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意春芳歇》 第1章 [古装迷情] 《随意春芳歇》作者:千金鹿【完结】 本文文案: 沈丘上山打猎带回来一位反贼之子,瞒着众人将他藏在家中。 他说要感谢救命之恩,实则每天都谋划着怎么向沈丘报仇。 沈家有一个女儿,性子活泼,极其爱亲近他。 就连他晚上点灯熬油赶先生的作业时,都故意将自己的空白作业塞进他的书案。 “表兄满腹经纶,当不介意多写一份吧?” 姑娘笑意吟吟,恰如湖中弯月。 谢源无数次想要下手,却总是因各种原因没有成功。渐渐的,谢源因她再三不忍动手。 某天他下定决心将她支开,唯独向沈丘下毒时。 沈姑娘出现在他身后,她喝下见血封喉的毒酒,咂了咂嘴说。 “这次也是甜的。” 谢源只觉得一股颤栗的寒意,可她冲他笑得甜滋滋的,一如既往。 — 沈家是一户普通的人家。 姑娘可爱伶俐,赵三娘子温婉柔顺,沈叔严肃可靠。 私下里,伶俐的姑娘时常把玩碰一下就会立死的毒虫。 温婉柔顺的赵娘子夜间总会出门与人私会,回来时血气冲天,三根银针红透了藏在发髻中。 沉默可靠的沈叔总在劈柴,一斧头下去,连底下的石头都成了两半,只为了用柴山掩藏住房后的秘密。 不过,不会真有笨蛋以为他们是普通人吧? — 注:主角会使用蛊虫,苗疆医蛊,主打医术高超,不涉及奇幻 排雷:感情戏稀烂。 — 内容标签: 轻松 日常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见卿生喜,望卿却忧 立意:寻常百姓努力生活 第1章 “家里不是还有小半斗米吗?” 桌边的男人拾起筷子,在汤水里转了个圈,不见米粒,神色浮现不耐。 天都黑了才吃了今天第一顿饭,可赵三娘居然只拿出这些东西! 油灯置在桌上,烛火隐约照着三张脸。 面貌姣好,情貌柔顺的女子揽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苍白的唇一抖,虚弱地辩解。 “顾家老婶子病了多日了,顾娘子求到了我赊一点米。寻、寻常邻里间都会互助些……” 沈丘想起那个能在村口连骂七天不歇的老太太,神态平静:“那是假的。” 她急促补充:“头昏!躺在床上几日没力气下地了,顾家娘子说就怕熬不住这个冬天了。” 这一下沈丘沉默得有些久。 “……那不是病的,是饿的。” 今年是个荒年,地里的庄家不长,余钱都要交官税,没米没钱的,熬到冬天多少人家都撑不住了。这段日子他见不少人家都闭着门,房顶上不见一点烟,怕是久不起灶台了。 可顾家和沈家素来有恩怨…… 沈丘端起碗喝汤,健壮的手臂像是铁钳,孔武有力。 沈乔咬着筷子,笑眼眯眯地望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一被沈乔看着,沈丘就浑身不自在,像是蚂蚁爬。 沈丘刚一放下碗,沈乔就捂着嘴,咯咯如银铃乍响。 “笑你爹干什么?” 沈丘背后发凉,微眯着眼,瞥她一眼。 “爹啊,不像是猎户!” 她似乎觉得有趣,极其大声。 沈丘头皮一炸。 “那像是什么?” 隔了好一会,他问。 沈乔咧嘴笑,笑出了傻狍子相:“像是野猪。” “野猪吃东西跟人吃饭不一样,是用鼻子拱食,我看爹也差不多嘛。” 她哼哼两声,是在学她爹刚刚的样子。 沈丘哈哈大笑,捏了捏闺女的鼻子。 赵娘子无奈。 “哪有跟姑娘家讲这种糙话的。” 赵娘子轻声抱怨,把碗筷收拾了,将沈乔抱到床上。 沈乔在床上摸到了自己的陶泥罐子,虫子冲着她摇晃着幽紫的尾巴,不断要求着血食。 忽然又眨巴下眼睛,转头问自家赵三娘。 “娘,野猪长什么样啊?” “什么?” 赵娘子没听清。 她刚从自己的棉衣里掏出来几团棉花,忙着将沈乔的棉裤再续长一些。 旁边的沈丘在火堆旁边擦着自己的一把爱刀,闻言倒是看向榻上。 沈乔趴在床上,捧着脸又发问。 “娘,野猪肉好吃吗?” 赵娘子给沈乔续长小棉裤,她侧着脸,烛光在她脸侧摇动,过了一会才听见赵娘子婉转的声音轻言道:“那个不好吃,臊得很。” “那我回头要告诉牛柱哥哥,让他别再吃了。”沈乔点点脑袋。 既然赵三娘都说了,那野猪肉定然是臊的,血也是臊的。 沈却误会了她的想法,道:“若你想吃,等你长大了,爹娘就把你嫁给牛柱,天天吃。” 沈乔摇头:“你们都不知道,他都九岁了,还尿床。” 赵娘子从头巾里摸出根细细的银针,银光一闪就缝好了衣裳。 她把裤子给沈乔,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怪不得夏时牛柱他娘跟我要什么偏方,当时还和我说是娘家弟弟夜里漏尿。” 说着说着,忍不住笑了。 第2章 话到这时,门板砰砰响了两声。 “这时候谁来啊?” 赵娘子开了门。 “嫂子。沈大哥。” “牛二弟?” 外头站着的是居然是牛柱他爹。 沈丘将自己的刀放到一边,站过来迎客。 “你怎么来了?” 牛叔笑道:“沈大哥还不喜小弟造访?” “二叔。” 沈乔放下陶罐,兴冲冲地扑上去。 “哎呀,乔乔!又长高了!牛柱还念着要找你玩呢。看二叔给乔乔带了什么?” 牛叔笑眯眯地掏出一团纸包着的小东西,打开一看,是几块糖。 沈乔眼睛一下子亮了,但手伸出去又缩了回来。 “二叔,太贵啦,乔乔不要。”她眨了眨眼,乖巧地道。 “拿着吧,二叔家里有的是。” 牛叔硬是塞到了沈乔手中,摘下挡雪的蓑笠。 赵娘子见要说事,便低下头嘱咐闺女到一边玩。 沈乔哦了一声,跑到了隔壁屋子的凳子上坐着。 屋里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入耳中,她“听”见牛叔大马金刀地往主位上一坐,便粗声粗气地开口了。 “上次我给你说的那头熊,大哥考虑得如何?” “我还是那句话,不去!”沈丘的态度强硬。 “我就直言了,这山里已经有了消息,我这次请你,是要拉你一把。你家中这情况,总不能让你闺女一辈子住这泥房吧?哪有这样做爹的!” 沈丘好一阵没有说话。 牛叔喝了一口赵娘子上的茶,又呸地吐了茶叶梗。 “跟着官家人做事,你怕啥!不就是猎头熊,胆子怎么这么小!” 沈父沉默了一会,道:“这种丧尽天良的事,便是我全家都饿死了,我也不可能去!” 沈乔觉得无趣,摸出裤兜里的糖,一点一点掰碎喂给墙角爬行的蚂蚁。看着它们欢欣雀跃,因为从天而降的食物而拼命地搬挪。 她都听说了,瑶山上有了只大熊,官府派了好些人去封住山,不让熊下来伤人。 她爹也要去猎熊了? “沈大哥,你要是去,就是头等功!” “这功劳谁爱要谁要,我可不稀罕这要人命换来的功劳!” 沈乔叹了口气。 确实,猎熊太危险了。 要是有了个好歹……可就麻烦了。 不知道说了什么,牛叔气愤地起身就走,赵娘子送蓑笠追到门口喊都不停脚,只留下一句:“你这当娘的也劝劝!哪有这样的,见着地上的钱都不去捡!” 回来的赵娘子去收茶碗,犹豫着,慢慢挪动到沈丘身侧坐下,轻言道:“乔乔长高了。” “顾家要补养,乔乔应该也得补点油水。方才我抱乔乔,姑娘又轻了二两。” “我会去想办法的。” “想想想!难不成你又要翻山越岭去跟你娘借粮?就是跑一趟山又怎么样?平时也不见你怎么没血性!” 见到里屋热闹起来,沈乔忙换上一副不安惶恐的表情,冲进去抱着赵娘子着急干喊:“娘!别哭别哭!吃糖吧,吃了就好了。” 她将喂蚂蚁剩下的糖塞给赵娘子。 沈乔看着赵三娘把手放在自己的脸上,目光流动,似乎心疼地看了一会,然后搂着她哭得更厉害了。 沈父一跺脚,叹了口气,拿着斧子去了院子里,接着响起了沉闷的劈柴声。 赵娘子眼泪渐渐就止住了。 赵娘子拍着沈乔,娘俩拥着睡了。 沈乔想着牛二叔说的猎熊的事,想着想着,渐渐上了困意,迷迷糊糊刚要睡着,就听见门口有动静,沈乔一个激灵,赶紧闭上眼睛装睡。 门忽然被打开了,沈乔感觉到有道影子在床头站了好久,那人浑身的寒气,雪粒子都掉到她鼻子上了。 沈乔就快按捺不住,睁开眼喊爹的时候,又感觉到他爹转身走了,到正屋里拿了什么东西,一阵轻微的响动后,又是门关上的声音。 沈丘走了没一会,赵三娘从榻上起身,披上衣裳在门口站了一会,又回来在屋里点了火堆。 沈乔也爬下来,蹬蹬跑到赵娘子旁边。 赵娘子敞开衣裳搂着她问:“怎么不睡觉?是娘刚才把你吵醒了?” 沈乔仰着小脸,道:“自己醒的。” 赵三娘微微一笑:“走,娘搂着你睡觉。” 沈乔摇了摇头:“我和娘一起等爹爹回来。” 沈丘一路直奔瑶山山脚下。 远远地望见了一排黑黢黢的人影子,个个穿着甲胄,有的带着弓,有的带着剑,雪亮雪亮的刀锋,竟是比雪天还寒。 一见到沈丘来了,牛二就大喜地迎了上来,用力拍着他肩膀。 “哎呀!可算是想明白了!我就说谁还能跟钱过不去!有你这大功,你们一家三口也不用挤着那一间破茅屋里了。” 沈丘只扫了一眼,语气淡淡:“走吧。” 他越过众人,径直向着山上去了。 “牛二哥,这是谁啊?气性这么大!”有人不服气,这么多人大冷天的等他一个人,一句谢不说也就算了,还给他们甩脸子。 接着有见识的扇了他一脑门。 “你懂个鸟腚!山上这么大,进去十个,八个找不到回来的路,只有沈大哥最熟,原先荒年的时候村子里没粮吃,是他带着咱们跑山上!每回都能平平安安带着村里人回来!对咱村有大恩!” 第3章 身材瘦长的小伙咂舌道:“怪道都要等沈大哥来才敢走。” “只是咱怎么大半夜的上山啊。大冷天的,熊都在树洞里头,哪能找到?” 牛二盯向年轻人旁边的胡子:“你找的人?怎么连事儿都不知道?” 胡子低声告诉他。 “他就是一个乞丐,来之前不敢跟他说明白,怕走漏了消息。” 挺谨慎。 牛二快走了几步,让他们跟上。 胡子暗出一口气,怕他不明白,对那人说:“你个憨小子,还真当我们是来猎熊的?记得之前上山前让你看的那张画像吗!” 年轻小伙子点点头,来的时候确实让他们好生记牢了画像,但他却越发疑惑:“难不成我们是来找人?” 出动怎么多的人马,就为了找人? 这不会是什么贵人吧? 心里头胡思乱想着,却听见有道声音冷冷道:“不是找人。” “是杀人。” 年轻小伙仰头看去,夜晚林子里光影模糊,只有雪光照着黑漆漆向前走的影子,而他的面容一半藏在阴影里。 是沈丘。 第2章 沈丘回来的时候,一群人正围在一块地上不知道在干什么,走近了一看,原来是在摇骰子。 一个瘦条条的年轻人在最中间,不知拿了什么做赌注,已经和身侧的人称兄道弟,玩得好不热闹。 沈丘当然看出来了,这年轻人是在故意输赌注,手段老练,不易察觉。 沈丘用刀背挑着牛二衣领将他带起来,在他惊愕间,淡淡道:“找到熊窝了。” 有了沈丘带路,一众人在后半夜的时候到了一间破庙。借着山中月光望着,能看到有人从破庙的洞里在朝外边张望。 牛二站在沈丘旁边,可惜地叹道:“这肯定是探子,这一帮人里面就属他最狡猾,要是能一箭射过去就好了。” 沈丘没说半个字,张弓搭箭,银矢破空穿过了破庙墙上那铜钱大小的破洞,庙里响起惊慌的叫声。 干净利落。 牛二眯着眼笑了,朝后头挥了挥手:“去吧,去吧。” 后面的弟兄早等不及了,没等他说完话就从林草间窜出来,踏着雪地直奔破庙。 呼喝着“保护夫人公子”,一群人冲出庙来,在门口和牛二的人激战成一团。 这些人饿了四五天,早就没什么力气,和这些掉进钱眼里的人一打,几乎就像是戳破了的纸老虎,态势轻轻松松就向着牛二这边倒去。 呼喊声连续不断,红光冲天,一群人杀红了眼,地上血流了一地,热血滚在雪地上,很快凝结成了冰。 又过了半个时辰,庙里头再无人走出,外头的打斗便结束了。 沈丘在一侧的树丛边坐下,听着牛二呼喝清点。 牛二这边负伤了五个,死了一个,对方的八九个护卫都死光了,最后只剩下了破庙里藏身的一对妇孺。 “沈大哥,你不去吗?” 牛二跨过尸体,从后面拍了拍沈丘的肩膀。 沈丘低头擦着刀上的血,情绪毫无起伏地道:“我不杀女人和孩子。” “让我去!” 忽然有人高喊了声,牛二把他叫了过来,是刚才的那个年轻小伙子。 牛二见他瘦条条的身子,面貌黝黑,穿着打扮和乞丐也没什么差别,便问:“你叫什么?在哪里做?” 他身上的衣裳都染红了,像是个小牛犊一样,鼻孔里喷着热气,忙答:“小弟王焚,年幼时失了父母,如今在城东玩玩骰子,讨些饭吃。” 原来是个乞丐。 “行。跟我走。” 牛二也不和他多说,提着刀就进了破庙。 不久,破庙里面传来了一阵女人的哀嚎,声音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牛二提着刀走出来,身后跟着的王焚提着个黄布包袱。包袱圆滚滚的,看不到是什么东西,地上流了一溜暗红的血。 年轻人王焚紧紧抱着包袱,温热的血从他的胸口处滚下去,王焚却只觉得胸口憋的那口气终于舒了出去。 有了这个,他就不会被人瞧不起,不被人当成乞丐,他王焚,生来就是要当人上人的! 王焚丝毫没有第一次杀人的胆怯,只是迫不及待地问:“牛二爷,这个熊头能换多少银子?” “别急。” 牛二眯了眯眼,细细扫过地上躺着的。 “还少一个。那个小熊崽子可比这个大熊贵多了。大家伙都去附近走走,饿了这么多天,肯定走不远。” 王焚哎了一声,急匆匆地就跑了,众人大笑出声。 牛二对着沈丘笑着摆手:“年轻,沉不住气。沈大哥打算去哪里?” 沈丘盯着牛二看了一会,道:“山里野狼多,我可不敢一个人乱走,你们去找吧,我就在这破庙附近看看。” 牛二思量了一会,点点头道:“也行。那我去东边的野地里看看。” 等人窸窸窣窣散了,沈丘在树下用布条将刀柄缠好才进了破庙。 这座破庙无人打理,四处生着灰尘。 沈丘抬头看时,便见殿中立着一座佛像,身如二八少年,但头戴五佛冠,身天衣彩裙,饰珠宝璎珞,两手结印,指尖拈着有两朵花的花梗。 菩萨法相庄严,坐于莲台,似渡人之状。 但在佛像前头,伏地的却是一具无头女尸。 第4章 女人生前何等容貌已是不详,身体外面套着麻衣,衣袖间却能看出那是富贵人家才能穿得起的绫罗绸缎,上面精细地绣着鸟雀。 沈丘看得心情沉重,这世上不论是谁,终归是要变成一堆黄土的。 他在心底一叹,已经没心思搜查,只想着应付完早些回去,便提着刀装模作样地在破庙里面走几圈磨蹭些时间。 就在这时,供桌底下的黄布蓦地一动,接着就有一阵老鼠叫声。 他忽然用刀背掀开黄布,只见一只瘦老鼠从黄布底下啃着一块老树皮,见到有人,忙叼着树皮跑向了暗处。 沈丘扫了一眼,没找到什么藏人的地方。刚要转身,面上忽然有阵虚虚的冷风吹过,可周围明明是四面围墙! 沈丘面色一凝,这庙中一定还有间密室! 近些年兵匪横行,各家各户都有些保命的手段,密室一定是住在这里的和尚为了在兵匪来时保命用的。 沈丘用手扣墙探寻,仔细地听过去,果然见到一道不起眼的凹凸不平的墙面。 · 牛二大步迈进了庙里,哈哈大笑着:“沈大哥,真不愧是你,这样细致的地方都能找到。” 说着按在门把手上,一把推开门,门外霍然是一方不大的园子。 “沈大哥许是累了,小弟我替沈大哥找找,大哥便在这里歇歇吧。” 沈丘没说话,静静看着他钻进小门。 牛二很快便注意到院子的篱笆边还有个破洞,沈丘解释道:“那是狼咬的。” 牛二笑道:“当然当然,我就是看看。” 牛二又用大刀拨了两个盆,视线却止不住往篱笆外看。 篱笆外是一片林子,林叶茂密,是个藏人的好去处。 牛二最终还是喊了人,去林子里找了一番,沈丘远远缀在后面。 一群人搜遍了整座林子也没找到半个人影。这时沈丘从一边的林子里钻出来,手里还捏了一块碎布,冲着众人道:“找到了,让狼吃了。” 一群人拿着火把一照,果然在沈丘指着的沟坳里找到了几只狼,一见到火光就朝着人嗷嗷地叫唤。 几只狼饿得皮包骨头,有一只肚子鼓得涨涨得垂在肚皮下,沾血的布条就在狼嘴里。 众人皆有些怔愣地面面相觑。还未曾见到人,怎么就让狼吃了呢? 牛二对着底下的几只狼道:“剖腹。” 又指着王焚道:“你去。” 王焚吓了一跳,几只凶神恶煞的狼似乎察觉到危险,不断地对他发出低吼。王焚握着沉甸甸的刀,腿脚发软,方才的杀性早就被冷风吹散了。 “大哥,我、我不敢……” “孬种,我来。” 牛二看得不耐烦,夺过钢刀护身,翻身冲下陡坡。 几只狼后腿蓄力,大吼着扑来。 牛二侧身避开袭来的利爪,转身向着狼捅去。 头狼腹部吃了一刀,鲜血直流,此时狼群开始后退,坡上的众人纷纷叫好。 牛二还要追击,忽地觉得肩膀一紧,他便见到沈丘不知为何抓住了他衣裳。 牛二拧眉:“沈大哥,你怎么拦住我?” 沈丘皱着眉不耐烦道:“你动作太慢。” 他随手一抛,刀正中狼身,狼群反身欲逃,沈丘又夺过牛二的刀,雪亮的刀光一闪,再次掷出,这次从两狼身横穿而过。狼哀叫一声,立毙。 众人惊骇地睁大了眼睛,半响都吐不出一个字。 眨眼杀三狼。 沈丘,绝非寻常人。 众人忙从坡上滚下来,雪絮乱做一团,飘在众人的衣上头上,却无人顾及,七手八脚地开始剖腹,在狼腹中找到了若干肉块和一些浸透了血的丝绸布条。 “沈大哥说的不错,虽然还跑了几只狼,但看这样子,确实被狼吃了。” 牛二不发一言,只默默盯着沈丘。 两人僵持,直到火把的火都要燃尽了,牛二才忽地犹如梦醒般一收刀,从雪窝里爬上来。 牛二将身上的雪尽数抖落,他捡起地上染血的布条:“走吧。” 众人便一起下山。 山道难行,在山里摸爬滚打了一整夜,人人精疲力尽。可想到金银落袋,又像是打了鸡血,步履飞快。 牛二瞧见沈丘远远缀在最后面,不由在路边站了,等着沈丘。 他和沈丘并肩慢慢走着问:“沈大哥怎么改了主意?” 沈丘在雪地里走着,明明旁人都要吃力的雪路,他却如履平地般轻便。 似乎是想到什么,沈丘笑了。 “乔乔大了,我得给乔乔攒嫁妆。” 牛二爷叹息道:“沈大哥,我不是好人。但像沈大哥这样的人,我不该拉你下水。” “你不用在意,这是我自己要做的。”沈丘声音冷淡下来。 牛二想了想,道:“沈大哥,我认识一个兄弟,能给你个守城门的活。我知道你没有户籍,不方便有正经活计,但你只要在那里做,我那兄po文海废文更新群司二儿尔五九仪司其弟就能给你按上张,你要是不嫌屈才的话,就跟着我那兄弟干,别上山打猎了。” 沈丘站定,对着牛二郑重道:“多谢了。” 牛二拉了一把他:“兄弟间谈什么谢字,若真说这个,我还要谢沈大哥将我从熊嘴里救下来呢,那回我可真差点死了。” 第5章 牛二还想要问问沈丘怎么会想到半夜上山的,王焚忽然跑来,兴冲冲地喊:“二爷!兄弟们让我问问晚间一起去吃酒吗?多亏了二爷让我们有了这次发财的好机会。” “行啊,到时翠风楼见。” 牛二脸上露出笑,又握着刀朝沈丘一抱拳:“好。那兄弟我便先回去了,沈大哥回头安置好了再来寻我。” 说完便领着一众兄弟远远去了。 沈丘在原地站了一会,见他们走远了,才向着原路折返了回去。 — 三个月,谢源依旧没有习惯逃命的日子。 窗户纸发黄破碎时刻漏着寒风,月光落在小少年白净精致的脸上,只是那双乌黑的瞳孔一动不动。 谢源不敢闭眼,他总觉得随时有人会蛮横地破窗而入,举着火把拿着刀枪,张牙舞爪着化做怪物将他抓去。 尽管他们已经逃离了京都,身边还有他父亲派来护佑八十余随行亲卫,可是他们还是到了绝境。 大雪封山,无衣,无食,不敢点火,只能啃着几个月前的干硬存粮。老鼠还从床底下飞速地溜走,一点一点盗走他们的存粮。 护卫们商量着要抓住老鼠烤了吃。 他们说,只要再过几天,就可以从山上下去,吃一顿热乎乎的云吞。 今天是他们被困的第六天,他母妃在对着一汪水努力地擦洗着脸上的污垢,不断说,凭自己的美貌,一定能从那些小贱人那里,把恩宠抢回来。 下一秒,抓老鼠最快的侍卫死在了她面前。 被一只银色的,粗糙的箭,横穿了整个头。 箭尾微微地震颤,王妃的尖叫声一瞬间让整个寺庙乱了,喊声大作,追兵冲到了庙宇前,有人扯着他求他逃走。谢源不想走了。 可是他的母亲护着他,他得逃。 而这一次比任何一次的袭击都要猛烈,他的母妃为了给他拖延时间,留在了庙中。 可是,她最怕疼的啊。 最后,庙中安静下来,只听得到风雪的呼啸,那北风好像吹到了谢源的心口里。 他干睁着眼睛,却流不出一滴泪。 直到一道阴影笼罩在了他头顶。 “你就是谢源吗?” 第3章 “乔乔,醒醒。” 身上被用力推了推。 沈乔揉着眼睛,从木桌上起来,直愣坐了一会,含混着想起来自己是在干什么。 她转头扑在一个柔软温暖的人身上,蹭了蹭问:“娘,爹爹回来了吗?” “没呢。” 听见了轻轻的笑声。 “去榻上睡吧。” 沈乔哦了一声,迷迷瞪瞪地摸着爬上床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睡得昏沉的沈乔听见门被风雪推开的声音,然后是娘的惊呼,似乎顾及着她,又刻意压了下去。 沈乔很想去看看是带回来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但被困意压制着,眼皮有像是有浆糊黏住了,不管怎么努力都睁不开。 “明天再看吧。” 她想着。 “说不定有小熊崽子呢……” — 沈乔醒来的时候赵娘子在做饭,用的是大铁锅,柴火气蒸腾而起。 沈乔很震惊,这种大锅费油又费柴,她娘一般不用的,又一看锅边整整齐齐二十来个鸡蛋,更震惊了。 “娘,过年啦?” 赵三娘子忙着手里的,伸手捏了她脸一下。 “什么过年,家里有客人了。” “客人?” “是你爹那边的亲眷,你表兄。” 沈乔眨了眨眼,她怎么记得爹爹说过家里没什么亲眷了? “你表兄家里出了变故,父母都没了。” 沈乔顿时严肃起来,拍了拍自己胸脯: “娘!你放心!” “我铁定护着,谁也不让欺负!” 赵娘子噗嗤笑了:“是谁晚上上茅房都要娘起来的?” 沈乔涨红了脸,气鼓鼓地拿着火叉子乱戳。 那是因为茅房后面齐刷刷被她爹放了一排的“腊肉”啊,她就不能害怕一下子了? 但是娘不知道这件事,沈乔只能闷不做声地背了这个黑锅。 赵娘子刮了刮她鼻子,转眼拿出了一只鸡蛋递到她手中,沈乔的委屈散了,抱着鸡蛋美滋滋地去看小熊。 * “永安亲王举兵谋反!活捉反贼之子谢源!” “抓住常清世子,陛下有赏!” “世子,快跑吧!这里待不下去了。” “换上鸣儿的衣裳,快出宫!” 谢源回头望去,穿着他衣裳的鸣儿刚一出门就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一支御林军的羽剑插在了他心口。 自从会说话起就在一起的书童,尽管有些笨拙,但总是一心向着他的书童死了。 直到他浑浑噩噩坐上了马车,被兵士偷偷携着逃出京城才恍惚明白,属于谢源的人生天翻地覆。 他不再是天资聪颖的常清世子,而是反贼之子谢源。 禁军搜查,银亮的刀光中,不知何处起的火点燃了整个宫殿,他在冲天的火光中奔逃,浓烟让他无法喘息。 谢源觉得害怕,又觉得死掉的不是鸣儿而是他自己。 他倏然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泥瓦的房顶,无数根干草被捆扎在一起,密实地堆叠在房顶上,因受潮而生发出黑色霉点。 第6章 和庙里的香烛气息不同,这里的空气里有一股稻草的气息。 这里是哪里?是死了吗? 谢源愣了好一会,呆呆地转动视线看向四周,才意识到自己不仅没死,或许还被救了。 身下的床很硬,被子摸起来很粗糙,睡了一晚后他皮肤上都起了轻微的红疹。 这就是百姓的寝具吗? 谢源盯着被子上面的补丁,在那一瞬间茫然:这种粗糙的东西就连最下等的宫人都不会用。随后他想起来,自己现在连最下等的宫人都不如。 谢源撑着身体,环顾四周,努力地获取更多消息。 正经的家具很少,堆满了零零碎碎打猎用的小物件,看起来似乎是猎户的家中。 谢源动作一顿,心中宛如一盆冰水浇下,是杀了他母妃的仇人。 是想要用他的世子身份要挟他父王?还是说企图携恩换一个锦绣前程? 谢源嗤笑这种天真的想法。 自己可不能换来锦绣前程,他还有两个哥哥,哪一个都比他受到重视,不然也不会是他在京中做质子。 谢源转动视线,再次落在周围的打猎武器上,心中更觉得讽刺。 从京中奔逃千里,日日夜夜都在被官府精兵围剿,想不到最后杀了他们的不是官兵,而是一群没什么能耐的山中猎户。 朝廷的那些废物官兵还不如这些乌合之众。 他的目光轻轻一移,忽然落在了前方。 那里的房门微微敞开着,一些光线照进来。 谢源手指微微动了动,如果现在他逃…… 刚刚升起心思,门外开始响起了拖拉着鞋跑动的声音,几乎在下一秒门就被撞开,闯进了一个穿着旧红袄的小丫头。 谢源赶紧闭上眼,装作一副没醒的样子。 沈乔进来的时候房内很安静,她下意识地放低了脚步,悄悄地移到床边,然后微微睁圆了眼睛——床上躺着一个好看的小哥哥。 他的皮肤白得好似牛乳,眼睫毛又长又密,就连头发都香喷喷的。 沈乔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人,比画上的还要好看。 看着看着就忍不住伸出了手,想要轻轻地触一下那清瘦少年纤长的睫毛。 “你在干什么?” 发觉对方的动作开始放肆,谢源立刻睁开了眼睛。 沈乔猛地抬脸,只见一双清冷冷的眼盯着自己,她像是烫了手一般,赶紧将摸在他脸上手缩回去背在身后。 “我没干什么。”沈乔背过手,还有点害羞地抿唇,脸上满是讨好地笑,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 小丫头不过八九岁年纪,因为瘦,杏眼显得尤其大,像是乌溜溜的沁水葡萄。 可她行事如此鬼祟,必定心怀鬼胎! “我叫乔乔,表兄叫什么?从前在哪里?” “你靠这么近干什么?” 沈乔讪讪地将屁股往远处挪了挪。 见他还盯着自己,沈乔只好委屈巴巴地站起来,站远了一点。 “要是没什么事情的话,乔乔就先出去了,要是有什么事情就喊我……” 她话没说完,表兄忽然伏在榻边咳起来,他咳得太用力,手用力压紧床沿,指节压得苍白。 沈乔见他忽然间咳得这么严重吓了一跳,凑近过去担心地问:“表兄你难受吗?我去喊娘来!” 谢源头上已经生出了一片冷汗,艰难地说出了一个字。 沈乔仔细一听,是个“滚”,还未来得及反应,接着就被谢源推了一把,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懵了,都忘记从地上爬起来,眼眶眨眼间生出水光。 谢源在一道嗵的声响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无意间做了什么。 他看着沈乔,下意识地想要做些什么,但是手指抓了抓被褥,还是没有说出口。 两方沉默,屋里一时沉寂得能听见茅草屋外冰棱滴答滴答化水的声音。 谢源慢慢地调整位置,让身体靠在床一侧的泥墙上,墙壁的寒意透过薄衣传递到他的脊背上。 他心中清楚,自己心中怨惧,往日熟悉的人死了个一干二净,自己之后要么独自坚持到接应的人来,要么就是被发现然后被官服捉走。 前途未卜之下,心急攻心,失手推了这个姑娘一把,但再怎么做都不该怨到一个小丫头。 即使沦为阶下囚,谢源依旧是风光霁月的常清世子,骨子里的修养与严格的道德标准不断鞭挞着他,让他心中生愧。 “这位乔姑娘,你方才叫我什么?” 沈乔还红着眼眶呢,看了一眼谢源,似乎想要赌气,可面对着那样一张脸,只犹豫片刻便泄了气,低声喃道:“娘、娘说你是我的表兄。” 谢源暗自感叹她好哄,心底轻微地松了口气:“既然是表兄,那我……伯父,去哪里了你知道吗?” 沈乔老老实实道:“我爹去县城里了。说是买糖。” 糖是贵价物,谢源看这家徒四壁,怎么可能有钱买糖。 他心中轻轻一嗤,是用他娘的头和十来条人命换赏钱去了吧。 嗤笑之余不禁心思一动,人去了县城,这院子里应当只有这个丫头和她娘两个人,现在不就是逃走的好时机吗? 不,可行性太低。 他垂着眸细细思索。 如今隆冬,天寒地冻,没有马匹随扈,他一个人上路根本走不了多远。 第7章 与其冒险上路不如暂时留下,待择一时机,将随身玉珏换了钱买马,装备齐全之后再去西北找他的祖父。 将他留下的人目的左不过是盯上他的身份,为了更大的好处,暂时也不会动他,既然将他安排了个莫须有表兄的身份,他认下也未尝不可。 如此一想,心中略定。 沈乔见到他情绪稳定下来,有意拉近距离,便壮起胆子,将兜里的鸡蛋拿出来,放到他面前:“表兄,你吃鸡蛋吗?” 他没说话,因为那是一只鸡蛋。 如果放在三个月前,谢源绝对不会多看一眼,但是现在,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过了东西了。 沈乔讨好地笑笑,主动将鸡蛋放到了谢源手心。 “你吃吧,我娘还煮了鸡蛋,我再去拿。” 谢源来不及说什么,沈乔跑了出去。 不一会换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妇人进屋来。 妇人粗衣布裙,身量纤细,面目姣好。 那妇人一看便叫道:“乔乔,去倒碗水来。” 躲在门口用那双乌溜溜大眼睛张望的小姑娘哎了一声,跑远了。 妇人慢慢在床边坐下,爱怜地看着他道:“孩子,你的事你沈伯父跟我说了。以后就在这儿住着,这里以后就是你家,过去的事情就忘了吧。” 谢源双目微垂,不言不语。 只听妇人道:“我姓赵,你叫我赵姨就好,刚刚的是我女儿,名唤沈乔,是你妹妹。” 谢源淡淡地偏过头。 赵娘子怜惜地望着他,往他手里塞了一个熟鸡蛋,叮嘱他趁热吃,又喊乔乔去倒些热水来。 昨天听了沈丘说,这孩子是远房的亲戚,家中遭了山匪,父母一命呜呼,一个人走了老远的山路来奔亲戚,正好遇见了猎熊回来的沈丘。 谢源沉默地握着鸡蛋。 见他不言语,赵娘子以为他还在为父母难过,柔声叮嘱道:“你再歇歇,一路过来定是累了。等会我做好了饭再喊你。” 谢源微微点头。 赵娘子正要起身,忽地听到门外传来一声碎裂的声音。 怕沈乔被热水烫了,赵娘子忙出门,却见自家女儿正站在院子中央,地上还有个摔了的碗,忙拉住沈乔问:“怎么回事?可是烫着了?” 沈乔摇着头说:“刚才顾家的那个老太太来了,把厨房里的鸡蛋抢走了,我不肯给她,她就把碗摔了夺了鸡蛋跑了。” “顾老太呢?” 沈乔指着门口说:“跑了。” 第4章 赵娘子让沈乔在家待着,追过去一张望,发现顾老太太还没走远,就在墙根底下坐着剥鸡蛋。 顾老太太垫着个小脚,边剥鸡蛋边呸呸着骂人:“那赵娘子就是个木头驴,天杀的屁都不敢放一个。我就是拿了她两个蛋又怎么样?她敢说吗?” “乡亲们都要饿死了,你们家还吃鸡蛋!我拍拍老脸做不出来这种事,我嫌羞!” 顾娘子直劝:“娘,别说了。可别说了,是咱拿了人家的东西。” 顾娘子后悔不迭,一开始她是听她娘说要来沈家道谢的,结果没想到她婆婆一见到这碗鸡蛋就走不动道了,一把从乔丫头手里抢走了。 原先来道谢的话当然就不作数了,婆婆还骂她好打发,人家有鸡蛋都没给她,她却感恩戴德地抱一点人家不要的糙米回家去了。 想到这里,顾娘子其实心里头也有点芥蒂。 沈家既然有这么多鸡蛋,都不肯匀一个给她,还做出那副家里也没有粮的表情,让她心生愧疚了好半天。 顾老太用力推了她几把,叱骂道:“乡里乡亲的,吃她家点东西怎么了?都是一片地里长出来的,指不定还有我屙的肥的功劳,你抖什么猫尿?” 顾老太口中的一片地,估计是说的整个竹溪村的地,照她这么个理来说,这天底下的地都是她的。 赵娘子面色苍白,柔柔弱弱地喊:“顾奶,那是我家的鸡蛋,你快还给我!” 瞧见沈乔娘追出来了,顾老太赶紧将鸡蛋往怀里揽着,自己躲在顾娘子身后,怕被抢走。 “我呸!什么你的,在老娘我这里就是我的!” 她大骂沈乔娘不仁义,就拿那二两糙米来打发叫花子,自己躲在家里吃香喝辣,吃鱼吃肉! 嘹亮的大嗓门把附近的乡邻都招来了,在雪地里冻得缩手缩脚地朝着外头看。 众人都是知道顾沈两家是有恩怨的。 沈乔她娘嫁过来时候十里红妆,抢了同一天出嫁的顾老太女儿的风头,顾老太便要事事挑她的毛病。 在乡亲们看来,这么多年赵娘子一直忍着,一定是觉得亏欠,然后就是一直受罪。 有村里的婶娘招呼着跑来的沈乔问这是什么事。 顾家这几口人一直是她娘的玩具,她沾不上手,这次终于有了自己的机会,哪能放过。 沈乔先瞟了一眼,瞧自家娘还在那里玩得开心,似乎对她粘手也没什么意见,便一拍大腿,朝着那顾老太一边哭一边喊:“我们家昨天明明还喝的稀水,这是我爹跟牛二叔上山打熊才换来的鸡蛋!你要是有本事就自己去打熊啊!凭什么抢我家的!” 顾老太太骂道:“编!你还给老娘胡编,就一个晚上还能打到熊?谁不知道这大冬天的,熊都在树窝下藏着?这外来的娘们都是白眼狼!生出来的丫头是小白眼狼!” 第8章 乡亲们没作声。 要是以往,大家能帮忙说理的肯定就帮了,但是今年的冬天各家都不好过,本以为各家都是如此,没想到沈丘家里却如此阔绰,既然是这样,少一两个鸡蛋又有何妨? 反正人家家里定然是有鸡有鸭。 因此一个个都是冷眼看着,唏嘘着情面上的劝两句赵娘子莫要在意,顾老太年纪大了,便稍微低头让些。 听着这些话,赵娘子咬着牙关,面上仿佛受了百般耻辱,却不得不将苦果下咽的样子,任谁看了都觉得可怜。 沈乔也望着明抢东西的顾老太,气得像是只小牛犊一样,想要再抢过来,却被她娘死死拽住。 若是去抢回来,怕是不仅仅有这个吃独食的名头,还会有个抢长辈口粮的名头,她家乔乔可担不起这罪名。 当然,沈乔也并没有用力去追。 谢源已经穿好了衣服从屋子里出来,想要逆着人群趁机离开,却发现这条路无法避开沈家母女。只能紧张地从人群之外走。 他冷眼看到了这场闹剧,反应淡漠。 这世上本就人心险恶,王孙贵族会为了权利争来斗去,乡下小民也会为了几只鸡蛋而争闹不休。 只是百姓若丢了这几个鸡蛋,可能就会没了命。 沈乔感应到了蛊虫在附近,偷偷往外一瞧,就看见最外的一抹浅浅碧空色的衣角。 她咧了咧嘴角,指着谢源的方向就喊:“我表兄就是我爹去打熊遇见的!我表兄可以作证!” 人群纷纷避让,将神色僵硬的谢源暴露了出来。顾老太一看,吃的鸡蛋卡在了嗓子里,猛咳了几下。 没料到居然还真有人能作证,而且瞧着确实是一个眼生的孩子。 沈乔见他不动,跑过去拉住他的袖子。 被发现了。 谢源皱着眉,反手甩开沈乔,转身回去。 顾老太一看噗地笑出牙:“不知道哪里捡的野孩子,就跑家里认祖归宗了,我看啊,是那她守不住男人,让外头的小娘皮勾引了,才得了这个种。” “现在好了,外头的野种也管她叫娘,平白得了个大儿子。” 赵娘子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咱回去吧。” 她不忍再听,拦着冲着顾老太拳方向打脚踢的闺女往家走。 听到这示弱的话,谢源却动作一顿。眼前这幅画面有些似曾相识。 是他那昨夜死去的娘。 谢源的母妃王氏,是清河王氏贵女,在大部分时间里,她都一心扑在他父王和<a href="https:///tuijian/zhaidouwen/" target="_blank">宅斗上。 直到他被送到京中的时候,面对着一众莺莺燕燕和绝情的父王,她说过这句话。 她眼中含着泪,说:“源儿,咱回去吧。” 然后本应该独自进京的他,有了永安王妃同行。 得意地占有着鸡蛋的老太太,她的身影仿佛和多年前那位姨娘交叠。 是他最讨厌的嚣张小人。 谢源心里莫名升起了一股烦躁。 就当是报那两个鸡蛋的恩吧。 少年转身,脸上还是那副冷淡的表情,但不知为何隐隐透着一股压力。 就好像少年本就是天生的贵人,从上至下地睥睨。 村里人俱是一怔。 谢源淡淡道:“连沈丘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还在这里大放厥词。” 顾老太被他的气势震慑得心中微微颤了一下,呸了一声:“这村里谁不知道谁家底!他沈丘不过就是个吃老婆嫁妆的莽汉,打得二两鸟肉的破落户儿,在老娘面前装什么!” 谢源不语,他只静静地注视着她。 顾老太这鸡蛋剥不下去了,瞧着那黑黝黝的眼神心里头莫名有点慌。 村里人不安起来了,难道说沈丘还有什么别的本事? 又想着,这大荒年的,沈丘家里还能吃鱼吃肉。难道…… 有莽汉耐不住了,直接扯着嗓子发问:“小子,他到底是什么人?” “真没想到你们连他都不知道。”谢源微微勾了勾唇,扬声道:“沈丘是知县的亲眷。” 哄堂大笑。沈丘不过一介白丁,怎么可能和那种大人物有关系,在他们眼里,知县大人是天上的星君下凡,掌管着他们这群百姓。 那沈丘!就是个平头小民,怎么可能沾上官气儿? 到底是个娃娃,张口就开始胡乱诹。 有人已经忍不住笑了,手搭在窗户口,调笑着问:“你怎么知道的?骗我们也得找个好听的借口。” 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少年身上,而谢源只是轻轻地抬起了下巴,就那样随意地道:“我骗你做什么?现在沈丘就在官府中,等会封赏就下来了。” 顾老太心里扑通扑通跳:“什么,他……他怎么可能……” 若沈丘真被官老爷封赏,那可不是她能惹得起的人物。 好汉不吃眼前亏。 老太太做下决定,缩着脖子想要溜,却被人提着衣领拎了起来。 谢源习武,即使染了风寒,将一个矮小妇人提起来也不费多少力气。 “你,你干什么?” “鸡蛋,赔钱!”谢源伸手。 “去去去!我没钱!” 谢源又把视线看向顾娘子。 顾娘子吓得忙把钱掏出来,给了谢源。 谢源直接伸手夺走了铜钱,这才把人丢下。 第9章 下一刻,忽然就有个黑影冲了过来,一把抱住了谢源脖子,他身子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定睛一看,原来是沈乔。 她一双杏眼溜圆,高兴地喊着:“表兄,多谢你解围!” 赵娘子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嗔道:“你这孩子,怎么胡乱编造?唉,罢了。赵姨也要谢谢你。” 谢源目光从沈乔亮晶晶的眼睛移开,将银子还给赵三娘。 “区区小事,赵姨不用在意。” 谢源发现这声称呼比想象中的更轻易出口。 “那也要谢的,走,咱回去,赵姨给你做顿好的。” 正要离开,赵三娘子忽地面色一变。 “有人来了。” 沈乔眨了眨眼,侧头看向村口,不久后,几个红衣打扮的官差出现在了路头。 官差? 谢源心里惊了一下,这几个月养成的反应让他下意识地想要逃避,可在他要避开前,沈乔纤细的手指牢牢抓住了他。 谢源低下头,只对上了一双漆黑幽深的眼睛。 小姑娘缓缓绽开微笑。 “……为何要跑呀,表兄?” 在这带着丝兴奋的微笑中,谢源缓缓地僵直住动作。 一阵寒意从脚底板升起。 这几个差役是奉知县之命来查人的,为首的官差几乎是立即发现了远处的少年。 远处的少年身形挺拔,雪地之中,一身清隽身影卓然而立,整个人都透露着与这小小的竹溪村格格不入的气质。 他双眼不自觉眯了起来,径直朝着他大步过来。 第5章 牛二带着人头到了的时候,余江县县太爷正在自己书房内听豢养的歌伎唱小曲儿。 屋内炭火充足,但天寒地冻,歌伎只着单衣跪在地上的一方软垫上,手冻得通红,手中的琵琶也丝毫不敢停。 通报的人满脸喜色地过来传话,县太爷不急不缓地丢了把骰子,一投是个六,于是便让人进来。 他现在四十有五,年少家清贫,读书考学能做到了县太爷这个份上已经是不易。只是若要想更近一步,就需要点大功劳,让上头的人听到他的名字才行。 这不,老天爷都偏心他,没愁两年就给他送来了这么好一个大机会。 抓捕朝廷钦犯,反贼之子谢源。 县太爷打开了牛二恭恭敬敬呈上来的两个匣子。 看到第一只的时候被那死不瞑目的人头骇了一跳,登时便有了一身冷汗。 牛二识趣地盖上盖子后才道:“老爷,这是永安王妃。” 嗯了一声,县太爷点点头,忍着惧怕,一只手捂着眼睛,一只手打开第二个,小心翼翼地往里面一瞄。 匣子内躺着的却只有一方撕扯的染血碎布,暗红的血液湿透了整块布,隐约可以看出原先应是玉白色的。 县太爷大啐一声,将手头的汝窑茶盏摔在牛二脚边。 “什么东西!牛二你胆子越发大了,居然敢用这种东西糊弄本官!” “老爷息怒,属下办事不力,让那小子被狼吃了,去的晚了,只在地上捡得了这块凭证。”牛二跪在地上,满脸惶恐。 旁边递话的早先被牛二的吃酒钱收买了,此时忙道:“老爷,荒年还常有野物下山的呢,村里头各家各户都会叮嘱着孩子不让出门,那野狼往人后一拍,人不注意就被咬死了。不过是一个孩童,哪里知道这山里的危险,吃了也是有可能的。” 心底难以抉择,县太爷捋了捋胡子,干脆地拿出骰盅抛给他。 “摇吧。” “若是大,便不追究。但若是小,就算是全家老小都死在山上,都得给我找到吃了反贼的那只狼!” — 官差觉得眼前的人极其可能是常清世子,提步朝着这边走来。 谢源看见紧紧抓着自己的沈乔,面色冷了下去。 果然,这些人和旁人没什么不同,待他好只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最终还是将他交了出去。 官差问:“你叫什么?” 事已至此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谢源。” 赵娘子见到官差,拧着眉头上前一步道:“这位大哥,这是我家的孩子。” 沈乔仰着头喊:“是我表兄。” 官差冷冷淡淡:“可有人能作证?作证此人就是竹溪本地人?” “这孩子远房亲戚家的,哪来的证据作证啊?要不大哥先放了孩子,跑也跑不了,等回头回家取了文书户籍来给大哥看看?”赵三娘子柔声细语地劝说。 谢源怔怔地看着她,不知她为何要护着自己。 不是已经……将他出卖了吗? “没有认证就是要抓的人。” 从窗户底下悄悄窜出头,缩着脖子小声地喊道:“确实如此,此人就是她家的。” 差役拿着鞭子的手指着那人冷哼:“我从未听说过有这号家眷!你们包庇可是重罪!” “带走!” 村子里的人怯怯地缩在窗子后张望,能说这一句话已经是看在乡邻的面子上了。 赵娘子好声好气地拉着官差问:“是不是弄错了?这孩子老实本分,绝不可能惹祸!” 他被拉扯得烦了,厉喝:“谋反的重罪!你们包庇是要掉脑袋的!” 所有人听了,都是一脸不敢置信。 谋反?! 第10章 在村子里看来,最严重的也不过小偷小摸,谋反简直是听一听都是骇人心魂的大事件。 怎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 砰地一声,窗子也关上了,生怕自己也牵扯进祸事里。 官差一掌扇开赵三娘子,用枷锁套上谢源。 赵娘子脸色微沉,眸子里满是不悦。 沈乔死抱着人,挡住赵三娘子。 “你们肯定是弄错了!我阿哥人可好了,保准没干过什么坏事,你们这是动用私刑!” “小丫头别胡说八道!” 官差挣脱不开,推搡之间,一拳头打在了沈乔的肩膀上。 谢源只看见小小的姑娘被成年人包围,却还在努力地解救着自己。 赵三娘子脸色彻底冷了下来,指尖轻轻抚了抚鬓发,然而就在这时,忽然出来个人喊:“吴叔!结案了!回去吧!” 那姓吴的道:“你来的正好,我抓到了个疑犯!” 新来的官差忙道:“还抓什么!已经结案了!你胡抓什么!” “那谢源的人头已是落在了匣子里。可别胡闹伤了与乡人的和气。” 说着将谢源松开,拉着吴姓差役走,那差役不服,他忙道:“老爷还找咱们呢,别耽误了事。” 新来的官差就冲着赵娘子拱了拱手告歉,拖着人走了。 人一走,赵娘子这泪珠子就掉了下来,一把扯着谢源,焦急中夹杂着担忧,含着泪责骂:“怎么就跟着人家走了。那等官司怎么可能是你这么大的孩子吃的!你傻不傻!” 谢源轻轻撇过脸,什么也没说。 沈乔悄悄地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子,小小声地问。 “表兄,你还好吗?” 少年被赵娘子抱着,即使她那样伤心,谢源依旧纹丝不动。 过了好一会子,谢源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沈丘在县知县的府邸门外站着,牛二和旁人说了会话,领着一个比他矮一个脑袋的胖子过来,塞给他了一块牌子和一副甲胄,让他今天在家歇歇,明天晌午来城门走马上任城门卫。他的那个“户籍”便给他过个“明路”。 沈丘承他的情,道了谢后几人告别,去买了些家用的物事,又买了半斤肉提回家。 刚一到家,就见谢源站在井侧,一动不动,沈丘一步奔上,一把将他扳推开,怒斥道:“这是家用的水井,要投井另去别处!” 他最厌恶的就是不好好珍惜性命之人,若谢源也是如此,便当他救错了人。 他冷哼一声,进了屋中。 谢源却愣愣地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掌心,方才手上拿着的一瓶见血封喉的毒药如今只剩下了个红塞子。 他侧头见沈丘已经进屋,迈步去井边一瞧,一个瓷瓶正在井中缓缓沉下。 晚饭是赵娘子下的面,为了庆祝沈丘做了守城兵,赵娘子一人给卧了个荷包蛋。 谢源沉默地盯着这碗面。 他以为面条的标准除了面外还有五道以上必不可少的配菜,他母妃用面时的配菜往往有十道以上,面的种类若三种以下必定会问责。 可这一碗上除了鸡蛋外,只有一点偏黑色的,细小的东西。 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赵三娘用的就是井里的水,里面有什么没人比他更清楚。 感受到头顶两道灼灼目光,谢源衣袍下的手紧紧攥住。 过了一会,少年拿起了木柴现削成的筷子。 沈丘心里松了口气,赵娘子则微微一笑。 不管怎么样,能吃饭就好。 饭后谢源被安置在原先的屋子,但是躺了一会,怎么都无法睡下,再过一会毒药就要生效了。 谢源从榻上起身,披了件外衫走到窗边书案上,准备写一封遗书,只是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笔墨,无奈只得放弃。 他收敛好了衣衫,又在床上躺好,想起了远在西北的外祖,要是自己离开,恐怕只有外祖父会伤心吧。 第6章 第二天沈乔来找谢源,发现早早歇下的谢源眼底青黑,脸色苍白,看上去像是一晚没睡,可怜极了。 沈乔暗想,一定是在难过双亲之事。 于是一张笑脸凑上来,冲着他笑:“表哥。” 门砰的关闭了。 沈乔吃了个闭门羹,有点泄气地抛着竹球。 爹一大早就走了,娘不让她出院子。家里也没什么好玩的东西,好不容易来一个表哥还是硬邦邦的蚌壳。 沈乔往下走了几节石板梯,又瞧了一眼屋子,拖着腮坐了一会儿,还是惦记着谢源那张漂亮的脸。 思来想去,觉得这么漂亮的人有点脾气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复又站起身,悄悄地打开了他的窗户。 隔窗望去,谁看见谢源坐回了桌椅边,正以一根树枝沾着融化的雪水在桌板上写着什么,少年面容端秀,眉目清朗,写字的姿态也很是好看,不知不觉就在桌子上留下了一手漂亮行楷。 沈乔猜测这表兄一定学问很好,要是自己的话,怕是能离多远就离多远。 可惜这么好看的人脾气却并不是很好。 心里正惆怅着,忽地对上了谢源的眼睛,漆黑的眼瞳中满是平静和冷淡,她忙挤出个笑脸。 但谢源神色冷淡,不为所动地起身关窗。他确定自己的毒药下进了井水中,就算昨夜没有用,今天也一定会生效。 第11章 他要继续写自己的遗书。 可沈乔急忙叫道:“表兄要去借书吗?我带你去周婶子家借书。” 她那不太好接近的表兄总算开了金口问:“能借到笔墨吗?” 这是同意了! 沈乔连连点头,忙兴奋地丢开球,转回屋里去跟赵娘子说。 原本赵娘子是不愿意她出门乱逛,沈乔和自家娘亲软磨硬泡了好一会儿,说有表兄带着,又把谢源拉出来作证,赵娘子便微微一笑着同意了。 她用一方油纸包了四个鸡蛋,让他们带着,末了叮嘱要早些回来。 冬天里藕塘结了冰,一望都是一茬一茬枯杆子,踩在地面上咯吱咯吱一脚一片雪沫,偏生她还就爱往雪地走。 小麻雀从地上飞到枝头上,歪歪脑袋看着两个人走远,从村东到村西,直到过桥的时候,沈乔忽然看见远处有个妇人挎着个篮子,慢慢地往前走着。 是周婶子。 远远叫了一句,沈乔拉着谢源就往前跑。 那边的人听见声音,转头一看便惊叫到:“慢点慢点,可别摔了,地上滑。” 沈乔高兴地跑过来,先问了好,方笑盈盈地问:“周姨怎么在这里?” “我刚才去买那些果蔬给我家亭儿补补身子。”周娘子用帕子微微遮着嘴角,俏眼瞅向谢源说:“这位是?” 周娘子是寡妇,家中只有一个儿子,家底丰厚,平时都是拿钱跟村里人买些菜吃。 她打量了一圈,觉得容貌不俗,心中一动,附在耳边悄声问:“难不成赵姐姐终于听我劝,攒钱给你聘了个童养夫?” 谢源眼神淡淡地看着她。 沈乔笑眯眯地道:“周姨这是我表兄。” 周娘子轻轻咳了咳,将沈乔挤到一边,牵过谢源的手道:“怪道我一见你心里就亲近,原来是沈丫头家的。以后就喊我周姨,要不周姐姐也行。” 沈乔双手捏住周娘子手腕,硬是掰开了她的手,扬起了苹果似的甜滋滋小脸:“今天我表兄想借一些书来着。亭哥在家吗?” “借书就借呗,不用问你亭哥的意见。我就喜欢你这丫头!”周娘子笑眯眯地捏了捏她的脸,一点没生气。 沈乔笑嘻嘻地直接挽上周娘子的胳膊,夸道:“我也最喜欢周姨了,半个月不见,周姨越来越好看了!” 周娘子抿着唇,笑得容光焕发:“哪里好看了?” 谢源冷眼看着沈乔口若悬河。 周娘子被她夸的心花怒放,恨不得把她当天领回家当亲闺女养着。 哼,谄媚小人! 说着说着,周娘子摸了摸沈乔的头,却用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起谢源:“你这孩子多大了?读书吗?” 谢源没有任何与村妇交流的兴致,淡淡道:“只是粗通文墨。” 话音刚落,已经到了家门口,周娘子从篮子里找出了一把钥匙在门上打开,迎着他们走进院子。 周娘子一面将篮子放下一边道:“亭儿正在书房里,你们去看看吧,等会儿我就喊你们俩吃饭。” 沈乔笑着哎了一声,拉着谢源去书房。她已经来过多次,早已经是熟门熟路。 沈乔敲了敲书房门,安静地等了一会,门里传来一声询问:“谁啊?” 随即一阵脚步声,过来开门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他穿着一身青布袍子,人瘦瘦长长,板着脸,似乎很有几分严肃的样子,先是打量了一下门外的两人,随即侧身先让人进来。 书房内部只有一方书案,书案后是一面六层书架。地上作业习字的纸厚厚叠着,足有半臂之高。 沈乔开门见山道:“亭哥,我来借几本书。” “不行,书可不是能轻易借给你的,你看书跟土匪一样,糟蹋了我的纸张。” 周亭在凳子上坐着休息,给自己倒了杯茶。 沈乔:“这次是我表兄想要借书。” “我表兄第一天来就想看书,可好学了。” 周亭喝了杯茶,道:“也罢,如果你能通过了我的考验,那我便将书借给你。” 沈乔的神色有几分迟疑。 谢源倒是可以。 “经史子集,你要我考你哪种?” “都可以。” “好大的口气。既然如此,那你若是考过了哪门,哪一门便随意你选。” 沈乔打了个哈欠在一边的桌子上坐着,开始剥起鸡蛋吃。 过了一会儿就见到谢源抱着一摞的书走到了她面前道,语气平淡地道:“好了。” 沈乔诧异地回头,只见她那白鹭书院的院首亭哥像是被吸干了精气一般,趴在了桌子上,两眼无神,目光空洞。 “天才吗?哈哈……又是一个天才。” 沈乔从来没见过亭哥这副模样。 拍拍手准备离开,但亭哥突然如惊厥的老鼠一般冲了过来,抱着谢源的腿大声嚎叫:“这位小兄台请留步!求求了!救我一命吧!我这书库的书都随你看!” 谢源脸色一黑,偏头问:“沈乔,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沈乔眨巴了眨巴了眼,诚实地道:“差不多。” “到底怎么了?” 周亭表哥哭哭啼啼道:“乔妹妹,原先我本身是白鹭书院榜首对吧?” 沈乔点点头。 “后来书院院长请来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那老先生出了一方难题,说只要解开这老先生的题目,就能成为他的学生。” 第12章 沈乔眨了眨眼:“你去了?没解开?” 周亭委屈巴巴道:“我确实去了,但也不是没解开……” 因为是榜首,书院里包括师长,所有人都觉得他能够解开那道题目。 但是考试的时候,他紧张到头脑空白,昏了头了直接交了一份空白卷子。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是卷子丢了,也可能是因为他紧张到连卷子上的名字都没写。 总之,被老先生否决了的学生名单中就唯独没有了他的名字。 本来所有人都对他寄予厚望,现在更是所有人都断言他已经被老先生看中,成了老先生的学生了! 周亭越说越绝望,甚至自暴自弃地抓着脑袋自言自语:“要不然我直接逃跑吧,我不上学了,我不上学了!” 沈乔眨了眨眼:“这只是一场考试,有必要这么紧张?” 周亭:“你不知道保举吗?” “保举?” “蔡老先生是朝中阁老,三年前致仕游历山水,是突然出现在了我们县里。” “他放出话来,会将自己毕生所学交给自己的弟子,并保举给陛下。因此,只要通过了这场考试,就会有一位大儒老师,直达天门。” “蔡老学识渊博,通晓古今,当年更是连中三元入朝为官。没有人不会给这位老先生三分薄面。” 他苦笑道:“所以不管是考试,还是做官的资源人脉,他都有。对于所有的学生来说,这已经是登天门的机会了。” “就为此,我才会因一份白卷而闯了个大祸。” 第7章 沈乔和谢源在周娘子家用了饭。 书房里听不见一点响动,周娘子进去送饭,回来时说他还在用功读书,还说起两朝名宰蔡翁要收他做弟子的事情,言语间满是高兴。 沈乔低着头努力地扒饭。 饭后便要离开,周娘子笑着说去拿些茶点,直言反正家中无事,不如在这儿多玩一会。 周娘子的本意是想要沈乔在这里疏导疏导,她或许没有发现那场学生试的问题,可自己儿子的异常是看在眼里的。 于是千般小心,万般慎重地对待。 周娘子人很好,爽快大气,每次来玩周娘子都会特意备了她喜欢吃的东西。如今又是一片慈母之心。 一想到周亭并没有被蔡翁选上的乌龙事情,沈乔就忍不住唉声叹气。 她也没有虫子能一下让他考中的啊。 带着郁闷的心情,沈乔忽然瞧见淡定喝茶的谢源。 “表哥!” “你唤我做什么?”谢源抬了抬眼皮,矜贵地啜饮着品茶香。 “周婶婶的手艺不错吧?” 谢源淡定地喝茶:“尚可。” “倒是你,今日连吃了三碗饭。” 以沈乔的行为,足够教习的婆子罚个半天端水了,谢世子漫不经心地在心底想着。 沈乔那句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的话噎住了。 她有吗?! 好像有,但这莫名的不爽是怎么回事? 磨了磨牙,沈乔记下仇,然后道:“表兄,我听闻周亭哥是白鹭书院的院首,就连院长也夸过的,周亭哥这么勤奋好学的人都不及你厉害,你有法子帮帮他的吧?” “这件事我帮不了。” “周婶子对我们这么好……” “这必须要周亭自己想明白,不是我能帮的了的。”谢源深深地看着她。 话虽如此,当谢源瞧见沈乔那双葡萄一般黝黑的眼睛祈求地看着他时不禁一怔。 下一秒,沈乔便听见他淡淡道:“知道了。我会去劝劝他的。” 谢源想起自己初到京城中时,因为席上皇帝的夸奖,他成为了京城中富有盛名的奇才。 年幼的他也曾锁在屋中几日,不饮不食,只为解出先生的棋局。 而母妃则在府中大摆宴席,恼怒着迟一天送到的新颖款式的华服,从未过问过他一句。 当时他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现在见到了周亭,谢源心里解释:百姓家考取功名不易,对会读书识字的有敬畏之心,而且将来说不定就会凭此一举登天,从此衣食无忧。 断然否认和自己对比,他心里有了那么点落差。 沈乔见他点头,满脸欢兴雀跃,拉着他的衣袖就往外走。 谢源令她安稳坐下。 “主人家去取点心未归,哪能到处乱跑?要是冲撞了别人,或者回来见不到人,未免失礼。” 沈乔皱了皱鼻子,觉得谢源也太大惊小怪了点,村子里哪有人会在意这些繁文缛节? 看着他严肃的表情,似乎打算她不听话就不帮她的样子,沈乔还是识相地坐了回去,耐着性子等到周娘子回来。 又是待在房里听着周娘子絮叨,一坐又是半个时辰。谢源已经后悔了,盯着茶水沉思,或许他该等一等再教这位表妹规矩。 要走时,看着沈乔亮晶晶的期待眼神,谢源淡淡地嘱咐道:“等我一会。” 推门进去,顺手关上了书房门。 没能混进去,沈乔只好在石阶上等着。 亭哥一直都是多思多虑的性子。 这时身后的门便有了动静,谢源独自走了出来。 沈乔见他神色如常,不禁问:“表兄,你觉得亭哥能行吗?” 谢源只答了句“不知道”,便从她肩膀一侧绕过,带着几本书扬长而去。 第13章 沈乔听着里面安安静静,面色古怪地思考:表兄不会糊弄她吧? 又望着谢源真不等自己,微怒地朝着他追过去。 书房内,周亭默默地翻看着自己所做的文章。 多年下来,已经积累了足有他高的厚厚一叠,周亭慢慢地翻着。 他比所有人都要努力,因为他清楚的知道自己不是那等天纵之才。他能获得师长的看重,只不过是因为比旁人努力。 “你是在害怕。” 恍惚间听见了谢源的声音。 “你在害怕被众人耻笑。” “周亭,你要困于心结一辈子吗?” 那人如此冷淡,直白地,戳破了他的遮羞布。 他,确实在害怕。 外人看来,他是白鹭书院院首,天资聪颖,常得师长嘉奖。 直到他遇到了真正的天纵之才,仿佛道心崩塌般,看自己的文章便再也无法入眼,之后每日凄凄惶惶,脑中也无法识得一字。 他每日强装镇定,将所有文章策论都翻了出来,试图从新学起,却总是力不从心。 如此浑浑噩噩,连重要的考试都交了白卷。 一摞文章嗵的一声倒下,恍如雪山倾塌,一层又一层地将他淹没其中。 周亭忽然捂着脸,伏在满地的纸张中,声音似哭似笑。 一日夜里,沈乔正睡得迷迷糊糊,忽听得赵娘子在院子外惊呼的声音,她怕赵三娘子被□□吓到,忙起了身,却见到一身雪水的周亭站在院子外。 周亭进来后,也顾不得摘下帽子,只是快步走着,问谢源在哪里。 谢源听到院子的动静,披衣起来。 昏沉的黑夜中,周亭扯下了头上顶着的雪帽,半条腿都沾着雪水,却咧着嘴笑了。 “我没有通过蔡翁的考试。” “怎么回事?” 沈乔被他浑身的狼狈吓了一跳,不得不小心看着。 “我没有答出题目。” 他浑身湿透,嘴唇都已经冻得青紫,身上似乎还跌了几跤,透着深深的痕迹。 可他却笑得很开怀,像是终于解下了某种包袱。 谢源只是道:“是吗?那下次再努力。” 周亭摇了摇头。 没有下次了。 他回忆起今天下午的经过。 那位老先生其实看到了他的空白卷子,但他仍然愿意给自己一个机会。 他满怀忐忑地拜访了老先生,将尽力写出的试卷递到了他面前。 当时白发白须的老先生抚摸着一株病死的梅树,只是道: “并非老叟不愿收你,只是你并非老叟所求之人。” 周亭急忙问:“那先生要什么人才呢?” 老先生笑了笑,道:“通经天纬地,晓治国安邦。” “吾非汝之道也,速去吧。” 周亭便失魂落魄地走出来了,柴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他知道这举荐的一条路再也不会向他敞开。 他当时想了很久,走着走着便走到了桥上。 看着水中倒影,他从三岁起便开始识字,六岁时断言自己会成为举人老爷,骑高头大马带着红花衣锦还乡。 十二岁进入书院,这时才知道原先的自己是有多么肤浅愚昧。 他必须要与几十万计的人才共同争抢一条登天之路。 周亭释然笑了。 又问:“源表弟既然有才学,不去试试吗?不拘是谁都可以去见见蔡翁的。” 谢源只是摇头,又问他有没有医书。 周亭惊讶:“要医书做什么?” 谢源道:“我自幼体虚多病,要备着些草药。” 他上一次下的毒,至今没有发作,井里却莫名其妙多了些癞蛤蟆,赵三娘子不敢用水,最近都是从旁人家中借水。 周亭见他确实志不在此,惋惜地叹了一声,承诺下次会带些书过来就回家温书去了。 这些日子书院放冬假,等过了年便要开学,他不愿荒度时光,每日都会来和谢源讨教一二。 而谢源日常除了看医书,便是盯着她。谢源发现了,沈乔这几天总是偷偷摸摸往井里丢癞蛤蟆,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弄来的。 沈乔大不耐烦,总想着偷懒一下,却被一左一右两个兄长盯着,一丝不敢堕怠,她娘也乐见其成,不搭理她的求救。 沈乔只好巴望着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能给她找点乐子。 这一日沈乔和谢源去还书,周娘子告诉他们了一个消息。 “听说村后小山上的柿子长得好,满树红彤彤的。” “柿子?!小山那边哪里有柿子树?我从来没见过。” 沈乔眼睛霍然亮了。 周娘子将一盘子的蜜豆糕放在桌子上,想了想道:“我也忘了,许是山北面吧?” 沈乔一听这个来劲了:“山北面吗?好像不是很远。” 周娘子还好心提醒道:“虽说那山矮,林子密,乔乔要是想要的话过两天我去一趟,或者让你娘去,可万万不能自己上山,当心迷在山里头。” 沈乔失望地垮下脸。 但怎么想都觉得按着她娘的性子,必然会说“柿子性寒”,不许她吃的。 天寒,冷空气无孔不入,一不留神就会让人遭罪,赵娘子病倒了,屋里不断传出她的咳嗽声。 逢沈丘在城中当值,托人传了话后,沈丘告假回来,便接了辆牛车,带着赵娘子去县里的医馆看病,家中只留了沈乔和谢源两人。 第14章 沈乔百无聊赖,趴着在桌边看谢源习字,看着看着视线就从他骨节分明的手看到了白皙如玉的脸上,被她灼灼的目光盯着,谢源乌压压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今日的字帖没习吗?” 沈乔小声嘀咕:“怎么跟老先生似的。” 瞧着谢源在盯着,眨了眨眼道:“写了。”晚上写也是写。 谢源搬起凳子将书案分给她一半:“我给你一张纸,写。” 沈乔盯着白纸,这一张大的,足够写一天了,抬起毛笔,不情不愿地写字,直到眼皮渐渐沉重,脑袋一垂睡了过去,砰地一声,什么重物砸在了地上。 沈乔吓醒了。 谢源脸色很黑地看着地上,她方才打翻了砚台,砚台碎成了两半,里面的墨汁翻倒在桌面,连谢源的下巴也溅上了一滴墨滴。 沈乔看得想笑但是忍住了。 要是此刻笑出来,谢源肯定会恼羞成怒。 谢源一声不发地先捡起了纸,收拾干净后却见到他穿上了出门的厚衣裳。 见到她一动不动,谢源心底不满,若是鸣儿在他穿上鞋的时候就知道跟着他了。 谢源在心底吐出口气:“走吧,去摘柿子。” 沈乔眨了眨眼,不动。 “表兄,要拿筐子的。” “那你拿啊。” 沈乔低着头,娇俏地红了一下脸:“这种时候不应该是兄长拿吗?” 谢源:…… 拿了筐子之后,沈乔仍然没有动。 谢源:“还有什么?” 沈乔指了指镰刀,抿唇一笑。 出门时正碰见从门口路过的猎户,因为沈丘以前常常和他一起上山,沈乔早就认识了,招手喊三叔。 男人年过四十,身上驮着个胖乎乎的女娃娃,女娃娃脸圆得好似面团,眼睛圆溜溜的,一张嘴,还没长齐的乳牙就流下口水。男人驮着娃娃,右手提着一只绑着翅膀的野鸭,一副远行的样子。 “三叔,你们去哪里?” 他笑道:“是乔乔啊,快过年了,带着你瑶吉妹妹去她姥姥家。” 沈乔问:“三叔知道柿子树在后山的哪片地方吗?” 裴三叔点了点头道:“要去摘柿子?柿柿如意,是好兆头。早想到我也该带些柿子。” “三叔……”沈乔有点无奈他跑题。 “哈哈哈,顺着你小时候的路走就行,走大路就能看到了。” 第8章 村后的矮山只是瑶山绵延出来的一小节,山上林木的地处覆盖着白雪,地上满是踩踏的痕迹。 因为山体矮小,除了生长了些茂密却不高大的树木外没有什么危险的野兽,反而常有些野生的果子和鸟雀兔子一类,时常引得人来。 这也是为什么周娘子在听到沈乔想要摘柿子时只是轻轻地劝阻了一下。 两人徒步走了一会,山上的林木越来越茂密,走着走着,就见谢源落在了她后头,并且不时停驻几下,沈乔还以为他身子虚,仔细看了背篓才发现谢源采集了一些好似草的东西。 猛然想起赵娘子的咳疾,心里暗自揣测难道谢源上山其实是为了采草药? 平时这位表哥冷若冰山,又沉默寡言的,没想到还是暗暗记挂着家里人的。 只是可惜,她娘这次是装病。 谢源并不知道沈乔心里所想,只是努力回忆着曾书中的大毒之物。 医毒不分家,大不了多下点剂量。趁着赵三娘子病重需要制药这点时间,悄悄地藏在药材中做出来。当然,借口就是为赵三娘子找药。 一边寻着草药一边上山,直到他们看到了一处红绳。 沈乔有些惊喜地看着这条红绳,跟着谢源高兴地说:“裴三叔给我绑的绳子,居然还在!” 谢源闻言不禁一怔:“绑绳子做什么?” 他曾听说有的地方会为女孩植樟树,出嫁伐木制成箱笼,却未曾听说过会找一颗树绑上红绳的。 “是我之前在后山迷路过,裴三叔找到我之后,就在我走过的那条路上绑上了绳子,用来防止我再次走进岔道。” 沈乔有些不好意思地勾了勾衣裳上的系带。 那次她一个人在山上待了一天两夜,没办法从那里走出去,差点以为是鬼打墙了,幸好遇到了裴三叔。 谢源不禁微微弯了唇角,难怪当初她那么轻易就打消了上山的念头,原来是之前闯过祸。 “你要的柿子,会不会是这条路?” “绝对不可能!”她立刻道:“这条路荒废了,不会有人走的。” “我们走旁边吧,这边才是正路。” 沈乔便拉着谢源往旁边的路上走,生怕自己再次走进岔道。 终于攀到高处,谢源就连齿尖都感受到了山中冷意,但眼前霍然开阔,山下的村庄,田野,绵延不绝,而抬头则是长虹落日,远方的山微微罩在光晕中。 他轻轻吐出浊气,暗暗为此景惊叹,身体都轻快了许多。 身旁的沈乔揭开竹筒盖,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竹筒内装着的是一团荷叶包着的东西。 “这是什么?” 谢源从未见过这种食物。 “烤番薯,我用今年的干荷叶包起来了。” 沈乔坐在路边的歇脚石上,拉着谢源坐下,邀请他一起吃。 谢源整理了衣物,才看向被塞进手心的东西,神色复杂,半晌都没有动作,太脏了,黑乎乎的一团。 第15章 爬山将体力消耗一空,谢源觉得腹中饥饿,看沈乔吃得香甜,不得不举起袖子遮脸轻轻地咬了一口。 软糯香甜,似宫中御厨做的糕点一般。 谢源在心底评价,不觉慢慢地吃完了。 这时才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他一抬头,却是沈乔笑眯眯地撑着脸,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吃东西。 沈乔明显感觉到他的心情阴郁了下来。 沈乔眨了眨眼。 谢源吃东西的样子很好看,为什么不高兴啊? 绞尽脑汁想,也只能想到他身体不好,情绪多变,这种时候假装不知道生气就好了。 她娘生气的时候,她笑嘻嘻凑上去,她娘很快就会高兴起来。 沈乔暗自嘀咕着,拍了拍身上,打算带着他摘完柿子赶紧回家。 “别动。” 谢源忽然出声。 而少年的衣袖在沈乔脸侧擦过。 沈乔抬头,便见少年修长干净的手指停在了她额前半寸,指尖夹着一枚枯黄的落叶。 少年面容似玉,姿容俊秀。 微微的寒风吹拂着他鬓边的青丝,而那双眼睫轻轻一颤,冷淡似冰雪的目光投向她。 她倒吸了一口冷气,被美貌刺激得脑袋瓜子嗡嗡的,忙指着远处的一个点喊:“表……表兄你看!那里是县城。” 被沈乔的话吸引,谢源收回目光,配合地看向她所指的方向,只见远处山峦拢翠之间,一座城池巍巍而立。 他从京城奔逃而来,一路上路过了无数城池,留下的印象只是是否会殒命在此。 因此他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提起竹筐走了。 沈乔还手搭凉棚,踮着脚望着:“我爹就在那里当值呢。可惜离得太远了,看不见。” 一回神见谢源已经走了,忙追上去:“对了,表兄来这里这么久了,有什么缺的吗?回头我们一道去县城采买回来。” 谢源没作声。 他的画像还在城中贴着,即使他已经是“已死之人”,仍旧不能冒这个险,沈丘也不会同意的。 听着沈乔说这话,两人一路向着柿子林走去, 沈乔偷偷看了谢源好几次,少年的侧脸精致,眼睫微垂,一副似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样子。 他默默寻找着草药,聒噪的声音源源不断地传入耳中,谢源暗叹一口气,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不做事,成天只说话和说话。 若是他母妃在此地,面上定会浮现出嫌恶的神色,说乡野丫头,不识体统。 粗鄙莽夫…… 谢源的手顿了顿,看着自己手中已经采下来的细辛。 无数的细小根须带出湿润冰凉的泥土。 地面覆雪不好挖掘,他即使格外注意了,身上也沾染了一点泥土。 曾经他鞋底都不会脏一下。 谢源只觉得眼前一黑,闭了闭眼,将这把细辛放入筐中。 ……算了,眼不见为净吧。 几次试探之后,沈乔确定谢源不会下虫子了,不由稍微安下心。要是家里有人能看出她的虫子,她就麻烦了。 谢源清点了一下竹筐,自己想要的大致已经找齐了,刚要问问沈鸭子“柿子林还没有到吗?”,一抬头就见到面前的树上系着一条红绳。 谢源心里一跳。 “沈乔,这根红绳是不是走过了?” 沈乔四下张望了一下,现在才反应过来,四周的林木也太茂密了些,原先的大路不知不觉变成了小路。 她疾走几步去检查了红绳,确实是三叔绑起来的。 沈乔暗叫糟糕,居然再次迷路了。 这红绳是三叔绑起来的,只要顺着红绳走就行。 跟谢源说了这个想法,两人走了半个时辰,仍旧回到了这颗树下。 沈乔不安起来,想起之前被困在山上的一天两夜。 “裴三叔不在,爹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一时半会也不会发现人没了。” 怎么办? “别慌张。”忽然有一只手稳稳地搭在了肩膀上,谢源道:“仔细想想,当时是怎么迷路进去的?” “既然这红绳是当初从树开头开始系的,那找到当初的地方,再顺着红绳走,多半就能出去了。” “是一只黑鸟。” “捉迷藏的时候我躲在树上吃山楂球,被鸟看见了,抢走了我的山楂球,我追着过去就迷路了。” 谢源看着沈乔的眼神变得钦佩,原来不只是沈鸭子,还是沈猴子。 “后来我爹上山就专打这种鸟。” 谢源拿出了一包东西。 “是这种山楂球吗?” 沈乔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谢源:“你抢劫!” “还给你。” “还少了一个!” “会还你的。” 谢源将山楂球放在了醒目的石块上,和沈乔一起藏起来。 “干什么?” “看看会不会有笨鸟过来。” 过了好一会,沈乔等到瞌睡了也没有任何动静,只看到鲜红的山楂球在岩石上醒目地放着,如泥石般一动不动。 谢源察觉到身边的沈鸭子没有动静了,侧头一看,发现她正吃着山楂球。 “你不是说要留着一天吃一个的吗?” 她眨了眨眼说:“没有明天了,我们要死了。” “但是我跟你不一样,我死也要把山楂球吃完再死!” 第16章 谢源:…… 谢源重新藏在雪丘后,看着山楂球心想,要是等不到黑鸟,他要在太阳完全下去之前找到合适的住的地方,之前看到有片背风的石崖,露宿的话可以在那里待一个晚上,只是不知道沈乔这个挑剔又娇气的能不能受得了。 谢源忽然有些感谢自己跟着侍卫们露宿躲避追杀的经历了。 就他走神的片刻,微微的风让石上的山楂轻轻晃动了一下。 第9章 雪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类犬的生物。 通体皮毛纯黑色,双眼透蓝,时不时张开的口中,有暗红的血液在它尖锐齿牙外凝固成细小的血块。 四蹄在雪地上悄无声息地踏过,垂下的尾巴微微扫动,遮掩去自己的足迹——是一只狼。 能在万物凋敝的寒冬养出深黑油亮的皮毛,这一定是一只强大且感知力惊人的狼。 她忍不住抓紧了谢源的手。 有点害怕,但更多的是兴奋。 就像是家里养了猫的,走在路上白捡了一份非常贵的猫粮,她一眼断定相比轻微毒性的蛇,□□,她的虫子会更加喜欢这样的食物。 沈乔轻缓地呼吸,怕把虫粮吓走,心里暗生烦恼。遇到了虫粮是好事,只是虫粮不是寻常东西,怕一个不小心,自己的小命给交代了。 谢源感受到沈乔握着他手腕的掌心发出了冷汗,垂眸看去,发觉她的身体有些轻微的颤抖。 狼还在地上打着圈拱着雪地,距离他们藏身的老桑树不足二十尺。 两人谁都没动一下,连呼吸都尽量屏住,等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黑狼在雪地上弯着脖子嗅了一会,转回身子,穿过树林,很快消失在了雪地里。 “走了。” 沈乔看着狼的背影消失后,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蹲太久,腿麻了。 “山里有狼,我们最好还是找个地方待一宿,等赵姨他们回来了来找我们。” 谢源从自己的衣裳上撕下一片,绑在身旁的老桑树上,这样他们明天回来的时候还能找到这里。 “有带火折子吗?” “火石行吗?” “行。” 沈乔从背篓中翻出两块石头递给他。 “狼怕火光,我们得尽快生起火,避免狼去而复返。” 谢源说着在附近捡起断掉的枯枝,沈乔见他行事果决利落,有些惊讶。在她眼中,这位“表兄”应当是什么也不会。 沈乔收起玩心,开始帮他捡枯枝。 因地方偏僻,地上枯枝遍地倒是好捡,她不一会便抱着一捧正要问问谢源够不够,少年却偏头看向一边的同时按住了沈乔的肩膀。 他皱着眉,神情异常冷峻。 沈乔渐渐发现,四周静得出奇。 看着周围寂静的山林,厚实的大雪中有树枝不堪重负,一团雪砰地坠下。 谢源心中一跳,他发现了一项被自己忽视的地方。 狼的嗅觉很敏锐,区区二十尺,不可能没有发现他们。 现在离开很有可能是为了降低他们的警惕心。 ——身后好像有什么东西靠近了。 他猛地提起沈乔,将她向着前方一推,大喊:“跑!” 沈乔被他揪着衣领推得一个踉跄,险些跌倒,身后就有一道黑影袭向了自己的后心。 她在心里小声地抱怨这位表兄的行事太粗糙,丢下干柴,迅速从地上爬起来就是一阵飞奔。 沈乔呼哧呼哧着努力奔跑。赵三娘子新买的棉衣很暖,就是有点太厚了,她都没办法跑得很快。 她听到雪上扑倒了重物,身后有呜呜的吠声,一瞬间,浓烈的血腥气被风吹到了她鼻前。 她一怔,忙回过头。 热血滚落地面,融化一片的雪花。 少年墨发散乱,被扑倒在雪地上,一只黑狼咬住他右腿,身上的棉衣撕裂,露出一片雪白而染血的小腿。 沈乔瞬间睁大了眼睛,紧紧握起了拳头,陡然向着谢源冲回去。 “你快走!”他声音又高了一截。 她义无反顾地,坚定地冲着他跑来,她的眼中好像有腾腾燃烧的火光,烧得谢源心中发烫。 沈乔不是冒失回来,她搬起了路边的一块比她脑袋还大的石头,狠狠朝着黑狼砸下。 黑狼倒下,满满占据着视野的女孩略有些生气地看了他一眼,道:“下次不要这么莽撞!” 谢源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体温随着血液在急速流失,眼前阵阵发黑,下一秒便失去了意识。 沈乔吓了一跳。 不会死了吧? 她蹲下,紧张地用手指在他的鼻子下面试了试。 好在他呼吸还在,应该只是力竭,保险起见,她用一只蛊虫为他止了血。 这种止血的蛊虫实则是一种储血袋,一旦接触了血就会不断吸入,直至爆体而亡才会停止,但一般情况下,直到对方被吸成人干蛊虫还在活着。 她得好好看着,避免让虫子吃得太多。 在蛊虫止血的空荡,她在旁边的石头上坐下,身边一边倒着一个美貌少年,一边倒着一只黑狼,只有她,浑身干干净净,闲适地坐在石头上。若是此时有人来了,怕不是会将她视作妖怪。 正见止血已经差不多完成,沈乔准备召回蛊虫,眼角余光瞥到一旁黑狼,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现在是不是能够取血了? 第17章 昏迷中,谢源听见了一阵狼的哀嚎声,他以为引来了狼群报复,让沈乔遇了险,挣扎着想要醒来,猛然间一张小脸撞入了视线中。 谢源愣了一下,道:“我听见了狼的声音。” 随后他看向了自己的腿,已经被包扎好了,不知她怎么包扎的,现在他甚至感觉不到疼痛。 “表兄,我好冷,我们该怎么下山啊?”沈乔吸着鼻子,冻得鼻子都红了。 谢源脸色苍白,打量着四周满是雪的石壁,呜呜的北风从石壁间灌入,石头上的雪珠混着细小的沙石跌落下来。 谢源定了定神,奇怪地看向了沈乔:“刚才的那头黑狼呢?” 沈乔摇了摇头:“不知道,刚才起我就没看到了。” 谢源心中一紧,怕是跑了。狼是群居动物,很可能带着其它狼来报复,他们得赶快离开这里! 谢源扶着沈乔站起身,正要领着她去找那处早先计划好的背风石壁,无意间一瞥,忽然顿住了动作。 沈乔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只见放着山楂球的地方正落着一只黑鸟。 黑鸟没有发现周围有人,轻轻地用鸟喙啄起了山楂,便向着一个方向飞去。 沈乔满脸惊喜。 “就是这只鸟!” 峰回路转,谢源心中也不禁有些激动。 两人向着黑鸟的方向走,见到红线的频率越来越高,两人也知道了这是要接近了。 忽然,冷风吹下了一片宽阔的枯叶,沈乔若有所感地抬起视线。 黄昏,宽阔的天幕金黄一片,橙红色的浓云堆叠,而视野的正中,一株有十几合抱粗的巨树立在前方,灰黑色密密匝匝的枝干朝着四方天幕蔓延,几片枯萎黄叶在风中摇晃,印目却满树火红。 上百枚通红的柿子间,几只黑鸟栖息在树枝上,探头打量着他们,因为人类的到来惊得飞起。 沈乔这时才恍然。原来当初迷路的地方居然就是柿子树。只是当时因为她满心惶恐,没有发现。 树上的柿子已经被鸟吃了许多,但两人的筐不大,装个十几个已经是满了。 沈乔心道要之后来摘,和谢源一起下了山。 回家之后,赵三娘子还没回来,沈乔将一串用麻绳绑好的柿子挂在了窗户上。 一串五个,装饰着窗户,红彤彤的,给这个不大的院子增了几分颜色。 沈乔坐在石台上,托腮看着这串柿子。 每一个柿子都圆圆的,用着一条细细的麻绳绑在了一起,挂成了一条,实际上每一个柿子都来自于不同的地方,只不过是用线才短暂地成为了一体。 就像是这个家。 她的爹爹,沈丘,在外人看来是个沉默寡言,极其平凡普通的猎户。 实际上是三年前活跃在江湖中的杀手,手下无数亡魂,冤债孽债惹了不少,最后靠着假死,彻底从此行当中脱身。 她娘赵娘子,也有另一个称号,叫做梅三,三根梅花针,能让人死得悄无声息。 金盆洗手后嫁给了一个书呆子,好像被辜负了,于是怒杀前夫,逃亡时无意间撞见了一位穿着嫁衣的姑娘寻死,顺手救下人的同时替了那姑娘出嫁。 也算是有了一层身份保护。 她娘的性子是要尽善尽美的,因此嫁过来后一直按照那姑娘的性子做事,从未出过纰漏。 沈乔倒觉得有时候她娘也挺乐在其中的。 至于沈乔,当然也不是他们的骨肉。 两人都是血海中淌过来的杀手,平时戒备心强到同一张床都是面对面睡,睡着了也留出半分警惕心的性子,哪里可能有孩子。 但夫妻两人没有孩子会遭人议论,届时村里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于是两人去捡了个孩子,那个孩子被起名为乔。不是她。 她没有名字,从小被人以虫养命,培养做处理后宅阴司的一把刀。 后来某一日,她忽然察觉到了自己的虫子有些不受控制。她就寻到了这家人家里,找到了与她有血脉之亲的姐姐,沈乔。 那时她已经重病。 两人长相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于是在她唯一剩下的亲缘的恳求下,她代替了她。 她成为了沈乔。 目前两人并未对她起疑,沈乔却因蛊虫之便,按着他们在江湖上活跃的时间,发现了赵三娘子和沈丘的身份 “我还以为你很喜欢吃柿子。” 身后传来轻微的动静,沈乔眨了眨眼,重新恢复到了一脸天真的神色。 第10章 沈乔眨了眨眼,重新恢复到天真的神色。 “只是觉得好看。” “表兄觉得好看吗?” “丑死了。” 沈乔哦了一声,挪了挪屁股,不想和他聊天了。 门外响起了一阵牛车转动的声音,沈乔闻声起身,向着门口跑去,恰好沈丘搀扶着赵娘子,两人极为亲近地走过来。 沈乔迎上去问:“娘亲,怎么样?大夫怎么说?” “本来就没什么大事,你还咋咋呼呼喊你爹回来。”赵娘子笑着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沈乔的额头。 沈丘笑道:“你娘身子虚,开了些补身体的方子。对了,这次去镇上见到了冯先生,他说要在村里办个私塾,回头给你置办些笔墨,等开了春就送你去。” 第18章 沈乔对私塾没有任何好印象。 当初主母令她念书识字,给她找过先生。 先生让她必须记牢他说的每一个字,偏偏那些东西十分难记,只要她错一个,就那针在她指头上扎出一个血洞。 沈乔对于私塾的记忆便大部分都是被扎手指和乱哄哄在脑袋里叫的天书。 可沈丘道:“读书识字是必要的,你想以后成为一个大字不识的姑娘吗?” 沈乔抽着鼻子,她不想念书。 赵三娘子蹲下来,见沈乔眼中雾气蒙蒙,摸着她头:“不妨事,大不了娘学了教你。” 在娘俩说话时,沈丘注意到了在屋门口的谢源,忍不住唤他过来。 谢源抿了抿唇,艰难地走了两步。 沈丘立刻发现谢源走路姿势不太对劲,快步走去,一看便是一惊,右腿之上粗糙地用布包扎着,许多地方渗出鲜血。 “你们这一个下午是去了哪里?弄出这一身伤来了。”赵娘子又急又忧:“快坐下让你沈叔叔看看。” 谢源依言坐了,沈丘皱着眉蹲下身检查他的腿。 沈乔目光躲闪,原先想向赵娘子哭说迷路的事情被她吞下了肚子。 谢源坐在院子的竹凳上,伤腿被赵娘子小心地解开包扎的布条,血开始从几个被狼咬出来的大洞中涌了出来,他闷声哼了一下,脸色又白了一个度。 沈丘面容严肃:“这是怎么回事?遇到什么东西了?” 见瞒不过去,谢源低声解释:“是我让乔乔带我出去了一趟,近些日子在学了些医书上的东西,就想要去试试。没想到在山上遇到了狼。” “什么?狼?!” “你们去瑶山上了?” 沈乔刚才还心虚地低着头,一听这话,立马摆手:“没有没有,我们是去了后山上。爹,你不知道,原来当初我迷路的地方那棵大树原来是柿子树,满树的柿子,回头……” “你们两个人上山去摘柿子?!” 沈乔声音一哑,怯怯地挪动视线看向谢源,他微微偏过头,满身写着四个字:爱莫能助。 赵娘子气得心口疼,差点背过气去,沈丘听得眉心一皱。 沈乔低着头,愧疚道:“爹,娘……我也没想到……”后山会有狼。 赵娘子心里后怕得手都在微微发抖,怒极地道:“手伸出来。” 沈乔的身子颤了颤,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她娘,只察觉到了她浑身的强烈怒意。 沈乔抿着唇,伸出了小小的手掌。 面前扇过了一道风,沈乔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回过神来的时候就看见悬停在半空中的竹条,赵娘子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娘……”沈乔轻唤了一声。 明明没打在自己身上,可心中滋味更加复杂难辨。 仿佛唤回了赵三娘子的神,她颤抖着嘴唇,手一松,竹条就掉在了地上。 沈丘深深看了一眼沈乔,皱着眉,快速且利落地给谢源包扎上:“不行,太严重了,我去把牛车喊回来,咱们再去一趟医馆。好在现在是夜里……” 沈丘眸子深沉,现在的县城里还张贴着谢源的告示。 将伤患移上车,沈丘去赶车。赵娘子这次哪里还能放沈乔一人在家?一定要一起把她带着,一家人赶回县城。 兵荒马乱,沈乔也不忘拿上了只柿子,缩在了车后啃。 沈乔心底埋怨,只是流点血而已,至于这般着急吗?家中哪个人没有流过血? 她成天都要放血喂养一群虫子,从不认为身体某处受点伤会怎么样。 她又侧过头,只见到少年阖目靠在车壁上,似乎是睡着了。 沈乔半蹲在他旁边,戳了一下,发现没有动静,咬了一口脆生生的柿子,心道她好生生的日子都叫这表哥搅和了,还让娘要打她,他没来之前娘从来都不会打她。 又见他病得似乎严重的样子,只能自己生闷气。 牛车速度慢,等到了医馆,谢源已经昏迷了过去,沈丘在他鼻间试了试,还有呼吸,两人才松了口气。 看医馆的大爷见白日看过诊的赵娘子带着个昏迷过去的小子回来,忙匆匆跑进医馆里头喊坐馆的吴大夫。 沈乔跟着老大夫就一直在旁边看着,眼睛眨也不眨,就连看着烧红的刀子剜肉的时候也是一脸好奇。 吴大夫已经七老八十,动作稳稳当当,慢慢悠悠,想要拿个什么东西时,沈乔就在身边递过去。吴大夫顺手接了,心底还赞一声这孩子胆子大,懂事。 沈乔乖顺地低着头,承了他的夸赞。 趁着老大夫不注意,她偷偷将自己的虫子放在了旁边,看着它顺着皮肤钻进去,开始大饱口福。 沈乔则默默地算着,今天小十在这里吃了,晚上就不需要再给它喂了。 他们家才刚刚有些余钱,平时她都是找些□□喂养着,给她的虫儿们吃。 可虫子们又都是贪心的,渐渐的,沈乔就有些供应不够,便想出了轮流让它们“吃饭”的主意。 这边沈乔还在得意自己的主意,正要给谢源上止血药的吴老大夫拿着药使劲眨了眨眼。 怎么回事?现在又突然不流血了? 他困惑地看着自己手上的止血药,难道说现在他年纪大了,记错了不成? 身边没有旁人,他转头看了一眼沈乔,小姑娘长相漂亮,神情却显得稚嫩,怎么看都于她无关。 第19章 吴大夫只好当自己年纪大了,忘记了已经止过了血。 又花了半个时辰处理好了伤腿,吴大夫对沈丘道:“这孩子就先留在我这里吧,还要再看看晚上发不发热,这才是难熬的。要不是天寒,说不定这条腿都要废了。” 沈丘嗯了一声,道:“吴大夫您多费心,花钱的地方您就跟我们说。” 沈乔见众人忙着她不感兴趣的事情,便将目光落在床上。少年皮肤苍白,深黑的长发像是墨一样堆在枕边,躺在床上时也是蹙着眉,神情似乎难受极了。 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视线,少年忽然睁开了一双眸子,黑玉一样的眼睛对上了她的视线。 沈乔突然觉得这张脸笑起来一定是尤为好看的。 她勾了勾手指,让自己的宝贝虫子回来。 才刚刚将自己的宝贝小十收回袖子中,沈乔被沈丘拽了出去。 “爹?” 沈乔小声地唤他。 这间屋子是用来问诊的,虽久不用,但被药味熏出了木头的气息。 沈乔左右打量,看见隔着木栅栏吴老大夫正忙着指点小徒弟开药。 对面沈丘穿着一身便利行动的灰棉布衣,嘴角紧紧地抿着。 沈丘感受到了几丝风雨欲来的架势。 沈乔紧张地握着自己的指尖,低着头努力地回忆刚才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引起她爹怀疑的事情。 她放蛊虫的时候,难道爹在旁边吗? 沈丘将目光放在了自己的小女儿身上。 这个女儿是他和三娘一起捡来的。 在娶了三娘之后某天携三娘一起外出,在回来的路上,捡到了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孩,他和三娘商议后,便在外多住了一年,再带回了孩子,声称是在外有了孩子。 有时候沈丘望着自己的妻女,会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的前半生一直在尸山血海中过,这样宁静的日子,真是前半生做梦也不敢想的。 只是他们的女儿乔乔,好像与常人有些不同。 第11章 沈丘想起方才看到的沈乔的眼神。 这种眼神沈丘曾见过无数次,在灭门时找到的幼小的孩子,他们的眼神就是这样,是属于未曾长成的幼小猛兽的眼神。 若是旁人定会觉得毛骨悚然,沈丘却发自内心为这件事感到高兴。 在他眼里,虽然乖巧懂事,不沾风雨的孩子很好,他更担心如果有一天曾经的仇家找上门,他不得不离开时,她们无法自保。 沈乔歪了歪头,一派天真之色:“爹,你找我到底是要干什么?” “吴先生是名医,三年前来的金溪县,行医数十载,你觉得他怎么样?” 沈乔一脸茫然,不懂为什么话题会跳到吴大夫身上,她这才第一天认识,才见了这一会。 沈丘不是会问些废话的人,这么问自己到底是什么意思? 保险起见,沈乔谨慎地回答:“吴爷爷挺好的。” “爹,怎么了?” 沈丘笑道:“没什么,在想今天晚上给我乔乔做什么好吃的。” 今天是走不了了,沈家要在镇上的驿站里住一晚上。 夜晚,沈丘看着漆黑的床顶睁开了眼睛。 “我要送乔乔去学医。” 他没有指名道姓,但多年对气息的感知,他能确定身边的人没有睡着。 赵娘子几乎是在他睁眼的同时睁开了眼睛,她蹙着眉,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者是沈丘说了什么梦话。 沈丘面色平静:“只要乔乔喜欢,那就送她去学,今天我在医馆里看着,乔乔眼睛都不眨,一直跟在吴老大夫身子后头。” 靠着玩针闯江湖的梅三娘眼神厉害,怎么可能没有注意到,只是她是赵三娘子,不应支持女儿离经叛道的行为。 而作为梅三娘子,她自来就是干的杀人的活计,更希望自己的女儿能成为一个普通的女孩,不愿意她遭到世人非议。 赵娘子道:“学医辛苦,况且哪里有医馆收女大夫的?” “乔乔这丫头聪明,许多事情不需要咱嘱咐就能自己办好,就算我们叮嘱了不让做她也还是会做。” “等着吧,要是我们不送她去学医,她定然是去会学的。” 赵娘子听着沈丘窸窸窣窣地翻了个身,似乎是睡了,自己却睁着眼睛望着床顶,琢磨着沈丘所说的话。 吴大夫行医多年,医术精湛,是个好心人,乔乔跟着他学医,她其实是放心的,乔乔要是喜欢,她提前有个准备也是好的。 心里拿定了主意,赵三娘子才闭上眼浅浅歇息。 眼睛一闭,睁开眼就到了第二日,医馆中的年轻小哥大清早地就开了门,医馆内擦洗完毕端着一盆水要泼在街上,不成想刚一开门就撞见了一人。 他骇了一跳,险险没让脏水泼到来客身上,再定睛一看,来者魁梧身材,正气的方脸,原来是沈丘。 门口停着一辆牛车,车篷边上坐着个姑娘,正低着头看着地上的蚂蚁,时不时朝着这边张望一两下。 “沈大爷怎么这么早?” 沈丘认出来面前的少年是吴老大夫的小儿子,吴青,便笑道:“我是来接人的,趁着早上不忙,将孩子带回去。” 更重要的原因是谢源身份特殊,不能让旁人见到。 昨晚就算了,白天的时候医馆人多眼杂,到底不能再这里住着。 第20章 “那您在这歇歇脚,我去喊我爹。”吴大夫现在正在药房,看着药炉子呢。 “不用劳烦!我自己去带孩子走就行。” 沈乔看着两个大人互相寒暄得没完没了,便从门旁侧而过,自己跑进去找谢源。 她现在十分想要找到谢源,找他算账。 昨天用谢源的血喂了小十,没想到回去后小十就翻着肚皮像是死了一样。 谢源的血一定有问题。 也怪她,没有先检查了血食之后再喂食。想起在家中的几罐虫子,沈乔担心它们也出现了不测。 正往那边走着,正好遇见了吴大夫,他从厨房里出来,端着碗黑漆漆的药汤,对着她招手喊:“乔家的丫头,快过来一下,老头子我抽筋了,你去找你表兄的时候顺便把药给他吧。” 沈乔忙先接过药碗:“吴爷爷要不要我喊人过来。” 吴大夫摆了摆手,慢慢扶着椅子坐下:“不碍事,就是年纪大了,容易抽筋,我缓缓就成。快去送药吧,免得凉了更苦,我看那孩子不喜欢这苦味的。” 沈乔便带着药走了,这一打岔就险些忘记了自己本来的念头,看着床上睡着的谢源才猛然想起来自己是来取他的血的。 她望着在床上人事不知的少年,先将药碗放在了一边,蹲在床边小心端详着他,思考从哪里下刀不会被发现。 她只需要一点点的血就好,自己这匕首下手太显眼了,下次应该用她娘的针试试。 沈乔抿了抿唇,再确定了一眼谢源没醒后,将他的袖子翻开,只是有了昨天的那番经历后,不免有些忐忑,下刀时犹犹豫豫,生怕取多了又让家里人大惊小怪。 而就差最后一步就能取到谢源的血时,谢源睁开了眼睛。 沈乔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脖子凉飕飕的,察觉到不对,又抬头看了一眼谢源,就发现他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她吓了一跳,一不小心打翻了床边的药碗。 谢源冷白的皮肤被刚熬的药烫得通红,他不发一声,冷淡的眼神盯着沈乔。 她急中生智地惊叫一声,忙拿了帕子给他擦胳膊,同时迅速把匕首收回了袖子里。 “表兄,没事吧?烫着你了吗?” “你袖子里的是什么?”谢源侧头看着她。 沈乔背脊一僵,觉得周围的气压都降低了几分,她的心脏砰砰乱跳。 “是我娘买给我玩的小匕首。表兄,你别误会,刚才你的衣服上有个线头,我看不过眼。” 说着,她将谢源的袖子翻出来,果然找到了那个线头。 谢源双眼盯了那根细小的白线片刻,淡淡地嗯了一声:“原来如此。想不到乔妹妹这么细心照料我。” 沈乔小心打量,看不出来谢源心里想的什么,不觉有些挫败。 “不是给我熬了药吗?再去给我盛一碗药来吧。”他淡淡道。 沈乔心底懊恼自己错失机会,低头捡起碗跑出去。 看着沈乔的身影离开,谢源脸上的表情彻底冷下来,他抬起自己的手,看着袖口上的痕迹,这件里衣的线是黑线。 门外,沈乔左右望了望,见没有人后才从身体里唤出蛊虫。 在谢源房中的时候,她忽然感觉到小十苏醒的动静。 因此一出门就忙不迭将它拿了出来,却惊讶地发现小十原先白色身体在醒来之后变得更加透明了。 沈乔眨了眨眼,小十……长大了? 吴老先生将几人送到门口,还有几分忧心:“沈丘,这孩子昨夜才发了热,若要是带回去,千万别忘了按时换药。” 沈丘恭谨道:“吴大夫,您说的都记下了,不会忘的。” 在原地犹豫了一下,沈丘问:“吴老大夫,我看医馆里这么多人都有条不紊,您这教得好啊。” 沈乔眨着眼,从车篷里探出头来。 吴大夫摆了摆手:“这些孩子也就是打打杂罢了,不堪大用。” 沈丘微微挑了挑眉,从吴大夫话里琢磨出点别的意思来。 医馆里的坐堂大夫一个人忙不过来时会招学徒,学徒和正经师徒不同,正经徒弟不单单是打杂,而是传授看家本事,免得传承断绝。 现在看来,吴大夫还没有找到自己心仪的徒弟。 他沉吟了一会儿道:“我听说东城有一家人染了恶疾,见不得一点日光,苦寻了一良方,渐渐有了效果,不知道吴大夫感不感兴趣?” 吴大夫睁大了眼睛:“果真?” “若是吴大夫感兴趣,我跟那户人家说说,吴大夫可以上门去问诊。只是那户人家白日里不便于见客,若要去还得是晚上。您要是夜里不敢走夜路,我便送您过去。” “这街上有兵士把守,夜不闭户,能有什么危险?” 吴大夫很是高兴。对于一个大夫来说,能找到一个疑难杂症的药方,比得了百两银子都要高兴。 沈丘便笑笑:“您说的是。” 同一条街上,已换了一身新行头的王焚正坐在一家面摊子上,等面的这一会,忽然瞧见远处的影子有几分眼熟。 刚想要招手和沈丘打个招呼,却见一少年从医馆中被搀扶着走出。 少年穿着灰色棉衣,肤色白倒也罢了,只是那言行举止,远远看去不似寻常之人。 王焚当了好几年的乞丐,各式各样的人见了不少,要说最特别的除了沈丘,就要数这少年了。 第21章 王焚心里嘀咕,这沈大哥五大三粗,怎么还能生出个这么秀气的儿子? 心里稍微起了些疑心,王焚见人已经进了马车,便知晓今天是无法和他打上个招呼了,便剔着牙向着城门口走。 牛二爷将他安排了个城门卫的肥差,今日就是上任的日子。 总归沈大哥会出城,到时候问问他也便是了。 第12章 沈丘驱着牛车,仿若无意般在街市上逛了一会,眼神却频繁落在狭窄小巷,回到驿站后,沈丘又给了沈乔几个钱,让她去买些吃的。 赵娘子闻言也从荷包里给掏出钱,拍到她手里对她道:“东城的夜市好玩,许你今天可以晚些回来。” 沈乔看着自己手里足够普通人家半个月花用的钱,神色古怪。 “爹,娘,你们今天是路上捡钱了吗?” 赵娘子忍俊不禁地戳了戳她额头,只道:“让你去玩你还不乐意了?” 沈乔闻言眨了一下眼睛,电光火石间似想通了什么,便顺着她的意思将钱塞进自己的口袋。 她懂了,爹娘觉得她碍事了,所以想要把她支开。 沈乔离开后,两个人尴尬对坐,赵娘子吃了几口茶,开始不作声地瞧着沈丘。 成婚以来她也没好好地多看看他,现在一瞧,沈丘剑眉星目,眉骨疏朗阔气,才惊觉沈丘竟然相貌不俗。 沈丘被不少女人盯过,有的图他钱,有的图他命,可还是第一次有人什么意思都没有地单单盯着他脸看。 沈丘灌了口茶,茶杯空了,想提起茶壶倒,不料粗手粗脚一下提翻了茶壶。 好在他伸手快,滚烫的茶水浇在手上,沈丘没感觉到疼,脸红到了脖子,猛地站起身,僵硬着身子道:“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赵娘子眼底露出丝笑意,怕沈丘介意自己笑话他,撇开脸,将身子扭在另一边,靠着茶杯遮挡住笑意。 她眉眼弯弯,轻轻嗯了一声,权做回答。 沈丘这才如释重负地离开,走了两步,开门时顿了一下,侧头道:“今天牛二约我去翠风楼吃酒,要晚些回来。” - 沈乔站在空落落的街道上,心想她娘一定八百年没有逛街了,这条街上店面都没有,哪里有夜市? 毕竟她娘不是一个真的村中妇人。沈乔只好装作没有发现这点,散漫地按着她叮嘱的朝着东边闲逛。 恰巧想起吴大夫的医馆在东城,沈乔在门口张望了一会,见里面还正忙着,刚想进去,又记起自己没生病,没理由进去。想起这个,她鼓了鼓腮帮子,垂头丧气地坐在了门口石阶。 刚坐下,就正好撞见吴大夫,他一身干净的长衫,似乎要出门的样子。 吴大夫看见沈乔,笑眯眯道:“乔乔怎么在这里?” 沈乔心里一喜,是开刀放血的爷爷! 小姑娘站起来笑弯弯地喊了吴爷爷,眨了眨眼道:“我娘说吴爷爷是好大夫,还是天底下唯一会刨骨疗毒的大夫,我好奇,想来看看。” 要是能让她顺便喂喂虫子就好了。 吴大夫心里被夸得熨帖,笑眯眯地道:“今天不行,今天爷爷要去旁人家。” 沈乔扬起甜滋滋的小脸:“怎么不行,今天我爹娘不在,我跟吴爷爷走!” 说着还要帮吴大夫提着药箱子,被吴大夫笑呵呵地推拒了,见沈乔如此乖巧懂事,心中喜爱,一想觉得就算带着她去看看没什么,只略作犹豫后便同意了这件事。 金溪县人口不多,住宅多是二层小楼,白墙黑瓦,上面住人下边就开一间小铺子,支上个茶水摊子,天快黑时就收摊。 沈乔随着吴老大夫一路沿着街走,路上见到的大半人都笑着朝他打声招呼,问及沈乔时,吴老大夫就笑称是小孙女。 走到偏僻时,沈乔忍不住问:“吴爷爷,我看这些人好像对您很敬重。” 吴老大夫摸了摸胡须,笑呵呵道:“只要是人,就免不了生老病死四个字,爷爷是大夫,对各家都有几分交情是常事。” 沈乔眨了眨眼,低头想着杀手也占生老病死四个字之一。但杀手杀人的时候别人会惧怕,大夫救人的时候别人会求着,所以吴大夫比她厉害。 “我懂了。”沈乔点了点头。 走了没一会就到了一处院子,沈丘说第三株枣树底下就是病患家。 吴老大夫上前敲门,过了片刻,一个面色干瘦的男子来应门。 见到吴大夫后他先是露出喜色,接着扫了一眼身旁的沈乔,眼底闪过些诧异,沈乔装作没看见,亦步亦趋地跟着吴大夫。 进入卧房之后,沈乔的第一个感觉就是闷。 现在时值寒冬,天冷,但屋子里被黑布封得严严实海废h男男文言情文都在裙寺二耳儿雾九依似柒实,又有数十道布帘子挂着,半点光不见,半点风不透。 接着就是嗅到了一股腐臭味。气味掩藏在香粉底下,依旧十分明显。 吴大夫轻轻皱了一下眉,似乎也发现了这味道。 “桂郎,可是吴大夫来了?” 层层帷幔之后,听见了一道焦急的女声。 借着烛光,沈乔看到一个女子急切地从凳子上起来,却重重跌在地上 男人惊得忙丢下两人过去扶那女子,隔着几层帘子,沈乔看不清他神情,态度却十分耐心温柔。 第22章 “月娘,你眼睛不好,莫要着急,吴大夫确实来了。” “来看我的病的吗?” “当然。吴大夫是好人。” 吴老大夫应声道:“这位娘子可方便让老叟看看症状?” 那女子松了口气,急忙道:“请过来吧。” 吴大夫挑开帘子进去了,沈乔抬腿跟上,面前横过来一条男人的胳膊。 他睨着沈乔,神色不耐地挥了挥手:“小姑娘家,到别处玩去,别什么地方都乱进。” 沈乔自知帮不了什么忙,摸了摸鼻子,找了个凳子坐下等吴大夫。 过了一会,吴大夫从帘子中出来。 男子急问道:“怎么样?” 吴大夫神情平静。男人没从他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吴大夫看了看周围,喊了声沈乔。 沈乔忙抱着药箱跑过来。 几人先从房里出去,吴大夫把门关上后问:“之前用的药方还在吗?” 男人忙点头,从袖口中取出早已备好的药方。 吴大夫看了一会,渐渐皱起眉。 那男人小心地道:“大夫,这药能行吗?” 这药其实是从一个游方道士那里花钱买来的,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两人便试了,一开始用的时候确实有些效果,只是后来越用效果越弱。 “不好说。之前剩下的药渣还有吗?” “我这就去拿。” 男人急急地跑走。 沈乔提着药箱,看着他离开忽然觉得奇怪。 “吴爷爷,看着屋里的样子,这位娘子已经病了很久了吧,为什么一开始不去医馆?” “这病犯忌讳,若要是被旁人听去,怕这女子性命不保。”吴大夫很有经验。 不能见日光,可不就是妖邪鬼怪吗? 他们不敢声张,也不敢请大夫,只能求神拜佛,听了游方道士的话,用些偏方。 很快男人便寻了东西来,一个砂锅,还有一只巴掌大的紫红色石头。 沈乔抬起眼,对这方石头忽然有了兴致。 吴大夫先检查了一番砂锅中的药材,见都是安神的,便摇了摇头,又指向男子托盘上的那块石头,问:“这是干什么的?” 男人道:“这是当时那游方道士给的,说是一定要在煮药时把这个压在砂锅里。怎么?是这块石头有问题吗?” 吴大夫将石头对着烛灯瞧了瞧,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对劲,便轻轻地放在了一边。 “可能只是用来压药材的。” 他拿起药方,眉毛紧皱,想要找出能治疗不能见日光的奇怪病症药材的蛛丝马迹。 沈乔见没人注意,伸手拿走了石头。 她觉得这石头有些眼熟。 吴大夫还在摇着头奇怪:“这药方甚是奇怪,只是一些安神的药材,平时喝了只是补一补亏空的身子,对治疗你娘子这病症是一点用都没有的。” 听闻此话,男人眼神暗淡。 难道他的月娘真就无药可救了吗? 吴大夫将一张药方颠来倒去的看,也没见出什么特别的药材。 病人身上虽有多处红肿溃烂,可大部分已经结痂,有些地方已经大好了。说明是正在被治好的情况,可这些药明明不对症啊。 难道是别的东西? “你家娘子这段时间还吃过用过什么东西吗?” 男子仔细思索后,还是摇头。 这种情况实在是诡异,吴大夫也拿不定主意。正想着拿着药方回去研究研究,却看到沈乔拿着方才那块紫红色的石头,似乎要往地上砸的样子。 吴大夫眉头一跳,急忙要拦,那男子先劈手夺过,气急败坏地指着沈乔骂:“你这个姑娘不好好待着,在我家作乱!这东西是你能碰的吗?” 男人早就忍了她很久了,一个小姑娘,就算是疼惜孙女,吴大夫也不该将人带着到处乱跑。 又想起月娘的病,悲怒之下甚至扬起了手。 沈乔没有来得及张口解释,就被人颐指气使骂了一通,脾气正上来,见他扬手,更加生气,准备用小十给他点教训。 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她抬起头,见到的是吴大夫的背影。 身材消瘦的老人将她护在身后,脸色不虞地盯着男人,声音冷冷道:“孙桂!你请了我来就是要打骂孙女的?” “看来老叟来这里是来错了,乔乔,人家既然不欢迎我们,我们干脆就走。” 他一把提过沈乔手里的药箱,错身从孙桂面前过去,走得丝毫不留情面。 男子如浇了一盆冷水,忽地清醒自己干了什么事。顿时面色惊慌,急急拦在要走的吴大夫面前告歉:“吴大夫!我并非是这个意思!” 第13章 当着吴大夫面训斥他带来的人,和打了吴大夫的脸无异。 “吴老,我方才就是一时太着急了,您大人有大量,也看在我娘子的份上。我娘子她不该受此病折磨啊!” “这些年我为了治好娘子,到处求医求仙,才得了这个药方,有了点效果,还没来得及高兴几天,娘子病又重成这样。” 他红了眼眶,最后只能哀声恳求:“您帮帮我们吧,我们夫妻现在没人指望,只能指望您了。我做错了事,跟您孙女道歉就是!您千万不能见死不救啊!” 吴老大夫面色仍旧冷淡,像是铁了心地要不管这件事,为沈乔做主到底。 第23章 但沈乔摇了摇头:“吴爷爷,我没事,只是骂了几下而已,这和他娘子无关。” “而且,要想治你娘子不难,我有办法治。” 他闻言蹙起眉头,脸色变了变,不知道该怎么说地看了看吴大夫:“这孩子是不是太……”口出狂言。 沈乔没心思理会别人怎么想,指着男人手中的石头道:“你要是信我,就把那块石头打碎,将里面的虫子喂给你娘子吃。” 很简单。那紫红的石头里有一种蛊虫,那方子上的药并不是给病人吃的,而是给石头里的蛊虫吃的。 蛊虫吃了这些药,便吐出一种东西,混在药汤里治了他娘子的病,后来渐渐长大,便不在吐出东西,这种时候将它吃掉就行了。 男人皱眉:“吴大夫,您看,这次不怪我吧,这丫头实在是张口胡来。什么虫啊草啊,这就是块石头,里面怎么可能有虫子。” 沈乔认真道:“因为这是苗疆医术,你这个石头就是苗疆存蛊虫的石头。” 男人看向吴大夫,却见到他怔愣地看着沈乔,还当吴大夫也和自己一样不相信,实则吴大夫是被沈乔的话惊得难以言语。 这丫头居然懂这些苗疆医蛊? 苗疆医蛊,吴大夫曾偶然间见过一次,那时他尚且年轻,独自游历在各处行医增长见识,却不慎被七步蛇所咬伤,正在满腔无望,以为自己要命丧他乡时,遇见了个穿着紫衣,满头银饰的姑娘。 她只用一只小虫就轻轻松松救了他的命。 那银饰的姑娘说这是苗疆的医蛊。 他眼馋这手艺,在寨子里住了两年,也未曾学得这手医术,最后不得不离开。 可这孩子怎么会识得苗疆之术? 吴大夫心底暗暗惊奇。 沈乔道:“你砸开来看看不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了?若我说的是假话,石头砸成两半了不也还能用?” 她悄悄撇了撇嘴,觉得眼前的人真磨叽。 要不是看在吴大夫的面子上,她还不愿意说呢。 男子看向吴大夫:“她说的都是真的吗?” 吴大夫沉吟片刻:“并非不可一试。” 男人又看向沈乔,双眼眼圈已经通红。 她扭过头,一句话都不再说了。 石头砸开后如她所说,取出了一只长成的蛊虫,通体暗紫,吴大夫要帮着照看效果。沈乔不愿搭理方才质疑自己的那个叔叔,自己独自在院子内坐着。 她不担心自己的判断失误,这只蛊虫足以治他娘子的病,只要按照她说的将虫子服下,三日内必定能好。 教她认识这些蛊虫的主母曾说过,比起杀人,她对医蛊更有天赋,只可惜在这样的宅院中,若是只会用医蛊,是活不下去的。所以在练蛊时,她只偶尔有一些时间学一些医蛊的知识。 她的很多很多时间都是在杀人和警惕自己被杀。 因为她不想死。 听着屋里渐渐静下去的声音,沈乔默默地抱紧自己的胳膊,盯着地面上爬行的蚂蚁,看着它们努力地颤动细细的触角寻找着食物。 她比蚂蚁更加高大,她能看到,在这几米开外都没有任何能被蚂蚁食用的东西。 她不觉得自己和这些蚂蚁有什么不同。 人命脆弱如草芥,她总怕自己有一天会死,所以即使现在安全了,她还养着虫子。 蛊虫能让她安心,却会让别人害怕,所以她从未告诉过别人自己会蛊。 直到今天,沈乔才恍惚发现,原来她也能救人吗? * 屋檐下滑落一堆碎雪,沈乔若有所觉地抬头,听到一阵风声呼啸而过,一道模糊的黑影从屋檐间消失。 那是,娘亲? 沈乔迷茫地看向影子飞去的地方。 对方全副武装,身形极快,沈乔不是靠着外貌认出的,而是蛊虫。在她眼中,是体内携带着蛊虫的娘亲从她面前闪过。 “乔丫头,在外面可冻坏了?” 吴大夫掀开挡风的门帘,提着药箱和一袋东西从屋里出来,一出门就见到一个黑黢黢的脑袋顶。 沈乔听见屋里响起了欣喜说话的声音,窗户大开,屋里骤然灯火通明。 她站起来,脸上满是乖巧:“吴爷爷,治好了?” 吴大夫满脸喜色:“大好了,我施了针,要不了两天就能好,还要多亏你识得蛊虫。” 他给沈乔塞了一袋枣子,神秘地笑道:“吃吧吃吧,这是主人家送的。” 沈乔抱着枣,估计着这是觉得对她有所亏欠,不好意思出来,便送些东西以做补偿。 沈乔拿出一只枣,递给吴大夫一颗。 吴大夫一怔,他哪里会在意这一颗两颗的枣,但孩子念着自己,终究是一番心意,不由嘴角含笑,欣慰地接过枣。 沈乔就吴大夫一颗,自己一颗地边吃边走。吴大夫几次想说迎着冷风吃东西会腹痛,但在看见沈乔甜滋滋的小脸后,话几次都咽了下去。 吴大夫年纪大了,迎着冷风吃了十来颗,腹中便觉得一痛。 沈乔又递过来了一只枣,这次吴大夫面色发苦地推拒了,弯腰将药箱放在地上,一只手捂着肚子。 “乔乔啊,爷爷去方便一下,你在这里等等爷爷,可别乱跑。” 沈乔点了点头,眉眼弯弯乖乖巧巧地道:“爷爷你去吧,我就在这里等爷爷。” 第24章 吴大夫四下看了一番,找到了处茅房,走前还道:“先别吃枣了,当心肚子痛。” 吴大夫走后,沈乔才发现她现在正站在一处矮巷子口。 北风灌进巷子,吹得桑树叶子哗啦啦的响,光线暗淡,地面积雪处反射出些微的月光。 沈乔看着空落落的巷子,冷得跺了跺脚,站到吹不到风的墙下眼巴巴望着吴大夫离去的方向。 两旁人家院落没有任何声音,她独自抱着枣站在原地,心里扑通扑通,耳边隐约吹来一丝冷风。 她忙一回头,却见背后什么也没有。 她觉得好笑,没想到自己还能吓到自己。 沈乔手伸向纸袋,刚摸出一颗枣,就见地面上的影子摇动,渐渐拔高出一个人型。 啪! 沈乔的枣子掉了一地。 她紧张地攥着拳头转过身,忽然怔住了。 咦,爹? 沈丘穿着一身黑漆漆的衣裳,脸上蒙着曾黑布,站在原地陷入了沉默。 一开始,他是打算绑一下吴老大夫,让沈乔适时出现,没成想没见到吴老大夫不说,先被他家乔乔撞见了。 现在怎么办?要不装作路过先走?未免太失了他面子!还是在乔乔面前失面子! 沈丘正纠结着,忽然间巷子口传来了东西落地的声音。 两人回头看去,来人一身黑衣,窈窕轻盈,是个女子。 沈乔惊讶,她娘怎么来了? 沈丘瞳孔一缩,是梅三娘子! 梅三娘子其人,长相艳丽无双,穿着一身红衣,腰封上绣着三朵梅花,而最出名的当属她的武器,三根银针。 并非梅三娘子只有三根银针,只是梅三娘子最多只需要三根针,就能解决自己要杀的目标。 百步之外,夺人性命。 除了梅三娘子外,没有人能使得这一手出神入化的梅花针。 梅三娘子跳下来时第一眼就先见到了远处的沈乔,心里一惊,又想到她现在的装束,赶忙背过身检查了一番自己的脸是否遮掩严实。 确定不会被认出后,梅三娘子才转过身。 顿时心里一紧。她认出来了对面的男人。 他是杀手界赫赫有名的石一刀!心狠手辣,十分歹毒! 可是他不是死了吗?怎么又出现在这里?金溪县只是一个小县城,地方偏远,难道是接到了任务,有人要他杀自己? 梅三娘心中越想越不安,紧紧攥着手心,飞速地瞥了一眼沈乔,却不敢多看,怕被对方发现她对沈乔的在意,以此作为要挟。 小姑娘的脸上满是茫然,看样子像是吓傻了一样,不禁心中酸楚。 她的乔乔,也不知她现在是何等的惶惶不安,想回驿站找爹娘。 梅三娘子心中懊恼极了,早知道就不让乔乔出来了,是自己让乔乔这个孩子遇到了这样的事情。万一沈乔有了一个三长两短,她才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但是—— 梅三娘心中一狠,不管如何,就算是拼上她这条命,她也要护好乔乔,不能让歹人伤了她! 沈丘在蒙面黑纱之下,面色几变。 他感受到了梅三娘子释放的杀气! 昏暗的小巷子中,江湖两大杀手狭路相逢,剑拔弩张! 在沈丘原本的计划中,沈乔只需要在最后的时候出场。可没想到今天不仅跟丢了人,还让突然出现的梅三娘子打乱的阵脚。 沈丘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多年不拿刀,导致自己的刀也有些顿了。 沈丘的眼光从梅三娘的身上轻轻扫过,心里头一次这么纠结,自己是否该继续。 他不怕梅三娘子,就怕这梅三娘子对着一个孩子发难。 风声似乎都静了下来,沈丘见她眼中警惕未消散,暂时还没有动作,趁此机会,他大声喝道:“那边的丫头,是非之地,莫要乱闯,速速离去!”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梅三娘子,心想在江湖传言中,梅三娘子最喜偷袭,品行低劣,他必须要护着乔乔,安全从她面前离开。 双方的气场紧张,一动不动,双眼紧紧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第14章 沈丘怕暴露自己的身份,只能暗自期待自家闺女能跑得快一点。 而下一秒,沈丘气得握起了拳。 遇到这样情况,沈乔没有离开,而是蹲下身,开始一颗颗地捡枣。 这丫头在干什么?!都这种时候了还顾得上那两个枣? 沈乔顶着两人灼灼质疑的目光将地上掉的枣捡干净,本以为她这就要走了,直到发现其中有一颗枣滚到了她爹的脚下。 沈乔抬起眼,看了一眼面前高大的男人。 一时之间,耳边的风声似乎都停了。 赵娘子眼看着自己的女儿朝着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危险角色走过去,刚刚松下的一口气瞬间吊到了嗓子眼,只能紧绷起浑身的肌肉,勉力维持住自己身体的颤抖。 她怕石一刀真如传闻中那样,会连个孩子都不放过。更怕自己来不及反应,在石一刀出招前杀了他。 在这极度的恐惧中,只看见小姑娘毫无异色地走至两人面前,在赵三娘子紧张得整颗心砰砰乱跳,犹如水入油锅般的状态中,轻轻地走到沈丘的刀身边,蹲下身,淡定地捡起来,擦了擦,放回袋子里。 在她捡起枣的那一瞬间,赵娘子紧张到极致,以至于大脑一片空白,从那漫长的一瞬间回过神来,纸袋轻响,落枣为安。 第25章 沈乔的脑袋还好好地在脖子上,身体完好,没有出现窟窿。 两个人的心都踏实落地。太好了,没出事。 天色已暗,此时巷子里蓦地灌进一片冷风,沈乔起身时看了一眼天,乌云笼罩得看不清星星,北风越刮越大,雪沫开始往下落。 女孩睁大眼睛,看了看两位,张口道:“两位叔婶,我看这天马上要下雪了,你们早些打完了早点回去吧。”她声音细弱柔和,停在耳朵里就是妥妥的贴心小棉袄。 沈丘与赵三娘子心里齐齐一软,他们这闺女,就是贴心!几乎下意识地想要哎地应一声,顾及对方在场,便默默地咽了回去。 沈乔抱着枣小跑地走了,她还想吃晚饭呢。 沈乔离开后,原本剑拔弩张的氛围忽然就失去了紧张点。 几年的相处,乖巧懂事的沈乔已经成为了昔日心肠冷硬的杀手的软肋,现在唯一在意的软肋已经安全,两人便不是很在意站在对面的敌人。 他们行走江湖多年,干的又是杀人的活计,就算对手是石一刀\梅三娘,也不是不能确保自己全身而退。 梅三娘与石一刀互相对视,只一眼更加确认了双方眼中其实并没有杀意。 就在这时,窄巷中忽然传出了缓慢拖沓的脚步声,两人瞬间拔出武器,警惕地看向声音发出的地方。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从黑暗隐蔽的地方走出。 吴老大夫颤颤巍巍地从茅房中出来了。他用帕子擦着手,没看见沈乔,先是有些疑惑,接着看见两个黑衣的蒙面人,刀上的冷光反射到了他脸上,吴大夫背脊一寒,下意识地朝那边一望。 一高一矮,黑衣蒙面在暗处盯着他,他看不清容貌,这两双眼睛却透出森冷的寒光。 吴大夫缓缓张大嘴,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一男一女,一吸气,喉咙中的高嚎还没来得及发出,梅三娘子欺身上前,几道银光闪过,吴大夫身体便脱力地昏倒在地。 沈丘面色一凝:“梅三!” “你居然对一个大夫下手!” 梅三娘子提着他腰带,轻轻松松将吴大夫提了起来,闻言回头,声音冷如腊月寒冰:“石一刀,当日你放火假死,如今还有人在高价寻觅你尸体,我无心插手此事,只要你不要来干扰我,我便全当没有见过你,我们各自相安无事。” 沈丘上前阻拦的动作一顿,手慢慢放了下来,沉默寡言地立在原地。 久违地感觉到有些棘手。 他现在有家,有妻女,他不能不能抛下她们不顾。 有了软肋就等于有了弱点,这对于一个刀口舔血的杀手来说,这个念头出现的时候就已经让他败北了。 “言尽于此,就此告别。” 见他已无心斗志,赵娘子提气跃上墙头屋瓦,如一只轻燕般闪没在夜中。 至于路上突然掉下个人,结果一看是吴大夫的沈乔则脸色木然,医馆的门恰好打开,吴青惊呼一声:“爹!” 医馆里忙碌地给吴老大夫查伤,发现除了擦破了点皮外,没有任何事情。 吴老大夫醒来后声称见到了两个歹人,沈乔在旁边,扶着老人,道:“吴爷爷一定是记错啦,乔乔一直跟着您的,可能是吴爷爷把枣树当成了歹人了。” 吴老大夫躺在床上,想起来时还吓得不轻,听沈乔这么说,原本侧着脑袋喘气的,现在在床上躺平,眉目都舒展开了。 “老叟就说,在金溪县行医,那是做良善事!怎么可能会有歹人找上门呐。” 冬天的蛊虫会冬眠,但在医馆中,蛊虫就会活跃起来,不断给她传达出“吃吃吃”的思维。 这些只知道吃的虫子让沈乔很苦恼,只能趁着众人不注意,溜回驿站。 此时已经是夜晚,沈乔迎着小雪从驿站的后门进去,马厩里拴着三只马,一头驴被她走动的声音惊醒,在铺满了干草的地上踩踏,很快又镇定下来。 沈乔抱歉地给它们喂了一些草料,在抚摸时将蛊虫放到了马匹上。 她的虫子朝她叫了一路,她实在受不了了。 正算着时间将虫子们取出,忽而听见一阵嘎吱响动,一抬头,就见窗户边上立着的谢源,少年神情冷漠,清冷冷的眸子定定地望着她。 “你去了哪里?怎么一下午都没有见到你。” “我送吴爷爷回医馆。” 沈乔心里惊讶,谢源住的客房能够看到后院?记得这家驿站客房安排在了采光更好的北面,谢源的客房该在走廊北面。 他是在等自己?方才被他看到了吗? 沈乔不太安心,毕竟她昨天取血才被抓包过一次。 “你好像跟吴大夫很熟悉。” 沈乔揣摩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一时没有回答。 “下雪了,上来吧。”少年淡淡道了句,拢了拢身上披着的丹青色外衫,将窗棱放下。 沈乔将蛊虫收回手,上楼进了房。 开门就看见了她娘笑盈盈地坐在她屋里,问她玩得怎么样。沈乔扑到了赵娘子身上,抬起脸时满脸的泪痕。 “娘亲,要是乔乔遇到了歹人怎么办?” 赵三娘子一惊,忙拉过来问怎么回事。 沈乔抽噎着,满眼含泪,看了看赵三娘子,默默地摇了摇头,一副生生把后怕压在肚子里的样子。 赵三娘子哪里能不知道呢。 第26章 石一刀是多心狠手辣的人,她乔乔一定是吓坏了,难为她当时有胆识,能镇定无恙地从那种人面前走出来。 最后赵三娘子温温柔柔地用热帕子给她擦脸,声音也轻轻地说:“不要怕,有什么坏人,爹娘都会给你清理干净。” 沈乔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心道旁人说清理干净可能是安慰,赵娘子说的清理可真是清理。 赵娘子却以为是水太冷了,抿唇笑着将帕子重新过了遍热水。 最后她仿佛不经意间问起:“吴大夫怎么样了?我下午上街看到你们一起走的。” “呃,发生了点事情。”沈乔看着赵娘子的脸色道:“吴老大夫撞到了树上,昏过去了,把枣树当成了歹人。我将吴大夫带回去了。” 赵三娘子想要露出关心的表情,可嘴角的笑容根本无法掩饰住:“哎呀,那真是倒了大霉。” 沈乔心里暗自腹诽,可不是嘛,倒了大梅。 和赵三娘说了会话,沈乔已经困了,因为赵三娘子不放心,今天是专门要守着沈乔睡的。 和软软暖暖的娘亲一起歇息,沈乔睡了一个好觉。 * “恢复得很好,等回去后好好养着,记得不要碰水。” 吴大夫将谢源的腿一层层缠上,将拐杖递给他,笑眯眯道:“这段日子行走不方便,就先用这个吧。” 听说沈家要回村里了,吴老大夫专程来了驿站,给谢源看了伤。 谢源看着递在手边的拐杖,微微点了下头,试着用它撑着身体走了一下,神情上看不出来什么,走路却平稳了很多。 谢源向着吴大夫道谢。 自己的伤是他救了的,吴大夫尽心尽力,是个好大夫,言行举止间可以看出来品行可靠。 “吴大夫……”谢源张了张口,喊住了收拾着药箱的吴大夫。 老人抬起头,笑眯眯问:“谢小郎君还有什么事吗?” 谢源轻轻握了握掌心,心中思绪繁杂。 自从上次见到沈乔试图偷偷划伤他时,他就发现了沈乔有秘密。 昨天晚上他在众人睡下后去了马厩,在马身上发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口子。 那只马背上被取了血。 谢源在深宫多年,阴暗腌臜的事情了解的不少,他听闻前朝废后最擅长的就是苗疆蛊术,曾用一只蛊虫多年控制着当时的皇帝,直到皇帝临死前才脱离了掌控。 新帝登基后,最忌讳的就是阴毒的苗疆之术,就连细小的飞虫也无法容忍,因而不论春夏秋冬,皇宫中日日都需要抛洒太医院所制的驱虫药,使用驱虫熏香。 现任太子体虚多病,他时时探望,以此为契机从太医院那些太医口中了解到了这些辛秘。 谢源无法确定自己的身上是否被放了蛊虫,是否也像先皇一样被控制了心神。 如果是真的…… 他抿了抿唇。 那他对沈乔一定不会手下留情。 第15章 吴大夫行医几十载,并非是无知县医,相反,他有医术也有见识。 眼前的少年只不过一身青衫素衣,举止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贵气。被他注视着,吴大夫心里有股莫名熟悉的忐忑。 谢源只问了一句:“吴大夫是否与御医有渊源?” 吴大夫掩饰捋胡子的动作顿住了,目光复杂地看着他:“老叟在外行医多年,没人叫破过老叟的身份,你是怎么发现的?” 谢源看向了吴大夫的药箱,尚且敞开的药箱第一排隔层放着一排长短不一的数十枚银针,每一根都细若牛毫,堪称鬼斧神工。 少年缓缓道:“太医院有一位御医,习惯的施针方式为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四指持针,而其余太医施针时要么右手持针,以拇、食、中指夹针,要么拇、食指二指持针。他世代行医,自称是家族传统,而吴大夫行医多年,应当不会不知道如何正确持针。” 吴大夫叹了口气道:“沈家丫头聪慧,我没想到,就连她表兄也如此观察入微。“ “这位公子想要问什么?” “虫。” 沈乔预料到了吴大夫可能会将自己会蛊的事情告诉她爹娘,于是故意展示出了自己医蛊的天赋。 但是沈乔也没有预料到自己养蛊的事情会被谢源敏锐发觉。 “不知吴大夫是否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名为蛊虫的东西?能掌控心智,悄无声息地杀人于无形。” 吴大夫顺胡子的手顿住了。 谢源紧紧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只要他露出片刻的犹豫就会被他揪住,再顺着弱点往下摧枯拉朽。 不料吴大夫只是笑了笑:“原来你知道此事。” 他如此直白的反应倒叫谢源有些怔愣。 “什么?” “当初送你来时老叟便察觉了,你的伤已经伤及骨头,十分严重,单单靠着老夫可能没有办法保住这条腿,只能尽力而为。” “但令老叟没想到的是,在处理伤处时,简直顺利得仿佛祖师爷保佑,连止血粉都没用上伤处就自动止了血,仔细想来那时候乔丫头也在旁边,帮着老夫做了些什么。” “今天一看,老叟就更能确定了。能将你的骨头愈合到这种程度,恐怕只有医蛊才能做到。这孩子,好心救人却不说,估计是怕听见是蛊虫让你多想吧。” 第27章 “吴大夫不觉得蛊虫是邪物?”每日要靠着血食饲养,这种东西能好到哪里去?谢源见惯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多次遇陷后回想起来都会汗毛直立。 此次发现了沈乔会养蛊虫,并试图用他的血养蛊虫,谢源就是抱着最大的警惕心来对她的。 “只有至纯至善之人才能驱使医蛊,这你尽可以放心。”吴大夫摸了摸胡子,对着谢源笑眯眯地道:“就连老叟都不能亲近得了医蛊,想必这乔丫头是个连谎话都不会说的好孩子吧。” * “我绝对没有!你相信我啊娘!” 沈乔惊慌地冲出门,躲开飞来的鸡毛掸子。试图向着赵娘子解释,那几盘子点心是被野猫吃了,并不是进了她的肚子。 赵娘子又气又无奈。 今天驿站的伙计来结账,算钱的时候多出了八十文!一文钱能买一个馒头,八十文都能吃一个月的馒头了! 她还当时店大欺客,仔细一问才知道,原来沈乔在这两日点了不少糕饼果脯,一天三碟地往她房间送。 而沈乔这几天饭量还没减少,依旧是有什么吃的,都会塞进嘴里,一点不挑食,以至于到今天找娘子才发现不对。 她居然吃了这么多。 沈乔心里颇为委屈,养虫子太费血了,她当然得吃点好的补一补。 吴大夫给谢源检查完腿提着药箱出来,就见到赵娘子气得拿着鸡毛掸子追着闺女,他上前一步,笑呵呵地将沈乔护在身后。 “赵娘子,毕竟是孩子,长身体多吃点好啊,像我这么大年纪,倒是想吃也吃不动了。“ 赵娘子也不是真生气,只是在外人面前做做样子。故意追着沈乔往吴大夫这里跑,趁此机会就收了鸡毛掸子,假装仍有余怒地喘着气。 “赵姨,乔乔是为了我,见我病了,才给我送了些果脯。” 少年住着拐杖从房中出来,轻轻地朝着赵三娘道。 沈乔诧异地看向了谢源,少年脸上的表情依旧,看不出来有了什么变化。她顿时佩服,说谎不眨眼原来是这样的。 赵三娘原本还有些怀疑,只是谢源一脸正色,看上去就像是在说实话,二来赵三娘也不相信沈乔一个人能吃那么多东西。 吴大夫适时说:“原来是两个孩子夜里偷吃零嘴。也不是什么大事,下次记得不许了啊。” 替赵三娘子小小训斥了一句,吴大夫便催促着快走,沈丘怕是在门口已经等急了。 沈丘已经套好了牛车,停在了门口。 他今日提前去查验好了,今日城门的四个门中,东门守城的是个老瞎子,年纪大,眼睛也不好,从东门过查验时便可放放水出城。 一家四口都已上了牛车,来时只带了四个人来,回去的时候车上装了几斤鲜肉,几匹鲜亮的布,还有一些干果。 沈乔一爬上车,就像是掉进米缸的老鼠,探着手往竹筐里翻腾。有数的饼不好动,可核桃又不是能有数的,趁着她娘还没上车,她快速地将核桃藏在了袖子里。 末了还要抬头望望她娘看没看着,结果一抬头就看到谢源正盯着她看,沈乔蹲在车壁边,像是只猫儿一样朝他讨好地笑了笑。 谢源朝她伸出手。 沈乔微微睁圆了眼,眼神看了看旁边的竹筐。 明明旁边就有,干什么来抢她的? 沈乔抓出几个核桃,恶狠狠拍在他手心。谢源却翻手扔了回去。 好啊!原来不是想吃,而是不让她吃!实在可恶! 她本来不愿理会,谢源却要站起来,预备朝牛车外的赵娘子方向过去。 沈乔脸色一黑,赶忙伸手拽住谢源,扯过他的手掌,心痛地塞过去一只核桃。 谢源垂着眼睫,一句话不说,将核桃放在了另一个手心,然后伸着另一只冷白修长的手,默默盯着沈乔。 又一只核桃被悄悄地放到了他手里。 神情冷淡的少年依旧在看着她。 沈乔只能双手合十,表情可怜。 [真没有啦,表兄。] 谢源从她脸上明明白白看出了这句话。 少年在晃动的牛车里与她默默对视。 少女眼角微垂,轻轻蹙着眉心,仰着白皙带着微红的小脸一脸祈求地看着他。 看着这张脸,谢源有些走神地想起了有一次读书时飞进来的一只麻雀。 那只麻雀顶着圆滚滚的身子,像是球一样滚落在他桌面,弄脏了他刚刚写完的纸张,明明胆子大到不怕人,却又狡猾地不去触碰人还没有食用过的糕点,只啄点碎渣来博可怜。 谢源忍不住轻轻勾了勾唇,坐回了车里。 眼前的表妹和那只麻雀似乎在某些地方有着极高的相似度。 沈乔并不知道谢源已经将她和一只麻雀作比,还在难过自己痛失两个核桃,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右边胳膊被碰了碰,抬眼一瞥,只见谢源的手心朝上,正放在自己眼前,而上面多出现了四个完整去壳的核桃仁。 沈乔瞪直了眼睛,惊讶居然有人能这么完整地剥开核桃,这还是人吗?随即反应过来关注点不应该在核桃上。 她看了看核桃仁,又看了看谢源,他的手里还有四个半面的核桃空壳。 谢源,是想要给她剥核桃的? 居然有这等美事! 沈乔惊喜地掏了掏袖子,一边袖子摸出来两个,总共四只核桃捧在手心上,双眼亮晶晶地送到谢源面前。 第28章 谢源又在她的脸上读出了她想说的话。 [表兄,有劳了!] 谢源停顿了片刻,默默地将四个核桃拿过来,任劳任怨地开始给她剥核桃。 赵三娘子将东西都收拾尽了,检查无误后最后上的车,望着车下给他们送别的吴老大夫,轻声唤道:“吴大夫,医馆刚好顺路,让乔他爹送您回医馆吧。” “怎么用你们劳烦,不过走几步路就到了。那么嗨得这两个孩子,早些回去吃饭。” 吴大夫本是打算自己走回去的,奈何赵三娘子忧心她腿脚不便,不如坐车来得快,又加上沈丘劝说,便也上了车。 牛车咯吱咯吱地晃悠,能听到外面吆喝的叫卖声,沈乔进城来的时候还是晚上,没想到白天的时候有这么多好吃的。 沈乔见到谢源一时半会剥不上她吃的,便钻出牛车,到前头挤在吴老大夫和沈丘身边坐下。 “吴爷爷,镇上不宵禁吗?成天都有这么多好吃的啊?” 吴老大夫一扬眉:“那可不。这里又不是京城,咱县里的知县丈人家是这的大商贾,知县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都能开铺子。” “乔乔他爹,我看你成天往返村里和城里,要不要再城里买处宅子?” 沈丘赶着车在路上走,笑着摇头拒绝:“哪有那闲钱?家里孩子也在乡下野惯了,进不了城。” “那乔乔之后读私塾是怎么打算的?”吴大夫皱起眉。 一听到私塾,沈乔就忍不住支起耳朵。 沈丘想了想,道:“冯献先生要在村里办个私塾,我准备送到那里去。” 吴大夫怒斥:“你就把她一个人丢到私塾里去?!” “太不负责任!” “怎么做爹娘的!” 吴大夫高声厉呵。 沈丘一时沉默。吴大夫咳嗽了两声:“反正你们都只打算将她送到私塾,不如送到我这里来,好歹老夫也是正经考中的。” “乔丫头稳重又机灵,还有学医的天赋。让乔乔来我的医馆。我定然将乔乔如亲孙儿一般对待。” 沈乔眨了眨眼,立刻抓住了吴大夫的袖子。 跟着吴老大夫肯定能轻易地接触到受伤出血的病患,虽然吴老大夫本意应该是不想她浪费医蛊的天赋,但这可是逃离私塾的机会啊! 沈丘暗暗瞥了一眼,发现自己的女儿竟然已经乖巧地坐在了吴老大夫身边,看起来比和他这个爹还要亲近。 目的这就能达成,他心里却莫名不太痛快。在这中不痛快的情绪驱使下,沈丘一勒缰绳,硬邦邦道:“医馆到了。” 吴大夫下了车,这边刚落脚,还想和沈丘再说道说道,沈丘就扬起了鞭子,根本没给他开口的机会,牛车就在面前走了。 吴大夫在身后追着喊:“诶诶!沈丘!你还没说同不同意呢!” 第16章 沈乔想要成为吴大夫的徒弟,成为徒弟后就能不用去私塾,也不用担心她的虫子们饿着。 但是现在她不是很高兴。 沈乔瞥了一眼坐在旁边的男人。 男人眼睛望着前方,正专注驾着车。这条路直通城门,来往的行人会避让,车马却无法灵活避开。 沈乔打量着他,见他穿着一件单薄的灰色棉衣,他的袖口向上卷起到小臂中间,胳膊露在外面,好像完全感觉不到寒意。身高八尺,行动间大开大合,他坐在牛车边上,显得车都低矮了几分。 沈乔觉得,像她爹这样的男子世间少有。一直以来她都是觉得她爹很厉害,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只是今天,沈乔看到了他霸道,蛮不讲理的另一面。 她越想越生气,爹怎么能自作主张给她拒绝呢! 明明看他们的态度应该是支持的才对,可事到临头了却变卦。 沈乔觉得憋闷,但比沈乔更憋闷的还有一个。 “乔乔,你先进去,娘和你爹说一会话。”沈乔见到她娘温温柔柔地走了出来,瞥了一眼沈丘,那一眼饱含杀意,让沈丘下意识地后脑勺起了一层冷汗。 沈乔委屈得像是落难的小狗,给了赵三娘子一个十足可怜的眼神后,把战场留给赵三娘子。 车内的谢源还在剥核桃。 他将帕子垫在身旁的箱子上,剥好的核桃仁个个完整,小山一样堆在一起。 见他再次从竹筐中取出了新核桃,沈乔连忙拉住他,轻轻嘘了一声,抱着用帕子包好的核桃仁蹲在牛车旁边。 没想到刚一和好,谢源原先的规矩劲就上来了。 “听墙角不是君子所为,谁教你这么做的?况且这还是长辈,太没规矩了!”少年抿紧唇,有点严肃地批评。 沈乔瞅了一眼凶巴巴的谢源,心道她自己也不是君子啊,又觉得即使不是君子,谢源也还是会换成“大家闺秀”之类只会出现在她话本上的词。 沈乔扫了他一眼,觉得他像是自己最讨厌的私塾的夫子。私塾的是老夫子,他就是小夫子! 谢源还在冷淡盯着她,沈乔顿时扫兴地坐了回去,不听就不听,她不听也知道她爹娘能说什么,她吃东西总成了吧。 “孩子她爹,你之前和我说什么的来着?” 正低着头愤愤地吃着核桃仁,赵三娘子声音便从马车外飘了进来。 沈乔瞅着谢源,眼神促狭地压低声问:“君子的表兄,这时候是不是得捂上耳朵呀?” 第29章 谢源左右看看,牛车狭小,几乎避无可避。向来冷淡的脸上浮现出几丝尴尬,他抿了抿唇,小声解释道:“情非得已。” 沈乔扬起脸,小人得意地哼了一声。 谢源望着她,那双眼睛亮晶晶的,嘴角弯弯,皓齿明眸,明艳动人。 他若无其事地低下头,躲避这抹过于灿烂的颜色。 正在此时,有东西在他面前轻轻一晃,谢源下意识地接住,是他的手帕。 打开,里面是一些剥干净的核桃仁。 谢源不明所以地望了望沈乔,她晃了晃手中的东西,笑着冲他做出了一人一半的口型。 谢源听着马车外传来的声音,看着手上的核桃仁,不由哂笑。 到底是成为了墙外小人。 就在车内两人正在说话时,车外的两人却没有那么和谐。 “是说乔乔想要做什么,我们就让她做的吧?”赵三娘子眼睛瞥着沈丘,有些控制不住日常的柔弱语调,但相比于她眼神里的杀气,这点小纰漏根本没人在意。 沈乔一脸认真地点头。 这件事她爹做的太不地道了。 外面一时没有吱声。 “乔乔伤心,我也伤心,你就是这样做爹的?要是不疼惜我们娘俩,我就带着乔乔回娘家去!”赵娘子声音里忽然溢出哭腔,沈乔猜测她娘是知道自己现在崩人设了。 对面的声音沉稳,沈乔却能听出她爹其实有些急了。 “三娘,你听我说。我思来想去,乔乔的学业更重要,要是咱家姑娘连学堂都没上过岂不是让村里的孩子耻笑?” 这次是换赵三娘子犹豫了。 沈乔心里一紧。 娘啊,你争点气,千万别被她爹带偏了。 好在赵三娘子反应快:“若要使读书识字,吴老大夫不也能教?况且乔乔又不是考秀才,非要送进私塾去干什么?” 沈乔顾不得谢源了,忙跑到车帘子旁蹲着偷听,心里紧张地盼望着她娘能多说一些,这可是事关她人生幸福的大事,一定要扭转她爹的想法! 没想到她娘还没来得及发言,沈丘继续说道:“原先是我想错了,今天在茶馆和冯先生聊了一会,咱让乔乔念书不是去识字的,要是识字村口的叔伯哪个不能教?让乔乔学的就是个礼字,你看谢源,那孩子就识礼数。” 一听这个,沈乔就一口气梗在心头,扭过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谢源。 谢源稳稳坐在牛车车板凳上,神情淡然地一颗一颗吃核桃仁。 沈乔气愤地想着:好啊,原来罪魁祸首就在她身边。 赵娘子无言了一段时间,原先的气焰摧折了一次,心里的想法被动摇了。 “可是咱乔乔多乖啊……” 却不料他蓦地道:“三娘不是赵先生的女儿吗?幼时难道不曾读过私塾?” 直中要害。 沈乔绝望了,她知道她娘已经完了,彻底败北。 赵娘子没办法回应,她不是赵三娘子。 原本的赵三娘子当然读过书,小时候的梅三娘却根本没有读书的机会。小时候的梅三娘别说读书,一整年都不一定能摸得到一回纸和笔,她接触的最多的就是血,冰凉的兵戈,和温热的尸首。 无法活下去,又怎么会有时间去读书呢? 赵三娘子眼神渐渐暗淡,她没有正常女孩的成长经验,不知道在这个年纪的女孩应该做些什么。也许让她来教导乔乔才是真的误了乔乔。 她轻轻点头,用低缓的,属于诗书传家自小性子柔顺的赵三娘子的声音道:“你说的是。” 在赵娘子和沈丘的话题结束后,沈乔就抱着胳膊蹲在牛车角落,焦虑地啃着手指。 冬天被冻伤的皮肤好像在瘙痒,她想起了那怎么写也写不尽的大字,冻裂了的五指拿不住笔端,只能将笔绑在手心,研磨的墨水一遍遍结成冰,她要一遍遍地将冰砸开。 夜晚呼号着大雪,她被罚站在室外一整夜,直到第二天午时才见到大小姐的婢女嬉笑着,给站在私塾门口的她从头到脚浇下一碗热汤。 谢源将核桃仁递到眼前,沈乔就伸手挥开:“不吃,吃不下去!” 核桃仁被打落,掉在牛车的木板上,谢源看了一眼脚边的核桃仁,慢条斯理地弹掉衣摆上沾的碎屑。 此时牛车停下,赵三娘子掀开帘子,却见到沈乔蹲在马车里,脸埋在胳膊间。 一看便知道刚才的话让沈乔听见了,没有如她所愿便生了别扭。 谢源平静道:“赵姨先回去吧,我来劝劝乔妹妹。” 赵三娘子有几分犹豫,沈丘看了一眼谢源,在少年的眼神中看出了确定,便揽着赵三娘子走了。 牛车外渐渐安静,沈乔的爹娘似乎是走远了,有意给他们留出空间。 “我三岁起开始念书,寻常的书看一遍就能倒背如流,夫子问三答十,称我考科举亦能一路通天。” 沈乔不懂他为什么开始向着自己倾诉前尘旧事,她现在很烦躁,想要离开和逃跑。 谢源轻轻地摸着沈乔的头顶,说:“我会保护你。” 沈乔:“你又不能替我去私塾。” 谢源蹲下身,少年周身不近人情的冷淡在此刻缓缓消散。 这是他的妹妹。 在他失去母亲,父王舍弃他这个棋子之后,他自己决心要保护了的妹妹。她笨拙,无知,不识礼数,比谁都要善良。 第30章 沈乔垂着头,将脑袋埋在臂弯里一声不吭。 “我太笨了,私塾先生会罚我。” “你是我谢源的妹妹,就算是有夫子惩罚又怎么样?不论何时,我都会护着你。” 沈乔慢慢抬起头,埋头哭了好一会,她的小脸上都皱巴巴的,泪水混合着红印,一点也不好看。 “要是我回答不上来先生的问题呢?” “我会悄悄告诉你答案。“ “要是我闯祸了呢?” “闯祸了也会包庇你。” “要是我要烧了私塾呢?” “烧私塾……我就当给你递火把的。” 沈乔噗嗤一声笑了。 谢源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不会真要烧吧?” “我和私塾不共戴天,总要烧一个发泄一下私仇。” 谢源有点发愁。沈乔视线悄悄往上,看着少年无言纠结的神情,噗嗤又笑了。 谢源知晓自己被取乐了,如果是旁人,谢源少不得放出些寒意,可她是自己的妹妹。 “还不走?” 沈乔蹲在车板子上长蘑菇,闻言挪了一下,小声道:“蹲麻了。哥,你能背我下去吗?” 谢源神色平静:“我现在是病人,需要拄着拐杖。” “那让我缓缓……” 沈乔脑袋往臂弯里缩了缩。 第17章 谢源的伤一养就是两个月,彻底好了的时候,天气已经转暖,到了四月份。 赵三娘子坐在院子里给家里的两个孩子做衣裳。 赵娘子有一身使针的本事,看她引线下针格外赏心悦目,布料一抖,铺展开就是漂亮齐整的针脚,即使是谢源都十分佩服。 有赵娘子的好手艺,在私塾开学前,沈乔就换上了新衣裙,刚出绒小鸭的鹅黄色窄袖对襟衣,下配着青葱的褶裥裙,颜色鲜亮得仿若屋外头新抽芽的柳条。 赵娘子理着闺女衣裳的一角,左瞧右看还有些不大满意。 “这腰身该再收紧些,显得苗条好看。” “已经够好看啦,娘给我袖子上绣了燕子。光这绣工,到县里卖能卖上十两银子呢!” “贫嘴!” 赵娘子眼里满是笑意,嘴角翘着,伸手给她腰间打了个络子结。 沈乔穿着新衣服,心里觉得自己好看,美得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被赵三娘子拉过去坐下按着重新梳了个头。 梳理头发,佩戴簪钗,其余细小的碎发用红绳束起,再站起来一瞧,小丫头转眼间就变成了个大姑娘了。 赵娘子心里默叹一声,女儿生得漂亮,怕是比京城里那些公主贵女还要好看。 桃木的梳子梳开了她发尾的最后一个结,赵娘子张口道:“娘屋里梳妆台上还有一盒新口脂,一盒面霜,去拿了用吧。” 这是她娘第一次允许她使用胭脂水粉,沈乔哎了一声,高高兴兴地跑了。 刚走没一会,谢源就举步迈进屋子,朝着赵娘子道:“赵姨,给冯先生的束脩已经备好放在桌上了,备了一只猪腿,三匹布,还有些干果。” 村里的私塾,乡亲间不方便收取银子,大部分是用一些农家的特产抵做了学费,多少费用全看各家心意,沈家用这些东西作为束脩已经相当丰厚了。 赵娘子点点头道:“昨天早上我见冯先生的车马来了村子里几趟,应该已经回来了。过会儿劳烦你去拜会一下冯先生。你来村子里不久,不熟悉,乔乔识得路,让她带着你走走。我已经年前和冯先生知会过,你们下午提着干果直接去就行,其余的大件我同你沈叔叔会送去。” 谢源答应下来。 在沈家生活了几个月,被使唤着做些事情谢源已经习以为常。有时候赵三娘子忙碌起来,谢源会帮忙做饭。 他主动沾手是为了伺机将配出的毒粉下在食物中,这些日子他做足了准备,不仅让赵三娘子教授了他厨艺,还给沈乔制了能解毒的食物。 本是万事俱备,谁料沈丘隔几日才会归家一趟,赵娘子又会特意烹些沈丘爱吃的,那时他便寻不到机会,即使他在厨房中协助赵三娘子,谢源也没办法在她眼皮子底下将药粉撒进去。 ——不知道为什么,这位山野村妇似乎格外敏感,他稍有轻举妄动,赵三娘子的目光就会扫过来。 山上寻来的大毒之物无法送进饭食里,谢源只能另寻良机。 听赵娘子的话说,沈丘过两天会为了他与沈乔去念私塾的事情回来,或许是个解脱困局的好时机。 正垂目思索着,赵娘子忽地瞧见谢源还穿着那身旧衣,忍不住发问:“乔乔都已经换了春衣,源儿怎么还穿着这一身旧的?是赵姨做的衣裳不合适?” 谢源低垂了眼睫,不动声色地道:“已经试过了,衣服很合适,只是如今穿了怕弄脏了,坏了赵姨一份心意。” 赵娘子以手做尺,比量了一下,瞧着和自己做的应当没什么差别,知道这不是他迁就自己的话才放心。 “衣服就是给人穿的,哪能怕脏就放在柜子里。” “现在的衣裳还能穿些日子,等到了开学的时候再换上就好了。”谢源语气淡然。 赵三娘无奈谢源如此拘谨。 在沈家,谢源似乎一直在以客人的身份自居。一但涉及亲密的事,谢源便刻意冷淡地避让开,就连过年时候的年夜饭,谢源都是早早吃完离席。 第31章 唯有乔乔能和他亲近些,可乔乔现在已经大了……私心里,赵三娘子不愿自己女儿过早接触男子。 她两次嫁人都所嫁非人,尝遍了世间男女情爱的苦,便不想沈乔吃苦。就算不嫁人又如何?她确信自己有能耐护着女儿,只要乔乔高兴,她能护着乔乔一辈子。让乔乔一辈子都只当她梅三娘的女儿。 赵三娘子正出神地想着以后,门口忽地响起一阵跑动的脚步声,这家里性子最活泼的只有一位,只听这声音就知道是谁来了。 谢源放下茶杯,将视线转向门前,沈乔拿着两盒口脂,笑意盈盈地跨过门槛。换去冬装之后的沈乔像是换了一个人,身上少去了几分稚气,反而多出了几分少女的娇憨和娉婷姿态。 “娘!两盒口脂是哪一个?” 她没顾得上屋里的谢源,举出手里的两盒嫣红的盒子,浑然不觉谢源已经有些发怔。 赵娘子:“用了的是我的,还没用的就是你的。” 沈乔没客气地将自己的留下,将她娘的口脂塞到赵娘子的手里。 崭新的口脂连封口都没打开,沈乔用牙齿咔哒咬开盖子,背着身子磨蹭了一会,转过身来时,唇上已多出了几分水润的艳色。 她这时想起了谢源,拉着他问她的口脂颜色好不好看。 谢源看着她那灿若春色的小脸,视线慢慢落在她唇上鲜妍的颜色上,直到沈乔喊了他一声才回神。 “表哥,你在发什么呆?” “你站远一些,让我好好看看赵姨的手艺。” 谢源面色闪过一丝不自然,他轻轻咳嗽了一声,不想承认自己居然被妹妹的容貌摄住。 沈乔蹦到远一点的距离,绷着个小脸,立正挺着胸给他打量,得意得就像是个小公鸡。 谢源站在她旁边,认真打量一番,摇头:“我看是胖了。” 沈乔拉长了脸:“胡说八道。我娘还要给我改细腰身呢。” 谢源露出笑意,从袖中取出一方鼓鼓囊囊的荷包:“今天的小糖糕还想吃吗?” 沈乔抢过荷包,打开,里面是三只捏成兔子的白色小糕点,每一只只有拇指大小,玲珑剔透像是玉雕的。 她迫不及待地塞进口里,接着露出满足的笑意。 赵三娘子在一旁看着他们的互动,不知怎的,从谢源对沈乔的态度里品出些许不同来,如今又见谢源专门做了点心,便佯装很新鲜地从沈乔的荷包里捏出一只:“这小糖糕做得稀奇,我倒是没见过。” 谢源立刻道:“下次我给赵姨也做一些。” 赵三娘摆着手拒绝:“我可不吃这种东西,甜得掉牙。” 沈乔一边吃一边道:“可好吃了,可惜表兄一天只许我吃三个。” 赵三娘子惊讶:“天天如此?你源表兄倒是宠你。” “我看是故意吊着我。” 沈乔不爱他这磨磨蹭蹭的做法,总想一口气吃个过瘾。 谢源透黑的瞳孔透出些温软的笑意:“是怕你吃坏了牙。” “我牙好得很……对了,表兄,有个东西要给你看看。” 沈乔吃完小糖糕,随手将荷包丢在桌上,拉着谢源朝着屋子外头跑去。 赵娘子脸上带着柔顺的笑,看着两个孩子跑出院子,身影消失后,将视线投向桌面上的荷包。 上面是只凫水的小雏鸭,鹅黄的雏羽,乌溜溜的眼中神采与沈乔颇为相似。 她知道谢源还有一只同色的荷包,那是她绣的,明面上是不偏不倚两碗水端平的心思,只是现在赵娘子却改了主意。 厅堂中,温婉柔顺的女人拿过剪刀,咔嚓咔嚓的声音中,锋锐的利器将荷包拆成了碎片。 还是给乔乔换个其他颜色更好些。 她会给乔乔最好的。 沈乔搬开了院子外大柳树下的石头,将一只埋在底下的陶罐子取了出来。 “前些日子表兄给我的血我用在它们身上了,现在又生了几只虫宝宝。” 沈乔献宝一样将虫子放在谢源面前。 自从那次从医馆回家之后,谢源就主动提出愿意给她血,帮她喂养蛊虫。 沈乔惴惴不安地琢磨了好几天,仔细观察他的情绪发现似乎是出于愧疚。 她便欣然同意。 谢源还是第一次见到蛊虫,最大的两只母虫只有黄豆大,幼虫只有米粒大小,散落在罐子底部,如果不是有轻微蠕动,谢源还以为是沈乔抓了一把米装在了罐子里。 这些虫子长相无害,寻常情况根本防不住,难怪先帝也会栽在坑里。 谢源站起身,离陶罐远一些,即使知道这些是能医人的蛊,谢源对蛊虫依旧防备。 “有一只死了。” 谢源忽然道。 沈乔盯着那只虫子瞧了好一会,才确定那只虫子就是死了,她 顿时焉了吧唧地垂下头。 她怀疑自己的医蛊天赋没有主母说的那么高,她第一次养毒蛊的时候一只虫子都没死。 沈乔浑然不知,医蛊的生长条件苛刻,像她这样随随便便埋了隔三差五喂一点血食,本该死得一只不剩。 “喂,你们在看什么呢?” 沈乔扒着罐子,清点虫子的数目,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属于少年的粗哑声音,听着有些熟悉。 沈乔回头,见近处站着个穿着富贵精锻的微胖少年,也不知何时来的,正抱着手臂,神情倨傲地看着她,沈乔惊讶地抱着陶罐站起身:“牛柱哥 第32章 ?” 牛柱是牛二爷的幺子,在家里就受尽宠爱,村子里也是个小霸王。 “你们在玩什么?让我看看。”他径直朝着沈乔走过来。 “没什么东西。” 沈乔掐着罐子口,慌张地想用身体遮掩住。 谢源先一步将牛富拦在了几步外。 少年身姿笔挺,如一杆向上拔起的青竹,牢牢挡在沈乔面前。 牛富皱着眉抬起头,眼睛紧盯着面前比他要高一个头的少年,脸长得不错。 不认识,估计是沈乔的什么穷酸亲戚吧。 “沈乔,这是谁啊?” “我是沈乔的表兄。”谢源的脸上没有多少表情。 沈乔赶紧趁这时机,在谢源背后将陶罐封上。 见她躲在别人身后,瞒着自己神神秘秘的样子,牛富心里升起一股微妙的不爽。 凭什么这个陌生人能知道? 第18章 胖乎乎的少年掀起了眼皮,抱起胳膊冷嘲:“我方才就看到了,不就是养了点蚕?有什么好藏的。” 蚕?沈乔看看罐子,心中茫然。 竹溪县遍植桑树,春分之后桑叶青软,牛家娘子现在天天忙着招工养春蚕,家中见惯了躺在桑叶之上沙沙食叶的小蚕,因此牛柱一眼便将她陶罐里的蛊认成小蚕。 少女不由得轻轻蹙起眉,纠结要不要将错就错就说她的蛊虫是蚕了,但最后惋惜地放弃了这个主意。 她不能保证所有人都不认识蛊虫,最重要的是她爹娘不是一般人,很大可能是能认出来的。风险太大,得不偿失。 牛柱捏着手心站在沈乔对面,眼睛不由自主地瞅着她。 一个冬天过去,往日爬树摸鱼的沈乔就像是忽然从水下漏出的荷花骨朵,眨眼就和村里旁的丫头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他说不上来,明眼看上去只换掉了穿旧了的袄子,穿上了嫩草叶色的女孩家裙子。可那股子天地生养的灵气就好似从她的躯壳中窜了上来,让他望都不敢多望,腿立在原地,像是生了钉子。 “正好我娘在家里备虫,你要不来看看?”他忽然忸怩加裙思二洱珥五九乙四起还有肉文车文补番文哦地开口,自打生人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声音放这么低。见到沈乔表情诧异,忙画蛇添足地补充说:“就是怕你在这里乱养虫子,害得虫子都死了。” 沈乔想了想,只当他是找自己玩,先应下:“那你等我把罐子埋了我们一起去,表哥你去吗?” 沈乔忽然扭头望向谢源,还没等来谢源的回话,小霸王突然拉长了脸,不给面子地打断:“我家的蚕不传给外人,咱不带着他去。” “这是我表兄。” “那也不行,他不能去。” 沈乔没看出他变化的缘故,却看出牛柱有意排挤谢源,昔日伙伴变得这么小气,让她心中不满,当即抱着罐子就走:“那我们不去了,我觉得也没什么好看的。” 谢源神情冷淡地立在原地,沈乔走他就跟着走,对眼前这个人的挑衅置若罔闻。 小孩子的玩闹而已,要不是为了陪着妹妹,他都不会再这里停留一刻。 如今见到沈乔要走,才转头冷淡地道:“我们下午要去拜会冯先生,恐怕没有时间,先走一步。” “先别走啊,好商量的,你要是想的话,我同意他去还不行吗?” 牛柱没有理会谢源,直接快步上前,强拉住沈乔的手腕,少年的力气让沈乔下意识地皱起眉,扭动手腕挣扎起来:“你松开,我说了我不去了。” 他不撒手,神色着急。沈乔的手腕被没轻没重地拧得生疼,可又不可能在谢源面前用蛊,正烦躁间,忽然出现的一只手拽过了箍在她手腕上的胳膊,另一只手劫着他一只粗壮的臂膀,将牛柱整个人狠狠翻在地上。 重重的一声嗵,周围的地面都震了一小下。 微胖的少年仰面砸在地上,整张脸红成一片。扬起的一片黄土呛进口鼻,牛柱眼泪鼻涕直冒。变故来得太快,牛柱只回忆到背部砸在地面那一瞬间大脑都空白,接着浑身肉开始发疼。 谢源站在视野上方,神情冷漠地盯着他。 “喂!我跟乔乔说话,你插手干什么?!” 牛柱神情愤怒,想要撑着地要爬起来,被谢源踩住了肩膀,动弹不得。 “我是她表兄,当然能插手骚扰她的人。”上方的少年加重了脚上的力道,将他压在地上,冷冷道:“乔乔,哥哥教你,遇到纠缠你的人直接出手就行。” 沈乔傻站在原地,看着牛柱整张脸都通红,气狠了的盯着谢源的样子,有点紧张,忍不住伸手拉住谢源:“别打,咱赶紧走吧,不是要去冯先生家吗?” 谢源只是想给他个教训,慌了神的样子,似乎真的担心这个对她动手动脚的人,心里生出些愠怒。 沈乔就这样好安抚吗? 沈乔真怕他继续打人,牛柱他娘可泼辣了,她不想随意招惹,不由分说地拉着谢源先跑路。 牛柱不甘心地望着沈乔离去,想起刚才那个少年说沈乔要去私塾念书,忽然意识到沈乔要是念书的话,自己就见不到她了,忙忍着痛从地上爬起来,向着家里跑去。 他要让他娘把自己送到冯先生那里!他也要去私塾! 不提牛娘子怎么惊讶自己儿子变了性子,最讨厌念书却想要去私塾,沈乔同样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得罪了谢源。 第33章 谢源脸色不佳,没走一段路就让沈乔停下了。 “哪个小子对你有不轨之心,不要和他靠得太进。” 沈乔神情奇怪:“我们一起玩到大的。” “乔乔,你现在是个姑娘,不是小丫头,不应该和别的男子走得这么近,回对你的名声有损。” 她小声道:“你考虑太多了,我们一直玩的。” 谢源捏了捏眉心,不知道该怎么给她普及男女大防。 沈乔只是寻常农家姑娘,向来无拘无束,赵娘子不一定会教给她,沈丘才会将她送进私塾。 可他怎么觉得就算送进了私塾,沈乔还是会懵懵懂懂?再看一眼她这张忽然开始招蜂引蝶的脸,谢源心里微妙地有些烦躁。 他要杀沈丘,在没达成目的前他要护好懵懂无知的妹妹。 * 冯先生的家在竹溪村村南。 南村路窄难走,旁人都不会在此处建房子,可冯献觉得村南临江,毗邻一片竹林,不止清净,还能凸显他的文人气质。 “竹林寒冷,还搭建的竹屋,怪不得冯先生在冬天的时候要去镇上他丈人家住。”沈乔在竹林小径上背着手走着,一边和谢源说话。 谢源低着头避开湿滑的苔藓,无奈怎么好好的文人风雅到她这里就是不识趣了? 林中走了一会,忽听见了一阵溪水声,谢源讶异:“哪里来的溪水?” “我知道,我带你去。” 沈乔神情一振,兴冲冲地钻进竹径西面的深林幽暗处。 谢源来不及叫住她,只能将东西放在路边,跟着过去。 宛若篱笆的细小树枝生长在竹林之间,丛生的灌木长势高大,覆盖荆棘,沈乔直钻进了灌木里面,果见一条溪水涓涓流过竹林。 天光从疏朗的青竹中透过来,直照到流动的溪水底下,小指肚那么大的鱼苗在水草间隐现。 把性子跳脱的沈乔捉回正路,谢源忍不住训斥几句。 可沈乔根本不在意,心中还念着那条溪。 “我爹说过,这里有鱼有虾,下个篓子就能捞上来好些呢!咱回头就去吧!听说是因为这水是从江里汇进来的,水要比旁处要好很多。也不知是什么江?” 谢源回忆起曾经看过的舆图,他记性好,因此回忆起来并不费劲。 “是抚江吧?” “对对,表兄怎么知道?” 谢源将干果换到另一只手,一手抓着长袍踏过几节湿润的石梯,上来之后才整理了衣摆道:“抚江上游是抚州城,那里我去过。” “好玩吗?”沈乔眨了眨眼,好奇地看向他。 谢源停顿了一下。 当初入京时他还是常清侯世子,因遇上暴雨,在抚州城中停留了半月,当时的抚州城主总会寻一些他这个年纪孩子的玩具献给他,但都被他放在了箱子里。 如此一想好像也没有什么值得说给乔乔的东西。 “不说我也知道,我也去过。” 听此,谢源有些讶异地抬起头,金溪县与抚州城相距百里,沈乔一个小姑娘怎么会去那里? 沈乔站在高处,神情莫测地转过头,那双杏眼此时显出几分幽深。 她在那里杀过人,在那里获得了自由。 “抚州是个好地方。那里的杨梅很好吃。” 沈乔转过头,像是没事人一样在石道上蹦蹦跳跳。方才的神情像是谢源一时恍惚产生的错觉。 竹屋在一片葱茏的绿意中渐渐显露出低矮的屋檐。 两人走近在院子外喊了声人,院子里打着哈欠走出来个十来岁,却扎着童子辫的男孩,一出来就趾高气昂地喊:“你们是何人?” 谢源道:“是竹溪村沈家的。” “沈家?我哪认识什么沈家,没有约的话先生不见。” 他哼哼出声,态度傲慢。 沈乔轻轻皱着眉,从谢源的背后探出身:“我们是来交束脩的,冯先生应该知道才对。” 童子目光落在沈乔身上,眼睛一亮,咳嗽了一声,小声道:“哦哦哦,其实我爹他在后院睡觉呢,我这就去把他喊起来。” “你们先进来吧。”童子给他们开了门。 一边带着沈乔往里走,一边喋喋不休地问道:“妹妹多大啊?妹妹喜欢吃什么?妹妹是不是也来念书?” 被挤到后面,沈乔还跟着人越走越远,谢源神色渐渐冷下。 沈乔笑眼弯弯地一一答了,童子激动坏了。 他还当这村里的都是些愚昧的村姑,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位仙女似的妹妹。还要天天来他家上学,他怎么能不激动。 将两人带到了正堂,童子先去后堂喊了他爹起床。 沈乔转着脑袋,打量授课的私塾教室。 屋子是新收拾出来的旧屋,因为竹屋潮湿冷僻,冯先生并不常住,所以整体看上去还挺新的。 屋里摆着十来张新竹做的书案板凳,沈乔觉得这应该是村里专门打家具的何跛子叔做的,开春的时候老见到他往竹林子间跑,借了牛车一趟一趟地往回搬竹子。 原本以为自己会很厌恶私塾,没想到真切到了之后沈乔才发现,她厌恶的不是私塾,而是那些烂透了的人,和烂透了的规矩。 她已经报了仇,往事应该和死人一起烂掉。 这样想着,沈乔心情愉快地伸手摸了摸微微带着亮光的书案,在竹凳上坐下来。 第34章 谢源刚刚将干果放在桌子上,就听见了堂屋后传来的冯先生和那童子的脚步声。 童子还着急地喊着:“哎呀爹!你怎么还要梳胡子?太慢了!” 那不知面目,有几分沉稳的男子嗓音道:“莫急莫急。我这胡子要被你揪断了!” 谢源轻轻咳嗽了一声。 堂屋后头霎时安静。 过了一会,一名美须髯的大叔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鸦青色的魏晋长袍,行走间衣袍若流云般翻飞起伏,衣袍宽大,显得身形单薄,风姿更佳。 谢源心里暗想,真是被沈乔带坏了,他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这衣裳太过繁杂不实用,怕是一天要换好多次才能保持衣摆如此干净。 “这衣裳这么大,肯定不好穿,也不知道先生会不会踩到衣裳。” 身边传来一声小声的吐槽,不知什么时候沈乔站到了他身侧。 谢源微不可查地压了压唇角,没有转头,他两手相叉,恭敬地向着走上主位上的冯先生行了一个学生礼,声音清朗: “学生谢源,携妹沈乔来拜会先生。” 第19章 冯先生曲肘撑在桌面上,轻轻地喝了口茶,宽大的衣袖顺着胳膊滑落,更显得他风姿潇洒。 “我知道了,先前你爹娘与我说了。” “我办这个学堂本意是为寻继承我衣钵之人,所以我得在你们入学前考较一番,不过你们不用担心,就算考不过我也会让你们如期入学的。” 谢源听得出来,同样是入了学,得了先生青眼的和碍于情面过去的必然是不一样的,说不定还会分班教学,到时候他和沈乔分开就麻烦了。 冯先生将茶杯放下,就看见他儿子正悄悄地往着下面的沈姑娘身边凑,眼巴巴地望着人家,自以为小声地道:“沈姑娘,你别害怕,我爹故意吓吓你们的,他被自己的老师训斥,让他来找徒弟,结果现在找不到人,正急着呢。我爹的题目我看过了,到时候我给你打小抄。” 沈乔眨着眼睛,压低声音有点小骄傲地说:“用不着,我有我表兄,现在我厉害着呢。” 偷偷瞥了一眼前头的冯先生,见到冯先生的眼睛差点喷火,险些笑出声来。 谢源低着头,余光看见沈乔四处乱看,还要笑的样子,背后一紧,赶紧轻轻咳了咳,把她的注意力唤了回来。 冯献已经忍无可忍了。 一拍桌子就喊:“悯儿呢?!悯儿!” 见唤不到人,他怒气冲冲地冲到门口喊人,接着便有一个看起来十分老实的秀才衣袍的年轻人急忙忙从隔壁书房跑了出来,因为过于匆忙,甚至在门口绊了一跤,险些跌倒。 沈乔这次没有压得住自己的笑声,噗嗤噗嗤笑得像是开水壶。 谢源只能偷偷在袖子下捏住她的手,提醒她不可过于放肆。 好在冯先生现在也没空主意。 他在冯悯摔跤的时候就扶着门框,一脸没眼看地无可奈何:“我是生了个猪吗?” 冯悯红着脸,急忙忙从地上爬起来,来不及整理衣衫就先给冯先生行礼。 冯献一只手扶着额头,像是头痛极了,另一只手摆了摆:“行了行了,不用行礼了,你已经行了个大礼。” 谢源心中惊讶,想不到这位冯先生开口居然如此毒辣。 沈乔却新奇地睁大了眼。冯先生家竟然如此好玩,自己儿子都要行礼作揖。 “爹唤我什么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方才的丢人,冯悯的声音很小,像蚊子讷讷在叫。 “哦,对,我想起来了。”冯先生拍拍脑门,吩咐道:“你去将我书房里那个用老竹根雕的镇纸下边的几张纸拿两张过来,那是我出的考试题。” “好。”冯悯一点头,匆匆就要走,冯献连忙叫住他:“跑什么?我还没说完呢。” 冯悯急忙刹住脚。 冯献指了指旁边扎着冲天辫的童子道:“把这个色眯眯盯着人家小姑娘看的混球带走。你看住他,在我送客之前别让他跑出来丢人现眼。” 童子立刻炸锅,不满地大声嚷嚷:“你个老匹夫!你才色眯眯呢!我这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哥!哥!你别老这一副受气包的样子,别听爹的!” 可惜受气包依旧是受气包。冯悯闷声不吭地进屋去捉童子,见屋里正亭亭立着个姑娘,姑娘还正巧回头望着他,不由微微红了脸颊,赶紧烫着眼了收回视线,去捉拿童子。 童子还要争执,但十几岁的年纪,身体尚且没有发育完全,使尽了全身力气胡乱扭动也拗不过他哥。最后被带走时还扭着脖子喊:“我叫冯逸仙,妹妹以后记得来找我。” 沈乔乖乖巧巧地立在原地,笑眯眯应好。 谢源不声不响地将乱象看在眼里。 沈乔这幅样子显然是在逗着他们玩,她或许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一个窈窕的姑娘,却对这种调动他人情绪的技能得心应手。 仿若天生的才能。 谢源告诉自己,这样也好,免得他以后被别的男子花言巧语骗走。 可看着俏生生立在旁侧,朝着他弯弯唇角一笑的妹妹,心里终归是有些无奈,预感到或许以后沈家在她的婚事上要出不少波折。 冯悯取来了试卷后,便将卷子发给了兄妹二人。 沈乔和谢源各坐在了一张桌子上,每个人手里都有一张试卷。 第35章 冯献道:“只是答一些题目而已,不会多难。” 沈乔一个字一个字费劲地艰难读,想着是不是自己偷笑惹到了这位先生,明明知道他们都是没读过书的村童,却出了这种看不懂的题目。 沈乔发愁地看了一眼谢源,却见到他神情自若地用笔沾着墨,开始在纸上书写。 沈乔勾起唇,给自己的笔沾了一下墨,在纸上略作停顿后开始书写。 冯先生喝了一口茶,放个茶杯的功夫就发现两个孩子居然都开始答题了。 他这个题目,就算是他的悯儿,都需要思索个一炷香的时间才有答题的思路啊。 难道…… 冯献心中微微一紧,忍不住走下主位,向着下面的孩子走过去。 第一个看的是沈乔,远远望过去,秀色动人的少女如一盏春茶,提笔书写,满身书香气。 走近了一看,沈乔正一脸认真严肃地在纸面上画画。画的是……呃,大乌龟。 哼,愚不可及! 冯献顿时脸色青黑,想要拂袖离去。 可看看旁边同样认真的谢源,还是忍了一下,朝他那边走了一步。却惊讶地发现谢源竟然不是在画画,而是在认真地写着答案。 他微微眯起双眼,开始顺着他的字看了下去,越看眼睛就睁得越大。 他只顾瞪着眼,震惊地盯着卷子,直到谢源停下了笔,冯献才仿若钟罄鸣耳,乍然回神! 看着少年冷淡而平静的神色,他才恍然惊觉,自己这是捡到了一块怎样的稀世宝玉! 冯献激动得一下子夺过了谢源的卷子,浑身都在抖,大叫三声好,兴奋地舞着卷子像是阵风一样冲出了家门。 谢源怔然,心底泛起一丝古怪,觉得冯先生高兴得也太过了些。 看着冯献疯了突然抢走卷子跑了,连鞋掉了一只也不顾,沈乔咬着笔尾,神情困惑地问谢源:“表兄,冯先生是蹿了肚子?” 谢源微微瞥了一眼沈乔,沉声问:“你已经写完了?” 沈乔面色为难,扭过头看着自己卷子上活灵活现的大乌龟,唉声叹气。 这可怎么办?自己根本不是读书的料啊。 正准备丧气地点头时,忽然从旁侧伸出了一只修长如玉的手,取走了卷子。 谢源拿着卷子举到面前看了一会,漫不经心道:“你答的也不错,再加一些东西也便好了。” 说罢,拿过沈乔手中的笔在上面加了一些东西,然后带着她的试卷交给了学堂外的冯悯,只说冯先生已经跑出去了,不知道这一份没看的卷子合不合格。 冯悯看着卷子,先惊讶了一下,然后神色便是一凝,严肃地道:“沈姑娘,你合格了。” 沈乔:? 可是她只是画了一只乌龟啊。 沈乔问谢源是怎么样化腐朽为神奇的。谢源微微一笑道:“古有龟甲卜筮,我以你的龟甲画出二十八星宿。” “冯先生不是说找璞玉吗?那人若对此了解过,便会判你合格。” 沈乔回去的时候只顾着和谢源说话,一点也没注意到一路上村里人见到她,皆惊讶驻足。 顾娘子带着一篮子春韭菜从地里回来,听见别人议论的声音,望见了村子口转弯处消失的沈乔和谢源两人。 自从开了春之后,家里好过了许多,顾娘子从集市上买了几只小鸡崽放在屋里,巴望着这几只鸡长大了给她下鸡蛋。 冬天的羞耻让她迫不及待想要改变,这几只鸡崽子还是她当了她嫁妆里藏下的一只银坠子换的。 顾娘子对这些鸡崽很是爱护,为了防止夜里春天寒气上来了冻死了,她把圈着鸡崽的笼子放在了屋里。 叽叽喳喳的鸡崽子挤在小笼子里即使乱跑不了,屋里头依旧到处都是鸡屎味。 顾老太太嫌弃她身上有味,便将她和那一笼子鸡赶到了柴房里睡。 顾娘子忍下了,晚上躺在柴房冰冷的地上时,即使身上盖着棉被,还是冻得瑟瑟发抖,只能心里念着到时候鸡崽下蛋了,一个也别想吃到。 可她知道,有顾老太太在,她是护不住的。 开春了有了吃的,她消瘦的脸上不增反减,甚至眼珠浑浊,眉宇间带着几分病气。 村里的媳妇们都怜惜她,看着她的眼神都带着可怜的意味,但是顾娘子知道,只要自己一走,这些人就会在她背后说三道四。本质上跟她婆婆没什么差别,不过是烂的比更烂的,若是旁人过的有一点好于自己,那话便如淬了毒的毒箭,一下下地戳人心口。 她本不想要听,熟料却听见她们像是看到了什么妖怪一样大惊小怪地咋呼着,声音便顺着她们之间的距离传了过来。 “你们看沈家,这是发达了?这么好的衣裳,跟人家贵人小姐差不多了吧?” “那白白胖胖的小脸,肯定是在冬天里咱饿着的时候吃了不少的好东西。说不准顿顿有肉呢。” “你羡慕啊?让你家男人去买去,卖了你家那二亩地,给你换一顿肉吃,或者学顾家那口子,去沈家打秋风去!” “哎呦,我哪敢?人家沈丘如今发达了,在县城里做官,谁敢惹?怕也就顾家敢闻见肉香,就跟个狗一样啃上去了。” 顾娘子躲在一株桑树后头,听着这几道声音,冷冷地瞥视了他们一眼。 就算旁人过得再好,你们不也还是一样得跟我一样吃韭菜? 第36章 第20章 亲眼看着旁人的子女过得有多好,顾娘子心里痛心又不甘。 还好她现在还有钧儿,钧儿书念得好,到时候等她的钧儿考上了,他就能是状元她娘。她儿子会带着红花,骑着高头大马衣锦还乡地回来找她,好好让这些看不起她的街坊领居们看看! 仿佛美梦实现在了眼前,这个单薄的女人心里就又点起了火苗,眼睛腾地燃亮了,像是忽然有一股气灌进了她这张摧折破旧的皮里。 她虚软无力的腿有了力气,半声不响地飞速从树底下的长舌妇面前走过。 * 沈丘休沐,返回家中就见自家女儿今日换上了新鲜翠绿的衣裳,整个人如柳条般,清新明快得令人眼前一亮。 接过沈乔递过来的水喝了,再看一眼自家灰暗低矮的屋子,沈丘觉得不能这么下去了。 他这次回来不仅是为了两个孩子念书,还有一个念头:要给家里重新垒个房。 家里的孩子都大了,需要更宽敞的屋子,要趁着春忙之前把这件事办妥。 在晚饭的时候,沈丘净了手,一边坐下一边跟赵三娘子说着自己的打算。 赵娘子早就不想让自己女儿住在这破茅草屋里了,怎么可能不同意? 生怕沈丘反悔地一口应下:“只是盖屋有各样的盖法,你打算怎么盖?” 赵娘子这意思是想要问问盖什么层次的。 她觉得自己女儿应该住在三进三出的院子,前院有花园,后院有马厩,有十来个家仆伺候着,方圆几里,最好再围个小山头…… 赵三娘子眉心微蹙,抬眸望向沈丘。 沈丘视线正和赵娘子对上,看着那水盈盈的黑亮眸子,心里一动,忽然间有些喉咙发紧。 三娘的双眉是长长的青黛色远山眉,若是这眉得以舒展开,想必是一种动人姝色。 沈丘想要抚平她眉间的褶皱,放在桌子下的手掌攥成拳头又松开,也没敢伸手碰一下。 因为……他们不太熟。 沈丘略有些懊恼。 为了掩盖自己没有户籍的身份,沈丘找媒婆的时候特地指明要娶远一点村子姑娘,远一点不清楚自己的底细,更方便他隐藏身份。媒婆被一定大银馋得眼睛挪不开,连声应下,往远村跑了好几趟。 没过两三天,媒婆便喜滋滋地告诉他可以成亲了,对方还是书香门第,隔壁流坊村私塾先生的闺女。 条件太好,沈丘心道这媒婆怕不是为了银子唬了人家。仔细打听后才知道,那赵家的三姑娘父亲重病不行了,便想要在咽气前将女儿嫁出去。 赵三娘子因此便来了他家,算是下嫁给了一个猎户。两人相敬如宾,几天下来都没什么话,捡到乔乔后才熟络起来。 沈乔和赵三娘子都未发觉沈丘的神情,唯有谢源发现了他的端倪,却也只是冷淡地收回了视线,给沈乔夹了一筷子的青菜,盯着她不情不愿地吃完。 沈丘咳了一声道:“自然是盖红砖青瓦的房,外面涂上一层白腻子,干净不招虫子。” 要是盖成了,沈家就是除了牛家第二个住上砖瓦院子的了。 赵三娘子略一点头,不算多失望。沈丘毕竟只是一个城门卫,没有多少俸禄,能盖上院子已经是出息的。 “明天一早我就去青泥县买红砖,那种砖头盖房子敞亮干净,冬暖夏凉。”沈丘絮絮叨叨说着自己的打算:“灰泥就去隔壁那村子,那边的王泥匠我曾有过一段交情,我带些山货去,他应当能给我挑些最好的送来,顺道去看看咱爹,你看咱爹有什么稀罕的东西不?算是咱的心意。” 赵三娘子握着筷子的手一紧。 沈丘要去见过她“爹”?她哪里知道赵三的爹喜欢什么东西?她都没见过。嫁过来之后到现在,她只收到过个口信,说赵老爷子因为嫁了女儿,身子大好。 赵娘子掩饰住自己的为难,应下。 “瓦片还是咱县城里卖的最好,我看中了从南边来的瓦片,到时候我喊着牛二帮忙从县里弄一批来。” 见他说得头头是道,赵三娘子不觉笑道:“得多盖几间屋子,乔乔一间,源儿一间,乔乔总是跑来跑去的不安生,就住在西边,靠近院子门,也好出入,源儿喜静,睡得浅,到时候就住在东边。” 谢源觉得此话颇有些别的意味,抬头向着赵娘子看过去,却只见赵娘子在抿着酒杯吃酒。 沈丘吃了粒花生米,对怎么安排房间没什么异议,他经常不着家,家里的事情安排,还是赵三娘子最清楚:“都听你的,孩子也念学了,到时候再盖一间书房。” 又仔细交代了一些家里的事情,沈丘道:“宜早不宜迟,我明早就出发。还要劳烦孩子她娘给我烙两张饼,我在路上吃。” 赵三娘子都一一应下了。 “若有一个叫王焚的如果要来,就说我不在。” 赵三娘子一怔,能让沈丘特意叮嘱,必是此人有些来头,到时候怕是得小心一些。她嗳了一声,起身绾起头发,又喊着沈乔走。 剩下的两个男人都没动,都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茶碗,装作没听见。 因为赵三娘子是要带着沈乔去洗澡。 洗澡费柴,普通百姓人家洗澡一个月洗一次算是爱干净的,沈家隔天便洗一次是少见。 沈丘备柴备得多,家里就从来没有缺过柴,沈家不吝啬烧热水。 第37章 把铜盆皂角和毛巾等物放在木架子上,沈乔掀开锅盖,里面的热气蒸腾而出,锅里满是开水。赵娘子把厨房的门窗封上,往早就搬进来的浴桶里灌满热水,赵三娘子就招手让闺女进来。 赵三娘子拿着葫芦瓢往沈乔的脑袋上浇水,水哗啦啦地留下来,头发就跟乌缎子似的,顺滑淌下。 沈乔能感受到头发在被赵娘子轻柔地按摩。 虽然不是亲生母亲,可待她完全是当做了亲生女儿一般。 她在没有来竹溪村前就听说过梅三娘子,那时候她还在主母身边奉茶,主母心情好了,就会给她说一些江湖上的事情。 她说梅三娘子就是个使针的恶妇,下手阴毒狠辣,碰见她的男子都死状凄惨,无人不胆寒。主母喜欢她那股狠辣劲,一直想将梅三娘子招揽到麾下,以至于沈乔觉得梅三娘子一定是个极其可怕的角色。 可当那双杀了无数人的手拿着布巾轻轻擦过她头发时,沈乔总是会有一种恍惚感,就好像梅三娘和眼前的赵三娘完全是两个人。 沈乔她扭过头,抬着巴掌大的小脸,有心想找话题和她娘聊聊。 “娘,你之前讲过的无眉女侠的故事,有没有女侠小时候的事?给我讲讲呗?” 以前赵三娘哄闺女睡觉,会把一些曾经遇到过的新奇有趣的事情讲给她听,没想到姑娘听了之后频频做噩梦,吓得赵三娘子再也不敢提。 见长大了还能记起念叨起来,赵三娘心里还挺高兴的。 赵三娘子一边给女儿换热水,一边回忆道:“无眉女侠小时候啊,家里有过六个姐妹,她是最小的。女孩一个个地从哑巴娘的肚皮里掉到地上,没有一个带把的。她爹就气坏了,索性不回家了,成天住在赌坊。” “那个赌爹真该死。” “你还真别说。”赵三娘子伸手拧了拧她鼻子,笑道:“那赌爹晚上走夜路黑灯瞎火还真溺死在了河里。” 沈乔哈地笑出来。 赵三娘子却忽然停了下来动作,侧着耳朵听了听,听到了院子里响起的劈柴动静,笑道:“你爹真勤快,夜里还砍柴。” 沈乔侧耳听了一会,暗暗笑话他爹火烧屁股了才想起来这回事,等一会她洗完了,赵三娘子还要烧热水,保不准看到他藏在柴火堆底下的东西,就能摸清他底细。 只是目前赵三娘子还当他是勤勉的普通村夫。 赵三娘子给沈乔用簪子把头发盘起,回忆着继续说故事:“就是可惜男人死了之后,家里就更穷了。因为欠的赌债都追到了家门口。哑巴娘比划着手干着急,不知道哪个欠条是真哪个欠条是假。” “不过后来白天的时候女侠就跟着姐姐们到处捡鸡粪,牛粪,攒起来卖给那些庄户人家。日子一天天就过好了。”赵三娘子垂眸,轻声地结束了大圆满。 沈乔察觉到她不经意间露出的失落,安抚地在赵三娘腰上蹭了蹭。 她知道若是一直这么好下去,她娘也不会成为手染鲜血的“无梅”大侠。 赵三娘子轻轻地在她脸上一捏。 后来一年的冬天,哑巴娘不见了,有几个带着武器,不似平常百姓的人来了村里,她就去求他们进山的时候帮忙找找她娘。 那几人履约,只是要求是让她以身抵债,当他们带着哑娘和姐姐们的尸骨回来后,她便成了梅三。 听着沈丘已经差不多砍完柴了,沈乔用布巾包着一头还半湿的头发走出来,一偏头就见到了等在院子中的谢源。 她下意识地就要喊表哥,只是少年一见到她,那张漂亮冷淡的脸上露出些微的慌张,立刻背过身,压声训斥:“就算是在家中,也不该不穿好衣服出来!” 沈乔觉得有趣,迈步慢悠悠地踱步到他身后,嘻嘻笑着道:“怎么不把你的衣裳给我?我快冻坏了。” 第21章 沈乔几步上前去扯他的衣袖,谢源拂袖闪开,让她扑了个空。 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沈丘回臂逮住女儿,一把将她抱起,笑道:“丫头,你这样的身法可不行。看爹的。” 说着提气一起,沈乔只觉得目眩神移间自己就到了屋顶上。老旧的屋顶吱呀晃荡了一下,沈乔心里不觉得害怕,反而兴奋地朝着下面的谢源大喊大叫。 可一低头,就发现谢源面色僵硬苍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宛如化成了一尊石雕。 沈乔心中惊诧,他这是怎么了? 谢源觉得冰水浇下,身体四肢僵硬,瞳仁死死地盯着沈乔身后之人。 当初将他们伏击圈至山庙中的鬼魅影子和今天沈丘的这个身法出奇的相似。 沈丘以为他没有发现,或者是知道而有恃无恐。 少年院中独立,一张玉脸宛如冰铸,周身散发着难以接近的寒气与勃勃的怒意。 缓缓地,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 沈丘上一次用这道身法还是在杀人,这一次确是在哄女儿高兴身上。 也不知若是让他悉心照看,宛如明珠般捧在掌上的女儿知道,他亲手杀了旁人的母亲,会是怎样的一副状况。 赵娘子在屋内,见房顶晃动掉下几根茅草,闺女声音激动地喊叫,忍不住疑惑地扬声喊:“乔乔,你在哪里呢?” 听动静正要从门里出来。 得意忘形的沈丘一个激灵,忙捂着沈乔的嘴,让她不要叫喊,将女儿放回地上,进了厨房和赵三娘子说话。 第38章 谢源的目光紧紧地追随着沈丘,心中的恨意宛如洪水,将他的理智裹挟得一丝不剩。 这时,一只温凉的手按住了他紧紧攥起的双拳。谢源一僵,乍然回过神来,神情冰冷地垂下目光看向沈乔。 沈乔目光温润,宛如单纯懵懂的小兽,轻轻地低声唤他:“表兄?” 谢源眸中晦暗,神情却渐渐平静。 “什么?” 小表妹磨蹭着,慢吞吞道:“我看表兄好像不太舒服,想要问问表兄是不是没吃饱?我这里还剩下了一只小糖糕,给你。” 她垫起脚,将手中的东西挤进他薄薄的唇瓣间。 谢源来不及反应,温软的手触碰到唇间,一块软绵绵的东西就送进了嘴里,一股甜意很快在口中化开。 谢源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沈乔是把白日的小糖糕给了她。 甜丝丝的蜜意充斥口腔,谢源下意识地想,他有放这么多蜂蜜吗? 可垂眸,沈乔正眼巴巴地望着他,眼中倒映着两轮清冷冷的月亮。 她好似毫无知觉,却恰好地化去了他满腔戾气。 谢源垂眸望着面前的少女,巴掌大的小脸,似雪一般的皮肤,眼睛嘴唇鼻子无一不可爱动人。 少年抿着唇,偏过视线。 从屋顶上吹了一会冷风,这会下来好像有些受凉,沈乔揉揉鼻子,打了个喷嚏。 她转身欲走,却忽觉一角素袍拂过地面,宽松的外衫轻轻地落在自己身上,将她笼罩在了一片青松柏木的气息之中。 沈乔惊讶回头,却听见从背后环绕着他的少年似怨似气地长叹。 “这次罢了。” —— 冯献扣了扣门。 见门里应声的小童出来,他忙问:“先生可在?” 小童看了一眼冯献,道:“先生出门赴宴去了。冯先生有急事吗?” 冯献闻言蹙眉,蔡老自从来到金溪县后就邀约不断,只是蔡老从不乐意与那些人交涉,今天是来了什么大人物让才请动了蔡老? “可知道来的人是谁?” 小童打了个哈切,心道这我哪里知道,左不过是一些来巴结先生的呗。 只是想想先生走时他看到的表情,又觉得不太像是那类人。 “冯先生找我家先生有什么事?我代为传达就是。” 冯献卷起卷子收回袖口,原先的激动被一路的风吹冷。 现在仔细一想,自己只凭借一张卷子就断定他是老师要找的人太冒失了,最好还是考核一下再推荐给先生,总归人也跑不了。 于是想要说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对着小童摇了摇头:“无事。等过几天我再来找先生吧。” 说罢便转头离去,只剩下小童一人纳闷。 老远跑来就问这一句在不在?蔡先生回来了,他是禀报还是不禀报啊? —— 此时他口中的蔡先生正坐在金溪县最大的酒楼翠风楼中。 原先翠风楼不论是晌午还是晚上,杯酒声不断,来往的食客满满当当,今天却静得吓人。 因为在楼外,上百位护卫将整座楼保卫得严严实实,连一只蚂蚁都进不去。楼里除了厨子,清理得只剩下了一位胖乎乎的掌柜。 带着刀的侍卫拿过老板送上的茶水,挥挥手让他赶紧下去。 掌柜打量着,这群人穿着上看不出来,但浑身都有一种和平常人迥然的气质。掌柜的不敢让伙计应付,自己亲自送上茶水。 可当近前了,才察觉到那人的刀把上刻着的竟然是一个“阴”字! 他心中大骇,牙齿打颤,险些站立不稳,被那脸白的侍卫一把接了托盘,叱他下去,才像是逃出阎王殿一般地连滚带爬地离开。 侍卫嗤了一声,轻轻推开装潢精致的雅间门,躬着腰,半声不响地将茶水送上桌面,低声道:“蔡老,这是最好的信阳毛尖,是我们大人专门从京城带来。” “信阳毛尖?我记得这是御用茶叶,只供陛下所用。”头发稀疏花白,插着一只枯瘦的梅枝的老人看着起在水面上的茶叶,本来就黑着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 “正是。手底下的人孝敬上来,连陛下都只得了三两。”侍卫骄傲地回答。 “阴会水,你越来越放肆了!竟然敢扣下陛下的东西私自享用!”老人面色黑得像要滴水,丝毫不给面子地冲着窗户前痛骂。 屋内服侍的众人被他的称呼吓得心中一跳,骤然一片死寂。 靠着窗边软榻,被直呼名字的男人用手支着下巴正望着窗外的人来人往,软榻旁一名奴才跪在地上,小心地为他锤着腿。听闻此言,这名欺上瞒下,只手遮天的朝中最大毒瘤好脾气地轻笑道:“蔡老何必这么大的火气,只是些茶罢了,那皇帝能喝我为什么不能喝?守着那些没用的破规矩多扫兴,不如尽早享乐。” “更何况,就算皇帝知道了,你认为他敢和我作对吗?”他慢条斯理地说着大逆不道的话,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不怕。 蔡凤春一噎,又看了看桌面上的茶杯,旁边响起了一些低低的嘲笑声。他拂袖站起来干脆眼不见为净,瞪着眼睛睨视着他:“你来这里到底是想要干什么?” 阴会水轻慢地笑道:“不过是游览些盛景,顺便来看看蔡老。” “我没有什么好看的。” “话不能这么说,好歹我们也是同僚,致仕之后蔡老过得如此潦倒,我真是于心不忍。” 第39章 他枕着臂,双眼似蒙了雾般微眯着,唇边带笑地懒懒道:“所以我给蔡老备了五十两黄金,让您买些好的茶水吃,也就不用见到些信阳毛尖便大呼小叫,失了体面。” 侧首边的手下人捧出几排金灿灿的元宝。 蔡凤春瞪着眉毛,他为官以来,见过无数奸臣小人,而阴会水是他见过的人当中第一个厌恶到想用茶盏砸死对面的奸臣,以一换一,为民除害的。 “老夫过得很好。既然是路过,还请大人莫要再来,老夫可不想与你这种人有任何往来。”蔡凤春起身,冷着脸离开。 “这老东西还和当年一样。”阴会水轻轻嗤了声,懒洋洋地扭着身子,笑眯眯地对着捶腿的白面侍卫道:“那五十两就赏你了,拿去玩吧。” 他的语气轻松得就像是面对随手丢下的一把米,而不是能买下一个下级官员一辈子的黄金。 因为阴会水对金银根本不在乎,他只是恶劣地想要捉弄这个朝中清流,忠臣。 奴仆得了赏,忙激动地磕头称谢,阴会水的脸色黑了下来:“我让你停下了吗?” 奴仆立时一个激灵,冷汗生了满背,不敢大意地低下头继续细细地替阴会水锤着腿。 另有侍卫上前禀报:“金溪县县令说,府中设了宴,请大人移尊驾赏光。” 阴会水只眯着眼,像只懒猫似的,半点不带动弹的。 那侍卫便试探着继续道:“那小县令道,您要是没兴致,他还搜罗了九位姿容俊秀的美人,您舟车劳顿,给您当洗脚的丫鬟用用。奴才瞧着,县令的亲生女儿也在其中。” 阴会水轻轻抬了抬细长的眉,不咸不淡道:“这东西倒识大体。” 侍卫估计着这是收下了,正要退下转告那诚惶诚恐全家都等在酒楼角门外的县令,就听上头人道:“我令你们寻的名医找到了吗?” 他一个哆嗦,果断地跪下磕头,急急道: “已经派人遍寻城中名医了,只是听说他返村养老,扑了个空,请大人宽限时日!” 实际上,镇子上的医馆一听到是阴会水,就把大门关闭了,他们硬是砸开了门,揪出了坐馆的一个年轻大夫才得了一个消息。 阴会水的头又开始痛了,眉紧紧地皱成了川字,忽然间拿起茶盏,扬手砸扣在了身边锤腿的奴仆头上,茶水浇了一脸,奴仆不敢停下,低着头爬回来继续给阴会水捶腿。 可他却忽然发现周围的人看着他的视线变得同情,霎时间背后被一片冷汗浸透。 他只觉得头顶上的人将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身子一股战栗,险些跌倒,可在跌倒前,一双大手将他提了起来。 那双手修长阴白,死死地掐在他的喉间,几乎要掐断他的骨骼,奴仆的脸上露出了狰狞而痛苦的表情,求生的本能让他不断挥动双手,直到他眼神失光,胳膊软软地垂落,那双手才将他丢弃垃圾般丢开。 见此情形,忙有人上前哆哆嗦嗦地点上熏香,阴会水闭着眼睛,嗅着屋内渐渐飘散开的千金难求的香料,头痛才稍微缓解了些。 众人高高悬挂的心缓缓地落了下来。 方才禀报的侍卫跪在原地不敢动弹,眼神发直地盯着那死不瞑目的奴仆,浑身僵硬。 阴会水好似没事人一般用旁人呈上的水擦了擦手,瞥向侍卫,哼骂一句:“蠢东西。旁人说什么就信什么!一定是你们带着刀过去架在脖子上威胁了。再去请,这次态度放好点!” 侍卫忙战战兢兢地低头应是。 第22章 早上刚下了一场雨,竹林中地面上湿漉漉的积着水洼,沈乔抱着自己的包袱郁卒地跟着谢源。 她实在困得厉害,眼睛眯着,脑袋沉甸甸的,昏昏沉沉地被谢源牵着走。 仲春时节,茂盛高大的竹林寒意极盛,透过皮肤传入骨头,让人恍惚间以为自己还在冬天。 沈乔打着哈切,听赵三娘子埋怨着冯先生地方选的不好,在这种冷清没人的地方建宅子,若是遇见了贼人,怕是喊人都没人能帮忙。 说完又絮叨了一会沈乔不可贪玩,不可往那林深茂密的地方跑,当心遇到蛇虫。沈乔都一一应下。 赵娘子心疼又不舍得,恨不得将她揣在怀里带回家,可终于还送到了地方,直到望着她进了私塾,人影都不见了,才一步三回头地回家。 她是个妇人,不便在私塾里出现。 但赵三娘子还是第一次和女儿要分开这么久,心中止不住地担忧。 怎么办呢? 赵三娘子目光在四周梭巡,寻找能解决此刻心中烦忧的办法,忽然间视线一顿,望见私塾后头长着的葱郁的竹林。 沈乔来时私塾里已经挤了好些人,粗略一数大概有十五六个。大的十六七,穿着短打衣衫,看手上那厚厚的老茧,平时肯定是做惯了粗活。 小的只有六七岁,白白嫩嫩的脸,扎着个朝天揪,拿着笔在纸张上乱画。 还有和她一样的姑娘。姑娘很明显都是扎堆坐在一起,收拾干净了坐在一块,看上去漂亮板正。 一屋子人坐在一起,先生还没来,一下便仿佛往屋子里塞了十来只鸭子,闹哄哄的。 轮到沈乔和谢源进来的时候,屋子就是一静,诧异惊艳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底下不断响起交头接耳的议论声。 第40章 谢源抿着唇,将沈乔唤醒,接着寻找空着的位置。 沈乔刚打了个哈欠,人群里忽地钻出个十来岁,穿着黄布衣裳的少年。 “乔乔,我等了你好好久,终于来了。”黄衣少年上来便亲昵地冲着她打招呼,殷勤地给她指着路:“你就坐在这里就行,我专门给你占的位置,谁都没让坐。” 沈乔眨了眨眼,她不认识面前的少年,只是见他这么热切地叫自己的名字,没好意思不应声。 谢源这边刚寻到了两处僻静的位置,还来不及喊沈乔,就见方才乖乖站着的妹妹被一个一身黄衣少年拉扯走。 两人举止亲昵,似乎比他还要亲近一些。 他微怔,注视着两人背影半晌,抿唇提着包袱跟在沈乔背后。 黄衣少年拉着沈乔走到位置,发现一个黑黑的苯小伙子正坐在位置上,少年脸色微沉,挥袖子赶走他道:“去去去,你起开!这不是你位置。” 黑小伙子只是见没人在这才落座,被人凶了也讷讷不敢声辩,将自己放在桌面上的笔墨拢在胸前,挪动身子,小心地给他让出位置。 “乔乔,这个位置靠在后面,先生看不见,到时候随便你干什么都行,我还就在你旁边。” 黄衣少年把人赶走了,才对沈乔展开笑颜,夺过她的包袱将里面的文房四宝安置了,冲着她咧开两排白牙,看上去就像只冲着她摇动尾巴的小狗。 沈乔懵然被他推请坐下,还在纳闷眼前的人是谁,时不时拿眼睛盯着他,竟越看越觉得这个少年眼熟。 忽然间就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沈乔睁大了眼睛,喊:“冯逸仙?!” 冯逸仙笑眯眯道:“现在才认出来我吗?我可是早就认出乔妹妹了,乔儿妹妹几天没见还是这么好看!” 沈乔不敢置信地打量着他,标志性冲天小辫子被竖起了少年郎的发髻,看起来居然人模人样了。 “你怎么还换了衣服了?” 何止是换了衣服,就连鞋子袜子都换了,冯逸仙心中暗笑。 “好看吧。是不是忽然觉得我英俊潇洒?” 他坤开手,得意得像是只开了屏的孔雀。 沈乔顿时无奈。 说不好看吧,想比之前的滑稽童子模样,已经是进步了,说好看吧,她从小到大见过的最好看的无疑就是她表兄谢源。 正为难间,沈乔忽然瞥见谢源朝这边走了过来,眼神冷淡地往她这里一看。 沈乔顿时头皮一紧。 坏了,她刚才光顾着想这个人是谁,把表兄忘了。 看他这表情,该不会是生气了吧? 沈乔心中惴惴,眨巴着眼睛小心地观望。 却见谢源神情平静,走到她旁侧的桌案上,将手中的笔墨放在了上面,绕开了冯逸仙,一撩衣袍就此坐定。 冯逸仙眼睛一瞪,一下便炸了,指着他恼怒道:“你是谁?!这是我的位置!” 谢源清冷冷的眼珠转向面前的少年,平静道:“表妹在哪里我便在哪里,就劳烦你换一个位置吧。” 少年声音不疾不徐,一点也没因他而产生情绪波动。 “你是谢源?你是她表兄?”少年怔了一下,忽然想起来沈乔是有一个表兄的。 可他也不能抢自己位置啊! 冯逸仙心里急火,脑子一转,将手背在身后,给站在自己身后的二哥冯悯做了个手势。 冯悯不太情愿地磨蹭过来,说:“冯先生说,谢小郎君出色,特地安排了坐在前面。” 谢源听而不理,甚至修养很好地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道:“我与表妹感情深厚,怕是不能分开。” 冯逸仙咬着指甲嘟囔:“就知道这个家伙不好打发。”还要再想旁的主意,忽然听沈乔一叠声说:“不用不用,表兄坐在前面就好,我坐在后面,后面更适合我。” 冯先生能特地指定位置一定是喜欢表兄,谢源坐在哪里哪里就是冯先生的视野中心,自己和表兄坐在一起,岂不是非常容易招祸? 总之,沈乔一点也不想和他坐在一起。 谢源微眯起眼看向沈乔,神色似有威胁之意。 可为了之后的幸福,沈乔犹豫了下,硬着头皮扬起了一张小脸,讨好地笑着道:“表兄,前面更能听得清,适合你,我就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你要和他坐在一起?”谢源冷声问。 “不是不是!” 感受到谢源身上嗖嗖放出的冷气,沈乔缩了缩脖子,胆小地嘀咕:“这不是怕你听不清吗?” “表妹只需顾好自己便好。”谢源冷意稍散,转眸瞥向一旁站着的冯家兄弟二人。 “两位还有事吗?” 冯悯是个老实木讷的,本来冯先生就没有特意安排座位,随意学生坐在哪里,现在只是受不了弟弟再三恳求,才撒了谎。 他满面通红,支支吾吾地道:“没,没了。先生也没说一定要坐前面。” “哥!”冯逸仙气急了喊了一声。 冯悯吓了一跳。 谢源看着两人的眉眼官司,不耐道:“既然先生吩咐了,那我就去前面,乔乔,你也跟着我去。” 沈乔手抓着书案,忽然起了逆反心,不想动弹。 谢源本已经收拾东西走了,见沈乔没有动作,停顿了一下,折返了身回头注视着她。 第41章 “你不跟我走吗?” 沈乔闭着嘴。 “好。” 谢源笑了一下,周身忽然爆发出极富有压迫感的冷意,举步走到沈乔的另一侧。 沈乔嗅到了他身上的清冷柏木的气息,谢源则一步步逼近,姿态优雅而从容。 她紧张地趴在桌子上,缩着脑袋一动也不敢动。直到感受到谢源的手按在了她的手背上,胳膊环绕着自己的脊背。似乎想要强制将她带走。 一阵毛骨悚然的冷气让沈乔大声地喊出心声:“表兄!我不想去前排!” 谢源深深地望着她,忽然间平静了。 “你想和我分开。” 沈乔支吾着不说话。 “好,那我就如你所愿。”他冷哼着,拂袖离去。 沈乔听出他话中的失望,顿时一惊,暗暗悔恨表兄想和自己坐在一起无非是想照顾自己,可她却这样为难他,正要起身挽回,却见谢源忽地刹住脚步。 冯悯拦住了谢源。 “怎么?我去前面也不行,后面也不行,难道说这方私塾容不下我?”谢源冷眼望着他,唇角勾起嘲讽的笑。 冯悯赶紧摇头,羞愧道:“不!我想说先生没有特意叮嘱!我方才所说的都是谎话!谢小郎君还是请坐在这里吧。” 冯逸仙大为恼怒:“哥!” 冯悯看着谢源,同样是读书之人,谢源一身谦谦君子气度,和他这个招阳奉阴违,助纣为虐的相比较,顿觉形秽。枉顾他每日以君子之行勤勉反思己身! 冯逸仙冲上前,恼火地骂道:“你不是答应我要帮我了?怎么现在又反悔!” 冯悯面红耳赤地解释:“是这件事实在是办不了!你这不是君子所为!” “你违背我们兄弟之约就算是君子了?!”他抬出高声。 冯悯张着嘴磕磕绊绊了半天,想不出如何解释。 冯逸仙恼怒他哥的榆木脑袋,觉得自己丢了面子,气得一甩袖子朝着外面跑了。 冯悯愁肠百结,想要去追自己弟弟,又觉得不能将教室撒手不管。 冯逸仙走后,谢源就在沈乔的旁边坐下,没看旁侧的沈乔一眼,自顾自拆开包袱将自己的笔墨纸张一个个摆在桌面上。 沈乔坐在位置上悄悄看着谢源忙碌,桌子底下的手不安地攥着衣裳,踌躇着问:“表兄生我的气了?” 第23章 谢源看着她的时候,她满目茫然,似乎迟钝地并没有意识到冯逸仙的心思。 谢源在心底长叹一声,揉了揉她脑袋叮嘱:“千万不要和除了我以外的男子搭话,他们都包藏祸心!不是什么好人!” 沈乔见他情绪平和,似乎没有生气,便连声答应着,笑嘻嘻地凑过去看看他的包袱里有没有塞点心。 窗外的竹林挺拔,顶端的竹叶茂密得好似草团,明明没有风,竹叶丛却忽然摇晃了一下,隐约露出个俏丽的脸。 要是沈乔看到估计会吓一跳。因为赵三娘正在以一个寻常人不可能实现的轻盈姿态攀在竹子上。 她已经在学堂外的林子里趴了半天,手臂酸软得很,皱着眉在自己的几个穴道上了施针,酸软感便消失殆尽。 赵三娘手搭凉棚,朝着远处眺望,目力所及只看见学堂中一小点移动的人头,可作为母亲,她一眼就认出了哪一个是沈乔。 心中不由生出几分高兴,自己这位置挑得好,正对着私塾,能看得见乔乔。 不知道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乔乔和其他人相处得怎么样。 正这样想着,下一秒见到沈乔被一个男孩子拉着手,牵着到座位上,赵三娘子脸都黑了。 这混球小子想要干什么?他是谁凭什么拉自己闺女香香软软的小手?! 赵三娘怒火中烧,靠着理智勉强没有冲进去一把扯开两人。两眼圆睁,愣是把那少年模样体型记得清清楚楚。 没过多久那少年走了,乔乔偏着头与谢源说话,看着姿态十分亲近。 看上去像兄长对妹妹的礼节之内的距离,但赵三娘子仍觉得有几分古怪。 从竹林间下来,赵三娘先往拉了闺女手的少年离开的方向而去。 她赶到时冯逸仙正对着一株老柳树踹树根撒气。 他算是看明白了,他兄长就是一个怂包!不仅不会帮自己,还会反水! 冯逸仙想到曾经他背不过文章,自己还帮他糊弄过爹,想到六岁那年他尿床自己背的黑锅,心里痛心。 暗暗发誓,从今之后,他们再也不是好兄弟了! 他要斩断六亲!从此独身一人漂泊。 冯逸仙越想越觉得凄凉,好像背后都吹来了一阵阵寒冷的北风,他想自己的背影一定十分萧索且帅气。 耳畔传来一阵风声,背后衣领一紧,他骇然回头,却只见一条黑影从身后闪过,将他胸腹压得生疼。 冯逸仙睁开眼,发现自己此时离地面一丈余高,万条丝绦从树上垂下,竟然眨眼之间到了大柳树上,顿时吓得魂飞天外,面色惨白,手脚发软地死死抱着架着自己身子的树枝。 可手心发出冷汗,连抱都抱不稳,冯逸仙快吓尿了,胸腔憋一口气,颤抖的哀嚎爆发:“救、救命啊——!” 赵三娘子躲在暗处冷哼:收拾不了谢源,她还不能收拾这个登徒子吗!让你张张教训!不是什么姑娘都是你能乱碰的! 第42章 她拍拍手上沾染的灰尘,整理了一下鬓边发髻和衣裙,收拾停当后就成了那个贤淑柔顺,什么都不会的赵三娘子,在池边照了照自己的模样,赵三娘子这才满意离开。 留在原处的冯逸仙抱着树干腿脚发麻,喊得喉咙干哑也不见有人来救自己,正浑身疲惫,忽地听见有些嗡嗡的声音就在自己附近。 他抱着树干,十分小心地挪动脑袋寻找声音来源,猛地便瞧见在自己右上角的树枝上正垂挂着一个足有脑袋大的马蜂窝,几只黑黄相间的马蜂在蜂窝间巡卫,个个屁股上都带着毒针。 冯逸仙一个哆嗦,险些从树上晃下去。 杀千刀的!哪个聪明的大马蜂想到要在这里安家的! 真是天要亡他! “救!命!” “三——弟——!你在哪里?”听见了些微的呼救声,冯悯寻了过来。 冯逸仙嗷地一下叫唤起来,哭爹喊娘,泪流满面地大喊:“二哥!二哥!快来救我!这里有马蜂窝啊!!” * 冯先生携着一册书进入学堂。 先扫了一圈,见谢源正端正地坐在堂中,嘴角便扬起了一丝微笑,视线一挪,看见旁边还有一姑娘正笑嘻嘻朝他挥手,圆圆的杏眼眯成了两弯月牙。 冯先生笑意僵在脸上,脑中下意识地想起了那只耀武扬威的大王八。 啧,烦心! 冯先生扭开脸,不想看见这丫头。 已经开始上课,冯献先念了一遍书,村中学童们坐在蒲团上,摇头晃脑地跟着念诵。 冯献不是刻板的教书夫子性子,在让村童认了字后,便随意捡起书中一问道:“勤者敏德义,世人济其贫。可有人知道是什么意思?” 古往今来,不论是谁,最怕的便是课上提问。冯献甫一停顿,众人便齐齐噤声,鸦雀无声。 他抬眼一望,在众多垂下的脑袋中一眼看到了端正坐着的谢源:“谢源,你来回答。” 众人长出一口气。 冯先生是个挑剔刻薄的先生,心中暗笑,也不知道这谢源怎么这么倒霉,一开始的就引起了冯先生的注意。 谢源站起身,略一思索后,少年清亮的嗓音便在竹屋中响起。 “勤者敏于德义,世人济其贫。俭者淡于货利,而世人假俭以饰其吝。[1]” “勤勉之人应当提高自身修养,可世人大多勤勉于铜钱。勤俭之人应当不看重利益,可世人大多以俭来掩饰自己的吝啬。” 私塾中一片安静,众人都怔住了,睁大眼睛诧异地望着他,这谢源肚子里有点货啊。 冯先生满意点头:“文中内容先前学过?” “方才读了一遍。” 嚯!这话可不轻! 屋里但凡是识字启蒙过的人都瞪圆眼睛看着谢源。 只读了一遍,便能通晓其意?!正常来讲,第一遍都是要先生带领着读一遍,然后再进行一字一句的释义,让学生背下来,之后再进行理解引用。 可这谢源,居然直接读了一遍就会了? 众人目光怪异,视线看向冯献,准备等他勃然大怒,却不成想冯献唇畔含笑,满脸的欣赏,居然就信了这么离谱的谎话。 此时,众人都有些恍惚。 难道谢源给冯先生灌了什么迷魂药? 冯献含笑令他坐下,忽而谢源再次开口。 “然民之所求不过三餐温饱,七尺卧地。利者,民生之基,基不固而栋宇不坚。栋宇不坚,却以君子之行求诸于民,亦为假德以饰其猖狂。” 冯先生明显地怔愣了一下,转身盯向谢源:“这是你自己的想法?” 沈乔从旁观看,冯献脸上的欣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冷静的审视。 谢源轻轻垂下头,默默不语。 冯献所提问的这句是古人对勤勉于勤俭的释义名句。 从这句话来看,希望众人能重视德行,轻名利,不要用君子处事原则掩饰自己追名逐利的本质。 他是一个正统的儒学捍卫者。 而自己却用书中之义引申出了更大的论题,不要用德义掩饰剥削本性,求利才是人之本心。 这样的引申是狠狠打了一众儒夫子的脸,堪称离经叛道! 沈乔在底下悄悄地拉住他的手,默默摇头。 可谢源眼神没有丝毫动摇地道:“是。” 沈乔瞪着眼睛,诧异地看着他。 不论是在京城,还是在小小的竹溪村,他的观点始终都和正统思想相左。 重商,轻农。 冯献那双眼睛打量着谢源。 机敏大胆,胸藏乾坤,出身干净,背后不沾染任何势力。 冯献实则并没有因他的观点生气。 他沉默了一会,忽而道:“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2]。你方才说的,已经违背了君子持身的德行。” “禅宗有句话说:饥来吃饭倦来眠。先生难道不知'有意者反远,无心者自近'这句话吗?” 两人一来一往,谢源对答如流,只有私塾里的学生遭了殃。 他们根本就听不懂在说什么! 只知道什么子曰,乙曰……能听懂每个字,但字所包含的意思却完全不懂。 想要理解,就需要有大量的学识积累。 有村里孩童在地下咋咋呼呼地嘀咕:“这到底是谁啊?怎么这么厉害?” 第43章 “咱等会去问问去?” “还是算了,人家怎么看都不像是咱村里的人,瞧着怪不敢让人亲近的。” “顾老二看上去也不急,到时候冯先生最喜欢的就是谢源了。” “我看这个谢源比顾老二厉害多了,顾老二还想着冯先生举荐给蔡老……周亭哥都不行,也不知道他怎么这么大的把握。” 你一言我一语,好似聒噪的鸭子,坐在角落里的少年啪地将书合上。 突然出现的响声让背后窃窃私语的几人闭了嘴,不由得尴尬地互相用眼神交流,才知道原来自己说话前边的人是能听到的。 顾元钧却连看都不屑于他们一眼,自顾自将书放在一边,拿起了字帖开始练字。他有一手好字,每次写出来的时候都会引起一阵的艳羡,就连冯先生也夸过。 这是他骄傲的本事。 旁边有个扎着红头绳的男孩不识脸色,还硬是凑过去,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他:“顾老二,那谢源说的你听得懂吗?” 顾元钧冷着张小脸,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别烦我!” 旁侧的人嘟囔了一下,转过身和后面的人说话了。 沈乔仰着脸看着谢源,目露震惊。她知道这表兄一定学识非凡,却没想到能让先生都心悦诚服。 和冯先生论罢,谢源在座位上坐下。 冯先生点头道:“今天课后先别走,来找我一下,我要带你见一个人。” 谢源平静点头。 在冯先生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班级中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倒吸冷气的声音。 带去见一个人? 还能有谁,这肯定是蔡老啊! 这谢源竟然用一节课时间就让冯先生引荐他去见蔡老! 可村子里最厉害的周亭都被蔡老拒之门外了啊。 第24章 晌午休息,谢源被冯先生留堂,其他人被准许出学堂放风。 在一个地方呆了半天,性子腼腆的站在院子外头锤着酸软的腿脚,性子活泼的就宛如泥龙下海,石猴出世,钻进师娘的鸡圈,没一会就惊跑了三只母鸡。 气得冯娘子拿着竹棍赶这些皮猴们进竹林给她捉鸡。 在村中私塾没什么拘束,捡着一根漂亮的竹枝随意乱逛,走不几步就能看到面大湖,春日风大,吹得遥对岸一畦地的油菜花在风里晃荡。 春韭菜四处乱长,刚开春的时候这些东西被村里人都当成宝贝,这会时日长得实在太多,人吃不完,猪吃不完,地上长着被人踩着也不心疼了。 沈乔跟几个刚认识的姑娘出来玩,在湖边发现了一处太阳好的地方,便在刚发出来的野草上坐下。 这些姑娘都是腼腆的性子,先互相介绍了一下,便好似没了话茬,呆坐着好久也不说话。 沈乔并不是出生于通俗意义上的百姓家庭,不知道在这些姑娘中自己才是格格不入的那个。 在姊妹多的人家,很多姑娘穿的都是旧衣裳,要不就是几代姐姐传下来的衣裳,唯独沈乔的衣裳是全新的。不提衣裳的布料如何,光那绣花纹样,她们就没有在谁身上见到过。 绣花细密,袖口上的小燕子好似要从衣裳上飞出来一般。光看这绣花,就算是要二两银子,县城里也有的是绣品铺子收。二两银子,可是要一家老小不吃不穿一年的银钱才能换来!现在就被她穿在身上! 生在沈家,有这样舍得给她花钱的爹娘,沈乔真好的命。 姑娘们心里艳羡,好几次偷偷地观摩比划着她身上的绣花花样,想着回家偷偷去拿了绣线给自己的衣裳上也绣上一两朵。 沈乔被明里暗里打量的视线弄得浑身不适,觉得自己就像是过年的时候摆在摊子上的猪肉,被人估摸着哪里肥肉多,客人满眼都写着馋,想要上手摸一摸。 她觉得尴尬,转了转脑袋,避开她们火辣辣的目光。 便在这时,沈乔感受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转头看去,在湖边柳树下正站着个青白衣裳的少年。 身材修长,眉目清秀。 村里的孩子,跑动间难免沾染些泥水,他身上半点没有半点污渍,干干净净,在小小的竹溪村算是另一个鹤立鸡群的存在。 清俊少年此时正在不远处站着,频频朝着这边打量,似乎想要找谁。 几个姑娘微红了脸,扭过脸小声地相互议论:“顾家的那位怎么在这里?是来找你们谁的?” “我从没和顾家的搭过话。”有些姑娘低低地答了,询问了一圈,最后视线落在旁边的沈乔身上。 沈乔没觉得和自己有关,她想起沈娘子成天将顾家当做玩具乐子看,冬天里还让顾家丢了个大丑。 心里嘀咕着,难道说是来寻仇的? 沈乔从地上站起来,向着柳树底下的顾元钧走过去,直到他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 远处,姑娘们激动地悄悄看着沈乔的背影,猜测着会不会发生什么私定终身的戏码。 和姑娘们猜测的情况不同,两人之间的氛围有些冰冷。 顾元钧开门见山道:“谢源是你什么人?” 沈乔注意到顾元钧冷淡的态度,就知道顾元钧没什么和解的念头,他想要的是打听谢源的消息。 只是他打听谢源做什么?心中泛起一丝疑惑,沈乔谨慎地回答:“谢源是我表兄。” 第44章 “我没听说过沈丘有姓谢的兄弟。” 沈乔觉得他管得太多了,呛声道:“我家也没有姓顾的亲戚,能管到我家怎么样。” 顾元钧面色微沉:“你现在惹上了麻烦。我是在好心提醒你,不要不识抬举,否则事发了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沈乔心中一动,暗暗打量着顾元钧,却见他姿态轻松,有一种莫名的优越感和底气,似乎是掌握了什么把柄的样子。 沈乔心中略有些惊讶。他发现了谢源的身份? 注意到了沈乔的目光,顾元钧神情严肃:“乔妹妹,你们都受他蒙骗了!他是反贼之子!县城前一段时间贴过他的画像!你们藏匿钦犯,肯定是要被牵连的!” 果然是这样。 沈乔心中略微一松,气定神闲地反问:“你为什么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我?” 顾元钧一怔,他以为沈乔在知道消息后会惊愕,会恐惧,却万万没想到她会如此平静,就好像本来就知道这个消息一样。 “当然是因为不愿意看你们入火坑……” “不是的。”面前的少女仰着小脸,道:“因为你是个伪君子。你比不过谢源,你不敢面对他,可是你不服气,记恨他抢走你的风头。你想要在他身上找到优越感,就在暗处害他。” 她皱起眉,似乎笑了一下。 “只是我没想到,原来顾家的哥哥是这样的人。” 什么人?小人。 沈乔一步一步地逼近顾元钧,漂亮的小脸上带着笑容,可她的每一个字都好似戳在了心口,将他的脸扯下来,踩在地上。 顾元钧脸上烧红,心底的火一簇一簇地往上烧,他咬着牙,扬起手,高高举起的手猛地要落下,却看着牢牢盯着自己的那双眸子,清清冷冷好似没有半分的变化,就好似一盆冷水浇熄了火气。 顾元钧想起沈乔是和一群同村姑娘们一起来的,他们的位置太近,会被人看见。 于是顾元钧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个没见识的小丫头,这辈子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整日玩弄针线女红,未来也只会受困与一尺的宅院。 她哪里会知道,按照本朝律法,窝藏罪犯全家同罪,更何况谢源是个反贼之子。 想到这里,顾元钧忽地对沈乔产生了同情。等到她幡然悔悟的那一天,想必会为今天不听自己劝告后悔莫及。 顾元钧收回了手,不再生气,道:“我好心告诫,却被你反咬一口。牙尖嘴利对你没好处,若不听我的,等着吧,总有一天你会后悔。” 说完,他转头离开。 沈乔盯着他离开,没有任何动作,直到她的身影消失。 顾元钧会去官府告发谢源。 沈乔心里暗暗记下这件事,转头和几个女孩们告别,在她们欲言又止的目光中先回了学堂。 在她走后,背后的姑娘们看着沈乔的背影,纷纷叹息。 “乔妹妹真是可怜。” “没想到顾元钧居然是这样的人,居然打人,我爹就打人……”说话的姑娘神情哀伤。 众位姑娘们也陷入了沉默。 在此之前,这些姑娘或多或少是对长相好看,受到冯先生看中的顾元钧有些爱慕,只是这些爱慕之心在看到他举起手的时候就像是泡泡一样完全消失。 同样是受到师长青睐的俊杰,谢源不仅宠妹妹,还比会打人的顾元钧更好看俊俏。眨眼之间,私塾中的姑娘们就彻底倒向了谢源。 沈乔走出竹林,来到了院子中。学堂内,谢源刚刚被冯献考较完,两人一起从屋里出来。 沈乔扬起笑脸,正要冲着谢源挥手,忽地便有两个肿成了紫馒头的人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 沈乔惊讶地看向这两个人。 “爹!救命。” 来人发出了粗嘎的声音,仔细一看,喉咙间肿胀出了个拳头状的大泡,以至于声音都变了音。 冯献骇了一跳,大叫一声“妖怪!”,惊慌失措地往谢源身后躲。 冯逸仙心里悲伤,越想越觉得今天委屈,眼泪从肿成核桃的缝里哗啦啦淌出来,触碰到脸上被马蜂蛰到的泡泡,陡然痛得眼冒金星。 冯献躲在谢源身后直叫“妖怪”,小腿肚子抖得像是筛糠。 “爹!是我们啊!悯儿和逸仙!”另一个同样肿成猪头的人还稳得住,大着舌头把来龙去脉讲清楚了。 冯献惊了一跳,从谢源背后跳出来,惊呼:“悯儿?逸仙?你们这是怎么了?” 冯逸仙脸上火辣辣烫得厉害,好似火烧,眼睛都睁不开,模模糊糊看见个人影便一下子跪倒,扒拉着裤腿连哭连叫地说:“被马蜂蛰了!呜呜,二哥也被我连累,被马蜂蛰了。爹,这马蜂的毒好毒啊!” 冯献惊讶无比,从他抱着腿的谢源身后跑到了另一边,仔仔细细地盯着冯逸仙瞧。 虽然肿蛰得好似个发面紫馒头,声音粗得宛如个三十大汉,但这眉眼可不就是他那糟心不省事的三儿子吗! 冯献倒吸了一口冷气,被自己儿子丑得不忍再看,连连拂袖:“你们自己拿着冷水敷敷吧,问你娘要点老鼠油,叫爹没有用,爹也没有办法。” 村中没有大夫,看病都要去县城的医馆,这一来一回要费好多时间。 可不料在他说出这句话后,冯悯忽然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第45章 泛着白眼,一动不动。 冯逸仙吓了一大跳,接着就像是烫了脚一样嗷地一下跳了起来。 “哥啊!!你别死啊!你死了我怎么办!!” 尖锐的鸣叫声宛如杀猪,学堂附近的人都纷纷聚拢过来,看到了被马蜂蛰了的两位,纷纷偏过脸,不忍心看。 实在是太惨了。 从来没见过被马蜂蛰能蛰出两倍大的人的,身似猪牛,脸似罗刹。 姑娘们只瞧了一眼,便心脏扑通扑通,连连退了好几步。 沈乔见事情稀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两人看。忽地有一只手遮住了她的视线,沈乔转头看去,谢源低下头,正好与她对视。 第25章 冯逸仙像被甩在岸上的鱼急促地呼吸,他肿成萝卜的手拉扯衣服,黄色长衫被一层层脱在地上,露出他发紫的皮肤。 姑娘们惊叫一声,纷纷转过头去不敢看,就连大点的少年都向后退了好几步,沈乔听见动静,将谢源的手扒开,向着那头看过去。 “别看!” 谢源反应很快地用自己的衣袖作为遮挡,蒙住她的眼睛,可沈乔还是在那一瞬间见到了冯氏兄弟两人的惨状,没感觉到恐怖,只觉得这症状莫名有些熟悉。 冯献面色凝重,先箭步上前为冯逸仙扯开衣裳,让他不至于因窒息死亡,然后吩咐了一个大点的孩子去后院把马车套来。在遇到性命攸关的大问题时,冯先生还是有几分一家之主的模样的。 “这不是普通蜂毒,那些蜜蜂有问题。”冯献很快做下判断,毫不留情地扇了自家儿子的脸两巴掌,努力让他意识清醒的同时拉着他的耳朵喊:“逸仙,逸仙!” 冯逸仙意识尚且清醒,还没被毒蜂折磨死就先被自己亲爹扇的两巴掌扇得头晕眼花,他觉得自己亲爹指不定是对他有什么仇怨,他想控诉他爹,却发现自己只能没什么力气地哼唧两声。 冯献注意到了这点动静,按着他的肩膀赶紧问:“你们还记得那蜂长什么样吗?在哪里蛰的?” 冯逸仙缓了口气,大着舌头虚弱地说:“没了,被二哥扔进湖里了。” 冯献眉毛夹得死紧。 乡野村中最容易遇到的就是不知名的毒物,更何况这还靠近瑶山,瑶山之中,山大林密,毒物横行。就连最有经验的老把式进山打猎都得将小命悬在裤腰上,万般小心,遇到不认识的虫子植物能不招惹就不招惹,生怕一个不慎没了小命。 没想到他们今天中了招。现在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去县城,找吴老大夫,要不然就是在村子里等死。 可是县城这去一趟就要两个时辰,他担心的是冯悯和冯逸仙撑不到那个时候。 冯娘子听了消息,满脸惊惶地被人扶着过来,刚才在后院的时候已经被这个消息刺激得晕过去了一会,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只为了想要亲眼看看情况,结果以来就见到地上躺着两个脸面通紫的人。 她甩开旁人,抱着冯悯惊呼:“悯儿!” 又看看冯逸仙。 “仙儿!” 冯逸仙勉强动了动肿起来的胳膊:“娘,我还活着呢” 冯娘子脸上发急汗,提起裙子高喊:“车呢?!车在哪?” 去后院套车的人急急忙忙回来了,匆忙道:“马不知道吃了什么东西,正泻肚子。” “泻肚子?” 旁边站着的几个孩子有些心虚地往后缩了缩,他们就是给马喂了点外边摘的野草…… 这下不说冯娘子,就连冯献都一口气噎在胸口。 沈乔趁着谢源不注意偷偷掀起了他的衣袖,朝着前面瞥了一眼。 躺着的两人身体发肿,皮肤上浮现紫色血管,说话大舌头,呼吸急促,最后的状态是昏厥。 熟悉的既视感越来越强,隐隐约约的,沈乔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段画面。 老旧的陈坛中,被砍断四肢的“人”被泡在浓黑色的药水中,“人”的皮肤肿胀而发紫,伤口被水泡得发白,“人”听到了瓮坛被打开的声音,艰难地挪动着长出肉芽的身体,用那失去舌头与牙齿的嘴冲她做着口型。 沈乔知道,“人”在祈求自己杀了她。 可瓮前的少女手中拿着盖子,清亮的目光落在瓮水中。 比起瓮中人的身份,她更在意的是这瓮中的蛊虫。那是主母炼制的,她的蛊虫要强十倍的毒蛊。 但直到最后她逃出来,也不曾知道那是怎么炼制出来的蛊虫。 从回忆中回过神,沈乔转过头,兴致勃勃地冲着谢源问:“表兄,你说,被马蜂蛰,也是中毒的一种吧?” 谢源皱起眉头,清楚地看到了沈乔眼中闪烁出的兴奋,他将手放在沈乔的脑袋上揉了揉,柔声问:“乔乔,告诉哥哥,你打算做什么?” 沈乔没有隐瞒谢源的想法,冲着他扬起笑脸:“如果说着是毒物的一种的话,那你说我的医蛊是不是就是在这种时候用的?” 袖子下,谢源握成拳的手微微一紧。 医蛊使用条件苛刻,其中有一种虫子能够将毒性置换入蛊虫身体,只是蛊虫的主人或多或少会受到牵连,影响身体,一个弄不好还会反噬。 谢源知道这是目前唯一能救两人的办法,可是……他心里不希望沈乔为了别人冒险。 实际上,沈乔只是稍微有点对这种毒感兴趣,想要用虫子收集起来研究一下,她可没有舍己救人的想法。 第46章 之前主母怕她出现反噬被自己的蛊虫吃掉的结果,从小被训练摄入毒素,只要不是主母亲手炼制的毒素,就基本对她无碍。 毕竟,对外的匕首,既要打磨的锋利,又不能伤到自己。 想到这里,沈乔居然有些感谢主母,如果不是她,自己也不可能对几乎所有的毒物免疫。 沈乔又看了一眼冯悯兄弟二人,两人的症状与那瓮中之人的症状相似,主母应该就是使用这种毒素炼制的毒蛊,她要是想破解当初的毒,就只能选择从冯氏兄弟此次的病症入手。 怀着不可言说的想法,小姑娘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表兄,我有能力救他,为什么要见死不救?” 即使是闭上眼睛,谢源也依旧能感受到姑娘那清亮的目光,就连她清越的声音好像穿透了他的躯壳,重重地击了一下他的心。 是啊,沈乔和旁人不一样。 吴老大夫说过,能被医蛊亲近的都是至纯至善之人。 他的表妹……就是这样的人。 没有任何利己的念头,纯良到根本不会去想,如果蛊虫被别人知晓会有多大的危害。 前半生一直生活在深宫宅院,他清楚地知道如果旁人知晓了蛊虫的反应,害怕,躲避,谣言中伤,最后聚集起来将人活活折磨死…… 少年眼神微暗。 既然这样,他就更不能让沈乔冒这么大的风险了。 谢源心中一定,几步上前,走到众人面前道:“方才我见到吴家阿叔在用牛车运竹子,就在私塾外,牛车虽然比马车慢,但好过在这里耗着。” 沈乔困惑地看向谢源。 冯娘子的脸上盈上喜意,忙催促人去借车。 只有冯献的神色依旧不好,就算是有牛车又怎么样?看悯儿发作的速度,怕是最多能撑一个时辰,根本来不及到县城,比起让悯儿和逸仙在路上殒命,他还是更希望这两个孩子能在他的身边,在他们的家里离开。 可望望脸上满是希望的自家娘子,冯献没有再多说什么,默默地将孩子搬上了匆匆借来的牛车。 沈乔趁着谢源在安排私塾的人先休假回家的时候,闪身钻上牛车。车内,冯氏夫妻对她坐上车有些惊讶。 她来不及解释缘由,直接开门见山道:“冯先生,师娘,我能救他们。” 刚说完这句话,牛车车棚一晃,是谢源越过赶车的吴叔,抢先坐在了牛车前。 沈乔吓了一跳,还以为谢源是来阻止自己的,却没想到谢源竟然一把夺过了吴叔的牛车鞭。 “吴叔,这次就先让我来驾车吧,您先回去。”少年声音郎朗,清脆悦耳。 看着马车内茫然的冯氏夫妻和地上的两个伤患,沈乔又抬头看了一眼前方驭驶牛车的清俊少年,他脊背笔挺,一拍牛鞭,驱使着牛动了起来,根本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忽然间,沈乔福至心灵般地悟了。 谢源不是来阻止自己的,从一开始,他就是为了让除了伤者及其家属外的人离开,尽最大的可能降低知情人的数目。 而他们驭驶牛车,在众人面前去的医馆,这样就算两人好了回来,也不会有人知道人是她救的。 行事果决,反应机敏。 沈乔眨了眨眼,怪不得先生如此喜欢谢源。 正走神,沈乔忽然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她转头一看,是满脸憔悴的冯娘子。 “乔乔儿,你方才说的是真的吗?有几分把握能救我儿?”她声音很轻,像是连自己也不确信一个十来岁的姑娘能救人,可为人母亲,见到最后一丝希望,她宁愿选择盲目。 沈乔咳了一声,谦虚地道:“十之八九。” “你能怎么救?不要在这种时候开玩笑了。”冯献比冯娘子要理智,将希望寄托在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身上,他就算是再昏了头也是做不出来的,他站起身,指点着道:“等会你就下车,谢源也是,你们赶紧回去,我来驾车带你师娘他们去县城医馆。别在这里添乱了。” “我不管!”冯娘子猛然爆发,冲上去揪住了冯献的衣领,眼圈通红,眨眼落下泪来:“不是你儿子?!你当真不要你儿子?明明有办法救!你还要赶人家走!我就是撞死在这里我也不会放人!” “你放手!” 冯献穿着宽松的大袖,平时为了风雅系绳松松垮垮,此时被情绪操控了理智的冯娘子一招呼,衣裳散乱,只能狼狈地四处收拾着衣服,避免在自己的学生面前失了形象。 沈乔将手揣在袖子里,乖巧地跪坐在牛车车板上:“先生不妨让我试试,看看是不是我在玩笑。” 大概是因为冯娘子的虎视眈眈,又或者是他自己对救人已经没有了信心,冯献沉默了一会后并没有再拒绝。 “若是医不好,婉娘,你也莫要怪罪孩子。”冯献揣着手,默默地蹲坐在牛车上,低声说了一句。 冯娘子没答话,只是恨恨地瞪着冯献,用袖子用力擦着眼泪。 第26章 冯娘子终于崩溃,捂着自己的脸倒在冯献的胸口,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接连而下,很快便湿了一片。 冯献眼中渐渐失望,怀抱着娘子,张了张口,正要劝慰还在盯着蛊虫的沈乔,可下一秒,冯悯的指尖就轻微颤动了一下,身体周围发紫的皮肤渐渐褪去颜色,一点一点地变浅,消失。 第47章 冯献顾不得其他,忙把自己呼吸急促就要晕厥过去的三子拖到了沈乔面前。 见两人苏醒过来,冯献很激动,握着沈乔的手说:“辛苦你了!” 辛苦什么?是虫子辛苦了。 沈乔心中暗笑。 将虫子召回竹筒中,朝着马车外张望了一下,发现谢源将车停在了僻静的地方,现在看情况好转了,便放下车鞭过来。 一进马车就对冯献施了个礼。 “先生,沈乔所会的东西,还请先生不要透露,不然恐怕有杀身之祸。” 冯先生和师娘连连应承,沈乔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荷包上的穗子。 这些又不是毒蛊,是能救人的好虫子,怕什么?就算是暴露了,旁人也不过是觉得沈家出了个小大夫,求着救命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有杀身之祸。 她不以为意。 因为谢源的恳求,冯献打算暂时不回村子,在镇上住两日,假装是被吴老大夫救了。吴老大夫心善,要是有人问起,应当会帮忙圆上这个谎。 谢源觉得这样再好不过。 牛车在到沈家还有两里路的地方停下,为避人耳目,没有直接将人送到家,之后牛车便向着镇上驶去。 夜色朦胧,两侧桑树枝叶茂密,地面昏暗不清。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沈乔背着手在路上玩青蛙跳,那浅葱色的裙边随着她的动作飞起一道小小的弧线。 谢源跟在她后面,伸了伸手,想说天黑别摔着,但觉得就算是自己说了沈乔也不会听,就这么犹豫了一下,忽然发现她蹲下去就没再起来。 沈乔感觉自己不太舒服,小腹忽然有一股钻心的疼痛,直到现在还在疼,好似有人拉扯着她的腹内,连带着五脏都疼得颤抖。 “发生了何事?” 沈乔没有应声,整个人蜷缩在地上,好似在忍受着什么。 谢源蹙眉快走几步,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却见她猛地打了个战栗。 谢源一惊,借着月光,看清了沈乔此时的模样,面色苍白,眉紧紧蹙着,嘴唇毫无血色。 他忙扶起她,用额头贴在沈乔的额头上试温,只感觉到了一片冰凉。 难道是白天救别人被反噬了?谢源面色铁青,环抱着她问:“还能走路吗?” “疼……”她紧紧地缩着,只说了一个字,额上便发出了一头冷汗。 谢源皱起眉,忽然一撩衣袍,在她面前回身蹲下。 “上来,我背你回去。” 沈乔艰难地趴在了少年背上,谢源托住她的腿弯,在沈乔小声的惊呼声中站起来向着前面的村子跑去。 沈乔揽着谢源的脖颈,将自己的脑袋压在他的肩膀上,起身的颠簸让她下意识地贴住了他脊背,顾不得赵娘子跟她说过的男女大防,沈乔只觉得腹内好似有尖刀旋转,疼得她不得不用全力压住自己的疼痛。 这不是蛊虫反噬的疼法。这是怎么回事? 沈乔闭着眼,只听到谢源的脚步声和呼呼的风声。 噗通噗通,谢源的心跳得非常快。 脑海中想着,若是沈乔有事,他该如何救她。想到沈乔看着蛊虫时那双发着亮光的眼睛,可若是被赵三娘子发现了医蛊的事,凭借赵三娘子对沈乔的疼惜,一定不会让她再饲养蛊虫这种需要主人割血饲养的东西…… 想 着想着,谢源脑海中这些杂乱的东西骤然刹住,他发现了一个从前从未注意过的问题。 到底是什么时候,自己的脑海中已经完全是沈乔?为何她能轻易地占据心神,让此刻的他惊慌失措?……这真的是兄长对待妹妹的态度吗? 从未注意过的地方破开了一个洞口,谢源仿佛忽然醒觉,远远避开,仔细地辨别这个忽然出现的洞口是有利还是有害。 还未想出答案,他听见沈乔可怜巴巴地问:“要是我死了……怎么办?” 谢源一时没有应声。 沈乔睁大了眼睛,捏着衣裳,仔细辨别了一会谢源此时的神情,试探性地问道:“表哥?” 在昏暗的夜色中,少年仿若浸润了月色,漂亮得恍神,也冷得让人心生怯意。 细细观察了他一会,一只冰凉的手忽然抚上额头,谢源听见了沈乔虚弱又饱含担心的声音:“表兄受伤了吗?要不要紧?” 谢源没有回答。 见他缄默,沈乔收回了自己的手指,慢慢蜷缩起来。 她再次开了口,声音软软,忐忑不安:“表兄是生了乔乔的气?” 她的反问让谢源怔住了,生气吗?他不生气。这是他自己逾越的男女之防。 他垂落视线,缓下神色道:“我只是想到了一件事。” “我从前时候,去过一个姓钱的大人府中。那位大人喜欢食肉,后厨中只做肉食。府中的人很多,可每月都会少人。” 沈乔好奇问:“然后呢?” “后来有一天,府中的人不吃肉了。” “为什么?” “因为吃太多了伤了脾胃,太医不让吃了。” “可是你刚刚说每个月都会有人少。” “钱大人挑剔,便会每个月裁人。” 沈乔气得锤了他一下,怀疑谢源在戏耍自己:“这两件事根本没有关系。” “腹痛和死亡没有关系,乔乔。”少年悠悠转眸,唇边带着一丝浅笑。 第48章 她失语一阵,忽然间觉得不疼了。 昏暗的夜色中,暖风吹着,隔着衣裳,她感觉到少年的脊背和她相贴,忽然间感觉不自在起来。 她拍了拍谢源的肩膀让他放自己下来。 谢源还有些担心,沈乔却震震有声自己已经好了,执意要下来。结果刚一落地,腿就虚软地不稳了一下。 面如冠玉的少年立刻扶住了她,然后朝着她伸出了一只手干净修长的手。沈乔则犹豫了一下,方才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肌肤相触,少年掌心持续稳定地将热度传递过来。 沈乔还是第一次被同龄人这样牵着,一时竟生出些奇怪的痒意,好像有羽毛在心底轻轻地挠了一下,出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开心。 沈乔回望着谢源。 “你在看什么?” “在看表兄。”她脱口而出。 谢源停下脚步,转头凝视着沈乔那双乌黑清润的眸子,微笑道:“好看吗?” 月色中,少年的那张脸似乎都微微泛着光,神色柔和得不可思议。 沈乔有点被蛊惑住了。 赵三娘子拿着鸡毛掸子站在门口,在看着两人牵着手走来时,那一瞬间的表情十分凶悍,但眨了眨眼,赵三娘子的脸色还是平常的温柔恬静,沈乔便怀疑天色太黑,自己看错了。 “我今天去找你们,私塾里的人告诉我说,你们下午就放了假。这么晚了不回家,若遇到歹人可怎么办?”说着话,赵三娘子一步步向着他们靠近,唇角噙着笑,一派温柔可亲的模样。 沈乔抬眸悄悄瞟了一眼自家娘亲,发现她的目光正像是根钉子,用力钉在她手上,一动不动。 忽然间,沈乔做贼心虚地赶紧从谢源的手里抽回自己的手。 谢源垂睫凝着被抽回的手,顿了片刻,方才抬起那双似蒙着层雾的眸子:“赵姨何必担心,表妹与我只是在外逗留了一会,就算遇到危险我也会护着乔乔。” 沈乔抿紧了嘴唇,心噗通噗通地跳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自家娘亲好像更生气了。 “……乔乔?” 赵三娘子眯眼,敏感地捉住了这个称呼。 谢源若无其事地弯起眉眼:“对,乔乔。” 字字清晰。 “我就是叫了又如何?” 感受到现在气氛古怪,沈乔缩着脑袋,将自己严严实实藏在谢源身躯之后。下一秒被赵三娘子伸着手拽出来,沈乔见挣脱不掉后,果断放弃了无效反抗。 沈乔回头,哀怨地看了一眼,被迫被自家亲娘塞进屋里。 “还看还看!再看你那双眼睛干脆挖下来黏在你表兄身上算了!” “肚子还痛吗?” “娘?你怎么知道……?”沈乔立刻想起来了,假装虚弱地捂着小腹。 赵三娘子没回答,从衣箱子里找出新衣拿来:“今天情况特殊,我先放过你,之后必须要和谢源保持两尺距离,不可凑那么近知道吗?” 赵三娘子说她是来了月事,此后的每个月这个时候都会疼痛。 沈乔一直悬着的心放松了下来。 她以为她要死了。在她获得了曾经做梦都不敢要的东西之后,老天便要全都收回去。 这种害怕,她无法跟任何人说。 收拾干净后,赵三娘子令她躺下,给她盖上了层被子,接着找出冬天里的汤婆子,注上热水让她捂着。 正要走,却忽然被沈乔扯住了衣角。 脸色苍白的姑娘低垂下眼:“娘,我不想你走。” 赵三娘子见到扯着自己的那只手微微地颤抖着,好似害怕极了。 赵三娘子轻轻地坐回了床边,掀开一角被子,脱掉外衫在她身侧躺下,展臂紧紧抱住沈乔,好让自己的暖意尽数传递给她。 “睡吧。” 另一边,直到确定沈乔这里灯光熄灭之后,谢源才静静起身,吹熄了烛火。 第27章 “李叔,这是赵姨让我来送的鱼的钱。” 谢源拨开桑林丛草,拍了拍身上的草叶,从怀中拿出一只灰蓝色的钱袋递给面前的老翁。 头戴着陈年蓑帽的老翁坐在一块靠着岸边的石头上,听见声音,他轻轻抖了一下钓杆,水里探食的小鱼苗纷纷惊去。 老人叹了口气,粗糙枯老的手拿起草间的篓子往谢源面前一丢,两条闪着银光的鳜鱼拍打身体,险些跳出来。 谢源看着鱼篓迟疑了一下,就见渔翁熟练地拔了一把草,搓成绳子,再用草绳穿过鱼鳃,将两条鱼系在一起递给他。 谢源道了声谢,见他不接钱,便将钱袋放在了旁边的石头上,正要离开,渔翁却忽然咳嗽一声,又抬眼看了一眼谢源。 “我听人说你要被举荐去给蔡阁老当学生了?” 谢源微讶地停下脚步。 在竹溪村,消息总是会以极快的速度流传开。 得益于周亭一伙人的宣传,村里的人虽不一定明白阁老是个多大的官,一条金灿灿的大腿的意义却是明白的,只要抱上这条大腿,就是直奔青云路。 谢源忽然想起冯先生确实跟他说过,过几天要带着他去见一个人。他心道……看来冯先生让他去见的就是蔡老了。 蔡老是朝中阁老,和谢源有过一面之缘,之后蔡老被阴会水之流排挤,不得不告老还乡。以他现在的情况,见到了蔡老恐怕会惹来麻烦。 第49章 谢源笑了笑,道:“只是谣言罢了。” 老翁便没再说话,挥挥手让他走,自己则持着钓竿继续钓鱼,宛如一座泥塑,一动不动。 谢源从河边回村,正走在路上,遇到了从书院回来的周亭。 他背着个包袱,还穿着一身长袍,看上去意气风发,远远就朝着谢源笑着恭喜:“我早说你不是平常人,蔡老可是个大人物。” 谢源提着鱼,没跟他解释,只是看了他的包袱一眼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从书院回来了呗。” “今日不是旬休。” “嗯,不去了,你大可以等我的好消息了。过不了两个月,朝廷就会给我颁下官职。”周亭背着手,笑着道。 谢源微微蹙眉,困惑地看向他。 周亭笑道:“前两天我遇到了位大人物,欣赏我的才华,愿意替我举荐。” “对方是什么人?”本朝三品以上官员才能举荐,除了蔡阁老外,还有其他人来了这里吗? 周亭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谢源。 在听到对方是个宦官的时候,谢源微微皱起眉。本朝之中,宦官势大,欺男霸女无恶不作。 对他的通缉也是因为宦官之首的阴会水下的命令。他对于宦官之流,实在没有什么好感。 因而谢源顿下脚步,警告地道了一句:“凭借你的能力早晚能考上,不用举荐依旧能行,最好还是离这些人远点。” 见谢源表情冷淡,周亭沉默了一会,问:“你也觉得对方是宦官就不是好人吗?” “本朝中宦官多是阴会水的人。” 周亭不甘道:“我当你是个有才学的,和旁人不同,不成想连你也有偏见!” “当时我被蔡老拒之门外,全书院的人都拿我当笑柄!只有那位大人不嫌我品行有缺,将我收在麾下。” “况且勤恳好学又如何,还不是比不过你们这些天生就是聪慧过人的!现在有了机会,凭什么让我放弃!” 周亭被蔡凤春拒绝之后,本来是打定主意好好筹备科考,可书院之中总是会听见一些刺耳的奚落。可原先他还是书院榜首,现在却被众人嘲讽,暗自使绊子。 他都忍了,可心中积压了太多愤懑,这让他一心想要找机会出人头地,即使对方是宦官又怎么样,只要有人赏识,就算是宦官,他亦不会放弃这次机会。 谢源平静地看着面前激动的少年。比他年长几岁,可周亭并未见识过<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官场的险恶,与宦官为流或许现在能获得些好处,却不会想到这样才是将自己的前途斩断。 周亭怒气冲冲地说罢,便一甩袖子离开。 谢源没有硬要改变他想法的意思,提着鱼篓径直朝着沈家院子走去。 今日是盖屋的第一天,赵三娘子起了个大早在厨房中烧锅做饭。 沈乔方一走动,就被赵三娘子唤住了,往她的壶里塞了两把干茶叶。 “桑叶生津去火,等会你拿了碗多倒一些,放在外面的桌子上,一会你爹请来叔叔伯伯们好喝。” 沈乔应了声,携着茶壶来到院中,沈家院子里聚集了十来个人,多是穿着布衣的壮年男子,是沈丘请来帮忙盖屋的。 村里修个猪棚,建个围墙一家上阵要花个两天才能建好,要盖屋更是个大工程,需得请来一些对盖屋有经验的老手,再要一些能干粗活的年轻力壮的汉子。 都是同村人,请来帮忙是情义,少不得多做些鸡鸭鱼肉,好酒好菜地好好吃上几顿。 只是今天早上清点时,赵三娘子发现自己买少了鱼,一大早便指使着谢源找渔翁买些。 沈乔也一早上没看到谢源。 她提着壶,倒好茶,将茶碗放在桌板上就回到了厨房给赵娘子帮忙。 一开始村里人听到沈丘正在请人帮忙盖屋,每天给六十文的时候,还以为在说笑。六十文,足够买三只鸡,一条羊腿了。盖个屋子哪用得着开这么多的工钱? 等看热闹的众人揣着手到了沈家院子外头时,便见到了一辆辆停在外头的大车,一掀开挡雨的蒙布,里面齐刷刷地排着红砖和瓦片,因为数量太多,根本搬不进这小院子。 等上手细细一瞧,顿时嘴张得能塞下鹅蛋:“这不是流坊村红砖头?这瓦片……这是邯郸的瓦片!” 因为太吃惊,众人完全没有注意到此时自己的表情有多滑稽和夸张。 沈丘便站在车前朝着众位乡亲拱手:“我沈丘今日盖屋,需要人手,各位父老乡亲多搭把手,饭管饱,肉管够,等盖完了另按人头给六十文!” “我娘子已经做好了饭!我沈丘保证,只要来帮忙,之后每顿饭都和今天一样!” 众闲汉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院子当中正摆着四五张大桌,各个大鱼大肉摆得满满当当,赵三娘子和沈家姑娘还在不断地往桌子上上菜。 闲汉愣愣地吞了吞口水,目瞪口呆地盯着桌子上的肉:“这……这可当真?” 盖个屋子少说要四五天,不说一天三顿饭,就是一天只一顿饭有这个标准也有的是人来,况且还有工钱! 这沈丘真是大手笔! 沈丘洒脱大笑:“一言九鼎。” 隔壁的娘子趴在墙头上,伸长了脖子往里头张望,可看红了眼。满桌的大鱼大肉,院子外头一车车的好砖瓦,少说也要五两银子!就为了盖个房! 第50章 当年她嫁过来的时候,这房子还是她爹花了一两半银子找人建起来的,那时赵三娘子还住在破草屋。 她风光了好一阵子,走出去见到了赵三娘子,那腰杆子都比见到旁人要直。 这么多年过来了,新房变成了旧房,上个月漏了两回雨水,可沈家呢,这就要换个大砖瓦房。到时候建起来,她家定然显得寒酸落魄,就和当年她的新房和赵三家的茅草屋一样。 人就是不能比较,一比较就容易不平衡,还偏偏无处发泄,只能郁结于心。 那娘子正生着气,转头看见旁边只知道玩的不成器逆子,怒从心起,抄起了笤帚就往它屁股上打。 “你看看人家谢源,那是要当老爷的,再看看你,嫁入南极生物群四贰尓二五就一四柒追连载文肉文就知道吃吃喝喝,一点正事不会干,让你念点书跟要了你命一样!” 孩子急得嗷嗷叫,一边逃得像是猴子,一边回头喊:“娘,你光打我有什么用!人家沈乔娘这么好,沈叔又有能耐!你俩咋不跟人家比比!” 那家娘子一听更是来气,差点没把笤帚折了,小孩拼命嚎叫,声音远远地传开。 赵三娘子隔着围墙,柔柔弱弱地宽慰:“龄儿他娘,可是被孩子起着了?别太生气,生气伤身。” 那娘子脸色变了变,咬牙切齿地从齿缝里挤出话:“没事儿,三妹妹,就是龄儿摔了我根钗子,我好好训训。” 偏偏孩子还叫:“救命啊三姨!我娘打死我了!” 那娘子狠狠地瞪了一眼嚎叫的儿子,她这手打孩子有经验,哪里打痛了他! 手刚松了一松,小孩就哇哇叫着宛如泥鳅一般从她手底下跑了。那娘子累得腕子疼,边生着气边甩着手在自家篱笆前歇歇,打眼的功夫便见到两个熟悉的身影从自家门口走了过去。 前头一个风风火火,走路飞快,后头一个塌肩缩脖,小步地跟着,却又不敢落下太远。 那娘子一怔,诧异地想着:这顾家的两位怎么到这里来了? 顾家在村西,走过来路可不近。 思及沈家顾家的两家恩怨,那娘子眼睛一亮,腰不疼了,手不累了,朝着沈家就急匆匆过去。 等到了院子,赵三娘子正一盘盘底往桌子上端着菜,顾家的老太已经到了门前。 第28章 门口站着的人穿着灰紫色布衣,白了大半的发髻挽在头顶,饰着一只劣质的翡翠钗,面尖而长,颧骨突出,长着一双三角眼,左右望时看谁都是一股凶恶相。 沈乔愣了一下,看向了自家站在原地没有动的娘亲。 顾老太来势汹汹,显然就是来给他们家找不痛快的,可眼下她娘手上正忙着,不仅没工夫招待这麻烦,还很难容忍她无理取闹。 沈乔略微迟疑了一下,正要去喊她爹来,却忽然被赵三娘子柔声唤住:“乔乔儿,去跟你爹说,饭菜已经备好了,请诸位叔伯来用饭吧。” 沈乔微讶,再一回头,就见赵三娘子将手上的一盘子鱼放在桌子上,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上沾着的水。 沈乔眉目一动,有所察觉,便听了赵娘子的吩咐,出去了。 顾老太一站到院中,便先被桌子上的菜吸引了,三四张大桌,各个都摆着鸡鸭鱼肉,浓郁的荤菜在视觉上刺激得人口水分泌,眼睛沾上了就根本挪不开。 自家婆婆在别人家露出这种神色,顾娘子脸上羞窘,可赵三娘子温温柔柔地道:“顾奶有什么事情吗?” 顾娘子张了张口,手紧紧地扯着顾老太的衣裳:“没、来贺你们得了新房子。我们这便、便回去……” 话没说完,便被顾老太气势汹汹地打断:回去?!你让我回哪去吃你的野菜?!” 她头一歪,呸了一口,伸手掐着她胳膊问几步走到近前。 “这死娘们抢了我家的蛋,我还没叫她赔回来。今天吃席,必得给我来一份!” “娘,那是人家请盖屋的。”顾娘子被掐得生疼,眼眶都红了也不敢吱声。 “什么盖屋不盖屋!这是她沈家欠了我们家的!当年抢了我闺女的道,这回盖了屋子,吃她一顿又怎么了?何况老太我年八十,到谁家门口要一口饭还能赶着出去?!” 顾老太不占上这便宜绝不愿意走。 她就是听说了沈家大摆宴席,特地跑来的,一桌子大菜就在眼前,她怎么可能让这到嘴的鸭子飞了。偏偏自家这个儿媳妇是个不争气的,一见到人就恨不得藏起来,撞上沈家人更是跑得比兔子还快! 要不是她是钧儿他娘平时家中农活做得勤快,她早就让她儿把这个没用的受气包休了。 偏这时,和沈丘记上名的十来个闲汉挤进了院子,等用过饭就开工。 见院子中站着两个顾家的女人,心中哂笑,猜出这是来打秋风的了,顾老太脸皮厚得堪比城墙,一见到众人就坐,怕没有自己的位置,忙随着众人一道坐下,提着筷子大吃大喝。 顾娘子又急又难堪,恨不得地上没缝让她钻进去。 偏这时,赵娘子上前一步,按住了顾娘子的手,安抚地拍了拍:“不妨事,既然是来贺喜,我沈家自是欢迎的,就是添一双筷子的事情,顾娘子就在这里吃顿饭。” 顾娘子抬头望向她,今日的赵三娘子穿着一件冷粉色的长衣,黑发以玉钗束起,面目姣好,宛若刚出嫁的新妇。 第51章 她忍不住心中酸楚。自己明明曾经也是个娇娇女,也有赵三这样的容颜,可嫁过来之后每日天不亮就起,晚间所有人都睡了她还得缝补衣裳做刺绣来补贴家用。 同样是女子,赵三娘子比她大两岁,却还是楚楚动人。 她忍不住问自己,上天何至于如此偏心,将这么多好东西塞到沈家,尽让赵三娘子享了。 顾娘子心中酸楚得厉害,将赵三娘子握着自己手腕的手扒下来,尽量维持着最后的一丝体面。 “多谢你的好意,只是我已经用过饭……” 话没说完,便被一道脆生生的声音打断。 “哎呀,赵妹妹说的可是真的?” 邻居娘子正在门口看着热闹,听了这句话当即心中一喜,从门外闯了进来,手上的南瓜子还没磕完,攥在手里冲着顾家娘子笑得露出了两排牙。 不待顾家娘子应声,邻家娘子就笑道:“我就说我三妹性子好,人大气,这盖屋的事啊,我让我男人也过来帮忙。” 邻家娘子长着张圆脸,圆眼睛,那张嘴一说话就跟喜鹊似的,讨喜得很。 旁人皆笑起来,对着她道:“可算了罢,让李二那懒汉来,这屋都能盖塌了。” “去去去!你们那是有经验,我们家男人又不是个蠢笨的,一指点就会!”邻家娘子笑若春花,众人一起笑起来。 “行!那你让李二来,我们教他!” 见众人应承声,邻家娘子便笑眯眯地去喊了自家当家的。 李二就在隔壁的围墙下,听见了也不生气,他素来就是个泼皮无赖,身无长技,可具有当无赖最重要的一条,脸皮不薄! 自己从家里拿了副碗筷来吃饭,不管后头如何,现在先吃了就是赚了。 见到众人的桌都满了,便在顾老太这桌坐下,就连这桌子是女眷的桌也丝毫不介意。 赵三娘温声安抚着顾娘子,将她推坐在凳子上。 顾娘子看了眼自家婆婆,看她一只手抓着鸡另一只手抓着小羊排不放,忙得看都不看她一眼,心凉的同时面皮发烫,不想在这里孤零零站着,便随了找赵三娘的意,半推半就地应了。 赵三娘唤了沈乔去厨房新拿了副碗筷,安置着顾娘子坐下,还给她多推了些肉菜道面前。 顾老太睁眼瞧见自己面前的鸡腿盘子没了,三角眼怒瞪,横筷一指,张嘴就吱哇乱叫。 “你个小皮子,跟你娘我抢吃的!我看是让你平时吃太饱了!!” 赵三娘子面色一沉,但很快恢复如常,牵着嘴角温温柔柔地道:“老太,这里到底是沈家,不姓顾,老太这是要在我家当家做主?” 顾老太面色一僵。 被人扫了面子,脸上不大好看。 旁侧的李二咧着嘴道:“老太,你要是不吃,这最后一筷子鸡爪就被我吃了。” 顾老太这才蓦然惊神,快速地将鸡爪加进自己碗里。 被这顾老太一吓,顾娘子宛若惊弓之鸟,只敢坐在凳子的一个小角落,在赵三娘子的盛情邀请下,捡了一筷子姜丝吃。 赵三娘在一旁陪席,顾娘子伸手时袖子间露出的细细的腕子,那才是真的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赵三娘面色不变,嘴角噙着柔和的笑,低声询问她喜欢吃什么,便将菜都送到顾娘子身边。 看着自己碗里的肉,夹起来刚咬了一口,顾娘子的眼圈就是一红,泪珠子掉下来摔在桌子上。她都多少年没吃过肉了,自从嫁进这家,便再也没有了。 直到一只雪白的帕子递到了面前。 背后天光明亮,在熙熙攘攘的贺酒声,顾娘子偏头一望,女子用那双幽幽的美目含笑地望着她,在那一时间,顾娘子的目光再也无法移开,愣愣盯着那双浅珀色的眸子。 不知为何,顾娘子觉得眼前之人和以往那个软弱好欺的赵三娘子有些不同,由内而外散出一种沉静气度,这气度不需要任何的华服美饰装点,却比任何华服都令人心折。她望着那张美貌的脸,心里再也生不起一丝嫉妒。 见久不动作,赵三娘子无奈地一笑,主动用自己的帕子给她擦泪。 顾娘子脸上一红,低着头伸手取过帕子,柔软的质地在手心滑动,她没用帕子,直接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小心地将帕子护在身前。 对面,李二似乎是察觉出什么,他从碗里抬起张滑头的脸盯着赵三娘子又看看顾娘子,眼中充满戏谑。 赵三娘子眼中平静,看顾娘子抬头看自己,便冲着她微微一笑。 沈乔不在席中,她在完成了她娘的任务后就没再进院子,在门外等了好一会,才见到谢源提着两条鱼回来。 “都吃饭了怎么才回来?” 谢源叹了口气:“渔翁今日放船,不知道漂到了哪里去了,我也是走了好几里路才寻到。” 沈乔诧异道:“只是两条鱼而已。“ 谢源苦笑。这哪里是两条鱼,分明就是赵三娘子有意磋磨他,用这种软钉子来朝着他泄怒气,偏偏他无法拒绝。 “那下次表兄你别去了。” 沈乔牵着谢源的衣袖,笑嘻嘻地道:“我娘在桌上陪席,怕我在席上吃得不痛快,给我们在厨房里留了饭,我们去里面吃。” 谢源自然点头。 两人进了厨房,果然在桌子上见到了特意备好的饭食。赵三娘子对谢源有戒备,却不会刻意苛待他,桌上留着的有沈乔喜欢的,也有谢源喜欢的。 第52章 沈乔早就馋了,欢欢喜喜地就在桌边坐下。 谢源先洗净了手,先盛了一碗汤递给沈乔,问道:“我来这里这么久了,见沈叔的次数屈指可数,不知道沈叔喜欢喝什么酒?” 沈乔喝了口肉汤,汤的滋味鲜美,让人胃口大开,听闻谢源的询问,思考了一下,道:“我爹喜欢喝烧刀子,越烈的酒就越喜欢,但是越喜欢就喝得越少,只会喝一点点。” 沈乔见他目光幽微,心中略微一动:“怎么了?” 听着厨房外越来越响亮的灌酒声,少年弯唇一笑:“沈叔救命之恩,我却未曾对沈叔道过谢,今日既然是宴席,想要在末了给沈叔敬一杯酒。” 第29章 等时候差不多了,谢源便从厨房的酒架上找出了一壶酒,说要去给沈丘敬酒。沈乔亦起身跟上。 两人刚出了门,还未到桌前,便听到有人说:“我家那闺女,长得花容月貌,又识字会做活。不如跟你这个孩子结个亲好了。” 旁边人一听,随着附和着笑说:“把你这女儿许给我家,我家儿子老实本分。” 沈丘在外早听了好几次这样的话,从未答应过,便笑着喝酒不搭话。 或许是酒气上头,又或许是与沈丘有那么点私仇,旁人酒气上头,一拍桌子,恼怒地问: “你沈丘一只不说话,是看不上我家?难不成,你想要将你闺女嫁给王孙公子吗!” 沈丘平静地说了三个字:“我闺女不可能嫁给一个连吃饭都要人端到床上去的懒汉。” 众人皆知这王麻子的儿子是个家里油瓶倒了都不会伸手扶一下的懒汉,因为自小惯着,鼻孔长在头顶上,将自家爹娘看做是伺候的奴才。 到了二十多了,家里说亲没人肯把姑娘说过去,王麻子天天着急上火,想要给儿子娶个媳妇。 这点事情,村里大伙是心知肚明。可见到他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地说要给自家儿子定沈家闺女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眼角抽搐了一下。 这人,还真是没有自知之明。 “沈丘,你!”王麻子脸上登时有了怒气,站起来指着沈丘。 旁人劝道:“这不过是随口一说,你看沈大哥这么宠自家女儿,想必是想要多留几年的,你再过几年再问就罢了。”说完又对着沈丘告歉地道:“王麻子今天是喝了酒上了头,沈大哥千万不要放在心上,都是乡邻。” 被暗地里掐着胳膊,发火的王麻子这才反应过来沈丘是自己惹不起的人物,隐去脸上的怒意,蒙头灌酒,只是那双眼睛望向沈丘时却闪着揣测的恶意,心比天高的蠢夫!我倒要看看你这闺女还能嫁给谁! 酒桌之上仍旧有些尴尬。 沈乔暗叹自己爹还是这么不近人情,连说句软话都不肯,把场面弄得这么僵。想到沈丘平日干的都是杀人的活计,又觉得会说话也不是杀手选拔的必备条件,若是一个杀手在杀人前总是逼逼叨叨,怕是容易把命丢了。 如今酒是不好送了,沈乔拉了一下谢源,正要让他回去,院外忽然响起了一阵马蹄之音。马蹄声踢踢踏踏,像是远远响起的炮仗,阵仗着实不小。 可这竹溪村就是个小村子,怎么会有马蹄声? 沈乔偏头望去。 门口的大路上出现了一群策马扬沙而来的男人。这队人穿着布衣,但打扮得十分统一,不像是普通庄户人家,每个人的马上都杂七杂八地带着不少零零碎碎的东西。 沈乔疑惑地看着这队人,接着在看到某个人后,脸上骤然绽开喜色。 沈丘是最先反应过来的。 在旁人还在喝酒时沈丘在吵闹的声音中听见了从远方而来的马蹄声,他率先离开席位,站在院子前迎接。 众人还在疑惑他的举动时候,就见院子外出现了一群人马。 各个骑着高头大马,手上携着红绸带带来的东西,英气风发地朝着沈家的小院子而来。 领头的仔细一瞧,这不是多日不见的牛二吗?怎么大半个月不见,就穿得如此气派?随行人中,和他同样气派的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年轻小伙子,只不过在生面孔和熟人之间,众人还是更加好奇牛二是如何发了迹。 这下饭不必吃了,众人纷纷丢下碗一窝蜂跑到门口张望。 牛二下了马来,身后跟着的王焚接着下马,从行囊中取出了两壶酒。 沈丘的目光在牛二身后的王焚身上扫过,神色略有些惊讶,却很快敛去。 牛二一下马来就直奔向着沈丘,用力拍了拍沈丘的肩膀,哈哈大笑道:“几天不见,兄弟莫不是认不出我来了?怎么一直盯着我瞧?” “看着比上次见黑了许多。” 沈丘摇头,想起来这半个月确实没有见到过牛二,今日一看,似是发迹了,身边都有人随行伺候了,便问了一句:“你这是去了哪里了?” 牛二将马鞭递给身边的小子,笑道:“我这是被咱们县老爷委派了一项任务。” “走,我们进去再说。” 他走了两步,又忽然响起王焚还在后头,笑着对沈丘介绍:“对了,这是我认的干儿子,之后就要你多照拂照拂。” 沈丘目光投向王焚,不说话。 王焚笑着提着两壶红绸带绑着,红纸封着口的酒上前。 “沈大哥,听闻你建屋子,我们也没有什么好贺喜的,兄弟们凑钱买了你喜欢喝的烧刀子,是最辣最烈的正宗北方酒,你别嫌弃。” 第53章 “咱们兄弟这俸禄没多少,但有的是力气,过来给你搭把手,帮着你多干点活。” 沈丘有皱着眉,将视线从王焚面前扫过,看向了牛二,见他脸上的笑没变,眼神却在看着他,似乎等着他表态一样。 沈丘只好微微点了下头,道:“劳烦你们了。” 王焚见色一喜,忙道:“那、那我把酒送进去,咱们这就干活!” “好好好!你见了你沈大哥就光偏着他了是吧?” 王焚笑道:“儿子哪里能忘了爹?只是爹的兄弟便是我王焚的叔,连带着也是要一起孝顺的。” “行了,这张嘴就是会说!别的什么事情都干不成!” 牛二爷虽然嘴上骂着,但心中其实十分喜欢王焚。 沈丘曾经特地让他离王焚远点,一开始的时候他是听了的,可几天下来,牛二发现王焚此人聪明会来事儿,还能把他的事情办得漂漂亮亮。 这般有能力的人,牛二也不好再冷着脸对人家。 况且这人要是有几分想往上爬的心,总会有几分心眼子,就连他自己都没少干过缺德事,真不知道沈丘为什么独独对王焚这么警惕。 沈丘淡淡地嗯了一声,转过身进了院子中。 被甩了冷脸子,王焚一点不在意,先笑呵呵地把酒送给了赵三娘子,然后连赵三娘子招呼着吃饭也不吃,留着在外面,喊着这帮兄弟们开始搬建材。 牛二跟着沈丘进院子,手指点着后头忙个不停的王焚对着沈丘笑道:“你看这孩子,实心眼吧。” 沈丘看着王焚,不作声。 此次牛二来不是白来的,他有过建院子的经验,很是给沈丘指点了几番,告诉他房子要朝向哪里哪里屋子能进太阳光,窗户开多大多大才能冬天不漏冷风。 饭也已经吃完了,正在众人开始热火朝天地干活,一个矮小的身影却偷偷摸摸地再四处闲逛。 顾老太手上拿着个四五个鸡蛋,腰间塞着一条腊肉,见厨房里没人,便偷偷把水缸里的两条活鱼抱在了怀里。 捉鱼弄得地上湿滑,顾老太满怀东西,险些摔倒在地上,好不容易扶稳了身子,一抬头竟在柜顶上瞧见了一哥巴掌大的罐子。 她精明活了几十年,几乎立即就猜出来这罐子里铁定是个好东西,忙拿下来,掀开挡灰的纸一看,里面满满的雪白的细小颗粒。 顾老太骇了一跳!忙拿了手指头往里头沾了点放进嘴里,甜的,糖! 顾老太心里咂舌,这沈家竟然如此富庶,居然脸糖都装着满满一罐子。 再一打开后面的柜子,乖乖!居然还不止一罐!旁人家半罐子糖都得吃一年,这沈家少说四五罐糖酒随随便便在这里放着! 当然,这些一定都是要拿走的。 老太太当即摸了罐子往怀里揣,揣不下就往自己的胸口、裤子里塞。 老太太逛着沈家的厨房,眼睛不断梭巡,宛如老鼠掉进了米缸,恨不得统统带走。 这偷鸡摸狗的行当,悄悄溜进来准备到没人的厨房躲懒的李二看得清楚。 他是个无赖,平时没少干偷奸耍滑的事情,但是他偷奸耍滑那是有原则的。 他可以在众人忙碌的时候歇歇精养的肉,在众人吃席的时候端着碗过来蹭饭,但是他绝对不会去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 偷鸡摸狗的事情也惯来让他觉得不耻,因此一件顾老太着手脚不干净的样子立刻就怒了,撸着袖子大喇喇地走出去。 在顾老太怀中抱着两条鱼正要走的时候,忽然有一度肉墙挡在了面前,顾老太一愣,心慌地捂藏东西才抬头一看,却是一个流里流气的痞子。 顾老太登时放下心,原来是李懒汉。 若是寻常,她肯定会因为在门前挡着她的道骂他一整天,但是现在她没功夫和这个人在这里耗着。 “起开起开!”顾老太嫌弃地推这个有自己两个高的村无赖,一边矮身从侧边过去,忽然见一只胳膊牢牢地拦在了她面前。 正是李懒汉。 他拦在门前:“你这老寡妇,不知羞耻!人家给你吃饭,你却脸人家的鱼都要叉起来带走,你这样子,以后谁还该请你吃饭!你给我放下东西,不放下东西今天我就不让你出这个门!“ 顾老太眉毛竖起来,恼怒地呸道:“你这成日只知道烂在你娘子肚皮上吸血的懒汉什么时候开始有闲工夫关别人的事情了!” “怎么了?别人给你个馍馍,你便当做金元宝贡着,别人给你口饭吃,你就拴着脖子,到人家门口当起看门狗了!还朝老娘我嗷嗷乱吠!” 第30章 “现在倒有胆子在我这里吆五喝六!你当你是县里太姥爷!不说县太姥爷,就算是青天大老爷也不敢管我这八十老太太的事!不然就得下地狱!” 李二气得脸上透红,见吵不过,伸手就去夺她护在怀里的两条鱼,顾老太当即往地上一坐,哇得一下好似狼嚎,边嚎哭边骂李二不尊老,将她推到在地,动手动脚。 若是旁人铁定着急,偏李二爷是个无赖,见她这般便都气笑了,心道这不就是比谁的脸皮厚? 管她吆五喝六,手掌乱打,指甲乱掐,张嘴乱咬,腿脚乱踢,硬生生地从她身上把投来的东西都找了出来。 一众人被顾老太的声音吸引过来,在见到这情状,直愣愣睁着大眼,也不敢动作,又加上顾老太平时的恶毒名声,没什么人好替她说话的。 第54章 人群之中,只有顾娘子气得浑身发抖。 只觉得众人的目光仿佛钢针一阵阵地扎着她,烫得她脸皮火辣辣的。顾老太今天是把她的脸面往地上踩,日后她还怎么在众媳妇面前抬起头来,不,她从未想过自己。 光是婆婆盗窃的名声就已经把她的脊梁骨戳得碎成了八瓣。 更重要的是…… 赵三娘子发出的轻轻地一叹,顾娘子仿若被打入了地狱般的绝望。 恰恰便是在这时,顾娘子顽强活着的韧性终于破开了一条缝隙。她快步上前,一把将赖在地上嚎哭被李二非礼的顾老太太薅起来,不顾她的怒骂,拽着她的胳膊就走。 顾老太岂肯如她所意,抓起地上的糖罐就朝着顾娘子砸过去,这熟练的动作,让人不禁怀疑她平时便是这样的打骂顾娘子。 顾娘子下意识地躲了一下,心知自己靠得太近必然躲不过,可头上并没有陶罐砸中的痛觉,一抬头正瞧见赵三娘的纤纤细手稳当当地抓住了陶罐。速度快到众人根本没来得及看清她的动作。 赵三娘子转过头,一双美目冷冷地看着顾老太。 被这种眼神盯着,不知为何,顾老太感觉到了一股凉意从后脖颈升起。 顾娘子盯着赵三娘微微怔忪,忽地回头捉了顾老太,像是逮小鸡一般提着她的裤腰带将她从众人面前拖走,任她撒泼打滚大骂不孝都当做耳旁风。 众人皆惊诧顾娘子这样瘦小的身子,竟然能爆发出这样大的力气,惊讶地给她让了路。 邻居娘子惊得眼睛都瞪大了,手上的南瓜子都忘了磕,呆呆地问:“乖乖哩,这还是顾受气包吗?” 旁边忽地有人哎呦一声大叫。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管旁人的事!你相公磕真是疼死了!你这狠心的娘们,还不来看看!” 邻居娘子转头一看,李二正坐在地上捂着脸撒泼打滚,哎哎叫唤。可仔细一看,这没出息的泼皮相公除了头发散乱,衣裳撕破了几个口子外,根本没有大碍。 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能有什么杀伤力,能唬住的只有像是顾娘子那样的老实人。 李二娘子拿开他捂着脸的手,扯着脸观摩了一下:“哟!我看这眉骨上的疤倒是划得好,威武不凡!我瞅着,比以前更英俊了!” “娘子莫不是在骗我?”李二傻乐地放下手,忽然点了点自己的脸:“要不娘子再过来好好看看。” 李二娘子白了他一眼,但还是将脸靠了过去,甫一接近,脸上就被狗啃了一口,沾了一脸口水。 李二滑头地笑,然后被娘子一脚踹去干活了。 回去的路上,顾娘子一路拉着顾老太裤腰的红绳,在骂声中不声不响地往前走,沿路上都是熟悉的村人。 顾娘子抬头挺胸从他们惊愕的视线中走过,恶毒婆婆就在自己的手下乱叫乱嚎哭,她充耳不闻,只觉得此生从来没有像是现在这样痛快过。 她有些想不通,为什么从前的自己是入了什么迷障,这明明就是一个七老八十,埋得只剩下一个头了的老太太,自己正当盛年,年轻力壮,凭什么怕她? 往日种种便是挡在她心上的阴云,此刻拨云见雾,好像呼吸到了一口新鲜空气,好不痛快。 她已在心底做好打算,要将被顾老太收走的嫁妆钱都拿回来,刺绣攒的钱拿回来,日后她要顿顿有肉,潇洒地活,不为别人,只为了自己。只希望从此之后,她皆快活过日子。 刚一到家,顾老太就嗷嗷叫唤着,要顾家老大休妻。 顾娘子惊讶这老婆子居然还有力气骂人,骂了一路嗓子半点没坏,转念一她不拄着拐杖就能骂七天的战绩,便也觉得正常。 顾家老大听闻吵闹,一边往院子里来,一边骂骂咧咧道:“发生了什么事?成天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嚷嚷个什么!” 顾娘子索性将这件事告诉了顾家老大。 如她所料,这个窝囊的男人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竟连自己亲娘受了伤都不管,对着她道:“以后别在乡里乡亲面前这样闹,都看着呢。” 顾老太傻了眼,一拍大腿哎呦一声嚎叫自己生了个逆子,不孝子。 正在此时,正南的房间窗子打开,顾元钧冷淡地看着堂中的闹剧。 “要吵到外面去,别打扰我温书。” 堂中的人便像是钳住了嘴的鸭子,不敢发声。顾老太最喜欢的就是这个能给她挣状元的孙子,是一点不敢不听他的话,说不吵闹,就半点不敢吱声。 顾娘子看得好笑。原来她就是被这些货色困了这么多年。她真傻,傻透了。唯一庆幸的是,以后再也不用背他们擎住。、 听见笑声,顾老太恶狠狠地瞪着她,坐在地上抓住了她的衣角。 顾娘子翻了个白眼,将顾老太太甩开,进了厨房给自己炖蛋。厨房有个专门的小柜子锁着家里所有精贵的东西,钥匙被顾老太收着,要想打开,还得去拿钥匙。 可她跟本就没看老太太一眼,直接用凳子砸开锁,这才知道原来家中还有十来个鸡蛋,她狠狠地往碗里打了三个蛋,放了勺油。 顾老太太在门口看着,心疼得滴血。 这可都是从她嘴里夺食啊! 都怪赵三!肯定是赵三跟她说了什么!不然她也不会想要把这天捅破。 幸好,她也不是吃干饭的。 第55章 她提前做好了样事,她保准让他们住不上新房!惹上官司! —— 沈家院子中,众人在热火朝天地盖房子。 吃了沈家的好东西,他们若不好好地干好活,怕是亲娘都不能饶了他们,因此做活做得格外勤快。 在众人忙碌时,有一道影子也混在其中,时不时搬一搬砖,递一递过锤子,旁人见到了,打趣道: “哟!李二,你这是改了性子了?难不成叫那老太婆骂了,便支棱起来了?” “哎哎哎,我看呐是因为旁边的那位母老虎盯着,不敢偷懒。”说话的人笑着指了指旁边跟在赵三娘子身旁,交流着刺绣感想的李二娘子。 一顿饭的功夫,李二的娘子就和赵三娘子的相处在了一块,两人好得宛如亲生姊妹。 李二的娘子也彻底倒戈,帮着沈家盯着李二,那双利眼时不时就会扫过来,只要李二一停手,她就瞧了过去,狠狠地剜他一眼。 李二把旁人的打趣当做耳旁风,自顾自拿着锤子,搬着墙边一个没人用的竹梯,对自家娘子的眼刀不仅没害怕,反而美滋滋的。至于说话的那些人,他们家又没有美娇娘,说这话就是在嫉妒自己。 踩着竹梯,李二一节一节地爬,竹梯吱呀吱呀,声音似乎比往日要响一些。 但他没在意,直到站到了最顶上才发觉脚下摇摇晃晃,有些说不出的不稳当。李二皱着眉,正将锤子放在屋顶趁手的地方低头自己看看,底下猛然传来一声不知是谁的惊呼。 “李二!你梯子是坏的!” 李二被这声叫吓了一身冷汗,只见梯子的一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裂痕,正摇摇晃晃,随时就会因为受力攀折将他摔下来。 他腿肚子打哆嗦,手颤颤巍巍地扶着屋顶,赶紧叫人来给他换个梯子。 地上还摊开摆放着众多瓦片,李二站得又高,这若是摔下来,伤筋动骨都是轻的,要是重的,怕是连命都要没了。 梯子已经拿来,李二心肝颤抖着向着旁边的梯子摸过去,可是几乎在同一秒,众人便听见清脆的咔嚓一声,李二站着的那个梯子便径直坠了下来,朝着院中歪斜砸下。 众人心中齐齐一骇,下意识想要闭上眼睛,不忍看到接下来的血腥场景。 只是在这时,忽然有一人飞身而出,在众人瞠目结舌的视线中居然越过众人的头顶,众人抬起视线,只见他脚尖一点方檐木梁,提住了李二的衣领。 众人心中齐齐冒出了一句话。 娘哎!飞檐走壁! 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看清了那人是这么样一个飞身,将李二救下。 可因为看得太清楚,以至于以为是自己晃了眼睛。 大白天的,怎么做起梦来了?居然是木讷到有些寡言的沈丘? 这这这、这沈丘居然还有这种飞檐走壁的能耐!? 第31章 【倒v开始】 唯一淡定的便是牛二。 他站在人群之外,心中暗笑这些人是没有见过真厉害的。 当初他在山中遇到了丈高的熊罴时,沈丘忽然出现,带着他靠着这一手的飞檐走壁之术,在树间腾挪,在最后用一支树枝杀了它。 一只枯树枝,还没有他的手指头粗,沈丘只是轻轻地一抬手,就穿过了那熊罴的头。 与众人眼中的潇洒相反,在沈丘提气起身之时,身体中忽地生出一股滞涩之意,沈丘一诧,险些没有起来。 好在这只发生了一瞬间,他依旧救下了人,凭借着他从前作为杀手的经验,沈丘确信自己中了毒。 可是毒从哪里中的? 江湖行走多年,能影响他的毒已经很少。 沈丘留了神,目光在院子里扫过,最后落在了桌子上,来不及细查,便叫人包围了起来。 “我的相公啊!!”邻家娘子声若银铃,只是在叫破音的时候,就有些刺耳了。沈丘这五感敏锐的,只觉得魔音穿耳,太阳穴发痛。 李二安静地躺在地面,双眼紧闭,人事不省。 那娘子哭喊着一把推开了沈丘,自己扑了上去。 李二的身体依旧没有一丝反应,众人皆心中忧心,难不成就这样没了? 有人试探着道:“还有气吗?这、要不赶紧把人送去医馆吧。” 听闻此话,在一旁站着的沈丘黑着脸,不客气地踹了李二一脚,恶狠狠道:“还不起来?黏在我家地上了?” 这一脚没留力气,把尸体踹得嗷地一声跳了起来。邻家娘子都愣住了,张着张嘴,哭也不是,闹也不是,噎在原地看着自家捂着腿痛呼的相公。 忽地反应过来叫人看了笑话的李娘子猛地起身扑将过去,揪着他衣裳大骂:“你个死鬼!你当老娘的眼泪不要钱!平白这样糟践!” “要的要的,我娘子眼泪金贵,这些赎罪行了吧?” 他疼得龇牙咧嘴暗骂沈丘下手太重,脸上却笑嘿嘿地将手往衣襟里掏了掏,然后掏出来了六十铜板,李娘子从怒气冲冲变成了笑颜如花,李二心里心痛,这钱还没焐热就进了娘子的兜里,可也没办法,这是他娘子,比娘还亲的人。 好不容易安抚住了娘子,李二目光转向了沈丘,郑重地对着他道谢:“若不是沈大哥,我今天就死了。” 第56章 他不是不知恩的人,直到如今这会,他依旧是心跳如擂,到手指头都在虚软,是真的在地上起不来。 “李叔叔,喝点水。” 旁边有人送上了茶碗,李二一偏头,却是沈家那个俏生生的姑娘端着碗,送到了他面前。 见他把碗接了,那姑娘才犹豫着,道:“李叔,我跟您说吧,吴伯做的东西就没有坏的,今天这梯子是新从吴伯那里拿来的。可我刚才看到上面裂口平整……” 李二一呆,震惊到无以言表。 “你的意思是说?” 沈乔头痛地抠了抠脸,还是村里人淳朴,要是在大宅院,那些肚腹里九转十八弯的娘子们跟本不用她提醒,第一时间就会查看现场痕迹,能阴的阴回去,不能阴的下次阴回去。 “顾老太!”李家娘子恍然顿悟,想到了人。 “是她!没旁人会有这般恶毒的心思了!” “这个毒妇!”李二脸上发狠,狠狠地攥拳砸了一下地面:“我要去找她算账!” 不仅仅是李二,十来个汉子都要去顾家,一起去瞧瞧。这梯子就算不是李二用其他人也会用上,每个人都可能被伤着,就相当于顾老太这下黑手是根本就是没顾着别人的。 说着要去,众人便一拥而去。 人都走了,沈丘停在院中没动,面对着空房发愁。 别的倒还好说,只是这一摔还坏了一根主梁。这主梁不好买,这可就麻烦了。 “这是主梁坏了?” 正在发愁间,身边慢腾腾地走过来一个人。 沈丘微讶地回头,却见到牛二一脸得意地站在他身边,背着手,也不说话,但是小眼神一直在瞄着他。 这是有话要说啊。 沈丘咳了一声,问:“难道说我牛二弟有?” 沈丘往常风里来雨里去,接触到的客户从来说不出第二句话,平时没和人正经交流过,更别说求人。第一次求人,沈丘还有些不太好意思。 牛二在听到他的这一句话后就是眼睛一亮,热乎乎地凑过来,笑道:“就等着你这句话呢。我家里有个好宝贝,我给你看看?” 若是旁人,牛二说出这句冒犯的话,他一定冷着脸走,但是沈丘知道这人是个憨脑袋,不然也不会被王焚忽悠得团团转。 “到底是什么东西?” 牛二比划着道:“那东西可是个好楠木!百年不朽!” 沈丘一惊,楠木?那是皇室专供的,牛二这个老实憨厚的怎么会有? 沈丘狐疑道:“你怎么不自己留着用?” “嗐,我跟你说实话吧,这本来是我留着用作棺材的,但是一想,寻常工匠若是见到了这个楠木怕是下破胆子也不敢下手,这一留二留说不准哪天宝贝变成了祸害,我就像给你带来用了。你不会不敢用吧?” 沈丘当然敢。从前他天天把金丝楠木的房梁当床睡,怎么可能不敢,再说,上了漆,旁人也不会知道那个是什么木头。 只是沈丘还有最后一个疑虑。 这东西是个好东西,多少钱都买不来,让牛二从他家拉来当了主梁,牛二有这么无私? 不是他怀疑牛二,只是他了解,牛二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 可还未来得及问,牛二在见到他游移的神色后便知道不妙,当即便用一种笃定不容拒绝的语气道:“我就当你应下了!我明天就给你拉来!” 说着便一溜烟跑得飞快,一边的王焚则道:“沈大哥,我这带兄弟明天来?” 青年眼中带着期冀。 沈丘目光从牛二远去的方向收回,对着王焚看了一会,见他一脸乖顺,便点了点头。 “劳烦你们了。” 王焚眼中瞬时燃起了亮光:“不劳烦不劳烦!都是兄弟情义!” “那我这就带着兄弟们去了。” 说着,王焚一招呼手,在院子中忙碌的男人们便纷纷放下了手里的锤子,钉子,木头架子,和沈丘道别后与王焚笑呵呵地走了 沈丘淡淡地转过身,赵三娘子正在桌边收拾着,看到赵三娘子手中拿着的那一壶酒,微微伸手点了一下:“这个是谁送的?” 赵三娘子顿了下,不知道沈丘怎么突然对这壶空酒感兴趣了,想到今天来得人不少,但是送了酒来的,只有一个人,便道:“王焚。” 沈丘本以为家中发生了事故,第二日不会有什么人来。可没想到在第二日清晨一打开门便见到了一群穿着短打衣杉的村夫坐在门口,看上去比第一天还多,一见到开了门,便搓着手冲他笑。 沈丘眯了眯眼,忽地看向远方。 远处的村道上打马来了一群人,这次依旧是牛二和王焚打头来,看身后来的人比昨天翻了一倍,多了些他不认识的生面孔。 他不认识,想必不是和牛二有关,应该是王焚的兄弟。 一眨眼的功夫,人就到了近前。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沈丘无法将人直接赶出去,但想起那壶掺了东西的酒,沈丘脸上却连客套都不能维持住。 王焚在看到了沈丘的脸色后,心中便是微微一动,只是想不通为什么她突然变了对自己的态度,便先假作不知,仍旧热情地喊着沈丘大哥,脸上满是笑地道:“沈大哥,这就是我带来的兄弟了,我专门挑的人,里头有好些都是木工活的好把式,有我的这些兄弟,要不了两三天,就能让赵姨还有乔乔小妹妹住上新屋子。” 第57章 沈丘听后,只是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然后道:“今天需要干草绳,便劳烦你们去编一些吧。” 王焚微微一怔,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我们这十来个人,都去编草绳?” 沈丘目光从他脸上巡过,道:“昨天的酒,不太好。” 沈丘特意点出这一句,便是告诉王焚自己已经察觉出了酒中加的料,本以为这样就能让王焚知难而退,却不想他只是愣了一下,便点了头。 “好。我下次换一个店家。” 此时王焚还没有琢磨过味来,只以为沈丘是真的不喜欢那酒,是因为不喜欢那个酒,才对自己冷着脸色。 牛二也琢磨不出来。他这兄弟平时喜怒不露于色,他这个经常和县太爷这种大人物打交道的人都看不出来他此刻到底是在说真话还是在暗示什么,只好搔了搔脑门,对着沈丘道起了另一件事。 “今天我来的晚了,便是为了这件东西,你来看。”引这沈丘,牛二来到了由两头牛拉着的车前。 车身上被一个巨大的红布盖着,一个柱子状的东西被红布遮盖得严严实实。 沈丘走到近前,还未掀开红布便闻到了熟悉的木头气息,沈丘瞬间确定了,这木头是金丝楠木无疑。 只是,为何用红布盖着? 第32章 “真是窝囊!” 编着草绳,忽然一个汉子忽地将一把干草往地上一摔,神色恼怒:“咱们大老远来这里,就是给他编这些草绳的吗?这些草绳三岁娃娃都会编!明摆着是看不上咱们,不想让咱们沾手。” 旁边人安抚地说:“话不能这么说,怎么说都是咱大哥的兄弟。” “我看呐,咱大哥把人当兄弟,人家没把大哥当兄弟。总归这活你们乐意干你们干,我可不干。在村里头,多少人排队请我做木工活,现在白送人家人家还不要。”说着风凉话,那人就抱着胳膊向后歪倒在干草垛里,翘着腿瞧着他们,那眼神,十足的不屑。 其他人被他这讽刺的眼神看得浑身刺挠,手里的活渐渐停下,目光投向同样坐在矮凳上编着草绳的王焚,有人问:“大哥,这沈丘是怎么回事?不是说来给大哥的兄弟打下手吗?就把咱在这里晾着?” 王焚手一顿,直到现在,沈丘都没有正眼看过他,他眼中闪过一丝幽暗,脸上却露出一丝苦笑:“我只以为沈大哥有如此能耐必然是一个侠肝义胆之人,想要与他多亲近几番,没想到却几次遭到冷落,甚至也给你们添了麻烦……既然沈大哥不喜欢我等,我们便不在这里讨人嫌了,干完手里的活,便走吧。” 旁边人这可恼了,义愤填膺地一把抢过王焚手里还没编完的草绳,甩在地上:“都这样让人蹬鼻子上脸了,怎么还干完手里的活!人家不喜咱,咱也不上赶着贴人家冷屁股!就算人家再大能耐,还能拦着不成?” “行,那我去道个别……”王焚张了张口,在一众怒视的眼光中,笑着补充:“只是跟我干爹辞别。” 牛二见到被一众人簇拥着来辞别的王焚,抬头看了看没什么表示的沈丘,觉得今天选的日子不好,不知道冲撞了哪路神仙,事情竟多了许多波折。一边是兄弟,一边是干儿子,牛二两边都不愿意寒心,先好生劝着让他先去牵马,在一旁等等,等王焚应了,便走向了站在车边的沈丘。 他专门来这一趟,也是有要事要做。 “有话直说便是。”沈丘早就发现了牛二心里藏着话,出声道:“这木头价值不菲,你不说我是不会用的。” “嘿,不愧是沈大哥。就连我这心思都瞅出来了。”牛二忙上到旁侧对着沈丘比了个大拇指,在原地踟蹰了一会道:“实不相瞒,我是来替犬子来求亲的。” 话音未落,背脊倏然间感受到了一股冰冷的寒意,这道寒意让牛二浑身一僵,好似某次独行山间,被山匪伏击放冷箭。来不及多想,牛二下意识地止住话头,握住刀把,心惊地转头,屋檐下只有赵三娘子正立在那里,见到他,赵三娘子不见笑脸,像是没看到一眼转身回去了。 牛二心中疑虑,刚才那感觉不会错,有人对他起了杀心,可这杀意居然来自赵三娘子?不是他对女子有偏见,赵三娘子向来性格柔顺,是个标准的手无缚鸡之力柔弱女子,若是旁人,牛二还能生出一些警惕心,见到赵三娘,他只会怀疑是自己的感觉出了错。 牛二转过身,手仍握在刀上警惕着周围的人,回身继续道:“我那儿子一点也不成器,我回来之后就缠着我去私塾,可他这成天看半个字就能睡过去的样子,怎么可能能想要识字。我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因为你家姑娘才想去。” “你看,我们两人是兄弟,过命的交情,我家呢也是薄有资产,我儿子呢有和你家姑娘是青梅竹马,你把你家姑娘交给我,肯定不会让你吃亏。” 这次提亲,牛二是有考虑的。他早就有意让两个孩子结亲,一个是沈丘的为人好,是他最信任的兄弟,还有一个是乔乔是他看着长大的姑娘,知根知底。方圆百里,再也不见有这么登对的了,凭借着他们之间的交情沈丘应该会同意。这楠木的主梁只是一个试探,等定下口头约定之后,他再找人看日子,正式下聘,过几年孩子大点了,就成婚。 第58章 沈丘在他说出要求亲的时候就皱着眉,诧异地看着牛二了。 乔乔这才多大?十三岁。这还是个女娃娃,就要定亲?想到自家闺女嫁去别家,沈丘心中怒意横生。不想再听,他跨步上前,让这会正忙着给楠木卸车的众人停下道:“这东西不用了,再绑回去。哪里来的送哪里回去。” 牛二脸上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火辣辣的,对着沈丘怒喝:“你这是什么意思!” 搬着木头的几个小伙子没听到两人说了些什么,只见到牛二突然怒气冲冲的,听着像是吵了架,一时怔住,不知道是该搬还是不该搬。 沈丘回首,面无表情地背着手道:“意思就是东西你拿走,我沈家用不到!” “你当真要如此?”这个敦实的中年男人气得发抖:“你打了我干儿子的脸,我偏向了你,现在我要与你家结亲,你便这般不给面子!” 沈丘心里也窝着火,若是旁人便罢了,他没想到就连牛二也盯着他捧在手心怕化了的闺女,还妄想用一根主梁骗走,别说是金丝楠木,就算是用金子造的主梁都不行! 沈丘木然的态度让牛二彻底冷了心,他眼神发狠,嘴里念着:“好好好!沈丘,枉我往日看中你,我看我们也不用再当兄弟了。从此之后,我牛二和你再无瓜葛!” 王焚从牵了马回来,就听到了牛二的这番话,若有所思地问身边的人:“沈丘这般不舍得姑娘,沈家这是只有一个孩子?” 旁边人恰好是同村的,便嘁了一声道:“若真疼姑娘,就不会从外边捡个男孩回来养着。” 王焚挑了挑眉:“什么时候的事?” “半年前吧,那时候还是冬天。大哥问这个做什么?” 王焚扬起嘴角,没说话。 沈家的屋子盖好了。房梁是用的新采的木头,也是巧了,吴木匠之前在瑶山上发现了一个百年老樟树。虽然比不上金丝楠木,但是樟树驱虫,比这金丝楠木更适合平民百姓家。 在住进新屋子的当天,沈家请了全村的人吃酒,整个院子都被红灯笼照得亮堂堂的,端上来一盘又一盘的酒菜流过每张桌子。 谢源抓着沈乔从人群中挤出来,刚才一个不注意就见到她溜去了沈丘的席面顺了杯不知是谁的酒回来,等他发现的时候她已经略有微熏的醉意,便让她在院子外吹吹冷风冷静冷静。 沈乔烦恼谢源婆婆妈妈,拽着自己的裙子恼怒道:“只有男子可以吗?我娘从来没有给我说过这个道理!” “你怎么这点事情都要管我,真烦人,你看我娘都不管我,我主母也不……”想起来自己已经出了院子,她赶紧把话咽下去。 谢源都要被气笑了:“你干别的事情可以,只是这样的事情不许干!席上男人喝多了什么话都能说得出来,那是姑娘能听的吗?” 那些在沈乔面前说污言秽语的人都该死,谢源将话闷在心底想着。 一个耍着酒气,一个不让,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互相瞪着,最后,沈乔只能发怒地将手帕子砸在谢源的脸上,自己回房去了。 谢源被砸了一脸也不生气,将帕子护着没掉在地上,仔细叠好,抬步打算跟过去看她是不是还没死心,忽然见到有东西从斜树飞来,速度十分之快,一眨眼便落在了他脚前,滚动了两番,便在地上不动了。 谢源收心凝视向东西飞来的方向,黑暗的夜色中,浓密的桑树叶朝向远处烛光的地方能看出绿色,更多的部分则影藏在黑暗中,看不真切,却无端让人心底生出几分寒意。 没有异常。 谢源俯身捡起了那枚只有他小指长短的东西。 借着远处的烛光,谢源见到手中的是一个用陶片打磨成的箭头,似乎是从某个罐子碎片中随意取的一片。别人或许不知道,可谢源清楚,在镇西军的军营中,有位军士会将这种箭头制作粗糙的箭矢,用几石力才能拉开的大弓箭上,射杀过远处战场上的敌人首领。 而在谢源小的时候,有时候在外祖送来的礼物当中能收到这种箭头,每一个他都宝贝地排好,放在匣子里,仿佛他自己见到宽阔的天空,也能去一趟西北的边塞一样。 谢源不动声色地攥住箭矢,将拳头藏进袖中,院中人仍在席上喝酒,没有人注意到东西飞到了院门前。 来到僻静的地方,谢源淡声道:“下来。” 身后的树间,一个黑色的身影忽地闪现,身影直接跪地,恭敬地道:“世子。” 谢源的目光扫到他那身衣裳上,熟悉的镇北军军士的戎装让他心中微微一松,是祖父的人。 “老将军本想亲自来接您,只是身负镇守边疆之责,无法脱身便派了属下过来。世子打算何日动身?” 谢源没说话。 望着远处院子中熙攘的声音,这才发觉原来已经在这里逗留了半年之久。 谢源沉默了一会,道:“我还有其他的事情,等我做完了这件事再跟你们走。” 军中打磨的服从性让下属没有多问,只是道:“属下就在您身边暗中保护,请您尽快做出决议。” 第59章 说着,便忽地如影子般离去。 谢源却站在原地,沉默良久。实际上他自己也不知道想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杀了沈丘,为他的母亲报仇? 在这么长的时间中,谢源曾将剧毒下在井水中,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与沈家同归于尽,可是沈家一个人都没有出问题。他用过慢性毒药,在沈丘每次休沐离开时下在干粮中,却只见到他的气色一日比一日好,每次回来还能多吃两碗饭。 就连前两天,给他斟酒,见血封喉的毒药看着他喝了下去,却毫无异常,甚至能动用武力去救人。 他将自己能做的毒药做了个遍,却还是没有成功过一次。以至于他都怀疑是不是沈乔暗中用医蛊解了毒,但是医蛊存活数量稀少,沈乔也只活了五只,没有解毒过的迹象。 想到沈乔,谢源不禁神色一暗。 如果他离开了,她会念着自己吗?若是自己走了,她又要去割伤自己喂养虫子怎么办? 心情复杂难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这是怎么了,居然有这么优柔寡断的时候。如果是从前的他,怕是在祖父军中的兵士出现的第一时间便离开这里了,哪里会搬出“有要事”这种拙劣的借口? 在外头站了半响,直到月上中天,谢源才走回了沈家院子。 第33章 沈乔偷了赵三娘的酱菜缸子,趁着赵三娘忙着的时候运进自己的卧房。 虫子五只死了三只,对着剩下的两只小可怜思考良久,沈乔确定自己的虫子死因是窒息,于是从一个只用手掌就能托着的小罐子换到了两只手捧着的脑袋大的罐子。 赵三娘子从外面折了几只花来,送进她的屋子里装点,见了沈乔宝贝地抱着酱菜坛子,好笑道:“我说怎么不见了只酱菜坛子,里面放的是你的什么宝贝?” 沈乔笑眯眯地抱着罐子道:“不能说。” 赵三娘子将花瓶放在新漆的红木梳妆台上,转过身伸出手指戳了她一下:“娘还不稀罕看呢,神神秘秘的,能值几个钱?” 那可值钱了,把爹的宝刀,娘的几根特制的梅花针都卖了也抵不过。毕竟这里面可是能治病救命的东西。若是遇见了有钱的,那可不就能狠狠宰上一笔? 做着发财梦,沈乔小心地将坛子放在床榻旁的桌子上,好让自己一睁眼就能看见。 赵三娘子乐意自己姑娘有点无伤大雅的小秘密,想了想叮嘱道:“你都是姑娘家家的了,别成天在院子外的柳树坑趴着,要注意点女孩子的样子,当然,娘也不是要求你一定要学那大家闺秀,只是吧……你有的地方也得注意一点……” 触及赵三娘子那隐晦的眼神,沈乔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她娘是在说谢源。 沈乔歪了歪头,脸上露出了一副乖巧温软的表情问:“娘,谢源不是我们的表兄吗?” “陈翠娥与方卿最后是亲上加亲,两家并一家。” 她说的是去年村里唱戏,有个叫《珍珠塔》的戏,讲的是表弟方卿投奔姑爹,与表姐情投意合,最后喜结连理的故事。 赵三娘子知道这戏,她当时看得入迷,没想到叫闺女学了过去。 谢源这个小子长的好看,人聪慧,举止间和乡野娃娃很不一样,难保自家女儿什么时候栽了进去。 “我的好乔乔儿,男子都是不可信的。” “娘不是跟你说过吗?无梅女侠在年轻的时候也有过几次婚事,只是天底下的男人都是一般黑,无梅女侠从里面脱身都是蜕了层皮。” 沈乔不愿意让赵三娘子一直为这件事担心。她拉着她的手掌,贴在她柔软的肚子上,温软的声音糯糯地说:“可是娘不会护着乔乔吗?在乔乔心里,有娘在,乔乔就是有了十个无梅大侠。” 赵三娘子一怔,低头看着依恋亲近地倚着自己腹边的沈乔,忽然间那颗比石头还硬了的心软得好似个豆腐,豆腐再化成了豆腐水,连带着整个人都变得软塌塌,湿淋淋的。 属于梅三娘的森寒冷意化成了两汪的温柔笑眼,她伸着手轻轻地抚过沈乔的脸,白皙若瓷的脸,小巧秀气的鼻,最后摸了摸沈乔的脑袋瓜,没有再谈这个话题。 总归她会一直护着她的。 母女俩人之间的私房话,就算是说到天黑也说不完,以至于客厅之中,谢源和沈丘两人正在尴尬地对坐。 主要是沈丘有些尴尬。眼见到了晌午了,赵三娘子还没出来,他的五脏六腑早就饿出了个大闹天宫的响动。 若是在以往,沈丘会自己去烧火,放两把面条,可是在娶妻之后,沈家的厨房就被温柔贤淑的赵三娘子包揽了,沈丘狠狠补回来了油水,嘴也养刁了,以至于现在不想再吃曾经那些寡淡的干粮。 谢源垂眸看着自己的茶盏,茶叶起伏,在水中划过浅浅的一道圈。 正闲坐等着,木门便被推开,两人对视一眼,便起身向着院子里走去。 “沈家妹妹,在家吗?” 来的娘子是周亭她娘。她穿着藕荷色的裙子,手上挎着的篮子里放着两提糕点,一进院门便笑盈盈地喊。 “我来贺你们盖了新屋。”一边说着,还在用眼睛打量着屋子,见这屋宅四间,院墙平整,墙身上还用白腻子涂着,干净亮堂,忍不住就笑了。 第60章 沈丘奇怪:“周娘子,你这是因何发笑?” 周娘子看了一眼沈丘,摆摆手不说话,但是嘴角的笑意就没下去过。 她这是看出来了,这屋子的一个在最东边,一个在最西边,这是生怕两孩子黏在一块,把自己当成了西王母,划了一道天河。 她瞅见了噗嗤直乐,自己乐一下便罢了,是不能和男人们说的,不然赵娘子怕要多嗔怪。 周娘子将东西递给了谢源,让小辈把东西分吃,谢源不喜食甜,便将糕饼送去给沈乔。 赵三娘听见了院子里来了人,笑容满面地迎着周娘子去说话,留下了沈丘站在原地,等了等后只能自己无奈地去厨房里做饭。 “亭儿……得了名师指教。” “说是姓阴……” 谢源起身,与两人错身而过。 谢源手中提着糕点,不经意间捕捉到了一些关键字眼。 阴? 这个姓氏特殊,联想到周亭曾说对方是个宦官,可能性只有一个。 他阖目。 是阴会水。 金溪县几十里外的镜鸥湖上,一艘大船正静静停在湖面中央,这艘大船所停之处恰为湖中央,游湖的船只往来,相隔老远便提前避让,不敢接近。 金溪县县令范维躲在船舱后头小心观望,他身前有两名腰持刀剑的侍从立在船口。 这两人虽入乡随俗地穿着普通百姓衣衫,浑身气息却尤为锋利,浑身锋芒杀意,只远远看着就让人退避三尺,不敢接近。 金溪县知县范维一只手固定着自己头上略有些摇晃的管帽,一边伸着头朝里面望,却只见隔着纱帘,船舱上露出一点软榻的边角,身着纱衣的美人柔顺地跪在地上,为上首的人捧上金漆雕兽的果盘。 水果丰满,远不及微微垂首的美人娇嫩欲滴。 他下意识地移动鞋尖轻轻靠近一步。 哗啦—— 整齐划一的声音中,锋利的刀面距离他的脖子不足半指距离,范维吓得一个哆嗦,再不敢起色心,匆忙低着头向后退去几步,举着手,狼狈地摆足了无害的模样,身前那两双静静盯注着自己的两人才缓缓将剑收回。 唉,在这里已经等了两个时辰,眼见得这画舫便要回去,女儿传递出的时机却仍旧没到。 范维不禁焦躁地挪了挪脚尖。 忽然间,一道清朗的竹笛声顺着湖风吹了过来。 范维猛然顿足,折身望去。 大湖之上,一名鸦青色士子衣袍的青年乘着一叶小舟而来,他目中含笑,两手交与胸前吹着一支苇笛,衣袍随着湖风吹起,好一副翩翩公子模样。 范维暗中看了一眼旁边的侍卫,发现这人居然四平八稳地站在原地,对这个青年的到来一点都没有面对自己时候的杀意。 范维忍不住抬袖拭了拭眼睛,正想要看看来着到底是谁,便听见摇橹声靠近大船,竹笛声收了尾音,青年整理了衣冠,对着阴会水一揖,同时道:“学生周亭来晚了,老师。” 船头传来了轻微的衣物摩挲的声音。 阴会水不紧不慢地起身,他哪怕不露出半点身影,那强大的气场仍旧压得整个船都静得好似一条死船。 老师??!阴会水什么时候收了个学生? 范维不敢在此时出声,心中却翻起了滔天骇浪。 两个侍卫在有人来后便换到了阴会水身侧贴身保护,范维立刻等不及地用手指悄悄掀起了一段纱帘向前探望。 船头,大船放下木板搭上小舟,小舟轻轻在水中摇曳,周亭踩着略有些摇晃的木板上了大船。 “今日书院休沐,怎么来了我这里,不回家看看你寡母?”磁性的声音响起,面容阴美的男人手中握着一串极品的珊瑚珠串,眼中含着笑意。 那柔和的语调,简直和他平日的做派大相径庭。 那学生笑道:“放了两日假,想要在回家前先与先生说一声。” 两人相处已经十分熟稔,不需多客套,便在席上就坐。 十来位美人鱼贯而入,捧着果盘,美酒珍酿为两人奉上,接着奏乐声响起,便开始起舞。 湖上春风醉人,美人颜色姝丽,水袖飘飞宛若流云。 范维却猛地背过身,心中仿若擂鼓般砰砰作响。他认出这人身上的衣袍正是白鹭书院的衣袍。 阴会水这奸人什么时候收了个白鹭书院的学生?!不对,什么时候白鹭书院都有人愿意拜阴会水为老师? 白鹭书院的学生不都是清高得要死,宁愿饿死也不愿意当谄媚小人,看他这个不算贪的贪官都是仰着头用清高的鼻子看的吗? 居然有人投靠本朝最大的毒瘤头子的? 这些想法在他脑海中划过,猛然间,他想通了关节。 金溪县令当机立断,匆忙先跑到船尾,自己带来的人正在后面候着。他打量一圈,心中懊恼,这些人怎么都是五大三粗的黑汉子! 来不及多做安排,范维随意指使了一个人:“安排个读书人,换身青的袍子来,穷酸一点,不要多好。” 牛二恰巧被点到,他微微一怔,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同伴。他们都是大老粗,平时将自己拾掇得能见人就不错了,哪里能找到袍子,况且这还是在大船上,现在去书院抓读书人也来不及啊! 第61章 可被范维点着,牛二再怎么为难也只能硬着头皮应下。 第34章 一支舞演毕,阴会水问:“你觉得如何?” 周亭这几次被阴会水带着出入各种大场合,从原先的土包仔进城到现在的习以为常不过用了三天。 他恭恭敬敬地答道:“此舞不凡。” “那你可知为何能在此地看这支舞?”上首的男子轻轻笑了,举起酒杯朝着歌舞伎又问他。 周亭仔细思索,老师平日都是一副懒散模样,对歌舞只是懒懒地看几眼,今天却对这个话题似乎格外感兴趣,一定是在考他了。 “因为我朝内外安定,百姓丰衣足食,宇内歌舞升平,只是……”他神色略有些犹豫:“先生日日如此,是不是太过消耗民力,不思进取?” 众人倒吸了一口冷气,不敢置信的目光看向口出狂言的周亭。 周亭还浑然不觉这句话若是旁人说出来,足够他死好几回的了。 “那你可知这画舫建造多少金银?” 周亭:“一百两?” “八百两。” 阴会水的豪奢让周亭惊讶得扭身仔细看了看这艘船,这艘船吃水不深,船身上精致地建出了两层小楼。 就这么一艘船,就值八百两?这还是老师随便用来自己出游的小船。 按着农家一年花用八两,光是这艘船就足够一户用一百年! “这画舫百两金银,造一个画舫花这么多钱,便养活了百张口,真正让金银流入百姓之家。若是如仓鼠般将金银留在库房落灰,便有人挣不到这些金银,所以说,世上的那些尊崇节俭的儒夫子,才是真正的争抢名利的人。” 周亭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言论, 第一时间想要反驳。 前朝的覆灭,便是由于大肆的奢靡,不管朝政。因此本朝的儒学大家便倡导节俭,不论是谁,都以节俭为美德。 可是,他竟然找不到理由反驳他。 这样的观点竟然在老师眼中是错误的。那他所坚持的那些东西,书本上的只是,都是正确的吗? 轰然间,周亭只觉得原先坚固的壁垒摧毁了一角,从前学习到的东西,他再也无法坦然面对。 想到方才自己想要劝告老师,减少铺张浪费,以节俭为美德的事,顿时羞愧得脸都红了。 阴会水将手上的酒放在桌上,看向周亭,轻声道:“莫非你以为老师是那等骄奢淫逸之人?嫌弃老师?” 周亭忙回神,连连摆手:“老师帮助我了很多。”这几天阴会水总是会带着他出入各种场合,并不只是为了让他看看自己的权势,更重要的是让自己学习为官之道。 这一点周亭十分明白。 可是…… 周亭的眸光黯淡,神色间满是失落。 老师一直说要保举自己,可是直到现在,朝廷的委派文书也没有下来,这让他很担心,老师是不是骗了他。 其实这几天,书院里欺负他的人已经不敢欺负他,可他看着那些人每日如常的上课,自己却游湖赏乐,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 如果老师的保举不能让他保举得上,他就准备和老师告别,现在回去准备科考,说不定还来得及。 心里头惦记着这个,周亭的脸上便带着几分犹豫,总觉的不太好开口。 阴会水自来就是人精一样的人,怎么可能没有发现周亭的这点小心思。 “不用担心,最迟半月,就能得到你想要的。我既为你的老师,便会送你青云直上。”但要看你能不能承受得住了。 阴会水将人打发走,唇畔含着笑意。 金溪县县令范维趁机从船舱后走出,躬着身子亲自维他斟酒。见阴会水心情很好,便忍不住在上前斟酒的时候道:“恭喜大人,获得良才。” 阴会水淡淡道:“良才?愚才才对。” “站在高处,想要的东西便会自动到手里,怎么会要自己掏钱?” 阴会水笑了起来。 “画舫建造之时,你给了多少金银?” 范维低着头,尴尬地赔笑着不敢说话。 一个小小的金溪县县令,掏空了家底也掏不出来钱来雇人建船。 于是,只好强征了。 忽然起了风。 在阴会水微微皱起眉时,有人展开袖子挡住了湖风。 那人穿着白衣,只是并没有周亭那样实打实的文墨熏陶,显出几分油滑来,范维忙介绍道:“大人,这是我远房侄儿王焚。” · 阴会水几年前便在各个地区遍访名医,只为了找人治疗他的头疼之症。 也不是没有过名医告诉他如何诊治。曾经有位名医说,只要他少造杀业,便可医治。而可笑的是,他现在所用的镇痛的熏香,却是用孩童心头之血所制。 这么多年来,阴会水造的杀业只会像是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多。病也就越来越难治。 想到那人,谢源的眸色便沉了下去。但不得不说,阴会水的到来,确实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该考虑离开的时日了。 第62章 但一想到这些,谢源便有些心神不定,心中隐隐有着一股抗拒。直到回神才察觉唇边有个什么东西抵着,低目一看,一块红豆糕已经在他面前举了半天。 谢源顺着她的意张口吃了,甜腻的味道让他忍不住轻轻皱了下眉。 “表兄,你看什么?” 沈乔略带疑惑地歪头,向着谢源盯着放空的地方看了眼,窗外是碎石搭建的围墙,一只黄莺扑棱棱飞走。 谢源没有回答,就着水将红豆糕咽下去。 “我有事情想要拜托你。” 沈乔在手上抓了一块糕,一只手拉着他的袖子将他扯到屋角的柜子边,先把最后一块糕塞进嘴里,然后打开柜子从里面拖出了个小竹背篓。 一堆药草,上面的草叶新鲜沾着水珠,越往下便越萎靡不振,看上去像是攒了好久。 在沈乔期待的视线中,谢源捡起里面的草根看了看,眉心微皱问:“这些都是毒草,你弄这些东西干什么?” 沈乔连忙挥手。 “是我让裴伯带下山来的。”怕他不记得,她比划着长相道:“就是咱去年见过的,在山上住着的裴伯,他有个胖乎乎的闺女,叫瑶吉。” 谢源觑着她心虚的样子,她一心虚就会四处乱扯闲话,努力让人将注意力偏移开。 “说实话。” 头顶幽凉的视线压下,她咬着下唇,抬着眼小心地看了他一眼,心知必然是要让谢源知道的,于是小心翼翼地坦白:“表兄,我想要一份毒。” 谢源悚然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你想要毒?你要这个干什么!有何用处?” 他容貌极盛,冷淡下脸色训斥她的时候,就显得气质锐利极了,让人心惊胆战。 沈乔缩着脖子,被他的气势压得心虚,揪着自己袖子里的柔软里衬,硬着头皮解释:“哎呀,就是我现在想要一种毒药,最好能让人全身发痒,总是忍不住挠的那种药。除了你,我也不知道还有谁会做了。” “我觉得,表兄什么都会,应该是知道怎么做的。” “还有,不是说医毒不分家?表兄经常看医书,应该是懂的吧?” 她抬起眉眼,眼中满是祈求。 谢源定定地望着她的眼睛——如果不同意,她怕是还要另找理由,去找别人做出来,与其让她暗中行动,不如将她放在眼皮子底下。 “你要先答应我,你用的时候要知会我一声。” 沈乔意外他竟然这么好说话,眼睛亮亮地抱着他的胳膊笑:“谢谢表兄,表兄待我真好。” “就是什么时候能做好,我怕来不及。” 谢源被她抱着,又望着她喜不自胜的笑脸,有些不自在地道:“一个时辰,如果你再缠着我,就要两个时辰。” 沈乔立刻放开他,乖顺地指着门口问:“要我出去吗?” 谢源将这些草药倒在了沈乔卧房的桌子上,道:“去帮我把药杵拿来。” 谢源将手里的东西进行分类、 不知道沈乔怎么跟裴猎户撒的娇,他特意给采来的药大部分是会导致皮肤瘙痒的毒物。或许是顾及着小姑娘,这里面的东西没有多重的毒性,还混杂着一些看上去厉害实则是长相相似的假药材。 等沈乔回来的时候,谢源已经分门别类将这些药草摆放好了。 一筐的药材,在谢源的分类之下,只剩下了巴掌大的东西有用。 沈乔还不明所以,捡起上面一堆中一个花冠淡绿色,长着一从小叶,边缘淡绿色的植物问是什么东西。 谢源抬了一下眼:“七叶胆,益气健脾,清热解毒。” “裴叔叔说这叫七步蛇!” 沈乔吸了一口冷气,又拿起旁边一堆里面的绿色草叶,叶似箭形,通体绿色。 谢源这次连眼皮也没抬,淡淡道:“菖蒲。祛风化湿,活血驱寒,祛湿开胃。” “可是裴叔叔说这叫无敌断肠草!” “断肠草长得满河边都是?” 沈乔的嘴瘪了下去,将药杵拍在谢源面前的桌子上。 “裴叔这是拿我当小孩哄吗!” 谢源微微抿起唇,想了想:“大概和瑶吉差不多吧。” “瑶吉妹妹才三岁!”沈乔心痛地捂着脸倒在了榻上,过了一会,又诈尸起来:“表兄既然让我去拿药杵,这里面应当还是有有用的东西的吧?” 谢源颔首。 沈乔又振奋起来,兴冲冲地跑到他跟前问:“这么点东西,能有什么效果?” “大概能让一个成年人痒三天。” 沈乔暗自 咂舌,心想这表兄的药理天赋居然这么强,随便给一把野草都能配出能让一个成年人中招的药。 当时吴爷爷应该收谢源当徒弟,这个才是好苗子。 但是想一想他在私塾也是被先生夸奖,又挫败地觉得谢源是在各个方面都碾压了同龄人的存在。 连她都忍不住羡慕嫉妒的天赋。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这个聪明人是她表兄,并且愿意费时间,陪她做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好了。” 刚刚蹲在谢源旁边发了一会呆,就见他已经开始收拾桌面。 第63章 沈乔闻言,猛地抬头,一脸的不可置信:“不是要配一个时辰吗?这才过了一刻钟啊!” 谢源将帕子包住的粉末放在了她面前,眼中带着笑意:“那是骗你的。” 沈乔:…… 第35章 一声破晓鸡鸣,天边泛起鱼肚白,夜幕渐消,晨雾笼罩中,金溪县破破旧旧的县城城楼门吱嘎吱嘎地打开。 守城士卒抱着红枪打着哈欠杵在岗位上,一边看守查验往来的行人,歪着身子瞄向身边不苟言笑的同僚。 他穿着破旧不知道淘汰了几手的皮甲,身上有一种和他们不一样的气质,远远看上去,一点不像是他这样混日子的兵痞。 “沈丘。”他胳膊肘戳了一下他,神神秘秘道:“你听说了没,我们县城里的那位大人物,心情好,便随手提拔了一位提督,你猜是谁?” 在本朝,提督是掌管一省军务,是从一品大官,眨眼便是飞黄腾达。 沈丘不做声,他对旁人的事情向来是一副淡淡的样子,好像对什么都不上心。 往日只需要冷着脸色,什么都不说,同僚就会败北,去跟别人谈天说地。可是今天,他不知道抽了哪门子风,也许是因为城门守门的只有他们两个,便直接赖上了他。 沈丘无奈地将他戳到自己面前的红缨枪头推开:“你守好你的城门便是,别人怎么样与我们这些莽夫都不相干。” 同僚却像是被踩了脚,嘿呦一声不服气地叫了起来:“什么莽夫!你是莽夫我可不是,天天这样守在城门,顶个屁用,人家王——” 话未出口,便好看见一队人簇拥着从远处走来,他好似被掐着了嗓子,半句话卡在喉咙里,吞进肚子不再说话,赶紧在原地站好。 这队车队三匹骏马开路,中间是一顶精致的软轿,看起来派头十足,引得周围人进出城门的人议论纷纷,排好的进城队伍有几分骚乱。 这种情况下,这群人往往是有特殊待遇,不需要进行排队登记便能直接进入。 沈丘先去将队伍赶至一边,耳朵却在注意着身后的动静,只听到同僚高喊了一句:“孙五恭迎大人!” 嗓音嘹亮,态度激昂。 队伍中安静了一会,没听到轿子中的人回应。 沈丘微微皱眉,手中假忙着,暗中瞥了一眼,只见软轿倾斜,不紧不慢地从里面走出一只脚,接着是半个身子,一整张令人倍感熟悉的脸——是王焚。 沐浴着众人那惊愕的目光,王焚勾着嘴角,将脊背挺得更直了几分,有谁能想到,他这个城东要饭的乞丐能坐到今日的这位置。 昔日同僚对着自己点头哈腰,王焚爽快道:“往日都是同僚,何必这么客气。你们这些人真是不易,今天晨鸡不叫时便起了吧?” 他拍了拍孙五的手,孙五感动地道:“都是下官的本分。” 王焚又走到了城门的登记处,左右扫视了一圈,似不经意地转头问:“怎么没见到我那沈大哥?今天按理来说,是该他当值的,莫不是我记错了?” 孙五笑道:“没错没错,沈大哥刚才还在这里的——哎,在哪儿呢,沈大哥,你这理队伍怎么这么慢。”孙五将人群中的沈丘拉扯出来。 他心中暗叫不好,有意想要避开他锋芒,竟然被孙五多此一举拉扯出来。 这下便不得不面对王焚。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更何况自己还得罪过他。 沈丘转过身,恭敬地低头行礼:“草民见过提督大人。” 王焚惊讶了一下,没想到沈丘倒是比他想的乖顺。 还以为他这样的人,就算是遇到皇帝也硬,现在看来,这根脊梁不是弯不起。 王焚笑着虚扶道:“沈大哥何必如此多礼,我可是仰慕沈大哥多日,那一手的功夫飞檐走壁,真是好不厉害。” 沈丘低头称不敢。 “有何不敢。对了,往日沈大哥的草绳我倒是还记得,不知道沈大哥脚上这草鞋可用的舒服?应该有我的一半功劳吧?” 王焚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的脚上,沈丘蹲下身将鞋脱下,捧在身前奉给王焚。 王焚露出了不解其意的表情。 沈丘道:“大人亲手所编,草民不敢再穿,这便归还给大人。” 王焚惊讶道:“这怎么能行。” 转而又道:“不过这既然是沈大哥心意,我便收下了。只是我这两天的腰不太好,不太能弯腰,不知道沈大哥……” 他说着,将脚从袍子下提出。 一双全新的皂靴,上面绣着金丝蟾蜍,富贵逼人。 到现在,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出来这位新上任的提督大人与这个城门兵是有私仇,这是有意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 沈丘顶着众人同情的目光,走到了他身侧,缓缓蹲下,不知是谁踢了一脚,沈丘一个趔趄,径直跪下,尘土飞扬间,头顶上的王焚笑意更深。 “沈大哥真是不小心。” 沈丘神色不变,伸手将他的皂靴缓缓褪下,换上了自己的草鞋,鞋还没穿到一半,王焚便恍然道:“我倒是想起来了,今日还要去知县的府中赴宴,怎么能穿这种草鞋登门?” 第64章 说着一脚将草鞋踢远,草鞋滚动几圈,落在了一堆牛粪之中。王焚穿上自己的鞋,转身进入轿子中,不再看沈丘,吩咐道:“起轿。” 轿夫便忙不迭将轿子起来,人群如潮水般纷纷退开,扬长而去。 沈丘紧紧攥了一下拳头,任由队伍从自己面前浩浩荡荡经过。 队伍一走,孙五便挥着红枪屏退众人:“看什么看!该进城进城,在这里堵着当心我收你进城费!” 众人敢怒不敢言。 孙五一脚将一个看笑话的村人踢开,即使踢得重了对方只敢在背后骂一句,然后赶紧离开。 将沈丘周围的人清理得差不多,孙五走过来将沈丘拉起来,嘀嘀咕咕地道:“没想到王焚居然是那样的人,沈大哥,你多见谅。他现在的背景靠山太大了,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我劝你啊现在赶紧跟我姥爷递交辞呈,回乡下种两年地,等到这个王焚去赴任的时候再回来,总归他不能在这里待多久。” 王焚从一品的提督,要到京中赴任。 “我没事。” 沈丘神情平静地抚开孙五,没有责怪他在方才不帮他说话。他转过头望向王焚离开的方向,心中已经知道在这里王焚是不可能容得下自己。 王焚这种小人,只要一有机会爬起来就会将往日过节百倍奉还。 沈丘眸色渐深。 这里不能再待下去了。 沈乔带着谢源去了顾家。 时隔多日,登门后竟然发现顾家和以往大不相同了。 变化最大的是顾娘子,她穿着颜色艳丽的罗裙,整个人好似年轻了十岁。 不,顾娘子本身就不老,成天穿着灰扑扑的旧衣裳,就算再年轻靓丽的人都会显得老气横秋。 沈乔张口道:“顾姨,我来找顾元钧讨教一些书上的学问。” 顾娘子笑道:“元钧这孩子,平时话少,要不是你来,我还不知道和你们玩的好呢。”平时两家的孩子也没有来往,因此见到沈乔和谢源来找顾元钧,还是有几分欢迎的。 沈乔弯起笑眼,甜甜道:“对啊,我们和顾哥哥玩得可好了。” “娘,是谁来了?” 顾元钧听见动静,从房间里推门出来,一抬头便见扬起了标准的八颗牙齿笑脸的沈乔,还冲着自己挥手,瞬间脸色一黑,当做没看见她,转身就要回房间。 沈乔哪能让他如意,几步跑过去,揪住他衣裳。 顾元钧连熬了几天夜的脸色更差:“你们来干什么?这里不欢迎你们。” 顾娘子微微蹙眉。 怎么?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好吗? 沈乔甜笑不变,转着身子笑道:“顾姨,我们和元钧哥哥吵架呢,这就是来和好的,顾姨先去忙吧,我们去和元钧哥哥好好聊聊。” 听她这么说,顾娘子只能将信将疑地走了,笑道:“那顾姨给你们做点吃的。” 沈乔笑着点头。 顾娘子走后,沈乔背着手,视线瞥了一下顾元钧的书房:“怎么?不让我们进去?” 顾元钧确实不想让他们进去:“有什么事情,就在这里说吧。” 沈乔眨了眨眼,道:“你没有将那件事情告诉知府大人啊。” “哪件事?” 他皱着眉,很快想起自己随意说出口的那件事。 实际上那天他真的想要去县城告发谢源的罪犯之身,可他更担心窝藏罪犯的事情连累自己。更何况冯先生和蔡老都十分看重君子品性,因为这件事将同窗告发,怕对先生留下坏映像。 但是这件事不好对沈乔说,他蹙着眉,盯着沈乔:“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我说了啊,来看看你。顺便为了感谢你的不告发,给你带来了一份礼物。” 顾元钧:? 看着一脸见到黄鼠狼给鸡拜年,不信任自己的顾元钧,沈乔笑眯眯朝后挥手:“表兄,拿上来。” 一直站在沈乔背后,充当工具人的谢源顺从地上前,将自己手上的匣子递到顾元钧面前。 顾元钧警惕地没有接,问:“什么东西?” 沈乔笑道:“是一份卷子。” “先前冯夫子测试的卷子评语,你不想知道?我把它弄来了,你可以看看哪里让冯先生不满意。唉,真是的,一张卷子居然这么看重。我表兄猜测你会对这个感兴趣的时候我可是很惊讶的。” 顾元钧皱着眉:“只会玩脂粉的女子,你怎么会懂。” 第36章 顾元钧的眼中充斥着浓浓的厌恶,浑身上下写满了警惕。 沈乔恍若没见到他的防备,笑吟吟地将匣子打开一角:“倘若是真的呢?若是不接,你不是亏大了?” 她纤白若葱的手指一动,只听轻轻的咔哒一声,微微敞开的木匣中露出雪白的宣纸一头,纸张卷起成轴,安静地存放在木匣中。 倘若…… 顾元钧视线不禁落在匣子上,他不相信沈乔有那么好心。 但,倘若真是呢? 顾元钧确实想要知道自己是哪里不如了谢源,想要知道冯先生凭什么对谢源另眼相待,不甘心屈居于他人之下。 第65章 顾元钧接过了那匣子。 拿到手的时候便觉察到手感有些粗糙。 顾元钧心头一急,将白纸用力展开,上面不仅一片空白,还有一阵粉末飘了过来,也不知是放了多少年的旧纸! 顾元钧来不及质问沈乔,脸上便觉得一软,是沈乔从背后伸手将什么东西抹在了他脸上,还冲着他哈哈大笑:“顾元钧,你现在满身脂粉味了,你也是涂脂抹粉的女子了。” 顾元钧气急地将匣子和白纸往地上一摔,乓啷的响声砸在地上:“沈乔!你有病啊!” 沈乔做了个鬼脸从顾家跑出去,听见他在自己背后咆哮,她没有回头,心情畅快地在乡间阡陌穿行。 两侧是绿油油的野桑,桑叶一茬一茬地生长,因无人采摘,老叶,便越来越丰茂浓绿起来。 从顾家出来到过了林荫小路,便是一片广袤的油菜花,长得有八九岁孩子那么高,一直远到连着天边,沈乔一个人的高兴劲过了,方才察觉到两人的氛围古怪。 听他行走的声音,频率加快了一点点,这点细微的差别让她断定他一定是在生气,却又无法察觉出他怒意从何而来。 她不知道谢源正在为她不知轻重而生气。 那是毒药,即使是不致命的药,可如果一时不慎自己中了招,会吃不小的苦头。 不过,沈乔比他想的要聪慧,想到将粉末涂抹在宣纸之上,拿起来时,粉末便自然而然扬起,吹动到对方的身上。 即使有小机灵,也不能消解谢源心中的恼怒和不安,由是一直冷着张漂亮的脸,只等着她自己发觉。 沈乔心中忐忑,不知平时云淡风轻,对什么都是淡淡的谢源恼怒起来居然这么可怕。 趁着踏上桥面的时候,她借着河水的倒影悄悄观察了一下谢源,见倒影中的他表情和平常无异,心里便是一定。 她故意放慢了脚步,让自己落在谢源后头,然后忽然间矮下身,哎呦地大叫一声。 谢源本来没有在意她落后的,只是在听到她大叫一声后,心中一跳,下意识地便回头看去。 只见到沈乔在竹桥上坐着,捂着一只脚踝,好像是崴了脚一样哎呦哎呦地叫着。 被她浮夸的演技骗到,谢源暂且先放下对她的恼怒,忙快步过去,蹲下身检查她的脚踝。 “怎么了?” “好像扭到了。” “桥上湿滑,以前便让你多当心。让我看看。” 沈乔皱着眉,死死地按着脚踝,就是不撒手。谢源便用力扳开她的手。 猝不及防之下,沈乔暴露了自己的脚踝,像是藕身一样,白皙漂亮。 谢源一顿,脸色却变差了,沈乔就在骗自己。 耍了心机却弄巧成拙,沈乔连忙拉住了谢源的手,掷地有声道:“表兄,我没有事你怎么更不高兴了,难道说一定要我受伤才好吗?” 谢源不知道她为什么能如此理直气壮且厚脸皮地说出这种话。 明明就是她故意用受伤骗自己先低下头来,现在却连气都不让人生,真是一点道理都不讲。 “我看出来了表兄生气。” 沈乔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刚才我就是怕表兄厌弃我,觉得我嘴甜心毒,怕表兄从后都不理我。” 谢源微微皱起眉,轻微的慌张在他面上一闪而逝:“我不会。” “可是你刚刚就是那样。”她仰着小脸,苍白的嘴唇有些颤抖,犹豫着,抓着他的袖子,轻轻晃了一下:“表兄当真生气了吗?” 谢源有些不自在地从她手中抽出自己的袖子。 见自己都祭出装可怜大法了,他仍是不为所动,沈乔有点着急,自从顾家出来之后谢源便出现了异常情况,那症结肯定就是在顾元钧这件事上。 可恶的顾元钧! 心里暗暗记仇,沈乔脸上又露出了悲情的表情。 “表兄,我做这一切都是因为顾元钧告诉我,说……你是反贼之子,会给我家带来祸端。” 此话一出,谢源面色霎然间白了,怔愣在原地,仿若一盆冰水浇得遍体生寒,四肢百骸都冷得动弹不得。 过了好一会,他才缓过来:“他都说了什么?” 沈乔见他有反应,理直气壮地开始打小报告。 “就是他说你是通缉令上的人,是反贼永安王之子,那个常清世子和你的名字一样,画像也一样。躲藏在我们家,会给我们家惹大祸!” 最后一句是沈乔私自加上的,她故意说出这一句,就是为了让谢源把怒气转移到顾元钧身上,赶快对她消气,生气的谢源看上去好像随时要赌气离开,让她察觉出一些不安。 每说一句话都让谢源心往下沉下几分,谢源微微低下头,目光注视着面前的“表妹”。 她那双杏眸圆亮,仿若狸奴般全然信赖地望着自己,对旁人所说的话当做是挑拨,张牙舞爪地站在自己面前。 他不该让她因为自己遭受无妄之灾。 外祖父已然派人前来迎接,只要他跟随着外祖父的人前往雁北边关,便能让这户人家回归平静,让沈乔如一个普通姑娘般长大,不必有这种“窝藏罪犯”的危险。 这段时间,他一再拖延归期,优柔寡断到不像是自己。 第66章 可今日谢源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该离开了。 阴会水来了金溪县,他手下的人势力庞大,心狠手辣,早晚会查到这里,他不能让沈乔有危险。 以保万一,他还得找能庇护得住沈家的人。 至于是谁,谢源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谢源在心底轻轻地叹了一声,温声道:“他说得没错,我即是常清世子,谢源。” 沈乔眨了眨眼,没想明白为什么突然向自己坦白了身份。 可她在特殊的家庭中长大,她清楚地知道,当互相暴露的时候或许就是家庭维持不下去的时刻。 “表兄,你在骗我吧?呜呜呜,肯定是在骗我。q裙丝二耳儿五九衣斯七整理本文上传,欢迎加入第一时间追更你才不是什么世子,你是我的表兄。” 沈乔忍不住伸出手抓住了谢源的袍角,便顺手用那一角衣角擦眼泪。一边擦一边狼狈地哇哇大哭,根本止不住。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难过,只是想到谢源走了之后,就没有人会给她做好吃的点心,就难过得心里被老鼠偷偷咬了一块那么疼。 谢源在没见到沈乔前所接触的女子皆为京中贵女,她们对自身形象格外在意,就算落泪也只是轻轻地啜泣,娴静端方,断不肯露出这般嚎啕大哭的乡野粗鄙之态。 因此谢源毫无经验,手脚慌乱得不知道做什么好,一看她用衣服把眼睛都擦红了急忙将沈乔手中的衣角抽出来,将自己的帕子塞给她,结结巴巴道:“别、别哭,旁边有人看着呢。” 此地是村东和村西的必过之桥,临近午后,众人用过午饭,往地里走去,来往的人渐渐便多了起来。 村里的老翁一根扁担挑着木桶,笑呵呵地看着两个年轻少年少女,谢源耳朵通红,扯了又扯沈乔。 沈乔呜呜咽咽地哭了一会,被扯了好几下才抽着鼻子,提着裙子从桥中央走下去,到路边不碍事的石头上坐下。 老翁笑眯眯地挑着担子过路,木桶中弥漫出一股豆汁的香气。 谢源用一枚铜钱买了豆汁,竹筒装着,倒十分干净,放到嗓子哑了的沈乔手中。 她喝完豆汁,情绪暂时平复下来,沈乔方才这一哭,眼睛都肿了,可那双亮闪闪的眼睛没有变。望着自己时,眼睛里闪出一丝窘迫。谢源心思通透,一眼看出她是在为自己不顾形象大哭的样子事后窘迫。 谢源轻轻咳了一声,随意地扯开其他话题:“顾元钧威胁一下便罢了,为什么要当面给他下毒?” 解决问题的方式有千百种,偏偏沈乔选了这种自己也有可能受伤的,若是顾元钧暴起伤人…… 沈乔道:“顾元钧胆小怕事又极为好面子,这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吓一吓他,他就不敢乱说话了。而被我这个丫头欺负,肯定觉得丢脸,是不会说出去半个字的。” “况且……”沈乔向着谢源移近半步,轻轻地扯了下他垂落的袖口,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这不是还有表兄吗?” 谢源发现纵然心中有千般言辞能击破她的粉饰太平的语句,可临到头,半个字都不忍心说出来。他爱极了她狡猾的心思,愿意让她永远明媚着这双眼睛,透亮而昂扬地一直骄傲下去。 谢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承认了自己的坚持在她面前不堪一击,轻轻抬起手,犹豫了片刻,却只是为她稍微整理了一下额边的一缕头发。 既然决心要走,还是克制一下为好。 第37章 夜幕逐渐笼入四合,整片的天空显出暗紫的霓霞。 谢源被赵三娘子打发到门口摘豆子,他撸起袖子,将长条的四季豆嘎嘣脆响地折断,浸过井水再放进小竹篾捧去给剁鸡的赵三娘子。 沈乔捧着脸在旁边看着赵三娘杀鸡。 在半刻钟前,这只红脸公鸡耀武扬威,神气地站在墙头上,睥睨底下的凡人,现在被热水浇透,死得不能再死。 “娘,我早说这鸡该杀了,成天啄我屁股。它飞起来有那么高!” “所以便公报私仇?” 回应的是低沉的男音。 沈乔一抬头,沈丘正风尘仆仆地站在院门口,他脸上笑着,手上提着自己的甲胄,看脚上鞋的磨损痕迹显然是从县城自己走回来的。 沈乔气恼地嚷嚷:“那能叫公报私仇吗?我这叫为家里除害!” “今天它敢啃我屁股,明天就敢啃爹屁股,以后就无法无天啦!” “是不是,表兄?” 谢源:……如果没记错,那只鸡是为了报她拔了尾巴上彩羽的仇吧? 谢源沉默片刻,选择给赵三娘子打水。 没有得到支持,沈丘在斗嘴中获得了胜利,哈哈哈大笑着去换鞋。 沈乔蹲在赵三娘子身边哼哼唧唧,但心里却在嘀咕,今天不是他爹休沐的日子,怎么提前回来了? 用过饭,谢源敏锐地感觉到气氛的不对,催着沈乔早早离开,给他们腾出空间。 “孩子她娘,往后要让你们受苦了。”沈丘伸手揽着妻子,神色愧疚地将自己的私房拿出来,推放在桌面上。 赵三娘柔柔的声音传了出来:“这份工没了便没了,之后大不了再上山打猎便是。” 第67章 躲在门外偷听的沈乔这才意识到她爹这是被革职了,革职就意味着家里没有钱了。没有钱就没有好吃的点心,没有漂亮的裙子。 简直是天崩地裂的灾难。 不行,她得尽快赚钱,支撑起这个家! 沈乔眨了眨眼,急忙向着自己屋子跑去。 不远处,少年不作声地站在庭院中的桂树后,他抬起手,手中正拿着一封书信。 上面写着:恩师亲启。 这是冯献留下的举荐信,信誓旦旦地声称只要有这封信在,蔡阁老便一定会给他机会让他大展才华。 可他只想要借助蔡阁老的力量,尽量保全沈家。 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谢源微微垂眸,握紧了这封信,再抬眸起来时,已经神色平静,看不出来什么。 沈乔从床头木柜上将陶罐拿出,拆下上方遮掩的红纸偷偷往里面窥视了一眼,然后从柜子下拿出一只竹筒,用长筷子引出一团圆溜溜的小东西,最后做贼心虚地将竹筒藏进衣袖内袋。 生活不易,虫虫卖艺。 虫虫是备好了,可是哪里能来的冤大头能让她宰呢? 沈乔满面愁容地走到了院子外。 竹溪村的村不大,从村东到村西只需要一刻钟。但若是从村西往外走,走到了外头的路上。 剩下的两条路一条是通往村子农田,一条路通往县里。 通向农田的那一条路上桑林茂密,满眼葱翠的绿意,三三两两的脸熟村人肩上担着胆子,将树上的桑叶采摘下来。 沈乔在村子里闲逛,四下寻找自己的客户,此时天色已黑,路上过去除了旁人院子里拴着的狗会叫两声外,连半个人影都不会见着。 因此沈乔是第一个见到回来的周亭的。 撞见他的时候青年正微微皱着眉,低着头走路下险些撞到了柳树上。沈乔一把将他拉住,避免他额头受苦。 他恍惚抬眼,木楞地发现原来自己的鼻子险些与柳树贴身接触。 他缓缓转过身,在夜色中辨别了一下,才发现自己走到了与自己家相背的村东。 沈乔见他三魂丢了七魄,笑着的杏眸中带着三分戏谑:“你怎么这幅样子?难道是在书院被夫子训斥了?” 周亭眼睛盯着沈乔,脑子还在神游天外,心不在焉地回复道:“我在想,咱这边有没有什么名医……” 周亭寻医的想法不是第一天就有了的。 每次他与老师出行,老师就一定会带着熏香,有时身体不适便会将熏香点起。 他听着老师身边的人说,老师一直在寻找一位能治疗他头疼的名医。 此番来到金溪县这么远的地方也是为了这个。 想了想,他又摇摇头,自嘲笑道:“就算有名医也得重金才能请动,我不过是个乡野小民,竟然跟着老师去了几次宴席便做起痴梦来了。” 沈乔一个激灵,连忙抓住他胳膊。 “谁说没有名医!” 周亭狐疑看来。在周亭看来,沈乔就是个妹妹,哪里能认识什么名医。这般口出妄言,肯定是为了博得关注。周亭平时常与舅舅家来往,深深了解那些子侄们的小心思。 清俊端方的青年轻轻揉了一下她发顶:“我知道你是宽慰我,但这可不是能闹着玩的。” 沈乔将他的手撇开,噔噔踩上柳树下寻常叔婆们闲坐唠嗑的石头上,站高之后,气势也蹭蹭拔高,哼笑一声,胸有成竹地大声一喊:“骗人是狗,你让他来便是!” “汪汪!” 隔壁院子中,大黄兴奋地叫起来。 — 晨光熹微,渔翁踏着露水前往江边,忽听得一阵铃声脆响,起目四望,旷野之中,一辆绮丽奢靡的马车从小径上驶来,车檐下,四角铜铃作响之声在晨间微风中涤荡而开。 马车前后,数十名黑衣侍从骑着黑马在马车旁随侍护卫,伴随着马车的速度缓缓而行。 宽阔的车厢中,阴会水倚靠在柔软的缎子靠垫上,身边只带一名十八九的小内侍从旁服侍。 一阵晨风吹过,马车苇帘上的铃铛轻响,精致雕花的帘子掀起了几许缝隙。 阴会水随意地掀开帘子,向着车窗外看去。 万亩良田,排列整齐,远处青山绵延,云雾缭绕。早晨的曦光破开山峦,照进田亩之中,仿若金箔万里铺陈。 他启唇笑道:“这地方风景倒是别致。” “大人,您忘了?这里早在第一天的时候,金溪县的县令就将谪仙田亩送给您了。”小内侍低着头,一边轻柔均匀地为阴会水捏腿,一边笑眯眯地提醒他。 阴会水忽然转眸,乌黑的眼珠看向了身边的小内侍,轻轻勾唇,赞扬道: “你记性不错。” 这两天才上任的捏腿小内侍,却知道第一天阴会水收到的什么礼,这小内侍早就有心爬到这个位置上来。 在小内侍的耳中,便是阴会水已然知道他平日里打探消息的能力,并且并不追究。 他自然而然露出满身诚恳的恭谨,扬起的脸上双眼透亮,好似全然崇拜且信任着面前之人,说出的话也是慷慨激昂:“都是为了让大人过得更舒坦。” 第68章 男人在他那双眼睛上停留片刻,满意地点头。 他趁机给阴会水奉上了一杯茶:“这是从此地产来的桑茶,比不得精贵的毛尖等茶,但也有几分地方风俗。” 刚品了没几口,马车便渐渐停了下来。 身侧的车厢外有人低声道:“大人,约的地方到了。” 阴会水走下马车,晨光之中,一位穿着素色衣裙,身姿窈窕的年轻少女正在竹林间独坐。 似乎察觉到有人来,她微微抬起视线,清亮的眸子与阴会水相对。 阴会水让身边的人站在原地,自己则慢慢地走上前。 他的衣袍很宽大,不似冯先生追求的魏晋风骨,上面只绣竹子,此人玄黑色的衣裳上用大片的金丝刺绣出活灵活现的虎豹等动物,走过来时,金光闪烁,十分富贵。 沈乔面上假装淡然,实际上心里头早就被这手炫富烫得心口发热。 周亭还真没骗自己,这个人是真的有钱!非常有钱! 为了冤大头相信自己是名医,她大清早就溜出来,摆了半个时辰的姿势,刻意找的最好的环境,角度,还特地涂了胭脂,故意画了老成妆。 这波不亏! 按捺住心里的激动,玄衣男子已经在对面的石凳上坐下。 沈乔正打算装模作样糊弄点台词,却还没开口,玄衣男子已经从原先的郑重,变成了玩世不恭的态度,心中顿时凉了半截,难道不行吗? “你是第一个在我前面落座的。”阴会水手上把玩着玉扳指,唇边轻轻笑了一下。 皇帝未经他允许都不敢先落座,而不管是畏惧他的,痛恨他的,还是巴结他的,见了他更会下意识地起身。 关于这个问题,沈乔早就想好了答案,因此坦然坐在凳子上:“我是坐诊大夫,坐着等患者上门是理所当然。” 她在心中腹诽:要是上赶着,这不跌价吗? 况且这位有钱人特意从京城跑到这种穷乡僻壤来,肯定是不介意她拿乔,多走这几里路的。 “那得看看这位小……大夫,又没有能力治好我了。”玄衣男子星眸泛起笑意,层层叠叠,宛如春水。 阴会水垂眸,身边便有人奉上了软垫,垫在阴会水的手下,然后轻轻地捻起他的衣袖,略作折叠,露出男子流畅而有力的手臂肌肉。 第38章 众人皆想看看这个年轻稚气的大夫有什么底气能治好阴会水的顽疾。 就连京城中的御医都说此疾绝无可能医治好。 沈乔从腰间取出了一把小小的匕首,不料刚一拿出来匕首,手肘倏然酸麻,匕首呛啷滚落在地。喉前一凉,一把带着寒气的长剑横在她脖颈前,冰凉而有力的手将她的手腕钳制在背后,阴影笼罩而下,对方却如同石头般一动不动。 不用猜自己的身后一定是出现了一名黑衣暗卫,那杀气腾腾的眼神让沈乔的背后发麻,双腿发颤抖,后怕地咽了口口水。 无论是身后这名暗卫出现,还是自己的“凶器”被击落,都是在一瞬间发生。倘若她刚才散发出一点杀气,只怕在那个瞬间,她就能在地上的视角看到自己的脖子了。 面色雪白,涂抹着红脂粉的内侍马后炮地挡在阴会水身前,尖利的嗓音怒斥道:“真是好大的的胆子,居然假借身份刺杀大人!说,是谁指使你的!” 沈乔背后生出一身冷汗,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面前的人远比她想的要更加的位高权重。可她不是刺客,没有第一时间杀了自己,说明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 她现在只不过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对面的人应该不会多难为自己吧? 可她不知道对面的人是以记仇和心狠手辣闻名朝野的阴会水,不论她是不是刺客,阴会水已经将她判了死罪。 他微微倾身,颀长的身体俯压而下,两根手指扣在她的下颌,与少女抬起的那双水灵灵乌漆漆的眸子对视。 想到这双眼睛过不了多久就会因为失去生机变得冰冷空洞,阴会水心间莫名划过一丝遗憾。 现在阴会水还对她有几分耐心,等着他耐心耗尽,自然就没了留着她的理由。 “放开吧。” “小大夫还没有医治完,你们就这么紧张。” 他轻轻地松开扣着她纤长手指,十分文雅又慢条斯理地宽慰她:“我的手下不懂礼数,妄自揣摩我的心思,小大夫可不要吓着了。” 就仿佛刚才差一点就杀死她不是什么大事一般,阴会水轻轻地将自己的手腕放在柔软的垫子上,另一只手撑着下巴,眉目温柔地注视着她。 沈乔绷着脸色,甩开身后钳制住自己的人,还没来得及看他长什么样子,就听见一阵风声,对方消失在了竹林里,也不知道藏到了哪里去,沈乔回头去看都没有看见任何能藏人的地方。 不过沈乔早就在他身上丢了虫子,两个时辰之后就会发作,到时候…… 沈乔坐到了石桌边,因为图了心思让众人不敢小瞧她,所以从竹筒中取出的是经过几轮淘汰活下来的医蛊王虫。 当只有黄豆大小的东西滚出来的时候,众人都是一愣,不敢置信地望着沈乔手中的“珠子”,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一句:就这东西能治病? 第69章 就连皇城中太医院首都无法治疗的病,只用一个小虫子? 众人眼中的不信任傻子都能看得出来,不真正治好这些人不会相信自己。 “这是只听从我的调遣的虫子,可以进入你的体内祛除你体内的顽疾,你要是害怕,我就治不了你。” 阴会水见多识广,却从未听说过有蛊能医人。 不过,越是珍惜的东西,知道的人就越少,阴会水懂这个道理的,所以在众仆从闻蛊虫而色变时,阴会水微微扬起了唇角。 “既然是我阴某的小大夫,怎么做都是随你的。” 他脸部线条柔和,眉眼也宛若羊羔,当他不放出气场,对着某个人微笑时看上去显得极其绵软好欺负,没人会想到他会是心肠歹毒,极其自私自利到变态的宦官头子阴会水。 除了沈乔外,在座的各位都是阴会水的手下,清楚地知道他是何种本性,并没有被他迷惑。 只有沈乔,因为这笑,心中原先升起的戒备瞬间就瓦解了个干净。笑起来这么好看无害的人,怎么可能是坏人!说不定只是因为身体不好,所以就多带点护卫,这多正常。 沈乔轻轻地在他的手臂上划开了一个只有指宽那么长的小口,殷红的血丝从伤口中流出。将虫子放在伤口附近,球一般的虫子便从缝隙中流动进去,很快消失。 阴会水微微皱了皱眉,将异物放进自己体内,即使做好了心理准备,他仍然心脏一缩,同时心中骤然升起强烈的躁意,他忍不住将目光落在面前素衣的女子身上,少女微微垂首,专注于引导蛊虫,脖颈后雪白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似乎只要轻轻一拧,就会发出清脆的声音。 将脆弱的部位毫无所知地暴露在自己面前,就应该付出代价。 沈乔催促着蛊虫尽快去处理顽疾,虫子却闹起脾气,才工作了一会就罢工了,沈乔没办法只能将它唤出来,正准备和自己的冤大头谈谈能不能分期治疗,抬起头却与阴会水沉沉的目光对上。 那宛如草丛间的毒蛇一般的目光冰冷森寒,刚一触碰上就好似连口舌都仿佛进入了冰窖,让人感受到一股战栗的寒冷。 她迟疑了一会,张口的时候自然而然就改了话:“治疗需要七天,七天之后便可以祛除沉疴,之后你需要每天来这里。” 阴会水轻轻点头。 在旁边小心观测的人这才上前几步,将手上的锦囊奉上,并笑眯眯地道:“沈姑娘,这里是诊金,劳烦您了。” 这个小内侍前后完全是两个态度。 不过最后沈乔还是将钱收下了,一个客户而已,七天治疗完就两不相欠。 阴会水身侧的人很快便给他胳膊上的伤口上好药。沈乔在旁边看见了,心里叨叨:不就是指甲盖大的伤口吗?这么尽心尽力。 但旁人的事情她没有资格置喙,沈乔闭上嘴,准备维持自己名医高人的最后风范,抱着金子回家。 阴会水给的锦囊虽小,里面却放着一足锭的金子,藏在衣襟中沉重极了,沈乔开心坏了,若是诊七天,那她就有七块金子,这等好事刺激之下,她开始庆幸自己灵机一动想到说七天才能治好。 “慢着。” 沈乔止住步子,莫名其妙地转头回看,却见阴会水笑意融融地站在车边朝她道:“沈姑娘对在下有救命之恩,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回去?在下有辆马车,若不嫌简陋,不如让在下送你回去?” 都查出来自己姓什么了,沈乔能肯定他在来见自己之前就知道了自己的住处。 她上了车。 沈乔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么大的马车上,有里外两间,中间用一扇绣着游龙的屏风间隔,沈乔新奇地摸了摸刺绣,在一个方向看龙眼微微闭着,换一个角度,龙眼便睁开,怒目而瞪。 男人在上了马车后便躺在了最中间的胡床上,极大的车厢中有软榻,花瓶,屏风,甚至还有一套桌椅。 沈乔在桌子边的凳子上坐着,忽然间注意到了桌子上摆放着一叠莲花酥。 她偷偷朝着里间看了一眼,虽然隔着薄纱屏风看不清楚,但是他似乎在闭目养神。 沈乔便伸手鬼鬼祟祟地摸了一个莲花酥捧在手中,小巧的糕点只有手心的一小半大,制成了莲花的模样,粉红色的花瓣微微张开,好看得沈乔咽了咽口水,愣是观赏了一会才咬掉了半朵花。 软糯香甜。 和寻常的糕点大不一样,沈乔睁大了眼睛,惊愕地看着手上的糕点。 世界上居然还能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好亏,感觉前十三年白活了。 “好吃吗?” 男人的声音带着几分轻轻的笑意,语气温柔。 沈乔回头,就见到胡床上躺着的美人大官竟然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自己身后,一双凤眼温温地看着她。 她被惊到,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糕点就噎在了喉咙间,一边顺着脖子努力往下咽,一边找水,可这马车上为了看着漂亮,却连茶水却没有看到,她只能求救地抓着大官美人的手腕。 第70章 美人大官心善,手一扣马车的某一块车壁,便弹开了一个抽屉,从里面倒出泡好的凉茶,递给她喝。 她顺着茶水咽下去,这才长出一口气。 “谢谢。” 她差点噎得翻白眼了。· 男人艳红的唇勾起笑意:“没想到本督的小大夫,居然是个偷吃糕点的小老鼠。” 沈乔心中愤愤:这些糕点放在这里,不就是让别人吃的? 可刚要张嘴,脑子里就窜出一道清朗又无奈的声音:“乔乔,不问自取就是偷啊,你在旁人家里,还是要拘束一下的。” 沈乔有理说不出,只能将苦果往肚子里咽,心虚地想着,大不了下次诊金就少收一点。 男人并不在意,他微微上前几步,莫名凑上前来,沈乔心里莫名升起一丝紧张,下意识地退后一步,这一退便视线更加宽阔。 他浓墨般的黑发垂在身前,顺着胸前黑衣上装饰的精巧金饰流动而下,黑金对比,发丝与金色饰物纠缠,微微的动作便会有好听的碰撞之声。 第39章 车行得格外缓慢,马车两侧随着十来个仆从,仆从缓步都能跟得上马车行走的速度,好不容易行进到村口,一阵吵闹声便远远传了过来。 沈乔听着声音似乎是自己家的方向,还以为是李二家里地痞无赖耍酒疯,掀起马车帘欲要观望,却意外见到十来个身着官府红衣的人围堵在她家门口。 怎么会有差役在这里? 她脸色微变,啪地扯开车帘冲出马车。 “我要下车!” 车前方正坐着一名白脸内侍和驾着车的马夫,沈乔想让马夫停下车,车夫却不敢随意听从她的吩咐,只将询问的目光看向内侍。 内侍扭过头仰面看着她,那张擦着粉的脸皱起,慢腔调地劝她:“沈姑娘,这还没到地方呢。” “让我下去!你们太慢了。”她不耐与他多纠缠,站到马车边上大有准备跳下去的趋势。 内侍见她铁了心要下去,不好得罪能治疗阴会水头疾的大夫,便对着等着他回应的马车夫挥挥手。 缓慢行走的马车嗒嗒停下,在众随车仆侍匆匆跑来给她当脚踏之前沈乔便先一步跳下车,告别的话都没说便提起裙子向着家里的方向大步跑去。 沈乔紧张得心跳到了嗓子眼,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一边想到谢源,又一边想到她爹娘,一时都不知道该先担心哪边,心里颠来倒去,恐慌在心脏里充气似的膨胀。 及至奔到门前,冲开在门外守着的红衣差役封锁,沈乔一眼便见自己爹娘被用绳子捆着跪在堂下,赵三娘的头发散乱,而穿着官服的老爷正端正坐在堂中,惊堂木重重打在桌案上。 “沈丘!你这是欺上瞒下!真是贼心豹子胆!” “来人,把他拖下去,打五十大板!” 沈乔吸了一口气,疾冲上前,喘着气大喊道:“我看谁敢!” “乔乔,你怎么回来了?!”赵三娘子惊呼一声,被绳子捆着的身子一下失去平衡跌倒在地上。 “娘,你怎么样?我给你解开。” 沈乔心里扑腾扑腾,跑去将她扶起来,准备给她解开绳子却被赵三娘子躲开。 沈丘急斥:“乔乔,这里没有你的事,快点走。” “我不走。”沈乔抱着赵三娘,毫不害怕地冲着对方喊道:“你凭什么审我爹娘!我爹娘犯了什么错!” “扰乱公堂,一起捉住!” 堂中被一个姑娘忽然闯入,看面目不过十三四岁,范维心中大骂差役废物,居然连个门都看不住。 前些日子他推举给阴会水的远房“侄子”得了那位大人的青眼,青云直上,从一届城门兵成了一品大官,可自己屁股下的凳子却始终没有动一动的预兆,范维本就心焦忐忑,后来有人报来了消息,曾经死得不能再死的常清世子不仅没死,还得到了蔡阁老的青眼! 这消息简直是一道炸雷,瞬间就把看着美人跳舞的范维从美人的身边炸了起来。浑身气得惊惧又哆嗦,命人召了牛二来,劈头盖脸地狠狠骂了一顿,不听他解释将他关押入狱,另派人去捉拿谢源。 范维想来想去,忽地又想起来若是真让蔡阁老收为学生,不,别说是收为学生,光是让谢源见到了蔡阁老,那位顽固的清骨一定会将谢源护到底,若自己一开始没插手还好,可自己已经向上面运去了尸身,那“尸身”必须得是真的。 这会子谢源重新出来,旁人若知道了,自己别说挪一挪乌纱帽了,怕是连脑袋都得挪一挪! 更何况阴会水此人就在金溪县中……因此他得亲自去一趟竹溪村,将这头麻烦事处理掉,保全自己这条小命。 可自从来了这竹溪村沈家之后,他心中总是有一股莫名的焦躁感,一问才得知,谢源在今天一早便离开了家中,谁也没见到他去了哪里。 范维怀疑是这对夫妇将谢源藏起来了,便想审问出下落,可还没来得及用刑便被这小姑娘打断,他脸色扭曲,仿若罗刹。 这帮愚民!连字都不识几个,还这样不老实!真是偏僻乡野,连品行都这样差! 越想越觉得不止堂下跪着的,就连在墙外偷听的村民都好似蠢笨豚猪般恶心可恶。 第71章 让范维想到进了这乡路便沾染到衣角上怎么也擦不干净的泥点子,闷热低矮,不论是何季节都会漏下雨水的房屋,还有他彻夜温习书卷时在屋外咳嗽个不停,最后因高热死在他考中前一天的老爹。 所有的一切都让他厌恶到胃部想要呕吐,范维迫切地想要离开这乡野之地,无论如何,散尽家财,给宦官送上自己的女儿,殷切侍奉权臣……使尽所有手段都要离开这里,然后抹去他过去的痕迹,干干净净地在京中上任,做那种脚不沾半点污泥的人上之人! 范维狠狠瞪了一眼站在旁边因为被打断而站着听吩咐的差役:“你们还在等什么!连本官的话都不听了?” 差役被吼得身子一震,这便架起沈家一家,将人按在长凳上。 沈乔被架着,身后板子高高抬起,她还来不及慌张,便听见了一道沉闷的声音,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是挨了一棍子,在屁股与棍子接触的地方只觉得麻得厉害,接着就火辣辣的疼痛起来,好似火烧,微微动一下便有灼烧的痛感。 她努力咬着牙,抬头却只听见狗官不满意地嚷嚷让打重点,不打重记不了这个教训。她心里一个咯噔,气怒之下打算不管不顾放出毒虫,咬死这狗官。 便是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一声靡靡苏音:“想不到这农家小院子里还有人动刑。” 伴随着话音,一道颀长的身影慢慢步至门前。他一踏入院子,便让整个简单的小院子好似砌上了金砖玉瓦,让人觉得这样金贵的人,应当是住在那样楼阁之中的。 他抬起凤眸,不轻不重地扫视了一眼上首穿着绿袍绣黄鹂的小官:“范维,你胆子倒是不小,连本督护着的人,都敢私自用刑。” 语气平和,可原先浑身弥漫着恶毒之意的知县脸色渐渐雪白,仿若梦魇般地浑身抖了一下。 阴、阴会水。 他怎么会来这里?! 沈乔眼睛泛起光,忍不住惊喜道:“你没走啊?” 男人转目看向狼狈地趴在长凳上的沈乔,对着她微微一笑:“若是本督走了,本督的小大夫岂不是要屁股开花了?” 范维陡然清醒,恶毒的眼神狠狠剜向沈乔。 贱人!竟然是她将阴会水招来的! 范维猛地站起来,疾步走向阴会水,伏地拜下大礼,匆匆解释:“大人,下官在审讯案子,未能远迎,请大人见谅。” 阴会水从他脑袋边过去,笑眯眯地望着沈乔龇牙咧嘴地被自己的内侍扶起来。 “我如何走?我那位百毒不侵的暗卫现在浑身起了疹子,思来想去怕是只有近处的小大夫才有解药,特地带着他来请罪,不成想看了个热闹。怎么?小大夫偏在我面前长着爪子,在个小喽啰面前倒将自己弄得这样狼狈?” 沈乔舔了舔干裂的唇,心虚地将视线撇到一边。 蛊虫这么快就发作了?原先想着回去的时候发作也找不到自己,现在因为事故逗留,让她一下子暴露了。 阴会水欣赏着少女变化的脸色,原先当她是个能治他头疾的大夫,现在却发现她只是装着纸老虎壳子,至于壳子下面是什么,他还不知道,一时不禁兴起了捉弄的兴趣。 可还不等他再细细地盘剥出她本真的性格,有不长眼色的人打断了他。 “大人。” 一道略微颤抖的声音低低地从下方响起,范维躬着腰,乌纱帽的边沿湿透了一圈,配着他额头肥厚的脂肪,像是润上了一层油光,令人生厌。 阴会水心情由晴转阴,不耐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范维陡然一震,误会了阴会水的意思,急道:“下官的几名差人被这沈丘所杀,原先是来村中查案,却遭此毒手…这,这便要审。” 范维抖着嘴唇,在阴会水周身的压力下两股战战,几乎站立不稳。 “审?你便是这样审?” 阴会水轻轻嗤笑了一声:“我倒是没见到还未定罪之前便先将人屈打成招的。” 范维一个哆嗦,想说朝中宦官不都是如此,可他知道若自己说了这句话,自己的小命便立刻不保。因而他躬着脖子,连连告歉。 沈乔那叫一个得意,在旁边告状道:“大人,让他也打板子,打完我就给你解药。他把我爹娘打成那个样子,一点也不像是个好官!” “那你觉得我是个好官吗?”阴会水含笑地问向沈乔。 此话一出,沈乔还没觉得什么,周围的侍卫倒吸了一口冷气,诧异地看向了沈乔,京城中只手遮天的大毒瘤居然会问出这种问题,对方还是一个无知小姑娘,这要是说出去,怕是没人会相信。 沈乔能感觉到在那一瞬间周围的人看她的眼神都变了,心底纳闷他们这是什么反应,一边捂着发痛的屁股呲牙笑道:“你救了我爹娘和我,还有我的屁股……我觉得你像是村里私塾先生冯夫子一样,是个老好人。” “可惜我并非好人。” 沈乔被伤处痛得眼里冒出水花,闻言头也不回道:“那是旁人没有眼光,这世界上人这么多,总有几个是长了眼睛却没有瞎子看得清楚的,做自己便好!” 她说得笃定有声。 第72章 阴会水微微侧头,那张好看的眼睛莫名盯了她的脸片刻,忽而露出了春风似的笑意,似笑似长叹。 “你呀,有一个榆木脑子,可这张嘴长得巧妙极了。” 沈乔傻愣了片刻,琢磨一会,觉得自己应该生气,又觉得这应当是对她的夸赞,一时纠结在那里。 第40章 【倒v结束】 身后便有侍从将金溪县的县令押解到了长凳上。 范维的脸上一下就变了色,双眼怨毒地死死盯着沈乔。 连官服都没有来得及脱,一个接一个的板子便打了下来,一开始执行的人还不敢打重,也不止是谁开了先河,忽然间加重了力道,县令的惨叫声一声比一声高。村里的人都趴在墙头上朝着沈家张望,脸上的笑是止也止不住。 前些年是灾年,县令将朝廷建的粮仓私自占为己有,并暗自高价出售,早有人将这消息悄悄泄了出去,若不是暗中有人接济,将粮食放在了他们家门口,怕是根本让他嚣张不了多久,便会让他体会一下什么叫做暴民。 等着五十大板被打完,县令居然还有半口气吊着,被人架着抬起来送到两人面前。 “大人,已经昏过去了。” 阴会水淡淡道:“范维滥用职权,为祸乡间,那就将他革职处理,至于金溪县的新县令……” 他停顿片刻,一时没想到有什么能接替的人。 沈乔脑子一转,忽然想到前些日子周亭失魂丧魄在村中游荡的样子,抢先道:“周亭就挺好的!” 阴会水侧过的阴柔脸孔上显出几分古怪,长睫垂下,冷声道:“任人唯亲?还是一个白身书生,朝廷中的谏官骂我的折子能再厚上一掌高。” 沈乔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偏过头眼神飘移,仔细一想这个要求是有些过分,她脑子一抽就说出来了,好像下意识地决得他能做到一样。 阴会水唇角勾起,转过了脸,对着自己的手下平静道:“派人去将范维的官服官印拿来送去给我那个学生,再给陛下书信一封,说我不日便回京。” 少女猛地扭过头看向阴会水,杏眼中仿若亮出彩星。 踟蹰着,红唇抿了又抿,悄悄伸指勾住他袖子垂下的衣角,嗫嚅着问:“你走了之后,这些人肯定还会再会回来。你能不能让他们回来的时候不敢欺负我们呀?” 沈乔一脸期待地看向了阴会水。 身后的内侍冲她使眼色使得眼皮子都快抽了,方才都督为了她将一方官员严惩罢职,还换了她亲故的同村乡邻为官。做了如此多的事情,这姑娘竟然如此贪心不知足。 要知道,在京城光是请阴会水赏光参加个宴会,都得花动大笔金银活动关系!她这是哪里来的胆子,还敢再伸手要东西的?! 看着沈乔眼中的仰慕,阴会水唇畔带着微笑:“现在他们就已经不敢欺负你了。” “不过,你要是想要保障的话,我这里有个小玩意。”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个令牌,打磨光滑的玄铁材质触手冰凉,上面只冷冷地写了一个“阴”字。 在阴会水的掌中是正常大小,落入沈乔手中后那张令牌显得有些大。 身边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可是代表着阴会水的令牌! 这乡野村姑,何德何能可配得上这块令牌! 旁人的眼睛几乎死死地焊在了令牌上,可沈乔只觉得这东西太沉手,想要换一个。 殊不知只要有这块令牌就算要城主从他新建的府邸中搬出来,让你住进去,城主都不敢多说一句话,甚至还得连夜打扫装修唯恐你住得不舒服。 更重要的是,这还是代表着可以调动任何地方一千精兵随护的令牌,知道其价值的所有人皆是瞪大了眼睛,咬碎了后牙也想不明白这丫头到底得了阴会水的什么青眼,竟将如此贵重的物品交给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沈乔见众人都在用一种仿佛见到别人路上捡到狗头金的嫉妒眼神在看着她,她便咽下了想要换个物件的想法,赶紧将令牌放到衣服内襟藏好。 不管怎么说,落到她手里这东西都是她的了,至于用途以后还有的是机会慢慢了解。 金溪县的县令被人衣衫不整地送出去了,阴会水便要起身离开,沈乔将他送到门口,依依不舍地将他送上马车,还站在门口跟他挥着手,小声提醒他:“明日辰时。” 阴会水站在马车上微微回身看了她一眼,便进入了车厢。 马车走了。 沈乔转头就见到两边的神情莫测的沈丘,与一脸寒意的赵三娘子。 “你跟我过来。” 赵三娘子扯着她的袖子,将她拉进屋里。 沈丘将门严严实实地关上,砰地一声,转过身子的沈丘脸色铁青,看着她的眼神强势逼人,让她忍不住暗暗提起了心,惶惑不已,她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让自己爹娘露出这样的表情。 “你是怎么认识刚才的人的?”沈丘紧紧皱着眉,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峻。 沈乔被他的表情吓住,左右转头,想要寻找赵三娘子庇护,哪知道向来温婉宠她的赵三娘子这次的神情比沈丘还要可怖。 第73章 那双眼睛空空荡荡,神情恍惚,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惨白而无血色,沈乔另外还注意到她衣袖下的手轻微的战栗,赵三娘子正努力地握紧它们,好让战栗不那么明显。 沈乔被两座大山压着,磕磕绊绊说:“……我偶然遇到的,人还挺好的。周亭哥介绍给我的。” 沈乔的脑袋后面已经冷汗一层一层,在紧张的状态下,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话已经前后矛盾,心里只担心自己爹娘真去找了周亭验证。 她垂着脑袋,捏了半天自己的手指,方才小声地问:“我给家里招了麻烦了吗?” 她只是想要……帮家里赚一点钱。 问完这句话,屋子里便沉默下来,沈乔心像是坠进了冰湖,越沉越深。 似乎……真的惹到了大麻烦。 可在下一刻,她的头顶上便落下了一只温柔的巨掌,那只手在她的头顶上揉了揉,就好似她小时候那样。 沈乔抬起脸,也就是在这时候才发觉自己和沈丘脑袋的距离相差得越来越小了。 在她眼中原先觉得高大无匹,走在街道上众人一定第一个看向她爹的那个沈丘,现在看起来似乎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 而赵三娘子似乎依旧是那个温婉佳人,可若是仔细看便会发现她的鬓发中出现了几许银丝。 沈乔忽然间想起了主母的话。 她说:在江湖上行走的人,不论他造成过什么样的杀业,心里终究是希望有个地方能三餐饱暖,妻环子绕,最好居于溪畔,养得鸡鸭,闲时打猎,偶尔做一两回行侠仗义的无名侠客。 极少的人能做到这一点,而能做到这一点的人若是真的闲居,他的刀剑就会生锈,动作会迟钝而笨重,过往的业障会让他的心衰老得更快。 沈乔神情恍惚地回到了自己的卧房,临走时,赵三娘子令她好好保管那枚阴会水给她的令牌,一定要随身携带,即使是睡觉都要带着。 被赵三娘子严肃的语气所惊,沈乔重重点下头。 接下来的几天,沈乔依旧去给阴会水医治,其实在意识到他是个危险的人物的时候,沈乔就想要躲开这个人,可是心里莫名觉得,如果现在躲开不进行后续的治疗,只怕更会给家里招致祸患。 就这样,她继续去了几天,却渐渐安下了心。 因为每次那位病患都会给她带来好吃的点心,有时候是莲花酥,有时候是长相漂亮的其他糕点,她从来不知道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多花样的糕点,好似天底下所有的好吃的都到了阴会水的手中。 只有阴会水身边的内侍知道,为了给她做这些糕点,阴会水是专门派人回京,将御膳房的所有白案厨子打包送来了这抚州的金溪县。 现在天底下最尊贵的九五之尊都只能吃到普通厨子做出的糕点。 沈乔很想要让谢源也尝尝,便趁着阴会水没注意的时候将一块小莲花酥放在了荷包里,小心放进袖子,不让压着。 尝来尝去,好像还是这莲花酥最好吃。 沈乔回到家中,发现今天的赵三娘子和沈丘都不在,但在屋檐下看到了正望着庭中桂花出神的谢源。 少年一袭白衣,身材好似一杆青竹修长挺拔,那张欺霜赛雪的脸被月光笼罩,萦绕着淡淡清冷的光。 沈乔静悄悄地走到他背后,猛地拍了一下他肩膀。 “表兄看什么?” 谢源怔愣回神,还未来得及看清是谁,忽然唇齿间便是一软,一块甜滋滋的东西塞入了他口中。 沈乔笑眯眯地望着谢源,少年面如冠玉,那张俊俏的脸上还带着些许错愕,片刻才反应过来地伸出舌尖微微舔了一下唇边,将她无意间沾上的嫣红色莲花的一角卷入口中,舌尖不过出现瞬间,便将薄唇紧紧闭了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月亮的原因,今天的谢源神情好似比白日的更温和一些。 对了,这些日子谢源不知道在做什么,总是早出晚归,他们已经好久不见了,就算见到谢源他都忙得根本来不及和她说话。 沈乔想了想,忽然便记起来自己在路过村口大柳树的时候曾听说,过两日县城里会有一场春会。 第41章 春会在这个地方每年都会有一场,时间大多选定在春天结束之前,那时候花开得好,人穿得不似冬天臃肿,不比夏天汗湿,各户的俊才佳人在暮时出门,落日落下去,掌灯时分便能见到街上成百上千的花灯,游龙一般将长街支巷照得亮亮堂堂。 那时候年纪小,沈乔好几次看过村里的姑娘兄长坐着青牛车一道去,第二天在河边捡两只顺着水流动而下的河灯玩。 可今年有谢源在,说不准就能同意,而谢源肯定不会拒绝自己。 于是沈乔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只等着他点头。 谢源犹豫了一下,他已经知会过冯先生,打算在明天拜见了蔡老之后便辞行。 可河灯……应当很好看吧? 他抿着唇,脑海中几乎能想象得出,在朦胧的烛火光中少女嫣然若灼灼盛放的桃花般笑容灿烂的模样。 第74章 若是不去…… 谢源轻轻握了一下拳,纤长的睫毛微颤。 “你只邀了我一人吗?” 沈乔微微歪头,有些奇怪地看着谢源,转而绽开了笑:“当然只有表兄一人。” 谢源一怔,心弦好似被什么东西轻轻拨了一下,颤颤地发出余音,口中残余的甜意在此刻变得无比的清晰。 他嗯了一声,转过目光将视线投落在庭院中枝干繁多的桂花树上。 然后沈乔听见他问:“那灯会……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沈乔想了想,笑着眯眼道:“大概是五天之后。” 谢源微微点头,然后便走了,走路的姿势僵硬得不像话。 沈乔疑惑地看着谢源,心想表兄怎么同手同脚了,随即又想起一个问题,要想去灯会,还得将一个麻烦解决掉。 — 第二天一早,沈乔就来了竹林,今天是最后一天治疗阴会水的病,沈乔已经提前获得了七块金子。这么大方的客人不多见,要不是怕怕惹来麻烦,沈乔是真想要再拖上个十天半个月的。 想到这里,沈乔又想到了谢源,早上的时候冯先生亲自驱车来接了谢源,由于当时冯先生催促得太急,她来不及多问,只给谢源塞了几块糕,便看着他离开。 谢源从牛车上下来,站稳后转身对着车厢里伸出半个身子的冯献道:“多谢先生,谢源这便进去了。” “等等!” 冯献叫住他,招手让谢源站到近前,亲自给他整理了一下头上束发的带子。 “应该给你买身衣裳的,可惜来不及了。” “记得行走莫急,仪容举止也是考试的一环。” 冯献目送谢源离开,少年穿着布衣,头上束着的只不过是一个简单的发带,可他有着一身天生便能让人信服的气质,让人相信蔡老所设置的考试难题对他来说不过是简单的小事。 这般岁数,却有如此惊人的博学和捷思,平日待人却依旧低调谦和,也不知等着他的是怎样的青云路。 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冯献才拍了下自家木楞的儿子脑袋一巴掌:“还发什么呆?将牛驱到旁边地方去。莫让旁人看见了我们,给谢源招惹是非口舌。” 没人注意到,在他走后一双眼睛正看着这里。 “去,跟着他,找机会把他抓出来。” 王焚摩挲着自己下巴上新蓄出来的胡子,他微微眯着眼盯着那站在牛车一侧,身着布衣却气度不凡的少年。 相隔遥远不能看清,可王焚早年的生活让他磨炼出了一双利眼,只要他眼睛不瞎,就能看清这少年虽目前沦落,以后定然是个飞黄腾达的主。 金溪县还没有第二个让他如此断定的人物,眼下几乎可以确定,站在远处的那个少年,就是一开始想要捉拿的反贼之子谢源,也是被沈丘一心包庇护佑的“兄弟”的孩子。 只是他为何出现在县城?难道说沈丘已经毫不顾忌通缉令了吗? 想了一会,王焚点了几个在一旁侍立站着的壮汉,吩咐:“去,跟着那个少年,看看他这是干什么,还有,若有机会,就将他处理掉。” 这几个人是他原先手底下的兄弟,因为他一朝踏上青云,手边没有信任的人可用,便找来了这些乌合之众,空有蛮力却没有脑子,虽说不太好用却总比没有的强。 过段日子,等去了京城他便将这些人统统换了。 壮汉们领命去了。 壮汉一路跟随,见到谢源进入了一处宅院中。 其中一人正要进入,刚走了一步就被人拉着领子拉了出来,瘦小个子疑惑地看向自家大哥。 “大哥,你怎么不让我去把他拦住?那小子都进去了。” 那刀疤脸大哥仿若看白痴一般瞪了一眼瘦猴。 “你知道这是谁家吗?居然敢在这地方造次!” 瘦猴被大掌拍得脑袋嗡嗡,不禁疑惑:“能是谁家?这金溪县还有比王大人和那位更厉害的?” “不一定比那位厉害,但一定是和哪一位不相上下。”刀疤脸眯着眼,压低了声音。 “这位,是蔡阁老,朝中半数大臣都是他手下的学生。”朝中人际关系复杂,稍不注意便会得罪了谁,若要是不长眼,不小心在太岁头上动了土,那要么是招人捞,要么是半生的功名白费。 这蔡阁老就是文官中第一手的人脉,光靠着学生就强大到连阴会水也轻易动弹不得。 旁侧人心惊,差一点便闯了大祸。 “那岂不是,这小子抱上了个金大腿?那我们还怎么完成大人派下来的任务啊!” 那刀疤脸冷笑一声道:“什么抱上大腿。这是来考试的,今日是考试的日子,只要通过了蔡阁老的考核,便能成为蔡阁老的学生,蔡阁老在这里大张旗鼓收徒多日了,从前日日都是门前鼎沸,现在都羞得根本没几个人来。我看呐,这蔡阁老根本就无心收徒。” “且看着吧。他肯定会碰一鼻子灰出来的。” 正当门外的人虎视眈眈时,谢源已经进入了蔡阁老的院子。 第75章 与门外的冷清情状不同,经过门童引进,谢源来至了一间会客室内。 里面已经坐着二十来个身着鸦青色长袍的风雅读书人,他们穿着统一,让人一看就知道是白鹭书院的学生。 白鹭书院分为赤黄玄青四种班级等级,以腰间看这些人的腰间佩着的多是赤红色的圆环,少一些的是黄玉环,他们坐着时虽有按品级实力依次坐下,神色倨傲。 谢源看向另一边,在这间房间内还有另一批人,穿着不似白鹭书院的那么统一,可一件小小的配饰都是普通人家一家一两个月的花用,摇着扇子,令小厮斟茶,吊儿郎当,满不在乎。 其中为首的是一个穿着大红精锻的少年,脸型偏圆,长着一张显得稚气的娃娃脸,不知是何出身,气势一点不落对面的倨傲青年。 白鹭书院方看这对面的视线充斥着鄙夷,这些有钱的少爷看白鹭书院学子则是满身穷酸。两方的气场对立,本是井水不犯河水,直到谢源进入,两方的视线便一齐落在了谢源的身上。 先敬罗衫后敬人。一方见到谢源身上没有穿着校服,便断定他是个寒门学子,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门路得到了消息混了进来。不过既然能进这门,想来是有几分能耐的。有意想要将他拉到己方阵营,却碍着清高的面子,不好拉拢。 皆心道若他真是有心,便会自己来白鹭书院这一方来坐下。 而另一边的商户之子们见到谢源穿着打扮如此寒酸,第一眼还以为他是一个仆役,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喝茶的喝茶,摇扇子的摇扇子。 他们来不为别的,就是为了给对面的白鹭书院的人添堵。 谢源神色淡淡,清淡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后,没有找到自己的位置,略微停顿了一下,正要去搬个凳子,忽然见有人从旁边拉了他一把。 “嘿,小哥,跟我来,别杵在这里当杆子。” 谢源转头一看,是一个脸圆而胖,身子好似大大地充了气,连带着衣衫都比旁人大了几倍。虽然同样穿着精锻,但却在角落里坐在一个矮凳子上,因为太矮,这么大的体型躲在后头,谢源寄第一眼过来时都没有发现。 谢源微微一顿,便抬着步子向着那人走去。 白鹭书院的人脸色黑差:这小子居然如此不识好歹!一定是个攀权富贵之人,如此品行,不来更好! 而对面的商户之子,虽然同样不喜谢源,此时心里却有了一种微妙的胜利感,对着谢源这么寒酸的人混进他们之中都没有人说些什么。 谢源被拉着做下,那胖乎乎的福气少年就道:“我叫方文庆,我爹开着县城里最大的油店。” “谢源。”谢源没有多说什么。 “你也是被你爹揍来的?”方文庆同情地看着他,好似找到了什么难兄难弟似的,眼中流露出一股战友情。 “你不在意我的出身?” 在谢源看来,这是十分理所当然的事情。婚姻门当户对,交往的朋友也不可相差过多,可现在的自己身份上不过是一个寒门之子,眼前的少年根本没有拉拢自己的必要。 “嗐!”福袋少年挥了挥手,像是不耐烦地道:“这些东西我最烦了。都是张嘴吃饭的,死了都要埋进土里的,也不知道是哪些个老古董吃饱了闲的,研究出这些条条框框,把人束得不舒服。” “况且我家也就是个开油店的,比不了什么大户人家。今天早上我娘下厨多舀了勺油我爹都气得躺在地上不动了好半天。” 谢源忽然就明白这少年为什么没有进入白鹭书院了,光是这倒反天罡的念头,就和沈乔有的一拼,白鹭书院不可能收下他。 他顿了顿,目光看向剑拔弩张的两边问:“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什么?”方文庆睁着大眼,朝谢源看的方向看去,便见到了好似斗鸡一般,一动不动的两方,随即了然。 “你看到对面的那个长着张马脸的了吗?”方文庆刻意压低了声音,凑到他耳边道:“那是白鹭书院的榜首。” “听说是半个月前转入白鹭书院,原先是在天底下最闻名的白鹿洞,不知怎的,忽然就在一个月前搬来了这白鹭书院。一来便力压了现在的榜首一头,逼得人家不再去书院了。可他这派头还引得好多人追随他,说他行事果断,是文人中的侠客,有将才风范。” “然后咱这边的这位,是抚州首富之子。虽然是次子,但家中颇为富贵,据说就连吃饭的碗碟都价值千两的古董。家里还有一只商队,专门从西域那边走商引来香料。这些人便都和他家有合作关系,唯他马首是瞻。” “这位小爷金尊玉贵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来咱这小小的金溪县了。但是都在猜测,是听说了蔡老要选学生。” “有这两人在,我们其他人肯定是没戏的。可是我爹偏偏不信,硬是拿着鸡毛掸子把我揍过来的,你看,我脖子后头还还肿着呢。” 方文庆扯了扯衣衫,谢源轻轻咳嗽了一声,避过视线道:“方兄,举止。” 第76章 谢源无奈,没想到方文庆这么不见外,当场便要脱衣服,没看到这间屋子里的人都是正襟危坐,生怕自己有什么失态的样子吗? 是的,谢源早就看出,考察已经开始了。 方文庆还扯着衣裳,嘀嘀咕咕地说:“这有什么,反正也没人注意我们……” 谢源耳朵忽略他的嘟囔,抬起目光,借着这些穿着富贵的少爷们的仆从走动倒水的动作遮掩,不动声色地打量起这件屋子。 屋中摆件并不多,唯一显眼的是一张摆放在东南角的博古架,上面虽然摆放着各色古玩玉器。 谢源回想起蔡凤春似乎并不喜欢古玩。 他目光再次移动,最后定在北面的主位旁侧的一只长颈宽肚花瓶上。 瓶身光滑可鉴,在花瓶上谢源看见了在博古架的另一边,有人正时不时地看一眼他们,接着提笔记着什么东西。 想必是用了巧妙的阵法,通过屋内的布局设计,制造出了一块隐蔽起来的空间,在那个空间中,他们所有人的状态清清楚楚地展现出来,而让他们看不见这屋子里还凭空“少”了一块。 能布局出这样的空间,对方对奇门遁甲之流想必十分精通。 谢源不禁感叹,能在前朝那样昏庸无道的官场中杀出一条血路,还到了如今的地位,这蔡凤春看来不是单纯的“直臣”。 这样更好…… 谢源微微阖目,在不经意间调整姿势,让自己的状态既不显得刻意与僵硬。 真正的考验早已经开始了,只有方文庆还浑然不觉,只念着吃的。 “哎哎,你说这蔡阁老不会要等到吃完午饭才来吧?我都饿了。等会晌午了过一刻再不来咱就走吧,我请你吃醉风楼的烧鸭。这个东西好吃!” 谢源叹了口气,感觉自己已经听到了旁边福袋少年吞口水的声音。 忽然间,他动了动鼻子,寻着味道闻到了谢源的袖子间。 “你着袖子里放了什么东西?怎么这么香?” 方文庆说的“香”当然不是花香或者体香,而是一种若有若无的糕点的香味。 他狐疑地盯着谢源,在谢源渐渐僵硬的表情中露出了我懂你的邪笑。 “我也带了吃的,咱俩换换呗?你的东西我闻着没吃过。” 方文庆从袖口中拿出了一只鸡腿,油纸轻轻晃了晃,便在屋内传出了一丝缥缈的香气,引得整个屋子的人都忍不住恶狠狠地瞪向了方文庆。 他们大早上便来了,一坐这里就是一上午,可都没吃东西呢! 这小子,是故意搞破坏的吗? 而在玄机暗处,看到这一幕的“考官”,头发花白的蔡凤春险些没忍住大笑出来。 这胖小子,居然还带了这个东西!真是有趣,有趣! 说实话,他本来都看腻了这些人,觉得既然都知道了他的心思,这考题便不该存在了,一道已经写了题目答案的题目,根本没有什么意思,没想到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将这水搅混了。 鱼儿看不见鱼饵,却因惊动纷纷从水里跳了出来。 原本蔡凤春觉得他失仪,将他从名单上划去了,这回特地找到他的名字留了下来,直觉若是有这个人,会有更有趣的事情发生。 方文庆不知道自己被蔡老注意,且从落选名单上挑出来,见到自己的秘制鸡腿居然诱惑不了谢源,少年仍旧是一副清冷孤傲的样子,咬了咬牙,气愤地从另一个袖子里掏出了一只猪脚。 “这个也给你!行了吧!” “好兄弟,你就给我尝尝!” 谢源微微动了动手指,却是将袖中的东西往里面藏了藏,那是他离开前,沈乔给他装上的糕点,一路上他都没有舍得吃,怎么可能会在现在给一个刚认识一会的人。 他目不斜视,十分铁面无私道:“不行。最好把你的东西收起来,再不收起来,怕是有人要忍不住了。” “啊?”方文庆愣了一下,憨憨的木脑袋没反应过来他的话。 另一边,在白鹭书院的那一方学子脸色一变再变,心底升起的怒意腾升而上。 “方文庆!你这是故意的!你当我们都和你一样,除了吃就记不得其他的了?” “你要是不想考试,就赶紧出去,别在这里丢人显眼!” 青年穿着鸦青色的袍子,容貌端正,只是现在的恼火神情破坏了他此时的面孔,倒显得有几分狰狞。 方文庆被他突然的吼叫声吓得鸡腿都掉了,吸了吸鼻子,抬头见到是环佩赤红玉环的人,就没敢回嘴,默默地将鸡腿捡起来包好揣进袖子里,低着头对谢源道:“对不起了,兄弟,我先走一步,先在外头等你吃醉风楼的烧鸡。” 谢源微微蹙起眉,看着福袋少年被怒骂了一通也只是冲着外头走,不禁心中叹气,伸手将他拉住,且先他一步站到了众人之前,上下打量着对面站出来,为众人舍身取义的青年:“这位……”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对面的人便没好气地看了眼谢源,道:“我姓何,单名一个'岸'字。” 第77章 谢源微微一点头,道:“阁下是白鹭书院的赤环生?” 何岸扬起脖子:“你这小子倒是有见识。” 可他转眼又道:“即便如此,你若是护着那商户之子,我也不会给你面子。” 谢源不慌不忙道:“我听闻每年向白鹭书院求学之人多达千百十人,而录取者不过几十,其中能分得赤环者不过一二。” “因此整个抚州中,赤环则为学子表率。在下有个问题想请阁下解惑。” 何岸心情舒畅,现在已经不怎么生气了,便道:“你说便是。” 谢源轻轻勾唇:“我听人说,容貌丑陋,其心必奸,见到容貌丑陋者,需要远远避开,此话可对?” 他随口道:“此言不对。看人是否为奸,在心不在貌,只要有一颗向善之心,就算是貌丑无盐,吾亦会与之交往。” “那依君之见,方文庆为奸吗?” 何岸一震。 这才明白谢源给自己下了个套,方文庆一看就是个没什么心眼的傻子,反倒是自己咄咄逼人,不仅落了下乘,还显得没有丝毫容人之量。 他一时张口却说不出什么,脸色青青白白。 “方文庆与何兄相隔遥远,可何兄却只盯着了方文庆一人,难道不是心中有奸?” 何岸下意识地想要从同伴身边寻求帮助,岂料只要何他对视上目光,对方便举起袖子遮挡,又或者是偏过头不和他对视,就连坐在最前方的郑择贤目光也是始终看向前方,对他没有丝毫反应,他心中沉了下去。 谢源轻轻一笑。 “好啊!好一个飞钳之术!” 合掌笑着的蔡阁老从博古架后走出,目光看着谢源,满脸欣赏。 飞箝之术为《鬼谷子》中的一种制人之术,通过言辞来使得对方放松警惕,“飞”即为褒奖,通过夸奖让对方飘飘然失去警惕,再通过“箝”来达到控制对方,让其按照自己的意图落入陷阱。 众人皆是一惊,冷汗涔涔地起身齐齐喊道:“蔡老先生。” 谁也不知道他听了多久,又是何时出现在房间里的,众人只知道自己此时的表现一定没有令蔡阁老满意。 而方文庆则是一愣,嘴巴长大,惊讶地看着蔡阁老。原来他居然一直都在后面听着。 而那何岸脸色变得青白,一时间怔愣在原地,没有施礼,他知道自己的这一番举动已经彻底让自己在蔡阁老眼中被打上了心胸狭隘的标签,成了被众人所不耻的小人。 他的眼中现出绝望,神色灰败下去。 蔡凤春并没有在意何岸的情状,只是走向了谢源,笑眯眯地和煦地拍了拍他的肩。 “我看小友有些眼熟,却总是想不起我们哪里见过。” 谢源垂下头,将自己的眉眼压得低下去一些:“源并未有见过蔡老先生,或许只是碰巧长得像。” 蔡老先生致仕太早,见到自己的时候还是他六岁那年入京时,在宴席上见到了自己一眼,之后蔡老先生便受不了阴会水对朝堂的控制,明为出走,实为到地方去搜集阴会水的证据,打算替朝廷除掉这个毒瘤,现在看来已经不记得自己了。 “是吗?”蔡凤春皱着眉微微想了想,便只能当成自己老眼昏花,记忆出了岔子,便不再多言,捋着胡子到前面去坐了。 谢源抿了抿唇,回到了后方的角落。 出了这一回事,方文庆不走了,鬼鬼祟祟地挪到了谢源身边,等着蔡老先生发话。 可能是因为确定自己要被刷下去,他打算再花点时间和自己刚认识的这位好兄弟道个别,刚才可是他替了自己说了情,感动得他整个人眼泪哗哗的,根本停不下来。 谢源让他安静,静静地抬头,看着站在前方的蔡老先生从袖子中掏出了一张纸。 透过纸背,众人都能看清上面写满了名字,隐约还透露出些红笔勾叉的痕迹,不禁都是心神一紧,生怕自己榜上有名。 但是此刻剩下的一小撮人也反应过来了。 方文庆惊呼一声说:“果然老奸巨猾!刚才就考试了,也不告诉我们。” 谢源忍不住轻轻侧眉,这人居然现在才发现吗。 蔡凤春却不着急念名单,而是背着手道:“伊尹五就汤,五就桀,而不能有所明,然后合于汤。吕尚三就文王、三入殷,而不能有所明,然后合于文王。此知天命之箝,故归之不疑也。”【1】 谢源微微低头,知道这是蔡老在提点他。 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正义一方,吕尚三次投奔文王,三次成为殷的臣子,这才明晰自己的念头,不断寻找,取长补短,最后找到最适合自己的生存之道。即使是被儒学众人摒弃的纵横之道,也不妨多去看看,不必在意世人的眼光。 第42章 蔡凤春宣布了这次还剩下的人中入选名额。 两方人马各半,福袋少年方文庆惊讶自己居然留了下来,喜滋滋地准备要跟他的老爹好好夸耀夸耀。 接着蔡凤春伸手一指窗外,宣布了第二关的考核:取剑。 第78章 众人疑惑地看向外面,透过窗子,在院子的一角正放置着一块足有缸大的巨石,石头乌黑透着青光,但更令人惊奇的则是石上还插着一柄剑,剑身虽残,却笔直而坚韧地直插在巨石正上方,寒光透骨,令人一看就知道是一柄难得的好剑,不知是因何故留在了这石头之中。 蔡凤春慢慢地踱步到剑前,对着众人道:“这剑便是考题,若是有人能从中将剑拔出,就能通过此关,每个人只有一次机会。” 众人都笑:“不过是一把剑,这有何难?” 蔡凤春不置可否,轻轻地向后几步,做出让他们尝试的动作。 “老叟便先午歇一会,你们若要是有谁拔了出来,便带着剑去找我,若是没有……便请离去吧。” 然后故意打了个哈切,背影挥着手朝着屋里去了。 第一个上去的是白鹭书院的学生,先是颇为有礼地朝众人一揖,才捋了袖子拔剑。 一开始是一只手,接着是两只, 最后都不顾形象地连脚都踩在了石头上,依旧没有将剑拔出来。 在众人的嬉笑中,急了个大红脸道:“这剑定然有古怪!” 几个富家子弟一起围上去,打赤膊,手上拔着剑,黑呀嘿咻咬牙切齿也无法将这石中剑拔出来,反而让围观众人一哄而笑,可渐渐的,轮到他们自己尝试时,居然也没能成功移动这把剑一丝一毫。 众人的神情古怪起来,有人忽然间似想起什么般喊道:“我记得曾在书上看到过,文叔君驾鹤飞升时曾留将佩剑留在一块石中,就是这一块吧!” 文叔君是前朝流传下来的民间故事,说是大儒被奸臣迫害,逼到江边不肯就范,于是拔出佩剑自刎而死后,有仙鹤西来,载着文叔君的尸体远上青云,从此在人间失去踪迹。而他丢下的剑正好插在石缝中。 江边打渔人试图拔出贩卖,却发现那剑与石头生长在了一起,宛若墓上石碑。 众人听闻,纷纷上前围着石剑仔细观看,不知是不是心理原因,恰巧发现这把剑身上生着一片不太明显的红色锈迹。 纷纷扼腕叹息。 于是,拔不出来剑便不是他们的原因,而是有了正经的理由。 就连方文庆都瞪着眼睛,咋咋呼呼道:“怪不得拔不出来,是有文叔君的魂灵在护佑。” “子不语怪力乱神。” 谢源是不相信这些鬼神之说的,这些东西不过是利用了人的疑心,他曾见过不少人因为被江湖骗子蒙骗而丢妻弃子,散尽家财去建什么神佛的雕像。 谢源没有说话,而是安静地待在一旁。 他的目光在周围人中扫了一圈,这些人中亦有眼神清明,并对这鬼神之说蔑视不已的。 在场都是七尺男儿,就算平时多持书弄墨,可若使尽全身气力,并不是不能拔出一柄藏在石中的宝剑。 可眼下的情况,别说拔出剑,就连将石头轻微的摇晃一下都没有,让这些不相信鬼神之人不禁怀疑蔡老是做了什么,故意不让他们通过考核。 目前苦于找不到线索罢了。 一时半会,众人没有人再敢上前,生怕浪费自己尝试的机会,直到谢源走上了前面。 方文庆还在嘀咕石中剑,转头就见谢源走到了人前,瞬间瞪大了眼睛,使劲挤着眼睛给他使眼色。 我的小姑姥姥,大姑姥姥,你上去干什么啊!咱又没有半点力气,上去就凭借那一张脸也不行啊。 哎呦,真是,一个没看住就上去了,等一会就要丢人丢大发了! 他握着拳头,眼里满是纠结。 仿佛看着和自己摸鱼玩耍的好友,忽然见一时兴起要去考状元。 这、定会遭人嗤笑啊! 他掩住脸,咬牙打算要是谢兄弟丢人了,自己便上去,两人一起丢人,也便没什么了。 但谢源还没站到石前,便听到底下有一道不加收敛的声音嗤笑道:“不过是寒门子弟,连进这个院门都使尽了全身家当了吧?居然还真妄想着能留下来。什么时候金溪县也出了这等没有自知之明的人?” “寒门子弟”谢源:…… 谢源微微抬眸,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在人群正中,一个佩着黄环的青年正抱着胳膊,面露嘲讽。 即使被正主抓到,他也依旧不躲不避。 “我看有的人,嘴臭得跟吃了两斤大粪似的,你们白鹭书院的伙食这么差了?让人饿成这样,什么都吃,吃完什么人都乱咬。” 还不等谢源反应,接着一个郎朗的少年音便传了过来。 是第一局被淘汰的红衣少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被淘汰后他居然没有走,而是命人搬了个凳子,一边坐着任由小厮捏肩,一边在旁边磕着瓜子晒着太阳,摆明了把他们当戏看。 脸上还表现出一副:小爷虽然赢不了你们,但是小爷有的是钱,有的是时间,就等着你们也刷下来陪着我一块。 看得人牙口痒痒。 “姜从彦!你说话注意点!”蓝衣青年脸上升起怒意,这回姜从彦开地图炮直接轰了整个白鹭书院的学子,这下就连旁边的人都纷纷面露愤慨。 “滚!小爷懒得理你,蠢笨如猪的东西,被人当枪使了都不知道!” 第79章 郑择贤眼神微暗,维持着自己形象不易察觉地瞥了一眼张扬的姜从彦。 姜从彦感觉到身上阴冷冷起了一层冷汗,翻了个白眼,呸地吐掉瓜子壳。 什么恶心东西!哄了他妹妹退了婚便不认账,来这里当起了好人来了。 他再看向站在郑择贤身后的那批鸦青色衣袍的人,只看了一眼心里就升起一股烦躁。 也不知道听那郑择贤说了些什么,急着巴结,便连脑子都不要了。 明明读了不少书,却连商贾小贩都比不上,起码人家还知道诚信经营呢,可是他们呢,劣质低下的挑拨手段都能巴巴上钩。 姜姓少年心中怒意肆虐,抓起一把瓜子,再抬头时便看见清淡淡站在剑柄前的谢源,不禁微微蹙眉。 这人……总是给他一种古怪的感觉,说不上来,但总归不可能是一介寒门。因此姜从彦表面不动声色,实际上大半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此人看上去籍籍无名,可绝非寻常之辈,若是无法通过蔡阁老的考验,不妨多拉拢一些。 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有眼光”地看上,谢源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些人身上,而是凝注在面前的剑上,这柄剑通体纯黑,上端乌木的剑柄一圈圈地缠绕着红绳,末端随着风飘荡。 体型修长纤瘦的少年垂目思索,风吹过他的袍角又轻轻落下。 单说气力,自己和众人相差应当不大,现在即使尝试得到的结果应该没什么不同,或许问题的关键并不在这石中之剑上。 “这位郎君,若是没法子取出来,还请快些下来,未免误了别人。” 谢源轻轻转眸,冷淡幽黑的眸子转向了那位一直如孤鹤般清高的人。 他记得此人是叫郑择贤吧。 他没有在意他的胁迫,缓缓道:“曾有人告诉我,如果迫切地想要得到某个东西,不能将目光一直放在那个东西上,不妨站远一点,从旁边找一找,或许能有更捷径的路。” 他清声说着,不紧不慢地后退了两步,然后伸出右手握在剑柄上。 少年的手玉白而骨节分明,与乌黑的木柄形成了鲜明的黑白对比。 几乎是在下一刻,所有人便听见了那清晰的唰啦——一道长声,没有人能取出的石剑被他轻轻松松地举起在身前。 众人皆是一震,齐齐抬头,张口结舌地盯着谢源手中的那一把剑。 白鹭书院的学子脸上闪过尴尬,不敢置信,而红衣少年哈哈大笑,用力拍着桌子。 感受着周围投来的羡慕嫉妒,其中还夹杂着恨意的目光,谢源微微倾斜剑身,两根纤长手指拂过寒凉的剑沿。 他顺着那阴毒恨意眼神扫向对方,不过一眼便让那郑择贤心中一震,踉跄地向后退了一步。 他的眼神,极其冷淡,像是万古的寒潭。 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 —— 方文庆呼哧呼哧地跟着谢源。 “哎呀,谢兄!谢兄!你等等!” “你慢点!” 谢源佩着剑在街道上住了脚,微微回身看向追来的方文庆。 方文庆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你怎么跑得这么快?姜从彦还一个劲问我你去哪里了呢。” 谢源心中一叹:若不是走得快,被那麻烦的红衣少年缠住的就是他了。 谢源不想节外生枝,便反问道:“你找我干什么?” 幸好这方文庆没在意上一个问题,听见他问便猛然想起。他先抬头看了眼四周,压着嗓子问:“当时,你怎么拔出来的石中剑的?” 谢源看了眼胖乎乎的少年,毫不在意道:“这石中剑底下有个机关,只要踩在附近的石板上,你用了多大的力气,剑便会反而往下多少力气。” 方文庆的嘴张成了圆:“厉害啊兄弟,你怎么发现的?” 谢源手指了一下眼睛,意思不言而喻。 当他踩中那块石板的时候,便发现脚下有轻微的摇晃,只是面前有石中剑这个难题,很多人便会忽略脚下的异常。 第43章 正午,行街上人流变少,摊子上没有什么客人,卖糖的贩果子守在摊子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旁人讲古。 正说到那大奸臣阴会水跋扈专权,每日命人监视皇帝,服食汤药,不知是下了什么阴损招数,让皇帝缠绵病榻,身体虚弱,经风便倒,义愤填膺之时,摊主被旁人提醒,才发现摊子上来了客人。 来客是一名少年,身材修长,皮肤白净,手上正拿着一只钗子看得认真。 “小哥好眼光,这是咱摊子上最好的玉蝶钗。专门仿的八宝楼的钗子。”摊主伸手比了个八,夸张地表现着自家商品的价廉物美:“那值八十两,但是咱这个,就十八文!” 谢源没说什么将钱放下,然后将钗子放进了袖子中。 在摊主的下次再来的喜声中,转进了旁边僻静的巷子。 谢源转身,地面沉沉落下一条黑影。 “世子,身后的人要处理掉吗?”黑影是护卫他的暗卫。 身后有人? 谢源心中微讶。 自从找到他人后,外祖父保护他的人便陆陆续续都到了金溪县。这些人都是外祖父专门从军中挑出来的好手,侦查的能力都是一流,因而谢源并没有怀疑他所说的话。 第80章 谢源走到巷口,见茶摊之上多出了四五个大汉,几人不点茶水,四下扭头张望,形迹可疑。 不知在背地里跟了自己多久。 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军士道:“这些人是自从您在蔡府出来后出现的,一直尾随您到了这里。” 谢源微微点头,袖子下的拳头攥了攥,状似无事地道:“先不急,我叫你出来还有别的事情。” 军士心一提,不知什么大事让谢源专门将自己叫出来,难不成还有人跟踪自己却没发现? 却不料下一刻谢源问。 “你有带钱吗?” 见军士愣在原地,谢源轻轻咳了一声,窘迫地强调:“只需要八十两,等我回去便还给你。” 谢源从来没为钱烦心过,长到如今还是第一次向别人开口要钱。 可暗卫日常职责只是保护主人,付账这种事情通常都是身边的侍卫来做,他哪里会带那么多钱? 以至于军士不得不站在巷子墙边,吹了几个口哨,把另一个防风戒备的人喊出来,两人凑着头将自己压箱底的钱都掏了出来,才勉强达到了八十两。 谢源暗暗吁出一口气,拿着八十两进了八宝楼,出来时手里多出了一条匣子。 匣子里的是一只玉钗。 与外面小摊子上买的是同款,只是八宝楼的玉钗用的是好玉料,簪子上的蝴蝶灵气十足,好似真的要从花枝上化蝶成真一样。 沈乔头上戴着的簪子上个月便掉了只珠子,用的也有些旧了,偏偏她毫不在意,随意地便往头上一插。 谢源嘴上没说过,可是心里早就记挂着要给她换只新的。 眼下又临春会,便打算将这个在当天送给她,可到底还是担心她瞧不上眼,心中忐忑。 两个军士互相一看,见他看着里面的钗子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嘴边的笑意便是压也压不住。 关于沈家姑娘的这件事,他们暗卫这边早就传开了,就连老将军听说这件事也是颇感欣慰,巴望着世子能把人带过去给他看看。 他们世子自小老成持重,小时候也是人情淡漠,好似个冰做的人,嫡小姐常常埋怨谢源不通情理,现在看来,只不过是没有遇到真正喜欢的。 “世子。” 见谢源拿着钗子一动不动地发愣,迟钝到没有察觉自己已经喊了好几声,军士又笑了。 听见身边传出的笑声,谢源耳廓红透,赶紧将钗子收入怀中,转瞬表情就恢复了惯常的冷淡。 “何事?” “那些人世子要亲自处理吗?”暗卫还记着那件事。 只需要向后一看,便能看见茶馆外的摊子的那伙人还没走。 谢源随意地嗯了一声:“能确定是谁的人吗?” 暗卫摇了摇头:“只能确定不是阴会水派来的人。大概是当地的无赖,故而茶摊老板不敢驱赶。” 谢源不着痕迹地点了一下头:“不用问我了,这些人你们处理就行了。” 军士应下。 王焚步入正厅。 手下正在厅内等着他,一见到王焚便深深地低下头。 王焚瞥了他一眼:“废物东西!” 手下的脑袋深深垂了下去,不敢说话。 在刚才,王焚派出去的人齐齐殒命,只活了这一个回来。 他直奔了王焚的府邸,不仅没有打探到谢源的消息,反而将自己的暗处身份暴露了出来。 手下心惊胆战地抬头瞥了一眼王焚,却见王焚漫不经心地抚摸着杯壁,浑身冷意弥漫,不知想的什么。 他不禁将头垂得更低,生怕自己被追责。 不一会便听见王焚道:“去备马车,我去拜见都督。” 沈乔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正站在原先破旧的茅屋里,外面下着雪,沈丘在火堆边上一下一下擦着自己的刀。 梦里的赵三娘子身上穿着一件红色的衣裳,牵着她的手说:其实他们不是什么好人,然后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他们自己的身份。江湖上的石一刀是她爹,梅三娘子是她娘。两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混蛋,如今掩藏身份当起了普通人。 梦里沈乔笑了,因为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娘这般可爱的表情,像是怕她知道后厌弃自己一样。可她知道,她爹娘是天底下顶好的人。 这时候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了,沈乔听见有人在敲门。 赵三娘子的话便忽然停住,和沈丘一起看向了门口,他们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变得奇怪。 沈乔疑惑,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向门口。 紧紧关着的木门不知什么时候大开,门外风雪连天,大片的白雪上一群看不清面目的黑色的人提着滴着血水的刀站在门口,一声不吭。 沈乔感觉到赵三娘子握着自己的手变得冰冷,好似冰块一般。 沈乔忍不住轻声喊:“爹,娘……你们怎么了?” 梦中的赵三娘子微微一笑,甩开她的手。 沈丘和她一道站起来,站到了那群黑色的人中间,抛下她越走越远。 第81章 沈乔梦中惊醒时,发现自己正趴在冰凉的石桌上,梦里带出来的恐慌还没有散去,周围一片安静,竹林里吹着风,叶子在头顶的高处沙沙作响,阴冷的寒意穿过林间,接触到皮肤,让她的骨头都发寒。 沈乔揉了揉脸,她什么时候在竹林里睡着了? 没有等到阴会水来,还做了这样古怪和不详的噩梦,沈乔现在只想要回家,只有看到赵三娘子才能感到安心。 半走半跑着回去,沈乔推开院子门,静悄悄的一片,或许是因为噩梦的加成,她一瞬间恐慌起来,甚至想到了如果爹娘是真的回去了怎么办。 直到在院子的后面找到了赵三娘子,她正在那里加固着晾衣服的绳子,见她回来了,喊她帮忙。 有赵三娘子在身边,沈乔心里的恐慌感这才渐渐消失。 可是不知怎么的,今天的运气差极了,一根晾衣绳竟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绷直,没办法,赵三娘子只能说等用过饭后找沈丘来弄,先把衣裳晒在了旁边的树上。 晚饭的时候谢源还没回来,饭桌上沈丘喝了一点酒,此文由腾讯群斯咡尔二呜酒意斯泣整理上传觉得今天的酒太烈,要出去吹吹凉风。 起身走的时候,沈乔见他脸上都被酒气蒸得通红。 不一会天阴起了大风,赵三娘子念着多半是要下雨,放下碗筷去收衣服,不一会见到沈乔跟着过来,不待沈乔说什么,便将一堆衣服塞给她,催促着她快将衣服带回屋子里去。 几乎是在她将衣服放在床榻上的下一瞬间,外面砰地炸响一道惊雷,哗啦一声,天幕上便猛地倾倒下瓢泼的雨水,浓重的土腥气被雨水刺激出来。 沈乔想着爹娘应该马上就回来了,便留在屋子里叠衣服。 衣裳都收拾完放好,沈丘与赵三娘子却还没有回来,沈乔拿了伞去找人,可是她在院子后找遍了,也没见到人,正着急间,忽然察觉到不远处草垛子后面似乎有什么声音。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雨淋在草垛上,再淌下来,汇成了小小的溪流。 沈乔喊了声。 没有任何回应。 就当她正要靠近时,赵三娘子浑身湿漉漉地出现了,她站在雨中,好像十分疲惫,连沈乔递给她的伞都拿不稳,只能靠着沈乔短暂地休息着,但手紧紧地抓着她。 沈乔有点不安,赵三娘子此刻的手冰凉极了。 她想要将赵三娘子拉去屋里休息,一动,赵三娘子便砰地一声倒在了地上,紧紧闭着眼,脸色惨白一片。 沈乔惊悸地丢开伞,扶着她的身子喊沈丘。 却久久不见回应。 正在这时,一个圆滚滚的东西猛然从一侧飞过来,砸在了她的手上,有些热,有些软绵绵的,沈乔心里一瞬间闪过一丝古怪,低头向下看,这才看清了自己手上的东西:那个东西长着人的脸,有整齐的发髻,她手里的是一个人的头。 那个人的脸眼睛睁着,嘴唇还在颤抖,稀里哗啦的东西顺着断掉的脖子流动下来,血管,脑浆,或者是别的什么。 落在她的鞋面上,裤腿上,顺着雨水流动而下。 而自己的手正按在一只眼珠上,有点硬,也有点软和潮湿,那只微微上翻的眼睛被她按得轻轻活动了一下。 表情与她梦见的如出一辙。 在那一瞬间,她忽然认出了这颗陌生的人头,沈丘,是沈丘的! 顿时,沈乔觉得好像有东西侵入了她的大脑,摧毁了她所有的理智。然后便是想要呕吐,强烈的反胃感混合着冰冷的雨水让她像是溺水的鱼一样难以呼吸,过了好一会,沈乔才意识到那是恐惧的情绪。 “沈大夫?” 背后一道优雅缓慢的声音,沈乔一个激灵,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 她转过身,便见手持十二股黑缎洒金面伞的阴会水正笑意融融地看着她。完全忽视她浑身的血水,也仿佛没有看到她手上的人头。 他语气宽和,神情良善,只是问:“怎么站在雨水中,别风寒了。” 第44章 在他出现的瞬间,沈乔感受到身后出现了一阵凉风,赵三娘子的影子极快地掠近。 “锵!” 兵戈发出刺耳的声音。 面前出现了出现了一个黑衣人,将赵三娘子重重。 “世上人皆传,梅三娘以速度取胜,现在看来果真不假。” 赵三娘子靠在墙面上,吐出一口鲜血,挣扎着起身。 “但你懈怠太久了。” “大人?”那人询问地看向阴会水,似乎准备随时处理掉赵三娘子这个麻烦。 “不急。”阴会水将视线挪到了沈乔身上,微微弯腰,好看的手指将她的下巴挑起,含着笑说:“这可是小大夫的母亲,要礼遇。” “呸!你就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我要杀了你!” 沈乔恨得浑身发抖,忽然抓住他的手,狠狠地咬在上面,下一刻她便被人用刀背砸在了背上,扑倒在地面的污泥里。 第82章 唰啦—— 剑抵在她的脖颈上。 赵三娘子急火攻心吐出一口血。 “若不是有人告诉我,你们将谢源窝藏在家中,本督还不会来调查。未曾想到这一查便查出来了好些有趣的东西。” “梅三娘,石一刀,还有一个……”他的目光转向沈乔,弯着唇:“小大夫。” 沈乔咬着牙,背后好像被巨石压着,让她整个人都压在地面上。 “现在你告诉本督,谢源在哪里呢?” “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他轻轻抬了下手,沈乔整个人便狠狠撞在一面墙上。 赵三娘子一只手将她紧紧揽在怀里,隔着被雨水浸透的衣衫,沈乔能听到赵三娘子稳定强大的心跳。 赵三娘子附在她的耳边:“去,瑶山上第三个柳树底下有娘藏的东西,取出来,然后活下去。” 近到她能感受到她泛着凉意的嘴唇就在自己的耳畔,低低地又说了一句,便忽然用一股大力将她推出。 沈乔眼底蓄着眼泪,不想与赵三娘子分开,可赵三娘子已经站起身,挡在了她面前。 “你若是不走,娘就算死也不能安心!” 在她儿时起,赵三就对她的姐姐们说,她会保护她们,她没有做到,造化弄人,她的人生的后半段在血雨腥风中度过,她这一辈子,没有保护过任何一个人。 像她这样罪孽深重的人,光是活在这世界上,都已是神佛对她的恩赐。 她一无所有,唯愿沈乔能平安无忧。 沈乔昏昏沉沉地朝山上跑,脚步飘软,心里却十分的冷静地自己跑不过那些人,必须要躲起来。 靠着对这山间的熟悉,她躲在了一株枯死的老槐树的树洞里。这是她从前与村里孩子玩耍时喜欢躲藏的地方,当时觉得树身如此大,可现在躲起来却发现原来是那么小的一块地方。 当黑漆漆的树身将她包裹住,沈乔能感受到火光在她湿漉漉嗒啦着刘海的头顶划过。 有人从她身旁经过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好像什么都没想。 在树洞之外,响动着狗吠声,人杂乱的脚步声和不时能看见的兵刃的反光。 搜捕的人群过去,沈乔从树中爬了出来,顺着偏僻的山道继续埋头上山。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山间的野草将她绊倒,她匆忙回望时才发现身后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追捕的人已经被她甩开了很远。 她似乎已经脱离了危险。 心神微微松弛便控制不住地想到赵三娘子,于是她马上用袖子狠狠地擦了一下脸。 她四下张望,手脚并用努力地爬上一片陡峭的高坡,向着视野开阔的山下望去。 她见过火把燃烧的火,见过燃烧在炉灶中的火,却从来没有见过将整个村子都包围住的火,火焰燃烧,冲破了黑夜,将整个天都照得通红,好像整个太阳坠落在村子里,将夜晚的天燃烧成了烈火灼灼的白日。 她明明不在火里,却仿佛整个人都在火中炙烤灼烧,烟气呛得她猛烈咳嗽,不知何时她察觉到脸上滚落一阵冰寒之意,她摸了一下脸颊,在手上发现了一片水,也不知道是她的眼泪还是树上掉下的雨水。 当情绪达到极致,反而是一片荒芜。她就那样坐在石头上,一直看着山下的村子火光燃烧到后半夜,那冲天的火才渐渐减小。 她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没有梦境,但好似闭上眼的瞬间天就亮了。 醒来的时候见到自己的身上盖着一件浅色长衫,沈乔一怔,将衣衫捡起来,放在了一片干草堆中。 当她走出山洞时,外面的太阳还未升起。 仅仅稍微动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关节处便传来一阵麻痛之意,那是长时间保持一个动作造成的关节疼痛。 往日这个时候她还在软软的床上睡着,赵三娘子会在厨中忙碌,他爹或许会在院子里忙着砍柴。 可是这些都没有了。 沈乔揉了揉眼,走出山洞,透过遥远的薄雾,看到山下的竹溪村剩下了一片黑黄的焦土。 恍惚间她仿佛看见早起的村人挑着水在田地间忙碌,在春风拂动的田垄间化作小小的一个点,只是眼睛已眨,便什么也没了。 山洞附近忽然响起一阵稳健的脚步声,不时便会踩在山间落叶上,窸窸窣窣地响起一阵。 即使来人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行踪,她依旧下意识地躲进了山洞里,暗暗屏息等了一会,方才发现来人是谢源。 少年抱着一些干柴,衣裳前兜着一些野蘑菇从山下爬上来,因为山林野草茂密,穿梭其中难免被长着倒刺的枝叶划伤,于是看上去形容狼狈。 他在山洞外将柴和野蘑菇放下,整理去了衣裳上的树叶和细小的泥土,方才朝山洞里走。 结果一抬头便发现沈乔就站在自己对面,脸色不佳,却没有昨天晚上那么吓人的苍白。 谢源站在她对面,一时怔了一会。 “你醒了。” 沈乔点了下头,没有问他是花了多长时间找到的自己,而是看向了谢源的身后,匆匆赶上来,气喘吁吁开始生火的男人:“你的家人来找你了?” 谢源微微抿了抿唇,也点了下头。 第83章 双方皆有些沉默。 天空破晓时分,两人所在的山洞中飘出一缕青烟。 谢源用枯叶升起了火。沈乔抱着胳膊坐在火堆旁边,身体的冷意阵阵消退。军士用野蘑菇煮了汤,见到差不多,便自己乘了一碗,错身起来,到山洞外面喝汤,给他们两人留下空间。 “村子怎么样?”沈乔嗓音干哑。 谢源眼眸动了一下,却是先用山洞里找到的陶碗给她承了一碗热汤,沈乔虽然接了过去,却执着地看着他。 谢源发现她的眼神变了,曾经的她的眼睛又黑又亮,像是初春孵化的雏鸭,不论何时都有着一股蓬勃的生命力。 但是现在,她的眼睛虽然在动,却像是无机的玻璃,被长长的睫毛所遮盖,让人看不清她的情绪。 “没有人活下来。” 出乎他的意料,闻言沈乔抬头看了眼外面的天空,便开始喝汤。 没有盐和调味品,只用野外生长的蘑菇煮成的汤,即使谢源已经经历洗去泥土的腥味,也依旧好喝不到哪里去。 山洞之外,高大的树木在夏风哗啦啦地响起树叶晃动的声音。 “你……要不要跟我去西北?”谢源开了口,后续的话就好说了。 “我外祖在西北,这一路虽然远,但是只要有我在,我便会护着你。” 沈乔望着谢源,默默地摇了摇头:“我要留下来。” “留下来?你、你想杀阴会水?” 谢源渐渐攥紧了手,低压着喉咙怒声道:“你知不知道阴会水是谁!你根本不可能近他的身就会被发现!” 沈乔忽然出声:“谢源。你太激动了。” “这里还有我爹娘。我不会离开他们。我留在这里,是跟着吴大夫学习医理。”她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到不像是那个会在他身后撒娇要糖,因为走累了便假装摔倒的娇滴滴的小姑娘。 少年收回了视线:“我知道了。我会将你送到吴大夫那里,然后,我启程离开。” “好。对了,还没有恭喜你找到了家人。” 谢源扭头看向沈乔,此刻他的表情褪去了温和,附上了一层寒霜,乌黑的眼珠直直地盯着面前的少女:“我离开,你会高兴吗?” 沈乔偏过头,看太阳已经升起来,没有任何挽留地便道:“现在便走吧。” 吴大夫当初为了躲避阴会水的搜捕,在瑶山附近开辟了一亩药田,建了一间草屋。 沿着瑶山往南走,石阶层层而上,攀援的石径好似长蛇,沿着山体蜿蜒而上,永远没有尽头。 沈乔昨夜消耗太大,早上没有吃什么,身体疲惫之下登山登了一个时辰已经是极限,腿沉重得好似灌了铅,再也抬不起来半步,她不禁擦了一下额头上的细汗,气喘吁吁地在路边停了一会,抬头去找谢源。 不知何时,两人的距离已经拉开极大,谢源大步依旧向前走,半点没有等她的意思,好似只要履行完送她去找吴大夫的承诺后,他们便会一刀两断,再无瓜葛,因而完全不在意她能不能跟得上,转眼在拐角失去的踪迹。 沈乔舔了舔干渴的嘴唇,撑着石壁站起来,酸软的腿打着哆嗦,险些没有控制住身体歪向石阶外的悬崖,石阶上的碎石滚落下去,发出细小的物体撞击声,最后消失在山中雾气里,一点也看不见踪迹。 她心中一缩,浑身发着虚汗,赶紧收回目光,一点一点地挪到石壁旁。 “歇一会。” 忽然间,少年的声音从头顶一侧响起。 沈乔转过头,就见到少年正站在高出两阶的石阶上,给她递来一只牛皮囊的水袋。少年的神情依旧冷淡,乌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沈乔心中竖起来的尖锐壳子好似被戳了一下,塌陷了一小会。 她接过了牛皮水囊,道了声谢,便在石墩上坐下,拧开水囊喝水。 之后再上山的时候,谢源便控制了步幅,时不时会停下来歇息一会了。 沈乔到吴大夫家的时候,吴老大夫正在药房忙活。 一见到沈乔,吴大夫就红了眼,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叹息道:“苦了你了,孩子。” “爷爷……” 沈乔虚虚地扶了扶吴老大夫,硬生生忍住了翻涌上来的难受。 和吴大夫说了一会,正要往屋里走时,手忽然被谢源拉住。 下一秒便被塞进了什么硬质的东西,她微微低头,掌心中躺着一根翠绿的玉钗,上面蝴蝶灵动地栖在团团花簇上,十分热闹,让人望见便心生欢喜。 谢源轻声道:“这是春会上想要送给你的。” “不过,看来是没有机会了。” 沈乔怔愣仰头,少年眉目温和,青涩的面容显出了几分成年男子的棱角。带着一丝成年的陌生,和一丝莫名的果决。 她当谢源不论何时都会是谢源,可料想不到身边的人一个个变得这样快,总是这样一眨眼就变了。过去的映像在潜移默化中留得深刻,她一时无法接受,以至于愣在了原地,拿着簪子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垂目,轻轻地伸手抚开她额上滑下的一丝额发,最后看了一眼沈乔,转身,断然离开。 沈乔怔怔地看着谢源离开,忽然觉得自己应该说什么的,可还未抬步追去,便有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 第84章 “人已去了,之后便是你自己的日子,你好好过,你爹你娘才是真正放心了。” 沈乔闻言,转头看向吴老大夫,老人饱经风霜的眼中满是担忧,她回过神,伸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包袱,点头应是。 沈乔点燃了一盏竹灯,打开包袱,从里面拿出了一本书。 这是她来到竹溪村时带着的,她想要完全斩断过去便刻意丢弃,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赵三娘子发现并留了下来,和一堆金银一起藏在了柳树下。 可能在赵三娘子眼中,能让她有自保能力的东西并不是什么危险物品。 这本书她学得不深,只记得里面有一种办法能将蛊虫快速地培养成蛊王。但里面写的内容繁杂,并且用了苗疆一带的许多暗语和古话,让她读得十分艰难。 这时候沈乔便忍不住想起谢源,要是他在这里的话,那她便能拿着这本书“请教”,或许他也会一点一点地将内容掰出来,讲给她听,那样肯定不会像现在这么吃力。 她拿出了谢源送的簪子,一只玉蝴蝶在手掌心停留,正出神见,忽然滴答滴答响了几声,接着骤雨翩然而至,桌面上的书被吹得飞散,她连忙起身关上了窗子。 屋内的烛火稳定下来,室内却有些昏暗。 沈乔取下灯罩将烛芯剪亮,不期然一转眼,看着被放在桌面上的灿烂花团,忍不住心中轻快了一些。 她将玉钗放在桌角,在书案前坐下,后来听着外面的雨声,沈乔的心倒是一点点沉下来,读得入了神。 在老大夫的家中,沈乔每日上午学习药理,下午的时候便去山中采药。瑶山之上,毒虫颇多,方便了沈乔培养毒虫。 只是医蛊和毒蛊两者冲突,常常让她这个主人头痛,沈乔便渐渐明白她必须要在两者间做个取舍。 但在作出决定前,吴老大夫忽然喊她随着一起下山一趟。听到吴老大夫让她换一身白衣,沈乔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路途上,沈乔望见了山下被焚烧殆尽的村子,如今整个村子还维持着焚烧后的样貌,一片荒郊野原。当时的火势很大,不仅烧没了村子,连村周的大片田地也烧没了。 沈乔静静地穿过寂静无人的村子,站在了家门前。 院墙倒塌,门已经被烧坏,她站在门前迟迟不敢进去。 吴老大夫长长叹了口气,劝慰道:“不管怎么样,先将你爹娘入土为安才是大事。” 她咬着牙,点了一下头。 推开门,一具女尸倒在门边,看上去像是死死地用身体将门挡住,但被人一刀斩断了胳膊。 沈乔一下便跪在了地上,轻轻地摸着,给赵三娘子磕了一个头。 沈乔找到了赵三娘子的身体,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沈丘的,便取了几件沈丘没有被烧坏的衣衫,就在屋后建了个衣冠冢,接着挖出了自己埋在院子外的蛊虫,抱着罐子随着吴老大夫一道回去。 正当她抱着虫罐要离开时,忽然间听见了远处响起了一片嘈杂的声音。 自村南来了一群穿着白衣的人,可为首之人穿着绿色官服,好似宿醉了多日,衣衫褶皱,下摆沾满了泥泞,仿佛身体只剩下了这一具空壳,只奔向了村子的一个方向,跌跌撞撞地带着人抬着棺材赶来。 是周亭。 阴会水履行了承诺,让他成为了金溪县的县令,只是金溪县中,他所出生,长大的地方,已经成了焦土。他满心渴求的功名利禄,引来了一把火,覆灭了整个村子。 魂幡扬起,满目皆白。 他恸声悲呼。 沈乔却只是放下暗紫色的帷帽,抱着罐子冷淡地离开了竹溪村。 第45章 对于医蛊来说,饲养时需要饲主的血外还需要不定时投喂药草,好的药草能让医蛊分泌出的东西治疗效果更强。毒蛊则需要的是毒药,越是毒,则越是效果好。 现在蛊王被她吞下,沈乔便需要自己亲自服用蛊虫所需要的毒物。 毕竟是亲口服用大毒之物,哪能没有什么危险呢?若是一个不慎,便会在在蛊虫还没来得及发挥作用的时候让她先一步殒命,因此每次的服用都是一次运气的考验。 过得了,脱胎换骨,过不了,赵三娘就来接她了。 瑶山之上人迹罕至,满山苍翠半遮半掩地藏在云雾之间。 年轻女子戴着帷帽,背着一只竹篓在山间缭绕的云雾中行走。 暗紫色的裙边轻轻地扫过百草生长的草丛,身佩的银饰叮当作响,丛间藏身的银白小蛇似感应到什么,惊忙地迅速溜走。 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 自从与谢源分别后半个月,沈乔的蛊书有了进展,修炼已经半成。 她从背篓中拿出了一只竹筒,拭去额头上的汗珠,在山边的歪斜老树身上坐下略作休整。 今日的药材已经采足。 山中鸟雀惊叫,树叶丛林动了动,钻出一只凶猛的吊睛白额大虎,一阵腥风铺面而来,袭向坐在石头上一动不动的沈乔。 “哗啦!” 沈乔将手中竹筒的水倒在了白虎的脑袋上:“别蹭我,脏。” 水将白虎的脑袋打湿,它不爽地嗷嗷了两声,拿着厚大的爪子搓了一下脸,接着猛地甩头,将水甩开。 第85章 这只白虎是沈乔偶然间见到的,当时受了重伤,奄奄一息,沈乔便用自己的最后一只医蛊救了它。 当时想着反正虫子也不能再为她所用,这只老虎肥壮,留下来能喂喂虫子。没想到这只老虎比她想的要聪明一点,居然之后便从她的家中逃了出来。 之后见到沈乔在寻找毒虫之类的东西,便主动带领她去寻找,白虎在瑶山上混了这么久,对瑶山的熟悉程度远远胜过她,有它带路,寻找毒草大大便捷。 这一次白虎给她衔来了一种通体纯黑,中间如竹管般中空,外面的表皮却有银丝纤维的植物。 沈乔将这只有手掌大的东西放在手中观察,越看神色便越是惊喜。 看上去像是破心草。 倘若真是破心草,只要服用下它,虫就算是炼成了。 她学习向来半吊子,现在就算是突击了半个月,依旧比不上正经学习蛊道的积累,不清楚破心草有什么症状贸然服用几乎是和阎王爷玩赌局。 沈乔吃了毒草,刚开始的瞬间,身体弥漫上来一阵困意,刚才还精神十足,现在就只想要睡觉。 直到一个瞬间,侧方感觉到了一道冷冷的视线,在她身上轻轻划过。她猛然转头,却见在树丛的阴影间立着一个人。 身形似乎有些熟悉。 “谢源?” 她愣愣地张口喊了一句。 少年忽明忽暗的脸渐渐变得清晰下来。 是谢源。 她松了口气。 方才服用下的破心草好像好像能使人身体僵硬,她现在使不上力,连站起来都不行,便如往常一样喊着谢源帮帮自己。 可是这一次少年却没有动。 他跟她说:乔乔,过来。 她以为谢源有什么事情要跟自己说,想到他居然没有离开,应该是极其重要的事情。 恰巧身体在此时恢复了些许力气,便起身走过去。 少年的脸蒙在阴影中,影影绰绰看不分明,沈乔一步步向着他走近,身体轻快了好多,就脸踩在了泥泞的水泊里,她也没有感觉到丝毫的迟钝难行。 她在谢源的最后半步停了下来。 他说:怎么不过来? “因为,你不是谢源。” 沈乔用匕首穿过了他的身体,血液在她的脸上飞溅。 看着面前逐渐暗淡的瞳孔,沈乔用力将匕首穿入他的身体,下一刻,朦胧而燥热的幻觉消失殆尽,身边只有一只白虎。 白虎着急地拦在她身前,生怕她再往前一步掉下悬崖。 沈乔摸了摸它的巨大脑壳,忽地脱力地昏倒在地。 上百只毒虫嗅到了血腥气息,从巢穴中爬出,向着她的方向爬来。 白虎嗷呜叫着,努力想要叫醒沈乔,却发现她唇边青紫,昏迷中不省人事,而身边的毒虫已然覆盖上了她的四肢。 破心草的毒素开始真正发作,在极短的时间内,她的体温就上升了一大截,四肢便好似火烧一般,她仿佛被火焰包围,整个人都要烧着了。 直到忽然听到了一阵匆匆的脚步声,沈乔在眩晕中睁开眼,见到了少年熟悉的侧脸,她明明能感觉到谢源正在跟自己说着什么,却什么都听不到,最后在一片黑暗中失去了意识。 — “世子,您还不出发吗?” “世子,您这是最好的马匹了。” “外祖肠胃不好,这里的茶外祖会喜欢的,不如买些茶再回去。” “世子,您要的桑茶在前天就已经买了。” 谢源抿了抿唇,蹙眉想了一下,忽然转过身道:“对了,这里的豆腐很好吃,不如……” “世子,带着豆腐回去,怕是刚走两天就坏了。” 军士已经无奈了。 又是买茶又是买豆腐,谢源自从半个月前就在筹备行装,却到现在都没有走,他们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谢源的真实想法。 可是他们能怎么办呢? 谢源不禁又开始对着驿站的窗户发愁。 便在这时,军士忽然道:“世子若是想做什么就去做吧,若是单单只是人回去了,心丢在这里了,可就麻烦了。” 谢源回头。 却见不知何时房间内多出了许多人,这些从边疆征战的军士们齐齐笑着,黝黑的脸上笑出了白牙。 谢源不禁一怔,微微弯起唇,接过了马鞭:“你们说的对。” 他想要做什么,他心中一直清楚。沈乔想做的,便是自己想做的。 只是他不能让这些淳朴的人跟着自己一起,太危险了,怕牵连他们丢了性命。 他张嘴欲言,却被军士打断:“世子,老将军派我们来,我们是接了军令的,军令如山,我们是一定要把您平平安安带回去的。” “您可不能将我们丢下。” “对啊,现在只不过是多了件小事,在处理完之后,我们再带着您回去。” “总归还是要回去的。老将军可盼望着您呢。” 谢源看着他们许久,方才扶额低低笑了一声。 祖父说的没错,每一个军士,即使只是最普通的兵丁,亦贵比黄金。 第86章 — 沈乔掀开了车帘,从马车上下来便见到了正在嘱咐着手下做事的谢源。 他穿着一身白色衣袍,背对着她,身边的小炉上温着清酒,旁边的矮桌上摆着精致的糕点。 沈乔在他桌案边坐下,看着真切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谢源,心中一时涌现许多复杂难言的情绪。 “你怎么回来了?” 谢源转过眸光,问:“你应该跟我解释我不在的这几天,你做了什么。” 当初说跟随吴老大夫学医,却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让自己服用大毒之物。每每想起来,他就心惊得整宿不敢闭眼。 沈乔怔愣一会,低着头有些不知所措地道:“谢源。这和你无关,不能将你牵扯进来。” 所以便瞒着他。 “你原本打算做什么?用虫子?” 沈乔低着头没有回答,她向来不擅长在谢源面前撒谎,每次都会被揭穿。 见她不说话,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谢源轻轻闭上眼,压住心中的怒气:“要想杀阴会水,不是没有可能。” “可是你说过,阴会水身边保护的人众多,十分危险。” 谢源的唇角微微抿起一笑:“反者道之动。” “宦官之流在朝中称霸已久,想要将其打压下去的微弱势力并不小。人性大多自私狭隘,只要找到一个引线,便能将压在朝中的巨石炸开。” 她的脸上现出纠结:“这样你会有危险吗?计划会不会出问题?” 谢源微微一怔,继而露出浅浅的微笑。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对沈乔太过严肃了,以至于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光明磊落的性子。 那个粗糙的汉子笑道:“我们世子八岁便熟读兵书,十一岁时用计大破敌虏,连夺三城。” 沈乔伸手扯了一下谢源垂落的袖袍一角。 谢源眉梢轻轻动了一下,幽幽转过眸子,与沈乔亮亮的眼睛相对。 “到底是什么办法?” 谢源回视着她,最终无奈道:“我要你同我一起去找蔡阁老。” — 京畿百里地区,都是阴会水的封地,茫茫田亩中麦穗成熟。 两辆马车错身而过,沈乔避开了车窗,谢源伸手替她将车帘拉上。 “车行半月,还是太赶了,你身上余毒未清,应该让吴大夫清了毒再走的。” 在一旁忍着虚汗的沈乔抬起眼:“不,只要能早日让阴会水死,我就不在意这些疼痛。” 谢源为她擦了擦手,青紫的手背缓缓消退颜色。 阴会水将目光移开,身旁的王焚正在向他报告着,因为最近江南水患,阴会水在杭州建造的宅院也停工了,并且木材涨价,造资几乎翻了一倍。 那边工程的建议是停一停,等到水患结束了,再行建造。 王焚絮絮叨叨地念着开支表,阴会水却完全没有放在心上,托着下巴望着茶楼下的人流。 忽然间瞧见略有些熟悉的体型,那一瞬间阴会水还以为是看见了那位小大夫。 阴会水将目光移开,漫不经心地将珍珠抛进室内开辟的鱼池,几只艳红的锦鲤被珍珠砸中,纷纷躲避。 “加上两成的税便行了。底下的这些人不过是想要点好处,不喂饱了他们,便不会好好干活。” 手下人微微一顿,想说些什么,但阴会水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便将话吞了下去。 都督在朝中只手遮天,就连蔡凤春都扳倒了,现在不过是建造个江南园子,谁敢违抗呢? 加上两成税就加上两成吧。 第46章 滁州,滁州县城。 豆腐郎挑着豆腐上街叫卖,瞧见今天似乎不同于往日,街上的人皆是死气沉沉,他挑着担子过去一听,便听见同街坊的人议论,这上头的要再加上四成税。 四成的税?他这豆腐就算都卖了,也不过能赚个四成。 豆腐郎长吁一口气,心中暗暗叫苦,打算等卖完豆腐,便回去和娘子商议,于是扭头又看了一眼自己担子上的豆腐。 他早上三更天便起来拉磨,做豆腐,做百叶,挑水挑得肩膀疼才得了这些,只盼着能有贵人将这些豆腐都买走,让他日子好过一些。 怎么想着,他的脚步不禁想着最新建起来的宅邸走去,打算在那里碰碰运气。 豆腐郎绕到了城北。 听说有位贵人在这里买了百亩地,又在城中建起了院子,上上下下百十来口人就住在这园子里。 倘若能有个管事看上他的豆腐,今天就不用担心剩下的浪费了。 怀揣着希望,豆腐郎走得比旁日还要快些。 进入城北,道路一下子就宽敞起来,往来的货商虽然不多,但各种大店云集,街上都比南区干净不少。 这是因为北区有那么多贵人在,街上是不允许泼洒污水,丢弃物品的,违者需要缴纳五十两的罚款。 豆腐郎没有那么多钱,他小心地擦干了脚底板上的泥土才敢踏上这样敞亮的大街。 望着街道两侧的整齐屋宇,豆腐郎在心中默默安慰自己,好歹还有豆腐可卖,还有老婆操持家里嘛,已经很好了。 第87章 豆腐郎挑着沉沉的担子,踏入了属于阴会水的地盘。 滁县的知县是个榆木脑袋,顽固得好似脑子只长了一条筋,不知是得了哪方大人的青眼,让他成了这滁县的县令,得了这个人人眼馋的肥差。 但不可否认,他是一个比所有官员都要负责的官。 “大人,我儿子发了热病,求您帮帮忙吧!” “大人!回俺村的路被淹了。” 巴望着那个一腔迂腐,并不受到朝中待见的男子能挥动好似天一般的权利,将他们救出苦难。 章知声将一件件事情安排好,最后回到府衙的时候已经到了天黑。 他掏了掏腰间系着的钱袋,在路边摊子上买了一碗面丛匆匆吃下。 面摊摊主见消瘦了一大截,心中忧心,将面端过来的时候还特意宽慰道:“章大人,要仔细关照身体啊。” 章知声紧紧抿着唇。 他在世上活了三十余年,不擅长处理人情往来,更不擅长这样的人情关怀,即使是对于自己的百姓也是一样。 于是他重重点了一下头,然后从筷笼里取出一双筷子,捞起了一坨面正要吃,忽地发现碗的底下还有足足的肉。 章知声赶紧将筷子抽出来,哎了一声喊店家:“哎,老阿爹,你给我上错了,我要的是葱油面。” 头发花白的老店家扭过身子看了一眼,将汗巾往肩上一搭就笑:“喔,没上错,没上错。多蒙大人为了我们尽心尽力,我们勿敢上错的呀?” “不光是唔,格末时辰点还没有打烊的铺子,都是为了等着大人回来,有一口热腾腾的晚膳可吃。” “奈啊,是我们的恩人!” 章知声一听,目光转向街道两侧,方才还亮着灯的铺子,现在逐渐开始打烊,仔细一想,似乎是在他的面下到锅里的时候,灯便渐渐少了。 章知声看着自己面底下的猪肉,忽地举起筷子大吃了几口,见他吃得香,老店家笑得开怀:“蛮好蛮好。” 正当章知声吃了个差不多时,忽然听见店家在外喊叫:“唷,阿是做煞?” “有点啥事体?阿要现在进去找大人?” 章知声抬起眼,便见到在面摊子外站着个人,在道上徘徊来去,结果被店家发现,给拦在摊子外面盘问。 他忙高声喊:“老阿爹,放他进来。” 豆腐郎猛地冲进来,大喊:“大人,求大人为我做主!“ 到了光下,章知声才发现他被打得鼻青脸肿,浑身在颤抖,章知声面色一变,紧上前走了一步,将豆腐郎扶起来。 “你跟我好好说说是怎么回事。” 滁州知州送上了一份递状,是滁县的知县章知声所递,预备送到陛下面前,却被知州截住。 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是从五品对上正七品。 这封诉状还没有来得及出滁州便被拦截住,递送上了阴会水的案桌。 听着下人念着上面说他私自改税额,调拨水患的拨款修建宅院,最后还来了一个子虚乌有的抢占民妇,最后打死在宅子外的诉状,阴会水的眉头蹙起,拿着粥勺的手一沉。 当啷一声清脆响声让下面跪着的下人浑身颤抖了一下。 阴会水将碗搁在了桌面上,不紧不慢地擦了擦唇边:“真是废物,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 “是谁提拔的这个知县?这么没有眼见。三十五了,年纪这么大,怎么能担任滁县的要职?让他还乡去。” 王焚应下来,匆匆离开。 这件事远远没有结束。 章知县在民间的威望异常的高,以至于引起了百姓千里送行的盛况。 恰巧遇到了途径滁州的巡抚何敏,据说何敏为章知声感动,绕过了滁州的知州,在朝堂上公然念出了诉状。 诉状仍旧是那一张,只是老油条的巡抚何敏加上了一条:阴会水的宅院推翻了许多朝中大员的祖坟…… 那一天,阴会水是第一次在朝堂上败退,被皇帝劝告:在家中好好修养。 看似是修养,实则是剥夺实权。 但因肆意张扬的阴会水向来以享受为人生大业,是不是在建造宅院的时候是不是真的拆了某位大员的祖坟是真的不清楚的。阴党唯独在这件事上没有辩解的余地。 而何敏却利用了洪水冲垮了的坟地,直接将这一口锅扣在了阴会水头上,令朝中官员空前一致的团结。 自那之后,阴会水的朝中势力渐渐被围剿,他的头疼又开始犯了。 原先沈乔给她用那种小虫子之后,阴会水的疼痛就好了很多,在加上有熏香不断,痛疾便几乎感觉不到。 曾经的疼痛复发变得更加难以忍受,他扶着额头,撑在桌面上,低低地□□一声。 窗外暗影闪过,室内很快飘散出熏香的气息,但在他要离开时,阴会水忽然抬起头:“抓住他。” 脸色冷漠似冰,方才的痛苦只是他的伪装,目的就是为了防暗处之人放松警惕。 他上当了。 军士急忙向后疾退,几根暗镖砸在了他的脚前,沉沉没入地板。 他心中一紧,急步到窗前,欲要翻身,忽然间只觉得身体的脚底板一痛,一排尖锐的刀尖穿过了他的脚心。这阴会水的防备心竟然如此之重,将窗户上都设了机关。 第88章 阴会水按着花瓶的机关,冷冷地看着他。 暗卫心中暗叫不好,忍着疼痛一把拔出了脚,然后飞快地翻身落下去。 几名暗卫在窗边一望,只见地上只剩下了一滩血迹,确是不见人的踪迹。 “还在这里等着做什么?难道要本督去追?” 他冷声讽笑一句,几名暗卫便连忙从发窗口上跳了下去。 “哎呦,看来咱家是来的不巧了。阴大人这是刚刚送了客人啊。” 一道尖柔的声音从背后响起,阴会水转头便看见了手捧着圣旨的老太监。 说是“圣旨”,上面的语气却委婉到低声下气。 “今天本督可真是忙。”目送着老太监离开,阴会水用这张黄帛随意地擦了擦手,将其丢到一边吩咐道:“备马车,让我去会会我们的陛下。” 阴会水虽然被剥夺了实权,余威仍在,他的马车京城中无人敢拦,于是乘着车一路抵达了皇宫御书房。 往日这个时候皇帝缠绵病榻,早早睡下,今天的御书房却灯火通明。 他微微挑了一下眉,停了片刻,在小内侍的提醒下才迈步进入御书房。 书房内,一道身影正站在窗户旁边,身体在光的暗处,显得模糊朦胧。 “陛下。” 阴会水唤了一声。 男人转过身,身体消瘦苍白,明黄色的衣袍几乎是挂在他的身上,风吹即荡。 他深深地看着面前的大奸臣,瞳仁闪了一下:“朕已经等你很久了。” 阴会水自动收了礼,到皇帝的座位上坐下,轻轻笑道:“看来陛下今天晚上有要事要与臣说啊。” 皇帝猛地咳了两声,拳头紧紧握,此时他的眼中满是畅快:“阴会水,你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陛下何出此言?” 阴会水状似不解,仍旧淡定地在位置上喝着茶。 “阴会水。你今天会死在这里。你也不怕吗?” 阴会水放下了茶盏:“陛下,想必您不了解臣。” “臣只是一个普通的臣子,陛下要臣死,臣当然就算是刀山火海也是原因去的。” 皇帝面色扭曲,仇恨地盯着阴会水:“朕要看看,等一会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阴会水轻轻哼了一声,没有理会咳得严重的皇帝,自己起身了道:“臣已经乏了,便先退下了,陛下少些思虑还能多活一些阵子。” 皇帝咳得更重了。 阴会水从书房出来,心中暗暗警惕。 皇帝的性子说得好听叫谨小慎微,说得难听叫窝囊。不到最后一刻他是不会跟自己彻底闹翻。 他眼眸微沉,不作声地径直往前走。 在门口守卫的王焚见到他出来,连忙跟上他的步子,几番踌躇欲言。 最后忍不住紧走几步,到了阴会水的侧面道:“大人,方才暗卫传来消息,您的宅子走水了。” “走水了再建一个就是。” 阴会水淡淡道,话毕他起抬头,看着天上不见星星的夜幕,忽然间似感受到了什么,吩咐:“拿着我的令牌,去调兵,将附近的禁卫军喊来。” 王焚去了,没有一会就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 阴会水看着他独自回来,眼神微闪:“兵力呢?” 王焚擦着汗,犹豫着道:“被抽调走了,说是被您亲自调走。” 他调走的? 忽然间,阴会水想到了白天藏在他家中的暗卫,自己似乎曾给出去过一枚令牌。 是她? 不,那个人不会对京城这么了解,想要对自己复仇应当会用蛊,像她的爹娘一样对他暗杀。 这时机太恰到好处了,若是早一刻抽走兵力,阴会水就会反应过来,可是偏偏他在这个时候,在阴会水进宫,反应不过来的时候抽走,这样周密的计策,对时机的把控,绝不是那个心直的女子能做到的。 现在阴会水的身边只剩下了王焚与几名藏在暗处的暗卫。 王焚察觉到了身边气氛的紧张,忍不住望着阴会水问:“大人,城外的通军大营是我们的人,我现在就出城?” 御书房外的长长走廊上空无一人,就连灯笼也不见几个。阴会水穿着一身玄黑色的衣裳,在黑暗中行走时便好似一道长长的影子。 忽然,他似乎是听到了什么,抬起眼看向了城门口。 “已经不用了。” 门口。 上百士卒举着火把,身穿甲胄,手持银剑,寒光闪烁。 他们的兵甲正是通军大营所制。 阴会水轻轻地笑了,便就地在石阶上坐下,远处灯火繁星,万家灯火,而近处,眼前这些士卒举着火把,也仿佛成了烛光。 第47章 完结+番外 阴会水向来是肆意的,即使是毫无希望的困境,被人拔了牙齿困在皇宫,也依旧不慌不忙,甚至声音带着笑意。 “我果然没看错,这个世上能有办法杀了我的只有你。” 对面的队伍中,站在最前面的是蔡凤春,谢源,以及那个张牙舞爪,想要找他报仇的沈乔。 蔡凤春听了他的话,不禁皱眉:“阴会水,你早先有意杀他便是为了这个?” “不错。谢源不愿被我拉拢,便只能是死。” 第89章 蔡凤春尤为喜爱这位学生,当即怒骂:“那时候他还未及冠!阴会水,你真是蛇蝎心肠!死不足惜!” 阴会水在他的怒骂声中站起身,袖手在夜风中陶然眯起眼,夜晚的罡风吹得他袖袍兜满了风,他扬起了下巴,露出一片白皙的脖颈。 “小大夫,我你医治过一回,我允许你杀了我。” 谢源下意识地将沈乔拦在身后,对她道:“不行,你的手上不能沾上血。” 阴会水目光转向谢源,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神色,片刻后落为了然。 “怪不得这么早便回来了。”在阴会水的料想中,谢源如果没死,便会在几年之后回来。 “是你做的吧?让我想想……从那件命案开始?”片刻后他又摇头:“应该是从章知声任职开始吧?” “是我疏忽了,应当是你让蔡凤春将他安排到了滁州,滁州水患多,又多文官祖籍地。便借此一阵东风,将松散不成器的朝堂拧成了一股绳……” 谢源提着剑,在他说话的时间走到了阴会水面前。 他没有立即杀了阴会水,而是将剑放在了阴会水的面前。 “作为曾经的恩情,我不会杀了你。自裁吧。” 阴会水的瞳仁微微闪了一下:“我以为你不知道。” 谢源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原本是不知道,但是在看到账本的时候,便知道了。” 谢源在初入京城时,谁都知道安阳王是放弃了妻儿,送到京中做质,那时谁都能轻易欺辱,朝廷中的银子也不能按时派发,是阴会水接济的他们。 也许是那时候阴会水就发现了谢源的天资。 在朝中,阴会水能爬上如今的位置,只手遮天,靠的不是才能,而是阴谋诡计,他最擅长的就是将某个大人物拉下水。 如今,也换成了自己被拉下水。 “这样你也不肯放过我?” 谢源:“不可能。” 阴会水反而欣慰地笑了:“谢源,即使你不愿意承认,你依旧是我最出色的学生。” 在众人的注视中,他的眼里露出了旁人无法理解的温柔。 蔡凤春跳脚大骂:“放你娘的屁!谢源是老子的学生!” 最后的闹剧以阴会水自裁收场。 朝中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的大清洗,人人自危。 而此时,谢源和沈乔已经不在京城。 抚州,竹溪村。 一辆马车行驶过村间的羊肠小道。 “喂!你抢走我的糖葫芦去斗虫!” “可不赖我,是他将你的糖葫芦输给我的。” “可是那是我的糖葫芦,我给娘捡了一个月的鸡蛋,我娘才同意给我买的。”小女孩眼眶泛红,话音委屈。 “哎哎哎,你别哭啊,我还给你就是了。”男孩手忙脚乱,急匆匆地给她擦眼泪。 “这个给你们吧。” 正着急间,男孩忽然听见了一道轻轻的笑声,顺着声音往上看,便见到一位穿着华贵的夫人含笑站在他身边,手上正递过来一盘小小的糕点,糕点上压着精致的桂花,浅浅弥漫出一股桂花的气息。 女孩惊讶又好奇地盯着沈乔看了一会,羞涩地摇了摇头。 “这些东西太昂贵了,我们不能收。” “不用客气,我还有很多呢。”沈乔微微一笑,将盘子递到了她面前。 小男孩将盘子接过,递给女孩:“我替你收下了,您要我们做什么吗?算是报答您的花。” 沈乔眨了眨眼,然后笑问道:“你们的县令是住在这里吗?” 在村童一蹦一跳的带领下,沈乔就在田边见到了一身布衣的周亭。 青年正帮田里的老农担着水,水车似乎坏了,老木匠拿着锤子叮叮当当地敲着,一旁的老翁生怕晒了这一会,自己田里的苗苗就要被晒死,不论如何都要去担水,周亭争辩不过,只能抢过老翁的木桶,率先跑到了溪边。 但周亭是个读书人,只担了两趟便被压得喘不过气,老翁笑呵呵地拿过他的水桶,脚步轻盈地运完一趟。 周亭这下不敢再阻止,满脸羞红地站在旁边被村里人打趣。 便在这时,抬眼时见到田边站着个年轻女子,女主穿着富贵,却有些眼熟。 周亭一时半会没认出来,还在奇怪竹溪村附近没有什么大户人家,这女子是从何处来的。 见到那女子一直笑着看着自己,周亭忽然间像是想到了什么,忙和老伯告歉一声,边收拾着衣装边飞跑过来。 “乔妹妹!你回来了!” 沈乔笑眼弯弯地看着他:“你怎么当了官了,反而吃穿越来越抠门了?” 周亭嗐了一声:“不过是个土地官,天天在地头跑,穿丝戴罗的,哪里方便。走,去我的草屋里坐坐?” 沈乔跟着周亭回去,在门口的时候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回头一望,便见到顾娘子正摘着院墙上挂着的槐花。 满树的槐花垂落院中,风里能嗅到淡淡的花香。 赵三娘最喜欢吃的便是槐花饭。 顾娘子的身后,满头的白发的老太太躺在躺椅上晒着太阳,年纪太大了,耳朵眼睛都不好,只能如活死人一般躺着一动不动。 沈乔怔愣在原地,还以为在做梦,直到顾娘子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认出她,朝她微微点了点头,抱着满怀盛开的槐花在墙头的凳子上下来,消失在了院墙中。 第90章 她忍不住转头看向周亭:“村子里的人是怎么回事?” 周亭眼中似有些感慨:“就是你想的那样。这个等下再说,我这草庐已经到了。” 他推开了一扇门。 周亭的娘子给她倒了水,爽朗地笑着道:“这是竹溪本地的桑叶水,去火的,贵人您别嫌弃。” 沈乔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周亭便笑道:“这是我妹妹,从小在村子里长大的。阿鸾,你先去歇歇吧,我们就在院子里说一会话。” 听到这话,那娘子有几分惊讶,似乎是想不到这样看上去富贵的娘子居然在这个村子里长大,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沈乔,这才离开。 “我娘子是隔壁村的。”他解释了一句,给沈乔递了一杯水,说回了刚才的话题。 “当年闹荒的时候,常常有附近的山匪下山,沈叔便带着人修建了地道,也是多亏了这个,他们才在阴会水的灭村的时候活了下来。” “我爹修的地道?” 沈乔微怔,然后忍不住笑了一下。 她想起来了。 当年灾荒的时候,山上多了很多匪盗。 有人建议要挖地道,在劫匪来了的时候躲进里面去避灾。 她爹不擅长修地道,挖坑挖烦了,便连夜上山直接端了好几个匪盗的寨子,回来时还嘀咕着早知道这么清匪简单,他就不那么麻烦去修地道了。 附近山上的匪寨都是他爹清缴的,连窝端了个干净,竹溪村很是过了一阵夜不闭户的日子,那时他们都以为这些地道是浪费了时间没有用,没想到还是用上了。 沈乔抿了抿唇,喝了口桑茶。 不一会便听见门口有了马车的动静,沈乔便知道是谢源找来了。 车上下来了一位穿着清淡月白色长衣的青年,宽袍衣带随着他的动作轻轻飘落,墨黑的长发被玉冠束起,一张恍若谪仙的脸上嘴唇轻抿,看起来有些冷冷淡淡。 但当沈乔抬眼看向他时,他才如冻雪初化,眼中现出温润的眸色。 他步伐毫不停顿地走到沈乔身前:“你身子前些日子才好些,怎么出来时还让下人把外罩的袖衫去了?” 沈乔略微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太热了,而且斗篷太长,不太舒服。” 和周亭告别,两人慢慢说着话离开。 厨房中,鸾娘子正要喊人留下吃顿饭再走,周亭轻轻制止了自己娘子的动作,眼中含着笑意道:“别喊了,让他们去吧。” 沈乔这次回来是为了来看看爹娘。 此时是初春,爹娘的坟边长上了一丛丛的野花,洁白的花瓣,鹅黄的花芯,星星点点地长到了碑前。 沈乔眼眶泛酸,心咚咚沉入湖底,直到恍惚间头顶微微一沉。转身一看,谢源轻轻将她揽住,将一支玉钗插在了她的鬓发间。 “乔乔,不论什么时候,我都庆幸能陪在你身边。” 青年目光注视着她,将她的手握在手心,久久没有移动。 沈乔微微怔了一下,佯装整理鬓发,转过身平复砰砰跳着的心脏,道:“不是说要去看春会吗?” “快点走了。” 她率先离开,上了马车。 马车在杨柳道上渐渐驶去,穿过薄薄的春色,远处寒山覆雪未化,有鹭鸟忽地从池边掠起,远上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