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有来信(校园 1v1 h)》 一场秋雨 早秋的宜南,接近正午,天气却阴沉得厉害,灰沉沉的云堆得很厚,把光都捂得严严实实。 秋杳穿着一件单薄的及膝布裙,静静地透过玻璃看着屋子外。 她坐了会儿,发现恶劣的暴风天气微微转好,雨滴开始淅淅沥沥往下落。 厨房里断断续续传来切菜的声音,秋杳把手机一旋,转回来在手里,点开了最上方的一条短信。 “受淮海沿岸台风影响,预计全市未来三日有中到大雨……” 是一条天气预警。 她抬头扫了眼衣架,上面有外婆给她挂好的雨披和雨伞,旁边还立着一个陈旧的灰色行李箱。 这时,手机又传来消息—— 【妈妈】:“杳杳,约好镇上的车了吧?” 【妈妈】:“到机场了回个消息给妈妈好吗?” 秋杳的动作就那么静止了,她皱起眉,一动不动盯着那两条消息,直到屏幕上的光彻底暗了下去。 有些潮气透过漏风的玻璃飘了进来,落在她的睫毛上,秋杳感觉眼角泛起涩感,她懒得抬手擦,从床上跳了下来,往屋子外面走去。 厨房的门帘被秋杳轻轻掀开,带着院子里月季的淡香和藤蔓枝叶蹭上的微凉湿意。灶台大铁锅底残留的水珠遇着滚烫的锅壁,“滋啦”一声腾起一小片白气。 已然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身材偏瘦小,微微佝偻着腰,手里的大铁勺却拿得稳稳当当,将锅里油亮喷香的豆角排骨盛进粗瓷大碗里。 浓郁的肉香混着豆角的清甜,早先就丝丝缕缕飘到了院子里,是秋杳从小闻到就挪不动步子的味道。 四十厘米长的大铁锅就着瓢里的水被简单涮洗了一遍,齐芳正打算起锅烧油再炒一个蒜薹肉丝,一回头瞧见了倚在门框边的外孙女。 秋杳没说话,就那么站着,眼神像被黏在了外婆微驼的背上,看着这间她钻了十几年的、被油烟熏得微黄的厨房,眼底藏不住不舍。 齐芳默了几秒,将眼底的情绪敛下,笑呵呵地招呼她:“杳杳,饿了吧,你把排骨端回去,盛点米饭先吃。” 秋杳应了声,脚下却没动作。 …… 秋杳从小算是留守儿童,爸爸从她出生起不知所踪,她妈妈把她带到三岁,便一人孤身前往港城打工,把年幼的孩子留给外婆带。祖孙二人相依多年,磕磕碰碰地熬着日子,外婆待她一直很好。 她喉咙里滚出一声低低的“嗯”,声音闷闷的,带着浓得化不开的鼻音。 齐芳一向了解寡言的孙女,在镇上读书时,受了同学欺负也一声不吭,到底才十六七岁,从小没有父母在身边,受了委屈吃了亏,回来也只会抿着嘴,什么苦都死死闷在肚子里。 灶膛的火苗蹿起来,映着齐芳沟壑纵横的侧脸。她想起从港城打来的电话。做保姆的女儿说,这回找的主家不一样,体面,有本事,家里条件顶顶好,而且愿意帮她。 港城的教育资源是她们这小地方比不了的,说什么也要把杳杳接过去,自己亲自照顾,好好抓抓她的学习。 齐芳知道孙女在学校是个好苗子,一直窝在小镇里,也怕是要被这方寸天地给囿住。 离校的手续,前几天她就托学校老师给办好了。秋杳也很懂事,大人做的决定她一向是听从且不会表现出不开心。 就是今天,从小没离过她身边的秋杳,就要飞向那片高楼林立的大城市,飞到她妈妈身边去。 当初女儿提出这个请求时,即便齐芳自己也是一万个不舍,可深思熟虑之后,她觉得没什么比孙女的前程更重要。 锅内猪肉的香味被煸出来,锅气呛得她眼角也洇出水意。 她没敢再说什么宽慰的话,怕一张嘴,好不容易说动的外孙女又不愿意走了。 —— 吃过午饭,齐芳最后给外孙女检点了一遍行李,确认拉链、锁扣都稳妥了,才把箱子递给在镇上约好的司机。 “到了那边听妈妈的话,好好学习,外婆等你考上好大学的好消息。” 顿了顿,她又忍不住絮叨:“吃的上面别省,你正蹿个子呢,钱不够花了就给外婆打电话,听见没?” 秋杳用力点头,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鼻音浓重:“嗯,知道了外婆。”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发颤,“你……你也要顾好身体,我每天都给你打电话。” 村口的风卷着尘土,祖孙俩的影子拖得老长。秋杳最终还是拉开车门坐进了后座。 一股子浓烈的皮革味儿直冲鼻腔,让她忍不住皱了皱眉,胃里也跟着有点翻腾。 从小到大,她坐这种小汽车的机会总共也没几回。往常去镇上,多是蹲在路边,等着那辆从别村摇摇晃晃开过来的旧小巴,一路颠簸着,吃着灰。 车子启动,引擎声割裂了小镇午后的宁静。 她下意识地回头,目光粘在车后窗上。 那些熟悉的景象,老槐树虬结的枝干、青石屋檐下躲雨的花猫、外婆晾晒在竹竿上的蓝印花布、爬满院墙的紫藤萝……都飞快地抽走、拉远,最终被车轮扬起的细小尘埃模糊。 —— 这是秋杳第一次出远门,她很聪明,来到机场后,努力压下心头那份初次置身如此庞杂陌生环境里的无措和渺小感。 有工作人员注意到她是未成年,走上前想要来帮她,秋杳乖乖地礼貌道谢,仔细辨认着头顶的指示牌,对照着手机里提前查好的攻略图片,跟着值机人员找到对应的值机柜台,走向安检口。 她看起来很青涩,学着前面人的样子,把随身的一个小包放进塑料筐,通过安检门,随后很快便顺利登机。 这是妈妈帮她订的机票,秋杳提前查过,知道从宜南飞往港城的机票很贵,她很小心地收好证件,第一时间给外婆和妈妈都发了条简短的「已登机」。 窗外的雨声被飞机引擎巨大的轰鸣声代替,她的身体被一股力量推着紧贴椅背。 飞机终于起飞,秋杳又看了一眼那片熟悉的、承载了她整个童年和青春期的天空与河流—— 最后收回了目光。 她的背影 港城傍晚的天空,浸染着一层暗紫色,厚重的云层沉沉压在鳞次栉比的摩天楼宇之上,将璀璨的霓虹都衬得黯淡了几分。 程斯聿陷在黑色轿车宽大柔软的后座里,支着下巴,侧脸线条冷淡。 车窗外,是被闷热空气裹挟的下班人,像是劳动了一天的蚁群归巢。 他漫不经心地瞧着,眼神里没什么温度。 车内是恒温中控吹出的徐徐凉风,车外空气却黏稠闷热,一丝风也没有。 一场随时要倾泻而下的暴雨就要来了。 男生神色倦懒,微垂着眼睫,后颈利落的线条延伸进挺括的衬衫领口。 锋利的发尾衬得他后颈骨骼线条流畅分明,靛蓝色的国际高中制服外套,随意搭在他身侧的座位上。 司机熟稔地操控着方向盘,即将驶入港城半山那片闻名遐迩的顶级富人区。 沿路两旁是精心修剪的绿植和掩映在浓荫中的独栋别墅,每一栋都占据着令人咋舌的视野和地皮,一栋栋占地惊人的别墅沉默矗立。 可仅一街之隔,景象陡然跌落。一片密集的旧唐楼挤在路边,楼与楼之间近得能听见隔壁的锅铲声。 密密麻麻的窗口如同蜂巢,挂满了晾晒的衣物,斑驳的墙体上,有经年累月的雨水和油烟的脏污痕迹。 —— 一街之隔,天堑之别。 程斯聿淡漠的目光掠过那片灰扑扑的水泥楼,感到空气里似乎都弥漫着一种混杂着汗味,油烟和廉价洗涤剂的气息,与半山别墅的奢华形成对比。 他想起父亲程振邦某次在书房,对着规划图轻描淡写的话语:“这种散发着贫穷气味的臭水沟,迟早要被夷平。” 搁在中央扶手箱上的手机屏幕倏地亮起,是德瑞高中的IB课程组发来的企业微信推送。 他随手划开,通知措辞严谨而官方:鉴于本届高三学生即将进入关键的IBDP大考冲刺阶段,为优化学术支持,自下周起,所有下午时段的课外活动将暂停,原时段统一调整强化复习课或导师答疑时间。 邮件末尾还公式化地附上了校长签名和校徽。 这意味着程斯聿放学的时间要被推迟一个半小时,他所在的年级群里开始叽叽喳喳讨论起这个事,多是吐槽和怨声载道。 这类通知在国际高中的高学段里算是常见,通往世界名校的路数大同小异,无非是更密集的学术包装和资源堆砌。 最终,学校也不过是把那些可有可无的戏剧社排练、篮球训练或者社区服务时间,换成了把这些少爷小姐们放在在冷气开得十足的教室里多坐会儿罢了。 对程斯聿而言,他的情绪不会因为这些有任何起伏,无论回家还是在学校待着,本质上都是一种消磨。 —— 迈巴赫平稳行驶,速度不快,渐渐地快要追上前面一辆灰白色的电动车,那车虽旧得可怜,却被主人养护得很干净。 骑车的是一位穿着朴素的女人,她目不斜视,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掌控着车把,朝着半山富人区的某个方向驶去,后排还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儿,身形瘦削。 前排的司机也注意到了这辆与附近有些格格不入的电动车,目光一滞。 那是程家刚来数月的一个女保姆,这女人平时穿得普通,却长得漂亮,浑身上下都是风韵,在佣人房里也显得扎眼。 透过后视镜,司机注意到程斯聿的眼神变得凌厉,周身温度降至冰点。 在程家工作多年,他一直知道这位少爷的脾气不算太好,父子两人经常因为程斯聿的叛逆而闹得不欢而散。 最近吵架的源头,貌似就是因为这个看似卑微的女保姆,他隐隐察觉,这女人似乎已经悄无声息地勾搭上了风流成性、妻子早逝的雇主。 “开快点儿。”后座传来男生冷冽不耐的嗓音。 得到指示,司机立刻轻点油门,提高车速,豪车优越的性能瞬间拉开距离,喷出的尾气混着马路上的尘埃,扑向那辆小小的电动车。 后座那个一直低垂着头的年轻女孩儿,猝不及防被一股浑浊的气流呛到,她下意识地抬手掩唇,露出的两条胳膊纤细得过分。 皮肤是近乎透明的苍白,脚踝伶仃地从洗得僵硬发白的裙摆下露出来。 她乌黑的长发没有任何修饰,如瀑般披散在单薄的脊背上,被一点风扬起一缕,随着她咳嗽的动作微微颤动。 一种混合着轻蔑以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源于母亲早逝的阴郁情绪,在程斯聿淡漠的眼中凝结。 前座司机适时打破沉默,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恭敬:“少爷,程总晚上有应酬,已经提前通知管家,一会儿让人为您准备晚餐。” 程斯聿很快就从那抹窈窕的背影上收回目光。 他眸色是浅淡的琥珀色,冷寂疏离,很淡,也很倨傲,仿佛刚才看到的只是路边一截碍眼的枯枝。 窗外,港城紫灰色的天空压得更低了,闷雷在云层深处隐隐滚动。 他没立即说话,漆漆的视线盯了会儿后视镜里变成一个小点的模糊影子,才淡应:“知道了。” 许菘蓝 港城机场的抵达大厅,人潮汹涌,巨大的电子屏滚动闪烁着航班信息。 秋杳拖着行李箱,随着人流缓缓向外踱步,目光在接机的人群中搜寻。 没一会儿,她便看到了等待她的母亲许菘蓝。 许菘蓝站在接机围栏外,身形单薄得有些扎眼。挺直着背,眼神在涌出的人流中焦灼地寻找,直到与秋杳的目光对上。 年初她回宜南老家那次,秋杳就觉得她瘦,如今隔着大半年再看,藏蓝色的衬衫像是挂在女人身上,空荡荡的,袖管下露出的手腕很细。 许菘蓝这次来接女儿,还特意化了淡妆,遮住脸上的倦色。 “杳杳!” 两人碰面后,许菘蓝脸上瞬间绽开笑容,快步迎了上来,眼眶含泪地看着女儿,双手动作踌躇。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伸出手,要去接秋杳手里的行李箱,声音放得又轻又柔,“路上累坏了吧?妈妈先带你回去。这边天气热得很,回去洗个澡。晚上妈妈再给你煮糖水。” 她试图想找回一些属于“母亲”的亲昵,因此行为动作间显得过分热情。 秋杳刚落地,不太习惯这里的一切。她的目光在母亲明显清减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手里攥紧了行李,表示自己可以拿。 许菘蓝伸出去接箱子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凝滞。 她的女儿长大了,心思细腻敏感,自己经常不在她身边,平时只是往家里寄钱寄东西,自己的孩子有了什么心事也从不跟她分享。 “我们先去程先生家里好不好?”许菘蓝叹息一声,觉得一切可以慢慢来,女儿只要在身边,什么都不算晚。 她走近了一些,摸小猫一般抚摸着女儿的头顶,“妈妈带你去看看住的地方。” 秋杳也顿了下,她早就被做好了思想准备,并且从出生起就被抛下的命运也让她可以平静面对即将又一次转变的人生。 许菘蓝一手接过秋杳那个行李箱,一手虚虚揽着女儿单薄的肩,带着她穿过机场明亮的大厅,走向出口电梯。 电梯门合上的瞬间,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她们母女二人,那份因长久分离而生的尴尬沉默似乎被放大了。 ———— 许菘蓝清了清嗓子,目光落在电梯光洁如镜的门上,映出自己和女儿有些模糊的身影。 她看着女儿低垂的眉眼,沉静的样子像极了自己年轻时的倔强,两人之间存着疏离,她心头便像被细针密密地扎着,泛起一阵酸楚的疼惜和愧疚。 “杳杳,”她声音放得更柔和轻快,试图打破沉默,“外婆都跟你说了吧?关于…关于你读书的事。” 秋杳轻轻“嗯”了一声,依旧低着头,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尖。 当初齐芳说什么也不肯让秋杳去港城,可许菘蓝在电话里也交代得清楚:她的这位主雇程先生是位房地产的大老板。因为自己在程家做得不错,程先生便“好心”愿意提供资助,让秋杳有机会参加港城顶尖的德瑞国际学校的高二入学资格考试。如果能通过,就能作为特殊借读生入读。 从出生起,她就被母亲留在外婆身边,像一件暂时寄存的行李,十几年的分离早已让她习惯了命运的转折和被动接受。 离开宜南的愁绪还未散尽,即将又踏入一个未知世界,让秋杳隐隐忐忑。 母亲口中的程先生为何愿意帮她,这个安排背后母亲付出了些什么,秋杳不敢深想,也不愿深想。 ———— 说起程振邦这个人,在港城商界翻云覆雨多年,地产王国根基深厚,行事作风向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 他若是对哪个女人真正上了心,那便是摘星星捞月亮也肯花心思去办到的。 德瑞国际高中是他儿子程斯聿日常读书的地方。为学校捐栋楼、添个实验室,对他而言,不过是签个支票、动动手指头的小事,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因此,当得知新近得了他几分真心的许菘蓝,最大的牵挂是留在内地小镇的女儿,想把孩子接到身边亲自照顾,更要紧的是想让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程振邦几乎是立刻就着手安排了。 他一个电话打给德瑞相熟的校董,三言两语便疏通好了“特殊借读生”的推荐资格。 至于秋杳今天要来港城,他原本是打算直接派车去机场接她们母女。可许菘蓝却死活不肯。她在电话里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慌乱和恳求:“程先生,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杳杳这孩子刚从小地方出来,胆子小,没见过什么世面。一下子坐那么好的车,我怕她不自在。” 她没明说的,是更深的顾虑,她不想让初来乍到的女儿,那么快那么直接地感受到程家与她自身世界的天堑之别,更不想让女儿察觉到她与程振邦之间那层不便言说的关系。 程振邦在电话那头沉默片刻,最终还是依了她。反正机场离半山的程家大宅也不算太远,权当让她们母女在途中说说话,缓解一下生疏。 —— 秋杳跟着母亲走出机场,看到的不是她想象中的豪车,而是被母亲擦拭得干干净净的电动车时,心底反而莫名地松了口气。 许菘蓝将女儿的行李箱小心地用橡皮绳固定在电动车前座,自己跨坐上去,示意秋杳坐在她身后。 秋老虎还在肆虐,港城傍晚的风裹着湿气,快要下大雨了,空气里带着黏腻的湿热。 许菘蓝骑得很稳,秋杳环抱着母亲的腰,脸轻轻贴在母亲微汗的后背上,鼻尖萦绕着洗衣皂的干净气息,这是阔别已久的属于母亲的真实触感,让她漂泊了一路的心,稍稍安定了些许。 车子驶离了机场高速,随即拐入通往半山别墅区的平坦马路。道路变得清幽,两旁是茂密的绿植和掩映其中的豪宅。 就在一个平缓的弯道,那辆线条冷硬的黑色迈巴赫,无声地从她们身旁驶过。 车窗贴着深色的膜,隔绝了内外的视线。 可猛然袭来的尾气太过呛人,秋杳几乎是下意识地掩唇,长发被风吹起几缕。 迈巴赫优越的动力让它迅速将她们甩在身后,只留下轮胎摩擦路面的轻微声响,很快便消失在路的尽头。 秋杳虽看不清车内人影,但喉咙传来的不适还是让她有些反感地皱起双眉。 和我没关系 半小时后,风尘仆仆的母女二人,驶抵了掩映在半山葱茏绿意中的程园。 甫一靠近,秋杳便感到一种无形的威压扑面而来。高耸的黑色雕花铁艺大门紧闭,顶端是锋利的矛尖。 二人先进入门内,看到了修剪齐整的的广阔草坪,有零星几位园丁正浇灌着姿态各异的罗汉松和盛放的蓝花楹。 往前一条宽阔的的花岗岩车道蜿蜒而上,通向白色主体建筑。巨大的罗马柱支撑着气派的门廊,通体落地玻璃窗反射着天边的夕阳。 许菘蓝将车小心地停在靠近佣人通道入口的角落,那里已经停着几辆朴素的代步工具。她示意秋杳跟上,两人没有走向主门,而是绕向侧面的实木院门。 秋杳垂着眸子,跟在母亲身后,她闻到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精油香氛和雨后草坪的清新气息,与山下市井的喧嚣闷热判若两个世界。 胸口传来一阵滞闷感,她感到环境给身体和情绪带来了不适,忍着疲惫从窄小的门扉中迈入时,秋杳听到妈妈的声音传来。 “别紧张,”许菘蓝压低了声音,快速交代着,“程先生生意做得大,经常出差,不常在家。他还有个儿子,就是那位小程先生……” 她顿了顿,谨慎道;“脾气…是有些不大好,性子也冷,但他平时住校,周末回来也多半待在自己那层房间,碰面的机会不多。” 一位年纪稍长的管家从二人身旁路过,和许菘蓝点头示意,秋杳耳边是妈妈叮嘱的声音,目光顺着那位管家的行走轨迹,渐渐往楼上望去。 “你见了他,还是要有礼貌一些,其余的,杳杳你只管安心住下,好好准备那个入学考试,等过几天——” 说到这里,许菘蓝的话音戛然而止。 秋杳顺着母亲骤然停顿的目光和微微绷紧的身体,看到了不远处楼上的情形。 —— 巨大的双层挑高门厅,一盏由水晶串联而成的枝形吊灯从穹顶垂落,在通往二楼铺着地毯的弧形楼梯顶端,一道身影静立在那里。 少年的肤色是常年浸润在优渥环境里的冷调白,仿佛自带一层清冷的釉光。 此刻,他眼神冷寂,内里缀着些亮光,正居高临下地,不带任何情绪地投注下来,视线精准地锁定了门厅入口处那个渺小的身影。 秋杳几乎是本能地察觉到了那道异常的注视,她抬眸。 两人对视,就这么一眼。 是很好看的男生,这让秋杳觉得所处空间里所有昂贵的颜色和材质都变得丰沛而鲜亮。 然而她却从那道审视的目光中,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丝陌生纯粹的恶意。 原本平静的心骤然掀起一股莫名的风波。 一个突兀的念头毫无预兆地闯入秋杳的脑海:他头顶上这么大的水晶灯,假如掉下来……那些锋利的碎片,会不会把她扎得血肉模糊? —— “小程先生。”许菘蓝看到男生,赶紧称呼道。 程斯聿姿态放松着,隐现肌肉线条的手臂懒搭着檀木楼梯扶手,他眼皮不抬地敷衍应了声,目光却仍锁在秋杳的脸上。 灯光散落,光晕照亮女生的面庞,长发披肩,发梢还微微湿着。她皮肤极白,能透光一般,那双眼睛很大,圆圆的,带着未褪尽的惊惶和长途跋涉的疲惫。 瘦削的肩胛骨透过裙子薄薄的面料,肩膀微微内扣着,让她像只在暴雨中无家可归的可怜小猫,茫然又无措。 程斯聿的目光在秋杳脸上逡巡片刻,又滑向她身旁略微不安的许菘蓝。 嗯,眉眼间有几分相似,但是和他爸一点不像。他心底那点关于父亲风流债的疑虑彻底消散。 不是私生女,那就只是这个保姆带来的、另一个需要挤进上流世界的,麻烦的附属品罢了。 男生的眼神浸着淋漓的寒意,浓密纤长的眼睫在下眼睑处描出一圈暗影,云淡风轻地提醒许菘蓝:“糖水。” 许菘蓝赶忙说了句:“立刻就去做”。 在港城做工十多年,她赖以立足,甚至最初得以踏入程家大门的资本之一,便是那一手能熨帖港城富豪挑剔味蕾的绝佳糖水手艺。 秋杳抬眼,看到少年耷拉着眼皮看她,当他那点以主人自居的傲气都蔓延开来时,态度是很恶劣的,一双眼看人时好像两把要插到人心里去的利剑一样。 许菘蓝的手在身侧虚虚地握了一下秋杳的胳膊,指尖冰凉。秋杳瞬间回神,意识到母亲无声的催促,她该开口打招呼了。 “小……” 秋杳也想叫小程先生,但她有些喉咙发紧,刚吐出一个字。 程斯聿却仿佛连听她发出声音都觉得多余,他已经转身准备回房间,只冷淡敷衍地睨了她一眼。 “不用自我介绍,和我没关系。” 花苗 夜渐深,程园陷入凝滞的沉寂。只有偶尔从远处走廊传来的极轻脚步声,似乎还有警卫在巡逻工作。 一楼的佣人房里,秋杳刚喝下许菘蓝为她煮的莲子糖水,她胃里一阵熨帖,安静地躺在靠墙的单人床上。 这间房不大,但被许菘蓝收拾得整洁温馨。墙壁是柔和的米白色,一张旧书桌靠窗摆放,铺着干净的手工钩花桌布。 床头柜上亮着一盏光线柔和的台灯,另一张稍大些的床是许菘蓝的,中间用一道素雅的布帘稍作隔断。 许菘蓝心思细腻,想着女儿和自己还有些生疏,便没有一开始就让秋杳和自己睡在一起。 她坐在女儿床边的小凳上,手里拿着一个红苹果,正仔细地削着皮。长长的苹果皮打着卷垂落,散发出清甜的果香。 “杳杳,再吃个苹果吧。” 她把削好皮、切成均匀小块的苹果装在白瓷小碟里,递到秋杳手边。 秋杳其实早已吃厌了苹果。在宜南的外婆家,苹果是最常见也最耐储存的水果。外婆同样很宠爱她,横切、竖切、带皮啃、切成块,对她来说都算不上新鲜。 但此刻,看着碟子里水灵灵、泛着光泽的果肉,她没有丝毫犹豫,用叉子小心地叉起一块,珍惜地送入口中。 清甜的汁水在舌尖漾开,秋杳不愿意辜负别人对自己的善意,更何况这是她童年缺失的迟来母爱,是来自亲人笨拙又赤诚的心意。 许菘蓝看着女儿安静地吃着,眼底多半是心疼和满足,如今日子好不容易好过了些,作为母亲,她自然想给女儿更好的生活条件和资源环境。 但骤然将秋杳从熟悉的老家接来陌生的城市,她很担心秋杳会在心里责怪她。 说到底,是她这么多年的过失,没有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 许菘蓝叹了口气,起身打开秋杳带来的那个行李箱,将里面不多的几件夏装一件件拿出来,然后拿到洗衣机里重新洗净、烘干。带着柔软剂香气的衣物,被她小心地迭放整齐,收进房间衣柜里。 “杳杳,等周末妈妈放假那天,带你去商场买几件衣服,等你开学了穿。” 德瑞国际高中规定上学时每天必须要穿制服,虽然秋杳还没有参加入学考试,但是整齐的叁套不同制服已经经人送到了许菘蓝的手里,考试不过形式,她怕女儿多想,便没有跟秋杳说起。 “好的,妈妈。” 秋杳乖巧的吃着苹果,没有拒绝。 整理时,许菘蓝摸到箱底一个用黑色塑料袋仔细包裹着的小包裹,摸起来偏软。她好奇地拿起来,正想打开看看是什么。 “妈,” 秋杳正靠在床头看手机,察觉到许菘蓝的动作,她抬起头,开口解释道:“那是外婆给我的花苗。就是几株月季和茉莉的小苗,用湿苔藓裹着根。我想着带来看看,万一有机会能种下呢。” 她的声音不大,很快又黯淡下去,许菘蓝察觉到了女儿的落寞。 “不过,今天看到外面园子里,有好几个看起来很专业园丁在打理,那些花都好名贵……” 许菘蓝的手顿住了。她看着手里不起眼的黑色塑料袋,沉默了几秒钟。 她当然知道女儿从小就跟着外婆在院子里摆弄花草,那些不起眼的花草是祖孙俩生活里的回忆。女儿懂事早,人也勤快,她偶尔回老家时,看到秋杳经常拔草、松土、浇水,从不喊累,也从不矫情。 她心口一酸,拿着那个装着花苗的袋子,走到秋杳床边坐下,将袋子放在女儿手边。 暖黄的灯光下,她看着秋杳沐浴后显得格外干净的脸庞,声音放得又轻又软: “杳杳,程园这么大,总会有地方的。” 她伸手指了指窗外,“你看,我们这屋子的窗子正对着外面,就有一小片花圃,里面种了些普通的花草,平时也没人特意打理。你想种,就在那儿种。那是佣人房外面的角落,没人会注意,更不会有人来说你的。” 女人说完,拍了拍秋杳的手背,眼神鼓励地示意她。 秋杳看着妈妈温柔而笃定的眼神,心头那股初来乍到的惶惑和不安,仿佛被这一个承诺和窗外的雨声驱散了些许。 她发觉自己有点比想象中更坦然地接受了,要在这里过寄人篱下生活的事实。 —— 阖上眼,秋杳听着心跳慢慢恢复平静。 —— 接近零点时,秋杳被一股尿意憋醒,她起身想去洗手间,走到小房间门口,发现门紧闭着,里面传来水声,是许菘蓝还在用着。 程园的夜晚静得吓人,只有空调系统发出低沉的嗡鸣。 秋杳只得凭着回来时,妈妈匆匆介绍房间布局的记忆,独自摸索着走出佣人房区域,穿过空寂无人的餐厅,走向连接主宅东西翼的长廊。 她记得那里有公共的盥洗室。 从马桶隔间出来,她走到洗手区,拧开水龙头,水流充沛的涌出,带着一股清冽的水气。冰凉的水珠溅在皮肤上,秋杳冲洗掉手背上沾的糖水汁,又抹了把脸。 抬起头,秋杳的目光撞上镜中的自己,也许是夜晚太过冷清,她莫名感觉心里发毛,不明所以地被这种折射反应吓了一跳。 她不喜欢这里的一个原因,就是感觉到程园的气氛很奇怪,很多人各司其职给上司办事,这不像一个家,更像是一个冰冷的公司。 关掉水,用旁边厚实柔软的擦手巾仔细擦干。或许是习惯了小镇的随意,也或许是刚才的糖水太甜,秋杳下意识地就着水龙头,微微俯身,打算接点凉水漱漱口。 就在这时,外间厚重的磨砂玻璃门被推开。 秋杳惊觉回头,几乎要撞进一个带有陌生气息的胸膛。 她抬起头,发现是那个今天看不上她的“小程先生”。 他不知何时站在她的身后,身量比她高了一个头,几乎挡住了大半光线,男生投下的阴影瞬间将她笼罩。 “不好意思。”秋杳心脏猛地一跳,迅速后退一步拉开距离,低声道歉,侧身想让开通道。 杳无音信的那个杳 然而程斯聿没有动。 秋杳咬着唇,偷偷观察了他几秒钟,对方个头高大,冷白皮,上移的视线先触及他突出的喉骨,之后是很冷硬的下颚。 等看清楚对方的脸,秋杳顿了下,发现他那双眼睛是内双,桃花瓣的形状,眼尾狭长而深,睫毛浓烈,鼻骨很挺,可是眼底很淡漠。 “和我没关系。” 她低下头躲闪对方的目光,脑海不由闪回他晚上对她说的那句话。 —— 程斯聿居高临下看着人,从她泛红的脸颊,滑过因为俯身喝水而凌乱的乌黑长发。 最后,目光落在了她身上那件吊带睡裙上。睡裙的款式简单,两根细细的带子挂在瘦削的肩头,露出大片莹白细腻的肌肤和锁骨。 下身裙摆只到膝盖上方,勾勒出女生纤细却已初具曼妙轮廓的腰肢和笔直的小腿。 灯光下,她无意间散发着一种不自知的青涩诱惑力。 他眉梢微挑,一双没什么温度的眼睛对上她的视线,带着点恶劣的兴味,慢悠悠地问: “好喝么?” 秋杳微怔,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水啊,”程斯聿嗤地一笑,眼神意有所指地扫过她刚刚漱口的水龙头,“这水好喝么?” 秋杳被他那轻佻的目光和语气刺得浑身不自在,强压下难堪,迎上他的视线,声音尽量保持平稳:“漱个口而已,没什么好喝不好喝的。” “哦——”程斯聿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身体微微前倾,“程园用的水,应该比你们那里的要干净一些吧。” 那赤裸裸带有歧视的轻蔑,让秋杳内心被冒犯的感觉浓烈起来,果然,妈妈说的没错,她现在知道这家的少爷性格是真不太好了。 但秋杳自我调节能力高,她一向不在乎这种恶意。以前在镇上,也不是没遇到过言语刻薄、想欺负她的同学,她一贯的应对就是置之不理。 可程斯聿却不想放过这个有意思的契机,如他所看到的,这个乡下来的女生穿的土里土气,但是有着极具辨识度的长相,双眼皮,鹅蛋脸,鼻子小巧,五官组合起来有种柔和的精致感, 看起来可怜兮兮的,非常想让人欺负她。 “和那个保姆一样吗?”他故意用着漫不经心的口吻,目光在她脸上逡巡,“我爸好像提过一嘴,没留意。你是哪个镇上来的? 秋杳:“……” 他这种莫名其妙针对上她的优越感是从何而来呢,她又没惹到他。 心底那点不服气被彻底挑了起来。她不再低垂着头,反而抬起下巴,眼睛直直地扫回去。 “确实不太一样。”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像山泉撞击卵石般的泠然,“我们那里的山泉水,清得很,当然没法和你们的工业产水比。” 秋杳从小在田野乡间无拘无束地长大,心性纯粹得像山涧清泉,说话行事直来直去,不懂得那些弯弯绕绕的迂回。 此刻,她仰着脸,唇瓣一张一合,认真地与他反驳较真,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映着顶灯的光。 程斯聿看着她,目光胶着在她开合的唇上,带着天然润泽的弧度,他突然感到有一点烦闷的燥热感窜进血液里。 男生喉结滚动,视线在那片细腻的肌肤和睡裙柔软的布料包裹下的起伏处停留了一瞬,这念头来得突兀又冒犯,程斯聿并没有料想到。 他低笑了声,看到停驻在她额前微湿的碎发上。一滴晶莹的水珠,正沿着柔顺的发丝缓缓滑落,悬在发梢,欲坠不坠。 “那有机会我也去尝尝你们的水。” 程斯聿神情淡淡仿佛刚才只是跟秋杳开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玩笑,面上没有什么情绪起伏。 秋杳并不喜欢这样刻薄的人,但如今寄人篱下,总不可能来第一天就得罪人。她想走,程斯聿却仍杵在她面前。 “头发上沾了水。”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 秋杳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擦拭。 却快不过他的动作。 温热的指腹精准地覆上了女生微凉的、沾着水汽的发梢。 程斯聿的手背传来一点点热源,隔着稀薄的空气,侵染过来,若有似无地靠近她有一点敏感的下颌。 秋杳像被烫到一般,微微撇开侧脸,程斯聿的指尖还停留在她发间,清晰地捕捉到了她身体的僵硬和脸颊温度的攀升。 惊慌羞赧的神色总会给少女的脸增添许多色彩。 程斯聿喉间溢出轻叹,指腹非但没有离开,反而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狎昵的意味,将那滴碍眼的水珠彻底揩去。 发丝柔软冰凉,与他指腹的灼热形成鲜明对比。 “啧,你挺好玩儿。”男生的语气像在评价一件新奇的玩具。 秋杳抬头不解地看了一眼程斯聿,只是视线微微一触上,她就立刻垂下来了她那双眼睛。 “小程先生,我要回去了。” 程斯聿逗弄人的心思被打断,笑容很快顿住,他不再笑了,而且唇角那一抹弧度消失的太快,骤然扯平的唇,让他那张脸透出来几分阴沉。 他沉默地盯着她低垂的发顶看了几秒,眼神晦暗不明。 最终,他只是极其懒散的姿态,侧开了身体,给秋杳让路。 出门前,秋杳听到身后人的声音。 “你叫什么名字。” 秋杳刚刚如蒙大赦,察觉到盥洗室的灯光半明半昧,她闻声回头,看到男生视线锁着她。 寂静的空气好像液体在缓缓流淌,灯光让她无处隐藏。 “秋杳。”她小声说。 “哪个杳?” “杳无音信的那个杳。” 秋杳整个人呈现出一种非常害怕戒备但又不得不跟他说话的状态。 程斯聿看得分明,觉得乏味极了,但仍然礼尚往来的开口: “哦,我叫程斯聿,不叫小程先生。” 雨后的宁静 秋杳几乎是逃也似地跑过长廊,回到母亲的房间。推开门,她发现内里依旧亮着灯,但许菘蓝的那张床铺空着,卫生间的门依然紧闭。 她虽然不太了解妈妈在港城的生活模式,但在宜南时她有观察过,知道许菘蓝一般是没有起夜习惯的,疑惑掠过心头,秋杳走到卫生间门口,轻轻敲了敲门:“妈妈?” 里面传来许菘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气息不稳:“杳杳……你先睡吧,妈妈……肚子有点不舒服,可能要待久一点。” 秋杳在门外顿了顿,怀疑许菘蓝可能是吃坏了东西,或者是例假,她想起妈妈之前回家里时偶尔会有生理期不适。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对母亲的私密事总有些难以启齿的关切,她不好细问,只能低声应道:“嗯,妈妈你需要我的话就叫我一声。” 门内隐约传来一阵压抑的、类似干呕的细微声响,随即是一阵冲水声。 秋杳皱了皱眉,压下疑惑,转身躺回了自己的小床。 —— 雷声渐渐侵袭,秋杳倾身把台灯关掉。 黑暗中,她睁着眼,天花板上映着窗外投进的模糊光影。 刚才在盥洗室门口,程斯聿带着压迫感的身形,不受控制地在秋杳的脑海中浮现。 那种混合着轻蔑、探究和侵略性的目光,让她即便现在处于安全的环境里,也感到残余的不适。 她用力闭上眼睛,在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 “秋杳,你是来上学的。这里的一切,都与你无关。你只是一个暂住的过客。” 她想了想,又给自己默默打气。 “你只有一个方向,就是考上顶尖大学,找一份体面的好工作,把操劳了一辈子的外婆接到大城市享福,还有好好照顾妈妈……除此之外,这里的一切纷扰、目光、恶意,都与你无关。” 窗外的雨已经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玻璃,秋杳裹紧了薄被。在陌生的雨夜里,渐渐沉入睡眠。 —— 接下来的几天,秋杳几乎把自己完全埋进了书本和习题里。程园很大,她活动的范围却仅限于佣人房、餐厅和屋子外一方小小的花园角落。 秋杳对妈妈暗中为她铺就的道路一无所知,许菘蓝早先央求过程振邦,而程振邦也不动声色进行了疏通打点。 只要她在德瑞的入学考试中,成绩不至于太过难看,进入德瑞国际部专为强化英语能力的学生开设的EAL部门班级学习,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 秋杳深知自己的起点在哪里。虽然她很努力,在学习上几乎没有偷懒过,在宜南的高中时,她可以保持年级第一,英语成绩很突出。 但德瑞这样的顶尖国际学校,完全是另一个世界。这里的成绩,不仅仅是卷面上的分数,更是眼界、资源的积累。 从暑假得知要来港城起,秋杳搜罗了能找到的所有德瑞历年真题和模拟题,反复研习。笔记本上用中英文密密麻麻记满了学术词汇、论证模板和时事热点,每天睡前坚持听BBC世界新闻和VOA慢速英语。 吃过晚饭,秋杳一边翻开书,指尖拂过书页微凉的边缘,一边安抚自己因未知而微微悬起的心。 没事的,她只要尽力就好,不要想太多。 能踏入顶级的高中,争取到更好的资源是她的荣幸,不算辜负了亲人的期待。 但是就算没有,她也会在心里松口气,大不了继续回到宜南陪在外婆身边,日子一样能过得平静踏实。 窗外,最后一抹熔金的余晖终于燃尽,天幕缓缓沉淀为一种奇异的、带着灰蓝调的烟色,像被水晕开的绸缎,温柔地覆盖下来。 初秋带着凉意的晚风,悄无声息地潜入房间,轻轻翻动书页,也拂过女生低垂的专注侧脸。 连续几日,程园都笼罩在这种宁静的天色里。秋杳心无旁骛。 那个第一次见面就刁难她,眼神里满是轻佻与傲慢的男生,果然如同许菘蓝所说的那样,开学伊始就住了几天学校,没在程园露过面。 她算是寄人篱下的外人,受了委屈也不愿意在妈妈面前讲,许菘蓝面对她是总带着小心翼翼,秋杳当然知道是为什么。 她不想再给妈妈平添麻烦,所幸这几天没有程斯聿的存在,这个冷冰冰的地方似乎都显得不那么咄咄逼人。 她不必再不必担心自己某个不经意的举动会引来无端的嘲弄。 心湖中那些因初来乍到、因他人目光而泛起的涟漪,渐渐沉淀、平息。 秋杳呼吸都顺畅了很多,她彻底沉静下来,挣脱了情绪的泥沼,注意力稳稳地落回摊开的书本上。 哪来的妹妹 秋杳入学考试的前一晚,程振邦恰好结束了一个并购的项目,从北城回到程园。 秋杳刚刚结束和齐芳的通话,知道外婆在宜南老家一切都好,她定了定神,将这份惦念压在心底,笔尖重新落在练习本上。 动静传来,房门被轻轻推开。 “杳杳,”许菘蓝的声音带着些许紧绷,看向认真学习的女儿,斟酌着说:“程先生回来了,去客厅打个招呼吧。” 秋杳点了点头,作为被资助的对象,于情于理,她都应该主动出去打个招呼,表达谢意。 —— 客厅里,水晶吊灯洒下柔和的光晕,驱散了夜的清冷。 程振邦放松地陷在宽大的主位沙发里,眉宇间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还有项目落定的松弛。 许菘蓝则安静地走向稍远一些的地方,微微垂着头,双手交迭放在身前,呈现标准的恭谨姿态。 “程先生好。”秋杳走过去,声音不大,带着少女特有的清亮,也裹携着拘谨。 程振邦目光扫过来,示意她们坐在侧面的沙发。 秋杳依言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并拢的膝盖上,指间用力,裙摆被她下意识地抻平。 许是察觉到秋杳的不安,程振邦刻意放缓了声音,语气是长辈式的温和,“听菘蓝说,明天是入学考试,别紧张,放平心态,尽力就好。”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秋杳旁边的许菘蓝,唇边笑意加深了些,“菘蓝把你教得很好,是个有出息的孩子。” 许菘蓝闻言,头垂得更低了些,声音很轻:“谢谢程先生,是杳杳自己一直争气,懂事。” 程振邦没再说什么,他深谙识人之道,这双眼睛在商海沉浮中淬炼得异常锐利。 仅仅几秒的对视,他便在这个眉眼清秀却带着倔强的小姑娘身上,仿佛看到了许菘蓝年轻时的影子。 —— 叁人简单说着话,秋杳生怕多说多错,对话间显得很乖巧,刻板的一问一答。没一会儿,气氛变得沉默凝滞。 “程先生一路辛苦,喝点糖水润润吧。”许菘蓝适时地打破了安静,转身快步走进厨房。 随后,她端着一个精致的白瓷碗出来,碗里是温润的银耳雪梨糖水,散发着清甜的香气。 她走到程振邦面前,微微躬身,双手将碗递上。程振邦伸出手去接,动作自然。 就在他手指包裹住碗壁、许菘蓝的手指即将撤离的那一刹那,秋杳的瞳孔骤然缩紧。 她看到,程振邦的拇指以一种极其自然,甚至可以说是熟稔地方式,在许菘蓝的虎口处,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不过两秒钟,两人就分开了。 程振邦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神态自若地用瓷勺搅动着糖水,舀起一勺送入口中,赞许地点点头:“嗯,还是菘蓝的手艺好,清甜不腻,一路的燥气都压下去了。” 眼前的景象,是善解人意的保姆和温和有礼的雇主之间再寻常不过的互动。 然而,秋杳却低下头,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心中一片了然。 —— 就在这时,玄关处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随即是有些懒散的脚步声。 是程斯聿回来了。 灯光落在男生蓬松的黑发上,光影千丝万缕,也遮不住人俊朗的眉眼。 他穿着剪裁合体的德瑞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臂弯,书包单肩挎着,显然是从学校直接回来的。 他像是没料到客厅有人,脚步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沙发区域,在看到程振邦和许菘蓝母女时,浅淡的琥珀色眼睛里瞬间掠过毫不掩饰的冰冷。 “爸。”他没什么情绪地打了声招呼,脚步没停,径直就要往楼梯方向走。 “斯聿。”程振邦叫住了他。 程斯聿停下脚步,侧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淡漠地看向程振邦。 秋杳同样抬头看着他,程斯聿却冷不防偏头,在空中攫住秋杳飘忽不定的双眸。 程振邦没有察觉到二人间刹那的对视,他指了指秋杳,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安排家事的口吻道:“这是许阿姨的女儿,你们见过了吧。明天秋杳要去参加德瑞的入学考试,以后可能就是你的学妹了。” 他顿了顿,目光在程斯聿和秋杳之间转了一圈,继续道:“你在学校时间久,熟悉环境。秋杳刚来港城,人生地不熟,等她过几天去了学校,你多照顾着点,就当……” 程振邦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最终选了一个他认为合适的,“就当多个妹妹看。” …… 这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 秋杳又下意识看向程斯聿,不安地观察他的神情,似乎对视了很久,其实也不过叁五秒的光景。 在秋杳的观察视角下,程斯聿的反应被无限放大。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穿着她渴望得到的,象征优越感的德瑞校服。 那双眼睛,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最后定格在她那张因为紧张和难堪而微微泛白的脸上。 她慌忙低下头,黑漆漆的后脑勺对着程斯聿,挺立的脊背萎靡地弯折下来。 连续受台风影响的阴雨天,房间里沉闷转动的钟指向了8点。 羞耻感袭来,秋杳全身像是被室外的暴雨淋过,连血液都被淋透。 空气仿佛凝固了,她紧张地捏紧了手指,她想,程斯聿一定觉得刚才的这番情景很可笑。 —— 被强行塞了一个麻烦,程斯聿也不恼,他只是像听到了一件有些可笑的事情,嘴角浮现嘲弄的弧度。 程斯聿没有立刻回答父亲,反而好整以暇地观察了会儿那颗低得不能再低的后脑勺。 然后,他才慢悠悠地、带着一种刻意拖长的、慵懒又恶劣的语调,目光却依旧钉在秋杳身上,回答了程振邦。 “照顾?” 他轻笑一声,笑声里毫无温度,“爸,德瑞不是托儿所。就算你动了关系让她进去,她能不能待得住还两说。”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中的讥诮几乎要溢出来,“至于‘妹妹’……私生女都算不上吧。” 男生拖长了尾音,看了眼许菘蓝母女二人,仿佛在咀嚼一句极其可笑的话,最终轻飘飘地落下结论。 “我妈早死了,程家就生了我一个,哪来的妹妹?” —— 说完,程斯聿不再看任何人,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是浪费时间。 离开时,他脚下昂贵的球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闷响。 窗外暴雨骤然加剧,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窗上,密密绵绵的水汽覆在窗玻璃上,秋杳本应难堪而潮热的脸也像是被凉雾覆盖,渐渐退温。 客厅里是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程振邦的脸色沉了下来,显然对儿子毫不掩饰的冷淡态度极为不满。但碍于许菘蓝母女在场,他强压着火气,最终只是从鼻腔里重重地哼出一声。 许菘蓝脸色苍白,担忧又愧疚地看向女儿,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在程振邦的低气压和令人难堪的环境中哑然失声。 秋杳静静地坐在那里,低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她所有的情绪。 他上楼前,秋杳看到了程斯聿最后望向她的眼神,如同室外阴雨天,淡淡的,冷得没有一丝波澜。 新书包丢了 隔天清晨,天刚蒙蒙亮,秋杳就醒了。 她来之前,崭新的德瑞校服和一个深蓝色的皮质书包已经被送到房间。许菘蓝以为是这种好学校统一都会配发的用品,便没再额外准备,只叮嘱秋杳不要紧张,好好发挥。 简单吃过早饭,许菘蓝先给程家的一位司机打了个电话,客气地拜托他送秋杳去学校。她转身又把那个新书包递给秋杳,仔细检查了一遍:“笔袋、尺子、准考证、复习资料都带齐了吗?再想想啊,别落下什么。” 秋杳一一确认后点头。她自己那个旧帆布包,则被许菘蓝顺手放在了外间玄关的小方几上。 —— 车子驶入德瑞校区后,秋杳隔着车窗望去。 校内挺拔的榕树与棕榈错落交织,树冠在步道上投下斑驳光影。 宽阔的校道上,穿着深蓝镶边、剪裁合体制服的学生们背着各式各样的名牌背包,相互结伴交谈,走向不同的教学楼。 一位佩戴着学生会徽章的高叁年级学姐在门口接待处等着她,核对信息后,便领着秋杳穿过连接主楼的拱廊,走向位于西翼的考场。 考试过程比秋杳预想的更紧凑。笔试题目灵活刁钻,然后是全英文的面试环节,好在几位外籍老师的问题不算特别难,秋杳之前有所准备。 结束走出考场时,面试官只让她回去等通知。她后背的衬衫都有些汗湿了,大脑因高速运转现下有些发涨。 —— 那位接待她的学姐很热心,看时间已近中午,便提议带秋杳去学生餐厅吃饭,顺便熟悉下环境。 两人一路走,秋杳一路参观下来,只觉得这学校不仅面积大,建筑也很气派,她非常憧憬以后可以留在这里学习。 德瑞的学生餐厅很宽敞明亮,巨大的落地窗将外面的绿茵草坪尽收眼底。餐厅分了几个区域,不锈钢餐台擦得锃亮,正值午餐高峰,穿着整洁制服的工作人员在忙碌。 紧绷的神经在相对轻松的环境里终于得以松弛。秋杳把那个深蓝色的新书包放在了旁边空着的置物架上,跟着学姐点了份简单的意面,两人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 学姐很健谈,跟她不停介绍着德瑞的社团活动和入校后一些需要注意的事情。 “现在同学们要用的书也很多,我建议你要不买一个书立或者收纳箱?放在桌子下面。” “智能超市就在咱们这个餐厅楼下,有很多零食还有水果,一会儿我带你下去逛逛。” …… 学姐真诚而热情的关心,让初来乍到的秋杳心头微热,她一一应是,和学姐道谢。 女孩儿声音轻柔,带着点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说话时目光专注地看着对方,眼神清澈见底,满是真挚的感激。 学姐看着面前乖巧可爱的秋杳,瞳仁乌黑润泽,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此刻盛满了纯粹的谢意。她原本滔滔不绝的话语不由得顿住了,目光在秋杳脸上停留了几秒,随即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感叹道: “学妹,你长得这么漂亮,等正式入了学,怕是要被德瑞的男生们排队追了。” 秋杳的脸颊瞬间飞起红晕,有些不知所措地垂下眼睫,视线下意识地扫过餐厅里那些谈笑自若、浑身散发着光彩的同龄女生们。 她连忙摆摆手,声音带着点羞赧:“学姐别开玩笑了,你才漂亮呢,而且性格这么好,又大方又开朗,特别让人羡慕。” 这句话是真心实意的赞美,但夹杂着自卑的羡慕从秋杳心中满溢出来。 她也想能轻松流畅地说出漂亮的英文句子;她也渴望能在德瑞这样的地方,凭实力成为众人瞩目的优等生;她更想无论身处何地,都能自然散发出光芒的、真正优秀的女孩子。 —— 二人刚吃了一会儿,那位学姐的手机就响了。她接起电话,听了几句,脸上立刻露出惊喜的笑容,捂住话筒对秋杳快速说:“教务处刚来的电话!秋杳,恭喜你啊,考试通过了!” 秋杳嘴里的东西还没咀嚼完,整个人懵着,又听学姐告诉她: “现在需要你去一趟教务处签入学手续,值班人员在那边呢。” 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让秋杳心跳加速,她立刻放下叉子站起来,跟着学姐就往外走,脑子里全被“考试通过了”几个字占据。 从教务处出来,秋杳手里捏着刚签好的入学文件,还有一种刚被惊喜砸中的恍惚感。 走廊里明亮的灯光照在光洁的地砖上,有些晃眼,她下意识回身想拿书包把文件装起来。 摸了摸背后,是空的,她这才想起自己的书包还落在餐厅。 匆匆和学姐道过别,秋杳快步跑回餐厅。 餐厅里用餐高峰已过,人少了很多,只剩下稀稀拉拉几个学生还在慢悠悠地吃着,穿着统一围裙的清洁阿姨推着不锈钢餐车,正麻利地收走桌上残留的杯盘。 秋杳直奔刚才坐的位置旁边。然而,那个靠墙的架子上,原本放着她深蓝色书包的格子,此刻空空如也。 她急切地扫过附近的一排排格子,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是妈妈早晨才给她的,才背一天的新书包,这么快就被弄丢了。 巧合 正午刚过,羽毛球馆里人声渐起。 吃过饭的学生叁叁两两聚到这里,塑胶地板上很快响起此起彼伏的“吱呀”声,球鞋与地面摩擦,空气里浮动着汗水和消毒水混合的微涩气息。 程斯聿没有午休的习惯,和几个同年级相熟的男生在食堂快速解决了午餐,便拎着球拍前往球馆。 他个子高,身形挺拔利落,即使在嘈杂的人群里也格外显眼。 德瑞暗恋他的女生不少,常有胆子大的特意来羽毛球馆蹲点。此刻场边就有几道目光,大胆地追随着他的身影。 一场高强度的双打下来,程斯聿额前的黑发被汗水濡湿,随意地贴在额角。 他走到场边,撩起汗湿的运动T恤下摆,擦了擦下颌和脖颈的汗珠,露出一截紧实流畅的腰腹线条。 男生随手的动作便引得场边传来几声压抑的低呼。 一个扎着高马尾、脸颊泛红的女生鼓足勇气跑过来,递上一瓶冰水:“程斯聿,给你水。” 程斯聿脚步没停,径直走到休息区的长椅旁,看也没看递水的人,只疏淡地摆了摆手:“不用,谢了。” 声音带着运动后的微哑,没什么情绪。 他在长椅坐下,拧开自己带来的水杯灌了几口。好友陈柯桥凑过来,胳膊肘碰碰他:“哎,这学期的选修课,想好抢什么没?听说随机混班,不分年级,说不定能跟高一高二的学弟学妹一起上。” 陈柯桥是班长,两人家里有生意往来,从小认识。 他很了解程斯聿,天赋高,脑子好使,成绩顶尖,但对不在意的人和事情,懒散又懈怠。 这些选课之类的琐事,向来是他顺手帮程斯聿搞定。 程斯聿拧紧瓶盖,喉结滚动,把最后一口水咽下去,不甚在意地答:“你看着办,选什么给我也勾上。” 语气懒洋洋的,眼皮都没抬。 陈柯桥早就料到这答案,耸耸肩,目光百无聊赖地投向窗外。 午后的太阳正好,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将外面葱郁的树影投在地上。他的视线忽然顿住,落在了窗外校道上一个步履匆匆的身影上。 那女生没穿德瑞的校服,身形纤细,简单的白色棉布裙被正午的阳光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乌黑的长发束在脑后,随着她急促的步子轻轻晃动,几缕碎发贴在白皙的后颈上。 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她身上,勾勒出一种近乎透明的、干净又脆弱的氛围。 “看什么?” 程斯聿察觉到他的走神,顺着他的目光也往窗外瞥了一眼,却只看到一个被树影遮挡、快要消失在转角处的模糊背影。 “当然是看美女。”陈柯桥收回目光,双手比划了个取景框的手势,对着秋杳消失的方向,笑得有点痞,“不觉得很有氛围感吗?阳光,绿树,少女……啧,可惜没带我那个相机,这构图绝了。” 程斯聿隐约觉得那背影似乎有点眼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也懒得深究陈柯桥的贫嘴。 他刚把水瓶放下,搁在长椅上的手机就嗡嗡震动起来。 来电显示是一个和他关系不错的学弟。 “喂,学长,没打扰你休息吧?”学弟的声音从听筒传来,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客气。 “说事。”程斯聿言简意赅。 “哦哦,是这样,”学弟连忙道,“你书包是不是丢了?深蓝色皮质的,四个角都包了棕色油边那个?” 他是德瑞学生会的干事,今天正巧在失物招领中心值班,应该是有喜欢程斯聿的女生说从食堂那儿看到了程斯聿的书包,但是不好意思直接给他,就送了过去。 程斯聿下意识地看向自己脚边,皮质书包正安静地躺在长椅旁的地上,他蹙了下眉,语气平淡:“没丢。在我这儿。” 他的书包是开学前程振邦让设计师专门定制的。顶级的牛皮,四个边角都手工包裹了材质比较独特的深棕色油边,五金件也刻有设计师的logo标。 不出意外的话,德瑞应该就这一只。 “啊?”学弟明显愣了一下,“不能啊!我这儿刚收了一个,跟你那个长得一模一样。你那个书包很特别,很多人都见过。而且我为了确定是谁的,还打开看了看。” 学弟在学生会待久了,不仅会察言观色,也是个细心的人,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不可思议,“里面有几本英文笔记册,那字迹跟你之前被老师传阅的作文一样。” 程斯聿握着水瓶的手指微微一顿。 字迹……一模一样? 他眉峰几不可察的挑起,目光落在自己那个书包上。 不是巧合吧,他这个书包,是程振邦找人定制的,他可以确定,整个德瑞就他一个人背。 “知道了,我去看看。” 程斯聿的声音依旧听不出太大波澜,但眼神里那点惯常的疏懒褪去些许。 捉弄她 台风过境后的早秋,空气里仍残留着暴雨洗刷过的清冽,却又被午后重新抬头的暑气蒸腾出一丝粘稠。 学校里,隐隐约约的蝉鸣从树梢传来,断断续续,带着夏末最后的挣扎。 秋杳一路小跑,学校太大了,她跑错了好几个楼才找到行政楼的失物招领中心。 到地方后,她的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碎发被濡湿,贴在白皙的颈侧。 多耽误了点儿时间,秋杳心里不免火烧火燎——不能轻易弄丢,那书包是妈妈给她的,里面还有她做了一个暑假的笔记。 失物招领中心给程斯聿打电话的那个学弟刚离开,换班了另一个同学,他正支着下巴打瞌睡,听到脚步声也只是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瞥了一眼。 “同学,我丢了个书包,深蓝色的……”秋杳气息微喘,话还没来得及说完。 值班的男生头也不抬,随手把桌上的登记簿往前一推:“喏,先自己填信息,找到了会给你打电话。” 话音刚落,他抓起手机,含糊地“喂”了一声,一边应着一边起身往外走。 室内陷入更深的寂静,只剩下对这里完全陌生的秋杳一个人。 她叹了口气,弯腰拿起桌上的圆珠笔,冰凉的塑料笔杆硌着指尖。 正准备落笔登记,身后的金属门轴,缓缓发出了“吱呀——”的轻响。 “砰。” 外门打开又关合的声音。正在弯腰写字的秋杳听见动静一下子就机警起来,直起身回头看去。 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敲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来人个子很高,身影被门外涌入的光线拉长,最终投在她脚边。 秋杳的余光首先捕捉到的是对方熨帖的深灰色校裤,包裹着修长笔直的腿。 接着,一股熟悉的、清冽的雪松混合着阳光晒过衣物的干燥气息,若有似无地飘了过来——是程园惯用的香氛味道。 她心头一紧,视线不受控制地向上移。 程斯聿来了。 他穿着德瑞高中标志性的深灰色西装校服,里面的白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了一粒扣子,露出一截线条清晰的锁骨。 午后的光线透过高窗落在他身上,勾勒出男生利落的下颌线和挺直的鼻梁。 程斯聿刚从室外进来,额前的碎发被微风拂得有些凌乱,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漆黑的桃花眼,带着点惯常的疏懒,此刻正低垂着,目光落在她身上。 确切地说,是落在秋杳汗湿的鬓角和因为奔跑喘息而微微起伏的胸口。 那件许菘蓝新给她买的浅色棉质套裙,面料轻薄,落落大方。胸口的起伏在略显紧张的呼吸下,显出一种不自知的柔软生机。 原来是她,程斯聿反应过来,不久前那个被陈柯桥称赞的少女背影。 —— 秋杳放下笔,指尖微蜷,她抬起眼睫,目光不偏不倚地撞进他的视线里。 那双桃花眼形状极好,眼尾略长,微微上挑,本该是含情的,可嵌在程斯聿这张过分冷淡的脸上,此刻却只余下对她的审视。 他声音懒淡,轻飘飘的故意道:“学妹,丢东西了吗?” 郁结的情绪瞬间堵在胸口,秋杳还记得昨天晚上他在家里是怎么给她脸色看的,实在不想和他说话,她别开视线,闷闷“嗯”了一声。 —— 程斯聿看着她微颤的睫毛和紧绷的脸,视线在秋杳汗湿的发际线和颊边黏着的碎发上短暂停留。 女生依旧低着头,耳根泛红,像是因为昨晚的事情躲他,不愿意看他。 他的目光只好正大光明地顺着她弯曲的脖颈滑下,掠过起伏的柔软弧度,最后扫过裙摆下露出的那一截白皙、笔直的小腿。 裙摆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晃动,这让一股莫名的燥热感,毫无预兆地从程斯聿的下腹窜起。 程斯聿本没有兴致关注这个不知道从哪个乡下来的寄生虫。 可她身上带着股天然的土劲儿,这不是一个贬义词,而是他想说,她的眼睛看起来很纯粹。 这种内敛纯情的装扮,加上总低着头躲闪他的脸,不知为什么,一下就勾起了他运动过后,体内躁动不安的荷尔蒙。 他很快敛眸,掩去身体瞬间翻涌的暗流。再抬眼时,唇角已勾起散漫的笑,懒洋洋地又问她:“丢了什么?” 秋杳还没说话,程斯聿就向前踱了一步,距离拉近,那股清冽的气息更清晰地笼罩过来。 —— 关你什么事? 秋杳几乎要脱口而出。她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心头的烦闷和被他目光扫过带来的异样感,声音硬邦邦的:“我的书包。” “这个吗?” 程斯聿像是早有预料,修长的手指随意一勾,那个深蓝色的书包便被他从右肩背后带了下来。他拎着书包带,极其随意地在秋杳眼前晃了晃,动作轻佻得像逗弄一只警惕的小动物。 秋杳眼睛一亮,下意识地伸手去抓:“是我的!谢谢……” 程斯聿却倏地侧身,灵巧地避开了她的手。午后的光线清晰地照亮他半张脸。却此刻他唇角的笑意加深,那笑意落在秋杳眼里,分明就是赤裸裸的戏谑。 “可这个,”男生慢悠悠地开口,尾音拖长,目光牢牢锁在她因错愕而睁大的眼睛上,“是我的。” 他在秋杳来之前,就已经从学弟那里拿走了秋杳丢的,和他那只一模一样的书包。 秋杳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脑子转了两圈才反应过来,是一模一样的定制款吗? 许菘蓝当初只当是学校统一发的,可能是程叔叔让人一道送过来的。 她明白过来,却无法解释背后的含义,那只会让她更狼狈。 一股混合着被愚弄的羞愤和尴尬被点破的难堪冲上头顶,秋杳白皙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 “你怎么样才肯给我,我的书包?” 她几乎是咬着牙问出来,刻意加重了“我的”两个字。 明明是气急了的脸颊泛红,可那双眼睛因为情绪激动而格外水润明亮。 程斯聿的目光在她生动的眉眼和开合的嘴唇上停留了一瞬。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极其不合时宜的恶劣念头。 这个在昨天还让他讨厌的女生,为什么嘴巴看起来那么软。 真是不可思议,他荒谬地想象着,如果自己的手指探进去,拽住她的舌头挑弄……会是什么感觉? 不是触碰,是蛮横的入侵。 应该会很软,烫的要命……他想。 她肯定会受不住的。喉咙深处会溢出呜咽,口水会失控地涌出来,漫过他卡在里面的指节,黏腻、湿滑。 这个念头让他呼吸微微一滞,下腹那股刚刚压下去的燥热又隐隐抬头。 “也不是不可以。”程斯聿开口,声音比刚才沙哑了一些,他慢条斯理地回复,语气听起来像是一个正经的学长。 “毕竟我向来好心,有偿地为学妹提供一些帮助,也是应该的。” “什么条件?”秋杳追问,心跳因为烦躁不受控制地加快,因为她知道程斯聿不会这么好心。 他讨厌她。 程斯聿看着她强作镇定却掩不住慌乱的眼神,刚才那个旖旎的念头再次清晰。 他身体再次前倾,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呼吸。 “晚上回家,”他顿了顿,唇边的笑意加深,带着一种笃定的掌控感,“来我房间,我给你。” 他大概已经压不住自己被她勾起来的捉弄心思,他甚至想,这细胳膊细腿的小姑娘会不会被他过分些的举动吓得咬着嘴唇哭出声来。 “……好。”秋杳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应道,带着点屈辱的认命。 程斯聿笑了声,按捺着情绪起身,气音在空气中飘散,“随时恭候。” 这么纯的脸,这么淫荡的姿势。 傍晚时分,秋杳从德瑞高中回来,和许菘蓝一同出了趟门,买了学姐推荐的书立,又添置了些必需的文具。 回到程园时,天边已染上淡淡的霞色。 许菘蓝随口问起那个新书包有没有背回来,秋杳心头一紧,只含糊地说落在了行政楼,等明天去了学校再去拿。 她没有立刻上楼去找程斯聿。 心里压着下午对句暧昧不明的“随时恭候”,秋杳像揣了块沉甸甸的石头,总觉得程斯聿不安好心。 程园占地颇广,主楼恢弘气派,花园都是由专业的园艺师设计,打理得精致如画。 佣人房位于主楼西侧的后方,这里相对僻静,旁边有一小片规划外的边角地,原本堆着些废弃的花盆和园艺工具,显得有些杂乱。 秋杳洗了把手,动作利落,很快将这里简单收拾干净。 早秋时节,正是移栽茉莉的好时候,程园里温暖的环境也适宜这些花花草草生存。 秋杳观察了会儿土壤的湿度和松度,转身进屋换了居家的睡裙,又蹲回那片小小的土地上。行李箱里从宜南带来的几株茉莉花苗,被她小心翼翼护着放在土堆旁边。 —— 程斯聿站在自己房间巨大的落地窗前,手里端着一杯冰水,他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发现家中后庭院宽阔的草坪上刚被栽上了一片新的植被。 这是园丁们精心侍弄的又一季轮替,也是程斯聿早已看倦的、程式化的风景。 他长到这么大,连见父亲程振邦的次数都屈指可数,生活轨迹就是日复一日地上学、放学,再对着这片精心雕琢却毫无生气的人工景观出神。 单调,重复,了无生趣。 这新栽的绿意,勉强算得上是近来视野里唯一一点微小的变化。程斯聿的目光懒懒地滑过细枝初冒出来的绿叶上,随后,无意识地投向拐角那片不起眼的角落。 然后,他的视线定住了。 —— 秋杳正用园艺铲专注地刨着土坑。 不管是学习还是干活儿,她似乎都习惯性地投入了十二分的力气,把自己折腾得出了汗,头发粘在额角和颈侧。 女生的嘴唇微微张着,小口地喘着气。 金色的夕照慷慨地笼罩着她,也照亮了她鼻尖上沾着的一点新鲜泥痕, 她太漂亮,污渍落在她身上,都像是不小心盖到猫咪身上的一个可爱印章。 程斯聿静静地倚在窗边看着。 他的眼睫垂着,从侧面看,只能看见高挺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整个人显得冷淡又散漫,仿佛只是在观察一片与己无关的微尘。 她不是在喝不干净的水,就是在这儿和土较劲儿。在那里笨拙地摆弄着,种着一些他看都不想看,也绝不会出现在程园主花圃里的东西。 那身看起来旧旧的睡裙,沾着泥土的工具,还有她这个人,都与眼前这片由顶级园艺师打理、每一寸都透着昂贵秩序的草坪和花木格格不入。 果然是穷乡僻壤来的人,行为举止都透着一种“没见过世面”的生涩。 他脑海里闪过这个带着刻薄的念头,觉得自己除了偶尔兴致上来,逗逗这个保姆家的女儿,其余时间都不会待见她。 可程斯聿明明觉得自己讨厌她,脑子里却控制不住想着意外闯进他视线的这个女生。 他们年纪相仿,却像是存在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她身上有一种他从未在程园、甚至在他所处的那个圈子里见过的、原始而蓬勃的生命力。那是一种近乎笨拙的认真,对几株不值钱的花苗倾注着全然的热情和耐心。 —— 男生嗤笑一声,带着点居高临下的漠然。目光掠过自己书桌上放着的两个一模一样的书包,其中一个就是秋杳下午急寻的那个。 此刻它的拉链半开着,露出里面一本厚厚的书写本。他随手翻过,那上面密密麻麻、一丝不苟的英文笔记,和他写的字迹确实很像。 程斯聿觉得不是巧合,可他们在此之前从来不认识。 —— 他的视线不自觉地又飘回楼下。 秋杳正专注地将一株花苗放进挖好的土坑里。因为蹲伏的姿势,裙子布料被微微绷紧,勾勒出少女纤细柔韧的腰臀线条,两个脚踝纤细,沾着星星点点的泥土。 稚气的款式,裙摆却随着她的动作向上缩起了一大截,堪堪遮住大腿根,浑圆的屁股被迫高高翘起。 他不由心里奚落起她,在他眼前烦人的晃悠还不够…… 偏偏是这么纯的脸,这么淫荡的姿势。 程斯聿耐心告罄,屈起指节重重地在玻璃上敲了好几下。 “笃、笃、笃。” 清晰的声音穿透静谧的空气。 秋杳还在蹲着,隐隐听到有动静,她下下意识循声偏头,目光茫然地往上望去。 二人目光相合,琥珀色的瞳孔对上黑白分明,俱是一寂。 隔着明净的玻璃,程斯聿脸上的神情有些莫测。 一点波澜情绪从他眸子里泛起,旋即又压了回去,神色间却做出来了一种居高临下,自上而下的打量姿态。 他的心底很快冒出冷嘲。 他想,这个保姆的女儿除了那股很好玩儿的土劲和这张还算能入眼的脸,还有什么? 还有这副冲他撅起屁股的样子吗? “上来。” 他微微倾身,薄唇开合,对她做着无声的口型。 视线里,穿着纯白色睡裙的女孩瞬间回了神,下颌尖尖的脸上好像都吓得更白了点,她迅速扭头,惊慌地躲掉了程斯聿的目光,仿佛下一秒就要夺路而逃。 “?” 程斯聿的眉心蹙了一下。 躲他干什么,他长得是像洪水猛兽?能生吞活剥了她? 程斯聿的视线落在秋杳被夕阳笼罩的,落荒而逃的背影上,微微眯起了眼。 没见过这个?(周末二更) 收到手机发出的入睡提醒时,程斯聿瞥了一眼,随手将它丢在床头柜上。 他躺平,拉高薄被盖到胸口,闭上了眼睛。 和过去的许多个夜晚没什么不同。 一样的动作,一样的寂静。 今天平淡无奇得仿佛那个保姆家的女儿从未闯入他的视线,她的声音也从未钻进他的耳朵。 已经很晚了,从傍晚在花圃边,她像只受惊的兔子般落荒而逃算起,直到此刻,他房门外始终一片沉寂。 预料之中。 程斯聿扯了扯嘴角,觉得无趣得很,她不会来了。 不管是怯懦,或者识相,总归是一看到他就躲来躲去。 …… 可他的念头偶尔也会飘远。 如果许菘蓝真能成了他名义上的后妈,那秋杳这个便宜妹妹的身份,大概就坐实了。 又或者,用不了多久,这个像颗不知从哪个穷乡僻壤滚来的石子,这个突兀地砸进他乏味生活里的入侵者,就会像水汽一样蒸发掉,消失得无影无踪。 变成她口中所说的“杳无音信”。 无所谓。 程斯聿翻了个身,面朝着冰冷的墙壁。 他的生活本就是大片大片的空白和乏味,多一笔少一笔,没什么分别。 空调的冷风无声地灌下来,程斯聿裸露在外面的胳膊上激起一层细小的疙瘩。 他把被子往上拽了拽,严严实实地盖到下巴,试图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也一并捂死。 他一向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 冷漠,刻薄,缺乏耐心——这些标签他认,甚至觉得理所当然。 他不需要对谁和颜悦色,更不需要对寄人篱下的这个女生有什么好脸色。 是的,他对这样的自己很满意。 可下午的画面又不受控制地浮现:她蹲在泥地里,纤细的腰肢弯折出柔韧感,睡裙的布料被撑起,勾勒出浑圆饱满的臀部线条。汗水沿着白腻的颈侧滑落,没入一道他看不太清的沟壑之中。 于是,格外精神、无法入睡的性器像是在打程斯聿的脸。 —— 意识在混沌的边缘沉浮,他的手指就要克制不住地摸向阴茎—— “笃、笃、笃。” 叁声清晰的叩门声,在寂静的深夜里突兀地响起,和他傍晚敲玻璃时,试图引起秋杳注意的声音类似。 原来她还记得,蠢笨得真的过来自投罗网。 所以那颗被嫌弃的石子,还是乍然投入了他这片死水。 —— 程园里植被茂密,枝叶缝隙间漏下的细碎星子,如同夜空被悄悄戳破的小洞。 云层压得极低,沉沉地悬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倾覆下来。 秋杳有些紧张地站在叁楼那扇紧闭的房门前,是她第一次走出固定的活动范围。 许菘蓝已经睡下了,她只是想取回被程斯聿拿走的书包,拿完她就走,离他越远越好。 从此以后,趁他不在的时候再去花圃浇水,尽量避开这位脾气阴晴不定的大少爷,以免被他看到后,又逮住机会刻薄奚落她一顿。 轻轻做了个深呼吸,秋杳像要把胸腔里那些莫名的滞涩都挤压出去,才抬手,轻轻叩响了门板。 “咔哒”一声轻响,门被拉开一道缝隙。 走廊昏暗的光线吝啬地漏进去一丝。微光勾勒出一只搭在门上的手,绷起的手背筋骨分明,指节修长,关节处带着一种近乎凌厉的力量感。 手如其人。 秋杳呼吸一滞,没有出声,也没有抬头,就安安静静站着,安安静静看着他的手。 然后,她的视线就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不受控制地,顺着那手垂落的方向,缓缓滑到他的下半身…… 程斯聿其实早听到了走廊那点细微的动静,故意慢悠悠走到门边,开门却极快。 门外的小姑娘像只受惊的兔子,杵在那儿 一动不动,澄澈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小腹的方向看。 …… 这会儿胆子倒大了起来。 他也没有闪躲,大大方方给她看。 真丝的灰色睡裤,完全盖不住刚刚勃起的生理反应,突兀的凸起一片,在双腿之间愈加明显。布料勾勒出性器挺起的轮廓,鼓鼓囊囊的一大团蛰伏在里面。 她的目光在那突兀的轮廓上停驻了足足两叁秒,才猛地意识到那是什么。 女孩儿的眼睫慌乱地垂落,白皙的脸颊瞬间晕开一片薄红,连耳根都染上了颜色。她仓促地别开脸,喉咙掩饰性地低咳了两声,声音细弱得几乎听不见。 那细微的咳声却清晰地钻进程斯聿的耳朵。他视线掠过她因低头而显得格外纤弱的后颈,掠过在轻软睡裙领口处微微起伏的、白皙细腻的锁骨线条。 她的呼吸有点快,胸脯在程斯聿眼皮子底下随着咳声一下一下轻轻颤动。 他无声一哂,视线落回到她的脸上。 秋杳沁出艳色的唇紧紧抿着,像沾了夜里露水似的乌黑眼珠惶然望着他。 程斯聿扯了扯嘴角,面露讥诮,带着几分吊儿郎当的痞气,脸上勾起个薄凉的笑: “看什么呢,没见过这个?” 先把舌头伸出来 秋杳就在他的房门后,间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被他直白又轻佻的问话刺得耳根发热。 于是她强迫自己忽略刚才极具冲击力的画面,只尴尬含糊地点了点头,“没见过…不是,我也没看清什么…” 声音低得如同蚊蚋,她只想立刻把这个话题掀过去。 她埋着头避开他的视线,然后跟程斯聿摊开手,低声询问自己的书包。 “我来了,可以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吗?” 程斯聿看着秋杳低下头露出来的发旋,不由冷笑一声,他不知不觉想着她下午翘起来的屁股,就让自己硬了起来,可她除了不自在的脸红,其余什么反应都没有。 “吱呀——”一声,是他彻底拉开了房门。他没再看她,转身往里走,声音听不出波澜:“傻站着干什么,进来再说。” 一股偏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程斯聿的房间很大,秋杳走进来,发现房间里的色调是沉静的黑白色,线条冷硬。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铺开的星河。其余的布置很简单,玻璃柜陈列着书籍和一些昂贵的模型,地上随意扔着几双限量版球鞋。 秋杳觉得现在仿佛踏入了一个不属于她的,带着压迫感的空间。 她刻意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踩着柔软的地毯。可房间太大,没走几步,还是靠近了他。 然后,程斯聿突然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 秋杳猝不及防,额头结结实实撞上他的后背。 程斯聿还没说什么,可秋杳在接触上的一瞬间,立马就像是被什么毒蜂蛰了一下那样,她惊恐的往后退缩了一大步,和程斯聿拉开距离,拖鞋蹭过地毯,发出突兀的摩擦声。 程斯聿回头,看到她这避之不及的动作,一股无名火腾起。 “站那么远干什么?”他的咬音很重,眉心敛紧,显露不悦:“是要我把书包给你扔过去吗?”” 他说完,也不打算等秋杳的回复,长臂一伸,直接伸手攥住秋杳的手腕,把人往身边带了一步。 秋杳只觉得手腕像被烙铁烫到,那股陌生的灼热温度瞬间顺着胳膊蔓延上来,很热,像糖浆蜂蜜一样粘在她的身上,甩也甩不掉。 然后,她就听到他慢条斯理地说:“不过我还没说条件……” “你别说了!” 她不用听也知道,从他嘴里说出来的,绝不会是什么好话。秋杳打断他的话头,又挡开他的手,整张脸红透,眼睫猛颤。 程斯聿仔细端详秋杳对着他充满抗拒的表情,小胸脯剧烈起伏着,像是一只害羞的野兔子,谨慎胆小得过分。 设下陷阱的猎人,哪里舍得放过已经踏入领地,惊慌失措的猎物。 过了一会儿,他像是他欣赏够了她的窘迫,缓缓开口:“听说你成绩很好,入学面试高分通过。” 话题跳跃得毫无逻辑。 秋杳蹙眉,警惕地看着他:“这两者有什么联系吗?” “当然有。”他的语气很平淡,没什么温度,“成绩好,说明你听得懂人话。下午的意思是书包还你,有条件。” 秋杳眼皮狠狠一跳:“嗯?” 程斯聿的目光如有实质,缓缓扫过她微微张开的唇瓣,里面粉红色的舌尖若隐若现。 他声音低沉下去,近乎蛊惑的直白:“我想玩你的舌头。” “?” 秋杳倒吸一口冷气,双眸瞠大,“你说什么?” “我想玩你的舌头。”程斯聿声音平静,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脚下靠近她,步步逼近。 “你不太理解的话,要不先演练一下?” 太过于匪夷所思,秋杳眼里的震惊还未散去,身体反应让她忍不住想逃离这里,她往门口看了一眼。 捕捉到她想逃的反应,程斯聿眼神一凛,再次伸手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将她牢牢钉在原地。他俯下身,视线与她惊惶的眼睛齐平,唇角小幅度地扯了下,“你的东西会还给你,你还有什么条件,也可以跟我开。” 秋杳没有这么近距离和他接触过,被他现在的顽劣样子吓到,她的精神高度敏感,觉得自己快燃起来了。心里忍不住在想这个神经病说出来的话到底有没有经过大脑思考。 程斯聿低头看向她,身体的阴影将她慢慢笼罩:“你想要什么,最直接的东西——钱。或者,你在德瑞如果遇到任何困难,都可以跟我说,我帮你摆平。” …… 一阵沉默蔓延开来。 秋杳眼睫颤了颤,她慢慢抽空了力气,像是想到了什么,看了眼程斯聿的手,轻轻叹了口气。 “……” 长发垂过她的肩颈,藏起她苍白清秀的眉目。缓了半晌,她的喉咙发紧,颤声问他:“什么条件都行吗?” 程斯聿挑眉:“对。只要我可以做到。” 秋杳咬紧牙关,抬头和他视线撞上。 “好,你想怎么玩儿?” 程斯聿没想到她会答应的这么干脆,眼尾倏地一收,瞬间的惊异过后,他感到腿间的勃起更加发胀。 他不再犹豫,身体向后一沉,稳稳坐回了床沿。几乎同一时间,修长有力的手握上了秋杳的手腕,稍一用力,将她拉了下来。 秋杳甚至来不及惊呼,只觉得一股无法抗衡的力道袭来,整个人瞬间失去了平衡。 她就像一片轻泠泠的的叶子,毫无抵抗之力地向前扑跌,直接撞进程斯聿坚实滚烫的怀里。 程斯聿顺势收拢双臂,对方的身高和力量能轻轻松松将她钳制在怀中。 “你干什么?!” 秋杳挣扎,双手本能地推拒着程斯聿。 见她眼里满是无措,程斯聿轻挑了下眉,抬眼看她,在她耳朵旁嘘了一声。 短暂的僵持下,他略微偏头,鼻梁蹭过秋杳的脸颊,距离近的可以感受到她的呼吸。 “先把舌头伸出来。” 他说。 舔指(周末二更) 从上学起,秋杳的坐姿就很端正。 即便此刻双腿跨在程斯聿身上,以这么暧昧的姿势坐在他的腿中间,秋杳仍然保持刻板的端正,脊背挺直,双肩自然下沉,表现出一副规规矩矩,自尊自爱的模样。 她没抬头也没看他。和傍晚相同的是那条沾染过泥土的白裙,原来坐在他身上,裙摆自垂时已经要盖过她的膝盖。 并不是故意浪荡作态,程斯聿一直知道,所以落在他眼里的她,身上微鼓的小胸脯和浑圆的屁股,都是他在自我臆想。 程斯聿觉得她可真是有意思,浑身上下都有趣得很,亟待他去发掘,去逗弄。 他的手指捏起秋杳的下巴,看她顶着这张招摇的脸,却露出很老实又木然的表情。 起初,他的指腹摩挲着她细腻的下颌肌肤目光在秋杳故作平静的脸上逡巡,欣赏着她眼底努力压抑的慌乱。 然后,在秋杳的注视下,慢条斯理地撬开了她紧闭的唇瓣,探入了温热柔软的口腔,精准地抵住了湿滑的舌头。 小巧的舌尖被程斯聿挟在温热的指腹间揉捻、玩弄,带来一种强烈的异物感。 秋杳下意识地缩着脖子想往后躲,却被他另一只宽大的手掌牢牢按住了后脑勺,动弹不得。 “躲什么?”他声音沉下来,带着点惩罚性的意味,手指微微用力,捏住她敏感的舌尖向上轻挑。 秋杳承受不住,口水不受控制地顺着嘴角淅淅沥沥渗出来。 狼狈和羞耻感漫上来,秋杳不敢动了,她越是小心翼翼地想吞咽,想控制住口中泛滥的水,可柔软的舌尖总蹭过嘴里的指腹,程斯聿就被被她舔得越痒,越难耐。 可惜她的嘴巴太小,只能塞下他的两根手指,他只能借着缓慢分泌的湿润,指尖带着点试探往舌根探了探。 秋杳的舌头本能地瑟缩躲闪,这种抵抗彻底消磨掉了他所剩无几的耐心。 “唔…唔…” 秋杳难受地发出呜咽,眼里迅速蒙上一层水汽。 她现在被迫跨坐在他坚实的大腿上,感受到硬硬的一根东西在顶她,戳她,这个姿势和舔他手指的动作让她感到屈辱,像个被操控的玩偶。 “不……不玩了……”她含糊地哀求,试图别开脸。 程斯聿面色骤然冷了下来,猛地将手指抽了出来,他肃声警告,眼神压迫:“不行,我还没玩够。” 秋杳讨厌他这种倨傲的样子,她扭头别开脸,眼神清冷倔强。 她是在某些方面比同龄人更懵懂些,但不代表她真的无知。 程斯聿现在的行为,早已超出了任何玩笑或恶作剧的界限,带着对她赤裸裸的侵犯意味。 胸腔里像有浪潮在翻涌,勇气一阵阵地冲击着恐惧的边缘,退去后又留下更深的胆怯。 秋杳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的不适,终于问出了盘旋在心底的疑问: “程斯聿……你不是一直很嫌弃我,很讨厌我吗?为什么要捉弄我?” 半晌没人接话,她疑惑的盯着程斯聿的神情变化,然后就对上他一双冷然的眼睛,以及皮笑肉不笑的俊脸。 “是啊,因为讨厌你,所以想捉弄你。” 他怎么能如此理直气壮,理所当然呢,秋杳反而被他看得心头一慌,下意识移开视线,不自在地眨了眨眼,“你……” 话音未落,程斯聿突然毫无预兆地俯下身,亲了下她的唇。 秋杳:“……!” 只是蜻蜓点水一般,可她反应很大,胸膛起伏地,立刻抬起手擦拭被他触碰过的嘴角。 女孩儿原本秀丽的脸蛋多了几分被轻薄后的可怜。 秋杳看向程斯聿,勉强顺了两口气,忍住想扇死他的冲动,撑着床垫想从他身上站起来。 程斯聿依旧坐在床边,没有阻拦她逃离的动作,只是微微抬起下颌,目光落在她脸上。 窗外灯火渐深,映在她脸上。 秋杳气得两腮微鼓,像只炸了毛的河豚。挺翘的鼻尖上,不知是气的还是委屈的,凝起一层细小的水珠。 没办法,天生有点泪失禁体质,她情绪一激动,哪怕心里再不想示弱,眼眶也会不受控制地泛红。 没一会儿,她眼眶里已经水汽氤氲,正眼泪汪汪地瞪着程斯聿,质问他:“你有病吗,条件里有说你可以亲我吗?” 程斯聿依旧那副不冷不热的模样,视线扫过她濡湿的睫毛,突然嗤地一声笑了出来,他慢悠悠地反问,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你看,你不是也讨厌我,嫌弃我吗?” 秋杳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这根本就是在偷换概念,用她的情绪反应来诡辩他方才耍流氓的行径。 她干脆不否认,毫不避讳地迎上他审视的目光,用力地点了下头,每个字都咬得极重。 “是,我也讨厌你,所以你把书包赶紧还给我,咱俩井水不犯河水,可以吗?” “还你,可以。”程斯聿的声线没什么起伏,仿佛她的激烈反应与他无关。 他起身,往前踱了一步,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阴影再次笼罩下来。 “但请你先解释一下,为什么你本上的英文字迹,会和我的一模一样?” 秋杳瞬间僵住,呼吸都是抑着的,“你偷看我的笔记本……” 程斯聿丝毫没有被拆穿的慌乱,他很是笃定道:“难道你没有吗?” “如果你没有偷偷看过我的东西,怎么会连我写字的习惯和笔锋转折都学得那么像?”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秋杳瞬间像被戳破的气球,安静耷着眼尾,脸色迅速黯淡下去。 她狼狈地移开视线,不敢再与他对视,所有的质问和愤怒都像是被抽走了底气。 “……” 一封来信 卧室里,空气仿佛凝滞。 秋杳微垂着头,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又一次悄然落在程斯聿随意垂落的手上。 他手背上淡青色的筋络微微凸起,从虎口处一路蜿蜒向下,隐没在紧实的腕骨线条里,显得充满力量感。 男生还在等待她的解释,在某一刻,似乎心有所感,倏然看向她。 秋杳收回了视线,心道他如果知道她现在正想什么,或许会毫不留情地又一次嘲笑她。 —— 程园那个带给她下马威的初见,并非秋杳第一次认识程斯聿,她其实早就知道“程斯聿”这个名字。 一年前,那时她在宜南读书,教室里总弥漫着南方小城特有的那种挥之不去的潮气。 某天快要下课,英文老师给她们展示了全国中学生英语作文大赛的特等奖。老师还特意调出了组委会提供的、全程录制的写作视频片段,在班里展示。 画面亮起,镜头短暂地掠过一张年轻而专注的侧脸,线条干净利落,带着一种沉浸于思考的疏淡感。 随即,画面迅速聚焦,稳稳落在了一只握笔的手上。为了保证公平,参赛者需在手背贴上清晰的姓名标签。 秋杳的目光,几乎瞬间就被那只手和他的名字所吸引。 那是一只属于少年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手背上蜿蜒着几道淡青色的血管,随着书写的动作微微起伏。最吸引她视线的,是手背标签上那叁个墨色的黑字: “程斯聿” “聿”在古代为笔,秋杳忍不住想,果然字如其名,名如其行。 他写单词的速度很快,流畅的书写动作带出行云流水的笔锋,每个词都收束得干脆利落。 视频很短,那个写字的少年面容在画面中一闪即逝,模糊得如同隔着一层水汽。秋杳甚至没能清晰地记住他的长相。 可那只手,连同那手背上很特别的青筋走向,让秋杳格外印象深刻。 书桌前,昏黄的台灯下,她一遍又一遍地回放那个写作视频片段,反复暂停、倒带,目光紧紧追随着屏幕里男生握笔的走向,笔尖如何起承转合,力道如何收放,她都细细揣摩,然后一笔一划地临摹。 看得太久了,所以记得太深了。 这么漂亮的字迹,终于也成了她的。 后来的某个夏夜,窗外蝉鸣聒噪,外婆已经睡下,房间里闷热得只有老旧风扇在吱呀转动。秋杳伏在案头学习,意识渐渐昏昏沉沉。 梦里,出现了一个面目模糊的男生。 唯一清晰的,是那只无数次出现在视频上的手。右手背侧有一条青筋,从虎口往下的位置暴起,一直延伸到了腕骨。 是第叁方的视角,男生开始用这只手,指间顺着她光滑的皮肤,往肩颈滑过去,勾着细细的内衣带往下褪,再解掉内衣扣,梦里的秋杳睡得沉,一点反应都没有。 很快,他的手插入床和她之间的缝隙,抓着她胸前的软肉捏了捏,秋杳感觉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她明显害羞,又挣扎。可身体却依然在诚实地讨好起这个男生,顺着他的节奏耸动着胸脯。偶尔几下,乳尖摩擦过他手背侧的青筋,激起颤栗。 …… 等惊醒时,窗外月凉如水,房间里一片寂静。 秋杳捂着发烫的脸颊坐起身,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一种陌生而甜涩的滋味蔓延开来。 惊惶,羞耻,还有一点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悸动。 后来,她一直试图驱散那些令人脸红的画面。但不可否认,在被那只手搅乱的梦境里,最初弥漫开的,是一种很懵懂而纯粹的甜。 某个傍晚,秋杳坐在窗前,铺开一张干净的信纸。窗外是邻居家小孩追逐打闹的笑语,空气里满是外婆做晚饭的香气。 她没有写收件地址,也没有落款。 只是凭着心头那股被视频和梦境反复撩拨过的,纯粹而朦胧的欣赏,用自己最认真、最接近“他”的笔迹,写下了长长一段话。 少女情涩,也只是在末尾表达了一点懵懂的悸动—— 「你的字真好看,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像你一样优秀。」 秋杳曾无数次想象过,能写出那样的文字、拥有这么漂亮一双手的“程斯聿”,该是怎样一个温润沉静、严谨而散发光芒的少年。 就像她看过的那些老电影里,带着书卷气的男主角。 然而,现实给了她一个有些讽刺的答案。 眼前这个程斯聿,在她看来,就像一个被金钱和骄纵堆砌起来的、昂贵的半成品,甚至连半成品都算不上。 他颓唐,粗野又倨傲无礼,空有一副老天赏饭吃的漂亮皮囊,内里却盛满了浅薄的自大和刻薄的优越感,像一件被摆错了位置、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劣质珠宝。 而且,他似乎尤其讨厌她。 秋杳想过,这厌恶大概源于她到来的方式——一个突兀地闯入他领地的拖油瓶。 是她先认识他的,虽然只是单方面。 秋杳过去,也抱有过一点会不会能和这个男生碰到的傻傻憧憬。 她很确定,那个梦到他手的夜晚,是甜的味道更多一些。 —— 现在,面对程斯聿追问两人笔迹为什么这么相似,秋杳心底漫过涩然,她无法宣之于口过去隐晦的心事。 她在失望中带着一点释然,像弄丢了珍藏很久的物件。 没有谁规定人要和别人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她调整好了情绪,淡淡一笑,露出皎白的虎牙,颊边的梨涡更让她显得温静。 “你刚才说,我也可以向你提一个条件。” 程斯聿眉棱一挑,有些好奇她会说出什么来。 “对。” 秋杳的声色清亮坦然,目光直直对上程斯聿隐隐染上审视和探究的眼神。 “好,我的条件就是,关于这个事情,你不要再问我了。” 我喜欢养花 日子一天天过去,校园里那些绿树的叶子,边缘开始染上秋黄。 秋杳在德瑞的学习生活,也渐渐步入了正轨。 自从那晚她没有回答他的质问,程斯聿把书包还给她之后,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对方又恢复了那副生人勿近的冷淡模样,极少在她视线范围内出现。他读高叁,秋杳所在的高二教学楼和他不在一片区域。 校园这么大,两人竟真的一次都没碰上过。 秋杳心底那点因为对峙而掀起的波澜,终于也彻底平复下去。 挺好,她心想。 本来就是两条平行线,偶尔交错了一下,现在各自回归正轨,再正常不过。 他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只要他不再来招惹她,她也绝不会主动靠近他。这样,就算是彻底了结了。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 港城的天气虽然一直晴好,但夜里风却大了起来,带着初秋的凉意,刮得窗户呜呜作响。 秋杳心里惦记着程园花圃里那几株刚冒芽的花苗,怕夜风太猛,每天放学后总要去看看。 有时刚洗过澡,发梢还带着淡淡的洗发水香气,被风一吹,丝丝缕缕黏在脸上,她撩了几回,烦了,索性随它去。 蹲在花圃角落,借着园灯昏黄的光检查土壤时,偶尔一抬头,秋杳的目光会掠过主宅叁楼程斯聿房间的那扇窗户,总是黑沉沉的。 有时星星的影子反射上去,除此之外,漆漆的玻璃就像一口深井,无声无息,没有生气。 她收回目光,指尖拂过嫩绿的小叶片,心里一片平静的踏实。 —— 周五早晨,港城的阳光略微泛起热度。 德瑞国际高中的校门口,各式线条流畅的豪车陆续停下,有一些没有选择住校的学生们从车上下来。大家皆是统一着装,深蓝色西装外套熨帖合身,男生是灰色西裤配领带,女生则是同色系格子短裙配领结。 一阵略显尖利的呵斥声,刺破了晨间校门口惯有的结伴聊天声。 秋杳循声望去,看到不远处,一个穿着同样制服的女生正微扬着下巴,一脸毫不掩饰的愠怒和不耐烦。 她长得很夺目,是那种带着精心修饰和优越感滋养出的漂亮,只是此刻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盛满了骄矜的怒火。她正对着面前一个微微躬身的司机发难。 “我刚刚说的话你是聋了还是听不懂?”女生的声音拔得很高,理所当然地颐指气使,“让你避开那个水坑,你看不见吗?为什么偏要把车停在这里。” 她厌恶地瞥了一眼自己那双小羊皮鞋的鞋尖,边角果然溅上了一小点泥渍。 司机连声解释:“对不起,林小姐,实在是因为车太多了,一时没找到更合适的停车位……” “没找到,一句没找到就完了?”被称作“林小姐”的女生秀丽的眉毛狠狠压下,不等司机说完就打断他,“算了,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你回去跟我爸爸解释吧。” 她说话实在太过刻薄鄙夷,引得周围一些学生侧目,但似乎又习以为常,看了一眼便匆匆走开,显然这位林小姐的脾气在德瑞怕是出了名的。 秋杳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这类富家千金生活的世界,离她这样的人太遥远。她无意评判人家,于是紧了紧肩上的书包带,准备绕过这片地方,继续往校园里走。 刚走到校门内侧,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秋杳,这边!” 是夏梨,一个笑起来眼睛像弯月的女生,也是秋杳这几天在英文文学课上熟络起来的同学。 两人都主修这门课程,连着几天被分在一个小组讨论文本,很快就成了朋友。 夏梨性格开朗随和,她觉得秋杳长得不仅清秀漂亮,性格又认真踏实,很愿意和她亲近。 “早啊。”秋杳走过去,露出笑容打招呼。 “早!刚才看到林梦薇又在训人了吧。”夏梨朝校门口方向努努嘴,带着点见怪不怪的调侃,“她那脾气,就仗着家里宠,对谁都是颐指气使的。不过听说她跟陈柯桥他们那群高叁的学长玩得挺好。” 秋杳没太在意这些人谁是谁,两人并肩穿过种着高大棕榈的校园主道,话题自然而然转到了刚开学的课程上。 德瑞国际高中历来实行走班制,没有传统意义上的班主任,但有负责各学院日常事务的辅导老师。 课程设置也偏于国际化,除了必修的语数英,科学人文这些主科目,还有大量选修课供不同需求的学生进行深造学习,比如全球政治、戏剧艺术、计算机科学,甚至马术和帆船这类拓展课也有,都是为了学生将来无缝衔接世界各地的顶尖大学做准备。 秋杳适应得不算轻松。 像她这样在学年中间从公立体制转入国际学校的情况本就少见。就算基础扎实,但德瑞的课程的深奥程度,尤其是全英文授课的环境,还是让她感到了压力。 晚上预习时,对着厚厚的原文教材和密集的学术词汇,秋杳有时会生出几分力不从心的烦躁。 好在,这些都在她预料之中。 她是绝对相信努力本身,是一种可以超越天赋壁垒的力量。课程节奏是快,学习起来花的时间比想象的多不少。不过她依旧坚定,觉得只要慢慢啃,总能跟上。 而且让她感到安心的是,周围的同学虽大多家境优渥,但整体氛围很好,大家似乎更热衷于讨论某个竞赛项目的备赛、社团活动或者国外大学的申请,都忙着提升自己,鲜少有人把精力放在无聊低级的歧视或者霸凌上。 这让秋杳能心无旁骛地沉浸在学习和追赶的节奏里。 “欸,秋杳,”两人并肩穿过种满凤凰木的林荫校道,夏梨想起什么,问她:“Tutor昨天发的选修课清单,你看了没,想好选什么了吗?” 她掰着手指数,最后纠结着:“我有点想选戏剧,但是听说摄影老师很年轻,超级帅!” 秋杳点点头,她也记得这事。这次的选修课是高中面相叁个年级同时开放,选课结束后会打乱年级混班上课。清单上五花八门的课程里,有一门叫《园艺与植物生理学实践》。 她心里微微一动,想起自己照料的那几株花苗。 “我……可能想选那个园艺课。”她轻声说。 “啊?园艺啊。”夏梨有点惊讶,侧头看她,“你对花花草草感兴趣啊?” “嗯,”秋杳唇角弯起一个很浅的弧度,带着点明媚的暖意,“我喜欢养花。” 破坏欲(二更) 上午最后一节,是外教Mr. Collins的文学赏析课。地点在阶梯教室,深蓝色的座椅呈扇形向讲台展开,班上的同学叁叁两两散坐着,空间颇为宽敞,一面巨大的投影屏幕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 今天讲的是美国作家亨利·詹姆斯的《一位贵妇人的画像》。其中有涉及亲吻的几个桥段,Mr. Collins特意挑出了小说中几个涉及亲吻的关键情节,重点讲解。 PPT翻到新的一页,背景是一幅古典油画,昏暗的光线中,一对恋人紧密相拥,唇瓣即将触碰,气氛暧昧浓烈。 “The kiss,” Mr. Collins 是个刚被聘用过来不久的意大利人,他的声音在麦克风里带着一点刻意压低的磁性,“a potent symbol ……” 他想表达的是亲吻在作品中,是一种象征,代表着激情,臣服,有时也意味着僭越。 周围不时有同学们在窃窃私语今天的上课主题。 秋杳的目光也不免落在屏幕上即将相接的唇上,指尖放下笔,她无意识地蹭过自己的下唇。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点微弱的凉意。 她立刻装作若无其事地放下手,指尖蜷缩起来。 “秋杳,” 坐在旁边的夏梨用笔帽轻轻捅了捅她的胳膊,凑过来,压低的嗓音里带着八卦的兴奋,“老实交代,你谈过恋爱吗,接过吻没?” 秋杳的脸“腾”地就热了,下意识摇头。 “哎呀别害羞嘛。”夏梨的圆眼睛亮晶晶的,“咱们学校风气很开明的,只要不影响最后的GPA成绩,谈恋爱的多了去了。就凭你这张脸,这气质,我敢打包票,等大家熟悉你了,追你的人能从这儿排到校门口。” 她说罢,笑嘻嘻地用手比划了一下长长的阶梯教室。 秋杳被她这种直白的话闹得有些臊意,只能含糊地否认了一声,想把注意力拉回讲台。 可思绪却不受控制地跑偏了。 那晚在程园,程斯聿带着侵略的一个吻,虽然是转瞬即逝的触碰,画面却在她脑海中清晰起来。 毫无疑问,她对程斯聿已经彻底幻灭,他傲慢又恶劣,那点基于遥远印象的好感早已碎得干干净净。 可他俯下身来那一刻,她仿佛能感受到萦绕在他们肢体间隙时的温度,这时,程斯聿短暂地,又变成她过去梦中的他。 她心里曾模糊勾勒出的那个专注沉静的影子,一个干净纯粹,仅仅存在于她想象里的错觉。 —— 就在这时,Collins 的目光扫视全场的学生,最终定格在秋杳身上,嘴角意味不明地笑起来,他用英文提问她道:“秋同学,也许你可以分享一下你的想法,你认为吻在文学中承载的象征意义还有什么,它代表纯粹的爱,还是某种更本能的东西?” Collins刻意加重了“本能”这个词的发音,目光似乎在这位女学生身上掠过,快得像错觉。 他话音刚落,拿着激光笔的手就对准了秋杳,全教室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她这里来。 ———— 定了定神,秋杳站起身,将脑海中不合时宜的联想压下去,用英文清晰而程式化地回答起来。 她引用了几个经典文学例子,谈及吻象征着纯真,炽热的爱意以及承诺等等,内容标准,避开了任何私人化的解读或暧昧的暗示。 Collins 听完,脸上那抹笑容似乎淡了些,带着点意兴阑珊。他点点头,示意秋杳坐下。 秋杳刚重新拿起笔,旁边的夏梨就立刻凑了过来,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替她不平的同情:“我的天,你也太倒霉了吧,我怎么感觉Collins老师每节课都盯着你提问啊?还总挑这种很难回答的问题。” 秋杳摇摇头,把摊开的笔记本抚平,语气平静:“没什么。可能因为我是新转来的,基础不算特别好。” 她顿了顿,继续道,“老师是想多锻炼我的语感和临场反应能力吧。” 夏梨皱了皱鼻子,视线飘向了讲台上的人,她之前就听说过,这个新来不久的老师虽然专业能力很强,但似乎私下里总爱和女学生聊天搭讪…… 可德瑞的老师们大多性格和善,基本没有听说过有作风上面的问题出现。 她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可能是多想了。有这功夫,还不如考虑下课后,和秋杳一起去餐厅吃什么午饭好。 ———— 下课铃响,夏梨就拉着秋杳直奔餐厅。德瑞的校园很大,因此餐厅也有好几处。 夏梨心心念念要去离高叁教学楼比较近的兰苑餐厅吃饭,说是那里的排骨玉米饭一绝。 大片的玻璃幕墙让阳光洒进餐厅,显得明亮开阔。正值饭点,里面人声鼎沸,取餐的队伍排得很长。 夏梨拉着秋杳排在队伍的末尾,她伸长脖子张望了两眼排骨饭的窗口,叽叽喳喳说着刚才最近家里的事情。 突然,夏梨的声音顿住了,她用手肘轻轻碰了碰秋杳,下巴朝右前方一点,压低声音:“快看!有帅哥。” 秋杳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隔着几排队伍和攒动的人头,果然看到了那两道高挑的身影。 程斯聿穿着挺括的制服,身姿颀长,正微微侧头听旁边的男生说着什么,侧脸线条在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利落。 他似乎只是随意地站在那里,就自动隔绝了周围的喧嚣,自成一方冷淡的气质。 “就他,开学典礼上发言的学长,追他的女生超级多。”夏梨找不到合适的词,只能用大白话表达赞美,“成绩顶尖,家世好,长得又这么牛逼,真是没天理啊……哎,你刚转学过来,听说过他吗?” 秋杳已经收回目光,平静地摇摇头,声音没什么波澜:“没怎么注意。” 她说的是实话。程斯聿对她而言,已经是决定要划清界限的人。 夏梨只当她一心读书,不关心八卦,也没在意,便没有多说别的。 两人好不容易端着餐盘找到一张靠窗的空桌坐下。秋杳刚拿起勺子,就听见一个带着笑意的男声在桌边响起:“夏梨,秋杳同学,这么巧,介意拼个桌吗?” 是同班的周扬安,他端着餐盘,笑容阳光,视线却直白地落在秋杳脸上,意图相当明显。 夏梨抬头飞快地扫了一眼周围,明明还有好几张空桌子呢。 她心里门清,忍不住促狭地笑起来,拖长了调子调侃道:“周扬安,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这空位可多着呢。” 周扬安被戳穿,非但没尴尬,反而大大方方地承认了,笑容更明亮了几分,目光却腼腆地看着秋杳:“是啊,被你看穿了。所以能坐这儿吗,我保证安静吃饭。” 说罢,他把买好的两瓶橙子汽水放在了两个女生的桌前,然后指了指秋杳对面的空位。 …… 不远处,陈柯桥正跟程斯聿说着自己给他俩选了哪门选修课,却发现对方根本没在听他讲话,目光飘向了餐厅的角落。 他顺着视线望过去,那里就是坐着几个学生在吃饭,感觉也没什么奇怪的。 “嘿,看什么呢?”陈柯桥用手在程斯聿眼前晃了晃,问他,“有认识的?” 程斯聿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眼神锁在了角落那张桌子旁的一个身影上。 女孩儿安静规矩地低头吃饭,没抬头也没看那个一直冲她说话的男生。 上了一上午课,她的头发半松半束,线条柔腻的脖颈,白得晃眼,毫无防备地裸露在空气里。皮肤薄得仿佛能透出底下温热的血流,带着一点刚活动过的、鲜活诱人的粉,看起来很想让人咬一口。 视线粘上去的瞬间,程斯聿就感到喉咙深处窜起一股焦渴,他想用牙齿碾磨过去,直到那截雪白上泛起红痕,密密匝匝。 就像是给她做上标记。 …… 那么这次,他又要用什么条件来威胁她呢。 对于干净事物的破坏欲涌上来,程斯聿突然感觉嘴里的饭菜寡淡无味,他错开了眼,随口回了句:“没什么。” 游泳课 下午最后一节是课外选修课程,自由游泳。这类课程重在参与和体验,德瑞的学生可以选择游泳或是在泳池旁的休息区看书、完成其他事情。 高二和高叁的学生课程安排相对灵活,游泳课属于公共选修,不同年级的学生常混班上课。 秋杳换好学校配置统一的女式连体泳衣,从更衣室走出来。泳池特有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 巨大的玻璃穹顶下,泳池水波荡漾,反射着顶棚透下的天光,映得整个空间光影晃动,她刚适应这光线,脚步就顿住了。 程斯聿正站在离入口不远的泳池边,做着热身拉伸。他身量挺拔,肩宽腿长,身上覆盖着一层恰到好处的薄肌,线条流畅而富有少年感。 周围很多女生都忍不住偷偷打量他,水光在他身上跳跃,勾勒出清爽利落的轮廓。 他侧对着她,正高高地抻长手臂,肩胛骨的线条随着动作绷紧又舒展。 秋杳下意识地别开视线,夏梨之前就跟她说过,游泳课会高二高叁年级的一起上课。 上周刚进德瑞,秋杳恰巧因为生理期所以没来游泳,这次是躲不过了。 她正犹豫着是直接下水还是先去角落适应一下,程斯聿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转过了身。 很快,他暂停了热身动作,朝她所站的位置靠近。 “能下水吗?”程斯聿目光扫过她慢吞吞踌躇的样子,语气平淡地问她,但眼神却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学校这种保守的泳衣将她包裹得很严实,只露出纤细的四肢和一截雪白的脖颈,反而更衬得她骨架小巧,皮肤在泳池的反光下白得晃眼。 秋杳本不想跟他有什么太多接触,她抿了下唇,点点头:“没事,我可以。” 程斯聿轻嗤一声,收回视线,继续活动着手腕脚踝,漫不经心地说:“有事你也不会说的,反正你讨厌我。” 他动作没停,像在陈述一个事实,“是吧,学妹?” 秋杳对他的调侃没接话,只是看着水面。她确实不喜欢他这种说话态度,但这会儿她心思更多在怎么克服对水的陌生感上。 “会游吗?”程斯聿忽然又问,声音近了些。秋杳才发现他不知何时走到了离她一步远的地方。 “要不要我教你?学期末拿到德瑞的游泳基础证书能加学分。” 他语气带着点笃定,像是拿准了她会在意学习和成绩方面,毕竟一个破书包和一些笔记都能让她愿意委曲求全被他玩儿。 秋杳一怔,下意识看向泳池边正在巡视的游泳老师。她转过头,目光很慢地移到程斯聿脸上,眼神清澈坦荡:“还用你一个学生教?那儿不是就站着老师吗?” 程斯聿:“……” 他看着她。女孩乌黑的头发有几缕贴在额角,眼睛乌黑清亮,像浸在泉水里的黑曜石,全身都透着不谙世事的直率。 他很早就发现,秋杳除了总想躲开他,说话时有种天然不带弯绕的耿直劲儿,有时能一针见血地噎住他。 “你说呢?”程斯聿觉得自己的计划出师不利,没好气的无奈道:“他一个人要看管半个泳池的人,防着意外,哪有功夫单独教你?” 发生了太多类似的事,秋杳本能地觉得程斯聿不会冲她憋什么好屁,在这方面她一直警惕得可以。她皱起眉,冷冷道:“我可以找夏梨教我。” 程斯聿彻底笑出声,下巴随意朝泳池里一抬。秋杳顺着看去,就看到夏梨套着个醒目的黄色游泳圈,在浅水区里正跟一个身材健硕的高叁学长聊得热火朝天,学长的手还扶在她的游泳圈边缘。 秋杳:“……” 她记得中午吃饭时,夏梨还拍着胸脯保证下午会教她。 “你会这么好心?” “当然,会保证你的安全。”程斯聿挑眉,已经看穿她的犹豫。 这点秋杳倒是信的。他虽然恶劣爱捉弄她,但从去了他家后,他确实没做过真正危及她安全的事。 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结实的手臂上,线条流畅的肌肉覆盖着小臂,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一直延伸到手背的虎口上。 会用手扶着她,然后教她…… 秋杳看着男生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手,心里开始挣扎。 程斯聿没再给她犹豫的时间。他抬手,利落地将自己腕上一个深蓝色的防水手环解了下来。靠近秋杳面前,微微俯身。 泳池馆的冷气似乎不太足,空气闷热潮湿。 秋杳感觉后背沁出薄汗,颈间也有些发热。视线里,是他那只修长有力的手伸了过来,不由分说握住了她的手腕。 空气很热,他的指尖却带着凉意,触碰到她温热的皮肤,激得她五指微微一蜷。 程斯聿低着头,动作算不上多温柔,但很专注。他捏着她的手腕,指腹偶尔无意地擦过她腕骨内侧细嫩的皮肤。 他翻动着她的手环,调整着搭扣的位置。秋杳屏住呼吸,能清晰地看到他低垂的睫毛和挺直的鼻梁。 “咔哒”一声轻响,他终于扣好了。又转了几圈手环,确认不会松脱。 “好了。”程斯聿直起身,距离拉开,那股温热气息也随之退开些许。 “这个是溺水警报器,按一下这里,”他指了指手环侧面一个凸起的按钮,然后目光落在秋杳的脸上,掀眸淡笑了声: “然后全泳池的救生员都会收到提示。担心我害你,就随时按它。” 她明明是水做的 秋杳抬起头,目光却只堪堪落在他线条利落的下颌和喉结上,她的声音有点干涩,却很清晰。 “谢谢。” 程斯聿垂眼扫了她一眼,回了句“谢什么”,随即走到池边,一个利落的起跳,扎进了泳池。 —— 周围不时有学生游过,目光似有若无地扫向这对看起来有些风马牛不相及的组合。 无他,程斯聿在学校太过醒目,而站在他身边的陌生女孩自然会引起他们的好奇。 秋杳踩着扶梯慢慢下水,冰凉的水波立刻包裹上来,让她浑身僵硬。程斯聿已经站在她面前,水珠顺着他轮廓分明的锁骨滑落。 程斯聿站在她侧前方,水深只到他胸口,对她来说却需要踮着脚维持平衡。 “放松,别跟根木头似的。”程斯聿的声音在水面上方响起来,他伸出手,掌心向上朝秋杳摊开,“手给我。” 秋杳迟疑了一下,还是把手放进了他摊开的掌心。他的手掌宽大,温热而干燥,稳稳地包裹住她的手指。 这让秋杳又控制不住想起第一次在视频里看到这只手写字时的样子,那时她还不知道这双手的主人会这样闯入她平静的生活。 “身体前倾,重心交给我。” 程斯聿说话少,教人时下的指令也简洁。 感受到他手臂传来的稳定力量,秋杳尝试将身体前倾。他手臂肌肉线条随着用力微微隆起,在粼粼水光下显得格外分明。 她努力忽视掉这种心悸的感觉,尝试认真练习。 程斯聿看她适应地差不多了,便用另一只手轻轻扶住她的后颈,使着一点力道向下压。 “头低下去,脸埋进水里,试着憋气。” 秋杳没忸怩,闭上眼,心一横,将脸浸入水中。冰冷的水瞬间包裹住她的感官,水流在耳边咕噜作响。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手指隔着薄薄的泳衣布料,稳稳地支撑在她腰侧和后颈,成为她在水下唯一的支点和方向。 十几秒后,肺部开始发紧。秋杳想抬头,脚下却一滑,慌乱中下意识抓住了什么。 等出了水面反应过来时,她的手臂已经环住了程斯聿的腰,整个人几乎贴在他身上。透过湿透的泳衣,她能感受到对方胸膛的温度和心跳的震动声。 “深呼吸,放松,好吗?” 头顶有他的声音传来,意外地柔和。 程斯聿稳稳托住她的腋下将她捞了起来,随即按住她潮湿的脸,让她转过来看着自己。 明明只需要将她往水面上带一下就好,可他抓她时却还是没忍住多用了一些力,让她贴上了他。 眼见可怜的女孩儿大口喘着气,水珠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有几滴挂在睫毛上。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她因为急促呼吸而起伏的胸口,泳衣领口处的水珠正顺着乳沟滑进去。 太诱人了,程斯聿决定收回之前说过她很土气的话。 他又用拇指抹掉了她眼尾边缘的湿痕,低头仔细凝视起她的每个细节。 他想,她明明是水做的,胸脯贴到他身上时,软软的肉滑动着,蹭着他。 ———— 男生靠得很近,温热的气息会拂过秋杳湿漉漉的额角。 秋杳努力集中精神在他的指令上,却无法忽视程斯聿的存在感。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拇指指腹在引导她身体平衡时,不经意地摩挲了一下她胸侧的软肉。 秋杳怕程斯聿是在调戏她,于是抬头看他的表情,却发现程斯聿表情很平淡。这种纯粹而不带杂质的审视,反而让她心跳得更快了。 “专心点。”他似乎察觉到她的走神,声音低沉地提醒,扶在她腰侧的手微微用力,稳住她有些晃动的身体。 她慌忙低下头,再次将脸埋进水里,让冰凉的池水掩盖住脸上可疑的热度。 “还害怕吗?”程斯聿给了秋杳时间缓冲,而后开口问他。 “不怕了,继续吧。”秋杳摇摇头,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 秋杳跟着他游了一圈,似乎摸到了一点漂浮的门道,手脚协调了不少。 两人缓缓滑向池壁,程斯聿正准备扶她靠岸,手刚搭上池边湿滑的瓷砖边缘,却突然轻“嘶”一声,猛地收回了手。 秋杳转头看去,发现他食指指腹被泳池边的金属扣划了道小口子,正渗着血珠。 “你”秋杳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腕,那只好看的手上现在多了道刺眼的红痕。 她想起书包里常备的创可贴,急道:“我去拿创可贴。” “不用了,”程斯聿随意甩了甩手,不在意道:“小伤。” 秋杳心口一紧,那双手曾在她梦里出现过太多次,现在却算是因为她受了伤。 歉疚涌上来。“不行,”她坚持道,“水里不干净,会感染的。” 程斯聿看着她紧蹙的脸,眉骨一挑,像是突然改了主意:“我的休息室有医药箱。” 他顿了顿,视线锁住她。“要去吗?” 程斯聿最后这句话声音很浅。 秋杳却没说话了,低回头,往岸边走去。 程斯聿没动,他长臂一伸,拽住她的手腕,视线黏在她身上:“现在这么听话?” “你走不走?”秋杳被他拉住,身体在水中晃了一下,想挣开他的手,又怕碰到他的伤口。 程斯聿索性松开她,自己先一步利落地撑着池边上了岸,水珠顺着他流畅的肌肉线条滚落。他蹲在岸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还在水里的她,神色难得地松散下来。“走啊,” 随即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就是有点想不通。” 秋杳避开他伸来的手,自己攀着扶梯上来。 “人想不通的事太多了,”听到他这话,她站定,学着他平时的语气,眼睛却盯着他受伤的手指,“想不通你就多读点书吧,不要把功夫浪费在讽刺别人身上。” 程斯聿眉眼间情绪都滞了一瞬,随即低笑出声。 “学妹还挺会嘲讽人。”他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愉悦,“看来我教得不错。” 秋杳没吭声,默默往更衣室走,别过脸不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