说时智勇对她多好,供养她吃穿用度,给他添置了一整个衣柜琳琅满目的衣服,在最相爱的时候与她求婚,组建起温馨和睦的家庭。 他想,这样也好,或许清醒的人才最受伤,永远活在梦里的人才是最幸福的。 第76章 逆转 可他却痛苦地, 清醒地,用破碎的心忍受漫长的折磨,也并没有换来一场水滴石穿后的释然。 几乎看不到头。 到了上学的年纪之后, 时智勇将他送到私立贵族学校, 按时派人接他上下学,宫殿式的校园让他觉得新鲜, 叽叽喳喳的同龄人,好像希望再度降临。 “你有什么才艺吗?”刚被推举为文艺委员的小姑娘闪烁着稚嫩的眼问时褀。 他想说钢琴,话到嘴边, 又想起时智勇的警告, 沉默地看向自己的指尖。 “今天做得很好。” 当晚回家, 时智勇罕见地夸奖他:“不要跟陌生人透露家里的情况。” 于是他听见弦外之音,知道有人将他的一举一动如数汇报到父亲那里,没有接触外界的自由。他感知到阴暗处一双又一双利剑般的眼睛, 知道自己只是到了更大的牢笼,心若死灰。 于是时祺主动划界, 冷若冰霜, 拒人于千里之外。 拒绝实则是一种保护, 但无人知晓,久而久之, 他成为那个性格乖张的怪人。 因此,他没有朋友,别的孩子在灿烂的阳光下跑跳时,他在深不见日的暗室里练琴, 无休无止。 他慢慢长高, 长大,钢琴是唯一听他倾诉的伙伴, 唯一在他歇斯底里时回馈给他还算动听的旋律,以德报怨。 但他也恨这个没有生命的器物,虽然沉默不语,高压下他对钢琴的态度也会异化,视线里漆黑与瓷白的键盘交错,好像在蚕食着任怜月的生命的罪魁祸首。 这样的想法让他头疼,反胃,无精打采,但他双眼一合,依然强迫自己练习。 时智勇照例教他,偃苗助长的教法,他却吸收得很快。劈头盖脸的呵斥与责罚他照单全收,他也频繁地受伤,但时智勇把握分寸,唯一没有伤过的地方,是他的手指。 倘若他破罐子破摔,不顾惜任怜月的生命,是可以跟时智勇撕破脸皮。 可那是唯一给予他温暖的母亲啊。 他彻夜苦练,十指上磨出厚厚的指茧,偶尔也会磨出血泡,他忍痛用针自己挑破,再继续弹琴。 因为他不能浪费时间,就像一块被丢进尸山血海里的海绵,绝望又痛苦地吸收所有的养分,拼尽全力。 他要保护母亲,而保护母亲唯一的一步就是妥协。 因为他心知肚明,他所忍受过的苦痛,不及母亲身上的万分之一。 “小祺,你又不弹琴了吗?” 时时刻刻,岁岁年年,她甜美的声音像另一道催命符,将他心甘情愿地锁在琴凳之上。 她的病情愈来愈重,已经真心实意地效忠于他。他害怕看见任怜月失望的脸,受害者变成加害者。她不知从何时开始为虎作伥,成了监视他的另一双眼睛。 时智勇当然乐见其成。 与此同时,时祺也观察到一些别的秘密。 一批又一批的琴童被挑选到时家,又被一批一批地送走。最后时智勇发现,还不如自己的亲儿子对音乐的天分高,选择将所有的厚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 “你们挑人真没有眼光,还不如我自己的孩子。” 偶尔有陌生的客人光顾,西装革履,他从门缝中看见两个人影,时智勇在与戴着口罩的客人沟通。 他戴着黑衣黑帽,即使进入室内也没有取下来。 “那自然,谁能比得上时教授呢?” 陌生人恭维两句,时智勇觉得很受用,笑声爽朗。 “其他的确定不要了?” 第157章 “其他人你们就带走吧。” “之前听你说他很难管?” 陌生人多问一句。 “不用担心,我现在已经找到了控制他的办法了。” 时智勇在饮茶,三万一斤的肉桂,不紧不慢地回答他。 半大的少年站在阴影里,留着似有若无的门缝,却将所有的话都听进去,暗室里的门缝,就是他窥见这个世界唯一的光。 他后来知道,为什么他是时智勇的唯一,因为他是那个唯一一个被他选中的人。 时智勇在塑造一个替代品。 从这时候开始,他无数次走过光鲜亮丽的舞台,但那里却不属于自己。 他所有苦练的技术都毫无用武之地,他只是阴沟里最拙劣的模仿者,只配在永夜里苟延残喘地作弊。 他是时智勇的影子。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才养成了在黑夜中弹琴的习惯。他的家住在独栋别墅当中,房间隔音,暗室里没有光,昼夜颠倒也难以被人察觉,他长久地坐在琴凳上,一遍又一遍反复打磨他弹奏每一个音符的力度。 所有的事情按照时智勇期望的方向发展。他不再需要举行钢琴演奏会,他在京大就职,依靠履历受聘成为音乐教授,功成名就,偶尔开几场讲座沙龙,高朋满座,多得是捧场的人。 甚至,连脾气都变好了些许。 任怜月再也不用时刻忍受着威胁,因为时祺很听话。 风平浪静的时候,任怜月偶尔还会与他讲和时智勇的爱情故事,他乖顺地做一个倾听者,气氛好得似乎在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里。 自欺欺人而已。 虽然任家对时智勇有千百般的不好,但不得不承认还是很有识人之明,当初任怜月恋爱时,长辈看见的并不是一个冉冉升起的艺术新星,而是披着羊皮居心叵测的豺狼,知道时智勇并不值得托付终身。 可惜为风花雪月冲昏头脑的任怜月并不知道。 但天真烂漫的少女就像温室里的花朵,涉世未深,并未有什么先见之明。不知道心爱之人用自己拿出的全部家当发迹后,就会将她抛诸脑后,她现在收到的只有无止境的痛苦与绝望。 时智勇用最好的药养着她,却依然无法阻止她一天天凋落下去,爱妻的形象在众人眼中高大伟岸。 只有时祺知道,时智勇这么费心尽力,只是害怕失去制约他的唯一把柄。 他一天天长大,已能在时智勇动手时制住他的手腕,让他动弹不得。 每个家庭都是一本书,翻开金碧辉煌的封面,才知道里头是多少血与泪的心酸。 - 幽暗的情绪在他的眼中交杂,时祺将酒一饮而尽,丝毫不觉得难以入喉。 他挑出容易接受的部分对她讲述,隐藏了故事的细节,说自己是无法拯救母亲于水火之中的无用之人。 所以他对那些事才会如此敏感。 “不会的,我很为你骄傲,”温禧忙着去安慰他。 “我亲手将自己的父亲送进监狱,这件事一点都不值得骄傲。” 好像平地惊雷,在温禧的耳边炸开。 于是又挑起新一轮的回忆。 “最后这件事结束,算是我暗算了他吧。” 他的嘴角轻抿,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 与他闹出桃色新闻的是一个未成年的女学生,他与她谈音乐,说艺术。女学生仰慕他是常态,他也享受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那种迷恋在任怜月母亲的眼中也见过。 时智勇的所作所为已经凌驾于道德之上,法律是唯一可以仰仗的底线。 他在暗处蛰伏了很久,后来被他寻到机会,终于一击即中,时智勇的刑期并不长,他怨毒的目光像是要让时祺遍体生疮,溃烂而亡。 他的只手遮天只在京北,能争取到两三日的间隙离开这里就够了。 “跟你做个交易。” 十四岁的少年拉下连帽衫,用平静的语气与暴跳如雷的父亲对话。 “爸爸,再见。” 他轻声道别,将所有深重的过往都抛诸脑后。 “你身体里流淌着我的一半血液。我与你如影随形。” 时祺听见他最后留下的诅咒。 最爱名声的“父亲”,最后却名誉扫地,也是不可多得的宿命。 他酝酿着离开很久了,将所有的计划都将做好,再次完善之后,终于决定付诸实际。 他只有一次机会,他也终于成功。 选择活在金碧辉煌的牢笼之中,还是选择漫无目的衣食堪忧在市间游荡?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并不需要犹豫。 只是他没有办法离开母亲。 很难得,灌溉他的是浑浊河道里的淤泥,竟然长出一朵漂亮又精神的花。 “妈妈,我们走吧。” 月色下空旷的房间格外静谧,像是只银色的鸟笼,此刻终于被他撬开锁孔。 任怜月惊慌失措,在时祺的安慰下恢复了些许理智。他们连夜出发,颠沛流离。 他用双手自食其力,来到远离曾经城市的南江,偏安一隅,因为谋生走过大街小巷,甚至熟到大家误认为自己是土生土长的南江人,最后不顾危险去做警队的线人。 能让母亲免于颠沛流离,他很骄傲。 但摒弃一切之后,时智勇是个好老师。 第158章 离开京北以后,他很久不再弹琴。 他从初中到高中,直到大学时被任家找到,忽然恢复了矜贵的身份,他沉默地拒绝改姓,他不愿意改,因为想记住这一笔深重的苦难。 何况改姓过后,他就能遗忘所有的一切,心安理得地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生活吗? 可有些记忆他永远都不敢忘记。 与温禧相遇以后,他做过无数个梦。 梦见拥有又失去。 梦见告诉温禧真相以后,撕破伪装,她就会头也不回地离自己而去。 多数时候,他觉得自己是没有资格去说爱的。 现在他对她袒露结痂的旧伤口,却收获了心上人眼里的疼惜。 “现在可以明白了,我对钢琴情感复杂的原因?” 他轻描淡写成了习惯。 “时祺。” 温禧认真地捧住他的脸,眼神中满是疼惜。 她不需要听时祺说很多话,就可以理解他的所思所想。如果知道过去是这样,她想他会原谅他所有的不告而别。 多好啊,她永远都在他的立场上为他考虑问题。 可惜他所有的话并不能说全,因为他收到的最后一个指令,就是想方设法接近温禧。 而他完美完成了。 第77章 搬家 最后任由情绪发展以后, 温禧被他抱在怀里,断了线的泪珠却比动作快一步流下来。 “没事了,我说这些事, 不是为了看到你流泪。” 时祺笑着, 温声俯在她耳边,热流翻涌, 温禧耳边的肌肤薄如蝉翼,透出丝丝缕缕的红。 世界上没有人能感同身受,偶尔的设身处地, 已是万分难得。 她想将杯中的酒饮尽, 指尖还未碰上杯壁, 却被时祺不动声色地取过酒杯,自己选的特调微苦发涩,不愿让温禧喝, 让侍者给她拿了一杯甜的草莓奶冰。 “不要喝醉了。你说了,处理好这件事, 下午还要上班。” 他提醒她。 “要记得当初喝醉时的教训。” 轻舟已过万重山, 他便来赴有她的彼岸。 温禧点点头, 草莓色的光泽折射在玻璃杯中,又情不自禁地开口, 欲言又止。 “倘若我知道了,我当时一定......” 一定会什么?不将他逼迫得那么紧,还是不耍小脾气,不要纠缠他, 不自以为是地说要分手, 究竟是哪个确切的答案,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我不知道当初让你弹钢琴, 会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 温禧斟酌半天词句,终于将话说完。 甚至觉得自己当初千方百计地纠缠他,拉他拍戏,让他教自己如何演奏,现在想来都是非常过分的举动。 想到这里,温禧便忍不住想要伤心,杏眼湿漉漉的,像刚有暴雨过境。 他背负的过往太深太重,温禧想起当初拒绝他时说的,狠心地说些伤人的话,她很感激他的坦诚,但却不知道这只是其中微小的一个部分。 “也没有你说的那么糟糕,钢琴还是带给我很多快乐的。” 从小至大,钢琴是他倾泻情感的出口,也是他感知情绪的按钮。音乐是纯粹的,不参杂个人的情感,也不计较得失,所以他后来想通了,即使时智勇做了太多丧尽天良的事,他没有理由将所有的责任去归咎于音乐。 何况,他还有她。 “那后来呢?” 温禧又问。 “不知道了。” 他在任家的引见下获得重新面试的机会,之后便一直在国外生活。 从时智勇对母子举起魔掌的那一刻,他就不再是时祺的父亲。 时智勇被保释后,倒是没有什么空闲的时刻找他,他准备充分,足以让时智勇身败名裂的证据,从人间炼狱成长起来的他,年纪尚小,竟能将事情做到这种心思缜密的地步。 “他也不算我的亲人。” 京北大学公开声明将时智勇撤职,他至此杳无音讯,沉寂于人海茫茫。或许任家找过他,让他不要再接近时祺,也或许根本不屑于出面去维护他的生命安全。他也不在乎,除了温禧,想要拼尽全力去保护之外。 现在他拥有明亮干净的舞台,所有的人都为他而来,让他光明正大地演奏。 可在这之前,他只有温禧。 她大概永远不会知晓,她的出现,对他而来有多重要,琴房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有些爱不需要表达,就让它流转在岁月里,用时间做注脚便好。 他合上眼,视野里就立刻浮现出当时那抹闯入琴房的鲜亮颜色,温禧乌发落肩,一双亮晶晶的杏眼,白皙的脸,她带他体验过所有的生活,有趣又鲜活,创造新的回忆覆盖在那些破败腐烂的痛苦之上。 如同在童话里,少年破烂不堪的稻草心被她一针一线补好,就算装作再无所谓的模样,他却还是为她无可抑制地心动。 纯粹的,干净的,轻盈的,所有的美好的集合体,她与他分享自己的生活,对他而言尔尔的烦恼,却能占据她的整个世界。 他配得上她吗? 他理解所有那些变态癫狂的爱,被时智勇言中,艺术家骨子里卑劣的基因在作祟,想将她据为己有的欲也在心中蠢蠢欲动过,在她说分手的那一刻达到顶峰。 是她说要开始的游戏,怎么能单方面地就宣布结束? 第159章 但煎熬时的苦果,都被他无人知晓的暗处尽数往下吞咽,而不愿在她面前表露半分。 他心坏地计较过,想过重逢她时,要让她好好明白当初说分手是多大的错误,但看见温禧在雨中狼狈的模样,他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只恨自己给得还不够多。 直到他有能力去爱,就将她找回来。 “谢谢你。” 时祺由衷地感谢温禧,低沉的嗓音像震颤的弦,分外悦耳。 “那些事情都不重要了,因为你现在是我最重要的人。” 温禧已经渐渐习惯他突如其来的表白,眉眼低垂,除了脸依然会无法控制地变得通红。 最好的回应方式就是,坦然地接受他的赞美,再用相同的方式去夸赞他。 “你也一样。” 他将温禧深拥入怀,头靠在她的肩上贪婪地呼吸,即使他与时智勇有无法割断的血缘关系,那也没有什么重要的。因为他不可能会成为这样的人。 他会用自己的方式,让她觉得舒适的方式爱她。 时祺将她缓缓松开。 “好了,故事说完了,我们回家吧。” 他微笑着对他的女孩张开手,光落在她的面上,照亮她透明瓷白的肌肤。 午饭过后,时祺将温禧送到调律工作室。 工作室里通透的阳光,所有事情都在向好的方面发展,就连保姆打来电话,通知她的都是好消息,说程春菊转到普通病房,慢慢恢复了部分基本的认知。 天边浓烈的云海散去,流露出淡紫色的霞光,她与时祺通话,分享这个喜讯,上楼时却听见纷乱的脚步声。 等温禧却站在家门口,目瞪口呆。 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柑橘再度重现,她现在算是体验了一波三折的人生剧本。 “小满?你在听吗。” 手足无措时,时祺在电话那端因为久未听见他的回音而有些焦急。 “怎么了?” 她急忙地唤回飘忽的意识。 “没有,就是当初想起南江有家糕点店你很喜欢,在街上闲逛,正好路过打包了一些蝴蝶酥,想问问你还吃不吃。” 他的语气和缓。 蝴蝶酥很可口,但眼前棘手的境况却远远超出她的预料。 “你等一下,我一会再联系你。” 她前脚刚刚与时祺说过租房的问题,有前车之鉴,观星公寓的安全条件堪忧,他让她重新再找地方去。温禧答应,却坚持不想搬到时祺那里去。 强拆,无比荒诞的现实。 隔断房的墙被砸了,灰色的水泥块散落一地。 眼前与邻居隔断的墙面轰然倒塌。邻居是个年轻的上班族,比她也早下班不到几分钟,西装革履,瞠目结舌站在原地,公文包脱手而出,落在尘土堆里。 他们两人对视,面面相觑。 还是她先冷静下来,脸不红心不跳地从角落里取出两个行李箱,开始清算自己的个人物品。 隔断房原本就是违规的,当初因为廉价的租金选择暂住。此时此刻温禧才后知后觉,忽然想起部门好像尽过告知的义务,好像楼下的确有贴过告示,让他们记得限时搬迁,否则后果自负。 群租房拆迁通知也寄到过她手里,她近期实在太过忙碌,完全忽略了上面的日期,房东更是一问三不知,心想已经在找新房,一切等搬出去再说。 哪知道突然来了个措手不及的事。 最糟糕的是,哪怕砸墙的角度再精准,也难免不伤及无辜。整个床简直完全不能再睡人,扬起的尘土落在被罩床单上,将鹅黄色的被单弄得混乱无比,还有细小的尘埃在空气中翻涌,试图在光亮中称王称霸。 她在家里的时间并不是很长,贵重物品都保留在工作室的仓库,才幸免于难。 只是看见自己精心设计的房间毁于一旦,她的心里还有些不是滋味。 温禧低下头,将求援电话打给好闺蜜。 魏斯怡接电话的速度很快,隔着电波,她的声音却显得无比慵懒。 “什么事?” 温禧将事情说了一遍,询问她能不能收留自己一晚。 “这么大的事?”陆斯怡虽然意识模糊,但她理智仍在,“我将我家里的钥匙给你,你就睡我在南江市中心的那套公寓。” “备用钥匙,备用钥匙,我想想我放哪儿了?”她狠狠拍了宿醉后的脑袋:“我想个办法给你快递回来。“ “你现在在哪里?” 温禧冷静地问。 “我现在在国外,你先找个合适的地方住下吧。“ 好了,温禧扶额,她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我还是自己去住酒店吧。” 她说。 “昨晚问你的时候,你说你还在国内,这么半会的功夫,就不知道去哪里了。” “诶对,找你家那位帮忙啊?“ 陆斯怡说。 于是她又给时祺打电话。 “是这样的,我遇到了一些事。” 果然时祺听完她说的话,给出的解决方案仍是原来那个。 “搬到我那里去吧,我现在去找你。” “会不会不太方便?” 温禧问他,因为他也是公众人物。 “小满,这是我们自己的生活,不需要展示给别人看。” 时祺莞尔,她每次担心别人比自己都多,都要靠他一一纠正才行。 第160章 “何况作为老板给员工提供住所,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啊,她都快忘记了他与时祺还有这种关系。 “倘若你流落街头,又怎么有精力为我工作?” 她被他说的话逗笑。 “何况你原本就是我女朋友,我乐意之至,还有什么不方便的。” 时祺说。 可是同居这件事,她暂时还要再做做心理准备。 现在的生活自然不会与从前的拮据同日而语,但面临未知,她还是有些踯躅不前。 “那我再来接你。” “我过来帮你一起搬家。” “不用了,我差不多都整理好了,剩下的慢慢再说吧。” 时祺办事的效率向来很高。他雷厉风行,找来专业团队,把剩余的一片狼藉都收拾妥当。 “你在楼下等我。” “你把行李留给他们,什么都不用带,我很早就把你需要用到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温禧想起他,方才觉得心安,当初在华顺大厦的时候他就将所有当季的女装都准备好了,让她目瞪口呆。 于是温禧多问了一句。 “时祺,你现在家在哪里呀?” 她印象中的他依然住在华顺大厦,那里装修完备,当初去看见的衣服就是为他准备的。 “观澜庭24号。” 命运好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将她往未来的方向不断推动,奔流到海不复回。 有些东西环环相扣,终于在最后一刻浮出水面。 那是她的家。 第78章 同居 时间静止了三秒。 “我家?” “准确地说, 应该是我们的家。” “你说什么?” 温禧不确切地又反问一句。 “怎么了,听见自己家的门牌号都不认识了吗?” 笑音像指南针,她从中分辨出时祺的愉悦, 另一个信息是, 现实的声音与经过电波折射的声音混在一起,像是落进池塘的雨滴, 在身后交叠,在心上激起涟漪。 温禧旋即转身,看见自己的小动作都倒映进他的眼里。 她在观星公寓的楼下等他, 看见时祺这次真的听从她当时随口一提的建议。 他将自己的车换了一辆家用的沃尔沃xc90, 低调务实, 没有再引来众人的围观。 连她也没有过多地留意。 “我在这里很久了。” 时祺淡声。 身边停着他的车,他虚靠着,黑色毛衣与长风衣, 长腿笔直,双手抱臂, 像是画报里的车模。 看见温禧回头, 时祺优越的腿长便发挥作用, 长风衣跟着腿部动作前后摆动,步履带风, 几秒就到她面前。 “原本还想能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居然发生了这样的事。” 现在惊吓大过惊喜。 时祺笑着,说。 她的心情缓和,便也跟着期待起来。 “好啊你, 中午是谁跟我约定好不要有秘密, 现在又将这么大的事瞒着我。” 温禧看着时祺漆黑的眼,眼尾弯弯, 将手背在身后。 她将脸仰着,朝着时祺向下的目光。 最近一段时间接二连三发生的事,跌宕起伏,但效果显著,她现在对一切可能发生的事都接受良好,即使推土机直接把家铲平,她也能云淡风轻地站在散落的瓦砾面前,收拾行李。 关键是她最珍贵的东西没有遗失。 是一份积累多年的藏品,恰好就落在脚底,如果这份藏品没有找到,她一定会很难过。 “没有啊。怕你不接受。” 他认真地说。 温禧转念一想,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初见时她甚至心存戒备,如果冒冒失失地说我想将曾经的别墅送给你,她大抵也会误解他不安好心,甚至会觉得他在羞辱自己。 他一直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择日不如撞日。 现在一切都刚刚好。 “原来从斯怡手里抢先买到别墅的那位,就是你啊。” 温禧看着他的眼睛,想起当初陆斯怡恨他恨得牙痒痒,说。 好像突然明白了真相。 “因为刚装修好,也通风晾晒了一段时间,之前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告诉你这件事。” 时祺靠在墙边,与她解释,温柔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梭巡,微微一滞。 她的鼻尖还有薄灰,自己却无知无觉,大概是收拾时不小心沾上的。 “下次找个机会,把你正式介绍给她。她想见你很久了。” “刚刚收拾东西,匆匆下楼,鼻尖也没有擦干净。” 时祺从怀中取出干净的袖帕,伸出手,将温禧鼻尖的灰轻轻地揩去,指尖的热度一拂而去,却短暂地激起心枝扑棱的蝴蝶。 果然,无论再靠近几次,她都依然心跳加快。 回家的路几乎闭着眼她都能走好,她坐在副驾驶,脑海中的记忆像窗外的风景,飞快地在余光中倒退。 观澜庭这个地方每次来,每次都有不一样的心境。 园区是开发商统一规划,建筑外观都千篇一律,她偏偏感觉自己的那栋小洋楼跟别处不一样。 管家已经指挥助手将温禧的行李与华顺大厦的衣物打包好,事先放在别墅,她等时祺来接她到这里。 “我换了新的指纹锁,你可以录入一下。” 未等她点头,时祺去牵她的手,将她的右手食指放在识别屏上,快速地录入指纹。 第161章 识别通过,大门应声而开。 “进来吧,怎么就站在门口。” 时祺回身,却看见她仍注视着。 这里是她的家,阔别八年,现在她站在门口,倒像是客人一般,局促拘谨,踯躅不前。 她伸手揉揉眼睛,深呼吸,重新往前走,置身于熟悉的室内。 直到走进大厅,站在枣木地板之上,现在才有实感,她的心突然跳得好快,被难以置信的感觉包裹。 “我进来了。” 她转身看见时祺,就下意识地伸手去拉垂在时祺身边的手掌。 太过幸福,反倒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从前失去的东西都慢慢地回到自己身边时,她身边要有他在。 时祺反手回握,将她牵进室内。 观澜庭独门独院,配置一个小花园,温禧的这栋别墅有三层,房型精致紧凑,原本设计时将客房留在一楼,主人的房间都在二楼以上,将起居与办公分开,公私分明。 她将二楼唯一的一个客房打通了做成衣帽间,用来放那些她心爱的手包与配饰。 她的房间是主卧,在二层,当初少女心发作,最喜欢粉与蓝这般梦幻的颜色,连墙纸都是低饱和度的粉,床头要放半人高的布偶,开心时就能被软乎乎的毛绒簇拥。 上一任买主并没有将房屋的硬装改变太多,但软装的格局并不实用,不适合一家三口,所以进行过一些改造,尤其是温禧的卧室。硬生生又被时祺恢复了大半。 温禧不知道的是,当初屋主已将所有不实用的装饰都拆解完毕,时祺却费尽心思,尽心尽力地将所有的一切都恢复成了原样。就连玄关里那盏铃兰灯,多年前停产了,他想方设法,在二手店里大海捞针,最后终于买了个一模一样的。 “没想到他们的品味跟我还挺一致的。” 她看见一如往昔的房间格局,这么感叹。 玄关处放着柔软的地毯,时祺弯腰从鞋柜里取出一双水色的毛绒拖鞋,害怕大理石地板冰凉,让她穿上。 他忘了已是暮春,天气不再那么寒凉。 时空好像骤然倒退,回到初雪时他等在她家楼下,她在化妆镜前心却雀跃,只等下楼拥他满怀。 而她转身就这么做了。 “谢谢你。” 像一只气球,她感谢的方式,将自己往他怀里压,把所有的气息都分享给他。 他们之间倒有意思,一人说一句谢谢。 她一个感谢的拥抱,倒让时祺措手不及,索性由着她,让她靠在胸膛听他的心跳。 “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感谢你一下。” 她低声说,呼吸温热湿润,落在他干涸的胸口。 他嗅着发间的馨香,沉默地把将她拦腰抱起回卧室的想法往心底又压了压。 “不用解释。” 他的怀抱当然随时为她敞开。 留意别墅,再到买下它,送给她,足见他的用心。 她心中抱着最低的期待,却收到一份最高规格的回忆。 “小满,可以上楼去你的房间看看,你的房间我给你保留出来了,行李箱也放在房间门口,我不打扰你,就在客厅,你好好收拾一下。 ” 于是温禧怀着新鲜与好奇,将楼上楼下又跑了一遍。 “不打扰你跟自己的新家培养感情。” 他在沙发上坐下,从容地饮一杯茶,耳间捕捉着她的抱臂等她。 “当时也不知道你喜欢的风格,所以还是按原来的布置,不过都留了可以变动的空间,要是不喜欢,可以随时再改。” 时祺边说,他去冰箱里拿出干净的水果,放在果盘里,又倒了两杯水,果然如愿地听到楼上的惊呼。 “如果有什么不满意,随时吩咐。” 时祺抬头,与二楼回廊上的她四目相对。 “真的是我家。” 温禧倒在床上,松软的触感让她好像置身云端, 关上房门,又是自己的世界。她望着天花板畅想,已经想好要在现在装修的基础上添上几个摆件,在什么位置上。 像触电似的,她坐起,又匆匆下楼。 “小满,喜欢这份礼物吗?“ 他清晰地看见她喜形于色,却明知故问,想亲自听她确认他的心意。 这句话又短暂地让温禧失神,温禧很早学会要坚强,十九岁之后她就很少再为生活中的不如意流泪,因为眼泪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没有意义。 但重逢他以后,流泪的次数却越来越多。 现在他将整栋别墅送给温禧当礼物,却害怕她不喜欢。 她鼻间一酸,险些又要掉下泪来。 “怎么办,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了。” 休息好,她回到时祺面前,说的都是实话。 “房东先生,感谢你愿意雪中送炭,愿意收留我。” 她难得俏皮心又上来,自顾自玩起角色扮演。 “这是你家,我将别墅无条件赠予给你,明天找个时间,跟我办过户手续。” 没想到时祺却忍着地纠正她的话,说。 时祺决定的事就不会改变,重逢以来,他的每一句承诺都算数。 “应该是麻烦你收留我。” “那你住在哪里?” 这句话说出来她立刻噤声,又后悔自己多问这一句。 第162章 “客房啊。”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说。 “其实我也搬来一个晚上而已。” 房子里的确很少有人居住过的痕迹,洗手间放着简单的洗漱用品。他睡在一楼的客房里。 原来他没有想和我一起睡,温禧困窘地想。 别墅顶中央那盏的水晶灯是点睛之笔,辉煌的灯光倾泻而下,落在两人之间,透过她水汽朦胧的眼瞳,更像情动的河流。 人一生中不会踏进两条相同的河流,但她却愿意爱一个相同的人。 第79章 携手 河流是可以跨越的, 譬如他。 时祺先行一步,向她所站的方向走近,两人的距离被骤然缩短, 他与她脚尖相抵, 投下的剪影将她包裹,从身后看, 墙壁上只剩一道高挑的影子,他们好像融为一体。 “那小满怎么报答我呢?” 他清俊的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便就差在眼里直接写上故意二字。 怎么报答他呢?快想快想。 她冥思苦想, 却怎么也想不出一个绝佳的方案。 “很简单的。” 时祺的呼吸轻若鸿羽, 仿佛刻意控制好, 存在性强,却又没有压迫感。 看见他放大的脸,她几乎无法思考, 下意识地往后撤了两步,关键时刻, 他却伸手将她的腰揽住, 倏然强硬, 不允许她的逃避。 他给的暗示足够明显了。 “那我自己来要吧。” 她努力将脸别开,时祺漆黑的眼却像是吸铁的磁石, 将她的目光深深吸引着。 气氛微妙又暧昧,温禧感觉好像被装进烤箱的蛋糕,脸颊的温度在逐渐升高,心中却涌现出难以察觉的甜蜜。 “再给我一点时间。” 她的声音细如蚊蝇, 被他忽略不计。 从前恨不得贴在他身上亲吻拥抱, 变成他身上的某个便携的挂件,现在她却害羞得无法自持。 最后还是他主动, 一个浅浅的吻落在她的脸颊畔,他的目光胶着在她的唇瓣上好久,又恋恋不舍地离开。 他松开她,但她却还在怀里,距离极近,心跳就像被注射了加速剂,很难不将注意力集中在时祺脸上。 在半个娱乐圈的染缸里,她明白那些旁观者对颜值的在意,每次营销号策划的排名时祺都在一群流量明星中格格不入,名列前茅,写手长篇大论地制造长文,分析他的眉眼与脸型,都不如直接见面有冲击力。 那些溢美之词一点都不为过。 他骨相的周正自然是不必说,再加上眉峰绵延,又中和了轮廓锋利与鼻骨高挺的硬感。最漂亮的是一双眼,现在那双墨潭般深邃的眼像编织的毛针,将彤红灿烂的云锦一点一点织上她的脸庞。 现在靠得这么近,还是一样让人心动。 “怎么了?” 他发觉她在发愣,出言将她的思绪拉回。 “太好看了,秀色可餐。” 温禧据实相告,语气听上去却像是在开玩笑。 时祺也没绷住,眼尾上扬,唇畔也挂着笑意。 秀色可餐,餐? 这下温禧回过神来,好像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也瞬间灵光一现。 “我知道了!” 她急切地打断。 “晚饭我来下厨,作为我在家的第一餐,好吗?” 心跳终于平静下来,温禧决定投桃报李,好好展现一下自己的厨艺。 之前在家时麻烦他做的早餐,现在她的厨艺有所精进,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厨房的定时炸弹,瞬间就将井井有条变作满地狼藉。 “既然我们小满要下厨,” “那冰箱这么空可不行,”时祺没有生气,转而拉开冰箱的拉门:“我们一起去一趟超市吧。” “现在?” “现在。” 说走就走的购物。 他开车,选了附近最近一家的会员制超市。 时祺换了一身休闲装,长风衣挺拔峻岫,他出现在公众场合时,想起会记得戴口罩,她买菜时依然保留着原有的习惯,货比三家,所以花费的时间格外长。 他推购物车将将离开,却没见到身边的温禧跟上来。 “怎么了?” “这个一点都不便宜,”温禧苦恼地将两捆蔬菜放在他前面:“观星公寓门口的菜市场只要这里的三分之一。” “那边的市场几点关门?” 他问温禧,大有直接掉头奔赴菜市场的打算。 “现在应该已经关门了,我习惯早上去买,菜都比较新鲜。” 温禧扫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与他讲明。 “那我们下次去那里买。今天就将就在这里看看,好吗?” 温禧点点头,两种蔬菜包装方式不同,准备将他们换算成相同的克数,再去计算两袋蔬菜各自的价格。 “买左边的。” 时祺却在此刻精准地计算出克重,告诉温禧左手拿着的这一袋比较划算。 她甚至都还没来得及问他帮忙,他便已经顺手将这件事给完成了。 “是不是不应该问这个?”温禧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掉价:“这样好像有点丢脸。” 虽然她早已习惯这么做,但身边有时祺,就习惯事事考虑他的感受。 倘若被发现国际知名钢琴家在超市抠门地计算菜价,不知道能不能上八卦新闻。 第163章 “没关系的。” 时祺说,从她手里接过蔬菜放进购物车。然后将双手安抚性地放在她的肩上,捏了捏,动作熟稔又自然。 “你忘了,我也是自己持家长大的,节约是美德,之前就说,你做自己就好。” 超市里明亮通透,货架上琳琅满目。他们推车经过食品区,食物热气腾腾,飘香四溢,仿佛能折射出家的温暖形状,她看多了,也觉得心里被暖意融化。 时祺是她的得力助手,替她及时从够不着的地方从取下她想看一眼的货品,接受她犹豫不决时投向的目光,每次都能给她提供中肯有效的选购建议。 “今天既然到这里了,我们就把菜先买好。” 时祺说。 她想做几个家常菜,原料不多,很快就买齐,又打算去看看家居装饰品。 时祺的手机铃声却在这时响起。 他与温禧交换了一个眼神,走到空旷的地方接电话,她就留在货架上继续挑自己喜欢的摆件。 打电话来的是魏越。 “今晚你在哪里吃饭?”魏越跃跃欲试,他刚将交代的事办妥:“我跟你一起,今天我去你那边蹭饭,听说你乔迁新居了。” 在国外读书时,他觉得时祺手艺好,就经常跟着他混在身边,偶尔从枯燥的白人饭中插空蹭一顿,满足一下自己的中国胃。 电话里传来一道冷冽的声音,一听便知道此刻的时祺面无表情:“不方便。” “什么不方便,不就是多加一双筷子的事吗?”魏越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在电话那头不满地唠叨:“以前我都是这样到你家去吃饭的。” “你说你是在华顺大厦吗?” 时祺没应声。 “我还想跟你汇报一下之前你让我去打听的事情呢......”魏越在电话那边滔滔不绝,对面却一点反应没有,根据他们多年的友情,他敏感地察觉到对面肯定没在听。 “时祺?时祺?” 他没顾上魏越还在电话那边大喊大叫, “没事。” 他远远看着,目光温柔,几步之遥的地方,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温禧还站在原地。 她穿着的白色刺绣长裙,温婉恬静,露了半张侧脸,挺拔秀气的鼻尖,女子低首,在认真地比对着手上货物,偶尔腾出手,将垂落的发丝撩到耳后。 “我有事在忙。” 他言简意赅。 话音刚落,魏越只听见电话那头传来通话中断的嘟嘟声。 “什么事呀?” 温禧没有听见他的声音,看见时祺迈步朝着他的方向走来。 “没事,魏越。” “要不要叫他来一起吃饭,我每次见他也是匆匆地,好像从来也没有好好聊过。” 温禧听见是自己认识的人。 “他有别的工作要忙,抽不开身,不用叫他。” 时祺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谎,将他来蹭饭的事一笔结果。 “好吧。” 既然时祺这么说,温禧也不再坚持,将注意力转移到刚刚想问他的事情上,小碎步拉他跑到水杯的货架面前。 “时祺,我感觉这里的水杯都挺好看的,刚刚挑了挑。” 她用的杯子在强拆中难以幸免于难,所以打算在超市买一个新的,选了最中意的款式,又被眼花缭乱的颜色难倒,最后挑了蓝色的杯子,来到她的专属决策官面前:“你再帮我看看,这两个颜色哪个比较好看?” 虽然家里都一应俱全,但看见温禧兴致勃勃,他就期待着看她做选择。 “时祺,你觉得这两个哪个好看一点?” 她的问题太多,问的她连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温禧感觉自己好像是来给他出判断题的,每次为难的都是他。 “真的吗?” “不信你再去问问售货员,看看第三人的意见。” 于是她去请教售货员。 货架上站着的售货员看见她向自己走近,立刻会意,听见她的诉求,给了推荐。 “两位的感情真好。” 售货员说完自己的回答,终于忍不住补充了这一句。 她在一旁观察他们好久,第一眼就被他们的高颜值吸引,他们一路走来有说有笑,无论女生说什么,他们有身高差,男生都认真地俯下身来倾听。 单身狗向往爱情的理由又有了。 温禧听完,白皙的脸又倏然红了。 “要不两个都一起买了,你也勉为其难地给我分一个用。” 时祺说。 他们结好账准备出去,时祺将车停在地下车库里,想着让温禧少走些路,便嘱咐她在超市门口等自己。 超市门口的灯光明亮,她翘首以盼,却有个黑影慢慢靠近。 “温禧,好久不见。” 是个女声。 第80章 玉碎 隋玉。 她将自己用黑色包裹着, 连头上都压了一顶黑色鸭舌帽,遮住了大部分五官的细节,融进夜色里, 走近了, 借着门口的光亮,温禧辨认出她的脸庞轮廓, 瘦得骇人。 不速之客。 温禧站在超市门口等车,没有意识到自己唇角依然留存着甜蜜的笑,落在隋玉眼里, 好像伤口上撒盐般剜心刺骨。 “或许我应该跟你说一句恭喜了?” 隋玉用复杂的眼神看她, 好像调配的魔法药水, 第164章 “你有什么事吗?” 他们的前缘不过同在悦意任职调律师,隋玉百般刁难,在工作中惯常用一些拙劣的手段让温禧出丑, 但温禧那时就一心离开悦意,索性顺水推舟, 让方城觉也没有办法挽留她。 “你别装作不记得我, 我知道你恨我, 恨我当初拉你下水,给董富明推荐你。” 隋玉自嘲地笑了两声。 “但你可真幸运。” 她也曾在心底阴暗地想过, 当初董富明的那桩事,隋玉之所以这样跟方城觉推荐她,是不是因为隋玉对她的憎恨。 这是她所能想象到的最坏的情况,她并不介意隋玉是不是真的想害死她。 却没有真正以此为把柄去说过她的不是。 现在亲自被当事人证实, 温禧的心中百味杂陈。 竟然无冤无仇, 真的有人不顾一切想要置他于死地。 倘若她当时没有反击成功,倘若她没有恰好遇见时祺, 后果会是怎么样,她不敢想。 但一切都过去了,她还好好地站在这里。 “我当时推荐你去就是故意的,可惜方城觉是真傻,竟然就傻乎乎地让你去了。” 现在隋玉开口,将所有一切最坏的猜想都验证。她对眼前的人更不需要半分眷顾旧情。 “原来是你。” 隋玉咎由自取,看起来现在的境况也不妙。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不知道离开董富明的她怎么样,也不需要对别人的人生负责。 “我真的不明白,凭什么每个人都偏心你。” “为什么一开始有方城觉护着你,现在你又转头另觅新欢。” 她喃喃自语,精神状态看起来不太稳定。 温禧不需要承受她的质问,却也不知道要跟她回答什么。 “隋玉,早点回家休息吧。” 她终于听不下去。 “我就最讨厌你这幅故作淡定的样子。” 看见温禧平静如水的眼,隋玉那张清秀的脸像橡皮泥一样扭曲,先难以克制自己的情绪,歇斯底里地怒吼。 又来了。 “我对他没有任何兴趣。” 她抛出诱饵,计划让温禧跟着自己来。 董富明并不可靠,隋玉作枕边人,也要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每个人都有秘密,董富明也不外如是,她也一早就为自己打点好了后路,冒着生命危险,准备依靠着这个秘密翻身。 如果时祺知道他未来的伴侣其实是个不干不净的人,他们还能这么甜蜜地继续生活下去吗? 当初董富明的案子越查越大,从食品安全发端,再到个人私生活,诱/奸迷/奸,后来又有不少女性匿名作证,控诉他的恶行。而后雪球越滚越大,甚至在警方的顺藤摸瓜下,逐渐清理出一条产业链,另人咋舌。 隋玉并不是唯一的牵线人,董富明也不靠她拓展明面上的版图。 往上追溯,这条隐秘的产业链发源自上世纪九十年代,权力的真空地区。有钱有权之人手眼通天,法律法规尚不完善,技术手段也欠缺,不少少年少女失踪的事件最终都成了悬案。 “你不用在这里跟我说那些过去的事,如果你想举报董富明的恶行,你应该去找警察。” 温禧这么冷静地与她建议,她是万千受害者当中的一员。 “温禧,倘若我说,温良明跟这件事也有关系呢?” 她的呼吸凝滞了片刻,好久没有听见温良明的名字。 于理而言这件事和她无关,这是别人的父亲,她替他在国内承担骂声,尽力弥补那些无辜的投资者。于情而言,他自己做的事情该对自己负责。 她真的不清楚温良明做过什么。 但时祺的背后是任家,或许真的能够帮得上他。 “我有......” 她话说了一半,突然住了口。 “你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让你再帮我找一份工作。” 在董富明身边的时间,为了能少吃些苦,她每天绞尽脑汁如何讨他欢心,在调律上唯一的灵性也被磨灭。 在董富明锒铛入狱的那日,她的捷径就走到头了。 隋玉选错了路,现在面对的就是死路一条。 于是要阴魂不散地出现在温禧身边。 “温禧,你知道吗,我真的很讨厌你。” 隋玉摸着自己的长指甲,回忆起往昔的种种,她的手早已不适合调律,不过调律从来并不是一项轻松的工作,她在做调律师时,也有机会遇见上流社会的家庭,在金碧辉煌中心生向往。 她从来就不甘心做一个平凡的调律师。 更糟糕的是,自从温禧进入悦意之后,事事都做得比自己强。 她早就打听好方家的小公子要空降门店,做足了准备,却被温禧捷足先登。 后来,她被董富明用计留下失了身,恨透了这个肥头大耳却笑得一脸得逞之色的老男人,却被警告。隋玉的泪哭干了,最后狠狠扇自己几个耳光,告诉自己,就当是各取所需的一场交易。 在满足董富明之后,他果真与她兑现承诺,用手中的资源让她尝到了点甜头,她帮他引荐给有钱人,果真如愿以偿签下了几个大单。 此时此刻,温禧却一无所有地离开了悦意。 那段时间是她最风光的日子,扶摇直上,而胜利不过是阶段性的。 第165章 但在董富明的身边是一场变相的折磨,她屈辱,痛苦,忍受着他非常人般的喜好与乐趣,将身体弯折成各种形状。 最后她实在受不了董富明的恶魔般的嗜好,董富明也旁敲侧击,问她有没有同样需要 “工作”的小姐妹,她将目光瞄准了曾经的同事,就萌生了将温禧拖入局中的念头,在董富明的面前推荐了她一番,他果然心花怒放。 直到后来,她也不相信温禧有什么本事,以为温禧不过是傍上比自己更厉害的金主而已。 她争了这么久,现在却要指望对方来拯救自己。 “你知道吗?不仅仅是我一个。” 隋玉突然大步朝着温禧靠近,恶狠狠地撞了她的肩膀一下,却在须臾之间将某个硬壳物塞进了她的臂弯。 与此同时,她在耳边撂下这句话,说完后,明显听见她长舒了一口气。 隋玉说的每句话都不让她舒服,所以她骤然这么说,温禧也并没有觉得很奇怪。 所以温禧虽不解其意,下意识却没有拒绝,将那本书夹紧。 隋玉好像提前感应到有人要在这里出现,转身离去,步履匆匆,等她再回头时,那一身黑很快就消失在夜色当中。 隋玉前脚刚走,时祺的车就停在超市门口,他起身,笑着为她打开车门。 “怎么了,我去开了个车的功夫,我的女朋友就要被人拐走了?” 她站着发愣,时祺以为她等自己望眼欲穿,可上了车,她连目光都落在他身上,盯着挡风玻璃发呆。 驾驶座上的时祺看见她发愣的模样,好笑地问。 “刚刚遇到一个同事,聊了几句。” 算了,没有把握的事,她想等确定了再和时祺说。 “她送你的礼物?” “嗯。” 她答得心不在焉。 “怎么了?在藏什么秘密。” 时祺不肯善罢甘休,他将手刹拉起来,漆黑的眼扫过来,专心致志地问她。 “我回家跟你说。” 好像也没有隐瞒他的必要。 他这才继续回去开车。 坐在副驾驶上,温禧的手婆娑着故事书的封面,她以为隋玉会将地址写成纸条,夹在书本里,可她翻遍了整本书,却没有找到。 这本书是童话集,有一页纸被折叠起来,《蓝胡子》,是个惊悚的童话故事。 童话故事里说妻子新婚,嫁给有钱的丈夫,居住在古堡中。但丈夫却时不时需要出远门,临走时会交给妻子所有城堡房间的钥匙,只有一间交代她千万不要打开。妻子按捺不住好奇,思前想后,觉得丈夫并不会发现,就伸手用绝对不能打开的钥匙打开走廊尽头的房间,最后在密室里看见无数的刑具和尸体,和他从前的妻子长得一模一样。 那把钥匙开过房间后就沾上了血,最后无论怎么擦都擦不干净。故事的结尾,丈夫也发现了这件事,指责妻子为什么不听自己的话。 这是隐喻,潘多拉的魔盒?伊甸园的禁果?难道现代社会里也有这样一间密室? 这跟隋玉有什么关系? 她隐约中听见一声闷响,侧耳寻找。他们在此时目光相碰。 “你听到了?” “什么声音?” 明亮的路灯下,道路笔直地延伸到尽头,是一望无际又光明的坦途。 “没有,可能是我又想多了。我们回家再说。” 她摇摇头。 时祺驾车急驶而过,无人知晓的角落里,传来一声巨响,一个黑影被掀翻在车盖上,翻滚几圈,最后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像躺在砧板上的鱼。 粘稠的血像墨汁糊在清秀的脸上。 “为什么?” “因为她知道得太多了。” 第81章 网 “小满, 现在你可以跟我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时祺右手拎着刚采购的战利品,满满的两个塑料袋,单手却毫不吃力。他另外匀出一只手牵着她, 将她领到沙发上坐好。 他说话的语气郑重, 连肢体动作也诚恳,将温禧柔软白皙的十指牵过来, 放在自己的掌心里,像包裹珍珠的扇贝。 时祺的掌心宽厚温暖,让温禧乖顺地随着他的动作。 “我们吃了饭再说。” 温禧柔声说, 他却很坚持。 “我不饿, 我们先把这件事整理清楚。” “先吃饭吧。” 她最后的坚持也被他动摇了几分, 却还在动摇中提议。 “我已经错过了很多陪伴在你身边的机会,现在不想再错过了。” 时祺还是自责的,偶尔的不安全感来源于长久背道而驰的岁月, 所以要竭尽全力照顾好现在的她。 “所以请你,务必, 一个字一个字地讲给我听。” 时祺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 澄澈的湖面泛起涟漪。她被他给予的真诚打动, 决定要说。 当正式跟他整理隋玉的事情时,她先感叹一句。 “你真好。” 现在温禧撒娇已经习以为常, 像是找到主人后大摇大摆的猫,松弛中透着顽皮,偏头看他的表情。 “这么容易就被感动了?” 温禧依偎在他怀中,他的指尖落在温禧的柔顺的乌发上, 她的头发没有刻意养护, 却顺滑无比,他轻轻拂过, 像一把五齿梳,缓慢地梳理她的秀发,撩动时还能嗅到发上的馨香。 第166章 “你看,她给了我一本故事书。” 时祺从她手中接过,翻来覆去将故事书看了一遍,也没有看出什么端倪。 隋玉这个名字他不一定知道,但提起董富明,时祺却对他背后千丝万缕的事件了如指掌。 温禧将故事书展开,却并没有抖落出任何有效的信息。 “我还是觉得这篇看起来最可疑,因为只有这一页折了角。“ 说到关键之处时,他们的胃却不合时宜地响了一声。 准确地说是两声,不约而同的奇怪默契,两人谁也不能说谁的不是。 “现在妥协了,我们还是先吃饭吧。“ “我同意。“ 两人相视而笑。 事情回到她熟悉的轨道上。温禧将手洗干净,伸手到塑料袋里寻找食材,清点完毕,就去厨房。 “要不你呆在这里看这本书,我先去做饭,说不定等我做好了,你也研究出来这里面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温禧为自己想出这个绝妙的主意而高兴。 “不行,小满,就这么把你一个人放在厨房,我还是不放心。” 他也跟着从沙发上起身,宽肩长腿,亦步亦趋地跟在温禧身边,尾随她到了厨房。 过往那些记忆突然开始复苏,他想起温禧在汤里重复放了两遍盐, “放心吧,我这么多年都是自己做饭的,有时候还给菊奶奶她做,没有人说饭不好吃呀。” 看见时祺看向她的眼神逐渐变化,不信任的浓度越来越高,温禧的好胜心瞬间被点燃,将他推出厨房。 “别进来了,你长手长脚的,在这里打扰我做菜。” 她说谎不脸红,美其名曰要有独处空间,将莫须有的罪名安在他身上。可别墅的厨房是开放式的,有一间卧室那么大,站十个人都绰绰有余。 时祺半推半就,身体出了门一半就不动了,依然靠在厨房门上看她。 “不要在这里监工。” 最后温禧放弃,跟他约法三章,吓唬他站着看看就好,不要说话。 她亲自下厨,但时祺依然不放心,就习惯性地站在旁边。她做一个步骤,他就跟在身边重新看一眼,检查一遍。 就是最后她失误的地方,时祺也帮她一一弥补。譬如给她盖好仓促间遗忘盖好的调料盒,替她清洗干净沾了肉腥的砧板,炖排骨汤时品尝高汤的鲜度,再将地漏里的蔬菜叶一一捡拾干净。 她风卷残云地操作,最后身后井井有条,光洁如新。 温禧完成按计划要做好的三道菜。 他们互相配合,竟然烹饪出一桌色香味俱全的佳肴来。 “请时先生品鉴。” 她端菜时,他已经提前将餐桌布置好,将明黄格的桌布铺好,再放上玻璃瓶的玫瑰,温禧不由分说,将筷子塞到时祺的手里。 “我的荣幸。” 他的嗓音温柔如水。 温禧抬眼看他,光滑的眼型黑白分明,在吊灯下亮晶晶的,期待满得要溢出来。 时祺慢条斯理地舀了一口汤,吹了口气,送到嘴边。温禧看见他的眉心不着痕迹地蹙起,心跳都加快了半分。 “小满......“ 时祺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不好喝吗?” 她的心又悬起,唇线紧抿。 奇怪,她明明尝过味道的。 “很好喝。” 他笑,温禧才察觉到自己上当,与他抢夺餐具,猝不及防地吻在脸颊。 “谢谢小满。” 时祺在辉光中看温禧的眼睛。看见万家灯火,为他燃起的那一盏,心神也随之摇晃。 他们在欢声笑语中吃好一顿饭,又重新坐回沙发前。 “你仔细想想,她说的话,还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吃完饭,他们两人都在放松的状态下。 她其实有心屏蔽一系列与董富明相关的信息,但现在被迫又从头开始了解。 “你喜欢的香薰。” 香薰早就准备好,时祺将他们都放在客厅的储物柜里,现在拿出来,摆在茶几上点燃,幽暗的香味让人平心静气,更好地思考问题。 她想了想。 在烟雾缭绕中,眼前有一方孤舟,她却在不断徘徊,无法靠近事情的真相。 “她说董富明的事,我的爸爸也参与其中。” 这是温禧最在意的一句话。 虽然在隋玉面前没有表现出来。 父母的形象在她成年后就大不如前,特别是她的父亲。他好,又不好,她很难恨他,却也很难与他心无隔阂地相处,再向小时候那样跟父亲撒娇。 因为她有恩情要还。 找回亲生女儿之后,温禧的存在又更加尴尬起来。 对时祺而言,父亲这个词在他的人生词典里是除了名的,甚至不如一个陌生人来得亲切。 温禧将记忆倒带,敏感地捕捉到有异的瞬间。 “时祺,你当时和我爸爸见面,都说了些什么?是不是当初就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他的心猛烈地跳动一阵,平复了,却还是将事实的真相说出来。 “他知道我过去所有的事情,劝我离开你,不要在你身边。”时祺说:“其实我很能理解他作为父亲的苦心。没有人会希望自己的女儿和我这样不明不白的人牵扯在一起。” 第167章 “没有,哪是不明不白的人。” 但是她一意孤行地与父亲作对,一定要在时祺身边。 就是现在的自己,也要纠正温良明当初说的话。 他真的很好。 时祺垂眸,目光凝在那本故事书上,他在暗处调查时,掌握过那些温良明灰色交易的证据,这些都不能说。 “为什么要把这本书给我呢,如果只是想要用父亲的事威胁我,直接告诉我不可以吗?” 温禧百思不得其解,又自言自语起来。 “她与我说,不仅仅是她一个。” 时祺的视线凝滞了一瞬。 “我和你还真奇怪,竟然莫名其妙地就卷入这些事情中。” 温禧感觉累了,伸了个懒腰,倒过来,时祺便顺势将她揽到肩头。 先是唐金,再到隋玉,他们好像掉进一张看不见的隐形网里,不知何时才能水落石出。 时祺又补充说。 “说起来,我找人查证过,唐金的身份信息很清晰,我们见到的人也的确是她的丈夫,身份证、房产证、结婚证都可以查到,” 温禧叹了口气,觉得这样又无从入手。 “说起来,她跟你是一个地方的人。” 时祺继续说。 “她无父无母,在富西郊区的福利院被收养,后来因为读书来到南江,就是个正常普通的人。” 温禧听完他说的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她的钢琴是在福利院学的吗?” “不知道。” “所以就算有精神控制也没法证实了吗?” 温禧问,感觉困意席来,打了个哈欠,被时祺看在眼里。 “不要思考了,侦探小姐,早点休息吧。” 时祺做正人君子,尊重她的意愿,与她分房,睡在客房里。 “那我先去休息。” “晚安。” “时祺,再问最后一个问题,你现在还有半夜起来弹琴的习惯吗?” 温禧摇着他的手臂,问他这个问题。 “很少。” 时祺实话实说。但在刚回南江的那段时候很频繁。 他用白色的纱巾蒙目,在黑白键上的十指不断游动,才能扼住想念的咽喉。 那时记忆海中有轮月亮,璀璨明亮,他不敢看她,怕看坏了眼睛。 现在它降临人间,成为一盏灯火,温暖他,陪伴他。 “小满,是不是还漏了什么步骤?” 温禧踮起脚,在时祺的嘴上飞快地啄了一下,然后匆匆跑进主卧,关上房门。 搬到新家的第一晚,她带着无数的疑问入夜,一夜好梦。 直到第二天敲开房门时,这个好梦戛然而止。打破梦境的是神色严肃、身着制服的警察,对她按合法程序出示自己的证件。 “您好,是温禧小姐吗?” 两队刑警同时来到她面前。他们为不期而遇而惊奇,看向对方眼中的表情也有些奇怪。 “有一桩二十年前的案件受害者,他跟你的dna比对结果十分相似。” “隋玉小姐昨晚因车祸意外身亡,她见的最后一个人是你。” 第82章 僵持 好像一脚将万花筒的玻璃踩碎中, 温禧的世界天旋地转。 两个人都与她有关,却都是死人。一个死于多年之前,一个死于昨日见过她之后。 隋玉的名字像缠绕的红线, 将她的心越勒越紧, 多年前的那点音讯又在红线之上,将肢体被保鲜膜紧紧覆盖, 让她窒息,挤压那点稀薄的空气,那种如影随形的感觉, 让她不寒而栗。 我在看着你。 昨天见面还有呼吸有心跳, 怎么好端端的人却死了。 温禧的恐惧大于惊讶, 却依然保持着面上的镇定,颤声说了好。 微有波澜的神色被岑池锐利的眼捕捉了,多年的从警经历让他更擅察觉人心。 这是岑池第二次见到温禧。 “岑队。” 负责查隋玉案件的是孙吉, 因为专业技能过硬,被誉为人肉识别器, 他因为过目不忘的本能, 离开派出所上调, 失乐园之后,他在警察系统中走红, 但凡跟通缉犯相关的案件,总爱来找他,这次又是因为这个理由,所以将他借调到专案组里统筹信息。 现在成长迅速, 已经能独当一面。 他对市局的定海神针有所耳闻, 阴差阳错没打过照面。 岑池没再强求,讲究先来后到。 “你们先请。” 孙吉将鼻梁上的眼镜扶正, 那就先说隋玉的事。 隋玉是车祸当场死亡,出事的地方正好是监控死角,司机肇事车辆逃逸,又是□□,几乎叠满了所有的不利因素。 人首先由交警发现并处理,他说不出来,于是将可疑的情况上报了,最后反馈到专案组那里。 专案组的成员紧盯了隋玉很长一段时间,说她手里有一份至关重要的证据。 为避免打草惊蛇,他们给她留出足够的活动空间,恰恰是交班的间隙,隋玉死了。 拔出萝卜带起泥,由董富明牵起的产业链,越调查越令人咋舌,他不仅自己好玩,还好拉同好为伍,热衷于给达官权贵选配“玩物”。 他们口味挑剔得很,他甚至从小培养,像流水线上定制的玩偶,投其所好。他们将选拔来的少年少女分门别类,经过精心的训练与调配,再送到合适的买家那里。 第168章 所有的幼童吃穿住行,不可能没有留下痕迹,为此他们找了家福利院掩人耳目,行善积德,内里却是深不见底的罪恶之源。 隋玉那里有一份跟福利院相关的名单。 董富明是一颗弃子,他锒铛入狱,那双肮脏的手不可能还能长到监狱外来搅动风云。 所以他们怀疑另有幕后之人,准备从隋玉保留的名单入手查证,将所有的真相连根拔起。 “她是被杀的吗?” 他们见过许多与受害者相关的家属,听见死讯神态都会产生大的波动,严重的人甚至当场昏厥,温禧却神态自若地反问,让几个警员咬紧牙关,对她的怀疑更深几分。 然而,她的手背在身后,却不自然地捏紧裙角。 “很抱歉,我们不能透露更多细节,请温小姐方便的话,跟我们到警局里去一趟。” “我就是她的不在场证明。”身后一道沉稳的男声插了进来,冰冷却坚定,无形之中树起铜墙铁壁。 时祺出现在她身后, 他的行车记录仪的确能显示温禧在隋玉出事的时候,一直与他在一起。她也没有任何嫌疑。 孙吉听见熟悉的声音,循声抬头。 “只是请温小姐配合到警局接受问询,并没有怀疑她的意思。” 他遵循规则介绍,话却像是踢到了铁板之上。 他对信息分外敏锐,所以专案组的组长给他派遣了几名得力干将,交办的任务就是让他们将人平平安安地带回警局,问一些问题,谁料到还有尊大佛试图半路截胡。 今天这是熟人局。 他曾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见识过时祺的决断与魄力。 现在过去八年了,他依然对当初那个单枪匹马的少年印象深刻,或许是居家的温暖感,他看起来更多了几分温度。 他在酒吧独自面对穷凶极恶的罪犯,他成熟,又立在他面前。 少年老成,他有时候自叹弗如,等他火眼金睛,翻遍整个公安系统,却没有找到少年的一点影子,傻兮兮地去问,周围人都笑而不言。 “秘密。” 孙吉后来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他在电视上一晃而过的镜头,知道时祺家族的荫蔽足以庇护他一世平安无虞。 孙吉看向老领导岑池,时祺也在看他,他以几不可察的频率摇了摇头。 “我们借一步说话。” 岑池感觉太阳穴跳动。 “不用,我们可以就在这里说清楚。” 时祺坚持,他说的话绵里藏针。 “你要跟我作对吗?” 两人的眼神交锋,拿出曾经作为上级的威压。 他曾对时祺寄予厚望,他聪慧、果敢,有韧劲,是自己麾下的得力干将。而年轻人显然比他更有想法,一切都终结在多年前的那个夏天。 职业习惯让他们很难不怀疑温禧,上次擦肩而过时,他就与时祺提过一次。这是多年前他们约定好的暗号,是师傅让他给自己签名,意思是有话要说,倘若最后的一个笔画有明显的顿笔,就说明现在的情况并不方便。 “不要跟她走得太近,你知道的。” 岑池警告。 “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险。” 那天结束后他们见过一面,却不欢而散。 岑池防着温禧,不让她知道,是有原因的。 这个原因由他一手捏造,而他却不能说。 在漫长的岁月里,他成为那个手握沾着血钥匙的人,忐忑不安地等待随时可能会归家的城堡主人。 - 只有岑池知道,线索千头万绪,全部都汇总到她这里。冥冥之中的感应,告诉他温禧这个人特别重要。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成为了两个案件交汇的唯一突破口。 隋夜招供时,突然认下了九十年代发生的一桩分尸案。年代久远,当时经办的刑警都难寻去处,证物也变卖处理。手下带隋夜到现场指认,他却依然守口如瓶。 隋夜的案件原本已到了收尾的阶段,现在却有意外的发现。事情变得愈加扑朔迷离。唯一的幸运用处,是当时负责查验的法医却多留了一个心眼,将dna的材料重新留下了一份现在却派上了大用场。 那具尸体被发现时已经残破不堪,当时他还是实习警员,没有办法接触这么高规格的案件。 现在日新月异,检验技术果真成熟,却比对到基因库中最意外的一位。 回想起他审讯隋夜的时候,他因双生子的死亡油尽灯枯,面对警方时却依然嘴硬,只叫嚣着要见领导。 于是他如愿以偿地盼来岑池。 “怎么突然肯承认了?我可不相信是良心发现。” 岑池在暗室里审讯,抛开对立的身份,他们相处的时间都快比同事与家人都长,有种可憎的缘分。 他与隋夜斗智斗勇,努力从隋夜的嘴里撬出信息。 “借根烟抽抽。” 隋夜毫不避讳。 这么想着,岑池毫不避讳点燃一支烟,递给他,他熟练地夹过,烟头徐徐地露着白光。 “反正我横竖都是一个死,你为什么还这么坚持?” 就算受害者孤苦伶仃,但依然有人会在乎。岑池想起认尸时那位哭得泣不成声的朋友,心间动容。 这才是他们的职责所在,这才是让真相水落石出的意义。 第169章 “这也是我想问你的问题。” 他几乎缄口不言了八年。 隋夜干笑了两声,他的目光投向灰白的墙壁,好像在描摹某个熟悉的轮廓:“没念想了呗。” “把你知道的都说了吧,我没功夫跟你耗时间。” 岑池与他摊牌。 “看你挺投缘,再送你一个立功的机会。” “偷偷告诉你,我还把他的老婆也一起杀了,隋夜浊白的眼珠泛着光,像死鱼腹:“送他们到地下做个伴喽,省得孤单。” 因为这桩案件残忍得让人发指,当初案件搁置时,没有告诉亲人所有相关的细节。最后回过头来发现,受害者无亲无故。 连环杀人案的凶犯的行事逻辑不可用来衡量,岑池咬紧后槽牙,继续步步为营,探听可能获得的线索。 “尸体呢?” “找不到啦,可能被我从悬崖上扔下去。” 岑池脸上的表情冷若冰霜,隋夜也看到,想说点话转圜自己先前张狂的挑衅。 “那可不是我的主意。” 隋夜说到这,又立刻闭了嘴。 不能透露主顾的信息。 但聪明人立刻就能猜到,有人买凶,隋夜只是替他处刑的一把刀而已。 最后话题僵持,岑池转身离去,却被隋夜从身后叫住。 “你还有什么要求?” “让我见见当初抓我的那个小鬼呗,我看出来,他很有成为我的潜质。” 回忆到此为止。 所有人都习惯给他人贴标签,对温禧也是如此,岑池因为她的父亲对她始终有无法割裂的偏见,时祺明白这一点。 整个环境都环绕在低气压中。时祺右手撑在门框上,眼神锐利,像树起尖刺防备的猬,与他们僵持不下。 “既然如此,两位都跟我一起回去吧。” 岑池一语定乾坤。 “他也不是外人,走吧。” 按照规则,他们只要将温禧一人带走就可以,但碍于时祺的身份特殊,他自己又很坚持,所以成了破例的意外。 短促的沉默里,温禧不知所措,就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时祺。 “别怕。” 时祺说,带着极温柔的回望,有时祺在这,温禧的心顿时安定了很多。 他们回到警局时。 她成为警方怀疑的首选。她们之间还曾发生过一点摩擦与矛盾,警方按照程序询问所有她接触过的对象, 温禧准备将隋玉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事无巨细。 温禧思前想后,认为那本故事书就是隋玉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东西了。 于是她提出了这个想法,口齿清晰地说这是最后隋玉留给她的东西,也是他们唯一的交集。 “书在这里。” 在场的警员眼中都一亮。 这本童话书的出现让所有人都为之振奋,甚至还没确认就着急地开始翻阅。警员太年轻,脸上的表情也显露得太过明显。 然而,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之后,大家一无所获,表情上也明显地透露出烦躁与失望。 那本故事书被取走保管。 “我们走吧。” 岑池虽然做好心理准备,却依然千头万绪,开始抓住在自己手里的这份亲子鉴定上。 “我再需要借温小姐一些时间。” 时祺经过等候室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的头深埋在两掌之中。 意料之外,他看见倒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匆匆回国的楚槐序,见到温禧时情绪激动。 现在倒是所有人都聚齐了。 一语成谶是什么感觉。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时祺不知道她有没有听明白,但他一听到就立刻反应过来。 亲缘关系的相似度意味着什么,就意味着那个受害者有可能是温禧素未谋面的亲生父亲。 在她三岁的时候,父亲就已经去世了。 第83章 爸爸 温禧整理思绪, 便很快也会意到这一层含义。 “温小姐,请你在这里稍等一下,我会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 确认过隋玉的死与温禧没有关系, 再加上她主动提供的证物, 岑池鹰隼般的眼也和缓许多。温禧的手依然被时祺回握着,有源源不断的热量从他的十指过渡到她的身上。 “没事的, 不用担心。” 她贪恋地渴求一点他身体上的温度,回攥得更紧了。 为求结果准确无误,温禧配合警方, 重新按照相关的流程采集血样, 与陈年旧案保存下严奕的样本进行对比。 隋玉的死亡带来的冲击太大, 她调整了很久心情,现在又重新做好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一切。 在极端情况下, 人是有韧性的。 在等候室里,楚槐序看见她时在瞬间热泪盈眶, 想攥着她的手, 却又觉得失态, 不亚于首次见到她时动容的模样。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他喃喃自语, 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果真故人之女,有故人之姿。 她张了张口,却说不出更多安慰这位前辈的话。 楚槐序因为警方的临时通知,购买了最早的班机回国, 甚至额发上都急白了几根, “你在这边陪她,我就放心了。”楚槐序转眼看见旁边站着的时祺, 对她叮嘱:“她父亲的消息不好接受, 第170章 “我知道。” 时祺点点头。 原来一切都是真的。 她真的是严奕的亲生女儿。 关于他的信息很少,当初分尸案让整个南江都人心惶惶,生活在南江的普通百姓都感觉朝不保夕,纷纷担心自己就有可能是下一个被随机杀害的对象。 楚槐序在音乐节的影响力也是有的,能与他合作的,自然是业内是有名的调律师。但他回国的这一趟却无人知晓,甚至连好搭档楚槐序都不知道他具体的行踪。 这很糟糕,线索到这里就全断了。 当初案发的时候,警方担心舆论会持续发酵,所以刻意在信息流通上屏蔽了一些相关的谣言与猜想,而且从来没有对外透露过死者的信息。 当时的网络并不普及,就算偶然被市民得知,相关的信息也只是口耳相传,最后变成了可怖的都市传说。 换句话说,他究竟是生是死,只有亲近的人知道。 温禧初次听到严奕这个名字的时候,就是在宴席之上。她回家之后上网搜查,却发现网络上直接查无此人,调律师的职业本身就在镁光灯之后,不见天日。陆斯怡帮她费尽心思地搜集了一些相关的资料, 那些破碎的资料佐证了楚槐序当初宴席后说的那些话,严奕本身也习惯低调,有些国外的采访,他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好搭档带到台前,这才为他留下了外国媒体上的只言片语。 在他的见证下,温禧只是看到严奕作为调律师光辉又短暂的一生,最后在极绚烂时凋落,整个人像是糖落进沸腾的水里,销声匿迹了一般。 他最后的活动轨迹停在京北,尸体却出现在千里之外的南江。 无论是情杀还是仇杀,警方都认认真真地调查了一遍,甚至连尸体的身份确认起来,都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才有进展。隋夜招认的信息都很准确,所以他杀人的事情毋庸置疑。 她虽说没有见过他的亲生父亲,但血缘关系却依旧是很奇妙的。最后他的照片成为卷宗里一张陌生的照片,在时过境迁的十余年之后被她看见。 九十年代的像素很差,影像也是黑白的。薄薄几页的卷宗,翻起来像一片脆弱的蝴蝶翅膀,就能将一个人短暂薄弱的一生就收录在其中了。 照片上的人像还是当初调律证书上的证件照,年轻人一头长发,很有艺术家的气质,穿着白衬衫,露出干净的牙齿。 楚槐序没有说错,自己与他长得真像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天涯海角,相似的人比比皆是。看过照片的人没有一个人会再怀疑,温禧就是他的亲生女儿。 他们的眼睛太像了,无论是眼睛的形状还是神色。温禧感觉自己的脑海里的信息已经远远超过可以负荷的范围,短时间内她也很难能察觉到悲伤的情绪。 她看见岑池的嘴张张合合,每一次都吐露出让她机械接受的信息。他们见惯了生死,说起话来客观冷酷,只知道如何能更加直截了当地切入主题。未经过润色的语言甚至听起来有点残忍,没有一点相关的感情色彩。 她没有责怪他们的意思。 她呆怔的模样被时祺看在眼里,好像心如刀割。 “小满,如果你想哭,可以哭出来。” 时祺甚至比她听的更加全神贯注,捕捉任何可能会让她不适的细节,准备随时打断岑池的话。 他宽厚的手掌缓慢地贴上温禧的脊背,时祺的眼睛里流露出疼惜的神色,只有他意识到不对劲。 她与这个人一点交集都没有,为什么要感到悲伤呢? 原来这就是她的父亲吗? 按照时间推算,他应该是在自己三岁的时候离世的。她童年时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无法提取出任何有效的片段。 在她咿呀学语的时候,他用慈爱的眼神看过自己吗?陪自己说过睡前故事,经不住撒娇,哄自己入睡过吗?当她蹒跚学步时摔倒,他也会着急地飞奔过来扶起她吗?他比她更擅长调律,如果当初有他的指导下,自己是不是会事半功倍,成功时他也会夸自己做得很棒吗? 温禧注视着自己延展的双手,看见明亮的灯光照在指尖的缝隙里,将空间丰盈。 原来她的这份天赋,原来来自于她素未谋面的父亲。 不知道如果她在他的陪伴下长大,会长成什么模样。 原来她不应该姓温,应该姓严。严禧这个名字,多念几遍,好像也挺好听的,就是还有点不太习惯。 “小满。” 时祺察觉到她不太对劲,出言将她的思绪唤回来,说案件时最忌联想,容易陷入难以自拔的情感漩涡。 “我没事。” 她弯起眼,什么表情看在他人眼里都像是强颜欢笑。 说完案件最基本的信息,坐在对面的岑池,在欲图继续往下说细节时,决定先给她打好预防针。 “温小姐,我接下来要说的,一般人可能很难接受。如果你不想听,可以......” “告诉我吧,把所有跟严奕这个人相关的信息都告诉我,我想知道。” 女子坚定的目光注视着他,像平静无波的湖泊,丝毫不打退堂鼓,能让岑池感觉到那份平静下潜藏的坚定。他恍然有一种错觉,感觉她脆弱的外表之下,实则是蓄满能量。 他或许低估了她,她没有这么简单就被这件事都击垮。 第171章 于是温禧听见他继续剖析案件的细节。她又听见岑池说起她的母亲,说那人的生死还有待考证。九十年代的人口失踪很多,很多女子都被拐卖卖进深山,有的现在都无法勾销,警方根本查办不过来。 多一个名字或是少一个名字,都成了纸上谈兵。 甚至就连严奕的尸体被发现也纯是个偶然。拾荒老人来到废旧的仓库,看见被遗弃的钢琴,以为自己能大发一笔,翻开琴盖,却发现里面被塞得满满当当。 他眼神不好,味觉也因为常年在垃圾中翻找而失灵,初看以为是猪脚,高兴了一阵,以为自己发了,直到翻来倒去摸到人的毛发,才吓得屁滚尿流的离开。 无主的仓库在城郊,他死去多时,皮肉被锐利的琴弦搅乱,每一根亲手拧紧的弦都成为最后一刻夺命的凶器。 不知道是谁这么残忍,有预谋地让一位天才调律师死在倾注毕生心血的钢琴琴体当中。让他的生命终结在热爱的起点。 “我想看看照片。” 她在此刻忍住涌上喉间的酸楚。 警员迟疑了片刻,直到看见岑池点头。 分尸案的血腥程度鲜少有人可以面不改色,当年现场的情状很惨烈,夏夜的残肢臭气熏天,经受过严苛训练的警察都吐得昏天黑地,普通人就更不用说,就算看到照片,都会感觉难以忍受。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因为当时留下的是黑白照片,所以那份直接目睹血海的冲击感已经被削弱不少。 她一张一张地翻,对血过敏,却一点都不害怕。 只是再强悍的联想力,也无法把这些散乱的残肢与朝气的年轻人联系在一起。 现时温禧听完所有的细节,想起了当初在乐器市场看见的那台旧钢琴。那时她产生的第一反应。 可是照理说,她不可能也不应该会目睹那一幕的。 “当初那台钢琴是不是放在顺青路的乐器市场?” 温禧脱口而出。 “是的。”岑池的眼神中流露出片刻的差异,旋即立刻镇定情绪:“你怎么知道?” 当年办案的流程都不规范,案件久查不下,就被搁置,证物也流向市场,他们多方打听,现在已经找回那台钢琴。 就在二手乐器城里一个无人问津的店铺,里头一个不起眼的储藏室里,被布盖着,上面堆满了杂物,这么多年仍是无主之物。 冥冥之中一切都有定数。 第84章 身世 “我们从来没有对外透露过案件的任何细节。” 听温禧短暂地描述她脑海中的画面, 岑池下意识地皱眉。他在办案遇到疑难时养成皱眉的习惯,眉心的沟壑很深,拧成一个川。 他不相信任何怪力乱神, 也不相信因为父女的血缘关系导致的心有灵犀。温禧有印象, 要么就是她在现场,要么就是她曾在什么地方道听途说过这件事。 她在现场的猜测太过惊悚恐怖。心理创伤是难以磨灭的, 她却好像没事人一样站在这里。真的有人会丧尽天良,当着一个三岁小孩的面杀人分尸吗? “你还有其他相关的记忆吗?” 想到这,他又多往下追问了一句。 “抱歉, 其他的事情我实在记不起来。” 温禧姣好的面容如平静, 她一双水润的杏子眼, 沉静如秋水。 岑池想找她作为突破口的计划正在逐渐崩塌,三岁之前的记忆淹没在浩如烟海的人生中。她连亲生父亲的面貌都很陌生,更遑论记得严奕曾给独生女儿留过什么信物。 他八年前就调查过她, 但那时候只是为了配合一起经侦科的案件,矛头指向的是温良明。 岑池的思路像网朝外铺开, 温禧是温良明的养女, 她单纯的模样对温良明的事知之甚少, 完全不知道自己被名义上的父亲骗得团团转。他狡兔三窟,提前通过财产转移离开祖国, 甚至在国籍上都早作准备,给他们调查案件造成了很大的难题。让他们必须找到确切的证据后才能对他实施抓捕工作。 这是后话。当年他看见她,只觉得温禧并非温良明亲生,却享受着他商业版图下源源不断生产的财富, 是只娇生惯养的金丝雀, 也是他们接近温良明的突破口。 查到这里,岑池感觉没有什么疑点, 再加上温良明收养她,是办理过正规的收养手续的,材料完备,手续齐全。 直到现在重新着手思考可能遗漏的症结,岑池恍然发现,这个女孩的童年轨迹就像是一个谜,正如大家不知道严奕何时悄无声息地死亡一般,也没人知道温禧究竟从何处来,又去往何方。 她好像凭空冒出来的一般,在一个合适的时间来到温良明身边,成为她的养女。 于是他寻到那年的旧报纸,发现温禧在被收养之前能查询到的个人地址,是一所福利院。 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岑池,额角也在这个时候沁出冷汗。 一所臭名昭著的福利院。 “时祺,你回避一下,我有话要单独跟她说。” 他已经默许纵容曾经的徒弟兼手下从家跟到警局,现在又面对面与他坐着,现在是时候要公事公办。 岑池面容严肃,对时祺下最后通牒。 时祺好似没有听见。 “怕什么,人就在这里,师傅我还能把她吃了不成?” 他忍无可忍。 第172章 最后是温禧开口打破僵持。 “说了这么久,”她温声,对身边的时祺说:“我渴了,你能帮我去饮水机那里倒杯水吗?” “小满。” 他轻声念她的小名,看见温禧眼神中传递的信息,她轻微地摇头复又点头,暗示他自己没事,让他放心。 于是时祺起身,朝远处走,步履沉重而缓慢,每一步都好像踏在温禧的心上。 “1103,刚刚听到所有跟案件相关的细节,你都要保密。” 他们曾经是配合默契的上下级。 ”知道了。” 她已成年,也不再是需要父母监护的未成年人,可以在人生中独当一面。 “温小姐,你对这里有印象吗?” 他试探性地从档案袋里取出照片,摊在温禧面前。 福利院现在已经年久失修,无法正常运转,但前去调查的同事还是尽职尽责拍下了一张照片。这座建筑在富西的郊区,富西多山地,建筑就掩映在常绿阔叶林当中。公路未修,碎石土路,两个小时的车程,有得天独厚的屏障。 也方便了犯罪活动的进行。 “不记得。” 她摇摇头。 “是你小时候居住过的福利院,”岑池循循善诱:“你在到温家之前,就住在这里。” 她是几岁到的温家,其实她自己记得也不太清楚。 看见温禧茫然的眼神,他也不再坚持。 “杀害你父亲的罪犯我们在八年前就已经抓捕归案了,”岑池重新在档案袋里翻找,在玻璃茶几上递来一张彩色照片,照片是隋夜,平头,胡茬青黑,拍摄在最后一刻。 她记得这张脸,在失乐园后的无数个噩梦里,时祺也一定记得。 “他与严奕先生有什么仇怨吗?” 温禧还不习惯称呼他为父亲,用的敬称,声音微微颤抖。 “根据目前的调查来看,没有,他是惯犯,手上有很多条人命,有时候与被杀的人无冤无仇。” “隋夜,他们同姓,他跟隋玉有可能有一些相关的联系吗?” 温禧强迫自己去想些别的,反复咀嚼这两个相似的名字,提出自己的疑惑。 “很遗憾,我们也朝这个方向做过调查,”岑池说:“但她与两兄弟没有亲缘关系,只是碰巧而已。” 原来世间也有很多碰巧的事。有的人姓氏相同却毫无瓜葛,有的人阴阳相隔却是亲生父女。 “关于隋玉的事我们就不便多说了,只是有一份非常重要的证据在她手上。” 岑池说。 “具体要怎么判断,还是要等温小姐手上那本故事书被破译出来再说。” 此时此刻,警员来给岑池送材料,不慎掉落一张与案情相关的照片,掉落在温禧的脚下,她想举手之劳捡起,递还给他时,看见了上面清晰的血迹。 温禧顿时感觉一阵眩晕。 “隋夜已经招认,当初你父亲的案件就是他所为,但他背后还有可挖的深桩。我们现在还在全力调查。” “如果有任何能回想起来的相关信息,都请再通知我们。我们这里有任何与你父亲相关的信息,也会及时让你知情。” 两场轮番的信息几乎透支了温禧所有的体力。再加上刺激过大,她努力镇静,手心的指甲却在掌里划出深深的痕迹。 拜托,不要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出问题,再坚持一下。 “怎么了?” 岑池捕捉到她眼神里的一丝松动。 她顾忌到时祺还在现场,不愿意让时祺因为这件事感到内疚,也不想说出这个秘密。 于是温禧把声音压低。 “你对血有应激反应。” 岑池下了自己的判断。 温禧三言两语将说过一遍,嗓音却越来越小,几乎要听不见:“之前在失乐园的那次行动,时祺受伤,是我送他去的医院,当时看到太多血了,这个毛病可能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不过也没什么关系。现在已经好很多了。” 失乐园的那次行动过后追究,也有不少漏洞。原本布好天罗地网,准备瓮中捉鳖,孰料突然杀出派出所的报警电话,他们又正好被耍酒疯的醉汉碰上砸车。场面愈发混乱,让不少无辜群众也受到牵连,事后双方对证、复盘、检讨,发现是有人在从中作梗。 但这人搅乱池水后就拂袖而去,这也是他坚定地认为隋夜的背后另有高人指点的原因。 现在就是一个绝佳的往下深挖的机会。 “你知道他的身份?那你也知道......”岑池欲言又止,敏锐的直觉让他用余光望向周边,正好卡在时祺的目光朝着这个方向投来。 时祺的目光冷静地梭巡,像探照灯,又像监视器,随时准备曝光对方不合时宜的一举一动。 如果不是温禧开口,他一步都不想离开她心爱的人身边。 “算了,”岑池揉了揉自己的额角:“我们给他规定了五年的脱密时间,即使说了也没有关系。” 话虽如此,但他其实不敢确定时祺到底说出了多少信息。说实话,他们之间亲密的关系让他疑窦丛生。 或许她是知情的,才选择与他冰释前嫌。 “你跟自己的养父温良明先生的关系怎么样?”岑池换了个问话的方式,将话题重新引到温良明的身上:“最近跟他还有联系吗?” 第173章 他没有将那些犯罪证据直接呈现给她,是因为摸不准他们现在是否还有联系,也不知道这位养父在她心里的地位。 就算是万分之一的可能,她是温良明埋在国内的暗桩眼线,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汇报。 他不敢轻易去赌。 然而他想错了。 温禧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再去回忆起这个人了。 “当初家里企业破产,他就出国了,”答案在心头盘桓许久,温禧想好后就说:”我是养女,人生的前十八年都承蒙他的照顾,所以对他心存感激。“ 温禧小心翼翼,在避免称呼他为父亲。 “他找到自己的亲生女儿,我也很为他高兴,现在应该过得很好吧。” 她不会撒谎,说违心的话其实很明显,都被岑池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 “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岑池松了口气,道:“你不知道今天你的父亲已经打算回国了吗?” 他的国籍修改,远渡重洋,现在却又突然秘密回国。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俗称灯下黑。 第85章 断弦 离开警局时, 已是月朗星稀之时。 他们耗费的时间太长,从白天到黑夜,才将所有的事项都梳理完毕。走之前温禧与岑池承诺, 说倘若有养父的任何动向, 她都会第一时间跟他汇报。 岑池建议她近期不要离开南江,过后又与时祺耳语几句, 像是在交代什么任务。 温良明回国这个消息像是绕着枯树空转的昏鸦,一直在她的脑海里盘桓不去,温良明要回国这件事她确实不知道, 何况现在, 她也没有合适的身份去过问这件事。 温禧看着自己的手机, 盯着屏幕发愣,好似在捧一个烫手山芋。 温良明有可能会联系她吗?她不得而知。 在经历过这些事情之后,她现在甚至都不知道要如何与他相处。虽然岑池的话没有挑破, 但他明里暗里传递出的信息,都告诉她, 温良明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人。 记忆里的肥皂泡在多年后被尽数戳破, 这就像在告诉她, 她前十八年与狼共舞,却恰好得到头狼最仁慈的那一面。 然而与之相比, 十八岁后的生活就像在攀山越岭,亲情对她而言像逐渐稀薄的空气。 可她有幸重逢了曾经的旅伴,与他殊途同归,山水又一程。 想到这, 她偏头看了她的旅伴, 时祺。 他恰好回过头来与她视线交汇,语气温和:“去吃点饭吧。” 虽然在警局给他们提供了简餐, 但他担心温禧吃得不好,于是提议要不要再去熟悉的餐厅填填肚子。 “可我今天没有什么胃口,明天还约好了要去调律。”温禧实话实说:“我们就早点回家吧。” “小满,今天这么辛苦,明天要不要休息一下?” 时祺提议。 “我可以的。” 人还是要继续生活的。 “那我们一会在家附近走走,跟我聊聊天吧?” “可是.....” 温禧拒绝的话音未落,立刻听见时祺轻轻叹息的声音。他的声音发自肺腑,夹杂着不具名的懊丧情绪:“我发现我真笨。” “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如何讨你开心。” 他心疼她,连续的提议都被她毫不留情地否决,却不知该从何处努力。 “我不是个合格的男朋友,身无长物,现在我在检讨自己了。” 他这么说,长眉蹙起,反而让温禧笑了出来。 “你看,你已经让我很开心了。” 她指着自己弯起弧度的杏眼与上翘的唇角,告诉他。 时祺漆黑的眼有了涟漪,温柔地,缓缓地拍打着海岸。 “谢谢你。” 温禧同意了时祺散步的提议,但散步的范围就局限在家里的小花园,他们吃饭、散步,初春了,花园里姹紫嫣红,有些花瓣从树枝上掉落,落在他的掌心。 “但不要问今天岑警官跟我说了什么,我不会告诉你的。”温禧义正言辞,拒绝透露任何一丝相关的信息。 “我答应了他要保密,这是我作为一个居民配合警方调查应尽的义务。”她偶尔狡黠,灵动的神色像是只小狐狸。 “今天感觉怎么样?” 他最在乎的不是信息,而是她的心情。 “说实话,今天听了这么多的事,确实觉得有点难以消化。”温禧这么说,让时祺的心又在瞬间往上悬起来。 温禧笑着,又继续说:“但这种感觉很好,至少我不是唯一一个被蒙在鼓里的人。” 有时候,相比于虚幻的谎言,她会更愿意接受残忍的真相。 她好像突然成了飘散在田野里的一缕孤烟,现在被告知自己的其实是一缕炊烟,是从一户温馨的家庭中飘出来的。 她不是无牵无挂,是有枝可依的。 “我还挺幸运的,不用费尽心思去寻亲,警方直接将情况详详细细、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了。” 她好像最擅长苦中作乐。 “只是很遗憾没有亲自见到他们,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她收到的爱只增不减。 “不用担心我的状态,我很好的。“温禧扬起头,对他承诺,试图打消时祺眼里担忧的神色。 他们像是一对最平凡的夫妻,在睡前道别。 “晚安,要做个好梦。” 第174章 他们以吻封缄,期待能遗忘今日倾听到的所有不愉快的记忆。 - 时祺深夜醒转,耳间却听见客厅的方向传来动静。他安静地听了一会,判断出是钢琴前的那张毛毯上有一些异响,好像多了一只抓挠的猫。 他决心去探个究竟,最后落地窗前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穿着睡衣,如瀑的长发倾泻下来,被笼罩在淡雅的月色之下。 时祺当初装修时在三角钢琴前铺了一层羊绒地毯,现在她就坐在地毯上,人的前面放着一只空的酒杯,杯壁上有残留的酒液,连带着地毯上也不慎洒落了一些。 温禧呆呆坐着,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人的脚步声,执着地拎起酒瓶往酒杯里倒,却没有液体流出。 他从她手里接过酒瓶,发现瓶里已经空空如也,感觉又好气又好笑。 “又喝醉了。” “因为今天的事太难以接受了吗?”时祺像是在问她,又像自言自语。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还奢望一个喝醉的人可以给他有理智的回答。 如果可以,他宁愿自己来承担, “我做了一个梦,”温禧一本正经地对他回答说:“有人要我救他,所以我到这里来了。” “找到了吗?” 时祺顺着她的话往下问。 “没有,只是在想,他当初被人翻折塞进钢琴里的时候,会不会很痛苦。”温禧婆娑着琴脚:“我太喜欢联想了,可能这个习惯不太好。” “但是我真的听见有人在叫我救他。” 可能是今日留下的阴影太深,但凡换个人听温禧现在的话,都会让人毛骨悚然,但站在她面前的是时祺,时祺在意的只有她此时的状态。 “那为什么要喝酒呢?” 他轻声问她,没有半点责怪她的意思。 “不好意思,偷偷喝了你一点酒。” 温禧循声找到时祺的方向,偷偷瞥了他一眼,好像意识到他是这里的主人,像被当场抓包做了坏事的孩子,垂头丧气。 “整个家都是你的,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温禧听见他温柔的话,开心地抬起头看向她,杏眼弯弯,脸上的红晕像重叠的珊瑚海,分外惹眼。 连锁骨都通红,她一点点这个量词不知道是怎么形容的。 时祺一瞬不瞬地看着温禧,脑海里还在思考怎么将她哄去卧室睡觉。 “都怪陆斯怡,”温禧还将责任推卸在别人身上,丝毫不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偶尔喝点红酒也能安心,这是陆斯怡一直给我灌输的歪理。” “你在这里等我。” 温禧乖顺地点点头。 他对客厅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于是轻松地就到酒柜里拿了最好的罗曼尼康帝。他发现温禧只从酒柜的最外面顺手拿了一瓶红酒。 看见时祺手里新的红酒,温禧的眼睛亮亮的,瞬间又有了新的精神。 “想喝的话我再陪你喝。” 温禧在他面前,用超快的频率点点头。 有时候清醒理智,反而与痛苦相伴相生,所以有人愿意用酒精自我麻痹。 他看着此时的她,突然有种错觉,那些脆弱的情绪就好像夜晚荷叶上的露珠,清晨的阳光一照,就会消失不见。 她很少露出软肋。 温禧的世界防备森严,只有偶尔喝醉时愿意展露自己的情绪。说是愿意也不准确,更多地是一种无意识的举动。 她大概是真的睡不着了,也没有想来打扰他,安静地寻到酒柜,想以酒安眠,却不小心喝多了,被他撞见。 他也只能趁人之危,在这个时候多触碰她的心房,希冀在其中拓展自己的一席之地。 “今天辛苦你了。”时祺说。他在她的耳畔低语,想扶她起身坐在琴凳上。 他无法替代她去感知情绪,所能做的就只有陪伴。 “我自己可以的。” 温禧支撑着身体,摇摇晃晃,想挣脱时祺的臂膀,要自己站起来,左手扶着钢琴身,右手还紧紧地抓住酒杯,却在身体站起的那个瞬间失手。 他来得及接住摇摇欲坠的她,却无法在同时顾及受重力下坠的酒杯。 飞溅的液体落得钢琴上到处都是,尤其是在白色的琴键上变得分外明显,被明亮的月光照射着,泛着隐隐的黑。 玻璃杯也在同时被摔得粉碎,细小的碎屑碎落在琴键上,地毯上,与温禧光裸的脚背上。 下一秒温禧的眼睛好像看见了某些东西,迅速切换了状态。她被琴键上闪着光的酒液牢牢抓住了目光,瞳孔不可置信地放大。 “我听爸爸的话,听爸爸的话,我不说话,我保持安静。” 某根断了的弦被突然接上,温禧重复说的每句话都好像在自我安慰,也像是强迫给自己下达无法完成的指令。诡异的是,她的尾音却像是娇嫩的花苞,稚如幼童。 在天赋之外,严奕其实是给她准备了礼物的,创伤就是她收到最残酷的礼物。 他在不知所措的痛苦中恍然大悟,这是三岁的她。 第86章 哭泣 比起上次酒醉时的旖旎交缠, 这次时祺面对的境况明显棘手得多。 温禧的记忆回到某个惊惧的起点,开始作茧自缚。 “小满。” 他试探性地叫她的名字,却没能打破她厚重的屏障。 第175章 温禧眼神发直, 像是存在自己的世界里, 眼睛里的痛苦如同 粗重的沙砾,搓磨着每一缕可能绽放的光。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她发直的眼神看向时祺,明明空洞无物,好像紧紧地捏住了他的心脏, 让他在瞬间绷直身体, 难以呼吸。 三岁之后, 温禧平安无虞的生活了二十四年是她的幸运,近期频繁的刺激让她的思绪活跃,提高了她回忆起原本事情的频率。 时祺在呼唤她的名字, 温禧却下陷在另一个时空里,黑色兜帽的匪徒靠近, 听见毛骨悚然的脚步声, 却有另一个阴测测的声音在外侧说:“不用管了。我知道这里面有人。” “真的吗?“ “她藏得足够快了, 但还是留下了痕迹。” “要不要把她一起......” “适可而止了,我们又不是杀人魔, 已经多死了一个人了,事情大了谁都兜不住。”现场是有第三个人在的,另一处冷静的声音从墙根传来。 “他撞破了我的秘密,还要去揭发, 不能让他活。” 有刀没入血肉中, 一声又一声的钝响撞击着耳膜。 小时候爸爸喜欢与温禧玩捉迷藏的游戏,她找到一个合适的角落就猫着腰, 安安静静地不说话,每次都能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找到你了。 她最期待的那句话,此时此刻,成为了她最绝望的那句话。 敏锐如时祺,立刻便意识到了情状不对。 原来她就在现场,原来她曾亲眼目睹过这一切, 淌落在琴键上的酒液像是钥匙,解开了她封闭已久的记忆。人是会说谎的,记忆也会反复无常。 他对岑池有一刻的肃然起敬,观人断事的眼光依然老辣,岑池与他说的话历历在目,让他观察好她的一举一动。 “你还在怀疑她吗?” “不是怀疑,”岑池纠正他的说法:“这次跟之前的情况不同,你也不必担心重蹈覆辙。这次温小姐也很愿意配合我们的行动,她同我表达过,想找到凶手的心愿应该会比我们更加迫切。” “这些是温禧与我说的。” 他将杀手锏强调了两遍。她柔软却又刚毅,两种性质在一个脆弱的女孩身上并存。 “所以只是想让你帮忙留心,所有一切,保护好她。” “你知道,我们做刑侦的,总是在这方面要得多一颗心。” 因为一个形成规模的犯罪组织要有完整的链条,就像国际象棋中各司其职的棋子。董富明是主教,是拥护人、组织者,负责传递指令,隋夜是兵卒,是执行者、刽子手,负责清扫所有战场的障碍。 是谁高高在上,权力无边,做阴影中操纵一切的面具国王? 是谁袖手旁观,借刀杀人,做帷幕旁挑唆拨弄的长舌王后? 眼前这就是能揭开一切机会的绝佳线索。 他从前跟着岑池耳濡目染,也接触过相关的案件,某些记忆缺失的受害者,面临重大痛苦时会开启自我保护机制,屏蔽特定时刻的记忆。 好像倘若他们觉得有必要还原案情,又征得受害者同意,就会将那些声称遗忘记忆的人重新置换到当时的环境之中,便有可能不药而愈。 当然,强制解锁的过程有多痛苦,只有备受折磨的本人知道。 时祺不敢强硬地纠正她的认知,只尽量把声音放得和缓,按照她可能的思维方式来思虑问题。 究竟要怎样才能给予温禧足够的安全感呢? 首先将她带离与记忆相似的特定环境,修正她的认知。 “不怕了,不怕了,我在这里。” 时祺安抚性地拍她的脊背,他抱着她的身体离地,避免接触,视线障碍却令他难以顾忌到脚下四分五裂的碎片,自己好像在刀尖上跳舞。 玻璃踩在脚掌之下摩擦,刺骨钻心的疼痛席来。 他的第一要义只是保证她的安全。 “小满,你在这里,所有的事情都很安全。” 他最后将温禧抱离开钢琴,准确地说是直接扛起,放在沙发上,拿过毛绒毯将她紧紧地裹住。 时祺说话,好像说给温禧听,也好像在说给自己听。透过视线,他这次凭空交汇的是三岁的温禧。 摆脱了极度危险的处境,温禧听见他的话,这次倒有了反应,好像眼盲之人寻到最后的光源,认真地凝视他,好像要看见他的心里。 唯一的幸运之处在于,她对他极高的信赖感并没有消失,没有挣扎,没有大幅度地挥动手脚。她本就饮醉,软软地顺着他的力,倒在他怀里。 温禧的视线逐渐恢复清明,她半挂在时祺的长颈上,等坐在沙发上,恢复过来后,在他的肩头转来转去,很不安分。 没变的地方就是,酒醉的她会变得分外缠人。 她几次想张嘴说话,看见他的神色,又乖乖合上。 “叔叔。” 他被她喊出的称呼震惊,转念一想,以她起初自我认知的年龄,好像这么称呼一位成年人绰绰有余。 看来还真是三岁啊。 倘若真的让他在那个时候遇到她,他便想帮她逃脱这样惨烈的场景,永远不要在生命中留下枯败的这一笔。 想起自己不过六岁,正处在水深火热中,还妄想充当别人的救世主。 他又轻轻笑了一下。 第176章 “现在应该认不出我是时祺吧。” 他自言自语。 “怎么了,这次不能又要求我唱歌给我听吧。”时祺看见她的神色,漆黑的眼透着无奈又宠溺的笑。 “去睡觉好不好?” “可是我想哭。” 温禧说。 “可以吗?” 好像一场热带风暴在心中过境,他的心口在刹那间被暴雨淋湿,再也干不了了。 三岁的孩童有什么烦恼,他们饿了就叫,渴了就闹,开心了就笑。 还有此时此刻,她懂事非常,连哭都想明白要知会他一声。 时祺有过疼痛的记忆,他也见过在走投无路时让如何恢复记忆,用一把钝刀,在伤口上反复地拉扯。 人就像橡皮泥,会被从小到大经历的所有事情形塑,痛苦的、快乐的、愤懑的,被揉捏成各种形状应对这个世界。 余生清醒又痛苦地活着,他不想逼她那么痛苦。 时祺更不想强迫这种残酷的手段将她的记忆揭开。就算岑池几度强调她身不由己的重要性。她是所有的交汇点,唯一的突破口。 但那又怎么样呢,她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温禧。 那是他最爱的人。 于是他缄口不言,他要永远保守这个秘密。 一定有另外的方式可以解决这件事。 “想哭就哭出来吧。” 时祺这么告诉他。 她受了太多的委屈,泪水冲垮了堤坝,倾闸而出。 温禧很认真地哭,酣畅淋漓地哭了一场,将这段时间心中藏着的所有委屈与痛苦,都在此刻发泄殆尽。这一晚温禧流下许多眼泪,像春暖花开后消融的冰川,绵绵不绝。 最后脸颊上的泪痕未干,她就累了,沉沉睡去。 时祺等她睡着,才敢小心翼翼地拧干毛巾,将她脸上的泪痕尽数擦去,好像抹去整个夜晚的痕迹。 - 温禧清醒时,对昨夜发生的事没有一点印象,却被眼前直观的景象震惊。 眼前男子的长睫根根分明,侧脸的轮廓好像比她还要精致。时祺闭着眼,近在咫尺,呼吸均匀,睡得正熟。 啊,自己是什么时候又和他睡到同一张床上去的。 她脸红,却躺在他的怀抱里,温禧伸手揉揉自己的眼,想将记忆清晰地唤醒,但没有成功。 温禧往另一边转,起身,时祺被她翻挪的动作吵醒,比她更快下床,还像照顾小孩一样照顾她,给她拿来一双拖鞋,走路却很痛苦。 有刺痛连着神经,时褀咬牙,尽量假装自己的动作没有受伤,用脚侧着地,却还是被她一眼看穿。 昨天碎片与皮肉粘连了,他才想起自己还受伤了这件事,匆匆消毒过,贴了绷带。 “怎么受伤了?“ “昨天喝了点酒,今天早晨收拾地面的时候,不小心把脚底划伤了。” 他一本正经地回答这个问题。时祺知道自己很难再骗她,所以与她坦诚,却半真半假,将故事的主角替换成自己。 现在借酒浇愁的反而变成了他,其他的事,他就尽量在她的面前一笔揭过。 温禧开始理解他的苦衷,心想大概是最近接二连三的事让时祺压力也很大。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其他东西吸引了目光。 因为温禧的手机亮起,露出陌生的号码,但信息最后的落款是温良明。 温禧对时祺做口型,他立刻会意。 “回复吧,我通知他们。” 确认了见面地点,温禧就顺口答应下来,温良明选择的地方是从前是他名下的一处产业,见到温良明的第一面。 八年过去,他西装革履,额前的皱纹更深了些,精明的商人相愈发明显,温禧再见,也不免有些先入为主的判断。 “小禧。” 明明还是同姓,两人好像都戴了面具,在彼此演戏。那个好父亲的形象早在国王的岁月里已摇摇欲坠。他却还在尽力地弥补。 温良明对温禧张开手臂,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 温禧不动声色地闪躲,坐在他的对面。 “怎么了,你现在跟爸爸都这么生分了。” 他旁敲侧击地问她的近况,她说时祺,温良明却突然怒不可遏。 “你为什么到现在还跟他混在一起?你不知道,当初我们温家之所以破产,就是他放出去的消息吗?“ 第87章 攻心 温禧的神情有一瞬间的错愕。 温良明作势扬起手, 劈头盖脸地想教训她,但看见温禧的表情复杂,最后慢慢流淌出绝望与愧疚, 知道她此时此刻是真的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 他突然身心舒畅, 觉得这一巴掌倒也没有打得必要了。 事到如今,温良明丝毫不反省自己导致破产的所作所为, 反而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卸到时祺的身上。 旧事重提,目的不纯,这些只要他自己知道就好, 他的好女儿是万万看不出来的。 “不, 不可能, 我不相信他会骗我。” 她不断呢喃,杏眼里有不断闪烁的痛苦,难以置信的模样, 连说话的语气都变了。 原来就是他,让小公主一夕之间跌落云端, 陷入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困窘深渊里, 过得一天不如一天。 人啊, 果然还是难以放弃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 温良明看见温禧如遭雷击的神色,自鸣得意。 第177章 攻心第一步, 通过弥补信息差将对方产生情绪波动。 他做到了。 你看,这不三言两语就破冰了吗? 刚刚温禧进门时还一副四处提防的模样,肯定是那小子又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了。 他赌对了,时祺没有跟她提过这件事。果真心里也有鬼啊。 真是天衣无缝的计策, 他早就该这么办了, 直接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那个混蛋小子身上。当然,他本来就一点错也没有。 他佯装生气, 连发怒的火候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怪不得藻藻都夸他有演戏的天赋,对了藻藻说的表演系叫什么来着,他应该自己去报名...... 他在内心不动声色地叫嚣,好像年青时迪厅那颗悬在头顶上的巨大彩色镜面球,光怪陆离地旋转着,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他此时此刻光芒万丈。 一个是养育他十八年长大的父亲,一个是身世成谜到现在还谎言连篇的混蛋,温良明想,聪明人都会知道该做什么选择。 思绪像野马脱缰,往这个方向狂奔而去。 毕竟是他一手养大的女儿。 温禧一双杏眼中的情绪复杂,有几分悲伤,还有几分愧疚。 “爸爸,你能告诉我,他都做了些什么吗?” 既然她想听,他当然得添油加醋地将时祺做过的所有事情和盘托出。 国内的破产是他金蝉脱壳之计,但没想到时祺的参与,将所有的一切都加速了。就差一步,他就被牵制在国内脱不了身。 他最清楚这个小孩,心机深沉,一肚子坏水。 坑蒙拐骗,样样在行。 温禧当初不懂事时跟他胡闹,给所有亲戚的家里都买钢琴,的确也给在富西的家中带回一架钢琴,但是里面有窃听器这件事,却让久经沙场的他都措手不及。 一个很低级的手段,但是安装得很巧妙,他对钢琴一窍不通,是他的合作对象找到。 “老温,我建议你转移资产的动作最好快点。” 时祺是市局的线人这件事,他在医院时就知道,千算万算,他也没有想到,他的任务中还有这一环。 何况他说的所有事都是确实存在的,一点也没有愿望时祺。 于是温良明更有底气,将时祺描述得十恶不赦。温禧边听他说的话边哭,大颗的泪水夺眶而出:“对不起,爸爸,我真的没有想到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 “他利用了你的信任。”他语重心长地给名义上的女儿上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告诉爸爸,这次他回来又跟你说了什么?“ 温禧的声音渐渐地弱了下去:“他回南江就找到我,说我只要跟了他,就可以让我不用工作。” 原来是钱色置换,他心里又觉得靠谱几分,大概他为旧情,的确找从前的恋人更为妥当,时祺已经今非昔比,那些豪门世家的荤腥气想必也沾染不少。 现在那小子被母家找回,背后依仗的势力比他更为庞大,他没有办法再像从前那样像对待命比纸薄的蝼蚁那样肆意处置他,但凭他的手段,前暗中使点绊子,还是可以的。 温禧听完他的一席话,便情不自禁地道歉。 国内的警方已经开始监视他的日常动向,他这次回国是铤而走险,在国外逍遥时看到他们抓不到把柄的模样,惬意又快活的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还了。 他得用最快的速度寻到一个人替他出面办事。 “小禧,都怪爸爸,这几年你在国内生活得很辛苦吧。” 温良明掩面,装作眼角湿润,抹了两滴鳄鱼的眼泪。 温良明知道要怎么拿捏自己的女儿,成长的过程中,他真正陪伴温禧的时间其实很少。她看似独立,实则却很依赖他们流露出的点滴关怀。 每次他回家时,她都翘首以盼,会第一时间出现在门口。 “我当初让你跟我一起出国,你却偏不要。” “你现在要听爸爸的话,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你好的。”他苦口婆心地劝说曾经的女儿,她像是被揭秘后难以面对的真相,第一次见到昔日恋人的真面目。 他继续往她的心上捅剑。 “当初就让你听我的话,不然事情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温良明欲言又止:“只是没想到过去八年,你竟然又上了他的当。” 温良明知道她善良,善良就是她的软肋。 不然她不会自愿留在国内,想方设法地用杯水车薪帮他还债,弥补他前十八年的养育之恩。 “我知道了。” 眼前的她乖顺地低头与父亲认错。泪水涟涟。 现在她觉得自己引狼入室,亏欠了整个家庭,定然会愿意为他办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还差最后一步。 “我知道你们想做什么,但我是清清白白的,所有的事情都是误会,“温良明以退为进,看见温禧的眼中又如他所料流露出慌乱,心中更加笃定:”告诉爸爸,他们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洗脑的话术一套胜过一套。 温禧的模样犹疑,像是不知道接下来的这句话到底该不该说。 “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父亲会对自己的女儿记仇。”温良明放缓语气,再往前推一步。 果真如竹筒倒豆,她知无不言,说自己是被他派来,试图能从他这里获得一些信息,甚至主动把藏在包里的录音笔拿出来,颤声说对不起。 第178章 温良明心中盘旋的鬼影终于在此刻被做实,竟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时祺这小子倒是一心一意,现在还在替警方办事。 所幸当初他就有先见之明,一直巩固国外的市场。出事的那段时间温良明举步维艰,甚至在国内可用的人手也折了大半,被迫弃车保帅,来到国外。 他现在回国无异于自投罗网,董富明出事,又给警方送了更多与他相关的证据,他不知道现在调查到哪一步,让他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烈火烹油。 至于最后怎么办,找个替罪羊就是了。 他这些年用温禧的账户做了不少手脚,到时候就让她自求多福吧。 站在温良明的角度上来看问题,他与她朝夕相处十八年,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他用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她,养得她十指不沾阳春水,像是在亲手雕刻一个可人心意的玩偶。多年前他因为一个交易领温禧回家,原本就对这个别人家的女儿就没有什么太多的感情。更别提有什么期许和指望。 人在金钱中最容易被养懒养废,就像吸食的鸦片一般,一旦染上花钱的瘾,寒利的铁钩便逼近喉间,随时准备在最关键的时候给你致命一击。 倘若不是大学时时祺在一旁唆使,她到现在应当还是他手中一只没有思想的提线木偶。 真可恨啊。 那些付出的金钱他不在意,不过是商业帝国中的九牛一毛。 因为这些年跟他们合作,倒也获利不少,可惜现在剩下一点清汤寡水,过了年就要喝西北风打牙祭了。 倘若不是他一时行事略有差池,也有把柄捏在别人手上,怎么会白白地替别人养十八年的女儿? 想到这,温良明便觉得将事情掰开了揉碎了说,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原先他对温禧不以为意,觉得这不过是一个别人家的女儿罢了,没想到这个女儿养到现在,竟然还派上了点用处。 “你在国内的这些事情,爸爸都知道,只恨自己帮不上忙,但爸爸在国外付出那么多,都是为了你的将来铺路啊。” 他喟然长叹。 具体铺得是康庄大道还是穷途末路,只有他自己知道。 “你要懂事,好吗?” 温良明用殷切的目光看着温禧,好像她羽翼未丰,仍是在窝里嗷嗷待哺的雏鸟,时刻需要自己的关心。 温禧看着他,杏眼惆怅,吸了吸鼻子,很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特意吩咐私厨做的,都是以前你在家里最爱吃的,”见话说得差不多了,温良明言语体贴,准备从行动上再做点父爱的表示,夹了一筷子的菜,放进温禧的碗里,让她多吃点。 父女在一张餐桌上其乐融融的景象,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温良明一直坚持到最后一刻,都假装自己对她别无所求。 临走时温良明递给她一张名片,上面是另一套名字与联系电话:“有什么事,随时可以来找爸爸。” 温禧的心情平复,但鼻尖却依然红红的,像受惊的白兔,浑然不知眼前的是披着羊皮的饿狼。 “所以爸爸,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她无心问出他最想回答的问题。 温禧一步一步遵从他的指令,做好完全准备,掉入漏洞百出的陷阱。 第88章 揭穿 温禧便这么带着未干的泪痕回家。 其实就算温禧与温良明独处, 整个环境也安全。警方提前布置人手,乔装成食客或招侍混入餐厅。她是视线的焦点,身边随时待命的人只多不少。 所有人都害怕温良明会狗急跳墙, 将温禧当作威胁的筹码, 所以事先做好万全的准备。 可是时祺还是担心。 他原本脚就受伤,连行动都不是很方便。驱车开到约定的地点周围, 然后被老上司岑池劝返,将他沉默地在角落里守候的资格都一并剥夺。 “你现在是名人了,在这里除了招致路人不必要的关注以外, ”岑池话说得难听, 却一针见血。 时祺的身份不可同日而语, 但好像这些年总习惯在暗处看她。何况温良明很警觉,吃饭的地点是全封闭的,窗户单向可视, 从马路上根本无法窥见里面究竟是何种情状。 最后又是温禧想办法把他支走。 “我饿了。” 温禧趁着去洗手间的间隙,给他发了条短信。 “要是回家就可以吃饭那就太好啦。” 他看见短信时笑了笑, 找了个地方掉头, 把车开走。 最后一切风平浪静, 他们客客气气地坐下,又平平淡淡地离开。 时祺果真如温禧所愿, 准备了丰盛的菜肴。 她回家时,鼻尖就被食物的鲜香所萦绕。明黄色的餐桌布上,放着撒着白胡椒的柠檬色鸡腿,鲜虾仁炖蛋与萝卜排骨汤。 自从她搬过来以后, 时祺在厨房的次数比她高出许多, 除了练琴,便变着花样学习新的菜色。温禧问他什么时候学的, 他说是这么多年来习惯使然;看见他做花样繁多的西餐,和原本国内困顿时的家常菜根本对不上号,他又辩称是在国外时自力更生。 直到某天他的手机忘记锁屏,被她发觉在偷偷看菜谱,让她心下莞尔。 听见大门解锁的声音,时祺从厨房出来,手掌上的水珠还没拭净。 第179章 有时候偶尔恍惚,她也会觉得这就是她的家。 还好时祺在,没有让她独自面对冷淡空寂的黑暗。 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他回国说寻找灵感,找了整整一年,现在全部找到菜谱上了。 温禧无师自通,表演出一个温良明眼中希望看见的女儿的模样。哭得太用力,反而觉得现在额上的神经在急促地跳动,裹挟着疼痛,像小时候游戏里发射的弹珠,在脑海的弹道里来回乱窜。 时祺看见的也是这样的她,通红的眼睛和微肿的眼眶,脸色立刻变了。 “我说要他们好好照顾你的。” “演戏嘛,当然要做得逼真一些。“ 她面色疲惫,出言解释。 温良明本以为拿捏住的温禧的,但他却想错了。没想到他一手养大的女儿提前预判了所有可能的循循善诱,投其所好。 他要一个乖顺懂事的女儿,那她就让他心想事成。 温良明可以用虚情假意当作道具,那她一样可以,眼泪本就可以是手无寸铁时最好的武器。只可惜,仅剩的父女缘分都在最后一刻被消耗殆尽。 她以为可以相安无事的一段关系,终于不得善终。 临走时温良明跟她说的一席话,大抵都是不要让她再与时祺搅合在一起云云。 “今天见面还顺利吗?” 一问就问到一个关键的地方。 “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抱歉,是我太心急了,我们先吃饭吧。” 时祺站在面前,关心则乱,频繁地抛出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最后眼神中有歉然的神色。 他习惯性地拉起她的手,将她领到餐桌前坐好。 有些事情温禧不知道如何开口。听到温良明说那些话的时候,她虽然没有像表面上给出的反应那么激烈,心却下意识凝滞了片刻。 她孤身犯险,成为警方那里的恩人。后来离开见面地到安全的地方,温禧与岑池聊起这些,说她确实不知道这件事。 “你表现得很好。” 岑池由衷地夸赞她,过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主动与温禧解释。 他不擅言辞,却尽力想为自己曾经所做之事弥补一些什么。 “也请你多原谅小祺,当初这个任务是我带给他的,其实本意并不想对你表示伤害。” 那只录音笔虽然被她佯装跟温良明投诚,但桌子底下还有另一只窃听器。算是故技重施,或许是对自己的地盘自负,但温良明依然愚蠢得没有防备。 岑池应该是从他们的谈话里获取了信息,知道温良明提起时祺接近她别有目的的事。 她甚至没有勇气多问一句,这个任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倘若问一下时祺。 算了,她更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温禧看见桌面上丰盛的菜肴,便情不自禁地感叹了一句。 “时祺,你真的把我照顾得太好了。” 温禧说。 有很多事他都可以不必做的。 “怎么了,这样不好吗?有谁规定钢琴家就不能够下厨做饭的。在厨房做饭和在舞台演奏其实也没有什么高低贵贱的分别,一样都会给人带来愉悦和开心。” 他一边给温禧夹菜,一边说,语气里透着轻松愉悦。 “何况还是为我心爱的人所做的。” 时祺回眸看温禧,那些夹好的菜在温禧的碗里堆叠起一座小山。温禧的眼睛藏在山后,脸颊不自觉地比眼眶更红。 这句短暂的表白带来的愉悦却很有限,她吃饭时一言不发,很安静,气氛有点沉闷,好像在赴另一场鸿门宴。 “怎么了,小满,在戏中还没有出来吗?” 时祺开玩笑,身边却没有人俏皮地接他的话。 温禧没有像往日一样对他撒娇,也绝口不提今天发生的其他事。他便以为是她太累,就没有再去打扰她。 可是事情越来越不对劲,让他原本想开口说的话也没有说出来。 他还是酝酿了一些话想告诉温禧,倒不是想祈求与她共度余生,他希望她能留在自己身边,却不希望用婚姻去束缚她的自由。 是坦诚,彻彻底底的坦诚。 在看不见的地方,时祺的手握在领口处,不安地婆娑,那里悬挂的那根银色的琴弦。 那是温禧当初调律时碰断的第一根弦,他小心翼翼地剪下来保存,每次钢琴演奏会时都会戴上。 尖锐的金属丝在他的胸膛上千百次地戳刺,提醒他不要忘记公主的名字。 为此,他终于鼓起勇气去触碰最后一个秘密。 “怎么了,小满,如果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可以跟我说一说,我帮你一起想办法。” 沙发上,他也跟着坐在温禧旁边,见她没有避开,就小心翼翼地求证出口,却依然没有看到温禧脸上的表情有所松动。 “你这么沉默着不说话,我会担心的。” “我们聊一聊吧,时祺。” 她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 “小满,我也正想这么跟你说。” “时祺,你曾经说过我们之间没有秘密。我想最后再问你一遍,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没跟我说过?” 他有什么事没有告诉温禧?跟温良明相关的还能有什么其他的事? 好像临死之人,悬在头顶的那柄达摩克利斯之剑缓缓落下,将他处以极刑,他在最后一刻突然痛苦地悔悟。 第180章 “我.....“ 时祺排练了数百遍的场景,在最关键的时刻,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是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还是你从来没有问过这件事? 还是他现在正打算告诉她这件事? 他怎么解释,他根本就没有办法解释。 解释说其实我早就准备接近你,在琴房等你是早已计划好,在巷口偶遇你是早已计划好,用自己的身世博取你的同情是早已计划好,甚至连雨天拒绝你的告白都是早已计划好。 早已计划好的,一个守株待兔的,巨大的圈套,比所有人都可恨的。 在她满心期待帮他买走一台又一台钢琴的时候,他在筹谋如何监听才能不留下痕迹。 就算温良明罪有应得,他也害得她家破人亡,撕碎她的所有庇护,让她在人世间的凄风苦雨中苦苦飘摇。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出国八年,锦衣玉食,万众瞩目。 多年前埋下的一颗隐雷,现在终于被引爆,还是被他痛恨的人亲手执行。 就像植入肌理的异物,留得越久,便越与血肉长在一起,到最后就沉疴难返,药石无医。 虽然事情并非如此。岑池当初告诉他温良明的事是个机缘巧合,与他们在琴房偶遇无关。岑池发觉他跟温禧之间的往来,便让他留心这件事。 演戏时大喜到大悲时最痛苦,生活中也是。 原本共度余生的心愿,突然变成你是否在说谎的质问。 温禧想,在当初他们袒露真心,交换秘密的时候,他到底有没有抱过任何一丝侥幸,赌她这辈子都不会再知道这个事实。 她不敢多想,也不敢去猜。 客厅陷在一片尴尬的沉默里,像夜幕降临时的沙滩,只有心跳如潮汐进退,一浪拍过一浪。 温禧等了很久,没有等到他的回答。 “时祺,我有点累了,”于是她这么说:“当初我告诉你,最不喜欢别人骗我,这句话是认真的。” 室内又安静了,听见挂钟走针的声音。 温禧说话时一直低着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更没有注意到,时祺的手依然握在脖颈的项链上,他抓得很紧,琴弦虽然打磨过,却依然锋利,将他的指腹划伤,渗出血珠。 就像每一次刺伤他的胸膛那样。 “我一直都没有在房产赠与的协议上签字,也跟斯怡联系好搬到她那里去。“温禧将所有的事项都切割得明明白白,似乎早就预料到会有此时此刻发生的事。 明知道可能会有的所有结果,温禧的下一句话还是说得笃定而决绝。 “等所有的事情结束,我想离开南江。” 他的唇线绷直,漆黑的眼中看不清情绪。 “我们分开吧,时祺。” 她两次连话都如出一辙。 第89章 因果 时祺的心如坠寒潭, 被冻了个彻底。 有时候时祺也会思考,这所有的一切是不是都是因果循环。他们费尽千辛万苦走到这里,最后却又兜兜转转, 重蹈曾经的结局。 但是爱没有消失, 只是不合适了。 所有的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不用说温禧, 他原来就连自己也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他自嘲地笑。 往事桩桩件件, 重新浮现在时祺的眼前。 倘若八年前的少年得知心爱的女孩与自己说分手的原因, 就是他一手促就的, 不知会作何感想。 他不对温良明抱歉,只对温禧愧疚。 时祺拒绝了从温禧那里直接套取情报的要求,只是放入那枚窃听器, 起初只是执行师父的命令,敷衍了事, 并没有想到能真正探听到什么消息。 等他意识到之后, 已经覆水难收。那时少年还不曾明白, 这件事的重量。他在多年后还将再一次为这件事付出惨痛的代价。 因为阴差阳错下,温禧家中破产的消息, 成为他们分手的契机。 是温良明先通知她这件事,他拨通女儿连续挂断好几次的电话,拖着缓慢地语速告诉她,他对时祺的态度有所软化, 不想再剑拔弩张, 甚至愿意后退一步。 “最近爸爸做的生意很艰难,可能没法像以前那样给你生活费了, 你跟他在一起,早点学会独立也好。” 她对父亲突如其来的松动毫无警觉,直到彻底破产后,大骇,不知怎么跟时祺开这个口。 虽然她试图脱离爸爸的掌控,却在未来的规划中依然将自己雄厚的财力当作基础,天真地鼓励时祺申请国外顶尖的音乐学院,准备为他的梦想保驾护航。 后来没有了金钱的支撑,所有的规划都成了空中楼阁。 虽然后续证明,温良明的破产是自导自演的一场戏,他们在被警方发现蛛丝马迹之前先进行大量的资产转移。原本想用一个体面的方式结束,但因为时祺这个意外因素,最后收尾仓促,逃往国外,在国内也留下了一个不太好的名声。 家中风声鹤唳。她看见客厅里的摆件每天都在消失,终究失去任性的资本,终于下定决心先牺牲自己的爱情。 “时祺,我们分开吧,我不想再继续追着你跑,陪你一起耗下去了。” 某个平静的午后,她趁他出门工作,匆匆给他留了一纸信,叫了搬家公司将所有留在出租屋的东西都搬走,回到观澜庭。 第181章 她跟时祺在一起后,已经很久没有回到这栋别墅里来了。温良明的经理人已经在联系合适的中介,看看能不能把这栋别墅卖个好价钱。 曾经的保姆电话联系不上,偌大的别墅又剩下温禧一个人。她开始讨厌一个人住,于是第一个晚上,她坐在客厅里傻傻发呆,将手机卡拔掉,然后将客厅电视的声音调到最大。 天气预报说北面的寒潮来袭,会在南江带来大范围的雨雪天气,提醒市民防寒保暖,减少户外出行。 温禧这才幡然发觉,他们之间的感情,竟然脆弱得连下个冬天都没有撑到。 时祺不会来了。 她祈盼他杳无音讯,又期待他藕断丝连。 后来天空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雨粒中又裹着雪片时,大门的门铃执着地响了一阵又一阵。 她不肯开门,门铃旁的人也不肯止息,两人隔着一道门,上演漫长的拉锯战。 最后是温禧先妥协。 时祺穿着灰色的大衣,肩上有雨痕,眼眶下青黑明显,英俊的脸有憔悴,好像一夜之间便成熟了许多。 “你先回去吧,外面冷,不要在这里站着了。在房间里接我的电话,好吗?” 好不容易敲开的门,时祺看见她就穿着兔绒睡衣,第一句话却是劝他回去。 他关心温禧成了本能,就算是在分手边缘,他首先考虑的也肯定是她。 “就在这里说。” 她没有问他来了多久,这本就与她无关。 “为什么?” 时祺问,漆黑的眼注视着她,那些残存的温柔便溢出来,争先恐后地将她包裹。 他口袋里的指缝捏得更紧了。 “这有什么为什么,”温禧咬紧牙关,眼眶却通红:“我对你厌倦了,嫌你烦,不想跟你在一起了。” “那你为什么在哭?” 时祺说话时沉静,用一句话就击碎了她所有的勇气,逼迫她对自己坦诚。 她的话语说对自己厌倦了,但她含着泪的视线却仍在他的身上流连。 时祺抬手,想揩去那些最后为他而流的眼泪,却觉得自己没有这个资格去触碰她的脸庞。 “那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不喜欢我了。” 这是温禧表白时用过的办法,被少年在此时此刻冷静地奉还。 她做不到。 “时祺,你这样有意思吗?” 温禧后悔了为什么要打开门,和他当面说清楚,让他死心。 “我不相信你说的话。” 温禧不是一个高明的骗子,她就像皮诺曹,一旦说谎,面部的神色便会出现能被明显分辨出的特征。 “你爱信不信。” 她在哽咽中强词夺理。 “我跟你差距很大,你是知道的。” 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少年的手捏着方形的丝绒小盒,他最近的工作稍有起色,也用空闲的时间在珠宝上煞费苦心地研究,终于分得清小公主喜欢的那些款式。 二十岁的生日宴,他觉得自己准备的礼物太过掉价,后来才在温禧的首饰盒里看见一模一样的正品,现在想要弥补。 他有在努力靠近她的生活,可惜总是来晚了一步。 时祺花费所有的积蓄这颗小小的粉钻,有时候晚上下班之前还会盯着商家做工,温禧每次抱怨说他怎么回来又晚了的时候,他的心里便升腾起小小的期待。 那些期待已经盖起一座城堡,在她悄无声息离开时轰然倒塌。 他知道戒指还有指围,于是趁温禧睡着时,偷偷用卷尺去缠她的无名指,小心翼翼地才没有被她发觉。 他去疗养院探望母亲时,还跟任怜月说起这件事。说起温禧的好,他便停不下来,任怜月安静地听他说完,告诉他将妆奁箱里那只翠绿的玉镯拿出来,去买他想要的首饰。 “小满,如果我有哪里做的不够好,你告诉我,我都可以改。” 时祺的脸色在飘落的白雪中显得有些惨淡。 “不是你不够好,是我们不合适,”温禧说,她知道用什么办法能最狠最利的伤他的心,“那些生活都很好,很新鲜很有趣,也很快乐,但是我累了。” 他想反驳,却发现喉咙好像已经被冻住。 原来天气这么冷,让我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不想住堆满杂物连衣服都放不下的廉租房,也不想每天下午去超市等降价的便宜蔬菜。” 他曾经预言过的那些事,都在这一刻悲哀地成真了。 ——你之所以会喜欢我,是因为你在从前的生活中,没有见过像我这样的人,觉得好奇罢了。 她的好奇心像潮水,有涨也有落,现在就悄无声息地退去。 “我早就说过了,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时祺自嘲地笑了一声,细碎的刘海下是明显的落寞。 “原来是我配不上你。” 这是时祺后来那么拼命地想站上事业之巅的原因。分开的八年时间,他不止一次地萌生过要回国去看她的念头,最后都被他狠心地连根拔起。 只是在确保能独立给她优渥而幸福的生活之后,他才敢把这轮出走的月亮找回来。 “时祺,我们分开吧。” 在漫天飞雪中,她这么重复地告诉他比冬天更严酷的答案,撞击他的心脏。 第182章 “你走吧,我不会再给你开门了,” 温禧克制住自己不断下滑的泪:“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时祺从前用这句话拒绝过她,她最终将这句话还给了他。 这句话如她所料,不仅快准狠地扎中他的要害,在他遍体鳞伤的心上又填了一箱炸药,愈加支离破碎。 “你是认真的吗?” 他的声线也在颤抖,却努力维持着面上平静的神色。 “是。” 她斩钉截铁,在初雪夜时狠心作结。 时祺站在跟前,想说些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转过身的那个瞬间,泪水终于失控,从脸庞落入 雪堆,消失不见。 所有的理由都蹩脚,牵强,但这是她说的话,他只能尊重。 温禧便重重扬手,将别墅的大门关上,彻底隔绝了他们两人说话的通道。 她轻而易举地掐准他的软肋,选择了最伤人的哪一个。 温禧说到最后,声音便已带了哭腔,字句也已破碎。 后来天气预报果真格外准确,飞雪玉花,银装素裹。 温禧站在门边擦干眼泪,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用最快的速度跑到二楼,躲在二楼的窗帘后悄悄看楼下的他在哪里。 他转身的背影大概只是骗她,接着又立在雪中。南江以往其实很少下雪,现在却雪下得纷纷扬扬。几乎要将他的身影吞没。 温禧这场分手分得惨烈,大概是因为受风的原因,她没过几天高烧一场,躺在家里的房间煎熬。 年年陪你看初雪的誓言,最终成了一纸空文。 第90章 难舍 他知道她又在说谎。 “小满, 所有的事我都可以答应你,但这是送给你的礼物,我不想收回。” 好像如梦初醒, 时祺从漫长的回忆中脱身, 说。 但他已经不需要强迫她看着他的眼睛注视,少年赌气般地验证她究竟还爱不爱自己。 “你留在这里吧, 我走,好吗?” 他最不济还可以去华顺大厦,那里的陈设一应俱全, 但她除了朋友恰好留在南江, 真的是无处可去。 再往大里说, 他无论何时何地,还有强大的母家在给他支撑,但温禧孑然一身, 一无所有。 温禧想反驳,说自己前八年独自生活也好好的, 却骤然意识到那些好, 都是自我麻痹, 于是默不作声地低头。 ”你答应过我,不会再拒绝我对你的好意。” 温禧低首, 视线胶着在自己的指尖,余光却看见他异样的动作。 “流血了。” 触目惊心的血珠,在时祺食指的指尖绽放。 “没事。” 他习惯推辞,却被温禧抓住指心。 她发觉残缺的童年与动荡的少年依然在时祺的身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现在他表面温柔, 内心却依然决绝而狠戾, 那些锐利的长刺被他藏匿在铠甲下,却没人看见是不是全刺在自己身上。 温禧第一次亲眼看见这样的他。 “你的脖子上挂的是什么?” 温禧有点着急, 不管不顾,下意识地去解衬衫的衣领。 “是项链。” 他回答,目光眷恋而温柔。 温禧认得这是一根钢弦,而且是多年前的钢琴会用的款式。 “你疯了,把琴弦放在这么危险的地方。” 温禧仰头质问他,一时情绪愈加失控,杏眼里水光盈盈。 她调律时都要小心翼翼,他却不管不顾,将没打磨过的琴弦就套在自己身体最脆弱的地方,活动时琴弦摇摆,尖锐的棱角扎在身上会有多痛。 更遑论弦的张力本就很大,倘若角度不佳,甚至能一击毙命。 时祺没有反驳,安静地听她数落,垂眼,长睫微微颤动。 “还有,弹钢琴的人,怎么能这么不爱惜自己的手指。” 他就是故意的,明知道她会担心,就偏偏用这种方式来麻痹她。 “不及我心痛的万分之一。” 温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左手的指尖还停在他的胸膛上,右手拽住那根项链,时祺低下头,便正好吻在她的眉心。 “再给我两分钟吧。” 他们像深海两条相依为命的鱼,分别时的吻耗尽了彼此所有的氧气,一吻毕,她的眼泪便更停不下来。 “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温禧也想云淡风轻地就将这一页翻篇,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偏偏被桎梏在这件无足轻重的事上。 理智告诉她是温良明罪有应得,但事实上,她听见后,却没有办法继续心无芥蒂地去忽略它带来的影响,感觉对他而言好不容易恢复的信任又好像隐形了。 当初家中破产对她来说是天塌下来的大事,现在分明也不重要了。 但时祺欺骗自己这件事。 大概是时间还不够长吧,如果长得足够像一圈一圈的绷带,将她支离破碎的信任缠绕起来,让她有继续往下走的勇气。 他本可以有很多种解决方式,也可以将所有的事情都料理得更妥当一些。 在确认心意的那个夜晚,他们便互相说服自己,倘若不是无法弥合的裂隙,就轻易不要说出分手两个字。 譬如在当初说自己是线人时就将这个秘密和盘托出,但在开始时,时祺便承诺了她随时喊停的权利。 第183章 “有很多秘密,我现在才知道,”温禧语无伦次地想跟他将心中所想再解释清楚:“哪怕不是在别人耳边听到这件事。哪怕当初是你亲口跟我说的这些事,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愿意相信。” “抱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她哭得太厉害,已经不适合继续再往下说这件事。 “没事的,小满,你可以生气,也可以哭泣,这些事本来都是我做错了,不是因为你才让这段感情走不下去。” “不要每次说分手的时候,都将所有的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 上一次分开让他们互相错过了八年时间,那这一次呢? 他们还能再相见吗? 时过境迁之后的事,谁都无法预料。 “答应岑警官的事我会继续做下去,你不用担心,我会配合好所有的调查,不会因为跟你分手就撂挑子。” “我也想找到杀死我父亲的罪魁祸首。” 温禧继续跟他说,因为刚刚哭过,所以她边说话边跟着吸吸鼻子。时祺给她抽了几张纸,被她攥在手里,揉皱了。 都什么时候了,温禧还在跟他解释这个? “或者等我想通了,不在意了,我再来告诉你。” “好。” 她无论说什么,时祺都记得答应她。 “要记得照顾好自己。” “好。” 现在换成她来答应时祺说的话。 “如果有需要的话要随时联系我。” 时祺说。 ”好。“ “别哭了,你这样,别人看见了会以为说分手的肯定是我,”时祺一字一字轻声说:“你说分手,又不一定意味着老死不相往来。” 八年来,他愈发通晓转圜的余地,什么事情都可以解释成自己想听到的那个样子。 就算好聚好散,很多时候,爱意并不会因为谎言消失。 “你也有自己想要追寻的梦想,不要将所有的时间都花在我的身上。” “那我今天就走吧。我去华顺大厦就好。” 他好像短暂地作别,只是明白再舍不得想要留在她身边,也要给温禧足够的时间去自己想清楚。 时祺还是同原来一样,他无论说什么话,语气都温柔。 “虽然我发的誓在你这里好像一直都不值得信任,“他抿唇,笑中有几分苦涩:”无论如何,小满,我再也不会骗你了。” 他们之间不会有歇斯底里,也不会有争锋相对,却像是平静的湖面下深不见底,偶有暗流涌动。 时祺离开后,她现在会将自己照顾得好好的,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去作践自己的身体,任凭自己高烧一夜不肯吃药。 “能答应我最后一个请求吗?“ “你说。” “小满,帮我告诉温禧,我很爱她。” 他说过很多发自肺腑的情话,却很少说这个爱字。时祺脸上的表情沉静而哀伤,像是散过盐的雪地,苦涩得让人发寒。 他的离开,是温和的,是离开时还将她把厨房的一切都料理妥当,将门轻轻带上,生怕将她吵到一点不安宁。 关于《小满》的那条微博里的评论区还在浮想联翩,甚至他还没来得及公之于众便无疾而终的感情。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果真信守承诺,从她的生活中悄然消失。 温禧也没有食言,将自己照顾得很好。每天按时吃饭,按时睡觉。 唯一不同的是,她切断了所有的社交联系,耐心地等待一个人的电话。 只是偶然看见客厅里那台钢琴时,会有点晃神。 那时候时祺在店里缠着她,可怜兮兮地,让温禧给她买一台钢琴,现在又阴差阳错地留在了她的家中。 那台钢琴好像知道失去了自己的主人,随着时间的流逝,弦音的质量缓缓下降。 像钢琴这种器物,也算沾染了半点来自人的灵韵。如果不经常被使用,就会渐渐失去活性,琴键会变僵硬,钢琴内部的各种零件也会慢慢老化。 被人弹奏是每一台钢琴制造出来的宿命。 她情不自禁地想敲敲琴键,还误打误撞破解了隋玉留下的那本故事的秘密。blue beard,用字母对应七声调式,再把不相关的部分去掉,252514,得出一个七位数的密码。 果然是只有调律师才懂的暗语。 至于警方按照她的提示去寻找隋玉留下的遗物,试图寻找到那本福利院的名册,确认更多的受害者,便是后话了。 在她这边,温良明尊重承诺,给温禧的账户里打了一大笔钱。 “你跟他都整理清楚了?” 温良明看见坐在驾驶座旁的温禧。女子柔顺的长发落在肩头,看不见眼睛里的光。 现在她从岑池那里已经获得很多跟温良明相关,铁板钉钉,温良明回国后,依然如法炮制,如何快速发迹的道路上便不干净,亲手捏造了庞氏骗局,让无数的家庭家破人亡。 她现在想想从前不懂时的挥霍无度,虽然不知者无罪,只觉得自己也该得到惩罚。 他冒险回国,也算是受人胁迫。胆战心惊了几天,现在终于有好消息。 温良明终于露出满意的微笑,沟壑纵横的脸上露出一张,像山脉间的褶皱。 温禧不确定温良明对他的身世知道多少,于是旁敲侧击地试探,却都被他不动声色地挡回来。 第184章 所幸他只当她好奇自己的身世,随口搪塞,并没有多加怀疑。 “爸爸,你当初是在哪里找到我的?” “你问这个干嘛。”温良明绕开话题:“你现在就是爸爸的宝贝女儿,他们都配不上你。” 接下来她按照温良明的所有的吩咐办事,温良明给了她一张面值无上限的黑卡,用从前对待她的方式,企图捂热女儿孤单的心,给她拿来许多份空白合同,让她往上签自己的名字,温禧都乖乖照做。 直到有一天,温良明告诉她要出一趟远门。 黑色轿车朝着远方奔驰。 她佯装惊慌失措:“爸爸,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沉寂的野兽终于露出自己的青面獠牙。 “跟我去见一个人,他很需要你的调律。” 温良明哼着小曲,心情很好地告知她目的地是京北,至于为什么突然带她来京北,她也不得而知。 岑池成立了专案组,申请了跨省办案。 她谎称需要去取调律的工具箱,争取了一点时间,将消息留给跟随自己的便衣。 她已经很久没有给人调律了。 第91章 幕后 雕花铁门缓缓后退, 温良明撩开黑帘,里面是骤然降临的黑暗,与无边无际的虚空。 但具体的颜色, 温禧已经感知不到, 因为在到达目的地之前,温良明就派人将她全身上下都搜查一遍, 还谨慎地取出一根黑绸,要求她立刻绑在自己的眼睛上。 “爸爸.....“ 温禧进入自己女儿的角色,流露出不情愿的情绪, 一双恐惧的杏眼泫然欲泣。 温良明现在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分给她, 时刻注意着窗外可能发生的一切, 还极其敷衍地安慰了她两句。 “这位调律的客人比较特别,不怕,爸爸在你身边呢。” 她将珍贵的最后一眼瞥向窗外, 看见空无一人的十字路口上的街景,判断出现在正在进入京北市区的快速通道上。 温良明带她离开得太快, 好像早就做好准备会有人跟随, 要尽全力将他们甩掉, 训练有素的司机拨开麦梗,飞快地行驶在田间小道上, 一路颠沛流离地越野。 他说的那些话就一定是真的吗?温禧在目不能视的时候,思考这个问题。 坏了,她猛然意识到,这里根本不是通往京北市区的道路。 没有人这么好心会提前告知目的地, 倒像是故意留下陷阱, 他们想引蛇出洞,一网打尽, 对方会不会也抱着相同的想法。 而更像一个她熟悉的地方,富西。 京北与富西本就相距两个小时的车程,他临时改变计划,或许从来没有相信过重逢后温禧说过的话。 相当不妙。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同样没有看穿她的身份,所以还以父女相称,慷慨地留给她自由活动的空间。 温禧就在仓促间试图在乡野间留下那些跟岑池学过的信号,告知自己一切平安,希望他们一路尾随,不要打草惊蛇。 荒郊野岭,那些树影在她被覆盖上黑绸的眼前飞快地略过,投下一片浮动的光。它们中间,有的旁逸斜出,甚至刮在挡风玻璃上,哗哗作响。 温良明老僧入定,压低黑色鸭舌帽的司机亦是充耳不闻。 正值五月,这些碧绿的树让她想起在市局身边巍峨苍翠的松柏,回忆倒退到最后一次她与岑池见面的那一天。 岑池在约定的最后一秒,焦躁不安地在警局门口踱步,直到听见高跟鞋叩地的声音,悬着的心才缓缓地放了下来。 温禧乌黑的长发微卷,耳后别着的深海珍珠发卡饱满而圆润,穿着杏色的小洋装,出现在他的眼前。 她为她的角色焕然一新,继续尽职尽责地扮演温良明心中的幼稚千金。 在最后一秒,他们相视一笑。 他看见温禧,就好像看见曾经的时祺,当年他因为年龄被拒绝,却义无反顾地一次又一次找到岑池,说自己一定可以胜任这份工作。 岑池阅人无数,是可以分辨出来,他们身上是有共同点。 “你让他走了?” 他看见温禧独自一人,将烟掐灭,长长一叹,意味不明。 “岑警官,你不应该再说会让我反悔的名字。” 温禧笑了笑,偶尔与这位经验丰富的警探对话时,眼里也有狡黠。 温禧几乎用尽全力才将时祺从她身边赶走,那个借口有百分之三十的真心,她痛恨被他欺骗,自己却编了一个弥天大谎来瞒天过海。 知道得越少越好,她也如同时祺当年一样,站在抉择的分叉路口,最后做了跟他一模一样的决定。 他不会让她以身犯险,她又何尝不是一样,所以她索性就将他推远到安全的地方,远远离开这片喧嚣之地。 她要解开父亲死因背后的秘密,有必须要去做的事。 “我知道你不会。” “没有回头路。” “我知道。” 她微微一笑,好像年少时要去参加一场派对般轻松愉悦。 在来的路上,少年时的时祺是不是也一次又一次地走过这条路,有时阳光灿烂,有时阴云密布,不知道当时的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一次又一次汇报任务。 有时候岑池也不得不承认,她勇敢机敏,沉着冷静,跟她相比,没有人会是比她在这次专案行动中更恰当的人选。 第185章 “从前是我误会你了,”温禧自愿签署接收催眠的同意书。岑池陪同她进入办公室时,面对她的勇敢,真诚地跟她道歉。 额前蜿蜒的伤疤让这个中年壮汉显得狰狞,但他却是不惜用生命的代价捍卫整座城市安宁与和平的人。 他曾经误以为觉得她跟温良明同流合污,现在却骤然反转,甚至最重要的线索都是温禧来提供,根据她告知的线索,他们成功地在隋玉留下的遗物中找到密码箱,福利院的名册找到后,他们办案的速度瞬间增加了许多。 他们的动作还算及时,意外之喜,还找到了本市存活的受害者,唐金。 唐金名义上的丈夫是他的监护人,也是她的管教者。他一看见身着制服的警察,吓得腿都软了,再看见他们的名册,顿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们组织严密,结构严整,依靠此举敛财,也跟那些女孩用秘密沟通,在富家名流身边撒下一张巨大的情报暗网。 这是温良明最后能全身而退逃亡国外的重要原因。 这只看不见的手自二十年前开始活跃在商界,掌握全局。近年来,随着警方办案水平与能力的提升,人口买卖被严厉打击,他们很难再找到新的“货源”,也越来越难寻到可乘之机。福利院也渐渐落败,不再培训新的棋子。 很难想象,二十一世纪竟然还有这样水深火热的地狱。 “其实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岑池看见她毫不犹豫地在同意书上签字,叮嘱她将注意事项再读得清楚一点。温禧的目光不以为意地扫过那些可能造成的伤害那几行触目惊心的红字。 他的潜台词是,她根本不需要做这么多。 “没事的,我见过那些女孩,倘若能尽我所能为他们做一些事,我都会很开心。” 温禧说。 她见过唐金,见过她羞涩地表达音乐的热爱,也见过她病症发作时的癫狂;见过隋玉,见过她因出人头地不择手段,最后却良心未泯,将重要的证据交付到自己的手中。 也见过受害者程春菊,见过她和蔼善良,也见过她因疾病而痴傻,甚至当初董富明的女儿都让她扼腕叹息。每一个普通的家庭,每一位普通的女性,他们不是名册里一个无关紧要的符号,也不是可供利用的工具。 岑池听见她的话倍感欣慰。 可她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也在福利院的名册上。 “你想起来之后,有可能接下来的时光都会在痛苦当中。” 他从来不会对一个与案件有关的人说这么多话,可现在也动了恻隐之心。 “我希望能找到杀死我亲人的凶手,尽快让他们得到应有的惩罚。”温禧明朗地笑了笑,连着杏眼也弯弯的:“可是我却忘记了最重要的事。” 时祺以为她忘记了深夜那段不堪的记忆,她却在他熟睡时看见他脚下的伤口,在瞬间想起了一切。 在他离开的日子里,她反而记起越来越多碎落的片段,索性现在就逼自己一把,找出真相。 身边的催眠师听见他们的谈话,想起今早送到办公室的那份报告,眼神有点遗憾,落在容貌昳丽的女子脸上。 “如果催眠过程中感觉到有任何不适,请尽快叫停。” 他遵守职业道德,告知每一个患者。 温禧点了点头。 催眠疗法时格外痛苦,温禧重新进入那个让自己极度恐惧的环境,强迫自己不要抗拒,睁大双眼,一声一声的钝响从耳后的神经处传来,她进入记忆里女孩的身体里,试图看清死不瞑目的尸首后面站着的是谁。 飞血四溅,他却从模糊的血肉中抬起来,伴随着催眠师急促地呼唤她的名字,温禧躺在床上尖声惊叫,在一秒钟回到现实。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我就可以看见他的脸了。” 温禧心有余悸,却万分遗憾。 “小姐,我只知道再差一点,你就没命了。” 蓝色口罩的上方是一双无奈的眼睛。他做这行很久,很少见到催眠状态这么差还要继续的病人。 强扭的瓜不甜。 “你看看自己的手心。” 温禧闻言低头,她的指甲嵌入掌心肉里,指甲是人体除了牙齿之外最锋利的武器,现在扎在自己的手上,鲜血淋漓,她竟然一点都没有感觉到疼。 温禧的精神状态岌岌可危。 虽然她说时祺对自己心狠,其实她自己也没有差到哪里去。 “没事,我们再来。” 最后她终于将那段记忆想起来,付出的代价不言而喻。 在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湿透的发里,她听见心情轻松不少的催眠师问她:“刚刚你一直在说一个名字,时祺?是这个名字吧,顺颂时祺的那个时祺。” “这是你潜意识里设置的安全词吧,每次说到他的时候,你的意识就会稳定很多。” 她怔住,眼角的余泪终于潸然滑落。 第92章 真凶 “你在哪里?人我给你带来了。” 空旷的大厅里, 温良明嘶哑的嗓音在四处乱转,温禧长期训练的听觉格外敏锐,学会根据声音来判断方位。 彼在陈旧的声音与此刻听见的声音重叠, 交织成诡异的平衡, 温禧感觉自己身体里的血液完全凝固,在瞬间冷冻成冰。 他的嗓音因年岁渐老略显粗哑, 说话时的音调却一模一样。 第186章 是那个人。 “温兄,别来无恙啊。” “爸爸,这是谁?我害怕, 我不想呆在这里了。” 温禧依然记得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尽职尽责地装作恐惧。 或许说, 她的恐惧本身是由内而外的,急促的心跳,颤抖的指尖, 根本不需要假装。 但现在温良明明显没有心思再去理会她的状态,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眼前突然出现的男声。 “你出来, 我们开诚布公地好好谈一谈。“ 温良明放大声音, 声音像一只闯入静室的蝙蝠, 四处乱窜。 但那个声音的主人却显然没有将温良明说的话放在心上,依旧按照自己的思路说话。 “没想到这个小丫头被你养得这么大了。”阴暗的后台里传来男人说话的声音, 伴随着话音,他的指尖在琴键上即兴游走,钢琴也回馈以阵阵连贯又优美的旋律,却让人毛骨悚然。 钢琴是慕江k238, 是几乎二十年前最好的那一款, 眼前人的名字呼之欲出。 但她依然不敢去猜。 他大部分时候的击键力度都很均匀,有力, 几乎挑不出任何的错处。但每段旋律中都有一些音符虚浮无力,让聆听者不够尽兴,总觉得好像差了点意思。 她能听出演奏之人拼命地想把这首曲子演奏好,却依然力不从心,偏偏这几个音却出了差错。 可这是为什么呢?温禧在电光火石间拼命思考其中缘由。 “这张脸,真的长得跟她爸爸当年一模一样。” 男人感叹。 “只可惜胆子小了点。” “你闭嘴。”温良明见他守护数年的秘密被陡然揭穿,低吼一声表示不满,却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在无声的空气里一次无能狂怒。 “她还不知道。” 黑绸遮住了她的眼睛,也让她需要掩饰的地方少了一半。 “倘若他当初愿意跟我合作,可惜......”男人丝毫没有理会他的话,但自己的话也才说了一半:“算了,不提这么悲伤的话题,久别重逢,我弹首曲子给你听,当作见面礼吧。” “行了,跟你时叔叔客气什么。找个位置坐吧。”好像变魔术似的,整座剧场的灯被骤然点亮。 “可是我看不见。” 温禧指了指自己眼上的黑绸,茫然无措地向四周张望。 严丝合缝的黑绸让她彻底无法视物,但此刻她却意外感知到一丝光源,于是将目光朝向那个方向。 就在下一刻,千万束的光朝着她的方向而来。 光源太强,强烈到温禧遮着眼,也几乎没有办法忽略它的存在。 像直视日光,眼前是一片亮丽的橙红。 “竟然对你的女儿这么狠心。”男人好像终于看清了她眼睛上覆盖的黑绸:“啧,她这么听你的话愿意来到这里,你竟然这样对她。” “解了吧。” 温禧抬手,使了七层的力,将缠在耳后的结解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废弃剧场,只剩下前排一行观众席,他们正站在观众席上。 现在她站在追光灯的中央。 “我说话算话,她现在是你的了。” “算了,我现在对女人早就没什么兴趣了。”时智勇听见她说的话不以为意,轻蔑地笑了一声:“也不像阿明那个老家伙,为了玩,将自己的事业全都折进去,连自己都赔上了。” 时祺虽然将他送进监狱,但时智勇当时与温、董合作,他们罪恶的版图已成气候,自有金蝉脱壳的办法,也不着急去找他。 将来这一天总会到来。 他依然衣食无忧,逍遥法外,只有女学生不堪舆论的负累,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但时祺还是将他苦心经营的人前名毁了,让他无法走到留在身后教学,依然挣得盆满钵满。“小姑娘,你感觉这台钢琴怎么样?” 突如其来的考验。 “不确定的话,我再弹两首曲子给你听一听看。” 钢琴重新流淌出动听的旋律,温禧却根本无心聆听。 “要用自己的耳朵去听喔。” “你再听听这两首曲子,告诉我有什么不一样?” 他微笑着说话,却令人窒息。 室内的灯光又在一瞬间暗了下来。 温禧认真地回答。其实他只把同一首曲子重复弹了两遍,力度、节奏与情感也几乎相同。 只有刚刚那个尽力弥补的破绽。 演奏这首曲子的第二遍,便完全没有那种不适的感觉。 这是台被他改造过的钢琴,虽然贴着二十多年前的商标,但却安装上了最新的自动演奏系统。 “可惜啊,要是当初钢琴的自动演奏技术能够这么普及。我又怎么会走到现在这一步。”时智勇摸着下巴感慨。 他的手指受过伤。 温禧感觉自己的头皮开始发紧,好像逐渐揭开事情的一角真相。 她诚实地说了自己的发现,说话的每个字都在努力稳住声线。 “不错,很有悟性,是个好苗子。” 迎面从暗处里走出来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胸袋里还插着一只玫瑰花,自诩优雅,虽然岁月为两鬓添了霜华,却依然能看见面上英俊的轮廓。 骤然见到陌生人,温禧警觉的阈值在瞬间提高。 “我就是喜欢诚实的人。” 第187章 他终于愿意从幕后走到台前。 侧写师根据温禧的口述绘制了几十张记忆中凶手的画像,在数据库中对比后,最相似的是时祺的脸。 可时祺二十多年前还是个孩子,跟成年人长相丝毫不符。 倏然,他们意会到另一个方向。 时智勇。 这座废旧的教堂是他亲手装修的,被他改造成一个偌大的舞台,是他最引以为傲的杰作。 舞台背后有一尊圣母像,慈悲地怜悯他,望向世人。 温良明看见他与温禧交谈,有些不耐烦,再次在他开口前打断他:“我按照约定将人带来了,你也要兑现你的承诺。” 温禧并不在意温良明有什么把柄留在时智勇眼里,但看见他惊慌失措的模样,就在心里想那份证据到底是什么。 “我有什么东西可以要挟你。没有。” 时智勇爽朗地笑。 “你不是说,当时那份证据你留下了吗?” 时智勇从自己的口袋抽出丝绸的帕子,擦了擦琴键,又放在旁边,动作优雅而缓慢,似乎在故意惹温良明不快。 温良明的面孔显得有些狰狞,没想到自己英明一世,竟在这里狠狠被合作伙伴摆了一道:“你明明说,等我将严奕的女儿交到你手上,你就.....” 可惜没有白纸黑字,可惜空口无凭。 当初托着他照料严奕的女儿,发现她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也能作为时智勇的把柄。 “说什么?温兄,没想到我们感情这么好,还能让你冒着巨大的风险回国一趟,替我料理后事。” 时智勇却显得心情很好的样子,双手抱臂,不紧不慢地将他想说的话讲完。 “时智勇,”温良明瞬间勃然大怒,一个箭步就冲上前,跳起来就拽住他衣服的领子:“你最好给我说清楚。” 温禧安静地留在一旁目睹这场闹剧,却未料异变陡生。 “否则我不会......”他的声音像是用巨力拉破的风箱,一阵尖锐的闷响,温良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他怎么了,爸爸怎么了?” 温禧手足无措。 “没事的,我就是觉得他太吵,想让他睡一会而已。”时智勇将食指举在唇边,露出一个精心设计的微笑。 心狠手辣。 “就是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了。”时智勇打着哈欠,满不在乎地说这件事。 温良明也有叱咤风云,协助他运转,精挑细选地为他选择合适的琴童,被榨干了最后一点价值,将她带到这里来。 他就倒在温禧的眼前,眼神涣散,似乎还带着未消的怒气,难以置信现在发生的一切。 温良明的整个人生就此落幕。她却没有再听见声音。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地聊一聊了。”时智勇依然站在舞台之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温禧的方向。 他居高临下,明显不是一个愿意平等沟通的状态。 “我多么希望有人愿意来看我的演出啊,可是一直都没有人来。”时智勇苍老的声音,话语间透着浓浓的遗憾, “看见这个,会愿意跟我聊一聊吗?” 他将深红的幕布掀开,巨大的墙后有贴着密密麻麻的照片。 每张照片的主人都是时褀。 她想起当初时祺说过,他是极致的心理变态。他能毫不犹豫地鞭打自己的幼子和发妻,也能将朝夕相处多年的合作伙伴见血封喉。 她能做到最好的事,就是不要忤逆他,遵守他的每一步指令,再见机行事。 “你需要我做什么?” 温禧问。 她几乎从内心开始发起颤来,贝齿紧咬着唇。 “别着急。” 时智勇反而耐得住性子,跟温禧说:“我们先聊聊天。” 舞台的中央有一台三角钢琴,他就在中间的琴凳缓缓坐下,隔着一具尸体说要愉快地跟她一起聊天。 “好久不见。” “时祺是不是跟你说过一些什么关于我的话,毕竟,不要根据他人之言就轻易地判断一个还没认识的人。” 他对着她伸起两根手指,优雅地晃了晃。 “没有。” 她在他面前做不到游刃有余。 “不过他现在应该力不从心了吧。” “我已经送了他一份大礼。” 他贪恋地婆娑着每一个琴键,好像将自己所有的生命都倾注在上面。 他们在暗中收买隋夜这样的亡命之徒,来构筑整个组织的有生力量,生意做大时如日中天,几乎覆盖了所有商界权贵的命脉。 现在一切分崩离析,他也要再赌一赌最后的胜算。 “他毁了我的名声,我也要如数奉还。” “这么多年,也只有他还配得上跟我争锋。” 看见他病态的独角戏,温禧闭口不言。 “你就留在这里当我的听众吧,我还有很多好听的曲子,这些年都还没有给人弹过,” 时智勇从舞台缓缓走下,用睥睨众生的目光,站在温禧面前:“我那个好儿子不是最喜欢逞强装英雄吗,就让他看看,他能不能救得了你吧?” 第93章 魔王 话音未落, 便有一阵凉风穿过礼堂,将壁灯上的水晶灯吹得碰撞在一处,哗哗作响。 温禧好像惊弓之鸟, 杏眼下意识地警惕地环视四周后, 又情不自禁地深呼吸,心理暗示自己要保持镇静。 第188章 她太紧张了, 每根神经都紧绷着,像是刚调整过的新琴弦,既不能在时智勇面前露怯, 面露惧色。 “孩子, 你在害怕我吗?可我是你爸爸最好的朋友。” 时智勇对她抬起嘴角, 好像理智回转,想努力装出和善的神色。 “如果不是与他争执,我的手依然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艺术品。”他举起手, 将五指放在明亮的镁光灯中,光透过五指的缝隙抵达温禧的眼里。温禧清晰地看见他右手的小拇指处少了一截, 霎时心像被一柄破剑刺穿。 原来这就是事情的真相。 原来这就是他不惜将严奕杀害分尸的原因。 “可他竟然一走了之。” 时智勇的语气变得怨毒, 像是毒蛇剧毒的利牙, 但时智勇的说辞究竟有几分可信,温禧没有办法判断。 他恨透了严奕, 在音乐学院学习时,他们曾是同窗,当初意外得知他秘密的时候想要揭穿他,刚正不阿的模样让他觉得格外恶心。 “当时我看见过你。” 时智勇若有所思。 他放大的脸庞凑到温禧面前, 她下意识地便想往后退。 他们在现场找到被严奕拼命藏起来的温禧, 正在商议要如何处理这个棘手的麻烦时,小姑娘先因为巨大刺激而陷入昏迷。 “你应该感谢你的养父, 如果不是他,我未必会让你活着。” 等醒来时,她便一概不知,不仅忘了父母的姓名,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温良明爱财恋权,并不想滥杀无辜,想起自己同龄的女儿,一时恻隐便将她的命留了下来。 “你现在恢复记忆啦。”时智勇语气笃定。 “只要你有权有势,杀一个人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回忆往昔,时智勇还说得津津有味,他记得自己悬赏,就是隋夜先揭了榜,说自己的兄弟已经几天没有吃过饱饭。 “你疯了。” “可我是艺术家,我注定是个疯子。” 时智勇对疯这个评价似乎很满意,围着她打量,好像伺机而动的饿狼,忽而了然一笑,突然出手。 温禧猝不及防,后撤几步。 “温良明这个蠢货没有发现,但我肯定能发现得了。” 温禧穿了件长的薄款风衣,时智勇压着她的手,搜出那个她试图隐藏的秘密。 他将收获的物品扔在地上,用脚掌慢慢地碾碎。袖珍的通讯器滴滴两声,红灯闪烁两下,就没了声响。 现在的温禧孤立无援,像在海洋中的一座独岛。 “小姑娘果然长大了,只是还不擅长说谎。” 他边说话,边掏出手帕擦了擦自己的指尖,仿佛觉得空气里任何一粒尘埃都会玷污自己完美无瑕的艺术品。 然而,他的左手小拇指断了指节,却像盘根错节的树瘤,丑陋不堪,好像是对他最大的讽刺与侮辱。 “我怎么回报你这个小小的礼物呢,”他眼珠一转,陷入思考:“有了,来说一说你的亲生父亲吧。” “在死前的最后一刻,他依然在哀求我放过你,所以我也遵从了他的遗愿。” 温禧在这一刻陡然愣在原地,像被无数的箭簇盯在心脏上,连呼吸多一瞬都是痛苦。 时智勇将真相施舍给她。 越是听见时智勇说起从前的事,她的心就如坠冰窟,那段记忆在脑海中鲜活。 她知道自己厌恶红色,原来从三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时祺在失乐园受伤,只是将她潜意识中的恐惧激发出来。 “我们都知道,只有死人才能够最好地保守秘密。” 时智勇用食指放在自己的唇间,暗示她保守这个秘密。 “好孩子,到这儿来。” 她上台,心中无限悲凉,经过温良明的尸体。温良明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空洞的眼神凝望着天花板,仿佛明白让养女拯救自己已不现实,而是无声地渴望上苍垂怜。 但他坏事做绝,已无人会回应他的呼唤。 严奕事发之后,温良明与他做交易,他将温禧带回家中,当作养女长大,作为掣肘时智勇的工具。 温良明白白忙活了一场,供他驱使,最后才知道那个秘密是猴子捞月,他根本毫不知情。 所以在董富明调律时听到温禧名字的那一刻,明白了是自己的合作伙伴留下的那个孤女,而不单单是因为她家道中落,所以对她心生歹念。 一切都连通了起来。 “我们现在就开始演奏第一首曲子,好吗?” 他花了毕生的心血创作的死亡组曲,终于在此刻找到第一个观众。时智勇继续传达自己的理念。 “没有人明白,我对音乐的追求是至高无上的。” 他跌跌撞撞地重新走向舞台。 “傲慢、嫉妒、愤怒、懒惰、贪婪、暴食和□□,我用七宗罪写人性之恶,这才是应该被音乐歌颂的生命的真谛。” 他在黑白键上摆出优雅的手型。 “现在从第一首开始吧。” 与此同时,在温禧不知道的角落,一段视频在网上广为流传,引起音乐界的震动。 因为意外视频的矛头直指国际钢琴家时祺,说他假弹,经纪人魏越义愤填膺,已经开始筹备召开新闻发布会的时候,当事人却已经不知所踪。 这是一个很小的伎俩。 只需要演奏之人在高清镜头下重新将曲子演奏一遍就可以,谣言便能不攻自破,魏越却找不到他,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第189章 而此时时祺的人却不知所踪。 因为他一脚踹开大门,双眼像在血中浸过,比起优雅的在钢琴上演奏的时智勇更像是杀人凶手。 “小满。” 时祺箭步,用最快的速度将她全身上下扫视一遍,确认她没有受伤,将她揽在身后。 “你还好吗?” 他轻声说。 “这是我邀请来听我演奏的客人,怎么会让她受伤?” 时智勇不屑一顾,却无人理会他说的话。 “原来我的演技这么差。” 温禧说,笑中带泪。 见到他的一刻,她就立刻明白。她给他设局,他故意顺从温禧的意思决裂,然后又跟着线索,早在警方找到这里时就先发现端倪,现在终于派上用场。 他不得不来,不能不来。 他们没有时间叙旧,更没有时间伤怀,因为面前站着一个随时可能会引爆的炸弹。 “时祺,你太吵了。” 他小时候就觉得他吵,婴孩响亮的哭声影响他练琴与创作,所以粗暴地将他关在暗室里,等他彻底安静时再放他出来。 “他们都在门口。我来是通知你出去认罪。” 时祺说话时,漆黑的眼里凌厉,语气冷冽,脸若冰霜。 他们已经做好完全的准备,甚至有狙击手透过彩窗,空气中有血线,将瞄准器对准他。 “我教你教得很差吗?” 时智勇冷笑着,问时祺:“把我送进警局一次还不够,还要来第二次?” “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比我的名声更重要,”时智勇停下自己弹琴的动作:”你偏偏要毁坏我最重要的东西。” “小祺,我就知道你会找到这里,我们聊聊天。” 他好像一个戴着面具的人,惺惺作态,此刻又顺利进入一个慈父的角色里,让时祺觉得难受。 “你看,我一直很关注你的成长,不想打扰你的生活。” 他指着身后密密麻麻的照片当作证据:“父子没有隔夜仇,我们好好聊聊。” “你不是我爸爸。我的父亲多年起就已经死了。” 他义正言辞。 “我看过你演奏的视频,你现在用的不也是我当初教你的乐理知识,承认吧,你摆脱不了我的影响。” 时智勇的话他无从反驳,但音乐是纯净的,知识也是宝贵的,只会有人用他来作恶,还在此刻强词夺理。 他成长在不堪的家庭之下,所幸他有一位和善真诚的母亲,用尽自己的所能在羽翼之下,为他守护下一片干净之地。 “凡事何必要在乎过程,只要结局来得完美就够了。”时智勇满不在乎地说。 他鞭打时祺,只是为了让他更快成才,何错之有呢? “现在世间能留存下我的音乐,这就足够了。我编写的乐曲依然是大家学习钢琴的启蒙教材,不是吗?” 他反问道。 “还有,我最引以为傲的儿子,你不是我留给这个世界上最让人着迷的艺术品吗?” 时智勇说,每个字都触在他的雷区之上。 “我的遗物。” “不如我为你指一条明路,主动投案自首。” 时祺漆黑的眼深邃似千年寒潭。这场父子对峙,来得更晚了些。 “我本来就没打算挣扎,只想在这里完成我最后一次谢幕演出。”时智勇平缓地说:“好久没有举办钢琴演奏会了。” “唉,没想到你这么狠心,连最后一个愿望都不能让我实现。” 温禧微微使力,在仓促间拽了一下时祺的衣角,暗示他事情的走向有些不妙。 “但我现在改主意了,我藏了一场通往新生的烟花在这里,所有的人都会在这里给我陪葬。” 第94章 终局 “炸弹。” “这里有炸弹。” 温禧故意叫嚷起来, 凄楚的音色像黑色羽毛的乌鸦,拼命将玻璃彩窗撞翻,将信息传递到另一片天空。 闻言, 连场外缩减包围圈训练有素的刑警都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对这件事根本一无所知, 应急的几个方案也用不上。难怪时智勇在时祺闯入时却显得如此淡然,后来得知已被警察包围时也不以为意。 什么坦白从宽, 抗拒从严,他早就做好抉择,要玉石俱焚。 所以当时祺进来时, 时智勇没有像他们预判的那样, 像其他嫌疑犯一般病急乱投医, 挟持温禧作人质让他们放自己一条生路。 他自信他们已经逃不出他炸弹的范围。他原本也就没有想过要活着离开这里。 时智勇站的位置也很巧妙,既能躲过狙击的位置,并且不停地来回踱步, 让他们根本没有办法瞄准。 那个不知所踪的引爆器就像无形的枪支,随时随地顶着他们的头颅, 制约着他们的一言一行。 “你制服他有几分把握?”耳机的电流声里传来岑池的声音。 时祺扬起手臂, 对窗外反射的那块玻璃, 将攥成拳的手掌松开。 五成,一半对一半。 “不要过来。” 他的潜台词。 时祺进来时, 觉得自己对上时智勇最有胜算,现在发现已经不能用人的思维去揣度时智勇此时此刻心里在想什么。 像他自己说的,他是疯子,人命如草芥, 反社会人格的疯子是没有行事逻辑的。 “配合他, 答应他的所有要求。我们马上去找拆弹组过来。“ 第190章 连岑池沉稳的声音都显得有些焦急。 时祺控制着自己点头的幅度。 “原本我设置的引爆时间是二十三分钟,本来正好足够我将这首组曲演奏完。”时智勇说:“然后在最后一个高潮的和弦里掀起生命的礼花“ “现在我没有心情了, 换种方式吧。” “让我想想,换种什么方式呢?” “我们做个交易,我留在这里陪你,你放她走。” 关心则乱,时祺脱口而出。 选择将最后的底牌摊在明面上,时智勇微笑着说:“为什么?你知道的,给我一个做这笔交易的理由。” 他的话说得虽然随意,但脸上的神情却很紧绷,分明防备到了极致。 但偌大一个礼堂,根本不知道他提前埋伏,将炸弹藏在何处。 他们只能慢慢地从时智勇的话中套出线索。 他还愿意说话,说明他还有所求。 “你能跟他们沟通,最好叫他们都滚远点。”时智勇狡猾,反侦察能力极强,很快就察觉到时祺的异样:“否则我立刻按下引爆的开关,你们一个都别想活。” 他们甚至不能确定炸弹的方位,再加上拆弹,半个小时远远不够。 “我开新闻发布会说你是我最敬重的恩师,将钢琴演奏会的每一站都邀请你作嘉宾,为你洗脱冤屈。”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每一个字,恨不得能将此时此刻。 温禧垂下头,不愿看见他为自己屈服。 “早就告诉过你了,人最好不要有软肋。”时智勇话中自大狂妄:“从前是你妈妈,现在又要重蹈覆辙。” 时祺攥拳,强忍着回忆被掀开伴生的钻心疼痛。 “看来我的儿子是真的爱你,竟然能为你违心退让到这种地步。”时智勇抚掌大笑:“既然这样。” 他却话锋一转。 “时智勇!” “小姑娘。” “你过来吧。” 他对温禧招招手,她的眼神平静而坚定,跟着他向舞台上走,走向必死的命运。 起初进门时,时祺看见温良明的尸体,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伸手去捂温禧的眼睛,却突然意识到她早在现场就目睹这一刻。 她很坚强,她从来就不软弱过。 她上台后,发现三角钢琴的内部几乎被掏到中空,密密麻麻的引线,替代了一半琴弦。 这台钢琴让她煞费苦心。 这件事让温禧感到震惊,又让她有心中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原来在这里。 这就是她当初听见音色不对劲的根源所在。 “我把炸弹的位置都告诉你们了,还不算有诚意吗?” 时智勇动作缓缓,按照之前的规划将温禧的十指与弦束在一起,白净柔软的手指,现在却触目惊心地缠上胶带与引线。 “记得不要松手,松手后炸弹就会即刻引爆。” 他友情叮嘱自己的人质。 她没有反抗,沉默地遵从。时祺一瞬不瞬地盯住他的每个动作,眼睁睁地看着温禧的命运都维系在钢琴上。 他们眼神对视,时祺将眼里的情绪整理得很好,温禧也是,她在千钧一发时还在细致观察,然后与他传递信息。 她用眼神说,她看见了,时智勇的身上没有引爆器。 狙击手可以放心开枪。 他们还有同生共死的这一刻。 让温禧命悬一线以后,时智勇似乎尝到了甜头,更不满足。 “我设计了一个钢琴游戏,当我按下开关的那个瞬间,每个键都会有不同的惊喜,有的键弹到会增加十秒时间,有的键弹到会缩减五秒时间,时祺,这么好玩的游戏,当然是交给我的儿子第一个玩。” 他走上舞台时,每一步都格外沉重。 时智勇便在变本加厉:“让爸爸看看你最近钢琴学的有没有长进。” “你可要谨慎选择,弹奏的每一个音,都有可能会要了她的命噢。哈哈哈哈哈。”他放声大笑,笑声戛然而止。 “我洗耳恭听。” “游戏就从你弹下第一个音开始。” 时祺将双手放在琴键上的那一刻起,他就与温禧命运相连。 “时祺,” 沉寂三秒以后。 “你是世界上最好的钢琴家,我相信你。” 她仰起头,嘴角微挑,恰好有光从彩色的玻璃窗前透进来,闪闪发光,照亮那双看向时祺的眼睛。 就像她第一次在琴房看见时祺,以为他是熠熠生辉的光源体,殊不知自己也沐浴在阳光之下。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温禧忽然明白,她对他早就拥有无条件的信任了。 既然有生的希望,那便值得赌一下。 一曲终了,计时器上的数字增增减减,最后多了十秒。 “看来我运气不算太差。” 时祺的额角沁出的冷汗,英俊的脸苍白如纸,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避开时智勇饶有兴致的目光。 “你满意了?” 下一秒钟。 时智勇得意忘形,被埋伏的狙击手击中,额头上一个巨大的血洞,鲜血汩汩,生命力瞬间被抽出。 他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摔起厚厚的一阵尘埃,与曾经的好兄弟共赴黄泉。 所有的一切烟消云散,成为身后名。 时智勇虽然死了,但危机依然没有解除。防爆警察全副武装接管现场的时候,时祺依然不愿意后撤到安全线以外。 第191章 “随他去吧。” 连岑池看见他的模样,都不再坚持。 “小满,这次不要再将我推开了,好吗?” 他漆黑的眼中有笑,仿佛死亡即使在此刻降临,他也能平静地甘之如饴。 他原本就有相当严重的自毁倾向,如果没有她在,他大概多年之前就活成行尸走肉,更遑论走至如今,找到心中热爱的方向。 温禧便用力地点点头,一滴泪从脸庞上滑落。 不止时智勇疯了,他们可能也疯了。 时智勇给他留了一个棘手的难题。她猜测,他定然会将引爆的琴键放在经常会触碰到的中音区,而避开鲜少涉及的一头一尾。 按照刚才时祺演奏的规律来判断,应当也是如此。 钢琴里的炸弹精巧且足量,时智勇难得地在这件事上没有信口开河,直接引爆,夷平这座礼堂没有半点问题。 专家对炸弹内部结构了如指掌,对钢琴本身却一筹莫展。 八十八根弦,有八十八种引发死亡的方式,却不知道究竟是哪根炸弹的引线都跟琴键相连。 “不用担心,世界上最优秀的调律师在这里呢。”时祺宽慰专家,用相同的褒奖回敬她先前的夸赞。 他们视线相碰,笑意也浅浅撞了个满怀。 仿佛宾客盈门时的默契回眸,而不是命悬一线时的苦中作乐。 温禧的专业知识在此刻又发挥了用场。他们都用所有的尝试将一切了如指掌。 她在脑海里千回百转,知道时智勇弹过这台钢琴,必然创作的曲子能避开某个特定的音区。 于是温禧仔细回忆着时智勇在演奏时弹奏的所有琴键,在脑海里模拟出钢琴内部的结构图,添上琴弦穿针引线,用最快的速度排除掉所有的可能。 再加上刚刚时祺试验过的琴键。 不对,不对,不对。 有了。 她拽出最关键的那根。 拆到最后,还剩下两个键。 “试一试?” “试一试。” 他的手覆盖在她的手背上。 “你们走,我来剪这根弦。” 时祺对排爆警察下逐客令。那人想起岑池临走时减少伤亡的嘱咐,不再坚持,寻好掩体退开。 他们剪断最后一个跟引线相连的琴弦,一切都没有发生。 云边夕阳慷慨地洒下最后一缕天光,留给劫后余生的恋人相依相偎。 第95章 初恋 ◎“错了,是她愿意坠落,降临在我的世界。”◎ 爆炸的风险排除之后, 警方就彻底接管现场,为他们做好一切后续的扫尾工作,也彻底拔除了这个犯罪组织。 与此同时, 新闻也在实时转播这个恶性案件的进展。 南江电视台派来的调查记者叫孙眉。倘若温禧认出她,就会发现这个短发圆脸的女孩格外熟悉。在他们困在室内与真凶斗智斗勇, 争分夺秒的时候, 她穿着防弹衣站在场外,沉着冷静地梳理了整个事件的经过,赢得观众的好评。 此是后话。 劫后余生,温禧与时祺互相搀扶离开现场。 他们所幸毫发无伤, 只有温禧出现了一点意外。 她经历的心理创伤太大,一到达安全的环境里,便神思恍惚, 就立刻昏倒过去,失去意识。 时祺的反应跟她一样迅速,意识到她不对劲的瞬间,用怀抱将她接住, 因重力单膝跪地,也先护住她的头, 不让她有丝毫磕碰的可能。 救护车鸣笛将她送到医院, 他送她到医院, 失魂落魄, 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比走廊里的日光灯还要惨淡。 温禧整整昏迷了七天七夜。 他找她时借助了母家的力量, 任慕也倾尽全力, 慷慨解囊, 医疗上也是如此。 他在医院的病床前守着温禧, 强撑着疲惫,精神高度紧张,片刻都不敢离开。 医生却无法解释她迟迟不睡醒的原因,说她是太疲惫,身体并无大碍,只要让她睡够了便自然会醒来,让家属不用过分担心。 在经过医生允许的情况下,将她转运到南江的医院。 时祺每天吃住都在医院,一刻都不愿意假手他人。陆斯怡也赶到医院来探望她,魏越有紧急事情找他,干脆连开会都借了医院的会议室。 她很少看见时祺外露自己的情绪,沉着冷静成为他性格中显著的一部分,很少有事情会在他脸上掀起波澜。 这样的他,在她面前却一次又一次地大起大落,从山巅到谷底。 她成了唯一的例外。 “睡了这么久,倒真的要变成睡美人了。”看见她安静的睡颜,时祺轻声呢喃。 温禧肤色白皙,露出衣服外的手腕感觉都清瘦一节,不盈一握。 时祺情不自禁地俯下身,轻轻地吻在她的额角,这么一吻,竟发现温禧的蝴蝶般的长睫微微颤动。 等他惊喜地往后撤开时,温禧的眼便缓缓睁开,环顾四周。 他扶起她,她的神色却不像是看见爱人。 “现在是什么时候?”温禧对他说,圆杏眼中有明显的疑惑。“你是谁,我认识你吗?” 时祺的心瞬间沉入谷底,眼神便黯淡下去。 完了,最坏的情况出现了。 温禧不记得他。 他漆黑的眼平静得像深海,内里却压抑着的痛苦却在咆哮,像翻涌的浪潮,极力掩饰,那些苦仍然渗出来,滔天覆地。 第192章 他回到观澜庭帮温禧收拾些日常换洗的衣服,才看见她藏的日记本。 她初见时说谎,说从来没有关注过他在国外的任何消息,那本日记却不会说谎,他翻开扉页,看见自己哪怕有一点消息,都被她打印下来,用剪报的形式保存在纸页上。 强拆的时候她想要自己好好收拾一遍,大概就是不想让他发现这件事吧。 时褀在想念他时慢慢婆娑过泛黄的纸页,感受那些无声的爱。 “你没事就好。” 他连声音都颤抖,克制住想抚上她脸庞的愿,手缩在身侧。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时祺不着急说明他的身份,反而关心她的身体情况。 “噢,原来我们的大钢琴家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是她一言打破沉默。她刚刚清醒,但她向来不擅长说谎,情绪也绷不了几秒钟。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她因为说谎而脸颊染上红晕,乌黑的长发因为初醒有些散乱,却理直气壮地捉弄他。 ”你都骗我这么多次,也得允许我欺负你一次。“ 温禧本想将戏演得再真一些,看见他怔忡的神色却倏然心软,准备将实情相告。 惊喜像是点燃后久未喷发的礼花,现在于心夜中悄然绽放。 “小骗子。” 时祺想,手又悬在半空之中,却又想起她初醒,不知道要拿她怎么办才好。 有那么一刻,他是真的在打算温禧将他忘记了以后该怎么办,甚至在想怎么取信于她,让她愿意放下戒心,相信自己是她的昔日恋人。 最多不过用不合适的身份相伴,陪伴便是最长情的箴言,时间足够会解释一切。 时祺用力地回抱她,用劲大得恨不得能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化成自己骨血的一部分。 他们冰释前嫌,或者说,他们一如既往。 时祺陪她休息好了之后,才风尘仆仆地赶去处理自己的事情,又耽搁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岑池也从百忙之中抽时间来探望过温禧,送来一些鲜花与水果,顺便跟他们汇报案件的调查进度,邀请了好几次,开玩笑地说俩人有破案的天赋,要不要考虑转行。 他才明白时智勇所说的要毁了他是什么意思,这也是给他留下的定时炸弹。 “清者自清。” 时祺是这么对魏越说的。 假弹的谣言亟待解决,他任由舆论发酵,令人惊奇的是,一时网上的意见吵得不可开交。 反而在网上发声的是南江大学的学生,他们挺身而出,说见过时祺在琴行里亲自演奏,弹得毫不逊色。 还分享了一段视频作为证据。 她刚刚清醒,时祺商量起事都避开她,不想让她再心神不宁,为他的事再劳心劳力。 温禧不甘示弱,旁敲侧击地继续打听,终于在大嘴巴魏越那里打开一个口子,知道了他现在正在面临的危机。 “我们需要找到固定的证据,同时也追溯这段视频的来源。现在各种科技手段都很丰富,有可能明明不是你做的事,也可以用ai换脸的形式算在你身上。” “就凭借有些来源于网络上意义不明的片段,是不可能将一个人完全定罪。” 终于某天下午,她再也按耐不住,在他们谈话时插进来。温禧用最短的时间将思绪整理清楚,说得条理清晰,逻辑缜密。 不到数秒的时间,她便已经开始为时祺规划好一系列的解决方案。“我可以与你出现在新闻发布会上,与外界证明你的钢琴没有被做过手脚。“ 钢琴结构这件事,没有人能比调律师更有发言权 “小满,别操心了。” 时祺强迫她去休息,用两指从瓷盘中夹起一块糕点,眼中笑意悠悠,将温禧的嘴封上。 “吃块糕点吧。” 她的嘴被塞满,说话含糊不清,却仍然不甘放弃,还想再努力说点话。 “说好了,不要跟我有秘密。” 虽然含混,时祺却能听出她想表达的意思。 等魏越识相地走开之后,他才继续对温禧将事情说下去。 “但小满,你有没有想过,这可能真的是我呢?” 黑夜里时祺的眼很亮,仿佛在期待她的回答。 “我都说了,你是世界上最好的钢琴家,我相信你。” 温禧说。 于是他将故事遗失的最后一块拼图,细致地为温禧补充完整,为她梳理了最后一点疑惑:“当初时智勇之所以不择手段地训练我,就是因为发现我的天赋,让我在后台配合他假弹。” 当初科技手段不够发达,他演奏会上的钢琴都是特殊制造,在前台假装按键,让时祺在后台模仿他演奏。 他借着福利院筛选出一批又一批的琴童,却远不如自己的儿子称心如意。时智勇拔苗助长,训练出最好的替代品。时祺也因此度过几年暗无天日的假弹,直到时智勇功成名就,不再需要亲自示范。 当初这个秘密被严奕调律时戳破,让时智勇对他痛下杀手。但这到底是一个报复的借口还是确有其事,已经被埋葬在岁月中了。 同样地,时智勇究竟为何手指受伤已不得而知。 “我会承认这件事。” 最后他们还是决定现场召开新闻发布会,现场亲自揭开这个秘密,开放名额,有眼尖的媒体发现跟时祺并肩而行的女子,坐在第一排,是温禧。 第193章 有心人便找出她的真实身份,纷纷感叹温家养女好命,即使落魄后还能攀上高枝。 他带着温禧一起出现在新闻发布会的现场,他有底气,能视奏第一时间看到的琴谱,众人纷纷折服, 温禧的出现是现场的小插曲,问答环节有记者尖锐地提问,问她是谁。 面对无数好奇的目光,时祺抢先取过话筒,深情地凝望她,然后解释:“错了,是她愿意坠落,降临在我的世界。” 这句话掷地有声,像是勾缠记忆的毛针,将那些初遇时漫长的因缘际会又勾出来。 她在最黯淡、最痛苦、最沉重的时光里,做了时祺窗边最亮的那轮月亮。 他们好像就是为彼此而生,就连从事的职业都一拍即合,天生便是来做对方的最好搭档。 与之同时宣布的,还有时祺国际钢琴演奏会巡回的消息。 她得知了亲生父亲严奕的骸骨葬在何处,他们前去祭扫,遇见一身黑衣的楚槐序,跟两人交谈,询问两个人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时祺正好在筹备国际巡回的演奏会。 “倘若你愿意的话,要不要一起去维也纳看一看?” 他这么问。 在分开的那段时间里,她是真的考虑过要离开南江,重新开始一段新的生活。现在她却舍不得走了。 后来,她却在别人口中听到很多他爱她的证据。 “现在我想用我的眼睛亲自看一看。” 【作者有话说】 终于都交代清楚了aaa大概还有一两章就正文完结了,真的很感谢大家的支持和陪伴555 第96章 度假 ◎流连在她抿起的唇角,仿佛那里酝酿着最甜的蜜糖。◎ 奥地利的维也纳是音乐之都, 是所有音乐学习者与工作者都梦寐以求的殿堂。 等他们将国内所有的事情都交接完毕,来到维也纳,已是深秋。 飞机在维也纳国际机场降落时, 温禧才初醒,她摘下眼罩, 望着窗外陌生的景象, 脑海里的思绪仍在九霄云外的浮云里打滚,丈量时间后,恍然间已经踏上异国的土地。 “怎么了?” 身侧的舱位先响起一个低哑的声音,喉间还含着淡淡的倦意, 却分外关注她的情绪。 “到了。” 他们对视,视线里像被晨曦晕染,有暖意。 起初时, 温禧儿时也经常乘坐国际航班出国,不开心时便由管家陪着,奢侈品门店的常客,逛逛买买。 踏入新环境, 连时间也是崭新的,缓了几天, 温禧才将自己从颠倒时差的拯救出来。 “sean果真抱得美人归。” 来接机的是闻鹤, 他一与温禧打照面, 就若有所思, 然后这么调侃时祺说, 宋朝薇不冷不热, 却也跟在旁边, 对温禧点头致意。 他们听闻了国内的事件, 准备给两位接风洗尘, 说不醉不归,将所有的一切都归零,然后重新开始。 这件事从楚槐序那里传出的消息。楚槐序跟他们一个航班,同时到的维也纳,他现在知道温禧是故人之女,便将她当作亲生女儿对待,小心翼翼,好像撕开旧报纸里的黄油面包,弥补那份她生命中消失已久的亲情。 温禧虽然失去了很多,但与此同时,也收获了更多的爱, 原本这趟旅行就是为了放松,她也不急不缓。任家富有,当初时祺来读书,当然不方便住宿舍,就在当地直接购置了别墅。 她走过他来时的路,印象最深刻的还是他的学校。 “进去看看,1103,他的专属琴房。” 专属琴房是国立音乐学院给优秀学生的荣誉,琴房门口有小小的金色铭牌,镶嵌着时祺的名字,即使毕业后也依然作为装饰物保留。 sean shi 整个琴房的空间并不大,玻璃窗外正好有一株高大的云杉。他曾在这里,看着树由绿变黄,有亘久不变的姿势见证过四时之景。 钢琴凹陷的琴键见证了他曾经有多用功,也见证了一代又一代音乐生的努力。 他练琴时像苦行僧,手指落在琴键上,好像寻到所有的寄托。晚上琴房关闭,他就在黑夜里点燃蜡烛演奏,像在燃烧自己的生命,被同系的同学笑称他是来自中国的肖邦。 “你那时候练琴都在想什么?” 这时候风吹树动,他额前的发也随着摇摆。时祺罕见地沉默了几秒钟,温禧以为他要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答案。 “在想你。” 简单朴素,但她的心弦又被倏然扣动。 “知道了。” 温禧捧着他的脸,认真地回应他:“现在我就在你眼前啊。” 现在是梦寐以求的事。 大概是他连做梦都不敢肖想的事。 “我感觉我在做梦。”时祺将她的手,握着她的手在脸颊上使力,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他对这种自我伤害式的验证十分擅长。 “你干嘛。” 温禧吓得立刻将手收回。 “不太相信是真的。” 他垂眼,却没遮住在嘴角的笑。 “现在呢?” “相信了。” 他指尖上有她的体温,连冰凉的琴键都变得温暖。时祺在弹每个音的时候,都在想着那位从深渊中将他拯救出来的女孩的模样。她的笑意,她的泪水,将充沛的情感抒发在琴键上。 除此之外,他还送给她许多意外的惊喜。 第194章 市政府牵头,与时祺共同合作,将之前收藏在博物馆里的所有钢琴都展出,作为陈列品。让人眼花缭乱。 “你对sean有多有钱还一无所知吧。” 他留出时间给温系参观,闻鹤在旁边添油加醋。 “sean的这座博物馆,对任何音乐爱好者都是降维打击。”闻鹤看见温禧眼中涌动的泪花,便知道时祺的计划顺利进行,抓紧时间就悄无声息地走开。 时祺在维也纳的郊区有一栋别墅。被他改建成钢琴博物馆,收集音乐史上的的珍贵钢琴。 温禧来到这里,便一切都以时祺为主,虽说是去散心,但温禧却很认真地扮演好专职钢琴调律师这个角色。 他每次排练完,她都要认认真真地将钢琴内外检查一遍,才肯罢休。 从前与时祺合作的乐团习惯了他的事无巨细,合作时哪怕声部晚进了半秒都能被他精准捕捉。剧院的调律师也没少被他反复折磨,没想到这次来的调律小姐愈加吹毛求疵,连时祺的话都肯不听。 “这个项链就摘了吧。”临上台时,温禧皱眉,看见他衬衫中那个闪着光的琴弦项链:“交给我来保管,我看着都疼。” 她想起上次假意分手时他受伤的事,想起来心口就像有巨石碾着,隐隐作痛。 “好。” 他温和地回答她。 温禧是行动派,立刻踮起脚,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想将那条项链的锁扣解开,近看动作有些暧昧。 她在这里,且一直都会陪伴他。他不再用这么极端的方式提醒自己她的存在。 “怎么了?” “小满,你将我的护身符摘走了。” 时祺与她提条件,趁势将她的腰环住,“可以再给我换一个新的吗?” 时祺的暗示意味明显,视线朝下,流连在她抿起的唇角,仿佛那里酝酿着最甜的蜜糖。 她便像往日一样,拽着他的领带,光明正大地就吻了上去。 后来酒红色的幕布拉开,她的心上人优雅地坐在那里,耳尖的薄红甚至还未褪去。 她坐在池座的第一排,亲眼见证着时祺站上属于自己的舞台,心情又与南江看见他时大不相同,她再也不是籍籍无名的大多数,而是与她共享此刻荣光的伴侣。 她由衷地为他骄傲。 时祺回归舞台,这场演出格外成功。 随着演出的完美落幕,温禧也跟钢琴家先生摊牌自己此行的另一个重要目的。 她来到维也纳,另有一个任务。 “我要陪你,但我也是带着任务来的。” 温禧眼里含着笑意,卖了个关子。 “你啊。” 他看见志在必得的温禧,之前的担忧都跟着烟消云散。 她有一颗强韧的心脏,事件结束,便立刻便将自己的状态切换过来,投入到紧张的工作当中。 她提前让楚槐序替自己对接好调律的培训班,准备抓紧这个机会,好好汲取所有的知识养分。 更何况国际钢琴调律大赛近期定好将在维也纳举行,这是调律行业最高规格的奖项,她既然人在此,更不能错过。 她担心时祺自己的身体状况,不肯答应,就先斩后奏,撒撒娇,时祺便答应了她的请求,让她用原本计划好用来观光的时间来学习。 自从温禧报名了培训班之后,就全身心地投入到此处。她早出晚归,连时祺都戏称说根本见不到她的人。他反倒闲下来,与好友聚会时,温禧总是缺席。闻鹤便调侃他们的关系。 他每次提起她,无奈又甜蜜地笑,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时祺找不到她,但她在学习遇到瓶颈时,也会喜欢上街闲逛。 临近圣诞,维也纳的市政广场上布置起了圣诞集市。温禧在市政广场上看圣诞树的点灯仪式,隆重又盛大。 欢声笑语里,孩童们睁大湛蓝的眼睛,从装扮成圣诞老人的演员口袋里选择自己喜欢的礼物。 广场上的人流量也骤然增大,摩肩接踵。 “姐姐,这只花送给你。”从街道的另一边,金发碧眼的卖花小女孩走到她跟前,用德语称赞她,嗓音甜甜糯糯,递来一只香槟玫瑰。 花瓣上还有新鲜的露珠,香槟玫瑰?原来维也纳也流行这种花吗? 她弯下腰,欣喜地接过小女孩送的花,轻声道谢。 温禧目送着小女孩一蹦一跳地离去,想将鲜艳的玫瑰放进手包里,反手却发现口袋里空空如也,发现自己的钱包都不翼而飞了。 幸好手机还在,她着急地打电话给时祺。 “怎么办,我就一眼没有看到她,现在要流落街头了。” 都怪她的警惕性太低。 “小满,不要着急。” 温禧在下一个街区的红绿灯就见到时祺,身形修长,英挺的眉眼因笑变得柔和。他无论放在何处都是一样地出挑,即使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让人一眼就可以找到。 “你回个头,我就在这里。” “你既然跟在我身后,为什么不提醒我,东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温禧看见他笑着,心中忿忿。 “我也没有想到我分神的一秒钟,你就上当了。” 时祺将手伸进温禧的背包里,取出分毫未动的护照与现金。 “它一直在这里,只是你没有注意到,就像我一样。” 第195章 很巧妙的障眼法。 “你跟她说了什么?” “我说那里有个我喜欢的姑娘,但她不愿意搭理我已经很久了,能不能用这个小小的魔术,将她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时祺的话有神奇的魔力,很快就将她心上的褶皱熨平。 温禧顺着视线看去,果真在人群里看见小姑娘狡黠的眼睛,得意地冲她摇摇小手。 圣诞彩灯倒映在时祺沉静的眼里,他目无旁人,勾勒出完整的人影轮廓,都属于她。 人来人往的圣诞市集中,他将事先准备好的围巾在温禧的颈上一圈一圈地缠好,最后灵巧地打了个结,将她装扮得好像圣诞礼物。 “作为帮你找回丢失物品的报酬,能不能请小满百忙之中抽出十分钟的时间给我?” 【作者有话说】 本来这章就应该正文完结的,但还是很舍不得555,不出意外的话是下一章。 维也纳没有国立音乐学院,纯属虚构。 第97章 荣光 ◎指尖在腰窝处画弧,轻重合宜◎ 那晚波澜起伏, 她给了他不止十分钟的时间。 情到浓时,所有亲昵的交缠都顺理成章,他快用温禧的身体当演奏时的琴键, 指尖在腰窝处画弧,轻重合宜, 勾弦绕音, 更是别有天赋。 她的嗓音婉转,从喉间流淌,比钢琴旋律动听,好像夜星哗啦啦坠落在枕边, 用破碎的状态在耳边重聚,聚成他完美的月亮。 工作脑的温小姐不曾让时先生享受心爱的人在怀中醒来的甜蜜。 他好像一晚浓情蜜意后就始乱终弃的对象,她依然准时早起, 留下一张潦草的便条。 “我今天上课来不及,先走啦。“ 她还记得要用手写,没在冰冷的电子屏幕留下信息。 时祺看着明显仓促的笔记,勾唇莞尔。 后来功夫不负有心人, 国际调律大赛上杀出一匹亚洲的黑马,名不见经传, 却一路过关斩将, 闯进最后的决赛, 占据一席之地, 面对未知又辉煌的结局。 主办方给温禧寄来决赛的邀请函。 颂音的本部就在维也纳, 时祺将积压的工作都处理了个遍, 得知这个好消息。 因为是逢十的庆典, 所以办得分外隆重, 她收到邀请函时与时祺随口抱怨, 不知从何时开始,连稳重踏实的调律比赛也沾染上娱乐圈的浮华习气,要举办盛大的颁奖典礼。 架在门边的摄像机就有好几台,煞有介事地安排上红毯,甚至还要全球同步直播。 比起这些扩充知名度的手段,她更关心最后决赛时那台古董钢琴的调校,自己灵光一现的方法有些离经叛道,但效果尚佳,不知是否合理。 但花落谁家,他们预备到最后再揭晓这件事。 但话虽如此,这也是甜蜜的负担。收到主办方的邀请函,温禧便在苦恼要穿什么衣服,才合适参加这场声势浩大,甚至放在金色大厅举行的调律师盛典。 于是又喊时祺帮忙参谋,她的救星又从天而降。 “需要我的时候才想起我来吗?”时祺笑着,却甘之如饴。 “没有,你之前的眼光很好的,” 温禧指的是之前参加宴会时时祺准备的那条裙子,可惜之后便再没有合适的穿着场合,就束之高阁。 温禧节俭的习惯在这几年的颠沛流离之后依然刻在骨子里。她会用穿着的妥当得体。 “早就准备好了。” 时祺从来都不会让她失望。 “就穿这件吧。” 任家送来按照她尺寸定制的礼服,当初宴会上的那件礼服裙也是请裁缝量体裁衣。体现了历经千年却依然精湛的匠心工艺。 时祺眼睛一扫,便选出最适合她的那件。 礼服最有特色的地方是香槟色的鸡尾酒裙摆,流行于欧洲大陆五十年代的设计,像她最爱的香槟玫瑰。 但上半身又是旗袍的设计,让西式礼裙里又多了几分东方的典雅与端庄。首饰他用玉,好像脱胎于她本人,圆润晶莹,在镁光灯下低调内敛。 不是女明星般的争奇斗艳,这些饰品都符合他的气质,低调却又好看。 “明明只是个比赛,却让我好像参加颁奖典礼上,要穿得这么隆重。”温禧深吸一口气,一边摆弄裙摆上的薄纱,收出玲珑有致的腰线。 “时祺,这件衣服好看吗?” 他的视线像最好的跟随器,随她而动。 温禧还未走到镜子前,看见镜子前的自己,就想先问问时祺的眼光。 温禧换好衣服出来,便让他眼前一亮。她不疾不徐, “好看,公主嘛,怎么会不好看。”时祺将她的裙摆整理好,又将白皙的手指牵过来,放在唇边浅浅一吻。 秋去春来,温禧的记忆像翩跹的蝴蝶,栖息在幻影之上,见证曾经的少年与现在的青年叠为重影。 他话音刚落,她落泪得毫无征兆。 “为您效劳。” 温禧这段时间变得爱哭了许多,被他捧在掌心,那个娇矜的公主又重新在她的身上看见影子。 “不哭了,妆要花了。”时祺小心翼翼地替她揩去眼泪,有意将话题带到另一个方向上。 她看见落地镜上倒映着他的眼睛,那些在他眼底经年累月的温柔,像是潺潺而流的春溪。 - 第196章 然后便是红毯,人山人海,艳光四射。 恰逢国际调律大赛举办的五十周年的庆典,钢琴诞生也不过数百年的时间,调律师走进人们的视野里也并没有那么长的时间。 国际调律协会大概也是想利用这个契机,让调律师逐渐走入众人的视野。颁奖嘉宾登台的那瞬间,一切准备妥当,嘉宾的名单却迟迟没有告知,主办方偏偏在这件事上卖了个关子。 最万众瞩目的环节,就是最后的冠军奖杯花落谁家。 他们几位闯进决赛的候选人都被邀请到台上,等待最后的一锤定音。 以至于后来她听见主持宣布嘉宾名字时,已经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时祺气定神闲地将她送到后台,给了她道别的拥抱,却没告诉她,他们还有一刻要在台上相见。 原来今晚邀请的神秘嘉宾是他。 这就是主办方说好的神秘惊喜,就是将时祺邀请上台,与温禧一并分享所有的荣光。 她第一次没有藏好自己的情绪,惊喜的神色被身经百战的主持收进眼底。 “温小姐,不要吃惊,今晚还有第二个惊喜在等你。” 说罢,主持人就将话筒交给时祺,言语间意味深长:“sean,我觉得你应该亲口念出她的名字。” 然后她听见时祺念出自己的名字,字正腔圆的中文,这是属于温禧的荣耀一刻,舞台他与她同享,荣誉她与他同担。 水晶吊灯下有耀眼的光,她在台上头晕目眩,真切地感受到不可思议的实际意义。 主持例行公事,让她发表获奖感言。温禧张了张嘴,很久没有说出一个字,却觉得此时此刻,能久一些,再久一些才好。 十年前的自己,她做空中楼阁里的小公主,因为父亲的安排找不到方向,苦恼自己未来到底要做什么,在意外帮助时祺重拾梦想的同时,却收获到心中热爱。 十个月前的她,遭受童年的梦魇侵袭与折磨,痛不欲生时,连精神都岌岌可危。 这种感觉从董富明的性骚扰的魔爪下逃生,不知该往何处走时很像,在那个漫长的雨夜,她拼命地往前跑,从童年里的锁链挣脱,将噩梦从内部打破,终于撞上了那束自诩被她拯救的光。 行至今日,她收获了爱人,与自己的事业。 温禧微笑着,时祺贴心地将她把话筒调整到应有的位置。 温禧在人声鼎沸里看向时祺,时祺也回望她,嘴角含笑。镁光灯下的温度很高,那些被炙烤得热烈的情绪争先恐后地闯进脑海里,她的知觉也一并被蒸发掉,听不清他的话,只知道判断出他的口型在说“恭喜”。 恭喜,我的爱人,祝你也祝我。 最后温禧深呼吸,开口,说流利的英文。 “感谢主办方,感谢各位评委老师对我的肯定。很荣幸也很意外地能够拔得头筹。我也想借这个机会致敬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调律工作者。在这次比赛中,我有幸认识了很多同僚。他们有的年纪渐长,听觉失灵,却依然再纠结每个音是否百分百准确。 “他们精益求精、尽职尽责,让我自愧弗如,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不是调律专业出身,可当我逐渐开始热爱这份工作,我是为何开始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我知道在座的各位选择调律,可能有各式各样的原因,但当我们开始之后,最关键的问题便是如何坚持下去。。” “我想台下的各位同僚一定有跟我有一样不满的情绪,为什么他们钢琴家可以在舞台上光鲜亮丽地享受掌声,而我们偏偏在幕后累得气喘吁吁,也无人问津。” 温禧用开玩笑的语气将这句话说完,所有深以为然地点头。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经久未衰,她举重若轻,将曾经惊险的经轻描淡写地往外说出来。 “其实调律师的工作是很繁重的,他们面对的是八十八个琴键,我们面对的却是成千上万个零件。哪怕在钢琴里找出炸弹来,也是我们需要负责的那部分。” 观众以为她开了个玩笑,却没料想到是真实发生的事。 “今天这个场合,终于让我扬眉吐气一回。” 时祺看她,也跟着笑,眼神好像看见珍宝,聚焦在她的一颦一笑,片刻都没有将视线移开。 “既然是自己的职业,我就要通过努力把所有的一切都做到极致才行。台前也好,幕后也罢,并不能证明价值的高低。” “但只要坚持自己热爱的事业,就一定不会走错。” 温禧的发言得到大家的一致认可,成为国际翘楚的她捧起奖杯的那个瞬间,掀动起如潮一般的掌声。 “当然,说了这么多,最想感谢的人还是时祺,在我最艰难的时刻支撑我。” 座无虚席的盛典上,温禧却只看向他一人的眼中。 “在欧洲的这段时间,我参加过很多晚宴,偶尔我也希望大家提起我的时候,能说时先生是温禧的丈夫,而不是称呼我为时太太。” 她这么一说,台下的各位会意,便又都笑起来。 后来无论过了多久,都永远会有人牢记第三十届国际调律大赛上,拔得头筹的调律师是一张来自中国的女性面孔。她与她的丈夫并肩而立,在镁光灯下相视而笑, 笑容灿烂。 她用自身的实力证明。调律师本也不是钢琴家的附属品,而是完整独立的个体,就像他们之间的关系,从始至终,都并非单向度的。 第197章 是势均力敌的搭档,也是郎才女貌的眷侣。 他们携手并进,未来的路还远,还长。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终于完结了,连载了八个月555很感谢这段时间陪伴温禧与时祺的小伙伴。特别是一直在追更的小伙伴,接下来就进入修文的阶段,大概会写三章左右的番外,就完结啦。再多念叨一些其他的话。 这本书开始构思距离现在已经很多年了,最后呈现出来的也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样子。我想写一个聪明、独立、勇敢的女主,所以她的一举一动必须是不依附于男主的存在。包括小说的开篇面对性骚扰,她并非被动地去等待一个男主从天而降,而是依靠自己才逃出生天,在故事发展的过程中,她所有的决定都是自己做的,男主可以是她的后盾,但永远不会代替她去做决定。我塑造男主的过程中,也不断让男主用语言重复这一点。这是我创作的时候刻意去注意的地方。即使八年后她没有重逢男主,她的生活依然会过得越来越好,不知道有没有读者能注意到hhh(好想写一个他们不会相逢的平行时空番外) 温禧与时祺其实是特别有宿命感的一对。严格上来说,他们是双向救赎,双向奔赴。离开的八年时间也是为了让对方变得更好。男主童年时被父亲家庭暴力,被逼迫假弹,逃出后又因为母亲吃了很多苦,然后遇见像小月亮一样的女主闯进生活。其实很多人看见文案里写女主破产的时候会诟病,说男主就是扫把星,遇见他之后女主就开始倒霉了云云。但原生家庭的破产不仅是情节设计的一部分,是温良明的刻意而为,也是温禧成长的必经之路,即使他们有同居生活,但远远不够,对她后来能充分理解时祺是很重要的。她必须切实地经历过一段普通人的生活,才能真正理解曾经的少年为什么会因为自卑那么拧巴(因为她也开始这么拧巴)后续也是时祺慢慢把她熨平,让她不那么拧巴。 我们很少去关注一些职业,譬如调律师。钢琴家还算是我们经常会遇到的一个小说职业,却很少关注幕后的工作人员。当然,跟调律相关的部分也非常难写!我尽力查阅了一些资料,不过应该还是会有一些不准确的表述,如果有专业的读者愿意指出,我也很乐意修改。每个章节名设计的时候也有一点小巧思,原本是想用一首钢琴曲名,后来发现越写越多想不出新的,就开始放飞自我,随便取名。按照大纲只有六七十章,但现在竟然写了一百章,救救我。 写到这里,小说还是有很多不佳的地方,我自己也觉察得出来。错别字和断句就不用说了,轮番出现的人物有一部分沦为工具人,有的到后期我甚至也忘记了他们的名字hhh还有悬疑的部分我其实不是很擅长,但我很喜欢,在结局让大反派埋炸弹可能读者看来也有些许离谱,好像一秒穿越到柯南(ps我很喜欢柯南)。希望后期修文的过程中能慢慢弥补一点,也希望以后有机会能把悬疑写的更专业一点。不过他作为一个故事,没有违背我叙述的初衷,这就够啦。 最后还是想表达一下对看文的小天使的感谢。这是我的第一本书,很感谢你们的每一次支持,曾经有无数次都遏制不住断更烂尾的念头在我心里冒出来,都是你们把我拉回来的555希望有机会下本书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