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崭新的世界》 Genesis 从混沌中凝聚了一团意识,四肢末梢、皮肤细缝、丝丝发间,天地的杂讯落到祂怀抱里。在黑灰飞扬中,祂看见一帧又一帧可能发生的鲜活未来,却没有什么连贯,被黑雾里的闪电啪地带走。 没有日昇月落、没有天与地、没有生与死,只有祂,与构成祂的混沌。 不知热闹,自然也不知孤独。 天地逐渐分开,聚拢的云团内,一个神明诞生了。 新生神明诞生之处正好是天与地的裂隙,此后有一阵强风,一瞬间将天地彻底割裂。 未来的眾神之首此时只到初始神的肩膀,开口询问的第一句话是:「你很孤单吗?」 初始神不懂为何他们能够沟通,不过对方显然与自己不同——各种意义上的。 一团光球凝聚在远方,这个世界的第一束光很淡,但足以让他们看清彼此面容。 祂发现他们像,又不像。初始神没有多少词汇能描写他们之间的差异,只能以直觉判断。 「……或许吧,在你之前,只有我。」 「看来你很孤单。」 新生神祇笑了,走上前抱紧了祂。 「别担心,有我了。」 时间似乎走得快了些。 祂不知自己是谁,而祂知道。 「我想用一个名字称呼你。」 「『名字』?」 「是的,一个专属于你的称呼,代表了你。」主掌神与祂面对面而坐,手上拢着祂颊边一缕雪丝,笨拙地编织成一串发辫。「我也会有一个,代表真正的我,你懂吗?」 「那会有什么意义吗?」 「你得到我的名字,就像得到一部分的我。」 于是,他们有了彼此的名字,也是唯有对方可以呼唤的。 其实初始神也不确定自己是否属于「神明」,但主掌神说祂是,那祂便是。 混沌聚拢在祂指尖,小黑灰团被主掌神拨开,伸手将祂的收进掌心。 镜子似的眼望向青年模样的神祇,主掌神只是回以微笑。祂又长高了,站在同一个平面上,初始神得微微抬头才能与祂对上眼。 一切初具雏形,却尚未完全成形,此时的天界、现世与冥界虽已分开,但仍有尚未沉淀的混沌。 祂仍旧会在混沌之中看见未来,那些画面里的生灵数不胜数,不仅仅只有祂、只有他们,而是遍佈大地,直到视线尽头。 世间的另一个灵喜欢与祂靠在一起,一同观看那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发生的未来。 「那些是什么?」 「那是生灵。」 「生灵都像我们一样吗?」 初始神思索半晌,摇摇头,说:「一样,也不一样。」 祂说不清,就如祂与主掌神的相同与相异,世上的许多事情都是不完全相符的。 低头看看自己一双光洁脚掌与十根浑圆脚指头,轻轻晃动,便掀起一阵尘埃。 当世间混沌沉淀、天地落定,孕育神降生后,神明与生灵忽然多了起来。 初始神感觉到了生命的鲜活——与混沌相反的,真正的灵。 随 「亲自过来可不像你。」 「你知道为什么。」 「不,我不知道。」初始神挡在青年前方,掀开眼皮让那双镜目对着来人。 虹膜上没有倒影。 「我唯一看不透的就是你,还以为这无伤大雅,但陪着你最久……依旧无法明白。」初始神的声音很轻,包含了万钧千斤,将主掌神拨了开来。「结局不会变,无论你我都得面对。」 两方寧静对峙,过于嘈杂的火花瀰漫在眼神交互之间。 「为何露出那种表情呢?这是必然的,不是吗?」 镜子彼端澄澈得过分,最真实、最平静的世界里,每一块镜面都映照着芸芸眾生。 祂的眼中平等地倒映每个灵魂,全然接纳生灵所有面貌。 主掌神觉得祂慈爱得过于残忍,明明知晓天下万物,包含自已的那点执着,却仍选择纵身一跃。 以自身承受世上之劫难,以近乎消亡的沉眠换取生灵安乐于世,却不顾降劫者也是生灵一员,也是个抱有私情的生灵。 「非得如此吗?」 初始神嫣然一笑,没有回答,张开双臂将主掌神拢入怀。 善与恶、生与死、轻与重,初始神的选择从未改变,主掌神亦然。神明们的执着比石头还坚硬,永不停止的涓涓细流从混沌中匯聚起来,梳理成简单却矛盾的请求。 醒 祂甦醒的时候,世间清明,万里无云。 而那位握着祂的手,表情淡漠,力道倒是不小,捏得初始神生疼。 两位神祇对视半晌,主掌神慢慢地趴伏在初始神胸口。那里没有心跳脉动——当然不会有,这是理所应当的,主掌神却生出几分不悦。 「早安,帝君。」 初始神的语气轻松得像在说「今天天气真好」,一手抚上祂的白发,试图抚平那些毛躁。 「还在生气吗?」 主掌神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头,面无表情地凝视着祂。 怒火烧到最后只剩下被拋弃的满腹委屈,明明是陪伴彼此最久的,却被如此轻易地丢了。 可看着那张脸,话又卡在喉咙吐不出。祂知道初始神懂,即使总说看不透自己,也能懂。 祂多么希望祂醒来后能陪陪自己,可是初始神总迫不及待地踏足于世,看祂当初祝福的「现世安稳」是否有实现。 主掌神知道祂没有理由留在自己身边——初始神的执念始终是天下生灵,而自己只是生灵之一。 那双眼中现在是一昧的白,镜目映不出主掌神的脸,就如祂永远不会同等理解祂的浓厚情感,杂揉亲情、仰慕、爱意。 初始神伸出双手环上主掌神脖颈,几缕白发随祂的动作交织在一起。 「别生气了,我一直都在啊。」 「……我知道。」祂感觉到帝君沉默片刻,回抱住自己,如小兽磨蹭颈窝。「我知道。」 爱 主掌神看见生灵向彼此诉说所谓的「爱」,觉得新奇。生灵之间情感复杂,而祂纵然贵为眾神之首,却仍有许多事情未能完全理解。 祂问初始神:「你爱我吗?」 「当然。」 初始神闭着眼说这句话的时候莫名违和。祂知道初始神一直都这样的,自从浑沌完全沉淀之后,初始神便闭起了那双镜目,只偶尔会张开来。 然而即使如此,镜子里映照了世间百事万物,依然独独没有主掌神的身影。 主掌神生出疑惑,「真的吗?」 「无须怀疑,帝君。」 好像还是不太一样。刚发现「感情」一词居然如此复杂的主掌神想。 生灵围绕着另一个生灵起舞,展现最光彩的自己。从前他仅知那名为求偶,依据生灵的繁衍本能而生。 然而,生出智慧的生灵把这件事昇华成了更高层面的意涵。它似乎不再只是一个依循繁衍本能的行为,而是由生灵的自主意识选择是否进行的仪式;并且,依据不同智慧生灵族群,也有不同配偶之间的规范。 真有趣呢。神明之间并不需要如此繁复的明文规章,他们之间自有一套无形的准则……或者说,基本上是没有的。神明依据自己的意愿行事,纵使有纠纷,通常也不会需要主掌神调解。 祂又听见有父母对着孩儿说:「我爱你。」 「……亲情,也是爱吗?」 「是的。」 「生灵的情感,还真多啊。」 初始神与祂一同望向现世,见到一片欣欣向荣。生灵安乐,繁衍兴盛,初始神很是欣慰。 「生灵是复杂而迷人的。」 听见这话,主掌神不知起了什么样的心思,问道:「我也是生灵吗?」 「当然是。」初始神抬起手,主掌神了解祂的意思,将脑袋置放于祂掌心。「是我所喜爱的生灵。」 主掌神感到一阵欣喜,因着祂说的那句「喜爱」。 自己合该是特别的。祂想。无论是身分还是情意,祂都是独特的那个。 跳舞 主掌神提出了想与祂跳舞的请求,初始神不明白这么做的意义,但仍如往常那般牵上祂的手。 「要跳什么呢?」 「随意即可。」 主掌神让神侍们拿出乐器演奏起人类间流行的曲子,祂知道初始神向来喜欢人类这种富有创造力的生物,心想他们的旋律大概也会是初始神喜欢的。 缓慢节奏响起,确实很适合祂们这种优雅古老的神祇。主掌神照着人类的方式往前踏出右脚,初始神便跟着动作,两神往彼此贴近几分;下一个回旋,主掌神收回脚,初始神也收回,祂们离彼此远了些,唯独那双手仍紧紧相握。 脚步简单,重复几个来回,初始神渐渐抓到诀窍,尝到了踩在节拍上独有的一份乐趣。 祂不担心自己踩到主掌神的脚,祂可以站在比主掌神踩的位置还要高一些的平面上。再说,就算真踩到了,主掌神也不会说什么。 初始神低头看了眼两方拙劣的脚步,笑了声,忽地问道:「帝君为什么看我呢?」 主掌神偏移目光,平淡自若地回答:「听说人类规定要专注于舞伴身上。」 对方果不其然又笑了,眼睛都弯了起来,不知是早就看透他的想法,还是觉得人类的「规矩」有趣。 这似乎是人类求偶的方式之一,然而神明们并不需要繁衍后代。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兴许也只有帝君知道了。 零 与元素精灵有异曲同工之妙,凶兽的出现从另一方面而言也是顺应自然。有智慧的生灵形成一个个聚落,分成了「他们」与「我们」,衝突增加,世界除了善之外还多了恶——匯聚起来,就成了凶兽。 存在初始神体内的浑沌愈发沉重实际,到了一个临界值便满溢而出,由内向外吞食祂的意识与形体。 重塑、化形、见世,世间第一隻由纯然的「恶」构成的生物只懂摧毁一切,就连神明也不例外。 主掌神知道凶兽必须斩除,否则世界将被完全吞噬——可祂下不了手。 那可是初始神啊,比任何神明都还要喜爱这个世界的、慈爱的神明,正亲手毁灭万物。 无穷力量充满全身,主掌神知道祂掛在嘴边的「时间」到了。没有谁知道受了天罚后会如何,最多就是回归混沌,回归万物之初。 祂抗拒面对未来,不论那是否为注定,主掌神都不愿亲手伤害初始神。 可当祂回过头,侥倖逃到结界里的生灵个个胆战心惊,哪怕是亲和力最强的孕育神,此刻也无法如常安抚人心。 又一回首,只见凶兽正衝撞结界,混沌正侵蚀祂们早先立好的结界。 主掌神直直望进凶兽毫无理智的眼里,知道时候到了。 天罚的炽烈光芒淹没全境,劈散混沌。 新生将构筑于毁灭之上。 倖存的生灵与神明们将这隻凶兽称呼为「零」,代表万恶之初。 世界将迎来新生,唯有一神沉浸于悲伤。 初始神的躯体轻飘飘的,没有半分重量。主掌神伸手去将祂抱在怀里,细小颤动从不存在的心脏一路传到指尖,为长眠的祂。 无法被聚拢的混沌从祂的衣裳缝隙溜出,洒落于天地。 被凶兽摧残过的三界破垣残壁,一片生灵涂炭,但笼罩在上空的乌云已尽数散去,未来一片光明。 ——但紧接着,无数雷电在空中交织,悲痛万分的眾神之首让天与祂同泣。 —————— 初始神初次体会到了真正的睡眠,这段时间发生的现实,于祂而言都像一场梦。 包含主掌神那悲痛欲绝的神情,以及疯魔一般的举动。祂想伸手如往常那般安慰对方,却落得一场空——对方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更别说形体了。 待搅散的混沌重新沉积,耗费百载光阴,初始神才总算从「梦境」中甦醒。 帝君眼里熄灭的星光重新燃起,祂死死地抓着初始神的衣袖,生怕对方再度离祂而去。与此同时,世界的雨停了,天空终于露出全貌。 初始神看着这样近乎疯魔的主掌神,思索片刻,开口说:「我说过,如果这是为天下生灵……」 「可我只要你在。」 主掌神眼中的执着几乎要让混沌也燃烧起来,初始神一瞬间不知该作何反应,愣愣地看着两方相触的指尖迸出火花。烫,又不是烫得疼。 神明并非无心,在旁人看来冷冽的帝君也能生出炽热情感。 「……我一直都在啊。」 「那不一样。」初始神从未见过主掌神这副模样,眉间紧紧地皱在一起,却不是愤怒或是苦恼,反而像是要哭了一样。主掌神深呼吸一口气,祂说不清这段时间反覆咀嚼初始神那些话之后在心头縈绕不去的酸与苦,只能重复道:「那不一样……天罚后的沉眠,不一样。」 祂惧怕对方的消失,也惧怕对方的离去。祂清楚初始神能为了生灵万物牺牲,可是——那祂呢? 亲吻 祂拉着主掌神在人间四处游走,在一处白色大理石教堂前,两位神明站在鐘楼下。 初始神双手牵住祂的,朝眾神之首笑,两枚镜子成了弯月。 「想什么呢?」 「眾生安乐,真好啊。」 铜鐘敲响,一阵风恰好吹过,花瓣如雪,洒在两位神明头上,随风扬起的发丝彷彿幻化成白纱,轻跃飘扬。 有一瞬间,主掌神想起生灵誓言时的亲吻。 ——他们可以亲吻彼此吗? 「伊尼修。」 「嗯?」 「别看。」 一隻大手覆盖在眼部,其实祂还是能看见周遭的,不过初始神没有选择动用这个能力。 对方难得想给惊喜,祂不想破坏气氛,心中生出几分期待。 然而,过了许久都没有动静。 主掌神犹豫不决,鐘声早已传向远方,小鸟在青空中歌唱,万物生气蓬勃,唯有祂迟疑不前。 额头更像是年长者对幼童的慈爱、脸颊像是朋友之间的亲吻礼、嘴唇——太张扬了。 祂的爱意,是哪种呢?主掌神想模仿生灵亲吻那对薄唇,却驀然惊醒。 回归神明、回归混沌之后,「亲吻」将变得毫无意义。那些都只是模仿,神明居然试图学习生灵的行为。 主掌神抿了抿唇,呼出一口气息。一朵粉白色小花乘着微小气流,飘落下来,贴到初始神嘴唇,一瞬,随后落在主掌神掌心。 那是个轻巧的吻,甚至不能算是吻,只是花恰巧乘了另一位神明的气息,又刚好落在那位神明唇上。 主掌神移开遮挡的手,递出那朵小花。 「送给你。」 那朵花生长得恰到好处,停止在最美的姿态,初始神却没有一丝喜悦的样子。 似乎还有几分失望、几分困惑不解。祂接下那朵花,重量压在手心,花瓣边缘隐隐陷入混沌。 主掌神低垂着眼,大掌包覆住那隻显然娇小许多的手,听见对方询问:「为什么?」 「……太多了。」 无论是什么,都太多了。 祂不该自私地把情感压在对方肩上、不该执着于单一,更不该贸然亲吻。 想做的太多了,祂是有私心的生灵,同时也是必须摒弃私情的眾神之首。即使自己的情感得不到同等回应,就如那朵花沉入混沌,也想奋不顾身投向那位神祇。 初始神歪着头,半张的口像是有话想说,却是半天都没有出声。 明明相处亿万年,关于对方的什么都该懂了,可祂忽地觉得,主掌神的表情好复杂啊——自己好像又不懂祂了。初始神低头,掌心的那朵花已消融于混沌,一点痕跡都不留。 见对方不作声,主掌神伸手向前,帮祂捻起掉到唇角的一缕雪丝,将其勾至耳后。 「回去吧。」神明们在现世待得够久了。主掌神松开手,冰冷空气鑽入。 初始神却是反手拉住了祂。 「你可以向我要求的。」 主掌神摇摇头,悄悄将指节勾得紧了些。祂想要更加贴近,实际上也不一定要以「亲吻」这种方式达成目的,有许多种互动是能让祂满足的——或者说止步于此。 初始神抬起祂们相牵的手,一点一点、缓慢扳开对方手指,往那人掌心放上花朵。 那朵花重新匯聚,自混沌而生,外表依旧。 主掌神看向那双镜目,有些不解。 祂又说了一次:「你可以向我要求的。」轮到初始神试图包裹住对方的手,但祂的手太小了,两隻手从外围只能堪堪盖住部分。 「闭上眼睛。」 主掌神毫不犹豫地照做了,紧接着,呼出的气流撞上不明物体。 祂感觉到嘴唇贴上某样事物,又有什么覆盖上来,没有温度,祂却觉得本不该有的心脏停了一瞬,以更剧烈的幅度跳动,叫嚣着要衝出胸腔。 违反了命令,睁开眼的风景是依旧照不出自身形貌的镜子,穿透了祂,映照出满树碎花。 初始神似乎在笑,从鼻腔里溜出几颗音。 主掌神驀地清醒过来,但没有制止对方的越矩,反倒定在原处不知所措,陷入另一段愣神。 时间仍然在行走,却有什么不一样了。 贴在祂们之间的那朵花,在初始神退开之时消融进空气里,化作万千芬芳中的其一。 初始神飘在与祂视线平行的高度,那双眼确确实实地,正看着主掌神。 祂在笑。一时之间,眾神之首严重延迟的脑袋只冒出这三个字。 「就算你想要更多也没有关係,卡普特。」 祂听见对方如此说。 主掌神感觉自己的手正细细密密地颤抖,想要往前伸,将那道身影牢牢握在手中。 彷彿连瞳孔也在颤动,视野里的祂一下子模糊、一下子清晰,有一刻回到了当初第一眼见到的模样——天地之间,唯有彼此真实的时候。 主掌神看见对方凑了过来,握上自己的手,笑说:「你这么开心啊。」 祂感到一丝羞耻,可也没想过要挣脱,就这么任由初始神得寸进尺地张手环绕自己脖颈、将下巴放在肩上,鼻尖陷入另一位神明的发丝间。 「刚刚那就是『亲吻』吗?」初始神倚在祂颈窝,贴着主掌神的耳,细软声线挠在祂心上。「还真有趣呢。」 是祂的反应有趣,还是背后的意涵有趣呢?兴许两个都有。 根本拿祂没办法。主掌神紧绷的背脊垮了下来,无可奈何地抬手回抱。 就算只有这样也无所谓了。 「我们回去吧。」 「不想再看看其他地方?」 初始神仍旧伏在祂肩上,把玩随风而动的调皮白发。 「我能感觉到生命的蓬勃啊。」祂说。「包括你。」 听到这,主掌神又是一阵羞。初始神总能把事情轻描淡写地说出口,彷彿这只是吸气与吐气而已,似乎全然不知背后意义有多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