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回来后夺了朕的位》 第1章 《白月光回来后夺了朕的位》作者:归远少爷【完结+番外】 简介: 【冷酷沉稳攻x厌世疯批受 殷无峥x凤栩,he,双洁】 十七岁的凤栩初见殷无峥就一眼钟情,嚣张跋扈的小王爷看上了西梁送来的质子,可那时他还不知,这相遇是场孽缘。 凤栩威逼利诱手段用尽,一厢情愿地纠缠了三年,也没能让殷无峥为他回头哪怕一次。 离别后,凤栩才终于明白,他的求不得,也是殷无峥的怨憎会。 二十二岁的凤栩与殷无峥重逢,彼此身份调转,变成了前朝废帝与新朝君主,小凤凰国破家亡,落下了枝头,矜骄傲气碎成了遍地尘泥。 殷无峥从不见天光的西梁王宫走出,见到凤栩的第一面,他就知道这是金窝里娇宠出的小凤凰,天真又骄狂,注定不是同路人。 直到再次重逢,殷无峥发现曾经娇纵狂妄追在他身后的小凤凰没有了生气。 两年时光在这尊精致华美的白瓷上刻下细密的裂痕,千疮百孔,一触即溃。 唯有那颗曾经交付给他的真心,被凤栩小心翼翼地护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完好无损。 自此以后,刻在凤栩身上的每一道伤疤,都是殷无峥余生无法挽回的遗憾。 001.重逢 夏夜银月高悬,大启朝安城的皇宫乱作一团,宫门前遍地尸首,猩红的人血洒满宫道,城墙上的赤焰启字旗拦腰折断,呼啸风声似对天下宣告,盘踞中原江山三百余年的大启,就此亡国。 天子居所明心殿内也是一派乱象,太监宫女们争相逃离。 “快,快跑!” “西梁军入宫了——” 凤栩身着金龙盘云的赤色袍,大启以赤为尊,金龙即帝王。如今大启最后一位君王没有丝毫逃走的意思,坐在自己的寝居内,半散着发,将手中一粒绿豆大小色如鲜血般地药丸送入口,而后从枕下摸出了一把锋利匕首,视线缓缓向下移。 在他脚下,正踩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肥硕太监,那太监身着彩蟒花衣,嘴被一个青瓷的葫芦瓶撑开,津液顺着下颌将他那件可值百金的衣裳沾湿大片,正惊恐万分地“呜呜”出声,像是在求饶。 凤栩笑了笑,收回脚蹲下身去,伸手攥住太监的头发让他抬起头,将他的嘴对准床榻边缘,狠狠一磕—— 瓷器碎裂声与凄惨叫声同时响起,那太监嘴里的瓷瓶被磕碎,混着碎裂的牙满口的血,凄惨可怖。 太监五官扭曲,阴狠又怨毒,口齿不清地说:“他……回来了,你等着……你,会比我,死得惨……一万倍。” 凤栩听完,冰冷的匕首便穿透了太监的两腮,于是又一声惨叫。 “劳你担心了,孙总管。”凤栩缓缓地拧着刀柄,刀刃便在孙善喜的脸和嘴里旋转。 孙善喜的惨叫已经变了音,直到凤栩将刀拔出来,他那张肥肉连横的脸已经变成了血葫芦,他微微动了动唇,无声说了三个字。 “殷、无、峥。” 凤栩因这个名字走神了一瞬,记忆随之翻涌,他的思绪如今好似漂浮着,眼前的场景也扭曲纷杂,时而是绮澜苑满树的红海棠,时而是荷花池一望无际的碧色,时而是觥筹交错间那道沉默而俊挺的身影。 “殷无峥,日后就跟着本王如何?” “殷无峥,陪本王游船——” “殷无峥……” “殷……” 少年的声音在时光流转中逐渐隐去,那些碎片般的场景不断变换,不再绮丽梦幻,取而代之的是残酷的兵戈之声,铺天盖地的黑暗压下来,好似天穹碎裂一般,凤栩恍惚地眨了眨眼,他知道是药效发作了,也早习惯这样游魂一般的轻松,没有悲伤,不会痛苦,只有怪异的愉悦感。 “他几时找到这儿。”凤栩唇角勾起古怪的笑,“孙总管,就几时解脱。” 匕首又落,飞溅起的血珠子落在凤栩的脸颊,衬得本就没有血色的脸更加苍白,像是索命的厉鬼,神色间还带着些期待的意味。 他当然不会逃走,他已经在这座被枯骨和人命堆起的皇宫里等了两年多,将近八百个日夜朝暮…… ——就是在等今天啊,等那个人回来。 . 西梁军轻而易举地打进皇宫时,殷无峥便发现这座金碧辉煌的皇城已经人去楼空,古旧城墙巍巍屹立,王朝兴衰也不过眨眼之间,接手皇宫,整军布防,直到这座易主的皇城固若金汤,殷无峥才想起那个一直被自己刻意忽略的人。 “凤帝呢?”他问身后跟随的手下。 那人即答:“段将军刚派人来说,人在明心殿。” 殷无峥说:“去看看。” 明心殿内燃着烛火,周围都已被西梁军封死,段乔义站在宫门口,对殷无峥行了礼,脸色有些欲言又止的怪异,甚至不由自主地往明心殿内瞥了一眼,“主子,人就在里头,可他……” 段乔义自小在沙场摸爬滚打,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将了,能让他露出这幅神情,殷无峥隐隐觉出些不妙来,蹙眉道:“怎么?” “他……”段乔义张了张口,往后退了一步让开路,“主子还是去亲眼看看吧。” 殷无峥大步流星地走进灯火通明的明心殿,刚靠近屋门,他就嗅到了血腥味,极其浓烈的血腥味。 “砰——” 第2章 殷无峥猛地推开门,刚一进去,瞳孔便骤然紧缩。 只见地上横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脸已经看不清了,身下的血汇聚成猩红的一滩,周围散落着碎肉与已经被切碎的手脚,一把刀正插进他的膝盖内,而且他还活着,血淋淋的胸廓正细微地起伏。 殷无峥微微移开视线,便发现他要找的人正坐在摆着小炕桌的短榻上,慢条斯理地用手帕擦拭着苍白手指上的血迹,穿着灿若暮霞般地赤袍,整个人苍白瘦弱,灯火下的眉眼也似蒙了层阴郁。 凤帝,凤栩。 殷无峥想到最后一次见他时,凤栩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纨绔模样。 他也想过再见凤栩时,针锋相对也好,对峙嘲讽也罢,但唯独没想到会见到这样的凤栩,像个游荡在人间的厉鬼。 凤栩将双手擦得干干净净后,缓缓抬起脸,毫无血色的面颊上浮现了一抹笑。 “你回来啦。” 说完,凤栩歪头瞥了眼进气多出气少的孙善喜,轻声说:“说好的,等你来了就给孙总管一个痛快,可惜那把刀我拔不出来…算了,就让他多喘两口气吧,反正早晚都要死的。” 他的视线又落在了殷无峥的身上。 这人两年来似乎变了些,但又好像没变,身形颀长而挺拔,五官深邃俊朗,总是一副不苟言笑严苛冷淡的模样,但比起凤栩记忆中的他,显然眼前的男人气势更加迫人,已经出鞘的刀从西梁杀到了朝安,他不再是五年前那个被亲生父亲送到大启的弱小质子了。 在他打量殷无峥的时候,殷无峥也在看着他,他们之间实在……没有什么旧情好念。 都是孽债,是冤缘。 殷无峥厌恶凤栩,从见到他的第一面开始。 不为别的,凤栩的命太好,父母恩爱,兄长疼爱,连皇室惯有的兄弟阋墙争储残杀也不曾出现,而这样被骄纵宠爱着长大的凤栩,被养成了个嚣张跋扈的纨绔,金玉在外败絮其中的草包。 果然,在帝后和太子死后,凤栩这个被强行摁上的龙椅的皇帝,不过是个提线木偶而已。 无能,骄纵,每一样都让殷无峥厌恶。 “你在发什么疯?”殷无峥缓缓开口,语气中的不耐显而易见。 “我们也算久别重逢,你怎么还是这幅样子。”凤栩靠在软塌上,笑吟吟地问,“宋承观和陈文琅呢?毕竟都是大启的旧臣,朕这个旧主总得瞧着他们殉国,才能安心上路。” 殷无峥迟疑了片刻,才说:“跑了。” 凤栩的笑蓦地散了个干净,连发飘的视线也重新凝聚,一瞬不瞬地盯着殷无峥,问:“跑了?” 不等殷无峥说话,凤栩便坐直了身子,低声呢喃:“那可不行,不行……朕还不能死。” 凤栩的脑子很乱,药性让他总是不由自主地走神,殷无峥没能给他带来想要的消息,可新君怎会放过旧主?凤栩知道,殷无峥不喜欢他,在朝安的三年,他强行将殷无峥困在自己身边,招数用尽也只让殷无峥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冷漠讥诮。 “殷无峥,你要杀了朕么?”凤栩的声音很轻。 殷无峥看着他,“我没有放过你的理由。” “你有。”凤栩弯起唇角。 殷无峥看着他的笑,无端地觉得毛骨悚然。 “死是最轻松的…”凤栩喃喃着说,“朕当初那样对你,你该恨朕…让人生不如死痛不欲生的方法有很多,留一口气就够了…”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伸向了灼灼燃烧的烛火,苍白的腕子在映照下变得柔暖,而后那一簇火便缠上了血肉之躯。 殷无峥没见过这样二话不说就拿火烧自己的,愣了片刻后猛地反应过来,大步上前攥着那人的手臂挪开。 碰到他的一刹,殷无峥便感觉手中攥着的手臂实在纤瘦,随即便瞧见腕上那一块灼伤,不由得低声骂了句“疯子”,再看凤栩的神色,殷无峥忽然觉得这其中有古怪。 凤栩被养得娇气,更怕疼,往日磕出个印子都好像是天大的事,可眼下的凤栩似乎感觉不到疼一样,烈火焚烧的剧痛可想而知,但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甚至还有些……怪异的兴奋。 凤栩用另外一只没被桎梏的手去揽殷无峥的肩,笑着对他说:“你想怎么报复都可以,你是喜欢男人的吧…或者,诏狱里有许多好玩的东西…殷无峥,朕可以写禅位诏书,让你名正言顺地君临天下,朝安的旧世家也会俯首称臣…” 他几乎是想尽了折磨自己的办法,边说边靠近了殷无峥,几乎把自己埋在他的怀里,附耳轻声问:“可以先不杀朕么?” 两年而已,凤栩像变了个人,他要多活一段时日,殷无峥明白是为了操控他做傀儡的那两个人。 但有一样凤栩说得没错,殷无峥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只喜欢男人,可他的确对凤栩的身体做不到无动于衷。 他猛地将凤栩从短榻上拽起来,双眸内一片暗沉的欲念。 “你别后悔。”殷无峥的声音沉冷,像在压抑着什么。 凤栩仍在笑。 他知道,殷无峥是答应了。 002.孽缘 段乔义眼睁睁看着他主子进了明心殿,没一会儿就扯着个身穿龙袍的年轻男人进了偏殿,还对外吩咐了一句:“收拾干净。” 收拾啥? 段乔义的视线挪回主殿,想起里头那一滩血肉模糊的东西和满室狼藉,扫了眼面色各异的下属们,斥道:“都发什么愣呢?没听见主子说,快进去把里头那东西收拾了!” 第3章 说完,又若有所思地瞥向偏殿,主子和这废物皇帝在朝安纠缠了三年,虽然没人敢提起,但该知道的也都知道,本以为是凤栩剃头挑子一头热,可看这样,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啊。 段乔义摸了摸脑袋,望天嘀咕:“这他娘的见了鬼了…” . 即便只是毫无温情怜惜的一场发泄,凤栩也没有太难过,之前服下的那颗药让痛苦也能变为诡异的欢愉。 但总是有代价的。 凤栩从偏殿的榻上醒来时,外面天还不亮,他知道,等日出后,大启就会消亡。 可这座皇宫不会,朝安的城墙不会,这江山的一草一木不会,谁做皇帝,谁是天下共主,都改变不了这片广袤的山河大地,只有人会消失在岁月里,湮灭为无人知晓的尘埃。 药效过了,他也清醒了很多,被药效淡化、改变的疼,都在此刻找了回来,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尤其是手腕的烧伤。 但好在他活下来了。 凤栩也不在乎殷无峥对他究竟是什么心思,他已经不再是两年前那个脑子里只有一个殷无峥的靖王,如今苟且偷生地活下来,就只是——让那些人跟着他一起堕入地狱。 两年前的那场宫变里,父皇被毒杀,母后被缢死,哥哥就死在宫门前,那些人说他逼宫谋反,弑父杀母,凤栩那时就在宫外,他听见哥哥在箭雨中振臂高呼:“尔等奸臣窃国,天下共诛之!” 凤栩将嫂嫂和刚出生不久的侄儿送出城,朝安城中姓凤的嫡系就只剩他了,他从未那么庆幸自己是个纨绔,至少能代替侄儿做世家手中的提线木偶。 于是骄纵跋扈的靖王一个人走向宫门,走过兄长的尸首,走向这座富丽堂皇的囚笼。 殷无峥也是在那天趁乱离开了朝安,他是西梁王的嫡长子,母亲也是西梁贵女,可惜王后因生产而亡,西梁王另立王后,五年前,西梁已有反意,于是刚刚及冠的嫡长子殷无峥便被送进朝安成了弃子。 两年前殷无峥离开朝安后不久,西梁局势便也跟着天翻地覆,殷无峥杀了西梁王和世子后,便将矛头对准了大启。 凤栩知道后一直在等着西梁军入都的这一天。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颈侧那个极深的咬痕,尽管昨晚的事出乎他的意料,但凤栩也知道,殷无峥做这种事不是出于喜欢。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和殷无峥之间的孽缘究竟有多可笑,或者说……两年前的自己,有多让人生厌。 两年后的凤栩嫉妒也厌恶着两年前的自己。 凤栩咬牙撑起身来,将昨日那件赤色龙袍披在身上,慢吞吞地打开了门,东方已然泛白,撕开夜空一角。院子里还有殷无峥留下的人,凤栩随便叫了一个,说:“准备笔墨纸砚。” 那人大抵是得了殷无峥的吩咐,并未说什么,很快便将凤栩要的东西送来。 很快,凤栩将一纸诏书交给了外边的人,轻声说:“你们主子要的东西,拿去给他,再告诉他,国玺不在朕手中,想拿回国玺,就得捉回宋承观。” 传国玉玺,是天子信物,朝代数次更迭,国玺落到了凤氏皇族手中,但凤栩是没资格亲自下谕旨的,国玺也一直在掌权亲政的太尉宋承观手里。 没有国玺大印的禅位诏书全无用处,可这东西原本就没什么用,难道谁捧着传国玉玺就能当皇帝了? 还是要看手里攥着多少兵马。 但无所谓,他只是展现自己的诚意,包括昨晚的事,凤栩只是想活到宋承观和他那个好女婿陈文琅死而已。 . 议政堂内,殷无峥刚刚入都,还有许多事要做,同跟随自己的臣子们商议后,便遣他们去各自办差。 “陛下。” 殷无峥抬眼瞧向说话之人,是武将晏贺的儿子,斯文温和素有儒将之称的晏颂清。 虽然殷无峥还未行登基大典,但他这个新皇的身份已经板上钉钉,称谓也从王爷换成了陛下。 “怎么?”殷无峥问。 晏颂清温声道:“陛下打算怎么处置……明心殿的那位?” 殷无峥一顿。 晏颂清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轻声:“前朝皇室总归是个隐患,何况如今权奸尚未伏法,陛下,断不可留他性命。” 殷无峥没作声。 他知道晏颂清说得没错,从来没有改朝换代的新皇会留着前朝皇帝的性命,甚至连姓凤的都该斩草除根,否则即便他们不愿意再争天下,可只要他们姓凤,就注定躲不掉人心诡谲,所以大启皇帝得死,他该直接下令杀了凤栩。 昨夜他根本不该去见凤栩……之后的事情就更不该。 何况他已经答应了凤栩,让他活到宋承观和陈文琅死。 就在殷无峥沉默时,凤栩遣的人来了,他将凤栩的谕旨呈给殷无峥后,又将凤栩的话一字不差复述了一遍。 晏颂清轻嗤了一声,“果然是个软骨头的,竟然想出这种手段保命。” 殷无峥看完那谕旨,凤栩固然不聪明,却写得一手好字,潇洒疏狂,听见晏颂清的话后,他并不认同。 凤栩的骨头很硬。 为了活下去,他毫不犹豫地把手伸向烛火,诏狱里的那些酷刑也足以让人崩溃求死,而凤栩的要求只是留口气在,他要看着宋承观和陈文琅死。 不该如此,凤栩从前不是这样的性子,靖王骄纵狂妄,对他这个西梁王送来的质子更不放在眼里。 第4章 ——“殷无峥,日后就跟着本王如何?” 这是凤栩对他说得第一句话,“跟”这个字用的也很微妙,他看得出年岁尚小的靖王可不止是想收个奴仆在身边的意思。 可昨夜的凤栩就是这样,甚至到最后……无论他做什么,凤栩都没喊过一声“疼”。 见殷无峥久久不语,晏颂清不由得低声道:“陛下,您难道真想留着他的性命?” “他还不能死。”殷无峥没有解释的意思,而是将那封凤栩亲笔的谕旨收好。 晏颂清沉默片刻,忽地笑了声,意有所指道:“臣可是听段将军说了,昨夜陛下宿在了明心殿……陛下该不会是真对他有什么心思吧?” 殷无峥到嘴边的否认说不出口。 他知道无论如何凤栩都要死,不过是拖延一段日子而已,至于所谓的心思……仅限于榻上了。 “留着他。”殷无峥淡声道,“宋承观想翻盘,就一定还需要他。” 宋承观没那个魄力自己当皇帝,所以才挟持了凤栩这个棋子。 晏颂清知道殷无峥是在找借口,但他没多说什么,只点点头说:“你是陛下,听你的。” 殷无峥不作声。 宋承观和陈文琅狼狈为奸,合谋杀了宁康帝和文慧皇后,还有当年的太子凤瑜,凤栩想报仇也说得过去。 那昨晚的太监呢? 死成那个样子,凤栩定然是恨之入骨…… 想到这儿殷无峥“啧”了一声,伸手揉了揉额角,他不该再想凤栩。 又过了片刻。 殷无峥唤来了个宫女,吩咐道:“找个太医,去明心殿瞧瞧。” 003.凤皇 凤栩没想到自己还能等来一位老熟人。 “赵院使,你怎么来了?” 凤栩很熟稔地伸出手去,露出自己被火灼伤的手腕。 赵淮生也习以为常,只是在他脖子上露出的咬痕和青紫多瞄了两眼,才轻叹口气说:“是那位…新主,派人到太医院传话来明心殿,臣想着来瞧一瞧陛……唉。” 陛下两个字跟烫嘴似的,赵淮生拿这俩字称呼谁都不好。 凤栩倒是无所谓,轻笑道:“难得您老人家还惦记我,过来看一眼我还活没活着。你也别叫他新主了,筹备登基大典还需要时间,可我是阶下囚,他才是天子。” 赵淮生花白的胡子颤了颤,又一声叹。 凤栩脖子上的痕迹那么明显,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位主儿从小顽皮,长大了更闹人,和殷无峥那点事整个朝安城没有不知道的。 “活着就好。”赵淮生又取出一个小白瓷瓶,含糊道:“这药你自己用…男子,总不似女子…” 凤栩便明白这是什么了,他接下瓷瓶轻轻笑了笑,丝毫不像个被人家从龙椅上赶下去的废帝,“谢了,赵院使。” 赵淮生见他这幅样子,却没多说什么,只是眼眶有些红。 他家三代从医,皆是御医,凤栩这小殿下是他看着长大的,虽然顽劣,本性却不坏,赵淮生也看得出凤栩是真的不在乎皇位,这两年来,他吃得苦太多了。 “哎,赵院使,这是做什么?”凤栩愣了须臾,又笑说:“这不是好事么,我本来也不是做皇帝的料,让别人来做没什么不好……人总是要死的,早晚都一样,你也见过不少生死大事了,这点事还看不破啊?” 赵淮生被他气得笑了,但也就那么一下,又愁眉苦脸起来,“你明知我说的是什么,你那个药……” “赵院使,都没意义了。”凤栩轻声打断他。 赵淮生一怔,随即明白过来,愕然道:“你们不是,不是都…他怎么能…” 赵淮生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帝王无情,何况殷无峥杀父弑手足的事也做得出来,即便他和凤栩发生了什么,又怎么会留下一个前朝的皇帝? 凤栩轻轻地说:“父皇和哥哥痴情,但世上哪有那么多痴心人。事到如今,我别无所求,可不看着那些人去死,我又实在难以瞑目。” 凤氏的男人的确痴情,他父皇一生不曾纳妾封妃,唯有母后一个妻子,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给她世间女子最难求得的钟情,兄长也是如此,宫变那日,凤栩走过宫门,看见哥哥手中还攥着一支珠花。 那是他亲手做的,说成亲已快两年,要送给他的妻子。 从一而终,至死不渝。 . 自从殷无峥打进了朝安,凤栩反倒活得比以前更轻松,毕竟他现在只要等着宋承观和陈文琅的死讯就够了。 殷无峥将国号定为霄,改年号为天玺,以苍穹九霄为号,何其狂妄。 登基大典那天,凤栩见到了许久没踏足明心殿的殷无峥,他穿着玄色龙袍,头戴冕旒,满身的酒气,像是刚从席面上回来,凤栩本来都准备睡下了,刚起身,便被殷无峥摁了回去压在榻上吻。 殷无峥就是个狗性子,吻也凶得像啃咬,趁他去吻脖子的时候,凤栩抿了抿沾血的唇,艰难道:“你下次来……能不能,派人提前说一声…?” 他现在是清醒的,殷无峥这幅恨不得把他拆了的架势,他也是会疼的。 殷无峥的动作顿了顿,他发现这会儿的凤栩很正常,有些像从前的那个靖王。 而那晚…… 那晚凤栩疯得厉害,总之处处不对劲。 第5章 殷无峥撑起身,居高临下地瞧着凤栩,忽地捏起他的下颌,指腹缓缓蹭过那被血沁得艳红的唇。 他问:“为何?” 凤栩衣领半敞,露出因那晚尚未完全褪去的吻痕,他苍白得像瓷,也清瘦得厉害。 “让我晓得您夜里要来。”凤栩无谓地笑了笑,“好沐浴更衣,再给陛下侍寝。” “用不着。”殷无峥低嗤一声,重新俯下身去吻他。 等殷无峥结束,凤栩觉得自己像死了一次,他连衣裳都没脱干净,就这么乱糟糟地侧身将自己缩起来,但殷无峥还躺在外面,看起来没有要走的意思。 凤栩想了又想,到底没忍住,背对着他问:“殷无峥,你不是说我恶心么?” 他和殷无峥拉扯了三年,期间凤栩的小花招就没断过,最简单的当然是下.药,可即便如此,殷无峥也没碰过他。 大概就是碰他一下都要原地自刎的程度,还说什么“你让我恶心”这种话,凤栩其实记不太清了,这两年来他总是精神恍惚,连记忆也受了影响。 静默片刻后,他听见殷无峥说:“你自己做的事。” 凤栩拖长尾音地“哦”了一声。 他那时候的确不在乎殷无峥的想法和感受,毕竟只是个被西梁扔过来的弃子,一旦开战他第一个死,换了别人还不死死巴结着靖王?可他偏不,不识抬举。 那时候的凤栩没想过,他会那么喜欢殷无峥,更没想过他会不再是金尊玉贵的小王爷。 咎由自取四个字,凤栩懂得太迟,一切都来不及了。 殷无峥本以为他还会说什么,可半天凤栩也没动静,转过头一看,这人已经缩成一团睡着了。 他不是第一次看见凤栩的睡相,这个小王爷骄纵又笨,倘若他有心设计,凤栩死一万次都没人知道是他干的。 而且……凤栩给他下.药的那一次,殷无峥死咬着牙将人捆起来后走得头也不回,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路上他有多少次想直接回去,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王爷。 毕竟凤栩的模样很对他胃口,文秀清雅,弯眸一笑的时候颊边还有梨涡,分明生得玉秀可爱,脾气秉性却又是一顶一地令人厌烦。 凤栩没睡多久,便被说话声吵醒,门外有人高声:“臣晏颂清,求见陛下!” 殷无峥睡得浅,听见声后便起身,取了衣袍边穿边说:“什么事,进来说。” 凤栩翻过身,瞧见个气质斯文的青年推门而入,彼此的视线刚好撞在一处,那人皱了皱眉,便移开视线对殷无峥行礼,说道:“陛下,有宋承观的消息了。” 殷无峥动作一顿,下意识地看了眼凤栩。 他必然不会留宋承观这种祸害,可宋承观死了,就意味着凤栩也要死。 但凤栩似乎是根本不在乎这个,他的惊喜情真意切,甚至轻声催了催他:“殷无峥,你快一点。” 晏颂清皱了皱眉,似是忍无可忍,轻声斥道:“你放肆!” 凤栩这才仔细地瞧了瞧这个人,竟意外地发现他神色中那丝极力隐藏的嫉恨,难怪他总觉得这人对自己有莫名其妙的敌意,毕竟身份摆着,他原本没多想,这下倒是明白了。 004.惊梦 一个能深夜入宫的人,可见是殷无峥的信任的臣子。 凤栩若有所思地勾起唇,忽地往前挪了挪,伸手攥住了殷无峥的衣角,轻声细语地重复:“快一点。” 殷无峥将衣角扯回来,低头瞧着他,“你就这么急?” “我等很久了。”凤栩仰起脸对他说,“你答应过我,天子一诺九鼎,殷无峥。” 他堂而皇之地唤新皇的名讳。 余光一瞥,晏颂清的脸色果然要绷不住了。 殷无峥也终于明白,凤栩有多恨宋承观,这个一手布局杀死帝后与太子的奸佞,恨到宁愿同归于尽也要先看着他们死的地步。 凤栩又轻轻地握了一下他的指尖,一字一顿,“你得成全我。” “我知道了。”殷无峥微微蜷起指节,应道:“好。” 凤栩没提及他们两个的约定,将话也说得模棱暧昧,晏颂清那张斯文温和的脸也冷了下去,在殷无峥出门后,晏颂清才冷笑道:“难怪成了亡国君,竟只会这些下三滥的手段。” 说罢便走。 凤栩眉梢微挑,心想更下三滥的我都用过,这才哪到哪? 直到他们走远,凤栩的神色才渐渐淡下来,他刚才对殷无峥说的话是为了气一气这个晏颂清,却也都出自本心,他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为了等着大仇得报,没有人比他更盼着早点抓着宋承观。 而他,从坐上龙椅的那一刻,凤栩就已经死了。 晏颂清追上殷无峥后,便详细禀报:“陈文琅是兵部尚书,东西南北四大营的兵符在他手中,四大营并未与我们交战,但陈文琅和宋承观有可能躲在四大营中,伺机反扑。” 殷无峥颔首,“传四大营都统入宫。” “是。”晏颂清又说,“臣还查到了一事。” “说。” 晏颂清沉声:“两年前朝安宫变,太子与彼时兵部尚书之女陆青梧育有一子,下落不明,臣查到了他们的踪迹。” 殷无峥步子猛地一顿。 晏颂清说:“陛下,前朝皇室不可留,不如……” 第6章 他将掌侧微微下压,做了个斩草除根的手势。 “将他们带回来。”殷无峥打断他,深深地看了晏颂清一眼,又说:“让庄慕青去,将他们母子带回来,再做定夺。” 晏颂清愣了愣,“可是……” 殷无峥挥手示意他不必多说,兀自向前走去。 晏颂清在原地默不作声地攥紧了拳。 . 凤栩没等到宋承观的下落,反倒每日都能等到来明心殿的殷无峥,而且他之前说的话殷无峥还听进去了,每次来之前都派人提前知会,当然,凤栩不可能每次都沐浴焚香地等着殷无峥临幸,更不可能日日服药。 他想得也很明白,大概是因为宋承观死了,他也就要死了,所以殷无峥才趁他活着的时候常来。 夜里,凤栩累得动弹不得,他的身子很虚弱,但对殷无峥予取予求,从来不会拒绝。 “殷无峥。”凤栩的声音轻得有气无力,“你知不知道,日久生情啊?” 他就缩在殷无峥身边,却和他隔了一段距离。 殷无峥心头一跳,平静反问,“你想说什么?” 凤栩轻呵了声,“我怕你日日来这里,等时候到了,舍不得我。” 这个所谓的时候,二人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可凤栩说得很从容,殷无峥从没想过那个莽撞张扬的靖王会有这样的一天,他刚入宫的哪一日,凤栩穿着赤色的龙袍等在明心殿,不见丝毫惧色,他那时就在从容坦荡地赴死。 殷无峥闭起眼,冷声道:“你想多了。” “哦。”凤栩又笑,“那也挺好。” 殷无峥问:“好什么?” 凤栩便说:“你对我挺好。” 漫长的沉默后,殷无峥似是讥嘲般地笑了声,“你这么想的?” 凤栩轻轻“嗯”一声,慢悠悠地说:“让我住着明心殿,没羞辱我,没真把我丢进诏狱去受刑,也没有……挺好的了。” 他那咬字模糊的几个字殷无峥没听清,他觉得有些可笑,又从凤栩身上看见了傻气。 殷无峥笑出了声。 他不明白凤栩是怎么对一个要杀他的人说出这种话的,但转念一想,凤栩曾经还给他下过药,雌伏承欢对他而言似乎的确也算不上羞辱。 凤栩便也跟着笑,笑得有些发颤,他忽然说:“如果……” 却又没了下文。 殷无峥等了半晌,问他:“如果什么?” 凤栩背对着他如往日一般将自己缩起来,他似乎是困了,低低地说了句:“没什么。” 凤栩将被子拉上去,盖住小半张脸,丝绸便将脸颊上的泪痕吸得干干净净。 他其实想问殷无峥,如果他早一些明白怎样喜欢一个人,如果那时他对殷无峥更好一些,是不是不会走到今天的地步? 可太迟了,覆水难收。 十七岁的凤栩不懂怎么去喜欢殷无峥,他只是单纯地想要,于是要得到,要独占。 二十二岁的凤栩懂了,但再也不能说出喜欢。 风光得意的凤栩遇见了最狼狈的殷无峥,那场相遇便是错的。 世事总是这样阴差阳错。 两年前的宫变是殷无峥的机遇,他因此而重生,却也让凤栩的人生地覆天翻,他早该死了,这几日就像是偷来的一段时光,凤栩不敢再奢求太多,怕这几日都是不清醒时的一场梦。 再贪更多,就要惊醒了。 而殷无峥这晚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梦,他梦见了两年前朝安城的那场逼宫,他趁乱出城时,凤栩就等在城门口。 他穿着一件华贵的赤色龙袍,背后映着漫天鲜艳似血的霞光,对他笑着。 凤栩问:“殷无峥,你能带我一起走么?” 殷无峥知道,这是两年后的凤栩,苍白纤弱得像会被雨打落的花瓣。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了手,将凤栩带上了自己的马,可就在快要出城的时候,殷无峥心底忽然生出难以言描的慌乱,而凤栩在这时忽然转过头,他笑着,却流泪了。 “殷无峥,你走吧。” 凤栩轻轻在他唇角落了一吻,而后身体便当真像碎掉的花瓣一样渐渐消散。 他说:“我走不了啦。” 殷无峥蓦地惊醒。 外面起了风,窗没关好,被风吹得磕碰作响。 殷无峥偏头看向凤栩,他把被子堆在脸上,像是要憋死自己,殷无峥伸手想将被子往下扯一扯,却摸到了满手的湿。 他蓦地想起那时笑到发抖的凤栩。 凤栩那时……不是在笑。 005.夏荷 凤栩也做了个梦,是四年前的一段旧事。 宁康十一年,殷无峥入朝安的第二年,凤栩正是鲜衣怒马的年岁,张狂恣意得像旷野间肆无忌惮的风。 朝安城东莲湖早早开了满湖的花,莲开十里香,红蕖映湖光,万花丛中的少年乘着一叶小舟,月色清辉似银霜般落了满身,眉梢眼角皆是雀跃欢欣。 他的心上人就在湖心的小亭中。 凤栩前事不记,远远便瞧见亭中那道松柏般挺拔清隽的身影,魂也跟着飘过去了似的,不知怎么的便上了湖心亭。 他心里不踏实,踌躇着唤了一句:“殷无峥。” 殷无峥却一反常态地对他笑了笑,低声问:“怎么了,不是要我陪你游船?” 第7章 凤栩愣愣地点头,被殷无峥牵着手回到小舟上时都没回过神,轻舸悠悠,四面芙蓉,可谓花好月圆,凤栩歪头靠在殷无峥的肩上,用十八岁的凤栩绝不会有的、犹豫惶惶的语气问:“殷无峥,真的是你么?” “怎么了?”殷无峥含笑说,“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从哪回来?你不是一直在我身边么? 凤栩想要问,可视线却忽地扭曲模糊,眼前的月下莲池眨眼间枯萎成望而无际的荒芜,凤栩跋涉在呼啸狂风中遍寻殷无峥而不得,最终茫然地举目四望,在混乱而浑噩的思绪中恍惚地明白过来,这才是真实,他早就被丢弃在这片永远也走不出的绝望中了。 “凤栩。” 低沉轻缓的嗓音响起。 凤栩浑身一震,猛地回过身去,周遭的一切都在刹那间变得虚无,但虚无中那人却无比清晰而真切。 凤栩猛地惊醒,睁着双眼愣了许久,才渐渐从那个梦里回神。然后伸手捂住了眼睛。 是个好梦。 他很久没做过这样的好梦了,他的梦里不是刀光剑影,就是这染血的皇宫,可这次梦里出现了殷无峥。 宁康十一年的夏天…… 那段记忆还很清楚。 凤栩那时还是大启的靖王,尊贵无双的小王爷,可他拿殷无峥一点办法也没有,那年夏天朝安城东的莲池修了个湖心亭,开了满湖的并蒂莲,并蒂莲又称同心芙蓉、合欢莲,是祥瑞之兆,不知从哪传来的消息,倘若一对有情人同去湖心亭,必能结为连理,百年好合。 于是凤栩缠着殷无峥,要他陪着去莲池游船。 彼时的殷无峥不过是西梁质子,而凤栩是说一不二娇纵成性的靖王,他说想要殷无峥陪,便强行逼着殷无峥与他去了湖心亭。 凤栩惦念着并蒂莲的寓意,不许随从跟着,结果在湖心亭被殷无峥摆了一道,那人夺了小舟便走,将凤栩晾在湖心亭一整夜,到第二日晌午还不见小王爷回来的随从吓得肝胆俱裂,还当主子被那西梁质子淹在了莲池里头,直到见着活得靖王,跪地上差点哭断了气。 凤栩咽不下这口气,回去后便赏了殷无峥一巴掌,还气急败坏地放下豪言壮语:“殷无峥,你非要不识抬举是吧?你这一辈子,都休想,甩掉本王!” 在湖心亭的那一晚上,凤栩孤零零地看了一宿的莲池,明知不可能,他还是抱着一丝虚幻的期望。 盼着殷无峥自交相掩映的荷叶莲花中出现,对他说一句“我回来了”。 “痴心妄想。”二十二岁的凤栩对曾经的自己轻嗤,过了一会儿,他又轻轻地说出四字评价,“咎由自取。” 年少时的痴妄执念,用这八个字来形容刚刚好。 忽地,凤栩感觉到心口传来一丝熟悉的不适,胸膛起伏随之变得急促剧烈,全然不受自控,苍白的面颊涌现红潮,他猛地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当即从榻上起身,脚步匆忙到连鞋都来不及穿,径自扑到立着铜镜的桌前,指尖发着抖取出一个毫不起眼的小药瓶,随即便往自己掌心倒出一颗猩红的小药丸塞入口。 终于,随着药丸入腹,那难以忍受的不适感缓缓消散,凤栩将药瓶放回去,身体就这么滑落靠着桌子坐到了地上,像枯黄的、纤薄的柳叶,被寒风裹挟着自枝头落下。 他很快就不会再痛苦,不仅是身体还是心,凤栩静静地等待着,等着药效将他的理智送入缥缈的云雾间,那是令人无从抵抗的愉悦,也能让人如痴如醉地堕入地狱。 殷无峥忙完政务后照例来明心殿,却见今日的明心殿竟没点烛,巍峨堂皇的宫殿一片寂暗,殷无峥忽然无端地觉得这宫殿像一头会吃人的巨兽,在黑暗中无声地展露爪牙,将每一个进入殿内的人啃食殆尽,嚼骨吸髓。 蓝紫电光蓦地割裂漆黑夜空,像是某种预警。 轰隆—— 雷声骤起,华贵恢弘的宫殿在这一刻起更加狰狞可怖。 “这是怎么回事?”殷无峥眉头一皱,强行压下心头那一丝古怪的不妙预感。 守在明心殿的人立马跪地上,垂首道:“回陛下,奴才也不知,里头那位……一整日也没出过门,也不许奴才们进去,今日的饭食都没能送得进门。” 殷无峥听得眉峰渐渐蹙起,适才心头升起的不妙重新浮现,甚至逐渐加深。 哐当。 门被推开。 又一道闪电自天际划过,瑰丽的蓝紫光芒将明心殿内照亮了一瞬,殷无峥一眼便瞧见抱膝坐在地上的凤栩,还有电光闪过刹那,他脸上愉悦的、古怪的浅笑。 就像一具失了魂的空壳子在笑。 殷无峥心头剧震,不知为何猛地想到了他们重逢的那晚。 凤栩对镜笑着擦拭指尖上的血,那神色与此时何其相似,眸光空泛而虚散。 殷无峥一步步向他走近。 “凤栩。” 放任自己沉浸于药性的凤栩眼前的一切扭曲而纷乱,好似一块琉璃映出五光十色的景象,恍惚间又好似回到了那个被丢在湖心亭的晚上,他看见殷无峥从接天莲叶无穷碧的莲池中出现,听见殷无峥用低沉的嗓音唤他的名字。 然后……正缓缓向他走来。 凤栩用仅存的一丝清明雀跃地在想。 瞧,他来圆我的梦了。 第8章 006.伤疤 满室昏暗中,凤栩撑着桌角缓缓起身,玉秀清隽的眉眼因清瘦显得羸弱,可洇开的笑却似秋海棠般清艳。 放肆疏狂之间,隐隐存着一丝靡艳的欲。 “殷无峥。” 他轻轻唤,嗓音微哑。 那双迷乱而亢奋的双眸中,带着显而易见的痴迷与不加防备的天真。 凤栩的示爱殷无峥曾听过无数次,可他从没有一次当真过,世上唯有人心最难测,他母亲就是最好的例子。所以当年凤栩对他说喜欢,加之那样跋扈嚣张的威逼利诱,殷无峥只觉好笑,对他的真心嗤之以鼻,直到这一刻—— 昔年那精致漂亮的小王爷长大了,举手投足间的风情便足以令人移不开眼,而他的赤诚热烈却犹胜当年,殷无峥只是看着,便有些招架不住。 殷无峥站在原地没动,因为凤栩表现得很不对劲,就好像……不那么清醒。 但凤栩执拗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静静站着的凤栩忽而动了,他快步上前猛地扑进了殷无峥怀里,揽着他的颈去吻脸颊,像只讨食的小鸟。 当年他嘴上说得放肆,强取豪夺也做得熟练,可唯独亲昵时是这样浅尝即止的单纯,重逢那晚殷无峥就发现了,凤栩虽然主动且配合,可他实在青涩,只会咬着唇一滴一滴地掉泪,口中唤的也只有“殷无峥”三个字。 “殷无峥。” 凤栩又开口了,轻柔的低声像是在祈怜。 殷无峥叹了口气,像是无可奈何一样将怀里单薄的青年抱紧了些。 “凤栩。”殷无峥顿了顿,他们之间实在不是能疼惜关怀的关系,他今日来也为的也只是凤栩的身子而已,直接将人抱上榻就好了,至于其他的……与他何干?凤栩早晚是要死的。 可殷无峥忘不掉凤栩刚刚的眼神,他只能僵在原地。 但凤栩却好似不满于此,他缠着殷无峥吻来蹭去,翻来覆去地低声呢喃着那个名字,大抵是因殷无峥的无动于衷,凤栩的动作也愈发惊惶急切。 就在他要伸手去扯殷无峥那身绣着飞龙的黑袍时,手腕猛地被一只手牢牢攥住。 殷无峥皱着眉问:“你又在发什么疯?” 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但殷无峥就是觉得凤栩现在的模样很不对。 他们重逢那晚凤栩便显露过几分端倪,只不过后来二人都是初试云雨,彼此失控也情有可原,今日却大不相同,凤栩分明是不大清醒的样子。 凤栩不答话,只顾着缠殷无峥接吻,他服下.药已经半日,正是意识最恍惚迷离之际,强烈而虚假的愉悦感令他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他渴求着某些更强烈的刺激……欲也好,痛也好。 见他不肯说又这样难缠,殷无峥也就不再多问,他们的关系仅限于此,便干脆退了一步坐上椅子,凤栩踉跄着被他带入怀里。 殷无峥比凤栩高出许多,哪怕凤栩坐在他的腿上,也难以俯视,而是与殷无峥对视着,随即便要将自己献祭一般地吻了上去。 又凶又乖的。 他自己送上门,殷无峥更不客气,待一场欢情偃旗息鼓后,汗津津的凤栩将自己缩在榻上,却忽然觉得手被人捏了起来。 凤栩已经清醒了,可他没力气反抗,开口也是气若游丝的哑声:“做什么?” 殷无峥不作声。 他在看凤栩的掌心。 凤栩的手生得也很好看,清瘦修长,骨节分明,可掌心却印着大片的疤,漂亮如白瓷,却遍布裂纹,掌纹也因此而纷乱。 方才凤栩非要与他十指相扣,掌心相贴的刹那,殷无峥便察觉出什么了。 凤栩的身上有很多伤疤,从前是没有的。 从前凤栩自荐枕席时殷无峥便看过他的身子,精致匀称如白玉般的小王爷,说是冰肌玉骨也不为过,可现在这尊白玉上处处是伤,身上各处都有各式各样的旧伤痕迹,刀上、烫伤等等,尤其是他的右手,掌心几乎像是被生生地磨掉了皮肉后的模样。 殷无峥想起那日凤栩拿火烧自己眼都不眨一下的样子,无端端地觉得不妙。 这些伤看上去不像是受刑,倒像是……凤栩自己弄上去的,因为他碰不到的地方干干净净,譬如光洁的后脊,那是凤栩自己碰不到的地方。 何况宋承观需要一个傀儡皇帝而已,没必要对凤栩施以酷刑折磨,但相比起来,凤栩对自己下狠手显然更不对劲,殷无峥想不出究竟是什么原因,能让一个娇气怕疼的小王爷对自己下这么重的手。 缄默半晌,殷无峥才问出那个本不该说的问题:“怎么弄的?” 凤栩很累,出汗让药性褪得快了些,可他也是真的虚弱,何况已经一整日没吃过东西,欢情散去后遍身的红潮也飞消失,仅剩纤弱的苍白。 “不记得了。”凤栩气若游丝地应。 殷无峥默然,他知道凤栩这是不想说的意思,也就不再追问, 凤栩阖起眸,唇微动了动,像是在呢喃什么。 殷无峥附耳过去,仔细听了半晌,面色蓦地一滞。 凤栩在小声地念着:“并蒂莲…游船…” 并蒂莲。 殷无峥记得他入朝安的第二年,莲池的并蒂莲早早开满了湖,这小王爷心血来潮非要他陪着去游船。 正是他母亲的忌日,殷无峥哪里有心思去陪小王爷胡闹,他竟也意外地赌了气,将小王爷自己扔在湖心亭里一整夜。 第9章 他当然也没回去,否则岂不是要被凤栩的随从发现,那晚他借着荷叶莲花的遮掩,远远地看着小王爷在湖心亭里从气急败坏到安静无声,看了一整夜。 那时殷无峥也没想到会有今日。 殷无峥垂眸,瞧见凤栩正皱着眉,甚至在细微地颤栗,屈膝弯腰恨不得将自己蜷成一团缩在角落里,从前的靖王清醒时虽然不讨人喜欢,可睡相却乖巧安静,躺得规规矩矩,殷无峥与他同眠时,发现这人有时整夜都不会动,睡得很乖。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竭力地蜷缩起来。 无数次警告自己不要过多在意凤栩的殷无峥还是忍不住去想,这两年里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两年而已,真的能让一个人连二十年养出的习惯都改掉么? 007.舍得 凤栩很累,从身至心的疲倦,他不喜欢服药后的失控,因为极致而短暂的欢愉过后便是空落落的虚无,而后便是欲壑难填,迫不及待地想要再次堕入迷乱却虚如镜中花般的醉生梦死中去。 “殷无峥。”凤栩轻轻地唤,阖眸问道:“朕的大启旧臣呢?” 他声音很小,又太轻,可方寸的榻间很静,殷无峥听得很真切。 不知是不是凤栩的声音太过虚弱,让殷无峥觉得他的心气要被耗尽了,就如灯油将尽时那细弱微小的一簇火,明灭不定地亮着。 殷无峥单腿屈起坐在榻上,手中还攥着凤栩那清瘦的腕子,淡声道:“四大营与朝安世家盘根错节,彼此羁绊颇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宋承观和陈文琅依靠的不是四大营,而是朝安百年来屹立不倒的世家,还需要时间。” 蝼蚁尚且偷生,可凤栩却急于求死,殷无峥真情实感地疑惑,便也问出口:“你就这么着急?” 凤栩无声轻叹。 宋太尉还在朝中时,凤栩这只笼中鸟是没资格接触政事的,可他也知道殷无峥这次打入朝安称帝实在蹊跷,两年前殷无峥离开朝安,不过半年时间便将原本的西梁王与世子都收拾得明白又干净,父子两个连带着王后母家一并送走,可谓干净利落。 之后的一年,殷无峥就这么横冲直撞地打进了朝安,如今连霄字旗都挂上了。 即便朝安城的世家权贵们尸位素餐,可四大营却实打实是拿银子养出的兵,竟然连拦都没拦一下,就这么让殷无峥如入无人之境般进城夺皇宫,而这会儿又跳出来跟新君唱反调……不过凤栩也不那么在乎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他坦然道:“是啊,宋太尉与陈尚书对朕忠心耿耿,如今朕成了亡国之君,旧臣理当与朕一并殉国。” 语气虽然轻柔,话却着实讽刺,甚至隐隐透露着深沉的恨意。 片刻的沉默后,殷无峥缓缓开口:“为何求死?” “因为活不了。”凤栩答得很轻松,语气中是满不在乎的倦怠,“也没意思…殷无峥,你不会真的舍不得我吧。” 最后一句话越说越轻,尾音几乎低到不可闻。 死寂的默然在榻间蔓延开来。 良久良久,殷无峥沉静的冷声才响起。 “你想多了。” 凤栩的回应是一声很轻很轻的笑,还有轻描淡写的三个字:“那就好。” 殷无峥的心却莫名一沉。 . 想找到宋承观和陈文琅的不止有凤栩,宋氏祖上出过以文治国的丞相,也出过以武安邦的将军,数百年的根基不可小觑,乃是朝安城当之无愧的钟鸣鼎食之家,殷无峥自然容不下宋氏,还有那些彼此瓜葛着的世家官员,倘若任由他们彼此交错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势必如凤栩一般大权外落,任人宰割。 当日西梁军入朝安,宋承观调动的四大营却没有丝毫动静,他也果断,当即出逃。 一朝天子一朝臣,殷无峥对朝安世家下手狠绝,大刀阔斧地整治朝堂,宋承观的亲信几乎都已经死绝,于是必不可免地触及到了那些规则之下的利益,世家与四大营正不动声色地与新君对峙。 “四大营那群王八羔子,就知道缩壳里。”段乔义气得在议政堂骂骂咧咧,“尤其是南营那个,说什么只认鱼符不认圣旨,我呸!” 认鱼符不过是个托词,殷无峥知道他们真正认的是人,宋承观抬举的都是世家子,譬如南营都统赵邝,宋家能在诸多世家中独占鳌头,正是因四大营都是宋承观的心腹,就是在拿国库的银子养自己的兵。 而且官员党派一损俱损,四大营怎会甘心将荣华富贵拱手让人? 殷无峥瞧着议政堂内的几人,并未因四大营而动怒,他早已料想到今日,“朝安世家并非铁桶,宋承观挟天子也不能一呼百应,政党分派,彼此相争,即便是四大营也常有摩擦,眼下看似一心,却不过是群乌合之众。” 世家就当真一条心么? 不见得。 其实从宁康帝之前的明德年间起,大启的乱象便已初现端倪,朝中党派林立,彼此攻奸相争,到了宁康帝这里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宁康帝资质平庸又无心朝政,偏偏他娶了位身份低微却精明能干的皇后,卫梓湘拉拢朝中尚有心志的官员,想要肃清朝堂,中兴大启。 她有野心,有能力,却缺了些气运,因女子干政而遭鄙夷,最后输得一败涂地,世家为权势趋之若鹜,烂到根基的朝堂见不得光,于是皇后卫梓湘与太子凤瑜也仅仅为大启带来了那一瞬的光,一闪而逝。 第10章 “陛下说得不错。”晏颂清说,“既然世家联手,那不如从内瓦解。以利相交,利尽则散,以势相交,势败则倾。” 凭身手晏颂清是武将之末,可论兵法他却信手拈来,殷无峥已经想好了这步棋该下在哪。 议政直过晌午,新君留官员们在宫中用过午膳才放他们出宫,晏颂清与段乔义并肩而行,闲话间提到去寻前朝太子遗孤的庄慕青,晏颂清余光却蓦地瞧见个颇为眼熟的面孔匆匆而过,当即伸手将人给拦了下来。 “等等。” 晏颂清打量须臾,被拦下的小太监面露焦急,而晏颂清也认出了他,这是伺候明心殿里头那位的,上次他得了宋承观的消息深夜入宫时,曾在明心殿内见过他。 “晏将军。”寻霜匆匆行礼,“奴才有要事求见陛下,还望将军行个方便。” 晏颂清微微眯眸,“是何要事?” 寻霜抿起嘴,犹犹豫豫了半天,见晏颂清不肯让路,这才说道:“是…是明心殿的主子不大好,奴才去…” “主子?”晏颂清似笑非笑地念出着两个字,眼神冰凉。 寻霜被这一眼看得微微颤栗,脊背蓦地泛起寒意来。 晏颂清冷声轻嗤:“他也配叫主子?你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寻霜脸色蓦地惨白,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奴才…奴…” “该长长记性。” 晏颂清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寻霜惊得抖若筛糠。 008.碎玉 “不是,你和一个小太监置什么气啊?”段乔义哪能看不出晏颂清是冲着明心殿那位去的,他虽是武将,样貌粗犷,却心细如发,低声提醒道:“那位要是真有个万一,陛下怪罪下来可不值当。” “他能有什么事。”晏颂清一声冷笑,想起那晚所见,眼神微暗,漠然道,“不过是个只会用下三滥手段的草包,想着法的勾引陛下罢了。” 段乔义没接这话,到宫门前便与他分道扬镳。 晏家父子行事愈发无所顾忌,大有居功自傲的意思在里头,可如今的主子不再是起兵打天下的西梁王,而是君临天下的天子!段乔义早就发现晏颂清对主子的那点心思,都是自家兄弟他才劝上那么一句,晏颂清不领情,他也就点到即止。 但段乔义隐隐觉得今日这事儿可不算完。 明心殿内,凤栩还真没争宠的心思,寻霜去求见殷无峥也是事出有因,昨日凤栩就关了自己一整日,粒米未尽,今早殷无峥走后,凤栩又久久没个动静,寻霜只得进门去瞧,见凤栩睡得沉,轻声唤了唤,可凤栩没有丝毫反应。 寻霜这才察觉不对。 凤栩叫不醒了。 明心殿里一共就三个奴才,除了贴身伺候凤栩的寻霜,另外两个只做些杂活,明心殿里的主子身份敏感,可殷无峥常来,寻霜不敢耽搁,立即要去求见殷无峥给凤栩召个太医入宫,结果人去的时候好端端的,足足两个时辰才回来。 是被抬回来的,浑身血淋淋的被扔在了明心殿门前。 另外两个太监吓得魂飞魄散,还当是陛下所为,更不敢去求见,战战兢兢地将昏死过去的寻霜给搬回了屋里。 入夜,殷无峥因凤栩那一句舍不得而犹豫,他不该再去见凤栩,只要让他活到捉回宋承观那日也就够了,可眼瞧着时辰愈来愈晚,殷无峥心里无端端地开始发慌。 就去看一眼? 殷无峥迟疑了半晌,心中不安愈发浓烈,到底还是起身对外头唤道:“去明心殿。” 从轿辇上下来,殷无峥一眼就瞧见夜色下明心殿前的血迹,大片干涸的血迹沁入砖石,他便知道是出了事,脸色当即沉下去。 随着太监一声“陛下驾到”,明心殿里仅剩的两个杂役太监连滚带爬地出来接驾,殷无峥边往里走边问:“凤栩呢?” 两人谁也没敢吱声,支支吾吾了半晌也说不清楚。 殷无峥心头微沉,当即斥声:“还不说!怎么回事?” 其中一个杂役太监这才磕磕绊绊地将凤栩昏迷和寻霜挨打的事说了出来,殷无峥听得脸色愈发沉冷,当即给了身边随侍的太监一个眼神,“周福,去查。” “奴才领旨。”周福立刻应下。 “等等。”殷无峥叫住他,“先去请太医。” 两个杂役太监在门外跪着,从新主的态度里咂摸出了点名堂,寻霜今日根本就没见到陛下,而是半路被人拦下,打成那个样子送了回来,只不过寻霜也一直昏迷着,进气多出气少眼看是要不成了,才让他们误以为是陛下的旨意。 殷无峥将寝殿内的油灯点上,灯罩笼着光,他看清了榻上侧躺着的凤栩。 单薄,清瘦,像一叶轻薄枯黄的柳,好似一阵风便能将他碾碎。 凤栩仍是那个蜷成一团的姿势,两只手拥着自己,屈膝躬身,小半张脸都藏在了被子里,殷无峥伸手为他扯了扯被角,凤栩微弱的鼻息落在他手掌,细弱,却滚烫。 殷无峥又伸手去探他的额心,这才发现凤栩身上烫得厉害,脸色却苍白如纸,殷无峥指尖轻颤了一下,匆忙收回手,但视线却始终未能从凤栩身上移开。 他近来总是想到从前的靖王,那个不讨人喜欢的跋扈纨绔,举手投足都带着矜骄傲气,根本没有道理可讲,如今的凤栩再没了那时的嚣张气焰,死气沉沉地躺在这里。 第11章 两年而已,物是人非。 “凤栩。”殷无峥出声。 凤栩没有丝毫反应。 殷无峥又伸手在凤栩的穴位上狠力一按,凤栩也仅仅是轻微蹙眉,仍旧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 人即便是晕过去,疼痛刺激也会短暂醒来,殷无峥知道,凤栩这个样子不是什么好兆头,可他昨夜还好好的,榻上云雨也疯了似的索求无度,即便是饿了两日,也不至于成这个样子。 油尽灯枯,殷无峥只能想到这四个字,而后遽然慌乱。 “你不会真的舍不得我吧?” 凤栩昨日的话惊雷般炸响在耳畔,殷无峥却再没办法从容坦荡地否认。 舍得么? 殷无峥问自己。 没有舍不舍得,前朝君主不可留,杀之方才能永绝后患。 但真的舍得么? 凤栩还睡着,他只要伸手覆在那纤细的脖子上,而后一扭,凤栩就再也不会醒来。 殷无峥却迟迟抬不起手。 太医院院使赵淮生很快便被周福请了过来,他瞧见凤栩皮肤上留下的青紫痕迹时脸色微变,随即便一言不发地把脉,施针,开方子。 没人比他更了解凤栩的身体情况,这两年来,赵淮生眼睁睁看着那个明媚闹腾的小王爷,被一日一日搓磨成了如今的样子,他的身体也在这两年里被拖垮。 “他怎么了?”殷无峥皱着眉问。 赵淮生收拾药箱的手一颤,随即语气如常地说道:“回陛下,他……身子虚弱,不堪劳累而已,并无大碍,只需日后床笫之间稍稍节制…” 殷无峥目光沉沉且平静地瞧着他,赵淮生的声音也愈发低下去,他惴惴不安地静默须臾,添最后两个字:“…即可。” 凤栩的虚弱殷无峥早有察觉,床榻间也并未纵欲,只是昨夜凤栩实在难缠,他也情难自禁地放纵了些。 可这也不至于让好端端的人变成这幅样子。 “赵院使。”殷无峥的眼神凶戾得像狼,在片刻令人压抑的沉默后,他缓缓地下了最后通牒,“说实话。” 赵院使遍身冷汗,扑通跪在了地上,紧咬着牙。 009.无言 凤栩这一觉睡得很累,醒来时意识先渐渐清晰,周围很安静,用攒了半晌的力气缓缓睁开眼后,发现自己正平卧在榻上,偏头刚好瞧见跪在地上的赵淮生,眉梢微微一挑。 “赵院使。”一开口,他才发现自己嗓子哑得厉害,声音也很微弱。 而后便又瞧见坐在椅子上的殷无峥,凤栩仿佛对自己的境况浑然不觉,无谓地笑着问:“殷无峥,这是做什么?” 两人均是沉默。 “出去吧。”殷无峥对赵淮生说。 “谢陛下。”赵淮生叩头谢恩后,起身拎起药箱出了门。 刚刚醒来的凤栩虽然不大清楚状况,但也隐隐有所猜测,他不作声,任由彼此间沉默对峙。 终于,殷无峥问:“昨晚是怎么回事?” 殷无峥是身先士卒从西梁一路杀过来的,质问时眼神在灯影下闪烁着森然的锋芒。 但凤栩只是回以冁然一笑,眸光变得空茫,轻轻地说:“我也是个男人,又喜欢了你那么久,一晌贪欢——食髓知味而已,怎么了?” 他又自嘲般笑了笑,“我惦记了你那么久,如今都成了临终人,放纵些也没什么吧。” “凤栩。”殷无峥的语气压抑着怒意,“你还不说实话。” “这就是实话。”凤栩冷静道。 于是又是一场沉默的交锋,凤栩摆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两眼无神地望着房梁,而殷无峥必定在这次的对峙中败退,因为他奈何不了一个不求生也无惧死、甚至不怕酷刑折磨的人。 良久,凤栩在倦怠中不知自己是否清醒,呢喃着问出一句:“你想听我说什么呢?” 他想说的早已不能再宣之于口,想要的也早被抛在久远的过去。 那些意气风发在漫长而不见光的岁月中消磨殆尽,留下来的不过是一具苟延残喘的行尸走肉,所有人都在两年前的那天转身离开,唯有凤栩留在原地,他等了很久,没有人回来。 直到殷无峥将腐朽的大启彻底湮灭,旧朝死,新朝生,凤栩就知道时辰到了,他是大启的君王,他是凤氏的皇子,他该随着烂到无可救药的大启死去,或许日后新君能留名青史,而他也能做为被天下枭主诛杀的无能昏君被提上一笔。 薄薄一页纸,颂赞殷无峥的功绩,讥诮旧主的无能,但至少他们的名讳共存一处,如此也够了。 可凤栩还是有些难过。 他什么都说不出。 殷无峥看见凤栩泛红的眼尾,与在榻上意乱情迷媚意横生的时候不同,现在的他看起来已经被绝望侵蚀得千疮百孔,无论是这具莫名虚弱的身体,还是与从前南辕北辙的性情,都清楚明了地显示着,这个人伤痕累累,像绷紧到极致的弓弦,随时可能断掉。 他也无法回答凤栩的话。 他们之间没必要推心置腹地交心,凤栩也不必对他交代什么,不过是在一切结束之前你情我愿地互相索取而已,只要时机一到,旧朝与废帝都会烟消云散。 朝安城威严的城墙不会在意君主是谁,它长久地伫立在那,任凭江山更迭,就如同当年帝后与太子的死一样,没人会记得做了两年提线木偶的凤栩。 第12章 可殷无峥现在不那么笃定,他真的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么? 就在彼此沉默之际,凤栩轻柔地开口说:“别为难赵院使。” “你还有心思替别人着想。”殷无峥目光平静,终于又从他身上找到了几分靖王的影子。 在殷无峥看来,凤栩跋扈骄傲,又被父母兄长宠出了天真的性子,其中最明显的就是他所谓的义气,靖王身边的哪怕是条狗,那也是朝安城里能横着走的狗,因为凤栩是当真拿身边那群狐朋狗友当交心知己的。 实在是愚蠢又可笑, 凤栩沉默了片刻,随即自嘲地轻笑出声,语气竟也轻缓下来,“这是知恩图报,赵院使真心待我,我能做的也只是为他说句话而已。他医术高明,品性也过得去,你若实在不愿留前朝旧臣……就放赵院使走吧,他是好人,与我不同,不该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 这大概是这段时日来,凤栩与他说过最正经的话,殷无峥也不是没见过坦荡赴死的人,可凤栩不一样。 他像是迫不及待地等着解脱,好似活着的每一刹那都是水深火热。 殷无峥纵然铁石心肠,听见这话也免不得动容,他真切地意识到,当年朝安城里那个幼稚的小王爷真的长大了,谁能想到朝安城最游手好闲的纨绔王爷,竟也有这样温和柔软的一面。 自古帝王铁血无情,他果然不适合做皇帝。 “所以你执意要亲眼看着宋承观和陈文琅死,是因为只想报复这两个人?”殷无峥问。 凤栩轻嗤,“我像活菩萨?” 殷无峥想起这屋子里那日死成血葫芦的孙总管,如实道:“不像。”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凤栩一口气没喘匀,缓了缓才接着说:“可仇家太多了,我没那么多时间看着他们遭报应,只想着能亲眼瞧见朕的两位肱骨旧臣殉国,才能坦荡荡地去见父皇母后和哥哥。” 殷无峥觉得凤栩没说实话,他问:“倘若我给你时间呢?” 凤栩似是愣了须臾,眸中有片刻焕发神采,却稍纵即逝,很快便恢复成古井无波的寂然,他想了想,轻声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又翻过身来,向殷无峥侧躺着,眉眼弯弯地轻声念着:“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最后四个字的尾音似也带着怅然,还有殷无峥捉摸不透的隐晦意味。 “殷无峥。”凤栩轻声。 有那么一瞬,殷无峥觉得凤栩是要对他说什么,而他也是头回迫切地想知道凤栩要说什么。 但最终凤栩只是轻轻合上眼。 他说:“已经够了。” 殷无峥想到了天将明时,长夜里熄灭的、注定见不到黎明最后一捧火。 凤栩说够了。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他这一生,已经够了。 010.旧人 凤栩用过一碗清粥后,很快又睡着了,殷无峥没留在明心殿,他回了永和宫,周福对他禀报探听来的消息。 “是晏小将军下的令,明心殿的寻霜为那位来求见陛下,情急之下大抵是冲撞了晏小将军,小将军便下令赏了七十板子,段乔义将军也在瞧见了。” 殷无峥面无表情地听完,问道:“人怎么样?” 周福犹豫片刻后摇了摇头,说:“性命无碍,人怕是废了。” 七十板子得看怎么打,倘若只是惩治,最多也就躺个七八天,可寻霜分明是被人下了黑手,硬是将人给打残了,晏颂清不会无缘无故为难一个小太监,他是冲着明心殿里住着的凤栩去的。 殷无峥指尖一下一下地轻点在桌案上,面上也瞧不出喜怒。 晏颂清的爹晏贺还在西北,不日也要入朝安受封赏,无论是在西梁夺位,还是打下大启,晏家父子居功甚伟,可晏颂清打了寻霜,看似是不满前朝废帝,可凤栩是谁留下的? 那晏颂清究竟是不满凤栩,还是不满殷无峥这个新君的决策? 殷无峥本就多疑,否则这次攻打朝安,也不会命令晏贺驻守西梁,他早就防备着晏家,晏贺是只老奸巨猾的狐狸,他在军中收买人心,私下里那些小动作殷无峥不是不知道,可天下未定,还不是清算的时候。 这一次让庄慕青去找凤瑜的妻儿,也是他在暗中敲打晏颂清,提醒他为臣之道,却没想到他竟丝毫不加收敛。 “朝安四大营中,北营副都统暂且空悬。”殷无峥沉声,“着人拟旨,让段乔义去。” 周福应是。 殷无峥的旨意传到段乔义手里时,段将军愁得叹了口气。 四大营这会儿在风口浪尖上,陛下派他去可见其信任,倘若差事办好了自然少不得封赏,可这差事也实在是烫手,朝安旧世家难缠段乔义尚且可以应付,可这差事原本……应是落到晏颂清头上的。 段乔义原本就觉得主子生性冷淡,入朝安以后身份转变,便更不敢有丝毫放肆,武将功高震主从来都是大忌,他恨不得当场交出兵权表示自己绝无不臣之心,白日晏颂清在宫里打了陛下指派到明心殿的下属,晚上圣旨就传到了自己手里。 要说这里头没关系,段乔义是万万不信的。 段将军恭恭敬敬将圣旨供起来。 得罪晏家父子,怎么也比得罪陛下要好,这差事得办漂亮了! 段乔义被册为北营副都统的事,在他站到北营的点将台时,才传到晏颂清的耳中,此前他竟连陛下下旨的消息都没得到,晏颂清也顾不得斯文儒将的名头,脸色阴沉地将书房的桌子踹翻。 第13章 江山易主,巴着旧朝的四大营就是秋后的蚂蚱,他找来宋承观的踪迹却反倒给段乔义做了嫁衣,晏颂清怎能不恼火? 晏颂清知道这件事定然是殷无峥授意的,无论是让庄慕青去寻凤氏那对母子,还是让段乔义去北营,分明是有意压制晏家,殷无峥是在防备他,防备晏家! “来人!”晏颂清对外唤道,勉强收敛起阴沉的脸色,“我要入宫。” . “陛下,为什么?” 晏颂清冷冷肃肃地站在下方,晏家是最早投诚于殷无峥的,在他还是西梁王送到朝安城的质子时。殷无峥从来不是狼狈的犬,即使最落魄时,他也留有退路。 晏颂清一直以为,晏家是殷无峥的退路。 他不是凤栩那样无能的草包,他是殷无峥的后盾,他一直在西梁等,等殷无峥回来,等他君临天下,可等到这一日后,殷无峥竟然留下了凤栩那个最该死的人,甚至将他收做了禁脔。 晏颂清不甘心。 “寻霜是朕的人。”殷无峥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晏颂清微愣,顿觉荒谬,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是因为凤栩?” 殷无峥不答,而是抬眸瞧向晏颂清,晏颂清被他沉默而冷冽的气势压制,他咬紧牙关,沉声道:“凤栩是前朝旧主,那奴才称他为主,岂非谋逆?!臣何错之有?!” “何错之有。”殷无峥慢条斯理地重复过这四个字,目光漠然,“何谓天子?” 晏颂清张了张口,一时答不上来。 殷无峥步步紧逼,又问:“何谓天子?!” 晏颂清因这诘问而惊骇得退了半步,随即便冒出了冷汗,他一直以为殷无峥坐上如今这个位子,不该忘了他们这些人的恩,可他却忘了从龙只是功绩,而非恩德,天子最忌臣子僭越,殷无峥的怒火并非因凤栩而起,是因他犯了忌讳! 大忌! 想通这一点后晏颂清却莫名松了口气,至少殷无峥不是在为凤栩向他发难。 “臣知罪。”晏颂清咬牙跪了下去。 他不想与殷无峥撕破脸,从西梁到朝安……他一路走来,不能就这么败了。 但偏偏殷无峥的下一句话便是:“凤栩的事,朕自有打算,别做多余的事。” 有一点晏颂清猜得没错,他的确犯了大忌,但殷无峥的问责也有私心,晏颂清私自对来求见他的寻霜动了刑,若非他心中不安去了趟明心殿,凤栩的死活就不一定了。 “……是。”晏颂清艰难地应下,却终究不甘心,他苦笑道:“臣还以为……无论是谁,都不可能是他。” 毕竟凤栩是如何死缠烂打了三年,他远在西梁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殷无峥应当是厌烦凤栩的。 可偏偏是那个一无是处的纨绔。 他已经将自己的心思摆在了明面上。 殷无峥皱了皱眉,周福却在此时匆匆进门。 “陛下。”周福俯身急忙道,“庄大人带着人回来了,正要向陛下复命。” 殷无峥派庄慕青去查太子凤瑜的妻儿,下令暗访,不可声张,先将人带回朝安,却没想到庄慕青动作这么快。 “让他进来。”殷无峥说,又对晏颂清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明心殿内,终于缓过来点儿的凤栩脸色依旧苍白,他神色平静地对身边伺候的小太监问:“寻霜呢?” 011.烈焰 寻霜伤重被挪出了明心殿,伺候凤栩的就成了先前院子里的杂役太监允乐,从他口中,凤栩得知寻霜去求见殷无峥路上被晏颂清截胡后打残送回来的经过。 “晏家啊。”凤栩若有所思。 西梁武将世家,晏颂清是晏家独子,晏家父子战功赫赫,晏颂清素有儒将美名,传闻中温润儒雅,阵前也运筹帷幄杀伐果断,同文臣世家庄氏的庄慕青并称为“水墨青衣客,剑中清濯魂”,乃西梁世家年轻一辈中的翘楚。 凤栩从前再放肆跋扈,也从不敢草菅人命,无论是母后还是兄长都警告过他,即便是胡闹也该有限度,否则以一个金尊玉贵小王爷的身份,怎会整整三年都奈何不了一个质子? 可这两年里他亲眼所见,在上位者眼中,人命如草芥,杀了也就杀了。 寻霜只是个小卒子,或许当真是倒霉冲撞了贵人,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挨了打,可凤栩却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那天夜里他可没从晏颂清身上瞧见什么宽厚温和,反倒是浓重的妒忌与敌意。 凤栩不相信什么巧合,他更相信——寻霜之祸,是因自己而起。 可他什么都做不了,他早就不是当年一呼百应奴仆成群的靖王了,而寻霜出事也在他意料之外,凤栩没想到这次药效过后他会昏睡过去,也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他的身体在衰败,在枯萎。 凤栩靠在榻上久久不语,透过刻雕的窗、层叠的墙,瞧向苍茫旷远的河山,他的血脉至亲都已经归于天地,而那也将是他的归处,亏欠、内疚会随着他的死而消失,寻霜的命不好,受了他的连累,而凤栩的命也不好,他帮不了寻霜。 也救不了自己。 “主子。”允乐瞧见凤栩面色难霁,小心翼翼地说道:“奴才听说寻霜伤愈后便能被放出宫了,上头还赏了银子。” 凤栩应了声“好”。 腿残了,又无妻儿,拿着银子出宫又能怎样?他保不保得住那些银子都是两说,可凤栩也只能听之任之,他的命都由不得自己。 第14章 从大启亡国,到寻霜出事,凤栩只觉得心头压着千斤巨石,他很累,就像溺水的人寻不到出路,即使拼命挣扎也无处可逃,他饮鸩止渴一般地贪图与殷无峥亲密缠绵,而寻霜的血却像炸响的钟鸣声在他耳畔不断回荡。 凤栩惊觉。 ——早该结束这一切,他不该贪心的。 之后的两日,凤栩都没见到殷无峥,似乎彼此都默认这场孽缘到了该尽的时候。 但明心殿凤栩还住着,他想应当是殷无峥还没捉着他的两位大启旧臣,顾念着之前的约定才没对他动手,否则早该来送他上路,凤栩真情实意地盼着那一日,可殷无峥没带回他想要的人。 凤栩在屋里,听见外头的小太监窃窃私语。 “宫中都传遍了,今日早朝晏将军当众请旨,要诛杀凤氏皇族呢。” “唉,太可怜了,还那么小……” “谁让他姓凤的,你说咱们这位主子会不会也——” 门刷一下被拉开,正嘀咕着的两人转头,便瞧见一身赤袍的废帝正冷冷地盯着他们,苍白羸弱的面颊上丝丝冷戾涌现,他一字一顿地问:“什么凤氏皇族?” 两个小太监都是新指派过来的,主子虽然身份尴尬但差事却轻松,他们还是头回瞧见凤栩露出这样戾气翻涌的阴沉神色,心头一慌便跪地道:“是…是前朝的太子妃母子,庄大人将他们带回朝安了。” 凤栩闭了闭眼,扣着门框的手细微地颤动。 凤氏皇族,如今除了他以外,还活着的就只有哥哥的孩子,他那个还不满三周岁的小侄儿。 他姓凤,他是太子凤瑜的儿子,倘若没有两年前那场宫变,那他便是大启尊贵的小殿下,可如今,无论是他还是凤栩,都只是大霄国土上不该存在的前朝余孽! 自从两年前那场宫变后,凤栩再没这样绝望过,他想不出任何一条出路。 “都出去。”凤栩说。 两个小太监面面相觑。 凤栩重复了一遍:“出去。” 他的语气不容置喙,虽说这位主子的身份不尴不尬,但毕竟还是位主子,两个小太监没敢反抗,纷纷退下。 凤栩没有失态,也并未发疯,相反的,他从这两日的浑浑噩噩中蓦然惊醒,冷眼看着这座囚了他两年的寝殿,唇角缓缓掀起一丝灰寂的、讥诮的弧度。 “江山啊。”凤栩转过身走入屋内,似叹似笑,“一笑千秋事,休言万古情。” 不消片刻,恢弘堂皇的明心殿冒起滚滚浓烟,大启历代君王的居所燃起烈焰,猎猎火光似要将天也烧红,风声呼啸似古旧皇城的呜咽,又像前朝历代帝王的悲鸣。 殷无峥得知明心殿失火的消息时,正在议政堂商议如何处置凤氏皇嗣的事,前朝太子妃陆青梧与其子如今都被带回了朝安,这对母子固然无辜,可只要与前朝扯上干系,便注定要与那个被覆灭的王朝一并消失。 庄慕青与晏颂清这两位齐名西梁的翘楚俱在。 庄慕青脸色紧绷,他奉命将人带回来,陛下还特意吩咐不要走漏风声,可今日早朝不知为何朝臣们竟都已知晓此事,更以晏颂清为首请旨诛杀凤氏昏君,以正乾坤。 这趟差事他是彻底办砸了。 “陛下。”庄慕青跪地,咬牙道,“臣愿领罪。” 而晏颂清却轻声说:“臣等随陛下伐启,便是要讨昏君诛佞臣,杀凤氏余孽稳定朝堂势在必行。” “查。”殷无峥没提如何处置凤氏皇族的事,而是声音沉冷地下令,“庄慕青,查清楚是何人走漏风声,朕——” 他话没说完,周福便快步从外面进来,匆忙俯身道:“陛下,明心殿出事了。” 议政堂内静了一瞬。 明心殿内住着谁,在场的都清楚,与陛下是什么关系,他们更清楚。 殷无峥先是微怔,旋即脸色缓缓地沉了下去,“怎么回事?” 周福垂首道:“明心殿不知为何起了火,如今火势蔓延开来,周围临近的殿宇也受了波及。如今正乱着,还未发现……那位的踪迹。” “那位”自然便是提不得名字的前朝废帝。 在场之人心思各不相同,晏颂清觉得意外却也痛快,庄慕青神色复杂,唯有殷无峥,脸色阴沉如水。 012.故人 明心殿这场大火发现得早,可宫中殿宇多以木为基,涂松油防潮,火势蔓延得极快,宫女太监来往灭火之际,一道身着赤袍的身影静静伫立于熊熊燃烧的殿宇前,冷眼瞧着巍峨宫阙被火光吞噬,在烈火浓烟中化作焦炭。 殷无峥等人赶来之际,一眼便瞧见烈焰前静立的那道清瘦身影,他背后是漫天烧红的火焰,烈烈火浪将他单薄寂然的身影烧得扭曲模糊,然而凤栩依旧立如青松,他站在那,不再是当年胡闹犯浑的靖王,而是真正的帝王。 城破那日,凤栩坦然,新君登基,凤栩仍不在乎,可在今日他身着龙袍,以大启最后一位君主的身份点燃了这把火。 殷无峥看见凤栩唇角的笑,也看见了那双眼中沉暗的戾气,心中陡然生出几分不妙的预感。 晏颂清喝道:“宫中侍卫何在?!还不将前朝余孽拿下!” “谁敢放肆?!”凤栩冷声,他站在烈焰与废墟之前,退后一步便是翻涌滚烫的火海,明灭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眉眼间是君王的坦荡威严。 第15章 晏颂清:“你——” 他话未尽,被殷无峥挥手打断,天子尚未开口,侍卫们持刀环绕周围,却无人上前。 “凤栩。”殷无峥紧紧盯着凤栩的身影,那人仿佛随时会被身后的火海卷入其中,他伸出手,说:“过来。” 凤栩有些恍惚。 倘若是两年前,殷无峥对他说“过来”,他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前,但现在时移世易,他反倒向后退半步。 “殷无峥。”凤栩的声音很轻,他身后明心殿的朱红漆柱轰然倒下,整座宫殿随之坍塌,飞溅起的火星如银花火树般在他身后散开,他说,“这一次轮到你了,该你过来。” 火星落在他周身,似坠落的星辰般悄然寂灭。 从殷无峥现身的那一刻起,凤栩便知道这把火不曾辜负,殷无峥既然想斩断孽缘,便不会再见他,可现在殷无峥来了,他站在这儿,就是凤栩要他走上前的底气。 果然,殷无峥向前一步。 晏颂清脸色骤变,“陛下——” 殷无峥向后挥手示意噤声,他凛然无惧,一步步向火海前的凤栩走去,最终站在了凤栩身前,他能感受到烈焰可怖的炽热,而昔日的小凤凰好似随时会坠入这片火海中。 “别再闹。”殷无峥说。 凤栩仰起脸瞧着他,笑意比火光还要明艳。 “殷无峥,这是你第一次走向我。”凤栩眼底的阴鸷蓦地散去了,他缓缓伸出手,指尖轻柔地抚上了殷无峥的脸颊。 他的动作那样缱绻温柔,语气也轻缓平和,仿佛这场大火就只是为了见殷无峥以解相思而已。 蓦地—— 殷无峥余光中一抹银亮倏尔闪过。 晏颂清察觉到了什么,嘶声道:“护驾!” “陛下!!”庄慕青脸色刹那间惨白。 侍卫们长刀在手,可一时间无人敢有所动作。 凤栩始终藏在袖中的手攥着一把银光冷冽的匕首,如今刀刃正抵在殷无峥的颈侧,已然压出了一道极细的血痕,往下半寸,刚刚登基的新主便要血溅当场。 无论是文臣武将的两位翘楚,还是周围的侍卫宫人,一时间都骇然万分,新君的性命还捏在废帝的手中,没人敢轻举妄动。 晏颂清几乎咬碎了一口牙,也顾不上平日的儒雅模样,眼神恨不能将凤栩生吞活剥一般的凶狠。 “你还是舍不得我的。”凤栩轻声呢喃,又忽地笑了,“若能早些……” 他收了声。 殷无峥不曾有所动作,只沉沉地瞧着凤栩,低声说:“宋承观和陈文琅还没捉到。” “不妨事。”凤栩轻柔道,“你不是带了其他的人给我?” 殷无峥心猛地一沉,隐隐猜到凤栩闹这一出的根源在哪。 果然,凤栩对他轻柔地笑说:“听闻你寻到了朕的嫂嫂和侄儿,现在下令吧,叫朕见见他们母子。” 殷无峥静默不语,庄慕青昨日带人回来,今日凤氏遗孤的消息便已传得朝野尽知,甚至连被囚于明心殿的凤栩也得知了此事,其中定然有人推波助澜,但殷无峥这会儿无暇顾及是谁走漏的风声。 两人说话并未压声,晏颂清自然也听见凤栩的要求,他当即威胁道:“凤栩,还不放了陛下,你今日若是伤及陛下龙体半分,我定从你那嫂嫂和侄儿身上百倍千倍地讨回来!” 凤栩手中刀刃向下压,殷无峥颈侧便洇出猩红的血,顺着颈子蜿蜒淌下,浸湿了玄青色的衣领。 “朕说。”凤栩一字一顿,“要见那对母子。” 晏颂清还想说什么,殷无峥却平静下令:“带他们来。” 庄慕青生怕晏颂清再口无遮拦,他们主子的性命还在人家手里捏着呢,一得令哪里还敢耽搁,立刻吩咐将前朝太子妃母子带上来。 大抵是怕凤栩真将他们新主抹了脖子,很快一个抱着稚童的女子便被带来。 年轻女子身着布衣,形貌憔悴,却仍可见姣好眉眼间坚毅的英气,她怀中的幼童看似不过两岁余,生得玉白可爱,乌黑的双眸左瞧右瞧地打量着周围。 凤栩因故人而恍惚片刻。 陆青梧是兵部尚书的女儿,将门之女,喜着红衣,娇艳灵动,再相见,彼此竟是这般境地。 还有她怀中的幼子——真像啊,凤栩无声地叹,小家伙眉眼之间分明与他兄长凤瑜有七分相似。 四目相对,陆青梧瞧着那个削瘦苍白的身影,竭力从那阴沉淡漠的眉眼间寻找故人的影子,最后却徒劳无功,明艳狂放的小王爷不见了。 “阿栩…”陆青梧颤声唤。 晏颂清催促:“人给你带来了,还不放开陛下?!” “呵。” 凤栩低嗤,他单手握着刀,从殷无峥身侧走出,锋利的刀刃仍抵在他颈上,而后视线在那对母子身上轻蔑地一扫。 晏颂清心头一跳。 凤栩冷笑,扬声便斥。 “哪里来的乡野村妇,抱着个来历不明的小畜生,竟敢冒充我凤氏血脉!” 刹那间,四下寂静。 陆青梧怔怔无言。 013.血债 当年帝后与太子死于宫变,皇后培养出的亲信不是战死便是被杀,当今世上唯一能证明陆青梧母子身份的,只有凤栩自己。 年轻而单薄的亡国之君挺直了脊梁,任由身后火浪滔天,他指着那对母子,一字一顿地说:“他们,不是我的嫂嫂与侄儿。” 第16章 谁都知道他想做什么,谁都阻止不了他。 晏颂清冷笑:“你说不是就不是?!此女分明就是当年兵部尚书陆鹤年之女陆青梧,她嫁于东宫为太子妃,她的孩子自然便是当初的太子凤瑜之子,你以为凭你三言两语,他们就不再是凤氏余孽了吗?!” “这世上没人能找到嫂嫂和我的小侄儿。”凤栩也不见怒色,反倒笑起来,那笑意决绝而癫狂,他一字一顿,“没有人。” 周围有许多侍卫与宫人们,众目睽睽之下,凤栩这样的笃定。 殷无峥本能地想阻止他接下来的话,“凤栩——” “阿栩!”陆青梧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可她来不及再说,只能眼睁睁看着凤栩孤身一人,仿佛被群狼环伺般,他说:“因为他们死了。” “我,亲手,杀了他们。” 陆青梧的泪蓦地涌了出来,她已经知道凤栩这个傻孩子想做什么了。 晏颂清只觉得荒谬,“你在说什么?” “皇位,江山,谁不想要?”凤栩盈盈笑着,他的声音没有丝毫颤抖,“凭什么凤瑜就是太子,他不过比我早出生那么两年而已,他就是贤德储君,是大启的明玉,而我凤栩便只能落得个跋扈纨绔的名声,凭什么?!” 他说得掷地有声,也分不清耳畔是身后殿宇燃烧的声音还是呜咽的风声,但在那其中,他隐隐听见了极为久远的、温和的低笑。 “阿栩,有哥哥在,你可以做错事。” 凤栩的眼神落在陆青梧身上,是那样温和而无奈的注视。 他说:“所以朕与宋太尉联手,陆太尉果然没有让朕失望,他杀了兵部尚书陆鹤年,杀了禁军都统廖长松,杀了御史大夫赵玉章,也帮朕杀了父皇——还有母后。” 模糊视线透过了变迁的时光,凤栩似乎回到了两年前那个沁着猩红鲜血与绝望的惊蛰。 父亲的尸体就在明德殿前,身首异处,遍地鲜红的血,他的头颅就在血泊中,死不瞑目,被强行缢死的母后悬在明德殿的大梁之上,朱红的凤袍被父皇的血浸透了,端庄秀美的脸是乌紫的,因痛苦而异常狰狞。 “哦,还有兄长,我踩着他的尸体登上了皇位。”凤栩从腰间取出那支缠丝珠花,“他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这个呢,说要送给嫂嫂…呵,那女人早就死了,还有我的小侄儿,那么小……那么小,脖子轻轻一扭就断了,朕就将他们母子扔进了乌苍河喂鱼。” 他手一松,那珠花掉在了地上。 眼前仍是血色,是宫门前怒斥奸佞的太子被万箭穿心,身下淌出的血沾在了那支珠钗上,红得令人惊惧。 “朕踏着他们的血肉,坐了这两年的龙椅。”凤栩的眼尾泛起红来,却又觉得痛快到酣畅淋漓,他肆无忌惮地笑,又咬牙切齿地恨,最终近乎咆哮般质问,“什么凤氏之后?!这世上早就没有凤氏后人了!他们早都死了。” 他们早都死了,身后被烈焰吞噬的明心殿仍存在于记忆里,痛失至亲孤立无援的小皇帝在宫中,他的嘶吼声痛苦沙哑,已然濒临崩溃,他在这座宫殿里曾卑微到尘埃中。 殷无峥闭了闭眼。 弑父杀母,残害兄长,凤栩宁愿自己接下这盆脏水,为的是陆青梧母子两人平安。 谁都看得出,可谁都无法反驳,凤栩待自己狠,竟是半点退路都没有为自己留。 “谁知道你说得是真是假?”晏颂清不甘心就这么被凤栩得逞,他冷冷道:“少做戏了,既然你说他们不是凤氏余孽,想必也不在乎他们的性命吧?” 凤栩空落落的眼神倏尔锐利,他静静地盯了晏颂清片刻,在这一刻杀意攀至顶峰。 庄慕青一瞧便暗道不好,心中焦灼之余恨不得把晏颂清那张嘴缝上,没瞧见陛下的性命还捏在人家手里么??这种时候非要同凤栩较这个劲做什么?! “凤……” 庄慕青话没说完,凤栩的匕首已经又往下压了些许,只差毫厘,他就能让殷无峥药石无医。 晏颂清果真急了,也顾不得其他,怒喝道:“凤栩!住手!” “朕说。”凤栩咬字缓缓,却不容置喙,“这世上没有凤氏后嗣了。” 说得再冷静,也掩不住他那已经不顾一切豁出去的疯,晏颂清终于迟疑了,倘若陆青梧母子死了,凤栩绝对会让新主陪葬。 庄慕青也勉强稳住心神,语气温和道:“凤帝,既然你说凤氏已无后人,想必是我等受人蒙骗,你且放开吾主……这对母子既与凤氏无关,那自然也能放他们回去。” “可我不信。”凤栩转头看向殷无峥,视线在他颈侧的血痕上凝住须臾,他分明拿刀抵着对方的脖子,眼神却刹那柔软下来,眼尾泛红,温情脉脉。 他说:“只有朕,能证明凤氏后人的身份。” “凤栩。”殷无峥遽然心惊,他察觉到了什么。 凤栩又遥遥望向泪如雨下的陆青梧,眼神温柔,语气沉冷:“冒充皇室后裔本是死罪,可如今大启亡了,是你们命好。” 他顿了顿,为自己的无能而自嘲,绝望又坚定地缓声。 “朕说了你们不是,倘若有人一口咬定你们与凤氏有关,因此而丢了性命,那也是…你们的命,但——” 凤栩的眼神环视四周,他是被逼到穷途末路的困兽,只能殊死一搏。 第17章 他高声重复,意有所指:“只有朕,能证明我凤氏皇族后嗣的身份!” 话音落,沾着殷无峥血的刀刃被凤栩送向了自己的脖颈。 他一死,就是死无对证。 殷无峥只瞧见寒光一闪,骤然心惊。 陆青梧目眦欲裂,她声似泣血般撕心裂肺。 “阿栩——!!” 014.蝼蚁 就在凤栩挥刀自刎的刹那,殷无峥猛地转身从身后将他禁锢在怀,同时伸手捏住了那一截瘦弱的腕子,凤栩吃痛,手中的匕首当啷掉在了地上。 陆青梧抱着幼子,仿佛劫后余生般愣了片刻,随即对上了凤栩的视线。 悲伤绝望的灰败将昔日那鲜衣怒马的小凤凰侵蚀得千疮百孔,陆青梧几乎要认不出他了,她娇气又顽劣的弟弟,站在被焚毁的宫殿前毫无犹豫地举刀自刎。 ——都是为了保住他们母子。 就像两年前,阿栩将他们母子送出城时,义无反顾折返回宫,他扛下了坍塌的天。 “阿栩,还是那么任性。”陆青梧将幼子放下,牵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擦去脸上的泪痕,她伸手指向被桎梏着却平静到全无反应的凤栩,对懵懂的幼子说道:“怀瑾,那是你的二叔,是大启的君王,凤氏的儿郎顶天立地,我夫太子凤瑜,我儿凤氏怀瑾。” 她抬眸,对上凤栩的眼神,坚决而无畏地高声:“——不畏死!” 凤氏的儿郎不畏死! 庄慕青面露动容,江山颓败之下大启的末路早已注定,可无论是凤栩还是陆青梧,都是旧朝中的星火。 年幼的凤怀瑾似有所感,先是抬头看了看母亲,又看向不远处的凤栩,怯生生地开口:“二叔。” 始终无动于衷的凤栩微微抬眸,一滴泪自泛红的眼尾淌下,他哭得无声却悲戚到近乎惨烈,其实从一开始凤栩就明白,他连自己都保不住,可他总是想要试一试,他不甘心就这样温和而软弱地等待屠刀降临。 他是蝼蚁,可纵然蚍蜉撼树,他也要在临死前痛痛快快地反扑一次。 “殷无峥。”凤栩轻轻地开口,哑声问道:“你是不是舍不得我啊?” 又是这个问题。 殷无峥不知该怎么回答,至少在凤栩挥刀向自己的那一刻,他什么都没想到,就果断地这么阻止了他。 但凤栩又说话了,他温热的泪一滴一滴地顺着脸颊往下淌,哪怕是在这样的绝境,他也很平静,没有半分歇斯底里的迹象。 他说:“你留不住将死之人。” 凤栩没有回应陆青梧,甚至没看小侄儿一眼,他还没有放弃,除非陆青梧母子死在他眼前。他可以将所有的罪名一力担下,他才不在乎什么生前身后万古名,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又与他何干? 凤栩不在乎。 只要他咬死了陆青梧和凤怀瑾是冒名顶替,他总能灭了自己的口,无论最后结果如何,凤栩绝不会就这样认输低头。 “是么。”殷无峥的声音很冷,他在凤栩的耳后轻声,“朕是天子,你的生死,只有朕能决定。” “不。”凤栩再没有了平日的顺从,他早就不再是围着殷无峥转的靖王,此刻与殷无峥对峙的是凤帝,亡国之君也是君,他说:“我的生死由不得自己,也由不得你。我活,因我是凤氏血脉,我死,是因天地不容我。上天要我生为凤氏子,决定我生死的,从来都不是你。” 宁康年间,皇帝凤苍仁德爱民,纵然资质平庸,可贤内助卫皇后足以弥补,若非宋承观为夺权而引发政变,大启未必会走到今日末路。 凤栩知道自己像父皇,天生不是做皇帝的料,他原本想撑几年,等侄儿长大,等他光复山河,可殷无峥先一步揭竿起义,西梁军势如破竹,凤栩便明白天下事瞬息万变,大启是当真回天乏力了。 他的命由不得自己,是生是死凤栩都没得选,但同样由不得殷无峥,逼迫凤栩走到今日的,是人心,是天下,是江山。 殷无峥却冷声低笑:“从此刻起,你的生死便只能由朕做主,除非你想看见陆青梧和凤怀瑾死在这。” 凤栩的神情终于浮现几分可称之为诧异的波动,片刻后,他轻声说:“那决定我生死的,也是他们。” 话罢,他便感觉禁锢自己的那条手臂倏尔收紧,随即便是殷无峥低沉的冷声:“可决定他们生死的,是朕。” 凤栩不置可否地沉默。 “庄慕青。”殷无峥唤。 庄慕青立即上前,“臣在。” “带他们下去。”殷无峥扫了眼那对母子,意有所指地咬重字音,“若再有差池,你自去领罚。” 这便是要将此次揭过不提的意思了,庄慕青猛地松了口气,应下后当即吩咐人带上那对母子离开。 陆青梧临走前对凤栩说:“阿栩,不要怕。” 凤栩好似没听见一般,他的泪也干了。 晏颂清哪里还能不明白殷无峥的意思,他根本没想杀陆青梧母子,甚至……他也不想杀凤栩,他不甘心,沉着脸道:“陛下……” “晏颂清。”殷无峥打断他的话,冷声斥道:“退下。” 晏颂清纵是再不情愿,也知道殷无峥的决策已不能转圜,当即咬了咬牙,行礼退下,“臣…告退。” 临走时还还冷冷瞥了凤栩一眼,那森冷的杀意几乎已经不加掩饰。 第18章 凤栩也不在乎,他被殷无峥抱到还没被大火波及的宫殿内,后宫荒凉已旧,但仍有宫人洒扫,凤栩被扔在榻上,任由殷无峥掐着他的颈。 殷无峥似切齿般冷笑,“你可真能闹啊。” 凤栩看着殷无峥颈侧已经干涸的大片血迹,他并未下多狠的手,殷无峥颈侧的也不过是一道小口子,瞧着瞧着,凤栩漠然地笑了下。 “我一向如此。”凤栩平静地重复当年殷无峥给他的评价,“嚣张跋扈,败絮其中。” 殷无峥恨不得就这么掐死他。 早朝上晏颂清请旨处死凤氏后人时,他并未允准,议政堂内也是在斡旋此事,可没想到凤栩会闹出这样大的动静,火烧明心殿,劫持天子,今日若是有半分差池,凤栩就死无葬身之地! 殷无峥目光暗沉,“凤栩,你什么时候能不这么任性妄为?” 但凤栩自己浑然不以为意,他不怕死,也不怕痛,曾经灵动的双眸只剩死寂,连笑都是那么的空洞。 “殷无峥。” 凤栩轻轻地唤,他像是累了,阖起眸。 “你是不是觉得,我下贱到非你不可啊?” 015.醉梦 殷无峥愣住,手也不由得一松。 “殷无峥,你扪心自问,凤氏待你如何?”凤栩已经没力气落泪,毫无血色的唇起一抹嗤嘲笑意。 凤苍仁厚,卫梓湘也贤淑,太子凤瑜更是君子如玉,殷无峥这条落水狗从西梁被送进朝安后,确实不曾受过为难羞辱,最多也就是凤栩缠在他身边花招用尽,惹得殷无峥不厌其烦。 可即便他与凤栩之间闹得再难看,凤氏皇族也不曾以权压人逼着他如何。 彼此沉默半晌后,凤栩才轻声说:“对不住你的只有凤栩一人,殷无峥,你何苦要将凤氏赶尽杀绝?” 凤栩真的长大了,殷无峥怔怔地瞧着清瘦憔悴的凤栩,若是在两年前,凤栩绝不会说出这种话来,矜骄傲气的靖王从来不讲道理,歪理邪说一堆接着一堆,不会有这样条理清晰有理有据的质问。 他叹了口气,起身坐在凤栩旁边,蜷指轻轻蹭了下凤栩的鬓角。 “这件事并非出自我的授意。”殷无峥难得对凤栩有了几分耐心,“晏颂清查到后报上来,我也不能当做不知情,便命庄慕青去秘密将人带回来再做定夺,只是没料到走漏了风声。” 凤栩蓦地睁开眼,他屈肘撑起身来,一眼瞧见殷无峥颈侧干涸的血迹,目光微顿,随即又移开。 “晏颂清。”凤栩轻声念出这个名字。 他打残了寻霜,查出了嫂嫂侄儿的踪迹,甚至本该被秘密送回朝安城的陆青梧母子莫名其妙地暴露,加之晏颂清对自己的妒忌与恶意,即使没有证据,凤栩也笃定这其中定然有晏颂清的影子。 殷无峥一时沉默。 凤栩不是会忍气吞声的人,可那是从前,如今的凤栩眼尾还洇着薄红,却神色平静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所以适才,你是故意让我得手的。”凤栩说。 凤栩有多少斤两他自己最清楚,只不过适才一直以为是殷无峥想要斩草除根,但如今看来,方才他能利用殷无峥做威胁,想必也是殷无峥刻意为之,毕竟从与殷无峥相识,无论是算计还是身手,他都不是殷无峥的对手。 何况现在这具羸弱的身躯? 殷无峥没作声,他伸手捏住凤栩的下巴,将他的脸稍稍抬起,打量觑看着。 他缓缓问:“你要怎么谢我?” 凤栩与他对视了须臾,随即伸手将腰间的束带扯去,艳烈的赤色袍子顷刻间松散,露出一抹月白,他扬起脖颈,是臣服如献祭般地姿态。 “我是你的。”凤栩轻声。 殷无峥眸光骤暗。 没人能抗拒凤栩以这样虔诚的姿势说出那四个字,可殷无峥却还是觉得凤栩如虚无缥缈的云月,即使是有意讨好,也不似往日的赤诚热烈,短暂的沉默后,殷无峥近乎急切地将凤栩压回了榻上。 真是疯了。 殷无峥暗暗地想,他简直像是疯了,他不喜欢凤栩方才那样平淡的语气,他想要凤栩真心实意地说出那四个字。 缠绵交吻的间隙,他咬着凤栩的唇沉声:“再说一遍。” “我是你的。”凤栩予取予求,又说一遍。 可殷无峥更不满足于此,凤栩像一具空壳子,再好听的话说出口也像敷衍,直至他们目光再一次交织—— 凤栩眼眸中有欲,却也仅限于此。 殷无峥的动作顿住,他望着眼前那双墨玉似的眸,恍惚想起当年朝安城最尊贵的小凤凰,眸若悬星,粲然生辉,然而一夕之间,星火坠落陨灭,化作无尽的寂然。 “凤栩…”殷无峥鬼使神差地凑去,在凤栩的眼角轻轻落下了一吻,意味不明,却轻柔至极。 他想说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他忍不住占有侵夺的欲,但更多的却是那不知从何来的、莫名其妙的烦闷懊恼。 可他不该生出这样的情绪来,他与凤栩之间只不过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凤栩提出了要求,而他索要了报酬,仅限于此而已。 “殷无峥。”凤栩忽然唤他,气息不稳地笑,“你可别喜欢上我啊。” 殷无峥动作猛地顿住,他对上凤栩那双含笑的眼,眸中的欲念和复杂显露无疑。 第19章 凤栩伸出手轻轻揽住了他的颈,他们在榻上亲昵至此,仿佛是对恩爱夫妻,可凤栩说出口的却是:“当年旧事已矣,喜欢你的靖王早已死了。” 殷无峥再听不得,不由分说地俯首用吻封住那张嘴,凶得像要将凤栩糅进自己的骨血中一般。 这一胡闹便入了夜,凤栩虚弱得连话都说不出,却还是强撑着从殷无峥的怀里挪开,自己躲到里侧,蜷在榻上缩成了一团。 殷无峥看着凤栩半露出的后颈,月光映得如白瓷一般,只是青紫吻痕与鲜明齿印烙在上头,平白多出些旖旎的媚意。 “殷无峥。”凤栩的声音细若蚊呐。 但殷无峥听见了,他俯身过去,低声问:“怎么?” 凤栩迷迷糊糊地皱着眉,阖齿轻咬下唇,露出一份艰难隐忍的神情,他小声说:“我要,见,赵院使。” 平日里他们亲昵殷无峥也极放肆,但总归还是注意着分寸,只有那么两回彻底的放纵,今日便是第三回,他迫切地想从凤栩身上寻找索求什么,可连殷无峥自己都不清楚,他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于是凤栩便又变成这幅气息奄奄的模样,甚至主动说想要见赵院使。 “嗯。”殷无峥起身将散落在地上的袍子捡起来,一边穿衣裳一边吩咐外边请赵院使来。 太医院今日当值的不是赵院使,但陛下的命令不得违背,于是下了职才回府不久的赵院使便被宫里头的周福公公给拖出了被窝,送到了凤栩的面前。 凤栩火烧明心殿的事早已传出去,可他劫持陛下的事却没人敢提,赵淮生甫一瞧见凤栩身上的痕迹,加上新主殷无峥正四平八稳地坐在屋里,便晓得那都是怎么来的。 赵淮生刚跪在榻前,背对着他的凤栩便转过身。 “赵院使,你来了。”凤栩睁眸,像是还有些不清醒般地笑了笑,“明心殿付之一炬,再也没有大启臣,我这场前尘醉梦,一朝醒了。” 赵淮生一怔。 而凤栩正望着他,似是意有所指。 016.长醉 宁康年间的朝安城,是凤栩的旧梦,放肆恣意的小凤凰沉浸在水中月镜中花般地家国永安中,而自他登基后的兴和年起,赵淮生便时常觉得凤栩是凭着念想死撑着一口气不肯倒下的行尸走肉。 “烧了好。”赵淮生的声音在发颤,眼眶也泛起酸意,“烧了好啊。” 那是囚禁了凤栩两年的樊笼,那座宫殿见证了小凤凰如何堕入深不见光的暗渊,如今那座沾满了他血与泪的宫殿化为灰烬,可两年前的凤栩再也不会回来了。 凤栩不再出声,他昏沉沉地阖起眼,似自嘲般微微勾起唇,低声地念:“天南梦孤鸾,醒亦不得安。” 殷无峥不动声色地微微蜷起指尖,他总是能从凤栩身上感受到极其惨烈深沉的绝望,于是又不自觉地想到他将雪白的腕子送向烛火时的平静模样,即便是遭逢剧变,也没道理将一个人变成这样。 哪怕是一心求死的人,也绝不会在旁边有食物的情况下饿死自己,再如何铁骨铮铮,也无法做到烈火焚身而从容自若,殷无峥知道凤栩身上一定发生了……那种足以让他脱胎换骨到仿佛死过一次一样的变故。 绝不仅仅是因为凤苍夫妇和太子凤瑜的死,仇恨会让人痛苦却也会令人无坚不摧,而不是凤栩这样古怪的变化。 赵淮生临走前,在凤栩身前轻声说:“小殿下,别睡太久。” 小殿下,当年他就是这样唤还是靖王的凤栩,即便醒来不得安,可赵淮生不想他这样沉沦下去。 赵淮生走后,殷无峥也随之出了房门,凤栩睁开眼望向空荡荡的寝殿,又将自己蜷得更紧,低低地呢喃。 “何以逍遥去…唯有长醉欢。” 片刻,他讥诮地笑了声,“长醉欢啊。” 与此同时,殷无峥与赵淮生已经出了院子,对这位寡言少语的铁血新主,赵淮生敬畏有之,却在此刻淡了许多,他轻声问道:“陛下想问什么?” 殷无峥不问反说道:“凤栩很信任你。” 赵淮生沉默片刻,说,“倘若宫中只剩下一人能信时,他没得选择,不信也得信。” 一句话,便足以让人晓得凤栩在宫中有多举步维艰。 殷无峥又沉默良久,才终于问:“他……发生了什么?” 赵淮生却笑了。 殷无峥眉心微蹙,便听得赵淮生问:“问我这话的是新君,还是当年朝安城的殷无峥?” 赵院使从来都是谨慎的,毕竟伴君如伴虎,谁都朝不保夕的,尤其是太医院,常常莫名其妙卷入后宫与前朝的争斗中去,再稀里糊涂地不知做了谁的替死鬼,但赵淮生做了这些年的院使,他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 可在此刻,他想到死气沉沉的凤栩,到底还是放肆了一次。 这话又换来殷无峥良久的默然,他已经听出赵院使的意思,凤栩不止是被困在宫中那么简单,让矜骄傲气的靖王变成如今模样的,还有其他原因。 殷无峥问:“有什么不同?” “倘若是新君,臣没什么好说。”赵院使笑了笑,只是那笑意中却满是涩然,“若是旁的,臣更无话可讲,陛下若想知道,大可以去查,可臣要告诉陛下,如今诸事皆迟……早在两年前,正如今日大启之覆灭,一切早已无法挽回。只望陛下看在小殿下当年痴心一片的份儿上,放过这世上他唯一放不下的两个人。” 第20章 太子妃母子被带回朝安城,早朝时因凤氏后人的去留群臣吵得不可开交,赵院使也听见了风声,如此也不难猜测为何明心殿会被一把火烧了。 殷无峥深深看了眼赵院使,便放他离开,赵淮生实在聪明,看似什么都没说,好像是在顾左右而言他,可实际上已经暗暗地透露了不少。 譬如暗示他去宫中查,这证明凤栩的遭遇在宫中并不是秘密,他们都知道大启最后的君王经历了什么。 但殷无峥更在乎的是赵院使那般笃定无可挽回的是什么,凤栩如今还活着,殷无峥已经不再那么笃定自己能狠心要他的命,他的生死尚需斟酌……那究竟是什么不能挽回? 殷无峥隐隐觉得,这才是凤栩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根源。 “周福。”殷无峥启声唤道。 始终不远不近跟着的周福走上前来,“奴才在。” 殷无峥吩咐:“去找宫中的旧人,查这两年明心殿的事。” 他说得是明心殿,但从前明心殿中住着谁周福心里有数,他也不多问,只俯身道:“奴才得令。” 明心殿被毁,凤栩被殷无峥挪到了净麟宫,赵淮生回太医院亲自抓了药后又折返回净麟宫,待煎好药后才亲自送到凤栩眼前,同时交予他的,还有一个黑釉瓷瓶。 “温补元气不可操之过急。”赵院使知道隔墙有耳,直直地瞧着凤栩,似叮嘱般缓缓道:“切记,切记。” 凤栩面不改色地将药汤一饮而尽,又打开那黑釉瓷小瓶,垂眸瞧里头那猩红似血的小药丸,又放到鼻尖轻轻嗅了一下,这才似是微微松了口气般说:“多谢,赵院使。” 赵淮生见不得他顶着那张苍白如纸的脸笑,无论怎么瞧都看不出昔年靖王的影子,静默须臾后,他轻声提醒:“是药三分毒,这……” “我有什么好怕的。”凤栩轻笑,他起身慢吞吞地走到铜镜前,不经意瞥了眼镜中那个羸弱苍白的自己,目光忽地一顿,隔镜细观之下,镜中那人眉眼何其陌生,阴郁而沉冷。 凤栩想,他竟已记不得从前的自己是什么样子。 那放纵而潇洒的过去,如今想来,竟已恍如隔世,少年白马三尺剑,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凤栩拉开抽屉,里头放着凤瑜未能送出手的那支珠钗,凤栩被殷无峥抱到净麟宫时捡回来的,他将黑釉瓷瓶也放进去,静静地又对着镜子沉默了好半天,才冁然一笑,轻声说:“临终人罢了,还有什么好在乎,长醉不复醒未尝不可。” 于是赵淮生便说不出话来。 017.焚净 段乔义是殷无峥手下悍将,在北营混得也风生水起,听闻庄慕青差事办砸了,还在宫中惹出风波来,便在新得的宅子里设宴邀他吃酒。 “你都不知道,唉,唉,唉。”庄慕青摆出借酒消愁的架势,连着叹了三声,“那日我还以为明心殿里头那位自尽了,结果人不仅没死,刀倒是架陛下脖子上了,我当时一身的冷汗,生怕成了千古罪人。” 段乔义没规矩地拍了下桌子,嗤道:“你也少来这套,这差事怎么砸自己手里的,你心里明镜儿似的吧?” 庄慕青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晃了两下酒盏,“万事过犹不及,天下初定,竟还不知收敛。” 两人一个对视,彼此都清楚。 陆青梧母子的下落本是晏颂清查出来的,庄慕青出身的书香世家庄氏同满门从容的晏家从前便不怎么对付,晏颂清始终瞧不上庄慕青这个只会摆弄笔杆子的,而知道陆青梧母子一事的,只有他们三个。 段乔义虽说出身不好,是个寻常武夫,但他追随殷无峥一路杀出今日的地位,却从不曾轻视斯文儒秀的庄慕青,两人私交甚笃,既然不是段乔义在背地里使坏,那就只剩一个晏颂清。 “你说他是不是有点毛病?”庄慕青百思不得其解,“同为西梁世家子,他什么都要同我比一比,比得过就得意,比不过便生气,这也就罢了,我懒得同他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这么费心给我使绊子,图什么啊他?” “你说他图什么?”段乔义翻个白眼,“他的心思你还能不晓得?这事儿一箭双雕,冲着你也冲着那位,晏家野心不小,你难道不知道,陛下为何将晏贺那老狐狸扔在西梁?” 晏家功高,可无论是晏贺还是晏颂清,都只是表面上恭谨,实则自持从龙之功,还等着陛下能知恩图报呢,否则晏颂清怎会如此行径放肆? 庄慕青顿住须臾,低声说道:“等着瞧吧,他的念想要落空了,否则此刻在北营的怎会是你?陛下是天子,万乘之君,怎能容忍晏家父子这样阳奉阴违暗使手段?” 他忽地想起那日滔天火浪前无惧无畏的前朝旧主,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传闻中对主子死缠烂打了三年之久的凤栩,与传言中一无是处的草包很不一样,他的锋芒锐不可当,像是从身后火海中涅槃而出的凤凰。 为了陆青梧母子,毫不犹豫一力担下那些莫须有的罪责,只有在幼小的侄儿唤出“二叔”时才蓦然落泪。 “还有他。”庄慕青说,“凤栩,与之前听闻的靖王真是截然不同……还有陛下待他,也不见得是传闻中那样无情。” 段乔义是亲眼见过殷无峥怎样急切地拽着凤栩去做那事的,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有什么不同,他若是争气,朝安城也不会这么乌烟瘴气。” 第21章 庄慕青却不以为然,“你那日若是见到他便懂了,别说是陛下,就是我瞧了,也忍不住敬佩,连怜惜都是辱没了他。” 段乔义听出庄慕青不是说笑,神色终于认真了几分。 宫中的消息流到外边都传得乱七八糟,但庄慕青是亲眼见过的,他缓缓说出那日凤栩的所作所为,段乔义的神色也愈发认真起来。 烛光明灭,凤栩将手肘撑在榻上的小炕桌,掌心托着腮,另一只手在烛火上慢拂轻拨,白如瓷般的手指被渡了一层柔暖的光,令他瞧上去少了几分苍白。 刚进门的殷无峥蓦地想到那天用烛火烧自己的凤栩,默不作声地走上前去,将那盏烛台端走挪开了。 “做什么?”凤栩问。 殷无峥回头,瞧见凤栩的神色好无辜。 凤栩并不是个跋扈到六亲不认的纨绔,无论是在彼时的皇帝皇后面前,还是面对他的兄长嫂嫂,在外自负傲慢的凤栩都会刹那乖巧,并非是有意讨好,而是他在亲人面前就是那个样子。 柔软,温和,收敛起全部锋芒。 现在凤栩在他眼前也会露出乖顺柔软的模样,可殷无峥却莫名其妙地生出不妙的预感,陆青梧母子还在朝安,可凤栩一次也没过问,就好像他真的与那对母子毫无干系,甚至也不曾追究烧毁明心殿那天的事。 还有寻霜,凤栩身边伺候的小太监。 凤栩其人,天潢贵胄,朝安纨绔,但身上总有那么一股江湖气,还有某种悲天悯人的仁慈,以至于虽然算不上好人,但也称不上恶人,他对身边那群狐朋狗友还讲义气,从前殷无峥觉得他愚不可及,但现在他倒宁愿凤栩去为那个叫寻霜的小太监出头。 事出反常必有妖,凤栩这样平静,殷无峥反倒不安心。 殷无峥不动声色,淡淡道:“你还是离火远一点得好。” 不是烧自己就是烧房子,殷无峥暗想,还真像只小凤凰。 凤栩却笑了,“怎么,怕我将这座皇宫都烧了?这皇宫在太祖皇帝称帝前便有了,朝安城那时还叫洛平,皇宫也曾烧过一次,焚毁了大半的宫殿,如今朝会的明德殿也是太祖皇帝建的,凤氏祖训,君子以德立身,天子以仁治国,凤氏皇族即可千秋万代。如今想来也是可笑,这皇宫便是再烧一次也无妨,权利更迭,江山兴亡,新主总会建起新的殿宇,巍巍宫阙才是真的屹立万世。” 他望向殷无峥,斯文秀美的眉眼在昏黄的灯火下显得极为柔暖,阴郁戾气在摇曳烛光中溶溶散去。 “殷无峥,这山河万里,尽是你的。” “而我呢——”凤栩轻柔道,“世人如何看我,后世如何评说,我不在乎,但若是真能让我在史书中微不足道的痕迹被大火抹去,那就再好不过了,这一生的风光与狼狈,到最后化作一抔灰烬,干干净净的。” 他说起这话时的愉悦与向往不似作假。 可殷无峥却只能从他的笑中,感受到无法言描的痛苦绝望。 018.共眠 凤栩好似被环绕在不可见的阴霾中,他的七情六欲都在其中被磋磨得深沉死寂,哪怕是眉眼笑盈盈的模样,殷无峥都感觉不到他有哪怕丁点儿的欢喜。 于是便也明白凤栩为何一心求死,殷无峥不知道他的痛苦从何而来,却知道没人能一直这样清醒着承受,他无端地想到,凤栩好像一直很累,并非是精神不济,而是发自内心的倦怠。 伺候他的人说,凤栩白日里不是卧在榻上,便是将自己缩到外间的短榻,支着窗往外瞧,有时只瞧着明心殿外的海棠树,便能不吃不喝怔怔地瞧上大半日,给他奉的茶,动都不曾动过。 还有在明心殿内死成一团烂肉的孙善喜,凤栩亲自动的手,最后却因匕首卡在孙善喜的骨头拔不出来而作罢,从前的靖王殿下娇气又喜净,行事没什么顾忌却从不伤人性命,连见血都要皱眉半晌,殷无峥想着想着,记忆便似画笔般勾勒出昔时骄狂少年郎的身影。 窗外骤雨突至,雨滴噼里啪啦砸出细密的响,殷无峥惊醒似的回神,而后神情变得复杂。 殷无峥方才惊觉,他竟然将一直视作麻烦的凤栩记得这样清楚,当年凤栩的一颦一笑他都没能忘掉。还有——他说喜欢时掺着羞赧的跋扈嚣张。 “凤栩,你不不在乎,总有人会在乎。”殷无峥俯下身去,两指捏住凤栩的下颌,要他抬起头来,随即说:“知道陆青梧是怎么被找到的么?” 他瞧着大启君王的脸,容貌与记忆中的靖王一般无二,神色却已天壤之别。 ——凤栩小心思得逞时眉梢眼角会浮现藏不住的得意。 分明笑着的凤栩眉眼间攀上了丝丝冰冷的阴郁,他笑问:“你知道?” 殷无峥说:“晏颂清查了许久都毫无消息,偏偏我刚进朝安城,陆青梧便露了踪迹。” ——被惹恼的小凤凰会气急败坏地咬牙启齿放狠话。 而凤栩依旧平静,像火烧明心殿试,没有歇斯底里,他轻声问:“所以呢?” “何必明知故问。”殷无峥用目光细细描摹过这张在记忆中无比清晰的面孔,却又觉得什么都不一样了,“你不在乎自己,可陆青梧在乎你,她知道亡国之君的下场,冒险潜入朝安城探听消息,却被抓住踪迹查到了她还不满三岁的儿子身上。” 第22章 ——张狂的靖王说喜欢时,墨玉似的双眸碎光滢滢,语气也是浑然天成的骄矜。 凤栩似是失神了刹那,唇微动了动,叹息似的说:“这样啊。” 仅仅如此,他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彼此沉默良久。 殷无峥恍然发觉,凤栩再也不会对他说喜欢。 殷无峥用覆着茧的指腹蹭捻着凤栩淡色柔软的唇,又忽地俯首吻上。 凤栩愣了须臾,就这么仰着脸任由他吻,殷无峥在亲昵时从来都强势又急切,仅仅是接吻凤栩都唇舌发麻,但这一次不同,殷无峥吻得很轻柔,细致描摹般地轻吻让凤栩愕然失神,他甚至恍惚生出了自己在被怜惜宠爱的错觉。 他可以忍受烈焰灼烧皮肉之苦,却受不住殷无峥温和的触碰,回神后便匆匆忙忙地别开脸,甚至下意识地扶着小矮桌往窗边躲去。 “做什么啊,陛下。”凤栩的笑也淡去了,垂着眸低声说:“今日累了,不想亲,我要歇下了。” “是该歇了。”殷无峥说完,伸手将躲在短榻里恨不得缩成一团的凤栩横抱了过来,转身便向内室的榻上走去。 凤栩蓦地攥紧了殷无峥那身绣着盘龙的玄色袍,他从不拒绝殷无峥的求欢,可这次殷无峥将他放在榻上后,竟没做什么,只站在那自己解去衣袍,躺上榻后还顺手将他捞过去抱在怀里,再没做其他的。 哪怕是殷无峥,凤栩也不习惯这样被禁锢着睡,他强忍着不作声,可喘息却逐渐加深,身子也开始细微地颤。 “殷无峥。”凤栩的声音亦有轻颤,“烛火还没熄呢。” 没得到回应。 凤栩轻轻挣动了一下,“殷无峥…” 话没说完,始终沉默好似已经睡着的殷无峥蓦地翻身,他生得高大,轻易便能将凤栩压制,而后便是侵夺般地吻。 凤栩只能被动地仰起脸承受,被亲得思绪空空,顾不得那些曾留在他身上的惨痛伤痕,也顾不得两年里数百个日夜的煎熬痛苦,他能感受到殷无峥温热的触碰,鲜活而真实,不是在虚无缥缈的梦里。 被放开时,凤栩眼神湿漉漉的,殷无峥正定定地瞧着他,彼此视线相接,凤栩失神之际又有些疑惑,就在他还在想为什么殷无峥要停下来时,殷无峥又低头在他唇角印下一吻,躺回去伸手一捞,凤栩便又被他圈在了怀里。 “睡吧。”殷无峥轻声。 凤栩茫然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唇角,他觉得殷无峥是疯了,足足愣神了半晌,才明白殷无峥刚才究竟做了什么。 他对自己温和得过了,凤栩想,比其他当年对殷无峥无所不用其极的纠缠逼迫,都没能得到殷无峥片刻的垂怜,反倒是现在……他甚至能睡在殷无峥的怀里。 凤栩终于安生了下来,他还是睡不着,便睁着眼瞧殷无峥的侧脸,当年初见凤栩便被惊艳,殷无峥的相貌自然无可挑剔,那时眉眼深邃的青年沉静自若,面如冠玉,甚至称得上俊美,只一眼凤栩便念念不忘,即使不苟言笑的锋利让他的美被镀上一层冷淡严肃的意味。 事实是他也的确是这样的人,经年累月的沉默,话不多却足够刻薄,冷酷到不近人情,无论凤栩怎样试图靠近,殷无峥都会平静且坦诚地表达他的拒绝与厌弃。 可如今,殷无峥与他相拥而眠,凤栩瞧见暖光柔和地落在他眉峰,将那长年堆积在眉眼间的威严苛刻都融成了柔情。 他伸出手,想去触碰落在殷无峥眉间的一抹光,可苍白的指尖甫一抬起,便顿住了。 ——那是指间沙,握不住的。 凤栩无声地对自己说,缓缓收回了手。 019.迟来 凤栩睡不着,就这么盯着殷无峥怔怔地瞧。 他们也曾同床共枕过,是凤栩强逼来的,他到现在还记得殷无峥那时的眼神,讥嘲轻视,甚至带着阴冷的漠然。 少年初次动情,又哪里顾得了那么多,彼时的凤栩心高气傲,更受不得殷无峥的冷待,时不时地便要伸手去戳弄殷无峥两下,最后那人忽地起身,二话不说便将衣裳撕出一条布绑在凤栩的腕上,还将他的嘴也一并堵住,扔进了榻内侧。 凤栩在殷无峥身上从来没占过便宜,从哪方面他都不是殷无峥的对手。 出神之际,殷无峥低沉的声音响起:“睡不着?” 凤栩几乎都要分不清真假,他这两年来多数时间都浑浑噩噩,真实与幻觉交替,有时他会恍然间回到那场变故没发生的时候,父皇母后都在,还有疼爱他的兄长,但不过是眨眼之间,那些暖色的记忆便迅速被沉冷的灰白替代,再然后,被鲜血浸染。 “我不习惯这样。”凤栩轻轻地说。 可从前凤栩分明很想要这样,殷无峥瞧得出,即便自负又嚣张,可凤栩的确是在笨拙地向他示好,会因他的触碰而期待羞赧又偏偏做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好像能与他亲近都是莫大的恩赐。 “为什么?”殷无峥问,“是因为不喜欢了?” 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像这样心平气和的说过话,多是因为凤栩的话不怎么好听,而殷无峥嘴里也没半句服软,针尖对麦芒似的。 现在的凤栩很识趣,除了火烧明心殿的那天,从来没对殷无峥无礼过。 他沉默了片刻,轻声说:“我只是想通了,殷无峥,其实从前父皇母后,哥和嫂子,都曾劝过我,有些东西若是强求来的,只会让我更痛苦,而我懂得太晚了。” 第23章 凭心而论,殷无峥觉得眼前识时务又乖巧柔软的本该凤栩更博人怜惜,可他忍不住地去想那只高贵骄傲的小凤凰,他厌恶凤栩的天真和矜贵,是因为他嫉妒凤栩拥有的疼爱与幸运,可现在凤栩什么都没了,他从枝头跌落,摔得狼狈不堪,殷无峥却更觉得心头发堵。 他想要擦净小凤凰灰扑扑的羽翼,却只触碰到了满手的鲜血淋漓。 “凤栩。” 殷无峥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唤过之后便沉默,他腾出只手捧起凤栩的脸,俯首亲吻,是很浅很轻的触碰,不住地啄吻在他的唇与鼻尖,凤栩却忽地偏开脸,轻声说:“蜡烛没熄呢。” 殷无峥顿了顿,他放开凤栩起身去吹灭了蜡烛,屋内刹那陷入昏暗中。 凤栩又想将自己缩起来,却没能如愿,因为殷无峥回来了,他被殷无峥重新抱在怀里,轻柔的吻又落了下来。 殷无峥今天不知为什么一反常态地柔和,连亲吻都只是蜻蜓点水的亲昵,没有欲念,只有令凤栩惊慌的温和,旖旎缠绵得好似他们是一对有情人。 没了灯火的光亮,凤栩也不再推拒躲闪,却也不曾回应。 某一刻,殷无峥吻到了一丝温热的湿,动作微微一顿,方才凤栩说要熄灭烛火时,殷无峥便瞧见他眼尾泛起的薄红。 他哭了。 又是无声无息地落泪。 他想要将凤栩的泪吻干,可咸湿的泪却流不尽一样,殷无峥无计可施,他伸手扣住凤栩的后脑,让他埋在自己怀里,良久良久,殷无峥轻声问:“凤栩,你怎么了?” 回应他的是一丝极其细弱、近乎微不可闻的啜泣声。 又是良久,殷无峥才听见凤栩很轻地低声:“殷无峥,太迟了。” 凤栩不明白殷无峥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这样对他,这个厌恶他到连话都不啃多说一个字的人,为何偏偏是现在转了性?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活到现在的凤栩不过是一具空壳子,一个怨气滔天不肯轻易就死的厉鬼,一个早就死在两年前宫门被破时的游魂,他静静注视着大启的灭亡,因为那也是他的末路。 “为什么?”殷无峥问。 凤栩还活着,在他看来一切都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可无论是凤栩还是赵淮生都说他来得太迟了。 “因为…殷无峥。”凤栩的声音一滞,几息之后,他轻声说:“我不喜欢你了。” 殷无峥真切地因他这句话而懵了一瞬,凤栩若真的对他死心殷无峥也不觉得奇怪,他遭逢巨变,又曾被自己冷待,不再喜欢才正常,可凤栩表现出的样子绝不是这样。 如果不再喜欢,凤栩绝不会任由他索欢纵情。 一刹而已,殷无峥想了很多,或许是因他灭了大启,还是凤栩想要殉国,又或是凤栩不相信他会留前朝君王的性命。 但这些殷无峥觉得都不是,凤栩在这两年里发生了他不知道的事,譬如凤栩掌心那狰狞到磨平掌纹的疤,还有他身上层叠的旧伤,对孙善喜下手的狠辣…… 这些才是让凤栩真正绝望到一心求死的原因。 殷无峥没应凤栩的话,而是轻声说:“我会弄清楚。” 凤栩似是笑了声,他说:“把陈文琅带来给我。” 宋承观才是谋划当年那场宫变的主谋,凤栩要的一直也都是宋承观和他女婿陈文琅,但现在凤栩却退了一步,他只要陈文琅,可见他的仇家里,最恨的便是陈文琅。 “好。”殷无峥答应了。 . “两年前宣德门之变后,朝堂与朝安世家中宋太尉一手遮天,但他甚少入宫来见陛下,倒是彼时的兵部尚书陈文琅,在旧主登基后的三月内频繁出入宫中,明心殿伺候的旧人死得死,跑得跑,奴才问了宫中的老人,都说不清楚,只是…” 躬身回禀的周福似是有些犹豫。 殷无峥冷声:“接着说。” 周福便说:“他们也只是听闻,明心殿伺候的奴才曾提起过,陈文琅数次夜闯明心殿,不久屋内便会响起…旧主的惨叫,彻夜都是,凌晨方休。” 殷无峥没作声,唯有双眸翻涌着森然戾气,像是被激怒的狼。 昨天夜里,凤栩曾说过。 ——“把陈文琅带来给我”。 020.情长 “还有前内侍府总管孙善喜。” 周福窥见主子面色阴沉,顿了顿才接着说:“旧主在宫中从未离开明心殿,由孙总管伺候,一应所需也均为孙总管代为传达。” 从未离开,代为传达。 殷无峥无声冷笑,凤栩怕是根本不能出明心殿,孙善喜是佞臣的狗,看着凤栩的门。 凤栩根本就是被囚禁在宫中两年。 "这两年里,除了陈文琅曾见过旧主外,就只剩院使赵淮生。"周福说,“若说明心殿之内情,恐怕不会有人比赵院使更清楚,但赵淮生对此三缄其口,要不要…让他开口?” 周福虽身在内宫,却实打实地是殷无峥的心腹,手底下过的都是不能摆在明面上的事。 这会儿语气轻描淡写,但手段必然不会温和。 殷无峥忖量须臾后方才说:“不必,接着查。” 周福露出一丝微诧的神色,但他只是一把刀,刀是不会置喙持刀人命令的,于是躬身应道:“奴才得令。” “晏贺快到朝安了吧。”殷无峥忽地问。 第24章 周福应是,“再有两日,便能入城了。” 殷无峥不作声,挥手让周福退下。 他知道赵淮生帮凤栩瞒着什么,以他的手段想撬开赵淮生的嘴不难,可殷无峥不愿意那么干,或许是因为凤栩曾为赵淮生说过话,又或许是因赵淮生说自己是凤栩唯一能信任的人。 明心殿两年的囚禁,凤栩家破人亡至亲皆丧,那日他能为陆青梧母子不顾一切,倘若动了赵淮生…… 殷无峥想到凤栩那双静如死水似的眸子,心头便升起冰凉的寒意,凤栩这样半生不死地活着,殷无峥不敢也不愿再往他身上戳刀子,便只能打消这个念头。 他怕吊着凤栩的那口心气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散了。 殷无峥坐了半晌,忽地起身走到窗前,黑云遮天盖日,朝安夏日多雨,天色昏暗阴沉沉地压下来,是将有大雨之兆,殷无峥在万人之上的位置俯视着这座屹立数百年的皇城, 看似金碧辉煌,却不知堆了多少骸骨冤魂,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争权从来都少不得要死人。 凤栩也是那万千枯骸之一,他被囚在这一座连一座的殿宇之中,穷尽一生也不得解脱。 殷无峥至此方才发觉,无论多少次告诉自己,他得杀了凤栩,凤栩不能留,他费尽心极谋划算计方才活到今日,得以君临天下,不该为凤栩而破例。 可至始至终,他从没想过真的要凤栩死。 重逢那日他一直拖着不愿去见凤栩,也从未下令将他诛杀,直至凤栩对他说想要活到宋承观和陈文琅死,殷无峥回想那时,他应当是松了口气的。 可直到凤栩站在被焚毁的明心殿前,只要稍稍一退,他就会被火海吞噬化为灰烬,当他挥刀自尽时,殷无峥想他这样了结了自己也挺好,却还是下意识地拦下了凤栩。 殷无峥闭了闭眼。 就如两年前一样,无论是那时的靖王,还是如今的旧主,他从来都狠不下心真的杀了凤栩。 . 凤栩年少时喜着色艳鲜亮的衣裳,少年郎张扬明艳,如今已弱冠,除却那赤色的龙袍外,常服皆以清雅素色为主,连过腰的黑发平日也只一木簪挽起,殷无峥来净麟宫时,凤栩不在屋子里,他靠在檐下的廊柱上,一身柔和暖云锦缎袍,清茶般沉静。 没了往日的张狂骄矜,再乖也像失了魂。 “要下雨了。”凤栩出神地望着远处。 净麟宫的院子里没有海棠树,陪了他两年的那株海棠被烧毁在明心殿的大火里,凤栩有些可惜,那树好端端地活着,也没做错什么,却莫名其妙地因他而遭焚身之祸。 殷无峥见他出神,便伸手要去将人抱起来,“知道要下雨就回屋里去。” 凤栩却不依,瑟缩着向后躲了躲,眉眼又漾起笑意,他不是眉眼平静,就是笑意盈盈,可无论哪个表情,眸子里都是浓郁到化不开的死寂。 “还没入夜呢,你就这样急么?”凤栩语气也沾着笑。 殷无峥叹了口气,“我…只是来看看你。” “那你看见了。”凤栩指尖蹭在朱红的廊柱上,轻轻勾抹着,他兀自笑着,问:“你知道我瞧见什么了吗?” 殷无峥微微眯眸。 不对劲。 又是这种熟悉的怪异感,凤栩就像被什么影响了神志一般。 他不动声色地问:“你瞧见什么了?” “我呀。”凤栩眸光倏尔迷离,轻轻地说:“我瞧见云间的刀,花中的骨,坠入深渊的星,藏入火海的月…梦中一场醉,由此尽浮生,我看见这世间一草一木——生与消亡。” 他忽地指向远处模糊的山峦虚影,那是数次易主更迭的江山。 凤栩说:“那是我的归处。” 云海之端,群山之间,他的至亲消亡于山河,他最终也会归于天地,世间的缘分是轮回,他们终会重逢。 “那不是。”殷无峥握住凤栩抬起的那只手,缓缓靠近他。 凤栩迷蒙的目光便落在殷无峥的脸上,这一次他没再抗拒,任由殷无峥一点点地凑过来,将他抱在了怀里。 殷无峥沉声说:“那不是你的归处,凤栩。” 极致又空泛的愉悦感让凤栩的意识飘忽游弋,又在殷无峥的怀中渐渐凝聚,变为深沉的欲。 他轻轻靠在殷无峥的肩上,柔软而乖巧地向他邀欢。 “我只能去那里。”凤栩的声音有些颤,只是靠近殷无峥而已,他就已经难以自持,于是又伸出手,指尖轻轻触在殷无峥的面颊,他说:“你要留下我么,殷无峥?” “凤栩…”殷无峥缓缓呼出口气。 “他们踩断了我的骨头,撕碎了我的血肉,我被留在这里,离开的人再也不会回来。”凤栩说着,神情却不见悲戚,他沉醉在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中,那些伤痛也变得纷乱而不真实,凤栩不愿回忆,他刻意要自己模糊痛苦。 唯有绝望一如既往。 他抬眸,含笑说:“你不要喜欢我,殷无峥。” 021.命定 殷无峥因凤栩的话而怔住须臾,目光微沉,他说不出那句“自作多情”的讥诮,足足沉默了良久,才开口:“理由呢?” 凤栩理所当然地轻声:“因为我快要死了呀。” “你不会死。”殷无峥轻抚上凤栩的脸颊,轻柔而不容拒绝,仿佛想要触碰到小凤凰深藏着的、支离破碎的魂魄。 第25章 凤栩却笑了,“殷无峥,我早说过,我的生死由不得你,即便是天子也总有无能为力的事。” 殷无峥不置可否地沉默。 他没办法阻止一心求死的凤栩。 “当年朝安城风头最盛的靖王尚且不能事事遂意。”凤栩的眼神变得悠远,他从无数碎片中的记忆窥见曾经的自己,那是骄狂到不可一世的靖王,却又在眨眼间成了笼中的囚鸟,他慢吞吞地接着说,“太贪心只会失去更多。” 殷无峥却宁愿他不要这样通透,世间所有的东西都有代价,成长也一样。 他不敢想是怎样的代价,让怕血怕脏的娇气小凤凰成长为如今的模样。 凤栩最后的一丝清明也渐渐被缥缈的愉悦取代,意识彻底坠入云雾般虚假的欢愉中,而他也难以自制地亢奋起来,本能想要寻求更多,那是半梦半醒的迷离,眼前的一切都仿化作斑斓的光影,他只知道抱着自己的人是殷无峥。 殷无峥发觉怀里的凤栩开始不那么安分,先是轻轻挣动了一下,又伸手环住了他的颈,他比凤栩高出许多,凤栩踮起脚也只能贴在他颈上又亲又蹭,他的邀欢向来如此,放荡又矜持。 “殷无峥。”凤栩轻柔地唤,语气中是浓郁滚烫的欲念,还有一丝古怪的急切。 殷无峥垂眸瞧他,见凤栩玉秀的眉眼间盈满妩媚风情,迷离神色却暗藏着歇斯底里的疯,这些日子以来,他已习惯了凤栩阴晴不定的变化,也隐隐察觉了些许端倪。 凤栩平日里虽然一副不求生但求死的模样,但每隔几日,他就会来这么一出,就如重逢那日拿火烧自己一样,极其贪恋痛楚亦或是欢愉这些强烈的刺激,人也变得不大清醒,只知道缠着他。 “凤栩。”殷无峥轻声试探,“想要什么?” “要什么…”凤栩的唇贴在殷无峥颈侧低低呢喃,他近乎是依恋般地将自己埋在殷无峥的怀里,贪恋般在他颈侧轻嗅,再次开口时字里行间都是偏执的疯,“在我身上留下伤吧殷无峥,我会一直记得…你给的痛。” 殷无峥错愕愣住,凤栩的身上有很多疤痕,其中犹为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右手掌心,但他们相识五年,殷无峥对凤栩动过手,却从没在他身上留下什么伤痕。 他想了想,似是蛊惑引诱般低声答应:“好,但你要告诉我为什么。” 凤栩不肯说,他伏在殷无峥怀里,像是往日的靖王那样任性执拗,“我就是要。” 殷无峥拿他没什么办法,便将人拦腰抱起,刚欲回房去,周福从门外匆匆而来。 “陛下。”周福垂着眼,“晏小将军在外求见陛下。” 殷无峥动作一顿。 他怀中的凤栩也听见了,即便是被药性拖入混沌纷乱的幻觉中,凤栩还是下意识紧紧搂住殷无峥的后颈,不由分说地凑上去吻在殷无峥的脸颊。 将近入夜,殷无峥迟疑须臾,才说:“去问他有什么事。” 说完又低头安抚般在凤栩额心轻轻一吻,对他低声说:“倘有要事耽搁不得,且听一听他怎么说。” 凤栩双眸遽然一亮,他攥着殷无峥的衣裳说:“让他进来。” 周福的脚步也一顿,以询问的眼神瞧向殷无峥。 殷无峥沉默须臾,对周福点了点头。 凤栩便对他冁然而笑。 不多时,周福引着晏颂清而来,他一眼就瞧见被殷无峥横抱在怀里的凤栩,不由得当场怔住,凤栩更是满含愉悦与挑衅地瞧了过去,故意在他面前亲昵地贴着殷无峥的颈,在瞧见晏颂清怔愣后倏尔阴沉下去的脸色时,凤栩的笑更深了。 殷无峥并非没发现凤栩的小心思,可凤栩这样顽劣的举止反倒让他心安,自然纵着他,甚至低头与凤栩轻碰了碰额心,低声说:“别闹。” 又瞧向晏颂清,“有什么事?” 晏颂清咬了咬牙,这才堪堪维持住自己翩翩公子的风度,垂首道:“回陛下,臣父亲不日便要入城,臣想去城外相迎。” 其实这是件小事,晏颂清去接自己亲爹,何须特意入宫来说?一道折子便能禀明的事情罢了,他不过是……想来见见殷无峥。从那人君临天下后,晏颂清便感觉到他们之间与从前截然不同,哪怕往日殷无峥也性子冷淡,可如今就是不一样了,殷无峥的那条路,不许他涉足。 晏颂清不甘心,尤其是见到在殷无峥怀里肆意挑衅的凤栩那一刹,他嫉妒得要疯了。 “随你。”殷无峥皱了皱眉,抱着凤栩进门之前顿住,头也没回,只是淡声说:“日后这种事上奏请旨,无事不得入后宫。” 直到那扇门关上,晏颂清都没从怔愣中回神。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不同的,从殷无峥还是狼狈的西梁王长子时,他就知道殷无峥绝不会甘居人下,于是之后的接近顺理成章,在他看来是对落魄的殷无峥伸出援手,一直到打进了朝安城,晏颂清都从来不觉得他只是个下属,至少……至少在殷无峥面前,他应当是特别的。 晏颂清难以置信地想,难道在殷无峥眼里,他和庄慕青还有段乔义他们没什么不同么? “晏小将军。”周福垂着头恭顺地提醒。“该走了。” 可晏颂清还站在原地,周福也不急着催促,他意有所指地笑了笑说:“再不走可要听见些小将军不爱听的动静了。” 第26章 晏颂清的神色骤然沉下去。 而屋内也适时地传出凤栩隐忍克制的一声低叫。 晏颂清的脸色更难看了。 周福不作声,心想老奴可是提醒您了,谁让您自己不走的呢。 022.疯臣 殷无峥这次节制得多,无论凤栩怎样引诱也不再继续,于是天不亮他起身去上朝时,精力尚存的凤栩也醒来了。 凤栩瞧着殷无峥熟稔地穿上龙袍,佩上冕旒,玄色袍上金龙腾云,年轻的帝王神色冷峻,眉眼间尽是经年寡言少语积存的沉稳威严,俊美如玉的容貌也掩不住他的冷肃。 殷无峥其实生了副有些薄情的长相,鼻似剑脊,冷眸薄唇,他不似常年寻欢作乐的纨绔那样虚白,而是白如月下冷玉,五年前刚刚及冠的他要比这会儿的帝王稚嫩些,可生得高大挺拔,哪怕肤白如玉也没人敢当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 凤栩不喜情事,无论男女一律避之不及,唯有与殷无峥初见的那日,他尝着了欲念的滋味。 彼时的凤栩不晓得,从不重欲之人忽而对一人生出偏执是因悦爱那人,由爱而生欲,偏偏对情爱懵懂的小凤凰在明白什么是占有时,还没学会怎么去喜欢一个人。 都是阴差阳错。 殷无峥穿着整齐后回头便瞧见凤栩屈膝坐在榻上,两条手臂交叠在膝上,下颌就垫在上头,瞧上去乖巧得很。 “瞧什么呢。”殷无峥走到榻前俯下身,冕旒微晃。 他们隔着象征帝王身份的朝珠对视,凤栩伸手拨开微凉的冕旒,瞧着那张曾令他魂不守舍的脸,微微一笑,“瞧江山的新主呢,殷无峥,今日大朝会,祝你诸事顺遂。” 唯有大朝会时殷无峥才会穿上这身繁复华贵的龙袍,凤栩从前也有,不过是赤袍,大启的君王皆以此为尊。 “好。”殷无峥伸手轻抚凤栩的脸颊,忽而捧着他的脸稍稍往上抬。 于是凤栩颈侧的齿痕便显露无疑,那是缠绵时殷无峥咬上去的,他喜欢在凤栩身上留下痕迹,却不愿真的伤了凤栩,于是凤栩想要的伤痕到底还是没能留下,这齿印也留不了几个时辰。 殷无峥俯身,凤栩便感觉到冰凉的冕旒珠子从他脸颊蹭过,而后颈上咬痕便落下一个温热的亲吻。 “记得这个。”殷无峥轻声说。 凤栩没应。 直到殷无峥离开,凤栩才轻轻抚上那处咬痕,他身上有太多伤痕了,痛苦早已刻入记忆,无论怎样都忘不掉逃不开那些不堪,凤栩想要殷无峥也让他更痛一些,在他身上留下无法磨灭的伤疤,这样日后再想起那些旧伤与痛苦,至少还能有一丝丝足以抚慰伤痛的回忆。 片刻后,凤栩又垂眸哂笑。 他哪里还有什么日后呢。 . 大启末年,满朝官员以权谋私中饱私囊,国库就如同世家们的小金库,说句烂到根也不为过,倒是西梁商贸繁华,殷无峥从西梁带了庄廷敬一干旧臣而来,为的便是将乌烟瘴气的朝安城从里到外地整顿干净。 大朝会上,庄廷敬等西梁臣将矛头对准朝安世家,笔锋之下,唇舌之上,数尽其罪状,而高坐明堂的天子金口玉言,一声令下,旧世家便倒了一大片,该下狱的下狱,该搜查的搜查,其中更是隐有将刀刃挥向四大营之意。 但大朝会将散时却出了件事,南营都统赵邝是家中庶子,赵家的嫡子不争气,是宋承观将赵邝抬举到如今的位置,大朝会之日赵邝在府中称病,殷无峥命人硬是将他拎到了明德殿。 岂料这细瘦伶仃没个武将样子的赵都统,先是在朝会之上疯癫狂笑,嘴里颠三倒四地说不明白话,最后竟直接在古怪的亢奋中当场晕厥。 荒唐又怪异。 但这无疑是殷无峥的机会,南营都统是个御前失态的疯子,被安插在北营的段乔义名正言顺地从副都统成了南大营的都统,下朝时还春风得意,同庄慕青一道而行,忍不住地笑,“真他娘……咳,真撞了大运,北营那老东西是条泥鳅,我正愁呢,没想到没想到,南营这孙子疯得好啊!” 赵邝油盐不进,段乔义在他身上吃过亏,原本还想暗地里寻个机会办了他,没想到赵邝自己把自己给玩没了。 庄慕青也不得不为段乔义的运气感慨万分。 原本只是寻常莽夫,却撞上了当年尚未崭露头角的主子,他又不似晏家那种不安分的,受陛下重用是板上钉钉的事,可北营这事儿办不好难免要陛下失望,谁能想到这东风从南营都能吹到他老段头上? “赵邝算是成全了你。”庄慕青叹道,又低声说:“可我总觉得奇怪,他那个样子…不像个武将,怎么坐稳南营都统这位子的?” 庄慕青头回见着赵邝,之前听段乔义多有不屑,如今却明白是为什么了,那赵邝实在生得不像个习武之人,瘦得骨头嶙峋凸起,脸色暗沉灰败,活像个会走道会喘气的干尸,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 段乔义也附和,“我就是说这个么,他连刀都没佩,怕是太沉佩不动,这样的人宋承观那老匹夫都能用,真是怪事。” 不止他们奇怪,赵邝在殿前的怪异举止很快便传开了,口口相传更加模糊了事情原本的真相。 “听说那南营的赵都统是个活尸。”允乐煞有介事地对凤栩讲他从外头听来的时事,“受不住真龙之气,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就现了原形了!” 第27章 凤栩靠在榻上往窗外望,神色平静似死水般没有波澜,允乐讲得口干舌燥,他也没有半点儿反应。 直到允乐讪讪地停下故事,小心问道:“主子,您瞧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凤栩垂下眼,轻轻地说,“我累了,你出去吧。” 允乐这才发觉这位旧主的郁郁寡欢,不知为何,他觉得主子虽然没说什么,却好似十分难过的模样,当即不敢多言,躬身退了下去。 而凤栩仍怔怔地望着窗外,云卷云舒,变幻无常,如世事,如天命,亦如人,亦如他,风光无两过,碾入尘泥过,谁又能一生顺遂? 大抵天也知晓大启该亡,于是要带走与大启一同腐朽的旧臣。 凤栩知道他早晚也会如此,跟着他的家国一同消亡。 023.念恨 夜里凤栩又被殷无峥强行锁在怀,挣扎不过便也随他去了,他今晚格外沉默,话也少,总是静静地出神,烛光熄灭良久后,凤栩忽地轻声:“南大营的事还没恭喜你,你答应我的事,应该快了吧?” 环楼着他的手臂微一用力,片刻后才传来殷无峥低沉简短的一声“嗯”。 “四大营是宋承观稳压朝安世家一头的刀。”凤栩轻轻地说,顿住须臾,又有些疑惑地问,“你入城时,为何留下四大营?” 殷无峥说:“因为入城时四大营并未出兵与我相战。” “…你收了四大营?”凤栩语气中掺了错愕。 “不是。”殷无峥低声解释,“入城那日,有人伪造了命四大营按兵不动的文书,四大营只认太尉私印,待发觉不对时旧朝大势已去了。” 凤栩才算明白殷无峥是怎么这么快打进朝安的,又迟迟未能寻到宋承观和陈文琅,他投机取巧地以谋攻城,宋承观紧攥着四大营,守城远比攻城容易,可四大营明知西梁军兵临城下却按兵不动便失了先机,然而又是谁能伪造出带着宋承观私印的文书? 凤栩思前想后,缓缓说出一个名字:“宋芫娘?” 殷无峥“嗯”一声,证实了凤栩的猜测。 宋承观独子早夭,膝下唯有一女闺名芫娘,许是命中无子,宋承观纳了满院子的小妾,也没能再得个一子半女,他那位夫人整日在佛堂吃斋念佛,唯一的女儿被他嫁给了陈文琅。 但陈文琅…… 想起这个人,凤栩的眉眼间便涌上深沉的阴郁,宋承观是个瞧不起女人的,当年就是他带头斥卫皇后干政,是祸国妖后,连他自己的女儿都受尽冷待,甚至将女儿嫁给陈文琅那种畜生,明知亲生女儿受了委屈也不闻不问,这两人蛇鼠一窝,两年来凤栩无时无刻都想着让他们怎么死。 能从宋承观手中弄到他的私印,凤栩只能想到宋芫娘,这个宋承观从未当成人看待的女儿。 “宋芫娘的情郎是当年宫变时被杀的禁军都统廖长松。”殷无峥轻声说,“应是从陈文琅口中得知西梁军快兵临城下,先是利用廖长松当年的旧部暗中修书于我,她也有本事,又将盖着太尉私印的文书送进了四大营。” 于是便是殷无峥入城,宋承观和陈文琅闻讯而逃。 凤栩轻嗤。 大抵宋承观也没想到,他这一生瞧不上的女人,还是自己的女儿,将他逼上了绝路。 “那你呢?”殷无峥忽而发问。 凤栩没听懂这没头没尾的话,“什么?” 殷无峥带茧子的指腹抚上凤栩的脸颊,他轻声问:“宋承观一力促成两年前的宫变,可比起他来,你更想让陈文琅死,为什么?” 凤栩似是轻轻地笑了一声,他不答反问,“那你知道,为何我能猜得出是宋芫娘么?” 殷无峥莫名生出几分心悸,竟有些不敢去听凤栩的话,沉默几息后,他问:“你愿意说么?” “有什么不愿意的。”凤栩只笑,“只是听的人恐怕会不高兴,宋承观瞧不上女子,一心要个儿子,当年宣德门之变后,宋芫娘被迫嫁给了三十有五的陈文琅,陈文琅也借机一跃成了兵部尚书,他对宋芫娘动辄打骂,宋承观明知却从不制止,宋芫娘在他们二人眼中,不过是一张象征彼此结盟的盟书而已,甚至……” 他顿了顿。 榻间昏暗,凤栩的神色隐在其中瞧不清楚,但殷无峥听见了他短促的讥笑。 “陈文琅养了满院子的男妾,还强逼宋芫娘瞧他们的荒唐事…呵。” 有关宋芫娘如何殷无峥毫不关心,他耳边只剩下凤栩的声音,他说陈文琅在府中养着男妾,陈文琅喜欢的是男人,于是许多事在此刻串联贯通。 他想起周福查探的结果。 ——“陈文琅数次夜闯明心殿,不久屋内便会响起…旧主的惨叫,彻夜都是,凌晨方休。” 陈文琅,男妾,夜闯明心殿。 殷无峥已经从中理出了让他脊背发寒的真相,于是不自觉地将怀中清瘦单薄的凤栩环紧,他甚至不敢过多询问,半晌方才开口,声音干涩地唤:“凤栩…” “看来你知道了。”凤栩的表现却格外平静,“陈文琅常在夜里入宫,殷无峥,你说他是为了什么?我这张脸生得还瞧得过去吧。” 殷无峥说不出话,他想起凤栩遍身的旧伤,那是烙印在白瓷上永远抹不去的裂痕,他不敢想当年朝安城里最骄傲张扬的小凤凰是怎样一步步变成如今模样的,更不敢想陈文琅究竟对凤栩做了什么。 第28章 可越是如此,他越是不自觉地想到凤栩孤身一人在宫中,逃无可逃的小凤凰只能将痛苦绝望和着自己的鲜血咽下去。 “看,我就说听的人会不高兴。”凤栩无所谓地笑了一声,他将殷无峥抚着自己脸的那只手挪开。 被囚在宫闱的小凤凰折翅断翼,谁也听不见他的悲鸣,谁也瞧不见他的血泪,哪怕是殷无峥也没法将碎掉的白瓷拼凑如初,而凤栩也早已不需要殷无峥的垂青怜惜。 可下一瞬,凤栩便迎来了炙热急切的吻,他的声音被封堵在唇间化作模糊的轻哼,殷无峥凌乱急促的喘息落在他面颊,他能感受到殷无峥竭力压抑却仍旧汹涌的怒火,但这个堪称凶狠的吻最后仍以温柔的含吮轻啄结束。 “凤栩。” 他听见殷无峥低沉微哑的轻唤。 “我会把他带来给你。”殷无峥恨不得将被吻到失神的凤栩揉在怀里再不松手,可他怕这样会让已经遍体鳞伤的白瓷彻底碎裂,便只能徒劳地重复,“我会把陈文琅带来给你。” 凤栩茫然地伸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唇。 他有些不敢相信殷无峥的反应,凤栩自认为还算了解殷无峥的性情,这人的高傲不比当初的自己少半分,可明知陈文琅喜男色还曾为他而在夜里入宫后,为何会是这么个反应? 凤栩什么都没问,像是不在意,只轻轻地应:“动作快一些,我等太久了。” 殷无峥抱着他的手颤了颤,良久良久,才“嗯”了一声。 024.长醉 将军晏贺入朝安城,天子在宫中设宴为他接风,凤栩坐在净麟宫院子里的秋千架上,秋千是白日里允乐带着两个杂役太监给他扎的,少年时凤栩瞧不上这种东西,他更喜欢迎风策马,骑射野猎,而现在无论什么在他眼里都一视同仁的没意思。 来请脉的赵淮生神色复杂,低声说:“赵邝的事,你也知道了吧?” “嗯。”凤栩眉眼弯弯地笑着,似乎是乐见其成,轻轻地说,“是时候到了,不过他是咎由自取,不算冤枉,毕竟那可是——” 他倏尔一顿,仍在笑,却微微仰起脸,神情如似讥诮,叹息般地说:“人间极乐呀……” 粲若流火般的朝霞余晖落在他眉睫之上,映着那双毫无生机的眸子,涅槃浴火的小凤凰心如死灰,撑着他不肯化为灰烬的是执念。 “人间极乐。”赵淮生急得直皱眉,“那算是什么人间极乐,你明明知道,你明明——” 他瞧着凤栩,是情真意切地忧心与不忍,这话也就再说不下去。 因为赵淮生知道,没人比凤栩更清楚他将要面对什么,别人或许不懂,可赵淮生知道凤栩为何急着赴死,他是大启的君王,他要留给自己最后的体面,而不是像赵邝那样不堪。 于是在凤栩的沉默中,赵淮生深深地叹息,“一时之欢终究是假,从来好梦易醒,长醉又岂能得欢?长醉欢,长醉欢,说得是易散彩云一场虚妄,小殿下,何苦呀!” 何苦呀。 凤栩无声地念着这三个字,自宫变至今,他活着的每一刻都好苦好苦。 清醒是苦,虚妄是苦,欢愉也是苦,那些刻骨铭心的旧伤在记忆中都泛起疼来,凤栩恍惚瞧见明心殿内痛苦哀嚎的自己,他看见自己崩溃地祈求着,脊梁与尊严都被那些人踩在脚下碎成了拼凑不回去的尘埃。 “太苦了。” 凤栩轻声说,“不是长醉欢毁了凤栩,是江山,是人心,是贪欲,还有……懦弱。”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凤栩了解自己,他没有天子的果决魄力,更没有挽大厦之将倾的能力,更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他还是当年弱小又无能的凤栩,摇摇欲坠的江山太重了,哪怕他竭尽气力也扛不起。 凤栩厌恶尔虞我诈的世间,更厌恶无能懦弱的自己。 “要让你失望了,赵院使。”凤栩笑着,却比落泪瞧上去更难过,“我离不开长醉欢,你知道的。” 明心殿被焚毁那日,凤栩没想过自己还能活下来,在明心殿中被付之一炬的不止是院子里的海棠树,还有剩下的长醉欢,于是凤栩要见赵院使,他说出那句“天南梦孤鸾”,赵院使便明白凤栩要什么了。 长醉欢,还有另一个名字,葬天南。 “我明白了。”赵淮生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犹不甘心,“你再,你再好好想想。” 凤栩笑而不应。 赵淮生走到院门时,忽地驻足回头,那清瘦的素衣身影被笼在暮霞之下,赤色残阳为他镀了层模糊的辉光,似乎随时会同西沉的落日一并下坠,无数手掌贪婪地从暗处伸向他,将他裹挟着要永堕不见光的深渊。 恰好凤栩微微转过头,在日暮前最后粲然的一抹辉光中,浅浅一笑。 赵淮生知道,他不会求救,只会道别。 . 深夜,殷无峥自觥筹交错的宫宴上回到净麟宫,可时辰太晚,凤栩睡得又浅,他本想在偏阁内凑合一晚,却没料到在院子里瞧见坐在秋千上的凤栩。 “怎么不去睡?”殷无峥宴席上喝得不少,走到凤栩身边时,伸手揉了揉额心,随后穿着他那玄色金龙衮袍坐在了秋千的另一端。 凤栩靠着秋千绳,抬眸往夜空中瞧,今日是个好天气,漫天星如雨。 而殷无峥瞧着凤栩,那双墨玉般润泽的眸子里映着明灭星子,浮光盈盈。 第29章 “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凤栩轻声说,“父皇说初见母后那日,美人月下捧书,见之难忘,哪怕是商贾之女,也许她正妻之尊,可后来他才晓得,那晚母后瞧的是账本,才不是什么花前月下美人读诗。父皇便说,星星也好,月亮也好,诗赋也好,统统不重要,要紧的是那个人,我却不懂,想着若无花前月下,哪有一眼万年?不过现在明白了。” 殷无峥便问:“你明白什么?” 凤栩轻笑了声,“明白花前月下也没那么要紧,当年我邀你陪我赏月观花,眼下你与我同坐在此看满天星,可到底还是差了些缘分。” 彼时的凤栩一厢情愿,如今殷无峥亦是如此。 殷无峥沉默须臾,说:“不是你说的,纵使强求又如何,起码得到了。” 这话是凤栩自己说的,他还记得,当年他追着殷无峥闹得满城风雨,哥哥也瞧不下去他这样纠缠殷无峥,便摆了桌宴将两人都叫去,本想调和一番,可凤栩我行我素,他嚣张跋扈惯了,当着兄长的面便对殷无峥趾高气扬地说:“纵使强求又如何?起码得到了呀。” 如今想来,凤栩也不难理解当初的殷无峥为何对自己避之不及。 “强求的是人,不可求的是命。”凤栩回忆着旧事轻叹,“殷无峥,当年既然做下决定,如今又为何反悔了呢,你喜欢的是什么,一个听话顺从的凤栩?倘若早知……” 殷无峥便问,“倘若早些知晓,靖王会听话顺从么?” “不会。”凤栩坦诚,又低声笑,“倘若是靖王的话,学不会听话顺从的,毕竟那可是名满朝安城不学无术的纨绔,行事骄狂,言辞跋扈,才不会管你喜欢什么样的。” 倘若两年前凤栩知道殷无峥喜欢乖巧温顺的男孩,也只会嚣张地让殷无峥少想那些有的没的。 他如今提起曾经的自己,就像是在说起其他人的事,殷无峥默然,半晌才轻声说:“不是听话顺从的。” 凤栩愣了愣,随即明白了殷无峥的意思。 025.谋划 凤栩最后是被殷无峥抱回房的,连一身衣裳也是殷无峥亲手脱下,纵使夏日穿得单薄,却并不少,凤栩的衣物尽是轻薄蚕丝制成,薄如蝉翼,软似柔云,纵使层叠地穿在身上也不厚重。 待殷无峥褪去一身帝王衮袍上榻,凤栩便贴了过来,清瘦温热的身子依偎般靠进他怀里,轻柔的低声随之响起。 “殷无峥,晏颂清喜欢你。” 凤栩对殷无峥不算热络,哪怕是在榻上,最多只是温顺地配合,唯有他每隔几日出现怪异且混沌的迷离之态时,才会发疯一样地渴求着殷无峥,其余时候多是不冷不热.地自己缩着,殷无峥想做什么他不会推拒,但也不会主动引诱,更别提这样小意取怜般故意贴在他怀里。 在他提到晏颂清时,殷无峥便明白为何凤栩忽而凑过来亲昵,他一直记着晏颂清的仇呢,可也正因如此,殷无峥反倒安心了些。 “晏家有功。”殷无峥轻轻抚了下凤栩的脸颊,顿了顿,才又说道:“晏颂清尚无大过,晏家父子皆身负战功,凤栩,至少现在,我不能动他。” 他是有心削晏家的权,倘若晏贺这头老狐狸聪明些,就该知道如何兵不血刃地保全晏家,凭借晏家父子的功绩,只要他交出兵权,殷无峥自然也会保全晏家的显赫与声望,但无论如何,新主绝不可能刚一登基便诛杀有功武将。 凤栩便凑得更近,轻声细语地吹起枕边风,“那怎么办啊,他喜欢你,殷无峥,我不高兴。” 他身上隐隐又浮现当年任性妄为小王爷的影子,却也只是些许相似而已,倘若当年有人敢在靖王面前对殷无峥有所倾慕,那朝安纨绔怕是能闹上三天三夜鸡犬不宁,绝不会像这样靠引诱殷无峥达成目的。 当年凤栩因偏执的占有欲而纠缠,殷无峥避之不及,如今凤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亲近,殷无峥也只能受着。 “凤栩。”殷无峥的语气似有无奈,他忽地翻身将凤栩压制在身下。 凤栩似乎微怔了片刻,随即便温顺地摆出任君施为的乖巧模样,寝殿内剩了一盏烛火,摇曳着映入满室昏暗的光,殷无峥借这一抹光,瞧见凤栩依旧沉寂的眸子,偏偏他正很乖很柔和地笑着。 凤栩生得玉雪漂亮,不似殷无峥这样锋利凛冽的俊美,其实初见那日,殷无峥也曾有须臾的惊艳。 任谁也想不到朝安城最大的纨绔会生着这样一副容貌,精致俊朗的少年郎站在光下,他眉眼轮廓生得柔和,彼时年岁又小,实在玉秀清隽,哪怕神色间仅是傲慢桀骜,他的矜骄也浑然天成。 随之而来的便是深沉而又不讲道理的嫉妒。 与他相比,从深渊中爬出来的殷无峥狼狈又不堪,他几乎被小凤凰灿若云霞的羽翼晃得刺痛,他不愿瞧见凤栩那副天真到可笑的眼神,若非被娇纵宠爱着长大,怎会养出这样骄狂又单纯的性子? 如今想来,殷无峥竟一时分不清,他曾厌恶的究竟是凤栩,还是不得不韬光养晦的自己。 “凤栩。”殷无峥又唤了一声,他俯首去吻凤栩的唇,是不含欲的安抚,“你不喜欢,便不见他,可好?” 凤栩不答话,而是伸手勾住了殷无峥的颈,轻声说:“好啊。” 他仿佛献祭一样地对殷无峥敞开自己。 第30章 但只得到了带着酒气的、温柔的一个啄吻,殷无峥这两日都没碰他,虽然每晚都来净麟宫就寝,但只是将凤栩抱在怀里而已,凤栩实在太过虚弱,在没查清楚凤栩究竟出了什么事之前,殷无峥在床笫间这回事上便格外克制。 凤栩便就此安生下来,安谧的榻间只能闻及彼此的呼吸声,殷无峥侧身将凤栩拥在怀中,倦怠地阖起眸,也就未能瞧见双眸清明的凤栩露出凝冰般阴郁冷戾的神情,唇微动,无声地念道:“晏颂清。” “凤、栩!” 晏颂清同样也在咬牙切齿地狠狠念着这个名字。 前朝的宫人四散奔逃,他在皇宫之中自然也有自己的眼线,怎会不知殷无峥夜夜留宿在前朝废帝那里,连陆青梧母子也都被庄慕青看得滴水不漏,都到了这个地步,他怎么可能瞧不不出来,殷无峥没想要对凤氏斩尽杀绝。 要说前朝之君是死是活也并非绝对,可偏偏那人是凤栩,晏颂清对凤栩的厌恶并非一日两日,他是最先走到殷无峥身边追随他的人,从殷无峥被送往朝安城为质子,他在西梁便时常能听闻靖王对殷无峥如何痴缠执迷,他对凤栩的杀心从那时便已根深蒂固。 殷无峥一无所有时他愿意追随,殷无峥布局谋划他也愿冲锋陷阵,可凭什么如今殷无峥入主江山,却是那草包纨绔得了好处?! “稍安勿躁。”坐在椅子上的中年男人皱了皱眉,说话那人生得孔武精瘦,同清俊的晏颂清截然不同,五官平庸硬朗,十指覆着厚厚的一层茧。 晏贺是真正久经沙场的老将,从眼神中的戾色便能看出一二,与标榜自己是儒将的晏颂清不同,他眉眼间都透着凶狠与精明,仔细想了想后,才说道:“陛下冷淡薄情,无非也就是一时新鲜,你急个什么?不过——” 在晏颂清难看的脸色中,晏贺话锋一转,脸色也微沉:“咱们晏家也算劳苦功高,如今陛下非但不论功行赏,反倒便宜了段乔义那乡野村夫,还有庄家那满口酸话的小崽子,这可就欺人太甚了。” 话说到末尾,晏贺面上涌现起令人心悸的沉冷之色。 晏颂清深以为然,冷冷道:“正是如此,父亲,我们难道就认了?” “认了?”晏贺冷笑,“陛下年轻,怕是不小心行差踏错,我等身为人臣,自然该引陛下回正途上来。我儿,借刀杀人固然高明,但有些时候,也须得光明正大地震慑住那些蛇鼠之辈!” 晏颂清微怔,随即明白了什么,蓦地笑了出来:“儿子明白了。” 026.大雨 六月末,一场瓢泼大雨骤然而至,连下数日,淹了朝安城数条街。 最开始出事的是城外山村,可此事被朝安世家出身的官员瞒下,一直到城内明渠暗渠排不尽水,以至于城内街市被淹,殷无峥方才得知此事。 这对新君而言是大事,天灾从来不由人,倘若是连年天灾,必是乱世将起,天子都要下罪己诏,殷无峥刚登基不久,倘若被扣上个什么扰乱国运乱臣贼子的名头,难保朝安旧世家党派不会从中作梗。 南城门外是鸿鸣山,山峦层叠绵延,而山下的村县地势低,被大雨和泥沙冲毁得很彻底,殷无峥听闻此事时还宿在净麟宫,离上早朝还有一个多时辰,先是庄慕青来报雨势太大,城内已有街市被淹,他还没走,段乔义便亲自从南大营赶回城内,满身泥沙狼狈。 南大营所在的营地地势平坦,可段乔义晓得鸿鸣山下有村县,他的人昨日凌晨便发觉灾情,立即派人上报入都城,可等到了夜里也没个消息,段乔义这才发觉大事不好,也顾不得愈下愈大的雨,连忙亲自来报。 殷无峥还算冷静,他立即派人去将朝安城世家出身的三位官员捉拿,便是朝安三辅,将此三人下了大狱,而后召重臣议政,不是在议政堂,而是在去城南的马车上。 他临行时,凤栩拽着他的袖子,轻轻说了句:“万事小心。” 人力面对天灾之时实在微小,一如蜉蝣之于浩渺天地,仿若沧海一粟,实在微不足道。所以天灾是不讲道理的,人命说没也就没了,不会因天子或平民而有什么区别,正如山塌之时,都是肉体凡胎,谁也挡不住。 殷无峥抚了抚凤栩的脸颊,应了一声。 净麟宫的寝殿内除了雨声再没其他的声音,凤栩躺不住,起身点燃了烛火,坐在窗前听雨珠砸在窗上噼里啪啦地响,灼灼火光映照着他眉眼间深沉的郁色。 时局动荡,殷无峥取巧夺城,朝安城尚未稳定,就连宋承观那个老东西还躲在外头,堪称内忧。 凤栩的指尖抚上窗棂,潮气顺着窗缝渗了进来。 他心想,这场大雨下的不是时候。 老天下雨不会看任何人的脸色,人命在天灾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但有时也坚韧得不可思议,有天子坐镇,段乔义带着南大营有条不紊地开始救人、引水。 殷无峥身先士卒站在大雨里,他脚下是能没过半截小腿的泥沙,一身玄色的袍子被雨打湿,而他像雨中一柄将要破开天光的剑,凌厉得寒芒闪烁。 凤栩站在廊下,分明将要盛夏,可这场大雨让朝安城陷入湿冷的凉意,他披着素色外袍,仰起脸瞧着遮天蔽日的阴云,追命似的雨珠子连成线一样往下砸。 大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第31章 殷无峥足足在城南七日,在第三日的时候雨势转小,七月初时,这场大雨在卷走数百条性命后终于悄然退走,压在朝安城上厚重阴冷的黑云散开,天光放晴。 但这场要命的雨还没有彻底结束,天灾之后,便是人祸了。 凤栩又服用了一次长醉欢,他是真的离不开这东西,可这次殷无峥不在他身边,凤栩便将自己缩在榻上,追寻着殷无峥存留下来的些许气息,又一次陷入了混沌而纷乱的回忆,那是宁康十二年,凤栩与殷无峥相识的第三年。 半年后,宫中巨变,殷无峥离开朝安。 那年夏至,朝安城也下了很大很大的雨,凤栩旧日模糊的记忆中,那场冷入骨子里的大雨依旧真切无比。 相识将近三年,凤栩手段用尽,甚至与殷无峥同塌而眠过,却也不过是同床异梦,彼时的凤栩不知殷无峥心中压着怎样沉甸甸的野心,纠缠得这样久,小王爷都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不甘,还是真的情根深种了。 他只知道他想要得到殷无峥,不惜一切,不计代价。 “殷无峥。”凤栩听见自己的声音,哽咽也带着恼怒的意味。 那是很怪异的感受,凤栩偶尔能分得清这不过是一段旧识的记忆,清醒得像个局外人,有时又觉得他就是此刻的凤栩,斑驳的回忆让他半梦半醒地望着眼前人,那时的殷无峥与现在模样相差不大,只是冷肃气质较之做了皇帝的殷无峥要淡一些。 凤栩又说:“两年多,就算是块石头也能捂热了吧?你还想回西梁去,你回去做什么,他们拿你当条狗一样扔到朝安城来!只有我犯贱一样的喜欢你!” 每一次的争执,凤栩都气得理智全无,而殷无峥从来都淡漠平静。 那次也一样,凤栩想要殷无峥留下,而殷无峥却冷淡回绝:“我早说过,你我并非同道人,而且——” 他忽而顿了顿,神色变得更疏冷,不带一丝眷恋,就仿佛眼前的凤栩是陌生人似的。 他说:“我总归要回西梁去的。” 凤栩哪受得住他这样的冷待,彼时的小王爷本就无法无天,当即发难,他一生气,什么难听的话都往外说,指着殷无峥的鼻子骂他是丧家之犬,从开始的气势汹汹,到后来眼眶酸涩声音哽咽。 他是真的委屈了。 可殷无峥仍是那副面无表情不为所动的模样,甚至到最后也只是说:“凤栩,你还想胡闹到什么时候?” 胡闹。 这两年来的追逐在殷无峥看来只是胡闹而已。 十九岁的凤栩终于怔怔地退了半步,而殷无峥的身影也在那一刻变得模糊不清,凤栩不明白,明明就在眼前的人,为什么瞧上去却那么遥不可及。 就像他无论怎样拼命靠近,都注定碰不到他。 “你等着,殷无峥。”凤栩咬着牙往后退,可眼神却执拗如初,他死死盯着殷无峥,“我想要的一定会得到,谁都不能阻拦我,你也不能。” 大雨如幕,凤栩退到了雨中,只觉得冷意砭骨。 殷无峥的身影也在雨中变得模糊,瞧不真切,唯有那双冷冽淡漠的眸子清晰。 他冷静而沉默地瞧着凤栩,像是在讥嘲他的自作多情和不自量力。 “凤栩。” 是殷无峥的声音。 大雨不知何时消失了,凤栩眼前的一切渐渐变得清晰起来,日光从窗口洒落满室,殷无峥正坐在榻前瞧着他,俊美的脸上尽是倦色,鬓发散落,颈侧甚至还有迸溅上的泥点子。 是两年后的殷无峥。 凤栩清醒了些,静默须臾后,他轻轻地说:“怎么弄成这样了呀。” 027.星火 殷无峥不作声,只瞧着凤栩,神色幽深不可测。 凤栩便对他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个温和无害的笑,那笑里却掺杂着某种古怪的迷离与愉悦,他轻声说:“你回来,大雨也停了。” “嗯 ,雨停了。”殷无峥缓缓应声。 凤栩瞧上去与平日无异,可殷无峥知道这会儿的凤栩不一样,他其实已经在这儿坐了快一盏茶的时辰。 可凤栩始终抱膝缩在榻上,一双眸子无神空落地不知望着何处,神情也悲伤委屈到难以言描,眼尾浮着红,却偏偏没有一滴泪,就像……他已经难过到无泪可流。 而且从始至终没发现殷无峥已经坐在他身前,直到殷无峥出声,凤栩反应了一会儿,那双乌眸才如梦初醒般地涌现一丝清明。 “我不喜欢下雨。”凤栩将下颌垫在了交叠的小臂上,如同一只离巢的幼兽,拼命将自己缩起以求得些许安全感。 殷无峥便顺着问:“为什么?” “大雨是分别,所有人都会在大雨中转身,与我背道而驰,也不再回望。”凤栩说得很平静,因为他感受不到悲伤与痛苦,至少在此刻,过往记忆于他如雾里观花,今生观前世一般。 可药性掩盖的难过悲痛仍旧镌刻在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已经深深融入他的骨血,所以每一次长醉欢的药效消失之时,那些过往记忆所带来的痛不欲生便张牙舞爪地重新席卷而来,将勉强拼凑起的白瓷重新撕碎,凤栩就这样不断在药效中解脱又再次绝望。 从一切发生开始,痛苦便如附骨之疽,哪怕将这具躯壳、这颗心碾碎重塑无数次,依旧是遍布裂痕的。 “我登基那日,雨也好大,我站在明德殿的长阶上,在大雨里受百官朝拜。”凤栩轻轻地说,“那是父皇母后和兄长死后的第二天,龙袍好重,我隔着冕旒和大雨往下瞧,什么都看不清,只看见——只看见那些人,他们跪着,行大礼,瞧着那么谦卑恭顺。” 第32章 凤栩遽然笑了一声,才温吞吞地说:“可真正卑微的是我,是站在长阶之上的天子。” 那也是殷无峥离开他的第二日,小凤凰一夕之间失去一切,被推搡着拥上了这世间至高无上的位置。 “站在那里,我瞧见了许多,殷无峥。”凤栩笑着,但悲戚经年之下早已刻入了他的眉眼,“是哥哥他们也曾见到的,我瞧着乌压压的朝臣,瞧着黑云遍布的天,这座城是世家权贵们的棋盘,这座皇宫是他们铸造的囚笼,倾颓的江山,不见光的殿宇,太恶心了。” 一切都恍如昨日,凤栩被困在殷无峥到来的两年之前,他还是那只被困在不见天光之处的囚鸟。 国丧尚未过,太子因弑父杀母而不得行丧仪,先皇夫妻则草草下葬,第二日朝臣们便欢天喜地恭贺新君登基,登基大典上那场大雨冲刷尽了前朝的痕迹与宣德门前的血。 凤栩都记得,可长醉欢是好东西啊,他感觉不到那蚀骨的痛苦,哪怕堂而皇之地将这些话宣之于口,他还是仿若身处于云雾之中,那些足以将人逼疯的过往都变得平淡,唯有虚假欢愉肆意叫嚣着。 殷无峥张了张口,却是无言。 于凤栩而言那些已是既定的过去,无法更改,更无从安抚,他其实也记得那天的雨。 朝安巨变他早有预料,卫皇后与宋党之间早已是不死不休,卫皇后想扶持自己的儿子凤瑜,而宋太尉盯上了太子府的嫡长子凤怀瑾,结果无非是重振皇权亦或是皇室倾颓,但殷无峥没想到政变会来得那么快。 宋太尉老了,他与卫皇后对峙了足有二十余年,从卫皇后还只是太子妃时,卫皇后总有一日能熬死他,宋承观等不了那么久。 连殷无峥也对宋太尉的突然发难而猝不及防,他毫不犹豫地毒杀兵部尚书与禁军都统,夺兵权后又杀御史大夫,之后逼宫弑君,仓促之下殷无峥也来不及安排太多,这场东风来得太快,他不得不提前离开朝安。 可那只小凤凰走不了,殷无峥知道,宋承观不会放过凤栩,不会放过皇室嫡系中除了凤怀瑾的任何一个人,曾经有那么片刻之间,殷无峥想过不如带凤栩走吧。 可事发突然,等他安排好人手准备离开,回到靖王府时,那里已经乱成了一团,唯独不见凤栩的踪影。 人算不如天算,殷无峥动了想带凤栩走的心思,可他没能找到凤栩,他出城的那一刻起,殷无峥便想到了凤栩的结局,宋承观不会留他的性命,奔袭一天一夜后,大雨瓢泼而至,他在雨中回望那座屹立了数百年的皇城,已经只能瞧见些许的虚影,而后他才听到风声。 太子谋逆,太子妃母子死于兵乱之中,登基的是靖王凤栩。 殷无峥知道凤栩不会是为了活命杀死嫂嫂与侄儿的人,所以这其中发生了他不知的变故,那一局棋,卫皇后与宋太尉平局。 “那天。”殷无峥忽而开口,“那天你不在靖王府,凤栩,你去哪了?” 凤栩愣了许久,仿佛才从殷无峥这句话里品出了什么,良久良久,凤栩才冁然而笑,他有些小心翼翼地轻声问:“你回去找我了,殷无峥。” 这是重逢以来,殷无峥第一次在凤栩脸上瞧见这样灵动的神情。 他心中酸涩,蜷指轻轻蹭了下凤栩的脸颊,说:“是,凤栩,我回来找你了,所以你去哪了?” “我去哪了。”凤栩微微蹙眉,长醉欢让他不是那么的清醒,记忆一片一片地纷乱,他从中寻找着,又是半晌,才呢喃似的低声说:“怀瑾,怀瑾还小,陆尚书死了,宋承观不会放过嫂嫂和怀瑾,我去、我去……” “我去…送他们走。” 凤栩其实算不上不学无术,只是无论殷无峥还是凤瑜都优秀太过,犹如永昼之辉,于是凤栩这点星火在他们面前便有些不够看,宫变那日,凤栩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于是他毫不犹豫地破釜沉舟,亲自拿起剑,带着陆青梧母子在乱局之中,踩着血,踏着骨,生生杀出一条离开囚笼的路。 凤栩掀翻了宋承观的棋盘,打乱了他的布局,星火亦能燎原。 可阴差阳错之下,他错过了在城中与靖王府几番寻找,想带他一起离开的殷无峥。 他被留在了这座囚笼。 028.风波 彼时的殷无峥也说不清为何生出这样的心思,他该是厌恶凤栩的,这是个不知死活自负无礼的小王爷,而他给自己的理由,是也该让这只骄傲跋扈的小凤凰知道何为真正的丧家之犬。 但重逢后,瞧见真正成了丧家之犬的凤栩,殷无峥才渐渐明白那次错过究竟意味着什么。 缩在榻上的凤栩向殷无峥伸出了手,慢吞吞地靠近了他,也不在乎殷无峥满身的狼狈,就这么蹭进了他怀里蜷着,殷无峥放下手,便摸到了他伶仃细瘦的蝴蝶骨。 从前的小凤凰也清瘦,但皮肉匀称,莹润白皙,不是这样惨白羸弱的瘦。 “你不问问为什么?”殷无峥低声说。 凤栩似乎反应了一会儿,才温吞缓慢地笑着应声:“我猜得出来。” 总不会是因为喜欢他,盛气凌人的靖王又能对殷无峥有什么好话,就连朝安城破那日,殷无峥对他的态度还冷酷不耐。 当初的回头,或许有那么丁点儿的恻隐之心,但必然还是想要翻身一回吧。 第33章 殷无峥却因他这句话而沉默,可很快,凤栩又轻柔地接上下一句:“但我不在乎,殷无峥。” 这两年来实在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凤栩想,现在总算有一件了。 无论因为什么,至少……殷无峥曾为他而回望。 殷无峥手上的轻抚动作顿住,凤栩分明就好好地在他怀里,可他知道,碎裂的玉怎样都无法复原如初。 “是我命该如此。”凤栩的声音很微弱。 是因为体内的药性在渐渐褪去,他是昨夜服下的长醉欢,六个多时辰,足够凤栩逐渐清醒,但当心头那股能忘却一切的迷乱与欢愉消失后,那些因过往而生出的痛苦悲伤没了药性的压制,便会成倍地反扑,随之而来的还有身体上的倦怠疲惫。 命该如此,不过四字,却是凤栩逃不出的死局,哪怕重来一次,凤栩知道曾有一条让他免于这两年折磨的路也无用,他还是会留下来,代替凤怀瑾成为宋承观手下的棋子,成为江山这局棋的弃子。 半生风光,已经够了。 周福忽而在外说沐浴的热水已备下,殷无峥瞧了眼怀中昏沉沉的凤栩,他脸色很不好,像是久病之人,随即向外应了一声,便将凤栩拦腰横抱在怀一并带走。 太轻了。 殷无峥不动声色地收紧了手臂。 一个年轻男人不该轻成这个样子,比其一个月前再见到凤栩时,他似乎又瘦了些。 . 殷无峥因朝安城这场大雨在外奔波数日,甫一回宫自然也不得闲,和凤栩沐浴后回寝宫也不过歇了一个时辰,便起身穿戴好去议政堂见朝臣。 凡是灾,就得花银子,新主刚刚登基,此事若是办得不好,难免落人口实。 “陛下,坊间已有流言四起。”晏颂清貌似忧心忡忡地皱眉,“这场雨下得时机不好,流言也出现得蹊跷,正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如今宋承观又不知所踪,连凤氏后裔也还活着,这其中变数太多,倘若放任下去只怕酿成祸端。” 殷无峥已全然没了在净麟宫时的狼狈,一身玄色长袍覆身,眉眼间是长年累月攒下的冷肃威严,即便这张脸年轻且俊美,也无人敢有轻视之意。 高坐在上的是一头悍然凶狠的狼,当年在西梁局势于他而言那样不利,可殷无峥却在近乎不可能成功的情况下展露锋芒,他能走上如今的位置,全因脚下枯骨堆积如山。 在晏颂清的话说完后,议政堂内便陷入短暂的平静。 其实凤氏后裔死不死没人太过在乎,只不过历代君王多疑,谁也不会留着前朝的皇室给自己添堵,但明心殿的事他们心中都有数,不管当年靖王与陛下的传言是怎么回事,可现在看来,陛下分明就是舍不得那前朝的旧主。 于是没人出声。 殷无峥波澜不惊的视线落在晏颂清的身上,他问道:“想来你是已有计策,说罢。” 晏颂清仍是那副温文儒雅的口吻,含笑道:“说来也简单,凤氏旧主尚在,此次天灾,尽可由他担下,届时处死旧主,还朝安与天下安定,岂不一举两得。” “好个一举两得。” 开口的是庄慕青,他是正儿八经的文臣,比晏颂清这个自诩儒将故作温和的武人更为文雅,连讥笑都带着书卷气。 “坊间流言的确蹊跷,分明是有心人故意为之,即是如此,该当寻出那人重罚以儆效尤,而晏小将军却只想如何粉饰太平,恕下官直言,晏小将军领兵征战时,倘若敌军出招,便只守不攻么?!” 这二位不睦已久也是常态,而且这恩怨从他们父辈便有,但庄慕青此前从未这样言辞犀利地当众斥责过晏颂清。 这番话相当不客气,晏颂清的脸色微沉,笑意散了个干净,他冷声道:“暂解燃眉之急而已,何况庄大人就怎知此事必有人从中动手?” “晏小将军从戎,什么事都想着打打杀杀。”庄慕青斜睨他一眼,便俯身对殷无峥道,“臣有一计,坊间传闻无非诟病陛下之出身,但此次城南水灾,我主亲赴,与将士们同吃同住,实为明君贤君,敢问大启及历代前朝君王有几人能如此?!人言固然可畏,却未必不能为我所用。至于凤氏旧主,即便此次杀之,那下次、下下次又当如何?此次传言来势汹汹,必有人在背后兴风作浪,不彻查捉拿此人严惩,朝安城必无宁日!” 庄慕青此言也并非出自私心,即便他敬佩旧主护亲之心,但他是新朝臣,倘若此次不得不杀凤氏子,他自然不会说半个不字,可此次不止流言蹊跷,城南水灾瞒报一事,庄慕青也有所怀疑。 他自然见不得晏颂清那所谓的“一举两得”,可当真是两得,又能杀凤栩,又能摘出去自己,当别人都是傻子吗?! “说得好。”殷无峥未瞧脸色难看的晏颂清,而是对庄慕青吩咐道:“流言暂且不足为惧,彻查瞒报官员,不可疏漏。” 庄慕青当即应是。 029.妒心 坊间流言不利于殷无峥,凤栩在净麟宫也听到了风声,但早朝后议政堂那段他却不知情,不过听允乐绘声绘色地讲完后,靠坐在短榻上的凤栩望着外头,轻声说:“晏颂清没动静?” 凤栩瞧得出这是个好机会,晏颂清定是要以一副忠臣口吻,将他这个前朝废帝推出去背锅。 允乐愣着摇了摇头,“不知啊,据说陛下将差事交给了小庄大人,就是庄慕青大人。” 第34章 凤栩便不作声。 庄家才是聪明人,庄廷敬入朝安城待皇帝的龙椅稳当后,从来不以从龙之臣自居,甚至隐有致仕告老的意思,如此一来,殷无峥放心,仍在朝中的庄慕青也能得重用。 陆青梧母子,如今就在庄慕青手里。 允乐见主子又开始怔怔地发呆,不由得无声叹息,退出门去不一会儿便端着个游鱼青花瓷的小盅回来。 “主子,这是咱们宫里炖得血燕药膳羮,您尝尝。” “放着吧。” 凤栩这么一说,便是不想用的意思,一放大抵便是放上几个时辰,怎么端进来的,再怎么端出去。 允乐抿了抿嘴,他跟了凤栩这几日,也晓得主子不是个性情暴戾之人,这才大着胆子小心地劝道:“主子,总要顾着自己的身子呀。” 凤栩却笑了声。 他转过头来,瞧着年岁尚小的允乐,轻声问道:“你多大了?” 允乐有些腼腆地应道:“奴才十七了,打小就在宫里。” “十七啊。”凤栩缓缓。 宫中方寸,便是众生相,有人高高在上,翻手间呼风唤雨,有人卑微似尘,一生也挺不直脊梁。 允乐被分到净麟宫来伺候,前程便绑在了凤栩身上,他不免有些怜悯,寻霜的血仿佛还在明心殿的院子里,他们都没跟得上好主。 "真是好年纪。"凤栩慢声说道,像是叹息一般,“我十七岁那年,第一次见着殷无峥。” 大启靖王与西梁质子,前朝废帝与新朝天子,这两人的纠葛宫中早传遍了,即便允乐年岁小,可他自小在宫里,两年之前,他也曾经历过那靖王追着西梁质子闹得满城风雨的那三年。 听凤栩提起往事,允乐小心翼翼地敛眉道:“陛下他…还是心疼主子的。” 凤栩便不再说话,平淡而死寂的目光又望向窗外,他瞧着殿宇层叠的影,这是一座琉璃玉瓦金碧辉煌的囚笼,可这也曾是他的家,天地广袤,倦鸟总要归巢,除了这里,他也无处可去。 允乐便无声地叹了口气,将那盅药膳摆在小几上,转身去收拾殿中的浮尘。 安谧寝殿忽地传来允乐一声惊咦。 凤栩瞧去,正见允乐站在铜镜前,抽屉开着,他手中拿着片碎瓷,口中还念叨着:“昨日碎的瓷盅分明收拾得干净,怎么还有一片……” “放下。”凤栩淡声。 允乐无端觉得脊背发寒,指尖发颤着将那碎瓷放回了抽屉里,余光瞥见抽屉中还有个精巧的小瓷瓶,他虽然年纪小,可到底在宫中这么多年,自然晓得奴才的眼和手都听主子的,当即权当什么都没瞧见,将抽屉推了回去。 盯着他的那道阴鸷目光停留片刻,这才缓缓挪开。 允乐抬眸,便瞧见凤栩又是那副平淡到毫无生气地模样,正望着窗外出神,他还记着方才那一眼的阴冷杀气,当即不敢多瞧,匆匆垂眼退了下去。 傍晚时分,处理完政务的殷无峥才回净麟宫,凤栩仍靠坐在床边的短榻上,眉眼弯弯地笑说:“你回来啦。” 可惜那笑也克制清淡,少了张狂明媚。 “嗯,今日如何?”殷无峥坐在小炕桌的另一侧。 “都好。”凤栩笑吟吟的,目光又转回窗外,“听允乐说了不少前朝的风声,这场雨下得巧,想来晏家的将军,又要说我这前朝旧主昏聩无能罪孽深重,必杀之以平天怒与人怨了吧,” 殷无峥一哽。 晏颂清的确整日盯着凤栩,恨不得立刻要他身首异处。 但凤栩满不在乎似的笑了笑,“谁让他喜欢你呢,不过晏家的将军温文尔雅,精明能干,该是你喜欢的那种人,殷无峥,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晏颂清的确和从前的凤栩南辕北辙是两个极端,凤栩自认是个小人,想要的就要得到,再下三滥的手段也用过,嚣张得不可一世,跋扈到不知天高地厚,而晏颂清显然不同,他毕竟是个调兵遣将的将军,用起兵法谋略来得心应手,待人接物却都文雅,活脱脱一个伪君子。 凤栩从允乐口中听了不少有关这位晏小将军的传闻。 “我喜欢的那种人?”殷无峥捏着凤栩的下颌要他转过来瞧自己,“我喜欢的哪种?” “晏颂清那种啊。”凤栩语气无谓,像是不怎么在乎,“青梅竹马,年少追随,一路扶持,他又喜欢你,倘若你们在一起,该是佳话,要传颂百世的。” 他说得平静,可有多嫉妒唯凤栩自己知道。 嫉妒能光明正大站在殷无峥身边的晏颂清,嫉妒他们不仅是君臣更是同道中人,嫉妒他们一路而来的并肩作战。 而他只能是个局外人,殷无峥的称帝之路上,他凤栩至多只是个被推下龙椅的前朝旧主而已。 浓墨重彩的画卷之上,凤栩只是个墨点子。 好在他已经在痛苦的深渊中挣扎足够久,即便仍有酸涩,可这点妒忌带来的痛苦于凤栩而言早已不痛不痒,明心殿的两年让娇气的小凤凰变得无坚不摧。 最多也只是有几分不甘,凤栩早就认了,他命该如此。 他是凤栩,是大启凤氏的后裔,无论重来多少次,他都做不成殷无峥的同道中人。 这就是命。 殷无峥不作声,就这么瞧着凤栩。 又是这样寂静无声的悲伤,殷无峥不由得想,他以为只要笑着,旁人就瞧不出难过么? 第35章 遍体鳞伤的小凤凰还是骄傲地仰着头,哪怕羽翼沾血,殷无峥面对这样的凤栩只能败下阵来,良久,他才轻声说:“凤栩。” “我不喜欢晏颂清。” 030.悱恻 凤栩早些年听过坊间许多痴男怨女的故事,彼时尚且不懂何来那么多辗转悱恻的悲情,而今才明白,世间多得是有缘无分。 “人总是会变的。”凤栩别开脸时轻声笑了笑,“你从前不也避我如蛇蝎么。” 从前二字,犹如禁忌,是凤栩一厢情愿的三年,也是殷无峥最落魄狼狈的过往,他们之间的爱恨纠缠其实只有怨,是求不得,是怨憎会,永远都是一个高高在上,一个跌落云端,相逢即是错过,相识便是别离。 两人俱是沉默,凤栩安静得如一潭死水,而殷无峥只瞧着他,透过那双蕴着压抑悲苦的双眸,仿佛窥见了小凤凰这坎坷萧索的两年。 “凤栩。”殷无峥轻唤他。 似乎想说些什么,凤栩从他的神情中读懂了某种郑重,于是遽然慌乱。 “不必说。”凤栩猛地向后挪了些,他靠在窗上,夏日的风吹在颈后也是热的,可凤栩却遍体生寒,脸色也在刹那间苍白下去,他回望向殷无峥,满眸的仓惶无从遮掩,那其中甚至掺杂了些许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恳求。 他大概都不知,自己此刻的神情有多畏惧惊慌,就仿佛殷无峥未出口的话是什么洪水猛兽一样。 又是沉默。 殷无峥的话再说不出口,他瞧着凤栩将脸埋入交叠的臂弯,良久良久,才发出一声低哑的、含着哭腔的轻声。 凤栩重复了那三个字:“不必说。” 不过是三字而已,却如利刃穿心,殷无峥终于在彼此漫长的沉默与凤栩似有若无的啜泣中,迟迟地明白了何为心如刀绞。 殷无峥出生时母亲便因产子而亡,他从来都寡情淡薄,没有什么能让他这样疼过, 曾经深可见骨的伤口没有,那些尔虞我诈的算计也没有,他无惧且无畏,可直至此刻,殷无峥觉得凤栩身上留下的每一道疤痕和这两年来无人知晓的遭遇,都仿佛烙在了他的骨血中一样痛得刻骨铭心。 足足良久,殷无峥才找回自己声音似的开口:“好…好,不说。” 他伸手将凤栩揽在怀里,轻轻吻在他散落着的发间,低哑地重复:“我不说了,凤栩。” 凤栩僵了须臾,又因殷无峥近乎纵容的一句话而颤抖得更厉害,他不敢出声,也不敢抬头,安静地承受歇斯底里的悲哀,他痛恨这世上的巧合与错过,却不得不认命。 太迟了,太迟了,凤栩死死咬着唇,簌簌而落的泪被衣袖遮住,盛世将至,他是站在街口的游魂,背后是昏暗无光的乱世,其实只是差了那么咫尺间的距离,却是此生也迈不过的天堑。 凤栩伸手环住了殷无峥的颈,将自己埋进了曾经求而不得的怀抱中,却仍然躲不掉那条注定不能回头的末途,残阳的余晖似被焚尽,屋内没点烛火,满室昏暗中,殷无峥低低地说:“你想听时,我再说。” 凤栩脸颊泪痕犹存,他像是累了,阖眸靠着殷无峥,呢喃声轻得融进了风中。 “不必了。”他说,“旧事而已,我都…忘了。” 殷无峥不作声。 倘若真忘了,又怎么还会落泪? 他眸光既深且暗,自生而来殷无峥就一直在逆风而行,命归命,缘归缘,而他要走的路,即便是神佛也拦不住,凤栩一心求死,他偏要逆转阴阳。 夜再长,天总要亮,亘古而存的昼夜不会因谁而改变,浩渺天地亦不会在意谁的悲欢。 凤栩心思重,夜里迟迟睡不着,醒醒睡睡的,天明时分才堪堪醒来,一夜乱梦早已记不清,睁开眼,却对上一双灵动漆黑的双眸。 幼小的稚儿正跪坐在榻前,见他醒了,当即转头脆生生地喊道:“娘,二叔,醒…醒!” 凤栩蓦地清醒了。 陆青梧也已走到榻前来,两年未见,可她几乎要认不出这个当初骄纵任性的小叔,沉默的须臾之间,眼眶便红了,她轻轻唤了一声:“阿栩。” 凤栩的目光在母子二人身上扫过,而后坐起身来,面如冷霜般哼笑:“谁给你的胆子直呼朕的名讳,还敢出现在朕的寝宫,简直放肆,还不带着孽子滚出去?!” 凤怀瑾似乎被他的叱骂吓着了,往母亲怀中缩了缩。 “阿栩,何必呢。”陆青梧轻声而叹,抱着幼子坐在榻上,轻柔而温和地低声说:“事已至此,是生是死我们一家人都在一起,当年凤氏凋零,西梁起兵,我便知道大启已无力回天,可大启并非你一个人的大启,就算天塌也不该你一个人来扛。怀瑾是还小,可他是凤氏子,而你,阿栩——” 陆青梧说到这儿忽而有些哽咽,她瞧着凤栩憔悴苍白的面色,那熟悉的眉眼之间唯有冷淡与死寂,寻不到丁点儿曾经靖王的桀骜来。 “阿栩。”陆青梧含泪道,“也是我们最疼爱的弟弟啊。” 当年凤栩能养成那样无法无天的骄狂,少不得父母与兄长的纵容,还有陆青梧这位长嫂,他们都是真心疼爱这个虽顽劣却本性纯稚的幼弟。 凤栩没了血色的唇微微一动,说不出话来。 陆青梧又唤了一声“阿栩”,她不敢想当初被父母兄嫂宠爱的小凤凰这两年究竟经历了什么,可她一直记得两年前,被全朝安城戏称为纨绔的凤栩如何提剑杀出那条血路,又是如何在城外毅然决然地转身折返,去承担起他身为凤氏子的责任。 第36章 朝安城的小凤凰是真正有担当的少年郎,是江山倾颓之时以身入局的凤氏皇子。 凤怀瑾早慧,也伸出手去轻轻碰了碰凤栩的脸颊,稚气地喊他:“二叔。” 凤栩闭了闭眼。 片刻之后,他睁眸,仍是寂灭般地平静,他坚定而不容置喙地推开了凤怀瑾柔软的指尖,深深地瞧了陆青梧一眼,冷酷且决绝地淡声:“我说过了,我不认识你们,都出去。” 陆青梧从凤栩坚决的态度中似有若无地察觉到了什么,她问:“阿栩,你究竟想做什么?” 凤栩却不再应声。 031.强求 凤栩不肯认陆青梧母子,就当真半个字也不再多说,直接吩咐允乐守在寝殿门口,任谁来了也不许进。 江山易主,谁都不该与他这个凤氏旧主扯上干系,凤栩是被留在旧日王朝腐朽的枯骨,与大启陪葬有他这位旧主便够了。 直到夜里殷无峥回来,凤栩才近乎警告般地冷声说:“让他们走,别做没用的事。” 曾在至亲面前柔软温和的凤栩,也能为了他们而坚不可摧。 殷无峥却沉默良久。 他知道凤栩正孤身走在一条不归路上,当年朝安城最肆意的小王爷如今怀着满腔孤勇,踽踽独行着去往殷无峥也无法阻拦的末途,无论他怎么做凤栩都不肯回头。 “凤栩,你还不明白么?”殷无峥单手捧起他的脸,缓缓地低沉道:“你再如何否认也好,但只要他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是凤怀瑾,就逃不开贪欲谋划,宋承观如今是落水狗,却难保不会有下一个宋太尉。” 凤氏是大启的皇族,而殷无峥却是旧朝的叛臣,倘若真有人要以此对付殷无峥,兵变也是师出有名,所以没有新主会留着前朝的皇嗣给自己添堵。 故而城破那日,凤栩才求着殷无峥留他一命。 “我知道。”凤栩微微一笑,“但总有办法的,殷无峥,只要你愿意帮我。” 殷无峥不必问也晓得凤栩所说的办法是什么,无非四个字——死无对证。 他们静默无声的对视,却更像是一场沉默的对峙,谁也不肯退步,可殷无峥揽在凤栩腰肢的那只手却愈发用力,恨不得将怀中人融入骨血——殷无峥也确实想这么做。 他不知道究竟要怎样才能拼凑起碎玉。 直到良久之后,殷无峥俯首吻在凤栩的唇上,克制的,压抑的,他的欲念斑驳,夹杂了冗杂而晦涩的情绪,在亲吻的间隙,他低声说:“凤栩,你休想。” 凤栩顺从地任由他在唇舌之上的缠绵,原本苍白的面色也浮起红来。 他从殷无峥执拗的双目中窥见了从前的自己,他也曾这样追逐过不可能为他而停留的人,留不住的人就如指尖流沙,越是紧握,失去得便越快。 被殷无峥横抱起去榻上时,凤栩伸手环住了殷无峥的颈,他心头先是升起近似报复得逞般地诡谲快意,却又很快被悲哀侵蚀。 世事弄人,棋子又有何资格嘲弄。 “殷无峥。”凤栩的声音倏尔轻柔下来。 殷无峥单手撑在他身上,彼此目光再一次交织。 凤栩的神色似是爱怜,他用微凉的指尖去抚殷无峥的眉眼,少有的柔情似水,说出的话却如规劝。 “你我之间的羁绊并非良缘。”他笑着说,“就算了吧。” 就算了吧。 轻描淡写的四个字,却是从前死攥着这段孽缘说强求也要得到的凤栩口中而出,荒谬却真实。 殷无峥的眸光骤然暗下去,翻腾着的不止是欲,还有阴沉而炽烈的情绪,他不容置喙地握着凤栩窄韧清瘦的腰,像是要将他牢牢困住一般,俯身下去,在撕咬似的吻中予以回应。 “你休想。” 殷无峥不肯放手,不愿放手,他掌心捧着遍体鳞伤的小凤凰,只要稍稍一松,那人就会彻底地坠入深渊,然后粉身碎骨。 缠绵到极致便是折磨,大抵是被凤栩的决绝刺激到,前几日顾忌着凤栩身子的殷无峥终于压不住侵夺的欲,他罕有地失态,自持克制皆被抛在脑后,而凤栩也在欢情中放纵。 只有在这方寸之间,不必去想波云诡谲与纠缠亏欠,至少在此刻他们属于彼此。 过分放纵的结果便是虚弱的凤栩直接昏了过去,哪怕是重逢那晚殷无峥都不曾这样没有分寸,褪去了情潮,凤栩苍白虚弱得像一片轻羽,殷无峥被他这幅模样惊到,也不顾天还没亮匆匆忙忙召了赵院使来净麟宫。 好在今日太医院正是赵淮生值守,听闻凤栩出事也不敢耽搁,他太知道凤栩这幅身子有多虚弱,在把完脉后才猛地松了口气,用手擦去了额心的冷汗。 “还好,还好,只是脱力晕厥而已。”赵淮生猛地松懈下来,便熟稔地为凤栩开方子。 事发突然,殷无峥自然也不能衣冠齐整,他穿着中衣,身上披了件外袍坐在屋里的椅子上,目光沉沉。 得知凤栩没事他自然也跟着放心些许,可赵淮生方才如临大敌的模样却又让他瞧出些许端倪,趁着凤栩还没醒,他蓦地问道:“凤栩怎么了?” 赵淮生笔下一顿,若无其事地说:“陛下心里清楚,臣早说过,他身子虚弱,元气亏损,平日服用补血益气的方子调理,床笫间即便是不能禁欲,也当节制些。” 殷无峥虽年轻,却当真气势骇人,身居高位且亲赴战场,目光遽然冷厉,甚至隐隐透出几分含着戾气的沉郁之色。 第37章 他缓缓说道:“赵院使,你知道我说得并非这个。”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凤栩没有必须死的理由,从前殷无峥以为或许是凤栩是哀莫大于心死,以至于全无求生之意,可随着他们相处日久,殷无峥隐隐发觉……凤栩在渐渐衰弱。 重逢时殷无峥便觉得凤栩清瘦了许多,但他并未多想,毕竟凤栩的处境不好,身上又留着那么多旧伤,若真养得珠圆玉润那才不对,但凤栩虚弱得太过了,还有对自己结局的笃定,甚至是那日明心殿的火海之前—— “我死,是因天地不容我。” 他还记得凤栩的话,如今看来,凤栩言下似乎另有其意。 在赵院使三缄其口的沉默之下,殷无峥又问:“凤栩他,是否……身患顽疾?” 这是殷无峥能想到唯一的理由,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凤栩的愈发孱弱,还有他日复一日在平静中的绝望。 也许……他并非一心求死,而是真的不得不死。 赵淮生面色复杂地一抬眼,“其实,也不算。” 殷无峥从这似是而非的答复中隐隐听出了些端倪。 032.旧伤 “陛下,有些事知道也是徒增烦恼。”赵淮生的语气像是在惋惜,又轻声叹气,“这两年小殿下吃了不少的苦头,谁能想到…” 他顿了顿,回头瞧向仍沉沉睡着的凤栩。 殷无峥也瞧去一眼,披着衣袍忽地起身出门走到了院子里,不多时,提着药箱的赵淮生也出来了。 “说罢,凤栩他…” 殷无峥声音艰涩,缓了缓才堪堪恢复几分。 两年时间算不得长,可却让凤栩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殷无峥试图隔着无法逆转的时间窥见凤栩曾受过的苦,瞧上去仍与往日无异的帝王,只有自己知道掌心为何沁出了冰凉的汗。 他问:“陈文琅对他做了什么?” 赵淮生先是一愣,旋即又了然般叹息,凭殷无峥的手段总是能查到些事的,便说道:“无非是威逼动刑,小殿下却是个有骨气的,无论如何也不肯就范,他真的…” 说到这儿,赵淮生眼眶又红,似有不忍般停住。 当年朝安城里的小王爷有多娇气,赵淮生自是深有体会,练骑射时抱怨磨得手疼腿疼,蹭红一点就吵着要涂药,倘若是见了血那就是天大的事,从小到大,凤栩身上连条疤都没留过。 如今想来,他倒宁愿凤栩一直是那个娇气的小王爷。 赵淮生苦笑,“小殿下以死相逼,陈文琅也没辙,可诏狱中的酷刑多得是叫人生不如死却瞧不出痕迹的,那些个受审的犯人往往撑不过三日便都招了,这些狠毒招数便被尽数用在了小殿下身上,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小殿下硬是挺着脊梁扛过了三个月,就是不肯松口,那三月里…老臣隔两日便得去一次明心殿,最后一次,他双足不能沾地,足足在榻上躺了半月。” 明心殿内知晓内情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外头的奴才也都只是一知半解,唯有为凤栩医治的赵淮生亲眼见过被极刑折磨到气息奄奄的他。 殷无峥终于从赵淮生的话中拼凑出了早已有所猜测的那段往事,脸色阴沉得比夜色还要冷郁。 当年凤氏皇族没落,喜好男色的陈文琅盯上了凤栩,甚至用上了诏狱中应付嘴硬犯人的手段,其实赵淮生说起来不过寥寥几句而已,但每个字都仿佛浸透了凤栩的血泪,那是他亲身经历过血淋淋的过往。 赵淮生并未再多说,只是在临走前长叹道:“倘若陛下当真有心,不妨一试…去留一留他吧。” 殷无峥在原地久久未能回神,赵淮生透露的仅是凤栩这两年来片影般地过去,是凤栩所经历的冰山一角,却已经足够让殷无峥心头泛起细密的疼。 凡是入诏狱的哪个不是硬骨头,可到头来还不是让说什么就说什么,诏狱刑罚之所以被称之为酷刑,亦是因此,殷无峥忽地匆匆回房去,凤栩还没醒来,他坐在榻尾,将被子掀开些许,仔细去瞧凤栩苍白却修长漂亮的双足。 清瘦的双足之上也遍布细小的旧疤,凤栩的身子似乎要铭记他曾受过的伤,哪怕只是小小的伤口,也会留下一条细痕伤疤。 足趾的指甲后留有一道浅浅的白痕。 就像有什么细长的东西生生自指甲与足趾间的缝隙钉进去一般,殷无峥有那么一瞬喘不上气,诏狱中酷刑诸多,有一名为血铁鞋,是将铁签钉入指甲内,再绑其腕吊起,迫之双足落地拖行,可一路蜿蜒血痕,故而得名。 凤栩曾因此而在榻上躺了半月。 殷无峥指尖颤抖着,剥去了凤栩身上单薄的中衣,重新将这具他已经看过、抚过无数次的身子仔细检查过去,除去凤栩身上极为明显的鞭伤划伤之外,他还发现不少隐秘之处都留有凤栩曾受刑的痕迹,待从头到尾小心翼翼地检查完后,殷无峥死死咬着牙,更不知要如何捧起这块碎玉。 最娇气不过的人,硬是凭着血肉之躯扛下了诏狱的酷刑。 他……究竟是怎么撑过来的? 殷无峥伸手轻轻抚想凤栩睡着时万分平和的眉眼,心中遽然生出怒意时又伴随怜惜,他从前觉得凤栩只是个养尊处优不知人间疾苦的纨绔,可凤栩扛下了那么多的苦,小凤凰从来不是虚有其表的草包,他是凤氏子,皇室后裔,他配得起自己的姓氏。 第38章 “凤栩。”殷无峥轻轻地唤,静默须臾后,又低声说,“日后不会了。” 回应他的只有凤栩沉睡时平稳的呼吸。 但下一刻,凤栩仿佛听见了什么一般蹙起眉,苍白无色的唇微动了动,像是含糊说了声什么。 殷无峥垂首侧耳去听,隐隐听见一声模糊不清的“殷无峥”三字。 于是愕然愣住。 睡着的凤栩在唤他的名字。 “别走。”凤栩细弱念着,他不知梦见了什么,反复地呢喃着,"殷无峥…别走。" 殷无峥鼻尖泛起酸,趁着时辰还早,他上榻将凤栩裹进了怀里,低低地说:“我在这里,凤栩。” 凤栩也不似清醒时那般推拒,而是无尽眷恋地主动倚靠而去,甚至轻轻抽.动鼻翼嗅了嗅,像是闻到了让他安心的气息,便这么窝在殷无峥怀里昏沉沉地不动了。 只有在意识不清时,他才能这样坦诚地表现出自己的依赖与心意。 殷无峥吻了吻凤栩的眼角,一下一下地抚着他的肩背,似是想要安抚这两年里无数次在痛苦中咬牙挣扎的小凤凰,可时过境迁,到底是徒劳。 他永远也找不回两年前那个无忧无愁潇洒快活的小王爷了。 殷无峥从未这样真切地明白何为覆水难收。 凤栩在纷乱的梦境中沉沦许久,再睁开眼时,发现屋里仍旧漆黑,天还没亮,他被殷无峥牢牢抱在怀里,稍微一动,头顶便传来殷无峥低沉的声音:“还早,再歇一歇。” 凤栩倒宁愿殷无峥待他如旧,稍微挣动些许,便察觉到腰腿酸痛得厉害,没忍住低声闷哼出声。 “凤栩?”殷无峥便蓦地半撑起身,微沉的语气中含着关切担忧,“哪里疼?” 凤栩微愣后笑了笑,说“不疼”,也不再挣扎,安安分分地缩在殷无峥怀里。 殷无峥不作声。 怎么会不疼呢,凤栩身上的伤疤,他只是瞧着,便觉得痛入血髓。 凤栩的每一句否认反过来,便是他难以宣之于口的真心话。 凤栩不知殷无峥心中所想,他只隐隐记得自己是在榻间忽而失去意识的,大抵是将殷无峥吓着了,便又轻声说:“真的不疼,我没事。” 半晌,他才听见殷无峥用听不出情绪的语气说:“凤栩,你可以任性一些。” 凤栩便笑了,心想人真是奇怪,他任性时殷无峥嫌他骄纵,懂事后殷无峥偏又要他任性些。 “这可是你说的。”凤栩声音很轻,听上去便很乖。 而后他便得到了一个落在额心的吻,殷无峥似乎是“嗯”了一声。 余下便是无言。 凤栩靠在曾求而不得的怀抱里,强行压下了心底难以自制萌生而出的贪恋与渴慕,两年来的日日夜夜他从未忘记过殷无峥片刻,这是他在无尽长夜与痛苦崩溃中唯一的念想。 人总要念着点什么,才能在咽下苦痛时依旧竭力地活着。 可世间的错过便是如此,凤栩三年的苦苦纠缠无疾而终,却又在他们相识的五年后死灰复燃,人无常少年,凤栩也不再是当初那个以为得到殷无峥便能得到一切的稚嫩少年,狂妄不羁的少年郎终于学会了怎样去喜欢一个人。 并非只为了得到,那太自私了,凤栩希望殷无峥余生都过得好。 . 端午祭龙神,礼部拟了章呈,按照殷无峥要求的一切从简,祭拜祈福后的群臣宴,便安排在城东的碧波苑,那处有碧兰湖,可供赛龙舟等端午旧俗。 即便是从简,但毕竟天子出行,该有的隆重少不得,尤其是随行护驾的侍卫更是重中之重,被东风吹上南大营都统的段乔义已然将旧世家的老将们收拾得服服帖帖,于是圣驾亲卫便由南营负责,段乔义身负重任,可见新主信任。 反之,晏家父子却只是随行,无权调动兵马,殷无峥早疑心城南瞒报灾情与坊间流言之事与晏家有关,庄慕青事后查探也只发现些许蛛丝马迹,晏颂清做事谨慎,不留马脚,可越是做得利落便越是惹人疑心,即便是没有证据,可晏颂清太急着杀凤栩,目的那样明显,分明是在有恃无恐地告诉殷无峥——是我做的又怎样? 新主若动了晏家,势必会让随他开拓江山的将士们寒心,晏颂清这是光明正大的阳谋,他在用战功威胁殷无峥。 本就疑心深重的殷无峥恰好最厌恶的便是威胁。 晏贺入朝安城时骑着马在闹街之上招摇过市,又话里话外地提醒殷无峥,别忘了他是如何爬到今日这个位置的,殷无峥便借着此次端午祭龙神宴百官抬举段乔义,让武将们知晓他并无重文轻武之意。 顺势敲打晏家,让他们明白何为君臣。 于是晏家父子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033.覆水 碧波苑是大启定下国号那年太祖皇帝下令修建的,不似朝安城的皇城那般巍峨恢弘,却是一派风逸雅致,园林花圃修葺得格外讲究,长廊幽深,画壁雕栏,青石潭水如明镜,白玉路花繁锦簇,正是好光景。 凤栩一路而来没怎么瞧,也不管好奇惊诧的允乐,径自进寝殿后将门也关了起来。 随即静静地在门后站了一会儿,忽地将脊背贴上了门板,缓缓将脸颊埋入掌心。 他本是不愿来碧波苑的。 宁康皇帝在位时,凤栩每逢夏日便要来碧波苑住上一段时日避暑,碧波苑的一草一木他都熟悉得很,可也正因如此,凤栩才不想来。 第39章 当年风光无两的靖王没想过自己也会有落魄的一日,同样如今厌生自弃的凤栩也不愿去想从前的自己,他也甚少对镜自观,往时有多恣意纵欢,而今便有多举步维艰,凤栩不想也不敢回头。 那太痛了,只有在服用长醉欢时,凤栩才不由自主地在虚无缥缈的欢愉中陷入回忆。 从前诸多欢喜,皆是前尘云烟,如今稍稍触及,便是砭骨的刺痛。 半晌,允乐的声音从外边响起,带着些小心翼翼,“主子,奴才进去给您收拾收拾?” 足有良久,那扇门才被轻轻拉开,凤栩神色疏淡,也不作声,允乐见他神色难霁,也不敢多言,立刻将从在宫中带来的细软收拾安置。 直到他拿出一个漆木匣子,凤栩才蓦地出声:“那个放着,我亲自收,你退下吧。” “是。”允乐立刻将之放回桌上,躬身退了下去。 他一走,凤栩的神色便变了,恹恹地伸手撑在小几之上,眉眼间萦绕着沉沉阴郁,若说这世上他最不愿去的地方,碧波苑算是一个,这里实在承载了他太多的往日欢喜,仅是瞥见那些记忆中无比熟悉的草木回廊,凤栩都会觉得喘不过气。 他仿佛将自己割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是当年的靖王凤栩,一个是旧朝的傀儡天子,靖王的一切都是他不敢想不敢碰的奢求,前尘往事如梦亦如幻,镜花水月般十余年的风光潇洒,在一刹那戛然而止,消失得干干净净。 可殷无峥非要逼着他想起来,陆青梧母子虽说没住在净麟宫,却被殷无峥安排在附近的殿宇内住下,端午祭祀,又非要将他从宫中带出来,可凤栩只想留在自己那狭小的一方天地中哪里都不要去。 这一坐便是大半日,掌灯时分殷无峥回来,碧波苑不比宫中,殷无峥直接将凤栩安置在了自己的寝宫,其实在宫中殷无峥也甚少宿在天子寝居,而是日日去净麟宫与凤栩同睡。 殷无峥甫一进院子里便发现,寝居内连烛火都没点起,漆黑一片。 允乐守在外头,战战兢兢地禀报:“陛、陛下,主子一直没出来过,也不许咱们进去。” 殷无峥望着那不见光的寝居,顿住须臾后说:“嗯,拿盏烛台来。” 允乐立刻拿了正亮着火的烛台,殷无峥自己拿去进了门,柔暖烛光驱散了屋中沉闷的漆黑,殷无峥瞧见了坐在外间的凤栩,他仿佛一尊雕塑般无悲无喜地坐在那,烛光也未能驱散那玉秀眉间压抑的郁色。 便仿佛窥见了他这两年来所经历的寒风冷霜。 凤栩见殷无峥将烛台放在桌上,又朝自己走过来。 “你从前很喜欢这里。”殷无峥站在凤栩身前,身手去抚他的眉心。 凤栩却将脸一偏,躲开了。 “什么从前。”他说,“我都不记得了。” 殷无峥便伸手轻轻桎梏住他的下颌,要他转回来。 凤栩不大情愿,余光中却蓦地瞥见灯影下殷无峥神色间的痛惜,不由微微一怔,旋即又觉得不可思议,殷无峥脸上不该出现那样的神情,他永远都是冷峻严厉不苟言笑的。 但凤栩真真切切地从殷无峥的微微皱起的眉间瞧出了严苛之外的缠绵意味。 “凤栩。” 一声轻叹似的低唤声后,殷无峥忽而俯身去揽住凤栩的腰身,将他搂入怀后转身置换了彼此的位置,他坐在了方才凤栩坐着的地方,而凤栩被他揽在了怀中坐在腿面。 殷无峥轻轻吻了吻他的脸颊,他说:“凤栩,别怕。” 凤栩蓦地一震。 殷无峥瞧得出凤栩抗拒之下的畏惧,无论重逢后的小凤凰表现得有多坚韧强大,他都能瞧得出,凤栩在害怕与曾经有关的一切,譬如那座囚了他两年的明心殿,凤栩连院子里都不去,他将自己蜷缩在阴暗狭小的一隅之中,就像受了伤后紧闭壳的河蚌,下意识地将自己缩在自以为安全的角落。 可凤栩却低声说:“我不怕,殷无峥,我只是累了。记得你答应我的事,我不想等太久。” 他又一次提起了那个交易。 殷无峥的手臂紧了紧,他避而不答,将凤栩抱起来往床榻去,“累了就歇歇,明日祭祀顾不上你,回来得晚,叫人包了蜜枣粽和咸肉粽给你,记得吃一些。” 凤栩在吃食上不怎么挑,从前的靖王就是,无论是宫中珍馐还是摊贩小吃,只要好吃他都一应笑纳,更不管什么甜的咸的,吃到嘴里就都是好吃的。 凤栩不由得有些恍惚,他在殷无峥平淡的家常语气中失神,仿佛这两年不过是臆想而已,他还是当年朝安城中无忧无虑的小王爷。 那也是旧事了,殷无峥从西梁来,西梁靠北,爱吃咸辣,朝安偏南,喜用甜食,殷无峥是春末入朝安城,刚过一月便是端午,彼时的凤栩已从初见纠缠他许久,打听了殷无峥故乡端午多是咸粽肉粽,特意吩咐人请了位会做西梁菜色的厨子,给殷无峥做了许多西梁菜式。 他自以为是的关怀犹如施舍,还想着殷无峥能对他感恩戴德,结果殷无峥面不改色地给他吃了闭门羹,矜骄的小王爷有生以来第一次碰了一鼻子灰。 而后便是三年的追逐与退避,那是场货真价实的孽缘。 凤栩想着想着,竟嗤笑出了声。 殷无峥才将他放榻上,不由得一顿,“怎么了?” 第40章 凤栩便自行解去衣袍,低眸笑着说:“只是想起了些事,觉得好笑而已。” 他多可笑啊,信手打发落水狗似的施恩,竟然还想着殷无峥记着他的恩情,也难怪殷无峥每次遇见他都没什么好脸色,彼时他所做的一切,同如今殷无峥做的没什么区别。 事情总得落到自己头上,才有所谓的感同身受。 他将外袍脱去堆在榻上,自己侧身缩去了靠墙的里侧。 殷无峥便将他脱下的袍子都挂好,他们之间可供回忆的事情太多,但大多都算不得美好,在短短的几息之间,殷无峥终于也回忆起他们初见后不久的那一遭。 年少的靖王生了副好皮相,秀美柔软,可他总是微抬下颌,一副目中无人的嚣张模样,生生让殷无峥那几分因容貌身段而生的欲念消失得一干二净,等他再一张口,便听得出是个被宠坏了的少年郎,尤其是被回绝后的气急败坏,殷无峥更厌烦。 他那时没想到自己会对凤栩这样牵肠挂肚,倘若早些知道…… 殷无峥救不了死局之中的小凤凰,但至少他们如今四目相对时,剩下的不会只有曾经的彼此折磨。 他拥住榻上的凤栩时,忽然低低地说:“如果…” “殷无峥。”凤栩轻柔而坚决地打断了他的话,“世上没有如果,已成定局,覆水难收。” 凤栩被困在宫中时无边无际地想过许多如果,但最终不过是一场空,因这世上最虚妄的便是如果二字,何况即便是能重来,凤栩也寻不到一丝一毫的生路,朝堂上的官员们争权夺利,他的母后挡了那些人的路,于是他们以男人的身份对身为女子的皇后痛斥,骂她媚主妖后,说她祸乱朝纲,他们想要踩断她的脊梁,踏着她的骨血去争夺凤氏皇族的权利,即便是有太子凤瑜的贤德优秀也无济于事,因为太子也是一块拦路石。 于是他们杀了皇帝与皇后,栽赃到太子的身上,一切都是皇室中逼宫夺位的戏码,世人皆晓得天家最无情嘛,为了皇位杀父弑母又如何? 这出戏顺理成章。 任何一个如果,都破不了这囚笼般的局。 . 天不亮,殷无峥便起身梳洗,着帝王衮袍,玄色盘金龙。 凤栩则被留在寝殿中,一如既往地足不出户,他坐在门前回廊的阴影下,望着院子里的青石流水久久出神,敷衍地用了几口午膳,便这么坐到了傍晚,余晖似血般落他眼睫之上。 忽地,院子外响起了嘈杂声。 随即允乐便匆匆忙忙地进来,面色焦急地禀报:“主子,晏将军在外头,非说瞧见有刺客进了咱们这儿,要进来搜查,奴才已经着人去回禀陛下,可……” 可殷无峥这会儿应当忙着群臣宴呢。 凤栩波澜不惊地一抬眸,唇角微勾起了个意味不明的笑,允乐微怔,便见他起身往屋里走,轻描淡写地留下句话。 “请晏将军进来查吧。” 034.杀机 侍卫们潮水般涌入寝居后四散搜查,凤栩靠在窗前瞧着外边,便猜测这些是晏家从西梁带来的府兵,否则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在天子寝殿搜查。 再想起殷无峥那个冷酷到没人性的性子,凤栩想,难怪晏颂清这样随军征伐的儒将没能赢得殷无峥的心,晏颂清这是在找死。 良禽择木而栖,那也是因这木值得,晏颂清自己选了主子追随,转头又要挑衅天子威严,武将最忌功高震主,稍有不慎便是欺君大罪,他可倒好,带着人闯进殷无峥的居所搜查刺客。 即便新君不会贸然动武将,但只要殷无峥坐稳当帝位,晏家怕是要第一个祭法场。 “呵。”凤栩嗤笑。 这是活腻了。 不多时,晏颂清着茜色狮兽武袍进了寝殿的门,他气质生得就斯文,不似武人办粗狂,但眉眼间透出的妒忌杀意还是同传闻中的温文尔雅相差甚大。 装束清素的凤栩转身过来,发间仅有一支木簪,容貌也生得玉雪般清隽,气质温和柔软,落在晏颂清眼中,倒是半点儿瞧不出那日火烧明心殿时的威仪决绝。 对视不过须臾,晏颂清的神色便又转为不屑一顾的轻蔑。 当年朝安城的靖王就是人尽皆知的纨绔,如今也只是个靠着身子苟活的废物,若说他有几分真心,那又怎样?还惦念着让大启亡国的新君,所谓的情深也只会更为人所不齿。 晏颂清实在不明白殷无峥为何会对这样一个人另眼相看。 “你的眼神真是奇怪。”凤栩眉梢微挑,唇角勾起笑的刹那,便浮现出许久不曾有过的顽劣矜骄,“我是丧家犬,你是看门狗,晏小将军,我劝你还是不要这样瞧我为好。” 晏颂清脸色微沉了片刻,拇指轻推,腰间佩刀便出鞘半寸,寒光凛冽。 “我也劝你,休逞口舌之快。”晏颂清冷道,“有人闯入陛下寝殿,疑为刺客,你说今日.你若是死在这儿——还有谁能救你?” 凤栩仍笑吟吟的,不见惧色,苍白纤瘦的指尖点在桌上的漆木匣,勾描着轻松笑说:“多活一时赚一时,我够本了,晏将军不如多担心担心自己,殷无峥来碧波苑都要带着我,分开一时一刻都受不了呢,” 晏颂清蓦地想到那晚他在屋外听见的动静,寝殿内凤栩的低喘压抑却娇媚,殷无峥也的确称得上急不可耐,他从未见过稳重寡淡的殷无峥那样急切地渴求着什么。 第41章 妒火中烧,他的杀意更浓,脚下也缓缓向凤栩逼近。 “不过一时新鲜而已。”晏颂清沉声,“天子称帝之路我晏家劳苦功高,陛下怎会因一娈宠男妾之流降罪?” 他说得笃定。 凤栩便明白晏颂清何以如此大胆,他还是不够了解殷无峥,竟妄想以恩义二字挑衅皇权。 “晏将军尽可以试试。”凤栩仍笑着讥诮,又好似无辜般轻声说:“那晚晏将军在外面都听见了吧,殷无峥在榻上的样子,晏将军见过么?与他云雨缠绵,晏将军试过么?唔……应当是没有。” 在晏颂清愈发阴郁的脸色中,凤栩冁然而笑,慢条斯理地抛出最后一句。 “他留在明心殿那晚初窥门径似的,手忙脚乱还弄疼了我,想来……我应是他唯一一个男人了。” 唯一的。 那晚凤栩服了长醉欢,但还存留着记忆,殷无峥行径粗蛮犹如夺掠,真动起手来却极为生疏。 连凤栩都不禁为之生出欢喜。 更别提对晏颂清的打击,不过刹那间,他几乎理智全无,长刀顷刻间出鞘,伴随一声怒喝:“住口!!” 刀风携凛然杀意砍向凤栩的颈,凤栩却不避不闪地站在原地,晏颂清甚至从他眼中窥见了情真意切的笑,但他顾不了那么多,甚至无暇去想凤栩为何要笑。 杀了他! 晏颂清心中只剩下这三个字。 刀刃劈砍而下,就在靠近那纤细白皙的颈子时生生停住,晏颂清愣住须臾,再一晃神,凤栩的脸已经出现在眼前,一声轻缓却杀意森然的笑音传入耳中。 “好巧啊,你的命我也想要很久了。” 桌上的漆木匣不知何时被打开,而凤栩指间夹着片并不显眼的碎瓷,锋利的边缘沾了丝缕血迹,那把挥向他脖颈的长刀也被一只苍白清瘦的手掌生生卡住,血色顺着白皙的腕子向下蜿蜒,于白衣之上洇开猩红的艳。 晏颂清彻底愣住了,他甚至还没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想要张口却说不出话,连握刀的手也渐渐失了力气。 当啷一声。 长刀落地。 眼中的杀意渐渐化为茫然的慌乱,他缓缓伸手向自己的喉咙,摸着了满手的湿润,被切开的伤口内鲜血如注般涌出,晏颂清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眼前笑意盈盈的凤栩却渐渐变得模糊。 晏颂清双手捂着脖子,鲜血不断从指缝间涌出,就这么双膝跪地,随即栽倒在血泊中。 凤栩随手将碎瓷扔在地上,他左手也在不断地流血,那伤口深可见骨,他是用掌骨拦住了晏颂清的那一刀。 大抵晏颂清也没想到自己会死在他手里吧,凤栩低笑一声,如释重负地后退两步,坐在了窗前的椅子上,从知道晏颂清是陆青梧母子被带回朝安的始作俑者甚至还想斩草除根时,他这条命,凤栩就盯上了。 殷无峥总有一日会对晏家动手,可要等多久呢? 晏颂清多活一日,凤栩就不安心一日,何况他连自己还能活多久都不知。 至少在死前,他要让嫂嫂没有后顾之忧。 寝殿内一时陷入安谧,只有鲜血自凤栩指尖滴落的细微声响,寝殿外搜查结束的侍卫们也面面相觑,他们都是晏家养出来的,可谓是心腹,才敢随着来皇帝居所搜查,可这间寝殿晏颂清吩咐过,他亲自去查。 可是这么半天了,小将军还没出来,他们不免有些担忧。 毕竟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只怕陛下这会儿已经听到风声了,万一赶回来撞个正着,也不好解释。 “去……看看?”有人试探着低声。 侍卫们彼此交换视线,但没人敢去开那扇门,他们都知道今日这一遭是为了什么,想快点走也是怕被新主抓着现形。 就在彼此犹豫之际,身着衮袍头戴冕旒的新君已从门外进来,眉宇间已然积存起渗人的森冷阴云。 满院子的侍卫当即俯身高呼参拜,殷无峥权作未闻径自往前走,晏颂清的副将见状脸色微变,连忙起身边作势去拦边说:“陛下,有刺客闯入此地,藏匿之处尚未查明,您——” 他话未尽,便已被周福一脚踹翻在地。 “放肆!”周福冷斥,“无陛下手谕胆敢私查陛下寝居,尔等是想造反不成?!” 侍卫们当即噤若寒蝉,造反这两个字一旦坐实,那就是诛九族的重罪! 殷无峥脚步没停,猛地推开了那扇紧闭的宫门,指尖却在细细地颤,在瞥见殿内猩红血色的刹那他蓦地屏住了呼吸,直到与那双墨玉似的双眸视线交织,殷无峥才猛地松了口气。 他掌心全是湿腻的冷汗,听闻晏颂清闯入寝殿时,殷无峥只觉得如坠冰窟,浑身骨血都仿佛刹那冰封凝结般。 还好,凤栩还活着。 然而外头的侍卫看见的却是躺在血泊里生死不知的晏颂清,被踹翻爬起来的副将脸色骤变,惊道:“将军——” 谁都没想到倒下的竟然会是晏颂清。 副将面如死灰,倘若被老将军知道小主子出了事,他们必然难逃责罚,可还没等他想出什么对策,站在门口的殷无峥开口了。 他冷声说:“杀无赦。” 只有三个字,这下脸色灰暗的副将顷刻间白了脸,其余侍卫也都面无人色,惊骇万分。 “不,我们是晏将军的兵!” 第42章 “陛下!你不能杀我们,我们为大霄立下汗马功劳!” 周福脸上涌现骇人的煞气,冷声道:“还不动手!” 围在外头的天子亲卫纷纷长刀出鞘,院子里刹那间血色飞溅,惊呼、惨叫、厮杀、怒斥种种声音嘈杂在一处,但殷无峥只瞧着坐在光影之中的凤栩,他一身白衣半边都是血红,脚下也积了不少还未干涸的血,脸色苍白如雪,却对着殷无峥笑了笑。 “对不起啊,殷无峥。”凤栩轻声说,“晏颂清要除掉凤氏最后的骨血,他不死,我不安心。” 对不起。 虚弱至此的凤栩竟然还在说对不起。 殷无峥终于明白凤栩为何不肯认下陆青梧母子,他一直都在谋算着怎么除掉晏颂清,可晏家是大霄的开国功臣,连殷无峥都不得不慎重对待,他知道,倘若杀了晏颂清,他得赔上这条命。 凤栩似乎一直都觉得自己命如草芥,又或是他整个人都是可以随便牺牲的,为了陈文琅和宋承观那两个奸佞与殷无峥做交易,如今要为了陆青梧母子杀晏颂清,而他自己呢,是生是死都不要紧,哪怕现在白衣染血虚弱苍白,见到殷无峥开口的第一句却是抱歉。 因为凤栩知道,晏颂清的死不是小事,殷无峥会为此而费心。 凤栩好似遽然间放松下来了,他的眉眼间没了往日的死气沉沉,连笑意也是情真意切。 如同终于得到解脱。 “殷无峥。”他笑着说,“你会送陈文琅和宋承观殉主的吧?” 035.保护 院子里是一面倒的屠杀,凤栩在乎的是陈文琅和宋承观能不能给他陪葬,可殷无峥却恍若未闻,也没看地上晏颂清的尸首,径直走到了凤栩的面前。 凤栩见他脸色紧绷一言不发的模样,虚弱地低声笑了笑。 “我知道,我总是任性妄为。”凤栩缓缓抬起没沾血的那只手,想去碰一碰殷无峥的指尖,动作却又顿住,他眼眶微红,若无其事地说:“最后一次了,真的。” 伸出去的手收回了些许。 但下一瞬,便被一只骨节分明有力的手掌握住,凤栩微怔,却见殷无峥单膝跪地,将他受伤那侧的袖子撩起瞧了瞧。 手臂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唯有掌心的刀上深可见骨,殷无峥看完之后才抬头对凤栩说,“最后一次。” 他的语气很沉,凤栩却不明白。 然而殷无峥已经松开了他站起身,甚至转过身背对着他,凤栩有些茫然地抬眸,便瞧见殷无峥将晏颂清栽倒在地的尸体翻了个身,正面朝上,而后在他颈上的伤口比划了两下,便从宽袖中取出了个极为精致小巧的弩,不过巴掌大小,配的弩箭也极为精致。 殷无峥将弩箭擦上晏颂清的血迹,而后走到屋子一角将其射出钉在墙上。 随即沉声吩咐:“周福,碧波苑没有凤氏旧主,今日晏小将军护驾死于刺客暗算,明白了么?” 周福也不多问,躬身应道:“老奴明白。” 院子里的屠杀已经快要结束,周福进门走到凤栩身前,俯身道:“今日此地并无凤氏旧主,还请您随老奴回净麟宫。” 凤栩已经因震惊而怔住了,他明白殷无峥这是要做什么,他刚起身,便瞧见殷无峥又寻了把刀来,对着自己手臂面不改色地一刀下去,却因一身玄色袍而掩住了血色。 “殷无峥!”凤栩惊愕失声。 殷无峥转头对周福沉声,“还不带他走?” 周福神色莫名,片刻后又恭顺地垂眸,又变成那个低眉顺眼的周总管,低声劝道:“陛下遇刺是大事,别辜负了陛下的一番苦心啊。” 凤栩没听清周福说了什么,他只瞧见殷无峥指尖一滴一滴落下的猩红,就这么失神地被周福连拖带拽带了出去。 说是要送回宫去,可凤栩伤得也不轻,周福便命人叫太医来为他敷药包扎后,才带着人上了马车。 周福与驾车的亲卫坐在外头,对里边的凤栩说:“这马车颠簸了些,等回了宫,再让赵院使给您重新瞧瞧伤,行宫里的东西也让伺候您的宫人收拾好,再给您送回净麟宫去。” 凤栩失神地靠在马车里,听见周福的话后半晌才低低应了个“嗯”。 他杀了晏颂清,晏贺必然不会罢休,而且他跟着殷无峥去了碧波苑的事不是什么秘密,殷无峥却想要保下他,这是费力不讨好的事,只要将他这个凶手交出去,让晏贺出了这口气也就罢了,可殷无峥此举,却分明是要同晏贺交恶。 是为了……他么? 凤栩怔怔了良久,又无奈地阖起眼无声苦笑。 世间悲欢苦,半点不由人,原来殷无峥喜欢上一个人后是这样的,当初便是孽缘,如今也难变良缘,天命弄人,凤栩也没力气再挣扎下去了。 凤栩回宫后不久就见着了赵院使,两人对视一眼,赵院使轻轻叹息:“小殿下,老臣是真不想见着你了。” “身不由己啊。”凤栩失血不少,脸色苍白,声音也虚弱,将手伸出去方便赵淮生瞧。 “不是说你同陛下一起去碧波苑了么?怎么弄成这……”说话间赵淮生拆开了染血的敷料,瞧见凤栩掌心那深可见骨的伤时脸色骤然一变,张了张嘴,吐出最后一个字:“样……” 凤栩沉默不语。 赵淮生一眼就看出凤栩这是刀伤,虎口裂开,像是握住了刀刃,因为只有这一条,手指上则只有宽些的压痕,可即便如此,这只手即便是愈合也定然不能如从前一样灵活。 第43章 赵淮生沉默着给凤栩重新处理伤口,刀刃切的太深,连骨都留了痕,赵淮生只能将伤口一针一针地缝上,原是有药方能让凤栩不这么痛苦的,可是两人谁都没提。 都是血肉之躯,怎会不痛,凤栩疼得额心沁出了冷汗也咬着牙不吭声,唯有指尖不住地颤。 等赵淮生开始包扎时,凤栩浑身已经被汗浸透了,白衣上汗混着干涸的血迹,狼狈至极。 “你……”赵淮生神色复杂。 凤栩露出个虚弱的笑,轻声说,“没事,多谢你了赵院使,您先回去吧,也容我换身衣裳。” 赵淮生叹了口气,没有久留,只是出门瞧见守在外头的周福时顿了顿,他知道这位周总管才是新主真正的心腹,绝不简单,犹豫片刻后,他凑上去低声问道:“周总管,里边那位主子……是怎么一回事啊?那伤我瞧着,可像是刀伤。” 周福神情微妙,压低了声笑说:“无碍,陛下看重这位小主子呢,赵院使好生当差,好处也少不了。” 赵淮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但周福却不再多说了。 周福发觉主子对那位的心思其实要更早,早在殷无峥回到西梁后不久的一场宴席,老王爷和当时的世子都还在,有人无意间提起了凤栩,彼时的凤栩已经登基为帝,成了宋承观挟持的傀儡皇帝,那人便讥笑这皇帝是个废物,皇位也坐不稳当,结果殷无峥当即变了脸色,起身就离席。 当时靖王曾纠缠他三年的消息人尽皆知,便以为是因提着此人惹他不快,但周福却不以为然。 直到殷无峥回朝安城后对凤栩一再放过,周福便咂摸出点意味来了,无论是明心殿大火还是今日,陛下对这位小主子的回护都再明显不过,这是什么?这是上了心。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晏家这般放肆敢对凤栩出手,一是践踏皇权,二是碰了殷无峥竭力庇护的人,周福已经预料到晏家是风光不了多久了。 碧波苑的行宫却已经乱成一团,陛下遇刺受伤,晏家的小将军护驾身亡,连跟着晏小将军护驾的亲卫也都死了个干干净净,整个碧波苑都因此而震动。 其中自然是死了亲儿子的晏贺最震惊,原本的计划他也是知情的,趁着祭祀龙神和端午旧俗殷无峥忙着,以刺客闯宫为名去除掉那个前朝废帝,为的就是提醒提醒殷无峥别坐上龙椅就过河拆桥,谁能想到死了的竟然是自己的儿子! 说什么死于刺客之手,那刺客是真的假的他还能不知道? 等屋中其他人都退下后,唯有晏贺还站着。 殷无峥还穿着那件染血的衮袍,高坐在上位,瞥了眼晏贺,“还有事?” 晏贺双眼赤红,纵然有几房侧室,可他就这么一个独子,怎能不痛心,当即咬了咬牙,说道:“陛下遇刺,死的却都是我儿手下的人,怎么就这么巧?” 殷无峥“哦”一声,反问,“朕在皎兰殿设宴,晏颂清却追着刺客闯入隐松阁,怎么就这么巧?” 晏颂清为什么出现在隐松阁,那是因为凤栩在那,两人都心知肚明,晏贺自己理亏,可他犹不甘心。 “陛下,晏家的战功都是拿血换来的,陛下如今这位子,我晏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晏贺怒斥,“可陛下你,你竟为了那么个东西,枉顾追随你的将军性命吗?!” 这便是要将话摆到明面上来说了。 “晏家的战功,是拿成百上千将士们的性命换来的。”殷无峥直视回去,“该给晏家的封赏,朕又何曾亏待?晏将军,你心知肚明,朕为的不是一个凤栩,而是君威!” 晏家的地位又哪个武将比得上?殷无峥明知晏贺私下里那些动作,也不曾动过杀心,可晏家却步步紧逼,晏颂清都敢闯进他寝宫来杀人了! 拿他这个新主当什么? 晏贺的脸色变了变。 殷无峥便又冷声嗤笑:“这次刺客扑了个空,那下次呢?刺客的刀是不是该架在朕的脖子上了?!” 句句不离刺客,句句说得是晏家。 晏家居功自傲,前头打仗晏贺在后边私自排除异己挪动军饷,殷无峥不是不知,只不过想给彼此留个体面,不伤及晏家的面子,只将兵权收回,可晏颂清这次是自己把自己往死路上送。 想起凤栩手上那道见骨的伤,殷无峥面色更沉。 凭现场和晏颂清的死状,殷无峥便能推测出当时的情况,若不是凤栩反杀了晏颂清,那他赶过去的时候,看见的便只有凤栩被‘刺客’所杀后留下的尸体。 晏贺却被殷无峥驳斥得无话可说,他的确是仗着军功以为殷无峥无论如何都会忍让,却没想到将亲儿子搭了进去,可他偏偏不能讨个公道。 这事深究下去,说不定现在为救驾而死的晏颂清,就是因刺杀皇帝而死,他们仗着出师有名谋划杀凤栩敲打皇帝,如今殷无峥以眼还眼地还了回来。 明面上都说得过去,想深究就是抄家诛九族的罪,毕竟杀晏颂清的是晏家自己无中生有出的刺客。 晏贺偷鸡不成蚀把米,出门的时候灰头土脸。 天色渐晚,出了这么大的事,赛龙舟等旧俗也无疾而终,殷无峥瞧了眼泛起暗色的天际,吩咐道:“摆驾回宫。” 036.胆怯 子时刚过,凤栩从窗口瞧见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走进院子,似长夜中沉默而凌云耸立的松。 第44章 “吱呀。” 门被推开。 殷无峥换下了那身金边盘龙的衮袍,他常年喜欢玄袍,从前到如今都没变过,浓郁沉暗如夜色一般,让他瞧上去便更为威严凛然不可冒犯。 与他相比,孱弱苍白的凤栩便斯文清雅许多,一袭浅淡碧水青衣,发散落垂下由一根坠着流苏的发带拢起,长发自左侧肩头搭在身前,连目光都仿佛在烛影摇曳下变得柔软温和。 四目相对,凤栩略微撑身坐直了些,视线落在殷无峥上臂处定住。 殷无峥走到他身前将那摆在短榻上的小几挪开些,就这么坐下来,动作间极其自如仿佛手臂根本没伤。 “殷无峥。”凤栩用那只没伤的右手轻轻抚上殷无峥受了伤的手臂,眼神却倏尔飘忽,似是在瞧向不知某一年的旧时影,声音也轻得很,“你疼不疼啊?” 殷无峥的眼神一刹那复杂到难以言说。 他伸手捧起凤栩苍白微凉的脸颊,认真地打量着这张早已刻入心底的脸,在他还尚未察觉的时候,这只小凤凰其实早就让殷无峥忘不掉了。 “那你呢,凤栩?”殷无峥轻声问,“疼不疼?” 上一次他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凤栩笑着说不疼,可这一次凤栩眼眶渐渐红了,他没回答,而是含着哭腔地轻声说:“不重要了,殷无峥,你不该这么做的。” 殷无峥指腹轻轻蹭去凤栩眼角的湿润,他知道凤栩还有许多不愿说的话,即便是没有晏颂清,凤栩也从未想过活。 “我早说过,凤栩。”殷无峥动作很轻,语气也堪称温和,只是说出的话不容置喙,“我不允你死,倘若天要你死,我便与天相争一次又如何?” 凤栩的眼泪断了线的珠子般倏尔滑落,他蓦地伸手掩住唇,颤抖着往后躲,直到缩在窗框旁避无可避。 “三年,殷无峥,我在你身后追着你跑了三年。”凤栩屈膝将自己蜷缩起来,泣不成声。 殷无峥掌心一空,凤栩已经靠在最里头哭得几次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可却也只传出几声压抑至极的呜咽,可殷无峥却仿佛听见小凤凰在声嘶力竭地悲鸣,声声泣血一般的凄苦。 “凤栩…”殷无峥勉强让自己的声音平稳如初,“是我明白得迟了,我…” “不。”凤栩摇了摇头,伸手抹了把眼泪,双眼湿漉漉的,苦笑着说:“你该厌我,也该恨我,殷无峥,当年诸多爱恨亏欠……便到此为止吧,也不必可怜我。” “我生为皇子,也曾站在这世间最高处,风光二十年,我知足了。” 当年殷无峥的厌恶憎恨情真意切,殊不知爱恨不过一念之间而已,说不欢喜是假的,可凤栩还是瞧不见一丝一毫的希望,他活在深不见底的暗渊之中,无人能救他,凡是亲近,只会与他一并堕入深渊。 殷无峥带来的光照不进深不见光的地狱,凤栩也不想要殷无峥陪他痛苦。 他分明说着拒绝,可却又那样不舍,殷无峥强行将缩进角落的凤栩捞出来,凤栩想要挣扎,可他记得殷无峥手臂上还有伤,一时间僵着身子不敢乱动,就这么被殷无峥紧紧拥入了怀中。 “凤栩,我不知道你在怕什么。”殷无峥在他耳畔轻声,“但你不会孤身一人了。” 良久良久,凤栩才颤着声说:“你会后悔的,殷无峥。” 殷无峥似有若无地低笑了一声,“我已尝过后悔的滋味了。” 殷无峥曾以为这世上所有为情爱沦陷者都愚不可及,为情所困的凤栩便首当其冲,朝安城的小王爷不知有几两真心便妄许终生,狠不够狠,恶不够恶,成不得大事,他们不是一路人。 但同道中人未必能同路而行,而殊途也未必不能同归,殷无峥也明白得太晚,从重逢后醒来瞧见蜷缩在角落遍身欲痕的凤栩时,他终于明白厌恨之下藏着的,是自己滚烫而不敢言说的欲。 愚不可及的不是凤栩,而是自欺欺人的他自己。 被殷无峥抱在怀里的凤栩在沉默良久后,才缓缓伸出手去勾住了殷无峥的颈,他又是失血又是落泪,折腾到如今已经没什么力气了,浑身都软绵绵地靠着殷无峥。 “天命要你我殊途。”凤栩哭得嗓子哑,说起话来也有气无力。 “我不信天命。”殷无峥余光忽而窥见抹猩红,目光倏尔一凝,凤栩受伤的左手沁出了血,将包扎的伤口都染红了一小片,他当即向外唤道:“来——” 话未说完便被凤栩轻轻柔柔地掩住了唇。 “别叫人。”凤栩唇也苍白得没血色,眼眶却还红着,“深更半夜,不必大动干戈,赵院使留了药和纱布。” 凤栩这手须得日日换药,赵淮生免得麻烦,便干脆将换药所需都留在了净麟宫。 殷无峥在战场上与将士们同吃同住,刀光剑影之下他自然也不能毫发无损,再狰狞血腥的伤口他也曾见过,却都没有凤栩掌心这一道缝合的伤让他觉得触目惊心,虎口整个被撕裂,掌心被细线缝合起的刀上正缓缓往外渗血。 可凤栩连声都没吭,殷无峥忘不了陈文琅曾用在凤栩身上那些残忍的酷刑,他宁愿凤栩哭着闹着喊疼对他抱怨撒娇,也不想他这样紧咬牙皱着眉一声不吭地隐忍。 等重新将凤栩的手包好,两人都出了满身的冷汗。 凤栩瞧殷无峥那副如临大敌后又骤然松懈下来的模样,弯了弯唇角,苍白的指尖蹭去殷无峥额心的汗珠,轻声说:“我在朝安城听过,西梁王骁勇,沙场之上所向睥睨呢,怎么出了这么多的汗。” 第45章 殷无峥用汗湿的手掌拢住那只因失血而微凉的手,坦然道:“谁让我是个凡夫俗子,心有所惧。” 凤栩愣了下,没想到殷无峥会这么说,甚至某一刹那,他们仿佛当真是良辰月下的有情人。 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凤栩伤口疼得厉害起来,整个人也昏沉沉的没力气,半梦半醒间思绪混沌,不知今夕何夕,口中模糊不清地呢喃低语。 殷无峥睡得浅,发觉凤栩不对时便猛地惊醒,这才发觉凤栩浑身滚烫,身子也泛着潮红,一时热一时冷地辗转扭蹭。 是发热了。 他手上的伤那么深,身子骨又弱,倘若风平浪静才不对,殷无峥早料想到凤栩会发热,便也没太过慌乱,因为赵淮生也想到了,留下的药不只有外敷,还有内服用于散热。 殷无峥起身去找来了退热的药丸给凤栩喂下去,抱着人喂药的动作不大熟练却足够小心,只是贴的近了后,他隐约听见凤栩低声说着:“疼…” 重逢后凤栩第一次呼痛,却是在意识不清的情况下,殷无峥眉心轻蹙,蓦地发觉赵院使留下外敷内用的药里,竟然没有止疼的。 凤栩还在轻声地说着什么,殷无峥侧耳去听,发觉凤栩唤的是父皇和母后,他翻来覆去地念着那些早已死在两年前宣德门之变的亲人,其中偶尔还会夹带两声殷无峥的名字。 “别走…” “不、不疼,我不…” “不怕…不怕…” 凤栩烧得有些迷糊,颠三倒四地念着许多,却也说不清楚,殷无峥听了许久,才勉强听出几个稍微清晰些的字音,除却那些无力的挽留,所剩无一不是凤栩在告诉自己,不能怕,不能疼,不能哭。 殷无峥坐在榻前沉默良久。 两年时间不长,足够他夺下江山成为天下共主,可两年时间也不短,足以让凤栩在搓磨中性情大变。 有多少个日夜,遍体鳞伤的凤栩忍着疼,行单只影地缩在不见天日的角落中,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他是大启的天子,他不能害怕,更不能喊疼,当年最娇气不过的小凤凰就这么日复一日地熬过来了。 熬成了如今麻木淡漠、连笑都是难过的凤栩。 殷无峥还得去上早朝,好在凤栩吃过退热药不久身上便没那么烫,只是大抵伤口疼得厉害,他睡得也不安稳,眉心紧蹙着,时不时哼出一声痛苦低声。 好在允乐从碧波苑回来了,凤栩身边总得有个人伺候着,殷无峥临走前瞧见允乐进门,手里还捧着个漆木匣子,便问道:“你拿着什么?” “回陛下,是主子的东西,奴才也不知是什么。”允乐不敢怠慢,躬身答话,“只是瞧主子宝贝得很,平日都自己收着,也不许奴才们碰,还带去了碧波苑,奴才就给主子带回来了。” 殷无峥的目光在那漆木匣子上顿住良久,到底还是移开了。 既然是凤栩宝贝着不许旁人瞧的东西,他私自看了只怕凤栩要不高兴。 “好生伺候你们主子。”殷无峥说着便要走,但刚出门又转过头吩咐:“待赵院使看过他后,将人留在偏殿,朕有话要问。” 允乐连连应声:“是是,奴才明白。” 037.珍宝 天子遇刺不是小事,何况还死了个小将军,晏贺明知儿子的死有蹊跷,在早朝之上哭诉了半个时辰,矛头直指南营都统段乔义,毕竟此次碧波苑行宫的差事由他去办,却出了这么大的岔子。 段乔义看似粗犷,心却通透,立马跪到大殿上直呼臣有罪。 “若非有晏小将军与其带的二十多个属下,真伤及陛下龙体,臣万死难辞其咎!” 语气痛心疾首、羞惭不已,话却阴阳怪气、夹枪带棒,说得晏贺连哭诉痛斥都卡了壳。 庄慕青也不急不缓斯文和缓地开了口,“是啊,多亏了晏小将军,宫中侍卫尚且不知发生什么,晏小将军都追着刺客进了隐松阁。” 两人一唱一和,分明是讥嘲晏家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晏贺脸色都变了,却只能死咬着牙。 殷无峥顺势而为,轻描淡写地翻了篇:“晏颂清救驾有功,身后事可交由礼部去办,当风光大葬,以慰晏爱卿慈父之心。” 晏颂清之死本就荒谬离谱,段乔义庄慕青两人明里暗里的挖苦,加之殷无峥不冷不热的态度,朝臣们彼此暗中交换着眼神,心中都有了谱。 碧波苑行宫那么多人,连巡视的侍卫都不曾见过什么刺客,你晏颂清一句话便带着人持刀闯天子寝殿,说是造反都不为过,死了也是活该,当年死在战场上的将士陛下都毫不吝啬抚恤银,倘若晏颂清当真是为救驾而死,陛下岂会这般敷衍了事? 待散朝后,段乔义跟庄慕青一道走出宫门,才忍不住冷笑道:“晏贺这老匹夫,还想拉我下水,做他的春秋大梦去。” “他是冲着陛下去的。”庄慕青叹了口气,“早说晏家不该如此锋芒毕露,没想到晏颂清胆子这么大,不过……老段,你觉得晏颂清是死在谁手里?” 两人对视一眼。 陛下再看不惯晏颂清,也不会贸然下狠手杀了他,殷无峥的谨慎性子他们早有领教,倘若要动手也必定出师有名,隐松阁里除了陛下就剩凤栩,可昨日陛下却说隐松阁内再无旁人。 段乔义摸了摸下巴,他倒是也想过这码事,但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第46章 “是他?”段乔义想到那个纤弱的身影。 庄慕青顿了顿,“说不好,隐松阁内定然是出了什么事,不过这么一来,事情可就棘手了。” 原本殷无峥只要收回晏家的兵权即可,但现在晏贺死了儿子,必不会善罢甘休,只怕事情要一发不可收拾。 段乔义便冷笑出声:“晏家这是在自寻死路,晏颂清要不是这回马失前蹄丢了小命,单凭他带人佩刀闯进陛下寝宫这回事,就够他喝一壶的,可惜了。” 庄慕青不置可否。 他心里却有所猜测,在他们看来晏颂清死的不是时候,他这会儿活着用处更大,但……晏颂清这几次三番对凤氏后裔下手,那人要动手杀他也是情理之中,唯一的变数实际上是他们陛下。 陛下护住了那人。 殷无峥在早朝上耽搁了不少时辰,换下那身朝服后去净麟宫,先去偏殿见了赵淮生。 “昨夜他伤口渗血,重新上了次药,也吃了散热的药。”殷无峥说,“但应是手疼得厉害,为何不给些止疼药?” 这东西从前军中那些受了伤的将士们常用,宫中也应当有才是,也不是什么名贵的草药,虽说不能让伤处立刻好起来,但至少能让凤栩不那么疼。 可赵淮生闻言后却沉默片刻,摇了摇头说:“这些东西于他没什么用处。” 殷无峥眉心蹙起,“为何?” 赵淮生便叹气:“外敷内服都无用,他手上那伤口深却不大,只要扛过这两日就好了,陛下也不必忧虑。” 这就是不肯多说了。 殷无峥深深地瞧了他一眼,方才放赵淮生离开,吩咐下去将要处置的奏章直接送来净麟宫后便去看凤栩,平日殷无峥都是在文政宫处理完了政务才会来净麟宫。 凤栩睡得不好,但热已经退下去,身子虚弱加上手上的伤疼,他蹙着眉,瞧上去便恹恹的。 见殷无峥进门,还没等说话,便瞧见他身边的周福抱着个木匣子进来。 殷无峥接过匣子说:“你下去。” 周福退下,殷无峥坐到榻上,打开匣子,从里头拿出了一个精致小巧的弩,还有一把比手掌长出些许的短匕。 “这是…?”凤栩声音嘶哑,不明所以。 殷无峥便将那些东西放回匣子里,搁在一旁,轻声说:“明心殿之后不给你这些东西,是怕你伤了自己,不过现在想来,总要有些防身的东西。” 倘若那日凤栩手里有机括弩箭在手,也不至于用血肉之躯去挡晏颂清的刀。 凤栩错愕地微微睁大眼,忽然撑身坐了起来,从匣子里拿出那把小匕首,沉默须臾后说:“你还敢给我武器?” 自从上次明心殿他劫持了殷无峥之后,身边便再藏不下这些兵刃,凤栩才私藏了那片碎瓷,没想到殷无峥不仅没对他严加看管,反倒送了防身的武器来。 殷无峥听了他这话,也沉默了须臾,才低声说:“别用在自己身上就是了。” 他杀晏颂清的招数干脆利落,连殷无峥在隐松阁找到那片凶器碎瓷时都震惊了许久,就凭那么个碎瓷片,凤栩竟杀了久经沙场的晏颂清,若放在旁人身上殷无峥不见得会惊讶,可他知道两年前的凤栩连猎杀活物都要皱眉。 倒也不是怜悯,而是小王爷厌恶血。 但他杀晏颂清的手法实在是太果决,碎瓷生生切开了晏颂清的喉咙。 “你就不怕我再惹出麻烦?”凤栩笑了笑,“晏颂清死后,你该将我交给他父亲的。” 殷无峥瞧着他不语。 他对凤栩从来都不假辞色,但在此刻,经年累月留存在他眉眼间的冷厉严苛都渐渐隐去,凤栩甚至窥见一丝堪称温柔的意味。 殷无峥说:“凤栩,比其麻烦,我更不想看见你的尸体。” 在隐松阁瞧见晏颂清尸体的那一刹那,殷无峥心头生出了难以言描的庆幸——还好凤栩没事。 晏颂清的死固然会有许多麻烦事,甚至会让他原本的布局功亏一篑,但那又如何?只要棋盘还在,他就还能重新谋划,可人死不能复生,倘若凤栩死了,便再也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何况这一次是晏颂清自己找上门去送死,怨不得凤栩。 凤栩默不作声,却在心中暗想,原来被殷无峥偏爱纵容是这样的感觉啊。 温暖的,柔软的,仿佛身处于云间。 倘若是两年前的凤栩,该是高兴得不能自己,可如今的凤栩只是沉默地、悄悄地回味,环绕着他难以驱散的痛苦悲伤之中,欢喜占据了一隅之地,他险些就要忘乎所以了。 “你知道我杀得第一个人是谁么?”凤栩说起杀人时眼神也是平静的,他终于自己提及了这两年的事,不等殷无峥回应,便自顾自地说下去,“是明心殿伺候的一个小太监,我用的是一方砚台,他的血流了满地,那时我就在想,原来他们也是会流血、会死的啊。” 陈文琅肆意折磨,孙善喜推波助澜,就连明心殿的小太监也敢对凤栩肆意羞辱,但凤栩何其刚烈,谁都没想过那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会是这样的硬骨头,那是陈文琅又一次对凤栩用刑后,攀着孙善喜爬上来的小太监将药扔在凤栩身上,对他啐了一口。 “果然是废物。”那人年岁不大,神色间都是世故与算计,又无比恶劣地笑出声,“哈…皇帝,也没比咱们高贵到哪去啊,我说你不如就从了陈尚书吧,有什么好清高的?” 第47章 他说得放肆,凤栩听得平静,而后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下榻,拿起桌上的砚台,狠狠砸在了那人的头上。 血花迸溅。 凤栩至今都记得那一刻的畅快,他一下又一下砸在那个不知姓名的小太监脑袋上,看着他的生机在自己手中断绝,温热的血逐渐干涸、凝固,化为冰凉。 凤栩的心也彻底冷下去。 “你做得没错。” 低沉的声音响起,凤栩从回忆中被唤回神,他对殷无峥露出了个虚弱的笑容,轻声说:“不,我错了,前二十年我活在父母兄长编织的梦里,自以为天高海阔任我肆意,却看不破江山颓势,若我早些明白,杀了那些乱臣贼子,父皇母后和兄长都不会死。” 他还很虚弱,面无血色,但双眸中深沉而冰冷的杀意犹如剑芒般锋利。 殷无峥毫不怀疑倘若能重来一次,凤栩会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就像杀了晏颂清那样去跟宋承观同归于尽,他有这个能力,毕竟连一片碎瓷都能当做武器,杀了一位征战沙场多年的年轻将军。 “那你自己呢?” 殷无峥沉默良久才问出这句话,他目光沉沉地瞧着凤栩,又问:“你的父母、兄长,他们明知局势危急,却为何仍旧纵着你做无拘无束的逍遥王?” 凤栩微怔。 殷无峥便一字一顿地郑重道:“你是他们的珍宝,凤栩。” 038.发作 帝后疼爱的幼子,凤瑜纵宠的幼弟,朝安城的小凤凰当然是世上绝无仅有的珍宝。 凤栩从未经历过兄弟阋墙,他被宠溺得天真又张狂,莫说那些疼爱凤栩的长辈,即便是殷无峥也没想过有朝一日,桀骜九霄的小凤凰会成为如今的模样。 沉郁淡漠,死气沉沉,连笑都带着破碎的冷寂。 可凤栩却因殷无峥的话怔忡良久,从前的事有许多他都记不真切,但片影般地记忆将久远的欢畅快意镌刻在心上,倘若有朝一日这世上无人再晓得凤氏皇族,哪怕连凤栩自己都记不得那些过去,青史之上不留名如何,遗臭万年承世人唾骂又如何。 天地在上,岁月铭刻,哪怕湮灭如尘埃,那也曾真切地存在过。 许久许久,凤栩的神情渐渐柔和了下来,他不由自主地开始拼命回忆那些过往,但即便是这会儿没有服药,思绪还是滞涩,许多记忆也变得模糊。 回忆会被遗忘,却也不必记得真切,只要还记得那时的感受就好。 其实也不过刹那而已,凤栩便将那一丝自旧日而来的暖意压下,他的神情又渐渐恢复了平日的沉寂。 “已经没有人将我当做珍宝了,殷无峥。”凤栩将手中的短匕丢回匣子里,倚靠着软枕,目光悠远不知在瞧什么,“说什么都已经太迟,我一直都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又学不会你们的筹谋算计,毕竟我是不学无术的纨绔么。” 说到最后一句时,凤栩自嘲似的笑了声,他静静地瞧了殷无峥片刻,忽地一垂眸,有些倦怠地叹道:“离开的人都不会再回来,殷无峥,你也不该回头,过去的事只留在那时便好,而我也再没力气那样放肆纵情,花开花落不由人,喜欢也好,怨恨也罢,都过去了。” 当年的凤栩跟在殷无峥身后肆意无拘地说喜欢,但现在的凤栩连活着和呼吸都觉得疲倦。 性命都变得可有可无时,那些曾自以为的情深也不过如此,凤栩知道他再也不会像当年那样赤诚热烈地说出喜欢,那三年凤栩没少受殷无峥的气,但如今想来已是近几年难得的甜,但终究时过境迁了。 还喜欢,还念着,放不下,忘不掉,但覆水难收,凤栩回不了头,也再没有前路。 凤栩说完后换成殷无峥沉默下来,但很快,他轻声说:“还有。” 语气笃定。 凤栩便明白他回应的是哪一句,想笑一笑,却只能勉强地提起唇角。 “不想笑可以不笑。”殷无峥说,“凤栩,不要为难自己。” 至少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凤栩想要将一切都和盘托出,这两年来的每一刻他都过得无比煎熬,犹如身处炼狱,那些人不仅要他家破人亡,更碾碎了他的骨头,要他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 这些事积压在心头便会生出不吐不快的决绝,但凤栩终究还是说不出一个字,他只是不甘心,因为宋承观和陈文琅没死,但又不仅仅是因为这个。 他不甘心命运弄人,偏偏要殷无峥在一切都再无回旋余地的时候回应他。 可再不甘心也只能认命。 凤栩的欲言又止殷无峥都看在眼里,他不在乎凤栩的回绝与躲避,就如凤栩所说,三年,凤栩曾在他身后追逐了三年,是殷无峥辜负了那明媚如旭日般的小凤凰。 夜里,凤栩又烧起来,殷无峥起身去拿散热药的功夫,回来便瞧见凤栩已经醒了,屋里只有一盏烛,昏暗光下,凤栩坐在榻上脸色都泛着青灰,仿佛久病将死之人,他正细细地颤栗着。 殷无峥觉得不对,他刚上前,凤栩便往后退了些,他的神色很冷,连平日那敷衍的假笑都没了。 冷寂如雪中梅,清艳又凉薄, “殷无峥。”凤栩的声音很轻弱,却又莫名地坚定,带着不容忽视的决绝,“你能出去么?” 殷无峥愣了片刻,他敏锐地从凤栩的表现出察觉了某种端倪,理智告诉他这会儿倘若留下来,便能得知一些凤栩竭力隐瞒不肯说的秘密,但对上凤栩那双空洞到仿若盈满了虚无的眸子时,殷无峥还是点了头。 第48章 “好。”殷无峥将装散热药的小瓷瓶放在榻上,深深地望了凤栩一眼,说:“那我明日来看你。” 凤栩似乎是松了口气,他说:“夜里来吧。” 殷无峥不多问,捞起外袍披在身上便出了门,守在外头的周福看见殷无峥半夜边穿衣裳边往外走还愣了下,不明所以道:“陛下,您这是?” 殷无峥回眸瞧了眼灯火昏暗的寝殿,眉心微微蹙起,在心中算了算日子,从上次凤栩举止怪异到如今差不多也就过了七日,所以今夜凤栩的不对劲或许就是因为这个。 每次凤栩都会疯了一般地索欢渴求,甚至曾晕在榻上过,但现在凤栩那脆弱的身子显然什么都经不起,殷无峥不由得联想到喜好男色的陈文琅,不知他与凤栩的变化有什么关系。 凤栩已经无暇顾及殷无峥会不会发现什么了。 从杀了晏颂清起凤栩便没打算活着,可他没想到殷无峥竟然宁愿自伤也要保下自己,于是便又侥幸地苟活下来,这两日他脑子里全都是殷无峥,有两年前待他淡漠疏冷的殷无峥,有榻上霸道蛮横又充满欲色的殷无峥,也有将他抱在怀里温言好语的殷无峥。 受伤以后凤栩过得浑噩,以至于竟忘了日子,从前他都是趁白日里服下长醉欢,谁料想竟在今夜出了事。 殷无峥前脚刚走,凤栩便挣扎着下榻,却又回身将殷无峥给她的散热药胡乱塞进嘴里,便匆匆忙忙地寻了那漆木匣子来打开,里头正安然放着个小瓷瓶,里边装满了猩红如血的小药丸。 凤栩单手不便,手忙脚乱地服下了一颗后又游魂似的回到了榻上,他双眼失神,静静地望着摇曳烛火。 手还是很疼,但凤栩知道他很快就不会痛,那极致的欢愉纵然虚假,却也有片刻的真实,足以诱人沉沦。 发自内心的愉悦开始不受控地疯长,凤栩的神情也渐渐迷醉,他的痛苦被药性统统扭曲成了古怪的欢愉,他分明记得自己的来路,明白自己的末路,却还是忍不住飘飘然地沉浸在长醉欢带来的虚念中。 什么生死,过往,爱恨,都在长醉中化作不起眼的点点星子。 凤栩在迷乱中觉得自己仿佛被撕裂成两个人,一个清醒而理智地告诉自己,虚妄而已,别再沉沦,而另一个自甘堕落地反驳,反正都要死了,快活一时算一时。 烛上的那簇火映在凤栩空落无神的眸中,风过,烛火轻摇,殷无峥坐在八角亭中,远远地望着净麟宫,那里仿佛是暗夜中微弱的星火,闪烁明灭,纤弱得将要熄灭。 “周福。”殷无峥忽然开口。 凉亭外的周福走近了些,躬身道:“奴才在。” 殷无峥轻声说:“凤栩的事,查的怎么样?” “回陛下。”周福微微垂眸,“尚不明朗,当初明心殿的旧人逃的逃,死的死,但依奴才所见,那位主子性烈,陈文琅应是从未得手过。” 他见殷无峥半夜孤身出来,误以为是因介怀陈文琅曾觊觎凤栩,毕竟没有哪个男人能忍受自己的人曾被他人染指,尤其是殷无峥还是如今的天下共主、九五之尊。 “只说凤栩就够了。”殷无峥说,“赵淮生说他并未患疾,可凤栩……处处怪异,周福,你查到什么了?” 殷无峥从方才凤栩清肃沉冷的神情中无端地觉察到了慌乱,他迫切地想知道凤栩究竟发生了什么,可话出口后,他又自言自语般地说:“罢了,总有一日,凤栩会愿意自己说出口。” 若是周福查到了什么,不会等着他问,而是会主动禀报。 关于凤栩的事,从赵淮生身上便能得到许多消息,可赵淮生始终不肯轻易透露,那必然也是凤栩的意思,凤栩……还不想让他知道。 周福瞧着殷无峥这幅眉头紧锁的样子无声地叹气,过了片刻,欲言又止了半天后,还是忍不住低声说:“陛下,那位主子整日郁郁寡欢也在情理之中,您也别逼得太紧。” 殷无峥默然。 他何尝不知,家破人亡遭逢巨变,那样骄傲的凤栩寄人篱下,又受尽酷刑折磨,从身至心都伤得千疮百孔,凤栩的变化是抽筋拔骨刮尽血肉的涅槃。 若是寻常人,单单是诏狱的酷刑,就足以让人崩溃到生不如死,在诏狱中受不住刑而自尽或是招认的比比皆是。 可凤栩熬过来了。 但他都已经熬过来了,却为何还要求死? 殷无峥不得其解,便也就不再执着于此,他和凤栩来日方长,眼下有更要紧的事—— “盯紧晏家。”殷无峥沉声吩咐。 依他对晏贺的了解,这老匹夫狼子野心,不甘居于人下,如今死了儿子,只怕更要发疯。 顿住须臾后,殷无峥又说:“还有陆青梧母子,不得出任何差错。” 凤栩能为了这对母子去杀晏颂清,倘若这两人出了什么事,殷无峥都不敢想凤栩会怎么样。 039.虚妄 流淌在山涧的血,葬入石中的月,虚妄诡丽,纷乱而斑杂的幻象中,凤栩得以暂且摆脱绝望的侵蚀,哪怕是明知是饮鸩止渴,但无人能抵得住长醉梦中的欢愉。 凤栩在野草般疯长的欲念中思念起殷无峥,即便早已习惯这样的感觉,但真正得到过殷无峥的凤栩与往日不同,即便思绪滞涩而混沌,可他的身体和一切都在念着殷无峥,叫嚣着亲近与拥有。 第49章 缩在榻上许久后,凤栩缓缓动了。 他先是蹭到了先前殷无峥躺着的地方,鼻翼翕动着轻嗅那一丝雅致沉木的香,紧皱的眉心随之舒展—— 但不够。 很快凤栩便不满足于此,他翻身下榻,赤着足,脚步虚浮地走在寝殿中,他在寻找殷无峥存留下来的气息,爱.欲促使他在本能下如孤鸿般寻找伴侣的痕迹,但恍惚间,他好似回到了已被烧毁的明心殿。 “啧,骨头还挺硬。” 久远而模糊的声音似乎回荡在耳畔,凤栩茫然四顾。 谁?谁在说话? “你还敢威胁我?还当自己是呼风唤雨的靖王呢,我告诉你,少敬酒不吃吃罚酒!” 太熟悉了,只想着殷无峥的凤栩一时间记不起这是谁的声音,但却本能地生出几欲作呕的厌恶,以及刻入骨子里那深沉的畏惧。 “陈尚书息怒,陛下不识抬举,老奴替您教教他。” 阴柔做作的语调,更让人厌烦。 凤栩茫然地站在寝殿内,那些声音忽高忽低,似有若无,让他觉得熟悉却又恶心,可他摆脱不掉,于是对殷无峥柔软而炽烈的情欲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被无限放大的、阴沉的杀意。 好烦啊,都该死。 凤栩在翻涌的杀意中雀跃着,双手死死地攥紧,左手的伤口传来剧痛,但在长醉欢的药效下也只会化作刺激的欢愉,他是感觉不到痛苦的,而且正急切地要寻什么东西来满足心中胀满的杀戮念头。 什么位高权重、权势滔天,一样能被切开喉咙,血会顺着伤口喷涌而出,然后迅速抽空一切生机。 他像是疯了一样,在房中四处游荡着,幻境中仿佛踏着自己的血肉,但怪异的愉悦感让凤栩感觉不到痛苦,只有欲望,各种欲望交织成一张网,凤栩被困其中,极乐之下是被困囹圄无处逃脱的囚鸟在发出无人能听得的悲鸣。 满胀的杀念让凤栩急于宣泄,从众得取更深的快意。 但外头的奴才却不明所以,尤其是值夜的允乐,他先是瞧见宿在这儿的陛下不知为何离开了,不久后就从窗外发现主子的身影在屋内四处转悠,动作很慢又毫无章法,晃来晃去也不知要做些什么。 犹豫良久,允乐才试探地走上前,他的主子虽然脾气好,但着实阴晴不定了些,允乐猜不透他的心思。 允乐小心翼翼地推开门,低眉顺眼地问道:“主子,可有事?” 凤栩倏尔一顿,他穿着单薄的中衣缓缓转过来,左手的纱布又被血浸透了,猩红的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砸出一朵小小的、艳烈的花,淋漓的血迹如开在忘川河畔的曼珠沙华,而他站在鲜艳的血色中,神情带着亢奋而诡谲的笑。 允乐对上这个眼神,吓得心头一颤,“主,主子…” “嘘。”凤栩用不曾受伤那只手的食指抵在唇上,轻轻地说:“不要说话,我听不见了。” 允乐一怔,却当真不敢再说话了。 而后便瞧见主子游魂似的飘荡在屋里,手上不断往下流血已经染红包扎白纱布也恍若未觉般,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于是当即骇然失色,这举止怪异至此,主子莫不是疯了?允乐脸色微变,不怪他畏惧,实在是凤栩此刻的行径古怪得很,几番衡量之下,允乐立刻招手唤了个小太监来,低声道:“去太医院,请赵院使。” 凤栩的杀意几乎满溢,他总是向门口站着的允乐投去余光,这会儿正是长醉欢药效最顶峰时,凤栩有些不认人,更分不清真实与虚幻,世界在他眼中都是扭曲晃动的。 好想杀了他,血色迸溅,骨肉分离,只要稍稍一想,凤栩便难以克制地想要将之付诸于行动。 允乐也遽然间发觉主子的眼神不大对劲,让他觉得毛骨悚然。 昏暗晃动的烛光下,那苍白削瘦的旧帝王对他露出了一个堪称绝艳又残酷的笑。 允乐心头冰冷,脚下生了根似的挪不动,只见那人对他轻轻挥手,咬字也嘶哑怪异,仿佛压抑着什么一般地说:“出去,把门也关上。” 允乐毫不怀疑自己倘若不照做,就会立刻血溅当场,就在允乐往外退,想要关上门时,凤栩途径屏风,动作倏尔顿住了。 那屏风上挂着件深色的袍子,殷无峥只穿走了外袍,还留了件内衬在这儿,凤栩嗅到了熟悉的冷香,那是殷无峥身上的味道,冰冷如霜雪,与他那个人一模一样,于是杀念在刹那间烟消云散,情爱的欲念重新席卷而来。 凤栩的杀意消失了,他静静地望了那件衣裳许久,又凑近去仔仔细细地嗅过,才好似终于确定了什么,伸手取下了那件单薄的衣裳。 轻如鸿羽,薄如蝉翼,可凤栩却如获至宝般舒展了眉眼,一切森冷都从他眉梢眼角化作春情,他就这么靠着屏风坐在了地上,怀里揣着那件衣裳,低声地呢喃:“殷无峥…” “好想你啊。” 他分不清今夕何夕,恍然间还以为自己被困在那两年中的某一个夜晚。 而门外正准备关上门的允乐猛地松了口气,他的衣裳都被冷汗浸湿了,是吓得。 凤栩的模样分明不正常,甚至方才那个眼神——那像是在看死人一样冰凉冷酷的眼神,允乐从没有这么害怕过,仿佛与死亡仅有一步之遥,又因那件衣裳擦肩而过。 第50章 允乐深深看了眼正把整张脸都埋进那件衣裳的凤栩,悄无声息地退下,顺道将门给关上了。 无论主子这是怎么回事,但哪里有自己的命来的要紧?允乐觉得这会儿还是得离主子远一些,他瞧上去便疯癫无状,说不准还真想着怎么杀了自己。 日光自窗纸透入屋内,落了缩在地上的凤栩遍身柔暖,他眉眼间的迷乱神色已经褪去,脸色也更苍白,整个人瞧上去都虚弱得摇摇欲坠,身上沾染的血迹早已干涸,尤其是被包扎的左手,几乎沾满渗出的血,连怀里搂着的、殷无峥的衣裳也沾上了血腥味。 当诡奇的梦境消散,凤栩从深渊坠入另一层深渊,极乐之后便是无尽的虚无,凤栩怔怔地靠屏风而坐,如同死了一次。 又或许…他从未活着离开过那两年中的永夜。 凤栩知道,他是盛世之中的鬼,注定要死在乱世的末尾。 哪怕早已经无数次想过自己的结局,可他怀里搂着殷无峥的衣裳,就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个人,想到他的喜欢,凤栩鼻尖发酸,将脸颊埋入那件沾了血的衣裳里。 可还是不舍。 他好不容易,好不容易等到了殷无峥回头,上天真是见不得他半点好,他已经认命了,这条末路他认了,坠入深渊他也不再反抗,可偏偏就是在这个时候,殷无峥对他伸出了手。 只要回头,他就能得到从前梦寐以求的爱。 但凤栩知道那不够,苦海无边无际,他回不了头,也上不了岸,他已经没办法从不见天日的深渊中逃走了,他会烂在这里,化作一抔枯骨,谁也救不了他。 所有过往的情愫与喜欢,都与两年前便死去的靖王一同陪葬,活下来的是具注定要腐朽的行尸走肉,哪怕想到殷无峥心口仍会生出细弱的爱念,但凤栩已经做不到两年前那样纯粹炙热的喜欢。 门忽而被推开,日光再无遮挡肆无忌惮地洒满了屋子,连屏风后的凤栩也被纳入了粲然温暖的光下。 他抬眸。 那道高大而沉默的身影驻足于门前,两年来殷无峥也变了许多,五年前被初入朝安城的质子,如今已成了天下之主。 凤栩因过于璀璨的日光而眯了眯眸,他想,我可真是好狼狈啊。 真的…太狼狈了,当年在朝安城的殷无峥是韬光养晦的狼,而他才是真正的丧家之犬,云泥之别。 殷无峥在外头便听允乐说了凤栩昨夜的怪异举止,心都凉了下去,他不明白分别时还好好的凤栩怎么突然就疯了,打开这扇门,殷无峥一眼便瞧见蜷缩在屏风旁的凤栩,还有他身上、以及这满屋子里淋漓的血迹。 他们对视着。 凤栩在阴暗的角落里承受殷无峥的目光,他仿佛要被暖热的光烫伤,于是忽地动了动——他在向阴影中瑟缩。 就在这时,殷无峥也遽然动了。 他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踏着光,走向了凤栩。 殷无峥在凤栩面前单膝跪地,伸手捧起了凤栩的脸颊,指腹在他苍白冰凉的脸上轻轻抚弄着。 凤栩却慌乱地想逃。 他瞧见了殷无峥眼中坦荡赤诚的怜惜。 040.线索 凤栩不敢去看男人瘦削俊美的脸,却更害怕殷无峥此刻的注视,他怕难以遮掩的哀恸会让自己看上去更狼狈。 殷无峥没错过他难堪自卑的闪避,这是绝不会出现在靖王脸上的神情,可他却真切地看见了凤栩垂眸时刹那的委屈与畏惧,因为他小心藏起的秘密正在逐渐被人窥视。 殷无峥没作声,而是伸手环上了凤栩的清瘦的后脊和腿弯,大抵是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凤栩破天荒地没挣扎反抗,而是近乎乖顺伸出手,轻轻勾住了殷无峥的后颈,柔和温软地瑟缩依偎着,想受了伤的幼兽对庇护自己的强者表示驯服。 可殷无峥嗅到了他掌心伤口处浓烈的血腥气。 整个屋子都弥漫着凤栩的血气,殷无峥甚至不由得在想,被焚毁的明心殿寝宫是不是也是这样,曾淋漓洒满了小凤凰的血。 凤栩被抱到了偏殿里去。 他掌心的伤崩裂了。 殷无峥将纱布拆开,便瞧见原本切割极深的伤口还没好,缝上去的线便崩开了,反倒将伤口边缘又割处许多小口子,这只手即便是能愈合,日后也必然要留疤,殷无峥还没弄明白凤栩右手上几乎磨平掌纹的疤痕是怎么来的,左手便又多出了新的。 没等赵淮生来,殷无峥轻柔仔细地将因血迹干涸而与伤口粘在一起的纱布取下来,他从未这样小心翼翼过,但凤栩从始至终也只是疼得细微地颤,一声都没吭。 “很疼?”殷无峥问。 凤栩自然是疼的,他也觉得很累,长醉欢让他陷入亢奋时也会消耗元气,凤栩已经有些睁不开眼,额心沁了层细密的冷汗,恹恹垂眸说:“不疼。” 殷无峥将干净的纱布缠上去,良久才说了声:“撒谎。” 凤栩竭力地牵了牵唇角,想要像往日那般露出笑,可他实在太累了,到最后也不知自己究竟有没有笑出来。 可殷无峥却看见了,凤栩疲倦又脆弱的笑,像坠落的星一般转瞬即逝。 “先等一等。”殷无峥将坐不住几乎滑落下去的凤栩捞进怀里,低声说:“赵院使应当快到了,等他瞧过你再睡。” 凤栩“嗯”了一声,心情复杂。 第51章 他以为殷无峥至少会问什么,但就这么寥寥几句,半个字都没提到昨夜,他什么都不知道,又好像什么都知道了。 “别叫赵院使来了。”凤栩又反悔了,他贴着殷无峥的肩,大抵是因疲惫,又或是什么其他的,双眼空茫,“他年纪大了,别折腾他来一回。” 若是赵院使瞧见他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死样子,只怕又要露出那种痛心惋惜的神情,他就是那么个心软又悲悯众生的人,否则也不会在凤栩孤立无援的时候暗暗相助,甚至会为了凤栩的伤而眼眶泛红。 凤栩知道,赵淮生是真心拿他当晚辈在心疼,而凤栩最受不起的就是真心,无论是赵淮生的慈爱,还是殷无峥迟了好多年的欢喜。 他都受不起。 殷无峥眼神深沉沉的,像望不见边际的海。 凤栩没得到回应,强撑着坐直了些,他眉眼清俊又漂亮,只是死气沉沉,像个精致却没生气的木偶。 “殷无峥。”他唤,“听见了么?我没事。” 殷无峥想到满屋子的血迹,眼眸微垂,“凤栩,你真的没事么?” 沉默好似对峙,他们都清楚彼此所争执的是什么,凤栩掩饰不住自己的倦怠,他想了想,才轻声说:“早点带宋承观和陈文琅来见我。” 凤栩甚至有些怀念重逢后那几日的殷无峥,没有亲昵和缠绵,只有交易与欲望,世上唯情字最难解,正如凤栩当年不管不顾的坦率,如今想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非要执拗地追着殷无峥,是不甘还是不舍如今都已经说不清了。 乱麻一般的过去,该随前朝与旧主一并被斩断。 凤栩睡着之前,听见殷无峥推门离开的声音,如他所愿,赵院使也没来。 他是真的累了,睡得很沉,这一觉睡到了深夜,殷无峥处理完政务再一次来净麟宫时,便瞧见伺候凤栩的小太监脸色苍白地站在院子里转圈。 殷无峥的心微微一沉。 “怎么了?”他走上前问。 允乐不是第一次看见新主,却还是惊得扑通跪在地上,连忙说道:“主子这一整日也没醒,奴才实在担心…” “饭食备着了?”殷无峥边往里走边问。 允乐匆忙起身,连连点头:“是,是,主子的药也温着呢。” 殷无峥沉吟须臾,在进门之前吩咐:“等一炷香时辰再送进来。” 进门后殷无峥先点起了烛火,这才靠近床榻,不出意料的,凤栩又把自己缩进角落里了,四肢蜷曲,腰身弓起,手上的左手倒是放得规规矩矩,想来是还疼着,伤口崩裂的疼要比初次受伤更重,他眉心微微蹙起,睡得却沉。 殷无峥并不意外,也不慌乱。 凤栩昨夜不知怎么了,但必定是没睡,又失了血,睡到这个时辰也正常。 殷无峥伸手探了探凤栩的额头,虽然覆着一层薄汗,却温润微凉,没发热,他便稍稍松了口气。 “凤栩?”殷无峥俯身去轻声唤,见凤栩并无什么反应,便吻上了那淡色的唇。 凤栩的唇很软,殷无峥对他的身体也上瘾,甚至疑心自己那三年里是怎么忍住没碰过他的,但也不过只是想想,亲吻也不算过分,含吮轻啄而已,从面颊到耳尖,又向下游弋到那白皙的颈,落吻时,殷无峥触到了他颈侧细微而真实的搏动。 殷无峥独特的唤醒方式太缠绵,以至于凤栩终于醒来时虽茫茫然的,但脸颊已经泛起自己都不曾知晓的红潮,蜷缩着的小凤凰懵懂抬眸,对上了那双曾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的眼。 同样的深邃,同样的含情。 一瞬间凤栩都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真的醒了。 四目相对了半晌,还是殷无峥先叹了口气,他直起身坐好,轻轻抚了下凤栩的头发,这动作实在称得上温情,让初醒的凤栩又陷入了滞涩的茫然中。 “你睡了很久。”殷无峥说,“吓坏了伺候的宫人,该起来吃些东西了。”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将睡得乱七八糟的凤栩捞了起来,哪怕睡得再乖,长发还是会乱,于是殷无峥又伸手将凤栩睡乱的乌发轻柔理好。 凤栩懵了半晌才清醒过来,他睡得还算舒服,只是太久,乍然醒来有些头疼。 唤醒凤栩的时间有些久,以至于凤栩这边刚清醒,外头的允乐就将小厨房温着的甜粥送了过来。 端午节的粽子凤栩没吃上,他脏腑虚弱,赵院使更不许吃粽子这些黏食,便只能喝些掺了糯米的南瓜粥,凤栩也不挑,他手不方便,也不肯叫殷无峥喂,便喝茶似的端着小瓷盅一小口一小口地咽,吃相斯文又乖巧。 等他吃净了粥,又很乖地喝完了药,脸上终于有了点儿血色。 殷无峥拿了软垫给凤栩靠着,终于说起正事:“郑羡林,你还记得么?” 凤栩微怔,随即点点头。 郑羡林他当然知道,当年安王在朝安城可谓风光无两,身边簇拥着讨好恭维他的都是世家子,而郑羡林是怀远将军家的独子,怀远将军郑朗也算战功赫赫,更巧的是郑朗的妻子姓宋,是宋承观堂了不知几辈的堂妹,有这么一层干系在,凤栩往日也不爱搭理郑羡林。 同样的,郑羡林每每见了凤栩也都是那副阴阳怪气的轻蔑神色。 两人不对付也不是一日两日,可谓是彼此瞧对方都不顺眼到了极致,凤栩也是真烦这个郑羡林,倘若真是将门之子,与他这个纨绔玩不到一起去就罢了,可郑羡林的名声不比他好到哪去,男女不忌,玩得很疯,说什么风流多情都是抬举他了。 第52章 凤栩和他就不是一路人,两人常常是见了面就彼此讥嘲,而大多时候都是凤栩占据上风,嚣张跋扈的小王爷怎可能对一个沉溺酒色的朝臣之子示弱? “记得。”凤栩厌恶蹙眉,“怎么了?” “郑羡林如今是西营都统。”殷无峥说,“四大营是宋承观经营的底蕴,缉拿宋承观与陈文琅,西营极其懈怠,而郑羡林也在暗中联系朝安世家,我怀疑他知道宋承观和陈文琅的下落。” 凤栩原本兴致缺缺,直到殷无峥提及了他的两位股肱旧臣,才倏尔正色。 “这两个人不会凭空消失,就算逃走也总该有所踪迹。”凤栩呢喃着,眼神冰冷,“除非他们根本没离开过朝安城,早在西梁兵马屡战屡胜时,宋承观便一力主张和谈,宋承观没有离开朝安城的魄力,陈文琅也没有,殷无峥,他们要将中兴旧朝呢。” 倘若宋承观和陈文琅真有胆子,那他们就不需要个什么傀儡皇帝,干脆自立为王,可宋承观不敢,他爱惜名声,还做着百年后能青史留名载入史册的大梦。 殷无峥半生隐忍图谋来的天下,怎会轻易拱手让人? 凤栩毫不怀疑殷无峥会将宋党官员和朝安世家都摁在地上讲道理。 但他只听见殷无峥轻声说:“我会把他们带来给你。” 041.背水 “好啊。” 凤栩轻声应话,又自己往内侧挪了挪,给殷无峥留了半张榻,“时辰应当不早了,歇歇吧。” 他的态度过于温和体贴了。 自重逢以来,凤栩的性情大变殷无峥都看在眼里,平日的任他予取予求都带着些近乎自毁的偏执,而近日这般的柔顺乖巧着实罕有。 殷无峥侧身躺在了凤栩让出的空位上,随后一具温热而清瘦的身体便向他靠了过来,殷无峥下意识抬手,将缩进他怀里的凤栩环住,稍有愕然地低声:“凤栩?” 凤栩半贴半伏地将自己埋在殷无峥的怀里,鼻尖紧贴着他的心口,殷无峥身上的味道与两年前殊无二致,是说不上名字和味道的淡香,流风回雪般冷冽。 委实不该这样贪心,凤栩在心中暗暗唾弃自己,可是真的好累啊。 “殷无峥。”凤栩似叹息般唤他,又小声地说,“要是在两年前,你能这样抱抱我就好了。” 自以为早该无坚不摧,可凤栩还是觉得难过,他不明白这世上怎么会有殷无峥这样的人,喜欢他时难过,被他喜欢时还是难过,回望与他纠缠的那些年里,竟连哪怕一刻的欢喜也不曾有过。 可凤栩还是念念不忘,因为凤栩知道,他的爱与痛原本就不是殷无峥的错呀。 所以在殷无峥因他所言而短暂沉默的几息之后,凤栩又轻声地说:“你这样舍不得,是喜欢我么,殷无峥?” 重逢后殷无峥对他说过很多话,否认也好,坚定也好,却从没如当年的凤栩一样说出过喜欢,他曾想说,却被凤栩慌乱无措地哭着回绝,可这一次却由凤栩先问了出来。 殷无峥不知凤栩究竟想要什么回应。 可就在他想要说出真心话时,凤栩却没有让他开口,柔软的指腹点在了他的唇上,轻柔如云雾般的声音随之响起。 “我知道了。”他说,“不必说,你有回头的机会。” 殷无峥都快被凤栩拒绝习惯了,何况他又是现在这幅满身是伤的可怜模样,他又能说什么? 于是到最后也只是轻叹了口气,“那我应当多谢体贴了。” 凤栩诧然地哽住须臾,疑心这不像是殷无峥会说出的话,委实有悖他冷酷淡漠不近人情的做派。 “不必谢。”凤栩的声音带了点压不住的笑意。 . 宋家是朝安城当之无愧的世家之首,从太祖皇帝建国以来便屹立不倒,出过文臣丞相,笔尖定江山,也出过武将太尉,刀锋平乾坤,即便是大启没落之际,宋家也能在党派林立权利倾轧中将朝堂变成宋家的一言堂,殷无峥固然有雷霆手段,也不能将朝安世家杀尽。 但他可以重用西梁臣,段乔义自如南营后,又因朝安的那场大雨立了功,陛下还明显疏离了晏家,一时不知多少人想要同这位官场新贵搭上线。 是夜,殷无峥将凤栩手上缠着的纱布摘下去。 凤栩手上的伤养了近半个月才好,原本一双漂亮白皙的手如今疤痕遍布,右手除了磨平掌纹的疤之外,还有重逢那晚凤栩拿烛火灼烧手腕留下的痕迹,左手一条疤痕自虎口横穿掌心,周围还有因撕裂而留下的细小伤疤。 精美的白瓷之上,裂痕便显得犹为狰狞。 娇贵的小凤凰二十年来身上都没留下过什么疤痕,却在这两年里伤痕累累,痛苦如烙印般留在他的身上,随处可见。 但凤栩自己不以为意,活动了两下手指,还有心情感慨道:“总算能动一动,手都要僵了。” 话音刚落,外头便传来周福的禀报:“陛下,段都统求见。” “让他进来。”殷无峥对外说。 凤栩见怪不怪,他坐在屏风后的内室,偶尔有朝臣觐见,殷无峥也不避讳,就这么坦荡地去外间见段乔义了。 外间的说话声凤栩听得真切,都是段乔义在向殷无峥回禀他这段时日与朝臣结交时私下探听的消息。 “宋承观在朝安城根基太深,四大营对臣也只是表面听命,昨夜郑羡林与其他三营都统设宴邀臣,话里话外都是提醒敲打,他们胸有成竹,可见在他们看来,宋承观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第53章 段乔义的语气难掩厌恶,“臣见他们一味劝酒便没敢喝,他们竟还光明正大地告诉臣酒里加了好东西,说是什么千金难换长醉欢,这群疯子……” 倏尔,一声轻笑响起。 段乔义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愣愣地看向屏风后走出的素衫青年,一时间有些傻眼,虽说他听闻净麟宫里住着那位,但着实没想到,陛下见他时,这人就在屏风后面听着呢! 许是因夏日炎热,凤栩的长发尽用一支木簪挽起,浅青色衣衫清淡雅致,他缓缓走到段乔义的身前,眉梢微挑。 看看似温和的气质倏尔被矜傲取代,他轻声说:“你该庆幸,没喝下那东西。” 段乔义指尖都麻了,仓促地往后退两步,同陛下疼爱的这位旧主拉开距离。 凤栩不以为意,他饶有兴趣地盯着这位段将军上下打量,倒是比晏颂清那个伪君子顺眼得多,于是便又笑了笑,转身走到了殷无峥身边,堂而皇之地靠在殷无峥手边的桌沿上,双手环肩。 “郑朗卸甲交权,郑羡林也只是任由宋承观差遣的一条狗,他敢对你动手,未必不是宋承观的授意,他和陈文琅至今下落不明,自然也与朝安世家脱不了干系,说到底——” 凤栩忽而顿了顿,似笑非笑地瞧向殷无峥。 “是因为我还活着呀。” 殷无峥不为所动,半张脸都隐在光影之下,侧颜如同一尊精致华美的雕塑,听得凤栩的话后,他蹙起了眉,但不过须臾之间,殷无峥从中听出了些其他的意思。 凤栩还活着,宋承观便有了匡扶凤氏的由头,只要他能翻身——那一切都会和从前一样。 屋内刹那间静得针落可闻。 段乔义眼观鼻鼻观心,他哪敢多说半个字,硬是一声不吭。 凤栩见他们两个都不肯接话,便自顾自地说下去:“宋承观的根基在朝安,离开朝安城他只会更被动,如今按兵不动只是因为还未能得到机会,只要……给他一个饵。” 最后的几个字音凤栩说得很轻,但眉眼间沉冷的戾色却那样浓烈。 “凤栩。”殷无峥沉声,“别任性,回去。” 凤栩伸出手去,轻轻抚上了殷无峥的下颌,就这么堪称放肆地抬起天子的脸,与他对视着,不肯退让半寸。 “不。”他轻柔却坚定地拒绝,声音渐渐地冷了下去,“宋承观没有退路,他只能背水一战,他一定会等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出手——” 说到此处,凤栩的声音遽然柔和下来,带着些许蛊惑意味地压低了声。 “只要给他这个机会,你的皇位就再没有后顾之忧,殷无峥,大霄的新君,你敢以天为号,怎么变得贪生怕死了呀?” 段乔义在一边听得冷汗都出来了,想告辞又不敢出声,低垂着眼连眼神都不往那边瞄。 “即便以饵诱之,也不是你去。”殷无峥将凤栩那只清瘦的手握住,“你听……” “那是谁,你么?”凤栩沉声,“殷无峥,你还是不明白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大启朝安城的靖王早已经死了!” 这话无异于在赤裸坦白地告诉殷无峥——你再也不是我渴求着的唯一了。 殷无峥不可避免地怔忡了片刻,但凤栩的神色坚定如旧,他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动摇,他想要复仇,想要用仇人的血祭奠死去的亲人和自己。 殷无峥目光中浮现难以言喻的复杂,他轻吐出口气,仍旧不见愠色,而是轻声说:“凤栩,只要再等一等……” “我等不了了!”凤栩猛地抽回手站直身子,他胸膛剧烈起伏数次,才回归平缓,像是冷静了下来,“我还要等多久,等到宋承观寿终正寝吗?!殷无峥,我等太久了。” 没人发觉小凤凰眼底的悲戚与畏惧。 凤栩能感觉到身体的衰败腐朽,从血肉到筋骨,他是坍塌废墟中拼命生根发芽的一株草,却在竭力挣扎等待着阳光再次劈开长夜时日渐衰弱,他害怕等不到那一日,他也不愿就这样烂在这座囚笼中。 朝安城的靖王早已经死了,死得悄无声息,可大启的君主还有机会,还有机会选择要如何去死——他可以死在明心殿的那场大火前,可以做为杀死晏颂清的罪人被处决于世间,但他不能就这样平庸而安静地死在这里。 凤栩在殷无峥沉默的注视中,一切脆弱都在刹那间消失不见,仿佛从未有过,他身着素衣,分明该是狼狈的阶下囚,可他身如岁寒长青的松,掷字清晰地慢声:“我是大启的天子。” 亡国君也是君。 这一句如惊雷般落在殷无峥的心头,他恍然惊觉,眼前这人不再是需要被庇护于羽翼之下的小凤凰了。 他是——皇帝啊。 哪怕落魄,哪怕狼狈,他也会守着凤氏皇族最后的尊严而战。 等待时机背水一战的,不仅仅只有宋承观。 042.前路 殷无峥登基后,废大启旧制中太尉与御史大夫两职,以三省六部而制,另设稽查司,以御史中丞为言官之首,纠察百官功过。 次日早朝后,议政堂内数位官员应召入宫,庄慕青也在其列,他见段乔义神色似乎有些异动,便靠过去低声:“透点风声。” 段乔义神色古怪,沉默了几息之后,扯着庄慕青站远了点,缓缓吐出一口气,郑重其事地开口,"那个废帝……" 第54章 庄慕青见他这幅神情,立即正色。 “真他娘的厉害啊……” 庄慕青:“……” 庄慕青:“什么?” 段乔义摆了摆手,用那种“你不懂”的遗憾眼神瞧着庄慕青说:“反正是正事,竖起耳朵听就行了。” 庄慕青面无表情且动作隐晦地踹了他一脚,站到一边去了。 不多时,外头便传来周福“陛下驾到”的通报声,可进来的却不止有殷无峥,他身边还跟着个身着暖云丝绸锦衣、发束白玉冠的青年,那人纵然一副精神不济的孱弱病容,容貌却是清隽玉秀,雅致如画。 一时间众人都开始隐晦地打量,除了段乔义和庄慕青,毕竟他们都见过凤栩,但还是免不得惊诧殷无峥竟然把他也带来了。 凤栩坦然自若地任由打量,甚至还先殷无峥一步坐到了椅子上,抬眸瞧见那些官员不可置信的眼神,还说了句:“你们聊你们的,不必管我。” 殷无峥素来冷面无情,更容不得麾下臣不敬,可那青年旁若无人地坐下后,官员们便瞧着他们的新主也若无其事地坐在另一侧。 不少人都是一副见了鬼的悚然神情。 殷无峥开门见山:“近来暑气重,听闻朝安城外有座清云宫,正适宜避暑。” 他扫了眼面露不解的官员们,并无解释的意思,而是有条不紊地吩咐起来,“宫中值守交由南营段都统,行宫布防交由禁军,越隽随行护驾。” 原本禁军在晏颂清手中,他一死,便交由了殷无峥的亲卫越隽,如今的禁军才称得上是天子亲卫,因越隽无父无母,是暗卫出身。 段乔义自然应是,越隽是个沉默寡言的年轻男子,更不会有他言,于是清云宫避暑一事算是敲定,只不过忽而有人沉声道:“臣斗胆,陛下乃天子,您身侧这位……实在举止僭越。” 凤栩抬眸瞧了一眼,见开口那人应当是个武将,年纪不小,眼神中分明藏着杀机。 “晏将军。”殷无峥意有所指,“不必多言。” 凤栩了然,听闻晏家在西梁也是武将世家,晏颂清有个当将军的爹,应当便是眼前这位了。 晏贺心中冷笑,这个时候能出现在殷无峥身边的男子还能有谁?他心里不痛快,刚想继续说话,那始终恹懒垂眸的青年忽而轻声开口:“原来是晏将军,听闻前些日子令郎护驾身亡,真是可惜,还望晏将军节哀呀。” 说着可惜,却是笑意盈盈的。 凤栩这张嘴从来不饶人,当年殷无峥都能叫他气得切齿,晏贺果真一口气堵在心口,他脸色难看道:“与阁下无关!” 亲手抹了晏颂清脖子的凤栩自然而然颔首道,“哦,死得又不是我,自然与我无关了。” 这话相当不客气,晏贺的脸色猛地沉下去,怒道:“你!” “晏将军稍安勿躁。”凤栩打断他的话,单手撑着腮,一副游刃有余的悠闲做派,轻笑了笑说:“天子做事不需要你来指手画脚,还是少多管闲事得好,否则不知道的,还当晏将军自视功高,连天子都不放在眼中了。” 晏贺哪里听不出这人夹枪带棒,暗骂了句小畜生,却还是对殷无峥俯首道:“陛下,老臣绝无此意!” 凤栩凉凉地笑了声,“嘴上说说谁不会啊,我还说晏将军心怀不轨想谋反呢。” 官员们倒吸一口冷气,谁也没想到跟在陛下身边的这个青年说话这样不留情面,更何况是被凤栩精准打击的晏贺,他儿子就是因此人而死,新仇旧恨层层叠加,他脸色难看得泛起丝缕的深沉冷意。 “你少妖言惑众!”晏贺沉声,“我随陛下四方征战,忠心耿耿,岂容你污蔑?!” 见他又搬出战功说事,分明就是威胁殷无峥出言,但凤栩气人的本事不减当年,当即便轻声讥笑,“想来将军是战功赫赫了,不知将军以为,何谓功高震主啊?” 晏贺脸色都扭曲了,他恨不得当场砍了这个不知死活的小畜生,却又只能死死压抑,怒火中烧道:“陛下,难道您也这般想么?” 沉默了半晌的殷无峥冷冷抬眸,先是不轻不重地说了句:“凤栩,慎言。” 又对晏贺淡声道:“晏将军也是,朕尚无话时,晏将军大可不必义愤填膺。” 这话听着委婉,但意思明确——别多管闲事。 在场的官员都是随新主从西梁而来,各个都是开国功臣,但谁都没因凤栩的存在多言,纵然得知其名讳也只是暗自惊诧,皆因这人是陛下亲自带进来的。 晏贺自诩功高,又因丧子不痛快,可并非人人都这般自负,何况晏贺平日里便是这幅蛮横傲慢之态,着实无人能同他交好。 见无人附和,晏贺咬了咬牙,冷哼一声。 凤栩回以一声嗤笑。 待官员们相继退下,段乔义和庄慕青并肩而行。 庄慕青含着笑低声说:“我算是见识到那位的嚣张了,当众将晏贺驳斥出了那副神情来。” “他那就是自找的不痛快。”段乔义煞有介事,“你是没看见,昨夜里我去跟陛下回禀四大营的事,可看得真切,那位比今日议政堂内还要放肆,陛下连眼都没眨一下,你以为这次去清云行宫是为了谁?” 他们陛下炎日中与将士们同吃同睡也没有半个字的抱怨,结果如今说要去清云行宫避暑,看这架势分明还要带上凤栩,庄慕青不觉得陛下是那种为色而兴师动众的性子,那便只有—— 第55章 “引蛇出洞。”庄慕青缓缓道。 段乔义拂掌叹道:“哎,正是如此。” 庄慕青不解,“那为何说是为了那位?” “这是那位自个儿说的。”段乔义压低了声,“陛下开始还不愿,两人吵了几句,陛下才同意。” 庄慕青诧异顿住,片刻后才说:“像他的性子。” 火烧明心殿那日,庄慕青便晓得这位年轻的前朝君王并非贪生怕死之辈,他也不曾辱没凤氏皇族,这样的人,也当得起凤帝之名。 凤栩还不知殷无峥麾下的两位青年官员对自己赞赏有加,屋里没了旁人后,他那副骄狂的样子顷刻间泄气般地消失,方才的盛气凌人不过是一触即溃的镜中花,而此刻,平静到寂然的凤栩才是原本的他。 “清云行宫多年都不曾有人去过,得着人收拾一番。”凤栩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我幼时去过一回,这行宫建在城东,依水而建,清沐河通莲花池…” 他蓦地顿住了,随即又恢复常态,无谓地露出个笑来:“此行说不定还能为你钓着鱼呢。” “那晚。”殷无峥抿了抿唇,“那晚我并未离开莲池。” 凤栩默然须臾,笑了声:“我知道,我的人守在岸上,若是见你自己乘小舟回去,岂能饶你。” 如今想来,旧事如隔世,凤栩微微垂下眼,撑着桌沿站起身来。 “我回去了。” 甫一出议事堂,凤栩往不远处的庄严殿宇与白玉长阶望了一眼,一刹那时光似乎在此刻停滞,岁月流逝,江山易主,但庙堂宫宇恒久地伫立于此,俯瞰着芸芸苍生,即便贵如天子,也不过是时间这条流动长河中转瞬即逝的蜉蝣。 岁月在此向前如淮水般奔流不息,一切刻骨铭心皆会被冲刷打磨成无人知晓的过往,凤栩站在此处,透过命定的数年时光,遥遥望见了当年那场惊鸿初遇。 从西梁远道而来的落魄质子站在长阶之上,而那个恣意嚣张的少年仰视着他,一个漠然,一个热烈,只那么一眼,就注定他们不可能擦肩而过。 遥不可及的是过往,伸手不可触,时间不会为任何人停留哪怕一刻,这世上众生,无一不被裹挟着前行。 就如那年的莲池,还是阴差阳错,他与殷无峥之间终归还是少了些缘分。 “主子,您瞧什么呢?”允乐见他出神良久,忍不住问出口。 而凤栩只是静静地望着那段抓不住的过去,殿宇如旧,长阶犹在,昔时人却早已无处可觅,他连自己都要找不到了,那道鲜衣怒马的少年身影如春雪,落地即消融,只剩一点晶莹剔透的水珠——凤栩伸手抚过眼角,他轻声说:“没什么。” 那是他与殷无峥初遇的地方,宣正殿前,外边便是宣德门,但曾染红白玉的鲜血早已消失了,就像曾辉煌风光的凤氏皇族一般。 别再频频回望,别再念念不忘。 凤栩对自己说,来时路已成定局,他踩着无数血肉走来,而今,也该拿自己的血肉去铺就前路。 043.名分 又过数日,七月初,天子入清云行宫避暑,还带上了被他囚做禁脔的前朝凤帝。 清云行宫与风逸雅致的碧波苑不同,殿宇琼楼,雕栏画栋,一砖一瓦皆奢美精致,也正是因此,当年的卫皇后下令封禁此地,以绝朝安城奢华之风,凤栩幼时来那一回,是七岁时,也只是悄悄偷跑来住了两日而已。 偌大宫宇,固然精美却着实寂寥,如今对清云行宫的记忆虽然已变得模糊,但那时寂静而漫长的夜,凤栩还记得真切。 夜色沉沉,雾云殿窗前摆着梨花木案几,案上雅致物什摆放规整,青瓷瓶,笔墨砚,凤尾烛台上明焰灼灼,却映出凤栩眉眼间浓墨般化不开的阴郁。 殷无峥甫一进门,瞧见凤栩又坐在案几前盯着烛火,他是真怕了凤栩,当即上前将那烛台挪开。 坐榻上的凤栩微微抬眸,眼神中明晃晃地写着“你干什么”的疑惑神情。 而后便得到殷无峥俯首而来的轻柔啄吻,他轻声说:“饵已布下,一切都如你所愿。” 凤栩勾着殷无峥的颈要他坐过来,随即翻身跨坐到了殷无峥的身上,与他轻抵着鼻尖,仿若温情厮磨,说出的话却平静而冷酷。 “还不够呢,殷无峥。”呢喃声裹挟着森然的冷意,“才刚开始而已。” “我会帮你,凤栩,我会帮你…”殷无峥隔衣抚着凤栩伶仃削瘦的后肩,隔着不可逆转的时间,抚着小凤凰身上那些可怖狰狞的旧伤,余下难以宣之于口的话便隐在缠绵的吻中。 我会帮你,所以能不能…信我一次? 殷无峥知道凤栩不会答,所以便不必说。 自从发觉凤栩的身子境况大不如前,殷无峥在床笫间便格外克制,他的索求隐忍而温和,凤栩不愿沉沦在这样的温柔中,却忍不住落了泪,又被殷无峥轻吻拭去。 他听见殷无峥唤他的名字,唇齿间的凤栩二字糅进了柔情,却也只剩下不合时宜。 真奇怪啊,凤栩想,他们分明这样亲密,却又像遥远得天各一方。 夜正长,波云诡谲亦不停歇,明里暗里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时局,哪怕一丝一毫的变化也能掀起暗流。 朝安城中的一处宅子里,容貌周正的中年男人坐在屋内,长衫加身,一副斯文人的做派,案上摆着茶,看似是在等人。 第56章 不多时,门便被吱呀一声推开。 一道魁梧身影迈步进来,其容貌赫然便是自西梁而来的晏贺。 “陈大人。”晏贺站在门口,目如鹰隼,“这个时候还敢入城,真是好胆识啊。” 陈文琅抬头缓缓笑说,“晏将军只身而来,也不遑多让。” “谁告诉你我是只身前来?”晏贺扯了扯唇角,“陈大人莫非还不知自己的项上人头有多值钱?” 陈文琅眼中阴霾一闪而过,脸上依旧是得体的笑,他说:“晏将军若真是想要封赏,又岂会同陈某枉费唇舌,令郎的事陈某也有所耳闻,那殷无峥分明就是要过河拆桥,连有功之臣都能杀,晏将军——自古不许将军见太平啊。” 他说得意味深长。 晏贺的脸色遽然难看下去,他冷声道:“雷霆雨露皆为君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好!好个忠心耿耿的晏将军——”陈文琅拂掌而赞,画风陡然一转,“可晏将军,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人人都懂,既然来了,何必再说这些虚言,不如坐下喝杯茶,如何?” 说得是喝茶,但其意深远。 晏贺站在原地良久,才缓缓向前走去,坐在了陈文琅对面,陈文琅的笑意蓦地加深。 “这杯茶,你给的诚意不够。”晏贺冷声。 陈文琅不疾不徐地说:“晏将军,你我是各取所需。” 晏贺微微眯眸,沉默了须臾,才说道:“这是再明显不过的饵,想必陈尚书不会看不出,逆水行舟又能有几分胜算?” 陈文琅笑说:“逆水行舟自然不妥,可倘若晏将军能想通…此局胜算尽在你我。” 晏贺并未搭话。 他私底下有过不少的动作,只怕殷无峥已经有所察觉,如今他已对晏家诸多不满,晏贺原本还自持功高劳苦以为殷无峥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自从晏颂清死后,晏贺才发觉殷无峥眼里容不得沙子。 他迟早会对自己下手。 于是可选的路便不多了。 沉默良久后,晏贺端起茶,缓缓地喝了一口。 陈文琅便也端起茶盏,笑说:“以茶代酒,晏将军,望你我皆能得偿所愿。” . 接连两日风平浪静,又一日,殷无峥坐在案前办政务,越隽亲自前来回禀。 “行宫外有人探听动静,杀了两个,跑了一个。”暗卫出身的禁军总督常年冷着一张脸,话少却干脆,权当没瞧见靠坐在窗前的前朝废帝。 “嗯,若再有,不必留情。”殷无峥吩咐。 放走一个,能透出去些风声,放走太多便无用了,正所谓过犹不及。 待越隽退下后,凤栩才懒散地笑了声,他颈侧还有殷无峥留下的斑驳吻痕,云白色的轻衫也被他穿出了风情。 凤栩的衣裳是殷无峥挑的,也是他亲手穿上去的,这次来清云行宫凤栩没带随身伺候的太监,殷无峥也不必去上早朝,更不再同官员们议政,这两日,他们几乎形影不离。 “鱼咬饵了。”凤栩轻声说,“看来不会让我等太久。” 宋承观是条贪心不足的恶犬,倘若他真要逃跑保命,凤栩还真有可能拿他没什么办法,可偏偏宋承观不愿意放弃他在朝安城这么多年的谋划,不愿放弃他好不容易得来万人之上的位置,哪怕凤栩光明正大地将这盘棋摆下,宋承观也会赌上这么一把。 比其城墙高耸的皇宫,这座无甚遮掩庇护的清云行宫要好下手得多,最要紧的是这里靠近西营,正是都统名为郑羡林的西大营。 殷无峥将堆成山似的折子理好,他在处理朝政上得心应手,却拿凤栩没什么办法。 从前是,现在还是。 “凤栩。”殷无峥忽地开口,“倘若此番事成,往事即了,该向前看。” 凤栩意味不明地笑着说,“哪有那么容易呢。” 近几日都是艳阳高照的天,可清云行宫内弥漫的肃穆气息一日比一日紧绷,住满七日后,天子终于下旨,明日午后启程回宫。 子时刚过,雾云殿外便传来越隽的声音。 他是暗卫,走路悄无声息,于是这说话声也是遽然响起。 “陛下,西大营动了。” 殷无峥与凤栩几乎是同时睁开双眼,两人不约而同地起身,谁都没有睡熟,甚至连衣裳都没脱,明日回宫,今日就是彼此最后的机会,果然,宋承观动手了。 周福在前提着宫灯引路,殷无峥与凤栩登上琼云楼,下方便是入行宫的长阶,再往下——是乌压压身着甲胄的士兵。 敌军马背上坐着个穿着不同的中年将领,西营都统郑羡林在此人身侧,越隽正率兵与他们对峙,凤栩在瞧见敌军统领的一瞬间,脸上的笑意蓦地散去了,只剩彻骨的冰寒,是比这夜色还要浓烈的暗。 “陈、文、琅。”凤栩一字一句地念出这个名字,连尾音都有些轻颤,憎恨与兴奋如火一般将他吞噬。 同时,陈文琅也看见了楼上那道削瘦青竹般的故人,眼神骤然涌上隐晦的暗光,但开口却是义正言辞的:“陛下莫怕,今日我等必斩乱臣贼子,复我大启河山!” 他又高声喝道:“殷无峥,你起兵谋逆,犯下欺君大罪,竟还敢自称为帝,藐视天颜,其罪当诛!今日我等替天行道,诛杀叛臣!” “杀!杀!杀!” 第57章 西营的将士们齐声呼和,似要震破夜空。 然而就在陈文琅下令前的那一刻,凤栩平静的声音如一捧山泉,虽淡却不容忽视。 “谁说他是叛臣?”凤栩望着旧朝的将士们,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曾沾染过当年帝后与太子的血,甚至是那场死在宫变中的忠臣们,而今他们竟然口口声声以诛杀叛臣为名叫嚣,何其可笑。 “禅位诏书是朕亲手所写,殷无峥的皇位乃朕所授,何来谋逆一说,倒是尔等——既然陈大人口口声声自居贤臣,不如先将朕的天子印玺交出,如何?” 陈文琅面色一冷,“陛下定是受奸人所迫——” “不错。”凤栩气力不足,却仍将字句说得掷地有声,“朕的确受奸人胁迫,尚书陈文琅,太尉宋承观,囚禁天子,窃国夺权,陈文琅!罪不容诛是你,死不足惜也是你!王朝兴衰更迭于史书之上不值一提,朕自认无治国之才,不通为君之道,天下非我凤氏之天下,江山乃是百姓的江山!既无才无能,让位于贤未尝不可!” “凤氏先祖在上,凤栩让位于殷无峥,心甘情愿,大霄新主,定名垂青史!” 他这样郑重而坚定地肯定了新君的身份,从今日起,大霄新君的皇位名正言顺,再无人能置喙。 044.孤王 琼云楼上,从来都运筹帷幄的殷无峥始料未及,凤栩的所作所为不在计划之中,但他分明不是临时起意。 孱弱削瘦的前朝旧主无畏坚定,他站在高处俯瞰着围宫奸佞,坦坦荡荡地承认自己是亡国之君,以自己为垫脚石送殷无峥一条坦途,让所有人都知晓,殷无峥的皇位堂堂正正,他朝史册之上,殷无峥也不必背负谋逆造反的罪名。 谁都不曾料到凤栩会这么做,前朝废帝为新君铺路是前所未有的事,可凤栩就是这样掷地有声地广而告之,将他让位于殷无峥的事昭告天下。 陈文琅的脸色遽然间难看下去,他知道凤栩对殷无峥的心思,却没想到他竟然能离经叛道到这种地步,不仅将凤氏的江山拱手让人,甚至还当众承认让位他人,果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为了个男人竟然这般荒谬。 电光火石之间,陈文琅怒喝:“陛下定是受奸人胁迫!儿郎们,杀进去!” 受世家驱使的兵马如潮水般涌来,越隽率禁军奋勇厮杀,兵戈相接发出尖锐铮鸣,银武甲于月下溅上猩红,凤栩在厮杀中转头看向殷无峥,他似有所怅然,而那情绪也只存在于片刻,须臾过后便化为乌有。 “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所有了,殷无峥。”他轻声说,“接下来,该换你为我完成夙愿。” 仍是将之当做交易般地口吻,可殷无峥又怎么会不知道,凤栩本不必如此,宋承观和陈文琅同样是殷无峥的心头大患,即使没有凤栩他也不会放过这两人。 凤栩根本不必这样倾尽所有来换。 这从来都不是一场交易,是时隔太久太久之后,殷无峥方才瞧见的凤栩那颗炙热坦诚的痴心。 “凤栩…”殷无峥的神色在一刹那难以言喻,却又瞬时一凛,他蓦地伸手捞过凤栩,一支流矢擦着凤栩的箭而过,若是他再迟一步,那箭便会穿透凤栩的喉咙。 殷无峥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 这箭并非乱箭,分明就是冲着要凤栩的命而来的。 殷无峥往下一瞥,正好瞧见又一次搭弓挽箭的郑羡林——方才那支箭正是出自他的手。 计划有出入,他们想要凤栩的命,短短几息之间,殷无峥便明白了对方的打算,他们不仅想借机杀了自己,更想连同凤栩一并葬在这儿,之后……想要个所谓的凤氏皇裔还不是轻而易举? 但凤栩神色平静,哪怕与死亡擦肩而过,他也没有丝毫畏惧。 为引蛇出洞,越隽率领的亲兵看似远少于西营,但越隽出身暗卫——殷无峥可不止有明面上这些亲卫,就在刀剑相接之时,无数黑衣身影如鬼魅般自黑夜中浮现,他们是暗处的影子,手中用的并非刀剑,而是弯刀与棱刺,杀人手段更是利落诡谲。 这样一支队伍在正面拼杀的战场上或许用处微小,但眼下越隽的兵马与西营纠缠,便给了暗卫出手的机会,神出鬼没地在战局中夺人性命。 凤栩从殷无峥的怀中抽身站稳,他望向楼阁下的战局,陈文琅虽曾是武将,但到底养尊处优做了两年的兵部尚书,没打上多久,便已显出颓势。 可凤栩的神色却不见欣然,他微微蹙眉,沉声道:“宋承观不在这里,他不在这里…这头老狐狸。” “不碍事,凤栩…”殷无峥话未尽,便听得有人仓促来报。 “陛下!段将军的兵马被晏将军拖延在城门处。”那人语速虽快却并不慌乱,“北营的兵马从行宫后包抄而来,越隽总督让属下来请陛下先行离去。” 殷无峥自然懂得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段乔义手中攥着南营,南营中被并入了不少西梁而来的兵马,晏贺拦不住他多久,何况凤栩还在这里…… 殷无峥当机立断,“先走。” 一支亲卫随行护驾,殷无峥带着凤栩从清云行宫的东边的偏门走,前有西营,后有北营,清沐河环朝安流淌,南边便是荷花池,刚出宫门,便是满地的尸首,殷无峥凭借服侍认出,这是之前值守于此的亲卫。 “护驾!”随行的亲卫嘶声喊道。 第58章 刹那间,无数弩箭如密雨般射出,亲卫猝不及防下死了大半,殷无峥揽着凤栩躲入门后,凤栩被他按在胸前,恰能听见他胸膛内有力而平稳的搏动。 门缝内可窥外边境况,许多黑衣人出现,殷无峥的亲卫们根本不敌。 “是死士。”凤栩低声说。 殷无峥自己也养着暗卫,怎会瞧不出这些埋伏于此二话不说就下杀手之人的底细,他低声说:“清云行宫不小,你寻个地方暂躲片刻。” 他正要有所动作,却忽地被凤栩按住了肩。 “该暂躲的是你。”凤栩的声音冷静到全无波动,“亡国君本不该活到今日,殷无峥,你要长命百岁。” “凤栩!”殷无峥因震惊而扬高声,可凤栩却对一同躲进门劫后余生的亲卫厉声道:“还愣着做什么?!带你们陛下走,等到段将军的援军就安全了!” 与前朝废帝相比,显然是新主更要紧,几个亲卫对视一眼,当即也顾不得许多,便将殷无峥拖着往后走。 “凤栩,你胡闹!”殷无峥从未见过这样的凤栩,他沉静自若地脱去了那身碍事的宽袖袍子,从地上捡了把银光料峭的长剑,机弩绑在他清瘦的腕子上。 他不肯离开,几个亲卫竟也压制不住他,凤栩眉心轻蹙。 “殷无峥,是你别再任性才对。”凤栩说完,后退一步后,对殷无峥微微露出笑,“你不会以为我是为了你吧,殷无峥,我从前不会做这样的事,现在也不会,只不过如今能把宋承观和陈文琅送下去的只有你而已,所以——” “滚吧,别在这里碍事。” 身形单薄的凤栩气势陡然而变,似乎这两年而来压抑的怨气与憎恨都在这一刹迸发,恨与爱此刻在他身上交织成锐利如刀刃般的锋芒,是复仇也是守护,他猛地推开了那扇宫门—— 这样的背影,殷无峥也曾见过一次,是他们相识的第三年,也是分别的那一年。 凤栩纠缠近三年,期间用尽无数手段,那次他命人演了出英雄救美的戏码,殷无峥还记得彼时凤栩那个演技拙劣的背影,在漫长而无形的时光中,这两道身影逐渐重合—— 他曾对凤栩的真心嗤之以鼻,狠狠插在凤栩心头的那把名为无情的刀,终于在两年后的今日,正中了自己的心口。 “凤栩!!”殷无峥终于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慌,他竭力试图挣脱,狠声怒斥:“放肆!还不放开朕!” 凤栩听得见身后的咆哮,但他已经无暇顾及,这些死士都是十里挑一的好身手,当年的靖王也曾读书习武,但他拳脚功夫本就一般,这两年的搓磨下来更是虚弱不堪,他知道自己毫无胜算,但—— 没关系。 哪怕能拖延片刻也好。 他是大启最后一位君王,他不要死得不堪又可笑,他要选择自己的死法——天子即便是死也要坦荡无畏。 何况他死而无憾了。 凤栩靠着机关弩箭杀了两人,之后便是节节败退,他的身上被利刃留下伤痕,每一次挥剑都只能尽力阻挡,他在群攻之下甚至没办法为殷无峥多拖延一点时间,他窥见无数道寒光落下,酸软的手臂抬起,以剑身阻挡锋刃,可自剑鞘传来的巨大压力迫得他膝盖一弯,单膝狠狠砸在石子路上,剑刃已出现缺口,他脊背挺直,握剑的手却在颤。 到此为止了,凤栩有些解脱地想,终于要结束了……所有的一切。 就在他已经快握不住剑也撑不住的时候,一道身影迅疾如闪电般出现在死士身后,长剑挥下,眨眼间便杀数人,血色迸溅在他神色森寒冷冽的脸上,凤栩愕然抬眸:“殷无峥…” 殷无峥不语,也并不与死士正面相抗,杀了人便干脆利落地退开,动作飞快揽起凤栩横抱在怀,转头便向行宫内跑。 “殷无峥…”凤栩还有些没回过神,“你怎么…” 殷无峥脸色紧绷,凤栩只能瞧见殷无峥似乎因紧咬后槽牙而绷紧的下颌,却并不答话,他步履生风般跑得飞快,哪怕怀里还抱着个凤栩也依旧稳当,凤栩终于回神,他发现殷无峥并未在行宫内躲藏,而是径直跑向了正在交战的正门。 凤栩还想说什么,却在某一刻神色骤然一变。 熟悉的、令他作呕的渴求正在悄然萌芽,竟然在这个时候,偏偏是这个时候……凤栩的脸色转眼间灰败下去,他几乎是从牙缝中逼出话来。 “放下我,殷无峥…我宁愿就这么死在这儿!” 殷无峥动作不停,却也已经听出凤栩语气的怪异之处,像是陷入了莫名的恐惧中,他甚至感觉到怀里的身躯在颤抖,就连方才的生死之间,凤栩都不曾这般畏惧。 可他也仅是轻一抿唇,将抱着凤栩的手臂收得更紧。 ——他绝不放手。 045.秘密 段乔义奉命值守皇宫,实为暗中援军,但出城时瞧见拦在路上的晏贺时,段乔义也不觉得意外。 这也是陛下忌惮他的理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眼下这支兵马中除却寻常将士外之人却只听晏贺的命令,而晏贺也曾屡次挪用其他军营的补给军饷,中饱私囊之余便是用以收买人心。 尚未入夜时,甫一得知西营悄无声息地调兵动静,段乔义当即便要出宫——便与晏贺于城门外狭路相逢。 “段都统。”晏贺在马背上冷笑,“陛下既然让你在宫中值守,不知段都统这个时候调兵遣将,是想往哪儿去啊?” 第59章 “何必明知故问,晏大人。” 段乔义在夜色中用拇指推开了刀柄,寒刃泛起森冷的光。 他高声喝道:“南营奉命行事,无关人等退开!” 晏贺后方的将士们当即狐疑,皇权至上是刻在他们骨子里根深蒂固的准则,而新君的杀伐果断有目共睹。 “儿郎们,休听他诡辩!”晏贺手握长枪喝道,“此人违抗谕旨私自调兵,将之拿下!” 晏贺在军中积威甚重,只是一言,方才还慌乱的将士们便好似找到了主心骨,纷纷对南营亮出兵器。 段乔义目光沉冷地瞧着晏贺,长刀出鞘。 他沉声吩咐:“拔刀。” 南营将士亦纷纷拔出长刀,刀锋直对晏贺与其兵马,就在段乔义遥遥将刀尖指向晏贺时,一支箭冲天而起,在夜空中轰然炸开,刹那浓烟滚滚,如施号令——南营的其他将士就在附近! 段乔义的声音杀机森然,“活捉他。” 夜色晦暗,映得晏贺神色在一刹阴沉下去。 夜幕下的清云行宫浸上了血色,朝代更迭看似只是史书中轻描淡写的一笔,可新朝往往是由鲜血与性命浇铸而成,仍沉醉在腐朽旧日中风光的权贵不甘心就此失去曾经的奢靡,于是万千将士们的血融进了这片曾历经数次易主的山河。 战场是没道理可讲的地方,没人能做到真正的算无遗策,哪怕殷无峥早有布局,却还是因这批死士而出现疏漏,对方人多势众,杀宫门值守抢占先机,偷袭取巧又杀其亲卫,若非殷无峥躲得快,此刻他也会在宫门前被乱箭射成刺猬。 殷无峥抱着凤栩躲入一处宫殿,藏身在嶙峋假山石之中,而凤栩早已颤抖得不成样子,脸色苍白,呼吸急促,遍身冷汗,加之他已经被血浸透的衣裳,殷无峥不知他究竟伤得重不重,外边有死士四处搜寻,他又不敢妄自开口,便凑到凤栩耳边以气音低声:“伤哪儿了?” 凤栩咬紧牙,下颌却在紧绷中细微轻颤,整个人抖得仿若雨中海棠。 他没有应声。 身上的伤口并不深,只是流的血不少,真正让他变成这副模样的——是沁入骨血、脏腑乃至于每一寸皮肉中如跗骨之蛆般被啮咬啃食的痛苦。 凤栩在两年里曾经历无数痛苦折磨,但没有一样能比得上这种从内而外几乎要将他消融瓦解掉的痛楚,是难以言描的剧痛与空虚渴求,不仅是肉身的痛苦,更是意识的摧折。 五脏六腑似乎都在缩紧、移位,浑身上下连骨头都在痉挛,凤栩有些绝望地想倘若世上真有所谓的天命,那他或许……当真是那个不被眷顾之人。 分明不该是今日。 一切精心的算计都在天命前变得可笑又无力。 在殷无峥难掩关切的注视下,凤栩艰难地、缓缓地勾起一个惨然的笑,而后便用沾血的手死死掩住了唇,将痛呼与呜咽都咽了下去,又用另一只手死死握住了殷无峥的小臂,因用力而骨节泛白,仅仅是一下便松了力道。 他分明没说话,但殷无峥却懂得了他的意思——正事要紧。 殷无峥将凤栩安置在假山石的隐秘角落中,用口型示意:“等我。” 凤栩的手指再一次收紧,像是回应,而后自己松开了手,蜷缩进了假山石的阴影当中。 殷无峥选择退避是因为失了先机,但他不会一直让自己这样被动挨打,哪怕当初身陷朝安,他都能在朝安城暗中布置自己的眼线。 借着浓墨般地夜色,殷无峥悄无声息地隐匿在暗处——他的本事并不输于暗卫。 死士们四散搜寻,有人经过殷无峥前方时似乎察觉到微弱的鼻息,心头骤然泛起悚然,可还来不及做什么,就被暗处伸出的修长双手扶住了脖子,那双手灵巧的一扭,黑暗中响起一声骨骼断裂的脆响,随即一切归于静寂。 宫外的厮杀仍未休止,宫内则悄无声息地展开另一场屠杀。 但殷无峥不敢离凤栩太远,只徘徊在附近,偶尔会故意露出些许声响,引人前来后再干脆利落地下手,从弃子走到今日的殷无峥对这种事已经十分熟稔,但死士足有上百,殷无峥又因凤栩而束手束脚,暗中斡旋之际仍未占据多少上风。 他心中暗急,凤栩适才的模样分明是有大问题,但此刻危局尚存,殷无峥下手便愈发狠戾。 终于—— 殿外的厮杀有了结果,越隽与段乔义也得知陛下退路处守着的亲卫尽已丧命,刚从西营、北营联军之战中取胜的禁军飞快散开在这座行宫中,侥幸未死在殷无峥手下的死士们迎来更加残酷的屠杀,如同瓮中之鳖般被捕杀。 “陛下!” 段乔义与越隽瞧见完好无损的殷无峥时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跪地异口同声地说:“属下来迟。” “无碍。” 殷无峥敷衍地留下两个字,他扔下手中从死士那抢来的剑,大步流星走向层叠摆放的假山石,又吩咐了一声:“传太医。” 他匆忙赶回凤栩的藏身处,瞧见不见光的角落里蜷缩着的那道身影时方才松了口气。 “凤栩,我回来了。” 他轻声说着,但没有得到回应,就在向前靠近时,殷无峥听到了一声压抑到极低的闷哼,夹杂着痛苦与克制——直到走近,殷无峥的神色骤然怔住。 借微弱的月光,他瞧见凤栩苍白如纸的脸色,他整个人都好似从水里捞出来的,被冷汗打湿的乌发贴覆在脸颊,乌黑的双眼内盛着比夜色还要漆黑的绝望,一只手压在心口,另一只手……抵在假山石尖锐锋利的边缘,五指紧扣着坚硬的山石,指甲折断,掌心抵蹭锋锐的岩石边缘,鲜血顺着山石往下滴落。 第60章 右手,疤痕。 殷无峥喉间干涩:“凤栩…” 而凤栩在漫长的等待中,不止这一刻,更是这两年里,在殷无峥那声“我回来了”中,感觉自己等到了属于他最终的审判,大抵是前二十年太过顺心顺意,自宣德门之变后,天命便再也不肯眷顾他,尤其是此刻……心存死志的旧主以这样苟延残喘的姿态活了下来。 凤栩眼中仅有寂灭,他知道他最大的、最不堪的、最不愿宣之于口的秘密将无处遁形。 殷无峥俯身,将凤栩死死扣在岩石上的手轻柔掰开,他不忍去看凤栩血肉模糊的掌心与残损不堪的指尖,就这么将遍身血汗的凤栩抱了起来。 他的动作像是终于打破了凤栩始终坚持着的那层壁垒,不自觉抽搐的指尖攥上了殷无峥的衣衫,凤栩的神情悲切又急迫,他颤声开口:“殷无峥…” 殷无峥动作微顿,“我在。” 像是自觉过于冷淡,又低声说:“别怕,太医很快就来。” “不……”凤栩从唇齿间挤出的字句都仿佛带着锈腥,“长……长醉……” 他颤抖的字音不甚清晰,殷无峥耐着性子仔细听,才听清凤栩说得是三个字——长醉欢。 长醉欢。 那些电光火石的、从未被留意的细节,此刻却赫然间被殷无峥想起。 “何以逍遥去…唯有长醉欢。” 明心殿大火后,凤栩要见赵院使,那日他与赵院使出门后,隐隐听见寝殿内的凤栩念了一句。 “他们竟还光明正大地告诉臣酒里加了好东西,说是什么千金难换长醉欢,这群疯子……” 那日段乔义的话也在此刻被回忆起。 以往被忽略的东西此刻被凤栩提及,用那样渴求又憎恶的语气,殷无峥隐隐窥探到了凤栩小心藏起的秘密,可无论是什么……他眼中只有凤栩如今的模样,他总以为所见的凤栩已经足够惹人怜惜,而后便又发现凤栩身上藏着更多不为人知的伤。 殷无峥的沉默却不知为何刺激到了凤栩,他眼中已经不再清明,深藏着的恐惧与痛苦渐渐浮现,他用血肉模糊的手去抓殷无峥的衣裳,一字一句近乎破碎般从喉间挤出。 “寝殿……回,回寝殿……” 几个字而已,他说得异常艰难,断断续续。 犹如幼鸟的悲鸣。 “求……” “求你……” 殷无峥不知道长醉欢是什么,可凤栩的话让他几近木然地顿了片刻,而后竭力忍下事情超出掌控后的惴惴不安,低声应:“好,好。” “我带你回去,回寝殿。” 046.执念 殷无峥抱着凤栩一路行色匆匆,连前来回禀的越隽和段乔义也没插得上话,只能眼睁睁瞧着那两人的身影远去。 段乔义瞧见凤栩那一身的血,就知道陛下的太医是为谁而传,他轻啧出声,眉心也跟着皱起。 瞧出他的不耐,素来沉默的越隽罕见地开口解释:“凤帝值得陛下挂怀。” 段乔义一愣,越隽是暗卫出身,跟个游魂似的寡言少语,连段乔义都没听他开过几次口,没想到越隽竟是为了凤栩说话。 越隽不知凤栩为殷无峥提剑挡在宫门,可他见过凤帝在琼云楼上如何怒斥陈文琅等旧朝臣,坚决无畏地为殷无峥正名,待他说罢,段乔义也收起了那副不耐的神色。 段乔义叹了口气,眼神复杂,“他…是个痴人。” 明心殿前纵火自伤只为护嫂侄,琼云楼上出言为心上人正名,少有人能做到凤栩这样坦荡赤诚,仿佛只要是他认准的人,就能得到凤栩倾尽所有的真心。 可偏偏,这世上从不缺阴谋诡谲,也最不容痴心人。 回到寝殿的那一刻,虚弱颤抖的凤栩忽然剧烈地挣扎起来,力道大到连殷无峥都招架不住,就像发了疯的垂死挣扎一样。 “放开,放开我…放开我!” “凤栩…” 殷无峥只得松开桎梏。 凤栩踉跄了几步,险些跌坐在地,他扶着桌子近乎迫不及待地奔向窗前的案几,用血肉模糊的手掀开漆木匣子,从中取出了一个小瓷瓶,因为双手颤抖得太厉害,他费了一番力气才将之打开,分明只是几个动作而已,凤栩的喘息却粗重急促到仿佛耗尽力气。 他的动作太急切,瓶子里猩红的小药丸忽然洒在了地上。 凤栩已经很久没感受过这种剧烈的痛苦,他顾不得许多,跪下去便捡起一颗,混着灰尘与自己的血匆忙塞进嘴里咽了下去。 而后他便骤然失了力气,倚靠着桌腿瘫坐下去。 凤栩在满室昏暗中无处可藏,他的一切都被赤裸地剖开,捧在了殷无峥的眼前,被碾碎的骨头、搅烂的血肉,面目全非的、体无完肤的、碎裂到再也无法拼凑的凤栩。 黯淡而灰败。 殷无峥几乎不敢相信捡起地上药丸往嘴里塞的人是凤栩,是曾经在朝安城中金尊玉贵张扬跋扈的靖王,那个小凤凰被彻彻底底地碾成齑粉,而后重新粘合、拼起,成了如今他眼前的旧朝君王。 在彼此沉默了半晌后,殷无峥缓缓向前走去。 一步又一步。 凤栩知道他在靠近,他的意识在极致的痛苦与骤然的解脱中仿佛被撕扯成了两份,一个用惊恐绝望的声音不断哀恸惨叫,叫嚣着逃离,而另一个以蛊惑人心的语调要他承认吧,将一切都说出来,凭什么痛苦的只有他一个呢? 第61章 大家要一起坠入深渊,一起痛不欲生。 凤栩滞涩的思绪仿佛被操控,他缓缓抬起空洞无神的双眸,对上了正单膝跪在自己身前的殷无峥的视线。 他正想要开口,尽管自己都尚未想好要说什么,轻柔的触感就落在了脸上,凤栩怔怔地愣住。 ——是殷无峥,殷无峥正擦拭他脸上沾染的血迹,温和的、轻柔的。 凤栩就在这时从混沌中寻出了一丝清明,泪珠倏尔从眼角滑落,他别开了脸,哑声说:“殷无峥,你出去吧,我不…” 他话未尽,便被以不容抗拒却足够温和的力道拥了过去。 “凤栩。”殷无峥用柔和而坚决的语气低声说,“你赶不走我的。” 凤栩终于彻底失了气力,他沉默地在殷无峥怀中阖起眸,任由殷无峥小心地将他从地上抱起,挪去了榻上安置,又为他将占满血污的衣裳退下,与死士的交手让凤栩身上又多了许多条刀刃所留的伤,但都只是皮外伤而已,还没有当日被晏颂清伤的左手严重。 唯有留在凤栩右手的伤最惨不忍睹,指甲断裂,指尖破碎,掌心更是已经是血肉模糊的一片。 他掌心那磨平了掌纹的疤痕从何而来,殷无峥便也知道了。 所以这样的事情并不是初次发生,殷无峥有太多事想问。 分别的这些年凤栩究竟经历了什么? 长醉欢又是怎么一回事? 可对上凤栩噙着泪与绝望的双眼,殷无峥便一个字都问不出,他怎么忍心在此时提起那些将凤栩生生碾碎又重新拼凑的过去,也做不到逼着凤栩亲口说出来,更何况——他总能查到的。 于是他小心地将这具伤痕累累的身躯擦拭干净,仔细地为他身上所有的伤口敷药、包扎,就在清理他裸露鲜红血肉的掌心时,凤栩瞧着小心翼翼的殷无峥,木然地开了口:“不必这样小心,殷无峥,我不疼的。” 殷无峥抬眸瞧他,在凤栩麻木的神情中,明白他所言非虚。 而凤栩在对上他的眼神时,竟微微勾起了唇,露出毫无温度的笑。 药效在发作,长醉欢就是这样厉害的东西,能让人不再痛苦,哪怕明知那短暂的欢愉是一触即溃的云雾,却还是令人心甘情愿地在它编织好的幻境中沉沦,意识仿佛坠入深海,在无尽的虚妄与欢愉中不断地下沉。 他的声音也变得轻飘飘的,“你不想问我么?” 柔暖的烛光落在他漆黑如墨的双眸内,泛起点点如星火般细碎的微光,那实在太过微弱,照不亮笼罩着凤栩的灰暗长夜。 殷无峥沉默了片刻后,问道:“长醉欢是什么?” 凤栩遽然笑出了声。 “这就是长醉欢。”凤栩指了指自己残破不堪的右手,神情倏尔灵动起来,变得讥诮又阴郁,“千金难换的长醉欢…让人忘记痛苦,堕于欲念,如坠…极乐。” 殷无峥想起凤栩每隔一段时日便出现的怪异举止,还有重逢那夜将手伸向烛火的凤栩,想必都是因长醉欢之故,但殷无峥知道长醉欢的作用绝不仅仅如此,从适才凤栩得不到长醉欢时几近崩溃的反应中,殷无峥窥见了长醉欢的险恶之处。 就在此时,外头收拾完残局的周福禀报太医已到了院子,只不过这次随行而来的并非是赵院使,凤栩便说什么也不肯见,便只能由殷无峥为他处理伤势。 凤栩本该很累,他流了那么多的血,可长醉欢让他不受控地亢奋,哪怕代价是清醒后的翻倍虚弱与疲倦。 他换上了干净的雪缎袍子,衬得整个人更苍白如雪。 “陈文琅呢?”凤栩问。 殷无峥微顿,对外唤了声周福。 周福才是殷无峥身边最得力的暗卫与心腹,本该随身保护殷无峥,可这次战局中,殷无峥要他无论如何找机会活捉陈文琅。 “陛下。”进门的周福对凤栩也行了一礼,“幸不辱命,陈文琅与郑羡林都被暂且关押在行宫,越隽已去审宋承观的下落。” 靠坐在软枕上的凤栩猛地坐直身,他原本平静木然的脸上刹那焕起神采,受伤的右手直接按在了榻上。 “抓到他了?”凤栩心中报复的施虐欲翻腾着烧灼理智,却被殷无峥猛地攥着手腕按回了榻上,他也不恼,而是用另一只手勾住了殷无峥的颈子,语气因兴奋沁染上压抑不住的颤抖,“把他带来,殷无峥,把陈文琅带来,你答应过我的。” 殷无峥的眼神幽深,牢牢桎梏着凤栩受伤的手,和缓地低声:“别急,我带你去见他。” 凤栩便安分下来,他的意识陷落在五光十色的山霭云雾之间沉浮不定,唯有那么一丝清明而已,因仇恨而烧起的欲望让他整个人都忍不住地轻颤,他伸手勾住了殷无峥的颈,轻轻地应了声:“好啊。” 长醉欢的确让凤栩暂且感知不到痛苦与难过,看似是好事,但在殷无峥看来,这个时候的凤栩还不如适才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会崩溃的他。 但他知道凤栩对陈文琅的憎恨与执念,也不忍回绝凤栩的要求,于是便只能说到做到,亲自带着凤栩去见陈文琅。 清云行宫是为享乐而修建,自然没有专门关押犯人之处,陈文琅等人被关押在一处偏殿,段乔义和越隽连夜审讯,分别将陈文琅和郑羡林单独关押受审,陈文琅正是落在了越隽手里。 第62章 行宫不比牢狱刑具那般五花八门,但越隽的手段也不会因刑具而受限,凤栩被殷无峥牵着走到了偏殿,远远站在门口时,便听见里头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嚎声。 他歪了歪头,阖眸静静听了片刻,才睁开眼叹息般地说:“好听。” 甫一进门,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凤栩瞧见了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孔——让他痛恨憎恶到无时无刻不想着撕碎的脸。 越隽手里拿着把沾血的匕首,陈文琅被捆在椅子上,惨白的脸因剧痛而狰狞,十指鲜血淋漓,地上散着剥落的染血指甲,不难看出适才越隽是在做什么。 凤栩终于感受到了发自内心的愉悦,并非是长醉欢带给他的虚幻,而是真切的畅快。 047.苦果 “参见陛下。”越隽给殷无峥行礼后,也对凤栩一礼,这才说道:“臣正问他宋承观的下落,尚无结果。段都统也已审过晏贺,正在审郑羡林。” 陈文琅还算有些脑子,他知道自己落在殷无峥手里必死无疑,如今还活着是他们还想从他身上挖出些东西来,不说还有一线生机,倘若说了才是真的死到临头。 他苍白的脸上尽是冷汗,嗬嗬地自喉间挤出干涩生锈似的笑,在与凤栩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他神色骤然变化。 泛起了某种稠腻的、阴冷的欲,还有高高在上的轻蔑。 “哈……是,是你啊。”陈文琅的声音带着莫名的潮湿沉冷,恶意森然的两个字自他唇齿间以戏谑的语气念出,“陛、下。” 凤栩的神色却只是亢奋依旧,他往前迈了一步,仔细地将陈文琅凄惨的模样看了又看,随即回以了同样饱含恶意与冰冷的一声笑。 “好久不见,陈大人。”他缓缓地说着,“你不肯说宋太尉的藏身之处,是怕死么?” 陈文琅低低地笑了,声音因疼痛而显得扭曲,“谁不怕死呢,就算是陛下,当年不也为了活下去……跟狗一样摇尾乞怜么?” 当年。 是凤栩最最不堪的那两年。 但凤栩的表情连一丝变化都没有,他其实连陈文琅说了什么都没听真切,那些恶心的字音模糊得好似远在天边,长醉欢令他神思恍惚,意识正缓缓堕入难以感受到悲伤痛苦的极乐妄境。 所见皆是光怪陆离的滔天黑浪、猩红山岩,恍若地狱般的景象中,混杂着凤栩过往记忆的斑驳碎片,他如同局外者一样地瞧着曾经的自己,风光,落魄,最终化作了如今的他自己——遗留在世间苟延残喘的孤魂野鬼。 于是这一切统统化作急于宣泄的欲,他想要将陈文琅抽筋拔骨凌迟剖心,以此祭奠死在前朝的人,还有……死在前朝的自己。 他的目光落在了越隽手中那把染血的匕首上,伸出了自己的右手——血肉模糊的伤口已经将包扎的纱布染红。 “拿来,给我。” 越隽愣了须臾,下意识看向殷无峥。 殷无峥在短暂的犹豫后微不可闻地轻叹出声,“给他。” 依往日所见,这个时候的凤栩格外偏执,连在榻上都索求无度,谁也劝不了他,何况……小凤凰等这一日已经太久了。 越隽领命,将匕首送到了凤栩血淋淋的手中,凤栩就这么以伤手握紧了刀柄,一步步走向陈文琅。 他自语般低声说:“陈大人怕死,应是还不知何谓……生不如死。” 陈文琅心中陡然生出不安,以至于他的轻蔑都沾染上了自己都不知晓的畏惧,他甚至试图挪动身下的木椅后退,但却只能看着凤栩不断地逼近。 年轻而瘦削的前朝君主带着憎恶与仇恨挥下了刀,长醉欢令他如醉梦中,却也令他不畏疼痛,于是握刀的手淋漓滴落下鲜血,凤栩犹不自知。 与此同时,室内包括越隽在内的人都露出略微诧异的神色。 都是战场上刀光剑影中活下来的人,谁都不是心慈手软的人,但还是因凤栩的手段而惊诧。 那前朝君主用刀刃一点点磨着陈文琅的手,从指尖开始一丝肉一丝肉地剔,刀刃之下的刮骨声令人毛骨悚然,更遑论亲眼瞧着自己被剔去皮肉露出森森沾血人骨的陈文琅,相比于剧痛,恐惧更令他崩溃。 “凤栩!住手!住手啊!!” “啊——!!” “你,你…凤栩!!” 陈文琅再没有方才对待凤栩的冷嘲热讽,他的惨痛哀嚎比其方才还要凄惨,许是离得太近,凤栩听得也真切了许多,连长醉欢也难以抹消的郁气仿佛终于找到可以倾泻而出之处,凤栩竟低低地笑出了声。 “呵…呵,哈哈哈…” 初时的低笑逐渐在陈文琅的手逐渐变作掌骨时愈发肆无忌惮起来,他笑得几乎要落下泪来,长醉欢的药性尚存,凤栩连悲恸都做不到,他在沉沦起伏的混沌中被迫欢愉,又在其中陷入更深更暗的绝望。 长醉欢,长醉欢,是陈文琅赐予他的末路。 凤栩的恨岂是一只手便能抵消的,他几乎被这自己都说不清的情绪焚尽残躯,就在凤栩笑得手都在发抖,连刀都握不住的时候,一只温暖的、有力的手掌忽然握住了他的手。 “凤栩。”低沉的声音响起。 凤栩在浑浑噩噩中顿住,随即那匕首便被人拿走,握着他的手用上了些力气,凤栩就这么被牵着退了两步。 陈文琅不知何时已经晕了过去,不知是疼得还是吓得,殷无峥将凤栩带回了自己身边,目光在他已经在滴血的指尖瞧了几息,夺走了那把染血的刀刃,才轻声说:“够了,等你伤好了,再将他交给你。” 第63章 “我…” 凤栩刚说一个字,便被殷无峥连搂带抱着往外走,还不忘将匕首扔到后边,对后边吩咐:“弄醒他,继续审,找出宋承观来。” 越隽接住匕首,看了看昏死过去的陈文琅和他已经只零星挂着几丝肉的森森掌骨,素来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了难以言喻的微妙神情,但还是点了点头,说道:“遵命。” 凤栩似有不甘,还想挣扎,却被殷无峥一把抱起强行带走。 回去的一路上,殷无峥一边桎梏不断试图挣脱却力道微弱的凤栩,一边下达一条又一条的谕旨。 “明日回宫,逆贼一同动身,回城后押送入刑部狱中。” “晏贺入死牢,听候发落。” “还有…让赵淮生入宫。” 一直到回了之前的寝殿,凤栩还在低声说:“殷无峥,放开我,你放开我——” "老实点。"殷无峥禁锢得更紧,将人扔到榻上,殷无峥发觉与这个时候的凤栩讲道理根本无用,他听不进去,便干脆以力压制。 先前为凤栩用的伤药与纱布等物件还未收起来,正好替凤栩将右手的伤重新敷药包扎,掌心血肉模糊,痛于此刻的凤栩而言也会被长醉欢扭曲为怪异的欢愉,他反倒安生了下来。 像是被抽空了力气,凤栩不再挣扎,静静地靠在殷无峥怀里——他的味道凤栩已经很熟悉了。 等殷无峥为他将伤口重新包上,低低唤了声“凤栩”却没得回应,再低头去瞧,缩在他怀里的凤栩闭着眼,已经睡着了。 “凤栩……” 殷无峥又低声,如同叹息,低沉嗓音夹杂着犹为复杂的情绪。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后悔的一日,更不曾想过他会有溺于情爱之时,可纵然心如百炼钢,他依旧为凤栩而动容,为他而心软。 当年那场英雄救美的戏码,小凤凰眉眼间皆是狡黠,站在他身前的那一刻,还回过头来俏皮地对他眨了眨眼,分明是在说“救你的可是我呀”,生怕别人不晓得这是他故意弄出来的局面,又笨又好笑。 可不过两年的时间,凤栩已经成为了那个可以提剑为他守在宫门的人,当初的稚嫩少年成长为能担当起君主重任的青年,然而在殷无峥看来,这对凤栩而言这算不得好事。 他是破碎的白瓷,而殷无峥连修补都无从下手。 有生以来,殷无峥只在凤栩身上感受过何为挫败。 当年未能让凤栩收手,如今不知如何施以援手,就好像从一开始便错了,凤栩说得没错,他总是迟一步。 迟一步疼他爱他,迟一步回到他身边。 . 凤栩坠入了一场荒诞诡怪的梦中,呼啸的狂风吹起漫天的鲜血,无际黄沙中铺满折戟断剑,他仿佛是一叶小舟,又或是微小蜉蝣,被裹挟着在充斥死寂与绝望、无边而无际的混沌之中沉浮颠簸,没有来路,没有归处,他被撕碎扯烂,残缺不全的躯壳熔炼成一捧沙石,再被风吹卷着散落,堕入永不见光的深渊。 ——粉身碎骨。 凤栩遽然惊醒。 他睁着眼怔怔了好半晌,才发觉自己是在正摇晃赶路的马车里。天子御辇,铺了极厚软的毛毯,上头还垫了层竹面凉席,凤栩头痛欲裂,似冷似热,浑身虚软提不起力气,身上那些伤痛更是在药性褪去后翻倍地找了回来。 尤其是右手,那疼痛凤栩已经很熟悉了,他没有作声,就这么直勾勾地望着马车的顶。 而他正枕在一人的腿上,还能嗅到他身上熟悉至极的气息,可若说凤栩此刻最不愿见到谁,那必然也是他……殷无峥。 “凤栩?”一只微凉的手覆在了他的额头上,“还是烫,赵院使已等在净麟宫,咱们快到了。” 凤栩不应声,而是缓缓阖起眸。 他也从未这样渴求过长醉欢,渴望再回到那场混沌的梦里,粉身碎骨也好,永不超生也好,堕入地狱也好,无论去哪都好……只要离开这里,只要……逃开那道含着关怀与疼惜的眼神。 可药性消失后,深刻入骨的痛楚与哀恸亦如潮水般涌来,蚀骨挖心亦不过如此,凤栩几乎要溺毙在其中。 048.摧折 圣驾回宫便直奔净麟宫,赵淮生早等在这儿,他已经得知凤栩又受了伤,但瞧见被殷无峥抱出来面色惨白木然的凤栩时心头还是猛地一跳。 在看见凤栩掌心的伤口时,赵淮生的脸色顷刻间复杂至极,从头至尾,屋中死寂。 换好药后凤栩便一言不发地面朝里地侧身趟过去,殷无峥抚了下他的鬓发,便起身离开。 赵淮生提着他的木箱,等在院子里,见殷无峥出来,又往远走了走,殷无峥便也跟上去,直到离凤栩的寝宫足够远,两人才停下脚步。 殷无峥本想开门见山,可赵淮生却先他一步开口。 “小殿下掌心的伤,老臣并非初次见着,想必,陛下也知晓因果缘由了。” 殷无峥声音发紧,他说:“是,所以长醉欢是什么?” 赵淮生笑了声,却含着无尽嗤嘲,又叹息道:“长醉欢啊,长醉欢…老臣早年游历四方,曾得见一杂记,里头记着四百余年前,大启的太祖皇帝都还不曾出生时的前朝,曾发生过一件大事。” “彼时战乱频发,西南边陲有一小国,军中将士不畏生死不惧疼痛,凭借那支无畏无惧的兵马,这小国在狼烟四起的乱世中得以自保,可惜最后还是被兵灾覆灭,皇室遗留一药方,服下此药者,纵是烈火焚身亦无所觉。” 第64章 “名为,葬天南。” “后来,此药流入中原,大受权贵喜爱,将之奉若珍宝,千金难求。”赵淮生的语气陡然染上难抑的愤怒,却又在刹那间变为无力叹息,“此药并非是令人无畏痛觉,服药后,如坠极乐之境,光怪陆离的幻象不辨真假,如梦似乎的欢愉登临极致,欲念疯长,即便是剧痛也难将之唤醒,权贵们沉醉于不存于世的幻境中流连忘返,于是便将这药换了个名字。” “即为,长醉欢。” “世间事物此消彼长,既得了好处,就当付代价,只要用过一次长醉欢,余生便再离不得这东西,否则会如何……想必,陛下也见识过了。” 上瘾。 殷无峥脑中浮现了这两个字。 长醉欢会令人上瘾,凤栩离不开长醉欢,但若仅仅如此,只要给他就好了,可看见赵淮生沉重无奈的脸色,殷无峥缓缓说道:“倘若给他呢,会怎么样?” 赵淮生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像是不忍答话,沉默了片刻后,才说:“陛下以为,当年西南小国为何而亡,而长醉欢如今也销声匿迹,甚少有人知晓,还有……陛下可还记得赵邝吗?” 即便早有猜测,在想起赵邝那副骨瘦如柴疯癫无状的样子时,殷无峥的心还是跌入了谷底。 赵淮生苦笑道:“长醉欢的代价…远远超出它所带来的益处,它令人如醉梦中,也能侵蚀人的智识,它能令人无畏苦痛,也能赋予新的苦楚。小殿下的身子日渐衰败,筋骨、血髓、皮肉,他已用了长醉欢近在两年,初时,他每月只服用一次也不会发作,之后便是二十日、十五日,直到有朝一日……或许会每日,或许会每个时辰,但老臣无从知晓,因为……” 他顶着殷无峥愈发阴沉的神色,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没人能活到那个时候。” 殷无峥终于感受到长醉欢的险恶之处,它用欢愉换取人命,先令人体会无上极乐,再收取代价——将身体侵蚀殆尽,更恶毒的是还会令人上瘾,用过一次便摆脱不掉。 而凤栩……他早知自己活不长久。 殷无峥想起凤栩每日沉默瞧向窗外时的眼神,他在瞧什么呢,亘古永恒的江山,巍巍屹立的皇宫,遥遥漂浮的云雾,还是……一眼便能望见尽头的、属于自己的末路。 “怎么救他?”殷无峥问。 赵淮生便说:“很简单,却没人能做到。” 殷无峥紧盯着赵淮生的脸,企图从他遍布无奈的神色间寻出一丝别的可能性。 但最终,赵淮生缓缓道:“不再服用长醉欢,只这一条路。” 只不过他不等殷无峥开口,便苦笑着补充道:“但小殿下做不到的…没人能做到,服用过长醉欢的人无一人能得善终,陛下,戒断此药无异于抽筋拔骨,那些人最终不是中途屈服,便是宁愿自尽也不愿再受苦,长醉欢便是如此了,老臣也曾劝过,可小殿下说什么也不肯,老臣也知道,这委实太过为难他,可……” 之后的话赵淮生没说出口。 殷无峥却明白,可倘若这样下去,凤栩必定难逃一死。 而且死得犹为不堪。 如此便不难明白,为何凤栩执着于赴死,他想要为自己择一条帝王该有的末途,他要配得上自己身份的终点再坦然赴死,重逢那日身着赤色金龙衮袍的凤栩便是如此,若不是因为陈文琅和宋承观逃脱,凤栩不会再让自己苟活这么多时日。 殷无峥站在凤栩寝殿的门外良久,一时间竟不敢推开这扇门。 ——太迟了。 凤栩反复说过的这句话不停地在耳畔回响。 他到此刻才懂,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他的确是太迟了,可说出这句话的凤栩在期待什么呢,有没有那么一刻……被困在宫中求助无门的小凤凰在盼着有人能来帮他一把。 半晌,屋里传出虚弱的轻声:“你在门前杵着做什么,要么进来,要么出去。” 殷无峥微怔,犹豫片刻后才伸出手,甫一进门,便瞧见凤栩不知何时从卧榻上下来了,他又坐到平日里最常去的靠窗短榻上,窗外日光正好,他纤瘦的影落在地上,而光则洒落于他眉间,晕开柔和的暖意。 凤栩若无其事地瞧了过来,就好像在行宫的事情没发生过。 他瞧着殷无峥,竟微微露出了个笑。 “赵院使都告诉你了吧。”凤栩慢吞吞地说,“长醉欢是陈文琅带进宫的,比起床笫间的欲,似乎折磨我、看我低头讨饶更能让他满足愉悦,可我不肯,到最后他大抵也觉得索然无味,便让孙善喜逼我吃下了长醉欢,那时我还不知这东西的厉害,以为……他是终于懒得用那些手段,想对我用药了。” 凤栩似乎是太过虚弱,一口气说一大段话后不由得顿了顿,略略喘了口气,才接着说。 “我与他说,倘若我清醒后发觉他对我做了什么,那我必定自尽,宋承观还需要我这位皇帝陛下,陈文琅一直只用刑却不敢碰我,正是顾忌这个,可那次……他没再气急败坏,而是对着我笑。” 凤栩说着便露出失神的神情来。 他至今还记得陈文琅那时的神情,唇角微勾起的弧度玩味而森然,眼睛里都浸着戏谑与恶意,就像是在看一只被拔去喙与尖爪困于网中的小鸟,在听得凤栩的威胁后,他只是语调轻快地说:“放心,你这样的美人得不到固然可惜……可总有一日,你会跪着求我,在我面前痛哭流涕,骨气、尊严,这些无用的东西都会被你跪在膝下,这可比在榻上得到你有意思多了,更何况,说不定到那时……” 第65章 他的语气仿佛阴冷潮湿的蛇一般将凤栩束缚、缠裹,在最后一句轻声中,将凤栩拖入由虚幻欢愉构造出的地狱中。 “你会哭着求我疼你呢。” 凤栩忽而顿住,恍惚了须臾后,他抬眸瞧向殷无峥,轻声:“你能过来一点么?” 殷无峥没料到凤栩会突然提出这个要求,但他不会拒绝,他走到凤栩身边,凤栩便用不曾受伤的左手去扯他的衣角,牵着殷无峥一起坐在榻上,原本靠着软枕的凤栩便靠进了他的怀里,在触碰到殷无峥温热的躯体时,凤栩才能感觉到那缠绕着他的、如影随形的阴冷正渐渐褪去。 “直到,长醉欢第一次发作。”凤栩将脸颊贴在殷无峥的心口,身子细微地颤了颤,“我终于明白陈文琅的话……狱中刑罚不敌其万一,没人能明白那是什么感觉,殷无峥。” 他最后唤出那个名字时,声音颤抖得厉害。 而后便是自嘲的笑,“我跪了,陈文琅一语成谶,不仅是他……孙善喜也借此折辱于我,那个老太监,殷无峥……我曾跪在他面前求他。” 温热濡湿的泪再一次沾湿了殷无峥的衣襟,可他束手无策,过去留在凤栩身上的一切无可挽回。 凤栩自然是骄傲的,当年他本可以对西梁来的质子用更多手段,但他的权势却只用在了那些死缠烂打的小花招上,那两年也一样,只要他愿意委身于陈文琅,哪怕稍稍顺从一些,或许可以活得更轻松些,可他不肯,他咬着牙不肯俯首——可是长醉欢,令他连仅存的骄傲也碎了。 即便陈文琅这般责难,凤栩也不肯温驯,可他如今靠在自己怀里,他曾口口声声说“不再喜欢”的谎言已经不攻自破。 殷无峥一动不动,连神思都在此刻僵硬凝滞,千头万绪地交织扭结,最后只剩两个字——凤栩。 仍旧喜欢他却命不久矣的、在他怀中落泪的凤栩。 049.好梦 “对不起,凤栩。” 殷无峥轻轻地说,他想起赵院使临走前的最后一句话—— “长醉欢之苦,苦的不仅是他,还有身边人。” 凤栩被捧起了脸,满面的泪痕与湿润的眼尾都无从遮掩,他与殷无峥对视着,而后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他额心,随之而来的还有殷无峥低声的呢喃:“……对不起。” “殷无峥。”凤栩颤着声唤他,声音发紧还有些磕绊,“我不…我做不到的…” “凤栩…”殷无峥低低地唤,声音刹那间柔和下来,“阿栩。” 凤栩蓦地怔住,直愣愣地瞧着他,清透的眸子内尚有未散的怅惘。 殷无峥与他额心相抵,目光真挚而坦荡,他在凤栩的狐疑不定中低声说:“我喜欢你,阿栩。” 凤栩的心神都好似被那四个字摄去了,在曾纠缠的三年里,凤栩不止一次地想过这般场景,可大抵是时移世易,当年的期盼之于此刻成为了现实,凤栩却没有丝毫希冀成真的欢喜,他只觉得无力与悲伤,莹彻乌润的眸子也渐渐黯淡下去。 “不要。”凤栩摇了摇头,轻而决绝地低声,“我不要。” 凤栩从殷无峥怀里挣脱出来,他身上还有伤,殷无峥也不敢强来,只能任由凤栩抽身退走,缩回靠窗的方向,他一字一顿地说:“你不能决定我的生死,殷无峥。” 殷无峥沉默须臾后说:“长醉欢也不能决定你的生死,凤栩,你真的想死么?” 凤栩却只用漆黑如墨的双眸瞧着他,那其中是殷无峥也不明白的情绪,痛苦与自嘲交织成翻涌的浪潮,而最终一切都平息如死寂。 他听见凤栩轻轻地说了句:“你不明白。” 殷无峥说不出话。 他自然不明白。 他从未体会过凤栩所经历的痛苦,更不曾感受过长醉欢带给凤栩的绝望,没有感同身受,又怎会明白凤栩此刻但求一死的心。 可他想要凤栩活着。 在苦痛中沉浮至今的小凤凰等来了朝安城的天亮,他该振翅于九天之上,而不是这样认命地与旧朝一同走向覆灭。 . 回到净麟宫后不久,殷无峥便离开去处理政务,他是天子,何况此刻叛乱刚刚平息,还有主谋尚未落网,自然不能时时刻刻地陪在凤栩身边。 只剩允乐伺候受了伤的主子。 凤栩知道这次清云行宫变数诸多,没将这个年纪尚小的小太监带去,见允乐端来了药,他虽觉着无甚意义,但总不至于为难一个小宫人,便将药喝尽,在允乐退出去之前,凤栩忽而叫住他。 “允乐。” 允乐一顿,立刻转过身来问:“主子,怎么了?” 凤栩问:“你想出宫么?” 允乐愣了愣,才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回主子,咱们这样的人…在哪都是一样的,出去了,也未必比在宫中过得好。” 风浔沉默须臾后轻轻颔首,随即说:“你去罢,叫赵院使来见我。” “是。” 允乐退出去后不久,赵淮生便应召而来。 凤栩轻声问:“你是不是都告诉他了?” “…是。”赵淮生面色复杂,“小殿下…” “也不妨事,只是…”凤栩清瘦苍白的脸上浮现了一抹笑,却又好似有些倦怠,“我还想多活一段时日,再为我准备一些长醉欢吧。” 当年凤栩被困时,孙善喜常常为折磨他,待他发作也不肯立即去告知陈文琅,而是要他煎熬上几个时辰,好在赵淮生精于此道,凭借凤栩给的半颗药丸对比古籍,硬是研制出了长醉欢来偷偷予他,方才让凤栩不至于早早便受不了崩溃自尽。 第66章 赵淮生叹了口气,“小殿下应当知道,老臣为何……告知他这些。” 凤栩弯起唇角,“我知道。” 他当然知晓,长醉欢是他的催命符,赵邝就是他的下场,所以他才想着要给自己个体面些的死法,赵淮生将这些对殷无峥和盘托出,也不过是寄希望于殷无峥能救一救他罢了。 “赵院使,我知道你的好意。”凤栩抬起自己的右手,轻叹,“可我不是已经试过了么,这就是结果,赵院使,我做不到的,相比于因长醉欢发作而自尽,我还是想多活几日,至少活到宋承观那个老东西的死期。” 赵淮生的脸色一时间复杂至极,他虽然不曾亲身试过,可这两年来四处搜集有关长醉欢的消息,他很清楚从无人能戒断长醉欢意味着什么。 彼此无言缄默良久后,赵淮生终是叹道:“老臣明白了。” 凤栩如愿,当即冁然而笑,“那谢谢你了,赵院使,倘有机会,我会报答你的。” 赵淮生眼眶发酸,到底还是忍不住说:“你还笑得出来。” “我自然笑得出来了。”凤栩笑吟吟地应,“凤栩有生以来,欢愉多,苦难少,二十年风光换两年落魄,算起来也值了,时至今日……我憾恨有之,却不敌往日欢喜,他日盖棺之时,也能安然长眠。” “那殷无峥呢?”赵淮生情急之下喊了当今陛下的名讳,只是屋中的两人谁都不在意这个,“小殿下,你当年那样喜欢他,如今正是两情相悦,只要你过了这关,来日唯有坦途啊!” “殷无峥……” 凤栩因他的话而怔怔失神,少顷,他又无奈地笑了笑,“那就是我们缘分浅薄了,其实若无这场变故,我也不见得会喜欢他至今。” 人总是需要些念想,才能在那样压抑绝望的长夜中活下来,凤栩从不敢回想那些死在宫变中的亲人,每一次回望,都能想起最后一次看见他们的样子。 鲜血,灰败,死亡,只有这些。 于是他便只能在孤寂中回想起恋慕了三年的人,他将殷无峥这个名字反复念在唇舌之间,又将之捧在心尖上,即便他们之间连片刻温情都不曾有过,却已是凤栩为数不多能回味的甘。 日久天长的念念不忘,凤栩对殷无峥的爱念不仅未曾随分别的两年时光淡薄,反倒是堆积得愈发深厚。 但如今的凤栩已经不再是当年“想要就必须得到”的靖王,他欢喜殷无峥,愿意委身于他,愿意为他正名,也愿意……为他而死,这已经是凤栩能给出的全部了。 所以三年纠缠也好,两情相悦也罢,都只剩缘分浅薄这四个字了。 . 质子入城,赐居宫中,当年的殷无峥便住在绮澜苑,随偏僻了些,却是雅致清幽处,海棠花期时,满院红海棠缤纷绮丽,美如画卷仙境。 凤栩在绮澜苑中花叶交织的缝隙中,瞧见那道被掩映着的身影,削瘦却挺拔,是即便藏入鞘中也仍旧锋锐的刀刃。 是场梦啊。 凤栩在瞧见那人站在树下眉眼含笑时便清晰地意识到,这是场梦,他当年也曾见过绮澜苑的满树繁花,只可惜与他赏花之人不解风情,连半个笑也不肯施舍予他。 在梦中便可以肆意而为,没有那些束缚于身的枷锁,凤栩毫无顾忌地奔向那道身影—— 簌簌花瓣纷繁如雨,凤栩在花雨之中被殷无峥抱了个满怀。 “殷无峥——”凤栩笑意灿然,一如当年矜骄明媚的小凤凰,肆意地去与殷无峥面颊相贴,“你在这里呀。” “嗯,我在这里。”殷无峥近乎纵容地偏首吻在他脸颊上,轻声说,“我接住你了,凤栩。” 凤栩握了握右手,掌心没有疤痕,连茧子都少,是两年前凤栩的手——他伸出修长匀称的手掌送到殷无峥的唇边,娇气又狡黠地小声念叨着:“好疼呀,殷无峥,我手好疼。” 殷无峥便轻轻吹了两下,与他玩这样无趣又幼稚的把戏。 凤栩怔了怔,忽地落下泪来,但唇角仍旧勾着笑,他哽咽道:“不够,还得亲一下才能不疼。” 殷无峥便又在他掌心落下一吻。 凤栩的眼泪止不住,他抽了抽鼻子,呢喃着说:“我留疤了,殷无峥。” 殷无峥便抱着他,为他轻轻擦去泪珠,轻声问:“哪里有?” “哪里都有。”凤栩在一场梦中放肆地宣泄自己的委屈与不甘,他伏在殷无峥怀里哭得颤抖,撒娇似的抱怨,“还很疼,你一点都不喜欢我,还想强迫我做不愿意做的事,殷无峥,你怎么这样讨厌啊。” “嗯,我怎么这么坏。”殷无峥任劳任怨地哄他,“惹阿栩伤心了。” 凤栩泪眼迷离地抬头瞧他,又哭又笑地伸手去抚他的眉眼,喃喃道:“可我不想你伤心,殷无峥,不要喜欢我了。” 绮澜苑与红海棠都在这一刻扭曲为虚无,连带着眼前的殷无峥,他的身影渐渐模糊,随即化作漫天的海棠随风而去,凤栩在原地伸出了手,却攥了满手的空落。 凤栩缓缓睁开眼,屋内烛光昏暗,他瞧见了与梦中人一模一样的面孔,殷无峥正躺在他身侧。 四下静谧。 殷无峥覆着茧子的指腹蹭过了凤栩的眼角,轻声说:“梦见什么了?哭得我衣襟都湿透了。” 凤栩阖起眸,冷静而克制地轻声说:“是好梦。” 第67章 050.海棠 绮澜苑海棠的花期已过了,凤栩有两年未曾见过红云浮枝头的景,往日难忆,去日苦多,没想到竟会在梦中再见一次。 当年绮澜苑中的人,如今也已君临天下,时间流逝无声无形却令人猝不及防,所谓的时移世易其实有时也不过一刹而已。 转瞬之间,尽是前尘。 天还不亮,凤栩却没了睡意,掌心和身上的伤口都在疼,浑身的血肉骨髓都在催促叫嚣着他服下长醉欢堕入幻梦,长醉欢就是这样恶毒的东西,只要吃下过一次,便会令血肉之躯铭记,时时刻刻都在渴望自苦难中解脱的极乐欢愉,倘若不肯,便会在最终期限来临之时成为被它操控的傀儡,生而为人的尊严与骄傲在难以言说的痛苦中被生生撕碎。 再过一会儿殷无峥便该起身去上早朝,他是勤勉的皇帝,从无一日耽搁,就连在清云行宫的那些日子里,朝政公务也一样不落。 “皇宫真的很大。”凤栩忽而轻声。 殷无峥没料到他会突然开口,他们之间从没有无意义地闲聊,无论是两年前还是重逢后。 凤栩便自顾自地说:“父皇的后宫中只有母后,深宫那些院子便闲置下来,只留了洒扫宫人,哪怕我自小在宫中长大,却还是有许多院子不曾去过,绮澜苑偏远冷僻,我原本都不知宫中还有这么个地方,也不知……绮澜苑竟有满树的海棠,若逢花期,花如云火,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样艳烈明媚的海棠,一簇簇地开在枝头,恰到好处的艳而不俗。” 昏暗中殷无峥瞧不见凤栩的神情,却听得出他仿若陷入追忆般地失神。 他入城时正逢春日,是海棠的花期,海棠花期短,不过几日而已,他正好赶上,却不料那也是凤栩的初次得见,而殷无峥彼时也并未察觉,最娇艳的海棠从来不在绮澜苑的枝头。 殷无峥摸索着握住了凤栩微凉的指尖。 分明是夏日,从前的凤栩怕热,天一热便恨不得将自己都浸成冰鉴,可如今他浑身都好似玉一般温凉。 “明年春日。”殷无峥说,“绮澜苑的海棠会重开,我们去看。” 他在许下一个有关来日的承诺。 而凤栩只是笑了声,“明年呀…” 他们都清楚,再这样下去,凤栩或许都活不过这半年。 “海棠的花期太短了。”凤栩又低声,又似无意般问道,“从你来朝安城开始,就已经在布局谋划江山了吧?” 殷无峥顿了顿,便当做没听见他前一句话。 "应当说,是从来朝安城之前。"他回答。 殷无峥在西梁的日子并不好过,父亲图谋了母亲一族的家业,另娶妻生子,他这个原配所生的嫡长子反倒成了碍眼的那个,就连世子之位,都给了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怎能不恨,怎能不怨? 也正因此,殷无峥早慧冷淡,也早早地明白,世人所谓的感情都是无用之物,唯有握在手中的权利是真。 他图谋的从来不止是西梁的方寸之地,而是整个江山,他要坐在那万人之上的高位俯瞰众生。 “那看来你我的运气还不错。”凤栩的语气中竟含着笑,“若是没有宋承观,要造反逼宫的那个就成了你,那我一定会恨死你的。” 对那些佞臣,只要恨就够了,可若是爱恨交织,凤栩都不敢想那会有多痛。 殷无峥一时无话。 他是最了解自己的人,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前朝的帝后太子都只是绊脚石而已,如今留下凤栩……只是因为他喜欢上了凤栩,那他是否又愿意为了凤栩而放过他的亲人? 那是尚未发生的事,殷无峥自己也理不清,正一团乱之际,他想起凤栩的那句“我不喜欢你了”,寥寥几字却如惊雷落在心口,殷无峥遽然间明悟。 ——他会的。 他不想伤害凤栩,更不想凤栩伤心,所以他会放过凤栩的亲人。 “不会的。”殷无峥撑起身,轻轻在凤栩脸颊落下一吻,“凤栩,朝代更迭必是以人命堆砌,两军交战难免伤亡,他们或许会怨我、恨我带来战火,但我不会让你恨我。” 片刻后,凤栩感叹般地笑说:“原来是这样的。” “什么?”殷无峥微怔。 凤栩用左手将他推开些,“我原以为你这样的人,动情也是冷的,没想到是这样。” 这真的很不殷无峥。 凤栩觉得他果然还是不了解殷无峥,总以为他不食人间烟火冷酷得想块石头,却没想到真温柔起来,也能叫人招架不住。 殷无峥顺势躺了回去,只是还攥着凤栩的腕,指腹贴在他的脉关,感受细弱却清晰的搏动。 “我自己也没料到。” 殷无峥笑了声,他对自己的认知与凤栩如出一辙,而后才倏尔反应过来,他也鲜少这样笑。 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出声。 连凤栩都忍不住偏过头去瞧他,夜色尚浓,屋内没点烛火,昏暗一片中他只能瞧见殷无峥侧颜的影。 轮廓分明,山根高挺,唇却薄,虽然俊美,却是副薄情冷淡的长相,即使此刻瞧不真切,但凤栩知道他的冷淡严苛犹如冰霜般堆积于眉眼间,纵然年轻也不妨碍他叫人望之生畏的威仪,当年初见时的惊鸿一面,在两年里凤栩无数次绝望中回忆念想之下,早已成为刻在他心上的烙痕,比身上每一处伤疤都要深重。 第68章 即便有朝一日躯壳湮灭,骨肉腐朽,散入尘埃之时,也绝不会忘怀。 他忽地朝殷无峥侧过身去,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像是恢复了往日的几分顽劣。 殷无峥也由着他,轻声问:“做什么?” 回应是轻柔的一声:“快上朝了,你再歇一会儿。” “好。”殷无峥知道定然还有别的原因。 可他不想深究,凤栩这样主动的与他亲密便已经足够。 在他看不见的暗处,凤栩的神情竟有些难过,他静静瞧了殷无峥许久,才无声地启唇。 他说:“我永远爱你。” . 次日晌午后,凤栩一觉醒来,发现他常坐短榻上的案几摆了盆矮海棠,红海棠娇艳欲滴,开得正盛。 凤栩从来都没有遛鸟赏花的闲情逸致,唯一几次文雅地月下赏花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最后的结果也都殊无二致,被冷着脸的殷无峥搅和得不欢而散。 盛夏七月,不该是海棠花的花期,他只当是花房用了什么手段,拖延了海棠开花的时间,并未多做在意。 一日过去了,海棠仍旧开着。 两日过去了。花瓣依旧娇艳。 直到凤栩撑不住偷偷吃了颗长醉欢,这海棠也没有颓败枯萎的意思,极其顽固地开在枝头,像一簇簇艳烈的火苗。 用午膳时,凤栩的药劲才堪堪过去,长醉欢抽空了他的精气神,恹懒地单手撑着下巴,余光不住地瞥那株海棠,又瞄向吃相斯文贵气的殷无峥。这人在礼数仪态上也挑不出差池。 “殷无峥。”凤栩终于忍不住用干干净净的汤勺指了指那盆娇艳海棠,“那是盆什么东西?” 殷无峥用帕子擦了擦嘴,言简意赅地答:“海棠。” 凤栩哽住了片刻,才若无其事地说了句:“哦,海棠啊,花期好像不太对…” “这就是它的花期,没什么不对。”殷无峥语气笃定。 凤栩:“……” “它不是短命的花。”殷无峥意有所指地说完,瞧向凤栩那碗一口没动的药膳。 凤栩脾胃虚弱武藏不调,他便陪着凤栩一起清汤寡水,知道这人的脾性整日滴水不进的情况也是有的,便干脆每日都在饭点来与凤栩一同用膳,便于盯着。 其实不过是一朵花而已,凤栩以海棠自比,也不过是想告诉殷无峥他时日无多,谁料想殷无峥弄了盆这么怪异的花来,于是他便久违地从殷无峥身上感受到了熟悉的憋屈。 于是当场将那药膳往外一推,垂眸道:“吃不下。” 从前最不喜凤栩这幅娇气矜骄模样的殷无峥并未说什么,而是坐到了凤栩旁边,亲自端起瓷盅,舀起一勺喂到凤栩嘴边,轻声说:“好歹吃一些。” 这分明就是好言好语地哄着。 凤栩不由得愣了片刻,才迟疑地衔住汤勺,将药膳粥一点点吮干净。 他们曾在榻上亲昵至极,数翻云雨缠绵,但殷无峥这样近乎纵容疼爱的举止还是头回,凤栩几经犹豫,却也还是难以自控地想放纵这么一回,于是便不再吭声,垂着眼一口接一口地任由殷无峥喂。 尽管如此,也只吃了小半盅而已,眼见着凤栩眉心轻蹙,似乎咽不下去,殷无峥也不再强求,将瓷盅放到一边去。 凤栩三餐不定,出现这种情况也在意料之中。 凤栩耳尖微红,移开视线后仓促问道:“那海棠是怎么回事?” 殷无峥便答:“是四季海棠,花房的人说倘若养得好了,花落后还会再开,一年四季皆为花期。” 他要凤栩明白,海棠并非短命花,而他也绝非薄命人。 051.戒断 嫣红海棠为净麟宫添了几分生气,凤栩每每靠坐软塌时,便能嗅着清雅柔和的淡香,倒是殷无峥这几日也忙得厉害,有时整夜都不会回净麟宫,但用膳的时辰却拿捏得恰到好处,每次都能亲自来瞧着凤栩吃下去才作罢。 但却从未提及长醉欢,哪怕发现凤栩又服药也并不多说什么,又过半月,桂月清秋,清瘦苍白的凤栩竟生生被养回了些许的肉,不再那么单薄纤弱,他这般孱弱也并非只因长醉欢而起,更是因心中郁郁,无心饮食,而且连清云行宫那一战所受的皮肉伤也都只剩疤痕,其中以右手最为严重,是精致美玉上再难雕琢的瑕疵。 这日殷无峥从议政堂回来后便坐在净麟宫的案几前看折子,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凤栩坐在短榻上,伸手拨弄着四季海棠纤薄的花瓣,那艳至妖异的红衬得他指尖白皙如玉。 “你的事都办完了?”凤栩突兀问道。 殷无峥“嗯”了一声,清云行宫平叛看似只捉了晏贺陈文琅等人,但他顺藤摸瓜处置了不少人,就连那些为晏贺求情的官员也降了罪,或是降职或是罚俸,如今的朝堂才瞧着顺眼些。 “你要怎么处置晏贺?”凤栩像是随口问,目光却始终落在海棠花上。 “晏贺有功杀不得,罢免官位,遣送还乡。”殷无峥将一本折子合起放到一边,在停顿了片刻后,才添上后半句,“但他贪的军饷得吐出来。” 凤栩轻笑了声。 撤了官职送回西梁也就罢了,可要他将贪的银子还回来,与断晏贺的生路也无甚差别。 他就说面冷心也冷的殷无峥怎会对晏贺网开一面,原是在这儿等着呢,且所作所为都合情也合理,任谁瞧了都挑不出错处,甚至还能赞他一句仁德明君。 第69章 凤栩便又问:“那陈文琅呢?” 殷无峥神色如旧,平静道:“还在审,他定然知道宋承观的下落。” 凤栩“哦”了一声,神色看似也没什么变化,但清瘦的指尖却在轻颤,甚至不受控地碾碎了一朵海棠,鲜红的汁液将指尖沁染上艳色,而他犹不知晓般,目光发空,不知望着哪处虚无之境。 片刻后,凤栩轻如云雾般地问:“你今日不走了?” 殷无峥动作一顿,他并未抬头,只“嗯”一声当做回应。 房中霎时陷入寂然,唯有凤栩愈发不受控的喘息声渐渐清晰,他掌心里攥着那朵碎掉的花,忽地——凤栩骤然起身往内室走去。 他脚步愈发匆忙,称得上是急不可耐地翻出了一个小瓷瓶,从中取出一颗猩红的药丸,正待送人口中,手腕却蓦地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死死钳住。 “殷无峥?”凤栩声音发颤。 而那只手的主人坚决且不容反抗地从他手中拿走了那颗药,又夺走了瓷瓶,凤栩抗拒的力道微弱如蚍蜉撼树,只能眼睁睁看着殷无峥将那颗药丸重新放回瓷瓶中,并没有还给他的意思。 凤栩忽地失了力气般跌坐在地上,从今日殷无峥寸步不离净麟宫时,他便已经有所猜测,而如今所有的猜想都已成了毋庸置疑的现实——殷无峥要他戒断长醉欢。 他看着殷无峥将那白瓷瓶放回了摆放铜镜案几的抽屉里,而后又将地上的凤栩横抱起来回到榻上去,他在凤栩耳边轻声说,“别怕,会给你的。” 凤栩浑身上下都颤得不成样子,哪怕长醉欢还并未发作到难以忍受的状态,可他实在害怕,那是能将筋骨拆分剥皮刮肉的痛苦,他开口,近乎央求:“不…我不想,还给我吧。” “好。”殷无峥却答应了。 凤栩一怔。 殷无峥轻轻吻在他脸颊,低声说:“熬过今日就还给你,十二个时辰而已,阿栩,你能做到的,对么?” 他的声音那样低缓轻柔,咫尺间仿若情人的轻语呢喃,却将凤栩最后一丝希望彻底泯灭。 凤栩不知长醉欢的瘾要多久才能缓解,但有一次孙善喜足足拖了一整日才将陈文琅找来,凤栩也在那一日里死了一次又一次。 “不,不…”凤栩不住地摇头,还试图从殷无峥的桎梏中挣脱,“我做不到,殷无峥…别逼我,放开,放开!” 等待痛苦来临就已经让凤栩失态崩溃,他的声音中含了哭腔与畏惧,连刑狱中的酷刑都忍受过来的凤栩却因长醉欢而惊恐至此,殷无峥默不作声地将他环紧,凤栩的每一声都如钝刀落在心口研磨,他也好疼,却不及凤栩所承受的万分之一。 而凤栩也在殷无峥的禁锢与沉默中明白了什么,他的挣扎渐弱,像一只没了生气的木偶,静静等待着属于他的末日。 “阿栩,别去想它。”殷无峥的声音依旧平稳,可蹙起的眉与紧绷的面色却证明了他心中并不平静,但还是竭力地引导着,“与我说说话吧。” 他从未想过放弃凤栩,任由他被长醉欢夺去性命,除了忙于政事外,这几日都在与赵淮生研究这事。 但凤栩的反应比殷无峥预料得还要差,他的害怕和抗拒显而易见,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这会儿更是惨白如霜。 “说什么?”凤栩褪去血色的唇轻颤了颤,又勾起无奈的笑,“我做不到的,你也做不到。” 情爱是最致命的软肋,长醉欢致幻又上瘾,带来的痛苦原本只加诸于凤栩自己身上,可现在殷无峥知道了,殷无峥喜欢他,于是便也要被扯进这片苦海中来。 殷无峥垂眼便瞧见他的笑。 凤栩总是在笑,笑得却又那么难过,如同艳红的虞美人,乍一看明艳美丽,可仔细端详时便能发现,那花瓣上沁着猩红的血。 “陆青梧母子在皎玉殿。”殷无峥说,“你可以为了他们死,就能为了他们活。” 始终木然的凤栩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睁大双眼,猛地伸手攥住了殷无峥的衣襟,咬牙狠声:“你威胁我。” “是。”殷无峥坦然认下,他知道凤栩有多难熬,却不得不在他令他痛苦的那把火上添了柴,“你若是有个万一,那对母子就会给你陪葬,所以凤栩,你能做到的。” 凤栩像是听见了极其荒谬的事情般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他因长醉欢带来的痛苦而低低地闷哼了声,才艰难道:“这就是你的喜欢?你明知道……” “阿栩。”殷无峥的声音听上去与他要做的事情一样的冷硬,丝毫不容情,“我喜欢你,倘若没有你这一切都毫无意义,你比谁都明白死去的人没有悲欢,那只留给活着的人,你既无所知,我又何必在乎那对母子的死活?” 殷无峥说得坦荡,他本就是这样的人,他所行之道仅有对错而已,无谓人情与否,唯有凤栩是唯一特殊的。 凤栩开口想说什么,却只有痛苦的喘息,他在殷无峥怀里蜷缩着试图抵抗溶血蚀骨般地痛苦,每一寸血肉都在疯狂地渴求长醉欢,仿佛得不到便要将凤栩整个人拆开拼凑再碾碎一般,足足过了半晌,他才从浪潮般地痛楚中吐出一声气若游丝的冷笑。 “这就是……你的,你的喜欢么…?” “喜欢就要得到。”殷无峥说得理所当然。 凤栩抬眸,瞧见正低眸的殷无峥,彼此视线交织,他竟从殷无峥的神色中窥见堪称柔和的神情。 第70章 下一刻,殷无峥便轻声对他说,“这是你教我的,凤栩。” 凤栩已经说不出话,只要张口便是难以压抑的痛哼,喘息凌乱而粗重,他松开了殷无峥的衣裳,双手死死压在自己的心口,眉峰紧蹙,阖齿咬着唇,哪怕是掌心血肉模糊的伤口都不曾让他露出这样痛苦隐忍的神情,可长醉欢的瘾岂是寻常? 凤栩很快便支撑不住地开始挣扎,但手脚却忽而不受控地剧烈颤抖起来,随即变为抽搐、痉挛,连始终压抑着的痛苦也溢出口,甚至不消多时便变为了凄厉的惨叫哀嚎,殷无峥别无他法,只能翻身将凤栩压在身下,将他双腕死死扣在榻上,他耳边尽是凤栩凄惨的叫声,那原本清琅如玉的声音此刻竟如泣血般声嘶力竭,他看见凤栩在哭,那张已经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只剩下了不堪与狼狈。 再寻不到半分如琉璃般少年郎的影子。 “凤栩…”殷无峥的轻唤在这样歇斯底里的惨叫声中犹为无力苍白,他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哪怕已经是手握天下的皇帝,竟还是如当年那个卑微弱小的质子一样无力。 哪怕早有准备,可亲眼看见已经彻底崩溃破碎的凤栩,殷无峥怎能做到无动于衷,这是他唯一在乎的、喜欢的人,这世上仅凤栩一人而已。 “殷…无峥!”凤栩咬字含糊地唤他,在惨烈的痛呼声中,他的眼神犹如抓到救命浮木的溺水之人,“求你…求你…给…给我!长…” 殷无峥终于露出了不忍的哀伤神色,他将凤栩两只因痉挛而屈曲的手腕禁锢在一起,空出一只手颤抖着缓缓伸出去,而后,覆上了凤栩那双湿漉的、充满祈求的双眼。 “…对不起。”他的回绝也在发颤。 052.恶果 凤栩只觉得意识沉浮于无边无际的痛苦之中,身体几次被拆骨断筋般地撕烂,又重新拼凑出一个残破的他,仿若轮回一般不得解脱。 那具温热的身躯始终环抱着他,可凤栩还是觉得难熬,活着的每一个瞬间都被痛苦延长,一切爱意安抚在这样的磋磨摧折中都无济于事,从没有什么能让凤栩绝望到想要自我了断,那些深可见骨的旧伤没有,遭逢巨变寄人篱下也没有。 可长醉欢却如一把剔骨刀,将小凤凰的傲骨一块一块地剜了出去,留下鲜血淋漓的一具躯壳,却还是不肯放过他,要将这最后的一点血肉也生生地耗尽。 十二个时辰,凤栩一直记得,他知道殷无峥是铁了心不会放过他,便时不时地在痛苦间隙用颤抖的哭腔问:“还有…多久…?” “很快了,阿栩。” 无论凤栩问多少次,殷无峥都这样答复他,就好像当真很快就能结束这样的折磨。 长醉欢能令人如登极乐,便能让人如坠地狱,尤其是在体会过它带来的欢愉之后,哪怕明知是虚妄也会沉溺其中,更别提经历过上瘾发作后,就如同得以从苦海中抽身,如此便不难理解为何明知长醉欢是一条死路,却还是无人能活下来。 凤栩也是一样,十二个时辰……他就能得到长醉欢,只要再撑一撑…… 怀着解脱的念头,凤栩在无数次崩溃后终于力竭,他仍旧能感觉到痛,却再没了力气挣扎,身体还在不受控地痉挛抽搐,连喘息都变得虚弱,好在那凌迟碎骨般地痛苦正在缓缓减弱,凤栩在不知死去活来多少次后,思绪滞涩,脑中空空。 覆着双眼的那只手被拿开,凤栩睁开眼,便瞧见了透窗而入的光,他神色怔怔,用嘶哑到不成样子的声音问:“什么,什么时辰了?” 一开口,凤栩便感觉喉咙撕裂般的疼,甚至带着腥甜的血气。 殷无峥就这么躺在了他身边,将凤栩紧紧揽在怀中,他掌心沾满了凤栩的泪与汗,两人俱是一身的狼狈与倦怠。 “阿栩,十四个时辰了。”殷无峥低哑道,“第一次,你撑过来了。” 十四个时辰。 凤栩又愣了许久,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的泪已哭干了,眼角疼得厉害,只似哭又似笑地“啊”了一声,才说:“你骗我。” 他早该知道的,殷无峥这样狡猾又恶劣,怎会真的将长醉欢还给他。 可殷无峥就这么吻在了他的耳畔,低声说:“我爱你。” 人心真是易变,从前那样厌恶他的人,如今竟然在说爱,凤栩缓缓阖起眼,不再瞧那明媚而温暖的日光,用沉默来积攒力气,过了许久,才低低地说:“给我个痛快吧,殷无峥。” 回应是殷无峥倏尔收紧的怀抱,与一声压抑着记起复杂情绪的低哑拒绝,“绝不。” 断然又决绝。 凤栩似乎是发出了声气若游丝的笑,而后便再无声息。 殷无峥垂眼瞧去,见他阖着双眸,面色惨白,唯有眼角泛红,乌发蓬乱,满面泪痕,一身衣裳也折腾得不成样子,可见这一天一夜还要多出两个时辰来的折磨究竟有多难熬。 “凤栩,凤栩?”他唤了两声。 凤栩没回应,是累得昏睡了过去。 殷无峥始终紧绷的神色终于猛地松懈下来,曾经不眠不休行军赶路时都不曾露过半分疲色,可这十四个时辰下来,殷无峥却觉得自己已经筋疲力尽,他拥着凤栩阖眸小憩,不到一盏茶时间,便又睁开眼,却已经收敛起所有的倦怠神色,在凤栩面颊轻轻落下一吻后便轻手轻脚地下榻。 第71章 整理好衣冠后出门的刹那,他又变为那个不苟言笑严苛冷淡的天子。 “去把伺候凤栩的奴才叫回来。”殷无峥对等候在外的周福吩咐,而后便向偏殿走去。 凤栩在昨日晌午前发作,如今已是隔日的未时,他昨日便吩咐让赵院使来净麟宫候着,待他进偏殿,果然瞧见赵淮生正在院子里头煎药。 “参见陛下。”赵淮生行了礼,苦笑道:“药热着呢,待他醒了服下即可,饭食也得备好,他撑过这一遭不容易。” 昨日凤栩叫得那样撕心裂肺,净麟宫里的下人都被殷无峥支开,只剩下周福和赵淮生,他在偏殿里也听得真切,几次担心凤栩挺不过来,也忧心殷无峥撑不下去,但好在这一遭到底是过来了。 “只是第一次。”殷无峥说,“倘若一直不给他长醉欢,他能撑多久?” 他的神色瞧上去与往日并无不同,可赵淮生还是发觉平日里衣冠规整的帝王如今袖袍褶皱,细枝末节处全然没有素日的严谨苛刻,但他也只能在心中暗暗叹息。 “没有长醉欢不会危及他的身体,反倒是好事,只是怕瘾头上来,他熬不过。”赵淮生沉吟,又无奈道:“长醉欢是如何配置的老臣再清楚不过,但却从未真正亲眼见过谁戒断此物,倘若这次过去等下次发作,便是最好,怕只怕一日得不到长醉欢,他便要这样煎熬一日,这样下去,即便长醉欢不再侵蚀,那血肉之躯也撑不了多久。” 如今朝安城知道长醉欢的人也甚少,更别提用过的,尤其是陈文琅一党,明知此物不是好东西,又怎会拥在自己身上?如赵邝之辈,怕也是被操控的傀儡。 “赵邝呢?”殷无峥问。 赵淮生摇了摇头,“他太迟了,已然神志不清,不过是撑了一盏茶时间,他就险些只剩一口气。” 殷无峥微微蹙眉。 自从得知凤栩为长醉欢所苦,他便想到了当日朝堂失态的赵邝都统,派人将之带了过来用以尝试戒断长醉欢,可惜赵邝服下长醉欢的时间似乎比凤栩要久许多,已被抽空了血肉精气,脏腑枯竭,更是时时刻刻陷入幻境中难以自拔,已是疯癫无状,如今依赵淮生的意思,看来从他身上是难以试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既然无用,便不必管他了。”殷无峥冷声,“盯着陈文琅。” 赵淮生应了声“是”,又说:“吃得多,成瘾便快,陈文琅连续用了这么多日,也是时候了,其实陛下何以急于这几日……若是等陈文琅那边有结果,也更有把握些。” 殷无峥却平静道:“无所谓把握与否,凤栩的身子经不住拖,无论如何,此举势在必行,早一日总比晚一日要好,至于陈文琅——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其他的,都只是顺带而已。” 赵淮生无言以对,却也知道殷无峥说得不错。 无论长醉欢发作起来如何,想要凤栩活下去,便不能让他再吃,结果都是一样的。 “照顾好他。”殷无峥又吩咐,“周福会留在此处,若有事命他去寻朕即可。” 赵淮生也唯有应是。 殷无峥毕竟是天子,寸步不离地守着凤栩这十几个时辰已是难得,甚至为此耽搁了一日的早朝,他尚有政事要办,前朝的官员们虽奇怪陛下为何罢朝一日,但接到宫中谕旨召见时纷纷入宫与天子议政。 . 宫中地牢,原是关押犯了错的妃嫔之处,后又用于处置宫中奴才,只不过已经闲置了多年。 陈文琅躺在干草堆里,一身衣裳尽是干涸的血迹,被凤栩硬生生剔了血肉的手掌已经消失,腕子下空荡荡的,他浑身上下没一块好地方,偏偏自己却不觉得痛似的,遍布血污的脸上笑意堪称疯癫,双眼无神空洞,口中振振有词却没一个字说得真切。 他正堕在那如梦似幻的极乐之中,但很快,极致的欢愉被虫蚂蚀骨的痛楚取代,他的笑容渐渐消失,可神色间却依旧不见清明,连滚带爬地在方寸地牢中来回转圈,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长醉……长醉欢……给我……" 他疯了一样不顾满身地伤痛爬来爬去,两条腿无力地拖在身后,在地牢内爬行许久后,陈文琅还存着一丝清明神智,似乎猛地明白过来了什么,随即畏惧到几近崩溃地嘶声大吼:“不,不!长醉欢,给我长醉欢!” 曾强加于凤栩身上的痛苦,终究也落在了他自己身上。 地牢内响起回声,却始终无人理会他,很快,地牢内便传出一阵似乎痛苦到极致的崩溃哭嚎声。 连凤栩这样挨过无数酷刑都不肯折腰的人,在长醉欢发作时都不得不向孙善喜之流跪求,遑论是陈文琅这等仗势欺人的东西,殷无峥将朝政处理好后便已是深夜,地牢那边来人禀报陈文琅几次意图自尽,均未得逞。 这般惜命之人都忍不住要自尽,想必是当真被折磨怕了,殷无峥在心中冷笑。 这才几日?这怎么够?凤栩如今的痛苦都拜陈文琅所赐,殷无峥恨不能将其剥皮拆骨做成人彘腌进酒坛子里去,怎能叫他就这么轻易的死了? “别让他死了。”殷无峥冷声吩咐,平静而残酷地下令,“隔三日给他一颗。” 他要让陈文琅在极乐与极苦间尝着何谓报应。 053.故人 殷无峥命屋内伺候的允乐出去,而后自己坐到了榻上。 第72章 凤栩就躺在那,像一尊漂亮又遍布裂痕的玉雕,了无生机,死气沉沉。 甚至连平日里的假笑都没了,他那双漆黑的眸子内空泛无物,也不曾瞧殷无峥一眼。 但殷无峥却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大抵是凤栩此生的磨难终于快要到尽头了,长醉欢的瘾并未如同最坏的猜测那样一刻不停,而是给了凤栩喘息休养的时间,看似是要等到下一次该服用长醉欢的日子才会发作。 “想去看看陈文琅吗?”他问。 凤栩终于有了些反应,缓缓转头,看向了殷无峥,眼中的恨意戾气令得眉心阴郁更浓烈。 “去。” 因为嘶哑,说得很小声,却是切齿拊心。 灼灼烛火落在眉睫之上,照不出半分暖色,怨与恨让他好似地狱厉鬼般,苍白且阴冷,一双漆墨眸子泛起森然如刀刃般的冷芒。 “好。”殷无峥伸手将凤栩扶起来,对外吩咐了声:“送进来。” 外边候着的宫人便端着早备好的饭食送进来,另有人利落地在榻上安置了一张檀木小炕桌,做工精致的粥点纷纷摆上。 “吃些东西,再吃过药,带你去看他。”殷无峥极体贴地将软枕放在了凤栩身后,照顾他的动作自然而然,仿佛本该如此。 凤栩有些怔愣。 殷无峥又意有所指地对他说:“你会高兴的。” 即便是父母与兄长都不曾这样照料过他,凤栩一时间难以回神,下意识听从他的话,拿起了银筷,却蓦地瞧见指尖的一抹红。 他放下筷子摊开手,掌心也沁着绯色,这才想起他之前似乎攥了朵海棠,如今花早已不知蹭到了哪去。 可就在这一刹那,始终不愿回想的记忆却如奔腾不息的海水般翻涌而来,如阴冷触足般将他死死缠缚,凤栩隐隐感觉到了蚀骨钻心的疼。 他想起自己狼狈哭求的懦弱模样,好似变得不再是自己,脆弱不堪到无论在他面前的是谁,为了长醉欢他都能跪下去卑微祈求一个解脱。 那是我么?凤栩自问,那个因长醉欢而哭嚎着祈求的废物,仿佛自私卑劣又懦弱的另一个自己。 他本该咬着牙一声不吭地扛过来,再俯视着企图操控他的长醉欢说句“不过如此”,可最终他还是那样不堪地求饶认输。 一败涂地。 凤栩忽然觉得恶心,长时间不曾进食的脏腑一阵痉挛。 他蓦地掩着唇干呕,什么都吐不出来,呕到流了泪。 殷无峥因凤栩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措手不及,只能揽着他轻轻地拍背。 凤栩呕了半晌方止,他猛地将搂着自己的男人推开,又伸手将那小炕桌掀到地上去。 倏尔一声巨响,瓷器碎裂,吃食也洒了满地,凤栩对着满地的狼藉,醒来后始终平静的情绪就这么猝然崩溃。 “别碰我,别碰我!”凤栩猛地挥手,打开了殷无峥伸向自己的手,他厌恶眼前的一切,更厌恶那个无能懦弱的自己。 “为什么啊,殷无峥…” 凤栩伸手掩住了脸,似是要将不堪的自己一并掩住,殷无峥缓缓收回了自己的手,沉默地瞧着他。 他可以说出一万种对凤栩有利的原因,可他心里清楚,这出自于他卑劣又自私的爱,于是到嘴边的千言万语也只剩下一句话—— “我不想失去你。”他说着又重复了一遍,“凤栩,我不想失去你。” 凤栩终于抬起脸,他这次没有哭,只是用那样哀伤又绝望的神情,似是苦笑般呢喃,“可你从未拥有过我。” 殷无峥不置可否地缄默。 “你曾经有机会。”凤栩低头看着自己掌心残存的海棠花色,分不清被碾碎的究竟是花,还是他自己。 “迟了就是迟了,天命要我家破人亡不得善终,我已经认了呀。”凤栩茫然又痛苦地低声说,“我已经…认了,可种下的孽缘却不肯放过我…生不由己,死也不由己,好,好。” 他连说了两个好,便仿佛在刹那间失了始终撑着他的那口心气,眉眼如旧,人却颓丧了下去。过了许久,他对殷无峥说:“随你罢。” 那句孽缘殷无峥听得最真切,连他也觉得这两字用来概括他与凤栩的五年再合适不过,但即便是如此,殷无峥也不想放手,万人之上的高位与至高无上的权利他都得到了,可真正坐在龙椅上,隔着冕旒去俯瞰群臣之际,殷无峥觉得索然无味。 就好像这么些年的筹谋算计得了想要的结果后,也不过如此,偌大的江山浩浩渺渺,他四顾眺望之际却只能瞧见云霭重重,而那其中唯一鲜亮冶艳的颜色——竟是旧忆中的那人。 从两年前那次连道别都没有的分离至今,殷无峥都难能忘了朝安城的小凤凰,只是没料到重逢后竟是这样。 他看着垂着脑袋半点当年气焰也不见的凤栩,无计可施,也无所适从,他知道凤栩有多痛,即使是碎掉的白瓷,殷无峥也想攥在手里。 最终他也只是将凤栩打横抱了起来,轻声说:“沐浴的热水备好了,只是想你先吃些东西……我带你去。” 殷无峥的体贴堪称无微不至,将一身狼狈洗去的凤栩像黑夜中纤弱却妖冶的花,乌发垂散在身后,清隽又漂亮,只是苍白得过分孱弱了。 “陈文琅在哪?”凤栩问。 好歹他还是在乎仇人下场的,殷无峥瞧他那副虚弱无力的样子,又想抱着他走,却被凤栩侧身躲开了,便也只能作罢,亲自提着灯在前边给凤栩引路。 第73章 凤栩早想过陈文琅过得不会很好,但才进地牢便听见里头凄惨无比的嚎叫声,直到他真正看见陈文琅,不由得愣了愣。 陈文琅并未被用刑,甚至连之前的伤都被好好地处理过,断手的腕子也被纱布包了起来,只是人被锁链死死束缚在木架上,不断地扭动挣扎,嘴里的惨叫也异常凄厉。 “是长醉欢。”殷无峥将宫灯放在一旁,昏暗的地牢里便多了些许亮光。 凤栩便骤然明白了缘由,长醉欢的瘾上来有多痛苦没人比凤栩更清楚,眼下的确没人对陈文琅用刑,但陈文琅还是逃不开极刑,于是心中郁气终于得以宣泄,凤栩如寂灭星火般的眼神终于渐渐恢复了神采。 他转头看向殷无峥,说:“你终于做了件让我高兴的事,但宋承观的下落审出来了么?” “快了。”殷无峥说,“放心,谁都跑不了。” 凤栩瞥了眼已经被折磨到意识恍惚的陈文琅,心想宋承观这个女婿倒是也有点骨气,这幅狼狈样子了都没把有关宋承观的消息吐出来,不过也是,不说尚且能活,怕是还拿在外头如同过街老鼠似的宋承观当救命稻草呢。 走出地牢后,凤栩不经意瞥见了天边凄清的月,今夜是个好天气,他也是第一次扛过长醉欢发作,从前最长不过一日而已,却原来只要再坚持两个时辰,他便不必在孙善喜那个老阉人面前痛哭流涕地祈求了啊。 只差两个时辰。 但如今倒也无所谓了,往事已矣,前路崎岖。 凤栩没觉得重获新生,他只对下一次的发作赶到恐惧,从心底无法抗拒的怕,每一寸骨、每一滴血都在恐惧将要到来的折磨。 夜色下的皇宫也变得陌生,凤栩不知第多少次地觉得好累,他终于没了力气,眼前一黑,就这么倒了下去,但在意识消散之前,他感觉到自己落入了熟悉又温暖的怀抱。 再一次从净麟宫的寝殿醒来时,凤栩已经要对自己究竟还要活多久而感到厌倦,他能感觉到腹中饥饿,也不知道自己多久没吃东西了,他曾经听兄长说过,没有人会在有食物的情况下被饿死,如今的凤栩却想要反驳他,会有的,倘若活下去意味着生不如死的折磨,倒不如死了干净利落。 只有活着的人要承受痛苦。 他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只觉得外头还亮着,便又阖起眼来。 凤栩听见了开门的的声音,便拖着虚弱的身子翻了个身——他暂且不想听见殷无峥说话,也不想和他说话。 但凤栩没料到,开口的是一道裹挟惊喜的女人声音。 “阿栩,你醒了?!” 是陆青梧。 凤栩愕然睁开眼,猛地撑着身子就坐了起来,却因太过虚弱而眼前发黑,又狼狈地迭了回去。 “你……”凤栩半撑着身子扶住额角,还没等他说什么,陆青梧已经飞奔到他面前来,一边扶着一边低声说:“别急,慢一些坐起来。” 陆青梧是将门出身的嫡女,执剑时飒落,平日里又温柔,凤栩从前很喜欢这个与兄长一样疼爱纵容他的嫂子。 他坐稳后缓了口气,再瞧陆青梧时,也做不出声色俱厉的陌生样子来,面色复杂地叹了口气,忽地伸手指向摆着铜镜的桌案,“珠钗在第二层抽屉的匣子里,那是哥亲手做给你的。” 陆青梧闻言一顿,目光发怔地瞧着眼前苍白瘦弱的凤栩,这也是她的弟弟,可她几乎要认不出了,从凤栩一开口,便更加陌生。 054.血脉 “阿栩。”陆青梧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怜惜又心痛地轻声道:“你终于肯认我了呀。” 凤栩笑了笑,并未回应这句话。 能威胁到陆青梧母子的人他已经除掉了,如今只剩下一个殷无峥,他杀不了殷无峥,便只能按殷无峥说的活下去,只要他活着,陆青梧母子便不会有事。 过去与故人都不应当停留于此地,凤栩沉默了半晌,才轻声说:“凤家人命不好,连累了你,可哥哥到死都没松开手,一直攥着那支钗,去拿走吧,那是他留给你的。” 陆青梧当真是个坚韧的女子,她眼眶红了一圈,不知是为早逝的丈夫,还是为眼前大变模样的小叔,在凤栩温和平静的注视下,她道了声“好”,便起身去寻来了那支珠钗。 她将钗插入纨成髻的乌发间,又坐回了床榻的边缘,将一碗清粥端起来,如同寻常人家的母亲一般,对凤栩说:“都是一家人,没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来吃些东西吧,殷……” 陆青梧一顿,像是忽然不知如何开口,斟酌了须臾后才叹道:“他说你许久没吃东西了,阿栩,事已至此,活着才最要紧,你何苦作践自己的身子呢?” 凤栩愣了愣,他听得出陆青梧似乎误会了什么,看来她还什么都不知道。 当年的靖王嚣张跋扈,连当朝太傅的胡子也敢拽,气得先生们吹眉毛瞪眼睛,书是读不进去半分,祸是少闯不了一点,但唯独在父母兄嫂面前,凤栩乖得像个兔子。 他不愿被陆青梧瞧出什么来,纵然没什么食欲,还是伸手接过那碗粥,面色平静地强迫自己一口一口咽下去。 陆青梧的心情却更复杂起来,她这小叔少年时便惯会装乖讨巧,可怎么着也比现在这安静到像个冰块儿似的要好,凤栩绝口不提这两年来的遭遇,她也没法开口询问,两相沉默到凤栩将粥吃完。 第74章 “阿栩。”陆青梧将空了的碗勺放到一边去,柔声问道:“那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凤栩知道她是想问殷无峥,当年他追着殷无峥闹得满城风雨,别说朝安城,连外边的人都晓得他对殷无峥死缠烂打,反倒被人家厌恶得避之不及,谁又能想到今日呢。 于是他便只笑着开口,说了两个字:“孽缘。” 见陆青梧刹那无言的脸色,凤栩又笑了声,“你们当初不也是这么告诉我的么?虽然迟了些,但我好歹是明白了。” 长辈没少对他说过莫强求,可少年郎蛮劲上头,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还哪里能顾得上什么强求不强求的。 陆青梧也无奈,轻声说:“我瞧他对你还算上心。” 她也曾有过白首不相离的一心人,自然知道真心欢喜一人是何模样,殷无峥固然冷酷严苛,但他提及凤栩时的不自知的柔和神色骗不了人,尽管陆青梧不知当初说什么也不肯给幼弟一个好脸色的人,如今又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但在她看来,总不是什么坏事。 可凤栩却不以为然。 孽缘既然称得上一个孽字,便知定然是不得善终,何况殷无峥如今还用陆青梧母子的性命威胁他,凤栩将难以宣之于口的苦咽下去,对长嫂笑说:“都不是什么要紧事,我有些累了,想睡一会儿。” 陆青梧欲言又止,可瞧见凤栩清瘦苍白的脸和眉眼间掩不住的倦色,便又将话咽了下去,声腔温和:“那你歇歇,晚些我带怀瑾来看你。” 凤栩本想说不必了,他其实并不想见故人,可又怕陆青梧起疑,便只能缄默不语。 大抵人多是如此,落魄时再想起往日风光来,便是恍如隔世,只剩万般怅然。 陆青梧刚出净麟宫,便瞧见不远处站在树荫下的殷无峥,她收起了在凤栩面前的温和柔婉,气质陡然清冷锐利,只不过还没开口,便瞧见殷无峥的目光落在了她手中空着的瓷盅上,甚至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情。 但他并不打算跟陆青梧多说什么,只以吩咐的口吻说:“这几日,多来看看他。” “不必你说,但阿栩是怎么一回事?”陆青梧并非什么都看不出,凤栩如今清瘦得厉害,想是遭了罪,可他性情之变才最让陆青梧忧心,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人的性情绝不会轻易改变,而凤栩的变化显而易见。 见殷无峥不语,陆青梧沉声道:“我知你如今贵为天子,可当年阿栩对你的心思人尽皆知,你却视阿栩为洪水猛兽壁避如蛇蝎,现下这又什么意思?” 眼前这女子是凤栩在乎的人,殷无峥本该对她客气些——但那就不是殷无峥了。 陆青梧的死活在他眼里根本无足轻重,殷无峥才不在乎这对母子,之所以这两人还活着,是因为凤栩在乎他们,仅此而已,所以他所作所为自然也无需对陆青梧说明。 殷无峥冷声道:“与你无关,做好你自己的事。” 陆青梧一怔。 她瞧得出殷无峥待凤栩不同,可伴君如伴虎,遑论凤栩如今又是这样的暮气沉沉,故而才想探探殷无峥的口风,却没料到这人根本没将她放在眼里。 然而不等她再问,殷无峥便已经命令似的说:“凤栩心思郁郁,身子也弱,他在乎你,便会听你的话,所以多来瞧一瞧他。” 凤栩自然是在乎陆青梧的,长醉欢发作的那一次,殷无峥敢肯定凤栩是动了自尽心思的,哪怕有他压制,但只要被他抓着机会,谁都救不了一个想要自杀的人,可偏偏因陆青梧母子,凤栩哪怕再痛不欲生都还是咬牙撑了过来。 他在乎陆青梧母子,更在乎死去的亲人,在乎到可以替凤怀瑾成为那个任人摆布的傀儡,在乎到可以因陆青梧母子的性命咽下能将自己逼到自尽的痛苦,在乎到……让殷无峥妒忌。 但殷无峥别无选择,他甚至应当庆幸,这世上还有能够威胁到凤栩的人,否则他即便君临天下又能如何? 谁都留不住一心想死的人。 . 自那日陆青梧出现在净麟宫后,她便当真日日带着凤怀瑾来,凤栩再心思沉重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只不过他未料到凤怀瑾竟然这样聪慧灵巧,分明还不满三周岁呢,便已经学会如何撒娇卖乖,贴着凤栩的掌心音调柔软地唤“小叔”,那与兄长格外相似的眉眼中,凤栩还隐隐瞧见了自己的影子。 连陆青梧都忍不住打趣笑说:“他是当真像小叔。” 凤瑜是矜贵端庄的太子,也是凤栩眼中温和强大的兄长,只不过凤怀瑾的样貌与父亲像了个十成十,性情却像极了凤栩,一双眸子满是无辜地眨呀眨,该闯的祸倒是一样不落。 凤栩也惊奇,他在凤怀瑾的眉眼中窥见了故人的影子,还有……自己的影子,是曾经的他,恶名满朝安的靖王。 或许血脉当真是这般微妙的东西,凤栩从前只觉得这是兄长与嫂嫂竭力留下的一个孩子而已,代替凤怀瑾成为皇帝也不过是爱屋及乌,无非是兄长疼他,他也愿为了兄长牺牲,可真正与凤怀瑾接触后,凤栩才发觉,哪怕没有兄长,为了这个小侄儿,他也是愿意的。 瞧着在院子里扑蝴蝶的小家伙,凤栩弯了弯唇角,他靠坐在窗边的短榻上,一只手拨弄着四季海棠的花盆,从窗子里往外瞧,终日沉闷的净麟宫似乎也因凤怀瑾的嬉笑声而鲜活起来。 第75章 “怎么整日在屋子里?”陆青梧不知何时进了门,“昨夜下了雨,今日外头也不算热,阿栩,也出去走走吧?” “不了。”凤栩瞧过去,见陆青梧端着药来。 这几日殷无峥只在夜里回来,倒是陆青梧和凤怀瑾日日都来,凤栩也接过那碗药一饮而尽,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更不曾索要蜜饯果子,陆青梧瞧得神色复杂。 幼弟娇气,她老早就知道,也惊诧于父皇母后和夫君竟会养出这么一个逍遥王来,但好在凤栩不惹人烦,彼此间也算是客气,她可是见识过这位主儿因感染风寒服药时的模样,一脸的苦大仇深,仿佛那药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喝一碗药,能吃两碟点心。 但她还是将准备好的蜜饯摆出来,轻声说:“以前少一颗都不行,现在是不喜欢了?赵院使也是,怎么成日里叫你吃这些药。” 凤栩没接这话,他今日格外沉默,时常走神,像是因什么事而忧心忡忡,拿起蜜饯吃得也敷衍,一点点地啃。 陆青梧本想问问他怎么了,却突然瞧见凤栩手中吃了一半的蜜饯掉在了小炕桌上,而凤栩也面色骤变,低哑道:“带怀瑾回去吧,嫂子。” “阿栩,你怎么了?”陆青梧眉头一皱,她哪能瞧不出凤栩的态度不对劲。 可凤栩却直接对外吩咐道:“来人,送他们走。” 陆青梧还没机会说话,便被突兀现身的暗卫请了出去,连带着在院子里玩的凤怀瑾。 055.私心 长醉欢发作的时间很规律,七日一次,只是凤栩过得浑浑噩噩,又许是有意逃避不愿去想,待察觉不对时才想起是日子到了。 越是抗拒就越是害怕,凤栩从来不是怯懦的性子,否则当年也不会提着一把剑硬生生杀出城去送走了陆青梧母子,更不会在陈文琅的酷刑折磨下死咬着牙扛,但长醉欢不同,那些伤痛只能撕烂他的血肉,可长醉欢却能掰断他的傲骨。 它能让他变成另一个人。 凤栩恨死那个陌生的自己了,可他没有办法,他从短榻上下来,一步步慢吞吞地挪到了内室去,将自己团起来裹进了被子里头,密不透风。 大霄建国后新君推恩变法,削藩收权,一条一条政令从中书省下达,经由门下省审批,再由尚书省与其辖六部官员分别执行,殷无峥听闻净麟宫的消息时,刚好是议政后去净麟宫的路上,他不敢耽搁,直奔净麟宫而来,才一进门,便发觉屋子里是出乎他意料的安静。 殷无峥几乎是在瞬间慌了起来,直至他瞧见榻上的小鼓包,才猛地松了口气,回过神后才发现掌心一片湿腻,是惊出了冷汗。 凤栩也听见了外头的声音,可他不想动,长醉欢的发作并非立即折磨的人生不如死,而是温水煮青蛙般一点点细嚼慢咽地将人蚕食,初时或许还会觉得不过如此,但渐渐地就会知道这东西的恶毒之处,如今的凤栩就是在等待处刑的缓慢过程,刚吃下去不久的那碗粥也在脏腑内翻腾着。 现在天还热,凤栩的被纵然轻薄,但人这么捂着也不是回事,殷无峥犹豫了片刻后,还是将缩成一小团的凤栩从被子里强行弄了出来,果然见他汗涔涔的,却没遭到什么反抗,连被抱在怀里,凤栩也都没什么反应,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 “怎么样,很难受?”殷无峥将凤栩脸上濡湿的乱发拨开,露出那张清瘦苍白却俊朗的脸。 凤栩生得很好看,明眸皓齿,五官清隽柔和,笑时的梨涡也可爱,当年在长阶上初见时,一眼惊艳的不仅只有凤栩,殷无峥也曾因那俊俏明媚的少年郎有过片刻的失神。 可如今的凤栩憔悴苍白,也少了少年意气,听见殷无峥的话的反应也木然,轻哼出了个笑,“挺好的。” 殷无峥知道凤栩怨他,但不要紧,只要凤栩活下去,他们之间就还有来日方长。 他问过赵院使有没有法子能让凤栩更轻松些,哪怕让他晕着也比清醒着熬过去要好,但赵院使也别无他法,长醉欢是他配置的,他很清楚里面有什么,其中有几味便是配置房间那些软骨散的东西,凤栩根本碰不得,否则只会功亏一篑。 将人打晕就更不行了,凤栩原就虚弱,总不能七日打晕一次,长醉欢还没戒断,凤栩就要被打出毛病来了。 所以还是只能熬着,熬过去就赢了。 凤栩的情绪很萎靡,殷无峥便轻声对他说:“知道那时候我为何总躲着你么?” 他甚少提起从前,凤栩也不愿提,这个时候他说起来,凤栩心里就更难过,他垂眼自嘲地低声道:“讨厌我,还要再这么郑重其事地跟我说一遍?” “不是。” 殷无峥的否认出乎凤栩的意料,甚至于对将要到来的折磨都暂且无暇顾及,凤栩终于抬眸,目光狐疑,“你说什么?” 殷无峥对他的厌恶凤栩早早就知道,他从殷无峥冰冷的眼神中无数次读懂了抗拒与嫌弃,但现在殷无峥却否认了。 四目相对,殷无峥低头亲了亲凤栩的鼻尖,“应当说不止是,我看不惯你骄纵跋扈,看不惯你不学无术,但是凤栩,真正让我退避三舍的……是因为嫉妒啊。” 凤栩难掩惊诧地睁大了眼,又听殷无峥苦笑了声。 他的声音很轻,却也如同自嘲。 “我嫉妒你有父母兄长的疼爱,嫉妒你父母慈爱兄友弟恭,嫉妒你能肆无忌惮任性妄为,阿栩,你知道么,天下间再珍贵的珠宝玉器都配不上朝安城的小凤凰,你是大启最耀眼的珍宝,好像天生就该坦坦荡荡地活得光芒万丈。” 第76章 凤栩心中陡然生出怪异的感觉,惊疑不定与莫名的情绪飞快将整颗心都填满,他从来不知在殷无峥眼中的自己还有这样的一面。 “我不相信你的话,又嫉妒能被你真心相待的人,但是阿栩……记得么,我说过,你招惹不起我的。” 凤栩当然还记得。 那次他给殷无峥下了药,这种下三滥的法子他也是第一回用,尽管故作镇定可其实吓得手都发麻,结果到最后还被殷无峥捆了个结结实实扔在榻上,也不知是该为算计落空而挫败还是因逃过一劫而欣喜,也正是那一次,殷无峥眼神狠戾的吓人,俊美的脸上阴云密布,掐着他的脖子一字一顿语气阴冷地说:“凤栩,别再来撩拨我,你招惹不起。” 但越是如此,凤栩就越是死缠烂打,一方面是因气恼,另一方面……是因为哪怕被殷无峥掐着脖子凶,他还是忍不住对他生出了欲念。 也不知中了药的到底是谁,他比殷无峥还要兴奋。 过去与现在重合,殷无峥那双眸子内的情绪依旧幽深,他轻轻捧起凤栩的脸,低声说:“我很早就想打个笼子,将朝安城最肆意无拘的小凤凰装进去,从此以后你就只是我的,只能对着我笑,对着我撒娇。” 殷无峥毫无遮掩地将自己最阴暗低劣地想法剖出来,他的艳羡与妒忌,他的不堪与欲望,都这样原原本本地捧到了凤栩的面前。 西梁受尽不公的嫡长子走到今日,岂会是什么良善之人?阴谋算计殷无峥得心应手,他活在最不堪的黑暗中,可这只小凤凰却不知死活地对他纠缠不清,所有的厌恶与冷漠都不过是妒忌渴求的借口,殷无峥低头吻上怔愣失神的凤栩,熟稔地撬开唇齿。 分明是温柔到循序渐进的吻,可凤栩却觉得自己被死死禁锢住任人品尝,他逃不了。 他从来都抗拒不了殷无峥的亲近,哪怕是他所给予的痛也好,凤栩都疯狂又贪婪的迷恋,这是他唯一还能抓住的东西。 再次被放开时,凤栩本没什么血色的唇水润泛红,靠在殷无峥怀里竭力平复下凌乱的喘息,有些无措地试图将自己蜷起来。 而殷无峥的视线扫过他时在双腿间刻意一顿,才轻声说:“阿栩,你每次因我而动情,我都很高兴。” 他坦诚得让一向放得开的凤栩都觉得羞涩,一时间连骨子里的痛痒都仿佛淡了许多,他愣愣地看着殷无峥,只觉得他好像从未了解过这个人。 不等他说话,殷无峥便又吻了吻他的唇。 “所以现在,小凤凰落入了我的笼子里,我不会再让你飞出去了。” 分明是这样轻柔的吻,说出的话却带着偏执的狠,凤栩觉得自己仿佛真是被栓了根链子的小雀,落入殷无峥早早准备好的陷阱笼子里,哪里都去不了。 他竟会因此而觉得安心,甚至连自己都不知何时将双手环上殷无峥脖子的。 再缱绻缠绵,长醉欢的瘾也不会因此消失,凤栩终于还是因不断加重的痛楚而蹙起眉,他慌乱地靠着殷无峥瑟瑟发抖,无论殷无峥的强硬与亲吻拥抱给了他多少安全感,在真正的痛苦到来之时,凤栩还是忍不住掉了眼泪,他伏在殷无峥肩头哽咽哀求。 “放过我吧…殷无峥,殷无峥,求你…” 长醉欢发作起来便如万蚁蚀骨一般,筋脉血肉都仿佛要被生生撕碎扯烂,凤栩只想要“”个解脱,无论是得到长醉欢坠入欢愉的梦,还是就此了结一切,但殷无峥死死地控制着他,像是当真将小凤凰关进囚笼一般,在凤栩的身子痉挛抽搐时,如上次那般将他压制在榻上,无论凤栩如何哭求也不为所动,直至受不住的凤栩开始在惨叫的间隙开始口不择言,又因痉挛而口齿不清。 “你不是喜欢我吗?我好疼啊殷无峥,救救我…” “给我一颗,就一颗…就这次,就这一次好不好?” “殷无峥!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他说恨时也情真意切,泛红的眼中疯狂而又憎恶的情绪翻涌如潮,扭曲的脸上恨意也显而易见,殷无峥麻木而平静地听着凤栩的惨叫与叱骂,在他疼到话都说不出的时候,才呢喃似的轻声:“那就恨我吧凤栩,我只要你活着。” 哀求也好,痛骂也罢,殷无峥统统不为所动,他的眼神充满爱怜,却又好似蕴着比此刻的凤栩还要歇斯底里的某种情绪。 净麟宫内是一场酷刑,抱着凤怀瑾的陆青梧被周福拦在离净麟宫很远的宫道上,他恭敬而又冷淡地说:“姑娘,小主子那边自有陛下照看,您还是带着小少爷回去吧。” 陆青梧不是傻子,方才凤栩分明就是不对劲,而这些人匆忙将她带走后,她便瞧见殷无峥匆匆忙忙地进了净麟宫。 “阿栩到底怎么了?”她冷声。 周福不为所动地沉默下来。 陆青梧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她知道凤栩一定是出事了。 056.欢喜 有周福和禁军守着,谁也不得靠近净麟宫,连贴身伺候凤栩的允乐都被驱出了宫。 陆青梧问不出什么便抱着孩子不肯走,最后还是周福劝说:“小主子今儿是不会见您了,姑娘,还是先回去吧,明个儿再来。” 她就是站再久也没用,周福心里明镜似的,按时辰一算,明日早朝怕是都上不了,陆青梧见状,犹豫良久,才带着凤怀瑾离开。 第77章 十四个时辰。 凤栩纵然心里有数,可这十四个时辰有多难熬只有自己才知道,他恨不得将自己的骨头从血肉中剜出来,但长醉欢先一步碾碎了他的骨头,凤栩只能向殷无峥求助,无果后便是声嘶力竭地怒骂,而他说的那些话…… 清醒后,凤栩自己都不愿回想,他也不愿想起自己是怎么熬过这十四个时辰的,总之再一睁眼时,外头夜色正浓,屋里燃着烛火,殷无峥正躺在他身边,连身上穿着的玄龙袍子都没脱。 时间应当已经过去很久了。 他记着长醉欢发作时,殷无峥穿得还不是这身衣裳,而且他身上清爽干净,显然是有人在他昏睡时给他洗净了身子,还换了身衣裳。 自从殷无峥对他展露出保护欲后,同样出现的还有占有欲,殷无峥不会允许任何人看见他的身子,所以伺候着他沐浴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凤栩在微弱昏暗的烛光下凝望近在咫尺的殷无峥,哪怕是睡着,殷无峥眉眼间经年累月积存下的严苛冷峻也丝毫不减,从前他执迷于得到殷无峥时,哥哥多次劝过,还曾说过殷无峥的面相瞧着就是个薄情郎,要凤栩收收心,那时的凤栩半个字都听不进去,如今的凤栩觉得哥哥说得也不尽然对。 殷无峥并不薄情。 他只是不轻易动情而已,或许是因母族的仇恨,又或许是因朝不保夕的危机,甚至还要他隐忍的野心,桩桩件件都让殷无峥急切地在那条坎坷路上向前走,他没时间为朝安城的一只小凤凰而停留,凤栩也追不上始终往前的殷无峥。 但现在殷无峥为他而回首。 凤栩漫长而沉默地凝实着这个他第一个喜欢上的人,或许也会是最后一个人,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喜欢上一个俊美坚韧的男人,但世间缘分又岂是能预见的东西,不过是一眼,殷无峥就入了他的心。 可凤栩又觉得难过,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长醉欢已经把他从里至外彻彻底底地摧毁了,从他开始畏惧的那一刻起,凤栩就知道他输了。 熬不过去的,那样的煎熬痛苦,他熬不过去的。 凤栩忍不住想,说喜欢他的殷无峥还会记着他么?过了许多许多年以后,殷无峥还会记着曾经笨拙地喜欢着他的凤栩么? 想着想着,凤栩的鼻尖有些泛酸,他黯然地垂下眼,心想我可真是个懦夫。 偏偏在这会儿,殷无峥醒了,他睁开眼就瞧见凤栩红着眼眶一副失神的模样,便伸手将与他隔了段距离的凤栩捞了过来,轻轻吻在他唇角,低声称赞:“小凤凰,很厉害。” 凤栩咬着牙不作声。 他想说我根本不厉害,我要撑不住了,我好痛苦,放过我吧。 可他瞧见了殷无峥强撑着不肯显露出却仍旧露了端倪的倦怠,凤栩真的太喜欢殷无峥,倘若是从前的凤栩必然不会在乎殷无峥的想法,可现在的凤栩已经学会了怎样去喜欢一个人,倘若异位处之,他眼睁睁看着殷无峥受这样的苦而无能为力,一定也要心痛死了。 可能怎么办呢。 世事无常,错过才是常态。 殷无峥似乎也从彼此短暂的沉默中品出了什么,他轻轻抚了抚凤栩的头发,在挫败中轻声安慰:“会好的。” 不知是说给凤栩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在凤栩痛苦至极地质问“为什么要这么做”的时候,在他崩溃惨叫间隙中说出的那句“我恨死你了”,殷无峥怎么可能不在乎,他甚至也会因此有过片刻的怀疑——这样做真的能让凤栩活下来么? 可很快他就将这个念头掐灭。 他不能犹豫,不能迟疑,否则还陷在苦海中的凤栩要怎么办呢?他该将凤栩拉出来,而不是一同溺进去。 殷无峥从没想过他会这样喜欢一个人,也从不知原来喜欢竟然也能让人这样难过,那从喜欢上他的那一刻起,至今的五年,凤栩都在这样痛么? 靠在他肩头的凤栩忽然用嘶哑的声音开口说:“早朝去了么?” 殷无峥原本想糊弄过去,却又怕凤栩会多想,便叹了口气说:“没有,召了朝臣入宫议政,也是一样的。” “才刚坐上龙椅几日,就要做昏君了。”凤栩的声音低哑又虚弱,他安安生生地窝在殷无峥的怀里,也可能是没力气再挣扎了,他用那种认了命的语气说:“你好不容易走到今天的位置上,有宋承观的例子在前,官员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倘若你要做个玩物丧志的昏君,难保哪日他们不会将你从龙椅上推下去另觅明主。” 这段话太长,凤栩越说声音越小,甚至说到后来连吐字都变得吃力,嘶哑的嗓子只能勉强听出来字音。 殷无峥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他没想到凤栩醒来的第一件事是与他说正事,甚至是这种太傅与先生们常用的、古板的说教之词。 “放心。”殷无峥低声说,“醒了就起来吃点东西,下面一直备着。” 凤栩的饭食和药一直都是备着的,长醉欢不发作时他也不爱吃东西,更何况只要一发作,他便有十几个时辰不能进食,殷无峥生怕本就虚弱的凤栩熬不住。 不怎么愿意配合的凤栩这次却没说什么,他好像真的已经平静地接受了戒断长醉欢的过程,他将粥点吃干净后,又痛快地喝完了那碗补元气的药汤,可还没等殷无峥松口气,凤栩本就苍白的脸色遽然间难看下来,他伏在榻边狼狈地将刚吃下去的东西又呕了出来。 第78章 殷无峥猝不及防,刚想要唤人来收拾,但凤栩自己拿着帕子擦了擦嘴,若无其事地说:“抱歉,都吐出去了,所以灶房还有其他的么?” 就在这一刹那,殷无峥怔怔地愣在了原地,还未来得及升起的那丁点儿欣喜倏尔散去,凤栩的话也如利箭精准而残忍地将他的心穿了个千疮百孔。 而凤栩好似浑然不觉自己做了什么,他脸色苍白,勉强撑起身子坐好,自顾自地对外边吩咐了一句:“进来收拾干净。” 直到允乐带着人将屋子收拾好,凤栩问了还有没有热着的粥和药,允乐点了点头说:“备着呢,您……” “送来吧。”凤栩平静道。 长醉欢令凤栩的脏腑极其虚弱,故而这种情况也在赵淮生的意料之中,净麟宫内便时常备着吃食,但凤栩的反应却让殷无峥隐隐觉得不好,他宁愿凤栩闹一闹,至少还有些活人的气儿在身上。 于是在凤栩又要将一碗粥都吃净之前,殷无峥夺过了那半碗,轻声说:“你脾胃虚弱,少吃一些,待饿了再吃。” “好。”凤栩很乖顺地轻轻点头,又问:“那药呢?” 殷无峥沉默须臾,“缓一缓再吃吧。” 凤栩便又点点头,这次他只吃了几口,倒是没有太过难受,随即自己缩回了榻上,全程都是十分配合且乖巧。 他瞧着坐在一旁沉默着的殷无峥,轻声说:“睡一会儿吧,应当能睡会儿再去上朝。” 凤栩体贴得与长醉欢发作时的他判若两人,也同从前跋扈张狂的靖王截然不同,殷无峥躺到榻上去,将凤栩揽入了怀,不过半月而已,经历了两次长醉欢发作的凤栩比之前更瘦,仿佛他稍稍一用力就会被勒断,殷无峥便只能小心翼翼地拥着。 “睡吧。”凤栩每说一个字都很费力。 殷无峥便伸手轻轻掩住了他的唇,低声道:“好,你也睡。” 凤栩便当真不再开口,他瞧着殷无峥阖起眸,平和的目光便一点点地黯下去,变为毫无生气的木然。 他在渴求长醉欢。 不止是在长醉欢的瘾发作时,尝过长醉欢的人再难抽身,并不只是因戒断的痛苦,还有长醉欢那足以令人沉溺的怪异欢愉感,尤其是——当他尝过戒断的痛苦后。 长醉欢的诱惑便更加不受控地如野草般疯长,这也是长醉欢隐秘的恶毒之处,几乎是无时无刻都在引诱着人堕入它编织好的梦中去,那是以美梦为装饰的地狱。 凤栩强行压抑着发自心底的渴望,他阖起眼缩进了殷无峥的怀里,心中算着日子,是下一次长醉欢发作的日子。 只是想一想,凤栩就已经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涌着抗拒,如此便不难理解为何有人宁愿在长醉欢的侵蚀下死去也离不开半点,这东西实在是……如影随形。 无论怎样都摆脱不掉。 “阿栩。”殷无峥忽而唤道。 凤栩“嗯”了一声。 殷无峥便轻声说:“梦里有什么,我会给你,别怕长醉欢。” 凤栩失神地想,他梦中的欢愉都是难以追回的旧日啊。 057.无缘 凤栩经历了两次长醉欢发作,已经二十多日没碰过长醉欢,本该因此而好起来的身子却仍旧像枯萎的花。 从第二次之后本就不爱开口的凤栩便更加沉默,甚至连时常挂在脸上半真半假的笑都少见,但他又极为温顺,不再像第一次发作后不肯进食不肯吃药,可他的乖顺过头和更加沉默却让殷无峥的心都悬了起来。 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凤栩的确认了,但戒断长醉欢令他比之前一心求死时痛苦太多,赵淮生也只能叹息着说“心病还须心药医”,他从心底抗拒这件事,却又不得不接受,就像大启倾颓之日,凤栩不是不难过,他只是没办法。 就连几次询问的陆青梧最后都吃了闭门羹,凤栩不肯再见她了,除了能随意出入净麟宫的殷无峥外,连伺候他的允乐都不许进门。 殷无峥也别无他法,凤栩犹如绷紧的弦一般岌岌可危,而真正让他发觉凤栩已经在平静的假象中濒临崩溃的,是他从凤栩枕下发现的一片碎瓷。 晏颂清就是死在了这东西上。 凤栩爱玩,更喜欢舞枪弄棒,但拳脚功夫上多是写花架子,何况他这两年来身子虚弱,晏颂清本不至于死在他手里,可凤栩的招数实在令人难以预料,谁能想到一片碎瓷也能杀人? 而现在,凤栩不知什么时候又偷偷藏了片碎瓷。 若不是殷无峥意外挪了下枕头想给凤栩垫背靠着,还发现不了这下边藏着的碎瓷。 坐在榻上的凤栩神色依旧古井无波,任由殷无峥沉默注视,不以为意地勾了勾唇角,又自顾自平卧在内侧,淡淡道:“一条退路而已,殷无峥,我也不是刀枪不入的。” 他的退路是什么已经不必明说。 殷无峥拿走了给凤栩防身用的匕首和弩箭,却阻止不了让凤栩求死的根源,他又能做什么呢? 凤栩听见殷无峥似乎是叹了口气,随后他便被拥入了温热的怀抱。 “还有两日。”殷无峥轻声说。 果然,凤栩僵硬了一瞬,没有作声。 还有两日,就是长醉欢第三次发作,凤栩心里比谁都清楚,可他不愿去想。 偏偏殷无峥又在这个时候提起,凤栩始终压抑着的焦灼开始蔓延,连喘息都不自觉地急促了几分,他翻过了身正对着殷无峥,又一头扎进了他怀里缩着,凤栩能感觉到自己在发抖,他在害怕。 第79章 而他唯一能依附的只有身旁的男人,凤栩颤抖地伸出手去攀上了殷无峥的肩,又将脸颊贴到他颈窝去,像是借此寻求庇护的弱小幼雀。 他好怕。 殷无峥只是沉默着将凤栩抱紧,一下一下地轻抚他伶仃细瘦的肩背,却又忍不住苦笑,他知道被赋予无尽苦难的凤栩正躲在他的怀里想要求得安慰与保护,可偏偏凤栩所经受的苦难也有他亲手赠予的一部分,凤栩明知道,还是躲进了他的怀里。 而他什么都做不了。 “殷无峥…” 凤栩轻轻地唤,他纵然竭力隐忍,但声音还是有着细微的轻颤。 “我在。”殷无峥应他。 短暂地沉默后,凤栩摸索着将唇印在了殷无峥的颈侧,他轻轻浅浅地吻着,呢喃道:“你很久没碰过我了。” 的确是很久了。 凤栩如今这个样子,殷无峥哪里还能想其他的呢,他只求凤栩能好好地活着,不必再受这些苦痛折磨。 但心上人有意撩拨,殷无峥尚且没从心疼中回神,便本能地被他撩出欲念来,于是匆忙低下头,将额心与凤栩相抵,阻止了他的吻。 “阿栩。”殷无峥神情复杂,“你…” 凤栩却不想听他说其他的,仰起脸便吻在了殷无峥的唇上,含糊的字音从彼此厮磨的吻中传出,他在唤殷无峥的名字。 凤栩已经要在等待长醉欢折磨的过程中发疯了。 他几乎要落下泪来,声音也带着哽咽,这是凤栩平时难得一见的脆弱,他的恐惧从骨子里向外蔓延,等待长醉欢发作的时间也变得难熬,他已经想不到还能怎么逃避。 殷无峥又何尝不明白,他将怀中不断蹭来贴去的凤栩环紧,同样温柔而耐心地回应了他的吻与恐惧。 “好。”他答应下来,轻柔地替凤栩吻去眼角濡湿,低声对他说:“只想着我吧凤栩,至少现在,想着我就好。” 至少在这一刻,凤栩想要暂且忘记那些糟糕的东西,这世上的风霜雨雪都好似被殷无峥的怀抱与亲吻隔绝在外。 殷无峥在这里,殷无峥爱着他。 缠绵缱绻的亲昵让凤栩真切地感受到他被爱着。 没有时时刻刻威胁他性命的长醉欢,更没有那些附骨之疽般摆脱不掉的痛苦,仿佛他还是心里只想着能与殷无峥恩爱到老的小凤凰,大启也还没有被风雨倾轧。 哪怕只是偷来的片刻也好。 凤栩终于在随时逼近犹如巨石压身的威胁中得到了片刻的喘息之机,是从殷无峥身上得到的,在曾经漫长而煎熬的两年里,他只能凭着虚无的幻想坚持,可现在殷无峥在他身边,如他千百次辗转如梦时那般地说爱他。 待殷无峥为凤栩重新沐浴后,那清瘦纤弱的青年已经靠在他怀里昏昏欲睡,哪怕已经足够克制,但对于如今虚弱的凤栩来说还是过于勉强,情潮褪去,那张本该明艳漂亮的脸便渐渐苍白下去。 凤栩躺在殷无峥怀里,屋子里不知何时多点了几盏灯烛,明晃晃的。 凤栩便缓缓抬起手,借着烛火去瞧自己苍白纤细的右手,还有遍布掌心的疤。 一只比他手掌大了一圈的手忽然伸出去,将凤栩的手轻轻握住,十指相扣,便将掌心狰狞的疤痕尽掩住了。 “是不是不好看?”凤栩低声问。 殷无峥将那只手握紧,不等他回话,凤栩便又慢吞吞地说:“我惯用右手,长醉欢第一次发作时出乎了我的预料,便将手按在了凳子腿的断面上,这疤就留下了,还有这里…” 他牵着殷无峥的手轻触自己的左肋。 那里有一道再明显不过的刀疤。 “虽不甘心,可实在是难熬,我曾自我了断过,也就是那次之后,宋承观终于不许陈文琅再入宫乱来。” 陈文琅折磨凤栩多在隐秘角落,譬如指甲缝隙这种细微之处,而凤栩身上留下的伤痕,大多是自己动的手,如此殷无峥也便明白,为何凤栩的背上没什么伤,宋承观又怎会不知陈文琅在打皇帝的主意,可他连自己的女婿在府中养男妾都不管,又怎会在乎一个傀儡皇帝。 最后阻止陈文琅,也不过是怕凤栩真的死了,从而影响到他好不容易挟天子而得来的权势。 “阿栩。”殷无峥的心痛怜惜尽在这一声轻唤中,他不知要怎样换回那个无暇白玉似的凤栩,但他想守住如今已经碎裂的玉璧,他轻声说:“这些伤痕是凤氏天子刻在骨中的荣耀,他从未向佞臣俯首折腰,而我的阿栩…我的阿栩一直很好看,是朝安城最漂亮的小凤凰,该付出代价的不是你,你要长命百岁,好好活着,活得比所有人都坦然快活,这才是你的去路。” 我的阿栩。 凤栩因这四个字怔怔良久。 他也想应下来,想放出豪言壮语,可凤栩太了解自己,就如同长醉欢发作时他分明不想对殷无峥说出那些话,可长醉欢仿佛将最阴暗的他逼了出来,说的、做的全然都由不得他。 凤栩埋在殷无峥怀里,悄无声息地掉了眼泪。 殷无峥是在刚换上的衣襟被浸湿后,才发觉凤栩没睡着,还在他怀里无声无息地哭了。 “阿栩…”殷无峥喉间发哽。 凤栩轻轻抽泣了一声,忽地抬起头来瞧着殷无峥,近乎急切地说:“可我、可我不想…不要继续了好不好?风光也好落魄也罢,这世间喜乐悲苦我尽已尝过了呀,就这一次,殷无峥,就这一次,我生不由己,可死总不能那样不堪,只这次…就遂了我的愿吧。” 第80章 他哭得好委屈,眼泪一大颗一大颗地掉,脸上没什么血色,可眼眶却红得可怜。 殷无峥总是会因他心软的,因为喜欢,因为在乎,他轻轻吻在凤栩的眼角,没有回答,却轻声说:“我明白得是太迟了,阿栩,当年若是旁的人那般放肆,我早剁了他的手。” 他对凤栩的心软早有端倪,只是自己都不曾发觉。 凤栩怔了怔,欢喜之余又觉得难过,原来从那么早以前,他们就已经是两情相悦了啊。 他曾心心念念的梦,殷无峥早已为他圆了,凤栩含泪低声:“情深不寿,早有定数…殷无峥,是我福薄,今生命该如此。” 余下便是沉默。 就在凤栩以为殷无峥不会再开口时,他却轻声允准了。 “好。”殷无峥的声音平缓低沉,他说,“两日后,我会把长醉欢给你,凤栩,我答应你。” 凤栩忍住了呜咽,他阖眸埋在殷无峥的怀里,心里却在想—— 到底还是让他失望了吧。 058.威胁 自殷无峥应承下来,凤栩才终于从畏惧焦灼中缓过来,他自然也痛恨如牵丝般操控他的长醉欢,却更痛恨发作时那个软弱无能的自己,即便忘不掉家破人亡的痛,大启的最后一位皇帝也要堂堂正正地坦然赴死,而非因熬不过长醉欢而无能自尽。 凤栩早为自己选定了结局。 晨风和煦,凤栩在廊下凭栏而坐,一袭云白锦袍如似皎月落人间。 殷无峥进门来瞧见的便是公子捻枝,雅如丹青,神色却淡如沉潭,比起当年的骄狂,如今的凤栩并非收敛,而是从狂变成了疯,可殷无峥知道,从见血就皱眉的靖王成了如今谋算武将性命的废帝,他这一路何其艰难。 凤栩瞧见殷无峥时微诧扬眉,“这么早?” 这个时辰应当是才下早朝,殷无峥往日会留官员在议政堂谈论国事,大启末路的两年里江山为世家所控,万民皆苦,如今殷无峥接了这样大一个烂摊子。难免要多费心,故而见他这么早来,凤栩才诧异。 “怕你等久了。”殷无峥说话间已走到了石子路的尽头。 凤栩就坐在那,沉默下来,又不以为意般微微笑了笑,“叫人送来就是了,何必亲自走这一遭,正事要紧,你如今是皇帝了,岂可随性。” 这样的话从前的凤栩是说不出的,他只会又娇又狂地要殷无峥多陪陪他,如今有几分真心也只有自己知晓,今日就是长醉欢第三次发作的时间,而两日前殷无峥曾答应过他,不再逼他戒断长醉欢,还会将药还回来。 果然,殷无峥从怀中取出了一个极为眼熟的瓷瓶。 凤栩的神色一时间有些复杂。 长醉欢赐予他无上极乐,又将他拖入人间炼狱,可凤栩自己心里清楚,无论他有多恨,能活到今日都有长醉欢的一份功劳在其中,就在他伸手要将瓷瓶接过来时,殷无峥却将其一收。 凤栩眉心轻蹙,“做什么?” 他就知道殷无峥没那么容易妥协,这人说一不二的性情他早已有所领教。 可殷无峥只是言简意赅地对他说:“进去再给你。” 凤栩隐隐觉得殷无峥不会这么轻易将药还给他,但还是起身走回屋去,坐在了平日最常窝着的靠窗软塌上,向殷无峥伸出了手,“你答应过我的,殷无峥,君无戏言,还给我吧。” 殷无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让凤栩心中陡然生出莫名的不安来。 可殷无峥确实是将那瓷瓶交到了他的手上,凤栩打开一瞧,里头正是猩红的小药丸,是长醉欢不错。 “凤栩。”殷无峥忽而唤他。 凤栩本打算提前服下免得长醉欢发作,却因殷无峥的声音微顿,他抬眸又笑了笑,“怎么了?” “往事已成定局,非人力所能更改。”殷无峥似是轻叹了口气,“我逼你活着,不尽然是对,因长醉欢之苦我不曾受过。” 而后他摊开手,那掌心正放着一粒似血般猩红的药丸。 凤栩骤然间明白了殷无峥想做什么,刹那脸上血色尽褪,愕然之际,又听得殷无峥的轻声。 他说:“赵淮生说长醉欢之苦,苦的还有身边人,我却觉得不然,我所承受不及你万一,凤栩,当年殷无峥不懂情爱,有负于你,今日,我与你共苦。” 每个字凤栩都听得真真切切,也让他浑身的血都渐渐凉了下去,他攥着瓷瓶的手开始颤抖,骨节也隐隐泛白。 原来这就是殷无峥的喜欢,一如飞蛾扑火般可笑愚蠢,分明是最城府深沉运筹帷幄的人,却说出要与他共苦这样的话来,凤栩内心的恶劣阴郁作祟,凭什么痛苦的只有他呢?殷无峥一句轻描淡写地“我要你活着”就能折磨得他生不如死,那不如就由他吃下去吧,如此日后这条绝路上,至少有人相陪。 可就在殷无峥抬起手的一瞬间,清脆的瓷器碎裂声响起。 凤栩手中的瓷瓶落了地摔得粉碎,长醉欢也随之洒了满地,可凤栩全然顾不得了,他踉跄着扑上去死死拽住了殷无峥的手。 “不,殷无峥。”凤栩的眼眶红了,他都不知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只觉得浑身都在颤抖,声也在颤,“不能,你不能吃,殷无峥,你会死的。” 殷无峥怔了须臾,才在心中想着,凤栩怎么会不爱他呢? 第81章 长醉欢让凤栩吃尽苦头,也能让爱他的人心如刀割,而殷无峥也明白得太迟,直至如今在清晰无比地意识到——自重逢后凤栩所有的冷漠与每一句拒绝,都是在无人知晓处沁着心血的爱。 因为还爱他,所以在明知自己难逃一死之际不肯表明心迹。 他轻轻握住了凤栩颤栗的腕,却也不如自己所想的那般游刃有余,对上凤栩盈满惊惶的眸子时,殷无峥甚至有片刻的不忍——他在利用凤栩的爱。 凤栩真的很好懂,至少他所有的反应至此都在殷无峥的预料之中,他赌凤栩对他的爱不输于父母兄长,于是低头说道:“我从不畏死,可你因长醉欢而断了生路,我便也愿为你舍去性命,什么轮回来世我一个字都不信,阿栩,我只要今生。” “余下的路我想与你同行,无论走多久,都是我们的一辈子。” 人心是最不可控的,殷无峥固然是在威胁凤栩,他也确实早做好了与凤栩一同赴死的准备,登临高位又如何?天下从不缺明君,没了他殷无峥自然还有旁人做得龙椅,可凤栩已经在这条路上行单只影如孤鸿般走了两年,他追上来,只瞧见到处都是小凤凰的血,而余下的路,他是真心想陪凤栩一起走的。 无论是一起生,还是一起死。 凤栩知道殷无峥绝非玩笑,倘若他今日服下了长醉欢,殷无峥定然也会陪他一起,他到底还是将殷无峥一起拖进了不见天光的深渊。 “你真是……”凤栩小声哽咽着,“我不该贪心的,早在西梁军入城的那日,倘若我死在那日——” “阿栩——” 殷无峥打断了他,又俯下身,轻轻吻了吻凤栩的额心,珍视又似安抚,他轻声说:“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啊。” 凤栩倏尔无话。 怎么会不是他的错呢?他心安理得地活在父母与兄长构建出的镜花水月,张扬跋扈威逼利诱地要殷无峥爱自己,锦衣玉食了这么多年,不知人间疾苦,守不住大启的江山,如今更是逼得殷无峥也要一脚踏上这条绝路。 “我……”凤栩阖起眸来,松开了殷无峥的手,颓丧地耷拉着脑袋,他轻声说:“把我绑起来吧。” 殷无峥一愣,“你……” “把我绑起来吧。”凤栩低垂着头,声音平静,眼泪却一大颗一大颗地砸了下来,他说,“我不吃长醉欢了。” 殷无峥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将凤栩捞进怀里来抱着,轻声说:“我陪着你,阿栩。” 凤栩已经隐隐感觉到长醉欢发作的预兆,他本能地开始恐惧,颤抖着说:“我不想见你,谁也不想见,把我绑起来吧,我就在这里……等时辰到了,你再回来。” 长醉欢发作时的自己太狼狈了,那不像他,凤栩不想任何人看见那时的自己,更何况还是殷无峥,而他也太了解自己,即便嘴上说着不吃,可真正逼到那个地步,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地渴求长醉欢,无论是哭求还是威胁,得不到便会如之前一般对殷无峥斥责怒骂。 ——那太不堪了。 “阿栩……” 殷无峥还想在说什么,他怀里的凤栩却已经挣扎了出来,抱着自己缩到墙角,将脸埋进了臂弯里,闷声说:“要么把我绑起来以后出去,要么我会捡起地上的长醉欢吃下去,殷无峥,我只这一个要求。” 殷无峥别无他法。 凤栩任由他将自己抱起来,回到了榻上去,而外头的周福也因殷无峥的吩咐,寻了质地柔软却韧性极佳的布料来。 他被严严实实地困住了双腿,两只手也被栓在头顶的床栏上,殷无峥几乎将他整个人禁锢得动都动不了,更别提挣脱。 凤栩脸色苍白,正细微地颤抖,长醉欢的瘾如期而至,自骨髓中泛起的疼渐渐复苏,他咬了咬牙,继续下逐客令:“出去,院子里也是……谁都不许进来。” 这是凤栩第一次出自于本心想要对抗长醉欢,他知道自己会有多狼狈,于是不许任何人看见。 “好。”殷无峥到底还是应下了,可临走之前,他轻轻握了一下凤栩的手,对他说:“无论是生是死,我都不再强求,不必再强撑。” 凤栩唇角掀起一抹苦笑,他阖起眸,低声道:“倘若真不强求,又何必要自寻死路,殷无峥,你总是能赢我。” 只要对上殷无峥,凤栩便不战而败,正如今日,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殷无峥也堕入苦海炼狱? 他何尝不知殷无峥是在赌,可偏偏殷无峥得到了最重要的筹码——爱。 凤栩还是很怕,可他更怕连累殷无峥。 059.相配 哪怕已有决心,可真正发作起来,凤栩还是在漫长的煎熬中感觉自己死了一次又一次。 朝安城娇生惯养的小凤凰在两年里学会了恨,而这恨意在长醉欢发作的折磨中攀至顶峰,他甚至后悔当初让孙善喜死得太轻松,他该像陈文琅一样也好生尝尝这滋味才对。 长醉欢曾为他淡化的痛苦都在发作时翻倍地还了回来,凤栩因殷无峥而生出想要与长醉欢争一次的心。 可真的太痛了—— 殷无峥,真是个混账。 凤栩在神志不清时苦笑地想着,这个人无论是喜欢他,还是不喜欢他,总是能让他痛。 可凤栩又好喜欢他,两年的时光,思念与欢喜被他酿入其中,至今他的爱已如世间最醇香的酒,在自己都不曾发觉的情况下,悄悄为这具行尸走肉内同样枯萎的灵魂落下甘霖。 第82章 他曾因求不得而苦,如今便因得偿所愿而坚不可摧。 比其在寝殿内苦苦挣扎煎熬的凤栩,殷无峥就背对着门板坐在廊下的地上,他听着凤栩痛苦至极的嘶哑叫声,也终于在不自觉的回望过去中感受到心痛如摧。 沦陷于情爱中愚不可及——他曾这样冷眼看待热忱赤诚的凤栩。 可只有当自己也深陷其中时才能感同身受地明白何谓心不由己,不知道第几次,他在凤栩的惨叫声中感觉自己也要坚持不下去了,心想不如就遂了他罢—— 不过是死而已,小凤凰不会再孤翼只影,而他这半生沉浮不定,也想不如就这么算了,是生是死他都陪凤栩走这一遭。 我们不继续了—— 他多少次想冲进去对凤栩这么说。 可殷无峥知道这是凤栩好不容易攒起的勇气,他便只能将一切都咽下去,后脑抵在门板上,麻木地等着,殷无峥想倘若这世上当真有神明,就请让凤栩的痛苦早日终结,小凤凰坦荡率真,无愧于天地,他委实不该落得这样的下场。 门内是苦海,门外也非岸,当凤栩声音弱下去已是十几个时辰后的事,殷无峥在周福的提醒下换上了帝王衮袍,戴上了明珠冕旒,临走时还吩咐不许任何人进院子,这一日虽然天子并未罢朝,但满朝文武却发觉高坐龙椅的陛下格外沉默,神色也沉冷,甚至于早朝后将议政推迟到下午,急匆匆地便离开。 庄慕青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在下朝后拦住了周福,将人带去角落中低声询问道:“陛下近来是怎么回事?已有两次不上朝,今日又这般行色匆匆,是不是……同那位有关?” 他跟随了个什么样的主子心里自然清楚,有时庄慕青也会觉得殷无峥实在冷漠理智过了头,好像这世间万物都无法得他片刻垂青,唯有凤栩是不同的,能让天子罢朝,庄慕青下意识便想到了那人。 而周福笑了笑,说道:“大人怎会有此一问?” 庄慕青低啧一声,无奈道:“陛下对晏家下手太狠已引得不少武将不满,又有朝安城世家余孽在朝中明里暗里地兴风作浪,近来因陛下罢朝一事,私底下不少官员都议论纷纷,我心中实在不安,才寻总管问上一问,陛下如今在朝安根基不稳,还需谨慎些才是,总管深得陛下信任,能否从旁规劝?” 周福沉吟须臾,而后露出惯有的谦和笑意,轻声说:“还请大人放心,陛下行事都有他的道理,而前朝不宁,自有老奴与诸位大人为陛下分忧。” 最后一句话,周福说得很轻,却流露出令人心悸的杀意。 他可不是什么寻常的太监总管,他是殷无峥真正可以信得过的心腹,朝中的官员们为天子办明处的事,那他便为陛下解暗处的忧。 听得周福这么说,庄慕青在原地若有所思地陷入沉默。 所以后宫里那位只怕当真是出了什么事,但周福却觉得陛下所作所为理所应当,庄慕青在外不晓得,可周福却清楚那位小主子对陛下有多重要,更知道凤栩此刻的处境说是岌岌可危也不为过,他私心里不愿陛下高处不胜寒地孤寂一生,多少也对小主子一番痴情有所怜惜。 周福笑说了句“为主子分忧本就是分内之事”后才离去。 而此刻净麟宫外,赵淮生也被从偏殿中带了出来,他站在院子外头来回踱步,直至殷无峥有些疲惫地走出院子说:“过去了。” 他身上的帝王衮袍还没换下去,庄严的冕旒后露出略有倦色的神情,每每凤栩被长醉欢折磨一次,殷无峥都觉得比当年快马行军三日三夜还要累。 赵淮生听后也猛地松了口气,他抚着心口说道,“那就好,那就好,这是好事,这次是他主动不吃的,希望又多了一分。” 殷无峥也知道该高兴,可他实在笑不出来,沉默片刻后问道:“要多久,才能让他彻底摆脱长醉欢的控制?” 提及此事,赵淮生刚露出来的笑容又淡了下去,他叹了口气,“不瞒陛下,正如老臣之前所说,究竟要多久,老臣心里也没底,毕竟这事……实在是没有先例,倘若陛下能撑过去,便是古往今来第一人。” 太医从来不敢与皇帝这么说话,毕竟伴君如伴虎,一句话说不好就是掉脑袋的大罪,可他更不敢对殷无峥有所隐瞒,便也只能实话实说。 在瞧见殷无峥神色一闪而过的阴郁时,赵淮生的心都悬了起来——他很清楚这位是做得出让太医给凤栩殉葬这种事来的。 但好在殷无峥还用得上他,只是在良久的缄默后,才轻声说:“就没什么办法……让他别这么痛苦么?” 赵淮生也因此而无话,他沉默着摇了摇头,长醉欢唯一带来实质性的伤害便是服用后逐渐侵蚀身体,好在凤栩此刻戒断还不算太晚,他的身体尚能恢复生机,但瘾头发作时却并不是身体上真切的损伤——那似乎是一种从心底生出的痛苦,如千万虫蚁啮咬啃噬,也就没有能缓解的法子。 赵淮生不是没想过,可他是真的无能为力,长醉欢曾经用虚幻的欢愉为凤栩抹去痛苦,如今凤栩便得将当初未曾受过的苦翻倍地承受下来,冥冥之中似乎也是某种公平,但对于凤栩而言,这所谓的公平也实在是太过不公。 殷无峥见状也不再提起,只说道:“过一个时辰再进来。” 他抬手将象征帝王身份的冕旒随手摘下,抛给一旁战战兢兢的允乐,而后转身向寝殿内走去,这段时日以来都是他亲自照顾凤栩,从沐浴到更衣。 第83章 寝殿内的凤栩晕在榻上,被褥已然乱得一片狼藉,被束缚在其中的凤栩蜷缩着,乌黑如瀑的长发凌乱地铺在榻上,他整个人都很苍白,孱弱得像随时会熄灭的星点烛火,可他又那么坚韧,有一次从世间最极致的痛苦中熬了过来。 殷无峥为他解开双手双脚的束缚,哪怕是再柔软不过的布料,也在剧烈挣扎下让纤细苍白的腕与踝蹭出血痕,殷无峥依次吻过那些新伤,像是要隔着两年的岁月,去吻那个已受尽摧折的灵魂。 凤栩是在沐浴后不久醒来的,屋子里只有清淡的冷香,他身上也干净清爽,睁着眼许久,昏迷前那近乎碎骨削肉的痛苦中渐渐地回神。 他稍稍偏头,看见屏风后端坐着的那道身影——殷无峥应当是在处理政事。 凤栩轻手轻脚地撑起身子,分明没发出什么响动,可外间的殷无峥却倏尔顿住,而后猛地起身快步入内—— “阿栩。”殷无峥快步走到榻前,又忽然顿住,最终俯身在坐起来的凤栩额心轻轻落下一吻,带着些小心翼翼,轻声问道:“你怎么样?” ——不怎么样。 凤栩在心里苦笑,他还是很难过,没人能在经历那样的折磨后平静无事,可他看见了殷无峥眼下的淡青。 他应当也已经很疲惫了。 皇帝不是那么好做的,凤栩也是在这两年里才明白,当年的母后对抗朝安世家的举动多有魄力,她是从民间而来的皇后,也是真正为民办事的贤后,只可惜这世上容不下那样好的人,世家藏污纳垢,也容不下这样一位皇后。 高贵的身份,同样代表着更沉重的责任。 凤栩轻轻叹了口气,他说:“叫人送饭食和药来吧。” 但其实并不想吃,凤栩瞧见什么都恶心。 殷无峥瞧得出,一碗粥而已他吃得几次皱眉,好似在隐忍着什么,最终殷无峥将剩下的半碗的粥拿走,他低声说:“不想吃便不吃罢,凤栩,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凤栩愣住了片刻。 殷无峥又说:“任性一些也无妨。” 哪怕是强行吃下去,凤栩也还是在日渐清瘦,倒不如让他顺心一些,倘若不想吃,那就先放一放。 凤栩堪堪回神,“你这是…?” “我只是想通了。”殷无峥蜷指轻轻蹭过凤栩的脸颊,珍视而温和,“顺其自然罢,想你活得再轻松些。” 凤栩已经背负了许多,而活着不该成为他的负担,殷无峥在凤栩的退步中也明白了什么,他说:“莫强求,也是你告诉我的。” 莫强求。 是凤栩不再执着旧日,殷无峥也不再逼迫他活着,他们用了五年的时间,坎坷又艰难地磨合成了最契合的彼此。 世上最相配。 060.明君 凤栩从良久的怔愣中回神,也仿佛从漫长的两年中猛地卸下了无形的担子,他长长地松了口气,而后一头栽进了殷无峥的怀里。 “殷无峥…”凤栩小声地念他的名字,他甚至疑心此刻也是长醉欢赐予的幻梦。 否则怎会让他轻飘飘的欢喜到几欲落泪。 殷无峥摸着凤栩伶仃清瘦的蝴蝶骨,轻而郑重地说:“对不起,两年前让你伤心,两年后也让你难过,但以后都不会了。” 凤栩说不出话,便伏在殷无峥怀里轻轻摇头。 两年前他咎由自取,两年后的痛苦也不是殷无峥赐予,忍下了哽咽,他才低低地说:“没有的,两年前不怪你……现在,现在也不是你的错,你很好。” 殷无峥只觉得心口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抚过,既酸涩,又欢喜。 他蓦地想起某日夜里,凤栩也曾念叨过的话。 ——那也挺好。 ——好什么? ——你对我挺好。 这只小凤凰……怎么能笨成这样呢? “凤栩…”殷无峥伸手轻轻拨开凤栩面颊上的几根长发,他不再是当年带着稚气的少年郎,长开的眉眼清隽又漂亮,但此刻的神情却与当年倔强执拗的凤栩如出一辙,坦荡荡的澄澈,明湖般干净。 殷无峥骤然间明白他险些失去了什么。 他有许多话想说,千言万语又哽在了喉间,最终成为印在凤栩脸颊上的一个啄吻。 凤栩蜷指轻蹭了蹭自己被吻的地方,他何尝不觉得此刻如梦似幻,可他能感受到殷无峥的温度与心跳,于是更加贪恋地依偎在殷无峥的心口。 “两年前我待你也不好。”凤栩似是有些羞赧地压低了声,“三年里都将喜欢当恩赐,当我与你处境相同时,才明白那时我所谓的喜欢于你而言是什么,殷无峥,我曾经怨过你,又觉得这样好没道理。” 他还是虚弱,话一说多,到最后声音便轻得有些低不可闻,于是便稍微顿住喘口气,才慢吞吞地接着说:“重逢以后…” “我舍不得你。”殷无峥轻柔地打断了凤栩的话。 自重逢后凤栩曾问过数次,直至此刻殷无峥才终于说出真心话,他当然是舍不得凤栩的,与其说是凤栩与他的交易,倒不如说那是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台阶,他从来都不想杀凤栩,哪怕明知应当,也不想做。 凤栩鼻尖又一酸,他轻轻啜泣了一声,“你怎么偏偏…” “偏偏这个时候才知道自己喜欢上你么?”殷无峥抚了抚凤栩的后颈,“我知道太迟了,我的小凤凰已经累了,所以没关系,无论结果怎样都没关系。” 第84章 从凤栩为了他让求了许久的长醉欢洒落满地时,殷无峥便明白是生是死都不要紧,凤栩想好好活着,他便陪他好好活着,凤栩不愿再受折磨,那同生共死也未尝不可。 殷无峥的爱深沉而不顾一切。 但凤栩还是让殷无峥出乎意料,他低声说:“有关系的,殷无峥,你是皇帝了,许多人的生死在你一念之间,许多白姓的日子也在你的一道诏令之下,天子位高权重,掌生杀大权,为的不是一己之私,而是苍生黎民,你既然做了皇帝得到了权利,就得担起整个天下,而不是只在乎一个我。” 殷无峥怔怔无言。 他想往上爬,想要权利地位,为的自然不是什么天下太平的抱负,他从西梁最阴暗的角落爬出来,不顾一切地争夺江山,为的不过是私心,是野心。 他要站在最高处,让曾俯视他的人跪着死,他要天下权,要这天下最至高无上的位置,以霄为国号,以天自比。 殷无峥无师自通地拿捏人心,却没人教过他要怎样做一个好皇帝。 “你是天下人的皇帝。”凤栩在殷无峥的怀里抬起脸,神情意外的有些乖,“我和父皇都不是称职的皇帝,父皇有母后为他周旋时,宋太尉尚且有所顾忌,可我坐上龙椅后,只能瞧着宋太尉与朝安世家酒池肉林醉生梦死,他们吃着百姓的肉、喝着他们的血,用子民的性命铺出纸醉金迷的寻欢场,旧朝已死,新朝当立,你是大霄的皇帝,当以百姓、以国事为重,殷无峥,与天下人相比,我本就是微不足道的。” 殷无峥想说不是,凤栩在他这里怎么会是微不足道的?全天下加起来都比不上一个凤栩。 可凤栩要他做个好皇帝。 “我听你的。”殷无峥低头吻了吻凤栩的唇角,又没忍住添上一句,“但你也很重要。” 凤栩有些虚弱地笑了一下,重新埋进了殷无峥的怀里,他对殷无峥的一直都有幼兽守护领地般的占有欲,可这两年来从父母编织的好梦中醒来后,凤栩才明白俗事万千,人活一世,绝非只有一个情字,他本以为见过许多肮脏事,却没想到撕开世家那层华贵的表象后,内里竟是那般污浊不堪。 科举士子苦读半生,能轻易被人换掉试题,那些生来便在青云路上的人毫不犹豫夺走旁人的心血继续扶摇直上。 天灾之下求的赈灾银,还没出朝安便被官员瓜分一空,可笑的是他们堆了满院子的金玉珠宝无处可用,而受灾地饿殍千里户户挂白。 可他无能为力。 也明白为何母后非要与朝安世家对着干,他的母亲与兄长想要惠泽苍生,也正因此引来了杀身之祸。 抱了一会儿,等凤栩喝下补身子的药后,又躺回榻上睡着了,赵淮生也只说是好事,凤栩这身子元气亏损太重,多睡一些恢复得便快一些,他得攒足精力才能应对长醉欢下一次的发作。 而殷无峥则对着自己钦定的新法沉思良久,他推行政令意图变法,便是想让如今并不安稳的大霄更便于治理,至于那些寻常百姓,他并未多做在意,倒是庄慕青隐晦地提起过几次,新法严苛,只恐百姓不堪其重。 思虑良久,殷无峥忽然唤来周福,吩咐道:“去寻大启先皇后与太子撰写的田税水利新法,还有市易商贸相关,朕瞧瞧。” 当年文慧皇后大肆变法,她的儿子册封太子后也与其一心,母子二人与彼时的御史大夫赵玉章等一干朝臣激进推行新法,为农商争利,以至于世家不满,以宋承观为首的守旧派官员纷纷反对,最后更是将赵玉章陆鹤年等官员,更是连帝后也未能逃脱那场突如其来的屠杀,太子亲卫为护送妻儿与弟弟离开,凤瑜手无寸铁地死在宫门外。 或许他也不曾想到,受尽宠爱的幼弟会回到朝安城,担起大启的江山。 想起凤栩,殷无峥素来冷硬的心便不自觉地柔软,又有些羞愧。 他曾轻视于凤栩的不知人间疾苦,以为生来便金尊玉贵的小凤凰哪里懂得旁人的艰辛,却没想到真正忧国忧民的竟也是这只小凤凰,也许当初无论是文慧皇后还是他都看走了眼。 凤栩并非不学无术的顽劣之徒,倘若尽心教导,他未必不如当年的太子凤瑜,也未必不会成为一位名垂千古的圣德明君。 然而此刻被殷无峥誉为有机会名垂千古的明君凤栩正在陆青梧面前低眉顺眼,他以身子不适为托词解释这段日子的闭门不见,可陆青梧是拿他当亲弟弟疼的,眼瞧着凤栩愈发形容憔悴,她怎么能信凤栩那套草稿似的说辞? 凤栩靠在软塌上叹了口气,“真的,殷无峥待我也好,我弄死了晏颂清,他还能帮我收拾晏颂清他爹,赵院使说我伤了元气,补药正一碗接一碗地送过来,待补回来也就无碍了。” “凤栩。”陆青梧木着脸,深吸了口气,指着他怒道:“少说屁话!” 凤栩被骂得愣了愣。 陆青梧是兵部尚书陆鹤年的女儿,虽是将门出身,却也端庄得体,连往日教训他都是拐着弯地挖苦嘲讽,这还是他头回听见陆青梧这么简单粗暴地怒斥,一时间竟还有点新鲜。 “你几时也学会这种话了?”凤栩轻轻眨了眨眼,“从前还不许我说呢。” 陆青梧:“……” 她被凤栩这幅装乖耍赖的模样气笑了,“你可真是——” 第85章 “哎…”凤栩立刻出声打断她,扶着额角夸张地蹙眉轻哼着:“不行,头疼——” 陆青梧又无言以对了。 可她却隐隐觉得这次愿意再见她的凤栩又有了点变化,之前那个开口闭口语气淡如冷水的凤栩只让她觉得陌生,如今这个才更像她熟悉的那个幼弟。 陆青梧也更笃定,这段时日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可凤栩不愿说,她再强逼也无用,便也只能叹了口气,“行吧,那你先疼着,凡事心里有数就是,还有…” 陆青梧忽而顿了顿。 她目光复杂地又叹,“天下分分合合自有其定数,江山易主不怪你。” 陆青梧并非不明事理的人,殷无峥固然夺了天下,可彼时大启的江山早就千疮百孔,这事儿怪不到他,更怪不得在宫中苦苦支撑了两年的凤栩。 她刚说完,允乐忽而匆匆忙忙地闯了进来,怀里还抱着正小声啜泣的凤怀瑾,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陆青梧面色一变。 懒散歪在榻上的凤栩也骤然直起身来,气势陡然生变,神色间戾气翻涌。 他冷声问:“怎么回事?” 061.天威 凤栩面对殷无峥时总是温顺而无害的,尤其是这段时日,他被长醉欢折磨得脱了层皮,除却对陈文琅动手那一次,便少有这样阴郁狠戾的时候,但他当初能为了陆青梧母子拼死杀出一条出城的路,还能为了他们母子火烧明心殿将刀抵在自己的脖子上,那是疼爱了他一辈子的兄长的遗孀与孩子,也是凤栩最不容触碰的禁忌。 他仔细一看,才发现允乐身上也挺狼狈,沾着草叶,像是在地上滚了两圈似的,他怀里的凤怀瑾就更狼狈了,小脸上还蹭着土和细小的血痕,浑身上下都灰扑扑的,眼眶红着,像是哭过了。 不过是几息之间,凤栩心里的杀意已经翻涌如惊涛骇浪。 他的脸上就写着“我想杀人”四个字。 比其凤栩,陆青梧就镇定多了,她先是把瑟瑟发抖的凤怀瑾从允乐怀里抱了过来,坐到一边熟稔地擦拭着凤怀瑾脸上的污渍血痕,同时用端庄高贵的太子妃口吻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允乐不敢隐瞒,当即一五一十地禀告。 “是瑄乐郡主在宫中办赏花宴,请了朝中大人们的家眷入宫,适才不知哪两位大人的夫人不识路,走到了咱们净麟宫这边儿,皎玉殿的奴才正带着小公子在外头玩纸鸢,两位夫人还牵着个小少爷,那小少爷非要小公子的纸鸢,奴才们告了罪便想带小公子走,谁料想那两位夫人竟命人动起手来,打了皎玉殿的奴才不说,还伤着了小公子,奴才听见动静过去,才将小公子带了回来。” “什么瑄乐郡主?”凤栩沉声。 允乐抬头瞧见主子那阴沉可怖的神色,不由得心头悚然,立刻回道:“瑄乐郡主前日进宫,是殷氏宗室女,瑄乐这封号还是前朝定下的,陛下也没改,随陛下来朝安城的官员都将妻儿家眷接了过来,瑄乐郡主本该在宫外建府,只在宫中小住一段日子。” 凤栩这几日闭门不见人,自然也甚少听宫中的风声,自然不晓得宫中几时多了这么一位郡主。 惦记对凤氏斩草除根的晏颂清如今坟头都长了草,凤栩怎会畏惧什么夫人郡主,他眉眼阴鸷冷戾,问道:“殷无峥呢?” 允乐即答:“回主子,陛下还在议政堂呢。” “去把周福叫来。”凤栩冷声吩咐。 敢直呼天子名讳,还敢将伺候皇帝的太监总管随意传唤,宫中也仅有凤栩一人,允乐清楚陛下是怎么将主子放心尖儿上的,不敢耽搁立刻起身往外跑。 “阿栩…”陆青梧眉心轻蹙,受了委屈的是亲儿子,做娘的岂能不怒,可她也忧心幼弟,轻声叹道:“瑄乐郡主,到底是姓殷的,你…” 倘若要追究,难免是拂了这位东道主瑄乐郡主的面子。 “姓殷的又如何?”凤栩脸上的厉色顷刻褪去,对着眼眶红红的凤怀瑾轻声细语道:“我们怀瑾还是姓凤的呢,凤氏再落魄,也由不得她们肆意作践,我倒是要瞧瞧,何等高官权贵的夫人,敢在宫中如此肆意妄为。” 要是论嚣张跋扈,翻遍朝安凤栩也是当仁不让的榜首,可陆青梧到底信不着殷无峥,她低低唤了声:“阿栩。” 凤栩将手一抬——那是“不必多说”的意思。 “带怀瑾回皎玉殿吧。”凤栩的语气近乎不容置喙,又对陆青梧笑了笑,“小孩儿可瞧不得我要做的事,怀瑾受了惊,嫂嫂陪一陪他,剩下的事,我来办。” 陆青梧沉默须臾,最终点了点头,她的眼神有些怅然,当年莽劲儿上头整日作天作地的顽劣幼弟长大了,却与她曾想的截然不同,本该一世安稳逍遥的小凤凰竟也会露出那样冰冷狠戾的神情,甚至就在方才,她感觉到了凤栩冰凉刺骨的杀意。 这事儿没法善了。 凤栩也不急,他知道殷无峥身边儿跟着的总管太监不简单,这个时辰自然是不能将正与朝臣商议国事的殷无峥唤来,但有周福也就够了,殷无峥同姓殷的都不亲,否则那位瑄乐郡主到如今也不会只是个郡主,甚至连封号都没动一动。 周福是个聪明人,从允乐口中得知前因后果,立刻放下他主子赶到了净麟宫来,低眉便说道:“小主子放心,老奴已吩咐宫门值守,今日事若无定论,入宫的夫人们都出不去宫门。” 第86章 凤栩眉梢微挑。 他到底还是小瞧了周福,这人的权利比他想象的还要大,也就是说他极得殷无峥的信任。 凤栩换下了那身素净的衣裳,着赤袍,麒麟兽足踏祥云的纹样,金冠也端正,纵然面色仍有苍白,气度仍是贵不可言,他也换下往日冷淡懒散的模样,眉梢眼角皆是当年朝安城靖王的矜骄嚣张。 他施施然地起身,不紧不慢哼笑出声:“那就去瞧瞧,哪位夫人敢在宫中这样行事。” 周福顶替了允乐的位置随侍在凤栩身侧,低声说:“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瑄乐郡主也请不来什么高门贵女,是工部的一个小吏之妻孙李氏,另一个是这李氏的同胞妹妹,嫁进了吴家,她夫君在宫中当差,公爹是定远将军吴恒豫。” 凤栩没想到他等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周福连人都给查出来了,不由得微微挑眉,“有劳周总管了。” “不敢不敢。”周福谦逊笑道,“替小主子分忧是奴才的本分。” 瑄乐郡主名为殷秋水,算得上是殷无峥的堂妹,不过她一向与当年西梁王后与世子亲近,不过见殷无峥没追究的意思,反倒接她入都城,殷秋水便有些得意忘形起来,入宫没两日就大操大办起所谓的赏花宴。 身着华贵衣裙满发髻琳琅钗环的殷秋水不过二八年岁,高坐在主位之上,听着那些女子明里暗里的恭维,愈发神气起来。 而她身边正坐着一对容貌相似的姐妹。 年轻些的女子抚着隆起的小腹,温温柔柔地笑说:“这朝安城的皇宫就是气派,我们姐妹都在这宫中迷了路,不过听闻陛下后宫也无女子,适才不知哪儿出来个小孩儿,也是怪事。” “什么小孩?”殷秋水也不知此事,她才进宫没两天。 女子不着痕迹地轻轻蹙眉,随即摇了摇头,“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而坐在她旁边牵着个稚童的女子脸色便不大好了,她轻轻哼了声,“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兴许是哪个宫女秽乱后宫弄出来的。” “砰——” 突如其来的巨响打断了院子里的谈笑风生,女眷们受惊纷纷望向宫门处,却见一队侍卫强行破门而入,二话不说便将整座宫宇给围了起来。 宫门外一位赤袍金冠的青年神色倨傲地走进来,满院子的女眷都变了脸,她们是不可见外男的。 殷秋水脸色蓦地阴沉,她拍桌子起身,对那大摇大摆闯宫之人怒斥道:“放肆?!你是什么人,也敢擅闯后宫!” 凤栩连个眼神都不曾施舍予她,目光阴鸷地落在了她旁边坐着的那对李氏姐妹身上,姐姐李瑶带着儿子,妹妹李卿正怀有身孕,两人在众多女眷之中也算好辨认。 “周福。”凤栩缓缓道,“动手。” 周福立即高声:“将李氏姐妹带过来!” 凤栩知道自己的身份必然使唤不动这些侍卫,这也正是他要带着周福来的缘故,周福早已是宫内宫外人尽皆知不可招惹的存在,只要他开口,必定都是天子的授意。 侍卫立即上前将李氏姐妹强行从小几前押到了院子里,两姐妹俱是面无人色,李卿立即转头对殷秋水哭诉:“郡主,救救妾身,妾身怀有身孕怎可由外男这般拉扯!” 殷秋水接连喊了好几声“来人”却没有反应,当即也慌了神,她不认识这阴冷的华袍青年是谁,但却晓得周福的是殷无峥的身边人,立刻道:“周福!你这是什么意思?本宫是皇族女,你也敢这般放肆?!” 周福不以为意,而是对凤栩躬身道,“人带到了。” 李瑶的儿子不过四五岁模样,被这阵仗吓得在母亲身边嚎啕大哭,李瑶也六神无主,倒是她妹妹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啜泣道:“妾身夫家于大霄有功,却叫妾身在宫中受这等羞辱,不若一头磕死在这儿,也好过辱没了夫家清誉!” 女眷窃窃私语,嘈杂吵嚷,加上幼童哭嚎,李卿又摆出贞洁烈女的姿态哭诉,院子里当即乱成一锅粥。 但凤栩丝毫不为所动,他只淡淡地说了两个字:“跪下。” 周福立刻给了侍卫一个眼神,侍卫会意,押着李氏姐妹便跪在了地上,可到现在,殷秋水和李氏姐妹都一头雾水,不知眼前这在宫中呼风唤雨的青年是什么人。 “都安静!”周福冷声呵斥,侍卫纷纷拔刀出鞘,都是些深宅妇人,一时间都被吓得面无人色,院中嘈杂戛然而止,静得针落可闻。 而那莫名出现的赤袍如霞的男子缓缓走上前去,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俯身捏起了惊惶掉泪的幼童,语气阴郁而沉冷地缓缓开口。 “小东西,纸鸢好玩儿么?” 062.震慑 幼童被吓得哆嗦着大哭,凤栩提溜着他后衣领将人拖到自己身边儿来,李瑶心疼儿子也顾不得怕了,当即疯了似的挣扎怒斥道:“你快放开我儿!” 啪—— 清脆的巴掌声将李瑶的嘶声怒吼打断,也让满院子的女眷噤若寒蝉,唯独凤栩自己嗤地笑了声,随手将小孩往后一扔,这一下也是下了力气的,那小孩当即在地上滚了两圈,疼得嚎啕大哭,而凤栩正拿着帕子轻轻擦拭自己才扇过人巴掌的手。 “我还是第一次打女人。”凤栩对脸色已经有些狰狞的李瑶笑了笑,那笑尽是阴鸷的森冷,“不过也没什么不同,攀上了姓殷的就以为能在宫中横着走了,来人——” 第87章 李瑶这下连正坐地上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儿子也顾不得了,分明是暑热的天,可她浑身上下却开始冒冷汗,宫里头的皇帝身边无妻也无妾,她路上遇见那小孩便也没当回事,不过是儿子想要那纸鸢而已,她仗着近日攀上瑄乐郡主,便也得意忘形纵容下人去夺,却没想到招惹来这样的煞星! 可她怎么也想不通,这张扬跋扈的青年到底是谁? “把她吊上去。” 凤栩一指宫门。 押着李瑶的侍卫当即动起手来,李瑶骇得肝胆俱裂,殷秋水面子上也过不去,可周围侍卫们拔刀等着呢,寒光凛凛的,她也只能脸色难看地说一句:“你到底是谁?” 凤栩到底还是虚弱,打李瑶那一巴掌也不重,不过站这么一会儿,说话便有些没力气了,他冷瞥了眼那位郡主。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殷无峥做了皇帝,她这个入宫暂住几天的郡主设宴而已,赴宴的宾客都敢在宫中这般放肆,可见瑄乐郡主也是个跋扈的东西,可凤栩最是不怕这样的人了,他当年还是朝安城第一纨绔子呢。 “这皇宫是我的家。”凤栩将帕子轻飘飘地扔下,目光锐利如泛着寒芒的锋刃,纵然面色苍白孱弱,可气势却不肯弱上半分,“看在你姓殷的份儿上,从此刻起休再多言,否则这宫门宽敞,不差多挂上一个人。” 殷秋水本想反驳这座皇宫是殷家的,而且自从西梁王与世子殷兆衡死后,殷氏宗族也凋零,如今就剩下她这一门旁支,可偏偏有凤栩的那句威胁,她还真不敢再多说一个字,生怕自己也被挂上宫门。 李卿更是惊得不敢作声,也不敢再放肆,老老实实地跪着。 众人眼睁睁看着李瑶被捆起双手挂上了宫门,谁也不敢多话。 凤栩有些累了,站得也勉强,周福自然瞧出他的吃力,立刻命人搬了一把椅子过来,“主子,您坐。” 凤栩的身份在宫中也实在前所未有,周福也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唤小主子,便如允乐等奴才般唤了主子,可殷秋水却因这一声更加心惊。 周福的主子是殷无峥,当今的天子!可他却唤这人为主,凤栩的身份在殷秋水眼中怪异又神秘,只是瞧着像个病秧子。 凤栩坐在椅子上,瞥了眼还坐地上哭着的小孩,“带过来。” 周福立刻将人提了过来,这小孩现在也知道怕了,看凤栩的眼神充满惊恐。 凤栩却阴沉讥诮地笑了笑,貌似温和道:“不是要放纸鸢吗,左右都是在空中飘着的,你娘心疼你,给你做纸鸢玩玩,怎么样,好玩么?” 这么大的小孩已经明白些事了,否则怎会仗着有母亲在身边肆无忌惮,只不过如今他娘被挂在宫门上晃荡着,小孩瑟缩着要躲,凤栩冷声道:“让他看着!” 周福立刻捏着小孩的下巴逼他看向宫门,顺道将他嘴也捂上了,免得再继续狼哭鬼嚎。 凤栩自认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但也不会对一个小孩动拳脚,不过让他长记性的法子可多了去,这两年来的摧折磨难也让凤栩明白,谁说极刑只有用在血肉之躯上才算?诛心亦是世间至极的酷刑。 李卿脸色发白,想要说什么却在瞥见宫门上的姐姐后咽了下去。 一时间连小孩也被吓得呆住了,院子里只有李瑶的哀叫痛呼,被捆双腕悬吊着的滋味自然不好受,连周福都有些惊诧于这位小主子的手段,转念一想,又觉得理所当然,小主子为了那对母子俩可是把刀都架在陛下脖子上了,今日若不是他身边的奴才机灵抢了凤怀瑾走,恐怕这会儿拴在李瑶手上那根绳子就要变成挂在脖子上了。 凤栩从来不是隐忍温吞的性子,有仇不报夜里都睡不着觉,何况这次出事的是凤怀瑾,他瞧见凤怀瑾脸上的血痕时杀人的心都有了。 但他到底还是顾及了殷无峥,有所收敛,目光落在有孕的李卿身上时若有所思地停住了。 李卿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立刻惨白着脸柔弱道:“此、此事与妾身无关啊!” 凤栩从前眼神不好识人不清,但他现在可不是能随便被糊弄过去的少年郎,瞧那李卿分明是心虚,心中冷笑,吩咐道:“差点忘了你,周福,去找个皎玉殿的奴才过来,有关没关光凭一张嘴可不作数。” 周福将怀里的小孩扔给了个侍卫,立即起身去办事,跟着来的其他宫人也机灵,上前为凤栩遮阳扇风,伺候得可谓无微不至。 皎玉殿挨了打的奴才本以为这亏得咽下去,谁承想还能峰回路转,被带过来时在场的女眷也都纷纷抽了口气,那小太监年纪也小,不过十四五岁,半边脸都肿了,一侧眼睛也睁不开,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奴才……” 小太监要行礼,话还没说完,凤栩便说:“不必了,站着将事情说清楚了。” 那小太监弯腰都费劲,吸了口冷气才站稳,连连谢恩:“多谢主子体恤,是今日奴才们陪小公子在外头等夫人。”他瞥了眼正被押着跪在地上的李卿,咬了咬牙,才接着说:“就是她,她和另一位夫人本不该走到这条道上来,可他们带着的小少爷吵着闹着要咱们小公子的纸鸢,那夫人便来讨,奴才们自然不给,那夫人便斥奴才们有眼无珠,还说小公子是野种,抢了纸鸢还不够,他们那小少爷上前推了咱们小公子一把,奴才们有罪,一时没个提防,见小公子受伤,情急便反驳了两句,结果……” 第88章 小太监说得委屈,声泪俱下,伸手擦了擦眼泪后一指李卿,“就是这位夫人,说要教教小公子规矩,奴才无能,勉强拖住了这两位夫人带来的人,好在允乐公公听见动静来将小公子带走,否则……否则奴才万死难辞其咎!” 跟着凤怀瑾的就两个奴才,一个小太监,一个是伺候母子俩的宫女,都年纪不大,在护卫面前必定吃亏。 凤栩含笑的眼神便落在了浑身都在颤抖的李卿身上,他倒是没想到,敢对凤怀瑾动手的是这个瞧上去若柳扶风的女子。 被注视的李卿更摇摇欲坠了,她颤声说道:"妾身有孕八月有余,就快临盆了,求公子饶妾身一回吧,孩子是无辜的啊。" “你说得不错。”凤栩颇为认真地颔首,“你再蛇蝎心肠,尚未出世的孩子也不该与你一同受罪。” 李卿闻言稍稍放下了心,立即道:“多谢……” “别急着谢啊。”凤栩神色有些倦怠,轻轻挥了挥手,“我这人讨债不愿耽搁时间,既然快临盆了,那就住到宫里来吧,等孩子降世,我再同你算这笔账。” 李卿的脸色蓦然僵住了。 其余女眷也都震惊掩唇,她们着实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手。 李氏姐妹入都前便与瑄乐郡主走得近,毕竟这位可是为数不多姓殷的了,皇族天家,谁不想巴结?!这次得意忘形弄出了祸端,就连郡主—— 不少人偷偷看向脸色难看却始终不敢作声的瑄乐郡主,心里便清楚今日素来嚣张的李氏姐妹是要遭报应了。 出来许久,凤栩又才熬过一次长醉欢发作,他是当真没力气了,起身时眼前发黑险些又跌回去,吓得周福立马上前去扶,还低声问了句,“那这边儿?” 凤栩缓了口气,才低声说:“挂着那个,两日后放下来,谁敢提前半刻,就替她在上面挂满七日。” 七日,那就是要命的意思了。 这女人挂上两天,也算是没断了她的生路,周福点点头应下,“那小的?” “让他在这儿好好玩着。”凤栩瞥了眼已经吓呆的幼童,一声冷笑,“宫门下钥之前送出去,告诉殷无峥,没要了他们的命是想给怀瑾积些阴德,他最好知道怎么做。” 他从前不爱见血,也没觉得有什么非要置人于死地的过节,可那都是从前,也难怪殷无峥骂他蠢,无用的善心慈悲,是够蠢的。 周福摸了摸鼻尖,心想小主子这么一闹,前朝恐怕也不会安生,但若是不由着他闹这一遭,不安生的就成了陛下,到那时……前朝只会更加不安生。 063.相悦 凤栩强撑着回净麟宫,才进门便一个趔趄,允乐吓得魂都要没了。 放心不下又回来的陆青梧连忙去扶,急道:“阿栩,你怎么——” “我没事。”凤栩扶着短榻上的小几坐稳,露出个虚弱的笑来,“放心吧,怀瑾不能白白受委屈,倒是你,怎么在这儿?” 陆青梧叹了口气,“阿栩,我放心不下你啊。” 她知道凤栩不会善了此事,心中实在放心不下,还没回到皎玉殿她便抱着凤怀瑾折返了回来,她委实放心不下凤栩,更怕连累了他。 凤栩笑得不以为意,“放心,只是稍作教训而已,她们有所倚仗,难道我就没有靠山了?” 陆青梧哽住了。 是了,凤栩的靠山是江山之主万乘之君,谁的靠山能有他的稳? “可……”陆青梧用那种类似长辈般地语气,语重心长地说,“雷霆雨露皆君恩,阿栩……他未必会一直这样纵容你。” 她说得其实还委婉了,这世上如宁康帝一般的男子能有几人?宁康帝胸无大志,也并非是什么文武双全的治国奇才,不过是被这世道与身世逼上了那至高无上龙椅的寻常人而已,他一腔痴心付予一人,卫皇后也值得,以韧如蒲柳的女儿身生生扛下大启江山二十年。 但世间真情难得,又能有多少这样的彼此悦爱? 何况凤栩与殷无峥那三年闹得何其不堪,陆青梧认命是因为她没办法,而不是真的信殷无峥会无条件地宠着凤栩。 “别担心,无论如何我都会尽力护你们周全。”凤栩竭力嚷着自己的话听起来更有信服力,可他实在虚弱到连语气都跟着发飘。 陆青梧恨恨道:“你先顾着些自己,阿栩,今日境况你自己心里也应当有数,凡事…多思量,谨慎些。” “我知道了。”凤栩随口应道,“带着怀瑾回去吧,平日也少带他来,他还小,我又这幅样子,怕过了病气给他。” 凤栩的脸色实在难看,瘦削的苍白又虚弱,说话也有气无力,陆青梧每每问起,凤栩便说是旧疾,不过两年而已,他就多了个莫名其妙的旧疾,分明是在敷衍,可他不说真话,旁人也逼不出什么,陆青梧面色复杂欲言又止了半晌。 凤栩瞧出她的犹豫,又笑了笑,轻轻眨眼,“去吧,过会儿殷无峥要来了,今日我弄出的动静不小,免得咱们新朝君主不高兴,我还得讨好他呢。” 陆青梧一哽:“你……” “寄人篱下啊。”凤栩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又用玩味语气道:“你不会还想留下看我们……” 他言辞暧昧,陆青梧终于败下阵来,她认输了,深吸口气:“你啊,自己当心。” 听见门被关上,凤栩这才松了口气,彻底脱力地伏在了小几上,他是真的没什么力气,恹恹地不想动。 第89章 却又忽而听得门被推开,凤栩无奈地撑起身道:“怎么又回……”来了。 剩下的两个字卡在了喉间,凤栩愣神之间,身形高大的男人已经坐到了他旁边,他嗅到了殷无峥身上清冽冷淡的香,于是也渐渐回神。 “你……”凤栩斟酌着停顿了片刻,“什么时候来的?” 殷无峥说:“从‘难道我就没有靠山了’的时候。” 他用与凤栩截然不同的平静语气重复一遍,甚至还在那句话上咬重了语气,反倒让凤栩莫名其妙地耳根一烫。 偏偏殷无峥还得寸进尺,他伸手摸了摸凤栩红透了的耳朵,凤栩的两只耳朵生得硬,殷无峥曾偶然听说过一个有趣的说法,耳廓硬的人性子也倔强,不撞南墙不回头,与凤栩何其贴切,这小凤凰凭那一股劲儿硬是缠着他闹了三年,也凭着执拗倔强熬过了两年的生不如死。 凤栩被他摸得一个哆嗦,可他实在没什么力气了,躲不得便只能似嗔似羞地瞪了殷无峥一眼。 他很少有这样羞赧窘迫的时候,当年连喜欢上一个男人这样离经叛道的事情,小凤凰也说得理直气壮,对他用那些下三滥手段的时候,都没有过这样的赧然羞涩,殷无峥稍一走神,却又想起彼时的凤栩是什么样子。 惴惴不安,迟疑不定,满脸都写着做了坏事的心虚,想来也没心思这样害羞。 殷无峥伸手轻轻捧起凤栩的脸颊,这几个月来凤栩又瘦了些,瞧着远没有骨肉匀称的少年郎好看,可只要想到他是因何憔悴至此,殷无峥对他便只剩下无限怜惜。 “阿栩,我都听见了。”殷无峥低声问,“你想怎么讨好我?” 凤栩也没羞多久,他与殷无峥之间早不知坦诚相见多少次了,只不过一时没能习惯多做事少说话的殷无峥口无遮拦而已。 听殷无峥这样问,凤栩双眸含情,纵然在病中也是不可多得的美人,更因孱弱而多了些许我见犹怜的风情。 他轻声说:“予君温柔乡啊,瞧你敢不敢要。” “我有什么不敢。”殷无峥听懂了,神色骤然暗下去,好气又好笑地捧着凤栩的脸狠狠在唇上亲了一口,“待你好起来,我可要来讨这一笔账。” 殷无峥当然想凤栩。 想他想得都要疯了。 可凤栩这样虚弱,他又不是什么禽兽,怎能对凤栩做什么出格的事,可凤栩分明是用这点拿捏着他,那明湖般地双眸带着勾魂摄魄的媚,自从他尝过情事后便多了这少年时全然没有的风情,殷无峥因此而心头悸动——凤栩变成这样,是因为他。 四目相对,凤栩窥见殷无峥双目中暗沉的、压抑的欲,糅合着令人心软的疼惜。 至少凤栩没法无动于衷,他都惊诧于自己竟然这样喜欢殷无峥,甚至于比两年前纠缠时更甚,那时他对殷无峥的欢喜并不纯粹,更多的是被拒绝后的羞恼与不甘,可长年累月的追逐下,加之这两年刻骨铭心的思念,连凤栩自己也不知他究竟是几时对殷无峥死心塌地的。 “别这样看着我。”凤栩终于承受不住似的偏开了脸,原本苍白的脸颊也泛起桃粉,衬得那清秀俊朗的容貌无端透出冶艳妩然。 可倦色也那样明显。 他才熬过长醉欢发作不久,正是最虚弱的时候,还得顾着身子等下一回接着熬,殷无峥心疼他,将人给抱进了怀里,轻声说:“那要怎么样,凤栩,我情难自禁。” 情难自禁。 他近来总是说这些让凤栩意想不到的话,当年凤栩觉得殷无峥就是个无情无欲不懂风情的木头,如今看来并非如此,他谈起风月来比谁都得心应手。 还不等凤栩回话,他就被殷无峥抱进了内室的卧榻上。 “歇歇罢。”殷无峥俯身在凤栩额心轻轻落了一吻,“外面的事不必担心,一切有我。” 许是因为这句“一切有我”,凤栩始终未曾说出口的忧心烟消云散,他相信殷无峥说到做到,万人之上的天子会为他挡下那些风霜冷雨,而他也不必因重担而辗转反侧,便这么阖眸睡了过去。 殷无峥轻轻抚了下凤栩苍白却细腻如脂玉的脸颊,而后便听得门被轻轻推开,周福在净麟宫时已习惯轻手轻脚,谁晓得小主子几时休息,他轻声说:“陛下,瑄乐郡主求见。” 这个时候求见,想也知道是因为什么,殷无峥冷声:“让她等着。” 天子寝殿从前是明心殿,但自从被凤栩一把大火烧了以后,殷无峥也就没再修建,这偌大的皇宫不缺那一座宫殿,战事方休,国库紧张,有银子不如干点别的。 加上殷无峥始终宿在凤栩的这座净麟宫,于是外边也就将净麟宫当成了殷无峥的寝殿,即便里头住着一位前朝旧主,殷秋水派人问过,加上打听到殷无峥出议政堂便回了净麟宫,这便急急忙忙地赶来告状——她只派人去查探殷无峥在哪,于是至今都不晓得净麟宫内住着的不止有殷无峥一人。 她在门外站了许久,周福通报一次后便让她等着,殷秋水在大太阳下站了半晌,早晒得苦不堪言,她性情也娇纵,却实在不敢在殷无峥面前放肆,便只能耐着性子等。 谁承想没等到殷无峥让她进去,反倒等到了太医院的一位太医。 赵淮生也瞧见在门口的这位年轻姑娘,他消息比凤栩还灵通些,笑得这是近日入宫的殷氏郡主,便行了一礼,随即对周福说道:“周总管,下官来给小殿下和陛下请脉,还送来了小殿下的药。” 第90章 “哎,赵院使,这可不巧了。”周福无奈地摇了摇头,“小主子出去了一遭,累得不轻,陛下刚将人抱榻上去,正睡着呢,不若您晚些再来?” 赵淮生便也点头,“那是不巧,这药就留下温着吧,待晚些时辰,下官再来请脉。” 周福客客气气地将赵院使送走,一旁的殷秋水心中却疑窦丛生。 这太医口中的“小殿下”与周总管口中的“小主子”分明是同一人,可她实在想不出还有谁有资格被称一句殿下与主子。 064.回望 殷秋水站了半个时辰,也没能见着殷无峥。 “郡主殿下,陛下这会儿脱不开身,您就先请回吧。”周福客客气气地行了一礼。 殷秋水心中暗恼,面上勉强笑了笑,问道:“周总管,这是陛下的意思?” 若真不见,何不早些说,偏偏让她站了这么久,分明是蓄意为之,正因如此,殷秋水才不敢露出什么怒色,当日殷无峥在西梁夺权上位时,曾对不起他母家的殷氏宗族血流成河,也就留下他们家这一支因不起眼而未曾做过什么的旁支。 殷无峥才不在乎什么所谓的血脉,他是个弑父杀手足的疯子,殷秋水仗着自己是殷氏族女才娇纵,可她知道,无论是她还是殷氏的荣光,都仰仗着殷无峥这位天子。 “自然。”周福惯会装模作样,谦卑躬身,“老奴只能传达陛下旨意,万万不敢假传圣旨,郡主还请回吧。” 殷秋水知道自己今日是见不着殷无峥了,可她不甘心,咬了咬唇后,将腕上成色甚好的翡翠镯子摘下来,塞向了周福,低声问道:“周总管,今日那人……” 她话没说完,周福便已经避开了她送过来的镯子。 “郡主殿下不必如此,小主子的身份在宫中也不是秘密。”周福缓声道,“小主子名为凤栩。” 凤栩,殷秋水觉得耳熟,却一时没能想起来是谁,可单单是凤这个姓便足够让她目瞪口呆。 难怪那人说这皇宫是他的家,可她着实想不通一个前朝余孽怎能在宫中这般嚣张,甚至连天子都偏颇于他。 殷秋水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这怎么可能,他……” 电光火石之间,殷秋水蓦地想起来了为何觉得这名字耳熟,当年西梁王世子殷兆衡曾将一事当成笑话在席间说起,正是殷无峥在朝安城被一个男人给看上了的事,而那个不知羞耻对殷无峥纠缠不清的靖王,可不就叫凤栩么! 殷秋水觉得荒唐,喃喃道:“这,这怎么可能…?” 周福不紧不慢地添上一句,“今日那两位夫人冒犯的,正是小主子的侄儿,前朝太子凤瑜的儿子,郡主殿下,那二位夫人的事,老奴劝您还是当瞧不见得好。” 更荒唐了。 当今天子任由前朝余孽在宫中耀武扬威,甚至连官员家眷都不顾? 正如周福所说,凤栩的存在于宫中不是秘密,纵然之前知道的人不多,可自从行宫琼云楼上凤栩当众为殷无峥的帝位正名后,当朝天子将前朝废帝养在宫中的消息便早已在朝中传开,而凤栩将李氏姐妹一个吊宫门一个扣押的事也在短短半日之内,如飓风过境般传遍朝野。 吊在宫门上的李瑶根本没人敢放下来,有孕的李卿则直接被扣在了净麟宫,连孙家的小少爷也是宫门下钥之前匆匆给送了出去的。 孙家不过是个小门小户,可吴家却是有个披甲上阵杀过敌的老将军吴恒豫,吴恒豫有三个女儿,却只有吴孟章这一个儿子,李卿本是吴孟章的侧室,不过正妻难产而亡后,李卿恰好怀孕,加上殷氏得了天下,李氏又同宗室女殷秋水交好,便给她抬了正妻。 谁能想到不过是进宫一回,就闯了祸还被人家直接扣在宫中。 孙家的孙子晁直接哭到了定远将军府上,他也就那么一个儿子,从宫里送回他府上时人已经吓得呆呆傻傻,连话都不会说了。 吴孟章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怒道:“这简直是欺人太甚!官员家眷又身怀有孕,纵然犯了什么错也不该扣押在宫,这凤栩委实太过张狂,还当这是大启吗?!” 孙子晁性子怯懦,也不敢骂得这么大声,只能对上位坐着的老者求道:“将军,现下该如何是好啊?拙荆还在宫门上挂着呢,那位说要挂上两日,她一个女子如何受得了啊!要么,要么咱们去求见陛下吧,陛下总不会任由他这样胡来。” 吴恒豫年事已高,不复年轻时的凌厉锋芒,甚至连脊背都已经稍稍有些佝偻,他听着这两人义愤填膺地说了半晌,才平静问道:“出事多久了?” 吴孟章看了眼天色,迟疑道:“这,怎么也该有四个时辰了。” 吴恒豫又问,“那你们可听见什么风声?” 孙子晁和吴孟章对视一眼,两人俱明白了什么。 吴恒豫瞧他们神色似乎是有所明悟,这才说道:“宫中的风吹草动怎能逃得开陛下的眼睛?到现在都没动静,便是陛下在纵着他呢!你们又可知这两个妇人在宫中做了什么?” 孙子晁和吴孟章也不吭声,他们自然是还没了解前因后果,孙子晁小心翼翼地说:“不过是起了几句口角而已,深宅妇人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啊?” 吴恒豫冷笑了一声。 他问:“陆青梧母子的事是庄家办的,可晏家故意捅出去这二人的身份,如今朝安城可还有个晏家?” 第91章 适才还振振有词的两人变成了哑巴,但他们知道吴恒豫不会无缘无故提起此事。 “想对凤氏斩草除根的晏家没了。”吴恒豫深深地叹了口气,“那两个妇人在宫中肆意妄为,得罪的就是前朝旧主的亲侄儿,听说还伤了人,不过是攀上了个连公主封号都没有的宗室女,她们何以如此胆大妄为啊?!” 说到最后,吴恒豫的声音也因愤怒而扬高。 谁在宫中能没有几个自己的眼线,在宫中的前因后果吴恒豫早就知道,他自然也觉得凤栩实在狂妄又狠毒,可偏偏都到了这个时辰,宫中一点风声也没透出来,于是陛下的意思便也明了。 这才是吴宇恒为何一直没敢进宫要人的根源所在。 吴孟章也从亲爹的咆哮声中听明白了因果,上一个非要同凤氏皇族作对的晏颂清死于非命,整个晏家也被连累,从前做的那些事都被陛下翻出来从重处置,无论当初是谁对谁纠缠不休,如今殷无峥对凤栩何等宠爱已是事实。 “可,可她还怀着我们吴家的骨肉。”吴孟章仍有些不甘心。 吴恒豫沉默片刻,说道:“明日早朝,再说此事。” 外界已因凤栩处置了李氏姐妹一事满城风雨,但凤栩的净麟宫依旧风平浪静,殷无峥嫌李卿留在净麟宫碍眼,哪怕他一眼都看不着,还是命人将她挪去了废弃许久的冷宫。 凤栩从允乐口中得知宫门上那位也还挂着呢,这才满意。 凤家落魄是不争的事实,甚至于能留下他们这几条命已是万幸,当初若是陆青梧母子没被找回来也就罢了,如今人都在宫中,倘若忍一次便会有第二次,前朝余孽这四个字就够他们死几百次,而他所做也不过是想重振凤氏之威,至少让陆青梧母子在宫中活得能安稳些。 也让宫中上下都知道,凤氏的确虎落平阳,但也不是任由恶犬欺辱的。 夜里朝安城下起雨来,殷无峥在净麟宫寝殿的外间摆了龙案,就在上头批奏章,而凤栩坐在屏风遮挡后的内室的窗边,檐下观雨自是风雅,只是有人要不好过了,挂在宫门上那位要是怪,也只能怪天公不作美。 “瑄乐郡主是怎么回事?”凤栩忽然问。 皇宫一直是他的家,殷无峥闯进来时凤栩尚未觉得如何,可今日见瑄乐郡主大肆剧版什么赏花宴,凤栩才那么真切地感觉到何为朝代更迭,旧朝会彻底湮灭在不停向前奔流的时光中,而新朝的一切都让他陌生。 偶尔,凤栩会觉得自己还活在两年前的皇宫,那还是大启的朝安城。 外头的殷无峥顺口道:“在朝安给她寻了处宅子,姓殷的如今只剩她这一脉,将宅子稍稍修葺一番,过几日便叫她挪过去。” 他像是知道凤栩在想什么,又轻声添了一句,“凤栩,你仍是这座皇宫的主人,这里也只会有你我。” 凤栩眼眶忽地一酸,他是该随着乱世旧朝而去的君王,如今却活在颠覆了江山的新朝,他早已预见了大启的覆灭,不过是在朝夕交替之时,从此大启的盛世便只是史书中微不足道的寥寥数笔,多少曾活生生的人最终只剩笔墨下的名讳与受后人评说的生平,他本以为自己不在乎的。 他应当平静地接受这一切,大启消逝,新朝崛起,同样会带来新的盛世。 可直至今日在那个赏花宴上,瑄乐郡主堂而皇之地将皇宫视作殷氏皇权的象征,而他不过是个本该连站在这里都没资格的前朝君王。 不过是一霎而已,凤栩骤然间惊觉,他从未有一刻真正接受旧朝的覆灭,可天下局势的洪流太凶又太快,他被裹挟着向前走,无法回头,只能眼睁睁看着三百余年国祚的大启轰然倾塌,而他如今在这里,手中还紧攥着一缕前朝遗留的风,耳畔似仍有盛世的遗响。 不知何时,殷无峥走进了内室。 凤栩被捏着下颌抬眸,与殷无峥的视线相对,听见他说:“你是帝王,天下之主,而非困囿于旧朝的囚徒。” 殷无峥的眼神那样温柔,如同柔和的月光。 他说:“阿栩,我是你为江山择的新主。” 065.并肩 殷无峥是乱世中的天下枭主,可他能名正言顺地君临天下是因为凤栩,来日纵有千秋功绩,也是因凤栩的成全,是旧日天子钦定了来日帝王,是万般无奈之下的破釜沉舟,也是一朝君主交付天下的信任。 凤栩相信殷无峥能比自己做得更好。 可殷无峥抱着他,在他耳边低声轻语。 “凤栩,倘若他朝留名史册,你我之名讳当如日月,恒久相伴。” 纵然旧朝覆灭,但凤氏仍存,殷无峥要凤栩陪他站在这世间至高处,即便是百年以后,史书之上,他们的名字也要并列在笔墨纵横间,永不分离。 凤栩既无措,又欢喜,他能从殷无峥的怀抱与低语中感受到被需要、被渴望、被珍视。 殷无峥大了他五岁,当年入朝安城时也不过才及冠的年岁,可他一直都这样沉稳冷静,哪怕是被他纠缠时也不曾气急败坏过,喜怒不形于色,心思深不可测,就是这样的殷无峥,现在将自己的爱与欲赤裸坦诚地剖开来,捧给了凤栩,爱得坦坦荡荡,也不曾给自己留下任何退路。 过了半晌,凤栩才别别扭扭地小声说:“哪有你这样造反的…” 殷无峥瞧得出凤栩是真的在不好意思,引诱他时那样蛊惑人心,表诉钟情又何其坦诚无畏,偏偏是在得到疼惜与宠爱时会露出这样难为情的样子,甚至连瞧他都只敢时不时地偷瞄一下,像张牙舞爪的小狸奴蓦然得了个亲吻后的不知所措,赧然到尾巴尖都蜷起来。 第92章 “那又哪有你这样对叛臣的?”殷无峥轻轻抚过凤栩的脸颊在他鼻尖轻轻一吻,借着咫尺间彼此吐息都纠缠在一起的亲密距离,轻声地说:“我是大霄的天子,却是你一人的臣,阿栩,不要害怕。” 凤栩几乎不敢相信这是殷无峥会说出的话。 殷无峥说会是他一个人的臣。 殷无峥……在奉他为主。 凤栩咬了咬唇,缩在殷无峥怀里闷闷地“嗯”一声,又低低道:“可为什么…殷无峥,人心会变得这样快么,你那时明明不喜欢我。” 他还是在害怕。 殷无峥也无奈,这是他自己做下的孽。 “阿栩。”殷无峥伸手捞过凤栩的腿弯,将怀中人抱到腿面来坐着,他清瘦得很,抱起来也轻,殷无峥便顺势轻轻抚了下嶙峋细仃的后脊,有些心疼,“口说无凭,来日方长……这皇宫仍是你的家,任性一些也无妨,其他的事,交由我来就好。” 两年里小凤凰已经太辛苦,长醉欢又不知还要折磨他到几时,殷无峥不求其他,只求凤栩平平安安活着就好。 凤栩揽着他的脖子,低头细细打量起殷无峥的眉眼,仍是他熟悉的俊美,殷无峥的好看是泛着冰冷雪色的锋芒,不苟言笑的冷漠沉稳又极具压迫性与侵略性,可凤栩还是从其中瞧见了一丝只会展露给他的温情柔和。 于是便瞧得有些痴了。 直至殷无峥的吻落在他唇上,那是极其温柔克制的一个吻,仿佛他是什么易碎的瓷器,被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温柔对待,于是情难自禁地予以了回应。 两人之间连榻上云雨都不知有多少次,可凤栩还是在这个吻中展露出了他的生疏青涩,因为紧张与羞赧,他甚至连换气都忘了,被殷无峥放开时猛地吸了口气,靠在殷无峥怀里缓了许久,才平复下凌乱又急促的喘息。 他听见殷无峥含笑的低声:“怎么亲一下就这样了。” 凤栩不作声,他哪里答得上话。 片刻后,他小声地问:“那吴家那边你想怎么办?” 殷无峥却反问:“你想要如何?” 凤栩沉默下来。 他自然不是什么能以德报怨的良善之人,当年甚少用这些残酷手段,是因为没人敢得罪朝安城风光无两的靖王,缄默几息之后,他说:“此事不能轻易算了,待她生产后再说,还有那个郡主…你还有多少个这样的亲戚?” 这话多少带了点抱怨埋怨的嗔怪,殷无峥只觉得可爱。 他难得地低声笑了笑,才说道:“只这么一个,自我夺位后,西梁殷氏便死得子嗣凋零,至于她,与殷兆衡牵扯不深,便不曾注意过,若非此次留在西梁的女眷入都,我险些忘了还有这么个人。” 凤栩神情复杂,低声道:“那就好。” 西梁王族以殷为贵,世子殷兆衡便是殷无峥同父异母的弟弟,当年西梁王自发妻死后,对这个嫡出的长子也就不那么上心,多年来他们用着先王后娘家的银子挥霍,练兵养马,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而被当成质子送入朝安城的殷无峥,他的死活无疑没人在乎。 凤栩也是家破人亡寄人篱下后,才真正明白当初在朝安城的殷无峥是怎样如履薄冰,行差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不必太过在意她。”殷无峥将凤栩抱起来几步便走到卧榻前,轻车熟路地将凤栩放下安置好,才接着说:“殷氏死得也差不多了,倘若她不识抬举,再死一个也不碍事。” 他将杀人说得轻描淡写,殷无峥本就是这样的人,他吝啬于对任何人付出感情,虽然有君临天下的野心,却没有海晏河清的抱负。 他在乎的很少很少。 . 两日后,宫门上半死不活的李瑶被送回了孙家,她那个被吓呆的儿子至今连话都不会说,可有孕的李卿却还被扣在宫里,没过两日,吴家终于坐不住了。 吴恒豫亲自入宫求情,他年事已高,早卸甲多年,并非是殷无峥麾下的武将。 于是连宫门都没进去。 没过多久,吴恒豫便穿上当年从戎时的战甲,径自跪在了宫门外头。 “陛下!休为前朝余孽伤忠臣之心!” 吴恒豫在宫门前高喝,宫中周福将此事回禀后,试探道:“陛下,让吴老将军这么闹下去也不是回事,您可有对策了?” “随他。”殷无峥不以为意,“派人去告诉吴恒豫,倘若他安安生生,吴李氏自然母子平安,倘若闹下去,一尸两命也未可知。” 这话传到吴恒豫耳中,中气十足一身正气的吴老将军仿佛被掐住了喉咙似的哽住,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宫中的消息因那日赏花宴的女眷不胫而走,任谁也没料到两个朝臣的家眷会因前朝的君主而惹上祸事,尤其是当今陛下对那废帝的回护,殷秋水得知吴恒豫也灰溜溜地大败而归后,气得摔了一套青瓷茶具。 “不过是个自荐枕席的男妾而已,皇兄到底看上他什么了?”殷秋水气急败坏,她将殷无峥称为皇兄,但却没想过,为何与天子平辈,却迟迟连个公主的封号都没有。 也不等殷秋水气多久,便有小太监来禀报道:“郡主,宫外的郡主府已重新修葺过,陛下命奴才来给郡主带路,还请郡主快些收拾细软,赶在今日宫门下钥前送郡主出宫。” 殷秋水不情不愿地皱起眉。 第93章 在宫外住与皇宫里头怎能一样?她已见识过这座古老而庄严的皇宫繁华,自然不甘心就这么出宫,当即道:“本宫知道了,待收拾几日便出宫。” “郡主。”小太监重复道:“还请郡主收拾细软,奴才送郡主去郡主在朝安城的宅邸。” 殷秋水脸色难看,她拂袖怒道:“本宫想住到几时岂是你这奴才说得算的?” 小太监平静道:“奴才也是奉命行事,还望郡主别为难奴才。” “放肆!”殷秋水猛地起身,咬了咬牙道:“本宫这就去见皇兄!” 时辰尚早,凤栩这两日养足了精神,白日瞧着也没那么恹懒,却还是不愿走动,便窝在窗前的短榻上把玩殷无峥送的那盆四季海棠。 海棠姹紫嫣红,开得妍丽,凤栩喜欢瞧海棠花艳烈的红,那样生机勃勃。 直至外边传来嘈杂声,凤栩微微蹙眉,伸手抱过了那盆海棠。 净麟宫门前,殷秋水一袭宫装,琳琅的钗环叮当作响,她怒道:“不长眼的狗奴才,本宫来求见皇兄,你们也敢拦着?!” 允乐年岁小,可连皇帝他也见过不止一次了,怎会被一个小小的郡主吓着,他带着人将宫门挡住,面无表情道:“回禀郡主,奴才已然说过,陛下并未在这儿,里头只有我们主子,郡主既是女儿身,只怕不大方便。” “那皇兄在哪?”殷秋水这几日也在宫中打听了许多,包括明心殿那场大火与琼云楼上凤栩的回护,可她还是觉得这人不过是殷无峥豢养的一个小玩意儿而已,根本没将凤栩放在眼中。 “那谁知道呢。” 一道讥诮的清冽声音传来,殷秋水皱眉瞧去,正见一云暖柔色缎衫的青年慢悠悠地走出来,怀中还抱着盆鲜艳如火似霞的盆栽,指尖正拨弄着花叶,瞧上去漫不经心的。 “说了殷无峥不在这儿就是不在这儿。”凤栩有些不耐,殷秋水对他而言就是闯入自家的陌生人,他自然也就没什么好脸色,言辞上更加不客气:“滚吧。” 殷秋水蓦地瞪大了眼。 她颤抖着伸手指向凤栩,怒斥道:“你,你简直放肆!” 066.吾妻 凤栩拨弄花叶的手指一顿,似笑非笑地抬眸。 他生了张漂亮又乖巧的脸,可眉梢眼角尽是冷郁,比其从前嚣张矜骄到不可一世的桀骜,如今的凤栩阴鸷冰冷,沉下脸时,便露出近乎漠然的冷淡。 “放肆呀。”他轻声道,“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郡主,也敢在我面前说放肆,还真是可笑。” 殷秋水本就记恨他毁了自己在宫中办的赏花宴,还要她丢尽了脸面,如今见凤栩这般跋扈,仗着殷无峥不在,便反唇相讥:“你又算什么东西,一个男妾罢了。” 允乐脸色一变,怒道:“郡主慎言!” 殷秋水话说出口也后悔,尤其是瞧见凤栩沉郁如深潭般幽暗的眼神时,掌心不受控地冒出了冷汗。 她咬了咬牙,声音都低了下去:“本、本宫说错了吗?!” “你以为呢?” 低沉冰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殷秋水脸色骤然一变。 殷无峥才来便听见殷秋水在净麟宫前大放厥词,瞧着转过身来面色惨白支支吾吾的殷秋水,他扬手便是一巴掌。 他的力气可不是虚弱的凤栩可比的,殷秋水当即踉跄跌坐在地上,发髻散了一半,华美的钗环头饰当啷落地,连嘴角都沾上一丝血迹,她捂着脸惊恐地对上了殷无峥的眼神——那是个杀气浓郁到几乎是在看死人的眼神。 “再有一次。”他说,“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殷秋水毫不怀疑这句话的真伪,她知道这位新主是认真的,殷无峥的手上沾满了同族的鲜血,她怎么能忘了这是个怎样冷酷的疯子? 于是所有想要求情的话都说不出口,殷秋水吓得面无人色,匆匆垂下眼躲避那个眼神,呐呐道:“是,是…皇兄…” “以你的身份,不配称我皇兄。”殷无峥不仅动手还动口,当众将殷秋水的面子踩在了脚底下,他冷声道:“你能活着,不是因为你姓殷,而是因为你父母安守本分,否则殷氏的族陵也不差你一具棺椁。” 殷秋水惨白着一张脸连忙跪着告饶,“是,是!瑄乐知罪,求陛下恕罪。” 殷无峥收回眼神,“滚出宫。” “多谢陛下恕罪,瑄乐告退。”殷秋水如蒙大赦,适才还想要留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皇宫,现下却是慌不择路地起身便走,再也不提求情一事。 “好威风啊。”凤栩轻笑了笑,咬字轻而缓地说,“陛下?” 由他唤出这声陛下,实在没什么敬畏在其中,反倒是戏谑玩味——亦或是蛊惑勾引。 殷无峥走到凤栩身前,伸手将他搂了搂,一并往院子里走时轻声说:“这会儿日头正足,怎么还亲自出来。” “瞧瞧你这个堂妹闹什么幺蛾子。”凤栩怀抱着那盆海棠,进门前将花放在廊下,这海棠前日有些打蔫,他问过宫人才晓得须得照照日光才行。 他在认真照料这盆据说能花开不败的四季海棠。 “不必管她。”殷无峥抚了抚凤栩随意束在脑后的乌发。 那如瀑青丝柔软顺滑,摸着如上好的锦缎一般,凤栩躺在榻上,这头发便散在他身下蜿蜒铺在床褥,墨黑衬着那白如玉雪的人,简直美得惊心动魄。 第94章 殷无峥情难自禁地撩起一缕发轻轻吻上去,深沉的欲念与极致的克制在他身上同时出现,并不违和。 凤栩眼睫轻颤,靠着短榻上的小几,指尖也不自觉地蜷了蜷。 “殷无峥。”他轻轻地唤。 殷无峥不肯坐到小几的另一端,便与凤栩挤在一处,将他往怀里揽,“怎么了?” “你…”凤栩顿了顿,似是若无其事地问,“你想要娶妻么?” “嗯?”殷无峥微愣,随即亲昵捏起凤栩的下颌,在他唇上轻轻亲了一下,低声道:“想啊,怎么不想?” 凤栩的脸色微微一变,他有些委屈。 从前的大启也不兴男风,即便也有人豢养男妾娈宠,也不过是当个暖榻泄欲的玩意儿,没人会真的娶个男妻回家,这简直离经叛道有违纲常,凤栩从前就见过不少,分明家中已有正妻,甚至还有几房妾室,也会在外头偷偷养些男妾以供取乐。 这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秘辛。 情爱在权贵眼中更是不值一提的东西,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过是传说,话本中的痴男怨女也终归只是故事,可凤栩生在父母恩爱兄嫂和乐的帝王家,他本以为殷无峥既然说了喜欢他,便是……除他之外再无旁人的了。 于是伸手便将殷无峥的手推开,又要将人一起推开,“起来,我累了,要去休息。” 反倒被殷无峥抱得更紧,凤栩是真的下了力气在挣扎,以寻常男人的力道不至于这般艰难,可凤栩的身子实在弱不禁风,半晌下来折腾得自己气喘吁吁,结果蚍蜉撼树般没半点用处。 “你放开我!”凤栩是真的生了气,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么一句。 “好了,好了,阿栩。”殷无峥见真逗得狠了,连忙去吻凤栩的脸颊,“乖点,因为我要娶妻,就这样生气?” 凤栩气得直咬后槽牙,“谁生气了,你是皇帝你说得算,现在放开我然后滚出去!” 殷无峥并没有放开他,更没有滚出去,反倒伸手勾住凤栩的一条腿弯压过来,逼迫凤栩跨坐在自己身上,更便于将人控制在怀里。 “阿栩。”殷无峥的语气骤然郑重起来。 凤栩挣扎的动作一顿。 “我娶你。”殷无峥轻轻吻在凤栩的唇上,低声重复,“我娶你,好不好?” 凤栩几乎是呆滞在了原地。 “你、你…”他磕磕绊绊地呢喃,“你说什么?” “我娶你。”殷无峥便耐心又说一次,他轻轻拍了下凤栩的后腰,又在他唇上轻咬一记,“我说娶你,阿栩,娶你做我的妻。” 凤栩这两年来被将要覆灭的大启和长醉欢带来的末路压得直不起腰,严酷风霜将他摧折得几欲凋零,他靠着回忆殷无峥而熬过漫长无尽的夜,却从未奢求过能真的得到疼爱与喜欢。 可现在殷无峥不仅对他说喜欢,甚至……他想娶他。 “你…疯了么?”凤栩的底气不足,因为他真的欢喜,也那样的期待。 “我一直是个疯子。”殷无峥坦然地笑了笑,“阿栩,殷氏已经没有旁支了,殷秋水的父亲也在年初时病逝,姓殷的除了我以外便只有一个宗室女,大霄的下一任君王注定不会是殷氏的嫡系血脉。” 西梁殷氏是个极大的宗族,而今只剩下这么两个人,因为什么凤栩也有所了解——自然是殷无峥。 他几乎屠尽了殷氏。 凤栩一时说不出话。 而殷无峥毫不在意地将凤栩抱紧,低声道:“我是个杀尽全族的疯子,那再离经叛道一些也无妨,阿栩,你会名正言顺地坐在我身侧,与我同受百官叩拜。” 凤栩咬了咬唇,又不吭声了。 这是他惯用的小伎俩,牙尖嘴利的小凤凰强词夺理也争辩不过时,便干脆不说话,但这会儿纯粹是因殷无峥的语出惊人,他在回应与否之间摇摆不定。 长醉欢是如影随形的刀,凤栩甚至疑心自己究竟能否真的摆脱它,又能活到哪一日。 更何况他是前朝废帝,父皇母后的前车之鉴仍在眼前,当年父皇力排众议将母后册为皇后,惹得世家不快,又因母后干涉朝政,引来群臣相逼,最后落得今时下场,连大启都在这场君臣之争的内斗中轰然倾塌。 以史为鉴…这是在重蹈覆辙。 殷无峥看出了凤栩的惊疑,他轻柔温和地啄吻着小凤凰的唇角,低声犹如安慰:“别怕,别害怕,阿栩,有我在。” 他说有我在。 “可……”凤栩抿了抿唇。 “不碍事。”殷无峥含着他的唇浅浅吮吻后,含笑道:“你还有时间想,但是阿栩,无论如何,生也好死也罢,你都会是我的妻。” 他说得笃定。 殷无峥倘若霸道强硬起来,比其当初的凤栩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想要的就一定会得到,哪怕是身处劣势也能暗中谋划、逆转乾坤,正如他从卑贱的西梁质子到如今的万乘之君。 “殷无峥…”凤栩有些赧然地偏开脸,却温驯地伸手将衣带扯开,一身衣裳就这么松散敞开。 他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对心爱之人情难自禁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何况凤栩又摆出这样邀君尽情的诱人姿态,殷无峥顺理成章地被撩拨出了其他心思。 可在片刻的沉默后,殷无峥深吸口气,将凤栩拥紧,却什么多余的都没做。 第95章 “不可以,阿栩。”殷无峥说,“这几日……你要留着力气。” 旖旎缠绵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长醉欢发作的日子快要到了,情事之上殷无峥再没有最初折腾凤栩的劲头,他知道凤栩的身子这时候有多脆弱,这个时候肆意欢好显然不合时宜。 凤栩在短暂地沉默后,忽而卸了力气般缩在殷无峥怀里。 “这样啊。”他低低地嘀咕了一句,仿佛并不在意,可尾音却在颤抖。 067.新生 长醉欢发作的前夜,凤栩将自己蜷起来缩进殷无峥的怀里。 他已经很习惯殷无峥的怀抱与温度,但还不擅长于向他寻求庇护,以至于连依偎的动作都显得小心翼翼。 殷无峥将凤栩拥在怀,轻轻抚着他瘦削的脊背,有风自垂落的床幔外吹入,虽是夏日,他还是将蚕丝做的锦被将怀里单薄孱弱的小凤凰遮上了些。 “我想陪你,阿栩。”他忽地开口,声音很轻。 凤栩毫不犹豫地回绝,“不要。” “阿栩…”殷无峥顿了顿,似有若无地叹息一声,“让我陪着你吧,往日错过诸多…总想再补偿你些。” 凤栩缄默了须臾,仍是重复:“不要。” 俗语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可长醉欢是能让人变成恶鬼的东西,扭曲性情,摧毁身体,从里到外从身至心地被染上肮脏的污色,发作之时更是丑态百出狼狈不堪,这世上凤栩最不愿被殷无峥瞧见那副样子。 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不想要殷无峥看见现在的自己,追在他身后三年的自己是什么样子?凤栩不敢回看,宫变那日犹如一道门,门后是过往的靖王,张扬恣意,门前是如今的凤栩,阴晴不定。 他控制不住自己满心的怨恨与凄苦,求不得的苦他早已吃过,但真正能令人痛不欲生的并非情爱之上的求不得,而是旧日难追、旧人难觅,从此往后哪怕他走遍天涯海角,也再寻不回腐朽于旧日化为尘土的至亲。 “殷无峥,你不必补偿我什么。”凤栩伸手轻轻勾住了殷无峥的小指,他用难得平和的口吻低声说,“你从未亏欠我,而长醉欢……这是我一个人要走的路,我只想……自己走。” 与其说是亏欠,不如说是错过。 凤栩甚至不知道殷无峥爱上的究竟是哪一个自己,是当年赤诚坦荡敢爱敢恨的他,还是如今畏首畏尾阴鸷冷漠的他,但凤栩也不愿深究,他渴求已久的人能这样与他相拥,乲就足够了。 无论是哪一个凤栩,都只喜欢殷无峥。 唯一差的那一丝缘分,便是凤栩不知自己究竟能撑多久,他愿意与长醉欢相争一场,走上这条前途未卜的路,他真的好累也好痛,等待长醉欢发作的每一刻里,都恨不得结束这荒唐又可笑的一切。 良久良久,他听见殷无峥低沉的叹息,“两个人总是要比一个人轻松些的。” 凤栩的确因这句话而动摇了,但也不过是一转而逝。 “多一个人也不会让长醉欢的痛苦减半。”凤栩手微微握紧,又忽地松开了,他翻身而起,屈肘撑在榻上,对殷无峥说:“你好不容易走到今日,殷无峥,凤栩只是沧海一粟,微不足道、渺小至极,即便是我死了,你也该好好活,不要犯傻。” 他从未这样认真地对殷无峥说起过生死,彼此都有意无意地避开这个话题,就仿佛凤栩一定能摆脱长醉欢一样,但其实都知道比起成功,失败的可能性才更大。 然而在这一刻说出口后,凤栩反倒觉得坦然了。 可殷无峥却反手攥住了凤栩松开的手,昏暗中他的眼神深沉如渊,然而深藏着的一丝痛楚仍旧难以自制地显露出来。 “凤栩,我不能…”殷无峥说,“谁的生死我都不在乎,这天子权柄也不过如此,我追权逐利苦心孤诣多年,可如今看来,做了皇帝又能如何,我仍受天地桎梏,唯有你——阿栩。” 他忽然停住了,凤栩下意识追问:“什么?” 殷无峥轻笑了笑,他说:“你与俗世皆不同。” 与他而言,从母家没落父亲轻视开始,世间便是单一的混沌,他要权利,要天下人皆畏惧的权利,要所有曾轻视他羞辱他的人死无葬身之地,为此他摒弃不必要的情绪一心一意地布局谋划,而小凤凰就是这样蛮横地闯了进来。 他是苍白世间唯一的浓墨重彩。 殷无峥一直往前走,不肯回头,直至某一次回望,才瞧见那抹美得令人惊心动魄的绮丽瑰艳,也终于明白自己究竟在漫长的时光中错失了什么。 “除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失去。”殷无峥近乎是执拗地咬重字音,“所以凤栩,你不是微不足道渺小至极的什么东西,你是凤栩,是我不能失去的人。” 凤栩几乎不敢相信这是殷无峥会说出来的话,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合理。 毕竟殷无峥就是这样说一不二的强硬性子,只不过从前将执念放在了权利上,而现在凤栩成了他的执念。 . 次日,凤栩院子里包括允乐在内的下人都被赶出门去,日日来探望凤栩的陆青梧又吃了一次闭门羹,她心中总是觉得不对,恰好碰上了来此的赵院使。 “赵院使。”陆青梧也是认识这位太医的,当年她有孕,还是赵院使最先诊脉诊出来的,故而语气也恭顺几分,“赵院使来这儿,是为了见阿栩?” 第96章 赵淮生脸色复杂,一时不知该称她“太子妃”还是别的什么,最后只叹了口气。 陆青梧见状便明白,赵院使定然是知道些什么,她立刻追问道:“赵院使,你与我说实话,阿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赵院使心想这实话是说不了一句,只能歉意地笑了笑,“小殿下不愿下官多嘴,不过眼下并无什么大事,小殿下他……” 他顿了顿,才真情实感地接上后半句:“小殿下是下官此生所见性情最为坚韧之人。” 凤栩的确是异常坚强,是赵淮生生平所见第一人,可他还是有一句话没敢说出口——长醉欢真的能被戒断么? 史无前例的情况下,赵院使做出的判断也仅仅是推测,他仔细研究过配成长醉欢的药方,只要不再服用,被侵蚀的身体便能渐渐复原,可倘若日后每隔一段时间,凤栩便要遭这么一回罪直到死。 此时将自己捆住手脚蜷缩在榻上的凤栩思绪纷杂,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几乎都是有关于殷无峥。 可他却始终未曾感受到熟悉的预兆,时辰分明已经到了,凤栩强行压下了那一丝因某种猜测而生出的欣喜,仍旧默不作声地等着。 这一等,便等到了日落,他听见寂静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这个时候敢违背命令还能成功走到他院子里的只有一个人——殷无峥。 同时,门外的殷无峥也微微蹙起眉。 他怎么放心就这样把凤栩自己晾在这儿,便如从前那般只在廊下陪着他,可今日屋子里未免也太安静了。 安静得不正常。 门里门外的两人都在沉默。 半晌,门内的凤栩终于小心翼翼地唤:“殷无峥?” “我在。”殷无峥下意识应声后,疑虑顿生,又隐隐带些勉强压抑下去的欣喜。 凤栩的声音太平静了,这绝对不是长醉欢发作时他该有的样子。 而屋内的凤栩在短暂地缄默后,试探般地开口:“你……你进来帮我解开吧。” 下一瞬,门便被推开。 殷无峥大步流星地走进内室,坐在了榻上,伸手将凤栩身上的缎子解开,中间甚至因莫名的手抖而险些打出个死结,他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 凤栩坐起来揉了揉被绑得有些酸痛的手腕,随即轻轻抚上自己的心口,确认没有预兆中再明显不过的心悸后,才对殷无峥缓缓道:“应该……不是今日了。” 七日发作一次的长醉欢在今日竟没有如约而至。 转瞬间,凤栩被极大的力道拽去死死抱住,他没力气推拒更不想拒绝,反倒贴在殷无峥的怀里颤抖着伸手回抱住了他。 “时间推迟了。”殷无峥的语气并不平静,纵然在竭力压抑着狂喜,他说,“赵院使说得没错,怎样一步步上瘾,就能怎样再一步步地戒断,凤栩,你知道么,你知道么?” 他连着问了两遍。 凤栩没料到殷无峥会这样激动,连尾音都带上了一丝颤抖,一时间反倒手足无措起来,又或许是根本没回过神,呐呐道:“我、我知道。” 他怎么会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是新生。 凤栩猝不及防地被殷无峥压在榻上,他还没来得及出声,便被又凶又狠的吻封住了唇,殷无峥从来没吻得这样凶过,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揉碎了吞下去,凤栩听见他粗重而凌乱的喘息,这是个带着急切与欢喜的吻。 被放开时凤栩险些窒息,他狼狈又艰难地平复着喘息,而殷无峥比他好不到哪去,两人的喘息声都毫无章法。 “阿栩…”殷无峥凑到凤栩耳边,又忍不住吻了吻他泛红滚烫的耳廓,“你真的是……好厉害的小凤凰。” 凤栩勾着他的脖子,眼眸如星般灼亮,唇微动了动,又不知该说什么,便干脆压低了殷无峥的脖子又吻上去,肆意急迫地要殷无峥明白,他也一样欢喜。 他的吻虽急切却因身体虚弱而轻柔许多,像小猫似的轻舔吮吻,吻得殷无峥心猿意马。 068.相伴 再欢喜,长醉欢发作也不过推迟了一日而已,凤栩在次日夜里忽觉心悸,他从睡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 殷无峥也因他的动静醒来,两人入睡时便只在屏风外留一盏烛火,床幔之内,灯影昏暗,彼此四目相对之际,凤栩从殷无峥的眸中瞧见了苍白而面露畏惧的自己。 几乎是刹那,凤栩伸手遮住了殷无峥的双目。 他应当是坦荡无畏的帝王,而非此刻仍对长醉欢惊恐不已的自己。 “阿栩。”殷无峥任由双眼被遮挡,伸手轻轻抚了下凤栩清瘦的腕,缓缓低声:“休要苛责自己,你很好,人有七情,惧在其中,皆是人之常情,普天之下也没人能做得比你更好,即便怕也不要紧,我抱抱你好么?” 凤栩眼眶一酸,他咬了咬唇。 不要紧么? 自从遭逢巨变,从前那个骄狂得毫无顾忌的靖王便强迫自己做一位君王。 不能害怕,不能喊疼,不要对奸佞低头,不要因畏惧折腰,无论陈文琅用什么手段折磨,成为凤氏天子的凤栩都咬紧牙关撑了下来,从此朝安城死了靖王,再没有娇气的小凤凰。 可殷无峥回来了,殷无峥告诉他不要怕,又对他说怕也没关系,让我来抱抱你吧。 他可以不再因凤氏天子这四个字而强撑其裂痕斑驳的身躯,即便痛苦一如既往,但他却不再孤身一人。 第97章 在殷无峥说完后良久的安静中,凤栩没有收回遮挡他眼睛的手,却将自己一点点蜷缩着窝回了殷无峥的怀里,他将鼻尖贴在殷无峥颈侧,在畏惧中拾得了坚持下去的意义。 “我…”凤栩的声在颤,他很清楚自己将要面对什么,但这些年来他只尝到过长醉欢步步紧逼、发作时间一日早过一日的感觉,如今这把悬在脖颈的刀正在缓缓退去,哪怕只是微小的退却—— “我可、可以的。” 颤抖的声音却也犹为坚定,这是凤栩第一次因自己而下决心与长醉欢宣战,不是被迫,也不是无奈认命,是因为长醉欢这堪称微末的退步,又或是殷无峥待他的真心,往前走,只要往前走,曾失去的欢喜如今仿佛唾手可得——只要活下去。 他分明怕得厉害,连瘦弱的身子都在发抖,好似狂风骤雨下纤细的海棠——孱弱而坚强。 殷无峥将怀中人抱紧,他无法体会凤栩承受的痛苦,也明白再心疼也比不过亲身经历的万分之一,他也因此而觉得挫败,但却不能在凤栩面前表露出来,他的小凤凰已经很害怕,以这样寻求安全感的姿态依附在怀里,他能做的只有坚定地要凤栩明白—— “我爱你。” 殷无峥收回一只手轻轻握住了凤栩的腕,将遮挡自己眼睛的手掌轻柔地挪开,牵到了唇角,在他掌心落下轻柔一吻,他说:“只要是你选的路,无论哪一条,我都陪你走。” 他终究还是心软了。 做不到看着凤栩这样难熬,更无法逼迫他经受折磨。 事到临头才终于能明白为何赵淮生说过长醉欢古往今来无人能摆脱,连亲近之人都会因此而被拽入深渊。 对曾经服用过它的人而言,是贪眷迷乱的幻境也好,是畏惧发作的痛苦也罢,明知是穿肠毒药也还是选择吃下,终此一生都会被长醉欢如附骨之疽般纠缠,相比于抽筋拔骨的戒断,在醉生梦死的欢愉中死去反倒更加轻松。 曾笃定自己能让凤栩活下去的殷无峥不免觉得那想法有些可笑。 自以为铁石心肠,却还是在凤栩湿漉漉的眼神中输得一败涂地。 可他怀中的凤栩却用颤抖而坚定的语气回应:“不要。” 殷无峥微怔。 低下头的一瞬间,对上凤栩正瞧着他的目光,痴迷的渴求与眷恋毫无遮掩地展露在他眼前,殷无峥甚至因此而呼吸一滞。 “我一直,都在努力走到你身边去。”凤栩竭力让声音不那么颤抖,他曾寂灭空洞的双眸在此刻泛起犹如星火的碎光,“从前是,现在也是,殷无峥……我去过了,你曾被困的地方,望不见尽头的深渊,那晚在明心殿,孙善喜说等你回来,我会死得比他惨一万倍,但我不怕……殷无峥,我等了两年,想再见你一面,哪怕万劫不复也无妨。” 旧日的许多记忆因长醉欢的侵蚀而模糊,而每每长醉欢发作时,凤栩便会不由自主地分神,说话时总有细微地停顿,言辞也偶尔衔接不恰。 这一番话,他说得很慢。 殷无峥却听得仔细,在凤栩说出那句“万劫不复也无妨”的时候,当年对凤栩的绝情恶劣化作锐利箭矢,刺穿了此刻殷无峥的心,他感觉到了近乎撕心裂肺的疼。 他曾好奇过那也在灯下疯得如炼狱厉鬼般的凤栩在想什么,却原来是这样。 ——凤栩想的是死而无憾。 “阿栩。”殷无峥失语哑然了片刻,又嗓音低哑地叹,“真是……痴人。” 凤栩轻轻摇了摇头,他收回手去回抱住殷无峥,低声说:“长阶初见,我不知你活得辛苦,自以为是地以怜悯施舍去喜欢你,不怪你…我怕我明白得太迟,来不及再重新走到你身边,可是、可是无论重来多少次,殷无峥,我都会走向你,有缘无分也好,阴差阳错也罢,我总是会喜欢上你的。” 连凤栩自己都说不清因由,殷无峥身上总有吸引他的东西,不仅仅是那张让他为之惊艳了许久的脸。 初见也许是一时兴起,可他追着殷无峥三年,早在连自己都不曾知晓的某个瞬间,对他情根深种,大抵是因为殷无峥永远那样清醒理智,分明处于那样的劣势却游刃有余,倘若是在深不见光的暗渊中,他便是唯一灼亮而恒久的光。 那是娇生惯养的凤栩不曾见过的东西,在绝望中发芽,于深渊中抽枝,而后长成繁茂的凌云木—— 凤栩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而后沉溺到无法自拔。 哪怕是再重来一次,千万种初见的可能,无论在何处、在何时,都是他会为殷无峥而动心的天时地利,只因为那个人而已。 也曾怨过恨过,可终究还是喜欢的。 “殷无峥。”凤栩又小声地唤,他带了几分哭腔,眼尾也泛起薄红,他问:“我走到你身边了吗?” 殷无峥在那一刻觉得无论什么都无法回应凤栩这五年来的感情,凤栩比他想象中……还要喜欢他,喜欢到愿意承受曾逼得他对奸臣宦官求饶的痛苦。 “当然。”殷无峥艰涩开口,他颤着手去捧起凤栩的脸,哑声道:“小凤凰,一路走来……很累了吧。” 凤栩蓦地落下泪,他在温柔疼惜的注视中轻“嗯”了一声。 “辛苦了。”殷无峥轻轻吻在他眼角,吻到了温热苦涩的泪,“我知道,我知道,现在还不能休息,小凤凰,只要再坚持一下……这次我也在走向你。” 第98章 他知道凤栩还不能休息,也终于明白他与凤栩即便不是同路人,从未并肩而行过,但那又如何?他们在向彼此走去。 凤栩第一次没让殷无峥离开,他缩在殷无峥怀里等待痛苦降临,在真正发作起来后,他死死攥着殷无峥的衣裳,在他怀里犹如濒死般急促喘息,尽管想要表现得再坚韧勇敢一点,可还是在痉挛抽搐中尽显狼狈。 ——一定难看死了。 凤栩心里剩下的一丝清明还在这样想 肢体扭曲面容狰狞的样子的确好看不到哪里去,哪怕凤栩有这样漂亮的脸也无济于事,可殷无峥所见的只有在痛苦中竭力挣扎的伴侣,他曾听闻海上有猛禽,一生忠贞,倘若认定伴侣,便是同生共死,若一方死亡,而另一方绝不独活。 眼睁睁瞧着凤栩痛苦至此,殷无峥也近乎被熬干心血。 倘若凤栩撑不下去了,殷无峥想,他一定也难以独活。 长醉欢发作并非持续的折磨,隔几个时辰便会有片刻的喘息之机,当凤栩汗涔涔地熬过第一次时,外头已然天光大亮,床幔不知何时被痛苦到难以自制的他抓着扯了下来,天光入室,他第一个念头便是:“早、早朝。” 殷无峥定是又为了他耽搁早朝。 中衣皱巴巴的殷无峥起身去端了杯水回来,捞起凤栩喂给他,这半宿的嘶声力竭之下,凤栩的唇苍白干裂。 “昨夜吩咐过周福派人告知朝臣今日不必入宫上朝,会再召官员入宫议政,前朝有我的人盯着,不会出乱子。”殷无峥喂完了水,轻轻在凤栩鼻尖吻了吻,“别担心这些,身上还有哪里痛?要睡一会儿么?” 哪里都很痛。 好像每一根骨头都被拆出来敲碎了又胡乱拼凑回去。 凤栩艰难地露出一抹笑,嘶哑道:“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 殷无峥知道,却没再多说,重新回到榻上将凤栩捞在怀里,两人俱是一身狼狈。 “歇一歇。”殷无峥轻声说,“我在这里。” 其实也只能歇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而已,凤栩不能吃东西,否则便会在接下来的抽搐中呕出来,便只能靠阖眸休息积攒应对下一次的力气。 两人浑身都被汗浸透,相拥在狼藉一片的榻间。 069.独占 凤栩最后的记忆便是筋疲力尽地昏睡在始终紧紧拥着他的男人怀里。 再次醒来时,昏暗仍旧盈满寝殿,仿佛那久过一日的折磨都只是一场荒诞诡奇的梦,可浑身被拆开过似的痛楚与疲倦真切存在,他连动动手指都没力气。 但身上却全无汗湿黏腻,甚至连曾被汗水浸透的长发也被精心梳洗过,不用想凤栩也知道是谁做的,只是他没想到殷无峥竟然还在,他能感受到殷无峥轻缓规律的呼吸落在额角,温和轻柔。 凤栩微微抬眸,便瞧见殷无峥近在咫尺的睡颜,他睡得很沉,眼下洇着乌青,即便是憔悴倦怠这张脸也得天独厚地依旧俊美,连威仪都不曾减弱半分。 借着昏暗的光瞧了许久,睡梦中的殷无峥才似有所觉般微微蹙眉,随即睁开了眼,正那道瞧着自己的视线。 “你醒了?”殷无峥像是有些懊恼般将眉心蹙得更紧,当即便要起身,“怎么不——” 他话没说完,凤栩便勉强抬起手勾住他的肩,不让人起来。 殷无峥动作顿住,轻如羽毛的触碰便这么落在了他眼尾,让他不自觉地低下头来。 “殷无峥。”凤栩没什么力气地唤他,指尖轻轻地描摹在殷无峥脸上,轻之又轻地嘶哑小声,“很累了吧?” 殷无峥怔住。 他没想到凤栩的第一句话会是这样。 明明自己也不好过,憔悴虚弱得连说话都勉强,却还在问他是不是很累,他变得体贴又小心翼翼,与从前变得太多,只要想到究竟是怎样的变故让骄狂桀骜的小凤凰这样温和柔顺,殷无峥就宁愿凤栩对他冷嘲热讽地问一句:“哟,这就不行啦?” 见殷无峥久久不语,凤栩追问:“怎么了?” “没什么。”殷无峥遽然回神,拍了拍凤栩的后脊,“饿了么?” 凤栩这种时候一般都没什么心情用膳,可殷无峥实在担心,一天一夜还要多出两个时辰的折磨,凤栩滴水未进,倘若这样下去,不等长醉欢耗尽他的性命,凤栩的身子会先垮掉。 但凤栩再一次出乎了他的意料。 “嗯,要吃东西。”凤栩竭力地提起精神来,对殷无峥露出了个苍白乖巧的笑。 像殷无峥记忆中无数次看见他对着帝后与凤瑜那些至亲一样。 殷无峥沉默须臾,才轻轻吻在凤栩的脸颊,低声道:“那要先放开我,宫中现下无人。” 凤栩便乖乖地抽回手,他当然还是没什么胃口,即便痛苦已经退去,可骨血中似乎还存留撕裂碾碎后的隐痛,可瞧殷无峥的样子,在长醉欢发作的这段时间里殷无峥一直陪在他身边,自然也没吃什么东西。 不多时,殷无峥便回到寝殿,允乐也很快带着早已备好的饭食送来。 凤栩到底还是没吃下去几口,但好歹有了点力气,他这才发现时辰并非是他以为的天尚未亮,因为外头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满室昏暗是因今日乌云蔽日。 “什么时辰了?”凤栩说完便咳了两声,他撕心裂肺地痛呼了这么久,这会儿还能说出话都已经不容易。 第99章 “快入夜了。”殷无峥模棱两可地应下,“放心,朝政已处置妥当,还剩一些不要紧的,不会耽搁正事。” 凤栩“啊”了一声,“我睡了这么久啊。” 难怪连殷无峥都露出了疲倦的神色,原来不仅陪着他熬过了一次长醉欢发作,还将政务办完大半,算算时辰,他应当是才睡下不久,就因自己醒来也跟着醒来了。 但殷无峥只字不提,将凤栩安顿好后便要去外间,刚起身,袖子便被拽住了。 “怎么?”他便又坐回去。 凤栩攥着他的衣袖借力起身,还没坐稳就跌进了殷无峥怀里,也就顺势倚靠着他,低低道:“带我一起。” 戒断长醉欢带来的不只有痛苦,还有曾被药性刻意抹去的心痛如摧,凤栩也是在卷土重来的悲痛中发觉,原来他从没有从当年那场宫变中走出来,他一直被困在那日的皇宫中,徘徊在失去至亲沦为棋子的两年里,于是不想走出房门,不想面对物是人非的陌生。 他是…前朝的孤魂。 大抵是因这次是在自己心甘情愿的情况下被殷无峥从头到尾地陪着,凤栩忽然觉得殷无峥离开视线的每一刻都难以忍受,他将脸颊贴在殷无峥温热的心口,听着一声又一声鲜活的心跳,不像他最后将母后从悬着的白绫上放下来时,碰到的只有彻骨的冰冷。 “带着我吧。”凤栩用嘶哑的声音低低重复。 殷无峥哑然。 别这样,再任性一些也无妨,小凤凰不该是这样迟疑小心的,可殷无峥无法宣之于口。 “好。”他答应下来。 凤栩被抱到外间的小几前,靠着殷无峥而坐,如此一来,小几上的奏章在他眼前一览无余,不过他却对国事朝政没什么兴趣,只眼巴巴地瞧着殷无峥,他忙于政务时方才的温和便消失无踪,又换上那副不苟言笑的严苛神情。 国事冗杂繁重,有些甚至要仔细斟酌方能决定,凤栩自然是不会的,他从前任性妄为惯了,这两年也都在攒着力气等着看仇人遭报应,对政事当真是一窍不通,可殷无峥似乎对此游刃有余,但凤栩却忽地发现他皱了皱眉。 于是瞟了眼殷无峥手中的奏章,漫不经心的眼神倏尔凝滞了。 “韩林鸿?”凤栩缓缓念出上奏章官员的名字,眼神缓缓变了,如同被侵犯了领地的小兽般露出阴鸷冷戾的神色,半是戏谑地哑声问,“他有个女儿吧?” 凤栩不知这个韩林鸿是谁,可他上奏章说得并非国事,而是洋洋洒洒写了许多,凤栩刚好瞧见最后的请旨纳妃,在殷无峥面前再小心卑微,凤栩也还是那个对心爱之人满是独占欲的他,尤其是现如今,殷无峥是他能攥住的、唯一的浮木。 殷无峥却因凤栩的反应而诡异地得到了满足,像是被激怒了的小狸奴圈地盘,怎么都要比之前郁郁寡欢死气沉沉的样子要鲜活灵动。 他面色微妙地应:“嗯,不过……” “不过什么?”凤栩微微眯眸。 殷无峥捏着他的下颌亲了亲唇角,低声说:“不过他女儿险些嫁给了殷兆衡。” 凤栩神色狐疑,贴着殷无峥的唇厮磨了两下,悄悄收起了适才阴冷的眼神。 “韩家是西梁氏族。”殷无峥轻声解释,“韩林鸿虽有三子却都早夭,只剩一个女儿,当年他想将独女嫁入西梁王氏,原本定下的是个旁系宗室子,但不知为何殷兆衡非要纳此女为世子侧妃,虽不是正室,但也给了韩氏面子下聘,连婚期都定下了。” 凤栩颔首,又问:“那怎么没嫁进去?” “因为我回了西梁。”殷无峥口吻讥诮,“大抵是收网时韩氏察觉到了什么,硬是将婚事给退了。” 凤栩缩回他怀里,嘀嘀咕咕地嘟哝声“可惜了”,巴不得韩氏女嫁过去,然后连同殷兆衡一起被殷无峥收拾得干干净净。 殷无峥轻车熟路去拍了拍他的背,恰好允乐进来送川贝雪梨羹,殷无峥端着小瓷盅试了试温度,才放到凤栩手中,“别恼了,润一润喉,皇宫中不会再多出什么女人,我养一只小凤凰便够了。” 凤栩耳尖微红,殷无峥这话说得好像他真的是什么笼中的金丝雀一样……虽然也没什么不好,凤栩是会安于现状的人,他从来都没什么野心,更对权利不甚上心,被戏称朝安城第一纨绔,其实也从没真的以权压人过。 凤栩没什么食欲,但的确有些渴,瓷盅也小,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没几下便喝光了。 将空了的瓷盅交还给殷无峥后,凤栩问:“那吴家呢,可有什么动静?” 吴家的孙媳妇儿现在还被他关着呢,若是以前,看在她有孕在身的份儿上凤栩或许还不会太过计较,可已经做过天子的凤栩早舍弃无用的仁慈怜悯,更何况受伤的还是他已故兄长唯一的孩子。 “吴老将军进宫求过一次情,被我挡回去了。”殷无峥不知从哪拿了个帕子,给凤栩擦了擦唇角。 凤栩伏在他的肩上,姿态眷恋又依赖,“你都不问问我想做什么?万一我真杀了那个女人,你要怎么同吴家交代?” “交代什么?”殷无峥反问,“你若是不高兴,都杀了也无妨。” “你…”凤栩一怔,“殷无峥,你真像个昏庸无道的暴君…” “我原本就不是什么仁慈圣德的明君。”殷无峥平静道,他从来都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夺天下也只是为了权利而已。 第100章 冷酷狂妄,凤栩如是评价。 “但我会听你的。”殷无峥话锋一转,捧起凤栩的脸,眉眼间尽是不作伪的认真,“倘若你想我做个明君,我会如你所愿。” 凤栩眨了眨眼。 ……莫名其妙的,大霄江山与百姓的将来似乎落在了他的肩上。 070.报复 地牢阴暗,血气浮动。 身着暗紫金云窄袖袍的青年一步步踏在遍布干涸血迹的地面,手中宫灯内烛火跃动,明灭不定地映着墙面上修长的影,直至在牢房门前驻足。 而牢房内被早已干涸的血迹染成枯褐色的干草上,正趴伏着满身狼狈不知生死的一个人。 牢房内的犯人吃喝拉撒尽在窄小的地牢内解决,自然要多脏污有多脏污,站在门口的青年嫌恶皱起眉,冷声吩咐:“弄干净点,送刑房来。” “是。”当即有人应。 刑房内的血气混合着阴沉的死气,从前连见血都要皱眉的靖王如今却能面不改色地坐在椅子上喝茶,暗紫到近乎玄色的衣裳衬得他更加苍白,在阴暗地牢内,平静的眉眼都带着莫名的森然。 长醉欢也好,国破家亡也好,每一样都足够凤栩痛不欲生,殷无峥的爱与温柔不足以抚平这两年来积压沉甸的痛苦,在净麟宫闷着也不过是暂且将近乎要崩溃的情绪封堵而已,凤栩便想要出来走走。 但他从来不是喜欢赏花赏景的性子,这弱不禁风的身子也不允他做出跑马这样的事来,于是凤栩想到了还在地牢里的陈文琅。 果不其然,在方才瞧见陈文琅凄惨模样的一刹那,始终梗在心口的郁气都散了一丝,他需要一个能将满心怨念恨意发泄出去的通道,正被人拖着过来绑在木质刑架上的陈文琅便是最好的选择。 瞧见形容枯槁的陈文琅,凤栩心中是说不出的痛快,他倚靠着椅子,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位从前的兵部尚书——那曾高高在上俯瞰着他痛苦模样且以此为乐的人。 他染上了长醉欢的瘾,殷无峥为了避免他戒断便会在发作时任由他熬着,待熬过去了,再逼他服下一颗,之前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现在一副油尽灯枯的模样,没了一只手,瘦到两腮凹陷,伶仃嶙峋地骨头撑起一身枯萎的皮囊,双眼空洞麻木。 “哈。”凤栩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将茶盏随手仍在桌面上,忽地起身往前凑了凑,他的笑中是真切的愉悦与极致的恨意。 “陈大人,真是好久不见了。”凤栩冰冷的嗓音在地牢内显得阴鸷,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在空寂的地牢中更加森然,“我当初总想着活剐了你该从哪下刀,不过现在看来,这样也不错,你不是说长醉欢是世间难得的好东西?滋味如何呀?” 陈文琅终于渐渐地露出清醒的神情,呆滞的眼神充斥绝望与惊恐,他干枯皲裂的嘴唇动了动,从最初的发不出声音渐渐变为嘶哑的字音,嗓音如生锈的铁器摩擦般,一字一句都说得艰难。 “杀……杀了,杀……” 凤栩听了半晌,才了然地轻轻颔首,而后便露出了个温驯柔和的笑,唇微动:“做梦。” 他怎么能就这么轻易地死了,哪怕当年宫变真正的谋划布局之人是宋承观,陈文琅也不过是宋承观的棋子而已,可真正赋予凤栩生不如死折磨的都是眼前这个令人作呕的混账,凤栩又忍不住地笑了起来,甚至笑到了呛咳。 “咳…哈,陈大人,你可得好好活着啊。”凤栩弯腰缓了一会儿,才伸手若无其事地擦去眼角因呛咳涌出的湿润,他慢条斯理地坐回了椅子上,看似平静之下已然泛起惊涛骇浪般的恨与疯,“在我的痛苦休止之前,你要比我疼上千倍万倍。” 陈文琅的眼神逐渐变得惊恐,他从未有一刻觉得那个金玉在外败絮其中的废物这么可怕,分明已经被斩了的手又泛起被一片片削去皮肉的疼。 凤栩享受他这样畏惧的眼神,连疲惫都感受不到了,他轻轻吩咐:“动手。” 当即有人拿着刑具靠近陈文琅,在陈文琅惊恐万状的眼神中,须臾之后,地牢内猛地响起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曾经他肆意加诸于凤栩身上的痛苦,如今都被凤栩翻倍地还了回去,地牢内的血气伴随歇斯底里的惨叫而愈发浓烈,凤栩瞧着堪称残忍的行刑过程笑得肆意,直到陈文琅几乎要死在这里,凤栩才收起适才的兴奋,似是怜悯般吩咐:“记得寻个太医来,不可怠慢了陈大人,我要他——好、好、活、着,长、命、百、岁。” 这对陈文琅来说无疑是世间最狠的诅咒,他一身脏污的囚衣已经被血浸透,可还存留着最后的一丝清明,血水流进了眼中,只能瞧见一片模糊的赤色,恍惚间,他想起当年那个弱小如幼鸟的青年,他后悔了,并非是后悔当初那么对待凤栩,而是后悔西梁大军入城那日,他就该杀了这个提线木偶! 凤栩才不在意陈文琅心里在想什么,他只要看见陈文琅痛苦就够了,心情舒畅的凤栩身上连一滴血也没沾,提着宫灯慢吞吞地自己走出了地牢,等在外头的允乐连忙迎上来,他嗅着了凤栩身上腐朽与鲜血的味道,脸色微微一变,却没提半个字,只说道:“主子,咱们回宫?” “嗯。”凤栩看似心情尚佳,将宫灯放在允乐手里。 允乐将宫灯熄灭,回去的路上轻声说,“陛下身边的周总管适才过来传话,午膳陛下来净麟宫用,还特意嘱咐,主子倘若饿了便不必等他。” 第101章 始终食欲不佳的凤栩这会儿许是因心情太好,竟真有几分饿,他坐上轿辇,吩咐:“等等他,让小厨房先备份点心。” 他甚少有主动要东西吃的时候,允乐连忙应下。 两人才到净麟宫门前,正好撞见个脚步匆忙的小太监,那小太监猛地跪到凤栩面前,惊慌失措道:“吴、吴夫人临盆啦!” 凤栩的脚步骤然顿住,意味深长地眯起眸,“怎么回事?” 李卿的身孕至少也还得有一月方能临盆,何况他可从未苛待这位有身孕的夫人,即便再想教训她,也定然会等她生产之后,若非顾忌她腹中的孩子,那日挂上宫门的也定然有她一个。 小太监是真的吓着了,磕磕绊绊道:“奴、奴才也不知,就,就适才,夫人在屋中惨叫,奴才们一进去,便瞧见夫人衣裳都被血浸湿了。” “去请太医。”凤栩并不慌乱,有条不紊地吩咐,“再派人禀告陛下,我亲自去瞧瞧。” 凤栩吩咐完便转身上了才刚下的轿辇,他的确想教训这个不知死活的女人,倘若放她回去再想从吴家将人弄出来只怕就没那么容易,可他从没想过伤害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而且李卿临产这件事,他怎么听怎么觉得事有蹊跷。 李卿被挪去了偏远的宫殿,凤栩比太医先一步到,这座偏僻宫殿里只剩个做杂役的宫女,殷无峥自然不会心善到给李卿安排奴仆成群地伺候,屋子里是李卿凄惨的惨叫,凤栩是外男,推门而入后便只站在外间。 宫女年岁不大,一见凤栩便跪在地上,紧张得话都说不出来。 “行了,说清楚怎么回事。”凤栩不耐地低声呵斥,又伸手掩着唇轻轻咳了两声。 宫女这才战战兢兢地应道:“奴、奴婢也不知,她原本好好的,不知怎么的今日就这样了,奴婢在院子里听见动静来看,就、就看见她流了好多血……” 内室的李卿也听见了有人来,她嘶声对外面喊道:“求,求你,救救妾身的孩子——放妾身回去吧。” 凤栩嗤地笑出声,他站得累了,往主位的椅子上一坐。 “别装模作样,太医在路上了。”凤栩哑声讥诮,“若真在乎这个孩子,又怎会如此,省省力气罢,免得太医没来,你便先一尸两命了。” 内室的李卿疼得浑身哆嗦,两腿之间尽是血迹,她脸色苍白,神情惊恐,尤其是听见那句“一尸两命”,双眼骤然瞪大,她是真的怕了,哀声哭求道:“是、是妾身一时脚滑,求你救救妾身和孩子。” 凤栩被她哭得心烦,嗓子也隐隐作痛,便伸手示意允乐俯首而来,低声交代几句后,允乐轻轻点头,直起身冷冷替凤栩说道:“主子说了,你是怎么作死的他不感兴趣,你最好少说几个字,攒点力气等到太医来,否则谁也救不了你。” 大抵是凤栩太过冷静无情,李卿一时竟真的不敢再说话,生怕熬不到太医赶来。 凤栩的耳根子终于清净下来,对满室的血腥味也无动于衷,他身上的血气远远要比这浓郁,他虽然不甚了解李卿,但却知道这个女人柔弱是假,狠毒是真。 凭心而说他并不在乎李卿的死活,但倘若她真在宫中一尸两命,难免要给殷无峥惹麻烦。 他最不愿再给殷无峥添什么新的麻烦,凤栩有些烦躁地拧起眉,连带着对李卿当真生出了几分压抑不住的杀意。 殷无峥留了几个心腹商议新政之事,来报信的净麟宫人并未受到阻拦,小声对殷无峥说完前因后果后,殷无峥面不改色地低声吩咐,“回去告诉你主子,不必惊慌,一切有我。” 071.死路 凤栩被内室的惨叫吵得蹙眉,索性到厢房去等着,给李卿诊过脉的赵淮生来回禀时,只说了四个字:“不容乐观。” 女子生产本就凶险,何况李卿又是以外惊了胎早产,赵淮生说得已经足够含蓄委婉。 凤栩在地牢耗费了太多精力,此刻恹恹地扶着额角,低哑地笑了声,“瞧出怎么回事了?” “据夫人所说,是失足跌倒。”赵淮生摇了摇头,“不过臣瞧过了,她腹上的淤痕,像是磕在了桌角这般的尖锐之物上。” 凤栩嗤了声,用果然不出所料的语气哼笑,“知道了。” 他慢吞吞地坐直身子,恰好有人推门而入,并非是凤栩派去告知殷无峥的小太监,而是殷无峥身边的总管周福。 周福俯身禀报:“陛下口谕,宫中消息尽已拦下,请您放心,还有……” “陛下说,不必惊慌,一切有他。” 殷无峥将李卿临产的消息封死在宫中,几乎是纵容凤栩随意为之的意思,凤栩自己也清楚,他唇角微微勾起,赧然又含着微妙的娇。 “那请周总管代我谢过陛下.体贴了。” 嘶哑的嗓音唤出尊称,说得分明是极有礼数的话,可却因矜娇的语气而显得暧昧不明。 周福俯身含笑道,“遵命。” 凤栩掩唇打了个哈欠,对赵淮生弯眸笑了笑,“不必你亲自盯着,随便找个人守着就是了,我睡一会儿,有了消息再派人来回禀罢。” 赵淮生是知晓前因后果的,见殷无峥这般宠信凤栩,也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毕竟凤栩将有孕在身的官员家眷扣在宫中本就不合规矩,倘若此女在宫中出了什么意外,哪怕当真只是失足,这笔账也会算到凤栩的头上,赵淮生原本还有所忧虑,现下便放心了。 第102章 “臣遵旨。”赵淮生刚要后退,又忽地“哎”了一声,立刻从随身的药箱中取了个冰蓝碎纹的小瓷瓶,“险些忘了这个,清露丹,清肺润喉,一日一颗。” “多谢。”凤栩拿过来便倒出一颗塞嘴里,清润温凉的药丸泛着细腻的甜,干哑作痛的嗓子当真舒适了许多。 李卿一时半会不会有什么结果,凤栩更不关心她是死是活,至于那个孩子,他更加没有丝毫愧疚,要怪就怪他得了这么个母亲,倘若今日当真要胎死腹中,这因果也只能算到李卿的头上。 于是这一觉睡得还算安稳。 再醒来时,屋里已经燃起了烛火,凤栩恍惚间觉出身侧多了个人,而自己正被一个熟悉的怀抱牢牢禁锢着,他便顺势将脸颊贴到了那人的颈侧。 “什么时辰来的?”凤栩轻声问。 嘶哑的嗓音已经好了很多,加上初醒时的轻软,一句话被他问得又娇又柔。 “有一会儿了。”殷无峥低头亲了亲他的发,“见你睡着,便没叫你。” 凤栩“嗯”了一声,尾音拖长得有些甜,埋在殷无峥怀里缓了一会儿,他终于清醒了许多,又问:“那女人呢?” “活着。”殷无峥言简意赅,但很快添上后半句,“未能保住她腹中子。” 凤栩缄默了须臾。 没想到李卿活着,孩子倒是没了。 这倒是少见,寻常女子生产遇险,多是一尸两命,连保住孩子都谢天谢地,可在赵淮生“不容乐观”的评价下,居然保住了母亲没能保住小孩,实在匪夷所思。 “怎么会这样?”凤栩问。 殷无峥平静道:“她腹部的伤正是腹中胎儿的头,猛力一撞之下,尚未出世的孩子便在母体中受伤,赵淮生派人来回过话,生产顺利,这孩子是因那一撞而死。” 即便是凤栩听完后都不由得愣了愣,他竟没想过还有这种可能性,这孩子并非因早产而死,而是因为他母亲。 凤栩忽地起身,殷无峥也跟着起来,“不再歇歇?” “我去瞧瞧。”凤栩摆了摆手,露出个讥诮的笑,“有人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殷无峥拍了拍他的后脊,“去罢,别留太久。” 凤栩还穿着白日去地牢时的那身华贵的暗紫锦缎衣裳,只不过沾染的血气散得干净,产妇的屋子原本不可让外男随意进出,但这是在皇宫,凤栩想去哪就去哪,没人拦着他。 于是在榻上脸色苍白虚弱的李卿瞧见出现在面前的青年时也不由得瞪大了眼,她又怒又怕道:“你,你怎能……” “少啰嗦。”凤栩坐在允乐拖进内室的椅子上,好整以暇地对上李卿怨毒的眼神,他笑了笑,“你也知道了吧,那是个死婴。” 李卿神情中的复杂一刹而逝,换上了一副悲痛欲绝的神情,哭哭啼啼地说:“是妾身一时不小心,只是不习惯宫中的奴才伺候,没想到……” “不小心?”凤栩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似的嗤笑出声,眼底却冰冷,声音也在刹那沉下去,“这可不是不小心,你磕得多准啊,方才我去瞧了眼那孩子,啧,死在母体中,骨头都碎了。” 李卿蓦地愣了一下,随即脸色蓦地难看下去,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一般斥责:“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腹中掉下的,是我的亲骨肉!” “亲骨肉又如何呢。”凤栩哼笑,“自以为巴结上了姓殷的宗室女,便敢在宫中肆意妄为,却没想到那位郡主根本护不住你,在宫中的每一日都睡不安稳吧。” 李卿神色慌乱,“你……” “那该怎么办呢?”凤栩打断了她,目光讥诮而冷冽,缓缓道,“要想办法回府啊——自然了,又咽不下这口气,真是好巧啊,你腹中还有一枚棋子,多好用的棋子,已近足月,便是有什么闪失也不会滑胎,在宫中失足以至于早产,始作俑者自然便是我这个将你扣在宫中的前朝君主了,是吧,夫人?” 李卿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上隐隐露出惧色,额心冷汗滑落,她根本不敢与凤栩对视。 “你,你在说什么。”李卿语气僵硬,“我听不明白,那是我的孩子,我……” “你下了力气,胆子也大,敢用孩子做逃出去的筹码。”凤栩冷淡而嘲讽地低笑,“只是怎么也没想到,用力过猛,自己断送了这孩子的性命,你得罪了我,便是得罪了当今天子,如今又杀了自己的孩子,你以为出了宫,你夫家会如何对你?” 李卿终于被凤栩的咄咄逼人说得崩溃,她猛地坐起身,因产后的疼而脸色扭曲,再也维系不住那柔弱又端庄的伪装。 “你胡说!”她嘶声喊道,“是你,都是因你,我才会在宫中失足丧子!” 李卿吼完便静了片刻,她忽地低低地笑了起来,咬牙启齿地盯着凤栩说:“是你擅自囚禁官员家眷,害我失足小产,你等着吧……前朝余孽而已,天下人的唾沫也能将你淹死。” 凤栩冷眼瞧着这终于露出真面孔的女人,意味深长地笑了声,“是么。” 李卿陡然生出不安。 “进来吧。”凤栩淡声。 守在门外的太监和宫女低着头走进来,正是被安排在李卿身边伺候的两个宫人。 凤栩看似温和含笑,轻声说:“这位夫人在宫中失足,你二人便有侍奉不利之罪,为堵悠悠众口,难免要将你二人的性命来给她夫家当个过得去的说法。” 第103章 两人脸色刹那苍白下去,可不等他们讨饶,凤栩不急不缓的声音再度响起,温柔低沉犹如蛊惑一般。 “可倘若……是她自己找死,便怪不得任何人了,你们明白该怎么说了么?” 他将话说得这样直白,任谁都能听得出是什么意思,他将两条路坦诚地摆在这两个奴才面前,一生一死。 他们会如何选择也显而易见—— 小宫女率先反应过来,一个头磕在地上,用极为笃定的语气说道:“是夫人自己撞上了桌角,奴婢亲眼所见,是夫人自己撞上去的。” 小太监也明白了怎么才能活命,跟着磕头附和道,“对,对,是夫人自己磕上去的,奴才们冤枉啊!” 凤栩含笑瞧向愕然的李卿,轻声说:“瞧,是你自己妄图以腹中子作威胁,否则仅是惩戒而已,这孩子不会死,而你母凭子贵,说不定还能安安稳稳地做吴家的夫人。” “你,你不能…”李卿果然怕了,她只是不想像姐姐那样被惩治,想借着腹中孩子尽早离开,却没想到竟直接杀了尚未出世的骨肉,没了孩子,得罪了贵人,以她的家世,日后吴家焉能有她一席之地? “自作聪明。”凤栩轻描淡写地讽刺一句,伸手一指太监宫女,“过会儿我便会命这两个宫人将你送回府去,他们便是人证。” 他收回手,接着说:“连同你那个在腹中便被生生磕碎了头的孩子,那便是物证。” 这也是凤栩在这两年里学到的,要做就做绝,一旦出手,便要彻底击溃对方,令她再不能反击,也让局势再无转圜。 在李卿愈发扭曲的神色中,凤栩含笑起身,在临走之前,他颔首笑着说了句: “这可比我给你的惩戒要好玩多了,夫人。” 072.偏护 凤栩本想回净麟宫去好好歇歇,一出门却瞧见等在院子里的周福,最得殷无峥信任的心腹气定神闲,俯身道:“吴家夫人之事走漏了风声,吴老将军与吴大人深夜入宫,陛下已前往应对,特留老奴在此,小主子无须惊慌。” 凤栩平静地听完后叹了口气,戏谑阴冷地哼了声,“惊慌啊…该惊慌的另有其人吧。” 他意有所指地回头瞥了眼紧闭的房门,吩咐道:“让我也去瞧瞧这场戏。” “遵命。”周福唇角浮起笑,能站在陛下身边的人,又岂是只会藏身于庇护下的雏鸟? 此刻,议政堂内,平日里是各位大人与皇帝商议国政之处,如今吴恒豫带着儿子跪在地上,吴孟章的担心瞧上去情真意切。 “陛下,内子即便是冒犯了贵人,可她毕竟身怀有孕,即便不能带她回府,今日也叫臣瞧一瞧她啊陛下!” 吴孟章磕了个头。 吴恒豫随后便接话,“正是如此,还望陛下开恩…” 殷无峥面色冷峻地淡声打断:“她还活着,朕已是开恩。” 语气寡淡而平静,说出的话却狂妄至极,可殷无峥是当今天下最尊贵之人,掌万民生杀之大权,他说是开恩,便容不得置喙。 吴恒豫显然忌惮着晏家的下场,何况他这位老将军手里早就没有兵权,在军中熟识的旧人不是死在战场上,就是被殷无峥明里暗里地换成了他的心腹,如今实在没什么能与天子叫板的底气,至多也就是这三分薄面。 而殷无峥身体力行地向他证实,这面子确实很薄,殷无峥根本不在乎。 “欺君之罪,朕留她活命,难道不算大恩?”殷无峥冷声。 吴恒豫一时哽住,倘若欺君之罪,诛九族都是轻的,他心中也对这个儿媳妇儿生出厌烦来,攀上个郡主而已就敢肆意妄为,他早已打探清楚,那女人得罪的是前朝凤氏余孽,而陛下与那位的纠缠早就人尽皆知,包括清云行宫琼云楼上的事,吴恒豫也有所耳闻。 弑父杀手足屠同族的天子会对一个人例外偏爱,吴恒豫觉得匪夷所思的同时也是更深的忌惮,但那女人终究身怀吴家的血脉,尤其是在儿子第一位夫人难产而死后,这个孩子吴家上下都极为重视,听见宫中的风声后,吴恒豫到底没忍住来走了这一遭。 他暗中给儿子使了个眼色。 吴孟章也立即会意,连忙恭顺叩首道:“臣与内子叩谢隆恩,只求陛下垂怜,让臣见一见她吧。” 殷无峥微微眯眸,李卿产下死胎的事吴家早晚会知道,这么瞒下去也无意义,而就在他沉思之际,门外传来声很轻的嗤笑。 “那就见见吧。” 凤栩从门后走出,缓缓站到了那跪着的两人身前,仿佛被叩拜的是他一般。 前朝的天子不输今朝,尽管孱弱削瘦,但凤栩站如青松,仪态倨傲矜骄,他对那两人露出了笑。 “正好,我将人带来了,二位不仅能瞧她,还能直接带回家去。” 吴家父子愣了愣,都有些诧异事情竟如此顺利,吴孟章当即谢恩,“多谢——” 他还没谢完,刚生产过衣裳都被血污浸染的李卿被两个太监拖了过来,披头散发脸色憔悴的李卿神情惊恐,甚至因适才凤栩的话而心虚到不敢看那对父子,因有孕在身而隆起的腹部此刻也恢复平坦。 吴家父子也都怔在原地,尤其是吴孟章,神色在刹那间空白,艰难地发出声音:“这……怎么,怎么回事…?” 虽说本就听闻李卿在宫中出了事,可吴家父子难以置信的是这前朝凤氏的废帝竟然这样胆大妄为,直接将人丢到了他们面前,还笑得那样趾高气扬。 第104章 再忌惮,吴恒豫面上也挂不住,他瞧不起这样的亡国之君,更看不上他以色侍人,当即便压着怒火沉声道:“陛下,这,这实在是欺人太甚!” “别急啊。”凤栩抬手制止了吴恒豫的诘问,脚步轻快地窜上主位,靠坐在了殷无峥的椅子扶手上,两手交叠,微微抬了下颌示意,“夫人,说说吧,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凤栩还算给李卿留了点面子,虽然未曾给她时间梳洗,但好歹是将衣裳穿上了。 “我…我…”李卿声音颤抖得字不成句,她跪在地上,低着头,咬了咬唇后蓦地哭出声来,“是,是伺候妾身的奴才怠慢,妾身…妾身才失足跌倒,磕到了桌沿!” 李卿猛地抬起头,满脸泪痕地指向了凤栩。 “是他,他污蔑妾身,还命令伺候妾身的两个奴才一同污蔑妾身,妾身的孩子无辜枉死,妾身竟还要遭人污蔑,求陛下为妾身做主啊!” 李卿俯身叩首,哭得好像当真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样。 凤栩的笑意变冷,沉默地看着李卿将这场戏唱完,便瞧见吴家父子果真信了她的话,得知吴家的血脉已夭折后,吴孟章的神情更加恼怒。 却又好似在情理之中,谁能想到一个怀孕的女人能对自己和孩子下这样的狠手。 “啪。” “啪。” 凤栩缓缓拂掌,笑意已经淡下去了许多,“说得好啊。” 李卿心中莫名地开始不安,不该是这样的,她说得天衣无缝,无论如何孩子已经没了,倘若吴家知道孩子是因为她才会夭折……那她才是彻彻底底地要陷入万劫不复了。 “胆子很大。”殷无峥开口便是冰冷的语调,没有一丝起伏反倒叫人心中更加惴惴难安。 李卿我见犹怜地啜泣着,实际上指尖已经在细细地颤抖。 凤栩在吴家父子几乎要杀人的眼神中从容自若地笑了笑,又摇头轻叹,“看来要劳烦赵院使在这个时辰入宫了。” 吴家父子对视一眼,又瞧向明显慌神了的李卿,终于发觉了些许端倪。 吴恒豫并非蠢顿之人,他主动放下兵权,便是不愿掺和进党派倾轧之中,是难得的聪明人,眼下一看,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便厉声呵斥李卿:“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卿眼泪淌个不停,她拼命地摇头,抽泣着说:“是,是妾身失足…妾身所言,句句属实…” “呵。”凤栩嗤笑,伸手勾了勾殷无峥的袖口,“虽然是场闹剧,但也怪有趣的。” 殷无峥旁若无人地握住了凤栩的手,分明是盛夏,可他的手始终温凉,殷无峥便轻声说:“倘若累了便回去歇,这里有我。” 对凤栩说话时,天子连“朕”这个自称都变成了我,纵容也毫不掩饰。 吴家父子又对视一眼,心中各自衡量起来,这个凤氏旧主在陛下心中显然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看完这场戏吧。”凤栩意兴阑珊地一哼,又对仍动歪心思的李卿慢声道,“冥顽不灵的下场一般都好不到哪去,你该说实话的。” 哪怕凤栩还没拿出什么证据,只是派人去请了一位太医,可李卿已经自乱阵脚地露出了不少破绽。 吴家父子也只能跟她一起跪着,谁也不敢起身,直到已经回府的赵淮生连官服都没来得及穿,便被周福给带进了宫中。 赵淮生一看这架势便懂了,心照不宣地与凤栩交换了个视线后俯身参拜:“臣叩见陛下。” 人还没跪下去,殷无峥已开口阻止,“不必了,说说今日吴李氏的孩子是怎么回事。” “此事蹊跷。”赵淮生如实道,“夫人所说失足跌落在地,可臣观其腹上淤痕,分明是大力磕碰桌角而成,倘若是意外,以夫人房中桌沿的高度,俯身磕碰时也不该磕碰在胎儿头颅所在的下腹,倒像是蓄意地径直撞上去所致。” 李卿猛地瞪大眼。 她的确算无遗策地在吴家父子面前完善了自己的谎言,可她却没料到真正的破绽竟然在这里,是位置! 她颓然地瘫坐了下去,脸色从惨白变为了灰败,再如何狡辩也都没了用处,可她想不明白怎么会这样,谁能想到身边没女人更无后嗣的皇帝宫中会养着前朝皇室的孩子,不过是一念之差,竟然便落得今日的下场。 吴家父子更是恨得直咬牙,他们气势汹汹地进宫来讨个说法,结果竟是因李卿自己作死撞没了孩子! 吴恒豫再没脸留下去,狠狠瞥了眼呆滞下去的李卿后,对殷无峥叩拜一礼,“老臣失礼了,陛下恕罪,老臣这便告退。” 他起身瞧了眼仍有些回不过神的儿子,恨铁不成钢地低斥:“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带她回府去!” 最后与吴孟章一起连拉带拽地将失魂落魄的李卿给扯了起来。 “且慢。” 两人同时顿住,看向出口阻止的前朝旧主,那清隽又苍白的漂亮青年眉眼含笑,轻声说:“别忘了那个孩子啊,虽说命不好,刚刚出生便夭折了,好歹也是你们家的血脉。” 吴恒豫一口气憋住,脸颊气得涨红,匆匆道:“有劳了!” 转头看向脸色难看的吴孟章,厉声:“还不走?!” 三人离开后,赵淮生特告辞出宫,凤栩顺势滑进了殷无峥的怀里,轻轻吻了殷无峥映着光影的脸颊。 第105章 “碍事的人都走了。”凤栩小声,“还好那女人够蠢,没惹出大乱子。” 殷无峥回吻在他唇角,压低声说:“惹出乱子也无妨,有我在。” 凤栩将自己埋在了他的怀里,偷偷摸摸地抿嘴笑。 从前就是这样,好像无论他做错什么,都有父母和兄嫂纵容,凤栩蓦地想到——殷无峥似乎是在刻意地学着曾经至亲对他的疼爱,纵宠不说是原模原样,只能说是变本加厉。 073.过往 李瑶的儿子自回府后便没再说一句话,整日呆呆傻傻的,李瑶更是因被吊那两日废了双臂,而李卿更是丧子失宠,都不过是因为得罪了宫中那位不可提及姓名的主子。 即便李卿是咎由自取,可将孕妇扣下等着生产完再报复的举止也足够令人忌惮,凤栩的存在不是秘密,却是在朝野与深宅间成为讳莫如深的话题。 凤栩得知后也只是付予一笑,轻轻摸了下正老老实实吃着小点心的凤怀瑾,笑着轻柔道:“谁让她们有眼无珠呢,怨不得旁人呀。” 说完,凤栩的神色微不可见地一暗。 这几个人里头,凤栩唯一没想处置的就是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他也确实没料到,那孩子却成为这四人之中唯一丢了性命的。 “你啊。”陆青梧至今想起凤栩闯宫大闹仍有些惊魂未定,“那日后也休要这样不管不顾,这皇宫……毕竟不姓凤了。” “嗯嗯。”凤栩点了点头。 简直敷衍得陆青梧无可奈何。 “你还真是…”陆青梧叹了口气,将吃饱了的凤怀瑾抱下椅子,牵着他说:“我们先走了,记得我说的话。” 殷无峥从议政堂出来后会先到净麟宫来用个早饭,再去处理他的政务,陆青梧每日都掐着殷无峥回来之前的时辰离开,果然,她走后不久,刚换下朝服的殷无峥便来了。 见凤栩于吃食上兴致阑珊,没吃两口便停了筷子,殷无峥想起当初凤栩似乎喜欢在坊间小铺子内吃些点心,便轻声说:“想吃些什么别的东西么?宫里厨子做的不喜欢,我派人去宫外买回来?” 他问得很认真,凤栩甚至觉得倘若他说喜欢什么,殷无峥能直接过去将厨子带回宫里征用。 但他又的确没什么胃口,想了须臾后,才轻声说:“长隆大街的…千层酥烙。” 凤栩同朝安城精贵的世家子们不同,哪怕是背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名声,他也从未染上什么恃强凌弱的恶习,幼年时兄长带着他扮作寻常人家的兄弟俩,隐瞒身份深入坊间去玩,也正是那时,凤栩尝着了藏匿于千家万户中不起眼的小糕点铺子,没有玲珑斋那样精贵华美,却意外地好吃。 如今想来,那些记忆都仿佛褪色般蒙上了一层阴翳,凤栩甚至有些记不清幼时在宫中常吃的小糕点,只记得香甜酥脆的千层酥烙,还有那日余晖漫天的朝霞。 凤栩终于生出了一丝发自内心的欲望,他轻轻地说:“买回来就不酥了,殷无峥,我想去铺子里吃。” 尽管不知为何,但凤栩提出要求总要比淡漠的一句随便要好,殷无峥没有片刻地犹豫便应下来,“今日便去,时辰晚些,我带你出宫。” “皇帝出宫可是要有很大动静的。”凤栩低声。 殷无峥面色如旧,“不妨事,叫他们不要声张便是了,带上周福即可,在宫门下钥之前回来。” 天子出宫是件大事,为保护天子安全,每每出行的仪仗队便声势浩大,但殷无峥显然是要暗中出行的意思,这么一来,倘若走漏了风声对天子而言实在危险。 凤栩又犹豫退缩了,他抿了抿唇,“可……” 他好不容易提过一次要求,殷无峥岂能容他反悔,不容置喙地将此事定下:“好了,到时周福来接你,不会惊动任何人。” 这四四方方的天凤栩已经看了两年,哪怕如今困住他的樊笼没有了,凤栩自己却小心翼翼地不敢往外走,江山依旧是这片江山,从大启变成了大霄,旧朝的君主还被笼罩在动乱的阴云之下,远远望着大霄的太平,只会觉得无所适从。 殷无峥说到做到,将政务都办完后便吩咐周福将凤栩接上了马车,直奔宫外,出宫门时驾车的周福连腰牌都不必亮,他是殷无峥身边的大总管,守门的侍卫也只有点头奉承的份儿,这是凤栩在殷无峥回来后第三次出宫,而前两次都是去行宫,且过得都不怎么安生。 待马车外响起热闹大街的喧哗声时,凤栩将马车窗推开了个缝隙,瞧向了繁华而纷杂的人间烟火,行人匆匆、摊贩叫卖,彼此擦肩而过的刹那缘分便也转瞬即逝,只是不知今生一眼,又是多少个前世求来的缘。 他曾听一位高僧说过,缘聚缘散、人来人往方是浮生,是故天下筵席终将散,可擦肩那一瞬的缘不会因消失而变得从未存在过。 彼时的凤栩年轻气盛,因困囿于求而不得的情爱去拜访那恰好游历至此的僧人,却没听懂僧人委婉又含蓄地劝诫,他才不要什么擦肩的缘分,更不要筵席将散,倘若如今再遇到那位僧人,凤栩唇角微勾,他会拉着殷无峥的手告诉那和尚:“人来人往又怎么样,他还不是回到我身边了?” 想到此处,凤栩蓦地笑出了声。 殷无峥穿着身常服,但也颇为华美,见凤栩对着窗外笑,轻声问道:“这么高兴?” 第106章 “还好。”凤栩将窗开得大了些,但夏日闷热,马车在闹市又走不快,便将腰身揣着的折扇打开轻轻扇着,“如今时辰还早,待再晚些,这条街上马车连进都进不来,夜市上有许多东西,各家铺子在门前支起小摊,沿街打把势卖艺的手艺人各有所长,做糖人的老伯能用糖捏出很漂亮精致的凤凰,还有说书先生……热闹了上百年呢。” 对坊间这些事凤栩自然是了解的,他不喜欢圈在宫中,也不像世家子弟中的纨绔那般出入风月场,三天小宴五天大筵地寻欢作乐,他只喜欢城外跑马捞鱼捉鸟,再有便是坊间这些玩乐之处,瞧卖艺的表演半晌还能叫好赏钱,什么烟花之地在凤栩眼中还没有一盘糕点来的实在。 凤栩眼神有些发怔,原来他曾经那么真切地以为可以永远那样安稳下去。 殷无峥想说些什么,但凤栩却已回过神来对他笑,“你从前都不肯陪我来,我还当你不喜欢这些地方,便绞尽脑汁地邀你赏月看花,可又实在是无趣,最后便只能瞧着你了。” 殷无峥便也想起小凤凰笨拙又执拗地追在他身后的模样,有些想笑,却又觉得酸涩。 凤栩还在说:“谁让你比月亮和花都好看。” 殷无峥眼前的凤栩与当年的靖王渐渐重合,他想起了当年矜骄傲气的小凤凰装出一副老练的模样对他说:“殷无峥,你比月亮和花都好看,我看你就好了。” 实际上连耳根都泛起薄红,分明是在害羞。 少年郎长成了能独当一面的青年,为他在城门外拼死拖延时间,为他上琼云楼对天下正名,哪怕是生死大事他也从容坦然,小凤凰在血与泪中长成了如今伤痕累累的模样。 殷无峥缄默良久后,才轻声说出那句自己曾经因不敢承认而深埋在心中的话:“比月亮和花还好看的,是你啊。” 曾几何时,他口口声声说着不相信不在意,却也暗暗地为这只小凤凰而怦然心动。 凤栩微微一愣后笑了笑,他已经不再是会为此而兴奋激动到难以自制的少年人了,只会安静地牵起殷无峥的手,轻轻握住。 彼此掌心相贴,殷无峥又碰着了凤栩掌心那狰狞到磨平掌纹的疤。 长隆大街的李氏点心只是个不起眼的小铺子,也并不在大街上,而是在长隆大街的一条小巷子里,偶尔铺子老板会带上糕点去夜市摆摊,凤栩从前最喜欢他家的千层酥烙,虽说模样不比宫中的点心精致,但用料实在味道也好,每次在殷无峥这吃了憋,凤栩便会来小铺子里要一份千层酥烙,勉勉强强地将自己哄好。 提起此事时,殷无峥几乎可以想到气急败坏的小凤凰一边吃千层酥烙一边在心里恶狠狠骂他的样子了,用糕点哄自己的小凤凰也很可爱。 巷子很窄,马车便停在了巷口,殷无峥带着凤栩下了马车,周福躬身道:“二位主子,奴才在这儿候着你们。” 殷无峥“嗯”了一声,便牵着凤栩的手一同走进了巷子里,时辰还早,各家都没点起灯笼,这巷子里光暗,两侧都是些不起眼的小铺子,凤栩循着记忆中的路找到李氏点心铺时却愣住了。 那铺子如今换成了卖蜜饯果子的,是个年迈的老者,见店门口站了两位穿着不凡的贵人,老叟起身相迎。 “二位贵人,想看些什么?” 老人的声音将愣住的凤栩唤回神,他几乎以为自己是认错了铺子,可又清楚自己不会走错路,甚至这家铺子两侧的豆腐坊与火烧店都还如旧,唯独李氏的糕点铺子换了人。 “老伯。”凤栩不自觉地握紧与殷无峥牵着的那只手,感受到殷无峥似是安抚般轻轻捏了两下,才勉强镇定下来,轻声问道:“这家铺子……原本不是卖糕点的么?” “哦,哦。你说李家铺子啊。”老伯恍然,又叹了口气,说:“老李走啦,都是去年的事了。” 凤栩彻底僵在了原地。 074.难解 又是这样,不敢回望却拼命想握住的过往,偏偏如同掌中流沙一般从指尖消失。 凤栩站在往昔与来日之间,回头是寻不回的过去,前行是遍野疯长的荆棘,脚下蜿蜒的是自己的血,朝安城的小凤凰就这样一步一个血印地走到了今日。 他这才发现原来对那个连姓名都不知的李伯记得这样清晰,那是个慈眉善目身量不高的瘦老头,整日笑呵呵的念叨着吃亏是福,知道凤栩每次来吃千层酥烙时心情都不大好,便语重心长地对他说:“这世道呀,活着就够了。” 活着就够了。 挣扎在被权势世家操控的江山之下,卑贱如蝼蚁的他们,无暇在乎太多,只想要活着就好了。 消失在旧日的人们永远不会回来,而千层酥烙的味道也只能在回忆中尝,这一路而来的风霜雨雪,落在了他眉眼间,凝成淡漠孤冷的凉薄。 瞥见凤栩神色由震惊转变为漠然的殷无峥心头发紧,本想着顺凤栩的意,也正好带他出宫走走,兴许能让凤栩高兴一些,却不想出了这样的变故,简直是弄巧成拙。 “这样啊。”凤栩平静地问,“是因为年岁大了?” 果子铺老板摇了摇头,叹息道:“寿终正寝那可是喜丧,可老李…哎,老李这铺子不大,也算勉强能糊口,他儿子早年进山摔死了,儿媳又得了病,没两年也去了,去年有户富贵人家看中了老李这家铺子,不仅要兑下铺子,还要老李交出家传的点心食谱,老李不给,那些人便拳脚相向,将人打得头破血流,老李在榻上躺了三日,就这么咽了气。” 第107章 一生坎坷守着个小铺子的老人,死得这样悄无声息又不堪至极。 “后来呢?”凤栩问。 果子铺老板也是个没有家室的老人,他又叹气,“老李死了,那些人便嫌弃这铺子晦气,也就将铺子留给了老李那个小孙女,可那是个姑娘,周围明里暗里指点她抛头露面,恰好老朽之前的铺子赁期到了,便在这儿盘了个新铺子,讨口饭吃。” 凤栩心里便有了数。 打死李伯的那些人不是商人,否则不会非要这犄角旮旯里的小铺子,甚至在听见死了人后便不要了,更像是一时兴起,将寻常百姓当做股掌之间肆意玩弄的东西,真正的生意人都无利不起早,为了讨口饭吃的人更不会在乎哪里死过人,只要能有口吃的,连乱葬岗也去得。 “是谁做的?”凤栩问。 老人微顿,从对方的锦衣华服与无畏从容中咂摸出了点什么,他意有所指地说:“是位了不得的贵人。” “哦。”凤栩近乎讥诮地勾起了唇角,心想这天下如今最尊贵的人就在他身边呢,“我倒更想听听,是怎样了不得的贵人了。” 老人便答,“是平宣侯府的小公子。” . 凤栩从那家店买了些蜜饯才出门,坊间小铺子自然比不得宫中的精致,凤栩又因没能如愿而郁郁,走出小巷时,月光映着他眉眼间冰凉的郁色,阴沉如黑云。 周福瞧见浑身冒冷气的凤栩也不禁愣了愣,“您这是……” 殷无峥给了他个不必多问的眼神,揽腰制止了凤栩想要上马车的动作,而是吩咐道:“去查平宣侯府的小公子现在何处,半个时辰,他要出现在这儿。” 周福心领神会,他本就是为殷无峥做这些不能见光之事的,做起来也得心应手,当即躬身退下。 巷子里人烟稀少,各家铺子都将灯笼收起来,凤栩站在墙角的阴影下,连声音也变得清冷,“平宣侯府是前朝世家,你将许言弄来,倘若不斩草除根,此事与你有关的消息便会传回去,哪怕是周总管去做,也瞒不住的。” 殷无峥轻轻抚着凤栩的脸颊,借月光放肆打量那张与少年时相似的脸,张开了的眉眼比从前还要漂亮,月色令那双点漆双眸镀上层银亮的碎光,只是比其从前,少了许多欢喜。 “即便是天子也有力不能及之处。”殷无峥说,“而周福正是来弥补天子大权所不能及之事。” 凤栩缄默良久,才说:“可惜了,没吃上李家的千层酥烙。” 李伯死后,他的小孙女守不住家业,李家的糕点日后也就再也尝不着了。 殷无峥知道凤栩在乎的不仅仅是千层酥烙,他本想借此机会哄凤栩高兴,却不料因平宣侯府反倒让凤栩动怒。 “多可笑啊,殷无峥。”凤栩提着那包蜜饯,讥诮地低笑,“这就是官,这就是民,高高在上与卑贱如尘,杀人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男人瞧不上女子,哪怕是皇后之尊,也不过只是个料理深宅后院杂事的妇人,李伯死了,他的孙女连继承那间铺子做生意都要受人诟病,这就是所谓的四海升平国泰民安啊。” 从前被至亲保护得太好,小凤凰知道这些事已经太迟,当年宫变的引子便是因卫皇后,卫皇后重用寒门朝臣,提拔廖长松之流,她推行变法,农商皆能从中获利,却动摇了如附骨之疽般趴在百姓身上吸血的世家之流的利益,以至于最后世家与卫皇后之间的矛盾愈积愈深,从政见不合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而将造反逼宫说成冠冕堂皇的清君侧,只需要一句卫皇后是女子就够了。 深宫妇人干政就是该死,他们为自己的不堪与肮脏披上华贵的外衣,好似当真是该名垂青史的贤臣良将,为江山除去了祸乱朝纲的罪人。 那也是凤栩万劫不复的开端,轻描淡写的一句女子不得干政便能将卫皇后指为妖后,再光明正大地打着义正言辞的名号去争权夺利谋逆犯上—— 凤栩觉得好恶心。 “这就是人啊。”殷无峥缓缓道,“当今朝安城的世家,曾几何时也是门庭凋零的寒门,人总是如此,平宣侯府不也是如此么,阿栩,你应当早就知道了才对。” 平宣侯府,凤栩的确早就知道,许言是平宣侯府的小公子,而平宣侯府的世子,名叫许逸,是当初跟随凤栩身边的纨绔子,装得挺像狗,凤栩也没料到,他竟然会被这条狗反咬一口——当年宫变,是朝安世家密谋,平宣侯府亦在其中。 他们并未直接参与逼宫,却人人都知情,只不过都盼着颠覆皇权,各个作壁上观,等着从宫变之后的局势中讨点好处。 就在宫变的前一日,许逸还在若无其事地跟他喝酒,鞍前马后地阿谀奉承。 “是啊。”凤栩低缓地笑了,“位高权重之人视人命如草芥,可卑贱之人一旦翻身,也会与从前的世家做相同之事,因为贪欲总是无穷无尽——也总要为之付出代价的,现在我来向他们讨代价了。” 凤栩微微仰起头,月光下明眸蕴戾色,那一丝丝攀上眉目的冷厉让这张脸更多了几分惊人的艳。 周福动作很快,便亲自拎着一个穿着贵气的小公子回来,正是醉得一塌糊涂的许言,他大抵是横行无忌惯了,从前有凤栩这个纨绔在上边压着还能收敛些,如今是彻底原形毕露,满身呛人的胭脂水粉味儿,混合着浓烈的酒气, 第108章 呛得凤栩直皱眉。 周福将人捆起双手往地下一扔,许言十七八岁的年纪,脾气却大得很,醉得口齿不清还在嚷嚷:“你,你们是谁?你们大胆!我爹,我爹可是平宣侯!你们这些贼子,还不快些放开公子我!” 凤栩嗤地笑出声,他步履平缓地走上前,而后——一脚踩在了许言的脸上。 夜深人静中蓦地响起许言的惨叫声,一刹那他连酒都疼醒了不少,不仅疼,更是被人踩着脸的屈辱。 “你,你知道我是谁么你!”许言吐字不清,但依旧嚣张。 凤栩嗤笑,“少来这套,当年你哥在我面前也不过是条摇尾巴的狗而已,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许言已经彻底清醒了,见对方比自己还要嚣张,一时间竟心生怯意。 “你,你是谁?”他问。 凤栩收回脚,足尖抵在趴地上的许言下颌处,逼迫他微微抬起头来,垂眸含笑道:“当年我也曾见过你,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 怎么可能不记得。 靖王生了一张足以让人过目不忘的好相貌,许言年少时曾见过一次那嚣张跋扈的小王爷,只觉得他身上有比日光还要耀眼夺目的东西。 可他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再见到凤栩。 “你……”许言呐呐,他两只手被绑在身后,狼狈地趴在地上,脸颊还有方才凤栩留下的鞋印,却没了方才那股嚣张劲儿,“为,为什么…?” “为什么?”凤栩手里捏着一块被咬了半口的蜜饯,神情变得喜怒莫测,冷淡道:“大抵是因为,今日我想吃李家的千层酥烙了吧。” “什么?!”许言初时还没听懂。 李氏的千层酥烙? 就在某一刹那,他忽地想起了前因后果,一瞬间明白了缘由所在,脸上血色尽褪。 075.回敬 许言认出了凤栩,心头也随之阵阵发紧。 一介前朝废帝如今能自由地出现在宫外,甚至还能公然将他这个侯府公子带到这儿来,可见传闻不假,当今陛下的确是疼爱他。 凤栩收回脚,后退一步抱肩抵着墙面,森然冰冷地露出笑来。 “这么多铺子,偏偏挑中这一家。”他慢声说,“许二公子,眼光不错啊。” 许言磕破了腮,满嘴的血腥味,血混着涎水从嘴角淌下,他哆哆嗦嗦地解释:“是、是巧合,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么。”凤栩顿时露出惋惜的神色,垂眸道,“那真是可惜了。许二公子还不知道吧,我这个人最会恃宠生娇了,陛下在这儿亲眼瞧着呢,就算明日许二公子横尸街头,也不会有人怀疑到我的头上来,今日谁让我不高兴——” 他的声音骤然阴冷下去。 “我就要他的命。” 许言的犹豫也在刹那间僵住,他僵硬了片刻才缓缓将视线移开,落在那个始终在凤栩不远处沉默着的俊美男人。 他刚才说……陛下在亲眼看着呢。 所以他就是……大霄新主? 尽管荒谬,但许言亲眼所见,年轻冷硬的君主对凤栩这样肆无忌惮的行径毫无约束之意,显然凤栩说得没错。皇帝会纵容他,哪怕……他杀了平宣侯府的公子,何况他只是个次子,还是侧室所生的庶子! “处理得干净一些。”凤栩漠然吩咐,仿佛人命在他眼里还不如一只蚂蚁。 可这跟兄长说过的凤栩不一样,许言听过很多次他那个跟在靖王身边的嫡兄说凤栩是个无能的废物,连骑射捕猎都不愿下手,看见血就要皱眉,天真愚蠢得不像个皇室中人。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轻描淡写地说要让他横尸街头。 “等等,等等!”被周福拽着后衣领提起来的许言惊慌失措地大喊,“不是!不是意外!也不是巧合!是有人指使我的!!” 周福瞧向凤栩。 凤栩轻轻点头。 周福便会意,手当即一松,许言又迭了回去。 “早说不就好了。”凤栩貌似好说话地语气平和,可神色间的冷郁丝毫没有消减,“是谁?” 许言吞了口混着血腥气的口水,颤抖着说:“是,是……是兄长,是他说那家铺子,碍、碍眼,让我想办法,让那家铺子……消、消失。” 平宣侯府只有两个孩子,一个是眼前的庶子许言,另一个……便是凤栩的老相识,嫡长子许逸。 当初靖王的身份何其尊贵,能跟在他身边的也都是朝安城中名门世家出身的子弟,许逸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会说话办事又漂亮,是靖王身边最说得上话的大红人。 凤栩在短暂的沉默后笑出了声。 许逸不会无缘无故看铺子不顺眼,谁会注意到角落里一只蝼蚁的死活呢,无非是因为……他。 见凤栩迟迟不开口,许言当他不相信,连忙接着说:“真的,是真的,他一直对王爷……对您不满,是您之前常常去那家小铺子,他才让我将那家铺子弄垮,连私下里也常常,常常……” 凤栩丝毫不觉得出乎意料,淡声问:“常常怎么?” 许言为了活命,也就顾不得那么多,对着凤栩和盘托出。 “常常说您是不配姓凤的废物,还有许多不敬之词,一年前西梁起兵,他整日在府里发脾气,不知怎么想起了这家铺子,便、便吩咐我来做这些。” 第109章 其实早在意料之中,凤栩以为这世上除了陈文琅和宋承观之外,无人能再激得他生出这样浓烈的杀意。 可今日凤栩才发觉—— “欠债的可真多啊。”他轻声道,“我会一笔一笔讨回来的。” 远远不止陈文琅和宋承观,那些曾在他身侧假意奉承,而后在凤氏江山倾塌之时推上一手的人,所有人—— 都该死。 “我,我都说了。”许言小心翼翼地讨好着问,“您,您能放了我了吧?” 凤栩蓦地笑出了声,他乐不可支地扶着墙面,用轻蔑而讥诮地眼神瞧着许言。 “哈…”他笑着说,“不能哦。” 许言先是一愣,随即骤然慌乱地咆哮道:“你说什么?!我都已经说了,我全都说了…你为什么?为什么?” “握刀的人该死。”凤栩抬起手轻轻一挥,“心甘情愿做那把刀的人,自然也该死。” 周福会意,在许言出声之前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对凤栩微微俯身道:“小主子放心,老奴会处理得,干净利落。” 周福将许言拖走后,凤栩背抵着墙面仿佛刹那间卸了力气,他有些疲惫地将半个蜜饯随意丢下,仰首怔怔地望着夜空中那轮残缺的月。 神色怔忡间,凤栩又蓦地闭起眼。 当年殷无峥就曾讥诮般地对他说:“靖王又如何,你身边又有几人真视你为主?” 彼时的凤栩理直气壮地反驳:“什么视我为主,我当他们是友人,我们志同道合,何况我日后也不是要做皇帝的,论什么主仆啊。” 可到头来,什么都没留下。 李家铺子是因他受了这场无妄之灾,凤栩伸手遮住了上半张脸。 “殷无峥,我早该听你的。”他哑声说,“我真的是蠢,识人不清到这种地步,还连累得局外人丧命…” 话没说完,他便被拥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中。 “凤栩,不要苛责自己。”殷无峥也知道言辞实在苍白无力,可他还是尽力安抚道,“你也是无辜之人,更不该因此而羞愧,真正该为此付出代价的也不是你……不要难过。” 不要难过。 殷无峥恨不得将让小凤凰变成这幅模样的人统统杀光,可即便如此,覆水难收,时光也难退回,遍布裂纹的白瓷更不会恢复如初。 倘若真有神明在上。 ……请放过他的小凤凰吧。 殷无峥将清瘦单薄的凤栩牢牢抱在怀里,重情之人也最容易为情所伤,没有了长醉欢的凤栩要靠自己熬过这两年来所有的坎坷绝望,殷无峥知道凤栩在努力地对他笑,挣扎着从二十年风光与两年落魄的落差中走出来,可偏偏造化如此,不肯放过他。 凤栩用力攀住殷无峥的肩,比其国破家亡的痛苦而言,李家铺子实在显得微不足道,可就在凤栩努力想要放下过往时,这桩因他而起的惨案如蛛丝一般将他束缚着拖回了无边无际的苦海。 他放不下,忘不掉,哪怕是痛苦与悲伤,也是拼凑成如今这个凤栩的一部分。 就在殷无峥还想说什么的时候,他怀里的凤栩蓦地抬起头来。 小凤凰这次没有掉眼泪,那原本明媚漂亮的脸上被如风霜般地冰冷杀意覆盖,尽管平静,可眼神却分明透着歇斯底里的疯。 “我要杀了他们。”他用阴鸷的声调重复,“我要杀了他们,殷无峥。” “只要你高兴。”殷无峥捧起他的脸,在唇角轻轻落下一吻,“他们的命就还算有点用处。” 直到回宫,周福也没回来,更无人知晓今夜天子曾带着前朝旧主出宫。 次日,净麟宫。 “主子,奴才今日听值守的侍卫说,平宣侯府家的二公子死了!”允乐的语气极为惊诧。 凤栩坐在靠窗的短榻上,若无其事地“哦”了一声后问道:“怎么死的?” “巧得很。”允乐奉命想法子哄主子高兴些,见凤栩似乎是有点兴趣,立刻开讲,“听人说是今日早上发现的,许二公子吃醉了酒,醉倒在长街上,大抵是天色太晚,路上乌漆嘛黑的,不知谁家的马车没瞧见睡在路中间的许二公子,就这么驾车过去,马蹄刚好踏上了许二公子,听说连骨头都断了,衣裳又被卷进车轮里,被马车拖着走了许久,地上的血迹蜿蜒了二十丈远,浑身血肉模糊的都不成人形了。” “是么。”凤栩唇角微勾,“那真惨啊。” 允乐被他笑得不寒而栗,昨夜主子那么晚才回宫,今日便传出夜里许二公子惨死长街的消息,允乐知道其中必有蹊跷。 可那又如何,这不是他该在乎的。 凤栩又问,“找到凶手了么?” “没有。”允乐摇摇头,“打更的也没瞧见是谁家的马车,夜深人静的,许二公子身边连个下人都没有,没人瞧见马车是谁府上的。” 凤栩是当真没料到周福会用这样的手段。 他专门为殷无峥在暗中行事,说是暗卫,不如说是殷无峥的杀手、一把利刃,在不得见光处为天子除掉那些心怀不轨之人。 即便是杀人,也能做到悄无声息,甚至是让人连尸体都找不着,可他却偏偏大张旗鼓地用这种手段杀了许言,这可比一刀了结要痛苦多了。 说谁谁到。 “小主子。”周福进门来行礼,“陛下今日与大人们议政,赶不及来陪小主子用午膳,老奴来知会一声。” 第110章 “知道了。”凤栩微微一笑,意有所指,“周总管,甚合我意。” 彼此都心知肚明这是什么意思。 周福俯身笑了笑,“为您与陛下分忧,是老奴的本分。” 虽然不曾亲眼见过,但周福也对前朝孙总管的下场有所耳闻,自然也知道该如何投其所好。 陛下养得可不是什么金丝雀,那是个真正浴火涅槃而来的小凤凰啊。 076.靖王 许言醉酒死在了马车下,倘若是在子嗣繁多的世家之中,一个庶出次子的死不算什么,但平宣侯府只有这么两个儿子,哪怕许言是次子,对身为世子的许逸多有退避,但平宣侯许旭昌对这个儿子也算宠爱,锦衣玉食没有半分亏待。 “父亲,此事蹊跷。”许逸是个看上去斯文儒雅的年轻人,他眉心紧皱,“小厮说二弟在西市景春坊吃酒,一眨眼的功夫人便不知所踪,可发现二弟尸体的所在是东市长隆大街与云河路交界处,以二弟的脚程,喝得烂醉又没有马车,怎么会跑出那么远?” 许旭昌老来丧子,脸色极为难看,猛地一拍桌案。 “找出来。”他冷声说,“本侯倒要看看,究竟是哪路神仙敢在天子脚下杀我平宣侯府的人。” 许逸心里却有些不安,犹豫了片刻后,还是低声道:“父亲,先上奏请陛下下旨,让刑司来查,毕竟我们平宣侯府可从未与新君为敌,在朝中也是事事听从吩咐,与四大营之流不同。” 平宣侯府,当年帝后与宋党对峙时,便不偏不倚与世无争,实则暗中左右逢源谁也不得罪,宋党掌权后毫不犹豫投向宋承观门下,而大启覆灭新君入主朝安城后,便迫不及待地又成了新朝的开国臣。 “平宣侯府,真正的墙头草。”凤栩轻轻感叹,指尖在烛火上拨弄过,引得烛火摇曳轻颤。 看得殷无峥眼角直跳,虽然知道凤栩不会再拿腕子往火上放,但他手腕那烧伤后留下的疤却不会再消失,于是下意识地伸手将烛台挪开。 凤栩顿了顿,自然知道殷无峥为什么这么做,也就十分识趣儿地收回了手。 “周总管做得可不是天衣无缝。”凤栩托着腮,长睫在眼睑落下阴影,掩去了眸子里的冰冷,“人死在长隆大街上,身边连个下人都没有,许旭昌定然会生疑。” 殷无峥熟练地将凤栩揽腰捞起来,一个转身自己坐在了他刚才坐得短榻上。 “平宣侯次子的死蹊跷诸多,下边的人查不了,平宣侯已上书奏请刑司接手。”殷无峥轻轻捏了下凤栩的脸颊,“让他们查去吧。” 凤栩没忍住笑了声。 人是周福下手杀的,自然不会留下什么把柄,而且还是正大光明地告诉所有人,许言就是被杀的,但偏偏又不留痕迹,让人明知道是凶杀却也只能当成意外来看。 可这样还不够,只死了个许言而已。 凤栩没说出口。 平宣侯府固然是墙头草,可如今也确确实实地向新君俯首称臣,旧朝被宋党搅和得乌烟瘴气,朝安城中的寻常百姓也过得水深火热,新君收拾旧山河,少不得要稳住朝野,晏家父子虽有功但欺君谋逆也是板上钉钉,如今平宣侯府什么都没做,若是对之下手,于殷无峥的名声实在不好。 否则凤栩早就把姓许的一家都弄死了。 他到底还是顾及着殷无峥。 见凤栩沉默下来,殷无峥轻轻摇了他一下。 “阿栩,你还有很多时间。”殷无峥低声,“地牢里的陈文琅,好玩么?” 凤栩有些狐疑地抬眸,他在瞧向殷无峥时,下意识收敛起自己扭曲疯狂的戾气,一双眸子清润柔和。 “挺好玩的。”他如实道。 从前他朝不保夕的随时准备赴死,自然只盼着陈文琅和宋承观早早陪自己一起死,九泉之下也还能有点脸面去见父母兄长,可现在陈文琅多了点别的用处,譬如能让他在戒断长醉欢的痛不欲生和郁郁寡欢中愉悦一些。 “许言敢仗着平宣侯府肆无忌惮在朝安城杀人,从前只怕也没少做这样的事,整个平宣侯府也不见得会干净到哪去。”殷无峥落吻在凤栩的鼻尖,“慢慢玩。” 凤栩揽住了他的颈,亲昵地贴上去回吻了一下,“随便我?” 比其前段日子对殷无峥敬而远之连眼神都不愿给的样子,凤栩俨然已经习惯与殷无峥亲近,毕竟是他念了这么多年的人,又怎能真的无动于衷。 “嗯。”殷无峥仿佛是想彻底坐实色令智昏的昏君名头一般,“你欢喜就好。” 凤栩觉得殷无峥的语气颇有奇怪之处,却又想不明白,直到次日周福来宣旨——陛下手谕,封凤栩为王,赐号为靖。 虽无封地,却给了凤栩亲王的俸禄,连亲王服饰都一并送来了,是前朝甚至是记载中都从未有过的祥云金凤宽袖赤袍,与前朝凤氏君王的龙袍极为相似,甚至那展翅凌云的金凤也象征着凤栩的身份,连封号也延用了当初的靖王。 “殿下。”周福将圣旨交给凤栩时,还交予了他一块透如明水的紫玉壁,一面浮雕山河图,在还没有掌心大的玉璧之上雕刻得细致华美,另一面则雕着一个“殷”字,“这是陛下给您的腰牌,可随意出入宫门,亦可号令宫中禁军,群臣见之如见天子。” 不等凤栩说话,周福又接着拿了个信封出来交给他。 第111章 “这是陛下手谕,平宣侯次子的案子,刑司以殿下之令马首是瞻,如今圣旨已经送到那边儿去了,殿下想几时过去都行。” 凤栩一手拿着圣旨,一手拿着天子手谕,偏头瞧向桌面上摆着的朝服与腰牌,又看向周福,一时之间竟无话可说。 腰牌这东西几乎都是铜制,譬如被称为虎符的兵符,但殷无峥给了他这块紫翡,是这世上最不可能伪造的东西,可以说是独一无二。 周福又问:“殿下,可是要先出宫?倘若要去刑部衙门,陛下便不来用午膳了。” 见凤栩犹豫,周福又低声说:“平宣侯府的人在衙门呢。” 凤栩抿了抿唇,随即轻声说:“准备得这样周全,就是想要我去吧。” 周福便笑了笑,“宫中方寸的天,殿下应当也看腻了,便当做出去散散心,陛下说了,他在宫中等殿下回来用晚膳。” “允乐。”凤栩唤道,“更衣,出宫。” 殷无峥想得周全,甚至给凤栩准备了贴身的护卫,是禁军中越隽手底下的人,叫宫铭,也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凤栩既然要穿亲王衣冠出宫,便得有相应的排场,无论是雕漆描画的马车,还是随行的仪仗,都算是声势浩大。 与此同时,六部之一的刑部衙门此刻也乱成一锅粥,先是平宣侯府次子的案子被扔了过来,由刑部接手的同时,还传来一道手谕——此案全权交由靖王。 靖王! 刑部尚书抱着新鲜热乎的圣旨人都麻了。 朝安城的案子多是由京兆府去查,但平宣侯府出了事,刑部便多少要过问,谁承想陛下直接把案子整个给挪了过来,甚至还给统管审理整个大霄案件的刑部弄了个靖王来。 靖王凤栩,将前朝废帝封王,还弄来刑部查案。 “这简直是荒唐!”刑部尚书如是怒吼。 “陛下亲自下的谕旨。”穿着官袍斯斯文文的庄慕青坐在一边平和道,“没经门下省中书省,直接传入六部,即便是再荒唐,这位靖王殿下也得小心伺候着。” 庄慕青官拜尚书右丞,下头管着兵、刑、工三部,已然是年纪轻轻便爬上正四品的才俊。 刑部尚书罗百川脸色变幻了一阵子,才叹了口气,说:“那依庄大人所见?” 凤栩固然是前朝废帝,可他在清云行宫为殷无峥向天下正名的魄力,的确是常人所不能及,无论两年前有关这两人的传闻是怎么回事,如今陛下是真宠着他,是真正得罪不起的贵人,正如庄慕青所说,罗百川心里也清楚,他得小心恭敬地伺候好了这位主儿。 庄慕青温和一笑,“恭候靖王殿下尊驾吧。” 靖王的仪仗还没到刑部衙门,刑部官员们就已经纷纷整理衣冠准备相迎,甚至连尚书省的右丞庄慕青也在其中,许逸才下马车便瞧见刑部门口一溜的官员,当即便震了震。 他自然不会以为这些大人们是在等他,毕竟侯府再煊赫,可也不会让刑部官员摆出这幅迎接圣驾的姿态。 许逸谨慎地靠近过去,寻了个正规规矩矩站好的官员低声问:“大人,你们这是……” 他话音未落,远处已然浮现了仪仗队的影子,那官员立刻神情严肃地打断他:“别说话,有贵人到了。” 许逸一头雾水地闭了嘴,视线落在了正缓缓靠近的仪仗上,一眼便看出这规格不像是陛下亲临,倘若是天子出皇宫,只怕禁军得尽数出动随行。 可他甚至在这群官员中看见了尚书省的右丞,陛下心腹庄慕青,连他都要站在这迎接的人,到底是谁来了? 难道是中书令庄廷敬?! 待仪仗队停在衙门前面,那华美庄严的马车前,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太监高声道:“靖王殿下到——” 官员们顿时跟随庄慕青屈膝行礼,口中齐呼王爷千岁。 唯独许逸愣在当场,因过于震惊而陷入呆滞。 什么……什么王?? 077.玩味 靖王走出马车,一袭赤色金凤广袖袍明艳如霞,纵然清瘦白皙瞧上去文弱,可眉梢眼角尽是清贵的矜傲,淡淡扫了眼屈膝相迎的群臣,平静道:“都起来吧。” 刑部官员又齐声谢恩后才起身。 是当真将凤栩当做皇室亲王对待,陛下亲自写的圣旨还在刑部衙门摆着呢,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当众给凤栩难堪,除非活腻了。 庄慕青走到凤栩面前,微微颔首,笑意温和道:“殿下,又见面了,下官庄慕青。” 西梁大农令、大霄中书令之子,殷无峥麾下文武双全的能臣,官拜尚书省右丞,凤栩对庄慕青的底细很了解,还是在路上听宫铭说的,但他们不是第一次相见。 凤栩记得当初将陆青梧母子带回来的便是庄慕青,火烧明心殿那日也曾见过他,虽说庄慕青有心隐瞒陆青梧母子的身份,却被晏颂清捅破了篓子,看在他一路上待陆青梧母子照顾有加的份儿上,凤栩对他笑了笑,轻声说:“庄大人,朝中正四品的青年才俊,久仰了。” 这样客气的话凤栩从前是不会说的,但他好歹做了两年皇帝,如今又以前朝废帝的身份成了新朝的亲王,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 “罗尚书。”凤栩一碗水端平地又对唯一身着尚书服制的大人点了点头,算是将面子给足了。 罗百川性子冷硬耿直,原本没想给凤栩什么脸色看,可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对他以礼相待,罗尚书脸色也真正地和缓了许多,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第112章 “殿下且先进门罢。” 刑部官员们簇拥着那赤袍青年进了衙门,唯独许逸被留在外头无人问津,他愣愣地瞧着那人如众星捧月一般消失在实现里,就如同多年前一模一样,高贵骄傲、奴仆成群的靖王,到哪里都是被所有人仰望的月亮。 分明是炎炎夏日,许逸骤然回神后,已然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怎么,怎么会是他? 靖王,这是前朝时凤栩的封号,他做了皇帝后年号被宋承观改为晏平,但朝安世家谁不知道皇位上坐着的是个提线木偶,世家少爷们私下里都戏称他是个草包皇帝,甚至连谥号都想好了,就叫哀帝,这对君主是何等的大不敬,但没人能治他们的罪,许逸终于觉得自在了,不用再跟着那个废物鞍前马后地恭维伺候。 他厌恶至极凤栩那副不识人间疾苦的张狂样子,更嫉妒他身份高贵又得父母兄长宠爱,这样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蠢货废物,让人羡慕又嫉妒。 可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大启都亡了,凤栩却还能翻身?! 许逸想到方才进门的凤栩,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就那么高高在上一如当年般被簇拥着进了刑部衙门。 等等……他为什么要来刑部? 许逸越想越不安,他在原地站了半晌,忽地,身侧响起了个尖细的声音。 “许世子,咱们殿下请您进去呢。” 许逸被吓了一跳,这才发现在自己身前躬身站着的,正是方才随侍在凤栩身边的小太监。 允乐见他没反应,又重复了一遍:“许世子,靖王殿下请世子进衙门问话。” 许逸僵硬地跟着那小太监进了刑部衙门,统管整个大霄各地案子的刑部自然不算清闲,每张桌案上都摆着成堆的卷宗,而赤色凤袍的靖王就堂而皇之地坐在最高处的主位上,两侧各是右丞庄慕青与尚书罗百川,许逸被带到案前,想要看凤栩便得抬头仰视——就如同当年大启尚未覆灭时那样。 凤栩被囚在了明心殿两年,大启没有了之后更不愿出门,自当年宫变那日后,他还是第一次见许逸。 唏嘘谈不上,只是忍不住戏谑,当年宫变时,他曾派人去交好的友人家中求援,而许逸所在的平宣侯府他是亲自去的,可连许逸的面都没见到。 那日长街上兵荒马乱,整个朝安城都不得安宁,是在夜里起了刀兵,凤栩被平宣侯府那扇高大气派的朱红大门拒之门外,许逸没见他,却在门的另一边幸灾乐祸般地笑着对他说:“殿下还是别白费心机了,趁还有时间,不如尽早逃命去吧。” 彼时的凤栩转身就走,情况危急,他没时间为许逸的背叛伤神,但当年被刻意忽视的怨恨在得知李家的遭遇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四目相对,凤栩对许逸平和寡淡地笑了笑,态度不冷不热看起来没什么不同,他淡声道:“说说吧,平宣侯府的二公子死在长街可不是件小事,本王奉陛下的手谕督办此案,许世子倘若知道什么,便说出来听听。” 许逸只觉得唇舌都变得僵硬了,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比谁都知道凤栩绝不可能当真这样平和地对他,曾经有多厌恶凤栩天真愚蠢的良善,现在就有多希望凤栩能如旧,可他看见了凤栩意味深长的一眼,顿时脊背发寒。 督办此案,为何陛下要让凤栩督办这个案子?许逸心如乱麻。 “回、回王爷。”许逸低头,“二弟……并无什么仇家。” “哦,是么,”凤栩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还没什么仇家,真正杀了他的仇家不就坐在这儿么,凤栩暗暗地想,看见许逸那震惊又忌惮的复杂神情时,也觉得痛快。 凤栩问过后便交给了刑部的官员接着问,大抵是因陛下亲自册封的靖王在这儿坐着,刑部官员们一个个都不敢有丝毫懈怠,仿佛不找出杀害许言的凶手便不罢休,而凤栩端着茶盏笑意淡到微不可见地沉默着。 光是许逸那个惊慌失措又错愕惊讶的眼神,就已经很有意思了,像一只丝毫不知自己已经成为瓮中之鳖的老鼠,还在徒劳无功地试图寻找生路。 这是场恶劣的游戏,如同一局早已注定好结局的棋,而凤栩俯瞰棋盘,手里攥着所有的棋子,所有人都如同他指尖丝线下悬挂的木偶。 毕竟平宣侯府是苦主,询问也不好太过,但凤栩没提让他坐下,许逸便一直站着,虽然不同于犯人跪着答话,却是实打实地站了一个多时辰,当许逸浑浑噩噩从刑部衙门出来时,衣裳都被汗浸湿了。 他毫不犹豫地回府对许旭昌说了此事,平宣侯却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封王就封王了,看皇帝那个疼爱他的样子,也是迟早的事,你慌什么,当初你与靖王也算有些旧情,即便当年帝后的死咱们没帮什么忙,但也不曾推波助澜,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到刑部去想来也不过是玩玩,何须在意。” 许旭昌自然不知道许逸曾在一门之隔的地方对凤栩讥诮嘲讽,更不晓得他私底下做的那些事,甚至连凤栩喜欢去的那家糕点铺子,他也因厌烦而暗地里让许言去弄垮了店。 许逸更不敢多话,可他心中实在不安。 “爹,我觉得不对。”他说,“好端端的他怎么会插手二弟的案子,这其中怕有蹊跷。” “能有什么事?”许旭昌有些不耐地皱起眉,“靖王又如何,不过是个根基不稳的小子,就算去了刑部衙门又有几人能服他,你少管这些有的没的,查清楚杀你弟弟的凶手才是要紧事。” 第113章 许逸张了张嘴,想起在刑部被推上主位的凤栩,连尚书省右丞都对他恭敬有加。 ……可不像是没人服他的样子。 “都是些表面功夫而已。”庄慕青亲自给凤栩斟了杯茶,他笑起来很无害,带着读书人的斯文气,“朝廷上的官儿各个都是人精,但罗尚书性情耿直,是个难得的贤臣能臣,下官不免要问殿下一句,这案子是怎么个查法?” 模样文弱,开口却老练,不难听出他是怕罗百川那个倔脾气闹出什么事来,特意为了他探探凤栩的口风。 凤栩一顿,“殷无峥没告诉你?” 他怎会看不出今日在刑部衙门这样顺利,多亏了刑部尚书的顶头上级庄慕青在这压着,本以为庄慕青是知道内情的。 庄慕青无奈一笑,“殿下还不知么,册封您为靖王的圣旨并未经过三省,下官听着风声才匆忙来此,但想来许二公子的死……应当是另有内情了。” 凤栩抿了口茶,将瓷盏往桌上一放,闷响与轻声同时响起:“死有余辜。” 庄慕青沉默片刻,轻轻点头:“下官明白了。” 他实在是个聪明人,凤栩不由得轻叹,而后瞧了眼天色,想起殷无峥说过在宫里等他用晚膳,便施施然地起身告辞。 只是有人却因凤栩而辗转难安、食不下咽。 都说做贼心虚,当年若不是有凤栩压着,纨绔的名声谁也比不过许逸,他可不是靖王那样跑马疯玩的纨绔,而是真真正正手里头不干净的,依照当朝律法,将他处决十次都不够判的。 许逸回想起从刑部衙门出来时,最后看见凤栩眼中一闪而过的戏谑冰冷,便觉得不寒而栗。 凤栩一定是冲着他来的! 078.偏执 许言的案子没人证没物证,连弄死他的是马车都全靠仵作推断,马车的轮子都没找着,刑部再怎么查这案子都在死胡同里,凤栩也不急,每日都去刑部衙门转一圈,连着三日下来,案子是寸步难进。 因许言平宣侯府公子的身份,加之此案疑点,便从意外丧命改成了蓄意杀害,于是刑部的调查方向便改为与平宣侯府或者许言有过节之人,难免便要查到私下的关系,也就是在这里,许逸一改知无不言为弟弟报仇的态度,笃定平宣侯府素来与人为善绝不可能结仇。 若是两年前的凤栩还真就会信了许逸,可李家铺子的事让凤栩明白,许逸的手底下不干净。 他越是藏着掖着,就越是有猫腻。 夜里,因长醉欢发作在即,时间如今也不确定,凤栩便没再出净麟宫,殷无峥来时,听他说起平宣侯府的事,低声问:“要不要周福……” “让周总管歇歇吧。”凤栩穿着单薄的中衣靠在短榻上,手里头拿着刑部递上来的卷宗,是有关许言案子调查整合后得出的相关资料。 他伸手对正脱外袍的殷无峥招了招。 殷无峥便走近坐下,凤栩往前挪了挪靠到他怀里,将卷宗指给他瞧。 “别小瞧了刑部的大人们,喏,我这两年不能亲政,不过京兆府可是收着不少次状告平宣侯府的诉状,只不过这些告状的苦主没多久便撤了诉状,而状告的理由也多是侵吞私财。” 凤栩查得的确仔细,但自然不是为了给查出杀许言的凶手,而是借着此案稽查平宣侯府的底细。 原本凤栩想的也是走殷无峥在朝安城的暗线,但许逸自己告到了衙门,他也就刚好顺水推舟地查了下去。 “刑部人多眼杂。”殷无峥为他将鬓发轻抚至耳后。 凤栩几乎要以为殷无峥要他将此事暂且放一放,却没想到殷无峥在沉吟片刻后,只是叮嘱道:“过两日再去,切记将宫铭带在身边,我会命人在暗中保护你,万事小心。” 除了在战场上死得最多的武将之外,纠察百官有弹劾之权的言官、以及去各地的巡抚死得最多,或是因党权纷争,或是被灭口,人命是最脆弱的东西,殷无峥恨不得将凤栩拢在掌心里,时时刻刻放在眼前,也经不住凤栩再出什么意外。 可他的小凤凰已经在樊笼中许久,如今好不容易愿意自己走出去,无论是为了报复还是其他的什么,殷无峥都不能也不想将他关进另一个金丝笼中。 “我知道的。”凤栩将手中的卷宗随意放在小炕桌上,揽着殷无峥的肩跪坐起来。 烛光落在他削瘦的肩,素色衣领半掩白皙精致的锁骨,在殷无峥眼中,哪怕这具身躯遍布旧伤犹如覆着细密裂痕的白瓷,也如同娇嫩漂亮的花瓣上蔓延开的脉络般,让这朵顽强坚韧的红梅昳丽更甚。 凤栩自己将衣衫半解,露出了遍布纵横交错旧伤的身躯。 自从殷无峥得知了他全部的秘密,还陪伴他度过一次长醉欢发作后,凤栩从开始的淡漠不以为意,到渐渐地喜欢将自己的旧伤展露在殷无峥的面前——卑劣又狡诈地想要殷无峥再多爱他、多心疼他一些。 他紧紧盯着殷无峥的双眸,无时无刻都在确定那双眼中只有痴迷与怜惜,没有半分嫌恶,如此才能稍稍安心。 当年他爱慕殷无峥成痴,如今殷无峥也是拼凑、支撑起凤栩的那口心气,犹如溺水之人紧抱浮木一般,哪怕明知这样的感情炽烈又沉重,偏执又扭曲,凤栩也控制不了自己。 他可以洒脱坦荡地赴死,可活下来需要付出更多,也就要索求更多,不再抗拒戒断长醉欢不是因为不怕,只是因为殷无峥而已。 第114章 在殷无峥的吻落于颈侧时,凤栩听见一声呢喃轻语。 “别怕,我爱你。” 凤栩捧起他的脸,那双总是含笑的双眸在情动时泛起带着点疯的炙热执拗,唯独没变的是与从前如出一辙的痴慕。 “你当然要爱我。”凤栩呢喃着低头吻上去。 只有殷无峥的爱,是凤栩在所有死局中唯一的生路。 长醉欢发作就在这两日,这场情事殷无峥极尽克制,隐忍温柔,他本不愿凤栩将体力浪费在这种事上,但真正要承受痛苦的凤栩需要这样的亲密与安抚,至少云雨后缩在他怀里的凤栩睡得很安稳,否则便如昨夜那般,辗转反侧了半宿。 屋内烛火未熄,殷无峥瞧了凤栩的睡颜许久。 那三年里他从未相信过凤栩的真心,更不相信这样一个金尊玉贵的小王爷会喜欢他,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在自己都尚未察觉的情况下对凤栩上了心。 清云行宫里,分明已经为自己定下结局,却还是站在琼云楼上为他一个乱臣贼子证明,行宫门前孤身一人挡在外头,那是殷无峥第一次看见凤栩为他而执剑,那是朝安城娇贵又傲气的小凤凰,也是一次又一次在他面前作践自己以求多活几日的凤栩,殷无峥总是想起重逢那日,便是无尽悔意。 他怎么能忍心伤害这样爱他的凤栩。 良久良久,殷无峥才轻到几乎不可闻地低声:“我怎么会不爱你。” 这次凤栩的发作时间没再推迟,殷无峥照例提前派人去朝臣府中知会休沐一日,从头至尾地陪着凤栩,只不过这次不受控制地痉挛抽搐时,凤栩伤了左腕,虽不严重,但近几日是动不了了,让凤栩在净麟宫休养之际,殷无峥与朝臣议政后,将庄慕青单独留了下来。 “平宣侯府的案子查得如何了?”殷无峥问。 庄慕青早猜到是为了此事,当即回禀:“回陛下,平宣侯次子之死尚无其他线索,不过可疑之人倒是查出不少,只不过都是些外乡人,甚至……许多都已死在回乡路上。” “既然可疑,就追查下去。”殷无峥说,“凤栩明日便能去刑部衙门,若有进展,告知他便可。” “是。”庄慕青顿了顿,低声问道:“靖王殿下无碍?” 殷无峥自认对这些下属还算了解,微微抬眸,“你在担心他?” 庄慕青立刻想到这二位的关系,犹豫须臾后才斟酌着措辞地说:“只是前两日便见靖王殿下脸色不好,何况……靖王殿下这几日看来,靖王殿下与传言中不同。” 殷无峥沉默了良久,直到庄慕青都有些不安后悔,才开口道:“朕信得过庄氏,也信得过你,在外时替朕多照顾他些。” 庄慕青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连忙俯身道:“臣明白。” . 两日未至刑部的靖王殿下又出现在了衙门,尚书省右丞庄慕青亲自去宫门口接人,将人带到了刑部衙门。 一路上也将这两日查到的东西尽数告知。 “所以状告许逸的都只是外乡来的商人,却莫名在朝安散尽了家财,还都是在这两年内发生的事。”凤栩边看卷宗边问。 庄慕青站在他身侧,低声道:“其实前些年也有过一两次,只不过人数太少,事情到京兆府那便被压了下去,连刑部都没听着风声,这两年里变本加厉了而已,两年间加起来,光是在京兆府报过官的,就足有三十七人,而这三十七人中,因潦倒穷困死在路上的,有三十二人,剩下的五人是否平安返乡,还未查证。” 凤栩陷入沉思。 两年前许逸整日跟在他身边,但也偷偷在暗中有小动作,这两年他被困宫中不能亲政,许逸便已如此放肆。 “散尽家财也总得有个路子。”凤栩沉吟,“强占会留把柄,只怕是用了什么手段,朝安世家子们常玩的也就那些东西,想来九成是靠赌。” 好歹也做过二十年的纨绔,凤栩虽然不屑于那些搏戏手段,但私下里也曾玩过,甚至里头那些关窍也知道的一清二楚,也正因此才觉得没意思。 “殿下明鉴。”庄慕青附和,“但从前朝起律例便已明文禁赌,朝安城大小赌坊也早被清净。” 凤栩笑了声,将卷宗放下,平静道:“世家权贵们私下里做的事都屡禁不止,草菅人命也是家常便饭,连尸身都寻不着、更无人在乎的不计其数,莫说是赌坊,朝安这座繁华都城藏着的东西可不少,尽量找到那些被算计了的富商,只要有活口就好说,再有……寻个生面孔来。” 庄慕青几乎刹那便明白了凤栩的打算,若是能得到那些被坑过的富商证词会省下许多力气,再不济,若是死光了,那就再弄出一个符合条件的“目标”。 “下官亲自去办。”庄慕青不假思索地颔首,他看了眼时辰,已然过了晌午,犹豫须臾,还是问道:“殿下,时辰也不早了,要不要去城中用个午膳?今日段都统休沐,有他相伴,不会有事。” 凤栩的确饿了,刚熬过一次长醉欢发作,还很虚弱,但又不想就这么回宫。 于是想了想后,轻声道:“那就去吧。” 079.双面 朝安城繁华,食肆遍街,天香楼便是其中翘楚。 凤栩仰首望着天香楼描漆镶金的牌匾,这是朝安城的老字号,连牌匾都是大启建国皇帝御赐的,即便过了这些年历经风雨霜雪,仍不见褪色。 第115章 “庄——哎。”从酒楼里走出的段乔义在看见凤栩的那一刻生生地哽住了,双眼也随之惊愕睁大,用“这咋回事啊”的眼神看向了庄慕青。 庄慕青轻咳一声,“段都统,这是靖王殿下。” 同样回以“你还不过来行礼?”的眼神。 段乔义福灵心至,立刻上前刚要俯身道:“下官段乔义,见过靖王殿下。” “段都统有礼。”凤栩的神态与语气都堪称疏离,连眉眼间都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平静到没有一丝起伏,“天香楼在朝安极负盛名,你们倒会选地方。” 从前凤栩也常来天香楼,或是设宴,或是赴宴,彼时他便是众星簇拥着的月。 段乔义还没从庄慕青把凤栩一起带过来的震惊中回神,下意识尴尬笑了两声,“是啊是啊,靖王殿下来过么?” 庄慕青瞳孔一震,立刻上前用肩将段乔义撞开,回头给了他一个“你想找死么”的严厉眼神,又对凤栩笑了笑说:“殿下看了半日的卷宗想必也累了,咱们先进去吧。” 段乔义也差点咬着自己舌头,猛地回过神来想到凤栩从小就在朝安城长大,比他们谁都了解这,怎么可能没来过天香楼? 凤栩看似并不在乎,先一步进门。 刻意落后的庄慕青飞快低声说了句:“陛下吩咐。” 段乔义一时半会想不明白陛下的目的,但回神后便知道什么话该说,沉默地点了点头。 “你,你是…靖王殿下?” 凤栩一进门便瞧见个熟面孔,天香楼是朝中官员的产业,掌柜的姓刘,靖王殿下当年尊贵又大方,还是天香楼的常客,刘掌柜与他也称得上相熟。 “刘掌柜。”凤栩微微牵起唇角,对他点了点头,“好久不见了。” “是,是啊。”刘掌柜面色复杂,他就在朝安城中,自然也晓得这两年里在凤栩身上出现了太多变故。 他与以前也不一样了,那不可一世的尊贵狂傲此刻尽化水一般寡淡的平静。 最终也只是给这位算不得熟识的掌柜一个微小的颔首,与一句“好久不见”。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过去美好得如梦似幻,也残酷的遍地血腥,凤栩近来频频回望,长醉欢侵蚀了他的身体与记忆,已经褪色的记忆不会再恢复,于是模糊的记忆中如同阴阳般界限明晰,一面柔暖温和,一面猩红阴冷,他不会遗忘过去的仇恨,但也不再留恋执着于往日,有怨报怨,血债血偿,一切冤缘都将于债消那日落幕。 紧随而来的庄慕青和段乔义也瞧见了这一幕,两人交换了个眼神。 段乔义眼神复杂地压低声说:“他……没事吧?” 庄慕青沉默着,他已经有些明白为何殷无峥要他带着凤栩出来走走,只有真正与这位曾经的末代君王相处,才能看得出他平静之下隐隐藏着的、破碎的麻木。 国破家亡的亡国之君,他站在前尘与今时之间,走过熟悉的街口只怕也会觉得陌生吧。 “走吧。”庄慕青说,“他轮不到你我来担心。” 且不说还位皇帝注视着凤栩,单单是这位旧朝君,也不会接受任何人的怜悯与施舍。 凤栩始终面色如常,在庄慕青和段乔义这两个新朝臣前也从容自若,吃相也文静温吞,三人就坐在大堂中,忽地,听见隔壁桌有人哄笑出声。 “哈哈哈,他啊,啧啧,还真是一往情深呢,当初追着人家跑了三年,连朝安城的寻常百姓都知道,那闹得可叫一个满城风雨!” “谁说不是呢,都到这个份儿上了,还向着人家呢,也不知把自己早死的爹娘和哥哥放在哪了。” “要我说啊,摊上这么个混世魔王,也是姓凤的一家倒霉,当年太子凤瑜那是何其的贤明温雅,就不该生下这个纨绔子。” “就是,为了个男人,连自家的江山都能拱手相让,我要是他爹啊,都能气得从皇陵里爬出来了。” 邻桌的四人喝了些酒,嗓门也高了起来,边说边笑,仿佛当真是为早逝的帝后义愤填膺,恨不得替他们处置了凤栩这个逆子。 “倘若能真从皇陵里爬出来便好了。”凤栩自语一般地叹了口气。 段乔义与庄慕青对视一眼。 “那个,殿下……”段乔义迟疑道,“要不要下官…?” 庄慕青没作声,他见凤栩这样平静,像是根本不欲将事情闹大的样子。 他甚至以为凤栩不会追究。 但凤栩就这样沉默地站起身,一言不发向邻桌走去,从刑部衙门出来他便与庄慕青都换上了常服,以至于此刻瞧上去只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且削瘦又孱弱苍白。 邻桌四人根本没注意,段乔义与庄慕青也不明白凤栩要做什么,于是便眼睁睁看着凤栩走到了其中一人身边,一手抓住那人头发将他脑袋往后一拽,随即抬起另一只手,在那人惊愕到来不及怒骂时,一抹银光倏尔闪过! “啊!!!!” 鲜血飞溅,凄厉的惨叫声骤然响起。 段乔义目瞪口呆。 庄慕青愕然愣住。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凤栩就已经施施然松开了满脸是血的男人,平静地放下那只袖中藏了弩箭的手,任由脸颊开了两个洞的男人狼狈捂着脸在地上打滚,鲜血如注地往外涌,凤栩左手满是血迹,脸上也沾着猩红的血点,对呆若木鸡的另外三人笑了笑。 第116章 “怎么,还想替本王早逝的父母兄长,教训本王么?” 银冷的弩箭在刺穿了男人双颊后沾着血钉在大堂内的柱子上。 整个大堂在片刻的死寂后,骤然爆发出哗然声,呆滞的三人骤然明白站在他们眼前看似文弱的清瘦青年是什么人,再加上此刻满地打滚那人的惨状,纷纷脸色惨白下来。 跑堂的小二不敢上前,连刘掌柜也不曾现身,凤栩就这么满身是血的站在那,抬脚踩上了地上那人的脖子,只需再用些力气,即便踩不断,也能令人窒息而死。 他笑着问:“怎么都不说话了,方才不是挺会说的么。” 始终在暗处的宫铭悄无声息地现身,堂内几个正在用饭的客人也都面露杀气地站起身,俨然都是殷无峥派到凤栩身边的暗卫。 段乔义轻轻嘶了一声,“我真他娘的……那是越隽身边的人吧,难怪他敢这么毫无顾忌地动手……” “少废话。”庄慕青推了他一把,随即起身,“别愣着了。” 段乔义飞快上前,他休沐并未佩刀,但身形高大健硕一眼便能看出是个习武之人,庄慕青在他身边气势也丝毫不弱,当即训斥道:“你们放肆,陛下钦封的靖王,岂是你们能肆意冒犯的?” 凤栩的靖王封号如今只有朝中勋贵知晓,尚未行册封大典,自然也就还没来得及昭告天下。 以至于腿软到站不起来的三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疑心自己听错了,前朝的靖王不是早就做了皇帝,还成了亡国君么?! 这三人连靖王重新被赐封的消息都不知,自然也不是什么勋贵世家,早被一道道虎视眈眈的眼神吓得两腿酸软,颤巍巍从椅子上起来也管不了其他当即跪了个整整齐齐。 凤栩笑出了声,一脚踢在受伤那人本就血淋淋的脸上,从前见了血便皱眉作呕的靖王此刻遍身猩红,却不再多言,只是吩咐道:“宫铭,查清楚他们的身份,送进刑狱去,冒犯皇室中人即为藐视天子,如此欺君大罪,由刑部定夺吧。” “是。”宫铭颔首,犹豫片刻后,又说:“属下带您去更衣?” 凤栩垂眼看了看自己一身的血,神情冰冷而阴鸷,他冷声道:“不必了,回宫。” 他平静得好像方才拿弩箭射穿了别人脸的根本不是自己,即便是脚底下踩着别人的脖子,神情都是镇定从容的,隐忍而深藏的疯。 “失陪了。”对段乔义和庄慕青轻轻点头后,凤栩转身便走。 本以为靖王是个忍辱负重被逼无奈小可怜的庄慕青张了张嘴:“……” 同样一日之内被凤栩震惊好几次的段乔义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道:“我算是知道他那个纨绔名从哪传出来的了。” 这一言不合就见血,说他是纨绔都轻了,真要做了掌权的皇帝,那就是个实打实的暴君。 “他原本不是这样的性子。” 始终躲着的刘掌柜不知几时冒了出来,他望着凤栩离开的方向深深地叹道,“靖王殿下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当年……” 来天香楼的多是富庶子弟,曾有一次一个公子哥自己猎了兔来,地上沾了兔子的血,恰好被刚进门的靖王瞧见,年少的靖王当即变了脸色,险些吐出来。 凤栩是真的厌恶血腥,从来都远庖厨,不会亲自看宰杀烹煮的过程。 听掌柜的说完,段乔义几乎不敢相信这胆小到见血都怕的靖王,会是方才那个隐隐透着戾气的狠辣凤栩。 刘掌柜面露惋惜地摇了摇头,“靖王殿下的纨绔名声也不过是个戏称罢了,我们都晓得,他是个好孩子。” 他是个好孩子。 却只有身份低微之人才晓得,刘掌柜如此,李老板如此,恶名满朝安的凤栩其实是一个从无世家子恶习的好孩子。 庄慕青在渐渐拼凑出完整凤栩的过程中感觉到了悲哀,为这个大变模样的靖王殿下。 080.撤案 凤栩刚沐浴换了身云锦白衫,从庄慕青那得知消息的殷无峥便匆匆赶来。 “你急什么?”凤栩看上去与往日无异,神情自若含笑,“我又不会吃亏。” 殷无峥这样偏爱,他要是还因为几个小卒子吃了亏,就当真没脸再活着了。 凤栩才沐浴过,湿漉漉打着卷的发尾垂到了腰际,瞧上去白净文弱,殷无峥轻轻抚了下他濡湿的长发,“只是不愿你受委屈。” “也算不得什么委屈。”凤栩伸手拦揽住了他的颈,低声笑了笑,“我不是都教训过他们了,你不问问我想怎么处置他们,毕竟都是有些家世的公子哥儿。” 不出意料的,殷无峥并不在意他们的死活,只说道:“随你。” 凤栩早就知道自己那点聊以慰藉的癖好。 从开始一遍又一遍地想要怎么让仇家痛不欲生开始,就连杀孙善喜时,他都不知想过多少次,以至于付诸于行动时做得干脆又游刃有余,人在绝境中要么被压垮,要么被逼疯,凤栩连自己的腕子都敢放在火上烤,不知多少次鲜血淋漓遍体鳞伤,对待旁人就更不会留情。 他在疯狂又残忍的报复中得到了片刻的解脱。 就连上次在巷子里,周福刻意将许言弄成那副凄惨的死相,大抵也是殷无峥的授意,凤栩便知道他在殷无峥面前彻底没有秘密,无论是地牢里的陈文琅,还是被挂在宫门上的孙李氏,甚至是死在马车下的许言,都是殷无峥容他发泄满腔阴郁怨气而已。 第117章 “教训教训也就够了。”凤栩说,“我还有分寸,知道什么人该杀,什么人不能杀,这几个还罪不至死,但总得受些教训。” 他亲自出手教训最狠的那个,也是因口出狂言冒犯了他父皇。 凤栩心里一直都有一杆秤,所以他不怪殷无峥抢了天下,太子凤瑜已死,凤栩知道半疯又不知能活到哪日的自己抗不起江山与万民性命,更何况是如今还不满三岁的凤怀瑾,他有一位母仪天下的母后,更有贤明仁德的兄长,即便是平庸的父皇也心慈仁善,这样的人教出的孩子,又怎么会真的是非不分。 凤栩说到做到,派人去那几个世家子府上警告后,各自打了板子,关不到两日便放了回去。 不过是几个不重要的东西,凤栩更在乎平宣侯府,他曾经视为友人的许逸在背后做了不少事,凤栩自认不够聪明,但气量却足够小,睚眦必报,谁也别想得罪了他以后还能独善其身。 刑部借由许逸的案子翻出了许多外乡商人的旧案,许逸得知后当即慌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心中更是暗暗后悔不该为了一个庶子将事闹大,便立刻去找亲爹平宣侯。 “爹,不能再让刑部查下去了。”许逸脸色很差,再也没有平宣侯府世子的春风得意,“就当二弟是意外身亡吧,只要咱们不追究,刑部也不能再查下去。” 许旭昌本就因次子的死迟迟没有结果而心情郁郁,见许逸竟然不想再继续追查下去,猛地一拍桌案。 “岂有此理!那是你亲弟弟!”许旭昌怒斥。 许逸苦笑道,“是,他是我亲弟弟,可爹,再让刑部这么查下去,您老的嫡子只怕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许旭昌一时间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己这个儿子。 “爹,二弟死得蹊跷,我一直怀疑究竟是谁会用这种阴险的阳谋。”许逸叹了口气,“现在刑部借由二弟的案子查出了了不得的东西,一旦……一旦被他们拿着证据,凤栩绝不会放过我的。” “你……”许旭昌坐不住了,他猛地站起身踱步转了两圈,才沉声道:“你个逆子,从实招来,你到底在外面做了什么!?” 许逸哪里还敢隐瞒,他艰难地扯了扯唇角,先交代了宫变那日如何私自与凤栩决裂,这些年来又私下里做了什么事,听得许旭昌脸色越来越难看,许逸也就破罐破摔似的平静道:“若是没有赌坊,侯府焉能有今日风光,凭几家铺子又能赚多少银子?那凤栩……谁能想到,谁能想到他还能翻身!” 宫变后便沦为提线木偶的天子,又成了亡国君,却还能在新朝以王爷之尊受尽尊崇,许逸暗暗嫉妒凤栩的好运气,恨不得能取而代之,却半点没想凤栩是怎样一步一个血印地走到了今日。 “你、你…”许旭昌脸色难看阴沉到了极致,踉跄着又坐回了椅子上,他无意于政事,更不想参与什么党权倾轧、皇室争储,更不曾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他只想有个能安稳活着的一席之地便足矣,早年放权给了嫡子,却没想到许逸竟然背着他做了这么多事。 “你糊涂啊。”许旭昌握拳砸了一下桌面,痛心疾首。 “说什么都晚了。”许逸沉沉地开口,“凤栩说不定就是冲着我来的,爹,他在天香楼公然伤人,还将四个世家子弄进了大狱,即便是这样,陛下也纵容他,倘若真要让凤栩这样继续查下去,我就完了。” 许逸自己也心虚,他其实没什么证据能证明凤栩和许言的死有关,可他就是不安,毕竟……他曾经让许言去弄垮了凤栩从前最喜欢的那家破店。 现在许言莫名其妙地死了,凤栩又刚好封王,许逸实在担心。 到底是自己的儿子,许旭昌再怎么宠爱次子,也不能在此刻不顾嫡长子的死活,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许逸,说:“就依你吧,许逸,倘若凤栩真想要对付你,就算是为父也没法子。” 平宣侯府固然也有自己的门路,可什么门路能抵得过当今天子? 许旭昌一辈子都活得小心翼翼,对哪个君王都没什么忠心,谁掌权便是谁的臣,却没想到儿子竟然闯下这样的祸事,他甚至觉得许逸还隐瞒了什么其他的事情。 许逸脸色难看,又有些不甘,却无话反驳。 . “哦?不查了。”凤栩靠在椅子上,单手托着下巴,瞧着笑吟吟的。 许逸在他面前低着头,好声好气地笑了笑说:“是,这么些日子也没消息,何况府中小厮已说了,那日他吃醉了酒,没跟在舍弟身边,连舍弟几时走的都不知,生怕说出来挨罚才诓骗于我,想来舍弟亡故不过是意外一场,便不烦劳殿下与刑部的各位大人们费心了。” 若是可以,他真不想见凤栩。 可无论是刑部尚书罗百川,还是右丞庄慕青,听见他不肯再查,都推到了靖王殿下身上,逼得许逸不得不亲自求见靖王。 “这样啊。”凤栩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才刚查着些眉目呢。” 也不知说得究竟是哪个案子。 许逸笑得有些僵,“误会一场而已,不如……” “不行。”凤栩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他。 许逸脸色微变,“殿下……” “我说,不行。”凤栩坐直了身子,笑意敛起,神色淡漠下来,“这案子刑部接了,就要一查到底,何况世子,死得毕竟是你的同胞兄弟,如今唯一的证人也改了证词,难保不会是因兄弟阋墙……” 第118章 凤栩嗤笑,“毕竟我瞧世子,也不是什么在乎兄弟情义的人。” “殿下!”许逸变了脸色,强忍着不敢发怒,“还请慎言!” 凤栩又笑,他微抬下颌,矜贵高傲地俯视着许逸,“这有什么好羞于不肯承认的,毕竟你已经做了不是么,平宣侯世子,既然瞧不惯怎么不亲自动手,反倒要你这个替你去做这把刀。” 许逸知道他说得是什么,当即出了满身的冷汗。 “是害怕么,平宣侯世子。”凤栩慢悠悠地说,“当年躲在门后,不敢在我面前说出那番话,就连这两年里也是这样,只敢借刀杀人。” 许逸声音微颤,“臣……听不懂殿下的意思。” 他不仅懂,更被凤栩说中了心事,他一直嫉妒那个嚣张狂妄的小王爷,凭什么他能父母恩爱兄弟和睦,分明是皇室中人,却被娇养出了那样天真的性子,许逸曾不止一次地暗暗想着,凤栩或许是在藏拙,总有一日他会对自己的兄长亮出刀刃。 可是没有。 这世上怎能有这样命好的人,出生便锦衣玉食,阖家安宁,也正因如此,许逸知道自己的想法与妒忌有多卑劣,哪怕是当初将要落下枝头的凤凰,他还是不敢当着凤栩的面说出那番讥讽之词。 他不敢面对凤栩的一切,凤栩的坦荡、赤诚都映照出了他自己的秉性不堪。 “听不懂便罢了。”凤栩下了逐客令,“请回吧。” 也就是这件事没得商量的意思。 许逸走后,在门外听了全部的庄慕青进门说道:“他慌了。” 凤栩不以为意,“亏心事做多了吧。” “正是如此。”庄慕青笑了笑,“坏消息,那些外乡商人无一活口,好消息,咱们的钉子被赌坊的人注意到了。” “坏消息可以当做没有。”凤栩对他说,“只要找到,即刻命禁军拿人。” 庄慕青颔首。“是。” 081.驱使 “手脚都收拾干净,这段日子务必给我小心行事!”许逸脸色难看,疾走的同时低声吩咐。 在他身边一个左脸有刀疤的粗犷男人也低低地应着,“是,那刚上钩的鱼…?” “也弄干净。”许逸满面的阴霾,忽地顿住,转身指着男人一字一顿,“记住了,咱们的性命可就在这上头了,别到时候有命赚没命花。” “这是条大鱼。”那人一副亡命之徒的不以为意,直直地盯着许逸,“真正的大鱼。” 四目相对,彼此都能看见对方眼中的贪婪,许逸也就不那么坚定,犹豫了片刻后,只说道:“小心行事。” 夜幕晦暝,是风雨将至。 “最怕的是无所求者,凡有所求,权财色……哪一样都是弱点。”凤栩靠坐着马车,远远望向低矮简陋的茅屋,朝安并非尽是权贵,城中亦有寻常百姓,谁也不曾想到,就是这样边缘不起眼犹如村落的一小片地方,住着的仿佛都是讨生活的百姓,实际上却在地下藏着一座赌坊。 凤栩神情冷淡,“贪啊,哪怕明知风声紧,还是忍不住动手,庄大人,这一局,是本王胜了。” 同样坐在马车里的庄慕青揣着袖子叹了口气,“下官认输了。” 他与凤栩前两日便随口定下了个赌约,赌的便是许逸会不会老老实实地收手一段时日,倘若如此,他们要查下去还真要费一番心思,可凤栩却说钉子已经埋下去,他们绝不会放走这头肥羊。 之前的外乡商人都已因为各种原因死得干净,便只能另寻他法——引蛇出洞。 人傻钱多的外乡商人,朝安城只要出现这么一个人,那赌坊的人便会自行与之接触,而许逸也明知凤栩在查自己,却还是不肯放走这口到了嘴的鸭子肉。 外头刀兵已起,周围早已被宫铭带人团团围住,凤栩收回视线,平静道:“只是这一次与我们对弈之人不是什么聪明人罢了,被欲念驱使着的傀儡,哪怕明知是饵也要凭着侥幸二字一口咬上去,倘若对方当真是个聪明人,这局棋不见得会输得这样快。” 说到这儿,凤栩自嘲地摇了摇头,“当年真是眼拙,不过是这么个东西……” 他竟也真心实意地当成友人结交,如今想来,凤栩觉得自己也是可笑。 庄慕青这段时日也听了不少凤栩从前的事,知道这个许逸是从前跟在他身边的人,但显然传闻中的那个靖王与如今的大不相同,当年凤栩可是当真不曾将许逸视作下属,他这个人护短又重情。 世家子们许多巴结不上他,又玩不到一起去,偏偏又被凤栩的骄狂跋扈压了一头,自然也就说不出什么好话,最初这个“纨绔”的名声也就是从这些人口中传出去的,遑论当初还有个珠玉在前的太子凤瑜,天真又嚣张的凤栩被彻彻底底衬得黯然失色。 “人心隔肚皮,谁又能看得清。”庄慕青温和道,“殿下且放宽心。” 他声音刚落,外头便传来宫铭低沉的禀报,“靖王殿下,赌坊溃败盾入地道,我等已寻到赌坊入口。” “做得好。”凤栩推开马车门,他今日着云纹赤袍,发束金冠,踩着锦靴下了马车,“留活口,全部押回刑部衙门。” 不过一个赌坊,纵然有些打手,却连山匪都不如,宫铭带着人如入无人之境般一路推进,不过半个时辰,适才还人声鼎沸的地下赌坊便已如秋后落叶,凤栩随引路的禁军亲自下了地道,这地道修整平滑,分明是人力开凿,而地下赌坊的繁华也超乎他的预料,修葺奢美,浮雕描金,好一个富丽堂皇醉生梦死的销金窟。 第119章 “殿下。”宫铭脸上带着血迹,他紧握佩刀,素来面无表情的脸上竟然出现了几分阴沉的郁色,迎上来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情,“前面……” 凤栩已经走过那可容纳百人搏戏的大堂,见他这幅模样,蹙眉问道:“前面怎么了?” “不太干净。”宫铭艰难地开口,“恐污了您的眼睛。” 凤栩微微蹙眉。 他身边的庄慕青迟疑道:“殿下…?” “去看看。”凤栩说。 宫铭在前引路。 穿过大堂后向下便是一些雅间似的小屋,禁军正挨门搜查,而宫铭带着凤栩继续向下,这座地下赌坊竟向下有许多层,犹如一座深藏在地下的宫殿般奢华,还在楼梯上,凤栩便嗅着了一丝异味,像是香料、酒精与某种怪异味道结合而成,甚至还有隐隐的靡靡之音,越靠近,越清晰。 他脸色有些不好看,直至真正看见第三层的模样,他与庄慕青都停在了门口。 第三层中修建了一个极大的酒池,熏香尚未熄,安置十余张短榻,浑身赤裸的男人都被押着,不难猜出之前在做什么,而许多个同样赤身裸体的女子却神态痴狂迷乱,毫无羞耻模样地尽情摆弄自己。 禁军都是血气方刚的儿郎,在这充斥淫.靡放荡酒池肉林的第三层内,各个面红耳赤。 男男女女赤身相对,凤栩到来之前这群人在做什么已经显而易见,这座地下赌坊竟还做着这样的勾当,连自诩斯文的庄慕青都变了脸色,嘟囔着“这般淫秽”“有辱斯文”等等。 凤栩眉心渐渐紧皱,他的目光扫视一圈后,发现这些女人的模样都不大对劲,每个都神态迷离,这样的神情让他觉得很熟悉。 目光扫视之下,凤栩的神情骤然凝滞,旋即猛地阴沉下去。 他大步向前,走到一张短榻上,那短榻上的锦缎还带着不明水渍,而凤栩的目光落在小几上的一个精美玉碟,那上头赫然摆放着数粒熟悉的猩红药丸。 “长醉欢。”凤栩低声。 从看见那些女人的模样时凤栩就觉得熟悉,隐隐有所猜测,在亲眼看见长醉欢时竟也不觉得惊讶,只是定定地愣在了原地。 他也曾服用过长醉欢,而这东西最狡诈的一点也在于此——对曾经服用过它的人而言,哪怕只是看见与之相似的东西,都会情不自禁地产生渴望,又何况是这样的一碟摆在凤栩面前。 凤栩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尝过长醉欢带来的、迷乱又疯狂的欢愉了。 他喉结微微滚动,喘息也不自觉粗重起来,指尖颤抖着几次想要伸出手去,却又生生忍住,狠狠蜷指攥紧。 不,不能—— 凤栩在心中竭力抗拒着长醉欢,他好不容易才走到今日,好不容易看见了希望。 决不能—— 决不能再一次落入深渊。 可双眼却没法从长醉欢上挪开,他死死盯着那一碟猩红的药丸,只觉得那东西仿佛伸出了无数细长如蛛丝的触手,将他死死缠缚着拖向深渊,无论再怎么抗拒,视线就是难以挪开半寸。 他就这样几近狰狞地盯着长醉欢,眼眶都泛起薄红,目眦欲裂地浑身颤抖起来。 “殿下!”最先发觉他不对劲的便是离凤栩最近的庄慕青,他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可看见凤栩死死盯着案上点心旁边那一碟不知是何物的猩红药丸,也顾不得许多当即上前将那东西倒扣下去。 凤栩仍旧心绪难平,却猛地转过了身去,捂着心口狼狈地弯腰喘息,庄慕青想要上前去扶,却被凤栩挥手猛地推开,他踉跄了两步,才从牙缝间挤出一句话:“搜,仔仔细细地搜。” 宫铭与庄慕青对视了一眼,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可凤栩这样失态,宫铭不敢放松,立刻俯身道:“臣领旨!” 凤栩狠狠闭了闭眼,强行压下自己想要回去将长醉欢吞下的冲动,艰难地抬起脚往外走,“先出去。” 庄慕青跟在他身边,凤栩连上马车时都险些跌下来,庄慕青搀扶着他坐回马车,凤栩已经是满身的冷汗,靠在马车上闭着眼,长睫不住地轻颤。 长醉欢带来的欢愉与痛苦此刻在他身上交织,在看见长醉欢的那一刻,这么多日子的隐忍都在刹那崩塌,只差一点——就那么一点,他险些要不顾一切地将那东西塞进嘴里。 那是逃不掉的诅咒。 凤栩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长醉欢,他甚至连赵淮生都不曾说过,凡是看见与长醉欢相似之物,都能引动长醉欢遗留下的、死死刻在心底的渴望。 连发作时蚀骨的痛意都隐隐地开始翻涌,凤栩初时还能忍一忍,可很快他便忍受不住地在马车上蜷成一团,整个人都在颤抖,喘息粗重又凌乱。 遇事沉稳的庄慕青罕见地慌了神,却听得凤栩低哑艰难地说道:“送我,回宫。” 刚刚发作没两日的凤栩本以为还能忍过去,可直到此刻才觉得大事不妙,他更不能忍受在这里——在外面,不知多少人都能看见听见的情况下露出那种不堪的模样,无能怯懦又狼狈的自己,只要想到凤栩便已经难以忍受。 回宫。 回到殷无峥身边去。 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个想法。 082.不甘 庄慕青看着痛苦蜷缩在马车角落里的凤栩,心都悬了起来。 “殿下,快到宫门了。”庄慕青急得冷汗都冒了出来,“您怎么了,下官派人去宣太医?” 第120章 “不。”凤栩艰难地从喉间挤出嘶哑一声,他颤抖着伸出手,手里攥着那块清透的紫玉腰牌,“回…净、麟宫。” 猩红的血珠子从他指尖一滴一滴地落下,在衣衫上晕开犹如绽放红梅般地血渍。 庄慕青一时间忘了伸手去接。 凤栩一直在用手紧扣着马车,直到指甲断裂,指尖血肉模糊,庄慕青却连前因后果都搞不清楚,定然是地下赌坊的问题,可进去了那么多人,偏偏只有凤栩变成这副模样,他好似也心里有底,连太医都不愿见,非要即刻回宫。 但此刻不是深究这些事的时候。 庄慕青将沾着温热鲜血的腰牌接过,目光复杂地低声说:“下官明白。” 殷无峥给凤栩的腰牌只此一个,见之如见君王,值守的侍卫自然不敢阻拦,放任这辆马车疾驶入宫门,庄慕青早在路上时便吩咐人快马入宫回禀陛下,马车还在半路上,便遇上了天子御辇。 庄慕青下了马车便行礼:“陛下……” 脸色冷峻的帝王却看都没看他,径自大步上前,猛地拉开了马车的门。 正蜷缩在马车里浑身颤抖的凤栩抬眸,在瞧见殷无峥的那一刻终于放下了心,他艰难地、缓缓地对那逆光的身影伸出了染血的手,如同在深渊中渴求一线生机。 “殷…无峥。”他颤抖地唤了一声。 “我来了。”殷无峥进了马车,将车门关上的同时将凤栩捞进怀里,“别怕,阿栩,我来了。” 凤栩始终隐忍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打湿了殷无峥胸前的衣襟,可他却又费力地扬起一抹笑,声音抖得不像话:“我…我看、见,长醉欢,殷无峥…我、没吃。” 像是在邀功。 这小傻子。 殷无峥低头吻了吻他汗湿的额心,轻声说:“好,我们小凤凰做得好。” 外头的周福对庄慕青笑了笑,俯身道:“庄大人受惊了。” 庄慕青也是第一次见陛下这样紧张一个人,他方才从御辇上下来时,神色难看得比在战场上还要狠厉,不由得开口道:“靖王殿下……” “此事不怪庄大人。”周福已经坐在驾车的位置上,对庄慕青笑说,“有劳庄大人送小主子回来,剩下的事便不必庄大人忧心,地下赌坊一事还需大人多多费心,该查的都查清楚,该缉拿的,也统统下狱。” 庄慕青敏锐地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什么。 周福是皇帝身边的人,他说的话,等同于陛下的意思。 尽管不知靖王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庄慕青知道,这件事彻底激怒了殷无峥。 早在庄慕青派的人到宫中之前,安插在凤栩身边的暗卫便先一步将消息传回了宫里,凤栩刚发作没两日,殷无峥才放心他夜里出去,却没想到会出这样的变故——只是看了一眼而已,便能引动长醉欢发作。 这次发作来得突兀,凤栩又身在外,吓得魂不守舍,连手指的疼都感觉不到,血淋淋的十指死死攥着殷无峥的衣裳。 只有服用过长醉欢的人才能知道,哪怕是虚假也是难以拒绝的无上欢悦,戒断的过程就已经让凤栩痛不欲生,而之后每一次瞧见与长醉欢相似的东西,都能让他想到长醉欢带来的欢愉,继而变成从心底生出的、真切的渴望。 长醉欢发作时间的推迟让凤栩生出了希望,而今不过因为瞧了一眼便成这副模样,又重新将艰难往上爬的凤栩推入了深不见光的暗渊。 之前的、现在的一切挣扎都显得那么可笑。 殷无峥抱着凤栩回了净麟宫,凤栩一直颤抖着缩在他怀里,分明绝望又痛苦,却死死咬着牙一个字都没说,连殷无峥都已看不清彼此的前路,凤栩好似真的已经逃离不了长醉欢为他定下的宿命,曾经年少得势,却当真要不得善终么? “阿栩…” 殷无峥坐在榻上,低头瞧向怀里的凤栩,神情无奈又温和。 "阿栩,我们…" 就算了吧,我们不要继续了。 他想这么说,他终于只是个凡夫俗子,天子如何,帝王又如何,他苦心孤诣筹谋多年坐上了这个位置,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凤栩这样痛苦,就如同当年四面楚歌的那个西梁王长子一样的无能为力。 “我会陪你。”殷无峥缓慢而低沉地开口,他勉强提起了精神,不愿让已经承受无数痛苦的凤栩听出他的绝望与退缩。 他说:“我不会离开你,穷尽碧落黄泉,你我永无分离。” 殷无峥虽然没有明说,可凤栩听懂了,赵淮生曾经说过,长醉欢就像是一座山,压垮的不仅仅只是承受痛苦的人,更有身边人。 对他动了情的殷无峥也快要被压垮了。 凤栩觉得好痛,不仅是因为长醉欢,更是因被他一起拖进深渊的殷无峥,可他又欢喜,因为殷无峥是真的爱他,分明已经是天子之尊,却要与他同生共死。 埋在殷无峥怀里的凤栩虚弱且艰难地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他的沉默即是回答——我还可以,我能做到。 高傲又娇气的小凤凰已经在殷无峥不曾知晓的时间里,变得极其坚韧顽强,他不甘心止步于此。 殷无峥眼前有些模糊,他伸手轻轻遮住凤栩沁着泪光的双眼,而后温热的泪便滴落在了自己的掌背。 他说:“那好。” 这条路太苦,可凤栩要走下去,殷无峥就愿意陪他熬着。 第121章 这一次的发作并未持续太长时间,不过两个时辰便过了劲,凤栩甚至没如往常般直接昏睡过去,他清醒着任由殷无峥为自己梳洗沐浴,换上了柔软干净的素色中衣,还有力气对殷无峥说起地下赌坊的事。 “长醉欢是西南传过来的东西,宋承观早年曾因过被外放至西南元夏为太守,元夏偏僻荒芜,赵院使为我配药时也曾说过,长醉欢所需药材多珍贵,且其中重要的几味致幻药材多出自西南,想来将长醉欢带回朝安城的,应当是宋承观。” 凤栩轻轻咳了一声,才接着说:“地下赌坊的那些女人……应当都是被长醉欢所控制的傀儡,临走时禁军已将赌坊围困,说不定遍寻不得的宋太尉,就在那儿。” 自从陈文琅被抓后,酷刑受尽,加上长醉欢的威力,几乎是有问必答,唯独在宋承观这件事上,他虽然说出了之前两人的藏身之处,可宋承观不愧是成了精的老狐狸,待殷无峥的人去抓捕时,早已是人去屋空。 而后宋承观便好似石沉大海一般再无消息。 在地下赌坊发现长醉欢的那一刻起,凤栩便怀疑之前找不着,陈文琅也从未提起过什么赌场,想来是宋承观这老东西对自己极为信任的女婿也留了一手,所谓狡兔三窟,只怕陈文琅前脚带兵去清云行宫,后脚宋承观就脚底抹油先走为上。 陈文琅成了,他宋承观就东山再起,陈文琅败了,他宋承观也毫发无伤。 算计得明明白白。 只是凤栩没想到,原本查得是许逸,竟然牵扯出了宋承观,倘若他们早就勾结在一起…… “别让许逸跑了。”凤栩说。 真相虽然尚未可知,但谁都别想独善其身。 殷无峥颔首,他几乎是一夜没睡,正自己穿戴帝王衮袍与冕旒准备去上早朝,玄色的朝珠下,那双眸子冷冽漠然,唯独在看向凤栩时能露出几分温和的柔色。 “私设赌坊,设局敛财,刑部知道该怎么做。”殷无峥俯身轻轻摸了下凤栩的鬓角,“你好好休息。” 凤栩牵着他的指尖放在唇边轻轻一吻,随即又松开,露出了个温软柔和的笑,“放心,去吧。” 他已经能在长醉欢发作之后笑出来,可殷无峥却只觉得满心酸涩,这样疲惫倦怠的凤栩竭力地表现出自己毫不在意的一面,无非是因为他之前露出的动摇。 殷无峥替凤栩将薄被盖在肚子上,轻声说:“好生歇歇,待醒了,叫赵淮生来看看。” 他还是不放心。 但朝政也不能扔下,他要是就这么陪凤栩死了也就罢了,可既然还要做这个皇帝,总要顾忌江山与满朝文武。 更何况……还有人等着他收拾呢。 踏出房门的刹那,殷无峥身上的气质陡然生变,所有的温柔眨眼间散得干干净净,如同一柄出鞘亮出刃的刀,锋锐而冷厉,他可不是什么只高居庙堂之上的圣人,而是运筹帷幄之下还能上阵杀敌的君王,这条帝王路,是殷无峥亲自提刀踩着无数尸骨杀出来的。 大霄江山是他的天下,满朝文武是他的臣子,从前诸多野心是为了权利、是为了报复,可如今—— 他更要皇权稳固,天下平定。 为了他想要保护的人。 “庄慕青那边如何了?”殷无峥边走边问。 “回陛下,一切顺利,禁军已围了平宣侯府,只待刑部审出个结果。”周福低眸,语气中存着一丝森然杀意,“便能动手!” 083.错过 庄慕青昨夜将凤栩送回宫中后,便放弃马车直接策马回了地下赌坊,彼时宫铭已带着禁军将赌坊搜了个彻底,除却朝安游手好闲的公子哥,甚至还有几位前朝旧臣与朝安富商都在其中,并非是在赌坊,而是在赌坊第三层那酒池肉林的靡靡之地。 妓院青楼在朝安常见,却也没有这般淫.乱不堪,而且那里不只有女子,还有一些年级尚小清秀漂亮的男孩,只不过每个人都是神志不清浑浑噩噩的模样。 在赌坊捉了几个管事审过后,起初还嘴硬的管事半个时辰不到,便将平宣侯世子供了出来,庄慕青当即下令将许逸一同捉拿归案,丝毫不知情的平宣侯刚死了次子,又被抓走了嫡长子,当即急火攻心晕了过去。 “庄大人。”宫铭命手下押着个人上前来,“其余人依照吩咐交由刑部扣押,只不过这位,还需大人定夺。” 他一抬手,手下便薅起那人的头发,露出一张苍老如枯树皮的脸。 庄慕青不曾亲眼见过太尉宋承观,只见过用于通缉的画像,武将出身的宋承观气势非同寻常,虎目精悍,身形高大,与眼前这个苍老憔悴佝偻着脊背的老者全然不同,可庄慕青还是从与画像相似的眉眼中认出了他。 “前朝叛党宋承观。”庄慕青沉吟片刻,沉声:“一并送去刑狱,别让他死了,本官亲自向圣上奏明。” 宫铭点点头,又将一个小瓷瓶交给了庄慕青。 庄慕青打开一瞧,正是那猩红如鲜血般的小药丸,神情当即有些复杂。 长醉欢早已绝迹百年,尽管前朝时也曾流入朝安城,但很快便因此物阴毒而被封禁,故而盘踞西北与西南相距甚远且隔着崇山峻岭的西梁从未有过此物踪迹。 真正认出这东西的,是从刑部寻来的一个仵作,因为在地下赌坊不止发现了活人,还有没来得及处理掉的尸首。 第122章 仵作姓王,正是他认出了长醉欢,色如血,味甘,食之生幻,如坠极乐,正是偏门杂记中记载的西南秘药,庄慕青在得知长醉欢后,再联想到凤栩看见长醉欢的反应,便想到了一个令他震惊且遍体生寒的真相——凤栩也同地下赌坊的那些人一样,服用过长醉欢。 见庄慕青沉默了半晌,宫铭低声提醒:“庄大人?” 庄慕青蓦地回神,轻轻“啊”了一声,又说:“知道了,劳烦你带人回去。” 宫铭是禁军总督越隽的人,也是殷无峥为凤栩安排的护卫,一举一动莫不是天家圣意,有他亲自处理这件事,即便是这些人中有位高权重之人,也是无计可施。 只不过庄慕青也没想到,晌午后,他又见到了凤栩。 不止是凤栩。 刑部衙门此刻所有的官员都恭恭敬敬,比往日靖王在这时还要谨慎——因为天子亲至。 凤栩比前日所见憔悴了些,面无血色,尽管竭力撑着,但还是露出了些许疲色,庄慕青原本还想不通这靖王殿下怎么瞧上去苍白削瘦体弱多病的,现在倒是知道了,一时间心头五味杂陈。 没人能对这样的凤栩无动于衷,从他为了兄长的妻儿甘愿担下一切罪责宁死也要护住他们时,庄慕青就知道,凤栩与传闻不同,一个痴情的男人或许会令人感慨几句,但一个坚韧无畏历经磨难仍旧屹立的男人,才真正令人动容。 “前朝叛党正在大狱之中。”庄慕青亲自在前引路,又轻声问了句:“靖王殿下无碍?” 凤栩愣了下,有些莫名其妙,“无事。” 除了殷无峥和陆青梧母子,凤栩待谁都是这幅不冷不热的态度,甚至于……最开始连殷无峥都是这个待遇。 庄慕青也不介意,微微笑了笑,却蓦地感受到一道冰冷锐利的视线扫了过来,心头一惊,连要说的话也哽在了喉间。 ……直到那道阴鸷冷戾的眼神收回,庄慕青才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于是又不免想到,究竟是谁传谣说陛下厌恶靖王殿下的,这分明是恨不得捧在心尖,只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陛下运气真好。 能被凤栩这样的人一心一意地惦念、爱慕着。 刑狱自古便是阴冷不见光处,凤栩接连被长醉欢折腾了两次,正是虚弱时,到了门口,分明炎炎夏日,却冷得轻颤了颤。 “阿栩。”殷无峥眉头微皱,低声说:“我叫人把他送进宫里去。” 宫中地牢里如今还关着个陈文琅呢。 凤栩的神情变了变,森然的冷意转瞬即逝,他看起来与往日无异,平和又冷静,可这一次地下赌坊所见和长醉欢的突兀发作,都让本就将要被逼疯的凤栩更加歇斯底里。 “我都来了,总要见见他们。”凤栩低低地说,他要见的可不止宋承观一个人。 案子还没结,贸然将这些人送到宫中地牢去,刑部这边可就要头疼了。 凤栩能狠戾残酷地报复,但又会顾虑大局,在几近疯魔中保持着一丝近乎无可动摇的清醒。 到门口后,凤栩无需旁人跟随,只让殷无峥陪他进了阴森的大狱。 凤栩先去见了许逸,许逸被是在榻上被禁军捉来的,散发薄衣,他知道赌坊的事情败露,也猜到凤栩会来见他,只是没想到殷无峥会陪他一起来,忍不住露出几分怨毒的笑。 “靖王殿下,求仁得仁啊。”许逸知道凤栩不会放过他,索性连讨饶都免了,“当年费尽心思,如今倒是得偿所愿了。” 凤栩颇为认同地轻轻点头,“是啊。” 许逸嗤了声。 两人隔着大狱的木栏,一个锦衣华服,一个散发狼狈,却偏偏言辞熟稔,似如旧交好友般。 “你背着我做了不少事。”凤栩平静道。 地下赌坊足有三层,在第三层的酒池肉林后,还藏着巨大的刑房,里头甚至有刚刚死去的尸体,这样打规模的地下建筑,不是一朝一夕能弄出来的。 许逸便答,“不错,那地方便是我祖上修建的,原本是一处皇陵,不过修到半途便因一场地动变了山水走势而停工封穴,我便拿来用用。” 凤栩点点头,“你藏得不错。” “哈哈哈,是他们太蠢了。”许逸坐在杂草堆上捧腹大笑,边笑边说,“卫皇后那个女人,还有你那个蠢货哥哥,竟然还天真地想让那些庸人翻身,怎么可能?他们生来就是蝼蚁啊,整日做那些春秋大梦,所以他们死了,若不是卫梓湘这个女人,凤家的江山也不会这么快就无可救药,还有殿下你,也一样的蠢,分明生来就握着寻常人得不到的权,竟还说什么兄友弟恭,窝窝囊囊地坐一个闲散王爷,哈哈哈哈,真是、真是蠢得可笑!” “是啊,我也觉得。”凤栩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 这次换许逸愣住了。 “是他们的手段太温和了。”凤栩缓缓地说,“就该直接将阳奉阴违的东西杀干净,譬如现在的你,也就只能在狱中叫嚣几句了,还有我,识人不清,竟然将你这样的东西留在身边那么多年。” 许逸被他轻蔑的态度激怒了,嫉妒与怨恨统统爆发了出来。 他猛地扑上前攥着木栏,咆哮道:“那你又算什么东西?蠢得连自己祖上的江山都守不住,哈,心甘情愿给人做榻上的玩意儿才留下这条命苟活而已。” 第123章 殷无峥眉心微蹙,眸中刹那流露出杀意。 凤栩立即有所察觉,轻轻拍了下殷无峥的手,他反倒是此地最平静的那个。 “看来是对我不满已久,不过也是,从前我不怎么讨人喜欢。”凤栩很有自知之明,也知道从前那个嚣张跋扈不识疾苦的自己有多讨嫌,他攥住了殷无峥刹那蜷起的指尖,对许逸说,“可至少我曾真心待你,许逸,宫变那日我去寻你,除了想借些人手送嫂嫂和怀瑾出城,还想要与你说,保命要紧,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怨你。” 许逸呆滞了下来。 他看不上凤栩的天真,嗤嘲他的真心,却又发了疯一样嫉妒他能得到父母兄嫂真心的疼爱。 可谁又不想要被真心对待呢? 嫉妒与讥诮,不过是因为得不到,他嫉妒次子能得到父亲的疼爱,又不得不做出个好兄长的模样,嫉妒凤栩,又不得不小心伺候,可现在凤栩却告诉他,就在当初,他也曾被真心对待过。 然而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凤栩神色凉薄,语气冰冷:“早该杀了你们这些朝中蠹虫,既然自诩身份高贵,视众生如蝼蚁,如今的你何尝不是蝼蚁,说罢,你是几时与宋承观狼狈为奸的。” 许逸蓦地回神,下意识反问:“你说什么?” 他的疑惑真情实感,凤栩也不由得挑了挑眉,又问:“地下赌坊的长醉欢,是从哪来的?” “买的。”许逸说,到了这份儿上,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直接了当地和盘托出,“那些货被送来的时候,就已经是调教好的,长醉欢也是从那些人手里买的。” 凤栩沉吟。 看来许逸是当真不知道这东西出自宋承观的手,虽然无关紧要,但凤栩的郁气却散了些。 不过他还是得死。 许逸自己也知道,或许是畏惧死亡,又或许是因凤栩方才的话,他心乱如麻,竟开口说:“如果……” “没有如果。”凤栩打断了他的话,“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做下的事总要付出代价,我要,你也要,许逸,你难逃一死。” 许逸怔怔无言。 凤栩这样决绝,他却后悔了。 嫉妒也好,厌恶也罢,他卑劣地想要毁了凤栩,毁了一切与他有关的东西,可他真正想要做的是什么?连许逸自己都看不透自己的心,只是在凤栩说出“我都不怨你”时,许逸尝着了苦涩的悔意。 084.珍重 得知许逸与宋承观之间没关系,凤栩也稍稍释然了些,但平宣侯府为臣,却眼睁睁看着当初皇室受辱,许逸更是行事狠辣草菅人命,该付出的代价,谁也跑不掉。 与宋承观就没什么话好说,血海深仇是真,凤栩才刚瞧见他那憔悴苍老的狼狈样子,便愉悦起来。 “放心,你还能活很久。”凤栩轻轻地笑着,只是神色中尽是偏执凶戾,“陈尚书还等着你呢。” 宋承观只觉得自己面前的人仿佛是地狱爬回来的恶鬼。 从刑部大狱中出来后,庄慕青便发现先前神色难霁的凤栩是带着笑的,而平日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近人情的陛下正与他牵着手,还低声在他耳边说着什么。 而后便见凤栩轻轻点了点头,笑得有点娇,半点看不出阴郁来。 但庄慕青很快就发现,凤栩与殷无峥在一起的时候,眼里便只有殷无峥,再没有其他的任何东西。 在将这二位送上马车的时候,殷无峥忽然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庄慕青蓦地恭顺地下头去。 “他很好吧。”殷无峥说。 庄慕青再抬头时,天子御驾已经走远了。 凤栩坐上马车便没骨头似的靠着软枕,待殷无峥坐过来,又慢吞吞地伏到了他怀里去靠着,低低笑道:“你怎么总吓庄大人?” “你说呢?”殷无峥捧着他的脸在唇角亲了亲,“他总在看着你。” 凤栩乖乖仰起脸给亲,眯着眼笑,“你明知道他没那个心思。” 庄慕青看他的眼神可磊落坦荡得很,没有丁点儿的欲,至少现在还没有。 “他不敢。”殷无峥的声音低下去,“你是我的。” 后半句话成功取悦了凤栩,却听得殷无峥又低声问:“那许逸呢,你真不怪他?” “怎么可能?”凤栩微微挑眉,笑意中蓦地覆上了漫不经心的冰冷,“我说过,谁也不能独善其身,只要他的命怎么够,世间极刑不止能施于身,更能诛其心,你看见许逸最后的眼神了么?他要后悔死了。” 苍白温凉的指尖在殷无峥掌心描摹轻抚,语气高傲而残酷,这才是凤栩,大霄的靖王,言之凿凿真情实感地剖白也能被当做武器,兵不血刃地要许逸一败涂地。 殷无峥被凤栩曾经的天真骄狂吸引,也因他如今的倨傲冷酷而着迷,一下一下轻轻吻着凤栩的脸颊脖颈,低低地说:“做得好,阿栩。” 从前凤栩虽又娇又狂,那都是父母兄嫂宠爱纵容出来的,他们要凤栩活在安稳平和的假象之下,而这两年里真正体会过俗世凉薄的凤栩早已变了心境,殷无峥控制不住自己的欲念与欢喜——他是这两年里,唯一得到凤栩宽恕的人。 凤栩不明所以地回吻了一下殷无峥的唇角,低声笑问:“不会吧,你怎么连许逸的醋都要吃?殷无峥,你好酸啊。” 殷无峥目光深沉幽暗地定定瞧了他片刻,才缓声道:“你原谅了我,阿栩,我怕你也会原谅其他人。” 第124章 凤栩微怔,扶着殷无峥的肩头坐直了些,笑意收敛,正色轻声:“你……说什么?” “我也曾伤过你,两年前,朝安宫变,我亦袖手旁观。”殷无峥嗓音微哑,揽着凤栩腰身的手臂也微微用了些力气,“对不起,我……” 他话未能说完,凤栩的指尖已经抵在了他唇上。 四目相对。 凤栩轻轻叹息,“若说没有半点怨恨,自然是不可能的,可你原本就是从西梁来的质子,倘若我是你,那个时候的选择和你也没什么不同,彼时你我都没得选,所以在你出城时……” 他的神情微微变了,像是陷入回忆的空茫,沁着斑驳血迹的记忆回到了两年前的三月初六,帝后惨死于宫中,太子被射杀于宣德门前,凤栩也杀红了眼,将陆青梧母子送出城后,他知道他得代替凤怀瑾回到朝安。 他特意换了个城门回去,倘若要离开朝安回西梁,殷无峥最有可能走得便是西武门,凤栩孤身在林中远远望着,本以为与殷无峥应当是错过了,却没想到竟真叫他等到了。 他瞧着殷无峥带人策马远去,其实也不过遥遥一眼而已,在殷无峥不曾注意到的角落,凤栩的眼神追随踏上回乡路的他良久良久,直至故人消失在天地一线的远方,才有人从密林中缓缓走出,轻道一声:“珍重啊,殷无峥。” 凤栩本以为那便应当是结局了。 天各一方,再不相见,他甚至不敢站在殷无峥的面前与他道别,好似这三年来的痴恋本就该无疾而终。 他没想到还能再听见殷无峥的消息,他夺了西梁王位,揭竿而起,剑指大启。 殷无峥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此刻冰冷凝结,他怔怔望着凤栩近在咫尺的脸,喑哑地唤:“阿栩…” 他从来都不知原来凤栩曾亲眼看着他离开,一天恨不得在他眼前晃八百次的凤栩,偷偷躲在无人发觉的角落,只为了看他一眼,说一句无人听见的“珍重”,他以为蛮横无礼的凤栩去找过许逸,去找过许多人,却从来没阻止过他归乡的路,而是沉默地守在那条路上与他道别。 而后决然地转身走入了那个再无庇护的地狱。 “阿栩,对……”殷无峥蓦地攥住了凤栩的手。 他眼中的痛惜那样深沉,凤栩轻声说:“别再说对不起,殷无峥,我想听你说喜欢我。” “我当然喜欢你。”殷无峥的声音有些发颤,他紧紧拥着失而复得的小凤凰,在他唇上轻啄浅吻,温柔而珍视,低哑道:“我爱你。” 殷无峥在后怕。 他对凤栩是有过杀心的,在重新回到朝安时,他知道前朝旧主留不得,但尽管如此,殷无峥迟迟难以下决心杀了他,尤其是在那夜过后,他得到了凤栩,这只曾经那样娇气又跋扈的小凤凰在他面前被折断了羽翼,颤抖得像一只脆弱又漂亮的蝶。 他真的怕,倘若那晚没提起宋承观与陈文琅溃逃,倘若凤栩当真一心求死,哪怕只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狠下心肠—— 那么有关凤栩的一切都会被埋葬。 他永远不知凤栩在深宫之中受了怎样的搓磨,又是如何在不见天日的长夜中念着他、想着他熬过来,甚至还有那句至今才被他得知的“珍重”,一切的一切都会随着凤栩与他的痴心消失得干干净净。 爱与欲在此刻纠缠着翻涌不熄。 “我爱你。”殷无峥近乎急切地对凤栩表明真心,在险些失去他的恐慌中吻了上去,在唇齿厮磨间一句又一句地唤他,“阿栩,我爱你。” 凤栩被他亲得骨头都软了,苍白的脸颊也泛起薄红,好在他还记着这会儿是在外头,仓促地偏开脸伸手挡住了殷无峥的唇。 “我知道了。”凤栩有些赧然地抿起唇,连耳朵也带着红,轻声带着喘息,“回去再亲…” 殷无峥一直顾忌着凤栩被长醉欢折磨到脆弱的身子,即便是与他欢好也竭力温柔克制,甚少有这样近乎失控的热切,反倒叫他怀里的凤栩有些心猿意马。 毕竟他也是个男人,何况殷无峥又是惦念了这么多年的心上人,这么亲昵地贴在一起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凤栩暂且还没有在净麟宫外与殷无峥做些什么的兴趣。 殷无峥被他推拒时连耳带腮红透的羞赧模样勾了魂,静静瞧了片刻,才勉强老实下来只抱着他,又忍不住在微烫的脸颊轻吻几下,极为认真地压低声问:“回去以后,除了亲,还能有别的么?” 他甚少这样直白地对凤栩说这种事。 甚至还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凤栩心想果然不是那个不管三七二十一压着他就胡来的殷无峥了,但两人平日都是彼此暗示后的水到渠成,即便是在殷无峥因他身体而禁欲时,凤栩忍不住的引诱也都带着半遮半掩的意味,殷无峥如今这样问他,凤栩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支支吾吾了半晌也没说清楚话。 “阿栩。”殷无峥伸手捧过他的脸颊,不许凤栩躲闪,又问,“可以么?” “…可以可以。”凤栩挣扎着偏开脸,随即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有多扭捏,越是如此越是赧然,只能强撑着绷紧脸色,“你几时学会……这种事也要问我的?” 殷无峥未忍住低笑了声,他也没料到郑重其事的询问会惹来凤栩这样的反应,可无论怎样的凤栩,他都越瞧越喜爱,也越瞧越心疼。 第125章 锥心之痛不过如此。 戏折中的痴心人大多要被辜负,他也曾辜负过凤栩的情意,如今想来悔之深重难以言描,他恨不得回到两年前的惊蛰拦下自己的马,告诉自己小凤凰就在那里,他们不该就这样道别,即便凤栩不会离开朝安,即便他不能停下脚步,但至少—— 至少要落魄的小凤凰知道,殷无峥也喜欢凤栩。 “我们再不分别。”殷无峥在凤栩耳畔轻声许诺。 085.生路 红帐春宵暖,薄衾覆缠绵。 冷厉严苛的殷无峥唯独待凤栩时温柔到了骨子里,恨不能倾尽所有来偿这五年里始终守在这里的小凤凰,他吻过凤栩所有的伤疤,尤其是右手掌心,情事结束后,他便松开了十指相扣的手,转而捉着凤栩的手腕去吻那掌心狰狞的疤痕。 凤栩被他吻得痒,眉眼间餍足与媚意交织,又洇开了笑。 “不要了。”他咬字轻软,轻而易举地将被吻了许多下的手抽回来。 殷无峥伸手将汗涔涔的凤栩揽入怀,见他尚还有些精神,低声问了句:“明日还去刑部?” 地下赌坊的案子只剩收尾,还附赠了个意外之喜宋承观,依照当初的约定,宋承观与陈文琅死后,凤栩便也死期将至,不过此时此刻的二人默契地都不曾提起那个交易,但凤栩也着实没了再去刑部衙门的理由。 “去做什么?”凤栩伸手去勾殷无峥的发尾,在指尖绕过一圈又一圈,“我要做的事都做完了。” 殷无峥也纵着他,沉默片刻后,才开口:“倘若你想安稳度日,在宫中无论做什么都可以,但凤氏……阿栩,你准备怎么办?” 凤氏,前朝皇族。 大启皇室本不该留到今朝,凤栩知道他和凤怀瑾能活到今日,都是因为有殷无峥护着。 倘若凤氏只剩下一个人,无论凤栩怎么做都无所谓,可偏偏如今活着的凤氏后裔不止他,他以旧朝君主的身份对新君称臣,凤怀瑾还在宫中住着,凤氏皇族已绝无可能安安稳稳地活。 凤栩沉默了半晌,才小声问:“你想做什么?” “凭你所想。”殷无峥意有所指,“殷氏不会有后人,倘若立储,便要过继。” 凤栩蓦地抬起眼,不可思议地瞧着殷无峥,见他神色认真,便知道殷无峥不是说说而已,震惊不已地凤栩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若说离经叛道,殷无峥可比他做得还要绝,譬如杀尽自己全族,殷氏宗族除了那个活着的瑄乐郡主之外,想找个过继的孩子都没了。 “我得想想。”凤栩踌躇地抿起唇,把自己埋进了殷无峥怀里,“我哥只剩下这么一个后嗣,我得想想,殷无峥。” “无妨。”殷无峥摸了摸他乌云锦缎般地发,轻声说:“不愿也不碍事,我费尽心机得来今日的地位权势,总是能护住你们的。” 凤栩悄悄抬眼,便能瞧见殷无峥那张俊美脸上还未褪尽的欲色,不愧是他一见钟情念念不忘的男人,在冷厉漠然消融后,他的美也浸透了锋芒锐利,分明是在战场上厮杀过不知多少次的人,可却仍旧身如无暇玉。 不似他,遍身旧伤。 凤栩微微垂眸。 多年前也是这样,哪怕是西梁来的质子,身为太子的哥哥也从不敢小觑殷无峥,甚至动过要将殷无峥除去的心思,可凤栩那样痴恋这个男人,凤瑜疼爱弟弟,不忍见他伤心,又或许是对自己的强大足够自信,留下了殷无峥。 而自始至终,能与殷无峥棋逢对手的,也只有当年惊才艳艳的太子凤瑜。 靖王凤栩,一直以来都被这些天之骄子的光芒衬得黯淡失色,哪怕是到了现在,仍然一事无成,这两年里他唯一能做得也只是死咬着牙活下去,哪怕是苟延残喘也好,活到让叛臣为大启江山殉葬的那一日,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的,对九泉之下父母与兄长的交代。 “如果当年活下来的是哥哥就好了。”凤栩不止一次这么想,说得也很坦然。 倘若有人能力挽狂澜扶天下之将倾,凤栩觉得那只有哥哥。 抱着他的手臂却倏尔受尽,凤栩被捏着下颌强迫抬起头,对上殷无峥如隼般的双目。 “凤栩。”殷无峥难得地对他重了语气,“是凤瑜又能如何,在彼时的境况下,你做得已经足够好,即便是凤瑜也不见得会比你更好,况且在我眼里,没有人的性命比你的更珍贵。” 这是他失而复得的、绝无仅有的珍宝,这世上任何人的性命与凤栩比起来,都不值一提。 凤栩自然是欢喜的,因殷无峥毫无掩饰的偏爱痴迷,可他又彷徨无措,从未想过活下来的人瞧见了生路,却更加不知道该怎样往前走,与世隔绝活在仇恨与痛苦中两年的凤栩只觉得到处都陌生,他的过去早已与覆灭的大启都如水中花般散成涟漪。 凤栩垂下眼,伸手小心地覆在了殷无峥的掌背上,是一个小心试探似的讨好动作。 “对不起。”凤栩低声,“我不该说这种话,可我……” 话未说完便被殷无峥用吻堵了回去,这一次的吻分明是带了恼怒的,但也仅是轻轻的吮咬而已,殷无峥对待凤栩时很小心,压抑着怒火吻了他许久,才与他贴着唇哑声道:“可你害怕,是么?” 他早就发现了。 凤栩肆无忌惮做得那些事,几乎都是在笃定自己下一刻就会死,明心殿的大火前,清云行宫的偏门后,甚至是时时刻刻威胁着他性命的长醉欢,正因如此,凤栩才能毫无顾忌地去不择手段达成目的。 第126章 哪怕是一次又一次熬过了长醉欢的折磨,可小凤凰还是没有学会要怎么好好活下去。 只不过是从为了旁人而死,变成了为殷无峥而活着罢了。 “凤栩。” 殷无峥掐着凤栩的后颈,一字一顿,“我教你怎么活。” . 怎么活。 凤栩的确不知道。 从前他活得浑浑噩噩,整日潇洒玩乐,如今他因为殷无峥而活着,他贪恋殷无峥的宠溺疼爱,殷无峥就是他紧攥着的浮木。 他也不知道殷无峥想怎么做。 只不过第二日,凤栩便又被宫铭送来了刑部衙门,平宣侯府的案子由他与尚书省右丞庄慕青、刑部尚书罗百川一同观审,其实已然证据确凿,许逸定然是活不了,只不过凤栩没料到平宣侯竟然当真与此事无关,就在定案之际,公堂之外,平宣侯身着朝服,跪在了地上。 “老臣教子无方,愿代犬子受过!”许旭昌一个头磕在地上,“求靖王殿下法外开恩,放我儿一条生路。” 平宣侯府祖上对大启自然是有功的,可如今大启亡了,对大霄而言,平宣侯也不过是个旧朝臣。 所以平宣侯此刻求的是凤栩,是大启的靖王。 公堂上的许逸也怔住了,他对这个父亲也多有不满,尤其看不惯他宠溺幼弟,却没料到今日这一遭,当即愣在了公堂上。 罗百川当即斥道:“公堂之上岂容放肆!堂下罪人已然认罪,来人——” “殿下!”许旭昌膝行两步上前,高声道:“殿下,就请看在往日犬子与殿下尚有几分情分的份儿上,饶过犬子性命吧!殿下!” 往日情分。 这四个字一出,连素来铁面无私的罗百川都卡了壳,他也是新官上任的刑部尚书,对朝安城的旧事还不太了解,更加不知道这位平宣侯府世子与靖王殿下有什么渊源,也不仅纳闷,这人不是靖王殿下亲自捉回来的么? 也没说要从轻发落啊。 但这桩旧事庄慕青知道的就不少,譬如许逸当初的确是与凤栩有些交情的,譬如平宣侯府在当年那场宫变中如何缄默,甚至在宋承观得势后当即表忠心,就如同大启亡国后,平宣侯府立刻投靠了新君,也正是因此,许旭昌才活到了今日。 他看向了始终沉默着的凤栩,低声:“殿下,这……” 凤栩轻轻抬手,做了个不必多说的手势,而后在安静下来的公堂上慢条斯理地说:“侯爷这是何必,许逸之过不足以连累许氏,至于法外开恩……律不容情,何来开恩一说。” 他根本没提起所谓的旧情,他与许逸之间也早就没什么旧日情分好说。 许旭昌早知如此,却仍不甘心,他老泪纵横地叩首,“老臣自知孽子罪不容诛,可老臣年迈,只剩这么一个儿子,怎能白发人送黑发人,老臣愿代子受过,求殿下开恩!” “来人。”凤栩淡声,“扶平宣侯起身。” 立即便有刑卒上前强行搀起了许旭昌,此刻公堂外不止有平宣侯,更有许多来衙门外头看热闹的寻常百姓,凤栩在其中瞧见了盘下李家铺子的老者,更有许多被许逸暗害却迫于权势求告无门的苦主,这也是朝安城头一遭对达官贵人的罪行不加以遮掩包庇的公审。 在一片安静之中,凤栩对许旭昌说:“那苦主的性命又当如何呢?平宣侯,许逸手上血债累累,我与许逸之间并非私怨,为的是一个公道,恕难从命了。” 瞧着许旭昌蓦地灰败下去的脸色,凤栩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角。 真是笑话,当众求他顾念旧情,无非是这老东西知道,许逸有今天的下场少不得他从中推动,可许旭昌也不想想,他既然大动干戈地要许逸死,又怎么会被他威胁几句便放过许逸? 再者说,他们还真没多少旧情。 他巴不得许逸死无全尸曝尸荒野。 086.追回 凤栩说得冠冕堂皇,此案便再无转圜余地。 杀害许言的凶手没查出来,反倒定了许逸的罪,不过有小厮改口供在前,许言的案子便以“意外”论处,无需层层向上递,刑部直接结案后向御前呈了个折子,还是靖王殿下亲自拿进宫去,连三省都不经直接送到陛下的龙案上。 凤栩嚣张放肆地往龙案上一坐,双手环胸。 “宋承观是前朝的臣,结党营私贪墨弄权也是前朝的罪名,不过他与陈文琅如今是板上钉钉的谋逆犯上,说好了,人要交给我的。” “那就叫他在狱中暴毙。”殷无峥将没看完的折子挪到一边去,给凤栩腾地方坐自己的书案,大有将纵容进行到底的架势,“你若想要,许逸也一并送到地牢去。” “倒也不必。”凤栩婉拒,“他该怎么死就怎么死吧。” 殷无峥目不斜视地低头看折子,状似随意地说了句:“还是手下留情了。” 凤栩又从殷无峥身上嗅着了酸意,没忍住笑出声。 “他最多算辜负我曾真心相待,但真正因他而蒙受不公的苦主又不是我。”凤栩随手捞起一支笔,拿笔杆轻轻点了殷无峥的腕一下,“真要惩戒自然也轮不到我来,大霄延续了大启的律法,铁律当前,又不是摆设。” 殷无峥微顿。 他发现至少在对待仇家上,凤栩一直都清醒又理智,谁欠了他,他又该讨回来多少,心里那杆秤一直都清楚明白。 第127章 “都依你。”除此之外殷无峥不会有别的回答。 世间少有这样心若明湖之人,他又怎么能不喜欢小凤凰。 早在入夜前,殷无峥便将奏折都发了回去,用过晚膳,他对伺候在一旁的周福说:“拿来吧。” “是。”周福领旨出去。 坐在一旁的凤栩不由得问道:“你们打什么哑谜?” 殷无峥也不答,只等到周福提着个漆木食盒回来摆到桌面上,才轻声说:“打开瞧瞧。” 食盒严丝合缝,凤栩却久久没动,从周福带着食盒回来,他便嗅到了悠远记忆中极为熟悉的、香甜的味道,那甜意沁在过往中,叫人眼眶发酸。 足有半晌,他才颤着指尖将漆木盖子掀开,便瞧见里头那黄油纸上的金黄酥烙,没有名贵膳具,亦没有精致卖相,金色的酥烙上洒着黑芝麻,浓郁的香甜与热气弥漫,是李家铺子的千层酥烙。 “怎么,怎么会…”凤栩失神喃喃。 殷无峥说:“尝尝吧。” 凤栩魂不守舍地伸手拿了一块,酥脆香甜的千层酥烙与往日的味道一模一样,因长醉欢而模糊的记忆不会恢复,可当初的快活潇洒却不会忘记,这味道代表了不可追忆的往日,旧梦如画,柔软而温和得让凤栩几欲落泪。 他寻不回的过去,镌刻着此生欢愉的曾经,不知如何进退的前尘与今朝,都仿佛在此刻尘埃落定。 凤栩抽了抽鼻子,唇角微微勾起,声音却有些哑,“你从哪弄来的?” “我派人去寻了李氏女。”殷无峥轻轻抚了下凤栩的脸颊,“她得了父辈的手艺,只是因身为女子、又因平宣侯府逼迫而不得不远走他乡,李家铺子日后会再开下去,朕会亲赐牌匾,李氏女的铺子还会开在朝安城。” 他从没说起过,却闷声不吭地将这事儿记在了心上。 凤栩眼前有些模糊,心里发软,殷无峥知道他想要什么,在乎的也不只是一块旧日的糕点,所以他并未将李氏女召入宫中做厨娘,而是要她的铺子在朝安继续开下去,李氏糕点也在此地传承下去,一如这恒久沉默的山河一般,人也好,国也罢,都无千秋永存,可有些东西却能传承下去,不会断绝。 “即便是皇帝也不能长生不老,是人便总会有亡故的那一日,有些人不过是先一步走上那条路,人死如灯灭,可也有不会随亡人而消散的东西,正如你咬牙撑着不肯低头的气节,凤栩,活下来的人最不应止步不前。”殷无峥将低着头的凤栩揽在怀里,一字一句说得掷地有声,“你失去的,我都会竭力帮你找回来,找不回来的,我会给你新的,阿栩,休要自囚了。” 凤栩久久没作声,良久良久,他不着痕迹地蹭去眼角濡湿,抬头笑得又乖又软,拿起一块千层酥烙喂到殷无峥唇边。 “你也尝尝,我从前最喜欢了。”他仍有些哽咽,顿了顿,才继续笑着说:“每次不高兴,我都去这家铺子。” 当年风光的靖王少有不痛快的时候,每每惹他动怒的也就只有那么一个人。 殷无峥心知肚明,张口咬下了一口酥脆香甜的酥烙,却只尝着了酸涩,为当初因为自己受了委屈的小凤凰。 两人将一块千层酥烙都吃完后,凤栩猛地环住了殷无峥的颈,温热的眼泪如串珠般落了下来,从隐忍压抑的呜咽到难以自制的放声大哭,那三年的无望痴缠也好,这两年的煎熬绝望也罢,他终于能痛痛快快地都哭出来。 “好疼。”凤栩哭着说,几乎字不成句,"殷无峥,我好疼…" 痛失至亲好疼,那些酷刑也好疼,他从来都不敢说,父皇母后和兄长都死了,怀瑾又那么小,最娇气不过的小凤凰不得不坚强,大启的天子不能哭,不能喊疼,可长醉欢却逼得他对一个阉人痛哭祈求,于是便只剩下一条死路,只有坦荡威严地赴死才能对得起凤氏君主的身份。 他真的已经尽力了,可是做皇帝实在好累又好痛,每一个日升月落在凤栩的眼中都是沉闷不见光的长夜,他在龙椅上俯瞰着满地白骨尸骸,恨不得自己也是其中之一——如此便不会疼了吧。 他终于在殷无峥面前彻底露出了所有的脆弱与无措,这些年他每一步走得都那么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可到最后依旧是什么都改变不了。 “对不起,凤栩,对不起。”殷无峥想要说日后不会再让你疼了,可长醉欢仍然是悬在凤栩颈后的一把刀,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于是蓄积已久的愧疚也就此一发不可收拾,到最后便只剩下一句:“我爱你。” 他愿意为凤栩付出所有,无论小凤凰想要什么都好。 凤栩哭得有些累了,他眼眶泛着湿润的红,胡乱用袖子将蹭脸企图擦干泪,却被殷无峥伸手制止,而后那人便用柔软的帕子轻柔地替他擦拭,还低声哄着,“小凤凰的眼泪也好珍贵。” 就仿佛他真的是个什么宝贝一样。 凤栩有些赧然,却又仿佛释然了,他低头瞧着殷无峥衣裳被自己眼泪打湿的那一小块深色,抿了抿唇,“你哭过么?” “哭过。”殷无峥答得坦然。 凤栩却出乎意料,他将信将疑地问:“真的?” “真的。”殷无峥的语气有些无奈,他将给凤栩擦眼泪的帕子收好,抱着他说:“哭过很多次,阿栩,我也只是个肉体凡胎的凡夫俗子,幼时更是西梁弃犬,有许多事做不到,也会流泪痛哭,是不是没有你想得那么无坚不摧?” 第128章 凤栩眼里的殷无峥一直都强大自信,哪怕是在朝安城做质子的时候,再卑贱的身份落到殷无峥的身上,也没能压弯他的脊梁。 可殷无峥说也是个凡人,会落泪也会束手无策。 “阿栩,每一次长醉欢发作时,我只能瞧着你却无计可施。”殷无峥疼惜地吻了吻凤栩的脸颊,扣着他的后颈往下压,让彼此额心相抵,“不知怎样才能让你欢喜一些,别再难过,只要你说的,你想要的,我便都为你做到。” 越爱便越是愧疚,对当初,对凤栩,殷无峥只想尽力弥补,无论做什么都好。 凤栩望入殷无峥的眸,从前总是如千层寒冰般冷淡的神情早已消弭成万千温柔,是只给他一个人的纵容。 “我要你喜欢我。”凤栩很小声地说,漂泊无依的小凤凰终于寻到了他的梧桐枝,他安心地将自己靠在殷无峥的怀中,好似终于放下了千斤重担,“要我们白头偕老,百年后也能同棺而葬。是不是……太贪心了?” 太过贪心的话,他怕连现在有的都会失去。 “不多。”殷无峥在咫尺之遥的距离凝望着他,“怎么会多,我们生同衾、死同穴。” 凤栩轻柔又小心地吻了吻他的唇,犹豫了片刻,才低声道:“明日……我去问嫂嫂,但是殷无峥,怀瑾毕竟是她和我哥的孩子,凤姓也不会改的,你……” “我不在意。”殷无峥握着那一截清瘦的后颈回了个啄吻,“那都不要紧,江山后继有人即可,遑论凤氏原本就是皇族,我既然干杀尽殷家的人,便没想这江山能姓殷多久,倘若没有凤怀瑾,也不过是随便寻个孩子罢了。” 凤栩没作声。 他知道这不一样,尽管不是殷无峥的血脉,但至少过继来的孩子能姓殷,可兄长只剩下怀瑾这么一个血脉,他必然是要姓凤的。 087.储君 “什么?”陆青梧惊愕地瞧着凤栩,又瞧了瞧院子里正玩着的凤怀瑾,蹙了蹙眉,“这是…殷无峥说的?” 两人在屋檐下,凤栩凭栏而坐,略有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无奈笑意,轻轻颔首,“是,不过也只是有此心而已,毕竟怀瑾还小,总要瞧一瞧他愿不愿、能不能坐诸君的位子。” 凤怀瑾年幼丧父,又是亡国皇族的后裔,原本能活命便是天大的机缘,可凤栩从绝境中为凤氏后人得了一条生路,甚至连他想不想做皇帝凤栩都会在意,凤家的人在这一点上犹为相像,都对小辈宠溺疼爱到了纵容的地步,当年的凤栩被这样纵宠着,如今他也不知不觉地对凤怀瑾疼爱有加。 但陆青梧却思虑繁多,她目光略有复杂。 即便是武将之女为人不拘小节,但她心思细腻,怎会不知殷无峥为何对凤怀瑾另眼相看,她固然想要亲自继承亡夫遗志,却又对殷无峥不大信任。 “阿栩。”陆青梧忖量了片刻才开口,“帝王疑心重,即便是父皇……也不会任由旁姓之人染指江山,如今朝中尚有大启旧时臣,倘若怀瑾真为储君,到了那时,难保殷无峥……” 她并未将话说下去,但说到这儿便已经足够直白,人心何其难测,即便是这会殷无峥看好凤怀瑾,难保来日不会对凤怀瑾心生忌惮不满。 其实归根结底,她想起殷无峥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冷冰冰的淡漠模样,便不相信他是能为了凤栩做出这样出格事情的人。 凤栩笑了笑。 他从不疑心殷无峥的心意,因为殷无峥的偏执甚至要远超于他,是痴心太过的缘故,凤栩曾以为殷无峥的骨子里长着规矩,是做事一板一眼的西梁嫡长子,但他想错了,殷无峥骨子里的是桀骜不驯与离经叛道,他才不在乎什么规矩教条,生父也好手足也罢,甚至于同族,他都能杀得毫无犹豫。 走了这么多年才得来的龙椅,为了一个凤栩,亦天子之尊要与他殉情,在旁人看来只怕又疯又可笑。 可殷无峥就是这样的人,芸芸众生在他眼中不过蜉蝣蝼蚁,冷漠是本性,凤栩是例外。 “他不会的。”凤栩轻柔而笃定地说,“殷无峥不会有子嗣,殷氏也早已没有能过继的孩子,与其随便寻一个,倒还不如怀瑾,他可是太子凤瑜与将门之女的孩子啊,除非怀瑾自己不愿,那即便再难,我也会为怀瑾另寻出路,在此之前,不若将他当做储君教养一段时日。” 陆青梧仍有迟疑。 凤栩对围着院子里花圃玩闹的怀瑾招了招手,怀瑾早慧,话还说不明白的年岁,便已经极为乖巧,立刻噔噔噔跑到凤栩面前来,软声软气地喊“小叔”。 “乖孩子。”凤栩拿帕子轻轻擦了擦怀瑾额头的汗珠,又将掌背在他柔软脸蛋上贴了贴,他的喜爱丝毫不加掩饰,瞧着眼前这张小脸,依稀能见几分故人眉眼,于是笑里也添了几分浅淡的怅然,他说:“要同你父亲一样啊,怀瑾。” 陆青梧在一旁红了眼眶,偏开脸调整了片刻,才低声笑了笑:“年幼顽劣,生得像他父亲,性子倒是像小叔。” “还是不要像我了。”凤栩摸了摸怀瑾的头,低低地说:“我们怀瑾这一生,安安稳稳的才好。” 千万不要像他这样,半生风光,半生落魄,活得那么艰难。 . 既要为凤怀瑾争一条出路,凤栩便在尚书省任令史,前朝世子多不屑为尚书郎,以至于尚书省权柄下移落到了令史手中,如今尚书省焕然一新,凤栩这个令史自然也就没有能在尚书省一呼百应的权,但以他的身份摆在那,谁见了他都得恭恭敬敬。 第129章 尤其是秉公处置了平宣侯府世子后,连刑部尚书罗百川也对他高看一眼。 但凤栩入尚书省,另有目的。 “殿下,这是您要的卷宗。”庄慕青亲自带人给凤栩搬了许多刑部堆积的卷宗过来,瞧上去有些神色匆匆。 凤栩坐在案前“嗯”了一声,状似随意地问道:“庄大人这几日忙?” 庄慕青苦笑一声,叹道,“是了,鲁南大旱,接连两月滴水不见,唉。” 凤栩也对此事有所耳闻,示意身侧的允乐去给庄慕青上茶,又说道:“天灾非人力所能左右,但朝廷也当拨款赈灾,鲁南粮仓应当堆积了不少余粮,不如上奏开仓放粮,也免生乱民之患。” “殿下说得是。”庄慕青落座抿了口茶,才摇头叹息:“鲁南之地…仅是今年旱灾倒也罢了,哪怕是借粮也足以叫百姓先安稳过了这一年,可鲁南百姓却实在是……那边的布政司上了折子,去年刚上任的县令死在了乱民之中。” 凤栩这次是真有些错愕了,他微微蹙眉,问道:“灾情刚起,还不至饿殍万里,何至于此?” 庄慕青摇了摇头,“鲁南之地有传说,若遇大旱,便要‘打旱骨桩’。素有‘倘苦不雨,便谓有魃鬼在地中,必掘出,鞭而焚之,方雨’之说,而魃鬼常被指为新死小儿,往往率众发掘其坟,倘若小儿之坟挖过,旱情仍无缓和,便会群情激奋,凡是新死之坟,无论是不是小儿,有枣没枣都得打上三竿,如此一来,家有早夭小儿的父母也好,新死之人的家人也好,怎会任由死者被挖坟鞭尸挫骨扬灰,本地乡绅这样纵容下去,县令阻止时反倒被当成“旱骨桩”打死在了坟前,这才闹到了布政司那里,但人家沿袭了数百年的习俗,遑论又有法不责众之说,布政司不敢擅自派兵镇压,便又将折子送到了朝安来。” 他说到这儿,又长叹道:“布政司就在鲁南都束手无策,何况远在朝安城的咱们,那县令也死得冤枉,可死了个朝廷命官,这事儿便不能善了,如今罗尚书正因这案子焦头烂额呢。” 凤栩听完冷笑一声:“受人蛊惑的愚民罢了。” 庄慕青一顿,“殿下何出此言?” 凤栩平静道:“此事我也曾闻,所谓‘打旱骨桩’,抗旱是假,借此发横财、泄私愤才是真,挖坟掘墓过后,恐怕不仅仅是新死者被鞭尸焚烧,连其陪葬一应物品也都不翼而飞了吧,乡绅带头蛊惑百姓做这种事,还敢伤及朝廷官员的性命,可见鲁南之地乡绅颇得民心,其权利甚至大过了本地县令,简直荒唐。” 乡绅之流并无官身,可朝廷的政令却只能通过他们传到百姓的耳中,这些乡绅无利不起早,灾情尚未严重何必要挨个掘新坟,这次若不是死了个县令,只怕事情也不会闹到朝安城来。 早年他便听兄长提过一嘴,鲁南之地的官员上折子,奏请朝廷严行禁止,只可惜还没等朝安有什么动作,便出了宣德门之变,以至于此事延误至今。 庄慕青虽觉得所谓“打旱骨桩”是不足信的怪力乱神之事,但却不曾深思,经凤栩一说才蓦地恍然,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殿下的意思是,抗旱是假,搜刮陪葬品是真?” “野史杂记也有些用处的。”凤栩淡淡道,“我这个纨绔曾看过不少,正史也好经集也罢,许多事不过匆匆遮掩过去,庄大人大可派人去查,且看那些被掘发的新坟中,陪葬之物都到了哪去,以此为线查下去,便可知究竟是谁无法无天,胆敢怂恿百姓杀害朝廷官员,即便是法不责众,但也不能任由他们这般猖獗,就算杀一二领头人,也算是震慑。乡绅这种东西,连官员都能换,他们有什么惹不得?” 比起兄长的委婉迂回,凤栩没那个耐性也没那个筹划,他更相信杀鸡儆猴、敲山震虎,必要时杀一儆百,乡绅之流难道还能反了天? 庄慕青也被凤栩的杀伐果断震惊得哽住了片刻,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此话在理,所谓天高皇帝远,朝廷的政令层层传下去,各地乡绅却与官员勾结暗中搜刮民脂民膏,如鲁南之地这般直接杀县令还仗着人多势众且有“抗旱”由头便无法无天,放任下去岂还得了? “此事须有陛下决断。”庄慕青斟酌后说道,“今日议政堂上,便可向陛下奏明,恐怕要大动干戈,真要行事只怕没那么容易。” 朝中多了去想要粉饰太平之人,比起费心费力地为一个县令讨回公道,倒不如放任他们随便去闹,只要不闹得天下皆知,这些官员们便能赞一句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那就让陛下决定吧。”凤栩微微勾起唇,对庄慕青露出了个玩味的笑,“庄大人,要不要赌一赌。” 庄慕青立即挑眉,“愿闻其详。” 凤栩缓缓道:“就赌三日内,必有钦差前往鲁南。” 庄慕青神色如旧,心里却明白这可不是一个赌约那么简单,而是凤栩要站在他这边的意思。 “彩头呢?”庄慕青问。 凤栩随意道:“就赌天香楼的一顿饭。” 庄慕青颔首:“成交。” 四目相对,彼此都晓得,成交的不止是这一顿饭。 088.纵容 议政堂是殷无峥与三省六部的大人们议事要地,当凤栩出现在这儿,还坐在了离皇帝最近的位子上时,诸多视线便明里暗里地落在了他身上。 第130章 凤栩甚至还瞧见个老头对他皱了皱眉,显然是将不满都写在了脸上。 但殷无峥纵容,便暂且没人开口找茬,议政间仍以鲁南旱情为重,开仓放粮已是势在必行,但庄慕青身为右丞提起因“打旱骨桩”而被村民杀害的县令时,便有人说道:“此事涉事之人众多,总不能将整个村子都捉了审,那县令到任一年,头回遇上旱情,不知当地习俗,虽是枉死,却也只能就这么罢了。” 庄慕青皱了皱眉,“臣近日查看过往卷宗,鲁南旱情频发,凡是遇旱,便要挖坟掘墓,更是屡屡牵扯人命,此次甚至死了朝廷命官。早在两年前,便已有官员奏请严令禁止挖坟掘墓,彼时政令已然通过,今时大霄变法却并未变动此令,有违律法、杀害官员,倘若就这么算了,日后朝廷的威信何在?!” 庄慕青年轻,可他受皇帝重用,甚至于他那个当中书令的爹此时此刻也坐在议政堂里呢。 一番铿锵有力的诘问下来,说得可谓有理有据,连凤栩都暗暗颔首,心想庄慕青不愧是能拿笔杆子捅死人的文官,嘴皮子也利索。 那被驳了面子的老头脸色不善,凤栩发现就是这位方才对他坐在这极为不满,这人冷冷一哼,“那又能如何?前朝之法本就不该留,活人难道还没有死人要紧?不过是个习俗而已,他们要挖便挖去了,村民众多,难不成要派兵将百姓歼灭?!” 他说起前朝之法时,还特意瞥了眼凤栩,也不知他口中不该留的究竟是前朝律法,还是坐在这儿的前朝皇帝。 庄慕青也不甘示弱,拿出了早朝文官骂架的气势,冷着脸沉声:“村民众多,总有个聚众领头的,不过是本地做过官、中过举的乡绅而已,这些人本该帮着朝廷治理天下施惠于百姓,如今却胆敢唆使寻常百姓杀害朝廷命官,岂能留他?!” 两人吵得你来我往,凤栩瞥了眼八风不动的殷无峥,有些倦怠地叹了口气,他从前可没那个资格上早朝,如今听这几个文官吵吵嚷嚷,才晓得往日父皇为何提起早朝便是一脸的一言难尽了。 这些清贵文人儒雅士子,一旦政见不合吵起架来,便恨不得撸袖子将口水都吐对方脸上去,什么风雅什么儒气都抛诸脑后。 庄慕青还算得上是收敛,只是沉着脸半句不让调率清晰地驳斥,两人吵了半晌,还有其余官员时不时地插一句嘴,凤栩实在听得耳根都发麻,恰好从庄慕青口中听见那始终与他辩驳的老头名叫韩林鸿,神情瞬间变了变,双眸眯起,仿佛一只被侵犯领地的狸奴弓起了脊背。 就是这个老东西啊。 之前还奏请殷无峥纳妃来着。 算盘珠子能从他府里崩凤栩的脸上。 原本还能再耐着性子听一会儿的凤栩,这下是忍不了一点了。 “韩大人是吧。”靖王冷不丁一开口,众人顿时安静一瞬,凤栩便将肘搭在椅子扶手上,掌心托着腮,笑吟吟地问:“不知那鲁南带头挖坟掘墓的乡绅之流中,可是有韩大人家的亲戚啊?” 这话针对性很强,就差指着韩林鸿的鼻子问他你是不是想徇私啊? 韩林鸿本就不好看的脸色刹那黑了个彻底,他也不再管庄慕青,恼怒道:“荒谬!下官一心为大霄,鲁南之地风俗既成,那便随着他们去就是了,何必非要与百姓为难!?” 说得自己可真像个忧国忧民的好官,但凤栩可不吃这套,他阴阳怪气地“哦”了一声,“是这样么,本王瞧韩大人这般包庇那杀害朝廷官员的凶手,还以为凶手也是韩家人呢。” 当年能气得先生吹眉毛瞪眼睛,靖王的嘴也利得很,尤其开口便是那副混不吝的语气,眼瞧着韩林鸿脸色更难看,他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韩大人,便又自顾自地懒散道:“不过韩大人口口声声回护百姓,却不知将朝廷官员的身家性命置于何处,再有,大霄子民若是不守大霄律例,放之任之下去,这大霄的律法难道是个空有其表却无用处的废纸不成?!” “你!”韩林鸿坐不住了,腾的一下起身,转头便对殷无峥行礼抱屈,“陛下,臣一心一意为大霄,肝脑涂地在所不惜,绝无私心啊!” 满屋子的官员都知道靖王是陛下钦封的,还在尚书省挂了职,只不过都不曾与他打过交道,除了庄慕青以外,都对这位言辞锐利的靖王殿下颇为好奇。 靖王殿下从不让人失望,当即嗤笑出声,“漂亮话谁不会说,自古以来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此乃天经地义,怎么到了韩大人嘴里那位姓杨的县令因维护大霄律法而被杀害,反倒成了咎由自取,甚至还要纵容行凶者肆意妄为,韩大人都愿意为大霄肝脑涂地了,不如将这案子办了,也叫咱们陛下安安心。” 殷无峥不作声,反倒是凤栩嘴一张在道德上对韩林鸿极尽压制,韩林鸿老脸憋得青红交替,反驳道:“此事要查便是大费周章,分明能息事宁人,何必非要做这费力不讨好的事?!” “哟,真心话说出来了。”凤栩继续嘲讽,“原来是怕麻烦啊,做官做到您这个份儿上,还好意思说为大霄江山肝脑涂地呢。” 韩林鸿这次是真被气得说不出话了,指着凤栩半天,才憋出一句:“既然靖王这么说,又刚刚破了平宣侯府的案子,不如就由靖王亲自去鲁南办了这案子!” 他已经被气得口不择言,有些话凤栩能说,是因为殷无峥纵容,可他说出来便不是那么回事。 第131章 一个门下省的侍中还不配替皇帝做决定。 “他不会去。”低沉冷淡的声音骤然响起。 韩林鸿猛地清醒过来,立刻惊出了冷汗,对殷无峥俯身说道:“陛下,臣……” 话没说完,便瞧见坐在高处的皇帝站起身来,走到了靖王身边,轻轻拍了两下他的头,沉冷道:“他得留在朕身边。” 一时间屋子里静得针落可闻。 殷无峥就这么将自己对凤栩的宠爱展露在了群臣面前,也明晃晃地告诉所有人,凤栩能坐在这儿说话,都是他允许的。 韩林鸿哪里还能不明白殷无峥的意思,知道自己这是得罪了靖王,还惹得陛下不快,一时间脸色惨白下去。 殷无峥却没理会他,转头对庄慕青说道:“此事由你亲赴鲁南去办,如何?” 庄慕青俯身道:“臣领旨。” “等等。”凤栩又开口,“鲁南那地方连县令都能被杀,可见乡绅之流何其猖獗,庄大人的身家性命也要紧,不如带上些武将兵马防身。” 鲁南布政司手里有兵,凤栩这么说,更是在暗里挤兑韩林鸿不将小官的命当命。 殷无峥便也点头,“你想让谁去?” 凤栩说出那个早想好了的名字:“宫铭。” 庄慕青此行是领了皇命,倘若将案子办的漂亮便是大功一件,随行之人自然也少不得功劳,凤栩既然决定要在朝中发展自己的势力,自然便要让自己人去。 宫铭是他的护卫,才能得了这次机遇,收拢人心的手段,永远都这样赤裸且明了。 在殷无峥应允之后,这件事便算是定了下来,也让几位朝中高官心里有了数,哪怕凤栩是前朝皇室,但陛下亲自封王,沿用封号,允其涉政,可见恩宠非凡。 出宫时,韩林鸿脸色最难看,瞧见庄家父子时,忍不住冷声道:“庄大人,你我都是开国之臣,难道就这样看着那前朝余孽这般乱来?” “韩大人何出此言呐。”庄廷敬目不斜视,“那是陛下亲自赐封的靖王,是大霄的靖王,与前朝有什么瓜葛,遑论靖王殿下所说在理,咳咳……慕青啊。” 庄廷敬一副年迈体弱的模样,掩着唇咳了两声,装模作样地嘱咐,“莫要辜负了陛下重用。” 庄慕青微微一笑,颔首道:“是,父亲。” 韩林鸿被这对父子一唱一和气得拂袖而去。 两父子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了笑。 “他怎么非要找点不痛快,这回可真是触怒了天颜。”庄慕青低声念叨。 庄廷敬笑了声,“他那点心思,你还不知道?” 两父子默契地相视而笑,余下的话便不必宣之于口。 议政堂内,凤栩被压在桌案上亲得面颈皆红,殷无峥按着他的腰,低声道:“又是庄慕青?” “你不也一样重用他?”凤栩不甘示弱地反问,又没忍住偏头低低地笑出声,“你怎么非要乱吃他的飞醋啊?” 殷无峥压着凤栩不许他起来,在他耳边轻轻一吻,“怎么办,谁让我这么喜欢你。” 凤栩一怔,随即贴到殷无峥颈侧去,闷声闷气,“我也喜欢你。” 他坦诚得让殷无峥心尖发软,酸也酸不起来了,只剩疼惜与无限欢喜。 089.情缠 被新君养在后宫的靖王接连出现在刑部衙门、早朝乃至于议政堂,但有一日,新主会与靖王一同休沐。 又一次熬过长醉欢发作,这次发作的时间又推迟了两日,临近时,殷无峥几乎如临大敌,恨不得将凤栩时时刻刻留在身边,凤栩的身子大抵也是真养回来了不少,这次发作后并未即刻昏睡过去,还能清醒着等到赵淮生来。 凤栩脸色苍白地靠在榻上,将苦涩药汤一饮而尽,纵然仍有不适,但好歹没立刻呕出来。 哪怕殷无峥不在身边,凤栩也并未阳奉阴违地倒了药,他在竭力地活下去。 “殿下,变了许多。”赵淮生将空碗接过来,“好些了?” “嗯。”凤栩有气无力地伸手轻擦过唇角,丝毫没有血色的脸上却带着如释重负的笑,“发作的间隔时间在延长。但发作的时间在变短,赵院使,我是不是……要醒来了。” 从如梦似幻的死路中醒来,固然痛苦万分,但凤栩却甘之如饴,回望之时,来路尸骸遍野,而他脚下是不知多少人的鲜血沁染出的一条生路,其中也沾着凤栩自己的血,所以哪怕走得艰辛,他也坦荡荡地绝不回头。 最后四个字凤栩说得很轻,但赵淮生还是听得真切,他近乎欣慰般轻轻点头,“是啊,小殿下。” 凤栩的眼神望向窗外,静默而空茫。 他还在这里,可故人的身影却已经都瞧不见了。 要几时才能想到他们也只是坦然一笑? 凤栩自己也不知道,即便遗忘了许多,尤其是幼时的许多记忆都已模糊不清,但父母琴瑟和鸣、兄长温柔体贴,终究在被长醉欢蚕食的记忆中留下最浓墨重彩的一笔,记忆如同褪色的纸,温情在其中散发着星火一般的点点微芒。 “母后总说我顽劣。”凤栩犹如自语一般低声,“要是如今她在,定要夸我能堪大用了。” 可卫梓湘宠爱幼子,从来不希望凤栩扛起什么,长子凤瑜也这么想,他们都想要小凤凰一生平安喜乐,凤栩一直都知道,可到头来,他成为了堆积如山的枯骨之中生出的、凄艳的花,所有人的愿望都落了空。 第132章 赵淮生何尝不知,但凡是朝安城的老人,就知道当初的靖王是何等的万千宠爱加身,否则也养不出那样矜傲又娇纵的性子。 可世事哪能尽如人意呢,几近凋零的小凤凰能涅槃重生,已经是不可多得的奇迹。 . 殷无峥记挂着凤栩,也没心思在议政堂听朝臣争吵,以最迅速且不容置喙的强硬态度将诸事定下后便匆匆离开。 昨日罢朝,今日又行色匆匆,而且那位靖王凤栩还不在,这其中显然是有所联系。 还在议政堂内的几位大人们面面相觑,韩林鸿冷哼一声,低声说了句:“简直祸国殃民,同那干政的妖后如出一辙。” 大霄才开国,所谓干政妖后,说得自然是前朝那位虽有才能却是女儿身的卫皇后,凤栩的亲生母亲。 庄廷敬闻言皱了皱眉,不大爱听这话。 见无人出生,韩林鸿反倒更来劲,隐隐有些煽动之意地说:“我等皆是大霄的开国臣,难道要眼看着陛下沉迷那个前朝余孽,任由他祸乱朝纲不成?” “韩大人这话言重了吧。”刑部尚书罗百川性子耿直,话更是直接,“且不说前朝余孽这码事连陛下都不在意,仅仅是靖王此人,也离祸乱朝纲这四个字有段距离吧,他入尚书省从未乱来,城郊赌坊更是当记头功,韩大人又何必非要对一个年轻人上纲上线?” 韩林鸿与庄慕青之流不对付,刑部归右丞管辖,在他眼中也就是站队右丞,当即蹙眉冷声道:“罗尚书,连您也被那妖后之子糊弄了不成?!” 罗百川脸色不好看,“韩大人,你…” “罗尚书。”始终沉默的庄廷敬蓦地开口。 他的辈分在这儿,罗百川也只有低眉的份儿。 韩林鸿见装庄廷敬阻止,还以为位高权重的中书令终于站在自己这边,却没想到庄廷敬冷冷道:“卫皇后虽是女子,却在大启气数将尽时,借女儿身力挽狂澜强行为大启续命二十年,否则江山早被宋党之流的世家蚕食殆尽,自卫皇后掌权的政令来看,即便是男子也不见得有这般胸襟远见,如此功绩,足以令其名垂青史,却仅仅因她是女子,便冠以妖后之名,将她千秋功绩化为乌有,妖后乃是宋党之流强行扣过去的污名,韩大人,你我身为读书人,既说着要摒弃门第之间,怎又因男女之别而轻贱他人?!” 韩林鸿没料到会得来这么一番劈头盖脸的驳斥,一时间都有些懵了,“下官…” 庄廷敬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韩大人,你府中也有女儿,怎能说得出这番话来?” 庄廷敬拂袖而去。 罗百川瞧着还有些懵的韩林鸿,冷笑一声,“不知韩大人能教养出怎样的贵女来,庄大人家中的嫡女在西梁可就才名远扬了。” 韩林鸿这才想起来,庄廷敬也有一个女儿,他这一辈子就府中一位正妻,膝下一儿一女,庄慕青惊才艳艳,如今又身居要位,与他相比,韩林鸿下意识便忘了那位同样早有美名的才女。 也难怪庄廷敬为何忽然动怒,原是为了自己的女儿,韩林鸿心中不屑,他将女儿养得文静秀雅又如何,不也是为了日后嫁个好夫婿的手段? 可男人怎会喜欢太聪明的女人,美艳蠢笨才好。 对于凤栩而言,宫中没有秘密,他从关押宋承观和陈文琅的地牢中出来,便从允乐的口中得知了议政堂的这番争执。 苍白清瘦的青年轻轻擦去指尖上的一丝猩红血迹,眉眼间尚未散尽的戾气翻涌起阴鸷的冷冽,仿佛于阴暗角落中生出的妖冶毒花。 “韩林鸿。”他轻声念出这个名字,随手将染血的帕子扔下,“不知死活的东西。” 主子从地牢出来时心情虽然好,但情绪也极其不稳,连允乐侍奉时都觉得胆战心惊,此刻更是从那惊人的煞气中察觉到了危险。 于是允乐将头埋得更低,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那咱们…?” “自然是什么都不做了。”凤栩勾起唇,“他不过是嘴上说了几句,就因为这个把他碎尸万段,可说不过去。” 碎尸万段四个字,凤栩咬得极重。 允乐莫名的觉得,主子说了这么大一段话,这么多字,其实真正想说的只有这四个字而已。 “是。”允乐低着头说。 在凤栩身边这么久,允乐多少也能揣摩到主子的一些心思,他说不动手,也只不过是暂时而已。 凤栩站了一会儿,身上的血气已经散去了不少,眉目间的阴冷也尽数被敛起,瞧上去又是孱弱而无害的模样,才轻声说:“回宫吧,殷无峥应当已经回去了。” 等凤栩回净麟宫时,果真瞧见已经在宫中批折子的殷无峥。 殷无峥也没问凤栩去做了什么,见他回来便迎上去,伸手抚了抚凤栩的脸颊,轻声说:“日头正毒,下回晚一些,待我回来陪你。” “也没有这般娇弱。”凤栩笑了笑,极其熟稔地伸手去攀殷无峥的肩,他只到殷无峥的肩头,想要亲他便得踮起脚,索性压着殷无峥低头,才如愿以偿地亲了亲他的唇角,小声说:“好累啊,殷无峥。” 他总是这样连名带姓地喊殷无峥,可这三个字说出口又莫名地柔软,轻柔的尾音像是撒娇。 “抱你去歇?”殷无峥伸手揽住柔韧的腰身将凤栩往怀里带。 “等等。”凤栩朝案几上堆着的奏折扬了扬下颌,“我不想回榻上,鲁南那边可有消息了?” 第133章 殷无峥已经习惯且十分受用凤栩的粘人,不再故作冷淡后,这只小凤凰几乎得了空就要与他腻在一起,便捞起人坐回案几上,怀里圈着凤栩,另一只手勾来笔杆。 “还未瞧见。”殷无峥低头亲了下凤栩的脸颊,又在落吻处轻柔衔咬皮肉,低声道,“别再提他。” 莫名的醋劲到现在还没过,凤栩心中暗笑,用被咬了的脸颊去贴殷无峥,像撒娇的幼鸟,“我问的是正事,你又乱吃什么飞醋呢,这么酸。” 殷无峥没作声。 这样好的小凤凰,被觊觎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何况庄慕青待凤栩的确有所关怀,都是初次动情,沉稳如殷无峥也免不得心怀惴惴地不安。 万般心绪,不过是因为太过在意。 凤栩也对此心知肚明,甚至并不排斥殷无峥展露出近乎偏执的占有欲,他也同样如此,更享受着殷无峥强烈的在乎,见他不出声,又从上前腻着亲吻。 殷无峥将他搂得更紧。 分明是他在禁锢着凤栩,可殷无峥却觉得真正被驯服圈禁的人是自己,他逃不掉了,这只小凤凰已经将他死死地控制在身边了。 哪怕凤栩真要束缚他,殷无峥也只会心甘情愿地伸出双手。 090.圆梦 今年朝安城暑热更甚于以往,凤栩身子虚弱不耐热,虽说脾胃虚寒,却仍格外喜爱冰鉴果子,殷无峥原本还没注意到,直至凤栩贪凉太过,将吃下去的东西都吐了出来被殷无峥撞见,当即严令禁止凤栩再多食凉。 那日整个净麟宫都没消停,允乐以为自己也要得个侍奉不当的罪名受罚,吓得战战兢兢,好在有凤栩护着,允乐到底是顶着陛下近乎看死人一般的冰冷眼神捡了条命。 如此一来,议政堂也不必去了。 脸色惨白的凤栩瞧上去也格外惹人恋爱,岁月既残酷又温柔,将小凤凰搓磨成了如今的模样,可眉眼之间却又与少年时无异。 “殷无峥。”凤栩怀里抱着个软枕,乌发披散在身后,瞧上去温和又乖顺,“别生气了?” 殷无峥就坐在离他不远的案前,脸色紧绷,冷峻如冰,低头看奏章,罕见地没有理会凤栩。 凤栩叹了口气。 行,仿若初见时是吧。 但这次他理亏,殷无峥早就说过数次不可贪凉,可夏日实在难熬,凤栩耐不住便命令净麟宫的下人守口如瓶,而殷无峥也没派人在他身边监视,就这么瞒了下来。 ……谁能想到会在那种情况下被发现。 “殷无峥——” 凤栩坐在榻上,拖长了尾音又好似虚弱般有气无力地唤他。 果然,殷无峥猛地起身到了他身边来,皱眉问道:“哪里难受?” 嘿,如此轻松,凤栩心里暗笑却不显露,一副可怜兮兮低眉又顺眼的模样,若柳扶风地往殷无峥怀里贴。 “你……”殷无峥关心则乱,这会儿反应过来了。 凤栩真哪里疼哪里难受都竭力地忍着,总是故作平静,现在这分明就是在故意装模作样。 殷无峥差点被他气笑了。 “你可真是。”殷无峥单手搂住钻进怀里的小凤凰,捏起他的脸颊,也绷不住什么不近人情的冷酷,叹了口气,“知错了么?” “嗯嗯。”凤栩点点头,态度甚好。 一看就是没上心。 殷无峥松开了他的脸,又揉了一把,才冷笑道:“少来这套了凤栩,明日叫周福跟着你。” 凤栩脸色僵了一瞬,小心翼翼地问:“那你呢?” “你说呢?”殷无峥反问。 凤栩无言。 是了,周福跟在殷无峥身边不过是个贴身的护卫,实际上殷无峥并不怎么需要人伺候,连帝王衮袍和冕旒都自己穿戴上,别说是太监,连宫女都难近他的身。 至于为何要放到他身边来,缘由已经不必多说。 凤栩自作孽,也不敢再讨价还价,闷声不吭地把头埋进殷无峥怀里,唇角却忍不住勾了勾。 他喜欢殷无峥这样在意他,如今的凤栩比起当年要偏执疯魔得多,只有感受到殷无峥的疼惜与在乎才能安心下来。 只是又听见殷无峥叹了口气,凤栩偷偷瞄了他一眼,发现殷无峥神情中含着几分复杂的犹豫之色。 这可真的是少见。 凤栩伸手轻轻碰了下殷无峥的脸颊,低声问:“你想说什么?” “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殷无峥攥住凤栩的指尖,有些无奈地低声说,“可你身子不适,我……” 殷无峥从来没主动说要带他去过什么地方,凤栩一听立刻不柔弱了,猛地从殷无峥怀里坐直身子,双眸灼灼发亮。 “去哪?” 殷无峥哽住了片刻,又失笑。 他没说去哪,只是将凤栩抱回了怀里,“想去?” 凤栩这次点头就比较真心实意了,他攀着殷无峥的肩,也不再问去哪,只说:“想的,带我去。” 无论殷无峥带他去哪,凤栩都会欢欢喜喜地跟上去,落在殷无峥眼底,却只觉得心酸,当年的凤栩也是这样,只不过那时总是凤栩跟在他身后,碎碎念着说想要去哪,他若是不答应,小凤凰就要气得炸毛。 殷无峥不将凤栩的真心当回事,可直到过了这么久之后,他才明白,凤栩是真的对他有所希冀的。 第134章 “好。”殷无峥捉着他的指尖亲了亲。 凤栩没想到殷无峥会再次带他出宫,依旧是周福随行,马车出宫后便一路向东,直到城门口,凤栩被殷无峥环在怀里,将马车的幕帘放下,回头问:“你要……带我出城?” 他隐隐有所猜测,以至于眼眶都有些红,却始终不敢确定。 他们之间曾经可供回忆的旧情实在不多,殷无峥便知道凤栩是猜了出来,往日的亏欠尽化为满心的愧,又像是沾着凤栩鲜血的刀刃,也将殷无峥刺的鲜血淋漓。 “是。”殷无峥轻声,“阿栩,我答应了你,竭尽所能为你找回一切。” 凤栩想起重逢后长醉欢发作的那一次,他在虚实交叠之间看见殷无峥向他走来,在那场水中月般地幻象中圆了他的旧梦,而这一次,被殷无峥从马车上抱下来,凤栩瞧见了莲池中开满的并蒂莲,花中珍品,前朝时便在此了,只是从未开得这样盛,重叠花瓣仿若粉霞铺满湖面,一朵一朵并蒂而生,同生共死,不离不弃。 凤栩搂着殷无峥的颈,怔怔地看着满池的莲。 旧忆与今朝重叠,馥郁的莲香与当初殊无二致,码头前停着小小的乌篷船,凤栩不知何时落下泪来,他的轻声温柔似风:“并蒂莲开,倘若一对有情人在花开时同去湖心亭,此生便能结为连理,百年好合。” 十八岁的凤栩从来不信鬼神,却偏要殷无峥陪着他来湖心亭,结果自己在亭里待了一整夜。 凤栩又含泪笑出了声,他目光始终落在莲池上,将当年的话一字不差地重复出来:“殷无峥,你非要不识抬举是吧,你这一辈子都、都休想,甩掉本王。” 因哽咽顿住的那一下,凤栩的声音便彻底带上了哭腔。 “是我不识抬举。”殷无峥轻轻吻了吻凤栩脸上的泪珠,舌尖尝着了涩然,他低声说:“我们同去湖心亭,要百年好合,这一辈子都不分开。” 凤栩泪湿衣襟,已说不出话来,只能点头。 殷无峥带凤栩上了小舟,让凤栩靠在自己怀里,将小舟划向湖心亭,说来当年的小凤凰一心想要去湖心亭,又不许随从上船,自己却又不会划船,到最后还是殷无峥将小舟划向了湖心亭,正如今日一般。 碧空花海下,不闻喧嚣,旧时那些惨痛的伤痕与记忆仿佛也被一并抛在岸边了,凤栩从殷无峥的怀里出来,伏到船围去看莲花,小舟自交映的莲叶之间穿过,凤栩只需稍稍伸手,便能碰到并蒂莲。 花只是花而已,却因时光曾赋予它的过往而变得不同,凤栩又回头看殷无峥,他眼睫之上还沾着晶莹的泪,在湖光天色下泛起细碎的微芒。 “今年花开得真好。”他轻声说。 “是开得好。”殷无峥附和后,也轻轻地说了句,“或许它们也知道,你我尚有未能圆满的夙愿。” 凤栩微微地笑了。 可今日,他的憾事都已被殷无峥悄然抹去了。 湖心亭一如既往,却干净得好似已被人提前收拾过,凤栩不必问也知道是谁做的,殷无峥带他来这儿分明不是临时起意。 小凤凰已经擦去了泪痕,小舟摇晃不稳,他没让殷无峥再抱着,而是被殷无峥牵着手带上了湖心亭的台阶,与他牵着手走到了亭中,湖心亭被并蒂莲的花和叶掩住了大半,凤栩瞧不见莲池的全貌,周围安谧得只剩风声,这里仿佛是与世隔绝的秘境一般。 “当年我就是在这里。”殷无峥指了个方向,“瞧了你一夜。” 宽大的莲叶将视线封死,彼时又夜深,凤栩又只顾着生气,自然不知道,他有些惊诧地微微睁大了眼。 “你不肯与我在亭中,又跑到莲池里去看我?”凤栩带着笑问,“为什么,你那么早就喜欢我了么?” 那是他们相遇的第二年,也是他们最势如水火的一年,凤栩纠缠不休,也愈发地不择手段,甚至闹得满城风雨,连西梁那边都知道殷无峥被一个有权有势的小王爷看上了,殷无峥更是什么难听的话都说过,却只让小凤凰憋着一股劲儿越挫越勇。 “或许更早呢。”殷无峥蜷指蹭过凤栩的脸颊,目光缱绻,“阿栩,我只是……明白得太晚。” 从很早之前,或许是他曾为张狂少年而惊艳的那一瞬,他的目光便总是时不时地落在这骄矜的小凤凰身上了。 “哦……”凤栩尾音微扬,刻意避开了曾经的不堪,半是玩笑的语气揶揄道,“有些人见了我就避之不及,恨不得躲到天边去,结果又偷偷摸摸地看我啊?” 殷无峥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比起凤栩五年来都不曾变过的心意,他的那点心思又有什么可避讳。 “是。”他答得笃定,“谁会不喜欢小凤凰呢。” 凤栩耳尖有些红,别开脸嘀咕:“那你,那你那次……为什么,为什么没碰我?” 那次,说得便是给殷无峥下.药了。 凤栩后来很久也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毕竟那种情况下,殷无峥要么是对他真的没兴趣,要么是不行,可凤栩分明瞧见他难熬的反应,那就只剩第一个可能了。 为此,凤栩挫败了很长一段时间。 091.野心 凤栩有些别扭地低眸。 却听见殷无峥在片刻的沉默后,似是轻叹一声,“我很后悔。” 凤栩刹那紧张起来,攥着他的衣襟仰起脸问:“后悔什么?” 第135章 殷无峥笑了声,轻啄了下他的脸颊,又凑到他耳边去低声说:“后悔那日放过你,不知死活的小凤凰。” 他语气分明温柔,却又带着莫名的狠劲,听得凤栩耳根滚烫,而后轻柔的吻便落在了耳廓,带着殷无峥温热的吐息与低哑轻语。 “你就没想过,即便事成,吃了亏的是谁?” 凤栩一愣。 他那时对殷无峥的执着已经过了头,只想着殷无峥既然这么讨厌他,倘若与他发生了什么,定是要气死了……但他确实也没想过,就算有那一夜又能怎样,殷无峥若是真厌恶他,也只会让彼此愈发势如水火罢了。 少年时的凤栩就是这样行事无所顾忌,想便做了,连后果都不想,全凭着一股莽劲往前冲。 “可我……”凤栩勾住了男人的脖子,蛊人的媚藏在眉眼间,与浓墨般化不开的情意交融纠缠着,小声又委屈地说,“我喜欢你啊。” 正因为喜欢,所以才会在重逢时对他提出那样的交易,要知道哪怕陈文琅再怎么对他狠手折磨,凤栩都以命威胁不肯松口,那是只有殷无峥能得到的例外。 “我也喜欢你。”殷无峥的注视深邃而专注,“凤栩,就只有你。” 为什么宁愿硬抗药性也不愿碰他,就真的只是因为厌恶么?殷无峥也曾自问,可答案却是他不敢深思也不敢承认的。 凤栩欢欢喜喜地凑上去亲他,从眼角亲到唇。 他表达喜爱的方式一直都是这样直白坦诚,哪怕是有所回避之时,也是因更加炙热的情意。 殷无峥一直很受用,直到凤栩的亲吻愈发向下时,他才匆匆捧起小凤凰的脸阻止他。 “不能亲了。”殷无峥好笑又无奈地低声制止。 凤栩的眼神清澈又无辜,但那其中有夹杂着某种隐晦的暗示,殷无峥当然能看懂,但他还是对凤栩摇了摇头,“不行。” 从殷无峥坚定的回绝中凤栩也明白今日想在湖心亭做点什么是不可能了,颇为失望地“哦”了一声,埋在男人怀里念叨了一句:“花前月…嗯,良辰吉时,怎么这样不解风情…” “我若是解风情,有人可要难过了。”殷无峥轻轻抚了下凤栩的腰身。 再怎么养着,还是没见长肉,但也没办法,再服用一段时日的长醉欢,凤栩连命都要搭进去,如今伤了元气,也只能慢慢养回来。 两人在湖心亭留到了日暮时分,如血残阳西坠入莲池,映得满塘辉光灿然,凤栩发觉莲花到了夜里花瓣便会收拢,而在他回忆中的那一夜,是整夜的花开,于是恍然惊觉他不仅仅只是忘了许多事,连如今能回忆起的,都因长醉欢而掺入了妄想。 发觉凤栩顿住了一瞬,殷无峥转头问他:“怎么了?” 凤栩若无其事地对他笑,“明年还带我来么?” “好。”殷无峥说,“明年,以后的每一年,都带你来。” 凤栩点点头,他想,其他的都不要紧了,记忆是真是假终究是过去,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可他和殷无峥还有日后的很多很多年。 残阳余晖落在花与叶之间,仿若不熄之火般绚烂,小舟穿梭其中,遗憾与圆满在此间轮回往复。 回宫已是掌灯时。 “庄慕青要回来了?”凤栩从殷无峥手里拿过从鲁南送回来的折子,仔细一瞧,便轻笑道:“我说那姓韩的怎么不许人查,果然是沾亲带故的。” 朝中官员们的关系错综复杂,就连鲁南的地方官也是如此,没什么关系的要么出不了头,要么为官也如履薄冰,再要么就如杨县令一般,死了也没人在乎,杨县令辖区的乡绅望族彼此勾结,领头的其中一人,他母亲便姓韩,是韩氏的旁支。 虽说是远亲,但至少还带了个亲字,路途虽远,可韩林鸿到底是朝中贵人,鲁南那外戚常常交上“供奉”,也正因此,韩林鸿才愿为他们说上几句话。 但也仅限于此了。 若真有心想保他们,韩林鸿大可以请旨让自己的人去鲁南,到时候怎么办案怎么结案,其中能用的手段可就多了。 凤栩坐到摆着冰盆的短榻上去,有些惋惜,“倘若此事他也有插手,便能把他也一道送进刑部。” 在记仇这件事上,凤栩比谁都要狠,说是睚眦必报也不为过,韩林鸿得罪了他,可不是几句话就能泯恩仇的。 殷无峥心知肚明,但完全没打算管束,反倒在一旁平静道:“不必急于一时,日子还长。” 凤栩神色间刚升起的那点儿戾色便被一句“日子还长”抹去了。 . 庄慕青办事也颇为雷厉风行,赶在了中秋前回朝安城复命,不仅揪出了鲁南作威作福的乡绅名门,还连带着与他们勾结的官员一并缉拿,返程时鲁南百姓追车相送,可谓名利双收。 门庭若市的天香楼今日仍旧客满,只是一楼堂中不是寻常客人,都身着禁军装束,而二楼内皆是如今朝中的青年才俊。 凤栩从宫中出来,比其他人倒得晚了些,走到雅间外边时,里头已经有交谈声。 吱呀。 门被推开,身着红袍腰束缎带的年轻人推门而入,他并未戴冠,而是随意将长发束起,但雅间中的朝中新贵谁也不敢怠慢,以庄慕青为首,纷纷起身相应。 还不等他们行礼,凤栩便淡声道:“庄大人的庆功宴,本王是客,诸位大人无需拘礼,都坐吧。” 第136章 除却此行去往鲁南的宫铭之外,段乔义也在其中,官员们面面相觑,庄慕青得了封赏人尽皆知,听闻在天香楼设宴庆功便都赶着来道喜,只是谁也没料到靖王殿下会来。 庄慕青却神色从容。 他当然知道,甚至于今日包下天香楼庆功之人,也不是他,而是凤栩。 牢记出宫前殷无峥的再三嘱咐,凤栩滴酒未沾,只给自己斟了杯凉茶,稍稍一抬,“本王以茶代酒,贺庄大人。” 他敢用茶举杯,旁人却不敢,更加不敢怠慢了靖王,便也纷纷举杯恭贺,坐在庄慕青身边的段乔义没忍住,在喝完酒的间隙凑过去低声问:“咋回事啊这?” 庄慕青睨他一眼,“喝你的酒,别管。” 庄慕青又举杯对凤栩笑说:“下官还需多谢靖王举荐。” “你自己的本事。”凤栩带了点儿笑,意有所指地轻声,“他看重庄大人,本王亦是。” 这个“他”是谁虽然凤栩没明说,但在座的心里都明镜似的,自然是当今的新主殷无峥,可这话从凤栩口中说出来,倒好似带了点别的意味,就连庄慕青心里也是一惊,在他看来凤栩与陛下本就是一条心,或者说凤栩能坐在这儿,也全都是陛下的意思。 但无论是今晚的庆功,还是凤栩所言,都让庄慕青隐隐感受到了凤栩的野心。 于是不由得警惕起来。 这也是做过两年皇帝的人,甚至能在国破家亡后的新朝活到现在,还当上了王爷。 “下官愧受。”庄慕青不动声色地笑。 一顿饭吃得心思各异,倒是凤栩没动几下筷子,中途还唤了小二进来,低声吩咐了几句,没过一会儿,便有人端着做工精致的并蒂莲琉璃果子进来走到凤栩身边。 “小主子。”周福笑着说,“主子嘱咐了,不可贪凉,不可食多。” 众人又开始交换眼神,因为进来的是陛下身边的近侍周福,看他模样便晓得凤栩又多受陛下的宠爱。 凤栩叹了口气,难得从平淡中露出几分无奈,“这又不凉…还以为出来了便能吃的别的,他叫你随侍,就是为了盯着我吧?” 周福笑而不语,对众人微微躬身后退了出去。 凤栩抬眸,瞧满屋子神色各异的人,微微一笑道:“诸位自便,不必管我。” 庄慕青神色略微复杂地收回视线,陛下身边的心腹都能伺候凤栩了,他还在这瞎担心个什么劲儿? 所以当年到底是谁传的谣言说陛下对靖王的纠缠百般嫌弃千般推拒,依他看,这二位分明恩爱得很。 凤栩没吃多久便施施然地起身离席,以他的身份众人也只有躬身相送的份儿,直到靖王殿下走了,满屋子噤若寒蝉的人才算有了点活气。 直至这场庆功宴收尾,段乔义和庄慕青一起出门时才问:“靖王那是什么意思啊?” 庄慕青也百思不得其解,便摇了摇头,“不知道。” 两人俱是露出深思之色,想不通凤栩的示好为了什么,夜色中檐下灯笼暖光溶溶,似待归人,凤栩走进净麟宫,多瞧了两眼灯笼才进门,轻车熟路地坐到了殷无峥身边。 “宫灯上的是凤凰?”他趴到殷无峥肩头问。 “嗯。”殷无峥转头亲了亲他的额心,“吃什么了?” 凤栩竖起一根手指,如实禀报,“一个琉璃果子,再没别的了。” “好乖。”殷无峥又亲了他一下。 在外高贵冷艳的靖王殿下被亲成了软玉温香,将自己埋进了殷无峥怀里。 092.宫宴 凤栩想起今日庄慕青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便忍不住笑,揪着殷无峥的衣角跟他说:“今日庄大人可吓坏了,怕是以为我要造你的反。” “你若是想,哪里还用得上他们。”殷无峥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自己费心筹谋这么多年的权势轻如鸿毛。 凤栩也吃这套,他喜欢在殷无峥看来自己比任何东西都要紧,低笑道:“真不怕我结党营私啊?” 殷无峥知道这话可不是什么试探,也知道凤栩想听什么,他真的很好懂,于是便从善如流地配合着说:“与你结党营私的不是我么?” 凤栩又高兴了,贴着殷无峥亲昵地亲来亲去。 他一开心就像小狗似的又亲又舔,但做为饲主的殷无峥才是被动的那个,直到自己从前对凤栩多有亏欠,于是如今对凤栩也纵容到了没边儿。 等凤栩亲够了,殷无峥才揽着人拍了下腰,低声催促:“去歇歇。” 凤栩不大乐意,仍窝在殷无峥怀里,他身上虽凉,但人却不耐热,又不愿意从殷无峥怀里起身。 “一会儿去陪你。”殷无峥耐心哄着,“小睡一会儿,醒来吃药,吩咐了小厨房给你做桂花冰酥烙。” 凤栩每日睡得时间要比清醒时多很多,用赵院使的话来说就是他太虚了,睡觉也是在自行修补这千疮百孔元气亏损的身子。 凤栩恃宠生娇,贴着殷无峥的脸颊低声,“那你抱我去。” 殷无峥当即将人抱起来,不仅抱到了榻上,还为凤栩脱去了外袍,伺候得体贴又细致。 待凤栩睡得深了,殷无峥才起身悄无声息地去了偏殿。 仅有一盏油灯亮着昏暗的光。 “朝安局势如何?”殷无峥问。 周福躬身,“回陛下,自宋承观的死讯传开后,朝安世家与旧朝臣都安分了许多,只不过对小主子……颇有微词。” 第137章 周福既然这么说,那定然不是微词这么简单,殷无峥对凤栩宠爱太过,难免有人心生不满,更何况凤栩的手都伸进朝廷了,难免有人不满,可想要为凤怀瑾铺一条储君之路,靖王凤栩必须在朝中有一席之地。 但殷无峥也不太担心,凤栩很聪明,直接盯上了庄氏,拉拢到了庄氏足以他在朝中站稳脚跟,至于其他的阴谋阳谋…… “盯紧了。”殷无峥冷声。 ——自然有他顶着。 “奴才明白。”周福躬身,却在心底暗想,倘若是聪明人,便应当知道小主子再怎么狂妄也是陛下宠出来的,明知如此还要去找人晦气,这就是人各有命,嫌命长了。 但偏偏这种自诩聪明人的蠢货还不少,总想着拿规矩压天子一头,却没想过规矩究竟是谁定的。 与此同时的庄府,庄慕青与庄廷敬说了今日庆功宴上凤栩的招揽之意,庄廷敬沉默了良久良久,才沉声道:“并无不可。” 父子两个都是成了精的狐狸,庄慕青跟着颔首道:“是,只是儿子想不通,陛下这是要做什么?” 如果单单只是想纵着凤栩在朝中玩一玩也就罢了,可怎么想怎么觉得这其中大有深意。 庄廷敬呵呵一笑,语重心长,“慕青,伴君如伴虎,为臣者得聪明,但偶尔糊涂一下也无妨,你料事如神连圣意都能揣测得分毫不露时,也就离死不远了。” 该说的说,不该说的时候就做哑巴,不知道的时候就听话,只要大局稳定,这些都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庄慕青缄默须臾,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无论是殷无峥还是凤栩,至今都不曾乱来,那人家小两口之间无伤大雅的小情趣,就无需外人来指手画脚了。 . 大霄江山初定,又逢天灾,连朝安城都遭了灾,好在殷无峥动作快,鲁南旱情也并未造成灾民流离失所。 比起不问世事只晓得酒池肉林醉生梦死的前朝,新君的声望比亲赴鲁南的庄慕青还要更盛几分——这其中未尝没有庄慕青刻意捧高新君的缘故,总之如今大霄算是太平,恰逢中秋佳节,于是早在庄慕青返程时,礼部便已开始为中秋宫宴筹划, 允乐在院子里晾晒桂花,凤栩往日不那么爱吃甜,但大抵是近来喝的苦药汤太多,偏爱这些清甜的凉食,小厨房每日都换着花样地给他做。 凤栩则是躺在院子的美人榻上,饶有兴致地瞧内侍省送来的账目,宫宴多由礼部与内侍省来办,而账目则需要后宫之主过目,确定无需修改后才能定下,没想到内侍省直接送到了净麟宫来。 但想到如今内侍省总管便是周福,这也在情理之中了。 随手划去几道不怎么好吃不怎么好看造价却高的菜后,凤栩将账目交还给周福,便见周福又递来了册子。 “小主子,这是宴请宾客名单,请您过目。” 凤栩恹恹地揉了下眼睛才接下,视线扫过,问道:“官员家眷也在其中?” “毕竟是团圆的日子。”周福笑了笑,“总不好叫大人们入宫赴宴,夫人们在府中等着。” 凤栩一想也是,只不过前朝宫宴甚少,只在除夕前有那么一次,他又嫌无趣,每每都提前溜走,如今也觉得这觥筹交错的大筵没什么意思,粗略瞧过,便点了头。 “那就这样吧。” 话音刚落,凤栩又想起了什么,幽幽道:“没有什么世家贵女献艺的流程吧,弹琴跳舞的那些……” 周福没忍住低低一笑,“小主子放心,咱们陛下眼里哪还容得下其他人?” 凤栩听得高兴,由衷道:“周总管,你真的很会说话。” 周福低眉,“奴才所言句句属实。” 能将实话说得叫人舒心也是本事,凤栩心想难怪他能混到现在这个位子上,笑吟吟地嘀咕了句:“希望他们也都识趣儿点,别给我找不痛快。” 但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识趣儿,大启的宁康帝就算再特立独行只娶一妻,那皇后好歹也是个女子,如今天子沉迷一个男人,世家女们反倒不那么着急,毕竟谁在乎皇帝那点儿真情? 进宫为了什么,要的是权势,要的是地位。 一个男子,根本威胁不到她们。 于是中秋宫宴,便成了许多人想要一飞冲天的机遇,只要见到陛下就好,男人有几个不好美色? 至于家中没有妙龄女儿的大人们,也各显神通,自有办法。 于是真正宫宴那一日,各家贵女盛装出席,雍华宫内姹紫嫣红争相斗艳,凤栩是跟殷无峥一起来的,殷无峥自然身着玄色金龙衮袍,他身侧的凤栩就要张扬明艳得多,亲王规制的宽袖袍赤如暮霞,祥云金凤盘踞其上,金冠嵌宝珠,即便是站在天子身边也丝毫不显弱势。 眼瞧着满殿花枝招展的世家女们,凤栩笑意愈深,与殷无峥承百官叩拜后落座时,凑到他耳边去低声说:“招蜂引蝶。” 殷无峥便伸手拍了拍凤栩的腰,这是个极其亲昵的动作,又带着安抚与宠爱。 “蜂蝶有什么好,我只喜欢这只小凤凰。”殷无峥说得十分自然。 他平日里不善言辞,更加不苟言笑,但在哄凤栩高兴这方面简直是无师自通,当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小凤凰的意图每一次都很明显,他看得出来,自然也就知道该说什么。 第138章 果然,这次凤栩又被哄得开心,笑得眉眼弯弯。 两人旁若无人地对视谈笑被群臣看得真切,但各家贵女也算气定神闲,皇帝喜欢谁跟她们又没什么关系,他总不可能这辈子都不娶妻不生子吧?她们的对手从来都不是靖王凤栩,而是盯着大霄后位之人。 于是世家贵女们都端庄得很,甚至有不少人还对凤栩笑了笑。 凤栩:“……” 有什么毛病。 直至乐舞变换,身着轻纱的曼妙舞姬如云雾般轻盈入殿,领舞之人红纱覆身,腰肢柔韧似蛇,殿内蓦地响起一道道窃窃私语,连凤栩都微微眯起了眼——那领舞的是个容貌明艳的少年郎。 有关这次宫宴的东西凤栩都看过,只不过觉得无甚在意,便没发现有人竟然动了这种小心机,连凤栩都不得不承认,这少年纯稚又妩媚,甚至还与他少年时有几分相似,且正是最适为娈宠的年岁。 好得很啊,凤栩伸手召来周福,低声问:“这人谁弄进来的?” 周福伸手一指,低声道:“礼部的刘大人。” 凤栩便瞧见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正颇为满意地瞧着场中,轻轻点头后,凑到了殷无峥旁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殷无峥也不是傻子,瞧见那少年便晓得背后之人是什么心思,可除了凤栩之外的男女在他眼中没什么差别,甚至连眼神都没给那卖力献舞的少年,而是对凤栩轻轻颔首,将允乐从后边端上来的清淡小食亲手放到凤栩面前。 正好那少年一舞终,正微微喘息地瞧着年轻俊朗的天子,可谓是柔情蜜意。 “赏。”殷无峥低沉平淡的声音响起。 不待少年谢恩,周福便已高声道:“陛下有旨,刘世辛大人领赏。” 少年懵了,刘大人更懵了,雍华宫中都在刹那安静了下去。 周福笑着催促道:“刘大人,陛下.感念大人心意,特将此人赏给大人,大人还不接旨?” 刘世辛愕然之余瞧见了坐在陛下身侧那人笑吟吟的神情,一瞬间知道自己是办砸了事,脸色倏尔苍白了下去。 093.笑话 但今晚出现的漂亮少年远不止那一个,或是清雅俊秀,或是妩媚妖冶,比今日盛装的世家贵女们还要用心思,但有了刘大人的前车之鉴,凡是动了心思塞人的官员各个都一身冷汗。 这些本要献给天子的少年郎,最后都被殷无峥原路退回。 靖王端坐在本该属于皇后的位子上,始终笑吟吟的,女眷处却是心思各异起来,靖王似乎比她们想象中心眼要小得很,竟是半点儿容人之量都没有。 身着奢贵宫装满头琳琅钗环的殷秋水冷笑一声,瞧向了正好坐在她旁边的秀艳女子,低声道:“瞧见了吧,我早说过,那个靖王只要在堂…在陛下身边一日,韩家与你永无出头之日。” 韩如萱秀美的眉皱起,不得不收起了对这个男子的轻视之心,她咬了咬牙,低声道:“真是不知收敛。” 若说拿捏男人心思,她自小学得就是这个,连受尽宠爱的西梁世子不也为她神魂颠倒? 如靖王这般善妒霸道,怎能得长久? 殷秋水一眼便瞧出韩如萱的不甘,当日凤栩要她颜面扫地,还被赶出了宫,殷秋水也始终嫉恨着,当即便开始煽风点火。 “他一个男子倒是无妨,倘若真霸占着陛下两年,你的年岁可就不如今朝了。”殷秋水意有所指地瞥了眼坐在不远处的另一位端庄少女,“庄家的女儿可都成内定的皇后了。” 韩如萱早就到了出嫁的年岁,在西梁时便被庄家的女儿庄香君压了一头,西梁人人都晓得才女香君,提起她却只是一句韩氏女,可论起美貌来,韩如萱自认不输于她。 怎能甘心。 韩如萱深吸口气,再没作声。 凤栩原本还觉得宫宴无趣,这才发现原来是因为往日没人敢闹幺蛾子,瞧瞧今日,可真是热闹得很。 只不过宴席还没过半,凤栩便明显体力不支精神不济,脸上好不容易养出的几分血色也褪了下去,殷无峥便低声耳语:“回宫去歇歇,过会儿便去陪你。” 凤栩有些不情愿,又实在倦怠,他这身子就是这样。犹豫了片刻,才小声地说:“我去偏殿等你。” 殷无峥哪里能拒绝他,便只有点头,亲昵地捏了捏凤栩的耳尖,答应下来:“好,去吧。” 夜风如今已带了凉意,周福将偏殿的窗都关好,凤栩已经躺在了外间的短榻上昏然欲睡,还没等他睡熟,便听见外头响起周福的声音:“小主子正歇息,谁都不见。” 谁这么没眼色? 凤栩微微蹙眉,似乎听见个女子柔声细语地说着什么,不由得撑起身来,向外边问了句:“周总管,什么人?” 还不等周福应声,门外便响起个女子的声音:“臣女韩如萱,求见靖王。” 凤栩此刻脑子混沌,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韩如萱是何许人也。 无缘无故找上门准没好事。 片刻后,偏殿的门被推开,身着赤袍的靖王面色难霁,不耐烦道:“有事?” 他语气实在恶劣,韩如萱皱了皱眉,连礼数都未曾周旋,便昂着脸对凤栩说:“靖王殿下,臣女来与你做个交易。” 凤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啥?? 第139章 不是,她有病吧?? 凤栩往门框上一靠,似笑非笑,“说吧。” 他倒要看看这女人能说出点什么东西来。 韩如萱全然将他当成了一个男妾看待,会用的手段无非也就是深宅后院里那些,便开口道:“我知陛下喜欢你,但大霄总要后继有人,后宫不可能一直无主,只要靖王殿下不与我为难,助我入宫诞下皇嗣,来日后宫之中,你我井水不犯河水。” 凤栩心想,这不巧了,储君已有人选,殷无峥也答应了要娶他。 什么井水不犯河水,后宫就没有别的水能淌进来。 “我看你是没睡醒。”凤栩冷笑,“做梦呢。” 韩如萱没料到凤栩会这样不留情面地讥讽,一时间双眸圆睁,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白日做梦异想天开。”凤栩唇角笑意浸满了讥诮,整个人在昏暗的宫灯下显得偏执冷戾,“还想与我井水不犯河水,谁给你的胆子在我面前说这种话?” “你…你…”韩如萱被惊得退了一步,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开口便将旁人的面子踩在脚底下,暗道这靖王果真如传闻中一般狂妄嚣张,便也羞恼道:“陛下可知你这般跋扈?!” 凤栩嗤笑,这世上没有人比殷无峥更了解他是个什么东西了,连他怎么把人手削成骨头架子都看见过,更别提当初那三年里他可比现在还要嚣张。 他正想要说什么,脸色却蓦地一变,戏谑又玩味地扬了扬眉,“他当然知道啊。” 韩如萱见他往自己身后看,隐隐觉察到了什么,猛地回身,正瞧见后殿院子里身着衮袍的帝王,冕旒之下的那双眼阴冷而锋利,仿佛寒冬腊月的铁器一般,稍稍一碰便要撕下一层血肉来,于是不寒而栗。 偏偏身后还传来靖王的讥笑:“他可是最知道我是个睚眦必报心狠手辣的坏东西了,那又如何,他就喜欢我这样的。” 韩如萱脊背发寒,脸色僵硬地行礼,“臣女,参见陛下。” 没有人让她起来,夜里的青砖冰凉,韩如萱跪了一会儿便冒出冷汗来,却只见那双玄色云履自她身旁走过。 “他是什么模样,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那人在片刻驻足后便与她擦肩而过,随即阴鸷冷淡陡然一变,只听得天子声腔温和地问:“才这么一会儿,没睡好吧?” 韩如萱既羞愤又惊惧,她全然没想到天子私下里竟也这样纵容宠爱靖王,她只不过是深闺女子,连诗会都不曾去过,只知晓天子便是最尊贵之人,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也会得罪天子。 凤栩没睡好脾气就格外地大,从前还能忍一忍,现在有殷无峥疼,他忍不了一点。 “嗯。”委屈的带了点鼻音,凤栩就这么一头钻进殷无峥怀里,语气娇纵,“还没睡着,她就过来胡言乱语了一通,让我帮她进宫做你的皇后还要生个孩子继承皇位,韩家是不是养狗了啊,一家子人脑子都进狗肚子里了么?” 他连阴阳怪气地抱怨在殷无峥眼里都是可爱灵动的,便没忍住低笑了声,应道:“嗯,应当是,带你回宫去歇息?” 凤栩平日在殷无峥面前算得上乖顺,即便是撒娇也都挑无人的时候,今日被韩如萱一闹,他搂着殷无峥的脖颈扬高声调,做作得十分彻底,“你要抱我回去。” “好,抱我们小凤凰回宫。”殷无峥无有不应,伸手便将凤栩揽腰横抱在怀。 韩如萱被忽视得彻底,殷兆衡也为她而神魂颠倒过,可韩如萱却第一次知道,有人能对另一个人纵容到这个地步,原本不过是想要荣华与地位而已,如今却是真开始嫉妒能得到偏爱的凤栩。 “等等。”凤栩忽然拍了拍殷无峥的肩。 殷无峥停下脚步等着他说话。 “把韩家小姐‘请’回殿上去吧。”凤栩对周福说,特意在请字上咬了重音。 自认对靖王殿下已经十分了解的周福知道他咽不下这口气,更别提韩如萱直接踩着凤栩最不容许旁人触及的雷池淌过去,也不觉得意外,躬身道:“奴才领旨。” 等两人走后,周福毫不留情地将跪在地上的韩如萱拎起来,嘴上还说着:“请吧,韩姑娘。” 韩如萱心中只觉得不好,惊得面无人色,“你要做什么?!” 周福摇了摇头,心想你非要得罪小主子做什么,那可是连陛下都得伏低做小好好哄着的祖宗。 雍华宫上,宫宴仍在继续,虽然皇帝与靖王离席,但百官反倒不再束手束脚,觥筹交错间,便瞧见周总管从外头进来,手里还拖着个人。 韩林鸿越看那人穿得衣裳越眼熟。 直到周总管将人往他面前一扔,韩如萱尖叫一声猛地爬起来,众目睽睽之下,她被这么拖着进来扔在了地上! 韩林鸿也总算明白这身衣服为何眼熟了,他愕然地起身道:“这……” “韩大人。”周福笑眯眯地打断他,故意在安静到针落可闻的大殿之上朗声,“陛下口谕,还望大人对韩姑娘多加约束,今日韩姑娘闯进后殿指名道姓要见靖王殿下,未出阁的女子还是自重些好,下不为例。” 这便是当众将韩家的脸面往地上踩了,可偏偏韩如萱自己理亏,本就是她偷偷摸摸去见了外男。 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当众出丑,家世越高,越会沦为旁人的笑柄,日后别说入宫做皇后,就连想寻个好夫家都难。 第140章 韩林鸿没脸再留下去,脸色难看地拽起韩如萱拂袖而去。 这场宫宴可谓一波三折,到最后百官也无兴致饮酒做乐,各自回府时,庄家的马车上,端庄温婉的庄香君蹙着眉头:“陛下实在是……做得过了。” “这可不像是陛下做的。”庄慕青说。 庄香君一怔,眉头皱得更紧,“你是说……靖王?韩如萱即便有错,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何以这般大张旗鼓地毁她名声?” 庄慕青笑了声,说:“倘若是陛下的手笔,今日送上大殿的,就是韩如萱的尸体。” 庄香君愕然愣住:“可……可是……” “没有可是,别去招惹他们。”庄慕青从未用这样肃然的语气警告过自己的妹妹,“千万记住。” 庄香君还有些回不过神,愣愣地点了点头。 094.远亲 宫宴过后,想着往殷无峥身边送人的那些官员明显歇了心思,就连费尽心思想嫁进皇室的贵女们也都不得不重新斟酌,自小学得是女德女戒不可善妒,夫妻相敬如宾便已是难得的恩爱一生,旁人皆如此,如此便是寻常。 可一旦出现了例外,不患寡而患不均,大家都没有便罢了,有人拥有了戏本子里独一无二的偏爱,瞧的人便也会生出心思来。 陛下何其宠爱靖王,明知他是前朝旧主,还赏赐王位,允他涉政,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怎能不让人生羡? 不知多少人羡慕、忌惮甚至是怨恨的靖王正在刑部看鲁南县令被杀一案的卷宗,查案的是庄慕青,亲自断案的是罗百川,案子办得快且漂亮。 许多案子不是查不出真相,而是底下层层递上来,交到刑部的卷宗不知沾了多少铜臭与人命,真相便也被掩在一次又一次的交易中。 “就这样吧。”凤栩将卷宗放回桌上,“庄大人,做得不错。” 庄慕青拿起卷宗笑了笑,“也多亏殿下力排众议。” 凤栩却沉默下来。 不是他力排众议,而是殷无峥走上了那条母后与兄长没走完的路——为了他。 世家手握大权,四大营尽归麾下,皇权衰落,而卫皇后就在那时坚定不已地站在了公理与正义一方,她相信天理昭昭,最终也归于这片她曾付出了一切的山河之间。 从此云山雾是她,四时景是她,她的血永远浸在这江山中,就如同魂灵屹立于此,永久地、永久地俯瞰脏污秽浊的人间。 “谁让我是她的儿子呢。”凤栩轻声说,“其实无论是我还是兄长,都不及母后,最开始,宋承观也好,世家也好,都未曾将父皇放在眼里,更遑论是一个商贾出身的小女,可偏偏父皇将权与刀给了她,于是大启国祚多了二十年。” 庄慕青不知凤栩为何突然说起这个,但卫皇后是父亲提起都要敬服的女人,他便应道:“先皇与先皇后情深一世,先皇后亦是难得一见的奇女子。” 凤栩无谓地勾起了唇。 他自认不是什么恶人,更加不是纯粹的好人,只是凭心行事而已,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庄慕青,轻声说:“凤家的男人都命好,我哥也一样,话说回来,庄大人,还得多亏你替我找回了嫂嫂和怀瑾。” 庄慕青笑不出来了,明心殿被焚毁那一日,他可是亲眼得见凤栩能为那对母子做到什么地步,甚至于晏颂清的死……或许都是因为凤栩察觉到了什么。 “不,不敢当。”庄慕青竭力平静。 凤栩却笑了笑,说:“庄大人也不必如此,本王是真心道谢,遑论……” 他微妙地顿住了片刻,才接着说:“日后本王也需庄大人多多相助呢。” 庄慕青连说不敢,他知道凤栩有所图谋,但也不在乎了,归根结底那也是人家小两口的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说话间,允乐忽而进门来,在凤栩身边低声道:“王爷,平阳郡主和郡马到朝安了,要见您呢。” 平阳郡主? 凤栩一时间没想起来这是谁,还当是殷无峥又多了什么姐姐妹妹姑姑侄女的,蹙眉道:“见我做什么,不见。” 允乐有些为难地顿了顿,发觉主子好像根本不知道这一家子是谁,小声提醒:“王爷,平阳郡主是凤氏宗室女,郡马是临东沈氏,宁康元年的举人。” 凤栩怔了怔,心想原来是我的亲戚。 可临东这一家实在不起眼,凤栩险些忘了还有这么一门远房亲戚,平阳郡主虽然姓凤,但与凤氏嫡系还是隔了十万八千里那么远,加上这个临东沈氏的郡马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经允乐提醒,他才想起来。 当年凤氏受辱,平阳郡主一脉躲得远远的,大启国破,平阳郡主更是声都没有,这会儿倒是找到朝安城来了。 “那就见见吧,在天香楼设宴为他们洗尘。”凤栩的语气漫不经心,可见是并没将平阳郡主一家当回事,反倒转头看向了刚想要告辞退下的庄慕青,笑着说:“庄大人,一起去看看热闹?” 庄慕青:“…是。” 凤栩不紧不慢地和庄慕青一起到天香楼时,周福已经在天香楼安排好,迎上前对庄慕青点了点头道声“庄大人”,又对凤栩说:“就在里头了,不仅平阳郡主夫妻二人来了朝安,还带上了他们的独女。” 凤栩轻嗤,“还真是拖家带口来的。” 雅间内,平阳郡主凤璃虽然上了年纪,却也是个风韵犹存的美人,郡马沈云霆也文质彬彬的。 第141章 “他怎么还不来,要让我们等多久啊?”语气不耐的是个美艳少女,模样更像凤璃。 “清儿。”沈云霆低声,“他如今正得势,你……” “得势又怎么了?”凤璃睨了丈夫一眼。 沈云霆便无奈闭上了嘴。 凤璃端起茶抿了一口,不以为意道:“得势他也是凤家人,如今还姓凤的只剩下我,算起来我也是他的长辈,” 沈清附和:“是啊,让长辈等这么久,还真是没礼数,难怪说他是朝安城的纨绔。” 她声音刚落,雅间的门便被推开,三人向外看去,恰好瞧见身着亲王赤凤袍的俊朗青年站在门口,正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们,一字一顿地反问,“没礼数?” 很好,还没推开这扇门的时候,凤栩就开始厌恶这一大家子了。 大抵是没想到凤栩就站在外头,沈清也有些尴尬,蹙眉反驳道:“本就是如此……我娘也算是你的姑母,怎能让我们在这儿等这么久?” 凤栩微微眯眸,他身边的庄慕青开口解释道:“靖王殿下官居尚书令史,公务缠身,百忙之中方才抽身来此。” 庄慕青也算生得斯文俊俏,说起话来带着读书人的书卷气,但凤璃显然并不吃这套,不过她好歹收敛了些,没像沈清那般娇蛮质问,只说道:“那倒是难为靖王了,做大霄的官还能这般尽职尽责,坐吧。” 倒好像她才是东道主。 庄慕青觉得这一家真是有点不要命的,甚至害怕凤栩桌子一掀,指着周福说“给我上,杀无赦”,然后这一家三口就血溅当场,毕竟当初在一楼大堂内,凤栩也没给那几个碎嘴子的世家子留面子,说打就打,说关就关。 但凤栩今日心情上佳,因为出门时殷无峥抱着他亲了许久,还给他塞了几块小点心做零嘴,幼稚是幼稚了一点,可凤栩就是喜欢。 于是他也就从容地坐在了主位,庄慕青则坐在他身边,周福侍奉在一边。 凤璃还端着皇室中人的架子,皱眉看向庄慕青,“凤栩,什么人都能随便坐在这?” 被直呼姓名的凤栩施施然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笑意盎然道:“我劝你别再用这种语气对我说半个字。” 说罢,将热茶微微抬起。 “否则这东西就会泼到你脸上。” 凤璃脸色一变,厉声道:“你放肆,我是你姑母!” “行了,少往自己脸上贴金。”凤栩讥诮嗤笑,“八百年不走动的远房亲戚,还真当自己是盘菜了,若不是今日本王心情不错,你们三个,早给我哪儿来的滚哪儿去。” 嚣张么,谁不会啊,凤栩嚣张起来比谁都狂妄,直接用跋扈震慑住了这一家三口。 凤璃也发现摆出长辈身份和规矩礼数根本压不住凤栩,可她一贯如此又忍不住想要斥责,只不过在凤栩冰冷刺骨的眼神下到底没敢再说什么,脸色僵硬地吐出一句话来:“我到底是凤家人,血脉相连的宗族,打断骨头连着筋。” 凤栩心想我现在就想把你骨头打断,但他在衙门一上午,这会儿真有些饿了。 比起当初吃两口便咽不下去还要吐出来,凤栩如今的胃口已经好了许多,他也不管那边的三个人,连话都不接,当场开吃。 凤栩吃起饭来根本不需要人布菜,周福不得不在旁边小声叮嘱:“小主子,主子说了,夜里宫中厨房给您做石花糕与四果汤,午膳少用些凉食。” 庄慕青在一边听得惊诧不已,没想到陛下连这点小事都记挂在心,但转头想起长醉欢来,又不免在心中叹息。 服用长醉欢的人活不了多久,身子更是差得要命,想必正是因此,陛下才对靖王殿下诸多关注,可他不知道凤栩正在努力戒断长醉欢,还当凤栩命不久矣,一边为这样的人可惜,一边又为陛下怅然。 凤栩才不知道庄慕青那千回百转的心思,他吃得快但少,很快就放下了周福为他准备的银筷子。 “要回宫么?”周福问。 凤栩刚要点头,始终不敢吭声的凤璃终于急了。 “等等。”凤璃脸色难看,说话却比方才收敛了许多,“靖王殿下,我们此番前来,是有要事寻你。” 凤栩不以为意,“什么要事?” 凤璃瞥了一眼周福和庄慕青。 凤栩便不耐烦地一挥手,起身便要走,“爱说不说。” 见他要走,凤璃连忙道:“等等——我们这次来,是为了凤氏,也是为了帮你。” 帮我? 凤栩眉梢微挑,又坐了回来。 “说说罢。” 他倒要看看这一家子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095.贪欲 “我知晓当今皇帝待你不薄,可你毕竟是个男子。”凤璃端坐着说,“男子不能生养终究没个依靠,清儿怎么说也有凤家的血脉,倘若她能进宫为皇帝生下一子半女,毕竟血脉相连,日后你也算有所倚仗。” 凤栩环肩而坐,顿时明白这一家子葫芦里装着什么异想天开的东西。 当初庄慕青带陆青梧母子回宫,凤栩不惜扛下弑父杀兄的罪过自尽也要护住他们,对外便宣称这两人身份是假,真的陆青梧母子早已死在自己手上。 虽说庄慕青等人都晓得是因为什么,但自那之后凤栩也并未替陆青梧和凤怀瑾正名,在凤璃看来,如今姓凤的除了凤栩便只剩下她。 第142章 见凤栩沉默不语,沈清轻哼道:“你以为我愿意啊,母亲说这都是为了凤家,要是我能得子,日后继承大统,岂不能复我凤氏河山?” 凤栩低笑了声。 光复河山,大启落入宋承观之流手中两年不说,就连当初母后与宋党在朝中针锋相对时,也不见临东的平阳郡主帮过什么忙。 瞧见凤栩神情的周福和庄慕青都暗道不好,一时间眼神纷纷变了,一个心想你非要招惹小主子不痛快干什么,另一个无奈觉着是不是该给这一家三口准备后事。 凤璃见凤栩不肯应下,蹙眉道:“你还不知吧,坊间都传遍了,皇帝迟早要娶庄家的独女立为皇后,庄家正风光,到那时岂有你的立足之地?” 庄慕青猛地一愣,眼睛都瞪大了。 不是,这是谣言!这绝对是谣言! 他立马想跟凤栩解释,但凤栩却抬手制止,说出了令他倍感意外的话:“行啊,那就随我入宫吧。” 大抵是没料到凤栩这么好说话,凤璃一家三口也怔住,便见凤栩平静吩咐:“周福,备车。” 凤璃貌似欣慰地点了点头,说:“看来靖王还是明事理的。” 凤栩勾起唇,“是啊。” 凤栩把庄慕青带来的,自然也得将人送回刑部衙门,上马车后,庄慕青正色道:“殿下,庄氏绝无觊觎后位的野心!” 天可怜见,他真没有啊!哪个混账王八蛋在外边儿乱传谣言! 凤栩好像根本没上心似的“嗯”了一声。 庄慕青这下是真绷不住了,他苦着脸叹道:“是真的,殿下,庄氏如今太过惹眼,我父亲早有收敛锋芒的意思,再过段时日他便会自请告老还乡,我们——” 凤栩终于转过头来,问道:“那你呢?想回西梁去?” 庄慕青一时间也猜不透凤栩的意思,只能斟酌着说:“不见得……全凭陛下和殿下的心意。” “哦。”凤栩点点头,“西梁有什么好,朝安城繁华,庄大人,安心住着吧。” 庄慕青试探道:“那平阳郡主……殿下的意思是?” “她来找我,不就是想让女儿入宫么。”凤栩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我让那一家子都入宫,还有什么不满意?” 庄慕青欲言又止。 他这话说得真的很像“让那一家子都进坟”。 凤栩又对他笑了笑,“庄大人也不必忧心,只要庄姑娘别想不开,本王与皇帝自然仍对庄氏委以重任。” 言下之意,只要你妹妹不作死,你就还是地位显赫的重臣。 庄慕青连忙点头。 将庄慕青送回衙门后,凤栩吩咐人将他尚未看完的公务送进宫去,便带着临东来的那一家子直接回宫。 “安排住处。”凤栩吩咐,神情冰冷。 周福便晓得小主子带这家人回来可不是真要成全他们,忖量片刻后,低声道:“那就瑶露阁?” 这是个犄角旮旯的小宫殿,离净麟宫远着呢。 “嗯。”凤栩颔首,又意味深长地吩咐,“别让他们出宫。” 不是想进宫么,那就都别走了。 周福刚应下,凤栩又想起什么似的说:“夜里把沈清带过来。” “小主子,这……”周福一顿,夜里殷无峥要来的。 凤栩的笑意沾了戾色,平静道:“既然都带进宫了,给她点机会也无妨。” 周福了然颔首。 这是怕人死得太慢了。 回衙门后的庄慕青怎么想怎么不安心,熬到了时辰,立刻赶回府,找到了正与母亲练字的妹妹,郑重其事地说:“香君,外头的流言你可听说了?” 庄香君不明所以,“啊?” 庄慕青见状放下心来,摆了摆手说,“无事,只是坊间多了些传言,香君,你可万万不能入宫。” 庄夫人蹙眉,“怎么,香君还配不上后宫主位?” 庄慕青还没落到实处的心又提了起来,他沉默了片刻,对母女两人缓缓道:“你听我说……靖王殿下他……” 在庄慕青将靖王对天子五年痴情、以命护嫂侄以及琼云楼为天子正名,才终于换得他们陛下回心转意两人终成眷属都讲完后,庄香君眼眶都红了一圈。 庄慕青放下了心。 . 今日因鲁南旱灾一事,殷无峥回宫时已夜深,刚一进净麟宫,便瞧见院子里站着个衣着单薄的女子。 门前的周福上前解释道:“这是平阳郡主凤璃之女。” 沈清再没有白日里的娇蛮,眼神都变得楚楚可怜。 殷无峥也没想起来凤栩还有这门亲戚,可他何其敏锐,看这架势就察觉到了什么,冷峻神色蓦地露出一丝笑。 看来他的小凤凰又要生气了,生气就要哄,于是便要抱要亲。 两人都对此十分满意,并且乐此不疲。 “阿栩呢?”殷无峥压根没看沈清,便往房中去。 周福在一旁道:“回陛下,小主子今日乏了,看完尚书省的卷宗后便歇下了。” “药膳用了么?” “用过了,小主子说药放得多太苦,倒是今日的冰圆子,小主子甚喜。” 殷无峥一句一句问得细致又体贴,全然没瞧旁边对他秋波暗送的沈清,沈清更是惊诧无比,她本就没将凤栩放在眼中,一个男宠而已,殷无峥又能新鲜多久? 第143章 今日与凤栩说的也有实话,她只看中了殷无峥的皇帝身份,还真不愿意讨好一个未曾谋面的男人,直到亲眼瞧见高大俊美的新主,那一丁点不甘愿也就没了。 连在这站了半日的火气都没了,却没料到殷无峥根本没理会她,每一句话都离不开凤栩,言辞间的珍重疼爱简直……简直离谱。 “陛下!”就在殷无峥要进门时,沈清终于忍不住出声叫他。 殷无峥权当没听见,径自进屋,周福将门合上后,转身对沈清笑眯眯地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姑娘,休要打扰陛下与靖王殿下歇息。” 沈清脸色难看,事到如今她怎么可能没看出来,凤栩今日答应得那么爽快,分明就是要她入宫来自取其辱! 她哪里受得了,转身就要走,只是步子还没迈出去,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黑衣暗卫便将她双手反剪,硬是摁在了原地,沈清刚想怒斥,结果连嘴都被堵上了。 周福仍旧笑着,“小主子吩咐了,让姑娘在这等,若无吩咐,姑娘出不得这扇门,还是好生候着吧。” 屋子里忽地亮了些,像是有人多添了灯,随即便隐隐约约传出说话声,但没一会儿灯又熄了,沈清只能站在院子里看着,她想不通怎么会这样,即便是她父亲,都不曾对母亲那样关怀细致,更何况是天子? 直到次日,天还未亮,宫人们便为两位主子备好朝服,将一应物品送入屋后便鱼贯而出。 不多时,穿戴整齐的殷无峥和凤栩一起踏出了房门。 沈清已在门外站了整夜,脸色青白难看,瞧上去摇摇欲坠的。 而凤栩牵着殷无峥的手,一副才想起来的模样说:“哎,忘了你了,周福,送她回瑶露阁吧。” 沈清犹有不甘,可也不敢在天子面前放肆,只能眼睁睁看那两人离开。 凤栩自然不会好心地给她安排什么轿辇,这本就是个明晃晃的下马威,沈清一瘸一拐过了晌午才堪堪回到瑶露阁,直接倒在了门口。 凤璃和沈云霆闻声而来,瞧见凄惨的沈清后不由大惊。 瑶露阁伺候的宫人都是周福挑的,站在一旁谁也没动,凤璃也顾不得许多亲自上前去扶,脸色难看地问:“怎么回事?!” 沈清终于忍不住呜地一声开始哭,边哭边将昨日的事说了一遍,凤璃其实也有所猜测,他们昨日入宫后,这宫里的太监宫女都不曾将他们放在眼里,凤璃本想在皇宫里转转,却连瑶露阁的门都出不去! 都已这个时辰,下人也不过送来些寒酸吃食,这分明就是没将他们当回事! 夫妻两个将女儿扶回屋,彼此沉默了半晌,沈云霆才低声说:“这凤栩原本就没安好心,现下咱们被困此处,该如何是好啊?” “新主如何?”凤璃看向沈清。 沈清腿疼的厉害,又整夜没睡,咬着唇点了点头,“他……他根本没看我。” “罢了。”凤璃摆摆手,“你去歇歇吧。” 说罢便要起身,沈云霆连忙问道:“你做什么?” “去见凤栩。”凤璃咬牙,“我就不信这些奴才能拿我怎么样!” 096.旧怨 尚书省下发政令,凤栩虽为令史却能掌权,也正是如此才发现,殷无峥所行政法多沿前朝旧制,唯独农令税收与商户上多做文章,是当年皇后与太子未能施下的,庄慕青与诸多官员也在其中出力修改完善许多。 凤栩曾想过,人死了便是死了,一切都再没有意义,死人什么都不会在乎。 但活着的人在乎。 未能圆满的遗憾、尚未达成的夙愿与沉甸甸的抱负,都压在了未亡人的身上。 凤栩原以为这一生太短,只来得及要宋承观和陈文琅殉国,九泉之下也好有个交代,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做得更多。 “殿下。”允乐进门来,低声说:“瑶露阁的那位郡主嚷着要见您呢。” “让她等着。”凤栩有些倦怠地打了个哈欠,“我夜里去。” “是。”允乐应下,又说:“殿下何必为他们费心。” “你不懂。”凤栩笑意盎然,有人怕麻烦,遇事便干脆利落地解决,譬如殷无峥,但凤栩性劣爱玩,一刀杀了岂不无趣,如今在宫中地牢住着的两位,凤栩便觉得有意思得很。 凤璃一家也是,瞧他们一家趾高气扬端着架子,殊不知凤栩根本不曾将他们的性命放在心上,戏耍瓮中之鳖更是其乐无穷。 凤栩说夜里去,就当真是在用过晚膳小憩过后养精蓄锐一番,才施施然乘着轿辇到瑶露阁。 沈清大抵是因面子挂不住,并未出现,凤璃倒是没有初见时的长辈架子。 “清儿入宫,于你有利无害。”凤璃沉声,“皇帝此时宠信你,十年二十年之后呢,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变心?有清儿在宫中,你们也能彼此照应一二。” 凤栩笑吟吟,“是有些道理,可本王瞧她还没封妃入宫便这般嚣张,可是没有半点儿与我照应的意思。” 凤璃以为凤栩意气用事脾气上头,便劝道:“清儿年纪小不经事,你们毕竟才是血亲,旁人是比不得的。” 说得好像他们多亲近似的,凤栩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 “哈…哈哈,血亲。” 凤璃脸色微变。 凤栩敛起了笑,问:“宋党争权,皇室受辱时,平阳郡主与郡马在何处啊?” 第144章 凤璃与沈云霆都答不上来。 “父皇、母后和太子兄长死在宣德门之变后,我虽身在宫中,却也不是真的聋了瞎了。”凤栩毫不留情将这对夫妻口中所谓的大局掀开,露出懦弱且贪婪的真相,“有了我这个提线木偶,宋承观不会再留任何有凤氏血脉的后裔,平阳郡主,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就连陆青梧都带着凤怀瑾隐姓埋名做山野村妇方才勉强活命,而平阳郡主夫妻却好端端地活到现在,不难想他们是怎样对宋党摇尾乞怜表忠心,甚至给了多少好处,才能留得一条命。 平阳郡主也觉得脸上无光,辩驳道:“临东势弱,也不能与宋党正面相抗,也是为了养精蓄锐方才出此下策,如今这不是盼得了云开?” 盼得云开,他们只要蜗居一隅等着云开就是了,而那些竭力拨云见日的人却永远留在了长夜中。 现如今,他们又想闻着肉味儿的鬣狗一样追过来,恬不知耻地扯着“为你好”的由头趴在已经亡国的大启要吸干最后一滴血。 “平阳郡主一脉乃是端王之后,从未出过能征善战的武将,更不曾有为江山殚精竭虑的贤臣,历代端王混吃等死,都是酒囊饭袋。”凤栩的声音毫无波澜,“但也无妨,毕竟是凤氏子嗣,不缺临东这一口饭,可凤氏逢难、江山不定时,临东已经嫁为人妇的平阳郡主,又做了什么?” 凤栩自然是纨绔,他不爱读书,不学无术,下水上树掏鸟窝都干过,可宣德门之变时,他扛起了父母兄长留下的江山。 而当年惨遭杀害的父母,死在宫门前的兄长,其实早在兵部尚书与禁军都统被杀调兵无果时,他们就已经知道自己最后的结局是什么,所以凤栩才会无数次地想,倘若活下来的是哥哥就好了。 凤瑜临死前手里攥着簪花而非刀剑,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必死,凤氏后人总要活下来一个,或许是儿子,或许是弟弟,只要他死,别人就有机会活。 所有人都在生死之间、做了能做的一切,而临东的平阳郡主呢?从卫皇后与宋氏相争开始的二十年,临东可谓是风平浪静,不问世事。 平阳郡主脸色难看却久久说不出话,她也无从狡辩。 凤栩又笑了,“现在呢,大启没了,皇室的身份也没用了,何况殷无峥还在与大启旧臣清算,连宋承观都没能逃掉,你们怕了,这么多年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生怕日后也同庶人一般要为生计奔波发愁,于是想到了个绝妙的主意,前朝的旧主如今正得圣心,利用他将女儿送入宫,你们便又成了皇亲国戚,是也不是?” 凤璃底气不足地反驳:“可清儿入宫,对你也是有利无害,你……” “错了。”凤栩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随即露出偏执又疯的笑,如同被觊觎领地的恶犬一般阴鸷沉冷,“殷无峥是我的,谁都不能碰,凭你敢惦记他这一点,就够我杀你一万次。” 凤栩已经许久没有过这么浓重的杀意,自从有了宋承观和陈文琅这两个出气筒以后,大多数时候凤栩都能表现得像个正常人。 但前几日宫宴上那一回,凤栩便已经觉察出他的雷池便是殷无峥,若非有殷无峥在身边陪着,凤栩怕自己真会发疯将那些被送的和送人的都杀干净。 理智冷静有,但不多。 最重要的是那些人好歹忌惮着他,凤璃倒好,来了便颐指气使地一口一个“为大局”“为了你”,新仇旧恨都加一起连自己小命都要保不住了,竟然还在那做春秋大梦。 死不足惜。 凤璃在那双疯癫阴冷的眼中看见了冰凉砭骨的杀意,顿时好似被扔进了冬日的河水中,从头到脚冷了个彻底。 “你……”凤璃觉得荒谬,却说不出话来。 沈云霆见状连忙起身道:“靖王殿下,我们……我们不知你与大霄皇帝是两情相悦啊,这是无心之失,无心之失,既然靖王殿下与皇帝情投意合,我们这便回临东。” “这怎么好。”凤栩轻描淡写地拒绝,“既然远道而来,就在宫中住下吧,兴许哪日本王心情好了,便送你们回去。” 这下沈云霆的脸也白了,来朝安是奔着富贵,结果被囚禁在这儿过得连下人都不如,他窝囊归窝囊,也是实实在在享了半辈子福的,抹了把冷汗后讨好道:“殿下……” “来都来了。”凤栩一挥手打断了他,“安心住着吧。” 说罢起身便走,沈云霆还想追上前,被凤栩身边的周福拦了一下,凤栩便已经出门了。 “郡马,还是不要违逆小主子的意思为好。”周福意味深长,“咱们陛下都得让他三分,这大霄最不能招惹的,便是咱们靖王殿下了。” 沈云霆张了张嘴,后悔也为时已晚。 他转身对凤璃叹了口气,语气也没了往日的卑躬屈膝,“我早说了,买卖不成仁义在,靖王要是愿意便愿意,同他好好说就是了,你们母女非要摆出那骄狂的架子,现在可要如何是好?” 凤璃僵在原地,她有些难堪地阴沉着脸,“谁知道那个皇帝竟然这么纵着他……不是说靖王一厢情愿么。” 世人万千难求真心半两,谁都不相信皇帝会对一个男子这般宠爱,凤璃来之前还以为凤栩的日子也不好过,所谓的封王也不过是随便给点好处的浮名,却没料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第145章 凤栩走出门,便瞧见在廊下偷看的沈清,许是因为在他身上吃过亏,沈清老鼠见了猫似的飞快缩了回去。 果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家子都是窝囊懦弱的东西,凤栩哂笑,朗声道:“想入宫就安分些,否则宫中的枯井可多得很。” 沈清在柱子后面吓得面无人色。 回净麟宫时,殷无峥的国政也处理得差不多,周福跟着凤栩,允乐便留在净麟宫伺候圣驾,正收拾桌子上的奏折。 凤栩随手拿起一本,忽而扬眉。 “弹劾我的?”凤栩觉得有点意思,这奏折说他笼络前朝皇室,大有不臣之心。 想来说的就是正住在宫中的平阳郡主一家了,凤栩回忆了一下,想起这位大人也曾在宫宴上个殷无峥送过漂亮少年,想必是急了,生怕凤栩近水楼台先得月,往皇帝身边送女人。 殷无峥将奏折抽走放回去,“不必理会。” 凤栩不置可否,他瞧见殷无峥根本没批这折子,原模原样地送回去,便是在敲打这位大人好好说话别放肆。 “我才舍不得把你让给别人呢。”凤栩钻进了殷无峥怀里,贴着他的脸念念叨叨,“你是我的,殷无峥。” 殷无峥搂着他亲了亲,“好,我是你的。” 轻而易举地捋顺了小凤凰的毛。 097.弱柳 平阳郡主是旧朝的皇亲国戚,郡马在临东也手握几分实权,但住进了皇宫,他那几分旧朝的权也实在微不足道。 世人慕皇权,但李瑶与平阳郡主一家这种住进皇宫的便不那么欢喜了,凤栩听闻沈云霆偷偷摸摸买通了宫人,要走通人脉尽早出宫,他也不曾多管,正好看看平阳郡主那般盛气凌人究竟有多少底气。 日光晴好,凤栩站在尚书省衙门的檐下往外瞧,权利更迭、王朝兴衰,但朝安依旧,山河如初,身着素缟的女子站在尚书省外往里瞧,说起话来也温温柔柔的。 “小女宋芫娘,求见靖王殿下,劳烦通传。” 宋芫娘是宋承观的独女,凡是宋党相关,当今陛下都杀得毫不留情,却没想到留了宋承观的家眷,衙役不敢耽搁便进门通报,凤栩听闻也怔了怔,说:“请她进来吧。” 宋芫娘身着白衣,与凤栩熟悉的母后嫂嫂是截然不同的女子,无论是卫皇后还是陆青梧,都是能独当一面的女子,她们骄傲、高贵,犹如九天玄凤,而宋芫娘若柳扶风,是很标志的小家碧玉、深闺女子。 可凤栩知道,就是这样一个柔弱的女人,偷走了兵符,为西梁兵马大开方便之门,打了亲生父亲一个措手不及。 “宋姑娘。”凤栩做了个“请”的手势,“坐吧。” 宋芫娘却怔了片刻,含笑落座,轻柔道:“真是好久无人这样唤我了。” 凤栩也随之一怔。 “殿下见笑了。”宋芫娘一直笑吟吟的,声音轻柔得如拂柳枝的风,“不知几时,他们皆唤我陈宋氏,或是陈夫人,确是许久无人这样唤我了。” 凤栩从这个纤细瘦弱的女人身上嗅到了与自己相似的气息,却又说不上来,就如同枯败绝望与腐朽中生出的、艳如血的花,由死亡与痛苦堆积而成,也或许是他们都吃过陈文琅这头畜生的苦。 在短暂的沉默后,凤栩的声音也不自觉轻下来,“那宋姑娘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宋芫娘笑着,“小女听闻家父与陈文琅都已认罪伏诛,却始终不曾见过尸首,料想他们应还活着,特来求殿下,让小女见他们一面,了断些因果。” 凤栩的眼神微微一变。 陈文琅和宋承观在所有人看来都是死人,可宋芫娘却因为没见到尸体便笃定他们活着,倒不如说,宋芫娘笃定的是凤栩不会让他们那么轻易地死了。 “宋姑娘身着缟素,应是服丧。”凤栩轻声,“又何必说这样的话呢。” 宋芫娘沉默须臾,笑出了声,就在这一刻,那温柔而秀丽的眉眼终于露出几分本不属于她的锐利,虽然只有一瞬。 “这缟素不是为他们而穿。”宋芫娘的神情又在一刹那柔和下去,带着某种温柔至极的眷恋,“是为我夫呀。” 凤栩又一怔,“什么?” 宋芫娘弯眸含笑,“我抱着他的衣物,在他灵位前与他拜了天地,如此还不算夫妻么?” 凤栩蓦地哽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那人是谁。 死在陈文琅和宋承观手里的禁军都统,廖长松。 他死得惨烈,连尸首都只被草席一卷匆匆丢弃荒野,只怕早被野狗分食,连个坟都不曾留下,可宋芫娘为他立牌位,与他的灵位成了亲。 宋芫娘见凤栩的神情,笑意更温和。 他们很微妙地发现了彼此偏执疯狂的相似之处,又能看见彼此曾受过的残忍可怖的伤。 宋芫娘说:“日后我为夫君守孝,要去他的故土,不会在朝安了,只是还有心结难解,我这一生……他这一生,有人欠了我们夫妻的债,我想讨回来。” 这要怎么拒绝。 凤栩叹了口气,“走吧,宋姑娘。” 他还有殷无峥可依靠,还要陆青梧和凤怀瑾两个亲人,可宋芫娘却实实在在地孤家寡人了,分明看上去那样柔弱的女子,却又坚韧顽强的不可思议,她能隐忍这些年图谋一丝为情郎、为自己报仇的机会,能在孤身一人时抱着旧人的遗物拜天地,说日后要去夫君的故土为他守孝。 第146章 这样的女子…… 凤栩自认不堪比。 他带着宋芫娘入宫进地牢,才进门阴湿腐朽的气息便扑面而来,但凤栩没问宋芫娘还要不要走。 他很清楚这条路宋芫娘不会停下,果然,宋芫娘都不曾顿住,就这么随凤栩走进了地牢深处,也瞧见了她曾经风光到不可一世的父亲与夫君,这两个操控她半生要她不得解脱的男人。 这两人实在凄惨,衣衫满是秽物,枯瘦如一层皮贴在了骨头上,貌如枯骸,陈文琅还没了一只手,两人都瞧不出个人形了。 分明是极森然可怖的一幕,宋芫娘却微微勾起了唇,她轻声说:“这样我就放心了,靖王殿下,你果然没让他们那么轻易的死了。” 凤栩也平静道:“他们能得一刀了断,那我们经受的一切算什么呢?” 两人对视一眼,又觉着彼此顺眼不少。 听见了宋芫娘的声音,已经要被折磨疯了的陈文琅没什么反应,但宋承观却猛地撑起身,如同见了救星一般嘶哑道:“芫娘…芫娘,是你吗?!” 凤栩将宋芫娘挡在身后,冷笑道:“老东西,还有力气动呢,真是祸害遗千年。” 宋承观已经顾不得其他,他一点点往木栏这边爬,说着:“芫娘,我是你爹,救救我,快救我出去!” 他倒也没那么清醒了,竟然还想着一个宋芫娘便能救他,何况……宋芫娘压根也没这个心,凤栩暗嗤。 被凤栩护在身后的宋芫娘笑了笑,如同一位温柔长姐那般轻轻拍了下凤栩的肩,对他说:“难怪先皇后与太子妃那样宠爱靖王殿下,小女若是也能得个殿下这样的手足便好了,可惜,即便是有,生在宋家,也绝不是这样子。” 都说靖王娇纵,可宋芫娘看得出,他分明是个有担当的好儿郎。 宋承观将女人视作蝼蚁、工具,哪怕是亲生女儿,也是个必须服从自己的傀儡,这样的人又能教出什么好儿子呢。 该是苍天有眼,要宋家绝后。 凤栩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见宋芫娘笑着对他摇了摇头,而后冷眼瞧着已经爬到栏杆处的宋承观,淡声道:“是啊,你是我爹,所以我不会犯下弑父的罪过,是为了我夫廖长松积阴德,而你,你会和那个畜生一起烂在这里。” 凤栩默然。 宋芫娘能与殷无峥谋划将这两个男人送上死路,未必不想亲手杀了他们来报仇,而最终没动手的原因,竟然是为了死去的廖长松。 “好了,多谢殿下。”宋芫娘微微俯身,“可以走了。” 看这一眼,宋芫娘便好似放下了心事,与凤栩走出地牢的那一刻,宋芫娘轻声说:“真好。” 凤栩问:“什么?” 宋芫娘笑了笑,“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收尾,是从前在宅子里想都不敢想的。” 世事总是不尽人意,而如今的结局,是宋芫娘为自己、为廖长松争来的唯一一条路。 “也不必想了。”凤栩望向宫门的方向,远处山影重重,那是天地之外的辽阔苍茫,“往后深宅再也束缚不了你,守在廖都统的旧居也好,想去看遍名山大川也好,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了,想怎么走,也全凭自己。” “是啊。”宋芫娘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她轻声问:“那你呢?” 对于初次见面的彼此来说,这个问题无疑极为僭越,可宋芫娘问了,凤栩也轻声说:“我要留在这里,我的归宿在这里,我的责任也在这里,这不是我的束缚,而是我求来的圆满。” 大启的江山不会随着国家消亡而消失,何况这里有殷无峥,有他的亲人嫂嫂和怀瑾,于是对凤栩而言,朝安城不是束缚,而是他的归处。 这也是凤栩自以为更幸运些的地方,至少他还能有个归宿。 宋芫娘轻轻颔首,无需多说,她已明白了凤栩的意思。 当年靖王与西梁质子间的风风雨雨她也有所耳闻,只以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谁能想到世事变迁这样快又莫名其妙,身份逆转至此,竟连感情也能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宋芫娘笑了声,“祝你得偿所愿,靖王殿下。” 宋芫娘并未久留,她早已打点好了一切,出宫便直奔城门而去,却在出城时被拦住了马车,面容陌生的男人对她俯身道:“靖王吩咐,此去路途遥远,宋姑娘须多备些盘缠,小人与姑娘同行,以护姑娘平安。” 宋芫娘眼角微湿,心想难怪凤氏一家子都这样疼爱小凤凰,他原本就是个体贴的好孩子,殷无峥会爱上他倒也不难理解了。 “他还说什么了么?”宋芫娘轻声问。 护卫顿住。 “一路珍重啊,宋姑娘。” 宫门上,凤栩的身影与火烧云近乎融为一体,他遥遥望着远方,旧日刻骨铭心的痛都将迎来结束,今朝月升,明晨日出,周而复始,他们终将得到真正的解脱。 “阿栩。” 低沉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凤栩转过身,对正向他走来的男人冁然而笑,“你来了。” 就如同曾经无数次梦里所见那样,他魂牵梦萦的人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要入夜了,此地风凉。”殷无峥伸手自然而然地将凤栩捞入怀,“回去吧。” “好。” 回去,回家。 098.跋扈 第147章 庄氏如日中天,依惯例,庄家的女儿即便是做不成皇后,也总能入宫封妃的,但有恩宠正盛的靖王挡在前头,即便是父兄都在朝得重用,外头已经谣言四起,宫中仍旧没有丁点儿要庄香君入宫的消息。 这流言于宫中倒没什么,可庄香君是个没定亲没出阁的姑娘,人人都传她要做皇帝的女人,几乎是在将庄香君架在火上烤。 凤栩正有与庄氏交好的心,没想到闹了这么一茬,正想着如何与庄慕青说此事,便见允乐匆匆忙忙地进门,走到他身边压低声禀报:“殿下,议政堂出事了。” 凤栩并非每次议政都会跟着去听,他实在是不愿听文臣们引经据典地对骂。 允乐语速飞快:“议政后大人们都走了,庄大人留下同陛下说了会儿话,没过一会儿,庄大人便摔门拂袖而走,还说要告假呢,想来……说得应当是庄小姐的事。” 凤栩从不怀疑怜子之心,毕竟这世上如宋承观那样的爹还是少数,庄廷敬更是出了名地护女,据说在西梁时,庄香君抛头露面去参加诗会,原本还为那些男子诟病,庄廷敬与庄慕青这对父子两个,当即写出骈文讥讽斥责,庄慕青更是亲自陪在妹妹身边。 如此方才有今日的才女香君。 “庄慕青呢?”凤栩蹙眉。 允乐小声:“殿下,奴才来时,正瞧见他出去,想是回府了。” 这还没到时辰,庄慕青便匆匆离开,哪怕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凤栩也不得不多想,他短暂地沉默了片刻,说:“不急。” 越是平静,心中杀心越重,凤栩与庄慕青本没什么交情,若不是看中了庄氏乃西梁世家,追随殷无峥忠心耿耿的老臣旧部,他还真不一定会搭理庄慕青,倘若庄氏父子真要糊涂行事,那他也不是非要庄慕青这个青年才俊不可。 允乐摸不准主子的心思,又觉得庄氏委实过分,主子待庄家公子不薄,他们反倒要惦记主子的心上人。 可那些翻手之间天地变色的大人物,也不是他一个小内侍能管得了的,允乐只嘀咕了句:“他们也实在忘恩负义,殿下,咱们日后不要理会庄氏了。” 允乐年岁小,却是一心向主,凤栩对他笑了笑,“好了,你先回吧。” “那奴才告退。” 允乐走后,凤栩转头问始终没作声的周福,“周总管,你觉着庄氏父子是怎么回事?” 周福显然更了解庄氏,他沉吟须臾后,轻声说:“庄大人爱女,但……庄氏父子性敛沉稳。” 他措辞极巧妙,言下之意分明是说这其中有猫腻,凤栩蜷指蹭了蹭鼻尖,叹气道:“所以我就说,遇事不决杀无赦,我最讨厌这些弯弯绕绕了。” 靖王殿下实在玩不明白谋略那一套。 周福笑了笑,说:“凡是杀人能解决的事,都不算是什么事。” 凤栩默然,心想不愧是你啊周总管。 尚书省衙门都在私下里传庄氏父子惹怒陛下一事,还没到下值的时辰,整个尚书省都已经传遍了,陛下偏爱靖王伤了老臣的心,连一直忠心耿耿的庄氏父子都撂了挑子,再瞧见凤栩时,众人便眼神微妙。 靖王是大启的最后一位皇帝,可庄氏却是他们一路走来的同路人,倘若庄氏寒心,其余朝臣必定也会心生怨怼,凤栩心知,他才是那个外人。 他是大启的未亡人,与如今的大霄终究格格不入,平日尚且能粉饰太平,一旦出了事,纵然天子掌生杀,臣子亦可撼朝堂。 靖王脾气不好,周福本以为他会在尚书省闹出点动静,却没想到凤栩始终平静地忍了下来,直到回宫。 殷无峥照旧在龙案前批折子,凤栩凑近一瞧,笑出了声。 又是那位韩大人的折子,怒斥靖王在朝中结党营私图谋不轨,让凤栩笑出声的,却是殷无峥批下的话:“靖王同党,朕。” 结党营私是真,可靖王的同党是皇帝,殷无峥这就是明摆着告诉韩林鸿:“少管闲事。” “韩大人怎么非要盯着我。”凤栩拿起那折子蜷指敲了敲,笑意冁然,“是活腻了。” 殷无峥伸手将凤栩捞进怀里来坐着,大有沉溺温柔乡的昏君之势。 “生气了?”殷无峥问得认真。 好像凤栩这时候发话“将此人斩首示众”,殷无峥都会毫不犹豫地立即下旨。 “明日这种折子会更多吧。”凤栩笑吟吟地揽着他的脖子,眼神冰冷,“这场面也怪眼熟的。” 当年在大启也是这样,群臣怒斥卫皇后是祸乱朝纲的祸水,言官的嘴都如同淬了毒的刀子,恨不得将卫皇后的皮肉都活剐下来,再将骨头碾成尘埃,彼时千夫所指,如今竟成了自己。 该说不愧是母子,连被万人唾骂的理由都相差无几。 殷无峥的神色间已经露出森冷的杀意,他轻轻抚了抚凤栩的脸颊,低声道:“阿栩,别怕,谁都伤不了你。” 他费劲心思才拼凑起的小凤凰,谁都不能再在他的身上留下疤痕,殷无峥已经无数次懊悔重逢后那样待他,愈是亏欠,愈是疼惜。 “我不在乎。”凤栩亲昵地亲了亲殷无峥的指尖,“但你想做什么,总要告诉我,殷无峥,我不是只会柔弱留在你羽翼下的小鸟。” 殷无峥微怔。 是啊,他是在风雨飘摇之际成为皇帝的凤栩,是在明心殿前敢担下一切罪责为至亲搏一条生路的帝王,可那又如何呢,爱与歉疚交织,殷无峥总是下意识地将这尊曾破碎的白瓷保护起来。 第148章 “只是……”殷无峥与他贴了贴额头,“朝中污秽,该下一场雨了,如此才好釜底抽薪。” 玩阴谋诡计的人说话也云里雾里,但凤栩好歹是听懂了大半,他斟酌片刻,低声说:“那我得去庄府走一遭。” 殷无峥低头,便瞧见已经弱冠的小凤凰露出了狡黠的笑。 “去吧。”殷无峥捏了捏他的脸,“早些回来。” 既然是做戏就要做全套,凤栩在宫宴上怎么嚣张的、在议政堂又是怎么放肆的,今夜便将架子摆到了庄家御赐的、刚修葺过的宅邸。 靖王殿下乘着天子御辇,禁军随行,声势浩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皇帝出宫了,仪仗就停在庄府,而庄家人也是梗着脾气,竟是没一个人接驾。 靖王殿下从轿辇上下来,也不废话,平静下令:“宫铭,开门。” 宫铭犹豫了下,以眼神询问“怎么开”。 周总管附耳低声,“砸。” 宫铭素来是不怕事的,有了靖王和周总管授意,二话不说上前将庄家气派宅邸的朱红大门给凿开了。 靖王就这么施施然地进了庄家的门。 不到一个时辰,靖王找庄家的茬,光明正大去将庄氏大门砸了个窟窿的消息便传开了。 这是什么? 这是机会啊! 对靖王不满的人大有人在,只因他被皇帝专宠这一条,就不知挡了多少人的青云路,一个男子,前朝余孽,足够凤栩被言官的笔钉在史册上骂上几辈子。 而此刻,靖王殿下正安逸地在庄府吃庄香君做的桂花糕,不是什么金贵难寻的糕点,但也不输于宫中的点心师父。 靖王吃得赞不绝口,庄姑娘十分满意,当即取出冰鉴果子招待,吓得周福连忙挡在前头,“这可就不必了,不必了,出来时陛下吩咐过,小主子刚用了药,可吃不得这些。” 庄香君瞧了眼面露隐忍的凤栩,从善如流将果子收了回去。 庄慕青有点想笑,但想到凤栩是因为什么这样体弱又笑不出来,最终只叹息道:“其实殿下也不必走这一遭,可是要平白给自己添不少麻烦。” “是要挨不少的骂吧。”凤栩一脸无所谓,“早习惯了,被人说两句也不妨事,我若不做出点样子来,可就太假了,不过话说回来,来这套恐怕不止是因为我吧,朝中到底怎么了?” 庄慕青无奈,心想您还不知道呢就演得这么酣畅淋漓。 靖王独宠固然遭人厌恶,但庄氏的目的却不仅限于此,自从宋承观死后,尚未被收拾的宋党算是彻底收敛起爪牙,但曾凌驾于皇权之上的臣子怎会真的伏低做小,皇权至高无上,却又在某些时候摇摇欲坠,失了人心,便也失了权。 不知多少双眼睛都盯着新君的龙椅,等着重新将皇权架空的那一刻。 “不管如何,先试探一番。”庄慕青与凤栩对坐,“倘若没有自然是好,还能顺道为陛下与你解忧。” 凤栩这下明白殷无峥是怎么说服庄氏陪他演戏的,看似头头是道,实则揣着什么心思,凤栩一清二楚,但他自然不能拆自己心上人的台,只能点点头说:“这样啊。” 说罢,他又瞧了眼端庄又温和的庄香君,她身上的斯文书卷气与庄慕青如出一辙。 “可……庄姑娘?”凤栩疑惑,“岂不是有损姑娘名节?” 庄慕青含笑道:“陛下金口玉言,来日委屈不了香君。” 099.天下 殷无峥应承了会封庄香君为县主,庄夫人的二品诰命,也许诺来日庄香君择婿,有天子赐婚,如此一来,有谁敢对庄香君不敬? 不知多少世家公子要对庄家才女趋之若鹜。 封赏已摆出来,凤栩也有些明白庄氏为何会对殷无峥忠心耿耿,抱负志向是一回事,利益足够是另一回事。 “也不见得就要择婿。”庄香君吐字轻柔,却带着些清傲,“即便不嫁,庄家也容得下我。” 哪个少女不怀春,庄香君也曾对人人称颂的英雄明君有所倾慕,但着实称不上情根深种,她自以为配得上皇后之位,但却不愿涉足与两情相悦的有情人之间。 庄慕青也笑说:“是了,庄氏又不是养不起她,倘若她在夫家活得不如在府中顺心,这婚不成也罢。” 庄氏的女儿迟迟不曾定亲,更不是因为庄家觊觎皇后的野心,是因为庄香君尚未得遇良人,她是庄家的掌上明珠,无人逼她定要在多大年岁成婚。 凤栩了然颔首。 所以无论是谁在背后不惜以庄香君的名节来给他添堵,都是彻底激怒了庄氏父子,可谓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但凤栩有些自知之明,他挡了太多人的路,得罪的也不少,一时半会还真想不出谁能用出这种手段。 得让周总管去查查。 有仇不报绝非凤栩的性子,无论是谁敢在暗中动手脚,就得做好被断手脚的准备。 凤栩想起当年因卫皇后和太子而起的那场轰轰烈烈的“清君侧”,神情微沉,“戏也演得差不多了,你们行事小心,死道友不死贫道,庄大人应当明白。” 他话说得直白,却明摆着是告诉庄慕青,遇事不决就弄死,只有死人不会爬起来捅别人一刀。 庄慕青对有些忧心的妹妹笑了笑,才应道:“多谢殿下提醒,下官明白。” 第149章 凤栩满意颔首。 庄慕青无论是才学还是家世,都是万里挑一,为怀瑾铺路再好不过,倘若庄氏没了,他还要费心去寻下一个。 丝毫不知凤栩揣着什么打算的庄慕青却也敏锐地察觉出,凤栩待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包括他,疏离淡漠,哪怕脸上带着笑与担心,实则双眼之中一片漠然,而凤栩格外在意庄氏,似乎也另有打算。 庄慕青并未送靖王出门,毕竟他们此刻应当“势如水火”。 凤栩的确念恩,会记得谁待他好,譬如当日为了他被晏颂清打残了的寻霜,但也仅限于此,他更会记仇,倘若谁背叛了他,再多的旧情也无用,这次庄氏没站错位置,否则庄家也就真的大祸临头。 上了轿辇,凤栩马车外的周福说:“周总管,查查是谁在推波助澜。” 周福笑了笑,“得令,小主子放心。” 次日早朝,庄廷敬父子二人当朝痛斥靖王昨夜如何强闯入“庄府”放肆作恶,靖王笑吟吟地懒散道:“哎,本想着扣门,谁料到庄宅的大门这样不结实,碰一碰便出个窟窿。” 气得庄老大人脸色都变了。 可高坐龙椅上的陛下大手一挥,轻描淡写道:“那就给庄宅换扇门。” 半个字也没提处置靖王,偏宠纵容的意思不能再明显,庄廷敬当即摘了官帽脱下官袍,穿着中衣拂袖而去,庄慕青也有样学样,凤栩心想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做戏啊。 要不是知道怎么回事,他都要信了庄氏父子真要与殷无峥决裂。 凤栩没去尚书省讨白眼,而是等殷无峥议政后与他一道去用早膳。 “庄氏父子怪会演啊。”凤栩说。 殷无峥瞧了他一眼,“在西梁时,西梁王和殷兆衡也是这么被他们父子唬得像白痴。” 凤栩便笑,“那这次看看哪个白痴又上钩。” 上钩得还不少。 自从庄廷敬与庄慕青父子罢职,前两日还风平浪静,之后的几日便常有人做贼似的偷偷摸摸上门拜访,其中多是大启旧时臣,而大霄臣固然有所怨怼,却并没什么大动作。 凤栩坐在窗边的短榻上,瞧周福送上来的一纸文书,那上头一串的人名,都是这几日私下拜访庄氏的官员名字,正大光明去的西梁旧臣倒是不曾榜上提名。 “周总管,前些日子我去地牢,宋承观半疯半癫的,同我说了句话。” 周福俯身,“小主子请说。” 凤栩将那张纸随手团皱,平静道:“贪无穷无尽,人人都能是宋承观,没了他,还会有别人。” 宋承观本以为宁康帝是个可以随便拿捏的面团,却没想到再平庸的男人也会为了心爱的女子而坚不可摧,凤苍志不在皇帝,更不想要什么权利,但他却决意离卫梓湘为后, 他是文弱怯懦的皇子,也是第一个与礼教森严的皇室对抗之人,他将权柄交付于皇后的手上,尽管最终他们夫妻二人不得善终,可凤栩仍旧敬佩他温和又平凡的父亲。 “也是实话。”周福低声,“这世上最信不得的东西是人心,最难得的是真心,小主子,不必为了这些东西费神。” 凤栩缄默。 他本以为这些人至少会斟酌斟酌,却不曾想都如同闻着了肉味儿的疯狗一样争先恐后地往庄府跑,前朝皇权衰落,让他们吃尽了富贵,如今便是将在朝中有所威望的庄廷敬当成了第二个宋承观。 正说着话,殷无峥从门外进来,凤栩见他衣袂湿了,往外张望了下,才发觉外头下起了细雨。 “下雨了。”凤栩借烛火微光看见窗外细如丝的雨,“外边凉么?” 殷无峥已褪去了沾湿的外袍,“早过了立秋,夜里落雨难免凉些,别坐在窗边了。” 凤栩却没起来,他转过身瞧着殷无峥,看似平静,可眼中却分明翻涌着某种犹如墨色浓雾般地阴沉情绪。 “殷无峥,天子也不能事事顺心。”凤栩轻声,“古往今来多少天子身不由己,当年父皇母后、兄长嫂嫂都是恩爱夫妻,臣听命于天子,却又威胁着天子,一局棋不走到最后,谁也不知道赢家会是谁。” 凤栩已经隐隐感觉到,殷无峥与庄廷敬联手下得这盘棋,已经越来越大了。 殷无峥静默了须臾,并未答话,而是走上前从袖中取出了卷起来的纸,在凤栩面前的小几上铺开。 凤栩低眸瞧去,蓦地愣住了。 那纸上是两件画工精细的红袍,制式相似,绣以腾龙金凤、各式祥瑞,还有拆分画出的细节,层层精美,凤栩认得出来,那是大婚时的衣裳。 “这是……”凤栩掌心沁出了细汗。 “阿栩。”殷无峥捏着凤栩的下颌要他抬头与自己对视,“我说过要娶你,旁的我不在乎,做皇帝也正是为了顺自己心意,能否彪炳千载后世传颂都不要紧,我要走的路,谁敢拦我,就杀了谁。” 殷无峥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了再狂妄不过的话。 做皇帝就是为了要事事顺心,他如今只想要小凤凰活得安稳,与他成婚,别说是后世评说,就是活着的人他也不在乎。 凤栩颤抖着伸出手,猛地扑进了殷无峥怀里。 他不怀疑殷无峥的真心,只是有些害怕,表面上还算安宁的朝安城,就如同这场毫无声息的小雨,或许等到被发现时,外头已经积了许多的水。 第150章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蠢蠢欲动,他们的野心与贪婪就像蛛丝一样交织,曾经那蛛丝结成的网将整个王朝遮得不见天日,凤栩从前不畏死,可在一次又一次熬过长醉欢的折磨后,他开始想要活下去,更害怕最终与殷无峥也会落得不得善终的结局。 “阿栩,不要怕。”殷无峥最明白他。 宁康帝夫妻与太子凤瑜的死一直是凤栩心中最碰不得的痛处,也是殷无峥永远没法为他解开的心结,死者不能复生,越是无可挽回,越是痛彻心扉。 凤栩以为自己可以释然,但当威胁重新出现时,他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最后一次见到至亲的场景,惨烈染血的尸首死气沉沉,狰狞可怖。 “殷无峥。”凤栩的声音有些颤,“你做得没错,那些人,都该死。” 或许他们并未参与当年那场宫变,却也都是冷眼旁观等着皇权衰落后从中讨了好处的,即便是没有这次,一旦被这些恶犬嗅着机会,他们还是会疯狗抢食般一拥而上。 “端看他们有多大胆子,又能做到哪一步了。”殷无峥揉了揉凤栩的后颈,“放心,这次先一步布局的可是我们。” 当年宋承观做了头狼,带着世家掀翻了大启皇权,但如今的头狼…… 庄廷敬将封死的信封交给了形如鬼魅般的黑衣人,无比郑重地嘱咐:“交给陛下。” 宫中得来的情报,都是从庄氏传去的,就以陛下身边那些神出鬼没的暗卫为路子,那些来庄府美名其曰为“庄大人而不平”的心怀不轨之人,早已被他们认准的头狼当成了要狩猎的猎物。 棋局之上瞬息万变,但提前布局之人胜算无疑更大。 100.效仿 庄氏父子罢朝,为之求情者亦遭驳斥,群臣怨气不小。 凤栩却不以为意,哪怕是那些所谓的忠臣清官,他们自觉委屈,以为殷无峥不念旧情,可皇帝也只不过是不喜他们插手后宫事罢了,天子家务事,不娶他们的女儿,便要罢朝请命搅和得满城风雨,究竟是谁在兴风作浪让江山不得安宁? 谁对谁错,怎不自己回头想想。 凤栩甚少去尚书省瞧那些官员的脸色,他这个旧主终究还是与大霄朝堂格格不入,但不妨事,待万事了结,庄氏这颗棋子就会成为他手中最锋利的刀。 但他有了新的事做——尚衣局。 内侍省原归礼部管辖,但自从周福成了内侍省总管,朝中官员便再难对内侍省指手画脚,有周福随行,凤栩日日都来尚衣局看瞧婚服进程,他缠着殷无峥要与他相好,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们能光明正大地成婚。 世俗是把刀,悬在所有人的颈后。 无论前朝如何腥风血雨,后宫的绣娘对靖王都十分恭敬,尤其是在发现靖王并不如传闻中那样跋扈张狂,只安安静静地坐在不远处瞧,还叫身边伺候的人给绣娘们备了茶点,目光分明频频落在那还未绣成的花样上,到了时辰还平静地嘱咐:“不急用,也无需赶工,都歇着吧。” 他往往如此,不见骄狂。 当年能肆无忌惮是因不知事,如今偶尔狂妄也是凤栩照着往日自己的模样学来的,哪怕封号仍是靖王,但凤栩骨子里仍是隐忍疯魔的大启旧主。 从尚衣局出来后,周福说:“倘若不赶工,只怕要到年底了。” “就当好事多磨了。”凤栩笑了笑,“五年我都等了,不差这五个月。” 天子成婚琐事冗杂,而长醉欢眼下发作时间不定,他熬了这些年才得来的圆满,凤栩总要要再圆满些。 他是一根绷紧的弦,生怕自己会在某一刹那断裂。 即便是周福都看得出,凤栩在期待,所以日日来尚衣局,可他又畏惧,于是耐着性子等了下来,两人走在宫闱中,凤栩远远瞧见身着武将官袍的男子迎面而来,他并未在意,那人却站到了自己面前。 周福立刻挡在凤栩面前,皮笑肉不笑地冷声:“周绍都统,宫闱之中,见了靖王殿下还不行礼?” 周绍,凤栩对此人没什么印象。 也就是说在他还是大启靖王的时候,周绍只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先前清理宋党时,周绍也不在其中,但周福唤他都统,应当出身四大营。 在凤栩沉思之际,面容冷硬的周绍缓缓俯身,“末将周绍。” 凤栩直白相问,“周都统有事?” 周绍唇动了动,却又没开口。 凤栩有些不耐地蹙眉,便想要绕开他,却听见周绍低声问了句:“您不记得小人了?” 凤栩有些莫名其妙,这朝安城的官员多如牛毛,前朝旧朝混在一起,他哪能人人都晓得,何况他对周绍的确没有一丝印象,长醉欢固然影响了他的记忆,甚至偶尔分不清虚妄与现实,但对周绍,确实是一丝熟悉的感觉都没有。 “本王应当认识你?”凤栩反问。 周绍硬朗且没什么表情的脸似乎僵了一瞬,在须臾间的微顿之后,周绍又俯身行礼,沉声道:“宁康年间宫中值守,周绍。” 宫中侍卫有官职在身的都是世家子,皆出身于四大营,而周绍倘若只是个小小值守,想来不是寻常布衣,而是寒门之子。 可他特意提起了宁康年间,参拜的又是靖王,凤栩摸不清周绍的意图,瞧了他片刻后,才轻声说:“如今既已是都统,也算高升,你去罢。” 第151章 周绍却站在原地没动,直直地盯着凤栩,那眼神极为复杂。 凤栩微微眯眸,终于露出几分阴冷的戾色,“怎么?” “陛下。”他这么唤。 周绍沉默而倔强地望着他,不肯让路,也不说话。 凤栩在这执拗中终于迟迟地品出了些什么,而最后这一声陛下将他的猜测坐实。 前朝的天子与旧臣,如今一个是新朝的靖王,一个在新朝高升为官,可周绍执着地站在这里,他说自己是宁康年间的值守,却没提及如今的官职,连自称都是小人而非末将,开口唤凤栩,唤的是陛下。 凭这一点,新君能杀他千万次。 在良久的沉默中,凤栩终于开口:“往事已矣。” 大启的消亡已城定局,就如殷无峥所说,大启腐朽,沉疴根深蒂固,即便是太子凤瑜都难以力挽狂澜,事到如今,再提旧日也无意义。 “你是大霄的都统,不要忘了,如今的前程,是何人予你,而我也不过是个亡国之君而已,如今,是大霄的靖王。”凤栩叹了口气,他绕开了仍旧直挺挺站在原处的周绍。 而身后的周绍忽然说:“可你是大启的皇室,你永远都是凤氏人,是大启的皇帝,不是靖王。” 凤栩没作声。 走出一段距离后,凤栩望向远处,又低叹:“江山啊。” 他本以为不会有人再留恋旧朝,可那又怎样,再惦念也只能回首张望而已。 周福沉默。 凤栩却突然说:“让殷无峥注意点他吧。” 周福愕然,“您……” “有点奇怪。”凤栩低声,“我不识得此人,也查一查周绍的底细,殷无峥重用他,他却来我面前表忠心,我与殷无峥的关系朝野人尽皆知,如今也猜不出他的用意,倘若无事自然是好,可倘若……” 即便周绍表现得有多惦念旧朝,可旧朝他不得重用也是事实,一个人与过去纠缠不清定然有缘由,新朝做了都统的周绍究竟在放不下什么? “靖王殿下。”周福总是忍不住对这位传闻中不学无术的小王爷刮目相看,他俯首道:“此人的底细奴才知道一些,宁康年间此人家中已然没落,是开罪了彼时的陈尚书,此人也郁郁不得志良久,宋党没少磋磨他,也正因此,陛下才提拔了此人,只不过他与殿下究竟有什么纠葛,却是没查出来。” 凤栩又顿住。 是了,殷无峥敢用的人,早已将底细查得一清二楚,而周福可不就是替他做这些事的人。 但连周福都没查出来他们曾经有什么过往,凤栩便更笃定不是自己忘了,而是他与周绍原本就没什么旧交。 “去庄氏的官员中,可有他?”凤栩又问。 周福摇摇头,“没有,周绍一直安分,且为人刚正,性子似乎也孤僻,与朝臣之间关系也淡,文臣武将都没有他相熟之人。” 这样的人皇帝用起来再顺手不过,更何况殷无峥正是用人之际,提拔了周绍也在情理之中。 即便是周福,也是今日才发现周绍竟然还有别的心思。 难得有还在眷恋旧朝的臣,凤栩自己也没能从覆灭的旧朝抽身,他实在不愿将周绍往不堪之处去想。 . 朝安城中的文人私下集会甚多,犹爱议政,当年他们便没少做诗明嘲暗讽地骂卫皇后,分明是读书之人,字里行间却恶毒至极,如今他们笔下的自然就是不顾旧臣情意宠信男妾的殷无峥,与不顾亡国之痛以色侍君的凤栩。 他们才不管殷无峥推行了什么政令,也不管凤栩究竟是不是罪大恶极,仿佛这二人在一起便是罪无可恕,应当被戳着脊梁骨钉死在耻辱柱上,连宫中有些宫女太监听了,都要为这两位主子鸣冤不平。 可读书人何其清高,也瞧不上什么太监宫女,他们自诩国之栋梁,各个都想着自己的锦绣文章能在科举大放异彩,从此平步青云。 就在禁军奉命捉了几个带头的文人后,这些读书人更为激愤不平,与此同时,平日用于集会的书院中,如今却坐着不少朝安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庄氏父子赫然也在其中。 七嘴八舌老生常谈地斥了一顿天子无道亡国君媚主后,终于有人低声道:“庄大人,您是大霄开国元老,可你瞧瞧陛下,先是晏家,又是您,实在无情,竟然还将前朝的亡国君封王,这简直是荒谬啊!” “就是,那凤栩若是随前朝殉国,还算他是个男人,如今这算什么,媚上争宠,还在前朝结党营私,搅和的前朝后宫都不得安宁!”韩林鸿亦在其列呵斥得可谓酣畅痛快。 他原本见庄氏与靖王走得近,如今正中了他的下怀,庄氏不仅与靖王闹崩了,还同皇帝也闹崩了! 左右在皇帝那的路走不通,倒不如另觅门路。 韩林鸿沉声道:“庄大人,事到如今,你还以为前朝那妖后、与如今的妖后之子无过么?” 无数道视线落在庄廷敬的身上,当初就是他为为皇后说话,驳斥了韩林鸿,可今不如昔,庄氏与靖王已然是不欢而散。 庄廷敬微微敛眸,反问道:“那依诸位之见,现下我等该当如何是好?” 韩林鸿起身:“不若效仿前朝。” 他比了个向下挥砍的手势,一字一顿:“清君侧!” 101.相伴 无论多少次,凤栩还是难以适应长醉欢发作的痛,每一寸皮肉痉挛筋骨抽搐,整个人仿佛都要被生生扭折掰断,但这一次的发作只持续了十个时辰。 第152章 殷无峥一点点将蜷曲僵硬的凤栩轻柔舒展开来,从指尖开始,小心翼翼地揉抚,他做这样的事已经很熟稔,最初时还会因动作大了弄疼凤栩,但现在已经能游刃有余地将凤栩如同弯曲枯木般地四肢捋好,再将汗涔涔的人搂在怀里,吻他的额心。 “过一会儿带你去沐浴。”殷无峥低声。 凤栩指尖还在颤,没能从方才那骨肉扭曲的疼中回神,气若游丝地“嗯”了一声。 殷无峥握着他的手,摩挲着他右手掌心的疤,轻声在凤栩耳边与他闲话,“听闻你日日去尚衣局瞧她们绣婚服,觉得如何?若是不赶工裁制,只怕要到过年才能制好了。” 提及婚服,凤栩终于有了点反应,他先是睁开了眼,几息之间已然清醒了不少。 “我……”他因嗓子沙哑而顿了顿,又缓片刻,才说:“不急的。” “什么不急。”殷无峥牵着他的手,吻在掌心的疤,那是小凤凰两年来不堪与耻辱的烙印,也是殷无峥余生的疼惜与珍重,“不是一直等着我来娶你么,阿栩,我想与你早日完婚,想要光明正大地与你并肩坐在龙椅上,让文武百官与天下人都知晓,凤栩是我此生最珍爱之人。” 此生最珍爱之人。 凤栩喜欢听这样的话,他唾弃用这样狼狈姿态对殷无峥祈怜求爱的自己,却又沉溺在殷无峥的温柔与疼爱中越陷越深。 他虚弱地抬起面无血色的脸,自己都知道这样有多可怜,像落了水的凤凰,小心又委屈地对殷无峥说:“我也最喜欢你了,殷无峥。” 他将“殷无峥”这三个字念得又轻又柔,这种手段从前的小凤凰是不会用的,骄傲矜贵的靖王从来不肯低头,只会在心上人面前暴跳如雷地狂怒,但现在凤栩已经很知道如何才能博取怜惜——哪怕是殷无峥有意在配合他。 果然,殷无峥的动作更温柔了,他吻在了凤栩覆着层细密汗珠的鼻尖上,低声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也喜欢你,阿栩,我只喜欢我的小凤凰。” 话说得再温和,心里仍旧满是羞惭,他也好疼,唯有沦陷于情爱中人,虽愚蠢,却也才能真正知道何为痛他所痛。 但怀里是心上人,即便脚踏荆棘,殷无峥也在这条路上走得心甘情愿。 只在此刻,没有国事天下事,他们彼此相拥,凤栩突然低声说:“倘若你我都只是寻常人,是不是能活得更轻松些?” 一旦天亮了,便又是波云诡谲的勾心斗角。 但凤栩又自己嘀咕了句:“那也不行,从小父皇母后锦衣玉食地养着我,想要什么,哥哥也都给我,倘若要我去过寻常人的日子,渔樵耕读,走街串巷,我也是做不了的。” “不用你做。”殷无峥低笑着说:“小凤凰就得养在金丝笼里,你好好在家,农活耕种,打鱼晒网,再不济走街串巷做个行脚商,总能养得起你,小凤凰就留在家中娇生惯养,日后便再也离不得我了。” 凤栩也跟着笑,又摇了摇头。 “不要。”他小声说,“这样已经很好了,什么如果,都没有现在好。” 他不需要什么“如果”的幻象,能有此时此刻,他在殷无峥的怀里,听着他说喜欢,就已经别无所求。 “人一世好短,父皇母后也不过并肩了二十年,兄长与嫂嫂就更短,还有廖长松和宋芫娘,既不幸、又幸运,殷无峥——”凤栩用那只被握着的右手回攥住殷无峥,力道虚软却已经用尽了力气,他低低地说:“我也不求太多,能与你多一时一刻也是好的,只要是你。” 他豁达,不在乎长长久久,只在乎一朝一幕,可他也偏执,他只要殷无峥,换了谁都不行。 “好。”殷无峥与他十指相扣,“只要我们在一起。” 凤栩微微牵起唇角,一双乌墨双眸内纯粹又澄澈地映着情意。 “但还是一起活下去比较好。”凤栩说久了话,嗓子又有些哑,“这次也要大捷。” 殷无峥轻轻摸了摸他的喉结,低声哄道:“好,这次也会赢,歇歇吧,醒来再沐浴。” 殷无峥向他承诺,凤栩便对此深信不疑。 被夜幕笼罩的皇城承载着无数雄心壮志与枯败白骨,而那些过往随波东流至无人知晓的天涯海角,如今这是一对有情人的家,他们走过了五年的时间才终得相拥。 . 凤栩睡得很沉,这其中也有赵院使药方的功劳,再醒来时,连衣裳殷无峥都给他换好了。 喝了药后,周福说:“陛下才走不久,吩咐今日小主子不必等他用早膳,醒了便用,那边儿都备着呢,小主子现在可要用?” 皇帝是个忙人,如同宁康帝那般种花养鸟的也不多,殷无峥可没有卫皇后那样精明能干的贤内助,凤栩也早习惯他忙于国事几个时辰都不见踪影,遑论昨日为了陪他,殷无峥连早朝都没去上。 “我先更衣,叫他们备在外间吧。”凤栩吩咐。 说是更衣,也不过是披了件衣裳,随手拢了下头发,自从不去尚书省后凤栩连冠都懒得戴。 “朝中风向如何?”凤栩问。 这种事周福定然清楚,他的眼线可遍布整个朝安城与朝野,那都是殷无峥的手脚与眼睛,暗处的心腹有时要比明处的好用许多。 周福想了想,应道:“回小主子,庄氏父子罢朝,自有官员想要趁机争权,但朝中有半数武将对陛下不满,都私下参与过庄氏领头的密谈,但其中以旧朝臣居多,这次钓上来不少的东西。” 第153章 凤栩轻轻颔首。 自古以来皇帝得了天下,第一个受忌惮的便是武将,也难免这些人心中不痛快,加上晏颂清与晏贺的事他们本就心有怨怼,如今连文臣之首都被迫交了官帽官袍,他们心里怎能不担心,这刀有朝一日会不会落到自己的脖子上。 “密谋集会,韩林鸿亦在其列。”周福补充。 凤栩低笑了声。 “韩大人真有意思,一边与庄氏对着干,一边又要撺掇庄氏谋逆,也好,省得我再费功夫。” 他早看韩林鸿不顺眼,还有他那个女儿,想必对方也是如此,既然相看两厌,那就没什么多说的,这两年的经历也让凤栩知道,千万别给结了仇的人翻身的机会,否则下场便是地牢里的宋承观和陈文琅。 既然已经结下梁子,对方不死,凤栩夜里都要睡不安稳。 不过韩大人还算识趣儿,竟然自己往死路上走,都不必凤栩在给他设什么套了。 周福便也笑了笑,他不觉得靖王这么做有什么不对,寻常人家拌嘴也就罢了,一个屋檐下或许还能相逢一笑泯恩仇,但是他们这种人一个不慎便要死无葬身之地,那定然要将对自己有威胁之人统统除掉。 “瑶露阁住着的那三位,近来倒是安生了不少。”周福说,“想是听着了什么风声,伺机而动。” 朝安城如今暗潮汹涌,宫中必将有大事发生,沈云霆应当是走了不少的门路,知道了什么,才这么老实地在瑶露阁没了动静,凤栩淡声:“平阳郡主一脉享受皇恩几辈子,也该到头了,待此事了结,将他们扔出去,从此以后临东再没有什么平阳郡主。” 他们之间没什么情分,当年宣德门之变,平阳郡主身为凤氏的女儿,却对皇权倾颓的凤氏皇族不管不问,只顾自己的荣华富贵,凤栩早就不满,这女人竟还不知天高地厚地到他面前来摆架子大放厥词,这可算不上什么自家人。 “奴才领命。”周福对凤栩的命令从无异议,但还是忍不住轻声说了句:“小主子的行事作风,同陛下是越来越像了。” 凤栩顿了顿,“是么?” 周福颔首,“陛下也是这般,不过如此才好,顾念旧情往往伤及自身,就如平阳郡主这一家蠹虫而言,倘若小主子不当断则断,日后则定然会被他们趴在身上吸干最后一滴血。” 他们就是这样的人,而世上也从不缺这样的人。 凤栩用汤匙搅动着咸粥,低声哼了声笑,“是啊,父皇太顾念旧情,兄长也心地仁善,那这个恶人便由我来做好了。” 周福躬身,“什么善恶,谁又说得清呢。” 凤栩瞥了眼窗外,天色灰蒙蒙的仿佛蒙着层雾,仿佛天都要压下来似的。 “撤下去吧。”凤栩将剩了半碗粥的瓷碗往前推了推,随即起身往内室走去,“我再躺一躺,今日不去尚衣局了。” 善恶黑白绝非一言便能说清的,凤栩觉得自己不善,但也并非恶人,就如同这天色的混沌,从送嫂嫂侄儿出城后成为提线木偶的大启皇帝那一日至今,凤栩所做的一切都不后悔。 102.收网 夜色浓,正觥筹,段乔义三杯酒下肚,蓦地趴在了桌上,再没声息。 庄慕青平静地放下酒盏站起身,推门而出,吩咐下人:“去告诉他们,成了。” 不多时,寂静的庄氏宅院蓦地热闹起来,庄廷敬与参与密谋的官员们来到院子里,从开着的门瞧见趴在桌上的段乔义,韩林鸿还不大放心,说道:“真死透了?再补上两刀也好保险。” 庄慕青面色一冷,“我亲自动手已是对得住诸位,休要得寸进尺!” 段乔义素来与庄慕青交好,想对段乔义下手,最适宜的人选自然是庄慕青。 韩林鸿笑了笑说:“正是因为二位要好,下官才颇不安心啊。” “倘若这般不安心,还何谈一同成事?”庄廷敬此言一出,众官员面面相觑,连韩林鸿也顿了顿,没再坚持要给段乔义补上一刀。 庄慕青冷哼一声,“越隽与宫铭同我没什么交情,他们是周总管带出来的人,段都统由我来,其他的,可得靠大人们出力了。” 众人一番面面相觑后,有大启旧臣说:“倘若不将陛下的羽翼剪除干净,恐怕难以成事,那两人既然不能轻易得手,哪怕是围杀,也必要将之除去,只要此二人身亡,我们便须立即行事,以免宫中多做准备。” 这便是完完全全地照搬当年宋党所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了兵部尚书与禁军都统,而后夺兵权大军压境,皇帝之所以位高权重,是因他手中有可用之人,只要他手里没了人,纵然马背上打江山的殷无峥有多勇猛悍然,那也是双拳难敌四手。 “那就办吧。”庄廷敬颔首,“那两位小将功夫高强,我庄氏已无可用之人,既是一同谋事,就交给诸位同僚了,如何?” 一时没人说话。 “哎,下官有一计。”有人忽然说道,“就算是没法要了这两位的性命,只要将他们困住即可,绊住他们的手脚,只要咱们成事,他们再想做什么也为时已晚!” 众人醍醐灌顶,皆拍手称是,强行杀一个功夫高强的人难,可若是暗地里用些手段,这可不就是他们最擅长的事了?! 帝王自古多疑,殷无峥的宠信纵容也仅给了凤栩一人,于是没过几日,越隽与宫铭便接连因故交了腰牌暂且停职,手段也无非是老生常谈的言官弹劾,罪名也容易,只要宫中死几个人,便能定下他们玩忽职守的罪名。 第154章 果不其然,新君大怒,勒令此事严查到底,而越隽与宫铭则因渎职而暂留家中。 而段乔义正“因病告假”,殷无峥便只得又寻了几个人顶上宫中巡查护卫的职,万事俱备,东风已起。 凤栩站在窗前瞧着外头被风吹动的枝叶,如同身披了层冷寂朦胧的月华,庄氏父子已罢朝了一月有余,而凤栩自上次长醉欢发作也有二十多日,他已经隐隐感觉到下一次发作迫在眉睫。 偏偏赶得巧,这可实在不是什么好时机。 “风凉。”一只修长的手从他身后探出,将窗放下,而凤栩也被那只手的主人从背后揽在了怀里,“怎么了,愁眉不展的?” 凤栩低声:“他们不会等太久,可我……” “这有什么。”殷无峥吻了吻他的耳尖,“你在净麟宫等我,只是不知时辰,怕不能陪在你身边。” 凤栩摇了摇头,转过身去回拥住了殷无峥,哪怕知道这场博弈殷无峥已做了万全准备,可当年宣德门之变的前车之鉴仍然让他胆战心惊。 如何能放得下心…… 两年前的巨变中凤栩失去了父母与兄长,而两年后旧事重演,那些人又将刀刃挥向了他的心上人。 “我知你安排周详。”凤栩小声,“那也定要小心,殷无峥,要小心。” “好。”殷无峥低着头瞧他,“一定小心谨慎,不叫我们阿栩担忧。” 凤栩这才轻轻点了点头。 这还是头一回,连即将要面临的长醉欢发作都被抛之脑后,凤栩只顾着担忧殷无峥,其他什么都顾不得了。 风平浪静不过维系了一日,犹如骤雨前最后的平静,也正是长醉欢发作的那天,宫中无事,殷无峥陪在凤栩身边,直至后半夜,浑身被汗水浸透的凤栩才缓了过来。 他气若游丝道:“今日得去早朝,带上周福。” 殷无峥“嗯”了一声,嘱咐:“给你备了热水与吃食,想睡就先睡,想沐浴便去,今日不能陪你,好好在宫中等我。” “知道了。”凤栩说。 而后殷无峥便起身去梳洗更衣,一夜没睡的年轻帝王在穿上衮袍戴好冕旒后,面上神情皆隐去,只剩经年不散的严苛冷峻,在他推开门的刹那,身后传来凤栩轻柔的低声:“殷无峥,我等你回来。” 当年面对殷无峥的背影,凤栩只能在暗处目送,待人走了,才说出那句无人听的“一路珍重”。 但这次,殷无峥回过头沉声:“好,回来娶你。” 殷无峥为他而回首,一切似乎与两年前大不相同,凤栩艰难地睁开眼,怔怔了半晌,想着此后天下安定,他便能与殷无峥暮暮朝朝。 那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梦。 “备水,沐浴。”凤栩吩咐。 周福跟着殷无峥离开,贴身伺候的允乐立刻应道:“遵命。” 大霄朝会也沿袭旧朝,天还没亮,官员们便都列队而立,伴着一声“陛下驾到”,群臣相迎行礼,一切似乎与往常无异,但在以韩林鸿为首的官员跪地痛斥凤栩前朝余孽媚惑圣上祸乱江山,列出其罪状、奏请处死前朝后裔时,便如一把刀刃,生生割开了这段时日以来虚假的太平安宁,露出脏污不堪的贪欲与狼子野心。 而他们的言辞,都与曾怒斥卫皇后时相差无几。 龙椅上的帝王始终沉默不语,直到有心谋逆的跪了满地,只有所感却不知今日生变的官员们站着面面相觑,胆小些的都脸色惨白,真要是起事动了刀兵,他们这些人岂不就是现成的活靶子? 以至于此时此刻,他们都盼着陛下能点头同意,只要他服了软,就证明官员们上有辖制帝王之策,不见得真会动刀动枪。 彼此交换过视线后,连之前不曾参与的官员这会儿也跟着呼呼啦啦地跪下,高声道:“求陛下赐死前朝余孽,还我朝朗朗乾坤!” 大殿之上只剩下几个官员还站着。 始终沉默不语的殷无峥目光扫过跪伏在地的群臣,分明都跪着,却是在威胁天子,以史为鉴,当年卫皇后和凤瑜栽过得跟头,他怎么可能还跟着摔在这? “杀凤栩,然后呢?”殷无峥讥诮低笑,“娶你们谁的女儿入宫?” 韩林鸿脸色难看,宫宴之上他丢了大脸,当即高声道:“娶妻生子乃是阴阳交合、伦理纲常,古人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陛下何以要沉迷男色倒反天罡?!何况那前朝余孽性子毒辣实非良人,下官们不忍见陛下辛苦打下来的江山,在此人手中毁于一旦啊陛下!” 他说得多正义凛然,仿佛凤栩真的十恶不赦,可那分明是殷无峥好不容易才留下来的珍宝。 “你们也这么以为?”殷无峥淡声问。 群臣面面相觑,一时间没人吭声,只因天子语气中森然冰冷的杀意,仿佛已经凝成实质化为刀刃,落在了他们的脖子上。 殷无峥冷声讥笑。 “今日之事就此罢了,朕不追究。” 韩林鸿猛地起身:“陛下!” 殷无峥目如狼般冷戾地瞧过去,“怎么?” 韩林鸿心头一悸,恍惚了片刻,才沉下心高声道:“陛下受奸人迷惑,枉顾忠臣,你们还在等什么?!” 然而恢弘古雅的大殿安静得针落可闻。 几息之后,韩林鸿终于有些慌了,连追随他威逼皇帝的官员也都纷纷起身,慌乱不已地交头接耳眼神乱飘。 第155章 殷无峥坐在上位,眼神仿佛是在看跳梁小丑。 “怎么……”韩林鸿愕然不已,“怎么回事,人呢?!” “韩大人,不会是在找下官我吧?”一声调笑响起,门口站着个身着武袍的年轻男人,神情戏谑,正是早该死在庄慕青手里的段乔义,他佩着刀,身上还沾着血,冷笑:“下官可是从地狱爬出来,向各位大人索命来了。” 瞧见段乔义站在这儿,韩林鸿等人还有什么不懂的,这局棋,他们从开始就输得一塌糊涂。 “庄、廷、敬!”韩林鸿脸色惨白地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 宫铭与越隽也从后殿带着护卫鱼贯而出,身上都沾了血迹,一时间大殿内弥漫起浓郁的血腥气。 越隽拱手道:“启禀陛下,逆贼已尽数伏诛。” 早在上朝前,他们便已与逆贼厮杀起来,殷无峥的这盘棋早已定下结局,没再没有第二条路。 参与密谋的官员有人踉跄跌坐在地,庄廷敬假意合作,分明是在将他们往死路上引! “陛下,陛下饶命啊!” 终于有人跪地叩首开始求饶,一干人等便连成了片。 殷无峥不为所动,冷声吩咐:“都带下去,交由刑部审理。” 103.袭杀 段乔义将已伏诛和被押送刑狱之人报给殷无峥,特意提起:“不过并未瞧见周绍,此人今日休沐,想必并未参与此次谋逆。” 殷无峥微微蹙眉,庄廷敬送入宫的名单上有周绍的名字,但今日围宫却没有周绍。 正思索之际,一个小太监匆匆忙忙地从外边跑进来,口中还高声喊道:“净麟宫出事了!逆贼冲到净麟宫了!” 段乔义与越隽等人面面相觑,皆面露错愕。 眨眼间,殷无峥已步履如飞地出了殿。 段乔义与脸色难看的越隽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喝道:“护驾!!” 谁也没想到周绍会那般突兀地带人出现在净麟宫,长醉欢发作后的凤栩最虚弱,在发觉外边刀兵围困时,第一个想到的是殷无峥败了。 倘若他还在,周绍怎么可能跑到内宫里来,但转眼瞧见周绍他们一行人满身污秽,便又了然,他们走了宫中用来排水的暗渠。 净麟宫守卫森严,可周绍既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院子里,想必巡查的侍卫已经被他杀干净了。 “你留在这儿。”凤栩将想要去通风报信的允乐揪着后领扔回屋内,“听着,你出去也是送死,我会尽力撑到殷无峥来。” 后宫出了这样大的动静,定然不会悄无声息,只要殷无峥听到风声就定然会赶来。 说罢,他将殷无峥早已还给他的机弩藏在袖间,取下了墙上挂着的一柄长剑出了屋门。 周绍已经带人冲到了院子里,他沉默了片刻,手推刀鞘,寒刃出鞘半寸。 “陛下。”周绍沉冷执拗的声音犹如万古不化的寒冰,“臣来送你上路。” “难为你特意来杀我,暗渠不好走吧。”凤栩波澜无惊地与他对视,“我几时见过你?” 他定然见过周绍,却不明白周绍为何要杀他,更不记得几时见过。 东方日升,万顷粲光倾泻而下,凤栩便站在光中,一袭云锦白袍,同周绍记忆中衣着鲜艳张扬活泼的凤栩很不一样,他说:“宁康九年,陵午门前,小人是宫中值守,受宋党刁难,陛下彼时还是靖王,为小人解围,想来于陛下而言,只是件不足道的小事。” 那确实是一件小事,凤栩虽然不理朝政也不懂那些,但好歹知道宋承观不是个好东西,他手底下那些人也不是好东西,还同自己兄长作对。 于是与宋党过不去也是寻常,他不在乎救的是谁,只是想与姓宋的那些人作对而已。 但他却是实实在在帮了周绍的。 凤栩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衣袂沾了日光,高贵而不可侵犯。 “那你想杀我?”他问。 周绍的刀已经出鞘,他带来的人不多,只有十几个,应当是过命的心腹,也纷纷抽出了刀。 “陛下是个好人,大启最不堪时,陛下做了大启的皇帝,可你不该背弃大启。”周绍沉声,“您该是完美的,与新朝苟活,会令陛下本该名垂千古的名讳落上污渍,您当殉国!” 他举刀杀来,凤栩抬剑去挡,刀兵相接,凤栩虎口被震得发麻,脚下退了几步才稳住。 凤栩来不及开口,周绍来势凶猛的第二刀已至眼前,伴随他发了狠的冷声:“待陛下走后,臣亦会自尽殉君!还请陛下上路!” “别了吧。”凤栩侧身避开,若放在两年前他还不至于这般狼狈,只能挡和躲,但这具被长醉欢侵蚀到各种亏空的身子实在太废,但凤栩不见慌乱,这是他在无数次生死危机与痛苦折磨中得来的冷静,“有你殉葬,黄泉路都走得不安生。” 与此同时,周围的十余人也握刀冲上来,凤栩闪躲之时抬袖一挥,袖中连弩离弦,当即三人中箭,合围之势被迫,凤栩趁机脱身。 但周绍快他一步,一刀斩在凤栩退路之上,逼得他只能退回众人合围中。 “有暗器!小心!” 不知谁吼了一句,凤栩无暇关心,落入这种必死之局哪怕是他也抵抗得艰难,但好在外边已经乱了起来,倘若殷无峥那边顺利,应当还有机会来救他。 第156章 倘若不能…… 电光火石之间,凤栩只想到痛失挚爱的殷无峥只怕也活不成了吧,他不怕死,却心疼殷无峥会难过。 谁能想到周绍这个疯子竟然专门跑到净麟宫来杀他,即便是走了暗渠进来也必然有人接应,可眼下不是顾及这些的时候,凤栩只有一个人一把剑,抵挡围攻实在艰难,身上已经落了不少的伤,被逼得寸寸后退,连手臂也酸麻无力,挥剑时滞涩缓慢。 不过迟了刹那,寒光锐利的刀刃已经迎面砍来,凤栩咬了咬牙。 就这么死在这儿? 真是不甘心,可她已经无力再战了。 锵——!! 蓦地,一柄青锋长剑拦住了刀刃,剑身一挑,将刀刃逼退,凤栩愕然瞧着挡在自己身前的曼妙佳人。 陆青梧面上森然,将凤栩护在身后,低声道:“阿栩,快走。” “你…”凤栩用剑撑着地站起来,握剑的掌心满是粘稠的血,他犹还不觉。 “少啰嗦!”陆青梧可不是什么娇弱的大家闺秀,她是兵部尚书的女儿,是将门之女,动起手来更是干脆利落招招致命,不消片刻便与周绍等人站作一团,但毕竟对方人多势众,凤栩哪能真的丢下她不管。 于是便在被陆青梧护着的间隙,以弩箭偷袭,又被他撩倒了几个,如此一来,他再提剑冲入战局时,竟也能与对方打得平分秋色。 “阿栩,这人谁?”与凤栩抵背刹那陆青梧抽空问了句。 凤栩也不知该怎么说,简短道:“非要杀了我再自杀殉主的疯子。” 陆青梧一时间都被这个回答震得有些发懵,举剑的刹那“哦”了一声,“那你还挺倒霉的。” 凤栩想谁说不是呢,“人生在世难得遇见个疯子。” 凤栩将砍向陆青梧背后的刀挡下,淋漓的血飞溅犹如红梅,他自己却浑然不觉,又补一句:“我能遇见这么多也是难得。” “行,当年跑得我憋屈死了,看今日姐姐怎么收拾了这群杂碎。” 陆青梧下手又狠又疯比其凤栩也不遑多让,她怎能不憋屈,夫君与父母都死在朝安,向来被娇惯的幼弟为她冲杀开路,而她只能怀抱着幼子仓惶逃离,这些年来隐姓埋名,连父母与亡夫的牌位都不敢立。 两年前凤栩曾浴血拼杀只为送陆青梧母子离开,而今日,陆青梧亦站在他面前挡下刀剑锋刃,凤栩低笑一声,“好。” 周绍也认出了陆青梧,他冷硬的脸色已经变得狰狞,声嘶力竭地怒吼道:“大启没有了,你们为何都要苟活于世?!他日青史之上,你们就是贪生怕死的小人!为何不能坦坦荡荡的去死啊——!” 陆青梧也不甘示弱,与他刀剑相扛,讥讽道:“一看你就没人爱吧,父皇母后也好,凤瑜也好,都盼着我们能好好地活下去,大启还是大霄不过换了个国号而已,这江山还是江山有什么不同!?我们活着是为了自己也为亡者,执迷不悟的人是你!” 凤栩已经气喘吁吁,他一身白衣绽了朵朵血色的花,苍白脸上不知溅上了谁的血珠子,好在周绍只杀了这附近的守卫,前后还不到一炷香的时辰,周遭巡查的侍卫都闻讯赶来,周绍不愧被殷无峥看中提拔,身手极佳,这么长时间也不见疲色,甚至连赶来的侍卫也都不是他的对手。 但至少凤栩能暂且缓口气了,他退出战局,再握不住剑,连身子都晃了晃。 有了侍卫帮忙的陆青梧稳稳压制周绍,凤栩见状也放下心,松懈下来后才隐隐觉出身上的疼,他流了很多血,脑子也一阵阵地发晕。 “凤栩!” 一声充斥焦急慌乱的吼声传来,凤栩回头便瞧见殷无峥匆匆赶来,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殷无峥好似是松了口气,但神情又在刹那间阴沉下去。 凤栩有些晕,也分辨不出殷无峥的心思,他步履蹒跚地往前一步,脚下忽地一个踉跄,天旋地转之间,人便落入了那个熟悉的、挺阔的怀抱。 “殷无峥…”凤栩笑了笑,“等到你了。” 殷无峥见凤栩满身的血不敢耽搁,将人横抱起便往外走,吩咐道:“逆贼格杀勿论不必活捉!” 段乔义等一干虎将应是,便如野兽般扑杀上前。 “立刻去传赵淮生。”殷无峥抱着凤栩匆忙寻了处最近的宫宇。 周福脸色难看,应道:“派人去请了。” 都以为早朝才是最危险时,他今日才特意跟在殷无峥身边以防万一,谁能料想竟有人杀进了净麟宫,倘若今日他留在凤栩身边,凤栩定然不会伤成这样。 脱身的陆青梧随之赶来,她瞧着已经昏迷过去的凤栩,手里的剑还在往下滴血。 “阿栩他……” “无碍。”殷无峥熟稔地将凤栩的衣裳剥去,露出身上的刀伤,有几处甚至见了骨。 可陆青梧却怔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凤栩胸前那些纵横交错的陈年伤疤。 104.落定 赵淮生是一路被殷无峥的人提着过来的,单凭这架势他就知道是凤栩出事了——倘若是皇帝,这会儿整个太医院都到了。 但凤栩不同,凤栩只相信他,所以给凤栩看诊的也只有赵院使。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瞧见又满身是伤昏迷不醒的凤栩时还是吓得亡魂皆冒,立刻从药箱中取出一粒白如玉的丹药塞进凤栩口中,压住他的下颌往上抬,让他咽了下去。 第157章 “先吊着命,荒唐!荒唐!他这般虚弱怎能再受这样的伤?”赵淮生谴责地瞥了眼就坐在一旁垂目不语的殷无峥,却见他们陛下此刻面色紧绷,脸色也隐隐泛白,一时也再说不出什么训斥的话,只能深深地叹了口气,埋头开始为凤栩处理身上的伤。 好在殷无峥都已清理上过药,只剩右肩上一处深可见骨的刀伤,赵淮生瞧了片刻,沉声道:“太深,伤也太大,这样包上也无用,得缝。” 殷无峥不假思索,“动手吧。” 赵淮生当即便去准备东西,随即手拿火烤的针上前穿肤刺肉,凤栩已被殷无峥抱在怀里,许是因为太痛,竟从昏迷中悠悠转醒,意识还不清醒时,下意识蹙眉咬唇忍住了痛哼。 多年来的习惯如此,在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先选择了忍痛。 陆青梧终于看不过去,她双手染血也来不及擦拭,皱眉道:“他醒了,不用些止疼的东西?” “不必。” “不必…” 前一句是殷无峥,后一句是虚弱的凤栩。 凤栩曾经有多娇气陆青梧也是知道的,磕磕碰碰都要喊疼,可这会儿偏偏倔强地不肯用药,这绝不会是一时意气,陆青梧又想到遍布他身上的那些狰狞旧疤,总觉得凤栩还瞒了她许多。 而赵淮生适时地开口絮叨,仿佛有意将这事翻篇。 “这几日怕要难熬,小殿下自己应当清楚,臣会给你配方子,身边断断不可离了人,想睡便睡,想吃便吃,将心放宽才能好的快些,好在都是些皮肉伤,这段时日.你这身子亏空也调回来不少,只一点,这伤口日日换药可马虎不得。” 伤成这样放在别人身上是要危及性命的,放在凤栩身上那就更严重,但赵淮生见过凤栩受更加惨烈的伤,也就有了些抗性,至于殷无峥,但凡是瞧过长醉欢发作时的凤栩,都会相信他能撑过来。 唯有陆青梧十分不平静,他们一家子疼爱了这些年的凤栩,如今小脸苍白浑身是伤,分明疼得皱了眉却连声都不发出丁点儿。 偏偏其他人都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只有她心疼得五脏六腑都跟着痛。 待赵淮生终于结束,为凤栩将伤口包扎好去开方子后,凤栩才抬头对陆青梧笑了笑,好似无所谓似的问:“我厉害吧?” 陆青梧鼻尖一酸,轻斥了句:“臭小子。” 凤栩遍布冷汗的脸上笑意不减,又低声问殷无峥:“都结束了么?” “嗯。”殷无峥拿着帕子轻轻给他擦汗,“该收拾的都收拾了,待你伤势痊愈,便能定婚期了。” 凤栩到这个时候才生出劫后余生的后怕,或许是因为这次是真正的尘埃落定,已经不知第几次死里逃生的凤栩有些怕,这一路走来,不知哪个坎就能让他永远等不到今日,两年前的初春惊蛰,凤栩被独自留在宫门后,所有人都在那时离他而去,从此深宫之中只剩一个提线木偶。 两年后的秋日,挡在他身前的陆青梧,匆匆赶来的殷无峥,两年间仿佛是个轮回,他曾失去的,都在如今回到了他的身边。 只差毫厘,他就等不到这一日了。 等凤栩重新睡下,周福和允乐在一旁伺候,连赵淮生也没离开,殷无峥与陆青梧走出门。 “阿栩究竟是怎么回事?”陆青梧在院子里深吸口气,“都到这个份儿上了,我还有什么不能知道的?” “知道也改变不了什么。”殷无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所有的事都到此为止,你应当知道,当年若不是凤栩,傀儡幼帝就是你的儿子,而你也没命站在这里,那两年凤栩经历了什么他不愿说,就休要再提,惹他不快。” 陆青梧无话可说。 这人说起话来还是这么不客气。 但下一瞬,殷无峥便说:“但今日是我该谢你。” 陆青梧愣了下,“啊?” “若不是你,凤栩撑不到我来。”殷无峥说,“我该谢你。” 陆青梧住得近,听到风声也早,这才先殷无峥一步赶到净麟宫,也正是因此,才从周绍手底下保住了凤栩的性命,否则等殷无峥来,凤栩的尸身都要凉了。 陆青梧轻嗤,“少把他说成你私有的东西,我救的是我弟弟。” 殷无峥不置可否,知道凤栩秘密的只有他,骄傲的小凤凰,落魄的凤氏皇,他见过凤栩最不堪脆弱的模样,也见过他情动时糜艳漂亮的神情,于是便同陆青梧没什么好争的。 东方旭日高悬天际,九霄碧空明如秋湖,宫中厮杀后的血很快便被清洗干净,可法场却是血流成河,参与谋逆的官员入狱抄家砍脑袋,殷无峥原本就性狠如狼,这次凤栩受伤激怒了他,连审都只是敷衍带过,韩林鸿等几位领头的官员直接被拖到外头凌迟处死。 这个时候殷无峥才觉得周绍死得太早,否则他定要将此人做成人彘,让他多活个几日。 朝中人心惶惶,生怕与谋逆之事扯上关系,再不敢提什么前朝余孽祸乱朝纲的事。 凤栩夜里又发起热来,但人还是清醒的,烧得面颊潮红,气息都烫人。 殷无峥为他用冷布巾敷额头,又顾忌他满身的伤不敢乱碰,小心翼翼的,换布巾时都满脸的如临大敌,仿佛在做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凤栩瞧得想笑,他轻声唤:“殷无峥——” 声音嘶哑,但语气很软,像在撒娇。 第158章 用冷水涮布巾的殷无峥闻声匆匆赶回榻边,俯身询问:“怎么了?” “别忙活了。”凤栩说,“来陪陪我。” 果然是在撒娇。 殷无峥将布巾扔回去,坐在了榻边,蜷指一下一下地抚凤栩滚烫的脸颊。 他手浸了冷水,凤栩只觉得像冷玉,眯着眼主动往他指节上蹭了两下。 “身上疼么?”殷无峥问。 凤栩没答,自然是疼的,这才受伤头一晚上,他又用不得止疼的药,只能这么熬着。 “周绍那个疯子。”凤栩骂了句,“查出来是谁接应的他了么?” “瑶露阁。”殷无峥说,“但平阳郡主夫妻二人已死。” 凤栩无声地叹气。 筹谋再如何仔细也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他并未将瑶露阁那三只瓮中之鳖当回事,却没想到正是他们引来了周绍这条疯狗,险些将自己的命都搭了进去。 “怎么死的?”凤栩问完迟疑了片刻,“周绍杀的?” 殷无峥颔首。 凤璃夫妻两个本想借着宫中乱起来的时机离开,但这个时候周绍买通了宫人,利诱之下凤璃反倒不甘心就这么回临东去,却没想到好处没捞着,夫妻俩的命留在了这,周绍从暗渠入瑶露阁,杀了瑶露阁的值守后换上衣裳,又当场将凤璃夫妻二人杀了,殷无峥的人找过去时,那两位的血都流干了。 凤栩想了想,说:“在瑶露阁挂几日,再扔乱葬岗。” 没将他们挫骨扬灰都是看在凤璃姓凤的份儿上,虽说凤栩没打算让他们好端端回临东去享福,但也只是想收回平阳郡主皇亲国戚的身份而已,可他们自寻死路,那死了也活该,凤栩还嫌他们死的不够惨。 “依你。”殷无峥说,又问,“你与周绍有何恩怨?” 周绍是殷无峥提拔上来的,自从凤栩提醒他注意此人后,殷无峥又将周绍的底细查了一遍,还是没发现什么不妥,更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绞尽脑汁利用庄廷敬的这盘大棋来杀凤栩。 “哪来的恩怨。”凤栩冷笑,“他与宋党不睦,当初连条丧家之犬都不如,我还曾顺手帮过一把,谁知道他怎么想的,竟想让我殉国,做个千古明君。” 自古以来亡国之君的下场都好不到哪去,但殉国之君的气节千古传颂,正如将军战死沙场、谋士以身入局,可凤栩这样守不住祖宗千古基业,还愿为谋逆的叛臣正名,古往今来也就至此一位了。 他注定要背负骂名,史册之上,更不会留什么好话。 殷无峥不在乎自己,却不愿后人对凤栩评头论足,一时神色发暗。 “凤栩,我……” “日后的事,就留到日后去说吧。”凤栩有些困了,声音也弱下去,“你我一个昏君一个暴君,岂不是……天作之合……” 话到尾音轻得几乎都要听不见了。 可殷无峥耳力极佳,他听得真切,于是在凤栩呼吸平缓下来后,才抓着他的手,轻声说:“可我怎么舍得呢。” 他放在心尖上的小凤凰,怎能容得后人肆意评说叱骂? 殷无峥在烛光下露出一个温和的笑,俯身去吻了吻凤栩还烫着的脸颊,低低地道:“小凤凰,好好睡吧,前尘往事皆如大梦,醒来一切都好了。” 105.缘始 凤栩这一觉睡得沉,丝毫不知外头已天翻地覆,皇帝与庄氏联手下了这盘棋,暂且肃清了朝堂,也叫群臣知晓,庄氏仍与皇室一条心,连庄家的夫人与小姐都各自册封了诰命与县主,如此一来,先前盛传的庄氏女卫皇后也无人再提及。 瑶露阁,凤璃夫妇的尸首就被挂在瑶露阁前,死人总是好看不到哪去的,沈清缩在房中不敢去看父母的尸首。 她其实不知父母的谋划,只想着做上皇帝的妃子,日后锦衣玉食奴仆成群,不料想来到朝安却屡屡碰壁,想要回临东又不成,那日见父亲母亲从暗渠中迎人了来,还当是终于能从这金笼子里逃出去,可眨眼间父母便命丧于刀刃之下。 瑶露阁的血收拾得干干净净,可她父母的尸首却被挂在了宫门,仿若是某种惩戒、威慑。 沈清终于怕了,也害怕自己会死在这里,于是宣旨的太监来时,沈清便已经神情恍惚,口中只嚷嚷着:“别杀我!别杀我!!我是、我有凤家的血脉,我、我是靖王的血亲!” “从今儿起,您可就不是了。”传旨太监冷笑,“陛下口谕,平阳郡主夫妇与逆贼同谋,同罪论处,其女为庶人,即刻出宫!来人——将她扔出宫去。” 沈清被拖出瑶露阁时怔怔地看了一眼父母已经青灰腐败的尸首,浑身冰冷,她知道从今以后无论如何,此前的富贵荣华都真成了过眼云烟。 人事渺渺,谁能一生坦途无忧,波澜跌宕才是浮生,有人跌入尘泥,也有人涅槃重生。 凤栩受的都是皮外伤,待结痂后疼得便轻了许多,只是不敢有什么太大的动作,便靠坐在榻上。 怀瑾前日不知从哪捡了只受伤的小松鼠,尾巴蓬松毛茸煞是可爱,小不点儿的孩子欢喜得不得了,走哪都小心翼翼地捧着,这会儿正趴在小几上,捏着果仁喂小松鼠。 凤栩瞧得发笑,“他倒是会捡,这小东西乖巧讨喜,养着玩罢。” “你别笑话他。”陆青梧给他端来了药碗,就坐在了榻边,“我可听你哥说过,你小时候也这副模样,寻了什么都往宫里捡,捡了只兔子回去,隔日兔子窜进草丛不见踪影,你气得哭了大半日,还是凤瑜提了只会说话的鹦鹉来才将你哄好。” 第159章 那是太久远的记忆了,在岁月与长醉欢消磨下仅剩浮光掠影,凤栩怔了须臾,又释然地弯眸笑了。 “是啊,幼时母后总是忙于政事,父皇便忙于照顾母后,只有哥哥顾得上我,再后来就连哥哥也渐忙于朝政,你刚怀上怀瑾时,我是真的高兴,想着小人儿最好玩。” 陆青梧见他笑得若无其事,想到他身上那些纵横的旧疤,心疼却也不敢表现出来,只跟着笑:“还好意思说,怀瑾刚出生时,你与他在一个屋子里,都留不到半个时辰。” “谁能想到小东西那么能闹人。”凤栩轻笑,“哭得我耳朵都疼了。” 陆青梧轻声:“小孩子么,阿栩,你也是小孩子。” “阿姐,你瞧这皇宫、朝安、偌大山河。”凤栩将药饮尽,也不在乎满嘴的苦,“岁月如淮水般奔流不息,总有一日皇宫朽败,朝安更名,江山易主,可那都不要紧,有些人、有些事,即便于青史之中灰飞烟灭不留痕迹,那也无妨,那都是他们曾亲身经历过的、自己的一生,无论这一生长还是短,后人又是否传颂。” “从我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我就不再是小孩子了。” 年少时谁不曾张狂桀骜,纵是山野农夫,幼时未尝没想过他朝一飞冲天,哪个读书人没做过金榜题名的梦,真正明白这一生要怎样去过的时候,便也就不再年少了。 凤栩对陆青梧笑了笑,“阿姐,我已经是可以保护你和怀瑾的大人了。” 他不再叫陆青梧嫂嫂,而是唤她阿姐,除了怀瑾,陆青梧便是凤栩在这世上的至亲。 陆青梧在良久的怔忡下,迟迟地回过神来,轻笑了声:“是啊,阿栩长大了,只希望怀瑾日后也能像他父亲与小叔一样。” 凤栩歪了歪头,“自然了,他可是凤家的孩子啊。” 小怀瑾大抵是听见了自己的名字,懵懵懂懂地转过了头来,凤栩从他的脸上瞧见了故人的影子,与兄长那样相似的眉眼,又与曾经的凤栩三分相像的神韵,那是旧事与亡人的延续,他会带着所有的爱与希冀活下去。 “吱呀。” 门被推开,殷无峥从外头进来,说:“下雨了,近来天凉,可要加衣了。” 小怀瑾见了天子也不怕,反倒对殷无峥笑了笑,以至于刚进门的殷无峥脚步微顿,竟有些不知所措地停在了原地。 陆青梧与凤栩相视而笑,到底还是陆青梧起身,将怀瑾牵了起来,另一只手捞起正捧着果仁啃的小松鼠,俯身教怀瑾说:“怀瑾,要唤叔父。” 怀瑾也乖巧,对着殷无峥甜甜软软便含糊地含:“叔父——” 殷无峥面无表情地顿了须臾,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在一旁瞧着的凤栩分明看见殷无峥冷峻的脸上实则已经僵硬了,一边乐不可支,一边终于看不下去,出声解救了连路都快要不会走的殷无峥。 “还站在那做什么?我刚喝了药,苦死了,倒杯茶来呀。” 殷无峥如蒙大赦,立刻去倒茶,又忽而顿住,改为拿了桌上的果子过去。 “吃了药不能喝茶,吃这个吧。” 凤栩真要笑出声了,真难为殷无峥还记得这个,便拉着他坐在榻边,轻声说:“凤怀瑾的性子同我幼时还挺像的,日后教他的先生可要费心了,当初书院里的先生,没一个不被我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抱着怀瑾出门的陆青梧人都出去了,还不忘回头笑一句:“你还真好意思提。” 凤栩自是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还对殷无峥笑说:“来日交给庄慕青去愁吧,谁让我腹中也没三两墨。” 说着摸了个糖渍梅子塞嘴里。 “还不到开蒙的岁数,你想几时与庄慕青说?”殷无峥极其自然地用碟子将凤栩吐出的果核接下。 “待我好些吧。”凤栩说,“既是拜师,总要庄重些,以庄氏如今的地位,庄慕青是帝师的不二人选,何况如今殷氏也没谁能出来指着我们怀瑾说不是正统并非嫡系名不正言不顺了。” 说起这个,凤栩的神色忽地冷了几分。 “倒是还有些恩怨没了结,也不急于一时,仇还是得自己来报。” 有仇不报,死都不安稳,凤栩就是这样睚眦必报,甚至还不会以眼还眼,倘若旁人伤他一分,他定要连本带利地百倍报复回去。 他可没忘了这场风波最开始是因何而起,有人在外散播庄氏女为皇后的传言,殷无峥便连同庄氏下了这盘棋,虽说凤栩这次受伤多是因自己疏忽,但这笔账还是被他算到了始作俑者身上。 怨谁不能怨自己。 殷无峥将没吃完的果子和果核都放到一边,伸手捏了捏凤栩的脸颊。 “如你所言,先养好身子再想这些也不迟。” 四目相对,殷无峥的疼惜纵容不加掩饰,凤栩的神情便也柔和下来,又忽然觉得人间事真是没道理、说不清。 追逐与厌烦,纠缠与退避,纠缠得彼此鲜血淋漓,就如缠绕的荆棘般刻骨铭心,诸多阴差阳错、擦肩而过,无数次回首与远眺、目送与遥望,最终却令枯败的枝条绽出娇艳欲滴的花来,两年前那次诀别,山一程,水一程,以为此生再难相逢。 而缘分兜转至今,谁都没能逃得过。 殷无峥瞧着凤栩那张苍白又清隽的脸,他真是生得好,早已不再是少年,却还是玉秀玲珑,羸弱成这样也还是我见犹怜的美。 第160章 早在得知母族一家的遭遇时,殷无峥便知道无欲方才能成事,珠玉美人都不能动摇他的心,只要追逐权利——要登上高位,君临天下。 那是他的路,一旦踏上便不能回头,殷无峥是刚烈桀骜的,他的傲与狂都藏在古井无波的冷酷下,世上没有人能让他低头,落魄的西梁质子比谁都高傲。 偏偏有只懵懂又高傲的小凤凰就这样横冲直撞地闯到他面前,竟叫他惦记了这些年,又心甘情愿地在自己颈上套个圈,圈的那头是凤栩牵着,殷无峥不在乎,哪怕已经站在万人之巅,他还是愿意为了凤栩俯首。 “我总想到初见你时。”凤栩轻声说,“你分明就站在长阶,却又像在九天上不受拘束的鹰,草原上性烈凶狠的狼,我有点怕,又忍不住瞧你,只觉得这人生得真好看啊,比南国进贡的珊瑚和明珠还要好看。” “小凤凰果真是见色起意。”殷无峥牵起他的手,“那日见你瞧我,呆呆笨笨的,一副纨绔子弟的语气,眼睛却那么干净,阿栩,我也一直都记得。” 凤栩笑了笑。 其实他的记忆不大真切,但没关系,相识以来的一切,殷无峥都替他记着。 106.契阔(完结章) 凤栩这身子一养便入了冬,好在长醉欢发作时,他满身的伤都已结痂快剥落了,否则定是要雪上加霜。 前夜朝安城飘雪,为岁月悠久的古乘覆了层薄霜,又是一年冬,四时之末。 “报仇还是别赶上过年。”凤栩张开手任由允乐为他系上赤狐裘,衬得面若雪玉,眉眼弯弯地含着笑,丝毫不像是要出门寻仇的模样,“那怪不吉利的,还是趁早吧。” 周福也笑着附和,“是呢,陛下昨日还与礼部商议婚期呢,来年春日可是有不少的好日子,再过两日,陛下就要给你写婚书下聘了。” “还早着呢。”凤栩从他手里接过暖手炉,“走吧。” 自瑄乐郡主被从宫中赶出去,便住在离皇宫颇远的宅子里,虽是郡主府,但比其当日远在临东的平阳郡主可是差得远了。 殷秋水对镜比对钗环,一时没拿住,玉质的簪落在地上摔了三节,侍女连忙去收拾,殷秋水皱着眉头,只觉得晦气,“这簪我最喜欢了,今日是怎么回事。” 侍女柔声安慰:“岁岁平安呢郡主。” “但愿吧。”殷秋水微微皱眉,冷声哼了句,“听说上次有人都打到那人宫里去了,怎么就没能杀了他呢,真是可惜,以后恐怕再没有这样的好机会了。” “郡主,其实何必要他的命呢,陛下迷恋他也不是坏事啊。”侍女拿着碎裂的簪子站起身,笑着劝道:“您想啊,陛下与此人在一起,是不会有后嗣的,倘若郡主成亲生子,您的孩子岂不就是唯一的殷氏血脉了?即便是将孩子过继给陛下养,您也到底是他的亲娘啊,来日这孩子登临大统,郡主岂不就是后宫之主?” 殷秋水顿住,垂眸思量了半晌,忽地扬眉笑道:“行啊你,说得还有点道理。” 忽地,外头传来喧杂声,殷秋水又皱眉,“外面怎么回事,吵吵嚷嚷的,你去瞧瞧。” 侍女低声应是,立刻便要出门去,可还没等她回来,殷秋水闺房的门忽地被砰地一声踹开。 “什么人?!放肆!”殷秋水大惊呵斥。 “放肆?”凤栩慢条斯理地迈过门槛,眉目含笑,“是啊,本王就是放肆了,你要如何?” 见到凤栩的一刹那殷秋水猛地起身,她心中惊慌了一瞬,“你…你荒唐,这是我的宅子,我的闺房!你怎能闯入未出阁女子的闺房?!” “未出阁女子?”凤栩似笑非笑,“你也晓得未出阁女子的清白有多要紧啊,殷无峥不屑于取你性命,我本也没想再与你一般见识,可谁让你不知收敛,还敢在暗中做小动作?” 胆敢在坊间散播庄氏皇后的传闻,借天下悠悠之口逼殷无峥与他生出嫌隙,凤栩自然是不在乎庄香君的,可他在乎自己和殷无峥。 殷秋水算是彻彻底底激怒了凤栩,惹到他非要养到身子大好了,亲自过来处置她。 殷秋水本以为自己做的事无人知晓,这段时日来更是风平浪静,还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没想到凤栩竟然会直接找上门来。 这么长时间,她即便再以殷氏宗族自居,也晓得坐在皇位上的天子对靖王宠爱到了不讲道理的地步,一时间脸色惨白,说起话来也没有底气:“你……你想怎么样?” “哟,学聪明了。”凤栩拉了把椅子坐下,“知道自己姓殷也没用了。” 殷秋水说不出话。 “虽说你与叛贼无关,可此事因你而起,本王心眼小,这事儿可没法就这么揭过去。”凤栩说到这儿,话锋一转,“不过你也尽可以放心,本王没想要你的命。” 殷秋水怎么可能放心,她勉强笑了一下,“既然如此,不如…” “来人——”凤栩唤道,“脱去她的服饰,将她带回西梁去,不可带随从侍女,从此也再不可用殷姓。” 褫夺身份,贬为庶人,殷秋水猛地瘫坐在地,见宫女上前来撕扯她的锦衣华服,当即疯了似的挣扎,嘶声力竭道:“不!不!我是、我是郡主!你们不能这么做!!” 凤栩托腮瞧着,心想上一个自居郡主身份的,如今尸首都在荒野喂狗了。 第161章 不过瞧殷秋水又哭又喊的狼狈样子,凤栩便觉得实在不枉费自己走这一遭,果然还是得亲眼瞧见仇人不好过才能舒心。 “凤栩!”殷秋水嘶吼道,“你又能这样嚣张多久?!你早晚有容颜衰败失去圣宠的那一日!” 凤栩转过身来,走到殷秋水面前,俯身温和笑说:“是啊,你不如盼着没了郡主身份的自己能活得久一点,好亲眼看到那日啊。” 他歪头一笑,“希望你能活到那日吧。” 面无人色的殷秋水被拖了出去,凤栩这才掸了掸衣袖,轻嗤一声,“翻来覆去都是这么两句,也不知道说点新的。” 殷秋水也好,沈清也好,虽然罪不至此,可凤栩也不想轻易放过她们,便干脆夺了她们的身份与荣华,至于之后能怎么活、活多久,那是她们自己的造化。 “戏也看完了,小主子,咱们回吧?”周福低声。 凤栩的精气神近来好了不少,他想了想,说:“出都出来了,本王身上还挂着个职呢,去尚书省走一走吧,晚些再回宫。” 如今的朝中新秀颇多,尚书省都添了些新的年轻面孔,只是见了凤栩各个恭敬得不敢有丝毫怠慢,历经上次逼宫谋逆,如今殷无峥对朝野的掌控已然固若金汤,而凤栩在他心中的地位无人不知,更遑论凤栩与庄氏子交好,彼此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也让凤栩以前朝皇室的身份彻底站稳了脚跟。 “臣都听说了,礼部那边已在择吉时了。”庄慕青给凤栩沏茶,放到他面前时又犹豫了下,“罢了,我叫他们送别的来,茶只怕要与你用的药相冲。” “药都停了。”凤栩无所谓地端起来抿了一口,“怎么,礼部那些大人之前百般推脱,这回倒是没什么说的?” 庄慕青笑了笑:“这如今可是他们争着抢着的美差。” 凤栩便轻声说:“过了年再说吧。” 喝过茶,凤栩也不久留,推开门时才瞧见外面又飘起了细雪,庄慕青在他身后说:“朝安雪小。” 朝安的雪一直如此,再厚也不似西梁那般能将人小腿都没过,凤栩披着狐裘走进漫天细碎的雪中,走进了巍峨屹立的宫门,他曾经背负着枷锁走进这里接受宿命,而如今一身轻松,倦鸟还巢般回到属于他的归处。 凤栩自然是想与殷无峥成婚的,可长醉欢并未完全戒断,如今发作时间一再更改,连他自己也摸不准下次发作是几时,可皇帝的婚期一旦定下便不得再改,哪怕不见得运气就那么差,凤栩还是忍不住忧心。 这也是他一生仅一次的成婚,自然丁点儿差错都不想有。 但大婚的婚服还是在年前赶制了出来,形制依照大启旧制,而刺绣则是龙凤呈祥,不过都是男子样式,繁复精美,婚期也定了下来,就在来年立夏的后两日,春日还是太凉,入了夏才好些。 过年那日,殷无峥下令百官休沐,朝安城张灯结彩,在前几日便开始满城彻夜明灯。 净麟宫的小几上摆着盆开得正盛的四季海棠,艳红的花一簇借着一簇,入冬后这花便被凤栩摆在了炭盆边从未冻着,恰好赶在这日开满了枝。 凤栩与殷无峥是同陆青梧母子吃过年夜饭后回宫的,凤栩尚有三年重孝未过,净麟宫便没挂上红灯笼,这一日风平浪静,本该临近发作的长醉欢悄无声息,仿佛也开始知情识趣了起来。 子时过半,殷无峥将凤栩裹在大氅里,两人站在檐下瞧漫天火树银花星落雨,凤栩轻声说:“殷无峥,又是一年。” “又是一年。”殷无峥在他耳畔落了一吻,“阿栩,你我相识六年了,往后还有年年岁岁,我们再不分离。” 重逢后其实还不到一年,他们相识五年,纠缠三年,分别两年,剩这一年走得磕磕绊绊,凤栩如今回想那场旧梦,也好似前世一般的光景了。 “好。”凤栩回过头,轻轻啄吻在殷无峥的唇上,“再也不分开了。” 古老恢弘的皇城在风雨中屹立数百年,于岁月中平和而沉默地注视朝代更迭、人来人往、缘聚缘散,它聆听有情人许下的承诺,见证他们举案齐眉的一生。 那是世间绝无仅有的、最契合的一对玉璧。 . 大霄武帝的起居录是一本与靖王的恩爱传记,在皇权再一次更迭的那一日,安放起居录的楼阁起火,将一切故事烧得干干净净。 事关大启末代皇帝凤栩与大霄开国皇帝殷无峥的一切被抹去,然许多野史中有载武帝与靖王的风月事,后世已不可考。 古旧的故事湮灭于灰烬之中。 他们的传奇延续于岁月之后。 是死生契阔,是矢志不渝,如同共生于天地间的并蒂莲,花叶相依,谁也不离开谁。 在无人知晓的过去,日月为证,死生与共。 现代番外 情长1 刚入秋,a城阴云密布,又热又潮。 新开的甜品店靠窗的位置坐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穿得很亮眼,白裤配不规则粉白晕染的宽松卫衣,短发也染了个浅金,额前两缕挑染成粉的,但凡皮肤黑一个度就变成死亡配色,但哪怕是这么阴郁的天色,他白皙得玉似的晃眼。 凤栩一边往嘴里塞刚买的芋泥巴斯克蛋糕,一边看着手机屏幕,打开的页面正是一个群,群名十分古雅——凤凰台上忆吹箫。 第162章 一看就是出自他爹之手,带着那么一股子要死不活的文艺感。 凤家,a城屹立多年的老牌豪门,历来出的都是真凤凰,无论男女,从政从商都是佼佼者——直到他爹这一代。 当年如日中天的凤家终于开始走下坡路了,无他,剩下的这个独苗苗文不成武不就,学得是历史研究生是考古,好在凤栩有个精明能干雷厉风行的妈,眼下这群里有五个人。 他没本事但命好的爸、有本事但恋爱脑的妈、又有本事又恋爱脑的哥、同样出身高门干练利落的刑警嫂嫂,以及废物点心小蛋糕的他。 凤鸣于苍:儿子别怕,爸绝不可能同意! 凰栖在湘:+1 南有佳木:+1 北有相思:+1 一共五个人,两对情侣id,以至于凤栩时常惆怅,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是格格不入。 现在就更惆怅了,他往上翻,就在温和儒雅的爸严词拒绝上头,是北有相思也就是他哥凤瑜发的一句话:“爸,妈,殷家那个同意了,条件是要跟幺儿联姻。” 殷家。 a城老牌世家不少,殷家也是其一,比起被他爹折腾到半死不活的凤家,殷家的作风一直都强横又霸道,他哥说的"殷家那个",估计就是传闻中最近那个崭新崭新的新家主,要说起殷家的瓜,整个a城圈子里就没有不知道的。 早死的妈、再婚的爸、得宠的弟弟和冷酷的他。 老套路了,殷家也遇着过危机,当年的老家主用亡妻的资源渡过难关,发财之后死老婆,转头吞并了岳父的家产后娶新妻,长子被扔在国外十多年,一回来就雷厉风行地把亲爹继母和弟弟一起送进了监狱,儿子强.奸.杀人,老的出钱摆平再灭口,殷无峥捏着证据稳稳妥妥地把他们打包成全家桶送上了审判庭。 凤栩从财经频道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位新家主的的照片,心想什么个人模狗样的东西还惦记上他了。 照片里的男人应该是在发布会上,一身浅灰色正装剪裁得体,规正修身,俊美的脸上带着副细框眼镜,倒是很好地掩盖了眉眼间仿佛长年累月攒下的严苛冷淡, 看见这张脸的一瞬间,凤栩整个人都懵了。 这就是要跟他联姻的人,殷家跳级毕业年轻的、24岁的新家主,殷无峥。 久远的记忆忽地翻涌而出。 凤栩高中不是在a城读的,原本是在本地的重点,学习成绩虽然不上不下但他家有钱啊,结果高二上半年,有个傻比男同学和他表白不成想强吻,让凤栩摁操场揍了个鼻骨骨折,不得已转学到了s市,入学第一天他就不负众望地睡过头。 提溜着书包和校服慢悠悠去上学的路上,凤栩在小巷子里听见了有人打架,有热闹不能不看,反正迟到是板上钉钉,于是他从巷口一探头,只看见个穿着黑衣白裤的年轻人,应该是二十左右的年纪,招招干脆又狠毒,往人身上最疼的地方招呼,眼神阴鸷又狠绝,生生让他那张俊美的脸透出一股子令人心悸的悍然匪气。 凤栩晃神的功夫,已经躺了满地的人,而动手的那个正朝自己走过来。 凤栩喉结微动,咽了口唾沫,他着了魔似的,就觉得这人无论是长相还是气质都他妈的帅惨了,就连冷冷瞥他那一眼都是会心一击,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能色心上头,色胆包天的凤栩非但没走,还对那人摆了摆手,说:“嗨——” 他又得到了一个沉默的眼神,那人皱了皱眉,仿佛有点嫌弃。 凤栩不甘心,走过去问:“你叫什么名啊?” 直接,大胆,也很放肆。 那人没理会他,转身就走,凤栩还想追,可他显然对s市很熟悉,左拐右转地就不见了人,反倒是凤栩这个路痴在陌生的街头迷了路。 秋日午后的一个擦肩而过,那人甚至连话都没说,但凤栩却从没能忘了那次的萍水相逢。 当年凤家的下属现在联和a城的几家产业死咬着凤家不松口,大有要将凤氏产业撕扯得七零八落各自吞并的意思,哪怕是卫梓湘也对此焦头烂额,凤栩是知道的,只是…… 没想到啊没想到,竟然是他,竟然是他! 凤栩咽下最后一口小蛋糕,郑重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打,点击,发送。 凤栩栩如生:要不……见个面呢? 下面是一溜四个整整齐齐的“……” 最后还是一家之主的卫女士拍板定案:“那就见见吧。” 这一家子都了解凤栩是个怎样无法无天的娇纵性子,他既然想见,那必然是有想见的理由,否则谁也勉强不了他。 凤栩不知道卫女士和殷无峥都谈了什么,但见面的日子就定在第二天下午,凤栩单独和殷无峥见面,他站在校门口等,却没想到先等来了一位教授。 凤栩也在历史系,他没亲爹那点文艺细胞,选这个专业纯粹是因为方便摆烂,教授姓陈,是个快四十的男人,看上去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 但凤栩讨厌他。 “凤栩?”陈教授穿着身西装,也算是保养得宜的脸上露出温和笑意,“怎么没去上课?” 凤栩冷下脸躲远了点,“有事。” 他总觉得陈教授的眼神带着一种……阴湿黏腻的窥伺感,就像一条阴暗角落里的毒蛇,总之只要陈教授一靠近,凤栩就浑身不舒服。 但陈教授好似对他的冷淡一无所觉,伸手便要揽凤栩的肩,笑问:“是么,什么——” 第163章 “啪。” 陈教授还没挨着凤栩的手被另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掌毫不留情拍开,他脸上的笑都僵住了,看向身后西装笔挺的年轻男人,“你……” “抱歉。”男人平静低沉的声音丝毫听不出歉意,警告意味却十分浓郁,“但你的手要碰到他了。” 陈教授不自觉退后了一步,“你是什么人?” 男人用随身带的手帕擦了擦手,迈步挡在了凤栩身前,蜷指推了下银丝细框眼镜,面无表情的脸上是积威甚重的冷苛。 “我是……”他看了看凤栩,似乎是在斟酌措辞,随后用冷淡的语气吐出半句话:“他的未婚夫。” “未……未婚夫?”陈教授瞠目结舌。 凤栩几乎被男人的身形完全遮挡,他从这人身后探头,笑眯眯地附和:“对,他是我的……未婚夫。” 陈教授匆匆离开,凤栩被邀请坐上殷无峥低调奢华价值八位数座驾的副驾驶,低头给自己系安全带时,听见殷无峥说:“去吃火锅,行吗?” 凤栩看了看殷无峥那身能直接去走红毯的高定西装,又看了看自己鲜嫩的卫衣,从善如流地同意了:“行啊,不过你真要穿这身去吃火锅?” 凤栩本以为殷无峥这个打扮会带他去什么西餐厅,但凤栩是真的很爱吃火锅烤肉这类重油重口的东西,怎么都吃不够,吃起来也是风卷残云,他妈总笑话他说“像上辈子没吃过饱饭似的”。 殷无峥没带特助秘书之类的人,就亲自开车,他开车很稳,神情很专注。 凤栩就这么正大光明地盯着他的侧脸看,就这么看了一路,等到了地方下车时,凤栩看见是自己常来的店,这家够辣,他特别喜欢,没想到殷无峥会带他来这,凤栩隐隐觉得这可能不是什么巧合。 等餐时,他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啊?” 他当然是知道这个男人的名字的,但当年殷无峥没回答他,凤栩多骄傲啊,他固然对殷无峥十分有兴趣,可以称得上是一见钟情,但不代表他会容忍这人的冷待与漠视。 气氛一时沉默。 片刻后。 “殷无峥。”他平和地回答,这次语气当真带了点歉意,“抱歉,唐突了你,刚刚……” 凤栩单手托着下巴,精致的眉眼含着笑,“没事,我不介意,你说得也没错,听说你答应跟我家合作的条件,就是和我联姻?我可是个如假包换的男人。” “是。”殷无峥坐得很端正,他看着凤栩的眼神很专注,深邃却又仿佛藏着什么极其汹涌激烈的情绪,却又全都巧妙地掌控在合理的分寸之内,他慢条斯理地说:“这的确是我的条件,但如果你不想答应也没关系,凤栩,我可以追你。” 他说“我可以追你”,用那么认真专注的眼神和语气。 始终热情大胆的凤栩都被他这一套直球打得有点懵,脸颊也有点烫,他伸手抓了抓自己的小金毛,别扭了大半天才哼哧出一句话:“为什么啊?总得有点理由吧。” 殷无峥沉默须臾,说:“一见钟情吧。” 现代番外 情长2 “那你为什么都不理我?” 凤栩问得理所当然,只有被娇宠疼爱的小孩子才会说出这种话来。 但殷无峥不讨厌,他在片刻的沉默后,低声说:“你知道殷家的情况,我不能和谁走得近,何况那天……” 他说不下去。 那天的场景算不上什么邂逅,他那个便宜弟弟弄了人过来找麻烦,场面根本就是一条疯狗和一群恶犬撕咬,这时候那不谙世事的小少爷从巷子外钻进来,殷无峥像是一条在阴暗角落里久不见光的人,被那人身上耀眼粲然的光晃了眼。 于是只能落荒而逃。 凤栩还在等着他的解释,殷无峥在短暂的沉默后摇了摇头,“是我的错。” 见他认了错,凤栩总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善解人意,他知道殷无峥彻底掌控殷家之前的日子不会好到哪去,也就不再计较,目光瞥向不远处的冰箱。 凤栩从来不亏着自己这张嘴,什么好吃吃什么,但殷无峥却突然起身,没一会儿,他端着盘四拼的小冰淇淋球回来,摆到了凤栩的面前。 “水快开了,不能多吃。”殷无峥的关怀也自然而然。 凤栩在家就被照顾习惯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他吃起火锅来连蘸料都是辣的,也不管这个酱那个酱胡乱搅和了一大碟,吃得快吃相却很好看,所以说火锅实在不太适合约会,凤栩吃得额前小粉毛都被汗浸湿了。 等他吃完才想起对面坐着的人,后知后觉地想到,殷无峥似乎一直在给他添菜,在家的时候他也是这个待遇,所以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那个……”凤栩难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吃饱了,那你……” “我送你回去。”殷无峥没说别的,只是在出门时,将挂在臂弯的西装外套披在了凤栩身上,低声说:“你刚出汗,别吹风。” 凤栩身体一向不错,但殷无峥既然要这么表达关心,他也没拒绝,只捏了捏那浅色西装的衣襟,殷无峥身上没有任何烟味,只有一种冷调的、清冽的、很淡的木质香。 他低声说:“这东西披我身上怎么显得不伦不类呢?” 殷无峥看了看他挑染粉的小金毛没说话。 说要送凤栩回去,在凤栩上车后,殷无峥却走向了不远处的花店。 第164章 不多时,穿着衬衫西裤的年轻男人抱着一捧娇艳欲滴的红玫瑰回到了车上,郑重其事地将花交给了凤栩。 “虽然送红玫瑰有些老套,但我认为这个颜色最能衬你。”殷无峥轻声且正式地说,“我听说恋爱关系的开始一定要有一束花,还有一个正式的表白,所以,凤栩,我很喜欢你,我们能在一起么?” 凤栩目瞪口呆。 他本来以为殷无峥说追他也就是随口那么一说,而且他也不是个多有仪式感的人,看对眼了谁也没否认那就算在一起呗,何况他俩都是快要订婚的人了,没想到殷无峥还来了这么一出。 见他愣了半晌,殷无峥便解释道:“不是逼你一定要和我在一起,只是想告诉你,我喜欢你这件事是认真的,想在一起也是认真的,如果你不想同意也没关系。” “等等。”凤栩立刻从他手里把花抱了过来,“我也没说不同意啊。” 殷无峥便静静地瞧着他,似乎是在等一个肯定的回应,又是那种复杂又温和的注视,凤栩看不明白,但却忍不住地心动。 “我同意了。”凤栩揪了揪包花的纸,红着耳尖小声重复,“我同意了。” “好。”殷无峥又问,“那我可以亲你了么?” 凤栩觉得这人做事虽然按部就班,但也非常懂得得寸进尺,只不过他也不想拒绝就是了,于是轻轻点了下头。 下一瞬殷无峥便俯身过来,将红玫瑰拨开。 凤栩一瞬间屏住呼吸,因为这一刻他才真正感受到殷无峥身上透出的压迫感与威慑性,这是一个比他年长五岁、且体魄高大强健的成年男人。 但最终殷无峥只是在他额心轻之又轻地落下了一个吻。 待殷无峥抽身回去若无其事的开车,凤栩才轻轻摸了下自己的额头,后知后觉地害羞起来,连耳带腮都要烧起来似的。 凤栩在学校旁边有自己的房子,不住在宿舍,但殷无峥忽地想起来,问道:“学校门口的那个人……” “那是陈教授。”凤栩皱了皱眉,他其实隐隐有感觉到那个陈教授有问题,只不过他这会儿脑子有些短路,只顾着殷无峥,低声道:“我以后离他远点。” 殷无峥轻声笑了笑,说:“什么离他远点,原本也不是你主动凑上去的,这件事交给我。” 凤栩发誓他明明看见殷无峥在笑,却莫名觉得这话带着深沉刺骨的冷意。 凤栩的预感没有错,因为没过几天,陈教授私吞文物论文造假的事就都被捅了出来,连猥亵迷.奸男学生还录像威胁也人尽皆知,他那个同为书香世家出身的妻子和他离了婚,不仅没了教授头衔,人也锒铛入狱。 凤栩知道这事儿的时候,正在殷无峥办公室的真皮沙发上没骨头似的歪着,一口一口往嘴里塞殷无峥给他准备的蜂蜜黄油味薯片,安静的办公室除了殷无峥的笔划过纸的声音,便是凤栩极有节奏感的“咔嚓咔嚓”。 “嘶这是个什么品种的人渣啊。”凤栩边看边摇头。 他偷摸看了眼埋头公务的殷无峥,这事儿必然与他脱不了干系,但殷无峥始终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大有兵不血刃便置人于死地的云淡风轻。 凤栩想起他哥同意订婚的那天,对殷无峥忧心忡忡的评价:“城府极深,心狠手辣。” 说得真是一点没错。 凤栩想着想着,人就摸到了殷无峥新给他买的冰箱旁边,从里头摸出了个香草味糯米糍,这东西凤栩从小吃到大,喜欢到恨不得弄个厂子专门生产。 吃掉一个再拿另一个的时候,殷无峥终于抬起头来,他用不赞同的眼神看了过去,温和制止:“吃薯片之前,你已经吃三个糯米糍了,阿栩。” 他很纵容凤栩,但唯独在事关凤栩身体这方面,严肃苛刻,半点不容情。 凤栩不太情愿地把冰箱门关上,他嘀咕了句:“你是不是有点担心过头了啊,我真的特别健康的,连感冒都很少。” 一说到这儿殷无峥就不再说话,只不过态度依旧坚定。 然而凤栩flag立得还是太早,夏秋换季正是容易得流感的时候,从高中到大学就没生过病的凤栩到底还是中招了,久不生病,一来就是兵来如山倒的重感冒,发烧咳嗽流鼻涕,整个人都瘫在家里起不来了。 而凤栩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殷无峥堪称神经质的不对劲。 殷无峥有他家门的钥匙,才进门,脸色就难看到凤栩从未见过的地步,凤栩被他一把捞进了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殷……殷无峥。”凤栩艰难地用嘶哑的嗓音唤了声。 殷无峥恍然回神,他眼中还是未褪去的慌乱与近乎刻骨的心疼,凤栩有些莫名其妙地戳了戳他心口,“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殷无峥神色怔怔,伸手抚了抚凤栩滚烫的脸颊,好似从什么令他惊恐不已的梦境中醒来一般,立刻起身问:“吃药了吗?我去给你做饭。” “哪来的药。”凤栩又四仰八叉地瘫回去,“我不是打电话的时候跟你说给我带药了吗?” 殷无峥抚了抚额,他是真慌到忘了,于是殷家主立刻拿出手机开始调动人手,让特助送药过来,顺道买凤栩喜欢那家蛋糕店的泡芙蛋挞小蛋糕。 这次倒是有条不紊了,好像发布什么严肃工作似的一条接一条。 第165章 在凤栩生病的这几天,殷无峥和他形影不离,连工作都挪到了凤栩家里来,开会就变成线上会议。 也正是这几天,凤栩越来越发现殷无峥的不对劲,对他“身体抱恙”这件事殷无峥表现出的几乎是恐惧,就像是某种ptsd,他听说殷无峥的生母也是因病逝世,便以为殷无峥是放不下。 毕竟霸道总裁吗,总是得有点幽闭恐惧症啊、胃病啊等等各种各样的奇怪病症,殷无峥对他的这点儿过分在乎也说得过去。 夜里睡觉,凤栩趴在床上戳了戳殷无峥的手臂。 这两天他们一直睡在一起,虽然没大张旗鼓地办订婚宴会,但殷无峥已经带他去老宅吃过饭,算是承认凤栩是正牌殷氏家主夫人,整个上流圈子也差不多知道这两家联姻的消息,但其实除了亲一下之外,他们之间真的是清白到不能再清白了。 “殷无峥。”凤栩贴到他耳边小声说,“你别怕,我真没事的。” 这几天殷无峥也没怎么睡好,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凤栩怕自己没什么事,先把殷无峥给熬垮了。 殷无峥侧头瞧着他,他眼神中总有凤栩读不懂的东西,那种浓墨般地深沉与某种镌刻入骨的情愫,凤栩每次瞧见,都莫名地心悸。 “阿栩。”他轻声说,又像叹息,将凤栩捞进了怀里,“我的小凤凰。” 现代番外 情长 完 殷无峥性子内敛而寡情,这世上没谁能入他的眼,从孩童时起,殷无峥想要的就是权利,能让他成为人上人站到高处的权利。 直至在巷子里意外撞上那个少年。 也许是冥冥之中的某种定数,以殷无峥的性子必然不会多加在意,他只会按部就班地谋划自己的事,直到达成所愿的那天,可自那日起,他夜里梦见了那个少年,装束模样大不相同,像是古代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小少年,比起现实中所见还要猖狂张扬。 与现实中两人的擦肩而过不同,他只要入睡便要入梦,而他只是看客在观赏戏剧一般看着一幕一幕闪过,三年纠缠,两年分别,再相逢时故人早变了模样。 扭曲、阴鸷、疯狂的凤栩,苍白虚弱,缠绵病榻。 殷无峥不相信巧合,哪怕是怪力乱神之事,但只要恰合逻辑,就不见得是子虚乌有,平行空间也好,前世今生也好,在梦中看完了他们的一生,殷无峥便控制不住地注意到活在这个世界的凤栩。 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凤家小公子,与他不同,却与梦中的凤栩那样相似,加上日渐颓败走了下坡路的凤家,竟然好像是摆脱不掉的命数。 三年来来回回重复的梦境渐渐让殷无峥有些分辨不清,他究竟是大霄的君王,还是殷氏的弃子,也让他更早地明白过来,自己对凤栩的注意意味着什么。 可凤栩在渐渐长大,20岁是那个凤栩彻底堕入地狱的转折点,殷无峥不得不加快速度,他没办法再那么耐心地布局保证万无一失,只能兵行险招,将殷氏收入囊中,在凤栩20岁之前,他们初见的第三年,殷无峥便急于将凤栩圈在自己身边,像是猛兽圈守地盘那样牢牢将凤栩护在自己的羽翼下。 他忘不掉梦中那个凤栩因一种类似毒品的药受过的折磨,能上马挽弓的少年病弱到走两步路都得歇歇,殷无峥想到便觉得不寒而栗。 似真似假的梦境持续了三年,殷无峥的精神也愈发徘徊在崩溃边缘,他仿佛看见了凤栩的前路,因此无比恐慌,因为他不知道人是不是真的能胜天,倘若那是凤栩既定的命运,他又能不能扭转这命途守护好完整无缺的小凤凰。 时日一久,凤栩也发现殷无峥对他的保护总带着惴惴不安,他问了殷无峥也不说,只抱着他亲一亲,再说一句:“没事的,我会保护好你。” 凤栩这回是真有点发懵,甚至还想到会不会是殷家的事没处理好,他爹他弟还是他那个继母有什么后手,以至于有段时间凤栩安分得连坐车都小心翼翼,生怕出个什么莫名其妙的车祸把小命搭进去。 凤栩悄悄跟他哥说了一下这事儿,结果就是整个凤家都如临大敌,卫女士和他哥几乎动用了所有的关系去查跟殷家前代家主有关的人和事,务必要做到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殷无峥得知后也 哭笑不得,只摸了摸凤栩的脑袋轻声说:“没关系,殷氏这边不用担心,你家也不会有事。” 凤栩这个时候还不明白殷无峥深沉眼神后代表着什么,但有殷家注资后他家里也好过了许多,他差点都忘了跟殷无峥再见面就是因为两家联姻,也就没多想。 过了年倒春寒,a城下了场雨夹雪,凤栩穿着青草绿的厚羽绒服站在校门口,几个男男女女正等在这,马上放寒假,今天考完试同学要约出去玩,凤栩不好推辞,只能一边走一边打字给未婚夫报备。 年轻男女聚在一起无非也就那么几样,凤栩平时爱去玩射击骑马,但同学显然更喜欢出入会所,好像走上几圈就能显得自己已经是步入社会的大人了。 凤栩兴致缺缺,于是最后退而求其次,选了家还算干净的清吧。 凤栩是能喝酒的,但他不喜欢太辛辣刺激的口感,更不喜欢喝多了以后那种醉醺醺的、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觉,干脆自己端个果盘坐了个僻静角落吃,忽地,有人坐了过来。 凤栩一瞧,是个斯斯文文的年轻人,带着眼镜,平时也是不爱热闹的那种人,叫孟醒。 第166章 “抽吗?”孟醒递了支烟给凤栩,“他们吵得我耳根都疼。” “不抽。”凤栩小时候也碰过,但很可惜他也不喜欢烟草味,受不了一点,“你自己抽吧。” 他还起来往远坐了坐,生怕味儿传过来。 孟醒愣了下,不可思议地笑说:“至于吗?” “至于。”凤栩遥遥摆手,“我就受不了那味儿。” “行吧。”孟醒把烟收起来,又坐过去一些,说:“不抽了,喝点?” 凤栩也不太想喝,毕竟吃了半天水果,但人家都说了,想了想说:“帮我点杯度数低的特调吧。” “行。” 孟醒出包间没一会儿就回来了,手里端着两杯,把粉色小熊冰的那杯给了凤栩。 凤栩刚接过来,手机就响了,他端着酒杯出门找了个安静的地方接电话。 “阿栩。”手机那头是殷无峥低沉的声音,“什么时候回来?” “一会儿找个借口就走。”凤栩晃了晃酒杯,“你来接我啊?” “嗯。”殷无峥应了声,“你同学里,有个姓孟的么?” 凤栩一顿,不自觉地瞥了眼那杯酒,心说我刚从人家那拿了酒你就问,跟装了监控似的,但他还是如实道:“有啊,怎么了?” “离他远点。” 凤栩还以为殷无峥又要酸溜溜地说什么,却听见他沉声道:“孟家最近和赵家走得近,私下有生意往来。” 凤栩微微眯眸。 赵家从前是他祖父的下属,他爹没守住自家江山,结果被这群鬣狗瓜分了不少,孟醒其实平时也不怎么跟他说话,今天却一反常态过来搭茬,凤栩原本没多想,可这阵子因为殷无峥和他家里,他也有点草木皆兵了。 “我知道了。”凤栩又和他说了几句话,就把电话挂了,端着酒杯面色如常地回了包间,顺手把酒杯就放茶几上了。 “家里人的电话?”孟醒笑着说,“怎么没喝,不喜欢这个?” 凤栩敷衍一句,“不想喝,放着吧。” 他瞥了眼孟醒的脸色,见他果然皱了皱眉,像是有些着急,又催促了句:“尝尝吧,这个度数低,听说个桃味果茶差不多。” 凤栩没吭声,见孟醒还想说什么,便伸出手说:“你那烟给我来一支。” 孟醒果然不再纠结酒,从烟盒里取出一支递给他。 凤栩不太熟练地捏着烟,忽然笑了笑,“这里面有什么好东西吧。” 孟醒脸色一僵,刚想开口,凤栩却已经变了脸色,他猛地站起来抓着孟醒的脑袋狠狠往理石茶几上一砸,巨大声响惊得不远处唱歌的几个男女都看了过来。 “胆子不小啊你。”凤栩提起孟醒的脑袋,看他鼻子脑袋都往下淌血,有些嫌恶地蹙眉,冷着脸道:“找死我就成全你。” 一时间包厢里传出阵阵惊叫,有人上来拉扯凤栩,有人掏手机报警,还有闻讯而来的服务生。 “我姓凤。”凤栩脚底下踩着孟醒坐在沙发上,他平时不怎么摆谱,但这会儿二世祖的架势十足十,指着服务生说:“告诉你们经理,我未婚夫姓殷。” 这两个都是大姓,何况有个姓殷的未婚夫,必定就是凤家那个小公子了。 殷无峥原本就赶过来要接凤栩,来的比警察还早一步,正好看见凤栩在包厢里气定神闲地踩着个满脸血的人。 “阿栩?”殷无峥脸色微变。 凤栩立刻收起那副嚣张到捅破天的表情,指着桌上的烟和酒,又指了指地上的人。 “他应该往里放东西了,警察也快来了。” 殷无峥脸色难看,却又好像松了口气,在外头仍旧是斯斯文文的殷家主,他拉起凤栩拽到自己身边,看都没看地上那人。 “我知道了,一会儿陪你去做笔录。” 如凤栩所料,孟醒给他的烟和酒里都放了浓度很高的兴奋剂,究其原因则是生意场上的事了,事后想起来凤栩也觉得毛骨悚然。 那天如果不是殷无峥顺口的提醒,他恐怕就真把孟醒给的那杯酒喝了下去。 那东西是外头流进来的新型,一次就能上瘾,孟醒那小子应该也没少干这事,计量拿捏得都挺准。 凤栩晚上缩殷无峥怀里恨恨咬牙,“早知道给他灌下去了。” 殷无峥笑了笑,说:“不会放过他的。” “嗯。”凤栩贴着殷无峥的颈蹭了蹭,小声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啊?” “等你毕业。”殷无峥有问必答,捏着凤栩的下颌吻了吻他唇角,“今天好好休息,明天还得回你家呢。” 出了这么大的事不可能不告诉凤栩的家里人,那一家子都拿小凤凰当宝贝,一听见消息就险些直接杀过来。 凤栩老老实实缩回去了,他都能想到明天场面会有多混乱。 这晚凤栩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他看着另一个和自己同名同姓连模样经历都很像的人,走过了与他截然不同的一生,波澜起伏,坎坷跌宕,即便最终圆满,那一生却也命运多舛。 第二天凤栩比殷无峥先醒来,他安安静静地注视着殷无峥良久,终于后知后觉地想明白了殷无峥那复杂幽深的眼神中,为什么总是藏着心疼与恐惧。 还好还好,24岁的殷无峥找到了19岁的凤栩,拦在20岁之前,将凤栩半生的厄运都挡在了外边。 第167章 殷无峥似有所觉地悠悠转醒,四目相对,凤栩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嘴角,低声说:“早上好,殷无峥。” 日升月落,他们的未来璀璨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