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休,但成为女帝》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节 被休,但成为女帝 作者: 杲杲出日 一句话简介:女帝成长手册 第1章 噩耗 日暮云合,喧闹了一天的建康城终于沉寂了下来,带着几分古城独有的萧索,静静地立于残阳之中。 天地间是如此地空旷而安静,令人难免升起几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怆然之感。 郗归朝外院的方向看了眼,想到侍女南星方才提起的谢侍中来访的消息,一时有些恍惚。 自从先帝薨逝,朝野间完全换了风向。 往日里意气风发的阿兄,随着桓大司马的败死而被排斥于中枢之外。 而陈郡谢氏,却成了建康城中炙手可热的世家。 这件她担心了七年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郗归闭了闭眼。 “好在我不曾嫁给谢瑾,不必在他与阿兄之间痛苦为难。事到如今,只要阿兄平平安安,我便别无所求了。” 她这样想着,最后一次看向外院的方向。 这孤冷的日暮时分,对乌衣巷而言,却是一日之中最为热闹的时光。 琅琊王氏的儿郎们,终于结束了一天的公事,可以优哉游哉地回到家里,从容地开始一轮又一轮的清谈和宴饮。 而她作为内院之中的妇人,此时则应前往婆母的院子,与妯娌们一道,众星捧月地服侍婆母用夕食。 想到这里,郗归收回目光,勉强定了定神,挤出一个温婉娴静的笑容,沉静地踏入了郗夫人的院门。 半个时辰之后,外院的推杯换盏似乎仍旧了无尽头,讲究保养的郗夫人却早已在儿媳们的服侍下用完了夕食。 她今日心情不好,没有多谈的兴致,索性直接下了逐客令:“郎君们在跟谢家饮宴,你们回去备好醒酒的茶汤。今日大雪,看顾好小郎们,别染了寒气。” 说罢,她挥了挥手:“都散了吧,阿回留下。” 除了郗归之外,其余诸媳皆应诺退下。 六郎王持之的妻子贺氏恨恨地看了眼被单独留下的郗归,咬了咬唇,不甘心地转身出门。 甫一踏出院门,贺氏便迫不及待地挽着五嫂沈氏的手臂抱怨。 “怎么又留她?有什么话是我们听不得的?同是儿媳,婆母怎地如此厚此薄彼?” 沈氏、贺氏和郗归三人,是前后脚嫁进琅琊王氏的。 与两位嫂嫂不同,郗归出嫁时的十里红妆,可谓是空前绝后。 建康城中,除了公主出降,怕是无人能比。 沈氏、贺氏作为嫂子,却被弟妹稳稳压了一头,心中自然不快。 更何况,郗归是郗夫人郗珮的娘家侄女,嫁的又是青梅竹马的表弟王贻之,一进门便受到婆母和夫君的双重宠爱,怎能不令人心里含酸? 正因如此,沈、贺二人平日里没少聚在一起说郗归的坏话。 但今日的情形却大不相同。 沈氏听了贺氏的话,不但没有和她一道埋怨婆母、妯娌,还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贺氏撒开了挽着沈氏的手臂,不满地抱怨道。 “我笑你今日是白气了。”沈氏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凑到贺氏耳边,一字一顿地轻声说道,“弟妹怕是还不知道吧?下午郗家来人报丧,郗岑死了。” “什么?”贺氏先是一惊,随即便喜不自禁地叹道,“那可真是大快人心!” “谁说不是呢!” 郗归之所以能在王家如此风光,除了婆母与王贻之的疼爱外,更重要的,是她有个令朝中大臣看不惯又打不死的好堂兄。如今她的大靠山死了,怎能不教人感到高兴? 沈氏伸出手,接住了几片纷飞的雪花。 眼看着雪晶一点点融化,她一面毫不留情地擦去雪水,一面扬眉笑道:“她郗归的好日子,要到头了呢!” 第2章 大恸 同一片阴沉的天空下,有人因郗岑之死而拍手叫好,有人则为此忧虑不已。 被单独留下的郗归一抬首,便看到了姑母郗珮冷肃的面容。 郗珮是已故司空郗照之女,在郗照权势如日中天之时,嫁给了丞相王引的从子王和之,与王和之夫妻恩爱,鹣鲽情深。 后来郗照、王和之相继离世,她的侄儿郗岑又成了朝中重臣。 因此,郗珮这一生,可谓是时时有人撑腰,永远底气十足。 这便使得她性格十分强硬,恨不得事事都按照自己的心意来。 然而,自从大司马桓阳薨逝,陈郡谢氏和太原王氏掌了朝中权柄,郗岑作为桓阳一派的紧要之人,地位早已大不如前。 今年八月,桓阳三弟、征西大将军桓开病卒;十月,桓阳五弟、车骑将军桓谦又被侍中谢瑾解了徐州刺史之职。 眼看着桓氏势力一步步被谢瑾逼出中枢,琅琊王氏对郗家的态度可谓是一落千丈。 王氏兄弟每每见到谢家来人,便殷勤备至。 相比之下,对母家郗氏便敷衍得多。 郗珮生了七子,一个比一个不通世务,全赖郗岑给她撑腰。 眼看自己在王家的待遇大不如前,她不免又是气愤,又是担忧,脾气越来越不好,面容也愈发冷厉严肃。 对上这样脾性的郗珮,郗归即便是嫡亲的侄女,也常常不知该如何相处。 不过,这一次,郗珮留下郗归,却并不是为了听她软语宽慰。 一片寂静之中,郗珮喝了口茶,颤抖着手放下茶盏,缓缓地开口说道:“下午子胤1遣人来报丧,嘉宾2走了。” 短短几个字,落在郗归耳边,宛如九天霹雳。 她只觉脑中嗡嗡作响,一片混沌。 半晌,才不敢置信地开口问道:“什么走了?大兄他去哪里了?” 郗珮闭了闭眼,留下两行浊泪,整个人显得十分苍老而疲惫。 她的右手微微颤抖着,拿起丝绢拭了拭泪,然后紧紧握着那块绢帕,直直地看向郗归,一字一顿地说道:“嘉宾死了——郁结于心,药石罔灵,驾鹤西去了。” 郗珮说得如此明白,让郗归不得不相信这个噩耗。 她踉跄着退了两步,被小几绊了一下,猝不及防地跌倒在地。 泪水汩汩而出,郗归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抽噎声渐渐变大,郗归整个人伏倒在地,难以抑制地号啕大哭。 她的肩膀抽耸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下一刻就要闭过气去。 郗珮冷眼瞧着,终于看不下去。 她重重地拍了下小几,冲着郗归厉声喝道:“够了!你与嘉宾素来要好,他这一去,你心中必然不好受。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你便是难过,也不能表露出来,以免授人以柄,害了一家老小!” 郗归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郗珮——姑母这是什么话?不说阿兄是自己的亲兄长、姑母的亲侄儿,单凭这些年来阿兄对琅琊王氏的照顾和扶持,也不能说出这样的话吧? 郗珮看出了郗归眼中的不服气,却并没有与她争辩,而是冷冷地交待道:“记住,你如今是王家妇,而非郗氏女。嘉宾身份敏感,你不要过于悲恸,以致行事失当,贻祸家人。” 第3章 和离 郗归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结束和姑母的对话的。 她浑浑噩噩地打帘出门,被凛冽的寒风劈头盖脸地吹了一遭。 这凉意让她打了个激灵,脑袋也清醒了几分。 她用力抱了抱手臂,强迫自己镇静下来,看向纷飞的大雪。 要过年了,这几日雪下得很大,北风也冷得瘆人。 然而,这刺骨的寒气根本比不上她心头的凉意。 阿兄死了,可姑母却说,不要面露哀容,以免惹来麻烦。 以往王家诸人因阿兄而风光的时候,怎么没人去撇清关系? 郗归还没从失去至亲的噩耗中回过神来,便因姑母的无情而感到齿冷。 她冷笑一声,打定了主意,决定今晚便说服王贻之,让他带自己绕过姑母设下的门禁,去送阿兄最后一程。 然而,这一夜,王贻之并没有回来。 直到第二天中午,王贻之都不见踪影。 郗归左等右等,只等到了一封通过郗珮之手递给她的和离书。 她颤抖着手打开和离书,看了一遍又一遍,却没有办法告诉自己这不是王贻之亲笔所写。 薄薄的信纸上,每一个熟悉的字迹都仿佛化作了锐利的尖刀,一刀一刀地,毫不留情地割在郗归心上。 一个声音在郗归耳边叫嚣着——王贻之要休弃你,王贻之要休弃你啊! 是的,名为和离,实为休弃。王家要单方面地,将郗归扫地出门。 他怎么敢?他们怎么敢? 当初是王家巴巴地求娶自己,这才几年,王贻之怎么敢这样做?琅琊王氏怎么敢这样做?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2节 郗归的泪水夺眶而出,与被休弃的现状相比,她更加痛恨自己当初执意嫁进琅琊王氏的选择。 眼泪连珠串似地流下来,郗归心中悔恨极了:“阿兄,阿回不该不听你的话,不该嫁与王贻之!要不然,也不至于被他们困在这个宅子里,连你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不至于让你尸骨未寒,就要见到妹妹忍受这样的欺侮!” 郗归哽咽着擦干了泪水,闭了闭眼,强自镇定地平复心绪,然后睁开眼睛直视郗珮,一字一顿地问道:“敢问姑母,阿回做错了什么?” 郗珮却没有看她,而是低垂眉眼,摩挲着手中那串陈旧的佛珠。 郗归认得,那是阿兄往昔为了孝敬姑母,命人千里迢迢从西域请回的佛珠。 佛珠犹在,可彼此之间的亲情,却早已荡然无存了。 “阿回,你别怨我。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也不想如此,实在是,现在朝野上下,谁都沾不得桓氏啊!这是族里的意思,姑母有七个孩子,得为一家儿郎的前程着想啊。” “前程?那谁为我的前程着想呢?一旦被休弃,我还有出路吗?我高平郗氏的女儿家,还有出路吗?”郗归心里有着无数的不平,却强忍着没有问出口。 无济于事了。 是族老们的意思,也是郗珮和王贻之的意思,此事无可转圜了。 郗珮虽是她与郗岑的姑母,却更是王贻之兄弟的母亲。 郗岑烈火烹油之时,她自然可以将郗归视若骨肉,加倍疼爱;可当郗岑失势,甚至很可能会影响到王贻之兄弟的仕途时,这亲疏之别,便分外明显了。 郗岑曾教过郗归,当事情已成定局的时候,歇斯底里既没有用,又不体面。与其跟人争论,不如早早另谋出路。 郗归想到这里,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拳,用指甲陷进肌肤的疼痛来提醒自己保持最后的体面,以免落个不敬舅姑的恶名,反倒给王家一个出妻的正当理由。 她正对郗珮,跪拜行礼,最后看了眼那串佛珠,然后便颤抖着手拿起和离书,踉踉跄跄地回到了她与王贻之居住的小院。 回到房间后,郗归强自压抑的情绪才喷涌而出。 眼泪不由自主地流出来,她心中交杂着震惊、愤怒、悲伤、悔恨种种情绪,只觉得头晕目眩,仿若大病一场,身上无力,脑中空空。 她疲惫地靠在床上,觉得这一切都是报应——因为自己忌惮谢瑾,拒绝了阿兄安排的婚事,执意要嫁给王贻之,所以连老天都在帮阿兄惩罚自己,让自己不仅见不到阿兄最后一面,还要忍受这样的欺侮。 “阿兄,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我活该,我自讨苦吃,你来骂我啊,你看看我啊!”郗归伏在枕上,呜咽着开口,“你怎么能忍心,抛我一个人在这世上受苦啊?!” 第4章 大归 不过片刻的工夫,王贻之休妻之事便在乌衣巷传开了。 王家的婢女指指点点,说着郗归主仆的闲话。 在婢女南星、南烛又一次喝退了几个看热闹的婢仆后,郗归终于坐起了身。 她浑浑噩噩地遣人给郗家递了话,软塌塌地靠在榻上,心中充满了悲痛与不解。 好端端地,阿兄怎么会突然病逝? 为什么会这样? 郗归怎么都想不明白,甚至头疼得没有办法再想下去,只好抚着额角,双目无神地看着婢女们一点点收拾箱笼。 大件物品可以让郗家回头遣人来拉,她只需带走一些惯用之物与衣裳即可。 但成婚两年,日常生活中琐琐碎碎的东西太多,一时半会地,竟然收都收不完。 这些零散的东西,仿佛一件件证物,昭示着她在乌衣巷蹉跎的两年时光。 郗归难过地想,如果不是被困在这里,我何至于连阿兄最后一面也见不到呢? 半个时辰后,郗家派来接人的车到了。 因为郗岑新丧的缘故,本就人丁稀少的郗家,此时正是一片忙乱,竟是腾不出一个主子来接郗归,只派了两个老仆带人过来。 郗归满脑子都是郗岑病亡的噩耗,整个人浑浑噩噩,对此并不在意,只让婢女不必再收拾,直接合上箱笼带走。 她心如乱麻,但脑中仿佛有个声音明确地告诉她:“快走,快走!快离开这里!” 郗归头疼得仿佛要裂开一般,只觉得自己一刻也不能多待,必须立刻赶回郗家,最后看一眼阿兄——哪怕只是一具冰凉的、没有生气的尸体。 即将走出二门的时候,昨日起便不见踪影的王贻之终于露了面。 王贻之叫住郗归,怔愣地看着她。 半晌,才挪步过来,握住郗归的手,支吾着开口说道:“阿姊,这不是我的意思,我不想这样的。你等我,你一定要等我,等我说服了长辈们,就立刻娶你回来。你一定要等我啊阿姊!” 王贻之语无伦次地解释着,说着说着,竟哭了出来。 泪水打在郗归的手背上,她心中一凛,脑中的浑浑噩噩仿佛都在这一瞬间消散。 郗归面对着王贻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恨意——你们既有休妻之意,为何不早点开口?竟要硬生生逼得我与阿兄阴阳两隔?凭什么我惨淡而去,你们却能和和美美地继续生活?你们如此辜负我和阿兄,我也不能让你们好过! 自从昨晚听闻噩耗后,郗归从没有像此刻这般头脑清明过。 她心里嫌恶王贻之的无担当,暗暗骂了句“废物”,面上却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拿出手帕帮王贻之拭了拭泪,悲戚地说道:“七郎,阿姊只能靠你了,你要早点来接我呀!” 说罢,她低垂眼帘,几颗泪珠滚滚而落。 王贻之见状,心疼得不能自已,立刻发誓表决心:“阿姊放心!我一定尽快去接你,如若不然,如若不然,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郗归微微点头:“我自然是相信你的,你要好好用饭,保重身体。” 她一边说,一边抬手帮王贻之理了理衣襟:“九九消寒图还没有涂完,阿姊不能和你一起涂了,七郎可不要忘记啊。” 王贻之用力点头:“阿姊放心,我一定好好涂!九九涂完之前,我一定接你回来!” 郗归的泪水还未停下,她抽泣着说道:“七郎,阿姊心里苦呀!你若要休弃我,便早早放我归家,也不至于让我跟阿兄,连最后一句话都没有说上!我——我后悔啊——” 这是她真心实意的哀泣。 桓氏接连出事之后,郗珮便不允许郗归归家探望,郗岑知道这件事后,多次写信说明自己并无大碍,让郗归不必探病。 如果郗归早知道郗岑病重至此,如果能在最后一段日子里陪伴阿兄,她宁愿早早和离。 王贻之面对这样的郗归,内心无比慌乱:“对不起,阿姊,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我对不住你!” 郗归泪眼朦胧地看向王贻之,缓缓摇了摇头:“不怪你,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好,一定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所以姑母才拦着我,不让我回府探亲,不让我见阿兄!” 王贻之拿过丝帕为郗归拭泪,却怎么都擦不干她连珠串似的泪水。 他慌忙地反驳道:“怎么会是你的错呢,是母亲,对,是母亲!她怎么如此心狠,先是不让你见大兄,又要让我俩和离,她为什么要这样逼我?!” 郗归眼看着王贻之将一切过错都甩到郗珮头上,心中又是快意,又是悲凉。 郗珮所作所为,固然令人齿冷,可却是实打实地为王贻之打算筹谋。 然而,王贻之对此,显然毫不领情。 “姑母,你可看好了,这就是你心心念念为之打算的幼子,且看着吧,只要我们一日不复婚,您就等着他埋怨您一辈子吧。” 郗归这么想着,在王贻之的搀扶下登上了牛车。 车轮缓缓转动,郗归掀起车帘,与王贻之挥手道别。 待到牛车转过一道弯,她才放下帘子,面无表情地靠在车壁上,骂了一句“蠢货”。 郗岑曾多次说过,王贻之性格软弱,并非良配。 可那时的郗归却并不认为软弱是缺点,反倒觉得王贻之单纯善良,又好拿捏,是再合适不过的夫君人选。 毕竟,郗岑选中的谢瑾,虽然样样都好,却是郗岑的政敌,郗归不愿嫁他。 郗岑虽然对王贻之不满意,却终究拗不过郗归的意愿,后来也就不再反对了。 他将那些对王贻之的嫌弃与不满,化作一个个为郗归撑腰的举动——轰动建康的十里红妆,送到乌衣巷的一车车礼品,以及与郗归每旬一封从不间断的书信往来。 他那时说:“只要阿兄在一日,便没有人敢欺负我们阿回。” 然而,他们谁都没有想到,朝堂之上的起起落落是如此地迅疾。 几月之间,郗岑便从位高权重的权臣,变成了令人避之不及的对象。 而他对郗归的种种照料,竟也成了她婚姻的催命符。 郗归想到郗岑,难免悲不自禁。 纵使真的报复了姑母,又能有什么用呢? 她再也不能见到阿兄了。 从今往后,日日夜夜,年年岁岁,她再也不能见到阿兄了。 她没有家了。 牛车辚辚地驶出乌衣巷,郗归以手掩唇,无声地痛哭起来。 “阿兄——阿兄——” 第5章 遗物 郗归没有想到的是,郗岑弥留之际,竟还在为她打算。 除夕夜,郗归与二兄郗途、嫂嫂谢粲一道去了东府,与伯父郗声一同守岁。 因着郗岑新丧的缘故,两府均没有过年的喜庆,堂上零零落落的几个人,冷冷清清地用完了年夜饭。 饭后,伯父唤郗归一道去书房。 郗归心下疑惑,但还是跟上了郗声的脚步。 到了书房后,郗声从架上拿出两个小箱,枯瘦的手掌在上面抚了一遍又一遍,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依依不舍地将其中一个上锁的小箱和一把钥匙递给了郗归。 郗归双手接过,内心升起一个隐隐的期盼。 她抬头看向郗声,既想向他确认,又怕自己猜错。 郗声沙哑的声音证实了郗归的猜想:“这是嘉宾留给你的,说是平日里抄的佛经,还有几件小玩意。他说……留给你做个念想……” 郗声说着说着,不由自主地哽咽失语。 暮年丧子,还是如此优秀的独子,任谁都免不了一番大恸,何况是郗声这样的性情中人? 郗归被伯父的哀痛感染,一时也哀伤不已,眼泪一滴接一滴地打在怀中的小箱上,洇出一块块斑驳的水痕。 至亲之人突然变成了“念想”,任谁也不能轻易接受。 更何况,郗声与郗归,一个是郗岑年迈的老父,一个是从小黏在他身边的堂妹,可谓是这世上最为郗岑之死感到悲恸的两个人了。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3节 郗归的眼泪一串串地掉下来,只觉得不能再与伯父一同待在书房,以免惹得他愈发伤怀,于是拭了拭泪,匆忙地行礼告辞。 郗声抬起头来,最后看了眼郗归怀中的小箱,缓慢地开口说道:“去吧,回去与子胤好好相处,他毕竟是你的亲兄长。” 郗归没有答话,郗声也不勉强,摆手让她回去了。 郗归回到堂上,看到郗途不知对谢粲说了什么,两人都笑得乐不可支。 郗途是郗归同父同母的亲兄长,只是自小便随父母外放,而郗归则因体弱的缘故留在建康,自幼在东府长大。 郗归自后世穿越而来,听不懂江左的古汉语,幼时被好些大夫目为痴儿,只有郗岑坚定地相信妹妹只是说话晚,一点都不痴傻。 他用日复一日的关注和耐心,教会了郗归听说读写,带着她融入了江左这个异世,堪称郗归此世的再造父母。 许是因为在她身上倾注了太多关注的原因,郗岑格外偏宠郗归,郗归也打小便喜欢粘着这位堂兄。 也正因此,即便后来父母在任上去世,郗途回建康出仕,郗归也一直跟着郗岑在东府生活,而不是回到西府。以至于后来郗岑去荆州任职之时,她也一并前往。 相比之下,郗归与郗途相处得并不多,也谈不上有多深厚的感情。 更何况,郗途娶了陈郡谢氏的女儿、谢瑾的侄女谢粲,与谢家走得颇近。 而谢瑾与郗岑虽是好友,在朝堂上却是水火不容。 甚至可以说,作为已故大司马桓阳的谋主,郗岑的郁郁而终,与谢瑾对桓氏势力的步步紧逼脱不了干系。 正因如此,郗归实在难以对着郗途夫妇笑语相迎。 她环顾一圈,自己寻了个角落坐下,打开郗岑留给她的小箱,擦了擦眼泪,眷恋地翻看起来。 放在最上面的,是郗岑手抄的一叠佛经,应该都是他还未病重时所写。 因为抄经的缘故,郗岑用了端正的楷体,字迹颇为清雅。 郗归一张张地翻看,想到郗岑教她练字、给她讲佛经故事时的情景,不由悲从中来。 她拭了拭泪,接着往下翻,看到了一枚玉佩。 这玉佩通体洁白,在灯火下泛着莹润的光芒。 其上的花纹,有些像是郗家的族徽,却又不完全相同。 玉佩旁边是一块奇怪的木牌。 木牌由紫檀木制成,宛若一匹奔马,只是不知为何,被从正中央劈成了两半。 留在箱子里的,是马身右侧的一半,上面写着几个错银的篆体小字,依稀像是“郗”与“北府”。 “北府?”郗归喃喃念出这两个字,心下不由大惊。 第6章 兵符 郗归的祖父郗照,是在江左建国之后,率领流民军渡江南下的流民帅。 其苦心经营之地,便是徐州的治所京口,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北府。 郗归拿起这半块紫檀木牌,心下有些疑惑——如此形状,如此文字,这莫不是块兵符? 想到这里,她“啪”地一声合上箱子,在脑中飞快思索着。 不可能是朝廷的兵符——朝中兵符通常是虎状,而且一般都是铜质。 也不会是郗家家兵所用——郗家的部曲多在庄园,由家主统领,郗归和郎君们也各有一小支,这些部曲向来认人不认物,用不到兵符。 可是,如果郗家除了这些部曲之外,还有其他看不见的势力呢? 郗照在北府经营了二十一年,以至于高平郗氏在京口、晋陵一带流民军中颇有声望。 自他病逝之后,郗家居官之人,大多不是在京口,便是在与之密切相关的会稽五郡,仍旧对京口发挥着不可代替的影响。 更何况,郗归曾多次跟着郗岑去过京口,知道他在那里见过不少武人。 种种迹象都指向一个可能——郗家在京口,很可能有一支隐藏的军队! 想到这里,郗归坐不住了。 她恨不得立刻守完岁,以便回去关上门,好好看看阿兄留给她的东西。 天终于亮了。 伯父郗声与兄长郗途要去祭祖,嫂嫂谢粲则留在东府帮忙料理事务。 郗归趁此机会,迫不及待地溜回西府。 回房之后,她让两个婢女守在门外,然后才再一次、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个箱子。 玉佩与疑似兵符的木牌之下,是一封厚厚的信件,其上写着“吾妹阿回亲启”几个大字。 郗归紧紧捏着信封,心中既为阿兄有信留给自己而感到庆幸,又迟迟不敢打开信封——毕竟,这是一封绝笔信啊! 她踌躇了许久,还是忍不住拆了信——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跟阿兄说过话了,她迫切地想听听他的声音,接收来自他的讯息。 不想,信纸打开的一瞬间,郗归便忍不住潸然泪下。 郗岑精善书法,姑丈王和之在世时,曾多次夸奖过他的字。 可是这封信上的字迹却松散不正,毫无风骨可言。 郗归不敢想象,阿兄病重之时,是怎样地强撑着,写下了这封字迹看起来笔力不足的信。 阿兄一定也很想见她,只是因为担心王家介怀,影响王氏对自己的态度,所以才迟迟没有向乌衣巷递去病重的消息。 郗归哽咽着擦了擦眼泪,然后攥紧信纸,一字一字地轻声念了出来。 郗岑在信中说,王贻之性情软弱,而琅琊王氏自王丞相薨逝后,子弟中便多有势利之徒。 因此,他担心自己去世之后,琅琊王氏做出绝亲之举。 出于这个担忧,郗岑将郗氏在北府的势力一一写下,并告诉郗归:秦王苻石屡屡侵犯北境,执政谢瑾苦于无人可用,必然要广募兵将。郗归只要将玉佩、兵符和名单交给谢瑾,请他凭着往日在荆州的情谊帮忙斡旋一二,便不必再担心琅琊王氏相逼了。 郗归闭了闭眼——阿兄千算万算,怕是怎么也想不到,他病逝后的第二天,琅琊王氏便迫不及待地将自己扫地出门,根本没有留下转圜的时机。 她紧紧盯着纸面上的“谢瑾”两字,咬住了下唇。 ——呵,荆州的情谊?他若念着一丝半点荆州的情谊,便不会步步紧逼,对桓氏势力赶尽杀绝,以至于阿兄退出朝堂,郁郁而终! ——他是阿兄的敌人,我绝不会为了自己,把阿兄的东西送给他! 郗归吸了吸鼻子,暗暗下了决心,然后才接着读信。 郗岑说,他写出的这些势力,原是郗照要留给郗声的。 只是郗声性情简默,丧妻之后,又常年醉心黄老,不像是能管得了军旅之事的人。 因此,郗照临终之前,索性直接将这支势力交给了郗岑。 这支隐藏于京口流民中的军队,只有郗照、郗声与郗岑三人知晓。 其余人纵使有所猜测,也不能完全确定,更不知道军队到底是由哪些人组成。 而郗声又以为郗岑早已将这支流民军献给了桓阳,所以便没有在郗岑病中索要信物。 也就是说,如今这世上,除了那些兵将外,竟然只有郗归一人知道这支私兵! 第7章 尚主 也许是为了打消郗归的顾虑,郗岑在信中说,北秦屡屡叩关,军旅之人,本就应该奋战沙场、报效国家。郗归如果将这支军队交给谢瑾,一则谢瑾有兵可用,二则兵将们可以一展抱负,三则可以为郗归的未来寻个保障,是于多方有利的事,让她不要有心理负担。 “可是——”郗归抿了抿唇,“不论有意无意,谢瑾究竟与阿兄的死脱不了干系,我怎能将阿兄留下的东西送给他,平白为谢家添上一臂之力呢?” “但要是不给谢瑾,这支私兵又要怎么处置?交给郗途吗?那和直接给谢瑾有什么区别?” 郗归正在苦思冥想,冷不丁听到婢女一面拍门,一面兴奋地喊她:“女郎,女郎,你快出来,看我找到了什么?” 郗归合上箱子,起身开门。 婢女南星见门打开,连忙将怀中的锦盒捧到郗归面前,欣喜地说道:“女郎快看,是郎君给您的东西!” “二兄?” “不是!”南星一副激动的模样,脸颊红扑扑地说道,“是王家七郎啊!我和南烛方才在核对前些日子从乌衣巷拉回来的东西,结果发现多了一个锦盒。这东西不是我们的,一定是七郎特意放进去的!女郎快打开看看!” 郗归有些不耐,但还是在南星的催促声中打开锦盒,看到了里面放置着的一副书帖。 她徐徐展开,只见上面写道:“奉对积年,可以为尽日之欢。常苦不尽触额之畅。方欲与姊极当年之疋,以之偕老,岂谓乖别至此?诸怀怅塞实深,当复何由日夕见姊耶?俯仰悲咽,实无已已,惟当绝气耳。”1 是王贻之的字迹,他说,你我二人成婚多年,朝夕相对,情意相投,恨不能时刻相守。我满心满意,想要与阿姊白头偕老,谁知竟到了眼下这样不能相见的地步?我心中郁郁,无可排遣,不知何时才能再与阿姊相见?一想到这里,我便悲咽梗塞,无可奈何,恨不能一死了之。 郗归心中冷笑:“若真恨不得一死了之,怎么不以死相逼,保全婚姻?反倒轻易就写了和离书,然后躲得不见踪影?” 她深吸了口气,平复心情。 无论如何,只要王贻之抱着破镜重圆的决心,自然会闹得王家家宅不宁,也算是他们的报应。 至于她自己,王家原本也不是什么好去处,既然他们狠心无情,那她何必拿着这么贵重的兵符和人马,去换一段糟心的婚姻? 毕竟,如果不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郗归实在不愿意把阿兄留下的势力拱手让人。 至于那些兵将以后的去处,她还要好好考虑考虑。 “雪停了吗?”郗归看向窗外。 “停了有一刻钟了。”南星见自己女郎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样高兴,便立刻收了兴奋的神色,乖巧地回答道。 “收拾一下去东府吧,时辰差不多了,伯父他们应该已经祭完祖了。我们先过去,在园子里逛一会。” 郗府面积很大,景致也不俗。 府内有连绵的竹林,层叠的假山,一泓又一泓清透的湖水。 郗归最爱的,是东府的一片梅林。 那片梅林前的空地,是个打雪仗的好去处。 小时候,每逢大雪,她与婢女们便兴奋地在此玩闹。 后来年岁渐长,主仆间不像小时候那般不拘礼数,但郗归还是喜欢下雪后去梅林散步。 无他,只因为大雪纷飞之后,四周白茫茫的一片,显得格外寥阔和清静,有一种令人沉醉其中的清冷孤寂之感。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4节 郗岑曾因此打趣她:“平日里比谁都爱闹,这时候做什么清冷佳人的姿态?” “可是阿兄不在的话,阿回才不想与旁人笑闹呢。” 郗归这样想着,不免又泪凝于睫,只觉得眼前的梅林比以往任何一个冬天都更沉寂,也更令人感到孤冷。 她走近了几步,意外地发觉林中有人。 郗归本欲折返,却在转身时听到了王贻之的名字。 她不由靠近了一些,侧耳细听。 是伯父郗声的声音。 只听他道:“气煞我也,气煞我也!琅琊王氏欺人太甚!我儿嘉宾还在的时候,王贻之兄弟对我殷勤备至,如今竟敢如此慢待我家。竖子!竖子!” 有人从旁劝解道:“公与王氏兄弟乃是舅甥之亲,本不至于如此,想必是有人从中作梗。” 郗声听了这话,更加气愤地高声骂道:“还不是谢瑾!他谢家在朝堂上翻云覆雨也就罢了,凭什么插手我郗王两家的婚事,竟然挑唆王贻之休了我那侄女,与庆阳公主成婚。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郗声还在痛骂,郗归却在一瞬间如坠冰窟。 与庆阳公主成婚?王贻之要尚主? 是谢瑾让王家这么做的?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害她? 他明明年复一年地通过阿兄之手送来凤凰单丛给自己,现在却为何要亲自动手拆毁自己的婚姻? 他是要对阿兄的亲人赶尽杀绝?抑或是别的原因?他还有没有后招,会不会再接着对自己和伯父出手? 恍惚之际,郗归听到之前劝解的那人再次开口,让郗声消一消气,却并没有反驳王贻之尚主之事。 于是,郗归明白了,王贻之确实要与庆阳公主成亲。 尚主这样的大事,王贻之自己的意愿并不重要。 他便是再不愿意,郗珮和族老也决不会允许他拖延推诿。 可恶,郗归才刚刚为王贻之的书帖高兴了几分,以为能给王家添堵,不想这么快就迎来了失望。 “废物!” 她一边转身走出梅林,一边气冲冲地骂了一句。 对于王贻之如此之快的放弃,郗归竟然并不觉得十分惊讶。 毕竟她早就知道王贻之懦弱无能,只能因人成事,若是寻常女子,他还能一直推拒,可若是尚主这样的大事,王家上上下下是不会由着他的。 郗归咬了咬唇,自己可不能再做这样的废物。 世家儿女的娇贵生活虽然舒服,却是要以自由为代价的,她已经选错了一次,这一次,她一定不会再把决定命运的权柄交到别人手上。 至于谢瑾,郗归闭了闭眼,强迫自己不去揣度他这样做的原因。 一别经年,谢瑾如今已是朝堂上风头无两的侍中了。 他的行为,自然是出自政治上的考量。 “不会有别的原因,不要做可笑的猜测。”郗归这样告诉自己,“我得提醒伯父,提防谢瑾为了打压桓氏势力,对我家步步追击,落井下石。” 第8章 终身 郗归听到郗声的一番话后,悄无声息地自梅林折返,又在别的地方走了走,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回去,不动声色地与伯父、兄嫂一道,用完了新年的第一餐饭。 饭后,郗归随着郗途、谢粲回了西府。 郗归本欲直接回房,不料却被郗途叫住。 郗途迟疑了下,还是开口说道:“阿回,今日之后,你便不要再每日过去东府了。” 郗归自然不会答应:“我自小在东府长大,如今竟连去都不能去了吗?我来不及见大兄最后一面,已是此生大憾,难道就连去他从前住过的地方看看都不行吗?” 郗途第一句话说出口后,后面的话便容易多了。 他肃声开口:“你难道还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落到现在这番田地的吗?竟然还要去和东府牵扯不清?回房好好待着,哪都不准去。等我为你寻个郎君后,便早日出嫁。别为了一个死人,毁了自己后半辈子。” 郗归听到最后一句,不由怒上心头,当即便要冲上前去开口驳斥,却被南星、南烛二人合力拉了回去。 回房后,郗归气愤地走来走去:“什么叫为了一个死人?那难道不是他的长兄吗?从前大司马还在的时候,府里哪个没有沾过阿兄的光?现在可好,一个一个的,都把阿兄当罪人?” 南烛与南星对视一眼,递来一盏茶,斟酌着劝道:“女郎如今大归在家,王家那边眼见地靠不住了,您的终身大事,现下可全仗着郎君呀,怎好触怒了他?” “靠他?”郗归放下茶盏,“左右不过是找个鳏夫,让我去给旁人做后母罢了,我不稀罕。” 婢女们不再说话,沉默地侍立在旁,等着郗归自己想清楚。 郗归知道,自己不可能永远待在娘家。 东府只有伯父一人,而西府已经是兄嫂的家了,她是迟早要再嫁的。 可是,她嫁过人,又是郗岑的堂妹。 如今朝野上下,人人都恨不得和所有与桓氏相关的人都撇清干系。 郗归倘若再嫁,只能是嫁给鳏夫,抑或是年纪很大的人,而且门第还绝不会高。 倘若如此,倒还不如不嫁。 毕竟,她与王贻之自小的情谊,最后也不过是落了个惨淡收场的地步。 如今能嫁的这些人,条件比不上王贻之,也没有她与王贻之之间的情分,结果只会更加糟糕。 郗岑在信中说,如果琅琊王氏冷待郗归的话,她可以前往京口散心。 郗岑在京口置办了两个庄园,一个落在他名下,另一个的主人则是刘氏松娘。 而刘松娘,则是郗岑为郗归造的一个假身份。 他担心郗归在王贻之妻子这一身份的约束下,不能尽兴游玩,便索性给她造了一份假的户籍文书。 身份虽是假的,东西却是在京口的官衙里备过案的真材料。 虽然眼下事情的进展与郗岑设想的不同,但他准备的庄园和身份却派得上用场。 郗归凝眉思索:自己倘若再嫁,便要侍奉舅姑,照料继子,再次困到深宅大院之中,万事不由自己做主。倒不如索性去京口,一个人逍遥自在地生活。 而且,自己总得去看看阿兄留下来的东西,不是吗? 郗归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可以先想办法去京口,过去之后,便去“刘松娘”的庄园居住,然后再从阿兄留下的私兵中选一批人马护卫宅邸。这样的话,连安危也不必担忧。 这个计划是不错,只是还有一个大麻烦需要解决——如何才能说服郗途,让他既同意自己不再嫁,又愿意送自己去京口居住呢? 毕竟,京口虽然离建康不远,却也不算太近,如今流民这么多,郗归如果自己过去,保不准会遇到什么危险。 保险起见,还是得让郗途派人护送才好。 第9章 旧情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自从初一那天兴起了去京口独居的念头后,连日以来,郗归一直在为怎样说服郗途而头疼不已。 而琅琊王氏,却在欢天喜地地准备王贻之尚主之事。 在王氏一族的精心准备下,这场婚礼办得很是盛大。 尽管王贻之与庆阳公主均已不是第一次成亲,但这场婚礼举办在桓氏势力渐减、朝廷拨乱反正的契机,可谓是正逢其时。 于是无论主家还是客人,大都颇有一种扬眉吐气的喜庆在脸上。 乌衣巷里,一派车如流水马如龙、玉箫金管喧四筵的景象,倒比当初庆阳公主下嫁桓渡时更加热闹。 自从桓阳专权、郗岑秉政以来,世家大族已经很久没有过如此得意的时刻了。 在这样的氛围下,谢瑾不免也多饮了几杯。 王贻之的长兄王定之,娶了谢瑾的侄女谢蕴,因此,他虽然与谢瑾年纪相仿,却与表弟郗途一样,都是谢瑾的侄婿。 更何况,谢瑾与王定之的父亲平辈论交,又处在侍中这样的位置上,是以王定之一直恭敬地执侄礼。 此时此刻,作为一家之主,王定之亲自送参加完婚礼的谢瑾出门,恭敬地扶他上了牛车。 正要放下车帘时,却听倚在车壁上的谢瑾缓缓开口。 “今日见七郎1腿脚似有不便,不知是何缘故?” 王定之大惊失色,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前日雪天路滑,没留神摔了一跤,跌伤了腿。” 谢瑾抬眸,深深看了王定之一眼,道:“那便好,我还以为是七郎对这桩婚事多有不满,因而故意受伤,想要拖延时日。” 王定之额上沁出了冷汗:“怎么会呢?叔父和族中长辈苦心为我家筹谋,七郎自是感激不尽,怎会有意拖延?” 谢瑾慢悠悠地理了理衣袖,眼看王定之额上的汗水越来越多,才沉声说道:“七郎与公主的婚事非同小可,此事既然已成定局,便当以大局为重。不可再为了儿女情长,闹得家宅不睦,朝堂不宁。” 王定之唯唯应诺:“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世家子弟,受了族中的供养,便当有报效家族的自觉。纵使不愿在仕途上出力,也不能拖家里的后腿。你且好生看着他,勿要行差步错,以致追悔莫及。” “是,是,叔父说的是,小侄一定铭记在心。” 王定之躬身退下,车帘垂落,牛车缓缓发动。 谢瑾接过僮仆阿辛递过的茶,叹了一句:“此子不类其父。” 阿辛跟随谢瑾多年,见过不少世家子弟,发自内心地认同谢瑾这句话——王定之此人,与其父王和之相比,简直没有一处比得上。 但王定之再不堪,也是琅琊王氏的子弟。更要紧的是,王定之是自家郎君最看重的侄女谢蕴的夫婿。 因此,阿辛并没有附和谢瑾的话,而是凑趣地说道:“七郎精习书法,颇有乃父之风。” 谢瑾摇了摇头:“差强人意。虽远胜大郎,但不如其父多矣。单是沉溺儿女私情、罔顾家族兴衰这一点,就令人不喜。” 阿辛一边煮茶一边回道:“七郎是性情中人,所以才看重感情。虽说固执了些,但最后还是与郗家离婚,尚了公主,可见是以大局为重的。” 话刚出口,阿辛就忍不住想扇自己一个巴掌——大好的日子,说什么不好?非要提郗家那位女郎?这不是给郎君添堵吗? 要知道,自从那位郗女郎与郎君在荆州闹翻后,这些年来,郎君身边可是一位女郎都没有,也不见一丝半点成亲的意思,天知道郎君是不是还在想着那位郗氏女郎。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5节 阿辛悄悄窥探自家郎君的神色,却什么都没看出来。 反倒是谢瑾在喝了口茶之后,主动把话头引到了郗家。 “郗氏女郎毕竟是郗司空的孙女,况且又是无辜之人,此番到底是委屈了她。待风头过去,你提醒我一声,寻一个人品相貌均佳的旁支子弟,给她牵一段姻缘。”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明日让郗途过来一趟。” 谢瑾这段话,与其说是讲给阿辛听,不如说是逼着自己做出表态。 桓氏势力尚未完全翦灭,他不能也不该与郗归有所牵扯。 更何况,郗岑郁郁而终,郗归不知会多么恨他,只怕再也不愿见他了。 阿辛点头应是,内心却是不以为然,他宁肯相信王家七郎休了公主,都不信自家郎君会给郗家女郎相看夫婿。 谢瑾并不清楚阿辛的腹诽,就算知道了也无暇在意。 不知道是不是饮了酒的缘故,他闭目假寐,脑海中却不可避免地浮现出郗归的身影。 谢瑾沉浸在这幻影中,迟迟不愿睁眼。 他是已故太常卿谢怀的幼子。 谢怀原是中朝的琅琊王掾,永嘉乱后,琅琊王率众渡江,谢怀也在其中。 后来琅琊王摇身一变,成了晋元帝,谢怀也在江左领了丹阳郡尉一职。 彼时琅琊王氏把持朝政,谢怀兄弟兢兢业业做官的同时,并不争权夺利,而是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 除了夭折的孩子外,谢怀共生了七子八女,其兄谢昆则养大了六子十一女。 这些孩子渐渐长大,又各自成家生子,几十年间,便将谢家生成了一个枝繁叶茂的大家族。 而他们的姻亲,则遍布朝野,共同护持着谢家的繁盛。 谢瑾是谢怀最小的儿子,自小便聪颖异常。 江左门阀势力错综复杂,家主的能力,往往能决定一个家族的兴衰起落。 因此,世家大族在选择下任家主时,往往不以嫡支旁支、年长年幼作为限制。 在谢家,这一准则的结果是,谢瑾弱冠之年,便成了族中公认的下代家主。 那时还是桓阳专权的日子,世家大族为了表示交好之意,往往会让自家子弟从桓阳幕府出仕。 彼时谢瑾之兄谢亿任西中郎将,总揽藩任之重,却因北伐大败而遭黜废,沦为一介庶民。 谢瑾为了家族,只能放弃隐居的打算,自东山出仕。 而他出东山后的第一个职位,便是征西大将军桓阳的司马。 郗岑那时也自桓阳幕府出仕,他任散骑侍郎一职,与谢瑾多有往来。 此人聪明颖悟,颇善义理,又卓荦不羁,有旷世之度,十分对谢瑾的胃口。 于是,公事之余,谢瑾与郗岑常常相聚饮宴。 郗岑是难得的少年英杰,早年就名满江左。 谢瑾之父谢怀在知道两人的情谊后,便生起了结亲的意向。 他让谢瑾帮他转交给郗岑一份手书,言称有意为孙女求婿,不知郗岑意下如何。 时下有句“娶妇低娶,嫁女高嫁”的俗语,指的便是世家之女往往嫁入高门的现象。 昔年郗岑祖父郗照为女求婿,便是给丞相王引去信相求,最终将女儿高嫁到了琅琊王氏。 而谢瑾的父亲谢怀,曾为谢瑾之兄求娶诸葛徽之女,却因门第不如诸葛家,而被言语犀利地拒绝。 郗岑的祖父位列三公,父亲虽醉心黄老,却也有南昌县公的爵位,又任临海太守一职。 因此,郗家虽然人丁单薄,门楣却是不低。谢怀有求婿之心,也是理所应当。 不过,郗岑读罢来信,却并没有接受。 谢瑾也不奇怪,他正要客气几句岔开话题,却听郗岑接着说道:“我虽无意娶妻,却有个待字闺中的妹妹,不知玉郎1可有定亲?” 即使已经过了很多年,谢瑾再次想到郗岑这句话时,依然会感到心颤。 荆州的日子是多么好啊,在那里,他与郗岑是惺惺相惜的挚友,与郗归是心心相印的爱人。 只差一点点,他就可以与郗归成婚。 然而,他们之间,在错过了那个机会后,便拉开了天堑。 第10章 前缘 即使已经过去了很多年,谢瑾还是清晰地记得他与郗归在荆州沁芳阁初见的情景。 他知道,无论再过多少年,自己都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幕。 沁芳阁是郗岑为郗归营建的赏景之所。 阁外佳木茏葱,奇花灼灼,又有翠石叠嶂,清流曲折。 阁身飞楼插空,雕甍绣槛,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高临于花木石泉之上。 自阁上俯而视之,可见清溪泻雪,石磴穿云,落花浮荡,水流潺湲。 那一日,谢瑾跟随郗岑,出亭过池,穿花度柳,来到了沁芳阁外。 郗岑用手肘碰了碰谢瑾的手臂,示意他抬头看向前方。 谢瑾依言照做,猝不及防地看到一个身着鹅黄、莲青二色直裾的娇俏女郎凭栏而立,巧笑娇娆,顾盼生辉。 对郗氏女郎的貌美,谢瑾早有心理准备。 毕竟,郗岑年少之时,便有面若好女之称。后来虽蓄了美髯,却仍可见面如凝脂、口若朱丹、眼如点漆的风采,再配上他那卓荦不羁的性情行止,令人不能不打心底里赞一句雅范风流。 然而郗氏女的丰姿,竟是更出其兄之上——那倚栏而立的女子,延颈秀项,皓质呈露,修眉联娟,瑰姿艳逸。 只一眼,谢瑾便生出古人“荣耀秋菊、华茂春松”之言诚不我欺之感。 后来二人相恋,常于沁芳阁一带赏景游玩。 一日游园归来,郗归犯懒,倚在谢瑾怀中。 谢瑾一面轻抚郗归柔顺光泽的绿云俊发,一面回忆初见的情形。 郗归戏笑道:“这便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我当日便想,这世上竟有人,能立于我阿兄之侧,而不逊色见羞。君与我兄,一为匣中玉,一为宝剑锋。” 说罢,郗归直起身来,在谢瑾唇上,留下一个带着美人香的轻吻。 谢瑾心下大乱,为郗归的逾礼,也为自己的放纵。 他循规蹈矩地过了二十年,从未见过如郗家兄妹这般视礼节如无物的人。 谢瑾一直以为自己会娶一个端庄持重、知书达理的闺秀为妻,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做谢家的宗妇。 可自从第一眼见到郗归,他脑海中所有关于未来妻子的想象,便都化作了一个具体的形象——郗归。 然而,霁月难逢,彩云易散,这样美好的日子终究不长久。 郗归会因喜欢他而不拘俗礼地亲近,却也会因不想嫁他而毅然决然地离开。 谢瑾与郗归第一次争吵,是在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夏日。 第11章 割席 那天,郗归在谢瑾书房练字,谢瑾则在回复一份来自建康的家书。 他提笔写道:“大郎,和之之子,人材亦不恶,汝何以恨乃尔?” ——大郎是王和之之子,又并无过分的地方,你为何如此不喜他呢? 郗归看到这段话,一脸的不可思议:“王定之愚钝不堪,丝毫不类其父,成日里只知道信奉天师道那些愚弄世人的妄语。既无文彩,又不通庶务,更兼性情傲慢。我即便是他的表妹,也不能昧着良心夸他,你竟然能写出这种话?” 谢瑾苦笑着说道:“我有一个侄女,与王定之订有婚约,孰料二人相见之后,她便一意悔婚,坚决不愿出嫁。她不能说动家中长辈,便寄信给我,可我又能如何呢?” 王谢两家婚约,郗归亦有耳闻:“我纵无缘风咏絮之才,也看不上王定之那样的人,更何况你那素有才名的侄女呢?” 谢瑾摇头道:“婚姻是结两姓之好,岂可因个人好恶而坏秦晋之交?” “因为被逼嫁人的不是你。”郗归瞪了他一眼,“听说你还有一个侄女嫁与温氏,后来温氏与三吴之乱有涉,朝廷本未贬官论罪,谢氏却执意断亲。那女子虽不情愿,却为长辈所逼,不得不和离归家。” “婚姻之好,乃是为了相互扶持,若徒有牵累,又何必维持?” 郗归冷笑:“如君所言,世家大族之内,竟无夫妻恩义吗?” 谢瑾道:“夫妻事小,家国事大。” 郗岑清谈之时,理甚渊博,赡于论难。 郗归自小受郗岑教导,也有几分辩才。 她当即驳道:“圣人设象立意,以垂教天下。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1夫妇也者,人伦之基,三纲之始。君以家国为借口,为利益而绝夫妇之道,岂非灭绝人伦之举?” 谢瑾答道:“世情如此,非独我作此想。” 顿了顿,他接着说道:“培塿无松柏,熏莸不同器,世间之事,本就是如此。” 郗归沉默了下,反唇相讥道:“不想嫁的非让嫁,不想离的非让离。你们不过是只看的到利益,不顾惜家中女儿的心意罢了。” 世人皆说郗岑卓荦不羁,但谢瑾认识郗归后便知道,这两兄妹,是一样地不拘小节、不重名利,也一样地看不起建康城中那些沉酣名利、汲汲营营的世家——陈郡谢氏也在其中。 谢瑾并不因这份看不起而感到愤怒。 毕竟,高平郗氏在江北抗胡,战至只剩一人之时,陈郡谢氏在江左领了官职,然后,不停地生孩子,壮大家族。 而在郗照苦心经营京口、拱卫建康,以至于对仅存的血脉疏于教养之时,陈郡谢氏在多方联姻,与江左各世家建立联系。 近些年来,陈郡谢氏子弟多有令名,一个接一个地因为才气出众而享誉江左,谢瑾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但若与高平郗氏相比,谢瑾仍觉自家应退一射之地。 ——不为郗照位列三公,也不为郗岑受桓氏看重,只是因为高平郗氏为抗击胡马、稳定江左而付出的一切。 更何况,郗归的一言一语,难道就真的没有道理吗? 将谢蕴嫁与王定之,谢瑾就真的不会惋惜吗?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6节 他只是不像郗归那样,愿意为了一个侄女的心意而放弃家族利益罢了。 而郗岑,却能因为觉得王贻之并非良配,而放弃琅琊王氏那样的姻亲,生起了将妹妹低嫁至陈郡谢氏的念头。 于是谢瑾很快就在这场辩论中偃旗息鼓。 他站起身来,对着郗归拱手下拜:“珠玉在侧,惭我形秽,我不如阿回多矣。” 郗归受了一礼,扯唇笑了笑,没过多久便起身告辞。 谢瑾知道,她仍在为谢蕴与王定之的婚事感到气愤。 他开口解释道:“阿回,我没有办法。谢氏不止一人,我与父亲,都要为家族考虑。” ——如果有朝一日,我能进入中枢,带着陈郡谢氏更进一步,便不必再委屈家人了。 郗归并未再开口反驳,她只是平静地答道:“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有所求,便有所缚,世人皆是如此。壁立千仞,无欲方可至刚。只是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当真脱俗去欲呢?” 谢瑾紧紧地从背后抱住她,他那时只觉得郗归身上弥漫着一种无可言喻的忧伤,却不明白,郗归不仅在感叹谢氏,也在感叹郗岑。 郗岑一心想要北伐,他看不起偏安江左的司马氏皇族,所以远赴荆州,做了大司马桓阳的谋主。 而桓阳,却有不臣之心。 郗归上一世,成长在权谋剧、历史剧如火如荼的时候,纵然年纪轻轻便不幸殒命,却也知道权臣坐大,要么位凌人主,要么败北离世。 而郗岑跟随桓阳走的,便是这么一条高风险高收益的道路。 她内心担忧极了,但却始终不能成功劝说兄长放弃这唯一的执念。 半年之后,桓阳大张旗鼓地筹措他的第三次北伐,而谢瑾则因兄长离世而请辞东归。 他向桓阳辞行后,又与郗氏兄妹告别。 临别之际,郗岑避了出去,好教谢瑾与郗归好好叙一叙离情。 谢瑾拥郗归入怀,依依不舍地说道:“阿回,待我回家料理完丧事,便请长辈准备提亲之事。” 孰料郗归竟说:“不必提亲了,你我二人,就到此为止吧。” 谢瑾大惊失色,他放开郗归,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的眼睛,错愕地开口问道:“阿回何出此言?” 第12章 作梗 郗归并没有直接回答谢瑾的问题,而是垂眸问道:“玉郎此去,可还会回荆州?” 谢瑾默然不对,于是郗归便知道了他的答案。 “君欲与桓公为敌,便与我兄妹并非同路之人,不如就此分道扬镳。” “何至于此?政见不同乃是常事,嘉宾对此心知肚明,却仍想促成你我二人的婚事。” “政见不同乃是常事,可如大司马这般的权臣,在江左却不常见。”郗归认真地回答,揭开了郗岑与谢瑾一直试图对她隐瞒的残酷事实。 正如郗岑与郗归看不起建康城中的世家们,那些世家也看不起桓阳。 谯郡桓氏,并非江左著姓。 世家们纵然会因为桓氏势大,而命自家子弟从桓阳幕府出仕,以示亲附,但他们的内心,却都瞧不起这个出身平平、习武弄兵的大司马。 因此,他们能容忍琅琊王氏与颍川庾氏相继掌控荆州,却不能接受桓阳扼守上游,威逼建康。 现如今的示弱,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无可奈何、桓阳也还没有真正剑指建康罢了。 但桓阳与郗岑并不满足于如今的现状,他们迟早会向着中枢进发。 到那时,建康城中的世家们,会为了自己的利益,不约而同地将矛头指向桓阳与郗岑。 谢瑾年纪虽轻,却已是世家中颇有令名的杰出人物,他若在建康为官,势必至于高位,很有可能便是郗岑的敌人。 事实上,这正是谢瑾的计划。 对于这一点,谢瑾与郗岑都心知肚明,然后又默契地瞒住了郗归。 然而,郗归却无师自通地想明白了。 谢瑾无法反驳郗归的话,他完全明白她的意思,却既不能做出不与郗岑为敌的承诺,又不肯放弃郗归。 郗归看出了谢瑾的为难,她叹了口气,好在,她也并不是为了要他的承诺。 “你自己也说过,‘夫妻事小,家国事大。’你有你的大义,我有我的坚持,又何必强求呢?” 谢瑾压抑住心中的不甘、不解与不忿,袖中双拳紧握,眼眶泛红地说道:“嘉宾并不作此想。” ——郗岑看不起世家,却从未看不起谢瑾;他纵有万般的抱负,却不愿牵扯郗归。对郗岑而言,政见归政见,对于郗归与谢瑾的婚事,他始终乐见其成。 谢瑾的声音低沉而沙哑,郗归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 但她还是扭过头去,冷静地答道:“‘人尽可夫,父一而已。’我与我兄,名分虽系兄妹,情状有如父女。” ——春秋之时,郑国权臣祭仲专政。郑厉公与祭仲之婿雍纠合谋,想要伏杀祭仲。祭仲之女、雍纠之妻雍姬得知此事,不知如何是好,便问她的母亲:“父亲与丈夫哪个更重要?”其母答道:“世间男子,可做丈夫者不计其数,但父亲只有一个。”于是雍姬向其父告密,祭仲因此先发制人,杀死雍纠,陈尸于野。郑厉公得知此事,畏而出奔。 ——我与我兄,虽为兄妹,却情同父女。我绝不会因一个恋人而背叛我的兄长,甚至不愿离开兄长,站在他的敌人身边。 谢瑾听闻此言,便知无力回天,只好强撑着回了建康奔丧。 从那以后,谢瑾七年未见郗归,只听说她与王贻之定了婚约,然后十里红妆嫁进了乌衣巷。 月上中天,谢瑾下了牛车,在庭中散步解酒。 他登上高台,远眺大江,只见水光潋滟,绿野苍茫。 月华之下,不知笼罩了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 而同一个故事,也有寒暖契阔的转折。 桓阳死后,王定之终日惶惶。 他与郗岑本是表兄弟,幼弟王贻之又娶了郗岑的堂妹郗归。 王定之从前没少借着这重身份风光得意,眼下见郗岑快要自身难保,忧惧之余,便想另做打算。 等到谢瑾解了桓谦徐州刺史之职后,桓氏一党的势力再次一落千丈。 后宅之事,终究不能与朝堂毫无干涉。 谢瑾虽然不怎么看得上王定之,却不忍心看着王和之的孩子一个个因此毁了前途。 正好此时庆阳公主与桓阳次子离婚,想要在世家大族中寻个夫君。 谢瑾便给王定之和庆阳公主牵了线,两方见面,很快便敲定了王贻之离婚尚主之事。 谢瑾告诉自己,他这么做,是为了保全王和之的孩子们,不让他们受桓氏牵连。 可是无人之时,他也会忍不住想,自己真的就没有一点点私心吗?是不是他打心底里,还是想让郗归和王贻之分开,所以才做出了这样的举动? 谢瑾闭了闭眼睛,脑中再次浮现出郗归的笑颜:“阿回会恨我吗?恨我步步紧逼,胜了郗岑;恨我从中作梗,毁她姻缘。” 第13章 逆臣 郗归并不知晓谢瑾的想法,就算知晓了,恐怕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郗岑早就告诉过她,朝堂之事与私交情谊原本就是两码事,他与谢瑾是好友,却也曾在得势之时,因为政见不和的缘故,于人来人往之际,将谢瑾与王平之晾在厅外半日,形同羞辱。 郗归心里明白,他们其实都是政客,愿赌服输,本就无所谓什么恨不恨的。 可她还是不甘心,凭什么阿兄失去了权势、失去了希望乃至于失去了性命,谢瑾却能踩着扳倒桓氏的功劳,成为江左新的权臣。 从容是属于胜者的品质,郗归无法做到从容,她只有不甘。 这不甘与理智混在一起,搅得她头痛难忍——乱臣贼子又如何?那是她的阿兄啊! 她一定要去京口,一定要把那支私兵牢牢握在手里! 此时的郗归还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要做什么,但她清楚地明白,那是阿兄和自己最后的筹码,她不能轻易将其拱手让人。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郗归撕毁了郗途递给她的名册,表示自己不愿再嫁,要去京口独居。 郗途自然不会同意这个要求,他觉得郗归简直是异想天开:“正经人家的女郎,哪有不成亲的道理?” 郗归理直气壮地回怼:“我又不是没成过亲,我是和离!和离懂吗?” “你那是和离吗?你那是被休了!” 话一出口,郗途便觉得过了,正要找补一二,却听郗归驳道:“我就是被休了怎么样?你冲我吼什么?有本事你冲着王家吼,让他们别休我啊!冲着自家人凶算什么本事?我看你就会窝里横!我今天把话撂这了,我不嫁,谁都不嫁!你要是非要我嫁人,我就一头撞死,去阴曹地府里找阿兄!” 郗途气得面色通红:“你休要再提那个犯上作乱的逆臣!” 郗归比他更加生气:“阿兄才不是逆臣,他那是为了北伐!司马氏不思进取,偏安江左,眼睁睁看着江北沦陷,看着同胞受辱!这些尸位素餐的皇帝,才是中朝以来最大的逆臣!‘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大兄要废了他们,究竟何错之有?” 郗途闻言气急,大怒之下,他抓起手边的镇尺,眼看就要扔向郗归。 郗归察觉了他的动作,却梗着脖子,一动不动地瞪着他,丝毫不见闪躲。 郗途见状,颓然地放下了镇尺:“这些话,你以后不要再说了。司马氏再如何,也——” 笃笃笃的叩门声打断了郗途的话,他没好气地喊道:“进来!” 来人是谢瑾身边的僮仆阿辛。 阿辛躬身行礼:“家主想请郎君明日过府叙话,不知郎君可方便?” 早在看到阿辛进来时,郗途便换上了一副和颜悦色的表情。 听了这话,他立即回道:“方便方便,劳您回禀叔父,我明日一早便过去。” 阿辛行礼告退,转身之时,余光不动声色地往郗归身上扫了扫。 门关上后,郗归冷笑着开口:“兄长对谢家人,可真是殷勤备至啊!” 郗途被阿辛打了个岔,本已不复方才的大怒,正打算与郗归好好讲讲道理,冷不丁听到这样的一句话,不由又皱起了眉头。 “谢侍中是你嫂嫂的叔父,自然也是我们的长辈。阿辛既是他身边的人,我自然应该恭敬几分。” 郗归呵了一声,心中嗤道:“那是你的叔父,可不是我的。再说了,你当陈郡谢氏是什么好人?在大兄和我身上都碰了壁后,又跑去跟你结亲,不过是看上了高平郗氏的名望罢了。” 不过,既然郗途怕谢瑾,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她站起身来,一面理着衣裙上的褶皱,一面开口说道:“兄长,反正我呢,是必定不会再嫁的。如果你非要逼我,我就去谢府叫门,好问一问谢瑾,他为什么要做出这等毁人姻缘的不仁不义之举?你也别想着把我关在府里,你敢关,我就敢绝食自尽,反正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7节 郗归看了眼郗途的脸色,见郗途不高兴,她便气顺了:“行了,天色这么晚,我也该休息了。兄长,你好好考虑啊!” 第14章 打探 第二日一早,阿辛将眼下青黑、满脸倦容的郗途迎进了谢瑾书房。 郗途强打起精神与谢瑾说了几件朝中之事后,正要开口告辞,却听谢瑾问道:“对了,你那大归的妹妹,如今怎样了?” 郗途满脸的一言难尽——还能怎样?我这满面倦容,就是拜她所赐! 昨夜郗归走后,郗途一宿未睡。 他既不能同意郗归不愿再嫁的要求,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真来谢府叫门。 他想了一夜都没想出什么办法,如今被谢瑾问起,一时左右踌躇,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 谢瑾执笔沾墨,写了几行字后,才看向面露窘迫的郗途,状似无意地说道:“此番和离,到底教令妹受了委屈。等过段时间,我命人在谢氏族里为她寻个佳婿。你跟谢粲说一声,好好照料她。” 郗途听了大急——如果谢瑾真的帮郗归找到了夫婿,郗归却不愿意,还径直跑到谢府撒泼,那可怎么收场? 于是,纵使十分心动,郗途还是不得不开口婉拒:“多谢叔父。只是舍妹自大归后,身体便不太好,如今想去京口养病,就先不劳烦叔父为她择婿了。” 谢瑾哦了一声,放下了笔:“去京口散散心也无妨,少度1也要过去,令妹不妨与他同行,也安全些。” 郗途原本只是拿京口当借口,以便推脱谢瑾帮郗归择婿的好意,却没想到谢瑾三言两语地,竟然定下了由谢墨送郗归去京口的事。 他张了张嘴,又不知该如何推辞,只好开口道谢。 郗途走后,谢瑾接着练字。 笔走龙蛇,写的是三闾大夫的《橘颂》——“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2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屈原因此赞美橘树秉心持意忠贞不二。 半晌,谢瑾停笔问道:“她生病了?”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但阿辛还是听懂了。 他迟疑地回道:“奴听郗女郎吵架的声音,只觉中气十足。” “她和子胤吵架了?所为何事?” 阿辛压低了声音:“奴在门外,只听郗女郎说道,‘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大兄要废了他们,究竟何错之有?” 谢瑾闻言,心下一紧,手中的笔竟然被生生折断。 阿辛没有抬头,半晌,谢瑾才松开了手,断成两截的湖笔落在纸面上,笔尖浓浓的墨汁在宣纸上晕染开,变成了一滩大大的墨痕。 那个地方,原本写的是“苏世独立,横而不流”。 谢瑾早就知道,郗岑与郗归这兄妹俩,很是有些惊世骇俗的想法。 他们不拘泥于礼法,不在意居于皇位之上的司马氏,仅以自己的原则为准绳行事,为了自己的目标,虽千万人亦往矣。 譬如郗岑,他若是甘心做江左的重臣,一生守在江左,那么如今,谢瑾未必能坐到这样的位置,因为郗岑必然会早他一步位极人臣。 可郗岑偏偏就要北伐,为此,他不惜依附桓阳,筹谋着将阻碍北伐的司马氏拉下皇位。 江左大大小小的世家,其实内心里都不太瞧得起司马氏,可从未有人像郗岑和郗归这样明目张胆地反叛。 从某种程度上讲,他们是另一种形式的“苏世独立”,偏执地朝着自己认准的路上走,就算是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 谢瑾想起了郗归从前吟过的两句诗——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他的阿回,还是这么地固执,这么地倔强,这么坚定地拥护着自己的兄长。 可是,没有了嘉宾,阿回一个人,该是多么地孤单,多么地无助,多么地难过。 郗子胤不能理解她,他只想让她做一个合格的闺秀,但她必定不会愿意。 谢瑾这么想着,终于忍不住问起了郗归的近况:“她大归在家,过得可还舒心?可是瘦了?” 阿辛面有难色:“奴见郗女郎气色还好,想是还算舒心。至于别的,这么多年不见,这瘦没瘦的,奴也看不出来啊。” “罢了。”谢瑾叹了口气,瘦不瘦的,与如今的他有什么干系呢?他早已没有关心她的资格了。 谢瑾看向壁间悬挂的舆图,强迫自己不再想起郗归。 出神之际,僮仆阿壬进来禀报:“郎主,刺史回来了。” 谢瑾回过神来,心下不由一喜,立即回身催道:“让他速速过来。” 第15章 募将 一个俊朗健壮的青年快步走进书房,看到谢瑾后,他先是咧嘴笑了笑,然后便跪伏在地,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大礼。 来人是谢瑾的侄儿谢墨,也是谢蕴和谢粲的幼弟。 谢墨虽然只比谢瑾小了几岁,却从小就很依赖和敬佩这位叔父。 江左男儿以秀丽为美,往往尚文不尚武,又多服食五行散,以致娇弱不堪。 谢墨少时也曾是个尚清谈、好打扮的清秀男儿,尤其喜欢佩戴紫罗香囊。 谢瑾深感世家大族缺乏将才,不愿子弟在清谈冶游中虚度此生。 于是他假意与谢墨游戏,将那紫罗香囊赢了过来,扔进火盆烧毁。 谢墨明白了叔父未说出口的深意,自那以后,他研习兵法,苦练武艺,后来又去疆场打拼。 去年十月,谢瑾担心秦寇作乱,让谢墨任了兖州刺史、广陵相,监江北诸军。 在江北监军的这段时日,谢墨又晒黑了不少。 谢瑾看到他黝黑刚毅的面庞,颇感欣慰。 他走上前,亲手扶起了谢墨。 “江北诸事可还顺利?” 此前谢瑾命谢墨在江北招募流民,充实军旅,不知眼下进展如何。 “其他一切都好,只是叔父,江北流民毕竟与江南不同。他们本就生活贫苦,去年又遭了地动、暴风、冰雹这许多灾害。稍有些勇力的,都作了亡命之徒。若把他们招进军中,恐怕不仅不服管教,还会影响原本的纪律。” 谢墨觑了眼谢瑾的神色,面有苦色地接着说道:“而且,江南流民,赴淮水一带作战,为了保卫家园,自然会奋勇力战,寸步不让。可江北这些亡命之徒,一旦战败,只需另寻个山头,便可重操旧业。实在是,指望不上啊!” 谢瑾并没有评论什么,只是淡淡地说道:“江南之人,若不算世家大族的部曲,本就没有多少。剩下的那些平民,过惯了种地树桑的日子,只怕难以抵御秦寇。” 江左世家大族,都蓄有为数不少的私兵。 过江流民漂泊无依,又无地可种,往往才一上岸,就被世家纳入门下,沦为私兵部曲。 朝廷既无法收纳这些部曲的赋税,又不能招募这些人参军。 是以军中又是缺钱,又是缺人。 面对这种状况,即使是谢瑾,也没有办法。 更何况,谢家自己也有部曲。 谢瑾不欲与世家大族发生冲突,以免横生枝节,他打算让谢墨前往京口募兵:“你且安顿一下,过两日去京口一趟。昔年郗司空在京口、晋陵一带安顿流民,又从这些流民中拣选青壮参军。这些人中有不少南渡的低阶武将家族,他们世代习武,又有军旅背景,应当颇具战力。” “可是,京口是郗家的地方啊!我不如去豫州看看?” 谢墨额角渗出了冷汗,世家之间,不兴这么明目张胆地挖墙脚的。 “就去京口。郗嘉宾已死,桓谦也已经离开了徐州,你怕什么?”谢瑾拒绝了谢墨去豫州募兵的想法,“谢家在豫州多年,豫州还有没有可用之人,你难道还不清楚?” 谢瑾看向谢墨,郑重地交待道:“此去京口,募兵倒是其次。你要记住,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你的首要任务,是寻觅将才。京口流民之间,必定存在私下的团体帮派,只要在他们中间找到一位能服众的将才,自然能一呼百应,募足兵士。” 第16章 等她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这一将,究竟有多难求呢? 江左立国之初,并不是如今这副不尚武力的景象。 只是后来,丞相王引的从兄王重举兵叛乱、直逼建康,险些颠覆了江左国祚。 从那以后,士林之中,便隐隐升起了抑制世家子弟习武的风气。 王丞相的二子王园,容貌秀伟,颇类其父,却因好武而不得王丞相喜爱。 王丞相甚至一见此子,便会面有怒色。 没有人知道,王丞相究竟是真的不喜武夫,还是因为王重之乱而避嫌,抑或是,想通过这种暗中引导士族风尚的方式,使得世家子弟不尚武力,以免再度出现如王重那般既有高门身份又拥兵自重的威胁? 对于王丞相的真正意图,后人早已不得而知。 大家只知道,自那以后,世家子弟便延续了中朝王衍以来好清谈的风尚,不再习武弄兵。 即便做了将军,也只是指挥手下兵卒,并不亲自出战。 至于那些兵卒,他们本就非世家出身,又因上层人物蔑视武夫而晋升无望,只能一天天地熬日子。 久而久之,军队既无战力,又乏将才。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谢瑾虽能督促自家侄儿谢墨习武弄兵,但却不能逼着别人也这样做。 而将才的培养又非一日之功,难以一蹴而就。 因此,谢瑾只能将眼光投向京口,希望能够找到郗照旧部的后人,以解燃眉之急。 他郑重嘱咐谢墨:“眼下桓氏虽说暂时蛰伏,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桓谦毕竟还握着荆、江二州的兵马。要克制桓氏,必得有我们自己的军队才行。更何况,北境还有秦王虎视眈眈。此去京口,关系重大,你一定要上心。” 谢墨正色应诺,谢瑾接着说道:“对了,郗家女郎也要去京口,你护送她一道前去。” 谢墨听闻此语,顿时不乐意了:“郗家女郎?郗岑那个妹妹?我不送她!” 谢瑾与郗岑虽是政敌,但却私交甚笃,可谢墨却早已跟郗岑割袍断义。 况且他与郗途不同——郗途至今不晓得郗归与谢瑾曾经谈婚论嫁,谢墨却是在荆州亲眼见过这两人谈情说爱的。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8节 “叔父,你莫不是还想着那个女人?那女人当初攀附权势,趁着二叔病卒的时候与您分开,转头就嫁去了琅琊王氏,如今被休也是活该,您可千万不能再跟她有牵扯啊!” 当年荆州别后,谢瑾大病一场,缠绵病榻好几个月。 正因如此,即便谢瑾多次表示此事并非郗归之错,谢墨还是一直对此感到不平,对郗归很是不喜。 更何况,他本就深恶郗岑,对郗归难免会有几分恨屋及乌的味道。 谢瑾听了谢墨孩子气的拒绝之语,蹙眉说道:“她不仅是郗嘉宾的妹妹,也是你姊夫的妹妹。更何况,就算她是嘉宾的妹妹又怎样?嘉宾曾对你倾囊相授,去年你领广陵相一职时,朝中多有异议,嘉宾还为你说过话,难道你都忘了吗?” 谢墨不敢怼回去,只嘟哝着说道:“如今朝野上下,哪个不是要跟桓家、跟郗岑撇开关系?为此,您还让两个妹妹离婚归家。现在怎么又要去沾惹郗岑的堂妹?谁不知道郗归虽是郗家二房的女郎,却是在郗岑身边长大的?” 谢瑾咳了一声,冷声说道:“这件事没得商量。你此行要去的,是郗司空当年营建的京口。护送郗氏女郎过去,回头跟郗家旧部说起,好歹有一份香火情在。你下去安排吧,等安顿好后,跟子胤那边说一声,接了郗氏女郎一道出发。” “郗氏女郎郗氏女郎,您撇得倒清!有本事在心里也撇清啊!”说到这,谢墨突然脸色一变,“叔父,这么多年来,您一直不肯成亲,不会就是等着郗归离婚的这一天吧?” 谢瑾听到这句话后,藏在宽袍大袖里的手倏地紧握成拳,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看向谢墨,直盯得他答应下送郗归去京口的事,忙不迭地起身告辞。 谢墨离开后,屋里静悄悄的,阿辛悄无声息地收走谢墨用过的茶盏。 谢瑾看着他的动作,半晌,才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是在等郗归吗?谢瑾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打郗归在荆州说出那句“到此为止”后,他就再没了成亲的念头,他不愿意与旁人结为夫妇,永远都不会愿意。 最痛苦的时候,他也曾想过打败郗岑,用事实证明郗岑的选择是错误的,让郗归为当日的做法感到后悔。 可即便那时,他也没有想过另娶他人。 然而,当郗岑真的在权力斗争中落败后,谢瑾松一口气的同时,却并没有如想象中那般感到大快人心。 他与郗岑,由于政见不同的缘故,不得不角逐,不得不争斗。 但扪心自问,他们一丝半点都不想伤害郗归。 可惜的是,这不仅仅是谢瑾与郗岑两个人的斗争。 他们身前身后,有太多的人,太多的势力。 到了图穷匕见的那一刻,无论胜者还是败者,都早已骑虎难下。 他们还是伤害了她。 谢瑾不敢再奢望拥有她。 第17章 底气 雪化了以后,郗归便随着谢家的队伍一道出发。 这两年灾害频发,年景不好,因而作乱的流匪也更多些。 跟谢墨这个小将军一道走,起码安全有保障。 至于谢墨怎么想,郗归并不在意。 荆州别后,他们早已相看两厌,无话可说。 以至于出发的这一日,两人见面都没有见。 牛车缓缓驶动,在辚辚的声响中,一行人到了渡口,先后登上官船。 去年闰月发生了一场地动,还没等人们从地动的余波中反应过来,便又有暴风出现,一时毁坏了不少房屋,死伤了无数贫民。 之后的三个月里,江南又再度接连发生了冰雹、地动、暴风等一系列灾害。 以至于如今郗归从船上看去,只觉一路所见田宅都破败不堪,不知平民百姓是如何捱过冬天的。 “民生疾苦”这四个字,第一次在郗归脑海中有了确切的形象。 二月的风仍然带着丝丝冷意,可那些劳作的平民百姓,却只穿着单薄的短褐。 一个孩子赤脚在大人身边跑来跑去,即使隔着不短的距离,郗归也能清晰地看到他通红的脸颊。 那些从北方一路跋涉而来,在江左重建家园的人们,竟然过着这样的生活——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房屋,繁重的劳作,还有单薄的衣衫。 郗归曾看过家里每年花在京口流民身上的钱,金额可称巨大,然而结果却是,只能让他们过上这样勉强糊口的生活。 几场不大不小的灾难,就足以摧毁他们的生活。 因为这些人迢迢南渡,大多已经散尽家财。 而他们自己,又不愿意卖身为奴,所以只能苦苦支撑。 他们来得太晚了,江左肥沃的土地,已经全是三吴旧姓与侨姓士族的囊中之物。 所以他们只能在贫瘠的土地上,一年又一年地播种,然后收获极少的粮食和希望。 “天之道,损有余以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 人类群体内部资源分配的不公,往往比天灾本身更加持久,也更加难以撼动。 距离永嘉南渡,已经过去了五十多年。而高平郗氏,也已在京口经营了四十年。 四十年间,郗家出资帮助二十余万流民在京口、晋陵一代安家,教他们开垦田地,在此谋生。 可是,却仍然无法让这些人吃饱穿暖,抵御灾害。 与贫民们破陋的草棚茅屋相对的,是北固山上世家大族五步一楼、十步一阁的庄园——包括郗岑自己的。 北固山横枕大江,石壁嵯峨,可谓钟造化之神秀,又有东吴甘露寺这一“寺冠山”的名胜古迹。 因此,世家子弟颇爱于此建造别院。 这些庄园设计精巧、用料扎实,虽然接连经历了几场地震,却仍旧稳稳地矗立在山间,与山下民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宛如人与人的命运,有人生来便在山上,有人却攀爬一生,仍在谷底。 中朝左思曾作诗感叹,诗云:“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1 地势使之然,就像山下的平民,也像她此行要找的北府旧将——纵然努力拼搏,练就一身本领,但却只因并非世家出身,便只能受人驱使,晋升无望。 而在世家之中,也只有男子可以建功立业,如郗归这般的女子,只能安于后宅,任人摆布。 不过,郗归如今有了郗岑留下的私兵,便有了与那些贵族男子谈判的底气。 第18章 夙愿 船终于靠岸。 这是郗岑过世后,郗归第一次踏上京口的土地。 与谢墨的人马在渡口分开后,郗归登上了驶往北固山的牛车。 牛车缓缓驶动,郗归听着车轮声,想到往日郗岑带她走过这段路时,总会讲起祖父的故事。 郗归、郗岑和郗途三人,是已故大司空郗照的孙辈。 永嘉之乱,衣冠南渡,在大江以南建立了江左朝廷。 郗照却迟迟不肯选择渡江,而是纠集人马,于北徐州一带抗胡。 五胡乱华,二京沦丧,神州陆沉。 中原大地变成了人间炼狱,处处都上演着“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的惨剧。 在耳闻目睹了胡人对汉人的残害后,郗照坚持抗胡,立誓驱除胡虏。 然而,像他一样的人却越来越少。 更多的人,只想南渡江左,寻觅一个安身之处。 打到最后,郗照实在独木难支。江左皇帝又为权臣所逼,发函向郗照求救。 就这样,郗照也加入了南渡建康的队伍。 当年高平郗氏携家人乡众抗胡,有子弟数十、乡勇三万。 到南渡之时,军队虽伤亡惨重,但因有流民的补充,所以不减反增。 而高平郗氏,却只剩郗照一人。 其余数十子弟,皆葬身江北,马革裹尸,无一生还。 永嘉乱前,郗照育有三子,不幸都在江北战死。 孤身南渡之后,他娶了一房继室,生了两儿一女,却因朝事繁忙而无暇教养。 那时郗照为了拱卫王室,为了维持江左来之不易的和平,频频往返于建康、京口之间,常常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只能为孩子延请名师。 等京口之事告一段落后,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唯二的儿子已被老儒教偏了——老儒把他们教成了两个规规矩矩的儒生,善良、守礼、简默、持重,却不擅机变。 作为三公之子,京口未来的接班人,他们实在不擅机谋。 郗照无可奈何,眼看自己日渐衰朽,只好让郗声尽早娶妻,生了长孙郗岑。 郗岑是郗照一手教养长大的儿郎,郗照死前,将郗家在京口的暗中势力,统统交给了十四岁的郗岑。 彼时郗照早已年迈,他看淡了生死之事,深感世间无可留恋,惟以无望克复神州为憾。 于是他为还未正式起名的孙女取名为“归”,小字“阿回”,期盼儿孙们有朝一日能打回北方,收复国土。 也正因此,郗岑自祖父手中接过的,不仅仅是一支私兵,更是高平郗氏渴望北伐中原、克服神州的夙愿。 或许是因为来了京口的缘故,当天夜里,郗归就梦到了郗岑。 梦里是一段往事。 许多年前,郗岑曾给年幼的郗归讲过封狼居胥的故事。 讲完之后,郗岑对着郗归问道:“阿回觉得冠军侯如何?” 郗归抱着兄长的胳膊,奶声奶气地说道:“冠军侯当然很好,可阿兄不要做他。” 那时郗归虽然年幼,但身体里却是个来自后世的成年灵魂。 她看出了郗岑毫不遮掩的雄心勃勃,也明白江左朝堂上下不欲北伐的默契,因而想劝郗岑打消念头。 但郗岑只当她是小孩玩闹,反倒笑着问她:“阿回为何不要阿兄做冠军侯呀?”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9节 郗归努力做出一副严肃的表情:“冠军侯虽然战功赫赫,留名青史,却只活了二十多岁,阿回要阿兄长命百岁!” 郗岑听郗归这么说,笑着抚了抚她的发顶,轻声开口,也不知是说给谁听:“可若是能像冠军侯那般封狼居胥,阿兄宁愿早死啊……” 第19章 底牌 郗归自睡梦中醒来,泪水早已浸湿了枕芯。 那件事发生不久,郗岑就带她去了荆州。 桓阳是真真切切地从军旅中打拼出来的武人,建康城里的世家瞧不起他,郗岑却欣赏他北伐的决心,愿意助他一臂之力。 就这样,桓阳有军队,郗岑有智谋,他们上依荆州,下据京口,一步步废掉了当时的皇帝,拥护先帝即位。 先帝本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心知自己不过占了个司马氏的名头,才能帮着桓阳坐一坐这个位置。 对于桓阳与郗岑的图谋,先帝心知肚明。 那时桓阳领兵在外,郗岑坐守建康,先帝面对郗岑,常常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而琅琊王氏,则一求再求,聘了郗归为妇。 王定之兄弟几人,靠着与郗岑的关系,很是风光了几年。 但这一切都随着先帝的薨逝戛然而止。 先帝病重之际,留下遗旨给桓阳,其中写道:“少子可辅者辅之,如不可,君自取之。” 这本是桓阳与郗岑意料之中的结果。 然而,谢瑾与王平之却夜叩宫门,执意阻拦。 先帝的遗旨一改再改,最后将“依周公居摄故事”变成了“如诸葛武侯、王丞相故事”。” 桓阳称帝的梦想就这么破灭了。 多年以来,郗岑殷殷期盼的,不过是改朝换代之后,举国同心地北伐中原。 可是,这个计划,竟终于到了不得不折戟沉沙的地步。 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只剩下了举兵一个办法。 毕竟,没了京口,建康根本无法阻拦来自上游的侵袭,也不能获得来自三吴的粮谷支持。 也正因此,桓阳后来欲带兵入朝,强取帝位。 然而,这次行动又被谢、王二人破坏了。 桓阳无可奈何,只好抱憾西归,没多久便郁郁而终。 由于谢瑾的有意拖延,直到薨逝之前,桓阳都没有等到心心念念的九锡之礼。 至于郗岑,则在多年筹划付之一炬后,一次又一次地吐血,勉强坚持了一年后,便也郁郁而终。 想到这里,郗归紧闭双眼,任凭泪水不住地流下来。 她摸索着抱住枕边那个带锁的小箱,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 “阿兄,你放心吧!你的物件、你的梦想、你的遗憾和不甘,我都会帮你收着。从今以后,我不仅是我自己,我会代替你活下去!北伐中原,收复二京,我一定会帮你做到的!” 值夜的南星早被郗归的哭声惊动,此时正无措地立在帘前,面露不忍。 郗归深吸一口气,吩咐她道:“明日一早,遣人去南面刘家那座庄园,就说有人执先司徒左长史郗岑遗命前来,要见刘坚一面。” 南星应了一声,犹豫着劝道:“女郎,早些歇息吧,郎君要是还在,必不忍心教您如此伤怀的。” 她说这话本是为了劝慰,结果却反倒加深了郗归的哀情。 郗归摇了摇头,轻声说道:“睡不着了,出去走走吧,我也许久没好生看过北固山的景致了。” 换好衣服后,南星执灯,引着郗归出门。 北固山回岭入江,三面临水,有三峰相连。 其中中峰、后峰均为石体,打眼望去,只见悬崖峭壁兀立江中,宛如一座天然的“石头城”;前峰则是缓坡土台,其东、西、南三侧皆为陆地。 三国之时,孙权在前峰修建了一座周廻六百三十步、内外皆固以砖壁的铁瓮城。 “半面烟岚雄北固,一方形势控东吴。” 在做出迁都建业的决定之前,铁瓮城是孙吴实际上的王城,可见其地势险要。 郗归紧了紧披风,一寸寸地扫视过去。 这就是高平郗氏的京口,高平郗氏的北固,高平郗氏的荣耀,也是郗归此时最大的底牌——她会拿好它的。 第20章 京口 江左初立之时,有不少世家看上了北固山的险要与秀美,纷纷于此营建庄园。 后来郗照出任徐州刺史,镇于京口,以前峰的铁瓮城为治所,又将辖下流民兵自合肥带了过来,于此操练兵马。 世族不喜武人,又畏惧郗照的权力。 久而久之,那些庄园便无人居住了,只有带了岁月痕迹的雕栏画栋依旧静静地留在原地。 夜半时分,山中安静极了。 一轮明月挂在天边,照得宽阔的江面泛起清晖,随着江水波动闪耀。 江水潺湲,江风夜引。 群山之中传来了几声鸟叫,与夜行的船桨拨动水面的声音混在一起,衬得江面既清冷,又寥落。 当年郗照病逝后,他麾下的一部分流民军成为了京口官军。 至于剩下的人,由于京口军费有限的缘故,他们明面上被安置在了京口、晋陵一代务农,实际上却还与高平郗氏保有联系。 郗岑每年都会拨钱谷给这些人,以供他们生活和操练。 操练的地点之一,便是他在北固山置办的庄园。 郗岑还活着的时候,每年都会花一大笔财物在这里,旁人不了解钱财的去处,只以为他挥金如土,卓荦不羁。 郗岑也不辩解,索性在北固山大修了两处庄园,坐实了挥霍的名称。 不知内情的人听见,倒也从未怀疑,这支私兵因此得以安心清净地在此操练。 郗归转身看向南面那座庄园,能不能实现阿兄的夙愿,就看他们的了。 *** 同一片月色之下,谢瑾刚刚结束了一天的公事。 他活动了下肩膀,走出书房,看向天边的月亮——少度他们应该早就到了京口,此时此刻,阿回故地重游,不知有没有触景伤情? 谢瑾一边想着,一边拾阶而上,登上了高耸的望江楼。 他看着月色下滔滔的江水,耳畔仿佛出现了当日与郗归一道在荆州同游时,听到的江水一次又一次拍打到山崖上的不绝响声。 谢瑾的思绪荡漾开来,想起了郗归那时常常哼唱的一首小调——“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是非成败,转头成空。 恰如郗岑的一生,出身高门,少年入仕,位极人臣,却在最绚烂的时候,登高跌重,郁郁而亡。 谢瑾心烦意乱之时,常常远望大江东流。 江左国都建康立在长江之侧,城中每个世家子弟,都曾听着江水入眠。 滔滔大江,为江左挡住了北方戎狄的虎视眈眈,也催生出了世家大族扼制上游以威胁建康的种种乱象。 永嘉政局,纷乱异常。 外有异族交侵,内有诸王构嫌,还有流民帅趁机作乱。 “五马浮渡江,一马化为龙。” 南渡之后,江左国祚虽立,却仍不稳固。 以至于永昌元年,明帝初登帝阼之时,竟出现了王重专/制、内外危逼的场面。 那时明帝欲以高平郗氏为外援,于是,郗照率领原本留在江北的流民军,南下入驻京口。 他周旋于朝廷与流民帅之间,与明帝谋灭王重,高平郗氏也因此得以跻身江左一流侨姓士族之列。 那段时日,郗照孤身入建康,折冲于士族诸门户之间,虽有平乱之功,却不与琅琊王氏为敌,只求政局稳定。 后来成帝践祚,太后虞氏临朝称制,郗照与庾、王等七人受诏辅政。 庾公居帝舅之尊,与丞相王引开始了久久不绝的明争暗斗。 当时陶、虞二公据上游之利,先后多次试图从上游发兵,顺流而下,直取建康,废黜丞相王引。 郗照深感上游强藩势力之盛,为了稳定局面,他将女儿嫁给王引从侄,自己则常驻京口,拱卫建康。 那时京口、晋陵一带还是一副荒无人烟的景象,四处榛榛莽莽,常有野兽出没。 第21章 世家 郗照慧眼独具,察觉了京口在建康与会稽之间的枢纽地位,首倡“静镇京口”之议。 他在京口、晋陵一带安置那些不愿卖身为世家部曲的渡江流民,又从三吴地区运来粮谷,支持京口军民的生计,如此筹谋了多年,终于将京口建成了一座关系建康安危的重镇,使之足以与上游抗衡。 自此以后,江左朝廷,便形成了荆州与中枢、上游与下游之间“荆扬相峙”的局面。 而高平郗氏,也在京口深深扎根。 几年之后,三吴发生了一起流民帅造反的动乱。 那时叛军直逼台城,京口位于吴地与建康之间,可谓去贼密迩,在城孤粮绝的困境下,难免人情动摇。 危机之下,郗照设坛场,刑白马,大誓三军:“今主上幽危,百姓倒悬,忠臣正士志存报国。凡我同盟,既盟之后,戮力一心,以救社稷。若二寇不枭,义无偷安。有渝此盟,明神残之!”1 这是郗照一生最为光辉的时刻之一。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0节 郗归曾告诉谢瑾,她还是孩童之时,就曾伏在郗岑膝头,听他讲起祖父登坛慷慨、三军争为用命的故事。 但这个故事的结局却并不美好。 平叛之后,功劳卓著的郗照被封为司空,位列三公,加侍中衔,更封南昌县公。 然而,没过多久,郗照就被建康城中的世家参了一本,解了八郡都督之职。 那一年,谢怀亲自教五岁的谢瑾读《春秋》。 谢瑾问父亲:“‘王贰于虢’何解?《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岂可称天子贰于臣下?周平王不过削减了郑武公些许权力,怎就落了个堂堂天子与诸侯交换质子的结果?” 谢怀默然不对,犹豫了良久,方才开口答道。 “于郑武公这样的霸主而言,进远比退容易得多——进,或可加官晋爵;退,便是万劫不复。形势如此,由不得人。” 他抚了抚胡子,叹了口气,徐徐说道:“可是,对天子而言,是万万容不得这样的权臣的。凡物莫能两大,若使杀生之机、夺予之要专在大臣,君主便难免会有失驭强臣、自亡齐斧的忧患。” 谢瑾想到时事,抬首问道:“圣人解了郗司空八郡都督的职位,便是为了防止人臣凌主吗?” 谢怀本不欲言,但他深知,谢家的未来恐怕要系在这个早慧的孩子身上。 于是他看着谢瑾,正色说道:“玉郎,你要记住,江左没有真正的天子。眼下的情形,不是人主扼制权臣,而是权臣与权臣角力。郗司空为了江左的安定,甘心退一射之地。至于司马氏,元帝因人成事,便要付出代价。江左,是世家的江左。” 很多年过去了,谢瑾依然清晰地记得谢怀说出这一番话时的神色——非常郑重,但又隐含着一种深切而内敛的痛色。 那是一个文人,因为知道自己终将一生都不能迎来一个清平盛世和沨沨明主而产生的痛苦。 更何况,为了家族,他还要教导自己的孩子去做一个权臣。 谢瑾成功了,在压倒桓氏势力之后,他终于成为了江左风头无两的权臣,将谢氏一族推向了极盛。 但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在朝堂斗争之中,他的好友郗岑惨淡落败,郁郁而终。 而郗岑的妹妹、谢瑾昔日的恋人郗归,则因为兄长的落败,成为了“逆臣”的堂妹。 更是在谢瑾的筹谋之下,失去了自己的婚姻。 即使已经过去了这么些天,谢瑾也无法否认,在促成王贻之尚主之事上,他确实有着那么一点不可告人的私心。 朝堂之上,谢瑾杀伐果断;可对于郗归,他却总忍不住犹豫。 即便知道郗归会因郗岑之死而迁怒于自己,谢瑾还是忍不住期待——万一他们仍有可能重归于好呢? 第22章 点将 谢瑾心中仍然怀有隐秘的期待,然而郗归却从未想过什么重归于好的事。 第二日,郗归在庄园见了刘坚。 彼时郗归正在思索如何拉拢北府旧人,忽然听到花厅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婢女进来通报,刘坚到了。 郗归抬眼,只见一个魁梧壮硕的身影,在南烛的导引下走进厅内。 来人面庞紫赤,须目圆瞪,与常人颇为不同。 他低垂眼帘,快步走到花厅中央,利落地行礼拜见:“在下彭城刘坚,见过贵人!” 屈身行礼的刘坚,没想到会听见一个轻柔的女声在这里响起:“壮士请起!” 他不由有些恼怒,随即抬起眼来,想看看是哪个不知轻重的使者,竟然带了姬妾来见他。 不料座上竟没有男子,只有一位宛如世外仙姝的女郎。 他愣了一下,旋即垂眼问道:“在下听闻有人执先司徒左长史郗岑遗命而来,不知贵使何在?” 郗归自昨夜起便情绪低落,此时看到刘坚的反应,难得地生出了几分兴味。 她微微向前倾身,徐徐开口说道:“我就是壮士要找的‘贵使’呀!” “你——”刘坚强忍怒气,生硬地回道,“兹事体大,还请贵人不要玩笑。如若没有使者,在下这便告辞了!” 郗照逝世后,郗岑每年都送财物到京口,以免这些人穷困潦倒,难以度日。 但他却很少对刘坚等人发出什么指示。 毕竟,郗岑一心一意想着自荆州北伐,根本不把司马氏的皇帝放在眼里,更不必说帮着司马氏拱卫建康了。 他之所以年年送钱,不过是替祖父尽些照料北府后人的责任,顺便也给自家留一张底牌。 可所谓底牌,便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轻易示人。 是以刘坚等人徒有一身本事与一腔抱负,却因无仗可打,而不得一展所长。 这次听到有人执郗岑遗命前来,刘坚还以为要换个郎君作统领,正打算好好说服他据守京口,自己也能有个施展抱负的机会。 却没想到,来的竟是个作弄人的小娘子。 郗归听刘坚这么说,并不觉得气恼,而是挥挥手,示意南星上前:“壮士先看过信物吧。” 刘坚看向托盘,里面有两件东西。 一件是块玉佩,花纹与高平郗氏族徽相似而略有不同,是郗岑专属的标志。 另一件则是紫檀木制造的马状兵符,刘坚从怀中取出另一半兵符,两块并在一起,严丝合缝。 他不由变了态度,正色开口道:“敢问贵人,郎君对我等有何安排?” 郗归缓缓说道:“我乃郗岑堂妹,也是壮士如今所在的那座庄园的主人。家兄临去之前,将京口势力托付于我。我此来,一是为了见见诸位,彼此有个了解。其二嘛,则是来为诸位找个好前程的。” “前程?可是——”刘坚迟疑了。 郗归笑了:“可是我只是个女子?” 刘坚面露窘迫,却并没有反驳。 郗归也不恼,只是语气如常地说道:“我虽是女子,却能做伯乐,在这被世家大族占据的朝堂之上,为壮士找出一条晋升之道。壮士可知,谢侍中的侄儿如今是什么职位?” “听闻谢小郎君去年领了广陵相一职,郎主还赞了谢侍中举贤不避亲。” “是啊,广陵相。”郗归抬眼,看着刘坚,一字一顿地说道,“如果壮士肯听我的吩咐,我必会为你寻出一条青云路。假以时日,你也可以做广陵相。” “这?这怎么可能?”他一介寒门武夫,怎能坐到广陵相的位置上去? 刘坚一面觉得不可置信,一面又忍不住看向郗归——万一是真的呢? 第23章 效死 刘坚出身武将世家。 他的祖父刘阳,曾以善射事晋武帝,历任北地、雁门太守。 然而,永嘉之乱,刘家南渡得太晚,没能挤进江左朝堂,从此便只能依附司空郗照生活。 那时郗照静镇京口,拱卫建康,先后抗胡平叛,帐下有的是征战沙场建功立业的机会。 刘坚的父亲刘立,就曾做过郗照帐下的征虏将军。 可到了刘坚这一辈,情势却江河日下。 经过王引与郗照的多年经营,江左朝局终于能够维持一个脆弱的动态平衡,再也没有南渡之初那般一场接一场需要平定的叛乱了。 而朝野上下,对北伐的态度,也都不甚支持。 是以刘坚空有一身武力,却人到中年,还是白身。 若有机会能重振家门,他是不会放过的,哪怕只是一个微小的希望。 可他仍旧想要一个哪怕是口头的保证:“女郎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郗归正色道,“壮士怕是不知,如今秦王苻石对江左虎视眈眈,南北之间,迟早有一场大仗要打。” 她取出一把匕首,示意南星拿给刘坚。 南星见自家女郎从袖中掏出一件兵器,吓得魂都要飞了,还是南烛看不下去,帮她递给了刘坚。 刘坚虽不解其意,但还是伸手接过了匕首。 郗归示意刘坚打开看看:“壮士且看这匕首如何?” 刘坚抽出匕首,细细端详,又将手指贴上去探了探,然后才开口答道:“此物乃百炼钢所制,品格上佳。” 习武之人没有不喜欢奇兵利器的,刘坚看着这匕首,实在爱不释手。虽然交还给了南烛,余光却还是忍不住往那边瞥。 郗归面露笑意:“壮士既然喜欢,那便收下它吧。” 刘坚先是一喜,随即便坚决推拒道:“无功不受禄,在下食郎君粮米,却不能有所效劳,本已愧疚非常,如何还能再收女郎的奇兵?” 郗归并没有听他的,而是示意南烛重新将匕首交给刘坚:“放心吧,以后有你效劳的时候。再说了,这匕首虽好,可我若说,我能造出比这更好的精钢呢?” 刘坚下意识地反驳道:“女郎莫要拿在下寻开心。” “是不是寻开心,等造出来,壮士不就知道了吗?”郗归为刘坚画出了一张大饼,“想想看,如果将士们能用上比这更好的兵器,那将是怎样的场景?有这样的兵器,何愁不能建功立业呢?” 刘坚心中虽然还有疑虑,却仍旧难以避免地被建功立业这四个字打动了。 “再说了,兵器虽好,若不能遇到勇士,也只能明珠暗投。就如同勇武之士,若无晋身之途,就只能白白蹉跎时光。”郗归由兵器转到刘坚等人的处境,“江左缺兵少将,下游诸镇,只有祖父留下的北府后人还可一战。因此,诸位必定会有上战场的机会。” 郗归看了眼刘坚的神色,郑重地说道,“而我要做的,就是为你们谋个好前程,不教你们白白做了那些世家子弟的垫脚石。” 刘坚等人,虽有作战的能力,却并非世家出身。 如果他们无依无靠地投了军,不但自己要受世家的蔑视,就连军功也会被夺走,白白成为世家子弟晋升的筹码。 要是不想拿性命为旁人做嫁衣裳,便须寻一个说得上话的靠山。 因此,郗归并不对刘坚隐瞒他们的价值。毕竟,这价值靠着他们自己,并不能发挥出效力。 刘坚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屈膝跪拜,正色答道:“在下刘坚,携北府旧部两万余人,愿竭股肱之力,为女郎效死输忠!” 第24章 收服 “效死输忠?”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1节 郗归被这句话戳中了心思,她一边对南星使了个眼色,一边迅速说道:“壮士快快请起。” 南星上前扶了刘坚起身,请他入座。 郗归颔首示意,暗地里在袖中转了转玉镯。 无论刘坚心里的真实想法是什么,此时此刻,初次见面的郗归要的就是这样一个坚决的表态。 至于以后,只要有足够多的利益,这些北府旧人自然会真地“效死输忠”。 这么想着,郗归开口说道:“昔年祖父渡江而来,身上烙的,不仅有高平郗氏的令名,还有流民帅的身份。我高平郗氏,与诸位壮士,实在是世代的情谊。家伯父于京口多年经营,虽然没有太大的功绩,却也从不鱼肉百姓。至于先兄,他一生唯以北伐中原、收复二京为念,想着如若走通了荆州的路子,诸位便可如桓大司马一般,自荆州北伐胡虏,从而建功立业,光宗耀祖。只是没想到,最后却出了这样的事情。” 刘坚听她这么说,自是感叹了一番郗家三代人对京口流民的恩情,又表了一番忠心。 “依照眼下的情势,荆州的路子是没法走了。可是北人叩关,向来有东西两路可走。荆州固然重要,广陵、采石也不可不守。”郗归缓缓说道,“若诸位能有机会,执戈披甲,固守江北,甚至游军于淮、汉之北,那何愁不能建功立业呢?” “女郎说得有理,只是我等蹉跎多年,实在是找不到机会啊!” “若没有时机,我何必专门从建康过来与壮士见面?你可知,我这一趟是跟谁一道来的?” 刘坚自然不知。 郗归理了理袖子,吐出了两个字:“谢墨。” “女郎是要我等投了谢家?”刘坚犹豫了,“可是,这与给那些世家子弟卖命有何区别?您不是说,假以时日,我能——,怎么现在却要我去这谢小郎君麾下?” 刘坚终究还是没好意思说出“我也能当广陵相”这几个字,郗归却领会了他的意思。 “不是投入他的麾下,而是等着他来找我们。”郗归拨了拨茶盏,“你可曾听说过谢亿北征之事?” 刘坚自然听过,那次北征,谢亿败于慕容燕,险些被军中将领杀死,全靠谢瑾从中周旋,才保住了性命。 “那壮士知道当时谢亿军中为何会哗变吗?” 刘坚再次摇了摇头,这样的秘闻,他怎会知晓:“在下不知。” 郗归面无表情地说道:“当日谢瑾劝他好生与军中诸将相处,结果谢亿宴请诸将时,却拿玉如意指着他们,开口便道,诸位都是好兵。” 江左兵卒身份低下,又没有晋升的希望,只能苦苦挨日子。是以“兵卒”二字,也被认为是侮辱性的称呼。 当日桓阳位居大司马,在朝中一手遮天。后来陈郡谢氏与太原王氏携手对付桓阳,他们言谈之中,便贱称桓阳为兵。 可以说,江左上下,凡是奋身行伍之人,没有一个不以“兵”“卒”为讳。 也正因此,听了郗归的讲述后,刘坚当即变了脸色。 郗归火上浇油地说道:“陈郡谢氏家风如何,壮士应当明了了?就连桓大司马,在谢瑾口中,也躲不过一声‘兵卒’的蔑称,何况汝等无权无势之人呢?” 说到这里,刘坚已经明白郗归的用意了,她是在告诉他——谢家不是好选择,高平郗氏才是。 可是,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要提起谢墨呢? 第25章 择木 为什么要提起谢墨? 事实上,直到此刻,郗归内心仍然是有些犹豫的。 从情感上说,她一万个不愿意把兄长留下的私兵交给谢瑾,不愿意让他们帮陈郡谢氏出力。 可是昨夜梦醒后,郗归无比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够帮助兄长实现北伐的夙愿。 而要做到这点,她就必须寻觅一位能在朝堂上说得上话的合作对象。 如今朝野上下,除了退回荆州的桓氏外,只有陈郡谢氏、太原王氏以及阳翟褚氏格外显赫。 褚氏居帝舅之尊,王氏为皇后母家,原本都地位超然,但却因桓阳与郗岑的得势而不得不长期蛰伏,遵时养晦。 后来谢瑾与王平之打碎了桓阳称帝的图谋,又在褚太后与王皇后的支持下,逼得桓谦退出京口,回镇荆州。 自此以后,三姓之中,便以陈郡谢氏为尊。 也就是说,郗归如果想把这支军队送上北伐的战场,就势必要与谢瑾打交道——臣服于他,或者打败他。 对于前者,郗归不愿意;至于后者,她做不到,她没有能力将在朝堂之上翻云覆雨的谢瑾拉下马。 刘坚还在等待她的回复,郗归定了定神,开口问道:“家兄留给我一份名单,请壮士看看,何冲、诸葛谈、高权等人现下可在?” 刘坚仔细翻看了一遍,恭敬地答道:“何冲、高权目前在庄园;诸葛谈、刘道各自带了一批人,分散在附近的山林里;田淇在京口,孙不用在晋陵,这两人平日训练四散在京口、晋陵一带的弟兄们,有时候也招募乡勇。” “壮士回去统计下兵将数目,我要一份详细的将士名单。若有人不愿上阵杀敌的,也可另起一个名册,我有别的安排。” 说完这些后,郗归才提起了谢墨:“让田淇和孙不用手下的人留意,谢墨已经到了京口,倘若他没有找到人便罢了,若找上门来,便告诉谢墨,让他来北固山谈。” 刘坚虽不解其意,但还是答应下来,急匆匆地回去安排了。 他走之后,郗归仍坐在花厅里,想着下一步的计划。 南烛与南星对视一眼,犹豫着上前问道:“女郎,那人说的万余名北府旧部是什么?这若是被郎君知道了,恐怕不好收场。” “不过见了一个人罢了。”郗归并不在意,郗家二房只有郗途一个男丁,他成日里有操不完的心,只要这边没有发生什么大的变故,他绝不会有多余的工夫关心远在京口的自己。 她以手支颐,闭上了眼睛:“一时半会的,不会有人去告诉他的。” 南烛依然忧虑:“那您以后还要再见方才那人吗?若他频繁过来,免不了会有人觉得奇怪,去建康禀报郎君。” 郗归没有睁眼:“禀报就禀报吧,等他收到消息,我这边已经尘埃落定了。” 南烛、南星虽不懂郗归的意思,但看女郎镇静自若的样子,便也不再忧心。 郗归思索着方才与刘坚见面的场景,觉得自己仿佛一个掮客——一方面,以晋升的机遇说服刘坚为自己效力;另一方面,则要为刘坚等人寻一个可靠的“买家”。 平心而论,郗归并不想将北府旧部交给谢瑾。 但这些天,她细细读了郗岑留下的手札,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江左朝堂之上,如今再没有比谢瑾更合适、也更有前途的权臣了。 良禽尚且择木而栖,何况是一支如此骁勇的军队? 昔年郗归的祖父郗照过江而来,正是凭借着这样一支军队,使高平郗氏跻身江左一流世家之列。而郗照自己,也获得了位列三公的尊荣。 自那以后,京口便取得了“内镇优重”的特殊地位。而维持这一地位的,便是郗照手中的流民军。 刘坚等人的父辈,便是这支流民军的将领。 也正因此,这些人世代从军,颇有战力。 是以,谢瑾才会起了来京口招募兵将的心思。 覆巢之下无完卵,秦王苻坚虎视眈眈,郗归便是为了保全自己,也得让刘坚等人过江抗敌。 既然如此,做生不如做熟,与其和褚氏、王氏的老狐狸打交道,还不如选择谢瑾。 毕竟,如郗岑信中所言,他是谢瑾的亡友。而郗归与谢瑾之间,也有一段在荆州的情谊。 “荆州啊。”郗归睁开眼,目光投向花厅外的空地,脑海中则浮现出了那段尘封已久的记忆。 第26章 入场 对郗归而言,在荆州的日子,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如今回想起来,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荆州的谢瑾,是这世上除了郗岑外,对郗归最为纵容的男子。 可是后来,谢瑾决意东归建康,眼看就要走上一条与郗岑敌对的道路。 郗归自认不是恋爱脑,不想玩什么虐恋情深的桥段,在家人与爱人之间被迫做出选择。 于是,她果断地挥剑斩情丝,把和谢瑾有关的一切,结束在了荆州。 再往后,郗岑的权势越来越大,琅琊王氏屡屡谈起结亲一事,郗归说服兄长,将自己嫁给了王贻之。 从那以后,郗归的人生便局限在了乌衣巷中那一方小小的天地。 郗归与王贻之是姑表姐弟,王贻之从小便跟在郗归身后“阿姊”“阿姊”地叫,郗归也习惯了让着他。 后来二人年纪渐长,王贻之却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他是王和之的少子,因为上有父兄支撑门户,所以过得十分闲适自在。 又因自小聪明颖悟,且写得一手好字,与其父并称“二王”,所以颇受长辈喜爱和同辈恭维。 久而久之,便养成了一副既傲气又软弱的性子。 一方面,因为亲故们的宠爱而十分任性,恨不得事事都按他的喜好来;另一方面,又因事事依靠父兄,且向来过得顺遂,所以骨子里很有些软弱,于大事上常常没什么主见。 郗归与他成婚后,既要时时哄着他、照料他,又要不着痕迹地帮他拿主意,还要让他以为那本是他自己的想法。 除了应付王贻之之外,世家大族之中,各房之间,也有不少人情往来和戛戛龃龉之处,更是少不了操心。 如此这般,郗归婚后虽有不少夫妻恩爱的日子,却也免不了俗务劳人。 久而久之,她只觉十分心累。 倘若只是如此,那也便罢了。古代女子多是要经历这些的,郗归胎穿到江左,如同寻常贵女一般生活了多年,对于婚后的生活,她早有心理准备,并不是不能忍受。 她原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过去了,可是琅琊王氏却给了她重重一击,将她扫地出门。 直到那时,郗归才幡然醒悟,原来,依靠别人的良心或者恩爱来生活,竟然是如此地靠不住。 而郗岑留下的信,也为她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至于刘坚等人,则是打开那扇门的钥匙。 郗归在琅琊王氏蹉跎了两年,忍耐了两年,最后却落了这么个惨淡收场的结果。 直到在夜色下重游北固山的那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她早已经受够了! 即便有兄长撑腰的时候,她也并不真正喜欢乌衣巷中的生活,更不必说失去靠山之后了。 她再也不想过那种只能被困在一座小院中的生活了。 她无比地怀念那个曾经生活过的现代世界,可她回不去了。 但她也不甘心再度退回后宅,她想去看看,庙堂之上,那个原本只属于男人的世界。 郗岑留下的这支军队,就是她的入场券。 第27章 无渡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2节 郗归又做梦了。 梦里的一切都影影绰绰,带着几分不真实。 她仿佛站在一座从未见过的孤岛上,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左右彷徨,不知所措。 踌躇之际,她看到郗岑驾驶着一座大船经过。 郗归大声呼喊,想让兄长带上自己,可郗岑却始终没有回头。 不知怎的,郗归心中忽然升起一阵强烈的恐惧,她声嘶力竭地大喊:“不要去,前面有危险,阿兄不要去,和我一起停在岛上啊!” 郗岑终于回头。 他对着郗归笑,带着几分郗嘉宾独有的不羁与张扬:“男儿宁当格斗死,岂能碌碌无为地停在一座无名小岛之上?” “不!”郗归大喊着从梦中惊醒,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南烛轻抚着她的背部,柔声安慰道:“女郎不怕,只是做梦罢了,没事的,没事的,啊?” 郗归一把抓住她的衣袖:“去找阿兄来,快去找阿兄来!我有话跟他说,有危险,前面有危险!我们不能再待在荆州了,回建康,我们回建康,离大司马远远的!快去啊!你怎么还不去?!” “女郎。”南烛实在不忍心,却还是不得不开口提醒郗归,“女郎,我们不在荆州啊!” “不在荆州,那我是在哪里?” 郗归推开南烛,在昏暗的烛火下环顾周遭的摆设:“哦,原来是在在京口啊。” “京口?”她猛地回身,抓住南烛,“阿兄他——郗岑,他是不是?” 为了避免南烛误以为她问的是郗途,郗归特意说出了郗岑的名字。 南烛不忍地开口:“郎君他,已经不在了啊!” 郗归彻底从那个令她恍惚的梦境中清醒过来了。 “公无渡河?呵呵,公无渡河。”郗归喃喃说了几声,忽然放声大笑,“哈哈哈哈,阿兄,公无渡河啊,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凄惨,两行眼泪不住地往下淌,南烛想要上前安慰,却被她一把挥开。 南烛正要再劝,却听郗归厉声喝道:“出去!” 郗归从来不是个难伺候的主子,她对下人一贯和颜悦色,此时却是难得的冷厉。 南烛不敢再说话,轻手轻脚地换上了安神香,然后便退了出去。 郗归穿着单薄的中衣,伶仃地坐在床边,对着床前的烛火,形影相吊,茕茕无依。 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泪水自颊边跌落:“阿兄,公无渡河啊!” 据说汉代有位叫作子高的朝鲜津卒。 一日,子高晨起撑船,看到有一白首狂夫,披发提壶,想要徒步涉乱流而渡。 狂夫之妻紧追其后,想要阻止其夫,却终究没有来得及。 那狂夫最终被卷入滔滔的河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其妻援箜篌而鼓,作《公无渡河》之曲,声甚悽怆。 一曲终了,那女子也投河而死。 其辞曰:“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郗归紧紧握着被泪水浸湿的绢帕,哽咽着说道:“请公无渡河,河广风威厉。” 她高高抬起了下巴,可泪水竟然还是争先恐后地流了出来。 于是她不再拭泪,而是颓唐地后靠,倒在了床上。 她想到了郗岑曾经说过的话。 “阿回,我高平郗氏,自永嘉乱后,便举全族之力抗胡。为此,数十子弟,皆葬身江北,不得生还。我家的墓园里,比比皆是招魂而葬的衣冠冢。祖父临终时,嘱咐家人积薪焚燎,行火葬之法,为的便是有朝一日,骨灰能归葬高平。我是祖父一手带大的,打记事起,就盼着北伐胡虏,收复二京。若能如愿,我什么都不在乎。” 郗归就这么躺在床上,目光呆滞地看着头顶的素色床帐。 几个月来,她从来没有像此刻一般清醒地认识到,她恨郗岑。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她把郗岑当成一切。 可郗岑却说,若能如愿,我什么都不在乎。 郗归不是不理解,但也不能不委屈。 她不得不接受,在郗岑心里,排在第一位的,始终是北伐。 这目标高过郗归,高过郗声,也高过郗岑自己的生命。 就像伯父气急之时骂出的那句“小子死恨晚矣”一样,除了思念以外,郗归也在深深地恨着郗岑——恨他一心北伐,恨他与桓阳结党,恨他抛下亲人、早赴黄泉。 郗归想,我怕是病了。 第28章 恨他 “郗嘉宾,可真有你的,算无遗策是吧?”郗归哽咽着骂了一句。 她前些日子才知道,郗岑病重之时,交给了门生一箱书信。 他那时说:“我本想烧掉这些东西,但家父年老,我死后,他恐怕会悲痛致病。我走之后,若我父大损眠食,你便将这箱东西给他。若他身体还好,你便烧了这个箱子吧。” 郗岑葬礼结束后,郗声果然哀悼成疾。 门生按照郗岑的意思,将箱子给了郗声。 没想到那箱子里放的,竟然全是郗岑从前与桓阳密谋废立的证据。 当年桓阳宣称圣人阳痿、不能生育,后宫三子皆非圣人所出,逼迫太后下诏废帝,立了会稽王为新帝。 明眼人都知道,废帝的逊位与会稽王的践祚,虽然是桓阳主导,却与郗岑脱不了干系。 但这些终究只是猜测,那些人拿不出证据,只能暗骂几句。 然而,这个箱子里的东西,却明明白白地昭示着,桓阳所行废立之事,郗岑实为谋主。 郗声见了这箱中的内容,既惊且惧地烧了信,连连骂了好些句“你怎么不早死”“险些害了全家老小”,从此再也不在人前落泪。 可是,高平郗氏如今人丁稀少,有几个能被牵累的“老小”呢? 郗声纵使为郗岑的大胆妄为感到生气,难道就真的能够不思念他、不为他的逝世而感到悲恸吗? 不可能的。 人的感情不是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没有那么容易谋算。 要不然,郗归也不会知道这个故事。 她是这世间为数不多的能与郗声共抒哀情的人之一,更是其中唯一的一个郗岑血亲。 也正因此,她实实在在地听到了郗声是以怎样哀悼、思念而气恨的心情,一字一字地,怀念郗岑。 这个夜晚,郗归因为一场梦境,再次想起郗岑对北伐的坚定和执着,不由也升起了一些怨念——他为什么不可以缓一缓,为什么如此地不顾念亲人,非要走上这么一条不归路? 可她也知道,如果郗岑迟疑了,退缩了,放弃了,那他就不再是郗岑了。 他就是要绚烂地生,绚烂地死,夸父逐日般地,追向他的太阳。 如果不能实现理想,那就燃烧自己,死在追逐的路上。 “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做到了。 郗岑病逝后,即便朝野上下都将他视为逆臣,即便连他的堂弟都不理解他,即便琅琊王氏是那么快地要和他撇清关系,可是却有那么多的茂才秀士自发悼念他,世家与寒门之中,有四十余人争相为他撰写诔文。 他是如此地被人推重,可是,他死了啊! 他曾对郗归说过,如果能像霍去病那样封狼居胥,他宁愿早死。 可是,他还来不及实现夙愿,就郁郁而终,死在了江左。 终此一生,郗岑都没有踏进他心心念念的长安和洛阳一步,更不必说封狼居胥。 他像霍去病一样践行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信条,像霍去病一样英年早逝,甚至没有留下一儿半女,可是,他却没有霍去病那样燕支落汉的功绩。 当年霍去病率万骑出陇西,越焉支山千余里,大败匈奴。 匈奴失祁连、焉支二山,大伤元气,歌云:“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1 那是大汉历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后来的诗人,毫不吝啬地赞美这个少年将军的胜利—— “命将征西极,横行阴山侧。燕支落汉家,妇女无华色。转战渡黄河,休兵乐事多。萧条清万里,瀚海寂无波。”2 “候骑出纷纷,元戎霍冠军。汉鞞秋聒地,羌火昼烧云。万里戈城合,三边羽檄分。乌孙驱未尽,肯顾辽阳勋。”3 然而,这不是属于郗岑的故事,他不是将军,是个“逆臣”。 这个“逆臣”,终此一生,都没有等到尽驱胡虏的一天。 想到这里,郗归握紧了拳头。 她纵使埋怨郗岑的无情,却更恨那些阻拦他的人。 她平等地恨着建康内外,郗岑的每一个敌人,包括王平之,也包括谢瑾。 第29章 徐州 第二天,郗归红肿着一双眼睛,打开江左的舆图,找到了徐州的位置。 中朝所设的徐州,治所在淮北彭城。 永嘉乱后,淮北失陷,晋室南迁,自然也就失去了从前的徐州。 元帝即位后,在江左侨置了不少北方州郡,徐州的位置在大江以北、淮水之南。其治所,便是郗照后来费尽半生心力营建的京口,也就是北府。 因为地处淮南的缘故,江左侨置的徐州也被称作南徐。有时候,人们也会用南徐来指称它的治所京口。 “忆昔扁舟醉石头,别来几梦南徐客。” 昔年郗照营建京口,披荆斩棘,驱虎逐豹,可谓是历尽了千辛万苦。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3节 他先是将从江北带来的流民军安置在了京口、晋陵一带,又勉力为他们置办房屋田地。 后来,渡江而来的流民们,若有不愿卖与世家为部曲家奴者,便都前往京口生活。 京口就这样变成了一个大镇,而这一带的民众,皆感念郗照照料、存活之恩。即便郗照逝世,也依旧奉高平郗氏为尊。 南渡之路并不好走,流民们大多都会在途中遭遇不止一股胡寇与盗匪。 也正因此,这些成功到达京口的流民,人人皆有劲悍之气。 而那些原本属于郗照流民军中的人,又有很多是中朝将门之后,只是因为南渡后门第衰落,才寄身军中。 因此,京口流民的后代,大多精熟武艺,兵法熟谙,是打仗的好苗子。 除此之外,流民南来的路上,往往拉帮结派,互不相服,又对江左朝廷没有多少归属感,所以并不好管理。 当年郗照病危之际,正是因为知晓除了高平郗氏外,没人能管好当时的京口,所以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效仿祁奚举贤不避亲的举措,荐了郗声接任徐州刺史一职。 他当日所上的奏折,有这么几句话:“臣所统错杂,率多北人,或逼迁徙,或是新附,百姓怀土,皆有归本之心。臣宣国恩,示以好恶,处兴田宅,渐得少安。闻臣疾笃,众情骇动,若当北渡,必启寇心。公家之事,知无不为,是以敢希祁奚之举。”1 郗照病重之时,京口势力便已有人心思变的苗头,只有借着高平郗氏的名头,靠着军旅之间的些许忠义之气,才能平稳地完成这次权力交接。 毕竟,那可是“拒胡族于淮汉,息斯民于江左”的郗照啊。 除了他的儿子,还有谁能接过他的荣耀和重任? 然而,即使是他的儿子,也并不能完全接过他肩上的荣耀和重任。 郗声自从出任徐州刺史,可谓兢兢业业,案牍劳形。 可他毕竟不是郗照那样的流民帅,没有如其父一般在江北抗胡、在江南平叛、于危局之中大誓三军的经历和魄力。 京口在他的治理下,逐渐变成了一个平静、祥和的城镇,城中的百姓逐渐褪去了南渡的惊惶,过上了男耕女织的生活。 郗声也因此获得了几乎全京口的爱戴,城中百姓,就连儿郎打架斗殴这样的事,都喜欢找郗声主持公道,然后与他一道喝一顿酒,乐上一乐。 然而,那些渴望建功立业的武将后人,终究还存着光宗耀祖的念头,他们无比盼望着驰骋沙场的机会。 而那些不得不驰骋沙场的人,也并没有忘记他们的存在。 桓阳就是其中的一个。 作为一个于千军万马中杀出一份勋绩的大司马,桓阳早就看到了北府旧部的价值。 更何况,京口的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占据了京口,便如同扼制住了建康门户。 是以,桓阳曾多次表示“京口酒可饮,兵可用”,想要染指京口。 那时郗声正任平北将军、都督徐兖青幽及扬州之晋陵诸军事、徐兖二州刺史、假节,镇于京口。 桓阳靠着郗岑,在第三次北伐时拿走了京口。 后来,桓阳称帝不成,郁郁地死在了丞相、平北将军、徐兖二州刺史任上,其弟桓谦领了徐州刺史之职。 再后来,谢瑾出手,逼桓谦离了京口,返回荆州。 如今的徐州刺史,是太原王氏的王含。 郗岑在信中说,谢瑾之所以让王含接任徐州刺史,只是想让这位外戚帮着陈郡谢氏占占位置。 就像当初郗岑想让会稽王登基、再禅位于桓阳一样,谢瑾打的,正是让王含把徐州交到谢墨手上的主意。 郗岑说,谢瑾迟早会让谢墨出任徐州刺史一职。 可是,郗归想,他凭什么这么做?我高平郗氏的一切,凭什么要一件件地、全都成为他陈郡谢氏的踏脚石? 第30章 决心 “一派青山景色幽,前人田地后人收。后人收得休欢喜,还有收人在后头。”1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可是,凭什么是他陈郡谢氏成为最后的赢家呢? 郗归缓缓合上舆图,她想,也许是因为陈郡谢氏看得清吧。 谢瑾曾经告诉过她,在他很小的时候,谢怀就跟他郑重地强调过——江左,是世家的江左。 对于这一点,无论是郗岑还是郗归,其实都没有异议。 毕竟,江左这个畸形的朝堂,根本生来就是个怪胎。 都说当年五马渡江、一马化龙,但究其根本,化龙的根本不是元帝,而是琅琊王氏,是江左大大小小的侨姓氏族。 凭借着琅琊王氏及其背后世家的支持,元帝在五位皇子中脱颖而出,成为了江左的新帝。 这么做的代价是,他不得不与世家大族共同分享原本只属于司马氏的皇权。 房中寂静无人,郗归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冷笑—— “王与马,共天下;庾与马,共天下;桓与马,共天下。琅琊王氏、颍川庾氏、谯郡桓氏、陈郡谢氏、太原王氏,不过是一个个轮着去跟司马氏共有天下。真是好一个‘政由宁氏,祭则寡人’啊!” 春秋之时,卫献公出奔在外。 为了夺回君主之位,他对当时的权臣宁惠子说:“只要你助我登位,自此以后,卫国政事全由宁氏指掌,我只要做一个主持祭祀的虚君就好了。” 江左立国以来,数位君主,无不是这般的傀儡虚君。 郗岑之所以与桓阳密谋废立,正是因为苟安的皇族根本无力也无心北伐。 他说:“正是如此,才该改弦更张,废了司马氏。” 而这一点,也是郗岑与谢瑾最大的分歧。 ——谢瑾把司马氏抬得高高的,通过与司马氏合作的方式,逐渐达成自己的目的,他甚至想要一步步把自己手中的权力交给圣人,好教他重振皇权,以一种相对和平的方式,解决掉江左与生俱来的顽症痼疾。 ——而郗岑则早早地看透了这些世家对权力的痴迷,干脆想一不做二不休地废了司马氏,重创反对的世家,另立一个大权在握的新君。 可是,要怎样才能废了司马氏呢? 他想出的办法是,先废了当时手中掌握一定权力的皇帝,再扶持他们自己看中的傀儡会稽王即位,就这么一步步试探世家,收拢权力,最后再通过曹魏以来惯常的禅让之法,将皇位交给桓阳。 毕竟,曹魏的皇位、司马氏的皇位,不都是这么来的吗? 可是,他们都忘记了,一个傀儡,怎么能有权力把这本就不完全属于他的帝位拱手让人呢? 郗岑以为,桓阳权倾朝野,又有兵马。一旦圣人有禅让之意,世家纵想抵抗,也不过是螳臂当车,徒增伤亡罢了。 可是江左立国之初,将军王重扼制上游,丞相王引执掌中枢,琅琊王氏占尽姓氏、兵马、地利之便,王重却还是失败了。 因为世家们早已达成了默契,他们满足于与司马氏的合作——反正他们又不能做皇帝,换个皇帝,难道会比无能的司马氏更好吗?不,他们并不需要多么奋发有为的皇帝,那会损害他们自己的利益。 所以,那些平日里臣服于桓阳的世家,到了最后的关头,全都倒戈相向,开始维护他们原本看不上的司马氏。 毕竟,维护司马氏,就是维护他们自己的利益。 桓阳即使手握重兵,也不敢屠尽建康城中的大小世家。 就算真的杀了这些人,他也不能进一步地杀尽三吴氏族。 就算能杀,可是,没了这些人,谁来治国呢? 谢瑾敢带着王平之,去与拥兵城外的桓阳交涉,倚仗的就是这些个不合作的世家。 他们只有两个人,却代表了无数世家的态度。 而他们赌的,是桓阳想要一个清白的身后名,也要个安稳的江左。 昔年王重之乱,元帝脱尽戎衣,身着朝服,对着王重说道:“你如果想要这个帝位,只管早早跟我说声便好。我若知道你的心意,自然早早返回琅琊,将皇帝让给你做。又何至于走到今日这番地步,使百姓平白遭受战乱之苦?” 元帝态度如此卑微,仿佛要将帝位拱手相让。但在高平郗氏、太原王氏、太原温氏以及陈郡谢氏的反对之下,王重还是失败了。 因为,世家们既珍惜江左来之不易的和平,又喜欢司马氏这些软弱无能的皇帝。 毕竟,换了别的铁血君王,世家们哪里还能有这样大的权柄呢? 江左,终究还是世家的江左,并且永远不可能是某一个世家的江左。 它只能有一个名义上的主人,这个没有多少权力的主人,必须姓司马。 因为世家们不愿意看到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有朝一日,登临九五,凌驾于其余世家之上。 就这样,江左这个畸形的朝堂,带着它胎里带来的怪病,一年年膨胀起来。 看的透的人都知道,这样一个怪胎,纵然不动手除掉,也迟早要自取灭亡。 但是,摧毁一个旧世界本就需要流血无数,建立一个新世界却更是难上加难。 一招不慎,便会毁了江左如今摇摇欲坠的安稳,毁了自己一世清名,毁了家族世代名望。 桓阳老了,他没有勇气,也没有时间来这么一场豪赌了。 郗岑纵有千般万般的智谋,却不知道,他选中的人,其实并不值得托付。 郗归长叹一声:“王丞相,中兴重臣,被称为江左管夷吾,最后却留下了‘人言我愦愦,后人当思我愦愦’这样和稀泥的名言。祖父,‘功侔古烈,勋迈桓文’,拒胡族于淮汉,息斯民于江左,却为了稳定朝局、造就一个荆扬相持的局面,耗尽了后半生的心血。阿兄,为什么呢?” 没有人回答她。 郗归倒了两盏茶,一盏给自己,一盏给天上的郗岑。 “民心思定。” 她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四个字。 “你曾经说过,苟安江左,终非长久之计。终有一日——” 他说,终有一日,江左会覆灭,只是不知动手的会是北方的铁骑,还是南方的叛军。 “可是不是现在。阿兄,即便司马氏如此无能,世家也不肯拥立新君。你高估了南征北战的桓阳,也低估了这些平日里只知唯唯诺诺的世家。” “我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了。”郗归将一盏茶洒在地上,不知道能不能送到郗岑的身边。 她暗暗下定了决心:“花花轿子人抬人,我会和他们合作的,我会据京口之力,秣马厉兵,整戈披甲,借着他们的力量,为你完成心愿。” 第31章 炼钢 郗归如今无比后悔的一件事,是没有在郗岑还活着的时候,把自己从后世带来的那些知识告诉他。 毕竟,郗岑还在世的时候,她是郗岑捧在手心里疼爱的幼妹,过的是锦绣堆里的富贵生活,完全没有必要利用穿越的优势在古代大杀四方。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4节 郗岑笃信佛教,郗归受他的影响,也觉得世间一切自有因果,最好不要随意改变历史,以免乱了他人的机缘。 她怕自己一旦插手,会扰乱这段时空固有的进程,毁了郗岑原本的谋划,更怕自己插手之后,会如同穿越剧中上演的那般,在时空的自我修复中,失去这个一直以来深深依赖的兄长。 对于这一点,她实在害怕极了。 郗岑是这个陌生的世界中,第一个对郗归施以善意的人。 郗归敬爱他,更依赖她,她无法接受任何失去郗岑的可能,所以宁愿不去尝试那些来自后世的经验。 更何况,无论是在荆州还是建康,郗岑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风头一时无两,就连皇帝都要避其锋芒。 理智上,郗归知道这是一条危险的道路,有可能会失败。 可是,作为局中之人,她那时候看到的赢面太大了。 虚无缥缈的前世经验告诉她,权臣可能会万劫不复;可年年月月的现实生活却告诉她,没有人不臣服于桓阳与郗岑的权势,郗岑一定会赢。 即使偶尔会有担忧一闪而过,但郗归潜意识里,也许从来都没有——抑或是不愿意——考虑郗岑失败的可能性。 以至于,像火药这种大型杀伤力武器,郗归竟然从来没有考虑过把它研制出来。 然而,即便她是这样地小心翼翼,却还是失去了相依为命的兄长。 直到郗岑郁郁而终,郗归才后悔不迭——如果早知道郗岑落败之后会一病不起,以至于撒手人寰,那她一定会绞尽脑汁,用尽一切努力为郗岑增加赢面。 可惜,这世间没有如果。 过去的错误固然可以挽回,可逝去的人,却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郗归怀着千般万般的自责与懊悔,再次召见了刘坚。 名册还未整理好,但有事可做的刘坚,精神状态显然比上次昂扬了不少。 郗归看着精神抖擞的刘坚,不由也露出了一丝笑意——有盼头的日子,可真是好啊,郗归羡慕他。 一刹那的出神后,她开口说道:“我曾听闻一种冶铁之法,可以炼出远胜如今的精钢。北固山的两处庄园占地辽阔,又没有多少人知道,我想在这里炼钢。只不过,要做这个,非得要极信得过的人才行。” 江左冶炼钢铁,用的是炒钢之法。也就是将铁矿石熔炼成液态或半液态的生铁后,加入铁矿粉,并不断搅拌,从而利用铁矿粉和空气中的氧来减少生铁的含碳量,获得强度和韧性更高的钢。 但郗归曾在后世课堂上听化学老师提起过一种灌钢法——将熟铁制成薄片,束成一束。再在上面覆盖粘带泥土的破草,下面涂上泥巴,然后在最上面放置生铁片。等到熔炉内温度升高,生铁片便会融化,铁水则会渗淋在熟铁之上。生铁液浇灌于熟铁之上,发生化学反应,使熟铁中的硅、锰、磷、硫含量降低。等到生铁熟铁完全混为一物,便可取出锤炼,最后便能得到团钢——也就是灌钢。 用这种钢制成的兵器,十分坚韧锋利。士兵用这种兵器与人作战搏斗,一定会更有优势。 郗归已经细细考虑过,灌钢法用到的熟铁,只需用柳条棍将冶铁时流出的生铁反复搅拌,使之氧化脱碳即可,实则就是炒钢法的升级版,只不过需要搅拌更多次,使含碳量降低更多罢了。 对工匠而言,熟铁并不难得。只要掌握了正确的方法,灌钢其实是很容易制造的。 只是江南开采的铁矿不多,不容易获得矿石,即便做出灌钢,也不可能给所有将士都换上精钢兵器。 怎样获得更多矿石,还得从长计议才行。 郗归还在思量,刘坚却已经因为她透露出的只言片语而惊诧不已:“女郎此话当真?果真能炼出强度更高的钢吗?” “自然可以。”郗归开始给他画大饼,“我那天不是说了吗?我能制出比那把匕首更好的兵器。不过木炭冶铁,温度究竟有限,若能遣人去宁州换来煤矿石的话,我还能制出更好的钢。” 用煤代替木炭做材料,可以使熔炉内的温度更高。 如此,就不必以泥封炉,工匠也得以用火钳夹住开始熔化的生铁板左右移动,还能翻动等待浇淋的熟铁。 这样双管齐下,就能使生铁液更加均匀地覆盖在熟铁上,炼出更好的精钢。 郗归越想越觉得可行:“而且川西还有铁矿,正好弥补京口的不足。若能从那边运来煤铁——” 刘坚听到这里,忍不住开口打断她的异想天开:“女郎,川西距离京口,实在太过遥远,何况那边还有土人割据,怎么可能任由我们去采煤采铁?” 第32章 分权 刘坚的质疑在郗归意料之内。 她轻挑眉头,瞥了刘坚一眼:“谁说我们要自己去采煤采铁?” 刘坚面露疑惑:“不自己去,煤铁也不会长脚跑过来啊?女郎是想与他人合作?” 郗归点了点头:“没错。” “可是,这样的东西,怎会有人肯拿来交易呢?” 煤铁珍贵而不易得,怎会有人轻易让出? 更何况,这可是触犯律例的重罪啊。 “会有的。”郗归把玩着手里一枚小小的铁钱,恍若不在意地说道,“只要我们能制出真正的好钢。” 刘坚不说话了,他仍然对造出精钢之事有所怀疑——倘若真有这样的法子,郎君在世时为何不用? 只是他眼下毕竟以郗归为主,所以努力按捺住了心中的怀疑,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虚心之状。 “此事关系重大,必得要极信得过的人。你且去找些铁匠,不拘是本地人、流民,还是渡江后失了生计的铁匠,只要和其他势力没有牵扯,都可以买回来。” 说到这里,郗归直直看向刘坚:“记住,我要签死契。钱可以多给,但签了之后,这些人就跟原本的家人没有丝毫关系了。我要让他们避世而居,不能再跟外界有所牵扯。” 刘坚点了点头:“这两年灾害频发,年景不好,只要给够价钱,就是银货两讫的事,您想怎么处置都行。” “你待会去找南烛支钱。” 说到这,刘坚有些犹豫地开口:“女郎之前说要重列名册,不知之前的账册,是否也要他们一并呈上来?” 郗家在京口的这一股势力,这些年在郗岑有意无意的纵容下,分布得很散。 如此大隐隐于民的代价之一,就是难免出现了些尸位素餐的人。 这些人拿着粮米,天高皇帝远地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从前郗声在京口做官时,大多数人还感念郗家的恩德。 后来桓阳薨逝,郗岑退出中枢,这种现象便多了不少——有人觉得,郗家眼看就要没落,这银粮不知哪天就没有了,不如趁机多贪一点。 郗归对此感到气愤吗? 有一些。 毕竟,郗家三代人,从未亏待过他们。 但这气愤并不多。 毕竟,人人都有自己的私心,连郗途这样的骨肉至亲都能倒向别人。 对于这些素未谋面的私兵的忠诚度,郗归本就没有太多期待。 郗归拿起小匙,拨了拨杯中的茶汤。 她不是祖父,不可能靠着血战沙场,来获得这些人的忠诚。 那么就只有利益了——无论是银钱粮米,还是加官晋爵。 利益会帮她,牢牢地将这些人捆在一起。 于是她看向刘坚,开口说道:“我不查你们的账。往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但今后的种种,却要都按照我的意思来。”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要求:“你出身武将世家,应当明白这个道理。镇御有方,才能得将士死力。规矩,要定好了。” 刘坚唯唯应诺。 正如郗归所言,他不是不知道规矩的要紧之处。只是从前郗岑不大管事,他要给大家紧紧绳的话,难免会有越俎代庖之嫌,少不了被底下人非议。 如今得了郗归的准话,他也就不怕那些风凉话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郗归状似漫不经心地开口,“我虽信任你,但事关重大,我们还是提前说明白得好。有道是,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我不可能独独让你一人管这么大一摊子,以免有朝一日,坏了我们两家几代的情分。你说是吗?” 刘坚仿佛被当头泼了一盆凉水,虽然心里知道郗归说得有道理,但还是难免有些不得劲。 他定了定神,让自己镇静下来:“何冲、高权眼下在庄园,随时可以过来拜见。诸葛谈等人离得稍远些,但也能尽快赶到。依女郎看,您是一个一个地召见,还是要他们一道过来?” 郗归摇了摇头:“先不必见面。他们在你手下做事多年,若是骤然提了上来,倒让你不好做事。我会另派一人过来,让他管些钱粮之事。但军队的操练调度,却是不会教他插手的。” 刘坚原以为郗归要分权,必定不会让自己管着所有私兵,没想到她竟是要分出钱粮上的权力。 坦白讲,这一块虽说颇有油水,但他图的是建功立业,并不看重这些个东西。看郗归的意思,账目也得立新规矩,这一部分分出去,倒是省了他不少事。 于是他真心诚意地开口:“多谢女郎体恤,在下一定与新来的同僚好生相处。不知他何时过来?可要派人去接?” 郗归点了点头:“你能明白便好。这些账目的事情交给别人做,以免坏了你们同袍间的情谊。至于新来的这位,他眼下还有些别的事要做,得过些日子才能过来。这段时间,就仍是辛苦你了。” “女郎哪里的话,这都是属下分内之事。” 郗归笑了笑,让南烛带他下去支钱。 脚步声渐渐走远,南星好奇地开口:“女郎,是什么人要来呀?怎么没听您说起过?” 第33章 非命 郗归将茶盏放在几上,在南星的搀扶下缓缓起身。 她看着门外,有些怅然地开口:“宋和。” 南星“啊”了一声,不知该怎么接话。 她和南烛早有默契,不再在郗归跟前提起有关郗岑之事。 可这宋和,却是郗岑最为出色的门生。 郗归缓步走出花厅,想到了那日在东府,宋和对自己所说的话:“郎君早前便说过,刘坚不可独任,女郎要去京口,难道就不怕被刘坚架空,成了他追名逐利的垫脚石吗?” 怎会不怕呢? 只不过,刘坚毕竟一无银钱,二无权势,一时半会地,生不出威胁。 但郗归还是问道:“清和可有高见?” 没料想那宋和竟行了个大礼,面色恳切地说道:“清和愿为女郎驱使,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想到这里,郗归冷笑了一声——什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不过是阿兄走后,他作为阿兄的门生,难以找到其他的好出路罢了。 宋和是郗岑身边极得信任的门生,待在他身边多年,所以郗岑才会将那般紧要的书信交给他,让他转交郗声。 也正因此,他既猜到了郗岑将私兵交给郗归的事实,又因在荆州亲眼见过郗归与谢瑾的恋情,所以对郗归怀了几分旁人没有的期待,指望着有朝一日,郗归能让他与北府旧人一道,摇身一变,晋了官身。 情分是有的,谋算也是有的。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5节 郗归走在长廊上,看向庭中新抽芽的柳条。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谁不想如此呢? 所以她当时并没有拒绝,而是向宋和提出了一个要求:“既然如此,你且先去帮我做一件事。” 在宋和期待的目光中,郗归缓缓交待道:“我要大量的铁,不拘是生铁熟铁还是铁矿石,你都去买些回来。至于往后怎么办,等做完这件事再说吧。” 宋和当时略略思考了一会,便开口问道:“在下若是与桓氏合作,女郎会介意吗?” ——毕竟,郗岑可是因为桓阳的失败才病逝的。 郗归摇了摇头:“无论是铁还是别的什么,只要是好东西,就不必管它的前主人是谁。只是如今我们势单力薄,就这么找上去,桓家未必愿意合作。” “当年王重之乱,吴兴沈氏铸沈郎五铢,颇为知名。眼下三吴之地,仍有人私铸铁钱。你且去吴兴看看,那边应该有铜、铁、煤矿。”郗归在脑中回忆着舆图,“去过吴兴后,你再西去当涂瞧瞧。至于荆、江二州,眼下就算去了,也怕是不会有什么结果。” 宋和出身寒门,卯足了劲想改换门庭,并不拘泥于礼法律条。 何况他在郗岑身边多年,很是染上了些不羁的个性,因而并不多问郗归要铁的用处,便告辞出发了。 算算日子,眼下宋和应该已经到了吴兴,不知进展如何。 等刘坚这边买好了人,郗归就可以命人布置场地,着手炼制灌钢了。 江左缺铁,尤其是能够制作兵器的好铁。 只要能造出好钢,就能换来更多的煤铁和马匹。 自从郗岑走后,郗归最大的感悟就是,人不能永远都被动地接受命运。 否则,就会不知不觉地越跌越深,直到失去挣扎的力气,跪倒在这不公的世道中。 她从前轻易地接受了穿越的事实,接受了这个世界赋予女子的规则,于是嫁给了王贻之,在后宅中一日又一日地消磨青春。 可命运却并没有因为她的顺从而有所优待,到最后,王家还是为了家族利益逼她离开。 她能够理解王家的做法,可她并不认同,也不想原谅。 她只是愈发清醒地认识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原则,都会为了自己的目的,有意或无意地伤害别人。 她不能总是去理解别人、去原谅伤害,除非她真的甘心度过任人摆布、乏善可陈的一生。 畜养私兵不合规矩,如果做这件事的是女子,那就更是离经叛道。 可是,规矩从来都是人定的。 是掌握权力的既得利益者,为了他们的利益而制定的。 江左没有非黑即白的规则。 真要论起来,这些世家大族都该遣散了部曲,不是吗? 可江左立国这么多年,却始终保持着士族专兵、白板天子的局面。 “既然如此,那个专兵的人,为什么不能是我呢?”郗归这样想。 第34章 罗网 几日以后,刘坚带着买来的铁匠前来拜见。 南烛带人去给铁匠们登记造册,核查身家是否清白,是否与别的势力有所牵连,有无传染性的疾病。 郗归见刘坚雕像般地垂手而立,完全没有别的话要说,不免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凉凉地开口问道:“谢墨还没找上门来?” 刘坚恭敬地答道:“谢刺史近日带人在外城和渡口查访,尚未找到军中,看来各处势力都还算隐蔽。” “隐蔽?”郗归轻笑一声,“你可别被底下人骗了去,回头人家成群结队地去了江北,你还巴巴地往原地送钱呢?” 刘坚想也不想便开口反驳:“怎会如此?” “哦,那看来是谢墨蠢笨如猪,来了京口这么些日子,竟然连一个北府后人都找不着。”郗归毫不留情地反唇相讥。 刘坚一时语塞——陈郡谢氏的小将军、郗岑曾经亲自教导、亲口夸过的人,怎么可能是个草包? 想明白这点后,他顿时变了脸色,郑重地开口告辞:“在下这就去查。” 郗归挥了挥手:“去吧,只怕谢墨正等着你自投罗网呢!” 四散在京口、晋陵一带的私兵为数不少,谢墨不可能一支都没有发现。 毕竟,人只要活着,就会留下痕迹。这些人总有跟家人联络的时候,有操练的迹象,甚至还会有大批的粮食往来。 只要有人细细探寻这些发生过的事情,就一定会发现蛛丝马迹。 如果至今都没有人报给刘坚,那么很有可能是因为谢墨已经盯准了一支或者几支队伍,正等着放长线钓大鱼呢。 若是再猜得大胆些,他甚至可能已经策反了一些人。 “这——”刘坚被郗归说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进退两难。 他想到郗归之前说过的话,试探着开口:“在下这就派人去查,若是遇到谢家人,便请谢刺史来北固山相见?” 郗归“嗯”了一声,刘坚便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此时南烛已经盘问过了那些铁匠,也对过了名册,还让医者检查了那些人的身体状况。 郗归扶着南星的手臂,出了见客的花厅,看向庭中立着的那十几个局促不安的铁匠。 “女郎,已经问过了,这些人都是自愿签了死契、承诺往后再无世俗牵扯的。”南烛轻声开口,“只是有个铁匠带了两个孩子。” 郗归点了点头,视线在诸人头顶扫了一圈,沉声开口道。 “诸位都是有一技傍身的人,只是一时困顿,才失了生计。我侥幸得了诸位为我做事,是我的运气,往后必会好生相待。只是你们应该已经听说了,我这边,是要你们与世隔绝、再不与外界沟通的。尔等若做得到,自然是一生衣食无忧;若做不到,就只能军法处置。诸位再想想,要是想反悔,眼下还来得及。” 她手下两个身材魁武的部曲李虎、潘忠,此时正带着手下凶神恶煞地站在一边,给那句“军法处置”添了不少分量。 不过,能签死契的手艺人,大多已经是走投无路——若是有一点自谋生路的希望,他们也不至于卖身为奴。 是以郗归说完之后,竟是无一人反悔,庭中一时充斥着各色保证之声。 郗归的目光从这十几人身上扫过,最终停在了那两个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孩童身上:“你二人上前几步。” 话音刚落,队伍中的一个老铁匠就变了神色。 第35章 伴姊 老铁匠上前一步,跪倒在地,颤抖着嗓音开口:“女郎见谅,这是奴的孙儿,已经十来岁了,再过两年,奴就将打铁的手艺传给他们,他们很快便能打铁了。” “十来岁了?”郗归细细端详了一番,摇了摇头,这两个孩子太过矮小,实在不像十来岁的样子。 “回女郎,我们十三岁了。”一个孩子鼓起勇气说道。 “女孩?”郗归听到她的嗓音,不由神情一凛。 她要的可是从事重体力活动的铁匠,男女体力天然有差距,更何况,一堆打铁的男人中混进一个小姑娘,倘若有人起了歹意,那可如何是好? 另一个孩子怯生生地开口:“我们是男的。” 郗归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睁眼看向那老铁匠,神情严肃地说道:“你可想好了,我买下你们,是要上官府造册的。等文书落定,是要跟孩子一辈子的。” 老铁匠听她这么说,不由有些犹豫,他看向第一个开口的孩子:“二——” “我不要!”那最先开口的孩子蹬蹬蹬跑到郗归跟前,扑通一声跪下,咚咚咚地磕起头来:“女郎不要把我卖到别处去,我力气很大,以后会给您打出很好的铁!” “我不卖你。”郗归示意南星扶拦住女孩继续磕头的动作。 她看着女孩额前的红印,蹙了蹙眉,怜惜地说道:“你给我做婢女好不好?就像这两个姐姐一样。” 老铁匠听了这话,立时激动不已,他们这样的出身,孙女若能作贵女的贴身婢女,实在是想都不敢想的大造化。 没想到那孩子却死活不愿意:“我不做婢女,我阿姊说了,这样的世道,只有男人才能活下去。我不做婢女,我要学手艺,我要做男人!” 郗归指了指另一个孩子:“那是你阿姊吗?” 那孩子摇了摇头,神情带了几分落寞:“那是我哥哥。我阿姊死了,他们说,她得了脏病。” “放肆!”南烛开口喝道。 那孩子不明白南烛为何呵斥,她瑟缩了下,往后退了几步,与哥哥靠在一起,目光却仍旧倔强地看向郗归。 一片沉寂之中,那跪倒在地的老铁匠哀哀求道:“奴渡江而来,家破人亡,如今只剩了这一对孙儿,求女郎垂怜一二。” 郗归没有表态,她已经很久没看过如此鲜活而富有生命力的女孩了。 这女孩倔强的眼神、利落的动作,还有那掷地有声的拒绝与保证,让她想起了那个曾经生活过的时代。 可在那个时代,孩子们是不必经历这样的流离失所与生离死别的。 她叹了口气,让那女孩靠近说话:“你看庭中这些人,他们都是男人,你与他们一道打铁,不仅辛苦,还不方便,你可是想好了?” 那孩子毫不迟疑地点头:“回女郎,我想好了!我阿姊说,女儿家更不能怕辛苦。她让我不要跟她一样,落到只能任人摆布的境地。” 郗归听她这么说,不由有些恍惚:这阿姊倒是个难得的女子,只是可惜了。 她没有再问女孩那位阿姊的故事,而是抬了抬头,掩饰微湿的眼眶。 “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二妞。”她迟疑着,按照之前牙行教过的那样开口,“请女郎赐名。” 郗归摇了摇头:“等你以后有了想叫的名字,自己取吧。” ——就让你的名字,和你选择的命运一样,握在你自己手里。是好是坏,都由自已做主吧。 “那我要叫伴姊。”那女孩听她这么说,抚摸着腕间一圈看不出颜色的细绳,露出了一个与她之前行为完全不相称的腼腆笑容,“我要带着我阿姊一道活下去,她会一直陪着我的!” “好。南烛,带他们下去安顿吧。”郗归说完,转身朝厅中走去。 仓促回身的一瞬间,泪水簌簌而下。 第36章 筹码 早春的山风还很是清冷,宋和身着短褐,背着柴筐,拖着沉重的步子,沿着北固山的山径前行,直爬得浑身冒汗,腰酸腿软。 这些日子,宋和按照郗归的吩咐,在吴兴与当涂两地打听走访,暗地里买了一船生铁、熟铁与铁矿石运到京口,没想到却在渡口看到了谢墨麾下的西府军兵士,以及徐州刺史王含手下的部曲。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6节 宋和担心自己无意中破坏了郗归的谋划,所以并没有径直找人运货上山,而是拿着郗岑从前给他的信物,找到了一户打渔为生的北府旧人,请他们帮忙看管货船,并向刘坚传递消息。 刘坚派了几人下山接应,为了掩人耳目,他们扮作樵夫,用柴筐装了一些铁矿石,打算先拿上山给郗归看看。 山路陡峭,宋和每走一段路,便要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歇息一会。 他扶着路边虬劲的老树,看着山下来来往往的西府兵士,狠狠地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水——如果不是谢墨多事,他何必受这样徒步爬山的辛苦?如果不是谢瑾多事,他又如何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时人喜好品评人物,这一辈的世家子弟中,有三人尤为出众。 谚语云:“扬州独步王云度,后来出人郗嘉宾;大才槃槃谢家瑾,盛德日新郗嘉宾。” 这话说的,便是王平之、谢瑾与郗岑三人。 只可惜,时移世易,那个风流倜傥、文采卓绝的郗嘉宾已经死在了政治斗争中,而谢瑾与王平之却作为胜利者,登上了朝堂的高位。 作为郗岑的得意门生,从桓阳落败的那一刻开始,宋和的政治前途就已经被拦腰斩断。 他痛恨谢瑾,可又不得不承认,自己依然无比地向往权力。 他既希望郗归能与自己同仇敌忾地仇恨谢瑾,又希望她能够与谢瑾复合,从而使自己与北府旧人一道,重获一个清白的政治出身。 连日以来,宋和无比地思念那个将他从困境中一把拉起的恩师郗岑,也无比地鄙夷这个追名逐利的自己,然后日渐一日地,在这鄙夷中,羞惭地承认自己对权力的痴迷。 他忽然有些担心,不知道自己应该在郗归面前,对谢瑾持有一个怎样的态度。 然而,郗归并没有考验他的态度和立场。 她只是略微扫了几眼铁块与矿石,让部曲将这些东西送去安置铁匠的西苑,然后淡淡夸奖了宋和几句,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话。 倒是宋和先按捺不住地问道:“我们就这样躲着谢家人吗?” 郗归喝了口茶,轻轻放下茶盏:“当然不会。只是我们需要有足够的筹码,然后才能够和谢家谈判。” “筹码?”宋和有些不解,“刘坚这些人,不就是您的筹码吗?” 郗归摇了摇头。 北府军是谢瑾想要得到的力量,可却不是她的筹码。 刘坚也好,宋和也罢,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 这些人既可以因为利益而投靠郗归,当然也会因为利益而背叛她。 郗归能够倚仗的,其实只有她自己——她的头脑,她的思想,她从前世带来的远超此间的见识。 正因如此,她才需要尽可能多的铁矿石。 她要炼钢,要经商,要筹措军费,要囤积粮谷,甚至于造出火药这样的杀器。 只有将这些东西都牢牢地掌控在自己的手里,她才能真正掌控这支私兵,可以去和谢瑾平等地谈判,可以去和荆州的桓氏换取北方的良马,可以剑指胡族,北伐中原。 她必须要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力量,这才是她的筹码。 不过,谢墨应该并不会给她这么多筹备的时间。 就在宋和想要追问的时候,南烛进来禀报:“女郎,刘壮士派人传信,谢小将军找到了诸葛谈与刘道那队人马的踪迹,如今怕是已经在来北固山的路上了。” 第37章 钢成 听到南烛的话,宋河攥紧了拳头,心中又是期待,又是紧张。 他转头看向郗归,急切地等待她的决定。 郗归轻轻点了点头,开口吩咐道:“谢墨若是到了,就请他到这边花厅来见吧。” 南烛应诺,正要传令下去,郗归却再次开口问道:“东西送去西苑了吗?那些铁匠怎么说?这么多天过去,他们可炼出我要的钢了?” “您先前传授的冶钢之法,那些老铁匠似乎还不太明白,只说先试试看。” “哦?是不明白,还是觉得我身为一个女子,根本不懂冶铁之事,所以便不愿尝试?”郗归抬眼看向南烛,语气冷厉了几分。 “这——”南烛低垂头颅,面有难色,“李虎说他们会尽快督促那些铁匠造出灌钢的。” 郗归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摆,吩咐道:“你且先去传话,叫南星跟我走一趟西苑。” 她看向宋和:“清和这一路舟车舟车劳顿,先回去休息吧。” 宋和有些犹豫:“这——谢小将军若是来了?” “让他等等又如何?” 郗归留下这句话,面无表情地出了花厅。 到西苑的时候,那边一片人声鼎沸。 炉火燃烧着,带着细碎的迸裂声。 打铁的器具扔在一边,众人围成一堆,发出啧啧的惊叹声。 李虎上前禀报:“自从女郎传授了灌钢之法后,这些天来,西苑的铁匠一直用庄园里的存铁试验炼制。铁匠们大多将信将疑,那个小姑娘却说她明白女郎的意思。就在刚刚,她的祖父齐叟练出了不亚于百炼钢的新钢,正想好好打磨,呈给女郎过目。” 因为郗归曾经下过保护伴姊人身安全的命令,所以李虎一直比较关注这祖孙三人,刚才看过新出的钢后,他便让潘忠前去禀报,不想却和郗归走岔了。 郗归这一趟过来,本是为了督促进展,给那些不按吩咐试炼的铁匠紧紧弦,没想到竟真能看到炼成的灌钢。 而起关键作用的,竟然是那个险些被逐出铁匠队伍的小姑娘伴姊。 那个小姑娘,竟然真的炼出了灌钢? 郗归很是惊喜,又有些怔忡。 李虎的禀告声惊动了凑作一团的铁匠们,伴姊转过头来,眼睛亮晶晶地看向郗归。 她从齐叟手中抓过一样东西,快步跑到郗归跟前,双手托举着递给她。 “女郎快看!我没有食言,我为您炼出好钢了!”伴姊激动地说道,皲裂的脸蛋红扑扑的,带着掩都掩不住的兴奋。 郗归微微蹲身,亲手拿过了伴姊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把极小的短刃,却打磨得十分锋利,质地更是坚硬非常。 郗归轻轻拂过短刃,不由露出了一个笑容——这钢来得太及时了。 “大善!南星,赐伴姊绢十匹,西苑诸人各赐绵一斤。传令膳房,今日为西苑加餐。” 众人一时纷纷跪地,连声道谢。 郗归叫起之后,好生勉励了几句,又特意鼓励了伴姊,然后才带着那枚短刃离开西苑。 “谢墨到了吗?”郗归边走边问。 “尚未。” 郗归点了点头:“不要带他来这边了,直接带去南边庄园,让咱们的人不要露面。先晾他半个时辰,然后再让刘坚的人告诉他,就说主家要跟谢瑾面谈,让谢瑾来京口。” “啊?”南星有些犹豫,“这样做的话,依谢小将军的脾气,怕是不好收场。” 郗归拿起那枚短刃,端详了片刻,转头看向与她一道出来的李虎:“西苑这边的警戒,你可有把握?” 李虎抱拳道:“必不负女郎所托。” 李虎、潘忠以及他们手下这队人,全都出身郗家部曲,是郗岑千挑万选为郗归择取的护卫,个个都不缺忠心和本事。 有他们守着,灌钢的秘密便可暂时保守在西苑之中了。 郗归将短刃递给南星:“告诉刘坚,让他的人在不透露具体姓名与地点的情况下,将北府旧人的人员数目与力量构成告诉谢墨,再将这枚短刃交给他。” 她看向渡口的方向,无可无不可地开口说道:“他若还是冷静不下来,便也不配当这个广陵相了,就当是阿兄看错了人,让刘坚直接把人轰走就是。” 第38章 谢墨 事实证明,郗岑的眼光并未出错。 谢墨纵使年轻气盛,却并非愚蠢之徒。 他收到短刃后,先是不以为意地抚了下刀刃,随即便心中一凛,就连身体也端正了几分——如此奇兵,怎会出现在一个流民手上?而且还如此简陋? 谢墨掂了掂手中的短刃,环顾周遭,最后将目光定在了刘坚脸上:“如此利器,怕不仅仅是让谢某看一眼这么简单吧?” 刘坚咧嘴笑道:“自然不是。这短刃是此间主人命人所炼,半个时辰前才刚刚出炉。主人听说刺史远道而来,便命我奉上此物以表心意。” “哦?”谢墨饶有兴味地开口问道,“你竟不是此间主人吗?” “自然不是。” 谢墨听了这话,斜倚在小几上,抬眼瞥了眼刘坚:“既然如此,此间主人何以迟迟不肯出来见客,难道是要我前去拜见?” 作为谢氏年轻一代风头无两的小将军,如今能让谢墨前去拜见的人实在不多,对他而言,今日肯屈尊来北固山,已是给了这群流民极大的面子。 刘坚对此心知肚明,他既为自己卑微的身份与无望的前途而感到悲凉,又因谢墨的轻视而感到不忿。 不忿过后,他还难免有些发怵,担心一旦惹恼了如今风头正盛的陈郡谢氏,自己就更加难有出头之日了。 然而西苑的奇兵利器毕竟为他增加了信心,使他能够不卑不亢地答道:“主上染疾,实在无法见客,还请刺史见谅。” “哦?那炼制此物的铁匠呢?总不会也染疾在身吧?” “此物乃新渡流民所炼,流人腌臜,恐污了尊驾贵眼。”刘坚态度恭敬地答了话,但却一步也不肯退让。 “呵。”谢墨嗤笑了一声,“想是谢墨位卑权轻,入不得尊主人的贵眼。” “刺史言重了。”刘坚客气地答话,言辞却实打实地戳心,“谢侍中名满江左,若能见到侍中,主上自会抱病相见。” 谢墨冷哼一声,将茶盏重重地放到几上。 他心中早已为刘坚言语间的轻慢而感到恼怒,但北府后人的战力与那短刃一道,牢牢地拉住了他的理智,使他不至于在此大发雷霆。 “好,好,好。尊主人既不肯相见,谢墨这便告辞了。” 谢墨一出庄园,便狠狠地踹了脚门前的老梅。 树叶簌簌地掉下来,谢墨心中尤不解气,还想再踹几脚。 庄园的护卫不敢吱声,谢家的部曲倒是连忙拉住谢墨,心疼不已地说道:“我的刺史啊,您出气归出气,何必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可别伤了脚。” 另一人也劝道:“可不是嘛,要我说,就该好好教训那刘坚一顿,让他知道您的厉害,带着他那什么劳什子主人出来给您磕头认错。” 谢墨瞪了这人一眼:“你懂什么?”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7节 那人悻悻住了口,谢墨倒是消了几分气。 “没想到,京口这群流民之中,竟然出了个冶铁的天才。江北的将士若能用上这样的兵器,何愁不能大胜?” 他思量片刻,开口问道:“查到了吗?这庄园是何人所有?” 一位部下凑上前来答道:“方才已请刺史府那边帮着查了,文书上写的是刘氏松娘。” “松娘?女子?”谢墨有些诧异。 部下也有些不确定:“文书上是如此写的。” 谢墨沉吟不语,先前开口的那人问道:“刺史,此间既无进展,那我们这就回建康?请侍中过来?” 谢墨回身上马,好半晌,才开口答道:“不回建康,我们先去见一个人。” 第39章 旧识 马蹄声渐行渐远,刘坚正庆幸自己没惹恼这位谢小将军,没想到手下人却慌张地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将军,那帮谢家人径直冲着北边庄园去了,这可如何是好?” “什么?”刘坚听了这话,瞬间从地上弹了起来,“还不快快跟我前去拦人?” 刘坚带人疾奔出门,但两座庄园本就相隔不远,谢墨等人又有马匹,是以等刘坚追到之时,谢墨已经到了郗家庄园之外,正在派人向门口的部曲递名帖。 刘坚顺了顺急促的呼吸,走上前去,冲着谢墨行了个礼:“敢问刺史这是何意?你我就算没有谈妥,也是你我之间的事情,何必打扰郗家女郎?” 谢墨翻身下马:“郗氏女郎是我姊夫的妹妹,她此番前来京口,还是我带人护送。如今谢某要回建康复命,如若不见她一面,怕是不好向姊夫交待。” 他一边说着,一边径直朝门内走去,一把掀翻了阻拦的部曲:“告诉你们女郎,荆州的旧相识来见了,还请她赏脸见上一面。” “你!”那部曲乃是李虎的部下,是郗岑从前帮郗归挑出的护卫,此时听了谢墨这般引人误解的话,下意识冲上前去,想教训一二,只是还未近身,便被谢家人拦住了。 刘坚见情势急转直下,赶忙上前说和:“刺史这是何必?堂堂男子,如何能往女郎养病的地方闯?” “这也不让见,那也不让见,难不成如今这京口,竟是你刘坚做主了?”谢墨冷哼一声,冲着门内的谢家部曲吼道,“还不前去通报,你们不进去问,焉知她不想见我?” 短暂的僵持过后,潘忠亲自出门,迎了谢墨去花厅。 郗归端坐堂上,饮了口茶,心中有些怅然。 七年了。 谢墨口口声声说着“荆州的旧相识”,但早在荆州之时,谢墨就与郗岑割袍断义。 他们已是七年未见了。 建康城中的很多人都不知道,谢墨也曾是郗岑的门生。 江左男儿娇弱成风。 后世有诗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对郗归而言,江左便是八百年前的南宋,建康城中数十年的锦绣生活磨去了世家少年郎们的英气,那些挥麈谈玄的美少年身上,半点没有从前幽并游侠儿的气概,甚至连洛下书生的风仪也没有,有的只是一种孱弱而苍白的美丽。 江左立国之初,世家气焰方熏,以至于威逼皇权。 为了维护来之不易的安稳局面,王丞相从家子弟入手,发起了一阵谈玄论道、轻视武人的风潮。 数十年过去了,这风潮越来越盛,而江左上流世家之中,也果真再未出现如王重那般剑指京师的人物。 但与此同时,世家的儿郎们也越来越孱弱,他们服散成风,再也不能上阵杀敌了。 谢墨显然是与那些少年郎完全不同的人物。 郗岑第一次见谢墨,就知道这是个纵横沙场的好苗子。 他亲自教谢墨用兵之道,带着谢墨在荆州的山林练习骑射,在桓阳麾下的军营演兵习武。 可是后来,谢墨察觉到了桓阳的不臣之心,他无法接受自己的师长竟与桓阳这样的逆臣为伍。 那时的谢墨年轻气盛,他径直冲到沁芳阁,打断了郗岑兄妹的对弈,言辞锋利地逼问郗岑的立场。 郗岑默然不对。 谢墨的目光由期待转为了不可置信,最后失望地垂眸。 他俯身跪拜,如当日拜师之时一般,对着郗岑三叩首。 然后,便与郗岑割袍断义,再不往来。 从那以后,郗归再未见过谢墨,只知道去年谢瑾命谢墨任广陵相之时,朝中多有不服,谁都没有想到,因桓阳落败而抱病在家的郗岑,竟会出面为谢墨说话,最终促成了此事。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郗归心绪复杂地叹了口气,抬眼看了过去。 第40章 声名 日光金灿灿地,一大片一大片地铺洒开来,带着一种毫无顾忌的恣意,像极了某个已经逝去的故人。 谢墨晃了晃神,在这刺目的金光中眯了眯眼,大步迈入了花厅。 七年未见,谢墨的相貌比从前成熟了不少。 他高大,健壮,皮肤黝黑,行止利落,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风姿。 可是,当郗归凝视谢墨的时候,她想到的并不是沙场上的将军,而是曾经比谢墨更为意气风发的兄长郗岑,还有另一张相似而又不同的面容——谢瑾。 人人都知道,谢墨之所以走上这条与其余世家子弟迥异的习武之路,是因为叔父谢瑾的干预。 郗归忍不住想道:“看到谢墨如今的模样,谢瑾应该会很满意吧?阿兄会怎么想呢?他也会感到高兴吗?” 事实上,谢墨的气质并不像谢瑾,当他策马扬鞭、挽弓搭箭之时,身上分明有着与郗岑相似的豪迈与不羁。 只可惜,他永远不会承认这一点。 早在七年前的荆州,在洞悉郗岑野心的那个下午,谢墨便决心与郗岑割袍断义,站到他的对面。 他曾经那么地崇拜郗岑,后来却对其恨之入骨。 “他们都不懂。”郗归想,“他们不明白自己捍卫的是一个怎样无可救药的腐朽王朝。” 七年后的谢墨仍然不懂,他觉得眼前这位大归在家的郗氏余孽才是真正的无可救药:“北府后人刘坚蓄养私兵,两座庄园距离如此之近,你岂会不知?敢问女郎,高平郗氏如此纵容旧部,究竟是何居心?” “居心?”郗归嗤笑一声,“江左世家大族,哪个不养部曲?他们是什么居心,我高平郗氏便是什么居心。” 这回答戳中了谢墨的痛处。 江左世家气焰熏熏,他们不仅毫无克制地兼并土地,还成百上千地豢养奴隶部曲,既侵吞皇朝的税款,又抢夺三军的兵源。 如此蠹虫,谢墨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然而世家实在太多了,即便谢家势大,也无法与所有世家抗衡。 面对这些人,即使是谢瑾,也不得不虚与委蛇,徐徐图之。 谢墨觉得憋屈极了。 他因郗归的话而感到不快,但事实如此,他无法否认。 更何况,如今是他要找北府旧部,而非郗归向他求助。 于是谢墨抿了抿唇,拱手作揖,然后才再次开口说道:“是我失言了,还请女郎不要见怪。北秦虎视眈眈,江北情势危急,我此次来京口,是想寻觅郗司空旧部之后,募得三五良将、若干兵士,好渡江作战,拱卫江左。刘坚等人倚仗兵力,冥顽不灵,还请女郎帮忙玉成此事。” 谢墨并不知晓郗归便是刘坚口中的“主上”,但却知道高平郗氏在京口流民中的地位,倘若郗归能够站在他这边,帮他引荐那个所谓的主人,那便不必惊动谢瑾了。 毕竟,刘坚等人均是郗司空部下的后人,受郗氏多年恩德,倘若连郗氏女的这点要求都不能满足,难免招人非议。 “玉成?”郗归直视谢墨,身体微向前倾,“当日我兄欲渡江作战,你陈郡谢氏大加阻拦,如今竟好意思让我帮你开口玉成?” 谢墨皱了皱眉,斯人已逝,他不想当着郗氏女的面指斥郗岑当日的谋逆之举,只好硬邦邦地开口说道:“今时不同往日,秦王符石统一了北方,正对着江左磨刀霍霍,只怕不日便会挥刀南下。江左兵力本就不足,下游尤其缺乏将士。一旦北秦来攻,恐怕不堪设想。为江左计,为建康计,还请女郎施以援手,以免胡虏南下,惊扰女郎和家人。” 郗归没有说话,谢墨看了她一眼,补充道:“郗司空抗胡多年,渡江之后,又为江左安宁耗费半生心血,女郎难道忍心司空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吗?” 他觑着郗归的神色,继续说道:“眼下情势危急,若能说动刘坚等人为朝廷效力,圣人自然有所封赏,女郎便再也不必担心为声名所累了。” “声名所累?”郗归终于开口说话,“你耻于承认与我阿兄的师生情谊,可我却从来不觉得,作为郗嘉宾的妹妹,是什么有损声誉之事。” 第41章 无愧 谢墨没有说话,他性情直率,却并非不通世务。 郗归向来与郗岑要好,即便他内心对郗岑的谋逆之举深恶痛绝,也绝不会在这种时候,当着郗归的面宣之于口。 郗归倒是为谢墨的反应惊讶了一刹,毕竟,从前在荆州的时候,他们二人年纪相仿,观点却颇有不同,在一起时常常辩得针尖对麦芒,到后来,已然是条件反射般地互相顶嘴了。 岁月不饶人,他们果然都长大了。 郗归有些唏嘘,她喝了口茶,主动开口切入正题,想试探谢墨的态度:“刘坚是怎么说的?” “刘坚声称自己并非庄园主人,流民军的首领另有其人,要叔父亲自上门才肯相见。” “哦?他这么说话,你竟然没有动手?” 听到郗归略带讥讽的话,谢墨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年少时在荆州斗嘴的日子。 他定了定神,答道:“流民中有人练出了不亚于百炼钢的奇兵,倘若此事是真,我倒不好与他们翻脸。更何况,这些人毕竟是郗司空旧部之后,我绝不会在京口与他们闹起来。” 说到这里,他再次劝道:“女郎知道,我与叔父都是极敬佩司空的,北府后人若肯效力,我必定带着他们抗击胡虏,拱卫江左,绝不会堕了司空的声名。” “是吗?”郗归低头拨弄茶盏,“谢亿当日北伐慕容燕,也是如此地雄心勃勃,可结果如何呢?” 谢墨对此无话可说。 谢亿北征之败,是陈郡谢氏无法抹去的耻辱。 当日谢亿任西中郎将,总揽藩任之重,却不仅大败而归,还险些被哗变的将士们杀死。 归根到底,郗归压根不相信谢墨能真正将刘坚等人收为己用。 就连她自己,也只有凭借着郗家三代人的积累,才能勉强一试。 但眼下,她并没有必要与谢墨说得这么清楚,他不会相信的。 是以她只是不动声色地说道:“刘坚要见你叔父,那让他来便是了,你来这儿找我,又能有什么用?” “叔父如今已是侍中,倘若刘坚存着戏耍的心思,并不是真的愿意相见,那我叔父岂不是要白白受人耻笑?”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8节 谢墨的怀疑并非没有缘由,郗岑因谢瑾而败,郗家旧部未必不会存着为先主出气的心思,他不想叔父受这样的羞辱。 “所以你想让我出面,帮你从中说和?”郗归看向谢墨,“可是少度,你不能既想将这支流民军收为己用,又不想承担任何风险,天底下没有这样好的事情。” 这声称呼将谢墨拉回了荆州,于是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在埋怨我和叔父,所以才不愿意帮我们说话?” 郗归挑了挑眉:“少度,你失态了。” 谢墨的到来是一场求助,或者说,谈判,他不该问出这样的话。 “是,我失态了,可你难道就没有夹杂私怨吗?个人事小,家国事大。倘若你因私怨而使江左错过御敌良机,郗回,百年之后,你有何面目去见你的兄长?” “你不要提我阿兄!”郗归眼底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些许湿意,她紧紧盯着谢墨,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不配提他。” 谢墨回答地很是利落:“我问心无愧。” “呵。”郗归冷笑一声,“谁又问心有愧呢?别说的好像北秦已经大军压境一样,你既然怀疑我心有私怨,那便不要来找我说和,你只管回建康去,去找你那个好姊夫,让他去帮你说话。” 谢墨看着郗归发红的眼周,久久没有说话。 他纵使憎恶郗岑的谋逆之举,也深恨郗归当日对谢瑾的伤害,却从未想过,要这样牵动郗归的伤心之事。 或许是受到了昔日荆州斗嘴的本能驱使,话赶话地,他便说到了这样的地步。 谢墨环视周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 这一趟来京口,他既没有收服北府后人,还不必要地与郗归产生了接触。倘若被叔父知晓此事,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后果。 他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无法再从郗归这里得到什么承诺,只好带着刘坚先前给出的数据与短刃,离开庄园,赶回建康复命。 第42章 短长(营养液加更) 谢墨离开后的第四天,伴姊的爷爷齐叟熟练掌握了灌钢法,并将之教给了西苑的铁匠们。 西苑的炼钢事业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新的兵械室里,已经摆上了两把灌钢所制的刀枪。 宋和已经暂时打通了吴兴与当涂两地的铁矿采买,但谢墨虽已离开,陈郡谢氏与太原王氏的势力却并未全然撤走。 保险起见,在第一船铁块与矿石陆续运上山后,郗归并没有立刻派人继续购买铁矿石,以免被谢王两家中途截断。 采买矿石之事搁置后,宋和再次求见郗归。 郗归将见面的地点定在了兵械室——既然宋和要投到她的麾下,那她也得让宋和对自己多些信心才是。 毕竟,郗归希望自己能够成为宋和真正的合作对象,乃至于真正的首领,而非仅仅作为他印象中谢瑾的前缘而存在。 她希望他们至少是势均力敌的,而不是凭借着与谢瑾的旧情,成为宋和重返建康名利场的踏板。 锋利的新兵器果然令宋和感到震惊,他没有想到,这个在乌衣巷中蹉跎了两年的女郎,一出手便是这样的大动作。 他心悦诚服地开口说道:“如此兵器,若是大规模投入战场,必将在江左引发轰动。有这样的兵器在手,刘坚等人必会成为江左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就算是上游桓氏,也未必不可一战。” 他犹豫了下,还是开口问道:“如此奇兵,女郎从前为何不告诉郎君呢?” 这问题戳中了郗归的隐痛,她不止一次地想过,倘若她从前把这一切都告诉阿兄,那最后的结果会不会不一样?自己从前坚持不愿改变历史进程,是不是做错了? 郗归叹了口气。 不可知的命运促成了她的穿越,作为异界之人,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此间世界原有进程的破坏。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画地为牢,将那些后世的知识深深藏在心中呢? 不过,话虽如此,但郗岑的失败从来不是因为战场上的胜负——先帝晏驾之时,相对建康世家而言,桓阳的兵力本就具有压倒性的优势,可他还是退了。 因为桓阳与郗岑图谋的,从来都不是凭借着流血漂杵而来的胜利,他们要的不是殷周鼎革式的征诛,而是如同曹魏代汉、典午接曹一般的和平禅让。 郗岑想要一个平稳的过渡,桓阳想要一个还算尚可的身后名。 在与建康世家的这场对决中,他们的顾虑从来不在战场,而在人心。 可他们的优势却在战场,建康那些执笔的文人,才善于舞文弄墨,制造舆论,操纵人心。 这样的一场对决,何啻于以己之短攻人之长? 所以他们败了。 不仅败了,就连性命,也被失败的阴影所吞噬。 “清和,你要明白,阿兄当日面对的并非千军万马,而是江左数也数不尽的钟鸣鼎食之家。” 宋和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郗归,郗归模糊的话语让他以为,郗岑当日是知道这一炼钢之法的,只是他执意要用禅让的方式推桓阳上位,所以才像暂时放弃京口一样,放弃了这个法子。 他轻轻抚着锋利地刀刃,对郗岑的做法有些不赞同。 正如郗归所说,郗岑当日的敌人,是江左根深蒂固的世家。 而作为一个千辛万苦读书求官的贫苦学子,宋和的对手,同样是那些把持着朝政的济济世家。 与郗岑不同的是,出身底层的宋和更具破坏性。 如果当日拥兵城外的是郗岑,他势必不会像桓阳那样轻易退兵,至少会与城中世家反复拉锯,不至于一败涂地。 而如果是自己,宋和想,如果我拥有这样多的兵马,那我一定要长驱直入,横扫建康,那些世家若是不服,我便杀了他们! 郗归看了眼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宋和,打断了他的想象:“更何况,即便在战场上,武器也绝非影响战争胜负的决定性因素。” 宋和皱了皱眉,如此奇兵,必将使军队所向披靡,怎会不是战争胜负的决定因素呢? 第43章 灵魂 “您所说的决定因素,是指兵法计谋吗?”宋和不解地问道。 “不,我说的是军魂,或者说,人。”郗归看向宋和,“两军相争,一胜一败,所以胜败,皆决于内因。1而在诸多因素之中,最为重要的,其实是人。” “这怎么可能?”宋和并不赞同郗归的看法,“即便是再勇猛的将军,也不能赤手空拳地战胜全副武装的敌人,武器才是最重要的。” “然而战争是成百上千,甚至成千上万人的对决,并非仅仅是两个武士的搏斗。”郗归并不因宋和的反驳而感到生气,宋和是土生土长的古代人,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在她的时代,人人都明白,人类可以怎样凭借着信仰,靠血肉之躯扭转战争的胜负。 郗归有些泪目,直至今日,她仍为此而感动,可她却永远回不去那个时代了。 她要靠自己,在这个异世打拼出一片天地。 而那些过去的回忆,都会成为她宝贵的财富。 郗归闭了闭眼,接着说道:“一切的事情,一切的战斗行为,都是要靠人来落实的。而人之所以为人,便是因为有自己的意识。每个人都会对自己所遇到的一切做出反应、回答和选择,贩夫走卒也不例外。这种能力,我们姑且称之为能动性。在战争中,人会强烈地展示出能动性的特点。这就是我之所以说人比武器更重要的原因。” 她没有继续解释这个对宋和而言太过陌生的词汇,而是问了他几个问题:“长勺之战,鲁国何以以弱胜强?越王勾践剑如此锋利,越国为何还是会为楚王所灭?还有,你跟在阿兄身边多年,一定不会对谢亿北征之事感到陌生。谢亿身为西中郎将,背靠陈郡谢氏,却险些落了个身死兵败的下场。清和可知,这是因为什么?” 宋和郑重地答道:“长勺之战,曹刿献计,鲁国因而以弱胜强;越国兵器虽善,然三弑其君,终于自取灭亡。” 他一面回答着,一面隐约感受到了郗归所谓“人是影响战争胜负的决定性因素”的涵义。 宋和有些感叹,进而回过神来,继续回答最后一个问题:“为将者,理应与士兵同甘共苦,才能真正为士兵所信服。谢亿身为将领,却侮辱麾下兵将,以至于引发哗变。按照女郎的说法,这些底层兵将受到谢亿的侮辱,激发了对谢亿不利的能动性,最终导致了北征的失败,谢亿也险些丢了性命。” “那他为何要这么做呢?”郗归进一步问道。 “谢亿北征之时,谢瑾多次劝告,让他善待兵将,可谢亿始终傲慢得不可一世。或许他不是不想做,而是做不到——世家,太傲慢了。” “是啊,他们做不到的。”郗归叹了口气,再次看向宋和,“可是清和,你要明白,他们做不到,这是他们的遗憾,也是江左的遗憾。但对我们而言,这却是难得的机会。” “您的意思是,我们要靠着善待兵将来收拢人心?”宋和有些不赞同,古语有云,慈不掌兵,士兵多是粗野之人,倘若过于善待,难免会令他们失了分寸。 “是,但这远远不够。”郗归说道,“我们要善待兵将,要让他们感到被尊重,还要给他们切实的晋升希望和抚恤保障,要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为我们战斗。与此同时,我们还要制定严明的规矩,让他们明白有所为有所不为。” 宋和悬着的心放下了些:“在下听说,您已经下令,让刘坚等人以令行禁止为目标,在军中加强训练。” “没错。”郗归点了点头,“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如果这支军队不能听我号令,那么,他就算再骁勇善战,也不过是一把尖刀,可能会刺向敌人,也可能会刺向我,甚至刺向无辜的平民。清和,我叫你来,是想要你用我的方式,真正赋予这支军队灵魂,让他们像数十年前祖父麾下的将士一样,真正成为高平郗氏的军队。” 第44章 参军 “灵魂?您的方式?”宋和再次看向郗归,“可是,这本来就是高平郗氏的军队啊。” 宋和十分不解,刘坚等人是郗司空北府旧部后人,一直受高平郗氏接济,对他们而言,服从于高平郗氏,应该是自小就明白的道理。 刘坚就算有野心,也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叛出高平郗氏。 他先前之所以提醒郗归提防刘坚,不过是一个冠冕堂皇的接近郗归的借口——刘坚会利用郗归,但绝不至于叛主,如果他这么做,无异于在三军将士面前自断前程。 郗归明白宋和的质疑,她问道:“清和,你喜欢权力吗?” 宋和有些警惕,他不明白郗归为何突然这样问他。 郗归没有在意宋和的沉默,径直开口说道:“世道越是不公,权力便越是醉人。阿兄多么洒脱不羁的一个人,为了成功北伐,也不得不弄权专政。而你,清和,从前你读书之时,一定也感叹过‘肉食者鄙’,可今时今日,你难道不也在谋求权力,期冀着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吗?“ “我不是——”宋和张口欲言。 “不用解释,无需解释。”郗归轻轻地摇了摇头,“人性使然,你不必对我说什么。” “我只是想告诉你。”她继续说道,“你我会向往权力,刘坚等人同样也会如此。别小瞧他们,不要觉得那只是一群无法成事的粗野之人。他们有着最原始的力量,你我就算有再高的智谋,面对长枪利剑,也只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您的意思是?” “我要让他们打心眼里,真正认我为主。军营是一个单纯而封闭的环境,这些人从小练武,与外界接触少,心思也简单。我会善待他们中的每一个人,但他们也要回报我的这份善待。” “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 郗归听了这句,不由莞尔而笑。 宋和看到这笑颜,条件反射地低下了头。 他听到郗归接着说道:“我知道你是在打趣,可我却是真的这样想。我再说一遍,清和,不要小瞧他们。这一群人,将是我们未来最大的倚仗。孟尝君解秦难,靠的不正是一群所谓的鸡鸣狗盗之徒吗?刘坚他们可是能征战沙场的。” “是,清和受教了。”宋和拱手答道。 虽然宋和如此表态,但郗归知道,他虽然出身底层,却有着不亚于江左文人的清高,并不将同样出身底层的刘坚等人视作同类。 如此想法,并非一朝一夕能够扭转。 她开口说道:“无论如何,眼下你既以我为主,那便照我的吩咐行事,我们以观后效,如何?” 宋和明白,郗归并没有必要征求他的同意,她的语气虽然温和,但意思却很明白——身份如此,她命令他这样做。 而他不得不听从她的指令,因为他还指望着,靠着郗归,重新建立起与建康官场的连接。 于是他恭声说道:“但凭女郎吩咐。“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9节 郗归转过身来:“我任命你做这支军队的记室参军,不受任何将领管辖,只听我一人号令。去了之后,你名义上掌管钱粮等琐事,实际主要做三件事:第一,带着这些兵士,时常回忆当日祖父带领流民军抗击胡马、平定叛乱的往事,建立他们的认同感,让他们以身在郗家军为荣;第二,制定周密可靠的抚恤制度,让他们毫无后顾之忧地为我征战;第三,增强他们与京口晋陵一代百姓的联系,让百姓们发自内心地信赖高平郗氏,信赖这支军队,把这片土地牢牢掌控在我们手里。” “记住,兵民是胜利之本。”她最后说道。 第45章 入营 那日商谈过后,郗归便正式将宋和引荐给了刘坚等人,随后又从部曲中选出二十余个忠心耿耿且善于交际的部下,对他们进行集中培训,然后将之划入宋和麾下。 就这样,宋和带着采买而来的大批物资进了军营,甫一露面便获得了不少兵士的好感。 就连那些将领,也因为宋和果真不插手军务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至于那些因为宋和是个文弱书生而不服气的士兵,在看到武力比他们更强的郗家部曲都听从宋和吩咐后,渐渐地也不再驳宋和的面子。 部曲们谨记郗归“潜移默化、日久天长、久久为功”的吩咐,配合着宋和,不着痕迹地在军营中讨论起当日郗照带领北府旧部南征北战的事迹。 这支私兵由流民军后人组成,几乎人人都能说出父祖当日在郗照麾下的故事。 大家争先恐后地开口,很快便将这项活动变成了每日例行的事项。 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讲了半个月,虽然故事还没有完全分享完毕,但军中的凝聚力、荣誉感和集体认同感已经肉眼可见地增加了。 就连宋和等人,也因为对这些故事表示出的强烈兴趣,更快地融入了这支军队。 除此之外,训练之余,宋和还与刘坚等人商量,让士兵们通过砍柴的方式训练体能,然后乔装打扮,将柴分批运下山,送与京口的鳏寡孤独。 这些兵将出身京口、晋陵一代,本就与当地百姓存在着天然的血肉联系,因此并不抵触此事。 宋和命人排了班,让将士们每日轮流分组下山送柴火,回来的人都很开心,显然是在与百姓的接触中受到了鼓舞,就连精气神,也比成日待在山中训练时好了不少。 军营中的各项事业都在有序推进,与此同时,郗归还利用后世的见闻,做出了不少新奇精巧的吃食与日用品,派人带着钱财、护卫以及配方下山,前往建康、会稽等地经营生意,将从前郗岑留下的商号继续经营下去,为京口的花费提供源头活水。 此外,她还派部曲下山,少量多次地购买硫磺、硝石、木炭等物。 这些东西夹杂在一堆治疗风寒的药材中,并不引人注目。 郗归让人在山上建了座远离庄园的屋子,由潘忠亲自带人远远把守。 除了处理日常事务,检视军中、西苑等地的进展外,她整日待在那间屋子里,忙得废寝忘食。 就这样过了不少日子,她忽然意识到:谢墨已经走了一个多月,建康那边却什么动静都没有。 郗归皱了皱眉,内心盘算道:“谢墨这个家伙,不会把刘坚那句话瞒了下来,并没有告诉谢瑾吧?北秦秣马厉兵准备南下,他应该不至于这么分不清轻重。难道是江北形势又有了新变故?可二月二龙抬头时,郗家过来送东西的人什么都没说啊。” 郗归在小屋中踱了几步,无心继续实验,索性将东西收好,决定先回庄园,然后再遣人去建康,探听一下北方和朝中形势如何。 第46章 地动 令郗归没有想到的是,她甫一出屋,还没来得及吩咐潘忠锁门,便感受到了地面传来的强烈颤动。 她看到南烛惊惶的面容,下意识地紧紧扶住她的胳膊,在竭力保持平衡的同时,睁大眼睛朝周围望去。 只见一片訇然之中,无数巨石与断木倾泻而下,山中飞扬着数不尽的石屑与碎叶。 远处有人成群结队地奔跑,却终究免不了被滚石压倒,再也没能站起来。 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 短暂的平静之后,更为猛烈的地动到来,地面左右摇晃着,訇然声重新出现,远处似乎传来了模糊的痛呼声与惊叫声。 潘忠带人向郗归奔来,却一个个都摔倒在了路上。 好在地动维持的时间并不长,地面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郗归当初怕试验失败造成伤亡,所以特意选了一片远离山壁的平坦空旷之处。 没想到,地动来临时,这一选择倒是庇护了他们的安全。 一阵大风刮来,树叶猛烈地摇晃着,带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个部曲从地上爬起来,喃喃说了句:“地龙翻身了……地龙又翻身了……” 郗归朝他们看去,只见每个人面上都带着惊惶。 她想起了去岁京口那两场令人死伤无数的地动。 很显然,上天并没有眷顾这座城市,地动又降临了。 去年,第一场地动过后,江南接连发生了暴风、冰雹等灾害,这些人的惊惶恐怕不只是由于今天的地动,更是因为不可捉摸的未来。 郗归环顾四周,只觉得民生多艰。 她叹了口气,随即吩咐道:“潘忠,你立刻带人回庄园,检查西苑、厨房等地的火种是否熄灭,如果发生了火灾,即刻组织救人。让刘坚迅速下令,所有将士迅速行动,排查伤员,集中救治。告诉宋和,务必稳定人心,不要生出其他的乱子。” 郗归踮起脚尖,眺望方才滚石聚集之处,只见石块垒垒,而被掩埋的百姓,已经完全没了踪影。 她收回目光,长叹一声,接着吩咐道:“若有余力,派人在山中搜救,救治受伤的百姓。” “是。”潘忠立刻领命,但却并没有马上出发,而是迟疑地问道,“那女郎您?” “你留两个人给我,我慢些走。”郗归答道,“庄园的事安排好后,让宋和组织人清点物资,再多存些干净的水。切记告诉李虎,西苑的秘密一定要守好,不要让别人接触他们,刘坚和宋和的人也不行。” 潘忠留了四个人,然后飞奔而去。 下雨了,郗归紧了紧披风,不顾部曲的阻拦,径直往高处走去,直到被一块巨石拦住道路,才停下脚步,远远地向山下眺望。 只一眼,她就顿在了原地——城中竟真的起了火灾。 嚣张的火焰在木质的房屋间蔓延着,越烧越烈。 微凉的春雨完全无法阻挡火势,郗归眼睁睁地看着火舌又吞噬了一间屋子。 “救火!”郗归转头大喊道。 “女郎?”部曲没有完全理解郗归的意思。 郗归转身,快步向山下走去:“你速速回去,让刘坚安排人下山救火,再让宋和派人组织大夫下去救人!” 部曲领命而去。 郗归带着南烛和其余三人,快步朝着庄园走去。 前世今生,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大火。 天边已经有滚滚的浓烟升起,希望刺史王含能迅速组织人救火,希望刘坚他们能赶得及。 第47章 争论 郗归快步走在山间,脚掌被崎岖不平的山路硌得生疼,但还是越走越快,步履生风。 急匆匆前来复命的潘忠,与郗归在半道相遇。 他还没有来得及行礼,便听郗归开口道:“不必多礼,我们边走边说。都吩咐下去了?庄园里情况怎么样?西苑都安排好了?” 潘忠深吸两口气,气喘吁吁地答道:“都安排好了。西苑那边有李虎亲自看着,两座庄园都没有火情和人员伤亡,灶火已经全部熄灭,这几日厨房会在外面埋锅做饭。” “物资和水呢?” “前几日才采买过一批物资,目前粮米绰绰有余。将士们正在收集净水,买药的人也下山了。” “下山救火救灾的人呢?”郗归追问道。 潘忠面有难色地开口答道:“宋和与刘坚起了争执,宋和不同意大量派人下山,两人还在花厅吵着,目前只派了二十来人下山救灾。” “胡闹!”郗归斥道,“这样大的火灾,二十余人能顶什么用?速速派人下山,让宋和过来见我!” “是。”潘忠再次跑着离开,郗归也忧心忡忡地赶回了庄园。 快到花厅时,她看到了满头大汗、甩袖速行的宋和。 “清和。”郗归高声叫住宋和。 “女郎!”宋和快步走来,一脸急切,“我正要找您,潘忠说您下令让大批人马下山救灾,这怎么能行呢?眼下将士们还没训练好,和谢家的合作也没有谈成,怎么能就这样让这批流民军暴露于人前呢?” 郗归拽着宋和,朝大门的方向走去。 她一边走,一边指着京口城门的方向说道:“清和,你看看山下——地动刚过,有多少百姓被埋于屋下?有多少房屋被火舌吞没?又有多少伤员等着救治?这些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可是——” 宋和还要再说,却被郗归打断:“没有可是!你也是饱读圣贤书的学子,我且问你,‘伤人乎不问马’何解?” 宋和被这话噎住,他面色通红地闭了嘴,但终究还是不甘心地开口劝道:“女郎,我不是圣人,我只知道,百姓的命是命,你我的性命也是命,朝堂之上只看利益,无需这样的妇人之仁。你可曾想过,一旦这些流民军暴露在建康那些人的眼前,你会被置于何种处境?这批流民军又将要何去何从?” 郗归面不改色地答道:“如果是出于利益的考量,我更要让他们下山救灾。京口是祖父一手建造出来的城池,城中百姓无一不感念祖父的恩德,此时下山救灾,正可以在京口提升我高平郗氏的威信,以免他们因为阿兄的落败而生出其他心思。再者说,刘坚麾下的兵士都出自京口、晋陵一带,城中受灾的,是将士们的骨肉亲人,你就算能拦得住一时,难道还能一直拦着他们所有人吗?我们组织他们下山,总比一群散兵游勇各自为力要好得多。” 她看向宋和,语气不善地说道:“我再说一次,战争伟力之最深厚的根源,乃寓于民众之中。1与建康那些相互勾连的世家相比,我们本就无所依傍,那就更加不能丢了京口。你若是一直想不明白这一点,不如把军中的事务交给别人,去会稽总览经营采买之事吧。” 若能与这支强悍的流民军建立联系,谁会愿意去会稽经商呢? 宋和听了这话,即刻开口道歉:“是我莽撞了,女郎,我只是太担心了。眼下还远远没到图穷匕见的地步,何必把所有底牌都亮出来?我担心这会使我们以后非常被动。” “不碍事的。”郗归摇了摇头,“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那些人只爱眼前的利益,假如让他们自己出钱养这么多将士,他们是万万不肯的。就算是司马氏,又有多少钱能拿出来养兵练兵?再说了,桓氏只是蛰伏荆州,并没有完全失势,北秦也在筹谋着南下。建康若是步步紧逼,难道就不怕把这支军队逼到荆州,甚至是逼至江北吗?” “更何况,谁说这就是我全部的底牌了?” 第48章 练兵 “您的意思是?”宋和开口问道。 他心中忖度着,郗归难道是说那些奇兵利器? 可铁匠毕竟是人,就算百般防范,也难保不会有人泄密,抑或是,杀人越货。 难道还有其他的密器? 宋和想到了山上那间小屋。 对于那间屋子,他早有耳闻,可是潘忠的人重重把守,他根本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 宋和心中充满了疑惑,郗归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换了一个话题:“你刚刚说这支军队还没有完全练好,可是清和,此次下山之举,不正可以当作一次练兵吗?”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20节 她进一步解释道:“将士们平日都在山间操练,没有经过真正的考验。眼下京口大灾,下山救灾必会遇到各种情形,如何处理复杂局面,如何与王含的人相处,能不能做到令行禁止,这些都是考验。你可以跟着他们一道去,看看还有哪些地方需要加强。若有表现不错的队伍,等地动过后,可以给予厚赏,再找个时机,送这些队伍出去剿匪,真正地磨砺磨砺。” “您说的是。”宋和纵使并不完全赞同郗归派人下山的主意,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些久在山中的流民军,确实需要一场真正的考验。 他叹了口气,继续问道:“我们要联系建康吗?” 他心中更想问的是——要联系谢侍中吗? 郗归摇了摇头:“不必。王含还在这里,建康会收到消息的,我们等着就是了。江左缺兵少将,我们手握人马,只需静观其变即可。” “是。”宋和压下了心中的思虑,告辞道,“那我这便组织医士,带着他们与将士们一道下山。” “去吧。下山之后见机行事,尽量不要与王含的人起争执。但王氏若行事过分,你们也不必忍让,只要注意不要惹上人命官司便是。” 宋和应了一声,领命离开。 郗归喝了口茶,让南星唤了管事的人过来,仔细询问两座庄园中的情况,确认是否有需要查漏补缺的地方。 傍晚时分,京口又发生了一次地动。 郗归看着摇晃的檐角,做出了决定:“传令下去,分发雨衣雨具,分批下山扎营。注意锁好房屋,封死山间那座屋子,再让李虎带着西苑的人单独扎营。” 雨天湿滑,庄园里的人一趟趟转移,直到夜幕降临,才在山下安营扎寨。 郗归撑伞立着,听到了嘈杂的哭泣声、咒骂声,还有哀求声。 江边空旷平坦,零零散散地聚集着不少灾民。 他们有的面露哀戚,有的则是一脸麻木。 几个衣衫破旧的孩子正在追逐打闹着,发出不合时宜的欢笑声。 大人们则大多都在整理物品——他们仅有的,冒着余震风险从废墟中挖出的家产。 郗归脑中出现了一句诗——生年不满百,长怀千岁忧。 百姓们如此悲苦的生活,何时才能有尽头? 郗归不知道,她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厨房的人安顿好后,开始埋锅做饭。 炊烟袅袅升起,吸引了江边的灾民。 越来越多的灾民凑过来,隔着重重守卫,目不转睛地盯着锅灶边忙碌的仆役。 郗归皱了皱眉:“城中没有施粥吗?灾民的饮食怎么安排的?” 第49章 王含 潘忠上前一步,面有难色地答道:“大火才刚刚扑灭,城中一片忙乱,这一时半会的,王刺史怕是根本顾不上这些没有受伤的灾民。” 宋和远远走来,一听到潘忠这段话,便忍不住嗤笑一声,插话道:“只要建康没有明令,刺史府就压根不可能开仓赈灾。这几年年景不好,粮谷一年比一年贵,王含若是私自赈灾,等台城追究下来,太原王氏难道要亲自去填这个亏空?” “清和?你怎么回来了?城中情形如何?”郗归看向快步走来的宋和,当即追问城中的情况。 宋和擦了把汗,简短地答道:“死伤无数。” 郗归沉默不语。 宋和环顾四周的灾民,补充道:“与城中的灾民比起来,这些人还算幸运,起码都全须全尾地逃到了江边。” 南星忍不住反驳道:“幸运什么呀?江边这么冷,他们一个个饿着肚子,多可怜啊!” “女郎已经派人给他们扎营了。”潘忠在一旁答道。 南星撇了撇嘴,还是不认同宋和的说法。 “能施粥吗?”郗归想了想,开口问道。 “我们的粮谷倒是能够支撑,只是有些担心,怕灾民中有人饿急了眼,一旦知道我们有余粮,会不管不顾地成伙冲上来。若是发生这样的变故,西苑的人可能就没法被完全隔开,女郎的安危或许也会受到影响。”潘忠严肃地答道,这正是他方才面有难色的原因。 “施粥。”郗归果断下了决定,“分两处搭建粥棚,给灾民提供稀粥和热水。一处搭在江边,找个和咱们驻地相反的方向。至于另一处,王含现在在哪?你们把另一处粥棚设在离王含最近的地方,大大方方地告诉灾民,这是高平郗氏的粥棚,看看王含还能不能坐得住。” “是。”潘忠唤来几个部曲,一层层吩咐下去。 粥棚很快搭好,米香散发开来,于清冷的江风中,带来了几分“活着”的味道。 有流民军在旁维持秩序,灾民们虽然饥饿,但还都算冷静,并没有一哄而上。 将士们一边揪出插队闹事之人,一边跟灾民寒暄,透露出“郗氏女郎于京口养病,知晓百姓受灾,匀出粮米来赈济灾民”的消息。 两处粥棚一道施粥,再加上城里城外忙前忙后的流民军与郗家医士,百姓们很快便开始众口一词地感念郗氏女郎的善心。 言语之间,不免多了些“还是郗家人心善”“郗司空保佑”“若是郗刺史还在就好了”之类的话。 如此这般的言论传到刺史府,王含终于坐不住了。 在太原王氏与陈郡谢氏一道击败了桓氏篡权的阴谋后,王含瞅准时机,将长女嫁给当今圣人,成为了江左名副其实的国丈。 身处高位、养尊处优的他并不在乎那些灾民,但在江左这个格外注重品评人物的环境之中,他不能放任自己的官声受到损害。 再者说,因为郗岑的缘故,当今圣人深恨高平郗氏。 谢侍中又明摆着扶持皇权,肯定会和圣人站在一边。 若是让圣人知道京口百姓在他的治下怀念郗声,他和宫中的女儿怕是都不会好过。 于是,粥棚搭好不过一个时辰,王含便急匆匆地乘车赶往江边。 第50章 建康 “老朽无能。”王含一见到郗归,便摆出一副自责之态。 然而,尽管他说着如此谦卑的话,但作为当今皇后的父亲,面对郗归这样一个小小的女郎,王含依旧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傲气。 于是就连那自责也变成了傲慢,生硬地砸到郗归面前。 郗归轻扬嘴角,仿佛对他的态度一无所知:“刺史何出此言?京口的老老少少,可还都要仰仗您呢!” 王含听她这么说,稍稍舒缓了神色。 他抚着胡须笑了两声,开口说道:“老朽奉圣人之命治理京口,自然要为圣人分忧。只是如今有件为难之事,不知该如何处理?” 他看向郗归,等着她的反应,但郗归却笑而不语,迟迟不肯接话。 “呵呵。”沉寂之中,王含扯了扯嘴角,眼神从周遭的将士们身上扫过,最后收回视线,沉声问道,“今日地动过后,京口突然出现了不少青壮男子,均是从北固山而来,又与女郎一道聚集于此。敢问女郎,这都是些什么人?又因何在此?” 郗归不紧不慢地开口,似乎并没有被王含的语气影响到:“郗归不才,并不知这些人从何而来,缘何在此。” “你——”王含伸手指向郗归,当下就要开口质问。 郗归做了个且慢的手势,平静地说道:“昔年曾听家中长辈说过,永嘉乱后,北方生民涂炭,百姓只好南行避难。然而南来之路多有艰险,流民们为了生存,往往结成帮派,互相扶助。想来这些男子便是当时帮派中人的后代,所以才会在地动之时出面救人。” 王含冷笑一声:“帮派之人?什么帮派能藏着这么多青壮?可别是反贼才好。” 郗归抬眼说道:“刺史慎言,不要伤了民心。” “呵。”王含冷笑一声,索性转了话题,“这么多人,我是必定要给建康、给台城一个交代的,女郎可想好了。如此多的青壮,总不会是凭空出现的,只要他们在这世上存在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只怕到时候查出证据来,前账后账一起算,反倒牵累了郗氏一家老小。” “前账?”郗归看向王含,知道他指的是郗岑落败之事。 她本能地有些恼怒,想代阿兄反驳回去。 只是她很快便想到,自己也有些前账要与王含算。 于是她说道:“那可正好,我等着与您算算前账呢。” 王含被这句话噎住,吹胡子瞪眼地拂袖而去,只留下一句“此事白日里已报建康,不日便会有人来查,你好自为之”。 “女郎?”王含走后,宋和唤了声郗归,想知道她接下来的打算。 “无碍。”郗归轻轻摇了摇头,开口道,“太原王氏欠我们的徐州刺史之职,也该拿回来了。” 宋和等人还没来得及给出反应,她便换了一个话题:“经此一事,大家该知道储粮的重要性了吧?记住,以后务必要广积粮草,以备不时之需。” “是。” 众人都散开了,郗归将伞递回南星手上,抬眼望向江边。 雨水打在江上,泛起一圈又一圈小小的涟漪。 郗归在濛濛的雨雾中望向江面。 一个多月来,她心中第一次升起了一些不确定的念头。 消息也该传到建康了。 不知道台城会作何反应? 会一切顺利吗? 她反复琢磨着自己的筹码与对策,紧紧攥住了手中的丝帕。 第51章 夜奔 京口地动的消息传来时,谢瑾正在煮茶。 那一刻,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他,却微微颤抖了右手,以至于茶水洒落到几案上,洇出一块小小的水渍。 “京口地动了?”他放下茶盏,看向阿辛,忍不住再次开口确认。 “是。” 阿辛回答过后,担忧地看向谢瑾。 短暂的沉默过后,谢瑾终是按捺不住心中的焦灼。 他开口吩咐道:“立刻去郗府,你亲自去,务必见到子胤,问他郗归在哪?可有大碍?” “是。”阿辛欲言又止地看了谢瑾一眼,沉默地退出了屋子。 他一边疾步出院,一边在心中感叹道:“多少年过去了,这郗家女郎,果真是郎君始终割舍不下的一块心病。” “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哪!”他摇了摇头,为谢瑾叹了口气。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21节 屋内,谢瑾还保持着跪坐在几案之前的姿势,神情有些恍惚。 京口去年的地动相当严重,他不敢想象,倘若这样的灾难重新降临,阿回会遭遇什么? 谢瑾闭了闭眼,一滴泪水从他眼角滑落。 “如果,如果我没有给王定之兄弟和庆阳公主牵线,阿回就不会离婚;不离婚,她就不会去京口,也就不必面对这样的险境。” 谢瑾以袖掩面,无力地向后倒去,仰躺在地上,心中惕惕,面色怔忡。 直到阿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郗家二郎说,女郎还在京口,没有消息传来,但他已经派人前去打探消息了。” 谢瑾微弱地点了点头,安静了几瞬,忽然从地上坐了起来。 他一边抬步走向书房,一边语速极快地吩咐道:“去王、温各府送信,请他们即刻过来议事。” “是。”阿辛有些惊讶,但还是依言照做。 此时距离谢墨从京口归来,已经过去了不少日子。 一个多月以来,谢瑾数次计划前去京口,处理北府后人之事,奈何案牍劳形,始终抽不出时间。 好在江北还算安稳,苻石应该并没有短期之内南下的打算,所以他才能拖延了这么些日子,将重心继续留在建康。 可当京口地动的消息传来,谢瑾觉得自己一刻都不能再等,必须立刻出发,亲自确认郗归的安危。 这样重要的事情,他不愿意托付给任何一个人。 可即便他的内心是如此的急切,当一切都交代好后,雾蒙蒙的月影也已经悬在了天际。 谢瑾喝了口浓茶,用热手巾擦了把脸,随即翻身上马,朝着渡口疾驰而去。 达达的马蹄声打在石板铺成的路上,像一个个急迫的鼓点,催促着谢瑾快一点,再快一点。 直到江水远远地泛出亮光,谢瑾才稍稍减缓了速度。 下马之时,他踉跄了下。 但这只是一瞬,很快,谢瑾便强打起精神,登上了前往京口的快船。 建康到京口的水路,乃是顺流而下,可谢瑾却还是觉得不够快。 他觉得这一路耗费的时间太长,长得超过了他们分开的七年,长得几乎要让他们永远分离。 不。 谢瑾摇了摇头。 那是比永远分离更加可怕,更让他无法接受的事情——他无法接受任何关于郗归出事的假设。 哪怕只是一个念头,都让他痛苦不已。 这样的痛苦持续着,直到他在京口下船后,看到了正在安排施粥之事的宋和。 谢瑾察觉到,在看见自己的一瞬间,宋和的眼神忽地发亮,随即便掩住了复杂的神色,迈步向自己走来。 他听到宋和开口说道:“见过侍中。” “嗯。”谢瑾微点了下头,对于这个跟在郗岑身后,曾经与自己为敌,甚至将自己与王平之晾在屋外一同羞辱的谋士,谢瑾并没有交流的欲望。 可宋和却主动开口说道:“老师病逝后,在下随女郎到了京口。京口大震,女郎眼见生民罹难,哀痛不已,嘱咐我在此施粥,好尽些绵薄之力。” 谢瑾在袖中握紧了拳头,不动声色地舒了口气。 他看向这个熟知荆州旧事的故人,知道他已经在郗岑死后,迅速地为自己选择了一条卷土重来的道路。 而自己,也是这条路上的一枚石子,或者说,一个重要的站点。 对于宋和的心机用尽,谢瑾本该感到厌恶。 可此时时刻,他内心只有庆幸。 宋和的从容意味着郗归的平安,这是最好的消息,对谢瑾而言,再没有比这更值得庆幸的事情了。 他迫不及待地想去看一眼郗归,看一眼那个让他魂牵梦绕了七年的女郎。 第52章 重逢 雨依旧在下。 地动后, 微雨中,江岸比平日里嘈杂了不少。 尽管如此,谢瑾还是在这一阵又一阵的喧嚣中,无比清晰地听到了江水拍打岸边的声音。 一声接着一声, 时而舒缓, 时而激越。 就像他此刻的一颗心, 既有柔情似水,又有汹涌澎湃。 又像荆州群山间的江水, 像他们久未拾起的那段感情。 谢瑾停住了脚步, 侧头聆听江水的声音。 他忽然有些胆怯, 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没有家族荣耀,没有政务纷扰,甚至没有花前月下, 只是知道她是平安的, 知道她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 知道他们即将重逢。 近乡情怯,不外如是。 这不是他的故乡, 却是他心心念念向往的、一条久违的归路。 七年过去了,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东西太多, 多到几乎快要模糊彼此的面容。 郗归能否接受郗岑的郁郁而终? 而他们,又能否接受彼此的改变? 寒鸦飞过,发出孤寂的声响。 谢瑾抬眼望去,一弯新月悬在空中,于一片雾色中洒下了如水的月光。 照彻大千世界, 照彻百转人心。 谢瑾想到了荆州的月夜, 想到了曾经无数次的月下相伴,想到了郗归从前吟过的一首诗——“江畔何年初见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1 他抬起右手,示意阿辛不必撑伞。 自己则一步步地,走进微雨,走向郗归所在之处。 谢瑾就这样走了一刻钟。 这一路,身后是春江潮水,前方是月夜玉人。 他想,我们错过得太久了,还要不要继续错过。 在渡口发现谢瑾的不只宋和一人。 潘忠远远看到宋和带着谢瑾走向营地,飞快地跑回驻地,向郗归报告此事。 一群寒鸦飞过,郗归走出营帐,映入眼帘的是月落乌啼,春江潮水。 她转身看向山林。 月夜下的北固山是如此沉静,即便是地动带来的喧嚣,也并不能完全抹去山月之间弥漫着的那种苍凉之意。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2 这一夜过去,京口不知又会死去多少人,北固山却依旧屹立。 与自然相比,人类是如此地脆弱而渺小。 但就是这样渺小的人类,却在京口形势不明的情况下,短暂地抛下建康的一切,迢迢夜渡,星夜兼程,赶来北固山寻她。 郗归收回视线,看向那个跟在宋和身后,一步步走向自己的身影。 自荆州一别,她与谢瑾,已是七年未见了。 这些年,无论是郗岑得意还是失意时,谢瑾的名字总会不可避免地出现在郗归耳边。 起初是谢家惊才绝艳的少年郎,后来是二兄新妇的叔父,是阿兄在朝堂的对手,再后来,便是那个将桓大司马逼回荆州、打碎了阿兄多年筹谋的谢侍中。 短暂的凝滞过后,谢瑾快步而来,急切地打量着郗归,直到确认她果真并未在地动中受伤,才略收了目光。 他看向郗归的眼睛,却并不说话。 雨依旧在下,谢瑾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润。 江水潺湲,逝者如斯。 他们中间横亘着七年的烟尘,横亘着郗归的一段婚姻,即便这些都无足轻重,也还有郗岑的一条性命。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七年过去了,谢瑾终于站在了郗归面前,却迟迟不敢开口。 他看向郗归,希望她可以先说些什么,哪怕是质问,哪怕是仇恨。 郗归同样没有开口。 她看着谢瑾睫间的水珠,神情有些恍惚。 面对星夜兼程的谢瑾,郗归并非不感动。 可更令她感到动容的,是地动发生后,那些受灾的百姓,甫一听到郗氏的名号,便一片接着一片,潮水一般地向着她所在的方向跪拜的情形。 距离永嘉南渡,已经过去了五十多年。而高平郗氏,也已在京口经营了四十年。 四十年来,三代郗氏人从未忘记过对于京口流民的责任,而对这些百姓而言,对郗氏的信赖也已深刻地融入骨髓。 郗归从未像今日这般真切地意识到,阿兄选错了道路。 尽管荆州便于北伐,但相比起那个最终使阿兄功亏一篑、抱憾而终的桓大司马,京口才是他真正应该依赖的地方。 不只是流民军,还有这些百姓。 “阿回?”这一声时隔七年的轻唤,带着些许沙哑,在冷冽的江风中,缥缈得仿佛随时都会被打碎,同时又有些像从前耳鬓厮磨时的呢喃。 郗归回过神来,看到谢瑾正担忧地看向自己。 “夜里风凉,先回帐中休息吧?”谢瑾在袖中握了握拳,终究还是先开了口。 郗归摇了摇头。 她想到阿兄信中所说的,谢瑾想先让王含出任徐州刺史、进而教谢墨控制京口的打算。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22节 这是郗氏的京口,更何况,要想成功北伐,京口至关重要。 于是她开口问道:“你想要那支流民军吗?” 谢瑾愕然,愕然中带着几分不敢置信。 七年未见,郗归跟他讲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想要那支流民军吗? 江风太凉了,谢瑾一路疾行,此时竟觉得有些发冷。 他甚至忍不住审视自己:这些年来,我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竟使得阿回这样想我? “阿回,我并非为此而来。” 谢瑾紧紧地看着郗归,生怕她误会了自己的来意。 即便他从未敢设想过破镜重圆的一天,可却无论如何也不愿在郗归心里变成一个面目可憎的人。 “我并非为此而来,阿回,我为你而来。”谢瑾在心里说道。 “我知道。”郗归与谢瑾对视,“我是说,你想要那支流民军吗?” 月色朦胧,谢瑾看不清郗归的神色。 也许不是月色朦胧,而是他们之间隔了重重的人世烟尘。 数年未见,谢瑾再也不能像在荆州时那般,轻而易举地分辨出郗归的意图。 心有灵犀一点通,原本也只是有情人间的默契,他们早已不再是有情人了。 更何况,在荆州时,郗归从来不肯多谈政事。 想到这里,谢瑾看向郗归,第一次在这双熟悉的眼眸中看到了陌生的影子。 谢瑾不确定,自己与郗岑在朝堂上的争斗,是不是也是这陌生的来源之一。 时移世易,与在荆州时相比,所有人都变了,他们也不例外。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郗岑郁郁而终,无论郗归与北府后人是何关系,都绝不会轻易将这支势力交到他的手上。 可他还是开口答道:“我想要。阿回,我必须得到这支军队,江左必须得到这支军队。” 这几年间,谢瑾经历了江左近三十年来最为风高浪急的政治斗争,一步步在朝堂崭露头角,距离位列三公,也不过一步之遥。 案牍劳形,更是劳心。 谢瑾扪心自问,知道自己早已不是当初荆州的那个少年郎了。 可面对郗归,他还是不想说谎,不想欺骗,甚至不愿意在言语中加上任何文饰。 他想,至少在阿回面前,我依旧是坦坦荡荡的。 可他的阿回并不对这个回答感到满意。 他看到郗归皱了皱眉,开口说道:“江左需要这支军队。可你并不能代表江左。这支军队在其他人手上,也一样能够为江左征战。” “其他人?” 郗岑死后,郗家再无将才,谢瑾想象不到,这支军队还能投向谁的麾下。 抑或是,桓氏仍不甘心,想要占据这支流民军? 郗归并不在乎谢瑾眼中的疑虑,她径直说出了自己的条件。 “北府后人可以参军参战,但绝不能够改旗易帜。” 郗归看向远处忙于救灾的刘坚等人,继续说道:“这是郗家的京口,郗家的军队,你不能在夺去我阿兄的权力和希望后,再夺走他唯一留给我的东西。这支军队可以与谢家合作,但作为交换,我要伯父重任徐州刺史。” 远处传来了一阵欢呼,想来是将士们又救出了一户被压在房屋下的灾民。 谢瑾觉得今夜的一切都像是一场荒谬的梦境。 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样的重逢,不该是这样的谈话,更不该是这样的陌生。 谢瑾早知道不大可能发生执手诉衷情的场景,甚至做了诸多郗归埋怨、痛斥乃至避而不见的想象,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郗归会半点不带感情地、这样冷静地与他谈判。 这冷静宛如对着陌生人,可这直白又透露出些许信任的影子。 谢瑾发现,自己竟然因为郗归的直言不讳而感到了些许欣喜。 谢瑾没有开口,郗归并不在意,而是不急不缓地继续说道。 “京口流民与流民军,无一不感念祖父的恩德。谢家如今势重,自然可以以利诱之。可这支军队如果背叛了郗氏,如果背叛郗氏的这件事被摆到明面上来,那么它就会立时分崩离析,失去它与生俱来的灵魂,失去它自在江北抗胡时便产生的凝聚力。” “我想,你并不想要一支这样的军队。” 郗归说完这句,便不再开口,而是直视谢瑾,等待他的答复。 “太突然了。”谢瑾闭了闭眼,“阿回,这太突然了。” 他从未想过郗归会提出这样的条件,更何况,徐州刺史是个好位置,为了让太原王氏成功接任,他不知废了多少力气,协调了多少利益,才好不容易达到如今这样的平衡。 再者说,郗岑留给建康的阴影太重了。 如果高平郗氏重镇京口,不管是皇室、后族抑或是世家,都不会轻易松口。 谢瑾在脑子飞快地思索着,无论如何,他不想拒绝郗归。 一阵沉默过后,谢瑾提出了一个折衷的办法:“让子胤来京口就职,等再过几年,子胤资历深些,我便让他做徐州刺史,好不好?” 第53章 谈判 听到谢瑾的话, 郗归果断摇了摇头:“二兄太年轻了,能力也平平,坐不稳这个位置的。” “更何况,建康内外, 谁不知道二兄对你唯命是听, 让他出镇京口, 与你谢家人占据徐州何异?”郗归冷静地质问道。 星夜奔驰的疲惫一阵阵地涌上来,谢瑾按了按额角, 尽可能诚恳地解释道:“阿回, 我并非想要独占京口, 只是实在需要军队。北秦虎视眈眈,桓氏也不安分,江左需要一支像样的军队, 可除了京口, 哪里也找不到这样多的兵员了。” 郗归并未因这些话而感到动容:“世家大族侵夺田税, 私藏民力,以至于朝廷无兵可用, 如今却要我高平郗氏来填这个大坑, 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你们这样做, 无非是欺我郗家无人。” 此言一出,两人都沉默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郗岑。 的确,如果郗岑还在,如果他不是因为桓阳的退败而心灰意冷,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轻易将这支军队交到谢瑾手上的。 毕竟, 即便是桓阳如日中天之时, 郗岑也只是使计骗郗声让出了徐州刺史的位子,却并没有向桓阳透露这支私兵的存在。 这是高平郗氏最后的底牌。 夜色在沉默中消退, 乌鸦的叫声惊醒了两个陷入回忆的身影。 郗归眨了眨眼,发现天已蒙蒙亮了。 雨虽然停了,但晨风还是很凉。 郗归想拉拉披风,却因站立太久而踉跄了一下。 谢瑾比南烛更快地扶住了郗归。 隔着披风和重重的衣物,他紧紧握着郗归的小臂。 “阿回,你相信我,我绝不是为了抢夺什么,我会保护好你,保护好郗家的所有人。你相信我,好不好?” 郗归想要抽回手臂,但没有成功。 她感受着小臂上的力度,内心有些恍然。 七年过去了,她不是不期待一个重逢的拥抱。 可她不能。 他们早已不是荆州的阿回和玉郎了。 于是她讥诮地说道:“我可以信任你吗?当初在荆州,我们为什么会分开,难道你都忘记了吗?” 那时候,谢瑾执意想要返回建康,与筹谋颠覆司马氏天下的桓阳、郗岑为敌,郗归情知此事无可转圜,索性拒绝了与谢瑾的婚事,选择与他分手。 在这个门户为上的时代,郗归从不期待一个男人能为自己抛却家族——无论是谢瑾,还是王贻之。 她愿意相信利益联结,却不能相信虚无缥缈的感情可以抵过谢瑾的原则、家族和抱负。 即便是她自己,也不愿意为了爱人而与兄长为敌。 归根结底,感情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失去了会心痛,但也不会死。 她看向谢瑾。 他很平静,很体贴,甚至称得上温柔。 可这一切焉知不是独属于胜利者的从容。 倘若阿兄胜了,谢瑾还能保持如今的从容吗? 郗归不知道,她只是说道:“我只相信自己,和已经握在我手中的东西。” 谢瑾闭了闭眼,想到了谢墨自京口返程后所说的话。 “阿回,刘坚背后的主人,是不是你?” “是。”郗归并不否认,他们要谈的还有很多,明确了这一点,对二人来说都更加方便。 谢瑾看着郗归,心中半是“怎会如此”的惊讶,半是“果然如此”的感慨。 两种心绪交织着,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郗岑并没有死去——他永远活在郗归心里,而往日里那个离经叛道的娇俏女郎,俨然又一个我行我素的郗嘉宾。 “这是一支军队。”谢瑾开口劝道,“阿回,这是一支军队,一支连桓阳都想握在手里的军队。你可知晓,一旦拥有了它,你将面临怎样的风险?” “我知道,我想得很清楚。”郗归看向谢瑾,“的确,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过去的很多年,我都在依附阿兄生活。可阿兄将兵符给了我,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要再过那种因人成事、为人鱼肉的生活呢?与其寻求旁人的庇护,倒不如自己保护自己。你可以拥有权力,我同样可以。” “你当然可以。”谢瑾看着郗归,眼中满是不忍和怜惜,“但你会遇到很多阴谋,很多不公,很多原本不必承受的东西。” “没有关系,我愿意承担这样的代价。”郗归淡然说道。 连伴姊那不幸殒命的阿姊都知道,在这样不公而动乱的世道里,只有像个男人一样地生活,才有资格博取活下来的机会。 娇娇女郎,只能任人摆布。 更何况,在那个她真正成长的世界里,在人生大事的选择面前,她从来没有因为自己是个女孩而做出什么特别的选择。 她是一个人,而非仅仅是个女人。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23节 那么,她也要作为一个人,带着这支军队,搏一个入场的机会,完成高平郗氏三代人收复河山的夙愿。 就算真的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那也是荣耀的,值得的,是令她甘之如饴的。 如果她为了自己一时的安稳,像交易一般地送出这支军队,那么,她会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阿回,你相信我。”谢瑾再次开口,殷殷劝说,“我会照顾好你,照顾好你的家人,你不必如此。我们回建康,好不好?” 无论以后会发生什么,郗归都相信,这一刻,谢瑾是真心做出承诺。 她并非不感动,也并不是没有爱。 怎么会不爱呢? 在经历过那样心心相印的爱恋后,往后一切所谓的爱情都显得那样地贫瘠和单薄,那样地不堪一击。 可生活中绝不只有爱情,更何况,今时今日,谢瑾对她而言,绝不仅仅是一个往昔的爱人,更是一种毫不费力的优渥生活,一个并非有意编织的温室般的厚茧。 她不能再走进这样的温室,她不能再沉醉于这样的生活。 她必须行动,以一种奋进者的姿态。 于是她说道:“你不该劝我,谢瑾,你不该劝我。这支军队诞生于江北,壮大于京口,从始至终都带着高平郗氏的影子。永嘉南渡何止万人,可祖父却是唯一一个兼具世家子弟与流民帅两个身份的朝臣。江左世家与流民之间,相隔岂止天堑?除了高平郗氏,没有任何人可以真正让这支军队信服。就连我,也只能凭借着高平郗氏的身份,凭借着阿兄的面子,勉强与他们达成共识。你不该劝我,这件事,由我来做,比谢家人做更加容易。” 她看着谢瑾的眼睛,郑重地说道:“你应该帮我,好教这支军队真正渡过阿兄病逝的难关,重新凝聚起意志,成为江左一支骁勇的铁军。” 天完全亮了,浅淡的金光洒向江岸,带着几分慈悲的意味。 粥棚里再次冒起了热气,灾民们簇拥着,排成一条长队。 王含知晓了谢瑾来京口的消息,径直来江边接人,此时正在营地之外等候。 “去吧。”郗归开口说道,“你跟他去,正好在路上看看,这些北府后人的模样。” “好。”谢瑾点了点头,这是一种他无论如何也设想不到的重逢场面,他有很多话想说,却无法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开口。 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一句:“天寒雾重,你快进帐去吧。” 郗归回了营帐,将手中早已冰凉的暖炉递给南烛。 宋和的声音在帐外响起,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场谈判的结果。 “谢瑾与王含一道去刺史府议事,合作之事,等他们谈完再议。” “怎么能让他们先凑到一起?”宋和焦急不已,“谢瑾本就想让王含接手京口,再交到谢墨手中。他们见面后,必会想方设法地夺走流民军,将我们逼出京口,您怎么——。” “呵——” 郗归发出一声轻笑,打断了宋和的质问。 宋和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沉默地垂下了眼帘,在心中思索着挽救局势的对策。 “他们尽管去吧,且等着瞧,他们愈是商量,愈是谋算,便愈会发现,如果想让这支军队为江左效力,再没有比我更加合适的人选。” 宋和没有说话,他等待着郗归说出自己的理由。 “清和,你已经与这些将士相处了一月有余,我且问你,他们性情如何?可好管教?” 宋和听到这话,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 即使他的工作还算顺利,也不得不承认,这些人并不好管。 于是他答道:“性情桀骜,不服管教,常常意气用事,颇具草野习气。对于聪明人,我们大可以以理服人、以利诱之,可这些人的思维与常人不同,有时候完全没有办法讲道理,只能想方设法,或者以武服人,或者晓之以江湖义气。” 郗归点了点头:“不错。他们与建康城中的世家,与你我这样自幼读书长大的人太过不同。只不过,这并非他们异于常人,而是我们这样的人,原本只是世上的一小部分,像他们这样的人,才是人世间的大多数,你要转变观念才好。” 宋和嗯了一声,答应下来。 郗归接着说道:“我们与他们之间,存在着这样大的差异,但凭借着祖父、伯父和阿兄的情分,到底有了一个相交的契机,有了名分上的主从关系。这段时间以来,我们试着融入他们,改变他们,团结他们,已经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可是那些人呢?那些世家,带着他们与生俱来的傲慢,碰到桀骜的北府后人,会发生什么呢?” 宋和开口答道:“针尖对麦芒。世家不能真正统驭刘坚等人,就算一时将其收为己用,也会埋下长久的隐患。” “正是。”郗归对此表示赞同,“世家若以加官进爵作为激励,自然能驱使刘坚等人为之作战取胜。可人都会追寻更高的地位,更大的权力,日久天长,北府后人自然会不服气——这些尸位素餐的世家子弟,凭什么一面瞧不起他们,一面占据他们的战功、挡住他们的晋升之路?如此下去,会发生什么呢?” 第54章 同渡 郗归的假设令宋和打了个冷战。 庙堂之上那些文弱不堪的世家子弟, 如何能与沙场上披坚执锐的将士们抗衡呢? 尤其是,刘坚手下的将士,都带着一股不羁的野性,带着自江北抗胡战场上传承下来的不驯力量。 江南水乡养出来的文人, 如何能与边塞的野狼正面交锋? 宋和迟迟没有说话。 郗归轻轻晃动茶盏:“所以我说, 让他们尽管去谈。如今京口一片混乱, 从昨日下山到现在,将士们必定与王含的部下起过不少冲突。王含和谢瑾会意识到, 北府后人并不是一把无意识的刀剑, 他们有自己的性格, 并没有那么容易被掌控。稍有不慎,非但不能用以杀敌,反倒很有可能反噬自身。” 谈到这个地步, 宋和已经完全明白了郗归的意思。 他恭敬地作了个揖:“是, 清和受教了。” 宋和离开后, 帐中再次恢复安静。 郗归听着远处模糊的嘈杂声,疲惫地躺在了榻上。 闭上眼睛之前, 她吩咐南烛:“着人安排下去, 今天下午, 我要回建康一趟。” 郗归闭眼休息之时,谢瑾正行走在地动之后的京口城中。 一路走来,他的眼前出现了数不清的断壁残垣、一具又一具盖着草席的尸体,耳边则是连绵不断的哭泣与咒骂。 直到一串雄浑有力的号子声传入他的耳畔,谢瑾抬眼望去, 看到一群皮肤黝黑的青年, 在这料峭春寒里,光着膀子, 齐心协力地抬起一块巨大的牌坊碎石。 谢瑾停下了脚步,示意护卫前去帮忙。 王含抬了抬手臂,想说些什么,最终没有阻拦。 谢瑾仿佛没有留意到王含的动作,只是看着护卫们与那些青年一道,合力抬起那块巨石,救出了压在石板下的伤患。 为首的青年重重拍了下一名护卫的肩膀:“可以啊,好样的,不像那些草包!” 护卫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所谓草包,指的正是王含派来救灾的部曲。 这发现令护卫有些局促,他抿了抿唇,正要对青年说些什么,却见他自然地往手心吐了口唾沫,然后搓了搓手,从腰间的囊中取出一块饼,还笑着撕下一半递给自己。 护卫踟蹰着,没有去接那半块饼,青年仿佛明白了他的嫌弃,冷淡地嗤笑了一声,将那半块饼装进囊袋,招呼着其余几人,一同赶向下一个需要救人的地方。 护卫有些尴尬,他沉默地走向同伴,回到了谢瑾身后。 谢瑾目睹这一切,在心中叹了口气。 若连世家大族的护卫都瞧不上北府后人的举止,又怎么能指望军中的世家子弟善待这些人呢? 王含趁机凑到谢瑾跟前,诉说着北府后人的不驯之处。 谢瑾边听边走,分明看到北府后人毫不惜力地救人帮人,而京口民众也不约而同地带着水和干粮递给他们。 每当这种时候,那群面容黝黑的粗犷男子,脸上便会浮现出孩子般的爽朗天真的笑脸,与面对自己一行人时的警惕全然不同。 直到这一刻,谢瑾才真正明白郗归话中的含义。 这是高平郗氏的京口,也是高平郗氏的军队,与其他任何一座城池都不同。 出神之际,周遭再一次传来了强烈的晃动感。 阿辛和护卫一道,护着谢瑾躲至空旷之处。 土石掉落的声音,陶碗碎掉的声音,混合着人们的尖叫声、脚步声,合并成同一曲难以描述的灾难乐章。 直到地动停止,周遭也没有恢复平静。 临街处有一面长长的粉墙,这两年经历了数次地动都安然无恙,甚至成为了地动后无家可归者暂时的栖息地。 谁都没有想到,方才的地动竟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摧毁了这面粉墙。 另一群北府后人从远处跑来,毫不犹豫地冲上去救人,没有工具的,便徒手移开一块块碎砖。 谢瑾示意护卫们一道上前帮忙,尽管如此,所有人都清楚明白地看到,与这些建康来客相比,北府后人是何等地急迫,何等地毫不惜力。 周遭的青壮百姓比护卫们更早地加入了救援的队伍,其余百姓也带着热水和麻布,默契地为伤者处理伤口。 他们是如此默契,没有迟疑,也没有抱怨,只有利落的行动和付出。 尽管身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标记,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属于京口。 与他们相比,谢瑾、王含以及他们带来的那些人,显得过于格格不入。 谢瑾耳边再次响起郗归的声音:“你不该劝我,谢瑾,你应该帮我。只有我,才能让这支军队心悦诚服地为江左效力。” 他切实地感受到,与其他被世家把持的城池相比,京口是鲜活的。 它有血有肉,有着蓬勃茂盛、源源不断的生命力,赋予了整座城市完全不同的气质。 与陈腐的世家们相比,京口流民的后人如同新出的太阳,以自己的辉煌的光焰普照这座城市。 他们还没有被世家侵蚀,还保留着那种本源的生命力。 那是热烈的,也是危险的,更是排外的。 谢瑾可以改变一个谢墨,但很难改变一个群体。 他没有办法改变世家对京口流民的态度,也无法让京口流民与世家合流。 尤其是,江左上下,还有无数人盯着他,他还有无数的顾虑。 与京口流民相比,世家虽多,但并不能形成合力。 更何况,桓阳退败后,谢家烈火烹油,即便谢瑾没有不臣之心,也早已经代替桓阳,成为其余世家新的警惕对象。 对于京口,对于北府后人,他什么也做不了。 这种形势之下,一动不如一静,即便他真的做了什么,也很难收获什么比如今更好的局面。 他清醒地认识到,是高平郗氏赋予了京口与江左其他任何城池都不同的生命力。 离开了郗氏,北府后人不会真正信服任何世家子弟,很可能会各自为战,无法掌控。 到那个时候,这支军队一定不会是他想要并且需要的那副模样。 他叹了口气,同时又有些欣慰——阿回是对的,她考虑得很周详,是我一叶障目了。 可是,如若掌控这样一支军队,阿回又将面临什么呢?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24节 谢瑾抚了抚额角,在脑中思考着对策。 傍晚时分,谢瑾与王含终于结束了议事。 谢瑾放下茶盏:“我今日便赶回建康,向圣人报告这些青壮之事,只是此事关重大,不知最终会如何裁决。” “徐州刺史之位可能会有变动,你要做好准备。”临走之前,谢瑾这样交待道。 此时的王含,还以为谢瑾要提前让谢墨接手京口,好将那些桀骜不驯的青壮收入麾下。 不曾想,十二时辰之后,便收到了一封令他无论如何都意想不到的建康来信。 夜幕缓缓降临,昏暗的天光里,郗归与谢瑾一道,登上了前往建康的渡船。 这是时隔七年之后,二人首次同渡。 当日荆州相恋,游山玩水、泛舟江上,都是再寻常不过的日常。 谁能想到,此去经年,他们再也没有过那样的惬意时光了。 夜阑人静,江水粼粼。 月色之下,谢瑾很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与触动灵魂的深爱相比,别后的生活是那样的苍白和贫瘠。 自从昨日听到地动的消息后,谢瑾便一直在担忧,一直在思考。 直到此刻,在这安静的渡船之上,在这个暂时的与世隔绝的空间之中,谢瑾的内心才恢复了平静。 但这平静与七年来的任何一天都不同,那是一种令人沉醉的宁静,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此时此刻,内心深处那块沉寂已久的地方,是鲜活的,柔软的,跳动的。 谢瑾沉浸在这令人沉醉的静谧中,久久不曾言语,反倒是郗归先开口问道:“想好了吗?” 谢瑾看向郗归。 情感喧嚣着,想把一切都给她。 可理智说,不行。 无论是为了大局,还是为了阿回自己,他都不能如此意气用事。 于是他答道:“这样的大事,还需从长计议。” 郗归嗯了一声,看向远处连绵的青山:“此去建康,我会去找伯父,请他与我同去京口。” 谢瑾神情复杂地看向郗归。 斯人已逝,如今,郗声是郗照唯一一个还健在的儿子,又曾在京口居官多年。 北府后人下场救灾之后,京口民众本就怀念郗声当政的岁月。 此时此刻,倘若郗声去京口安抚人心,那王含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继续留在京口做一个有名无实的刺史、彻头彻尾的笑柄吗? “倘若如此,徐州刺史又该立于何地呢?” 郗归轻轻牵动嘴角,冷漠地开口说道:“自然是去他该去的地方,徐州本来就不是王含该去的地方,不是吗?” 谢瑾痛苦地闭上了眼。 郗归的偏执、冷漠和冲动,无一不是射向他内心的利箭——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念头,忍不住去猜测,是怎样的痛苦,让阿回这般执着于此?嘉宾死后,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谢瑾无比心痛,但并非为了自己。 许久,他缓慢地睁开了眼睛,抿了抿唇,斟酌着劝道:“阿回,你不要冲动。圣人践祚之前的那些年,耳闻目睹了嘉宾对先帝的颐指气使,对郗氏很是不喜。无论我有怎样的目的,王含出任徐州刺史的诏书都是圣人亲自所下。” “那又如何?”郗归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不过一个有名无实的白板天子罢了,还不值得她多花心思。 谢瑾见郗归如此态度,心下焦急不已。 第55章 筹码 谢瑾环顾四周, 低声说道:“王含就任不过区区半年,你若将他置于如此尴尬的境地,圣人面上怎么过得去?他可不是先帝那样的好脾气。” 他恳切地看向郗归:“北府后人出现之事,必然会传到建康。如此多的青壮之人聚众行事, 又是在京口这样敏感的地方, 圣人一定会生疑心。你何必在这种时候惹他不痛快?阿回, 再等等,再等等好吗?我们先处理好眼前的局面, 好不好?” “等等?”郗归偏头看向谢瑾, “阿兄已经等了太久, 我一刻都不能再等。” 她抬了抬下巴,擦掉眼角的泪水。 “圣人不高兴又怎样?他有什么权力不高兴?”郗归嘲讽地说道,“我再说一次, 世家没有办法掌控北府后人。祖父在京口经营数十年, 才有了后来的局面。在这期间, 司马氏做了什么?建康世家又做了什么?他们一面仰仗流民的力量,一面又忌惮流民的能力, 以至于在江南引发了数起流民帅叛乱, 甚至威胁到了建康的安危。几十年过去了, 他们还是如此。一面瞧不起流民,一面又要流民在沙场卖命。你尽管告诉台城,要是看不惯,便将我连同北府后人一道赶去江北,我们不稀罕一个徐州刺史的位子!” “阿回, 你不要冲动。”谢瑾安抚道, “我知道你内心的不平之意。可朝堂之事,从来没有那样容易。就算你肯去江北, 刘坚等人呢?他们难道没有存着建功立业的心思,不想在军中出人头地吗?你若去了江北,如何取信于这些人?” “呵。”郗归冷笑一声,“不劳侍中为我费心,北秦秣马厉兵,虎视眈眈,你还是为江左的兵疲马弱操劳吧!” 谢瑾并没有反驳郗归的嘲讽,而是坦然地承认道:“是。我需要这支军队,江左需要这支军队。阿回,我们明明彼此需要,何必与圣人闹得不开心?这不值当,是不是?” “你若觉得不值当,便尽管从中斡旋。但我的诉求不会变,我要伯父出任徐州刺史,要他立即出面,稳定京口灾后局势。” 郗归顿了顿,再一次说道:“谢瑾,我是在帮江左。求人办事,不可能不付出任何代价。” “我知道,阿回,我知道。”谢瑾低声开口,“可我们要取信于圣人,要应付朝堂上的那些人,这同样不简单,他们也要看到郗氏的诚意。” 郗归理了理被江风吹乱的鬓角:“我知道这不简单,不然为何要与你合作?朝堂之上,那是你要操心的事情。” “可是阿回,我要合作,也需有个缘由。桓氏退出京口不过半年,此事是我一手主导。若你始终不肯让步,那我有何理由,在短短半年之后,又将京口送回郗氏的手上?阿回,他们不会相信我没有私心。” “那就告诉他们你有私心。”郗归看向谢瑾,“将荆州的事告诉他们。男欢女爱,算不算私心?” 谢瑾听他这么说,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面色也冷了几分。 重逢以来,他第一次开口反驳郗归:“阿回,这不是筹码。” “我没说这是筹码。”郗归的声音也高了几分,“你需要理由,我便给你一个。你自己说,还有比这更合适的理由吗?你心里明白,建康那些世家一个比一个忌惮你,圣人对你也不是完全信任——” “不是——” 谢瑾想要开口反驳,但郗归立刻反唇相讥:“如若不然,你又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居丧听乐之事呢?” 谢瑾哑口无言。 “相信我。如果你为了女色昏头,圣人反倒会放心一二。”郗归接着说道,仿佛在讲述一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故事,“毕竟,他们一个个地为了权力汲汲营营,是不会相信你一心为国的。” “可是——” “没有可是。你需要做的,只是夸大这件事中的男女之情,削弱兵权的影子。你告诉圣人,阿兄去后,我辗转反侧,惊惧不安,深恐自己被牵连,只肯信任你一人。所以,北府后人只会与谢家合作。我一个女子,并没有什么野心,只是为了自保,而你会逐渐收服北府后人,让他们成为圣人的军队。就这样讲,好吗?” 郗归用词客气,但语气却着实没有商榷的余地。 她这样毫不避讳、毫无顾虑地谈起那段感情,谢瑾的内心却无法像她一样平静。 “都成了算计,是吗?”谢瑾低声问道,“所有这一切,都成了算计,是吗?” 他偏了偏头,掩饰微湿的眼角。 郗归没有说话。 寒鸦在江风中呼啸而过,留下一江的清泠月色。 谢瑾收拾心情,再次开口:“即便如此,在兵权这样的大事上,圣人并不会放心我如此感情用事。” “不会的。”郗归闭了闭眼,“你我虽有旧情,但你却步步紧逼,害死了我的兄长。圣人会欣慰于你对权力的渴望,他会更加放心。至于兵权,有阿兄的事情在,只要在我面前挑拨一二,我便不会甘心将兵权完全交付与你。如此一来,对圣人而言,这支流民军在我手里,反倒比在对你言听计从的二兄手里要好得多。” 谢瑾无话可说,如果连郗岑的死都可以利用,他想不出还有什么言辞能够说服郗归,也丝毫拾不起一丝半点的气力来为自己辩解。 他点了点头,转身回了船舱。 郗归垂了垂眼,看着水波出神。 南烛上前为她紧了紧披风,然后轻声劝道:“女郎,你何必如此?侍中星夜而来,处处为你打算,大家都看在眼里,你又何必说这样绝情的话?” 郗归把玩着手里的暖炉,迟迟没有回答。 直到江风越来越大,她才转过身来,低声开口说道。 “那又如何呢?”她向船舱的方向走去,“他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他自己。真正促成这次合作的,不是我们之间的感情,而是北府后人的存在和谢瑾对抗北秦的需求。其余一切,不过都是锦上添花的点缀罢了。他或许会为了我,帮忙在朝堂之上周旋,但绝不会因为我而损害江左和谢家的利益。当然,我也不需要他那样做。” “那不是正好吗?”南烛踯躅着说道,“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反正您本来就需要朝堂上的帮手,谢侍中不是正好吗?您说几句好话,笼络住他,这样不好吗?” “是,正好。可笼络又有什么用呢?”郗归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南烛,他很清醒,我也很清醒。相比起虚情假意的所谓笼络,或许他宁愿要现在这样的针锋相对呢?” “我不懂这些。”南烛扶着郗归进了舱房,“我只知道,人心都是肉长的,无论是什么人,都有喜怒哀乐,也都会伤心。” “是啊,人心都是肉长的。若非如此,阿兄怎会郁郁而终呢?” “女郎——” “没事,你不必劝我。”郗归将暖炉放在桌上,一块一块地夹取灰色的炭块,“再热烈的火焰,也总有燃尽的时候。这么一天天地说着,指不定哪天我就不伤心了呢。” 她一边翻捡着炭块,一边低声说道:“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是南烛,行路难,不在山,不在水,只在人情反覆间。我不能总指着谢瑾的感情过活,这样的笼络实在脆弱。别说谢瑾,就连阿兄——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他口口声声说着照顾我,我那么信任他,可后来又怎样呢?” 南烛看到郗归眼底的泪光,不知该如何劝说,只能无力地说了句:“郎君一直挂念着您。” “我知道。所以,我也会帮他如愿的。” “女郎,你不要太过执着。” 郗归嗯了一声:“我明白。但人活在世上,总得有点什么事做。要不然的话,盼头在哪里呢?” 南烛看到郗归落寞的神色,不忍地转过了头。 还好船即将到岸,仆役们的声音穿过一室沉寂,传到郗归耳边。 郗归深吸一口气,理了理衣襟。 回到郗府后,她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得提前做足准备才好。 笃笃的叩门声传来,南烛前去开门,发现是谢瑾立在门外。 郗归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地,缓缓地走向门口。 谢瑾看着郗归,多少年了,他在梦中都盼着她能向他走来,可却总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奢望。 他何其幸运,能够在七年之后,再次与心爱之人同舟共渡、月下夜话。 可他们之间,却仍隔着一程又一程的山水迢迢。 到底要怎样,才能真正毫无挂碍地携手同行? 郗归停在门边,向谢瑾投去一个探询的眼神。 谢瑾在袖中握了握拳,然后看向郗归,认真地开口说道:“阿回,待会下船后,我与你一道去郗府拜访县公。我们定亲,好吗?”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25节 郗归听闻此语,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惊讶地打量着谢瑾。 就连南烛、阿辛等人,都忍不住面露震惊之色。 谢瑾对此恍若未觉,仍旧认真的看着郗归的眼睛。 郗归抬手挡住了眼睛:“等等,你让我缓缓,让我缓缓。” 郗归有些恍惚,她仿佛回到了七年前的荆州,看到年轻的恋人依依不舍地对自己说道:“阿回,你等我,待我回家料理完丧事,便请长辈准备提亲之事。” 而她是怎么回答的呢? 她说:“不必提亲了,你我二人,就到此为止吧。” 七年过去了,不是没有遗憾,但她始终告诉自己,愿赌服输,落子无悔。 可如今又是什么局面呢? 第56章 定亲 谁能想到, 跨过七年的光阴,她再次听到了这样的一句话。 不是不感动,不是不心动。 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跨过七年, 对着这张面孔, 说出同样的拒绝? 可这七年不只有思念有怀念, 也有埋怨和痛恨。 更何况,她早已不是荆州那个天真的女郎了。 七年之前, 她尚且不会因为爱人而离开兄长。 此时此刻, 她又怎么会因为一个求婚而冲昏头脑呢? 于是她放下了扶额的右手, 警惕地看向谢瑾:“侍中何出此言?” 七年的时光流淌着,流出了郗归心中的警惕防备,也流出了谢瑾满心的无可奈何。 她问他何出此言。 她竟问他何出此言? 一别经年, 在郗归的心里, 婚姻已经不是爱情的承诺, 而是一个可能的陷阱。 她不能单纯地从情感的角度解读谢瑾的求婚,她做不到。 七年前的荆州, 她义正言辞地质问谢瑾:“如君所言, 世家大族之内, 竟无夫妻恩义吗?” 她那时还说,你们不过是只看的到利益,不顾惜家中女儿的心意罢了。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然不再这样想了, 她竟然如同当日的谢瑾一般, 觉得与大局相比,儿女之情随时都可以捐弃。 爱情难道是变成了次等品吗? 她何以如此面目全非? 不。 郗归摇了摇头, 或许她向来如此,早在荆州,早在她第一次拒绝谢瑾的求婚时,她便将爱情的砝码远远抛掷。 她没有资格指责七年前的谢瑾,因为他们原本就是一样地无情。 郗归有些难过,谢瑾当日说,世情如此,非独他作此想。 这便是所谓的世情吗?——谁都逃不过的、潜移默化的浸染。 谢瑾看着郗归的神色,也生起了几分哀情。 荆州的阿回,会勇敢地爱,也会勇敢地离开,从来不曾如此踌躇伤怀。 是他让她为难了,是他让她犹豫了。 这七年的时光,无可避免地带走了她的义无反顾,磨灭了她的勇往直前,而他也是其中的一个始作俑者。 可当郗归收拾神色,重新直视谢瑾时,他又觉得,她还是一样的坚毅和执着。 郗归深吸一口气:“可以,我答应你。告诉圣人,我的条件是,伯父重任徐州刺史,以及,我嫁给你。你就说,阿兄走后,我终日彷徨不安,我不信政客的承诺,我要一段婚姻。” 谢瑾知道,郗归已经明白了自己的用意。 他努力做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好。我会好好地和圣人讲,会让他相信我们。” “好。”郗归轻轻颔首,不再言语。 她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是这样的发展。 郗归原本的设想是,抛出一段前缘的设定,在模糊朝堂之上视线的同时,防范圣人潜在的剑走偏锋之举,只是没有想到,谢瑾竟然给出了他的婚姻。 “他变成了一个冒险家。”郗归这样想道。 牛车行走在青石板铺就的路上,在寂静的夜里,发出辚辚的声响。 这仿佛是一场殊途同归,但心境却大为不同。 七年之前,他们如果没有分歧,没有绝义,将会热烈地、欢喜地,走上这条路,走完婚礼的每项流程。 然而,七年之后,当牛车驶向郗府的方向,他们的表情是凝重的,脑中满是对往后种种的预演——关于朝堂,关于沙场,唯独没有对婚姻的憧憬。 牛车径直驶向东府,但在仆役层层通报之后,郗声却拒绝与谢瑾见面。 与郗声一同长大的老仆奉安亲自出来,向郗归说明情况。 “女郎容禀。郎主身体不适,怕怠慢了侍中,不如改日再见吧。” 奉安隔着车门说道。 理智告诉奉安,郗归肯带谢瑾过来,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商议。 可情感上,他同自家郎主一样,实在不愿与谢瑾相见。 郗归没有言语,奉安接着说道:“京口大震,郎主担心极了。女郎不如先进府,等见了郎主,再当面陈情?” 郗归叹了口气。 郗岑当权之时,将谢瑾与王平之晾在门外等候半日,以此向建康世家传达自己的态度。 可事到如今,建康城内,还有谁能给谢瑾这样的折辱? 郗归没有说话,谢瑾倒是下了车。 他站在郗归车前,和声说道:“阿回,你先进去,我在此候着便是。” 郗归再次叹了口气,京口发生了这样的大事,谢瑾必须去台城面圣,以免别有用心者先一步将北府后人之事告诉圣人,扰乱他们的计划。 就算谢瑾能等,也等不了多久。 她无可奈何地说道:“好,我会尽快。” 角门缓缓打开,又再次关上。 谢瑾看着门前摇曳的灯笼,缓缓闭了闭眼。 这是一扇他无比渴望却又不能进入的朱门。 上次来这里,还是因为郗岑的葬礼。 那个肆意的、鲜活的身影,如今已经永远地长眠于地下。 这么多年,他们纵使相争,却从无私怨。 可朝堂上的争斗就是这样残忍,他们都有自己的坚持,纵使并非私敌,纵使是知交好友,也不能在政争的战场上相让。 郗岑病逝,郗归为此大恸,可他难道就不悲恸吗? 在这条路上,他已经失去了太多。 可这万家灯火,总要有人护卫。 倘若桓阳成功篡位,江左必会产生极大的动荡,这是谢瑾绝不愿意看到的,他只能与郗岑为敌。 此时此刻,郗声书房之中,也有一盏摇曳的灯火。 郗归推门而入,看着郗声花白的头发,不觉流下两行清泪。 郗声怔了一下,随即自嘲地说道:“伯父老了。” 郗归哽咽着摇了摇头,眼中泪花闪烁。 郗声递过一方帕子,低声说道:“擦擦眼泪,别哭了,家里一切都好。” 郗归看向郗声消瘦的面容:“阿兄就在天上看着,伯父总要保重自身才好。” 郗声叹了口气,摆了摆手,转身回到几前坐下:“不提他了,不提他了。” 奉安奉了茶上来,郗声示意郗归喝水,等她放下茶盏后,才开口问道:“京口如何了?你可有受伤?怎么是跟谢瑾一道回来的?” “京口大震,百姓死伤无数。阿回自作主张,请了北府旧部后人前去救灾。” “北府?”郗声暗淡的眼珠瞬间有了光亮,“北府旧部后人?他们竟然还在京口?” “是。侄女发现了阿兄留下的兵符和名册,这才知道刘坚等人竟然一直藏匿于京口。” “他们竟然没有随桓氏西去。”郗声下意识地叩了叩几案,“好,好,好!还算那小子有点头脑,没有把父亲留下的人马拱手让人。” 郗归给郗声添了些茶,沙哑着嗓子说道:“阿兄向来敬爱祖父,必然不会随意处置祖父交给他的军队的。” 郗声点了点头,眼中渗出了泪水:“对,对,是我没想明白,我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没想明白呢?” 郗声转过头去,悄悄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然后才接着问道:“北府后人出面,王含可有异动?谢瑾此来,是否正是为了此事?” “嗯。”郗归点了点头,“一月我去京口之时,谢墨一同前往,便是为了寻找北府后人,在京口招兵募将,不想却无功而返。” 郗声听了这话,面色凝重了些:“江北形势严峻,南北之间必有一场大战,江左缺兵少将,谢家看来是没有办法了。” “是呀。”郗归拿出了郗岑当日留给她的绝笔信,“阿兄在信中说,让我将兵符与名册交与谢瑾,换取一个安稳未来。” 郗声凝滞了一霎,随即摆了摆手,并没有接过那封信,只是语气低沉地说道:“就按他说的做吧,让谢瑾给你找个好夫婿,往后和和美美的,别再想这些事了。” 郗声垂眼看着几案上的木纹,神情有些恍惚。 要将父亲留下的人手,交给逼死自己独子的始作俑者,郗声心中又是不舍,又是不甘,可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总要继续生活,郗归还年轻,总要找个出路。 “不。”郗归伸出手,握住了郗声枯瘦的右掌,“伯父,我不愿这样。”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26节 “阿兄至死都想着北伐,我不愿意就这样将兵符拱手让人。”郗归倔强地说道,“这是我们家的军队,我们家的京口,凭什么白白送给谢家?伯父,你跟我一起回京口,好不好?京口的百姓都很思念你,他们需要你这样的刺史。” 郗声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他缓缓看向郗归:“阿回,你想做什么?” “做我该做的事。”郗归毫不闪避地与郗声对视,“抗击胡马,保家卫国,我高平郗氏义不容辞。可世家傲慢,根本难以驾驭刘坚等人。伯父,只有您在京口,他们才能放心地为江左征战,才能真正重现当日北府的风采,才有可能守卫江左,甚至是,北伐中原,收复二京。” “阿回。”郗声摇了摇头,“你不要学嘉宾,他已经输了,输得彻彻底底、一败涂地。就连死了,都会成为史书上的佞臣,永永远远地抬不起头来。你不要学他。” “伯父,这不仅是阿兄的愿望,也是祖父的愿望啊!我不会学阿兄的,我尊敬圣人,我们是为江左而战。” 郗归殷切地看向郗声,但郗声并不相信,他甚至有些痛恨,恨郗岑害了郗归,让好好的女郎入魔至此。 “阿回,听我的。将兵符和名册交给谢瑾,或者交给圣人。你一个女郎,留着这些东西,只会招来祸患。” “不。”时间一分一秒地流淌着,郗归知道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伯父,难道你忍心看着那些刀笔吏将阿兄写作佞臣、看着阿兄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吗?阿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北伐,只有我们将军队握在手里,才会有北伐的可能。只要我们成功北伐,他们就会知道,阿兄的坚持并没有错,错的是那些苟安之人。伯父,祖父临终之前,唯以北伐为念;父亲北伐失败,郁郁而终;阿兄更是为了北伐付出了一生心力。我们只有成功北伐,才能告慰郗氏和北府的英灵,才能为阿兄正名啊!您难道忍心,千百年后,人人都将阿兄视作乱臣贼子吗?” “阿回,我不忍心。”郗声看着郗归,一字一顿地说道,“可我更不忍心,看着你像嘉宾一样,在这条没有尽头的路上一错再错啊!” “我不会错。”郗归握着郗声的手,知道他已经有了动摇,“伯父,这次我们不会错了。谢瑾就在门外,我若是存着不利于江左、不利于圣人的心思,怎么会与谢瑾一道回来呢?” 第57章 面圣 听了郗归的话, 郗声冷哼一声。 对于陈郡谢氏这样的新出门户,他本就瞧不上。 更别说,谢瑾步步紧逼,害得郗岑落败而终。 可尽管如此, 他还是不能不承认, 与自己那个离经叛道的儿子相比, 谢瑾真正忠于江左,他不会眼睁睁地看着郗归做出对江左不利的事情。 郗声叹了口气, 拧眉问道:“谢瑾怎么说?你要我重回京口, 他岂会甘愿?” 郗归点了点头, 深吸一口气,在郗声的注视中,缓缓开口说道:“我已经与谢瑾达成共识。北府后人渡江作战, 但仍以郗氏为主;您重任徐州刺史, 王含离开京口;而我, 将与谢瑾定亲。” “什么?”郗声再一次地,不可置信地看向郗归, “你与谢瑾定亲?这是怎么回事?谢瑾如何敢提出这样的要求?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奉安, 让谢瑾滚进来!我倒要问问他,到底是存了怎样的心思?一个叔父辈的人,先是逼七郎与你离婚,然后又趁人之危提出定亲,这就是他陈郡谢氏的门风吗?无耻!无耻之尤!” “不是这样的。”郗归递给奉安一个眼神, 示意他先不要出去喊人, 然后才一边抚着郗声的后背给他顺气,一边开口说道, “伯父别急,这不是谢瑾的主意,是我的主意。” “你休要骗我!我早该知道,谢瑾那小子,根本就没安好心!”郗声气呼呼地说道。 郗归一下又一下抚摸着郗声的后背:“七年前,在荆州,谢怀让谢瑾转交给阿兄一封手书,想要为孙女求婿。” “我知道此事,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子胤与谢璨的婚事,与你跟谢瑾有何关系?难不成,谢瑾自那时起便有了龌龊心思?” 郗归有些哭笑不得:“伯父别急,我慢慢跟您讲。谢怀那时想将孙女嫁给阿兄——” “嘉宾?算他有几分眼光。” 郗归抿唇笑了笑,接着说道:“可阿兄一心北伐,并无娶亲之意,反倒是跟谢瑾说道,我虽无意娶妻,却有个待字闺中的妹妹,不知玉郎可有定亲?” “这——”郗声转身看向郗归,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故事,他缓缓握住了放在几上的右手,“后来呢?” “后来我与谢瑾相恋,谢墨、宋和他们也都知道此事。” “那怎么?”郗声犹豫了几分,还是问出了口,“可是谢瑾出尔反尔,始乱终弃?” “并没有。”郗归轻轻摇了摇头,“当日谢亿病逝,谢瑾告假东归。我担心他一去不返,在建康与阿兄为敌,便提出了分手。” “这——你何必如此?” 郗声纵使看不上谢瑾,也不能不承认,与王贻之相比,谢瑾的人品相貌不知要胜过多少。 更何况,王贻之没有主见,做出了休妻尚主之事,郗声对此深恶痛疾。 “谢瑾纵使再好,也比不上血肉亲人。伯父,我说这些,并非为了追忆往昔,只是想告诉您,谢瑾没有逼我,是我自己愿意的。北府后人已经露面,我与谢瑾既有前缘,那么,与他定亲,总好过入宫为质。如此一来,北府后人的前程,我的婚姻,都有了着落。您就答应我,去京口好不好?京口百姓连着两年遭灾,过得很不如意,若您重回京口,他们一定欢喜极了。” 郗声沉默半晌,终是开口问道:“阿回,这条路并不好走,你告诉伯父,你果真愿意吗?” “我愿意。” “嫁与谢瑾,是你自己的主意吗?” “是。” “你不会危害江左,图谋颠覆吧?” 郗归短暂地低下了头,又很快抬头看向郗声:“终我一生,必将以家国为念,不以私欲害社稷。” 郗声看着郗归,知道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拿起面前的茶盏,却一口都没有喝,而是顿了顿,沉默地将茶盏放了回去,用右手按了按额角:“奉安,去叫谢瑾进来。” 角门再次打开,对于郗声的选择,谢瑾并不觉得意外。 毕竟,郗岑逝后,郗声与郗归,是这世上仅有的两个同病相怜之人。 没有人比郗归更懂此刻的郗声,她一定会说动他。 更何况,郗途也曾说过,对于郗归,郗声有着一种移情般的慈爱,他愿意纵容她。 两刻钟后,谢瑾离开郗府,前往台城面圣。 奉安搀扶着郗声,在夜色中走回卧房。 郗归环顾四周,只觉庭院森森,冷清非常。 郗途听到消息,急匆匆地过府接人。 他有数不清的问题想问:京口形势如何?你可有受伤?怎么和谢瑾一起回来?为何先来东府? 但所有这些问题,在看到郗归脸上的泪痕后,都化作了沉默。 无论如何,郗归平安归来,都是莫大的好消息。 他抬起右手,想为郗归拭泪,但最终还是放下了手,恍若无事地说了一句:“时候不早了,回去吃点东西,早些歇息吧。” 对于这个一母同胞的兄长,郗归的心情很是复杂。 他们之间并没有多么深厚的兄妹情谊,在很多事上都有意见分歧,但郗途仍像一个笨拙的家长,时不时地,以一种不合宜的方式关心她、爱护她。 纵使那并不是郗归想要的,她也不可能一点都不动容。 虽说如此,可他们之间的分歧实在太多,郗归不知该如何与郗途心平气和地谈话。 于是她只是说道:“兄长,谢瑾说,请你明日一早,去谢府见他。” “好。”郗途看着郗归眉间的疲惫,什么都没有问,“回家吧,家里做了你喜欢的汤饼。” 同一片夜空之下,谢瑾端坐牛车之内,穿过九重深锁,于钟鼓声中,进入了月色下的台城。 宫室之内,自打谢瑾回京的消息传来,圣人与太后褚氏便在此等候。 京口的变数已经传到了宫中,短短半天,圣人心中产生了无数的想法,但最终都在太后严厉的目光中偃旗息鼓。 他们一同等待着,等着这位社稷之臣给出一个上策。 宫室很安静,静得能听到铜壶滴漏之声。 谢瑾恭敬地行礼,诉说着此次京口之行的见闻。 在两宫面前,他并没有采用郗归的说法,而是突出了刘坚的存在。 他说:“郗岑败死之后,刘坚等人藏身京口,惶惶不可终日。此次京口大震,他们出面救灾,便是想递给圣上一份投名状——这些人蹉跎了太久,实在想驰骋沙场,建功立业。” “苻石早有南攻之意,朕想征发士族僮客,又担心他们不满,联合桓氏作乱。”圣人按照此前与太后商量的那样,沉吟着开口说道,“依谢卿看,这些人是否可用?” “臣尚未见过这些人操练时的模样,不知其战力如何。不过他们都是青壮之人,救灾时毫不惜力,又是郗司空旧部之后,应当可以一战。” “京口有这样的兵员,却藏了这么些年,不肯效力江左。” “他们虽未效力江左,却也没有与桓氏同流合污。” “呵,桓氏。”圣人冷哼一声,“依卿家看,朕倒要谢谢郗岑没有拿这支军队来对付建康了?” “陛下息怒。”谢瑾神色不变,继续说道,“这些人是北府旧部之后,其中还有中朝武将世家的后人,若能披坚执锐,必定悍勇非常,可郗岑却始终没有将之交与桓氏,可见心中仍然顾念江左,顾念家国,没有堕了郗司空当年的名声。” “呵。”圣人嗤笑一声,不再说话。 太后瞥了圣人一眼,开口问道:“那刘坚是怎么说的?他们有什么条件?” 此言一出,就连正摆出一副气怒模样的圣人,都凝神等待谢瑾的答复。 “郗岑作乱,刘坚深恐为其牵连,担心建康秋后算账,过河拆桥。” “岂有此理?”圣人一把将茶盏丢到地上,手掌重重地拍在面前的玉案上,“他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这样揣测朝廷?” 谢瑾面不改色:“乡野小人没有见识,自然忧心自己的身家性命。” 太后拉了拉圣人的袖子,继续问道:“他想要什么?” “刘坚提了两个要求:第一,郗声重任徐州刺史;第二,请圣上为我与郗氏女赐婚。” 此言一出,三人皆是静默。 半晌,太后才开口问道:“依谢卿看,此事该如何处置?” 谢瑾拱手答道:“但凭圣人、太后作主。” 太后沉默地喝了口茶。 王含出任徐州刺史之事,是三人与王平之一同做出的决定。 桓阳对徐州的占据,令当时还是皇后的太后,深深明白了京口的重要性,所以宁愿让王、谢两个世家镇于京口,也要逼走桓谦。 既然如此,她又怎能甘心将京□□回给曾与桓氏同谋的高平郗氏呢? 可是,如若不答应这个要求,江左又如何能有兵马对抗北秦呢? 再者说,刘坚等人一心想要建功立业、光耀门楣,若是建康不答应这两个要求,他们会不会与上游桓氏沆瀣一气? 如果北府兵与襄阳兵合流,那建康就毫无自保之力了。 太后沉思不语,圣人的神色也越来越阴郁。 不知过了多久,圣人沉沉问道:“郗声怎么说?” “县公公忠体国,因为郗岑之事愧疚非常,不愿再出仕为官。” “对于刘坚那帮人,他是什么态度?” “县公说,既然习武弄兵,便该奋力沙场,为国尽忠,如此这般,才不算堕了当日北府部将的声名。” “结亲之事呢?”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27节 “县公谓臣无耻之尤,让臣不要痴心妄想。” “是吗?那谢卿是怎么想的呢?你愿娶郗氏女吗?” 第58章 君臣 “臣在荆州之时, 曾心慕郗氏女郎,只是因为郗岑不允,所以才并未求娶。” “朕依稀记得,你那最小的侄女, 嫁给了郗途为妻?这可是差了辈分啊。” “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臣心悦郗氏女, 又有何不可?” 圣人听了这话,不由抚掌大笑, 转头对着太后说道:“没想到谢卿还是个性情中人。” 太后也笑着说道:“饮食男女, 人之大欲存焉。知慕少艾, 也是人之常情。” 圣人倾身向前,看着谢瑾问道:“可郗声不同意,卿家要怎么办呢?” “长兄如父。只要圣人允准, 臣便与郗途商议此事。” 圣人看向太后, 意味不明地说道:“谢卿急着要娶亲呢!” 太后嘴角微扬:“男大当婚, 也是应有之义。” “好,好, 好。”圣人饮尽杯中之茶, “既然如此, 我也不能耽误了谢卿的大事。卿家且先回去,召郗声明日进宫,我与太后也再商议商议。” 谢瑾恭声应诺,告辞离宫。 正要退出宫室时,却听圣人问道:“听闻玉郎前去郗府, 却被郗声晾在了门外, 最后虽然进去,却是走的角门?” “臣区区旷夫, 却欲求娶郗家淑女,受些折辱也是应该的。” 谢瑾顿了顿,如此作答,语气听不出喜怒。 门缓缓阖上,太后叹了口气:“你何必多嘴?说上这么一句话,又能有什么好处?” 圣人斜倚着身子:“不过随便问问罢了。” “何必试探他?他是有名的喜怒不形于色,你又能试出什么?” “母后,你说,郗家如此慢待,谢瑾就真的不生气吗?” “生气又如何?郗岑折辱他,却被谢瑾逼至惨败;郗声慢待他,却不得不把北府后人交给谢瑾。一时意气有什么用?谢瑾得到的,可都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北府后人。”圣人把玩着玉佩,面色阴沉地开口说道,母后,“如此骁勇的一群青壮,我们就这样交到谢家手上吗?” “不然呢?”太后直视圣人,“如若不然,你想交给谁?太原王氏?” “有何不可?” “当然不可。”太后抬高了声音,“颍川虞氏的事迹,难道你都忘记了吗?当年元帝托孤,虞公居帝舅之尊,与王丞相明争暗斗十数年。如果不是郗司空顾念大局,怕是要引起上下游之间的大战。前车之鉴,后车之师,我们如何还能再将兵权交给太原王氏?” 圣人冷哼一声,重重地将玉佩摔在玉案上:“谢瑾风头无两,若再有了兵权,只怕再也没有人可以牵制他了。” “诱虎逐豹,只能左支右绌。”太后为圣人倒了一盏茶,和声劝道,“皇儿,我虽出身褚氏,却从不开口,帮着褚氏加官进爵。我知道你觉得外戚比权臣更亲近,可是你要记住,任何时候,都不能给外戚兵权——无论是褚氏还是王氏。外戚只有在为人压制的时候,才能真正与你站在一边。一旦拥有了站在顶端的权力,他们就会驱逐你,扶植起一个傀儡——就像你的父亲那样。吕霍之患,绝非危言耸听。” 圣人沉默着,不再言语,右手紧紧握成拳状。 “北秦虎视眈眈,桓氏蛰伏上游,江左本就处于前狼后虎的险境之下。”太后言辞恳切地劝道,“倘若王氏掌了兵权,与谢瑾争执不下,那么,危机之下,建康如何能与苻氏、桓氏相争?外戚绝不可掌兵,皇儿,要谨防祸起萧墙啊。” “这到底是司马氏的天下,还是他陈郡谢氏的天下?堂堂太后,竟要为了谢瑾的缘故顾虑至此?”圣人咬牙切齿地问道。 “那你得问元帝了。”太后疲惫地说道,“王与马、共天下,这已经是流传了多少年的民谣了。江左生来如此,就算没有谢氏,也还有无数的世家,你我又能奈之如何?更何况,谢瑾已经是江左立国以来难得的谦退辅臣,有几分郗司空当年的风度。你不是不知道,渡江以来,其余那些权臣又是如何做的?王丞相自恃功高,与元帝同登御床;虞公以帝舅自居,多次面斥少帝。南渡以来,当轴主政的衮衮诸公,那个能像谢瑾这样尊重皇室?皇儿,我们总要知足。” “知足?”圣人看向太后,眼中满是不甘,“大丈夫生于世间,南面称王,难道只是为了这样的知足吗?” “不知足又能如何?郗岑秉政之时,我们母子三人是何情形,难道你都忘记了吗?泥人尚有三分土脾气,你何必非要逼谢瑾?收拢皇权,岂是一日之功?我们总要慢慢来。” “呵。”圣人冷笑一声,“谢瑾身为人臣,不过尽了些为人臣子的本分,母后便这样感激他,不如这皇帝给他来做,让他来做您的儿子!” “你——”太后被这话气得头疼,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你不愿听我的话,那便召王平之进宫,看看他是怎么说的?这些臣子原本都是一样货色,你以为他有多么向着你?不过是屈居谢瑾之下,无法出头罢了。” “你的这位好国舅必定告诉你,谢墨有将才,合该掌握北府后人;郗声性情简默,对朝堂没有异心,堪任徐州刺史。”太后冷笑道,“他巴不得谢家与郗家搅在一起,盼着谢氏烈火烹油、登高跌重。如若不然,他又怎么能更进一步呢?” 门再次阖上,圣人狠狠挥动手臂,将几案上的瓷器全部扫落。 此起彼伏的碎瓷之声传来,圣人尤不解气,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发出一声声粗重的低喝。 自打接到王含传来的消息,知道北府后人露面之事后,王平之便一直等待着圣人的传唤。 直到月过中天之时,他才终于忍着病痛,连声咳嗽着,踏进了台城的月色之中。 然而,王平之的到来并没有令圣人颜色稍缓。 他的种种应对,与太后所料一般无二。 更深露重,圣人独坐室中,喝了口手边的冷茶,这才明白了所谓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的意味。 “春寒料峭,圣人何必用这些寒凉之物?” 王平之离开后,又过了一会儿,皇后王池踏入宫室,来到圣人身边,换了一杯热茶。 圣人看向这双与王平之肖似的杏眼,不觉叹了口气,沉声说道:“梓童,朕不甘心,朕实在不甘心哪!江左缺兵少将,好不容易有了这么多的青壮之人,却要拱手让给谢家。” “圣人息怒。”皇后握住了圣人的右手,“养兵耗资巨大,府库之中,哪有那么多的钱粮呢?谢家肯出钱为江左养兵,不也是好事一桩?” “可朕不甘心哪,古往今来,哪有这样窝囊的皇帝,手上连一兵一卒都没有?” 皇后低垂眉眼,留下一行泪水:“可我们又能如何呢?如若不然,您将郗氏女纳入宫中,让郗途掌兵,我家尽力出资,为您供养兵士。” 圣人眼眸蓦地发亮,又黯淡下去。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我们两人所说的话,又如何能作数呢?我做不了朝堂的主,你也做不了王氏的主,不过两个泥人罢了。” “圣人!”皇后唤了一声,泪珠滚滚而落。 “罢了,罢了。时也命也,时也命也。”圣人再次叹气,喝了口茶,玩笑似的问道,“纳郗氏女入宫?梓童可会愿意?” “世间女子,有谁会甘愿与旁人分享自己的夫君?不过,只要有利于圣人,妾便什么都愿意。”皇后如是答道。 圣人沉默不语。 良久,才状似安慰地开口说道:“郗氏女骄矜简慢,朕绝不会纳她。” 他不是没想过这个主意,但若纳了郗氏女,有兵权在,他势必得好生相待。 可平心而论,他实在不想面对那张和郗岑相似的面容。 昔日在上林苑,他曾见过郗岑带着郗归跑马的场景。 郗氏女之骄纵,丝毫不亚其兄,他不想连内苑之中这点仅有的放松之地也被厌恶之人占据。 更何况,他也害怕,怕郗途掌兵之后,又是一个郗岑。 就算他不害怕,可郗氏女一旦进宫,便会与太原王氏处于敌对的立场上,他有何本事,能说动王平之出钱为对手养兵呢? 他本来还在犹豫,在脑中计算着那个万一的可能性。 可谢瑾却开口求婚,那他如何还能再跟谢瑾抢人呢? 皇后倚在圣人胸前,没有言语。 她方才没有说出的另一句话是,与世间女子相似,凡为帝王者,又有谁会真正愿意,与臣子共享原本独属于自己一人的权力? 登高跌重,烈火烹油,这是从兄王平之的打算。 他没有办法撼动眼下的谢瑾,只能想方设法博一个未来。 而她虽是江左的皇后,却生来便是太原王氏的女郎。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帝王之爱缥缈不定,唯有权力,才是最为坚实可靠的。 她只是个资质平平的女子,不懂得那许多大道理,只知道太原王氏越是昌盛,她在宫中的地位便越是稳固。 她会尽力帮助母家。 这既是她作为世家女儿的使命,也是为了自己的前程谋算。 天亮之后,圣人召见了郗声。 这是江左名臣郗照唯一还留在世上的儿子。 他性情简默,不擅机变,不慕名利。 甫一出仕,便拒了九卿之任,主动请求外放。 可就是这样一个忠厚之人,却生出了郗岑那样无法无天的逆臣。 圣人厌恶郗岑,恨不得一辈子不与郗家人相见。 可时势使然,他不得不与郗声把酒言欢,共商国是。 好在郗声是个忠君之人,虽然对谢瑾多有不满,却没有对圣人无礼。 圣人看着郗声告辞的身影,优哉游哉地饮了杯酒。 有郗岑的一条性命梗在中间,无论是郗声还是郗归,都不会对谢瑾毫无怨怼。 这对他而言正是好事,他希望北府后人永远不要与谢家太过亲近。 对于他们之间的嫌隙,他乐见其成。 郗声之后,圣人召见了谢瑾。 他看着谢瑾的面容,迟迟没有说话。 有时候他也会不甘,这样的人物,为什么偏偏是个臣子? 而如他这样心思狭隘、资质寻常的人,又为何会是个皇帝? 如果他只是个世家子弟,那一定会心甘情愿地当个富贵闲人,可造化弄人,他偏偏成为了江左的皇帝? 上天既然让他做了皇帝,为什么又吝啬到不肯多给他一点权力呢? 人人都说帝王要大度宽容,要善待臣子,可从容原本就是属于上位者的品德。 而在与这些世家的较量中,他虽是皇帝,却屈居人下。 既然如此,他们凭什么要求他大度宽容? 谢瑾等了很久,终于听到圣人开口说道:“谢卿为朕起草诏书吧,朕这便为你和郗氏女赐婚,以示不牵连北府诸人。此旨名为赐婚,实为赦令。早日颁下诏书,也好教北府后人放心。还有郗声任徐州刺史的诏书,也一并写了吧。”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28节 “是。” 两卷墨迹未干的诏书写好后,呈到了圣人案前。 圣人凝视多时,看向谢瑾:“谢卿,你说,人活在世上,是为了什么呢?” 谢瑾怔愣一瞬,想到了郗归曾经说过的一句话:“臣曾闻古圣人言,大丈夫生于世间,当为天地立心,为生命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谢卿志向高远。”圣人皮笑肉不笑地赞了一句。 “臣愧不敢当,不过尽些为人臣子的本分罢了。” “那么,依谢卿所见,何为君臣相得呢?” 第59章 隔阂 谢瑾听闻此言, 起身端立堂前,整理冠服,郑重行礼。 礼毕,他抬眼看向圣人, 缓缓开口说道:“臣少时读《三国志》, 颇为蜀先主与诸葛孔明之间的情谊而动容。臣以为, 主不疑臣,臣不负君, 便是这世间最好的君臣相得。” “好一个主不疑臣, 臣不负君。”圣人抚掌而笑, 摘下腰间的玉佩递给谢瑾,“朕与谢卿共勉。” 谢瑾恭敬接过,再次行礼。 他知晓这是一个多疑的君主, 知晓这是一个世家与皇帝争权的时代, 可他还是期盼着, 自己能像当初的郗司空一般,守护江左的安稳。 他知道, 面对这样的君主, 面对这样的时势, 朝堂上很难出现如蜀汉一般的君臣相得,但他还是想试试。 这一次,他也想像郗岑那样,知其不可而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郑重地剖白道:“臣愿与圣人勠力同心, 使社稷危而复安, 日月幽而复明。” “好,好, 好!”圣人连声叫好,转身回了御座。 日光穿过窗牖上的雕花,斜斜地照进宫室,打出了数道光影。 明灭变化之中,圣人高高举起了酒杯,示意谢瑾同饮。 圣旨很快就传到了郗府。 郗途早上从谢府回来后,便一直心神不安。 此时听闻天使到了东府,反倒有种“终于来了”的落地之感。 焚香接旨之后,郗途陪着郗声,送走了传旨的内监。 回到东府时,谢璨正站在郗归身边欲言又止。 郗途开口打破了凝滞:“阿回,你同我一道,随伯父去祠堂供奉圣旨。” 郗归轻声答应,抬步跟了上去,谢璨则先一步回了西府。 祠堂里青烟缭绕,郗归跪在蒲团上,于烟雾中看向台上一座又座的牌位。 这座祠堂是南渡后所建,所供奉的牌位起自东汉御史大夫郗虑,五世至郗归的祖父郗照,并排的还有战死在江北的、郗照的堂兄弟们。 再往下,是郗照战死在江北的子侄,以及郗归因北伐失败而早逝的父亲。 最后一排只有孤零零的一个牌位——是郗岑。 郗归在这袅袅青烟中湿了眼眶,这泪水不只是因为郗岑,更是因为,站在这里,她无比直观地感受到高平郗氏为抗胡做出了多么大的牺牲,也更加明白了郗岑的执念——若苟安江左,若不举兵北伐,若不收复二京,百年之后,郗氏子弟有何面目与先人相见? 同一间祠堂中,郗岑与郗归想到的是收复河山,而郗途想到的,却是振兴家族,光耀门楣,以免这支传自东汉末年的家族,在江左泯然于庶人之中。 离开祠堂后,郗途与郗归一道回到西府的书房。 落座之后,二人久久未言。 无论是北府后人的出现,还是谢瑾与郗归的婚事,都令郗途感到无比地震惊。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先问起哪一件事。 倒是郗归先开口说道:“我会去京口。以后大家少见面,也就不会尴尬。” 郗途闭了闭眼,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滚滚的江流之中,江水滔滔,而他只是其中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子,只能眼睁睁看着波涛汹涌、大江东去,纵使是同胞兄妹,纵使是骨肉相连。 “我不是觉得尴尬。”郗途艰难地开口说道,“阿回,这样大的事,这样大的事——” 他想说,你为什么不与我商量? 可他也明白,自己与这个妹妹,并没有亲近到这样的地步。 无论怎样遮掩,都无法磨灭这个事实——她不信任他,他不值得她信任。 他们兄妹一场,却是这样的缘浅。 无可奈何了。 郗归没有说话,她同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人人都有亲疏远近,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二十年的疏远,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消除的。 更何况,他们彼此,都没有强烈的想要消除这个隔阂的欲望。 他们之间的疏远,就像一道永远都长不好的伤疤。 如果不去理会,便一直相安无事;倘若想要揭开,便牵扯太多,非得连皮带肉地扯出一段段往事才行。 倒不如一直这样,彼此相安无事,也会关心,也会挂念,只是不甚亲近罢了。 “你与叔父——”郗途顿了顿,不再提及这个称呼,“你们都商量好了?” 郗归点了点头。 “也好。”郗途抿了抿唇,“无论你打算做什么,尽早成婚。阿回,当今圣人并非宽和之主,他若知道刘坚等人实际是听你号令,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你们要尽早成婚。” 郗归有些惊讶,郗途向来是个循规蹈矩的宽厚之人,除了对郗岑的所作所为十分不喜外,再不肯多说一句旁人的不是。 没想到,他竟然会对当今圣人做出这样的评价。 郗途看到郗归诧异的目光,颇有些不自在。 他清了清嗓子,垂首说道:“无论如何,兄长总是希望你好的。” 郗归偏了偏头,掩饰微湿的眼眶。 她为郗途的言语感动,但同时也想到了郗岑。 阿兄若是今日之事,不知又会说些什么呢? 郗归有些出神。 “回去吧。”郗途轻声说道,“回去好好休息,不要跟你嫂嫂说太多。” 同一时间,谢墨正在香案前质问谢瑾。 祭祀过后,空荡荡的谢氏祠堂中,只剩下了这叔侄二人。 “非得如此吗?”谢墨不解地看向谢瑾,“要想让北府后人从军,明明有无数的办法,您就非得如此吗?” 谢瑾刚刚应付完族中的长辈与兄长,疲惫地按了按额角。 地动的消息传来后,他已连轴转了两天,实在劳累极了。 谢瑾叹了口气,开口说道:“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他温和地看向谢墨:“北府后人不日即可渡江,少度,你不开心吗?” “我当然开心。可是就非得这样吗?您知不知道外面传成了什么样子?您就非得娶郗归吗?甚至就算到了这个地步,还要为她遮掩、为她抬高身价?” 赐婚的消息传开后,闾巷之间议论纷纷。 就连市井小民,也将之当作难得的笑谈。 他们不晓得王贻之、郗归离婚之事与桓阳之败的关系,只知道当朝侍中谢瑾出手绝人婚姻,自己却娶了那个和离的女子。 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那女子是谢瑾侄婿的妹妹,而她的前夫,则是谢瑾另一个侄婿的嫡亲兄弟。 至于建康城中的世家,他们虽然知晓郗归离婚的内情,却禁不住台城一次次传出消息,说谢瑾打在荆州起便倾慕郗归,求之不得,故而才多年未娶。 “您可曾想过,这样的消息传出后,以后要如何与琅琊王氏来往?两位姊姊又要怎样做人?” “世家之间,为了门当户对而罔顾伦常结为婚姻的例子,难道还少吗?”谢瑾面色平静地答道。 “可你不是为了门当户对!”谢墨抬高了声音。 “不然呢?”谢瑾看向谢墨,“告诉圣人,说我想要染指兵权,所以才要娶郗氏女?” “让她进宫。”谢墨没好气地说道。 “然后子胤帮着圣人掌兵,带着徐州兵和你的豫州兵角力?” “姊夫不是那样的人。”谢墨反驳道。 “真到了那样的地步,形势由不得他不这样做。江左内忧外患,我们委实不能再分散力量了。” 谢墨扯了扯嘴角:“这样的话骗得了族里的人,却骗不了我。叔父,你当真没有私心吗?” “荆州之事并非隐秘,别有用心者随时都有可能散布消息,我若隐瞒此事,等到尘埃落定,圣人知道消息,必会极为不满,倒不如一开始就摆到台面上来,让他知道我的求娶之心。” “我不是问这个。”谢墨凝视谢瑾,“我是问,您果真没有私心吗?” “这不重要。”谢瑾本不欲答,但终是拗不过谢墨的坚持,只好轻声说道,“我有。” “我不想她进宫,不想她一个人,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面临险境。我们已经错过了七年,好不容易有了这样两全的法子,我岂能再错过呢?”谢瑾在心中说道。 “可她是郗岑的妹妹啊!”谢墨低声吼道。 他与郗岑之间,不是没有情谊。 郗岑是他的师长,是他这么多年,除了叔父之外,第二个发自内心地崇拜与敬爱的人。 可在察觉郗岑与桓阳密谋颠覆之事后,他犹豫了一夜,最终还是决定前去问个明白。 令他始终不愿面对的是,郗岑一个字也没有否认。 谢墨从小读着圣贤书长大,所知所学,无一不是忠君爱国。 他苦练武艺、钻研兵法之时,脑中不止一次地将王重、苏俊等叛臣作为假想敌。 他无法想象,有朝一日,他如此敬爱的师长,竟然也要做和王重、苏俊一样的事。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29节 他不能接受,更不允许自己接受。 于是,沁芳阁内,他与郗岑割袍断义。 自此以后,二人之间,再无师生情谊。 七年过去了,他本来已经接受了这件事,决定把与郗岑有关的一切都深埋心底。 可谢瑾却要娶郗岑的妹妹? 他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 谢瑾明白谢墨的意思:“当日嘉宾密谋废立,此事无可转圜。而今桓阳已死,颠覆之事无法再行,局面已与当日不同。” “不是这样的。”谢墨摇了摇头,“她是郗岑的妹妹,他们是一样的人。郗归绝不可能对司马氏心悦诚服,她明明和郗岑一样危险!” “愿赌服输。”谢瑾拿起茶盏一饮而尽,“若当真是我错了,你只管执剑而来,与我绝义。” 谢墨冷笑一声,一言不发地看向谢瑾。 半晌,他自嘲地说道:“闹了半天,我竟是个笑话。” 第60章 郗如 “少度, 你执念太深了。清明将至,你去为嘉宾供些纸钱吧。”谢瑾叹了口气。 “我不去!”谢墨红着眼眶说道,“我没有做错!似此这般的乱臣贼子,有什么祭拜的必要!” “人死灯灭, 往日种种, 皆如梦幻泡影。少度, 不要再执着了,你没有做错, 但不要苦了自己。”谢瑾拍了拍谢墨的手臂, 换了个话题, “你几位姊姊都回来了,去见见她们吧。” 赐婚的消息传到乌衣巷时,谢蕴正在为郗珮侍疾。 王贻之再婚后, 与公主始终不睦。 为此, 二人甚至不止一次地闹到了太后跟前。 郗珮多次劝说, 甚至哭求王贻之与公主好生相处,但王贻之始终无动于衷。 催得紧了, 他便是一句:“儿已遵从母亲的意思尚主, 也算是尽了孝道, 母亲难道非得逼死儿,才能够满意吗?” 郗珮一次次地相劝,一次次地被伤透了心。 再加上郗岑死后,琅琊王氏少了一门得意姻亲,无论仕途际遇还是人际交往, 都难免一落千丈。 郗珮察觉到这种落差, 又是不忿,又是伤怀, 终于气病了自己。 此番赐婚消息传来,不提王贻之是如何地大吵大闹,借酒生事,单是郗珮,就迟迟不愿接受这一现实,连声催着谢蕴回娘家探听消息。 谢蕴心思剔透,实在不愿趟这个浑水。 奈何身为儿媳,实在拗不过婆母,只好套车出了门,想着回娘家走一圈,也好应付郗珮。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幼妹谢璨竟然也在谢家。 “赐婚圣旨刚下,郗府必定少不了拜访之人,你怎么在这里?” 谢璨撅了噘嘴,不快地说道:“出了这样的事,我哪里还有面目见人?我已经跟夫君说了,回娘家住一个月,等风头过去再回家。” 谢蕴叹了口气:“郗府没有理事的女眷,你何必如此赌气?” “我哪里是赌气?”谢璨双手拉住谢蕴右臂,连声埋怨道,“阿姊你说,人家要是跟我说讲,恭喜你家小姑与你叔父结亲,我该怎么答话?” 谢蕴伸出左手,替谢璨理了理鬓间的碎发:“江左世家之中,这样的事难道还少吗?叔父权力正盛,那些人不至于这么不长眼,非要说这种戳人肺管子的话。” “那我也不回去!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对待阿回,太荒唐了,他们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休要胡言!”谢蕴皱起眉头,拍了拍谢璨的手臂,“你是对圣人不满,还是对叔父不满?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 谢璨懊恼地砸了下自己的额头,左右张望着,直到确定除了女儿和侍女外没有其他人,这才舒了口气,不情不愿地说道:“我哪里会对叔父不满,只是阿姊,夫君之前与我说过,叔父拆散了阿回和七郎的婚事,心中过意不去,打算等风头过去,在谢家为阿回寻个夫婿。谁能想到,不过是在京口见了一面,叔父竟然就变了主意,要娶阿回为妻。阿姊,你说,阿回是不是做了什么?” “胡闹!”谢蕴严厉地开口斥道,“你身为长嫂,怎能如此揣测小姑?我陈郡谢氏的门风,难道就是平白污蔑他人?这话若是传出去,你让阿如怎么做人?” 阿如是谢璨与郗途的独女,今年虚岁六岁,生得聪颖异常,自幼养在谢家,连名字都是谢瑾所起。 郗如方才听了母亲的话,吓得咬住了嘴唇,此时听到谢蕴开口斥责,才缓缓松开了袖中紧握的双拳。 “我不是这个意思。”谢璨辩解道,“叔父独身多年,若非她——,怎会娶一个离婚之人,还要圣人下旨赐婚?” “你也知道是圣人下旨赐婚,怎么还如此口无遮拦?”谢蕴神情严肃,“我方才去给父亲请安,他已经说了,叔父此前出手,毁了阿回与七郎的婚事,心中很是过意不去。北府刘坚欲行联姻之事,圣人深恶郗岑,叔父担心圣人纳阿回入宫,会误了她终身,所以才请圣人赐婚。” 谢璨撇了撇嘴:“如此冠冕堂皇之言,阿姊竟也相信?” 谢蕴叹了口气:“那又如何呢?叔父心中自由成算,朝堂之事纷乱复杂,我们就算不懂,也不该妄加议论,坏了叔父的大事。” 谢璨仍是不服,但也知道自己理屈,索性回到了先前的话题:“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她相处?到底该把她当小姑还是婶娘?这也太荒唐了。” “平常心相待即可,你不要再执着此事。”谢蕴见她仍是执迷不悟,转头看向郗如,“阿如,你告诉姨母,往后该如何对待你姑母?” 郗如甜甜笑了笑,乖巧地答道:“姑母无论嫁不嫁人,都是阿如的亲人,阿如合该好好孝敬姑母。” “正是。”谢蕴抚了抚郗如额顶的头发,“好孩子,别闷在屋里了,出去玩会吧。” 直到郗如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谢蕴才看向谢璨:“小妹,你也是做母亲的人了,不要连阿如都比不上。” 谢璨仍是不服:“她哄你呢,去年阿回大归在家,阿如一次都没去看过她。” 谢蕴缓缓摇了摇头:“要么怎么说阿如聪明呢,当日郗岑出事,她便远着阿回,如今圣人赐婚,她便知道要好生相待。唉,她这样聪明,只是年纪还小,所以行事才不周到,你和子胤合该好好教导才是,别让她因为小聪明而左了性情。” 谢璨即将生产之时,公婆相继病亡。 她怀相不好,郗府又没有长辈照料,郗途便将她送回谢府,自己则回了西府料理丧事。 郗如生在谢府,因为婴儿娇弱的缘故,一直没有回郗家。 直到抓周之时,她抓到了谢瑾准备的紫竹小扇。 那时谢瑾已在建康出仕,是这一代世家子弟中少有的能够与郗岑媲美的人物。 众人看重谢瑾,纷纷让他为谢璨之女起名。 谢瑾沉吟片刻,名之曰如。 后来郗如渐渐长大,谢瑾一直多有偏爱,即使不常相见,也常常送各色吃食用具过去。 因为家主看重的缘故,谢家人对郗如都十分亲近,郗如也更愿意待在谢家而非郗府。 郗如生在二月,谢蕴一直以为,谢瑾是按照生辰为她取的名字。 可今时今日,她看着郗如这张与郗归肖似的面容,心中浮现起坊间的传闻,不由有些动摇——谢瑾为郗如所起的名字,还有于一众侄孙中对郗如特有的关爱,难道真的不是因为她是郗归的嫡亲侄女吗? 诸多侄婿之中,谢瑾独独看重郗途,是不是也与郗归有关? 谢蕴摇了摇头,不敢再深想下去。 “自你生完阿如,已经过了四年。”谢蕴看向谢璨,换了一个话题,“你与子胤打算何时再生一个孩儿?” “我也不知道。”谢璨倚到谢蕴怀中撒娇,“阿姊,我不是不想生。只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直都怀不上。” 谢蕴轻轻抚着谢璨的背:“大夫怎么说?” “我不知看了多少大夫,喝了多少药,但始终没有结果,大夫只说让我们宽心。” 提到这个话题,谢璨也有些懊恼,去年她瞒着长辈求医问药,不知吃了多少苦头,但却一直未能如愿。 对于谢璨的苦恼,谢蕴也没有办法。 这几年郗府丧事多,她以为二人是因为郗途先后为父母和兄长守孝,且公事繁忙的缘故,所以才没有孩子。 “别着急,只是缘分未到罢了。阿回与七郎成婚两年,不也没有孩子吗?” “唉。”谢璨叹了口气,“或许他们二人真是有缘无分吧。算了,我也不管阿回和叔父怎么样了,还是操心我自己吧。好在夫君并不着急,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谢璨与郗途少年结发,感情极好,郗途至今没有侍妾,谢璨不敢想象,若是郗途执意要纳妾生子,二人之间会变成怎样。 “嗯,好在子胤并不着急。”谢蕴顺着谢璨说道。 话虽如此,但谁都知道,高平郗氏两房,如今只有郗途一个年轻儿郎,若是郗途迟迟无子,郗氏难道会坐等绝嗣? 二人说话的工夫,郗如已在院中与谢墨相遇。 谢墨虽然不喜郗归,但对这个与郗归长相肖似的外甥女,却一直很是偏爱。 他看到郗如,一把将其抱起,带着她在园中赏花。 郗如伸出小圆手,摸了摸谢墨紧皱的眉头。 “小舅舅,你今天不开心吗?” “怎么会?”谢墨下意识地反驳,却在郗如直白的注视中偃旗息鼓。 郗如叹了口气:“我也不开心。” “为什么?”谢墨挑了挑眉,这么小的女娃,能有什么不开心的地方。 郗如看出了谢墨没说出口的意味,她伸出双手,挤住谢墨的左右脸颊,让他认真地看向自己。 谢墨哭笑不得:“好好好,我相信你是真的不开心了。阿如跟小舅舅说说,谁惹你不高兴了?” 郗如看向这个最疼爱自己的舅舅,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道:“叔外祖父与姑母成亲后,是不是就不会喜欢我了?” 谢墨惊诧地瞪大了眼睛:“谁跟你说的?” 郗如咬了咬嘴唇。 小孩子最是敏锐,她与谢瑾虽然接触不多,但也知道这位叔外祖父对自己分外慈爱。 也正是因为这份并不太多的偏爱,才能让她作为一个外姓之女,在陈郡谢氏过得如鱼得水。 她已经发现,在谢家,谢墨是同辈人中的领头羊。 孩子小兽般的本能驱使她作出决定,如果注定要失去来自谢瑾的偏爱,那就更要牢牢握住谢墨的怜惜。 第61章 就任 郗如这么想着, 扁了扁嘴,委委屈屈地开口说道:“我知道如是像的意思,因为我是姑母的侄女,和姑母生得相像, 所以叔外祖父才对我好。我听到过你和叔外祖父说话, 他一直喜欢姑母。” “你何时听到的?”谢墨被这话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虽然喜欢这个外甥女,却从来没有带她去过议事的书房, 她怎么会听到自己和叔父的谈话? “在别苑呀!”郗如不解地看着谢墨, 似乎是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健忘, “有一次,舅舅带着我在别苑赏花,说那里的布置与姑母在荆州的什么阁有些相似。”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30节 谢墨看着郗如, 久久没有说话。 这件事发生之时, 郗如才刚刚四岁, 若按实岁算,甚至才两岁多, 她怎么可能记得这么清楚? 就算记得请, 可她竟然将这件事埋在心里两年, 直到今天才问出口——这未免,太沉得住气了。 “舅舅?”郗如举起右手,在谢墨眼前晃了晃。 “没事。”谢墨笑了笑,郑重嘱咐道,“阿如乖, 舅舅和叔外祖父会一直喜欢阿如, 不会因为旁人而改变对你的态度。不过,刚才你说的那件事, 可不能告诉别人。” 郗如得到了谢墨的保证,乖巧点头道:“那是当然。” 谢墨扯了扯嘴角,继续抱着郗如赏花,内心却盘算着要不要请长姊谢蕴教导郗如一段时间,以免这么聪明的小女郎将心思用在内宅这些小事上,平白局限了眼界,一不小心走了歪路。 谢墨的打算与谢蕴不谋而合,不过,此时此刻,谢蕴尚且顾不上这件事。 与谢璨交谈过后,谢蕴回到了相隔不远的乌衣巷。 换过衣裳后,她去了郗珮的院子,将父亲给出的关于赐婚之事的解释讲给郗珮听。 郗珮面色沉沉,显然并不相信这样冠冕堂皇的解释。 但就连她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想听到谢蕴说出怎样的理由。 谢蕴强打起精神,服侍着郗珮用完了夕食。 好不容易应付完大发脾气的婆母,谢蕴正要回去看看孩子,没想到才刚出院子,便被王贻之出声叫住。 谢蕴听出他的声音,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去,和声问道:“七郎可是有事?” 谢蕴嫁给王定之时,王贻之还是个稚嫩少年。 她未出阁时便以才学闻名建康,不但自己喜好读书,还是个爱才惜才之人。 嫁到琅琊王氏后,谢蕴作为长嫂,帮着郗珮照料几位幼子,还曾亲自教导过王贻之读书,可谓是将王贻之当作自己的幼弟看待。 但无论谢蕴有多惜才,也不得不承认,王贻之性格软弱,少了几分果断坚决,总是犹犹豫豫,左右彷徨。 就拿郗、王两家婚事来说,王贻之若果真不愿意,郗珮深爱幼子,必然会做出让步。 可王贻之却在看到郗珮的强硬态度后便打了退堂鼓,写下了那封和离书,根本就没有多做争取。 倘若只是如此,那倒也还罢了。 令谢蕴没有想到的是,王贻之尚主之后,心里仍旧念着郗归,与庆阳公主之间,竟连面子情都不能维持。 如此行事,简直是误了三个人,饶是王贻之是谢蕴看着长大的儿郎,她也不能不说一句糊涂。 此时此刻,王贻之叫住谢蕴,必然也是为了郗归与谢瑾的婚事。 他不敢去问郗珮,只能在院外守着,找谢蕴问个明白。 谢蕴的预估没有错,王贻之抿了抿唇,犹犹豫豫地看向谢蕴,迟疑着开口问道:“嫂嫂,阿姊真要与谢家叔父成婚吗?” 谢蕴看着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再次叹了口气:“是。” 王贻之眼眶倏地变红:“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谢家叔父说大表兄与桓阳牵扯甚重,恐怕会连累王家,所以才让我离婚尚主。他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自己娶阿姊?!” 王贻之低声吼出后两句话,不觉啜泣了起来:“阿姊是我的妻子啊!他身为侍中,怎能和娶人妻?!” 谢蕴纵使疼爱王贻之,却更敬重自己的叔父,不会由着王贻之如此胡言乱语。 “七郎慎言!你与阿回已经和离,庆阳公主也已下嫁,你如何还能再说这样的话?” 王贻之摇头辩解:“是他逼我离婚的,嫂嫂你知道的!他让母亲和兄长逼我与阿姊离婚,逼我尚了公主!他根本就不是为了帮我家避祸,他是觊觎阿姊,想要夺娶人妻!我要去找圣人,你们都不帮我,我要让圣人为我做主!” “荒谬!”一声脆响落下,谢蕴竟然伸出右手,给了王贻之一个耳光。 “嫂嫂——”王贻之被这一巴掌打懵,完全不知道向来疼爱自己的嫂嫂为何变了模样。 谢蕴深吸一口气,眼看周围除了自己的贴身婢女外没有旁人,这才开口说道:“当初与阿回离婚,你自己也是愿意的。求娶庆阳公主,你也不是没有点头。可后来如何呢?七郎,你已经是大人了,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为人子,你忤逆婆母,是为不孝;为人夫,你辜负阿回,薄待公主,是为不义;为人臣,你藐视圣旨,是为不忠。如此不忠不孝不义之人,如何还能污蔑他人?” “不是这样的,我不想这样的!你们都逼我,我没有办法!”王贻之哭着看向谢蕴,心中委屈极了,“谢瑾是你的叔父,所以你偏心他。可是谁偏心我呢?母亲和兄长都不在意我的感受,你们谁为我想过呢?” 谢蕴冷眼看着王贻之,她不明白,郗归那样灵秀的女子,怎会主动选择嫁给这样一个毫无担当的儿郎。 “你若是不服,只管出去乱说,看看谁会信你?” 王贻之再会撒泼,也只是对着自家人,最过分的也不过是与庆阳公主因家务事而闹到了太后跟前。 要说与朝臣争执,他是从来不敢的。 谢蕴明白他的性情,所以故意冷脸留下这句话,自己则转身向着住所走去。 王贻之虽说口口声声要找圣人做主,但被谢蕴这么一吓,又生出了七八分犹豫之心。 他虽不通世务,却也知道谢瑾如今权势滔天。 有谁会为了他这样的人,去得罪当朝的权臣呢? “是我没用,是我没用,阿姊——” 王贻之想到郗归,不由心痛不已:“谢瑾比阿姊大了七岁,阿姊被逼着嫁给谢瑾,该有多难过啊。” 谢蕴吩咐下人留意王贻之的动向,以免他悲怒之下,真的做出什么糊涂事。 可王贻之却只是捂着脸在原地站了一会,便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借酒浇愁。 谢蕴抱着幼子,心下很是发愁——琅琊王氏子弟,如今越来越不成器,就连才学尚可的七郎和九郎,性情也过于怯弱。 她在心中琢磨着,想请谢瑾帮忙,为王定之谋个外放的职位,自己也一并出去。 如此一来,她便不用费心应付郗珮,孩子们也不必待在乌衣巷中,受这些纨绔子弟的影响。 谢蕴嫁到琅琊王氏已有七年。 她是江左出名的才女,在谢家时,接触的都是极为俊秀的叔伯兄弟,根本看不上王定之这样愚钝不堪的人。 也正因此,成婚之后,她愤而还家,说出了“不意天地之间,乃有王郎”这样的话。 就是这样的一句话,让一生好强的郗珮丢尽了颜面。 王和之在世之时,与谢瑾是忘年之交,也十分看重谢蕴这位长媳。 郗珮那时生活顺遂,自然不会逆着王和之的意思为难谢蕴。 等到王和之过世,琅琊王氏愈发走了下坡路,谢氏却越来越好,郗珮便愈来愈不喜欢谢蕴这个儿媳。 只是因为陈郡谢氏在朝堂的地位越来越高,郗珮才从来不曾明着为难谢蕴。 可婆媳之间,天然便横着数不清的礼数,郗珮不必多用力,便能名正言顺地叫谢蕴过得不痛快。 谢蕴在琅琊王氏蹉跎了数年,早已受够了这样的日子。 郗归离婚之后,她也不止一次地动过和离的念头。 可她深深地知道,琅琊王氏是传承多年的清贵世家,于大节上也并没有错处。 当初成婚之时,是谢家高攀了王氏,如今强弱转换,父兄是决计不肯让自己在王家式微之时离婚,给陈郡谢氏招来个落井下石的名声的。 “好在叔父如今掌了权柄,以后家中的女孩,都可以自己选择想嫁的郎君,不用像我一样,无可奈何地嫁给王定之这种空有大姓而无才学的草包了。”谢蕴叹了口气,如是安慰自己。 正如谢蕴料想的那般,王贻之说归说,却并不敢出去找人理论,只是在家里闹了又闹,气得郗珮又病了一场,连累几个儿媳侍疾。 然而郗珮与王贻之的不开心终究影响不了大局,圣旨颁下的第三天,郗声便收拾行囊,去了京口。 还未等他和王含交接完毕,京口百姓便口耳相传,欢欣雀跃,连地动的阴霾都扫去了几分。 甚至有人成群结队地守在府衙之外,只等着时隔多年之后,再看一眼当年的郗刺史。 王含听闻此事,心中憋闷不已,却还是只能笑着与郗声交接。 郗声作为郗照之子,又曾在京口主政多年,很受百姓爱戴。 他就任之后,当即与刘坚等人取得了联系,有条不紊地展开了救灾救人、买粮施粥、重建房舍等工作。 刘坚跟宋和都没有想到,郗归不过去了建康一趟,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为郗声夺回了徐州刺史之位,自己也即将成为谢瑾的正妻。 第62章 成婚 江左人人都知道, 如今的执政谢瑾,无论是相貌、人品还是才学、家世都无可挑剔,这么多年未曾娶亲,只怕是眼光高得吓人。 谁都没有想到, 这样一个谪仙般的人物, 最后却要娶一个再嫁之人。 纵然郗归生得神仙妃子一般, 大家也难免觉得,再嫁之女, 又与郗氏大有牵连, 谢瑾若真是喜欢, 便纳回家作个妾室,如何要平白牺牲一个正妻之位呢? 这样的观点并非少数,也正因此, 赐婚圣旨才让刘坚大为激动。 他兴奋地在堂中踱步, 紧紧握住双拳, 心下欢喜若狂:“若早知道女郎与谢瑾是这样的关系,若早知道女郎在谢瑾心中有着如此重要的地位, 我一定更加恭敬。” 刘坚与宋和向来关系平平, 可这一次, 两人却不约而同地想道:“女郎与谢瑾成婚后,我等的青云路可就有望了。” 对于手下人的种种想法,郗归不用亲眼看到,也能猜个七八分。 她不喜欢这样看低自己的舆论,可却不得不承认, 对于此时的她而言, 能够借势于谢瑾,其实是一件好事。 毕竟, 她接手这支军队时日尚浅,并不能够算是完完全全地掌控了他们。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1,若有简单易行的法子,她为何要因着一点自尊心,而强撑着不用呢? 圣旨颁下后,为免打草惊蛇,影响北府后人改编入伍之事,郗归一直待在建康,没有前去京口。 她让李虎带着自己的手书,去京口配合刘坚、宋和等人,好方便自己遥控局势。 建康城中,她与谢瑾的婚事正在有序推进。 结婚本是大事,世家更是有着走不完的繁文缛节以示高贵。 但有王贻之和庆阳公主珠玉在前,建康城中上上下下,并不会对迅速成婚感到太过惊奇。 于是,在谢、郗两家的共同推动下,六礼走得极为迅速,很快就定好了亲迎之日。 四月廿六,晓月纤纤,星汉灿烂。 《历书》云:此日宜嫁娶,宜订盟。 郗归于烛火摇曳中沐浴更衣,端坐于等身铜镜之前,看着侍女为自己描眉梳妆。 房中满是各类吉祥之物,郗归摩挲着手中精致的步摇,恍惚间仿佛回到了上次出嫁的时候。 那时郗岑正是得意之时,他请了江左最为有名的绣娘和工匠,为郗归制出了巧夺天工的喜服和首饰。 “只可惜,那终究是一段虎头蛇尾的婚姻,辜负了阿兄的一腔苦心。”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31节 郗归这样想着,拿起手中的步摇,缓缓插在了鬓间。 “去年生辰,阿兄亲自画图,让人为我制了这支步摇。今日就让它陪着我出嫁吧。”郗归如是说道。 “何处春深好?春深娶妇家。宾拜登华席,亲迎障幰车。”2 奠雁迎门,濡苹入俎。分杯帐里,却扇床前。燕尔乐会,肆极欢娱。 这婚礼热闹得仿佛一场极盛大的梦境,郗归身在其中,却又好似飘然其外,于一片宣阗之中,无比深切地感受到了一种难言的孤独。 夜半时分,郗归悠悠转醒。 她仰躺在枕上,望着绣着鸳鸯并头纹的罗帐,思绪渐渐荡了开来。 两年多前,她与王贻之成婚。 那是郗岑权力极盛的时刻,她带着不亚于公主的嫁妆,轰轰烈烈地进了乌衣巷的大门。 那时她觉得,王贻之性情软弱,极好控制,琅琊王氏又是姑母的夫家,出嫁之后,她仍旧可以如闺中一般与阿兄来往,继续过着那种属于世家女郎的快乐生活。 然而世间之事,非但不能尽如人意,甚至还会有令人惊骇异常的变故。 在宦海的波涛沉浮之中,她失去了阿兄,失去了丈夫,失去了过去种种对生活的憧憬。 郗归曾行走在一条早已计划周全的坦途之上,然而一夕之间,路被拦腰截断,而她如坠悬崖。 总归人也好,事也罢,总是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所谓“去则弱絮风中,住则幽兰霜里;兰因絮果,现业谁深。”3 郗归累了。 今日亲迎之时,她也曾恍惚出神,设想如果当日没有与谢瑾分手,他们是不是早已在建康举行过这样盛大的婚礼,阿兄是不是就能亲眼看到自己嫁给他认为值得托付的人? 可即便如此,等到此后图穷匕见之时,阿兄与谢瑾,又要如何在自己面前相处呢? 佛家说天地如微尘刹海,层层不可穷尽。 郗归无比真切地希望,有那么一个平行世界,在那里,山河并非如今这般割裂破碎之象,阿兄与谢瑾也并非决然对立的敌人,他们三人可以永远像在荆州那样,为兄妹,为挚友,为知己,为爱人。 只可惜,在她身处的这方现实世界里,并没有这样圆满的结局。 她与郗岑之间,已然阴阳两隔。 纵使与谢瑾结为夫妇,彼此心中也有着跨不过的沟壑重重,关于郗岑,关于北府,更关于高坐明堂的司马氏。 远处遥遥传来了打更声,声音悠远而寥廓,郗归回想起郗岑出殡时的场景。 纵使抛开北府旧部,抛开朝堂上的一切,她与谢瑾之间,也依旧隔着郗岑的一条性命。 圣人说“不迁怒不贰过”,可天地悠悠,世间之大,又有几人能成为圣人? 说到底,她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至亲长眠于地下的普通人。 而谢瑾虽然掌握权柄,却也依旧无力。 无力地面对江左的乱局,不得不接受家族抱负与挚友爱人无法两全的局面,甚至都不能在江左局势与家族之间两全。 红尘紫陌之中,最难为者,不过这取舍二字。 谢瑾当日已然做出了选择,郗岑也早早地做出了选择。 只有郗归,沉浸在郗岑为她编制的梦境里,一朝如遭棒喝。 梦醒之后,孑影茕茕,彷徨无依。 她不会再入梦了。 她既然已经走出那间专门为闺秀织就的锦绣笼帐,就不会再回去。 她会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地走进那个原本只属于男人的世界,成为自己命运的掌控者。 下雨了。 密雨斜织,打在锁窗之上,发出淋铃的响声。 郗归转身面向帐外,细听落雨的声音。 寝衣与锦被接触,发出窸窣的细碎声响。 谢瑾于睡眼朦胧中,将郗归揽至怀中。 肌肤相接的一瞬间,他骤然惊醒。 “白头谙守岁,红烛最知春。”4 谢瑾于红烛夜影之中,看到了郗归白皙的肌肤和清亮的眼神。 昨夜种种浮上心头,他紧紧拥住了郗归。 “阿回,我还以为,以为又是一场梦。” 谢瑾喃喃说完,温热的嘴唇停在郗归耳边。 郗归听着他庆幸又感慨的话,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耳畔有些痒,不自觉地向后退了退。 短暂的沉默后,她垂眼说道:“诗侣酒徒销散尽,一场春梦越王城。5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焉知此时不是一场春梦呢?” “诗侣酒徒销散尽,一场春梦越王城。”谢瑾低声重复郗归所吟之诗,想到郗岑昔日的泼天富贵、无上权势,不由心中戚戚。 “数百年后,便是金瓦琼楼、峥嵘帝乡,也不过任人千古凭高、谩嗟荣辱罢了。阿回,我只要当下。”谢瑾如是说道。 “当下?”郗归推开谢瑾的怀抱,掀开床帐,独立窗前。 烛影晃动,晃出了她的泪痕。 郗归听着窗外的雨声,冷然说道:“可我阿兄永远没有当下了!” 此后一夜无话。 谢瑾躺在床上,听到郗归渐渐入睡。 他侧过身,轻轻地为郗归掖了掖被角,看着她的睡颜,心中已是无比的满足。 不知过了多久,红烛发出了突然的爆裂声,烛火随之摇曳。 郗归被这声音惊动,于睡梦中微微蹙起了眉头。 谢瑾轻轻抬起右手,想为她抚平眉毛,又怕扰了郗归的睡意,最终强忍住轻抚的冲动,在空中缓缓描摹着郗归的睡颜。 他早已知道,十事违人常七八,败意常多如意少。 与郗归能有如今这般的夫妻缘分,纵使不似荆州的情深义重、如胶似漆,谢瑾也心满意足、感恩不已。 他只希望,往后的日子里,郗归能展眉舒眼,稍稍快意一些,切勿因悲伤思虑而损伤身体。 第二日晨起,谢瑾亲手拿着精致的金剪,分别取了他与郗归的两束头发,用红绳归为一束,放在一枚精致的鸳纹锦囊中。 他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6 郗归看着他做完这一系列动作,觉得不过白费工夫:“苏武此诗虽好,奈何淹留匈奴十九载,终不过征夫怀远路、相见未有期。” 她想嘲他,你欲行结发之事,却选了这样不吉利的典故。 还想刺他,我与王贻之也曾结发为夫妇,不也是一别两宽、如同参商吗? 但她终究没再说什么。 谢瑾听到“相见未有期”后,微敛了些喜色,但还是将锦囊认真收好,然后伸手扶着郗归起身梳洗。 郗归接过谢瑾递来的巾帕,无可无不可地在心中嗤了一声,不知自己逞这些口舌之快有什么意思。 她没必要这样刺伤一个对自己好的人,她还需要与他合作。 更何况,谢瑾永远不会还口,吵也没有什么意思。 真要如此,倒不如去跟谢墨、跟郗途痛痛快快吵一架来得快意。 三日回门,因为西府已无长辈的缘故,郗归、谢瑾并郗途夫妇都去了东府。 因着郗岑之死的缘故,面对谢瑾,郗声仍旧不免有十分的意难平。 可逝者究竟已矣,郗声纵使是郗岑的父亲,也不能不为郗归打算。 第63章 回门 为此, 他愿意收敛对谢瑾的厌恨,与之推杯问盏,共饮共食。 郗归看在眼中,忽然觉得自己不该来东府回门, 以至于让伯父为了自己强颜欢笑。 饭后, 几人于廊下煮茶, 有一搭没一搭地各自闲聊着。 郗声饮了口茶汤,对着郗归嘱咐道:“阿回, 今日之后, 我便要回京口了。京口一切都好, 只是你要记得,万事不可操之过急。你既成婚,便要顾好家里, 与夫家和睦相处。伯父知道你内心牵挂着京口, 只是初初成婚, 若无必要,且先在建康待上一个月。京口诸事, 暂且先书信商议吧。” 郗归沉默着点了点头。 京口诸事都在按部就班地推进, 针对北府后人的改造尚未完全结束, 她不想在这种时候与司马氏并其余世家对上,平白丧失了蛰伏发育的时机,所以宁愿先在建康待一段时间,以免刚刚成婚便远赴京口,将台城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郗声欣慰地颔首而笑。 自打郗岑病逝之后, 郗归便大受打击, 行事常有过激之举,先前劝他就任徐州刺史一职时, 言辞便很是激越。 郗声原本还担心郗归会一意孤行,此时见她点头,不免高兴了几分。 他看着郗归沉静的面容,犹豫片刻,还是开口说道:“阿回,日后如何,你心中自有计较,刘坚、宋和等人也都有自己的主意。伯父老了,拦不住你们,只是你要记得你祖父的为人,记得咱们高平郗氏的门风,务必忠于王事、忠于社稷。” 郗声的声音苍老而沙哑,郗归拿起红泥小壶,为他添上热茶:“伯父放心,阿回此前所言,绝非随意敷衍。终此一生,阿回必定始终以苍生为念,以山河为念,不以私欲害社稷。” 她回答得虽然坚定,却始终没有提及郗声所说的“忠于王事”。 郗声缓缓摇了摇头,直起佝偻的身子,看向台城的方向:“你祖父操劳半生,不过为了江左的安稳。北府流民军之所以存在,便是为了拱卫建康。人人都赞郗司空拒胡族于淮汉,息斯民于江左。阿回,你——” 郗归垂眼说道:“北府后人必将继承祖父遗志,不遗余力抗击胡虏,使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 郗声不明白,这一个个的孩子,为何都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郗岑如此,郗归也如此,始终不肯给出一个效忠司马氏的承诺。 他是饱读圣贤书的忠厚之人,一生仰慕父亲,以公忠体国为念,可到头来,却眼睁睁地看着独子谋逆,就连这个唯一的侄女,也对江左生了异心。 郗声不赞同,但他已经老了。 他心知自己资质平庸,没有什么做大事的才能,也挡不住儿子和侄女的雄心壮志。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32节 如此这般的点到为止,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 傍晚时分,郗归与谢瑾登上了返回谢府的牛车。 谢瑾按捺了一天,终是发出了郗声没说出口的疑问:“阿回,为什么一定要如此呢?江左如今这般的安定局面,难道不好吗?” “安定?”,郗归以手支额,倚在牛车一侧,疲倦地闭上了眼,“江左如今的局面,安定二字,由何谈起?” 牛车驶动,轧过青石板铺就的地面,发出辚辚的声响。 郗归清冷的嗓音在这辚辚声中响起:“建康城内,世家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司马氏玩弄权术,阴谋算计;三吴之地,土著豪强广收佃客,租赋兵徭难以为继;上游荆江,桓氏拥兵自重,割据一方;大江以北,苻秦磨刀霍霍,剑指江南。如此乱局,江左何来安定?” 郗归说的每一句话,都沉沉地砸在谢瑾心上。 她所讲的四条,无一不是谢瑾悬在心头的重担。 为此,他终日乾乾,耿耿不寐,却难有大的成效。 作为臣子,他没有资格劝圣人放弃玩弄权术、平衡朝局的尝试。 作为权臣,他没有立场让其余世家停下争权夺利、互相倾轧的步伐。 作为侨姓之人,他没有办法让三吴士族放弃其经济利益。 作为建康文臣,他不能奈何上游桓氏和襄阳的流民军。 即使作为建康城中风头无两的权臣,他也有这样多的无可奈何。 也会忍不住想,若是郗岑还在世,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但谢瑾究竟不是郗岑,他不能接受,在北秦虎视眈眈之时,以可能的战火纷飞为代价,带给江左上下一场极大的震荡。 他不敢冒这样的风险,不敢想象北秦趁机南下、江左十室九空的场景。 所以,纵使如此艰难,他也要竭尽所能,维护江左目前来之不易的、脆弱无比的安定局面。 也正因此,这种种情形叠加起来,让他不得不把目光投向了京口,把北府旧部之后看作抵御北敌的唯一希望。 郗归仍闭眼靠在车壁上。 牛车走得很慢,她仿佛睡着了一般,活脱脱一尊恬静温润的玉质神像。 但谢瑾知道不是。 在这温润的表象之下,是一个锋利的、尖锐的、敢爱敢恨、蔑视权威的不屈灵魂。 这灵魂高高地俯瞰着建康,俯瞰着台城,冷眼看着里面每一个汲汲营营的小人——真真像极了郗岑。 谢瑾隔着宽袍广袖,握住了郗归冰冷的手。 京口之行,他无比庆幸。 于江左,北府后人北渡作战,可拱卫建康,实乃大幸之事。 而于谢瑾自己而言,郗归不仅于地动中安然无恙,还与他结为夫妇,实在是意料不到的大喜。 可这大喜却并非纯然的欢乐,就如同玻璃中掺杂的杂质一般,这喜悦中也带着一寸寸的隐忧。 破镜重圆,分钗再合,那裂痕般的伤疤,并不是因为不爱才感到痛,而是因为,这两面镜子、两枚钗环,早已有了各自的方向。 从碎裂的那一刻开始,随着时间的流淌,分歧只会越来越大。 若想合二为一,非得彻底融了这两面铜镜重铸才好。 可人人皆有血肉,谁又愿意被轻易打碎重塑呢? 从本心上说,谢瑾愿意。 可他不只是自己。 在感情中,他可以对着郗归无限让步;可事关江左,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和郗归展开关于这个话题的拉锯。 “正是因为江左如此内忧外患,朝野内外才该勠力同心,共安社稷。” 这样的论辩,也曾发生在谢瑾与郗岑之间。 那是八年前的荆州,清谈时、对弈时、观乐时,他们曾不止一次地辩过这个问题。 他们辩了两年,辩到最后,谢亿在寿春的大败,彻底浇灭了二人于艰难中寻觅一条同行路的最后希望。 陈郡谢氏真正起家,靠的便是于三良俱没、朝野忧惧之时进入豫州的这步好棋。 当年王丞相、郗司空、虞太尉相继弃世,南渡之际的三位重臣,眨眼之间便化为尘土,只留下一片纷乱朝局。 那时郗岑、谢瑾都还很年轻,远远不到出入朝堂的地步。 他们只能日复一日地听着桓阳逐渐占据虞氏兄弟从前掌控的荆江之地,俨然又成了一位上游强藩。 那段日子里,高平郗氏致力于郗照死后京口势力的过渡交接,陈郡谢氏则派出谢瑾的兄长谢崇,让他前往豫州,趁着桓阳与朝廷抗争的间隙,培植自己的势力。 自此以后,陈郡谢氏也便成了方镇。 然而谢崇早逝,并没有真正培养出一批真正忠于陈郡谢氏的行伍之人,继任的谢亿恃才傲物,没过多久,就引发了军中哗变。 寿春之败,使得郗、谢两家合力北伐的计划彻底落空。 桓阳以此为借口,将陈郡谢氏彻底逼出豫州。 谢氏门户由此失去凭借,无论是为了江左,还是为了自己的家族,谢瑾都不能够再继续待在荆州,安心做桓阳的部下。 而郗岑,则因北伐军大败于慕容燕而深感不甘,打算说服桓阳从荆州出兵,再次北伐胡虏。 就这样,这一群昔日的挚友、师徒与恋人,终于迎来了并不圆满的结局——郗岑决心助桓阳筹备北伐,谢墨与郗岑割袍绝义,郗归和谢瑾断情,谢瑾怆然东归。 七年过去了,谢瑾口口声声对谢墨说着时移世易,但内心却仍旧会怕,怕再一次落个两败俱伤的结果。 他不怕自己受伤,只怕郗归那颗因郗岑之死而千疮百孔的心,再受创伤。 少年人的爱热情似火,可在经历了这许多后,谢瑾的爱竟也变得迟疑,他怕爱也会伤人。 谢瑾出神之际,郗归睁开了眼睛,看向随着牛车行进而微微晃动的车帘。 “勠力同心?”郗归反问了一句。 她想,谢瑾为何总爱用这些不吉利的典故? 又或者,泱泱华夏,能够被记入史册、成为耳熟能详之典故的,原本就多是惨淡落幕的悲剧。 她说:“当日献公与穆公结秦晋之好,彼此勠力同心,申之以盟誓,重之以昏姻,终不过落了个‘阙翦我公室,倾覆我社稷,帅我蟊贼,入我河曲,伐我保城,荡摇我边疆’的结局。所谓勠力同心,终究抵不过唯利是视。”1 “昔年元帝渡江,王丞相广结吴姓世族,可事到如今,朝堂上又有几个三吴士族子弟?还不是侨姓世家掌握权柄。在利益面前,谁又能与谁勠力同心?” 在残忍地揭开谢瑾心中隐忧之后,郗归仰着下巴说道:“成婚之前,太后以春宴为名,召我至宫中赏花。那一日,我在含章殿见到了圣人。” 谢瑾原本垂眼而坐,宛如一座沉静的雕塑。 可在听到最后一句话后,他却下意识地握紧了郗归冰凉的手。 第64章 女侯 郗归挑了挑眉, 继续说道:“我也觉得诧异,太后娘娘分明在办赏花宴,这种时候,圣人岂会于后宫走动?但随之一想, 我们这位圣人, 本来也不是什么守规矩、顾大局、知进退的人物。” “阿回慎言。”即便驾车的是自己的心腹阿辛, 谢瑾还是谨慎地出言提醒。 郗归无可无不可地笑了一声,重新闭上了眼睛。 直到牛车驶回谢家, 二人回屋之后, 谢瑾才屏退众人, 递了一杯清茶给郗归,问起了那日宫中的情形。 “圣人何故召见?” 郗归看向谢瑾微蹙的眉头,不由有些好笑。 她坐在案边, 不紧不慢地说道:“这就是明知故问了, 我一个外臣之女, 又不是朝堂上的臣子,你说, 圣人有什么必要召见我?” 谢瑾没有说话, 只是担忧地看着郗归。 圣人还未登基之时, 曾眼睁睁地看着郗岑把持朝堂数年,心中颇为先帝感到不平,是以深恶桓、谢之人。 此番郗、谢联姻,并非圣人的本意,谢瑾担心圣人恨屋及乌, 慢待郗归。 郗归只看了一眼, 便知道谢瑾想岔了。 她喝了口茶,一边把玩茶盏, 一边慢悠悠地说道:“玉郎啊,你怕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你的这位好圣人,为了对付你,能说出什么什么样的话来。” “哦?”谢瑾听郗归这么说,已然放下了心。 他方才不过是担心郗归受到折辱轻慢,至于他自己,早就对圣人藏在心底的敌意心知肚明,清楚这是无可奈何之事,非人力所能挽回。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想扫了郗归的兴致,所以故意做出一副颇感兴趣的模样,倾身问道:“圣人说了什么?竟这般有趣吗?” 郗归笑着放下茶盏,轻轻摇了摇头:“我觉得很是有趣,可你却未必会这么觉得。” 她知道谢瑾是在故意凑趣,可她不相信,等谢瑾听完她的话后,还会是这般波澜不惊的模样。 那日赏花宴上,褚太后避开众人,说出圣人召见的消息后,郗归心知推脱不得,只好随着宫婢前往含章殿。 阳春三月,宫中景致正好,但郗归却没有赏花的兴致。 她清楚当今圣人对郗家的敌意,担心联姻之事再起波折。 毕竟,与入宫相比,和谢瑾的婚事其实要好得多——一则不用曲意逢迎,二则方便掌控京口。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圣人并非想要反悔,而是不知怎么的,想要让郗归来帮他行一场反间计。 时隔多日之后,郗归还是觉得当日的情形很是荒唐。 圣人深恶郗岑,自然也不喜欢与郗岑面容肖似、过从甚密的郗归。 可召见之时,他却和气得像个毫无芥蒂的邻家兄长一般,先是关怀了一番郗归的身体,然后又摆出一副很难为情的模样,对着郗归开口道歉。 “当初庆阳进宫,让母后给她和王家七郎指婚,朕那时便已觉得不妥,只是庆阳说此事是谢侍中的主意,朕便也不好多加阻拦。” 郗归垂首听着,并未接话。 圣人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道:“后来朕听人说,七郎也不情愿这桩婚事,为此还自伤一腿。唉,七郎那样的俊秀之人,朕实在痛心。” 王贻之伤腿之事,郗归倒是头一次听说。 她摆出一副惊讶的神态,面容带上几分痛色,内心却是冷嗤一声。 王贻之永远都不知道争取,他总是这样软弱,一旦父母兄长下定了主意,他便不敢反抗,最多就是闹闹脾气使使性子。 与庆阳公主成婚后,王贻之屡屡闹得家宅不宁,甚至闹到了宫中。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33节 他这样做,看似是在反抗,其实不过是无用的发泄罢了。 他不敢执剑面向任何人,所以永远不会被人当作真正的对手,只是棋盘上一个可以随意摆布的对象。 即使自伤一腿,落了病根,也还是不得不与庆阳公主结为夫妇。 郗归嫌弃王贻之,但也有几分可怜他。 对于早已离开琅琊王氏的郗归而言,王贻之不过是一个陌生的可怜虫罢了。 但圣人显然并不这样认为。 于是郗归假意收敛了惊痛之色,迟疑着答道:“臣女听说,庆阳公主已有孕三月余——” “唉,那算不得什么。”圣人摆手说道,“当初琅琊王氏逼着七郎尚主,庆阳这才有了孩子。要我说,由来是男子喜新妇,女子念旧夫。桓阳已死,桓氏若安分守己,朕自然不会追究,可庆阳却自作主张地离了婚,又找谢侍中敲定了再嫁之事。依朕看来,她实在不必如此。如今七郎闹成这样,她就算生了孩子,又焉能和美?还不如回荆州去。” 郗归飞快地抬头,觑了一眼圣人的神色,仿佛是在探寻他言语的真实性,心中却颇为不屑。 说什么“女子念旧夫”,不过是自大男子的想当然罢了。 这些男人总觉得,女人生来便追寻情爱,他们享受女子的爱慕,却又瞧不起这些仅仅盘桓于后宅之中的情义,随时都能将之弃如敝履。 这也便罢了,可这位当今圣人,竟然还要利用这所谓女子对旧爱的依恋,来算计她、利用她,乃至于以一种道德绑架的方式逼迫她。 “人生天地间,各有各的缘法。公主与王家郎君既然结为连理,想来自是有缘分在的,焉知往后不会琴瑟和鸣、如胶似漆?” “如胶似漆?”圣人玩味地重复了一遍,用一种教导似的语气说道,“你年纪还小,不知道这夫妻相处,便如同君臣一般,阴阳易位、乾坤倒置,从来都不能长久。若是人不对,抑或是人所处的位置不对,那纵是有泼天的缘分,也难成恩爱夫妻。依朕看,你与七郎才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缘分。” 抛却最后一句不提,这番话前面几句倒有些打破郗归对于这位心思狭隘的君主的认知,只不过,纵然他想要恢复王权,却心思阴毒、手段浅薄,只能让人瞧他不起。 她心中这么想着,面上却丝毫没有显现出来,只是略带遗憾地说道:“使君自有妇,罗敷将有夫,还请圣人莫要再提。” 圣人见郗归始终不肯透露出想与王贻之复婚的意愿,更不见对谢瑾的憎恨,不由急了几分。 他转了转扳指,咬牙下了决心,开门见山地说道:“若非谢瑾从中阻挠,你与七郎如何会落到这般使君有妇、罗敷有夫的境地。《陌上桑》中的使君,虽钟情罗敷,却并未行强取豪夺之事。可谢瑾却害你兄长,毁你婚姻,又逼你嫁与他为妻。郗归,你当真甘心吗?甘心就这么嫁给这个害了郗岑、又接着害你的人吗?” 郗归没有说话,在心中叹息了一声。 如果谢瑾是她的杀兄仇人,那么背信弃义、未行禅让之事的先帝难道不也是? 倘若说谢瑾毁了她的婚姻,背靠皇室的庆阳公主难道就完全无辜吗? 圣人对谢瑾的反感太多,多到让他在郗归面前失态。 也许他并不认为这是失态,可郗归却并非与他同仇敌忾。 “郗司空是忠君的能臣,郗声也忠心耿耿。”圣人看向郗归,一不做二不休地说道,“你是高平郗氏的后人,不该堕了先祖的名声。朕有一事要交给你做,你嫁给谢瑾后,着意留意他的动静。谢氏如有僭越之心,你务必收集证据,交与我处置。” 郗归低头沉默着,依旧没有接话。 若说僭越之心,江左这样的朝局,谁会没有僭越之心呢? “若能成事,朕便为你和王贻之主婚,让你风风光光地嫁回琅琊王氏。” 话音刚落,圣人想起郗归方才的话,觉得这诱惑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吸引力,于是咬牙加码道:“事成之日,朕为你封侯,让你再不必受郗岑的牵累,成为江左唯一的女侯!” “封侯?” 谢瑾听到这里,诧异地开口问道。 他知道郗归对王贻之已无情谊,所以并不在意圣人先前的挑拨,可这封侯的许诺,却着实令他感到震惊。 “对,封侯。” 当日含章殿中,郗归的惊讶并不亚于此刻的谢瑾,可过了这么些日子,她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惊诧,只觉得这位圣人倒是很有想法,无意之间,还真是给出了一个对古代女子而言极为稀缺又极为难得的诱惑般的许诺。 没错,诱惑。 对郗归而言,一个侯爵之位,甚至要比皇后高贵得多。 大多数情况下,后者都如同诰命一般,只是男人功成名就的装点,只能依附于夫君存在。 可侯爵,却是实实在在地,赋予一个女人自身的荣光,远胜皇后,远胜帝姬。 谢瑾被圣人的别出心裁惊到,食不知味地喝了口茶,长吁一口气。 半晌,才回过神来,轻声说道:“女子封侯,倒也并非没有先例。” “哦?”这回轮到郗归面露震惊——难道圣人那天所说的话,竟然不是他自己的异想天开? “汉高祖曾封奚涓之母为鲁侯,封其嫂为阴安侯,吕后亦曾封其三妹、樊哙之妻吕媭为临光侯。” 谢瑾娓娓道来,郗归却很有些失望:“原来这些女侯不过与诰命一般,是因其夫功重所得。” 谢瑾温和地看着郗归,安抚地抚了抚她的发髻。 他不会明白,作为一个来自后世的灵魂,郗归心中是怎样的失望,但他还是想要安慰郗归,让她不要如此沮丧。 “《楚汉春秋》记载,西汉河内有妪名许负,善相人,曾相薄姬,云其当生天子,后果薄姬果生文帝。又相周亚夫,谓其后三年而侯,八年而为将相,九年而饿死,后果如其言。” 第65章 长安 郗归此前读书, 多是凭着兴致涉猎,并未接触过《楚汉春秋》。 她第一次听闻这个故事,内心颇觉新奇,但却并不相信所谓的相术, 认为不过是后人附会之言罢了。 “所以呢?她也封侯了?”郗归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茶盏, 随口问道。 “是。”谢瑾颔首答道, “汉高祖封许负为鸣雌亭侯,世人因而叹云‘是知妇人亦有封邑’。” 不过, 亭侯之爵东汉始有, 西汉并无亭侯, 学者多以为许负封侯之说为后人附会。 谢瑾讲这个故事,本就是为了哄郗归开心,没想到郗归并没有多少兴致, 于是便隐去了后半段话, 以免害得郗归更加扫兴。 “是吗?” 按照这个说法, 唯一一个依靠自己封侯的女性,所凭借的, 竟是虚无缥缈的相术。 郗归并不太相信这个故事, 毕竟, 古往今来,想靠着附会之说攀附一个从龙之功的人太多,许负何以独独能藉此出人头地呢? 不过,郗归纵使对封侯心动,却并不着急, 也不会把希望系在那个空有野心的圣人身上。 她的筹码在京口, 那里满载着她的希望。 来日方长,她不急在这一时。 相比之下, 此时此刻,令她觉得更有意思的是,谢瑾并未因圣人的反间而感到生气,或者说,他仿佛根本就不在意此事。 “圣人让我留意谢氏僭越之举,显然是想对谢家出手,你竟然不生气?”郗归挑眉问道。 “世事由来如此,主弱臣强,并非长久之计。江左历年朝局,何曾有过真正的君臣辑睦、内外同心?渡江以来,有哪位君主不猜忌权臣呢?”谢瑾语气平静地说道。 郗归侧头看他,发现烛影之下,谢瑾的面容呈现出一种很难形容的寥落,就像明知天地即将翻覆,却知晓非人力可逆转,所以只好太息一声,平静地接受了一切。 她想:“如果是我,如果是阿兄,就绝不会认命,非要斗个明明白白才好,不然死也不会甘心。”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开口嘲道:“江左历代君主,确实一直与权臣角力。可渡江以来,从来没有哪个帝王,是在臣子毫无谋逆之举的时候,便想着罗织罪名、一网打尽的。” 当今圣人的手段,阴毒,直接,并且愚蠢。 他被情绪左右得太多,不甘驱使着他,在隐忍的同时,急切地盼望着打败谢瑾。 为此,他不怕朝局动荡,不怕世家寒心。 郗归微启朱唇,残忍地说道:“你视圣人为君主,可圣人却视你如寇仇。” 郗归清脆的嗓音在谢瑾耳畔响起,宛如一枚突如其来的箭矢,直直插进他的心房。 “寇仇?”谢瑾这样问自己。 即便他再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圣人对他,早已不仅仅是忌惮。 对圣人而言,他便如同一个酣睡卧榻的侵入者,他恨他甚至超过恨桓氏。 可他明明,是帮着司马氏驱逐桓氏、保住皇位的人啊! 即便他有自己的私心,即便他是为了江左为了家族,并非全然为了司马氏考虑,可是,他所做的一切,从来没有侵害过司马氏的利益,他为江左殚精竭虑。 如何就会到了今天这样的地步呢? 谢瑾久违地想到了很多年前,谢怀教他读《左传》时的情形。 那时郗照刚刚平定威逼建康的流民帅叛乱,受封司空,位列三公。 可没多久,他就为了朝局的安定,心甘情愿地解了八郡都督之职。从此退居京口,再不预中枢重职。 年幼的谢瑾,在感慨之余,暗暗下定决心,立志要做郗司空那般的国之重臣,一心为国,不计私利。 他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 可圣人却不信他。 就像渡江之初,元帝既要依靠流民军、又要忌惮流民帅一般,当今圣人,既离不开谢瑾,又深恨着他。 谢瑾不是不知晓圣人的猜疑、世家的嫉恨,可为了江左,他还是愿意求一个君臣相得、朝野和睦,还是痴心妄想地盼着一切变好。 可他的君主呢? 他离间他的妻子,窥探他的动向,恨不得他连同整个陈郡谢氏,一起跌落尘泥,一败不起。 谢瑾清楚地知道这一切,并且不是第一天知道。 可当这一切被郗归直白地说出口时,他还是会感到刺痛。 但他没有愤恨。 他知道人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利益和追求,他没有办法苛责皇位之上的圣人,也不应该埋怨朝堂之上的同僚。 他只是感到寂寞。 这寂寞如同潮水,一浪一浪地打来,将他隔绝在人世喧嚣之外。 人人都觉得,他已经到了今天这样的地位,不该还有什么不满足。 可位极人臣又如何? 他想做的事,旁人不懂;他的一腔苦心,无处剖白。 天地之大,他觉得自己的处境就如同郗归从前吟过的一首古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1 谢瑾在烛光中与郗归对视。 七年前的荆州,他时常不能理解郗归的孤独。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34节 可在七年后的建康,他感同身受。 但他仍是不知道,荆州的阿回是因何而叹。 烛火在夜色中爆出灯花,打断了二人的对视。 谢瑾看到郗归低垂螓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鸳鸯炉中的香灰。 他知道郗归懂他的寂寞,可关于这个话题,他却不敢与她聊得太深。 他怕郗归流露出太多大逆不道的想法。 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应对。 于是谢瑾岔开话题,顾左右而言他:“那阿回呢?你视我为何?” 圣人视我如寇仇,那你呢?你将我视作什么?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时隔七年之后,物是人非的重逢,使谢瑾不敢确定,如今的他们,究竟在彼此心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灯花又爆了,郗归轻叹一声,拿起精致的蝴蝶金剪,剪掉多余的烛芯。 她说:“你是谢瑾,就像我是郗归,我们都只是一个人。首先是一个普普通通、有着七情六欲的平常人,然后才是谁的臣子、谁的亲人,然后才有各自的责任,有不得不为之事。” 她很清楚,即便是“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2”的人,也不会享受千夫所指这件事本身。 人之所以为人,总有各自的情感需求、社会需求,很少有人不渴望被理解,尤其是像谢瑾这样,被很多人仰视、忌惮甚至惧怕的人。 他也会感到孤寂。 每个人都首先是自己,然后才能为他人打算。 对身在江左的他们而言,“做自己”是一种遥远的奢望,可他们至少能够努力与自己和解,不在这四面受敌的世界中,将精力耗在与自我的周旋之上。 “谢瑾,你好好想想。你做这一切,是为了司马氏的皇位,还是为了江左?生民百姓,难道比不上一个阴毒无能的独夫吗?” “他不是独夫。”谢瑾下意识地反驳道。 “那只是因为他还没有拥有足够的权力。”郗归看向谢瑾,“对权力的欲望越是压抑,便越是炽热。他这样隐忍,不过是因为还没到时候。有朝一日,他若是手握权力,只会变本加厉,比独夫更像独夫。” 谢瑾闭了闭眼:“阿回,你对皇室有偏见。” 他并不想与郗归讨论这样的话题,对能够说出“司马氏才是渡江以来最大的逆臣”的郗归而言,他们永远不能在这个问题上达成一致。 “那是他们本就不配!”郗归掷地有声地说道,“当初衣冠南渡,青衣行酒,新亭对泣,何其令人悲恸?当是时也,江左几乎人人皆有北攻之望。可元帝是如何做的?” 她咬牙切齿地说道:“伺机登基,坐拥江南,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锦衣纨绔,华轂丹朱,毫无北归之念!” 郗归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当年使者从长安而来,元帝问洛下消息,潸然涕下。太子问何以落泣,元帝问曰:长安何如日远?” 郗归提起这个故事后,室内陷入了一片沉默。 太子当日答道:“日远。但见人从长安来,不见人从日来。” 第二日,元帝召集群臣饮宴,再次问太子:“长安何如日远?” 太子答曰:“长安远。举头见日,不见长安。”3 举头见日,不见长安。 这是一个江左历代文人无不耳熟能详的典故。 而对诸如郗归、谢瑾这样的南渡士族后人而言,此事更是带着无法抹去的隐痛和耻辱。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4 异族入侵,神州沦陷,在遍地狼烟之中,一国之君竟然只想着夸耀太子的早慧。 为长安所落的那几滴浑浊的泪水,蒸发在元帝对着大臣炫耀时的洋洋自得之中。 可怜江北多少臣民的孩子,死在胡虏的马蹄与长刀之下,再也没有机会长到和太子一般大的年纪。 如此这般的皇室,如何能让人尊敬、让人心甘情愿地臣服呢? 一片寂静之中,郗归开口问道。 “亚圣有云:‘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则为荣悦者也。有安社稷臣者,以安社稷为悦者也。’5玉郎,你是要做司马氏一人的侍奉之臣,还是要做江左万千百姓的安社稷之臣?” 郗归的话犹如当头棒喝,掀开了谢瑾长久以来一直不愿面对的现实。 他顿了顿,语气低沉地说道:“学者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未闻有以悦君媚君为务者。” “可是阿回,这并不冲突。”谢瑾握住郗归的手臂,一字一顿地解释道。 第66章 内史 “南渡以来, 世家们早已习惯了与司马氏共享王权,他们不会接受任何一个世家取皇室而代之。司马氏处于皇位之上,可以最大限度地保持江左政局的安稳。” 谢瑾看着郗归的眼睛,仿佛是说给她听, 又好似是讲给已然病逝的郗岑。 “就算如此。”郗归抽回手臂, 冷然问道, “让司马氏居于皇位,和还政于司马氏, 这完全是两码事。你敢说你不是打算让司马氏皇帝收回权力, 真正成为江左的帝王?” 圣人不信谢瑾会还政, 但郗归却看得明明白白,她无法认同这个想法,坚信司马氏只会将一切搞得更糟。 谢瑾并未否认:“世家与皇室共享王权, 不过是江左立国时的权宜之计。如今北秦虎视眈眈, 大敌当前, 还政于君,可免于世家内斗。” 自从桓阳、郗岑落败, 谢瑾就变成了江左最大的权臣。 陈郡谢氏的风头无两, 令无数世家想要重复这个奇迹。 秦失其鹿, 天下共逐之。 既然陈郡谢氏可以,那其余世家为什么不行? 毕竟,谢氏不像桓氏,并没有拥兵上游的骁勇流民军。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谢瑾无论想做什么, 都不得不付出更多的心力, 平衡利益,谋算人心。 但他若是能退一步, 无论是世家还是圣人,都会比现在好对付得多。 毕竟,利益是最好的安神药,能让不甘者心平气和,能在腹背受敌之时,为谢瑾搏一个全心全意对抗北秦的时机。 郗归明白谢瑾的意思,她嗤笑一声,冷声开口道:“当日北方动乱,胡族混战,我兄欲趁机北伐,可朝野上下,无一不大加反对,唯恐北伐成功之后,桓大司马更进一步。以至于北伐军明明打到了长安城外,却不得不班师回朝。如今苻石统一北方,苦心筹谋南攻,只等着重现中朝灭吴之战的辉煌战绩,将江左纳入北秦版图之中。你们如今觉得情势危急,殊不知全是自食其果。呵,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再者说,在如今的江左,还政于君,未必就比改朝换代来得简单。 永嘉乱后,江左之所以能够于南方立国,就是因为能够调和南方之士,收用北来士大夫。1 这些南北士人,便是如今的侨姓士族与吴姓世族的前身。 他们之所以愿意扶持元帝登上皇位,为的便是日后的家族利益。 这是江左能够立足江东的根本,却也是如今这一身沉疴的始作俑者。 “王与马,共天下”,这是立国之时便定下的暗法,后来之人,若非有极大的才能、极大的毅力,是极难变更的。 谢瑾哑口无言,郗归接着说道:“怕只怕,纵使你为了大局苦心孤诣,想做到处贵而遗权,旁人却未必容得下你。” 郗归倾身向前,隔着衣裳,用手指点了点谢瑾的心口,一字一顿地说道:“谢侍中,欲壑难填啊。” 是啊,欲壑难填,人人都渴望更多的权力,谢瑾无法保证,还政之后,圣人不会被权力驱使着,步步紧逼,到了最后,反倒会出于扳倒他的私心,阻碍谢墨在江北的御敌之举。 三军在外,不能没有一个在朝中说得上话的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不过,现在说这些倒也为时尚早。 即便他想还政,也要细细筹谋,不能轻举妄动。 谢瑾这么想着,看向郗归——自己与阿回,还有的是时间,未必要现在便辩个分明。 他看了眼漏刻,温言说道:“此事回头再说,时候不早了,阿回,我们早些用夕食吧。” 郗归冷哼了一声,没有反驳。 她心知自己的坚持是正确的,等刘坚等人渡江之后,与谢墨一道并肩作战,建康城中的圣人和世家只会更加忌惮谢氏。 那些蠢货只想着争权夺利,不晓得拉拢队友的重要性,早晚把自己弄得众叛亲离,谢瑾迟早会明白这些人不足与谋。 至于她自己,只要好好地经营京口,确保北府后人处在可控范围之内,便能安心等待着南北战后,挥鞭北伐的那一天。 到那时,司马氏这样的皇帝,就完全不足为虑了。 二人从郗府回来后便闭门长谈,早已错过了夕食的时间。 此时一说用膳,南烛便带着婢女们,轻手轻脚地摆上了几碟温在锅里的小食,又催着厨房尽快准备。 郗归与谢瑾联袂而坐,正要开始用饭,却见南星面色犹豫地进来。 “何事?” 郗归见南星面色有异,不由有些不耐:什么人这样没有眼色,大晚上地来给人添乱? 南星抬头觑了郗归一眼,迟疑着开口说道:“琅琊王氏来了人,此时正等在前院,急着要见郎君。” 琅琊王氏? 郗归有些讶异。 王贻之与庆阳公主成婚后,整日闹得家宅不宁,郗珮早已不堪其扰。 郗、谢二家的赐婚圣旨颁下后,郗珮言谈之间,竟也觉得谢瑾当初是为了强娶人妻,才使计毁了郗、王两家的婚事。 为此,她对谢瑾颇有怨言。 郗归听谢璨抱怨过不止一次,想来是陪着谢蕴嫁到王家的婢女曾经透露过些许口风。 郗珮早已勒令王定之兄弟少与谢瑾来往,这几次谢蕴回谢家,都是独自带着孩子们过来。 想到这里,郗归看向谢瑾,颇有兴味地问道:“琅琊王氏?莫非他家又有什么郎君,想让你帮着牵桥搭线、离婚尚主?不应该呀,难道他们还没受够如今的吵嚷吗?” 谢瑾苦笑一声,知道郗归是在故意奚落自己。 他想了想,约略猜到了几分王家的来意:“原会稽内史王平,近日丁母忧去职,会稽内史的位置如今空了出来。朝中议了几日,大家都各执一词,始终没有定下接任的人选。此番怕是谢蕴让王定之过来,想要谋个外放之职。” “外放?会稽内史?” 坦白说,王定之此人,实在是能力平平,又兼简慢自傲,实在不是做官的材料。 更何况,会稽内史乃是一郡主官,总理一郡内政。 王定之这样的才能,如何当得起这个职务?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35节 郗归皱了皱眉,对此事颇为不赞同。 谢瑾也叹了口气,摆手让南星退下:“让谢蕴那几个兄弟去作陪,我身体不适,就不与他相见了。” 他拿起汤匙,一边为郗归盛粥,一边娓娓道来。 “谢蕴性情孤高,实在不喜后宅,又不愿时刻受婆母管束。所以从成婚伊始,就想促成大郎的外放。只是这么多年来,始终没有合适的时机。” 郗归从前常常觉得,自己在乌衣巷中见到的谢蕴,与传闻中那个有着缘风咏絮之才、能说出“不意天壤之间乃有王郎”的飒爽女子,简直判若两人。 那时郗归以为,不过又是一个盛名之下难副其实、以至于见面不如闻名的例子。 而今想来,怕是谢蕴的朝气、才气,早已日复一日地消磨在了乌衣巷的深宅大院之中。 大鹏并非不能展翅,奈何久受束缚。 “可是,即便如此,王定之这样的人品,如何能担得起会稽内史之职?”郗归不赞同地看向谢瑾。 谢瑾缓缓摇了摇头:“琅琊王氏是江左著姓,时人以门第品评人物,单就这一点,大郎便超出旁人许多。再者说,大郎的父亲,曾任会稽内史之职,在当地留下了兰亭雅集的佳话,官声也颇为不错。前任会稽内史王平,是大郎的族兄,想必也愿意促成大郎继任之事。” 郗归放下筷子,沉默地看向远处的烛台。 谢瑾握住了她的手:“世情如此,阿回,多想无益。” “世情?”郗归冷呵了一声,扭开了脸,竟然觉得眼中有些湿意。 主政一方的太守,竟然仅仅凭借着家世渊源就能确定? 她早已知道,家世门阀在江左无比重要。 然而,尽管她已经接受了家世是巨大加分项的事实,却从不曾如此近距离地看到,在很多事上,家世其实是决定项。 在她曾经生活过的那个时代,也有着各种各样的不平。 可她至少能够告诉自己:只要你足够优秀,便可以战胜那些歧视。 可是,在这里,家世的差距宛如天堑,普通人耗尽一生,也未必追得上一丝半点。 在京口的日子里,郗归清楚地看到,并非士族出身的刘坚等人,纵使拥有才能和抱负,也只能久久蹉跎。 可这毕竟只是一群人的怀才不遇,没有危害到旁人的生计安危。 但内史却是一郡百姓的父母官啊! 一个愚钝不堪之人,怎能仅仅凭借着家世,就成为无数生民命运的主宰者,决定一郡贫苦之人的征赋租税? 破家县令、灭门刺史,王定之这样愚钝的人,不知会怎样地受人蒙蔽,不知会害得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非要如此吗?”郗归听到自己这样问道。 “我宁愿大郎不去。”谢瑾叹了口气,“他那样的资质,我宁愿他一辈子待在建康,什么官都不要做。可是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反对。” “朝堂之上,我已经拥有了太多的权力,不该再在这种外任之事上,发表太多意见。我不能总是强势,所以更应该把强势的机会,留到江北御敌的大事上使用。家族之内,谢蕴的婚事,原本就是长辈们的一腔情愿,这么多年来,她受了不少委屈。若有机会能够弥补,族中诸位兄长,都会大加支持的。更何况,除了才能之外,王定之并没有什么大的短板。作为谢氏家主,我若连受了委屈的嫡亲侄女多年来唯一的愿望都要阻挠,如何能让族人信服?江左如今已是内外交困,我不能再连谢家这一群人都拧不紧。” 第67章 细民 谢瑾顿了顿, 接着说道:“我只能沉默着,任由他们去议。” 郗归忽然觉得很是悲凉,为会稽百姓,也为这个一塌糊涂的糟糕世界。 她闭了闭眼:“谢蕴求的, 其实也只是你的不反对吧?” 谢瑾没有说话。 郗归将碗筷哗啦往前一推, 当下便要起身离席。 谢瑾连忙跟着起身, 抱住了因动作太猛而踉跄了几步的郗归。 衣摆扫过食案,带下了一堆碗碟, 发出一阵清彻爽脆的碎瓷声。 谢瑾紧紧抱住郗归:“阿回, 你听我解释!” “还要什么解释?”郗归深吸一口气, 厉声问道,“还有什么好解释的?不过是你们都有各自的顾虑,所以便要一郡百姓去做你们自私选择的牺牲品, 替你们付出代价!” 郗归的胸口因气愤而剧烈起伏:“谢侍中, 你看看江南, 看看那些百姓在过怎样的日子,你难道不会觉得心痛吗?午夜梦回, 你们难道不会于心有愧吗?!你们一个个地, 便是这样高作庙堂, 这样把民生疾苦当作儿戏!” “不是这样的,阿回,不是这样的。”谢瑾抱着郗归,像是要把她嵌进自己的身体,像是要与她融为一体, 好教她看清自己的一颗心。 他紧紧贴着郗归的脖颈, 急迫地说道:“阿回,不是这样的。渡江以来, 侨姓世族占据了太多朝堂上的位置,三吴世族,尤其是那些自孙吴之时起便累世仕宦的家族,自然心有不甘。他们不能在朝堂上有所作为,便要变本加厉地占据当地财富,以至于朝廷根本没有办法在三吴之地进行正常的租赋兵徭取给。三吴之地的盘剥,从来都是因为吴姓世族,并非因为朝廷所任之官啊!” 谢瑾所说的这些,郗归不是不知道。 除了经济利益之外,三吴世族还把控着不少村县的俗务与教化。 所谓“皇权不下县,下县惟宗族,宗族皆自治”1。 在江左,这些县下宗族,实际上都或多或少地处于三吴世族的控制和盘剥中。 可令郗归气愤的并非只有这些。 更令她感到无法接受的是,这些朝堂之上的大人,口口声声为了社稷江山,可却能一次又一次地,在一个又一个具体的决定中,将生民百姓置之不顾。 谢瑾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为了江左,为了社稷百姓,可那些三吴之地的贫民,难道就不是江左的臣民吗? 他说从来如此,可从来如此,难道就是正确的吗? 还是说,这些披着官袍的政客,实际上本就是一个个骄矜的世家子弟,他们享受了锦衣玉食的生活,感叹着书本里的民生多艰,可到了真正需要做决定的时刻,他们却不爱任何一个具体的下民! “终究是不一样。”郗归喃喃说道。 谢瑾扶着郗归的肩膀,让她面向自己。 他用自己的额头贴着郗归的额头,温柔而小心地问道:“什么不一样,阿回?” 郗归看着谢瑾,看到他瞳孔中清晰地浮现出自己的面容。 眼波荡漾,人影亦如镜花水月。 佛说三十二相,皆是非相,皆是虚妄。 她多么希望,自己在江左所经历的一切,都不过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 梦醒之后,她还会回到那个曾经生活过的时代,过那种属于她自己的,没有如此富贵、却令她无比安心的生活。 可她回不去了。 泪水渗了出来,郗归眨了眨眼,看到谢瑾眼中的自己变得模糊。 她说:“终究是不一样,不一样的世界,不一样的你我。” 郗归说完这句话,无力地后退了两步,缓缓摇了摇头,拒绝谢瑾的搀扶,踉跄着向卧房走去。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2 谁能想到,那样平凡的现代生活,她却再也回不去了。 谢瑾怔愣地站在原地,看着郗归脚步踉跄地撞在帘幕上,然后绕过重重帷幔,跌跌撞撞地走向了他看不见的地方。 他们明明离得很近,可他却觉得很远很远。 是他做错了吗? 可政治本来就是权衡。 两害相权,取其轻。 细民百姓,如何比得上朝堂大局呢? 烛影摇晃之中,谢瑾第一次开始反思自己对待生民百姓的态度。 但他反思得太迟了。 三日之后,台城下了圣旨,授予王定之会稽内史之职。 同日,北秦派出数支小股部队,游窜于江淮之间,频频攻击当地驻军,甚至尽灭两个村落。 收到前线战报的第二日,台城再次下令,正式为北府旧部后人赐名“北府军”,封谢墨为建武将军,刘坚为参军,命北府军拣选人手,派遣第一批队伍渡江作战。 *** 黄梅时节,落雨纷纷,画成烟景。 哒哒的木屐声回荡在游廊上,竟也带着几分清脆的春意。 谢蕴前来辞行的时候,郗归正在琢磨京口之行的计划。 此去京口,她不仅要长住其间,还要送第一批北渡的将士过江。 自从正月里与刘坚会面后,三个多月以来,北府军的气象可谓是焕然一新。 持之以恒的军史教育,大大增强了将士们对高平郗氏的认同感。 日复一日的军事训练,使得令行禁止已经成为了这支军队不言自明的成规。 而救灾之举,更是加深了北府军与京口居民的联系,也大大锻炼了军队的协作能力。 地动之后,北府军诸队,带着西苑制作的锋利兵器,逐一出去扫荡徐州境内的山匪,在实战中大大增强了战斗力。 只不过,迄今为止,北府军中尚未有一人见过真正的北寇。 胡人凶悍,远胜江南男子。 谁也不知道,几十年后,北府军能否重现昔年江北郗氏流民军的风采,再一次地,重创胡虏。 尽管郗归对将士们有信心,却还是不免担心。 战场毕竟是残酷的生死场,稍有不慎便是魂断黄泉。 将士们如此信赖高平郗氏,郗归便更要珍重他们的信任和生命。 郗归扶住衣袖,执笔写下一条条手记,反复检查是否有遗漏之处。 胡人喜食肉,身体素质极佳,又娴于骑射。 更何况,他们还有江左罕见的、来自西域的良马。 “马匹呀马匹。” 郗归叹了一声,搁下手中的湖笔,看向前来通传的南星。 “请谢蕴过来吧。” 木屐声再次响起,片刻之后,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绕过精致的隔扇门,出现在了郗归面前。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36节 行礼过后,谢蕴带着郗如,跪坐在了郗归对面的小几之后。 郗如好奇地打量着郗归的书房,眼睛亮晶晶的,很符合时人对一个年幼女童的认知。 但谢蕴和郗归都知道,她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敏锐和聪颖。 郗归打开一只锦盒,将其中的玉质九连环给郗如,自己则探寻地看向谢蕴:“当真要带阿如去会稽吗?” 谢蕴轻轻“嗯”了一声,恭敬地开口答道:“敕令以下,我们不日便要动身,婶娘也要前往京口。谢家没有多少女眷,阿如待在这里,恐怕会误了学业,不如跟我一道去会稽,还能与我家里的几位女孩做个伴。” 与谢璨对于郗归、谢瑾婚事的诸多不满相比,谢蕴一直表现得很平静,对郗归这个比自己年幼许多、曾是自己弟媳的婶娘也很是尊重。 郗归看着谢蕴淡然的面容,轻轻叹了口气。 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为谢蕴而叹,还是为郗如,抑或是,会稽之地的贫苦百姓。 木已成舟,王定之外放之事,此时已经无可转圜。 郗如的性情,若能受谢蕴教导,也好过在谢府的一众兄弟姊妹中“争宠”。 尽管如此,郗归还是看了郗如一眼,对着谢蕴轻声问道:“会稽路远,阿如这样年幼,若是长久地不在父母身边,会不会不太妥当?” 郗如此时正拿着九连环,跪坐在谢蕴身侧。 她虽与郗归生得极像,神态举止却与谢蕴更加相似。 只因她从小就知道,姨母谢蕴是陈郡谢氏最受人尊敬喜爱的女郎,所以常常有意效仿谢蕴的举止。 谢璨是家中最小的女儿,生得娇憨可爱。 出嫁之后,郗府人口简单,郗途也爱重她,所以一直没有受过什么苦,始终保持着孩子似的烂漫性情,一颗心紧紧系在郗途身上。 但郗如不同。 她从小在谢府长大,谢氏人口繁茂,有十余个和郗如差不多年纪的孩子。 同龄人那么多,但长辈们的关注却很有限。 郗如很聪明,她既察觉了家主谢瑾对自己的独特之处,又发觉了阖府上下对谢蕴的推崇,于是她尽可能地模仿郗归和谢蕴,以期获得更多的关注。 后来郗岑落败,江左诸人唯恐避之不及,郗如也敏锐地改变了对郗归的态度,成日里读书习字,长住谢家。 直到赐婚圣旨下后,才再一次与郗归近距离接触。 郗如还太小,她本能地凭借着野兽般的直觉,下意识地为自己争取更大的利益。 她还敬慕强者,瞧不起如自己母亲般混沌度日的人。 尽管郗如内心未必清楚地明白这一点,但郗归和谢蕴已然发现,就连南烛南星这样的婢女,也为小女郎的“势利”而感到不忿。 此时此刻,听到郗归的发问后,郗如赶在谢蕴开口前抢先答道:“姑姑,我喜欢姨母,姨母就像母亲一样,我愿意和她一道去会稽。” 郗府之中,郗途成日操劳,谢璨则满心满眼都是郗途。相比之下,郗如更喜欢谢府。 但谢府的孩子实在太多了,谢蕴则不同。 除了幼子以外,谢蕴的其余孩子都比郗如大了好多岁,她无需跟一堆孩子抢夺谢蕴的关注和爱,她愿意去会稽。 第68章 谢蕴 反正, 就算待在建康,她也并不能常常见到父母。 “也罢。”郗归摸了摸郗如细软的头发,轻声说道,“姨母是江左出了名的才女, 阿如虽然还小, 却也很有姨母的风致。等到了会稽之后, 阿如跟着姨母好好学,下次回家的时候, 让我们都刮目相看一番。” 郗如纵使聪慧, 却也还是一个渴望被爱的孩子。 此时听了郗归的话, 她眼睛亮晶晶的,重重地点了点头。 郗归见状,温和地笑了笑, 说道:“好孩子, 让南星姐姐带你出去玩吧, 不要闷在屋里了。” 郗如出门后,谢蕴移到了郗归对面的位置。她直起上身, 端坐几后, 用细白的手执起精巧的水壶, 为郗归添了一盏茶汤。 郗归看着她行云流水般的优雅姿态,不觉叹了口气。 如此佳人,却嫁了王定之那般的人,在乌衣巷中蹉跎数年,实在是可惜。 郗归能理解她想要逃离琅琊王氏方寸之地的渴望, 却还是无法认同她力促王定之成为会稽内史的行为。 人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利益, 没有人能真正对谢蕴的痛苦感同身受,郗归也不能。 她纵使惋惜谢蕴的遭遇, 却更厌恶这种完全罔顾才能品行的授官方式。 一室沉默之中,谢蕴斟酌着开口:“大郎此次外放,我知道叔父并不赞同。” 郗归没有接话。 谢蕴抬头直视郗归:“可是婶娘,我实在不想再忍了。” “这一年多来,婆母的脾气愈发固执,我百般委曲求全,却还是不能得个好脸色,甚至还会连累我的孩子受责骂。” “我不是不能忍,可是婶娘,我的孩子已经长大了,难道我要让我的孩子日日看着母亲受辱却无能为力,让我的女儿日复一日受祖母这样的熏染?让他们因为母亲不受祖母待见的缘故,在一家兄弟姐妹们的中,平白矮人一头吗?” 即便说着这样的话,谢蕴脸上也没有明显的怨恨之色,声音也没有太大的起伏。 她只是平静地诉说着,任由点滴泪水自脸颊垂落。 她的平静中带着些许绝望,那是一种明明自以为已经认命,却又实在不甘心的苍凉。 郗归递了一方丝帕给谢蕴。 哪怕是她还在琅琊王氏的时候,两人都没有如此动情地说过话。 对郗归而言,这实在是交浅言深了。 她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对于谢蕴的决定,她深感同情,但绝不赞同,她什么都不想说。 谢蕴接过丝帕,轻轻拭了拭泪,落寞地说道:“有时候,我也会忍不住想,为什么偏偏是我呢?” “渡江以来,谢氏不知与多少世家联姻,姊妹中也不乏嫁了如意郎君的。可为什么轮到我时,偏偏就要嫁给这样的人?” 造化由来弄人,偏要巧妻长伴拙夫眠。 谢蕴这样的才学、这样的相貌,堪称这一代世家女郎中的佼佼者,可偏偏是她,与王定之年纪相仿,不得不接下与琅琊王氏的婚事。 谢蕴的声音有些哽咽:“有时我甚至会想,便是因温氏叛乱而不得不和离归家的阿姊,也胜过我许多。她尚且有余生可以选择,可我却永远都没有了。” “当年王谢联姻,本就是谢家高攀了王氏。如今谢家势重,再也不可能让我与王家和离,给谢家女儿添个势利的名声。” 郗归听着谢蕴平静的叙述,心中愈发觉得悲凉。 她想到了白乐天的两句诗:“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1 即便是谢蕴这般名满江左的才女,即便似曾经的郗归那般有着权倾朝野的兄长,也不得不穿上嫁衣,被锁进婚姻的帘幕重重之中,在深宅大院中,日复一日地消磨掉与生俱来的生命力。 然而谢蕴说这些,并非是为了抱怨。 她尽可能平静地看着郗归:“世家女儿,享受了家族的照顾和教养,便该有为家族牺牲的觉悟。我这一生已经过完了,我只盼着,以后谢家的女儿,再也不必受我这般的苦楚。” “除此之外,只要孩子们能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长大,不要像他们父亲那样愚蠢自大,我便别无所求了。” “正因如此,我必须离开建康,不能让婆母打着教养长孙的名义,养废了我的孩儿。” “我心里知道,我这次的做法让叔父失望了。可我听话了这么多年,真的只任性过这一次。婶娘,我不会伤害任何人,我只是为了自己的孩子。琅琊王氏实在不会教养子弟,我实在不忍心也不愿意,任由孩子们一个个地被养坏了性情。婆母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让我送孩子们来谢家族学,我只能自己想办法离开建康。” 郗归知道,谢蕴的这一番话,并非是说给自己听,而是希望能够通过自己,传到谢瑾耳中。 谢蕴是极清醒也极聪慧的人,并不需要郗归的安慰。 她只是想,把自己最真实的想法,传到自小濡慕的叔父耳中,让他不至于误会自己。 郗归叹了口气:“你的为人,想必谢家上下都很清楚,大家都知道你的不容易,不会有人责怪的。” 一阵清风吹来,吹得新叶在窗纸上打出婆娑的疏影。 郗归顿了顿,接着说道:“会稽路远,你到了那边之后,多给家里写信。” 谢蕴知道郗归这是应承了的意思,当即便要行礼道谢。 郗归微微倾身,伸手虚扶,示意南烛拦住谢蕴。 “你不必言谢。真要说起来,我对于此事的不赞同,远胜你的叔父。” 谢蕴的动作凝滞了一瞬,她缓缓坐直了身子,略带警惕地看向郗归,袖中双手微握。 “三吴形势之复杂,远胜建康与荆州。”郗归毫不闪躲地直视回去,“孙吴之时,会稽便是江南世族的天下,即便是孙策、孙权,也不能不为此头痛。” “中朝灭吴之后,三吴世族虽然在朝中受到排挤,却从未放松过对江南一带的经营和控制,以至于朝廷所任之官,每每要与他们百般周旋,才能发挥作用,将江南粮米运至北方。更有甚者,沉迷于温软水乡的富贵繁华之中,渐渐背离了读书和为官的初心。你熟读史书,一定不会对这些过往感到陌生。” 谢蕴神色暗淡了几分,缓缓点了点头。 郗归知道,谢蕴并非什么都不懂的世家贵女,这位名满江左的才女,她所接受的古代士人教育,要远远胜过她自己。 也正因此,郗归毫不讳言地说道:“渡江之后,吴姓世族原本的势力范围被侨姓世家侵占,他们虽然接受了元帝践祚的事实,却更加坚固地占据三吴之地,试图在有限的地盘里,攫取更多的利益。” “几十年来,三吴之地的百姓一直过得十分辛苦。而压迫剥削他们的吴姓世族,却把一切责任都推到了朝廷身上,以至于三吴地区的反心,竟然比荆州还要重。当年苏氏、温氏叛乱,无一不是利用了吴地百姓对朝廷的仇恨,就连王重之乱,也联合了三吴乱民。” “在这种情形下,吴兴、吴郡、会稽三地的郡守人选,便愈发关键紧要。因为这三地的官长,不仅要平衡吴姓与侨姓、以及吴姓世族之间的利益,还要消解当地百姓对朝廷的仇恨,尽可能地维持江东的安定局面。” 谢蕴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此时,方才重新抬起了头。 她忍不住眨了眨眼睛,细细地端详郗归,仿佛是第一天认识她一般。 郗归拿起茶盏,饮了一口微凉的茶汤。 “大郎此次前去会稽,是要做一方父母官的。你觉得,他能够担得起会稽内史这个位子吗?” 谢蕴听闻此语,长叹一声,短暂地闭了闭眼。 郗归所说的一切,她并非不知。 可她实在太渴望太期盼带着孩子们离开建康了。 这渴望让她忍不住心生侥幸——江左立国已有几十年,三吴之地的郡守前前后后换了十来个,当地世族早已形成了一套和侨姓官员来往的成规。 王定之就算再不堪,至少也能做得到萧规曹随。 两汉不知有多少循吏,因着“无功无过、无所作为”这八个字登上了史书。 无才之人的清静无为,有时候要远胜有才者的积极进取。 三吴之地矛盾复杂,王定之这样的平庸之人,不是正好合适吗? 但她并没有反驳,而是温和但坚定地答道:“家中已为大郎选了幕僚,叔父也点了几位读书人随大郎一道就任。这么多人看着,总不会出岔子的。”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37节 “是吗?”郗归反问一句,并不太相信。 郗家在会稽有庄园和商号。 郗归接手京口势力后,又派了一队人前往三吴之地经商。 这些人带着郗归提供的西域商品和内造之物,很快便打通了当地的上层市场,接着进一步地、以自制的精巧奢侈品为货物,赚取了不少吴姓世族的银两,然后便在不影响市价的情况下囤积粮米,以资京口。 与此同时,郗归也从来没有一刻停止过对于三吴动乱的警惕。 她让长期居留当地的人手加固房屋,挖掘地道,蓄积水粮和木质武器。 还以高平郗氏的名义,逢年过节便施粥赠药,扶助穷人。 建康和吴地的人都以为,高平郗氏是想洗刷被郗岑带累的名声。 郗归并不在意他们的想法,她只希望能够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多帮一些人,权当是为阿兄积福。 又或者,让派去当地的人手通过这些举措结些善缘,以免有朝一日动乱发生,这些人在混乱中伤了性命。 也正是因为这些人“深入群众”的举措,郗归才更加深切具体地了解到,三吴贫民究竟过着多么艰难的日子。 第69章 茧房 如果说京口贫民的困顿, 是因为去年接连发生的天灾,那么三吴贫民,则是几十年如一日地,过着一代比一代更加艰难、更加没有希望的日子。 连年的劳作, 甚至不能做到温饱, 一旦有人生病, 便要卖妻鬻女、典当田产。 就这样,失地贫民越来越多。 他们要么成为世族的佃客, 负担高额的田租;要么卖身为奴, 从此荣辱不由己, 生死不由己。 可是,人人皆有求生之心,兔子逼急了尚会咬人, 那些贫民的生活如此艰辛, 倘若真到了如陈涉吴广般“亡亦死、举大义亦死”的地步, 焉知不会无所顾忌地揭竿而起呢? 毕竟,纵使是锄耰棘矝之徒, 也是有反叛和破坏的能力的。 江东百姓向来悍勇, 若是出了什么事, 恐怕很难收场。 因此,无论是为了百姓,还是为了吴地乃至江左的安定,郗归都不希望王定之成为会稽内史。 但木已成舟,她无法挽回。 与其将心思花在这样无用的事情上, 还不如好好想想京口未来的打算。 北秦军队在江北劫掠, 使得江淮之间不少百姓流离失所,惶惶不可终日。 郗归想趁着这个机会, 让朝廷下旨,迁徙一群淮北流民到京口。 如此一来,流民们可以过上更加安稳的生活,京口也可以补充些了解江北形势的有生力量。 谢瑾之前讲过,谢墨曾试图招募淮北流民从军,但那些人桀骜不驯,很难管教,怕是会祸乱军纪。 但郗归并不这么认为。 桀骜是一种原始的力量,只要发挥得当,便可成为如那些胡族一般的野性的生命力和战斗力。 再者说,谢墨虽是军旅之人,却也是世家子弟。 就算他不会像谢万那样明目张胆地歧视贫民兵将,也很难发自内心地尊重他们。 那些人的桀骜不逊,未必和谢墨及其部下的态度没有关系。 毕竟,谁会喜欢既想利用自己、又看不起自己的人呢? 就这样,郗归和谢蕴各怀心思地坐着,很快就无话可聊。 南烛估摸着时间,换下冷掉的茶水。 谢蕴郑重地向郗归告辞,准备去探望其余的长辈和兄嫂、侄儿。 她走到院中,叮嘱郗如去向郗归告别。 但郗如却腼腆地笑了笑,说自己想要再与姑母说一会话。 谢蕴轻轻颔首,离开了院子,南星则牵着郗如重新进屋。 南烛收拾桌案,为郗如上了一盏乳酪。 郗如又一次地、好奇地打量着这间屋子,仿佛怎么也看不够。 郗归含笑看着她,并未出声打断。 良久,郗如才转头看向郗归:“姑母这里真漂亮!” “是吗?阿如喜欢什么?让南星姐姐拿给你。” 郗如摇了摇头。 她喜欢的是这一整间屋子,而非某个特别的物件。 很小很小的时候,郗如就听说过自己的这位姑母。 据说这位姑母的屋子里有着比公主更多的奇珍异宝,她的饮食比皇帝更加精致,她的衣料比皇后还要华美。 郗如看向郗归的眼睛,他们还说,她的这位姑母,是江左独一无二的美人。 那时郗如还好奇地询问表哥表姐,姑母究竟长得什么样子。 可那些表哥表姐们却支支吾吾,始终回答不上来。 原来,他们并没有见过传说中的郗氏女,只是凭借着那闻名建康的十里红妆凭空揣测。 好在没过多久,郗如就在郗声的寿宴上,见到了从乌衣巷回来的郗归。 令她失望的是,郗归纵然美貌,可却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般、拥有那种她说不出来的超然于世外的美丽。 可是,此时此刻,郗如却觉得郗归带着一种清冷卓绝、宛如神仙妃子般的独特气质——她比从前更美了。 如果说从前的郗归,只是人间佳丽之中的佼佼者,那么如今的她,更似世外仙姝。 郗如想,姑母就是凭借这般的美貌,才能让叔祖父心甘情愿地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娶她为妻吗? 她忍不住期待,人人都说我与姑母长得像,我长大后也会这样美丽吗? 郗归被郗如凝视了半晌,终于出声打断:“阿如要不要用些乳酪?” 郗如赧然地笑了笑:“姑母太美了,令阿如看得失神。” 郗归被她逗笑:“我还以为,阿如在谢氏的美人堆中长大,再难觉得谁漂亮呢。” 陈郡谢氏子弟是出了名的风姿出众,当日沁芳阁初见,郗归便觉得诧异——这世上竟然有人,无论是姿容还是气度,都可与郗岑比肩而立却毫不逊色? 谢瑾是出了名的翩翩浊世佳公子,其余人虽不及他,却也各有风采,很是俊秀。 然而,郗如听到郗归这句玩笑后,却想都不想便径直回道:“他们都不如姑母美,更不如姑母厉害!” “哦?此话怎讲?”郗归饶有兴味地问道。 郗如眨了眨眼,快速揣摩了一番郗归的语气,踌躇着开口说道:“琅琊王氏不长眼,竟然逼迫姑母和离。可姑母和离之后,非但没有郁郁寡欢,反倒嫁给了比王家七郎好一百倍的叔祖父,这难道还不厉害吗?” 郗归无奈地摇了摇头:“狐假虎威,算什么厉害?” 她认真地看向郗如:“阿如,你要记住,只有自己有本事,才能算是真正的厉害。倚仗他人,终究是不牢靠的。” “可是——”郗如犹豫着说道,“像姑母现在这样,不就很好吗?我们只是女子,又不能出将入相,要有什么本事呢?” 郗如到底是小孩子,不知道她所谓的夸赞,实际上是对郗归的一种贬低——不是人人都以成为菟丝花为傲的。 然而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是迟疑地问道:“像姨母那样的才女,算是自己有本事吗?” “当然。”郗归郑重地点了点头,循循善诱地说道,“人人都尊敬姨母,难道不正是因为她有才学吗?” “可是才学并没有什么用啊!”郗如认真地注视着郗归的双眼,“我原本也想成为像姨母一样的人,可后来却发现,虽然人人都称赞姨母,但她却并不快乐。” 郗如眨了眨眼,接着说道:“可是姑母,你却一直都过得很好,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郗如到底还是太小,她并不知道,这样的话对郗归而言是一种冒犯。 正如她不知道,那个与郗岑有关的“过去”,是郗归久久未愈的、不愿被人轻易提起的伤疤。 几个月以来,郗归虽然为郗岑之死而伤怀不已、频频落泪,却也常常会忘记他已然离世的事实。 她好像还不太习惯、也不太相信郗岑的死讯,常常以为阿兄只是在某个地方忙碌,所以才久久没有见面。 直到在某些时刻——譬如说现在——冷不丁地想起,阿兄似乎已经去世了。 她不敢相信、也不肯相信,但却清醒地知道,这就是事实。 郗归叹了口气,落下几滴清泪:“好不好的,都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姑母,你也不快乐吗?”郗如轻声问道。 “不。”郗归微扬头颅,让泪水不再留下,“我很快乐,二十多年来,我从来没有这样快乐过。” “啊?”郗如疑惑地出声。 她看着郗归,觉得这般模样,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是开心。 郗归转过身去,看向壁间悬挂的舆图:“过去的二十三年中,我沉浸在一个专门为世家贵女编造的锦衣玉食的华美金笼中,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个真正地世界,只是一味待在阿兄为我营造的舒适圈内。” “直到如今,我才真正触碰到了这个现实的世界。” “您恨大伯吗?”郗如迟疑着发问。 人人都说郗氏女与郗岑关系密切,连郗途都对此痛心疾首。 可此时的郗如却觉得,郗归对郗岑的态度,似乎与她从前听说的不太一样。 “谈不上恨。”郗归缓缓摇了摇头,“他是一个好兄长,想把他认为最好的东西统统送给我,而我则心甘情愿地在这华贵的温柔茧房中陷落。” “直到永远地失去他后,我才意识到,他从来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我也从来不是他心中的第一位。” “我爱他胜过爱江左的一切,可他却为了北伐,将我一人抛在这冷冰冰的世间。” “可我并没有资格恨他。因为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我也从来没有毫无顾忌地去帮助他实现梦想,更没有试图去寻觅自己这一生真正的价值所在。” “我应该恨自己。” 郗如揉了揉眼睛,她并不能完全理解郗归话中的含义,只觉得此时的姑母十分独特——悲伤但并不自怜,柔软却富有力量。 郗归用手轻轻抚摸着那副舆图,仿佛看到了千军万马奔腾而来,看到千家万户男耕女织。 她转过身来,重新在郗如对面跪坐下来。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38节 “阿如,人这一生,最重要的是弄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么,然后为之努力,为之奋斗,自己成就自己无悔的一生。我们活着的意义,绝不仅仅是成为谁的女儿、谁的妻子,抑或是谁的母亲,也不是为了获得任何人的怜惜与偏爱,我们应当并且完全可以成为我们自己。” 郗如有些不安,她不确定郗归是不是在指责自己。 “姑母觉得我做错了吗?” “不,你没有错。”郗归倾身向前,握住郗如柔软的小手,“阿如,小孩子都想获得大人更多的关注,甚至很多大人也不能例外。人人都有自利的天性,想获得别人的偏爱。” 她温柔但坚定地看着郗如:“可是人之所以为人,便是因为我们有理智的约束,有比这种本能的竞争更有意义的追求。我们会慢慢长大,克服这种与人竞争‘宠爱’的冲动,去寻觅真正有价值的追求。” 第70章 女将 “真正有价值的追求?”郗如抬起头, 看向郗归身后的舆图,“那便是您的追求吗?” 话音落地,郗如看到郗归绽放出一个分外明丽灿烂的笑容,她从未见过这般好似在发光般的姑母。 郗归嘴角上扬, 也看向了那副舆图:“你看, 这浩浩河山, 难道不美吗?” 那是一副泛黄的舆图,上面不仅有如今的江左, 还有已被异族侵占的北方。 郗如看到舆图上有着不少或黑或红的标记, 显得陈旧而斑驳。 她心里觉得, 如此这般的一副舆图,实在称不上“美”。 郗归看出了郗如眼中的不认同,她拉着郗如的手, 走向门边。 门外春雨淅沥, 草色萋萋。 她深吸了一口混杂着泥土与草木味的湿润空气, 含笑看向郗如:“阿如,这就是河山。河山是一草一木, 一夫一卒, 是入目可及的一切, 是我们的人间。” “所以我们应该守护河山?”郗如稚嫩的嗓音在郗归身侧响起。 “对,我们要守护人间。”郗归如是答道。 “可我们是女子呀!”郗如的小脸皱了起来。 “谁说女子便不可守护河山呢?”郗归反问道。 郗如想到了谢墨房中的舆图,幼小的她,对守护河山的理解便是沙场征伐。 于是她问道:“女子也可以做将军吗?” 郗如仿佛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胸中滋长,可是又说不出来, 于是只好期待地看向郗归, 希望她能明白自己说不出口的感受。 郗归再次笑了:“为什么不可以呢?商王武丁的王后妇好,曾多次带兵征伐, 先后平定鬼方、羌方、土方等地。北方有位名叫木兰的女子,替父从军,不让须眉。她们不都是女将军吗?” 郗归说这些,并非为了诱导郗如成为一名女将。 她只是发自内心地觉得,郗如这样的出身,原本就有着比普通女子更多的选择机会,所以更该自觉地去寻找人生的价值。 她不希望郗如像曾经的自己那般,甘心沉溺于华服美饰的生活,浑浑噩噩地蹉跎多年。 郗如反复咂摸着郗如方才讲起的两个故事,不解地问道:“可是姑母,木兰这样厉害,最后却还是没有留在朝中做将军,而是回家‘对镜贴花黄’?” “那不一样,阿如。”郗归轻轻抚摸着郗如的小手,给这个不尽如人意的结局换上了更加温馨的意味,“在南征北战的日子里,木兰见过了太多的残酷和鲜血。所以当沙场不再需要的时候,她更愿意千里还乡,享受那种属于普通人的天伦之乐。就像读书人虽然渴望为官做宰,却也希望能够在经纶世务、功成名就之后,种豆南山,享受田野之乐。” 郗如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郗归又隐去朝代、为她讲起了平阳昭公主的故事。 “这世上果真有以军礼下葬的公主吗?” 郗如不可置信地问道,她简直不敢想象,自己如果拥有这样的殊荣,会多么地开心。 “会有的。”郗归轻声答道。 沉浸于心事之中的郗如,并没有意识到郗归话中的模棱两可之处,她满心满眼,都是平阳昭公主的七万娘子军。 “如果我可以,如果我可以——”郗如无声默念,心中一阵汹涌澎湃。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猛地清醒过来,慌张地说道:“姑母,阿如失态了。” 郗归摸了摸郗如细软的发丝:“没关系的,这样的奇女子,谁会不神往呢?姑母也喜欢她。” 郗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也可以如平阳昭公主那般吗?” “姑母不知道我们会不会像她那样厉害,但姑母知道,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张白纸,只要我们努力去书写,就会有无限的可能。”郗归铺开一张宣纸,执笔取墨,勾勒出一株兰草,“阿如,圣人有云,绘事后素。只有我们勤于修己,自成美质,才能将人生绘成绚丽的画卷。” 郗如重重点头:“姑母,我会好好做的!努力读书,努力修行,让自己拥有真正的美质。” “好,姑母相信你。《诗》云:‘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郗归取下颈间的玉佩递给郗如,“阿如,姑母将这块玉送与你,愿你黾勉求进,修成嘉言懿行。” 郗如开心地接过玉佩,她感觉得到,今天的姑母要比平日里更加喜欢她,原来她之前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姑母的认可! “我终于做到了!”郗如在心中欢喜不胜地喊道,但随即便深吸一口气,嘱咐自己不要得意,“姑母让我不要去争夺大人的关注,我不应该因为成功的‘讨好’而得意,我要让姑母为我骄傲自豪!” 郗如这么想着,轻轻抱住了郗归:“姑母,我会努力的,我会快快长大,成为你的骄傲。” 郗归沉默地点了点头,眼中有些热意。 郗如松开郗归,郑重地对她说道:“阿如不知姑母想要做什么,只能祝愿您一切顺利、心想事成!” “谢谢阿如,姑母也祝你诸事顺遂,万事胜意。” 郗如重重点头,正式辞行。 郗归牵着她走出院门,叮嘱南星将郗如送至谢蕴处:“那么,阿如,再见了。” 三日后,王定之启程就任,谢蕴也带着儿女们和郗如一道,前往会稽。 第二日,郗归打点行囊,准备回京口长住。 谢瑾在屋里走来走去,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瞧瞧那个,千叮咛万嘱咐地,唯恐郗归少带了什么,在京口受了委屈。 郗归被他晃得不耐烦,索性唤他在自己身边坐下:“你过来,我且问你,迁徙淮北流民之事究竟怎样了?怎么太原王氏、琅琊王氏也都说要添置部曲?” 郗归提起这事便觉得火大。 江北战事的消息传来后,郗归便提出,将被北寇侵扰的淮北流民迁至京口,如此一来,流民们可以有个安身之所,京口也能多些了解江北情况的人。 谢瑾也认为此事可行,便上了奏折,准备着手组织。 没想到消息传开后,不少世家便上折哭穷,口口声声说自家生计艰难,腆颜要圣人分给他们些淮北流民作为部曲。 几十年来,江左之所以不得不依赖流民作战,便是因为侨姓世家与吴姓世族收纳了太多贫民作部曲。 这些部曲卖身为奴之后,便不再算作江左的子民,不用给朝廷纳税,也不在军队的征召范围之内,完完全全成为了大族的私家奴隶。 而大族虽然拥有那样多的部曲,却丝毫不肯让出半点经济或兵员上的利益给朝廷,江左这才有了依靠流民为战的传统。 如今北秦已经派出骑兵侵扰江淮之地,这些大族非但不研究御敌之术,还妄想着让朝廷派兵为他们接来新的部曲,简直岂有此理。 据说廷议之日,就连圣人都气得在朝上扔了奏折。 可这一举措非但没有吓到那些叫嚷的世家,反倒叫那帮人瞧出他的色厉内荏,于是愈发得寸进尺,一个个狮子大张口似的提要求。 就连陈郡谢氏,也有不少人想分一杯羹,只不过有谢瑾拦着,这才没有在朝堂上妄加议论。 想到这里,郗归愈发生气——大难临头了还想着谋利,这样的人也配当朝臣?还有那什么“添置部曲”?那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他们想抢便抢的物件! 谢瑾听出郗归话中的怒意,不免扶额苦笑。 他倒了盏茶汤递过去:“你且消消气,那些世家自来如此,你又不是不知道,别为他们气坏了身子。” 郗归这两日颇为不悦,甚至难得地生了口疮,吓得南烛、南星当即准备清火的茶水和药膳。 她接过茶盏一饮而尽:“北秦已经派兵试探,他们竟还如此行事,实在是荒唐!” 谢瑾也厌恶这些世家的不顾大局:“你放心,会稽内史之事虽然已成定局,但淮北流民之事,我一定不会教你失望的。” “你不是为了不让我失望。”郗归拉住谢瑾的袖子,让他看向自己的眼睛,“你是江左的执政之臣,理应对百姓负责。淮北流民和江南百姓一样是江左的子民,安置他们是你的责任。无论是为了江左的未来,还是为了流民们的生计,你都不能够放任世家强买淮北流民为部曲。” “我知道了。”谢瑾叹了口气,“圣人前些日子诏发三州人丁,想要募集前些年由淮北迁往淮南的流民补充兵员,可响应者却只有寥寥数家。于是又下令发东土诸郡‘免奴为客者’以及中州良民‘遭难为僮客者’以充军役,却仍为世族所阻。大敌当前,圣人也明白兵员的要紧之处,我会与那些世家好生沟通。僮客之事尚可容后再谈,但此次南渡的淮北流民,我必会将他们一人不落地送到京口。” “你心中有数就好。”郗归揉了揉额角,“我知晓人人都要捍卫自己的利益,可覆巢之下安得完卵?那些世家都经过了数代传承,怎的竟还如此鼠目寸光?江北战场若是出了什么差错,他们留着那么多部曲又能有何用?难道还能独善其身不成?” “他们未必是不懂,不过是都等着别人出力,不想自家先出这个头罢了。”谢瑾语气平静地答道。 对于这些人的想法,他早已习惯,却无法奈何。 “呵。”郗归冷笑道,“既不想出人,又不想出头,只盼着躲在后面安享太平,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第71章 北征 谢瑾的神色依旧没有太多波动:“江左数年积弊, 非三年五载可清除。” “你是习惯了,可我却不习惯!我永远都不会习惯这样的怪相!”郗归用力挥动衣袖,躲开了谢瑾的触碰。 她后退几步,盯着谢瑾, 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再说一遍, 江左这个畸形的朝堂, 根本就是个怪胎。你总想着徐徐图之,可世家却如恶疮般一刻不停地膨胀。恶疾不除, 江左迟早灰飞烟灭。” 谢瑾隐忍地闭了闭眼。 郗归毫不留情地开口:“不要想着提振王权, 司马氏永远不会是你的明君。当年元帝亲手种下了‘王与马共天下’的恶疮, 司马氏与世家,原本就是共生的——要死,只能一起死。” “不要说了。”谢瑾低声喝道。 郗归回到几案旁, 一边把玩茶盏, 一边挑眉问道:“怎么?恼羞成怒了?” “你何必如此?”谢瑾不明白, 郗归与郗岑为何总是这样激进。 “时势使然,不是我想这么做, 而是我们只能如此。你清醒一点, 玉郎。”郗归不疾不徐地说道, 带着一种不甚在意的漠然。 她有时会觉得,谢瑾的迟疑令人失望着急,但有时又觉得,背叛阶级原也不是一件小事,他的犹疑也在情理之中。 于是她轻轻吐出一口气, 让自己平静下来:“玉郎, 你说,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你迟迟无法下定决心, 是不是因为你也是世家之中的一员呢?陈郡谢氏付出了数十年的努力,才成了江左炙手可热的世家。谢氏如今的地位是你一手促成,饱含着你家三代人的努力,你不忍心毁掉它。你可以心甘情愿地让谢家退一射之地,却不希望在好不容易夺魁之后,眼睁睁看着与之相关的所有荣誉,都变成耻辱。” “是吗?”谢瑾眨了眨眼,没有回答。 短暂的沉默过后,他开口说道:“坦白讲,我也不知道。可是阿回,世家多年积累,司马氏数代经营,都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的。你不要低估他们。” “我没有低估,也从未妄想摧毁所有世家。”郗归冷静地说道,“但事实就是,无论是圣人还是世家,他们都没有兵权。就连你,玉郎,你掌控朝政,却仍旧无法摆脱没有兵权这个最大的弱点。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能用兵权来让他们臣服呢?”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我这样信奉真理。相信我,那些软弱的求利者,更惧怕力量。”郗归看向谢瑾的眼睛,坚定地说道。 她站起身来,目光随着窗外振翅而飞的幼鸟移动。 “你总是问我和阿兄为什么如此激进?”郗归转过身来,因为背光的缘故,面目隐藏在黑暗之中,“因为矫枉必须过正,不过正不能矫枉1。江左如今的情势,是容不下‘治天下不如安天下,安天下不如与天下安2’的施政之策的。” 两日后,朝堂上仍在拉锯,郗归则在渡口与谢瑾告别,登上了前往京口的渡船。 时隔两月之后,她终于再次回到了京口。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39节 两个月前的京口,正因地动而一片惊惶,百姓们心中满是对于未来的担忧。 那时的京口内外,大家虽然奋力救灾,却并没有从前那般的祥和安乐。 如今郗声已经就任月余,一切都回到了从前的轨道,如去年那般的暴风、冰雹等灾害也没有出现,一切都很安宁。 市井百姓都觉得是因为郗声重新做了徐州刺史,所以才没有像去年那般引起天罚。 毕竟此时去汉未远,天人感应的余波尚且深入人心。 京口是高平郗氏一手营建,几十年来,从来没有过他姓的官长。 甫一换上桓、王二氏,便迎来了地动、风暴、冰雹频发的局面,任谁都会忍不住多想。 对于这些流言,郗归一笑置之,甚至乐见其成。 但郗声却很有些愁苦,他摇头叹气地说道:“京口救灾之事,之所以一切顺利,都是圣人洪福齐天的缘故,怎能归功于我?” 郗归含笑递上茶盏:“伯父在徐州当轴主政,得百姓如此爱戴,难道不是好事吗?” 郗声接过茶汤,又叹着气搁在一旁:“阿回,王含做徐州刺史的时候,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流言。太原王氏本就是除了谢氏之外气焰最盛的世家,又被咱们逼离了京口,我怕他们怀恨在心,为难你和子胤啊。” 郗归不以为意地说道:“伯父怕他作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您的任命是圣人所下,王含作为人臣,岂有怀恨在心的道理?” 郗声摆了摆手:“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你就莫要再讲了,伯父还没有老糊涂到那样的地步。” 郗归听他这么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伯父莫要担心,王含即便在任,也不过是个没有兵权的单车刺史,成不了什么气候,不过是白白帮陈郡谢氏占个位置罢了。如今谢瑾重新为他安排了位置,难道不比留在此地白白蹉跎要好?” 郗声还是有些顾虑:“到底是后族外戚——” “那又如何?就算是圣人,又能拿你我怎么样?北府军马上就要渡江作战,伯父,我们是在保护江左,是在替司马氏和世家们出战,他们该对我们感恩戴德才是。” “罢了罢了。”郗声摇了摇头,重新坐到几后,拿起茶盏喝茶,“伯父老了,说不过你们年轻人了。” “伯父才不老呢。”郗归索性也跪坐在郗声身旁,挽着他的胳膊说道,“我听安叔说,京口百姓还常常邀您一起蹴鞠呢!” 郗声听了这话,连脸上的皱纹都有些赧然:“唉,这个奉安,又跟你胡说八道。” 郗归当然不会相信:“诶,这难道不是事实吗?那我待会得找人好好问问才是。” 郗声侧身指着郗归,笑着说道:“你个促狭鬼哟,伯父不过是被他们拉着顽一会罢了。” 二人坐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玩笑话。 老仆奉安侍立在侧,也时不时添一句逗趣的话。 室中一时温馨非常,奉安忍不住偷偷用袖子拭了拭泪——自从郎君病逝,家中再也没有了这样欢乐的气氛,还好女郎如今来了,郎君保佑,一切都会好的。 第二日,郗归命人烹牛宰羊,于校场之中,大饗北府军将士。 热腾腾的牛羊肉进肚,吃得人浑身都暖了起来,北征的将士们眷恋地看着校场中的一草一木,不知道是否还有再见的一日。 一个年轻人拍了拍旁边的士兵:“兄弟,是不是舍不得了?你去年才生的儿子,不如换我去吧,我没什么好牵挂的,死了也不要紧!” 那士兵推了他一把,揉了揉眼睛:“说什么胡话?我还要上阵杀敌,给我儿子挣个前程呢!谁都别跟我抢!” 那最初开口的人挠了挠头:“唉,不是我说,你们这些成了家的人,就该待在京口,莫要与我们年轻人抢机会!” “呵。”年长些的士兵骄傲地笑了一声,“毛头小子,还有的是历练呢!这次就等着哥哥们的捷报吧!” 周围人听他这么说,都大笑了起来,仿佛已经看到了手刃胡人、凯旋而归的场面。 一阵热闹之中,画角声穿透喧嚣,响彻整个校场。 将士们立刻收拾军容,整齐地列好了队。 这几日风很大,吹得北府军的军旗与代表高平郗氏的徽旗猎猎作响。 天地间空旷得仿佛秋日一般,平添了几分浩然悲壮之气。 将士们身着藤甲,一排排立在校场之上。 太阳初升,阳光普照,一柄柄锋利的长矛,不约而同地泛起了寒光,仿佛在共同演奏一首慷慨的别歌。 第一批带队前往江北的首领,最终定了刘坚和李虎。 李虎一家世代都是郗氏部曲,对郗归忠心耿耿。 地动之后,郗归带着潘忠返回建康,他则留在此地,与宋和一道做记室参军的工作,成绩很是不错。 这次出征,郗归殷殷嘱咐,让他务必督促北府军保持当行本色,使得将士们牢记初心,申明法度,做到令行禁止。 至于将领,郗归原本属意诸葛谈、何冲等人前往,刘坚则留在京口掌控大局。 但刘坚却拒绝了。 他等这一日已经等得太久,以至于迫不及待地想要上阵杀敌,打一场真正的胜仗。 纵使他知道,对于前途而言,这并非最好的选择。 尽管如此,郗归还是问道:“你可想好了?你若北征,京口这些将士,可就要交由别人带领了。” 刘坚毫不犹豫地拱手答道:“卑职已反复思量,还是决心北渡御敌。宋参军御下有方,京口将士无论交由何人指挥,都是女郎的部下,卑职不敢擅权。” 郗归示意他在对面坐下:“我让宋和如此行事,并非因为不信任你,而是需要借助高平郗氏的历史,将将士们牢牢地团结在一起。” “在下明白。”刘坚挠了挠头,“我等就算先前不明白,后来看到军中的变化,也不能不佩服女郎的高明之处。” “但你还是执意北征?你可知道,纵使你与眼下的北府军有多年情谊,可淮北流民不日便至,你如今北去,这些新来的力量,便完全不识得你了。往后的事情谁都说不清,等到他日,你未必能够再做北府军的第一人。” 第72章 出征 “卑职想过了。”刘坚紫红色的脸庞上, 泛起了憨厚的笑意。 郗归自认识刘坚以来,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平静的神色。 就好像北征的消息是一汪静水,平复了他鼓噪多年的内心。 他说:“卑职的祖父曾任中朝的雁门太守,父亲曾是司空帐下的征虏将军。刘坚不才, 于乡野之中蹉跎多年, 以至于人到中年, 一事无成。如今北秦叩关,卑职身为武将之后, 自当奔赴沙场, 为国效力。纵使马革裹尸, 也无怨无悔。” 郗归听闻此语,正襟端坐,亲自为刘坚倒了一盏茶:“将军高义, 郗归佩服。那么, 就祝将军此行战无不胜, 攻无不取。” 刘坚没有想到,高平郗氏的女郎, 竟会亲自动手, 为自己倒茶。 他激动地接过茶盏, 一饮而尽,而后膝行退后几步,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刘坚必不负女郎所托,此去江北,必定打出郗氏北府军的威风来。卑职以项上人头保证——首战必捷!” 郗归示意南星快快扶起刘坚, 自己则双手拿起放在一侧的长刀, 递给了刘坚:“这是西苑新制的宝刀,京口上下, 静待将军的捷报。” 刘坚接过长刀,再次行礼:“必不负所托!” 此时此刻,刘坚正佩着那柄长刀,与李虎一道,站在诸多将士的最前方。 郗归站在点兵台上,看着校场上一张张坚毅的面容,不由想起了往日里郗岑骑马扬鞭、意气风发的模样。 旌旗猎猎,仿佛荆州靶场上的声音。 郗归心道:“阿兄,你看到了吗?我们终于要北渡了,终于要与苻秦作战了!” 她想到了郗岑曾无数次讲过的,祖父设坛场、刑白马、大誓三军的故事,想到了郗家陵园里一座座的衣冠冢,想到了郗氏祠堂中那一面面的牌位。 她的目光一寸寸地扫过校场上的战士,而后深吸一口气,沉声开口:“将士们,今北秦宵小,入我淮北,俘我民人,侵扰我边关,虐杀我将士,而欲倾覆我社稷,摇荡我边疆。我等身着戎服,手执矛戈,此情此景,安能不追念前勋,矢志报国?” 李虎站在台下,当先喊道:“追念前勋,矢志报国!” 一阵又一阵的声浪响起,将士们高举右臂,一遍遍大声喊着“追念前勋,矢志报国”。 郗归眼中出现了泪意。 她闭了闭眼,阻止眼泪滚落,而后睁开眼睛,坚定地看向前方,伸手示意将士们停止呐喊。 她从潘忠手中接过一碗酒,重复那段曾经听过无数次的誓词:“我北府将士,上下一心,志存报国。凡我同盟,既盟之后,戮力一心,以救社稷。若北寇不枭,义无偷安。有渝此盟,明神残之!1” 烈酒浇洒在地面上,溅起微扬的土花,将士们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有渝此盟,明神残之!有渝此盟,明神残之!” 震天的喊声中,郗归走向点兵台侧。 几日之前,那里多了一个巨大的,以红绸覆盖的东西。 郗氏部曲守在那里,以至于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 此时此刻,在两万余名北府军将士的目光中,郗归伸手,掀开了那面神秘的红绸。 只见红绸之下,是一枚巨大的石碑。 石碑最上面刻着高平郗氏的徽号,其下则是一个个密密麻麻的名字。 “刘坚!” “末将在!” “上前来,为诸将士,诵读此碑。” “是。”刘坚小跑上前,停在碑前,怔愣了一瞬,而后清了清嗓子,高声念道:“太昌三年四月廿八日,我北府军两千八百一十六人北征御敌,特为此碑以记之。北征者:刘坚、李虎、赵信……王草、沈义。” 刘坚念了很久,才终于读完了所有人的名字。 郗归看向李虎身后的将士,高声说道:“此次出征之人,乃为江左而战,为我们每个人的家小而战,是当之无愧的英雄。战场凶险,诸位出征之后,高平郗氏每月都会往你们家中送去米粮。诸位若荣立功勋,则按功论赏,一人不落;若不幸牺牲,我高平郗氏,将为尔照料父母妻儿。北府军不会忘记任何一个将士,郗氏一日不灭,此誓一日不违!” 校场上呼声雷动,郗归一遍又一遍看向将士们的面容,风萧萧兮易水寒,经此一别,不知有多少将士,将永远地葬身江北。 大风吹动猎猎的军旗,她心中有伤感,但更多的是意气。 此情此景,谁能不被将士们身上的昂扬士气所感染呢? 誓师之后,第一批将士便要前往渡口,北渡作战。 郗归身骑骏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带着这两千余人,走出了校场,穿越半个京口城,前往江边。 对队伍中的很多人而言,这也许是他们最后一次走在京口的街道上。 道路两边满是送行的百姓,郗声正带着刺史府衙的大小官员等在江边,预备着为将士们饯行。 尽管高平郗氏已经为将士们准备了征衣,但百姓们还是争先恐后地挤上前来,想要把手中的衣物和干粮递给士兵们。 这是郗归第一次在江左看到箪食壶浆犒师拥军的场面。 不知谁先哭着喊了一声“平安归来啊”,带动了一片百姓。 一时之间,道路两旁充满了不舍的低泣声。 一位年轻的将士抹了把眼泪,大声唱起了军中常唱的一首歌:“我出我车,于彼牧矣。自天子所,谓我来矣。”2 旁边的士兵加入了歌唱的队伍:“出车彭彭,旂旐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3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40节 越来越多的声音响起:“执讯获丑,薄言还归。赫赫南仲,玁狁于夷。”4 这是改编自《小雅·出车》的一首戎歌,讲的是南仲于国家危难之时整军出征,伐猃狁、攻西戎,最终凯旋而归,献俘告庙的故事。 郗归在马背上看着将士们与百姓一道齐唱此歌,心中发起了一阵久违的感动。 在过去的很多年,她对江左的感情,都是由于郗岑而产生的附带品。 就连北伐,最初也只是为了完成郗岑的遗愿。 可此时此刻,她却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不一样的东西——她爱这些人,爱这些平凡但伟大、普通却真实的人间烟火,她发自内心地想要守护他们,而绝非仅仅觉得应该如此。 大军出征之后,郗归回到家中,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很是不习惯。 她略微假寐了一会,到底睡不安生,索性让南烛拿来了三吴之地的账本。 这几个月以来,派去三吴经商的人马盈利颇丰,郗归一页页翻着账本,心中踏实了许多。 南星捧过来一碗姜汤:“女郎,喝点姜汤,暖暖身子吧。账本一时半会又看不完,您累了这么些日子,快好好歇歇吧。” 南烛也附和着说道:“是啊,今日风大,您吹了那么久的风,该好生歇息才是,免得风邪侵体,伤了身子。” 郗归接过姜汤,用小匙喝了两口后,索性端起玉碗,一饮而尽。 她将玉碗递给南星,接过南烛手里的清茶漱口。 然后便靠在几边,再次翻起了账本:“哪能歇得住呢?我们都没有去过江北,不清楚那边的情势。这次北渡的将士,占了北府军的七八成。如若战事不顺利,京口、晋陵一带,不知有多少户人家要挂上白幡。再者说,这是北府军重建以来的第一战,必得大获全胜,才能鼓舞士气,也好在朝堂上多些话语权。那些世家本就不愿让淮北流民迁徙至京口,若是此役败了,还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 南星颇为不以为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左不过都是些自私自利的蠹虫,您何必管他们怎么想呢?” “我不是为了他们。”郗归揉了揉额角,“我作为一个女子,之所以能聚拢起这两万人,靠的全是高平郗氏的多年经营和往昔辉煌。我需要一场振奋人心的胜仗,来帮助我将这些将士们更好地团结在一起。” 南星还想再说,却被南烛扯了扯袖子。 南烛想了想,觉得与其让女郎在这里操心,不如真正做些事情,排解排解心中的焦虑。 于是她开口问道:“来京口之前,您曾跟我们说过,胡人多良马,远胜江左如今的战马。您那时还说,京口马匹太少,要想办法为北府军添置良马。” “是啊,战马。”郗归站起身来,踱步到窗边,看向窗外的柳色青青。 “伯父午休可起了?”郗归思量半晌,决定去找郗声商议。 南烛看了眼漏刻:“时辰差不多了,奴婢这就让人去看看郎主是否方便。” 郗归嗯了一声,走到壁间悬挂的舆图前。 “苻石统一北方,必然不肯让江左买到战马。我们唯有与和苻秦敌对的拓跋氏互市,才能获得胡人的良马。”郗归指了指鲜卑的方向,“可这事绝不能由我们来做。拓跋氏终究是异族,我们不能平白背一个里通外国的名声。” “昔年八王之乱,到了最后,只剩下成都王司马颖与东海王司马越两相对峙。他们于诸胡之中广结党羽,藉之以杀异己,这才导致了永嘉之乱,酿就了诸胡乱华的惨祸。”郗归沉吟着说道,“起先追随成都王颖的刘、石二家,陷两京,俘怀、愍,于东海王越死后,占据了中原一带。而江左的元帝,却是凭借着东海王原本的幕府,才在江南站稳了脚跟。鲜卑和乌桓,原本就是东海王一系牵制成都王的重要力量。代北的鲜卑拓跋部,和幽州的鲜卑段部,无一例外。” 第73章 市马 郗归重新在案前落座, 示意南烛研磨。 司马氏本就与鲜卑有世交之谊,这件事由他们去做再好不过。 毕竟,那些世家能指责郗氏通敌,却没有办法把叛国的名声砸到司马氏的头上。 圣人不是一直想伸张皇权吗? 那就安排宗亲去与鲜卑交易, 为江左换取战马, 也算是司马氏对这几十年的万民供奉所做的一点小小回馈了。 人人都要交投名状, 司马氏凭什么例外? 郗归这么想着,快速提笔写信, 让谢瑾想办法说服圣人, 派琅琊王去与鲜卑沟通互市换马之事。 信写好后, 郗归亲自用火漆封好,交给了南烛。 南烛将信认真收好,迟疑着问了一句:“女郎还去找郎主吗?” “去。”郗归站起身来, 抻了抻筋骨, “你速去安排人送信, 南星随我去见伯父。” 书房之内,郗声正在作画。 今日江边送行的场景, 大大激发了他心中的豪情壮志。 回府之后, 郗声简单用了几口饭, 便一直待在书房画这幅出征图,中午甚至都没有休息。 郗归甫一进门,便被郗声叫过去看画:“阿回看看,伯父这幅画画得如何?” 郗归定睛看去,只见此画尚未着色, 只是用毛笔勾勒出了线条, 却很有大军出征的气象——江风猎猎,杨柳萋萋(将士徂征, 威仪赫赫;百姓含泪,依依惜别。 “伯父画艺又精进了。”郗归赞了几句,不由有些伤感,她伸出右手,隔空抚过一个个将士的身影,“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1。这些都是我们京口的好儿郎啊,只是不知道此番出征,能有多少人平安归来。” 郗声听到这话,也叹了口气,搁下手中的湖笔,抬袖擦了擦睫间的浊泪。 “都是好儿郎,都是好儿郎。”郗声颤声说道,“伯父无用,愧对你祖父的威名,不能带着我们徐州的儿郎上马弯弓,斩杀胡贼。” 郗归看着郗声老泪纵横的模样,难免更添几分伤感。 “莫作是说。”她开口阻止道,“您要好好保重身体,有您在京口,徐州的百姓们才能安心,将士们也才能毫无顾虑地出征。” “我也只能做这些了。”郗声伤怀地说道,“早知今日,我就该自小勤学武艺,苦读兵法,何至于蹉跎这么些年,落到如今这般百无一用的地步。” “什么叫百无一用?”郗归跪坐在郗声旁边,抬起头颅,认真地看向他的眼睛,“伯父,京口的百姓需要您,前方的将士也需要您啊!” 郗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郗归伸手指向出征图中的战马:“阿回之所以前来,便是想请伯父帮忙,为将士们换取良马。以免他日战场对决之时,我北府军军的儿郎,因为劣马而吃了大亏。” “良马?”郗声听了这话,眼中立时有了神采,“何处可换得良马?阿回想让我怎么做?” 郗归看向郗声,徐徐开口说道:“蜀中有建昌马,原系羌人自青海带去的马种。此马短小精悍,机警灵敏,更兼性情温顺,易于调教。若能打通换取建昌马的通道,北渡的将士们就再也不用发愁无马可用了。” “不可能!”郗声想也不想便断然拒绝,“此事万万不可,阿回休要再提!” 郗归并未因为郗声的拒绝而轻易放弃:“建昌马产自益州凉山,益州与荆州接壤,马匹只要到了荆州,很快便能顺流而下,到达京口。放眼神州大地,除了益州之外,江左还能从哪里换到这么多的良马?” “桓氏狼子野心,不足与谋。”郗声咬牙切齿地吐出十个字来。 “正是因为桓氏狼子野心,我们才更要从益州换取良马。”郗归不依不饶地说道,“荆州坐拥地利之便,难道会忍着不与益州互市易马?恐怕是早就在暗地里做交易了。如若不然,当初桓大司马北伐,战马又从何而来?京口营建之初,便是为了拱卫建康,难道我们要眼睁睁地看着上游桓氏秣马厉兵,自己却无马可用吗?真要如此,恐怕不等北秦来攻,我们就要被迫迎受桓氏的威逼了!伯父,这难道会是祖父当年营建京口的初衷吗?” 郗声默然不对。 良久,才开口说道:“阿回,你莫要说这些话来激我。如今的京口,又有什么值得桓氏拿良马来换?恐怕只有你为军中添上的那种神兵利器才行。可是阿回,倘若如你所言,市马之举是为了制衡桓氏,使得上下游的战马数量不至于太过悬殊,那你换给桓氏的神兵利器又要怎么算呢?难道是助纣为虐吗?” 郗归并未因郗声的反问而感到心虚,而是斩钉截铁地说道:“历来抗胡战场,有东线、西线两路。下游北府军渡江抗胡,上游襄阳兵同样也要御胡。我换与桓氏利器,与之同心同德,拱卫江左,共同逼得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郗声无话可说,憋了半天,才开口说道:“阿回,你这就自相矛盾了。” “伯父,不是我自相矛盾,而是形势太过复杂,谁也无法保证未来是副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北秦和桓氏谁会率先发难,但桓氏终究是汉人,若是不顾大局,恐怕会遗臭千古。桓阳连杀进建康都不敢,其后人又怎会在北秦虎视眈眈之时,率先对着下游动手呢?” “两害相权取其轻。”郗归接着说道,“与换给桓氏神兵利器相比,我更看重京口获取良马的渠道。我相信桓氏也会这么觉得的,对他们而言,恐怕宁肯换给我们马匹,也想要获取灌钢所制的兵器。” 郗声还在犹豫,郗归握住他枯瘦的右手,殷殷劝道:“伯父,赵武灵王何以胡服骑射?江左将士本就长于水战,不娴马术,您难道忍心看着将士们成群结队徒步而行,去应对胡骑的冲击吗?” 郗声听着郗归这一串又一串的辩词,只觉得头脑发胀。 京口要换取益州的建昌马,只能依靠桓氏进行贸易。 他原本是无论如何也不同意与桓氏这样的逆臣做生意的,可京口实在缺马,他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一心报国的儿郎,因为没有战马的缘故,死在胡骑的马蹄之下?” 郗声长叹一声,擦了擦额角的汗珠。 “阿回,你可曾想过,桓阳毕竟是欲行废立之事的逆臣,嘉宾曾与桓氏牵扯多年,我高平郗氏本就深受牵累,如何能再与他们连谋?” 郗声一字一句地问道:“如今你要与桓氏市马,圣人会如何想?谢瑾会如何想?子胤会如何想?江左大大小小的世家,又会怎样看待这件事?阿回,你可曾想过这些?” “我当然想过。可是伯父,荆州难道不是江左的州域?桓氏所守的,难道不是江左的边疆?我只是想让我的将士骑上战马,又何错之有?” “你问我何错之有?”郗声被气得连连咳了好几声,“桓氏狼子野心,你这么做,何啻于与虎谋皮? 郗归看到郗声咳得面色涨红,有些愧疚地低下了头,为他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后背,等郗声缓过来后,又递去了一盏温水。 她看着郗声喝完杯中之水,一边乖巧地接过杯子,一边坚定地说道:“与虎谋皮,尚有生机可念;可若袖手而立,就只能饥寒冻馁而死了。” 郗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你既听不进我说的话,便自己去做吧。伯父老了,管不得你了。” 郗归看着郗声斑白的头发,垂睫坐到他的身边:“您又何必这样说呢?我与阿兄一样地敬爱您,希望得到您的认可。” “我看你们是一样地会气人。”郗声忍不住刺了一句,又立刻找补道,“我知道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伯父是个胸无大志的普通人,当初奈何不了嘉宾,如今自然也奈何不了你。天地之大,人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那一条路。你若觉得这便是属于你的那一条路,那就尽管去走吧。” 郗声长叹一声:“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奈何不得的,只要你不后悔就行。” “我不会后悔的。”郗归小声但坚定地说道。 她向来是向前看的人。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落子无悔。 “那就好。”郗声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他原本就不是喜好与人论辩的性情,丧妻之后,更是醉心黄老之学,讲究修身养性、虚无自然,是以并不强求郗归与他意见一致。 更何况,马匹并非寻常货物,从荆州运马至京口,不止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还会经过不少州域,引起无数瞩目。 郗声打心眼里觉得,市马一事并非郗归所想的那样简单。此事一旦提上日程,必定牵扯甚多,极有可能胎死腹中,所以很不必在此时便与郗归争个分明。 于是他执起茶壶,给郗归倒了一盏茶汤后,自顾自地品起了茶。 馨香的茶汤入喉,增添了几分新叶的青气。 郗归喝了口茶,轻轻摇晃浅棕色的茶汤,再次开口说道:“阿回还有一事,想要与伯父商议。” 郗声如今听到郗归的“商议”二字,便觉得有些头痛,唯恐她又说出什么离经叛道的石破天惊之语。 不过这一次,郗归倒没有太过叛逆:“迁徙淮北流民之事,朝中已经议了好些时日,只怕很快就要有个定论。阿回想着,淮北流民常年住在江左与北方胡族的势力交接地带,生存环境颇为险恶,是以必然勇敢凶悍、异常抱团。这些原是在淮北练就的好本领,只是未必适合京口。” 第74章 军户 “等他们到达京口后, 恐怕不好聚集而居,得分散开来住才好。” “阿回说得有理。”郗声抚了抚胡须,尽管迁徙流民之事还未成定局,但这个话题实在比市马之议安全太多, 他更愿意与郗归谈论此事。 再者说, 淮北流民若真到了京口, 那么妥善安置他们,就是他这个徐州刺史应尽的职责。 是以郗声放下茶盏, 颇为感兴趣地问道:“关于淮北流民的安置, 阿回可有什么想法?” “如今已是四月底, 淮北流民最早也得五月中旬才能到达京口,来不及赶上今年的春播。我想着,不如让这些人先在军中做事, 每日赚取些酬劳, 也好养活自己。”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41节 “都在军中吗?那妇孺如何安置呢?”郗声感兴趣地问道。 他原本就是徐州的主官, 掌管一州经济民生,处理惯了这一类的事务。 京口一城, 正是在他手里变成如今这般富庶安乐的模样的。 也正因此, 郗声此时很是好奇, 自家这个古灵精怪的倔强小姑娘,会生出什么关于流民安置的法子。 “军中也有需要浆洗的衣裳,有要择菜煮饭的活计,孩子们也能捡拾柴火赚取薄酬。只要肯出力,总是有活做的。”郗归一一列举作答, 随即说出了自己之所以这样打算的缘由, “这些流民来自淮北,与土生土长的徐州百姓不同, 不但与我们家没有什么深厚的情谊,与徐州百姓之间,也无丝毫感情。是以我想着,不如让他们先在军中过渡一段时日,与京口军民一道劳作,聊聊淮北和京口的往事,增进些感情,以免之后各自抱团敌对。” “可军中都是男人——”郗声犹豫地说道。 “军中如今也有劳作的妇人,只是与将士们训练之处不在一起罢了。”郗归细细向郗声解释北府军营地的布局,“如今将士们都在东边活动,他们有严格的纪律,未经允许绝对不能胡乱走动。妇女们通常在西边劳作,那边有人保护,不会出事的。等淮北流民到了,我们可以让男人在中部劳作,间或参加一些军中的训练,老弱妇孺则视情在西边做些活计。” “那这些人住在何处呢?”郗声沉吟片刻,接着问道。 郗归答道:“地动结束不过两月,京口尚有不少没有来得及修缮重建的房屋。五月天气炎热,这些人可以与受灾的百姓一道,住在江边或城中的军帐之中,以为权宜之计。” “再往后呢?”郗声点了点头,询问郗归下一步的打算。 “我打算让北府军出资,于京口重建房屋之时,在营地附近建造大片房屋,名曰‘军里’,然后以极低的价格,将之赁给军中将士及其父母妻儿居住。那些淮北流民,也可安置在此处,正好与军中将士混住,以免两边抱团敌对。” 郗声摩挲着手中的茶盏,沉吟片刻,开口问道:“阿回,你是想让这些淮北流民充作军户吗?” 虽说刘坚等人都是郗照北府旧部后人,但却并未被编作军户,名义上仍是良家子。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江左军户世代为兵,遭人白眼。 郗照不愿将部下束缚于军户这一身份之内,断了这些人寻觅其他前程的可能性。 “是,也不是。”郗归在心中略微组织了下语言,开口答道,“我的确想让淮北流民中的青壮年男子参军,也想让他们与刘坚等人一样,世代做我们高平郗氏的将士,但却并不想让他们成为寻常军户。” 她举了西汉的兵制作为反例,陈明设立军户的必要性:“前汉兵农合一,男子成年之后,均要服卫、戍、役,可谓寓兵于农。如此这般,名义上是全民皆兵,可在实际落实的过程中,却累得百姓们常年奔波于天南海北之间,将士们也无法专注于操练之事,无法形成有效的战力。与其如此,倒不如寓农于兵,安排专门的人来从事征战之事,免了他们的力役和赋税。如此一来,将士们差可自给自足,不会有太大的财政负担,又可以专精于操习演练,提升军队的整体素质。” 郗声听了这话,不得不承认很有些道理,但还是有几分犹豫:“可兵卒究竟被视作贱业,若要那些淮北流民世世代代都从军,恐怕会引起他们的反叛和不满。” “您之所以担心他们不满,不外乎两个原因。其一,兵卒遭人白眼,上升无望;其二,北府旧部可为良民,他们却要充作军户。是这样吗?”郗归问道。 郗声点了点头:“不错。” 郗归逐一答道:“兵卒遭人白眼,我们便给他们荣誉。保家卫国之人,本就不应被人低看。从今而后,北府军每年都会为每位将士发放荣誉钱粮。伯父,我希望州府也出一部分钱,用以慰问将士。” “可。”几十年来,郗家已在京口军民身上花了不计其数的银钱,是以郗声并不反对这个决定,在他眼里,为将士们花钱是理所应当之事。 郗归接着说道:“将士们如若立功,便可逐级获取军中勋赏。北府军会制定周密的勋名制度,使立功的将士们皆享尊荣。此外,军中再设立专管抚恤的部门,若有将士战死,即刻抚恤慰问其家人,为其父母养老,育其子女成人。” 郗声摇了摇头:“抚恤不成问题,甚至你先前说的免去力役和赋税,也不是不能商量。可勋位一事,却不是我们一个小小州府能够做主的。徐州不过江左一州,如何能在这种大事上改弦更张?” “您若不喜欢这个说法,我们也可以给他换个名称。”郗归不甚在意地说道,“归根结底,您心里也认同此事,也想要给将士们应得的荣誉,不是吗?” 郗声没有说话,郗归接着讲道:“州郡不是每年秋天都要召集壮丁一道操演吗?待到今秋都试之时,我们便让流民中的青壮男子,与徐州男儿一道操练演习,以实力评出胜负,再正式将适宜军旅的青壮流民混编入北府军。北府军中,除了京口丁壮外,多是晋陵男儿。等房屋盖好后,就先让晋陵将士的家人和淮北流民中的从军之家搬进去,租给他们新开的田地,免其田租与力役,使之自给自足。此等生活,必然好过在淮北受异族侵扰,也强过‘三年耕方有一年之蓄’的务农生活。如此这般,便可让百姓于潜移默化之中,习惯军里的特殊之处,以住进军里为荣。如此这般过个一年半载,大家便不会反感成为军户,日后的淮北流民,也便皆可照此安置了。” 从郗声书房离开后,郗归回到院中,再次给谢瑾写信。 南烛一边研墨,一边迟疑地问道:“半日之内,定了这样的两件大事。女郎,您要不要先歇息一会,明日再给侍中写信?” 郗归笑着放下了笔,转头看向南星:“南烛是怕我冲昏了头脑,做错了决定,所以才劝我再想想呢!” 南星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那女郎您要再想想吗?您这一出接着一出的,我方才瞧着,郎主额上都沁出汗珠了。” “好你个南星,连郎主都敢打趣了!” 郗归假意作恼,南星却并不害怕:“我才不是打趣郎主呢,我明明是在打趣女郎您啊!” 郗归笑着摇了摇头。 大军出征,又定下了两件大事,此刻她心中放松极了,甚至有闲心与南星玩笑:“可见你们是愈发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我得重新找几个乖巧听话的婢女才是。” 南星仰头笑道:“您只管找,找过来后我给您调教。” 郗归用团扇点了点南星,故作嫌弃:“让你调教,还不知道要调教成什么古灵精怪的样子呢!” 南星听了这话,当即做了个古怪的鬼脸,与郗归相视而笑。 南烛在旁边看着,也抿唇微笑。 她笑着笑着,忽然想起一事:“说起婢女,我倒有个不错的人选想荐给女郎。” “哦?”郗归侧头看去,有些惊讶,“是什么人?竟能让你觉得不错?” 南烛素来沉稳,不似南星天真活泼,就连夸人之时,也往往有褒有贬,从未如此赞过哪个婢仆。 南星听了这话,立刻抢着说道:“我知道我知道!是不是伴姊那个小丫头?女郎,我也觉得她不错!” “伴姊?”郗归脑海之中,浮现出那个倔强的、说要带着阿姊一道好好活下去的女孩,不由有些恍惚。 “她怎么样了?还在西苑吗?”郗归问道。 “还在西苑。”南烛应声答道,为郗归讲述伴姊这段时日里的表现,“女郎临走之前,特意交代西苑好生照料伴姊。潘忠说伴姊如今长高了些,气色也比从前要好。她平日里多是帮着齐叟制作灌钢,偶尔也会有些新奇的主意。西苑那边倒也无人拦她,都让她只管去试,没想到还真让她试出了东西。如今那边各司其职,两三个铁匠结为一组,轮班工作。各组仅负责一道工序,相接制成灌钢,效率比从前提高了不少。” 郗归听她这么说,不由有些诧异——这女孩竟自己想出了流水线作业? 她想到伴姊倔强的神色,不由有些期待——她会不会也是个来自后世的穿越者? “是吗?”郗归不动声色地说道,“南星,你去西苑一趟,带伴姊过来见我。” 南星应喏离开,郗归继续问南烛:“伴姊不过一个小姑娘,西苑那帮男人,竟肯听她的安排?” 第75章 火药 那些人打铁为生, 个个都有手艺傍身,心中很是傲慢,怎么会甘心听一个年仅九岁的小女孩指挥? “先前女郎提出灌钢之法,西苑诸人皆不以为意, 唯有伴姊力劝齐叟尝试, 那群铁匠纷纷嗤之以鼻。没想到伴姊后来竟果真制出了灌钢, 大大杀了他们的威风。匠人们都是凭手艺说话,谁技高一筹, 他们便佩服谁。伴姊的手艺为他们挣来了女郎的奖赏, 他们便该佩服伴姊。更何况, 伴姊背后,还有女郎撑腰。” “仅仅如此吗?”郗归并不相信这个说法。 “女郎聪慧。”南烛含笑赞了一声,接着说道, “我听潘忠说, 伴姊年纪虽小, 却很是聪颖,言谈举止之间。竟仿佛是有意识地驱使着那些铁匠, 让他们以她为首、听她吩咐似的。她对灌钢的制法全无隐瞒, 但又对质量严格要求, 以等次分级差来确定奖赏。如此这般恩威并施之下,西苑那帮铁匠如今对她很是服气。” “倒也是有本事。”郗归笑着叹了一句,“这些都是潘忠跟你说的?潘忠竟也看得出来?” 不是郗归瞧不起潘忠,而是他向来憨厚朴拙。 与李虎相比,他并没有什么征战沙场的大抱负, 只是老老实实地待在郗归身边听命行事, 素日里也不见有什么心眼。 “伴姊就算再聪慧,也不过一个九岁的小孩, 难免有些心思外露。这样的小伎俩,潘忠还是看得透的。”南烛看向郗归,“她这样好的资质,留在西苑难免可惜,不如女郎亲自指点一二,也好多一个可用之人。” 郗归心里咂摸着“心思外露”四字,心想难道是自己猜错了?伴姊并非穿越而来?还是说是个天真单纯的小穿越者? 这样想着,她再次开口问道:“此次回到京口之后,你见过伴姊吗?” 南烛摇了摇头:“女郎先前有过严令,禁止寻常人随意接近西苑那片地带,是以我并未见过伴姊。” 郗归听了这话,挑眉看向南烛:“你还没有见到她如今的行止,便开口荐她?南烛,这可不像你一贯的风格啊。” 南烛抿唇轻笑:“我敢这么说,还不是因为女郎喜欢伴姊?您既看重她,我又何必急着去见?” “是吗?”郗归随手摆弄着手中的络子,仿佛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也觉得我看重她?” “女郎向来极其看重是非对错,若非极喜欢伴姊,但凭当日齐叟让孙女女扮男装、隐瞒性别卖身一事,您便会十分不喜、甚至彻底厌恶他们一家了。” “不过是一家可怜人罢了,何必与他们计较。”郗归随手将络子扔在几案上,看似浑不在意地说道。 南烛接着说道:“那丫头性情倔强,又有干劲。别的我不敢保证,但那股不输男子的精神头,您是一定会喜欢的。更别说,她还真的做出了灌钢来。” 相比南烛的热切,郗归很是平静。 南烛见她始终未置可否,终于抿了抿唇,说出了自己内心真实的打算:“女郎,我虽愚钝,却也知道北固山那间小屋里,藏着女郎极为看重的东西。那东西想必很是重要,您才丝毫不肯假手于人。” 郗归没有想到,南烛竟然提起了那间用于做火药实验的屋子。 地动后的第二天,她便去了建康,再未踏足那间小屋。 此次回京口,她原是打算等大军出征之后,寻个由头住到北固山去,然后再悄然实验,继续研制火药。 南烛说得不错,她确实极为看重火药,甚至会在夜深人静之时,反复询问自己,是否真的有必要将火药带到这个世界上来? 刚来京口的时候,郗归恨不得早在郗岑在世之时,便将火药制造出来,帮他早日实现北伐的夙愿。 可时日越久,她便越是犹豫,害怕火药的出现,会为这个世界带来更多的灾难与动荡。 可北秦虎视眈眈,北府军势必与之一战,郗归纵使再不忍心,也不得不承认,火药能大大减少北府军的伤亡。 她迫切地想要借助火药,保住更多将士的性命,却也担心它会在未来夺去更多无辜的生命。 “我必须尽快做出决定。”郗归这样告诉自己。 南烛不明白郗归为什么忽然变得面色凝重,她以为女郎是不喜欢自己越俎代庖地推荐伴姊来完成此事,所以才面色沉沉。 她抿了抿唇,为自己惹恼了女郎而感到不自在。 可思来想去,还是实在不忍心郗归继续冒险行事,所以仍旧开口劝道:“女郎素日里上山,都让我们远远避开,潘忠他们也只是在远处守着。可我们还是能听到屋中的动静,好几次都害怕得想冲进去。女郎,您关心我们,我们也担心您哪。如若不然,潘忠那样的性情,怎么会绞尽脑汁地关注伴姊的一言一行呢?我们纵有忠心,却实在愚钝,伴姊能做出女郎想要的灌钢,便一定也能制出别的东西。奴求求女郎,让伴姊试试吧!” 南烛罕见地声泪俱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女郎若有个万一,我等便是死也不能瞑目。到那个时候,北府军该何去何从?郎君未尽的遗愿,又有谁能帮他完成?” “你何必如此?”郗归递了条帕子给南烛,却并未答应。 “女郎!”南烛哀泣道。 郗归不忍地转过了头:“那还只是个孩子。我之所以自己动手,是因为可以保证自己不激进行事。若是换了旁人,我怕他们不清楚规程,随意发挥,反倒造成危险。” “穷人家哪有孩子?若非女郎垂怜,她还不知道要在哪里受苦,不知道能不能活过地动!”南烛激动地劝道,“女郎,短短数日,伴姊便制出了灌钢。如此资质的人,这世上本就不多。更何况,伴姊原本就是签了死契的人。谁都看得清楚,是您在齐叟一家走投无路之时救了他们,是您在发现伴姊假意欺骗之后仍旧给了她做婢女的选择,更是您让西苑好生照料伴姊,在她制出灌钢后给了独一无二的奖赏。女郎,是您让她再不必过朝不保夕的生活,是您给了她一展所长的机会,她应该为您赴汤蹈火、肝脑涂地,这是她应该做的。” “没有什么应不应该的,只要无关大是大非,谁都该先顾着自己的性命。”郗归背对着南烛,语气平静地说道。 她不像南烛,不会期待别人单纯出于情感的驱动而臣服于她,她更相信利益与情感的共同作用,也尊重他人的选择。 她从不强求他人情感上的绝对忠心,或者说,她并不太在意。 她要的是情感与利益牢牢结合,拧成一条坚固的绳索,将他们与她紧紧联结在一起。 南烛听了这话,并未感到气馁,而是反问道:“您又不是伴姊,如何知道她不愿为您献出一切呢?” 南烛紧紧紧张地看着郗归的背影,等待着她的答复。 她若有像伴姊那般几日之内制出灌钢的本领,早就冲过去替女郎效劳了。 她不怕死,只怕帮不到自己的女郎。 郗归叹了口气,回身看向南烛。 南烛发现,她的目光竟然有些悲伤。 郗归说:“我再想想,南烛,你让我想想。”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42节 就在不久之前,谢瑾也曾对郗归说过类似的话。 那时郗归不明白,这样简单的决定,他为什么总是要想来想去、反复思量。 可此时此刻,郗归自己也陷入了矛盾和犹疑之中。 她知道,暴力的胜利是以武器的生产为基础的1,自己必须尽快做出火药。 可谁也不知道,如此杀伤力巨大的武器,究竟会给这个世界带来怎样的改变? 她究竟应不应该促成这样的改变?又能不能让一个孩子参与进来? 南烛虽然不忍,却还是开口说道:“女郎,您不该如此,您明明最不喜欢犹疑。” “是啊,我明明最不喜欢犹疑。”郗归在几边坐下,疲惫地靠在软枕上,“南烛,你看,我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好,我也会说一套做一套。” 南烛正要说话,耳畔却传来了刻意加重的脚步声。 她抬眼看去,微微敛了神色,一面侧身拭泪,一面低声通报道:“女郎,南星带着伴姊过来了。” 两个多月不见,伴姊圆润了不少,再不是从前那副枯瘦单薄的模样。 她的眼睛黑亮黑亮的,扑闪着睫毛看向郗归,整个人充满了活力和朝气。 郗归收拾心情,笑着招了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来:“快过来坐,南烛,快拿些酥酪点心过来,给伴姊尝尝。” 南烛知道女郎是让自己避出去整理妆容,她殷切地看了郗归一眼,满怀心事地退了出去。 伴姊跪坐在郗归对面,仰头注视着她,神情很是依恋。 郗归觉着,自己仿佛从伴姊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雏鸟般的孺慕之思。 她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伴姊不再枯黄的头发,心中很是欣慰。 伴姊的现状宛如一面镜子,让她清楚的看到,只要自己足够努力,徐州就会有越来越多的孩子,过上如同伴姊一般的生活,再也不必为了能不能活下去而忧心,能够真正拥有一个天真愉快的童年。 在年景不好的日子里,许多大人没有生活,孩子没有童年。 她想,既然我有着比他们更多的财富和知识,便理应帮助他们。 伴姊不知道郗归心中所想,也没有开口去问,只是微微闭上了眼,感受郗归指尖轻轻拂过她发丝的温柔。 她想到了自己的阿姊。 第76章 报答 伴姊怀念自己的阿姊, 但也清楚地知道,阿姊在世之时,每日都疲惫不堪。 艰难的生活造就了她泼辣的性情,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温柔。 伴姊想, 也许这是一种属于母亲的温柔, 可她的母亲走得太早, 她早已不记得她的模样,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曾拥有过这样的温柔。 伴姊心里明白, 这种温柔其实是不属于他们穷苦人家的奢侈之物, 但她还是忍不住依恋。 她渴望过上更好的生活, 也希望能够留住这份温柔。 她会好好努力,来报答女郎的恩德。 伴姊这么想着,紧紧握住了手中的竹筒。 “诶?这是什么?” 伴姊回过神来, 发现郗归正温柔地看向那枚竹筒。 她不好意思地缩了缩手, 随即又抿了抿唇, 赧然地看向郗归:“前些日子,我听说女郎即将大婚, 这是送给您的礼物。” 事实上, 这份礼物已经在她手里留了好些日子。 当日赐婚圣旨颁下之后, 京口百姓不明内情,只知道传闻中被琅琊王氏扫地出门的郗氏女郎,竟然要嫁给当朝风头无两的权臣谢瑾。 他们无一不为郗归感到高兴,就连西苑的部曲,也因此番狠狠打了琅琊王氏的脸面, 而感到大快人心。 伴姊就是在这种情形下, 知道了郗归大婚的消息。 她怀着一个小女孩最朴素的祝愿,准备了这份礼物, 却一直羞于送出。 直到今日郗归召见,她才犹豫着,带着礼物来到郗归面前。 “是吗?谢谢伴姊。”郗归笑着说道,眼中仿佛闪着星光,“是你自己做的吗?” 伴姊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双手捧上自己的礼物。 “我可以拆开吗?”郗归笑着问道。 她觉得伴姊今日的表现,俨然就是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孩。 这样大的孩子,一定很期待自己的礼物被人喜欢。 伴姊红着脸,再次点头。 郗归打开竹筒,发现里面是一卷丝绢。 她将丝绢取出,轻轻铺在几案上。 这是一幅桃花纹的浅粉色丝绢,上面是几行歪歪扭扭的字,郗归仔细看去,发现是《桃夭》的诗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郗归读了两句,侧头看向伴姊。“你学字了?” 伴姊被郗归赞许的目光注视着,显得有些无措。 她握着衣角,赧然说道:“我想着,如果学会读书写字的话,就可以帮女郎做更多的事,于是就告诉了潘统领。潘统领问了南烛姐姐后,给了我《论语》《诗经》,还有一些笔墨纸张。” 南烛进门之时,正好听到这几句话。 她避开丝绢,将点心和酥酪放在案上,怀念地说道:“从前我和南星读书识字时,女郎就让我们从《论语》和《国风》学起,说这两本书易于入门,我便也给伴姊准备了这个。” 郗归赞了一句“不错”,指尖从一行行字迹间抚过。 伴姊难为情地垂下了头:“写得不好,让女郎见笑了。” “怎么会呢?”郗归看向伴姊,“很有童稚朴拙之美,我感受到了其中的心意。伴姊,谢谢你。” 伴姊听了这话,忐忑地抬起了头,与郗归带着笑意的目光撞在一处,觉得自己简直要醉倒在这样的温柔中。 郗归仔细折好丝绢,交待南烛收好,然后转向伴姊,赞许地说道:“你在西苑想出的流水线作业,我已经听说了,真是个不错的主意。” “流水线作业?”伴姊听到这话,先是怔愣了一瞬,然后才迟疑地问道,“女郎是在说铁匠们分组轮流制钢法子吗?” “是。因为这个法子,西苑制钢的效率提高了不少。伴姊,这都是你的功劳。” 郗归见伴姊眼中的迷茫不似作假,难免有些失望,但却并没有表现出来,而是示意南星取笔墨来。 “都是女郎教导得好。”伴姊真诚地说道,“西苑的铁匠们都说,他们打了这么多年铁,从未听说过这样的制铁之法,也没有见过像灌钢一样的好钢。他们都说女郎是受了神女指点,才能想出这样的好办法。” 郗归笑着点了点伴姊的鼻尖:“那你呢?是不是也受了神女的指点,所以才改善了西苑的冶铁流程?” “不是的。”伴姊摇了摇头,“我这样的普通人,怎能和女郎相提并论呢?我只是很想很想为女郎做些什么,所以才想试试看能不能帮到女郎。” 南烛听了这话,对着郗归使了个眼色,仿佛在说,您看,就连她自己,也渴望为您效劳。 郗归没有回应她,而是执起笔来,在纸上勾勒出一个图样:“伴姊,你看看这个东西,你可能做得出来?” 伴姊探过头去,发现纸上画着的,是一个有着两个轮子的奇怪东西。 “女郎,这是何物?” 郗归看伴姊神情迷惑,丝毫没有作伪痕迹,终于接受了她并非年幼穿越者的事实。 她摸了摸伴姊的额发:“此物名为自行车,乃钢铁所制。人骑于其上,只要踩动踏板,便可依靠链条带动齿轮,快速行驶起来。” 伴姊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努力消化郗归所说的一切:“女郎放心,我会努力做出来的!” 郗归笑着点了点头:“不着急。” 她握住伴姊带着薄茧的小手,缓缓说道:“伴姊,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帮我去做。这件事有些危险,有可能会损伤身体,甚至失去性命。而且一旦去做,就要常常待在山中,很久都见不到你的爷爷和哥哥。” 伴姊看着郗归,嘴唇微张。 郗归比她更早开口:“伴姊,你不要着急回答,回去好好想想。如果你能制出自行车,我们再来讨论这件事,好不好?” 伴姊点头答应,但随即便小声说道:“女郎,我愿意的。” 她垂头看着几案,声音微弱而坚定:“我们既签了死契,便是女郎的奴隶,合该为女郎出生入死。认识女郎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可以过上如今这般安稳幸福、受人尊敬的日子。我很是感激女郎,一直都想为您做些什么。我阿姊说,这世上有很多事,比死还要可怕。我不怕死的。” 伴姊的声音带着些许哭腔,显然心中仍有惧怕之意的,但她还是这样说了。 郗归听着她的声音,眼中逐渐泛起湿意。 她有好多好多事情想做,战场上的局面瞬息万变,她要关注江北大大小小的消息,便势必没有办法再像几个月以前那样,长时间地待在北固山上那座小屋之中。 可火药事关重大,她绝不放心随意找人来做。 南烛说的没错,伴姊是个再好不过的人选。 她聪慧伶俐,几日之内,便靠着郗归那段简单的描述,制出了远超当今水平的灌钢。 她忠心耿耿,对郗归十分孺慕,愿意为她效劳。 她家庭简单,与其他任何势力都没有牵扯。 甚至就连她的年幼都成了优势——她还这样的小,来得及接受郗归想要施加给她的任何影响,被郗归塑造成真正想要和需要的模样。 郗归不是不明白这一切,她只是不忍。 这不忍带着虚伪的善良,令她有些反感自己。 “女郎,你不要哭,我会帮您的,我愿意帮您做任何事情。” 伴姊探身向前,轻轻擦掉郗归滑落的眼泪。 郗归感到她指腹的温软,再次流下几滴泪水。 伴姊隔着桌案,大胆地抱住了郗归。 颠沛流离的生活造就了她对人情世故的极其敏锐。 她当然怕死,毕竟她还这么小,怎么会不想好好活着? 可伴姊明白,自己之所以能够拥有如今的生活,全是因为郗归的恩德。 市井小民也有自己朴素的世界观,伴姊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阿姊也会在天上看着她,她必须知恩图报。 再说了,郗归不是狠心的人。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43节 伴姊相信,只要她为女郎效力,女郎就一定会看得到她的付出,她会得到回报的。 就算她死了,女郎也会照料好她的家人。 于是伴姊说道:“女郎,我虽然害怕,但却心甘情愿。您就让我去做吧,好不好?” 郗归回抱伴姊,轻轻抚摸她的背脊:“时候不早了,快回去休息吧。等做出自行车来,我们再说这件事。” “好的,女郎,你等我,我很快就会带来好消息的。” 郗归点了点头:“我相信你。” 临走之前,伴姊迟疑着问道:“方才南星姐姐带我进来的时候,我听到南烛姐姐说,您最不喜欢犹疑。女郎,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伴姊知道,自己或许不该问出这个问题,可她实在好奇。 她想更多地了解郗归,想尽可能多地清楚郗归的喜恶,以免让她失望不喜。 郗归没想到伴姊会这样问,她愣了一瞬,开口反问:“伴姊,你读到《论语》了吗?” 伴姊抿了抿唇,不好意思地答道:“只学了六篇。” “够了。”郗归颔首说道,“《论语》中有这样一段话——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闻之,曰:再,斯可矣。” 对于这段话,伴姊可谓印象深刻。 孔子生活的时代,距今已近千年,时光荏苒,物换星移,“三思后行”也早已离开了高高在上的典册,变成了市井小民都耳熟能详的俗语。 伴姊学到这句话时,还曾因看到自己熟悉的东西而兴奋激动,也为俗语与圣人所言的差异而感到困惑。 她本来以为,三思而行是众所周知的准则,可郗归方才的语气和此时的语境糅合起来,令她心中不得不升起了几分不确定的意味。 于是她看向郗归,问出了这个被搁置已久的疑惑:“可是大家都说,做事应该三思而后行。这难道不对吗?” 第77章 不疑 “这难道不对吗?” 郗归第一次读到这段话时, 也有和伴姊同样的疑惑。 可如今的她,已经并非当初那个懵懂的孩子,可以隔着迢迢的时光,为年幼的自己解答这个问题。 “可是, 过犹不及啊。”郗归仿佛是在回答伴姊, 但更像是讲给自己, “多思会使人犹疑,犹疑则会削弱行动力。江左立国多年, 平白错失了多少北伐的机会, 不正是因为犹疑?我们必须行动, 在不确定中寻找最大的确定性。” “行动?”伴姊懵懂地看向郗归。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郗归怜惜地看向伴姊,“我们生活在这样的时代,便注定不能安享太平。或许有一天, 所有的战事都会结束, 胡族的铁骑会彻底地离开中原, 人人都能安居乐业,孩子们再也不必为生存操心。到了那个时候, 人们尽可以细细地思考, 细细地筹划, 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可那绝不是现在。伴姊,如今有无数的人看着我们,有无数的人想要阻拦我们,我们绝对不能犹疑。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我们只有一往无前, 才能劈开那些束缚,真正搏一个明天。” “女郎想要做什么呢?”伴姊不明白, 女郎已经拥有了如此多的财富和军队,为什么好似还有很多困难的样子。 郗归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开口问道:“伴姊,你和家人为何不远千里地迢迢南渡?” “我不记得了。”南渡之路太过艰难,他们一走就是六年,伴姊已经记不清北方的家园。 她的记忆里,只有日复一日的赶路和年复一年的饥馁。 伴姊努力回想,还是只能不确定地答道:“我听大人们说,胡人在北方劫掠,汉人实在无处求生,所以才想着冒险南渡。” “是啊,无处求生。”郗归叹了口气,目光有些缥缈,“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1那原本是我们汉人的家园,可到了如今,汉人却无处求生。” “女郎,你不要难过。”伴姊嗫嚅着说道,觉得自己不该提起这个话题。 郗归摇了摇头:“我不是难过,难过没有任何用处。伴姊,氐人苻石已经统一了北方,不日便将挥刀南下。如果我们不采取行动,江左就会成为第二个北方。” “啊!”伴姊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可是,可是还有朝廷,朝中那样多的大臣——” “朝中有多少大臣,便有多少门户私计。人人都等着旁人出力,不肯出来担责。” 伴姊第一次窥见郗归的抱负,她颤声说道:“您是要,您是要——可是这样大的事,怎么能只靠您一人筹谋?” “我并非一人。”郗归坚定地说道,“北府军有两万将士,徐州有数万子民,伴姊,我还有你们。” 伴姊仍旧不敢相信:“北府军只有两万将士,可胡人却有千军万马。” 她在心中问道,这不是、以卵击石吗? 郗归粲然笑了,这笑容让伴姊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个自信的英豪。 她看到郗归昂起头颅,掷地有声地说道:“孙策以天下为三分,众才一旅;项籍用江东之子弟,人惟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2两万精锐,再加上整个徐州作为后盾,难道还不够吗?” 毕竟,整个江左,除了桓氏以外,再没有这样多、这样好的军队了。 有北府军在手,她完全可以想方设法,获取更多的将士和粮米,锻造出一支足以与北秦军马抗衡的军队。 孙策与项羽的故事,即使是伴姊这样贫民出身的孩子,也都耳熟能详。 她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正被一种难言的激动裹挟着,整个人都兴奋得说不出话来。 也许过了很久,又或许只是几瞬,伴姊听到自己对着郗归保证:“我愿意,女郎,我愿意帮你,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伴姊方才也说过类似的话,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次,她的胸中激荡着怎样的豪情壮志。 这样的大事,她义不容辞。 “好孩子。”郗归握住她激动得发颤的双手,“这个世界终究属于行动者,我们绝不犹疑。” “绝不犹疑。”伴姊坚定地重复着,看向郗归的眼睛。 两日后,谢瑾第二次来到京口。 他到的时候,郗归正在校场看北府军演练。 谢瑾不确定郗归是否愿意让自己接触关于北府军的一切,所以并未贸然前往校场,只在附近的里巷边等候。 见到郗归的一瞬间,他快步向前走去,想拥她入怀,却怕旁人误会郗归轻薄,于是只好按捺住内心的冲动,轻轻唤了一句“阿回”。 郗归粲然而笑:“你来啦?上车说吧,伯父在家等我们用夕食呢。” 谢瑾嗯了一声,隔着衣袖握住郗归的小臂,扶她登上牛车。 “这样大的风,怎么不在屋里休息?”上车后,谢瑾心疼地握住郗归冰凉的手,将之贴在自己的脖颈边。 “江北怎样了?”郗归急切地问道,根本顾不上回答谢瑾的问题。 “刘坚他们渡江之后,北秦的军队便藏了起来。当日司空于江北抗胡,打出了高平郗氏的赫赫威名。此次军队甫一渡江,江淮之间的百姓便无不兴奋鼓舞。苻石的部下想必也听闻了此事,想要观察观察形势。” 郗归听了这话,不由眉头微蹙:“渡江的将士都怀着大战胡虏的心思,想要打出一个风风光光的首战。如果时间拖得太久,只怕士气会有所松懈。” 早在春秋之时,曹刿就说出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名言,肉体凡胎毕竟不是精密设置的机器,倘若没有胜仗的滋养,很难长久地将士气维持在峰值。 谢瑾并非不懂这个道理:“谢墨已经派出了不少斥候,十日之内,北秦若是还没有动静,他便会伺机而动,派出刘坚等人,主动围歼北秦军队。” 郗归点了点头,稍稍放下心来。 她早已叮嘱过刘坚,渡江后的第一战,不求范围多大、歼敌多少,只求一个捷讯,最好是以绝对的优势兵力,围歼敌一小部,以求振奋士气。 第一批渡江的两千人,都是校场上的精锐,也曾在剿匪中实践过这个原则。 对他们而言,小范围的歼灭战想必不成问题。 校场距离府衙不远,说话之间,牛车已在院中停下。 婢女们下车打帘,谢瑾一路摩挲着郗归葱管似的手指,此时终于按捺不住,轻轻吻了吻郗归的手指。 郗归瞪了他一眼,当先下了牛车。 谢瑾笑着跟上,隔着重重宽袖,紧紧握住郗归的手。 郗声知道年轻夫妇之间的热切,是以虽然不喜谢瑾,也瞧不上他分别几日便巴巴追来的行径,却还是没有多加耽搁,礼节性地共用夕食之后,便将时间留给了夫妻二人。 谢瑾知道郗归的心事,所以并不着急亲近,只是揽着郗归靠在一处,一边摩挲着郗归的发丝和手指,一边絮絮说着关于市马、徙民二事的看法。 “圣旨已下,琅琊王不日便将渡江,与拓跋氏商议市马之事。只是桓氏那边,还需再行商议。圣人好不容易得了个提升司马氏威望的法子,是决计不希望西线也买来马匹、分了琅琊王的功劳的。” 郗归没有说话,谢瑾很清楚,关于蜀中建昌马一事,郗归绝无让步的可能。 可他还是问道:“阿回,我们可以稍缓一些吗?等拓跋氏的马匹到了江左,再与桓氏联系,换取益州的建昌马。” 郗归侧身看向谢瑾:“玉郎,你告诉我,司马氏凭什么为了他一姓的名声利益,让前线的将士苦等?你觉得这合理吗?朝堂之上,你尽可以筹谋权衡,可我绝对不会同意。台城若下了圣旨,我便是奉皇命行事;可圣人若想阻拦,那就只好让他接受木已成舟的事实了。到了那个时候,难堪的只会是台城,而绝非京口。” “桓氏到底身份尴尬,阿回,你何必非要再跟他们沾边?” “是我非要牵扯桓氏吗?”郗归一把推开谢瑾,坐直身体,“你倒是说说,除了益州和拓跋氏这两条路,江左还能从哪里买到战马?而除了荆州之外,又有谁能将建昌马运至建康?人人都知道战马的重要性,拓跋氏就算愿意与江左互市,也绝不会为我们提供太多马匹。难道你要让江北的将士站在地上,等着被胡人的铁骑践踏吗?还是要让他们跑着去抢胡人的战马?” 郗归冷笑着说道:“你这么为司马氏着想,少度知道吗?他知道他敬爱的叔父,为了讨好圣人,竟然愿意让他在前线苦等吗?” “益州战马并非只能由荆州运输——” “你住口!”郗归大声斥道,“不由荆州运输,难道要辗转宁州,经广州、江州,然后再运至扬州吗?” 郗归的声音太大,南烛和南星尴尬地对视一眼,悄然无声地退了出去。 “不会等太久的。”谢瑾早就知道郗归的坚持,他并未觉得难堪,只是还想劝说郗归稳妥行事,以免招致非议,“江左缺马由来已久,并不急在一日两日。最多一月,琅琊王那边必有消息。就等台城下了圣旨,再让北府军光明正大地去找桓氏市马,好吗?阿回,你在京口的作为瞒不了人,京口已经如此受人瞩目,就不要再沾惹不必要的麻烦了。如此这般的神兵利器,如何能私下送与桓氏做交易?我知道你并无私心,可满朝文武不会这么想。太原王氏正巴巴地等着呢,你何必让他们有由头来寻你的错处?” 第78章 利剑 “他们要寻便寻。”郗归一把打掉谢瑾想来拉她的右手, “我就是要与桓氏交易,你倒是说说,这会触犯江左哪条律法?” 谢瑾垂眼说道:“桓氏意图谋逆,此事江左人尽皆知。” 郗归冷哼了一声:“既是乱臣贼子, 仁人志士何以不出兵讨伐?竟然还让他们盘踞荆州, 依旧做着封疆大吏?” 谢瑾抿了抿唇:“时势使然, 朝廷眼下还奈何不了桓氏。” “既然如此,桓氏便还是江左的臣子, 荆州更是江左的辖域, 我与桓氏互通有无, 又有何不可?” “阿回,我不是为了圣人。”谢瑾看着郗归,恳切地解释道, “我担心他们为难你, 担心他们的阻挠会让你想做的事情难上加难。我们不要那么着急, 好吗?” “他们凭什么为难我?”郗归冷笑道,“论兵力, 有北府军在, 建康城中有谁能奈何得了我?论情理, 长江本如长蛇,江左画江而守,要害便在于首尾相应。我与上游桓氏互通有无,于御胡大局有益无害,他们凭什么阻拦我?” “北秦虎视眈眈, 我们每个人脸上都有无形的耳光。”谢瑾还未来得及说话, 郗归便倾身向前,小声但冷酷地说道, “而台城之内,玉郎,你的君主、你的同僚,不过都是群不顾大局的内战内行、外战外行的蠢货,我不指望他们,更不惧怕他们。” “何必——” “你不要劝我!”郗归直起身来,冷漠地说道,“不要用你朝堂上的那套规则来说服我,阿兄正是中了这套话术的圈套,才在即将获胜的前夜功亏一篑。我不需要名垂千古,不稀罕那些名士给我多高的评价,我永远只在两件东西面前让步——绝对的正确,还有绝对的实力。台城休想用江左那套陈腐的规则来束缚我,腐朽的堤坝永远无法拦住汹涌的潮水,无论是司马氏还是世家,都必输无疑。” 谢瑾久久没有说话,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受到了震撼。 他从前总以为郗归是受到了郗岑的影响,才会如此激进。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44节 可直到此时,他才不得不承认,郗归要比郗岑尖锐得多。 她是真正的利剑,周身带着铸剑池里熊熊的烈火,通红的熔铁是她的眼泪,更是她的力量。 在昏暗的烛火中,郗归与谢瑾沉默着对视。 她的眼睛称量着他的灵魂,而他的目光,也正在试探着抚触她的灵魂。 谢瑾从未觉得郗归如此强大,强大到如同高悬的明月,因为高高在上,所以清冷孤独。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没有人真正理解郗归,就连他也没有。 她不是一只虚张声势的狸奴,她是离群的大雁,是失散的孤兽。 她有一腔的哀伤和痛苦,却仍有雄健的翅膀,和锋利的爪牙。 谢瑾不由自已地想起七年之前,荆州沁芳阁下的初见。 那时的郗归是如此地明快,如此地鲜妍。 隔着迢迢的时光,谢瑾几乎已经忘记他们当初缘何相爱。 他不信自己肤浅到只爱她的皮囊,可他竟从来也没有真正读懂过她的灵魂。 一个叛逆的、不羁的、强大的灵魂。 谢瑾闭上了眼睛。 往事一幕幕地浮现在他眼前,他觉得自己仿佛经历了一场荒谬的梦境。 他当初爱的是什么呢? 爱她貌美?爱她娇俏? 谢瑾不相信。 他伸出手,想抓住一点过去的碎片,脑中却满是郗归从前的笑声。 在银铃般的清脆笑声中,他终于意识到,他原本就爱她的不同。 重重的时光像浓浓的迷雾,掩盖了他们之间的一切。 以至于七年之后,他们回头看去,只知道彼此依旧相爱、相信,却没有意识到,他们都已经走得太远。 就像两株原本就不相似的幼苗,在短暂的纠缠后,朝着南辕北辙的方向,尽力地生长出去。 越是努力,便越遥远。 郗归不是郗岑,她比郗岑更甚。 谢瑾无比清醒地认识到,她比桓氏、比北秦,更有可能成为江左政权的掘墓之人。 “阿回,你当真要毁了这一切吗?” “不是我要毁了它。”郗归怜悯地摇了摇头,“是它自取灭亡。” 一个苟且地偷来数十年生机的王朝,终究会尽失那不属于它的气数。 或许在最初的时候,衣冠南渡,新亭对泣,士人们还怀着光复河山的念头,江左尚且能为这想望提供一块绝佳的土壤。 可世家却在这土壤中牢牢扎根。 天之道,损有余以补不足;人之道,取不足以奉有余。1 世家的贪婪汲取了江左所有的养分,而司马氏为了权力,心甘情愿地许出了予取予求的承诺。 江左从此便无可挽回地败坏了。 王丞相又如何?郗司空又如何? 再有能耐的治世能臣,面对江左这个畸形的怪胎,都只能让它苟延残喘地稍稍续命,而不能根治其与生俱来的顽疾。 郗归垂眼说道:“两军相争,一胜一败,所以胜败,皆决于内因。2江左是自己腐烂掉的。一颗果子,当它从内部开始腐烂的时候,便再也没有人能够再阻拦这个进程。包括你我在内的所有人,都只是它败坏的帮凶。” “可至少它现在还没有败坏到无可挽回的地步。”谢瑾痛苦地说道,“胡马临江,势不可挡。阿回,在大局跟前,这颗果子难道没有在发挥作用吗?毁掉它,便会比如今更好吗?” 郗归并未直接反驳:“一栋腐朽的楼阁,固然可以短暂地为行人遮蔽风雨,但终究还会訇然崩塌。到了那个时候,焉知不会砸死更多的人?” “外忧内患,二者孰轻孰重?”谢瑾追问道。 郗归却笑了:“你看,你也会说,外忧内患,孰重孰轻。所以大敌当前,我予桓氏刀枪,桓氏为我市马,又有何不可?” 她伸出指尖,轻轻点了点谢瑾的胸膛:“玉郎,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啊。” 谢瑾却没有笑,他握住郗归的手,郑重地说道:“阿回,无论你想要做什么,都还不到时候。” “当然。”郗归也收敛了神色,带着几分认真,几分嘲讽,“腐朽的楼阁也可物尽其用,我不会急着推倒它。” “当然,你也尽可以捍卫它。”郗归漠然补充道。 “我们不是敌人。”谢瑾不明白,为何好端端地,又谈到了这样剑拔弩张、图穷匕见的地步。 “我们当然不是敌人。”郗归重新坐在榻上,“我们一样地追寻正确,一样地渴望安定,当然不是敌人。” 她甚至不得不承认一个残酷的事实:“你与阿兄尚且算不得敌人,我们又如何会是敌人呢?” 谢瑾原本还因郗归的言语而感到安心——哪怕是粉饰,哪怕是哄骗。 可随即便被郗归的后一句话当头泼了一盆冰水。 郗岑的存在会时刻提醒他,自己与郗归之间还横亘着一条性命,纵使那并非出自他与郗岑的本意。 他说:“我们岂止并非私敌?阿回,我们是爱人。” “呵,爱人?”郗归嘲讽地笑了一声。 “可爱又能够有什么特权呢?”她厉声问道,眼中渗出了眼泪,“作为挚友,你与阿兄之间,难道没有朋友之爱吗?还不是要争个你死我活?阿兄对我,难道没有兄妹之爱吗?可他却这样将我一人抛在世上?” 谢瑾看到郗归眼中的痛色,紧紧将她抱在怀里。 他感受到了襟前浸湿的眼泪,后悔得无以复加:“对不起,阿回,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提起。” “你看,直到此刻,你也只说不该提起,而不会说不该与我阿兄相争。” “我——” 郗归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任由谢瑾将她抱在怀中:“无需多言。玉郎,我们每个人,首先都是一个独立的、完整的人,然后才是谁的亲人、谁的爱人、谁的朋友。我们出身在这样的家族,荣华富贵唾手可得,权力利益相距不远,谁都不必为了生计忧心,是以都比寻常人更加在意自己理想。” 谢瑾听到她说:“人人心里都有一个大同世界,有一幅宏伟蓝图,谁都不肯承认自己是错的,我们都想完成自我实现。” 郗归的语气很是平静:“时间会证明一切,但时间绝不白白证明。在流淌的岁月中,我们要自己尝试,自己斗争,甚至彼此刀戈相向。” “我绝不会,阿回,我绝不会。”谢瑾紧紧抱住郗归,丝毫不肯放松。 “不要做出这样的承诺。”郗归睁开眼帘,“因为我不能承诺。” “你听过玉碗被烧裂的声音吗?”谢瑾很想这么问,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的心好似一只单薄的玉碗,在熊熊的烈火中,一点点爬满了蛛网似的裂纹。 他觉得心痛,又觉得好像理应如此。 甚至还觉得,痛也好过无知无觉。 他庆幸自己毫不犹豫地爱了七年,这爱使得他此时此刻依旧可以毫不犹豫地开口:“但我可以承诺。” “不,你不可以。”郗归离开了谢瑾的怀抱,直直看向他的眼睛,“这样的承诺,会显得你在阿兄面前的坚持,你们所谓挚友的情谊,是那样地不堪一击。” 爱情有多么伟大呢? 郗归不知道。 但无论如何,她绝不相信爱情可以高过原则。 “能够引起人类持久的惊奇与敬畏的,应该是星空,是道德,是真理,而不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的浅薄爱情。”郗归毫不留情地说道。 “可我从来不觉得爱是浅薄。”谢瑾坚定地反驳。 第79章 臣服 “从前你曾为我讲过一个故事——贫乏之神趁着丰盈之神醉酒, 与之共眠,诞下了爱神。1那时你告诉我,爱是贫乏向往丰盈。” 谢瑾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灵魂曾在今晚毫无抗拒地向着郗归臣服。 “你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让我开始愿意思考不一样的可能。阿回, 这是嘉宾没有带给过我的。” 他郑重地看向郗归:“从前我觉得你与嘉宾相似, 觉得你们都是与我不同的人。可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明白, 我与嘉宾, 甚至还有桓阳, 不过都是一样的人。我们都不过此间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士人,有着不同却相似的抱负,在一方天地里挣扎来挣扎去。可你却不同, 阿回, 你与我们都不同。” 谢瑾由衷地庆幸, 庆幸在这七年之中,他从未真正放手。 所有的坚持都有了结果, 他所喜的, 不仅仅是与郗归结为夫妇。 与真正的爱情相比, 无论是世俗的名分,还是□□的欢愉,都显得那样地微不足道。 他真正庆幸的,是他终于比从前更为清晰地触到了郗归的可贵灵魂。 和情欲的爱潮相比,灵魂的交锋更加令他感到心颤。 对他而言, 今夜的郗归, 是星空之上的另一片星空,是真理之后的又一面真理。 他不确定那是否正确, 甚至并不认同,但那已足够令他心折。 没有人不会为这样的触动折腰,除非那个人对自己真正的灵魂毫无知觉。 他的额头紧贴着郗归的额头,他的皮肤呼吸着郗归的皮肤,可他还是觉得能够且应该更近一步,他们的心应该离得更近。 谢瑾迫不及待地盼望明天的到来,迫不及待地想要推动命运的齿轮,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最终的结局。 他觉得自己正和郗归站在沙盘的两侧,他们即将进行一场史无前例的推演。 他不必等到一切开始,便可以想到那会有多么地酣畅淋漓。 就在几个时辰之前,在前往京口的渡船上,他还并不完全明白,自己为何这样地喜欢和如今的郗归在一起。 朝堂之上,他游刃有余。 可与七年后的郗归在一起时,他们却总是在争论。 然而他却沉溺于这种相处的状态。 在这样剑拔弩张的论辩中,他竟比在朝堂之上轻松得多。 与郗归辩论的,是那个全不设防的真正的他。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45节 更可贵的是,她也从不在这争论中遮掩真正的自己。 他们的灵魂相对而立,纵使立场不同,但却都是坦诚而开放的。 郗归说得没错,他们纵使政见不同,却从来不是私敌。 于是他们仍旧可以像荆州的玉郎和阿回、郗岑和谢瑾那样彼此信任。 甚至比那时更好。 因为郗归的灵魂,比那时更为耀眼,也更为深刻地吸引着谢瑾。 谢瑾真正明白了自己爱的是什么。 “爱从不浅薄。”谢瑾无比坚信地说道,“如果有人觉得爱情庸俗而浅薄,那他不是没有体会过真正的爱情,便是对爱心怀偏见。” 郗归扭过头去:“我无意与你就爱情展开辩论。” 她不是十几岁的女孩,不会永远沉溺在“浪漫爱”的神话之中。 在那个未来的世界,爱情之所以曾经神圣无比,是因为它曾与自由,与理想,与无数珍贵的东西联结在一起。 所有人都在爱情中寻觅价值,无论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 那种神圣的纯洁的高贵的爱情,其内涵是由恋爱双方共同赋予的。 而“爱”本身,仅仅只是一件普通的容器。 郗归的拒绝令谢瑾发出一声释然的轻笑,他认为她在刻意回避——一种可爱但别扭的刻意回避。 “阿回,关于朝堂之事,你字字珠玑,可一谈到爱情,你却说无意辩论。”谢瑾带着满腔情意,直视郗归的眼眸,“究竟是爱情不值一提,还是你刻意贬低?” “我并不同意你的看法。”谢瑾笑着说道,声音温和极了,也幸福极了,“阿回,我认为爱是很好的东西。能够爱,是一种难得的品质,我不会羞于提及。” 谢瑾还想说,你从前明明很敢爱。 可他旋即便意识到,那个活泼的、灵动的、灿烂的敢爱敢恨的郗归,也许正是消逝在了他和郗岑的争斗中,消逝在了她所说的腐朽的江左。 而作为帮凶之一,他不能也不应苛求郗归,他不配指责她不够爱。 是她教会他爱。 他曾经为了家族、为了江左活了许多年,直到遇到她之后,才拥有了一种全然不同的生命体验。 他是一个窃贼,从她那里学到爱人的能力,如何能反过来指责她看低爱? 他只是为她感到难过。 在荆州时,她曾经那样义正言辞地指责他,指斥陈郡谢氏不顾惜家中女儿的心意。 可如今,在她眼里,甚至就连她自己的心意也变得无足轻重。 谢瑾伤怀地看向郗归,可郗归却说:“我不需要你的怜悯,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说:“从前我爱你,爱阿兄,可现在,我爱百姓,爱天下。” 这滔滔的江水,滚滚的红尘,市井巷陌间每一个努力生活的普通人,哪一个不值得她去爱?不值得她奋不顾身地爱? 命运让她穿越迢迢的时空,趟过神秘的虚空,最终来到这里,也许正是为了这片土地,而绝非为了让她去爱某一个人。 谢瑾并没有反驳,他沉静地说道:“可我爱你。我爱江左,爱建康,爱谢氏,但这些通通不妨碍我爱你。阿回,我爱你。” 即使是在七年前的荆州,即使是在最情浓的时刻,谢瑾也从来没有讲过这样直白热烈的情话。 谢家玉郎是一泓深沉的潭水,是一枚温凉的玉璧,是含蓄再含蓄,温润再温润。 可现在他说:“我爱你。” 时光荏苒,他们的改变绝不仅限于立场,还有性格,还有灵魂。 他们曾那样紧密地灵魂相贴,在彼此身上留下了自己独有的印记。 物换星移,那印记婉转地蔓延开来,铺满了爱人的心室,也改变了那个原本的灵魂。 他们仍旧互相吸引,却与从前不同。 郗归有些怅然。 她无比真实地感受到了谢瑾真挚的爱情。 她来自遥远的未来。 在那里,她没有如今这般的权力与富贵,只是一个平平凡凡的普通人。 对那个尚在青春期的普通女孩而言,她和周围的朋友们,有谁不曾渴盼过轰轰烈烈的美好爱情? 可那样的爱只属于飘摇乱世和太平盛世。 但此时此刻的阿回和玉郎,却处在一个没那么好、却也绝不算最坏的时代。 爱情的传奇,不会发生在这样平庸而腐朽的时代。 因为没那么好,所以要被世俗牵绊,不能为爱情奋不顾身。 因为绝不算最坏,所以还有一线希望,还总想要勉力一试,还不能放纵自己为爱情沉醉。 郗归说:“玉郎,我们都是想要为这个世界做些什么的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那条路要走。人生太长,长路漫漫,能够一直相伴的,只有志同道合的同路之人。” “难道我们就绝非同路之人吗?”谢瑾直白地问道。 “那你要问自己,而不应该问我。”郗归坐在妆镜之前,径自拆卸钗环,“江左无药可救,我要守护一方百姓,而绝非一个腐朽王朝。你要做司马氏的捍卫者,而我,恐怕要做司马氏皇权的掘墓人。” 乳白的玉钗搁到妆奁里,发出清脆的响声,谢瑾的心房也随之一颤。 他拿起犀角梳,轻轻为郗归理着头发:“我不知道往后会如何,但至少眼下,我们能够携手同行。阿回,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但愿如此。”郗归看向镜中的自己,“未来如何,取决于我们怎么做。玉郎,你想好了吗?你是要做司马氏一家的忠臣,还是要做江左的社稷之臣?” 这是郗归第二次问起这个问题。 谢瑾没有办法否认,自己的内心出现了一丝小小的动摇。 他从小便敬佩郗司空,敬佩他外拒胡族,内安江左,敬佩他一心为国,谦冲挹盈。 他一直希望自己也能成为郗司空那般的臣子。 他渴望江左迎来真正的太平盛世。 所以他一力反对桓阳与郗岑的图谋,拒绝他们将江左拉入动荡的漩涡。 他处心积虑还政于君,想要挫杀世家的烈焰,让司马氏成为江左真正的天子。 可司马氏的君主,真的担负得起这样的责任吗? 他迟迟没有真正完全还政于君,是不是也是因为自己心中仍有疑虑? 谢瑾不知道。 他身处浩浩荡荡的浪潮之中,不知道历史的大潮正在朝着哪个方向涌动。 挣扎之中,谢瑾听到郗归说道:“家国天下,本非一物。一姓之国,与万民之天下,孰轻孰重,这难道很难选择吗?” 谢瑾轻轻搁下了手中的梳子,同样看向镜中的郗归:“可是阿回,你怎么知道,你选择的、就一定正确呢?” “你动摇了。”郗归薄唇微启,吐出的是宛如咒语一般的可怕预言,“玉郎,你动摇了,你自己也不确定,你所坚持的是否正确,所以转而问我。” “我坚信我的选择,不过,未来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郗归转过身去,靠在妆台的边缘,看向谢瑾的眼睛,“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理智的栅栏一旦松懈,只会越来越脆弱。心间的裂缝永远只会越来越大,玉郎,动摇绝不可能只有一次。” 她站起身来,手掌覆上谢瑾的心口,“你听,他变了。无论你是否承认,你都不再是从前那个坚定的你自己了。” 第80章 豫州 谢瑾的心跳乱了一拍, 但随即便镇静下来:“早已经不是了。从我们在京口重逢,从我答应予县公徐州刺史之位的时候,我便不再是从前那个我了。” 想要把北府军纳入麾下,不是没有其他的办法。 毕竟郗途还在建康, 谢瑾想要说服他, 简直易如反掌。 纵然那样做会碰到不少来自郗声、郗归乃至于北府军将士的压力, 但那些并非不可解决——只要愿意付出足够的代价。 但谢瑾并没有选择这样做。 那时他告诉自己,江北形势严峻, 与郗归合作是最好的选择。 可究竟是为了什么, 谁又说得清呢? 郗归向后拉开了些许距离, 打量着谢瑾的神色。 谢瑾不自在地侧头:“眼下北秦蠢蠢欲动,千般万般,御胡为要。” “当然, 御胡为要。”郗归扬起下巴, “那么, 玉郎,益州建昌马之事, 你意欲何为?” 谢瑾的食指和中指轻轻并拢, 于袖中微微摩挲, 最终紧握成拳。 “回到建康之后,我便立即禀明圣人,着人去豫州主理市马一事,与桓氏易得良马,经江州、扬州而运至徐州。” “豫州?”郗归挑眉问道。 谢瑾缓缓眨了下眼, 认真地看向郗归:“对, 豫州。” 郗归快速走向外间,抬头看向壁间悬挂的舆图。 江左建国之初, 仍命中朝的宁州刺史王让掌管宁州,甚至因为王让势大的缘故,还让他兼了左近的益州刺史。 然而王让为人好大喜功,执政期间,专仗威刑,鞭挞殊俗,逼得多地接连反叛,降于成汉李氏。 宁、益二州自此名存实亡。 直到桓阳掌控荆州,才出师讨伐,攻入成都,收复二州。 但好景不长,桓阳薨逝的那一年,北秦符石派大军急攻成都,宁、益二州再次沦陷。 尽管如此,桓氏部下在二州经营多年,绝不会没有丝毫势力留下。 北秦君主志在南下,绝不会轻易与江左互市。 只有通过桓氏,江左才有可能市得益州的建昌马,北府军才能获得更多的战马御敌。 郗归的目光一寸寸扫过舆图。 江左侨置的豫州,位于江淮之间,与荆、江、扬三州接壤。 陈郡谢氏自二十年前,便开始在豫州筹谋。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46节 那时谢怀已经年老,陈郡谢氏风头正盛的杰出人物,是谢瑾的堂兄谢崇。 谢崇效仿前贤,企图借助戎旅之事,以一种与当年的郗氏、虞氏和桓氏相似的方式,谋求门户利益。 他不顾家族的反对,辞去清贵的给事黄门侍郎之职,出任建武将军、历阳太守,又转督江夏、义阳、随三郡军事,为江夏相。 其时士族子弟之间,早已流行起尚清谈、好美饰的风潮,谢崇虽门第不高,却能够辍黄散以授军旅,所以特为圣人、朝臣所重。 此后桓、虞二氏之争愈演愈烈,谢氏兄弟趁此机会,于谢崇死后相继出任豫州刺史,在平衡上下游势力的同时,大大提升了陈郡谢氏的威望,扩充了家族势力。 直到谢亿兵败逃归,被废为庶人,谢氏才不得不退出了豫州。 与郗氏、桓氏不同,谢氏在豫州,并没有真正建立起一支属于自己的军队,以至于如此轻易地就被罢免了刺史之职。 直到谢瑾执政,谢墨为将,这个问题都还没有被真正解决。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在豫州留下了不少影响,特别是在经济民生方面。 郗归相信,有谢瑾在中枢背书,豫州主理市马之事,会进行得很顺利。 江左若能通过桓氏购得建昌马,马匹便可自荆州出发,沿江而下,经过豫州与江州之间的西阳、新蔡诸郡后,到达扬州地界。 北府军则可自徐州出发,溯江而上,带着马匹返回京口。 唯一的不妥便是,陈郡谢氏势力太盛,早已惹得众人眼热。 郗归担心,一旦谢家通过豫州与桓氏产生牵扯,难免会被有心之人利用,作为攻讦谢瑾与谢墨的工具。 谢墨此时尚在江北御胡一线,在刘坚等人还无法独当一面的情况下,谢墨是万万不能出问题的。 谢瑾有着和郗归相似的考量。 郗归在京口的作为,不可能长久地隐瞒下去。 北府军这样一支骁勇的力量,谁人不想夺走? 一旦郗归被冠上通敌的名头,北府军的归属便会引起众家哄抢。 到了那个时候,除非郗归举兵而叛,明确表示站在朝廷的对立面,不然的话,不是北府军被瓜分成战斗力大减的几个残部,便是宿将旧卒脱离掌控各自为政。 这三种结果,谢瑾哪个都不愿意看到。 相比之下,他宁愿自己站出来,承担与桓氏结交的风险。 毕竟,所有人都知道,桓、谢之间隔着桓阳败死的深仇大恨,不可能真正成为朋友。 正因如此,谢瑾才提出了由豫州主理市马一事的提议。 他心中思量万千,唯恐郗归受到来自那些世家的不必要的伤害。 可说出口后,却仍旧担心被郗归拒绝。 郗归的目光在舆图间流转,谢瑾眨了眨眼,沉默地注视着郗归的背影。 就算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刻,他也心甘情愿。 毕竟,就在这一刻,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安静得仿佛没有外界的纷扰争斗,更没有虎视眈眈的异族势力,有烛火,有花香,还有他挚爱的妻子,有他关于幸福生活的一切想象。 寂静之中,郗归扬起头颅,骄傲而不屑地回答了谢瑾的担忧:“建昌马一旦到达徐州,北府军便会获得实实在在的利益,我没必要争这一份市马的功劳。” “更何况,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短暂的停顿过后,郗归这样补充道。 她转过身来,于昏黄的烛火之中,与谢瑾隔着几步的距离,目光相接。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意味,谢瑾快速走了几步,将郗归揽入怀中。 郗归并没有拒绝,她依偎在谢瑾身前,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露出了一个清浅而伤感的笑容,甚至略带嘲讽。 “何必如此呢?”她想,“何必非要将感情和利益掺杂在一起?” 她怕谢瑾冲昏了头脑,做出不理智的选择,怕这选择影响江北的御胡大计。 “真的是这样吗?我真的是在担心这些吗?” 郗归苦笑一声,不得不承认,豫州市马,其实并不会令陈郡谢氏伤筋动骨,也不至于太过影响谢墨的行动。 她只是不喜欢这种在感情中亏欠别人的感觉。 她知道自己早已不是那个能够毫无顾忌地去爱别人、毫无负担地享受别人无保留的爱的郗归了。 她学会了在爱中权衡,她根本无法回馈给谢瑾同等的爱,她不再有放手去爱一个人的能力。 这是事实。 她接受这样的事实,并且认为这是合理的,可她仍旧不想亏欠。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坦坦荡荡,从不亏欠任何人。 可她没有办法。 谢瑾什么都清楚,但他却从不多要。 正是他的退让,才引起了郗归的愧疚。 “无所谓。”郗归强迫自己硬下心来,“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这是他自己的决定。” 谢瑾看着郗归身后的舆图,心中百转千回,最终却只是平静地开口说道:“那么,就请阿回借我一人,帮我从中牵桥搭线,促成市马之事。” 郗归点了点头:“好。” 谢瑾与桓氏争斗多年,恐怕根本无法彼此信任,确实需要一个从中说和之人。 她思忖片刻,心中有了人选:“宋和如何?” “宋和?”谢瑾微微蹙眉,想到从前与此人接触时的情景。 宋和出身极低,幼年时便因为家贫的缘故,被父母送到寺院寄食糊口。 寺中的大和尚教他读书写字,命其整理寺中所藏的佛家典籍与儒学书传。 江左立国以来,一直崇信佛教。 寺院数十年来积累的藏书,甚至超过了许多颠沛南渡的世家大族。 宋和便是借此机会,饱读儒、释二家载籍,掌握了许多原本绝无可能获取的知识,拿到了通往仕途的敲门砖。 郗岑与那寺中的大和尚乃是好友,常常于寺中辩经。 一日辩经结束后,宋和拿出自己所写的文章,请求郗岑指点。 郗岑肯定了宋和的才华,也洞悉了他的野心。 他知道宋和绝不甘心一辈子与青灯古佛为伴,便将其带出了寺院,收为入室弟子。 早在荆州之时,谢瑾便不喜欢宋和身上那种过于强烈的目的性。 可郗岑却说,人人皆有欲望,力争上游又有何不可? 他欣赏宋和的坦诚,欣赏他面对权力毫不掩饰的炙热眼神。 然而谢瑾从不这样觉得。 当年郗岑得势之时,宋和曾经郗岑授意,于人前多次下谢瑾与王平之的面子,甚至到了王平之无法忍受的地步。 如今郗岑落败,王、谢二家掌握中枢权柄。 可地动之后,谢瑾在京口遇到宋和时,他竟全无惧怕、懊悔一类的神色,也并未因郗岑之死而透露出仇恨之心,甚至还邀功般地,引他去见郗归。 谢瑾不喜这样眼中只有利益的背主之人。 潘忠面对谢瑾时,眼中虽无明显的仇恨,却始终透露出警惕之心,这才是护主者的表现。 宋和太功利了,谢瑾不信任他。 郗岑将兵符与名册留给郗归,必定有所交代,而且势必不会授意郗归亲自掌控这支军队。 他想留给郗归的,是足够使她安稳度过后半生的筹码,而绝非涉足朝堂斗争的险途。 郗岑恐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死之后,洞悉荆州旧事的宋和,会巧言令色地推着郗归掌控北府,与谢瑾达成合作。 第81章 廷议 谢瑾不敢想象, 倘若郗归并非如此有主见、有能力的人,是不是早就成为了宋和涉足建康朝堂的踏脚石。 狼子野心,昭然可见。 种种念头在谢瑾脑中一闪而过,他斟酌着语气, 开口劝道:“这宋和未免有些太过能屈能伸, 恐怕不能尽信。” “玉郎, 人人都有优劣短长,你不过是对宋和有偏见罢了。”郗归轻笑一声, 挑眉答道, “无论如何, 你要承认,他是可用之人。市马之事,宋和再合适不过。” 谢瑾承认, 宋和是个好人选, 但他实在不希望这样的人留在郗归身边。 于是他继续劝道:“可用之人, 却并非好用之人,他对权力太过痴迷, 我担心他会伤害你。” 郗归不是没有想过这点, 但宋和确实能力出众, 她需要这样的部下。 毕竟,在此前的许多年里,北府旧部后人早已习惯了自己做主的日子。 他们或许仍旧忠于高平郗氏,可未必会一直忠于郗归这个女郎。 更何况,一旦北府军崭露头角, 他们便会逐渐尝到权力的滋味。 谁也说不准会不会有人背叛。 正因如此, 郗归需要宋和这样的人,作为一个外来者进入北府军, 与刘坚等人形成一种富有张力的平衡。 防微杜渐,忧在未萌。 这是对北府宿将后人的警惕,更是对他们的爱护。 但郗归并未对着谢瑾多作解释,只是冷漠地说道:“痴迷权力的人,自然也懂得权衡利弊。只要我对他而言还是有用的主子,他便不会调转枪头。” 谢瑾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竟会与郗归一道讨论驭人之术。 郗归伸了个懒腰,走到几案旁,给自己倒了杯冷茶。 谢瑾握住她的手臂:“好端端的,喝冷茶做什么?当心伤了脾胃。” 郗归无可无不可地看了谢瑾一眼,任由他夺过冷茶。 谢瑾一边吩咐婢女准备夜宵和清露饮子,一边扶着郗归在小几旁坐下。 “宋和此人,实在太过危险了。”他拧着眉头说道。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47节 “危险便危险,风险与利益总是并存的,我要他为我做事,自然该承担相应的风险。我且问你,如果抛开这一切,单单就事论事,你是否同样觉得,宋和是协助豫州完成市马之举的不二人选?” 即使是谢瑾,也不得不承认,宋和是少有的与建康和荆州都熟络,且为人机敏圆滑、不会因意气用事而搞砸此事的合适人选。 他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那不就行了?”郗归笑着说道,“好了,不说此事了。你跟我讲讲,迁徙淮北流民之事,如今进展如何了?” “昨日圣人召百僚廷议,众人各执一词,争论良久。” “是吗?”以谢瑾如今的地位,他若坚决促成淮北流民徙至京口一事,朝中根本不会有人胆敢明言拒绝,更遑论耽搁这么些时日了。 想到这里,郗归接着问道:“那些反对的世家以谁为首?不会是太原王氏吧?” “不错。”谢瑾轻轻颔首,“正是太原王氏。” 郗归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示意谢瑾将昨日廷议之事细细讲来。 太原王氏与陈郡谢氏一样,都是在先帝驾崩、今上继位后,才真正成为了江左一流世家。 当今圣人本来无缘帝位,全因桓阳与郗岑扶持先帝上位的举动,才获得了皇子的身份。 先帝晚年病重之时,郗岑与桓阳分别掌控建康内外,只等先帝颁下遗诏,将皇位禅让于桓阳。 圣人那时身为皇子,自然担心被桓阳所害,是以终朝惴惴不安,唯恐祸从天降。 当此之时,朝野上下,唯有以谢瑾和王平之为首的陈郡谢氏与太原王氏忠于王事。 人人都道,二氏之中,谢瑾无论是才能还是人品,都更为出众。 只是因为太原王氏门第更高,所以才被时人联称“王谢”。 然而太原王氏虽在名声上拔了头筹,却在朝堂上始终与谢瑾差了一大截。 王平之不是没有努力过,可一步错步步错,当日对抗桓阳之时,他没有谢瑾那样的果敢,自然也就在与桓阳的抗争中落后了一步。 就是这一步的差距,让陈郡谢氏占尽了先机。 王平之不是不后悔,可他绝非怨天尤人的性格,很快就做出了新的决定——既然无论如何也争不过谢瑾,那他们便只能与圣人牢牢绑在一起。 于是,甫一确认谢氏并无入主中宫之意后,太原王氏两支一合计,立刻选出家中最为出众的未嫁嫡女,将画像送入宫中。 圣人一见此举,立刻闻弦歌而知雅意,请太后出面颁下懿旨,册封王氏女郎为后。 可到了这个地步,王平之却犹豫了。 谢瑾太过出众,而圣人又确实平庸。 王平之实在担心,害怕到了最后,既得罪了谢瑾,又没能扳倒他,反倒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果。 可事情到了这样的局面,早已不再是他一个人便能叫停的时候。 即便王平之生了悔意,想与谢瑾一道好好辅佐圣人,族中却不肯同意。 王含联合族老,执意将王氏女送上了皇后的地位,也让太原王氏成了虞氏之后,又一个当政的外戚世家。 郗归心中明白,太原王氏南渡多年,却始终没有成为建康城内最为炙手可热的世家。 他们已经等了太多太多年,好不容易出了个王平之这样出色的人物,却又被谢瑾抢过风头,被陈郡谢氏这样的新出门户比了下去。 他们实在不甘心。 毕竟,太原王氏并非没有做出过让步,可谢瑾却始终不肯松手放权——他宁愿将权力送给那个无能的天子,也不肯与太原王氏一道分享。 圣人刚刚践祚的时候,王氏诸人觉得,只要与谢瑾一条心,便总会得到利益,纵然不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也不会差得太多。 可谢瑾实在太难讨好了。 他有一套属于自己的行事规则,太原王氏很难从他这里获得“不合宜”的利益。 更何况,如今高平郗氏卷土重来,带着那群粗野的北府后人,硬生生将王含逼出了京口。 郗氏本就令人忌惮,更何况,谢家与之,可是两重的姻亲。 有这么一股势力在,太原王氏如何还能在谢瑾当轴主政的江左出头? 好在郗氏的崛起,也给了太原王氏一个绝佳的机会。 谢瑾执意与郗归成婚,于政事之外,再度沾染兵权。 谢墨与北府两股势力的存在,无可避免地加深了圣人对陈郡谢氏的忌惮。 而太原王氏,正好可以趁着这个机会,作为圣人信任的外戚,博取一个壮大的机会。 谢家势大,王氏若想与之对抗,不仅要取得圣人的支持,还要联合其余世家,一道形成合力。 迁徙淮北流民之事,恰好给了他们一个机会。 先前圣人欲发三州世族僮客北渡作战,大大引起了世家们的警惕。 他们恨不得瓜分掉圣人手上仅有的那点权力,却丝毫不愿意为圣人、为江左付出丝毫利益。 在农业社会,人丁作为劳动力,是最大的流动财富。 没有世家愿意白白付出自己的部曲,将之填在江北无情的战场上。 人人都想着:“凭什么是我?” 他们不但不想付出部曲,还想借着江北战事的机会,低价买入逃难流民,补充奴隶部曲的数量。 然而朝堂之上,谢瑾却劝说圣人迁徙淮北流民至京口。 一旦淮北流民安然无恙地到达京口,又有谁会甘愿卖身为奴,世世代代低人数等? 世家们气愤极了,在他们看来,陈郡谢氏已经获得了太多的东西,凭什么还要从他们口中夺食? 这种情形下,太原王氏很快就纠集了一众世家,在朝堂上大力反对徙民之议。 他们并没有直接将矛头对准谢氏,而是瞄准了京口。 王含作为昔日的徐州刺史,率先在朝上发出了反对之声。 “当日京口地动,半日之间,上万青壮一朝而集,简直耸人听闻!” 王含一开口,便引发了轩然大波。 尽管连日以来,朝中诸臣都对北府旧部后人有所耳闻,但知情者无不讳莫如深,这些人谁都没有想到,传言竟然并非夸张,京口竟然当真藏着上万名青壮。 “圣人,臣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分虚假。臣于徐州居官多日,三吴粮谷转运建康,京口是枢要之地,是以臣甫一就任,便格外注重粮谷之事。可即便如此,还是没有察觉这上万青壮的踪迹。”王含恳切地看向圣人,“凡人肉身,无一不需饮食。若非刻意隐瞒,如此多的青壮,如此巨大的粮米往来,臣怎会不知?臣身为徐州刺史,固然犯了失察之罪,可高平郗氏偷偷豢养如此之多的青壮男子,实在是狼子野心哪!郗岑谋逆在前,郗声蓄兵再后,高平郗氏如此行径,朝廷安能再徙流民为其增援?请圣人明鉴啊!” 王含本系名士,又居后父之重,此言一出,引得众臣纷纷响应。 一时之间,朝堂之上,满是对于高平郗氏的讨伐之声。 谢瑾冷眼看着,示意圣人稍安勿躁。 可朝臣们鼓噪纷纷,圣人竟也似乎变了主意,屡屡躲避谢瑾的注视。 谢瑾深吸一口气,失望地移开了目光。 他清了清嗓子,朝堂上立时安静下来。 谢瑾于众人的瞩目中起身出列,高声问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江左立国多年,朝中虽偶有小衅,却从未在大敌面前有过自乱阵脚之举,只因人人都懂得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敢问王公,江南诸地,除了高平郗氏,还有谁能派出人手渡江御敌?还有谁肯毁家纾难、为江北的战事筹措军费?” 第82章 反击 谢瑾环顾四周, 满朝朱紫,竟无一人开口。 方才还人声鼎沸的朝堂,转瞬间便陷入了凝滞。 “呵。”谢瑾轻笑一声,缓缓说道, “永嘉之难, 留在中原的衣冠大族, 如今倒是也在胡人的朝堂做了官员。有这些先例在,诸位不担心胡马渡江, 也在情理之中。” 圣人听了这话, 猛地握紧了袖中的拳头。 世家根繁叶茂, 在谁的治下都能做官;可司马氏作为君主,一旦国亡城破,是势必不会有好下场的。 “一派胡言!”圣人还未说话, 王含便当先开口斥道, “江左系衣冠大国、正朔所在, 我等为江左尽心竭力,岂会甘心为胡人驱使?” 圣人倚在几上, 斜斜抬眼, 看向激愤的王含:“王卿的忠心, 朕自是相信的。只是如今胡人屡屡犯境,朝廷苦于无钱无人,不知王卿可愿为朝廷尽一份力?” 此言一出,朝堂上立时响起了细碎的交头接耳之声。 朝臣们左顾右盼,窃窃私语, 最终都看向了王含, 等待着他的反应。 一片寂静之中,谢瑾再次问道:“谯郡桓氏尚且于上游守卫国土, 王公信誓旦旦,难道却连桓氏都比不上吗?” 王含听了这话,脸色涨得通红。 太原王氏虽有部曲,但却绝不可能白白填在江北战场上,也不可能骤然倒戈,让那些与他一道上折反对的世家寒心。 因此,他绝不能也不愿做出任何关于出人出钱的承诺。 寂静的朝堂上,唯有王含急促的呼吸声。 谢瑾缓缓移步,走到王含面前:“既然如此,大敌当前,王公如此诋毁郗氏,诋毁北府将士,究竟是何缘故?难道是想让圣人责罚高平郗氏,寒了北府将士的心吗?” 他一字一句地问道:“王公可曾想过,如此一来,北府军还如何渡江作战?江北防线又该由何人来守?” “圣人,臣,臣绝无此意啊!” 王含听了这话,当下急出了一声冷汗。 他今日率先发难,是为了联合圣人、世家对付高平郗氏,挫伤郗、谢联盟,而绝非为了同时开罪圣人与谢瑾。 他不过是想阻止流民徙徐之事,如何竟到了如此这般的地步? 想到这里,王含跪伏在地,行了一个大礼:“圣人明鉴,臣一片忠心,日月可鉴,绝无危害江左之意啊!” 圣人没有说话,王含微微侧首,瞥向一旁的王平之。 王平之失望地闭上了眼。 他早就说过,流民之事关乎江北御胡大计,谢瑾一力促成,家里实在不必与之硬碰硬。 可从父却执意如此,丝毫不听劝阻。 从父是江左知名的文士,可去徐州就任后,却只能做一个不掌兵权的单车刺史,短暂地替陈郡谢氏占据这个位置。 这便也罢了,谢家势大,从父原本也不是沉迷权势之人。 可高平郗氏竟然为了一己私利,硬生生将从父逼出了京口。 国后之父,竟被一个涉嫌谋逆的家族逼迫至此。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48节 如此奇耻大辱,不说是从父,就连自己也无法忍受。 他想,或许自己心中也怀着一分侥幸,不然为何不拼死拦住从父呢? 也罢,事已至此,多说无用了。 想到这里,王平之收拾情绪,抬眼看向圣人。 他起身出列,拜向圣人,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连连咳了几声。 谢瑾转身看去,只见他瘦削的身体随着咳嗽而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圣人,从父,咳,咳——”王平之掩袖咳了几声,继续说道,“从父一介文人,从未见过那样多的青壮男子,难免胆战心惊。《诗》云: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些人虽是郗司空旧部之后,却也是江左的臣民。从父身为方伯,理应察举一州人才,为圣人进善退恶,不意却有这样多的青壮藏匿山林,所以才受了惊吓。” 王含听了这话,连连补充道:“圣人,臣失职如此,实在惶恐,无颜再忝列朝堂了。” “呵。”谢瑾听了这话,扯了扯嘴角,“云度说得不错,天下万民皆是圣人的子民,合该为圣人效力。谢某不才,请圣人选派亲信,查检谢家部曲,为之登记造册。” 江左立国以来,田赋税收始终是个大问题。 究其原因,不外乎世家多蓄部曲。 这些部曲作为世家奴隶,既不向朝廷缴税,又不服兵役,纯纯成了世家自个儿的奴仆,朝廷竟无法管控。 大族部曲,纵有作奸犯科之举,官府也不敢擒拿,唯恐开罪世家。 对于这种现象,谢瑾早有耳闻,只是不好一次开罪太多世家,所以才迟迟没有行动。 如今诸世家附和太原王氏添乱,谢瑾正好提起此事,师出有名的同时,也给他们一个教训。 谢瑾此话一出,朝堂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之中。 圣人瞥了一眼堂下的朝臣,一下又一下地用如意敲击着几案上雕刻的玉饰。 哒哒的清脆声持续着,宛如敲在朝臣们的心坎上。 谢瑾朝右后方递去一个眼神,温述接到这个信号,心下咯噔一跳,脑中顿时叫苦不迭。 他犹豫地环视一周,发现人人都低垂眉眼,不禁埋怨自己为何不也跟着低头装傻。 太原王氏纠集世家弹劾郗家,他可半分都没有参与,所以才想趁机看看热闹,观察观察那些人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表情,没想到却被谢瑾逮住当这个出头鸟。 温述叹了口气,慢吞吞地站起身来,对着圣人行礼。 “侍中所言极是,臣愿竭全族之力,为江北的将士制千副藤甲,再派出百名部曲,为将士们砍柴扎营、洗衣做饭。” “这个温述倒是机敏。”郗归听到这里,笑着赞了一句。 谢瑾于朝堂之上,公然提出查检世家部曲。 谢家部曲,本就大半在江北随谢墨御敌,留在江南的,不过是府中的奴仆和一些打理庄园田亩的使役罢了。 纵然人人都登记造册,也不过是多交几分税款,这些钱与江北军队的耗费比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 可对其余世家而言,情形却大为不同。 江左世家蓄奴之风极盛,世家兼并田亩,蔚然成风,若是这些种田的部曲全部登记造册,那可要多缴不少税款。 更何况,谁都不知道江北战场最终是个什么情形,大家都不想派自己的部曲上战场,是以干脆一直瞒报自家部曲的数量。 温氏作为元帝初年便在江左崭露头角的世家,自然也有不少部曲。 温述不想伤害自家的利益,更不想作为出头鸟被世家们记恨,可又不好得罪谢瑾,只好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想要“破财减灾”。 “是呀。”谢瑾笑着叹了口气,“他这话一出,褚氏便立刻也站了出来,说要为江北的将士募集军费。” 南烛送上夜宵,郗归抿了口花露引子,将玉碗放在一边,喜怒不明地说道:“褚氏向来有眼色、知进退。” 当年郗岑掌权之时,先帝战战兢兢,当今圣人敢怒不敢言,唯有皇后褚氏,始终冷静自若,尽了一国之母的本分。 那时司马氏势弱,内廷之中,郗归还曾帮过褚氏几次,与之有些交情,褚氏也常常召郗归入宫品画下棋。 可郗岑败死之后,直到赐婚之前的那次会面,褚太后从未召过郗归入宫,甚至庆阳公主的赐婚圣旨,也是她亲手颁下。 后来圣人为郗归、谢瑾赐婚,想借太后之名,挑拨郗归为他所用,才有了郗归与褚太后的再次相见。 赏花宴上,褚太后态度恳切,言语亲热,仿佛之前的疏远从未发生似的。 郗归从未埋怨过褚太后。 毕竟,郗珮作为郗岑的亲姑母,享受了郗岑带来的诸多利益,却还是在郗岑落败后与之划清界限,更遑论褚太后这样的苦主呢? 她能够在成为太后之后,始终约束家人,不为褚氏求官,已经是难得的好人了。 郗归只是觉得感慨,褚太后这样冷静,这样聪慧,这样识大体,却偏偏只是个无心政事的太后娘娘。 倘若圣人有褚太后这般的品质,江左的局面会好很多。 想到这里,郗归抬眼问道:“褚氏开口之后呢?迁徙流民一事,到底是如何定的?” “温、王两家开口后,世家纷纷响应,总共捐了一万三千两百副藤甲,舍了七百二十三名部曲,并三万五千钱。” 谢瑾话音刚落,郗归便冷笑道:“三万五千钱?去年江南大灾,今年的新稻又还未成熟,三万五千钱能买几车粮?又能养活几个将士?温氏并非富贵世家,却也能拿出千副藤甲,怎的其余世家就只出了三万五千钱?太原王氏拿了多少?琅琊王氏又拿了多少?” 谢瑾深吸一口气:“我们原本的目的也并非募集——” “谢侍中,你是当真不急啊!”郗归再次冷笑,“前秦侵犯北境,满朝上下,诸多世家,除了谢氏之外,竟无良将可用。谢墨趁此机会,一举而为兖州刺史,镇于广陵。谢家虽得了官职,却也不得不举家供养江北的将士。如此情形之下,你竟然还能放任这些世家抠抠搜搜地不肯出力,可真是令人佩服!” “江左如今内忧外患,实在不宜多生事端。”谢瑾平静地开口,面上并无喜怒之色。 郗归冷眼瞧过去:“那圣人呢?他怎么说?” “圣人见好就收,不愿一次开罪太多世家,便揭过了此事。” “果然。”郗归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南渡之初,王室多故,元帝再无能,也能做到恭俭推让,尽力调和朝野间的矛盾,于动乱中保全江表。可当今圣人呢?” 第83章 忧恐 谢瑾没有说话, 郗归一字一顿地说道:“忌惮谢氏,阴谋加害,却根本没有相应的能力,只能继续依靠你;无兵可用, 求助北府, 却又听信谗言, 不愿北府扩充兵员;仇恨世家,想要解决世家多蓄部曲的问题, 却毫无胆量, 生怕被世家记恨。” 她看向谢瑾:“你说, 这样的皇帝,怎么能令人效忠呢?” 对于今上的品质和能力,谢瑾比郗归清楚得多。 可若想免于桓阳篡国的动荡, 唯有扶持正统这一条路可走。 先帝只有两个儿子, 无论是论嫡还是论长, 谢瑾都只能扶持今上继位,他别无选择。 然而这件事关乎郗岑的败亡, 虽然谢瑾与郗归都心知肚明, 但可他还是不愿提起。 于是谢瑾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地说道:“廷议之后, 圣人颁下圣旨,先徙五百户流民至京口,以观后效。” “五百户?”郗归重重地将玉碗搁在案上,“五百户流民,其中的青壮男子不知道有没有三百个。圣人这是将京口当作收容所了, 非但不给京口补充兵员, 还要让徐州出资养活这些老弱妇孺?我倒是不介意安置这些人,可无论如何, 总该多给我一点青壮吧?淮北其余流民呢?安置在了哪里?” “其余流民,会暂且由淮北徙至江淮之间。至于以后的去处,还需再行商议。”谢瑾握住郗归的右手,郑重承诺道,“阿回,你放心,十日之内,第一批流民必定会被送到京口。此事一旦开了先河,后面便会顺利很多。一月之内,我一定会再送一千户以青壮为主的流民过来。” 郗归没有说话,谢瑾抿了抿唇,继续劝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京口眼下实在是太过引人注目了,等市马之事铺展开来,琅琊王与鲜卑互市之事,定会吸引去大半目光。建昌马一路顺流而下,途经多地,那些世家恐怕也会想要分一杯羹。到了那个时候,流民徙徐之事,就好办得多了。” “什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郗归甩开谢瑾的手,自嘲地说了一声,“不过是我还不够强大罢了。” 她倔强地扬起了头颅:“如果我有桓大司马那样强大的兵力,如果我是如同桓大司马那样强大的威胁,那他们统统都会噤声。” 她看向谢瑾,缓缓说道:“同理,如果你手上有一支强大的军队,而不仅仅是在政务上独占鳌头,那么他们就不会再明里暗里地讥讽你有不臣之意,而是会做出臣服的模样。” 谢瑾没有说话。 郗归坚决地说道:“无论如何,迁徙淮北流民至京口、晋陵一带,自祖父在世时便有先例,明帝也是首肯过的。淮北流民可以暂时安置在兖、青二州,但江北毕竟太过靠近战场,无论是平民还是青壮,都无法得到必需的休养与操练,他们必须被送到京口,而不是不明不白地成为世家大族的奴隶。” “好。”谢瑾抿了抿唇,轻轻颔首,“阿回,我保证,一定会按照你的意思安置好他们。” “嗯。”郗归轻轻颔首,投桃报李似的说道,“豫州也靠近抗胡前线,等新的青壮训练完毕,如若你有需要,北府军可以派人前往支援。” “好,那就多谢阿回了。”谢瑾故意作了个揖,想逗郗归开怀,随后又打开几上的笼屉,将之轻轻推向郗归。 郗归顺着他的动作看去,只见笼屉之中,是一枚枚精巧的鹭角黍,每个都只有荷花酥那般大小,个个都不重样。 “从前在荆州的时候,你便最喜欢蜀地、吴地和广州的吃食,端午快到了,我让家里的庖厨按照各地口味,准备了咸甜各色鹭角黍。今日天色晚了,你先略尝尝看。” 这些年来,谢瑾几乎搜罗齐了三吴与广州的各色小吃。 阖府之内,谁也不懂他的用意,朝臣们也都笑他“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他们都不明白,谢瑾思念至极的时候,只有听着往昔一同听过的江水声、吟着往日一起吟诵过的诗词、吃着过去郗归喜欢的吃食,才能稍稍缓解一二。 可即便这样,他的内心还是如同缺了一块似的,永远无法真正愈合。 直到重逢之后,当他们再次一同立于月色江声之中,当郗归问出那句“你想要这支军队吗”的时候,谢瑾才感到自己内心久久沉寂的那个位置,重新跳动了起来。 郗归没有动作,谢瑾夹了一小块鹭角黍,放在小碟中递了过去。 郗归触到谢瑾带着笑意的深情目光,触电般地垂下了头,用进食的动作掩盖心中的不自在——她满心满眼都是北府军和江北战事,实在不知该怎样回馈谢瑾这样的一份深情。 她想到了七年来从不间断的通过郗岑之手送给自己的凤凰单枞,觉得自己受之有愧。 谢瑾笑着看郗归吃东西,心中是难得的幸福和满足。 他不好意思地咳了两声,轻声说道:“分开的这几日,我吃到一块滋味不错的点心,便想你会不会喜欢吃。看到一枝花、一首诗、一朵模样特别的云,都想过来讲给你听。想抱着你,牵着你,吻着你,恨不得攥紧你的袖子入睡。” 谢瑾说的其实并非仅仅这几日,而是涵括了分别的七年。 可这中间毕竟横亘着郗归与王贻之的一段婚姻,他不敢明目张胆地透露自己的觊觎,他怕郗归不喜这样的行为。 “这样喜欢吗?”郗归玩笑着说了一句,想冲散空气中暧昧的氛围。 可谢瑾却好像对她的意图全然不知似的,认真地凝视她:“是,这样地喜欢你,一日都离不开。” 郗归扭过头去,端起玉碗,喝了口花露饮子:“安置流民事关重大,端午祭祀之时,我没法回建康。” “我知道。”谢瑾和声说道,“阿回,我没有催你的意思。我知道你的抱负,知道你心中最重要的是什么,你只管做你自己便是。” “你何必如此。” “心甘情愿,阿回,我心甘情愿。” “好。”郗归深吸一口气,归根到底,她其实是个冷漠的人,可却又不够冷漠,“随便,你自己做主。” 当郗归的筷子撷向第三种鹭角黍时,谢瑾终于按住她的手背。 “阿回,我带来了许多角黍,你明日再吃,今日天晚了,当心积食伤了脾胃。” “知道角黍容易积食,还让人这么晚送上来?” 郗归从善如流地放下筷子,一边起身回内室,一边随口说道。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49节 谢瑾跟着郗归进去,看到她在妆台前坐下,正对着铜镜摘耳坠。 他走上前去,小心地为郗归卸下钗环,又拿起玉梳,一下一下地为郗归顺着头发。 头油的香气随着梳发的动作蔓延开来,谢瑾捻起一小束头发,不出意外地嗅到了与荆州相似的玉兰花味,愈发觉得夜色浓浓,香气醉人。 他看向镜中的郗归,轻轻揽住她的肩头,轻声开口,回答的却是郗归方才随意问出的问题:“因为我想让你早些吃到,阿回,是我自私,我迫不及待地带着角黍过来,迫不及待地想让你尝到我的心意,所以才不顾夜深,让南烛煮了角黍。” 谢瑾将下巴靠在郗归肩上,在郗归耳边说道:“阿回,我想你,你呢?你可有一分想我?” 纵然古人曾用一千种一万种方法写过相思,谢瑾也不想重复那些含蓄的诗文,他恨不得把自己的一颗心剖白给郗归看,根本不想要什么含蓄蕴藉。 他只想直白地问:我想你,你想我吗? 谢瑾闭上眼睛,感到郗归的肩膀微微下沉。 他在心中轻叹,随即看向镜中的郗归,在她耳边轻轻开口:“阿回,不要叹气,告诉我,你想我吗?除开政事,除开北府,你有想起过我吗?” 郗归不明白谢瑾为何要逼她把话说得这样明白。 “我每日一睁眼,第一件事就是问有没有江北的消息传来。用过朝食后,我不是打理各地的生意,便是去校场看北府军操练,还要操心京口的震后重建和淮北流民的安置问题。我担心生意出了岔子,害得北府军两万余人的粮草跟不上;担心北府军训练懈怠,担心他们当中兴起不正之风,败坏了军队的风气和战力;担心京口重建出了问题,让徐州的百姓对郗氏失望;担心淮北流民若安置不好,会影响北府军往后的兵源;担心部下纷纷反叛,发现我不过是一只色厉内荏的纸老虎。” 郗归眼角有些湿润:“除此之外,我还时常梦到阿兄。” 她在镜中与谢瑾对视:“我既想梦到他,又怕梦到他,我怕他斥责我将一切搞得一团糟,怕我做得其实并没有那么好,却还在自以为是、沾沾自喜。” 谢瑾跪坐在郗归身侧,轻轻抬手擦去郗归的眼泪:“阿回,你做得很好,不会有人比你更好了。” “可是玉郎,我也会害怕。”郗归握住谢瑾按在她眼下的指尖:“因为害怕,所以更要竭力去做,一刻都不敢放松。” “就像你是江左的侍中、朝廷的吏部尚书一样,我也是北府军事实上的首领。”郗归侧头看向谢瑾,“当我们肩上担负了如此沉甸甸的责任时,我们便绝不仅仅是我们自己。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就像北府军的一头老牛,为之赚钱,为之市马,为之募兵,如此千般万般为之筹谋,永远没有停歇的时候,没有丝毫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别院里的花开了又谢,可我却根本无暇去看。” 第84章 捷报 “阿回, 你太累了。”谢瑾看着郗归眼下的乌青,心中怜惜不已。 他诚恳地劝道:“其实你根本不必事事躬亲——” “不,不是这样的。”郗归轻轻摇头,打断了谢瑾还未说完的话, “垂拱而天下治, 绝不可能出现在如今的江左, 更不会出现在任何一支军队里。军队永远需要磨砺和保护,更不必说我接手这支队伍还不到半年, 正是建章立制的时候, 更该细细筹谋, 小心行事。” 谢瑾怜惜地抚了抚谢瑾的鬓发:“可是阿回,你这样会很累。” “可我甘之如饴呀。”郗归发自内心地露出一个笑容,这笑容是如此地知性动人, 以至于几乎完全盖过了她脸上的疲色, “我在江左活了二十多年, 如今才真正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我特别高兴, 真的。” 谢瑾也露出了笑容:“我相信, 阿回, 我也为你感到高兴。可看到你这样辛苦,我还是忍不住心疼。” 郗归笑着摇了摇头,抬手放在谢瑾胸前:“不要心疼,玉郎,我说这些, 不是为了让你觉得我辛苦, 而是想告诉你我在想什么、做什么,想让你真正认识如今的我。” “我明白, 我都明白。” 谢瑾再次叹气。 他们总是在错过,总是在追寻不一样的东西,总是没有办法将爱放在第一位。 多可笑,他们明明那么相爱,却永远只能给对方次一等的爱,甚至有时候连这次一等的爱也无暇顾及。 京口大震之日,他是那样地担心、那样地害怕,可还是要等到一切朝事都安排妥当后,才能星夜兼程地赶赴京口。 而郗归纵使对他尚有些许情意,却也无论如何都越不过京口,越不过北府,更越不过她的满腔抱负。 她让他懂她,让他明白她不会回应,也无法回应同等的爱情。 “或许我们都生错了时代。” 谢瑾站起身来,继续为郗归梳发。 郗归听到他慨叹着说道:“我们不该生在这样的时代,不该相逢在这样的时代。可既然已经投生在此,便也只能竭力过好这一生,为国,为家,也为己。” 谢瑾的声音很是低缓,郗归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曾经背过的一首诗——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1 郗归第一次读到这首诗时,觉得作者不过是羡慕五陵年少的鲜衣怒马、意气飞扬。 直到她看到,这首诗的作者是王安石。 “欢乐欲与少年期,人生百年常苦迟。白头富贵何所用,气力但为忧勤衰。”2 那个为国事夙夜忧勤的拗相公,最后终于无可奈何地说道,算了,如果可以,我真想活在盛唐,做一个斗鸡走狗、恣意放纵的五陵轻侠少年,再不必管他天地安危、闾阎困苦。 但这终究只是个妄想。 他一心为国,却只留下了一生的辛劳和亡国的骂名。 那个“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人,走不下去了。 而我呢?我又能走多久?北府军又能走多久呢? “太难了。”郗归在心中叹息。 她从来没有想象过,有朝一日,自己肩上会担负起这样重的责任。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好,只想拼尽全力地去做。 夜色沉沉,凉意如水,灯花爆裂,郗归回过神来,忍不住连连咳出了声。 谢瑾赶忙倒了温水过来,扶着郗归喝下,然后轻轻扶着郗归的背部,一下一下地为她顺气。 郗归将茶盏放在妆台边,想起了一个方才忘记问出的问题:“王平之当真病得如此严重吗?” “是。”谢瑾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云度恐怕是时日无多了。” 一阵风吹过,窗边的竹叶沙沙作响,郗归不由抱住了手臂。 谢瑾取过一件斗篷,轻轻搭在郗归肩上。 郗归拢起斗篷,轻轻叹了口气。 数年之前,江左士人品评人物,选出了三位最为卓绝的年轻公子。 就连市井小儿都知道这样的一句谣谚:“扬州独步王云度,后来出人郗嘉宾;大才槃槃谢家瑾,盛德日新郗嘉宾。” 郗归闭上眼睛,想起了在荆州的日子。 那时的阿兄,是多么地快乐、多么地意气风发啊。 而当日王平之与谢瑾夜叩宫门,力劝先帝修改遗旨之时,又是何等地自信自傲啊。 可时过经年,谣谚中的三个人,死的死,病的病,唯一剩下的这一个,还在荷戟独彷徨。 天意人事,总是如此不如人意,蛮不讲理地让渺小的世人,以生命去写就悲歌。 谢瑾轻轻放下玉梳:“一旦云度病逝,太原王氏就再也没有能够进入中枢的人物了。他们如此着急,乃至于想出昏招,也在情理之中。” 可惜的是,这昏招非但无用,还要让王平之拖着病体、消耗着当年力保今上登基的情分,来为他们收拾烂摊子。 郗归睁开眼睛,沉吟着说道:“太原王氏自曹魏时起家,可谓五世盛德,整个建康,不,整个江左的侨姓士族,若论家世渊源和门第显贵,除了琅琊王氏之外,谁都比不上他们。王平之若是死了,太原王氏真的会甘心吗?” 她抬眼看向谢瑾:“玉郎,要小心狗急跳墙啊。” 江左世家谈玄论道,总爱讲究得鱼忘筌。 然而忘荃之旨,要在得鱼。 倘若没有了家族权势,没有了名利地位,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面不改色、安贫乐道呢? 一旦王平之身死,太原王氏没了指望,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保全门户利益。 谢瑾听了这话,放在膝间的手缓缓收紧,又慢慢放开。 陈郡谢氏付出了三代人的努力,才成为江左一流世家。 谢瑾从小看着父兄苦心筹谋,是以比谁都清楚,对于他们这样新入中枢的家族而言,权力有多么重要。 就算江左以门第取人,可真正的权力中央,绝不会仅仅因为门第高贵便打开大门。 琅琊王氏那样清贵,王丞相那样势重,如今琅琊王氏还不是被远远地排除于中枢之外? 虞氏兄弟死后,颍川庾氏几乎夷灭。 桓阳薨逝之后,纵然桓氏仍旧把持荆州,却也改变不了陈郡谢氏代兴、桓氏被排挤出中枢的命运。 太原王氏身为外戚,如若因为不甘心的缘故,与心思狭隘的今上联合一道,不知会做出怎样的事情。 “云度不是不知道分寸的人。”谢瑾犹豫着说道。 “中枢权臣,这样大的利益摆在眼前,谁会不想要搏上一搏呢?纵然他有分寸,只怕也是有心无力。如若不然,廷议之时,太原王氏又怎会率先发难呢?”郗归拿起一只玉簪,轻轻叩着妆台,“就算他能控制自己的儿孙子侄,可太原王氏却不仅只有他这一脉,真要论起来,当今皇后,与王平之可并非一脉所出啊。” 后父王含,原是王平之祖父的侄儿。 当今皇后与王平之乃是从兄妹,连堂亲都算不上。 太原王氏两支,如今不过是因为利益,才如此紧密地连接在一起。 今上一直存着以外戚、宗室来制衡世家权臣的打算,一旦王平之去世,后父一脉必然会与圣人紧紧地联结在一起,从而压过王平之的嫡系后人。 到那个时候,太原王氏两支之间即便不至于分崩离析,也难免会引起一场大风波。 谢瑾敛眸说道:“端看云度如何安排了。” 这一夜落了雨,第二天一早,谢瑾打伞走进雨幕,登上了前往渡口的牛车。 五日后,江北捷报传来。 刘坚率北府军伏击北秦骑兵,灭杀二百一十二人,俘虏三百六十九人,缴获马匹四百七十三匹,并钢刀若干。 消息传来的时候,郗归正在与郗声一道用夕食。 郗声听到这个消息,先是怔愣了下,随后缓缓放下木筷,抬头看向使者:“你方才说什么?” 使者深吸一口气,高声说道:“府君,江北大捷,江北大捷哪!” 他的声音很大,大得仿佛要穿透屋顶,高高地飘到天上,远远地飘到府外、飘遍京口似的。 郗声喃喃重复:“江北——大捷?” 郗归紧紧握住衣袖,同样不确定地看向使者。 直到再三确认,他们终于确定自己没有听错,终于确认这不是一场梦境——第一批渡江的北府军,确实首战告捷。 郗归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小臂支在几案上,一时又是恍惚,又是欢喜,不知说什么好。 郗声终于回过神来,连赞了三声好。 说到最后一声时,显然已经语带哽咽。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50节 他用袖子遮掩着,偷偷拭了拭泪,干脆避去了书房。 郗归努力想笑,可眼泪却泉水般地涌出来,滑过她的笑颜。 “大捷,江北大捷。” 郗归的眼泪擦了又落,索性不再管它,只一字一字地,用手指抚过那封抄来的捷报。 片刻之后,她深吸一口气,起身吩咐道:“套车,去校场。” 牛车辚辚地驶过街巷,郗归于一片嘈杂声中,清晰地听到有人开口问道:“听说了吗?儿郎们在江北打了胜仗了!” 一个年轻的声音回答道:“听说了听说了!我哥就在江北,自从他走之后,我天天在刺史府外面等消息,刚刚我亲眼看到,建康来的使者跑进去报信,咱们北府军首战告捷啊!” “后生,你此话当真?”一个苍老的声音问道。 “当然真了,你没看女郎的牛车要去校场了吗?再过一会儿,整个京口,不,整个徐州都会传遍的。” “好,好,好。” 老人哽咽的声音越来越远,那年轻人高声问道:“哎,阿爷,你就这么走了?这汤饼摊子不管了啊?” 第85章 隐忧 “不管了不管了, 你们尽管吃,就当是老叟请你们的。这么大的好消息,我得赶紧去告诉我那些弟兄们。” 郗归掀开车帘,看到一个脊背佝偻的清瘦老人, 正逆着人群的方向, 朝着城外走去。 而那汤饼摊子的彩旗上, 赫然绘着一个小小的篆体郗字。 前些日子,郗归与郗声一道, 为北府军定下了赏功与抚恤的章程。 对于那些昔年曾追随郗照作战的旧人, 凡是还健在的, 北府军统统都给了补贴,若有做生意的,还为他们做了登记, 配发了专门的旗帜作为标志, 同时减去一半的税费。 南星看了眼那老人家汤饼摊上的旗子, 有些激动地说道:“是昔日北府的将士呢!” 南烛叹了口气:“这老人家怕是去城外祭扫同袍了。” 郗归缓缓放下车帘,沉默地倚在了车壁上。 兴奋的百姓跑得太快, 以至于江北的捷讯不胫而走, 竟然比牛车更早地到达了校场。 郗归下车时, 校场外已经挤满了京口的老老少少。 人人脸上都带着久违的喜色,大家兴奋地交谈着,甚至还有人高歌,有人起舞,有人半醒半醉, 又哭又笑。 郗归笑中带泪, 低声说道:“漫卷诗书喜欲狂,漫卷诗书喜欲狂啊!” 南星不解地说道:“女郎, 您在说什么啊?” 郗归走在人群中分出的小道上,一边颔首向周围的百姓致意,一边极小声地吟道:“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1 这么多年过去,她终于真正理解了杜甫这首诗的意味。 郗归放眼望去,只见街巷之上接踵摩肩,人人都欢欣鼓舞,振奋异常。 她的目光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看到许多年前,阿兄自信地说道,终有一日,我要带兵打进长安,驱除胡虏,收复中朝的故地。 仿佛看到当年桓阳北伐,大军打到长安城外的消息传来,阿兄是那样地欢喜,甚至高兴得喝光了满满一坛酒。 仿佛看到桓阳一意孤行,以致于枋头奔败,纵然此后寿阳大捷,阿兄也只是失望地说道,未厌有识之情也。 郗归的睫毛轻轻扇动,眼前重新出现了捷报传来后的北府,于群情欢悦之中,离开了那些恍若隔世的回忆。 “阿兄,你看到了吗?我做到了,我终于做到了!”她轻轻仰起头颅,让泪水不至于轻易流出。 郗归紧紧握住手中的兵符:“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胜利,我定将继续努力,不止于此。终有一日,北府军定然会驱虏宁乱,克复神州。我将带着你和高平郗氏的英烈,一道踏上故乡的土地。我要让你们风风光光地归葬江北,了却平生夙愿。我要让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再也不必在胡族的铁骑下艰难求生。我将亲手建造一个新世界,在那里,所有人都可以不受饥寒之苦,没有战乱之忧——我愿为之奋斗至死。” 暖风熏熏,混杂着江水的气息。 郗归深吸一口气,露出了一个轻快的微笑。 京口,不,徐州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样的好消息了。 儿郎们蹉跎多年的苦闷,郗岑败亡带来的无望,还有那因为接连两年的天灾而产生的凄苦,全部都在这一日短暂地消失。 这一日,京口举城同庆,灯火一夜未熄。 校场之内,郗归高声诵读捷报,呼声久久不息。 郗归环顾四周,抬手示意,于万众瞩目之中庄严开口。 “永嘉丧乱,先祖外拒胡虏,内宁忧乱。我北府健儿,悍勇如虎,云影相随,力战不怠,是以名动江左,声蜚海外。惜乎天不假年,数岁之间,先祖违世,北府泯然。吾曹后人,不可不为之大憾,为之大恸。” “今胡虏叩关,铁骑纷沓。彼蛮夷异族,而欲侵凌我国土,奴隶我同胞,崩摧我家国。我北府后人,当此国家危难之际,整装出战,千里奔袭,执讯获丑,重振威名。是知我北府之军魂,一日未熄,北府之精神,一刻未竭。” “自大军出征,吾耿耿寤寐,心怀忧虑,唯恐出师不利,而堕北府威名。今捷讯骤至,吾辈终可傲然而立,曰我北府未亡,振鼓归来!” 话音落下,校场之中,诸将士齐齐开口,吼声直贯云天:“归来!归来!” 郗归抬臂示意,校场重归安静。 她缓缓扫视一圈,沉声问道:“北府未亡,继起何人?” “吾曹!吾曹!” “何以继起?” “重整旗鼓,成厥大业,以慰英灵!” 十数年后,新朝建立。 对于此日之事,史臣如是记载:“太昌三年五月初二,北府渡江。初七,首战告捷。帝亲临校场,大犒三军,群情振奋。是日也,京口上下踊跃欢喜,凯歌阵阵,终宵不散。” 在这举城同庆的日子里,街巷之内,处处擦踵磨肩,人人相逢而笑,无论是否相识。 街边的彩棚内,杂耍艺人连连表演,丝毫不觉疲累。 酒肆茶铺无不张灯结彩,免费为庆祝的行人提供茶水。 人们相视而笑,同歌,共舞,同笑,同泣。 欢喜的人群中间杂着数十位白发苍苍的老叟,恍若闯进了青年人的乐园,既无措,又欣喜。 郗归于城楼上看见,怕人冲撞了他们,便命人相请,于城墙下见面。 老人们身形枯瘦,浊泪纵横,眼中满是感慨和欣喜。 为首的那人率先行礼,颤声说道:“女郎放心,老朽虽已不能上阵杀敌,但儿孙都苦练武艺,小儿如今正在江北作战。我北府将士,世代效忠司空,效忠高平郗氏,我等必将竭诚效死,风雨不改,舍命不渝。” 郗归快步上前,亲手扶起了老人家:“老伯放心,郗氏必然不会辜负诸位将士,我辈必将誓死保卫家国,驱逐胡虏。” 郗声在一旁看着,慨然闭上了眼睛,两行浊泪缓缓流下。 这一夜,郗归与将士、百姓们一道庆祝到了很晚。 直到天边微微发白,才回了府衙歇息。 这一睡便是五个时辰,直到快要用夕食的时候,她才被南烛轻轻唤醒。 郗归拥着被子,侧躺在床上,心中是许久未曾有过的放松之感,恨不得时间就停在这一刻,再也不必起床。 南星看着郗归的模样,顿时心疼不已。 她倒了一盏温水,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女郎平日里就是太累了,要我说,那些事自有下面的人去做,您何必这么操心,当心熬坏了身体。” 郗归听了这话,缓缓摇了摇头。 她原本还想再躺一会,此时却用力闭了闭眼,长长呼出一口气,然后睁开眼睛,撑着床沿坐了起来。 南星懊恼地“哎”了一声,连忙将茶盏放在一旁,过来服侍郗归穿衣。 她撅了噘嘴,不开心地嘟哝道:“早知道就不说了,您这又是何苦?明明打了胜仗,却还是不肯好好休息。” 郗归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我不是已经休息了一整日了吗?” “那是因为您昨晚一夜没睡!真要算起来,根本就没有多歇!” 郗归抬起手,理了理宽大的衣袖:“正是因为打了胜仗,我才更加不能懈怠,绝对不能。” 南星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扶着郗归前去洗漱。 郗归接过温水浸湿的帕子,在梳洗的间隙吩咐道:“明日早些叫我,我要去校场看将士们早训。” 南星没有应声,郗归笑着将帕子放回盆中,轻轻拍了拍南星的手背,然后高声呼唤南烛:“南烛,南星不听话,你明早可得记得叫我。” 南烛笑着答应了下来,南星拧眉看了郗归一眼,怏怏不乐地端着铜盆出去:“就我一个是坏人,行了吧?” 郗归看着她的模样,无奈地笑了笑,走到妆台跟前坐下。 南烛一边缓缓为她梳发,一边柔声问道:“女郎,郎主去了城外的郊县,说要趁着天气好,把城郊的几个村子都走一遍,看看农户们有没有什么难处,这几日就不回城里了。您看是现在传膳,还是去外面走几步,等回来后再用夕食?” “伯父可带足了部曲护卫?” “带了,安伯亲自安排,潘忠也去检查过了,不会出岔子的。” “那就好。”郗归抬手按了按额角,“先不急着用夕食,让人送碟点心来,我先略微垫垫。你遣人去寻潘忠,让他过来见我。” “是。”南烛放下玉梳,出去吩咐小丫头跑腿。 回来之后,听到郗归问道:“宋和走了多久了?” “不过三天。”南星轻手轻脚地为郗归挽好发髻,“女郎,南星虽然性子急,但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您何必如此着急呢?这般疲累,当心伤了身子。” “不能不急啊。”郗归叹了口气,“北秦几乎统一了北方全境,秦王与朝臣数次商议南下之事。如今江北的骑兵,便是他们试探的先手。我们必须尽快充实力量,武装起来,以免被打个措手不及。” 郗归看向镜中的自己。 光滑的铜镜上,清晰地照出了她眼周的乌青。 “你方才说不过三天,可对我而言,却连一日都嫌长。我需要战马,极其需要。江南将士习于水战,可若要在江北与胡人作战,就非得用骑兵不可。真要论起来,建昌马也并非多好的战马,可我们别无选择了。” 南烛心疼地看着郗归:“可琅琊王已经动身,朝野上下无不看好,大臣们都说,鲜卑很快就会送马过来的。” 郗归疲惫地闭上了眼:“鲜卑再如何与我们交好,终究还是御马南下的胡人。彼此间既利益不同,就绝不可能长久地维持关系。” 第86章 战术 对于与鲜卑互市之事, 郗归并不像南烛那般乐观:“就算此次互市之议成行,江左也绝不能太过依赖他们。如若不然,有朝一日,必会受制于人。如今我只盼着, 苻秦在北方气焰汹汹, 鲜卑的君主能本着远交近攻的原则, 多卖些战马给我们,好教我们在江淮一带牵制住北秦的势力。”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51节 南烛听了这话, 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半晌, 才出声宽慰道:“女郎放心, 一切都会顺利的。我会时刻留意宋和与建康的消息。” 简单梳洗之后,郗归才用了几块点心,便等来了潘忠。 行礼过后, 潘忠恭敬地立在一旁, 等候着郗归的吩咐。 郗归示意他坐, 又让南星上了茶水点心。 潘忠目不斜视地坐着,脊背始终挺直, 丝毫不见懈怠之色。 郗归见此情形, 微笑着说道:“若是将士们人人都如同你这般, 时刻严守规矩,丝毫不肯放松,我便大可放心了。” 潘忠听了这话,憨厚地笑了笑,正要对着郗归说些谬赞之类的客气话, 却忽然心中一动, 犹豫着看向郗归。 “女郎是担心,此次战胜之后, 将士们会有所懈怠?” 郗归轻轻颔首:“京口便也罢了,有我时不时过去看着,想必不至于太过松懈。可对于江北,我却难免有些担心。” 潘忠听了这话,急切地向前倾了倾身子,担忧地看向郗归:“女郎,江北——可是出什么事了?” “并未。”潘忠还没来得及舒口气,便听郗归接着说道,“我只是担心,北府军数年没有上过真正的战场,甫一出战,便取得了胜利的佳绩,我担心他们骄傲轻敌,以至于失了分寸,乱了策略,以至于影响往后的战局。” “怎么会呢?”潘忠下意识地反驳道。 “怎么不会呢?”郗归看向窗外,日暮时分,晚霞已经打到檐下,树叶婆娑而动,带着夕阳的光影。 “无论是刘坚还是李虎,他们都等得太久了。儿郎们蹉跎了太多年,迫不及待地想要建功立业。可是潘忠,就算京口上下是如此地欢欣鼓舞,我们还是得清楚地看到,这只是一场小小的胜利。”郗归轻轻呼出一口气,略带忧色地说道,“两千人渡江迎敌,首战之后,杀敌两百一十二人,俘虏三百六十九人。对京口而言,这固然是个足以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可是这五百余人的杀俘,与北秦的数十万大军相比,又如何能值得一提呢?” “女郎的意思是?”潘忠不假思索地开口,等候郗归的示下。 但话音刚落,他便拍了下脑门,懊恼自己的迟钝。 他起身于案旁跪拜:“女郎若有吩咐,只管交与卑职,卑职纵使赴汤蹈火,也必将完成指令。” “你不必如此多礼。”郗归示意南星上前扶起潘忠,等他重新就座后,才接着说道,“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得派人跑一趟江北,把我的话原模原样地带过去,再好生看看那边的形势,回来说与我听。” 潘忠听了这话,郑重答道:“卑职定当不辱使命,一字不落地把话带到,再仔细观察那边的情形,毫无矫饰地报告给您。” 郗归轻轻点了点头:“将士们太想建功立业了,我担心他们会太过冒进,只能辛苦你跑这一趟了。” 毕竟,与李虎、宋和相比,潘忠从未表现出强烈地征战沙场的愿望,只是一如既往地守在郗归身边,本本分分地尽职尽责。 “能为女郎效力,是卑职的职责,也是我等的荣幸,实在谈不上辛苦。” 郗归轻笑一声,示意潘忠放松些:“不要这样紧张,此去江北,你也好生想想,看自己是不是真的甘愿在我身边待一辈子,究竟要不要同李虎一样,也去战场拼搏一番。你也是北府后人,又武力出群,年纪也不算太大,若是想要搏个功名,也还来得及。” 潘忠听了这话,憨厚地笑了笑:“多谢女郎为我着想。卑职是北府遗孤,还未出生,父亲便已战死沙场;落草未几,母亲又撒手人寰。卑职深受郗氏恩德,幼时便做了少主的伴当,学刀枪武艺,明礼义廉耻。在荆州时,少主安排卑职做女郎的护卫,卑职既居其位,便该负其责,万事以女郎安危为要,以女郎忧乐为卑职忧乐,终生不改此志。” 郗归轻轻晃动手中的茶盏:“可阿兄的伴当并非只有你一人,他留给我的护卫也并非仅有你一个,旁人都有心建功立业,唯有你,一直守在我跟前。潘忠,我只担心,数年之后,你会后悔如今的选择。你要相信我,于情于理,我都希望你能有个好前途。” “卑职明白您的意思。”潘忠赧然笑着,看向郗归,“可是女郎,子非鱼,又安知鱼之乐呢?说句僭越的话,女郎在卑职心中,就如同自己的亲妹妹一般。我家世代受郗氏隆恩,卑职如今已年过三旬,孩子也平安长大,此生为人子、为人父的责任,已全都尽到了。自此以后,卑职唯以保护女郎、效忠郗氏为念。如此,他日黄泉相见,也可无愧于郗氏,无愧于父祖了。” “你若执意如此,我自然不会勉强,只是我还是希望,你再好生考虑考虑。” “卑职明白。” 郗归叹了口气,揭过了这个话题:“淮北一带,乃至于江淮之间,因为连年作战的缘故,早已地广人稀。北秦虽说派出了数股骑兵,却定然只能控制个别几个据点。对我们而言,这是一个好消息。你此去江北,务必告诉刘坚和李虎,让将士们在江北的广阔战场上,进行大规模的运动战,以秦虏意想不到的方式,迅速地集中、分散、攻击、撤退,打他个出其不意。” 潘忠听了这话,内心有些疑惑。 但他向来对郗归唯命是从,是以并未质疑,而是真诚地请教道:“历来两军征战,不外乎攻城略池,女郎如此交待,似非常规的战法。卑职愚钝,怕言语之间,误解了女郎的意思,以至于贻误江北战事,还请女郎明示。” 郗归轻轻颔首,蘸取茶水,在几案上写下了三个大字。 “对,这一次,我们不做攻城略池的准备,而是游军于江淮之间,以游击为辅,创造有利条件,展开大规模的运动战。” “运动战?” “对,运动战,游击战,而非仅仅局限于攻城和据守。那些要害的城池,暂且让谢墨的人去守,我们得先打几个像样的胜仗。如此一来,一可在战争中练兵,二可提升我军士气,挫伤秦虏的军心和战力。” 郗归对照舆图,为潘忠解释运动战的打法,又补充吩咐道:“将士们需与谢墨打好配合,切不可过分骄傲。北府军和豫州军各有所长,必得齐心协力才好,切记不能在外敌当前的关头,生了内斗之心。将帅们都需谨记,我们渡江的将士毕竟不多,眼下辎重粮草,还要依赖谢墨周全运送,万万不能因为简慢之举而坏了大局。” “是。只是这运动战,卑职还是有些不明白。” 潘忠面有惭色,郗归却并无责怪的意思,而是细细解释道:“此前我已交代过,我们的每个将士都很宝贵,务必尽力保全。这并非不可实现的空想,尽管从大局上看,人少是我们无可避免的劣势,可在局部的战争上,我们依旧可以想方设法地取得绝对的优势。江北的首战,在这一点上就做得很好。” “您的意思是,暂时放弃攻城略池,继续集中兵力,灭杀小股敌军?” “对。江北广阔的战场是我们的优势,你此次渡江,务必嘱咐将士们避敌主力,诱敌深入,然后再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郗归提笔在纸上示意,“江北若有自发的抗敌团伙,尽可能地予以必要的支持,让他们有计划地进行游击战。” 如此谈论许久之后,郗归轻咳几声,终于放下笔,喝了口茶润喉:“不要小瞧当地自发的农民武装,只要指挥得当,这些人哪怕是处处侵扰,也能让秦虏疲于奔命。” “是,卑职记住了。”潘忠一页页翻看着郗归方才画出的示意图,确认自己将全部交待都记住后,这才仔细折好那叠宣纸,小心翼翼地放入袖袋之中,起身向郗归告辞。 “对了。”郗归叫住了他,“还有一事,你安排下去,让手下人去做。” 潘忠虽然不解,但还是垂手而立,静待郗归吩咐。 “天渐渐热起来了,你交代下去,让将士们分批出去垦荒,多开辟些田地出来,回头好用来安置遗属、军属和流民们。” “遗属”二字一出,潘忠不由心下凛然。 此次北府军虽在江北取胜,但捷报却只写了杀俘缴获等情形,并未言明军中的伤亡情况。 没有人知道,这欢欣鼓舞的京口城中,过些时日,又会挂起几面白幡。 想到这里,潘忠肃然答应下来。 “找几位有经验的老农,于江边、野外、山坡等地勘探,择取几个合适的地点,安排青壮们在农闲时轮流垦荒。至于诸如山地之类不适宜耕种的地方,便让将士们多种些树。” “种树?” “没错,种树。先前不是伐树烧制银丝炭吗?此次便多种些树,补平先前砍伐的亏空。” 银丝炭是郗归根据后世的知识,教部曲们烧制出的一种白炭。 这种炭重量轻、硬度高,点燃后没有烟尘,也不易熄灭。 年初郗归派人去三吴之地做生意时,银丝炭可是卖出了不少,帮着郗归在吴地打开了大户人家的市场。 第87章 整饬 只是烧炭终究太过耗费木材, 也不利于生态。 郗归一直想着,等天气暖和之后,要多种些树补上,只是此前因着地动、梅雨等事影响, 一直没能付诸行动。 潘忠听了郗归的吩咐, 郑重地领命而去。 南烛带着婢女们摆好夕食, 侍奉郗归用饭。 “要依奴婢看,潘忠如此忠心耿耿地待在您身边, 不正是好事吗?若他也上了战场, 您身边这一大摊子事, 岂不是又得重新寻人照看?不说别的,单单是西苑那边,便又得重新布置。” 郗归拿起羹匙, 舀了勺荷叶粥喝:“我明白你的意思, 只是人人都有了去处, 唯他固守一隅,囿于此处, 我只担心他日后后悔怨望。若真到了那样的地步, 于他, 于我,于大局,都有害无益。” “您就是心善。眼下问过之后,总算能放心了吧。要我说,人各有志, 保不齐潘忠就是不喜欢行军打仗呢。” “对对对。”南星听了这话, 抢先开口说道,“潘忠那儿子也不喜欢兵法武艺, 倒是对稼穑之事颇感兴趣,甚至因此多次被其母训斥。” 南烛听出南星话中的不以为意,担心郗归因此轻视潘忠,误以为他们一家人都不思进取、贪生怕死,以至于伤了二人间的主仆情分,所以连忙帮着找补道:“不过是小孩子贪玩罢了。前些日子,将士们配发了新的兵器,那孩子还对灌钢很有兴趣呢。” “既然对灌钢感兴趣,怎么不去西苑看看?”郗归夹了一块蜜藕,玩笑般说道,“难不成潘忠觉得打铁是贱业,不想让儿子沾手?” “哪儿能呢?”南烛知道郗归是故意逗趣,但她向来谨慎,还是替潘忠解释了一句,“潘忠奉命守卫西苑,闲杂人等一律不许擅入,又如何能让自己的亲儿子进去观摩呢?” “他一向小心。”郗归放下筷子,赞了一句,“对了,说起西苑,伴姊那边可有消息了?” “尚无。”南星撇了撇嘴,“女郎,你若要用伴姊,只管吩咐她便是,何必让她先去造那什么车?” “这样大的事,总要想清楚才好。再说了,她虽聪颖,数日便造出了灌钢,可焉知不是巧合?这自行车,就当是让她练练手,半月为限,且看看她的本领,也让她好生想清楚,究竟要不要接着受领任务。” 郗归起身走了走,在窗边站定:“南星,你陪我出去走走。南烛,拿着我的牌子,去前面府衙取京口、晋陵两地的田册过来,我待会回来要看。” 南烛看了眼天色,开口劝道:“女郎,时辰不早了,明日一早不是还要去校场吗?田册不如回头再看?” 郗归轻轻摇头:“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1。方才与潘忠说起开荒种树之事,我倒想起了些别的。” 她一边抬步出门,一边对南烛说道:“《史》《汉》说江南之俗,火耕水褥,果蓏蠃蛤,以渔猎山伐为业,无饥馑之患、冻饿之忧,是故啙窳偷生,而亡积聚。2可见江南土地富饶,宜于耕种,即便是随意耕作,也能维持生计。可如今江南一带,又是怎样的一副场景呢?” “永嘉乱后,北人纷纷南渡,江南一带,即便再怎样辛苦耕种,也没有前汉那般啙窳偷生的日子了。究其原因,不过是人多地少罢了。江左立国以来,下游之地的粮食供给,始终仰赖三吴。这般受制于人,终非长久之计。更何况,我们手里有两万兵马,就更不能不做长远打算。” 南烛听了这话,抿了抿唇,不再做声。 郗归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去取田册吧,我待会仔细看看,若有想法,便先记录下来,等伯父劝农归来,两相对照一番,也好查漏补缺。” 第二日清晨,郗归早早地乘坐牛车,到了校场门口。 校场之内的情况,可谓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平日里满满当当的校场,此时竟只松松散散地站着不到五千人。 “人呢?人都去哪了?”南烛见郗归面色铁青,冷声开口喝道。 即便心中早有预料,郗归还是没有想到,大胜之后,这些人竟会懈怠至此。 除了江北的将士外,北府军还有一万八千多人,其中一万五千人驻扎在京口的校场。 可此时此刻,校场之上,认真操练的将士竟然不足三分之一。 “当值的参军、校尉在哪里?速速出来见我。”郗归深吸一口气,对着迎面跑来的三名士兵命令道,“登记校场上这些人的姓名,一人不落,一人不多。传令下去,立刻吹角集合!” 一连串的指令下达后,何冲、诸葛谈、高权、刘道等人,一个接一个地快步跑了过来。 郗归的目光缓缓扫过几人气喘吁吁的面容,半晌,才沉声问道:“今日当值的将领是谁?” 何冲、高权抱拳出列:“回禀女郎,今日是我二人当值。” “既当值,为何不在校场组织早练?” “女郎,江北捷报传来,将士们欣喜异常,前天夜里庆祝了一整晚,我们想着,是不是让将士们趁此机会,暂且歇上几日?” “歇上几日?”郗归冷哼一声,“怎么?仗都打完了?无事可做了?如今竟已到了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地步了吗?江北打了胜仗的将士们尚且没有喊着要休息,后方倒是迫不及待地要歇息了?” 何冲一脸地不服气,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高权拉住了袖子。 高权抿了抿唇,恭声说道:“女郎,我等不是这个意思。” 郗归冷眼看去:“不是这个意思,那是个什么意思?” “几个月来,将士们朝夕训练,好不容易有了这样大的好消息,我等想着,让大家松快两日,也算是劳逸结合。” “劳逸结合?前天一夜并昨日一个白天,难道还不够休息的?再者说,自我接手北府军以来,每旬都安排将士们按比例轮休,遇到寒食、端午之类的节日,每每扩大休假比例。我何曾不让你们休息?可军中自有军中的规矩!”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52节 郗声说到这里,不由抬高了声音:“何冲,我且问你,军规是怎么定的?是不是说了每日需得早练?是不是明明白白地写了寒暑不辍、风雨不改?” 何冲咬紧牙关,低声答道:“是。军规明言,除却战时之外,将士们需朝夕训练。若有特殊情形,而欲取消训练,需经当值将领审批同意后,报女郎允准。若事发突然,女郎无法审批,则需半数以上参军、校尉代表签字后,方可取消训练,并将签字文书报女郎处备案。” “昨日清晨,我离开之前,曾告诉诸将,昨日训练取消,并当场签了文书。可今日既无训练,文书又在何处?” 何冲心下一凛,终于明白郗归为何发怒。 他当即跪倒在地,恳切认错:“女郎息怒,是卑职玩忽职守,肆意妄为,以至于违背军规,犯下大错。” 郗归接手北府旧部后人半个月后,便召集所有将领,为之讲述司马穰苴的事迹。 齐景公时,司马穰苴临危受命,起于闾伍之中,加于大夫之上,当此士卒未附、百姓不信、人微权轻之际,斩庄贾、杀公仆,以徇三军。三军将士,无不振栗惊惕,如臂指使。 当日,郗归再三强调,军队务必纪律严明,做到金鼓齐鸣,令行禁止,否则便无异于山野匪徒、散兵游勇,更遑论上阵杀伐。 那时何冲还自傲地想,自己作为世代从军的北府后人,家中叔伯个个上过战场,怎会不知道军令如山的重要性呢? 可短短几月过去,他竟然当着万余人的面,因为不守军规而受到郗归诘责。 何冲满心羞惭,面色涨得通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高权也跪伏在何冲身侧,等候郗归发落。 郗归看向诸葛谈、刘道等人:“‘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3。’我早就有这样的担心,所以甫一接手军队,便令刘坚定好规矩,又亲自训诫尔等,言明军令如山,不阿一人。如今这般,究竟是谁的过错?你们倒是说说,该怎么惩罚?” 何冲不等诸葛谈等人回答,便当先开口说道:“卑职违反军纪,实在无可辩驳,请女郎按军规处置,杖责八十,罚禄三月,降职一等。” 此话一出,其余几人均变了脸色。 郗归看在眼里,不待他们开口,便冷笑一声,做了决定:“何冲、高权,知法犯法,大违军纪,念你二人系初犯,且未造成大的损害,便杖责八十,罚俸一月。你二人可服气?” 二人齐齐开口:“卑职心服口服。” “至于你们几个。”郗归将目光移向诸葛谈等人,“按照军规,尔等皆犯了失察之责,视为渎职,杖责四十,尔等可服气?” “卑职甘愿受罚。” “起来吧。”郗归收回目光,示意何冲、高权起身,“为免耽搁军中事务,自今日起,尔等轮流受罚,每十日杖责一人。全军上下,每旬加两节军规课,好好地学一学规矩。” “是。”诸将拱手应答。 郗归看向不远处猎猎的军旗,冷然开口道:“这世上有的是比投身戎旅轻松的活计干,我今儿把话放在这里,整个北府军的将士,有一个算一个,若是受不了军营的辛苦,尽管站出来跟我说,自会有人安排他们去垦荒,去打铁,去砍柴,去烧饭,免得留在校场之内,平白损毁我北府将士的军心士气!” 第88章 换将 “是。”话音刚落, 何冲便郑重行礼,高声作答,“女郎放心,我等必不会再犯了, 也会好生约束部下, 整饬营中纪律。” 郗归点了点头, 审视何冲的神色:“何校尉,你莫怪我今日伤了你的面子, 知耻而后勇, 军营之中, 面子都是自己给自己挣的。” “卑职明白。女郎为了我等的衣食用度、武器马匹、前程安排,终日操劳不已,我等本该效死相报, 可却因不以为意的缘故, 违背军规, 辜负女郎,这实是我等的过错。卑职往后, 定当严守纪律, 若再犯令, 愿自裁以谢女郎。” 郗归看了他一眼,转身面向校场。 此时距离她踏入校场,已经过去了一刻钟,校场上也终于勉强站满了人。 “点名。”郗归冷声吩咐。 何冲亲自拿过名册,沉声念出一个个名字。 郗归走下点兵台, 缓缓走进队伍中间。 将士们匆匆而来, 很多都军容不整。 郗归缓缓吐了口气,只觉得道阻且长。 她一排排走过, 目光扫过将士们或是担忧或是紧张的神色,忽而听到一个名字被念了两遍,却始终没有人出声应答。 郗归微微扬首,看向第七列的方向。 只见一个年轻士兵抬肘撞了身边之人一下,那人这才一个激灵,勉强站直了身体。 “答到啊!”郗归快步赶过去,听到那年轻人压低声音吼道。 “啊?啊到!”如此这般,在这个名字被第三次念出的时候,才终于有人答了声“到”。 郗归站在那人跟前,闻到了一股隔夜酒的臭味。 “喝酒了?”她面色沉沉开口问道。 旁边那个出声提醒的年轻人,在看到郗归走来时便心道不妙,此时一把拉住那醉汉,跪倒在郗归面前:“女郎恕罪,昨夜大家心里欢喜,他就多饮了几杯。” “呵,欢喜。”郗归简直要被气笑了,“军中是不是有禁酒令?我是不是三令五申,说除了旬假之外,其余时间严禁喝酒?” 校场中一片寂静,唯有军旗猎猎作响。 “李虎走了不过十日,宋和离开还没五日,你们就是这样守着军中的纪律的?!一个个都是二三十岁的人了,非得让人日日守着不可?贺信何在?带着你那群人出来!” 贺信与李虎一样,都是郗氏的部曲,当时被郗归分配到北府军中,与宋和、李虎一道,从事政治、纪律、后勤方面的工作。 如今宋、李二人不在,便由他来管着这一摊子。 一人小跑着过来,面色通红地拱手请罪:“女郎恕罪,五月的粮米自三吴送到,因数量巨大,贺司马亲自带人去接了,此时应当还在渡口。” “他既要出去,怎么不把手头的事务安排好?” “司马安排了,二部的人今日都参加了早训,也绝无饮酒之人。至于其余五部——”那小兵抬头看了一眼,犹豫着说道,“这样欢庆的时刻,人人都想放松。司马刚刚晋职,除了二部的旧部之外,实在是指挥不动啊。” “好,好得很。这就是我精挑细选出来的司马,这就是我授的好官!若是没有这个本事,若是不敢得罪人,一开始就不该当这个司马。如此不顾职责,简直是害人害己。” 郗归看着来人额上的汗珠一滴滴垂落:“你告诉我,他是无能,还是渎职?”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 郗归回到点兵台上,拿过何冲手里的名册,挥手扔到地上。 “第一批将士北渡之前,北府军两万余人,几乎人人请缨出战,无一不是英豪儿郎。可你们是怎么做的?”郗归的目光从一列列将士的面庞上扫过,一字一顿地吐出14个字,“肆意妄为,不守军纪,擅自取消早练。 她沉声问道:“如此懈怠,难道去了江北之后,竟要靠着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来取胜吗?” “骄兵必败的道理,连黄口小儿都能明白。更何况,江北只是取得了一个小小的胜利,如何竟能让尔等忘形至此?” “我北府将士,享誉江左,难道就是靠着这样的涣散和懈怠吗?” 郗归失望地缓缓摇头:“北秦蓄意已久,欲集全境之力攻打江左,我北府将士,需得人人都有以一当十的勇武才行,可你们是怎么做的呢?如此军队,安能拱卫江左?何谈收复二京?” “传令江北,让刘坚回来。将士们一日不能恪守规矩,他便一日不必再上战场。” 话音落地,在场之人无不色变。 刘坚对于征战沙场、建功立业的渴望,北府军中无人不知。 为此,他甚至愿意放弃两万将士的统领之位,带着两千人赶赴江北战场浴血奋战。 如今郗归为了整饬规矩,强召刘坚南归,将领们忧心刘坚执意留在江北,以至于抗命不从,触怒郗归;士卒们则担心刘坚气怒而归,会连带得整个北府军气氛森严、严苛度日。 将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以极小的幅度交换着眼色,却始终没有人出声。 一片凝滞中,刘道深吸一口气,犹豫着开口劝道:“女郎,临阵换帅是为大忌,我等今后必将好生训练,严守规矩,您看能不能先不要——”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郗归冷冷扫视,刘道、高权等人都垂下了头颅,“赶在真正的大战开始之前,以临阵换帅的方式磨砺军心,督促将士们谨守军令、加强训练,总好过等到两国开战之后,将士们上了战场,仍旧肆意妄为,以至于一败涂地。” 话说到这个地步,无人再敢开口相劝。 郗归命令何冲接着点名,又令贺信的部下两人一组,检查饮酒之人。 漫长的等待后,校场上共查出三百二十六名宿醉者。 郗归下令,将宿醉之人通通杖责四十,并把此事记入个人与其所在队伍的功过簿子。 刑罚过后,军中一片肃静。 郗归再次扫视校场,高声开口:“古语有云:刃不素持,必致血指;舟不素操,必致倾覆;若弓马不素习而欲攻战,未有不败者。1自接手北府军以来,我夙夜忧寐,唯恐粮米不继、武器不利、马匹不足,使我北府将士,白白于战场上丢了性命。所以反复强调纪律与操练者,并非我有意严苛、不近人情,实在是担心平日里的放松懈怠,反使得尔等在疆场之上白白死伤。我高平郗氏,自渡江以来,便与北府将士同心同德。爱护之心,昭昭可见,还望诸位珍重自身,为了自己,为了家人,务必严守纪律,勤于操练。如此,才可于战场上最大程度地保全自身,才能于战胜之后,平平安安地归来,与父母妻儿团圆。” 刑罚之声犹在耳畔,郗归如此言辞恳切,军中将士都有所动容。 校场上有不少年轻士兵,甚至在听到郗归话后纷纷落泪,发誓再也不任性妄为,无视纪律,逃避训练。 郗归欣慰地赞了几句,说了些以观后效之类的话,而后继续吩咐道。 “治军之道,信赏必罚。今日凡渎职、酗酒、无故缺席训练者,均会受到惩戒和记过。至于认真操练之人,也不可不赏。传令下去,早上在校场上如常早训的士兵,凡百夫长以下的,全部升为百夫长;百夫长之上的,另外造册登记,若无旁的过错,以后率先提拔。” 人群中出现了极小的晃动,郗归立于点兵台之上,清楚地看到有人互相使着眼色,有人不甘,也有人懊悔。 她清了清嗓子,高声勉励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今日之赏罚虽定,但来日方长,有的是立功受奖的机会。尔等需谨记,务必不可被胜利冲昏头脑,万万不可轻敌,更不能放松训练。” 她没有满足于将士们的保证,而是如同平地惊雷一般地,继召回刘坚之后,做出了第二个令人惊诧的决定。 众目睽睽之下,郗归坦然地走下点兵台,轻轻抚摸校场一边那座刻着首批出征将士姓名的石碑:“五月初二,我北府军两千人赴江北作战。自今日起,每月初一,京口均会送五百人去前线战场历练,再换一百五十人回徐州修养。” 她转身看向肃立的将士们,缓缓说道:“诸位好生训练,也好奋战沙场,博取功名,光耀门楣。” 消息一出,校场上便传出了一阵阵私语声,待看到郗归没有阻止的意思后,声音越来越大,以至于如同鼎沸。 刘道等人今日已然领教了郗归说一不二的脾气,是以并无人上前相劝,甚至还有人因为自己也能有机会上战场大展身手而感到兴奋激动。 郗归看着眼里,并没有多说什么,只嘱咐接着训练,然后便离开了校场。 几日后,于郊县检视农事的郗声终于回到府衙,郗归听闻消息后,立刻离开校场,赶回去与郗声相见。 简单的寒暄过后,郗声率先开口问道:“听闻你在校场大发脾气,罚了几个将领和不少士卒?” 郗归坦然承认:“不错。” “捷报传来后,军中难免心浮气躁,你整治一二,正是合宜。”郗声捋了捋胡须,斟酌着说道,“只是江北才刚打了胜仗,你就召回刘坚,徒留李虎在那边主事,恐怕会让北府旧人以为你是要过河拆桥,打压刘坚,扶植李虎。” 时隔数日,提起这件事时,郗归还是很有些不快:“打从北固山会面以来,我不知跟刘坚强调了多少次,一定要讲规矩讲纪律,万万不可放松训练。可几个月过去了,军中竟然还是这么一副懒散懈怠的模样。这让我如何能不生气?我若没什么动作,恐怕那群人会以为我不过是口头说说、实际上并不在意?真要如此,往后我还如何管理这群将士。” 第89章 弃儿 她郑重地看向郗声:“伯父, 事实如此,刘坚不得不罚。他之所以不得不从江北回来,并非是因为我的猜忌,而是由于他自己往日里的失职, 他是自食其果。” “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是阿回, 人生在世, 为官也好,做事也罢, 都不能仅仅凭着自己问心无愧, 你要做北府军的首领, 就要让他们发自内心地信服你,敬仰你,而不是揣度你厚此薄彼, 重部曲而轻将士。军心浮动, 可是带兵的大忌啊。” “谢谢伯父, 我明白的。刘坚有野心,有将才, 识大局, 与宋和配合得也还算可以, 我并非不想用他。只是他满心都是那种江湖意气的带兵之法,眼下看来,并没有严格按照我的要求去做。北府军若是今日能为了一点小胜而懈怠训练,那明日天气不好,是不是也要休息?后日若打了败仗, 是不是还得休息?如此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安能指望他们与北秦作战?” 郗归说到这里,不觉叹了口气, “再者说,北府军宛如利剑,如若不能将其牢牢握在手里,恐怕会酿成大祸。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他们今日会因不想训练而违背指令,焉知他日会不会为了利益和意气抢劫商旅、肆意杀俘、甚至为祸一方呢?昔年苏俊之乱,造成了多么大的动荡?可一开始的时候,苏俊不也是位为国征战的流民帅吗?伯父,前车之鉴,后车之师,我们不能不防微杜渐,必须迅速地做出惩戒,扼杀这股不守规矩的苗头。” 郗声沉吟着,没有做声。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53节 郗归继续说道:“这几日我细细观察,觉得何冲其人倒还不错。他和刘坚一样出身将门,也有建功立业的抱负,却更守规矩,也更信服我。” 说道这里,她抿了抿唇:“无论何冲是真的信服,还是因为形势而不得不低头,眼下我都需要像他这般态度的人。等刘坚回来,下月初一,就由何冲带着五百将士去江北,代行刘坚的前锋参军一职。至于刘坚,等他回来,我亲自去和他谈。希望他和北秦交过手后,对‘令行禁止’四个字,能有更加深刻的见解。” 郗声叹了口气:“你既已考虑周详,那就这么做吧。只是北府军除了刘坚之外,还要两万余人,他们的想法,你也得顾及一二。” 郗归点头应是:“校场上的诸位将士,我虽罚了,却也并非没有奖赏。赏功罚罪原是一体,有人抱怨,自然也会有人因受赏而欢喜鼓舞。便是那些受罚的人,我也都着人送了伤药,又吩咐人专门做了忌口的食物,方便他们养伤。我做这些,不是为了出气,也不是为了惩罚谁,只是希望人人都明白讲规矩、守纪律、严训练的重要性。不以规矩,不成方圆,淮北流民即将渡江,北府的将士会越来越多,若不提前定好规矩,只怕日后事情会朝着无法挽回的地步发展。” 说到这里,她殷切地看向郗声:“伯父,李虎去了江北,宋和去了豫州,接任的贺信还是太过年轻、也太过稚嫩了。阿回冒昧,想向您受累,帮着管管军中的纪律规矩,再以祖父昔日率北府旧部抗击胡马、守卫江左的事迹为主,巩固这支军队对我高平郗氏的忠诚。” 郗声听到这话,拧眉说道:“军队乃是国之重器,岂能独独忠于我高平郗氏一家?” 郗归并未因郗声的愚忠而感到生气,而是婉言劝道:“伯父,非常之时,只能行非常之事。江左如今这般的局面,即便我们不将军队牢牢把控在手里,将士们难道就会全心全意忠于皇室、忠于社稷吗?皇室忌惮流民军,将士们也不信任皇室,我们若是放手,只能让那些世家捡了便宜。伯父,您想想,那些世家若是有了军队,有几个会愿意耗费巨大的资粮和人力,在江北一线抗胡呢?” 郗声抬眼看了看郗归,没有作答。 半晌,才疲惫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军中的东西,我原也不懂。我是个无用又老朽的人,你若觉得我还有些用处,我便去校场看看。” 郗声天性不爱与人争执,又向来不贪恋权势名利。 对他而言,江左的前途命运是个太过沉重的担子,他无力承担,也害怕去承担——他怕自己负不起这个责任,怕自己行差步错,毁了江左。 相比之下,在军国大事上,他更愿意听指令行事——无论是书中的箴言,还是郗归的建议。 更何况,郗岑在世之时,他们父子之间,交流得实在太少。 他深恨郗岑的颠覆之举,也知道郗岑不喜他的迂腐。 他们那时还不知晓,彼此之间的父子缘分,竟是这样的浅薄,以至于早早地便阴阳两隔,没有来得及真正成为一对互相理解的父子。 可在和郗归的接触中,郗声似乎弥补了这个遗憾。 他有时会觉得,郗归的身影,模糊地与自己早逝的儿子重合了起来。 他知道他们是如此地不同,可这并不妨碍他觉得他们相像。 他甚至觉得,郗归是比郗岑更加完美的孩子,因为她从不吝于剖白自己。 正是在郗归一句句的剖白中,他才真正理解了郗岑,理解了郗归,也理解了他们的抱负。 他有时候真的宁愿郗归才是自己的孩子——不是因为郗岑不够好,而是他觉得自己不好,所以才需要郗归这样坚毅又柔软的孩子。 也正因此,即便他并不十分赞同,却还是愿意去帮郗归做些什么。 郗归听到郗声的答复,开心地看着他笑,眼睛弯成两个可爱的月牙。 郗声看了这笑,打心底里高兴起来,觉得天气都明媚了起来。 郗归拽着郗声的袖子,轻轻摇晃道:“您才不是无用之人呢,阿回需要您,京口的百姓也需要您,我们都爱戴您,您可不能妄自菲薄啊。” 不料郗声听了这话,却怔愣了片刻,没有说话。 “伯父,您怎么了?”郗归轻轻拽了拽郗声的袖子。 “没什么。”郗声叹了口气,沉默半晌,才犹豫着开口说道,“我哪里配受京口百姓的爱戴呢?” 郗归担忧地看着郗声:“平白无故地,您怎么会说这样的话?这次去郊县,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郗声听她这么问,再次长叹一声,捂住了额头。 在郗归焦急的等待中,他低声说道:“此次下乡查访,我遇到了一个哀哀欲绝的老妇人,在路边怒骂县令。” “可是那县令为非作歹、害了老妇人的家人?”郗归探询地问道。 不料郗声听了这话,神情却更加复杂,每一道皱纹里仿佛都盛满了为难。 “此事说来话长,我也不知道该作何评价。” 郗声在郗归担忧的目光中,将这老妇人的故事和盘托出。 原来这老妇人乃是丹徒县人,年方二十便守了寡,十余年来,含辛茹苦地将一双儿女抚养长大。 其女于去年年初成婚,嫁与邻村的一名农夫,生活本来还算美满,没料想,去年地动之后,那农夫的姑表妹家破人亡,回来投奔外祖家,后来竟与表哥厮混到了一处。 那农夫母子可怜表妹,最后竟强行休了老妇人的女儿,改娶表妹为妻。 老妇人的女儿大归在家,处处受兄嫂的白眼,成日里有干不完的活计。 天灾之后,农家生计本就艰难,那女儿能有片瓦遮头、一日两餐,已然心满意足。 只是没想到,半年之后,她却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上月中旬,老妇人的女儿产下一女。 那孩子天生体弱,产妇更是虚弱得连奶水都没有。 老妇人虽然可怜自己命苦的女儿,却架不住儿子儿媳不愿多养一个外甥女。 那儿子说得振振有词,接连两年的天灾,使得庄户人家谁都没有存粮,妹妹是骨肉亲人,他二人节衣缩食也便养了,可这孩子却是那负心汉的血脉,如何能再平白耗费一份米粮? 老妇人的女儿理解兄嫂的为难之处,又想不出其他办法抚养病弱的女儿,只好强忍着心中的愤怒与羞耻,抱着孩子去前夫家里,乞求对方收留孩子。 可前夫那表妹竟也临盆在即,如何能愿意养她的女儿? 老妇人换不来婴孩能够入口的小米,眼睁睁看着女儿和外孙越来越消瘦。 走投无路之下,便劝着女儿将孩子遗弃在县城中,盼望着会有富足的好心人收养。 不幸的是,那孩子身体实在太过虚弱,在梅雨天里受了半个时辰的冻,还没等到好心人收养,便先一命呜呼了。 县里差役发现孩子的尸体后,当即报给县衙。 那县令是个饱读诗书的读书人,同时也是个不晓得民间疾苦的世家庶子。 他听闻此事,顿时震怒不已,痛斥道:“贼寇害人,原系常理;母子相残,逆天违道!”1 言语之间,竟是将老妇人之女遗弃婴孩之事,看作比杀人越货更加严重的大罪。 县令如此重视,底下人自然卯足了劲查案。 没过多久,县衙就查明遗弃婴孩之事,乃是老妇人的女儿所为。 县令向来自诩善治,孰料辖区内竟出了这般丑事,气怒之下,竟判了老妇人之女绞刑。 郗归听到这里,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何至于此?” 郗声疲惫地说道:“是啊,何至于此。这两年年景不好,那女子自己都依靠娘家过活,如何还能再养得起一个病弱的婴孩?纵是犯了遗弃之罪,也不该丢了性命。” 第90章 罪女 “未知身死处, 何能两相完。”郗声喃喃念出王粲的《七哀诗》,不觉悲上心头,“那妇人错不至此,可孝悌人伦乃是天下至道, 她所作所为, 究竟有伤教化, 县令虽判得重了些,却也不能说错。我既不能让治下百姓过上好日子, 又不能料理清楚官司, 枉为徐州刺史。” “不!”郗归突然出声, 打断了郗声的自责,“那县令判得本就不对!婴孩生来便有父母,那孩子并非其母一人孕育, 那县令何以竟判了母亲死刑, 而对那个对亲生女儿置之不理的不义之人不管不顾?” “遗弃婴孩的决定, 毕竟是那母亲所做。”郗声愣了一瞬,下意识地答道。 “可在此之前, 那为人生父者, 却先做出了弃养的行为!” 郗声没有说话, 郗归接着说道:“再者说,那女子实在无力抚养婴孩,才做出了遗弃之举,内心定然也是盼着孩子能被收养的。如若不然,乡野田间, 有多少能够杀死婴孩的机会?就算那孩子在家生生饿死, 也不会有人上门问罪。她不过是因为心软,不舍得孩子白白饿死, 所以才行了十多里路,将孩子送去了县城。却没想到,就是这一点小小的不忍,竟成了她自己的催命符。” 郗声不得不承认,郗归这话说得有理。 越是生计艰难的时候,乡间便越容易发生溺杀女婴之举,那县令对这女子施以绞刑,未尝没有震慑全境的心思。 只是可怜那女子,并非大奸大恶之人,却糊里糊涂地撞到了枪口上。 室中一片凝滞,好半晌,郗声才开口说道:“这两年灾害频繁,百姓们的日子都不好过。好在今年地动之后,再没有旁的异常天象,应该不会再出现像这样的事情了。” 郗归看着郗归满面的愁容,轻轻叹了口气,也顺着话茬说道:“正是如此。前些日子您去郊县督察今年的农桑进展,我也翻看了田册和旧志,心里生了几个想法,不知道可不可行。” “什么想法?阿回快说与我听。”郗声早就发现,这个侄女常常会有些与寻常人不同的巧思,往往能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 郗归令南烛拿来之前所做的笔记,逐条说道:“眼下正是早稻生长的时候,听您方才说,各地均已有条不紊地展开浇水、施肥等事项了。若有余力,各乡里可做些加固堤坝、清理渠道之类的工作,以免夏季雨水多发,以至于泡坏庄稼,甚至是发生洪灾。” 郗声含笑点头,郗归指着笔记上的简易图示,进一步说道:“去年江南暴雨成灾,以至于淹了不少村落,造成极大的伤亡。便是无人死伤之地,也难免有农田被淹。灾害之所以造成如此恶劣的影响,水陆失宜难辞其咎。” 郗声想到田间交错横生的陂堨,心有戚戚地点了点头:“中朝咸宁三年,杜元凯就曾上疏论水利之事,说陂多则土薄水浅,潦不下润。故每有雨水,辄复横流,延及陆田。1可南渡以来,江南户口日增,百姓们为了方便,争先恐后地建造了不计其数的陂堨。一旦暴雨连绵,这些原本为了利农建造的陂堨,往往会成为大灾的帮凶。” 郗归听到这里,不由轻轻颔首,而后整理思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因此,我们便该指派专人,检查陂堨,可用者进行修缮,易决者干脆摧毁,以免今夏再生洪灾。” 郗声有些担忧:“可徐州如此多的郡县,怕是没有那么多懂得水利的人去操持此事。且陂堨关乎农民生计,一旦有修有毁,保不准便会有行贿受贿乃至于借机生事之人。” 郗归沉吟片刻,提议道:“那便建立绝对的标准,譬如说两汉之时的旧陂、旧堨,经历了这么长时间,依然留存下来、没有被洪水摧毁破坏的,必定于泄洪无碍,可以修缮保存,以作蓄水之用。” “山谷中的小陂、小堨,不会影响村庄田舍,也可保存。” “至于后世所建之陂堨,尤其是曾因雨水、洪水决溢过的,便通通决沥。” “伯父可组织人手,细细研究一番,如此这般地出个章程,然后再安排人监督施行。若是不放心各郡县落实的情况,便派几个带刀部曲在旁督责,想必不会出太大的岔子。” 郗声听完这些,沉吟着抚了抚胡须:“我明日让人去请几个通晓水利的先生来,好生商议商议。” 郗归点了点头,开启下个议题:“中朝以来,一直有督察州郡播殖的成规。您任徐州刺史之后,年年都查访郊县稼穑之事,又命人于各郡县巡行,每年举其殿最。” 她略微顿了顿,还是说出了下面的话:“这本是好意,可是历来确定殿最等次的时候,往往以顷亩多少作为依据,以至于各郡县或是虚张其数以为功绩,或是广种田亩却不精心侍弄,从而导致甫田维莠之弊。” 郗声听了这话,怔愣片刻,喃喃说道:“南渡以来,大批流民过江,亟需开垦田地维持生计,所以我才定了这样的规定,不想却让他们荒废了田亩。” 郗归看着郗声自责的面容,心中颇为不忍:“阿回知道您是好意,可人人皆求自利,官员们为了考课,难免顾东不顾西。我翻检史书、旧志,其上数据历历可见,精耕细作,远胜粗放播种。如今淮北流民即将南来,垦荒之事,可交由流民与北府军去做。至于诸郡县,伯父,阿回以为,与其求多,不如求精。” “可。”郗声自责地答应下来。 郗归嗯了一声,翻动笔记,接着说道:“除此之外,蚕儿也到了该结茧的时候,养蚕缫丝之人,怕是到了一年中最忙的时候。” “不错。”郗声曾任徐州刺史多年,对农桑之事很是熟稔,“养蚕者近期便得留意取茧,之后再进行煮茧、剥茧、缫取、整理等诸多工序,然后才能进入到纺纱这步。这些事说起来简单,实则都很是熬人,又需要极熟练的技巧。譬如说缫丝这一步,就得灵巧的妇人细致地将茧丝缓缓抽出,否则就不能保证丝线的质量,无法纺出好纱,也便不能织成中上等的丝绸。” 郗归认真聆听郗声的讲解,等他说完后,才出言提议道:“伯父,既然养蚕缫丝是如此专业的工作,需要极其熟练的技艺,那我们为何不专门组织一群手艺高超的人来做这些呢?如此一来,也好提高缫丝的质量和效率。” “你的意思是,像军户一般设立蚕户?”郗声看向郗归,眼中闪动着好奇的微光。 “不。”郗归缓缓摇头,“我要组织一帮女子,成立专门的缫丝作坊,就如同西苑的铁匠一般,只是不必与世隔绝罢了。” “你的意思是,就像绣娘一般,只收女子,按劳取酬?” “不错。”郗归接着说道,“您方才所讲的故事中,那女子大归在家,终日劳作,却仍旧无法养活自己的孩子。究其原因,并非这女子懒怠,而是因为她实在没有可以换取粮米的手段,就连自己,也只能靠着为兄嫂干活而获取少许的食物。还有那老妇人,她虽是母亲,却无力约束儿子儿媳,也是因为自身毫无资财的缘故。” 经济基础不仅决定上层建筑,也决定家庭地位。 即使到了古代,也同样如此。 郗归这样的论调,对向来讲究礼仪孝悌的郗声而言,可谓石破天惊。 “治家之道,礼义为先,如何能因资财而乱礼义?”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54节 郗归听了这话,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 “可是伯父,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之尝闻。’2对于那些连吃饱肚子都算奢侈的人而言,礼义是太过遥不可及的东西。再说了,就算我不这么说,可事实难道不就是如此吗?如若不然,那老妇人的儿子为何不孝不悌,罔顾母亲的意愿,不顾甥女的死活” 郗声涨红了脸:“因为其妻不贤,挑唆生事。” “可夫为妻纲,若其妻不贤,做丈夫的为何不加以管教呢?”郗归扬起头颅,顺着郗声的话头问了下去。 “许是那女子太过泼辣,做丈夫的没有办法管教。” 郗归笑着看向郗声:“既然如此,想必这做丈夫的也深受其害,那为什么不停妻再娶,另聘一个温柔贤惠的女子为妻呢?” 郗声有些支吾:“也许是这两年年景不好,他娶不起别的妻子。” “不是这样的,伯父。”郗归坚定地反驳道,“底层民众之中,殴打妻儿的男子并不少见。老妇人的儿子若真觉得妻子不对,总能劝说或者管教一二。他是家里的壮劳力,若能坚定心意,一定不至于让妻子爬到头上,对自己的母亲和同胞妹妹指手画脚。之所以会是如今这般的结果,一定是那妻子的所说所想,符合了他自己的利益,所以他才沉默不言,任由妻子出头去做这个恶人。退一万步讲,就算这老妇人的儿子懦弱无能,儿媳强势泼辣,可他任由妻子这样对待母亲和妹妹,不也是不孝不悌吗?” 郗声没有说话。 事实上,无论是郗声还是那个丹徒县令,他们都不自知地把怪罪的眼光停留在了那可怜的年轻母亲身上。 而那些有过错的男人,无论是先通奸后弃养的前夫,还是那个享受了妹妹辛苦劳作、却不肯为外甥女出一份粮米的兄长,都完美地隐身了。 第91章 减税 这便是男人的世界, 男人的道德。 在他们主导的世界中,女人总要受到更多的苛责。 无论他们是不是有意为之,事实就是如此。 郗归无意在这个问题上与郗声展开过多的论辩,事实胜于雄辩, 她首先需要行动。 “不说这个了, 我们接着说缫丝作坊的事。您看, 在这个故事里,那大归在家的女子, 纵使终日辛劳, 也只能指望着兄嫂的良心过活。这指望太过虚无缥缈了, 以至于她走投无路,丧了性命。可如果她能有一份谋生的手段,有机会为自己和女儿赚取赖以生存的粮米, 就不会是如今这般的结局了。” “譬如说我。”郗归拿自己举起了例子, “如果我大归之后, 只是待在家中,靠着家中的供养度日。那么有朝一日, 无论我愿不愿意, 都会被二兄安排着嫁出去。到那个时候, 嫁给什么人、过什么样的生活,就完全不由我自己做主了。可是阿兄留给了我人手、钱财和庄园,有了这些,我便能够到京口来,做出属于自己的一番事业。事到如今, 二兄再也没有办法任意掌控我了。您看, 人,尤其是女人, 总要有自己立身的倚仗才是。” 郗声听到郗归代入了自己的例子,一时说不出话来,竟觉得她说的很有几分道理. 郗归看出了郗声的动摇,接着说道:“就算不为了所谓的家庭地位,一个换取钱财的谋生手段,也能为像那个不得不遗弃女儿的母亲一般的可怜人,提供一个可能的出路。伯父,这些女子,也是您治下的子民啊。” “也罢,既然你执意要做,那就试试吧。” 郗声终于松了口。 他其实并不太在意那些女子的处境,但郗归拿自己打比方,难免让他觉得心有戚戚,便也对那些女子多了几分怜悯。 再者说,他心中其实很明白,事到如今,掌握兵权、又与身在中枢的谢瑾交好的郗归,才是京口真正的主人。 他了解郗归如今的性情,知道但凡是她想要做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自己的反对,其实根本不会起到什么作用。 她之所以肯这样耐着性子解释,不过是因为自己是她的伯父,她对自己尚有几分敬爱,而且也想跟人说说这些事情罢了。 郗声知道自己其实是一个懦弱的人,不愿承担那样多、那样重的责任,所以宁愿听从郗归的吩咐行事。 但他同时也喜欢郗归在每做出一个决定之后,如此这般细细地来劝说他的场景,所以才每每认真思考,提出自己的疑惑之处。 他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地去了解那个属于郗归的世界,也借此窥探曾经的郗岑的想法。 “不过,自古以来,农家便是男耕女织,男子耕种获取粮米,妇人缫丝贴补生计,若是官府组织妇人缫丝,然后再将纱线丝绸出售,是否会与下民争利?”郗声皱了皱眉,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我们雇佣妇人,自然会给他们发放酬劳。这些人如果自己养蚕缫丝,辛苦终年,还卖不出好价钱,反倒要自己承担养蚕的风险。如果官府统一组织,一则可以为农户避免养蚕的风险,二则可以把控纱线和丝绸的质量,三则可以寻找销路,卖出更好的价钱。除此之外,我们还能让真正缫丝的农女获利,把售卖纱线和丝绸的利益,真正送到劳动的女子手中,以免她们终年劳作,却还要在家受各种各样的委屈,甚至失了性命。” 郗声抬眼看向郗归:“就算成立了缫丝作坊,那些男人也不会同意让所得的粮米资财都只属于农女一人的。夫为妻纲,这些收获并非嫁妆,家主可以名正言顺地拿过去。” “无论如何,如此一来,缫丝女的处境都会好些。再说了,天长日久地,在外劳作的妇人必然不会甘心被家中男人夺去报酬,她们会争取到利益的,我也可以帮助她们。” 郗声闭了闭眼:“阿回,我知道你同情那些女子,可农事乃是一乡、一州、一郡乃至一国的根本,那些做农活服徭役的底层男子,若是因此不满,进而生事,势必会造成极大的动荡。” “那就让他们没有工夫生事。州府可以下令,于各地设立三长,选取德高望重之人为邻长、里长、党长,让他们带领青壮,于农事之余修建水渠,如此一来,还可以避免那些胡搭乱建的陂堨被拆除后,影响农田灌溉。”郗归冷酷地说道,“再说了,人的不满其实都是可以明码标价的,只要价码出的够高,就不会存在难以消弭的不满。官府可以为兴修水利者提供一日两餐,至于那些参与集体缫丝的妇人,在口粮之外,可以另外发放一份食物。这两年收成不好,如此这般的三份粮米,对农家而言,已然不是一个小数目了。若是这种情况下,还有人非要砸了别人送到跟前的饭碗,那就是他不识抬举了。纵是他想闹事,也要看看别的领粮人愿不愿意。” 郗声听着这般口口声声明码标价的话,宛如一个因循守旧的士大夫,陡然遭遇来自商品世界的巨大冲击,只觉得头晕目眩,难免认为这一切都荒谬极了,无礼极了。 “可是伯父,这本来就是事实呀。”郗归以手支颐,露出了一个天真又世故的笑容,“世界上有两种东西,是最为畅通的通行证。它们一个叫作权势,一个叫作力量,骁勇善战的军队是力量,能够学以致用的知识是力量,可以换取衣食药物的金钱也是力量。我们利用金钱和粮谷来引导百姓,达成双赢的目的,总好过用权势和武力去逼迫他们吧。” 郗归执起小壶,为郗声和自己各添了一盏茶:“再说了,在乡下设立三长,是于教化有益的事情,可以把州府的命令一层一层地传递下去,免得基层欺上瞒下,鱼肉乡里。至于缫丝之事,我们可以逐层递进。刚开始的时候,可以先把劳作的地点安排在村里,让那些女子在家人的眼皮子底下做活。如此一来,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不至于太过抗拒。等到他们习惯了这种劳作方式,家里也习惯了妇人们赚取的这一份粮米后,再将缫丝作坊统一安置到各县。这些女子去县里做工时,由里长指派乡勇护送,以保安全。在县里,由专人进行指导监督,严格把控质量,再统一送到京口,由我们的商户送去贩卖。出售所得,州府与商户分成,各县与州府分成,各县所得,取四成用作来年养蚕缫丝的成本,一成用于修缮作坊,两成交与县衙,其余三成,发放给劳作的女子。” “至于城市里。”郗归叹了口气,“江北战事已起,两军交战,北府军势必会有伤亡。我们虽已定了抚恤的章程,但那些丧夫、丧子的妇人,还有家中青壮在战场上致残的女子,若有愿意的,都可以去作坊中找份活干,就如同现今校场中那些洗衣、择菜之类的工作一样,只是报酬更高些。天长日久,等大家习惯了作坊的存在,若有寡居在家的妇人心动,那么只要能做好活计,哪怕与北府军无关,也都可以加入。等人人都习惯了这样的事情,女子出来做事也就没有那么令人反对了。” 郗归认真地说道:“伯父,我要成立缫丝作坊,并不仅仅是为了那些可怜的女子。农家妇人自行养蚕缫丝,品质参差不齐,若能由官方来把控,对各级府衙而言,也算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郗声叹了口气,默认了郗归的提议,没有再纠结于这个议题,而是开口问道:“你方才说设立三长?” “是。江左本就有里、亭、乡等架构,各层也有官长。只是时日太久,日渐散漫,以至于失去了原有的作用。且里作为最小的治理单位,毕竟还是太大了,使得州府无法逐级控制到最基层。我们可以对乡间治理机构进行改组,五家为邻,设一邻长;五邻为里,设一里长;五里为党,设一党长。使之检查户口,征收租调,训练民兵。1” “如此一来,改动怕是有些大,会触碰到乡间原有的宗族利益、团伙利益。”郗声皱眉说道。 徐州虽无那种极大的世家世族,可郡县以下,却难免有宗族势力和利益集团,他们扎根日久,恐怕很难撼动。 “无碍。我并非要铲除基层的宗族势力,三长制可以在原有的基础上实行,原本的里长、亭长、乡长,若有优秀的、得民心的,依旧可以被推选为邻长、亭长、党长。只是就任之后,务必完成领受的任务罢了,否则便会被常态巡视的监察队伍在禀明州府后罢免。再者说,伯父,一力降十会,我们有军队在手,做事不必如此瞻前顾后、犹犹豫豫。” 郗声明白郗归说得有理,索性与她一道推演起实行三长制可能会遇到的阻碍:“此制一旦施行,涉及徐州诸多郡县,是否要等农闲时节再行?” “可以先在京口、晋陵一带的郊县试行,至于其他地方,只需在今年收取田租赋税之前完成即可。如此一来,田租赋税由新的官长经手,也能帮助他们建立权威。此外,我们还可以在全州范围内进行减租减税,助推基层改制更顺利地进行。” “减租减税?” 第92章 抉择 “不错。”郗归翻动手札, 示意郗声查看她此前抄取的数据,“两汉之际,田赋不过十五税一,甚至三十税一。可如今江左的田租, 却高达十分之六。什五的田租, 竟然都被视作体恤下民。百姓们负担着如此之高的租税, 自然不会有好日子过。” 郗声听了这话,不自在地抿了抿唇, 但终究什么都没说。 他想说徐州从未收取过如此重的田税, 但他同时又很清楚, 即便如此,徐州的田税也远远高于两汉。 郗归明白郗声未说出口的意思:“自祖父时起,徐州的赋税便是什三之数。去岁天灾频繁, 您虽已不再担任刺史之职, 却还是奏请台城, 为徐州百姓免租一年。今年没有去岁那般严重的灾害,按照先前官府的布告, 仍旧要按照十分之三取租。可您也看到了, 乡人们的生活是如此贫困, 以至于不得不遗弃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孩。若是再缴纳十分之三的租税,恐怕下一年又只能勉勉强强糊口度日。” 郗归想到那对可怜的母女,语气不由更加殷切了几分:“我们在三吴之地的生意,如今已然打开了局面,也赚取了不少钱财。我们可以用这笔钱购买三吴米粮, 再走水路运至京口。徐州一地, 不少青壮都投身北府军中,十分之三的田租实则并没有多少, 不如今年先行减免,权当劝农之用,同时协助三长制落地实施。从明年开始,便试着推行精耕细作之法,再令将士们屯田,给淮北流民分地,如此一来,就算只取什一的田租,官府所得应该也不会降低太多。” 这边还在商议,南烛却轻手轻脚地进来通报,说潘忠带着刘坚,率领第一批过江的五百户淮北流民,已然到了京口。潘、刘二人已在府衙外等候召见,其余人手尚在渡口等待安排。 郗声听到这话,立刻下了决定:“你先回去见他们吧,方才商议的事情,都照你的意思办,只是一定要记得‘务求稳妥,避免生乱’八字。” 郗归沉吟着点了点头:“请伯父和潘忠一道,按照咱们先前议定的法子,将这五百户淮北流民安置在军里,再给贫寒者必要的衣食,给予适当的保护,万勿让人抢了这些流民自淮北带来的家当。今明两天便将他们安顿好,从后日开始,流民中的青壮男子,统统进入军营训练;老弱妇孺中,若有愿意工作的,便给他们找些能干的活干。另外,那名丧女的老妇人,也请您派人给她送些钱粮吧。” 郗声一一答应下来,郗归告辞出门:“那就麻烦您了,我先去见一见刘坚。” 郗归踏进书房的时候,刘坚正背门而立,默默望着墙上那幅泛黄的舆图。 她径直问道:“江北战况如何了?” 刘坚听到声音,兀地站直身体,肃然转身,行了一个军礼。 转身的瞬间,郗归清楚地看到刘坚面容间的风尘仆仆、脸上细碎的伤痕,也察觉到了他那虽然疲惫苍老了些、但却更加神采奕奕的精神状态。 她笑着开口,言语间很有几分欣慰:“看来你在江北过得还不错!” 刘坚爽朗地笑了,他蹉跎数年,终于能有机会大展身手,自然意气风发。 纵是疲惫辛劳,也难掩心中快意。 “托女郎的福,将士们在江北一切顺利,连战连捷。我与潘忠渡江之前,将士们又打了两个胜仗,杀俘九百余人,缴获了两百多匹战马和近千把刀枪。” “真是不错。”郗归赞许地说道,“眼下市马的渠道还没有打通,你们缴获的战马越多,将士们作战就越是有利。” “是。”刘坚点头应道,“我们按照女郎的吩咐,集中优势兵力,拦截小股敌军,在小范围内,以多对少展开歼灭战。目前看来,效果很是不错。想必要不了多久,将士们就会有将近千匹战马了。” 郗归嗯了一声,转而问道:“初九校场上发生的事情,你应当已经知道了吧?明白我这次为什么非要召你回来吗?” 刘坚听了这话,紫赤的面庞瞬间变得更加通红。 他扯着衣袖擦了把脸,羞愧地说道:“都是卑职的过错。卑职家人世代从军,本以为将士们只要勇武便可,不必非要过分听从指令,否则难免会抹杀他们悍勇的天性。也正因此,对于女郎令行禁止的吩咐,我虽然一直在讲,可却并没有真正严格地执行下去,只是阳奉阴违、想办法交差罢了。” 刘坚说到这里,郑重地抬起头来,看向郗归:“直到这次在江北与胡人交手,卑职才切切实实地意识到,两军交战之时,击鼓则进、鸣金而退、令行禁止是多么地重要。卑职若能早早按照女郎的安排严格行事,想必将士们也可以少些肆意妄为、不打配合、固追穷寇的举动,也便不至于有如今这般的伤亡了。” 刘坚虽然蹉跎多年,却向来自负,认为自己不过是没有好出身、缺个一展宏图的机会罢了。 没曾想,这次到了战场上,却不得不承认,自己输给了这个从未上过阵、杀过敌的小娘子。 郗归紧紧盯着刘坚的眼睛,沉默了几瞬后,才深吸一口气,沉声问出了那个在她心底萦绕了几天的问题:“三战之后,将士们伤亡如何?” 刘坚抿了抿唇,从袖带中拿出一个羊皮袋,取出了其中妥帖放置的一份名单。 “回禀女郎,三战之后,截止我与潘忠渡江之前,北府将士战死三百四十二人,重伤二十四人,轻伤无数。”刘坚小声说道。 敌我双方约莫三比一的阵亡比例,不算太差,但也绝不算好。 可北府军没有胡人那样骁勇的战马,能有如今的战绩,已是十分难得。 郗归不是不明白这些,但仍旧因那些阵亡的将士而感到心痛。 “重伤二十四人,可还能救治?” “很难。”刘坚抹了把脸,“咱们有好些将士,都是仗打完了才走的。他们实在是伤得太重,失血过多,再加上伤口感染,重伤之人,大多都熬不过三天。” “感染?不是让带了酒精消毒吗?实在不行,截肢也可以,总好过白白丢了一条性命。” “谢家的军医说,用了酒精之后,外伤所致的死亡率大大降低。但酒精实在金贵,他们并不敢放开手脚去用。更何况,前几日,我们还遭遇了一次敌袭,损失了不少酒精。” 郗归闭了闭眼,江左的烈酒浓度太低,消毒效果并不好,她让人蒸馏了不少高浓度的酒精,以备消毒之用。 可这些酒精和战场上的消耗比起来,依旧是杯水车薪。 她不是不想多储备些,可酒水乃是粮食酿造,这两年粮食歉收,米价贵得不得了。 她负担着两万多人的生计,实在不能轻易在酒精一事上耗费太多钱财。 好在三吴之地的生意进展不错,等今年秋稻成熟之后,情况应该会好上不少。 她怀着悲伤和敬意,一行行看过阵亡将士的名单,仿佛看到了出征那日,年轻儿郎们意气风发的笑脸。 一将成而万骨枯,这还仅仅是个开始。 若要彻底粉碎前秦灭亡江左的计划,若要真正挥鞭北上、收复二京,死去的人还会更多。 郗归实在是不忍心。 可她难道要为了这一点不忍心便放弃战斗的计划,任由胡马南下 、肆虐残杀吗?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55节 不可能的。 前世读大学时,郗归最讨厌诸如“杀一救百是否合理”之类的辩论题,认为辩论这些根本没有意义。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也会站在天平之侧,伸手放下那枚类同于杀一救百的砝码。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难道她可以说,这些将士的阵亡,与高平郗氏、与她毫无干系吗? 不可能的。 可她还是要做,纵使不忍,纵使心痛。 没有人真正有权力决定别人的命运,但她不得不如此。 她能够做的,只有放那些实在不愿上战场的人离开军队,同时好生弥补那些因战争而失去亲人的家庭。 “这些将士,都是为江左牺牲的高义之人。”郗归合上名册,抬眼看向刘坚,“将士们的尸骨是如何处置的?” “按照司空在世时的旧例,为防止疫病发生,战死的将士都已就地掩埋。卑职带了他们的衣物回来,权当给家人们留个念想。” 刘坚语气平静,但脸上也不免增了几分沧桑的悲色。 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原本就是独属于军旅之人的悲怆而又荣耀的命运。 若真有这么一日,他不会怕死,只是会遗憾,不能等到功成名就、封妻荫子的那一日。 “在城外建座陵园吧,就在郗氏陵园旁边,取些常用的物件,为忠烈们建衣冠冢、纪念碑。只要高平郗氏还有一人,九泉之下,这些节义之士就不会缺了香火。” 刘坚听闻此语,猛地抬起头来,随后回神离座,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 身为一个没落武将世家后人,刘坚太清楚这死后哀荣的意义了。 这不仅仅是一份祭祀,更是来自高平郗氏的肯定,有朝一日,若有出息的后人,这甚至可以成为追述祖德时浓墨重彩的一笔。 “卑职替将士们,叩谢女郎大恩。” 郗归虚扶了一把:“这原本就是他们该得的。还有抚恤之事,你与贺信一道,按照伯父与我定下的章程,带着大夫和抚恤金,去忠烈们的家里报讯。切记,一定要缓缓地说,千万不要再生别的波折。” 第93章 铁矿 江北捷报传来, 京口上下无不欢欣鼓舞。可阵亡名单一日未至,军属们便一日放不下心来。 郗归担心,他们中的一些人,熬了这许多日, 陡然得知亲人牺牲的消息, 会悲痛过度, 无法接受,以至于犯了急症, 故而才反复叮嘱, 要刘坚注意方式方法。 对于郗归的吩咐, 刘坚一一答应。 江北的实战经历,足以让他意识到,无论是郗归先前定下的战略战术, 还是她对于令行禁止的严苛要求, 都对战争胜利有着极为重要的积极影响。 而他虽在江北打了胜仗, 却被急召回京口,功过相抵, 不赏不罚。只有重新获得郗归的肯定, 他才能再次上阵杀敌。 因此, 无论是因为内心的折服,还是为了自己的前途考量,刘坚都必须听从指令,不折不扣地协助贺信,将北府军真正锻造成一支令行禁止的军队。 对于刘坚与之前有异的态度, 郗归并非没有察觉。 她沉痛但严厉地说道:“平日里纪律的松弛、训练的懈怠, 到了战场上,都是要付出血淋淋的代价的。对于这一点, 你也已经有所体悟。于私,我们的将士无一不是徐州百姓的儿子,是他们妻子的丈夫,是孩子的父亲,是家里极其重要的青壮。对于每个家庭而言,他们都很重要。于公,一支纪律散漫的军队,一支让麾下将士白白送命的军队,是不可能长久取胜的。哪怕你只是为了自己的抱负,也应该下大力气整饬军队。这不是对将士们的苛求,而是对他们的爱护。正是因为珍视他们,我们才要这么做。如非必要,我们一定要避免无谓的、特别是因为训练和纪律上的懈怠而造成的伤亡,你能明白吗?” 刘坚沉默着点了点头,不自在地握紧了拳,面上带着几分惭色。 “战争的要义是保存自己,消灭敌人。只要不是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我们就要尽最大的努力保全将士。可是,一群散兵游勇,是不可能在战场上发挥出最大的战斗力的,更无法好好保全自己。只有群体的合力,才能以最小的牺牲,获取最大的胜利,保全更多的性命。我之所以反复提令行禁止这几个字,就是希望将士们能够在疆场上听从指挥,形成最大的合力,给予敌人最致命的伤害。若你执意采取各自为政式的打法,那么,无论将士们多么悍勇,都不可能避免无谓的牺牲。” “是。” “说到这个。”郗归在几后坐下,示意刘坚也坐:“你听过各自为政的故事吗?” 刘坚摇了摇头,表示并不知晓。 作为如今已然没落的中朝武将世家之后,刘坚自幼便已恢复家族荣耀为念,一腔心血全都放在了习武上,除了兵书之外,实在没有看过多少典籍。 对于这一回答,郗归并不感到意外。 此时雕版印刷还未面世,书籍实在太过珍贵。 京口并非没有能够买得起一套左传的人,但绝非北府旧部后人,他们更愿意将资材花在武器和兵法上,而非儒学经典。 她喝了口茶,讲起了这个左传中的故事:“鲁宣公二年,宋国即将与郑国开战。上阵之前,宋国主帅华元杀羊犒军,却遗漏了自己的御者羊斟。羊斟因此怀恨在心,等上了战场后,他对华元说:‘畴昔之羊,子为政;今日之事,我为政。’然后便将战车赶入郑军阵地,华元因此被俘。你说,这件事该怪谁呢?”1 刘坚不假思索地答道:“华元身为主帅,临战犒赏将士,却有所遗漏,是为不公;遗漏者乃是自己的御者,关系自己身家性命,他却没有另行补救,是为不智。他有此结局,可谓自食其果。但羊斟身为军旅之人,当两国交战之际,肆意妄为,不守军令,故意谋害主帅,实在是不忠不义。” “不错。君子曰:以铜为鉴,可正衣冠;以古为鉴,可知兴替;以人为鉴,可明得失。2以此二人为鉴,则知赏罚明,则勇士劝也。为将者,当赏罚分明,赏不遗远、不遗贱、不逾时,罚不附近、不避贵、不迁列。” “卑职受教。” 郗归看向刘坚,缓缓说道:“所以,校场出了不守纪律、逃避训练的事故,我就一定要召你南归,以示惩戒。不如此,不足以明军纪。” “卑职都明白。”刘坚叹了口气,“我便如那华元一般,全是自食其果。若非我辜负了女郎的信任,也不会有今日这一遭。” “你明白便好,望你吸取教训,早日整顿完毕,如愿建功立业。”郗归轻轻点头,勉力一番后,转而说起了其余将士,“至于那些懈怠之人,你与贺信好生教育。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既然投身军旅,便该有‘不得中顾私’的觉悟。如若不然,不如早些另觅出路,以免害人害己。” 她一字一句地交待道:“你此去江北,三战三捷,心中必定有不少故事可讲。无论是关于胡人的,还是关于我们自己的,你统统讲给他们听。通过实例培育士气,锻造精神。我不希望初九那天的事情再次出现,若真有再犯的一日,那可就不是如今这般简单的处置了。” “是。”刘坚肃然答道,紧紧挺直了脊背。 “好好休息,明日校场之上,为阵亡的将士们举办祭礼。过后再简单办个仪式,迎一迎首批过江的淮北流民。” “三日之内,呈给我一份关于淮北流民青壮的新训计划。” 第二日的祭典办得很是顺利,京口、晋陵一带不少百姓连夜赶来,只为在忠烈们灵前上一柱香。 人们为此哀痛,为之惋惜,更因此而倍受鼓舞,恨不得人人都策马扬鞭,抗击胡虏,杀之后快。 祭典过后,徐州和北府军中的一切事物,都有条不紊地推进着。 在吃饱穿暖的前提下,淮北流民顺利地融入训练。 将士们的纪律意识和训练意识强了不少,军心士气肉眼可见地得到了提升。 军里已经搬入了不少军属,专为阵亡将士遗属所建的光荣里也快要竣工。 屯田制已初具成效,京口、晋陵一带,已然多了不少北府将士开垦的军田。 与鲜卑拓跋部的市马之议也已谈成,拓跋氏不久便会送千匹良马至江左。 豫州那边,也以灌钢为交易品,和荆州换取了少许益州的建昌马,只是桓氏才刚刚收服江州杨、殷二帅余部,此时正是缺马的时候,故而并不肯与下游多做交易。 三长制和女子缫丝作坊也已经开始试行,削减田租的消息发出后,徐州百姓无不欢喜,就连侍弄庄稼,也比从前精心了不少。 郗声亲自去田中考察,认为只要没有太大的灾害,今年的秋稻一定会丰收。 此外,伴姊按照图纸造出的自行车,也已然用于官道运输,取代了不少运货的牛车,从而为稼穑之事腾出了不少耕牛。 自行车模型制出的那一日,伴姊乖巧地伏在郗归膝头,笑着聆听她的夸奖。 郗归自然不吝赞美,大家夸奖。 赞扬之后,她带着伴姊去了北固山上的小屋,将试验火药方的种种要求交代给她。 迎着伴姊孺慕的眼神,郗归殷殷嘱咐:“好孩子,这件事说难也不是特别难,说危险也不是很危险,但终究是存在风险,你千万不要操之过急。” 她抚摸着伴姊的发顶,缓缓说道:“我之所以要你来做这件事,一是看重你的聪慧,二是因为你的乖巧。我担心那些大人太过自负,做事也太过急躁,急于求成,反倒在实验中出了差错,害了自己。伴姊,你能明白我的担忧吗?” 伴姊抬起头来,对着郗归重重点头:“女郎放心,我明白的。我一定严格按照您定下的规程,一步一步来,不会出事的。” “我相信你。”郗归笑着摸了摸伴姊的发顶,“我会拨几个部曲给你,保护你的安全,同时帮你打一打杂。火药研制之事,切记不可操之过急,也绝对不要走漏消息。” “女郎放心,伴姊必定不负所托!” 郗归正要再嘱咐几句,耳边却传来了叩门声。 她在这件屋子里时,一向不许人打扰,只准人远远守着。 南烛做事向来稳妥可靠,今日怎么会任人来敲门? 郗归这样想着,眉头微蹙,唯恐徐州或北府军出了什么大事,于是示意伴姊先熟悉屋里的器具,自己则轻轻推开了屋门。 一束阳光直直地打下来,郗归眯了眯眼,看到五步之外,潘忠正立在南烛身旁,激动得脸色通红。 听到动静后,潘忠愣了一瞬,回过神后,迫不及待地对着郗归行礼。 郗归看他脸色,知道不是坏事,但仍有些好奇:“来了什么好消息?你怎么这样激动?” 潘忠欢喜得甚至有些结巴:“大喜,女郎,大喜啊!将士们掘地种树之时,发现南边山上,因为先前地动的缘故,裂开了一个大口子,里面的土壤均为赤红,似是有铁矿出现!” “什么?!”郗归听了这话,也惊异非常,“着人去查勘了吗?究竟是不是铁矿?” 潘忠用力点头,神色间难掩激动:“卑职已派人悬绳而下,挖出了一大块矿石,又再三确认,着实是铁矿石的模样。只是这铁矿究竟品质如何、适宜如何开采,都还要请专门的老先生看过了才行。” “府衙知道此事了吗?” “还未告知府衙,正要请女郎示下。”潘忠飞快地觑了眼郗归的神色,恭敬地开口答道。 第94章 吴地 郗归听了这话, 不由微微愣神。 潘忠是郗氏的部曲家将,伯父郗声则是高平郗氏如今的家主,可铁矿如此要紧的大事,潘忠竟然没有告知伯父, 而是来问自己的意思。 若自己不让他说, 他便一直瞒着伯父吗? 郗归相信, 素来人如其名、憨厚忠直的潘忠,不是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她从来没有哪一刻, 像此时这般清醒地认识到, 当初郗岑将潘忠拨给她时, 说的那句“阿兄为你寻了个好人”的意思。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郗岑于她,犹父犹兄, 万般照料犹嫌不足, 她又怎能不思念他、不为他的离世而感到悲痛? 郗归微微扬头, 逼退了眼底的泪水。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暂时从哀伤中离开。 毕竟, 她还有要紧事要做。 “今日参与植树的人多不多?现场的消息能不能封锁住?” 潘忠早已考虑过这个问题, 是以毫不犹豫地答道:“北固山前峰的铁瓮城乃是司空从前的治所, 中峰、后峰也有不少将士们从前的操练之地。正因如此,卑职此次植树,选的都是咱们从建康带过来的部曲,还有刘坚那边指派的可信之人。疑似铁矿的石头一出现,卑职便下令封锁消息, 在场之人也均未离开, 保密应该不算太难。” 郗归点了点头,沉吟着说道:“这些人既已知晓了铁矿之事, 不如索性便将另编一队,对外就说是派他们移防北固山,守卫北府军旧地。你回头找个机会,将西苑的人也移到此处,正好一并进行管理保护。你要仔细留意这些将士,若是发现其中有不服气的、不听从指挥的,立刻探明情况,细细报给我听,然后再商议如何安置。”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56节 “是。”潘忠拱手答道,“女郎,这些人往后就一直驻扎在北固山中了吗?” “不。”郗归轻轻摇头,呼出一口浊气,“再等等,等我们足够强大,可以万无一失地护住这铁矿时,它就不再是非得保守的秘密了。北秦派出的小股队伍越来越多,这些将士若是不想在山中久待,只管用心磨炼武艺。三年之内,他们一定能够渡江作战。” 她盘算着接下来的计划,胸有成竹地说道:“两三年的时间,淮北流民的补充、以战养战的滋养,足够帮我们建立起一支傲视江左的队伍了。” 潘忠听了这话,打心眼里觉得高兴,忍不住再次咧嘴而笑。 郗归看到他这副模样,也不由升起了几分笑意:“劳你再跑一趟,去府衙将此事禀告伯父,请他务必找个绝对可靠的、能够常驻山中的、于发掘采矿有经验的先生,指导将士们开采铁矿。” “是。” 潘忠领命而去,郗归则深吸一口气,重新回到小屋之中,继续给伴姊讲解各色实验器具的用法和要领。 她虽尽力保持平静,可却实在压抑不住心中的欢喜,以至于连伴姊都忍不住问女郎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 铁矿的发现似乎是一个极好的兆头,自从这天开始,江北连连传来捷报——北府军自渡江作战以来,一共换了三批人马,竟然都是连战连捷。 消息传到建康后,满朝文武无不为之振奋。 然而,朝臣们长舒一口气的同时,难免也对高平郗氏与陈郡谢氏升起了更深的忌惮。 郗归人在京口,并不在意那些风言风语。 身在建康的郗途和谢瑾,则无可避免地受到了不少人前人后的指点与讥讽。 不过,不仅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谢瑾不在意这些,就连一向循规蹈矩的郗途,面对这样的大好形势,也激动得连连去祠堂上香。 他满心觉得高平郗氏终于恢复了几分祖父尚在时的风采和荣光,丝毫不在意那些风言风语。 琅琊王氏怎么都没想到,郗岑死后,高平郗氏竟然还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而那个昔日被他们无情休弃的可怜女子,据说竟是北府军实际上的主人。 郗珮正在咂摸着这则最新的传言,冷不丁被小孙女突然而高亢的啼哭声吓了一跳,顿时感到无比地心烦。 王贻之与庆阳公主一直吵闹不休,以至于公主早产,生下一个瘦弱的女儿。 孩子出生后,庆阳公主看都没看一眼,便让人送到了郗珮这里。 因为王贻之害得公主早产的缘故,郗珮心中理亏,便帮着照料了一段时间,想着过段时日再将孩子送回去。 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庆阳公主甫一出月子,便跑去了位于吴郡的庄园疗养身体,再没回过建康一趟。 这桩旷日持久的内宅纷扰,终于以庆阳公主的远走落下了帷幕。 即便如此,郗珮还是埋怨公主害自家丢了面子,觉得自己简直无颜再与建康城中的世家夫人们见面。 她无数次地后悔,觉得不该强迫王贻之与郗归离婚。 后悔的同时,又埋怨谢瑾随意插手,毁人姻缘以全私心。 她这样想着,全然忘记了桓阳死后,自己是多么地惶惶不安,生怕被郗岑连累,所以才连连催着王定之,借着王和之的旧情与王谢二家的姻亲关系,求谢瑾出个主意。 建康城中,不痛快的并非只有郗珮一人。 太原王氏一次又一次地听到北府军的捷报,每一次都比前一次更加不甘心。 他们觉得北秦并不像传闻中那样骁勇善战,江北战场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危险,他们无端退让,反倒平白让谢氏和郗氏捡了个战胜的便宜。 后父王含实在咽不下被高平郗氏挤出京口的那口气,索性趁着王平之病重不起之时,三番五次入宫与圣人商议,也想去江北战场上分一杯羹。 自从北府军第五次传来捷报,圣人便觉得哪里都不痛快,深恨自己当初没有忍着对郗氏女的厌恶,将之强行纳入宫中。 他满心觉得,若是郗归入宫为妃,那么如今连战连捷的北府军,也会成为他的私兵。 他沉浸在这样的不甘之中,却丝毫不记得,自己根本没有可以养兵的钱财,也压根没有可以与谢瑾“抢妻”的胆量和资本。 不甘和怨恨夺走了圣人的理智,他与王含合计了一番,很快便同意了王含出兵江北的请求。 就这样,太原王氏精挑细选,择了一千名部曲渡江,经淮南郡北上,与苻秦骑兵交手。 这批部曲虽然装备精良,但却并没有见过真正的胡虏。 渡江后的第一战,他们以多迎少,却仍然落了个两败俱伤、伤亡过半的下场。 以至于第二次交手时,士气大大受到影响,竟然几乎全军覆没。 经此二役,江左上下关于北府军侥幸取胜的议论少了很多,但仍有不少人忌惮郗谢联姻的局面之下,二氏一为中枢权臣,一掌江左半数兵权的事实。 对于建康城中的这些议论,郗归向来都选择置之不理,只将他们当作流云一般。 秋去冬来,云卷云舒,到了太元三年春天的时候,北府军虽有伤亡,却因有淮北流民自愿补充的缘故,人数不减反增,有三万两千人之众。 除此之外,那些先前并未留在徐州,而是在郗照死后散落于江左各地的北府旧部,其后人也纷纷前来投军。 甚至还有此前于江淮之间自行作战的宿将旧卒慕名而来,带着他们习战有素的流民军,想要加入北府军的队伍。 对于这些人,郗归统统来者不拒,只是要求所有人都要先在京口经过最少三月的纪律训练和军魂培训,等到真正能够融入北府、令行禁止之后,才能上阵杀敌。 北府军的战无不胜已然成为了江北的神话,就连胡人都不得不忌惮。 在这样的光环之下,这些北府后人与宿将旧卒自然不会明着反对郗归的提议,是以通通到京口完成了战前培训。 北府军的这些光辉事迹,甚至远远传到了三吴之地,成为当地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一年的春天很是寒冷,仲春之月,仍是霜风阵阵。 郗归倚在薰炉一侧,怀中抱着手炉,听着三吴来的使者,一桩一桩地讲述当地各类生意的情形。 在被抽查了几个问题之后,使者顺利过关,转而讲起了当地百姓对北府军的推崇。 郗归听着这些,心中难免生起了几分自豪。 她示意使者喝口茶润润嗓子,而后状似随意地问道:“对了,王定之在会稽如何了?” 这大半年来,谢蕴和郗如并非没有书信寄回,只是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他们毕竟是王定之的亲人,郗归怕他们心中有所偏私,以至于言辞之间,有掩饰、夸大之处。 所以三吴每次有使者过来时,她总要问问会稽的情况。 “回禀女郎,王家大郎常常与会稽世族饮宴,还与那些信奉天师道的世家子弟一同参拜,关系似乎很是不错。” 郗归蹙了蹙眉,继续问道:“会稽百姓如何?” “去年冬天极为严寒,百姓们多有冻馁之困。咱们的商号按照您的嘱咐,每月逢五之时,都组织义诊送药,一次都不曾落下。女郎有所不知,咱们每次义诊之时,都有不少百姓拖着病体,走上几十上百里的路前来求药,实在是可怜得紧。” 郗归喝茶的动作顿了顿:“如此情状,官府竟没有动作吗?” 那使者不忍地摇了摇头:“我听当地的商户说,三吴之地年年如此,他们都习惯了如今这副景象。无论如何,官府是决计不会出资赈饥的。” “如此艰难的生活,竟无人反抗吗?” 郗归不太相信。 物极必反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更何况江东子弟素来悍勇,江左往日叛乱,大多都与三吴有关,他们怎么可能平白忍受压迫,却不奋起反抗呢? 第95章 乐土 “怎么会没有呢?可纵使反抗, 又能有什么用呢?”那使者听了郗归的话,不由长叹一声,说起了发生在会稽的一桩新闻,“前些日子, 上虞县令下令斩杀了三十七名作乱的贼人。县衙口口声声说那些人都是强盗, 可在下却听人说, 那三十七人其实只是一群不满世族强占土地、想要去县衙讨个公道的普通百姓。没成想,公道没讨着, 自己却平白无故地丢了性命, 土地也一寸都没保住。” “此事当真?”郗归眉头紧蹙, 心情沉重地问道,“无故枉杀平民,当地世族竟嚣张至此吗?” “不止如此。”使者摇了摇头, 继续讲道, “消息传出后, 这三十七人所在的村落义愤填膺,纠集了上百名青壮去县衙讨说法, 想借着人多势众, 替那三十七人保住土地, 也好让这些人留在世上的孤儿寡母有个倚仗。没曾想,这些青壮竟又被县令以贼人余孽的罪名拿住,通通下了大狱。如今那村庄里,已是一个青壮都没有了。” “这可是上百人哪!这县令何以如此大胆?”郗归震惊得茶杯脱手,“如此大事, 怎么不早早报与我?” “女郎, 咱们只是生意人啊。”那使者抬起头来,郑重地看向郗归, “在下也是郗氏部曲,知道女郎是有雄心壮志的人。如今我们在三吴之地的生意,几乎全靠卖给世族奢侈品来获益。倘若得罪了世族,还会有谁买咱们的贵价商品?我们又如何能有余财来为京口的将士们购买粮米?江北战场上的消耗,又该何以为继?女郎,如此种种,容不得我们轻举妄动啊!” 郗归深深看了使者一眼,心中满是无可奈何。 她还是太弱小了,以至于连部下都默认,她为了获取钱财,不得不与三吴世族虚与委蛇。 “你说我是有雄心壮志的人,可我却想问问你,你觉得我想要做什么样的大事呢?” 使者毫不犹豫地答道:“驱除胡虏,光复二京,实现高平郗氏三代人的夙愿。” “可是,我做这些,又是为了什么呢?” 使者犹豫了:“为了实现司空和先郎君的遗愿?为了青史留名?” 他思来想去,觉得哪个答案都不太妥当,索性自暴自弃般地说道:“想做就是想做,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呢?” “不,有的。”郗归轻轻摇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久远的回忆,“我做这些,是为了让江左的每一个百姓,都不必经受胡马践踏、异族凌虐的苦楚;是为了让江北的每一个汉人同胞,都不必在胡人的统治下低人一等、勉强活命;是为了无数像你我一样活生生的人,能够真正安宁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之上,再也不必担心突如其来的灾难。家国原本只是一个空荡荡的壳子,正是因为有了人,才成为真正鲜活、生动而坚固的心灵依托。三吴之地的百姓,同样是我们的同胞,我若真的想做成你所说的大事,便不能也不该放弃任何一地的子民,我必须帮助他们。如果不然,北府军就永远只能局限于徐州,不能真正建立起与其余各州百姓的血肉联系。” “可是,您说的这些都太过遥远了。眼下的事实是,我们还不得不与三吴世族做生意赚钱,不得不与他们保持一份还算尚可的关系,不能为了几十个平民百姓,便与三吴之地无数抱成一团的世族决裂。”那使者苦口婆心地劝道,“女郎,圣人有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1北府军如今就是一个巨大的销金兽,我们自己尚且自顾不暇,如何能再八面树敌,去为几个冲动无知的底层愚民讨公道?” “你不理解,是的,你不会理解。” 郗归无何奈何地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什么,只无力地摆了摆手,让这使者退下。 她虽然觉得无奈,却并未消沉。 沉吟片刻后,郗归吩咐南烛磨墨。 她要给谢瑾写信,让他出手干预上虞之事,免得那些被羁押的青壮也像前面那个三十余人一样,平白丢了性命。 南星不明白,使者的话明明很有道理,女郎为什么要为了那些平民,白白承担三吴生意受挫的风险? 郗归轻轻摇了摇头,表示自己的不赞同。 “即便是从利益的角度来考量,我也必须帮助这些百姓。北秦有近百万兵力,能够用于南北战场的,至少也有二十多万,可我们如今却只有三万多名将士。淮北流民究竟有限,我们迫切地需要补充兵员,可兵员又能从何而来呢?” 她语气坚定地回答了自己提出的问题:“三吴之地受压迫的百姓们,正是我们需要争取的对象,我们需要他们。” “可我们养不起那么多人啊!”南星跺了跺脚,担忧而急切地说道。 “当初桓大司马之所以不愿在建□□起战事,既是为了保留一个还算清白的身后名声,也是因为建康乃江左中枢要害之地,一旦生变,恐怕会有意想不到的惨重后果。可三吴有什么要害呢?”郗归说到这里,再次看向壁间那副泛黄的舆图,“有徐州挡在中间,三吴既不易受外族侵扰,又不会危害到建康的安定。我们完全不用顾虑那些,只需要争取到三吴之地的底层百姓,便可以想方设法,各个击破,团结或是铲除当地的世族大户,从而吸纳到一笔绝对不会算小的人手和财富。” “这——”不仅是南星,就连南烛都没有想到,自家温柔善良的女郎,竟也会存着这样暴力的心思。 郗归被她俩的反应逗笑了,她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去年年初,我到达京口,接手北府军,如今已过去了一年有余。这些日子以来,北府军虽然连连胜利,可阵亡将士的名单也是每旬必至的。正因我派了他们上战场,所以才会有如今的伤亡。你们怎么还会觉得我心软?” “那不一样。我们都知道,您是为了更多人的平安和幸福。”南烛怜惜地看着郗归,“不过,我们还是希望您的心肠能够再硬一点,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好好保全自己,把自己放在第一位,不要给别人伤害您的机会。” “你这是意有所指吗?”郗归听了这话,不由生起几分兴味。 “无论是刘坚还是何冲,都曾触犯军中铁律,可您却不计前嫌,依旧重用,我怕他们会辜负您的信任。”南烛担忧地说道。 “无碍。”郗归喝了口茶,“我也并非全然信任他们,只是相信他们建功立业、光耀门楣的决心罢了。你放心,只要我们能给他们一个好出路,他们就会永远忠心——除非有朝一日,旁人能给他们更大的利益。不过,目前的情况下,还暂时不存在这种可能。” “好了,不说这些了。”郗归挽起袖子,执笔给谢瑾写信,将使者所说之事,原原本本地转达给他,又让谢瑾直接派人去会稽,帮王定之处理此事,务必安抚那些无辜受难的百姓。 “女郎,我不明白。”眼看着郗归搁下湖笔,南烛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57节 “怎么了?” “您也说了,只要那些百姓和我们站在一边,就能够抢来不少三吴世族的财富,如此一来,不是正好可以充作军资吗?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要插手上虞之事?任其发展不好吗?最好愈演愈烈,到了最后,彻底引爆三吴平民与世族之间的矛盾,然后我们再出手相助,坐收渔翁之利。” “那不一样,南烛。”郗归低声但坚定地说道,“我虽不是什么圣人,但也不能明知有人无辜受害,却为了自己的利益,坐视动乱变大,三吴生乱。” 她认真地说道:“等时机成熟,我们在百姓中有了群众基础后,可以从小地方开始,自发地夺取据点和城市,但绝不是现在。我们在三吴的布局还没有落实,无论是民心还是民力,都尚且没有准备好,一旦生乱,三吴官民之间,势必会落个两败俱伤的结果。更何况,北府军不过三万五千多名将士,其中一万一千多人在江北作战,余下的两万余人,需得守好徐州这个大本营。我们如果过早地介入三吴之地的叛乱,恐怕会分散力量,腹背受敌,以至于被那些伺机而动的世家,狠狠咬去一块血肉,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果。所以,我们绝不能轻举妄动。眼下的形势,三吴还是暂且太平为好。等再接收几批淮北流民后,我们再好生琢磨一番三吴的事。” 郗归说完之后,重新看了眼先前写好的信,思来想去,还是加上了一条,嘱咐谢瑾好生劝劝王定之,莫要成日里听信天师教那套愚弄世人的言语,告诫王定之好生将心思放在民生中,哪怕能揽得一丝半点的民心,也算是尽到了几分他这个会稽内史的责任。 修改完毕后,南烛双手接过郗归亲自用火漆封好的信,打算去交给使者。 “对了,有关三吴的诸多分析,一定不能告诉别人,就连伯父也不可以,你们记住了吗?” 南烛、南星异口同声地郑重答应,郗归扬了扬下巴,示意她们退下,自己则微微倾身,徐徐展开了三吴一带的详细地图。 这是江左最为富饶的一片土地。 可这般的沃土,却并没有带给当地百姓和乐的生活,反倒为他们招致了许多不幸。 第96章 中风 这片肥美的土地太过诱人, 以至于朝廷想要在此征收更多的赋税,世族也想在此攫取更多的经济利益。 如此重压之下,百姓们承担了太多太多的赋役,以至于不得不典当田产, 卖儿贴妇, 甚至自卖其身, 一个个地成为了世族的奴隶、佃客,从此终年为人劳作, 不得歇息, 也无资财。 “徐州还是太小了, 也不如三吴和荆扬那般富庶。”郗归的思绪荡漾开来,目光逐渐变得坚定,“若能想方设法, 在与徐州接壤的地方, 拿到几个本属于三吴的郡县, 对北府军而言,将会是极大的物质支撑。” 谢瑾的回复来得很快, 第二日一早, 信便送到了郗归手中。 经过先前的几次论辩, 他对郗归信中的要求很是赞同,认为目前的情势之下,三吴务必保持安定,不宜再生动荡。 因此,必须有力约束世族们施加于平民百姓的虐政, 好生安抚先前无辜受难的百姓才是。 他在信中表明, 已经派人沿江而下,去会稽给王定之送信, 随行的还有一位琅琊王氏旁支的庶出长辈,是王定之之父王和之从前的伴读,负责前去督促王定之按照信中吩咐行事。 随信而来的还有一个坏消息——王平之死了。 这大半年来,王平之始终缠绵病榻,几次病危,都被险险救了回来。 如此这般,以至于让人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他虽然病得极重,但却并非致命的急症,总能这么吊着似的。 太医们都说,王平之只要能够坚持到天气转暖,今年夏、秋就必定无虞。 谁曾想,眼看就要到阳春三月,他却骤然犯病,撒手人寰了。 王平之的死亡只是一个开始。 他去世后,太原王氏顿时失了家主。 此后的半个月里,后父王含急于找回颜面,想要代替王平之成为新的家主,可徐州刺史之位的丢失和江北大败这两件事,无疑大大削弱了他的竞争力。 更何况,王含和王平之本就属于太原王氏不同的两支,虽说同出一脉,可经过了三四代的繁衍,早已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亲密,只是因为王平之身为中枢重臣的身份,才短暂地结合了几年罢了。 正因如此,王平之才刚去世,他的儿子王安便与后父王含一脉处处相争。 王安认为自己身为王平之的嫡子,理应继承家主之位。 可王含作为当今国丈,自然不肯被一个孙辈的年轻儿郎比下去。 就这样,太原王氏的家主之位,到了最后,已然变成了王含与王安的意气之争,而非为了家族前途而进行的审慎选择。 王含毕竟是当今皇后的生父,王安年纪尚轻,于仕途功业上无所建树,又没有宫中贵人的支持,难免在斗争中落了下风。 就在这时,江北传来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鲜卑拓跋部送给江左的千匹战马即将抵达建康。 马匹下船的那一日,江畔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无论是世家还是平民,都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多、这样骁勇的战马。 这些来自代北的战马,个个器宇轩昂,精神振奋,看得人眼前一亮,欢喜非常。 然而,这一千匹战马,最终只有八百匹被送到京口,再经由郗归安排,或赴江北战场,或是留在徐州。 其余两百匹,有的被留在了皇室园囿,但更多的,是以赏赐的名义,进入了各个世家的庄园。 就连留下来的这八百匹战马,也已经是谢瑾极力保护后的结果。 对于此次市马的结果,郗归并不十分满意,可建康城中却并非如此。 圣人因为皇室挣了脸面而欢喜骄傲,世家子弟因为有了骏马而洋洋自得,琅琊王更是因为这项功劳,一跃成为参政王侯,进入中枢议事。 圣人想借琅琊王之手伸张王权,谢瑾也有心杀一杀那些阻挠迁徙淮北流民之事的世家,所以痛快地议定了这件事。 听闻消息的那一日,褚太后召琅琊王入宫,于宫中设宴,与圣人、琅琊王一道进膳。 宴会之上,褚太后殷殷嘱咐,要二人谨记“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的道理,万不可为一时的私利昏了头脑,从而做出兄弟相争、他人渔利的事情。 事实上,对于授与琅琊王权柄之事,褚太后本就不甚赞同。 可圣人的年纪越来越大,又和太后在政见上多有不同,早已不愿按照她的安排行事。 褚太后连连劝告,圣人却只是不耐烦地说了句“母后是想效仿吕后听政吗?可儿子却不是汉惠帝”。 如此这般的指责,不可谓不重,以至于满殿宫婢侍人,都惶恐地跪了下来。 太后看着圣人不耐的神色,心中满是无力。 她早知此事无可挽回,可却还是举办了今日的宴会,于席间苦苦相劝,声泪俱下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之所以如此,只是为了自己的两个儿子能记得彼此间的兄弟情谊,好歹顾念些大局,不要为了权势反目,以至于贻害江左,沦为司马氏的千古罪人。 可这两个成年的儿子,却没有一个真正愿意听她说话。 太后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 琅琊王虽是当今圣人的亲兄弟,与其兄一样不满世家的擅权,但却并非时时都与圣人一条心。 权力是最美味的毒药,琅琊王在尝过权力的滋味后,总是忍不住想道,凭什么仅仅因为我晚生了两年,便要一辈子屈居人下,永远做兄长的臣子? 他怀揣着这样的想法,难免与同样满心不甘不平的王安同气相求。 两人交谈了几次,推杯问盏之间,只觉得世上再找不到彼此这般的知心人。 于是二人不谋而合,于酒席间定了联姻之事,成为朝堂上新的盟友。 恰巧近日王含为了争夺家主之位,倚仗着后父与名士的双重身份,整日里忙着笼络朝臣。 琅琊王搜集了王含结交朝臣的证据,一一呈到圣人面前,指斥王含的不忠之举,口口声声要帮着圣人扶持王安,架空王含这个老匹夫。 圣人思及褚太后从前关于外戚的论断,又想到王含非要请旨出兵,结果大败而归,害得自己在谢瑾跟前丢尽颜面,一时竟对王含憎恶非常,不假思索地同意了琅琊王与王安的联姻。 琅琊王见他点头,激动得行了个大礼,跪谢圣人赐婚。 圣人坐在御座之上,嘴角微扯了扯,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这位同胞弟弟的野心,可谋朝篡位哪里会像他所想的那样简单?桓阳和郗岑尚且做不到的事情,他一个资质平平的琅琊王,又如何能办得到?就算自己不幸去世,宫中还有太子、皇子,如何能轮得到这个弟弟? 然而圣人虽然心中不屑,却还是在琅琊王抬头之前收敛了表情,伸手虚扶了一把,示意他重新入座。 毕竟,他还要靠着自家这个傻弟弟当前锋,去制衡谢瑾跟王含呢,可不能现在就撕破了脸面。 宴席还未结束,赐婚的口谕便到了尚书台。 谢瑾思量一番,念及王含对高平郗氏的诸多敌意和琅琊王的市马之功,沉吟着在几案上扣了扣指尖,准了底下人草拟的圣旨。 直到圣旨出了宫门,在琅琊王府与王氏宅院外分别宣读之后,褚太后才听闻此事。 传信的侍人觑了眼太后阴沉的脸色,快步退了出去。 太后气得说不出话来,哆嗦着手指让宫婢去请圣人与琅琊王。 然而,还没等圣人从宴席过来,太后便在气怒之下,骤然中风,倒在了花窗之前。 宫婢们急宣太医整治,可终究为时已晚。 圣人和琅琊王过来时,听到的便是太后纵使保住性命、也很可能会偏瘫的诊断。 可直到此时,圣人和琅琊王依旧没有打消制衡王含的念头。 太后口眼歪斜地躺在榻上,流下一行浊泪。 圣人沉痛地说道:“往日里朕总让母后少食甜腻之物,可您总是不听,如今这般,让儿如何是好啊?” 直到此刻,他担心的仍是自己作为皇帝,被扣上个忤逆不孝的帽子,以至于被天下人指责,所以要率先发难,死死地定下饮食无节这个病因。 太后如何能不明白圣人的想法,她满心悲凉,缓缓移动眼珠,看向榻边的另一个儿子。 可琅琊王竟也不自在地躲开了太后的眼神。 他环视周遭的宫婢,顺着圣人的话锋斥道:“你们这些人是怎么伺候的?如何能让母后为了一口吃的,病成如今这个样子?” 太后听了这话,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她挣扎着想说些什么,可却气力不支,只好疲惫地闭上了眼。 但她为皇室忧心了半辈子,究竟是放心不下,所以仍旧勉力睁开眼睛,颤抖着张开了手掌。 圣人与太后对视一眼,将手放在她的掌心,太后又费力地瞥向琅琊王。 琅琊王踌躇着,也将左手放在了圣人手旁。 太后咬牙用力,想握住两个儿子的手,可却无论如何都使不上力,只能松松搭住二人的手掌。 她想说,你们兄弟二人,万不可为权势生了嫌隙,凡事都要以江左为重。 可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喉间只能发出呜呜的急鸣。 口水和眼泪一道流了下来,圣人拍了拍太后的手,安抚地说道:“母后好生养病,切勿多思多虑。” 太后的眼泪一滴滴滚落,在玉枕上聚集起了一个小小的浅洼。 圣人看着她嘴边和衣上的口水,强忍着恶心,喂了小半碗药,便匆匆离去。 琅琊王倒是没走,只不过一直在翻来覆去说着好好养病之类的话,丝毫没有多余的动作和言语,也并不真的在意太后的反应。 褚太后终究没能等到来自两个儿子的一句承诺。 仅仅过了一夜,她那保养得宜的满头乌发,便变得雪白。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58节 第97章 吴雪 七日后, 琅琊王以为太后冲喜的名义,迎娶王平之的嫡女、王安的幼妹为妃。 当晚,褚太后于长乐宫含恨薨逝,丧钟响彻台城。 褚太后这一生, 做过俏丽的褚氏女郎, 也做过端庄的琅琊王妃, 后来又做了谨小慎微的皇后,成为忧劳国事的太后。 她就在这忧劳中走完了一生, 无知无觉地躺在了寂静的皇陵中。 冰冷的墓碑上刻着她的姓名, 原来太后名唤褚英。 典礼结束后, 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长龙似的离开山陵,褚英自此长眠青山草木之间,再不必管他人世纷扰。 没有人知道褚英是否曾窥见司马氏江山大厦将倾的预兆, 但好在她不必亲眼见证。 这是她的幸运, 也是她的不幸。 她是死地里一棵挺拔的秀木, 用尽半生的时间,竭力庇护周遭的草木。 可她终究不够高大, 以至于不知道死地之外还有另一片沃土。 她从未想过离开这片死地, 只因她从不知道还有别的选择。 她同样不知道的是, 死地之所以为死地,不仅是因为它的贫瘠,更是因为它会不断攫取秀木的生命力,直至这秀木油尽灯枯。 褚英死于死地的封闭,死于死地的掠夺。 她到死也不知道死地之外的模样。 葬礼结束后, 一切仿佛又回归了从前的模样, 台城从不会因为任何人而停止其运转的规律。 半月之后,在圣人与琅琊王的合力推动下, 太原王氏因王平之的掌权而短暂结合的两脉,终于再次分家。 自此以后,王含与王安各为太原王氏一支首领,分别被称作大王氏、小王氏。 朝堂之上,大王小王争得不遗余力,常常要闹到圣人跟前,经圣人裁断之后,才不得不偃旗息鼓。 圣人自践祚以来,还从未被人这样看重依赖过,以至于颇有些飘飘然。 直到四月初的时候,三吴地区下了一场罕见的雷暴雨,这才打破了圣人自我陶醉的美梦。 雷暴天气本就异常,可更加令人惊骇的是,暴雨之后,会稽郡竟然飘起了大雪。 消息传来的那一日,京口的天空阴沉沉的,仿佛酝酿着一场极大的暴雨,却又迟迟不肯落下。 “常言道:春雨贵如油。如今尚在春夏之交,本不该多雨才对。可看今日这天气,却像是要下大暴雨似的,实在是怪异。” 郗归凭栏而立,看着远方的天色,发愁地蹙起了眉。 南烛上前两步,开口劝解道:“女郎莫要担心,去岁清理陂堨之时,咱们早已命人加固了各地的沟渠堤坝,如今就算下了大雨,也不会像前年那般造成灾害的。” “如此天象,总是令人不安。”郗归按了按额角,在脑中琢磨着可有什么被落下的隐忧,“军里和光荣里那边的房子都还算坚固吧?” “女郎放心。咱们不是已经去看过了吗?那一片的屋子都是将士们和淮北流民一道搭建,您早已备齐了工料,那儿又是他们自己和同袍遗属要住的地方,是以大家都很是用心,造出来的房子个个坚固,不会因雨水而出什么差错的。” “我还是觉得不踏实。”郗归沉吟着,问起了三吴的消息,“顾信那边可有回复了?” 顾信是吴郡望族顾氏的嫡幼子,生得聪颖异常,自幼被长辈们寄予厚望,孰料却生了一身反骨,打小便不喜世族之家对平民百姓的剥削压迫,尤其喜读《韩非》,最爱的一段便是“法不阿贵,绳不挠曲。法之所加,智者弗能辞,勇者弗敢争。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1 顾信怀揣着这样的想法,自然不能被家族所容,是以一直被父兄关在家里,等待着“癔症康复”的一天。 直到他十七岁那一年,大司马参军郗岑到始宁山庄小住,连办了七天的清谈宴。 人人都说,郗岑是不满琅琊王氏的没落,要在三吴为堂妹择一佳婿。 那段时日正是桓氏得意的时候,后来引起轩然大波的废立之谋也还未显现,桓阳在世族间的地位很是不低,郗岑的势头也如烈火烹油一般。 三吴世族家家都带着子弟前去谒见,盼望着能与郗岑结为姻亲,就算婚事不成,也希望自家儿郎能入了郗岑的眼,在大司马跟前搏个好前程。 顾氏家主思来想去,觉得与其余几家的儿郎相比,顾信才学相貌俱属上乘,如若不去搏上一搏,实在是可惜得很。 而顾信也早已听闻过“扬州独步王云度,后来出人郗嘉宾;大才槃槃谢家瑾,盛德日新郗嘉宾”2的俗谚,对传闻中锐意挥鞭北伐、扶持寒门后进的郗嘉宾很是敬佩,十分想见上一面,故而在长辈面前很是乖巧了一段时日,想方设法地拿到了前往郗氏始宁山庄的入场券。 清谈当日,顾信于众目睽睽之下,援《韩非子·说疑》篇以为论,大斥权臣之害,将侨姓世家与吴姓世族共同比作江左的蠹虫,认为他们“朋党比周以事其君,隐正道而行私曲,上逼君,下乱治”3,可谓国之大贼。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 顾家长辈惊恐异常,深恨顾信这无异于背叛的出格之举,郗岑却慷慨大笑,亲自为顾信倒了一樽酒,很是赏识这个年轻人的气概。 就这样,顾信虽未成为郗岑的妹婿,却当场拜了郗岑为师,随他一道回了荆州。 往后的日子里,顾信宛如最忠实的信徒一般,随着郗岑密谋废立,东奔西走,只盼着改朝换代之后,能够改革吏治,还天下百姓一个政治清明。 可谁都没有想到,先帝弥留之际,谢瑾竟与王平之夜叩宫门,以至于遗诏一改再改,彻底粉碎了桓阳通过禅让之举登基的谋算。 就连建康城外的大军,也在谢瑾与王平之的巧舌如簧下,被桓阳遣回了上游。 顾信真的好恨,明明只差一点,他就能有机会实现心中满腔的抱负。 可就是这一点点,却让他们所有人都功败垂成,饮恨而归。 荆州的大军是桓阳的兵马,他们既不属于郗岑,也不属于顾信。 所以郗岑和顾信只能眼睁睁看着最后的希望被无情摧毁,从此一败不起。 郗岑病逝之后,顾信心如死灰,任由顾氏将其绑回吴郡。 从此深居山野,做了居士,再不过问世间事。 去年郗归接手北府军后,派了几队人前往吴郡、吴兴、会稽三地经商,同时也命人暗中打探顾信的消息。 直到北府军在江北连战连捷的消息传得人尽皆知,顾信才终于露面。 前次失败的惨痛教训,让顾信深深明白了军队的重要性。 这一次,他不会再将希望寄托于上层,而是要像郗归信中所说的那样,发动三吴地区数十万的贫民、部曲,和他们一起成为推翻这个肮脏世界的骁勇战士。 几个月来,他离开深山,拿着顾氏的银钱,买粮施粥,四处走访,了解下民们的所急所需,在吴郡乡村中团结起了一批悍勇的势力。 顾氏长辈不明内情,认为顾信施粥施药的举措也算是为家族收买人心,不过是多花几个银钱罢了,怎么都好过他成日幽居山中,害得家中老人担心。 就这样,顾信与郗归月月通信,为郗归带来与商户们不同视角的三吴消息。 前些日子,郗归听说了上虞县令偏袒世族、枉杀良民之事后,先是给谢瑾递了信,让其督促王定之好生约束下属。 而后又给顾信送了急信,让他想办法从中斡旋,以免此事越闹越大,引发祸患,只是至今犹未收到回复。 南烛听到郗归发问,飞快地在心中盘算了下,开口答道:“算算日子,顾信的回信也该到了。” 郗归叹了口气:“也不知上虞之事究竟如何了。” 大雨还未落下,顾信的回函便到了府衙,在渡口等候消息的仆役匆匆跑来,脸上写满了惊恐:“女郎,大事不好了,会稽下大雪了!” “什么?”郗归一个踉跄,险些从阶上跌落下去。 南烛险险扶住郗归,后怕地道了句“女郎当心”。 “今天是什么日子?”郗归眼前一阵阵发黑,只觉得这个消息无比荒谬。 “四月初三。”南烛小声回答,心中亦是压抑不住的担忧惊恐。 四月已是孟夏之节,今年并无闰月,会稽又没有十分巍峨的高山,如何竟能有大雪落下? 无外乎仆役如此惊恐,实在是江左去汉不远,天人感应之说尚且深入人心。 对于此时的士人百姓而言,如此异常的天象,定然是上天对人间发出的预警与谴告。 三吴平民本就不易,今春天气严寒,更易造成饥馁,是以百姓们无不期盼夏天的到来,好摆脱这接连几个月的湿冷。 如今大雪落下,贫民百姓的日子定然不会好过,再加上此前上虞县令滥杀平民的风波,若是有人借着灾异之名推波助澜,恐怕会酿成大祸。 郗归只觉得心口砰砰直跳,一时竟有些支撑不住。 自郗岑走后,她便有了心悸之症,平日里好生休养,倒也没有什么妨碍,只是一旦接连休息不好、或是情绪起伏太大,便会觉得心口不舒服。 南烛见郗归蹙眉闭眼,面有不适,立即扶着她坐下,让小丫头们去煮桂枝加桂汤。 郗归靠着阑干,稍缓了缓,然后便迫切地睁开眼睛,颤抖着手拆信。 顾信的回函有厚厚一沓,其中第一页的笔迹肉眼可见地潦草,显然是匆忙之间加入的“后来者”。 郗归定睛看去,这才知道顾信送出此信之后,骤然听到外面传来会稽落雪的消息,所以立刻追回前信,补了这页进去。 第98章 乐属 顾信信中说, 去岁冬天和今年春天都异常寒冷,贫民百姓的日子过得很是艰难,眼看天气就要转暖,不想却天降大雪, 再度降温, 百姓们恐怕很难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他和郗归有着同样的担心——上虞先前的风波还未平息, 若是再因大雪而生冻馁,恐怕会引发动乱, 所以急急致信郗归, 提醒她的同时, 也想请她授意郗家在三吴的商户,多卖给他一些可以用于御灾的衣食用品,以便稳定民心。 郗归一页页看完, 终于知道了此前上虞风波的结局。 王定之虽授意上虞县令释放先前羁押的无辜青壮, 但那些人在牢中多日, 早已被折磨得不成样子,能够活着离开县衙的, 不过十之三四。 而这仅剩的三四十人, 尽管还活着, 却都或病或伤,不知还能支撑多久。 消息传出后,周遭村舍无不气愤,短短两日之内,便集结了五百余人, 直奔会稽而去, 想要找到下令释放青壮的王定之,求他申冤做主。 没曾想, 这五百余人,根本还未走到会稽城外,便统统失去了踪迹。 顾信说,这群前去求王定之做主的人,虽然数量众多,却大多都是先前死者的遗属,不乏老弱妇孺,根本没有什么战斗力,为的也根本不是闹事,而是哀哀情愿。 如今看来,谢瑾严令王定之不许无故关押百姓,可会稽世族却绝不会允许这些卑微下民的挑衅之举,也不会真正将台城的命令放在眼里。 顾信猜测,这些失踪的百姓,恐怕不是沦为世族的奴隶,就是被掠卖江北,有家难回。 “掠卖?”南星余光瞥见这句话,不由惊呼出声,“可是,按照律法,掠卖平民乃是死罪啊!” “死罪?”郗归凄然冷笑,“死罪又哪里能奈何得了这些人?这么多年,这些世家世族,又何曾将律法看在眼里过?” “吴姓世族骄矜已久,不说江左,就算是在中朝,这些人又何曾真正守过律法?”郗归缓缓开口,讲起了一个典故,“孙吴之时,中书令贺邵出任吴郡太守。贺邵虽是名将贺齐之孙,又曾任中枢要臣,可却仍对世族把持下的吴郡束手无策,以至于刚到任时,接连多日都足不出户,以避锋芒。吴郡世族见此情状,轻视之下,竟在贺邵府门之上题字云‘会稽鸡,不能啼’,极尽嘲笑之能事。” “吴郡世族率先发难,贺邵因而认为自己等到了师出有名的机会。他提笔在其后写下‘不可啼,杀吴儿’六字,随后拣选人马,奔赴世族庄园,核查顾、陆二姓役使官兵、窝藏逋亡之事,并上报朝廷,试图给顾、陆二族中数十人定罪,以杀吴郡世族之威风。”1 说到这里,郗归缓缓抬头,看向南烛和南星:“你们知道这件事最后是如何了结的吗?” 南星本以为这会是个大快人心的故事,此时却觑着郗归的神色,迟迟不敢开口。 南烛亦是满面担忧,恨不得拦住郗归,让她不要再因史书上的旧事牵动心肠。 郗归缓缓吐出一口气:“当时陆逊之子陆抗正任江陵都督,他听闻此事后,连夜顺流而下,直奔建业,向吴主孙皓求情。” “孙皓同意了吗?”南星小心地问道。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59节 “同意了。”郗归扯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涉案之人全部脱罪,最终一人不责。” “怎,怎会如此?” “陆、顾、张、朱都是吴地豪族,贺邵虽出身会稽,却并非四姓联盟的参与者。四姓守望相助,同气连枝,又有大司马、荆州牧陆抗说情,自然不会有事。” 南星满脸的不可置信:“可这件事毕竟闹得这样大,这些人若统统脱罪,最后又要如何收场呢?” “无需收场,政治家最是记仇,但也最是健忘。遗忘是个好理由,他们不需要事事都求个结果。”郗归叹了口气,“日光之下从无新事。史书有云:魏克襄阳,先昭异度;晋平建业,喜得士衡。2即使到了中朝,陆氏也是司马氏不得不放在心上警惕的势力,以至于国祚初立之时,不得不与之虚与委蛇。至于说如今的江左,就连建康城中的世家,也多有藏匿逋亡的举动。他们身在天子脚下,却也罔顾律法,更不必说吴地世族了。” 秦淮河南塘诸舫,不知藏着多少原本的兵员差役。 谢瑾虽痛心疾首,可却从来不去搜捕。 吴地千百个世族子弟,也只出了一个崇尚法家的顾信。 这样的人终究难得,至于谢瑾,郗归想,他原本就是与我不同的人,又有什么好期待的呢? 上虞之事,她殷殷嘱咐,谢瑾也不是不重视,可最终还是搞砸了。 送信的仆役说,三吴的雪下得很大,恐怕并不好捱。 郗归看着乌压压的天际,悲戚地靠在阑干上,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留下两行清泪——为了那些可怜的百姓,也为了那即将发生的、无可挽回的动乱。 “三吴完了。”她听到自己这样说。 山雨欲来风满楼,郗归被这风裹挟着,心中满是哀情,可她终究知道,自己绝不能沉浸在这般的哀伤里。 三吴势必发生动荡,她必须尽快采取行动,尽可能地帮扶百姓,控制局势,避免酿成大乱。 今年的水稻还未插秧,更遑论成熟,米价虽比去年初降了些,却仍是居高不下,无论是她还是顾信,其实都无法负担三吴白姓的口粮。 要平息白姓的不满,世族必须要大出血,只是在这个过程中,恐怕又会有不少百姓因抗争而丧命。 郗归写了封急信给顾信,让他竭力控制吴郡局面,适当接济百姓,同时避免别有用心者趁机煽动。 又让人乘快船去三吴,告诉在当地经商的郗氏部曲,拣选身强体壮者在粥棚施粥,其余人则关闭商铺,守好门户。若动乱发生,则万事以自身安危为要,切莫因身外之物丧了性命。 她还让使者给谢蕴带了信,请她务必做好防护,近日不要出城,并想办法劝说王定之维护城内安定,适当组织布施以抚民心。 豫州市马之事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谢瑾这几日亲自去了九江,与桓氏签订有关大批市马交易的文书,并不在建康城内。 郗归派人急赴江州,寻谢瑾回建康,以免三吴生乱之后,台城气急败坏,胡乱决策。 “终究是受制于人啊。”使者离开后,郗归轻叹一声,倚在了凭枕上。 她不是不想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朝堂势力,可她现在还不能这样做。 北府军太引人注目了,她要想方设法,为之争取更多的时间和物资。 为此,她不能四面出击,不能树敌太多。 江左内忧外患,形势如此复杂,可她却没有足够多的人马、金钱和粮米。 为了北府军的发展,为了将徐州牢牢掌控在手里,她已然站在了许多人的对立面,所以更要慎重缓进,才有可能稳步达成目的。 台城的位置很重要,三吴的百姓很可怜,可那都不是她目前迫切需要解决的主要矛盾。 她只能集中有限的精力去做一件事,去为北府军争取更大的生存空间。 至于台城和三吴,目前都只能尽力兼顾,无法重拳出击。 好在台城有谢瑾和温述,三吴也有顾信和商户们,希望一切都不会太过糟糕。 郗归诚恳地期盼这场大雪不会带给三吴太多动乱,可世事总难尽如人意。 傍晚时分,大雨终于落下。 雷声隆隆作响,在极靠近地面的地方炸开,仿佛昭示着噩运的降临。 暴风骤雨之中,琅琊王入宫觐见。 没过多久,台城就传出圣谕,召百官入宫议事。 郗归听到消息,连忙令人冒雨夜渡,打探清楚。 三个多时辰后,使者带回了温述的手书。 郗归亲手拆开重重油纸,小心地打开信件。 温述说,吴地大雪的消息传来后,琅琊王率先入宫,指斥三吴世族目无法纪,不敬神灵,乃至于触怒上天,引起灾异。 他言之凿凿,请圣人下令,征发三吴诸郡免奴为客者,移至京师,以充军役,号曰“乐属”。 所谓免奴为客之人,便是被世族除去奴隶身份的佃客,他们租赁世族土地耕种,向其缴纳田租,还要自己担负税款和口粮。 名为平民,实为附庸。 但他们即便受着世族如此之重的经济压迫,却也好过江左那些不得不出生入死、却还要受人白眼的军户。 琅琊王若执意征发这些人从军,势必引起他们的不满。 如此这般勉强不得已之人,即便强迫他们上了战场,又有何战力呢? 更何况,世族依赖这些佃客耕种田地、收取高额田租。 倘若这些人都从了军,他们的土地又该由谁来耕种呢? 郗归叹了口气,这道圣旨若是到了三吴,势必会同时引起世族和百姓的不满,那些世族恐怕会推波助澜,诱导百姓反抗台城的命令。 郗归一页页翻动信纸,终于在靠后的位置看到了结果。 温述说,即便百官不甚赞同,圣人还是同意了琅琊王的上疏,命人当场拟旨,加盖印玺,颁布执行。 郗归心里明白,归根到底,琅琊王只是圣上的代言人。他看似咄咄逼人,其实不过是圣人在王含江北之败后,推出来的又一把刀。 灾异之说深入人心,四月飞雪这样的异常天象,总要有人出来顶罪。 如若不把矛头指向三吴世族,难道要他这个圣人下诏罪己吗? 他不会同意的。 第99章 叛乱 圣人作为天子, 自然不愿承担引发灾异的罪名,所以便只能将这口黑锅送给向来与台城不对付的三吴世族背。 更何况,郗氏有北府,谢氏有豫州, 就连太原王氏, 都有足以在江北战场上与北秦打上几仗的兵力, 可圣人却什么都没有。 他和琅琊王都迫切地想要借“乐属”来充实宿卫,增加战力, 可却忽视了“乐属”本人与三吴世族的意愿。 “谢瑾何时能回去?” 郗归想到这里, 捏紧手中的信纸, 担忧地问了一句。 “距离信使出发才过去了六个时辰,如此大的暴雨,又是逆流而上, 恐怕眼下还没到江州。”南烛估摸着说道, “市马之事不知议定了没有, 也不知那边要不要做个交接。想来侍中纵然顺流急渡,最快也得明日下午才能抵达建康。” “可圣旨却已经发出了, 明日一早, 征发乐属的消息便会抵达三吴。最迟明天下午, 此事便会在吴地闹得人尽皆知。”郗归疲惫地闭上了眼。 南烛听着窗外噼里啪啦的暴雨声,怜悯地垂下了眼:“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我们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女郎,三吴毕竟不是咱们的地方,您要以身子为重, 切莫太过忧心啊。” 郗归摇了摇头:“如何能不忧心呢?可我纵使忧心, 又能有什么作用呢?” 她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府里的部曲出发了吗?” 郗归原本猜测, 冻馁之下,三吴的动荡会起自乡间,只要尽早采取措施,尚能将动乱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所以便只提醒谢蕴注意安全,并未要求她带着孩子们西归。 可征发乐属的圣旨一下,一切都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 郗归心中的不安比白天多了许多,保险起见,她送信给郗途,让他尽快派人出发,接回远在会稽的郗如。 南烛点了点头:“郎君听了您的口信,心里很是重视,立刻选了两百名壮年部曲去会稽接小女郎。同时也给谢家和琅琊王氏递了消息,想必他们也会派部曲前去接人。” “那就好。部曲们今夜出发,明早便能接到阿如他们了。三吴如此形势,她一个孩子,还是尽早回来为好。” 郗归没有想到,天还没有亮,征发乐属的消息便传到了三吴。 消息传开后,东土顿时嚣然嚄嚄。无论世族还是百姓,都无不为此麋沸蚁动。 王定之向来行事死板,接到圣旨后,稍改了些字句,便发给了辖下各县。 在江左,皇权不下县,并非一句空洞的俗语。 面对强硬的世族,县令们根本无可奈何,只能浑水摸鱼,抓些僮客意思意思,然后出动武力,征发没有倚仗、无处哭诉的自耕贫农作为充数的乐属。 就这样,冻馁的贫民在严寒之下,被强征为兵,前途不明;而其家人,在失去壮年劳力之后,也不知还能否保得住那几亩薄田。 会稽境内,一时充满了哀苦之声。 三吴世族合计之后,暗地里煽风点火,教唆贫民对付府衙。 一场蔓延东土的动乱,就这样开始了。 起初,只是几群绝望的贫民,不约而同地在各自居住的村庄里闹事夺粮。 这些零星的行动或成或败,原本并不算严重。 可世族们为了反对台城征发乐属的决策,竟然一边假意退败,一边派人暗中煽风点火,一步步推着此事愈演愈烈。 如此一来,不过几个时辰的工夫,动乱便越来越大,有几个防守薄弱的县城,竟轻易就被愤怒的贫民攻破。 一时之间,各地有人放火,有人打杀,有人逃命,有人劫财,有人开仓,有人放粮,简直纷乱异常。 混乱之中,五斗米道在三吴一带的道首孙志,自海岛派出两千教众,先坐渔船,后走山道,一路潜行至上虞,集结数千贫民佃客揭竿而起,直直杀向了会稽城中。 那孙志乃是琅琊人氏,出身琅琊孙氏,先祖曾于中朝末年八王之乱时,做过赵王司马伦的谋主。 可渡江之后,其家族却始终在仕途上无所建树,不得不沦为世家眼中伧荒南渡的下层北人。 庚戌年间,桓阳为缓和侨、吴矛盾,主持土断之事,以实际居住地编定人丁户籍。 经此以后,孙氏彻底成为居于三吴的南方低下阶层,失去了其先祖曾经有过的士族身份。 绝望之下,他们只好把目光投向了宗教。 江左世家子弟,多有信奉天师道者,王定之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就连下层贫民,也对又名五斗米教的天师道信赖非常。 孙志的叔父孙安,凭借着世奉天师道的名声,前往吴郡钱塘,拜五斗米道教首领杜子恭为师。 杜子恭死后,孙安继其衣钵,传其道法,一边结交权贵,一边诳惑百姓,名声越来越大。 他甚至曾与琅琊王相交,还曾通过琅琊王的关系进宫面圣,与今上颇为相得,被授予了新安太守一职。 前年春夏,江南一带接连发生地动、暴风、冰雹等灾害,孙安趁此机会,纠集徒众,公然叛乱。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60节 后来叛乱虽被扑灭,孙安也被斩杀,可风波却迟迟未平,朝廷用了好几个月,才压下了各地接连发生的反抗之举。 此事当年株连甚广,谁都没有想到,孙安之侄孙志并未死在清剿中,而是金蝉脱壳,逃去了海岛。 更加令人意外的是,孙志不仅没死,还一直暗中插手五斗米教在三吴地区的民间活动,有一批人数不少的信徒。 孙志出身没落世族,对政治并非全然不懂,又因叔父的缘故,极善揣摩人心,发动信徒。 他瞧准了四月飞雪和征发乐属的时机,眼光毒辣地选取了此前风波鼎沸的上虞县,很快便凭借着百姓们心中的不安、惶恐与仇恨,纠集出了一支声势浩大的队伍,杀了上虞县令与县中的世族子弟,抢了世族家中的粮米,又一把火烧了县衙,直奔会稽城门而去。 上虞的火烧得很大,周边诸县看到浓浓的黑烟,忙不迭地派人前去打探消息。 消息传回后,官员们有的弃城而亡,有的举旗投降,有的则是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被本县有样学样的平民武装夺去了性命。 这些人中,倒也不乏派使者快马疾奔,去会稽城中找王定之报讯求救的。 可王定之听到消息后,却并未采取任何军事行动,会稽城也未增设任何防御措施。 据说,直到兵临城下的那一刻,王定之还在靖室祷告,期盼天神降世,派出鬼兵斩杀叛军。 直到熊熊的火焰烧过了城门,叛军喊打喊杀地冲向内城时,王定之才面色惨白地离开了靖室,慌忙地派出城中守军拖延时间,自己则召集部曲,想要弃城而逃。 但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到了这个地步,无论是抵抗还是逃命,都早已无济于事。 贼兵冲进街巷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于一众人群之中,当先斩杀了锦衣华服的王定之。 谢蕴情知必死,抽刀出门,手刃数人,而后不幸罹难。 后世史臣记载此事,曰:太昌四年四月初三,吴地大雪,阴气盛也。琅琊王上疏言三吴世族之罪,帝乃诏发三吴诸郡免奴为客者,移至京师,以充军役,号曰“乐属”。令初下,群情震动。初四,诸县苦发乐属,枉滥者众,孙志乃纠集教徒,乘衅为乱,陷会稽,杀内史王定之及其妻谢氏。京房《易传》曰:“夏雪,戒臣为乱。”此其乱之应也。1 郗归听闻此事的时候,是在建康城中,郗氏西府的一方小院中。 此时已是初五下午。 昨天夜里,郗府部曲星夜兼程,赶去会稽接人,没想到却撞上了孙志叛军攻城之事。 谢蕴自知无处可逃,索性集合了所有能够指挥的护卫,让他们跟着郗氏部曲,保护郗如和几个孩子离开。 那一日的长街太过混乱,到处都是纷飞的石块与箭矢。 世家儿女多孱弱,部曲们拼尽全力,也只护住了两个最小的孩子,将之送进郗氏戒备森严的商户之中。 孙志叛军虽多,却大多避开了郗氏的商铺,以报高平郗氏数月来施粥施药的恩德。 就是这几分恩德,保住了郗如和谢蕴幼子的性命,让他们能够在动乱稍歇之时,悄悄离开会稽,坐上了前往建康的渡船。 郗归听到这里,不由再次叹气。 她看着郗如睡梦之中犹带惊恐的苍白面容,心中深恨圣人与琅琊王的胡作非为,厌恶王定之的碌碌无能,也不可避免地,再一次觉得北府军发展得还是太慢,以至于明知三吴动乱将起,却还是无法多做些什么。 谢粲伏在枕上,一边听部曲讲述昨日情形,一边哽咽落泪,哭得哀哀欲绝。 部曲回完话后,拖着受伤的腿告辞。 郗归派南星跟着他一同回去,务必让受伤的部曲们都得到最好的治疗。 她不忍地看了眼谢粲因谢蕴之死而悲恸不已的面容,想起故去的郗岑,想到三吴的乱象,不由悲从心起,一阵心悸,只好捂着心口退出了内室。 不想才刚走到外面,便碰上了从台城匆匆赶回的郗途。 看到郗归的瞬间,郗途眼中难掩震惊:“阿回?你怎么会在这里?” 郗归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郗途语速极快地说道:“你快回京口!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如今你手握三万北府军,朝中不知有多少人眼热嫉恨,你怎么还能再往建康来?” 第100章 自荐 郗途向来冷静自持, 甚至很有些古板,此时却不顾礼数,拉扯着郗归的衣袖将她往外带。 “来人,速速备车, 送女郎去渡口。” 郗归连声叫停, 拽回了自己的袖子:“三吴生乱, 部曲们将阿如接了回来,我过来看看她。” 郗途听了这话, 不由皱起眉头, 脸上写满了不赞同。 在他看来, 郗如纵使是郗归的侄女,也不值得她以身犯险,在这个关头出现在建康城内。 郗归一面整理袖子, 一面沉声说道:“除此之外, 豫州市马之事已经谈了一年, 实在拖延得太久了。原本都说好了昨日定约,可孙志作乱的消息传来后, 桓元却执意与谢瑾同到建康, 说要与我面谈。桓氏在荆州的势力太盛, 我必须见见他,好确定下一步的打算。” “去京口见!”郗途毫不犹豫地说道,“你这就回京口,让桓元过去商谈。这一年来,北府军的名声愈发响亮, 他不会不想去京口看看。” 郗归并没有立刻答应, 而是挑了挑眉,抬首问道:“兄长, 你到底在怕什么呢?” “我怕什么?”郗途烦躁地吐出一口气,“北府军在江北连战连捷,威名赫赫。即便是当日祖父在世时,也从未有过这样从无败绩的神话。建康城中大大小小的世家,哪个不因此眼热心动?圣人和琅琊王想兵权想得都快要疯了,你不好好待在京口,来这里做什么?平白给那些人制造对你不利的机会吗?” “我带了精兵护卫——” “这不是护卫不护卫的事。”郗途打断了郗归还未说完的话,神色郑重地说道,“阿回,你要知道,圣人和琅琊王绝不会甘心看着你坐拥北府,他们嫉妒得发狂。” 郗归抬眼看去,她从未想过,一向忠君体国、死板忠正的郗途,竟会说出这样不敬不逊的话。 郗途擦了把额上的汗珠,半点掩饰的意思都没有:“无论北府军的势力有多么强盛,你与圣人之间,终究还存在着一个君臣名分。眼下江左内忧外患,北府军也还有很多没有来得及完善改进的地方,你完全没有必要把时间耗在和皇室的争斗上。阿回,为了你,也为了北府军,离开台城,离开建康,除非有十足的把握,否则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树欲静而风不止,我敢过来,就有心理准备。”郗归平静地说道,“三吴大乱已起,可前次孙安之乱后,朝廷已经没有人马也没有财力再去平叛了。对付孙志的重任,最后只会落在北府军的身上。京口夹在三吴和建康之间,与吴地密迩相接,无论是为了徐州,还是为了江左,无论我究竟愿不愿意,都必须派出人手平叛。时势如此,我来不来建康,又有什么关系?” 郗途满心的烦躁,都在郗归清冷的嗓音中平静了下来。 是啊,阿回什么都懂,可却不得不顺着司马氏的意思出兵——无论是出于什么考虑,他们都不能眼睁睁看着三吴之乱愈演愈烈。 “去看看阿如吧?这可怜的孩子,遇到这样的事情,恐怕是吓坏了。” 郗归指了指内室,示意郗途先去看看孩子。 短暂的凝滞后,郗途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快步走上前去,可就在走到内室门边时,却又停住了脚步。 门内,谢粲依旧哀哀哭泣,令人闻之落泪;郗如则躺在榻上一动不动,似乎还未醒来。 郗途不忍地转过了头,目光移向门外的盆景,眼底渗出了湿意。 过去的几个时辰里,朝堂上充满了关于三吴之乱的争论。 告急文书一封接一封地传来,比比皆是某城陷、某人亡的表述。 那些数据原本已经足够触目惊心,可直到此刻,在远远看到女儿苍白的面孔,在听到妻子沙哑着嗓子的绝望哀泣时,郗途才真正感受到了那种悲愤乱离的痛楚。 一家之痛尚且如此,那三吴广阔的土地上,又该回响着多少痛苦的哀嚎? 如此乱离,谁能止之?谁该止之? 郗途怔愣片刻,重新走到了郗归面前,涩声开口问道:“阿回,北府军若去平叛,你打算派谁领兵?” “刘坚。”郗归不假思索地答道。 尽管刘坚身上犹有许多不足,可他却是北府军中最为成熟的将领,若想尽快结束动乱,刘坚当仁不让。 “可刘坚前月才刚刚回到江北,你若再度召他回来,恐怕会影响军心士气,让人误会你朝令夕改,不顾大局。” 郗途一条条列出理由,表达自己的不赞同:“再者说,三吴之乱,混杂的因素太多,平叛者需要合辑士庶,缓和台城君臣、吴姓世族以及平民百姓三者之间的矛盾。刘坚出身北府,性情粗犷,既没有世家身份,又瞧不起高门贵胄,若是贸然带兵前去会稽,恐怕难以与那些吴姓世族打交道。 郗途说的这些,郗归并非没有考虑过,可三吴毕竟还有顾信在,他与刘坚一文一武、一士一庶,若能配合得当,必将尽快平定叛乱。 不过,郗途说这些,莫不是有其他意思? 郗归心中升起了一个猜测,可又觉得太过荒谬,索性直接问道:“兄长,你想说什么?” 郗途深吸一口气,回身看了眼内室的情形,而后转过头来,抿了抿唇,郑重地开口说道:“阿回,我想去三吴平乱。” “你说什么?”郗归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即便早有猜测,她还是觉得这句话太过荒谬。 “你以高平郗氏的名义,在三吴行了不少善举,可这些终究是细水长流的东西,比不上救民于水火深入人心。北府诸将本就战力卓绝,若再得了三吴民心,恐怕难免会生起其他心思。” 郗途认真地注视着郗归的眼睛:“阿回,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江左如此乱局,连孙志那般的狂妄小人都想来分一杯羹,更何况是刘坚这般有能力有野心的战将呢?你在三吴付出了这么多的精力和金钱,难道就甘心为他人作嫁衣裳吗?刘坚若是生了异心,北府军不仅无法在这场动乱中获利,反倒有可能面临分裂的危险。阿回,你真的甘心这样做吗?” 对于民心的重要性,郗归心里比谁都清楚,所以才反复强调军民关系,强调军规军纪。 她知道不能让刘坚成为三吴百姓心中的救世主,以免北府军将来会有失去控制的风险。 所以才想要早早地启用顾信,让他彻底成为一张明牌。 然而郗途显然有自己的想法,他为郗归指出了一条她此前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她做梦都没有想过,自己这位在建康城中为官多年的兄长,竟然想要带着北府军,踏上三吴平叛的战场。 郗途还在继续游说:“刘坚是一把锐利的钢刀,合该在面向胡人的江北战场上发挥作用,他不该也不能指向内部——无论是对着你,还是对着那些走投无路的叛民。” “没有人比我更合适。”郗途信誓旦旦,“阿回,我打小跟着父亲外放,十几岁便随他上阵杀敌,参加过数十次讨伐贼帅、北征慕容燕的战争。我不怕战场,也并非纸上谈兵的书生;出身世家,却是高平郗氏的子弟,绝不会做出轻侮下民之事。最重要的是,阿回,我们是一体的,没有人比我们更亲近。你相信我,不会有人比我更合适。” 郗途向来庄重自持,甚至很有些死板,从未说过如此令人动容的话,可郗归却还是没有开口答应。 短暂的沉默中,郗归想起了她在这个世界的父亲郗和。 郗和是郗照南渡之后,生下的第二个儿子。 他生长在父亲的光环之下,又并非长子,所以难以像郗声那般,甫一出仕,便有一堆人想要送给他九卿的官职。 相反地,因为父兄的官职,郗和一直被朝臣打压,始终无法在仕途上有所建树。 直到郗和三十多岁的那一年,北中郎将荀慕病重去职。 那时苻石尚未出头,北方还是慕容燕的天下,徐、兖、青、幽诸州,因靠近北方的缘故,时常会被慕容燕的骑兵侵扰。 郗声那时虽然做了徐州刺史,却因志不在此的缘故,从来不掌军事。 徐州以及侨置的兖、青、幽三州之军事,均由北中郎将掌管。 也正因此,荀慕病重之后,朝野上下,竟然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能够担得起这个重任。 世家子弟惧怕前线的辛苦,也瞧不上这个职位上近乎于无的利益油水,故而纷纷躲避,不想接过这个烫手山芋。 当此之时,郗和挺身而出,接任北中郎将一职,都督徐、兖、青、幽、扬州之晋陵诸军事,假节,镇于下邳。 那时郗途已是十多岁的少年,随着父亲一道从江南的外任上赶赴下邳,开始了属于自己的抗胡生涯。 平心而论,那时江北收到的侵扰并不算少,但也并不严重。 毕竟,慕容燕的军队不过小打小闹,只是想牵耗江左兵力罢了。 可尽管如此,对于从未上过战场的郗和父子而言,这仍是不小的挑战。 他们且战且学,迫切地吸收着所有能够获得的关于军旅的知识,终于渐渐在与慕容燕的交锋中占了上风。 也正因此,后来江左举兵讨伐慕容燕,自下游出兵者,除了豫州的谢亿,便是时任北中郎将的郗和。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61节 郗归已经快要不记得郗和的面孔了,只依稀记得,那年生辰,恰好赶上了大军即将出征的日子,郗岑特意带她返回建康,与郗声一道,送郗和、郗途北征。 第101章 请战 那一日, 这位极少谋面的父亲,送给了她一枚难得的暖玉。 因为久在边境的缘故,郗和的面容比年长两岁的郗声更为沧桑。 那沧桑的面孔上带着几分拘谨,在与两年未见的女儿对视时, 颇有几分不自在。 郗归清楚地记得, 郗和当时温和地开口, 语气中带着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神往之意。 “阿回,阿耶要领兵北伐了。这一次, 我们要去夺回高平。你知道高平吗?那是我们的故乡, 是战国时长平之战的遗址。那是一座大河边上的城市, 你们的祖父生于斯长于斯,说那里的风景很是秀丽。” 他说:“等阿耶夺回了高平,就带着你们一道回去, 好好地看一看高平——我们汉人的高平。” 那一夜的月轮很圆很亮, 月色之下, 郗岑连连祝酒,与郗和痛饮至夜半时分。 郗归第二日醒来时, 郗和已率兵出征。 那是郗归最后一次见到此世的父亲。 郗和带着满怀壮志出征, 可还没到高平, 便生了重病。 那时军中因主帅重病而情志动摇,无奈之下,郗和只好暂时退守彭城。 谢亿闻此消息,误以为是慕容燕兵力太过强盛,以至于逼得郗和所部寸步难进。 忧惧之下, 谢亿仓皇退兵, 没想到却引发了军中哗变,最终在寿春大败。 郗和听闻这个消息, 于帐中连连吐血,还没等接到台城的斥责,便在痛悔不甘中丧了性命。 郗氏满门都在殷切地期盼着北伐胜利的好消息,可最终却只等回了一身缟素的郗途,还有郗和的棺木。 郗途之所以说自己并非纸上谈兵的书生,便是因为他自十二三岁便跟着郗和在军中生活。 他通晓行军打仗的基本道理,也深刻地明白得军心得民心的重要性。 他是高平郗氏这一代仅存的男丁,一刻都不敢忘记振兴家族的重任。 尽管他内心是那样地渴望北伐,可郗岑败死之后,高平郗氏的地位一落千丈。 为了家族的名声,为了高平郗氏的未来,他只能深深地把这个冒险的愿望埋在心底,采取一种更加稳妥的方式,借着谢氏与司马氏的力量,一点一点地,洗刷掉郗岑带来的恶名,重新在建康朝堂上竖立起属于高平郗氏的力量。 可三吴之乱却与北伐完全不同。 世家们不愿冒险,也不想妨碍自家的门户利益,所以一个个地都不愿意朝廷行北伐之事。 可吴地却是建康实打实的粮库,三吴之乱,威胁到了建康的切身利益,实在是不可不平。 郗途都不必开口相劝,上到圣人,下至世家,便都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这块难啃的骨头丢给北府军。 这一年来,北府军在江北连战连捷,不知招了多少人眼热。 圣人和琅琊王为了兵权,头昏脑热地做出了征发乐属的愚蠢决断,害得三吴动荡至此。 眼看局势越来越糟,他们竟又想派高平郗氏去讨伐孙志,期盼着北府军在平叛的同时,削弱自己的力量,最好是打个两败俱伤,好让皇室坐收渔翁之利。 想到这里,郗途冷笑一声。 这些鼠目寸光的草包,根本不配做江左的主人,他们眼里只看得到争权夺利,竟全然忘记了江北虎视眈眈的威胁。 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血管里竟然真的流淌着与郗岑相似的血脉。 “我又何尝不是一个逆臣?”他这样想道。 “兄长,战场上很危险。”郗归平静地看向郗途,“会稽才刚刚出事,嫂嫂失去了自幼最为亲近的阿姊,阿如亲眼看着表兄表姐们死在乱石、流矢之下,她们都需要你。” 郗途的睫毛轻轻颤动,他说:“我知道,阿回,我都知道。可我虽是她们的丈夫和父亲,却更是高平郗氏的儿郎。三吴的动荡是一场巨大的灾难,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我们也只能向前看。阿回,对郗氏而言,这场动乱纵然来得不是时候,却也未必不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他握紧了袖中的拳头,语气中带着隐忍的不甘与痛苦:“你不在朝为官,不会知道这两年来,我们家被排挤到了什么样的地步。永嘉丧乱以来,我高平郗氏为江左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多少姓名,可如今却被这样排挤打压。阿回,你长居京口,比谁都知道那里住着多少落魄的中朝世家,那些人如今过得连三吴的地主都比不上!难道我们要眼睁睁看着高平郗氏也沦落到那样的地步吗?” “若真有这样的一日,还有谁会记得祖父当年抗胡的功绩?还有谁会记得郗氏陵园里累累的白骨?高平郗氏几十条性命,我们那些死在江北的未曾谋面的伯父,我们那仅仅活了四十多岁的父亲,难道都白白牺牲了吗?” “我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郗途说完这些,彻底转过身去,不再看向内室的方向。 一阵风吹过,于枝叶间带起窸窣的细响。 郗归听到郗途问她:“阿回,你迟迟不肯答应,是担心我会夺取兵权,与你相争吗?” “相争?”郗归轻声开口,神情间有种意味不明的冷漠讥诮,“不,我并不担心这一点。你不会理解我想要做什么,我们永远不会走在同一条道路上,不存在夺路的可能。” 这条路太孤独,甚至连郗归自己都不能十分清楚地说明白那个最终的目标是什么。 但她早已习惯,习惯那种因灵魂的来处不同而产生的格格不入的孤独。 郗途永远不能夺走属于她的北府军,新式的军队有着旧军队难以企及的生命力。 她把每个士兵都看作一个平等的人,而这一点,对于江左土生土长的古人而言,实在是太难了。 也正因此,尽管针对北府军的改造还没有完全完成,但她有这样的自信——无论是刘坚还是郗途生了异心,都只能以利益撼动一小部分人,而大多数的士兵,会习惯性地选择与她站在一起。 平等,尊重,组织,纪律:每一项都会帮她牢牢地掌握住北府军。 郗归明白,自己是一个女子,这个性别难免会为她造成一些障碍,而郗途却是高平郗氏的儿郎。 他的特殊身份或许会给她造成困难和麻烦,但郗归坚信,这绝非不可预防。 “我确实担心你会妨碍我的计划,但眼下事情还没有到那样的地步。”郗归看向自己这位仅存的这位兄长,觉得有必要确认他是否真正想清楚了,“不过,兄长,你要明白,一旦你选择了这条道路,就会出现无数的力量,想把你拉到我的对立面去。你要做好准备,与我为敌,或者,对抗那些或明或暗的威逼利诱。” 郗途脸上出现了些许的不自在,似乎是没想到郗归会把话说得如此明白。 不过,他自认为问心无愧,所以根本无惧这样尖锐的发问:“阿回,你放心,你将北府后人训练得极好,他们在你手下,发挥出了远超寻常军队的本领。北府军永远属于你。我之所以想要去三吴平叛,并非为了抢夺兵权,我只是想去做些什么,为了家族,也为了我们死去的祖父和父亲。我为高平郗氏而战。” 郗途的话说得很是诚恳,他向来以振兴家族为念,有如此想法,也并非不可能。 至于他会不会一直如此,郗归轻轻扯了扯嘴唇,往后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呢?他们都只能先做好当下该做的事情。 “我也为高平郗氏而战。”一年多来,郗归从不怀疑自己为郗岑完成夙愿的决心,不过,这一次,她还发自内心地补充道,“但我也为自己而战。” 郗途被这最后一句话说得有些怔愣:“为自己?” 郗途今年二十八岁,他从小便活在高平郗氏的荣耀之下,这么多年来,眼睁睁看着祖父郁郁而终,看着父亲北伐失利,看着郗岑楼起楼塌,不得不接受高平郗氏日渐没落的事实。 他从小就为了家族而活。 为了家族,他小小年纪,便跟随父亲上了战场;适婚之龄,娶了姻亲甚众的谢氏女儿;郗岑败死之后,兢兢业业在朝为官,做着谢瑾的拥趸。 他可以为家族而战,为百姓而战,为这千里江山的安宁而战。 可却从未想过,为自己而战,究竟是个怎样的概念。 郗归并未理会郗途的出神,她只是平静地指出了一个事实:“兄长,你多年未上战场了。” 无论是对将军还是士卒而言,战争都是最好的历练场。 战斗的本能,敏锐的嗅觉,还有主帅与部下之间的信任和默契,都需要通过战场来培养。 无论郗途列举出多少条论据,事实就是,他已离开战场多年,如今的郗家二郎,不过台城之内的一个普通文官。 郗途听了这话,不由愣在了原地。 在台城为官的日子是那样的扁平和寻常,每一日都与前日相差无几,以至于不知不觉间,岁月便悄然流逝,一去不回。 “是啊,我已多年未曾上过战场了。” 郗途这样想着,轻轻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那是一只因长久地少见日光而显得过分苍白的手,其上带着明显的因握笔而产生的厚茧。 郗途有些恍惚,一个将军的手上,最为醒目的老茧不该出现在这个位置。 原来,他已多年没有紧握长刀了。 谢亿寿春之败,郗和吐血而亡,都已经是八年多前的事情了。 八年。 他十二岁上战场,守了八年的边疆,而今又在建康庸庸碌碌地做了八年的文臣。 他才只有二十八岁,难道往后的许许多多年,竟然都要这样荒废下去吗? 第102章 纵容 “不, 我不能这样。” 郗途缓缓地握紧右手,同时也暗暗下定了决心。 他坚定地开口,想要为自己搏取一个带兵东征的机会。 “北府军的作战模式已十分成熟,我不会擅自改动你在军中所做的一切布置。我只是要亲自去往平叛一线, 让那些百姓明白, 当此战火纷飞、流离失所之际, 是我高平郗氏,挽狂澜于既倒, 救万民于水火。阿回, 你尽管把我当作一面高平郗氏的旗帜, 一个郗氏出兵的信号,让我去为你、为郗氏,拾取三吴的民心。” 郗归的目光扫过郗途的面容, 轻轻摇首, 吐出这样一句话来。 “兄长, 这可真不像你。” 他们兄妹自幼分离,长大之后, 又因各有立场的缘故, 向来隔阂甚深。 也许是由于这样的原因, 又或许是天性使然,从前的郗途,尽管爱重她这个妹妹,却从来都不会表达,只会笨拙而生硬地, 说出那一个个恼人的“为她好”的决定。 郗途听了这话, 自嘲地笑了一声:“阿回,士别三日, 则当刮目相看。我虽无能,却也懂得审时度势的道理。” 江北的捷报一封封地传来,江左上下,包括郗途在内的每一个官员,都深深地明白,郗氏女郎已非吴下阿蒙。 就连多有不甘的郗珮和王贻之,也早已不敢轻易在言语间捎带郗归。 郗途上过战场,所以更明白江北佳绩的难得之处。 对于如今的郗归,他心服口服。 “战场上刀枪无眼,兄长,你果真想好了?” “想好了。” 郗途已经蹉跎了太多年,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做些什么。 更何况,此次三吴之乱,对北府军而言,将会是一个极其难得的获取民心、获取兵员甚至获取土地和粮米的好机会。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62节 “阿回,你放心。”郗途信誓旦旦地说道,眼中闪烁着光亮,“平叛之行非胜不可,经此一役,你便再也不必担心北府军的兵员和粮米了。有了三吴作支撑,他日北秦若举刀南下,我们也不至于无兵可用。” 北秦境内的八十万大军,就如同一把锋利的重剑,悬在每一个忧心江左安危的头颅之上。 如此情势之下,圣人和琅琊王竟还做着让北府军与叛军两败俱伤的打算,简直不足与谋。 郗途看得很清楚,只要拿下三吴民心,北府军便可稳稳立于下游,再无需过分忧心来自台城和上游的威胁。 桓元的到来正是一个信号。 豫州市马之事已经议了快一年,可桓元却始终不肯放开大宗交易,只偶尔卖给北府少许战马。 如今三吴生乱的消息一出,他便立刻动身来见郗归,想来也是窥见了此事可能引发的江左局势变化。 想到这里,郗途接着劝道:“阿回,三吴昨日刚起动乱,叛乱的消息才传回不久,台城如今还在商议,并未给出太过紧迫的出兵时限。你且先回京口,我们书信联系,以免有人出于嫉恨,对你行不利之事。” “可。” 郗归沉吟着开口。 她此次来建康,原本就是为了郗如和桓元。 如今郗如虽还未醒,但大夫已经做出了没有大碍的诊断。 至于桓元,左右都是议事,建康物议纷纷,约在京口相见也不是不行。 做出决定后,郗归即刻遣人前去准备车船,又让人去告诉桓元一声,将见面的地点改至京口,邀他去参加北府军此次平叛的出征仪式。 吩咐完这些后,她转向郗途,最后一次问道:“你若去三吴,嫂嫂和阿如要如何安置?” “你嫂嫂骤然失去亲人,心中难免大恸,我打算送她们母女俩回谢府住些日子,也好多几个说话的人,免得一个人悲痛不已,生出病来。” 陈郡谢氏向来看重骨肉亲情,此时势必一片哀戚。 郗归想到这般场景,不由眉头微蹙:“阿如此番受了惊吓,实在不宜再过分悲伤。我带她去京口吧,也好教她暂时忘却这些事,略微宽一宽心。” “如此最好,多谢阿回了。” 郗途道谢之后,转头擦了擦微湿的眼角,重新踏入房门,与谢璨商议郗如的去处。 没过多久,谢璨的哭声骤然变大,郗途则抱着被披风紧紧裹住的郗如,朝着前院的牛车走去。 郗归不忍地闭了闭眼,心中为郗途的行事作风感到无奈和恼火。 她走进内室,坐到哭到抽噎的谢璨身旁,轻轻拍抚着她的背脊。 “嫂嫂莫难过,我这就让人去拦兄长,不会让他送走阿如的。” 孰料谢璨却拉住了她的袖子,抽泣着说道:“别去,别去!是阿如!方才子胤说要送阿如去京口,我不愿意,便和他吵了起来,没想到却吵醒了阿如。子胤问阿如,是要和我一起回谢府,还是去京口跟你一道住。可她却说要去京口,她竟说她要去京口!” 谢璨紧紧抓住郗归的袖子,以至于手上爆出了青筋:“我是她的母亲啊!她怎能如此?她怎能如此待我?!” 郗归长叹一声,心中满是无可奈何。 郗如虽是谢璨的女儿,可却是谢家养大的孩子。 谢璨没有尽过多少为人母的责任,自然也不该苛求她的依赖。 再说了,郗如向来与谢蕴亲近,此次会稽生变,谢蕴惨死于叛军之手,几个孩子也大多死在了郗如身侧,郗如受了这样大的刺激,不想去谢家也是理所应当。 谢璨失去阿姊,固然是可怜非常,可却如何能让一个突逢大变的孩子,反过来去体谅她? 郗归心中虽不赞同,但顾念谢璨心中悲苦,便也没有说什么,只静静地陪坐在旁,时不时递去一方帕子。 直到谢璨哭着哭着睡着了,她才轻轻站起,出去与郗途告别。 郗归理了理沾湿的袖子,想到过世的郗岑,心中亦是盛满了哀情。 她看向郗途:“平叛之事若是最终议定,你便去京口找我,我让高权带兵,随你一道去三吴。” “好。”郗途郑重点头,胸中豪情万丈。 “对了。”郗归正要登车,却听郗途补充道,“太原温氏遣人送信,说温述想在渡口与你见上一面。” 太原温氏起自曹魏,先祖曾做过曹魏的扬州刺史、济南太守,入晋之后,依然门第显赫,是实打实的高门大族。 永嘉乱后,温氏家主温直拥护元帝即位,又兼任太子中庶子,与尚在东宫的明帝交好,确立了在江左的门户地位。 后来明帝病重,温直与丞相王导、司空郗照等同受顾命,地位显赫,超然拔群。 只是温直早逝,自他之后,温氏便再未出过什么出色人物,难免日渐没落。 温述是温直的孙辈,也是太原温氏这一代的家主,如今不过二十五岁。 他虽官位不高,却是个富于机变的聪明角色。 前次廷议淮北流民徙徐之事时,正是他率先开口,为江北将士捐了千副藤甲,从而为诸世家解了因谢瑾提出查验部曲而产生的僵局。 只是不知,他今日为何要见自己。 郗归在脑中琢磨着关于温述的一切,沉吟着没有开口。 郗途看了眼周围,轻声说道:“建康世家太多,温述年纪尚轻,又无显著功绩,只怕十年之内,都难以在台城出头。他约在渡口那样纷杂混乱的地方见面,怕是想避开世家与你交谈,请你帮他一把,送他去三吴拿个平乱之功。” “倒是个聪明人。”郗归考虑片刻,决定与温述见上一面,“我在朝堂上本也没有什么得用的人,前天夜里征发乐属的诏令刚下,温述便着人往京口递了信。既然如此,我便投桃报李,与他见上一面,兄长且帮我回复那边吧。” 郗途抿了抿唇,沉默片刻,还是开口劝道:“你见他一面倒是不打紧,就算真的要送他去三吴,那也算不得什么。只是谢瑾如今毕竟大权在握,你口口声声说朝中没有得用之人,又暗中襄助温述,只怕对你二人的关系不大好,你要不要先跟谢瑾说上一声?” 郗归瞥他一眼:“平叛既是北府军的事情,那为何要向谢瑾汇报?难不成就因为他是侍中,我便不可与朝臣来往了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温述此前毕竟对谢瑾唯命是从,你若贸然插手温述的前途,只怕是不太好。” “呵。”郗归轻笑一声,“是温述来找我,又不是我去找他。再说了,兄长怎么知道,谢瑾对此一无所知呢?” 郗途正要问句“谢瑾竟知道吗”,耳畔却传来郗归不紧不慢的微凉嗓音:“就算他不知道又怎样?旁人追随他,自然不会无所谋求。他既满足不了别人的需求,又如何能阻拦人家另谋出路?” “再说了。”郗归意味深长地看向郗途,“兄长,你口口声声要去三吴平叛,此事可知会过谢瑾了?” 郗途被这话问住了。 他不自在地眨了下眼睛,支吾着说道:“台城一片纷乱,各色声音闹得不可开交。我接到婢仆传进去的口信,知道阿如平安回来,便立刻告假归家,并不晓得你也在家里。去三吴的决定原是见到你后才临时起意,所以并不曾与谁说过。” 郗归无声地笑了:“你看,大家都差不多,不是吗?远在江州并非多么有力的借口,谢瑾在朝堂经营数年,如何竟拦不下一道征发乐属的诏书?他太纵容司马氏那对兄弟了,以至于竟然对此无所防备,害得江左吃了大亏。兄长,说实话,你难道不觉得失望吗?” 第103章 泥淖 郗途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他不否认自己内心确实有那么几分怨怼之意, 可却还是发自内心地为谢瑾辩白:“阿回,谢瑾身在漩涡之中,受到太多的牵制和拉扯,他要考虑的太多了, 并不能像你一样痛快地做决定。” “我只看结果。”郗归冷漠地说道, “征发乐属的诏令引发了前所未有的动荡, 让江左本就内忧外患的局面雪上加霜。做出决定的圣人和琅琊王固然是江左的罪人,可谢瑾身为执政, 也难免失察之责。” 郗途并不认同郗归对于谢瑾的指责:“王平之之子王安, 如今依附琅琊王行事。他为了怂恿琅琊王与谢瑾争权, 不遗余力地在琅琊王面前谮毁谢瑾。王丞相之孙王旬,原本与谢氏女结为夫妇,后来却与桓阳为伍, 祸乱朝纲。前年年底, 王贻之与你绝婚之时, 谢瑾也令谢家女与王旬离婚,因此开罪了王旬兄弟。如今王旬兄弟做了圣上的近臣, 难免对谢瑾多有为难。谢瑾上有圣人忌惮, 下有琅琊王氏、太原王氏这样的大族与琅琊王的为难, 可谓举步维艰。阿回,你且体谅一二,不要对他太过苛责。” “呵。” 郗归冷笑一声,凉凉地开口驳道。 “兄长,你不要本末倒置。谢瑾之所以会面临如今的局面, 不是因为王安、王旬等人的怂恿谮毁, 而是因为司马氏兄弟本就忌惮谢瑾,所以才会纵容太原王氏与琅琊王氏处处与他为难。” 郗归说到这里, 心中又是厌恶,又是不屑:“这就是建康的官场,里面充满了是争权夺利的私计。我离得如此之远,都能嗅到其中腐败的味道。” 这腐败令人作呕,也令人忧心:“兄长,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谢瑾身为权臣,天然地处于与皇室对立的位置,可却如此迟疑,如此纵容,只怕迟早要生出更大的祸患。我只怕这些人越来越过分,以至于手伸得太长,耽误了江北的御敌大计。” “何至于此?”郗途忙不迭地反驳,“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江北抗胡之事,关系江左安危。一旦防线失守,江左只怕要面临灭顶之灾,不会有人如此愚蠢的。” “是吗?”郗归反问了一句,结束这番对话。 牛车缓缓驶动,南烛低眉敛袖,递给郗归一盏清茶:“郎君今日倒是颇为不同。” 她没说出口的话是,先前郗岑为桓阳谋主,纵使权倾朝野,郗途也很是厌恶,不愿与之为伍。如今北府军显然已为皇室忌惮,郗归言语之间,对皇室也不算尊重,可郗途却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半点没有从前的固执。 郗归放下茶盏,轻轻叹了口气:“他只盼着高平郗氏好,无所谓谁出风头。从前父亲在时,他事事都要先问过父亲的意思;父亲走后,他又对着伯父马首是瞻;后来伯父离开徐州刺史之任,不再过问世事,他便又找上了谢瑾。归根结底,我这位兄长才更像是伯父的亲儿子,半点都不喜欢做头领。再说了,今时不同往日,司马氏皇权气数已尽,阿兄早早地看清了这一点,可很多人却并不明白,以至于指斥他为逆臣。兄长如今是看明白了,司马氏做出征发乐属的荒谬决定,无异于自掘死路,所以他才会失望不已,也不在乎我的不敬了。” 郗归说到这里,轻轻摇了摇头,目光看向渡口的方位:“我们待会要见的那一位,不也正是看清楚了这一点吗?动荡既已发生,司马氏只会添乱,那为人臣子的,就只好自己抓住机会,去谋一个好前程了。” 郗如自方才上车起,便一言不发,只静静地闭眼靠在郗归怀中。 此时听了这话,却忽然哑着嗓子开口:“三吴的动荡,对父亲和温大人而言,竟然是一个好机会吗?” 郗归看着郗如苍白瘦削的面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个小小的孩子,连眼睛里都全是痛苦,整个人恹恹的,没有几分生气。 郗归伸手将她揽到怀中,不忍地说道:“阿如,这个世界非常残酷。对于已经发生的灾难,我们每个人都无从改变,只能竭尽全力,在事后寻找一二机会,让局面不要变得更加糟糕。” 郗归想说,死去的人永远都不会活过来了,可活着的人却还要继续坚强地生存下去。 但她并没有开口,因为她知道,这一切的宽慰之语,在失去至亲的痛苦面前,都是那样地苍白,那样地无用。 郗岑过世的时候,她又何尝不明白这样的道理。 可明白又能怎样?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她纵使明白,也不能不悲恸,不能不怨恨。 短暂的沉默过后,郗如喃喃开口,声音轻得仿佛快要碎掉一般:“那么多人死了,可他们竟把这当作机会?” 郗归没有说话,只是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拍打着郗如的后背。 泪水一行又一行地流下来,郗如终于号啕大哭。 “血,好多的血,到处都是乱扔的石头,好多人在大喊,所有人都在跑,庭院里乱得不成样子。” “姨母让我们从小门走,自己却去了前院。” “那条路好长好长,我看到二表兄被人砸破了头,看到表姐摔倒在路上,再也没能起来。我们一直跑,一直跑,我跑得太慢了,护卫抱着我,用手捂着我的后脑。我趴在他的肩膀上,看到表兄表姐还有护卫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我看到府衙燃起了大火,我知道姨母死了。” 郗如无与伦次地说着,泪水流了一脸。 郗归拿着巾帕,轻轻地为她拭泪,却被一把抓住了手腕。 郗如望着郗归,眼中又是不甘,又是不解:“姑母,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姨母什么都没有做错,他们为什么要杀了她?为什么要杀死表兄表姐们?” 郗归不知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对于三吴的隐患,无论是她还是谢蕴,都早已心知肚明。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一场四月的飞雪,一道征发乐属的诏令,混合着先前上虞县乱政的风波,在吴姓世族的推波助澜之下,竟会发展成如今这般模样。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63节 五斗米道由来已久。 早在东汉灵帝之时,就曾有五斗米道首领于巴郡率众起义,策应太平道在东方发动的黄巾起义。 中朝惠帝年间,蜀中李氏亦曾在五斗米教道首的支持下,于益州起义,最终建立成汉政权。 只是从前五斗米道都只是在蜀地掀起祸乱,并不曾在江南一带造成太大的动荡。 就算孙安曾在前年春夏作乱,也只是在下层百姓间造成影响,完全不像此次这般,混杂着吴姓世族的推波助澜。 教徒、百姓和世族的偶然结合,可谓百十年间从未有过的大变,造成了谁都没有想过的惨烈后果。 吴地世族原想借着下民的反叛,逼迫台城收回征发乐属的决定。 可令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是,那些原本被他们暗中百般怂恿,才敢真正拿起武器面向官兵的懦弱百姓们,最终竟成了这样一群难以控制的“暴徒”。 一切都脱离了那群玩火自焚的世族们的掌控,无数的下民结合起来,汇成了一股滔滔的乱流。 他们压抑得太久了,每个人的内心都宛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大海,表面上风平浪静,内里却波涛汹涌。 会稽城中的动乱拧开了他们潜意识里肆意妄为的阀门,人类常常会在群体中获得前所未有的疯狂与勇气。 于是有人趁机作乱,有人被情绪裹挟,也有人只是麻木地跟随他人,做出一个又一个动作。 熊熊的大火在会稽城内燃烧着,经过了一天一夜,恐怕就连孙志自己,也再难以控制这股疯狂的力量。 郗如见郗归久久没有回答,自顾自地紧握拳头,咬牙切齿地说道:“我会报仇的,我一定会为姨母报仇的!我要杀了他们!!” 郗归哀伤地看向郗如,她还太小了,所以并不知道这动乱背后的复杂原因。 她不知道她的仇人其实并非那群可怜可恨的下民,她不知道她的姨丈也该为此次的动乱负起责任。 她更不知道,这是属于时代的悲哀,而绝非某一群人的悲剧。 她不该恨他们,可她总要恨点什么,才能有个依托,才能让自己那哀伤缥缈的魂灵,不至于毫无羁绊地飘向虚空。 司马氏肆意妄为,让自己走上了一条肉眼可见的绝路,可却连累千千万万的百姓与它一道承担代价。 郗归知道世家并不无辜,知道他们该为几十年来对三吴百姓的层层盘剥付出代价。 可当这所谓的报应,落在一个可怜可叹的女子身上,落在几个无辜稚子身上时,谁又能面不改色地说一句活该如此。 皇位之上的司马氏,建康城中的世家,和三吴之地根深蒂固的世族们,经过了几十年的膨胀,原本就早已成为恶贯满盈的阶级。 他们的锦衣华服、膏粱甘旨,无一不浸透着下民的鲜血。 就连郗归自己,她所享受的富贵生活,不也是建立在佃客们的辛苦劳作之上吗? 这条走向灭亡的道路,其下是贫民百姓的累累白骨,其上则充满了泥淖。 谢蕴陷了进去,王定之陷了进去,孙志也陷了进去。 可他们三人至少留下了姓名。 那些无辜惨死在上虞县的青壮,那些在会稽城中被误杀的平民,他们甚至连名字也不会留下,只能在千古之后,成为孙志之乱的一个可怜注脚。 第104章 失控 郗归轻轻打开郗如紧握的拳头, 抚摸着她掌心的红印,落下了几滴清泪:“天理昭彰,所有犯下大错的人,都会付出他应付的代价, 你的父亲会去帮你报仇的。” 郗如紧紧盯着郗归的眼睛:“父亲会帮我杀了他们吗?那些作乱的暴徒, 父亲会杀光他们吗?” “不可能的。”郗归闭了闭眼, 平复心中的万千思绪,“那些人都是江左的子民, 无论是什么人前去平叛, 都不会杀光他们的。” “可他们都是叛民!他们全都该死!”郗如再一次地、咬牙切齿地说道。 “可他们也是被逼到这个地步的。世族无端抢占民田, 上虞县令杀害数十无辜青壮,而后又相互勾结,羁押村民, 掠卖百姓。”郗归残忍地指出了一个事实, “如果王定之早早地阻止这些事, 如果他早早地处置了这些人,这场动乱根本就不会像如今这般严重。那些所谓的叛民, 之所以会做出如此暴虐的行为, 不过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人皆有求生之心, 那些人固然错了,可我们所有人却都该为这个错误负责。” 她的下巴轻轻靠在郗如的发顶,发出一声小小的叹息:“阿如,你恨错人了。在江左,世家大族掌握着生杀予夺的权力。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农民本是最温良不过的阶级, 他们根本不会轻易得罪任何大族。可即便如此,这些人还是冒险叛乱了。你说, 这是为了什么?” 郗如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郗归缓缓开口,带着一种连她自己也未察觉的慈悲和怜悯:“国之四民,士农工商。四者之中,农民是受压迫最深最切的阶级。他们没有读过什么书,不懂得许多大道理,可却能够清楚地感知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种种苦难。而这些苦难,无一不是官吏豪强强行加诸他们的。” “他们终年劳作,却仍要忍受饥馑,一旦家中生变,便要卖妻鬻子,骨肉分离。” “他们明明已经忍受了如此多的苦难,却仍要因为台城和世族的私心,被驱赶着上战场,成为人人都瞧不起的军户,甚至因此失去自己的性命。” “阿如,他们这样走投无路,又安能不拼死一搏、报仇雪恨呢?” “可姨母从未害过他们!”郗如哭着喊道。 “可并不是只有亲自举起屠刀才叫迫害!你我的锦绣华服,哪一样不是建立在压迫剥削下民的基础之上?谢蕴去会稽之前,我便反复叮嘱,之后又屡屡去信相劝,可她又做了什么?她明明最清楚王定之的无能,却还要怀着侥幸,将其推上会稽内史的位置。上虞的乱政本来尚可挽回,可她根本不以为意!” “姨母只是一个妇人,她又不是会稽内史,这些事情与她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要由她来付出代价?” “因为是她一步步地推着王定之坐上了这个他原本不配拥有的位置,因为王定之对她从来都惟命是从,更因为在下民们的眼里,她享受了作为内史夫人的一切,所以他们根本就不会管她究竟是不是无辜。”郗归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阿如,我当然同情你的姨母,我可以与你一道哀伤,可以陪你为她流泪。可是阿如,动乱之下,可怜的绝非零星的几个人。你若要恨,便该去恨真正的罪魁祸首,恨造成这一切的人,而不是去恨那些被裹挟的可怜下民。” 郗如缓缓摇头:“那些杀了人的暴民,难道就可以逍遥法外吗?” 郗归郑重地看向郗如:“首恶必除。除此之外,若有趁机作乱的,滥杀无辜的,也会一并枭首,以儆效尤。” 既然台城上下都已经决定将平叛的重任甩给北府军,那么无论他们愿不愿意,都无法阻止这一事实——平叛的章程,将出自郗归之手。 动乱之后,顾信仓促写就的第二封信已经送到了郗归手中。 郗归很清楚,这并非一次普通的庶民起义。 孙志叛军之中,不仅有斩杀昏官的举动,还存在着许许多多泄愤报复的情形,甚至还有不少虐杀无辜百姓之人。 潘多拉的魔盒一经打开,便失去了控制。 叛军的声势如此之大,以至于亡命之人也混杂了进去,伺机行寻仇报复之举,甚至频频无端作恶。 郗归出神之际,只听郗如不甘地问道:“那其他人呢?若非那么多人聚集起来,以至于声势浩大、骇人听闻,守军又怎么会不战而溃?!” 对于郗如的愤怒,郗归并不意外。 她摸了摸郗如的发顶,平静地问道:“杀光他们,然后将整个三吴都变作空城,让建康再也无法得到来自三吴的粮米供应吗?真到了那样的时候,你我吃什么,穿什么,又要靠着什么来抵御胡虏?” 郗如被问得哑口无言,她知道郗归说得有理,可却仍是不甘心。 郗归摇晃着手中的茶盏,不忍地回顾道。 “是台城先颁下征发乐属的诏书,所以才引发了三吴世族和平民的不满。” “官吏无道,勾连世族,强行征发本来未在名册上的自耕农为乐属,以至于走投无路的自耕农,不得不举起农具,奋起反抗。” “世族们为了不失去自己的佃户,也在背后推波助澜,怂恿百姓作乱。” “如此情形之下,孙志才有了趁机带教众赶往上虞的机会,才能够纠集一帮无路可走的百姓杀向会稽。” “自从征发乐属的诏书到达三吴,短短数个时辰之内,便发生了这样多的事情。归根结底,是台城先扰乱了民心。阿如,你不要恨错了人。” 郗如摇了摇头,沙哑着嗓子,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不懂这许多的大道理,我只知道那些吴人杀了姨母和表兄表姐,我会为他们报仇的!我要做将军,我要带兵打仗,我要杀尽天下叛乱之人!” “好。”郗归并没有接着劝什么,她方才说了那么多,不过是为了移开郗如的注意力,让她不要再过分地陷入仇恨,不要再过多地沉溺于悲伤。 如今她既有这样的决心,那也算是有了一个寄托。至于往后的事情,往后再说吧。 郗归坐在牛车之中,听到涛声越来越近。 牛车在渡口外停下,郗归掀开车帘,入目所及的,是宽阔的江面,阴沉的天际,以及来来往往的行色匆匆之人。 三吴的动乱似乎并未影响到建康的渡口,更不会影响到江水的奔腾。 这里依旧繁华,依旧热闹,仿佛另一个世界般。 郗归放下车帘,等候着温述的出现。 郗如静静地靠在郗归身上,不再开口。 直到远远驶来了一艘大船,带来了一阵又一阵的喧阗声,她的眼珠才重新动了动。 郗归微微侧首,看向窗外。 机灵的仆役过去打听,不一会儿便回到车外禀报:“回女郎,那是一艘来自吴郡的商船,船上是陆氏的族人。听下人们说,尽管吴郡的动乱并不像会稽那般严重,但为求稳妥,他们主家还是逃来了建康,想在这边避避风头。” 郗归嗯了一声,示意郗如坐起身来,去看那一箱箱从船上拆卸下来的辎重细软。 “阿如,你看,他们即使是逃难,都还有着如此之多的财富。这些人若能稍稍收敛些兼并的脚步,让那些百姓能多留一两成粮米糊口,会稽定然不会乱成如今这般模样。常人之心,不患寡而患不均,更何况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般鲜明的对比呢?” “可大家的财富都不是凭空得来的,那些人凭什么强迫别人高抬贵手?” “因为世家大族的每一粒粮米、每一寸土地,都并非靠着自己辛勤耕耘而得来。他们的财富,建立在剥削的基础之上,靠着土地兼并的惯性而积累。那么,哪怕是为了维持这剥削,他们也该至少让那些下民吃饱穿暖,得以维持生计。否则的话,只会逼得那些无路可走的贫民揭竿而起。” 郗如听了这话,不再开口,只沉默地看着那些仆役们搬运箱笼。 前天夜里,当征发乐属的圣旨被传出一道道宫门之时,尽管有所猜测,可谁也没有想到,昨日竟会有那般严重的动乱与死伤,今日又会有这般迅疾、这般声势浩大的举家搬迁。 诏令发出之时,谢瑾还远在江州。 接到郗归送去的急信后,他急急东归,没想到甫一回来,便接到了天师道教首孙志率徒作乱的消息。 三吴的急报雪片似的传来,谢瑾一直待在台城议事,以至于无暇与郗归相见,更遑论相送。 就连郗途,也在短暂地回了趟家后,重新回到了气氛沉肃的台城。 台城是如此地忙乱,不过,渡船离岸之前,郗归还是等到了匆匆赶来的温述。 温述穿着一件并不醒目的布衣,下车之后,一路小跑着上了船。 见到郗归后,他先是做了个揖,然后便迫不及待地拿出手帕来,擦拭额角的汗珠。 “我正要出来,不想被侍中看到,问了一番,故而耽误了时间,还请女郎见谅。” “无妨。”郗归示意他坐。 南烛适时地送上了两盏茶,郗归轻轻拨动杯盖,挑眉问道:“他知道你是来做什么的吗?” “侍中知道我过来见您,故而让我带个口信——三吴情势复杂,请您切勿贪多冒进。”温述恭敬地答道,“不过,侍中似乎并不知道我为何而来,也没有多问。” “是吗?”郗归反问了一句,侧首看向窗外。 第105章 温述 天色依旧阴沉, 江风阵阵,吹得船头的旗帜猎猎作响。 郗归收回目光,轻叹一声:“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64节 “谁说不是呢?”温述也叹了口气,“台城乱作了一团, 一会儿吵吵嚷嚷, 一会儿又静得吓人。圣人单独召见琅琊王, 谁成想,琅琊王出来的时候, 前襟竟湿了一大块, 怕是被圣人用茶盏砸了。” “活该。” 郗归想到此人便觉得气愤。 征发乐属一事所引发的这一系列连锁反应, 不仅破坏了北府军接下来半年在徐州和江北的各种计划,更在三吴造成了难以挽回的死伤和损失。 她原本打算让顾信从底层入手,徐徐图之, 用个一两年的工夫, 以较小的代价拿下吴郡, 可现在却只剩下出兵这一条路可走。 即便北府军并不惧怕孙志叛军,可百姓们的死伤却是切切实实的。 那些无辜的百姓, 被裹挟着, 在动乱中失去了性命, 再也没有明天可言。 可始作俑者,却还能安安稳稳地待在王府之内,继续过他那锦衣玉食、声色犬马的好日子。 退一万步讲,就算百姓们的死伤与她无关,可她要个满目疮痍的三吴又有何用? 北秦已经在江北增兵三次, 可她却还得分出兵力参加内战, 这怎能不让人心中窝火? 温述没有附和郗归的气极之语,只安静地坐在一边, 徐徐饮了口茶。 郗归看着温述将茶盏放回几案,目光转到他的脸上:“说吧,温郎来此,是想让我做些什么?” 温述微微抬眼,恭谨地看向郗归:“贼人孙志率众而叛,台城诸公议来议去,都想让北府军前去平乱。在下斗胆自荐,愿为女郎效犬马之劳。” “哦?”郗归轻笑一声,缓缓开口,“温郎此举,究竟是要为我效劳,还是要为谢瑾效劳呢?” 江水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船舷,传来一声又一声动静。 四周仿佛极喧闹,又仿佛极静。 温述在江声中看向这位传闻中的郗氏女郎。 她美丽,端庄,清冷,宛如故事中的神仙妃子般,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疏离。 人人都说谢侍中对郗氏女用情极深,可这位传言中的女主人公,却单刀直入,问他究竟选择忠于他们夫妇中的哪一个。 直觉告诉温述,郗氏女郎方才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叹,绝不仅仅是针对三吴纷乱的局势,也不仅仅是针对台城。 这是一个预兆。 三吴的棋局还没有完全展开,北府军甚至还未入场,可这位看似不动声色的郗氏女郎,却仿佛已经在为平叛之后的复杂局势而叹息。 如果司马氏注定会在这场较量中落败,那么最终获胜的人——这对一在朝堂、一掌军权的夫妻,他们之间,是不是也将展开下一轮的激烈较量? 想到这里,温述不由在心中苦笑。 他确实想去三吴搏一个机会,可到目前为止,他还并没有背叛谢瑾的胆量和打算。 更何况,说来说去,征发乐属是司马氏兄弟一意孤行的决策,谢瑾作为臣子,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的错处。 而他面前的这一位,却是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掌控兵权的女子。 温述不能不发自内心地觉得,追随郗氏女的风险太大了。 可江左立国以来几十多年的经验又告诉他,在京口掌握兵权的人,是绝对不会落败的——除非那人自己甘愿。 而这位郗氏女,显然不是桓阳那般在乎身后名的人,她绝不会因为刀笔吏的威胁而鸣鼓收兵。 既然如此,那与追随郗氏女所面临的高风险相伴的,就会是极有可能获得的巨大收益。 坦白讲,温述对此,不能不感到心动。 他思来想去,不由深深叹了口气——怎么这种两难的局面总是被他碰上?而且每次都是他自讨苦吃,直直地朝着陷阱里冲,上次廷议是这样,今天又是这样。 郗归一直没有说话,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拨弄着手中的茶盏,仿佛并不在意温述的回答。 可纵使她并未开口,那一声又一声茶盏滑过杯沿的清脆声响却仍像大考结束前的报时声一般,令温述不由自主地感到心慌。 终于,他深吸一口气,坐直身体,拱手答道:“三吴动乱,生灵涂炭,在下身为朝臣,理应忠于社稷,忠于万民。” “好一个忠于社稷,忠于万民。”郗归放下茶盏,似乎并没有对温述言语间的回避展开追问,“可是,对于三吴之事,我心中自有一套章程。你若想让我送你去三吴,便得事事都按我的想法来做。” 温述听了这话,深深看了郗归一眼。 他很清楚,早在递出口信的那一刹那,自己其实就已如同赌徒一般地,被投靠郗氏背后所隐藏的高收益打动了。 “北府军在江北连战连捷,女郎的英明,江左有目共睹。平叛之事既然交给了北府,那就合该由女郎做主,在下自然也不会例外。” 他知道自己不得不做出选择,否则便根本无法获得前往三吴的入场券,更遑论借此谋个前程。 他必须做出承诺。 郗归看向这个略微有些紧张的年轻人,心中难得地生起了几分兴致。 她瞥了眼舷窗外的天色,随口问道:“温郎今日能出来多久?” “侍中既已知晓在下前来面见女郎之事,必会帮着周全一二,是以在下并不着急回去,可以好好听女郎的吩咐。” “倒不必如此客气。”郗归微笑着说道,“南星,去告诉潘忠,船晚点再开,我与温家郎君有事相商。南烛,准备笔墨,待会我说的话,你一一记下来,回头送给兄长一份。” “是。” 二人领命行动,温述有些诧异地问道:“郗侍郎也要去三吴吗?” 郗归轻轻颔首:“高平郗氏的儿郎,岂有不上战场的道理?” 温述点了点头,心中却思忖着:“对我而言,若是郗途也一道去三吴,自是比直接对着北府军中那些人打交道要容易得多。可郗途若是去了,那我能够得到的功劳,势必也会变少。” “怎么样,温郎?你想好了吗?要与我兄长一道前去三吴吗?”郗归不紧不慢地问道。 温述看向郗归恍若并不在意的神情,终于下定了决心。 无论去三吴的结果如何,总好过在建康白白苦熬。 再说了,眼下这个情形,台城还不知道要斗成什么样子。 司马氏与谢氏之间、圣人与琅琊王之间、还有谢氏与太原王氏琅琊王氏之间,尚有一摊理不清的烂账要算,如自己这般的“招祸”体质,还是远远地躲开吧。 于是他痛快地答道:“愿为女郎效劳!” 对于这个回答,郗归并不觉得意外。 她轻轻颔首,接着问道:“眼下三吴形势如何?可有新的消息传来?” 温述听了这话,不由叹息一声,面色沉重地答道:“整个三吴都乱作了一团,孙志用兵,可谓飘忽之致,其徒众四散于野,如同水流一般,官军根本无从措手,更不必说溃其中坚。” “这孙志倒是个难得的人才,可惜了。”郗归沉吟着说道。 事实上,无论是孙志的用兵之法,还是他那所谓诳惑百姓的举动,郗归都很是欣赏。 孙安之乱前年才刚刚平定,短短两年的时间,孙志竟又聚集起了如此之多的一群徒众,掀起了这样大的祸乱,谁能不叹一句有本事呢? 只可惜,他忘记了一点,行军打仗与传教不同,军队是需要纪律规矩的。 孙志一味想着壮大徒众,对于各色人等来者不拒,又为了凝聚人心,刻意放大徒众心中的怨恨之意,引得他们无差别攻击世族和商户,掠夺各色财产,以至于乱子越闹越大,竟到了无法收场的地步。 听温述说,如今会稽境内,有些贼兵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竟比山匪还要凶狠,以至于不少百姓纷纷倒戈,自发结成帮队,一面对抗官军,一面对抗孙志之徒,简直左支右绌,捉襟见肘。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孙志早已不得不杀。 更何况,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人,郗归若想留下,既无法服众,也不能完全放心。 就算她看重他的能力,也不能不厌恶其残忍。 温述还在继续说着那些战报,郗归的眉头越蹙越紧:“三吴竟已乱到这样的地步了吗?” 温述抿了抿唇:“女郎,那些官员都怕台城斥责,真实的情况,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这才是第二天。”郗归按了按额角,做出了决定,“不能再等了。大军若是明日出征,你可能赶得及?” 温述有些惊讶:“女郎这是、不等台城定下时间了?” “拖不得了,谁知道再拖下去,又会生出什么样的乱子。”郗归算了算时间,“需得速战速决才好,眼下已是四月,战事若拖得太久,势必会耽误今夏播种、插秧等农事。三吴的收成若出了问题,明年整个江南都得挨饿。北府军还在江北作战,粮米万万不能出事。” 温述听了这话,也认识到了形势的严峻,他先前只顾着三吴的战局,竟是忘了农事这样重大的问题。 “一样一样说。”郗归敲了敲几面,让自己冷静下来,与温述商议到达三吴之后的计划,“依你所见,孙志叛军主要由哪几部分组成?北府军若去平叛,该先向何处用力?” 温述不假思索地答道:“叛军主要由五斗米道教众组成,多是三吴一带的自耕农和佃户,其中也有些乡绅和世族旁支子弟,恐怕还混杂了不少亡命之徒和闾巷恶少年。若要平叛,当先打几个大大的胜仗,好好挫一挫叛军的锐气,然后——” “不。”郗归轻声开口,制止了温述,“叛军裹挟了太多百姓,如今已有十数万人,而北府军江南江北合计起来,也不过三万多人。” 第106章 狂人 这理由并不能说服温述, 他条件反射般地脱口而出:“可北府军在江北,向来是以少胜多啊!” “这不一样,子声1。”郗归的语气渐渐慢下来,眼前仿佛浮现出了那一封封来自江北战场的阵亡名单, “在江北, 北府军面临的是骁勇的北秦骑兵, 所以不得不战,舍身往死以保家国。可在三吴, 我们根本无需这样用力, 也并没有时间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打过去——这样做太慢了, 一定会耽误农时。” 温述迟疑着,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犹豫之际, 郗归已沉吟着做出了决断:“这样, 我拨给你五千人, 你去吴郡找顾信。他手下有不少部曲,如今应当还占据着一片未被波及的安定之地。你们二人从吴郡开始, 带着从前施粥施药的郗氏商户和部曲护卫, 逐步放出消息, 重新划分三吴田地。百姓之中,凡有自愿脱离叛军者,皆按人头重新分地,每年只需缴纳两成田税;其余诸种捐税,一律减免三年。” “这如何使得?”温述听了这话, 不由面色大变。 他急着起身劝说, 慌乱之际,竟碰倒了面前的茶盏, 半点不见江左名士的从容之色。 “女郎,三吴世族经营多年,其势力早已根深蒂固,我们如何能把他们的田地分给乱民?真要这么做了,回头安定下来,我们又要如何收场?” “他们挑唆下民生起叛乱,便该付出这样的代价。”郗归瞥了温述一眼,面不改色地说道,“你放心,你与顾信不必直接对上他们,只管先对着大乱之中那些无人看管的‘无主荒地’下手即可。世族的田地也是要由部曲佃客来耕种的,如今人人作乱,根本没人种田,他们留着田地也没有用处。等归附的百姓越来越多,你们再向周围发展,从那些仍旧处于世族控制下的庄园入手,取其农田,释其部曲,重新在当地划分田地,登记户口。” 温述越听越觉得心慌——眼前这位女郎简直是要把天捅破! 他真心诚意地劝道:“这太冒险了,女郎。侍中方才还说,请您务必小心行事,切勿冒进啊!” “小心?”郗归冷笑一声,“他就是太过小心,所以才会对司马氏处处退让,处处纵容,以至于闹出了征发乐属这样的大乱子!怎么?子声,你害怕了吗?” “不是——”温述本想否认,待看到郗归不以为意的冷漠神色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答道,“是,我是怕了。女郎,这实在是太过冒险了。丈田分地,岂是一个臣子可以做出的决定?您这样做,不仅是动了三吴世族的利益,更是形同谋逆啊!县公知道您要这样做吗?郗侍郎知道您要这样做吗?” “我不怕他们知道!”郗归的面容如其语气一般强硬,“我在京口的这一年多不是白待的。如今的北府军,虽然比不上叛军人多,也比不上秦虏骁勇,可却是下游一带唯一强悍的军队。桓元就在船上,子声,你试想一下,眼下我尚且认圣人为君,可司马氏若是逼得我不得不与桓氏联手,那可就不是如今这副局面了。” 温述缓缓摇头,不可置信地看向郗归——他这是投奔了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啊! 这郗氏女郎,表面上不动声色,内里竟是个疯子! 她不过是占据徐州一地,如何竟敢打起联合桓氏、犯上作乱的主意?! “真是开了眼了。” 温述在心中感叹一番,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谢瑾那般的人品相貌,却多年未曾娶妻,江左上下无不好奇他会娶一位怎样的妻子,谁能想到他竟是喜欢这种狂人啊!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65节 温述活了二十多年,本以为郗岑那样的人物,已经算是离经叛道到了极点,没想到这郗氏女郎,竟是远胜其兄。 还有桓元,那也是个疯子。 去年春天,他趁着江州粮食歉收的时机,杀了荆江地区与之异心的杨、殷二帅,尽收其余部,真正成为了上游的主人。 台城无可奈何,只能下诏拜桓元为都督荆司雍秦梁益宁七州诸军事、后将军、荆州刺史、假节。 如此多的官职,几乎写满了一块绢帛,可桓元却犹嫌不足,竟硬生生地逼得朝廷让他同时领了江州刺史一职。 昨天夜里,孙志作乱的消息一传到江州,桓元竟立刻上表,自请出兵讨伐。 温述不知道圣人看到这封奏折时是什么表情,但却无比清楚地认识到,桓元仗着荆江二州的兵力,嚣张得不得了。 他不敢想象,若是让这么个疯子跟郗氏女撞在一块,会捅出什么样的大篓子。 谢瑾怎么偏偏就带了这个瘟神回来?! “子声,富贵险中求啊。”郗归清冷的声音,落在温述耳边,宛如妖女的咒言,听得他打了个寒战,“你回去吧,回去好好想想,究竟要不要去三吴走一趟。若去的话,明日一早,咱们京口校场见。” 温述怔愣着问道:“您就这么让我回去?您就不怕——” “你尽管去告诉那些人,我既然敢做,就不怕他们知道。”郗归拿起茶盏,轻轻摇晃浅褐色的茶汤,“他们就算知道,又能怎么样呢?等大乱平定之后,世族若想收回土地,就得同时与北府军,还有那十数万分得田地的百姓为敌。他们敢吗?” 郗归说这话时是笑着的,可温述却看得有些发寒。 温述苦笑一声:“您这是釜底抽薪啊,那些世族恐怕肠子都得悔青了。” 司马氏还打着让北府军与叛军两败俱伤的主意,殊不知郗归竟是要让三吴变天。 温述再次看向郗归,他知道,台城再也无法掌控徐州、掌控北府了。 琅琊王给圣人出的这个征发乐属的昏招,不仅仅丢掉了三吴的民心,更是给了北府一个独立的机会。 建康再也抓不住北府军了。 难怪郗途那样着急地催促他前来渡口相见——除非改朝换代,否则眼前的这位郗氏女郎,日后怕是不会再轻易踏足建康了。 温述无力地闭了闭眼:这都是些什么事啊,怎么每回都是他撞上这些事啊? “天色不早了,子声,早些回去吧。回去好好想想,好好商议,看看到底要怎么做。” 温述沉默着告辞。 他走之后,船舱中重新恢复了寂静。 郗归看向南烛的方向:“怎么样,都记下了吗?” 南烛将一叠写着蝇头小楷的宣纸递给郗归:“都记下了,请您过目。” 郗归嗯了一声,随手翻看着纸张:“派人给兄长送信,大军明日出征,让他早做准备。” 南烛应声而去,再回来的时候,渡船已经开动。 粼粼的水光映照着微弱的月光,在濛濛的水汽中,宛如幻境一般飘渺。 郗归伸出手去,发现外面竟飘起了微雨。 “又下雨了,希望不会影响明日的出征。” 南烛为郗归加上一件披风:“女郎放心,将士们坐船去三吴,不会有太多不便的。” “罢了,接着记吧。回头到了京口,记得吩咐人用油布裹好粮米。” 南烛答应过后,在旁边的小几坐下,重新拿起了案上的湖笔。 郗归缓缓开口:“孙志起兵,是为了恢复其家族先世的地位。至于那些平民百姓,不过是他谋求政治地位的工具罢了。可对那成千上万的农户佃客而言,政治地位却是太过遥不可及的东西,他们只求温饱。” “百姓们过惯了平静的日子,若非走投无路,绝不会轻易作乱。会稽越闹越凶,恐怕不少人都已感到后怕。叛军本无严格的纪律约束,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以土地为诱饵,引得这群渴望安定的后怕百姓向北府军反正。” “一旦他们来投,我们便可趁此机会,为所有前来领田之人,重新登记造册,定下户籍。” 南烛听到这里,不由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仅仅如此,便能让那些疯狂的叛军归正吗?” “能不能的,端看他们是为何而叛。”郗归拿过一张纸,在上面写了“孙志”两个字,然后又画了个大大的叉,“如孙志这般,为了权力地位而作乱的人,自然不会被几亩薄田吸引。” 她接着写下“亡赖”二字,又画了一个叉:“至于那些原为地痞、流氓的闾里恶少年等人,他们本也不以务农为生,自然不会因分田便来投。” “女郎,像这种人,平叛之后,我们要如何处置呢?” “若有作恶,则按律问罪。其余人等,先登记户籍,再由当地长官派人监管,无论做生意还是游手好闲,暂且都随他们去。至于日后的安置,等过些日子腾出手后再说。” “我们不需要他们从军吗?”南烛有些疑惑,这些人精力旺盛,若要置之不理,还不如统统扔进军营。 “此等人颇具江湖义气,自有一套行事原则,往往不受常俗管束。约略来说,可以为盗,可以为商,但绝不可为兵。我们的军营之中,是有严格的纪律的,同时又不许肆意打骂士兵。如此一来,这些人一旦入营,若不服管束,又不好打骂管教,恐怕会耗费将领很大的精力,也会破坏军中原有的风气。” 南烛明白过来,缓缓点了点头:“那就只剩下那些小地主、世族庶子弟和农户佃客了?” “不错。”郗归在纸上写下“农民”二字,画了个圈,“自耕农和佃客,在叛军中占了极高的比例。他们之所以心怀怨恨,是因为社会不公,因为生计艰难。我们若予其土地,免其苛税,他们自然能凭借自己的劳动过上起码温饱的日子。这些人有了盼头,又何必再冒着杀头的风险作乱呢?” 第107章 东征 郗归想到了后世流传甚广的一首谣谚:“杀牛羊, 备酒浆,开了城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1” 农业社会下,土地作为不可替代的生产资料, 对农民而言, 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 只要农人们愿意领地种田, 就不会误了今夏的农时,叛军也会失去一大批有生力量。 南烛受教地点了点头, 可思量一番后, 心中却仍有疑惑:“可是, 历来平叛,都是要先收复失城的呀?出征的将士们肯定都想立下军功,您从那些农人入手, 会不会引起军中的不满?” “谁说平叛一定要先收复失城?”郗归缓缓摇头, 目光移向窗外, “表面上看,金银财物无不聚于城市。可一旦战乱发生, 这些东西便都只是没有用处的死物罢了。而城池虽好, 若无精兵良将, 也不过是摆设。” “对于作战而言,要紧的是人,是武器,是粮米。叛军本就比不得北府军装备精良,若手下兵卒再被分田之计引走, 那么, 困守孤城的剩余叛军,纵使不去攻打, 也很快就会投降。” 郗归有些出神:“我若是叛军首领,便据乡村以困城市,一点一点地,蚕食三吴城池。” 灯花噗哧一声,发出爆裂的声响,郗归回身看向南烛:“你再加上一条:此次平叛,与江北抗胡不同,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便是最好的结果。‘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2” “高权素来机敏善谋,这一次,就由他领兵,与兄长、顾信、温述等共谋平叛。” “明日吩咐下去,此番事成之后,将士们的封赏一如前律,但各部论功行赏之时,则不以枭首叛军数目为标准,端看哪部能以更小的代价,取得更大的胜利。” “若有不服此令,执意将三吴当作江北战场一般对待,以致增加伤亡的,皆以违反军令论处。” 对于郗归所言,南烛一一记下,而后稍作整理,再次递了过来。 郗归翻看一遍,吩咐道:“叫几个小童过来抄上几份,给兄长、高权、顾信、温述各送一份,我们自己再留一份。” “是。” 南烛应声离开,南星捧了碗乳酪进来:“女郎,吃些东西吧,等到了京口,还有的忙呢。” 郗归接过玉碗,心不在焉地用着乳酪。 她脑中满是有关江北和三吴的种种打算,有一搭没一搭地拿起银匙,仿佛是在瞧着窗外越织越密的雨幕出神似的。 渡船在如注的雨声中到达京口,桓元一身黑衣,自个儿打着一柄油纸伞,出现在甲板之上。 看到郗归后,他上前两步,略带埋怨地说道:“姑姑今日可真是忙得紧。” 郗归看向这位久未谋面的故人——谁能想到,那个手段狠辣、用兵奇诡的桓南郡,竟是个还未及冠的少年呢? 桓元是桓阳年纪最小、也最受宠爱的庶子,在桓阳死后,曾被司马氏深深忌惮。 但就是在这种情形下,他仍然想方设法,成功地从自家叔伯和异姓方镇手中,收拢了荆、江二州的所有兵权,成为名副其实的二州刺史。 前年冬天,江州大饥,以至于到了断粮的地步。 江州殷、杨二姓镇将写信求助,可桓元却趁此机会,星夜奔驰,直捣殷、杨巢穴。 据说当日决战之时,二部将士一听桓元名号,便怯懦不敢迎战,以至于桓元只用了区区半月的工夫,便尽收殷、杨余部。 郗归看着桓元俊秀的面容、清亮的眼神,实在很难想象,传闻中那个凶狠的将军、自己记忆里那个黏人的少年,和眼前的这个青年,竟然全部都是一人。 “姑姑,先下船吧。”桓元见郗归没有答话,自然地侧过身去,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郗归轻叹一声:“一别经年,姑姑都有些不认识子皙了3。” 从前在荆州时,郗岑与桓阳平辈论交,又于桓元有半师之谊,是以郗归虽然只比桓元大五岁,却一直被他叫作姑姑。 郗归刚到荆州的时候,不过十一二岁,桓元那时还是个可爱的小小少年,总爱黏着郗归玩。 后来年岁渐长,郗归又与谢瑾相恋,时常与谢瑾、谢墨待在一处,与桓元之间,来往得便不如小时候那样多了。 可这并不妨碍她了解桓元的本性——这个看似与王贻之一样温顺粘人的“弟弟”,内里却有着极其坚定偏执的意志,非得要事事都顺其心意才好。为此,纵使要付出千般代价,也绝不吝惜。 今夜的桓元看上去仍是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可荆、江二州的邸报却告诉郗归,他绝不会像表现出来的这般无害。 既然如此,此时此刻,他表现得这样乖巧,又是想藉此来获取什么呢? 雨声潺潺,桓元轻笑了声,并未答话,只是在郗归下船之后,静静地走在她身侧落后半步的位置。 “姑姑,你还记得吗?”直到走到车前,桓元才缓缓开口,言语之间,颇有几分追思之味,“从前荆州也有这样清凉的大雨,那时您还曾带着我,在沁芳阁的阑干旁,一道听落雨的声音。” 郗归轻笑着摇了摇头:“不过是小儿游戏罢了。” “姑姑觉得那不过是游戏,可对我而言,却是难得的轻快回忆。”桓元专注地看着郗归的眼睛,“从小到大,人人都催我力求上进,我总要竭尽所能地去读书,去练武,去博取父亲的欢心。从来没有人对我说,来,我们停下来,一道听一听落雨的声音。” 淋淋的雨声打在车边,打在油纸伞上,仿佛隔绝了尘世间的一切算计、一切污秽。 可仿佛终究只是仿佛,俗世之人,长久地婴于尘网之中,又怎么可能没有算计、不染尘埃? 郗归轻轻叹了口气:“子皙,聪明人之间不用绕圈子,我们直接说正事,好吗?” 桓元无辜地眨了眨眼,眸中似乎满是深情:“可是姑姑,这对我而言,就是很重要的事啊。” 郗归无奈地笑了。 对于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她难免会多几分耐心和容忍。 可这并不代表,她会纵容桓元用这种离谱甚至下作的方式来冒犯她。 郗归正色看向桓元,语气重了几分:“我说了,子皙,我们直接谈正事,好吗?” 桓元还想再说,郗归却直接开口,彻底粉碎了他还未完全施展出来的巧言令色:“北秦军队已然占领襄阳,荆州军多次反攻,却始终久攻不下。子皙,这种时候,你来徐州,竟是为了跟我说这些话吗?” 郗归的语气愈发清冷:“先是益州,后是襄阳,国土寸寸而失,下一处又该轮到哪里?‘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6,距离中朝灭吴之战才过去了多少年?子皙,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姑姑,我当然知道。”桓元微昂起头,神色间满是少年人的傲气,却并不令人过分生厌,“父亲过世之后,谢瑾百般为难,以至于荆江二州根本无法紧紧拧成一根绳索,更遑论远顾梁、益。梁、益二州本就是江左兵力最弱之处,父亲虽打下了成都,却根本没有足够的兵力守城。也正因此,北秦才能轻易取之。可荆州却不同,如今我已收拢荆江二州军队,北秦若想如王濬那般沿江而下,灭了江左,简直是痴心妄想!” 郗归知道桓元说得有几分道理,荆州有重兵屯守,下游北府军又越战越勇,如此情形之下,北秦势必无法轻易南攻。符石若想行动,非得筹备一场大战不可。 不过,即便如此,一个铁一般坚固的事实仍然摆在眼前,不容任何人忽视:“可是子皙,荆江如此重兵,为何却还是夺不回襄阳呢?”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66节 桓元深深看了郗归一眼,没有作答。 郗归瞥他一眼,冷声说道:“襄阳是荆州的北大门,北秦据之,便可伺机南下;江左失之,则失西线北伐之径。如是种种,你可曾想过?” “我自然想过!”桓元理直气壮地辩道,“但符石占据北方和梁、益二州,大军从长安、鲁阳关等地出发,水陆并进,多路齐攻,襄阳根本守无可守!我虽派兵去夺,可苻秦大军也在源源不断地增援。如此情形之下,我又如何能取胜?襄阳是我父亲深深看重的地方,我怎么可能不想夺回?可若将荆、江二州的兵马都战死在襄阳,那他日北秦南下,我又要以何抵挡?” 桓元言之凿凿,可郗归却很清楚,这种种外因,根本不是桓元拿不下襄阳的全部理由:“桓大司马于梁、益二州行德政,巴蜀之人深为感念,三番五次起兵反抗北秦;荆、江二州守军多为襄阳流民,襄阳沦陷,军中不可能不想收复失地。如此形势,可巴蜀、襄阳却仍在敌手。说来说去,苻秦之强大固然是其中一个原因,可你桓氏不欲独自对上北秦大军、想要移阻江南,不也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吗?” 郗归步步紧逼,以至于桓元哑口无言。 中朝灭吴之战是那样地辉煌,以至于成为了军事史上的典范。 符石执意统一南北,迟早要对江左出手,而中朝灭吴的路线,便是他的首要选择。 北秦若当真如此行事,荆州可谓首当其冲。 桓元的确不想独自对上北秦的数十万大军,所以才想自江陵移镇上明,将防御重点转至大江以南。 倘若此计真的施行,那么襄阳以南、大江以北的广袤地区,就将不再是江左牢牢掌控的领土,而会成为南北双方交战的缓冲地带。 对此,郗归无比愤怒,坚决反对。 可桓元却坚信,这样做既可以最大程度地保全桓氏军队,又能加强长江沿线地防御,更加有效地阻止北秦军队南侵。 这是一道显而易见的分歧。 桓元意识到这一点后,无奈地看向郗归。 他没有想到,郗归一个女郎,竟会对北秦与荆州之间的形势掌握得如此清楚,以至于如此敏锐地领会了他的策略。 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郗归竟对襄阳的失守如此在意,以至于这样冷言相向。 他不得不为自己出言辩解:“姑姑,北秦苻姓族亲接连领兵叛乱,秦王符石出于忌惮,竟做出决定,要将其同族氐人徙至北方各地,同时又把鲜卑慕容作为亲信留在身边。” “氐人出长安时,有歌者援琴歌曰:‘阿得脂,阿得脂,博劳旧父是仇绥,尾长翼短不能飞。远徙种人留鲜卑,一旦缓急语阿谁?’5” “姑姑,你告诉我,符石如此行径,安能长久得国?移阻江南不过是权宜之计,终有一日,我必将收复襄阳,夺回梁、益,北伐长安,将秦虏纷纷赶回北地!” 对于符石远徙氐人一事,郗归亦有耳闻。 她很清楚,符石的数十万大军包括氐、羌、鲜卑等各个民族,其中不少是因为战败的缘故,才暂且蛰伏军中。 这些人心思各异,绝非同心同德。 而这一点,或许正是南北决战之时,江左以少胜多的关窍所在。 郗归想到这里,不由微微沉吟,琢磨着派人前去长安、仔细打探消息的可能性。 桓元察觉郗归神色似有缓和,立刻乖巧地看过去,故技重施似的说道:“您瞧,襄阳失守不过权宜之计,实在不能怪我。姑姑果然是不疼子皙了,所以才会这样冤枉我。” 可郗归却并未因此动容。 “子皙,我已经说过,若要谈正事,便不要绕圈子。你若执意如此,便直接回江州去吧。” “姑姑——” 郗归毫不留情地打断了桓元的未尽之语:“你好好想想,若我是个男人,你还会这样对我说话吗?” “你未免也太瞧不起我了。”雨声渐大,郗归的声音也抬高了几分,“我之所以能够站在这里,能够平等地和你对话,不是因为我是一个女人,而是因为我是北府军事实上的主人。我绝不会因为你那所谓爱慕而感到欣喜,因为那对我而言并不重要。” 她轻扬下巴,看向桓元:“你如此作态,不过是觉得我会因为你那所谓倾慕而感到高兴,会因为自己在男人眼中的魅力而洋洋得意,从而沉迷在情爱的虚幻陷阱里,对你一寸寸让步。” “既然如此,那我便明白地告诉你,我永远不会像你想象中的那样,因为一个男人的倾慕而丧失原则。” “且醒醒吧。没有人规定,女人必须为男人自以为恩赐的爱慕而感激涕零。” “纵使你是真心地喜欢我、爱慕我,我也并不欠你什么,绝不会因此而在军国大事上对你有所退让。” “更何况,你我都清楚,你不过是将这喜欢当作一种手段罢了。” “桓元,别让我瞧不起你。” 夜晚的江风带着冰凉的雨滴,毫不留情地打到桓元身上。 郗归留下这样冷冰冰的一段话后,头也不回地上了牛车。 牛车驶动,桓元独自立于雨幕之中,久久没有说话。 “将军——” “滚!” 雨越下越大,有护卫上前几步,想请桓元登车,却被他厉声呵退。 “可是姑姑,你怎么知道,我就没有真心呢?”不知过了多久,重重雨声之中,响起了只有桓元自己能够听到的无奈低语,“一点点真心,难道便算不得真吗?” 眼看着郗归的牛车在雨幕中消失,就连车辙也被大雨冲散了痕迹,桓元自嘲地笑了一声,将油纸伞扔到护卫怀里,阴沉着脸上了牛车。 凌晨时分,如注的雨声渐渐停歇。 残留的雨珠从檐下垂落,滴滴答答地,织成一曲睡梦沉酣的清音。 第二日一早,郗归走到门边,入目所及的,是一副云销雨霁、彩彻区明的晴美画卷。 “今日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她微微抬头,看向初升的太阳,余光扫见南星引着郗途进了月洞门。 天还未亮,郗途便带着圣人的口谕到了京口。 自从孙志作乱的消息传到建康,台城便一直物议沸腾。 初三那日,会稽郡四月飘雪,琅琊王毫不犹豫地将这异象归到了三吴世族头上,给圣人出了个趁机征发乐属的荒唐主意。 如今孙志之乱愈演愈烈,三吴世族固然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可琅琊王自己,却也被圣人定为了祸首。 毕竟,这样重大的叛乱,这样惨烈的后果,如何能是当今圣人昏庸所致呢? 圣人要一如既往地维持他那用纸糊就的高高在上的明君形象,那么,必得是有小人作祟,所以才会引发如此严重的祸乱。 琅琊王被圣人当众斥责,在冰冷的砖地上跪了许久,心中又是委屈,又是不忿。 当日提起征发乐属时,圣人明明大加赞赏,如今才过了区区三日,他怎能如此颠倒黑白,将这一盆脏水统统泼到自己身上? 自己明明也是先帝的骨肉,凭什么却既不能登上皇位,又要替圣人背负这样的黑锅? 琅琊王有满腔的怨恨想要发泄,却找不到一个能够为他做主的人。 那些平日里围绕在他身边的官员,无一不说要为他赴汤蹈火,可此时此刻,却谁也不肯为了他对上圣人。 琅琊王绝望地跪在大殿之中,久违地想起了自己那含恨而逝的母亲。 他想,若母后还在,必不会教我如此受辱,她一定会为我做主的。 可他的母亲早已怀着满腹的担忧和失望,长眠在那阴森孤冷的地宫之中。 琅琊王纵有千般万般的委屈,也再没有母亲了。 更何况,他其实很清楚,在母亲的心里,自己永远都比不上皇兄——不是因为母亲更爱长子,而是因为皇兄是江左的皇帝,是肩上背负着社稷万民的天子,而在母亲的心中,司马氏的江山,远重于她的孩儿。 琅琊王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 他想说,母后,你看,你寄予厚望的皇兄,就是这样把一切都搞砸的。史臣尖锐的笔锋会永远记得,太昌四年四月初三,夏雨雪,圣人征发乐属,以致孙志谋反,三吴大乱。 想到这里,他嗤笑一声,于众目睽睽之下,摇晃着站起身来,步履蹒跚地朝外走去。 琅琊王疯疯癫癫地离开了大殿,可这一切却远远没有结束。 夜色渐深,但台城却依旧庭燎晢晢,灯火通明。 最新的邸报经过一重又一重的宫门,以极快的速度被送到圣人手中。 御阶之下,数位臣子屏息垂首,沉默而坐。 他们虽然好奇三吴的战况,却丝毫不敢在这种时候表露出特别的神态,以免招了圣人的眼,平白给自己增添不痛快。 谢瑾瞧着周围同僚的神色,无奈地闭上了眼。 沉默之中,他的耳畔再次响起了温述方才转达给他的那些出自郗归之口的石破天惊之言。 她说她要给部曲佃客分地,要在三吴绘一副耕者有其田的乐景。 她说她要给三吴士庶重新登记户口,抹去黄、白二籍的差异,取消侨姓之人在调役方面的一切特权。 她说她不会再将三吴拱手相让,她是为了自己出兵,为了北府出兵,为了江左出兵,却独独不是为了司马氏而战。 她说了很多很多,谢瑾即使没有亲眼看到,也能够想象郗归说这些话时的神采飞扬,以及言谈之间,对司马氏的轻视鄙薄之意。 谢瑾知道,三吴的灾难会让郗归更加憎恶台城,憎恶司马氏,也会让她埋怨自己作为执政之臣的无能。 他知道自己不该纵容司马氏兄弟,知道如今不过是自食其果。 郗归是对的,司马氏根本不足与谋! 他们心中压根没有百姓,没有天下,没有社稷万民! 他们甚至连江左的安危都不甚顾及! 可江左门阀士族与皇族共治天下的格局已经维持了这么多年,司马氏若是不得不退,那这皇位又该由谁来坐呢? 没有人能够服众。 无论是谁新出现在那个位置上,都会产生久久无法平息的物议。 前些日子,潜伏在北秦的探子传来消息,苻石颇为倚重的丞相王宽已然病重,恐怕将不久于人世。 王宽出身中原大族,是饱读诗书的汉臣,一直力劝苻石不要派兵南攻。 可苻石却迫不及待地想要统一南北,频频于朝堂之上提起南侵之事。 一旦王宽去世,怕是再也没人能够拦得住苻石。 如此严峻的情形之下,江左如何能先生起内乱、自乱阵脚呢? 对于时局,谢瑾有满心的忧虑。 可他知道,自己是无法拦住郗归的。 温述转述了那么多句话,其实潜台词只有一个——郗归并不惧怕旁人知晓她的不臣之心,她铁了心要将三吴据为己有! 说完这些后,温述郑重行礼,对着谢瑾谢罪。 他说:“侍中见谅,我虽是司马氏的臣子,但却更是温氏的家主。司马氏无德无能,不配为君,我要对我的族人负责,带他们去寻一条真正正确的道路。” 他说:“温氏等这个机会,已经等得太久了。我怕再等下去,又将是一个甲子。” 他说:“两害相权取其轻,郗氏女郎虽然激进了些,却比司马氏有见识得多,也远比你我这样的人有魄力,我必须搏上一搏。”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67节 他说:“我会吩咐族人徙至徐州,若三吴一切顺利,我便在那儿为郗氏女郎效劳;纵使三吴战况不如预期,我也不会回来了。” 温述的祖父温直,是江左立国之初的名将,曾同司空郗照一道,先后平定王重、苏俊等人的叛乱。 温述虽然一直在建康为官,骨子里却仍流淌着平南将军的血脉,为了家族,也为了社稷,他要放手一搏。 谢瑾想到这里,不由在心中轻叹一声:“温述已决心放手一搏,那我呢?我又该如何选择?” 他生性聪慧,所以愈发习惯了多思多虑,不肯轻易做下这样的重大决定。 他知道自己身居高位,一举一动都牵涉甚大,所以更加不敢妄自行动。 说来说去,归根到底,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 天地茫茫,海天路杳,可对他而言,何处才是归程呢? 他身处在这样的乱局之中,宛如置身迷津,眼前是拨不尽的迷雾,心里是驱不散的仿徨。 歧路亡羊,他纵使有万般的力气想使,却不知该往何处去了。 谢瑾想了很多很多,可时间却并没有过去多久。 一阵响亮的雷声传来,宛如在朝臣们耳边炸响。 随之而来的是重物落地的沉闷声音,大殿之外,不知什么东西轰然倒塌。 突兀的喊叫声响起,一声接着一声,急促而慌张:“走水了,走水了,昭明宫走水了啊!” 雷火劈中了昭明宫,这座由吴主孙皓主持建立的宫殿,经历了百来年的风雨,终于在今夜迎来了一场罕见的天火。 这是一个不祥的预兆,圣人的面色因此而变得更加阴沉。 他的手紧紧地攥握成拳,其上青筋暴起,微微颤抖。 他忍了又忍,终于站起身来,拿起那封刚刚看完的邸报,重重地将其抛掷在地。 他愤怒地伸出手,将案上所有的邸报和奏章统统推落在地。 “你们看看这些邸报,好好地看看这些邸报!”他气得面色涨红,声音嘶哑,“那群没有用的东西,一个个都说孙志用兵奇诡,战无不克。呵,堂堂官兵,竟然连一个妖言惑众的道士都打不过,那朕要他们是干什么吃的?!江左的国库,难道就养了这群无用之人吗?” 没有人接话,沉默的大殿上,只有圣人愤怒的喘息声分外明显。 他是如此地愤怒,可朝臣们却并不能感同身受。 他们虽然无不低眉垂首,躲避圣人的注视,可心中却并无多少胆战心惊。 谁都知道,京口位于三吴与建康之间,势必不会眼睁睁看着孙志打到建康,所以朝臣们根本无需忧心自己的安危。 他们并非天子,不用承担孙志之乱带来的千古骂名,不用背负宗庙社稷的重担,不会因为这场远在三吴的叛乱而失去锦衣华服的生活,是以并不惧怕。 死一般的沉寂中,谢瑾终于侧了侧头。 侍立一旁的小黄门觑着圣人的神色,轻手轻脚但动作极快地蹲身上前,眼明手快地捡出那封最新的邸报,用袖子擦了擦,双手呈给谢瑾。 谢瑾不动声色地打开邸报。 难怪圣人如此生气,这封邸报来自永宁,邸报中说,余姚、句章、东冶诸县守官无不弃城而逃,永宁独木难支,恐怕难以御贼,还请台城速速支援。 此刻是四月初四的深夜,不过两天的工夫,会稽境内诸县,竟几乎统统落入贼手。 无数官兵不战而逃,孙志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了整个会稽郡。 “北府军不是在江北连战连捷吗?传令给那个郗氏女——”圣人咬牙切齿地说道,“十日之内,我要听到三吴的捷讯,不然的话,让她提头来见!” 圣人言之凿凿,可任谁都知道,这只是一句再苍白不过的威胁。 时至今日,建康还有谁能奈何那位郗氏女呢? 他痛恨郗归,却又不得不倚仗北府。 正如他虽厌恶谢瑾,却不得不盼着他高抬贵手,多给自己留下一些权力。 圣人与琅琊王不同。 琅琊王此前还打着让北府军与叛军两败俱伤的主意,可圣人却清楚地知道,一旦北府军前去平叛,无论如何也不会出现令他满意的结果。 若是胜了,高平郗氏将会凭借着北府的兵权,高高地凌驾于台城之上。 圣人自然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可北府军若是兵败,江北战事必然会受到影响。 一旦北秦渡江南下,他作为司马氏的天子,又如何能有性命在? 对此,圣人踌躇不已,所以才迟迟没有正式下诏。 可今夜的邸报是如此地令人愤怒,以至于他终于疯狂地想道:“江左终究还有桓氏在,若是北府军在三吴大伤元气,那么,就由桓氏来统领上下游抗胡的诸项事宜。” “至于说桓氏有不臣之心?笑话!真到了那样的时候,江左这间破房子到底是八处漏风还是九处漏风,又有谁会在乎?”圣人瞥向面色平静的谢瑾,不无恶意地想道,“若真到了那样危急的时刻,那这一切就都交给谢瑾去头疼吧。毕竟,他也是桓氏的仇人,不是吗?” 对于台城昨夜发生的一切,郗归都毫不知情。 她只知道今日凌晨,南烛轻声将自己唤醒,说郗途带着圣人口谕,连夜到了京口。 既然圣谕已下,那北府军此次东征,也算是师出有名了。 她这么想着,目光移向正在庭中等待的郗途。 接连几日的疲惫与重压,似乎压根没有影响到郗途的状态。 他笔直地站立着,带着一种郗归从未在他身上看到过的坚定和自信。 郗归从未见过郗途追随父亲征战时的模样,以至于此时此刻,竟是她第一次觉得,郗途与郗岑确有几分相似之处。 他们原本都该是高平郗氏的将军,原本都该保持这般意气风发的模样,可却不得不弄权,不得不隐忍,不得不一年又一年地,随着这腐朽的江左共同沉沦。 郗归脑中闪过了无数念头,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快步向前,朝着郗途走去。 他们都已经等了太久,一刻也不想再等下去。 庭院并不算大,不过几步的工夫,二人便走到了一处。 相视而笑的瞬间,郗归听到郗途带着喜意的声音:“旭日初升,是个好兆头。” 他们都知道,如日方升的不仅仅是京口,更是北府军的未来,是这片土地崭新的希望。 北府军将承载着这希望,穿透门阀士族的重重暗影,击败虎视眈眈的北秦骑兵,摧毁摇摇欲坠的腐朽江左。 再没有比这更新的希望,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未来。 高平郗氏的名号,将随着这新的未来,永远地镌刻于史册之上。 郗途只要一想到这点,便觉得无比地振奋,无比地骄傲,恨不得立刻上阵杀敌,为北府、为郗氏拼出个璀璨明天。 金灿灿的阳光洒在校场上,洒在整装待发的将士们身上。 他们笔直地站立着,心中的抱负并不比郗途少多少。 这些人有的是从江北战场上历练归来的老兵,有的是江淮间慕名而来的宿将旧卒,还有的从未上过战场,此时正怀着满心的期待,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想要像故事中的郗司空那般,为江左攘除叛乱,为自己搏个功名,也为社稷百姓,做出一份属于自己的小小贡献。 他们是如此地可爱,以至于郗归立于点兵台上,忍不住有些泪目。 这是她第十二次站在这里送将士们出征。 她知道他们之中的很多人,会带着来自战场的捷报,坚毅而荣耀地返回京口,成为整个徐州的英雄。 但还有很多人,会在残酷的战场上留下难以磨灭的心理创伤,纵使于战争结束后返回家乡,也会一次又一次地,从眼睁睁看着同袍死在自己面前的噩梦中惊醒。 还有很多人,他们志气昂扬地前往战场,可归来之时,却或断一臂,或眇一目,留下永生难以摆脱的残疾。 可这些人仍然活着,还能看到明天初升的太阳。 郗归知道,还有很多很多人,她这一生都不会再见到。 这些人会为了父母妻儿,为了高平郗氏,为了京口,为了徐州,为了整个江南,前赴后继地抛头颅、洒热血,奋不顾身地战死在无情的沙场上,再也不会回家。 所有的将士都知道,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1每一次的出征,都可能会是永诀,可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出发。 人人皆有畏死之心,可总有那么些人,或为小家,或为大义,置之生死于度外,成为大义凛然的、可爱、可敬的英雄。 郗归站在点兵台上,有好多好多话想说。 也许会有人认为那是陈词滥调,可郗归和将士们却每次都会因此而振奋,因此而感动,因此而燃起一腔热血,也因此而撒下几行热泪。 最后的最后,郗归满腔的话语都只化作了“师出以律,令行禁止”这八个字。 这是要求,但更是期许和保护。 她希望所有的将士都能做到这一点,希望这八个字能够保护着这支军队,让他们在三吴延续江北战场上战无不胜的神话,让牺牲变得少一点、更少一点。 此次去往三吴之地的将士共有一万人。 自从郗归接手北府军以来,还从来不曾一次性送过这么多将士出征。 在隆隆的鼓声中,将士们身着藤甲,紧握兵器,目光坚定地走出了校场的大门。 灿烂的朝阳下,绣着高平郗氏族徽与北府军标志的战旗高高飘扬,于晨风中猎猎作响。 出征的将士实在太多,以至于直到最前方的将士们抬着大旗走出城门,去往渡口,后面几队的将士都还未离开校场。 郗归站在高台之上,注视着将士们一队又一队离开的背影,看着这宛如长龙一般的整齐队伍,心中升起了难言的自豪与感伤。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7 这是一曲悲壮但沉重的别歌。 郗归只盼着三吴的战场不像北秦的骑兵那样残酷,将士们也不必再增加太多的伤亡。 她无比地希望分田的策略能够尽快见效,希望更多的将士能够不战而胜,希望这些可爱的人不要死在内战的战场上,希望自己还能够看到他们活着归来。 在远远目送最后一队将士登上渡船之后,郗归终于走下高台,看向了校场东侧的那个身影。 第108章 傲慢 桓元今日与郗归、郗途一道来了校场, 受邀参加北府军东征的出征仪式。 郗归看过去的时候,他正立于校场一侧,拿着一杆锋利的长-枪把玩。 锥形的枪头乃是用京口最好的灌钢制成,被打磨得锋利无比, 光可鉴人。 桓元透过其上反射的清晰影像, 看到郗归走下点兵台, 缓缓朝自己走来。 他转过身,笑着迎了上去, 感叹着说道:“如此奇兵, 真是令人心动。只可惜, 我命荆、江二州的铁匠们试了多次,却从未炼出过这样的好钢。” “你若喜欢这枪,我便送你一柄。”郗归瞥他一眼, 淡笑着说道, “在京口, 这样的枪并不少见。你若是想要更多,只管拿建昌马来换便是。”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68节 桓元笑而不语, 用指腹缓缓摩挲着枪头。 郗归见此情状, 并未表露出一丝半点的急切, 而是不紧不慢地说道:“过去大半年中,你以襄阳之战和收拢殷、杨二氏余部为借口,迟迟不肯以建昌马为货物,和徐州换取更多的兵器,只时不时地跟我们换几匹马, 然后又停滞不前, 以至于豫州市马之事拖了又拖,始终没有完成一笔大额交易。子皙, 你这样做生意,可不太像话啊。” 桓元听了这话,侧头看向郗归,露出一个状似天真的微笑:“姑姑,我之所以迟迟不肯与谢瑾签订文书,是因为这并不是一笔好生意。你我二人,完全可以做成更大、更好的生意。” “哦,是吗?”郗归意味深长地睨了桓元一眼,随口抛出一句“愿闻其详”。 桓元放下长-枪,直起身来,指了指渡口的方向,颇为惋惜地说道:“如此强悍的一支军队,在江北打出了连战连捷的不败神话,可却不得不屈居于台城之下,帮着司马氏那对无能的兄弟去平定三吴的叛乱。” “姑姑,你难道就不会觉得不甘心吗?司马氏兄弟这样指使你,靠着北府军的牺牲稳坐台城,却什么好处都不肯付出。” “您可不要忘了,当初正是这兄弟俩的父亲,背叛了对我父、对尔兄许下的诺言,以至于他们遗憾败北,郁郁而终。有如此大仇横亘在中间,我们又怎能为自己的仇人南征北战呢?” 桓元的表情看起来无比地情真意切,郗归却只想冷笑。 从情感上讲,她不愿故去的郗岑成为任何人谋算的借口,更何况桓元此言根本就站不住脚! 郗归面上露出一个略待嘲讽的笑容,不疾不徐地说道:“可是子皙,这两年来,你在荆江频频征战,又何尝不是在帮司马氏守卫边疆?你一次又一次地给台城上表,一步步夺取殷、杨二氏的兵权,用的不也正是为当今圣人分忧的借口吗?” 她冷声问道:“你说我派北府军去三吴,是白白替司马氏出力。可叛乱消息传来的那天,你不也是从江州上表,想要带领着荆、江二州的兵马,前去三吴平叛吗?还是说,你觉得三吴的叛乱对你而言是一块诱人的肥肉,可对我而言,却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桓元没有想到,向来好脾气的郗归竟会这样咄咄逼人地接连逼问,一时难免有些狼狈。 “姑姑说笑了,北府军这样骁勇,我又怎么敢瞧不起他们、瞧不起您呢?” 桓元越说越镇静,甚至还向前走了两步,以至于南星戒备地上前半步,挡在郗归身前。 郗归倒是面不改色,只静静地注视着桓元,看他到底还能耍出什么花样来。 桓元并不在意南星的冒犯,他压低声音,轻声说道:“姑姑,你有北府,我据荆江,一旦你我二人前后夹击,断了建康粮米、台城逃路,司马氏这浩浩江山,顷刻之间便会轰然倒塌。” 桓元低沉的嗓音,宛如来自恶魔的诱惑:“姑姑,你好生想想,如果这一天真的到来,那该是多么地美好啊!父亲生前未曾完成的夙愿,司马1生前耿耿于怀的废立之事,我们如今已经可以轻而易举地完成了!” “完成又如何?”郗归冷笑一声,“你这么说,是要我赔上北府军的兵力,背上谋逆的千古骂名,平白为你做嫁衣裳吗?” “怎么会是为我做嫁衣呢?”桓元深情地凝视郗归的双眼,缓缓地开口说道,“姑姑,你我二人相识,远在谢瑾之前。我对你的爱慕,并不比谢瑾少分毫。更何况,你我二人之间还不曾隔着如谢瑾那般杀父杀兄的深仇大恨,我才是那个真正与你同仇敌忾的人啊。姑姑,我们一同出兵,夺了司马氏的天下,共享这无上王权,难道不好吗?” “共享王权?”郗归心中的厌恶翻涌着,竟然到了一种平静的地步,以至于能波澜不惊地重复出这四个字,而不带丝毫怒色。 “对!”桓元说到这里,语气已是十分殷切,“他日废了司马氏,我为皇帝,你为皇后,江左就是你我二人的天下了。” “皇后?”郗归终于再次开口,发出了一声嘲讽的轻笑。 这轻笑落在桓元耳里,在空荡荡的校场中,显得无比地刺耳。 “子皙,看来我昨夜所说的话,你是一个字都没有记住啊。” 郗归越过桓元,看向开阔的长空。 这世间的男人,无论有没有本事,都总是那样地自大,那样地傲慢。 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成为某人的妻子、某人的皇后,得到某个男人的爱慕和青睐,对于女人而言,便是无上的奖赏。 他们把这视作一种恩赐,一种女子应当感激涕零并且欣然接受的恩赐。 真是笑话! 郗归冷嗤一声,根本不愿再看桓元一眼:“北府军在江北连战连捷,煌煌战绩早已胜过桓氏兵马,就连唯一还有差距的兵员数量,也会借着此次三吴之乱补齐。桓元,你凭什么自大地以为,可以拿着一个虚无缥缈且毫无价值的皇后之位,来当作对我的施舍?” 她一字一字地问道,语气中充满了轻蔑:“你凭什么施舍我?” 桓元被这般指名道姓、劈头盖脸地说了一通,心里又是不解,又是愤怒。 他强压住心中的不平之意,摆出一副委屈的神色:“姑姑,这怎么能说是施舍呢?我是真心诚意地在与你商议呀!” “你不是在与我商议。”郗归看得很明白,“你根本就是觉得自己已经给出了极好的条件,所以我应该欢欢喜喜、毫不犹豫地接受才是。从一开始,你就没有给我留出商议的余地,你觉得我不会拒绝也不配拒绝。” 郗归面无表情,桓元心中也很有几分窝火:“那你告诉我,为什么就非得要拒绝?明明是双赢的局面,你为什么一定要拒绝?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轻蔑地指责我、侮辱我、践踏我的心意?” “侮辱?”郗归扯了扯嘴角,轻蔑地笑了一声,“那你可要记住,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是你自己把自己置于这样的境地,是你先固执地剥离一切,罔顾我的意愿,将北府军的一切视若无睹,想让我像一个一无所有的柔弱女子一般感谢你的恩赐!” “我从未这样想过!”桓元高声反驳。 “可你就是这样做的!”郗归不甘示弱地回击,“我昨夜便说了,不要用你那所谓爱慕来侮辱我。那是对我的轻视,也是对你自己的辱没。你睁开眼睛看清楚,我带领北府军打出了不败的神话,我在徐州造出了举世无二的精钢。无论我是男是女,都是北府军真正的主人。你的愚蠢、你的自大、你的傲慢通通都遮蔽了你这双眼睛,让你只能看到我的性别,只能一叶障目地用所谓爱慕、所谓婚姻、所谓皇后的地位来诱惑我。桓元,你真是浅薄极了。” 桓元攥紧了拳头,按捺着心中的怒意,再一次问道:“你可以不接受,可又何必这样侮辱我?” “到底是谁先侮辱谁?难道不是你一再地轻视我,才会到达这样的地步吗?”郗归说到这里,已经毫无怒气,只是觉得可笑。 每个人都无可避免地带着属于其所在环境的阶级局限性、时代局限性,郗归自己也不能完全免俗。 而作为男人,桓元于这两个局限性之外,还有着千百年男权社会加之于其头脑的傲慢。 他理所当然地行使这种傲慢,丝毫不觉过错。 郗归厌恶他的傲慢和愚蠢,但她知道,即使再过千百年,这傲慢也依然存在。 错的不仅是桓元这个人,还有千百年间形成的集体无意识。 男性和女性共同受着男权意识形态的毒害,不同的是,女性在其中深受压迫,而男性尽管被这毒素侵害了大脑,却同样享受了其带来的利益。 桓元或许不是故意轻慢,但那又如何? 这并不会改变他如此行事的愚蠢本色,不能改变他是既得利益者的事实。 不过,大敌当前,为了抵御北秦,她还需要与桓氏合作。 于是郗归看着桓元不甘、愤怒而委屈的神色,没有继续出言讥讽,而是慢条斯理地说道:“或许你觉得我是惺惺作态,觉得我不过在争一口没有必要的闲气,但铁一般的事实会告诉我们,究竟是谁做错了,究竟是谁想错了。” 她想到谢瑾最新递来的消息,不觉叹了口气:“北秦丞相王宽病重,一旦他病逝,符石只怕立刻就要挥鞭南下。千般万般,御胡为要。北秦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比司马氏更甚。无论你有什么样的打算,都等打败北秦后再说吧。” “那结盟之事?”桓元眼神微敛,语气低沉地说道。 第109章 顿悟 “我永远不会和台城成为真正的朋友, 但也不可能向你做出任何有关结盟对付台城的承诺。”对此,郗归早有打算,“我唯一可以许诺的是——我知道你不想和北秦主力对上,不想在上游与北秦决战, 那么, 只要豫州市马之事真正落成, 北府军能够装备足够的战马,南北大战之时, 北府军便可在下游部署兵力, 于淮淝之间, 对战北秦主力。” 桓元抬眼看向郗归。 他不得不承认,与在荆州时相比,郗归成熟了许多, 聪慧了许多, 更无情了许多。 她这样严厉地斥责他, 轻蔑他,侮辱他, 可是到了最后, 竟没有让局面一发不可收拾地发展下去。 她并没有与他决裂, 而是给了他一个容后再谈的机会,又提出了一个让他无法拒绝的条件。 荆江之所以为重镇,之所以能够与下游维持荆扬相峙的局面,桓氏之所以能有如今的地位,全都是因为军队的缘故。 所以桓元绝对不会愿意把荆、江二州的兵力白白消耗在与北秦的对战上。 因为他清楚地明白, 一旦上游成为南北之间的主战场, 荆江势必首当其冲。 如此一来,桓氏的实力必然会在战争中被大大削弱。 若真到了这样的地步, 一旦战争结束,台城若想收回荆、江二州的兵权,若想更换二州的刺史,若想卸磨杀驴、将他贬去广州甚至苍梧等地,他都将无可奈何。 家国大义重要吗? 当然重要。 可江左毕竟还没有危险到即将覆灭的地步,既然如此,他先为自己考虑,又有什么错呢? 桓元坚信自己的想法没有错,他必须保存实力。 无论是为了往后更大的图谋,还是仅仅为了自保,他都必须保护好上游的兵力。 也正因此,即便他今日是如此地不开心,即便他是如此地失望和生气,但还是不得不同意郗归的提议。 至此,僵持了一年之久的豫州市马之事,终于不得不落定。 北府军将获得大批转运自荆州的益州建昌马,桓氏也将换到不少来自徐州的灌钢兵器。 桓元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双赢的局面。 可与此同时,他也清楚地明白,荆、江二州靠近巴蜀,战马和铁器原本都是上游独有的优势,可郗归先造灌钢,再换良马,如此一来,上下游之间的物质差距,便大大缩小了。 要知道,江左立国以来,向来是上游压制下游。 即便是郗司空在世的时候,下游也不过是凭着荆扬相峙的局面,谋得一个自保而已。 可现在桓元却不得不担心,有朝一日,郗归和她的北府军将彻底扭转局面,凌驾于上游之上。 他必须想办法阻止这一天的到来。 桓元心里想了很多,却都没有表露出来。 百转千回之后,他终于决定告辞——郗归既然如此坚持,那他纵使再留下来,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反正他此番过来,只是为了给台城增加一些关于桓、郗二氏合谋的压力。 至于试探郗归的态度,本也只是顺便为之。 能结盟自然是好的,纵使不成,不也还能再议吗? 不过,离开之前,桓元还是不甘心地说道:“姑姑,我并没有做错。你之所以对我这样不假辞色,不过是因为习惯了宋和那样巧言令色的下属,习惯了王贻之那样懦弱的男人,习惯了享受谢瑾那般的惺惺作态。” “这些人对你态度卑微,以至于到了奴颜媚膝的地步,他们都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可我不同,我会给予你这世上至高无上的荣耀,会将皇后的宝座送到你跟前。只有我,才真正配得上你。” “是吗?”相对于桓元的“情真意切”,郗归表现得很是冷淡,“荆州路远,我便不送了,你早些出发吧。” 桓元深深看了郗归一眼,并未多说什么,只是拱了拱手,对着远远守在一旁的护卫扬了扬下巴,然后便大步流星地朝校场外走去。 校场重新归于寂静,南星后知后觉地发出了疑问:“他要造反?还想娶女郎作皇后?” “呵。”郗归冷笑一声,“别说桓元还不是皇帝,就算他真的入主台城,也要先问问北府同不同意。谁稀罕这个皇后?” 她想:“皇后算什么?我若真的想要皇位,若真的喜欢皇权,难道不会自己去拿吗?” 郗归因这个心中一闪而过的念头而怔愣了片刻。 距离阿兄病逝还不到两年,可从前在乌衣巷中的日子,却遥远得恍若隔世一般。 前年年底,她摔倒在郗珮面前,因阿兄的病逝而痛哭流涕,不能自已。 她在骤然失去亲人的噩耗下,接过了琅琊王氏的和离书,浑浑噩噩地离开了郗珮的院子。 她仇恨地引导王贻之埋怨郗珮,想要报复性地破坏他们之间的母子情谊。 她流着泪接过了伯父郗声手中的小箱,并不知道这遗物会给她今后的生活带来多大的改变。 当她在北固山上接见刘坚的那一刹那,或许也曾想过将北府军锻造成这样一支优秀的队伍。 可那时的她只是想保全高平郗氏的私兵,只是不想将这支力量白白送给谢瑾。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69节 后来她辗转难眠,想要为阿兄实现北伐的愿望,想要驱除胡虏,收复二京,想送阿兄归葬高平。 为此,她付出了很多,最终在这过程中找到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她想要为百姓谋求一个更好的明天,想要让同胞们再也不必受胡人的欺凌! 可在此之前,她竟从未想过,北伐成功之后,她又该何去何从? 郗归从来没有想过:原来我也可以做皇帝,不是吗? 这发现令她恍惚,但她深深地明白,无论未来是什么模样,无论以后有什么打算,她都必须做好当下。 北府军的煌煌战绩既是荣耀也是压力,她和将士们都必须全力以赴,打好三吴这一战。 如果不然,恐怕会影响军中的士气,也会妨碍后续有关三吴的所有计划。 离开校场之后,郗归去府衙找郗声。 今日一早,郗途着甲持兵,跪在郗声面前,向他郑重辞别。 郗声颤抖着手扶起郗途,嘴唇张了又张,却始终没有说出话来。 这冰冷的铠甲,让他想起了从前在父亲身上看到的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斑驳伤疤。 让他想起了自己唯一的弟弟,当初踌躇满志地出征,归来之时,却无知无觉地躺在了棺木之内。 想起了自己那忤逆的儿子,身着铠甲策马扬鞭,一次又一次随着桓阳北伐,最终却形销骨立地死在了病榻之上。 更想起了自从去年五月出征以来,江北战场上传来的一份份伤亡名册,想起了中元节时光荣里传出的阵阵哀泣,想起了就连孙不用这样与刘坚同等资历的北府旧将,也因伤口感染的缘故,牺牲在了江北。 他实在担心极了。 可他却不能对着任何人表露这担心。 他是司空郗照的儿子,是徐州的刺史,他的身份不允许他这样做。 更何况,他还是郗途的伯父。 他清楚地知道,在这个侄儿心中,重振家族威名比什么都重要。 郗声不能让北府军的将士们寒心,不能堕了高平郗氏的赫赫威名,也不忍心拦着侄儿去实现他心中的抱负。 所以,于公于私,他都不应犹豫不舍,更不能开口阻拦。 他只能选择留在这间书房之内,不去看他们出征,也便不必当众流泪,当众失态。 书房内没点几盏灯,是以光线很是昏暗。 郗归提着裙摆,轻轻走到郗声身边,宽慰道:“伯父莫要伤心,孙志叛军几乎都是仓促之间召集起来的乌合之众,并未受过什么正规训练,比不得北秦骑兵骁勇善战,兄长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郗声不自在地抹了把脸,拭去眼下的泪痕:“我不担心,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徐州百姓几乎家家从军,北府军的儿郎能上战场,子胤自然也该去。他不仅要去,还要一马当先、身先士卒才对。” “是,伯父说得是。”郗归轻声应道,“兄长此去,定会像祖父从前那般,披坚执锐,身先士众,率领北府将士再次取胜。如此,祖父九泉之下,也可安心些了。” “父亲会欣慰的。”郗声感慨地看着郗归,“有你们这样的好孩子,父亲一定深感欣慰。” 略微的停顿后,他叹了口气,低声说道:“我听说桓元来了。阿回,你已经带领北府军,取得了如此令人瞩目的成就。事到如今,你一定要弄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不要走偏了路啊。” 郗声的目光有些忧伤:“人人都有自己的路,嘉宾他、究竟已经过世了,你有自己的路要走,不要总想着去实现他的愿望。” 对郗声而言,承认郗岑的去世其实是一件很难的事。 即便到了今日,他也不能完全对此云淡风轻。 可为了郗归,他还是要说出这些话。 人人都明白,三吴的动乱来得太巧,北府军前去平叛,一定会大大扩充实力。 等到动乱平定的那一天,北府军将拥有来自三吴地区的兵员和源源不断的粮谷。 如此一来,郗归的功劳势必不能被抹杀,而她自己,也将成为建康朝堂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再不会像如今这般,隐于北府军之后了。 郗声担心郗岑往日的倾向会影响她的选择,担心郗归受到情感的左右,以至于勉强自己做出本不愿做的事情。 他还担心郗归会因此与谢瑾渐行渐远,再次从有情人变成陌路。 郗声纵使对谢瑾有百般的不喜,也不能不承认,他其实是一个好夫婿——整个江左,再找不出第二个能把自己放得这么低、这样支持妻子、纵容妻子的夫婿了。 他知道郗归要走的这条路太艰辛,实在不忍心让她从二十出头的年纪开始,孤零零地走完这一路。 出于这样的考虑,郗声斟酌着说道:“我听仆役们说,你这次回建康,既没有去谢家,也没和谢瑾见上一面。” “阿回,过去的事情终究已经过去了,那些恩恩怨怨,就让它们与嘉宾一道归于尘土吧。” “征发乐属之事,本系圣人一意孤行,司马氏到底占着个天子的名头。先帝那样好脾气的一个人,当他要保全新蔡王时,连桓阳都无可奈何,不得不退了一步。此次征发乐属,本来就怪不得谢瑾,更何况他当时还远在江州。” “阿回,你不要怨他,不要为了这些事情,平白坏了你们夫妻间的情分。” 郗声自己都无法相信,有朝一日,他竟然会帮谢瑾说话。 可他没有想到,郗归听了这话后,竟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毫无伪饰地问道:“情分?” 第110章 策反 郗归和郗声在光线昏暗的书房中对视, 目光接触的瞬间,他们清楚地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讶与不解。 郗声不能理解,谢瑾明明已经表现得如此明显,郗归为何还会对他们二人之间的夫妻情谊感到怀疑? 而郗归则发自内心地觉得, 与北府军三万余人的未来相比, 与三吴之地的动荡死伤相比, 与她想要扩充实力北伐中原的愿望相比,她与谢瑾之间的这点情分, 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是, 相比起桓元那不自知的傲慢, 谢瑾尊重她,爱重她,他们可以平等地交换意见, 他们交谈辩论之时, 彼此间从未有过那种面对其他人时的严重壁垒。 可这又如何? 即便如此, 他们之间仍旧隔着一条又一条的深阔鸿沟。 巍峨的台城静静地矗立在那里,任谁也不能忽视掉它的身影。 谢瑾或许永远都不能忘记他与司马氏之间的君臣情谊, 不能忘记他为人臣子的本分, 更不能忘记, 陈郡谢氏是经历了多少困难、多少努力,才获得了如今的地位。 而郗归也会永远记得郗岑的败亡,记得先帝的诏令是怎样地一改再改,记得谢瑾与王平之是怎样用那一套冠冕堂皇的话术,彻底说服桓阳退兵西归。 时间也许能洗刷一切。 或许郗岑这道横亘在二人之间的旧伤疤, 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越来越淡, 可司马氏却是活生生的不容忽视的存在。 它不是一个可以悼念的对象,它是切实存在的阻碍, 是与郗归对立的选择,是她终有一日将不得不面对的敌人。 三吴之乱不得不平,郗归的打算,是借着这次平乱的机会,彻底将那些世族的势力连根拔起,获得那些分得土地的百姓的拥护,将这三郡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里,让其成为北府军兵源和粮草的坚实保障。 倘若一切顺利,那么,最多半年,她就不得不在司马氏皇帝面前展露出自己的锋芒。 建康的君臣将清清楚楚地看到,一个女人,一个身为逆臣之妹的女人,是怎样地卷土重来,像曾经的桓阳与郗岑那般,对着台城施加难以抵挡的重压。 到了那个时候,谢瑾又会站在哪边? 夫妻情分,难道还能胜得过朝堂上的抉择吗? 她要做的事情太多,实在不想像郗声期待的那样,为了一段终究要破裂的关系,耗费过多的工夫。 可以上这种种分析毕竟都还未发生,郗归叹了口气,看向郗声,选择了另外一个理由。 “伯父,昨夜兄长带来的口谕中,除了命令北府军出兵三吴的消息外,还有一道省刑薄税的旨意。” 郗归的语气很是平静,但神情却有几分讥诮。 “昨天傍晚,我刚跟温述说了要在三吴重新分田、削减租税的打算,到了晚间,圣谕就写上了‘省刑薄税’这四个字。敢问伯父,这‘薄税’二字,是从何而来呢?难道不是谢瑾得知了我的打算,所以才预先写上去,想要在事情发生之前,为司马氏挽回些许颜面吗?” 郗声无奈地摇了摇头,示意郗归稍安勿躁:“天灾降世,君主本就该安抚民心。历朝历代的规章旧事皆在史书之中,纵使有人因此得了启发,想出省刑薄税的法子来,也不是什么奇事。” “再说了,阿回,你这样明明白白地告诉温述,难道不就是为了让他回台城去传话吗?就算此事是谢瑾一力促成,他这样做,不也正是遂了你的意吗?” 郗归没有做声,只深深地看了郗声一眼,觉得今日的他,和以往很是不同。 郗声叹了口气,接着说道:“自从孙志叛乱的消息传回建康,台城就多番暗示,要你派北府军出兵东征,可却一直没有正式的旨意降下,以至于将北府军置于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稍有不慎,便难免会落个不逊的罪名。” “可谢瑾一回来,短短几个时辰之内,便安排好了一切。圣谕终于到了京口,温述也携家小到了徐州。” “至此,北府军出兵的名义有了,你在三吴分田减税的由头和人才也有了。” “阿回,你好生想想,谢瑾已经做了这么多,你如何还能再骗自己,说他做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司马氏?你为什么就非得认为他是在保护司马氏,而不是在保护你呢?” 郗归不可置信地看向郗声:“伯父,你竟然帮谢瑾说话。” “不,阿回,我永远都不会帮谢瑾说话。” 郗声说这话时,头颅微微后仰。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逼退眼底的泪水:“我永远都不会为他说话,阿回,我是为了你呀。” “为了我?”郗归在心中问了一句,终究不忍拂了郗声的好意,是以没有再做什么无用的辩驳。 天黑之前,东征的将士们分作两路,分别抵达了会稽郡和吴郡的边境,预备着开始下一步的行动。 平心而论,三吴的战事其实算不得太难。 北府军的赫赫威名与煌煌战绩,早已传遍吴地三郡,东征的将士还未到达会稽郡城,孙志叛军中便已有人生了怯战之心。 他们原本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反贼,只是被吴姓世族和那些肆意抓捕良民以充乐属的官员苦苦逼迫,百般无奈之下,才不得不揭竿而起,以求生路。 三吴的守军闲散惯了,既缺乏严格的纪律,又没有什么出色的本领,所以孙志叛军才能出其不意地凭着一腔悍勇接连取胜。 可若要对上在江北连战连捷的北府军,任谁也不能不在心里发怵。 等到郗途率军打了两场胜仗,接连夺回诸暨、永兴二县后,孙志叛军的气焰立时沉寂了不少。 叛军惊讶地发现,他们的教首似乎并无传言中那般的神通,并不能保佑其信徒一如既往地所向披靡。 信仰的基座一旦松动,塌陷只是迟早的事情。 当顾信与温述在吴郡正式主理分田之事的消息传出后,孙志军中大批的佃户终于动摇。 对于这些种田为生,却因每年都要缴纳高额租税而不得温饱的佃户而言,一块真正属于自己的土地,显然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 更不必说那低至什二的田税,还有其余诸税减免三年的宽惠政策了。 对于这一连串富有诱惑力的新政,许多百姓将信将疑,迟迟不敢行动。 但总有人过够了那种日日拼命、烧杀劫掠的日子。 他们原本都只是普普通通的农户,只求个一日两餐、阖家平安,从未想过自己会有拿起铁刀和锐石杀人的一天。 孙志虽然信徒众多,可却并不能凭空变出米粮。 农户们朴素的世界观告诉他们,如今已是四月,若是再不插秧,恐怕会误了一年的收成。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70节 倘若真是这样,来年米价必然飞涨,自家怕是又得卖儿贴妇,苦苦煎熬。 在这种担忧的驱使下,会稽与吴郡接壤处的一个叛军营地中,几个大胆的佃户一合计,竟带着父母妻儿约好了时间,在夜里偷偷逃跑。 孙志军中管理散漫,根本没有人严格执行点卯考勤的制度。 以至于这些人都走了好些天后,其首领竟然毫不知情。 然而,他们的离开虽未在首领那里引起什么后果,却在相熟的同乡中引发了轩然大波。 这些人等了六日,都没有等到一丝半点关于逃人的消息,是以终于按捺不住,在吃饭时悄悄说起了此事。 自从北府军到达三吴,叛军接连吃了好几场败仗,提供给他们这些人的伙食也越来越差。 他们明明在城中抢了不少金银粮米,可却只能享用其中极少极少的一部分,其余的财物粮食,都被首领装车运走,据说是要送去给前线与北府军作战的将士们。 “又是这个。”一人接过破碗,看着其中稀拉拉的米汤,不由出声抱怨,“天天吃这种东西,连肚子都填不饱,还造什么反?” “有的吃就不错了,哪来的这么多毛病?是不是不想吃了?” 负责这一片伙食的,是首领七拐八拐的远房亲戚。 听到这话后,他凶神恶煞地吼了一句,恶狠狠地扫视一圈,直看得周遭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后,这才哼了一声,回到锅灶旁边,满满地舀了一碗稠粥,颠颠地端去了营帐。 周遭的百姓埋头不语,可低垂的眼底却无不充满愤恨。 人皆有自利之心,在物质极其缺乏的时候,不患寡而患不均,本就是人之常情。 这些百姓之所以揭竿而起,几乎全都是因为吴地世族与官吏逼得太紧,以至于他们没有办法负担自己的生计,只能眼睁睁看着世族奢靡度日,自己却年年忍饥挨饿,甚至不得不走向冻馁而死的结局。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面对这样的场景,大多数人都会打心底里叹一句可怜。 可如果自己就是那个即将成为“冻死骨”的可怜人呢? 大家一样地生于天地之间,凭什么我就要不明不白地去死? 可以说,这种不甘心的情绪,以及百姓们对于饱暖生活的希冀,正是孙志能够纠合如此多徒众的关键所在。 然而,当叛军攻下一座又一座县城后,百姓们却失望地发现,原来教首先前承诺的一切都并未实现。 原本的贪官污吏、世族豪强,全都死的死,逃的逃,可不公却无可阻挡地在叛军内部蔓延了开来。 那些骄横的将领,贪婪的道士,还有各式各样凶狠蛮横的裙带亲戚,无一不冲击着这群百姓的认知。 他们放下农具,冒着生命危险揭竿举义,为此拖家带口,背井离乡,颠沛流离,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难道就是为了换个地方受人欺压吗? 没有人甘心如此,可他们却找不到其他出路。 从加入孙志队伍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成为了朝廷务必剿灭的叛军。 然而,人皆有求生之心。 即便在那些贵人们的眼中,底层百姓们的性命是如此地贫贱,可他们还是想要活着。 于是,为了保住这条“卑贱”的性命,他们只能将错就错,麻木地为孙志打打杀杀,根本就别无选择。 死一般的沉默中,众人打好了饭,各自找了地方坐下。 那清粥是如此的稀薄,以至于在阳光下泛着清亮的光。 众人喝水般地饮完了碗中的稀粥,小心翼翼地吃掉碗底的米粒,而后抱着仍旧饥肠辘辘的肚子,无奈地躺到地上,脑中七想八想,想将注意力从肚子上转移走。 一人指了指吴郡的方向,压低声音问道:“哎,你们说,吴郡那边分田的消息,会是真的吗?” 第111章 哗变 “骗人的吧?”旁边的汉子想也不想, 便脱口而出,“咱们为教首打下会稽,立下了汗马功劳,可都没分到哪怕一亩田。吴郡可比咱们这边太平得多, 根本不缺佃户, 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给咱们这些人分田?” 越来越多的人凑了过来, 争先恐后地加入讨论:“我就说嘛,从来没听说过给咱们这些佃户分田的,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就是, 那些世族一个比一个贪心, 恨不得把咱们的皮都扒掉,怎么可能那么好心地给咱们分田?” 也有人不同意他们的看法:“那可是郗氏女郎的部下啊,天底下再没有郗女郎那样的好心人了。去年冬天, 要不是她让商户施粥施药, 我们一家人早就饿死、病死了。她怎么可能会骗咱们?” “可她再好心, 也不可能白白拿出田地来送给咱们吧?再说了,吴郡可是顾氏、陆氏那些人的地盘。郗氏女郎毕竟不是吴人, 在他们跟前讨不了好的。” “我不管, 反正我是信的, 天底下再没有比郗女郎更好的人了,她肯定不会骗人!” 一人撞了撞他的肩膀:“我说石头,既然郗女郎这么好,那你怎么不跟王四他们一起逃到吴郡去?” 另一人叼着根草叶,枕靠在旁边的土坡上, 斜睨了这边一眼, 故意问道:“我且问你,石头, 在你心里,那郗氏女郎,竟比教首还好吗?”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默不作声。 大家左顾右盼,面面相觑,试图在彼此间的眼神接触中,寻找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直到有人确信自己看到了些许嘲讽不屑的影子,这才大着胆子,轻声开口辩道:“郗氏女郎给的粥和药,那可都是实打实的好东西呀。” “对啊。”一人举了举手里干干净净的粥碗,“不像这个,什么玩意儿啊?” 大伙儿见首领的亲戚都不在这边,索性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吐槽,发泄着这些日子以来,心里堵满了的不痛快。 七嘴八舌之中,最先开口夸赞郗归的那位名叫石头的佃户,冷不丁地开口说话,回应了先前的问题:“我若是孤身一人,肯定会逃去吴郡,求郗女郎给我分上一块薄田,让我再不必年年向世族赁田,拼死拼活地去付那七成的田租。要是吴郡不成,我就去徐州。听说徐州所有郡县都新设了三长,田税也早已减到了什二之数。” 他伸出两只手,狠狠地搓了搓脸:“什二的田税啊,我从前做梦都不敢想这么低的租税。要是每年能少交五成的租,我就能天天吃饱穿暖了。” “那你怎么不跟王四他们一起走?”有人再次追问,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 “唉,我也想走啊。”石头叹了口气,“可我不是说了吗?我上面还有老母在,新得的儿子又还不满周岁,他们老的老小的小,如何能禁得住逃难的苦?” “唉。” 话说到这个地步,在场诸人无不叹气。 他们之所以加入孙志的队伍,不过是为了过上好日子,可如今会稽明明已经打下,他们却不得停歇,继续被驱使着打吴郡、打吴兴。 稀少的食物,血腥的厮杀,再加上长途跋涉和攻城略池带来的疲惫和伤病,早已使这群原本的农民感到筋疲力尽。 他们无一不想知道,这样无望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北府军已经抵达三吴,他们这群连饭都吃不饱的乌合之众,一旦对上训练有素的北府军,那不是白白找死吗? 要是吴郡分田的消息是真的就好了。 如果郗氏女郎真的既往不咎,不怪罪他们追随孙志作乱,还愿意给他们分田的话,那他们就一起叛了孙志,去吴郡投郗女郎去。 无论如何,总好过在这片不把他们当人的营地里白白苦挨。 细碎的说话声越来越小,大家一个接一个地睡了过去,营地也渐渐安静了下来。 几个年轻人悄悄地出现在营门之外,趁着哨兵打盹的工夫,潜行至了旧日营地。 他们甫一露面,便受到了所有还未睡着的同伴们的瞩目。 大家你推我我推你,不一会儿的工夫,便有一大群人窸窸窣窣地围了上来,争先恐后地问着吴郡的情形,眼中无不闪烁着激动好奇的光芒。 被众星拱月般围在中间的王四,右手握拳放在嘴边,重重地咳了两声,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可当周遭真的静下来后,他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先从袖袋里掏出了两张大饼。 这下可没人能坐得住了。 大家眼睛瞪得滚圆,目不转睛地看着王四掰开大饼,将之一块块分给周遭的乡亲们。 “乖乖,真的是饼啊。” 直到粮食进了肚子,大伙儿才终于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在接连喝了多日清粥之后,他们终于吃到了扎扎实实的粮食! 一人颤着声音开口:“四儿,你这饼是哪里来的?吴郡那边,难道竟真的分田不成?”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言语之间很是兴奋。 直到一人挠着头问道:“不对啊,就算能分田,也不可能这么快就长出粮食来啊,王四,你这饼不会是去首领那里偷的吧?” 那王四被众人众星拱月般地围在中间,很是享受了一番被关注的快乐。 直到听到有人怀疑他偷盗粮食,这才想起了此行的任务,义正言辞地反驳道:“我王四怎么可能会偷东西?这饼可是吴郡那边的顾郎君送给我的,说是要奖励我成为吴郡第一批新入籍的农户。顾郎君可是说了,十天之内,所有去吴郡入籍领田的百姓,都能领二十张大饼呢!” “二十张?” “入籍?!” 一道道惊诧的声音响起,旋即就被身边的同乡肘击提醒,然后讪讪垂下了头,可眼中仍是充满了不可置信。 一人压低声音问道:“你不是去分田的吗?怎么还要入籍?那些人不会是骗你去当乐属、让你加入军籍吧?” “怎么可能?”王四扬眉反问,兴冲冲地讲起了在吴郡时的经历。 王四等人之所以逃跑,完全是因为受不了营地首领狗眼看人低的模样。 他们打心眼里不愿意帮这样的人卖命,所以才想要去吴郡奔个前程。 这一路虽然不算特别远,却也是星夜兼程,又累又饿,既要小心躲过五斗米道抓壮丁的队伍,又要防备着山林里的野兽,可谓是吃尽了苦头。 他们满心满眼只有逃去吴郡这一个目标,可当真的到了吴郡后,却四顾彷徨,不知该往何处去了。 好在当地新设的三长正在带着新入籍的农户插秧。 对于王四几人而言,再没有什么物件能比稻田更加亲切、更加安全了。 他们迟疑地凑上前去,只见暖融融的阳光之下,田中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农人们无论男女,个个都精神饱满,就连旁边跑闹的孩子们,也全都带着会稽郡如今少见的生机。 “你们是什么人?从何处来的?”一人注意到王四几人的身影,警惕地开口盘问,手中紧紧握着农具。 旁边一人笑着说道:“莫慌莫慌,哨楼既然没有吹号,那就不是孙志叛军来攻。” “是这个理。”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丈走上前来,笑呵呵地问道,“年轻人,你们可是来分田的啊?” 王四看着他们的笑脸,一时竟有些赧然,觉得自己仿佛是个上门讨要的乞儿似的。 可事情都到了这一步,要说放弃,他是决计不肯的。 于是他索性咬了咬牙,俯身作了一揖,高声答道:“我等本是诸暨的佃户,被孙志叛军逼得走投无路,又不忍误了今年的农时,是以一听说分田的消息,便连夜赶来此地,还请老丈帮我等指个明路。” 那老丈听了这话,抚着稀疏的胡子哈哈大笑。 “年轻人,何须我来指路?你既到了此处,以后便处处都是明路了。” 王四等人还没想明白,周围的农人便已叽叽喳喳地介绍了起来,半点没有瞧不起李四他们的意思。 农人们这个说顾郎君心地善良,那个说温侍郎御下有方,总而言之,郗家女郎实在是个好人,如今只要来吴郡投靠,便可重新入籍,按人头领田去种,每年只需缴纳什二的田税,再没有别的苛捐杂赋。他们这些新投的人,每人都有一份粮米做奖励,还能低价赊县衙里的常平粮呢。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71节 说到这里,此处营地已是一片议论纷纷。 大家虽压着声音,可心里却是止也止不住地激动。 “当真如此?”一人捂着砰砰直跳的心口,率先开口确认,“你已经分到田了?” “那是自然,我们都分到田了。”王四毫不迟疑地答道,“你们就算不信我,也该信那几张大饼吧。” 众人想到那带着麦香味的扎扎实实的大饼,回忆起这些日子以来填不饱肚子的情形,一时都不由自主地动摇了起来。 一阵又一阵的窃窃私语在这一片蔓延了开来,到了晚间,已然变成了一股悄然翻滚但却不露声色的强大暗涌。 夜深人静之际,一声锐利的口哨声响起,青壮们拿着早已准备好的农具、竹竿和石块,冲进了中军营帐。 熊熊的烈火在暗夜里燃烧起来,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疯狂与期待。 这群被逼迫着、诱惑着、裹挟着加入叛军的底层贫民,终于将武器对向了新的压迫者。 百姓们对着这个新的压迫者,使出了从他们这里学来的本领——斩草除根,诛尽异己。 第112章 挑战 第二日一早, 乡间小道上撒着金色的光芒,鸟儿啁啾地叫着,道路两旁草木青青,一派绿意盎然的景象。 一大群衣衫褴褛的贫民, 互相搀扶着, 以极快的速度, 朝着吴郡的方向前行。 人群之中,一人看向田间的芜草, 心痛地叹了一声:“可惜, 这样好的田地, 竟白白荒废了。” 更多的人笑着答道:“别唉声叹气了,等到了吴郡,我们便人人都有自己的田地了。” 他们的眼里泛着期待的光芒, 成群结队地, 朝着希望走去。 类似的情形并非只发生在这一处。 短短半月之内, 便有大批农民佃客逃离了孙志叛军。 他们成群结队地离开,都想要去吴郡获得一份属于自己的土地。 逃往吴郡的农户越多, 郗途和高权的仗便打得越是顺利。 而北府军的胜利愈多, 那些仍旧留在孙志叛军中的后怕百姓, 便愈是担心自己白白成了被叛军强迫着前去送死的弃子。 就这样,两个方面同时发力,孙志叛军很快就陷入了无可逆转的颓势,彻底落败只是时间问题。 当然,农户们反正投诚的过程, 也并非一帆风顺, 不乏有人暗中告密,有人严防死守。 但有北府军的配合, 那些进展不顺利的营地,基本很快就会易主。 到了这个地步,还留在孙志军中的,大多不是孙志本人的亲信,便是些无赖和亡命之徒。 这些人虽然悍勇,却并不懂兵法,也没有什么纪律意识,打起仗来不是意气用事,就是各顾各的利益,不大注重战场上的配合。 是以北府军虽有伤亡,却还是一步一步地逼得孙志叛军逐渐东退。 第一批分田名册送到京口后,郗声带着郗如,径直去找郗归打探消息。 郗归看到他后,笑着起身迎接。 “伯父多日不曾来官署了。” 东征大军出发之后,郗如的身体一天天好了起来,只是依旧神情落寞,整个人比从前消沉了不少。 四月十六是郗如的生辰,那一日,郗归特意让人从建康接了谢粲和几个郗如的表姐妹来,准备了一桌席面。 开席之前,郗归问郗如有什么想要实现的愿望。 谁都没有想到,郗如沉吟片刻,竟说自己要苦练武艺,学习兵法,长大以后做个将军。 郗如并非第一次说这样的话,只是这一次,她的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决心和恨意。 谢粲觉得这想法很是不妥,却又对这个女儿无可奈何,百般劝解都不见成效后,只好忧心忡忡地回了建康。 郗声也很是迟疑,觉得郗如还未完全走出当日叛军屠杀留下的梦魇,再这样下去,只怕有碍性情。 郗归与郗声有着同样的忧虑。 她本不欲立刻答应,可在看到郗如恹恹的模样后,不由想到阿兄去世之后,自己也曾满心满眼都是悲伤仇恨,直到接手北府军后,才慢慢平静了下来。 想到这里,她发自内心地觉得,郗如此时仍有这样的志向,其实不失为一件好事,甚至可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于是她为郗如延请了两个先生,分别教授拳脚功夫和兵法计谋。 北府军事务繁忙,郗归无法全心全意陪伴郗如,只好请郗声闲暇时多多看顾,以免郗如沉浸于仇恨之中,以至于左了性情。 郗归原本还怕郗声不情愿,没想到他竟乐意之至,每日都陪着郗如一道锻炼,或是带着郗如,一道在军中做些思想、纪律方面的工作,反倒是把徐州的这一摊事统统都交给了郗归,美名其曰锻炼郗归处理政事的能力。 郗归笑他躲懒,没想到郗声却说:“我本以为这一生已经全无指望,余下的日子,不过打发时间罢了。可北府军在江北连连取胜,竟让我心中也生了奢想。” “阿回,我打小便知道,我们的故乡并非南国,而是在千里之外的高平。滔滔的江水固然清澈美丽,可我们却生来便是大河两畔的子民。” “我的父亲、兄弟、儿子,他们人人都比我有志气、有本事,都盼着能够策马扬鞭,北上御敌,将胡人彻底逐出中原大地,让汉人得以昂头挺胸地回到故土之上。” “可造化弄人,他们一个个地、全都失败了,全都怀着遗憾闭上了眼睛,就连尸体也只能埋葬在江南的土地上。” “阿回,我这个人是如此地无能,本来不敢有也不该有这样的奢望。可你是如此地特别,如此地优秀,竟让我无可抑制地,生起了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希冀。” “我会好好地保养身体,会像阿如一样锻炼,我要重新练习骑术,我会等着有朝一日,我北府儿郎挥鞭北伐,收复二京。” “到了那个时候,我便可以策马北上,在达达的马蹄声中,带着我高平郗氏三代人的殷切愿望,替他们去看一眼如今的长安、如今的洛阳。” “我要亲自扶灵,带着父亲,弟弟,还有嘉宾,带他们归葬高平。”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1兔死尚且首丘,我高平郗氏,有那么多子弟战死江北,埋骨他乡,我要一个一个地,在高平为他们建立衣冠冢。” 郗声老泪纵横地说道:“几十年了,这些人终于有了落叶归根的希望。阿回,伯父要替他们所有人为你道一声谢。” 郗声向来沉默寡言,可这一番话却说得郗归频频落泪。 她哽咽着开口,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了一句:“会有这么一天的。” 郗声擦了把眼泪,笑着点了点头:“我相信一定会有这么一天的,我会好好等着的。” 他说:“阿回,你是有大抱负、大志向的人。可治大国如烹小鲜,你若要掌控三吴,就必须清楚江左目前的政制是如何运行的。” 他说:“去试试吧。再公正的人也会有一二私心,政令的落实总会遇到各种意想不到的问题。徐州是我们自己的地方,你就从这里开始,去看看一县、一郡乃至一州是如何运行的,去思考如何更好地掌控三吴。” 郗声从来都知道,自己是个没有什么抱负的人。 妻子过世之后,他浑浑噩噩地过了许多年,直到这一年来的种种,让他仿佛窥见了另一种生活的样貌。 他看着郗归,仿佛是看着另一种充满希望的未来:“阿回,伯父无能,做不到这些,只能盼着你放手一试,去寻一个更好的明天。” 郗归就这样正式接手了徐州的政务。 因着北府军的存在和减税等惠政的缘故,徐州上下对此均无异议。 或者说,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只要能够吃饱穿暖,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是不会在乎谁是幕后的府君的。 而对于那些官吏来说,上升的机会、光明的前途,远比主上是男是女要重要得多。 对于徐州的政务,郗归并不陌生。 无论是减租减税还是精耕细作,抑或是拆除多余陂堨、成立缫丝作坊等事,其实都是由她首倡。 不过,在此之前,她往往只是提出宏观的计划,至于那些繁琐细碎的细节,都由在徐州颇有令名的刺史郗声来落实。 郗归深刻地明白,百姓们的支持、爱戴和拥护,固然是为官作宰的根本,可若要长久地维持这些,就一定得维护好他们的切身利益才行。 这一年多以来,她提出的种种关于政务的建议,本就是为了让平民百姓过上更好的日子,如今也不会例外。 至于那些为了一己私利,罔顾州府政令与百姓利益的官吏和大户,郗归并不多做纠缠,而是直接让带刀部曲出手,一力降十会地解决问题。 政务的进展总体顺利,也正因此,除了郗归主动请教外,郗声一直没有插手过州务,也很少再去府衙前院。 今日之所以过来,一是因为好奇三吴分田入籍的成效,二是由于郗归此前说过,想趁着三吴分田的时机,在徐州同步展开类似的工作。 郗声端坐案前,一页页翻动着郗归递给他的名册,喜忧参半之下,不觉叹了口气。 郗归坐在一旁,带着郗如一道,翻看吴郡新造的田册。 听到郗声的叹声后,她故作不解,开口问道:“吴郡的农田已经基本完成了插秧,会稽、吴兴二郡也会加紧脚步。这场动乱并未过多耽误今年的农时,如此这般的好消息,伯父应该开心才是,怎么反倒叹起气来?” “我知道这是好事。”郗声的神情很是复杂,语气中透露出几分担忧,“我知道在吴郡分田的举措,无论是对于平息动乱,还是对于子胤和高权的作战而言,都很有用处。可是阿回,你若要在徐州也如此行事,便是将分田之事,由战乱时的权宜之计,变成了可以在太平之地施行的成规。” “如此以来,不仅是动了那些根深蒂固的三吴世族的利益,更会在整个江左都引发轩然大波。” “几十年来,侨姓世族在江左占据了无数的土地,他们是不会同意你这样做的。你又何必如此,同时对上侨姓、吴姓这两股大势力呢?” 郗归不是不明白郗声的担忧,对于世家大族的贪婪和霸道,她早已心知肚明,也知道他们会竭尽所能地去捍卫其并兼所得的利益。 可是,铁一般的事实就在眼前,她必须壮大力量,以免再因力有不逮的缘故,眼睁睁地看着类似孙志之乱的动荡在别处发生。 郗声太保守了,可她要做的事情,却永远都不会绝对安全。 她绝不能再等下去,到了这样箭在弦上的地步,无论是她还是北府军,都早已没有了徐徐图之的机会。 她必须行动。 第113章 错位 郗归将田册交给郗如, 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自己则转过身去,郑重地看向郗声。 “可是伯父,我迟早都会对上他们的。无论是侨姓世家, 还是吴姓世族, 都占据了江左太多太多的土地, 逼得千千万万的百姓无处求生,逼得江北浴血奋战的将士们, 连粮米都要受制于人!” “百姓们若想存活, 将士们若想长久地在江北作战, 就必须有足够的土地和粮食。世家大族占据了江左三分有二的广袤土地,我必须从他们手中抢来这些田地。” “我必须这样做。可是,单凭我自己的力量, 是根本没有办法做到这点的。”郗归微微摇头, 坦率地承认了这个事实, “纵使北府军如今已有三万余名将士,我也不可能办到这一点。因为这广阔的土地, 绝对不可能属于一家一姓!” 郗归并不因为这一事实而感到沮丧, 相反, 她为此而感到振奋,感到骄傲。 甚至于感到自己心中仿佛住着一只压抑已久的苍鹰,在长久的沉寂和约束之后,它终于能够拍打翅膀,引吭高歌, 飞出一段“海阔凭鱼跃, 天高任鸟飞”的传奇。 这让她想到了自己曾经生活过的那个新世界。 郗如清楚地听到郗归的声音抬高了几分,她的心神被吸引过去, 握住田册的小手,无意识地松动了些。 她听到郗归说:“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这一寸又一寸的土地,本就应该属于每一个劳动者。您总以为我是为了对付世家大族,才不得不对这些平民百姓让步,不得不将自己吞不下的土地分给他们。” “可是伯父,不是这样的。”她回头看了一眼郗如,短暂的对视后,坚定地开口说道,“我原本不必解释这些,也不怕人误会我为了一己私利而对付世家,可今日阿如既在这里,那我便要说个明明白白。”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72节 “那些终年劳作的百姓,才是锦绣膏粱真正的创造者,是他们织出了巧夺天工的绫罗绸缎,是他们种出了供养一国的稷黍嘉谷,他们活得堂堂正正,从不亏欠我们这些人什么。相反,是我们亏欠了他们。‘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1是我们一直在压迫他们,靠着先世的积累,靠着兼并的土地,以田租或是生意的形式,掠夺他们以血汗换取的粮米和金钱,让他们不得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那种‘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2的艰难生活。” “可我们的田地也不是白白得来的啊,凭什么说我们是压迫平民的坏人?”郗声沉默不语,郗如却尖锐地指出了她眼中的事实,“永嘉南渡,多少世族沦为平民,多少百姓失去生计,曾祖父血战沙场,苦心经营,才在京口营造出了一个和乐之地,我高平郗氏在此坐拥田产,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她的双手紧紧握成拳状:“陈郡谢氏几代经营,不知付出了多少努力,才有了如今的庄园和田产。世家之间的斗争是如此残酷,放眼建康,没有一个大族是白白获得其田产的,更没有一个世家能够无所作为地守住世代相传的土地。” “所有人都在努力,可那些百姓呢?曾祖父征战的时候,他们在哪里?王丞相稳定朝堂的时候,他们又在哪里?”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3自古以来便是这样的道理。他们自己没有本事,又如何能怨得了旁人?如何能仅仅因为如此这般的不甘不忿,便去残忍地杀害那些比他们过得好的人?他们如此行径,又与强盗何异?简直是无耻之尤!” 郗如越说越激动,越说越觉得自己理直气壮,只感觉自己有满腔的豪言壮语,要一口气说个痛快。 直到郗归将手中的茶盏放到案上,发出了一声不重不轻的声响,她才不情不愿地住了口。 “好一个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郗归看了郗如一眼,吐出了一口浊气,“伯父,您来说说,阿如说得对吗?” 郗声不自在地咳了几声,缓缓开口说道:“圣人所言,自然是对的。” 然而,郗如还没来得及露出喜色,便听郗声接着说道:“可时移世易,一朝自有一朝的规矩和难处。江左万千平民百姓,根本就没有读书识字、为官做宰的机会。就连想拼了这条命去挣个军功,借此改换门庭,也是极为不易的事。阿如,百姓们并非不想做劳心之人,是这世道没有给他们这样的机会啊。” “我在徐州居官多年,看多了平民百姓们的辛苦。这些人当中,有很多都具有勤勉、好学、坚毅这样的好品质,可却还是只能年复一年地种地为生。这不是因为他们偷懒,更不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命数,而是有人画地为牢,硬生生拦住了他们往上走的道路啊!” “可无论如何,他们就是没有走上去啊。”郗如嗫嚅着说道,“人不该总是给自己的失败找借口,应当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才是。只要他们付出了足够多的努力,就一定能过上好日子的。” 郗归无奈地笑了,她想直截了当地反驳回去,可理智却告诉她,这只是一个年幼的孩子,甚至还没到后世上小学的年纪。 这样的孩子是一面镜子,她所说出的一切,不过都是这个糟糕世界在她身上的投射罢了。 于是郗归收拾心情,转而说道:“阿如,姑母问你一个问题:你的姨母是那样地才华横溢,不知胜过多少须眉男儿,可却只能困守后宅,相夫教子。阿如,你可曾发自内心地、为她感到过可惜吗?” 郗如被这话问住了:“可是,姨母是个女人啊,除了您说的这些,她还能做什么呢?” 郗如有些迷惑,打从她记事起,谢蕴便是琅琊王氏的长媳,一直居于内宅之中。 她从未想过,或许谢蕴也可以拥有“长席”之外的另一种身份。 郗归听了这话,温和地看向郗如,可郗如却在这温和中读到了怜悯和审视的意味。 她听到郗归徐徐说道:“可是阿如,你也是女子,却想做个将军。” “我,我——” 郗如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从前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两种认识的矛盾之处,以至于此时如同遭遇当头棒喝一般。 为什么她明明自己想要做个将军,也羡慕姑母的权力,可是却默认姨母只能相夫教子呢? 是她根本不相信自己会成为将军,不相信自己会拥有姑母那般的权力,还是说她内心深处,其实是瞧不起自己那已为人妻、已为人母的姨母呢? 对于前一种可能,郗如不愿接受;可对于后一种可能,她却更加感到毛骨悚然——自己也是一个女孩,终有一日,自己会像姨母一样长大,成为某人的妻子、某人的母亲,难道到了那个时候,自己也将不得不成为孩子们眼中诸如此类“不配”的存在吗? 她明明是那样地敬爱自己的姨母,为什么竟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郗如矛盾极了,也痛苦极了。 郗归怜悯地看着这个孩子,轻轻握住了她小小的掌心。 “阿如,你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矛盾的想法,是因为这个世界灌输给你的,和你真正想要的,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东西。” “世界说,作为一个女人,你必须恪守妇道,居于内宅,不能为官做宰,不能出将入相。这观念让你深信,你的姨母只能像你所看到的那样,永永远远地去过那种没有自我的生活。” “可作为一个人,你会无可抑制地产生自己的抱负,你会想要像一个真正的人那样,去追寻自己的理想。你的内心深处存在着一种本能,这本能让你明白,你首先是一个人,而绝非仅仅是一个女人。” “当这本能与那套顽固的社会观念碰撞时,你痛苦了,迟疑了,不知所措了。” “因为一个人的力量是那样的微弱,你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反抗这种所谓的‘理该如此’。” “你明明认为,只要你下定决心想要做个将军,那么所有人都拦不住你。” “可当你意识到,你的敌人或许是整个世界时,你迟疑了,你觉得你的理想突然间变得那样地遥远,那样地无法触及。” “你甚至会变成你自己的敌人,在外界出手打压之前,先开始自我怀疑。” “不要说了,姑母,你不要说了。”郗如的眼泪流了出来,她觉得心中又痛又乱,简直不知该怎样面对自己,更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别人。 “可是阿如,我们至少还有挣扎的机会。”郗归轻轻擦拭着郗如眼下的泪水,“那些无助的下民,他们也想过上能够吃饱穿暖、能够拥有尊严的生活,可这整个世界却都在阻止他们,打压他们,将他们死死地压在山脚之下,恨不得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阿如,你的姨母之所以只能困守内宅,并非因为她的无能,而是由于环境的压迫,由于制度的不允许。这与那些被死死固定在社会底层的平民百姓何其相似? “将心比心,你还依旧认为,那些纵是百般努力也不能跻身上游的可怜下民,之所以不得不过那般艰难的生活,是因为他们的无能和懒惰吗?” “你不要说了,求求你,姑母,不要说了。” 郗如痛苦地捂住额头,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听到了,又好像什么都听不进去。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感到满满的无助和茫然。 郗归轻轻抱了抱郗如:“好孩子,回去吧,回去好好睡一觉,来日方长,你总会想明白的。” 郗归为郗如穿上小小的斗篷,亲手把她带到南烛身边:“你先带阿如回去,让她好好睡一觉,我下午再去陪她。” 郗如和南烛的身影消失在门边,就连脚步声也渐渐走远。 郗声轻叹一声,放下手中的名册:“你何必如此?闹得她这样痛苦,你自己心里也不好受。” “她总要想明白的。”郗归也叹了口气,“待在陈郡谢氏的那几年,对阿如的影响太深了。她是个好孩子,有天资,也有志气,不该这样荒废下去。” 郗声摇了摇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的独子郗岑,是由郗照一手带大,悉心教养。 是以郗声并不懂得该怎样教育孩子,也明白自己的不擅长。 所以他并不愿轻易插手郗归对郗如的种种安排,唯一愿意做的,不过是帮她费些陪伴的工夫罢了。 于是他指了指案上的田册,重新回到了先前的话题:“阿回,你不要嫌伯父唠叨,我是真的担忧,所以才想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可真的想好了?分田入籍之事,是非行不可吗?” “伯父,你我其实都很清楚,若想破除世家大族对土地们的掌控,若想让北府军三万余名将士都能吃到平价的米粮,我们只能求助于这千千万万的农民佃户。” “是我们仰仗这些百姓,而并非他们仰仗我们。” “这些土地在世家大族们的手中,只会成为他们奢靡享乐和继续兼并的资本。可若是被分给了平民百姓,他们便会为了自身的饱暖,精心侍弄,好生栽培。” “只要分给平民的土地足够多,那么,哪怕我们削减田税。收上来的粮米也将会是一笔极其可观的数目。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就再也不必为江北将士们的粮米感到忧心了。” “伯父,永嘉南渡已经过去了几十年。数十年来,世家大族从来不肯停下他们兼并土地的脚步,以至于一批又一批的南下流民和无路可走的平民百姓,不得不依附他们而生存,或是卖身为奴,或是成为佃客,从此劳作终年,却只能为世家大族作嫁衣裳。” “您熟读史书,一定比我更加清楚,后汉之时,豪强兼并,百姓失地,大族割据一方,朝廷政令不行。衰弱的朝廷被外戚宦官把持,既无兵马,又无钱财。一旦失去土地的平民百姓走投无路,揭竿而起,王朝顷刻之间就会走向毁灭。” “伯父,如今的江左,与当日的后汉何其相似。当年董卓作乱,朝廷无可奈何,匈奴长驱入关,中原大地哀嚎遍野。如今世家大族各行其是,处处为难,而北秦却虎视眈眈,伺机南下。” 郗归看着郗声的眼睛,无比郑重地说道:“我们不能等到束手无策的那一天,再去亡羊补牢啊!” 郗声紧紧握着手中的名册,迟迟说不出一句话来。 良久,才叹了口气,担忧地说道:“阿回,我担心你要面对太多太多的敌人,这太危险,也太激进了。你此前也曾说过,不能四面出击,不能树敌太多,不是吗?” 第114章 燎原 “今时不同往日。”郗归坚定地说道, “伯父,三吴的动乱已经发生,我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江左如今这般模样,任何人都绝无可能在平民百姓和世家大族之间两边讨好, 左右逢源, 我们必须做出选择。” “对于世家的贪婪和自私, 您不会不清楚。我们若要保护那些可怜的百姓,若要保证北府军能够用有充足的粮草, 若想有朝一日能够真正收复二京、回到高平, 就必须对上那些世家大族。” “人生天地之间, 无论想要获得什么,都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郗归站起身来,看向窗外寥廓的天宇, “我们要想获取三吴的土地和粮米, 就必须争, 必须抢,必须团结下层百姓, 与那些世族为敌。” “更何况, 那些土地, 本就该属于辛苦劳作的百姓们。” 郗声知道郗归说得有理,可他还是觉得这一切都太过激进。 他知道自己是过时的人,已然跟不上年轻人的想法,可他还是担心如此这般的冒进之举,会引发什么意想不到的差错。 于是他犹豫着提醒道:“这件事情, 必须同时在徐州和三吴进行吗?” “伯父, 您知道的,桓阳从前虽组织过土断, 但却并不彻底。徐州境内,不少郡县仍有黄册白册之分。单是京口、晋陵一带,就因侨立兖、幽诸州的缘故,尚有不少持白籍户口的百姓。” “南人以黄册入籍,侨人以白册暂居,本是南渡之初的权宜之计。可几十年过去了,侨姓百姓与土著居民都已是江左世世代代的子民。为什么侨人却仍能因为上了白册的缘故,不用承担调役呢?” “长此以往,黄册百姓又安能没有不平之心?” 当年桓阳土断,即是为了缓解黄、白二籍百姓之间的矛盾,以实际居住地确定户口。 郗声不能不承认,这是一个好政策。 可再好的政策,只要触碰到人的利益,就总会在落地实施的过程中受阻。 昔年土断之时,郗声虽已离开徐州刺史之任,却还是听到了不少消息,知道江左各地都对此颇有异议,简直称得上风波迭起。 吴人额手称庆,侨人联名上书,一朝朝你方唱罢我登场,直唱了个锣鼓喧天。 到了后来,甚至有已然身居陋巷的没落士族子弟,为了不失去仅有的能够为人称道的南来世家身份,悲愤地蹈海而死。 郗声至今仍旧记得,消息传来的那一天,平日里死气沉沉的台城,变得多么地喧嚷哗噪。 那些平日里或是软弱不堪、或是自诩名士的人物,那一日,竟然全都物伤其类,为了这所谓侨人的面子而争得面红耳赤,一发不可开交。 郗声想到这里,面色沉重地摇了摇头,缓缓开口说道:“青、冀诸州的治所虽在京口、晋陵一带,可真要论起来,却并不属于徐州的管辖范围。阿回,我虽是徐、兖二州刺史,可却不能对其余几个侨置的州郡指手画脚,我们并没有权力为他们治下的百姓重新划定户口。” “我们还没有做,怎么知道不能呢?”郗归轻笑一声,指出了一个醒目的事实,“徐州早已减税至什二之数,可青、冀四州辖下的十多个郡却还维持着什七的田税,百姓们早已苦不堪言。有这么个大前提在,想必百姓们一定会支持我们重新分田入籍的。” “再说了,我们不是还有北府军在吗?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反对都不过是虚张声势,做不了数的。” 类似的话语郗声已经听过很多次,可他却仍是担忧:“阿回,摊子铺得太大了,我怕你会左支右绌、力有不逮啊。” 郗归却并不担心这点:“既然要做,那就做得彻彻底底,让此事如同烈火燎原一般地铺展开来。趁着这个机会,在徐州全境和吴地三郡统一入籍、分田二事的标准,彻底将规矩定好,给北府军建立起一个稳定的大后方,以免哪个地方再因不平之心而生动乱。” “您说摊子铺得太大,怕我会力有不逮。可是伯父,我们已经开始行动了。滚滚的波涛裹挟着我们,我们只有不断确立分田的新目标,才能真正长久地团结起那些底层的百姓和北府军的将士,他们才会永远保持充足的干劲。” “人都会为自己而战的,分田不会拖垮我们的力量,反倒会使我们凝聚更多的民心。” “再说了,一旦各地同时施行分田入籍之事,世家大族们一定会各顾各的利益,恨不得死道友不死贫道。如此一来,他们就再也不能板结一块、齐心协力地来对付我们了。” 郗声知道,若论辩才,他是永远都比不过郗归的。 更何况,这一年多来的事实也证明,郗归的决策纵使激进,却总会取得好的效果。 既然如此,他不再多劝,只深深地看了郗归一眼,默认了此事。 不过,离开之前,他还是忍不住问道:“阿回,你真的准备好,同时迎接来自侨、吴二姓世族和北秦大军的挑战了吗?” “您放心,一切都会顺利的。”郗归笑着说道,神情坚毅而自信。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73节 郗声最后看了眼她坚定的面容,缓缓走出庭院。 他心中交杂着期待、担忧等种种情绪,恨不得一觉起来便能迎来最终的结果,可却只能等待。 书房之内,郗归静静凝视着壁间的舆图。 孙志率徒作乱的消息传出后,北秦骑兵果然增援,以至于北府军东征之后,郗归不得不再向江北增兵。 好在徐州的民兵已经训练了大半年,能力和状态都很不错,按照计划,只要再过一个月,他们中的三分之一,就可以正式加入北府军。 郗归只要一想起那些焕然一新、充满朝气的年轻人,就觉得心情都好了几分。 这些人与郗归去年接手的那两万余名私兵不同,他们从未长久地在军中待过,大多都是十几二十岁的青年,所以格外地有朝气,有活力,也格外容易被北府军如今已然成熟不少的那套新训模式规训。 平心而论,在无关大是大非、且不违背公序良俗的基础上,人人都有权力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可军人却不同。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1 他们既然选择了这条为国为家的道路,便是把一种更高的情怀和目标置于个人之上。 郗归会竭力保障他们的权益,但也会毫不放松地督促这支军队成长为自己想要的模样。 她会尽力去做,让自己与这支军队之间,永远互相成就,永远彼此支持。 北府军正在以一种无可阻挡地方式壮大着,等到分田入籍之事落定,军中还会拥有更多的兵员。 这些兵员会为了自己来之不易的美好生活而奋力拼搏,而北府军的制度也会为他们解决后顾之忧。 到了那个时候,就再也没有人能够奈何北府了。 郗归这么想着,转身回到案前坐下。 “桓元的人送马过来了吗?” 南烛从一旁的书架中取出一个匣子,放到郗归面前的几案上。 “这些是今日送来的信件,里面第一封便是宋和所寄。送信的使者说,此次市得的千匹战马将在今日申时从江州登船,明日便可到达京口。” 郗归轻轻“嗯”了一声:“让贺信派人去接。京口与上游气候有异,这些战马远道而来,恐怕会水土不服。这是我们第一次从江州换来如此之多的建昌马,你好生叮嘱贺信,一定要让他安排圉人仔细照料。” “是。”南烛郑重答应。 她做惯了预读信件文书的工作,所以很快就与郗归一道,将几桩较为要紧的事务处理完毕。 结束之后,南烛将方才记下的各项条陈装好,准备出门一一吩咐下去。 离开之前,她听到郗归问道:“南星在阿如那里?” “是,小女郎想是累了,回来后哭着哭着,便自己睡着了。” “她睡得可还好?有没有发热?” 郗归一边问着,一边朝郗如的房间走去。 南烛在心里忖度了下午后要处理的各项事务,觉得时间还算充裕,因此也跟了上去,以免郗归再有其他吩咐。 郗归看到郗如还算安恬的睡颜,总算放下心来,悄悄地退出内室。 她一边往回走,一边问道:“谢瑾是不是说今日有事相商?” 昨日用夕食时,她依稀听到南烛提了这么一句,可眼看就要晌午了,怎么还不见人影? “恐怕是在台城绊住了。”南烛指了指袖中有关分田之事的条陈,推测着说道,“孙志乱起后,三吴不少世族都逃到了建康。事到如今,他们想必也听说了顾信、温述两位郎君在吴郡主导分田入籍的情形,如今只怕吵得正凶呢。” “让他们吵。”郗归冷嗤一声,脸上浮现出几分讽意,“一群鼠目寸光的东西,个顶个地自私,等到徐州的摊子铺开来,他们还更有的吵呢。” 南烛没有说话,郗归接着吩咐道:“你先去忙吧,告诉小丫头们一声,等谢瑾到了,让她们跟阿如说一声。阿如今日受了打击,恐怕会想见见熟悉的人。” 南烛有些迟疑:“女郎,小女郎本就依赖谢家,您看是不是先将她和侍中隔开一段日子?” “不必。”郗归微微摇头,“理不辨不明,她迟早要明白谁对谁错,与其等到旁人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影响她,不如现在就让她多接触些人,然后再跟她讲明道理。” 说到这,她颇为兴味地瞧了南烛一眼:“再说了,你怎么知道,阿如就一定会被谢瑾影响呢?咱们家的这位小女郎,可是聪明得很呢。” 第115章 硕鼠 谢瑾进入书房前, 郗归原本在翻看一本《毛诗》的旧注。 只是这几日又下起了雨,她午后困倦,读着读着,便忍不住靠在凭枕上假寐。 谢瑾示意引路的南星退下, 自己则轻手轻脚地迈过去, 缓缓抽出郗归手中的书册, 为她盖上了一床薄衾。 回身之际,他的余光扫过那本《毛诗》翻开的页面, 发现郗归停留的地方, 赫然是《魏风·硕鼠》。 “《硕鼠》, 刺重敛也。国人刺其君重敛,蚕食于民,不修其政, 贪而畏人, 若大鼠也。”1 谢瑾一字一字地看完这两行小序, 心中五味陈杂。 如今的江左,又何尝不是如此这般的重敛蚕食之象? 三吴那些无路求生的可怜百姓, 之所以会冒着生命危险揭竿而起, 又何尝不是因为想探索出一条另类却有效的出路, 去实现其内心深处“逝将去汝,适彼乐土”的热切愿望? 他口口声声要做江左的安社稷之臣,可究竟何为社稷臣? 史书教会他“主在与在、主亡与亡”的道理,可若是那为人君者,根本就不配他如此相待呢? 郗归自小憩中醒来, 入目所及的, 便是谢瑾对着那一卷《毛诗》出神的场景。 她轻笑一声,微微摇了摇头, 语气中带着几分嘲意。 “这就触到痛处了?敢问侍中,这诗中的硕鼠二字,该作何解呀?” 谢瑾对上郗归微抬的眼眸,心中不由感到一阵刺痛。 他听到她自顾自般地答道:“如此硕鼠,漫山遍野,各州各郡,简直无处不在。” 谢瑾没有说话,郗归坐起身来,徐徐饮了一口茶汤,然后才缓缓抬眼,看向谢瑾。 “你这次过来,又是想要告诉我什么呢?那些养尊处优的王公大臣,又有何指教啊?” 谢瑾还没来得及说话,耳畔便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谢瑾缓缓转过身去,映入眼帘的,是瘦了不少的郗如。 他看到郗如,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谢蕴。 她明明最有才气,却不得不遵照家族的安排,嫁给平庸无比的王定之,在乌衣巷中蹉跎了十余年。 好不容易可以借着王定之外放的机会轻松一段时日,却这样猝不及防地,死在了叛军手下。 消息传回建康的那一日,整个谢氏无人敢信,也无人肯信。 可他们不得不信。 谢氏的部曲浑身是血,亲手抱回了谢蕴的幼子蒙儿。 那是北府军东征的前一夜。 那一日,台城的灯燃到很晚。 谢瑾作为议事大臣,直到天边微微发亮之时,才终于出了宫门。 那一路,他枯坐车中,听着阿辛转述关于谢蕴的种种消息。 他脑中闪过了许许多多的画面,一幅又一幅,最终全都归于沉寂。 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死在了叛军那粗糙的、钝拙的、卷了刃的、沾满了血污的大刀之下。 她一定很痛。 谢瑾想到这里,心中又是一阵抽痛。 谢蕴的死讯太过突然,也令人意外。 直到很多天后,谢瑾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当日郗岑病逝,困于乌衣巷中的郗归该是何等地悲恸。 而自己那时在做什么呢? 在以为了王和之孩子考虑的名义,为庆阳公主与王贻之牵桥搭线。 当郗归在内院痛哭流涕之时,他正在与王定之兄弟推杯换盏。 而席间酝酿着的,是那封将在第二天一早,通过郗珮之手,递到郗归手里的和离书。 人世间的悲欢从不相通,除非身临其境,除非苦命相连。 谢瑾看着郗如瘦了不少的小脸,很想开口安慰几句,可又怕触及她的伤心事,是以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可郗如却并非为了痛哭而来。 行礼过后,她端庄地立在一旁,很有几分娴穆婉静的样子,行止间竟比从前更像谢蕴。 短暂的沉默过后,谢瑾轻声开口:“阿如最近可好?喜欢用什么菜?平日里喜欢做什么?” 郗如微微笑了笑,答道:“回叔祖父,阿如一切都好。姑母将我的饮食安排得很好、很周到。” 她一边说着,余光扫过了那卷翻来的《毛诗》,顺着谢瑾的话锋答道:“姑母为我请了几位先生,还亲自将我读《毛诗》,如今已经学到了《伐檀》。” “《伐檀》?”谢瑾轻声问道。 那正是《硕鼠》之前的篇目,《小序》说,这首诗的主旨是刺贪。 “是啊,《伐檀》。”郗归随手拿过那卷《毛诗》,往前翻了两页,“诺,台城里的那群尸位素餐的‘大人’,若是对分田之事有意见,就烦请侍中帮我问问他们,‘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2” 不做农活的人,为什么要拿走三百束谷物? 不去狩猎的人,庭中为什么会悬挂着猪獾? 还能够是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那是掠夺,是欺压,是位高权重、家财万贯者对平民百姓一刻都不曾停止过的剥削啊。 郗归与谢瑾在寂静的书房中久久对视,直看得他挫败地闭上了双眼。 他拼尽全力,去维持江左岌岌可危的平衡,可却总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力量,撕扯着,叫嚣着,要彻底摧毁这栋脆弱的高楼。 司马氏是这片江山的主人,可皇位之上的圣人,和他那见识短浅的兄弟,只会给江山社稷添乱。 世家大族是江左与生俱来的既得利益者,他们明明已经享受了这么多年,可却还是不肯收手,仿佛一个失去理智的贪婪妖兽般,不断地剥削下民,不断攫取着江左这可怜的生命力。 他们一个个地,在自取灭亡的路上拔足狂奔,丝毫不顾及江左的未来。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74节 或许他们也知道这并不明智,可贪婪左右着他们,嫉妒左右着他们,兼并的惯性左右着他们,他们终究不能离开这个泥淖。 谢瑾知道这并不正常。 一个国家,只能拥有一个真正的主人。 若是能够做主的人太多,那么他们就会为了各自的利益而互相角力,阻挠作为一个整体的国家,走向那个最大的善。 对于这一点,他一直都很清楚。 所以他才想方设法,在压制太原王氏的同时,管教族中子弟,一步一步地,想要收拢司马氏散落了几十年的权力,将其重新交回圣人的手上,让江左能够真正做到政令畅通,政治清明。 可他终究是没能实现这个愿望。 征发乐属的诏令来得那样的突然,他在江州骤然听闻此事,只觉得如同做梦一般——这世上怎么能有这样的君主,一方面雄心勃勃地想要掌控一切,另一方面却又如此愚蠢地乱政频出? 谢瑾失望极了,也疲惫极了。 他知道,江左不会变好了,司马氏的覆败只是时间问题。 可这事实实在是太过令人震撼,以至于他左右彷徨,不知该如何接受。 他无比悔恨,悔恨自己未能在去往江州之前,安排好台城的一切,让人好好地看住司马氏兄弟。 可事到如今,一切的一切,早已悔之晚矣。 孙志之乱已经蔓延开来,谢蕴已经死在了会稽,而北府军也已经开始在三吴培植势力。 谢瑾不得不吞下这一时疏忽的苦果,不得不接受江左即将在事实上失去三吴的现实。 他既不敢面对郗归失望的眼神,又不知该如何拯救司马氏无望的未来,所以才一连多日都待在台城议事,迟迟没有来京口一趟。 今日之所以过来,是因为台城物议纷纷,他担忧三吴的分田之事,最终会引起吴姓世族们对郗归的集体讨伐,所以才鼓起勇气,来与郗归相见。 他不怕郗归的指责,因为他比她更加痛恨自己的过失。 可他不想让她失望,更不想承认,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距离图穷匕见的那一天已经越来越近,他将不得不做出抉择——是与郗归分道扬镳、彼此对立,还是背叛他这十数年来的坚持,彻底背离司马氏? 对于谢瑾心中的煎熬,郗归纵使并不完全清楚,也能大概猜到几分。 她见谢瑾迟迟没有答话,索性开门见山地问道:“说吧,台城又起了歪心思?” 郗如的眼珠转了转,乖巧地走向郗归,跪坐在她的身旁。 谢瑾闭了闭眼,终于说起了台城的情况:“阿回,温述和顾信在吴郡行分田之事,消息已经传回了建康,台城这几日吵得很是大声。就在今天早上,陆氏家主入宫觐见,说温、顾二人不仅将世族的土地分给贫民,还强行让奴隶部曲重新入籍。” “消息传出后,世家的反应很是激烈。你知道的,无论是侨姓世家还是吴姓世族,都蓄有不少部曲。他们都担心,吴郡之事若是传扬开来,部曲们人人都会想着分田落籍,再也不会像从前那般容易控制。” 郗归听了这话,冷笑一声,面不改色地说道:“所以呢?就因为他们的担心,我便要停下脚步,让百姓们继续去过那种吃不饱穿不暖的可怜日子吗?” 她扬了扬下巴,示意谢瑾去看那卷尚未合上的《毛诗》:“人人都想过上更好的日子,百姓们辛苦终年,却始终不得温饱。如此这般年复一年,谁也不能长久地忍耐下去。孙志之乱为什么会发生?还不是因为下民们的日子已经过不下去?你仔细想清楚,百姓与世族,二者孰轻孰重?” 谢瑾并未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冷静地反问:“世家大族把持着江左大大小小的官位,控制着江左绝大多数的财富,我又如何能不顾及他们的感受?” “呵。”郗归轻嘲一声,缓缓开口,“所以我不是正在动手,要让他们不要再把持三吴田地吗?” “可你太激进了,真要这样下去,恐怕会出乱子。” “会出什么乱子?纵使真的出了,难道会比孙志之乱更加严重吗?”郗归挑眉问道,“孙志之乱为什么会蔓延得这么广?为什么会稽诸县,一日之间,便几乎全部沦陷?谢瑾,你有想过这一点吗?” 谢瑾没有说话,孙志之乱来得太快,夏雪带来的灾异之说,台城发出的乐属之诏,混杂着吴姓世族的推波助澜、当地官吏的胡作非为,以及先前上虞县的风波,最终汇成了一股汹涌的乱流,无可阻挡地蔓延开来。 谢瑾复盘过很多次,但没有一次不发自内心地觉得,太晚了。 祸种已经深深酝酿,到了这样的地步,纵使他能拦下那道征发乐属的圣旨,纵使王定之早早做了防备,但叛乱还是会磅礴而至——或许会稍晚,但绝不会消失。 谢瑾的心中闪过种种分析,可郗归却只用了一句话,便点透了其背后的本质根源。 她说:“玉郎,天下之患,从来都在于土崩,而非瓦解。3” 第116章 隐户 若把王朝天下比作一间房屋, 那么,其崩溃永远不会源自瓦块的散落,而是由于支撑其墙体的一粒粒尘土的坍塌。 对此,汉人早有成言。 秦之末世, 陈涉、吴广既无权势, 又无资财, 却能起穷巷,奋棘矜, 偏袒大呼, 而令天下百姓云集影从。 所为者何? 学者曰:“由民困而主不恤, 下怨而上不知,俗已乱而政不修,此三者陈涉之所以为资也。是谓之土崩。”1 汉景帝时, 七国作乱, 威严临于封国, 资财比于京师,带甲数十万, 浩浩然兴师西进, 而身死人手, 为天下笑。 何以故? 君子曰:“盖景帝德泽未衰,百姓安土乐俗,使诸侯无境外之助。此之谓瓦解。”2 读史之人,无一不对这段解释感到熟悉。 谢瑾年幼之时,便曾在谢怀的教导下, 熟读《太史公书》。 可直到今日, 他才猛然发觉,原来他竟从不曾真正将这句话印到心里。 江左的门阀世家太多了。 他们根深蒂固, 他们盘根错节,他们枝繁叶茂,他们张牙舞爪。 如此情形之下,谁还会看得到被他们死死踩在地下、连呜咽都发不出几声的可怜下民呢? 典籍说土崩之患甚于瓦解,可尘土究竟微弱,大多数时候,身居高位之人,只能听得到瓦块的声音,看得到瓦解的威胁,然后任由自己陷落在对于“瓦解”的无限恐慌之中,手忙脚乱地安抚离自己最近的权贵重臣。 毕竟,与权贵们相比,来自平民百姓的威胁,实在太过脆弱,也太过遥远,简直就像一个虚假的谣言——谁会相信、群蚁竟能吞噬猛象呢? 可就是这样看似渺小的威胁,一旦联合起来席卷而至,也会引发难以阻挡的滔滔洪水,带着势不可挡的力量,想要彻底淹没这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腐朽江山。 谢瑾疲惫极了,也无力极了。 他无比清楚地知道,江左生来便是这副世家与王权共治天下的样貌。 数十年前,江左初立,彼时世家虽然势大,但却尚有不少能够顾全大局的杰出人物。 那时的江左,有勉强算得上明主的元帝、明帝,有致力于和辑士庶、为江左谋一个安稳局面的王丞相,有江南江北浴血奋战、不计私利为国为民的郗司空。 可如今呢? 如今的江左,只有一个无能但狭隘的君主,和无数只看得到自家利益的短见士族。 谢瑾从小就想成为郗照那般的能臣,可直到今日,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亦步亦趋,做的无不是王引当日所为之事。 当年王引联合侨、吴二姓世家大族,以让出一半皇权为代价,共同拥立元帝践祚,在江左重续中朝江山的同时,也使得琅琊王氏真正获得了与司马氏共天下的权力。 而如今的自己,百般筹谋,游走于司马氏、高平郗氏、太原王氏、谯郡桓氏等诸多世家之间,苦苦维系着江左这一副摇摇欲坠的局面,为这个脆弱而无力的王朝续命。 谢瑾知道这没有意义。 正如郗归所说,江左是一个生来便带有绝症的怪胎,永远都不可能茁壮成长。 可北秦秣马厉兵准备南下,如此情势之下,他不得不这样做,不得不背弃自己年少时的愿望,成为一个愦愦然粉饰太平的懦弱权臣。 他非但不能如郗司空那般为江左而战,还要死守着“时机未熟”这个理由,一次又一次地,尝试劝阻郗归,使她打消那些激进的念头。 他不是不知道这劝阻的无用,不是不清楚这会增加郗归对他的轻视,可他不得不如此。 因为他实在害怕,害怕江左内部兄弟阋墙,以至于给了北秦可趁之机,让江南这片仅存的锦绣山河,如北方那般,落入残忍野蛮的胡族之手。 若真到了那样的地步,那汉人的血脉,汉人的诗书,汉人的文明,又将要如何存续下去? 这忧虑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以至于他明明看到了郗归讥诮的表情,却还是开口问道:“阿回,分田入籍之计,是非行不可吗?” 郗归没有说话,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谢瑾闭了闭眼,压下心中的苦意,苦口婆心地继续劝道:“这太激进了,三吴世族把持吴地多年,早已习惯将那片土地据为己有。你如此强悍地将他们的土地分给平民百姓,必然会招致世族们的不满。一旦叛乱平定,吴姓世族卷土重来,届时你又要如何应对?” “卷土重来?”郗归嗤笑一声,微微扬起了下巴,“怎么?温述没跟你说清楚吗?我既然出兵东征,就不会让那群贪婪愚蠢的蠹虫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她看向谢瑾,缓慢而坚定地说道:“民为邦本,本固方能邦宁。我将土地分给百姓,立的是江左的国本,安的是江左的民心。你不是一直说要求个安稳吗?既然如此,我这么做,不是正与你的理念相合吗?” 谢瑾抚额苦笑。 郗归固然是安了民心,可却引起了世族与北府之间更大的矛盾。 再说了,她虽说得义正言辞,可谁都知道,她是在为高平郗氏凝聚民心,而绝非为了司马氏。 既然如此,这理由又如何能有说服力呢? “阿回,我知道你的想法没有错。”谢瑾斟酌着说道,“可孙志的叛乱来得太快,你的决定也下得太快了,我们好好商议商议,将分田之事稍缓一缓,好吗?等到你的计划更加完美,等到局势更加安全的时候,我们再这样做,好不好?” 台城下诏前的那个傍晚,谢瑾听温述转述郗归的计划时,压根就没有想到,分田之事会愈演愈烈,到了今天,竟已几乎在整个吴郡施行。 他不知道顾信和温述用了什么样的法子,郗归又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只知道顾、陆、朱、张四姓,竟然完全没有掀起什么大的风波,以至于分田之事竟在吴郡进展得如此顺利,顺利到让他不得不急急赶来京口,劝郗归放慢脚步。 “缓一缓?”郗归冷哼一声,“这些世族已经将三吴的土地在手里握了上百年,我们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郗归离开几案,走到书架之前,看着那一卷卷的史籍,讲起了一个发生在数年之前的故事。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当年我与阿兄在始宁山庄消暑时,他曾为我讲起的一个掌故。” “永嘉乱后,民离本域,江左造创,豪族并兼3,南下流民不得不依附世族以求生计,而世家大族,则往往不向朝廷呈报这部分部曲和佃客的户口。” “面对数额如此巨大的隐匿户口,朝廷根本无可奈何。甚至还因为元帝要倚仗世家大族的缘故,对此颇为放纵。” “后来山遐出任余姚令一职,在余姚清查户口,短短八十日内,竟查出了一万余名隐户!” 这数字太过触目惊心,以至于郗如猛地抬起了头,不可思议地看向郗归。 她看到郗归无比沉痛地说道:“这只是一个县啊!吴郡、吴兴、会稽三郡共有三十四个县,江左更是有数百个郡。谢瑾,你告诉我,这其中有多少隐匿的户口?又有多少收不上来的税粮?” “江左立国以来,朝堂上每次提起北伐,总说军疲国弱。有如此之多的蠹虫大害,将原本属于国家的人丁据为己有,国力安能不弱?!” 郗归说到这里,已是气愤非常。 一方面,她的身体里住着一个来自未来的灵魂,这灵魂曾被后世有关民族国家的思维深深浸润,所以完全不能接受如此这般群体性地罔顾家国大义、持续以私害公的可恶行为。 另一方面,作为一个在江左生活了二十余年的人,她曾清楚地看到过郗岑因北伐受阻而咬牙切齿的痛苦模样,看到吴地百姓在世族压迫下苦苦度日的艰难生活,而所有这些,都是因为那些贪得无厌的世家大族。 对此,她安能不怒,安能不怨? 谢瑾看着郗归因气愤而变红的面孔,很想说自己其实感同身受。 可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这话虚伪无比。 是,他的确痛恨那些隐匿户口动摇国本的世家大族。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75节 可他更清楚地明白,江左与生俱来的命脉,就是由世家大族与司马氏共同扭成。 为此,他不得不无奈,不得不迟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试图劝阻郗归。 他低声说道:“可是阿回,山遐他、终是失败了啊。” 山遐性情刚硬,为政严猛,在清查户口一事上,深深得罪了当地世族。 贪婪的世族绝对不会坐以待毙,他们合伙构陷山遐,告到了当时的会稽内史何充之处。 山遐无惧构陷,唯一不忍见到的,是自己获罪之后,余姚的清查事业恐怕会不得不中道崩殂。 于是他给何充去信,书曰:“乞留百日,穷翦捕逃,退而就罪,无恨也。”4 可这愿望终究没有实现,何充虽为山遐百般申辩,却无能为力。 山遐最终坐罪免官,遗憾地离开了余姚。 谢瑾顺着郗归的话锋,举出山遐在余姚如此行事的结局作为例子,是想借此告诉郗归,吴姓世族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会怎样地联合起来,对付外来的“冒犯者”。 对此,郗归并无惧意,她冷静地说道:“可我并不是山遐。他不得不听从免官的命令,我却不会像他那般听话。你不要忘了,我手里可是有着山遐没有、吴姓世族同样没有的兵权。” “再说了,士农工商,这世上的利益,原本就并非只有兼并土地这一种。”郗归低头看向郗如,对上了她若有所思的眼神,“阿如,你觉得呢?” 第117章 规训 有那么一段时间, 后人总喜欢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可说这话的很多人,他们所赞美的, 其实并非读书这件事本身, 而是与其联结在一起的仕进之阶。 子曰:古之学者为己, 今之学者为人。1 程颐释“为人”曰:“欲见知于人也。” 其实何止是学者呢? 那些汲汲营营于兼并之事、成日里斗富夸侈的吴姓世族,不也是想用这样一种别出蹊径的方式, 来达到见知于人、显达于人的目的吗? 金钱终究只是一种手段, 人天生就会更爱目的本身。 如果那些吴姓世族能够有机会进入朝堂, 能够有机会重新获取其先辈在孙吴时期所拥有的地位,那么,与之相比, 眼下这些来自土地并兼的利益, 就会瞬间暗淡失色。 郗如在郗归别有深意的目光中眨了眨眼, 脑中仿佛有一道隔膜轻轻碎裂。 时隔多日之后,她终于又一次地、想起了动乱发生之前的会稽。 自从眼睁睁看着表兄表姐们死在自己面前, 郗如脑海中有关会稽城中的一切回忆, 都仿佛在内史府那场熊熊的大火里消失殆尽。 直到今天, 她才忽然想起,去年他们刚到会稽不久,那些吴人便开始频繁设宴,盛邀王定之参加。 起初,因着谢蕴的劝阻, 王定之很少参加这些宴席。 就算参加, 也往往只是走个过场,很快就会离席。 可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一切都悄然发生了变化。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王定之待在府衙里的日子越来越少,回府的时间也变得越来越晚。 谢蕴多次劝他与会稽世族保持距离,可他却每每忘记。 或许那并不是忘记,而是一种明晃晃的漠视与反对。 王定之与谢蕴成婚多年,向来对其言听计从。 他从小便在种种“不类其父”的评价中知晓了自己的平庸,更是深知自己配不上谢蕴,所以向来待她如珠似宝,唯命是从。 可到了会稽后,在吴地世族日复一日的阿谀奉承中,王定之逐渐沉醉于那些虚伪的赞美与惋惜,将推杯换盏间的场面话当作妙语纶音,把那些巧言令色的世族子弟当作知音挚友,在觥筹交错中获得了平生从未有过的自信。 平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虚假的赞美会让平庸迷失自我,再也不愿听从旁人的劝诫。 对此,郗如曾认真地问过谢蕴。 她说:“姨丈那样无能,在建康时,人人都瞧不起他的无知,根本没有多少人愿意与他交游。可为什么到了会稽后,却好像人人都喜欢他呢?” 谢蕴当时微愣了一下,而后轻叹一声,无可奈何地答道:“那些人哪里是喜欢你姨丈呀?他们不过是喜欢一个言听计从的傀儡,喜欢会稽内史的权力罢了。” “傀儡?”郗如天真地问道,“可他们看起来都很尊敬姨丈,并没有瞧不起他、把他当作傀儡呀?” 谢蕴苦笑了下:“阿如,并非只有颐指气使、趾高气昂才能够被叫作操纵。这些人看似在奉承你姨丈,其实只是用那些溢美之言作为伪饰,一步步诱导着你姨丈去帮他们实现目的罢了。” “那您为什么不阻拦呢?这些人如此地虚伪和狡猾,您快把他们的险恶用心告诉姨丈啊!” 郗如不明白,为什么谢蕴明知是错误,明知是陷阱,却还是没有全力阻拦,而是任由王定之去犯错。 “拦不住的。”谢蕴缓缓摇头,眼睫低垂,“三吴世族根深蒂固,唯一不足的,便是几乎没有同姓族人能够入朝为官,身居高位。也正因此,他们才更要铆足了劲来拉拢会稽内史,为自家子弟争取到更多的入仕机会。” “阿如,这些人若真的想腐蚀一个官员,会使出数不清的办法和手段。更何况,你也看到了,你那姨丈其实乐在其中,不是吗?” 郗如自然地驳道:“他只是不知道——” “不。”谢蕴并不赞同她的观点,“纵使一开始不知道,可我与他说了这么多次,他却依然我行我素,毫不悔改。这说明什么?” 她自顾自地说道:“阿如,他很享受这些奉承,为此,即便明知是错,也宁愿沉沦其中。” 谢蕴说到这里,眼中浮现出了明显的轻视:“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别人好,他们这么做,显然是别有所求,而且所图不小。我不是没有劝过他,可被人尊敬、被人讨好的滋味,实在是太令人着迷了。王定之从未获得过这些,是以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会稽城中的变乱已经过去了数日,郗如此时再想起这段对话,只觉得恍若隔世。 那时的她们并不知道,王定之的沉沦会引发难以预见的惨烈后果,害得会稽动乱频仍,害得谢蕴惨死刀下。 郗如想:“如果姨丈知道他对三吴世族的放纵和依赖,最终会害了自己的性命,那么,他还会那样做吗?” 不知怎的,郗如脑中莫名产生了一种直觉,这直觉告诉她,就算王定之明知这最后的结局,也仍旧会不由自主地在三吴世族的奉承中泥足深陷。 她想到了那个有名的成语,也说了出来。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郗如紧紧握住袖中的小手,“如果说对于姨丈而言,那些来自三吴世族的谄媚奉承,是他眼前无法取开的叶子的话,那么,对于三吴世族而言,他们的叶子,便是黄绶班行。他们挤破脑袋都想做官,为此,宁愿放下身段,宁愿出让利益。” 郗如说到这里,不由打了一个冷战。 她想:“那么,对于我而言,那片叶子又是什么呢?” 郗归以为郗如是因为想起了当日会稽城中的惨烈场景,所以才怕得打颤。 她轻轻地将郗如揽入怀中,缓缓抚摸着她的手臂,然后才将目光移向谢瑾。 她开门见山地说道:“我会在吴地安排考校,无论是世族还是寒门,甚至是平民百姓或是从前的部曲佃户,只要能够通过考校,就都可以获得徐州府学的入学机会。” “这些人入学一年之后,若成绩优异,便可在徐州郡县做一年的历事官员,于各部门学习吏事。” “历事期满后,合格者接着在府学学习半年,待考校通过,便可在徐州授官。” 这番话并不长,可谢瑾听完之后,却不知自己该先对哪一点感到震惊。 且不说部曲佃户入学之事,单单任用官员这一点,便向来都是朝廷的权限。 如若不然,始皇又何必废分封而置郡县? 郗归如此明目张胆地行事,要将台城置于何地? 这简直无异于直接宣称造反! 但他很快便反应过来,徐州设立三长,三吴分田入籍,无一不是在行使原本属于台城的权力。 郗归如此行事,早已不是一次两次,或许正是此前的顺利,才让她愈发意识到司马氏皇族与世家大族的色厉内荏之处,从而一步一步地,继续侵吞蚕食原本并不属于北府的权力。 谢瑾终于明白,温述和顾信在吴郡的分田之举,为什么竟没有引起顾、陆、朱、张等绵延百年的吴姓世族们的反对——因为郗归竟许给了那些世族一个和现如今完全不同的前途! 他想:“温述果真是完全站到阿回那边去了。这样大的事情,竟然半点口风都没有透露给我。” 江左立国以来,侨姓世家几乎把持着整个朝堂,数十年来,三吴再也没有出现过如陆抗那般,能够出任大司马、荆州牧的世族人物。 侨姓世家将江左官场把持得密不透风,以至于吴姓世族不得不加深对吴地县乡的控制,比从前更加用力地维护仅存的经济利益。 与之如影随形的,则是对三吴贫民的深重压迫。 可如今郗归竟要提供给他们另一条出路,让他们能够跻身徐州官场,真正晋个官身。 这如何能不让人感到心动呢? 当初桓阳势大,江左侨姓世家,无不派遣子弟从荆州出仕,以示亲近之意。 那时郗岑曾带着郗归到会稽的始宁山庄消暑,消息传出后,三吴诸多世族,无不派遣子弟前来谒见,为的便是求一个进入仕途的门径。 如今的徐州,虽不像当日的桓氏那般势大,可北府军的战绩却是有目共睹,谁都知道,郗氏女郎绝非池中之物。 既然她要在三吴行分田入籍之事的打算无可转寰,那么,吴姓世族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垂死挣扎,最终很有可能会被北府军暴力压制,甚至身死族灭;要么选择顺从,以此时此刻的配合,换取一个他日在江左官场大放异彩的机会。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若能为官作宰,出将入相,谁会甘愿世世代代守着那几百顷田地,做一个始终低人一等的富家翁呢? 谢瑾轻轻攥紧了手心:“阿回,吴姓世族骄横已久,你就不怕他们危害徐州官场,毁了你在北府付出的一切努力吗?” 可郗归却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怕?既然预知了风险,那便小心防范便是,安有为此左右踌躇、裹足不前的道理?” 作为一个来自后世的穿越者,郗归深刻地明白规训的力量。 有力的皇权可以试图镇压一切反叛者,但终究只能在□□上将其消灭。 规训权则不同。 它通过纪律和制度来进行约束,将存在于其中的每一个个体,统统塑造成它想要的模样。 固定的时间,固定的空间,固定的人群,以及固定的制度要求,这些东西一道作用,将位于其中的每一个人,都框定在一个具体的范围界限之内。 再加上凝视、监视、考核等机制的共同作用,最终实现对每一个个体的改造。 而军营与学校,恰恰就是两个最能体现规训权力的地方。 北府军中持续了一年多的军史教育与纪律改造,正是一种有意识的规训。 而如今,郗归打算以三吴学子为对象,在学校中开展另一种规训,在安抚三吴世族的同时,培养出一批忠于她本人的政务人才。 她怀揣着这样的想法,所以并不以谢瑾的担忧为担忧。 “人的思想总会在潜移默化之间产生变化,我会让他们去徐州府学学习,去徐州官场历练,隔开他们与其家族的密切联系,让其在不知不觉间,潜润地接受新思想的影响。” “他们会逐渐改头换面,会追求与其家族不同的东西。就算真有冥顽不灵的人存在——”郗归缓缓摇了摇头,“我不是说了吗?成绩优秀者才能去徐州郡县进行为期一年的政务学习,历事之后,再经过半年的学习与最终的考校之后,才能真正被授予官职。” “他们若固执己见,不肯改变,那就一直在府学中待着吧。”说到这里,郗归轻笑了一声,晃动着手中的茶盏,“不过,府学中的规训是潜移默化的,能够心智坚定且有意识地进行对抗的,终究只会是少数人。我相信,这聪明的少数人,是会懂得权衡利弊的。” “这太突然,也太大胆了。”谢瑾为郗归如此直白的阳谋而感到震撼,“阿回,你的步子迈得太大了,如此这般耸人听闻的计划,在你这里简直层出不穷。你且缓一缓,好吗?等时机更加成熟,等计划更加完美——”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76节 “不。”郗归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们生在一个这样的时代,便永远都不能等待政令趋于完美。因为时局是如此地紧迫,可政令却永远都不会有完美的那一天。” 第118章 权力 郗归清楚地记得, 前世高中历史课上,那位头发花白的老师,在讲到王安石变法时,曾痛心疾首地进行评价。 他说, 青苗法的初衷, 本是为了在帮扶农民的同时, 提高宋朝的财政收入,从而达到“民不加赋而国用足”的目的。 可在具体的实施过程中, 却出现了官吏强制农民借贷等一系列的问题, 以至于熙丰新法荒腔走板, 最终不得不被叫停废止,而王安石本人,也因此而背上了变法误国的千古骂名。 郗归那时十分不解——为什么不能先将计划完善, 堵住下层官吏钻空子的漏洞, 然后再去推行新法呢? 直到很久以后, 她查阅了许多资料,才知道王安石变法原本就是由试点开始, 逐步推广至全国, 不断地改进和完善, 到了后期,已然初见成效,只是由于反对者不断抓住早期存在的问题进行攻讦,才会显得变法盲目粗暴,过于激进。 至于王安石所任用的官员, 也不乏洁身自好的能臣清官, 只是因为新旧党争的缘故,才被列入了《宋史·奸臣传》, 以至于让人误以为,当时支持变法的,都是一群以利而聚的小人。 这是郗归第一次深切地意识到历史书写的权力。 “曾参岂是杀人者?谗言三及慈母惊。”1 寻常谣言便可三人成虎,更何况是史籍的记载呢? 权力是生产性的。 拥有权力的获胜者,借助权力来进行叙事,形成档案,从而加强和巩固自己的话语权、合法性。 王安石在那场新旧党争之中失败了,所以便无可避免地成为了那个“居下流而众恶归之”的存在2,被作史者强加了许多原本并不属于他的错处。 物换星移几度秋,许多年过去了,当郗归身处内忧外患的江左,面对着这个一塌糊涂的世界,想要为国、为民、为己做些什么的时候,才忽然意识到,到底该怎样回答自己高中时提出的那个问题。 任何机制都总有存在漏洞的地方,因为在政策施行的过程中,由于人心、利益和环境的变化,总会遇到意料之外的困境。 制定政策的人当然应该尽可能多地考虑到这类困境,但决不能因噎废食,为了求一个“完美”,而故意忽视岌岌可危的现实情境,迟迟不肯发出新政,任由现状越变越坏。 郗归不是不明白谢瑾的顾虑,可两害相权取其轻,为了三吴百姓,为了北府军的将士,更为了江北战事的顺利和未来北伐的计划,她必须如此。 她必须尽快团结三吴下层百姓,对于吴姓世族,或驱逐,或拉拢,打破四姓之间版结一块的利益牵连,将他们送来的杰出子弟据为己有。 吴姓世族不是想要子弟出仕吗? 那就来吧。 “惟楚有材,晋实用之。” 他们纵有再多的佳子弟,等入了徐州府学后,便都只能成为北府的人才。 如此,郗归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谢瑾和郗声总是劝她等一等,再等一等,可难道空等下去,情势就会自己变好吗? 不可能的。 王安石变法的失败明明白白地告诉郗归,君权政治的结构性矛盾,盘根错节的利益联结,才是真正的国之大害。 而在江左,门阀士族与皇权势力共生共长,情况远比单纯的君权政治更为复杂。 如王安石变法那般自上而下的路子既走不通,也不够合理。 她要从底层开始,带着那群获得土地的平民百姓,以摧枯拉朽的力量,彻底摧毁三吴世族的根基。 这个过程不会特别快,为此,她不得不想办法安抚一些她本不愿与之为伍的人。 不过,这一切都是暂时的。 孙志叛军在三吴的破坏,给她送来了一个难得的机会。 郗归无比确信,三吴世族将迎来其绝对没有可能成功扭转的颓败之路。 “太快了。”谢瑾发自内心地感叹,“阿回,从出兵东征,到分田入籍,再到如今有关徐州府学与官吏任命的种种,你做得太快、也太着急了,恐怕会引起无数人的反对。我们不是说好了,千般万般,御胡为要,等击败北秦之后,再来解决江左内部的问题吗?你再等等,稍稍放慢一点步子,好吗?” “是我不想慢吗?”郗归甩袖而起,横眉反问,“我原本打算得好好的,要在徐州一步一步地增加粮食产量,培养民兵,增加北府兵的兵员数量,然后再用一二年的时间,同步在三吴收拢民心,最后再一地一地地,在三吴展开行动。可事实又如何呢?” “这紧迫的时局,能容我接着等下去吗?”郗归冷呵一声,看向谢瑾,“自从谢蕴打算让王定之出任会稽内史一职,我便一直在与你说三吴的问题。上虞出事后,我又屡屡去信,可你又是怎么做的呢?” “对,你是派了人去会稽看着王定之,可他又做到了什么地步呢?上虞县的动乱真正解决过吗?” 郗归缓缓摇头,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没有,从来都没有。” “他们至今都没有获得过一句来自官方的伸张正义之言。那些在前往会稽城请愿的路上,凭空消失的数百百姓,至今都下落不明。这件事情,又有谁给出过一个交代吗?还是没有。” “谢瑾,你不过是自以为重视罢了。”郗归审视地看向谢瑾,“其实你一点都不看重这些。你觉得一个小小县城的风波,远远比不上你在台城的筹谋。你觉得你在建康所做的一切有关平衡世家大族之间势力矛盾的举动,才是真正有效的、真正为了江左好的。可事实又如何呢?” 郗归无比确凿地说道:“正是你看不起的那群细民,他们在孙志的煽动引诱和世族的推波助澜之下,在三吴造成了难以挽回的破坏损失。叛军一县一县地攻打下去,几乎占领了整个会稽。即便上虞的风波并未发生在吴兴和吴郡,可这两处也不能完全在叛乱中幸免于难。” “三吴乱成了这般模样,所以北府军不得不出兵。”郗归看向谢瑾,缓缓问道,“既然如此,你想要我如何做呢?难道要让我白白消耗着粮米,消耗着精力,消耗着北府军将士们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去白白地做司马氏兄弟的犬牙,帮他们平定征发乐属引发的叛乱,然后再将三吴原模原样地交回给那些贪婪愚蠢的吴姓世族,让他们接着靠着那些兼并得来的土地,去压迫那群可怜又无辜的平民百姓吗?” “不可能的,我绝不会这样做。”郗归侧首看向壁间的舆图,“大乱之后,正是大治的好机会。既然孙志已经打碎了这一切,那我便要在这废墟之上,建立一个崭新的世界。” “你要弄清楚,并不是我执意要将三吴从那群吴姓世族手里抢走,而是他们自己弄丢了三吴。” “再说了,就算我想抢又如何?他们若有本事,便抢回去呀!”说到这里,郗归冷冷发出一声嘲笑,“这群只知道清谈享乐的东西,他们纵使想抢,但抢得过北府军吗?” 谢瑾一言不发地坐在原地,听着郗归这一长串饱含怒意的质问,始终一言不发。 直到郗归的质问告一段落,拿起茶盏饮茶,他才挫败地捂住了额头,无力地叹了口气。 “阿回,这太危险了。北府军如今只有不到四万人,这三万余人,既要在江北御敌,又要在三吴东征,真正留在徐州的,恐怕连一万都没有。” “我能算得出的数据,台城的圣人和世家自然也能算得出。北府军这样左右开弓,恐怕会陷入左支右绌、力有不贷的困局。” 郗如听到这里,担忧地咬住了下唇,聚精会神地听着谢瑾的分析,生怕自己错过了什么。 谢瑾眼中的忧虑丝毫不亚于她:“若是那些不甘心的三吴世族,联合圣人一道出兵讨伐,你又要如何守住徐州,守住京口?” “阿回,我是在担心你啊!” 过刚易折,桓阳的失败带走了郗岑赖以为生的那一口傲气,他不能接受这失败的现实,以至于郁郁而终,根本来不及等待下一个北伐的可能。 谢瑾已经失去了这世间最好的朋友,他实在不忍心看到自己的爱人也在同样的路上重蹈覆辙。 他无法想象,若是台城和世家大族们竭尽所能地攻打北府,若是北府军在外征战,来不及回援京口,那么,失去所有的郗归,又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可郗归却只是冷笑了一声。 她轻轻拍了拍郗如的小手,递给她一块点心,好教她松开被咬得发白的下唇。 待到郗如接过点心,轻轻咬了一口后,郗归才凉凉开口,回应谢瑾先前的担忧:“讨伐?他们尽管来讨伐好了。也好教我看看,是目光短浅的司马氏皇帝和那群只知道沉迷享乐的世家大族所纠集的乌合之众厉害,还是我麾下连战连捷的北府军厉害?你只知道徐州不过万名守军,可我却能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徐州老少全民皆兵,台城若想出兵破坏他们如今这般只需缴纳什二田税的和乐生活,那么,人人都会拿起武器,为自己、为家人而战。” “再说了,就算徐州无人,可不是还有上游桓氏吗?” 郗归之所以没有完全和桓元撕破脸,便是因为徐州和荆、江二州之间,无论是在市马、抗胡还是对抗台城上,都颇有合作的空间。 江左立国以来,台城最大的内忧,始终在于上游方镇,唯有靠着下游京口的力量,才能勉强与之匹敌。 可若是京口被他们步步紧逼,不得不与上游联合呢? 郗归想到这里,为谢瑾这个愚蠢的假设而感到好笑。 她指了指舆图的方向,斩钉截铁地开口:“建康若是出兵攻打徐州,我根本无需开门应战,只需城守即可。” “因为一旦北府放出信号,五个时辰之内,桓氏的军队便可到达石头。”郗归轻笑一声,悠悠问道,“到了那个时候,情势如何,可就由不得建康做主了。” “你说,若真到了那样的地步,面对兵临城下的郗、桓二氏军队,建康城中的圣人与世家,又要如何自处呢?” 谢瑾不知道自己是该因郗归的胸有成竹松一口气,还是该为台城的困境而感到担忧。 他长叹一声,将目光从舆图上转移回来,与郗归对视。 “阿回,你便这么肯定,桓元出兵之后,不会背刺北府吗?” 第119章 阳谋 “我的信任无足轻重, 重要的是,利益会促使桓元做出正确的选择。”郗归坦然地答道,“我纵使不相信他的人品,也应该相信利益的能量。毕竟, 与建康城中的大多数人相比, 桓元可要聪明得多, 不是吗?” “且不说桓氏兵马若与北府军对上,会如何地两败俱伤。单就御胡之事而言, 北秦丞相王宽已多日不曾上朝, 据探子所报, 王宽病势沉重,恐怕即将不久于人世。” “一旦王宽病逝,符石定然会筹措力量, 组织南攻。” “如此局面之下, 桓元若是背刺北府, 平白消耗北府军兵力,那么, 等到符石出兵南攻的那一日, 势力遭到削弱的北府军, 必将无法有力地在下游牵制北秦。如此一来,桓氏就要自己抵御北秦的千军万马了。” “军队是桓元安身立命的基石,北秦一日未灭,他便一日不会冒着折损自家军队的风险,来与北府军为敌。” “所以, 目前的局面下, 只要北府军仍旧掌控在我的手里,我便不必担心来自桓元的背刺。” 壁立千仞, 无欲则刚。 说到底,郗归并没有多么在乎这种短期的失败,所以才能如此冷静地进行分析。 因为就算京口真的在与建康的对峙中失利,她也依旧能够重新团结起徐州的百姓与北府的旧人。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1 大不了,就像一年前那般重头来过。 然而,她可以承担一时失利的风险,台城却不能接受被京口和荆江同时围攻的可能。 所以,在这场不见硝烟的对峙中,台城其实必败无疑。 谢瑾他身处高位,早已习惯了谨慎,若再加上点关心则乱的影响,便总是想要求一个百分百的安全。 可真实的对峙之中,通常是不会出现他所追求的那种百分之百的绝对安全的。 对郗归而言,在江北与三吴的局部战役上,北府军固然需要尽可能地保证绝对优势,以便更好地保存自己、消灭敌人。 可在与建康的对峙中,只要取胜的可能有七成,那便已经足够了。 因为她很清楚,承平日久的生活早已侵蚀了台城那群人的战力,他们的迟疑和软弱,通通都会拉集体的后腿,若再加上他们各自的门户私计,到最后,恐怕并不能形成一个完全指向北府的合力。 谢瑾并不赞同这种冒险的选择,他苦笑着说道:“温述跟我说,你是个狂人。我原本还道他夸张,如今看来,他的形容竟是半分都没夸大。” “狂人?”郗归反问一句,露出了今日相见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我倒喜欢这个称呼。‘凤兮凤兮,何德之衰?’这不是正应景吗?” 春秋之时,楚地有位名唤接舆的狂人,曾高歌着路过孔子的车架。 其辞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2 古人认为,凤有道则现,无道则隐。 接舆将孔子比作凤,认为其处无道之世,非但不能避之,还汲汲于政事,是德衰的表现。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77节 可郗归却不赞同这个观点。 她更喜欢的一句是,“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3 人并非祥瑞,正是因为天下无道,所以才更需要为之谋划,为之奋斗。 如若人人都选择避世,这世间又安能有可避之所? 不过,接舆的这段歌辞,若是断章用到司马氏身上,倒是合适得很。 毕竟,司马氏的德衰有目共睹,不是吗? 想到这里,郗归笑着看向窗外的夕阳:“在一个日渐倾颓、无可救药的王朝中,出现几个瞧不起这腐朽世界的狂人,又有什么值得惊奇的呢?” 不知过了多久,沉寂的房间中,终于响起了谢瑾的声音。 “可是阿回,作为江左的执政之臣,我没有理由眼睁睁地看着你,一步一步、毫不知止地蚕食原本属于台城的权力。” 谢瑾无比清楚地意识到,再这样下去,他们很快便会不得不成为敌人。 他甚至第一次开始盼望,盼望南北之间的大战快些开始。 盼望大战之后,江左取得缓息的余地,不必再时时担心来自北方胡族的威胁。 盼望着台城于北府之间终于拉开决战的帷幕,而他也再不必为了维持战前的稳定,而站在郗归的对立面上。 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谈话,谢瑾知道,郗归心中早已有了应对之策,可他还是因为自己要帮台城来谈条件而感到难过。 他们原本该是这世上的一对普通夫妻,他愿意追随她的行动,愿意臣服于她的美丽灵魂,可他们偏偏如同他与郗岑那般,站在了两个阵营。 郗归早就预料到谢瑾会有这般站在司马氏立场上的说辞,也早已想好了应对之策。 但她还是讥诮地反问了一句:“可江左立国以来,这大大小小的世家大族,不是一直都在蚕食侵吞原本属于台城的权力吗?” “我甚至根本没有直接从司马氏手中直接抢过任何东西,只是从那些世家大族里手里,拿走了一些原本便并不属于他们的东西罢了。” “与那些世家大族相比,我甚至更加无私,更加正义,能够抛却那些为了个人利益、奢靡享乐、家族权势而产生的门户私计,一心为公地把一切收益都投到江左的御胡大计上。” “这些东西在我手里,能够发挥比原本更大的作用。” 谢瑾不是不明白这些,他知道郗归比世家、比圣人更加在乎百姓、江山和社稷。 可朝堂舆论却不容她以这样的方式,一步步夺走原本属于皇帝的权力。 谢瑾知道,郗归这些话并非解释,而是嘲讽。 是他选择暂时站在司马氏这一边,他理应承担这嘲讽。 但他还是想为自己稍稍分辩几句:“可是阿回,你我都很明白,这从司马氏手中分出去的一半皇权,可以零零散散地落在几个世家手上,甚至可以由其中一个世家独占七分,可却绝对不能九成九地掌握在一个人手上。” “若真到了那样的地步,那这江左的皇位,究竟是该由谁来坐呢?你我都清楚,眼下并不是一个改朝换代的好时机,我们必须首先战胜北秦,消除来自江北的危险。” “谁说筹备御胡,便不能与收拢三吴同时进行呢?”郗归计划得很明白,“我向台城承诺,凡分田入籍之人,今年所缴的二成田税中,会有三分之一被送到台城,献给当今圣人。” “这——”谢瑾瞪大了眼睛,“献给圣人,而不是度支尚书?” “正是。”郗归轻轻颔首,“三吴所有田地,我都会登记造册,一笔笔地记明收成,分毫不落地按照约定的数额向圣人报送税粮,绝不会出现像三吴世族那般隐瞒户口和田地,故意逃避税粮的现象。” 她悠悠地说道:“至于圣人要怎么处理这笔税粮,又要分拨多少给度支尚书,那便与我无关了。” 谢瑾甚至来不及为郗归这种不啻于挑拨圣人与官员关系的行为感到震惊,便先急着问道:“眼下已是四月,吴地三郡的插秧还没有完全结束,不知能不能赶上今年的农时。如果三吴农事出了差错,明年势必会减产不少。你本就减免了不少税额,如果再分出三分之一给圣人,北府军明年的粮米又要何以为继?” 郗归看了谢瑾一眼,似乎是奇怪他为何有此一问:“我可以出钱,从百姓们自留的那八成粮食中购买。再说了,纵使分田入籍之事还未完成,可农时却不容耽误,我已传令东征将士,除前线作战之人外,其余人皆轮换务农,完成空置土地中插秧、灌溉等工作。后续若有新入籍的人分走这些田地,只需在收获之时多缴纳一小部分粮食便可。” “如此一来,三吴田地基本不会空置,收上来的税粮即使一分为三,吴地、北府、圣人各得一份,到我手中的也不会太少。” 谢瑾仍旧有些担忧:“收成如何关乎天时,谁都不能保证。如果收上来的粮米不够供应北府,你便得自己出资买粮,如此一来,钱财又要从何而来?阿回,经此一难,与你做生意的那些三吴世族,如何还会再任由郗氏商户从他们身上赚钱?” “没了三吴世族,难道就做不得生意了吗?”郗归环顾周遭,徐徐开口,带着几分自嘲之意,“你瞧,这屋中的种种摆设用具,哪样不是价值高昂?可世家大族之奢靡,却更远胜此屋。” “他们为了夸耀财力,彼此之间斗富竞奢,以饴糖洗釜,用蜡烛作炊,搜集难得一见的天然琉璃作寻常食器,用花椒粉、赤石脂装饰墙壁。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有这种人在,我还怕赚不到钱吗?单是夏冬两季卖冰卖炭的钱,就足够买粮了。” 郗归所言并非夸张,侨姓世家之豪奢,其实根本不亚于吴姓世族。 这一年多来,单单是制作、贩卖硝冰和银丝炭的收益,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这两年没有前年夏天那般的严重天灾,收成本就不会太差。 一旦减税新政广泛施行,徐州和三吴百姓自留的粮米就会大大增加,超出其日常所需之数。 如此大量的粮食进入市场,今年的粮价必定会有所回落。 因此,郗归完全可以凭借税粮和市场来负担北府军的粮草。 谢瑾听完郗归的打算,微微舒了口气,这才开始回应她方才有关台城的计划。 “阿回,你当真想好了,要将三吴上缴朝廷的税粮都直接送给圣人吗?” “确凿无疑。”郗归打开案上的锦盒,露出其中早已准备好的奏章:“带回去吧,圣人不是正缺钱粮吗?那我便给他钱粮,至于如何处置,那就是你们该头疼的事了。” 这是一个阳谋。 第120章 质问 在反对北府势力扩张这件事上, 建康城中的君臣看似态度一致,其实却各有各的利益。 往年的三吴税粮,经过吴地世族的隐瞒截留,和各级官吏的层层盘剥, 等到了度支尚书处时, 已经不足十分之四。 如今郗归要直接将税粮送到圣人手上, 绕开了那些中饱私囊的官员,和掌管江左财政要务的度支尚书。 这举措虽能大大安抚那位尚且高坐明堂的君主, 却也让其不得不与利益受到损害的各级官员站到了对立面上。 对于这些官员而言, 于公, 税粮进了圣人私库,是对国库的变相掠夺,必然会导致明年朝廷财政吃紧。 如此一来, 他们若要办事, 便不得不动辄伸手向圣人讨要钱粮。至于能不能要来, 还要看圣人的心情、 于私,他们早已习惯了年年从三吴税粮中抽出一笔纳为己有, 税粮若直接被送到圣人那里, 他们岂非少了个一层一层中饱私囊的好机会? 然而, 圣人即便知道这是一个阳谋,也无法阻挡内心对于增加内库收入的渴望,以及借着钱财之事、让朝中那些要用钱的官员统统都多敬他几分的诱惑。 如此一来,还没等这群君臣合力对付北府,内部就要先闹不痛快了。 谢瑾转瞬之间, 便明白了郗归的想法。 但这谋算其实并不影响江北的御胡大局, 甚至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还缓和了圣人与北府之间的矛盾。 至于说圣人与诸世家官员之间的问题, 无外乎就是朝堂上的进进退退,不会对大局产生太多影响。 谢瑾想:“既然如此,那用税粮牵扯住他们的精力也好,也免得这群人有了空闲,总想去找江北战场或是郗氏部下的麻烦。” 政事说完后,房间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谢瑾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开口。 郗如不自在地动了动,探寻地看向郗归,征求她的意见。 直到郗归轻轻颔首之后,她才转向谢瑾,轻声开口。 “叔外祖父,阿如有几个问题想请教您。” 郗如认真地看着这个作为执政之臣的长辈,在她的心中,这个叔外祖父的地位,比天子都更加高大。 她迫切地想从他这里得到一些解答。 谢瑾看着郗如清亮的眼神,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谢蕴拿着一卷《仪礼》来向他请教的模样。 可当郗如开口之后,他脑海中关于物是人非的种种感叹,瞬间便全然破灭。 这个孩子,即便还保留着从谢蕴身上学来的神情仪态,却无可避免地、显现出了与郗归更为相似的一面。 她问他:“为什么男人和女人共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却要面临如此不同的境遇?为什么王家大郎那样的庸人都可以做会稽内史,可姨母这样的饱读诗书、闻名江左的才女,却只能困居内宅,甚至因男人的连累而失去性命?” 她问他:“那些三吴平民之所以残害如姨母这般的无辜之人,究竟是因为他们心中的贪婪和凶恶,还是因为世家大族的步步紧逼?就算世族迫害了他们,可姨母与表兄表姐们却从未害人,难道就仅仅因为他们是会稽内史的亲人,所以就要被这样残忍地杀害吗?” 她问他:“我们生来便过着这种锦衣华服的生活,难道这竟是对下民的剥削压迫吗?我们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竟成为了坏人?” 对于郗如提出的种种疑问,谢瑾并不能做出回答。 或许他知道这是为什么,又或许就连他自己也不能完全明白。 他只是再一次地、在这样童真的质问中,感受到了深深的迷茫和荒谬。 这就是他所身处的这个世界。 他甚至不知道,这个世界还会不会变得更好,他只是觉得疲累。 郗如还在继续发问:“如果那些下民早早地拥有了土地,是不是就不会造反?姨母和表兄表姐们,是不是也就不会死?” 谢瑾不能做这样的假设,他痛苦地说道:“我不知道,阿如,我不知道,我不能拿我自己都想不清楚的东西来回答你。江左生来便是如今这副样貌,我无法想象这样的假设。” 他无法想象,但却忍不住心怀希冀——如果分田入籍早早地在三吴开展,那么孙志就势必无法裹挟起那样多的民众作乱,百姓们也不会一怒之下,冲向会稽城中,杀死王定之和他的妻儿。 可这世上没有如果。 当年唐雎奉命出使秦国,问秦王何为布衣之怒。 秦王曰:“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头抢地耳。”1 作为身处权力中心、掌握着明显优势的君主,秦王是如此地瞧不起那些微若蝼蚁的布衣,认为他们即便愤怒,也不过只能哭嚎罢了。 可唐雎却举出专诸、聂政等刺客的例子,告诉秦王:“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2 他以同归于尽为代价,迫使秦王不得不让步。 几百年过去了,先秦的刺客文化早已湮灭在了历史的长河中。 权贵们习惯了下民们卑微而顺从的面孔,根本不相信他们能有勇气奋起反抗。 可内史府的那场屠杀,却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人,何谓“匹夫之怒,血溅五步”。 谢瑾深恨自己没有早早地意识到这一点,可他并不知道,有千年的时光横亘在他与郗归的中间。 时间的长河是如此地宽阔,如此地难以渡涉,所以他哪怕是幻想,也想象不到郗归究竟是想建立一个怎样的新世界。 如果他连这世界的模样都无法想象,又怎么敢相信她会成功,怎么敢赌上江左的安稳,在动乱发生之前,便顺着她的意思在三吴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呢? 郗归平静地看向谢瑾,带着一种她自己仿佛并未觉察的怜悯。 谢瑾在寂静的房间中与她对视。 他看着她,宛如在看一个高高在上的神祇,宛如在看江左这片卑湿泥塘之中、长出的一株亭亭玉立的莲花。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78节 这莲花是如此地挺拔,如此地秀丽,以至于让人无法相信,它是自这片恶臭的淤泥中破土而出。 她说:“这就是你痛苦的根源。谢瑾,你明明质疑如今的江左,可却一直在说服自己去捍卫它,去按照它的规则行动。” 谢瑾听了这话,白皙的眼周浮现出一片晕红。 他痛苦地说道:“不然呢?” 他深吸一口气,高高仰起头颅,让眼泪不至于倾泻而出。 “如若不然,我还能怎样?” “眼睁睁地看着江左这座大楼,在北秦的虎视眈眈之中坍塌,看着北秦骑兵长驱直入,将江左变成北方那般模样吗?” “到了那个时候,你我将在何处?汉人传承千载的文明,又该去往何处?” 郗归清醒地反击:“你明明知道这套规则的破败之处,却还是任由它艰难地运行下去。等到变故纷沓而至的那一日,这样腐朽的江左,又如何能有抵御外敌的能力呢?” “‘如欲以宽缓之政,治急世之民,犹无辔策而御悍马,此不知之患也。’3如今的江左,早已不是元帝初登帝位时的那般模样,王丞相和辑士庶的努力,在当日固然是一条善策,可却不适合如今的局面。你好生想想吧。” 谢瑾沉默地坐了许久,直到傍晚,才乘车去往渡口。 郗如倚门而立,听着牛车渐渐走远,轻轻地叹了一声:“可是姑母,叔外祖父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郗归摸了摸郗如的发顶:“他要好生想想,也许下次过来时,就会给出答案了。” “不。”郗如缓缓摇头,“他并不明白。原来,即使是江左的执政,也会有弄不明白的地方。” “这是自然。”郗归轻叹一声,“阿如,这个世界很大很大,我们每个人都只生活在其中一隅。我们看待世界的眼光,因此而带着无可避免的局限性,莫说是执政,就连君主也不能例外。” 她牵着郗如,缓缓走回院中:“昔鲁哀公有言:‘寡人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寡人未尝知哀也,未尝知忧也,未尝知劳也,未尝知惧也,未尝知危也。’4” 郗如停下脚步,不解地看向郗归:“他身为国君,怎么能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他坐得太高,离百姓们太远,也离真实的生活太远了。”郗归与郗如在夕阳中对视,“阿如,我们生来便过着丰裕的生活,从未体验过吃不饱、穿不暖,眼睁睁看着亲人因家贫而死在自己面前的日子,所以不能真切地理解那些下民的苦难。可是你要明白,不理解、并不等同于不存在。” 郗如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想到了自己方才对那群吴姓世族与王定之做出的评价——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她想:“这就是挡在我眼前的那片叶子吗?因为我出身世家,从未经历过那样艰难的生活,所以不能真正做到体恤下民,不能理解他们的痛苦。” 不知不觉间,郗如的脚步逐渐放慢。 她抿了抿唇,一方面觉得那群下民很是可怜,可另一方面,却仍因他们的暴行而深感痛恨。 她不解地问道:“就算我们没有真正理解他们,可他们也没有来理解我们啊?难道就因为他们过得不好,就可以随意残杀我们的亲人吗?” “阿如,人活在世上,总会有自己的责任。我们既然享受了剥削所得的利益,那就该为那些默默无闻的奉献者考虑。”郗归微微摇头,“再说了,仓廪实而知礼节,对于一群连饭都吃不饱的可怜人而言,你指责他们,又有什么意义呢?细犬若是吃不饱饭,尚且会肆意伤人,更何况是一群活生生的、有思想有灵魂的人呢?” 郗如垂下了头,喃喃说道:“他们是在报复,无差别地施展报复,为此,甚至不惜牵连无辜。” “对。”郗归肯定了她的说辞,“阿如,我说这些,不是想为那些人开脱,而是想让你明白,会稽城中发生的一切,究竟是怎样造成的?只有真正弄明白了其中的原因,我们才有可能避免悲剧再次发生。” “阿如,我知道你很痛。但我也相信,你能够做得更好,你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将军,保护所有那些未执矛戈之人——无论是世家,还是平民。” 对于失去亲人的痛楚,郗归感同身受,可她更加明白,只有行动,才能真正带人走出这痛楚。 她说:“阿如,你亲眼看到了会稽城中的动乱,真切地感受到了这场祸乱带来的痛苦,比谁都明白‘水则载舟,水则覆舟’的道理,姑母相信,你一定不会再让这样的灾难发生。” 郗如迷茫的眼神逐渐坚定,但却仍有迟疑,这迟疑在她心中缠绕了很多个时辰,让她忍不住真的开始怀疑自己:“可是姑母,我是个女子啊。” “女子又如何呢?所有人都可以怀疑我们,但我们决不能因此而质疑自己。这世上多的是傲慢无知的男人,他们可从来不会觉得自己不配。”郗归认真地握住郗如的小手,坚定地说道,“阿如,你一定要记得,自省是一种美好品德,我们可以用它来完善自己,但却决不能让它成为我们的束缚。从前种种,我们无从改变;可至少往后,在京口,在徐州,在北府军驻扎的每一处,选贤举能,都将考察才干、考察品德,而非仅仅以性别作为红线,将这世上半数之人排除在外。” 第121章 喜鹊 当鲜红的石榴花挂满枝头时, 东征大军的战绩也结出了累累的果实。 无论是郗途和高权主导的战事,还是由温述和顾信组织的分田,都顺利地进行着。 北府军一面东征,一面吸纳兵员, 到了后来, 新分到田地的百姓甚至自发地找上北府军, 想要帮着他们去种那些暂且没有主人的荒田。 这些百姓不忍心看到田地荒废,可郗途却要考虑后续工作的开展。 一旦百姓们付出劳力, 势必会对这片土地生出感情, 那么, 有朝一日,北府军若想将片土地分给新的入籍者,也许就会遇到波折。 郗归早已强调, 军民关系十分重要, 北府军务必防微杜渐, 不可放松分毫。 郗途相信,此时此刻, 这些百姓是真心想要感谢北府, 所以心甘情愿地无偿劳动。 可谁也无法保证, 半年之后,一年之后,他们不会觉得不公,不会想将这片浸透自己汗水的土地据为己有。 无论是他还是郗归,其实都很清楚, 自利是人的本能, 他们之所以能靠着分田来瓦解孙志敌军,正是依靠了这一点。 于是, 为免这类田地的所属权出现争议,郗途命人草拟文书,雇佣这群百姓来耕作,在完成荒田插秧的同时,尽可能规避也许会出现的风险。 与此同时,他还签了些人帮着做些打扫战场之类的活计。 这两项举措落实后,大大加深了吴地百姓与北府军将士之间的接触。 北府军刚到会稽时,许多百姓对将士们极为畏惧,生怕被抓去服徭役兵役,或是因孙志叛军的缘故而受到牵连。 可北府军却从不株连民众、抓捕壮丁,反倒是给他们一一分了田地。 就在这做梦一般的日子里,当地百姓与北府军将士的接触逐渐变多。 他们开始在言谈中了解徐州如今的样貌,对自家往后的生活也多了几分盼头,直恨不得北府军永远都待在三吴,以免那些世族在大军走后卷土重来。 高权很快就发现了百姓们的心理转变,他与郗途商议一番,觉得郗归此前所说的时机已经到来,于是便命将士们有意无意地,向三吴百姓透露北府军中的种种待遇。 诸种待遇之中,有一条颇为引人注目——凡北府军将士之子,无论男女,均可在年满七岁后,免费进入军里设立的蒙学就读,学习识字、算术、经义、军史等知识。只要通过相应的考校,便可进入徐州书院读书,学习经纶世务的大道理;抑或是考去专学,学习记账、仓储、木工、护理等本领。 消息刚传出的时候,百姓们大多并不相信。 无论在中朝还是江左,知识一直都是权贵们才能学习的东西。 他们垄断了知识的传播与解释,以至于一本好书往往价值连城,就连传抄本都有市无价。 那些没落寒门,或许还能凭借着过往累世传经的积累,勉力培养出几个读书人。 可对于平民百姓而言,他们中的很多人,却从来都没有摸到过书本的影子。 不说读书,就连拜师学艺,也需要付出束脩。 而寻常贫苦人家,一日两餐尚且艰难,又有谁能长年累月地负担起束脩和节礼呢? 可若不如此,就只能把孩子送去作学徒,从此任由师傅打骂教导,长久地待在师傅家中,不得与亲人相见。 正因如此,关于北府军蒙学的种种消息,才更加令人感到震惊——这学校竟是免费开设,不需要任何束脩,学子们也不必与亲人骨肉分离,可以每日都返回家中? 百姓们大多觉得不太可能,可将士们言之凿凿,他们听得多了,不免有几分动摇。 再加上施粥施药和入籍分田这两件事打下的好基础,郗归如今在三吴的名声可谓好极。 百姓们恨不得给她设庙立祠,对于她麾下北府军的种种说辞,难免会更信几分。 消息传开后,几个年轻人思来想去,终于鼓起勇气,趁郗途领着部将们带头做农活的工夫,跑去田间求证。 郗途听了他们的问题,笑着擦了把汗,指了指旁边草棚外张贴的布告。 “你们可知那是什么?” “安民布告呀。”一人不假思索地说道,“大军来的那天,附近就贴上了好些这样的布告,军中的兄弟还念给我们听了哩。这布告好记得很,我们现在都会背了。” 郗途听了这话,笑容更甚了几分:“既然如此,那你且说说,这布告上讲的东西,北府军可是都做到了?” 布告白纸黑字,以四言民歌的形式,规定了北府军与三吴民众相处的种种纪律,譬如“爱护百姓”“买卖公平”“不得扰民”“严禁欺诈”“犯纪重处”等等。 “做到了做到了!”另一人高声插嘴,语气很是激动,“再没有比咱们北府军更好的军队了,郗将军不仅没抓壮丁,还给我们这些人付工钱。你们来了这么些日子,我等从未听说有何扰民行凶的恶行。” 郗途听到这里,严肃地点了点头:“军令如山,这纸上写的,便是我们的纪律。我等既将北府军军户的待遇公之于众,那就绝对不会骗人,否则一律以欺诈论处。” “欺诈?” 人群中传出了一道惊诧的声音,他们活了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了官长们的特权,从未听谁说过,将军竟不能欺诈小民。 可北府军是如此地与众不同,百姓们想到军中的纪律,想到自家分到的数亩田地,不由对郗途所言更信了几分。 一人鼓起勇气问道:“郗将军,北府军的军户是不是真的能有军饷拿,不必自己准备武器跟藤甲?” 其余人也纷纷开口提问。 “我若战死沙场,家人真的会收到抚恤金?北府军还会帮我把孩子养大成人?” “若是在战场上伤了残了,每个月也能领一份钱粮?” “徐州人真的不会瞧不起军户吗?” “娃娃们都能读书识字?还能学手艺?学校当真不收钱?”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着。 郗途不得不让士兵出面维持纪律,以免大家太过激动,踩坏田间新插的秧苗。 他一一回答了百姓的问题,到最后,众人的神色都有明显的松动。 “让一让,让一让!老伯麻烦让让,容我过去一下。” 嘈杂之中,一道清越的声音响起,越过拥挤的人群,传到了郗途耳畔。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挤过人群,站到了郗途面前。 她的脸颊通红通红,额上带着汗珠。 方才的奔跑显然耗费了她太多的体力,以至于此刻不得不深深地大口呼吸,以便平复状态。 一个年轻人皱眉问道:“喜鹊,你一个女娃娃,跑到这里来捣什么乱?我们可是在跟郗将军说要紧事呢!” 那女孩冷哼一声:“我自然也有要紧事要问郗将军!” 她用力转头,只留给那青年一个后脑勺,自己则殷切地望着郗途,眼里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郗途骤然看到一个女孩出现在自己面前,不免往后退了两步,等到拉开一段距离后,才尽可能和蔼地问道:“你有什么要问我啊?” 喜鹊看着郗途,深吸一口气,朗声问道:“郗将军,我听说北府军的家眷,都住在一个叫作军里的地方,那里所有的军人子弟,无论男女,都可以进入军里的蒙学读书,甚至还能考去徐州书院,这些都是真的吗?” 郗途郑重点头:“绝无作假。” 喜鹊下意识地嘴角上扬,但很快又按下笑容。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再次开口确认:“女子也能去这蒙学读书,考进徐州书院吗?” “自然可以。只要是年满七岁,且还未成年的军人子女,就都可以去读书。徐州已经广建蒙学,再过几年,就算并非北府军将士的子女,也都可以入学读书。”郗途说完这句,特意对着喜鹊强调,“无论男女,都是一样的。” 喜鹊不可置信地看着郗途,她的面孔仿佛被施展了什么减速术法似的,缓缓地咧开嘴角,绽出一个大而无声的笑容——郗途觉得她简直要哭出来了。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79节 喜鹊确实激动得想哭,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男女都是一样的。 她用力呼吸,紧紧握住双拳:“那女子读书之后,可以做什么呢?” 喜鹊是家中的独女,自幼便听过不少轻贱女子的恶言。 她虽凭着一股不服输的志气,立下了要胜过这世间男儿的宏愿,可却不知该如何实现这样的愿望。 听到北府军招收女学生的消息后,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加入,想要识文断字,胜过自家那些无知愚蠢的堂兄弟们。 可当郗途说出“男女都一样”这般的话后,她欣喜之余,却不免也生出了疑惑——平民家中的男子,若是识文断字,可以作伙计,作先生,作小吏,甚至成为一个个小小的官员,可她就算读了书,又能够做什么呢?一个读过书的女孩,难道就会拥有比其他人更多的机会吗?可是,很多地方,原本就是不要女人的啊。 郗途明白喜鹊的疑惑,他想到徐州如今的景象,温和地开口答道:“可以学一门手艺,维持自己的生计,如同徐州缫丝作坊中的女子那般,再不必在家中忍气吞声。还可以去女郎身边,做她的文书,帮她处理事务,若是做得好,也许还能试着做官。” “女子也能做官?”喜鹊的声音提高了几分,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郗途无比坚定地答道:“女郎素有此意。” 此言一出,不仅喜鹊愣在了原地,就连周围的百姓,也都大吃一惊,一个个地交头接耳起来。 嘈杂的人声中,喜鹊摇了摇头,强迫自己先忽略这句话,问出心底最重要的那个问题:“郗将军,我父亲年迈,家中又没有兄弟,恐怕无人能够从军。我想请教您,如我这般的女子,可否自己从军,等到立功之后,再去蒙学读书?” 郗途被这话问住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如何能进军营从军? 然而,他并没有急着拒绝。 郗声的书信告诉他,自从会稽出事后,郗如便立志要成为一个女将军,而郗归也已在徐州为她延请先生,教授武艺兵法。 眼前的这个女孩,或许并不是没有机会。 更何况,郗声从前也曾说过,郗归很是欣赏一个从流民中买来的女孩,说她很有志气。 而他眼前的这个女孩,似乎也颇有志气。 郗途这样想着,并没有拒绝喜鹊,而是答复道:“能不能照你说的这样做,得请示过女郎才行。不过,我可以送你去京口——” 话还未说完,一个老丈便挤过人群,气喘吁吁地跪倒在了他面前。 第122章 本事 那老丈跑得须发皆乱, 颤巍巍地跪伏在地,一开口便是告罪之辞:“将军恕罪,小女无状,冒犯了将军, 我这便带她回去好生管教。” “哎呀阿耶, 你干什么呀。”喜鹊气恼地埋怨了一句, 嘟囔着去扶父亲起身,“你自己的身体, 自己不知道吗?做什么这样一路跑过来, 累坏了怎么办?” 那老丈却没搭理喜鹊, 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示意她住口,自个却再次看向郗途, 弯曲着腰, 态度极卑微地说道:“将军恕罪, 小老儿只这么一个老来女,难免娇惯了些。以至于适才一听到将军在此地答疑, 便不管不顾地冲了过来。请您看在她年纪还小的份上, 宽恕一二吧。” 一名护卫凑到郗途耳边, 轻声说道:“这是附近的老木匠文叟和他的独女喜鹊,他们家还有个叫荷花的妇人,是文叟之妻、喜鹊之母。文叟年纪大了,又害了病,手脚不太灵便, 荷花的手艺倒是不错。这一家人因着有手艺的缘故, 没太受孙志作乱的影响,但也不算宽裕。荷花平日里会帮咱们做些木工活换粮食, 她做活的时候,可能跟将士们打听过关于蒙学的事。” 这边说话的工夫,文叟也没有闲着。 他转身看向喜鹊,心中极其后怕,压着声音斥道:“你阿娘出去做个活的工夫,你怎么就自个跑出来了?不是说了吗?让你少问少问!从古至今,哪有女子入学读书的道理?” 喜鹊听了这话,心中有一万个不服气——郗将军明明已经要同意我去京口了,明明就是阿耶和阿娘说错了!女子不只可以入学,还能够做官呢! 她正要出声辩驳,可郗途却先一步开口,温和而不容置疑地说道:“老丈,这孩子并没有冒犯我。北府军的蒙学,的确会收女弟子。” 文叟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事情竟是这样的发展。 他喃喃说道:“可这世上从未有过女子入学的道理,女子如何能上学堂?如何能与男娃娃们同室学习啊?” 郗途轻笑一声,提醒道:“老丈,真要论起来,江左先前也从未有过平白给部曲佃户分田的道理,可我们不还是这样做了吗?读书识字原是好事,又何必要分男女?” 阶级是一道显著的鸿沟,在有些时候,它甚至会深过性别的歧视。 郗途生于世家大族,在他的所见所闻中,如谢蕴、郗归这般的女子,自来都是跟男子一样地上学,一样地读书,她们的眼界学识,甚至要强过许多男子。 可在底层社会之中,就连占据了家中绝大多数资源的男人,都往往没有办法像上层女性那般读书,更遑论女子呢? 困苦的生活不仅会让人抱团,还会催生竞争与挤压。 这些人若能有读书翻身的机会,势必会有意无意地,首先将这机会捧到同性跟前。 所谓男女七岁不同席,只不过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真正的原因是,他们不仅不想让女子去抢夺那本就稀少的机会,还想要剥削女子,压迫女子,将她们置于社会的沉重规训之中,让她们不得不陷在繁重的家务里,久久不能脱身,永远不得进步。 这规训是如此地深入人心,以至于他们想都不想,便理所当然地按照这规训行事。 可当郗途拿此次分田的事情作例子来类比,当这件事涉及到他们自己的切身利益时,这些人便全都迟疑了。 他们打内心深处感到害怕——如果坚决反对女子入学之事,郗将军会不会一怒之下,将分给他们的土地统统收走? 周围的百姓们想到这个可能,声音不由都渐渐小了下来,一个个小心翼翼地交换着眼色——反正他们又不是军户,以后会不会成为军户,也还是不确定的事情。再说了,就算真的成了军户,上这蒙学又不要钱,女娃们要去就去呗。大不了就是少干点活,反正家中还有妇人们在,倒也累不到自己身上。 对于周遭百姓们的神色变化,郗途仿佛并未看到。 他始终笑着,直到这些百姓彻底安静下来,才看向文叟,和气地说道:“老丈,你这女孩儿很有志气,我们家女郎一定会喜欢。你不如收拾收拾,带着家眷一道,随着我们换防的将士们去徐州吧。我们女郎是惜才之人,你家既有一手做木工的好本事,一定会过上好日子,这孩子也能有更多的机会。” 文叟嗫嚅着,没有立时做出决定。 尽管北府军确实如同传言所说的那般,在三吴谨守纪律,秋毫无犯,似乎从不欺诈百姓,可他心中却仍有疑虑——毕竟,一个女娃娃,就算再有志向,又能有什么机会呢? 郗途并不因文叟的犹豫而感到生气,他瞥了眼喜鹊那双紧紧抓住文叟衣袖的手,宽厚地说道:“老丈,你且回去好好想想吧,这事不着急。” 他虽并不着急,可但喜鹊却显然着急得很,登时就要扯着文叟回去收拾家当。 临走之前,喜鹊看向郗途,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郗女郎不是您的妹妹吗?您为什么也要叫她女郎?” 郗归虽无官身,可却已经是徐州上下真正的官长,是北府军唯一的首领。 真要论起来,她如今的身份地位,压根不输上游的桓元,只是没有朝廷的封敕罢了。 “不过,等到三吴之事尘埃落定,台城也该给阿回一个交待了。” 郗途想到这里,不由爽朗地笑了。 他看向喜鹊,笑着说道:“在我们家,谁有本事,便该谁地位高。女郎虽是我的妹妹,可却是北府军的首领,我作为北府军中的一员,自然要尊敬她。” “女子也能做首领吗?”喜鹊听了这话,眼睛蓦地变亮,期待地看向郗途。 旁边一个男孩笑着撞了撞她的胳膊:“郗氏女郎派遣部曲商户,在三吴施了一年的粥和药,你今日才知道她是首领吗?” “不,我只是没有反应过来。”喜鹊瞪他一眼,有些懊恼地驳道。 毕竟,在郗归之前,并非没有世族女子施粥施药的先例,只是都不像郗氏这般频繁,送的东西也远没有这般好罢了。 人人都知道,那些贵妇和娘子,之所以会出来露面,与他们这样的贫民停留在一处,泰半都只是因为要顺着家中父兄的意思,出来做做样子罢了。 那些粥棚名义上是由她们所设,可却并非纯然出自她们的意愿。 她们只是男人们彰显贤德的装点和工具,其善行或是为了给家中男人挣个好名声,或是为了帮自己抬高身价,以便在议亲时多个“贤良”的筹码。 喜鹊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想揣度他人,行善施德本就是论迹不论心的好事,那些女子总归是帮到了贫苦人家,她不应这样揣测她们的动机。 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觉得她们可怜,觉得她们像一群穿着锦衣华服的精致木偶,只能顺着丝线的摆布做事,半点没有自己的主意。 何其可悲,又何其可怜? 可郗氏女郎却不同。 郗将军说,郗女郎是北府军的首领,他虽是男人,虽是将军,却也要服从于自己的妹妹。 喜鹊震撼极了。 从小到大,周围所有人都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地告诉她,作为女孩,她总有一日是要出嫁的,倘若阿耶阿娘始终没有生下男丁,那么,家中的一切都将属于堂哥堂弟,而非自己这个出嫁女。 她是没有家的。 她只能作一个暂居在父母家中的客人,等到年龄一到,便出适他人,成为一个寄身在别人家里的长工,一辈子都这样奉献下来,永远都没有一个归处。 从来没有人告诉她,女孩子只要有本事,竟也是可以做自己兄弟的首领的。 金灿灿的阳光打在喜鹊脸上,晃眼得令她想哭。 她确实留下了两行止也止不住的泪水,但却始终笑着,嘴角高高扬起。 喜鹊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般开心过,她笑得无比灿烂,这笑容与接连不断的泪水同时出现在她的脸上,让人觉得她仿佛高兴得要疯掉似的。 她想,原来这世上竟还有这样的出路,原来女子不是只能一辈子生儿育女,操持家里。 阿娘的手艺根本不输阿耶,可这十里八乡,却只传扬着阿耶的好本事、好名声。 自己明明比堂兄聪明得多,可就因为是女娃,便不能学阿耶阿娘的手艺。 阿耶和阿娘明明心地善良,从不与人交恶,可却因为没有生出一个儿子,便要处处为人指摘,事事低人一头。 喜鹊本以为天地之大,处处都是如此,以至于不得不做好了有朝一日向这不公现实屈服的打算,可郗将军却说,他们只看本事、不论男女。 他说北府军的蒙学招收女学生,说女子也能出将入相、为官做宰。 喜鹊心中第一次萌生了一个无比强烈的想望。 她想要去京口,想要亲自看那郗氏女郎一眼,哪怕只是极为短暂的一眼。 她要看看那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她要看看自己能不能变成那般模样。 喜鹊想:“我一定要去京口,在那里,阿耶阿娘可以挺直腰杆做人,阿娘也能获得她应有的名声。” “而我——”她想,“我要去从军,我要进学堂,我要让那些瞧不起我的人好好看看,我文喜鹊,要比那些男人优秀得多。” 喜鹊利落地擦了把眼泪,向郗途道谢告辞。 她搀扶着文叟,在众人的议论中,挺直脊背,迈着坚定的步伐离开。 阳光洒在她面前的土路上,喜鹊的心简直要比太阳还要灼热,她丝毫不在乎周围人的议论纷纷,只想尽快回家,尽快前往徐州。 第123章 刮目 三吴发生的一切, 并未超出郗归此前的预料。 徐州军户的待遇传开后,很快便有勇武之人成群结队地前来投军,想要靠着一身气力和一腔悍勇,为自己搏取一个功名, 从此不必再日日下田劳作, 世世代代地出不了头。 东征大军很快便扩充到了一万三千人, 他们平叛,剿匪, 屯田, 分地, 怀着一种极高昂的士气,在一个又一个地方留下属于北府军的印记。 烈日炎炎,郗途刚刚结束一场战事, 回到营帐之内。 帐中寂然无人, 他疲惫地吐出一口气, 从水盆中舀出一勺水,冲了冲手上的血污, 然后才一层层卸下盔甲, 扯下粘连在身上的衣衫, 狠狠拧掉上面吸满了的汗水和血液。 护卫阿照一路小跑,带了军医过来,没想到一进门就看到自家将军顶着道还在流血的狰狞伤口,以一种必然牵动伤处的姿势,拧着脱下来的脏衣。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80节 “我的好将军, 你这是在干什么啊?”阿照一边埋怨, 一边接过衣服,按着郗途坐到书案旁, “那衣服有什么要紧的,非得现在去拧?您不知道自己受伤了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示意军医快些过来:“黄伯,麻烦你快给将军看看,可千万别落下什么病根。” 看到阿照和黄池的瞬间,郗途眼中的疲态便一扫而尽。 他深知主帅的状态对于军心士气的重要性,所以从不允许自己表露出任何消极表现。 军医黄池见惯了这般逞能的伤患,一句都不想多说,只沉默着打开药箱,冷冷吐出一句“转过来”。 郗途侧过身体,让伤处对着黄池,嘴上却分毫不让,一句句反驳着阿照方才的话:“我心里有数,这伤口不在要害处,不打紧的。还有那衣服,我看全都已经越洗越薄了,必是因为你们犯懒,总要攒一堆衣服才洗的缘故。女郎从前说过,汗液长期浸着衣服,会损伤布料里的什么纤维——” 军医拿出镊子,开始夹取伤处残留的细小布料。 军中都是粗人,以至于黄池只讲效率,从不注意什么轻重。 镊子深入伤口的瞬间,郗途猝然痛得倒吸一口凉气,觉得比挨刀的那会还要更痛些。 他握紧拳头,咬牙说道:“我看就是之前没及时洗衣服,将士们的衣衫才会坏得这么快。” “行行行,我这就去洗,行了吧。”阿照撇了撇嘴,略带埋怨地说道,“女郎从前跟东府大郎君说着玩的话,您倒是当真了。再说了,您真要听女郎的话,怎么不知道让她少操点心?回头受伤的消息传到京口,还不是惹得女郎担心?” 郗途咧嘴笑道:“那你可是说错了,她才不会担心呢,只会觉得我身先士卒,堪为表率,得好好给我记上一功才对。且看着吧,说不定这旬校场的学习材料里,就有我受伤的事呢。” “您就贫吧。”阿照撇他一眼,“等下次女郎来信,看她会不会骂你学艺不精,以至于身为主帅,竟会在三吴这种战场上受伤?” “三吴怎么了?”黄池开始消毒,郗途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咱们今天对战的可不是寻常叛军,而是与孙志勾结的会稽山匪。这些人在此地称王称霸十多年,可比那些拿着农具的叛军厉害得多。哎呀黄伯你轻点,你这是治伤呢,还是给我上刑呢?那土匪拿刀砍过来的时候,都没现在这么疼。” “现在知道疼了?打仗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注意?活该!”黄池嘴上虽然毫不留情,动作却还是轻了几分,“这些土匪占山为王,不知道杀过多少人,刀口也不干净,我已经吩咐所有军医,今日治伤之时,务必注意消毒,以防伤口感染。” “没错没错!”郗途还未说话,阿照便忙不迭地点头,“黄伯,你多放些酒精,一定要好好消毒,千万不要感染了!” 黄池“哼”了一声,瞥了阿照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心中有数,不用你教。酒精可都是用粮食造的,女郎为了这些酒精,不知要费多少心思。多放点?你说得倒轻巧。” 阿照作势打了下自己的嘴巴,嬉笑着说道:“是是是,酒精是金贵的好东西,您治好了将军,我们也好接着打仗,一鼓作气地将这些叛军和匪徒消灭干净。如此一来,等明年三吴的粮食收上来,军中就再也不缺酒精了。” “快去忙你的吧,我心里有数。”黄池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继续清理伤口。 一个校尉进帐,回禀此战的伤亡情况。 郗途单手拉来旁边的纸笔,一边听着,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气得黄池不得不停下消毒的动作,胡子瞪眼地骂他不爱惜身体。 郗途笑着回了两句,继续向那校尉吩咐打扫战场、举办葬礼等种种收尾之事,责令军中务必妥善处理尸体,以免酷暑之下发生疫病。 那校尉领命而去,黄池终于将伤口彻底清理干净,准备上药包扎。 不想他刚打开药瓶,便有护卫大声禀告,害得他险些将小半瓶药粉都倒在郗途身上。 那护卫说,有人拿着女郎的拜帖,自吴兴前来求见,说是一位姓宋的郎君。 “宋和?他怎么来了?”郗途纳闷地问道。 去年夏天,郗归提出以灌钢为货物,与桓氏交换蜀地的建昌马。 那时谢瑾担心其余世家针对徐州,所以便让豫州主理此事,同时找郗归要了个与桓氏相熟的中人。 郗归当时荐了宋和过去,考虑的是他与郗氏、桓氏都相熟,为人也聪颖圆滑,可以在豫州和荆江之间起到一个润滑的作用,助推市马之事尽快落地。 宋和当日领命之后,立刻便兴致勃勃地去了豫州。 他本以为这会是个大展身手的好时机,能让他凭借着市得建昌良马的功劳,提升自己的政治资本。 可谁都没有想到,桓元竟会趁着荆、江二州大饥的机会,对着殷、杨二部发难,在上游一带掀起战事。 宋和本不在意上游是战是和,只想快快完成任务,可桓元却以这场小范围的内战为借口,长期拖着豫州市马之议,以至于此事既未完全谈崩,又始终没有进展,直到前段时间桓元与郗归会面之后,才算是真正画上了句号。 前些日子,宋和随着那一千匹建昌马,一道在江州登船,回了京口。 见面之后,郗归问他今后有何打算,是想继续待在北府军中,还是在徐州郡县历练一二。 宋和向来心思缜密,他本身底层,起点比旁人要低上许多,所以更不允许自己打无准备之仗。 因此,在进入府衙之前,他早已细细打听了徐州和北府军这一年以来的变化,发现了一系列极其令他震惊的事实:三长制已经覆盖徐州辖下所有郡县,减税等新政也顺利施行,州府颁布了非常明确的制度,规定了各类违反政策制度的情形与处罚措施,同时还使三长加强宣教化,引导民众将这些制度奉为圭臬。有什二的田税在前,百姓们得到了实打实的利益,并不抵触新规,一切都井然有序地推进着。 至于北府军中,宋和从前熟悉的那些面孔,大多不是在江北战场,便是在三吴平叛,抑或是,早已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就连仅剩的那些熟人,与从前相比,也是脱胎换骨,面貌一新。 宋和甚至觉得,自己若是再与他们多谈几句,恐怕会因为对郗氏不够“效忠”,而被一状告到郗归面前。 他实在很难想象,短短一年的时间,郗归是如何将这些眼高于顶、惟实力论的粗人凝聚起来,让他们如此真切地效忠于她的。 他想到了郗归从前跟他讲过的种种理论,不由有些疑惑,仅仅靠着那所谓的军史教育、纪律规矩,还有荣誉表彰、抚恤保障等制度,便能获得一支如此忠心耿耿的军队吗? 这一年来,他不是没有听说过北府军在江北连战连捷的喜报,可他一直以为,那是因为北府旧部后人骁勇善战,是因为灌钢所制的兵器锋利无比。 直到此刻,在看到这些将士焕然一新的面貌后,他才忍不住怀疑,难道北府军在江北的战绩,靠的竟然真的是郗归从前屡屡强调的那些东西? 宋和不能理解,但却深深地明白,以北府军如今的忠心,他是不可能在其中做出什么成绩的。 北府军已经不需要他了,而对他本人而言,仕途也远比战场有吸引力得多。 寺庙中的生活是那样的清苦,宋和之所以能于日复一日的繁重琐事之外,坚持挑灯夜战,苦读经书,靠的便是对功名利禄的深切渴盼。 他从来都只想做一个高官,而并非将军。 既然徐州与北府军都已没有自己发挥的空间,宋和思量一番后,便将目光移向了三吴。 那是一片肥沃的土地,其中结出的累累稻米,养活了江左上上下下不计其数的生民百姓。 几十年来,尽管京口的战略地位固然重要有目共睹,可徐州却还是不得不倚仗三吴的粮米。 但凭这一点,便足以令人窥见这片土地的价值。 更重要的是,孙志的叛乱摧毁了那片土地原本的秩序,如今的三吴,是一片肥美但荒凉的沃土,一块值得精心雕琢的璞玉,一个广阔无比的天地,带着一种野蛮而原始的勃勃生机,蕴含着无限的潜能,正是大有可为的时候。 那温述在建康居官多年,都只能做个寂寂无名的侍郎,可一到了吴郡,便凭着分田入籍的功劳,在当地获取了极高的名望。 台城对此很是不满,可宋和心里却很清楚,分田入籍是一件足以令人青史留名的大功劳,温述有了这样的首倡之功,便再也不必担心往后的前途和家族的未来。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时至今日,宋和对于郗归的期望,早已不仅仅是凭借着她与谢瑾的旧情而跻身朝堂那么简单。 他下定决心,一定要作为郗归最早的部下之一,见证她日渐崛起、最终推翻司马氏皇权的全部过程。 他要在功成受赏的那一日,扬眉吐气地站在百官前列,让那群傲慢无礼的世家,只能看得到自己的背影。 他再也不要回到年少时那种受人欺辱、翻身无望的境地,再也不要经历如郗岑死后那般、重新重重跌回底层的那种痛苦。 为此,他必须做出一份只属于自己的、无可替代的功劳。 第124章 庆阳 宋和想:“既然温述和顾信已经在吴郡先行开始了分田入籍的工作, 而会稽又有郗途亲自坐镇,那么,我便避其锋芒,去吴兴做出一番成绩。” 他下定决心, 要比温述等人做得更好, 要在吴兴立下板上钉钉的功劳。 他要借此名震江左, 青史留名,要让所有人都不能因为他出身卑微, 便一把抹去他的功绩。 宋和打小便知道, 这个世界从来都不公平, 为此,他必须足够努力,才能够摸到那些世家子弟轻而易举便能获得的东西。 但与此同时, 他也坚定地相信, 自己并非无法超越那些仅仅凭借着出身便高高凌驾于他之上的人。 他坚信, 只要自己足够努力,就能够一步步缩减与世家子弟之间的差距。 因此, 他必须去吴兴, 必须抓住这次机会。 于是, 当郗归听完关于市马之事的种种禀报,询问宋和接下来有何打算时,他只短暂地沉默了一小会儿,便斩钉截铁地说出了想去吴兴的请求。 对于宋和的这一决定,郗归有些意外, 但并不感到太过诧异。 关于宋和的野心与抱负, 她向来心知肚明。 只是没有想到,他竟这样敏锐, 在离开建康和京口一年之后,仍旧能够慧眼如注地看出三吴的机会,并且愿意放弃徐州的安稳前途,去三吴搏上一搏。 此时的三吴正是用人之际,吴郡的事务已然小有规模,郗归原本的打算是,将温述从吴郡调至吴兴,继续在当地开展入籍分田的工作。 不过,宋和既然有这样的意愿,也并非没有相应的能力,那倒不如索性派他去吴兴,也好让温述能与顾信继续待在吴郡,好好巩固先前的成果。 就这样,宋和才刚回京口,连行囊都未打开,便又领命去了吴兴。 郗途向来自认为坦坦荡荡、光明磊落,是以对于宋和这般富于心机的人很是不喜。 好在平叛的主战场并非吴兴,郗途带着军队,打了几场不大不小的歼灭战,彻底消灭吴兴郡中的叛军主力后,便禀了郗归,让高权前往吴兴略阵,自己则继续回会稽,在这片孙志叛军最为猖狂的土地之上,接着开展平叛和剿匪的工作。 宋和原系郗岑门生,对于郗氏兄弟间的不和,他向来心知肚明,是以识趣地不往郗途跟前凑,只着手处理吴兴的政务工作,凡与军务有关的,则统统由高权处置,从不插手半分,也便与郗途没有什么往来。 可今日,他竟然罕见地拿着郗归的名帖,亲自到了郗途的大营之中。 对此,郗途实在不能不感到奇怪——吴兴不会是出事了吧?不应该啊,若是出事,自有军中斥候传信,又怎会是宋和过来? 他先让黄池抓紧上药,又命侍卫传令出去,速请宋和进来,接着问先前通报的那人:“那宋姓郎君神色如何?看着可慌张?” 护卫摇了摇头:“卑职瞧着,宋郎君很是沉着,并无急色。” “这就怪了——” 郗途还要再问,耳畔却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于是陡然间收了声音,身体也坐直了几分。 黄池正要抱怨郗途不配合他上药,却见营帐被从外面掀开,护卫带着一名长身玉立的读书人走了进来。 宋和天生一副好相貌,佛寺的生活为他提供了最基本的生活保障,也磨练出了他的君子气度,以至于此时一走进营帐,便以这样一种君子如玉的气质,将黄池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宋和同样看到了这位胡须斑白的老者,以及他手中的绷带和伤药。 “将军,您受伤了?”宋和虽然这样问道,但却并无明显的关切焦急之色——既然大家都对彼此的关系心知肚明,那便不必平白伪装,假作关心,反倒惹人轻看了。 不过,他的目光还是移到了郗途脸上,似乎是在分辨他的气色好坏,思量着这伤情会不会对自己接下来的计划产生影响。 “无妨,不过小伤罢了。” 郗途一边说着,一边抬起右臂,好教黄池的绷带绕过肋侧,稳当地固定在他的背部。 宋和顺着郗途的动作看去,入目所及的,是他被晒得微黑的皮肤,他臂间胸前有力的肌肉,以及他身上色泽暗沉的累累伤痕。 这是郗岑死后的一年多以来,宋和第一次看到郗途。 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郗途竟与郗岑生得如此相像——是啊,既然郗归与郗岑是那样地相像,那与郗归一母同胞的郗途,又会与他们有多少差别呢? 从前郗途长久地在建康做官,谨守着属于儒家子弟的那一套条条框框,清醒,克制,守礼,既不与那些放纵的世家子弟同流,也不愿与离经叛道的郗岑为伍。 正是这气质的作用,使他与郗岑、郗归之间,隔出了一道深深的沟壑,宛如两家人似的,分立于沟壑的两侧。 可如今的郗途,却踞坐于营帐之内。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81节 这营帐带着汗水的气息,混杂着鲜血的味道,旁边还放着一套换下来的盔甲,和一柄泛着寒光的长/枪。 而郗途正带着一道道斑驳的伤疤,坐在一封封军报之后,审视地朝他看来。 有那么一瞬间,宋和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桓阳第二次北伐时的军帐,看到了那个磨刀霍霍想要收复二京的郗岑。 但郗途终究不是郗岑。 他冷静,克制,沉稳,像一汪静水,一块山石,可郗岑却永远卓荦不羁,永远意气风发,宛如一团永生永世也不会熄灭的火焰,直到临死之前,也依旧是高傲的,直将那已然微弱的光芒燃烧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帐中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黄池见此情状,麻利地收拾药箱,退出了中军营帐。 郗途则因宋和的片刻失神而感到诧异。 在他的印象里,宋和一直是个滴水不露的缜密之人,从不允许自己在他们这些世家子弟面前失态。 不过,他纵使诧异,却并不打算关心宋和,而是轻咳了声,公事公办地问起了正事:“吴兴可是出了什么事?你怎么会来会稽?” 宋和听了这话,收敛神色,拱手答道:“将军,这些时日以来,吴兴分田之事一直都还算顺利,只是今日却遇到了一桩棘手之事,在下思来想去,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置,是以与高将军商议之后,前来请将军的示下。” 郗途皱了皱眉:“政务上的事,自有女郎的条陈可以遵照。即便是遇到了什么问题,也该去请示女郎。你来此找我,又能有何作用?” 宋和听出了郗途言语之中的不耐烦,知晓他已有逐客之意,索性也不绕圈子,开门见山地说道:“将军,在下今日才知道,那庆阳公主产女之后,竟一直待在吴兴休养。” “庆阳?” 对郗途而言,这是一个有些久远的名字。 一年多前,正是这个女人,以一种高傲而不容拒绝的姿态,强行破坏郗归与王贻之的婚姻,害得郗归大归在家,名声扫地。 尽管在今天看来,这场婚姻的破灭,是高平郗氏再次兴盛的重要契机。 可在当时,这场和离却代表着作为清贵世家的琅琊王氏,对逆臣郗岑所在家族的割席绝义。 那是一种明明白白的宣告——高平郗氏,不配再为世家,不配再享荣耀。 对于心心念念振兴家族的郗途而言,没有什么比这更加痛苦。 直到今天,他仍旧不愿回忆那段过去。 然而,宋和的到来令他不得不对这个消息引起重视。 宋和清楚地看到了郗途脸上细微的神色变化,内心更添了几分笃定。 在郗途沉沉的目光中,他不疾不徐地说道:“前些日子叛军作乱时,庆阳公主带着部曲,躲到了朱家的庄园里,一直未曾出现。可今日却不知听到了什么风声,竟去了在下的办事衙门。” “怎么?她找你麻烦了?”郗途抬眼看向宋和,心中很是烦躁。 在三吴平叛的这些日子里,他仿佛回到了少年时跟着父亲征战的那段日子。 那时的他只需要磨练武艺,学习兵法,上阵杀敌,从来不必管各种人事纷扰,尔虞我诈。 郗和去世后,他回到建康,不得不与同僚交游,成日里在朝堂间的你来我往中消磨时光。 郗途融入得很好,好到几乎要忘记自己曾经是个将军。 直到重新穿上盔甲的那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原来自己从来都不喜欢那种云里雾里的说话方式,那种不明不白的话语机锋。 可宋和此时提起庆阳公主的方式,却令他仿佛一下子回到了那段无比憋闷、不得不随时随地迎接各种试探的日子。 “心似平原走马,易放难收。” 战场上的洒脱使郗途厌倦了那些人事,更何况,对于庆阳公主这个半道拦截、毁了郗归婚姻与郗氏名声的女人,他实在厌恶。 理智告诉郗途,如若没有庆阳公主的破坏,郗归也许并不会前往京口,高平郗氏也便没有今日这般重现辉煌的一日。 可人非草木,总是难免会受到情感的左右。 如今的郗途,早已将郗归视作了高平郗氏的希望,对她珍视无比,因此,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对这个曾经蛮横无礼地伤害过郗归的人产生好印象。 他心里厌烦极了——阿回说得一点没错,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司马氏皇族,怎么一天天地、净知道给人添麻烦? 可宋和接下来的话却大出他意料之外:“回将军的话,庆阳公主说,要将她在吴兴的庄园送给女郎,名下田地也任由咱们分配,就连府中的部曲,也要一一登记上册,一个都不隐瞒。” 第125章 说客 郗途听了这话, 冷哼一声,仿佛全然忘却了他平日里恪守的君子气度那般,直接出言嘲讽:“北府军都在吴兴打了十几场胜仗了,她便是不愿意, 又能奈我何?难道她不同意, 我们就不在吴兴分田了吗?” 对于郗途的嘲讽, 宋和完全理解,庆阳公主此举, 不过是兵临城下之时, 无可奈何的投降之举罢了——识时务, 但奈何不了大局。 不过,与郗途不同的是,宋和对于庆阳公主, 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喜怒之情, 也不像郗途那般关心则乱, 所以能够更加清醒地分析这件事背后隐含的利益。 他抬起眼来,与郗途对视:“公主毕竟是皇族, 有她率先出面, 三吴世族的态度会软化很多, 来自台城的压力也会变小。” 郗途打量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说道:“既然如此,你便照她说的做便是了,来找我干什么?” 宋和还未来得及接话,便听他话锋一转, 冷声斥道:“女郎自打接手北府军以来, 所作所为,无不一心为公。你如此着急地赶来找我, 不会是怕庆阳公主因此得了好名声,会令女郎不悦吧?” 对于郗途的质疑,宋和并未反驳:“在下确实有此顾虑。分田之事利在千秋,必然会列入史籍。我们若真接受了庆阳公主的投诚,那她便难免会因此得利,哪怕今后改朝换代,也仍是对郗氏有功的功臣。女郎若不想与司马氏和琅琊王氏再有牵连,便该彻底斩断与二者的联系,以免后患无穷。” 郗途听了这话,当即冷笑一声,峻厉地看向宋和:“不要用你自己那套浅薄的算计去揣测女郎,女郎心中自有大义,岂会为了这点从前的恩怨而影响大局?你若怕因此被女郎记恨,便让高权去与庆阳公主打交道。” 这番话不可谓不严厉,宛如一个无形的耳光,脆生生地打在了宋和脸上。 宋和当然听出了郗途话中的轻蔑之意,他为之感到愤怒、尴尬,但却并不后悔。 江左上下,除了郗岑之外,其他所有生来便含着金汤匙的贵公子,永远都不会知道他走到今天这步,费了多少力气,花了多少心思。 可他付出了这么多,却还是在郗岑落败之后,一朝跌落泥尘。 宋和今年三十二岁,早已不再年轻,没有再一次试错的机会。 为此,他决不能被主公厌恶。 宋和知道,这一次,他必须成功。 所以即便他明知自己会受到郗途的冷眼,却还是要走这一遭,弄明白郗归的态度。 毕竟,从前他虽待在郗岑身边,却并不了解郗归这个被妥善护在郗岑羽翼之下的女郎;更何况,郗岑过世后的一年多里,郗归变得太多,他根本无从了解。 郗途说完那番不留情面的话后,以为高傲如宋和,定然会甩袖离开。 可没想到,直到他饮了一口案上的冷茶,又放下茶盏,宋和竟仍旧待在原地,半点没有告辞的意思。 郗途心中冷嗤一声,开口问道:“怎么?你还有什么顾虑?” 宋和看了郗途一眼,忽然也很好奇他到接下来这句话后的反应。 一阵风吹过,传来簌簌的声响,宋和轻扯出一个微笑:“将军,庆阳公主如今便在在下的官衙之内,她说,要让女郎做主,帮她与王贻之和离,然后再与在下成亲。” “荒谬!”郗途听了这话,当下便气得站起身来,不顾背上的伤口,抬起手臂指向宋和,愤怒地说道,“好你个宋和!说什么要劝女郎与琅琊王氏断个干净?我看是你想让庆阳公主和离,好与你成亲,让你借着她的名声在吴兴主理分田之事吧?宋和呀宋和,你为了功名,真是什么都不在乎了啊!” 宋和被这样指着鼻子骂,心中不可能不感到难堪。 坦白讲,庆阳公主有此提议,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可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对于他这样出身卑微、且毫无助力的人而言,难道还有什么比婚姻更快的晋升之阶吗? 没有的。 宋和从前不是没想过娶一位贵女,哪怕是建康城中没落的三流世家都不是不行。 毕竟,在这个门阀当道的时代,他实在太缺一个被上层人物认同的机会了。 婚姻是最好的入场券——前提是,他能够真的缔结一段这样的婚姻。 然而,时下流行“娶妇低娶、嫁女高嫁”的观念,世家之中,倘若有人为了钱财、权位,而将女儿嫁给新晋贵族,都难免会为人耻笑,更何况是宋和这样依附于郗岑的落魄学子呢? 而那些新晋贵族,个顶个地铆足了劲,想要与大世家联姻,同样不会选择宋和。 那段时日里,人人都知道,宋和是郗岑的门生,有郗岑的赏识在,他必定前途无量。 可就因为他出身低微,便被很多人视作僮仆一般的存在。 就算他因郗岑而得了官位,也依旧被人瞧不起。 就这样,即便是在郗岑权势如日中天的时候,也没有人发自内心地想要与宋和结亲。 更何况是郗岑败死之后呢? 对于世家的种种偏见,宋和不是不清楚。 正因如此,他才始终憋着一口气,年过而立也未曾娶妻,为的便是在功成名就之后,娶上一位真正的名门淑女。 宋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大丈夫何患无妻? 他不担心没有妻子,只担心没有一位淑女能作为自己阶级跃升的跳板、功成名就的装点。 可是,就在今天,一个绝佳的机会竟自己送到了他的眼前。 想到这里,宋和压下心中的不平之意,直视郗途的双眼,沉着地开口说道:“将军,女郎志向远大,所图不小,可你我却都很清楚,建康城中的那些世家是那样地顽固,他们会死死地聚集在司马氏的周围,借着司马氏皇族的名义,来与女郎为难。” “司马氏纵使再无能,再昏庸,也依旧占着个天子的名分。这名分是如此地冠冕堂皇,以至于任何想要与女郎为敌的人,都可以扯出皇室的大旗,站在征伐的制高点上。” 郗途在台城为官多年,看惯了权臣们借着皇室的名义互相攻讦的事迹,所以很快便明白了宋和的意思:“你想让我开口,去帮你劝说女郎?” 他冷冷地问道:“宋和,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 郗途语气生硬,可宋和却并不怵他:“凭您是女郎的兄长,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会真正为女郎打算的人。” 坦白说,此前宋和一直以为,郗途之所以执意带兵东征,是为了在北府军和三吴地区培植属于自己的势力。 可当他到达吴兴之后,却发觉情形并非如此。 郗途在三吴的所作所为,无不遵照郗归先前的吩咐,就算有需要临时做主的紧急情况,也必会及时补报郗归。 与此同时,他虽令部下在会稽推进分田、插秧、入籍等事,却从不插手其余二郡的政务,甚至很有些“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的避嫌意味,言谈之间每每提及“女郎如何如何”,丝毫不为自己居功,反倒不遗余力地为郗归造势。 对此,宋和疑惑极了。 他发自内心地嫌弃郗途的愚蠢,觉得自己倘若处于他的位置,必然不会止步于此,而是会作为高平郗氏这一代唯一仅存的嗣子,想方设法地将北府军抢夺过来,成为徐州真正的主人,甚至于,未来新朝的主人。 可郗途却仿佛完全没有这样的想法。 “这是一个懦弱的世家子弟。”宋和这样想道,“战场上的勇猛并不能掩盖其内心的孱弱,这样的人永远不可能成就大业。” 宋和看不起郗途的这种心态,但却觉得可以藉此说服郗途,让他帮自己在郗归面前说话。 军帐之中,郗途目光如炬,打量着宋和的每一寸表情。 宋和则自觉理直气壮,并不畏惧郗途的审视。 他笃定地说道:“女郎天资卓越,世所罕见,可却是个女子。单这一点,就会令她受到不少非议,难以顺顺利利握柄操权。建康城中的世家,如若联合起来,利用女郎的性别与司马氏的身份,合力进行讨伐,恐怕会造成不小的影响。在下作为女郎的下属,自当为女郎分忧解难,为她减少障碍。”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82节 郗途嗤笑一声:“你娶了庆阳公主,就能帮到她了?” “将军,无论如何,庆阳公主毕竟是皇室血脉,她对我们的支持,无异于司马氏内部的瓦解。从这个角度来看,她并非一个女人,而是一个政治上的象征,一个有力的符号。一旦她投靠北府,便是明晃晃地对着天下人宣告——倘若司马氏有德,又怎会连皇室都倒戈相向呢?” 宋和一条接着一条,说得头头是道:“再者说,女郎自接手北府军以来,行事过于雷厉风行,又向来站在平民百姓这边,很难不令世家心存顾虑。庆阳公主曾经阴谋出手,毁了女郎的前一段婚姻。女郎若能不计前嫌,与存有私怨的司马氏公主都和平相处,那么,那些仍在观望的世家大族,必然会觉得放心得多。如此一来,女郎的敌人自然会变少。” “将军,您觉得呢?” 郗途心里明白宋和说得有几分道理,但又觉得此人向来诡谲,自己绝不能轻易给出承诺。 于是他冷冷地回道:“如此大事,女郎自会做主。我出兵在外,不该插手女郎在京口的决策。” “将军说的是。既然如此,在下便告辞了。” 宋和听了这话,并未多做纠缠,而是有礼有节地告辞出帐。 他走之后,郗途抿了抿唇,重重地将一本兵书扔到案上。 第126章 潘可 “您这是做什么?”阿照刚掀开帘子, 便看到摔书的这一幕,难免埋怨郗途不爱惜身体,“这样热的天气,回头要是扯到伤口, 迟迟愈合不了, 那可如何是好?” 他一边说着, 一边心疼地拿起那卷被扔到案上的《尉缭子》。 “这可是女郎亲自教匠人制的版,江左第一本雕版印刷的兵书, 您怎么能这么乱扔呢?” 郗途被他念叨得不耐烦:“拿走拿走, 这样的书京口有的是, 女郎之所以做这些东西出来,就是为了让人人都看得起书,不是为了让你把它当作宝贝供着的。” “那也不能糟蹋东西啊。”阿照嘟囔着说道。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糟蹋东西了?合着这还是什么一碰就坏的金贵玩意了?”郗途被宋和气得不行, 说话也难免带着几分火气。 阿照不说话, 只好生将书放好, 然后绕到郗途背后,察看他背上的伤口有没有渗出血来。 郗途叹了口气, 发愁地说道:“你听到宋和方才说的话了吗?” “我的好将军。”阿照翻了个白眼, “我刚才去给您洗衣服了, 哪能听得见他说什么啊?” “衣服回头收到一处,出钱让百姓们洗就行,你做什么跟他们抢活干?”郗途瞥了阿照一眼,完全忘记了自己片刻之前,还在嫌弃军中将士不及时浣洗衣物。 阿照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觉得自家将军一定是被那个姓宋的给刺激坏了。 他一边想着, 一边递了个话茬过去:“他说什么了?” 郗途再次长叹一声:“那姓宋的说,他要娶庆阳公主。” “什么?”阿照嗖地绕回到郗途面前, “宋和疯啦?庆阳公主好端端地,怎么会嫁给他这种身份的人?” 郗途又一次叹道:“他说,是庆阳主动提出的。” “不至于吧。”阿照挠了挠头,“庆阳公主初婚,嫁的是桓阳次子。和离之后,又嫁到了素有盛名的琅琊王氏。就算她与王家七郎情好不协,也不至于看上宋和这么个连寒门都算不上的人吧?” “谁知道呢?”郗途狠狠灌了半杯冷茶,“宋和想让我帮他说服女郎,我本不愿顺他的意,可思来想去,竟觉得他说得有几分道理。” “将军,您可不能犯这个糊涂哇。”阿照听了这话,忙不迭地劝道,“卑职说句不好听的,您跟女郎,本就不是打小养起来的情分,如今这关系才刚刚有所好转,可万万再经不起什么波折啊。政务上的东西,女郎自有打算,咱们不过听命打仗罢了,管不了那许多啊!” “我知道。”郗途心下犹豫不已,“可这桩婚事真的对阿回有好处——” “那便让女郎自己决定!”阿照斩钉截铁地说道,“女郎如此聪慧,宋和能想得到的,她难道竟会想不到吗?” “唉,这都是什么事啊?就不能让我安安生生地打仗吗?”郗途痛苦地捂住了头,“磨墨,我得把这桩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女郎,让她慎重决定才是。” 夏日里白昼漫长,当天日落之前,宋和的信便到了南烛手中,郗途的急信也已经在路上。 消息传来的时候,郗归正在召见潘忠。 在他之前,书房的上一位来客乃是潘毅。 潘毅是潘忠的独子,今年正好十六岁。 他虽也出身北府,却打小就对武艺兵法不感兴趣,反倒喜欢稼穑之事。 潘忠原想请郗归做主,让这孩子管个田庄,也算是有个营生。 可郗归却觉得潘毅对农事的兴趣很是难得,在知晓潘毅识文断字之后,便将他叫了过来,与他讲了些后世的生物学、统计学之类的知识,以及一些简单的实验方法,想让他带人去观察徐州的农业条件,收集各类良种,试着经营试验田,看看能不能选出优良品种,进行杂交实验,以便提高作物抗虫害的能力,或是增加产量。 潘毅在郗归跟前学了半个月后,兴致勃勃地回了家,决心要做出一番事业。 他今日之所以过来,便是要向郗归报告初期进展。 “女郎,我按照您说的方法,分区块设置了试验田,每日都去观察,这些是目前的数据,请您看看这样记录是否可行?” 潘毅性情很是腼腆,呈上册子之后,便局促地跪坐在一旁,丝毫不敢放松,一丁点儿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郗归一页页翻看册子,又追问了一番,觉得潘毅此前的工作做得很是细致。 不出意外的话,等这批水稻成熟,他们就可以初步筛选出一批拥有高产、抗病虫害等优良性状的个体,进行下一步的杂交育种实验了。 问答结束之后,郗归看着潘毅腼腆的笑容,勉励了几句后,便让南星将赏赐递过去,再送他出门。 不料潘毅却跪伏在地,郑重地请求道:“女郎,在下听说,府衙之中新来了一位女娘,与小女郎一道学习武艺兵法。潘毅斗胆,想请教女郎,女子可能从军?” 这话一出,南星便皱起了眉头,以为他也要像某些顽固的老先生一样劝说女郎,让小女郎打消做将军的念头。 可郗归却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稍安勿躁:“怎么?阿毅对此有何想法吗?” 潘毅口中的女娘,乃是文叟的女儿喜鹊。 喜鹊当日得了郗途的允诺之后,当即便催着父母收拾行囊,仅仅三日之后,就随着下一批换防的北府军将士到了京口。 郗归看过郗途的信后,与喜鹊简单聊了聊,很是欣赏她的性情,当即便让郗如来与喜鹊见了一面。 喜鹊虽然出身低微,但却颇有活力,整个人都洋溢着一种青春的朝气,既不自卑敏感,也不狂妄无礼,实在是个令人见之心喜的少女。 郗如既立志要做个将军,自然喜欢这般生机勃勃的女孩。 她当场便提出请求,想要喜鹊做自己的伴读。 对于这一提议,无论是郗归还是喜鹊本人,都没有不应允的理由。 于是,在经历简单的沐浴更衣和医者的身体检查之后,喜鹊很快便搬进了府衙内院,正式作了郗如的“寄宿”伴读,与她一道习文练武。 喜鹊本就一心想要读书识字,好不容易得了机会,自然勒令自己勤学苦练,毫不松懈。 她如今已然十三岁,注意力比年幼的郗如集中得多,是以虽然才刚刚入门,但竟很快就追上了练武的进度,文史方面的差距也在日渐缩小。 闲暇之时,郗如会陪着喜鹊一道,去军里探望文叟与荷花。 军里的生活忙碌而杂乱,充满着细碎的生活气息。 郗如每次站在这里,都觉得自己眼前那道厚厚的障壁、那片顽固的叶子,似乎仿佛有了松动淡化的迹象。 在军里安家之后,荷花每日里帮着军中做些木工活,足以养活他们夫妇二人,文叟则在家里操持庶务。 自从郗归掌权以来,先是设立缫丝作坊,又建立起招收女学生的府学,更要紧的是,她竟重用原系婢女的南烛,让她帮自己预读文件,处理政务。 这一连串的动作下来,京口城内,再无人敢堂而皇之地重男轻女,荷花和文叟离了会稽那群说三道四的邻居亲戚之后,整个人都年轻了不少。 然而军里毕竟是北府军将士家眷所居之处,贸然来了生人,难免会引起邻居们的好奇。 刺史府为小女郎延请先生的事,并未刻意瞒人,喜鹊的身份也不是什么秘密,很快,军里便传开了消息,说荷花与文叟是因着女儿的缘故才住了进来。 这消息宛如一滴落入油锅的沸水,一时间闹得军里议论纷纷。 人人心中都有一个疑惑——北府军竟然会招女子从军吗? 今日潘毅之所以会有此一问,也是因为听说了喜鹊的故事。 他跪伏在地,颤抖着嗓音开口:“女郎容禀,在下家中有一妹妹潘可,天生一副神力,胜过无数男儿;自幼痴迷兵书武艺,不喜女工组?之事。潘毅斗胆,想请问女郎,北府军可容女子从军?潘可能否如那文喜鹊一般,光明正大地加入北府军?” “潘可——”郗归轻声重复这个名字,“我从未听你父亲提起过家中女儿。” “舍妹性情肖似男儿,自幼便喜欢听叔伯们讲从前司空带兵打仗的故事。家人总说她与我是生错了性别,我该投胎作个女孩,潘可才配作我父亲的儿子,北府部将的后人。” 潘毅缓缓抬起头来,祈求地看向郗归,讲起了家中那个默默无闻的妹妹:“可这世上究竟是男子上阵杀敌,少有女儿家披甲弄兵。父亲无法满足潘可从军的愿望,却也不忍心违逆她的意思,逼迫她嫁作人妇,生儿育女。” “随着潘可渐渐长大,家里逐渐有了默契,对外只说她身体不好,一直养在家中,以免有人上门议亲。父亲不善言辞,生怕说漏了嘴,所以很少与旁人提起这个女儿。” “她如今多大了?”郗归侧头看向潘毅,示意他先起身。 潘毅听话地站起身来,但态度却依然恭谨小心:“回女郎的话,舍妹今年十二岁。” “平日里喜欢做些什么?” “练习枪法,推演军阵。”潘毅想到这里,不由露出了些许笑意,“前些日子,北府军将领配发了雕版印刷的兵书,潘可知晓此事之后,缠着父亲要来了几本书,成日里读得废寝忘食,极为沉迷。” 说到此时,郗归倒有些印象。 雕版印刷的第一批书籍并未出售,而是配发给军中将领。 前段时间,潘忠来回事的时候,说想求一套书局新出的兵书。 郗归那时还对他说,若想去战场历练一番,如今也还来得及。 谁曾想,潘家四人之中,唯一有志上阵杀敌的,竟是这个还未成年的女孩。 “她也识字?” “是,潘可能读会写,能够自己读兵书。”潘毅重重点头,带着几分自豪,“父亲从前曾说,女郎身边的婢女都识文断字,妹妹有这样一身好力气,不妨多认些字,日后女郎若是有需要,可以让她去做个武婢,护卫您的安全。” 郗归抬了抬手,示意潘毅入座:“他倒从未与我提过此事。” “早些年郎君势大,无人不敬着女郎,父亲觉得不必再让潘可去您身边守着。后来——”潘毅抿了抿唇,不知该怎样提起郗岑刚刚过世的那段时日,“后来女郎到了京口,父亲见您日日忧思,如何能再忍心拿这种事情打扰您?每日里只好生约束部下,带着大家守好庄园,保护女郎的安全罢了。” 郗归想到潘忠向来地性情,微微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你既知道你父亲不愿提起此事,为何还要执意问我呢?” 第127章 女军 潘毅听到郗归的问话, 当即正色答道:“祁奚外举不弃仇,内举不失亲,千载之后,仍旧为人称道。潘可天生神力, 世所罕见, 女郎若有心成立女军, 潘可定能为您效劳。毅若始终隐瞒此事,于潘可, 是为兄不友, 于女郎, 是为臣不忠,实非处世之道。” “不友不忠?”郗归挑眉问道,“你这是觉得你父亲做得不对吗?” 潘毅虽不肯直斥潘忠为错, 但态度却很坚决:“父亲对女郎忠心耿耿, 自有他的效忠之法。潘毅愚钝, 虽与父亲所想不同,但效忠女郎的心却是一样的。还请女郎容情, 允准潘可与文氏女一般, 光明正大地加入北府军。” 郗归认真看向这个被周围人误以为怯懦的年轻人, 观察着他前所未有的坚定神色,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一般。 许多人都说潘毅性情肖似女子,可谁又规定过,肖似女子这件事本身,不能成为一种赞美呢? 潘毅同情他的妹妹, 能够共情她的痛苦, 却也能够理解潘忠的为难。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83节 他有这样细腻的心思,却从不用来自怜, 也不因他人的非议而自怨自艾,而是用来体察亲人的不易。 他并不指责任何人,而是身体力行地、瞅准时机,来为潘可求一个机会。 这是一个很独特的年轻人。 郗归看着他,宛如看着一个怀有一副赤子心肠的孩子:“你的意思我已明白了,回去吧,不要声张,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潘毅随着郗归的声音抬起了头颅,他直视她的眼眸,想从其中确认什么,但又很快垂下眼帘。 他所受到的教育,不允许他这样直视一位对自家而言宛如神明的女子,于是只好在郗归带着笑意的温柔眼神中,怀着希冀与感激,恭敬地俯身跪拜:“潘毅多谢女郎。” 南星听着潘毅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好奇地问道:“女郎,您既然对那潘可感兴趣,为何不直接告诉潘毅,说您答应他的请求了呢?他既然求到了您的面前,您不是正好可以藉此施恩吗?” “潘毅是个值得重视的好苗子,说得也没有错。”郗归喝了口茶,开口为南星解惑,“可是,潘忠也是为我考虑,如若这么直接答应,我怕伤了潘忠的心。” 但南星听了这话,心中却更加不解:“您是女郎,是主子,何必考虑这么多呢?” “无论我是什么身份,都抵不过将心比心的道理。潘忠是打在荆州起便跟着我的旧人,又一心为我考虑,并无什么错处。既然如此,明明有两全其美的法子,我又何必要下他的面子呢?无论是出于人情还是利益的考量,我都不能这样做。” 南星有些不服气,她坚信自己对女郎一片赤诚,忠心耿耿,并且相信潘忠也同样如此。 她认为他们的一腔忠心,可鉴日月,可照山川,经得起这世间的任何考验,郗归完全不必考虑这么多。 在她心中,自己的女郎合该意气风发,指点江山,不应为这种小事花费心思。 所以她根本无法明白,为什么女郎在面对潘忠的时候,仿佛考虑得比面对谢侍中时还要更多? 谢侍中是当朝执政,可潘忠却只是北府的一个部下,女郎可从来没有怕伤了谢侍中的心呀! 郗归明白南星心中的疑惑,也知道她的固执,所以并没有急着劝说,而是笑着说道:“好啦,我待你们好,这难道不是件好事吗?去喊潘忠过来吧,咱们今日就了结了此事。” 夜幕降临,潘忠沉稳的脚步声,错着铜壶清冷的滴漏,渐渐地临近了。 郗归看着这位兄长亲自挑选给她的护卫,第一次无比真切地认识到,她的这些属下,其实每个人都是有着不同的社会身份的。 潘忠不仅是她的部下,还是他父母的儿子,妻子的丈夫,儿女的父亲。 这每一个社会角色,都要求他必须承担一定的义务。 作为护卫,他要忠心耿耿;作为儿子,他要孝敬父母;作为丈夫,他要爱护妻子;而作为父亲,他应该抚育他的儿女,帮助他们更好更茁壮地成长起来。 然而一个人的精力究竟有限,当他在其中一种社会身份上投入得太多时,难免就会忽略其他。 毫无疑问,潘忠是一个好部下。 而他能够任由自己不想嫁人的女儿,长久地待在家中,并为之掩护,为之求得兵书,似乎也不能不算是一个好父亲。 可对于潘可而言,如果自己明明有可能争取到实现理想的机会,却因为父亲有关忠心的种种顾虑而不得不搁浅,不得不折戟沉沙。 那么,在她眼中,潘忠仍然算是一个好父亲吗? 郗归不知道。 作为主上,她当然希望所有的部下都对自己忠心耿耿。 可于公于私,她都该期盼属下们有一个稳固和乐的家庭。 于公,一个稳固的家庭,可以让他们更好更长久地效忠下去;于私,她也希望这群忠心的人都能获得幸福。 可对主上的忠心与对小家的付出,真的可以完美地兼容吗? 郗归轻叹一声,看向潘忠,问了出来:“我开口留下伴姊,又亲自将她带去北固山。所有这些事情,你都再清楚不过。可你竟从未想过将潘可荐给我吗?” 潘忠惊讶地抬头:“潘毅他——” 郗归在他愕然的目光中,缓缓摇了摇头:“此事虽是由他开口说破,可这件事情本身,却与潘毅无关。” “你待我的一片忠心,我自然明白;可我对你的爱护,你又是否知晓?潘忠,作为主上,难道我不值得你信任吗?还是说,你不相信我会信任你的忠心?” 郗归这话并非指责,可潘忠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隐隐觉得,自己仿佛将什么东西搞砸了,但又说不清楚。 “开诚同心。”郗归看着潘忠不知所措的迷茫面孔,坚定地说出这四个字,“我当然相信你的忠心,所以才想要与你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潘忠,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潘忠的嘴唇微微颤动,不知该怎样开口。 这是他的女郎,他的主上,更是他发誓要用尽一生去保护的人,他不愿意让她忧心。 可他难道做错了吗? 潘忠在一片茫然中整理思绪,不确定地开口说道:“从前我也想过,让潘可到您身边做个武婢。如此一来,既能够贴身保护您,又能给她自己找个出路。可南烛出类拔萃,已然引起不少人的注目。” “如今徐州上下,人人都知道女郎身边的婢女前程远大,绝不会止于内帏之中。我若开口将潘可送到您的身边,岂非显得是要借此为女儿谋一个好出路似的?” 潘忠搓了搓脸:“女郎,我是一个没有多大志向的人,不求什么好听的名声,也不怕被人误会。可北府军上下这么多人,单是从荆州起就跟着您的旧人,便有数十之多,更不必说刘坚手下原本的那帮人,还有后来慕名而至的江淮宿将了。” “倘若您为我开了这个先例,往后人人开口,您又要如何处置?徐州事务繁杂,您每日案牍劳形,大伙都看在眼里。潘忠愚钝,实在不愿您再为此操劳。” 滴漏声声落下,郗归叹了口气:“潘忠啊潘忠。” 潘忠羞愧地低下了头:“是我自作主张,让女郎为难了。” “我作为主上,既拥有了这些个权力,便合该为此操劳。你又如何知道,我只会因此而为难,却不会因潘可的才能而感到欣喜,不能因此而更好地展开下一步的计划呢?” 潘忠听郗归提起下步的计划,不由有些心虚,又因此而感到痛悔:“是我的错,既耽误了潘可,也险些误了您的筹谋。” 郗归微笑着递过去一盏茶,和声安慰道:“你没有耽误我什么,一切都还来得及。明日便让潘可来府里吧。” 潘忠用力点了点头,可神色之间,却还有几分不确定。 “别担心。”郗归轻笑着说道,“其余人知道此事后,若是也想送女儿过来,那便只管送好了。只要真的有德才,那无论多少,我都来者不拒。” 她摩挲着手中的茶盏,平静地说道:“徐州正是用人之际,说实话,我巴不得像喜鹊和潘可这样的女孩儿越多越好,若是人多了,我便在北府军成立女军。” “女军?”潘忠听到这两个字,立时瞪大了眼睛。 “没错,女军。”郗归沉吟着说道,“如潘可这般天赋异禀的女子,也许不会太多,但想必也能找到几个。徐州各郡百姓,许多都是昔日南下流民军的后代。流民军骁勇善战,勇毅非常,他们的后代之中,必然不乏志气高昂、精通武艺的女子。既然如此,那我为什么不能给她们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呢?” “可军中都是男子,女子从军,到底不方便啊。”潘忠凭着所见所闻的经验,认真地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相比于潘忠的迟疑,郗归却很是笃定:“正因如此,我才要在女性将领成长起来之前,确定一个忠诚能干的部下,去帮我管理女军,保护女军,让她们能够较少地受到外界的纷扰,心无旁骛地成长为真正的将士。” “您的意思是?”对于郗归的想法,潘忠心里生出了一个猜测,又觉得有些不妥。 可郗归却并未留给他太多迟疑的时间,而是直截了当地问道:“潘忠,你可愿帮我,暂时兼任女军主将一职?” 面对这一提议,潘忠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潘可若是从军,我怎能去当她的上级?这岂非——这岂非?” “为何不可?”郗归看着潘忠,一字一句地反问道,“史籍之中,上阵父子兵的例子,难道还少吗?为何父女便不能一道上阵杀敌呢?” 潘忠连连摆手,认真作答:“北府军向来军纪森严,父女同营,难免会有私心偏向,其余人也会怀疑是否公正。如此一来,卑职怕坏了您的规矩。” “只是暂代而已。”郗归坚定地与潘忠对视,直看得他眼中浮现出不确定的神色,“无论什么东西,在草创阶段,都难免会有摸着石头过河的时候,我们绝不能因此而因噎废食。等新的女将成长起来,你便可以继续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她勉励地说道:“既然怕坏了规矩,那便好生约束自己。我相信,你一定会做得很好。如潘可这般的女孩,根本不输男儿,潘忠,我很期待女军上阵杀敌的那一天。” 第128章 公主 潘忠答应下来, 恍惚着离开了书房。 南烛早已等候多时,此时一看到潘忠出门,当即快步进屋,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 双手呈给郗归。 “女郎, 宋和来信, 说在吴兴休养的庆阳公主找到了他,主动提出支持咱们在吴兴分田入籍的计划。条件是, 请您帮她与王家七郎和离。” “哦?庆阳公主竟一直都在吴兴?先前孙志作乱之时, 她去了哪家避祸?”郗归眉头轻挑, 打开书信,一行行读了下去。 南烛轻声作答道:“朱家。叛军攻进城市之前,公主便得到消息, 带着部曲住进了朱家的坞堡, 是以并未在叛乱中受伤。” 说到这里, 她略微停顿了下,然后才接着说道:“庆阳公主说, 她想要与宋和成亲。” 庆阳公主司马恒, 乃是废帝一母同胞的妹妹, 从前在荆州时,郗归曾与她见过几面,还曾一道打过马球。 印象里,这是一个极明艳张扬的女子,在桓氏诸多女眷中, 显得很是醒目。 那时郗岑已是桓阳谋主, 在荆州地位颇高。 是以无论是大司马府上,还是荆州其余官员, 都难免会嘱托自家家眷几句,让她们在社交场上与郗归处好关系。 郗归素来不爱这种满是套话的人情往来,等意识到官眷们有意识的奉承与拉拢后,便很少会去参与荆州女眷的聚会,与庆阳公主也并不相熟。 后来桓阳与郗岑密谋废立,一步步赶了废帝下台,拥立先帝践祚,郗归也随郗岑回了建康。 自那以后,她便许久未曾听闻过有关庆阳公主的消息。 只知道废帝下台之后,整日里借酒消愁,不消半年,便形销骨立,抑郁而死。 直到去年元旦那日,郗归才在东府梅林之外,重新听到了庆阳公主这个称呼。 那是一则有关王贻之尚主的讯息。 庆阳公主是老来女,与前面几位兄长年岁相差太多,是以并不亲近。 唯一比较熟识的,只有一母同胞的亲兄长废帝。 就连与先帝之间,都只是感情平平罢了,更遑论当今圣人这个又隔了一层辈分的侄儿。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才会在桓阳败死、桓氏势力也被逐出京口之后,以极快的速度,果断与桓氏绝婚,又让谢瑾帮她找一个建康城中的世家子弟做夫婿。 司马恒一直都很清楚,公主的身份是她最大的优势,最方便的武器——尤其是在面对那些迫切需要与司马氏恢复关系的家族时。 她习惯了利用这一点,所以便很少再去琢磨别的办法。 然而,这优势并不是一直都好用的。 王贻之虽不得不娶了她,可却是个不大顾惜自己前途的窝里横,成日里在家与她吵嚷,闹得司马恒根本无法安心度日。 司马恒心中十分清楚,当今圣人与她关系平平,压根就懒得为她出头。 而即便是愿意帮她些许的褚太后,也不过是训斥王贻之几句罢了,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更何况,就连这唯一能帮她训斥王贻之的皇室成员,也早已薨逝了。 有时候,司马恒会觉得有些难过——若是自己的兄长没有被废,没有在郁郁之中病逝,那么,他定然会下令狠狠地惩罚王贻之一家,让他好生听话,再不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但她同时也明白,若是兄长还在位,自己或许根本走不到和离再嫁的这一步——废帝会像他曾经做过的那般,一次又一次地劝说司马恒,让她为了司马氏的江山,好生做桓阳的儿媳,与桓氏处好关系。 可他们终究只是一对无能的兄妹,谁都奈何不了桓氏,挡不住桓阳与郗岑明目张胆的逆举。 谢瑾与他们不同。 他比司马氏成员更加坚毅果决地捍卫了司马氏的江山,他彻底粉碎了桓阳称帝的阴谋,他让桓阳在遗憾中落寞而逝。 就连那个饱受一代盛誉的郗岑,也已在谢瑾的步步紧逼中病入膏肓,即将撒手人寰。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84节 郗岑是司马恒的最后一个敌人。 刚听到他病重的消息时,司马恒是那样地开心,那样地激动,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建康,回到台城。 可当真正迈入皇宫的那一刻,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早已没有家了。 即便她贵为公主,却也只是从前废帝的妹妹,是桓阳这个意图祸乱朝纲的逆贼的儿媳。 她与今上之间那稀薄的血脉、浅薄的亲情,根本不足以支撑她想要的那种优渥生活。 司马恒知道,自己必须另想办法。 所幸朝堂之上,早已因桓氏的败退与郗岑的疾笃而产生了一片新旧蜕嬗之象。 这错综复杂的纷乱之中,充斥着世家大族转移升降的新机会。 司马恒敏锐地看到,执政谢瑾命自家的两个侄女与琅琊王氏中依附桓阳的王旬兄弟离婚。 她清醒地意识到,这是一种宣告——桓阳的得势已是明日黄花,从今以后,世家们若想在台城更上一层楼,就必须与桓氏彻底割席。否则,便只能随着桓氏之败而跌落泥尘。 而世家大族之中,又有什么是比绝婚更为严重的割席之举呢? 司马恒笑了。 有割席,必然也会有结缡。 她就算再无权无势,也依旧占着个司马氏的名头。 建康城中,必会有那因牵涉桓氏而惶恐不已的世家子弟,愿意和她这个大义凛然地与桓氏离婚的公主成亲。 果然,消息递出之后,谢瑾很快就为她物色到了一个不错的人选——王和之的第七子,王贻之。 事实上,司马恒向来喜欢权势,所以压根瞧不上王贻之秘书郎的身份。 但她很快就说服了自己,王贻之既然出身琅琊王氏,又有王和之的余荫与谢瑾的赏识,定然不会止步于此。 如此,倒也不是不能嫁。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王贻之已有妻室。 不过,在那时的司马恒眼里,郗归不过是一个仇人的家眷,一个永远无法翻身的逆臣之妹,她根本不会将其看在眼里。 然而世上之事,总是如此地出人意料。 与王贻之的婚姻令司马恒疲惫不堪,她不仅没有重获想象中的权势,反而陷入了无休无止的内宅纷扰之中,以至于不得不刚出月子,便远远地躲到了吴兴。 而那个曾面临比她糟糕得多的困境的郗氏女郎,竟在这一年多的时光之中,拥有了不亚于其兄的震慑之力。 坦白说,司马恒压根不相信郗归真的拥有传闻中那样高的地位。 她坚信郗归只是一个傀儡,一个暂时因郗岑遗命而手握兵符的弱小女子,等到郗途一步步地抢过兵权,她便只能和从前一样,依旧做个满足于庭院深深的内宅女子,与从前沁芳阁中的那个花瓶并无区别。 但司马恒还是后悔了。 这世上向来是强者为尊,就连刻骨的仇恨,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也会变得那样地渺小无力。 如果早知道高平郗氏会有这样卷土重来的一天,她根本就不会为了王贻之那个蠢货而与郗归结仇。 她后悔自己当日的选择,也埋怨谢瑾为了一己之私,害她陷入如今这般的境地。 但她更是明白,北府军已然到了吴兴,分田入籍之事势不可挡,而那群贪婪愚蠢的三吴世族,正在筹谋着利用她的身份,让她去做那个与郗归争执的出头鸟。 司马恒知道,自己绝不能那样做。 她已经得罪过郗归一次,如果说那一次还能视作是她为了皇兄而对郗氏所做的报复。 那么这一次,她再也没有借口再对郗归出手了。 更何况,北府军的将士是那样地骁勇,司马恒即便没有上过战场,也知道这些三吴世族的部曲根本无法与之一战。 面对一场必败的争夺,她又有什么理由,去为了别人披挂上阵呢? 司马恒微笑着下定了决心——她不仅不会帮着那群世族去反抗郗氏,相反,她还要做吴兴第一个向北府军递去投名状的人。 她早已在朱、张二族的抱怨之辞中,捕捉到了一个消息。 作为吴郡第一个投靠郗氏的世族子弟,顾信如今已然与温述一道,成为了当地数一数二的当权人物。 司马恒想:“我虽是女子,不能做官,可却也能凭着这顺水推舟的功劳,凭着我身为司马氏皇族却支持分田的大义,让郗氏以后再也没有办法向我复仇,让郗途即便在权势滔天之后,也不得不善待于我。” 司马恒打算得很好,不过,当她在官衙中看到宋和的那一瞬间,心里忽然升起了新的主意。 作为一个曾享受过天家无上富贵的公主,司马恒真正想要的,从来都不仅仅是富足的生活,她想要拥有地位权势,想要恢复从前在宫中颐指气使的生活。 为此,她必须拥有权力。 她想:“我必须嫁给一个有权有势的夫君,可真正有权势、有前途、有地位的人,是绝不会愿意娶我这样的三嫁之人的。” “这个宋和倒是一个正正好的人选。” “他有能力,有眼光,处在正确的阵营之中,可却没有足够与之匹配的身份背景,以至于从前的每一步,都走得步履维艰。” 那么,我正好可以让他成为我的一杆枪,让他去帮我,与郗氏进行交涉。 而我则可以在不久的将来,借助他的功成名就,重新获得不亚于一个公主的权力。 司马恒看着宋和如玉般的温润面容,露出了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宋郎,你所缺乏的,恰恰是我拥有、但却无法依靠自己的力量去使用的东西。或许我们可以进行一场合作,一场绝对双赢的合作。” 第129章 尊严 夜渐渐深了, 博山炉中的篆香毫无休止地燃烧着,吐出乳白色的烟雾。 郗归的回忆与思绪,渐渐伴着这烟雾荡了开来,又很快收紧。 她将信纸放在桌上, 轻笑了一声:“宋和倒很是笃定呢。” 南烛有些忧虑:“您要答应庆阳公主的条件吗?” 郗归听了这话, 不紧不慢地问道:“她为什么会觉得, 自己能够与我谈这样的条件呢?” 南烛试着分析:“庆阳公主究竟是司马氏皇族,也不是那种旁支远脉——” 郗归点了点头:“对, 这是一个不错的条件, 我确实用得到。可是, 她既然想要与我合作,又为何要将这助力,用到宋和身上呢?” “女郎, 在外人眼里, 宋和是郎君的门生, 是您绝对的心腹。”南烛轻声答道,“她身为公主, 本不必嫁给一个贫士。与宋和成婚这件事本身, 就是递给您的投名状。” “可我无需这般的投名状。”郗归语气平静, 面容清冷,以至于南烛竟无法清晰地分辨出她此时的心情。 “以婚姻作投名状。”她听到郗归缓缓说道,“那若我是个男人——” “她不会找上您的,就算当初——”南烛顿了顿,隐去了有关郗岑病亡的那段回忆, “她也没有想过要嫁给谢侍中。公主有公主的自尊在, 若是您与谢侍中这般的地位,为妻, 她怕受人奚落;可如若为妾,恐怕她也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 “这就奇怪了。”郗归倾身过去,拨弄着炉中的香灰,“你说她之所以这样做,全是因为自尊的缘故,可这自尊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竟能让明明已经打算以婚姻作筹码的庆阳公主,一次又一次地,耻于向高位者提出结亲的请求,却宁愿下嫁给一个她原本绝对不会看上的人呢?” “我倒不是对宋和有什么意见,只是觉得奇怪。”郗归直起身来,缓缓说道,“司马恒明明心高气傲,可却宁肯嫁给被与她同阶级的权贵瞧不起的宋和,也不愿开口,让我帮她一把吗?” “更不必说,她的身份本就已是一枚极好的筹码,又何必非得搭上婚姻呢?” 南烛被这话问住了,她此前从未想过,自己这番关于自尊的解释之中,竟然存在着一种极荒谬的悖论——如果在庆阳公主的认知之中,求取在上者的垂怜,是一种没有自尊的行为的话,那么,下嫁给远低于自己阶级的宋和,难道就是一种很有尊严的行为吗?这难道不也是一种坠落吗? 南烛思来想去,最终这样猜测:“女郎,或许公主她,只是不想被人同情,被人施舍。” “施舍?”郗归反问了一句,“在她本身就握有筹码的情形下,在谈判中所获得的一切,便都不能被算作施舍,那是她应得的。” 南烛缓缓摇了摇头,她仿佛在郗归笃定的语气中,明白了庆阳公主之所以会这样做的原因。 “即便庆阳公主拥有皇女的身份,可是与您、与谢侍中相比起来,终究还是落了下风。” “然而,倘若她面对的是宋和,那便可以占据绝对的优势。只要宋和仍旧需要利用她的公主身份,就不得不在她面前好生相待。” 南烛的思维发散开来,想到了一桩久未提起的旧事:“女郎,您未嫁之时,有那么多的世家子弟可以选择,可却还是选了并不算特别出众的王家七郎。您这样做,难道不是也如庆阳公主一般,想在婚姻中占一个上风吗?” “宋和并非多么差的选择,若论前途,他甚至比好些世家子弟优秀得多,不是吗?” 南烛轻声反问,有理有据。 郗归并未因她的直言而感到生气,只是下意识地回道:“可我并不是为了那所谓的根本说不通的自尊,我只是不想嫁给任何一个可能与阿兄为敌、或是攀附利用阿兄的人罢了。” 她的语气低了下来:“我那时想,无论如何,琅琊王氏总是我们家的亲戚,不会出什么大问题的。” 然而,之后的种种,却是谁都没有料想到的。 就是这作为姻亲的琅琊王氏,拦着郗归,让她不能见到郗岑最后一面,又在郗岑死后,出尔反尔,递给了她一封和离书。 好在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无论是郗归,还是高平郗氏,都已迎来了柳暗花明的这一日。 南烛想到这里,叹了口气,缓缓问道:“可是女郎,尽管您与庆阳公主的动机不同,但结果却并没有多大的区别——都是低就,不是吗?” “女郎,我不是觉得您做错了,只是在经历了这么多事后,回过头看,才意识到当初或许不必如此。” 郗归没有说话。 太晚了,人总要经历过,才能真正明白从前走过的弯路。 她若早些醒悟,如今便是另一番天地了。 也许更好,也许更坏,但总要比在乌衣巷中蹉跎的那两年痛快。 郗归摩挲着杯盏,心中有些怅然。 她从未想过,自己当初选择嫁给王贻之的这一行为背后,其动因竟是这样的别扭吗? 又或者,她与庆阳公主之所以都会选择低就,是因为潜意识里仍然遵照着那条“女人不能不结婚”的规训,所以才不得不在一群可选择的对象中挑挑拣拣,勉强做出一个将就的选择,好让自己在婚姻中过得更有尊严吗? “不,还是不一样。”郗归按了按额角,“我没有选择谢瑾,是因为他是阿兄的敌人,可庆阳公主完全可以直接来找我,我们又不是——” 话说到一半,郗归忽然停了下来:“不,我们确实是敌人。” 废帝的下台与自己的和离都是事实,她们确实曾经敌对。 庆阳公主也许仍然仇恨郗归,也许早已不恨,可却会无可避免地担心她因绝婚之事而记恨自己。 芥蒂之所以为芥蒂,就是因为它同时存在于双方心里,任何一方的犹疑和退却,都会扩大原本的嫌隙。 想到这里,郗归缓缓眨了下眼,在心中问自己:“那么,易地而处,我会向曾经的敌人低头,请她帮我安排一个安稳未来吗?” 她想:“谢瑾也算是我的仇人,可阿兄却让我送兵符给他,我自己也选择了与他合作。事实证明,大局面前,这并非不可,不是吗?” 郗归打了个哈欠,强迫自己清醒起来,站在庆阳公主的角度做出选择。 不得不说,司马恒很骄傲,也很聪明。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85节 原本她需要亲自出面,来与郗归进行谈判。 她并不了解郗归,或许在她的想象里,在这个过程中,自己将不得不让步,不得不奉承郗归几句。 可一旦拿出婚姻这个诱饵,宋和就会主动出面,帮她进行谈判,帮她争取利益。 可是,对于庆阳公主而言,宋和真的会是个好的合作对象吗? 他当然有能力,但同时也足够冷血。 这是一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庆阳公主有把握事情不会脱离掌控吗? 郗归沉吟着,思索着要如何回复这封信件。 小丫头橘红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在南烛耳边说道:“姐姐,会稽来了急信。” “急信?”南烛拿过信件,匆匆扫了一眼,快步走到郗归跟前,“女郎,是二郎君的信。” 郗归叹了口气:“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会稽的战事已无悬念了,想必兄长也是为了庆阳公主的事,才写了这封急信过来。” 她接过信,快速地浏览下去:“果然,兄长即使心怀疑虑,可却还是被宋和说服。” “那您要答应他们吗?”南烛轻声问道,语气很是犹疑,“宋和若是有了公主的助力,往后怕是会借此做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来。可若能与司马氏的公主合作,对我们而言,又确实是一件好事——” “我们可以直接和庆阳公主合作。”郗归斩钉截铁地说道,“宋和是个有能力的人,但他压抑了太久,内里颇有几分不择手段的狠劲。” “我会在政事上给他更多的机会,让他能够一展身手,实现心中的抱负。在这件事情上,我们是相互成就的。” “可他绝不能与司马氏皇族产生关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建康城中不仅有司马氏皇室,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世家,宋和如今之所以选择我们,很大的一个原因是因为他别无选择。可如果司马氏和世家能够直接给他我们目前无法给出的高官厚禄,能够让他彻底翻身,那么,他还会像如今这般坚定吗?” “至于庆阳公主,南烛,她一次又一次地选择低嫁,也许真的是因为你所说的自尊。可是,这并不是一种真正有自尊的做法。” “这世道对于女人而言,已是如此地艰难,那我们自己就绝不能再把向上的争取看作是一种没有自尊的表现,更不能将向下的坠落和将就看作维护自己尊严的高傲行为。” “为什么一定要以这种方式,来维护这样脆弱的所谓自尊?究竟是谁在要求我们这样做?为什么女人就不能以一种战斗的姿态,来挑战这并不称意的人生?” “宋和出身如此之低,可他却一直在向上争取。尽管也有人瞧不起他的这些筹谋和手段,可这种种非议,却从来没有令他停下脚步。他肉眼可见地走在一条越来越向上、越来越光明的道路上。” “那为什么女人就不能这样子做呢?” “为什么一个公主,只能选择以将权力让渡给夫婿的方式,才有可能真正触碰到权力的边缘呢?” 第130章 警惕 郗归缓缓开口, 语气低沉而有力,宛如砸到南烛面前的一个个石块,发出了令人警醒的响动。 她说:“对于男人而言,奋进是一种值得夸赞的品质。可当我们成为女人, 顺从就成为了一种美德。” “对上的争取于我们而言, 是一种张牙舞爪的不体面。可若是选择了这种低就的体面, 最终咽下苦果的,却只有我们自己。” 她斩钉截铁地说道:“这是一种欺骗, 这个世界欺骗我们, 让我们在面对困局与窘迫的时候, 为了那所谓的自尊,选择怀揣着‘既然如此,那我就不要了’‘即便没有这些, 我也能过得很好’‘除非你把我想要的送到我面前, 否则我绝不会首先低头’‘我不与你计较, 不与你相争’‘我要体面地退出’这种种想法,骗我们昂着高傲的头颅, 退到更低的地方去。” “我们以为自己的姿态是那样地骄傲, 以至于愿意为了这骄傲而放弃争取利益的机会。可事实上, 那群因我们的退让而得到利益的人,只会摘取我们胜利的果实,轻蔑地看着我们退却,然后傲慢地说道:‘看,我早就说过了, 你们本就不配。’” “就算他们并不傲慢, 而是选择将怜悯送给我们,可是, 难道这怜悯就不是对于我们自尊的损害吗?难道这藏在轻视背后的怜悯,会比胜利更加珍贵吗?” “这样的自尊,这样的精神胜利法,对于我们而言,又能有什么作用呢?它只会令我们节节败退,以至于最终一败涂地。” “庆阳公主不想直接来找我,她怕我说出什么损害她尊严的话,她怕她先迈出脚步,就会在我这里落了下风。她要始终保持她高昂的头颅,所以宁愿以婚姻为筹码,让宋和为她冲锋陷阵。更重要的是,她仍旧觉得,自己若想获取权力,便不得不依靠夫婿的力量,不得不选择一个宋和这样的夫婿。” “但倘若庆阳公主真的与宋和成婚,那么,不出十年,随着北府军越来越壮大,随着我们的疆域越来越广阔,随着司马氏不得不走向他日薄西山的灭亡之路,宋和必然会与庆阳公主反目。他要作为新朝的权臣,去争取更多的利益,一个前朝公主的身份,是不可能久久地束缚住他的。” 郗归正色看向南烛,语气很是唏嘘:“南烛,我们当然不应该无缘无故地接受他人的施舍,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能抗争,不能战斗,不能为自己争取利益。更何况,对于女性而言,‘在婚姻中施舍他人’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风险。” 夜阑人静,月华如水。 南烛于这静夜中受到了深深的震撼,而郗归则走到窗边,静静地欣赏这照彻大千的澄澈月色。 千百年来,那道于不知不觉中吞噬无数女性的暗影,也如这月色一般美丽,如这静夜一般地令人沉醉。 但我们不该沉醉,任何人都不应该沉醉于此。 所有女性都应该警惕,不要温柔地走进那个良夜,1要怒斥,要大喊,要以战斗的姿态,迎击所有这一切或明或暗的规训。 “女郎?”不知过了多久,南烛回过神来,拿过一旁的披风,走到郗归身后,动作轻柔地为她添衣,“更深露重,您早些歇息吧。” 郗归缓缓摇头,轻叹一声,脑海中仿佛出现了那个在荆州的马球场上恣意而笑的明艳身影。 她转身走向桌案:“研墨吧,我要亲自给庆阳公主写信。你放心,我不会‘施舍’她,我会与她合作——以一种我们彼此都能够接受的方式。” 当宋和匆匆赶回吴兴的时候,府衙之上也早已明月高悬。 司马恒此时正坐在花厅中,百无聊赖地欣赏着自己指上的蔻丹。 她一手支颐,另一只手则在烛光中抬起,随意摆出些漂亮的动作,于烛影的晃动中欣赏自己美丽的姿态。 宋和清楚地看到,庆阳公主羊脂玉般的面孔上浮现出了一种慵懒而满意的笑容,甚至还带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天真。 “天真?”宋和因脑海中出现的这个词语而感到好笑。 他想,自己真的是太累了,以至于竟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作为一个从不打无准备之仗的人,几个时辰的时间,足够让宋和熟记他能够获取的有关庆阳公主的一切资料。 他知道她今年二十九岁,已经不再是一个娇俏的年轻女郎。 可她虽年近而立,却依旧是这样地美丽华贵,甚至因为年岁渐长的缘故,多了几分从前在荆州时没有的优雅。 宋和很难想象,这样的一位贵女,会在乌衣巷中,与王贻之那个懦弱无能的东西闹得不可开交。 如果不是众人对王贻之的印象齐齐产生了偏差,那么就只剩下了一种可能——这位美丽的公主,她的从容与优雅,都仅仅只是一种表象。 事实上,在经历了这么多变故之后,也许她要比在荆州时还更加地恣意张扬,她的内心很可能充斥着就连王贻之那般的懦夫都无法轻易接受的强烈掌控欲。 而这样的人,或许并不适合成为他的妻子。 宋和这般想着,缓缓踏入了花厅。 “不过,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不是吗?”他这样告诉自己。 司马恒听到了脑后传来的陌生脚步声,她知道自己即将迎来一个重要的讯息。 于是她缓缓放下高举的右手,在侍女的将扶下,慢慢地侧过身来。 她轻笑着看向宋和的方向,注视着这个既为了她,也为了他自己而星夜兼程的操劳旅人。 短暂的对视后,司马恒懒懒地开口问道:“怎么样?事情都说定了吗?” 宋和低垂眼帘,面色清冷:“郗将军让我带了口信给高将军——公主若要与北府合作,势必会触怒朱、张等世族,为免他们狗急跳墙,我们得先做好防备才行。” “是吗?”司马恒想到朱氏的傲慢,不由心下生厌,“那高权如何说?” “今日天色已晚,在下怕扰了军禁,故而未往军营去,只教人带了封手书给高将军。按照先前的计划,高将军会收拢兵力,重点防范朱、张二氏部曲。”宋和微笑着说道。 对于吴姓世族可能做出的如同秋后蚂蚱一般的反抗,他其实并不在意,但却并未表露出来,只是沉稳地说道:“好在我们在吴兴的摊子铺得并不大,以北府军目前的兵马,再加上那些已经分得良田的新入籍者,完全可以抵御朱、张二族,不至于使目前的进展遭到破坏。” 司马恒眉头紧皱:“情形竟如此严重吗?朱家和张家当真会如此大胆?我还有些部曲留在朱氏的坞堡里,他们不会出事吧?” 宋和在司马恒的担忧中增加了些许自信。 力陈险境,然后再出谋划策,这是谋士常用的手段,宋和使得很熟,也很有自信——尤其是在面对昏聩的官员与无知的女性时。 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些许笃定的得色,带着一种自认为令人信服的笑容:“无论朱氏和张氏做出什么选择,我们都得预先做好筹备才行。女郎反复叮嘱,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我们此来吴兴,是势必要触动那些士族们的利益的,那就必须做好他们狗急跳墙的准备。” 宋和看向庆阳公主,仿佛在看一个担忧自己玩具的孩童:“至于您的那些部曲,公主,此时若带着那些部曲统统离开朱氏的坞堡,恐怕会打草惊蛇啊。” 宋和的语气与表情,无不令司马恒感到不快。 她烦躁地皱了皱眉:“若是什么都要我来考虑,那还要你何用?我的那些部曲,个个都是从前父皇和皇兄精挑细选的护卫。今日我出来时,不过带了百来个人,还有一半留在庄园里。这些人可不能通通折在朱家。” 她的语气越说越冲:“我既然选择了帮你们,那你们便该给我解决问题才是。” “这是自然。”宋和轻笑着说道,适时退了一步,“倘若真要到了兵戈相见的那一步,朱、张二族也得好好思量思量,看他们能不能承担得起因为与北府军交战而产生的人员伤亡和政治代价?北府军向来骁勇善战,三吴世族豢养的部曲,就算再悍勇,也抵不过战场上拼杀出来的将士。公主,您要相信,朱、张二族之中,还是会有几个聪明人的。” 司马恒翻了一个白眼,重重地甩了下袖子:“我可不能拿我手下活生生的性命去赌这么个可能。” 宋和听了这话,脸上浮现出了一副略显夸张的讶异之色:“公主,您出生皇室,应当比谁都清楚,这世上之事,可从来都没有什么百分之百的确凿可能。我确实无法给您什么保证,您若实在担心,那便先回朱氏的坞堡吧。” “你——”司马恒没有想到,宋和竟是这般的态度。 她愤怒地指向宋和:“你是什么人,也敢这么跟我说话?你好生想想,若是惹恼了我,害得事情谈崩,你要怎么跟郗途交代?” “若是事情没有谈成,在下自会想别的办法将功补过。”宋和的声音依旧平静,衬得司马恒的愤怒如同一张脆生生的薄纸,充满了色厉内荏的无力。 他说:“北府军有人有钱有粮,自然会有数不清的法子来推进分田入籍之事。会稽和吴郡境内,并无一个司马氏的公主,可事情不也正在顺利推行吗?倒是您,公主,您才该好好想想,若是我们没有谈妥,那您又要怎么办呢?” “你放肆!”司马恒愤怒地抓起茶盏,冲着宋和扔了过去。 “虎落平阳被犬欺。”她的指尖紧紧掐进了手心,“你这样的东西,竟也敢如此与我说话?” “公主息怒,在下也是为您考虑。” 宋和低头看了眼胸前的茶渍,袖中的拳头虽然紧攥,可脸上却并未浮现丝毫怒色,甚至还露出了一点笑意。 他见好就收,没有再接着触怒司马恒,而是从袖中取出了一块干净平整的丝帕,跪在司马恒的身旁,轻轻捂住了她那微微颤抖着的、通红的指尖。 司马恒的眼光随着宋和的动作而下移,她想抽回手来,可宋和却加大了手劲,隔着一层薄薄的丝帕,紧紧握住了她的右手。 他的声音轻缓而平静,可却无端地令她心颤。 宋和说:“眼下最重要的,是吴兴分田入籍的大局,是与朱、张二族的对抗,是您和北府军之间的合作。那些仍旧留在朱氏坞堡之中的部曲,我当然会为您尽力保全,可那并非最要紧的事。” 他仰起头来,看向司马恒略微有些恍惚的面容:“公主,您认为呢?” 第131章 细作 一道清脆而悠扬的打更声响起, 惊动了神色恍惚的司马恒。 她在这更声中打了个激灵,缓缓抽出了自己的右手。 烛影微晃,仿佛司马恒那颗不由自主地颤动着的心脏。 “太奇怪了。”她缓缓退后两步,在心中这样告诉自己。 这是一个和她的丈夫、护卫以及男宠们, 都完全不同的男人。 她清楚地知道其中的危险, 可却因这危险而更觉心动。 或许那并不是心动, 而是一种面对刺激的兴奋。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86节 司马恒勾起舌尖,轻轻舔了舔上颚。 她知道自己必须克制对于危险的迷恋。 这是关键的一战, 她必须足够清醒, 才能够依靠与郗氏的合作实现翻身, 在未来重新取得掌握权势的可能,活得像一个真正的公主。 这世上有的是男人,可对她而言, 重获权力的机会却实在稀少, 她绝不能在此时被宋和影响。 想到这里, 司马恒冷哼一声,看向这个满腹心机的故人。 或者说, 仇人。 从前在荆州时, 宋和跟着郗岑身边, 时常出入桓阳府第,因着相貌不错的缘故,很是受到了些女眷的瞩目。 闲聊之时,桓阳府上的女眷也会谈起宋和。 她们身居内宅,纵使能够见到外男, 可却少有交游的机会。 唯二能够谈论的, 不过是偶然或刻意地瞥到的宋和的端方样貌,或是自家夫婿对其的几句评价罢了。 众多品评之中, 被提起最多次的便是“出身卑微”“狼子野心”“不可与谋”这几个词。 也许打那时起,司马恒就对这个充满野心的男人产生了好奇。 以至于今日虽然明知他的危险,却还是提出了成婚的邀约。 她本以为宋和的出身究竟卑微,自己一定能够拿捏得住他。 可如今看来,这宋和大胆得很,也嚣张得很。 他想在这最初的谈判场上,便确立起二人之间的身份地位。 他不愿意当一个公主府中奴颜媚膝的驸马,也不愿意纵容司马恒在他面前继续嚣张下去。 “猖狂小人!”司马恒恨恨地想道,“不过是仗着北府军的势力罢了,他日郗途若要卸磨杀驴,这宋和还不知要上何处收尸呢?如今竟敢这样跟我说话,真是胆大包天!” 对她而言,出身卑微本就是一桩难以磨灭的原罪,更何况宋和还是追随郗岑密谋废立的小人,是一步步逼死废帝的帮凶之一。 司马恒认为自己已经相当大度地不计前嫌,愿意给宋和一个建立合作的机会,可他竟是如此地不知好歹,竟敢用这样的态度与她说话,还想以身为饵来诱惑她。 坦白讲,宋和的确善于拿捏人心,他前后态度的转变,令司马恒在轻蔑的同时,确实感到了几分受用。 可她却仍旧感到不痛快。 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宋和并未臣服。 就算他虔诚地跪在她身旁,宛如手捧珍宝一般地捧起她的手,司马恒也依旧知道,宋和并未真心屈服,他只是为了从她这里获取利益,所以才暂时做出了这副虚伪的模样。 更令司马恒感到不甘心的是,即便她知道宋和是这样一个虚伪无比的、利欲熏心的、只知道往上爬的小人,可却还是不得不借助他的力量来与北府军谈判——因为她实在不想亲自面对高平郗氏的任何一个人。 她当日初回建康,对桓阳败死之后的新朝局根本不够了解,以至于昏昏沉沉地去找了大权在握的谢瑾。 桓阳与郗岑都是她的敌人,也是谢瑾的敌人。 就是这共同的仇敌,令司马恒觉得谢瑾会与自己站在一边,以至于将重新缔结婚姻的希望全都放在了“同仇敌忾”的谢瑾身上。 现在看来,对于无情的朝臣而言,根本不存在同仇敌忾这样的可能。 司马恒恨恨地想道:“谢瑾之所以击败桓阳,击败郗岑,为的只是他自己的权势地位,而绝非我司马氏皇族的利益。他欺骗了我。为了与郗归破镜重圆、鸳梦重温,他竟然利用我去拆散郗归与王贻之的婚事,眼睁睁看着我愚蠢地掉进琅琊王氏那个火坑!” “多可笑。”司马恒在心中自嘲,“当日我逼琅琊王氏与郗氏离婚,以为是痛打落水狗的复仇之举,谁能想到,短短一年多的时间,我便要向郗氏低头了呢?” “事到如今,难道我要去向郗归道歉,求她为我说话,让郗途给我一个合作的机会吗?” 不可能的。 司马恒的傲气不允许她这样做。 她宁愿以婚姻为筹码,与宋和这样的“卑贱”小人合作,也不愿意对着郗归低声下气。 但谁又能想到,宋和这么个一无所有的小人,竟然会这般猖狂。 司马恒想到这里,用力瞪了宋和一眼,咬牙切齿地问道:“郗途怎么说?婚事成了吗?我什么时候才能拿到琅琊王氏的和离书?” 宋和今日之所以会前往会稽,是想让郗途帮忙说服郗归,从而为自己的筹谋增加几分胜算。 可庆阳公主却显然高估了郗途的地位,或者说,她不相信,作为兄长,郗途竟然只能听从郗归的吩咐。 宋和想到郗归,难免对眼前这个稀里糊涂的司马氏公主更生了几分轻蔑之心。 他微笑着开口:“公主,郗途怎么说并不重要,北府军是女郎做主,要紧的是,京口的女郎究竟怎么说。” “呵,就她?”庆阳瞥了宋和一眼,神情冷诮,“你不用拿她来糊弄我,我又不是不认识郗归,不过是个成日里待在沁芳阁内玩耍的小女郎罢了,成不了什么气候。纵然郗岑将北府旧部后人统统留给她掌管,她也根本没有办法亲自统驭那些人。” 她高高扬起下巴:“带兵打仗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平日里说得再好听也没有用。一旦到了用人之际,还不是要找郗途替她出征?” 司马恒想到这里,心中愈发不平,她不满地说道:“不过是因为郗岑没有别的亲生兄弟、不想便宜了郗途和谢瑾罢了。如若不然,何至于让郗归平白捡了这个漏,做了北府军名义上的首领?以至于我若要与北府军合作,竟还要对她卑躬屈膝。” 她直视宋和,咬牙重复:“我再说一遍,我可以让你做我的驸马,但你必须替我去与郗氏打交道,我绝不会亲自去向高平郗氏的任何人低头——尤其是郗归!” 她轻蔑地说道:“不过一个高高在上的傀儡罢了,等到郗途掌控了一切、不再需要她的时候,郗归便也只能与我一样做个无用的公主。不,她向来依附郗岑,与郗途不和,恐怕今后还不如我呢!” 宋和看着庆阳公主自信的表情,心中不由生起了些许警惕:“这是一个有几分聪明的公主,可即便如此,她还是会因为心中的偏见,因为消息的不灵通,而做出关系重大的错误判断。我绝不能如此,绝不能像她这般先入为主地揣度郗归的任何决策,不能将郗归看作一个可以随意糊弄的小姑娘。” 他暗自下定决心:“郗归其人,实在是太过奇怪了,这一年多以来,她的所作所为,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也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我绝不能和这个聪明却傲慢的公主一样,去片面地揣测她的想法。我要尊敬她,观察她,不放过来自京口的任何一点消息。就算是装,我也要装成她最忠心的臣子!” 花厅之中,庆阳公主追问着宋和此行的种种细节。 府衙外,一个身影疲惫地跃上马背,强打起精神与守门的护卫告辞:“宋侍郎让我去找高将军传郗将军的口信,这么晚了,也不知高将军睡下了没有。几位兄弟,待会可一定记得给我开门啊,要不然我今日可就回不来了。” 护卫们笑着应了,木门缓缓关上,终至紧闭。 孙志之乱波及太广,以至于权贵们至今仍然心有余悸。 庆阳公主今日出门之时,带了一百余位部曲,此时正守在府衙之外,于月色中肃然而立。 达达的马蹄声渐渐走远,人群中摇晃了一下,闪出一个佝偻的黑影。 一人捂着肚子,慌乱地说道:“哎呦我这肚子,怕不是吃坏东西了,我得找个地方方便一下,还请兄弟们帮我周全一二啊。” “你小子。”旁边的大汉重重拍了下这人的脊背,“我就知道!难怪今早集合前到处找不着你,是不是又去偷吃了?不仗义啊小黑!” 小黑冷不丁被拍了这么一下,整个人缩得更小了,脸完全皱成了一团。 “诸位兄长,我真的知道错了,下次一定再也不吃独食了。”小黑眼底闪过一丝不快,语气却仍旧卑微。 他捂着肚子求饶:“且让我先去方便一下吧,别害得兄弟们在北府军跟前丢人,连带着公主的面子也不好看。” “去去去。”另一个护卫大手一挥,不耐烦地说道,“里面都拖了一天了,这一时半会地,肯定结束不了,你放心地去吧。” “哎,哎,谢谢兄长们。”小黑连声道谢,弓着腰,小跑着离开了队伍。 巷口的守卫远远看到有人离开,本想盘问一二,但考虑到这人到底是公主府的护卫,不归北府军管辖,所以在问明缘由之后,并未追上去加以阻拦。 如水的月光照耀在战乱后的街巷之上,小黑在月色下直起了身子,矫健地奔跑着,很快便看到了那个立于马侧的身影。 他匆忙地跑上前去,抓住那人硬邦邦的手臂,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怎么样?那姓宋的怎么说?北府军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庆阳公主的话究竟有没有用?分田入籍的事究竟能不能缓缓?怎么就要去找高权了呢?” 第132章 阴谋 当郗归放下湖笔, 示意南烛将信件送出的时候,吴兴郡浓重的夜色中,正酝酿着一个不可告人的阴谋。 六月的晚风烫得仿佛蒸笼里的热气,但小黑的语气却比这暖风更加急切。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 是被他紧紧抓住手臂的那名护卫。 这护卫虽未说话, 可却周身都弥漫着一种浓烈的疲惫气息, 而其脸上的神色,竟是显而易见的冷淡和漠然。 小黑迟迟没有得到回应, 终于觉出了些不对劲 他猛地抬头, 怀疑地看向那名护卫的眼睛, 恶狠狠地质问道:“刘石,你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刘石冷笑一声,看向这个身形低矮, 面容猥琐的南人, 又很快移开了眼。 他虽然并未多说什么, 可神色之间的轻蔑,却已经表明了一切——他瞧不起小黑, 并且不愿与之为伍。 “呵!”小黑见他这副模样, 也不快地撒开了手。 他抱臂靠在一旁的墙上, 冷眼打量了刘石一番,凉凉地嘲道:“我说刘石,你摆出这副模样,不会是后悔了吧?” “后悔?”刘石咬牙切齿地反问,眼里布满了通红的血丝, “我从来就没有愿意过!” “哈哈哈哈!”小黑听了这话, 竟一反常态地捧腹笑了起来。 他怕惊动附近之人,所以刻意压抑着笑声, 以至于使其声音呈现出了一种湿冷的诡异。 刘石在这咯咯的诡异笑声中,生起了一种久违的毛骨悚然之感,仿佛重新回到了江北战场之上,时刻都有可能迎来一把从脑后狠狠砍来的长刀。 他全身的汗毛都在呼啸着,紧迫地催他逃离,可他却仍旧一动不动。 小黑笑着看向身体与表情都无不僵硬的刘石,轻蔑地嘲道:“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可我又如何瞧得起你呢?” “刘石呀刘石,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后悔又有什么作用呢?”小黑上前两步,拍了拍刘石的胸口,摇头晃脑地说道,“在你选择留下那个荷包、不对任何人提起此事的时候,就已经背叛了北府,背叛了你的女郎。既然如此,现在又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不管你是否接着与我合作,都不会改变下面这个事实——你将是北府军成立以来,第一个背叛的将士,将会永远地被记在京口的耻辱柱上,再也不能享受北府的荣耀,不能在高平郗氏的治下建功立业。” 小黑的声音宛如烈火一般,砸到刘石的身上,肆无忌惮地燃烧着,令他不得不承受着强烈的煎熬与痛苦。 他从未像此时这般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完蛋了。 他想:“我再也回不去校场,回不去战场了。” 自从收到那个可怕的消息,这三天以来,刘石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内心的煎熬。 他实在担心极了,也害怕极了。 以至于既想让小黑再递消息给他,又恨不得这些人永远都不要再联系他。 终于,就在今天,在庆阳公主的銮驾到达府衙之前,他比宋和更早地接到了公主要来的消息。 小黑说,朱家让公主来拉拢宋和,试探他推行分田入籍之事的决心。 而刘石要做的,就是探听公主到达府衙后,与宋和议事的情形。 他冷冷地吩咐刘石,让他想办法将消息递出来。 刘石并非北府军中的寻常士卒。 他是北府旧部的后人,祖上曾跟随郗司空在江北抗胡。 他的祖父曾作为郗司空的部将,亲自参与了王重之乱的平定;曾与无数同袍一道,一草一石地建设起了如今的京口。 他从少年起便被选拔进了私兵,长久地待在北固山那座庄园中训练。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87节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将有机会成为高平郗氏最勇猛的部曲之一,知道自己应该凭借着一身勇武来重续家族的荣光。 刘石盼这一天,盼了很久很久。 终于,女郎来京口了。 北固山上的私兵隐藏了那么多年,终于拥有了光明正大的身份。 刘石比自己苦等一生的父亲更加幸运,他与同袍们一道有了自己的校场、自己的建制。 他们成群结队地奔赴江北的战场,打出了属于北府军的赫赫威名。 刘石是首批北征的将士之一。 他曾亲自站在校场之中,听完了郗归那令人泪目的慷慨陈词。 当刘坚沙哑而雄厚的声音,念出他那被刻在碑石之上的姓名时,刘石便暗暗下定了决心,此生定要为北府而战,为女郎而战。 他想,我一定要成为女郎最勇武的将士,亲手接过来自她的封赏。 他怀着这样的雄心壮志渡江,在第一场歼灭战中,便拿下了九个胡虏的首级。 刘石当时是那样地兴奋,丝毫未因杀人而感到恐惧,心中满是一片雄心勃勃。 就这样,他很快便由一个普通的小卒,变成了一位前途可期的百夫长。 江北的战场是那样地凶险,女郎的垂爱让他们每个人都拥有了分批回到京口休整的机会。 那时军里与光荣里正在热火朝天地建设着,所有人都知道女郎对北府军的看重绝非一句空话。 荣归京口的刘石,很快就成为了左邻右舍争相抢夺的新婿。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终于可以实现多年的愿望,迎娶自己打小便倾慕的女子蓝娘。 他们在凯旋的乐声中成婚,很快就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第一个孩子阿福。 这孩子是如此地可爱,如此地伶俐,像初升的太阳,像田野上灿烂的迎春花。 可是,就在三天之前,这个形容猥琐的南人,竟在他休息之时,偷偷地在食肆中,塞给了他一个荷包。 刘石清楚地记得,那是成亲当日,自己送给蓝娘的定情信物。 他颤抖着手打开荷包,看到里面装着的,赫然是他曾送给蓝娘的一对耳坠,还有一月之前,他们夫妻二人,亲自在银楼中挑选图案,为长子打出的一块平安锁。 刘石清醒地记得,那日在银楼之中,他是多么地激动——在过去的二十年中,他从未想过,如自己这般出身的人,竟也能够有为孩子打平安锁的一天。 他是那样地欣喜,以至于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枚锁上的花纹。 可是,就在三天前,那个荷包,那对耳坠,那枚银锁,所有那一切曾经无比熟悉的、意味着幸福美满的物件,都化作了叫嚣着的恶魔,代表着对美好生活的无情摧毁,残忍地打碎了刘石关于未来的一切憧憬。 他那时发狠地揪住了小黑的衣领,举起了紧攥的拳头,质问小黑是什么意思? 可小黑却只是笑着说道:“你回去好生想想,便会明白我的意思了。记住,不要声张,否则我可不能保证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刘石不知道自己应该回去想什么,或许他知道,只是不想面对。 在这充满煎熬的三天里,他无比地渴望再看到小黑一面,想从他这里知道更多的有关蓝娘和孩子的消息。 可他又害怕小黑的到来,害怕小□□迫自己背弃长久以来坚持的信念,背弃那位神明般的女郎。 终于,就在今天早上,小黑宛如恶魔一般地,代替他的主人发出了最后的通牒,刘石终于不得不做出抉择。 作为北府军中的一员,作为曾在战场上拼杀的北府后人,他当然也有满怀的雄心壮志,有想要不顾一切去奋力追寻的荣耀。 可刘石知道,自己终究只是一个普通人。 北府军中孜孜不倦的教育告诉他,倘若发生了这般的变故,需于第一时间报告上级,由军中来为他解决问题。 可刘石实在不敢冒险。 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不知正在经受怎样的苦难,他怎能冒险走露消息?又怎能为了自己的前途,弃他们于不顾呢? 北府军有那样多的将士,女郎有那么多忠实的信徒,可蓝娘却只有自己这一个丈夫。 他的妻儿,他们只有他啊! “为什么是我?” 刘石沉默良久,终于还是不甘心地问了出来。 夜色中的每一个字,都浸满了他内心的痛苦。 小黑漫不经心地回道:“还能为什么?因为你倒霉呗!” “你——”刘石被这语气激怒,愤怒地扬起了拳头。 小黑退后两步,挑眉劝道:“刘石,你可不要发混,好好想想你的妻子,想想你那还在襁褓之中的儿子,千万别害了他们啊。” 刘石听了这话,动作瞬间停滞,很快便抿了抿唇,无力地放下了拳头。 小黑笑着看着他的动作,脸上显出了些许得色:“说吧,让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庆阳公主与宋和谈得如何?” 刘石冷邦邦地回道:“大人们议事,岂是我这种粗人能够知晓的?” 小黑冷哼一声:“行,够硬气!可别怪我没提醒你,究竟还想不想再见你那儿子了,啊?” 刘石深吸一口气,为自己此刻的处境而感到无比为难。 他高大的身躯越来越矮,以至于最终蹲了下来,留下了两行浊泪。 夜风是那样的暖,可刘石的一颗心,却宛如掉入了寒冬的江水之中。 他艰涩地问道:“让我告诉你也可以,不过,你得先让我知道,你背后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自然是你惹不起的人。”小黑傲慢地说道,神情很是得意。 刘石捂住额头,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好奇,还是想从中获取一些身为背叛者的认同,抑或是,只是单纯地想要拖延时间。 他不再纠结其中的原因,只是顺着心意,将那个问题问了出来:“你身为公主护卫,拿着比寻常军户不知多多少倍的钱粮,本该尽心竭力护佑王室,可却背叛了公主,背叛了自己的身份。” 他放下手掌,抬眼看向小黑:“你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第133章 背叛 “为了什么?你竟然问我为了什么?”小黑冷嗤一声, 仿佛听到了什么荒谬无比的笑话。 他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那数也数不清的、永远看不到尽头的无望的日日夜夜。 他的内心压抑了太久,根本无处诉说。 以至于就算对着刘石这个并不可靠的暂时的合作者,竟然也生起了些许倾诉的愿望。 他恶狠狠地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们这些来自北方的伧夫, 一边占据着我们南人的土地, 一边 又打心底里瞧不起我们南人。” “我们江东子弟,本是出了名的悍勇。孙破虏起自寒门, 击溃董卓, 攻克洛阳, 驱逐吕布;小霸王结交名士,开拓江东,平定会稽, 袭取庐江;大帝更是以神武雄才, 大破曹军, 取荆州,战夷陵, 割据江东, 鼎足而立。” 他骄傲地追溯孙吴的历史, 越说越觉得愤愤不平。 “我们南人本有自己的朝廷,自己的生活。” “可司马氏的军队却无情地摧毁了这一切,让我们不得不成为他们的子民。” “没有人问过我们愿不愿意。” “吴地白花花的稻米,年复一年地北运,去供养长安与洛阳那些奢侈的贵族。而种出这些粮米的吴人, 却只能忍饥挨饿, 勉强糊口。” “若是只有这些,那便也就罢了。”小黑的语气抬高了几分, “可那群无能的北人,竟然为了争权夺利,引得胡马肆虐中原,硬生生葬送了汉人的朝廷。” “我们生于江南长于江南,本不在意这些纷争。可永嘉南渡,侨人们竟鸠占鹊巢,将我们南人逼得无处可去,无路求生!” “你问我为什么背叛司马氏?”小黑咬牙切齿地说道,“因为司马氏从来都没有放过过我们这些南人。” “可你已经是皇室的护卫了。”刘石冷冰冰地说道,打心底里瞧不起小黑这样的叛徒。 不料小黑却冷笑着说道:“对,我已经是司马氏的护卫了——” 他继续说着,表情似哭似笑,声音里逐渐带上了哭腔。 “我一个南人,不知费了多大力气,付出了多少努力,才过五关斩六将,成为了皇家护卫。” “入选的那一天,我是多么地开心啊!” “多可笑,就算明知道司马氏是我们南人的仇人,我还是会因为通过选拔而感到高兴,会期盼着成为护卫之后,扬眉吐气地直起腰来,带着家人过上好日子。” “可你们这些侨人是怎么对我的呢?” 小黑阴恻恻地看向刘石:“我知道你们看不起南人,所以从小就逼着自己比你们更加努力,更加优秀。我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才练出了这一身好本事,让你们即便歧视我,也不得不承认我的能力。” “可我终究是想错了!”小黑低声吼道,带着无尽的痛苦与悔意。 “就因为我是个南人,因为我身形矮小,因为我没有秀伟的容貌,那些人便处处嘲笑我,欺侮我,捉弄我!” “我也是有一身本事的,可却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日地挨着这些嘲笑。晋升与我无关,奖赏与我无关,所有的好事都跟我没有关系,我只是一个人人都能欺负的小卒!” “那年冬天到得很早,我那老父去为我送寒衣,可却被那群高傲的侨人恶意捉弄,引得他在营中团团乱窜。” “谁都没有想到,我那难得鼓起勇气去营中看我一次的老父啊,竟碰上了前来巡查的贵人。” “没有人出面解释,没有人愿意承担诱使我父亲在营中乱走的罪过。” “于是,就因为一句莫须有的冲撞之罪,我父亲便被鞭责五十,当天夜里就丢了性命。” “我从宫中执勤回来,得到的就是这样的消息。我父亲的身体被打得血肉模糊,我母亲哭着拉着我的手,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刘石听到这里,眼中浮现出了同情之色。 可小黑却缓缓摇头:“你以为只有这些吗?” 他冷笑着说道:“我与母亲承担着无比的悲痛,不知该向谁诉说,可降临到我们身上的厄运却远远没有结束!” “那些侨人护卫怕我记恨,竟挑唆上官,将我添到了庆阳公主的陪嫁队伍之中。”小黑咬牙切齿地说道,“我母亲才刚刚没了丈夫,又要送唯一活下来的儿子远赴荆州!” 说完这句之后,小黑的声音便消失了,唯有粗重的喘息声,透露出了他心中的不平与不甘。 “后来呢?”不知过了多久,刘石听到自己于不知所措的尴尬与局促中,发出了一声疑问。 “后来?”小黑再次低声咯咯笑了起来,听得人头皮发麻,“庆阳公主离婚后,带着部曲护卫们回到了建康。” “我兴冲冲地告假归家,却只看到了院中快要比人还高的杂草。” “我的母亲,因无人照管的缘故,早已于前年冬日,摔倒在了冰冷的地面之上,再也没能站起来。”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88节 “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小黑又哭又笑,面目狰狞,“她摔断了腰,动弹不得,硬生生饿死在了家里啊!” 刘石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这个形容猥琐的南人背后,竟有着这样多的苦衷。 他没有办法再嘲讽他,只是喃喃地说道:“北府军中从来不会如此,女郎定下了严明的纪律,任何人都不能欺凌同袍。她还要重新登记户口,无论侨人还是南人,统统都是她的子民,她不会瞧不起任何人。” “那与我有什么关系?”小黑冷笑着反问,“高平郗氏的这些新政,可从来没有惠泽到我的身上,我只有自己,我只能依靠自己来找出路!” “再说了,你们凭什么认为我会满足于这样的平等?侨人欺负了我这么久,我才不会甘愿与你们平起平坐!我要南人当家做主,要你们千遍万遍地尝尝我们从前经受过的痛苦。” 小黑说道这里,终于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真心的笑容:“我祖籍三吴,父亲只是为了奔个好前程才迁到了建康,没想到最终却因此而丧了性命。跟随庆阳公主回到吴兴后,我终于听到了熟悉的吴侬软语,看到了我们南人熟悉的面容。” “我以为回来之后就会过上好日子,可这终究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庆阳公主即便身在吴兴,也不会顾及我们南人的感受。”他恨恨地说道,“那些巧言令色的护卫,凭着谄媚得到奖赏;容貌秀伟的护卫,靠着爬床不断晋升。可我这样恪尽职守的护卫,就因为不会阿谀奉承,没有北人高大秀美,便只能在底层当牛做马!” “直到孙志乱起之后,庆阳公主带着我们住进了朱氏的坞堡。朱氏的部曲偷偷给我送来了我从未吃过的美味点心,还带我去见了朱家的二郎君。” “二郎真好啊,他让人给我准备了一大桌菜,丝毫不嫌弃我吃得粗鲁。” “他没有像那群傲慢的侨人一样叫我小黑,而是问我叫什么名字。” “他那金玉一般的嗓音,竟亲口重复了一遍我的名字——薛林。” “薛林?”小黑苦笑着说道,“我都不记得有多久没听到别人认真叫过我的名字了,他是那样高高在上的世族公子,可是却那么温和地唤我的名字。” “他生得那样面如冠玉,配得上这世间最好的绫罗绸缎。” “可他却对我说,下雪了,外面冷得紧,你穿着这件披风回去吧。” “他的披风是那样的华美,我连碰都不敢碰,可他却让我仆役直接披在了我的身上。” “真暖和啊!”薛林感叹着说道,“我活了二十多年,从未体会过那样的温暖,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正活得像一个人!” 刘石下意识地驳道:“不,不是这样的。朱氏郎君的衣服之所以如此华贵,是因为他们欺压剥削了无数与你一样的南人。那些可怜的吴人百姓,终年劳作却不得温饱,就是因为顾陆朱张四族的欺压啊!” “他们这样的世族,怎么可能真正同情你呢?他是在利用你啊!” “不用你说这些!”薛林冷冷地驳道,“谁才是真正对我好的人,我比你更加清楚!二郎才是真正的好人!” 刘石看着薛林固执的神色,没有继续那些关于剥削压迫的言论,只是沉声问道:“是朱家二郎抓了蓝娘和阿福吗?他们究竟在哪里?过得好不好?朱家会不会杀了他们?” 薛林看着刘石焦急的模样,心中浮起了一阵久违的快感。 他慢条斯理地说道:“怎么会是二郎呢?二郎那样温文尔雅的好人,怎么会做这样的勾当?他只是让我明白了,要想过上好日子,只能依靠我们南人自己!侨人,永远都是靠不住的。” “那到底是谁?”刘石低吼一声,痛苦地抓住了自己的头发,“到底是谁抓了我的妻儿,他究竟要做什么?” “消息。”薛林擦了把脸,冷漠地说道,“把消息给我,你的妻儿就会没事。说吧,庆阳公主为什么在府衙中待了这么久,她究竟和宋和说了什么?宋和又要你去给高权送什么信?” 刘石将目光移向薛林,在心中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他紧握双拳,缓缓问道:“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薛林不屑地说道,“我可不是你们这些狡诈的侨人。” 刘石听了这话,用力闭上了眼睛。 他听到自己说:“花厅太大,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今日我随宋侍郎去会稽时,曾听到他与亲信说起‘尚主’二字,也依稀在帐外听到郗将军说到‘和离’‘与你成亲’这样的字眼。” 刘石并不知道自己说出了多么事关重大的消息,在他眼里,如结婚这般的小事,根本不会影响北府军的大局,他认为自己是在与薛林虚与委蛇,并未透露任何关键信息。 薛林重复了一遍,默默记下这个讯息。 他做了多年的皇室护卫,比刘石更加清楚这个消息的重要性。 他已然明白,庆阳公主靠不住了,她想要背叛朱家,与北府军合作。 想到这里,他不由心下焦急,但并未表露出来,只不耐烦地说道:“这算什么消息?算了,不说这个了。宋和让你给高权送的信呢?拿出来让我看看。” 刘石舔了舔嘴唇,将信递给了小黑。 他打算得很好——宋和方才对他说过信里的内容,他待会完全可以说信被人抢走,然后再口头将消息传给高权。 如此一来,既不会激怒薛林背后的人,又不会耽误北府军的大事。 刘石这么想着,并没有留意到薛林两将伸进了袖袋,只听到他说:“你且附耳过来,我告诉你你那妻儿的状况。” 刘石迫不及待地凑了过去,没想到薛林竟突然用力,将一把匕首扎进了他的胸膛。 刘石尚未完全反应过来,便听到薛林笑着说道:“蠢货!京口守卫森严,我们怎么可能劫走两个大活人?你的妻儿都好好的,你放心地去吧,不用担心他们!” 第134章 死局 刘石用力地伸出手去, 想要抓住薛林的臂膀,却被他狠狠甩开。 “你,你——”他的表情狰狞,可声音却很低, 几乎只是喉内的呜咽。 “我什么我?用你的猪脑子想想, 我这个外人都知道, 京口的军里是什么地方,岂容人随意劫掠?我们不过是找人偷了些东西出来罢了。” 薛林猛地拔出刘石胸口的匕首, 擦了把溅到手上的血渍, 傲慢地说道:“好好投胎去吧, 下辈子记得做个聪明人。” 他说完这句话,便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了。 矮小却矫健的身影消失在穷巷之中,徒留刘石躺在原地, 感受着生命力的逐渐流逝。 战场上的胡人没有夺走他的性命, 可他却因为大意轻敌的缘故, 即将死在这个身形矮小的南人手下。 刘石浑然忘了薛林方才说过的话——他本是一名靠着本领被选中的皇室护卫。 或许他记得,只是脑中根深蒂固的傲慢, 让他不去在意, 以至于最终失了警惕, 也没了性命。 刘石自嘲地牵动嘴角。 他想:“好在蓝娘和阿福都没有事,我可以放心了。可是北府军要怎么办呢?” 他挣扎地想向前爬:“我还没有来得及将口信送给高将军,薛林背后的人,一定会对北府军不利,我该怎么办啊?” 刘石绝望地想道:“我这个愚蠢的叛徒, 终究成为了危害北府军的罪人。我对不起兄弟们, 对不起女郎。” 他痛苦地握拳,可却没有力气。 炎热的夜风仍旧吹着, 可刘石却觉得周遭越来越冷,放佛置身于传说中的冰天雪地之中。 他努力地想要向前爬去,催促那匹战马在街头狂奔,以便引来旁人的注意。 可马儿却只是愤怒地用力踩了踩他,然后便挪到了一旁,并没有像刘石期待的那样跑起来。 刘石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他来不及后悔,来不及惧怕死亡这件事本身,只是用力地紧闭双眼,强迫自己尽快想出什么将功赎罪的办法来。 他的面孔越来越苍白,意识也越来越微弱。 思绪慢悠悠地飘着,仿佛自顾自地回到了北府军的校场之上。 刘石看到了那面写满出征将士姓名的石碑,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否依旧配留在上面。 他看到女郎站在点兵台上,做东征之前最后的动员。 他听到她不止一次地提到“师出以律”这四个字,听到她一次又一次地强调要按照纪律规矩行事。 如果依照北府军的纪律,那么,在他收到荷包的那一刻,在他最初被薛林威胁的时候,就应该去找上级说明情况。 要是他当时那样做了,很快就能知道,蓝娘和阿福依旧平安地生活在军里,自己压根不必被威胁。 如果依照北府军的纪律,那么,他今夜应当与同袍一道出来送信,绝不该独自执行公务。 要是他没有力劝同袍回去休息,就根本不会死在薛林手里。 可刘石实在是太害怕了。 他怕妻儿在未知的敌人手里丧命,怕自己在上级的眼里不再清白,所以一丁半点的风险都不敢冒。 恐惧蒙蔽了刘石的双目,使他终究走到了害人害己的这一步。 刘石于昏昏沉沉之中,生起了浓重的悔意,他无比地眷恋北府军中的一切,凭本能抓住回忆,一寸寸地描摹那座早已深深刻入脑海的校场。 他多想再与兄弟们比试一次,多想再听到女郎的声音,可却再也回不去了。 他缓缓睁开双眼,可却什么也看不清。 这模糊让他想起了军里的炊烟,可惜他再也看不到了。 “炊烟?对,炊烟。” 终于,刘石想到了汉代边境烽火示警的故事。 他咬牙掏出了袖袋中的火折,一下又一下地点燃。 他的额上布满了汗珠,心满意足地看着那通红的火焰。 微弱的火苗燃烧着,是刘石此刻仅存的希望。 他费劲地转动眼珠,努力将目光移向四周,可却什么都看不清。 印象里,周遭全是断壁残垣,没有任何可供燃烧的东西。 刘石只好再次看向那影影绰绰的火焰,眼底不由自主地渗出了泪水。 一滴,两滴,三滴。 他终于摸索着,将火折子对准了自己的衣袖,希望这通红的火焰能够烧掉自己的罪孽,将危险的讯息传给他的同袍。 这是一个难眠的夜晚。 徐州的夜色下,两名使者取出腰牌,带着郗归新写就的信件,飞快地越过城门,朝着渡口疾驰而去。 吴兴的府衙中,庆阳公主与宋和依旧在相互试探,迟迟没有归意。 而在距离刘石不远处的一座宅院里,一个灯火通明的房间之中,三个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正神情肃穆地相对而坐。 在距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有一个矮小的身影恭敬地站着,赫然正是刚才刺杀刘石的薛林。 一人长叹一声,抚着胡须说道:“真是荒唐,司马恒身为公主,竟然丝毫不想着匡扶皇室,反而倒向心怀不轨的北府军,真是不足与谋。” “事到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旁边那人眉头紧皱,担忧地开口问道,“朱兄,都到了这样的地步,大家都指着你拿主意呢,你可一定要当机立断啊!” “当机立断?”朱氏家主朱杭将手中的茶盏重重放到案上,“我还能断什么断?你们派人去劫杀北府军使者的时候,可有人跟我说过一声?说好一起等司马恒的消息,可你们干了什么?这不是逼我与北府军为敌吗?” 先前那眉头紧皱之人,乃是吴兴张氏的家主张敏之。 张氏在本地的势力逊于朱氏,是以一直以朱氏马首是瞻。 朱杭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张敏之竟会瞒着自己,勾连了此前逃去建康的一支陆氏族人,自作主张地杀死了北府军的使者。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89节 “这都是意外。”张敏之依旧皱着眉,“谁知道司马恒竟要与北府军合作,那姓宋的又派人去给高权送信。一旦高权派兵防备,我们可就再无机会了啊!” 朱杭紧紧捏着宋和写给高权的那封信,因上面“狗急跳墙”云云的话语而深感不快,但却仍旧不想正面与北府军为敌。 他看向最初开口的陆然,沉声说道:“你陆氏跑得倒快,如今龟缩建康,万事不管,却想让我们来为你当这个出头鸟,这岂非——” 话还未说下,便有仆役慌张地破门而入:“郎主不好了!” “何事慌张?”张敏之不快地看向来人,厉声责问道。 仆役哭丧着脸说道:“我等奉郎主之命,去薛兄弟指的地方,给那刘石收尸。可还没到地方,就见十来个北府军士卒跑了过去,说是,说是有人放火自尽了啊!” “什么?” “此话当真?” “怎会如此?” 三人听了这话,均是大惊失色,忙不迭地开口追问。 薛林在角落里抿紧了嘴唇,深恨自己没有当场割喉,以至于给了刘石示警的机会。 仆役则重重点头,确凿无比地答道:“绝无虚言,奴听着那边很是喧闹,想是很快就会报到府衙去了。” “这可如何是好?大事未行,便已失了先机。”张敏之额上渗出了冷汗,颓然地说道。 陆然倒是露出了些笑意:“二位,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北府军无缘无故地死了人,高权定然会带兵入城,对着二位发难。与其受制于人,不如率先下手啊!” 他看向使者,沉着发问:“火势大不大?依你所见,是否有可能被城外察觉?” “不大。”仆役连连摇头,“那片地方在孙志作乱时便已起过一次火,如今已没有什么好烧的了。奴也是走到附近才觉出了不对,想是附近巡逻的守卫发现得早,控制了火势。如此微火,必不至于教城外发现的。” 陆然听了这话,挥了挥手,示意仆役退下。 他瞥了眼屋外,低声催促:“事到如今,还请张兄立刻下令,劫杀北府军派向城外的所有使者,以免宋和有了防备,反对我等不利。” 张敏之看着陆然笃定的表情,心下安定了几分。 他转头看向朱杭,顺着陆然的话锋劝道:“朱兄,梁子已经结下,就算我们现在低头,北府军也绝不会善罢甘休,不如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攻去府衙,杀了宋和,将北府军彻底逐出吴兴!” 朱杭没有说话。 张敏之摆了摆手,示意亲信悄悄离开,按照陆然的吩咐行事。 陆然则倾身向前,挡住张敏之的动作,接着劝说朱杭:“整个吴兴郡的北府军,不过只有三千。府城附近的,更是不到两千之数。朱、张二氏部曲,足有万人之多。我此次绕路前来,也带了五百精锐。只要我们合力进攻,何愁不能尽灭北府?” “一旦吴兴在与北府军的斗争中占了上风,我们四姓就能重聚于此,合力守卫,让北府军再不能踏入一步。” “吴兴境内已无孙志同党,只要我们四姓同气连枝,便能将此地守得如同铁桶一般。圣人与那些侨姓世家,早已对北府军的张扬深感不满。只要我们能杀一杀北府军的锐气,就能去台城讨到一封圣旨,责令北府军不得进犯吴兴。” “朱兄,咱们四姓的未来,可全看今晚的了!” 朱杭深深看了陆然一眼,对他的提议不置可否。 他心里其实十分明白,打从孙志作乱、北府军出征的那一刻开始,自家面临的就已是一个死局。 唯一能够选择的,不过是损失的大小罢了。 这陆然说得好听,可却掩盖不了挑唆朱、张二族率先出兵的事实,朱和活了这么些年,实在是不甘心被别人当枪使啊! “朱兄?” 张敏之还在催促,朱杭抬起右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他冷哼一声,看向陆然:“我可是听说了,陆氏已选派子弟前往京口,要去徐州府学读书呢。” “什么?” 张敏之大惊失色,怀疑地看向陆然,可陆然却依旧镇定。 他面不改色地说道:“吴地三郡,虽以顾、陆、朱、张四姓为主。可四姓繁衍多年,早已并非只有一支。吴郡出了个离经叛道的顾信,率先与郗氏合作。那支要派子弟去京口的陆氏,想来也是出自吴郡。二位,你们好生想想,我这一支既已举家迁到了建康,又怎会在司马氏皇帝与侨姓世家的眼皮底下,去与高平郗氏来往呢?” 张敏之听了这话,徐徐吐出一口气,显然是放下了心,可朱杭却仍有顾虑。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朱杭始终没有下定决心,陆然与张敏之却已下了出兵的命令,以免宋和的使者杀出城去,白白让他们贻误了战机。 朱杭闭了闭眼,耳畔满是甲士们集合的声音。 他清醒地意识到,事情终是向着无法挽回的方向发展了。 第135章 令牌 朱杭站起身来, 想要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可陆然一个眼神过去,便有护卫上前拦住了他。 朱杭直冲冲地向前走,根本不在意一个护卫的阻拦。 可这护卫的手臂竟如铁铸的一般,分毫都不曾移动。 朱杭无法前行, 恼怒地转过头去, 看向自己带来的仆役阿言和阿辞, 却发现他们也已被人死死控住。 而陆然显然对此毫不意外,他喝了口茶汤, 不紧不慢地说道:“朱兄, 稍安勿躁啊。” 朱杭没有理会他, 只深深地看向张敏之,一字一顿地沉声问道:“敏之,你这是要做什么?” 朱杭在吴兴做了多年的领头人, 自有一身威严在。 张敏之被这样质问, 难免有些局促。 他看了陆然一眼, 不自在地说道:“朱兄,当断不断, 反受其乱, 机会只有一次, 我们必须抓住啊。否则,否则一旦北府军在吴兴也成功推行了分田之事,那吴地三郡,可就再无我四姓的立锥之地了啊!” 朱杭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斥道:“愚蠢!你今日若杀了宋和, 他日北府军列阵来攻, 我们难道就有活路了吗?” 陆然不以为意地驳道:“四姓这么多人,难道还会打不赢北府军?” 朱杭眼见无法离开, 只好冷笑着坐了回去。 陆然理所当然的自信语气,令他不能不轻蔑地反击:“四姓这么多人,也没见打赢了孙志叛军。你如此有志气,怎么还会举家逃到建康去?” 这话戳中了陆然的痛脚,他硬邦邦地回道:“叛军凶恶,自然与北府军不同。无论如何,北府军仍是江左的军队,名义上依然要受皇室的管辖。高平郗氏的势力越来越盛,建康城中的圣人与世家,岂会容忍北府军就这样一直坐大?司马氏那对气量狭小的兄弟,可不会甘心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北府军占尽吴地三郡。”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朱兄,我们得借力打力啊!” “借力打力?你打算得倒好,可北府军何曾真正在意过司马氏那个无能的皇帝?”朱杭瞥了一眼这个蠢人,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盼着立刻脱身,以免收到牵连,“我不管你们想做什么,城中眼看就要起风波了,我只想回自己家去。” 陆然挑了挑眉,意味不明地笑道:“朱兄,你既不肯与我等同仇敌忾,我们又焉能放你回去?你若此时归家,难道不会去向北府军透露消息?我四姓同气连枝,同进同退,你便是不出力,也不能拖后腿吧。” “你当真要做得这么绝吗?”朱杭紧紧盯着陆然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 “不错。”陆然拂了拂袖子,“实话告诉你吧,今日进了张家大门,便只有出兵这一条路可走。朱兄若是不愿意出人,便与我二人一道观战吧。” 朱杭看着陆、张二人偏执的神色,思量了几分宅中的形势,终是缓缓摇了摇头,不再开口说话。 他紧紧握着手中的茶盏,后悔今日不该让庆阳公主去试探宋和的态度,更不该只带着两个仆役就来了此处。 他本想与北府军好好地谈一谈条件,没想到却让自己走上了一条绝路。 北府军是那样地骁勇善战,一旦陆、张二氏得罪了北府军,高平郗氏绝不会善罢甘休,而自己身在此处,又如何能独善其身呢? 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知道自己大约是难逃此劫了。 唯一尚能庆幸的,是他出门之前,已交代过自家长子,让他无论如何都不要轻举妄动,万勿与北府军为敌。 然而,沉浸于思绪之中的朱杭并未注意到,角落里的薛林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在几人看不到的地方,薛林正向着朱氏的坞堡拔足狂奔。 他不住地跑着,只恨自己不能再快一些。 薛林想:“朱氏家主老了,竟然这样地犹豫不决。我要去找二郎,二郎那样爱重我们吴人,定然不会眼睁睁看着那群侨人占领吴兴!” 他靠着公主护卫的腰牌回了坞堡,翻出那件被妥善藏好的披风,于夜色中绕开巡视的仆役,叩响了朱二郎的院门。 “院外何人?”一人睡眼惺忪地问道。 薛林轻声答道:“在下薛林,乃庆阳公主护卫,有十万火急的消息要报与二郎。” 院门缓缓开了一条缝,薛林将那披风塞了进去:“这是从前二郎给我的东西,劳您通报一声,我真的有极严禁的消息,他会愿意见我的。” 内室之中,白蜡早已燃了又燃。 作为主人的朱二郎,并未像其父兄以为的那般解衣入睡。 今日一早,庆阳公主便带着部曲护卫,浩浩荡荡地去了府衙。 朱府之内,对此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而他的父亲,也在两个时辰之后,匆匆套车出了坞堡。 想到这里,朱二郎昳丽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冷笑。 这就是他的父亲。 他从来都偏爱原配所生的长子,而对自己视而不见。 即便朱大郎唯唯诺诺,懦弱无能,却还是会成为父亲唯一的继承人,接掌吴兴朱氏这偌大的家业。 而自己虽打小就展露出了过人的才华,却从来都不被父亲看重,甚至多次被指责“锋芒太露”“不敬兄长”。 年幼的朱二郎不明白为什么,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在委屈中握紧双拳。 但随着他渐渐长大,便开始逐渐明白过来,他的父亲看重原配,所以会喜爱这个无能的长子;而自己即便优秀,却终究不可能成为他偏爱的孩子。 所以他只能隐忍,只能压抑,只能在一复一日的不甘中,强迫自己变成一副温润如玉的和气模样。 他只能靠自己。 朱杭与其长子都不知道,这个看起来与世无争的朱二郎,已然将眼线布到了他们身边,以至于就连今日书房之中的对谈,都一句不落地传到了二郎耳中。 想到这里,朱二郎不由嗤笑一声。 他的父亲老了,早已没有了年轻人的锐意和朝气。 北府军步步紧逼,他竟然还想着与之合作? 与虎谋皮,只怕非但不能得利,反倒会被恶虎狠狠地拆吃入腹。 朱二郎根本不相信北府军会与吴兴世族和平共处,他深深地明白,自己倘若拥有了远胜长兄的权力,定然会将其狠狠踩在脚下,而不会想着与之共享富贵。 那么,易地而处,北府军既然可以凭借武力占领吴兴,又为何要与本地世族共享利益呢? 朱二郎生来便享受了无边的富贵,压根无法想象失去这些田产之后的模样。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90节 他打小就琢磨着如何与长兄相争,如何获取更多的资源,绝不会允许有人从他手中夺走什么。 所以,他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父亲向高平郗氏低头。 北府军已经到了家门前,为今之计,只有趁着大军远赴会稽的当口,联合其余诸姓,共同逐出北府余部,合四姓之力,将吴兴真正变成无论是北府军还是其余侨姓势力都无法插手进来的一块铁板。 孙志之乱,让会稽世族几乎失去了一切根基;而吴郡又出了顾信那个一根筋的叛徒。 事到如今,四姓唯有吴兴这一郡了。 只要他们能够拧作一股绳,便不愁不能压制北府。 世间之事,向来都是此消彼长,只要他们能够压过北府军的气焰,就能想办法联合司马氏皇族,名正言顺地占领吴兴。 想到这里,朱二郎低下头来,看向手中紧紧握着的那枚令牌。 今天上午,朱杭临走之前,将这令牌交给了大郎。 传话的眼线告诉二郎,朱杭说:“这令牌可号令家中所有部曲私兵,我将之给你,以防万一。你一定要记住,守好坞堡,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朱大郎唯唯诺诺地答应了,他压根没有想到,入夜之后,他身边的仆役便将这令牌偷偷拿给了二郎。 “长兄啊长兄,你自认为是朱家的继承人,向来瞧不起我,也瞧不起身边那些只能为你端茶倒水的庶子。如今这般,都只是你的报应罢了。” 二郎轻笑一声,将令牌揣进袖袋,准备即刻出发去找陆然,绕开至今都未下决定的朱杭,直接与张氏联合出兵。 就在这时,门外却传来了些许说话声,仆役进来通报:“二郎,有位名叫薛林的人,说是庆阳公主的护卫,捧着您的披风前来求见,说有十万火急的消息要禀报给您。” “薛林?”二郎很快就有了印象,“这人不是去帮陆然做事了吗?怎么会来这里?不会是有什么变故吧?快让他进来。” 薛林快步而入,恭敬行礼。 朱二郎压下心中的种种心思,上前虚扶一把,和气地问道:“薛小兄弟,你怎么这么晚过来了?公主可回府了?对了,先前陆家叔父说要请你帮忙给公主递帖子,后来怎么样了,他们可见面了?” 薛林听着朱二郎这一声“小兄弟”,几乎要热泪盈眶。 他抹了把脸,看着二郎温和而赤城的目光,深感接下来的话会冒犯如玉般的二郎,污染他的纯净。 可胜过侨人的愿望实在太过强烈,是以薛林还是鼓起勇气,开口劝道:“二郎,公主还未回来。她今日去府衙,明面上是要探听宋和的虚实,事实上却是想要与北府军合作。宋和似乎已经答应此事,并且派人出城,请高权带兵入城,防范朱、张二氏恼羞成怒,武力反抗。” “就在刚才,我劫杀了宋和派去给高权报讯的护卫,陆、张二家已然决定出兵,趁着北府军还未入城,先下手为强,杀了那宋和,再召集四姓联合起来,共同守卫吴兴,不让北府军再度入城。” “什么?”二郎惊诧地问道,“劫杀护卫?他们已然出兵了?你是从陆叔父那里过来吗?父亲怎么说?” 薛林重重地点了点头:“正是。朱氏家主出于谨慎,并未下令一道出兵。可是二郎,北府军以侨人为主,一旦他们掌控吴兴,定然会打压吴人。为了咱们吴人的将来,您可一定不能犹豫啊!” “你且等等,容我思量思量。” 朱二郎在房中踱来踱去,飞速思考着如今的局面。 他一边筹谋,一边问道:“你劫杀护卫时可有受伤?陆家张家既已出兵,我父亲现在何处?陆叔父可曾说过,北府军若是报复,他可有何对策?” 等到薛林将三位家主方才的对话复述一遍后,朱二郎心下也有了主意。 到了眼下这个地步,吴兴本地世族与北府军之间,已然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他很清楚,一旦陆、张二氏成功攻克府衙,占领郡城,那自己可就再无机会占据上风了。 他必须行动,在这场对峙中获得足够多的功劳,然后才能凭着这功劳,在战后代替懦弱的父亲与长兄,成为吴兴朱氏新的主人。 第136章 乱起 “二郎?”薛林久久没有收到回答, 不由焦急地出声催促。 朱二郎看了薛林一眼,深感此人来得很是时候。 他神色郑重地拍了拍薛林的肩膀,赞同地说道:“小兄弟说得不错,那群侨人欺压了我们吴人数十年, 竟连我们仅有的三吴之地也要夺走, 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如此行事。” 薛林激动地看向朱二郎, 以为会听到出兵的决定,没想到却见其犹豫着说道:“只是我那长兄向来谨慎, 恐怕不会同意出兵, 他若是当众反对, 恐怕我难以服众。” 薛林焦急地咬住了嘴唇:“这可如何是好?” 朱二郎脸上呈现出一副痛苦的为难之色,迟迟没有说话。 薛林见此情状,不免左思右想, 绞尽脑汁地想出了一条“妙计”:“二郎, 还请您借几个人给我, 我这就带人去绑了大郎,让他不能从中作梗。” “这如何使得?”朱二郎连连摆手, “那可是我的长兄, 我身为弟弟, 怎能以下犯上?” 薛林听了这话,扑通一声,直直跪到了地上:“还请二郎以大局为重,为了吴兴,为了我们吴人的未来, 速做决定, 勿要妇人之仁啊!” 薛林连声劝告,朱二郎的态度终于有所松动。 他抿了抿唇, 痛苦地说道:“既然如此,便也只能委屈兄长一夜了。等这件事了结之后,我再亲自去向他赔罪。小兄弟,你可千万注意,别伤了他啊。” “那是自然。”薛林心下激动,恨不得立时过去绑了宋家大郎,好教二郎尽快出兵,增加吴人的胜算,“如此,在下就恭候您的好消息了。” 这是一个混乱的夜晚。 府衙之内,收到刘石身死的消息后,宋和悚然大惊。 他来不及追问为什么刘石会独自一人前去送信,只怀着最后的希冀追问:“那信呢?信还在吗?” 报信的将士脸色沉重:“现场起了火,无法查验信件是否还在。只是刘石既然选择了以这样惨烈的方式示警,想来信件已被夺走了。” “怎会如此?”庆阳公主暴躁地摔了茶盏,厉声质问宋和,“你究竟是怎么办事的?怎么就走露了消息?这下可如何是好?朱、张二家为了防御孙志叛军,一直在训练坞堡中的部曲,他们若是抢先下手,我们又该怎么办?” “闭嘴!”宋和被司马恒一句接着一句的问题吵得头疼,语气生硬地斥了一句。 “你放肆!”司马恒大声喝道,“你办事不利,害得我置身如此险境,竟然还敢这样与我说话!” 宋和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拧眉说道:“事到如今,最要紧的,是赶快送信给高权,让他带兵进城,以免生乱。” “你说得倒是轻巧!”司马恒横眉冷对,“他们既已劫杀了使者,又如何能再放任我们送信出城?” “那也不能不送。”宋和摩挲着手上的扳指,很快便做了决定,“传令下去,拣选四路武艺高强的将士做使者,每队二十五人,全副武装,骑快马出城,请高将军速速带兵进城。” 护卫领命而去,宋和转头看向司马恒:“还请公主也派出人马,持公主府令牌,尽快出城报信。” “你想得美!”司马恒当即反驳,“那些世族既然已经动手,就肯定会有下一步的动作。现在派人出去,岂非九死一生?我不能让我的人去这样冒险。” “你的人不能冒险,北府军的人就该白死吗?”宋和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公主若不愿意,就离开府衙,带着你那一百多个护卫回朱家吧。” 他嗤笑一声:“就是不知道朱家还肯不肯收留你这个首鼠两端的公主!” “你!”司马恒咬牙切齿地瞪向宋和,几番思量之后,最终还是同意了他的说法,“我没有那么多人,最多派出一路人马试试。” “可以。”宋和冷冰冰地应道,“让他们立刻出发。” 当日郗途离开吴兴郡后,高权便率领三千北府将士,承担此地的护卫工作。 由于郡内的叛乱几乎已经全部平定,这些将士的大部分时间,其实都用在了分地和屯田上。 二者之中,又以于郡城附近垦荒屯田为主。 因为这个缘故,除了分散于各县的兵力外,留在吴兴郡城的大多数将士,其实都驻扎在城郊。 与宋和一道在城内的,不过区区六百余人。 这六百多人中,除了于城内巡视的,出去送信的,满打满算也只有五百人。 吴郡的顺利麻痹了宋和和高权,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此地竟会发生劫杀使者这样的荒谬之事。 三吴世族那点可怜的兵力,如何能够胆敢与骁勇善战的北府军对上? 宋和一想到这些,便难免深恨那些世族的愚蠢。 倘若他此时并不是身在吴兴,倒是会因此而感到欢欣雀跃,高兴自己能有机会将这群愚蠢的世族一网打尽。 可是他偏偏就在吴兴,还是仅仅带着五百将士困守府衙。 一旦世族作乱,只怕还没等那些蠢货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他就要先命丧黄泉了。 想到这里,宋和挫败地握紧了拳头。 是他想当然了。 他以为这些世族绵延了这么多代,总该有几个聪明人在,不至于让事情一步步地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可没想到,他们竟然真的如此嚣张,如此愚蠢! 宋和从来都不怕与聪明人打交道,因为聪明人知晓彼此的底线,能够让局面维持在一种富有张力的平衡之中。 可蠢人就不同了。 没有人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糊涂的决定,宋和不怕那些蠢货自寻死路,却无论如何都不想受到他们的牵累。 此时此刻,对他而言,最要紧的甚至不是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来自郗归的责备与处分,而是该如何在这个剑拔弩张的夜晚,靠着区区五百人保住性命。 他深深地明白,如果自己死在今夜,那么高权和郗途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兵,彻底灭了郡城之内的世族,立下不容抹灭的功劳。 宋和咬了咬牙,心中空前地坚定。 他绝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去为高权作嫁衣裳,他必须活下来,而且必须胜利! 想到这里,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个不合时宜的笑容——今夜固然是险境,可却也是机会,他绝不会认输! 司马恒看着宋和脸上的笑意,心里一阵发毛。 她退后几步,不想在这个时候招惹宋和,没想到他却看着她说道:“情势危急,还请公主将部曲借我一用。” 司马恒明白,既然消息已经泄露,那么自己的倒戈定然会触怒朱、张二族,事到如今,她已没有别的退路,只能选择与北府军合作。 然而,她同时也意识到,朱、张二氏今后若想对抗北府军,就必须求得司马氏的旨意,以便在名分上占据优势,以此来弥补兵力上的差距。 既然如此,他们就算因自己的倒戈而感到生气,定然也不会要了她的性命。 她犹豫地想道:“如此一来,我还要拼着折损人手、加大矛盾的风险,去与朱、张二族为难吗?” 宋和看出了她的迟疑,他本就在气头上,见状更是冷哼一声,凉凉说道:“我劝公主不要想着临阵倒戈,北府军可不是什么破烂都收。司马氏宗亲多的是,不缺你一个公主。高权的兵马就在城外,朱、张二氏一旦今夜动手,明日晌午之前,就得付出深至见骨的代价。你若是想出去自寻死路,那我也不拦你!” 司马恒被那句“破烂”激怒,当即就要痛骂回去,可犹豫过后,却还是缓缓坐了回去。 北府军的战绩有目共睹,三吴世族根本无法与之抗衡,若非如此,今天早上,她也不会向宋和提出合作。 朱家张家肯冒险作乱,是因为一旦分田入籍之事推行开来,势必会大大损害他们的利益。 可司马恒只是一个公主,实在没有必要与他们一道对抗北府军。 唯一值得犹豫的是,倘若她选择站在北府军这边,究竟能不能平安地度过今夜,等到分享胜利果实的那一天。 时间紧急,宋和并没与司马恒多说,而是有条不紊地吩咐府衙中的五个百夫长,让他们将人手按照十五人一队的数目编队,速速呈上名册。 然后又命令所有人退守到府衙最中央的院子,在院子外围布置好警戒和防守的据点。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91节 其余人手则时刻待命,应时而动,准备传递消息,替补伤亡。 司马恒紧紧抓着宋和的手臂,跟着他向内院转移,生怕自己被落到什么地方。 所有人都在向内部收缩,就连兵器、药物等也都在进行转移。 司马恒没有办法,只能下定决心,让那一百余名护卫进入府衙,听从宋和吩咐。 宋和扫了一眼这些人,命他们与十队机动人手一道,在府衙外建立防火带,并于防火带外堆置柴禾,泼上桐油。 司马恒听他这样吩咐,不由焦急地问道:“你这是做什么?若是起了火,我们要如何出去?岂非要困死在这里?” “我们出不去,那些人不也进不来吗?”宋和瞥她一眼,似是奇怪她为何会有此一问,“府衙若是起火,高权必然带兵来救,这不是正好吗?”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派人出去送信?”司马恒想到自己刚才派出去的人手,就觉得一阵心疼。 “我不也派了一百个人出去吗?”宋和看着来来往往忙碌的将士,咬牙切齿地说道,“放火终究只是下策,不到万不得已无需施行。北府军的将士虽然骁勇,却一定不如朱、张二氏人多。倘若这边放了火,高权的人却被缠住,我们难道要待在这里白白等死吗?要知道,浓烟也是能呛死人的。” 司马恒听他这么说,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她踱来踱去,终是让人给她找了身利落的衣服换上,又拿了把长刀过来,这才觉得放心了些。 宋和让大伙儿在府衙的外墙、内外院之间的院墙以及中央小院的院墙之上布置铁蒺藜,又于墙内备好竹梯与武器。 他一处处地巡查,好生勉励了将士们一番,还未回到内院,便听到了一阵急促而又沉重的脚步声——来了! 紧张的气氛蔓延着,宋和不由自主地握住了手中的令牌,掌心微微出汗,于袖中轻颤。 从未亲自领兵打仗过的宋和,虽说自认为已经做到了目前能够做到的极致,却终究无法真的放下心来。 他紧张地看向严阵以待的将士们,面上一片镇静,心里却不确定这第一道防线是否真的能够守住。 第137章 交战 鸣镝呼啸而过, 最外围的将士分作两拨,按计划轮流射出箭雨。 “嗖嗖嗖”的声音过后,宋和听到了意料之中的痛呼声,还有身体重重倒下的声音。 第一击, 成了! 可世族部曲究竟太多, 他们一拨又一拨地冲上前来, 仿佛永远都没有尽头。 宋和听到墙外有人叫喊着:“家主有令,杀敌一人, 赐绢百匹, 兄弟们, 冲啊!” 这群傲慢无比的世族,终于也学会了放下身段,用利益而非权势来控制部曲。 宋和也不甘示弱地找人大喊“放下武器, 既往不咎”“北府军既至, 耕者有其田”“分田免税, 不做奴隶”之类的话,可在嘈杂的夜色中, 在乱军热火朝天的攻势里, 这些话实在收效甚微。 箭雨仍在继续, 可乱军却越来越逼近。 将士们终于射出了带着油布和火苗的利箭,成功在乱军中引起了一阵恐慌。 可财帛究竟动人,仍有不计其数的乱军灵活地向前奔跃,想要冲进巷子。 吴地的街巷很窄,北府军的将士们居高临下, 不断地投掷出石块, 直逼得不少乱军捂着脑袋后退,甚至于慌乱之间, 不知所措地踩伤了己方摔倒在地的同伴。 乱军一退再退,攻势大减,可还没等北府军这边好好地松一口气,便又有部曲再次发起进攻。 宋和趴在墙内的竹梯上,小心地窥探着乱军的动向,觉得仿佛是换了一家人手。 新上来的乱军比先前更为勇猛,宋和清楚地听到,人群中不断有人大声呼喊:“兄弟们,攻上前去,杀了那姓宋的,回去找二郎领赏!” “二郎言出必行,大伙儿今日若立了功,以后就是人上人!” “今日战死之人,都是二郎的兄弟,二郎会帮着大伙儿照料家人,让一家老小都过上好日子!” 乱军在这喊声中越战越勇,宋和不声不响地回到地面,一旁的士卒立刻爬上梯子,填上宋和先前的位置,与身旁的同袍一道投出石块。 不知过了多久,一人匆匆跳下梯子,跑向宋和报讯:“侍郎,咱们的箭矢有限,不能这样一直不停地发射。且外面堆积的尸体和石块已经颇为可观,再这样下去,乱军只需踩着尸山石堆,便能翻墙而入,咱们的高度优势,只怕很快就要没有了。” “铜钱呢?可准备好了?” 乱军的火把太多,与先前那些箭矢引发的火焰一道,几乎照亮了这一整片天空。 宋和的神色在火光中影影绰绰,并不分明。 那将士连声答道:“准备好了,都在将士们手边放着。” 宋和嗯了一声,冷静地吩咐道:“准备一下,让将士们撒钱吧。撒完后带着弓箭,趁乱往县衙里撤,顺便再将柴禾点燃。” “这就点火吗?”那百夫长有些惊讶,“我们不与这些乱军对打吗?” 宋和苦笑一声,遥遥看向东边的方向:“你听那边,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收拢防线吧,我们没必要跟这些人短兵相接。你们要是出了事,我没法跟女郎交待。” 百夫长何平听着周遭无处不在的嘈杂喊声,以及外面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知道自己不应再继续逗留。 他重重点了点头,爬上梯子布置,一旁的小兵也领命去其他几个方向传令。 一筐筐铜钱被倒了出去,伴随着“撒钱了”“撒钱了”的呼喊,砸在了乱军身上。 有人猝不及防地摔倒,带累了一大片人;有人被砸中了要害,踉踉跄跄地摔进了旁边被流矢点燃的火堆里。 一名身材高大的将士,见到这般场景后,突然站起身来,想将手里的那筐铜钱抛得更远些,不想却被远处射来的箭矢击中脖颈,重重摔了下来。 宋和快步上前,可却还是来不及挽救这位将士的生命。 他长叹一声,连声吩咐:“速速行动,速速行动!” 北府军趁着乱军们乱哄哄捡钱摔跤的当口,逐次撤下梯子,点燃了早已准备好的柴禾与桐油。 火光呼啸而起,照得府衙外宛如白昼一般。 几个乱军翻墙而入,被北府军隔着火墙射杀。 一声沉重的声音响起,府衙大门紧紧关闭。 将士们用重物加固大门,然后矫健地爬上梯子,隔着布满铁蒺藜的墙壁抛掷石块,故技重施地打退乱军。 “高将军应该已经得到消息了,我去东边看看。”宋和与何平对视一眼,快步朝着府衙东边尽头走去。 他到的时候,东边后门也已紧紧关闭。 大火熊熊地燃烧着,宋和于火光之中,看到了一声劲装的司马恒:“公主,你怎么在这里?还这副打扮?” “我怎么就不能在这了?”司马恒擦了把汗,冷笑一声,“我好歹也在荆州待了那么多年,不是郗归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直到这个时候,她还依旧要占几分口头便宜,奚落郗归几句。 宋和下意识地驳道:“女郎本也娴于骑射,只是这两年身体不好,所以才不太练武了。” “就她?”司马恒冷哼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她跟谢蕴一样,在乌衣巷中蹉跎了那么些日子,早已没有什么锐气了!” 宋和正要替郗归说几句话,不想却看到司马恒臂间斑斑的血迹:“你受伤了?” “啊?”司马恒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捏了捏自己的手臂,云淡风轻地说道,“没受伤,方才有人越过防线冲进来,被我砍了一刀,想来是被他的血溅到了。” “什么?”宋和眉头紧皱,“不是让你好好待着吗?你若是在这里出事,岂非,岂非——” “岂非什么?”司马恒反唇相讥,“岂非让你通过尚主跻身上层的如意算盘落空?” 她重重地甩了甩胳膊,凉凉说道:“你别瞧不起我,真要到了战场上,我可比你活得久。” 说话间,不住地有人冲过火墙,又被守在墙内的北府军砍杀。 火势越来越大,并且逐渐向外蔓延。 司马恒狠狠擦了把汗:“再这么烧下去,这些乱军很快就会被逼退了吧?” 宋和被呛得咳了几声:“火这么大,一时半会无法扑灭。高权肯定已经带人进城,我们今夜安全了。” 他看着被火光照亮的天际,不无忧愁地说道:“怕只怕,天亮之后,这一片烧为灰烬,再也拦不住乱军。可高权却被拦在了外面,无法进来相救。” 司马恒抿了抿唇,知道此时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倒不如养精蓄锐,以免明日精神不济,增加不必要的死伤。 “我回去休息一会,你好生安排,让这些将士们也都轮流休息休息。” 宋和嗯了一声,司马恒转身朝着内院走去,强迫自己不再理会外面的纷扰。 不知过了多久,坐在台阶上睡过去的宋和,被守在这一处的百夫长丁四喊醒。 “侍郎,您听,远处是不是有打杀声?” 宋和揉了揉眼睛,看向微白的天际,似乎听到了些许丁四口中的打杀声,可又不太确定。 他正凝神听着,冷不丁有个矮小的身影直直冲来,惊得他连忙后仰。 丁四一刀砍死那人,伸手拉起了宋和。 宋和眯着眼睛看向火墙:“火势变小了,看来外面那些屋子都烧得差不多了。” “是啊。”丁四长叹一声,“还好孙志乱后,府衙附近的富户死的死逃的逃,空出了不少房屋,不然咱们昨晚可没法拖延时间了。” 宋和皱了皱鼻子,因着四周无处不在的烟火味、血腥味而感到恶心。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他还是清楚地感受到,这些味道之中,更有一种因为人被活活烧死而产生的焦味,真真是令人反胃。 在这样的环境下,宋和很难因昨夜的安全而感到庆幸,而是不由自主地开始为今日发愁。 “你刚才说远处有打杀声?”他按着太阳穴问道。 “正是。”丁四一边说着,一边侧身趴在地上,右耳紧紧贴着地面,“有人在冲杀搏斗,一定是高将军带人来了!我们要等到援军了!” 周遭的将士于烟熏火燎之中御敌,精神时刻都紧绷着,纵使轮班歇息过,也依旧疲惫不堪。 此时听了这个消息,个个都振奋了起来,军心士气蓦地一变。 然而,高权的逼近似乎令乱军感受到了浓重的危机感,他们对府衙的攻势越来越烈,喊杀声也越来越响。 一个又一个乱军冲上了墙,带着被铁蒺藜割出的鲜血翻进府衙,又被北府军将士砍倒。 北府军好些个将士都因为这攻势而从梯上滚落。 宋和看着越来越弱的火势,不得不下令,命二十余个小队全部退守内院,于内外院之间的第三道防线御敌。 换岗的第三班人员接替之前守在火墙之后的将士,爬到了同样布满铁蒺藜的院墙之后。 很快便传来了“砰”的一声——府衙紧闭的大门被乱军砸倒,成群结队的部曲冲了进来,叫嚣着冲向内院。 宋和心里十分明白,先前的火势虽然吓人,可终究不过小打小闹,直到现在,他们才迎来了真正危急的时刻——一旦内外院之间的防线被攻破,那么,他们所有人,就只能困守在最中央的那一方小院之中,等待高权的到来。 而若高权一直被拖在外面,迟迟无法入援,那么,他们就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想到这里,宋和清了清嗓子,猛灌了几大口白水,而后高声喊道:“将士们!你们听,高将军已经率人过来了,援军很快就到,我们再坚持一下!”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92节 “郗将军的大军就驻扎在会稽,我昨日坐快船往返,单程只需大半日的工夫。府衙半夜生火,高将军必然会遣人去会稽报讯。今日天黑之前,不说城外高将军的兵马,就连会稽的援兵也会赶到!我们一定会胜利的!”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沿着院墙,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诸如此类的激励之语,一队队地视察过去。 机动组快速地奔跑着,传递着食物、水囊,以及越来越少的兵器。 视察到一半的时候,宋和看到了依旧提着那把长刀的司马恒。 附近的气味实在难闻,司马恒高高束起头发,脸上蒙着一块布巾,竟有几分侠女的模样。 她快步上前,将腰间的水囊递给喉咙沙哑的宋和,面不改色地看向周遭的将士,口中却悄声问道:“郗途的人真能赶到吗?” 宋和大口灌水,几乎要喝光大半个水囊。 他用力擦了把脸,将水囊还给司马恒:“赶是肯定赶得到,就看我们有没有命等他来了。” 第138章 赴吴 “这么多个时辰过去了, 外面竟然还在厮杀,只怕战况很是惨烈。”宋和在刺目的晨光中闭了闭眼,“没想到郡城之内,竟然隐藏着这么多的人手, 难怪女郎要利用分田之事重新登记户籍。这么多的隐户, 由不得人不查啊。” “都到了这个时候, 说这些又有何用?”司马恒冷哼一声,“若是我们败了, 接下来会如何?” “乱军死了这么多人, 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这些人此刻大约已然杀红了眼。”宋和看向这位与昨日的精致样貌全然不同的公主,有些唏嘘地说道,“他们不会管这里有没有司马氏的公主, 只会想多割几个首级去找主子领赏。” “是吗?”司马恒漫不经心地反问了一句。 到了这个地步, 她反倒不再犹疑。 司马恒自小便信奉“君子不立危墙”的信条, 从不令自己置身险境,可如今难得体验一次, 竟也生起了一种特别而刺激的感觉, 以至于压过了心中对危险的恐惧, 莫名地涨起了几分跃跃欲试的兴奋。 她甚至还有闲情逸致来与宋和开玩笑:“这么说,我是信错了你?若非昨日在府衙中逗留了那么久,我此刻应该还在朱氏的坞堡中睡觉呢。” “或许吧。”宋和随口答道,“公主后悔了吗?” “后悔?”司马恒瞥他一眼,神色间浮现起了几分傲气, “那你可要记住, 我庆阳从不后悔!决定是我自己做的,那么, 无论结果是好是坏,我都会自己承受。” 她一边用布条缠绕手掌,一边不屑地说道:“谢蕴不过是砍了几个叛军,就引得那群文人争相称赞,说什么足以载入史册。” “昨夜死在我刀下的,少说也有七八个人。我倒要看看,今日我若再杀他几十人,那群文人又会怎么写我?” 司马恒终究没有实现这个愿望。 残忍的厮杀持续了大约五个时辰,乱军们即便分批冲锋,也难免出现了疲态。 于是乎第三道防线的两边,诡异地呈现出了一种紧张的松弛感。 时不时就会有那么一阵,整整一片的乱军都不再冲杀,只是双眼放空地盯着内院的方向,明明筋疲力尽,但却决计不肯离开。 然而这情形并未持续太久。 午时过后,随着外围高权所部与张氏部曲的打斗声越来越接近,乱军仿佛被野兽撵着似的,毫无休止地开启一轮又一轮新的冲锋,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越过院墙,红着眼杀进内院。 当内外院之间的防线被攻破,余下的三百余名北府将士与公主护卫一道,在府衙最中央的小院之外,与乱军进行最后的搏斗。 远处的厮杀声越来越近,人人都知道,无论是乱军还是北府,都已迎来了最关键的地步,一旦高权率人冲了进来,此间战局将再无悬念。 乱军因此而愈发狠厉地拼杀着,双目赤红地朝着小院冲去,想要趁着最后的机会抓住几个人质,以免无所依仗地做了外面高权等人的刀下亡魂。 到了这个时候,无论是北府军将士还是公主府护卫,都不约而同地将宋和与司马恒牢牢护在中央,以至于司马恒根本就没有机会与乱军短兵相接。 偶尔有几个异常凶悍的部曲冲破重围,闯进小院,可还没等到司马恒动手,就被守在她身边的护卫一刀砍倒。 司马恒瞥了一眼身边的护卫,第一次庆幸平日里对这些护卫给足了赏钱。 周遭乱得仿佛梦境一般,宋和于一片嘈杂声中,声嘶力竭地喊道:“援军已至,汝等受人蒙蔽,误入歧途,今日种种,原非尔之过错。凡汝众人,只要放下屠刀,即可免于死罪。” 乱军安静了一瞬,可随后便有数道吼声响起。 他们叫嚣着: “不要听这些侨人的鬼话,他们不过是想骗我们投降罢了!” “兄弟们,二郎还在等着我们,我们一定要活捉这当官的,保住二郎的性命!” “为了二郎,冲啊!” 朱杭怕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真到了最后的关口,杀得最厉害的,竟然是他朱氏的部曲。 朱氏部曲的状态,显著地影响到了其余乱军。 在群体的疯狂进击中,没有人会再去相信宋和关于投降免罪的任何保证。 毕竟,从昨夜到今晨,北府军有那样多的人死在吴兴,没有几个乱军会天真地认为,北府真的能做到既往不咎。 更何况,他们同样有那么多同伴死在昨夜,死在今天,以至于其心中的仇恨,并不比北府军少多少。 此情此景之下,他们若是束手就擒,又如何能对得起死去的人? 无论是仇恨还是心虚,都令这些乱军无法放下武器。 然而,乱军纵使再勇猛,也比不上在战场上历练过的北府军。 与之前的数道防线相比,小院周围的空间终究有限,无法同时容纳太多乱军冲锋。 北府军的将士与司马恒的护卫混合编队,轮换着上前迎敌,乱军一时半会地,竟不能前进分毫。 直到正午的日光渐渐偏移,乱军一个个都打得饥肠辘辘,守在小院之外的将士与护卫,也几乎都挂了彩,渐渐地在厮杀中落了下风。 眼看己方的势力越来越弱,宋和喃喃自语:“大业未成,功名未立,难道我就要这么死在乱刀之下了吗?” 司马恒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重新握紧了手中的长刀,可还没等她拨开护卫走到外围,便听到雄浑的军号声从远处传来。 司马恒从未听过北府军的号声,可这并不妨碍她在此时露出欢欣的神色——吴兴境内并无正规军队驻扎,军号既响,那么,一定是北府军的大部队前来救援了! 周遭北府军将士雀跃的表情,强有力地印证了她的猜测。 司马恒知道,自己这一局,终究还是赌赢了。 她于西斜的日光中,露出了一个疲惫却满意的笑容,缓缓地靠在了身边一名护卫的身上。 长达数个时辰的紧张,让她几乎失去了一切有关身体的知觉。 直到此刻,她才清醒地感受到,自己从虎口到手臂,从小腿到腰腹,简直无一不痛,无一不累。 她缓缓地闭了闭眼,又慢慢睁开,看向那些绝望的乱军,看着他们在一声声催命般的号声中,终于不得不颓然跪下。 一声又一声清脆的坠落声响起,一柄又一柄长刀坠地,一道又一道哀泣传来。 固然还有人负隅顽抗,有人奋力冲锋,可大势已去,绝大多数的乱军都被席卷而至的疲惫与绝望淹没,再没有力气挣扎。 那些抵死不从之人,很快都被砍死。 一半的将士与护卫们上前,将投降的乱军捆了起来。 司马恒终于恢复了些力气,与之同时回来的,还有她那敏锐的嗅觉。 她清醒地感受到,周遭充满了浓烈的血腥气,甚至还有不少苍蝇在嗡嗡作响。 六月的酷热加剧了死亡的气息,焦味伴随着恶臭,在空气中密密地织出一种惨烈的味道。 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偏西的天幕上,司马恒觉得自己有些中暑——如若不然,她怎么会觉得这午后的日光,竟是夕阳一般的血色呢? 号声越来越近,司马恒扶着护卫的胳膊,一步步地向前,踉跄着登上了那座于昨夜临时搭就的用来观察敌情的木质瞭望台。 她看到郡城北边,一群器宇轩昂的将士,正如狂风一般地,冲着内城席卷而来。 她看到一群群乱军,正慌张地东窜西逃;几个肤色白净的孱弱之人,正被簇拥着逃向西边。 她看到就在靠近府衙的地方,一群浑身是血的将士,正一步步地走近。 随着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响,一声又一声“高将军”传来,宋和心中升起了前所未有的怯意。 直到一双鞋停在了自己面前,他才不得不抬起头来,看着高权那张沾了血污的脸,颤着声音问道:“伤亡如何?” “伤亡如何?”高权嘶哑的声音中带着泪意,喉咙里发出了极难形容的呜咽声,“十不余三。” 他说:“城外两千将士,如今还站着的,只怕连五百都没有了。” “怎会如此?!”即便早有预料,宋和还是忍不住惊呼出声。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高权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无限的痛苦与悔意。 一滴泪从他脏污的面颊滑落,透露出此刻内心的脆弱。 一个三十来岁的粗犷大汉,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当着众人之面嚎啕大哭。 一夜的拼杀没有令他流泪,直到此刻,直到穿越重重的乱军,确认己方取得险胜之后,他才能够真正放任自己,为死去的兄弟们痛苦流涕。 高权的泪水感染了周遭无数的将士,也遥遥地哭到了郗归的心里去。 郗归是在收到消息的第二天凌晨抵达吴兴的。 就算人人都劝她慎重,可快船还是随着江风,飞也似地划向了三吴。 即便如此,她心中也十分明白,自己的到来并不会改变任何已经发生的事情,等她抵达吴兴之时,最惨烈的时刻定然已经过去,她无法挽回那些必定会牺牲在这场动乱之中的无辜将士。 果然,船才刚到渡口,郗归甚至还未出舱,便有将士送上了郗途关于前夜吴兴之乱的表文。 郗归在牛车上看完了那封长长的表文,于城外北府军的营地之中,首先接见了高权。 就算心中对高权的状态早有预料,郗归也没有想到,再见面时,高权鬓间竟已生了白发。 这是郗岑留下的那支人手之中,难得的以机变著称的部将,向来游刃有余,从容不迫。 可此时此刻,这位年过而立的将军,纵使身形依旧挺直,神情却带着显而易见的落寞。 营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郗归站在靠内的地方,与门边的高权遥遥相望。 她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可谁都能听得出其中的哀责。 高权听到她在阴影中说道:“北府军成立的这一年多以来,堪称从无败绩。北秦的骑兵那样骁勇,不知令多少人闻风丧胆,可北府军却在江北屡战屡胜;孙志叛军声势浩大,席卷三吴,可一遇到北府军,便不得不挥师东退。” “唯有吴兴,唯有吴兴。”郗归深吸一口气,无比沉痛地说道,“三千将士,数百乡勇,一场战役之后,活下来的人数,竟不足三分之一。” 她目光沉沉,声音却放得很轻,仿佛真的只是发出一个疑问,而并非责备:“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第139章 偏私 高权悲痛地闭了闭眼, 他深吸一口气,想要说些什么,可却什么声音都未发出。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93节 郗归凝视他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问道:“我三令五申, 除非万不得已, 否则, 在具体的战役上,务必坚持以多胜少的原则, 不可做无谓的意气之争。可作为主将的你, 昨夜又在做什么?” 在她原本的料想里, 合作的消息一旦走露,朱、张二氏极有可能率先发难,北府军需在做好防备的同时, 尽快与二氏达成一致。 如若不然, 便先下手为强, 在保护中立者的同时,驱逐或灭杀负隅顽抗之人, 直接武力解决问题。 郗途的信中早已提到, 要让宋和回去之后, 联合高权加强防备。 是以乱军声势浩大、与北府军缠斗的消息传来时,郗归虽然心痛,却并未料想到,实际的伤亡竟比她预料的还要多得多。 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高权竟会做出这样的决策, 以至于出现了如此大的伤亡。 她不得不问他:“昨天夜里, 你究竟是为了什么,竟然一趟又一趟地, 让将士们成群结队地前去送死?” 郗归低沉的哀叹,一道道地落入高权耳中,激起了他心中数不尽的痛意。 可他仍然不知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连声告罪:“一切都是卑职的过错,卑职万死难辞其咎。” 郗归缓缓摇头,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万死又有何用?高权,我不是在论罪,你先回答我,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她心中有一个猜测,可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接受,于是只能问他。 她说:“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究竟是谁被冲昏了头脑?是你们,还是我?” “吴兴为什么迟迟没有大批量地开始分田入籍的工作?就是因为此地一没有会稽那般严重的动乱,未经过孙志叛军毁灭性的破坏,世族根基仍然牢固;二没有如同顾信那般的世族子弟,于此前潜移默化地做过工作,能够从内部支援我们。” “为了不影响今夏的农时,我们只能暂退一步,只在偏远县城与城郊的部分地区展开分田,更多的地方,仍旧按照原先固有的模式进行夏耕,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能够到此为止。” “我一封又一封地去信,说要加强防备,争取百姓,瓦解世族,徐徐图之。可你们到底是怎么做的,如何就能走到今天这种地步?” 高权始终低头不语,一句都不为自己辩解。 郗归看向他的额头,面无表情地说道:“政务上的事情,原是宋和主理,你若想避嫌,不愿多言,那也不是不行,咱们就只说军事。” “我最后再问一遍。”郗归的语气很慢,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昨天夜里,城中起火之后,你派将士们入城驰援,这本没有什么过错。可当一波又一波的将士入城,却通通落入了世族部曲们早已布好的陷阱;当世族的人手显而易见地多过我们,逼得将士们一个个寸步难行;当一队又一队的将士石沉大海般地陷了进去,不见生机:如此这般的种种异常,难道还不足以教你鸣鼓收兵吗?” “你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为什么不退兵?” 高权缓缓抬头,眼中是一片无处诉说的苍凉,就像是一片没有尽头的汪洋,要将其主人溺死于其中。 他的嘴唇颤抖着,努力了好几下,才发出了声音:“我也一直在问自己,我为什么不退兵,我为什么不退兵啊?” 他说到最后,几乎要抱头痛哭。 “那些都是我的部下,我的兄弟。他们有的与我一道,从北固山到校场,又从江北到三吴;有的才十七岁,还是个娃娃仔;有的是前些日子才在吴兴招的新兵,甚至还没来得及去徐州接受训练,到死都没能看一眼心心念念的京口。” “我如何能舍得,教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前去送死?” “可我又能如何啊?”高权通红的泪眼看向郗归,“女郎,您也说了北府军自成立以来,堪称从无败绩,我们怎么敢在自己手里,丢了吴兴的郡城?” “咱们的将士个个骁勇,做梦都想着为女郎攻城略池,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北府军不败的神话在吴兴被打破,看着建康那些傲慢的世家借此来嘲讽您,看着吴人连连杀戮军中的兄弟,自己却无动于衷呢?” “我拦不住他们,事实上,一开始的时候,我也并不想拦。”高权的神色有些怔忡,他于涕泗横流中苦笑了一声,双手捂住了面颊,“等到了后来,我们终于发现,吴人的部曲怎么都杀不干净,终于意识到城中的乱军远比我们想象得要多得多。可到了那个时候,死了那样多的兄弟,我们如何还能后退?” 他的声音嘶哑而低沉,无比地催人泪下:“我们若是退了,他们不就白死了吗?” 郗归在高权断断续续的哭诉中,听完了他有关昨夜的一切解释。 可这回答并不能让她满意。 她清冷如霜雪的声音在高权耳畔响起,令他眼前仿佛出现了昨夜那凉得彻骨的月色。 她说:“我多次强调,甚至让人印成书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大家,什么叫审时度势,什么叫沉没成本,什么叫及时止损。” “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一次又一次地说,甚至让你们在军中预演失败的场景,为的就是让将士们不要被此前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不要在失利的局面下做出不理智的决定、造成更多的伤亡。” “可你如今又是在跟我说什么?” “到底是你们从来都没有将我的话真正听进心里,还是这一切只不过是个借口,你心中还有不愿吐露的真正原因?” “真正原因?”高权苦笑着问了一句,自嘲地闭上了眼睛。 他真的后悔极了。 如果早知道有昨夜那样的一战,他一定会将郗归此前的种种强调,掰开了揉碎了塞进自己的脑子里,也讲给所有的将士听。 可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如果。 昨天夜里,他们都被已经产生的无法挽回的伤亡冲昏了头脑,以至于如同赌徒一般地,一个个都想要拼上性命,去为死去的将士们报仇血恨,去用三吴世族的鲜血,洗刷这伤亡惨重的耻辱,祭祀慷慨捐躯的英灵! 如此情形之下,他怎么可能拦得住大家?怎么能够开口去拦? 更何况,高权不是不明白,就算抛开所有这些不提,他也依旧有私心在。 内心深处强烈的痛苦,让高权产生了自毁的倾向,以至于在听到郗归那句关于“不愿吐露的真正原因”的责问后,他再也不愿意对着她隐瞒自己内心的“卑劣”,甚至迫切地想要把这一切都说给她听。 这些话,他不能讲给同僚,不能讲给部下,更不能讲给宋和,只能在这个战后的深夜,借着告罪与忏悔的名义,对着郗归倾诉。 高权深吸一口气,无比坦然地、绝望地、自厌地说道:“我的确有私心在。” 他又一次缓缓抬头,看向郗归那双充满了智慧的、无比澄澈的眼眸。 他想,这世上之所以有神明,便是为了给千百万像他一样的普通人指点迷津,可普通人却惯于以己度人,不肯相信神灵没有私心。 “女郎真的没有私心,没有偏爱吗?”高权曾无数次在心中这样问道。 事实上,他至今都不确定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只是不想再去揣测,再去猜度了。 高权轻轻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他嘶哑的嗓音,说出了郗归在从渡口到营帐的路上,心中生起的数个可能的原因之中,最不想听到的那一个。 高权强笑着说道:“女郎,纵使我想退兵,可城中还有宋和啊。” 他没有说声名在外的庆阳公主,而是只提及了宋和。 郗归与他在烛火中对视,彻底看清了彼此眼中的苍凉。 坦白讲,她有些失望。 这失望作用在身体上,使得长途跋涉的疲惫席卷而来,令她累得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但她同时又清楚地知道,这不过是人之常情——古往今来,又有几个为人臣仆的,不惧怕来自大权在握的主君的厌恶和记恨呢? 高权说出第一句后,后面的话便顺利了许多。 “宋和是先郎君的门生,是打荆州起便与您相识的故人,一到京口,便进了当时的私兵,分了刘坚的权。” “女郎,这样的人,我怎么敢不去救,怎么敢放任他死在城中啊?!” 郗归听了这话,心中五味杂陈。 她疲惫地说道:“我说过很多次,对权力的制约并非不信任,而是对于你们,以及我们彼此之间关系的保护。你自己也是带兵之人,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当日我初至京口,根本不了解你们任何一人,而你们又何尝能够毫无芥蒂地信任我、支持我?” “你扪心自问,北固山那样大的一摊子,在我去之前,可曾有过清晰透明的账务?可曾有过严格执行的制度?” “我若不让宋和过去,你们有谁能够撕下脸来让大家理账查账?有谁能够让大家至少在明面上恪守新规?” “宋和那时去军中管账管粮、建章立制,难道不也是在替你们扮黑脸吗?” “我虽安排他去军中,可又何曾容他插手过军事上的东西?即便到了吴兴之后,又何曾给过他掣肘你的权力?” “无论是所思还是所为,我对宋和都从无偏私之心。我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自己对北府诸将的看重,远胜宋和。” “我是这样想的,更是这样做的,可你又是如何回报我对待北府军将士的一片心的呢?” “高权,平心而论,究竟是我对宋和的所谓偏爱让你不安,还是你自己内心的思虑与揣测,使得你于不知不觉间作茧自缚呢?” 第140章 问罪 “作茧自缚?”高权以手掩面, 痛苦地反问道,“我也不想如此,可宋和若是死在吴兴,我又如何能承担得起这样的责任?” 面对如此惨烈的牺牲, 高权不是不后悔。 这悔意堆积在他的心底, 几乎要一点点压垮了他。 可若时光倒流, 只怕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他看向郗归,痛苦地剖白道:“我怕被您厌恶, 被您记恨, 怕自己再也不能够受到重用, 更怕会连累北府军其余的兄弟,让您误以为北府旧部后人结党营私,排挤甚至害死您的亲信。” “女郎, 自古带兵之人, 最要紧最看重的, 便是来自主君的信任。倘若您与北府诸将,因宋和之死而生了嫌隙, 那往后、又该如何啊?这样的罪过, 我又如何能承担得起?” 泪水一行行地流下, 高权眼神空洞,喃喃说道:“单是为了这一点,莫说是昨夜战死的那些兄弟,就算是赔上自己的性命,我也在所不惜。” “呵。”郗归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心中升起了一阵浓浓的无力感, “你觉得自己这样做,是出于顾全大局的考虑?你认为自己是为了北府军的其余将士, 所以才不得不做出牺牲,不得不承受这样的痛苦?” 高权低垂着头颅,没有说话。 郗归愤怒地将案上的茶盏摔到地上,大声斥道:“可你根本就不必如此!” “一千多人的性命,就因为这般的顾虑而不得不牺牲?” “我从前曾告诉过你们,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可你今日让我明白,私心、怀疑与偏见,更是伤亡的来源。” “我一直认为,我们在共同缔造有关北府军的辉煌历史,我们将一起踏上中原的土地。可你却告诉我,你对我的怀疑,一刻都不曾停歇,甚至更是因为这怀疑,在战场上做出了不理智的错误决策。” “你赢了。”郗归冷笑着说道,“你成功地救下了宋和,救下了庆阳公主,以及府衙之中,还活着的三百余名将士。” “可我们所有人都知道,若是等大军到来之后,再竭力冲锋的话,根本就不会有如今这般的伤亡。” “我为你们的英勇而感动,深知你们都是不畏死的悍勇之人,可是高权,我们原本不必如此。” “徐州和北府军都有相当详细、相当公正的一系列制度,任何人的升迁和待遇,全都经得起制度的考察。无论是对我,还是对诸位将领和官员而言,偏私的余地都非常有限。我怎么可能因为所谓内心的芥蒂,便去断送他人的前途?诸将与我原为一体,我若猜忌诸将,难道不也是在损害自己的利益吗?” “再者说,若是按照你的逻辑,宋和固然是我的旧识,可你也是北府旧部后人,是从我兄长还在世时,就在北固山操练的故人。若是连你们都不信任我,那么,那些后来从军的乡勇,那些自江北慕名而来的宿将旧卒,又该如何想我呢?” “倘若有朝一日,你与那些后来的将士并肩作战,你愿意他们怀着如此这般的心思,将你仅仅视作我的亲信而非他的同袍,不肯与你交底交心,时刻顾虑是否会因你的缘故而被我厌恶记恨吗?” “我,我——”高权从未想过这个可能,他痛苦地看着郗归,脑中一片空白。 郗归面无表情地看着高权,直看得他颤着声音问道:“女郎,您觉得我做错了吗?” 她叹了口气:“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做错的人太多,原非你一人的过错。可你昨夜的做法,确实有失理智。” “我们的确在与朱、张二氏的对峙中获得了胜利,可那绝非什么值得骄傲的战绩,而是一场鲜血淋漓的惨胜。” “我之所以要先见你,并非来找你问罪。所说论罪,那要涉及太多太多的人,并非一时半会能够结束。我只是看重将士们,看重你们这些在战场上拿命拼杀的人。”郗归失望地说道,“可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我们彼此之间的信任,竟是这样地微薄,以至于害得那样多的人牺牲在了前夜。” “那是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他们中的任何一人,都不该作为猜忌的代价而牺牲。” “从前如何,往后又要如何,你回去好生想想吧。”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94节 郗归长叹一声,以手支额,闭上了眼睛。 可高权却并未离开。 良久,他才嗫嚅着说道:“女郎,抱歉……” 郗归没有说话,高权咬了咬唇,只好弓着身子退出了营帐。 帐中的气氛很是低沉,南烛轻声上前,却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最后只踌躇着安慰了一句:“女郎,这并非您的过错。” “那又是谁的过错呢?”郗归的声音听起来疲惫而失望,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岁,“谢瑾曾与我说过,他想要一个主不疑臣、臣不负君的清平时代。” “我那时想,司马氏皇帝性好猜忌,根本不可能做到这一点。而我,则要引以为戒,好生对待每一个部下。” “我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为了大伙儿的团结,我甚至要求自己,不仅仅要做得公正,还一定要‘看起来公正’。” “可结果又如何呢?” 她唏嘘地说道:“我从前听过一首诗:‘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1无外乎古往今来,文人墨客都爱以夫妻喻君臣,实在是主君与臣属之间,比夫妻之情还要更扑朔迷离啊。” “女郎——”南烛想要安慰,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郗归轻轻摇了摇头:“潘忠自以为为我考虑,所以迟迟未让潘可的才能被我知晓;高权揣度我的好恶,自以为如此这般拼尽全力、做出牺牲,能让其余北府旧部后人免于猜忌:他们其实都没有真正做到信任我。” 话虽如此,可郗归心里明白,这样的担忧与猜忌,是皇权政治与封建制度延续数百年的惯性,是深深刻在人们心中的集体无意识,绝非一个或某几个人能在短期之内所消除。 而对她而言,掌握一个如此之大,并且还将继续扩张的势力集团,绝对不可能轻而易举地做到如臂指使。 夫妻之间唯有两人,尚且充满了张力,有博弈,有得失,有取舍,更何况是面对如此之多的部属呢? 郗归有这样的心理准备,知道自己会面临许多的私心私欲,许多的利益纠葛,许多的权力制衡。 她只是没有想到,单是信任二字,就已是如此地艰难。 她觉得心累,觉得疲惫,但同时也清醒地意识到,这是她不得不面对、不得不处理的状况,她不能为此消沉。 于是,短暂的沉默过后,郗归主动开口问道:“宋和过来了吗?” 南烛微微摇了摇头:“城中一片乱象,宋和正在善后。不过,他派了人在渡口候着,一看到船靠岸,便快马加鞭地去了城中送信,想来也快到了。” 话音刚落,便有护卫进来通报:“女郎,宋侍郎求见。” 郗归喝了一口茶:“让他进来吧。” 宋和一脸倦色,带着眼下浓重的青黑走进营帐,仿佛一个即将走向刑场的困顿囚徒,来此接受最后的审判。 他将手中紧紧捏着的条陈呈给郗归,心中反复回忆着这一路上准备好的种种说辞。 郗归从南烛手上接过条陈,大致扫了一眼。 不出她所料,这是一封比郗途详细得多的制式报告,不到一天的时间,宋和便已准备得如此充分。 郗归抬眼看向他,平静地问道:“你可有何话说?” 宋和对上她审视的目光,看着她辨不出喜怒的表情,不由心中一紧。 他在袖中握了下拳,努力镇静下来,开始报告这场动乱的来龙去脉。 “前日我自会稽回来后,令刘石、赵强二人去给高将军送信,欲请高将军入援城中,加强防备,以防内城世家狗急跳墙,行不轨之事。” “我将信交给刘、赵二人之后,便去前堂见庆阳公主,没想到刘石力劝赵强回去休息,独自一人出门送信,更是在途中遭遇了世族的埋伏,不仅自己丢了性命,还使得信件落入世族之手,走漏了庆阳公主决定与北府军合作、我等即将加强防备的风声。” 郗归一边听他报告,一边比对着手中先后收到的两份条陈。 她打断宋和,径直问道:“北府军的制度,向来是一人为私,二人为公。且不说庆阳公主为何在府衙中逗留如此之久,单是送信求援这样的大事,你便不该只派两个人前往,更不该在发出命令后便不管不顾,任由刘、赵二人阳奉阴违。” 宋和唯唯应诺,并无辩解之辞。 郗归接着问道,语气沉沉:“刘石一人出门送信,府衙外的护卫为何竟全然未觉异样,也没有向上级报告?当值之人又是如何登记的?究竟是他们一时疏忽的缘故,还是因为这种阳奉阴违的做法早已是司空见惯,以至于根本没有引起当事人的警觉?” 宋和苦笑一声,懊丧地答道:“是我的疏忽。” “去年五月,您将刘坚从江北召回,在北府军上下掀起整饬的风潮。从前在北固山时,我也曾受命主抓军中的纪律规矩,因此,当日校场之事,我虽不在场,却也负有责任。因着这个缘故,我对此事的印象十分深刻。自从抵达吴兴以来,我已多次强调按章办事,可却仍有疏漏。” 一年多来,宋和第一次对着郗归承认自己的无能:“若我没有这般强调,便只是我一人阳奉阴违,以至于生出祸患。如此一来,虽然罪名更甚,可我却不会像如今这般难受。” 向来自负的宋和,脸上浮现出颓丧的神色:“可事实却是,我明明想要整饬纪律,获得您的肯定,做出一番成绩,可事情的进展却并非如我所预想的模样。我终究在军中待得太少,并不够了解那些基层的将士,也没有与他们建立十分密切的关系,以至于对这种种违规之事全然不察,出了如今这般的疏漏。” 宋和跪伏在地,郑重认错:“对此,我无话可说,但请女郎降罪。” 郗归饮了口茶,淡漠地说道:“起来吧,这才哪到哪呀,还远不到认罪的时候。” 宋和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重新直起身来。 他看到郗归的右手放在几案之上,点了点其上的两份条陈,面无表情地问道:“郗途说,会稽大营之中,他曾亲口告诉你,回去之后,务必即刻联系高权,一道加强防备。此事究竟是真是假?如若是真,你下船之后,为何没有立刻去找高权,而是先回了府衙?” 第141章 偶然 这是一个关键的问题。 倘若前天夜里, 高权率领城外那两千余名将士,与宋和一道入城,或是宋和在世族起兵之前,便带着所有人撤到城外, 那么, 纵使会打草惊蛇, 引起朱、张二氏的警觉,却也绝不至于产生后来那般大的伤亡。 关于这个事实, 宋和无从辩解。 他原本已经想好了理由, 可在面对郗归那双好似能够看透一切的眸子时, 他仿佛于刹那之间,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以至于霎时一个激灵, 意识到自己绝不应该在此刻辩解。 但这个意识显然来得有些晚了, 以至于宋和清楚地看到, 在察觉他想要辩解的意图之后,郗归竟轻轻地嗤笑了一声。 她冷淡地说道:“你有什么借口, 尽管都说出来吧。事到如今, 事情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 我们索性就锣对锣、鼓对鼓地谈一次,说说过去,也说说未来,权当是不破不立了。” 宋和不确定郗归的意图,谨慎起见, 他决定闭口不言, 先观望观望再说。 对于他的缄默,郗归仿佛并不太在意, 只是面若霜雪地说道:“你不是不知道面见高权一事事关重大,你只是着急。” “你急着去稳住庆阳公主,你生怕自己不能抓住这个身份高贵的女人,你怕她行事飘忽不定,于几个时辰内又改了主意。” “你心里很清楚,北府军有不止一种办法,能在吴兴展开分田入籍之事。可你若要尽快跻身上层,却只有尚主这一条快速便捷而又切实可行的法子。” “你认为自己必须抓住这个机会,所以才会纵容庆阳一直留在府衙等候,所以才不先去面见高权,而是直接带人回了府衙。” 郗归的语气讥诮而严厉:“不要跟我说什么诸如渡口距离大营太远,你回来得时间太晚,去大营的路与回府衙不顺路之类的鬼话。你若真的想做,纵有十个八个困难,也全都能够克服。更何况,这本也只是多绕点路的工夫,并不是什么难办的事。” 她冷冷地说道:“承认吧,宋和,你只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宋和深深看了郗归一眼,并未急着辩解什么。 在听到高权那句“十不余三”之后,他就知道必定会有如今这般的局面。 坦白讲,宋和心中其实颇有些不以为然——私心?人生天地间,谁又能没有私心?若非为了那点私心,他堂堂七尺男儿,又何必摧眉折腰地来追随一个女子? 可郗归不会明白这些,这位北府军的女郎,实在是太过理想化了——她就像他的老师郗岑一样,固执地朝着自己脑中预设的目标前进,误以为可以通过人为的努力,让周遭所有人都与他们同心同德。 可这世界本就是由千千万万的普通人组成,人人都各有各的私心,根本不可能长久地拧成一股绳,所以桓阳退了,郗岑败了,而前天夜里的吴兴,他自己则在前往大营报信和回到府衙稳住公主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如今的宋和回头看去,当然知道自己选错了。 可在他看来,这一切并非没有缘由——人人皆有为己之心,倘若郗归作为主君,没能给他一条切实可见的光明前途,那么,他自己去找这样的一条路,又何错之有呢? 郗归看出了宋和的不服气。 她一桩一桩地说道:“宋和,你扪心自问,豫州市马之事,迁延一年之久,可我是不是从未责怪过你什么?因为我知道那是桓元有意拖延,原非你的过错,不该迁怒于你。” “我知道你无心军事,所以在你回到京口之后,便给出了于徐州任职的选择。你完全可以踏踏实实地从郡县做起,一步一步地做出实绩,获得升迁,让任何人都不能质疑你的能力。” “可你却觉得这样太慢,执意要来吴兴开拓。我欣赏你的眼光和能力,所以同意了这个请求。” “吴地三郡,会稽由高平郗氏的郎君亲自主理,吴郡由温述和顾信这一侨一吴两位世家子弟共同主事。唯有吴兴,你一说要来此地,我便立刻放权。” “高权纵使掌管军务,可却绝对不会插手你的政事,你完全可以在此大展宏图,实现心中抱负。” “如此种种,难道能说是我没有给你足够的权力,是我没有给你上升的空间?” “只要你在吴兴真正完成分田入籍的计划,便会获得足以载入史册的功劳,任何人都不能够抹去你的功绩。” “可你是怎么做的呢?”郗归沉痛地说道,“明明有这样好的机会,可你却犹嫌不足。” “在庆阳公主抛出橄榄枝后,你敏锐地察觉到,可以靠着她的身份,更快也更顺利地在吴兴推行分田入籍之事,可以让你在获取名望与政绩的同时,再获取一个足以跻身上层的身份。于是,你心动了。” “这心动麻痹了你的警惕之心,使你唯一害怕的事情,由不能顺利完成职责,变成了失去庆阳公主这条青云梯。你在兴奋与紧张的作用下,擅离职守去了会稽,又忽视了会使朱、张二氏生起警觉的可能,固执地将庆阳公主留在了府衙之中。最重要的是,你没有亲自去见高权,而是派人送信,给了世族窥探秘密的可乘之机。又不监不察,纵容刘石一人上路,以至于走漏消息,引发了前天夜里的动乱。” “如此种种,你可有话说?” 宋和深深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然换上了一副笃定的神色。 他坚定地开口,有理有据地为自己辩驳:“我并非仅仅是为了自己。” “吴兴与会稽和吴郡都不同。朱、张二族靠着坞堡,并未在孙志之乱中折损太多人手。世族根基犹在,以至于吴兴根本无法像会稽与吴郡那样,顺利地开展分田之事。” “朱、张二氏不会愿意在吴兴重蹈会稽和吴郡的覆辙,如此一来,他们一定会想要借助司马氏的力量来制衡我们。只要我们能够取得庆阳公主的支持,那就能够夺取先机,在名分上先压他们一头,使得建康城中的司马氏皇帝,不能再做出如同自打嘴巴般的许诺来声援吴地世族。” “所以我一定要争取到庆阳公主,这并非仅仅是为了我自己的私心。” “是吗?”郗归轻轻晃了晃手中的茶盏,“公心私心,到底各自占几分,你自己心中最清楚。官面文章做得多了,莫要连自己也骗了。” 她放下茶盏,将手覆在案上的两份简报上:“三吴是内战的战场,北府军从来没有过这样大的伤亡、这样惨的险胜,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这一切会发生在吴兴。” “那是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一个个英勇的好汉,他们就这样因为一个人的疏忽,一个人的背叛,一个人的私心,而命丧黄泉。” “宋和,你有在乎过他们吗?” “你没有。” “不是只有痛哭流涕才叫作沉痛,也有人心中痛苦,却仍旧强撑着坚守职责,可你却并非如此。” “你只担心这会影响到你的前途,而并不为他们的牺牲本身感到心痛。” “宋和,你根本不明白北府军为何能一次又一次地取得胜利;不明白我身为一个女子,为何能成为徐州与北府军的统领;不明白我们在会稽和吴郡的胜利,究竟靠的是什么。” “你若一直都不明白这些,那根本无法长久地与徐州与北府合辙而行。” “不是我不肯给你机会,而是你从来都不愿意真正地去了解这些事情背后真实的逻辑。” “不是我不愿意去了解。”宋和开口为自己辩解,“我已经尽力去做了。我对于纪律规矩的强调,甚至远胜于高权等人,可却还是发生了诸如刘石和赵强那样的事情。” “女郎,吴兴府衙中的所有将士,都是高权拨给我的部下。刘石和赵强既然出了这样的问题,其他队伍中必定也有类似的事情,只是恰巧在吴兴显现了出来罢了。” “关于这一点,我自认倒霉。可你不能因此就否认我在吴兴所做的一切!” 他振振有词地说道:“这是一个偶然。如果刘石顺利将信送到了高权手里,很有可能根本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情。女郎,你自诩公正,可有没有可能,你对我的这种种指责,都受到了事后偏见的影响呢?” “偶然?”郗归反问道,“那你告诉我,这样的偶然,为什么偏偏发生在了你的身上?” “府衙中有几百个人,你为何独独选择了刘石和赵强?事情发生之后的这数个时辰之内,你又查出了什么?”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95节 宋和抿了抿唇,顺着之前拟好的思路,继续先前那场被打断的报告。 “前天上午,我带着二十名护卫前去会稽。回来之后,直接去了书房写信。那时天色已晚,我不想惊动太多人,以免走漏消息。恰好刘石主动提出送信,我便点了他,以及他身边的赵强。” “事发之后,我去刘石平日所在的队伍了解情况。刘石是该队的什长,我问了队里的还活着的三名伍长和其余成员,他们说事发前的两三天,刘石便已有些神思恍惚。” “恍惚?”郗归听到这里,脸上浮现怒意,“府衙中的这五百多人,是谁在负责将士们的思想和学习?他的思想工作是怎么做的?为什么没有人报告此事?那些知情不报之人,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刘石如此恍惚地去执行专项任务吗?就凭这一点,你也敢跟我说偶然?” 宋和同样深恨这些人的隐瞒:“我问了那些将士,他们虽察觉到了刘石的异样,却以为他是出来太久、思念家人的缘故。他们生怕报告了此事后,会令刘石在上级面前留下不好的印象,影响刘石的前途,也怕被别人误以为自己是个记恨同僚、打小报告、暗地里使绊子的人,所以谁都没有开口。” “除此之外呢?”郗归冷眼看着宋和,继续问道,“除了神思恍惚之外,他还有何异动?” 她现在怀疑,这位壮烈牺牲、传递消息的勇士,背后牵涉到了不为人知的阴谋。 “目前并未掌握其他的异状。”宋和虽然不信,可却实在没有查出更多的线索,“不过,我仔细问了他的下属和同僚,发现事发前的几日,刘石常常拿着一个荷包出神。有人曾问他那荷包是何物,刘石说,那是其妻儿的东西,他不过是睹物思人罢了。” 宋和脸上浮现出一个嘲讽的冷笑:“那荷包乃是蓝色,其上绣着兰花,还请女郎派人回京口,与刘石家人核实此物。” 第142章 偏见 郗归轻轻点头, 看向南烛。 南烛当即意会,出帐吩咐了下去。 “还有呢?”郗归扫了宋和一眼,“接着说。” 宋和收拾思路,继续说道:“刘石出门送信之时, 庆阳公主带至府衙的一百余名护卫, 正在门外等候。就在他出门之后, 一个名叫薛林、外号小黑的吴人护卫,借口腹痛离了队伍。因其是公主府的人, 所以当值的将士并未进行核查。而这个人, 直到两方交战, 都并未回来。” “吴人护卫?并未核查?”郗归冷笑着重复了一遍。 没有一场失败是纯粹出于偶然。 她早就跟宋和说过,两军相争,一胜一败, 皆决于内因。1 而前夜之战, 北府军虽胜犹败。 极有可能正是这一个又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疏忽, 最终合在一起,共同酿就了失败的内因, 造成了前天夜里的惨剧。 “正是。”宋和面有惭色地点了点头, “当夜乱起之时, 吴兴朱氏、张氏,以及逃至建康的会稽陆氏家主,齐聚张氏坞堡。” “后来陆氏派出了三分有二从建康带来的部曲,张氏也几乎倾巢而出,唯有朱氏家主, 自始至终都没有做出发兵的决定, 以至于被软禁在了张氏。” 郗归翻动条陈:“可朱氏最终还是出兵了。” “下令出兵的是朱氏二郎。”宋和轻轻颔首,拧眉说道, “此人颇善笼络人心,当天夜里的三股乱军,唯有朱氏攻势最为猛烈。” “朱家大郎呢?”郗归若有所思地问道。 宋和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答道:“当天夜里,朱二郎盗取朱氏家主的令牌调动私兵,唯有少部分固守坞堡的护卫,仍旧守着朱杭定下的‘看家护院者认人不认物,无事不得擅离职守’的规矩,一直守在坞堡。” “据他们所说,动乱发生之前,那薛林曾夜叩府门,前去谒见朱二郎,之后又带人挟持了大郎,所以二郎才能顺利发兵。” “朱氏家主也说,当夜杀死北府军使者、去张氏坞堡复命之人,便是个皮肤黝黑、身形矮小的南人,仿佛正是姓薛。” “可真是好疏忽啊!”郗归冷笑一声,厉声问道,“那朱氏家主如今人在何处?朱、张、陆三家的主子,如今有多少还活着,有多少死了逃了?这薛林又在哪里?” “高将军率人入城之后,陆、张二氏的部曲护着两位家主及几个公子逃走,朱氏家主朱杭则被留在了张氏坞堡之中,最后被郗将军的手下缚住。至于朱家,朱氏坞堡之内,朱二郎与那薛林均已不见踪影,只余下几个一问三不知的主子,和一群当夜并未参与作乱的护卫。那朱大郎在卧房之中被人割喉,恐怕是薛林临走之前所为。” 郗归沉吟着问道:“这些人往哪个方向逃了?可有人去追踪?” “应当是与乱军一道,往西边去了,郗将军已派人追踪。” “朱杭如今是个什么态度?他知道朱大郎死了吗?” “城中乱糟糟的,并未严格控制朱大郎死讯的传播,想来朱氏家主已有所耳闻。” 郗归嗯了一声:“你先回去吧,天亮之后,带朱杭来见我。” 宋和点头应诺,临走之前,又补充了一句:“庆阳公主也想见您。” “让她先等等吧,我现在顾不上她。” 郗归说到这里,话锋顿时一转:“不过有一件事,我现在就可以明确地答复你:我虽愿意与庆阳公主合作,可你与庆阳公主的婚事,我却绝对不会同意。” “你回去之后,好好想想这一件整事该怎么收尾。等风波彻底平定之后,我会按功过论赏罚。至于你,我给你半年的时间,这半年内,我们论迹不论心,单看你做得如何,有何功过。半年之后,你若还是无法打心底里接受北府军的一切,那便另谋高就吧。” 宋和一一答应,并未在尚主之事上多做纠缠,只深深地看了郗归一眼,开口问道:“敢问女郎,您总说要坦诚,那我便鼓起勇气,问您一个问题——您之对我,是否存有偏见?” “偏见?”郗归反问了一句,并未过多地隐瞒自己内心的想法,“我欣赏你的才能,你的韧性,以及你不甘下游的决心和行动力。可你的所思所为,却都与北府军格格不入。我不强求你的改变,但你若一直如此,势必不能使我放心。” “宋和,唯有同心同德,才能真正并肩作战,你回去好生想想吧,看你是想做一个真正的能臣,还是一把只想向上爬的钢刀。” 宋和若有所思地离开了,南烛不解地问道:“女郎,您就这么让他走了?不治他的罪吗?” “不然呢?”郗归面无表情地回道,“你倒是说说,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他为了一己之私,走漏了消息,致使朱、张二族发兵来攻,使得北府军折损了将近千名人手,这难道还不是罪过吗?” 郗归微微摇头:“我此前说过,论罪之事,向来是原迹不原心。宋和想要与庆阳公主合作,固然有其私心在,可依照先前的形势,若是真的达成合作,对我们在吴兴的计划而言,也是一桩有利而无害的事情。他的确没有及时通知高权,可之所以这么做,也确实是有天色已晚、路途不便的原因在。” “刘石走漏了消息,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都体现出了整个北府军可能普遍存在的疏漏。军中没有落实好因公出行和思想工作的制度,才使得那份信件泄露了出去。”郗归叹息着说道,“世族若一早便做了劫杀使者的计划,便绝不至于在刘石还没断气的情况下,将他仓猝留在那里,不把现场清理干净。” “杀人一定是仓促之间做出的决定,那么,很大的一种可能是,刘石先向薛林透露了北府军即将与庆阳公主合作的消息,以至于对方不得不改变计划杀人灭口,阻拦这一讯息向城外传播。若真如此,军中之罪,只怕并不轻于宋和。” 南烛有些不敢相信:“可刘石,毕竟是北府旧部后人,是从前北固山的私兵啊。” “那又如何呢?”郗归淡淡地问道。 她纵使明白,却依旧觉得疲累:“只要是人,就会有私心,有弱点,就有可能被人威胁,被人利用。” 她有些自嘲地说道:“这一战,我们不是输给了吴姓世族,而是输给了人心。无数的私心交杂在一起,使得一个个看似微不起眼的疏漏,终于织就了一张伤亡惨重的大网。没有人是有意的,可最终却出现了无人能够承担得起的惨烈后果。” “我不能不怪罪他们,却不该将这一切全部都归咎于某几个人。这并非是因为我的仁慈,而是由于我亦有失管失察的过错。” “知耻而后勇,将士们需要一个洗刷耻辱、冲淡伤痛的机会,以便走出这一战带来的沉重阴影。” “无论是高权还是宋和,只要他们愿意,都可以在吴兴继续戴罪立功,半年为限,且看半年之后,他们能做出什么成绩吧。你帮我记着,回头要在整个北府军与徐州境内,开启一轮彻底的关于纪律规矩与思想工作的整顿和检查。” 南烛认真记下,叹了口气:“话虽如此,可我还是不甘心,女郎,毕竟死了这么多人啊。” “这件事会永远记在当事者的档案里,影响其后续的每一次晋升。至于别的——”郗归闭上眼睛,按了按额角,“吃一堑长一智,北府军如今有数万人,我们不可能完全掌握每项制度的落实实施。监察之制,自古以来便是一道复杂的难题,其间牵涉着无数的利益,交杂着无数的斗智斗勇,永远都不可能有尽善尽美的那一天。我们只能一面加强监察,一面尽可能地提升大家落实制度的意识。只有真正付出了流血的代价,大伙儿才能清醒地意识到,平日里对制度的疏忽,会在战场上造成血淋淋的惨痛代价。经此一役,北府军固然伤亡惨重,但大家也能从中获取些值得警惕的教训。” 说到这里,她难免有些伤怀:“只是可惜了那些牺牲的将士,制度可以完善,纪律可以整治,可已经失去的生命,却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南烛担忧地看向郗归:“女郎,战场之上,胜败伤亡本是常事,您不要自责。” 郗归摆了摆手:“我没事,你去忙你的吧,让我自己静静地待一会儿。” 南烛沉默地退出了营帐,郗归拆了头发,和衣躺在那张简陋的床榻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她的头很痛,眼睛也很累,可却怎么都睡不着。 从高权到宋和,他们一个个的私心,令郗归感到分外心累。 她知道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所有人都会有私心,江左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世家,无不在为其私心利益而筹谋;而那些在分田之计中获利的百姓,也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支持北府。 郗归从一开始就很清楚,共同的信仰固然重要,可她还必须给下属们提供一种切实可靠的有盼头的生活,必须让他们知道,追随她、追随北府,是能够让大家过上触手可及的好日子的。 在这个维度上,私心与公利并不冲突。 甚至可以说,私心能帮助大家更好地实现公利。 可当这些下属们逐渐成长为一个个首领,当他们的私心与任务的执行、职责的完成产生冲突时,这私心就不再是能够帮助他们更好地效命的利器,而是阻碍他们理智公正地做出正确决策的阻碍。 郗归并不能完全消灭这私心,她只有两种办法可以采用——要么给予他们更多的利益、更光明的前途,要么采取更加有效、覆盖范围更广的监察方式。 可前者久久不见尽头,后者又太过劳民伤财,实在并非上策。 更让郗归感到失望的是,不仅宋和问她是否对他怀有偏见,就连她向来看重的北府旧部后人高权,也怀疑她偏心宋和,怀疑她会因宋和之死而迁怒北府。 郗归一向自诩公正,没想到属下们却一个个地都这样想她。 她再次想到了《道德经》中的那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一个政治和军事集团的最高首领,绝非一个简简单单的个人——她应该是一个权力机器,是北府军的一个政治机关,而绝非仅仅是她自己。 这究竟是一种悲哀,还是一种荣幸? 第143章 无情 后世之人对异化避之不及, 可对郗归而言,她在北府军的地位,便注定了她必须被这个职位异化——或者说,与之共生。 她在一日日地丰富这个职位所具有的意义, 同时也在被它改变。 从选择拿着兵符进入北固山的那一刻起, 郗归就绝不仅仅是她自己, 她必须不断地进行自我克制与自我修正,以便更好地行使手中的权力, 带领麾下之人更好地走向未来。 这是她心甘情愿的选择。 是她主动放弃了那条更为容易的道路。 获取权力的过程, 从来都并不简单, 这是她应当付出的代价。 首领一词,不仅代表着权力,更是意味着献祭。 她必须献祭自己的血肉, 刨除很多的私心, 成为那冰冷座椅的一部分。 郗归觉得自己明明已经努力去做到公正, 可部属们却犹觉不足。 信任不过区区二字,可真要实现, 却是那样地艰难。 这是一场漫长的征途, 对她而言, 首先应该做到的,便是无情二字。 对于部属们而言,主君的无情便是最大的有情,因为这意味着毫不偏私,意味着每个人都会拥有同等的机会。 所以, 郗归必须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无情, 更加公正。 风呼呼地吹着,似乎预示着一场极大的暴雨, 帐外有人快速地奔跑着,招呼将士们收起柴禾粮食等物。 雨很快落了下来,噼里啪啦地,挡住了天地间除此之外的一切喧嚣,仿佛要彻底冲刷掉那场动乱带来的所有血污和罪孽。 郗归听到郗途大声吩咐,让人去城中给宋和与高权传信,教他们务必注意尸体的处理,以免污染水源,引发疫病。 她听到嘈杂的声音越来越远,渐渐都被雨声隔开。 轰隆隆的雷声在她耳边炸响,凉意一点一点地从帐外渗了进来。 密织的雨幕挡住了无数人的来路和去路,郗归在这雨声中放松了思绪。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96节 她想:“我终于可以好好地歇一会了。” 然而,没过多久,郗归便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越来越近。 那声音叫嚷着,要见郗归一面。 南烛重新出现在了营帐门口,她说:“女郎,庆阳公主来了。她方才去见了郗将军,眼见郗将军忙着处理防疫之事,又闹着要见您。” “让她进来吧。”郗归叹了口气,疲惫地坐起身来。 南烛掀开帘子,朝外吩咐了一声,自己则走上前来,为郗归梳发。 郗归摆了摆手,随意将头发往后拢了拢,索性就坐在榻边,等候司马恒的到来。 司马恒很快便风风火火地掀开了帘子,带着一身的雨气,直直冲进了帐中。 她看着郗归苍白的脸色,未经熨烫的衣衫,想到郗途方才所说的话,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这样一个孱弱的女子,凭什么成为北府军的首领,难道就仅仅因为她是郗岑最亲近的妹妹吗? 司马恒心中很是不服气,却又知道自己无可奈何。 她冷哼一声,看向郗归:“你如今的派头倒大,见了高权,又见了宋和,据说还要见朱杭那个老东西,可偏偏就是不见我。你这么做,岂非藐视皇家公主?” 郗归听了这话,不由露出了一丝笑意——这么多年过去了,周遭所有的人与物,全都变了又变,可司马恒却仿佛仍是当初那个风风火火而又别别扭扭的公主。 她轻笑着开口:“见不见的,你不是也来了吗?” 这笑意落在司马恒的眼里,令她颇有些几分难为情:“不许笑!你是不是也在笑话我?我抢走了王贻之,却成了建康城中的笑话;而你离开乌衣巷后,却嫁给了谢瑾,还拥有了北府军这样一支人人艳羡的势力。郗归,你是不是很得意?” 郗归听到司马恒提起往事,脸上的笑意不由收敛了些。 她想起了当初接过和离书时的屈辱与震惊,想起了自己因那段婚姻而被长久地困于乌衣巷,以至于不能见到郗岑阿兄最后一面。 后者是郗归心中不可触碰的隐痛,每次想起,都仿佛在撕裂那个尚未完全愈合的伤疤。 郗归的沉默令司马恒有些不自在,可她却仍旧保留了那副色厉内荏的模样,气鼓鼓地看着郗归,仿佛倒是她占理似的。 郗归叹了口气。 她伸出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坐吧。” 司马恒昂着头颅走了过去。 她第一次坐在营帐中的这种简陋床榻上,心中很有几分新奇之感。 过去的很多年里,她对军营的印象,就是桓渡那一身泛着暗红色光芒的盔甲,还有卸甲后那冲人的汗味。 司马恒从未想过,自己也有坐在中军营帐的一天。 “有趣吗?”郗归看着她的神色,不由有些好笑。 司马恒的确是个任性娇纵的公主,有时候,这任性会让她难得的天真显得颇有些可爱。 司马恒缓缓点头,别别扭扭地答道:“确实有那么一点点意思。” 她的脸上已然卸去了刚进来时那副凶狠的模样,显得很是好看。 郗归弯了弯嘴角,觉得跟她说话倒也算是一种放松:“听说你前天夜里杀了不少乱军?” 司马恒听到这话便来劲了,她兴奋地回道:“可不是嘛,那些乱军不长眼,非要往我跟前冲,那我当然要让他们有去无回咯。” 她伸出手比划着:“我跟你说,我的刀法,可是桓渡都说过好的。那些乱军但凡敢冲过来,我就刷刷刷地动手,如此这般地拦腰砍去,让他们动弹不得。” 郗归轻轻颔首:“的确厉害。” “那是当然。”司马恒骄傲地说道,“我跟谢蕴可不一样,我的刀法和骑术,可是在荆州真刀真枪地练过的,就算回了建康,也有护卫陪我练习,才不是那种花拳绣腿呢。” 她用胳膊肘撞了撞郗归:“哎,我说,你看你身子骨这么单薄,不如叫我一声阿姊,随我学习刀法。” “我可不跟你学。”郗归笑着拒绝,“你这刀法怕不是桓渡教的,保不齐还是人家祖传的本事,我可不能乱学。” “那有什么。”司马恒并未因郗归提起桓渡而觉得不快,她毫不在意地说道,“既教给了我,那便是我的本事,我爱让谁学就让谁学!” “是吗?”郗归挑眉问道,“我有个小侄女,她倒是很喜欢这些,你若真想教人,不如去了京口,收她做个女学生?” “教你侄女有什么意思?”司马恒翻了个白眼,“她的师父还不是跟你一个辈分?有什么意义?” 郗归笑着看着司马恒,并不说话。 司马恒不自在地踢了踢郗归的脚:“喂,你为什么不同意我与宋和的婚事?” 郗归扶额叹了口气:“别说什么婚事不婚事的,你跟王贻之都还没有离婚,又何必谈什么与宋和的婚事?” “我不管。”司马恒傲娇地说道,“我可以帮你作证,证明是朱、张二氏主动挑起祸端,阴谋犯上作乱,还可以把我在吴兴的田地都送给你,支持你行分田之事。我都这么配合你了,只不过想让你帮我离一个婚罢了,难道你连这都做不到吗?” 郗归沉静地答道:“大军已至,无论你是什么想法,朱、张二氏又是什么动机,都不会改变最终的结果——吴兴,我非要不可。” 她笃定地与司马恒对视:“公主,事情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有没有你的支持,对我而言并不十分重要。” “你!”司马恒愤怒地瞪向郗归,“又不是我让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的!宋和根本没有提醒我,没有说长久地待在府衙会引起朱、张二氏的怀疑。那天夜里,我甚至派出了护卫出城送信,还与北府军一道抵抗乱军,难道我不是在帮你们吗?你如今这样说,是想过河拆桥吗?” “过河拆桥?”郗归冷静地问道,“可是公主,你是我的桥吗?” 司马恒抿了抿唇,不情不愿地先行让步:“我总不是你的敌人,不是吗?往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我不再记恨我兄长的死因,你也不再在意王贻之,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彼此敌对呢?” “这世上的事情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不是敌人,也并不意味着能够成为盟友。若要结盟,我得看到实在的利益。而你,公主,你又可以为我做些什么呢?”郗归轻笑着摇头,“再者说,你若要与我合作,又为何又要将自己作为司马氏公主的政治资本,通过结婚的方式,转移到别人身上去呢?如此一来,我又何必与你合作?” 司马恒因着最后一个问题而心生迟疑,她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些问题,而是突然安静了下来。 她从来都知道自己是个公主,皇女的身份是她最大的倚仗。 可事实上,这倚仗却是无比地脆弱。 一个女子,即便贵为公主,也只能依靠着来自父亲、兄长、侄子,以及他们的妻子所流露出的怜惜与同情,来获取尊敬与看重。 而即便拥有了这些怜惜与同情,公主也只能享受皇室成员的待遇,而不能像一个真正的皇子那样拥有权力。 过去许多年的见闻,都早已明明白白地告诉司马恒,公主的身份是一场镜花水月般的富贵梦,唯有通过一个真正有能力的男人,才能够转为收益。 可这转化究竟是有风险的——也许那男人太过野心勃勃,会给她带来灾难;也许那男人太过懦弱无能,根本无法成功实现这一转换。 前者如桓渡,后者如王贻之,而宋和,又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暴雨依旧在下,一道白光闪过,司马恒握紧了抓着裙边的右手。 她看着郗归,犹豫了几瞬,最终还是开口问道:“郗途说,你才是北府军真正的主人。他说他所做的一切,都要听从你的命令。这是真的吗?” 第144章 出路 “不错。”郗归轻轻颔首, 既没有隐瞒什么,也并未因此而面露得色。 但这并不妨碍司马恒因此而大受打击。 “为什么会这样?”她不解地问道,语气中浸满了不甘,“他明明是你的兄长, 为什么竟会心甘情愿地听从你的吩咐?宋和那样桀骜不驯、野心勃勃的人, 为什么竟也会听你的指挥?从前在荆州时, 你不过是个终日里待在沁芳阁玩耍的小姑娘罢了;就连在乌衣巷时,也不过是个平庸的妇人。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竟然可以掌控北府、掌握徐州?” 司马恒的语气并不算好, 可郗归却并未因此动怒。 她只是微微侧头, 不急不缓地看着司马恒说道:“只要下定决心去做, 那么,哪怕有千难万险,也总能找到办法去克服。有人的地方, 就会有利益;既然有利益, 就可以利用它去团结一部分人, 分化一部分人,从而建立属于自己的势力。” 后人元好问论诗, 曾云:“鸳鸯绣出凭君看, 莫把金针度与人。”1 锦绣虽好, 可个中三昧,却是绣工们安身立命的本事,不可轻易传与旁人,只能自行琢磨领会。 然而郗归从不刻意隐瞒自己那所谓“法宝”,她巴不得能有更多的人与她同心同德, 一道追寻那个最大的善。 遗憾的是, 旁人往往并不相信这一点。 他们不相信大道至简,只以为其中必然会带着极多的利益纠缠与阴谋算计。 想到这里, 郗归有些自嘲地笑了,尽管如此,可百姓与将士们的笑颜依旧让她感到开心,她依然愿意去为之努力,为之奋斗。 她对着司马恒回顾道:“我帮助北府军的将士实现个人价值,我给宋和一展抱负的机会,我让吴郡的世族有机会跻身官场,我帮郗途重振高平郗氏的门楣,我为那些贫苦的百姓分得田地。我许给了所有这些人切切实实的利益,努力和他们达成一个个共赢的新局面,那么,我当然会拥有属于自己的势力。” 郗归在心中想道:“尽管未来还会有种种的不顺利,眼下也还有重重的困难要克服,可我终究已经走过了最艰难的那一步。北府军的体量越来越大,这种种私心与利益的纠缠,不过是题中应有之义。我不该抱怨,也不该觉得为难,这是我应该承担的责任。” “共赢?”司马恒拧眉问道,“你总能和那些人达成共赢的局面吗?一旦你要与他们分享利益,那么留给自己的就会变少;若是给甲给得多了,乙获得的又会变少。怎么可能会一直共赢?” 郗归听了这话,不由展颜而笑。 她想起了那个极有名的譬喻,将之改头换面地讲给司马恒听:“譬如我有十枚铜钱,那么,哪怕我分与你九枚,也不够你做什么;可我若有万枚铜钱,那只消分与你十分之一,便是一贯之数,远比十枚钱的九成要多得多。” 司马恒虽觉得有理,却还是嘴硬地驳道:“一贯钱也做不来什么。” 郗归早已识破了这位公主的口是心非,她慨叹着说道:“资源越是匮乏,人与人之间的争夺就越是强烈。这源自人求生的本能,无法轻易奈何。可我若能获取更多的资源,更多上升的空间,就可以把它们层层分拨下去,以求达到一个让尽可能多的人能够宽裕生活的状态。富足能够使人平和,希望同样可以。我之所以能与这许多的人达成共赢,就是因为我们共同怀揣着这样的希望,在一道努力发掘更多的资源。” 司马恒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你我之间呢?你我二人,可能做到双赢?” “那就看你能给我什么,而我又能够给你什么了。不过,无论如何,这都是你我二人之间的合作,实在不必牵扯到宋和。”郗归侧身看向司马恒的眼睛,“公主,你真的觉得宋和会是一个好的合作对象吗?” “可我又有什么选择?”司马很没好气地说道,“我身为公主,可手上却根本没有任何真正的权力。我不像你,有一个会把兵符都留给你的好兄长,和一个心甘情愿听你指挥的亲哥哥。我只有一个公主的名头,若想真正拥有权力,若想过上好日子,我就必须获得一个足够高的新身份。既然如此,除了婚姻之外,我还能有什么好办法呢?” “不,你有的。”郗归温和地注视着司马恒,“或许你可以靠你自己,靠你自己本身的能力。” 郗归想到了郗如,想到了喜鹊,想到了潘可,还有她此次动身前,北府军的校场之外,正不分昼夜地火热进行着的女军初次招募。 一个鲜妍的笑容浮上她的脸颊:“你可以去京口看看。在那里,我们即将成立一支女军。消息传出后的第一天,便有无数女子争先恐后地前来投军,想要通过自己的力量,来博取一个更好的未来。论本事,她们中的很多人并不输给男儿,只是苦于没有机会。未来,这些女子将会靠着自己的本事,拥有更高的地位,过上更好的生活,成为万千女子奋斗的榜样,成为女子之中的英豪。” “女军?”司马恒嗤笑一声,并未答应,“我的确有本事杀死几个乱军,可那并不代表我愿意去过那种在沙场上东奔西跑、疲于奔命、刀口舔血的日子。” 她骄傲地说道,眉眼间满是自豪:“我生来便是公主,而非一个要靠着军功等待升迁的粗莽武夫。“ “武夫又如何?”郗归沉声问道,“你瞧不起这些人,可还不是要依靠他们来保卫你的安全,护卫你的国家?” “再说了——”说到这里,郗归冷笑一声,看向司马恒,“你知晓前天夜里的动乱是如何发生的吗?” 动乱的余波还未完全平静下来,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尚未完全查清。 截至目前,刘石的异动与那些有关薛林的证词,还都统统只是掌握在少部分人手中的机密,司马恒并不知晓。 直到此刻,她才因郗归突如其来的发问而觉出些不对。 她锐利的眼光,直直地逼视郗归:“你这是什么意思?” “呵。”郗归嗤笑一声,冷冷说道,“若非你瞧不起武夫,若非你没有管好手下的护卫,何至于堂堂公主府的护卫之中,竟然出现了一个细作?那薛林因着你的缘故,得以守在府衙之外伺机而动,劫杀我北府军的使者,盗走宋和寄与高权的信件,又伙同朱家二郎挟持朱大郎,发动朱氏私兵参与到攻打府衙的叛乱中去?” “你说什么?”司马恒震惊地反问,“无凭无据地,你凭什么这样信口开河?” “我自然不会污蔑你。”郗归毫不避让地与司马恒对视,“你府中的护卫,朱氏坞堡中的仆役,还有当夜曾见过薛林的朱杭:不止一人可以证明,薛林在刘石走后借故离开,后来又返回朱氏坞堡,面见朱家二郎。” “怎会如此?”司马恒面上依旧毫不让步,可心中却方寸大乱。 她努力在脑中回忆着那个名叫薛林的护卫,可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薛林不该反叛——公主府的护卫个个不愁吃穿,拿着远高于寻常人的俸给,司马恒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优待他们!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97节 她冷冷地驳道:“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前天夜里,动乱发生之后,无数护卫加入了击杀乱军的行列,既然他们都能够尽忠职守,那薛林为什么不行?谁知道他收了那些吴人多少好处?此等见利忘义之人,自己在财帛之前生了异心,又如何能赖到我的头上?” 郗归并未反驳什么,她只是平静地问道:“你对这薛林有印象吗?” 司马恒答不上来:“左不过就是个小人罢了。” 郗归审视地看向司马恒:“那是一个身型矮小,面容黝黑的吴人。” “是他?”司马恒仿佛有几分印象,她皱眉说道,“此人形貌丑陋,又不善言辞,实在不知是如何被选入的。” 郗归冷笑道:“那你又可曾想过?此人的外貌言语是如此地不占优势,可却依然能够入选,这是不是代表着,他确实有着远超旁人的本事,所以才能让人忽略其他劣势,将之纳入皇室护卫?” “刘石是北府军中数一数人的好汉,所以才能承担送信的任务,可却死在了薛林手下。就是这样让你瞧不上眼的小人与武夫,最终引发了连你都无法收拾的祸乱,事已至此,你还依旧瞧不起他吗?”郗归眼中颇有几分嘲意,“公主,你可曾想过,极有可能正是你的忽视、你的瞧不起,才让薛林日复一日都无法看到未来的希望,以至于行差步错、才投了吴人?” “不见希望又如何?这算什么正当理由?”司马恒被郗归的眼神刺痛,她并非怀疑这推测本身,只是依旧对薛林的行为嗤之以鼻,“他若觉得无望,便该自己去找希望。毛遂尚能自荐,他若自认为怀才不遇,便该想方设法去找出路才是。我手下护卫,足足有两百之多,怎么可能一一了解?薛林为什么一定要等着我去发现他、赏识他、重用他?他难道不该先为自己负责吗?” “所以他去自己找出路了呀。”郗归缓缓摇了摇头,“这世上之路,原就不止一条,有的纵横交错,有的背道而驰。他在你这里不痛快,便去投了朱家二郎那个‘明主’。这原与我没有关系,可却造成了我北府军从未有过的惨烈伤亡。公主,你说,我又该怪谁呢?” 司马恒依旧觉得薛林是个既不磊落也缺乏勇气的无能之人,可当她面对郗归带着疲色的眼神时,却终究觉得理亏,是以不再反驳什么,只在心里骂了薛林好几句,又低声对着郗归嘟哝道:“反正无论如何,我是绝对不会去帮你带领女兵征战沙场的。” “当然。你若不愿意,谁也不能勉强你。”郗归缓缓点了点头,“可是公主,你要明白一件事:权力这个东西,从来都是要靠自己去争取的。我当然可以尊敬你,将你像个祥瑞一般地摆在那里,让大伙儿为你奉上一些虚名和赞美。可一旦如此,你的生活便不会与从前发生太大的变化,你永远不可能通过这种方式来获取真实的权力。公主,这条通往权力的道路,从来都并不好走,你没有办法同时拥有轻松和权力,我也同样如此。人生在世,所有东西,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第145章 邀约 “要想获得实在的权力, 便必须得有实在的功勋,否则别人就算面上尊敬,也不会真正看重你。” 司马恒听了这话,深深地看了眼郗归, 许久没有言语。 郗归倾身向右, 取了南烛放在那儿的一盏温水过来, 微微润了润嗓子,然后才不紧不慢地问道:“再说了, 宋和究竟待你如何?即便你身为公主, 他又可曾在你面前卑躬屈膝过?当今这个世道, 门第当然重要,可若没有本事的话,就算出身再好, 也还是会被人瞧不起的。” 司马恒想到那个夜晚, 宋和跪在她的身边, 隔着一曾薄薄的丝帕,轻轻握住了她的右手。 她曾在那一刻有过短暂的心动, 想要征服这个明明极具威胁、可却不得不选择暂时蛰伏的男人。 然而, 没过多久, 宋和便在情急之下,冷酷地呵斥她,让她闭嘴。 男人的柔情是如此地不可靠,仅仅凭借着他们一时的兴致与筹谋做主。 上位者如此,下位者同样如此。 女人若想凭借这一点去获得权力, 那便只能取之由人, 予之由人。 就像刚才,宋和满腹心事地离开中军营帐, 与司马恒在营地相遇。 他与她寒暄的方式是那样地冷漠,那样地公事公办,仿佛那晚的一切争执、一切柔情,还有那一切的同仇敌忾,都从来不曾发生过。 司马恒在心中逼问自己:“我真的愿意去过那种生活吗?真的愿意用公主的身份去扶持一个男人,然后再任由自己靠着他的心情生活吗?” 答案当然是不愿意,司马恒反复思量着郗归方才诚恳的话语,若有所思地垂下了头。 良久,她才重新抬起头来,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孤注一掷,冒着触怒皇室的风险与你结盟,绝不是为了继续过那种因人成事的生活,我要像你一样地拥有权力。” 司马恒话中的结盟,是一个充满了粉饰意味的词语。 事实上,她是在以其公主身份为资本,试图投靠郗归。 司马恒不是不明白这一点,只是仍旧不想如此清晰地点明此事,不想这么轻易便承认自己要对着郗归臣服。 纵使郗归已经清楚地说出了个中缘由,可司马恒还是不能真正明白,命运为何如此荒谬,竟让过去的那个深闺女郎,成为了北府军真正的主人。 人们总喜欢在真实的世界中寻找传奇,然后将这传奇视作命运的杰作。 他们常常会于不知不觉间,忽视个体的选择与努力,在这所谓传奇中占据的分量。 就好像此刻的司马恒,在郗归做出解答之后,仍旧固执地问道:“为什么你能够拥有权力,而我却不能?我也要像你一样,拥有真正的权力。” 郗归略显苍白的面孔,因为司马恒的表态而浮现出些许温柔。 她微笑着说道:“可你也看到了,公主,我过得很累。” 郗归满面的疲色,确实令司马恒有些望而却步,可心中的不服气却驱使着她暂时忽视了这疲惫,倔强地开口说道:“我并非执意要去过那种你所说的轻松生活,你能够做到的,我同样可以,我只是不喜欢成日与武人打交道罢了。” 说到这里,她不确定地问道:“除了带兵,我还能做什么呢?” “就算我想靠自己的努力掌握权力,又能够做什么呢?” 郗归在司马恒的注视中笑了。 她从小便深谙“求其上者得其中,求其中者得其下”的道理,既然庆阳公主是不愿意开窗的人,那么,她只好先提出拆掉屋顶做例子。 所幸,她真的主动迈出了这一步。 “你笑什么?”司马恒不快地说道。 “我在为公主高兴。”郗归看着司马恒,内心感受到了一种难得的愉悦。 人生在世,无能为力之事实在太多。 譬如她明明已经辛苦筹谋,可吴兴却依旧发生了伤亡惨重的意外。 可尽管如此,她还是依旧相信,只要坚定地去做,那么结果哪怕没有那么好,也会远胜从前。 凡所做过的事,全都不会了无痕迹。 其痕迹或是在世上,或是存留在,某个人的心上。 郗归清楚地察觉了司马恒的变化,就像她在一封封来自吴地的条陈中,敏锐地察觉了郗途的变化一般。 他们原本都是这个旧时代坚定的拥趸,为了自身利益而天然地维护那个业已衰落的王朝,从未对此产生过任何怀疑。 可郗归改变了他们。 吴地的所见所闻让郗途越来越相信郗归所说的一切,他渐渐地由单纯地为家族而战,向着为苍生百姓而战的宏远目标靠拢。 而司马恒,这个锦衣玉食的公主,这个曾不止一次地以婚事为手段谋取未来的女人,终于下定决心,想要开启另外一种生活。 郗归正式向司马恒发出了邀约:“你可以做很多事情:可以教授女军或是蒙学里的孩子们,可以一步步地学着处理一村一县乃至一郡的政务,可以帮北府军管理名下商铺,也可以像兰台令史一般校勘图书、整理经籍……” 司马恒一桩桩地听下去,觉得每件事都没有什么吸引力。 “我不爱与小孩打交道,尤其是那些冒冒失失的愚笨小孩。” 司马恒已经生育过三个孩子,可却从来不觉得小孩可爱,也不认为自己应当被母职捆束。 孩子的哭闹总是让她心烦,她讨厌这种不能够理性沟通的无知生物。 “至于政务,你定然不愿意让我从大官做起,可我堂堂公主,又怎能去村县理事?” 在司马恒的眼中,下民们大多肮脏愚蠢、粗鄙不堪,她自小生活在宫闱之中,难以想象自己放低身段去与那些小民接触的情景。 “至于商铺,那就更加不可能了。士农工商,商乃最末流者。我身为公主,怎可自轻自贱,去行那商贾之事?” 司马恒想到平日所见商铺主事谄媚的模样,觉得自己若要那般奉承别人,倒还不如直接去死。 “校书也没什么意思,似那般成日坐在竹简堆里,闻着旧书古籍的霉味,日复一日地守着书卷,一年年地把眼睛看瞎,哪里是人该过的日子?” 郗归别有深意地看了司马恒一眼,竟看得她心里有些发怵:“我真不是故意挑刺,实在是你说的这些事,我全部都做不来啊!” 郗归无奈地笑了:“公主,我以为自己已经说得足够清楚。你说要靠自己的努力掌握权力,那就势必要走出原本的舒适圈,去尝试一些从前不曾做过的事情。否则的话,又何谈改变呢?” “徐州并不是一个很小的地域,其中有无数个可以让人从中获得进步与成长的位置,你可以与我一道回去,仔细看看,然后再好好地思考一番,看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坦白讲,对于司马恒的反复与犹豫,郗归难免有些怒其不争,可当她想起自己曾在江左蹉跎的二十余年后,又觉得不该责怪司马恒——作为一个拥有现代灵魂的后世之人,她也是在至亲死亡的悲恸之下,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应该与这种看似美好的牢笼生活决裂,真正为自己而活。 既然如此,司马恒作为一个古人,其犹豫又有何奇怪呢? 郗归心念转了几分,最终只是平静地说道:“公主,通往权力的道路是如此地漫长,我们也许会遇到无数的敌人,可真正能够在这条路上拦下我们的,永远只有我们自己。” “去京口看看吧,你还年轻,完全可以尝试不同的生活。如果最终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你。”一道惊雷炸响,大雨更为猛烈地砸了下来,郗归脑中有些恍惚,放任自己打了个呵欠,“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外面雨大,请公主暂且在营地里避避雨吧。” 司马恒还要再说,郗归却轻轻摇了摇头:“没关系的,公主,无论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你都只需要对自己负责,我不强求什么。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朱、张二氏不会再有反抗的余地,三吴之事将再无悬念。你若公开支持我们,自然是一桩锦上添花的好事;可若不表态,我们也不会有何损失。你回去好生想想吧。” 这场司马恒强求得来的对话,就这样终止在了她自己的抗拒之中。 司马恒并不愿意就此离开,可南烛已躬身候在一旁,司马恒的骄傲不允许她死皮赖脸地强留。 大颗的雨珠砸在地上,溅起一个又一个泥点,落在司马恒华贵的裙摆上。 她坐在一座空闲的营帐之中,不快地看着护卫跪在一旁,帮她拧干裙摆上的雨水,擦拭其上的脏污。 可丝缎娇贵,很快便成了皱巴巴的一团,宛如一朵开败的花、一池秋日的荷,干枯丑陋,了无生意。 司马恒蹙眉挥了挥手,示意护卫出去等候,不要再在眼前碍眼。 她一遍又一遍地想着郗归方才所说的话,不得不承认有一定的道理,可又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去从事那些事务。 直到护卫重新出现在门口,她才从纠结中清醒过来,意识到天边已然露出了微白地光芒。 “何事?”她瞥了眼护卫,慢悠悠地问道。 “公主,昨夜大雨,宋侍郎归路被阻,也未回城。他方才来求见,说有一策要献与公主,可解您燃眉之急。” “宋和?他又来干什么?”司马恒想到两个时辰前宋和的冷漠,不由冷笑了一声。 可护卫口中的献策之事,究竟吸引到了她的注意力。 “也罢,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且让他进来吧。我倒要看看,他能说出什么良策。” 第146章 朱氏 三天后, 郗归乘船返回京口。 就在她启程的前一日,建康城中刚因吴兴的动乱而掀起轩然大波。 郗归当日抵达吴兴后,先见了高权、宋和、司马恒、郗途四人,随后便大刀阔斧地在吴兴改革旧制, 短短半个时辰之内, 便发出了数道命令, 让北府军收缴世族在吴兴境内的全部农田,重新按照人口进行分配。 前日大军入城之后, 朱、张二族早已死的死, 逃的逃, 余下的不是乱军的弃子,便是根本无足轻重的末流人物。 朱杭原本就要在天亮后求见郗归,此时听到这个消息, 更是决定主动奉上田地与大半家财, 只求能稍稍减缓北府军的怒气。 陪他前去营地见郗归的, 是朱家大郎的长子朱肖。 朱肖今年不过六岁,虽然有几分聪明, 但依旧是个懵懂孩童。 他虽然听话地随朱杭上了牛车, 但仍是不解地问道:“祖父, 北府军来到吴兴,打破了我们原本的平静生活,害得城中死了那么多人,如今更是要收走我们的田地。他们这么过分,您为什么还要主动献财呢?” 朱杭长叹一声, 几乎要落下泪来:“好孩子, 你一定要记住,如今的局面, 不是北府军造成的,是陆、张二氏的贪婪,使事情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而你二叔的冲动,更是害惨了咱们一家。” 坦白讲,朱杭心中不是不恨。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98节 在他看来,如果不是北府军的多事与庆阳公主的倒戈,陆然与张敏之也不至于冲动行事,自家也不会被二郎那个蠢货钻了空子。 可事已至此,他必须为家族考虑,总要有人付出代价,去平息北府军的怒火。 而他作为吴兴朱氏的家主,能够做的,只有保全这几个年幼的孩子,使朱氏不至于走到绝嗣的地步。 为此,这些孩子必须学会忠于高平郗氏,靠着忠心耿耿,来洗刷掉朱二郎带给他们的斑斑劣迹。 于是他郑重地看向朱肖:“阿肖,你绝不能恨郗氏,恨北府。郗氏女郎是胸怀天下的大人物,她联合百姓,在三吴大行分田入籍之事,为北府军牢牢立下了兵员与粮米的后盾。你且看吧,高平郗氏很快就会成为一股谁也无法匹敌的力量,所有试图螳臂当车的人,都不过是群自取灭亡的蠢货。” “可北府军若没有来,阿耶便不会死了。”朱肖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睛雾蒙蒙的。 他自幼由朱杭亲自教养,可这并不影响他敬爱自己的父亲,他仍会因父亲的去世而悲伤,而怨恨。 “不是北府军害死了你阿耶。”朱杭缓缓摇了摇头。 他在朱肖的注视之下,长长地叹了口气。 朱杭已近天命之年,却在一夜之间,骤然失去了一直作为接班人培养的长子,同时还不得不接受吴兴朱氏即将败落的事实。 这种种打击,令他于几个时辰之内白了头发。 可身为家主,他必须理智,必须振作,必须在这混乱而不利的局面中,为家族找出一个最优解。 他眯着眼睛看向朱肖,沉痛地说道:“你的父亲死于二郎的贪心妄念、固执愚蠢。二郎一直认为我偏心你父亲,因为他是续弦之子而不在意他,不关心他,使得他怀才不遇,终日郁郁。可事实上,我之所以不喜欢二郎,从来都不是因为他的出身,而是因为他的野心。” “野心?”朱肖不解地问道,“有志向、有野心,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朱杭苦笑着摇了摇头:“二郎野心太重,可又没有相应的能力,只知道以小恩小惠笼络人心,却没有大局观,根本看不长远。他被欲望蒙蔽了双眼,以至于自视甚高而又短视可笑,根本不如你父亲忠厚可靠。” 他摸了摸朱肖的发顶,悔恨地说道:“我也有错。我自认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轻视二郎的能力,认为他即便不甘,也只能暗中下些无足轻重的小绊子,根本翻不出什么风浪。谁曾想,就是这轻视害了你父亲的性命,也毁了咱们家的前途。” 朱肖难过地看着朱杭:“祖父,您不要伤心,这并非您的过错。” 朱杭强笑着说道:“好孩子,我不伤心。我已到了这个年纪,本来就没有几年好活,无所谓伤不伤心,难不难过,但你还小,还有数十年的光阴要过,所以一定要记住:是二郎害了你的父亲,害了咱们朱氏,往后的日子里,你要好好读书,好好修行,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万万不能像他那样,被不甘与怨恨蒙蔽双眼,以至于最终害人害己。阿肖,人生如棋,你一定要记得,走一步,看三步,不要冲动,不要出头。” 这一连串的叮嘱,让朱肖心中莫名感到不安。 他心乱如麻,可却又说不出缘由,只能重重点头,对着朱杭保证:“祖父,您说的我都记下了,我以后一定好好听您的话,做一个正直聪明、目光长远的人。” “好孩子。”朱杭欣慰地笑了,侧身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祖父老了,恐怕陪不了你多久。徐州府学是个好地方,祖父待会会向郗氏女郎求情,请她同意你带着弟妹们去徐州求学。等到了那里,你们一定要好好读书,学成之后报效郗氏,重振吴兴朱氏的门楣。” 朱肖听了这话,并未立时答应下来。 他认真地看向朱杭:“祖父,俗语有云,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就算阿耶是死于二叔之手,可也与北府军的入城脱不了干系。我怎能罔顾此事,去报效郗氏呢?” “傻孩子,你往后就会知道,与家族的未来相比,个人的恩怨情仇,都算不得什么。嵇康以言论放荡、非毁典谟,为司马氏所杀,可其子嵇绍,却做了惠帝的侍中,甚至于八王之乱中拼死保护惠帝,最终为乱军射杀。” 朱杭叹息着说道:“若如你所说,司马氏乃是嵇绍的杀父仇人,他又如何能仕于司马氏,为司马氏而死呢?” 朱肖曾在史书中看到过这个故事,此时听到朱杭的问题,自然地引了山公当日劝解嵇绍的话作为回答:“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1 牛车已然停下,可朱杭却并未急着下车。 “是啊,日中则昃,月盈则食,这本是天地间亘古不变的大道。天地与四季,尚且随着时间而有盈虚盛衰的变化,更何况是人的出处进退呢?孩子,人生在世,固然要坚守本心,可也要与时屈伸,万不可因一人一事而生了执念啊。” 朱肖在脱口而出山涛那句话的瞬间,便因自己言语间的前后矛盾而生了愧意,此时更是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连连向朱杭保证:“祖父,我记住了,我一定不会像二叔那般,为了心中的执念害人害己。我会好生教导弟弟妹妹,与他们一道长大成才,效忠郗氏,光耀门楣。” 朱杭欣慰地点了点头,带着朱肖下了牛车,准备踏入北府军位于城外的大营。 暴雨之后的土地极为松软泥泞,可营地之内多是武人,在他们眼里,再泥泞不堪的土地,多走几次,也便能踩得严实,他们并不在意弄脏腿脚,也便并未在所有地方都用木板、石块等物铺设临时道路。 前几日的动乱中,世族给北府军带来了极大的伤亡,将士们心里存着气,因而故意将朱杭的牛车引到了一处泥泞之地。 朱杭冷不丁踩在这般的土地上,鞋袜瞬间便被弄脏。 一旁的将士笑着递来两根树枝,看似真诚地道歉:“还请您见谅,军中都是粗人,没来得及铺设道路,真是抱歉。” 朱杭心中自然不会不气,只是纵然气愤,又能有什么办法,本是朱氏做错了事,如今作为战败的罪人,又有什么资格与之争论? 于是他笑着接过了树枝,连说了两声不碍事,又将一根树枝递给朱肖:“阿肖,你看这满地的泥泞,心中有何感想?” 朱肖懵懂地摇了摇头。 朱杭苦中作乐地笑说道:“你已学完了《毛诗》,岂不知‘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这句诗?” “啊?”朱肖不明白朱杭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郑康成家中奴婢皆能读诗,康成曾惩罚一名辩解过错的婢女,将其曳于泥中。另一婢女见此情状,问此婢曰:‘胡为乎泥中?’婢女答曰:‘薄言往诉,逢彼之怒。’”2 朱杭说到这里,自己先笑了两声。 朱肖捏着拳头说道:“都到了什么时候了,您还说这些笑话?” 朱杭摇了摇头,自嘲地说道:“我说这笑话,岂非恰逢其时?这泥泞弄脏了我的衣衫鞋袜,可殊不知,早在二郎发兵的那一瞬间,整个朱氏,便已深陷泥潭之中了。” 他瞧了眼旁边将士懵懂的神色,弯腰为朱肖整理衣领。 朱肖正惊讶祖父为何如此,却听他压低声音,用仅能由他们二人听到的音量说道:“北府军纵然骁勇善战,可这些将士竟连如此简单的掌故都听不懂,更遑论处理政事、纵横朝堂。郗氏女郎绝非池中之物,日后定然会需要一群效忠于她的士人。阿肖,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好好学习郗氏女郎的行事,日后在朝堂上博得一席之地。如此,祖父便是在九泉之下,也能够安心了。” 那股陌生的不安,再次萦绕在了朱肖心头,他惶恐地与朱杭对视,清楚地意识到,冥冥之中,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正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在祖父的主动推进下,极速地酝酿着。 第147章 触柱 两日后, 司马恒带着朱杭,并朱氏所有成年男子,在建康渡口下船,瞄准了上午廷议的时机, 直直地冲进台城鸣冤。 江左从未有过公主闯入太极殿的先例, 可司马恒来势汹汹, 被禁军拦住后,竟高声大喊:“陛下, 臣有冤屈, 不得不诉!臣居吴兴养疾, 可世族却纠合徒众,发兵来攻,臣险些命丧他乡, 再不能得见天颜。如此藐视天家之举, 还请陛下从重处置, 以彰天威啊!” 周遭的禁军与宫侍听到这话,无不暗中传递眼色。 一个内侍急冲冲地跑出来, 弯腰对着司马恒劝道:“公主, 太极殿乃是圣人议事之所, 您若有苦楚要诉,不妨去与皇后娘娘说道说道,陛下下朝之后,便过去为您做主。” 司马恒冷哼一声,一把拨开拦在面前的禁军。 “我难道不是天家的公主?吴姓世族发兵杀我, 难道不是形同谋逆?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难道还上不得太极殿吗?” 她带着朱杭,风风火火地朝殿内走去:“你们可看好了, 我二人不带刀兵,只是想入殿鸣冤,尔等若再拦,我便只好自裁于此,好教圣人给我个公道了。” “您这是什么话?哪儿就到了这样的地步呢?”内侍瞪了眼不再动作的禁军,小跑着跟在司马恒的身后,“您三思,这太极殿可不是什么寻常地方啊!” 说话的工夫,司马恒已走进殿中,郑重地行了个大礼:“陛下容禀,会稽陆氏寄居建康,对着陛下慷慨陈词,声称要竭力效忠,可暗地里却潜入吴兴,教唆吴兴张氏家主张敏之与朱氏二郎纠集部曲,强攻北府军,丝毫不顾臣也同在府衙之中的事实。以至于臣麾下护卫,死伤甚众,臣也因受惊的缘故,至今夜不能寐,神思恍惚。” 吴兴发生动乱的消息,已于昨日传至建康,台城君臣默契地搁置此事,想等尘埃落定之后,再坐收渔利,可司马恒却因急着在郗归跟前立功的缘故,绝不肯给他们这个机会。 她如泣如诉地陈说着乱军的暴行,最后含泪总结道:“陛下,臣乃司马氏皇女,北府军乃奉命东征的天子之师,可陆、张、朱三姓世族,却不管不顾,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臣恳请陛下,为了天家颜面,为了江左太平,诛此逆臣,以正视听。” 圣人冷笑着看向司马恒,心知这个任性自私的公主,已然倒向了高平郗氏一边。 他气得连连咳嗽,根本无法想象,就连与郗归有仇的皇室之人,竟也被北府军笼络了去,直截了当地在这太极殿上逼他行事。 象征尊贵的帝王冕旒因愤怒而晃动着,其后的神色愈发晦暗不明。 圣人的拳头捏紧又放下,最终挟着威怒说道:“庆阳,此事非同小可,不可依你一面之词而定罪,你且先回去,咱们从长计议。” 可司马恒却并未答应。 她站起身来,视线缓缓扫过周遭的群臣:“吴姓世族向来不满侨姓世家把持朝堂,可笑你们一个个自恃聪明,却根本没有意识到,将三吴世族引进建康,会带来怎样的灾难后果?” “当初孙策过江,所倚重者,岂非淮泗旧人?可后来又如何呢?朱然、陆逊,相继代吕蒙而为上游统帅;吴县顾雍,代彭城张昭而为丞相首辅。自此以后,孙吴朝堂,便是江东世族的天下了,再没有淮泗旧人的立身之地。” 司马恒一句句复述着前日宋和所说的论据,直截了当地对着这些世家说道:“吴姓世族代代经营,子弟众多,家财丰盈。尔等被他们拿出的贿赂蒙蔽了双眼,以为可以让其与北府军鹬蚌相争,殊不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若再这般任由吴姓世族肆意残杀忠良,只怕要不了多久,建康就要变天了!” “你放肆!”圣人气得扔了案上的茶盏,“你一个不通世务的妇道人家,懂什么朝堂局势,如何能以猜度之言,祸乱众臣之心?吴兴之事,朝廷自有论断,绝不会因你这番妖言惑众之论,而随意罗织罪名。” 会稽陆氏抵达建康之后,先后向台城君臣献上了不少钱财,圣人久未享受过这样的奉承,岂能容司马恒将陆氏指作奸佞,将他自己目为昏君? “妖言惑众?”司马恒冷哼一声,“陛下怕是在皇位上坐得久了,连礼仪忠孝都不顾了,我是先帝的亲妹,陛下的姑母,陛下就是这样与我说话的吗?” 北府军的支持给了司马恒底气,使得她压根不在意这个色厉内荏的皇帝。 她理直气壮地说道:“既然说我妖言惑众,那我便把证据送到你跟前来。我身后这位,是吴兴朱氏的家主,不如让他亲自跟你说说,看当日吴兴的动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朱杭自方才起,便佝偻着身体,沉默地跟在司马恒的背后。 司马恒适才有关吴姓世族的一番话,深深刺痛了朱杭的心。 自从中朝灭吴以来,吴人的多少苦难、多少委屈,都是因着似这般的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明明都是汉人,可这些高傲的北人,却对吴人无比忌惮,根本不容许他们在朝堂发展势力。 永嘉南渡之后,侨姓世家更是愈来愈过分,将吴姓世族排挤得几无立锥之地。 曾赫赫一时的顾、陆、朱、张,再也不复孙吴时期的盛况。 就连仅存的经济利益,如今也要被北府军剥夺。 可他又能如何呢? 北府军如日方中,他不但无法与之抗衡,还要仰赖郗氏的力量,为自家子弟求一个进入庙堂的机会。 大殿之上议论纷纷,没有人能想到,这个跟在司马恒身后的颓丧老者,竟然就是动乱发起者之一的朱氏家主。 朱杭因司马恒的话而深深闭眼,因朝臣们的议论而如芒在背,可事已至此,他早已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按照原计划行事,以求郗氏女郎能给他那三个孙辈机会。 他想到那日凌晨,郗氏女郎问他的那句话——“你既是朱氏家主,看起来也并非蒙昧之人,岂不知有过当罚的道理?如此之大的祸事,总要有人付出代价。赏功罚罪,本系北府军治军之本,徐州上下皆是如此。” 她说:“吴姓世族煊赫多年,吴主孙皓之时,仅陆氏一族,便有二相、五侯、将军十余人在朝。可世间之事,焉能绕开盛极必衰的道理?所以才有了江左立国以来,四姓的种种困境。如孙吴那般的盛况,往后再不会有了。” 她说:“如今北府军重建制度,虽取了四姓的田地,可又焉知不是尔等世族重回朝堂的机会?胜败之间,原非不可转化。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你回去好生想想吧。” 他想到了宋和冷酷的面容。 那一日,他自中军营帐离开,没想到竟遇到了等候在附近的宋和。 他说:“好一双锦绣鞋,只可惜脏污了。锦缎娇贵,一旦染了尘泥,便再不能恢复如初,就如同人这一生,万不能在关键时候行差步错。朱家主,一失足成千古恨,你既已下定主意,为何不索性反击陆氏,也好立下功勋,为孙儿铺路呢?” “昔年孙策为袁术攻打庐江,围城两年。时任庐江太守,系吴郡陆康。陆康宗族百余人,均因此罹遭饥厄,死者几近半数。城破之后,陆康郁郁病逝。其子陆绩后来也为孙权贬谪,死于贬地。陆、孙之间,堪称有深酷家仇。可陆绩之侄陆逊,却仍入孙权幕府,娶孙策次女,后来更是以功勋领荆州牧,升任丞相,确立了陆氏此后数十年的地位。” 宋和别有深意地说道:“这种种是非功过、仇恨隙憾,结果如何,全看当事者如何取舍啊!” “赏功罚罪,赏功罚罪……” 朱杭在心中喃喃念着这四个字,终于跪伏在地,颤着嗓音开口,含泪将事发之夜,陆然、张敏之、朱二郎、薛林等人的所作所为一一道来。 他的话宛如一把锋利的匕首,将朝臣们试图粉饰的和美局面一刀割开、撕裂开来,露出了其下的种种肮脏算计。 说到最后,他哀嚎着陈情:“陛下,我吴兴朱氏,对江左忠心耿耿,从无悖逆之心,可会稽陆氏,却联合吴兴张氏,软禁草民,唆使我那不成器的二子,杀兄窃符,攻打官军。” “陛下,草民失察失教,实有不赦之罪,不敢妄求宽宥,只是陆、张二氏藐视天威,阴行谋逆之事,请您明鉴,从严处置啊!” 他一声比一声凄切,说到最后,竟乘人不备,从袖中取出一封血书,而后一头撞在了大殿中鎏金的龙柱上。 鲜血顺着龙头流了下来,滴在太极殿光可鉴人的地面上。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99节 这突如其来的触柱震惊了一众朝臣,内侍忙不迭地宣召太医。 可太医到后,却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说朱杭已然服了剧毒,早已无力回天。 就在此时,殿外也传来了几声惊呼,圣人厌恶地看向门口,烦躁得几乎想要杀人。 一名禁卫入殿禀告:“启禀陛下,随公主入宫的几人,方才都毒发自尽了。” “什么?”圣人气得将御案之上的奏折统统扫落,“庆阳,你究竟想干什么?堂堂太极殿,岂是是撒泼弄权的地方?” 司马恒冷笑一声:“朱杭不是有血书留下吗?陛下不如看看他写了什么,再来论我的罪!” 自司马恒入殿后便一直未发一言的谢瑾,此时终于有了动作。 他站起身来,示意内侍为他取来朱然身上的血书,然后将其展开,一字一字念了出来。 书中所言,与朱然所说并无大的差别,只是反复陈说陆、张二氏谋逆之事,声称自己携朱氏成年男儿入京血谏,只求圣人为被无辜牵累的朱氏做主,严惩二族,以儆效尤。 大殿之中乱糟糟的,司马恒漠然立于人群之后,与御座之上的圣人遥遥对视。 这是司马恒第一次站在太极殿上。 她清楚地知道,朝夕之间,台城的舆论便会翻覆,在有心人的推动下,朝堂上发生的一切,很快就会传遍建康,传遍三吴。 那些妄想着坐收渔翁之利的人,再也不能将诛杀世族的脏水泼在北府军身上。 所有人都会知道,是世族率先发难,攻击王师,北府军不过是翦除逆贼罢了。 想到这里,司马恒迎着圣人怒不可遏的目光,轻轻地笑了。 原来,这就是那些男人所向往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感觉。 第148章 论人 司马恒的唇角始终带着笑意。 宋和这个主意虽然阴狠, 但却相当有用,唯一的风险只在于,朱杭是否会当着众臣之面反口。 而司马恒此行的作用,就在于带着朱杭进入太极殿, 监督他按照原定的计划, 在朝堂之上厉声鸣冤, 将北府军彻底地从吴兴之乱中摘出去。 司马恒方才始终捏着一把冷汗,担心事情会向着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好在她做到了, 朱杭并未变卦, 而是原原本本地遵照计划——不, 他比计划做得更好,他不仅服毒,还如此壮烈地触柱而死。 经此一事, 建康君臣再不能自欺欺人地将杀戮吴兴世族的帽子, 随意扣在北府军身上。 有了世族谋逆的事实在先, 北府军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拨乱反正。 一切都是陆然与张敏之的过错, 除了朱氏之外, 其余吴姓世族, 也会埋怨他们触怒北府军,以至于影响到世族今后可能从郗归手上分得的利益。 司马恒目不转睛地看着朱杭的尸体被抬走。 她清楚地看到,朱杭的眼睛圆睁着,好似死不瞑目。 可不瞑目又如何呢? 成王败寇,是自古以来的道理, 朱氏输了, 便只能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换取存活的空间与未来的机会。 前往建康的路上, 朱杭曾慨叹着对她说道:“当日吴兴初见,老夫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竟是公主送我去赴死。” 孙志作乱之时,吴兴也曾受到波及。 叛军来势汹汹,听说在周边村县做了不少杀人放火之事。 司马恒的庄园占地广袤,可却并无世族坞堡那般的防备,又只有区区二百护卫,根本无法招架。 情急之下,她只好带着护卫前往朱家,寻求朱氏的庇护。 司马恒当时是那样地害怕,生怕自己的请求被朱杭拒绝,怕自己不得不带着二百护卫,直面那群暴民。 好在朱杭答应了。 无论他是动了恻隐之心,还是觉得一位落难公主奇货可居,他都收留了她,让她平安度过了叛乱。 可她是怎么做的呢? 朱杭凭着这收留的旧情,请她去府衙打探消息,可她却率先向宋和提出了合作,想要登上北府军这艘大船。 坦白说,司马恒从未想过要与朱杭兵戈相见。 可事情变得太快,谁都没有想到,朱二郎竟会做出这般事来,逼得她不得不做出抉择。 司马恒想到这里,内心觉得有些愧疚。 可尽管如此,她还是不后悔当下的选择。 她清楚地知道,即便朱杭存有私心,可却仍旧无法改变他曾庇护自己的事实。 对此,司马恒深觉抱歉,可却还是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宋和的提议。 司马恒感慨地想道:“从某种程度上说,我是和宋和一样冷酷无情的人。” “我能够舍弃自己的骨肉,便能舍弃一个动机不纯的恩人。” “人活一世,本就是在这种种红尘恩怨之中打转,不是这个对不起那个,就是那个对不起这个。” “我只有先顾好了自己,才能去报答旁人的恩情。” 司马恒自朱杭的尸身上收回了目光。 朱杭的死固然令她感到些许心虚,但更是给予了她一个警示——她一定要赢,要一直赢下去。 司马恒深吸一口气,从这场并不十分光彩的胜利中,总结出一个启示:“郗归太心软了,可我却从不如此。我可以帮郗归去做这些狠厉的事情,这是司马氏能够为我提供的最后便利。我要凭着这些,成为北府军无可取代的功臣。” 谁都没有想到,庆阳公主会以这种方式回归建康。 她带着护卫杀到乌衣巷,持刀逼迫王贻之写下和离书,而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琅琊王氏,甚至没有看自己的女儿一眼。 更令人诧然惊怪的是,司马恒竟放下架子,接过了因郗岑之败而关门的几家郗氏商铺,风风火火地做起了生意。 公主的名头足够吸引人,无论是出于猎奇还是真心,都有不少人惠顾这些店铺。 一番热闹之后,竟然还真的让她做起了生意。 重回建康的司马恒,宛如一个老练的掮客,愈来愈得心应手地交易着手头能够接触到的一切资源——无论是真的货物,还是别的什么。 她甚至开始认为世间无事不可交易,以至于竟卖起了司马氏的官位。 出乎意料地,司马氏皇帝并未因此而大发雷霆。 正如谢瑾以北府军会缴纳的税粮,劝动了他按照朱杭所言责难陆、张二氏一般,当司马恒将卖官所得的资财分出三分之一给圣人后,他便瞬间敛了神色——反正这些官位就算不被司马恒卖掉,也会被那些世家把持,既然如此,他为何不也从中赚些钱财呢? 吴兴之事终是如同宋和预想的那样开展了下去,朱杭并朱家八名男丁并未白死,圣旨很快就公布了对于陆、张二氏的处置,圣人趁此机会,借着北府军的势头,收缴了会稽陆氏大半资财,又拿出一部分分给世家,堵住了悠悠众口。 就这样,会稽陆氏尽管逃过了孙志之乱的灾劫,可却在建康这个锦绣堆中自绝前路。 正当陆然因北府军的追击而在山林之中躲躲藏藏的时候,其家族已然彻底沉寂。 杀鸡儆猴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吴兴朱氏诸人的惨死、张氏的家破人亡,以及会稽陆氏的沉寂,无不令其余世家大族心中一凛。 北府军的实力被更加清楚明白地展露在了人前,自此以后,所有人都知道,高平郗氏并不畏惧将尖刀对向大族。 当郗归乘船返回京口的时候,事情虽还未进展到这样的地步,可朱杭死谏一事已然传得沸沸扬扬。 南烛陪着郗归立于船头,颇为感慨地说道:“真没有想到,那朱氏家主居然选择了如此惨烈的方式,带着朱家所有成年男丁当朝赴死。” 郗归神色淡淡,只有极浅的几分唏嘘:“朱杭那日来营地时,便已怀了必死之心。” “啊?”南烛有些惊讶,“我还以为您要用他,所以才会与他谈了那么久,殊不知,殊不知……” 郗归神色有些怅然:“朱杭是个识时务的人,我的确可以用他来笼络世族之心,可谁又知道,他的识时务是不是只是危险之下一种不得已的选择?若危机过去,他还会这样识时务吗?” 南烛答不上来,在她心里,这群世族打骨子里都透着顽固贪婪的气息,根本不可能彻底改好。 雨后的空气很是清冽,江水粼粼地泛着清波,随船只的行驶而荡漾着。 远山如黛,令郗归想起辛稼轩有关江南的诸多词作。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1 她自后世而来,又何尝不是此地的一个江南游子呢? 可她既然来了、既有能力,便绝不会重复那“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的遗憾,她要体察人情,要深谋远虑,要好好地为北府军打算,为北伐的那一日做准备。 于是她遥望着远处雾蒙蒙的山水,掩去心中的伤感,徐徐开口说道:“在这场动乱之中,朱杭并非罪过最多的人,他只是错在了失察。可世族既已做出了这般动作,我便绝不能让任何人以为北府军可以被任意挑衅。无论是陆氏、张氏还是朱氏,都必须付出代价。” “任何试图谋害北府军的人,都绝不能被姑息放过。北府军能有今天,饱含了无数人的心血。所以世族的叛乱绝对不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朱杭必须死。至于他的孙儿,我也必须带回京口,好生教导,以安其余世族之心,以免逼得他们为自保而作乱。” 南烛有些担忧:“您就不怕养虎为患吗?” 郗归听闻此语,轻笑着摇了摇头,不知是在嘲弄朱杭,还是在讥讽自己。 “御下之方,不外乎赏功罚罪。朱氏有罪,自当惩罚,是以朱杭必死无疑,这一点,无论是我还是他自己,其实都心知肚明。而他主动奉上家财,为的便是以主动投诚的态度,稍稍减缓些朱氏的罪过。” “我只是没有想到,他会带着朱氏所有成年男丁,前往建康赴死。那八人本不必死,他之所以这么做,便是为了让我放心。” “江东世族之中,从来不缺真正的聪明人,他们会懂得审时度势的。”郗归顿了顿,然后才接着说道,“与家族前途相比,个人恩怨,又算得了什么呢?” 仆役送上了一壶温酒,郗归没有喝,而是先向江中倾洒了些许:“千古艰难唯一死,朱杭是个聪明人,有智谋,也有决心,可惜了。” 南烛沉默片刻,低声说道:“庆阳公主倒是聪明了一回,女郎,您说,这主意能是庆阳公主自己想出来的吗?会不会是?” 江风冷冽,郗归微微闭了闭眼:“建康的传言你也听到了,庆阳公主在朝堂上所说的那些话,绝不是她自己能够短期内想出来的,只怕是宋和又与她说了什么。就连朱杭赴京一事,也未必没有宋和的手笔。” “这?”南烛蹙眉道,“女郎,宋和总是插手与庆阳公主有关的事,是否仍存着尚主的心思?您看,要不要警告下他?” “不必。”郗归睁开了眼睛,“我已与他说得很清楚,我是决计不会同意他与庆阳公主成亲的。尚主虽是捷径,可若以仕途前程为代价,宋和便未必会心动了。他是个有野心的聪明人,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可是女郎,宋和虽然聪明,却也很是危险。他这样肆意插手朝中大事,岂非弄权小人?若有一日,他联合公主,阴谋作乱,对您不利,那又该如何是好? “那就等到了京口,立刻给他修书一封、警告一二吧。”郗归安抚地看向南烛,“就说我有严令,无论徐州还是北府,都必须严格落实事前请示、事后报告的制度。如此次这般的事情,再不能发生了。” 南烛舒了口气,在脑中琢磨着这封信的措辞,不妨却听郗归说道:“不过,只怕你的信还未发出,宋和的请罪书和报告,便要送到京口了。” “啊?”南烛略一琢磨,便知道郗归说得确实有理,“那就这么算了吗?我的信还要写吗?” “写,无论结果如何,总要让宋和明白我们的态度。”郗归笃定地说道,语气中有几分宽慰之意,“对于此事,你不必过多在意。不管宋和做了什么,这一次,结果总是对我们有益的。治平尚德行,有事赏功能,曹孟德此言,信不诬也。我当然喜欢如顾信那般耿介、纯粹、正直的人,可时局未明,我们需要像宋和这样的帮手。” 第149章 蒙学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00节 郗归抵达京口之后, 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前去蒙学上课。 军里的蒙学已经开设月余,孩子们均已学了基本的纪律规矩,以及一些简单的军史教育与文字训读。 郗归今日去, 是给这些孩子上第一节古文课。 古文者, 先秦、盛汉辩理论事质而不芜者也。1 既是为了明理, 郗归便没有效仿后世习知的《古文观止》,以摘自《左传》的《郑伯克段于鄢》为开篇, 而是选了《陈涉世家》作为第一课的素材。 初学的孩子们或许还弄不明白训诂, 但绝不会听不懂故事。 这些孩子的父辈, 大多是世家大族的部曲佃客,抑或是为徐州之外的人们所瞧不起的军户。 因为这个缘故,陈涉的佣耕身份, 颇能令孩子们产生共情。 当郗归讲到“若为佣耕, 何富贵也”的时候, 2有孩子黯然失神,也有孩子重重点头以示赞同, 只有极少数的孩子说, 军里的日子比他们设想得要好许多, 若能一直如此,他们这些从前的卑贱之人,也一定能有富贵的一天。 可这样的孩子终究太少,人人都知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是句极富壮志的豪言,可许多在底层压抑已久的孩子, 是根本无法相信自己便是鸿鹄的。 丑小鸭能够坚定地寻找自己真正的归所, 可许许多多的普通人,却早在遇到天鹅之前, 便已先经历了种种或残酷或琐碎的现实打击,失去了那颗勇敢的心。 就连陈涉,也是直到走上了“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的穷途末路时,才下定决心揭竿而起。 直到郗归讲到陈涉自立为王之时,大伙儿还有些不敢置信。 一个声音不确定地问道:“他真的成功了吗?” 郗归侧头看去,与许多双亮晶晶的眼睛对视。 在这个时代,史籍是难得的奢侈品,民间的说书艺术又未像后世那般发展起来,再加上陈涉起义是如汤武受命一般位于“不食马肝”之列的话题,所以陈胜吴广的故事在闾巷之间并不十分知名,只在特定地域以口耳相传的形式流传。 “是啊,他成功了。”郗归笑着说道,“因此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八个字并非一句空洞的口号,而是已然经过实践检验的真理。尊贵并不存在于血脉之中,决定我们未来如何的,是我们自己的能力与品性,而非身体里流淌着缘自何方的高贵血液。” 一个男孩笑着说道:“壮士不死则已,死即举大名耳!这句话说得真痛快,我要记下来,回去说给我阿耶听!” 一个女孩若有所思地问道:“伐无道,诛暴秦。原来,朝廷无道,百姓是可以讨伐的。” 另一人立刻嘲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孙志不就在三吴作乱了吗?我阿耶还去打仗了呢!” “我阿耶也去了!” “我阿兄也去了!” 短暂的嘈杂过后,有孩子觉出了不对:“孙志若是陈涉的话,那咱们北府军又是什么?北府军讨伐孙志,难道竟然跟那暴秦一般吗?” 这话一出,屋里立刻安静了下来,孩子们好奇地看着郗归,朱肖面上更是浮现出了明显的忐忑。 没有人怀疑当今圣人的无道,只是担心冤枉北府军,也惹恼了郗归。 郗归并未因这讨论而心生不快,她的声音低而有力,十分地令人信服:“国以民为本,社稷亦为民而立。孙志作乱,虽打着为百姓诛世族的幌子,可却糟蹋了无数的田地,荒置了若干的农田,还强虏平民为壮丁,以之充实队伍。如此行径,与抢夺民田的世族何异?与强征平民为乐属的昏官又有何异?” “是非对错,原不在于喊出的口号是什么,而在于究竟是为了什么,又能起到怎样的效用。孙志看似为民,实则是为了一己之私;而北府军看似是在维护司马氏的皇权,其实是在切切实实地保护生民百姓。” 一个孩子翻看手中的书册,认真地回道:“所以褚先生才说,先王以仁义为本。” “正是。”郗归赞许地点了点头,继续带着孩子们读下半篇所引的《六国论》,“下文所言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说的也是这样的道理。” 对于文中所列秦国的历史,她讲得很是简单,可却着重强调了文末的一段话:“然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而响应,赢粮而景从。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3 “陈涉出身闾阎之间,可却最终摧毁了秦朝的江山。”郗归郑重地看向这些孩子,“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孩子们,你们虽无世家大族那般尊贵的出身,可却能与他们一样去学习,去争取,北府军会尽力为你们创造更好的条件,只要你们有志气,肯下工夫,就一定会拥有比世家子弟更强健的体魄、更聪慧的头脑、更光明的未来。” 她诚恳地说道:“未来是属于你们的,我向你们保证。” 郗归的眼底有些湿润,她知道,今日坐在这间课室里的孩子,只是很少的一部分,随着北府军越来越壮大,还会有更多的平民子女接受教育。 知识再也不会是仅仅被垄断在少数人手里的特权,在未来,北府军所到之处,不会再容许有人把底层的民众当作不识字不明理不知政的愚夫愚妇来对待。 她说:“春秋时期,仪地的封人曾如是评价孔子:‘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4木铎者何?乃遒人所执,所以巡行振鸣、引致民众者也,若今之铜铃。尔等可知,封人为何以木铎比孔子?” 一众七嘴八舌的讨论中,一个答案脱颖而出:“孔子教化世人,便如木铎之振鸣于民众?” “是也。”郗归赞许地说道,“孟子谓成汤说伊尹曰:‘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5” “上天孕育百姓,便是让先知者引导后知者,先觉者唤醒后觉者。成汤认为自己是被上天选中,前来唤醒生民的先觉之人。可我却觉得,人人皆可为先觉者。” “神州大地是何等地广袤,还有数不尽的同胞,正在经历异族的欺凌、同族的压迫。尔等既有志入学,有心成就一番功业,便当博学审问,慎思明辨,习文练武,笃而行之。” “我会一直期待,希望能看到你们长大成人,为学者,为将军,为官员,以各种各样的身份,去作这个世界的先觉者,去为了自己,为了家人,也为了更多人的美好未来而奋斗的那一天。” 蒙学的第一节古文课,在一片慷慨激昂中落下帷幕。 作为未来的女将军,郗如今日也拉着喜鹊与潘可一道,来听了这一节课。 她们坐在学堂的最后方,因为担心影响大家听课的缘故,始终未发一言,此时终于兴奋地讨论了开来,与周遭的孩子们说得热火朝天。 朱肖带着两位弟妹,在这一群孩童中间,拘束得颇为格格不入。 他交待弟妹不要乱跑,自己则追了出来,赶上了正要离开的郗归与司马恒。 “女郎,女郎请留步!” “阿肖——”潘忠将朱肖拦在了距离郗归五步远的地方,郗归回头看去,只见他跑得气喘吁吁,额上也生了薄汗。 她示意南星递过去一方帕子,而后关切地问道:“换防的将士们下午便要出发,你祖父的灵柩也会一道回去,好孩子,你带着弟妹,一道回去送你祖父一程吧。” 不料朱肖却摇头说道:“女郎,祖父临走之前,曾与我说过,待他百年之后,便将坟茔立在京口。我兄妹三人,自此以后,便以京口为家。从昨日起,世间再无吴兴朱氏,只有京口朱氏。” 朱肖稚嫩的脸上,显出了与年岁不符的坚定。 郗归怜悯地看向他,这是一个与月余之前的郗如极为相似的孩子——他们都因突如其来的灾劫而失去了至亲,正站在人生关键的岔路口,满心的悲痛与迷茫。 她问他:“那你呢?你内心想怎样做呢?” “我?”朱肖似乎被这话问住了,“我会按照祖父的期望,好好地读书明理,做您最忠诚的部下。” 这就是世族冢嗣。 哪怕他只是一个不足十岁的孩子,哪怕他已并无偌大的家业要继承,却还是要依着过往的惯性,以家族的利益为利益,以家族的考量为考量。 不过,这对此时的郗归而言,未必不是一桩好事。 她试探着问道:“蒙学的进度,对你而言恐怕太慢了些。居丧期间,你可以带着弟妹在家读书。” 朱肖立刻婉拒:“孝之一字,原本就在心而不在行。我若不能器,那纵是哀毁而死,也不能宽慰祖父、父亲与诸位叔父在天之灵;若是勤学苦读,和睦同窗,那即便没有结庐守孝,想必尊长们也不会不快。” “你仍愿待在蒙学吗?” “蒙学里的同窗都很纯粹直接,且颇有活力,与我从前在吴兴接触到的人很是不同。女郎,我想和他们一道学习,在相处中完善自己的德行,日后与他们一道去实现您的期望。”朱肖的语气很是恳切,“蒙学每日只有半天课程,您放心,我不会耽误学业的。” “你既已拿定主意,那便这么着吧。来日方长,你年纪还小,要照顾好自己和弟弟妹妹。” “多谢女郎,我一定会的!”朱肖重重点头,连连保证。 司马恒立在郗归身侧,看着朱肖跑回学堂,意有所指地问道:“你就不怕他不怀好意,日后反倒来报复你?” 第150章 募军 “报复?”郗归不以为意地说道, “那是太久远以后的事情了。再说了,北府军触动了那么多人的利益,我永远不可能有那么多精力去防范每一个意图报复我的人。与其防备这个防备那个,不如增强自己的实力, 让旁人无从报复。” 司马恒被这话噎得说不出话来:“你可真是嚣张。” “这难道不是事实吗?”郗归语气轻快地说道, “无论是兵力、财力还是人力, 朱肖都无法与我抗衡。该警惕的不是我,而是他——他还是个孩子, 处在军里这个大环境中, 一定会无可避免地接受许许多多潜移默化的熏陶。他或许可以选择抵抗, 但绝对不会全然不受影响。” 郗归斩钉截铁地说道:“他一定会变的。” “你就这么自信?”司马恒下巴微扬,眉头高挑,言语间颇有几分挑衅之意。 郗归笑了笑, 侧头吩咐南烛:“跟阿如说一声, 从今日起, 她也每日在蒙学上半日的课。北府军越来越大,她若想做个将军, 那日后要接触的, 便绝对不只有底层百姓, 还会有世家大族的各色人等。就让她从朱肖开始观察,好生琢磨琢磨,该怎么与这些人相处。” 司马恒被郗归的笑容迷惑了一瞬,转眼便被晾在了一旁。 她不快地打断:“那我呢?你怎么不让小阿如来观察我?还有,你觉得我也一定会变吗?” “我的好公主, 你不是不喜欢小孩吗?既然如此, 我又何必让阿如往你身边凑?那不是平白给你们俩找不痛快吗?”郗归无奈地说道。 司马恒撇了撇嘴:“我先前又不知道,她竟会和你长得这般像。若是这样的相貌, 做我的学生倒也不是不行。” 郗归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她打着什么主意:“你还是在建康忙你的吧,阿如年纪还小,可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跟你学东西。” “行吧。”司马恒哼了一声,“你还没回答我呢,你信誓旦旦地说朱肖会变,那我呢?我也会变吗?” “至于这第二个问题,哪里还用得着问我呢?”郗归温和地看向司马恒,“公主,你不是已经变了吗?” “已经变了?”司马恒听了这话,不由有些愣神。 “临危之际,持刀向贼;太极殿上,慷慨陈词。如此种种,岂非你此前绝不会去做的事?” “你说得有理。”司马恒深吸一口气,慢吞吞地说道,“我的确是变了,若是从前的我,是决计不会闯入太极殿,跟咱们这位圣人陛下硬碰硬的。” 天家之中,向来是先礼义,后人情。 别说是姑侄,哪怕是亲如父子,也得先论君臣。 从前的司马恒,尽管能对着王贻之发些公主脾气,可一旦进了宫,也得谨守着宫墙之内的规矩,只能对着褚太后埋怨几句,最多在她跟前吵嚷几声,压根不敢跟圣人硬碰硬。 可昨日在太极殿上,因着有北府军做后盾,她竟敢直斥今上没有为人侄的样子,对自己这个姑母不敬。 想到这里,司马恒不由笑出了声——父兄没有给过她的底气,郗归这个往日里的“仇人”却给了她,这世上之事,可真是有趣啊! 她看向郗归,扬眉笑道:“那我就等着看了,看过个十年八载,这朱肖会成为什么模样;看你到底是为北府军觅了个忠诚良将,还是养虎为患、自讨苦吃。” 郗归微微摇了摇头,并没有与之争辩什么,而是转了一个话题:“北府军女军招募,也有段时日了,据说每日里都很是热闹。校场距此不远,公主要不要过去瞧瞧?” “募军有什么好瞧的?”司马恒虽这么说着,但还是对着身旁的侍从说道,“校场怎么走?还不带路。” 一行人很快到了校场之外,五天过去了,招募现场依旧人满为患。 校场前的空地上,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身影,各色各样的声音,堪称是人头攒动,接踵摩肩。 郗归带着司马恒登上高台,俯瞰楼下的盛况。 司马恒显然没料到是这样一番场景:“想做女军的人,竟有这么多吗?” 她仔细看去,只见队伍之中,除了少数几个年轻女孩外,竟涌动着不少各个年龄段的妇人。 “怎会有这么多的妇人?她们不是已经成亲了吗?为何还要上战场拼杀?” 郗归含笑反问:“公主也已经成亲,又为何执意要和离呢?” “这些人如何能与我一样?”司马恒不屑地说道。 “如何不一样呢?”郗归收敛了笑意,“你是人,她们也是人;你想好好活着,她们同样想。既然如此,为何你能够屡屡和离,她们就不能出来从军呢?”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01节 “从军岂是什么容易之事?”司马恒当即驳道,“战场上的残酷拼杀,随时都有可能让人失去性命,或是落下终身难以愈合的残疾。更何况,她们是女人。女人在战场上,天生就会面临比男人更多的危险。你可曾想过,一旦她们在战场上落入敌手,将会遭遇多么残酷的对待?” “我当然想过。”郗归坚定地说道,“我不会让北府军的任何一名将士,毫无准备地奔赴战场——尤其是女军。我会给她们最好的保护,最好的训练,让她们尽可能安全地奔赴战场。” “再说了——”郗归微微转身,看向一旁临时搭就的简易擂台,“女子又如何?很多女子的力气与武艺,根本就不输男儿。” 司马恒顺着郗归的目光看去,只见擂台之上,一个身形矮壮的妇人,正与一名男子缠斗在一起。 她本以为这是场简单的比试,可没料到竟持续了将近一刻钟的时间,那女子虽是败了,可男人显然也赢得并不容易。 郗归轻声说道:“她力气虽大,打起来却没有章法,若是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必定不会逊于那男子。” 司马恒点了点头,但却仍不看好女军:“天下之大,难免有几个天赋异禀的女子,可这样的人又能有多少?” “并不少了。”郗归叹了口气,“许多出身贫苦的女子,自小便要做农活,因此练就了一身好力气,并不输给男子。只是世人爱说什么‘男耕女织’的佳话,传得好似女子都不必从事农耕之事一般。” “当真?”司马恒有些怀疑。 “自然是真的。”郗归眼中带着悲悯,“你去看看她们的手,便会知道我所言不虚。这些农家女子,手上都有因长期做农活而产生的厚茧,抑或是从事竹篾编织而留下的重重伤痕。养蚕缫丝说得好听,可也是要担风险,要出本钱,要有技术的。她们这一双双手,根本做不了缫丝的细致活计。” 司马恒抿了抿唇,沉默了下来。 半晌,她才开口问道:“徐州一地,能有多少女子?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来投军?” “自然是因为过不下去了。”郗归平静地答道。 短短五天,通过考核加入北府军的女子,便有两千余人。 除此之外,还有数百名在考核落选之后,选择在北府军和军里劳作的女子。 这些人中有三四十岁的妇人,有二十出头的少妇,还夹杂着些十来岁的女孩。 看到她们,郗归不由想到了萧红。 那是一个传奇的女子。 郗归从前不明白,萧红明明逃离了那个所谓的封建家庭,为何还会与原本的未婚夫同居,以至于身怀六甲之时,被抛弃在洪水泛滥的旅馆,对着决堤的松花江哀叹。 直到她读到鲁迅的一段话。 他说:“从事理上推想起来,娜拉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1 何以如此? 因为孤身出走的娜拉,是不能够支持自己的生活的。 郗归想,或许萧红出走之际,也无法负担自己的生活,所以才不得不与其前未婚夫在一起。 这何其可悲,又何其可叹。 尽管如此,可郗归却仍然能够理解萧红的选择,也敬佩她的勇气——或许对于当日的萧红而言,“出走”这件事的意义本身,便比她能够维持怎样的生活状态更为重要。 就好像,对很多前来投军的女子而言,如果能够摆脱家庭的牢笼,她们宁愿在战场上流尽最后一滴血。 “乡愁是属于男人们的奥德赛,逃离是刻进女人身体里的史诗。”2 男人总是梦想着回归故里,畅想有朝一日,功成名就,锦衣还乡,醉笑陪君三万场。 如若不然,便是锦衣夜行,白白浪费好功名。 可女人总要逃离。 她们的家乡带着无数的钩索,想要缠住她们,束缚她们,让她们以一个支持者的角色,奉献出一生又一生。 郗归久违地想起了《呼兰河传》,那是一个美丽的、天真的、温柔的——悲剧。 那悲剧是一面小小的镜子,它告诉我们,有许许多多的女人,在呼兰河,异化一样地成长,变成对同性的加害者;还有许许多多的年轻女孩,在呼兰河,从健康的、活泼的、天真的模样,变成一具沉默的尸体。 不,这绝不仅仅发生在呼兰河。 有一些压迫,跨越了时代,跨越了地域,能够冲破时空,引起无数女性的共鸣。 她们不得不逃离,不得不抗争。 对此,司马恒选择缄默。 公主的身份给了她任性的权力,可对她而言,那些底层女人,不是世世代代都这样过来的吗? 能忍得了一时,便能忍得了一世,与失去性命或是在战场上受辱比起来,来自家庭的压迫,又会有多么难以忍受呢? 司马恒同情这些女人的处境,但这并不妨碍她打心眼里这样想。 可是,当她看到郗归凝重的神色,终究选择将这些话咽了下去。 第151章 宣告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可校场前的人却并不见少。 维持秩序的将士一一确认队伍中的女子是否都取到了号码牌,又大致数了数需要护送回家者与留宿临时驻地者的数目。 司马恒看着这纷忙的一幕,不由有些咂舌。 “这些女子前来投军,难免会落下母职妻职, 长此以往, 那些被留在家中的男人, 必定会设法生乱。夫妻乃阴阳之本,对于维持一地的稳定, 具有莫大的重要性。你若执意鼓动女子从军, 必然会自毁根基。军旅之中, 到底是以男子为主,你莫要糊涂。” “糊涂?”郗归嗤笑着说道,“这世上糊涂人太多了, 何缺我这一个?” 她俯瞰校场之前人头攒动的景象, 对着司马恒示意:“在你看来, 下面这些人,究竟是糊涂还是聪明呢?” 司马恒毫不犹豫地答道:“不过是一群争相赴死的糊涂虫罢了。” “去年年初, 当我执意来到京口, 训练阿兄留下的私兵时, 恐怕世人也以为我是只不知天高地厚的糊涂虫。”郗归遥遥看向远方的天际,颇为感慨地说道,“可我终究是做成了。” 她侧头看向司马恒:“有无相生,难易相成。这世上之事,本就没有绝对之说。今日之糊涂, 到了明日, 指不定便是极睿智的决定。” “是吗?”司马恒并未被这话说服,“那你说, 女子若是纷纷投身军旅,那些被抛弃的孩子又当如何?就算孩童不会带给你什么威胁,那那些娶不到妻子的旷夫呢?他们若是因此作乱,阴谋反叛,或是为害乡里,你又该如何?” 郗归微微摇了摇头:“你看到此地人多,便觉得好似整个徐州的女子都来从军了似的,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女性被规训荼毒了上千年,早已深受那套男权思想的毒害,能够决然出走、坚持下去的,毕竟只是少数。或许有许多人能够走出这一步,可等正式的训练开始,究竟能有多少人坚持下去,真正成为一名战士,我们谁都说不准。” “我设立女军,只是想为那些武力不逊男儿、有志驰骋疆场的女性,提供一条可能的出路。只是想告诉世人,战场并不仅仅是男人的天下,女人并非只能扮演一个柔弱无力的依附者的角色。女人同样可以成为英雄——这绝非妄想,也不会是个例。” 司马恒因这话而沉默了片刻,这些天以来,她早已习惯了郗归的语出惊人,可偶尔还是会因她的思维与用词而感到惊异。 “男权社会?”司马恒问道。 “对,男权社会。”郗归面无表情地答道,“一个男性掌握权力,而女性只能在男性权威下接受保护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女人只能被动地待在男人指定的位置上,被迫变得温顺,变得无害,甚至不能明白地袒露自己对于权力的渴望。” “可自古以来就是男人做皇帝、做国君啊!”郗归的论述令司马恒感到匪夷所思,她根本无法想象郗归成日里都在琢磨什么。 郗归扯了扯嘴角:“若是自古以来就是男人为主,那为什么造出这芸芸众生的神灵是女娲,补天救世的神灵也是女娲呢?” “女娲与伏羲各司其职——”司马恒驳道。 “对,没错。”郗归点了点头,嘲讽地说道,“在男人书写的历史里,他们有意无意地赋予了女娲一个更加接近母职的角色,而将真正的功劳给予了一个男神——伏羲。” 郗归想到了从前曾看过的一句话,母权地位的丧失,父权制对母权制的取代,是“女性的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失败”1。 多么令人振聋发聩的一个形容啊! 郗归想:“如果说曾经的失败已经成为钢铁一般坚硬的事实,那么,我能不能站在这钢铁之上,重新取胜一次呢?” 短暂的沉默后,司马恒首先开口:“好吧,我不与你争辩。反正事实就是,这个世界确实是你所说的那什么男权社会——这是男人的世界,你就算唆使这群女人暂时背离她们为人母为人妻的责任,可又能有什么用呢?这世上有多少男人,又有多少女人?女人一个个寂寂无名,当涂掌权的却都是男人。螳臂当车,只能徒增笑柄。我以为你变聪明了,可今日一看,却也不过如此。” 校场外的人渐渐散了,郗归认真地注视司马恒,问出了一个问题:“公主,你究竟是觉得女人不该上战场,还是觉得这些底层出身的女性,就应该过那种夫唱妇随的生活,不该奋起反抗、追求新生呢?是不是在你眼里,只有你我这样的女人,才能借助出身自在地生活。而像她们这般的底层女性,根本就不配去反抗这不公的世道呢?” 司马恒坦然承认了这一点:“她们的能力太弱了,根本就不堪一击,如何能担得起‘反抗’二字?” “弱?”郗归反问道,“为什么一定要等到完全准备好了才能反抗?为什么反抗的权力只能属于强者?对于精益求精者而言,准备永远都不会有真正充分的那一天。” “我并没有让她们现在就与男人兵戈相见,并没有试图在目前的状态下,掀起一场全部男人与全部女人之间的战争。” “我只是要表明态度,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女人,和男人一样,首先只是一个人,然后才是一个女人,才是谁的女儿、谁的妻子、谁的母亲。” “作为一个人的女人,完全应该拥有与男人等同的追求理想生活的权力,她不该是谁的附属品,不该单单只是一个男人的支持者,她完全可以是奋斗者、拼搏者、创造者。” 郗归高傲地仰头,语气带着讽意:“我是一个女人,但当我成为北府军的首领,在世人眼中,我身上女人的色彩便会减弱。他们宁愿承认我的优秀,宁愿承认我是一个远超常人的异类,都不愿意承认女人本就可以拥有这般的能力。可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女人可以养蚕缫丝,创造财富,也可以读书明理,处理政务,甚至于,奋战沙场,保家卫国。” 她毫不回避地与司马恒对视:“哪怕我死了,世人也会知道,北府军曾有一位女性首领,徐州曾有成百上千的女工人、女学生、女将士。” “即便终有一日,我将在这滚滚红尘中湮没无闻,成为既无足轻重、也没有姓名的昨日埃土。可至少在今天,在如今的徐州,我可以影响一批人、启发一批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要对着她们宣告,而接受宣告的她们,将会是勇敢的先行者,是燃遍这片大地的最初火种。” 司马恒不得不承认,她因郗归这段论述而感到心潮澎湃。 即便她仍旧认为女子从军是螳臂当车,却也忍不住畅想,如果有朝一日,这世上出色的女人越来越多,女性的声音越来越响,那么,她一定会比如今生活得更为自在,更为开心,再不必像从前曾做过的那样,靠一个男人去维持自己的生活,去间接地享受权力。 不过,尽管如此,她心中仍然存着隐忧:“那那些男人呢?你鼓动了这些女人,又要如何说服他们,安抚他们?” 郗归在逐渐昏暗的天色之间,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我为什么一定要说服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安抚他们?千百年来,女性被迫处于一个依附者、支持者的角色,又有谁来说服过我们,安抚过我们?他们只是暴力地把那套规训扔到我们的头上,在我们周围织出越来越密的细网,想要永恒地捆缚住我们向外伸展的枝条,将我们束缚在一个狭小的空间之内,以便使我们作为一个奉献者,支撑男人们去追求他雄伟的壮志。既然从未有人问过女人愿不愿意,那么,我又为什么要在意那些男人愿不愿意呢?”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郗归坦然地看向司马恒,“如若抛开两性的视角,北府军的男性将士,大都是我忠诚的属下,能够竭诚尽忠,为北府而战,为徐州而战;而分得土地的百姓们,也大多憨厚勤劳,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而成为高平郗氏忠诚的支持者、捍卫者。” “我并不敌视这些人,相反,我重视他们,感激他们。可这并不代表我可以接受他们一如既往地压迫女性。既然到了我的地盘,领了我的田土,那便要遵守我的规矩。北府军会给每个人向上发展的机会,而不仅仅是男人。” “你看到的这些女人,即便在后续的考核中落选,也可以选择留在这儿,靠劳动来养活自己。未来,北府军所到之处,绝不仅仅只有缫丝作坊与女军,还会有更多男女同校的学堂,更多男女均可担任的职位,更多解放母亲的育幼堂。” 司马恒蹙眉说出了自己的担忧:“育幼园?从事你所说的这些事务的女人越多,甘愿作为一个妻子去奉献的人便会越少。如此一来,徐州未来定会丁口大减,郗回,我只怕你因小失大。” “公主,我知道你是出于好意。”郗归笃定地答道,“可即便是出于政治和军事上的考量,我也应该帮助女性去实现自身价值。” “你可以想象一下,若是占据人口半数的女性,被从繁重的家务中解放出来,去参与社会生产,去为自己和这个世界创造价值,那会是多么壮观的景象啊。”郗归微笑着说道,“至于婚姻之事,野兽尚且懂得竞争求偶,佳偶难得,男子们自该努力才是,怎能反倒怨怼女子呢?同理,丁口减少,便该反思整改,怎能强迫女子处于一种蒙昧无知的状态,浑浑噩噩地结婚生子?” “你放心,在未来,北府军会建立完善的荣誉激励的制度。荣誉、利益、规矩,以及听从指挥、富于战力的武装队伍,会帮助我实现所有这些计划的。” 司马恒还想再问,余光瞥见潘忠从一侧楼梯上来。 只见他拱了拱手,恭声说道:“女郎,刘石遗孀薛蓝,今日也来报名了。” 第152章 赎罪 “薛蓝?她来做什么?” 当军里的办事处查到薛蓝丢失财物的报案信息时, 刘石先前一切反常的举动,便都有了解释。 与之相应的,其背叛之举,也成为了板上钉钉的昭彰事实。 北府军所有牺牲的将士, 都能够葬入郗氏陵园附近的荣园, 其遗属也均会入住光荣里, 在拿到抚恤金的同时,享受北府军的日常照料与徐州军民的尊敬爱重。 可这一切却与薛蓝无关。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02节 刘石隐瞒受到威胁的事实, 故意唆使赵强回去休息, 独自前往城外送信, 以至于最终丢失信件,泄露消息,触发了世族连夜出兵攻打府衙的阴谋, 害得吴兴的北府军折损了三分之一的人手。 如此大罪, 纵然他于垂死之际, 以那样惨烈的方式示警,也根本不能完全弥补。 无论是郗归还是北府军上上下下的将士, 都绝不会允许刘石与其他牺牲在动乱之夜的勇士一样, 光荣地入葬荣园。 那一夜, 北府军牺牲了数百人。 他们人人都有父母,人人都有家小。 逝者已矣,可活在人间的遗属,却要承受日复一日的悲伤。 纵然他们早就在军里的生活中记下了“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的道理, 可却仍然会因亲人的骤然离世而感到惊痛。 他们早就知道, 自己的亲人很可能会牺牲在战场上,这是北府军每位将士都从不畏惧的荣耀。 可令他们无法接受的是, 自己的亲人死于一个意外,死于一个本来很有可能会被避免的偶然。 这怎能不令他们感到心痛?怎能不让他们心生埋怨? 郗归还未回到京口之时,手书就已传遍了北府军。 她言辞恳切地嘉奖了所有牺牲的将士,对他们的勇武进行盛赞。 信中郑重宣告,两日后,京口将举行肃穆的仪式,哀悼这些捐躯的勇士。 她表达了深切的悲痛与遗憾,为将士们的牺牲感到心痛,因纪律规矩的松弛倍感震惊。 为此,她将在牺牲的将士下葬后,在整个北府军与徐州范围内,开始一场彻底的整顿。 她要严厉地整肃军中的纲纪,要求所有人严格落实二人为公、请示报告、保密防谍等制度,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发生。 军中的生活安排得充实,没有多少人会百分百地对整顿拥有热忱。 恪守规矩的人尤其会感到气愤——既气刘石的愚蠢与背叛,又埋怨他连累他人、给所有人增加负担。 心存此类想法的人并非少数,薛蓝在为刘石感到惊痛的同时,不得不再比旁的遗属多承受数道责备怨恨的目光。 她还这么年轻,便失去了成婚不久的丈夫;她的孩子尚且不足一岁,便成了一个失祜的孤儿。 但更为可怕的是,他们是军里第一家被钉在耻辱柱上的遗属,他们即便失去了亲人,也将一辈子都活在别人的指指点点之下。 坦白讲,郗归并未薄待薛蓝。 她虽未允许薛蓝入住光荣里,可却仍旧给了她一笔抚恤金,作为刘石将功折罪的补偿。 如此一来,既能警戒其他将士不要触犯规矩,又留出了迷途知返的余地,好让人知道,悬崖勒马与一错再错之间,仍是有着极大的区别。 可对于薛蓝而言,最重要的并非抚恤金,而是落在她身上的耻辱。 她第一次对刘石心生恨意,但又很快强迫自己消除这个念头。 人人都能够恨刘石,唯独她不能,因为是她没有保管好彼此间的信物,更因为她与孩子,是促使刘石犹豫隐瞒以至于最终犯错的直接诱因。 她不仅不能恨,甚至还打心底里感到愧疚。 短短几天之内,她已不止一次地觉得,自己对不起刘石,也对不起那几百名牺牲的将士。 如果罪名已经深刻地烙印在了刘石的姓名上,薛蓝觉得自己至少也该承担一半。 可她实在不愿承担这样的耻辱。 自责与痛苦在她心中交织,她无法面对婆家娘家的任何亲人,只想离开那个环境。 就在这时,她听人说郗归到了校场,与庆阳公主一道观看女军报名的盛况。 薛蓝浑浑噩噩地出门,迫切地想见郗归一面。 她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能说什么,只是希望这位神明般的女郎,能够为她指出一条明路。 可当薛蓝远远看到众人排队的景象,当台上的女人以一种绝不认输的坚强姿态奋力搏斗时,薛蓝忽然意识到,其实出路就在自己眼前。 薛蓝怔怔地站在不远处,过了许久,才终于鼓起勇气,想要上前取一个号码牌。 但她很快便被一些将士和军属认了出来。 潮水般的窃窃私语,在人群中一浪又一浪地传了开来。 离场的步伐停了下来,越来越多的人走向薛蓝所在之处,想看看那个引得刘石背叛的女人,究竟长了副什么模样。 甚至有人轻佻地吹了声口哨,意味不明地扫视薛蓝。 各种各样的声音充斥在薛蓝耳边,并且带有极为明显的越来越大的趋势。 薛蓝局促地站在原地,深深垂下了头颅。 潘忠很快发觉了此处的异常,他大步上前,驱散人群,让两名将士守着薛蓝,自己则赶去向郗归汇报。 郗归听了汇报,还未开口说话,司马恒便不快地讲道:“管她作甚?刘石的背叛害死了多少人?就连我手下的护卫也损失惨重。如今的种种,不过是她该受的。郗回,你可不要心软。” “与她又有什么干系呢?”郗归轻叹了一声,“这世上只有千日做贼之人,而无千日防贼的道理。会稽陆氏是何等的家族,他们豢养的武士,若想于里巷之中,偷几个无关紧要的荷包、首饰,岂会是件难事?再说了,不守规矩的是刘石,薛蓝人在京口,又与吴兴的动乱有何干系?” 司马恒冷嗤一声:“你倒是清醒,但就不知道,北府军几万余人,以及他们的亲属,会不会如你这般分得清了。圣人说不迁怒不贰过,可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够真正做到?你若是轻易原谅了她,安知往后不会有人知法犯法?商君连治之法,岂是平白设立?” “我永远不会原谅刘石,覆水难收,这是背叛者应该承受的代价。”郗归只是想到了《小团圆》,想到了那句“汉奸妻人人可戏。” 潘忠的转述令她有些担忧,她怕这指摘最后演变为一场欺凌的暴行。 她不愿京口发生这样的事,也不想放弃任何一个想要奋力自救的女性。 “带她过来吧。”即使心中仍旧存有顾虑,郗归也愿意给这位无辜的可怜女子一个机会,她愿意听听薛蓝的想法。 薛蓝一身素服,眼眶肿而带红,面容苍白而绝望,仿佛一个自冰窖走出的假人,神色之间,完全没有那种妙龄女子的灵动之感。 她直愣愣地跪倒在地,流下两行泪水。 甚至因为这几日哭得太多的缘故,连泪水也不够丰盈清澈。 她哀哀地诉说,沙哑的嗓音带着无尽的愁意:“民妇自知罪孽深重,本不该打扰您,只是,只是我的孩子究竟还小,民妇实在不忍心让他从小被人奚落着长大。” 郗归平静地问道:“你来这里,是想做什么呢?” 薛蓝抬起头来,向前膝行了两步:“女郎,民妇恳求您,救救民妇的孩子,阿福也是北府旧部后人,是当日跟随郗司空南征北战的功臣之后啊。” “呵。”司马恒在宫中长大,最是见不得这种卖弄可怜的女人,“北府军这么多人,有多少功臣之后?不说别的,就说被刘石害死的那些人,难道他们之中,就没有功臣之后吗?因为这场动乱而失怙的孩子何其之多,你的孩子可怜,难道别的孩子就不可怜吗?” 薛蓝痛苦地摇头,眼底越来越湿,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她快速地呼吸着,断断续续地说道:“我知道是我们的错,若是能够选择,我愿永生永世,于阿鼻地狱之中,受烈火焚身之苦。可阿福还不足一岁,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做错啊!” “人生在世,做任何事情,都是要付出代价的。”郗归低头看向薛蓝,“并非我有意迁怒于你。事实上,我们并没有对你本人和孩子做出任何处置。只是你要明白,你先前之所以能够住在军里,阵亡将士们的遗属之所以能够入住光荣里,靠的都是军属的身份。刘石知法犯法、明知故犯,不配当北府军的烈士,你与孩子自然也不能享受遗属的荣光。” 她平静地问道:“你让我救救孩子,又是想让我做什么呢?难道要我明晃晃地告诉大家,背叛者的孩子,亦能享受与烈属一般的待遇吗?” 薛蓝哭泣着摇头:“岂敢如此?岂敢如此?” 一阵风吹过,薛蓝不由打了个颤。 大雨很快落了下来,这凉意让薛蓝混沌了几日的头脑逐渐清醒。 她于霎霎的风雨声中,哀求地说道:“求您开恩,让我加入北府军赎罪。刘石的罪孽,我来替他偿还。我愿做第一个冲锋陷阵的女军,在战场上为您尽忠。” 司马恒想要开口,却被郗归拦了下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郗归问道:“北府军不允你入住光荣里,将刘石背叛之事传得人尽皆知,你心中可有怨怼之意?” 薛蓝闭上了眼,截断两行清泪:“民妇不敢。女郎未曾迁怒,便已是我等的大幸,民妇感激不尽,安敢怨恨北府军、怨恨女郎?” “我只恨世族,恨他们诡计多端,诱使刘石犯下大错。”薛蓝重新睁开眼睛,坚定地说道,“女郎,请您给我一个机会,让我雪耻复仇。我会竭尽所能,为我自己、也为刘石、为阿福,为我们三人向您尽忠。” 郗归听了这话,上前两步,看向薛蓝:“若是世族余孽与北秦细作找来,利用你与北府军之间可能存在的嫌隙,诱使你行不轨之事,你当如何选择?敌人的威逼利诱,远比世人的闲言碎语来得可怕。真到了那样的时候,你又能否经受得住?是雪耻还是再叛,你自己又可能说得清楚? 第153章 回答 薛蓝很快就用实际行动做出了回答。 她回家之后, 翻来覆去地想了整整一晚,终于在黎明之际,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破晓的天幕清冷寒凉,宛如薛蓝此刻沉静如水的内心。 她将铜镜拿到窗前, 借着微光端详自己的面容。 少女时期, 她曾因这一副好相貌而受到不少夸赞。 即便她从不表露出来, 可内心却依然因此而欣喜自豪。 正是这样一副美丽的容貌,让她获得了不少少年人的青睐。 后来, 父亲深思熟虑, 选择了新立战功的刘石, 定下了他们的婚事。 刘石是个好夫婿,他有着显而易见的光明前途,性情也很是不错。 薛蓝原本以为, 自己会这样幸福地过一辈子。 可谁能想到, 造化弄人, 有朝一日,她自己却成为了别人诱使刘石反叛的鱼饵。 刘石死了, 而她将不得不在往后余生, 日复一日地带着叛人的耻辱苟活。 父亲说, 他会为她找一个新的夫婿。 他要她将孩子留给刘家,然后尽快嫁与旁人,以便用一种最快的方式,与刘石彻底切割开来,以免娘家受到牵累。 可薛蓝知道, 真正的切割不会如此简单。 昨日校场外的议论与目光, 无不让她更为具体地意识到,自己接下来可能会面临什么。 当祸水的形容与一个貌美的年轻女子连结在一起, 其影响远比人们想象的更为持久和可怕。 薛蓝并不懂得太多的道理,但作为一个被凝视的客体,内心深处的本能让她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使得她比之前更为强烈地想要另觅出路。 她非常明白,不是北府军需要她,而是她需要加入女军。 军中纪律严明,只有在那里,她才会获得真正的安全;也只有在那里,她才能减轻自己内心的愧疚,以行动洗刷落在自己与孩子身上的耻辱。 晨光熹微,日影薄明。 薛蓝取来平日里缝补衣裳的针线,又找出了先前与刘石一道准备的、打算在阿福抓周时使用的一块小小墨锭。 她在陶碗里盛了些许清水,按照店铺杂役嘱咐的方式,一点点地磨出墨汁。 浓黑的墨汁带着一种非香非臭的味道,是薛蓝从未闻到过的气味。 她想起买墨锭的那天,她与刘石怀着满满的激动,畅想着阿福往后能够读书识字、效力北府、光耀门楣。 可事到如今,他们母子将不得不背着骂名搬出军里,阿福又能有何前程可言呢?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03节 薛蓝这样想着,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紧咬牙关,用右手拿起了一枚铁针。 冰凉的针尖抵在脸上,几乎没有任何感觉。 薛蓝心中已然下定了决心,可手却颤抖着刺不下去——作为一个从小被喜爱、被照顾的女孩,她从未用利器伤害过任何人,更遑论对着自己下手。 邻舍传来了鸡鸣声,薛蓝意识到,时间已经不早了。 她握紧左拳,可右手却始终无法真正深刺下去。 铁针轻轻地陷在脸颊中,甚至没有流出几滴血。 阿福的哭声不合时宜地响起,薛蓝迅速冲向床榻,抱住了他小小的身体,温柔地哄道:“好孩子,不哭不哭,阿娘来了,阿娘在这里。” 她喃喃重复着诸如此类的安抚之语,终于哄得阿福重新入睡。 薛蓝看着孩子恬静的睡颜,眼底渐渐湿润。 她行尸走肉般地拖着步伐,僵硬地走到厨房,趁着嫂嫂还未反应过来的空当,一把拿起菜刀,从自己右脸划过。 厨房里瞬间响起了惊呼声,并且不断蔓延开来,传遍了整个薛家、整条街巷。 当军里值班的官吏随着看热闹的居民挤进薛家时,薛蓝已将墨汁涂满了伤口。 薛母抱着熟睡的阿福,侧站在一旁垂泪。 薛父拿着条竹棍,想要冲上前去打薛蓝,却被薛蓝的兄长薛点死死拦住。 官长连忙命人去请医者,然后才问薛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如此行事,既伤了自己,又致使父母动气,实在是不该。你且告诉我,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薛蓝白皙的脸上,混合着殷红的血与浓黑的墨。 她于一阵阵的痛楚中缓缓抬头,扫视围观众人:“先夫背叛北府,犯下大错,我日思夜想,实在愧疚,故而自黥己面,以此赎罪。” 官长虽也因刘石之叛而对薛蓝有些微词,但在看到她这副模样后,显然无法再说出什么恶言,只干巴巴地宽慰道:“刘石之罪,与你何干?莫再如此行事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众人,扬声说道:“徐州自有官法,刘石之事,女郎会秉公处置,任何人都不能越俎代庖,替代女郎行事。往后若有人无端欺凌薛家人,便是罔顾律法,统统按律处置。” 薛蓝无力地笑了笑,感激地看向官长。 伤口处的疼痛让薛蓝有些眩晕,她想:“这世上有的是不会触犯律法的软刀子,这警告虽是帮我,却不见得有多少作用。我一定要去从军,我要自己为我们母子洗刷耻辱,用行动向女郎、向死去的将士们赎罪。” 官长说完后,人群中安静了一会,但很快就有人问道:“女郎已将刘石从北府军中除名,薛蓝作为刘石之妻,焉能住在军里?依我看,该将他们母子俩赶出去才是!” “你——”薛点愤怒地开口,“我也是北府军的一员,阿蓝是我的妹妹,怎么就不能住在军里?” “你是你,她是她,薛蓝又没被休弃回家,怎么能一直赖在娘家?”那人义正言辞地驳道,“军里都是军眷,向来不准闲杂人等随意出入,你若如此行事,是不是我们也能喊七大姑八大姨在此长住?” 这话一出,官长立时变了脸色——倘若当真如此,军里的安全又该如何保障?要知道,因为薛蓝丢失信物一事,他们已然受了上峰的责备,如若再出岔子,只怕会被痛骂。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沉声说道:“军里不是寻常地方,怎能容人随便出入?薛蓝是薛家的亲女儿,又才刚刚丧夫,这才能在娘家暂住一段时日。你们若随意带人出入军里,可是会违背规定,牵连你们在军中的家人的。” 薛点听了这话,还想再分辨几句,却被薛蓝扯了扯袖子。 他看到薛蓝祈求地眼神,终是垂下了头,不再言语。 医者很快带着药箱过来,官长驱散众人,让他为薛蓝治伤。 伤口又是血又是墨,模糊地凝在薛蓝白皙的脸上,清理起来很是触目惊心。 薛点眼见从小性情柔弱的妹妹受此大罪,忍不住红了眼眶。 “阿蓝,你怎么这么狠得下心?这该有多痛啊?” 薛父冷哼一声,甩袖回了屋子,薛母也急急地抱着阿福跟了上去。 薛蓝扯唇笑了笑:“哥哥别担心,我没事的。” 她说话时牵动了伤处,不由抽了口气。 薛点叹息一声,不再说话。 薛蓝侧头看向医者:“老伯,我做这些,本就是为了赎罪,请您不必为我清理墨汁,就这样吧。” 医者叹气说道:“唉,这么年轻的女娃,你这又是何必?” 薛蓝没有说话,只出神地看着地面。 颊边的疼痛反倒让她心中安定了几分,此时此刻,她脑中前所未有地清明。 当日下午,薛蓝再次求见郗归。 她说:“女郎,关于您昨日的问题,这就是我的回答。” “没有人会选择一个黥面之人作为细作,因为这样做,实在是太过引人注目。”薛兰跪伏在地,诚恳地说道,“女郎,这并非民妇赎罪的方式,只是我给自己的一个警醒,是我对您的一个保证。自此以后,我一定会竭诚尽忠,为您、为北府、为京口,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早在薛蓝进门之前,郗归便已从南烛口中知晓了此事。 她注视薛蓝,缓缓问道:“你当真执意要加入女军吗?战场上凶险万分,敌我之间看不见的种种谍战,亦是惊心动魄。刘石的例子近在眼前,你是否当真打定主意要成为女军?哪怕你的孩子会因此而失去母亲?哪怕你可能会因此而失去孩子?” 薛蓝因最后一个问题而瞪大了眼睛,她短暂地停滞了片刻,但很快便做出了回答。 她说:“纵然阿福会因此而失去母亲,那也绝对是他的荣耀,而并非不幸。反过来,若我因尽忠的举动而失去了阿福,那么,作为母亲,我将在死去之后,亲自祈求他的原谅。徐州的每位子民,都蒙受女郎的大恩,理应做好为您牺牲的准备。倘若真有那么一天,阿福死得其所,我也会更加拼命地向您尽忠。我会祈求佛祖,将我为您、为京口、为百姓而战的功德回向于他,求上天保佑他早日轮回,投个好胎。” 薛蓝今日的举动,倒令司马恒去除了几分对她的成见。 她主动发出邀请:“看你这柔柔弱弱的模样,也不像块打仗的料,不如跟我回建康做生意,帮你们女郎赚些军费。” 薛蓝坚定地拒绝:“多谢公主,对于您的好意,民妇感激不尽。只是战场上的罪过,还需在战场上来代赎。民妇虽不比其他姐妹身强体壮,却还算年轻,还能好生锻炼,追上姐妹们。民妇定当抱着为北府而战、为北府而死的决心,磨炼自己的体魄与意志,成为一个合格的女将士。” 郗归看着薛蓝瘦削的身体,徐徐说道:“从军并非一件简单的事,也许不像你想的那么容易坚持。” “民妇的兄长与丈夫,都是北府军的将士。民妇深知军中的辛苦,也打心底里做好了准备。请女郎开恩,给民妇一个机会,民妇一定好生训练,不会让女郎后悔做出这个决定。” 薛蓝说完之后,缓缓抬起了头,坚定地看向郗归。 司马恒的刀子嘴豆腐心,在这一瞬间达到了顶峰。 她虽不完全认同薛蓝的选择,却因她与自己截然相反的毅然从军的勇气而感到敬佩。 她想到郗归前几日说过的那句话——获取权力的道路,从来都不好走。 她已深深将这句话记在心中,但脑中有时还会闪过那条容易之路的诱惑。 可薛蓝却不同,她如此坚定,以至于其看似瘦弱的身躯,竟产生了令人敬佩的光彩。 司马恒侧头看向郗归,想为薛蓝说情。 郗归微笑了下,与她对视,而后开口说道:“半年之后,女军将正式举办建军仪式。我们以半年为期,你可以先参加女军的训练,若能在半年内达到女军的标准和要求,便可正式加入,成为女军的一员。” 第154章 坤营 半年的时间说长不长, 说短不短。 薛蓝将孩子交与娘家,自己则扎根女军,刻苦训练。 北府军的校场隔壁,特意为女军新辟了一座坤营。 在这里, 通过初试的女性同吃同住, 在日复一日的训练与学习中, 完善体魄和智识。 坤营的墙壁上有一行醒目的大字——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1 在这里, “野蛮”并非一个贬义的评价。 所有人都可以在军纪的框架之内, 自然地舒展自己的天性, 再不必担心一不小心就受到诸如“野蛮”“泼辣”之类的指责。 就连好些原本唯唯诺诺、逆来顺受的女人,也在这里变得勇敢了起来。 这是一个让人看得到希望的地方。 在这里,女人们能够填饱肚子, 能够尽情地哭笑, 能够在挥洒的汗水中感受到自己的成长与进步, 能够深切地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人的意义。 这里没有毒打,没有歧视, 有的只是拼搏与奋斗。 当然, 诸多女子之中, 难免也有因种种主客观原因而坚持不下去的人。 这些人退出训练之后,大多去了军中的其他岗位,极少的一部分选择了回家。 薛蓝的加入并未引起太大的风波,其余落选者虽不服气她能有此机会,但在看到其脸上的印记后, 便再也说不出什么质疑的话。 真要论起来, 她们可不愿付出这样的代价,一辈子带着罪人的标志过活。 更何况, 京口为她们提供了不少能够赚取酬劳的临时岗位。 郗归也发布通告,称半年之后,女军将正式建军。 届时,女军会再次开放报名通道,筛选第二批巾帼将士。 坦白讲,薛蓝的训练之路,实在算不得容易。 脸上的伤口愈合之后,她讲阿福交给父母,自己则去坤营参加训练。 薛父此前颇因刘石之叛而动怒,甚至因此而迁怒薛蓝,责令她尽快与刘石离婚,火速另嫁他人,以免牵累娘家。 正因如此,当薛蓝自黥己面之时,薛父才会那样地生气。 因为这意味着,薛家不可能通过将薛蓝另嫁他人的方式,彻底撇开与刘石之间的联系。 不过,当薛蓝得到郗归的允准,能够进入坤营训练后,薛父便变了一副态度。 对他而言,女郎的准许本身,就是一种恩赦。 他终于可以在邻人面前挺直腰杆,不必再因刘石那个混蛋,而处处低人一头了 为此,他爽快地答应薛蓝,让妻子帮忙照顾外孙,好教薛蓝安心养伤,早日去女军报到。 薛母得知薛蓝要从军的消息之后,心疼地看着她,不知道自己这个娇弱的女儿,要怎样去承担军中的辛苦。 薛母清楚地知道,薛蓝因生得貌美的缘故,自小就受到家人的偏爱,不必做田中的活计,只需在家中做些家务便可,连太阳都不多晒。 这般的女孩,这能经受得住与那些粗壮妇人一样的训练呢? 她心下焦虑,可又无可奈何,只好抓紧时间,为薛蓝多做了几套换洗衣物,又制了厚厚的鞋垫、护膝、护肘等物,希望这些东西能替她保护女儿。 薛母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 薛蓝抵达坤营参训之后,不过两天的功夫,便被烈日晒伤。 脸颊与后颈处火辣辣的痛感,令薛蓝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 她抱着手臂,隔着衣服碰到薛母赶制的护肘,心中霎时升起了无尽的伤心与委屈,几乎想要放弃训练,回家扑到母亲的怀里。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04节 但这她终究只是想想罢了。 薛蓝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别的路可走。 此时此刻,她无比庆幸自己黥面的举动,庆幸自己曾在女郎面前夸下海口。 她想:“我这样不坚强的人,就非得砍断所有退路才行。还好我先前这么做了,现在,我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薛蓝这么想着,将脸埋在盛了凉水的盆中,好教皮肤不再那么辣痛。 泪水自她紧闭的眼睛滑落,融入那一盆清水之中,很快就没了踪迹。 “吱”地一声传来,门开了,一道利落的声音响起:“蓝啊,我去找人要了些碎茶叶,你过来拿茶汤敷一下,多少能好受些。” 薛蓝急忙从盆中抬起头来,无措地看着许大花:“谢谢大花姐,我,我,谢谢你!” 许大花摆了摆手:“这点小事,客气什么呀?快过来吧。” 许大花将那盆茶汤放在桌上,亲手拧出一条帕子,盖到薛蓝的脖颈之后。 她做惯了农活,力气很大,动作也有些粗鲁。 薛蓝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但很快就感动得放松了下来,眼底再次湿润。 她正要说些什么,木门却再次打开,同室的几个女兵晚练回来,嬉笑着进门,等问清她们在做什么后,便一股脑地凑到二人跟前,笑着拧帕子递给薛蓝。 薛蓝脸上盖着浸湿的帕子,靠在许大花的胳膊上,尽管因湿敷的缘故闭着眼睛,却还是被感动得频频落泪。 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竟还会有这样被照顾、被认可的一天。 在茶汤的清香气味中,薛蓝对郗归所说的同袍之情、姐妹情谊,有了更深的认识。 她下定决心,要好好训练,早日练出强健的体魄,与姐妹们一道上阵杀敌。 当黄叶簌簌而落之时,寒湿之气也随着朔风升腾而起。 与之行成鲜明对比的,是北府军中热火朝天的模样。 当薛蓝以优秀的成绩,完成最后一项考核时,周遭瞬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她又哭又笑地看着周围的姐妹们,不断说着谢谢。 这半年来,她在坤营之中,实现了堪称脱胎换骨的变化。 之所以能够如此,除了她自己的决心意志与不懈努力之外,还离不开教头的指导,以及这些姐妹的耐心帮助。 时至今日,她终于可以正式加入女军,可以成为北府军的一员,为女郎、为京口、为千千万万的百姓而战。 半年前,促使她做出从军这一决定的种种因素中,对自己与阿福往后生活的担忧,占据了很大很大的一部分。 可当半年过去,薛蓝却几乎完全地融入了北府军这个大环境。 她发自内心地认可这里的一切,以军中的荣耀为荣耀,以集体的利益为利益。 她觉得自己那颗因刘石之死而空落落的、漂泊无依的心,终于找到了一个归处,再不必在午夜梦回之时,凄惶地左顾右盼,独自彷徨。 有这种想法的人,并非只有薛蓝一个。 女军诸多成员之中,自然不乏受到家人支持的女子,可更多的,却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所以才想冒险一试,来军中找个出路的女人。 在此前的很多年里,她们只能做女儿,做妻子,做母亲,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为了他人辛苦操劳,既不能获得什么回报,也找不到之所以这么活着的意义。 直到进入坤营之后,在一次又一次的讨论集会中,她们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从前曾承受过怎样的苦难,曾经受过怎样没有尽头的束缚。 而这种种委屈,并非是因为她们有哪里做得不好,而仅仅因为她们是个女人。 正因为是女人,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不公被施加到她们身上,她们才会活得那么艰难,那么疲惫,那么痛苦。 而现在,她们终于能够斩钉截铁地说一声:“不是我是个不守规矩的异类,而是他们本就错了!” 军中的训练虽然辛苦,可这辛苦却都是□□上的。 与之相对的是,她们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认可,再不必经受精神上的压迫与折磨,不必在周遭所有人的指责中怀疑自己、反思自己。 郗归常常会来坤营看她们训练,与她们座谈。 她说,此心安处是吾乡,这里就是姐妹们的安心之处,是她们所有人的家。 “家”,多么熟悉又陌生的词汇啊。 江左的女人,自小就被灌输一个道理——她们只是亲生父母家中的暂居者,迟早会嫁给一个男人,去别人家中生活;而在那个婆家,她们又永远是个外人,是一个名为妻子的外姓奴隶。 可在这里,她们终于能够拥有自己的家,一个自己当家做主、自己为自己奋斗的家。 在这里,没有人会因为她们是女人而欺凌她们,没有人能够夺走她们奋斗的果实。 在这里,即使是最害羞内向的女人,也能够绽放灿烂的笑容。 在她们为北府军战斗之前,北府军先给了她们足够的安全感,为此,她们愿意效死拼命。 考核结束后,女军所有成员齐聚演武场,等待郗归训话。 郗归立于高台之上,扬声说道:“半年之前,北府军决定成立女军。那时,徐州上下,还有不少人持有异议。” “有人跟我说,男主外,女主内,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若让女子上阵杀敌,岂非颠倒伦常、违背天理?” “有人跟我说,女子的体魄,天生就比不上男人,真要到了战场上,只能任人宰割,丢北府军的脸面。” “还有人说,女人都是一副娇滴滴的模样,肯定受不了军中的辛苦,用不了多久,就会半途而废。” “姐妹们,你们说,他们说得对不对?” 整齐的“不对”声响了起来,洪亮得仿佛是要对这日月山川宣告。 “是,他们说得统统都不对。”郗归继续高声说道,“半年的时间,我们的女军,便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便是男人,也不能不赞一句勇武。潘将军,你说是不是?” “是!”潘忠雄厚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场上诸位女子,个个吃得了苦,下得了工夫,进步非常之大。前些天的演练里,不少女兵已经能够战胜训练时间更长的男兵。要不了多久,这样的女兵,还能越来越多!” 第155章 建军 “大家都听到了吗?”郗归高声说道, “我们女人,原本也不输男人什么。只要肯下功夫,眼下尚还存在的差距,就会越来越小。更何况, 女子的细心、谨慎与坚韧, 无一不是战场上非常需要的优秀品质。我完全相信, 你们不仅能赶得上男人,还会比他们做得更好!大家说是不是?” “是!” 女兵们高亢的应答, 几乎要响彻云霄。 “前些日子, 我来女军视察, 一位姐妹给我讲了这么个故事。”郗归抬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自己娓娓地将那故事复述出来。 “中朝末年, 诸王作乱, 中原大地纷乱异常。那时平南将军荀崧镇守宛城, 受到竟陵太守杜曾的围攻,一时难以解困。” “当时宛城存粮不多, 城中人心惶惶, 形势很是艰难, 可荀崧麾下将领,却无人敢突围出城,向襄城太守石览求援。” 演武场上静悄悄的,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郗归,当日为郗归讲述这个故事的迟眉尤其激动。 迟眉出身将家, 却并非郗司空北府旧部后人, 而是江左立国之后,仍旧留在中原与胡人游击的流民帅迟方之女。 去岁北府军渡江之后, 很快便打出了连战连捷的赫赫威名。 迟方与部下合计一番,认为江左终于有了重整兵马、收复河山的势头,便一路冲杀胡人,带着缴获的大批骏马,寻到了北府军位于江北的营地,主动提出加入北府军,与高平郗氏共谋光复大业。 由于北府军的培训制度,迟方和部下很快就被送到京口,进行为期三月的学习,迟眉也因此而住进了扩建之后的军里。 迟眉是武将之女,祖籍又是宛城,是以从小便听家人讲过荀灌的故事,立志要成为像她一般的英雄,可父兄却总是将她保护得很好,以至于她纵使自小便苦练武艺,也从未获得过上战场的机会。 迟眉至今都因父亲投靠北府军的决定而深感庆幸,她无比感谢女郎那位立下女将宏愿的侄女,更感激女郎做出的成立女军的英明决定。 正是有了这样的前情,她才能够说服父兄,报名加入女军。 那一日,郗归来到迟眉所在的小队,让大家聊聊参军的原因。 同袍们还有些拘束,迟眉却当先讲起了荀灌的故事。 她对着郗归,无比坚定地说道:“我要做荀灌一般的女子,我要为北府军征战沙场,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世上并非只有上阵父子兵的佳话,我们女儿家也能杀敌救父,报效国家!” 演武场上,迟眉目不转睛地看着郗归,等待她讲出接下来的故事。 郗归霜雪一般的声音,在无数道好奇的目光下,将故事的后半段娓娓道来。 “当此之时,荀崧尚未及笄的小女荀灌,自众人身后走来,坚定地提出了带兵求援的请求。” “她英勇无畏,冲阵突围,成功搬取襄城、寻阳两地的救兵,彻底解了宛城的困局。” “姐妹们,荀灌小小年纪,便做出了好些成年将军都不敢做的决定,于千军万马之中突围救父。有这样的奇女子在前,又有谁能说我们女子生来便不该从军?” 郗归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就在今天,北府军的女军即将正式成立。元旦之日,女兵将与男兵一道,在整个徐州的代表面前,参加北府军的阅兵仪式。” “将士们!”郗归改变称呼,扬声说道,“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伟大事业。自今日起,被官府正式承认的军队之中,便有了一支女军的编制。” “你们不仅是为了自己、为了徐州而战,更是为了千千万万世世代代的姐妹们而战。” “你们的勇武,将会被载入史册。你们将以前所未有的胆魄和智识取胜,将用战场上切实的胜利,亲手去打破女人只能通过夫婿来享有权力的成规陋习。” “你们会让世人都清楚地看到,女子亦可跨马蹈敌,当身履锋。” “你们的勇敢与德行,将代表着无数女子的品质,展现在世人面前。” “当世人看到你们的勋绩,便不得不承认,兴邦耀国并非仅仅是男人们的责任。女人亦可上阵杀敌,亦可掌握权力。” “这是一条艰难的道路,你们身上担负着双重的责任与荣耀。你们将带着这责任与荣耀,以血肉之躯,为天下百姓而战,为万千女性开辟道路。” “德同而相聚,志同而道合。今日,我们因同心同德而相聚于此,共同见证女军的诞生。” “北府军自成立以来,兵心团结及士气之旺,为任何军队所不及。而这一点,正是北府军之所以能够屡屡取胜的重要因素之一。” “我相信,在同心同德这一点上,女军必将有过之而无不及。” “将士们,我等着你们的捷报,等着女子亦可披坚执锐、扫清寰宇、荡静中原的消息传遍神州。你们说,女军能不能做到?” 震耳欲聋的喊声响起,令郗归当众洒下热泪。 后来,京口所有百姓都宣称,太昌四年的小年,他们曾亲耳听到,自坤营传出的、那一声响彻云霄的“能”。 士为知己者死,这并非一段仅仅能发生在男人之间的佳话。 女军诸将士之间的情谊,在数载之后,亦谱写出数曲庙堂内外交相传唱的赞歌。 元日,北府军于校场举办了盛大的仪式,检阅诸军,表彰先进,追悼亡人。 这也是女军第一次真正亮相。 仪式结束后,被从北固山接回的伴姊,站在郗归身侧,感慨地说道:“真好啊,我从未想过,女子也能如此骁勇。女军们英姿飒爽的模样,真是令人羡慕敬佩。” 场上热闹地分起了热腾腾的年菜,郗归笑着看向长高了不少的伴姊:“你甘愿长住山中,日复一日地进行实验,无论是决心意志,还是对北府军的功绩,都不亚于女军。”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05节 伴姊感激地说道:“是女郎肯给我这个机会。我才能有机会为您、为北府军做些贡献。” 郗归笑着说道:“是你自己聪慧,有志气。” 伴姊轻轻地抿唇而笑,愉快地看向郗归。 将近两年的时光过去,她几乎快要忘记从前的日子。 就连腕间的红绳,也越来越旧,终于在某一天猝不及防地断裂。 那一日,伴姊将红绳珍重地收好,无比郑重地跟阿姊说道:“阿姊,你放心去吧,徐州如今很好,我也很好。你跟阎王老爷说说,就在徐州投胎吧。等你长大,这里一定会比现在更加幸福和乐,我会保护你、保护所有的孩子——尤其是,女孩。” 长了两岁的伴姊,终于渐渐明白阿姊从前遭遇了什么。 当亲人一个个死在南迁的路上,当获取衣食这件事变得越来越难,身为一家之主的男人,在这一切面前,显得那样地束手无策,以至于要让一个十来岁的女孩,用身体去换取支撑一家人存活下来的粮米。 那些与她交易的人,大多也是贫苦之人。 可他们竟选择用粮米取乐,而非养活家人。 伴姊并不十分同情那些男人的家人,她只是深恨,恨那些肮脏的可恶男人,在将阿姊拽进泥潭之后,又将那致命的恶疾传染给她,更是在她弥留之际,一个又一个地以此为谈资,嘲笑她,贬低她,让她甚至不能清清静静地离开! 伴姊想到这里,愈发觉得恨,觉得痛。 南迁之路太过艰难,她们遭遇的,并非只有胡人与劫匪的抢掠残杀,更有来自同族人同行人的以施予为名的迫害。 在这条路上,男人有着更强壮的体魄,可在许许多多不能被轻易看见的地方,却是女人在以其坚忍的意志支撑家庭。 对诸如伴姊这样的孩子而言,正是被那些人斥为“不洁”的阿姊,如同舍身饲鹰的佛祖一般,救了他们的性命。 她以这样的方式救了他们——她那时只能以这样的方式。 伴姊微微仰起了头,好教泪水不至于流出。 郗归叹息着握住了她的手掌:“没事,哭吧,好孩子,这原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情。无论是你阿姊的牺牲,还是你的感动,都不是什么该被遮掩的东西,你们什么都没有做错。” 伴姊动容地看向郗归。 她就知道女郎会懂,知道她宛如菩萨一般的女郎,即便如此尊贵,却能够一次又一次地俯身,体察她们这些微若尘埃者的苦痛。 “她没有办法。”伴姊痛苦地说道,声音里带着哭腔,“她真的没有办法,我那时候不知道,我什么都帮不了她……” 郗归紧紧握着伴姊的手:“我明白,我都明白。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我向你保证,伴姊,从今以后,北府军所到之处,再也不会允许这样的情形发生。女人会拥有和男人一样多的机会,我们所有人都能够凭借双手养活自己。” 伴姊重重点头,为这样的一个新世界而感到无比地欣喜,无比地自豪,也难以避免地,为阿姊未能看到这个世界而感到分外遗憾。 只差一点,真的只差一点,如果阿姊能够再坚持个一年半载,也许就会拥有不一样的结局。 伴姊心痛极了。 但她同时也清楚地明白,阿姊太累了,她坚持了太久,久到再也没有力气。 好在,从今往后,她再也不必如此辛苦了。 阿姊,请不必挂念我。 你且去吧,登醧忘台,饮孟婆汤,投身京口,下辈子,再不必如此委屈了。 伴姊被郗归牵着手,走在熙熙攘攘的校场上,看着周遭一个个欢欣的笑颜,心中满满当当。 忽然,一个少年远远地冲过来,在郗归面前急刹停住。 第156章 都督 “女郎, 我可算找到您了!” 潘毅一头冲到郗归跟前,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丝毫不见先前那副腼腆的模样。 今日北府军的阅兵仪式,邀请了徐州各界代表, 其中包括农人、匠人等劳动者, 潘忠便是作为农人的代表之一, 进入校场参观。 此时此刻,他正指着场上新鲜架起的、热气腾腾的锅灶, 兴奋地说道:“女郎您看, 自从工厂制出玻璃之后, 我们便按照您说的法子,建了不少大棚。如今在徐州,即便寒冬腊月, 大家也能吃到新鲜蔬菜了。庆阳公主说, 这些菜在建康卖得特别好, 我终于也能给北府军赚军费了!” “那边的锅里煮的是鱼糕,去年养了稻花鱼的试验田, 全部都成功了!我们做了不少鱼糕存储起来, 可以一直吃到开春。还有鸡子, 各村县都已有了官办的养殖厂,每日有数不清的鸡蛋运到京口,除了送去建康做成糕点售卖外,其余全部进了北府军的营地和徐州的市场。孩子们也大都领了兔子回去养,兔子繁殖快, 又有官府公布的烹调之法, 大大丰富了百姓们的饭食。这些都是您先前提过的强健身体的吃食品类,我们的将士吃着这些东西, 要不了多久,一定会像胡人那么强壮的!” “去年徐州和三吴的粮食都丰收了,分田之后,粮食产量远胜从前。选拔良种的工作也在顺利进行,我们已经初步筛出了几样不易受病虫害的、多产的或是谷粒饱满的稻种,如今正在暖房里养着,要不了多久就能授粉了!我们一定会好好地干,争取早日培育出更好的稻种!” 潘毅滔滔不绝地说着,言谈举止间,是此前从未有过的自信和快乐。 郗归微笑着听他说话,时不时赞许地点点头,最后欣慰地说道:“好孩子,你们做得不错。农业一事,关乎国计民生。只要粮食产量能够提上去,田税就能再降,百姓们的负担会减轻,军中的将士们也能有足够的粮米与酒精。你们所做的,是极重要的工作,一定要鼓足干劲,再创佳绩。” “女郎放心,我一定会的!”潘毅重重点头,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伴姊看着潘毅跑向同伴的身影,忍不住感慨地说道:“他真开心啊!” “是啊,真是开心。”郗归一边说着,一边环视周遭,“不过,今天这样的好日子,谁能忍住不笑呢?” 伴姊听了这话,脸上也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女郎说得是,元日这样的好日子,又碰上如此这般的盛会,任谁也不能不开心。不过,我还是觉得这潘毅运气好。粮食这样要紧的东西,他竟能有机会去提高产量,一旦事情做成,必然会流芳百世。女郎,您一定是天生的神女,带着来自天宫的秘诀降世,将这一门门仙家秘方传给我们,教我们能有机会过上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郗归微笑着抚摸伴姊的额发:“真是孩子话,这世上哪有神人呢?便是真有,那也该是这千千万万的劳动者、拼搏者,而绝非我一人。” 尽管郗归这么说了,但伴姊还是对自己的想法深信不疑。 她郑重地看向郗归,认真地保证道:“女郎,您放心,我知道您对火药怀着怎样的期许,一定会早日制出能在战场上大规模使用的火器。” “那我就等着你的好消息了。”郗归感慨地说道,“尽管我们的将士是这样地骁勇,我们的女军是这样地优秀,但我仍旧会忍不住担忧他们在战场上的处境。” “胡人自小食肉,身体比汉人更加强健,又精通武艺,娴于骑射。”郗归轻叹一声,略带些担忧地说道,“更重要的是,北秦兵马的数量,远胜于江左。甚至就连北府军与荆江的兵马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北秦的三分之一。面对如此巨大的差距,我实在不能不感到忧心。可是伴姊,一旦将士们可以用上火器,情况就会立刻发生改变。火器能在战场上拉开前所未有的差距,弥补兵员数量带来的不足。这真的很重要。” “我明白的,女郎。”伴姊神情坚毅地答道,“您放心,我会加紧调试,最多两年,北府军的将士,一定能够大规模地用上安全的火器。” “我相信你。” 郗归与伴姊在湿寒的冬日对视。 那一日,校场上满是各式各样的欢声笑语。 那笑声摇晃着,荡漾着,伴着鼓动的风,飘到了太昌六年的马场上。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逃至海隅的叛军,终于被郗途率军包围,负隅顽抗者一概格杀,就连孙志本人,也于两军对阵之时,万箭穿心而死。 至于奔逃的陆然、张敏之、朱二郎等人,也早已被高权在会稽附近的山中抓获,一律在宣布罪行后枭首示众。 三吴之乱彻底平定,北府军也成为了当地事实上的掌控者。 至此,郗归加官进爵之事,似乎已没有什么值得迟疑的地方。 建康城中的君臣虽有顾虑,但在庆阳公主挟着金钱攻势的影响下,在谢瑾袖手而立的默许下,当三吴第一批税粮被送进司马氏皇帝的私库,这位在酒色之中沉湎了两年的君主,终于忍不住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于是,封郗归为徐州刺史,令她都督江南晋陵诸军事的诏令,很快就加上司马氏皇帝那名重于实的金印,一路送出台城,到了京口。 这并非郗归第一次接到圣旨,可却是江左第一次为女子授官。 遥想当年,郗归第一次与圣旨扯上关系,还是京口地动之后,出于权宜的考量,让谢瑾入宫求得的一道赐婚圣旨。 时至今日,她终于成为了江左名副其实的女都督,再也不必为了什么东西,以婚姻为筹码,去谋划,去猜度。 在这近两年的时光里,尽管郗归在三吴使出了种种的计策,尽管北府军的威名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总有不甘心的世族负隅顽抗。 他们气势汹汹,张牙舞爪,可却实在力量微弱。 但在力量微弱的同时,又如山间野草般地不绝如缕,如北秦丞相王宽那沉重的病势一般,虽是肉眼可见的衰弱,却有着极为顽固的生命力。 终于,当北府军的数目扩充到了十五万人之巨,当潘毅带人培育出的一代良种撒遍了徐州和三吴的土地,当吴姓世族子弟终于在徐州和三吴被接连授官,可却并未像其长辈所期望的那样,对着郗归反戈一击,当越来越多的平民百姓的孩子成长起来,当贫民出身的学子与女性一道进入徐州官场,人们惊讶地发现,似乎已经无人能再撼动这个郗归一手缔造的坚固王国。 北府,终于成为了一个国中之国的象征,傲然地立于江左的版图之上。 这是一个令人惊心动魄的事实,可司马氏皇帝却仿佛浑然不知一般,沉浸在徐州和三吴年年送去的税银中,挥霍着百姓们辛苦收获的粮米,行使着依靠金钱牵制朝堂大臣的权力,在酒色之中,放纵地度过了近两年的时光。 三吴世族彻底地败了,司马氏皇族也不遑多让。 一年多来,北府军在江北延续着胜利的佳话。 一批批的淮北流民南迁,在京口安家立业,或是分得田地,或是投身行伍。 与他们一同到来的,还有将士们缴获的一匹匹战马。 这些战马与辗转自荆州而来的建昌马一道,组成了这座马场最初的模样。 郗归站在太昌六年的马场边上,抚摸着那匹陪伴自己多年的老马的鬃毛。 人总会老去,总会衰弱,马也一样。 郗岑去世之后的那段哀毁骨立的日子里,她的身体受到了切实的损害,再加上长久的忧思深虑与案牍劳形,使得她再也无法肆意地策马扬鞭。 而这匹由郗岑亲自挑选的骏马,也在陪伴了她十余年后,逐渐靠近生命的尽头。 人生有涯,可伟大的事业却是无穷无尽的,因为会有一代又一代的后来者,如同愚公预想之中的子孙一般,担负起前人未竟的事业。 马蹄声越来越近,宛如一段慷慨的奏章。 郗归看到郗如与喜鹊一路飞驰而来,溅起滚滚的扬尘。 这达达作响的马蹄声,蕴含着无限的勇力与活力。 女孩们翻身下马的动作轻快而灵敏,有着丝毫不输男儿的健美,宛如矫健的猎豹一般,洋溢着青春年少的生气。 她们自信快乐地朝着郗归走来,宛如初生的朝阳一般,绚烂而美丽。 她们是未来,是希望,是这个世界更美好的明天。 庆阳公主微微摇头,叹了口气:“看到她们,我才真正觉得,我们可真是老了呀!” 郗归笑着答道:“我看你倒是很有干劲,颇可上去与她们比试一番。” 建康城中的司马氏皇帝,其肤色是苍白的,神情是颓丧的,可司马恒却浑身都充满了生机勃勃的力量。 金钱当然滋养了她,但更重要的是权力。 当一桩桩的生意、一笔笔的钱财,流水一般地从她手上经过,司马恒自其中感到了无上的餍足。 她甚至不再像从前那般看重钱财权位,只想好生做出一番事业,干出自己的成就。 “我可不做这种事,免得输给几个孩子,平白毁了我这一世英名。”司马恒趁着郗如还未走近,低声问道,“我说,你真的不打算生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吗?” 郗归挑了挑眉:“二兄让你来当说客的吗?” 第157章 变故 这几年, 郗途不知劝了多少次,总想让郗归与谢瑾生个孩子。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06节 对此,郗归始终没有松口。 郗途不明白这一点,他一直劝说:“北府军这偌大的事业, 总要有人来继承。” 郗归便反问:“阿如难道不能继承吗?” 他们最后一次说起这个话题, 是在半个多月前的家宴之后。 那时郗途自会稽回徐州述职, 于宴后恨铁不成钢地劝道:“阿如终究不是你的亲生孩子,到底隔了一层。你何不趁着年轻, 生个自己的孩儿呢?” 郗归神色淡淡, 并非因此而色变:“阿如是我的侄女, 这难道还不够吗?你这个做父亲的,竟这般说话,就不怕阿如知道吗?” 郗途并未因这发问而显得窘迫:“我既然敢说, 便不怕阿如知道。无论你秉持着怎样的态度和想法, 阿如都不该先入为主、自以为是地将自己看作你的继承人。阿回, 你的就是你的,只属于你自己。我不会去抢夺你殚精竭虑建造的一切, 更不会允许别人去抢夺——哪怕她是我的孩子。” “你何必说得这么严重——”郗归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展开太多。 “我必须说得这么严重。”郗途远比郗归想象的更为严肃, “北府军越来越壮大, 这是一支足以改变江左乃至中原局势的力量。有如此大的权力在,即便是亲生骨肉,也极有可能会反目成仇。更何况,阿如毕竟是在谢家长大。在你真正拥有权力之前,她可从未表现出过对你的渴慕。这是一个聪慧的孩子, 而聪慧, 常常会与野心伴生。” “阿回,你必须提防一切可能的敌人。”郗途无比真诚地劝道, “生个孩子吧。你若与谢瑾生了孩儿,无论是男是女,都能获得郗、谢两方势力的支持。这个孩子,将带着与生俱来的权力与荣耀,延续你的血脉,实现你的理想。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呢?” “时至今日,兄长难道还依旧认为,我需要靠血脉去获得谢家的支持吗?”郗归并未理会郗途的前半段话,而是如是说道,“司马氏日薄西山,谢墨麾下将领,根本不及北府军骁勇善战。谢氏若想安稳传承下去,就必须与我合作,我根本不担心这点。” “可是,北府军这偌大的家业,总该需要一个继承人。”郗途依旧坚持自己的看法,“就算抛开这一切不谈,即便阿如真的足够优秀,真的能够做到与你同心同德,可是阿回,谁也不能保证,阿如能够平安、建康地活到你需要她的那一日。阿回,你自己也说,鸡蛋不能放进同一个篮子里,只有阿如一人,是不是太过冒险了呢?无论是对于你的基业,还是群臣的信心而言,一个阿如的分量,都实在太过轻了。” “兄长,我们一直在冒险。”郗归微微摇了摇头,轻轻舒出一口气,“你记得我说过的这句话,可却不记得,那年元日,我刚刚大归不久,便曾与你说过,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为政者若有能力有德行,自然可以如北极星一般,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可若其无道无能无德,那么,哪怕有再高贵的血统,也无法阻拦其衰败的进程。《纪年》云:‘仲壬崩,伊尹放太甲于桐,乃自立也。’都说近世德衰俗薄,可即便是上古之时,君王不贤,臣属也是能取而代之的。阿如若有能力,自然能做北府军未来的主人;若无能力,这天下人才济济,总有人能脱颖而出,我不必担心这些。” 郗途被这话震到说不出话来:“可,可——” “公天下”这三个字,对江左的人而言,还是太超前了。 尽管自曹魏以来,禅让的所谓佳话,已经传了一次又一次。 可并没有人会天真地认为,这一切不是由于阴谋家与野心家的算计,而是完全出自一片公心。 郗途瞠目结舌了半天,最后只能憋出一句:“亚圣与太史公可不是这么说的,伊尹之所以这么做,明明是为了让太甲改过自新。他从未有过自立的举动,你不要总看那些歪门邪书。” 郗归笑而不语,只静静地看着郗途,直看得他说不出话来。 马场上,司马恒并未否认自己曾受过郗途的嘱托,只是探询地问道:“抛开这些不谈,阿回,你难道当真不渴望拥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孩子吗?” “想过的。”郗归并未否认这点。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作为一个漂泊无依的异世之魂,郗归当然也会希望拥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孩子。 这个孩子,将是她骨中之骨,肉中之肉。 她将自他出生起便陪伴他,教育他,在他身上培塑那些来自现代的优秀品质。 他将拥有和郗归相似的三观,成为她在这世上唯一真正的灵魂知己。 可郗归知道,自己真的不该如此冒险。 即使在现代,生育也依然是一件危险的事。 更何况,是在这个没有手术条件、也没有现代药物的古老朝代。 郗归清楚地知道,自己应当对徐州、对三吴、对北府军负责。 上苍让她穿越重重的时空来到这里,或许正是为了拯救这一方百姓,挽回这一片破碎的山河。 她有她的追求与热爱,也有她的使命和责任。 为此,她绝不该仅仅因为自己个人的情感诉求,就去冒如此之大的风险。 北伐中原,收复山河,这是一场必须要赢的战役。 相比之下,个人的那么一点情感依托,实在是微不足道。 这天平的两端,是郗归不能对任何人袒露的秘密。 所以她在说出那句“想过的”之后,并未详细展开,而是侧过头去,对着司马恒问道:“阿娥,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么问?是想那几个孩子了吗?” 同样是生子这个话题,可司马恒的提法,却与郗途完全不同。 对于看重家族的郗途而言,郗归的孩子首先该是承继家业的一个工具,是一个完美的继承人。 可司马恒却问她,你不想要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孩子吗? 这个属于一个女人的细腻问法,这问题本身,映射出了她内心深处的需求。 司马恒听了郗归的问题,于风中微微愣了愣神,而后仿佛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只是觉得有些遗憾,当初没有带着那个孩子离开琅琊王氏。不然的话,如今我身边,也有个能逗趣的小孩了。” “那孩子今年应该不过四岁吧,你若想她,接回来便是,左右琅琊王氏也不敢阻拦。” “不。”司马恒预想过很多次,所以能够干脆利落地拒绝这个提议,“我向来是个冷心肠的人,不想再和那家人有什么牵扯。无论是谯郡桓氏还是琅琊王氏那边的孩子,我都不会再认。” 郗归看着司马恒这般模样,不由在心中叹了口气。 人天生就会仰慕强者,随着北府军的壮大,建康城中的一些世家子弟,会主动进入徐州府学就读,并将取得好名次、获取郗归的认可,当作一种值得在同伴之间炫耀的无上荣耀。 而司马恒留在琅琊王氏的幼女王蔷,不知是不是受了流言的影响,知晓了司马恒如今的权势地位,竟也会在宴会相遇之时,濡慕地请求她的拥抱。 当然,司马恒拒绝了。 她向来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不想在没必要的事情上耗费时间。 “不必同情我。”司马恒瞥了眼郗归,把玩着手上的玉环,“话说,你迟迟不愿生孩子,谢瑾就没有异议吗?” “没有。” 郗归回答的同时,感慨地看了眼远处的长云。 这两年,他们之间,连争辩都变少了。 常常只是相对而坐,徒留几声叹息。 再多的意见和想法,再多的分歧与矛盾,也不值得辩论四年。 他们早已洞悉了对方的想法和打算,知道彼此能够妥协的地方,以及绝对不会动摇的坚持。 于是,不必再多说什么了,沉默是他们相见时的常态。 这沉默甚至并非生疏,但也绝对算不上亲密,它是一种心有灵犀的隔阂,宛如终南山上苍茫的大雪,令人只想静静地伫立着,凝望着,一句话也不想多说,一句话也不必多说。 谢瑾从未完全放弃捍卫司马氏的打算。 他始终认为,大敌当前,司马氏与江左,是一个无可分割的整体。 他固执地认为,一定要先打败北秦,才能够腾出手来,放心地去解决江左内部的问题。 可事实上,拖延是永远没有期限的。 北方有那样多的胡族,江左总会有打不完的外敌。 腐朽的司马氏根本没有招架胡马的力量,如果任由他们当家做主,那就永远不会有“腾出手来”的一天。 所以郗归绝对不会认同谢瑾的做法。 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北府军如谢墨一般,被所谓君臣名分束缚得喘不过气来。 徐州的大部分土地,都位于大江以北。 这位置远比建康更加危险,因此,她必须进取,必须扩张,必须在北秦的兵马到来之前,充实自己的实力。 谢瑾知道郗归的大义,他明白自己于情于理都不该再阻拦,可悲哀的地方在于,他理解郗归,却有着与她不同的坚持。 所以只能日复一日,在这煎熬之中,等待着结果的到来。 终于,一个关键的时机,渐渐开启了它的缝隙。 当郗如与喜鹊欢快地喂完那两匹小马,手拉手笑着朝郗归与司马恒走来时,潘忠也疾步而来,递给郗归一个密封的信函:“女郎,谢侍中送来的急信,说是江北情况有变。” 第158章 谍报 这是一则意料之外而又情理之中的消息。 令人在感到突兀的同时, 又发自内心地觉得,它仿佛早就该到来了。 看到消息的一瞬间,郗归不由心中一沉,但随即便升起了一种“靴子终于落地”的感慨。 她快速读完这封急信, 面色沉静而肃穆。 “姑母, 发生了什么?江北究竟如何了?”郗如担忧地问道, 语气中带着焦急。 郗归舒出一口气,竟是先看向了司马恒, 开了一个与这氛围格格不入的玩笑:“看来, 刚才的问题, 眼下是没有探讨的必要了。” “哦?”司马恒心中一动,心下快速地思索着,猜度着可能会发生的变故, 以及其间蕴含的机遇。 她不动声色地思量着, 余光瞥见郗归转向郗如, 沉声说道:“谢瑾今晨收到北秦的谍报,秦王苻石召见宗亲重臣, 商议南侵之事。朝臣大都反对, 可苻石却一意孤行, 执意发兵南下。丞相王宽听闻此事,重病之下,一口气上不来,竟是吐血而亡。” 无论是郗如还是喜鹊,抑或是潘忠, 此时都骇诧地看向郗归。 只听她徐徐说道:“梁、益二州早已落入氐人之手, 北秦军队在两州磨刀霍霍、赶制大船,已经足足做了两年。眼下, 北秦再也无人拦得住苻石了。” 一阵风吹过,卷着九月的落叶,带起几分萧索的凉意。 马场上空荡荡着,在马儿的嘶鸣中显得尤为安静空旷,只有郗归一人的声音分外清晰。 她说:“南北之间这场无可避免的大战,终于要开始了。” 这个紧迫的消息,挟带着众人强烈的担忧与隐秘的渴望,在北府军中快速地传播着。 徐州的地理位置,天然地规定了这片土地所面临的危险,却也汇聚起了一群难得的健勇之民。 更何况,此地还有北府军这样一个宛如明日一般的存在,朝朝暮暮地吸引着无数有志报国者前来投奔。 因此,当消息隐秘地传播开来时,将士们心中汹涌奔腾的一腔热血,与保家卫国、建功立业的强烈渴望,竟是远远压过了对于人的恐惧。 无论是男兵还是女兵,都磨刀霍霍,想要在即将到来的战事中大展身手。 三个时辰过去了,台城迟迟未有消息。 然而,不必等到台城的诏书,北府军中的每个人都明白,这一战,是他们的荣耀,也是他们的使命。 每位将士心中都回荡着这样的一句话:“保家卫国,我北府将士,当仁不让。” 这一日,校场边那几座出征将士名录旁,多了不少流连伫立的人。 请战书一封又一封地写着,很快就成为了军中最为时髦的风潮。 没有人大肆宣扬,但所有人都在暗暗鼓劲。 与军中紧张而热烈的气氛相比,由于即将出战的消息还未正式公布,民间至此仍是一片平静。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07节 普通百姓还不知道本州即将面临怎样的风险,只有少数人或许会在茶余饭后,因自己身在行伍的亲友的反常行为而感到奇怪。 无论如何,紧锣密鼓的准备已经展开,当百姓们以为北府军即将开始一场新的演练时,成堆的粮米与药材,正有条不紊地向着京口与前线汇聚。 靠近战场的盱眙、淮阴、山阳、三阿等地,百姓们已然像此前无数次演练的那样,撤向了后方的安全地带。 刘坚带着麾下将士,正在帮百姓们收割田中的水稻。 部下许方笑着凑趣:“将军,这水稻可不是氐人的脑袋,犯不上使这么大的劲。” “呵!”刘坚爽朗地笑了一声,整个人都透露出一种狂放的自信,像是等待了数年的猎手,终于等到了拉弓射箭的那一天。 他说:“区区氐人首级,安能如百姓的庄稼一般,值得我折腰去砍?我将横戈跃马,执长枪冲杀敌阵,直着脊梁夺胡儿马,取骄虏命!” 一番话说得将士们热血沸腾,一个个不由都畅想着对战胡人、救万民于水火的荣耀场面。 原野之中,不知谁当先唱起了军歌,雄厚的声音越来越多,渐渐汇成了一股洪流,伴着红彤彤的夕阳,唱进了在场军民的梦中。 京口,郗归打开刘坚请为前锋的奏折,毫不意外地笑了笑。 郗如至今仍觉不可思议:“我以为,王宽会拦住苻石的。他终究是汉人,一定不忍心汉人的正朔就此毁于异族之手,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呢?” “不,他虽是汉人,可却更是苻石的臣子,是氐人朝廷中的得利者。”郗归平静地反驳,希望郗如能够明白其中的道理,“他之所以一直劝诫苻石,是因为对于北秦而言,这场战争,很可能并非一场苻石预想中的简单战事,甚至稍有不慎,便会毁了北秦的所有基业。” “啊?这是为何?” 郗如想不明白,当秦王苻石发动八十余万大军攻打江左,而北府军只有区区十五万人的时候,郗归为何还能保持如此的冷静?为何还能自信地说出诸如此战会损毁苻石基业之类的话? 郗归审视地看着郗如:“阿如,距离你最初发愿成为一名将军,已经过去了四年。为将者,需谨记‘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攻’的道理。你不该仅仅将眼光放在北府军中,更要看到人与人之间、集团与集团之间的分合往来,需要看到战事胜负背后复杂的本质因素,而绝非仅仅简单地相信,一切事物都只指向一个原因。” “我——”郗如欲言又止,终是羞愧地低下了头。 “中朝灭吴之战,是一场无可置疑的伟大胜利。苻石只看到了‘梁益之兵水陆俱下,荆楚之众进临江陵,平南、豫州直指夏口,徐扬青兖并向秣陵’的计划,便以为自己也能像羊公所说的那般,达到“鼓旆以疑之,多方以误之”“巴汉奇兵出其空虚,一处倾坏则上下震荡”的效果。1可灭吴之战,是经过十数年周密准备的,北秦又做了什么呢?” 郗如熟读战报,不假思索地答道:“梁、益二州,甚至襄阳都已落入北秦手中,桓氏收缩防线,退守江南,移驻上明,连襄阳都未夺回。” 她越想越觉得担心:“一旦水军顺流而下,后果岂非不堪设想?” “可是,王濬当初筹备了七年,才能一战而胜,但前秦的水师,却是一年前才组建的。”郗归平静地说道,“更何况,胡人本就不擅水战,即便占据上游之利,也未必能占据优势。” 她抬首看向壁间的舆图,缓缓说道:“再说了,苻石的数十万军队,包含数个胡族,蕴含着难以消弭的深刻矛盾。这矛盾一旦被战场上的失败激化,恐怕会爆发出难以预计的破坏力。” “您的意思是,此番北秦来攻,竟是无足为惧吗?”郗如听完这一番话,心渐渐放了下来。 “不。”郗归直视郗如,严肃地说道,“这些话,我从未对旁人提起。之所以告诉你,是想让你在真实的战事中,锻炼自己的思维。与即将到来的这场战役相比,北府军在江北御敌的这三年,都不过是小打小闹。将士们从未真正对战过敌人的精兵强将,却已在心里生起了轻视之心,这是很危险的。” 郗如的一颗心,随着郗归的话语而七上八下,不知所措。 郗归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臂:“没事,你也是关心则乱,回去好好想想吧,总会想明白的。” 郗如离开之后,郗归展开了手边的另一份折子——这是郗途请战的表文。 在这篇文章里,他恳切地陈说自己出征的愿望,恳请郗归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能够作为前锋,率军出征,以骁勇善战的姿态,在江北重现几十年前高平郗氏江北抗胡的风采。 郗归读着这表文,眼前仿佛重新浮现出两年多前的建康,郗途当面向她请战的情景。 与之不同的是,这一次,郗途在信中说,他要为万民而战,为自己心中的正义而战,而不仅仅是作为高平郗氏的子孙。 在他心中,于家族荣耀之外,似乎已然生长起了别的与郗归更加相似的东西。 不过,一个军队,是不会有两支先锋的,刘坚与郗途同时请战,郗归倒是要好好思量一下。 她再度站起身来,凝视着壁间的舆图,念出了那句曾无数次说过的话:“画江而守,要害便在于首尾相应。” “桓氏,桓氏啊。”郗归沉吟着,回身吩咐道,“伺候笔墨,我要给桓元写信。” 壁间悬挂着的,是一副已然泛黄的舆图,其上包含着郗归这几年间曾做过的种种预设。 桓氏早就做出了“全重江南、轻戍江北”的打算,放弃了汉沔之地,可北府军的兵将却多是北人,与北秦军队一样不擅长水战,更何况,徐州江北的土地,绝不能轻易丢失,否则,北府军将同时失去广阔的物质基础与民心支持。 因此,北府军必须以江淮为战场,绝对不能退守江南。 如此一来,一旦北秦在上游的攻势失利,恐怕会集中兵力,攻打位于下游的北府军。 南北之间的战事,将如两年多前孙志之乱刚爆发时、郗归与桓元提起的那般,以下游为主。 这也就意味着,北府军所在之处,将会成为南北大战的主战场。 北秦数十万大军,诚如苻石所言,足以投鞭断流。 因此,无论是为了大局,还是仅仅为了多一个牵制北秦的盟友,桓氏都必须与北府军合作,东西策应,互相声援,以分北秦军锋。 最好能在苻石大军到来之前,率先在上下游同时展开攻势,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第159章 出兵 《诗》云:“兄弟阋于墙, 外御其务。” 在这大敌当前的关口,无论是郗归与谢瑾之间,还是桓氏与他们二人之间,都暂时放下了分歧与芥蒂。 北秦八十余万大军即将压境, 他们三人, 不是手握重兵, 便是掌握大权,如若稍有不慎, 便有可能使江左遭受毁灭性的打击。 谁都不可能甘冒这样的风险, 因此, 三人之间竟达成了空前的一致,就连台城也默不作声地注视着这一切的发生,并不肆意插手干预什么。 当御敌的方略迅速敲定, 发兵的消息正式公布, 请战书也一层一层地递了上来, 雪片一般地堆到了郗归的案前。 迟眉从这诸多纸片之中,挑拣出了一封, 递到郗归手里。 郗归脸上是一贯的平静, 默不作声地等待她说出这么做的原因。 迟眉看向郗归, 真诚地开口说道:“将士们练了这么久,也轮番去江北见识了几次,好不容易能碰上这样难得的大战,谁都不想错过。大家都说,想要好生打上一场, 让那些瞧不起女人的男人们, 见识下咱们坤营女将的风采。” “您将坤营事务交付于我,我居于这个位置, 本不该有所偏向。可薛蓝说,众多姐妹之中,唯有她当日是带着耻辱来的。她恳请姐妹们给她一个一雪前耻的机会,让她能够洗刷掉刘石之叛带来的阴影。” “这一年多来,薛蓝的勤学苦练,我们每个人都看在眼里。军中将士听了这话,没有一人站出来反对,个个都愿意成全她的心愿。” “女郎,我身为坤营事实上的主帅,郑重地在此向您请战。我坤营女将,愿为女郎,为江左,为百姓,马革裹尸,肝脑涂地,死而后已。无论您挑选谁上战场,对我们而言,都是一个足以铭记一生的荣耀。” “可我们还是期盼着薛蓝能够实现心愿,希望胜利能够洗去她心中隐忍的痛苦,希望这样一名优秀的女子,不必再活在其前夫带来的耻辱之下。” “为此,我请求您,给予薛蓝一个一雪前耻的机会,让她率领坤营最出色的女儿,代表江左千千万万的女性,代表此前此后无数个渴望活出名姓的女人,打出属于女将的赫赫英姿。” 郗归沉静地听着迟眉的陈述,始终一言不发。 直到迟眉彻底结束这段慷慨陈词,她才徐徐问道:“你不为自己声张吗?” 这样难得的机会,你就不想为自己争取吗? 这半年来,你明明已经成为了坤营事实上的主帅,可我却并未正式授予你这个称号,仍旧让潘忠代理坤营主帅一职,并未让你在人前拥有这一荣耀。 对此,你也没有异议吗? 迟眉完全明白郗归话中的未竟之意,她清亮的眼神看向郗归,毫不迟疑地开口说道:“我相信您有更合适的安排,这安排定然比我自己计划得更为妥当。” 对于郗归,她有着完全的信任;而对于自己的能力,她也向来自信。 她说:“我愿作您库中一把锋利的匕首,无论您要我承担杀敌、震慑还是隐蔽的作用,我都甘愿服从。我所应做的,只是不断磨砺自己,好教自己在出鞘的那一日,能够不负所托地完成任务!” 对于这样的一番陈词,郗归并不觉得太过意外。 迟眉是个聪慧、正直、且有能力的女人。 整个坤营的成年女性之中,没有人比迟眉更为优秀,也没有人比她更加明白郗归的想法。 她看向迟眉,重新接上了先前的话题:“你信任薛蓝吗?” “信任。”迟眉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信任自己的观察,更信任北府军细水长流、潜移默化的教育。” “薛蓝的前半生,是足以一眼望到头的简单。刘石之叛或许足以令她性情大变,但绝不可能突兀地改变她的本质和能力。” 相比起情感上的信任,薛蓝更相信理性与直觉。 她自信地陈述自己的看法:“没有人能在北府军这般的教育中做到毫不动容,也没有人能够朝朝暮暮日日夜夜毫无破绽地伪装。” “这一年多来,我与薛蓝几乎同吃同住,女郎,我相信她能够完成任务。”迟眉顿了顿,抬眼说道,“就算因为天意人事的种种偏差而不得不失败,她也绝对会保持基本的忠诚。” 郗归缓缓点头以示认可,终于开口说出了对于薛蓝的安排:“一年多过去了,能够真正投入战场的火器始终不多。仅有的这数千火器,又有大半在坤营。一旦战事开始,这支军队的去向,将会成为一枚极重的砝码。我要送她们去一个地方埋伏,等待最好的时机,出其不意地大挫秦虏。可是阿眉,你清楚火器的重要性,一旦这支军队出了岔子,后果将不堪设想。” 迟眉坚定地与郗归对视:“属下愿以项上人头担保,也愿与薛蓝同往。女军的将士们会并肩作战,也会互相监督。对于这一点,我完全相信。” 郗归嗯了一声,进入下一个话题:“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你去做,正是因为这一要事,我才迟迟不肯让你暴露于人前。” 她在迟眉好奇的目光中吩咐:“拣选二十个熟悉北地方言的女军将士,带着她们去北秦治下的颍川郡,想办法带一个人回来。” “带人回来?” “是的,带一个人回来,或者说,一家人。” 郗归凝视迟眉若有所思的目光,细细说出了对她的安排。 第二日,郗归又一次地,在校场上送将士们出征。 北府军十五万人,不可能全部投身江北战场。 因为谁也无法保证,江左内部,不会在御敌期间出现问题。 因此,最终出征的将士,加上本就在江北的军队,也不过十二万而已。 这十二万人,需要防守整个长江下游地带,而非仅仅屯戍几个城池,压力不可谓不大。 北秦宗亲苻华,已然带着二十五万兵马,自长安出发,与淮北的前秦军队会合。 而为了确保徐州北境的盱眙、淮阴等地,不至于成为两军交战之所,北府军必须溯流而上,将北秦大军拦在扬州甚至豫州北境。 就在豫州与扬州接壤的地方,在肥水与淮水交汇之处,有一个名作寿春的扼要之处。 此城地属淮南郡,北临淮河,东依淝水,控扼淮颖,襟带江沱,是一个易守难攻的南北必争之地。 当年谢亿与郗和北伐慕容燕,之所以落了个身死人灭的结果,便是因为谢亿在寿春的大败。 而这一次,一旦寿春落入敌手,北秦便可向西沿淮水而下,一路到达徐州。 甚至于,南经肥水,入长江,自采石渡江,长驱直入地朝着建康而去。 正因如此,苻华此行,必然会以寿春为目标。 北秦早就清楚谢氏与豫州的关系,所以发动江北骑兵,围困谢墨所部。 如今,谢墨正在广陵一带与北秦骑兵缠斗,只怕无法轻易脱身。 就算他能腾开手来,如此重要的一个位置,郗归也更信任自己人。 昨天夜里,在郗归与谢氏说定之后,郗途便带着先锋部队,连夜溯江而上,支援寿春守军。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08节 今天的七万人中,也将有很大的一部分,朝着上游出发,于淮肥之间展开决战。 郗归打心底里清楚,尽管敌众我寡,可这并非一场无法取得胜利的战争。 相反,他们胜利的几率其实很大。 然而,战略上的可行与战役上的艰难并不冲突。 尽管她确信终将胜利,可也清晰地明白,在如此巨大的兵力悬殊之下,这样的一场大仗,一定会牺牲许多许多的将士。 这是一个难以避免的结局。 单纯的建功立业,不足以支持将士们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他们之所以成群结队地请愿,全因怀着一份为国为家的赤诚之心。 这本是一支旧式的军队,可四年的洗礼使他们焕发出与江左任何一支军队都不同的样貌,郗归实在不忍心让他们前赴后继地去赴死,但她不能不选择如此。 十月的风呼呼吹着,吹得旌旗赫赫作响。 何冲披坚执锐,面容坚毅地领受命令,像太昌二年的刘坚一般,高声念出碑上一个个将士的名字。 最后的最后,郗归向所有将士祝酒。 她坚毅的话语飘荡于天高云旷之间,像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庄严声音:“这是决定江左命运的一战,将士们,四年的训练,全是为了这样的一天。北府军自建军之日起,便时刻牢记着先辈曾与江北抗胡的血泪荣耀。时至今日,命运终于将这个神圣而沉重的担子交到了我们手上。我完全相信你们的勇武,相信你们会以不亚于先辈的勇气,再次书写北府军的赫赫威名。我在此等候你们得胜还朝的凯歌,无论如何,京口永远感谢你们,徐州乃至江左所有百姓,都将感念你们的荣耀,你们将成为家人最值得夸耀的光荣,也将是我一生的荣光。” “秦王苻石傲慢地对他的部下说,以吾之众旅,投鞭于江足断其流。我们勇武的将士,会让苻石为这傲慢付出代价!” “你们将作为江左最杰出的军队,将北秦大军击败在大江以北,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汉人的国土不容侵犯!” “今日,我站在此处,为尔等击鼓送行;来日大军凯旋,我将与诸将士一道,献俘告庙,让四方诸神,都因我北府军的凯旋而同乐相娱!” “诸位,郗归于此,静候佳音了。” 郗归于万众瞩目之中,朝着前方的将士,深深拱手而拜。 短暂的沉默过后,震天的吼声响起,“保家卫国,驱逐秦虏”的喊声回荡在校场内外,久久没有停歇。 第160章 寿春 当郗归擂击战鼓, 发出第一个响亮的音节,铿锵有力的鼓声汇聚起来,回荡在京口内外。 将士们在熟悉的《出车》声中迈开步伐,朝着城门而去。 他们步伐整齐, 面容坚毅, 目光如铠甲上泛着的寒光一般毫无畏惧。 道路两旁挤满了送行的百姓, 有的甚至是自三吴迢迢赶来。 他们呐喊着告别,高呼着嘱咐, 一个个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 对于出征的好些将士而言, 这一去便是永诀。 在场的每个人都清楚这一身戎装所蕴含的意义——无论是将士还是百姓。 送行的民众无声地流泪, 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些勇敢的、可爱的将士。 郗声扶着鼓楼的边沿,难以自已地流出两行浊泪。 他自郗归手上夺过鼓槌,示意她到一边休息, 自己则咬紧牙关, 重重击鼓, 加入到了送行的鼓点中去。 郗归擦了擦额上的薄汗,有些伤感地说道:“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无论是郗归还是谢瑾, 都早已等得太久。 他们当然担忧这其中种种的风险, 可也知道迟早会有这不可避免的一战。 郗归深吸一口气, 平复着怦怦跳动的心脏。 她凝视着长长的队伍,在风中眨了眨眼:“就算我此刻死了,这一生也没有白活。我为江左培养出了这样的一支队伍,他们一定会给这个世界带来不一样的生机。” 从军队到官府,再到那一个个为女子而设的岗位, 一座座为平民儿女所设的学堂, 还有郊外那一亩亩真正属于百姓的田地。 所有这些,都是郗归为这世界带来的改变。 星星之火, 可以燎原。 她将来自后世的观念,融入到这个时代真实而具体的实践之中。 从某种程度上说,她带来了火种。 她知道这火必会有旺盛燃烧的一天,因此就连身体上的不适,仿佛也没有那么令人担忧恐惧。 可谢瑾却因这假设而心中刺痛,他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终究没有开口。 郗归平静地看向谢瑾,觉得自己仿佛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过他。 她仔细端详他的相貌,注视他神色间的忧虑。 台城是一片散发着恶臭的泥潭,郗岑在那里落败,谢瑾也在那里一日日地失去了从前的风姿。 他依旧是以前那副好相貌,可眉眼间却带着难以言说的疲惫与忧愁。 郗归知道,对他们而言,这样平静的日子不会太多了。 一旦北府军击败北秦,那么,作为一支功高震主的军队,他们势必会被建康城中的君臣联合忌惮排挤,两方人马定会争个不止不休。 而假如北府军不幸败了,那么,江左面临的,恐怕将是前所未有的灭顶之灾,他们不说必死无疑,起码也会疲于奔命,不可能像此刻这般安静地站在这里对视。 人与人之间,向来都有缘浅缘深的说法,而他们二人之间,显然已经快要走到不得不分开的地方。 这几年来,他们确实给了彼此不少帮助,可也在互相依靠的同时,为了各自的立场而无声对峙。 他们是朋友,是爱人,是亲人,但更是对手。 郗归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对于这个即将到来的结局,她并不感到意外,甚至早在四年前就有了心理准备。 唯一值得深思的,是怎样合理地了结此事,并且最大程度地为北府军谋取利益。 出征的军队离开了许久,道路两旁的民众才渐渐散开。 校场里已经开始了今日的训练,除了北府军之外,还有今日轮训的民兵。 大敌当前,任何人都有可能走上战场,没有人会在这种时候懈怠,哪怕只是一名民兵。 郗声在奉安的搀扶下,走下了这座高耸的鼓楼。 郗归侧身看向谢瑾:“回去吧。回到建康之后,谨记之前商议的方案,要一刻不停地提防太原王氏与琅琊王。北府军此次远赴豫州作战,粮草辎重要经过扬州运输,并由豫州补充,这两个地方,务必不能出任何岔子。” 她一脸凝重地说道:“太原王氏蛰伏了这么些时日,只怕恨不得郗、谢两家在战场上吃个大亏。你让豫州的人早做准备,一旦扬州有变,豫州必须保证寿春的粮草供应。” 谢瑾虽觉得太原王氏不至于如此愚蠢,但还是答应下来:“我会好生安排,让四兄亲自跟进这件事,以免有人从中作梗。” “还有项城。”郗归拧眉说道,“我始终担心豫州刺史能不能守好此处,北府军没办法分出更多的兵马,谢墨也被缠得无法脱身,你们一定要嘱咐豫州守军,联合桓氏守住项城,绝不能让北秦自豫州东进。否则,寿春就白守了。” 当此大军登船之际,郗途率领的先锋部队,与刘坚自江北战场上带去的一支精锐,也前后脚抵达了寿春。 就在昨夜,北秦位于汝水、颖水流域的军队,突然快速集结,并于凌晨之际,发动攻势,朝着寿春而来,似是想要在大军主力到来之前,先攻下一城,好在苻石面前讨个头功。 寿春守将没有想到北秦人来得这么快,立时就被打了个猝不及防。 北城门很快就被敌军攻破。 一座座云梯被推倒,又重新站立起来,一个又一个骁勇的北秦士兵,躲过纷飞的石块和箭雨,翻身跃上城楼,一脸凶狠地用手中的弯刀收割守军的性命。 城楼上乱作了一团,被撕开的口子很快就越裂越大,以至于形势竟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当城墙上的吊桥被放了下去,在场的江左将士无不心生绝望。 守军战无可战,只能一边勉力招架,一边让城内同袍快速撤离,在城中筹备巷战。 撤离的将士于仓促之间,从城墙上向吊桥射去了火箭和油包,城门处也点起了大火。 可这大火并未阻拦住入侵者的脚步。 几个身形矫健的秦虏,避开火势打开了大门,扑去吊桥上救火。 前后两方一同努力,很快就扑灭了火势,大批敌军就此涌入寿春。 城中百姓在恐慌的驱使下快速逃窜着,北秦骑兵策马扬鞭,在城中疾驰,守军一次次拉弓射箭,但面对仿佛滔滔不绝的敌军,一切都显得好似白费功夫。 好在郗途和刘坚及时带人赶到。 他们兵分两路,一路自东门入城支援,一路自北方包抄,很快就令敌军陷入颓势。 当金灿灿的阳光自天空洒落,城中的敌军终于被全部歼灭。 寿春重新回到了江左的控制之下,可形势却不容乐观。 根据刘坚拷问北秦士兵得来的消息,苻华的大军将于今晚之前抵达汝阴郡。 而这个地方,距离寿春,可谓咫尺之近。 刘坚与郗途虽然带来了先锋部队,可终究只有三万之数。 大队人马和粮草辎重,都还没来得及抵达,一旦苻华先一步率军展开包抄,寿春很快就会成为一座孤城。 事到如今,他们只能盼望第二批军队来得更快一些,企盼有什么突如其来的意外,能够拖住苻华的脚步。 刘坚、郗途并北府军与寿春守军中所有中层以上将领,齐聚一屋商议御敌之方。 郗途盯着眼前的舆图,语速极快地吩咐道:“即刻传信徐州、豫州,让何冲急行军,务必速速赶到,再教豫州刺史向寿春、项城两地增援,提防北秦今日去打项城。” 信使匆匆而去,刘坚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我带五千精兵去守硖石,定然要将苻华拦在峡山口外!” 硖石是著名的淮河津要,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曹魏末年,诸葛诞因不满司马昭的野心,举兵向孙吴称臣。 司马昭当时的诸多应对之中,很重要的一条,便是命王昶占据硖石,逼近江陵,从而牵制施绩、全熙二人。 诸葛诞苦守寿春,终于支持不住,城中守军并吴军二十万人,竟被全部歼灭。 此时此刻,刘坚主动提出去守硖石,便是为了保住这个要津,以免北秦军队长驱直入,令北府军重蹈诸葛诞的覆辙。 对于这个提议,郗途想都不想,便开口拒绝:“不行,女郎命你做先锋军队的主帅,不是教你去冒险的。我去守硖石,你留在寿春!” 北秦决定出兵的消息传来后,刘坚和郗途不约而同地递了想要充当先锋的请战书。 郗归思量之下,点了久在江北作战的刘坚为主帅,又命郗途带人疾行,前去寿春与刘坚汇合,凡事以刘坚为主。 自古守城之战,从无主帅出城去守要害的道理,郗途深知峡山口的要紧与守卫的艰难,因此绝不答应刘坚前去冒险。 刘坚看着郗途,心中倒是对这个没打过几次交道的二房郎君有了几分改观。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09节 但这改观并不足以令他改变主意:“胡人凶悍,我长期在江北作战,比你更了解他们的行事作风,据守硖石,我刘坚当仁不让。” 他坚毅地看向郗途,不容置疑地说道:“郗将军,我以主帅的身份命令你,带着将士们守好寿春,全权处置军中之事。” 说完这些,他便大步走向门外:“许方,速去拣选五千人马,与我一道去硖石御敌!” 郗途深吸一口气,深深感到了形势的紧迫。 他从城中再分出五千人随刘坚而去,然后便极速布置着寿春的守城之策。 而在更为广阔的战场上,郗归与桓元商定的两路进攻的计划,终究没有来得及实施。 北秦军队一路疾行,在刘坚和郗途抵达寿春的当日中午,就从荆州、寿春、彭城三地展开进攻,拉开了一条横跨东西的战线。 第161章 伏击 在陆路进攻的同时, 北秦在巴蜀新建的水军,也乘着大型战船顺流而下,试图重现中朝灭吴之战时水陆并进、直指江南的辉煌。 对于长期在江北进行运动战和游击战的北府军而言,守城始终是一项挑战。 郗途带着两万人坚守寿春, 压力不可谓不大, 刘坚在硖石的一万人, 更是日夜警惕,丝毫不敢放松。 形势已经如此危急, 可却仍有意想不到的意外发生。 何冲所率的七万人, 四万人沿江西进, 下船之后,走陆路急行军向寿春进发,其余人马则一路经中渎水、射阳湖北上, 按计划先到山阳, 然后再赶往彭城。 然而, 那四万将士,却在扬州境内遭遇了不只一股流匪的袭击。 与此同时, 豫州往寿春送粮草辎重的人马, 也因北秦军队自汝水强渡淮河的缘故, 而未及时赶到。 刘坚与郗途面临的,将是一个困守孤城的险境。 何冲虽不知道豫州的情况,却也明白自己必须早日带着人手与粮草赶到,以免先锋军队与大部队隔绝开来,如同当日的诸葛诞一般, 于绝望之中落到城破人亡的境地。 可他们带着粮草辎重, 又没有直达寿春的水路,势必无法做到急行。 但若要弃了这些东西, 如先锋军一般疾行支援,那即便是到了寿春,也将与先头部队一样面临缺粮的窘境。 再者说,一旦这四万人被层层隔开,一部分人轻装急行,一部分人带着粮草辎重拖在后面,时间一长,二者之间的距离只会越来越大。 后者既要赶时间,又要提防可能的敌人,只怕会左支右绌,被越拖越慢,甚至损失惨重。 何冲于夜色中率领军队赶路,一边走一边在心中琢磨着,在十月的天气里,浑身都被汗水打透。 事实上,此时此刻,寿春的情况还没有后方想象的那么严峻。 硖石毕竟是处易守难攻的要隘,刘坚久经沙场,面对远道而来一身疲色的北秦军队,倒是有几分把握。 一场酣畅淋漓的对战之后,北府军首战告捷,大大鼓舞了将士们的军心士气,也挫了挫北秦军队的锐气。 收拾战场的时候,许方颇为感慨地说道:“女郎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们务必不要轻敌,可今日这些北秦军队,看起来也并无什么特别之处,甚至还不如咱们在江北遇到的那些骑兵。真要说起来,也就是这次人多。可硖山口这样的地形,一时半会地,他们人多也没有用啊。” 刘坚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北秦举全国之力南侵,绝不可能只是如今展现出来的这般水平。要么是他们远道而来兵疲马弱,要么是苻华只是带着那些强征而来的士兵虚晃一枪,只怕主力并不在此处。” “啊?”许方变了脸色,“可是寿春如此要紧,他们不来这里,还会去哪里呢?” “荆州。”刘坚沉吟着说道,“或是洛涧。我等固守寿阳,为的便是扼制淮肥这个要隘。可桓氏退守江南,秦虏若是进攻荆州,便可从水陆两道出发,与巴蜀水师汇合,或是自西向东,进入豫州地界,牵制能够支援寿春的豫州守军。” “那若是洛涧呢?”许方心里有些发毛,毕竟,谁都清楚,洛涧位于寿春东部,自京口出发的大军若要赶来支援,必定要自洛涧渡河。一旦秦虏占领洛涧,援军无法赶到,那寿春便真要陷入绝境了。” 刘坚看着许方的神情,知晓他已明白接下来的艰难:“桓氏在荆州被牵制,北府军最多西进到寿春,如此一来,单凭豫州守军的能力,势必无法保住项城。一旦北秦军队占领项城,便可沿着水陆直达淮河。淮水贯通东西,与不少河流相连,秦虏无论从哪里渡河,都可以在我们的东西两方,阻拦来自豫州与徐州的援军和粮草。而我们,加上寿春原本的守军,只有区区三万六千人。” 许方紧紧攥住了拳头,听到刘坚沉声问道:“如此,你还觉得这一仗胜得轻易吗?” “据说上午秦军入城之时,火势连绵而起,烧了城中的一个仓库。”许方听了刘坚这番分析,愈发觉得情势危急,“将军,我们若真被围在此处,只怕连粮草都支持不了几日。” “是吗?”刘坚舔了舔嘴唇,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我们没有粮草,那些秦虏不是有吗?既到了我的地界上,那就便是我的东西了。相比起守城,咱们北府军还是更擅长游击。去,拣选人马,趁着秦军主力还没有寿春,先抢他一波再说!如此,也算是不辜负女郎主动出击的计划,称了我这前锋都督的名头!” 当天夜里,郗途在寿春城中,接到了一坏一好两个消息。 坏消息是:北秦慕容追率五万大军,沿涢水而下,在郧城展开大战。 桓元被慕容追拖住脚步,无法像原计划那样向东出兵,主动进攻北秦军队,防止其强渡淮水,自决水南下东进。 而一旦决水落入北秦手中,意味着寿春再也无法得到决水以西、来自豫州的任何支援和补给。 与之相对的是个难得的好消息:刘坚率四千北府军主动出击,攻击峡山口外的秦虏,全歼一个一千五百余人的小队,缴获营中所有粮食辎重。 尽管与寿春的三万六千人相比,这粮食显得并不很多,但却鼓舞了因援军受阻而稍显低落的士气。 寿春的将士甚至也有些蠢蠢欲动,想像从前在徐州以北作战时一样,好生打几场伏击战。 郗途与刘坚合计一番,又派出了三千人,专门瞅着没有聚集到一处的北秦军队打游击,好多为寿春缴获些粮食武器。 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此次郗途西征,薛蓝带着女军中的火器营,一路乔装,隐在大部队中一道过来。 此时此刻,郗途也顾不上隐蔽,而是让薛蓝分了一半的人出去,与其余将士一道偷袭敌营,就算不能缴获粮草,也要烧了他们的粮仓,免得北秦大军一路顺利地安营扎寨,很快便来合围寿春。 对于火器营的将士而言,这是她们第一次带着火器走上真正的战场。 她们比寿春城中的任何人都清楚火器的威力,因此也更明白自己肩上担负的责任。 出发之前,薛蓝拿着布条,一道道地用力扎好衣袖与裤脚,内心竟因这紧缚的压力而感到了些许安定。 集合之后,她与潘可对视一眼,坚定地说道:“姐妹们,大战已然开始,这是咱们火器营第一次在战场上亮相,女郎将如此重要的武器交给我们,我们绝不能辜负她的重托。今日之战,必然要打出我们火器营、我们女军的赫赫风采,给女郎打出一份了不起的战绩,大家能不能做到?” “能!” 潘可扫视诸位将士坚毅的脸庞,沉声说道:“火枪一物,事关重大。我潘可在此立誓,人在枪在,人亡枪毁。大伙儿都有一把好气力,也学过怎么损毁枪支,若是因咱们的疏忽,而害得北府军军机泄露,害得北秦长驱直入,害得同袍们伤亡惨重,那我等可就万死难辞其咎,纵是百年之后,也仍要遭人唾弃,远在徐州的家人,也将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大家明白吗?” “明白!”将士们齐声保证,“人在枪在,人亡枪毁,绝不让北秦人拿到一杆火枪!” 一切都准备好后,火器营的将士带着火药、火枪与平日里惯用的冷兵器,和其余受命伏击的将士一道,策马扬鞭,一路出了寿春北城门,直奔峡山口而去。 东边,在打退了又一支流匪后,何冲揉了揉脸,一想到这见鬼的层出不穷的匪徒,便忍不住骂了一句粗口。 “怎么样?不是让留活口了吗?审出来了吗?” 副将冯强面色凝重:“将军,弟兄们抓到了一个鲜卑人,这事怕是比咱们估计得还要严重。” “什么?鲜卑人?怎么可能?”何冲大惊失色。 “确凿无疑。”冯强也不愿相信这个消息,可事实就是,扬州境内,伏击他们的流匪中,竟然有鲜卑人的存在。 他只要一想这消息背后蕴含的意味,便忍不住心中发毛。 何冲着急地左右踱步:“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这群混账,大敌当前,竟然勾结鲜卑人作乱!速速派人带着这鲜卑杂种回去,将此事报与女郎!” “是!”冯强当即领命,转身而去,不想却被何冲叫住。 “等等!”冯强转过身来,只见何冲面色沉沉地说道,“不能回去!咱们这一路走得这么艰难,就这么回去,难免不会遭受伏击,落个信送不到、人证也丢了的结果。将这鲜卑人关好,跟着咱们一道西去,等战事结束,再去跟建康那群混蛋算账!” 冯强应了一声,何冲接着问道:“可审清楚了,的确是慕容部的人?” “除了慕容部那群阴险小人之外,还能有谁?”冯强愤愤不平地说道,“这群胡人,哪里受得住咱们老祖宗那套刑罚?才过了两道,就忍不住全都说了。这人自称是受了慕容部的指使,去拓跋部埋伏,后来借着市马一事,与琅琊王搭上了线。这次就是因着琅琊王与太原王氏的缘故,才能在扬州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地,召集这么多的流匪,故意来阻拦咱们。” “这些人是疯了不成?”何冲气得咬牙切齿,“江左若是失陷,他们这些皇亲国戚难道能有好日子过?咱们在这替他司马氏守江山,反倒要被他们暗地里埋伏。” 第162章 改道 “将军稍安勿躁。”冯强见何冲如此动怒, 自己反倒冷静了几分,“他们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为了拖住咱们的脚步,好教北秦军队能够顺利攻克寿春, 既然如此, 咱们就万万不能让他们得逞啊!” 何冲展开舆图, 看了又看,终于下定决心:“事到如今, 咱们只能改道了。” “改道?”冯强略有些迟疑地问道, “可这路线是女郎一早就定好的, 兄弟部队也都知道的啊。” “我知道。”何冲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态度很是坚决,“事到如今, 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们必须改道, 以免误了御敌大局。” 他们这四万人,原本是自京口沿江而上, 而后弃船改走陆路, 以期更快赶至寿春。 可四万人的队伍, 实在是太过引人注目,以至于他们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无可避免地吸引那些与鲜卑人勾结的流匪,就这么硬生生地被绊了一路,拦了一路。 何冲知道,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对战之方, 原本就在于随机应变。 形势既起了变化,他便不能再一昧守着先前的计划, 不管不顾地往前冲。 女郎说过,似此这般不顾实际只讲“忠心”的做法,其实是种不愿思考不愿负责的虚假忠心。 而他身为将领,理应真负正担起一个统帅的责任,为将士们负责,为女郎尽忠。 何冲沉吟着,闭了闭疲惫的眼睛,心中拿定了主意:“这些流匪一路尾随,我担心先前的消息根本没有送到女郎手上,以至于这些人竟丝毫不见收敛。你且亲自挑二十个人,带着那个鲜卑杂种,今晚悄悄离队,朝着东南方向,直奔大江而去。待到渡口后,租一条商船,乔装成商人模样,一路沿江而下,务必尽快将援军受阻的消息送至京口,请女郎尽快发令,另遣北府军自淮水支援。” “那大部队呢?”冯强面容苦涩地问道。 此次对战北秦,北府军所能调动的,不过区区十二万将士,而此处的四万人,便占了三成之数。 这四万将士,无一不是怀着必死之心矢志报国,难道竟要被这层出不穷的宵小,硬生生困在扬州地界吗? 而他自己,难道也要在大战还未真正开始的时候,就退回京口去吗? 何冲听着这话,眼前不觉冒出了热气,他咽了咽不存在的口水,攥紧拳头说道:“大部队会改道西南,直奔合肥而去,然后经水路入肥水,沿水道支援寿春。” “我们明明已经快到洛涧了!”冯强粗哑的声音,几乎要带上哭腔。 只要过了洛涧,距离寿春便只有一步之遥了。 “可离洛涧越近,流匪的攻势便越猛烈。”何冲叹了口气,脸色很是沉重,“你看他们的马匹和武器,哪里像是寻常匪徒用得起的东西。有这样的势力从中作梗,又是敌暗我明的形势。只怕咱们就算再走半月,也到不了洛涧,只能白白折损人手。” 冯强思来想去,不得不承认,如此形势之下,改道已是一个难得的好办法。 可他思来想去,内心却仍有担忧:“这样多的人,纵是走水路,只怕也太过引人注目。” “无妨。”对此,何冲倒是已有对策,“我们今夜一路疾行,先甩开追兵,再趁着这些人还未反应过来,以桓氏的名义购船,并插上桓氏的旗帜,瞅着这些人还未来得及跟主子汇报的时机,一鼓作气地往肥水赶。” “桓氏的名头,会有用吗?”出发之时,郗归给了他们桓氏并郗氏商号的旗帜与名帖,冯强本不知有何用处,没想到却在此处派上了用场。 “有没有用,看看就知道了。”何冲冷笑一声,“我看这些人就是惯的!这几年,咱们徐州跟三吴,一粒米的税粮都没少交,白白地养活起这么大一支军队,帮着朝廷平了孙志的叛乱,守着江北的国门,还要提防东边的海盗。这一年年地下来,连朝廷一贯钱都未花过,更不曾行过什么烧杀抢掠之事,可谓对江左忠心耿耿。” “可他们是怎么做的呢?”何冲越说越气,“竟然勾结外贼,在老子赶去御胡的路上拦截?” “这——”冯强听不下去了,“咱们对江左,也不能就说是忠心耿耿吧?反正我是只认女郎,不认那劳什子司马氏皇帝的。”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犟这个嘴?”何冲没好气地瞪了冯强一眼,“反正我们北府军是无愧于社稷、无愧于江左的。” 他咬牙切齿地说道:“结果呢?就因为咱们严守纪律,秋毫无犯,这帮混蛋竟以为咱们软弱可欺似的,这么一路打一路拦,就没个停歇的时候。若是桓元那个疯子在这里,你看他们敢不敢打?” 冯强不服气地说道:“桓南郡行事阴狠,手段毒辣,可止小儿夜啼。他为了收拢兵权,置江州受灾民众于不顾。这样的人,如何能与女郎相提并论?”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10节 “可他这么狠,别人反倒不敢欺他了。”何冲冷哼一声,“那些人害怕桓元的报复,殊不知咱们女郎也是有气性的人。等打走了那些北秦人,我倒要看看,那些人要怎么跪着求饶!” 说到这,冯强也很是同仇敌忾:“他们不过就是瞧不起咱们女郎是个女人,等着瞧吧,老子这次但凡能活着回去,这些暗地里使绊子的阴险小人,我替女郎有一个杀一个!” 何冲重重拍了把冯强的肩膀:“好小子,搁谁跟前老子老子的呢!快去传令,所有人向西南方向急行军。等走个小半个时辰,脱开了原定路线,避开那些流匪的埋伏圈后,你再带着那个狗杂种离队。切记藏好灌钢武器,别惊动了那些杂碎。” “放心吧。” 冯强领命而去。 四万大军一道疾行,土石铺就的路面上,转瞬就扬起了滚滚的沙尘。 受命袭扰的流匪见此情状,一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一个头目拍了把脑袋:“这北府军,总不至于未战先逃了吧?不应该啊!不是说北府军最是骁勇善战吗?” 这厢正琢磨着,冷不丁凑上来一个亲信:“大哥,咱们要追上去吗?还是直接朝着跟那边说定的下一个点赶?” 头目眼瞅着亲信指了指东边的方向,立马将那只干瘦的手打了下来:“不想活了是不是?什么那边?哪里有什么那边?这些全是我自个儿的主意,跟谁都没有关系,你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亲信灰头土脸地答道,“我就是不明白您是为了什么。好好地在山上过日子不行吗?非得下来搅这趟浑水?” “什么叫蹚浑水?”头目站起来狠狠跺了跺脚,“你以为现在这个时候,咱们还有什么袖手旁观的余地吗?北府军先后在徐州、三吴剿匪,扫荡得这两个地方根本没有咱们这种人存活的余地。不像扬州,太原王氏虽然贪财,但好歹也要留着咱们,好显显他们剿匪的本事。既然如此,咱们也免不了投桃报李,帮他们一个小忙,免得北府军气焰越来越盛,反倒抄了咱们的老窝。” “可若是惹恼了高平郗氏——”亲信有些担心。 “你怂什么?”头目瞥他一眼,“整个扬州境内,流匪何止千万?咱们这些人,不过都是被官府逼得走投无路的平民罢了。北府军若真要算账,咱们就一味地卖惨,咬死了说自己只是无辜百姓,他们重名声,不会就这么‘滥杀无辜’的。” 亲信听了这话,登时恍然大悟:“高!大哥,实在是高啊!” 这厢商议的工夫,何冲已率军走了不少路程,黑漆漆的夜色里,冯强带着二十人,绑着那个鲜卑细作,悄无声息地拐到了东南方向。 京口,郗归看着舆图,沉声问道:“何冲还没有消息吗?” “没有。”南烛一脸凝重地说道。 她去年原已授官外放,只是此次大战非比寻常,无数的消息争先恐后地涌到郗归案前,为免手下人有所错漏,郗归急召了一批旧人回来,成立了御敌专班。 郗归听了南烛的话,难免叹了口气:“他带了那么多信鸽走,可自从到了扬州地界,便杳无音信,只怕是受了埋伏啊。” 南烛轻声宽慰:“何冲这一路人的去向,关乎御敌大业的成败。大敌当前,江左上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扬州毕竟还是江左地界,太原王氏不至于不长眼到这样的地步。更何况,宫中还有皇后呢。” 她虽这么说着,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很是清楚这些说辞的无力。 对此,郗归同样心知肚明:“不能再等下去了。” 她转身回到案前,心中已是有了新的主意:“再出兵一万,经中渎水赶赴北境,速速让谢墨脱身出来。让李虎在徐州北境御敌,谢墨带一万五千人,经淮水西渡,去支援寿春!” “女郎!”南烛抬高了声音,“如此一来,京口和三吴,可就只剩下两万人了啊!这太过冒险了,万一,万一有什么意外——” 郗归并未因此而改变主意:“当日北府军建军之时,不过也只有万余人手,如今将士们个个练就了一身好本领,御敌的经验也远胜从前,难道还会比不过当年吗?” 她看了眼南烛脸上的忧色,转而面向窗外高悬的明月,感慨而自豪地说道:“不必担心,南烛。北府军已经不是太昌三年那副模样了。我们在徐州和三吴建立了牢固的群众基础,你恐怕没有注意吧,如今这个时节,水稻已然抽穗扬花,灌浆成熟,要不了多久,田间就会收获一斗斗的稻米,这些都是百姓们来年的希望。农人们会誓死守卫他们的田地,正如我们会用尽全力坚守我们的国土。所有这些百姓,都会与我们站在一起,保卫我们共同的家园。我们,绝非孤军奋战。” 第163章 战略 当冯强带着那个鲜卑细作回到京口时, 郗归正对着那副贴在铁质板面上的舆图,仔细端详着一个个磁石徽标的位置,冷静沉着地发出一道道指令。 赶赴北境的一万将士已经出发,若是一切顺利, 明日上午之前, 谢墨便可率军西渡, 奔赴洛涧,支援寿春。 徐州全境以及吴地三郡所有靠近海岸线的地方, 都已有训练有素的民兵严阵以待, 以防海寇趁机作乱。 整个北府军都沉浸在一种紧张而带着几分悲壮的气氛中, 可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却说,有人正在这样紧要的关头, 与江北那群蛮人勾结在一起, 将刀口对准了北府军。 如此情形, 谁能不怒?谁能不怨? 冯强愤愤的面容,宛如落入清水中的浓烈染料一般, 激起了一片愤懑之色。 郗归不怒反笑, 对于建康城中那群不顾大局的蠢货, 她简直失望透顶。 可她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事情已经发生,愤怒是无济于事的,既然何冲已经改道合肥,谢墨也即将西渡,那么, 情况就没有想象中那般糟糕。 与其怨天尤人, 徒自愤怒,不如想办法好生利用此事, 借着南北间的战事与北府军在其中的重要作用,趁机分裂建康城中那群面和心不和的短见世家,逼太原王氏彻底出局。 想到这里,郗归沉吟着说道:“阻截援军的动作,势必不会出自圣人的授意。一旦北秦攻入建康,圣人便免不了肉袒出降的结局,且不说史书如何评价,单就他自己而言,便再不会有如今这般痛快的日子,说不准连性命都会丢掉。” 她抚了抚袖口,略带几分嘲讽地说道:“咱们这位圣人,虽然没什么雄才大略,但却也不是个完全的蠢人,更是不缺自私的天性,他不会这么做的。” “难道是太原王氏自作主张?”潘忠紧紧皱起了眉头,“这也太大胆了吧?就算是虞氏、桓氏当权的时候,也不敢拿通敌卖国这样的大事来开玩笑啊!” “再说了,从来只听过拥匪自重的官员,没听说过似此这般引狼入室的举措啊,太原王氏这是图什么哪?” 潘忠是真的不明白,他是郗氏家将,打小就活在一个相对简单的环境里,接触的不是郗岑与郗归这般的首领,便是投身行伍的武人。 而这些人,大都怀有一颗为国为家的赤诚之心,甚少有似此这般的阴谋算计。 可郗归却不同,郗岑的败亡,令她深切感受到了朝野间的残酷;这几年掌管北府军的经历,更是让她清楚地见识到了朝堂上因利益而产生的种种尔虞我诈。 人心险恶,为了自己的利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做得出来。 更何况,有的人天生就蠢,能凭着一股子自以为是的劲头,把一切事情都搞砸,落得个损人不利己的结果。 那细作的供词说得明明白白,郗归坚信此次扬州之事,定然与曾与鲜卑拓跋部商议市马之事的琅琊王有关。 当日琅琊王提议征发乐属,以至于引发孙志之乱,被圣人当朝斥责,大失颜面,从此再也不复从前那般朝野优重的地位,与圣人之间也生了嫌隙。 若说这个自大又愚蠢的皇子,能为逞一时之快而做出通敌叛国的事情,郗归是丝毫都不会怀疑的。 说不准,他根本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反倒觉得自己在帮皇室压制了郗归这个威胁呢。 褚太后恐怕就算到了阴曹地府,也想不明白自己如何竟能养出这样一个儿子。 滴漏传来一声声清脆的声响,像是在催促郗归做出决定。 事已至此,她是绝不能允许任何人再在南北战事上胡乱插手、从中作梗的。 既然如此,那不如釜底抽薪,彻底绝了太原王氏的后路,也对着其余世家杀鸡儆猴一番。 想到这里,郗归摩挲着手指,沉声吩咐道:“命此人签字画押,口供送到台城,让庆阳公主务必呈到圣人面前。” “等圣人召见琅琊王与王安之后,再将二人通敌叛国之事大肆宣扬出去,务必强调圣人的大怒,传得朝野民间人尽皆知。” 冯强领命而去,郗归走到舆图之前,亲自伸手将扬州北境的防线后撤。 她面无表情地吩咐道:“写信给谢瑾,北秦兵马太多,江左左支右绌,实在不成办法,战线拉得太长太散,只会给敌人可乘之机。让他传令,梁郡以北的军民坚壁清野,所有百姓于后日天亮前南撤。洛涧不必再守,给北秦留出这个口子来,免得寿春压力太大。” 南烛因这决定而悚然一惊:“如此一来,只怕要不了多久,北秦军队就自洛涧直奔广陵而来了。若真如此,建康只怕——” “无妨。”郗归摇了摇头,不容置疑地说道,“扬州不比徐州,江淮之间,本就没有多少安居乐业的百姓,反倒是流匪多些。一天的时间,足够百姓撤到梁郡以南。北秦军队若自洛涧长驱直入,便能稍稍缓解些寿春的压力。等到何冲到了肥水,谢墨也西渡至洛涧附近,三只兵马一会合,再安排一支军队自从广陵杀出去,便能两相合围,将自洛涧南下的秦虏一网打尽了。” “可是——”南烛迟疑地问道,“广陵的这一支军队,从何而来呢?” 余下的北府军,承担着守卫徐州和三吴的重担,根本不可能再分出去,那么,该由什么人去承担自广陵迎敌的重任? 若是这支迎敌的军队缺乏战力,是不是会造成北秦军队长驱直入、直逼建康的局面呢? 南烛期待地看着郗归,希望她能为自己解惑。 可郗归却什么都没有解释,只是平静地说道:“这支军队,我已有了安排,等时机一到,便能迅速出击。再者说,就算此地失利也不要紧,建康之外,毕竟有大江这样的天险。北秦军队越来越近,正好逼着咱们那位圣人尽快做出处置琅琊王与太原王氏的决策。都到了这个时候,我恨不得这些人自乱阵脚,好教我们一网打尽。” 两日后,苻石亲自率军到了淮河以北。 不出郗归所料,项城果然没有守住。 苻石带着二十万人前来,不过半日的工夫,便将项城据为己有。 休整了一夜后,便兵分三路,朝着江陵、寿春、洛涧出发。 很快,扬州便传来了消息,北秦军队已突破洛涧,进入扬州地界,朝着梁郡的方向奔袭而来,看样子,是打着直取广陵、自采石渡江的主意。 敌军已经距离建康越来越近,可何冲与谢墨带着的两支军队,却始终没有消息,更别提寿春与江陵的战况了。 自从大批秦虏强渡淮河,敌我双方便在江淮之间的广阔土地上展开了交叉作战,以至于音信阻绝。 最新的战报迟迟无法被送到郗归案头,她只能期盼此前的预演足够充分,期盼诸将都能想出随机应变、灵活机动的应对策略。 “给桓元的信送到了吗?”郗归的手指叩着桌案,眼睛盯着舆图,脑中飞快运转着,口中还在确认一道道消息。 “您放心。”南烛毫不犹豫地答道,“大江航线尚未阻绝,咱们的信是前天晚上送出去的,共五路使者,分别走水路和陆路,无论如何,今日一定能到。” “嗯。”郗归点了点头,继续在脑中预演着数支敌我军队的行进方向。 前天夜里,在做出放弃洛涧的决定后,她便命人给桓元传信,告诉他,如果江陵战事顺利,那便收拾兵马,直奔襄阳而去,不用管寿春的战况,只拼尽全力,急攻襄阳,以围魏救赵的方式,牵制北秦西线兵力,让苻石不得不分出心神。 桓元若能收复襄阳,那将会是这场南北大战中一个了不起的战绩。 对此,他不会不心动。 再者说,北秦人暴虐成性,巴蜀诸郡与襄阳士民本就心系桓氏,秦军又忙着东进,如此一来,收复襄阳的难度便会比之前稍低一些。 桓元打着全众江南的主意,在上明龟缩了那么久,休整了那么久,等的便是一个一跃而起的时机,不至于没有这一战之力。 一旦襄阳到手,荆州军便可整顿旗鼓,沿丹水而上,自武关道直达长安。 而长安,不仅是中朝的旧都,更是北秦的国都。 一旦襄阳失陷,长安危急,苻石不可能不自乱阵脚。 如此一来,东线战事,便再无需担忧了。 郗归手中拿着一块代表着荆州军的黄色磁石,于地图上反复推演,喃喃自语。 与此同时,台城之内,刚刚结束一场激烈的对峙。 皇后王池看着眼前这一片狼藉,心中寂然无力。 她实在不想再像方才的琅琊王与从侄王安那般争执什么,更何况,她从不过问朝事,根本就无从辩解。 可她不能不辩。 庆阳公主进了趟宫,圣人便急召琅琊王、王含、王安三人进宫,等她受命而来时,殿中已是剑拔弩张。 琅琊王一句接一句的怨毒之言,直听得王安脸色煞白,圣人更是怒不可遏。 若非不想在这国难当头之际、被天下人耻笑兄弟阋墙的话,他早就顺着心思将琅琊王下狱了。 王池并不在意琅琊王的结局,此人身为皇亲,却勾连外贼,实在可耻可恨。 可她不能不在意王安! 圣人言之凿凿,分明就是将这叛国的罪名记到了太原王氏头上,甚至气得略过了大王、小王的差别,让王含一脉与王安一道承担这个罪名。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11节 对于这点,王池完全不能接受! 她,她的孩子,她的家族,绝不能够背负叛国的罪名。 谁也不能无端将这样的脏水泼到她的头上——哪怕是天子也不能! 第164章 深意 然而, 对于正处在盛怒状态下的天子而言,王池苍白的解释,终究都只是徒劳。 她带着宛如雾色般浓重的失望,缓缓退出了那座巍峨华丽的宫殿。 台城最好的时节, 早已随着褚太后的薨逝而消失不见。 宛如冬日里一株不合时宜的美丽芳草, 终究会凋零在愈发凛冽的寒风之中。 自从褚英死后, 王池亲眼目睹了自己丈夫的变化,一日日看着他逐渐丧失为人夫、为人父、为人君的一切优秀品质。 王池知道当今陛下于朝堂内外, 都面临着极大的压力。 她理解他的痛苦, 并且尽力去做一个好皇后——既为了自己, 为了王氏,也为了她的夫君。 可他却从未领情。 他倚仗太原王氏,却也忌惮外戚;他口口声声爱重皇后, 却立了越来越多的美姬宠妾。 他曾与她同病相怜, 说他们是两个做不了主的可怜泥人。 彼时王池虽心心念念想着家族, 却也难免为此动容。 然而帝王终究是帝王,再无能的天子, 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拥有着怎样与众不同的权力, 会与生俱来地掌握用这权力来伤人的残忍本能。 对于他而言, 王池不是休戚与共的皇后,而是一个来自太原王氏的附带品。 当他需要通过王平之来对抗谢瑾的时候,王池就是他高高在上的皇后;可当王平之病亡,王含既无法牵制谢瑾,也不能担负起制衡琅琊王的责任时, 他便显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冷酷。 王池从未渴望过得到帝王的爱情, 她只是想要一份休戚与共的尊重、一点同甘共苦的情谊罢了。 这是一个皇后本就应该拥有的权力,她从未贪心地索要过别的什么。 可他竟不肯给她。 当王平之与褚英相继离开人世, 置于王池与天子之间的那层温柔薄纱,也被彻底抽走。 王池不得不承认,她作为一个皇后的本分,原来竟是“忍耐”二字。 自诩名士风流的王含,对女儿却有着最苛刻的要求。 他要她贞顺,要她幽娴,要她婉柔,丝毫不肯为她声张权力。 王池不赞同父亲的做法,可却根本无计可施。 她终于明白,所谓世家女儿的后盾,不仅在于家族繁盛与否,还在于家主是否愿意给予庇护。 倘若没有来自掌权人的偏爱,那么,纵有多么高贵的身份,女人也只能暗自垂泪。 王池明白得太晚了。 当她终于想清楚郗归为何执意要于婚后再赴京口,为何放着好好的侍中夫人不做,要劳心劳力地以女子之身建立一支军队时,她已经无法在这束手束脚的宫廷之中,获取任何施展身手的空间。 古往今来,从未有过一个王朝,能够容得下叛国的皇后。 一旦通敌叛国的罪名,真的落到她的母族身上,那么,等待王池的,想必只有被废黜的命运。 除此之外,她还要面对来自北府军的熊熊怒火。 一支军队的报复,也许会比天子更加可怕。 对于扬州北境的放弃,只是郗归对于始作俑者的一个小小警告,王池不能不担心,北府军是否会为了杀鸡儆猴,而让自己付出生命的代价。 王池叹了口气,她清楚地知道,灾祸将如夜色般无情地降临在自己与孩子身上。 可这“知道”并没有任何作用。 当不幸来临,没有权力的人,只能无力地注视一切的发生,把所有这些归于命运的捉弄。 可是,真的存在命运这样的东西吗? 如果上天注定女人应该贞顺婉柔,那么背叛这一切约束的郗归,为何没有得到惩罚? 如果命运注定要安排司马氏成为江左世世代代的皇帝,那为什么十多年来的这三个天子,竟一个比一个软弱、一个比一个无能? 没有人生来便该接受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命运,王池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圣人的暴怒看似可怕,可怒吼之下,潜藏的却是苍白的基底。 数年的宫廷生活,即使没有赋予王池多少权力,却也加深了她对这权力旋涡的了解。 王池完全清楚当今天子的色厉内荏,清楚这座巍峨宫廷的脆弱骨架,清楚这一个个披坚执锐的甲士,其内心是多么地空洞无力,战力又是如何地不堪一击。 她并不怕圣人,只是,凭她自己的本事,根本没有办法与之抗衡,更没有办法摆脱通敌叛国的罪名,承担来自北府军的怒火。 她必须找到一个帮手,从而把自己干净地摘出去。 就在王池兀自沉思之际,一道娇俏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莫名的笑意。 王池面无表情地抬头,看到庆阳公主缓缓朝自己走来。 “见过皇后娘娘。”这位近几年势头颇盛的大长公主,在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后,眼波上下流转,打量了一番王池,看热闹似的说道,“陛下这些年真是脾气见长,瞧瞧,都把我们皇后娘娘气成什么样了!” “大长公主慎言,帝后之事,岂是寻常人可以评说?”王池的侍女姚黄,因不忿自家主子被这样奚落,很是不客气地怼了回去。 司马恒这些年越发圆滑,并未因姚黄之言而立时动怒,只别有深意地看着王池,迟迟没有说话。 王池垂眸扫了姚黄一眼,再次与司马恒对视,言语之间,用了另外一个称呼:“敢问姑母有何见教?” “谈不上指教,只是见你面色不好,所以来开解一二。”司马恒笑着拉起了王池的手,轻轻拍了几下。 司马恒的指甲很长,上面涂着颜色极正又极艳的蔻丹,红得颇有些吓人。 当那指甲轻轻划过王池的手背时,她忍不住在心中瑟缩了下。 这反应似乎取悦了司马恒,她扬眉而笑,挽着王池朝回廊走去。 姚黄心中暗骂司马恒这个始作俑者假好心,可碍于身份的差距,并不能多言什么,只好愤愤不平地跟了上去。 这座位于湖畔的回廊,雕琢得很是精美,但却并不宽敞。 司马恒回身扫了一眼,侍从们便都止了脚步,就连王池的仆从,也被拦在了后面。 这举动实在不能不令王池深感冒犯,她将手挣脱开来,冷冰冰地问道:“公主这是何意?” 司马恒却并未回答王池的问题。 她于夜色下环顾四周,遥望台城的每一个角落,而后轻轻地叹了口气,似是带着无尽的哀愁。 “你看,这台城是多么美啊。” “我自小在这里长大,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可一道圣旨降下,我便远嫁荆州,从此与母后兄长隔了千里万里,再也不能日日相见。” “他们跟我说,这就是作为一个公主的宿命。” “我既受了万民的供养,便合该为了社稷,牺牲我这一生的幸福,远嫁给一个傲慢的武人。” 司马恒回过头来,艳丽的面容逼近王池:“可是你说,凭什么我就非得接受这样的宿命呢?上天让我生在皇室,可却没有成为一个皇子,而是仅仅作为一个公主,一个永远都无法自己拥有权力的公主。我的父亲,我的兄长,我的侄儿,他们一个个都能登上那至高无上的宝座,享受万民的朝拜。可我呢?” 司马恒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只能眼巴巴地,让别人分享给我一点可怜的权力。可谁又记得,我也姓司马呢?” 王池平静的面容,并未因司马恒这番大逆不道的话语而泛起任何波澜。 坦白说,她认为司马恒已经得到得够多了。 这样一个背叛皇室投奔北府、为了郗归而逼死恩人的人,有什么值得可怜的地方? 若是在此郗归诉说命运的不公,她还能跟着附和几句,可司马恒凭什么如此? 这么多年,她何曾经受过真正的不幸?难道不是一直倚仗着公主的身份,在为自己牟利吗? 司马恒并不知晓王池内心的不以为意,或许她清楚,但却并不在乎。 对她而言,今夜是一个自由而难得的夜晚,她将在此做出关乎自己一生的重大选择。 就在今天下午,她像郗归吩咐的那般,将那个鲜卑细作的供词呈给了圣上,可在这之后,她并未离开台城,而是冷静地观察着每一个进入又离开这座大殿的人。 宋和说,郗归要借着这件事,逼得琅琊王狗急跳墙,从而彻底打压琅琊王和王安一脉,顺带遏制王含这支的势头,让太原王氏再也无法翻身。 可司马恒却觉得这样太慢。 这两年的经历,让司马恒深切地尝到了权力的美妙滋味,也渐渐滋生出些许不愿屈居人下的隐秘渴望。 建康城中,好不容易起了这样的大风波,她怎能忍住,不藉此谋取权力呢? 王池依旧没有说话,司马恒并不在意,她于夜色之下,遥遥指着北极星的方向,语气很是慨叹。 “你看那北辰星,生得多么明亮啊。凡夫俗子,总爱以北辰喻君王,可肉体凡胎,又怎能如天关一般经久不衰呢?” 司马恒款款道来,柔媚的语音,带着几分缠绵悱恻的弦外之意。 “我的父皇,因一场酒后风寒而骤然薨逝。”司马恒娓娓地讲述起近几十年间,发生在台城之中的种种变故,“我的皇兄,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阳痿指控,而被狼狈地赶下了王位。而先帝,那个被桓阳和郗岑选中的幸运儿,虽然成为了江左新的天子,可却从未在这皇位之上获得安宁,以至于最终惴惴不安地结束了生命,将那烫手的山芋,交到了自己不成器的儿子身上。” “皇后娘娘,你说,咱们如今这位陛下,又能够坚持多久呢?” 第165章 张氏 当今圣人还能够坚持多久? 这问题令王池感到心颤, 她忍不住去想,假如圣人崩逝,那么,这台城会变成什么模样?自己又会是什么处境? 王池在十月的凉风中冒出了些许汗意。 “无论如何, 总不会比现在更差。”她这样想道, “一旦牵扯上叛国的罪名, 那么,我和我的孩子, 势必只能走上绝路。倒不如让一切都在合适的时候戛然而止, 既然圣人无法被劝服, 那么,假如他消失了呢?” 对于此刻的王池而言,只有死去的丈夫, 才能让她重新拥有被攫取的安全感。 一旦圣上崩逝, 王池将无可置疑地成为太后。 更何况, 他只有王池所出的三个中宫嫡子。 王池将作为新帝的母亲,借此踏上皇室女人通往权力的最容易也最普遍的一条道路。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12节 她想:“太后薨逝之后, 圣人便能卸下伪装, 肆无忌惮地做他自己。那么, 是不是只要圣上驾崩,我也就能重获新生呢?” 王池第一次觉得,“山陵崩”这三个字,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妙词。 以至于她单是在心里想想,就仿佛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愉快。 司马恒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 王池借着摇晃的宫灯, 仔细端详这位近几年风头大盛的公主。 在这位公主口中, 当今圣人实在是不配为夫,她用数不尽的言辞来诱惑王池, 向她许诺一种没有丈夫的美好生活。 王池心动了,但却并未表露出来。 她向来自认为平庸愚钝,可今日却第一次清楚地洞悉了眼前这位公主的野心。 世人都以为庆阳公主贪恋财富,沉迷享乐,为此,甚至甘愿自降身价,去听从郗归这个仇人之妹的吩咐。 可是,如果这位看似沉酣生意经的公主,根本就不甘心如今的生活呢? 如果她在臣服于郗归的同时,还生出了与郗归相违的野心呢? 王池并不相信司马恒这番话是出于郗归的指使,在她所听到的传闻里,郗归是一个沉着、冷静的政客,是一名从不妄杀的主君。 王池觉得这传闻确实属实,毕竟,就连对郗归恨得咬牙切齿的圣人,也只是痛斥她的嚣张,而非狠毒与狡猾。 她想,如果北府军确实以公正磊落闻名,那么至少,郗归不会给人留下明显的隐私算计的把柄。 既然如此,又怎会选择让庆阳公主这样一个容易感情用事的人,来充当诱使她弑君的说客呢? 于是王池在心中缓缓地笑了。 “没什么可怕的。”她这样告诉自己,“司马恒终究还是那个色厉内荏的公主,这样一个心思外露的人,是不值得恐惧的。” 当试图利用他人的人,率先露出了自己的狐狸尾巴,那么,她就很难赢了。 司马恒想火上浇油,怂恿王池做出弑君的逆举,好教自己握着这把柄,成为新朝能够掌握实权的公主。 可王池的反应却与她所设想的大相径庭,她表现得完全没有一国之母的气势,反倒呈现出一种小人的软弱和奸诈——先是表现出了对这番大逆不道之言的惶恐,而后又难免生出几分渴盼的窃喜,最后却又恢复了先前那副战战兢兢的可怜模样,只把带着几分微弱期待的眼神,投向气势颇盛的司马恒。 “废物!”司马恒忍不住骂了一句,“你这样的胆色,如何能够成事?” 孰料王池却骤然变脸:“不能成事便不能成事,这本就不该是我应该做的事情。公主应该注意自己的身份,无论如何,我终究是江左的国母,就连圣人都不能辱骂于我,何况你只是一个公主!” 王池故意高傲地昂起了头颅:“公主如此嚣张,当心我一状告到圣人跟前,让朝臣来看看你究竟还配不配做江左的公主!” “好,好,好!”司马恒气得冷笑,“你不愿做,自然有的是人愿意做!到时候可别怪旁人拔了头筹,把你挤到看都看不见的犄角旮旯去!” 司马恒离开了,带着她那一群显眼的扈从,直奔琅琊王府而去。 王池扶着姚黄的手臂,半靠在她身上,掌心溢出了冷汗。 “娘娘,您不要担心,庆阳公主已经走了。”姚黄低声宽慰道。 “我不是担心这个。”王池闭了闭眼,听着周遭的风声,觉得有一种做梦般的不真切感。 “郎主的性情,您再清楚不过。他绝不会行通敌卖国之事的,您放心,圣上会明察秋毫的。” “明察秋毫?”王池凄然而笑,“姚黄,你真的相信这话吗?” “就算为了皇子们,圣人也不会——”姚黄抿了抿唇,轻声说道,“毕竟,宫中只有三个皇子,无一不是太原王氏的外孙,圣人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孩子受到叛国之罪的牵累呢?” “他哪里会管这些?”王池扶着姚黄的手臂,缓缓地在游廊上前行,“赵氏怀孕了,很快就会临盆,圣人会有越来越多的孩子,我的孩子再也不会独占司马氏高贵的血脉了。昔者周幽王宠幸褒姒,为之逐太子,杀申后。事到如今,我一个没有恩宠,又即将失去家族的皇后,与申后又有何不同呢?” 姚黄担忧地看着王池,迟迟没有说话。 直到王池的声音重新响起,打破了这凝滞的寂静,她的面容是那样伤感,可声音却无比冰冷。 “安排人不着痕迹地告诉张氏,圣人厌其年老色衰,打算废了她的贵嫔之位,改立为夫人,封怀孕的赵氏为贵嫔,居三夫人之首。” 张氏名唤少芳,是陪伴当今圣上多年的旧人,于八年前被琅琊王送进宫,此后便独得圣宠,阖宫之中,除了皇后王池,便是张少芳风头最盛。 然而,自从琅琊王因征发乐属之事与圣人生了嫌隙后,圣人便再不愿见张少芳,而是新立了不少年轻貌美的妃嫔。 后宫是最为势利的地方,一个无宠的妃子,若是再没有立得起的后台,便只能强打着精神,过那种表面风光、实则凄清的生活,连侍人们都能暗地里为难她,更何况那些得意的年轻妃嫔。 对于张少芳而言,往日的恩宠,早已如青春流水一般消逝,她唯一能够抓住的,只有贵嫔这个仅次于皇后的头衔。 这是她最后的尊严,她决不允许任何人夺走她的地位,践踏她的尊严。 第二日,当圣人斥责琅琊王与王含、王安的消息,在建康城中传得沸沸扬扬之时,张少芳仿佛以后的日子都不用过了一般,拿出多年的积蓄,贿赂圣人身边的内监,帮她将一枚玉搔头送到了御前。 许多年前,圣人曾盛赞少芳的貌美,沉迷于少芳的温柔,他曾在广州进贡的诸多珍品之中,亲自为少芳选了一只玉搔头。 那时候,让少芳沉醉的,不只是圣人表现出的帝王之爱,还有那个与玉搔头紧密地联结在一起的与汉武帝李夫人有关的瑰丽传说。 她是他的佳人,会一直陪伴着他,直到生命尽头。 张少芳设想得很好,可自古君恩如流水,就连那位倾国倾城的李夫人,也会惧怕因容颜不再而惹了武帝的厌恶,更何况少芳呢? 她二十五岁的时候,便因为琅琊王的错处而遭到冷落。 四年过去了,少芳每日在铜镜中看着自己逐渐老去的容颜,心情一天比一天更加凄凉。 她等啊等啊,等着有朝一日,能够盼来圣人的回心转意。 可男人永远贪慕好颜色,宫中的新人越来越多,圣人如何能记得起她呢? 少芳有时也会去园中走动,每当看着新人们娇俏的容颜、玲珑的身段,听着她们娇俏的笑声时,她总是难免感到凄凉,以及嫉妒。 更令她感到心惊的,是那些年轻美人看她时的眼神。 在那些人的眼里,她仿佛一个不合时宜的老妖怪,突兀地出现在了只属于青春女子的花园里。 十几岁的少女,是不能理解年近三十的女人的。 她们放肆地挥霍着青春——独有的青春,丝毫忘记了面前这个三十岁的女人,同样也曾有过这样的好年华,不知道这个三十岁的女人,同样还有有着一颗怦怦跳动着的、渴望爱与被爱、企盼重获恩宠的年轻的心。 她们以为自己与少芳之间隔着遥遥的天堑,以为少芳是旧时代过时的古物,可是在少芳心里,自己分明也才刚刚自十几岁长大啊。 年轻美人们好奇地注视着少芳,观察着这个从前的宠妃,想从她身上窥见些许曾经独得盛宠的原因。 她们也会用轻蔑的余光扫过少芳,似乎在嘲笑她刻意打扮但却仍旧在青春面前落了下风的容颜。 最让少芳无法容忍的是,她们中的有些人,会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目光看着她,这怜悯不啻于一种残酷的宣判,令少芳觉得自己仿佛是个垂暮的老人,让她不得不接受自己也许永远无法重获恩宠的现实。 可少芳还是忍下了这一切,她是后宫之中仅次于皇后的贵嫔,必须时刻以优秀的德行来要求自己,绝不能在新进妃嫔面前显露出嫉妒与不甘的本色,不能让她们发现自己高傲的外表之下,竟然是那样地脆弱,那样地不堪一击。 她忍得那样辛苦,希望圣人能够看得到她的贤良淑德,希望哪怕恩宠不再,也能够获得一些圣上的垂怜与尊重。 可他始终没有给她。 就在今天,侍女们议论纷纷,说圣人嫌弃她年老色衰,且未生育,因而要废了她的贵嫔之位,将之赐给青春貌美、怀有身孕的赵氏。 少芳坐不住了,她已经几乎了失去了一切,不能连仅有的位分也被剥夺。 她本不愿让旁人了解自己的脆弱,可这一次,却选择低下脊梁,第一次以金钱开路,试图借着些许往日的情谊,求见圣人一面。 第166章 驾崩 张少芳轻轻抚过鬓角, 细细端详着自己那映在铜镜中的面容。 镜中美人如画中仙一般,任谁也不能否认依旧是一副好颜色。 只可惜,终究比不上从前。 少芳哪怕不去刻意与那些年轻的姬妾相比,也会因察觉自己年华的消逝而忍不住想要叹息。 婢女阿萋用灵巧的双手, 为她挽出了七年前最为时兴的惊鹤髻, 画就了当初最受圣人喜爱的远山长眉。 她诚恳地说道:“贵嫔如此美丽动人, 圣上见了您,一定舍不得移开眼睛。” 可少芳却不像阿萋这样乐观, 她轻蹙眉头, 为这妆容添上了几分自厌的愁色:“还不知道圣人会不会接受我的求见呢。” “求见。”少芳轻轻咂摸着这两个字, 心中升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凄凉之感。 任何事情,只要和“求”字沾上了关系,便再也不会遂心如意。 因为这代表着, 一个人, 要将他的喜怒哀乐、死生荣辱, 都寄托到另一人身上去。 少芳曾长久地厌恶这一点,她以为自己哪怕失去一切, 也不会愿意失去尊严。 可直到今天, 她才真正意识到, 原来她是如此地恐惧“被剥夺”,以至于竟愿意低下头颅,去求取一个维持地位的机会。 在少芳惴惴不安的期盼中,圣人终究还是来了。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为什么而来,有关圣人痛斥琅琊王的传言, 已在建康城中传得人尽皆知, 可他竟愿意在此刻踏足少芳居住的华园,来看一个出身琅琊王府的早已无宠的旧人。 少芳说不上自己心中究竟是种什么感觉。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近地端详过圣人, 心中难免会有埋怨,可更多的却是庆幸。 她压抑着心中强烈的激动,做出曾预演过千百遍的最为柔美的姿态,绞尽脑汁地挑起各种话题。 可圣人却十分地心不在焉。 促使他来到华园的原因可能有很多,但绝不会是出于对她的爱怜。 少芳清楚地感觉到,圣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可又绝非是在看她。 于是这目光让少芳愈发地感到凄清,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清晰地感到心里的某一处终于一点点地冰冷、结块,而后毫不意外地碎掉。 圣人无情的面孔,昭示着对少芳命运的一种残忍的宣判,以至于她最终沉默地坐了下来,缄默得仿佛要融进台城的月色之中。 她开始在脑海中想象自己的结局,想象被剥夺贵嫔之位后,自己将会面临的流言蜚语与轻视慢待,想象自己往后几十年将不得不日日面对的无尽孤苦。 少芳瘦弱的肩膀,在夜风中打了个颤。 圣人一杯杯地喝着面前的美酒,此时仿佛终于真正看到了少芳似的,大着舌头说道:“喝!喝酒!喝了就不会冷了!来,喝!给朕喝!” 少芳眨了眨眼,因自己将命运寄托在眼前的这个醉鬼身上而感到嘲讽。 她终于不得不清醒地告诉自己,在圣人与她之间,再也不存在任何爱怜、任何恩宠,她的恐惧、她的祈求、她的一腔苦涩,在圣人耳中,都不过是乏善可陈的下酒菜。 他并不在意她说了什么,或许也不在乎她是谁。 她是后宫中一株早已被放逐的花,哪怕竭力盛开,也依旧不会有人听她说话,因为她只是花——一个永远只能被动地接受凝视、不能主动诉说、主动作为的客体。 少芳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温热的酒液入喉,竟令她难得地感到了几分慰藉。 如果清醒注定痛苦,那倒不如与月色同醉。 价值千金的美酒,一盏接一盏地自精致的酒壶倒出,少芳觉得自己仿佛醉了——如若不然,怎么会看到星星坠落呢?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13节 她眨了眨眼,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似乎想要看清天边的异景。 周遭侍候的宫人,因这难得一见的灾异而左右交换着眼色。 恐惧与担忧默不作声地传递着,织就了一片紧绷的气氛。 自从郗归入主徐州,这几年来,江南一带,很少有前些年那般的灾异了。 百姓们暗自传递着消息,将那位从未谋面的郗氏女郎,视作上天派来的神女,满以为她的到来,终止了江左连年的灾难。 对此,大臣们起初还在圣人面前议论纷纷,想集合力量,削弱高平郗氏的实力。 可当北府军越来越壮大,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并不能真正奈何郗归。 于是他们只能变本加厉地在世家大族间书写郗归的恶名,可却无法真正阻拦市井小民对其的尊崇。 在这样的氛围中,许多出身贫寒的宫人,也难免受了影响,以至于此时此刻,他们看到长星后的第一想法,竟是担忧郗归与北府军的现状。 是不是琅琊王害了北府军,所以才会有灾异降世? 抑或是神女发怒,不愿再庇佑江左,所以长星才会出现? 圣人不清楚侍人们的想法,但却清楚地明白长星代表的不详寓意。 他冷嗤一声,扔掉了手中清透的玉盏。 玉盏毫不意外地碎裂,清脆的声音里,混杂着圣人狂傲的宣告:“长星见,兵革起!好一个长星见、兵革起,朕倒要看看,你们能将朕怎么样?!一个个地都来逼朕,朕还算什么皇帝?有本事就让北秦过江,大不了就是一死,朕不怕!” 他说着说着,竟挥动宽袍广袖,于月色间手舞足蹈地跳了起来。 “长星,长星,劝尔一杯酒,自古何有万岁天子?何有——万岁天子——” 圣人摇摇晃晃地起舞,昏昏沉沉地吟啸,于酒酣耳热之中敞开了衣襟,在夜风中踏出错乱的舞步。 “陛下,陛下——”少芳终于清醒了几分,赵氏有孕,而她正处于即将被降位的风口浪尖上,是万万不能让圣人此时在自己这里生病的。 于是她连忙去劝:“夜里风大,还请您进屋休息。” “放开!”圣人狠狠地甩开少芳的手,“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来拦朕?当心朕明天就废黜了你这个居心不良的老东西,把你遣回琅琊王府,立西苑的美人当贵嫔!” 他大着舌头说完这句后,继续在园中摇摇晃晃地舞着,嚎着,像是完全忘记了被推到地上的少芳一样。 少芳绝望地闭了闭眼,她感到了一种尘埃落定的寂然,压根不敢抬头去看周遭侍人的表情。 十余年的深宫生活,到了今日,只换来了一句废黜,一句遣返,这结局甚至逼她想象得还要惨烈。 一个无子的、被废的妃嫔,要如何在被退回旧主身边后,度过往后余生? 圣人既不珍视,又为何要将她纳进宫来,给她那曾经仅次于皇后的恩宠?为何要答应她今日的求见? 得到了又失去,重获希望而后又彻底绝望,远比一成不变的低谷更令人感到难堪。 少芳的眼泪悄然滴到地上,又很快被擦干。 这一夜,圣人酩酊大醉,直到凌晨时分,才沉沉地睡了过去。 而这一睡,就再也没能醒来。 当郗归因着昨夜的异常天象,于晨练之时,对北府军做着“扫是欃枪,驱其猃狁”的振奋之言时,台城久违地敲响了丧钟。 长星坠,兵革起,天子崩。 太昌六年冬十月,正值北秦入侵之际,天子崩逝,台城大乱。 消息传到琅琊王府之时,琅琊王放肆大笑,直呼“苍天有眼”“苍天有眼”。 司马恒原本正在与琅琊王密谋,陡然听到自己所谋之事变为现实,内心不由升起了一股毛骨悚然之感。 “是谁?”她高声发问,甚至显得有些癫狂,“好端端的,圣人怎么会崩逝?究竟是谁干的?” 她想到了远在京口的郗归,猜测这是不是她给自己的一个警告。 内侍的答话戳破了司马恒的猜测,可却令她陷入了一种更为尴尬的境地。 他说:“昨日,贵嫔张氏买通圣人身边的内监,唆使圣人移驾华园。圣人与张氏喝得酩酊大醉,今日早上,张氏的宫人出来报讯,说圣人醉酒惊厥,以致暴崩。” “胡说!”司马恒想也不想便厉声驳道,“圣人身边有那么多人侍候,怎么可能会暴崩?” 她迫切地想要知道一个原因,想确认这究竟是不是郗归动的手:“昨夜内监何在?太医又何在?圣人究竟因何而崩?张氏又哪来的这么大的胆子谋害圣上?这些都要查个清楚,你就这么空口白牙地报讯,岂能令群臣信服?” 司马恒的声音,渐渐地在内侍别有深意的目光中低了下去。 她听到那内侍说:“公主说得不错,那张氏一个深宫妇人,如何能有胆量谋害圣人,想必定然是有人指使。” 内侍说完这句,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越过司马恒,直直地射向正在仰天大笑的琅琊王。 司马恒这才想到,那位曾经独得圣宠的张贵嫔,是出身琅琊王府。 这想法令她陡然打了个激灵——如此敏感的时候,她却在琅琊王府连夜密谋,这实在太过引人怀疑了。 她明明是想借刀杀人,可却为何让自己陷入了谋逆的泥潭? 究竟是谁在背后害她,她又该怎样把自己从这恶名中摘出去? 内侍看着司马恒阴晴不定的脸色,扯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来人!将这两个加害圣人的逆贼拿下!” 禁卫军成群结队地跑进了琅琊王府,冲着司马恒与琅琊王而来,司马恒厉声斥道:“我看谁敢?!” “我之所以会在建康,是在替北府军打理生意,你们纵要抓我,也该先问问郗都督的意思,免得不明不白地招惹了灾祸,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公主说笑了。”那内侍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北府军足有十五万兵马,何须用这种见不得人的方式来谋逆?还是说,公主的意思是,您之所以勾连琅琊王,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全是出于郗都督的指使?” 第167章 争道 司马恒下意识地想要点头, 以便凭着郗归的分量,维护自己此刻的体面与安全,但她随即便意识到,郗归从未下过这样的指令, 一旦她把这盆莫须有的脏水泼到郗归身上, 那么, 北府军上上下下,绝不会轻饶于她。 真到了那个时候, 她要面临的处境, 可比如今艰难多了。 于是司马恒冷笑一声, 轻蔑地看着那内侍,绝不承认自己与弑君一事的关联,更遑论牵涉郗归。 那内侍因这轻视的目光而怒火腾升, 但却并未表现出来, 只是皮笑肉不笑地瞥了司马恒一眼:“究竟有没有牵扯, 可不是您说了算,公主若有冤屈, 且去对着廷尉说吧。” 真到了这样的时候, 司马恒反倒不慌了。 打狗还要看主人, 她就不信,真有人敢冒着触怒郗归的风险,来抓自己这个与北府军牵扯甚深的公主。 司马恒理了理衣裳,慢条斯理地开口:“江左立国以来,从未有过廷尉审问公主的先例。陛下骤然薨逝, 我实在痛心, 身体也有些不适,想要去京口散散心。” 她用上挑的眼角扫过领头的内侍, 冷蔑地说道:“我就不在此奉陪了,诸位若有事,便是京口寻我吧。” 司马恒说完,便冲着自家护卫使了个眼色,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那内侍虽心有不甘,但也实在怕自己担不起触怒北府的责任,因而并未真心去拦,只向前几步,看着疯疯癫癫的琅琊王,冷笑道:“事到如今,您便是做出这副癫狂之态,又有何作用?倒不如省着些力气,好好想想该怎么对着廷尉交代?琅琊王,请吧!” “呵。”琅琊王冷嗤一声,转过身来,“交代?有什么好交代的?没做过就是没做过!圣上都已经死了,你们还有什么必要来折腾我?怕不是受了皇后娘娘的指使,要先除掉我这个障碍,好让她顺利地立太子做新帝,从而把持江左国政吧?” 琅琊王虽然愚蠢,可却也是在皇室浸淫多年之人,很快便找出了理由为自己开脱:“主少国疑,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太子如今不足十岁,如若果真践祚登基,岂非要重蹈吕霍之患的覆辙?方今大局未定,我劝你不要急着站队,否则,一旦太子继位之事被大臣以‘幼主冲帝’‘牝鸡司晨’之类的理由驳了回来,你又如何能担得起今日为难我的后果?” 司马恒的嚣张给了琅琊王勇气,他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向内室:“陛下暴毙于内廷,焉知不是皇后的阴谋?如此情形之下,若要我同意太子登基,便请皇后效仿汉武帝钩弋夫人故事,主动为大行皇帝殉葬。” 此话一出,满庭皆惊。 窃窃私语如潮水般席卷了起来,领头的内侍没有办法,只好怒斥一声,让禁卫们安静下来,又命他们在琅琊王府外严防死守,将其软禁在王府之中。 然而禁卫的纪律终究松弛,没过多久,琅琊王大逆不道的癫狂之状,以及最后那段石破天惊的言论,便如同插了翅膀一般,在建康城中不胫而走。 大臣们假意为大行皇帝做出的悲色,很快就被有关于嗣皇帝的种种思量代替。 密谋在台城内外的许多个角落展开,很快便压过了有关通敌叛国的种种指控,王含与王安领导的两支太原王氏势力,重新斗志昂扬地斗了起来,不过半天的工夫,便搅得台城不得安宁。 “蠢货!”王池听着一个个来自宫外的消息,心中一股烦躁之气上上下下横冲直撞,直梗得她想摔东西骂人。 “娘娘息怒。”姚黄下意识地安抚,可就连王池自己都说不清楚她究竟是为何而怒。 因为张氏的谋害之举?可明明是她自己故意派人将消息透露给她。 因为琅琊王的放肆之言?可他明明已经被逼上绝境,自保似乎也没有过错。 因为禁卫不守指责,以至于消息自王府中传得满城皆知?可禁卫向来如此,并非她所能奈何。 抑或是,因为王含与王安不顾大局,在这种时候仍要内讧?可事关帝位,又有多少人能在这种时候保持冷静呢? “父亲怎么说?” 王池已经派了两拨人去劝王含,可她心里清楚,王含这辈子,最气不过的便是被自己瞧不起的人挑衅。 无论是先前夺走徐州刺史之位的郗声,还是后来与他争夺家主之位的王安,都早已被他视作仇人,但凡有机会,非得斗个不死不休才可,绝非她这个女儿能够劝得住。 果然,姚黄不忍地摇了摇头,小声说道:“郎主说,他绝不会退让的,请您不要插手外界之事,好生尽好皇后的本分。” 王池扯了扯嘴角,沉默着没有说话。 姚黄心下为主子的处境感到难过,可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忽而余光扫过门口,眼睛不由亮了亮。 “娘娘,张氏还在院中跪着,您要见见她吗?” 姚黄本意是想转移王池的注意力,没想到却使得王池的心情更为复杂。 她看着在侍女的搀扶下,狼狈地挪进内室,重新跪在地上的少芳,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你倒是运气好,如今朝野上下议论纷纷,竟是要逼我去死,倒无人在意你的下场了。” 少芳因数个时辰的久跪而有些眩晕,她竭力睁大眼睛,看向端正地跪坐在上首的王池,自嘲地说道:“妾人微言轻,本就如蝼蚁一般,不值得大人们在意。” 少芳的声音有些嘶哑,苍白的面孔也因这一长串话而泛起潮红:“还未恭喜娘娘,终于不必再看人眼色,可以做这台城真正的主人了。” “主人?”王池轻笑了一声,缓缓摇了摇头。 少芳因长久地困在宫中,又未曾读过多少书,没有接触过政务,所以虽年近三十,却仍对权力的运作,有着一种近乎孩童的天真。 她天真地以为,这世间的一切,都会按照“规则”来运行——臣子应该服从天子,地方应该听命于中央,而皇位的更迭,则应该完全遵照父死子继的顺序,一旦太子继位,王池将毫无疑问地成为临朝称制的母后。 桓阳的废立之举,对少芳而言是一个僭越的错误,如今的朝堂之上,并没有一位嚣张的大司马,自然不会有人阻拦太子继位。 她是这样的天真,以至于即便在王池的推动下犯下弑君大罪,也仍未意识到自己是落入了别人的圈套,而是艳羡地对着王池说出这样的恭贺之语。 王池长久地凝视着少芳,觉得她何其可怜,又何其愚蠢。 但她随即又想到,在那些真正老练的政客眼里,自己是不是也像张氏一样无知而可怜呢? 这突如其来的想法,比琅琊王的言论更令王池感到心惊。 她于袖中紧紧攥紧手心,侧首看向姚黄:“谢侍中还是不肯见人吗?”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14节 姚黄无奈地摇了摇头。 今日一早,圣人暴毙的消息传出后,谢府便声称谢瑾骤闻此事,大惊之下,竟吐血晕倒,卧床不起。 直到现在,王池派出的人也还未能见到谢瑾,更没能从他那儿得到哪怕是只言片语的指示。 王池终于不得不承认,满朝文武之中,唯一一个既有能力、又偏向皇室的重臣,这一次,不再选择支持太子这个所谓的正统。 外界的拉扯已然沸沸扬扬,高高的帝位面前,如今正摆着两条道路。 要么是太子登基,王池临朝,琅琊王与王安背上弑君与通敌的罪名,王含一支彻底摆脱嫌疑;要么是琅琊王践祚,将其通敌卖国的罪名,与杀兄弑主的嫌疑,统统扔给王含和王池。 会有第三条路可走吗? 王池不知道。 再这样都下去,获利者不会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人,而是郗归。 因为通敌和弑君的罪名摆在眼前,她和琅琊王其实都并不干净。 她走了一步昏招,真正让自己陷入了危险的境地。 可王池却绝不后悔,因为倘若不这样,那么此时此刻,通敌的罪名可能已经将她紧紧地缚在了耻辱架上。 两害相权取其轻,最起码,现如今,她还仍有希望。 想到这里,王池看向少芳,缓缓问道:“你做出这样的事,就不怕牵连父母吗?” 为什么我因为父母和孩子而左支右绌、束手束脚,你却可以如此决绝地犯下这样的惊天大罪? “父母?”少芳凄然而笑,“妾是流民之女,很小的时候,便被父母卖给了世家,恐怕江左上下,根本无人找得出妾的家人,妾又如何能有父母亲人能够被连累?” 王池低垂眼帘,其实她反倒有些羡慕少芳的无牵无挂。 古辞人云:“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人这一生,本就是一无所有地来,一无所有地走,何必受那样多的尘网牵累,弄得自己来去不自由,生死不自由。 “那你往后有何打算?”她看向少芳,问出了下一个问题。 可这问题落在少芳耳中,却是十成十地荒谬,她面无表情地说道:“妾这样的罪人,又有什么往后可言呢?” “不,有的。”王池低声但笃定地说道。 少芳的无牵无挂令她艳羡,就在方才,王池忽然意识到,或许少芳可以去过另一种生活,一种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拥有的生活。 于是她说道:“我让人送你去一个地方吧。” “一个地方?”少芳怀疑地问道,她想象不出,除了诏狱,自己还能够去哪里。 “是啊,一个地方。”王池慨叹着说道,“一个我想了很久,却永远不可能去的地方。” 她深深地看向少芳的眼睛:“我送你去京口。那是一个,女人不必依靠男人,自己就可以过上好日子的地方。” 第168章 选择 王池虽然身处深宫, 可对于外界的消息,却并非全然不知。 更何况,她还有着憎恶郗归的丈夫与父亲,他们会像最及时的耳报神那般, 以咒骂的方式, 为她带来有关郗归的最新消息。 王池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其实她很羡慕围绕在郗归周围的那些女人。 她们仅仅因为际遇的缘故,就能拥有寻常女人终其一生也难以获得的机会, 可以离开那个束缚万千女性的牢笼, 尽情地伸展自己的躯体, 充实自己的智识,发挥自己的才能。 那是她作为一个皇后,永远都不能抵达的一处自由乐园。 可是少芳可以。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 建康城中大大小小的世家, 要么保持沉默, 等待着一个伺机而动的当口,要么便附在两支太原王氏的身后, 紧紧地相互撕咬开来。 这撕咬牵出了无数的新仇旧恨, 混杂着无数的公仇私怨, 直将建康搅成了一滩混浊的泥水,倒无人在意少芳这个始作俑者的下场。 “那么,就让我送这个可怜的女人离开吧。”王池平静地想道,带着一点认命的绝望,“我这一辈子, 是永永远远地被困住了, 或许,她可以让我看到另一种可能的活法。” 少芳仍旧垂首跪着。 事实上, 大逆不道的弑君,只是酒气上头时的冲动之举。 昨天夜里,她实在无法接受即将被废黜、被送回琅琊王府的命运,却也知道自己无能无力。 少芳恨极了,她不甘地想道,与其往后余生都生不如死地活着,倒不如与这个要将自己推入深渊的男人同归于尽。 于是,少芳强自按捺住心中的不平之意,一直等到圣人醉醺醺地入睡后,才于重重帘幕之中,轻手轻脚地捆缚住他的双手,而后拿过一个锦枕,狠狠地捂住了圣人的口鼻。 圣人于窒息的痛苦中挣扎着醒来,眼神混沌而惊痛,手脚剧烈地挣扎着,可却因着绳索的捆束而无能为力。 少芳死死地跪在锦枕上,眼睁睁看着圣人逐渐停下了挣扎的动作,眼神也渐渐涣散,再不见半分生机。 她就那么呆呆地跪着,直到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她才慌张地从圣人身上跌落。 侍人鱼贯而入,想要扶起腿被压麻的少芳。 少芳脑中浑浑噩噩,只听到自己宛如游丝般的声音响起:“圣上,驾崩了。” 哗啦一声,是婢女手中的铜盆跌落在地。 侍人们无不因这消息而大惊失色,少芳因着婢女下意识的松手,再次跌倒在了地上。 一片死寂之中,有人试探着撩开帘子,用手指去试探圣人的鼻息。 反复多次的试探之后,这侍人终于不得不颤抖着手,认命地退出帘子,慌张地与倒在地上的少芳对视。 打那一刻起,少芳的膝盖就长久地黏在了地上。 她跪了很久很久,久到整个人都没有气力,也几乎无法思考。 昨天夜里,当看到高高在上的圣人,在她手下露出惊怒、恐慌与乞求的眼神时,少芳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痛快。 此时此刻,迟来的后怕与回忆里的爽快交织在一起,让少芳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京口?”她迟疑地问道,“北府军所在的京口?那不是因军队而出名的地方吗?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如何能在那里过上好日子?” 王池听了这话,不由轻轻笑了。 北府军太过知名,建康城中,少有人会不忌惮这支军队的威力。 一道宫墙隔开了外界真实的消息,如少芳这般早已失宠的嫔妃,只能偶尔得到些以讹传讹的只言片语,以为徐州都是一群粗鲁的野人。 王池看向少芳,慨叹着说道:“那里并不全是军户,还有好多凭借自己的本事做工做官的女人,你做得一手好绣活,可以凭这个本事立女户。只要你愿意,以后一定能过上好日子的。” “女户?” “对,女户。在徐州和三吴,女子也可作一家之主。” 宫中长久的寂寞,为少芳磨练出了一手精湛的绣艺。 她一直以为,这本事只能用来打发时间,抑或是讨好男人,从未想过还能借此为自己撑开生活的一片天。 王池看着少芳恍惚的神情,微微笑了:“去吧,再也不要回来,往后余生,为自己而活吧。” 少芳谢恩之后,在侍女的搀扶下离开,室中重新恢复了寂静。 “娘娘往后有何打算?”姚黄担忧地问道。 她的娘娘如此心善,甚至为张氏这个曾盛宠多年的妾室找好了退路。 可她自己呢? 琅琊王咄咄逼人,竟是要逼娘娘去死。 娘娘该怎么办?郎主会不会为了太子,也逼娘娘自尽? “我还能有什么打算呢?”王池叹了口气,“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父亲不该在这种时候与安儿斗起来的——既没有用,又平白损耗了实力,将自家逼到这种骑虎难下的地步。” 姚黄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保持缄默。 王含再怎么说,也是皇后的父亲,是太原王氏大王一脉的家主,不是她一个婢女能够置喙的。 “罢了,罢了。”王池无奈地摇了摇头,“事已至此,父亲就算不这么做,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她反复琢磨着眼前的局势,思索着破局的办法。 如今太原王氏两支,正斗得你死我活、不死不休,更要紧的是,两方真正做到了势均力敌,无论是从实力还是理据上讲,都很难彻底地压过对方。 再这样斗下去,只会平白损耗双方的实力,闹得个两败俱伤。 对于王池而言,如若能做太后,那自然是好事一桩。 可她既眼睁睁见证了先帝在位时的隐忍,见证了大行皇帝的无力与愤怨,心里便十分清楚,在如今的江左,皇帝并没有那么好当。 她向来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或许并没有为一个王朝掌舵的本事,也承担不起一个王朝的盛衰兴亡。 既然如此,那她为什么还要为了这个地位而去争抢呢? 她最大的孩子,今年不过九岁,并没有什么十分过人的天资,也没有大行皇帝那般与实力不符的收拢皇权的巨大野心。 对于普通人而言,权力未必是个好东西。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对于弱小之人而言,权力很可能并非青云梯,而是催命符。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非要去行那稚子抱金之事呢? 为了一个帝位,大行皇帝与琅琊王兄弟阋墙,再也无法恢复如初。 平心而论,王池并不想让自己的孩子重蹈这样的覆辙,她只想让他们好好活着。 “没错。”王池抿了抿唇,很快就说服了自己。 在这冷寂无情的深宫中,他们母子四人,只想好好活着,不愿沾染任何是非。 “娘娘?”姚黄不明白王池在说什么,探询地问了一句。 王池摆了摆手,示意要自己静一会儿。 她反复提醒自己,人做任何事都有一个目的,自己绝不能忘了最初的动机。 她之所以暗中怂恿张氏弑君,为的不过是保全自己和孩子的名声,以及性命与前途。 而今大局未定,但很明显的一点是,太子虽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可在琅琊王与王安一脉的阻挠下,他若想成为江左的新帝,绝非一件易事。 闹到最后,父亲很可能会选择牺牲自己这个女儿的性命。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15节 王池自认为是个合格的母亲,可却也不想为了孩子而去赴死。 更何况,就算她真的自尽,焉知琅琊王不会找出别的借口,伙同王安继续作乱? 因此,她绝不能掉入这个立子杀母的陷阱。 王池缓缓摩挲着手中的玉佩,内心生起了一个想法:“既然江左的皇帝并不好当,那么,我能不能后退一步呢?” 她在心中思量着,只要能够把琅琊王和王安一脉打倒,将弑君与通敌的过错统统推给他们,那么,自己,孩子,还有父亲,就全都安全了。 至于这帝位要给谁坐? 呵,这司马氏的皇位,与她一个姓王的人有何干系? 褚太后那样劳心劳力,最后不也是把自己气得中风而亡吗? 她一个外姓皇后,又何必为司马氏操这个心? 想到这里,王池觉得眼前仿佛豁然开朗。 既然自己的孩子不是必须要得到这个帝位,而他们又绝不允许琅琊王成功继位,那么,索性就这将这江山送给郗归好咯。 王池轻轻用玉佩敲打着几面——反正,如果不是先前兄长与谢瑾力挽狂澜,这司马氏的江山,不是早就旁落到了谯郡桓氏的头上了吗? 早一些晚一些又有什么关系?左右在她眼里,郗归要比桓阳好得多了。 再说了,形势如此,也容不得自己做其他的选择。 建康城中斗来斗去的世家,不过只会在所谓的大义上做文章,真要论起来,谁也比不过北府军有本事。 唯一一个有些分量的谢瑾,至今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呵,谢瑾!”王池想到这里,不由露出了一个有些嘲讽的笑容。 她回想谢瑾于过去这几年间的所作所为,不由开始怀疑,他是真的像褚太后所想象的那般忠于司马氏吗? 这个主动求娶郗归的重臣,难道不是早已倒向了北府军那一边吗? 如若不然,他何以能够纵容北府军的势力越来越大?甚至就连其在江北作战的侄儿,竟也甘心听从郗归这个妇人的号令。 王池清楚地意识到,谢瑾或许没有察觉这一点,或许察觉了,但却不愿承认,无论如何,此时此刻,他的作壁上观,其实就是一种不作为的支持。那些无能的世家,除了舆论之外,什么都控制不了,而郗归恰恰不太在意自己的名声。 江左,注定会是郗归的囊中之物。 第169章 共和 “既然不能扳倒郗归, 那便不该平白树敌。” 审时度势是一项好本领,王池快速地掌握了它。 “北府军越来越厉害,显然胜过江左所有军队。此次南北之战,若是败了, 我等固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可若是胜了, 有如此大的功劳在手, 郗归势必会更进一步。” 王池深深呼出一口气:“真要到了那样的境地,郗、谢二家纵横于朝堂, 又如何能有司马氏皇室的容身之地?” “与其像废帝那般, 落个被废、圈禁而后病亡的下场, 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去碰那个皇位。” “如果命中注定郗归要让江左易主,那么,我没必要再走弯路, 帮她暂时保管那个皇位。” “歧路毕竟是危险的, 我们母子, 只需要切实稳妥的安全。” 王池脑中思绪纷飞,半晌, 终于平静地接受了太子很可能并不会登基的预设。 她轻轻拨弄茶盏, 看着茶汤缓缓而出, 显现出蜿蜒的痕迹:“斗吧,斗个两败俱伤,谁也不能如愿。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纵使不能赢, 也不会容许你们逼死我。” 她既不想王安和琅琊王赢, 也不愿自己的父亲真正得偿所愿,既然如此, 那倒不如索性一齐斩断他们这两拨人的路。 “娘娘?”姚黄轻声开口,等待王池下一步的吩咐。 王池抬起头来,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在世人看来,也许堪称石破天惊的决定。 她吩咐道:“你亲自去谢府,告诉谢瑾,太子年幼,担当不起治国理政这样的重任。昔者周厉王无道,出奔于彘,周公、召公二相行政,号曰‘共和’。今北秦入侵,行势危急,我以大行皇帝之后的名义,请郗、谢二氏出面,效周、召二公故事,共和行政,以安社稷。” 王池说得很慢,以便姚黄能清楚地记住她所说的每一个字。 可尽管如此,姚黄还是颤抖着手,放下了那支蘸满浓墨的湖笔。 “娘娘,您三思啊!” “没有能够安邦定国的本事,便不该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我只是这宫墙之内,一个再无能不过的妇人。朝政大事我不懂,兵法谋略我不会,就算真的拼了这条命送永儿登基,也不过是白白扶上去一个身不由己的傀儡,与他目目相觑地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威逼与诱惑。若真如此,又有什么意义呢?” 王池安抚地看向姚黄,难得有了些倾诉的欲望:“姚黄,我已经想得够久了。我从十几岁的时候,便一直在想,自己应该去过一种怎样的生活。” “我出身清贵,不亚于琅琊王氏,可在兄长出头之前,却只能死守着出身这个旧招牌,过着连好些二流世家都比不上的日子。” “族老们见我生得漂亮,便起了待价而沽的心思,一个个恨不得我能在一朝之内长大成人,嫁个真正的贵婿,也好扶持娘家。” “恰好那时谢蕴传出了才名,一朝之间,缘风咏絮的美谈便传遍了建康,族老们心念一动,也想让我去学上一学。” “可人生来就有资质的差别,我就是不如谢蕴那般聪慧,不如谢蕴那般机敏,再怎么学,也看不透史书中的那些大道理,写不出能够让人交口称赞的好诗。” 王池说着说着,眼中竟有了泪意。 “我那时真的很害怕,怕自己担不起族里的厚望,怕自己会被胡乱嫁给一个一无是处的夫婿,更怕那夫婿处处都好,我却配不上他。” “好在兄长有出息。”王池拿起绢帕,轻轻擦了擦眼角涌出的泪水,“他是那样地出类拔萃,一举让太原王氏成为了仅次于陈郡谢氏的望族。而我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竟因此而成为了江左的皇后。” “我那时做梦都不敢相信,这样的殊荣,竟落在了我的头上。” 王池怅然地看向姚黄:“皇后,国母,江左最尊贵的女人之一——多么高的地位,多么难得的机会啊!” “可是,没过多久,我便明白了,皇后并不是一个仅仅代表着尊荣的位置,它还意味着无尽的悲苦与忍耐。” “寻常人家的男尊女卑,在宫闱之中,得到了数倍的放大。贫夫贫妇尚可嬉笑怒骂,可在宫中,一旦触怒圣人,便是谁都想象不到的灾难后果。” “再怎么无能的圣人,也是后宫的天。更何况,皇后面临的,绝不仅仅是一个身为皇帝的夫君,还有无数朝臣的期待与苛责。” “我终于明白褚太后眼中时常的忧虑是来自何方。” “她上了那群朝臣的当,一辈子都在为了根本不属于自己的皇位殚精竭虑。她瘦削的肩膀,原本不该承担那么多的责任,可她没有办法。她完全相信,自己身为皇后,身为太后,对司马氏始终有着一份应尽的责任!” “可我真的累了。”王池疲惫地闭上双眼,“这浩浩河山,与我有何干系?我不过是想好好活着,远离这尘世纷扰,远离这蝇营狗苟。我再也不想过那种担惊受怕、忧思恐惧的日子了。” “皇后也好,皇帝也罢,不过都是一把沉甸甸的金锁。我不艳羡它的辉煌灿烂,也请它不要再束缚我了。” 姚黄爱怜地看着自己的主子,看到她苍白的面孔之上,显现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动人色彩,如此脆弱,又如此缥缈,恍若月色之下的神女,下一秒就会随风而去。 可她仍怕王池会后悔,会因这个冲动的决定而痛苦,所以不得不再次确认:“娘娘,那可是皇位啊——” 王池缓缓摇头:“那是不属于我们的皇位,我与永儿,谁都没有这样的本事。” 姚黄终于重新跪坐到案前,继续方才那因震惊而中断的记录。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带着王池的口谕踏出宫门,建康城中,或者说,江左战场上,又生起了新的变故。 自打那鲜卑人到了京口,谢瑾就收到了郗归关于此事的来信。 在司马恒带着那鲜卑细作的供词进入台城之时,谢瑾也在发出一道道命令。 这两日以来,他看似没有动作,只于府中作壁上观,实则却在一道道打通关节,通过淮水、大江、陆路三个法子,给前线的将士们运粮,又派了堂兄谢循亲自监督,务必及时将粮草送到寿春、洛涧等地。 与此同时,他还在处理一封封来自北秦内部的消息,时刻关注着秦军的动向与江左的应对,试图于纷繁复杂的战报之中,真正理清如今的战况。 然而,自打郗归做出了放弃洛涧的决定,纵容北秦军队从这个口子进入扬州北境之后,战场上的消息便开始变得模糊不定。 “乱了,一切全都乱了。”谢瑾眉头紧皱,按了按自己额角。 “少度走到哪里了不知道,何冲走到哪里了也不知道,就连子胤在寿春的战况,也竟没有人知道。再这样下去,这仗还怎么打?” 一旁帮着整理信件的侄儿谢山,听了这话后,不由也叹了口气:“自从北秦军队自洛涧南下,那群蛮人便在扬州北境猖狂了起来。守军与秦军犬牙交错,交叉作战,战场上音书阻绝,根本来不及传递消息。婶母为何要做出这样的决定,害得我们如今完全摸不清楚前线的情况。” 谢山连着看了几个时辰的信件,脑中晕乎乎的,一不小心便说出了肺腑之言,直到被阿辛扯了扯袖子,这才意识到自己究竟说了什么。 “叔父,我——” 他抬头看着谢瑾沉沉的面色,支吾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谢瑾面无表情地将手中的茶盏放到案上,声音冰冷得不带什么起伏:“转过身去,好好看看舆图。北秦多少人马,江左又只有多少兵力?扬州境内出了变故,援军没有办法立刻赶到寿春,如此局面之下,倘若不开一道口子吸引兵力,难道要让北秦大军都冲着寿春而去吗?一旦寿春失守,北秦军队便可源源不断地自颍川长驱直入了!” 谢山仍不理解这种打法:“可是,就算放开洛涧,寿春也不是就一定安全了啊?” 谢瑾扫他一眼:“既然扬州北境已经展开了混战,那就说明吸引兵力的策略确实起到了效果。北秦军中有氐、羌、鲜卑各族人氏,并非全然一心,个个都想压过旁人独占鳌头。也正因此,当自陆路直达采石、渡江以破建康的诱惑摆在眼前,没有人能够抵抗得了这样的吸引。” “可这么做,实在是太过危险了。”谢山喃喃说道。 谢瑾笑了笑,并不多说。 郗归能够做出这样的决定,自然是因为留有后手。 就在刚才,他受到消息,迟眉已经带人救出了朱庠的家人,而按照之前的约定,当北秦军队逐次渡过淮水,谢墨所部也即将抵达洛涧之时,作为北秦先锋的降将朱庠,将倒转枪头,回身一击,与洛涧以及肥水一带的江左将士一道,将包围圈内的北秦兵马通通消灭。 夜色深沉,谢瑾凝视着壁间的舆图,琢磨着如今的战况。 台城之内,姚黄看向王池:“娘娘,宫门已然下钥,明日一早,奴再去谢侍中府上传信。” 她仍旧存着希冀,希望事情尚有可以挽回的余地,自家主子不至于做出那样大的牺牲,将这大好河山拱手让人。 然而,第二日一早,还没等到姚黄找王池拿腰牌,清晨的建康城中,或许还有整个徐、扬二州,都已沸沸扬扬地传播着一条不知从何而来的消息。 这消息说,寿春守军独木难支,既无援军,又无粮米,以至于竟在北秦不间断的攻势之下,落了个城破人亡的结果。 而高平郗氏那位亲自带兵奔赴前线的将军,也死在了战场之上。 第170章 传闻 “郗途死了?” 这消息在建康城中快速地传播着, 有人拊掌大笑,有人惊疑不定,有人悲痛欲绝。 世家大族之间党同伐异的心思太过热切,以至于郗途的死讯竟压过了寿春沦陷的消息, 成为建康城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消息。 后宫之中, 当侍人垂首说出这个消息时, 姚黄震惊之下,竟失手打碎了旁边的一只美人觚。 “娘娘——”她听到自己带着几分颤意的声音响起, 惶恐地看向王池。 王池深深闭了闭眼:“晚了, 一切都晚了。” 不过一夜的工夫, 她那道代着几分施恩意味的诏令,便再也不能及时送到郗归手上。 高平郗氏又为江左牺牲了一条性命,而这牺牲, 想必不会与琅琊王与王安对援军的阻挠没有关系。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16节 那道没有来得及送出的诏令, 只能成为被复仇者活命的筹码, 再也不是主动送出的进献了。 京口,郗归紧紧握着手中的茶盏, 又缓缓将之放在案上。 茶盏与几案接触的清脆响声, 像是撞在了她的心上。 她努力做到面不改色, 以尽可能平静地语气问道:“这是哪里来的消息?” 南烛微微摇了摇头:“说不上来,但一夜之间,建康、京口,乃至整个徐、扬二州,都传起了这样的讯息。百姓们口口声声说着寿春失守之事, 为郎君的牺牲而悲痛不已。街巷之间, 甚至已有百姓自发地为牺牲的将士素服送终。” 郗归用力闭了闭眼:“北府军士气如何?可有因此而受到影响?京口民心又如何?” 南烛的眼圈有些红:“将士们悲痛异常,徐州百姓亦无不惊痛, 民兵群情踊跃,争相请战。” 郗归接着问道:“流言只说了兄长,却未提及刘坚?” 南烛略顿了顿,回忆之后,确凿地答道:“是。” 郗归抿了抿唇,一边按揉额角,一边琢磨着这不知是真是假的传言:“这流言本就来得异常,更何况,以刘坚的性情,真要到了城破人亡的危急时刻,必会身先士卒,与寿春共存亡。他也是这几年江北抗胡的得力战将,不至于寂寂无名,流言怎会不提及他的姓名呢?” “您的意思是?”南烛因郗归的提问而冷静了几分,开始琢磨这道传言的异常之处。 郗归深吸几口气,让思绪尽可能地冷静下来:“朱庠那边可有传信过来?” “并未。”南烛沉吟着开口,“迟眉已救出了朱庠的家人,算时间,谢小将军也该到洛涧了,按理说,这个时候,朱庠已经开始反攻北秦了。” 这朱庠原是襄阳的守将、桓氏的部下,当年北秦派出三路大军攻打襄阳,桓氏却做出了“全重江南、轻戍江北、移驻上明”的决策,以至于远在江北的襄阳,在敌军围城的情况下,无法得到有力的支援,最终于一年之后,被北秦军队攻破,守将朱庠也因此被劝降。 朱庠当日审时度势,保留了襄阳守军残余的实力,可却一直无法在北秦军中得到真正的重用,内心更因身为军旅之人,未能保家卫国,却叛投敌营而深感煎熬。 郗归瞅准时机,派人乔装行商,逐渐与朱庠之母韩氏建立了联系,又进一步因韩氏的引荐而与朱庠会面,议定了南北大战中反戈一击的策略。 “当日北秦七万步骑兵急攻襄阳,但求速胜,可朱庠却能在没有援军的情况下,坚持了一年之久,甚至屡屡取胜,可见并非不娴兵法将略之人。”郗归轻轻敲击着几案,“如今这流言来势汹汹,恐怕是北秦人故意要乱我军心。可真要细论起来,这消息又传得没头没尾、不尽不实,完全经不起推敲,想必是朱庠借了北秦人的手,在给我们报信。” “报信?您的意思是?” “何冲、谢墨两路增兵,前线还有火器营在,峡山口是天险,就算真到了无路可走之时,将士们也可炸山拒敌,寿春绝不可能大败至此。”郗归越说越笃定,“着人密切留意来自梁郡的消息,反攻只怕已经开始了。如今这传闻,不过是北秦人故意为之,朱庠又借此报讯罢了。” 郗归沉声发出一道道吩咐,紧皱的眉头始终没有松开:“此外,让各地好生安抚辖下军民,讲明利害,勿因恐慌生乱。” 说到这里,她的音调陡然提高了几分:“再好生去查,这消息究竟是从哪里传出的?何以扩散得如此之快?难道我北府军治下,对小道消息的防守竟粗疏至此,随便什么人都能凭着这种没头没尾的消息来扰乱军心吗?” 南烛领命而去,在门口与急冲冲跑来的郗如撞了个正着。 郗如头发都未梳好,便一路跑来,一边剧烈地喘着气,一边着急地问道:“姑母,寿春果真大败了吗?父亲真的战死了吗?那些将士们又如何了?潘可和薛蓝,她们也牺牲了吗?” 郗如跑得气喘吁吁,南星一下下地抚着她的后背,可郗如的眼睛却仍紧紧地看向郗归,迫切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我不知道。”郗归已经恢复了与往常一贯的冷静,“前方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传来,我不能根据这些无法判断来源的传闻来回答你。” “我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我相信我们的将士,他们有着强健的体魄、钢铁般的意志、保家卫国的强烈愿望,绝不至于短短几日之内,便于胡虏的冲击之下溃败,数万人都战死在寿春。” 郗如因这话而长舒了一口气,可却仍觉不安:“可是,可是——” “我要回建康一趟,你可要与我同去?”郗归打断了郗如的支吾,目光移向屋中那把被妥善放置的、曾经属于郗岑的宝剑——复。 “建康?” “是的,建康。”郗归走上前去,抚摸着“复”的花纹,“这消息传得满城皆是,你母亲一定非常伤心,回去吧,好好宽慰宽慰她,前线真正的战报还未传来,目前的一切消息都做不得准,你好好陪陪她,让她不要过于伤心。” 郗归上一次去建康,还是太昌四年。 那时孙志之乱刚刚爆发,整个建康人心惶惶,北府军便是在这样的氛围中出征,一举拿下了三吴之地。 两年多过去了,即便封郗归为都督的诏令颁下时,她也未曾踏足建康——不是害怕,而是没有必要。 可是今日,她不得不去那儿,斩断一些关系,扫除一些障碍,以便那些有眼无珠的鼠目寸光之人,能够从中得到震慑,好生思量思量得罪北府军的后果,再不敢轻易出手。 侍从们去准备车马护卫,郗如跑回屋收拾东西,郗归则是去了郗声的书房。 书房依旧昏暗。 因为眼疾的缘故,郗声并不喜欢太亮的光,以至于烛火似乎永远都不能完成照亮这间屋子。 正如他因亲人接连逝世而一点点变暗的心房,就算此后的生活再痛快、再欢欣,也不能遮掩那一隅的灰暗。 昏暗的灯火之中,银白色的头发显得分外醒目。 这颜色令郗归心中骤然一紧,痛意随之而生。 她快步上前,跪坐在郗声身边,这才发现他手中紧紧握着一块玉佩。 那玉佩上的丝络很是陈旧,显然是一件旧物。 “这是你父亲的遗物。”郗声沙哑的嗓音,打破了这一隅的沉默,“当年,你父亲便是因寿春之败,而病重吐血,郁郁而亡。”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没想到,子胤,子胤他——”郗声哽咽地说不出话来,颓然捂住了自己带泪的双眼。 冬天要到了,一大片一大片的树叶随着凛风飘落,发出簌簌的声响。 侍从们正在打理庭院,清扫的声音衬得屋中愈发冷寂。 郗归听到自己说:“伯父,前线并无确切的消息传来,这些都做不得数的。” 可郗声并未因此而受到多少安慰:“我心里有数。” 他缓缓摇头,语气很是无奈;“寿春,太危险了,可那是子胤自己的选择,也是他身为高平郗氏的子弟,应该尽到的责任。” “我只是忍不住担心。”郗声说得很慢,仿佛每个字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自从大军出发,我便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好不容易入睡了,又是噩梦连连。阿回,我梦到你父亲问我为什么没有保护好他的独子,梦到子胤浑身是血甚至肢体不全地向我告别,还会梦到北秦军队长驱直入,梦到江左生灵涂炭,而我们,再也没有北伐中原、收复二京的那一天机会了。阿回,我真的很担心。” “不会的。” 郗归知道,在这样浓烈的担忧面前,除了显著的事实之外,一切宽慰都显得无力,可她仍旧不能保持沉默,仍旧要说出那些苍白的安慰。 “伯父,这一战,江左一定会胜利的,很快,北府军的儿郎们便能挥鞭北伐,直指二京,实现我高平郗氏三代人的夙愿。到那个时候,我和您一起北上,一起去看看——我们的高平。” 郗声在昏暗中与郗归对视。 她只说这一战一定会胜,却没有说郗途一定会安然无恙。 纵使郗归是北府军的主帅,纵使她曾指引北府军在江北打出过连战连捷的战绩,她也依旧无法做出这样的保证,无法保证郗途一定能平安归来。 郗声明白了这一点。 他向来知晓沙场无情的道理,只是还要忍不住再三确认。 “你说,很快——”郗声哑着嗓音问道。 “是的,很快,反攻已经开始,这场大战的结果,很快就会揭晓了。”郗归笃定地说道,“在那之前,我要先去一趟建康。” 第171章 算账 郗归出发得很早, 以至于才刚过午后,渡船便已抵达了建康。 自从郗途出征之后,建康的郗府便只剩了谢粲一人。 她素来与娘家亲近,又不爱冷清, 是以不假思索地回了娘家居住。 也正因此, 牛车在离开渡口之后, 径直朝着谢府驶去。 直到郗如带着侍从,消失在去往内院的小径上, 郗归才看向潘忠, 平静地吩咐道:“拿上阿兄的剑, 我们去找谢瑾算账。” 潘忠眼中立时闪过担忧,可忠心的本能压过了一切,以至于他虽不明白郗归究竟要做什么, 但在确认有把握护卫她的安全后, 便郑重地捧起那把故剑, 紧紧跟随着气势汹汹的郗归,带着数名护卫, 直冲谢瑾书房而去。 谢瑾原本正因那仿佛突然出现的传言, 与家人、下属们商量对策。 他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 心中难得地升起了一股焦躁之意。 京口迟迟没有回信,他心中实在不安。 谢瑾在心中琢磨着,待会议事结束之后,还是得连夜去京口一趟,看看阿回是个什么想法。 他想:“眼下战况纷杂, 谁都说不清寿春究竟是副什么模样。传言未必一定是真, 可寿春的困境却绝非作伪。阿回与子胤之间,虽不像嘉宾那般亲密, 可却也是嫡亲的兄妹,不会没有丝毫感情。子胤正在寿春面临险境,还被琅琊王这样背刺,阿回一定十分担心。” 他正在心中规划着晚间的行程,冷不丁听到门外传开了嘈杂的声响。 “夫人,您不能进啊,郎主正在议事,您带着这么多人,不好强闯进去的啊!” “让开!” 一道冷冰冰的呼喝声响起,谢瑾恍惚之中,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了郗归的声音。 他站起身来,快步朝门口走了两步,没想到竟真的看到那张日思夜想的容颜出现在自己面前——带着一副前所未有的冷厉之色。 谢瑾微抬手臂,想要说些什么。 可郗归却在与他对视的一瞬间,骤然回过身去,从潘忠手里拿过那把曾属于郗岑的宝剑,猛地抽出剑身,直冲谢瑾而去。 书房中的人——无论是潘忠等护卫还是谢家人,无不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大惊失色。 这是一把极其锋利的青铜剑,乃是三吴极有名气的铸剑师亲自为郗岑打造,据说采用了传自春秋时期的手艺,与富有盛名的越王剑如出一辙。 此时此刻,这把名为“复”的宝剑,正于众目睽睽之下,泛着凛凛的寒光,而其剑锋,正在一声声的“冷静”中,直直地抵在谢瑾白皙的脖颈之上。 谢瑾没有躲闪,只平静地看向郗归,带着几分极浅的讶然。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令他惊讶,可同时又下意识地觉得,好似也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扬州出了那样的变故,今日又传开来了这样的消息。 人人都道,寿春久久不见援军,城中又缺医少粮,根本无法支撑,以至于在北秦的苦攻之下,终于陷于敌手,子胤也为国捐躯。 面对这样的传言,阿回若要问罪,岂非理所应当? 谢瑾觉得自己明白郗归这么做的原因,可这并不影响他内心的刺痛——他的妻子,她的爱人,竟用剑指向他。 微凉的剑锋令他心中隐隐作痛,可他们早已明白彼此殊途的命运,因而这拔剑相向,竟仿佛也没有想象中那般令人惊愕。 然而,书房之中的两派人,却毫无疑义地因那柄泛着寒光的剑而剑拔弩张。 双方都警惕地瞪视对方,可谁也没有率先开口。 谢瑾看着郗归,似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可又实在觉得自己没有好辩解的地方,于是只能沉默。 因传言而赶回建康的谢循,作为书房中最年长的人,率先有了动作。 他上前几步,似要开口劝解。 可郗归却赶在他说话之前,率先开口责问:“我再三提醒,要你注意太原王氏的动向,要你确保粮道的畅通。可你又是怎么做的?整整四万援军,还未遇到北秦人的兵马,竟在扬州境内,遭遇了不止一股流匪的阻拦。而这些所谓的流匪之中,竟还藏着鲜卑人的影子。” 郗归的声音越来越高:“敢问侍中,你就是这样来提防太原王氏的?就是这样来护卫这场事关江左存亡的南北大战的吗?” “寿春原是你谢家的地方,我北府军出人出粮,去帮豫州守卫春,可你们又是怎么做的?”郗归的胸膛起伏着,剑锋也随着她越来越尖锐的逼问而迫近谢瑾,直到刺破了他颈侧的皮肤,渗出殷红的血液。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17节 “弟妹!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啊!”谢循忙不迭地喊道,语气中浸满了担忧。 可他虽然着急,却因郗归将剑抵在谢瑾脖颈的缘故,不敢接着上前,以免触怒了她。 “当年我父与谢亿一同北伐,因重病之故退守彭城,可谢亿却想当然地揣度我父惧战,是以擅自下令,仓促退兵,以至于许昌、谯郡、沛郡尽皆陷落,北征也不得不终止。” “寿春之败,我已经失去了父亲。”郗归越说越激动,眼角滑落一滴泪水,“可你们如今又是怎么做的?扬州与建康密迩相接,竟然会潜藏着北秦人的细作。更为荒谬的是,这细作竟然一边勾结皇室,一边串联流匪,在扬州境内一次又一次地掀风作浪!” “我早就说过,太原王氏狼子野心不得不防!我将建康的一切放心交给了你,可就因为你对太原王氏的一再纵容,北府军的援军竟硬生生被拦在了扬州!” “北府军的援军过不去,难道咫尺之外的豫州援军也过不去吗?如何竟能传出这样的消息,说我唯一的兄长,再次因为你谢家的无能,而牺牲在了寿春的战场之上?!” 这一句又一句的责问,堪称掷地有声,非但郗归的护卫面露忿怒,就连谢家人,也一个个带上了愧色。 谢循心里明白,谢亿本无将帅之才,当日之事,确实是谢家对不起郗氏,对不起北征的筹谋,可事到如今,郗归拿剑指着谢瑾,他也不能不强辩几句。 “弟妹,当年寿春之战,谢亿亦受贬黜,沦为庶人,不到一年的工夫,便郁郁而亡。如今南北大战,谢墨亲自率军支援寿春,为的便是弥补当日的过错,为社稷生民尽一份力。” “少度身在战场,我们这些做叔伯的,怎么可能不尽心尽力?怎会不盼着援军和粮草尽快抵达寿春?又怎会愿意看到战事拖延日久、北府军出师不利?” “弟妹,大敌当前,我等与高平郗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实在不敢拿这样的大事来开玩笑!扬州之事全属意外,我们也很焦急啊!” “我昨日亲自去历阳布置,他们向我保证,粮草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运往寿春——” “最快的速度?”郗归含泪冷笑,“你如今送粮草过去,又有什么意义?是能使陷落的城池重归江左,还是能让我兄长死而复生?” 谢循被这话噎住。 他深知自己的理亏,可却因立场的缘故,不得不继续辩解:“弟妹,战场之上,并无确切消息传来。今日这传言来得突兀,说不准便是北秦人故意乱我军心,你可万万不要上当啊!” “上当?”郗归冷呵一声,“我便是上了你们的当,才使得北府军三万精锐,陷入如今这般的险境,才害得我兄困守孤城,生死不知。我北府将士在前线拼命,可有人却在背后捅刀子。” 她厉声喝道:“如此种种,你们难道不该负责吗?” 郗归没有再理会谢循,而是再度逼问谢瑾:“谢瑾,你说,此事究竟是谁之过?” 脖颈间的刺痛并不明显,可谢瑾却还是因为郗归冷漠的眼神而微微后仰。 他疲惫地闭了闭眼,再开口时,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分:“是我的问题,何冲所率援军在扬州受阻,终究与我的失察脱不了关系。寿春战事如有不利,你责怪我也是理所应当。” 谢瑾明白,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好开脱的。 即便传言不尽不实,可扬州境内的细作与流匪毕竟是真实存在的。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纵容琅琊王与太原王氏,可却总因大敌当前不应兄弟阋墙的顾虑而束手束脚。 他以为人人都懂得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北秦一旦过江,无论是琅琊王还是太原王氏,都很可能会遭遇灭顶之灾,因此,他们必然不会蠢到自掘坟墓。 可这两日查到的种种线索却告诉他,即便王安理智尚存,可琅琊王却因内心对当今圣人的深切恨意,而产生了玉石俱焚的荒唐想法。 他让人醉酒之际,偷了王安的印信,调动其在扬州境内联系密切的匪徒,以重金相诱,命他们拦截北府军的援军。 这是一个在日复一日的不甘中疯掉的侯王,一个对生民百姓没有丝毫仁爱的皇族。 他以为自己毁掉的仅仅是当今圣人的江山,丝毫不顾忌那些会因此而被背刺的将士,不顾惜江南百万民众的死活,不在乎司马氏皇室的名声与汉人千载文明的存续。 一个疯狂的恶人,要远比处心积虑的阴险之徒更加可怕。 因为当他存着同归于尽的心思时,旁人便无法用常人的情理去揣度他的行为,更无法提前做出相应的防范。 谢瑾败就败在一贯的冷静。 他忘记了,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随时随地都会权衡利弊,会想要殚精竭虑地去寻求那个最大的善。 乱拳打死老师傅,琅琊王靠着自己的疯癫,让谢瑾不得不咽下这个苦果。 可事情并不会就此结束。 谢瑾十分清楚,和前线的将士们比起来,他的低头、他的道歉根本不值一提。 更何况,郗归之所以这么做,想必也并非全然由于情感上的冲动,而是因为时势的需要。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摆了摆手,示意谢循不必再说。 书房中的谢家人一个个地离开,谢瑾缓缓眨了眨眼,与郗归对视:“的确是我错了,那么,阿回,你需要我付出怎样的代价呢?” 第172章 离婚 次寿春之战的失利, 再加上我父亲、大兄、二兄这三条性命——” 谢瑾紧紧攥住拳头,觉得自己从心尖到喉咙都在发抖。 他想要阻止郗归,可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绝望地听着她做出最后的宣判:“——我不可能再与你做夫妻。” “呵。”谢瑾喉间发出一个艰涩的音节, 踉跄着退后了两步, 撞到了一处小几上。 小腿处传来的痛意令他清醒了几分, 他看向郗归,面色灰败, 神情枯寂。 剑身凛凛的寒光, 反射到他的眼里, 有那么一瞬间,谢瑾甚至恨不得自己已被长剑洞穿。 “终于到了这样的时候了吗?”他几次张口,终于成功发出了声音, 每个字都带着颤意。 “十年——十年过去了, 我们还是要走到这一步吗?”谢瑾尽可能平静地发问, 冷静的表情与通红的眼眶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周身带着一种平静的撕裂感, 仿佛下一秒就会骤然碎裂。 “你不该问我。”郗归收起长剑, 用布巾擦拭其上鲜红的血迹。 她收起长剑, 冷静地与谢瑾对视:“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对任何人而言都是如此。” 谢瑾颓然闭上了双眼,他知道不全是因为这些。 太昌三年,郗归初到京口, 那支私兵还未全然练好, 就已因地动的缘故而暴露于人前。 为了保护这支私兵,为了将时任徐州刺史的王含逼出京口, 为了让徐州重新回到高平郗氏手里,为了给北府旧部后人争取发展的时间和空间,在返回建康的渡船上,郗归亲口提出,将荆州之事暴于人前,以男女私情掩盖政治算计,从而使还在积蓄力量的北府旧部后人,不至于因为圣人与世家的忌惮而举步维艰。 而谢瑾,则趁机提出了结亲的建议。 郗归同意了。 因为那时的她,还不足以与司马氏皇帝、与建康城中大大小小的世家抗衡,她需要有借口来避开圣人将她纳入宫中的意图,需要有人在建康为北府旧部后人筹谋。 而谢瑾,也需要一支真正悍勇的军队,以便能够在北秦入侵之时,做出有力的反击。 三年来,他们完全做到了对于彼此的承诺。 谢瑾为徐州争取了最初的发展机会,而北府军也终于成长为一支谁也不能忽视的势力,能够在南北大战之时独当一面,护卫江左。 他们本该为此感到开心。 可时移世易,对于此时的郗归与谢瑾而言,作为朝堂之上最为引人注目的一文一武两大势力,他们的婚姻已成为了最大的危险——不只是对于江左,对于他们自己而言,也同样如此。 没有人愿意忍受这样的威胁。 江左朝堂的门阀政治已经持续了数十年,世家们能够接受琅琊王氏、颍川庾氏、谯郡桓氏与陈郡谢氏轮流分享皇权,却不愿意看到皇权旁落到另外一个比司马氏皇帝更加“有为”的对象身上。 北府军的名声太好了,他们从不妄杀无辜,以至于世家们竟因着这仁慈,而胆敢在私心的鼓动下,在南北大战这样的大事上动手脚。 郗归生气极了,她当然可以直接动用武力夷灭他们,可世家太多,徐州的人才储备还远远没有达到能够将江左朝堂完全更换一遍的地步,对她而言,最好的选择是以势压人、以武服人,而不是直接杀光他们。 既然如此,她便应该找一个时机,彻底地演一场杀鸡儆猴的大戏,好好地震慑一番。 琅琊王如此行事,显然是万死难辞其咎。 而王安一脉在令信丢失之后,出于恐惧的缘故,并未悬崖勒马,而是选择假装不知,默许了这一切的发生,那么,他们正好可以做第一个因北府军的愤怒而被惩戒的侨姓大族。 至于她与谢瑾的这段婚姻,既然已经没有什么作用,又只能徒惹忌惮,那么,索性就一并解除。 如此一来,也好让大家知晓郗归的决心——若连身为夫婿的谢瑾都要承受责难,那其余妄想在北府军头上动土的人,又怎么可能安然无恙? 谢瑾很快就想明白了这一切。 三年前,当郗归最初提出公开二人在荆州的旧情时,谢瑾便问过一句——所有这一切,难道都成了算计? 他其实清楚地明白,若非为着这些所谓的算计,自己根本不可能迎来这破镜重圆、得偿所愿的一天。 可不纯粹就是不纯粹,终有一日,这因“算计”得到的婚姻,也会因“权衡”而破灭。 他原本不期待什么的。 作为世家冢子,他从小就明白自己应当担负怎样的责任,所以从未奢望过什么。 可命运偏偏如此弄人,这样一次次地让他得到又失去。 失而复得之后的剥夺,要比不曾拥有痛苦得多。 谢瑾眼角渐渐湿润,他心中百转千回,知道事情已无挽回的余地,心痛之余,最终只有庆幸,庆幸这三年的相处,让他真正认识了郗归那富有吸引力的美丽灵魂,让他有机会得以窥见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尽管那世界与他格格不入。 他强笑了下,低头与郗归对视:“阿回,现在,我们要做些什么?” 谢瑾的镇静令郗归感到满意,书房中已经没有旁人,她并不想再做无谓的纠缠,只想单刀直入解决问题。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她看向舆图,缓缓说道,“战场上的厮杀已经开始,没有人比身在其中的人更清楚瞬息万变的种种态势。如今音书阻绝,难以复通,将士们既已出征,我便会以最大的信任来支持他们。粮草继续供应,扬州守好采石,徐州守住北境,至于其他的,便等前线的消息吧。” 谢瑾嗯了一声,听到郗归继续开口:“至于你我二人的婚事,你现在就写和离书吧。” 她回身看向谢瑾:“太原王氏不能不除,既然你心有顾虑,那我就自己动手。” 即便心中已经明白此事无可挽回,可谢瑾还是下意识地说道:“他们做出这样的事情,自当受到重罚,我可以——” “不,你不可以。”郗归的声音并不高,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我不希望建康再出什么意外。这些世家的心思太多,可我却没空在他们身上花费太多精力。与其让他们由于忌惮恐惧而背地里动手动脚,不如双管齐下,在杀鸡儆猴的同时,让他们知道还能从你这里得到一线希望。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网开一面,才能免于鱼死网破。洛涧如此,建康的局势也是如此。” 她命令谢瑾,宛如吩咐南烛:“保持现状,维持稳定,让他们仍存一线希望,但又不敢再插手战事。” “……好。”谢瑾最终并未多作质疑,大敌当前,他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更何况,他向来觉得郗归太过激进,她若肯稍缓一些,他自然乐见其成。 只是这代价,对于他而言,有些太过于大了。 短暂的安静后,谢瑾很快就写好了和离书。 郗归扫了一眼,执笔签上姓名。 谢瑾在她之后落笔,而后将其中一份递给郗归。 然而,就在郗归接过之时,他却没有松手。 “一定要如此吗?阿回,我们并不是敌人。” 谢瑾仍存了一丝挽回的希望,可郗归却比他想象的更加坚决:“我们或许并非敌人,可是谢瑾,如今的我,并不需要一个丈夫,北府军的一切,也并不需要一位男君。” 谢瑾扯了扯嘴角,缓慢地卷起和离书,将其妥帖收好。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整个人仿佛都处于一种恍惚之中,灵魂似是游离于身体之外,无悲无喜地看着这一切。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18节 谢瑾其实很想再抱一抱郗归,可却不知该如何在这凝滞的气氛中开口。 “消息很快就会传遍建康,我现在要去琅琊王府一趟,取琅琊王性命——” 郗归冷静地陈述着接下来的计划,可潘忠的声音却在书房外响起:“女郎,皇后娘娘脱簪素服,于院外求见。” “求见?”郗归眉头微挑。 “是。娘娘亲自说,求见。” 郗归心下有些诧异,但毕竟已打了处置太原王氏的主意,是以对王池也并不很客气,只随口吩咐道:“君臣之礼不可废,但我一路过来,实在是累了,请娘娘过来相见吧。” 王池在姚黄的搀扶下进入书房,她穿着一身素衣,脱簪卸珥,并无装饰,打扮得宛如罪人一般,可面上却并无窘迫之色,只是沉静地说道:“原本昨夜就要将这封诏书送给二位,只是宫门下钥,故而耽搁了。” “不曾想,一觉醒来,竟是连天都要变了。”说到这,王池苦笑一声,不再开口,只是示意姚黄将昨日那封关于共和行政的诏书呈给郗归。 “……郗、谢二氏共和行政,以安社稷。”郗归缓缓念出诏书上的内容,谢瑾听后,心中亦是泛起了惊涛骇浪。 郗归将诏书放在一侧,意味深长地看向王池:“娘娘蕙质兰心,果真与寻常人不同。” “我向来愚钝,担不起什么蕙质兰心的评价。”王池的语气不卑不亢,并未因北府军的势力而显出谄媚或是忌惮的模样,也未因皇后的身份而颐指气使,“只是从前曾听闻,故司徒左长史郗岑在时,颇为喜爱魏人李康的一句话——古之王者,盖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 她平静地陈述,说出了这段此前从未想过会出现在自己口中的言论:“为人君者,受命于天,自要承担远超旁人的责任,担负起社稷民生的重担,非独仅为享乐而已。” “大行皇帝沉溺酒色,以至国事荒疏,实在难以为之讳言。而今皇位空悬,我身为大行皇帝的皇后,合该为江左尽一份力,选择一位真正有能力的继承人。” “然而,天意如此,无论是琅琊王还是宫中的皇子,都并不具备成为一个明君的智识与胸怀。” “北秦虎视眈眈,江左危若累卵,我以皇后的名义,请二位当仁不让地执起救国的重任,效周公、召公故事,共和行政,匡扶社稷。” 第173章 割首 所有人都走了。 王池、郗归, 以及进来宽慰谢瑾、又领受命令出去接着忙碌的谢循等人,全都零零落落地离开了,书房里最终只剩下谢瑾一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鸟儿啁啾的叫声, 连绵地响了起来。 谢瑾终于回过神来。 他微转了转僵硬的身体, 看到蜡烛已经燃尽, 烛泪业已垂满了台座。 簌簌的落叶声与鸟儿的鸣叫混合在一起,无端促成了一种萧瑟的意味。 天亮了, 新的一天已然来临, 而谢瑾与郗归的夫妻缘分, 则彻底地停在了昨天。 要不了多久,那封和离书便会在官府正式备案,他们离婚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建康, 传遍江左。 世家大族会因这场婚姻的破裂而生起种种的猜测与谋算, 可绝不会有人如谢瑾这般痛彻心扉。 是的, 痛彻心扉。 长久地麻木过后,谢瑾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原来他昨日所表现出的冷静, 并非因为不痛的缘故, 而是因为太痛,所以才下意识地麻痹了心里最真实的感受。 他捂着心口,感受着胸腔中传出的一阵阵抽痛,觉得心房灼热不堪,整个人都处在一种难言的不适之中。 原来, 心如刀绞竟是真的存在的, 煎熬也并非是什么夸张的修辞,而是一种为痛苦心灵所做的再确切不过的比喻。 这颗心实在是痛极了。 谢瑾恍惚着想道:“嘉宾病逝之后, 阿回便因悲恸之故,生了心疾。我从前只知道她很是悲痛,却从来不知,她竟要长久地忍受如此这般的痛苦,承受这般心里与身体上的双重痛苦。” “她这样难受,可我却什么都帮不了她,甚至还为了江左与她争辩——” 谢瑾想起刚成婚时,郗归数次的欲言又止,想到她曾说过的那句“终究是不一样”,心中愈发抽痛。 这世上从来都不存在真正的感同身受,他也许终此一生都无法真正明白那造成自己与郗归之间种种分歧的最本质差异是什么,可至少在此刻,他似乎能够体会到一点郗归的痛苦。 于是这痛苦也变得令他沉醉,他躺在书房的地上,放空似的躺了许久,直到阿辛叩门进来,才重新坐了起来。 他听着阿辛禀报昨日郗归与王池离开之后,建康城中发生的种种事件,无比清醒地意识到,他还有很多事要做,无论是为了江左的安稳,还是为了郗归的大局,他都必须振作起来。 扬州的错误绝不能够再次重演,将士们正在前线浴血奋战,他不能因为儿女私情,而放松了对于他们的关注。 眼下,没有什么比战事更加重要——包括郗归,也包括他自己。 昨天下午,王池回宫没多久,便正式颁布了共和行政的诏令。 消息一出,立刻在建康掀起了轩然大波。 自始皇一统天下,数百年来,从未有过王朝仍在,可却皇位空置,全由大臣执政的场面。 对于习惯遵守旧例的世家而言,哪怕立一个司马氏旁支远系的孺子婴童作傀儡,也好过明晃晃地颁发这道共和行政的诏令。 这变动令他们不安,尤其是,共和行政的两个人,分别来自如今最为炙手可热的高平郗氏与陈郡谢氏。 然而,颁布这封诏令的,并非谋个狼子野心的权臣,而是大行皇帝的结发妻子,江左明面上最为尊贵的女人。 作为先皇帝的皇后,王池有这个权力发表自己的意见,并且天然地占据法理。 大臣们因她这突如其来的神来之笔而大惊失措,他们急匆匆地派人传递着消息,自以为寻到了一个极好的借口,想要一道去进宫劝谏这个牝鸡司晨、胡作非为的皇后娘娘,在“挽救”江左的同时,成全自己足以载入史册的令名。 更有甚者,眼见自家因做错太多的缘故,无法搭上郗、谢二氏的大船,竟想要一不做二不休地去投奔琅琊王,与他一道打倒王池,然后借着这封雪中送炭的情谊,在琅琊王登基后,重演当初谢瑾与王平之击败桓阳时的风光。 可他们还没抵达台城,郗归与谢瑾离婚的消息便已传得满城皆知,正惊疑不定之时,琅琊王的死讯又接踵而至。 据说,郗归带兵保卫琅琊王府,直接派甲士冲了进去,活活割下了琅琊王的首级。 在这样不啻于釜底抽薪的重击之下,朝臣们进宫陈情的打算不得不折戟沉沙,他们甚至顾不得为琅琊王的惨死讨回公道,而是慌乱地回忆自己与之有没有什么不合宜的交往。 皇室的身份曾经令琅琊王天然地成为一部分朝臣的依附对象,甚至曾一度让他能与大行皇帝争夺权利,可一旦他暴毙而亡,那么,那些曾聚集在他周围的人便瞬间如鸟兽般散开,甚至避之不及。 毕竟,如果郗归连宗亲皇族都敢直接屠杀,那他们这些人,又如何能螳臂当车、与之抗衡呢? 论法理,皇后娘娘颁了诏书;论武力,郗归掌握十余万北府军。 而他们又有什么呢? 就这样,想明白的这部分朝臣不得不选择认命,甚至绞尽脑汁要为自己重寻一条退路。 诸多臣子之中,只有太原王氏王安一脉以及紧密依附与之的几个小世家退无可退。 常言道,主忧臣劳,主辱臣死。 那么,若是主子被人割首,那他们这些人,又该如何面对来自可怕敌人的凶猛报复呢? 郗归如此残忍地杀害了琅琊王,谁都明白她是存着杀鸡儆猴的心思。 那么,他们是不是就是下一步要被杀掉的“鸡”? 等待他们的,又是怎样的命运呢? 同一时间,琅琊王府之内,潘忠也在问类似的问题:“女郎,琅琊王既已伏诛,其他人是否也要由我们亲自动手?太原王氏毕竟是传承多年的世家,若是我们直接杀人,那些世家难免会兔死狐悲,恐怕不利于共和诏书的颁行——” “杀。”郗归并没有那么多的顾虑,她的语气平静无波,白皙的面孔带着一种冷静的残酷,“扬州之事,与王安的放任脱不了干系。就算阻截援军并非他的本意,可琅琊王已被禁足,今日却还是出现了这来源不明的消息,且在建康与京口传得沸沸扬扬。” 她嗤笑一声:“纵然北秦想乱我军心,可若无内应,消息怎么可能会传得这么广?谢瑾那边不是已经查到蛛丝马迹了吗?王安见势不对,竟想将错就错,藉此给他未来的北秦主子送张投名状。” “既然他敢做,我们又有什么不敢杀的?”她嫌恶地看了眼琅琊王的尸体,冷声吩咐道,“通敌叛国者,虽百死犹不足赎其罪。来人,将王安与一干涉案人等押去闹市,今日天黑之前,以通敌之名,当众问斩。” 当王安等人哭嚎着被拉去刑场时,台城之内,王含正一脸冷肃地看向王池。 “我真是小看你了。”王蕴气极反笑,“你身为江左的皇后、太子的生母,竟将皇位拱手让人。你这么做,对得起永儿,对得起司马氏列祖列宗吗?” 王池斜倚在几案之后,周身带着一种诡异的轻快,并不像王含那般跳脚。 只见她凉凉问道:“我为什么要对得起司马氏的列祖列宗?” 王含还未说话,王池便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自顾自地说道:“我在宫中度日如年、提心吊胆的时候,生怕被圣人冠上通敌之罪的时候,司马氏的祖宗又可曾帮过我?我为什么要对得起他们?” 王含怒斥道:“你是江左的皇后,便该尽到皇后应尽的责任,护卫江左的江山社稷,而不是眼睁睁看着这大好江山,旁落到乱臣贼子手上!” “护卫?”王池嗤笑一声,“大行皇帝身为天子,却只知奢靡享乐,终日沉溺于酒色之间,丝毫不顾江山社稷。既然如此,我又何必白操这个心,当他司马氏的看门狗?” 王含被气得头脸通红,仿佛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女儿一般:“云度送你进宫,不是让你这样祸害司马氏江山的!更不是让你这样吃里扒外,为了外人,不惜给太原王氏头上泼脏水的!” 王含的眼睛死死盯着王池案上的一块绢帛,那是王池在与郗归商议之后,回宫起草的一封诏令,里面陈述了扬州之乱的来龙去脉,斥责琅琊王与王安通敌卖国,要将所有涉案之人以死罪论处,并对其后代做出了离开扬州、永不录用的连坐之令。 王池并未因王含的注视而感到紧张,她让姚黄速去给诏书盖印,赶在闹市处决之前,将诏书送出宫去,以便让郗归的所作所为更加合理合法,不必因此而受人指摘。 王含下意识地想要去拦,可却被几个侍人拉住了胳膊。 “父亲,你拦这诏令做什么呢?”王池抬眼看向他,一字一顿地问道,“王安伙同琅琊王,与你在朝堂斗得你死我活,甚至要逼我为大行皇帝殉葬,更不必说他那无可饶恕的通敌之罪。如此种种,你竟还想要为他说话吗?”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王含甩袖说道,“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我太原王氏两脉虽已分宗,可到底是同出一族。你非要逞这一时之快,可却不想想,一旦这通敌的罪名被定下,你我二人难道会光彩吗?你难道要让世人都知道,当今皇后的从侄,竟在北秦入侵之时,与氐人勾连吗?” 王池冷笑一声:“再怎么着,也比当今皇后之父被判处通敌之罪好听得多。” “你——”王含气得胡子发抖,“我何曾做过这样的事?” “你是没有做过,可若不是我先发制人,琅琊王和王安就会将这脏水泼到你的身上,到那个时候,你又如何能有机会站在这里教训我?”王池冷漠地理了理袖子,“父亲,你今天之所以能够从容地站在这里,完全是因为我的缘故,所以,你应该感激我维护了你的名声,而不是在这里指责我、激怒我,明白了吗?” “你——”王含气得说不话来,他根本难以想象,不过几日之内,自己那沉默寡言、以家族为重的女儿,如何会变成这副冷漠无情的模样。 “不要这么看我。这都是你应得的。”王池看着姚黄将盖好印信的诏书装匣,好生捧着出去,自己则在侍女魏紫的搀扶下站起身来,缓缓走向内室。 王含僵坐原地,听到王池冷漠地声音越来越远:“自从你送了那封让我自裁的家书进宫,便再也没有资格指责我了。” 第174章 投缳 王含蹒跚地向宫外走去, 耳边回荡着王池冰冷无情的话语:“你这样着急地进宫指责我,究竟是因为司马氏的江山有了旁落的风险,还是因为你不能如庾太尉一般、借着外戚之名把持朝政呢?” “过去几年,你和王安笼络朝臣, 斗得你死我活, 可却什么都没有得到, 只平白消耗了太原王氏的实力,让江左人人都看到, 兄长死后, 王氏究竟是怎样无可救药地在内斗中落败的。” “你为了意气为了面子为了利益而与安儿相争的时候, 又可曾想过,你身为太原王氏之人,对家族有着一份应尽的义务, 身为太子的外祖父, 对江左也有一份应尽的责任呢?” “你没有。” “你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为了自己的一时意气,把朝堂当作泄愤的场所, 将国事作为斗法的筹码。” “正是因为你们的无能、贪婪和愚蠢, 太原王氏才到了如今这般无可救药的地步, 太子才失去了能够登基为帝的倚仗。” “我谨记着子不言父过的教导,从未因此埋怨过你,可你却一次又一次地指责我,甚至埋怨我不肯为永儿、为家族去死。” “既然如此,那你我之间, 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你们既然自己作死, 就不要再试图连累我们母子。” “从今以后,如无必要, 我们不必再见了。”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19节 “不必再见,不必再见……”王含想到这里,喃喃地开口重复。 他身为后父,怎能不与自己作为皇后的女儿相见? 王安一脉已是彻底毁了,他若再与这个女儿断绝关系,那么,太原王氏岂非又要回到过去那种坐冷板凳的时日? 不,连过去都不如。 因为这几年的争斗,早已令他们失去了传自祖辈的清名。 登高跌重,他们一族人,会比从前过得更惨。 太原王氏即将一无所有,而他王含,很有可能会成为被记上族谱的罪人。 王含想到王池方才宣布的最后决定,心中后怕不已。 她说:“你身为太原王氏最为年长的所谓名士,却不肯安生度日,非要百般折腾,害得家族名声越来越不堪。既然如此,从今以后,你便离开建康,找个地方闭门思过,再也不必为官了。” 王含当时下意识地反问:“这怎么行?我若不做官,家里便再无高位之人,你兄长们日后的前途,又该如何是好?” 可王池却只是无情地说道:“我的兄长只有王云度一人,你那些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儿子,与我有何关系?” 王池心里明白得很,作为大行皇帝的儿子,她的三个孩子,往后必然会面临无数别有用心者的诱惑,承担每个位高权重之人的猜忌。 他们母子要想安稳活着,便不能也绝不该接触任何朝堂势力。 尽管郗归还未提出这样的要求,可她却要先摆出自己的态度,防范一切可能出现的瓜田李下之嫌。 从今以后,太原王氏只会是她的负累。 既然他们所有人都无法与郗归抗衡,那么,在这样的前提下,家族越是昌盛,他们母子反倒越是危险。 当她还是一个皇后的时候,母族的势力与她的荣华息息相关,她当然会愿意为娘家争取权力。 可事到如今,当母族与自己的利益——甚至生命安全——产生冲突时,她自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自己。 这是她生而为人的本能,更何况,是家族先决定牺牲她。 往后余生,王池将毫无顾忌地做自己,而绝非王含想象中的那个甘愿为家族牺牲的女儿。 当王含的冷汗浸湿脊背之时,姚黄已捧着王池的诏书到了刑场。 郗归因王池的聪慧而露出笑意,她轻轻点了点头,很快,王安和他那数十个涉嫌通敌叛国的同伙,便于众目睽睽之下,落了个身首分离的结果。 “太昌六年冬十月”,这是建康城内的许多世家子弟,终生都难以忘怀的一个表述。 许多年后,学子们读到有关这一月的种种历史记载时,仿佛仍能看到那时的刀光剑影,感受到当事人脑海中的惊心动魄。 那一月,北秦数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动身南征。 北府军前往寿春的援军被拦在扬州,牵扯出了琅琊王与太原王氏王安一脉通敌的罪行。 圣人为此勃然大怒,痛斥琅琊王的叛国之举。 而琅琊王自知难逃一死,竟伙同宫妃,于当天夜里,行弑君之举。 在被皇后下令软禁之后,又操纵舆论,试图谋取皇位。 当此之时,皇后王氏当机立断,颁布诏令,命侍中谢瑾、都督郗归共和行政。 同日,北府军的女都督郗归,率数百甲士进京,强逼侍中谢瑾与之和离,斩杀琅琊王司马闻,将王安等五十四人枭首示众。 据说,那一日,刑场流了很多很多血,腥味数日不曾散去。 消息传到谢府的时候,谢粲又一次地,哭得撕心裂肺。 有关郗途之死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谢粲只要一想起来,便觉得心痛到无法呼吸。 纵然许多人都说这传言做不得准,让她安心等待前线北府军的确切消息,可郗归对琅琊王与王安的报复,却令谢粲内心坚信,郗途一定是死在了寿春。 如若不然,向来和气的郗归,又怎会如此大开杀戒呢? 谢粲狠狠地哭了一场,又让郗如与侍女离开,说想要自己待一会儿。 侍女们知道她难过,所以事事都顺着谢粲,听话地跟着郗如退了出去。 谢粲听着房中的动静渐渐消失,自个儿坐了起来,良久,终于站起身来,从箱中翻出了一匹新缎。 她面无表情地撕开缎子,踩着几案将长条状的锦缎挂在梁上,打了一个死结。 人说生死间有大恐怖,可谢粲却觉得,天上人间,碧落黄泉,不会再有比失去郗途更加恐怖的事情了。 早上得知消息的时候,她便想一刀结果了自己,可当锐利的剪刀被握在手心,她却又迟迟无法动手。 她想碰壁而死,可求生的本能却使她每每在接触到墙壁之前,便先收了力道。 终于,她想到了一个绝好的主意——悬梁而死。 如此一来,她既不用自己拿刀刺向胸膛,也不必花大力气,只要轻轻地投缳,就什么都不必再想了。 谢粲这样想着,轻轻笑了笑,踩着几案,将头颅伸进圆环,然后借着用劲踩踏几案的力气,慢慢地荡了出去。 脖颈处的痛楚令她无比难受,窒息的感觉更是令谢粲觉得胸口仿佛要炸掉,她的意识渐渐模糊,仿佛看到郗途身穿铠甲,向自己伸出了手。 “哗啦”一声,婢女青荷掀开帷幕,不想却看到了一个悬空的人影。 她手中的汤盅陡然掉落,发出一阵瓷器破裂、碎片迸溅的声音,随之而起的是青荷恐惧的尖叫:“来人!快来人啊!” 向来安静的谢府,瞬间惊起了一群飞鸟,大夫和各房的主母急匆匆地赶往谢粲居住的院子,整个府邸都染上了惊慌的色调。 郗如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简直想要崩溃。 侍女们说谢粲应当没有大碍,可出了这么大的事,郗如作为女儿,又如何能不过去侍奉? 她自从午后进门,便陪着痛哭的谢粲坐了一下午,翻来覆去地安慰她,请她不要难过,等待前线的确切消息。 好不容易趁着谢粲想要自己待一会的空当,回去安生用个夕食,可谁能想到,她竟连吃完一顿饭的时间都不能拥有。 郗如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向谢粲的卧房,面色沉沉地走到床边,僵硬地安慰了几句自己软弱的母亲,随后便一言不发地坐到旁边,看着几位隔房的长辈再度垂泪宽慰谢粲。 直到众人都因夜深而回去后,郗如才冷嗤一声,开口说道:“满意了吗?” 她冷冷地看向谢粲:“身为小辈,劳累诸位长辈因为你的任性而操心;作为母亲,自私地抛下孩子,软弱地选择自尽。谢家怎会有你这样的女儿,你究竟何时才能担负起哪怕一丁半点的责任?” 谢粲同样冰冷地回视郗如,她强撑着靠在床头,嘶哑着嗓子,用近乎于气声的声音说道:“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说我?我再怎么着,也好过你这个没有感情的怪物。” 郗如冷笑一声,没有说话,可就连她的眼神,都在鄙夷谢粲的失职。 谢粲深吸一口气,想到方才婶母的那句“哪怕是为了阿如,你也该好好活着”,愈发觉得心中有一股闷气不吐不快。 “你埋怨我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但你又何曾像个女儿?因为郗岑失势,所以你便住在谢府不肯回家,生怕与郗氏牵连太深;郗归得势之后,你又赖上了她,长住京口,不愿踏入建康一步。你可曾记得,当年郗归离婚,你连见她一面都不肯,难道你以为她会看不出你的野心和算计吗?” “你总是嫌我软弱,可我再怎么软弱,也没有像你一样,拿利益的眼光衡量所有人,与人相交只管有用没用,丝毫不顾及感情。” “再说了,这世上有成千上万像我一样软弱的人,你凭什么总是盯着我不放?难道就因为我是你的母亲,我就必须时时顾忌你的感受?就必须永远为你而活,不能凭着我自己的心意生活吗?” “我爱我的丈夫,无比地深爱他。他既战死疆场,我便绝对不会独活。” “而你,你打着这样冠冕堂皇的借口来嘲讽我,究竟是想让我好好活着,还是因为你不想拥有一个软弱的母亲,觉得我这样无能又懦弱的人,让你丢脸了呢?” 第175章 同情 谢粲惨白的右手, 按在自己那青紫肿胀的脖颈上。 她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恨意,强忍着痛苦说道:“这世上有成千上万的人,便有成百上千种活法,并不是人人都要像你一样揣着满腹算计而活, 也并不是每个人都有你姨母那样的才华, 有你姑母那般离经叛道的勇气。” 谢粲红肿的眼角, 滑落两行清泪,可语气却依然坚决:“不是人人都有那么远大的抱负, 我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 只想普普通通地活着, 普普通通地去死。” 她直视郗如:“我不过是选择结束自己的性命,并没有妨碍任何人,可为什么就连这么一点简单的愿望, 你们也不肯让我实现?” 郗如扯了扯嘴角:“你当然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 这是你的权利。可无论你说得多么理直气壮, 多么冠冕堂皇,也不能掩盖一个事实——你是一个失职的母亲。” “对, 我是一个失职的母亲。”谢粲对此毫不否认, 她讥嘲地反问道, “所以你一直都更愿意去做你姨母的女儿,做你姑母的女儿,不是吗?反正你也不需要我,那又何必拦着我呢?” 谢粲瞥了郗如一眼,继续说道:“你永远都不能明白, 人的情感不会像水闸一样收放自如。” 她看着郗如不屑的眼神, 嘶哑着喉咙补充道:“所以你也永远都比不上郗归,也永远都不会成为她。” 对于郗如而言, 这句话不啻于世间最为恶毒的诅咒。 谢粲得意地看着郗如瞬间沉下的面孔,毫不留情地说道:“因为郗归会同情那些没有土地、备受压迫的底层百姓,会同情那些没有机会的可怜女人,她能够理解所有人的痛苦和为难,会尊重我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意愿。” “而你,你这个无情的怪物,连为自己的父亲痛哭、同情自己的母亲都做不到!” 谢粲带着嘲意的面孔,深深地刺痛了年幼的郗如,她下意识地反驳道:“我之所以长成一个这样的怪物,难道不都是拜你所赐吗?” “一直以来,你只在意自己那可笑的爱情,从来都不管我是死是活。我还在襁褓之中的时候,便被你丢在谢家。当别的孩子在享受母亲疼爱的时候,我又有什么?我只能永远无助地接受奶娘和侍女的照顾,根本没有办法获取任何来自父母的温情!” “你说我不懂感情,不懂爱,可你们又何曾教过我?” “这哪里需要人教?”谢粲并不接受郗如的指责,“爱是本能,可你却根本就不会!” “本能?”郗如嗤笑一声,“你若认为爱是天生的,那便该怪你自己生出了一个不懂爱的畸儿;而若爱是后天养成的,那便全是因为你们没有教好我的缘故。无论如何,这都不该怪到我一个孩子身上。” “再说了——”郗如残忍地看向谢粲,“你以为你的爱,是什么很珍贵的东西吗?父亲若能回来,你不妨仔细问问他,看在他眼里,究竟是高平郗氏的荣耀更重要,江左社稷更重要,还是你这个妻子更重要?你不妨让他来回答,你愿意为之去死的爱情,究竟是真的珍贵,还是你敝帚自珍?” “你说我比不上姑母,没错,我当然比不上她。可我会学习,会模仿,我会日复一日地成为更好的我。我也许不能理解许多感情,可这世上很多事,从来都是论迹不论心,我纵然不能像姑母那样发自内心地同情那些人,可也能够切实地帮助他们。而你,你又能做什么呢?你到这世间来一趟,又能为世人做什么呢?” 谢粲还想再说,郗如却转身离开:“有什么话,等你好了再说,免得说我趁人之危,欺负你嗓子不好。” 郗如埋头疾走,心中五味杂陈,可没走两步,便撞上了一个身影。 她在对方的搀扶下抬起头来,这才意识到,自己是撞在了护主的南星身上,而她身旁站着的,赫然是郗归本人。 郗如霎时出了一身冷汗——姑母是何时来的?可曾听到了方才那场对话?她会怎么想我?我该怎么办? 郗如看向郗归那仿佛洞察一切的眼睛,喃喃问道:“姑母,你忙完了吗?” “忙完了,所以来看看你母亲。” 郗归嗯了一声,沉默着说不出话来。 郗归叹息一声:“今天太晚了,我就不打扰你母亲休息了,明日再来看她。” 郗归对着郗如点头示意,随后便欲转身离开。 郗如下意识地抓住了她的手,等郗归看过来时,喃喃地开口说道:“姑母,我不是怪物。” 郗归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我知道你不是,姨母去世的时候,阿如很伤心,姑母都记得。” 郗如知道郗归听见了那番话,心中霎时升起强烈的不安:“姑母,我做错了吗?” 郗归并未直接回答,只是看了眼内室的方向,冷静地说道:“治重病当下猛药,你如此刺激一番,短期之内,她应当不会再想着自尽了,非得要跟你论明白才是。”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20节 “只是阿如,今后如无必要,不必再如此行事了。既父母缘浅,那便拉开距离,相安无事。她有她的路要走,你也有你的道路,道不同,便不相为谋,不必强求彼此的理解。” “我做错了吗?”郗如固执地想要一个答案,“明明是她从来都不肯尽责,只想软弱地做一个妻子,这一生从来没有做过什么有意义的事……” “环境塑造了我们,阿如。”郗归打断了郗如对于谢粲的指责,“在过去的许多年里,这个世界对女人的要求便是德容言工。女子所应当追求的一切,都被划定在了一个狭窄的范围之内,她们打小就被告知,等待她们的,是一条与男人完全不同的道路。” 郗归当然因为谢粲的轻生而感到可怜,感到可悲,感到可叹,可她却并不生气。 在过去的很多很多年里,她也曾沉浸在这种看似安稳的独属于女性的狭隘生活里。 那时的她没有什么大的抱负,更对这个世界毫无感情。 她只想这么一天又一天地过完这一生,与自己的亲人都好好活着,什么都不用去管。 那时候,她沉溺于这样的小日子之中,与周围的世界之间,隔着一层深深的障壁。 以至于她虽是穿越而来,可在郗岑去世之前的二十多年里,却好像根本没有真实地活过。 后来的郗归回头去看,才发现这种简单平淡的富足生活,实在是太令人满足,也太容易令人陷落了。 从来没有人告诉男性,你只要活着就好,安安稳稳地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他们会让男性去拼搏,去努力,让他们无论如何也要成为一家之主,担负起起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可却很少有人这样要求女性。 就像波伏娃所说的那样,女性天生被放置在一条比较容易的道路上。 这“容易”温水煮青蛙般地让她们退化,让她们看似“独立自主”地做出了安于内宅的决定。 可郗归知道,这并非她们真正的决定,是环境塑造了她们。 她们之所以选择了这条道路,是因为根本不知道也不相信还有别的路可走。 郗归叹了口气:“阿如,我不要求你如何对待你的母亲,只是我觉得,我们不该轻易苛责任何一个困在内宅的女人,正如当初三吴之乱,我也认为你不该将所有怒火都发泄到那群平民身上一样。” “你自小就拥有了远超寻常女性的抱负,这也许是你的幸运,可是阿如,你要明白,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幸运。” “对于那些不够幸运的人,你当然可以怒其不争,但一定要记得一件事——同情。” “她们不是你的敌人,而是你需要帮助的对象。” “我曾经在女军的成立典礼上,引用过《孟子》的一段话——‘天之生此民也,以先知觉后知,以先觉觉后觉’。这并非一句冠冕堂皇的套话,而是我发自内心的期望。” “我衷心地希望,每一个觉醒的女性,都能够同情那些尚且深陷泥潭之人,帮助她们走出来——最起码,不要仅仅傲慢地指责她们。” 郗如似懂非懂地送走了郗归。 她如今虚岁九岁,算起来还是个孩子。 可潘可今年不过十四岁,便已然上了战场。 郗如心里明白,若要让人刮目相看,就绝不能安心做个孩子。 她反复思量着郗归的话,琢磨着自己下一步的方向。 夜色深沉,院中静得仿佛能渗出水来,郗如轻叹一声,看向天边的月亮。 今晚发生的一切,让她清醒地意识到,这是一个混乱的世界。 这几年来,她亲眼看到,郗归的成功,为成百上千的女性树立了榜样,唤醒了包括她自己在内的无数女子心中对于权力的渴望,让她们清醒的意识到,对于女人而言,追求权力并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她们完全可以这么做。 可与此同时,就在今天,就在她身处的这方小院里,她的母亲试图以生命为代价,去悼念她那可能牺牲在战场的爱人。 她这一生仿佛都没有真正为自己活过,又或许,她发自内心地认为,为爱人而活,就是为自己而活。 “姑母说得没错。”郗如这样想道,“在这个世界上,崭新的希望与陈旧的束缚同时存在,在每个人心中纵横交织。姑母想要做的事情,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而我,愿意为这个伟大事业的推进,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 郗如坚定地握紧了拳:“我要让这个伟大事业,成为我这一生最为辉煌的战绩,最为绚烂的注脚。我要让今后所有的孩子,都不必仅仅作为一个家庭中父母爱情的附带品而存在。我要让女人不只可以是妻子、不只可以是母亲的宣言响彻这片土地。” 她回身看向谢粲所在的屋子:“我会让她明白,错的人是她,而不是我。” 第176章 峡山 千里之外的寿春, 郗途立于城墙之上,沉默地看着浓重的夜色,半晌,才叹了口气:“这么多天过去了, 援军终于冒着被秦虏发现的风险, 放了一枚信号弹。何冲就快来了, 想必谢墨也不会离得太远,只是峡山口守得如此艰难, 也不知道能不能坚持到援军来的那一刻。” 自从那枚特制的信号弹升空, 阿照便听了半晚上郗途的碎碎念。 他烦躁地揉了揉脑袋:“兵来将挡, 水来土掩,总不过就是一个‘干’字。自从何将军发了信号弹,您已经在这吹了半天的风、叹了许久的气了。照我说, 这般叹来叹去, 也叹不死敌军啊。” 郗途挥了挥手, 愁容满面地说道:“你不懂——” “我是不懂。”阿照撇了撇嘴,“但我知道, 援军没消息的时候, 您天天晚上守在城墙上, 生怕我们粗心大意,错过了天边的信号。好不容易有消息了,您却还是这么发愁。我是真的闹不明白,发愁有用吗?有这功夫,还不如放我出去夜袭北秦大营。” 郗途摇了摇头, 用眼神谴责阿照的冲动:“我早已说了, 北秦大营另有安排,你不要再想着夜袭。” 他瞅了眼周围的哨兵, 确定接下来的话不会被旁人听到,以至于影响士气后,这才指了指何冲发放信号弹的方向,解释道:“何冲虽有了消息,可按信号弹的位置估算,距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他之所以冒险发射信号,恐怕也是实在担心咱们在寿春守不住,所以才想要给弟兄们安安心。可一旦暴露了位置,他们剩下的这段路,可就没那么好走了啊。” 阿照挠了挠头:“不是说还有援军自淮水而来吗?” “这只是猜测。”郗途再次看向东边的夜空,“女郎从来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又信奉局部战役以多胜少的准则,所以我和刘坚才会猜测,如果何冲因陆路不通而受阻,那么,她会派遣与豫州关系匪浅的谢墨,自淮水过来支援。可如今寿春孤城悬绝,我们根本无法得到来自建康和京口的准确消息,谁也不知道谢墨是不是真的会来。” “这——”阿照怔愣了一瞬,随即便故意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试图宽慰郗途,“不管有没有援军,弟兄们都是一样地打。您放心,将士们这次都是抱着为国捐躯的决心来的,无论如何,我们都会坚持到何将军来的。” 郗途呼出一口气,看向远方的敌营:“也罢,好在百姓们第一天就撤了出去,我们如今能做的,不过是拼死守城罢了。若守不住城门,便在城内巷战,若巷战也不成,就拼着这一条命,炸了北秦的粮草,拖一拖他们的脚步。” “咱们这里好歹还有城墙和护城河,可峡山那边,怕是要艰难得多,也不知明日会是副什么模样。”想到这里,郗途不由再次深深叹气。 他索性不再想这些,当先走下城墙:“还有些时间,走,去看看伤员。” 郗途一路走过医站,看到不少无声呻吟的伤者。 寿春虽有城墙,可却也要留意那些自西边突袭的秦虏,不能放任他们大量经淮水、决水而来,使寿春落入被东西夹击的困境。 除此之外,还有一桩要紧事——自从洛涧陷落之后,寿春的战略意义便大大削弱。 郗途和刘坚不知道东边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洛涧的失守,使得江左的防务宛如一个扎得严严实实的口袋突如其来地生了破绽,以至于极大地减轻了寿春的压力。 可与此同时,若是放任秦虏继续自洛涧南下、东渡,只怕他们真的会一股脑地涌向采石,试图渡江。 若真到了那样的地步,北秦足以投鞭断流的数十万军队齐聚江北,那么,即便寿春仍然掌握在北府军的手里,又有什么意义呢? 因此,郗途在守着寿春的同时,还派了一支为数不少的军队东渡肥水,驻扎于八公山上,分批袭扰自洛涧而下的敌军,尽可能地拖慢他们东进的步伐。 事实上,郗途率领这些人,守的不仅仅是寿春,更是肥水。 他坚信郗归不会放任洛涧长久地沦于敌手,是以早在两天前,便派了将士们东渡,等着与援军左右夹击,收复洛涧,而后彻底束上这个口子,将那些已然渡过淮水的敌军,闷在包围圈里,痛痛快快地关门打狗。 此外,他还牢记着郗归有关“擒贼先擒王”的种种嘱咐,悄然派出了薛蓝与潘可率领的女军,直奔苻石大营而去。 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只是寿春究竟没有多少存粮,即便加上前些天刘坚带人自秦军营地抢回的粮食,也支撑不了太久。 若是再这样打下去,将士们恐怕会食不果腹。 更何况,其他地方越是安全,作为要害的峡山口,就要面临越大的危险。 这几年在三吴的锻炼,使郗途的兵法将略成熟了不少,心地也比从前更加冷硬。 作为一个将军,他必须能够在战场上做出取舍。 先前困守寿春这一隅的时候,北府军还因不习惯防御战而束手束脚,再加上敌众我寡、实力悬殊的缘故,这些天来,他们每一战都打得很是艰难。 可自从前日击退一支三千人的队伍后,郗途看着城中的伤员,终于意识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是以当机立断,做出了派兵出城,向东、西两个方向出发,在决水与肥水附近展开游击战,避免敌军大股势力袭至寿春的决策。 这办法出其不意地取得了良效,使得寿春城内暂时有了喘息的余地,可却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此时此刻,郗途看着一个个伤员,心里颇为唏嘘。 他知晓这两日寿春的平静,全是因那些主动出击的将士们而获得。 然而,那些远离城池袭扰敌军的将士,就算身受重伤,也势必无法像这些伤员一样得到有效的救治,只能于荒郊野外之中,为北府军流尽最后一滴血。 这是第一重取舍。 郗途边想边走,在一个自峡山口送回的伤员身边停下了脚步。 这将士明明已经被截掉了双腿,可却仍在昏迷中小声地叫着“腿疼”。 这是一名勇猛的武士,曾在京口的年度比武中,取得过全军第十七名的好成绩。 可就在昨天,他于率队冲锋之时,被北秦人浸过污血的刀剑,在腿上砍出了数道深深的伤口。 他不管不顾,继续杀敌,直到那批伤痕累累的战马,终于支撑不住地倒在了地上,而他本人虽在同袍的保护下被带回了营地,却永远地失去了双腿。 郗途知道,这些天以来,峡山的战况一直堪称惨烈。 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允许自己做出退守寿春的决定,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批又一批重伤员被送回寿春,听着每日晚间传回的一个又一个触目惊心的伤亡数字。 郗途从刘坚潦草的书信中得知,这两日,北秦的攻势越来越猛烈。 恐怕他们也知道援军即将到来,所以想要在这之前拿下寿春,至少,先拿下峡山口。 刘坚凝重的语气,令郗途心间蒙上了浓浓的担忧,可与此同时,他又在信中坚决表明,区区秦虏不足为惧,让郗途不要忧心,他作为主帅,必与北秦敌军共存亡。 郗途想到这里,不由深深地闭上了眼睛。 此时此刻,在峡山口艰难抗敌的人,原本应该是他这个副帅。 正是因为刘坚的坚持,他才能够留在相对安全的寿春,可即便如此,他却不能因为感激而向峡山增兵,因为,他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 周遭只有这么多可用的兵力,可峡山、寿春、决水、肥水,他们一个都不想放弃。 天亮之后,北秦人再度发动了迅猛的攻势,对峡山口展开进攻。 对于峡山口的将士们而言,这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也是最为难捱的一段时光。 尽管北秦人并不知道昨夜何冲那枚信号弹所代表的含义,可内心深处对于异象的不安,使苻石本能地做出了加速进攻的决定。 三十年来,他在北方开疆拓土,降服诸胡,建立了八王之乱以来难得的承平盛世,唯有江左这个所谓的正朔所在,成为了他开创千秋伟业的最大障碍。 苻石今年已经四十六岁,他知道,再过几年,自己就再也无法像如今这般策马扬鞭、南征北战了。 作为一个熟读汉家经典的异族君主,他做梦都想实现大一统的千秋伟业,为自己赢得一份青史留名的伟绩。 因此,虽然朝中连连劝说,可他却一直都固执地想要南征,终于在丞相王猛病逝、巴蜀水师初见成效之时,做出了举国发兵的决定。 这些天来,他坐镇淮北,眼见着寿春困守孤城,己方又将洛涧收入囊中,先锋军队甚至已经沿着洛涧,直往梁郡而去。 他想:“要不了多久,我便可从采石渡江,杀进建康城中了。” 然而,从前天开始,寿春城中负隅顽抗的北府军竟有了异动。 那支连守城都艰难的军队,竟然派出队伍,东渡肥水,翻越八公山、舜耕山,直奔洛涧而去,袭扰当地的北秦驻军。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21节 苻石心中十分不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这支北府军在守城都守得左支右绌的时候,还要主动出击挑衅?他们是不是收到了什么信号?东边战场的形势,是不是产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变化?” 第177章 严阵 前几日, 苻石收到了先遣部队的消息。 信中称,谢墨已自彭城出发,率援军溯淮水而上,意欲支援寿春。 为此, 苻石果断派出部下, 不遗余力地围追阻截, 很是拖慢了谢墨的脚步。 可就在昨晚,当那诡异的天象发生之后, 谢墨所部竟好似凭空从淮水消失一般, 再不与他派出的军队纠缠, 也没人能够找到他们的踪迹。 如此种种,实在不能不令人心生疑窦。 苻石沉吟着看着舆图,良久, 终于做出了集结兵力、猛攻峡山的决定。 对他而言, 无论那天象意味着什么, 谢墨又去了哪里,都不能改变江左援军尚未到达峡山的事实。 援军未至, 寿春又分出了一部分兵力, 此时此刻, 峡山正是最虚弱的时候,那么,他当然得趁着这个机会,攻占峡山,夺取寿春, 好让大军顺利地经肥水入扬州, 直冲建康而去。 次日清晨,刘坚策马立于峡山口, 望着远处黑压压的旗帜,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长刀。 大战前的气氛沉肃而灰暗,仿佛暴雨来临前黑压压的城池,又好似丧钟敲响前的沉默准备。 将士们挺胸抬头,严阵以待,神情无不是明知必死的坚毅。 寥廓长空万里无云,凛风呼号着,带动山间草木连绵的呼啸,为这秋冬之际的战场,更添上许多悲壮的意味。 刘坚看着那一片片仿佛与岩石融为一体的干涸血迹,忍不住想道:“千载之后,还会有人记得峡山,记得曾经发生在这里的惨烈战事吗?在后人眼里,我刘坚,又会是副什么模样呢?” 他的目光扫过那一张张坚毅果敢的年轻面庞,脑中忽然想起自己十五岁那年,第一次踏入北固山那座庄园时的场景。 二十多年前,郗岑还很年轻,刘坚也满是一腔少年意气。 那是一个极好的艳阳天,刘坚的心情也像阳光一样灿烂。 他激动地看着庄园里的校场,怀着无比的崇敬,向高平郗氏未来的主人、他往后的首领行礼,在心中畅想着纵马奔驰、穿行敌阵,于千军万马中取敌将首级的一天。 可这一天终究没有到来。 从十五岁到三十三岁,他用了十八年的时间,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几乎要在无望的等待中灭失了一切期盼。 少年时的刘坚,曾无比坚定地宣称:“我出身武将世家,祖父曾以善射事中朝武帝,历任北地、雁门太守,父亲追随郗司空南征北战,是司空帐下的征虏将军。我自幼苦练武艺,不输父祖,定当继承先辈遗志,奋力北伐,斩杀胡虏,荡静中原!” 年轻的刘坚坚信自己如同父祖一般,骨血里流淌着冯翊的血性,定然会带着那独属于武将的荣耀与辉煌,重新打回长安,像原籍冯翊之名所蕴含的意义那般,成为拱卫京师的赫赫战将。 然而,他始终没有得到这个机会,只能在北固山中一年又一年地消磨时光。 直到有一日,一位来自建康的美貌女郎,用与其外表完全不相称的坚决语气,斩钉截铁地断言道:“假以时日,你也可以做广陵相。” 这话语激起了刘坚内心深处最为热切的渴望,也终于将蹉跎多年的他真正送上战场。 从山贼、胡匪再到秦虏,刘坚终于踏上了江北战场,真刀真枪地与北秦骑兵交锋。 他曾不止一次地在战场中受伤,但也从中锻造了更为顽强英勇的意志和本领。 终于,他站在了寿春,在峡山这个最为关键的战场上,担负起了无与伦比的重要责任。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 刘坚舔了舔舌尖,露出了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 他并不因即将到来的危险而感到恐惧,只是觉得兴奋。 因为他终于能够站在这最为危险的战场上,让所有人都好生看一看,他刘坚虽是流民之后,却要比那些尸位素餐的世家强得多。 这世上本就该凭本事论输赢,是时候让他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实力了。 刘坚的兴奋感染了麾下的将士们,抑或是,极致的危险反而催生了极致的斗志——千钧一发,背水一战,以弱制强,如此多的要素叠加在一起,哪个武人会不为这样的功绩而心动呢? 将士们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逐渐生起了跃跃欲试的火苗。 刘坚骑在马上,一手紧握缰绳,一手挥舞长刀。 将士们的视线随着长刀上的红缨移动,最终齐齐地汇聚在了刘坚脸上。 刘坚在众多将士的注视中灿然而笑,举动中竟仿佛有了些二十年前的青春模样——那是一种带着些傻气的固执和天真,还有种什么都不惧怕的不羁和自在。 昨天夜里,副将许方问他:“峡山既守得如此艰难,北秦又眼见着要增兵,将军为何不索性炸了此处,彻底拦住北秦军队呢?” 刘坚并非没有想过这个办法,可却依旧果断地拒绝:“寿春是北伐的要地,峡山不仅仅是秦虏南侵的入口,也是江左对战北敌的重要关口。汉人不可能永远龟缩在江南这一隅,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就不能绝了后人北伐的路!” “将军——”许方听了这话,心知刘坚已存了必死之志,一时又是敬佩又是担忧,心绪很是复杂。 刘坚倒是笑得爽朗:“大丈夫何惧一死?斩将夺旗、马革裹尸,这些原本就是我等从军之人的本分,更是我早些年苦寻不得的机会,如今,我终于有这样的机会了。” 这是刘坚的真心话。 此时此刻,他于万名将士之前,高声吼道:“弟兄们,看到了吗?北秦那帮兔崽子又增兵了,这会子正严阵以待,擎等着冲进峡山,从咱们的尸体上踏过去,用他们肮脏的铁骑攻破寿春,攻破建康,凌虐咱们的骨肉同胞,杀死咱们的父母妻儿。你们说,咱们能不能让他们过去?” “不能!”将士们握紧拳头,高声喊道。 “当然不能!”刘坚的声音浑厚有力,如有实质般地随着凛风,传到了每个将士耳边,“建康城里的那群世家,正等着看我们的笑话,老子是决计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江左立国几十年来,咱们这些出身卑下之人,不知受了世家多少白眼,被他们抢占了多少机会!可笑他们占了便宜,竟还要说我们天生卑贱,天生愚蠢,天生懦弱,根本不配进入庙堂、为官做宰!弟兄们,这样的话,你们听了难受不难受?服气不服气?” 他自顾自地答道:“反正我是不服气的!我刘坚有这个自信,知道自己就是要比他们强得多,你们也比那群草包强得多!” “江北的战绩明明白白地写在纸上,可他们就是不愿意承认!非说游击作战做不了准,说咱们的小把戏登不了大雅之堂,说北府军要是遇到了大批成建制的北秦军队,肯定会不战而溃、一败涂地!” “这么明晃晃的污蔑之言,弟兄们,你们服不服?” “不服!”将士们气愤地喊道。 “不服就对了!”刘坚用力夹了夹马背,于阵前左右巡视,目光尽则可能地扫过每一个将士,“峡山是个好地方啊!谢墨想来这里,郗途也想来这里,可他们最终都没有抢过老子!老子偏要让所有人看看,咱们这群被瞧不起的下民,是怎么力挽狂澜、保家卫国的!” “功成名遂,青史留痕,就在这一战了!谁说只有士大夫才能虽千万人吾往矣,知其不可而为之?儿郎们,今日便与我一道,让世人看看我北府的血性!北府的风骨!” 这是北府军成立以来,打得最为艰难的一战。 峡山口本是要津,天然就具有据险屯兵的优势。 可再大的优势,在过分悬殊的敌我对比之下,依旧会显得无能为力。 今日的北秦军队,宛如不要命一般,一批又一批地冲上前来。 将士们射出了一波又一波箭矢,一次又一次与敌军短兵相接。 然而,北秦人可以不断换人上前车轮战,刘坚却没有那么多人可用。 起初,他们还能够冲出峡山口,主动进击,冲散敌阵。 可到了后来,北秦大军源源不断地涌入,北府军能够活动的范围越来越小,终于只局限在了峡山口内,被动地迎接一次又一次的攻击。 峡山口很快就躺满了敌我双方的尸体,弥漫起令人发呕的血腥味。 箭矢越来越少,以至于将士们只能在一场战事结束后的短暂空隙,从尸体上拔出箭矢。 就像现在,傍晚昏暗的光线之下,刘坚刚刚猛地拔出一支箭,正狠狠擦着溅到眼周的污血。 他低声问许方:“火药都布置好了吗?” 许方面色凝重地答道:“布置好了。” 刘坚掀开几具尸体,跪在地面,上身匍匐,侧耳去听远处传来的声音。 半晌,才直起身来,说出心中那个被佐证了的猜测:“寿春城恐怕也在鏖战,看来北秦今天是下了血本了,非得拿下这里不可。” 许方抿了抿唇,面色凝重。 刘坚见状,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膀:“怕什么?北秦人这般动作,不正是说明援军快来了吗?昨夜何冲已经发了信号弹,无论如何,援军就是这两天的事了。” “可是今日——”许方并不畏死,但却实在害怕峡山丢在自己手中,而他则会与兄弟们一道,成为这场南北大战中的千古罪人。 “没有可是。”刘坚摘下头盔,理了理头发,而后突然开始卸甲。 “将军,您这是要做什么?”许方因这忽如其来的动作而有些无措,差点就喊了出来。 第178章 长歌 许方眼中满是担忧, 可刘坚却只是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将盔甲里的汗水倒到一边的空地上:“这玩意实在太重,我杀了一日,再穿着它, 恐怕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那, 那也不能——” “我说能就能。”刘坚黝黑的眼睛, 仿佛要看到许方的心里去。 说话间的工夫,他已脱掉所有盔甲, 仅着一件便于活动的单衣:“许方, 你记住, 峡山口必须守住,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用火药炸山。” 这交代后事一般的语气, 实在听得许方心慌, 他想也不想便拒绝道:“我记不住, 您是我们的将军,我只要听您的吩咐便是, 不用记这些东西。” 可刘坚却扬眉笑道:“那你可不能指望我了, 且等着看我执长枪, 入敌阵,于千军万马中取敌将首级吧。” “将军!”许方眼角已然渗出了眼泪,“让我去!求求你,让我去!” 刘坚咧着嘴挥了挥手:“勿做小儿女态!老子练了这么多年,为的就是这一天, 你有老子的本事吗?” 他紧紧盯着许方的眼睛, 认真嘱咐道:“记住,哀兵必胜, 我死之后,你要带着弟兄们死守峡山,可千万别让老子白白丧命。” 之后发生的一切,对于许方而言,仿佛一场不真实的梦境。 北秦步骑兵又一次地冲了上来,他策马扬鞭,与无数弟兄一样,不断重复着砍杀的动作。 峡山口乱糟糟的,敌我双方混战一团,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在漫长的砍杀中,许方几乎忘记了一切,只凭着战斗的本能不断地提刀和躲避。 忽然,几声急切的“将军”响起。 许方心中陡然一惊,狠狠劈倒眼前的敌人,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 只见刘坚抛却长刀,手持一把闪着寒光的长枪,带着十来个人列阵而行,宛如一支人肉铸就的箭矢一般,劈开混战的战场,以极快的速度,朝着这支北秦军队主将所在的方向驰去。 战马在缰绳的控制下,跑出了极快的速度,钉有马蹄铁的四蹄交错扬起,踏过无数北秦步兵。 而马上之人,则仅着单衣,以一种极坚毅的神情,挑开一个又一个拦路的秦虏。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明显令北秦人心慌。 他们叫喊着凑过去,快速朝着刘坚通往主将的必经之路集结。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22节 战场的重心顷刻间发生了改变,北府军的将士们,趁着秦虏此刻的慌张,很是收割了一番首级。 那十来人簇拥着刘坚不断向前,即便鲜血渗出了盔甲,也丝毫未曾放慢脚步。 许方大喊着“不”,拼命地想朝刘坚所在的位置驰去。 可战场上的人实在太多,无论敌我双方,人人都旋涡似的朝着刘坚移动,反倒堵死了许方的前路。 刘坚心无旁骛,劈开几支飞来的箭矢,继续朝着目标前进。 那北秦主将似乎也有些惊讶,稍作踌躇之后,竟主动向后退去。 这一退,便带崩了好些秦虏的心态。 许方眼疾口快地喊道:“弟兄们,跟我冲!敌军主将畏战奔逃,胜利就在眼前了!” 他终于回过神来,不再挤向刘坚所在之处,而是带人自另一个方向包抄朝着主将退却的敌军。 他一边喊着,一边奋力砍杀:“主将已退,尔等速速缴械,尚可免于一死!” 战场上的军心是极微妙的存在,不到一刻钟的工夫,形势便陡然扭转。 然而无论外围的厮杀是何等地占优势,冲入敌阵的那十来人,终是羊入虎口一般地深陷了。 刘坚玄色的单衣,紧紧地贴在身上,不知是被汗水还是血液浸湿。 身边的北府军将士越来越少,前路也愈发艰难。 终于,刘坚怒吼一声,将长枪抛给身后的将士,自己则抽出箭矢,弯弓控弦,以一种不设防的姿态,隔着涌动的人潮,瞄准那位后退的敌将。 时间仿佛凝滞了似的,战场上的众人,只听得“嗖嗖嗖”的声音响起,数支箭矢交错横飞,令人眼花缭乱。 敌我双方都在挥刀拦箭,将士们拼尽全力想要护住刘坚,可终究没有成功。 意识回笼之际,敌军主将已被射穿右眼,箭矢自后脑穿出,带得他跌落马背,重重倒在地上,而刘坚身上也插上了数枚箭矢。 “敌将已死,儿郎们,随我杀上前去,尽灭秦虏!” 刘坚弯腰捞起一柄长刀,狠狠夹了夹马腹,高声叫喊着冲上前去。 秦虏恐惧地看着这个身中数箭却仿佛浑然无事的杀神,愣愣地僵在了原地。 峡山连绵多日的战争,终于取得了一次难得的大胜——压倒性的大胜。 冲入峡山口的万余敌军,被北府军全部歼灭。 将士们甚至越战越勇,硬生生将峡山口外的秦军逼退数十里,重新将战况拉回了北秦大军到来之前的模样。 当胜利的号角响起,许方终于能穿过重重人潮,来到刘坚身边。 他颤抖着伸出手,碰了碰大胜之后、怔愣地坐在马背上的刘坚。 可就是这简单的一碰,却带得刘坚自马背跌落。 许方连忙接住刘坚下坠的身体,不断喊着“将军”。 军医早已背着药箱凑到跟前,但最终只能含泪摇了摇头。 刘坚残破的玄衣,早已浸满了鲜血,谁也不知道他是凭着怎样的意志,坚持到了战争胜利。 “将军,将军——” 除了承担岗哨和防卫任务的将士外,越来越多的人朝着刘坚聚集。 许方紧紧握着他冰凉的手,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刘坚平静地躺在许方怀中,看着峡山口上方寥廓的长空。 “胜了啊——”他的声音很轻,几乎低不可闻。 周遭将士见此情状,无不屏息静气,竖起耳朵努力分辨他的话语,为此,连抽泣都不敢出声。 许方哭着说道:“胜了,将军,我们胜了,北秦人已经彻底退出了峡山口,接下来,无论是主动出击还是据守峡山,我们都可占据主动了。” “那就好。”刘坚气息微弱地说道,“要是峡山丢了,我死也不能瞑目。” “不会的!将军,您不会死的!您还要带着我们北伐,带我们收复二京啊!” 许方悲切的声音,令人闻之落泪,就连刘坚也因此而觉得心中大痛。 收复二京,多么美好的愿景,可惜他是看不到了。 刘坚竭力转动头颅,看向周遭的将士:“等打到长安……将我的骨灰……带到冯翊……长安……三辅……我……见不到了……” “将军……”将士们无声地流泪,神情无比悲切。 夜色彻底笼罩了这片峡谷,刘坚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说不清是因为夜色还是将死的缘故。 “风真凉啊——”刘坚已经感受不到痛意,只觉得周身发冷。 许方紧紧攥住刘坚的手臂,恨不得将自己身体的温度全部传给对方。 但他知道,这想法终究只能是徒劳。 刘坚眼前越来越模糊,耳边也嗡嗡直响。 他明白自己的生命已然走到尽头,只是心中仍有不舍。 刘坚想到自己打小立下的宏愿,想到第一次踏入北固山时的场景,想到与郗归的第一次见面,想到北府军首次出征的那日,他在校场上,一个个念过将士们的名字。 时至今日,当初那两千八百一十六人,已然三不存一。 没有什么地方,能够比战场更为残酷地展示生命的脆弱。 终于,他自己也走到了这不可避免的一天。 刘坚的意识越来越松散,脑中充满了各式各样晃动碰撞着的回忆碎片。 他想到自己曾听见郗归教郗如背诗,那一次,向来不通文墨的他,却因两句从未听过的诗歌而驻足,仿佛内心被什么东西骤然击中。 那诗是这样说的:“人道洛阳花似锦,偏我来时不遇春。”1 刘坚不懂这两句诗究竟有何深意,但却本能地感到了一种深深的遗憾。 自他记事以来,郗司空北府旧部的煌煌战绩,就如同最引人入胜的故事一般,存在于京口众人的言谈之中。 刘坚自小听着这样的辉煌长大,早早地立下了征战沙场建功立业的伟志。 可故事终究只是故事,郗司空帐下的辉煌,是永嘉乱后的特殊时势所造就的短暂荣光,承平的江左不需要这样的荣耀,而晚生的他自己,也再无法得到如父亲那般的机会,没机会亲眼看一眼司空的北府。 他空有一身好本事,可却长久地无法等到那个繁花似锦的洛阳春色。 直到有一天,他见到了女郎。 那一瞬间,他的生命终于有了意义,那就是——征战。 他生来就是为了战场上的荣耀,为此,即便要付出性命,也甘之如饴。 刘坚脑中产生了一个微弱而又强烈的意识:“我终是死在了江北的战场上,没有老死在江南。史书会记住峡山口这转折性的一战,我这一生,无憾了。” 想到这里,刘坚竭力睁开方才因气力不支而闭上的双眼,看向身边分辨不清的人影,断断续续地说道:“再……为我……唱……一次……《出车》……” “我出我车,于彼牧矣。自天子所,谓我来矣。”2 “出车彭彭,旂旐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3 “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涂。”4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5 “执讯获丑,薄言还归。赫赫南仲,玁狁于夷。”6 低沉而整齐的歌声响起,渐渐汇成了一股洪流,刘坚仿佛重新回到了首次出征江北的那一天,脸上浮现出一个微笑。 这是他再也无法参与的出征场面。 是他再也无法看到的猎猎军旗。 是他再也回不去的田园家乡。 是他再也看不见的春日迟迟。 是他无法参与的,南北大战之后,众将士汇聚一堂、献俘告庙的壮景。 所幸他还有这执讯获丑的功绩,能让自己的姓名在献俘大典上被响亮地念起。 刘坚就这样在这歌声中停止了呼吸。 许方哭得不能自已,颤抖着手帮他闭上了眼睛。 短暂的停顿过后,将士们更为响亮地唱起了《出车》,就连马儿也发出了悲恸的嘶鸣。 长歌当哭,就让他们且痛歌一场。 今夜过后,他们要将这悲愤,化作最为锋利的刀刃,插进那些北秦胡虏的心口去! 第179章 火器 当刘坚等人在峡山鏖战之时, 寿春也在使出十八般武艺,艰难地应对北秦步骑兵的攻势。 北秦以占有绝对优势的兵力,渡淮河,越决水, 同时从西、北两个城门对寿春发起进攻。 郗途当然可以选择闭城不出、死守城池, 可却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任敌人绕过寿春, 急渡肥水,与东边自洛涧而下的秦虏汇合起来, 彻底拿下这段流域。 为此, 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派出将士们阻拦敌军的动向, 就连自己也冲出去杀了几个来回。 然而,北秦军队毕竟为数众多,可以轮换着一批又一批冲上前来, 可北府军却只能以寡敌众, 一次又一次拖着疲累的身体御敌。 当又一次击退一波进攻后, 郗途沉默地靠在城墙上,看着周遭的将士们急促而有序地清理伤口、补充武器、进食饮水。 “今日伤亡如何了?”郗途摆手拒绝阿照递来的干粮, 哑着嗓子问道。 城外已经堆积不少尚未来得及收拾的尸体, 阿照眼中满是悲戚:“一夜之间, 北秦的营帐又多了好些。车轮战的法子,实在是太过耗费人力,短短几个时辰的工夫,咱们已经牺牲了近千兄弟。” “寿春都是如此,峡山只会更难。”郗途闭了闭眼, 终于下定决心, “不等了,让人取霹雳弹和震天雷来, 速战速决,以免再生波折。这些北秦人若被吓退,我们便可派人去支援峡山了。” 一箱箱火器被搬上来,这是伴姊根据郗归提出的设想,研发出的秘密武器。 于是,当下一波攻势开始,北秦骑兵呼啸着,如骤雨般席卷而至时,郗途亲自拿起一个震天雷,于众目睽睽之下,示范着点燃印信,狠狠抛了出去。 引信嘶嘶地燃烧着,带得将士们的一颗颗心剧烈地跳动。 终于,嘶嘶声消失了,一声平地惊雷般的炸响,陡然出现在十月的寿春。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23节 震天雷呈一个铁罐的形状,里面盛装着烈性火药,可在被点燃引信发射出去后,在敌阵或其上空爆炸。 于是,许多北秦士卒尚且来不及因空中传来的巨响而惊慌,便以一个抬头望天的惊讶姿态,被爆炸产生的铁片嵌入了肌体。 四射的铁片带着极快的速度,插入北秦人及其战马的身体,引发一阵阵烧灼般的剧烈疼痛。 战马因这接连的打击而受到惊吓,它们仓皇地嘶鸣着,跑动着,以至于敌阵中明显出现了骚动。 郗途见此情景,示意旗手挥动旗帜,带领着百来个膂力过人的将士,再次点燃了引信。 轰鸣声一道道响起,霹雳弹与震天雷接踵而至,北秦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被失控的战马带得横冲直撞,不得不强忍着碎片插入身体的痛楚控马,抑或是,直接跌落地面,在纷乱的马蹄中失去性命。 郗途观察着,找准时机,带着三千将士冲去城去,狠狠收割了一波人头,几乎每人都斩杀了两到三个敌人。 只有极少的北秦士卒,得以于兵荒马乱中逃回敌阵。 副将本想带人去追,可郗途却拦住了他:“穷寇莫追,再往前的话,就太靠近北秦人的营地了。放他们回去,将恐慌的情绪传递出去。” 他高声吩咐道:“鸣金收兵!发射信号弹,让西边散出去的人伺机集结返城。从现在开始,到今夜子时,各部趁着北秦人还未反应过来,速速休整队伍。若有人来犯,则继续以火器率先攻击,将士们趁势出城取敌军首级。” 这一天,火药在寿春发挥了极重要的作用。 当先的北秦士卒不明所以,往往于无意之间,就被炸了个措手不及。 未知加大了北秦士卒心中的恐惧感,谁也不知道这灾难会不会无端落到自己头上,因此只能惴惴不安、左顾右盼,始终无法全心全意投入战场。 郗途谨记郗归的叮嘱——夫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1 援军即将到来,可寿春却已到了最为危急的关头,同时面临着北方与西方的迫切进攻,十分有可能在敌人的猛攻下惨败。 为此,他不惜亮出火药这个大杀器,以期在心理上击垮那群蛮横的北秦胡虏。 好在结果并未出现差错,北秦人果然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自从伴姊试验成功,两年多来,火药从未被真正用到战场之上,就连京口城内,也少有人知道这个神秘的大杀器。 以至于进击的北秦步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这样突如其来地在一阵阵隆隆声中,眼睁睁看着己方伤亡惨重。 到了后来,许多士兵甚至连马都不敢骑,生怕自己落得个跌落马背或是被马蹄踩成肉泥的结果。 事实上,与被刀剑杀死、被马儿踩死的结局相比,霹雳弹与震天雷未知的隆隆声,如同来自冥府的召唤般,更加令他们恐惧。 没有人知道这是因为什么,更无人知晓下次爆炸会在哪里发生,甚至有士卒惊惶地想道:“难不成这就是来自所谓衣冠上国的神秘力量?上天是否依然庇佑着司马氏,以至于竟落下惊雷助其御敌?” 事关生死,没有人愿意坦然承认自己不被上苍偏爱的事实,更无法接受神灵要替别人夺走自己性命的可能。 恐慌蔓延着,显而易见地削弱了北秦军队的士气。 这一场心战,终于成功了。 这一上午,寿春的压力大大减少,将士们有了养精蓄锐的机会,郗途也得以稍作休息,仔细筹谋下一步计划。 将士们无不为此欢欣喜悦,可郗途却并没有那么乐观。 北秦虽是氐人创建的王朝,可君主苻石却颇具雄才大略,也并非鼠目寸光的狭隘之人。 在他的带领下,北秦成为了一个汉化程度很高的胡人朝廷,含纳了不少来自各族的有才之人。 其麾下诸将,并非化外蛮人,而是熟谙兵法、善谋善算。 若非如此,北秦又如何能够统一北方呢? 无论是霹雳弹还是震天雷,都有明显的自寿春城墙投掷而出的轨迹,这一点并不难被发现。 一旦北秦将领告诉其部下,这种种异常均为人力所为,并非天罚所致,那么,士卒们心中的恐惧就会少上很多,北府军也便不能像如今这般轻而易举地收割首级了。 果然,薄暮降临之时,北秦军队又一次发动了突袭,自北、西两处城门进攻。 这一次,他们不知给战马做了什么样的防护,竟使得霹雳弹与震天雷爆炸之后,士卒们慌乱不堪、四散逃窜的情形大大减少。 连日来的紧张,令缺乏休息的郗途十分疲惫。 他用力按了按跳动的额角,知晓自己其实并没有选择。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既付出了暴露火器的代价,便势必要将敌人拦住寿春城外。 如若不然,他有何面目向郗归复命?又有何面目返回建康、返回京口? 郗途看着排山倒海般奔驰而来的敌军,知晓们也做出了最后一战的准备。 敌军越来越迫近,挟着极盛的气势,显然对寿春势在必得。 震慑力远超于杀伤力的霹雳弹和震天雷,此时已经无法发挥白日里那般绝妙的作用。 郗途命人传令,让两处城门的将士们均动手发射带有火药球的火箭。 隆隆的炸响声后,战场上传来了人肉烧焦的气味。 这是倒数第二波火器攻击。 郗途带来寿春的火器有限,薛蓝和潘可带走了一些,而后又分了一部分给刘坚,以至于寿春城中,并没有足够持续使用的火器。 如今仅剩的那些,都被埋在了寿春城的各个角落,预备着在鱼死网破之时,充当阻拦敌军的最后一道保险。 至于现在,虽然没有火器,但至少,他们还有自己这一腔气力。 郗途紧了紧脏污的盔甲,拿起手边的长矛,大喝一声:“集结!” 雄浑的军号声响起,郗途策马立于阵前,扫过将士们的面庞。 城墙上还在嗖嗖地发射着箭雨,郗途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了。 他高声喊道:“弟兄们,保卫寿春,保卫江左,在此一战!告诉我,你们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回答他的是嘹亮的吼声。 “好!”郗途转过身去,扬声道,“开城门!将士们,随我出城御敌,尽灭城下秦虏!” 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跨越护城河的吊桥慢慢放下,披坚执锐的将士们策马而出,穿行过地面零散分布着的火焰,执刀砍向一个个因突如其来的火箭而惊慌失措的北秦士卒。 早在加入北府军的那一刻,他们就知道,战死疆场是自己这一生能够获得的最为光辉的荣耀。 保家卫国,是他们自己选择的使命。 他们奔驰千里来到这里,便是要为了北府、为了徐州、为了江左、为了千千万万百姓的安稳生活而奋斗厮杀! 北府军的军旗,在昏暗的光线下强劲地飘舞着,发出猎猎的声响,响应着城下的战斗和声。 同样的场景,也在寿春西城门外发生。 惨烈的厮杀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凌晨,几个时辰过去了,郗途始终没有带人回城,将士们靠本能挥舞大刀和长矛,在兵器相接的铿锵声中保卫家国。 乌鸦的嘶鸣混合着敌我双方的吼声,给凌晨的战场添上几分悲壮之感。 将士们先是杀尽了城下惊慌失措的胡虏,而后又与下一波冲刺的敌军激烈搏杀。 当北秦士卒因为北府军的悍勇而心生怯意时,郗途敏锐地察觉了这一变化,带着北城门外的将士,一路冲向敌人的大营。 天色将明未明之际,熟悉的信号弹终于在寿春城南响起——何冲所率的援军,终于破除重重阻碍,抵达激战中的寿春城。 第180章 薤露 鏖战结束的那天, 寿春附近下起了连绵的大雨。 当何冲率领的援军终于到来,寿春城下的战况骤然改变。 援军虽是远道而来,可却并未因疲惫而削弱战力。 他们在路上憋了一肚子的火,生怕赶不上寿春的大战, 救不了此处的同袍, 如今好不容易抵达战场, 自是要酣畅淋漓、痛痛快快地战斗一番。 北秦军队这一日连连受到惊吓,本已是勉强支撑、苦苦捱着, 又如何能够对着北府军声势浩大的援军面不改色? 战败的端倪一旦显现, 很快就会像瘟疫一般扩散开来。 当北秦战将的怒吼与大刀, 都无法阻拦其麾下士卒的退意时,战败已是显而易见地接过。 终于,在明亮的太阳高高升起之时, 寿春北城门外的敌虏被全部歼灭, 西城门外的北秦军队, 也被打得溃不成军、四散而逃。 当最后一面代表北秦军队的旗帜倒下,战场上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欢呼声。 最危险的时刻已然结束, 将士们笑着呼喊, 笑着跳跃, 笑着流泪。 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庆祝这一战的胜利。 欢呼过后,则是自骨血之中散发出来的浓重疲惫。 然而,他们根本来不及休息,便因战场上扑面而来的血腥停下了庆祝的动作。 当激战的情绪回落, 嗅觉也瞬间敏锐了起来。 他们仿佛突然意识到这个事实——这一战, 他们实在付出了太过惨烈的生命代价。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1 这是一条亘古不变的真理, 更是无法被轻易回答的难题。 不到一月的工夫,寿春便已成为了北府军上千将士的埋骨之地。 几个时辰前还有说有笑、与自己一道整理盔甲、畅想未来的兄弟,此时竟已成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可若非亲眼得见,又有谁会知道,成千上万的尸体陈于战场,究竟是副怎样震撼而又可惧的场景? 朝阳灿烂辉煌,仿佛带着人间的一切希望,可其下笼罩的,却是无数再也无法发出声息的烈士尸体。 将士们很快有序而沉默地行动起来,快速地收拾战场,将武器与遗物归类放置,尸体则按照军规,分类火葬。 偶有几个重伤未死的北府军士兵,被负责检查的军医发现,周遭便会响起一片欢呼,在这沉默的一隅,显得分外醒目动人。 人头攒动的战场上,何冲与郗途遥遥对视,似是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同时又深深地明白,此时还并非能够互诉衷肠的时机。 两人驱动战马,相向而行,很快便聚到了一处。 时间紧迫,他们内心有太多的感叹来不及说,最终只异口同声地说出了“峡山”二字。 何冲憨厚地摸了摸后脑勺:“将军放心,我这就带人去峡山口,势必不让北秦人越过峡山一步。” 郗途虽不忍心让远道而来的援军再次奔驰,可却知道没有更好的办法,最后只能恳切地说出一句“拜托”。 何冲与高权等人一样,都是郗照北府旧部后人,曾一道在北固山的庄园中操练数年。 他们和刘坚一起,度过了最为肆意的少年时光,纵使彼此间少不了意气之争,可却仍是比亲人更亲的存在。 何冲不能想象,向来立志建功立业的刘坚,在峡山口那最为艰难的战场上,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24节 他虽一直不服气刘坚独占鳌头,可却也佩服他的本事。 若是刘坚死在峡山,那他,那他—— “不!”何冲摇了摇头,不愿再想下去。 他迅速集结出一支五千人的队伍,朝着峡山飞驰而去。 然而,当他到达的时候,峡山口的战争也已到了尾声。 何冲拼尽全力,带人端了峡山口外的北秦大营。 可就在他恨不得与刘坚浮一大白之时,得到的却是刘坚已然牺牲的消息。 那张紫赤的面容,此时此刻,只有死板而冰冷的青白之色。 即便心中早有猜测,何冲还是震惊地流下了眼泪。 他无法相信,刘坚就这么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这一去,成就了他自己的千古名声,可却将毕生的痛苦留给了他们这些故人。 何冲痛苦地坐到地上,捂着面颊无声痛哭。 到了下午,寿春附近狂风大作,吹断了不少树木的枝干。 噼里啪啦的雨点,在呼号着的阵阵风声中,随着乱飞的树枝与砂砾落到地上。 收拾战场的工作已基本结束,两处战场上的将士们,都沉默地看着这瓢泼大雨,觉得整颗心都被雨冲刷得空荡荡的。 十月原非多雨的季节,可这雨却来得又猛又烈,仿佛天公也在为英灵垂泪似的。 对于一场战争而言,最令人悲恸的时候不是战中,而是大战结束、意识回笼之后,当所有人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时,冷不丁却有人忽然想起牺牲的将士。 于是回忆中战场上所有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一瞬间都变成了催人泪下的哀歌。 战后的江山寥廓、长空万里,才是最为萧条的场景。 同一个青山的意象,高兴时,是“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是“青山意气峥嵘,为我归来妩媚生”,何等地意气风发。 失意时,则是“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是“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何等地孤寂凄凉。 此时此刻,这片连绵的山脉,对于北府军的将士们而言,则是“怅高山流水,古调今悲”,是“海水连天凝望远,山风吹雨征衫薄”,仿佛就连这大雨都是因失去知己失去同袍的将士们而有意落下。2 所有人都明白,从今以后,有许多许多的兄弟,将再也不会出现在自己眼前,不能与自己一道练兵习武、嬉笑打闹。 时光也许能冲淡一切,可此时此刻,对他们而言,刀枪上照射出的面容,水坑里映出的倒影,仿佛都带着牺牲将士的面孔,让他们于恍惚之中更生心痛。 或许并不该痛,因为对他们所有人而言,都早已做好了为北府出征、为北府牺牲的准备。 可是,自己心甘情愿去死,和看着别人惨死,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他们中的一些人,会不由自主地去想: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如果我再多杀几个人,他们是不是就不会牺牲? 无论是战斗的紧张与艰难,还是败仗的痛苦与羞惭,都会使立志效死输忠的将士,满心满意想着赢取战争,无暇顾及其他念头。 唯有胜利不同。 胜利的喜悦给了将士们反刍的余地,这悲痛是独属于胜利的苦涩余味。 潺潺的雨声中,不知是谁率先唱起了送葬的哀歌:“薤上朝露何易晞,露晞明朝还复滋,人死一去何时归?”3 何时归? 烈士的英灵游荡于山野之上,立志以身报国的人,又何曾想过平安归去? 这场雨下了很久。 将士们都说,这是一场适如其分的好雨——若是早一些,则会浇灭火箭引发的火焰,减少战场的恐慌,抑或是,在战场还未打扫干净之时,带着会传播疫病的脏水流窜;而若是再晚一些,则无法遮掩谢墨所部在洛涧的行动。 是的,洛涧。 就在暴雨发生的当晚,改道陆路的谢墨所部,终于凭借雨水对踪迹的遮掩,一路潜行至洛涧东岸。 这潺潺的雨声,为静谧的夜晚,平添了几分助眠的佳音。 夜深人静之时,谢墨所部衔枚钳马,在夜色的隐蔽之下,即将强渡洛涧。 残月如钩,发出微弱的光芒,浅淡地映在洛涧的水面上,又很快因为狂风骤雨下剧烈翻滚着的水浪而变得支零破碎。 洛涧水域宽广,可却并不算很深,十月又并非淮水流域的丰水期,将士们轻装简行而来,原本是看中了此处水浅,可以直接趟过。 然而,如注的暴雨加深了一切事物的不确定性,洛涧的水面正在浓重的夜色下,被狂风暴雨搅得肆虐翻滚。 偶尔会有大浪掀起,这时候,谢墨便会不可避免地,在微弱的月光下,看到几座尖锐的怪石。 他实在无法确定,此时此刻的这片水域,是否依然适合作为强攻的起点。 可是,无论如何,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已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兵贵神速,他们作为援军,不应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这一路已经耽搁了太多,时间就是生命,他们必须尽快渡河,与西边的军队会师。 连绵不绝的雨声,掩盖了谢墨等人的所有动静。 他狠狠擦了把脸上的雨水,坚定地看向麾下诸将:“诸位,这大雨乃是天赐良机,给了我们一个绝好的掩护。立刻安排下去,一刻钟后,等我号令,甲队迅速渡河,架设铁索桥,乙队弓箭掩护。一部准备着,一旦铁索架好,立刻铺设地板,迅速过河。” 诸将郑重点头,谢墨压低声音,郑重说道:“我知道雨天浪急,将士们要冒着生命的危险,可寿春的兄弟还在等着咱们,咱们今夜一定要过去。我最后问一遍,哪个队伍还有困难?若有困难,便先退出去,不要影响第一波冲锋!” 回答他的是异口同声的“没有”。 “好。”谢墨环视诸将,“回去安排吧,一刻钟后,我与甲队一道渡河!” 当洛涧西岸的北秦军队陷入酣眠之时,谢墨已然带着勇士,幽灵般地靠近洛涧东岸。 暴雨还在继续,洛涧水流湍急,直冲得人要倒在水里。 谢墨眼神示意,让众人紧紧挽着彼此的胳膊,艰难地在波浪中保持平衡,以尽可能小的动静,朝着对岸淌去。 第181章 尽忠 借着这场磅礴的大雨, 谢墨和甲队的将士们,终于趟过汹涌的河水,艰难地到达了对岸。 暴雨增加了一切战争行为的不确定性。 将士们的衣服湿了个透,湿冷的同时, 更是增加了不少笨重感。 他们的头发紧紧贴在脸侧与头皮, 视线也因雨水而受阻。 当将士们的双脚离开澎湃的河水, 踏上西岸泥泞的土地,几乎瞬间便体验到了“泥足深陷”的感觉。 好在, 这一切不仅发生在他们身上, 也平等地降临于北秦士卒。 暴雨不仅阻隔了视线, 更是影响了箭矢的轨迹。 除了少数几个神射手外,其余人根本无法利用箭雨阻拦谢墨等人的前进。 尽管有将士被河水冲走,但甲队还是以一个较低的伤亡率, 成功到达对岸, 开始架设铁索桥。 北秦哨兵见此情状, 立刻吹动号角,集结军队迎敌。 对于许多北秦士兵而言, 猝不及防的突袭, 原已大大出乎他们的预料, 更何况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战斗。 黑夜与大雨遮挡了视线,他们根本不清楚来了多少敌人,只知道身边不断有人倒下。 作为一支不远千里南征的外族军队,他们实在不习惯江淮间这样的大雨。 郗归曾命令北府军,在平日的演练中适应各种环境下的战场, 也曾模拟过夜间抢渡的场景。 平时的训练终于在真正的战争中派上了用场, 将士们虽说打得艰难,但却依旧占据上风。 反观北秦军队, 很快就呈现出了颓势。 当越来越多的将士成功渡河,北秦人开始仓惶地向西边逃去。 暴雨渐渐停歇,天色也开始转明。 这本非适合行路的天气,可求生的本能还是驱使着他们狂奔。 谢墨留下一半人手收拾战场,守卫洛涧,阻止北秦人继续由淮北经洛涧入扬州,自己则带着另一半将士追击北秦军队。 北秦人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他们气喘吁吁地跑了许久,可迎面而来的,却不是自家的友军,而是察觉动静后,自峡山口东进灭敌的何冲所部。 东西夹击之下,这支原本拒守洛涧的军队,很快便全军覆没,步了寿春与峡山的后尘。 这三战,共剿灭北秦军队七万余人。 另有不少士卒自寿春西城门外仓惶而逃,逃亡过程中,又因踩踏、火并等故,增添了不少伤亡。 谢墨与何冲会师后,确认寿春至洛涧一带已然通畅,何冲所部携带的粮食,也解了寿春缺粮的危局。 他沉吟一番,决定返回洛涧,带一半人马,自西向东,清理先前从洛涧进入扬州北境的秦虏。 当谢墨与自东向西追击秦寇的朱庠会合之时,扬州北境的四万秦虏,也被渐次消灭,就连流匪也被统统清剿。 至此,从建康到寿春的道路与通信,已然全部畅通。 接下来的几日,对于郗归而言,堪称捷报频传。 除了中部战场外,东边的彭城始终坚守徐州北境,甚至主动出击、以少胜多,牢牢将一支北秦军队牵制于此。 西边,北秦仓促成立的水师,终究难与当年的王浚相提并论。 自巴蜀二下的水师,不出意料地被桓氏拦在了上游。 数日激战之后,桓氏竟越过大江,收复了襄阳! 除此之外,薛蓝与潘可率领的女军,也一路隐藏踪迹,抵达了符石位于项城的大营。 她们于深沉的夜色下穿行,凭借敏捷的动作与默契的配合,用匕首悄无声息地解决了一个又一个哨兵。 女军渐次进入营地,按照先前在山上观察到的那样,分组狩猎敌将,焚毁北秦粮仓,放走秦军战马。 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进行着,直到甲队接近中军大营之时,忽有一支利箭,挟着风声呼啸而至。 潘可敏捷地移动身体,躲过了箭矢。 女兵们默契地卧倒,迅速观察周围的情形,互相交换着眼色与手势。 一个又一个火把燃起,照亮了这一片区域。 沉重的脚步声,意味着她们这支小队,已然陷入了敌人的包围。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25节 薛蓝紧紧攥住拳头,感受着腰间那块冰冷的凸起,脑中不断回想着“人在枪在,人亡枪毁”的承诺,预备着在被敌人杀死或抓住之前,彻底毁了腰间的火枪。 然而,她毕竟还有些不甘心。 战死沙场,原是她自己立下的志向;出征之前,她也早已下了必死的决心。 然而,都到了这一步,距离中军大营仅仅数十步的距离,难道她们要在这里失败吗? 薛蓝实在不甘心。 这是她的雪耻之战,就算不为了北府军,她也要为自己的荣誉而战。 她绝不认输! “哟,还是几个小娘子呢!” 一道粗哑的声音响起,薛蓝抬眼望去,看到一个满面横肉的粗壮之人,正对着一位面容俊秀的中年男子说话,笑得很是猥琐。 那中年人的目光自薛蓝、潘可等人身上扫过,露出了一个阴柔的笑容:“陛下这些年,什么美人没见过,倒还未曾纳过女兵。来人,将这几个女人抓起来,脱光衣服去了武器,送到陛下帐里。” 旁边的壮汉腆着脸笑道:“慕容将军,这几个小娘子可不是寻常人,个个都会武艺。一起送到陛下那里,万一合起伙来伤了龙体,那可就不美了。您说呢?” 他本意是想分得一两个美人,不想慕容杨又打量了众人一番,最终凉凉地开口说道:“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也罢,先将这几个女娃关好,待大战结束之后,我再秉了陛下处置。记住,这是留给陛下的人,尔等切勿胆大妄为。至于那个脸上刺字的,带下去,劳军!” “慕容将军?”薛蓝听到这个称呼,看到那壮汉恭敬的模样,再与先前做的功课一对照,便知道这是苻石麾下极重要的将领,原是在上游一带作战,此时不知为何,竟到了项城外的大营。 薛蓝还没来得及思索下一步的做法,就听到了慕容杨对她们的处置。 夜风凛凛,薛蓝本能地打了个寒战,似是因即将到来的可怕命运而心生惧意。 潘可等人则握紧了腰间的火枪,随时准备着在敌人过来之前反戈一击,至少,先毁了火枪。 那壮汉心知占不到便宜,只能赶在士兵动手之前,抬起胳膊拦了拦,示意他们先别动作,自己则上前几步,用粗重的手抬起薛蓝的下巴,摩挲了两下:“倒是个美人,只是可惜了,这么滑嫩的肌肤,竟被人刺了字上去。小娘子,你好好跟哥哥说几句软话,哥哥给你求情。” 他本是过过嘴瘾,孰料薛蓝竟真的开口,说出了一番谁都没有料想到的话。 她扬头看向不远处的慕容杨:“将军明鉴,我的丈夫,原是北府军中的百夫长。可北府军无能,竟害得我丈夫惨死吴郡,逼我不得不自黥己面,以保性命。将军,我自寿春而来,知道北府军此次的御敌计划,求您饶我一命,我愿将北府军在寿春和峡山口的布防情况和盘托出。” “薛蓝!你在说什么?!”潘可不可置信地喊道。 “女郎不计前嫌,给你一雪前耻的机会,你怎么能这么说?怎么能这么做?” “薛蓝姐姐,你在做什么?咱们不是说好要一起报答女郎的吗?你不要犯糊涂啊!” 女军们这一声声的呼喊,反倒加深了慕容杨的兴趣,他摩挲着手指,半信半疑地问道:“是吗?说说看,你知道什么?” 薛蓝厌恶地看了眼身前的壮汉,不假思索地说道:“我不仅知道北府军的布防情况,还知道寿春城中守军几何,伤亡如何,粮草能吃到几时。只是这些都是机密,我不愿说给此等形容猥琐之人,请将军容我上前几步,细细说给您听!” “是吗?”那壮汉抬手将薛蓝掀翻在地,慕容杨倒是又一次地,不急不缓地问了一句,“行,你过来吧。” 慕容杨并不完全相信薛蓝的说辞,只是他向来自负,认为一个女人不可能给自己造成威胁,因此,便如同逗弄狸奴一般地,招呼薛蓝过去,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打算瞧瞧她究竟卖什么关子。 薛蓝最后看了眼身边的姐妹,在她们谴责的目光中,理了理衣衫,坚定地站起身来,走上前去。 没有人不知道,薛蓝今夜行动之前,悄悄在腰间缠满了火药。 女郎早就说过,女军走上战场,一旦被俘,可能会经受难以想象的折磨。 薛蓝知道自己不像潘可那般天生神力,能够以一敌十,也并非那种全然不畏死的勇士。 当初黥面之时,她暗自下了许久的决心,才终于动手。 薛蓝不能保证,怕痛的她,在经受非人的折磨时,能否坚持不背叛女郎,不背叛北府。 因此,她在腰间缠上了尽可能多的炸药,又将引线剪短,一早就做好了避无可避之时,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打算。 慕容杨是条大鱼,就算杀不了苻石,能够消灭慕容杨也好。 她唯一担心的,就是自己距离潘可她们太近,一旦动手,会牵连她们的性命。 所以,她一定要走远一些,走到慕容杨跟前,确保能够一举将他炸死,再以爆炸的混乱,为潘可她们赢取反戈一击、逃出重围的机会。 最后的关头,薛蓝想到了自焚而死的刘石。 她想:“没想到我也要走上这条自尽的路子,不过,我将带着荣耀而死。我马上就要实现自己的承诺,为女郎尽忠,为家人雪耻,我将成为北府军的烈士之一,阿福也不会再是叛徒的儿子了。” 一道奇怪的咝咝声响起,潘可惊骇地看向薛蓝,满脸的不可思议。 从未见过火药的慕容杨,还未因这骤然响起的咝咝声而做出反应,便在一声巨响中丢了性命。 他最后的回忆中,只有一副冒着火光的场面,和薛蓝一道凄厉的呼喊——“女郎!薛蓝——尽忠了——” 第182章 炸营 爆炸的瞬间, 潘可等人翻身朝外跃去。 几乎是在同时,西边也传来了一声炸响,直震得地面都在颤抖。 火光冲天而起,照亮了北秦士卒惊恐的面容。 那是粮仓的位置, 乙队炸了北秦人的粮仓! 薛蓝的自爆不仅带走了她与慕容杨的性命, 更令慕容杨周围无数兵将或死或伤。 就连原本围着潘可等人的数百士卒, 也大多都因接连而起的爆炸,恐慌得四散逃窜。 潘可与同袍对视一眼, 知道转机已然出现。 她们背靠背成环状聚在一起, 趁着爆炸带来的震撼, 用火枪与袖弩收割周遭敌军的性命。 营地里充斥着此起彼伏的“护驾”“护驾”,越来越多的人朝着中军营帐汇集。 潘可带着女军,沉着冷静地发动攻击, 终于打出了一个缺口, 而后伺机扔出一个烟雾弹, 在浓雾中朝着符石所在之地快速移动。 因为承担刺杀任务的缘故,她们这支小队轻装上阵, 并未携带太多武器, 所以一定要在装备消耗完之前, 杀死尽可能多的敌将。 丙队成功打开了马厩的大门,并扔了不少鞭炮进去。 炸响声连绵而起,成千上万的战马仓惶奔逃,营地里顿时乱作一团。 潘可借着火光,看到一群人离开中军营帐, 朝北边移动。 她心中略一思量, 觉得应该是将领和亲兵们簇拥着符石北逃。 潘可凭着天生的神力,拽来一匹奔逃的战马, 竭力控制着缰绳,迅速追了上去。 受惊的战马拔足狂奔,加剧了瞄准的难度。 潘可知道,若一击不成,便会打草惊蛇,再难击中被重重保护的符石。 于是她弯着腰,控制战马尽可能地靠近那群人,终于在敌军反身射来的乱糟糟的箭雨中,对着苻石连开数枪。 符石的身体踉跄了下,几乎要在巨大的冲击力下从马背跌落。 潘可趁机补了几枪,扔出手头唯一一枚震天雷,而后便朝着相反的方向跳下马背。 她滚了很多圈,才在一块巨石的阻拦下停了下来。 震天雷的烟火过后,那一群人数量变少,可却依旧策马狂奔。 潘可捂着中箭的肩膀,感到箭矢已因方才的翻滚深入肩胛骨,身体也因石块的撞击而到处疼痛。 通往北边的路上,不断有人策马疾行,或是拔足狂奔,也有人翻看先前爆炸造成的尸体,可却无人停留,也并未带走任何一具尸身。 潘可猜测,符石并未当场死亡。 不过,他已经被火枪击中,无论有没有伤到要害,都极有可能感染而死,这样一来,她也算是完成了任务。 大营之中,早在第一声爆炸传出时,先前留在外围的一千将士,便趁乱冲进敌营,用霹雳弹和震天雷开路,辅以不断射出的箭雨,一路收割人头。 营地中一片纷乱,大多数北秦士兵,早已没了御敌的心思,只想尽快逃命。 等远远看到北边的火光时,先前与潘可一道潜入大营的女军成员宋梅,带着伙伴们高声大呼:“符石已死,尔等速速投降,尚可免于一死。” 这话在乱糟糟的营地中,以极快的速度传播着。 远征本非这些底层士兵的愿望,他们中的许多人,本是长安附近安稳生活的百姓,可却被强征从军,千里奔驰来送命。 还有好多人,虽然本就是军旅之人,可却始终晋升无望,既没有享到权力的滋味,又要因为各个派系之间的斗法而受到种种刁难。 他们之所以会在这里,不过是因为无法反抗的皇权。 可是,如果皇帝死了呢? 如果那些逼迫他们南征的将领,一个个都带着亲兵逃跑了呢? 他们继续抵抗,还有意义吗? 就这样,支撑着北秦士卒最后负隅顽抗的精气神也不复存在。 他们有的绝望地放下武器,跪在原地,有的则疯狂地夺路而逃,想要回到北方。 这大营之中,原本有十多万将士,此时竟不战而溃,四散奔逃。 北秦士卒生怕被身后的北府军抓到,一个个争先恐后地逃跑,以至于根本不用女军们动手,他们自己就因踩踏而伤亡无数。 潘可终于抄小路回到大营,与宋梅等人会合。 北秦人并不知道这场袭击一共只来了一千多人,她们若是再留在这里,迟早会被那些走投无路的胡人发现破绽、反戈一击。 于是,女军们对视一眼,很快就拿定主意,策马离开了这座乱糟糟的大营,预备找大军来接管此处,而后再决定要不要继续追击。 女军的离开并不意味着北秦人的胜利。 尽管这些人还未被北府军斩首消灭或是收为俘虏,但无论如何,符石此次南征的大本营已被攻破,营中的这十万人,今夜恐怕至少折损了两成。 更重要的是,符石受伤了。 对于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而言,火药造成的伤害是一个极其罕见的创口。 符石能够病愈的可能性,实在是微乎其微。 种种迹象表明,这支仓促之间汇合起来的南征大军,在连续的战败与君王的重伤之下,恐怕再也无法合力南攻了——江左,安全了。 果然,仓促奔逃的北秦士兵,在逃亡路上,不止一次地出现了炸营之事。 氐人、羌人、鲜卑人各自为政,趁着符石病重、主力削弱的时机,抢夺兵员与地盘。 由失败而生的种种怨怼,不出意外地出现在了众将之间。 这支军队中潜藏着的民族矛盾、势力争夺,终于在失败的刺激与野心的催化之下,疯狂地显现了出来。 到了最后,就连符石本人,也不得不在重伤的情况下,带着亲兵四处奔逃,以免被野心勃勃的属下杀人灭口,取而代之。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26节 当苻石麾下羌族、羯族、鲜卑慕容部、鲜卑乞伏部等接连自立的消息传来时,郗归正在细看前几场战争的战报。 大战已然结束,但北府军却并未班师回朝,而是于各自的驻地修整,休养生息的同时,帮助各地重建秩序。 北方蠢蠢欲动的各个胡族,因为符石南征的失败,而重新萌发了割地自立的念头。 这场南北大战,江左取得了大胜。 如今这副混战的局面,对于北府军而言,正是北伐的好时机。 因此,郗归强压下那些有关召北府军回京、封赏有功之臣的折子,想方设法促成北伐。 然而,对于许多世家而言,郗归留北府军于豫、扬二州,显然是为了扩张势力,占据二州的重要城池。 他们不遗余力地奔走着,一方面,试图让谢瑾和王含出面,逼迫北府军班师回朝;另一方面,则散步消息,声称郗归不愿封赏众将,试图瓦解北府军对于郗归的信任。 对于世家们的挑唆,谢瑾只随意应付过去,暂时稳住他们,并未找郗归说些什么。 王含则早已被逼离建康,又被王池派出的人监视着,对于世家们的提议,他根本有心无力。 至于北府军,郗归向来深知荣誉与利益的重要性。 早在大战刚刚结束之时,就让各部报上了大战中表现优异的军队和个人,朝廷虽因北伐的缘故不能封赏,可北府军内部的嘉奖,很快就会随着郗归的手书,传往各个大营。 郗归说得很明白,待到一切尘埃落定,所有将士——无论牺牲还是活着的——都会获得他们应有的荣誉和奖赏。 此时距离大行皇帝的崩逝,已然过去了半个多月。 这半个多月发生了太多事,以至于直到郗归稳稳地接住了共和行政的权力,司马恒都还没有来得及见她一面。 当日宫中禁卫冲入琅琊王府,要将司马恒与琅琊王带走问罪,司马恒心知形势不由人,因此抬出郗归的名号,色厉内荏地训斥了一番后,很快便逃去了京口。 然而,大行皇帝崩逝的消息刚刚传出,郗归根本没有工夫见她。 再后来,郗归去了建康算账,残忍地杀了琅琊王和王安一脉数十人。 司马恒追了过去,却只看到刑场上浓重的血迹。 她不敢想象,向来温和的郗归,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司马恒浑身颤抖着,紧紧攥住拳头。 她知道,共和行政的诏令已然颁发,王池那个没有骨头的东西,竟然连皇位都不要,彻底倒向了郗归。 扶持幼帝获取权力的筹谋,彻彻底底地失败了。 司马恒甚至来不及痛惜,便因琅琊王的死而胆战心惊。 她实在不敢想象,若是郗归从王池口中,知道她为了一己之私、为了背叛郗归,而教唆王池弑君之事,她又会面临怎样的惩罚。 这几年来,她虽然凭借帮北府军经商和卖官鬻爵的缘故,获得了不少钱财和权力,可这些却全都建立在郗归的允许之上。 司马恒好不容易尝到了权力的滋味,决不允许自己仅仅作为一个掮客而存在。 然而,当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搏上一搏,事情却完全没有像她设想的那般进行下去。 大行皇帝的死令她沾染了污名,尽管她和琅琊王还未来得及动手,可张氏的行为还是影响到了他们。 流言早已传了出去——先帝崩逝的第二天,她与琅琊王正在饮酒庆功。 这是第一个变数,而王池的诏令,则是纷沓而至的第二个变数。 司马恒知道,自己是没有机会接触皇权了。 她忽然觉得好恨,为什么郗归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所有东西,可自己却什么都得不到? 然而,无论心中有多少不甘愿,司马恒终究还是要去求见郗归。 她不能一直这样躲避下去,如果不能获得其他东西,那她就更应将北府军的商铺牢牢握在手里——她绝不能一无所有! 第183章 参差 于是, 趁着前线捷报频传带来的好氛围,司马恒强笑了下,缓缓走进了郗归理事的花厅。 真要论起来,她们不过半月没见, 可司马恒却明显地感受到了彼此之间的生疏。 郗归的眼神也许并无深意, 可她自己却无法像从前那般自如。 她声泪俱下地诉说自己的一时糊涂, 说自己之所以擅自做主怂恿王池,只是因为压抑了太久, 因为看不惯作为子侄的大行皇帝, 明明是那样地无能, 可却能够坐拥皇权,享受她一辈子都无法享受的权力。 她说,这皇位原本属于她的亲兄长, 她实在看不惯大行皇帝小人得势, 所以才想要冒险复仇。 司马恒的情绪渲染得很好, 她借着涟涟而下的泪水,尽可能地将自身欲望在这整件事中所扮演的角色隐蔽起来。 郗归对此未置可否。 事实上, 王池确实提过司马恒对她的种种挑唆, 也坦诚了自己在弑君一事中扮演的角色。 王池是与司马恒完全不同的人, 她向来觉得自己并不聪明,所以就要做到极致的听话,抑或是,极致的忠诚。 她并不惧怕将把柄交给郗归,但很显然, 司马恒惧怕——她心虚了。 平心而论, 司马恒的挑唆并不是多么严重的背叛,只是违反了听命行事的纪律罢了。 可心虚却令她露出了更多的破绽, 显露出了她深藏着的不甘与野心。 郗归不是自负的人,她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微小的端倪,所以并没费多大工夫,就看透了司马恒这一番话的不尽不实。 坦白讲,对于诸如此类的猜忌和试探,她向来觉得心累,可却不得不面对,因而也就早已习惯。 不过,这还是第一次,有女子对着她,伸出了名为背叛的试探利爪。 她以为她们已经是朋友,再不济,也是盟友。 可司马恒却用一言一行告诉她,她们并非同心同德。 大战刚刚结束,朝堂上关于是否北伐议论纷纷,争执不休。 此时此刻,实在不是北府军内部清算的有利时机。 与北伐的大局相比,司马恒个人的那点小心思,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郗归思量一番,沉吟着说道:“任何人都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你的鲁莽,纵是情有可原,却也真实地为北府军带来了风险。对此,我若不惩戒一二,难免令人有样学样,肆意妄为,失了规矩。” 如同司马恒所料想的那样,郗归并未动怒。 然而,这平静却令她心中充满了不安。 她只能故意做出一副垂泪的模样,对郗归的说法表示赞同,可心里却已然疯狂地寻觅着下一步的打算。 谈话结束后,司马恒沉默着走出花厅。 最后的结局并未超出她的预料,郗归没有彻底收回她的权力,可却也为她添了一重掣肘,让其他人与她一道来掌管这些日进斗金的商铺。 权力的分薄令司马恒分外不安,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做些什么,来缓解心中的惴惴然。 于是,离开郗府之后,她去找了宋和。 就在方才,郗归郑重地告诉司马恒,凡是人所做过的事情,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她希望司马恒往后能够三思后行,不要再因愚蠢的莽撞而付出代价。 但很显然,她并没有将这话听进去。 长久以来的压抑令司马恒深切地渴望着权力,这渴望令她贪婪,令她焦虑,令她时刻想要做些什么去缓解心中的不安,可结果却往往背道而驰。 南烛瞅着郗归休息的间隙,报告了司马恒的动向。 她知道郗归曾不计前嫌地对司马恒报以厚望,因此也就更能体会她内心的失望。 南烛站在郗归身后,凝视着她的乌发:“您说,宋和会帮助庆阳公主吗?” “那就要看他够不够聪明了。”郗归拿起茶盏,轻啜了一口。 道不同,不相为谋。 司马恒既生了异心,那就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去除的。 更何况,对于这样固执己见而又不够聪明的人,郗归实在没有说服的欲望。 既然如此,那就且由她去吧。 至于宋和,此人向来信奉利益至上,比不上其他人那般忠心,但却有一样好处——他足够聪明,能够真正看得清形势。 到了如今这般地步,只要宋和头脑还算清醒,就不会与司马恒沆瀣一气。 他若真的与司马恒合谋,那郗归也是时候和他算一算旧账了。 对于建康的冬日而言,即便是午后,也往往带着难以祛除的湿冷之意。 郗归捧着一个小巧的暖炉,看向窗外清冷的庭院。 “我总觉得她会改变,会成长,可这么几年过去,她竟还是没有什么长进。” “宋和是什么人?她那么点心眼,还不够宋和塞牙缝的。可她偏就要一次次地凑上前去与虎谋皮,撞了南墙也不死心。” “这两年,我与司马恒的来往并不算少,自认为彼此间并非全无情义,她也并非那种不可理喻之人,可到了最后,还是走到了这样的地步。” “她不肯收手。” “大敌当前,一国之君的生死,是多么要紧的东西,可她却为了一己之私去挑唆生变。” “明明做错了事,可却不愿付出任何代价,反倒因为我新安排人打理商铺而忿忿不平。” “当初刘坚掌管北固山私兵那么多年,都并未因为分权而忿怒,可司马恒呢?论本事,论气量,她又哪点比得上刘坚?” 南烛轻叹一声,苍白地宽慰道:“女郎,你不要难过。” “我不是难过,我只是觉得无力——”郗归抬首看向南烛,“南烛,你知道吗?她其实就是不相信。” 郗归苦笑着说道:“她打心眼里信任男人胜过女人,她不会真的因为男人的不假辞色而生气,却会因为女人占据高位而心怀不甘。” “或许我不该这么自以为是地审判她,可我是真的失望。” 郗归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初见刘坚时的场面。 那时侯,他们彼此心中也充斥着许多的不确定,可终究还能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携手共行。 这样一个有本事有抱负的人,往后再也不能相见了。 郗归放在阵亡名单上的右手微微颤抖,那上面写着一个又一个将士的名字,不久之前,他们还意味着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可此时此刻,却只能作为已逝英雄的名号而存在。 她明知不该,可还是难免迁怒:“这一战死了那么多的将士,正是这些将士的牺牲,才能让司马恒作为一个公主,在建康享受锦衣玉食的生活。可她却丝毫不知感恩!她连问都没有问一句,就只想着自己!”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27节 郗归的冷静之中,带着真正的愠怒。 可与此同时,她又清楚地知道,三十多岁的司马恒,早已形成了一套属于她自己的思维模式,她也只是一个可恨的可怜人。 于是郗归轻叹一声,看向南烛:“告诉顾信,一定要顾好徐州府学。学子们无论出身高低,都必须受到足够好、足够合适的教育。” 她正色说道:“这是一个参差的世界,而那些年轻人,那些孩子,就是我们未来的希望。” 郗如的到来,打破了这一室沉寂。 郗归笑着问道:“阿如回来啦?怎么这个时候回来?用过饭了吗?” 郗如叹了口气,面色有些愁苦:“父亲打了胜仗的消息传来,母亲很是开心,可我却越看越觉得别扭,索性收拾东西回来陪姑母,以免跟母亲相看两厌。” 郗归摸了摸郗如细软的头发:“你父亲无恙,这原是一件好事,你母亲觉得高兴,也是理所应当。” “可是姑母,我觉得这很可悲。”郗归仰起头来,认真地看向郗归。 “接连的战争带来了那样多的牺牲,刘坚将军死了,薛蓝姐姐也死了。他们为江左付出了生命,甚至因为防疫的缘故,不能保留一个全尸。可母亲又在做什么呢?” “我即便没有回京口,也知道那里定然充满了骄傲与悲伤。白幡将飘荡在徐州和三吴无数条街巷,而我们,我们这些被保护的人,难道不该为他们哭泣,为他们哀悼?怎能仅仅沉浸于自己一家一户的喜悦之中,全然不顾那些牺牲的勇士呢?” “阿如,你能这样想,姑母很欣慰——” 郗归欲言又止,她为郗如的想法感到高兴,可却始终不愿在她面前说谢璨的坏话。 郗如可以不喜欢她的母亲,可她作为长辈,却不该当着孩子的面进行诋毁。 可郗如却并未善罢甘休,仿佛一定要问出个结果似的。 她说:“姑母,您上次问我是不是瞧不起她?我难道不该瞧不起她吗?她这一生,几乎仅仅为了那所谓的爱情而活。可这爱情对于父亲而言,根本就是不值一提!” 郗如看得很清楚:“父亲心中有更加广阔的天地,对他而言,无论是郗氏的荣耀,还是江左的安危、北府的将士,都比妻儿、比他自己重要得多。” “母亲总说父亲对她好,可他只是尽到了他觉得一个丈夫应尽的责任。无论谁嫁给他,他都会对那个人好。” “姑母,让我觉得难受的,不仅仅是母亲对于将士们的漠视,更是她十多年来放弃所有而全力投入其中的这段爱情,根本就是一个不公的存在。” “她甘愿将一切奉献给父亲,为此,甚至在许多其他方面显得自私。可对于父亲而言,母亲只是她生活中极微小的一部分,她不懂他的家国大义,不懂他的满腔抱负,不懂他的拼搏究竟是为了什么。” 郗如冷笑着说道:“当然,他并不在意她懂不懂,因为他根本就瞧不起她!” 第184章 阴阳 郗归因郗如的敏锐而吃惊了一霎, 这惊讶很快就变为欣慰,令她脸上不由自主地绽放了笑意。 在郗如身上,她真正看到了教育的力量。 纵然江左是一片贫瘠的土地,可却依旧在灌溉之下, 长出了与周围格格不入的青葱玉树。 这几年来, 郗如一直在改变。 她日复一日地, 从之前那个本能地趋利避害、只想讨好大人的孩子,变成了一个有主见、有抱负的人。 纵使仍有偏激固执的时候, 可却能够清警地觉察到, 在这个时代的婚姻制度之下, 女性与男性各自的处境。 她就像从前所说过的那样,在一点点拿开遮蔽自己双眼的那片叶子。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古人,这个孩子甚至比郗归本人更加尖锐。 郗归并不会因这尖锐而心生不快。 相反地, 她深知“矫枉必须过正, 不过正不能矫枉”的道理, 知晓对江左这样的时代而言,这“尖锐”是多么地难能可贵。 她微笑着注视郗如, 心中仿佛流过了一汩涓涓的暖流, 令她那因司马恒的肆意妄为而微凉的内心, 重归熨帖与温和。 “阿如,你说得很对。”郗归将郗如拉到跟前,与她四目相对,“这世道就是如此地不公。男子和女子同生于世,可却自落草的那刻起, 就被区分出‘弄璋’与‘弄瓦’的不同命运, 一者‘载寝之床’,一者‘载寝之地’。往后的日子里, 更是要见证和承受这世间的无数差异与参差。” “你的母亲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不知道也不相信还有其他道路可走。她的可怜、可恨与可悲,只是这世间无数女子惨淡生活的一个小小映射。” “阿如,这世上的不公太多了。有人清醒地痛苦,有人茫然地沉沦。甚至不仅仅女人的荣辱寄托于一个男人,千百年来,就连那些男人的荣辱,也往往只能寄托于主上,寄托于君王。如若不然,三闾大夫又何必援香草美人为辞呢?” “许多年来,人们给这一切不公赋予了一个名字,叫作阴阳。天地、日月、寒暑、君臣、夫妇、男女,无不被划分出了阴阳的区别。” “这是一个变动不居的概念。一个男人,当他是丈夫时,便是夫妇之中的阳。可当他成为臣子,便又成了阴。就譬如凤凰一词中,雄者为凤,雌者为凰。可于龙凤的概念中,凤便只能屈居龙下。” “然而,在这个庞大的体系之中,女性总是处于‘阴’的位置。那些掌握话语权的人,一代一代地把柔弱贞顺装饰为一种美德,让女子藉此在阴阳的体系中抬高身价。” “可这毕竟只是一种虚伪的抬高。他们渲染内宅的重要性,仿佛女子安于内宅、执掌中馈,是与男人为官做宰、出将入相同样重要的事情。” “可是,谁都知道,这并不对等。” “男人在官场上、在家庭之外所获得的一切,使他们天然地取得了‘命令’的资本,而女人的‘劳苦’却永远都换不来‘功高’,她们的付出往往被认为没有价值。” “事实上,并非她们的劳动没有价值,而是这价值被转移到了男人身上,这是一种赤裸裸的剥削。” “同样地,在更广阔的世界里,男人的功劳也有可能被抹杀、被掠夺,正如此前很多年里,军旅中那些白白为世家子弟作嫁衣裳的流民一般。” “阿如,这些就是这是这个旧世界长久以来的规矩,其中充斥着直白的剥削与伪饰的欺骗。” “我们可以去改变它,我们必须去改变它!我们要让更多的人清醒过来,让那些清醒过来的人再也不会无路可走!” “阿如,你要记住,你是一个开拓者。” “你的见识、你的同情、你的努力都无不重要。所有这些,都会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郗归语重心长地说道:“觉醒者,奋斗者,这本身就是希望。” 郗如从未如此正式地被郗归赋予一个类似于“开拓者”“奋斗者”的角色,她以为自己还远远不够,也在一直为接受考验而做着准备。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这条路上,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种艰难阻绝的、与淘汰有关的考验,而只是以这样一个猝不及防的姿态,向她展现出了更多的样貌。 但她同时又有些疑惑:“姑母,阶级与性别所造成的差异,能够等量齐观吗?它们是相同的吗?” “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郗归回视郗如,“这两者当然不同。可是阿如,你要记住,作为奋斗者,在事业开始的阶段,我们必须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这范围包括所有既往被界定为‘阴’的群体。” “无论是女人、下民,还是被异族苦苦压迫的汉人,都是我们需要争取的对象。我们要想方设法地争取他们,在不影响的原则的同时,团结他们,让他们自觉地发生趋向我们的改变。” “如果有朝一日,对立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到那个时候,我们便需要做出真正的抉择。不过,防微杜渐的要义,便在于防,我希望我们的伙伴和盟友。永远不会走到那样的地步。” “姑母,我明白了。”郗如郑重其辞地说道,“我会从当下做起,做好现在该做的一切——团结,奋斗,向着最终的目标进发。” 她看向案上那本阵亡将士的名册:“我会像他们一样奋斗,会团结更多人,共同争取更好的明天。” 她以眼神征求郗归的同意,而后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本名册,看着看着,不由落下泪来。 郗如深吸一口气,伤感地说道:“姑母,我知道将士们的牺牲,是为了前所未有的光荣事业,我知道薛蓝姐姐会因此而自豪,但我还是想哭。” “尽情地哭吧。”郗归轻轻将郗如揽入怀中,“哭泣原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那些为了国家和百姓付出生命的人,值得我们任何人洒下热泪。” “只是阿如,哭泣过后,我们仍要保持坚强的意志。牺牲是战争的常态,只要我们立志北伐,牺牲就一定还会继续。我们只有持续地推进这项伟大的事业,才能保证将士们的鲜血没有白流。” “唯有胜利,是对英灵们最好的告慰。” 郗如重重点头,而后看向郗归:“姑母,北伐,要开始了吗?” 郗如以为按照郗归的脾气,一定会乘胜追击,将北秦人打得落花流水,不料却听郗归说道:“不,还没到时候。” 郗归放开郗如,目光转向舆图:“苻石集结几十万大军进攻江左,为此,甚至连都城长安附近的百姓,都被挨家挨户地征召。” “可最后出发的军队还未离开三辅之地,先行大军就已在江淮间连连落败。甚至就连作为皇帝的苻石,也身受重伤,仓促而逃。” “以至于这一场声势浩大的征伐,最终只成了苻石野心之下的笑料。” “阿如,你要谨记,无论是对江左还是北秦而言,内部的瓦解,都比外来的攻击更加可怕。” “北秦原本就是一个由诸多胡族组合起来的国家。过去数年之中,苻石固然以前所未有的勇气和魄力,建立了几乎覆盖北方全境的版图,可频繁的征战也为北秦埋下了深深的隐患,其内部的诸多降将,根本未对苻石建立起纯粹的忠诚。” “臣服与忠诚完全是两码事。那些因战败而短暂向苻石低头的野心家,终究也会因苻石实力的大减而露出试探的爪牙。” “这种情况下,一旦苻石露出明显的颓势,北秦就会瞬间危若累卵。” “而我们,只需要等待一个时机——一个北秦各族接连叛乱,苻石自顾不暇,北方混战一团的时机。” 郗如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听说,羌人、羯人和鲜卑人,都已有了自立的动向。” “还不够。”郗归面无表情地说道,“那些被北秦灭国的胡族,与苻石之间,横亘着深仇大恨。仇恨与利益会驱使着他们复仇,驱使着他们彼此相争。” “我们没有必要对上他们,只需等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即可。” “他们一定会互相征伐吗?”郗如不确定地问道。 “一定会。”郗归斩钉截铁地说道,“没有多少人能够在真正的权力面前做到面不改色,任何人都不能小看欲望的力量。更何况,苻石手里,还有一个价值连城的宝物。” “宝物?您是说——”郗如迟疑着问道。 郗归缓缓开口,吐出了一个对于江左众人而言,熟悉而又陌生的词语:“传国玉玺。” “永嘉乱后,元帝虽立国于江左,可传国玉玺却落于刘石之手,以至于北人皆云司马家是白板天子。” “而在北方,传国玉玺背后所隐含的寓意,也使其成为了诸胡争霸之时的焦点所在。” “土地与人口是实打实的利益,而玉玺,则意味着正统。” “我已命人放出各色消息,如今的北方,已然流传着‘得传国玺者得天下’‘北府军愿以天雷神器换传国玺’等消息。” “此次南北大战,苻石元气大伤,身体恐怕也支撑不了多久。北方诸胡已经纷纷自立,很快,他们就会向着长安集结,一道终结北秦苟延残喘的性命,瓜分其留下的各色遗产。” “而我们,只要瞅准一个最混乱的时刻,趁此机会出兵北伐,便不愁不能恢复河南之地了。” 郗如听了这话,眼神亮晶晶地看向郗归。 郗归被她难得的天真样貌逗笑:“不过,在那之前,我们要先选出一位主帅。” 第185章 追封 当凛凛的北风吹过征战纷纷的北方大地, 在江淮一带造就飞扬的大雪时,扬州、豫州等地,正在热火朝天地进行着分田入籍的工作。 大战过后,北府军乘胜追击, 在淮北打了几个胜仗, 直打得胡人不敢轻易南侵, 而后便仿佛收了手似的,再不继续北进。 然而北方并未因此而重归安宁。 冬天原本并非适合打仗的时节, 可刚刚自立的诸胡军队, 一个个忙着抢占地盘, 抑或是抢夺越冬的粮草,所以正打得不可开交。 北府军虽有徐州和三吴的粮草做支撑,可却还是本着稳扎稳打的原则, 并未贸然北进, 而是在豫、扬二地凝聚民心, 夯实根基。 以免与符石一般,征伐不成, 反倒自取灭亡。 豫、扬二州的百姓或许曾听闻过徐州的善政, 或许并没有, 可这并不影响他们在真正拥有属于自己的土地时,发出那种难以言喻的真切喜悦。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28节 战争是最为彻底的不破不立。 扬州作为江左最为富庶的地带之一,本来遍布着世家大族的土地和庄园。 可北秦军队在梁郡以北的肆虐横行,早已令那些雕梁画栋的庄园模样大变。 战争结束后,北府军比先前撤往南边的世家子弟更早地抵达了扬州北境, 彻底占据了这一片丰腴的土地。 而南境的土地之中, 除却王安一脉遗留下的土地外,还有皇后王池主动献出的大片田地。 郗归并未辜负王池的好意, 她从北府军走账,以一笔合宜的价钱,赎买了王池所献之地,而后又将这钱换成了北府军庞大商业集团的一小部分股份。 对于这个结果,王池不仅并无微词,还颇有些喜出望外。 她原本没有指望用土地来换取什么,只是想为自己母子求得庇护,可郗归却给了她股份。 这股份不仅仅意味着一份持续的收益,更代表着她与北府军成为了真正的利益共同体,这怎能不令她兴奋激动? 无论是王池的献地还是郗归的回馈,都系公开进行。 其结果便是,“股份”一词,随着这件事彻底传了开来。 郗归将北府军名下的商铺分割成了几大系,每系都划分为千股,又将其中约百分之十五的部分放出来交易。 最先认购的是一些尚有余力的三吴世族,其中又以吴郡居多。 这些人较早地偏向郗归一边,颇为合作地完成了北府军前期在三吴分田入籍的工作,又将子弟送至徐州读书,以期在日后博取更大的政治利益。 然而为官做宰毕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实现的愿望,这些世族既不想百无聊赖地坐吃山空,又不愿前期送出的田地和子弟全部打了水漂。 更重要的是,有吴兴朱、张二氏珠玉在前,他们知晓自己绝非北府军的对手,因此只能在家叹息。 而股份的出现,则令这些向来颇具商业眼光的三吴世族眼前一亮,要不是郗归限制了每族可以认购的份额,他们恨不得拿出一半身家来买股份。 与之相反的是,对于这个闻所未闻的词语,侨姓世家纷纷选择嗤之以鼻。 直到吴人在不到两天的时间内,买了他们能够买到的所有股份,世家们才觉出了不对。 这些人早已习惯了对三吴世族处处打压,又怎能容他们独占鳌头? 更何况,他们也不敢明着跟北府军做对。 那么,既然献出田地已是唯一的选择,与其坐吃山空,倒不如买点这什么股份? 这股份虽则比不上田地靠谱,但那群向来精明的吴人都买了,应该也不至于是什么坏东西。 他们不敢对着郗归磨叽,可却迟疑又赖皮地找上了谢瑾,非得让谢瑾给他们一个保证才行了。 对此,谢瑾并未多言,只沉默着拿出了自家认购股份的一叠凭证。 世家们翻看着凭证,一方面觉得心安,一方面又有些怕这是郗归与谢瑾联合起来做的局。 当日共和行政诏令颁布后,对于这些世家而言,最大的风险便在于,如果任由郗、谢二氏把持朝政,那么,一旦郗归生下融合二氏血脉的孩子,那是不是意味着,这孩子日后会成为江左新的主人? 然而,这忧虑并未持续多久,郗归执剑逼迫谢瑾和离的消息便传得沸沸扬扬,世家们一方面因郗归的嚣张而气怒,一方面又庆幸二人的离婚。 可如今看来,和离一事,似乎并未改变谢瑾的态度,他甚至比大行皇帝还在时更加明目张胆、毫无保留地支持郗归。 更何况,郗途并未像传言那般阵亡,既然导致郗、谢离婚的导火索不复存在,那么,他们是不是很可能会重归于好? 对于渴望维持现状的世家而言,这实在糟糕。 于是,沉默之中,有人试探着说道:“大战之后,北府军的气焰实在太过嚣张,一面占了豫、扬二州大片郡县,一面又逼我等出让土地,就连在朝堂上,也每每推翻旧制,语出惊人。我等本也没有什么,可侍中毕竟与郗都督一道执政,如何竟要被她压制至此?” 更有人气愤地指责道:“郗氏女频改旧制,独掌大权。如此行径,与那王莽何异?” 此话一出,室中之人立时变了脸色。 谢瑾将茶盏重重放到几上,发出令人心颤的清脆声响。 他抬眼扫视众人,目光停在最后说话的那人身上:“韩公若有异议,大可在朝堂上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背后议论,岂是君子所为?” “再说了,北府军浴血奋战,护佑江左安稳,诸公不感激也就罢了,如何还能说出如此这般令人心凉之言?” “谢某与诸位同朝为官,为了这多年的情谊,便奉劝各位一句,江左有几十上百万的百姓,一旦北府军的教化真正深入民间,那么,便是万里挑一的人才,北府军也能寻到不少。唯一欠缺的,只是时间罢了。” “尔等既无举刀相向的勇气,又无抓住时机的决心,再这般下去,恐怕迟早被吴地世族和那些新起来的寒门庶族挤出朝堂。” 谢瑾的语气很是平静,可却令在场诸人无不心中一凛。 有人不服气地辩道:“寒门庶族,如何能与我等数代传承相提并论?” 谢瑾冷笑一声:“那宋和出身底层,连寒门都算不上,可在座诸位家中子弟,有谁能比得上宋和的才干,又有谁能在朝堂上与宋和相争?” 这些人想到宋和那张总是带笑的温润面容,和行事的果决狠辣,一时都有些讪讪。 谢瑾将他们的神色尽收眼底。 大战已然结束,他对于郗归行事作风的最后一点忧虑,也已消失不见。 符石大败之后,北方势必会重新陷入纷乱,腾不出手来侵略江左。 既然如此,江左正好趁此机会,为革旧鼎新、建章立制做准备。 他与郗归都十分清楚,这些世家与北府军、与高平郗氏之间存在着深深的隔阂。 他们天然地不信任郗归,而郗归之所以采取那样的方式离婚,为的也是在震慑的同时,让谢瑾充当二者之间的润滑剂。 这些世家不甘心被郗归一个女人拿捏,还想当然地以为谢瑾亦是不愿屈居前妻之下。 可这实在是看轻了谢瑾。 对他而言,社稷万民,远比个人荣辱重要得多。 他们说服不了他。 陈郡谢氏连豫州都可以让出,更何况是田地和金钱呢? 那日过后,不少世家主动献上田地、认购股份,豫、扬二州分田入籍的工作迅速展开。 北府军熟练地丈量土地,二州所有百姓,都在新年到来之前,获得了属于自己的田地。 与之同步开展的,还有教化与宣讲。 二州的百姓,将会像徐州与三吴的子民一样,感念郗归与北府军的恩德。 他们会成为北府军往后的坚实后盾,为北伐的成功添上又一份筹码。 新年到来之前,江左举办了此次南北大战的表彰仪式。 在那之前,郗归与谢瑾联合签署了不少有关表彰与追封的诏令。 其中的第一道,便是追封刘坚为广陵相。 与刘坚即将获得的种种荣誉相比,这职位或许并不显眼,可却关乎他与郗归之间最初的承诺。 当日北固山初见,郗归之所以能够打动刘坚,凭的便是那一句“假以时日,你也可以作广陵相”。 这些年来,刘坚连连取胜,唯独缺少一场真正的大战。 可当机会终于到来之时,他却为了家国,为了荣誉,选择了主动赴死。 于是就连这广陵相,也只能成为一个死后哀荣,不知能否真正告慰他的魂灵。 签发诏令的那一日,郗归第一次梦到刘坚。 郗归从未去过寿春,可当梦境开始,她便本能地意识到,那就是峡山。 她看到刘坚浑身是血,踉踉跄跄地茫然四顾,周遭影影绰绰,有身着战甲的同袍,有一地的尸体,还有那茫茫看不到尽头的青山,与本不该在这个时节出现的离群断雁。 她看到这青山延展着,一直到了洛阳城外的北邙山,看到刘坚穿着当日花厅初见的那套衣服,笑着说道:“我还从未看过洛阳的牡丹。” 她听到他遗憾地说道:“我这一生,是没有封狼居胥的那一日了。” 她眼前一闪,看到参加大战的将领们齐聚京口庆功,可是,满营将官俱已在,独不见,独不见刘坚啊…… 她正要因此伤怀,可一阵风吹过,又站在了京口城外的陵园,看到猎猎的旗帜之下,是数不清的新冢。 埋骨他乡的将士何止刘坚一人? 正是他们的鲜血,共同捍卫了江左的安宁。 第186章 告庙 新年之前, 江左以一场极为盛大的献俘告庙的典礼,宣告了这场南北之战的终结。 令所有人都感到震惊的是,这告庙之礼,祭的不是司马氏的太庙, 而是天地与四方之神。 消息传出的那一刻, 所有听闻之人都明白地意识到了一点——属于司马氏的时代已然结束, 而世家大族此前所享有的、从司马氏皇帝身上让渡出的那一部分皇权,也将被无可转寰地收回。 “政由宁氏, 祭则寡人”的传统将不再理所当然, 高平郗氏在执掌军队的同时, 竟还要插手王朝祭祀。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如果戎、祀二事都被她左右, 那么, 下一步, 郗归又会做些什么呢? 一个女人,一个没有孩子, 甚至连个侄儿都没有的女人, 她会有这样的野心、这样的抱负、这样的勇气吗? 世家们有数不清的质疑, 可终究无人敢明着反对。 那些暗戳戳的讥讽,往往被郗归无视。 说得多了,还有被要求当廷对峙的风险。 以至于他们只能侥幸地安慰自己,强迫自己愚蠢地相信郗归会在走到最后一步前自行驻足。 对于诸如此类的想法,桓元完全嗤之以鼻。 作为荆、江二州的掌权人, 他无比真实地感受到了郗归带来的压力。 这一战, 他在上游力拒秦虏,败其水军, 收复襄阳,牵制北秦西线兵力。 这本是足以载入史册的功劳,可却因为北府军在寿春、洛涧以及扬、徐二州的大胜,而变得微不足道。 他并未亲眼看到传说中那神奇得足以引来天雷的武器,可却已然清晰地感受到了这支军队给自己带来的威胁。 由荆州至建康参加告庙之礼的这一路上,桓元听到了无数有关北府军与郗氏女的议论。 郗归竟真的将那所谓分田入籍的天真想法,接连在徐州、三吴、豫州、扬州等地进行落实。 “耕者有其田”,这一从前闻所未闻的口号,竟成了一股庞大的风潮,席卷下游地带,并且还在持续朝着其余州郡扩散。 事到如今,江左还未丈量土地、分田入籍的地方,竟然只剩下了江州、荆州和广州。 广州化外之地,本不足为道,可荆、江二州的民心,却是显而易见地被扰乱了。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29节 更何况,郗归不仅收拢民心,还要拉拢行伍之人的忠心与认同。 这是江左首次举办范围如此之广的献俘告庙礼,每一支在南北大战中贡献力量的军队,都收到了郗归亲自签发的邀请函,派出代表前来参会。 抵达京城后,郗归又邀请来自荆、江二州的代表,分别去北府军在建康附近的各个驻地参观交流。 桓元此行带了十二名将领和数十名参军、千户,并数百士卒。 他本想让这些人借机去刺探北府军的机密,没想到他们却被北府军中官兵平等、晋升透明以及各项抚恤优待制度打动,明里暗里地生出了向往之意。 桓元暗骂一句“蠢货”,埋怨这些人偷鸡不成蚀把米。 可他很清楚,此前桓阳之所以能在襄阳集合起那样多的流民军,靠的不过是军心民心四字。 江左世家大族看不起行伍之人,反倒给了出身不高的谯郡桓氏机会。 可如今,高平郗氏做得远比桓氏更甚。 人人皆有驱利之心,桓元掌兵已久,他深知这群刀尖舔血的军旅之人,比寻常人更注重尊严,更渴望禄位,也就更容易被北府军这套把戏打动。 典礼还未开始,他便清醒地认识到,“危险”二字,将成为他此行最为真实的注脚。 然而郗归并未展现出任何逼迫之意,她依旧从容,甚至因为底气充足的缘故,看起来比从前更加亲和——一种底色为笃定的亲和。 桓元就这样怀着复杂的心情参加了告庙典礼。 坦白说,当肃穆庄严的雅乐奏响,在场所有人的心神都仿佛被荡涤一般。 郗归慷慨陈词,盛赞将士们的英勇善战,每个人都因此感到骄傲和光荣。 来自北府军与上游桓氏的阅兵代表,器宇轩昂、神采奕奕地行走于行列之中,依次接受检阅,向满朝文武与受邀参加的民间代表展现江左的武力。 阅兵过后,郗归亲自为所有前来接受表彰的代表颁布诏令。 北府军的激动自是不必赘言,可就连桓元麾下之人,也因执政之臣的青眼而激动不已。 最后一个环节,是为所有牺牲将士举办的祭祀。 丰盛的祭品摆开,郗归点燃了第一束香,开始诵读祭文。 随着“呜呼哀哉,尚飨”几字落下,《国殇》的乐声奏起,越来越多的声音汇入其中,共同吟唱起这首古老的挽歌。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1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2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3 热泪随着歌声洒下,在凛冽寒风的呼号下,于将士们的脸颊干涸。 雄浑有力的乐声与歌声,伴着袅袅的青烟,直飘往碧落黄泉。 牺牲的性命已然不可挽回,在世之人享了浴血奋战者的恩德,唯一能做的,便是铭记和补偿。 新雕的石碑上,那布满着的一个个姓名,何尝不是一种永垂不朽? 除此之外,郗归还将为所有牺牲将士的遗属发放抚恤金——包括北府军与桓氏麾下军队。 北府军的商铺遍布徐、扬、广三州,还将继续向着豫州扩展,这财力足以支撑她如此行事。 桓元既恨她收买人心,又恨荆江无此财力,只能眼睁睁接受麾下将士被郗归的恩惠打动的现实。 典礼结束后,桓元终于有机会和郗归好好说话。 他别有深意地看向郗归:“士别三日,则当刮目相看,鲁子敬诚不欺我。姑姑,当日荆州相识,我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有朝一日,您会如此地大权在握,俨然江左的新君。” “子皙慎言。”郗归的反应很是平静,并未因桓元的恭维而露出丝毫得色,也没有着急地去试探他的意图。 桓元笑了笑,并不在意郗归的冷淡:“通信畅通之后,我便听说了您与谢瑾离婚的消息。” “姑姑,您看,我早就说过,谢瑾与您并非同路之人,你们走不远的。” 郗归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王皇后倒是个聪明人,竟然想出了共和行政的法子。可是姑姑,谢瑾何德何能,能够与你共享这至高无上的权力呢?” “您有今日,凭的是高平郗氏时代的忠勇,是北府军以血肉铸就的累累战功,可谢瑾有什么呢?” “他不过凭着过去巧言令色说服我父亲放弃的那点成绩,帮着司马氏的皇位延续了两代。” “可司马氏的皇帝已然成为明日黄花,他这点功劳,如今又有什么可提的呢?” 桓元郑重地看向郗归的眼睛:“姑姑,我实在不服。” “不服?”郗归轻笑一声,缓缓反问,“那不如这就发道诏书,召你来建康替了谢瑾。子皙,你可愿意?” 桓元微微摇头,他不可能放弃荆、江二州的兵马到中枢来。 军队是他的立身之本,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支军队的威力,知道庞大的军队能无限催生人的自信和野心,所以绝对不会允许这军队旁落到任何人手上,就算是他的血脉亲人也不行。 对此,他与郗归均是心知肚明。 郗归并未对他的拒绝感到意外:“那么,你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要您的一点偏心。”桓元看似无比真诚地说道。 “姑姑,我早就说过,谢瑾与您并不适合,这世上只有我与您相配。” “与我合作,嫁给我。姑姑,我会是你最忠诚的捍卫者,会比谢瑾可靠得多。” 今时今日,桓元终于不再提那番诸如皇后之类的鬼话,而是甘心摆出臣服的姿态——尽管这臣服中仍带着算计与狡诈。 郗归微笑着看向远方:“可是子皙,我并不需要这些。” “不,你需要。”桓元斩钉截铁地说道,“符石的失败,向我们生动地展示了分裂的危害。谢墨既然甘心臣服于你,那么,江左唯二的两支强大军队,便是北府军与襄阳军。” “姑姑,我承认北府军的骁勇,可若真的兵戈相见,襄阳军即便不能取胜,也势必会让北府军付出极大的代价。” “北地胡族纷纷,如今正是北伐的好时机,我们实在没有必要将实力耗在内斗上面。” “形势如此,北府军与襄阳军之间,合则两利,分则两害,您千万三思啊!” 郗归听了这话,回过头来,笑得有些讽意:“你这话说的,仿佛我们此刻已经打起来了似的。既然明知是北伐的好时机,那便搁置争议、尽快出兵便是,又何必非要在此刻与我掰扯这些无谓之事?” “这并不是无谓之事。”桓元刻意摆出一副无辜模样,就像他曾经很多次面对郗归时一样,看起来十分真诚地说道,“姑姑,我也会犹豫彷徨,也会担心害怕,也想要一个保证。” 在郗归面前,他向来不惮于示弱,也并不完全掩盖自己的委屈和不甘。 “我听朝臣们说,王皇后向新组建的台阁提议,要为您授司空衔,开府置曹掾、长史、司马、主簿等。” “姑姑,寿春、洛涧二战,固然居功厥伟,可我在上游击败北秦水师、重新收复襄阳,也是大功一件。” “然而,除了那些虚无缥缈的封赏,我又获得了什么呢?” “我要一个保证。” 第187章 司空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不是吗?”郗归平静地反问道。 “正是因为你不愿直面北秦主力的进攻,想要北府军承担可能出现的更大伤亡,我们才共同商定了后来的策略。” “然而,当北府军接连的胜利带来了盛名与利益, 你却又觉得不甘。” “子皙, 更高的收益常常与更高的风险同时出现, 人总要为自己做出的决定负责。你作为一军主帅,更加不可能例外。” 在刚刚结束的表彰典礼上, 桓元从容地摆出了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 甚至还在听到北府军的功绩时, 屡屡点头以示赞扬。 他尽情地在江左军民面前,展现出自己的气度和雅量。 可事实上,争斗、较量与不甘, 都发生普通人不能轻易看到的角落里。 权力并不意味着美德, 身居高位者不一定会比底层人更加磊落。 有利益, 就会有纷争,有不甘心。 谁又能真正做到慎独? 恐怕郗归自己, 也不能保证能完全做到时时刻刻的表里如一。 桓元因这平静的质问而有些难堪, 他扯了扯嘴角, 看向郗归:“可是姑姑,就算我没有北府军那样大的功劳,却也依旧为江左守住了上游的国门,使得巴蜀水师不能顺流而下,直逼建康。” “可是, 我又获得了什么呢?” “您不觉得, 这对我而言,十分不公吗?” “公平?”郗归笑了, 她直视桓元,揭穿了他这片慷慨陈词的虚伪之处,“你我都知道,北秦兵败之后,上游获得的不仅仅是襄阳,更有对于巴蜀之地的攻伐权。” “荆州坐拥如此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梁、益二州丰饶的资源,如今已堪称唾手可得。” “对此,你还有什么不满呢?” “不如我将这虚名让给你,你把梁、益二州给我?” “姑姑说笑了。”桓元不急不缓地回道,“梁、益二州如何,那是我自己的本事。我确确实实地帮了江左,总不能因为我自己有本事,江左便要赖账吧?” “你的确帮了江左,可更是为了帮你自己。”郗归轻笑着摇头,并未因这番狡辩之词而出现动摇。 她看得很清楚:“赏赐是王朝对于其臣子的馈赠,可你,子皙,你扪心自问,自己算是江左的臣子吗?” “一个威逼朝廷颁布诏令、让自己同时兼领江州刺史的人,凭什么再以臣子的身份,向江左讨要好处?” 桓元嗤笑一声:“姑姑,你这样说我,可你又如何呢?北府军日渐壮大,威逼皇权,甚至连一个傀儡皇帝都不肯立,难道你便是江左的忠臣吗?” “我当然不是。”郗归扬眉说道,“可无论如何,此时此刻,代表江左、代表中枢的是我,而不是你。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总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看不清楚。” “所以,姑姑,你什么都不肯给,对吗?”桓元缓缓问道。 郗归从容地看向他:“等时机成熟,你自行决定,是否要自荆州北伐。收复长安这样的大功,我不与你抢,如何?” 桓元没有说话。 待到军队修整完毕,他无论如何,也会去拿这一份功劳,去实现桓阳当日未曾做到的野心,为自己添上一块举足轻重的筹码。 郗归根本拦不住他,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承诺毫无意义。 可这毕竟是一个保证,无论如此,骁勇的北府军总是一个威胁,郗归若能承诺北府军不插手长安,倒也并非不算一件好事。 至于其他东西——尤其是那传说中的神器——看来是拿不到了。 双方就这样达成了一致,郗归把玩着茶盏,看着桓元离开。 南烛忧虑地问道:“女郎,长安——我们果真要放弃吗?”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30节 郗归缓缓摇头:“且看着吧,桓元做不到的。” 桓元的脾性决定了这支军队的风格,即便符石大败,长安也依旧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那里有无数的胡人势力,有盘根错节的汉人大族,而后者,并非仅仅能够凭借武力撼动的存在。 帝王之兴,必有驱除,攘除胡虏的事业也一样。 动手的先机,并不意味着最后的胜利。 元旦过后不久,台城便颁下了拜郗归为侍中的诏令。 这虽只是一个虚号,可却是位列三公的无上荣耀。 北府军的胜利赋予了郗归获得这一称号的底气,这场堪称卫国之战的大胜,让任何人都不能明着反驳王皇后的这一提议。 更何况,这其中还有另一位执政臣谢瑾的一力推动。 就这样,郗归终于获得了不亚于其祖父郗照的荣耀。 有史以来,代表三公的金印紫绶,第一次与一个女子的姓名联系在了一起。 北府军诸将士因这辉煌重现而激动不已,他们清脆地看到,可以预见的光明前途摆在自己面前。 他们再不必一辈子屈居人下,受那些世家子弟的为难了。 对于女军而言,这荣耀还代表着另外一重意味。 从今以后,江左人人都会知道,朝堂之中,出现了一位女司空。 史册会记住这一点,会让千秋万代之后的读者,仍然铭记,是在这个时代,出现了历史上的第一位女司空。 而对于女军将士而言,更为切实的影响是,作为司空的郗归,将会开衙建府,树立牙旗,真正建立一套属于自己的、被所有人承认的班子。 一群优秀的女性,将随着这件事的推进,真正走到人前,而不仅仅是作为只在徐州受到认可的女兵、女将与女官。 南烛、伴姊、潘可、迟眉、喜鹊等等,都获得了属于自己的官服。 她们领受郗归的恩德,接受北府的教育,并不认可江左这套腐朽的体制。 可那又如何? 时至今日,她们所需要的东西之中,恰恰包括这个陈旧王朝的任命。 她们要用真切的现实,让更多的女性看到,女人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与奋斗来获得什么。 她们要用来自这个腐朽体制的认可,去积蓄更多推翻它、颠覆它的力量。 女司空、女司马、女参军、女长史,共同缔造着一个新的历史。 有朝一日,她们一定会让女子成为司空、成为司马、成为参军,变成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到那个时候,人们再也不必在这些职位之前特意增添一个女字。 因为女子为官作宰、出将入相,本就是理所当然之事。 分封的一众官职之中,担任司马一职的女性里,有迟眉从颍川郡接回的、朱庠的母亲韩氏。 朱庠本是桓元麾下的将领,曾于北秦十七万大军连续的攻势之下,苦守襄阳一年。 那时其母韩氏也在襄阳,熟谙兵法的她,敏锐地发觉西北角城墙不够坚固的事实,率领百余名城中女子,修建了一道二十余丈的新城墙进行补救,成功拦住了北秦人的攻势。 后来朱庠战败而降,韩夫人也被送至颖川。 郗归听闻韩夫人在襄阳的事迹,知晓她素识兵法,智勇双全,且有一腔御胡之心,所以才命人扮作行商,与韩氏母子商议了大战之时的合作。 后来迟眉成功接回了韩氏,朱庠也在扬州北境的战场力战灭敌,洗刷了襄阳之败的耻辱。 战争结束后,朱庠及其麾下将士,像所有加入北府军的人一样,回了京口参加培训,韩夫人也被郗归请到了建康。 当韩夫人听到郗归欲拜她作司马、请她作女军总教习时,连连摆手拒绝。 她说:“老身不过是个内宅妇人,哪里做得了这些?” 郗归握住她的手,诚恳地说道:“您出身将家,对于兵法将略,自小耳濡目染,熟记于心。襄阳守军数万,唯有您察觉了城墙的漏洞。这样的慧眼独到,难道还不值得拥有一个官职吗?” “如今的女军,大都是一群年纪不大的孩子,和识不得多少字的中年妇人。” “前者年纪尚轻,经验不足,不好服众;后者于兵法不熟悉,目前还难以为将。” “军中正需要您这样的人,请您帮帮她们,与迟眉一道,让咱们的女军变得更好、更强,教所有人都看看巾帼女将的英姿。” 郗归当着韩氏的面展开绢帛,着手起草发给有司的诏书。 “您的名字是?”她看向韩氏,启唇问道。 韩氏心中激荡着难以言喻的澎湃情绪,丈夫和儿子的功勋早就足以让她获得诰命,可这一次,她即将凭借自己的本领获得官职。 她将不再仅仅是朱门韩氏,而是女军的司马,是无数有志于沙场报国的杰出女子的□□。 她握紧拳头,郑重说道:“韩小女,我的名字是韩小女。” 这是一个无比简单的名字。 韩小女的出身虽不算很低,可却也长久地没有拥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名字。 作为父母最小的孩子,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内,她就只有诸如“小妹”之内的称呼,直到成婚之后,要在官府造册登记,这才有了一个敷衍的名字——韩小女。 可事实上,并没有人会这样称呼她。 他们叫她韩氏,或是朱韩氏,仿佛她生来就是为了作韩家的女儿、作朱家的媳妇,从来都不配像男人那般、拥有自己的名字。 可这一次,她即将以自己的姓名获得官爵。 当郗归微笑着点头,在绢帛上写下“韩小女”这三个字时,韩小女真切地感受到了郗归对于女军、以及女军对于江左的意义。 原来,迟眉挂在嘴边的那句“以先知觉后知,以先觉觉后觉”并非简单的口号。 她们身体力行地,将像她这样的人拉出了陈旧的泥沼,在她面前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第188章 府学 当郗归被拜为司空的诏令与其开衙建府的消息一道传开后, 江左上下无不为此轰动。 诸多讨论之中,又以徐州府学最为激烈。 这几年来,朱肖早已凭借着聪颖的天资与刻苦的努力,成功升入了徐州府学。 他一直不折不扣地遵照朱杭触柱之前的嘱咐, 立志要成为郗归可靠又忠贞的臣子。 徐州府学不仅教导知识, 更要对学子们施加政治上的影响。 几乎每一个在这里接受教育的人, 都会日渐成为郗归的忠诚信徒。 朱肖早已在日复一日的学习中对郗归感到钦佩,可当这封诏令传来之时, 他还是感受到了深深的震撼。 此时是太昌七年的初春, 距离郗归与琅琊王氏和离, 才过去了不到五年的时间。 可就在这样短的时间之内,她竟已从一个内宅妇人,变成了江左的司空。 对此, 朱肖实在不能不大吃一惊。 震动之余, 他怀疑地叩问自己:“给我五年时间, 我又能够取得怎样的成就呢?” 顾信发觉了朱肖的出神,但却并未说什么, 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 感慨地看着学子们热火朝天地讨论。 直到朱肖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夫子, 女郎她——为什么会这样厉害?我简直不能想象——” 他语无伦次地说道:“江左立国以来,才出过几位三公?更何况是一个女子?短短五年不到的时间——” 朱肖摇着头说道:“吴兴世族败在她的手里,实在是不冤。” 顾信始终微笑着看向他,直到此时,才慨叹着说道:“岂止吴兴?吴地三郡, 江左数州, 北秦符氏,还有北方那一个个嚣张的胡族, 上游张牙舞爪的桓氏,迟早都会对着女郎俯首认输。” 当日三吴彻底稳定下来之后,顾信第一次在郗岑死后,踏上了京口的土地。 从前的京口,虽然有着辉煌的过去、勇武的民众,可却终究贫苦。 即便有高平郗氏的资助在,可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依旧无法过上丰饶的生活,依旧会因一场天灾而失去一切,苦苦度日。 更为重要的是,那时郗声虽然宽和待民,可却没有领兵的意向,郗岑也将心血都寄托在荆州,并无动用北府旧部后人这张底牌的意思。 以至于京口民众虽比三吴百姓过得稍好些,但却没有什么拼搏晋升的希望,也就没有如今这般欣欣向荣的面貌。 是的,欣欣向荣。 对此,自吴郡而来的顾信感到无比震惊。 自从接到郗归的来信后,他一直在帮助吴郡的自耕农和佃户。 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得足够好,可直到那一日,才知道差距仍然很大。 郗归让京口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变化不仅仅在于物质,更在于精神。 那是颓靡的世家子弟与绝望的底层百姓,难以轻易拥有的一种精神。 三吴新获得田地的百姓也有这样的希望,可却远远不如京口民众从容。 顾信觉得他们已然习惯了这般欣欣向荣的生活,并且坚信自己值得拥有如此美好的一切。 他们从容地生活,深知自己就是这美好生活的建设者。 他们心甘情愿去为这生活而战,即便才刚因三吴的动乱而失去亲人,也并没有被绝望打倒。 顾信就这样在京口走了整整一日,他在郗归派来的护卫的带领下,经过街巷,进入校场,到达军里,时时刻刻地观察着,敞开心扉来接受震撼。 那时候他便发现了,这是一个神奇的地方。 在这里,积极成为了一种常态,就连死亡都不能让人丧失希望。 他想,若是三吴也能像京口这般,不,若是整个江左都能像京口这般,那该是多么美好的景象啊! 生活在那样一个世界里的人,会是多么地幸福;而那般的一个王朝,又会是多么的强大有力呀! 第二日,郗归接见了顾信。 这是一场真正的久别重逢,其中不仅有着物是人非的伤感,更有旧貌换新颜的慨叹。 当二人谈起未来对于顾信的安排时,郗归问他:“我们所期盼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世道?又要造就一个什么样的未来?” 这叩问令顾信再次审视地看向自己的内心。 他自小便厌恶世族的贪婪,想要还天下百姓一个清明政治,可何谓清明呢?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31节 他所畅想的清明,会与这位异军突起的女郎所设想的一致吗? 短暂的踌躇之后,顾信坚定地答道:“信昨日抵徐,观京口上下,知女郎所谓令行禁止,诚不诬也。” “先贤有言:‘夫凡国博君尊者,未尝非法重而可以至乎令行禁止于天下者也。’1” “严刑峻法,赏罚分明,乃是一郡、一州乃至一国立身的根本。唯有如此,方能做到令行禁止。” “某以为,最好的世道,便是任数不任人。人人皆以法度作为行事准则,任何人的私心、利益与智慧,都不能凌驾于法度之上。如此,则令行禁止,不待刑赏而民从事矣。” 对于这样的答案,郗归并不意外。 顾信信奉法家,奉《韩非》为圭臬,向来渴望一个法度明晰、刑赏分明的世界。 可这样一个世界,在江左,却是不易实现的。 她郑重地看向顾信:“这是一个极好的理想,可若要实现它,却分外不易。” “但京口已经实现了,甚至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顾信激动地说道,白皙的脸颊上浮现潮红,“我要让更多的地方如京口一般,要让明晰的法度深深刻进每个人的心里。” “可若要做到这些,凭你一个人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 郗归尖锐地指出了这个事实,令顾信的慷慨陈词出现一瞬间的卡壳。 但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诚恳地说道:“我相信女郎也会欢迎这样的一个世界,我请求您的帮助,我愿为您效劳。” 顾信真诚的眼神令郗归动容,但她仍是叹道:“可这并非一件易事。昔年商君锐意改革,行严刑峻法之制,可却被诬为谋反以至于,车裂至死。” “我无惧于此!”顾信斩钉截铁地说道,“大丈夫行于世间,何惧一死?为了实现心中的抱负,我甘愿奋斗至死!” “你的勇气令我钦佩,然而,商君去世之前,秦国已然完成了改革,是以其人虽死,而新法不改。可若大业未成,新法未立,你便死在了实现理想的路上,那这想象中的法制清明的世界,又该由谁来实现呢?” 顾信因这一番话而沉默了下来。 郗归接着说道:“京口只是一个小小的地方,又受了高平郗氏三代恩德,因此,在这里推行法制,并不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可江左有成百上千的郡县,若要在如此多的地方建立法治,那绝非仅仅几个人就能做到的。” “我当然相信你甘愿赴死的决心,可你活着,才能为国为民,为你的理想,做出更多的贡献。这远比一死艰难得多,也重要得多。” “若想实现理想,当然要有原则,但也要有策略。” 对于这些道理,顾信并非不懂。 可他孤军奋战了那么久,实在难以想象还有什么其他的法子,只能说服自己尽心尽力地去做,若真有一日,不得不死,那便希望能以自己的性命,唤醒一些尚且懵懂的人。 然而,郗归言下之意,是说还有别的法子? 顾信眼神倏地亮了下,当下行礼道:“某愿闻其详,还请女郎指教。” “一个人的力量究竟有限,可若千千万万人都同心同德,便不愁不能成就事业。”郗归意有所指地说道,“去用你的抱负,培养出更多致力于刑赏有度、法制清明的人。韩非子说,人情莫不出其死力以致其所欲。” “你首先要做的,就是让你心心念念的理想,变成更多人的‘所欲’。正如分田入籍一般,唯有当万千民众与北府军同心同德之时,此事才能真正容易地推行下来。” “您的意思是——教化?”顾信似乎明白了些许。 “是的,教化。”郗归颔首道,“我知道你想从一郡开始,试行你的理想,探索更好的制度。可这样做实在太慢,且一郡虽小,却也存在不少根深蒂固的陈规。” “‘君子行礼,不求变俗’,这是亘古以来的经验。你若要真正撼动这些根深蒂固的东西,就非得与大多数人的利益一致才行。” “记住你的初心,你不是仅仅为了将韩非所言变为现实,而是因为有感于民心疾苦,想要通过严明的法制,让更多人过上好日子。” “要用教化去塑造你改革的帮手,用利益去团结你改革的对象。明白吗?” 两年多过去了,这句话仍旧令顾信感到振聋发聩。 剥开迷雾,他真正需要做的,其实就只有这两件事。 其中,又以第一件为先,因为倘若没有人才的积蓄,他便根本无法大规模地推行此事,只能疲于奔命,劳而无功。 徐州府学,正是一个教化的宝地。 那场谈话以后,顾信便进入了徐州府学。 他短暂地放弃了在政事上推行理想的抱负,在这里影响着一个又一个学子。 家人们不理解他的选择,唯有他自己才清楚自己选择了什么。 时至今日,他依旧不能不对郗归感到由衷的敬佩。 当朱肖因为她的成就而感到震撼时,顾信只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他坚信,郗归还会有更伟大的成就,而这个世界,也将有一个更美好的未来。 郗归这个名字,将不仅仅代表一个令他向往的精神世界,更昭示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顾信知道,自己遇到了真正的同路人,或者,更为准确地说,是引路人。 第189章 玉玺 顾信的描述让朱肖心潮澎湃, 若有朝一日,女郎可以驱除胡虏,荡静中原,收服桓氏, 重现盛汉辉煌, 那他自己, 是不是也能在这样一个伟大的时代之中,做出些不平凡的成就呢? 然而, 激动之余, 他又有些伤怀。 他不知道自己的祖父是否知道女郎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不知道他是否明白自家是因何而败。 长达几年的熏陶和学习,让朱肖明白,打败吴地世族的, 不是郗氏女郎一人的意志, 也不仅仅是北府军强悍的武力, 更是无数底层民众拧成一块所形成的强大合力。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世族们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可却没有做到。 他们以为水天然柔弱, 只能在容器的左右下任意改变形态, 可却不知道,就是这样柔弱不争的水,也能够汇成推动历史的滔滔洪流,将他们彻底淹没。 郗氏女郎掌握了一股先前谁都瞧不起的强大力量,朱氏并不是败在北府军手下, 而是输给了这滚滚的历史洪流。 可他还是忍不住会想, 若是没有顾然与张敏之的阴谋,祖父是不是也能够参与到这样伟大的一项事业中去? 他是那样地睿智, 那样地识时务,本该拥有机会,亲自推动吴兴朱氏更进一步。 “不!”朱肖摇了摇头,再一次在心中提醒自己谨记祖父最后的嘱咐——这世上早已没有吴兴朱氏,往后,只会有京口朱氏。 朱肖的恍惚并未影响周围学子的讨论,他们越说越激动,话题也扩散到了更多的方面。 大战结束之后,从表彰大典到受封司空,虽然有无数将领和官员被表彰、被提拔,可刘坚牺牲之后,北府军中接任他成为新一届首领的人选,却始终没有定下来。 学子们的诸多讨论之中,有一项便是在议论担任大将军一职的新人选。 对此,朱肖也有些好奇。 他知道顾信不仅掌管着徐州府学,更是深受郗归信赖的心腹,因此侧过身去,好奇地请教道:“老师,依您所见,刘将军之后,会是谁接替他的职位呢?” 顾信微笑着摇了摇头。 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将士们拿命去拼战功,自然不会轻易对着同僚低头。 若要掌管北府军,非得要战功、资历、品行、性情等均能服众才行。 这样高的要求,使得刘坚死后,北府军中,再无一个可以令所有将士都服气的人选。 谢墨虽战功赫赫,可却出身世家,又是谢家人。 他的高傲性情与谢万当年寿春之败的事实一道作用,使得其与北府军大多数底层出身的将士之间,难免存在隔阂,且是短时间内很难消除的隔阂。 而无论是郗途、李虎还是何冲,其战功都不算彪炳,未必能够服众。 此次大战之中反正有功的将领朱庠倒是资望够深,也有不少战功,可却本系桓氏麾下大将,且有一段战败投敌的往事在,不可能贸然成为北府军的主帅。 诸多人选之中,只有郗途或许能够凭借高平郗氏子弟的身份,弥补战功的不足,可以门第出身定官爵,终究并非郗归重建北府军的本意。 在如今的北府,郗途这样的出身,要想成为主帅,反倒需要比其他人更多的军勋,否则难免不能令诸将士打心眼里膺服,还可能会造成某些郗归不想看到的影响。 如此种种,竟使得刘坚去后,北府军中一时半会地,竟找不出一个真正能够接替他的人选。 朱肖诚心向顾信请教,可其实顾信自己也说不准,这个大将军的职位,究竟会落到谁的头上。 他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这个职位的任命,必然不会偏离“大将军”这三字的本质。 于是朱肖就听到顾信这般答道:“疆场之事,自然该以战功论先后。谁有本领,便能更进一步,不是吗?” “您的意思是,还会接着打仗吗?”朱肖迟疑着问道。 在他看来,大战之后,江左已然获得了一段可以预见的并不会短的安稳期,大可以趁着这机会收服境内蠢蠢欲动的世家,与上游颇具威胁的谯郡桓氏,又为何要主动掀起新的战争呢? 在内部尚未完全安定的情况下北伐,真的不会重蹈符石的覆辙吗? 顾信看出了朱肖的迟疑,他爽朗地笑道:“世家于武略一道颓废多年,眼下时局,早已不是江左立国之初那副‘士族专兵’的模样。若说朝堂之上,或许还要受些牵制,可论起战事来,便根本不足为惧。” “至于上游桓氏,苻秦大败之后,北方诸胡争战纷纷,势必会放松对于巴蜀之地的控制。若你是桓氏,会选择西进收复失地、获取煤铁,还是与北府军这样的强敌对上呢?” 朱肖仍有疑虑:“可是,就这么放任桓氏继续扩大力量吗?若是养虎为患,今后又要如何是好?” 顾信缓缓摇头:“孩子,你一定要记住一件事,桓氏的襄阳军,也是江左的军队。他们在上游开疆扩土,充实的也是江左的版图。若为了牵制桓氏,刻意抑制襄阳军的发展,甚至因内乱而错失了北伐这难得的好时机,那就得不偿失了。” 朱肖羞惭地低下了头:“是学生狭隘了。” 顾信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移向远方的云海:“江左立国几十年来,已然因内斗错过了许多次北伐的机会。就连过去数十年间兵力不足的缺陷,也与世家大族之间、门阀与流民帅之间的矛盾有关。事到如今,我们不能再接着错过了。” 他慨叹着说道:“谁也不知道这样的机会还会不会再有,我们一定要抓住时机。” 大行皇帝薨逝之后,江左一直未立新君,元旦过后,也并未改元。 当朝堂上还因改元之事而争执不休时,北方却传来了几个鲜见的消息。 太昌七年四月,在北方诸胡混战半年之后,荥阳郡守、汉人郑重不堪其扰,终于递上奏表,声称愿率众投奔江左。 同月,苻石终于在心力交瘁中旧伤复发,卒于五将山。 太子泓甫一继位,便要面临慕容氏、吕氏、姚氏等诸多自立为帝的符石叛将的围攻,堪称左支右绌,举步维艰。 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奉上传国玉玺,派使臣前来建康,向江左请求支援。 他并未忘记符石是因何而败、北秦是因何而衰、符石又是因何而死。 可那些从前的叔伯师长、如今的叛将敌军步步紧逼,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选择放弃国仇家恨,寄希望于远交近攻的法子,期望能够借助北府军的力量保全性命。 当这几个消息接连传至建康,江左上下无不震动。 在过去的数十年中,江左始终面临着北方胡族的威胁。 永嘉乱后,北方执牛耳的胡族换了一个又一个,可无论是哪一个,都始终是江左难以视若无睹的大患。 无数的将士、士子和百姓,从前做梦都不敢想象,有朝一日,那个曾一举统一大半个北方、曾狂妄地说出投鞭断流之语的北秦君主符石,竟会被北府军打至重伤,以至于铩羽而归。 而其太子苻泓登基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竟是向江左奉上求援国书与传国玉玺,以一种俯首称臣的姿态,来求取江左的帮助。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32节 尽管去年年底的大胜早已传得人尽皆知,可在这几个消息到来之前,许多人似乎还未如此深切地意识到北府军究竟为江左带来了什么,江左又发生了何等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 几十年来,被讥为白板天子的江左皇室,终于拿到了胡族双手奉上的传国玉玺,可江左已然没有皇帝了。 民间的议论堪称如同鼎沸,朝堂之上的热烈也不遑多让。 那些出身世家、高傲又懦弱的朝臣,即便瞧不起郗归的嚣张,一个个在暗自里讥讽她有着不亚于王莽的野心,却也不能不在这样的消息面前感到振奋和激动。 新亭对泣,青衣行酒,曾是多少文武百官心中难以平复的隐痛,可事到如今,一切都有了转机。 唯一尚有异议的,是有些固执的朝臣,执意认为胡族不足与谋,觉得江左不该援助苻秦,只管看着胡族自相残杀便是。 对此,郗归嗤之以鼻。 若是符石还在世,自然可以与慕容氏、姚氏、吕氏那几个叛将斗个相持不下,你死我活。 可他的伤口实在难以治愈,以至于反复之下,还是感染而亡。 至于太子苻泓,则年少稚嫩,根本无法与那几个叛将抗衡。 江左此时若不插手,难道要等着他们彻底吞下苻秦仅剩的地盘后,再冲上去硬碰硬吗? 就这样,尽管朝堂上仍在激烈地讨论着北方的形势,可对于北府军而言,其动向根本就不必由那些朝臣决定。 荥阳是个好地方,与洛阳密迩相接,若得荥阳,则洛阳唾手可得。 只是江左与荥阳之间,尚且隔着河水与淮水之间的广阔流域,并非轻易可致。 纵使郡守郑重有意归降,也得北府军能到荥阳才是。 于是,郗归召见诸将,定了东西两路同时进攻的计划,又商议他们各自的去向。 郗途深知郗归提拔寒门庶族甚至底层将士的决心,因此并未去争这接收荥阳以至于收复洛阳的功劳,主动提出自徐州北境出发,向西北方向行进,收复沛县、高平两地。 朱庠曾到过洛阳,熟悉这一路的境况,因此将与何冲一道,自寿春出发,经颖水向荥阳打去。 李虎则联合高权,自沛郡出发,以自东向西、攻克梁郡、北徐州、陈留等地为目标,同样朝着荥阳进发。 至于谢墨,他会率领大军,于淮北一带扫荡敌军,充实淮土,使之彻底成为江左的领土,为向河南进发的军队,提供有力支撑。 第190章 项县 当郗途等人一个接一个领命而去, 唯有谢墨被郗归留了下来。 她问他:“少度,对于这样的安排,你服气吗?” 谢墨并未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道:“你说过的, 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就算我对这安排有异议, 也会不折不扣地执行命令。” 谢墨坚毅的面容之上, 仍有些许不逊,可却不再桀骜。 郗归看着他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番话, 又摆出一副假装自己并不在意错失北伐先机的模样, 难免觉得有些可叹。 这是太昌七年的初夏, 距离他们荆州分别,已经过去了十一年。 时光不仅会带来阅历与经验,也会带走某些勇气。 譬如说, 谢墨明知道郗归故意逼迫他的叔父离婚, 再次伤害了他在这世上最为敬爱的人。 可他却没有办法像从前那般冷言相向, 逼问一句“是何居心”。 他知道自己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鲁莽的少年——那个能够勇敢到为了心中的“正确”、与亦师亦兄的郗岑割袍断义的少年。 他的心中开始有了衡量和取舍,他清楚地知道即便郗归的确让谢瑾伤心, 却也从来无愧于江山, 无愧于社稷, 无愧于百姓。 一个人的喜怒哀乐,与一国之人的安稳幸福,孰轻孰重,谢墨不是不会计算。 成长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再也不能肆意放任自己的喜怒哀乐,不能单纯地为喜而喜, 为哀而哀。 或许, 与情感相比,“需求”才更为重要。 他生长在一个这样的时代, 若想为国为家做些什么,是绝不能够仅仅凭借一颗赤子之心的。 相比十多年前的割袍断义,此时此刻,他已清楚地知道司马氏王朝的无药可救,更明白郗归能为不可为之事,能为这天下带来新的生机。 所以他选择臣服。 尽管谢墨与谢瑾从未就这个话题展开深谈,可却已默契地明白彼此做出了相同的选择。 对于成年人而言,克制是一种美德。 既然选择已经做出,那么,即便他身体里的每一滴血液都在叫嚣着北伐,可只要身为首领的郗归没有下令,他便不该行动。 一个人的抱负,与北府军的大局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 郗归看着谢墨克制而平静的面容,忽然释然地笑了。 这一笑,仿佛融化了十余年间的隔阂,照进了荆州的云淡天高里去。 人人都会成长,也都可能在不成熟的时候,做出过不那么合宜的选择。 路是一步步走出来的,如今回过头看,郗岑选错过,谢瑾选错过,郗归选错过,谢墨又何曾没有因少年意气而痛悔过? 迢迢的时光堆叠着,他们只能在今日亡羊补牢地去做到更好。 但好在,还有亡羊补牢的机会。 于是谢墨也看着郗归笑了。 尽管他内心仍然坚信,如果由他带兵打去荥阳,会做得比朱象更好,可他还是与郗归相视而笑。 这一笑,笑的是冰释前嫌,是往后余生的忠义。 从今以后,他会像何冲他们一样,在郗归的指引下,为北府军而战,为这社稷江山而战。 郗归站起身来,向前走了几步,示意谢墨去看壁间的舆图:“你看这关西、河北二地——关西诸族杂居,心气不齐;河北悉是旧户,差无杂人。只要我们能拿出足够的兵力,这两地并不难取。” “然而河北、关中虽可取,亦必有我以取之。欲取河北,必先固河南;欲固河南,必先实淮土;而欲取关中,则必经营宛、洛与蜀、汉。”1 “概而言之,充实淮土,是我们目前的当务之急。” “自从永嘉丧乱以来,淮北之地,以至于江淮之间,便成了北方胡族与江左之间胶着的战场,甚至成为诸多胡族争霸的所在。” “追求安稳度日的百姓,根本无法在这片土地上生存,只能不断南迁,背井离乡、出生入死地去寻一线生机。” “而淮河两岸的土地,就这样荒废了一个又一个十年。” “少度,无论什么时候,孤军深入,都是危险的。” “淮河两岸的广袤土地,和其间新徙入的人民,以及长出的累累黍稻,都会是我们北伐的根基所在。” “唯有根基牢固,才会结出硕果。否则,即便是再骁勇的军队,也如空中楼阁一般,总落不到实处。” 谢墨若有所思地垂下了头,郗归接着说道:“时至今日,你不会不明白,过去谢家掌控的豫州,与北府军治下的徐州,到底差在哪里。” “为官长者,既主政一方,便是一方百姓的父母官;为将军者,既执掌军队,便该让麾下将士都看得到前路光明。” “你们在豫州之所以未能建立起一支真正与谢家同心的军队,便是因为无论是百姓还是将士,从前都不曾被你们真正看在眼里过。” “我常常与北府军将士说,战争之最为雄厚的伟力,乃寓于民众之间。” “你可曾想过,你明明锐意有为,不惧牺牲,打出了一个又一个胜仗,可刘坚、李虎、何冲等人在民间的声望,却远胜于你。这些,是因为什么?” “不要跟我说民众不重要,徐州北境的战场展现得很清楚,当徐州子民自发地与李虎所部同仇敌忾时,无论是兵员的补充,还是粮草的运输,都变得容易得多。” 谢墨在这一句句话中,渐渐歇了争辩的心思,垂下了那颗高傲的头颅。 他闭了闭眼,问道:“所以,你要我去淮河两岸,带着我的将士们去种地、去分田、去联合百姓吗?” “不错。”郗归平静地说道,“生民百姓,乃是一个国家最为要紧的资源。如果不然,梁惠王也就不会发出‘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的感叹。” “你带兵去淮水一带,扫荡游寇残胡,将那片土地,彻底变回我们汉人的地盘。少度,不是只有征伐打仗才叫开疆拓土。守得住,甚至往往要比打得下更加重要。” “你还年轻,未来有的是机会。唯一欠缺的,只是与民众联系不深,以至于根基不牢。一个将军的成就有多大,不仅在于其最优异的地方,更在于其短板。而现在,就到了需要你去补足短板的时候。” “去吧,稳扎稳打,牢固基础,将国土一寸一寸向前推进。无论是北方胡族,还是上游桓氏,只要是他们无暇顾及或是不该插手的地方,你便统统据为己有。” “我要你将淮水两岸营造成一个招牌,让北方汉人对这些地方的观感,就像孙志乱后的三吴民众对京口的向往一样。”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善之善者。” “少度,你能够做到吗?” 谢墨点了点头,直视郗归:“只要我能做到你说的这些,就能够继续北征、攘除胡虏了吗?” “当然。”郗归笑着说道,“你接下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最后的征伐,绝不会是劳而无功。” 谢墨重重点头,行礼离开。 郗归看着他的模样,久违地想起了郗岑。 “若是阿兄还在,知晓我们打败了符石,该有多么开心啊。” 想到这里,她轻叹一声:“少度越来越成熟,也越来越不像阿兄了。” 五月是战斗的季节。 当石榴花像血一般地在枝头肆意绽放之时,北府军各路出征大军已然抵达了各自的战场,开始新一轮的征伐。 桓元也加快了对于巴蜀之地的攻势,加紧为占据关中之地做准备。 攻城略池,是北府军此前极少涉足的领域。 可纪律、战术、士气、武器等方面的优异足以弥补这项不足,将士们在一场场战争中丰富着经验。 女军也第一次在迟眉的率领下独立作战,拿下了项县。 这是一个标志性的胜利。 消息传回的时候,江左上下,除了女将士、女工人、女学子之外,更有无数尚在家中的女人,为此感动得热泪盈眶。 谁说女子不如男? 谁说女子享清闲? 这世上,生儿育女的是女人,操持家务的是女人,养蚕缫丝的女人,侍弄庄稼的也并不乏女人。 可就因为她们是妻子、是女儿,所以这功绩就不能被看见、被承认。 既然如此,那我们英勇的女将士,就偏偏要拼着这条命走到人前,让这大江南北的男人女人都看看,女人是怎样浴血奋战、保家卫国的。 她们用铁一般的事实告诉所有人,女性并不是生来便只能做奉献者。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33节 她们,同样可以成为奋斗者、征伐者、掌权者。 这一封捷报的意义,丝毫不亚于太昌三年五月,北府军渡江作战,首战告捷的那一日。 尽管项县并非多么大的城池,正如当日首战,敌军伤亡不过数百,然而,其背后代表的划时代的意义,远胜于一时的功绩。 千载之下,仍旧会有读史者看到:“太昌七年六月廿二,北府军女将,拔项县。” 深宫之中,皇后王池听闻这个消息后,久久没有言语。 直到殿外传来了隆隆的雷声,她才喃喃说了句:“花开了。” 侍女姚黄微笑着附和:“是呀,您看这牡丹开得多好。” 王池看了眼那纵然美丽、却受陷于精致瓷盆的名品牡丹,轻叹着说道:“这算什么花呢?” “花也好,草也罢,生来就该在野外,在山里,在阳光灿烂下,在风吹雨打里,那才是它们应该生长的地方,是它们肆意绽放的地方。” “不像这宫里的花,美则美矣,却毫无生气。” “真羡慕那些女军啊,我真是恨不得立刻如投胎。” “娘娘!”姚黄痛心地喊道。 王池缓缓摇头:“你放心,我不会寻短见的。为么多年过去了,我总算不必再讨好别人,怎么会轻易送死呢?” “我只是觉得难过,这宫墙深深,实在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王池闭了闭眼,但却并未流泪。 她想:“我如今活得——连张少芳都不如了——” 第191章 高平 王池虽然叹息, 却并未自怨自艾。 她知道自己已然过上了比这世间绝大多数女子都更加优渥的生活,不该再多做抱怨。 更知道自己此刻的职责是做一个合宜的皇后,好好地充当一个维系安稳的吉祥物。 是的,皇后。 大行皇帝薨逝之后, 不仅江左未立新君, 王池还特意发诏, 替长子辞了太子之位。 因此,她始终没有成为江左新的太后, 朝野内外, 仍以“皇后”二字称之。 这皇后虽不干涉政务, 可却有提出建议的权利,在一些无伤大雅的事情上,不会有人轻易去驳斥她。 不过王池对此向来慎重, 并不热衷于使用这项权利。 仅有的几次, 也不过是用来请辞太子之位、推动郗归成为司空罢了。 然而, 当女军们在项县的捷报传来,王池一反常态, 当即给内阁递了文书, 提议用通告诸州郡的方式来表彰女军, 以勉天下女儿。 这提议当然遭到了反对,对于许多人而言,让女人上阵杀敌本就是天方夜谭,更遑论广而告之、大加表彰——这不是胡闹吗? 对于女人,他们习惯了使用德容言工那套话术。 这话术太过好用, 常常能使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地取得胜利, 以至于当然希望能够继续用这约束来控制她们。 可是,这一次, 甚至都不用郗归开口,情势便逆转急下。 多少年来,女性被框在这一道道条条框框里,就连谢蕴那般的才女,也只能怀着天生的禀赋,无可奈何地嫁给一个自大的蠢货,在“贤妻良母”的角色中消耗余生。 她们是自愿如此的吗? 不是的。 谢蕴曾想方设法地说服家人放弃这场联姻,可却始终没有成功。 她唯一能做的,只是在长久的忍耐之后,凭借着家人的一点愧疚,让自己和孩子得以随着王定之的外任,离开那方狭窄暗淡而令人窒息的天地。 可就是这一次的挣扎和努力,却将她带上了死路。 这并非仅仅是她自己造就的悲剧,因为在她做出促成王定之外任的选择时,根本没有看到有别的路可走。 这就是她们的“自愿”,这就是她们的“选择”。 她们并非天生就甘愿受人摆布,不过是对自己的处境心知肚明,知晓自己能做的,只有那一点点螳臂当车、飞蛾扑火的“可笑”努力罢了。 她们就是怀着这样的认知,日复一日地变得麻木,变得冷漠,变得仿佛已然认命。 然而,若有朝一日,她们亲眼看到,女人还有另外一种活法呢? 如果说京口的女工太过遥远,司马恒的成功又只是个例,可是,就在近在咫尺的建康城内,郗归毕竟是实实在在地成为了江左的侍中,台城毕竟是真真切切地出现了不止一位女官,城中毕竟多了不少活力四射的女人,而淮北战场上,更是传来了由女人一手缔造的捷报! 她们压抑了那么久,终于发现自己本不必如此。 一个人的不甘或许太过脆弱,以至于当事人不敢离经叛道地去反抗,生怕一步走错,就会万劫不复。 可是,如果周围的女性都想要反抗呢? 那些为官做宰、出身优渥的男人,之所以能够在内宅之中获得颐指气使的权力,鄙薄她们不识大体、不晓是非,不过是因为作为世家之间联姻载体的内帏女子,在论及朝堂之事时,往往没有倚仗罢了。 《谷风》中的弃妇,独自走在归家的路上,咽下比苦菜还要苦的眼泪,哽咽地说了句:“宴尔新昏,如兄如弟。”1 既是祝贺新婚,又为何要说“如兄如弟”? 郭景纯注《尔雅》,云古者谓婚姻为兄弟。 缘何如此? 因为婚姻结的是两姓之好,是为官做宰、抛头露面的男人的两姓之好。 只要姻亲双方的男人立场一致或是相似,那么,女人就不能在这一场付出华年、付出精力、付出心血的婚姻中获得任何真正的只属于自己的底气。 可是如今,有人愿意为她们声援。 那些勇敢地走出内宅的先行者,给了她们勇气,给了她们光芒。 于是她们也能够斩钉截铁地说“不”,能够直接反驳其夫君、儿子有关表彰女军一事的任何负面意见。 当一个女性当权者出现,只要她真正愿意为所有女性做些什么,就一定能够做到——哪怕不能一蹴而就,也能水滴石穿。 这世上之事,从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到东风。 有北府军作底气,有女军的煌煌战绩摆在眼前,又有来自自家的各种反对之声,再加上郗归那双仿佛已经洞悉一切的眼睛,很快,内阁就通过了王皇后关于大范围表彰女军的提议。 没有什么比这更能激发万千女性的斗志。 多少年来,女人总被放到一个低于男人的位置之上。 他们从不正面承认自己的侵夺,只冠冕堂皇地说,女人生来就比不上男人。 可女军的将士们告诉大家,就算在那最为原始的、令男人都为之自豪的力量领域,女人,也是可以打败男人的。 无论是攻城略池,还是治国安邦,从来都不该是仅仅只属于某一个自私性别的权力。 太昌七年八月,女军攻克位于项县之东的陈郡,彻底粉碎了诸如“项县之胜只是占了出其不意的先机”“女军只能打小仗,不能取大胜”之类的无稽之谈。 九月,女军围颍川郡,朱庠、何冲围襄城郡。 十一月,李虎、高权克梁郡,围陈留郡。 太昌八年正月初十,郗途收复高平郡。 拿下高平的消息传来时,建康正下着大雪。 郗声年事已高,前月又染了风寒,此时正是凶险的时候。 使者达达的马蹄声,陷在了建康的积雪里,以至于守在门外的护卫,竟未早早察觉有人到来。 直到一片雪白中出现两个黑色的人影,他们才连忙过去察看。 只见马上之人一跃而下,拿起马背上好生包裹的信囊,一把扯下了挡风的护具,露出来两张皲裂到红扑扑的年轻面容。 “罗苗,乐禾,你们怎么回来了?!” 守门的护卫大吃一惊,无他,只为大军出征半年多来,其余三路无不捷报连连,只有郗途这一路,不过每旬按例送回主帅的报告罢了。 留在建康和京口的将士,无不为东路军的战况感到焦心,就连郗声的病,也未尝没有因心急而吹风受寒的缘故。 只是郗归向来沉得住气,说慕容氏抢先占了山东,这一路本就不好打,让大家不必着急。 可谁又能真的不急? 好在,今日,东路终于派人回来了。 那乐禾人如其名,咧着一张嘴笑道:“郗将军已于正月初十,率军拿下了高平,派我等回来报信。还请老兄通传一声,我二人要求见女郎。” 对于郗氏和北府军而言,高平始终是一个特殊的地方。 永嘉乱后,郗照率家人、部曲、乡勇,一路自高平金乡南迁。 他本是为了与大家一道寻个安身之处,最后却实在看不下去胡人对汉人的种种残害,不忍在这乱世之中独善其身,所以执意留在了江北抗胡。 这一抗就是数年,打到最后,高平郗氏,竟只剩下了郗照一人,而当初同行的部曲乡勇,也早已伤亡过半。 可这仍旧不会改变这个事实——这支抗胡力量,其先始,是脱胎于高平郡的。 即便是后来在江北加入郗照队伍的流民,也依旧对高平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这感情口口相传,在北府军成立后,融合着郗司空当年江北抗胡的种种故事,逐渐在北府军所有将士心中,将高平郡塑造成了一个很难替代的符号。 过去的数十年中,江左数次北伐,有大有小,有成有败,可却无不以长安、洛阳为目标,还从未有人到过高平。 以至于当这消息传来之时,人们甚至振奋欣喜得有些无措。 郗声原本心风寒而格外不适的身体,在听了这个消息后,竟也似有好转。 他挣扎着坐了起来,连连说道:“阿回,我要去高平……我要回高平……” 说到最后,竟是老泪纵横。 郗归自然明白高平对于郗声的意义。 作为郗照在江左生下的第一个孩子,郗声自小便知道自家是来自北方高平。 那时的侨姓世家,还不知道司马氏将在江左迁延这样长的岁月,只以为很快就能回到北方。 郗声也不例外。 如王引、郗照这般的能臣,也许早就窥见了司马氏难以北伐的事实,所以致力于维持一个荆扬相持的局面,保证江左的安稳。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34节 可郗声不知道。 他盼了许多年,直盼得父亲死了,弟弟死了,才终于不得不灰心放弃。 可他的儿子却不肯放弃,为此,甚至不惜走上附逆之路,落了个败亡的结果。 好不容易一切都停止了,侄女却又想拼上一拼。 郗声那时实在是怕极了。 几十年来,他一直在失去亲人,不想再继续失去。 可郗归竟然做到了! 高平郗氏的子弟,数十年后,重新夺回了高平。 他怎能不亲自去看一眼呢? 郗归看着郗声瘦得皮包骨头的面容与枯槁的白发,小声劝道:“伯父,您好生休养身体,待开春回暖,我陪我一道去。” “不,不——”郗声颤抖着手,摇摇晃晃地抓住了郗归的衣袖,“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这几年来,我虽努力保养身体,可终究是年龄大了。当年嘉宾出事,我又气又怒,内心悲恸,却又不敢表露出来,最终伤了根本。去年又大悲大喜一番,身体早已大不如前。” “与其病逝在这南国,倒不如拼此残躯,去高平一趟,也算是替父兄了却一桩憾事。” 第192章 考验 对于郗声的这一方执念, 郗归虽然同情理解,可却还是觉得不妥:“建康到高平的这一段路,至少要到淮河才有水路可走。淮南的这一段,只能靠牛车马车来拉。您本就病着, 又如何能受得住行路的颠簸?更别提这一路冲风冒雪、挨寒收冻的种种苦处了。不如再将养一段时日, 等身体恢复后再出发。” 可郗声却很是坚持, 他固执地摇了摇头,缓缓说道:“阿回, 我活了这几十年, 还从未到过北方, 从未见过河水。你就让我临死之前,去看上一眼吧。” “等过了这遭,他日黄泉相见, 我这个无用的儿子, 也能多点勇气去面对父亲。” 郗归听着这话, 心中已然升起了不详的预感,可作为晚辈, 终究没有拗过郗声这个当事人的坚持。 太昌八年元夕, 曾两度担任徐州刺史一职的南昌县公郗声, 拖着病体残躯,在京口军民的簇拥之下,最后看了次京口的灯会。 次日一早,他便在郗如的陪伴之下,登上了前往高平郡的马车。 太昌八年四月初八, 郗声携郗途、郗如, 代先父郗照,于高平郡金乡县, 祭祀郗氏列祖列宗。 四月十四,郗声病逝于金乡。 他是郗照渡江后生下的长子,是郗归在这世上与郗照间最深的联系,其出生、成长与死亡,无不与这个王朝的起落兴衰有关。 他是江左初年动荡朝局的亲历者,又在临终前亲眼窥见了汉人得以挥鞭北伐的光明前途。 他这一生,数次见证了司马氏王业在建康的起伏。 人们常常喜欢感慨朝代兴亡,可从始皇统一六合到如今的江左,除了炎汉之外,又何曾有过漫长的国祚? 江左世家总爱怀念中朝,可中朝也不过只短短存在了五十一年,便迎来了永嘉丧乱、五胡乱华的惨淡局面。 至于北方那些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胡族朝廷,就更是短祚了。 如此种种,以至于对生于这个动荡时代的人而言,一个朝代,或许只是一个人短短的一生。 可偏就有人,盼了一辈子,也没能盼到心心念念的改朝换代、兴师北伐。 那是郗岑的遗憾,如今,郗归、郗途与郗声一道,帮他弥补了几分。 武侠小说里,一个转场,便是花开花落五十年,郭靖黄蓉在襄阳的血战,彻底成为遥远的故事,转瞬就到了元顺帝至元二年。 而等主人公从小小少年长到二十多岁时,竟已是明朝的天下了。1 郗归未穿越前还曾感叹过,许多抱憾而终的宋遗民,只要再多活几年,就能看到汉人光复天下。 可在不见希望的日子里,别说几年,就连几日都难以坚持。 郗岑的郁郁而终,绝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的前途黯淡,而是因为看不到北伐的希望。 好在,从今往后,江左所有百姓,都不必再经受这样的绝望了。 郗声躺在金乡的一间小屋里,在郗途与郗如的陪伴下,走完了人生最后一程。 他的视线一点点模糊,仿佛看到了小时候,作为江北抗胡流民军家眷之一的乳娘,言笑晏晏地逗他说:“咱们北人终究是吃不惯这江南的饭,郎君要快快长大,长大了回高平,也好让我们这些背井离乡的人,能沾光回家,再不受这漂泊异乡的苦。” “回来了……我……回来了……” 这是郗声这辈子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就这样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战时一切从简,是以丧礼办得很是简单。 但就是这样简陋的葬礼,却仅凭着葬于故园这一点,便不知胜过了江左多少风流人物。 丧礼结束后,郗如带着几个女军的伙伴,走在北方陌生的街巷上,心里很是萧索。 数十年来,高平迎来了一个又一个胡族的侵占,每一次军队的经过,对于这座城市而言,都是一场深入肌理的痛楚。 盘剥,争抢,死亡…… 这种种苦难,曾无数次地上演,以至于谁也说不清楚,如今的高平郡内,是否还有郗照从前同乡的后人。 多年的苦难使得这些百姓本能地不信任任何军队——即便这是北府军,是一支汉人的军队。 王师又如何? 在他们在忍受胡人欺凌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又可曾有过王师来解救他们? 他们其实打心眼里希望这支来自江南的军队能够永永远远地守护他们,可胡族长久以来的欺辱凌虐所造就的不安全感,又让他们忍不住远远避开这支军队。 他们怕北府军并没有表现出来的这么好,更怕北府军即便真的不凌虐百姓,却也会在胡族调转枪头打回时,毫不留情地弃城而去,徒留他们面对异族的怒火。 永嘉丧乱以来,江左几十年的偏安,不仅令南方许多士庶放弃了北伐的希望,更令北方汉人学会了认命。 他们平静地接受了胡人战力远胜南方的预设,即便北府军收复高平,也认为他们不过是出于侥幸。 民心的扭转并非一时能够做到,可大军却不能因此停下征战的步伐。 因而就有了郗如此行的另外一个任务。 郗归之所以点了南烛与之同行,便是因为郗如除陪伴郗声之外,还要试着第一次以郗氏小女郎的身份,去赢取一郡百姓的信任。 这是一场考验,更是一次锻炼、一个机会。 对此,郗如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她虽然年纪尚小,可却生来聪慧,又受郗归多年教导,耳濡目染地学了不少治理之术,依样画葫芦地做上一番,倒也有了不少成效。 江左三长制与分田入籍之事,已然推行多年,有成规可用。 更何况高平久经战乱,多的是无主荒地。 不听话的大族,早已被郗途按照当初三吴的法子制服。 至于其余百姓,则由郗如与南烛一道,用分田的利益,来消解这数十年南北悬隔所带来的隔阂。 郗如的身份为她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她对百姓们说:“我是江左司空郗归的侄女,是高平郗氏第四代唯一的孩子。郗司空将我带在身边教导数年,绝不会忍心让我置于险境。” “从今日起,我便住在高平。即便慕容氏大军卷土重来,我也绝不会弃城而去。” “北府军成立五年,打过不计其数的胜仗,从未做过抛弃百姓、弃城而逃的卑劣之举。” “我郗如今日向大家保证,若有不虞,郗如必将与北府军将士共卫高平。” “这是我汉人的河山,我高平郗氏的故土!北府军既然收复,就绝不会再拱手让人!” “诸位乡亲,从今往后,大家尽可放心了!” 百姓们不知道郗如的承诺是否真实有效,可她尊贵的身份,毕竟还是给了他们信心。 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即便郗归想尽力抹去门第的影响,可贵人的性命重过平民,早就是一条人尽皆知的无形铁律。 身无长物的底层百姓,被异族欺压了那么多年,怎能轻易相信别人无缘无故施舍的好意? 相比之下,自然是天之骄子与自己共存共亡更能打动人。 无论如何,郗如在高平郡的工作终于正式展开了。 当分田之事推行起来,先前伺机而动的一些先达长者,也自避居的乡间出来,与北府军或多或少地达成了合作。 来自南国的生机,渐渐地在这片土地上生长起来,宛如田间那一株株翠绿的秧苗。 相比之下,河南的境况便要差得多。 符石大败之后,诸胡之间连绵的征战持续太久,以至于耽误了农时。 去年粮食已然歉收,今年又将是一个荒年。 战争不仅会带来立时的死亡,更会带来无边无际的萧索与悲伤,以及,真实存在的瘟疫病毒与大片被搁置的荒田。 正是由于疫病与饥荒的存在,使得西路北府军的进展很是艰难。 襄城郡和颖川郡的城墙很是坚固,大军已然包围许久,眼看两座城池将要断粮,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可北府军也实在是坚持得够呛。 大军出征在外,耗费的人力物力,都是极为巨大的成本。 这半年来,每日都有源源不断的粮草从南方出发送来,而这途中的消耗,又是一笔巨大的开支。 运粮之人同样要吃要喝,如此一来,运粮成本就太过高昂。 原本攻城略池、推进生产,可以弥补这个窟窿,可眼下疫病泛滥,两座大城也还未攻下。 北府军虽然收复了周遭的县乡,可却既无法立刻通过生产获取粮食,也不能拿到襄城、颖川二郡之中的粮草财物。 再这样下去,只怕缺粮的胡族会盯上北府军的粮草,反倒来找他们的麻烦。 郗归看着舆图上僵持不下的标记,沉吟着问道:“桓元那边可有新消息?” 顾信抿唇答道:“桓氏原本自襄阳北伐,溯丹水而上,一路倒是顺利,只是前些日子被拦在了上洛郡,迟迟未能更进一步,更遑论收复长安。” “无论如何,他也算为我们牵制了姚秦的兵力。” 顾信听了这话,亦是点头同意:“女郎,事到如今,焦心也没有用处。襄城、颖川、陈留这三郡,个个都是硬骨头。自古攻城略池,耗上三五年都是常事,将士们需要时间。” “可他们也需要粮草和药材。”郗归在脑中快速计算着运粮路上的消耗,“你将谢墨在淮水一带分田入籍、劝课农桑以及屯田垦荒的数据找出来给我。” “还有几路大军半年以来的伤亡率、疫病感染情况,都统统找出来。” “明天一早,叫大家来开个会,把情况都拢起来议一议。” 郗归还要再说,门口却有人通报道:“女郎,伴姊舍人说,先前您吩咐她从杜仲树中提取的东西,已然做好了。”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35节 第193章 巩固 在郗归的授意下, 伴姊从杜仲的树皮、树叶与果实中,提取出了一种胶质,通过硫化等工艺进行加工,成功做出了轮胎。 在江左, 马始终属于稀罕物资。 辗转自代北、西南而来的马匹, 几乎全都上了战场, 纵使有例外,也不会用于运送货物。 数十年来, 江左陆路交通, 始终都靠牛、驴、骡甚至是人力来维持。 然而千里运粮, 总避不开陆路。 牲畜的消耗与车辆的磨损,严重拖慢了运输的速度,也增加了粮食的损耗。 轮胎的出现, 为那些铁制、木制的粮车提供了绝佳的保护, 使得队伍不用再一次次因为车轮损坏而停下休整。 河南多平原, 这一发明,对要将粮草送至襄城、颍川一带的将士们而言, 其意义不亚于诸葛武侯当年在山路崎岖的蜀地制出的木牛流马。 轮胎不像火药那般必须保持神秘的色彩, 它一经使用, 便为伴姊带来了盛名。 许多人不肯相信,这样难得的奇物,竟是出自一个流民女子之手。 渐渐地,有消息自京口传出,说北府军之所以能有远胜其他军队的锐利兵器, 也是因为伴姊研制出了灌钢的缘故。 这名声越传越盛, 使得伴姊的一颗心,渐渐由欣喜振奋而变得愧疚不安。 她羞愧地对郗归说道:“灌钢与轮胎, 分明都是缘自女郎的指点,如今这般的夸赞,我实在是居之有愧。” 郗归微笑着说道:“我只是提出了几个设想,若没有你夜以继日、成百上千次的实验,根本不会有如今这般可以大量生产的灌钢与轮胎。” 她见伴姊仍有不安,接着说道:“没有上峰的授意,京口是不会乱传消息的,你就当我是千金买骨吧。” 郗归相信,这广袤的土地之上,必然不乏聪慧之人,也定然会有不少对于器物营造、农学算学等感兴趣的“偏财”。 她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在北府军,即便出身低下,即便身为女子,即便不通政务不晓军事,也能靠一技之长有所成就。 “千金买骨?”自从当年开蒙之后,这些年,伴姊实验之余,常常手不释卷,怕的就是听不懂郗归的嘱托,被新来的聪慧之人抢占了在郗归跟前的位置。 因此,郗归一说出这四个字,她便明白了其中意味,再不必如小时候那般,需要郗归细细地掰开揉碎讲给她听了。 对此,郗归也十分欣慰。 她摸了摸伴姊进入青春期后日渐丰盈的小圆脸:“我相信你的聪明才智,你也要有这个自信才好。若是真觉得不安,便多用你这颗聪明的小脑袋,做出更多的好东西来。好教大家知道,智慧原也不是由门第性别来决定的,我们江左,就是出了个不亚于公输班的女博士!” 伴姊腼腆地笑了。 尽管她在营造署里,已经是说一不二的舍人,可在郗归面前,却总也忍不住露出孩子般的依赖。 与郗归相处的时刻太过温馨,以至于她总忍不住想找出更多的话题来延续这时光。 她问郗归:“女郎,这两个多月来,前线将士致力于防疫,并未急着攻城。如今药材、粮草的运输已经不成问题,需要多做出一些火药、用于攻破颍川和襄城吗?” 郗归想到两个多月前集会商议的结果,缓缓摇了摇头。 “不,我们不急着攻城。六月到了,江南、淮南的早稻,还有北方各地的冬小麦都该成熟了。粮草已然不成问题,接下来,我们有的是时间耗。” 四月时,北府军集合各路消息,对北方各郡的疫情和各个势力之间的战况进行分析研判,最终做出了转攻为守、以静制动的决策。 几路大军在拿下目前所有能够拿下的县乡之后,并未急着攻打诸如颍川、襄城这样重兵严守的城市,而是开始做分田、播种、防疫等巩固成果的工作。 到如今,大多数地方的民众都已对北府军顺服不已,今夏的农时也并未耽误,无论是百姓还是将士们,都不必担心饱腹了。 等到颍川、襄城外新麦成熟、饭香阵阵时,城内怕也支持不了几天了。 郗归知道伴姊着急,不过,她并不想在这时候冒进。 “军队向前进,生产长一寸,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这是伟人留下的箴言。 生产是物质保障,纪律则是铁的原则和保证。 越是到了最后攻关的时候,便越是要加强自身的建设,免得功亏一篑、覆水难收。 北方诸地的民心,郗归势在必得。 相比之下,一城一池暂时的归属,倒没有那么重要。 她不是桓元,不用急着靠北伐的战绩,来与北府军分庭抗礼。 想到这里,郗归与伴姊急切的目光对视,安抚地说道:“无论如何,我们已经到达了中原。至于什么时候更进一步,那就要看桓氏什么时候先动了。” “桓氏?”军事一途,实在并非伴姊的专长,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眯着眼睛看向舆图。 “是的,桓氏。” 在北府军运粮车队因轮胎而如虎添翼的这两个多月里,桓元亲自率领军队,攻破上洛郡,直奔长安而去。 据说苻石之子苻泓尚在长安,可京兆已然被羌人姚昶所建的后秦占领,一旦桓元抵达长安城外,这三方人马,便要碰到一起了。 当年桓阳北伐,驻军灞上,可三辅之地豪杰大族却并未前去相迎。 永嘉乱后,诸胡纷纷,能够在北方继续扎根立足的汉人豪族,无不是眼光毒辣、心思缜密之辈,他们要为家族未来考量,绝不会像普通民众那般,轻易被田地打动。 也正因此,桓元若想得到长安,不仅需要战胜姚秦与苻秦,更需拉拢这些汉人大族。 从某种程度上讲,后者甚至要比前者要难对付得多。 桓元心心念念想要拿到传国玉玺,却没想到苻泓竟会甘心将此物拱手让人,献给江左。 眼看玉玺落入郗归之手,他便更加疯狂地想要收复长安——赶在北府军进入洛阳前收复长安。 他以为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可郗归知道,事情并不会这样容易。 她不是没有劝过桓元,可桓元并不相信,只以为她忌惮自己会抢了北府军的头功。 既然如此,郗归劝过几次之后,便也歇了心思。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桓元非要冒进,那就尽管去吸引胡人的注意力好了。 反正北府军已经在收到国书之后,派人潜入长安。 她只要保证苻泓的安全、不让奉上玉玺之人寒心即可,至于长安,且先看桓元与姚昶战况如何吧。 对于这些,郗归并未展开细说,她只是笑着看向伴姊眯着的眼睛,开口劝道:“好孩子,用功是好事,可也要注意身体。你的眼睛是不是有些模糊了?营造署的玻璃研发得怎么样了?实在不行,先教人打磨水晶,做出几副镜片来试试。你这样成日里眯着眼,实在是不方便。” 伴姊笑得眼睛弯作一对月牙:“女郎放心,我都记着呢。您说过,这镜片不仅能矫正视力,还能用来勘察远处的的敌情。这么重要的东西,我一定忘不了。我们正在试验,要不了多久,将士们就能用上望远镜了。” “你呀。”郗归见她一心想着望远镜,并不在意自己的眼镜,不由叹了口气,点了点她的额头,故意吓唬道,“要留意身体才好,回头要是瞎了眼睛,看你还怎么研究新东西?” 七月,江淮之间飘满了稻花的香气。 谢墨持久的努力并未白费,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从前江淮间大片的荒土,都种上了青翠欲滴的水稻。 百姓们终于能在这片土地安居乐业,再也不用担心胡族的侵扰与劫掠。 谢墨行走在天边,闻着醉人的稻花香气,心中升起了一种难言的感受。 对他而言,这一年多的日子实在太过特别,既不同于从前在家中的锦衣玉食,也不同于前些年的戎马生涯,而是一种温和、柔软、而又十分坚韧的生活。 战场上的搏杀固然充满了蓬勃的活力,可田野之间,却也孕育着另一种古老而不屈的生命力。 这是千百年来,汉人与游牧民族最大的不同,是他们曾经在锦衣玉食中遗忘了的真正家园。 谢墨终于明白郗归想让他看到怎样的根基、怎样的力量,这让他生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自豪感——他知道,正是自己这一年多来的付出,才成就了如今这番和乐的田园图卷。 他想:“我会牢记这种感受,会为了这些百姓、这些田地而战。” 太昌八年九月,桓元终于和姚昶在长安城外打了起来,苻秦反倒因城墙与护城河的缘故,暂时靠着存粮龟缩城中,没有受到太多战乱的波及。 就在诸胡的目光被长安战事所吸引的时候,襄城、颍川二郡之外,将士们用新收获晒干的春小麦,制成美味的饭食,日日支着大锅,摆给城墙上的守军看。 距离二郡被围,已过去了整整一年。 太昌六年,苻石举兵南征之时,虽在二郡储存了不少粮草,可对这样的大城而言,粮米的消耗是个极大的数目,坐吃山空,终究不是办法。 城中已然挨了几个月的饿,如今日日被饭香熏着,如何还能坚持得下去? 有关投降的议论,很快就悄声蔓延了开来。 二郡守将恼羞成怒,不约而同地接连斩杀了好几批人。 可饱腹求生乃是人之天性,如何能轻易被抑制住?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斩首并未制止城中的颓丧,反倒增加了军中将士和平民百姓的反抗之意。 滔滔的民愤汹涌着,正酝酿着一股巨大的洪流。 第194章 长安 太昌八年冬十二月初九, 桓元大败姚昶,长安城外的姚秦军队,西撤至扶风郡一带。 十二日,苻秦守将开城门而降, 秦主苻泓奔洛阳。 同日, 桓元入长安。 十四日, 桓元克咸阳。 十九日,在东取潼关与西征扶风之间, 桓元出人意料地选择了扶风。 他要本着擒贼先擒王的原则, 彻底将姚昶击败, 为此,甚至甘愿暂时放弃潼关与弘农,更遑论北方的冯翊、北地、新平等郡。 姚昶虽痛骂桓元的意气用事, 但却无可奈何, 只能整顿军队, 奋力一战。 然而,连连战败的军队, 终究比不过锐气正盛的桓氏兵马, 姚昶终于在除夕夜大败于桓氏, 只能于大雪纷飞中仓促西逃。 桓元看着越来越厚的积雪,没有接着去追,而是在安排好扶风郡的防务后,带着亲兵,策马回了长安。 这是桓元在长安度过的第一个春节。 这座古老的都城, 曾是其父桓阳一生的执念。 当年桓阳北伐, 驻军灞上,距离收复长安仅有一步之遥。 可那时江左却传来了种种不利于北伐的消息, 桓阳不敢保证,自己能够心无旁骛地拿下长安,更害怕在长安作战之时,江左突出变故,自己被断了后路,北伐军也会因此落入进退两难的局面。 于是,权衡利弊之后,桓阳终究选择了更为稳妥的做法,退兵回了荆州。 在后来的许多年中,这次撤退始终是桓阳下半生最大的意难平。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36节 他临终之前,耿耿于怀的只有两件事——一个是因为谢瑾阻拦而未能等到的九锡之礼,另一个便是曾近在眼前但终究未能收复的长安。 人在意气风发的时候,总以为往后还会有无数的机会,可事实却往往并非如此。 对于普通人而言,一刹那间的动摇,一次犹豫摇摆的放弃,常常便意味着一辈子的错过。 桓元曾亲眼看到,自己的父亲出于种种顾虑,放弃了近在咫尺的长安,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帝位,可却始终无法在心中真正放下,最后只能郁郁终日,抱憾而终。 桓元知道,父亲这么做,无非是为了所谓的稳妥,为了往后千百年有个干净的身后名。 可司马氏江山的稳妥,与他一个姓桓的有何关系? 他退了这一步,难道史书就不会将他视为乱臣贼子了吗? 不会的。 只有胜利者,才有书写历史的权力。 真正皇权在握之人,又何必惧怕刀笔吏的阴谋? 桓元嗤笑一声,策马入城,于纷飞的大雪之中,观察这座古老的城池。 在他的想象中,这座代表了前汉辉煌与中朝历史的城池,应当如王朝般巍峨恢宏。 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鹅毛般的大雪遮掩了血迹与脏污,可却无法遮盖这座城的破旧与萧条。 桓元从小就梦想着一个金碧辉煌的长安,一个古朴厚重、承载了汉人千年历史的长安。 可当他真正踏入长安,才发现它并没有想象中的瑰丽与盛大。 它繁华又破败,简洁又狡诈,每一条街巷都充满了矛盾的元素,但无论如何,都没有班孟坚《两都赋》中那种“体象乎天地,经纬乎阴阳”的宏伟。 或许这就是战争带来的冷酷代价——战乱不仅夺去了无数百姓的性命,也摧毁了长安城全盛的生命力。 在这个乱世,一切都是折衷的。 好的坏的掺杂在一起,就连胜利都显得没有那么炫目。 “不过没关系,我终究还是到了长安。”桓元这样想道。 他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颇为自豪——他完成了父亲乃至江左无数人物都未能做到的成就,成为了江左立国以来,唯一一个收复长安的汉人。 “举头见日,不见长安”,那是属于元帝的遗憾,不是他的。 如今,日光与长安,都在他的脚下。 桓元开怀长笑:“有这样的功劳在,谁又能再用北府军的战功,来抹杀我的成就?” 太昌九年的新年就这样到来了。 长安内外,桓元的手下正在尽情地盘剥劫掠,享受胜利带来的喜悦。 而桓元则在接受着他父亲未能得到的三秦豪族的恭维,内心颇有些飘飘然。 建康城中,收复长安的消息,已然沿着丹水与大江,传进了台城之内。 无数世家正在度过一个难言的元旦,在为长安喜讯高兴的同时,他们忍不住去猜度这件事对于朝堂的影响。 郗归虽不太听劝,可到底处事公道,不会乱来,那桓元可是个疯子,若是他往后胜过了北府军,那他们岂不是得在这疯子手下活命? 一时间,这些人竟比郗归还盼着北府军快快收复洛阳,好杀一杀桓元的风头。 对于这种种心思,谢瑾心知肚明,可却并未理会。 陈郡谢氏正在举办家宴,他作为家主,平静而温和地接受了族中的祝贺,一个个过问了家中子弟的学问,问候了长辈与老人,又对来年提出期许。 自从接任家主一职以来,他已经这样度过了许多年。 今年有这样好的消息在,他本该感到开心,可却实在提不起精神来。 阿回不在,少度不在,嘉宾不在,他纵是有一肚子的话,也不知该向谁说。 好在时局一切都好。 一个人的失意与怅然,在这样上升的时局面前,实在是不值一提。 于是他饮尽了杯中的美酒,再次投入堂上的觥筹交错中去。 灵魂却好似高高飘起,不悲不喜地注视着这无聊的一切。 郗归并未在建康过年。 她于昨日到了京口,于城郊的空地上大宴京口军民,共同为这一年来北伐的捷报和北府军麾下各地的政绩而庆贺。 元日,她祭拜了高平郗氏的列祖列宗,还有北府军无数的阵亡将士。 她郑重承诺:“英灵在上,北伐已然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所有人的努力不曾白费。我们将前赴后继,共同完成那收复二京、驱逐胡虏、肃静华夏的殷切愿望。” 郗如不在,伴姊今日一直陪着郗归。 对于西路北府军的进度,她仍是有些不解:“女郎,桓元如今已经动手,我们是不是可以用火药加紧攻城?” 对于伴姊而言,火药攻城,显然是更有效率的法子,她沉浸科研多年,习惯了直来直去,不太懂郗归的顾虑。 郗归叹了口气:“襄城与颍川,均是河南的重城。城破之后,尚要为我所用。不必非要用这样的方式,去摧毁坚固的城墙。你放心,这两座城困了这么久,早就挨不下去了,最迟二月,城中定然生乱。” “我不明白,女郎。”伴姊真诚发问,“您说,北方的民心,您势在必得。可是这两城被围困许久,城中定然一片哀嚎,倒不如早早用火药攻破来得痛快。我不懂,如此这般,怎能收获民心呢?” 郗归扯了扯嘴角:“早在围城之前,北府军便已放出消息,也留出了撤退的口子。城中不少大族和平民,已然于那时北逃。如今还留在城中负隅顽抗之人,其死活、于我又有什么相干呢?” 伴姊始终觉得,在这件事上,郗归的表现与从前很是不同。 她问道:“可是,若有人不想背井离乡,或是逃不掉呢?” 郗归平静地与她对视:“人都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每个人都该首先自己尽力保全性命,而不是寄希望于别人的怜悯。我作为北府军的首领,应当首先考虑我的将士。” “伴姊,我知道你一直认为我是一个仁慈的人。可行军打仗,向来都是拼命之事,就算有差别,也不过是伤亡多少的差异罢了。我并不像你想象中那样心软。” “北方诸胡虽因混战而折损实力,可却仍旧骁勇。北府军本就因打败符石而备受瞩目,若再快速拿下襄城和颍川,只会招致更多的攻击。” “将士们当然可以直面这些攻击,可既然桓元一意孤行,执意要去打长安,那我们为何不让他先出这个风头呢?” “早些拿下襄城和颖川,城中便不会因饥馑而多生饿殍。可我北府军的将士,却会因攻城而增加伤亡。”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眼下还没有兼济天下的本事,只能先顾好自己的子民。” “不,不是的。”伴姊心疼地握住了郗归的手,“我知道您依旧慈爱,我并没有质疑您的意思,我先前只是不懂您的良苦用心。” 她语无伦次地安慰面色平静的郗归:“女郎,襄城与颍川郡中,都是胡人的子民,他们的死活与我们并不相干,您已经做得很好了,真的。” 郗归微笑了下,温和地看向伴姊:“你放心,我没事。人生在世,总要做出选择。我能够做的,便是顾好治下的百姓,和不让将士们肆意残杀罢了。” 说到这,伴姊又想起一事:“我听说,桓将军一路北伐,往往纵兵劫掠,当地民怨沸腾,苦不堪言。小女郎则在高平行分田入籍之事,就连归化的鲜卑人也得到了田地,以至于引发了一些汉人的不满。女郎,您说,对于胡人的子民,我们该怎么处置呢?” 高平的许多汉人不能理解,为什么鲜卑人占领高平时,汉人低人一等,可当王师夺回高平,鲜卑人却能和汉人一样分到土地。 想到这里,郗归不由叹了口气。 对于后世的读史者而言,永嘉乱后、诸胡横行中原的这数十年,或许正是一场民族大融合的先机。 可对于生活其中的人而言,仇恨与欺辱,都是真实发生的。 千百年后的同气连枝与他们没有关系,他们只知道,胡汉有别,以及,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第195章 洛阳 郗归轻叹一声, 声音很是欷歔。 “好孩子,你口中的胡人子民,也分为许多种。譬如那些被异族统治的汉人,便并不是自愿成为胡族子民的。” “永嘉乱后, 司马氏重建于江左, 可却放弃了北方的故土和百姓。你和你的家人, 不远万里,南渡求生。可这条路实在太难, 其间充满了鲜血与死亡, 并不是人人都有勇气走的。” “那些留在北方的人, 受了胡族多年的欺辱,我们又如何能再施以白眼,将他们看作胡人的子民?” 伴姊点了点头, 接着说道:“可是, 我听说, 有很多汉人大族,都在胡人的朝廷里做官。” 郗归轻轻颔首, 为她解惑:“对于这些人, 只要不曾凌虐欺压汉人百姓, 那便不必追究,可却也不会有胡人在位时那般的高官厚禄了。” 伴姊抿了抿唇,问出了下一个问题:“那胡人呢?城中的胡人百姓,我们又要如何处置呢?” 远在高平的郗如也写信回来,问了这个问题。 永嘉末年, 五胡乱华, 然其五胡,却并非自塞外而来, 而是本就居住于塞内。 这些人散处民间,虽亦从事耕织之事,可却仍存犷悍之气。 一旦有野心勃勃的故族首领出现,联合这些散处之人恢复故业,那么,这些人的危害,便要比自塞外入侵的寻常异族严重得多。 中朝创立之初,便有大臣敏锐地察觉了这个问题。 那时关中、陇西屡屡苦于胡族侵染,江应元深虑四夷威逼,做《徙戎论》以呈惠帝,建言将氐、羌等族迁出关心,并州匈奴发还本域。 然而惠帝并未采纳此论,当时因循守旧的一众君臣,谁都未曾想到,短短不足十年的时间,那些曾被放任的胡族,便借着八王之乱的东风,彻底颠覆了这中朝江山,占据了中原大地,也成就了江应元的远见之名。 虽说如此,可而今回过头去,细细琢磨,却不难发现,当初江应元之《徙戎论》,也不过只是一时措置之策,并非上上之选。 因为胡族一旦徙于塞外,便如同纵虎归山,若是散处倒还好,可一旦在此汉人鞭长莫及之处,出了个并兼的英雄,形成一个强大的部落,便会酿成严重的边患。 中朝的失败让江应元被目为难得的深识远见之人,可来自后世的郗归却知道,辽金元清之发迹,无不与被置于塞外的胡族有关。 纵容胡族杂处中原,固然有其危险,可贸然迁至塞外,也绝非良策。 真正要做的,应当是一面保证自家政治清明,兵力强盛,一面扶绥胡族,使之同化。 不过,这就并非一时之功了。 而眼下的郗归,需要考虑的不止是胡族的威胁,还有汉人的想法。 无论如何,北府军收复的,毕竟是汉人的江山。 墨家崇尚兼爱之说,可儒家却讲亲亲之爱。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即便没有胡汉的差别,也有亲疏远近之分,更何况还隔着曾被欺压的仇恨呢? 然而,数十年的异族统治,不止带来了仇恨,还有无数的胡汉通婚、血脉融合。 如今的胡汉之间,早已并非泾渭分明。 有汉人因鲜卑人分得田地而不满,就会有汉人因自家鲜卑姻亲得到田地而高兴,这原本就不是能够一刀切的事情。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37节 高平已然成为了胡汉杂糅的高平,北方的任何一个城市都是如此。 这就是现实。 除了正在混战的羌人、氐人、羯人、鲜卑慕容部、鲜卑乞活部外,更北的地方,尚有一个不容忽视的存在——鲜卑拓跋部。 拓跋部虽未染指中原,可却已拿下了北方大片的土地。 如此情势之下,郗归是绝不会把慕容燕境内的胡人逼到境外,让他们为拓跋部出力的。 于是她说道:“无论胡人汉人,只要能为我所用,便是我的子民。” 她已经如此回复了郗如,如今又再次讲给伴姊听:“高平的分田入籍之事,并未因此中断。主动归附的胡人,可以和汉人一样分得土地,只是有两个条件:一、必须与汉人通婚;二、家主必须是汉人。” “拿到户籍的胡人,可以在三代之后自立门户,只是仍旧不能聚居,不能来往过密。” “土地和减税可以保证他们的生计,三长和守卫的监督则会防范他们作乱。有安稳的日子过,这些人又何必非要打打杀杀?若真有那般不识好歹的,那便杀鸡儆猴,以示效尤。” 伴姊眨了眨眼睛:“您的意思是,驯化他们?” 郗归“嗯”了一声:“民力是重要的资源,若是驱逐这些人,不啻于为拓跋部作嫁衣裳。可若是诛杀,则会引发更为严重的反抗。因此,扶绥与同化,才是最适宜的法子。” “伴姊,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不可能彻底抹杀痕迹。过去数十年的动乱,注定了北方已经不是从前的北方。我们必须接受这个现实。” 太昌九年正月十四日夜,元宵还未至,襄城郡便爆发了叛乱。 饥饿的军民合力击杀了守将及其亲信,对着北府军打开了城门。 朱庠命北府军将士带好口罩防具,在城外施粥,同时登记人口信息。 城中的两万多人,暂时都被安置在了城门外喝粥服药。 火堆点燃了一座又一座,形容枯瘦的襄城军民,一个个麻木地围在火堆跟前,等候着北府军的吩咐。 他们也想一拥而上,抢夺粮食,可最终还是被北府军手中凛凛的刀枪逼退。 领受任务的百夫长冷哼一声,将大刀收起,沉声说道:“老弱妇孺出列排队,其余人都好好等着。若是守规矩,那就每个人都有吃的。谁要是想乱来,那就别想活了!” 于是大多数人都嗫嚅着后退,他们已然在城中忍了这么久,自然能够再等几个时辰,先前之所以不听管控,不过是循着本能试探一二罢了。 百夫长看着他们的动作,露出了满意的神色,教将士们送了热水过去,以免这些人等得太久,冻坏了身体。 军医带着将士们进城,挨家挨户进行消杀,以防疫病传播。 几个时辰之后,何冲率领掩住口鼻的将士,进城查探有无顽固守军负隅顽抗。 元夕,北府军定下了以工代赈的规矩,除了染疾隔离之人外,城中原本的壮年男子,都在将士们的带领下,进城收拾尸体,再次消杀。 正月十七,北府军入襄城。 襄城的事迹和进城消杀的经验被写成报告,分别送给了建康的郗归和颍川的女军。 女军命人在颍川各城门下大肆宣扬襄城归降之事,又以食物和医药诱惑。 不消两日的工夫,颍川亦是开门投降。 当此二郡轰轰烈烈地分田入籍,热火朝天地准备继续北伐之时,桓元似是因此受了刺激,竟在一月底重兵拿下潼关之后,一路朝着洛阳打了过去。 “他疯了吧。”郗归收到这个消息后,冷漠地翻了个白眼,“二月的时节,雪都未化,他竟要通过崤函古道,穿行崤山深谷去洛阳?” 顾信轻笑一声:“谁让桓将军没能拿到传国玉玺呢?荆州居地利之便,本以为玉玺是唾手可得之物,没想到那苻秦国主,竟舍近求远,将玉玺送到了建康。桓元没了玉玺,可不得加紧征伐,在战功上压北府军一头吗?” “这么说,倒是我低估了传国玉玺的影响。”郗归轻叹一声,依旧为桓元的糊涂感到可惜,“若我是他,便先趁机休整,稳定时局,以免关中豪族趁机作乱。纵是要征伐,也该在拿下潼关之后,先取冯翊、北地、新平等郡,如何要冲风冒雪、翻山越岭地往洛阳去呢?” “谁知道呢?可能是疯了吧?他不是一直都是这个脾气吗?打起仗来就什么都不顾。”顾信并不在意桓元的疯狂,在他看来,桓元自取灭亡,落败是迟早的事,根本不值一提,“桓氏去打洛阳,北府军该如何应对?襄城、颖川既已拿下,是不是也该往荥阳去了?若真让桓元取了洛阳,往后可就不好处置了。” “哪儿能这么简单就拿下洛阳,他连陕县都未拿下,如何真能到洛阳去?”郗归看向舆图,沉吟着说道,“襄城、颍川目标太大,恐怕自东南往洛阳、荥阳去的路上,早已布满了埋伏。” 她缓缓移动舆图上的磁石标志:“二郡各出一小支队伍往荥阳赶,吸引胡人的目光。至于攻城的主力——让李虎、高权尽快拿下陈留,沿雎水两岸行军,接收荥阳郡。” 太昌九年二月十七,陈留郡被围困一年零四月之后,终于开门投降。 高权在陈留整顿队伍,接收陈留军民,行防疫消杀、分田入籍等事,李虎则率领一半将士西征,直奔荥阳而去,一路斩杀了不少游窜的小股胡人军队。 二月十八,桓元下陕县,命部下秣马厉兵,东征洛阳。 二月廿一,羌人姚昶袭长安,冯翊、北地、新平、长城四郡助之,长安告急。 廿四日,桓元回师救长安。 廿六日,长安困解,姚昶率军奔扶风。 廿七日,荥阳郡守降于北府军。 同日,姚秦国主姚昶战死于陈仓,桓元取雍县。 三月初十,桓元率军西征。 四月廿五,桓元取略阳郡。 五月初七,桓元克天水。十八日,下陇西郡。 五月廿四,北府军克洛阳,国主苻泓肉袒出降。 至此,二京收复,举国欢腾。 第196章 僭主 太昌九年五月廿八, 西征陇西郡的桓元,在得知洛阳光复的消息后,于营帐中摔杯暴怒,命人掘姚昶墓, 鞭尸遂忿。 次日, 桓元率军回长安, 旋又北征,两月之内, 连取冯翊、北地、新平三郡, 每下一城, 即屠城泄愤,以报此三郡随姚昶阴袭长安之仇。 八月初六,桓元称帝于长安, 国号曰“楚”, 年号始兴。 在桓元疯狂攻城略池的这几个月里, 郗途连克济阴、濮阳、东燕、任城四郡,已然兵临鲁郡城下。 洛阳情势稳定之后, 女军连取汲郡、枋头二地, 朱庠亦克河内郡。 至此, 北府军所到之处,已东临慕容氏所立之南燕,北接拓跋部之领土。 在这种种捷报的作用下,当桓元自立的消息传来时,北府军将士不仅没有因此产生压力, 反因有机会取桓氏领土而振奋了一番。 谢墨已在江淮之间摩拳擦掌了几个月, 为的便是趁桓元露出破绽之时,举兵征伐, 尽收其土。 谢瑾与顾信虽然面上冷静,可内心也无不对郗归下一步的打算感到好奇,他们想知道,接下来,北府军究竟要先从哪里下手。 郗归从容不迫地命台城起草诏书,斥责桓元叛国之举,言明桓氏部属如有弃暗投明、主动投奔北府军者,可不以附逆论处。 诏书一封发往荆州,一封发往长安,一路公诸于众,引发议论无数。 长安城内,医者正在为桓元包扎伤口。 亲信赵复看着那一个个染血的布条,心中很是不忍:“主公何必这么拼?北府军攻打陈留,用了快两年的时间,您却于两个月内连取三郡,就连受伤都不曾停歇。您身为主帅,何必如此自苦呢?” 桓元身着衮服,端坐明堂,冕旒背后的神情晦暗不明。 良久,赵复才听到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当然要快!郗归有慢的资本,可我却没有。可恨姚昶那个贱人,竟硬生生将我从陕县逼了回来,害我不能亲征洛阳。如若不然,而今还有北府军什么事?” “收复二京的功劳,原本都该是我的!传国玉玺也该是我的!” “郗归当日被休,就该死在建康才对,如何竟能到了京口,成就如今这般气候!” “北府旧部,本已是明日黄花,凭什么她一个女人,竟能重建北府军,与我荆江二州的兵马分庭抗礼?!” 桓元咬牙切齿地说道:“还有那李虎,不过只是郗归身边的一个侍卫,朱庠更是我桓氏的襄阳守将,可事到如今,他们竟一个个地爬到我头上作威作福,跟我抢这一份收复洛阳的功劳!” “他们凭什么?嗯?”桓元愤怒地拂袖,一举掀翻那实木所制、镶嵌白玉的精美桌案。 医者惶恐地劝道:“陛下,当心伤口啊!” 桓元冷笑一声,并未因伤处传来的疼痛而变色,而是冷冰冰得问道:“说吧,建康又有什么动静了?” 赵复擦了把汗,觑着桓元的神色,回禀了那封诏书的内容。 桓元再度冷笑,喉咙里发出桀桀的怪声,衬得这高阔的宫殿无比阴森。 赵复向前膝行几步,看到从桓元臂间渗出的殷红鲜血,沉痛而急切地唤道:“主公!主公!!陛下!!!” 桓元扯了扯嘴角,重新坐了回去,面无表情地闭上了眼睛。 医者接到赵复的示意,颤颤巍巍地继续包扎伤口。 半晌,才满头大汗地提着药箱告退。 桓元看着医者仓惶的背影,不免嗤笑一声。 “我桓氏军中,如何能有这般胆小如鼠的东西?” 赵复担忧地说道:“他是医者,只要会治伤便可。倒是您,陛下,您如今是一国之君,可要保重身体才好啊!” 赵复本是桓元的伴读,虽不大擅长行军打仗,可却对桓元别有一番敬爱之心。 他心中揣度着桓元的心思,故意说道:“您一定得好好的,可不能让北府军看了笑话啊!” “呵,北府军!”桓元紧紧握住了双拳,“他北府军凭什么与我平起平坐?不过是郗归近水楼台,与那王池沆瀣一气、夺了权柄罢了!” “可笑那些迂腐世家,当日对着父亲,那般地不假辞色,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父亲登基。可当那两个女人打出什么共和行政的幌子来时,他们便连个屁都不敢放了。” “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懦弱蠢货,活该他们在妇人手下出不了头!” 赵复始终静静地站在阶下,一言不发地听着桓元发泄心中的不满。 桓元念及那封诏书的内容,不由越想越怒:“她说我叛国,说跟着我的人都是附逆?荒唐!若我是叛国之人,那郗岑是什么?她郗归又是什么?!” 桓元紧紧盯着赵复:“你说,我对她难道还不够好吗?她说要换建昌马,我便换与了她!她说让我打长安,我便打给她看!我早早地就对她发出了结盟的邀请,可她偏偏置之不理,要将我逼到如今这般地步!” “那谢瑾有什么好?竟挑唆地她与我决裂?你说啊!” 赵复无可奈何地答道:“陛下,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您又何必沉浸其中,平白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过去?”桓元冷哼一声,“永远都不可能过去的。他谢瑾抢了我的女人,郗归占了我的地位,怎么能就这么轻易过去?” “我桓元走到今日,靠的是真刀真枪拼出来的战绩,谢瑾与郗归又有什么?” “她郗归难道就想着凭着那什么劳什子高坐建康、运筹帷幄的好名声,便要夺走我辛辛苦苦打拼出来的一切吗?” 忽然,桓元于暴怒之中轻笑一声,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慢条斯理地说道:“来人,拟诏!郗归谢瑾,沆瀣一气,谋害先帝,把持朝政,杀彼皇族,乱此江山,狼子野心,罪不容诛——” 他一字一顿地念完这一段话,笑着说道:“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二人的阴险,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桓元!才是一心为国的板荡诚臣!” “自立又如何?我之所以自立,为的是——清君侧!” 建康。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38节 今年的八月,长江下游淫雨霏霏,终日笼罩着一层雾气。 郗归先后与亲信、阁臣商议防治水患之事,直到丑末才歇下。 潺潺的雨声冲刷着地面,击打着窗扉,仿佛隔绝了人世间一切喧嚣与污秽。 一声惊雷骤起,宛如在郗归耳边炸响。 她心有余悸地看着床帐,数着自己的心跳。 就在方才,郗归梦到桓元疯狂地冲到她跟前,直拉着她往暴雨里去。 起初,他还假意怀旧,虚伪地说道:“姑姑,从前沁芳阁内,你也是这样与我一道听雨的。” 到了后来,他温和的假面被大雨冲掉,便露出了一副疯狂的魔鬼面孔。 他说:“我的名声不干净了,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姑姑,你既不愿做我的皇后,那就与我一道下地狱吧!” 电闪雷鸣之下,桓元狰狞的面孔,成了郗归这场梦境的最后注脚。 她闭上眼睛,于又一次的惊雷中想道:“这意味着什么呢?桓元向来疯狂,此番虽在长安称帝,可却根基不稳,委实不能说有多大胜算。他会甘心于这样的结果吗?如果不,他会怎么做呢?” 郗归在脑海中反复回想着因战况变动而生了变化的舆图。 江左北伐,历来有两个弱点:一者为兵,一者为马。 这些年来,郗归靠着给将士们待遇和尊崇,终于让从军成为了北府军治下最为光荣、最有盼头的出路之一,北府军再也不缺兵员,就连民兵训练,也蔚然成风,根本不怵桓氏与胡人。 然而马匹却始终是江南的弱点。 纵然北府军专门成立养殖战马的部门,也难以保证那些来自西南与代北的马匹,能够真正在江南的土地上繁衍下来。 北府军必须打通一条真正属于自己的、能够获取马匹的通道。 拓跋部在北方的国土,一直绵延到了柔然以南。 如此广袤的土地,北府军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拿下。 更何况,柔然骁勇,不亚于五胡,纵是击败了拓跋部,也必将陷入与柔然的缠斗之中。 可对于眼下的中原大地而言,休养生息比什么都重要。 民力,还远没有达到足以远征至此的地步。 那么,要想获得战马,就只能打通去西域的通道,抑或是,将巴蜀之地据为己有。 而这两处,如今都在桓元手里。 桓元的自立,彻底打消了郗归的最后一丝顾虑。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既然桓元已经决意撕破脸,那么,就准备为北府军让路吧。 谢墨已摩拳擦掌了许久,不如便索性西去,将他在江淮之间的活动范围,扩展到江夏、竟陵一带,甚至是,拿下襄阳与荆州。 荆州的地理位置,决定了它的重要性,桓元一定不会轻易放弃,谢墨若僵持在此,恐怕会耗费许多时日。 郗归在风雨声中沉吟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若让朱庠去荆州战场,谢墨倒可以从北方西征,去打河东郡,以及陕县、弘农和潼关。 对了,还有江州。 江州幅员辽阔,东临海域,西至茶陵,北接大江,南至汝城。 既然桓元已经将重心放到了长安,自立为桓楚的皇帝,那么,也是时候吐出江左的江州了。 太昌九年秋九月,朱庠率北府军连克江夏、竟陵二郡,与桓楚逆军战于襄阳。 同月,迟眉率女军围平阳,谢墨带兵攻陕县。 何冲则返回江南,连取寻阳、豫章二郡,临川、庐陵、安成诸郡见此情状,纷纷易帜,背离桓氏。 战事正酣之时,一则流言悄悄传播了开来。 第197章 交卷 太昌九年十月, 驻守下邳的北府军接连攻克东海、琅琊二郡,江左举国欢腾。 中朝所封亲王,与属地士人关系颇密,甚至姻娅相连, 主臣相托。 辟王国士人为掾属, 更是时人眼中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之事。 元帝践阼之前, 乃是中朝的琅琊王。 而与之共同创立江左基业,开辟“王与马共天下”之局面的丞相王引, 便是出身琅琊临沂。 至于东海, 则是八王之乱后期, 赫赫有名的东海王司马越的封国。 后来东海王在出征石勒的途中忧惧而死,八王之乱彻底终结。 五胡之乱的序幕终于完全揭开,异族的铁骑横行中原, 元帝与王引则继承了东海王司马越与琅琊王氏王衍所留下的政治遗产, 放弃在北方与诸胡争锋的打算, 决意投身东南,再创基业。 事实上, 当日拥立元帝在江左践阼的侨姓世家, 大多都是出自东海、琅琊二郡。除了琅琊国内的诸葛氏、颜氏外, 更有不少东海王原本的属臣。 这些人本就出身山东,即便并无北伐的雄心壮志与能力禀赋,也对故国颇有几分怀恋。 也正因此,北府军在东海、琅琊二郡的胜利,大大抚慰了这群南迁世家的心灵。 这群世家子弟虽不通武艺, 可却最擅长舞文弄墨、附庸风雅。 捷报传来之后, 他们便一个个争相属文,三天一小会, 五天一大会,一遍遍炫耀自己的文辞,仿佛是他们横戈立马、收复故国似的。 在这样的氛围作用下,桓元那番狗屁不通的污蔑之言,显然缺乏大肆传开的媒介。 先帝之死早已尘埃落定,琅琊王坟头的草都几丈高了,此时跳出来说郗归弑君,又有谁会相信? 在好些大臣看来,郗归虽主意正,不听劝,又野心勃勃,没有女子应有的样子,可却从不妄杀。 如此妇人,怎会做出弑君之事呢? 也有人从北府军的种种动向中,发觉郗归并非他们所想象的那般心慈手软。 可事到如今,谁又敢不审时度势? 就算真是郗归弑君,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司马氏无德无才,岂会值得他们拼死效忠? 郗归无论如何,也算是个明理之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桓元的不甘心,他们若是中了计,难道要迎桓元这个疯子做新君吗? 就这样,桓元歇斯底里的污蔑并未在江左朝堂上造成多大的影响,民间更是完全不信如此这般的荒谬之语。 然而,看似平静的局势之下,有两个人却坐不住了。 深宫之中,王池面无表情地看着跳动的烛光,已然枯坐了半个多时辰。 姚黄担忧地劝道:“娘娘,别伤神了。郗司空何等人物,岂会将这种荒诞不经的阴谋放在眼里?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无论如何,都和您没有关系了。” “怎么会没有关系呢?”王池心下凄然,可面上却依旧冷漠,“郗回不是常说吗?凡是做过的事情,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姚黄咬了咬下唇,犹豫片刻,坚定地驳道:“但这跟我们有什么相干呢?先帝醉酒,中伤妃嫔,这才落了个身死人手的下场,我们可什么都没做。” “总有人要认下的,若是这件事被当作攻讦郗回的把柄,若有别有用心之人,借此煽动民心,纠集势力,那她又该如何是好?” 姚黄心疼地看向王池:“郗司空能走到今日,定然不会缺了这点应对的本事。娘娘,您就不要为此忧虑了。” 王池缓缓摇头:“我不能不担忧。姚黄,你明白吗?郗回不能输,她绝对不能输!几百年来,好不容易出了个这样的女子,好不容易有人愿意这样为天下女子谋生路,她绝不能输!” 她闭上眼睛,流下两行清泪:“你不懂这世间男子多是怎样的品性,不晓得他们是多么地贪婪和自私。他们死死守着男女有别的界限,用德容言工来捆缚我们,好让我们用血肉为他们垒就踏脚石!” “郗回是上天派来的使者,她杀出了被郗岑连累、被王氏绝婚的绝境,硬生生拼出一条路来,直将数以万计的男人压在手下。” “那些人服气郗回,不是因为她是一个女人,而是因为她是郗归,是一直在赢的郗归!” 王池说着说着,声音带了几分落寞:“可一旦她输了,形势就会瞬间逆转。那些男人会迫不及待地夺回权柄,会变本加厉地剥削女人。而女人,就再没有如今这般的希望了。” 姚黄安静地听着。 对她而言,无论是现在还是从前,无论郗归有没有出头,她都是王池身边得用的侍女,从来不曾受什么磋磨,也没有什么干出一番事业的雄心壮志。 可她仍旧希望王池开心,所以也愿意与她一道,盼着郗归能一直赢下去。 那么,究竟要怎么做,才能保证她不会输掉这一局呢? 姚黄踌躇着,提起了一个人:“张贵嫔自从到了京口,便与娘娘断了联系。说起来,弑君之事,究竟谁是谁非,还得她来指认才是。” “娘娘,我们要不要去找——不,我们不能找她,不能再与她扯上关系!”姚黄抿了抿唇,“要不要给郗司空递信,让她先找到张贵嫔,以免有人借此来做文章?” “不了。”王池叹了口气,拒绝了她的提议,“她会想到的,这点小事,还用不到我们提醒。我只是、我只是担心。” “娘娘,您后悔了吗?” “不,我绝不会后悔。”王池攥紧拳头,一字一顿地说道,“我首先要顾好自己的性命,然后才能兼顾其他。若我连活着都是妄想,若连我自己都只能为人鱼肉,又怎会有余力去忧虑天下女子的未来?” “那您今日是——”姚黄迟疑地问道,“我们能做什么吗?” 王池再次摇头:“身处深宫的我们,恰恰什么都不能做。姚黄,我只是忧虑,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十拿九稳的事,更何况,司马恒安静得太久了。先帝之死,本就是她与郗回生隙的开端,你说,她会不会借此机会,污蔑郗回呢?” 宫外,顾信也有同样的忧虑。 郗归一边翻阅前线战报,一边听顾信说起此事。 她挑眉看向跟在顾信身边学习的朱肖:“阿肖,你说呢?你觉得她会怎么做?” 对于这个间接造就了祖父悲剧的公主,朱肖始终怀着一种难言的心情。 当初孙志乱起,吴兴虽非首当其冲之地,却也不是全然太平。 庆阳公主一介女流,自然无法凭借那两百护卫脱身,所以毫不犹豫选择了自家这个吴兴最大的世族,寻求祖父的庇护。 可是,北府军入城之后,祖父只是想让她帮着探听消息,她却投靠了北府军,迟迟不肯离开府衙,以至于引起了陆然与张敏之的怀疑,最终酿成了后来的动乱。 而当动乱落下帷幕的时候,又是这位公主,亲自带着祖父,走上了那条赴死的悲壮之路。 朱肖每每想起此事,心中便深恨不已。 他不恨郗归。因为人生世间,各有所求,北府军与朱氏立场不同,那便各凭本事分个胜负。 他厌恶陆然。因为陆然不甘心自己的失败,硬生生将吴兴搅了个翻天覆地,让别人来为他的阴谋算计承担代价。 可他最恨的还是张敏之与庆阳。 张敏之与祖父相交多年,最后却凭着这信任,害得祖父走投无路。 而庆阳公主更是过分!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39节 她明明承了祖父的恩惠,可却两面三刀,恩将仇报,害得吴兴朱氏几尽灭门。 朱肖厌恶庆阳公主,更瞧不起她。 自从北府军崭露头角,这些年来,江左陆陆续续出现了不少奇女子。 她们有的出身高门,有的是底层女性,身份虽各有不同,可却无不怀有一分悲悯之心,是郗归在这世上真正的门生,身体力行地实践着她的教导。 只有司马恒不同。 她靠着心狠手辣的算计,为郗归立下功劳,获得了北府军的庇佑。 而后又凭借皇族的身份,在建康城中混得风生水起。 诚然她确实为北府军赚取了资财,帮郗归清除了一些舆论上的小障碍,可却依旧与整个北府军格格不入。 朱肖觉得她张扬,愚蠢,放肆,贪婪,可却也明白,在郗归眼里,庆阳公主只是一个可怜人。 北府军的女郎是那样地仁慈,她看出了这公主的名头之下,是一个怎样倔强的可怜灵魂——一个即便贵为公主,却也免不了被压迫、被规训,以至于当她想要追求权力之时,举目四顾都不知该如何下手,只能凭着本能撞个头破血流的可怜灵魂。 她对着这灵魂伸出了援手,可这灵魂却是那样地不驯,以至于明明获得了郗归的垂爱,却还是贪婪地想要以一种破坏的姿态去索求更多。 朱肖厌恶这愚蠢的贪婪,可却无能为力。 终于,庆阳公主在私心的指引下行差踏错,又因着不忿愈走愈偏,不再拥有郗归的怜惜。 直到今日,一个更大的选择摆在了她的面前:忠诚还是背叛,到了该她交卷的时候。 想到这里,朱肖觑了眼夫子的脸色,又微笑着抬头,看向郗归,最终还是决定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女郎,先帝驾崩当夜,庆阳公主与琅琊王饮酒作乐,彻夜不散,本就身负嫌疑。宫中拿人之时,公主抬出女郎的名号,这才躲过了一劫。” “后来您处置了琅琊王,弑君之事也随之闭幕,大家都未曾想起,还有一个躲在暗处的庆阳公主。” “这本是对于公主的宽容,可她却因您的略加惩戒而与北府军生出嫌隙,府中更是多次传出抱怨之言。” 他坚定地对上了郗归的目光:“女郎,如今桓氏心怀鬼胎,四处散布流言,学生只怕公主会一时糊涂、酿成大错。” 第198章 毒杀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 郗府外来了位不速之客。 当日吴兴世族生乱,北府军将将惨胜,折损了三分之一的人手,宋和也因此受到了郗归的斥责。 他那时之所以选择去吴兴, 为的便是一鸣惊人、出人头地。 可谁都没想到, 吴兴并非他的机遇, 而是一场劫数。 动乱平定之后,宋和唆使庆阳公主带朱杭入京, 用朱杭的“甘愿一死”, 唱了一场鸣冤的大戏, 狠狠将了三吴世族一军。 那是一个狠厉而有用的法子,显然不是出自司马恒的手笔,那就只能是出于宋和的授意。 然而, 这主意虽令世族受创, 也为北府军在三吴的动作赢得了更多的合法性, 甚至给司马恒带来了一场后来的泼天富贵,可对宋和而言, 却实在收获寥寥。 他不得不为自己一时的动摇, 而选择咽下长久的苦果, 在北府军蒸蒸日上、如日方升的这几年里,沉寂地埋头苦干,扮演一个默默无闻的勤恳角色。 他一次又一次地复盘,终于知道自己错在了何处,又输在了哪里。 原来, 即便那时的他早已口口声声提醒自己, 郗氏女郎并非寻常人物,一定要拿出十二分的精神去应对, 可却并未真正打心底里给予她足够的重视。 正是这潜意识里的轻视,让他觉得自己可以凭借司马恒身为公主的权力,为自己搏得一个更好的前途。 可他却忘记了,郗归并不仅仅是他旧主的妹妹,并非仅靠着血缘成为北府军的主人。 她是一个果决的首领,是包括宋和自己在内的很多人的主君。 自古以来,掌握兵权的主君,其权威,都是不容侵犯的。 可当这主君是一个女子时,宋和却盲目地忽略了这一点。 他以为与司马恒合作,是于北府军和他自己都有利的好事,所以才纵容着自己的私心,去借着方便公事的名义,为自己捞取进入上层社会的政治资本。 可却没有完全察觉,郗归并不允许这样的放肆之举。 当宋和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无奈地溢出了一个苦笑。 数十年思维的惯性,让他始终对女人怀了一份轻视,对权力秉持着几分狂热,而正是这些,导致了他在吴兴的惨败。 看透这些之后,宋和忽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他前半生争来争去,可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倒还不如不争。 他一面心灰意冷,想要放弃争夺,就此作罢;一面又颇不甘心,想要做出一番事业来,在那些瞧不起自己的人面前扬眉吐气。 这几年来,他一遍又一遍揣度着郗归的脾性,终于对这位主君生起了真正的佩服,有几分明白了她所坚持的“道”。 可终究是太晚了。 信任的镜面一旦破裂,就很难恢复如初,更何况,如今的郗归,早已并非太昌三年那般景况,她根本不缺人用。 这些年来,宋和辗转在三吴和徐州各地做官,看到了无数个出身贫寒的“宋和”,靠着北府军的资助读书明理,一步步进入徐州府学的明亮学堂。 他总是忍不住想,若是自己当初也有这样的机会,一定会比他们所有人都学得更好,会顺顺利利地自一众学子中脱颖而出,清清白白地授官裂组,不必承受父母的抛弃,不必遍尝人间的苦辛,不必经历寺庙中的清苦,更不必为了前途,染上“阴毒”“附逆”这般的评价。 宋和设想了很多次,但每次都勒令自己快快停止想象。 他不允许这样懦弱的沉浸于“可能”之中的自己,只坚定地在心里说道:“如今的一切便是最好的,那些人的路子虽然顺遂,可却不如我经历丰富,不如我了解官场,不如我洞察事务。” 可是,这真的是最好的吗? 如果确实是这样的话,他又为什么打心底里嫉妒那些能够坐在徐州府学里安心读书的年轻学子,一边鄙夷他们年轻气盛、见识短浅,一边又艳羡他们的机会呢?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轻易接受这一点——凭什么我背了这一身污名才爬出泥淖,还要三五不时地被人嘲讽不择手段,可这些人却能够干干净净地读书、自然而然地有个光明前途? 明明,我也并不输给他们啊。 可这世上之事,并不是总有理由可讲。 与此前无数寂寂无名的贫寒学子相比,宋和已然足够幸运——他曾成功地等到郗岑,又赢得了他的赏识,在桓阳、郗岑当权秉政之时,短暂地接触过那许多人一生都无法企及的权力;当郗岑落败之后,他又顺利地进入郗归的阵营,不出意外的话,也会因此而获得一个尚算安稳的前途。 可人活在世上,最怕的就是比较。 宋和承认,自己确实不甘心。 如今的他已然认同了郗归的“道”,可却因此而更加不甘心作为最初追随她的人之一,被郗归远远落在后面。 他要让郗归知道自己的能力,要让她知道自己才是他最忠诚的追随者。 他既然要做,就一定要做到极致。 这几年,宋和辗转做了三地的父母官,每到一处,便积极地勘定田册,垦荒劝农,加强教化,还时时检查推进三长制的实施情况。 他任职的这几个地方,虽然都是小县,可却也是一方百姓的家乡。 生民和乐,便是一方父母官最大的政绩。 其间的成就快慰,如今已足够安抚宋和那颗自小流离的心。 他就是从这样的小地方入手,一点一滴脚踏实地地积累推行新政的经验,一步步靠着这看似微末的功绩,充实着自己的手札,等待有朝一日,将这些全部献给郗归时,看到她眼中的惊诧。 宋和致力于这样的“微末”功业,并未刻意打听过司马恒的消息,可司马恒却主动跑来找他。 那时先帝刚刚驾崩,人人都知道庆阳公主对着宫中的内侍和禁卫,喊出郗氏女郎的名号避祸。 宋和听闻此事时,对这位无知公主的愚蠢,难免更生几分厌恶,连带着对那个曾试图与之成亲的自己,也更唾弃了些。 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司马恒在郗归这里碰了钉子后,竟跑到他跟前,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种种埋怨之言,言谈之间,竟是要挑起他对于郗归的不满。 对此,宋和只想叹一句“荒唐”。 这位天真的公主,哪怕已经年近不惑,却依旧无知得吓人。 在她眼中,权力的运行似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人人都可以弄权,谁都能凭着好恶争权夺利。 可宋和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司马恒有时的确有一种野兽般的敏锐直觉,可更多的时候,她根本不明白错在何处——就像从前的宋和自己。 二者的区别在于,当处于下风的时候,宋和懂得暂避风头,司马恒则会在恐慌与不安的驱使下,做出种种病急乱投医的举动。 当潜意识里不再想着从郗归手里分权之后,宋和很容易就看破了司马恒的穷途末路。 他本不愿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人身上,可随即又想到,蠢人往往是危险的,因为谁都不知道他们会做出怎样的荒谬选择。 于是,宋和决定将计就计,看看司马恒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坦白讲,司马恒的不满其实很单薄。 她虽然怨恨郗归分薄了自己的权力,可却什么都不敢做,只能暗暗地昧下些钱财,在众人面前暗戳戳地说几分郗归的坏话罢了。 纵是这些,她也做得提心吊胆,既没能给郗归添绊子,自己也不痛快。 宋和眼见司马恒成不了气候,本已打算与之断开联系,不再暗暗盯着她。 可就在这时,桓元于长安称帝,而司马恒这个与郗归生了嫌隙的桓氏故媳,竟似因此而生了几分蠢蠢欲动的危险心思。 当桓楚刻意传出的有关郗归弑君的流言,一步步蔓延进了建康时,司马恒终于行动了。 她被桓元的许诺轻易打动,想借着自己当日弑君的嫌疑,将郗归一道拉下马来,而后再带着钱财脱身去桓楚,当彼国独一无二的大长公主。 宋和当然察觉了她的动作。 事实上,有他们如今的亲密打底,再加上宋和落魄的现状,司马恒做这些事时,根本不会避着宋和。 对于这样的信任与轻视,宋和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不满已久。 终于,他轻笑着放下那些伪造的书信和账目,拿出一包粉末,加在了司马恒稍后会喝的茶汤中。 宋和想:“如此蛇蝎心肠的女人,实在不必再留在世上。我已经过够了如今这般的日子,既然注定不能清白,那索性便脏到底,痛痛快快地活一场,再不受那些指指点点的气。” 直到断气之前,司马恒还不明白,宋和为什么会杀她。 宋和嘲讽地看着她扭曲的容颜,泄愤似的说道:“你凭什么觉得,我与你不是仇人呢?一个颐指气使、高高在上的公主,明明什么都不懂,可却凭着这天潢贵胄的身份,以及与生俱来的天真愚蠢,获得了女郎的垂爱,应因此享受了常人不能想象的权利。” “你明明获得了这么多,可却丝毫不知满足,竟还想恩将仇报,去害自己的恩人,你这样做,让我这种从一开始就从未被她真正寄予厚望的人,又该如何自处呢?” “你——嫉妒——”司马恒痛苦地捂着肚子,咬牙切齿地说道。 “是的,我嫉妒。”宋和嘲弄地说道,“我嫉妒你,厌恶你,恨不得杀了你。早在你一次次对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在我面前炫耀你那因女郎而得的权力之时,我就想杀了你了。” “你杀了我,郗归不会放过你的!”司马恒竭力吼道。 “这就不必公主操心了。”宋和凉薄地说道,“有本事的人,总会比没本事的人出路多些的。”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40节 第199章 错位 九年冬十月, 庆阳公主暴毙府中。 这消息如同入水之石,引发了一阵不小的议论。 先帝暴毙次日发生在琅琊王府的场景,再次被世人回想起来。 北府军与宫中给出了同样的说法,说司马恒涉嫌弑君, 畏罪自尽。 郗归本不欲将这样的名声加到司马恒身上, 可无论如何, 总不能让别人以为是她心虚杀人。 对一个人的怜悯,与整个大局的安稳, 这二者究竟孰轻孰重, 她还是分得清的。 尽管如此, 郗归还是有些唏嘘。 “司马恒该死吗?”忙完手头的事务后,郗归站起身来,走向窗边。 那是一个生命力极其旺盛的女人, 从不轻易屈服于狡猾的命运。 她的兄长将她当作安抚桓氏的棋子, 她的丈夫将她看作与皇家联姻的工具, 从未有人问过她的意愿,可她还是在一次次逆境中尽力搏一个翻盘。 她是天生的投机者, 有着野兽般的敏锐直觉, 可惜的是, 日薄西山的司马氏皇族,根本无心培养一个真正聪慧有能力的公主。 她的能力与眼界,根本无法与其野心相匹配。 以至于在窥见权力的诱人滋味之后,虽百般万般地神往,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她就像一个懵懵懂懂的人偶, 在一个尔虞我诈的场合中横冲直撞, 最后不出意外地落了个粉身碎骨的结果。 她的刀剑能够杀死乱军,可却无法抵挡哪些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司马恒死于一种矛盾的错位——一种先天生就、而后又由她自己选择进入的错位处境。 十月的风已然带上了萧瑟的气息, 庭院中落了不少黄叶。 它们沉静地躺着,不知是否知晓,这便是它们作为叶子的这一生的穷途末路。 郗归看着在风中飘荡着盘旋落下的树叶,无端想起了两句诗——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庆阳公主府之豪奢华丽,不亚于石崇位于洛阳的金谷园。 可再丽侈的屋宅,若没了主人,也免不了高台坏、曲池渐、樵夫稚子踯躅歌其上的命运。 很快,生机勃勃的野草就会彻底占领这座府邸,所有的人事纷纷,都会掩埋在时光的尘埃中。 正如当日海内知名的金谷园,如今也不过只是故纸堆里的一个传奇罢了。 金谷园的绿珠,死于身不由己。 石崇之祸由来已久,绝非仅仅因为孙秀之流对绿珠的觊觎。 可绿珠身如萍草,从来都是生不由己,死不由己,只能悲戚地叹一句“愿效死君前”,而后便以一种看似自愿的方式,无可奈何地坠楼而死。 司马恒这一生,不过是个地位更高的绿珠。 她看似拥有尊贵的身份、丰裕的金钱、近在眼前的权力,可事实上,所有这些,她都未曾真正拥有过。 她是被巍巍皇权碾碎的一个可怜又可恨的女子,纵是侥幸清醒,却也仍旧挡不住下坠的惯性。 越是挣扎,便越是泥足深陷。 围观者尽可骂她一句愚蠢,可世间千千万万人,又有几个生来聪慧? 在她懵懵懂懂的幼年时期,从来也没有机会像男人一样地去学习那些需要刻苦取得的有用知识。 她被拉扯着,进入那条只属于女人的“容易”道路。 以至于后来虽有了机会,却也不肯选择那条更加艰难的道路,而是只想靠捷径来接近权力。 郗归为司马恒而叹息。 她同情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却也没有空暇去慢慢纠正。 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郗归要处理北府军的事务,要教导志向远大的郗如,实在不可能花太多心思在一个固执的成年公主身上——若有多余的时间,她更愿意花在蒙学中那些懵懂的孩子与府学中那些未来的栋梁身上。 于是她在公事之余,冷眼看着司马恒的挣扎,以及宋和的选择。 几年过去了,司马恒的挣扎,以一种悲壮而倔强的姿态宣告失败;而始作俑者,则一直在郗府等候郗归的处置。 那些出身高门之人,总是鄙薄宋和的不择手段,说他阴险狠毒、不足与谋。 他忍耐了许久,想洗刷身上的污名,可却一直没有成功。 直到昨夜,他终于又一次亮出爪牙,毫不掩饰地在郗归面前心狠了一次。 傍晚的风有些凉,郗归从南星手里接过暖炉,看到宋和又一次面无表情地被引进庭院,直直跪到地上。 坦白讲,她有些失望,但还是觉得,以宋和的心计和智识,不至于如此冲动行事,所以愿意给他个机会,听听他怎么说。 她沉声开口:“我早就说过,你不该自作主张,同样的错误,你一犯再犯,究竟意欲何为?” 孰料宋和竟轻轻笑了。 他说:“意欲何为?女郎,过去的这几年,我每天都在问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他毫不掩饰地开口:“我承认自己是一个贪心的人,既想要功名利禄,又想要清白名声,可现实却是,就因为我出身卑微,便要被一次次地拦住去路,而当我拼尽所有搬开这拦路大石之时,又会被人嘲讽不择手段。” “不择手段又如何?我这样出身的人,本就没有从容的底气。我只能不断地往上爬,不断地想要抓住些什么,才能有点牢靠的安全感。” 宋和看向郗归,这一次,他真正坦诚地承认了自己在吴兴的错误:“坦白说,我就是害怕,我怕自己会再次一无所有,所以不择手段地想要拿到些保障。正因如此,当庆阳公主抛出成婚的诱饵时,我才会立刻动心。” “可我那时还是太蠢。”宋和嘲弄地提起当初的自己,“我在婚姻一事上,被世家嘲了许多年,以至于一有机会尚主,便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没想到却酿成了大祸。” “就是这一次行差步错,便让我在北府军如日方兴的这几年中,远远地落在了后面,再也不可能赶上顾信等人。” “人活在世上,总要学会吸取教训。我告诉自己,既然已经因为冒进而失去了一次良机,那就绝不能再犯相同的错误。” “这几年来,我辗转三地,每到一处,便勤勤恳恳地推行新政,教化百姓,从无投机取巧、盲目冒进之举。” 宋和从袖袋中拿出手札,双手托举着呈给郗归。 郗归从南星手中接过这个并不单薄的卷轴,回到书案前徐徐展开。 宋和自嘲地笑了一声,继续说道:“我虽不知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可却还是兢兢业业地做了这么多,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将这些东西呈给您看。可谁能想到,如今东西是给您了,但却是在这样一番情境之中。” 手札分门别类地写得很清楚,有对于各项新政的种种理解,有具体施行过程中遇到的问题,以及各种试行的解决之法。 郗归一行行看过去,虽未来得及看完,但还是不能不打心底里赞一句用心。 她叹了口气,看向宋和:“清和,你做得很好,若能一直这样下去,假以时日,堪为良相。” 宋和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直白的夸奖,一时有些错愕。 “堪为良相,堪为良相……”宋和苦笑着摇头,自嘲地说道,“一个在士民间恶名累累的‘小人’,如何能做良相呢?” 在世家眼中,他是为了功名追随郗岑的附逆之人,曾为了趋炎附势,在郗岑得势之时,与不少门阀结下梁子,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阴险小人。 而在北府军治下平民的心里,正是在宋和主管吴兴事务之时,向来在江左无往不利的北府军,第一次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挫败,虽然最终取得了胜利,可却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 他们不记得宋和曾千里迢迢地,在王含担任徐州刺史之时,为尚在北固山的北府旧部后人市得大批铁矿石;不知道宋和曾为了戴罪立功,在吴兴熬得呕心沥血;也并不相信他已经痛改前非,愿意真正为北府军效力。 民众或许不了解宋和,但却绝不会吝于痛骂一个符号化的庸官。 即便近几年宋和辗转为官之时,治下百姓无不感念他的善政,可那终究只是一小部分人。 涓涓细流,是改变不了滔滔江河的流向的。 对于这一点,宋和一直都很清楚,但却仍然抱有希冀。 直到彻底被司马恒的不知餍足激怒的那一刻,宋和才真正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可能终此一生都无法获得那些世家子弟所拥有的身份,抑或是司马恒这般可以随意作践的来自郗归的偏爱。 “多可笑。”他想,“我竟是输给了这种货色。”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宋和想,既然我已经在郗归与民众心中留下案底,那便索性将错就错,换一条路来走。 司马恒本来可以不必死。 宋和知道,按照郗归的规矩,他应该把所有证据都交给她,然后等待最终的处置。 可他却不愿意这么做。 像司马恒这样的背主之人,就该死得彻彻底底,他绝不接受郗归出于怜悯的考虑,放过这个可怜又无能的蠢货。 这世上可怜之人何止千万,难道就因为司马恒出身高贵,因为她是个女人,所以就天然地要比别人多几次被原谅的机会吗? 既然他没有被原谅,那么,司马恒也不该被宽恕。 桓元狼子野心,始终想作践郗归的名声,宋和决不允许郗归因为一个无知蠢妇的陷害,而与弑君这样的罪名联系在一起。 于是司马恒死了。 想到这里,宋和抬起头来,看向端坐桌案之后的郗归:“女郎,相信我,我会成为你最忠诚的信徒。” “我知道您会怪罪我自作主张,可那又如何?与您所图谋的伟大事业相比,司马恒的性命算得了什么?我个人的前途又算得了什么?” “您已经看到了证据,司马恒勾结桓氏,意欲陷害于您。我虽有过私心,可却绝不允许,北府军唾手可得的光明前景,因为司马恒的自私而毁于一旦。” “她必须死!” 第200章 酷吏 郗归想到司马恒留下的那些不尽不实的证据与书信, 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这是一个危险的人,且直到死,都固执地想把她拉下水,让她与朱杭一般、成为她实现野心的踏板。 郗归知道, 自从吴兴重逢以来, 自己的确对司马恒有些许偏爱, 但这因同情而生的偏爱中,也夹带着傲慢与轻视。 她不相信司马恒能够掀起多大的风浪, 也根本没有对她的未来加以太多考虑。 这是一个简单、张扬而率性的女人, 她的天真与野心合在一起, 共同造就了一种孩子般的莽撞与冲动。 难怪那些男人总喜欢天真得不那么聪明的年轻女孩,毕竟,就连她自己都觉得, 与司马恒这样的人相处起来很是放松。 不过, 郗归一直信奉一个道理——成年人该为自己的生活负责。 她欣赏司马恒的直白与野心, 也觉得她的天真很是可爱,可却并无精力也无意向去慢慢教导她, 使得已然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成熟思维模式的司马恒改头换面。 “真可笑。”郗归想, “我偏爱她, 可却放纵她。走到今天这个地步,难道我便没有责任吗?” 她可以找出一大堆诸如事务繁忙无暇顾及之类的借口,可却不能改变一个事实——点到为止的提醒,对司马恒而言并不奏效,而她虽然清楚这点, 却也的确放纵司马恒肆意行事, 没有在她一次次危险试探的时候强硬阻拦。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41节 宋和的确杀了人,可她自己又何尝没有出力呢? 郗归叹了口气, 与宋和对视:“你可曾想过,杀了庆阳公主,你会面临怎样的后果?” 宋和用了一个漫长的白天,彻底想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又能要什么。 他答道:“我诛不义之人,虽说手段偏激,可却罪不至死。女郎,北府军的势力范围越来越大,权力也越来越多,不是人人都能够秉持初心、抵挡住权力的诱惑。你我都不能不承认这样一个事实,总会有人为了一己私欲背叛初心,而对于背叛者,我们绝不能心慈手软,必须杀一儆百,以示效尤!” “司马恒不是第一个背叛者,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治国如耕稼,总要芟除芜秽、砍伐冗枝才是。您需要一个人、一把刀,好将那些害群之马揪出人群,处决示众。” “清和,你要做这样的人吗?”郗归缓缓摇了摇头,眼底浮现几分慈悲。 “女郎,我要做什么样的人,从来都不是自己能选的。”宋和苦笑一声,自嘲地说道,“我生得太早了,若晚一些,便能凭本事进入徐州府学,清清白白地做人做官,也就不必再沾染这些了。” “可这终究只是妄想。三十多年来,我坠于尘网之中,左右挣扎,前顾后盼,既贪心,又不体面,白白惹了一身污名,可却什么都没有得到。” “从前我总是怨世道不公,怨生不逢时。可后来我想明白了,女郎,我这一生,能在寺庙中读尽典籍,能于学成后得遇郎君,已比寻常人幸运了太多。”宋和面无表情地说着,却在垂头之时,悄悄滑落了一滴泪水。 他斩钉截铁地开口,不知究竟是说给郗归听,还是在劝服自己:“我实在不该再贪心了。” “人这一生,便如同纨素一般。大家都清清白白地来到世上,自去渲染属于自己的那一幅画卷。老天生来就没给我太多机会,可却让我在书卷中生了野心,挣扎着弄脏了这一幅白素。” “女郎,脏了就是脏了,世人都看在眼里。嘉名难立,可恶名的传扬,却容易得很。我争来争去,不过是以己之短、攻人之长,实在是累了。” “左右我也没有父母妻儿,也不是非要那清白名声,不如索性弃了这些,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 郗归直视宋和:“如先前那般,好生做一方父母官,也是实实在在的功绩。” “不。”宋和仍旧摇头,“女郎,归根结底,我还是一个贪心的人。人这一生,若不能轰轰烈烈、痛痛快快地活一场,又有何意趣?勤勤恳恳地待在穷乡僻壤中做事,我不是做不到,只是不甘愿。” “我自小便畅想着出人头地,如今既然不能搏个贤名,那骂名也不是不行。”他认真地与郗归对视,“女郎,我不要此世的赞颂,而要青史的镌刻。纵是被人嘲笑,被人误解,我也要轰轰烈烈地、留在北府军的历史之上。” 这是一条谁都未曾想过的道路。 鲜花着锦的背面,总会有腐烂污浊之事。 自利是人的天性,郗归非常清楚,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志同道合,更不是所有志同道合者都能始终初心不改、携手并进。 “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这本就并非寻常人能够轻易达到的境界。 对于更多人而言,“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才是不断修行的必为之功。 北府军如今的确比太昌三年增添了许多实力、扩充了势力范围,可却也面临着更多由内而生的风险。 教育、整顿、监察、巡视,这些一直都存在,顾信做得很好,可精力终究有限,郗归也因对他寄予厚望的原因,暂未允许他使用太过激进的法子。 而宋和口中的“芟除芜秽、砍伐冗枝”,绝非顾信目前采取的那种传统方式。 他要以一种激进的手段,像毒杀司马恒一样地,震慑那些蠢蠢欲动的私心。 郗归沉吟着,而宋和还在继续陈说他的理由:“女郎,我知道您欣赏顾信对于法家的推崇,只是不忍心见他这样一个人才,因激进手段而饱受非议,所以才选择了更加保守的方式,让他主理教化之事,培养出更多崇法尚德的人才。” “可我并不怕这些啊。”他自嘲地说道,“反正在世人眼中,我本就是一个小人,不是正适合做这些严刑峻法之事吗?” 郗归没有说话。 圣人有云:“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可乱世之中,哪有那么容易实现“有耻且格”的愿景? 若能实现“免而无耻”,就已然是了不得的成就了。 然而,汉初休养生息,推行黄老之术,武帝又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此后纵然上层阴行“外儒内法”之事,可明面上到底是不提倡法家的。 更何况,数十年来,江左谈玄论道,更是鄙薄法家之言。 若想在这样的世道下,以严刑峻法达到政治清明,实在是太难了。 这也是郗归先前为何要让顾信首先致力于培养人才的原因所在。 可宋和却说,他甘作一把这样的刀,以严刑峻法灭乱法之状。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郗归问他。 宋和笑道:“女郎,我当然知道。我若想有退路,自然能绑了庆阳公主,拿着证据请您处置,可我却没有那么做。非但如此,我还可以给您一份认罪书,写明是我自作主张,杀了阴谋背叛的庆阳公主。” 他从袖袋中拿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信封,再次呈给郗归:“有此物在,您还不能安心吗?” “女郎,您放心,我想要的很简单。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北府军的未来一片光明,我既不能拥有美名,那便作一个严守法令的酷吏,用刑罚来维持您想象中的清明局面,这难道不好吗?” “一个王朝,总要有主理讼狱之事的官员。顾信名声太好,不该被这样的事毁了前途。像我这样一身污名、没有姻亲、只有野心的人,不是正正合适吗?” 坦白讲,从前还在郗岑门下时,宋和就嫉妒顾信。 诚然顾信并未做错什么,可他那样的出身,那样的前途,本就令宋和感到不公。 更何况,顾信还单纯得如同稚子一般,异想天开地想要改变这个浑浊的世道,恢复想象中的清明。 对于宋和而言,这一路太过艰难,从来都只有和光同尘、与时舒卷、同流合污这一种选择,可顾信却那样天真——他怎么可以那样天真,他凭什么能够那样天真? 宋和知道,郗岑欣赏顾信的理想,郗归也同样看重,他们是同样有高远理想的人,只有自己不是。 可那又如何呢? 这条路,终究还是他比顾信要适合。 郗归说,她要好好想一想,在什么时候、以什么形式建立新的执法司。 宋和伏首告退。 他今日跪了许久,膝盖又疼又涨,可心里却有一种荒凉的满足感。 于是这满足感支撑着他,克服了膝盖的痛楚,一步步挪出门去。 他知道自己这一生都不会成为一个流芳百世的名臣了。 可那又如何呢? 一旦新的执法司成立,只要他始终秉持着依法办事这条红线,那么,无论多么位高权重的人,也不得不接受他的监督。 恶名又如何? 家大业大的时候,总会需要恶犬看门,只要这庭院足够有名,那恶犬也能留下名姓——他不怕这恶名。 天已经完全黑了,宋和走出郗府,看着月明星稀的深色天幕,心中还是按捺不住地生起了苍凉之感。 年少读书的时候,他鄙夷酷吏的残暴,笑他们不懂全身保命,甘愿被人当作刀使;也瞧不起好些循吏,认为他们靠着宽厚无为博得好名声,实际上只是放纵豪□□人,并未有所建树。 他那时野心勃勃,坚信自己一定会比这些人做得都好。 可时移世易,兜兜转转,他竟也要自愿去做张汤那般的人物了。 何谓命数? 命数就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不过没关系,做酷吏,也能做得轰轰烈烈、青史留名。”宋和这样告诉自己。 第201章 广固 太昌十年的元旦到来之前, 迟眉率领女军,成功拿下了汾水河畔的平阳郡,只待春日河水化冻,便可强渡黄河, 向定阳进发。 谢墨则先克陕县, 后取河东, 下一步,将剑指弘农郡, 经风陵渡攻打潼关。 朱庠在襄阳外围城数月, 整个江淮之间的战线, 已然推进到了沔水河畔。 至于江南地区,洞庭以南的长沙、衡阳、湘东、邵陵、零陵、营阳、始安、临贺诸郡,早已因桓氏鞭长莫及的缘故, 在何冲的攻势之下节节败退。 而今的荆州, 只有洞庭湖以西的武陵、天门、涪陵三郡, 以及巴陵以西的上游地区,仍旧处于桓氏的掌控之下。 战场上连番的失利, 自然影响了桓楚的民心士气。 对于朝堂之上的种种非议担忧, 桓元嗤之以鼻。 他看着那些首鼠两端的关中大族, 知道他们生了动摇之意。 可事到如今,岂是他们想退便能退的? 桓氏亲兵着甲执戈,带着自战场上锻造出的杀气,提醒着在场所有人,桓元并非一个可以轻易得罪的君王。 这是桓楚成立以来, 第一次举办盛大的阅兵仪式, 而其灵感,还是来自北府军于南北大战后举办的表彰典礼。 桓元身着衮服, 高坐看台之上,满意地扫过朝臣们因肃杀之气而愈发严肃的脸色,良久,才面色沉沉地开口说道:“朕既以长安为都城,自然要扎根于此,以求后图。洞庭以西,原就鞭长莫及,即便苦苦据守,亦不过白白耗费人力物力罢了。” 荆江二州土地肥沃,物产丰饶,桓氏军队若能守住,绝对能够自给自足,不至于落到桓元所谓“白白耗费人力物力”的地步。 可桓元喜怒不定,手段又颇为阴狠。 前些日子,关中大姓赵家的小公子赵秀直言不讳,指斥桓元亲信肖晖纵马闹市、伤及无辜,没想到竟被桓元认为是故意生事,借机为难桓氏旧人,最后被重重打了二十棍,于大庭广众之下丢尽了面子,至今仍在家里趴着养伤。 是以朝臣们听了桓元这番话,虽说心思各异,不见得真的相信,可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以免无端触怒了这个混不吝的皇帝。 对于这些大臣的心思,桓元并非不知,可既然暴力能让他们听话,那何乐而不为呢? 郗归之所以能在江左说一不二,靠的不正是威名赫赫的北府军吗? 真要论起来,如今的关中之地,又有谁能和他手中的襄阳军一较高下呢? 虽说如此,但桓元知道,自己还是要与这些大臣维持表面上的和平,不能一昧只用武力。 想到这里,他不急不缓地说道:“江州虽丢了,可我等还有半个荆州,更有巴蜀的广袤土地。昔年天下三分,蜀国所据之地,远不如如今的大楚多,还不是坚持了两代君王?” 他缓缓扫过群臣:“大楚有如此国土,如此强兵,更有诸位贤臣,何愁不能雄踞一方呢?” 深色的军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寒风刮得人面颊生疼,群臣活动早已僵硬的面部肌肉,一个个高呼万岁,可心中究竟如何作想,便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对于桓元在关中的肆意妄为,郗归并非全然不知。 她知道桓元是因有襄阳兵作倚仗,所以才如此不知收敛。 可他只看到了郗归有北府军作底气,却没有真正意识到,她靠的不仅仅是北府军的武力,更有军心民心。 郗归叹息着说道:“‘民心向背’这四个字,看来桓元是永远都学不会了。” “您管他作甚?等襄阳兵失了襄阳,看他还怎么嚣张?” 说话的是郗归的新助手徐南枝。 她原是南渡流民的后代,祖上也曾出过读书人,只是南渡后日子不好过,家中男人都靠苦力维生,只识得几个字罢了,算不得有学问。 唯有南枝这个女孩,因为家中三个哥哥已能卖力养家,自己又年纪尚小、生来体弱的缘故,倒是跟在祖母身边,一边干活,一边靠着沙土、读诵学了《毛诗》和《论语》。 当初北府军将士子女可入蒙学读书的新规传开后,徐南枝年近不惑的父亲徐慕,想到老父临死之前的殷殷嘱咐,义无反顾地带着二十出头的长子徐书从了军。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42节 徐慕年纪虽大了些,可却识得几个字,做了个仓库的账房先生,徐书则加入了北府军的操练之中,南枝与两个哥哥,也因此进了蒙学读书。 徐家的两个儿郎究竟年岁已大,幼时又未正经启蒙过,所以读完蒙学之后,便双双进了北府军的商铺做事。 唯有最小的妹妹南枝,用了不到一年的工夫,便自蒙学升入府学,又日以继夜苦读不辍,终于在实习前的考试中取得了极优异的好成绩,与朱肖一道来了郗归身边,完成府学中的最后一门课程。 南枝崇拜了郗归好几年,自然看不得她为桓元这般趁机自立之人伤神,又想到朱庠那边的动向,所以心直口快地说了这么一句。 郗归听了这话,笑着说道:“襄阳是重镇,哪能这么快就拿下呢?一个襄阳,一个荆州,只要拿下这两城,整个荆州境内的桓氏兵马,便不足为惧了。我们能想到这点,桓元自然也能想到,此时怕是正加紧布局,要死守这两个地方呢。” “那怎么办呀?”南枝究竟年纪还小,忍不住焦急地问了出来。 郗归安抚地笑了笑:“别怕,你且看那舆图。” 南枝听话地看向壁间那副不知换过多少次的舆图,看到数个标志着北府军的红色箭头,正指着桓楚所在的方向。 “是了!”她开心地拊掌,“多路大军南北开攻,桓楚迟早左支右绌,覆败只是迟早的事情!” 对于这样单纯的喜悦,郗归向来乐意欣赏,更何况,她说得本也没有错。 桓楚的确不会坚持太久,不过,在那之前,慕容谦建立的后燕,只怕会先一步灭亡。 十多年前,郗归的父亲郗和,与谢瑾的堂兄谢亿一道率军北伐,打的便是鲜卑慕容部建立的燕国。 后来郗和病重,谢亿大败于寿春,那场兴师动众的北伐,终究成了郗和的夺命符。 再往后,苻石东征西走,逐渐统一了大半个北方。 慕容燕也在这征伐中,彻底化作了一道历史的尘埃。 慕容氏的皇族死的死,降的降,忍辱负重十数年,直到南北大战之后,才趁着前秦国内生乱,与羌人、羯人、鲜卑乞活部相继举旗,彻底叛出了苻秦。 那时羌人姚昶占据了西北之地,立志要攻下长安,慕容部则因为大将慕容杨死于女军之手的缘故,于炸营的乱象中折损了好一部分人手,也失去了占据长安附近的先机。 如此情势之下,少主慕容谦只好带着军队一路东进,占领了山东一带,重新建立燕国。 慕容谦打算趁着中原大战的时机,在东部休养生息,储备力量,没想到北府军却暂时放弃了长安,而是一面朝着洛阳进发,一面自徐州北征,收复山东之地。 慕容谦的皇位还未坐稳,就连连吃了败仗。 他原是前燕的小王子,后来国破家亡,与姐姐慕容楚一道被苻石掳去,成了供人取乐的卑贱之人,被整个长安城的民众当作笑话。 好不容易等到苻石心软,放他外出做官,做了平阳太守,可前秦却因一场战败而大厦将倾。 刚知道苻石战败重伤的消息时,慕容谦心中痛快极了。 这痛快不仅仅是因为他曾经遭受的折辱,更是因为潜藏在每个慕容部皇室男儿心中的复国野心。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永嘉乱后,北方的胡族政权建立了一个又一个,那他慕容谦为何不能做皇帝呢? 于是他带着慕容氏旧部与平阳郡的兵马,收揽了一批苻秦的壮丁和财宝,在山东登基称帝。 慕容谦那时想:“这是苻石欠我的,我本就应该做慕容氏的皇帝。” 可是,即便苻石的确亏欠了他,北府军却没有。 相反,恰恰是他们这些肆虐的胡人,欠了汉人百姓一片安和的乐土。 于是,从高平到鲁郡,从东海到琅琊,再到如今的广固城,不到四年的时间,他便重温了前燕当日兵临城下的窘境,不得不接受这背水一战的事实。 太昌十年二月初六,北府军与后燕战于广固城外。 宫城之内,慕容谦面色阴沉地走来走去,十分焦急不安。 不远处坐着一个沉静温婉的丽人,她行云流水地沏了盏茶,宽慰道:“江左如今是司空郗归做主,此人处事公正,从不妄杀,对于手下军队,更是严加约束,从不许北府军屠城抢掠。这次带兵攻城的将领,便是郗归的兄长郗途。以高平郗氏的门风和北府军的作风看,纵是城破,百姓们也不会遭受太多苦楚。” “呵!”慕容谦冷笑一声,口不择言地回道,“百姓们是否遭遇苦楚,与我又有几分干系?” 他快步走来,单膝跪地,一把挥落那丽人面前的茶盏杯壶,任由冒着热气的茶水与燃烧着的炭块一道滚落。 那丽人蹙了蹙眉,忍痛站了起来,想要离开那片狼藉之处。 慕容谦却拽住她的袖子,强迫她与自己对视:“怎么?那些人都走了,你也要走吗?都到了这样的地步,凭什么只有我一人痛苦?姐姐,你为什么不哭?为什么不慌?!” 他双目通红,咬牙切齿地逼问道:“国破家亡、以色侍人的痛苦,难道你还想再遭受一次吗?慕容楚!” 第202章 降表 符石后宫十数年黯淡无光的日子, 早已锻造出了慕容楚处变不惊的品格。 她并未因慕容谦的勃然色变而感到惊讶,甚至都没有用力甩开他,只是淡淡地说道:“过什么样的日子,我说了算吗?国破家亡, 难道是我这个深闺女子一手造成的吗?” “你怪我?”慕容谦听了这话, 狠狠推开慕容楚, “这几年来,我为大燕呕心沥血, 苦心竭力, 可是阿姊, 你竟然怪我?” 慕容楚站起身来,整理衣衫,神情依旧淡漠, 仿佛一副随时会褪色的美人图似的。 她冷静地说道:“你尽心竭力, 为的是自己身为皇帝的尊荣。如今兵临城下, 也是你当初贸然称帝的后果。大丈夫生于世间,自当敢作敢当。前日因, 今日果, 事到如今, 你不想着收拾残局,只对着我一个妇人出气,又算什么本事?” “呵。”慕容谦冷笑一声,面露凄然,“你说得没错, 是我无能, 才走到了今天的地步,可我不甘心, 我真的不甘心啊!” 他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走到大殿中央:“我知道你怪我野心勃勃,怪我迫不及待地称帝复国。可是姐姐,你根本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痛!” “我本是大燕的王子,可却于一朝之间,国破家亡,跌落泥尘。从前多少宫人侍奉,犹嫌不够尽心。可国破之后,我竟要被迫去做苻石那个老匹夫的娈童,去温柔小意地侍奉他!” “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慕容谦又哭又笑,神情疯癫,“多荒唐的谣谚!你根本不懂那两年我究竟遭受了什么?!” “我不懂?”慕容楚遥遥看向慕容谦,“你说你痛苦,可是阿弟,你在苻石身边不过待了两年,便外任做官,离开了长安。而我呢?十数年来,年年月月,朝朝暮暮,我都要承受苻石的喜怒无常、妃嫔的明枪暗箭。我病了一次又一次,失去了一个又一个孩子,可却只能苦熬。难道我就不痛苦吗?” “在我痛不欲生的时候,你在哪里?叔父又在哪里?” “国破家亡,原非我一个女子的过错,可你们却告诉我,我是慕容氏的公主,既享了身为公主的尊荣,便合该为慕容氏奉献。” “我十四岁的时候,就被献给了苻石,即便在他身边受尽折磨,也要忍着被猜忌的风险,帮你们说话,促成你外任平阳一事。” “如此种种,我却从未怨过你,只因我们都是国破家亡的苦命之人。可你呢?阿弟。” “你说我不懂。”两行清泪从慕容楚苍白的脸上坠落,“难道就因为你身为男人,所以被纳作娈童一事,便成为了莫大的痛苦与耻辱?而作为女人的我,就活该在国破家亡之后,被轻视,被玩弄,甚至付出所有,都仍被看作不苦吗?” “当日国破之时,慕容氏多少宗室女子、宫廷中多少婢女侍鬟、都城内多少良家女子,被掳掠,被□□,甚至被折磨至死。难道就因为我们是女人,所以这痛苦就变得微不足道吗?” 慕容谦想说什么,可却被慕容楚冰冷的嗓音打断:“如果你认为这就是我们生为女子的宿命,那么阿弟,你所遭受的一切,不过也只是身为皇子应受的苦难罢了。” “你若轻视我曾遭受的苦难,那自己也不该叫苦;若是承认我们都曾因国破家亡而遭受同样的痛苦,那便听我一句劝告,放下这一切,像无数曾遭受欺辱的女人一样走出来。” 她直视慕容谦:“还是说,你承认自己根本不如女人坚强?” 慕容谦在这逼问中节节败退。 即便慕容楚的语气并不咄咄逼人,可他却一点点失去了质问的底气,只是仍喃喃念道:“我是慕容氏的皇子,本不必遭受这一切,如今的皇位,是他们欠我的!这是我应得的!郗归为什么要抢走?” 慕容楚清冷的目光落到他的身上,直看得慕容谦内心的脆弱无所遁形。 她说:“阿弟,野心就是野心,这不是多么可耻的事情,不要总想着用苦难去装点它。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受过这样的苦,我知道你很难受,可是,人不能总拿过去当借口,你必须直面现在。” “要么出城血战,要么奉上降书,莫要在此发无谓的牢骚,你已经没有时间了。” “你不懂!”慕容谦痛苦地喊道,“这世道对男人和女人的要求本就不同,他们会加倍地嘲讽我,会永远记住这件事!我必须赢,然后才能让那些人闭嘴!” “那你就去赢。” “可事到如今,我还能靠什么赢呢?”慕容谦绝望地反问,“连战连败,连败连战,跑的跑,降的降,就这么点将士,如何能与北府军争锋?” “你若不愿战,那就降。事到如今,本也不必教将士们白白赴死。” “可是阿姊,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啊!”慕容谦痛苦地以头撞墙,“今日一败,史书会如何写我?千古之后,后人又会如何评说我?早知道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我还不如死在当年亡国之时!” 慕容楚一身青衣,面容平静无波:“人生三界之中,本就要罹受种种苦难。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盛,这种种恶缘恶境,无处不在,逼恼身心。若因此生了执念,只会深著苦因,不能暂舍。” “你当日既没有做出选择,那便今天做个了断。若能放下,便如苻泓一般,俯首称臣,奉上降书;若放不下,便尽情地战一场吧,后人会记住你是为国而死,无论如何,也算悲壮。” 慕容谦回视慕容楚:“阿姊,我会死的——” “人固有一死,阿弟,你是要这条性命,还是要心中的安宁,自己去选吧。”慕容楚轻叹一声,“最起码,你还有选择的权力,此时此刻,正在城外奋战的将士们,又何曾有的选呢?” 慕容谦终于恢复了几分冷静:“父皇自尽之前,殷殷嘱咐叔父与我,要我们勿忘国仇,光复大燕。今日我若战死,大燕又该如何呢?” 慕容楚缓缓摇头:“始皇混一车书,并吞六合,厥功至伟,尚且不免轵道之灾。我慕容氏这区区燕国,又算得了什么呢?” “永嘉之后,中原多少政权,不过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赫赫一时的汉赵,如今又在何处?不过都是过眼云烟罢了。” 慕容谦苦笑着跌坐在地,浑浑噩噩地说道:“多少年忍辱负重,多少年苦心筹谋,到头来,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都是镜花水月,都是过眼云烟……” 慕容楚没有再说话,她平静地看着慕容谦跌跌撞撞地走出宫室,自己则端坐御座之前,开始起草降书。 太昌十年二月初六,后燕国主慕容谦战死于广固城外。 次日,长公主慕容楚奉表请降。 后燕国祚,自此而终。 同月,北府军入东莞、东安、高密、平昌、北海、东莱、长广、东牟诸郡,尽收慕容氏余土。 山东自古富饶,又有鱼盐之利,后燕之灭,于江左而言,是极大的收获。 更何况,此地为孔孟之乡,又有泰山在,无论是在读书人还是君王的心中,都有非同一般的地位。 郗途率军在南燕故地走了一番,于各地安排了驻军后,并未着急北进,而是加紧推进分田入籍与教化之事,力求巩固成果,以免先前的努力毁于一旦。 慕容部原本的将士,在先前的南北大战与这几年的守城战中,折损得七零八落,不成气候。 剩下的平民百姓,虽是鲜卑异族,但因有慕容楚这个公主在,又听说了高平等地先前分田的政策,所以并无大规模的反抗之心。 建康很快便发布诏令,按照中朝的舆图,将徐州以北、祝阿以东之地划为青州,包括泰山在内的陈留、济阴、高平、鲁郡等地则划为兖州。 与使节同行的是由郗归派出的熟练商者,他们在山东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很快就做出了一番成绩。 到了三月底,春耕工作已全部完成,先前因战事而耽搁的土地,全都种上了各类作物,等这些东西收获,兖、青二州百姓,便可过一个前所未有的好年了。 四月,慕容楚奉命前往建康觐见。 离开青州之前,她在广固城外,为慕容谦与战死的后燕将士烧了些纸钱。 田野里郁郁青青,农人们身上也都洋溢着从前罕见的勃勃生机,以至于慕容楚看到这样的场面,脑中出现的竟不是《黍离》《麦秀》之悲,而是“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八月其获,十月陨萚”的鲜明场景。 她想:“真好,北府军这样强大,青、兖二州的百姓,往后再不必受官府的盘剥,不必受战事的侵扰,我也不必因阿弟的复国之举而感到愧疚了。” 佛家讲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 她曾领受慕容氏的国恩与父母的亲恩,也曾用十数年的忍辱负重去回报。 这么多年,她吃斋念佛,日日苦修,又于北府军围城之际,奉上降书,避免了更多的战事与流血,姑且也算报了三宝恩与众生恩。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43节 若说人人都是带着罪孽与亏欠降生,那么,这二十多年来,她该受的苦、该赎的罪、该报的恩,也都该一笔勾销了。 事到如今,慕容部的燕国已然灭亡,她无力复国,也根本无心于此。 就让一切都随着阿谦的战死结束吧,也许这一切,都不过是慕容氏入侵中原的报应,实在不该再继续了。 她想:“从今以后,我要做自己了。我终于可以做自己了。” 第203章 自尽 战场上的让步便如同人心一般, 若是没有极佳的定力与实力,就只能一步让、步步让。 太昌十年四月,兖、青二州的战事已然尘埃落定,可西线战场却正是激烈的时候。 春日河水化冻后, 摩拳擦掌准备了许久的女军, 迫不及待地渡过黄河, 拿下定阳郡与三城,直打到了前秦与胡夏的边界去。 驻守北境防线, 直面匈奴赫连氏建立的胡夏军队, 将成为女军新的挑战。 而迟眉也终于成为了江左赫赫有名的将军, 自此以后,江左每个看到舆图的军旅之人,都会想起, 在遥远的北境, 有一位女将, 有一支女军,在驻守边防, 保家卫国。 潼关的战事很是艰难, 桓元不断增兵, 与谢墨率领的北府军在潼关外展开激战。 几次落入下风之后,桓楚军队开始闭关不出,北府军只能从狭窄的黄巷坂展开进攻。 可黄巷坂一次能容纳的将士太少,潼关天然便占着地利之便,即便北府军用火器攻击, 也难以像在其余城池那样, 轻易取得胜利。 就这样,潼关的战事一时陷入了僵局。 郗归去信谢墨, 告诉他攻打潼关不急于一时,让他不要焦躁,好生练兵,等到夏日燥热之时,再配合火器加以攻击。 潼关的僵持固然不算顺利,可桓楚绝非只有这一个地方可以攻打。 无论如何,桓元能够调用的军队总是定数,此消彼长,潼关的守军多了,其他地方就会变少。 襄阳已围了许久,一旦顺利拿下襄阳,便可进入南阳盆地,与前期收复的颍川诸郡连成一片、守望相助。 还有荆州,武陵、天门、涪陵三郡,以及巴陵以西的大片土地,如今仍在桓氏手里,巴蜀土地肥沃,矿产丰厚,只有攻克荆州,才能顺势拿下巴蜀。 郗归沉吟着,吩咐南枝起草信件,打算命朱庠借着对襄阳城与桓氏守军的了解,集中火力攻城。 等桓氏增兵江南之际,何冲再逆流而上,沿江取巴陵、南平、江陵等地,一路往西陵峡打去。 太昌十年六月,何冲在大江沿线打得如火如荼,朱庠也依旧不间断地围攻襄阳,同时还利用对襄阳军的了解,时不时地施展些攻心战术。 与此同时,曾在三吴推行分田入籍之事的温述,带着这几年在江左施行新政的经验,前往洛阳、荥阳一带,察看北方新收复地区的情况。 就在何冲与朱庠打得桓楚兵马东走西顾、左支右绌、疲于奔命之际,在长久的沉寂之后,谢墨率领的北府军,突然在一个炎热的夜晚,准备好霹雳弹等一众火器,出其不意地对潼关展开了强攻。 潼关守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即便有天险可守,也仍是在接连不断的火器攻势与北府军将士英勇无畏的进攻下节节败退。 太昌十年六月廿七,北府军攻克潼关。 消息传至长安后,桓元立时震怒不已,气得摔了好几个茶盏。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狠狠瞪着立于阶下的堂兄桓意,质问道,“潼关那样的天险,如何竟只守了区区半年?!” 桓元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当初是怎么跟我保证的?我调了荆州守军过去,冒着荆州失守的风险保关中,为的就是这样的结果吗?” 桓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额上冒出了冷汗:“陛下,再给我三万人马,我保证,保证不会让北府军更进一步!” 桓元锐利的眼光看向桓意:“最后一次机会,要是再拦不住北府军,你也不必回来了!” 然而,桓元的震怒并不能挽留桓楚的颓势。 潼关的失败令桓楚军中士气大减,李虎、高权所率军队一路西进,与谢墨所部汇合之后,锐不可当地直奔长安而去。 桓氏亲信劝桓元回荆州暂避风头,可桓元早已输红了眼,如何能愿意离开长安这个代表权力的古都? 他不顾身上反反复复发作的旧伤,执意御驾亲征,与北府军决一高下,逼得几个忠心耿耿的桓氏部属不得不纷纷开口请命——为了劝桓元放弃这个以身试险的打算,他们只好自己带兵出城,拼命拦住北府军。 长安城中的气氛一日比一日凝重,桓元的脾气更是越来越差,动辄就要砍砍杀杀。 然而,桓氏部属或许仍旧忠心,可长安城中,还有不少根深蒂固的关中大族。 这些大族在此绵延多年,即便苻石在时,也因推崇汉化的缘故,很少对他们施以刑罚,谁料想一朝变天之后,新上位的桓氏皇帝竟是个疯子? 紧张的气氛在长安城中蔓延着,大族们表面唯唯诺诺,心里却盼着北府军快快攻进长安,好杀了桓元这个喜怒无常的皇帝。 桓元大约也知道事不可为,他本着一股自己不好过也不让别人好过的疯劲,可着劲在长安城内折腾,谁的劝告都听不进去。 终于,北府军兵临城下的第三日,世族们合计一番,纠集各自的私兵部曲,勾结了几个或是心中生怨或是畏战惧死的小将,竟是自内而外,破开了长安的东城门。 震天的吼声传进宫墙的时候,桓元刚刚自一场宿醉中醒来。 他最近总是反复做一个梦,梦里他在建康称帝,满朝世家唯唯诺诺,无不俯首称臣,他则龙袍加身,好不快哉! 那梦里没有郗归,也没有谢墨,郗途不过是个文官,北府军也是一盘散沙,算不得多大的威胁,不像如今,竟硬生生将他逼到了绝路! 厮杀声越来越近,桓元哈哈大笑,面目狰狞地喊道:“不该有郗归的!不该有郗归的!是她害了我!是她误了我!” 他扫落了面前的一案珍馐,打翻了不远处的灯盏,满心不甘地吼道:“大归在家的妇人,如何能建立起这样一支军队?要是没有她,如今在建康说一不二的就是我了啊!” “妖孽,一定是有妖孽作祟!”桓元昏昏沉沉地在宫殿中横行,一把一把地挥落碰到的所有东西。 碎裂声一声接一声传来,有烛台落到地上,引燃了来自西域的珍贵地毯。 桓元一把扯下重重的帷幕,去寻找背后那个并不存在的人影:“是你!是不是你?郗嘉宾!是你回来了对不对?你埋怨父亲的退缩,所以要借着郗归之手来害我!是不是?你说话啊!” 熊熊的烈火燃烧起来,映红了长安城上空的半边天。 赵复疯狂地冲进火海,在烟熏火燎中寻找着桓元的身影。 他的脸被烟火熏得发黑,双眼不住地流泪,嗓子也喊得嘶哑,可却仍旧在寻找桓元。 好不容易找到桓元,却见他双目无神地躺在地上,被一旁掉落的实木博古架压了个正着。 “主公!”火越烧越烈,赵复擦了把脸,用力去推那博古架,“主公,你再坚持一会,我这就救你出去!” 桓元摔在地上,流了不少血,意识已经开始模糊,求生的欲望也在消散。 他无力地说道:“赵复,我早知道会输,我早就知道会输啊!” “北府军实际控制的地方越来越多,战绩越来越辉煌,早已超过了父亲当年的势力。南北大战之后,我就知道,自己是赢不了了。” “主公您别说了,别说了!再坚持一下,我们很快就能出去了。” “当初对战苻石,我是退缩了。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军队是我立身的根本,若是全部耗在南北大战之中,等大战结束,岂非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谁不想保家卫国?谁不想青史留名?可我也不能为了一时的意气,就不给自己留后路啊!” 赵复重重点头,应和桓元:“我明白,主公,我们都明白!” “不,他们不明白,我知道桓氏有不少人恨我,恨我错失先机,更恨我贸然称帝。” “当初立国之时,他们明明也都与有荣焉,可到了今日,却将一切都怪到我的头上。” 桓元被呛得连连咳了许多声:“这群蠢货也不想想,郗归野心勃勃,势必容不下桓氏,纵是我不称帝,他们又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阿复,我没有错,我没有错!”桓元双目圆瞪,喃喃说道,“江左本该是我的江左,郗归根本不该执掌北府军,是郗岑阴魂不散,从中作梗,报复于我,才令我到了这番地步,不是我的错啊!” “我是大楚的皇帝,我是皇帝啊!” 桓元的声音越来越低,只喃喃重复着一句句“天要亡我”。 赵复急得落泪,博古架实在太重,他怎么都抬不起来,眼见火势越来越大,干脆放弃努力,紧紧抓住了桓元的手:“主公,兄弟们已经在救火了,你坚持一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还有襄阳,还有荆州啊!” “襄阳……荆州……”桓元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阿复,不要管我了,你回去吧,带着兄弟们,回襄阳,回荆州,做个普通人……至于我,我虽败死,却也是大楚的开国皇帝,这一辈子,也算是……青史……留名了……” “不!主公!你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啊!” 火不断烧着,宫殿内越来越呛,赵复明知坚持也是徒劳,却还是无法看着桓元死在自己面前,只能一遍遍祈求他不要闭上眼睛。 直到桓元的脑袋无力地偏向一边,赵复握在掌心的那只手也变得无力,他才不得不接受桓元已死的事实。 “不!”悲戚的吼声穿越烈火,传到了宫殿之外,随之而起的隆隆雷声,仿佛也像是应和他的悲痛似的。 太昌十年七月十六,桓楚国主桓元自·焚于长安。 亲信赵复救之,不可,死之。 未几,长安大雨滂沱,彻夜不休。 第204章 西域 长安的失守与桓元的自尽, 令桓楚彻底陷入了无可逆转的颓势之中。 北府军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便收复了所有被桓楚割据的国土。 江左的疆域一时扩充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处处皆是一副欣欣向荣、革旧鼎新的好景象。 新收复的各州均在加紧开展丈量土地、划分田亩的工作,新年到来之前, 所有村县都已报上了新的三长名册, 温述持续在中原和关中地区推行新政, 郗如与南烛则基本完成了兖、青二州的工作,由南烛回建康复命。 宋和成立了专班队伍, 从江左原有诸州开始, 带着北府军的带刀护卫, 逐个巡视新政推行结果,凡有欺上瞒下、以权谋私者,均审问记档, 当场撤职, 等候处置。 徐州府学的第一批学子已然毕业, 顾信带着府学中的教习与博士,综合考虑学子们的学习成绩与实习表现, 拟出了一份去向名单。 需要审定的名单很快就被呈给了郗归, 郗归翻阅之时, 发现尽管府学并不以门第分别人才,可成绩优异的学子中,仍以世族子弟为主。 在这个阶级之间泾渭分明的时代,珍贵而稀有的知识,已经被世家大族垄断了太多年。 当初府学初立之时, 前来就学的侨姓世家很少, 倒是有几家三吴世族,因为北府军在三吴的动作而送了子弟过来。 与徐州本地的诸多学子相比, 这部分人本不算多,可如今却占据了极大一部分首批毕业生的名额。 铁一般的事实告诉郗归,过去数百年的知识垄断,如今依然在学校中发挥着“余威”,贫民学子依旧无法与出身高位者站到同一条起跑线。 郗归知道,要想打破“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的垄断,就必须让贫民出身者有机会进入官场,接触权力。 而要做到这一点,首先要让他们公平地获得读书识字明理的机会。 然而,即便北府军早已开设了数所公益蒙学,建造了可以阅书抄书的书楼,可推广知识,普及教育,仍是一件任重道远的事业。 更何况,除了书本上的知识外,那些世家大族司空见惯的待人接物之道与官场上错综复杂的关系,也都是贫民学子无法轻易学到的东西。 自利是人的天性,人人都希望儿女子孙能够过得更好。 江左的疆域越来越大,涉及到的人与权也越来越多,郗归若想让这封名单日后变得更加公平,就要迈出比如今更大的步伐才是。 心中的对手,以及欲望的诱惑,未必比战场上的敌人更好对付。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44节 好在,并不是只有郗归一个人在努力。 顾信一直尽心尽力地为府学的改革筹谋,学子们大多也很出色,并未辜负这份机会。 如宋和那般的天分虽然难得,可此次授官的学子中,仍不乏这几年内悬梁刺股发奋上进的贫寒学子,实在不能不令郗归感到欣慰。 在最终的名册中,南枝依旧名列前茅,胜过一众世族子弟与男性学子,只待在县乡、州郡锻炼几年后,便会成为朝堂上的新兴力量,为贫寒学子与有志女性占据一席之地。 想到这里,郗归温和地笑了笑,在这封名册上盖上了印玺。 无论这群学子之间有着怎样的身份差异与性别差异,至少此时此刻,他们将共同作为徐州府学培养出的人才,奔赴大江南北,带着他们在此学到的新理念、新知识,去推动新政的施行,共同营造一个更好的世道。 在这之后,需要双签的授官名册被送到了谢瑾手里。 许多年过去了,谢瑾年岁渐长,可却依旧是从前那副峨冠博带、神情温和的模样。 只有他自己知道,时光如同逝水一般地流走,自己早已不是昨日的心境了。 他与郗归之间,曾经有过种种的分歧,譬如关于对皇室的态度,关于北府军的未来,关于节奏的急缓,关于是否北伐…… 最痛苦最动摇的时候,他曾迫不及待地期盼尘埃落定的一天,希望时光向他指明对错,希望自己不必再如歧路亡羊一般无处可去,希望自己能够依旧与郗归同路。 自从战事起后,时光便过得很快,似乎是转瞬之间,圣人没了,北秦亡了,江左再不必担忧来自江北的侵略,甚至收复了北方的大片土地。 事实告诉谢瑾,郗归并没有错,她想要做的,已经在逐步实现。 可这并未弥补他们之间的疏远。 当谢瑾终于能够心口如一地承认郗归的正确,能够心无旁骛地去践行她的想法时,他们已经离得太远了。 联合执政的身份注定了彼此的繁忙,乃至于此后的逐渐疏远。 他们的接触,渐渐只限于台城,或是如这名册一般的文书之中。 当江左的版图越来越大,郗归心中承载的责任也越来越多,谢瑾一日日看着,她从仅仅作为一个人的郗归,向作为一个主君的郗归转变。 人有偏私爱憎,可主君只需要公正。 曾经的爱恋与情分,终究都风流云散、了无踪迹了。 很快,江左就会彻底成为过去,连同他在内的所有人,都将只是郗归的臣子。 多年的执政生涯赋予了谢瑾敏锐的触觉,很快,这件事就被提上了日程。 那一日,阁臣议事之后,郗归命人换上了新制的大幅舆图。 这舆图明明白白地昭示着,江左的版图已然扩张到了怎样的地步。 她说:“北府军已在金城郡驻扎,是时候恢复前往西域的商道。我打算命北府军护送商队,与南凉、吐谷浑贸易,尽快打通自西域市马的渠道。” 西域良马,多么久违的词汇。 数十年来,江左始终苦于缺少战马,只能辗转通过桓氏与鲜卑市马,谁能想到,事到如今,江左竟能自己去西域买马了? 激动的同时,也有朝臣不大同意,只见那人面色凝重地说道:“西出金城,便是两国相交。我泱泱大国,正朔所在,正当借此机会宣扬国威,怎能与那些蕞尔小邦行贸易之事,白白跌了身份?” 回来复命的南烛瞥了他一眼,正色说道:“韩公说得轻巧,可若不贸易,如何能添置良马?难道要让将士们去攻打南凉、吐谷浑,抢得战马吗?北方才新收复不久,尚需推行新政,教化百姓,提防胡族卷土重来,北府军应将重心放在这些事上,而非与西域各国纠缠。商队与互市,正是获取战马最为便捷的方式。” “不可!”韩翊当即驳道,“商人重利轻义,游走两国之间,焉知不会首鼠两端,从中渔利,甚至引发纷争?边境互市更是积患已久,根本不宜推行!” 郗归并未直接劝说,只是指了指舆图,而后才缓缓说道:“后燕、桓楚虽已相继灭国,可并州、冀州乃至幽州,还有不少国土在鲜卑拓跋部手里。拓跋部疆域辽阔,既有鲜卑、乌桓二地的良马,又有长期与柔然作战的经验,更未在诸胡纷争中折损太多实力,如若没有西域良马,将士们要如何与鲜卑人作战?靠从巴蜀之地一批又一批往外运的矮小建昌马吗?” 韩翊顿了顿,强辩道:“建昌马从前用得,往后为何便用不得?再说了,这几年来,北府军连连作战,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如今二京收复,叛臣自尽,江左也到了该休养生息的时候。鲜卑虽素有实力,可却与江左向来交好,实在不必急着与之一战。” 郗归直直看向韩翊,又扫视殿中诸人。 行军打仗,向来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北府军这几年来,节奏有急有缓,围城与进攻交错进行,并不算一意冒进,更称不上穷兵黩武,如何就要急着休养生息? 郗归纵然也有先稳定内政的打算,可却是打算以西域良马的取得和北境边界的重定为前提的。 如何能不声不响便收了兵? 若真如此,岂非让拓跋部以为北府军怯战不前?让并、冀、幽三州的汉人百姓,以为如今的汉人政权对他们弃之不理? 郗归一时没有说话,韩翊也是出了名的老学究、犟脾气,殿中气氛顿时凝滞,谁都没有率先开口。 最后还是谢瑾了打破僵局:“韩公学问精深,怎会不知远交近攻的道理?从前咱们与拓跋部之间,先是有刘、石这样的宿仇阻拦,后又隔着前秦无数州郡,根本没有冲突的必要,所以琅琊王才能市得良马。可后来拓跋部屡屡趁机南侵,俨然已经越过平城,到了接近中原的地界。如今没了缓冲,焉知拓跋部不会挥鞭南下、犯我国土呢?” 韩翊脸色通红,坚持驳道:“区区代北胡人,如何能比得上从前流落中原的匈奴、羌、羯诸族,冒着那样大的风险侵犯上国?” 谢瑾笑而不语,只温和地看着韩翊,直看得他有些难堪,不得不垂下头颅,掩饰自己因强词夺理而产生的难为情。 郗归这才说道:“国土大事,从来不该也不能寄希望于异国的止步。归根结底,还是要增强自家实力。西域市马势在必行,我要与诸位商议的,还有另一桩事。” “北府军的商户,近些年赚了不少钱财,足以维持军费、抚恤伤亡,甚至开设学校,足见经商一事利润丰厚。我打算让国库出资,在北府军派往西域的商队中参上一股。如此一来,商队一来一往,除了马匹之外,还能做些丝绸香料之类的生意,所赚钱财,正可以用于民生与教化。” “不行!”此话一出,殿中便多有反对之声。 第205章 劝进 “古圣贤贵德而贱利、重义而轻财, 官府岂可与民争利?” “纵是前汉之时,官府也只掌管盐铁、酒榷、均输之事,岂有靠西域贸易赚钱的道理?” “工商并非国之本务,官府出资行商, 岂非向民间传播崇末抑本之风?农事如若荒废, 恐将国之不国!” “北府军自做生意也就罢了, 如何能再染指国库?” 大殿之中一时议论纷纷,郗归按了按额角, 若非支取国库有固定的章程, 入股一事又需提前在朝臣中酝酿一二, 她根本就不想与这群人商议。 事情一旦摆上台面研究,无论有没有道理,总有人要兴致勃勃地发表一通意见。 若是在平常, 郗归会借着这机会观察阁臣, 分析每个人的性格和偏好, 思量应该把他们放到哪些更合适的位置上去。 可今日已是春节封印前的最后一日,接下来近一月的时间, 官署都不会正式办公。 也正因此, 郗归才想着今日先提出此事, 探探虚实,让阁臣有个初步的印象,而后再在封印期间传开消息,让有心之人趁着过年准备一二,朝廷也好在开印后尽快推出章程。 可若一直这般吵嚷不休, 事情如何还能推进? 谢瑾在旁劝着那几个情绪激动的反对者, 顾信和南烛也在据理力争,郗归扫了一眼, 打算等他们说到口干舌燥、分辩得差不多时,再插入进去。 不过,没过多久,却有内监进来禀报:“诸位大人,皇后娘娘送了封文书过来,还请各位过目。” “皇后?”韩翊皱了皱眉,显然对于王池在封印前日找事的行为很是不满。 在他看来,既然王池母子已然放弃了皇位,那便该好生待着,反正大家也很喜欢如今这种没有皇帝的日子,那皇族就不要总是跳出来现眼了。 这一刻的韩翊还不知道,王池文书中所写的内容,足以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同一时间,姚黄正焦急地在屋中踱步:“娘娘,您说这样做能行吗?郗司空会不会觉得您妄自揣摩她的心意?还有其他几位阁臣,会不会怪罪您插手国务?” 王池穿着一身青色襦裙,神情与衣饰一般素淡。 她行云流水地给自己煮了一盏茶,不紧不慢地说道:“怕什么?北府军收复二京,先后翦灭后燕与桓楚,有如此大的功绩在,郗司空称帝一事,岂非水到渠成?” “这件事无论谁先开口,都不如由我提出这般正当。明日朝廷就要封印了,正好让那群朝臣趁着过年的当口,好好思量一番,想清楚怎么做才最合适。” “一定要这么着急吗?”姚黄还是有些疑虑,“郗司空得用的那些人,眼下有好些都在外面。万一不同意的人多了,岂非不好应对?” “这你就不必担心了,不是还有谢瑾吗?”王池有些讥诮地说道,“你还没看出来吗?咱们这位侍中,如今对着郗司空,可是亦步亦趋。纵是与那些老臣之间,也不过是为了郗归而百般周旋罢了。” “再说了,我岂能不急?”王池将茶盏放回案上,发出一道细碎的声响,“前日徐州府学的授官名单公布,好些人不服气徐南枝那个小姑娘拔得头筹。我听说,竟还有世家想联合男性贫寒学子,先一道把姑娘们挤下去,而后再各自相争?” “这群没用的男人,自己比不过姑娘家,便想着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还有人打着为姑娘们好的名义,抬出什么男女七岁不同席、女子才学不如男子的话来,要求专门设立女子学堂,开女子科考。”王池说到这里,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真是笑话!事实分明摆在眼前,徐南枝一个才入学几年的姑娘家,便考过了一众男儿,可他们竟还想把女子踢出去,阻止女人跟男人一道竞争。” 姚黄抚了抚王池的背:“您喝口茶,莫要动气。” “哼,我动气?”王池冷笑着开口,“我偏不动气。一旦姑娘们都被塞进女子学堂,那学成授官之事,便不如如今这般水到渠成了。世家之中的女子,谁不是从小入学读书?可族中自有男学女学,女学所教授的东西,如何能够比得上男学?我闭上眼就能想得出来,一旦退了女学的这一步,往后就会有无数人想要插手女学教授的内容,想要干涉女性学子毕业后的去向。在当下的徐州府学,学子们不分男女,拥有同样的机会,可若是男女分校,那就一切都说不准了,你明白吗?” “我知道您的担忧,可这和郗司空称帝,终究是两码事呀。”姚黄诚恳地说道,“如今帝位空悬,您仍是宫中的皇后,皇子们也仍是皇亲贵胄。可若是有了新帝,您和皇子们又算什么呢?” “总会有新帝的。”王池叹了口气,“我宁愿新帝是她,我宁愿她早点做新帝。郗归到底是个宽和讲理的人,不会赶尽杀绝。再说了,那些人如此明目张胆地针对女学子,那我便让他们知道,女子不但可以做魁首,还能够做皇帝!” 王池斩钉截铁地说道:“今天就是最好的时机。女子称帝,终究是前所未有之事。我今日将东西送过去,纵有什么非议,也能在过年封印的这一个月内渐渐平歇。” 议事殿中,内监当着众人之面,打开那个锦盒,将其中的卷轴递到郗归手里。 郗归缓缓打开,目光闪烁了下——这卷轴上所写的,竟是一份劝进表。 自曹魏以来,篡位之君每每假借禅让二字谋取皇位,其中必不可少的一环,便是劝进表。 这劝进之“进”,便是践祚登基之意。当日江左立国之前,刘琨等便联名上表,劝说元帝称帝,温述的先祖,即是因送劝进表而南渡过江。 郗归一目十行地看完,不动声色地将卷轴收起,递给谢瑾。 谢瑾看过之后,并未太过震惊,而是次第传给了其余阁臣,观察他们的神色。 这封来自先帝王皇后、原太子之母的劝进表,一时压过了诸人对于国库入股北府军西域商队一事的反对,在阁臣们心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与先前不同的是,这一次,几人均沉吟着,谁都没有率先开口说话。 沉寂之中,郗归沉声开口:“国库入股之事,我认为确然可行。各位先将商团起草的方案带回去,等年后开印,各衙门尽快安排下去。来年三月,商队便采买货物,西行市马。” “至于这封劝进表——”郗归看了内监一眼,内监瞬间会意,从南烛手中接过劝进表,重新呈给郗归。 郗归随手放在案上:“此物暂放在我这,至于其他的,年后再说吧。” 虽说郗归并未刻意渲染,可劝进表一事,还是传得近乎人尽皆知。 郗如赶在腊月二十九回了建康,梳洗过后,立时迫不及待地来找郗归确认此事。 “姑母,我听闻皇后给内阁送了劝进表,此事是真是假?阁臣们都怎么说?您是怎么打算的?” 郗归笑着递了盏茶过去:“先喝口水,如何就这般着急了,额上都出汗了。劝进表一事,如今已经传得人尽皆知,难道还能有假?东西是封印前一日送到内阁的,阁臣们什么都没说,怕是等着旁人先出头呢。” 郗如嘻嘻笑道:“那可说不准,依我看,等过完年,这些人保准什么异议都没有,一个个乖乖地上表。”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掏出一个折子:“您看这是什么?” 郗归挑眉接过:“兖、青二州的联名劝进表?” “您猜得可真准!”郗如笑道,“江左如今这么多州,我带回来的这一封,是不是除了王皇后以外的头一份?” “是,谁都赶不上你。”郗归笑着点了点郗如的额头,“这次去兖、青,可有什么收获?” “有,可多了。” 郗如依赖地抱住郗归的胳膊,讲着在北方的点点滴滴,郗归时不时点拨两句,对于郗如的进步很是欣慰。 就这么说了好一会儿,郗如无言地依偎在郗归身侧,良久,才再次问道:“姑母,您是怎么想的呢?等过完年,您就要做新帝了吗?” 郗归叹了口气:“我这么说你可能不懂,可若真打心底里讲,我是不愿意称帝的。共和行政以来,江左政务运转得很好,这足以证明,世上不是非得要有皇帝才行……”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45节 郗如下意识地想要反驳,但终究忍住了。 郗归与她对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权力越大,责任也就越大,做皇帝并非你想得那么简单。不过,江左如今这般形势,若想革旧鼎新,开辟一个新世界,就非得有说一不二的权力才行。我已经做了这么多步,绝不会停在这里。” 郗归想到了曾经生活过的那个美好世界,不过,世上之事,绝无一蹴而就的道理,那样自由平等的世界,不是她能够在江左复现的。 她目前能做的,便是紧紧抓住权力,尽可能地让一切向着自己所期望的方向前进。 她已经基本实现了北伐的心愿,北方目前只余只剩拓跋部一个需要赶出中原的胡族政权,终有一日,她会将他们彻底驱逐。 她要让数十年来饱受压迫的汉人,一个个在自己的国土上挺直腰背。 要让神州大地耕者有其田,再无人因冻馁而走投无路,哭诉无门。 要扶助贫民,扶助女性,亲手填平阶级与阶级、性别与性别之间的巨大沟壑。 这是一个美好的未来,也许并不能很快实现,也许会遇到很多反复,但绝非不可实现。 “行稳才能致远。”郗归想,“我会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实现这一切。” 第206章 权力 面对这广袤无垠的土地与千千万万的百姓, 郗归有太多愿望想要实现。 不过,在此之前,她首先要做到集权。 江左“王与马共天下”的格局存在了太多年,以至于滋生了无数君臣之间、权臣之间的争斗。 然而, 一个国家, 若想干成大事, 最起码要在某个方面拧成一股合力。 信仰、纪律、荣誉与利益,共同塑造了如今的北府军, 让将士们能够团结在郗归身边, 同心同德保家卫国。 扩展到国家的层面上, 君主集权,便是郗归目前所能想出的最可行也最有效的办法。 改革从来都要面临阻力,更何况, 她是一个女人。 因此, 为了实现心中的那副图景, 她必须称帝,必须将权力牢牢握在手里。 也许有朝一日, 她会探索出更合理的体制, 让所有这一切都不再依托一个君王的意志。 可至少在现在, 她需要人治,需要成为这片土地上唯一的君王,需要朝廷上下,达到“君执柄以处势、故令行而禁止”的效果。 郗如抬起头来,仰慕地看向郗归:“姑母, 真好。” 郗归含笑与之对视, 听到郗如恍若呓语般的声音:“一切都仿佛做梦一样,我真怕一觉醒来, 什么都找不到。女官、女吏、女将军,甚至女皇帝,我从前想都不敢想。姑母,我竟然要亲眼见证女帝的出现了,真令人不敢置信。” 郗如想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曾看到衣着华贵、姿容昳丽的姑母,对着大伯父软语撒娇。 她那时还羡慕这位姑母的好命,可谁又能想到,当日那般的娇娇女郎,有朝一日,竟要创造历史、登基为帝了。 她还想到了自己的姨母谢蕴,那个明明有着缘风咏絮之才、自幼熟读经史可却始终无法一展所长的才女。 郗如的眼底渗出泪水,她想,姨母若能拥有南烛与徐南枝这般的机会,那该有多好啊! 郗归听了郗如的感叹,目光有些出神。 她缓缓说道:“阿如,你之所以如此惊叹,是因为在如今的江左,女人做官吏,做将军,乃至于做皇帝,都是太过罕见的事情。可只要我们能够维持如今这般的景象,再过二十年,当新一代孩子长成之时,他们便会天然地认为,这世间的一切职位,本就是男女皆可从事。” 郗如在脑海中想象着这样的场面,嘴角渐渐弯起。 她幼年时期,成长在一个子弟众多的大家族中,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争宠,天然地将自己对于未来的设想,全部局限于内宅之中。 可是,如今呱呱坠地的每个孩子,当他们开始探索这个世界时,都会首先知道,皇帝是一个女人。 他们会天然地认为,女人和男人生来就该从事相同的职位。 这不是任何人灌输给他们的平等观念,而将是他们自己看到的事实。 如此场景,实在不能不令人赞一句美好。 郗如轻声道:“姑母,我简直迫不及待了。” 她们默契地对视,明白了彼此对那样一个新世界的渴望。 郗归含笑说道:“下一代看到一个怎样的新世界,完全取决于我们现在做了什么、怎么去做。所有人的努力都不会白费,这一切都会化作后人的所见所闻,塑造他们的思想,影响他们的行为。” “我明白的!”郗如兴奋地握住了拳头,心中满是跃跃欲试。 她正要说些什么,可却忽然顿了顿,有些落寞:“不过,姑母,我好像做不成女将军了。” “怎么会呢?”郗归握住郗如的手,缓缓打开她无意识紧握的拳头。 郗如有些怅然地说道:“慕容氏和桓氏都已经被彻底打败了,眼下到处都在推行新政。我当然知道这也很重要,可就是觉得遗憾。我还是太小了,迟姐姐、潘姐姐还有喜鹊都上战场了,可我练了那么久,却还没真正为国征战过。” “你呀。”郗归摇了摇头,“鲜卑拓跋部还在呢,仗还远远没到打完的时候。” “再说了,阿如,哪怕北府军真的统一了全境,也并不意味着就到了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地步。”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更何况是一个国家?北方有太多太多的胡族部落,边境的摩擦永远都不会停止。阿如,国家永远需要将军。而你,只需要确认自己是否有这样的能力,是否仍然坚守这样的志向。” “我明白了,姑母。”郗如抿了抿唇,答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最想做什么,在兖、青推行新政时,我很快乐,也很有成就感。可驰骋沙场、保家卫国,听起来也很热血沸腾。姑母,我想先试试。” “好。”郗归颔首道,“有机会的话,就先试试看。” 郗如乖巧地笑了,她眨眨眼,换了个话题:“姑母,我原本以为,我和南烛姐姐在兖、青推行新政,会受到当地人的质疑,我以为他们会不服气我们两个女人主理此事,可事实上,虽然的确遇到了一些困难,可却很少有人直截了当地因为性别而反对我们。您说,这是为什么呢?” “阿如,人有性别,可是权力却没有。”郗归悠悠说道,“只要有足够的权力,自会有人忘记你是个女人。你们在兖、青,拥有的是实实在在的权力,北府军的将士在为你们撑腰,分田的利益在帮你们收拢人心,如此种种,那些百姓,为什么要拿性别来为难你们呢?” 郗如若有所思地点头:“他们之所以会因鲜卑人分田一事提出异议,是因为这确实关乎他们的切身利益。可官长是男是女,对普通百姓而言,却是没有多大关系的。” “是的,也许会有反对之声,可绝没有到足以蔚然成风的地步,所以也没有传到你的耳边。”郗归缓缓说道,“阿如,你要记住,权力是没有属性的。它既没有性别,也没有善恶,只是单纯的权力罢了,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端看掌权者怎么去使用它,百姓也是一样。” “百姓?”郗如眨了眨眼。 “民者,水也;君者,舟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然而除此之外,还要牢记一条:水无善恶,唯因地势而行;民亦如水,为政者当导之引之,万不可一意壅塞。” “所以新政中很重要的一条便是加强教化?” “是的,教化。要推行我们的教化,培塑我们的百姓,建造我们的国家。” 第二日是除夕。 自从郗途战死的假消息传来、郗如与谢粲吵过一架后,这母女之间,便干脆不再见面了。 谢粲心里对郗如存着气,又不满郗归逼谢瑾离婚,再加上郗途征战在外的缘故,这几年春节,她都是在谢家过的。 郗归一大早起来,便带着郗如在祠堂祭祖,而后打算去京口一趟,到郗声、郗和与郗岑的墓前祭拜。 临出门的时候,郗归叹了口气:“你母亲她、也是个可怜人。前些日子她还写信问我,探听你父亲今年回不回来过年。” 郗如扶着郗归上了牛车:“这世上可怜人多了,相比之下,母亲起码衣食无忧。” 郗归坐定之后,轻叹了一声:“我不是要劝你,只是觉得感慨,她想要的,你父亲大概是不能给她了。” “姑母,我明白的。”郗如平静地回道,“现在这样也很好,母亲很喜欢谢家,她在那边照顾姨母留下来的表弟,过得也还算顺心。若是真的朝朝暮暮长相厮守,恐怕又要觉得我父亲不解风情,或是忧心不能生个男孩儿了。” 郗归扯了扯嘴角:“你说得也是。无论如何,自得其乐变好。对了,你觉得慕容楚如何?” 郗如愣了一下,随即答道:“挺好的。在广固的时候,她与我还有南烛姐姐接触过,是个很心善的人。难得她经历了那么多,却没有怨天尤人,还能对众生怀有一颗慈悲心。” 郗归也很赞同这点:“我与她见了两面,也觉得是很有慈悲的一个人。北方战乱之后,有不少流离失所的妇孺,我约略问了几句,她自己也愿意去救助那些可怜人。” “那可真好。”郗如笑着说道,“我们今天去京口,正好也看看那边的慈幼院和学校。等过完年,也可以请慕容公主过来瞧瞧。我瞧着她心中到底有些郁郁,若能做些事情疏解一二,那就再好不过了。” 牛车抵达墓园时,已然过了正午。 冬日的墓园很是冷清,寒风瑟瑟,似带着江水中的湿寒,令人平生几分伤感落寞之意。 姑侄俩挨个摆上祭品,奉了纸钱,一时都有些怅然。 郗归说:“阿如,说一说高平吧,也好教曾祖父他们知道,高平如今是番什么样貌。” “嗯。”郗如深吸一口气,回忆着高平的一景一物,脆生生地开口讲道,“我们到高平的时候,正是初春时节。天还带着几分凉意,可树上却已有了新芽。” “高平依着大河,河水还未完全化冻,仿佛与周遭的山凝成一块,很是肃穆。” “化冻的那天,河边动静可大了。我在屋里吓了一跳,还以为是震天雷爆炸了。” “金乡有一座古庙,乡民们说,那原本是咱们郗氏的族学,后来胡人来了,好多建筑都损坏了,渐渐就没了学堂的样子。” “再往后,鲜卑人在那里供奉了他们的神,慢慢就变成了一座小庙。” “伯祖父的墓地就离那儿不远,他临走之前,特意选了一块地方,说等天下太平之后,姑母和父亲会带着葬在京口的郗氏先祖,一道归葬高平……” 郗如在高平待了许久,有许多的话可讲。 郗归一边听着,一边缓缓擦拭着墓碑,心中流淌着一种难言的情绪。 直到郗如渐渐停下,她才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笑着说道:“先回车上吧,我一个人再待会儿。” 第207章 朝会 天阴沉沉的, 稀薄的日光穿过厚厚云层,照在这一地枯枝残叶上,愈发显得冷了。 一阵风吹过,紧接着就飘起了雪粒, 零零落落地洒在墓碑上, 也落到郗归身上。 她紧了紧斗篷, 拿着一瓶酒与一只爵,在郗岑墓边坐下。 “阿兄, 前些天是你的祭日, 可朝中事多, 我便没有亲自过来看你。” “不过他们应该已经告诉你了,北伐成功了,继高平之后, 洛阳、长安, 也都回到我们手中了。” “北方如今正在热火朝天地推行新政, 很快,我就能带你回高平了。” 郗归笑了笑, 抬头看向北方, 可霰雪纷纷, 模糊了她的视线。 “白骨归黄泉,肌体乘尘飞。” 人死之后,肉体凡胎终会消散于世间。 从此以后,融入山川,汇入四时, 唯独不再有旧时音容笑貌。 郗嘉宾死于太昌二年冬月, 留给了郗氏阿回一块兵符、一份名册,和一个蠢蠢欲动的希望。 郗氏阿回就这样重生于太昌三年的元旦, 她从世家贵女的温软茧房中幡然醒悟,从此闯入那个原本属于男人的世界,去拼搏,去筹谋,也去争夺。 郗嘉宾是一个旧时代的启蒙者,他留下了北固山的一切,留下了宋和,留下了顾信,还有无数受他恩德的蓬门学子,以及高平郗氏那一间间的商铺。 郗氏阿回接过了这些,她做得比所有人想象得都要好。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46节 郗归收起思绪,也收回目光,于寒风瑟瑟中轻声开口:“阿兄,我终于完成了你的遗愿。收复二京,我终于做到了。” 从太昌三年在北固山惊醒的那个夜晚开始,这件事在郗归心头压了许多年,时至今日,她终于能够问心无愧地说一句“做到”。 那些因胡马而起的风雨也好,晦暗也罢,似乎都暂时地结束了。 而那与铁马冰河有关的种种意象,也终于不再仅仅代表着痛苦与遗憾,而是和胜利的喜悦相伴。 郗归一边打开酒瓶上的塞子,一边说道:“当年桓大司马北伐,明明到了长安城外,可却不得不折返。阿兄,这一次,我们不会轻易回师了。我会折下灞桥的柳条,放到你的墓前,让你亲眼看看,我们的长安。” 她缓缓将酒水洒到地上:“阿兄,这杯酒敬你,敬你从前对我百般照料,更敬你阴差阳错,为我开启了一条崭新道路。” “第二杯酒,我要敬我自己。我这一生,一叶障目了太久,错过了太多太多,好在悬崖勒马,终于醒悟过来,做了自己应当做的事情,找到了我到江左走这一遭的意义。” 郗归饮了那爵酒,将瓶中剩下的酒水全部倒在地上。 烈酒的滋味,让她想起了荆州鲜衣怒马的郗岑,想到了峡山口冲入敌阵的刘坚,想到了北府军万千将士。 她说:“这第三杯酒,敬山川草木,敬五岳四渎,敬我们每一个人——我们的抱负和我们的奋斗。” 雪粒儿飘飘洒洒,地上逐渐染了白霜,天地立时显得空旷了不少,很有些北方冬日的萧索意味。 郗归靠在墓碑旁,低语道:“太昌年间的北伐,就到此为止了。可是阿兄,一切还远没有结束。我想要做的事情,早已不仅仅局限于北伐。或许,一切才刚刚开始。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我完成了你的夙愿,接下来,就要去实现我自己的心愿了。” 太昌十一年的春节,郗归是在京口度过的。 元旦那天,她在城楼上站了很久,看里巷新桃换旧符,看百姓新衣兼笑颜,看将士们严阵以待,即使在节日,也并未放松执勤战备。 城中笑声很多,最早踏出这一步的京口,也许是如今这片大地上最为和乐幸福的城市。 郗归希望,在未来,京口的幸福能够蔓延到这整个国度。 过年向来是走动的好时机,建康城中,无数官员及其家眷,借着春节的名义,在一场场宴会上打探着消息。 有人想趁机谋个官位,有人想更进一步,也有人想借着西域市马之事赚个功劳,这种种欲望交错着,共同汇成了一场场觥筹交错,其间蕴含着无数的试探交锋,甚至是利益交换。 郗如说:“姑母,依我看,就应该让宋和手下那些人趁机突袭,将那些想要靠着人情谋私利的人全部抓起来,最起码也要警告一番。” 郗归笑着摇了摇头:“你呀,这话说得,倒是比宋和、顾信两个还要激进。” 郗如鼓了鼓脸颊:“可他们不该如此。” 郗归叹了口气:“阿如,我先前与你说过,人生来就有自利之心,要想克服这些,做到一心为公,并非一件简单的事,更不能仅仅依靠所谓的道理。” “权力会加剧人内心的贪婪,它永远会蠢蠢欲动地试图自我增殖,手握它们的人,要具有极大的自制力,才能克服这种扩充权力的冲动。” “就拿荆江一带来说,陶、桓诸公,起先都出身寒微,可一旦掌权,便成了足以威胁中枢的强藩,背弃了起初为国为民的初衷。” “古语有云:天之道,损有余以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永嘉之乱并非仅仅一时,而是催生了无数的乱象,直到今天还留有遗患。要彻底制服朝中的世家,要治理这种种的乱象,首先要自己手握权力,其次则需要一组更加合理的机制。” “阿如,你看这大江。流水滔滔,单靠一道堤坝是拦不住的。结构性的危机,要靠结构性的改革来抗衡。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们要有耐心。” 郗归正色说道:“我当然可以让宋和去查这些人,看有没有已经发生的利益交换。可是南北初初统一,新政正在推行,此时正是要团结、要用人的时候,我们要对付负隅顽抗的豪强,要查处数额巨大的贪腐,实在不该因为这一点点试探交锋而去警告什么。” “阿如,抓大放小,首先要去除大方向上的错误,然后才能去追求小处的完美。等局面稍稍稳定之后,自能腾出手去处理这些细枝末节。” 郗如有些难为情地说道:“姑母,我没有想到这点。” 郗归宽慰道:“无碍。阿如,你要记住,在这个世界上,‘人情’二字,是永远都不能避免的。如果不能彻底驱除,那便要学会利用人性。有私心的人,未必不能做好官。大公无私自然好,可却实在难得。对于普通人而言,先公后私,甚至是仅仅做到不以私废公,都已经是不错的品质了。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朋,我们当然要永远查纠因私废公之举,可也要明白,外部的监察,是很难与人性对抗的,我们要付出持之以恒的努力,以及孜孜不辍的耐心。” 元夕过后,朝廷便正式开印。 正月十六的朝会,气氛很是沉闷。 经过近一个月的探听、商讨与酝酿,先前被韩翊等人大加反对的国库入股市马之事,竟然不声不响地通过了。 所有人都知道,与接下来要商议的事情相比,去西域行商的这点钱财,根本算不得什么。 真正值得在意的,是那封来自王皇后的劝进表,是郗归今后的动向,是江左何去何从的问题。 这将是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朝会,他们必须慎重。 不过,也许正是因为人人心中都想着慎重,现场反倒无人做声了。 郗归瞥了一眼,作为执政之一的谢瑾,便理了理衣袖,轻咳了两声,登时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 只听他不急不缓地说道:“年底封印之前,王皇后送了一封劝进表到内阁,力劝郗司空称帝。封印其间,兖、青二州,徐州,江州,雍州等地,皆奉了劝进表来。今日恰逢朝会,还请诸位说说自己的意思。” 堂下鸦雀无声,朝臣们一个个盯着光可鉴人的地板,大都不肯先出这个头。 沉寂之中,顾信第一个出列,朗声道:“郗司空创立北府军,平定孙志叛乱,打退苻秦大军,如今更是收复二京,荡平桓楚,如此大功,实堪为君。国不可一日无君,帝位空悬,终非长久之计,臣以为,我等当恭请司空早日登基,以安社稷。” 南烛等几个郗氏亲信,亦一一出列,请郗归早日称帝。 谢氏受了家主的嘱托,也选了个不算晚的时机,出列表了个态。 几个小世家见此情状,心里纠结半晌,最终还是做足了劝进的姿态。 郗归看着殿中泾渭分明的几列官员,脸上浮现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等大殿重新安静下来之后,谢瑾从原本与郗归并列的几案后起身,快步走下台阶,转过身来对着郗归,郑重稽首道:“郗司空于国于民,功勋卓越,诸州郡及文武百官,无不心悦诚服。臣等恭请司空,顺此民意,即祚受箓,奉顺天德,养成群生,安民和众,康济宇内。” 谢瑾于群臣之前,俯首至地,做足了恭敬的姿态。 朝臣们看着他这番模样,忽然有些心惊。 江左数十年来,最为惊才绝艳的三个麒麟儿,如今只剩下了谢瑾一人。 他不负众望,执政多年,身居高位,宇量弘深,可今日却在这商议朝事的大殿中,对着一个女子稽首。 这不是对于皇后、太后的礼节性的臣服,这是一个臣子,面对君王的委质宾服。 无论郗归有多么大的本事,可她终究是个女人。 难道从此之后,他们都要这样从形式到实质地完全臣服于一个女人吗? 即便早已预料到了这种可能,即便方才已经说出了劝进的言语,可此时此刻,在这画面的冲击之下,仍旧有人心中发毛,生了退意。 第208章 乾坤 然而, 即便还有朝臣心存不满,可事到如今,又有几个人敢站出来,明目张胆地反对呢?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越来越多的朝臣跪了下来, 正对着郗归, 做出宾附的姿态。 郗归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切,目光锐利地与殿上仍旧站着的几人相对。 韩翊并未躲避这注视, 而是沉声开口:“劝进表虽上了, 可究竟如何处置, 还要问问郗司空的意见。老夫斗胆,在此请教司空一句,你是当真要将这司马氏江山据为己有吗?” 这话说得中气十足、掷地有声, 以至于韩翊身后的一个门生, 身形立时便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悄悄地抬眼去觑郗归的神色,待看清她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后, 直恨不得立刻跪下, 可又不好背弃师长、前倨后恭, 所以只能苦苦煎熬,等待郗归的回答。 殿中一片肃静,静得仿佛能听到外面的雪声。 韩翊这话问得巧妙,一下就将群臣劝进的举动,变成了郗归意图篡位的阴谋。 但真要论起来, 仿佛又确实有那么几分道理。 毕竟, 轰轰烈烈的汉魏禅代之事,虽然进行得极快, 可却着实拉扯了好几个来回,其中最为关键的,便是曹丕表现出的态度。 建安二十五年,群臣首次劝进,曹丕公诸于众,言称“薄德之人,何能致此,未敢当也”。 五日之后,群臣再度劝进,曹丕依旧拒绝。 越四日,汉献帝颁布禅国诏书,曹丕则连发七道手令,责令群臣停止劝进之举。 七日后,献帝再次颁布禅让之诏,尚书令桓阶等以死相请,曹丕仍假意训斥。 直到五日之后,献帝第三次下诏让国,三公九卿纷纷出面劝进,曹丕的态度才首次松动。 越三日,献帝第四次下诏,曹丕终于接受。 就这样,从建安二十五年十月初四开始,直到十月廿九,曹丕才终于登坛受禅,正式建立曹魏。 后来中朝武帝代魏而立,亦是经过反复劝进,才正式接过皇帝的名分。 这两次禅让,似是在文人心中形成了惯例,韩翊或许以为郗归也要像魏文、晋武一般,做足谦退的姿态,即便做不到“三辞三让”,起码也要推辞一次。 再加上他当众偷换概念,责问郗归是否要谋夺这司马氏江山,如此情形之下,郗归更不可能当场接受群臣劝进了。 对此,韩翊颇有几分把握。 然而他终究错认了郗归。 对于郗归而言,她有实力,有抱负,那为何不能坦然地接受这劝进呢? 承认自己的野心和抱负,难道是什么很值得羞耻的事情吗? 想到这里,郗归嘲讽地牵了牵嘴角,对着韩翊无声而笑。 多少年来,世人用谦让的美德来禁锢女性,用虚伪的推辞来掩盖野心,几乎已经形成了一道道无形的铁律,可她为什么要遵守这些呢? 韩翊凭什么觉得,他这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就能够抵过北府军的千军万马,能够掩盖她这些年来的功绩,能逼得她表态退让呢? 在封印的二十余日里,王池的劝进表已经传得人尽皆知。 朝野内外不乏惊诧之人,可除了私底下的几声抱怨外,郗归竟未收到任何有关明面反对的消息,就连小打小闹式的异议与谏言都不曾有。 从前王重兴兵逼宫,桓阳阴谋篡立,之所以不能成功,是因为世家大都愿意维持一个王与马共天下的局面——他们既不想要一个有才干的贤明君主,也不希望任何一个世家超越他们,取代昏庸的君王。 在这些世家看来,他们可以接受领头世家吃肉、自己跟着喝汤的场景,但决不允许原本与自己同为臣子的某一个人,直接将锅端走。 可说来道去,这些成日里清谈享乐、纸上谈兵的世家,又有什么反对的实力呢? 当初桓阳之所以败退,固然是因为世家们的联合反对,因为谢瑾王平之的口舌与辩才,但最关键的,是桓阳始终存有顾虑,他担心引发太大的动荡,给了江北的胡族可趁之机,更担心从今以后,自己便会背上乱臣贼子的千古骂名。 这世间的一切溃败,首先都是从内部开始的。 可郗归并无桓阳那般的忧虑。 如今的江左,已经不再面临胡族迫在眉睫的威胁,她也并不惧怕史书的评说。 至于当初一道反对的侨姓世家,也早已不能像数年前那般铁板一块地联合在一起了。 谢瑾、温述等人的立场,明明白白地昭示着侨姓世家内部出现的分裂,更何况,还有吴地世族与蓬门学子虎视眈眈。 世家们当然可以螳臂当车般反对,可朝廷上下,能够容纳人才的官位就只有这么多,他们走错了这一步,很可能就会将官位拱手让人,与之同时失去的,恐怕就是家族前途。 世家们既曾长久地垄断知识,那便会比寻常百姓更加深切地明白,当此社会新旧蜕嬗之际,正是家族、阶级转移升降之时。 这种时候的行差步错,很可能会造成数十年乃至百年无法弥补的巨大差距。 在这个家族为重的世界,除了少数因真正有信念有坚持而无畏无惧的人外,大多数人,都是不敢踏错这一步的。 很显然,韩翊似乎并不畏惧这些。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47节 不过,纵然他使出与当初的谢瑾、王平之相似的招数,却也无法奈何郗归。 因为她不怕刀笔吏捏造的身后之名,她知道自己背后有无数的支持者,知道那些人才是历史真正的创造者。 没有人能够凭借名分的正义阻止她,更何况,谁说韩翊他们所坚持的,就是真正的“正义”呢? 郗归那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落在韩翊眼中,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又令他觉得心里发毛。 韩翊的眼皮快速地跳了跳,他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到这位向来不按常理出牌的猖狂女子,不咸不淡地开口说道:“多谢韩公提醒,不过,盛情难却,我看大伙说得在理,我也不是不能当此重任,那就这样吧。” 郗归这话显然出乎许多人的意料,就连熟悉她为人的谢瑾、顾信等人,都心惊了一瞬,转而升起无可奈何的笑意,一面觉得不合规矩,一面又觉得若能早些尘埃落定,那就再好不过了。 韩翊气得脸红脖子粗:“你——你——简直荒谬!国家大事,岂能如此儿戏?” “儿戏?”郗归微微扬起下颌,正色问道,“先帝皇后首倡,州郡群臣力劝,有何儿戏之处?” 到了这个地步,韩翊也分毫不让地回道:“圣人有云:‘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是故刚柔相摩,八卦相荡,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日月运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知大始,坤作成物。’1乾坤阴阳,本有定数,你纵于江左有功,也终究是个女子。先帝仁慈,允准女子入朝为官。这本是莫大的恩典,孰料你却图谋颠覆司马氏江山。这岂非忘恩负义?岂非狼子野心?” “韩公此言差矣——” 话说到这个份上,谢瑾等人纷纷开口反驳,但郗归却只是挥了挥袖,面无表情地吩咐道:“让他说。” 韩翊身后的门生,已然汗流浃背,面色苍白,可他的声音却越来越高。 一位姓陈的门生,绝望地闭上了眼。 他知道韩翊素来倔强,虽然认可郗归的能力,可却不满女子称帝。 可过年期间,韩翊并未提过今日发难的打算,他也就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样的地步。 此时此刻,他若下跪臣服,赫然是贪生怕死、背叛师门的小人,可若始终不发一言,岂非要连累家人与自己一同受过? 韩翊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你身为人臣,却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如何能够受禅为君?天地乾坤,各有其分,今日我等若眼睁睁看着你登基为帝,岂非坐视牝鸡司晨、阴阳倒置?” 陈怀听到这话,终于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这声音如同引信一般,瞬间引得周围好几个官员接连下跪。 韩翊听着这声响,冷笑一声,愈发直起了身子,等待着郗归的回答。 平心而问,他对郗归这个人并无太多意见。 在他看来,郗归纵使执拗猖狂,可却实实在在地做了不少事情,对江左立有大功。 也正因此,他才甘心屈居郗归之下,在内阁为之效力。 在他原本的设想中,共和行政已是对于郗归十分有利的体制,郗归不应再奢求太多。 他甚至觉得,就算郗归与谢瑾生出一个男孩,让这幼子承继司马氏江山,他也并非不能接受。 可郗归却不满足于共和行政,也不愿意作为母后行使君权。 她竟然要做皇帝! 她怎么可以做皇帝?! 对于韩翊的想法,郗归约略明白几分。 她轻笑着摇了摇头,扫视阶下群臣,而后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说阴阳倒置?可谁又规定,男人一定是阳,女人一定是阴?就凭《系辞》中的几句话吗?” “君为阳,臣为阴,在朝为官,则处阴位。父为阳,子为阴,在家为父,则处阳位。同一个人,居于不同的位置之上,则有不同的属性。韩公怕是想错了——阴阳是处境的差别,而非性别的差异。我居上为阳,你居下为阴,我称帝为乾,尔称臣为坤,这就是今时今日的乾坤阴阳,你能明白吗?” 第209章 国号 大殿之上的争锋, 最终以满朝文武北面稽首的臣服之态而告终。 对于郗归而言,这并非什么出乎意料的结果。 从太昌三年到太昌十一年,无数的心血、无数的筹谋乃至于无数的牺牲,共同造就了今天这个结局。 胜利的果实固然甘美, 可过往稳稳踏出的每一步, 都早已给出了预兆, 以至于回过头看,这付出的汗水, 未必不比今日的结果更加动人。 众臣齐齐下拜的那一刻, 郗归心中有一瞬间的空荡荡, 仿佛终于登上了一座难以企及的高台,有种不真实与不知往何处去的迷茫之感。 这感觉很快就被其他思绪取代,一件又一件事浮现在她心头, 郗归知道自己还有许多事要做。 江山禅代, 绝非一件简单之事, 单是太常寺,就有无数关于国号、年号、尊号、德运、服色的问题要确定。 郗归信笔挥洒, 定国号为“新”。 “新”之一字, 并非首次作为国号。 前汉孺子婴居位之时, 王莽以大司马、安汉公之位摄政,后又篡位称帝,定国号为“新”。十五年后,为绿林军所灭。 这先例实在太过负面,以至于方才沉默的诸臣, 此时突然有了主意, 一个个说这新字与王莽有关,实在不算吉利。 他们一个个绞尽脑汁, 恨不得立刻想出一个新国号来,好劝郗归采纳自己的想法,将这么一件足以载入史册的大功据为己有。 大殿之上议论纷纷,唯有韩翊始终沉默着站在前列,十分引人注目。 郗归看着他灰败的面色,似乎看到了历史浪潮翻涌后,留在个人身上的真实痕迹。 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 时代的浪潮汹涌澎湃,抱残守缺之人,非但不足以保一邦、善一国,甚至就连自己的前途命运都无法掌握。 所以她才要要建立一个新的朝代,要与无数有志之士一道,去拥抱一个新的时代。 这个“新”字,正是对她从前所作所为的注解,也是她对于未来的期许,她希望这片天地下的每一个人,都能拥有一个更好的新生,希望这片土地永远都能孕育更新更好的未来。 是以她轻笑着问道:“王莽又如何?昔日北府军声名在外,堂下诸位,又有几个没拿我与王莽相提并论过?” 这话一出,不少人脸上顿时浮现出了讪讪之色。 郗归扫视一周,正色道:“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1眼下二京收复,百业待兴,正是做出一番事业的好时候。我倒是觉得,我与诸位都该拿出日新的决心和意志,共同建造一个新朝才对。” 国号叫作什么,归根结底,是郗归自家的事情。 群臣连她称帝这件事本身都能同意,自然不会在国号上大加反对。 尽管还有人恨不得拿出蓍草,按古法兢兢业业地卜出一个好国号,可看郗归这么坚持,究竟还是放弃了自己的想法,一个个高呼圣明,口口声声说再没有什么比“新”更好的国号了。 有这件事打底,接下来的事情都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郗归接着说道:“往后也不必定什么年号了,待我登基之后,今年就是新历一年,明年便是二年,如此这般递推下去,便是换了皇帝也不必更改,倒能省去不少麻烦。” 群臣内心大都嘀咕,觉得这法子怎么跟秦始皇、秦二世一般,听起来不甚吉利的样子,可面上还是无不应诺。 郗归满意地点头,再度开口:“至于德运之说,倒也很不必纠结,我瞧着红色就很好,如今正是该红红火火干事业的时候,我看新朝就属火德,色尚红!” 群臣内心高呼不可,一个个想着曹魏承汉土德为火德,本朝承魏土德为金德,金生水,新朝正当为水德才是。水火不容,新朝怎能为火德呢? 他们面面相觑,觉得十分不妥,可一时半会地,又不知道该怎么劝。 倒是韩翊冷哼一声,重新提起了斗志,当下就要发表意见。 陈怀刚才眼瞅着自家老师表态表得不甘不愿,心里怕他不服之下,再说出什么大不敬的话来,所以一直觑着这边的动静,此时眼见势头不对,当即不顾朝会礼仪,冲上前去扶住韩翊:“老师可是身体不适?不如学生先扶您回去歇息吧?” 韩翊狠狠甩手,嫌弃地说道:“一边待着去!” 他轻蔑地翻了个白眼,状似不情不愿地开口:“一个个都只知道拿刘歆的《三统历谱》说事,殊不知五德既可相生,亦能相克。江左既是金德,那么火克金,新朝正当是火德才对。” 有那不长眼的,眼见韩翊方才在郗归跟前落了面子,此时当即驳道:“可自汉代以来,从来都是用五德相生之说,贸贸然提出相克,究竟于理不合!” “哦。”韩翊凉凉说道,“那就请陛下定夺吧。” 那人听到陛下二字,这才陡然意识到,韩翊的理由虽然讨巧,可却是合了郗归的心思,而自己看似在反驳韩翊,其实驳的是郗归提出的火德之说。 这么一想,他瞬间生了冷汗,又埋怨韩翊变得太快,明明刚才还跟郗归争得脸红脖子粗,现在倒是一口一个“陛下”。 对于韩翊的转变,郗归自然乐见其成。 在这个崇尚谈玄论道的大环境下,韩翊是难得的饱读经史之人,又有颗经济事务之心,在世家中也颇有些声望。 郗归本就不想彻底贬黜韩翊,此时见他识趣,自然乐得给彼此一个台阶下,是以笑着说道:“韩公果然博学,我瞧这五德相胜说就很好,新朝就以火克金为火德。” 定下德运后,郗归又紧接着提了新朝的官员设置,初步定下了世家大族占三分之一,蓬门学子占三分之一,北府军及徐州旧人占三分之一的大略比例。 其中,世家大族那三分之一,在侨姓世家、吴姓世族以及北方大族中选贤举能,通过考试的方式,拣选贤者当之。 有徐州府学珠玉在前,朝臣们对于考试选拔的方式,倒没有太大异议,只是总想在比例上再争一争,觉得没必要给蓬门学子那么多机会。 可他们越这么说,郗归便越是坚持,最后还要所有在朝官员都一道参加考核,不合格者当场罢官。 如此一来,朝臣们自然不敢再争,生怕情况越争越遭。 这新年的第一场朝会,开了整整一天,部署了新律制定、学校设置、登基大典、官员觐见等诸多事务,还将年前就透了风声的西域市马一事安排了下去。 当然,到了这个地步,再无人在国库入股商号一事上发表异议了。 朝臣们一个个挽起袖子,恨不得在禅代一事上多露脸,顾不上这种小事,纵是那些不想积极参与的人,也没有心力再去反对。 有司热火朝天地筹备着,王池已然带着三个儿子移居别府。 郗归早已给她吃了颗定心丸,说是会封她作女侯,三个孩子也都会有个爵位。 王池只觉得这安排妙极,什么劳什子皇后,哪有这女侯听起来自在。 至于那什么降等袭爵、不能世代相继,她也丝毫不在意——她活着的时候,给三个孩子觅了条好出路,至于几代以后的事情,儿孙自有儿孙福,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王池搬走之后,谢瑾就开始着手修整宫室。 虽说郗归早已打定了迁都的主意,不会在建康待太久,可登基典礼毕竟是桩大事,新朝该有的体面还是要有,所以他亲自部署,力求让郗归的大典完事齐备,样样出彩。 自从桓阳、郗岑密谋废立,司马氏皇权便一落千丈,先帝纵有些雄心壮志,可究竟眼高手低、无可奈何,就连宫墙之内的一座座大殿,也无不染上落寞之色,很有些衰败的痕迹。 谢瑾一桩桩安排好修整事宜,思及新修的大殿还需重新题字,便请示了郗归,着人给盛名在外的王贻之传旨,让他过来观察观察,为每个殿都写上几幅字,呈上来供朝廷拣选。 旨意传到乌衣巷,王贻之梗着脖子,死活不肯出去接旨。 郗珮气得怒火中烧,只能让王家二郎带着兄弟侄儿们接了旨,说王贻之虽然腿脚不好,不能出来接旨,但却一定会好生把圣人需要的字写出来。 送走天使之后,郗珮怒气冲冲地闯进王贻之的屋子,当头喝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究竟想怎么样?” 郗珮越说越觉得绝望:“连抗旨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来,你是真的要逼死咱们这一家老小吗?” 王贻之当年伤腿之后,便落下了后遗症,如今正是正月,他不良于行,原本在榻上看书,听了圣旨的消息后,倒是让仆役拿了酒来喝。 郗珮一把躲过酒爵:“喝喝喝,你就知道喝酒!圣旨这样大的事情,竟也不出去迎!” “圣旨?圣人?”王贻之有些醉了,嘲讽地问道,“大典未行,眼下有何圣人?又何来圣旨?” “放肆!”郗珮一巴掌扇到王贻之脸上,喝退了左右仆役,“你就算当真不想活了,也不要牵累家人!等新帝登基之后,你自可不要这条性命,只是眼下不要自寻死路,以免圣人觉得是我王家心怀不满,故意恶心人!” 被休,但成为女帝 第148节 “呵!”王贻之又哭又笑,疯疯癫癫,“你怕了。母亲,你怕了!当初表兄病逝,你逼我与阿回和离——” “住口!圣人的名讳,岂是你能叫的!” “哈哈哈!有什么不能叫?”王贻之反问道,“母亲,你怕了,可我却不怕。这就是报应!你让我落井下石,休妻尚主,没想到却闹成了建康城中的笑话,如今更是要眼睁睁看着阿回成为新帝,自家却战战兢兢地无可适从,这都是报应啊!怎么样?圣旨写了什么?母亲你心心念念的儿孙前程,如今实现了吗?啊?” 郗珮听了这话,亦是冷笑连连:“和离书是你亲手所写,我可没拿刀逼着你休妻。你自己懦弱无能,就别把罪过都推到旁人身上。你折磨了我这么多年,也该折磨够了。王贻之,睁开你这双眼睛看看,承认吧,你就是无能,你比不上郗岑,比不上郗归,比不上庆阳公主,甚至就连你大哥都不如,他起码还能当上会稽内史,可你只会窝窝囊囊地在家里抱怨!” “我窝囊,我当然窝囊!”王贻之拽过圣旨,瞪大眼端详了半晌,竟冷笑一声,劈手拿过榻旁的青铜灯台,直直将火苗火油与自个儿的右手怼到了一处。 他在郗珮的呼喊声中痛得面色狰狞,还不忘疯狂地说道:“我这个窝囊人奈何不了别人,但好歹还管得了自己!这圣旨,您就别想着完成了!” 第210章 登基 王贻之的自毁之举, 并不能真正妨碍登基大典的举办。 建康城中多的是擅长书法的世家子,纵使比不上他的名声,却也不至于上不得台面。 他这般赌气,不过给琅琊王氏平添一则笑话罢了。 当年赫赫有名的琅琊王氏, 时至今日, 只剩下王定之兄弟与王旬兄弟这两脉。 自从王定之死在会稽, 本就衰弱的这一脉越发没落;王旬兄弟更是因为与谢瑾的旧怨,依附先帝, 为难北府, 以至于在先帝崩逝后一蹶不振。 事到如今, 乌衣巷中的琅琊王氏,竟是除了先祖的令名之外,什么都不剩了。 王贻之不想要这个机会, 郗归又不会像谢瑾那般顾念旧情, 从今往后, 只怕琅琊王氏还有的是艰难的日子。 不过,这与郗归又有何关系呢? 后宅本不能束缚住她的灵魂, 只是她那时甘心如此。 可从她立志北伐的那一刻起, 乌衣巷中的是是非非, 就再也与她无关了。 登基大典定在了三月三上巳节,这个夏历祛灾求福的节日,正合了郗归革旧鼎新的心思。 不过,郗归三月初二晨起时,却看到侍人大都面有忧色。 这几日, 已经嫁人的南星特意回来, 贴身照料郗归。 梳头的时候,她担忧地问道:“女郎, 昨夜下了一整晚的雨,虽说不大,可究竟不是晴天。若是明日也这般,那该如何是好?会不会有人拿这个说事,说新朝不受上天庇佑?” “怕什么?”郗归拿起一枚莹润的玉簪,在手中把玩着,“春雨贵如油,明日若天降甘霖,自然该是好兆头才对。只要权力在我们手里,那如何诠释,便是我们说了算。昔日赵高指鹿为马,群臣还不是只有言马阿顺的份。” 南星被这话逗笑了:“赵高那样的人,怎配与您相提并论。” 她了了心事,三下五除二便为郗归梳好了髻。 郗归瞧了瞧,将玉簪插好,吩咐道:“祭祀的时间还没到,陪我出去走走吧。” 三月的雨很轻,夹杂着草木的清香,郗归自廊下向外望去,无端想起了前世背过的一首古诗:“小楼一夜听风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太昌三年,北府军将士唱着《出车》北征。 那歌辞说:“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执讯获丑,薄言还归。赫赫南仲,玁狁于夷。”1 时至今日,他们终于等来了“玁狁于夷”的这一天,拥有了属于北府军的威名赫赫,以至于这个春天,看起来也分外动人。 郗归走在街巷上,看着往来百姓和乐的面容,心底愈发柔软起来。 自从分田之制试点推行,各地粮食产量均有提高,粮价也回落到了较为平稳的数值。 农人不必再负担过高的田税,能够在丰衣足食的同时,稍稍攒些积蓄。 手工业者和小商小贩也能买得起粮食,再不必动辄便卖妻鬻子,骨肉离散。 孩童无忧无虑地跑着,不似从前那般枯瘦。 郗归微笑着看着这一切,接过南星从路边买来的一支杏花,继续往前走去。 街上有不少操着北地口音的人,衣饰明显与建康的风尚不同。 这些人有贫有富,老少相杂,甚至还有几个胡人,与建康原本的居民一道出现,显得很是热闹。 南星颇为感慨地说道:“诸州郡庆贺您登基的代表,如今都已到了,驿馆如今热闹极了。还有不少学子背着书箱过来,国子学旁边的客栈民居,如今都住满了人。如今闾巷间议论纷纷,都好奇这博学鸿词科究竟怎么考。” 登基大典的消息公布后,郗归发了一道圣旨,言称将于大典三日之后,在建康举办博学鸿词科考试。 这考试不限户籍、不别贵贱、不分男女、不限年龄,人人皆可报考,分为笔试、殿试两场,最终将选出百位秀才,为之授予官职。 除此之外,若有不擅文词、经史却别有专长者,也可参加特科登记,等候圣人接见。 也正因此,这两个月多的时间里,建康城中多了不少学子,目前已有一万多人报名。 国子学附近的商户平民,一个个笑得合不拢嘴,恨不得每年多考几次。 当日盛名在外的徐州府学,在郗归决定登基之后,便调整了一番,成了如今的国子学。 其外张贴着从前徐州府学历次考试的试题和高分答案,以及各个科目的参考书目,每日都有学子来此观摩、抄写,抑或是与其余学子研讨。 郗归避开众人,从侧门走了进去。 一日之计在于晨,此时正是晨读的时候。 江左学人,自来推崇洛下书生咏,只是少有人学得精妙,这两月来建康的北人中,不乏名师宿儒,国子学也邀了人来讲学,今日晨读,学子们便是在学洛阳夫子作洛下书生咏。 郗归听了会,对着前来迎的祭酒摆了摆手,带着南星和护卫离开了国子学。 博学鸿词科的八个考场,均在国子学附近。 考场征用了从前琅琊王等王侯的宅院,修整布置了一番,此时正由禁军把守着,外面还张贴着“不拘一格纳人才”的刺绣条幅,引得不少人围观。 再往东走就到了市集。 来自北方的商人租了商铺,正在兜售带来的新奇货物。 郗归走进一个店面,小童见她衣饰华贵、气度不凡,立刻笑吟吟地介绍,除了北地的特产外,竟还有来自西域的货物。 郗归买了些香料,心里却忖度着西域市马一事的进展,想必要不了多久,国商的铺子便也能够售卖西域商品了。 北府军名下为数众多的商团,如今已然更名“国商”,每年所产生的利益,除维持自身运营外,按比例上缴州郡与国家,用于行政、教化、国防等各项支出。 市集来往的人太多,郗归逛了一会,便估摸着时间,坐上了护卫准备好的牛车,去与太常寺的官员汇合,祭祀祖先、天地。 这一夜清风徐徐,子时左右,飘了些许细雨,但很快便停了。 日出时分,天边泛起的金光,明明白白地昭示着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郗归身着数十名绣娘、巧匠用两个月时间赶制出的红色礼服,按照太常寺研究了许久才最终确定下来的女帝装束装扮,于灿烂的日光之下,走向太极殿。 禁卫军身着盔甲,手执矛戈,面容严肃地站在广场两侧。 百官身着朝服,按品级次第而立,恭敬地等待郗归的登极。 一支带着北府军标志的鸣镝,箭头被红布包成饼状。 吉时既到,郗途引弓射箭,用这鸣镝击中了广场东侧的大鼓。 刹那之间,广场上钟鼓齐鸣,八音作响,营造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神圣氛围。 郗归在百官的注视之下,和着雅乐的钟鼓节奏,一步步走向那通往最高处的台阶。 由太常寺精心挑选出的乐人,在经历过数日的斋戒之后,终于在这庄严肃穆的时刻,以雄厚的歌声,唱出了被满朝文人字斟句酌、改过数次的颂歌。 这颂歌以四言的形式,回顾了郗归创立北府军、平定孙志叛乱、开展分田入籍、击退苻秦入侵、翦灭后燕桓楚的种种功绩。 郗归一面拾阶而上,一面在脑海中回忆这一路走来的经历,还有那无数曾经同行却不幸牺牲的同道者。 她的一颗心,仿佛被分作了两层,上层平静肃穆,波澜不惊,可其下却波涛汹涌,久久不能平息。 她压抑着澎湃的情绪,沉稳地抵达最高处,就像从前无数自称为天子的男人一样,在这巍峨的高□□自屹立,而后,平静而坚定地转过身来,迎接文武百官的三跪九叩、俯首称臣。 新历元年的新纪年,正式在这一刻展开。 近十年的时光,完成了一个女性的蜕变,也为这神州大地,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 从今往后,一个女主天下的新时代,一个不以士庶、性别论人的新时代,一个拼死捍卫国土的新时代,一个耕者有其田、人人皆可饱食、皆能求上进的新时代,到来了! 谢瑾高声吟诵着早已准备好的颂词,盛赞郗归的功绩,称美新朝的未来。 郗归看着阶下的文武百官,广场旁的一个个将士,前方的一座座宫殿,以及更远处的一户户人家,甚至是连绵的青山与澄澈的远天,心中生起了前所未有的雄心壮志。 这就是江山,是她愿意为之奋斗一生的万里江山,是将士们誓死守护的浩浩山河,是属于每一位百姓的故里和家园。 这江山是如此美丽,如此壮观,更是难以想象的沉重。 郗归今日穿着层层叠叠的礼服,戴着沉甸甸的朝冠,可所有这一切,都比不上这万里江山沉重。 从今日起,她将名正言顺地担负起这片江山赋予她的责任,她将对这神州大地上的万千百姓负责。 《书》云:“其尔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无以尔万方。”2 这固然是帝王罪己的客套之辞,可却也昭示着一个浅显的真理。 从今以后,郗归将手握前所未有的权力,她将彻底收回被世家分享了数十年的皇权,以一种雷厉风行的姿态,让这江山旧貌换新颜。 与此同时,她也将承担前所未有的责任,以一种“万方有罪,罪在朕躬”的审慎,为这浩浩江山负责。 当谢瑾诵完最后一字,文武百官再次稽首,郗归抬手示意,吐出一个“起”字,平静地注视群臣因为自己的一个无比简单的动作与命令,而齐齐起身,垂手侍立。 庄严的雅乐增加了这一动作的仪式感,郗归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一呼百应之感,微微露出一个笑容。 她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直到最后一声钟鼓声落下之时,才将目光停留在远处站立着的鲜卑二王子身上——拓跋部,新朝需要驱逐的第一个外族势力,郗如即将接过的、第一个来自战场的挑战,他们终于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