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玉录》 001灰羽锁深笼 民国二十一年冬,什锦花园十一号,吴镇岳的大帅府。北平的天色是块捂久了的灰色药渣,渗着股洗不净的冷腥气。朱漆大门紧闭,铜环都挂了霜,灰白一片,檐角蹲踞的石兽披着一层毛茸茸的霜壳,呆瞪着庭院中央那株炭黑的老梅枯桩——恭亲王府当年的赏赐,如今枝条如焚,焦干虬结,刺向铅坨子般沉沉压下的苍穹。 西厢暖阁,是这寒天冻地里一窟精心豢养的暖巢。一只硕大无朋的紫铜鎏金火盆踞在中央,银骨炭燃得半死不活,只透出内里暗红的芯子,悄无声息地吞咽着空气,蒸腾起氤氲的暖浪。将满室描金填漆的螺钿家什、锦绣织金的软帐、檀香木的桌椅,都裹在一层油润而奢靡的朦胧里。 烟雾盘踞中,张佩如正斜倚在填漆螺钿的贵妃榻上,她不过三十余许,鬓角却已杂生几缕早霜,面上敷着法兰西新进的珍珠粉,在昏曖的暖光下,与那一身深郁的鸦青绒缎旗袍相映,活像年画上褪色的花神,透着股被香火熏过头、失了真切的富贵气。她手指间慢慢捻动一串油光水滑的小叶紫檀佛珠,嗒…嗒…嗒……单调的声响,眼皮半阖,脚边跪着个小丫鬟,名唤小蛮,十五六岁光景,正抖索索捏着支长柄孔雀翎耳挖子,小心翼翼探向她保养得宜的耳朵眼儿。暖阁闷热,小蛮额角鼻尖沁满了密匝匝的汗珠,脸蛋涨红,身形单薄得似秋风里的芦苇,簌簌地颤着。 “着慌甚么?”张佩如忽地开口,声调不高,“我这耳洞,又不是那东院贱胚子的肉皮子,经不起碰。”她略侧了头,炭火暗红的光在她半边脸上跳跃出幽深的轮廓,“左耳,里面些,痒得紧。” 小蛮忙“嗳”了一声,使劲屏息,凝神探去。动作间,领口散出的廉价雪花膏混着少女汗湿的气息,幽幽钻入张佩如鼻端,她眉梢极细微地一蹙,她厌这味道,廉价,生嫩,蠢动着未被驯服的活气儿,总让她记起十六岁被抬进这深宅时那夜的自己。 蓦地,厚重的织锦棉帘被一只涂了鲜红蔻丹、丰腴白嫩的手挑开一条缝儿。董碧云扭着水蛇腰闪了进来,带进一丝外面清冷的空气旋涡。她不过二十四五,一身紧勒的葡萄紫织锦缎袄裙,胸脯绷紧着,头上飞金点翠的凤钗颤颤巍巍,凤嘴衔的浑圆东珠晃出炫目的虚光。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描画得精雕细琢,尤其那双秋水眸,滴溜溜转着,媚态下暗涌着算计的寒星。 “??太太??这暖阁子哟,真是神仙洞府呢,外头冻得鬼都缩了脖子!” 董碧云的声音又脆又亮,蜜糖里滚过似的。她径自挨着张佩如下首另一张紫檀绣墩坐下,手里托着个珐琅彩绘金的手炉。 张佩如眼皮都未掀动分毫:“外头冷得鬼缩脖,你倒钻进我这暖窟窿添气儿?” “嗐!??太太??息怒,” 董碧云咯咯娇笑,声音又软了几分,“这不是知道??太太??福泽深厚,来沾沾仙气儿嘛!”董碧云水汪汪的眸子瞟着张佩如纹丝不动的面孔,刻意往前倾了倾身,压低了嗓子,带着种分享秘密的亢奋:“??太太??可听说了?老爷昨儿打保定弄回来的……那件宝?” “无非是些刀枪凶兵,或是伶俐的坤角戏子。”张佩如声音平淡,捻珠不停。 董碧云眼中精光一闪,声音更轻更低,几乎贴着烟雾传来:“是鹤!一只顶大的灰鹤!花了这数呢!”伸出三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晃了晃。“就关在前院那口早年关老虎的大铁笼子里!啧啧,那眼神儿,凶得哟,活像要吃人!老爷昨晚去看它,嘿,这小畜生,竟敢对着老爷炸毛!”她刻意顿了顿,观察着张佩如,嘴角勾起一抹毒刺般的笑,“您猜猜,老爷给它赐了个什么名儿?” “什么名?”张佩如捻珠的手指骤然顿住。 “‘灼儿’!” 董碧云噗嗤笑出声,随即又掩口,眼波流转间恶意四溅,“一个扁毛野物,也敢用这样的名儿?跟咱们大小姐的名讳撞了个十足十呢!听老把式说,野性大得很,喂食的伙计刚靠近些,就狠挨了一下,啄得血乎拉滋一大块肉!老爷倒好生欢喜,说什么‘这野性才带劲’……” “够了!”张佩如猛地坐直,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失控的怒气震得空气发颤。贵妃榻随之吱嘎一声,吓得小蛮魂飞魄散,手中孔雀翎耳挖子“当啷”掉在铜盆沿上,发出刺耳的金石之音。 张佩如看着董碧云那张得意又故作无辜的脸上,胸脯剧烈起伏几下,才将那破腔而出的邪火硬生生压了下去,声音恢复软糯,却更添一层寒霜:“畜生就是畜生,披挂上天的毛羽也改不了贱命。关进笼子,是教它晓得,飞得再高,也要认清谁是拿钥匙的主子。野性?”她忽地一扯嘴角,带着刻骨的讥诮,“有几分姿色翅膀就抖起来的,没一个不是落毛凤凰的命!倒劳你惦记着西洋那光腚子铜像摆得正不正?嗯?” 字字如刀,直戳心窝。 董碧云随即强堆起更深的媚笑:“??太太??这是哪里话来!老爷喜欢些新鲜花样儿,我这不也是为老爷分忧,替??太太??看顾着么?”她眼珠一转,目光滑回地上抖索的小蛮,话锋似毒藤缠绕,“倒是??太太??身边这小丫头,”她悠悠吐出一口烟,罩在小蛮头顶,“调理得真真水灵,比我当初刚进来时,不知伶俐了多少倍……” 无形的锋芒在暖阁窒闷的空气里无声交击,只余角落的银骨炭,偶尔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哔啵”。 厚重的棉帘子又一次被大力掀开,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花星子猛地灌入。一道颀长冷硬的身影立在门口,挡住了门外的微光。 董碧云一个激灵,弹簧般从绣墩坐直,脸上瞬息堆砌起十二分的谄媚恭敬,声音发腻:“??大少爷??回来了?外头风雪可是厉害,快进来暖暖身子!”她半躬着身,几乎是下意识地,将自己坐的紫檀绣墩往后拉了些许,将位置让了出来。 进来的是吴道时,吴镇岳的养子,名义上的长子,行伍里的少校参谋。二十刚出头,一身藏青呢子戎装将他身形绷得修长挺括,却透着一股难融于这锦绣暖阁的寒冽。他摘下沾了雪星的军帽,露出一头被风刮乱的短发。目光如刚从冰河深处凿出的顽石,冰冷、沉硬、带着棱角, “??母亲”吴道时先向张佩如行礼,之后目光转向董姨娘,眼神淡漠无情,“??董姨娘??也在。”他将手中的军帽随手往董姨娘方才让出的绣墩上一扔,自己则大步走到火盆旁。 董碧云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是,刚来陪??太太??说会子话……??大少爷??您坐!” 吴道时对董姨娘的殷勤置若罔闻。他解开军装最上面一颗冰凉的黄铜纽扣,捋了捋额前的头发:“后院,‘鹤舍’里那位‘贵客’,??母亲和姨娘都??屈尊去‘探视’过了?” 董姨娘斜倚在铺着金线芙蓉锦缎的贵妃榻上,丹寇指甲轻敲着手边一个剔红填漆捧盒,里头是方才灰鹤“灼儿”拒食的碎鱼干。她斜睨了一眼窗外后院方向,声音带着刻意拉长:“哎呦,姐姐,您说这‘灼儿’可真够烈性的,那么好的鱼干,连瞧都不瞧一眼。这性子啊,倒跟咱们家那位……”她拖长了调子,目光若有所指地扫过张佩如,“……大小姐似的,清高得紧呢。”她掩嘴轻笑,眼波流转到吴道时身上,“不过老爷说了,再烈的性子,关牢了,饿服帖了,一样得认食吃,得摇尾乞怜。天大的野性啊,也磨不过一把喂食的铜钥匙。啧啧,就跟这鹤……” 张佩如捻动佛珠的手指在空中悬停了一瞬,嗒地一声重新落下。 吴道时搁在圈椅扶手上的手猛然收紧,声音低沉:“‘灼儿’?”他声音低沉难辨喜怒,“父亲给那只……灰不溜秋、烂泥塘里打滚似的脏东西,取名‘灼儿’?!” “大哥何必动气?” 一个清亮带笑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哎呀,这么热闹?母亲,姨娘。”吴灼搓了搓手,小嘴呵着气。 她刚喂完鹤回来,素净的手上还沾着一点给鹤喂食鲜虾时留下的水痕,脸蛋被寒风刮得微红,琥珀色的眸子却亮得像洗过一样,带着冬日特有的清澈。她仿佛浑然不觉刚才的剑拔弩张,轻盈地走到母亲身边,瞥了一眼董姨娘手边的捧盒,微微蹙起精致的眉头:“咦,这小鱼干瞧着就不新鲜了,‘灼儿’肯定不爱吃。我刚喂它鲜虾,它可乖了,吃得可香呢!” 她自然地伸手接过那捧盒,语气熟稔得仿佛在谈论一个调皮可爱的孩子,而不是一只凶悍的灰鹤:“这鹤啊,性子是傲了些,可金贵着呢。父亲不是常说吗?‘鹤骨清高,非梧桐不栖。’用这些碎鱼干腌臜它,难怪它恼了。咱们给它挑最好的鲜食,它自懂得感恩。”她说着,抬头冲张佩如俏皮地眨眨眼,“娘,您看后院那棵枯梅桩下落的细枝,我给‘灼儿’弄了几根,它可喜欢了,比什么铜钥匙挑的鱼干强百倍!那爪子抓着玩竹枝的样子,有趣极了!”她说完还不忘和吴道时眨眨眼。 见她对“灼儿”这个名字全无一丝介怀,吴道时也松了口气,方才憋着的一口气也吐了出来,屋里的温度仿佛一下升高了,除了董碧云,大家都其乐融融。 张佩如眼底浮现出一丝淡淡的暖意,对着女儿温声道:“好,都依你。那鹤是金贵,该好好待。” 董姨娘被吴灼一番话噎得胸口发闷,看着她那纯然无辜又自信坦荡的模样,再看看吴道时眼底的不满已悄然退去。她的脸不由得一阵青白,精心准备的挑拨就像一拳砸进了棉花里,无处着力。 ======================== 架空,拒绝对号入座!写着玩! 002什锦花园 什锦花园十一号的晨昏,自有其森严的秩序。这秩序,如同前院那口锁着灰鹤“灼儿”的铁笼,冰冷、坚固,不容逾越。这里是失势军阀吴镇岳蛰伏的巢穴,一个在时代洪流中凝固的权力堡垒。 吴镇岳,字子珏。这个名字,在十数年前的北洋政坛,曾是响当当的金字招牌。他出身行伍,早年追随冯国璋,在直系军阀中一路拼杀,以治军严苛、作战勇猛着称。北洋政府时期,他官至陆军上将,获封“镇威将军”,手握重兵,坐镇一方,是跺跺脚就能让华北地皮颤三颤的人物。 他的发迹史,是用白骨和硝烟写就的。镇压二次革命,围剿护国军,直皖大战……一场场军阀混战,他都是冲在最前线的悍将。他信奉“乱世用重典”,对敌手狠辣无情,对麾下士兵也以严刑峻法约束,动辄鞭笞甚至枪决逃兵、违纪者。他治下的地盘,苛捐杂税繁重,却也维持着一种畸形的、高压下的秩序。那时的吴镇岳,意气风发,挥斥方遒,视人命如草芥,视权力为禁脔。他书房里那幅如今已蒙尘的《北洋直系势力图》,曾是他指点江山、睥睨天下的疆场。 然而,军阀的辉煌如同沙上堡垒。1924年,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吴镇岳作为直系主力,率部在山海关一线与张作霖的奉军激战。起初势如破竹,但冯玉祥临阵倒戈,发动“北京政变”,抄了直系后路。吴镇岳腹背受敌,兵败如山倒。他本人也在混战中身负重伤,险些丧命,最后仅率少数亲信狼狈逃回关内。 山海关的惨败,是吴镇岳人生的分水岭。昔日的“镇威将军”成了丧家之犬,地盘尽失,军队瓦解,昔日依附者纷纷作鸟兽散。他带着一身伤病和满腔的愤懑不甘,蛰伏于北平什锦花园这座深宅。表面上是“下野颐养”,实则是在舔舐伤口,积蓄力量,等待东山再起的机会。 但时代洪流滚滚向前。北伐军势如破竹,北洋军阀的统治土崩瓦解。吴镇岳试图联络旧部,图谋再起,却屡屡碰壁。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受伤猛虎,空有利爪獠牙,却无处施展。昔日的杀伐果断,在失势后逐渐扭曲为对府邸内绝对控制的偏执。他将战场上的铁血手腕,原封不动地搬回了家中。仆役的生死,妻妾的喜怒,儿女的前程,皆在他一念之间。他需要用这种无处不在的威压,来填补权力真空带来的巨大失落感,证明自己依旧是那个掌控一切的“天”。 支撑着这座摇摇欲坠的“天”的,是名义上的长子——吴道时。他的来历,是吴府讳莫如深的秘密,也是吴镇岳铁血过往的一道残酷注脚。 民国六年(1917年),张勋复辟闹剧期间,军阀混战加剧。吴镇岳率部在河北某地清剿一股流窜的乱兵。战斗异常惨烈,村庄化为焦土。硝烟散尽后,士兵在废墟中发现了一个幸存的男孩,约莫五六岁,蜷缩在父母早已冰凉的尸体旁,浑身是血,眼神空洞,如同被吓傻的幼兽。他身边散落着破碎的“吴”字军旗残片——那是吴镇岳麾下一支被打散的先头部队的标识。 吴镇岳看着这个与自己同姓的孤儿,看着那双与年龄不符的、充满死寂与仇恨的眼睛,心中一动。或许是乱世枭雄偶然泛起的一丝恻隐,或许是需要一个“忠犬”来延续香火,又或许仅仅是觉得这孩子眼中那股狠戾之气,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他下令:“带回去。” 这个无名无姓的孤儿,从此成了吴镇岳的养子,取名“道时”——行走于时势之道,成为他手中的一把刀。 吴道时在吴府长大,沉默寡言,像像一把淬火的刀。吴镇岳对他,与其说是父子,不如说是主人与武器。他从小被灌输绝对的忠诚与服从,接受最严苛的军事化训练。吴镇岳失势后,他更是被刻意培养成府邸内外的“清道夫”和“威慑者”。他目睹并参与了吴镇岳许多见不得光的勾当,手上沾的血,未必比战场上少。他的眼神阴鸷,行事狠辣,对父亲的命令奉若神明,是吴镇岳意志最冷酷的执行者。他的居所“砺锋堂”,如同其名,是磨砺刀锋的地方,冷硬、森严,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他的“职业”,明面上是军部挂职的少校参谋,在??铁狮子胡同??的北洋旧部衙门里点卯应差,处理些无关紧要的文书。但真正的身份,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军统)在北平秘密设立的“特别行动组”组长。这个身份,连??吴镇岳?都不清楚。 军统看中的,正是他吴家大少爷的身份,以及他背后盘根错节的北洋旧部关系网。这层身份,是他最好的掩护,也是他攫取情报、执行秘密任务的绝佳通道。他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潜伏在什锦花园这深宅大院,也游走于北平三教九流的暗影之中。他的“砺锋堂”,白日里是冷清的军官居所,入夜后,则成了秘密电台的发报点和情报中转站。那面挂着“忠孝节义”的墙后,嵌着一个隐蔽的保险柜,里面锁着密码本、暗杀名单、以及他与??戴笠的??单线联络密电码。他如同淬火的刀锋,闪烁着幽冷而危险的光芒。 张佩如,正室,在后院正房“慈萱堂”,掌管着府邸内务、账目、人情往来的精密齿轮。她像一株深宅里的老梅,枝干虬劲,却难掩岁月风霜。佛珠捻动,经卷低诵,是她安抚内心波澜的方舟。对丈夫,她恪守妇道,恭敬顺从,将苦涩深埋;对女儿吴灼,她倾注了全部的爱与保护欲,那是她在这冰冷秩序中唯一的暖巢;对董碧云,她则筑起一道无形的墙,鄙夷、戒备,却又不得不因丈夫的宠爱而隐忍,如同梅枝上覆盖的寒霜。 至于董碧云,是早几年吴镇岳在八大胡同的“清吟小班”里,一眼相中的“清倌人”。那年她豆蔻年华,身段已显风流,更难得的是识文断字,唱得一口好昆曲,眼波流转间,既有少女的娇憨,又暗藏一丝早熟的媚态。吴镇岳正值权势巅峰,挥金如土,豪掷千金为其赎身,不顾张佩如的激烈反对,硬是抬进了门,安置在后院西厢的“绮霞阁”。 董碧云的得宠,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她深谙取悦之道,将风月场中练就的本事,悉数用在吴镇岳身上。吴镇岳好昆曲,她便夜夜在绮霞阁内,水袖轻扬,唱那《牡丹亭》的“游园惊梦”,唱得吴镇岳忘了前线的烽火,忘了失势的烦忧。吴镇岳好古玩,她便投其所好,利用旧日人脉,搜罗些新奇精巧的玩意儿,哄得他开怀。更兼她年轻貌美,身段玲珑,床笫之间极尽温柔妩媚,将年近半百的吴镇岳牢牢攥在手心。 她的“绮霞阁”,成了府中最奢靡的所在。苏绣的软帐,法兰西的香水,西洋的留声机日夜咿呀着靡靡之音。她穿最时兴的锦缎旗袍,戴最耀眼的珠宝首饰,连使唤的丫头都比别的房多两个。她仗着吴镇岳的宠爱,渐渐不把张佩如放在眼里。早就给自己免了晨昏定省,言语间夹枪带棒,甚至敢在吴镇岳面前,娇声软语地给张佩如上眼药。 张佩如的隐忍,在董碧云看来是软弱可欺。她变本加厉,开始染指府中内务。先是借口吴镇岳喜好,插手厨房采买,中饱私囊;后又借着“替老爷分忧”,将一些人情往来的小权揽在手中。 吴灼,是这深宅大院中一抹格格不入的亮色。她的“疏影轩”在后院东侧,清雅僻静。她像一只误入金丝笼的云雀。她对父亲和哥哥敬畏多于亲近,对母亲充满了同情和依恋,对董姨娘则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与鄙夷。吴灼记得董碧云进门那年,她才刚十岁,母亲大病一场,憔悴得脱了形。她记得父亲看董碧云时那毫不掩饰的喜欢的眼神,与看母亲时的疏离冷淡判若两人。她更记得,董碧云那甜腻嗓音下包裹的刻薄与算计,以及她看向母亲和自己时,那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得意。董碧云的存在,像一根鱼刺,让母女两如鲠在喉,却又无处言说。 003琉璃暗影 推开疏影轩的月洞门,一股清冽的、带着淡淡墨香与阳光晒过被褥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张佩如一路行来的沉郁。小院里,几丛翠竹在冬日午后的暖阳下舒展着枝叶,沙沙作响。廊下,吴灼正背对着门,小心翼翼地将一盆新栽的、不过尺许高的罗汉松幼苗,安置在向阳的窗台上。阳光透过稀疏的竹叶,在她鸦羽般的发顶跳跃,晕开一圈柔和的光晕。 “令仪(吴灼表字)!”张佩如的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慈爱。 吴灼闻声回头,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清亮明媚的笑容,如同冰雪初融,春水乍破。 “娘!”她脆生生地唤道,放下小铲子,几步迎上,亲昵地挽住母亲的胳膊,“您看,这小松苗精神吧?” 张佩如被女儿挽着,心头软成一团。她仔细端详女儿清减了些却更显灵动的脸庞,心疼道:“这几日瘦了,学堂伙食不好?” 吴灼笑着摇头,脸颊在母亲掌心蹭了蹭:“想娘做的桂花枣泥糕了!” “馋猫!”张佩如宠溺地点点她鼻尖,“早备下了!双份糖桂花!”她拉着女儿坐下,“新衣服不穿?怎么换了旧旗袍?” “穿着舒服嘛!”吴灼理理素蓝旗袍,“回家了就想穿娘做的衣裳。”她拿起手边的《石头记》,娘,这是最近学堂先生讲的书,沉先生讲得可好了!” 张佩如听着女儿清脆讲述学堂趣事,心头安宁满足。她拿起桃木梳,走到女儿身后,解开随意挽着的发髻,乌黑长发倾泻而下,“头发长了,娘给你梳个‘燕尾髻’,学堂里时兴的。” 她顺从坐着,感受母亲温暖手指穿梭发间,像只慵懒的狸奴。 “娘,”吴灼侧头,眸子映着阳光,沉默片刻,才道:“娘,我今日路过绮霞阁,听见她在唱曲……唱的是《玉簪记》的‘琴挑’。”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爹……爹在里头笑。” ““她嗓子好,会哄人开心。”张佩如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开心?您是没听见她的唱词!‘莫不是嫦娥离月宫,莫不是织女渡银河’……她把自己比作嫦娥织女,把爹比作什么?这府里,她把自己当什么了?!”她胸口起伏,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拔高,“还有,爹用我的名字去叫一只鹤!我可以不在意,那他置您于何地?!”她毕竟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嬉笑怒骂就这样简单的发泄出来。 “令仪!”张佩如厉声喝止,随即又放软了声音,带着一丝哀求,“慎言!这话若传到……传到那边,或是你爹耳朵里……” 吴灼倔强地扬起下巴,眼中泪光闪烁,“难道我们连不满都不能有吗?娘,您看看这府里,哪里还有什么天伦之爱?!” “是谁惹令仪不满?”沉稳脚步声传来,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现在月洞门口,挡住了部分阳光。吴道时一身笔挺的深灰色军装常服,肩章锃亮,皮带束紧劲瘦腰身,马靴乌黑铮亮。他刚从军营回来,年轻的脸庞英气逼人,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下颌线条清晰有力。此刻,那张英俊的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倦意。 “没事”张佩如示意小蛮去接过他的外套,“令仪不过使使小性子而已。” 他大步流星走进来,目光落在吴灼身上,锐利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我可是在廊下听到令仪的高谈阔论了!”他地走到藤椅旁,将手中一个印着“起士林”洋文商标的精致纸盒放在小几上,目光扫过吴灼梳好的新发髻和那身素蓝旗袍,嘴角微扬,“这颜色衬你。”低沉的话语中带着一丝难察的温情。 吴灼见到大哥,擦了擦眼泪,小花猫一般的可爱,她目光好奇地落在吴道时手中的纸盒上,“这是什么呀?” 吴道时眼中闪过一丝得意,脱掉白手套,打开纸盒,露出几块造型别致的西式点心。“路过‘起士林’,新出的栗子蒙布朗和覆盆子挞,想着你肯定喜欢。”他拿起一块小巧的栗子蛋糕,递到她嘴边,“尝尝,是不是比学堂的点心强?” 吴灼眼睛一亮,伸着脖子啊呜一口就咬了进去,一边吃还一边说:“谢谢大哥!我就馋这个!”鼓鼓囊囊的腮帮子,像是可爱的小猫。吴道时伸出手擦去她嘴角的细削,她怯生生的莞尔一笑。 张佩如看着这日常的一幕,心头微暖。吴道时对妹妹的喜好,了如指掌。他知晓她偏爱素净和缠枝莲纹的布料,嗜甜尤其钟爱栗子和莓果,性子静喜欢花草看书。这份了解,是多年兄妹情谊的沉淀。 “慢点吃。”吴道时看着妹妹满足的样子,眼中带着宠溺笑意,顺手拿起她膝上的《石头记》,“又在看这个?前些日子听你说喜欢,我让人从上海捎了套新出的脂砚斋朱批。本,放书房了,你想看就随时过来取。” “真的?太好了!”吴灼惊喜抬头,摇着哥哥的手臂,“慎之(吴道时表字)哥哥真好!” “跟我客气什么。”吴道时摆摆手,目光落在窗台那盆罗汉松上,“这小松苗精神,你自己栽的?挺好。记得你小时候就喜欢鼓捣花草,有次还把我那盆名贵兰花当杂草拔了,气得我……”他笑着摇头,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怀念。 吴灼噗嗤一笑:“谁让那兰花长得像草嘛!大哥你还记着呢!” 兄妹两相视而笑,给这略带寒意的冬捎来些许暖意。 “对了,”吴道时像是想起什么,从军装上衣口袋掏出一个丝绒小袋,“前些日子去琉璃厂,看到这个,觉得很配你。” 吴灼好奇打开,里面是一枚小巧玲珑的羊脂白玉平安扣,温润无瑕。“真好看!”她由衷赞叹。 “我帮你。”吴道时示意。 吴灼犹豫一瞬,依言解开脖颈处的一粒扣子,白玉般的锁骨衬着无暇的美玉,更显清雅。 吴道时的喉结动了动,目光落在平安扣上,“嗯,好看。” 吴道时又和母亲聊了几句,才起身道:“营里还有事,先走了。令仪,母亲,好好休息。”他伸手,习惯性想揉妹妹头发,看到一丝不苟的燕尾髻,手顿了顿,最终轻轻拍在她肩上,“回来了就好。”他转身离去,军装笔挺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英挺。 吴灼看着大哥离开方向,低头摸摸颈间平安扣,温润触感传来。她转头对母亲笑:“大哥还是这样,总把我当小孩子。” 张佩如看着女儿颈间玉扣,心头五味杂陈。她轻握女儿手:“你还小,将来我们母女怕是要指望他安身立命……他疼你就好。” 吴灼点头,笑容明媚:“我知道呀。”她拿起栗子蛋糕又咬一口,“娘,大哥带的点心很好吃啊,你尝尝。” 阳光温暖,竹影婆娑,疏影轩内,母慈女爱,兄友妹恭。 远处,董姨娘怨毒眼神,如同滴入湖面的墨汁,晕开不祥阴影。 母女两正聊得开心,管家老李过来传话,说是有桩账目纠纷要张佩如亲去处理。 吴灼便得了闲,想着去??琉璃厂??的书肆寻几本新出的译作。她换上素蓝学生服,外罩一件半旧的银鼠灰呢子大衣,围了条米白色羊绒围巾,两条双马尾松松挽着就像外走去。 “大小姐,外头风硬,要不让李伯送您?”小蛮追到月洞门,手里捧着个黄铜手炉递给她。 吴灼回眸一笑,琥珀色的眸子在冬日薄阳下清亮如水:“不必了,我想走走。许久没逛??厂甸??了,正好活动活动筋骨。”她接过手炉,暖意熨帖着手心,点了点小蛮的鼻尖,“说不定啊,我还在母亲之前回家呢,不必挂心。” **?* 前门大街??,人声鼎沸。年关将近,街市上格外热闹。??瑞蚨祥??的绸缎庄张灯结彩,??张一元??茶庄飘出清冽的茉莉香,??全聚德??门口挂着油亮亮的烤鸭,勾得人馋虫直冒。卖年画的摊子沿街排开,杨柳青的胖娃娃抱着大鲤鱼,鲜艳夺目。吹糖人的老汉鼓着腮帮子,吹出活灵活现的孙猴子。冰糖葫芦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红彤彤的山楂裹着晶亮的糖壳,在冬日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人力车夫拉着穿皮袍的客人,叮铃铃的车铃声混杂着汽车的喇叭声和骆驼队悠扬的驼铃声,织成一张热气腾腾、活色生香的北平市井画卷。 吴灼先是在来熏阁寻到一本新书《少年维特之烦恼》,复又在橱窗里看到一本精美的《世界鸟类图谱》。她翻开,目光掠过那些色彩斑斓的珍禽,最终停留在其中一页——一只灰鹤。画中的鹤,长颈细腿,姿态优雅,眼神却带着一种孤高的警觉。她指尖轻轻拂过书页上那灰鹤的羽毛,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她想起家中被囚禁的“灼儿”,想起父亲那漫不经心的语气,想起母亲眼中深藏的痛楚与无力。 “小姐好眼光,这本图谱可是法兰西最新印制的,画得极是精细!”掌柜的凑过来殷勤介绍。 吴灼合上书页,声音平静:“这本也要了。”她付了钱,将两本书仔细包好,抱在怀里,又慢悠悠的去往琉璃厂东街的“汲古阁”。 店内昏黄如暮。线装书堆迭成山,油墨与尘埃气息沉甸甸地悬在空气里。沉墨舟指尖滑过发黄的书脊,目光落在一册薄薄的书上——列宁的《国家与革命》,封面包裹着《论语》的赭色书皮,纸页边缘焦黑卷曲,分明是焚烧后的残本。 吴灼路过的时候,瞥见昏黄的店铺内,沉墨舟正低头伏案。只见他从随身携带的旧公文袋里摸出一小瓶浆糊、一支秃了头的毛笔,俯身修补书页。微弓的脊背在长衫下显出一种书生特有的清癯。浆糊的微酸气味在尘埃里弥散开,他下笔极稳,一点,一粘,一按。那专注的神情,如同在修复一段断裂的历史,或是在一座倾颓的城垣上,固执地砌上一块新砖。 “书遇火劫,字句犹存,幸事。” “沉先生” “吴同学” “这本书在先生手里又焕发生机了。”吴灼不好意思的捋了捋耳边的头发。 “修复好了,吴同学想要看看吗?” “真的可以吗?这书看起来很珍贵。” “无妨。” 他镜片后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像是穿透了什锦花园厚重的朱门,看进了那繁华锦簇下的囚牢。“乱世如锁,”他语声低沉,却字字清晰,“愿它不只是一卷废纸,能成凿锁之锥。” 他拿出钢笔,旋开铜笔帽。墨水是极深沉的蓝。他在书扉页空白处悬腕疾书,笔尖沙沙作响,如春蚕啮叶:愿为凿锁之锥??。字迹瘦劲峻拔,仿佛带着金石的铿锵。最后一笔落下,他轻轻吹了吹墨迹,双手将书递出。 “我可以吗?”吴灼捧着书有些受宠若惊。 “班级里就属你的文章最好,你值得。”沉墨舟微微一下。 “谢谢先生。” 两人走出书肆,夕阳的红已经张开手臂。街上的喧嚣依旧,吴灼沉墨舟并肩而行,两人因交流文墨而显得十分默契,偶尔她还会开心的手舞足蹈。沿着??琉璃厂西街,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无限拉长。 街角,??正阳门??巍峨的箭楼投下巨大的阴影。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缓缓停在??前门西火车站??附近的路旁。车窗摇下,露出吴道时那张线条冷硬的脸。他一身笔挺的藏青呢子军装,肩章上的星徽在阳光下闪着冷光。他刚从??铁狮子胡同??的军部出来,要去??东交民巷??的日本领事馆办事,此刻却被车窗外那抹素蓝的身影攫住了目光。 “停车” 是她。 吴灼正俯身在一个旧书摊前,仔细翻看一本线装的书,摊子就在??海王村公园??入口不远。她微微侧着头,一缕碎发从白玉簪旁滑落,垂在光洁的颊边。冬阳透过她微颤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那专注的神情,那清冷的侧影,那在阳光下几乎透明的耳廓……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猛地勒紧了吴道时的心脏。 他想摇下车窗,喊她一声。想看她闻声回头时,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是否会因惊诧而睁大?是否会因他的出现而染上其他情绪?哪怕是一丝厌恶也好。可他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她的轮廓,像要将她刻进眼底,揉进骨血里。 副官陈旻透过后视镜瞥见大少爷紧盯着窗外的眼神,心头一凛,顺着目光看去,也瞧见了书摊前的大小姐。他识趣地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人流熙攘,??有轨电车??叮叮当当驶过,车顶的电线摩擦,溅起细碎的电火花。吴道时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本能地,迅速摇上了车窗。黑色的玻璃隔绝了视线,也隔绝了他剧烈的心跳声。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腾的野兽,声音因压抑而沙哑:“开车,去??东交民巷??。” 车子缓缓启动,汇入车流,碾过??大栅栏??口飘落的枯叶。吴道时靠在椅背上,闭着眼,额角青筋微微跳动。他仿佛闻到空气中残留的、一丝若有似无的清冷气息,那是她身上特有的味道,混杂着墨香和冬日阳光的味道。这味道让他烦躁,也让他……上瘾。 那抹素蓝,那缕清冷,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心底最阴暗的角落,灼烧着,也滋养着那株名为“占有”的毒草。 夕阳彻底沉入西山,长街华灯初上。??六国饭店??的霓虹灯率先亮起,映着??东交民巷??冰冷的铁门。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入渐浓的夜色,如同载着一团无法言说的、在黑暗中疯狂滋长的欲望。 004慷慨解囊 吴灼正专心背诵着莎士比亚拗口的英文课本,内院里突然响起几声鹤鸣。她搁下笔,揉了揉发涩的眼角,目光投向窗外庭院。灰蒙蒙的天光下,那株老梅虬虬枝嶙嶙峋峋,枝头空荡。她的视线掠过假山石,落在后院角落那口巨大的铁笼里。灰鹤“灼儿”正无精打采地踱步,长长的脖颈垂着,偶尔发出一声低哑的鸣叫。笼边,一个瘦小的身影蹲在那里,是小蛮。她手里拿着几片菜叶,小心翼翼地塞进笼子的缝隙,她的肩膀微微耸动,头埋得很低很低。一阵寒风卷过,吹起她单薄棉袄的下摆,也吹来一丝压抑的、几乎被风声吞没的啜泣声。 吴灼站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隔着冰裂纹的窗格,看得更真切了。小蛮的肩膀抖得厉害,她抬起手背,飞快地在脸上抹了一下。那动作里透出的委屈和无助,让吴灼眼角一酸,她想起小蛮母亲那张蜡黄的脸,想起那间弥漫着药味和绝望气息的破屋,想起小树冻得发青的小脸。董姨娘刻薄的训斥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哭什么丧!晦气东西!再哭滚出府去!” 小蛮此刻的眼泪,是为了病重的母亲?为了年幼的弟弟?还是为了这深宅里无休止的轻贱和委屈? 吴灼快步走到梳妆台前,拿起那部沉重的黑色手摇电话机,摇动手柄。 “喂?接林公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短暂的等待后,听筒里传来林婉清清脆又带着点慵懒的声音:“喂?哪位呀?” “婉清,是我。你现在能出来吗?” 林婉清的声音立刻精神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想去小蛮家里看看……但,她家又城南陋巷,我不敢一个人去。”吴灼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个蜷缩在笼边的身影,“小蛮在哭……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林婉清笑着打趣她:“大小姐,你不是有哥哥嘛?让他陪你。” “你别闹了,要是被他知道了,铁定把我房门锁起来。” 林婉清爽朗大笑:“等着!胡同口见!” 放下电话,她迅速从妆匣里拿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飞快地换上那件最不起眼的银鼠灰呢子大衣,围上米白羊绒围巾,编好麻花辫,小跑着穿过回廊,径直走向后院角落。寒风卷着碎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小蛮还蹲在笼边,听到脚步声,她猛地一惊,慌忙站起身,胡乱地用袖子擦着脸,头垂得低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大……大小姐……” “小蛮,”吴灼掏出手绢擦了擦她的脸蛋,“走,和我去个地方。” 小蛮红肿的眼睛里满是惊惶和不解。“可夫人的燕窝我还没炖呢。” 吴灼刮了刮她的鼻子,“我和娘说好了,你放心跟着我就好。” 片刻后,一辆半新不旧的轿车停在什锦花园十一号门前。吴灼裹紧银鼠灰呢子大衣,围上米白羊绒围巾,拉着小蛮上了林婉清家的车。 “先去??西鹤年堂??。”吴灼对司机吩咐道。 车子驶出胡同,汇入前门大街的车流。街道两旁店铺林立,行人如织,电车叮当作响。不多时,车子停在??大栅栏西口??。??西鹤年堂是北平有名的老字号药铺,药材地道,信誉卓着,铺面古色古香,金字招牌高悬。一进门,浓郁的药香便扑面而来。穿长衫的伙计见是两位衣着体面的小姐,连忙殷勤迎上。 “小姐,您要点什么?”伙计笑容可掬。 “可有治肺痨咳嗽、退烧的西药?”吴灼问道,她记得母亲张佩如咳嗽时用过一种德国产的药丸。 “有有有!”伙计忙不迭地应道,“德国拜耳药厂出的‘百浪多息’止咳退热最是灵验!还有‘阿司匹林’片,退烧镇痛也好使。”伙计麻利地从玻璃柜台里取出几个印着洋文的药盒。 “各要两盒。”吴灼毫不犹豫。她又看了看柜台里陈列的参茸补品,“再称二两上好的吉林野山参须,切片包好。” 伙计手脚麻利地包好药品和参须,算盘噼啪作响:“承惠,四十八元五角。” 吴灼从荷包里数出钱付了。林婉清在一旁看得咋舌:“这西药可真不便宜!” 离开西鹤年堂,吴灼又带着两人走向斜对面的??同仁堂??。同仁堂以丸散膏丹闻名,尤其是安宫牛黄丸等急救药。 同仁堂内更是人头攒动。吴灼挤到柜台前:“掌柜的,要一丸‘参茸卫生丸’,再包半斤上好的燕盏(燕窝)。” “好嘞!”伙计高声应道,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丸用蜡封好的乌金丸药,又用油纸仔细包好半斤色泽微黄、纹理清晰的燕盏,“小姐,六十五元。” 吴灼再次付钱,将药和燕窝仔细收好。 “灼儿,买这么多……”林婉清看着吴灼沉甸甸的荷包明显瘪了下去,悄悄和她耳语道,“你这是浪费钱,小蛮家哪里需要这些东西,她们最需要的是你手里的现钱”。 吴灼讶异道“真的吗?” “我的大小姐,您可真是不食人间烟火啊。信我,没错。”林婉清因她乱花钱都不觉有些肉疼。 “那我给小树买点吃的,总可以吧。”吴灼拉着两人走向??正明斋??饽饽铺,“掌柜的,要两斤萨其马,两斤槽子糕,再包一斤茯苓饼。”吴灼指着玻璃柜里金黄油亮的萨其马、松软的槽子糕和雪白的茯苓饼说道。 “得嘞!给您包好!”伙计手脚麻利地用厚草纸包好点心,细麻绳捆扎结实。 “小姐,你今天怎么买这么多东西?”小蛮跟在她们身后,怯生生的问了一句。 林婉清朝吴灼翻了翻白眼,按住小蛮的肩膀,“你家大小姐今天心情好,你由着她就行。” 最后,吴灼在??张一元茶庄??门口停下让伙计称了一斤上好的白糖。 采购完毕,三人手里都提满了东西。西药的纸盒、参茸的锦袋、燕窝的油纸包、点心的草纸包和白糖的油纸包……沉甸甸的,散发着药材、糖霜和点心的混合气息。 “走吧,去福长街。”林婉清大声吩咐着自家司机。 吴灼托着下巴看着车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有穿长袍马褂的,有穿西装的,有拉洋车的,有挑担卖菜的……她不禁思索着:这繁华的街市背后,有多少像小蛮家那样的角落,在寒冬里挣扎求生? 车子很快驶离了繁华喧嚣的大栅栏,向着城南那片灰暗、拥挤、弥漫着煤烟与苦难气息的胡同深处驶去,车窗外,高楼广厦渐渐被低矮破败的平房取代,喧嚣的人声也被萧瑟的寒风所吞没。吴灼此刻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奔向一个她从未真正踏足过的世界。 城南。 狭窄的胡同如同迷宫,两侧是低矮破败的灰墙,墙皮剥落,露出里面丑陋的碎砖。路面坑洼不平,积着前几日未化的雪水和黑泥。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煤球燃烧的呛人烟味、隔夜泔水的酸馊气,还有隐约的、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和婴孩啼哭声。 小蛮这才知道吴灼的目的地是自己家。 推开吱呀作响、糊着破报纸的木门,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夹杂着潮湿的霉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衰败气息迎面扑来,呛得吴灼和林婉清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炕边,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衫的身影,背对着门口,蹲在泥灶前,小心翼翼地用一把破蒲扇,轻轻扇着炉火。炉上药罐翻滚,热气氤氲,他动作专注而熟练。 吴灼正要上前帮忙,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是沉墨舟! 他额角沾着一点煤灰,看到吴灼,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吴同学,林同学,你们怎么来了?” “沉先生?!”吴灼错愕,“您……您怎么……” “王婶是我家老邻居。我叔叔就住在隔壁巷子。他老人家腿脚不便,托我过来照看一二。”他走到炕边,熟练地试了试王氏额头的温度,拿起粗瓷碗,“王婶,喝口水润润嗓子。” 吴灼怔怔地看着这一幕。看着沉墨舟沾着煤灰却清雅的脸庞,看着他喂水时专注温柔的动作,看着他在这破败肮脏的贫民窟里,如同照顾亲人般自然的姿态……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巨大的震撼和更深的敬意,瞬间涌上她的心头。 林婉清和吴灼将带来的东西默默放在炕头。 沉墨舟颔首:“有心了。”复又转头对小蛮姐弟说:“这药我分成了7份,隔日煎服一次。” 吴灼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买的那些东西对不对。屋里光线昏暗,只有一扇糊着油纸的小窗透进些微光。土炕上,小蛮的母亲王氏蜷缩在一床看不出颜色的旧棉被里,脸色蜡黄,眼窝深陷,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她正撕心裂肺地咳着,每一次剧烈的震动都让那单薄的身体像风中残烛般摇晃,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残破的矮几上摆着破破的瓦罐,药汁苦涩的气味弥漫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娘!娘!”小蛮扑到炕边,声音带着哭腔,手忙脚乱地替母亲拍背。 眼前的景象,远比她想象中更触目惊心。什锦花园里随便一个物件,或许就够这一家人活上数月。她带来的那点药和燕窝,此刻显得如此可笑。 吴灼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林婉清拍了拍她的后背,朝着小蛮的娘说道:“大娘,您好好歇着。这是吴灼带来的药,还有一点燕窝,您让小蛮炖了补补身子。” 王氏艰难地止住咳嗽,浑浊的眼睛看向吴灼和林婉清,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最终化作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深陷的眼角滑落。 “谢谢……谢谢大小姐……谢谢林小姐……”小蛮跪倒在地上替母亲道谢,声音哽咽。 吴灼急忙将她扶住,“别跪,我错了,我错了。”她此刻才惊觉林婉清那句话说的多么正确,他们哪里需要燕窝和西药,他们的病是贫困。 沉墨舟仿佛洞悉了她的心事,微微一笑,“你带的药也是好东西,只不过不是他们急需的用品,恕我冒昧,眼下寒冬腊月,小蛮一家最急需的恐怕是能御寒的厚实衣物和棉被。府上想必有不少半旧不新、质地尚可的冬衣棉袍压在箱底,不如……不如拣选些厚实保暖的旧衣旧袄,送与小蛮一家。一来解燃眉之急,二来……也更实用些。” 沉墨舟的话,像一盆冷水,浇醒了她脱离实际的“慷慨”。她看向小蛮和小树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子,再看看这冰冷刺骨的屋子,瞬间了然。 林婉清也连连点头:“沉先生说得极是!咱们府里那些旧冬衣,好些料子都极好,只是样子旧了,搁着也是搁着,不如给小蛮。” 三日后,昏黄的油灯下,小蛮和小树颤抖着解开两大包油布包裹:厚实柔软的被子、棉袍、夹袄、棉裤、鞋袜……带着淡淡的樟脑味和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属于“好人家”的温暖气息,展现在她眼前。她一件件拿起,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细密的针脚和厚实的布料,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当她拿起最后几件厚棉袍时,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从衣服里滑落出来,“咣当”的一声轻响,掉在冰冷的泥地上。 小蛮低头一看,瞬间如遭雷击! 那是一只金镯子!在昏暗的油灯下泛着耀眼的金属光泽,正是吴灼常常佩戴的那只! 小蛮失声惊呼,心脏狂跳!她猛地扑过去,像捡起一块烧红的烙铁般,颤抖着将金镯子抓在手里。冰凉的触感却让她浑身发烫,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王氏被女儿的惊呼声惊醒,艰难地撑起身子。当她看清女儿手中那只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也难掩其华贵的金手镯时,蜡黄的脸上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只剩下死灰般的恐惧! “天……天爷啊!”王氏的声音嘶哑尖利,充满了灭顶的绝望,“这……这是要命的祸事啊!这镯子……落在咱们这……要是让府里知道了……我们……我们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董姨娘……董姨娘会活剥了我们的皮啊!” 巨大的恐惧让王氏爆发出惊人的力气,她一把抓住小蛮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眼神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疯狂:“快!快!连夜送回去!一刻也不能耽搁!现在就送去!跟大小姐说清楚!求她……求她饶命啊!”她咳得撕心裂肺,却死死攥着女儿的手,仿佛那是她们唯一的生路。 小蛮被母亲的恐惧彻底淹没,她浑身抖得像筛糠,连滚带爬地冲出小屋,甚至顾不上穿好外衣,只紧紧攥着那只如同烫手山芋般的镯子,一头扎进漆黑寒冷的夜色中,朝着什锦花园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吴灼洗漱完毕,正要就寝,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慌乱的敲门声,伴随着小蛮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喊:“小姐!开门啊!是我!小蛮!” 吴灼连忙披衣开门。只见小蛮衣衫单薄,冻得嘴唇发紫,脸上泪痕交错,浑身抖得不成样子。她一见到吴灼,“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双手高高捧起那只金镯子,泣不成声: “大小姐!镯子……镯子……奴婢该死!奴婢不是有意的!它……它掉在棉袍里了……奴婢……奴婢真的不知道啊!求大小姐饶命!求大小姐饶命啊!”她一边哭喊,一边拼命磕头。 吴灼看着小蛮手中那只失而复得的金手镯,又看看她冻得瑟瑟发抖、惊恐万状的样子,瞬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对自己疏忽的懊恼,有对小蛮一家惊恐的愧疚。 她没有立刻去接镯子,而是弯下腰,用力将小蛮从冰冷的地上拉起来。她的声音异常平静: “起来!地上凉!” 小蛮被拉起来,依旧抖得厉害。 吴灼的目光落在小蛮冻得通红、布满细小裂口的手上,那双手正死死攥着那只镯子。她伸出手,覆在小蛮的手上,将那只镯子连同小蛮的手一起握住。 “小蛮,”吴灼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琥珀色的眸子在灯光下亮得惊人,“这镯子,是我放进去的。” “什……什么?”小蛮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 “这镯子是给你的。”她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定,“就像那些旧衣一样,是给你娘抓药、给小树添衣、给你们一家……熬过这个冬天的。” 她拿起金镯子,不容置疑的给小蛮带上,安抚她:“带着不容易丢,等缺钱了就当了。这不是什么祸事。这是我给你的。谁问起来,都这么说。记住了吗?” 小蛮呆呆地手腕上的金手镯,感受着它冰冷的触感和大小姐话语中沉甸甸的分量,她张着嘴,拼命点头,“大小姐您真是菩萨,真是菩萨。” 005生辰 民国二十一年,小年夜。 什锦花园十一号,笼罩在一片刻意营造的喜庆氛围中。前院挂起了红灯笼,门廊下贴了“福”字,厨房里飘出炖肉和蒸年糕的香气。这热闹,与其说是为两位寿星庆生,不如说是借着节气,给这深宅添几分活气,冲淡些常年不散的阴霾。 砺锋堂的书房,依旧冷硬如铁。吴道时坐在宽大的皮椅里,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腊月廿三,原不过是个他十五年前为自己杜撰的日子罢了。 他压根不会知道自己的生辰究竟是哪日。那个在河北村庄废墟中被吴镇岳捡回来的孤儿,连父母是谁都已模糊不清,又怎会记得具体的出生日期?当他第一次看到府中为吴灼筹备生辰那热闹的场景、被众人围绕的宠爱,他羡慕极了,当时的他,也想和吴灼一样,也想拥有众人的宠爱,所以,他鼓足勇气大声说出来:“我也是腊月二十三生日。”那个时候,他固执地认为,只有在这一天,他才能分享到一丝属于这个家的、真正的“存在感”,才能名正言顺地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 “大哥?”一声软软的呼唤在门口响起。 吴道时猛地回神,敛去脆弱的表情。 吴灼手里捧着一个红色锦盒。她穿着一件新做的海棠红织锦缎夹袄,衬得肌肤胜雪,两只麻花辫子坠在身后,清丽中透着一丝难得的暖意。琥珀色的眸子带着盈盈笑意,看着他。 “生辰吉乐,大哥。”她走进来,将盒子轻轻放到他的书桌上,声音清脆悦耳。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下意识问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来给寿星公送寿礼呀!”吴灼眉眼弯弯,带着少女特有的俏皮,轻轻揭开锦盒。 里面是一个紫檀木的长方盒子,打开盒盖,黑色丝绒衬底上,静静躺着一块崭新的怀表。表壳是沉甸甸的铜鎏金,打磨得锃亮,表盖上錾刻着精细的缠枝莲纹,古朴大气,表盘是素净的白色珐琅,罗马数字清晰雅致,两根蓝钢指针在灯下闪着幽光。 “我瞧着大哥的旧表有些磨损了,也不准了。”她提溜着怀表的链子,轻轻按开表盖,清脆的“咔哒”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这块是亨得利新到的瑞士货,走时极准的。大哥公务繁忙,时间可耽误不得。”她将怀表捧到吴道时面前,眼神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怯意,“希望大哥喜欢。” 吴道时看着那块精致的怀表,又看看她眼中真诚的笑意,心头百味杂陈。他接过怀表,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沉甸甸的,仿佛压在他心口。他摩挲着光滑的表壳,那錾刻的缠枝莲纹如同藤蔓,缠绕着他的手指,也缠绕着他的心脏。 “喜欢。”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压抑的喑哑,“令仪……有心了。”他抬起眼,那海棠红的衣领衬得她脖颈愈发纤细白皙,像易碎的瓷器。他想伸手触碰,想将她拥入怀中,想确认这份温暖的真实。可他只能死死攥紧手中的怀表,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令仪也生辰吉乐。” 吴灼看着他收下礼物,脸上笑容更盛,带着一丝狡黠,伸出葱白的手指:“大哥,我的礼物呢?”她掌心向上,纤细的手指微微蜷着,眼神里带着期待和一点小小的任性,“今天也是我的生辰呀!大哥不会忘了吧!” 她很自然的和他撒娇,真心当他是哥哥。他难得的勾起嘴唇,“给令仪的礼物在这里。”他拉开紫檀木的抽屉,掏出一个蓝色的丝绒盒子,安静的打开,然后期待的注视着她的表情。这是他们两个的节日,专属节日,也是他们两个的保留节目:互赠礼物。这一天,是他感觉和她最亲近的日子。丝绒盒子里,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钻石翅膀上镶嵌着细碎的蓝宝石,如同凝结的星光——那是他特意托人从上海老凤祥定制回来的。他想象过无数次她收到时的样子,想象那枚胸针别在她乌黑的发丝间,会是怎样夺目的光彩…… “真漂亮啊!”吴灼拍着手,轻轻的拿起这款发夹,“哥,很贵吧,真是太好看了。多谢大哥。” “喜欢就好。” “那哥哥替我戴上吧!”吴灼乖巧的蹲下,侧身将一边的麻花辫凑到吴道时的胳膊旁。 他抿嘴笑了笑,打开发夹,轻轻的别到她的发丝间,“我笨手笨脚的,令仪不担心扯坏头发吗?” 吴灼羞赧的笑,“哥哥在我心里可是最最能干的人,上的了战场,入的了厅堂,将来不知哪位千金能得大哥青睐,成为我的嫂嫂呢。” 他浑身猛地一僵,喑哑着问道,“令仪希望我早日成亲吗?” 吴灼拍拍屁股站起身,“那当然啦,不过啊,可不能找董姨娘那种,不然啊,我们家早晚要砰的一声,炸开。” 他攥着怀表的手默默收紧,默不作声。 “大哥,你有心上人了吗?”她一边照镜子一边天真无邪的问道。 他看着她的背影,鬼使神差的答道:“有。” “真的?”吴灼眼睛一亮,随即转过身兴致勃勃的又问,“大哥你……心有所属?是真的吗?”她凑近了些,琥珀色的眸子透着八卦和好奇,“是谁啊?是哪家的千金?我认识吗?她……漂亮吗?温柔吗?”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小石子,砸在吴道时的心湖上,激起层层涟漪。他看着吴灼近在咫尺的、毫无防备的、充满好奇的清丽脸庞,看着她那微微颤动的睫毛和光洁的额头……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爱恋、痛苦和绝望的情绪,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的理智!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想要告诉她……那个人……就是她!就是眼前这个……他视若珍宝、却又永远无法触碰的妹妹! “令仪……”他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压抑,目光死死锁住她的眼睛,仿佛要将她吸进灵魂深处,“那个人……她……就在我心里。像一道……烙印。很深……很深。”他缓缓抬起手,无意识地按在左胸心脏的位置,“她……很好。比任何人都好。只是……她……离我很远……也很近……”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远到……我永远……也无法靠近……” 他深深地看着她,眼中翻腾着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祈求她能……明白?祈求她能……怜悯?祈求她能……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回应? 吴灼被他眼中那浓烈的情绪和话语中沉重的悲凉惊住了!她怔怔地看着大哥按在胸口的手,看着他眼中翻腾的痛苦……心头涌起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深深的困惑。 烙印?很深?很好?很近?无法靠近? 她不明白!大哥的心上人……听起来……好悲伤啊!她一定是个很特别、很美好的姑娘吧?可是……为什么无法靠近呢? “大哥……”吴灼的声音带着一丝心疼和不解,“她……为什么离你那么远?你不能……去找她吗?告诉她……你的心意?你这么好……她……她一定会……” “不!”吴道时猛地打断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低沉而疲惫,“不能……令仪。有些距离……是永远也无法跨越的鸿沟;有些心意……恐怕只能……永远藏在心底。”他垂下眼帘,掩去眼中翻涌的悲凉,“你……别问了。” 吴灼看着他痛苦隐忍的样子,不敢再追问,软语安慰着:“大哥……你别难过,你这么好……一定会遇到……真正属于你的幸福的……” 吴道时听着她天真的言语,如同万箭穿心! “大哥?”吴灼察觉到他的异样,微微蹙眉,“你不舒服吗?”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碰碰他的手背。 吴道时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我没事,只是公事繁忙,累得很,你先去前厅。” 吴灼只好点点头,走到门口还不忘提醒他:“今天厨房准备了大哥最爱吃的鲥鱼,大哥早点过来哦。” 女孩的发丝随着动作轻轻晃动,一缕淡淡的皂角清香飘入吴道时的鼻端,那熟悉的气息,如同最烈的毒药一点点腐蚀蚕食着他的理智,回应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嗯……知道了。你先去吧,我收拾一下就来。” 吴灼不疑有他:“好,那我在前厅等你。”她转身离去,海棠红的衣角在门口一闪而逝,留下一室清冷的余香。 吴道时从未如此狼狈,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摊开手掌,那块崭新的怀表静静躺在掌心,冰冷的表壳上,已留下他湿漉漉的汗渍和几道浅浅的指甲印痕。 **?* 前厅暖阁,张灯结彩。一张红木圆桌摆在中央,桌上已摆满了精致的菜肴:葱烧海参、清蒸鲥鱼、油焖大虾、八宝鸭……热气腾腾,香气四溢。正中放着一个精致的奶油蛋糕,上面插着几支红烛。 张佩如坐在主位,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董姨娘坐在下首,穿着簇新的绛紫色锦缎旗袍,戴着翡翠耳坠,脸上堆着甜腻的笑容,眼神却时不时瞟向门口:吴镇岳还未入席。 吴灼安静地剥着橘子,海棠红的夹袄在暖黄的灯光下,衬得她面若桃花。她将剥好的橘子瓣放在小碟里,推到母亲面前。 “太太,小姐,大少爷来了。”小蛮的声音也大了一些。 吴道时走了进来,已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藏青色暗纹绸面长衫,少了军装的冷硬,多了几分儒雅。他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眼神却深沉如潭。 “慎之来了,快坐。”张佩如招呼道。 “大哥生辰吉乐!”吴灼抬头,对他展颜一笑,笑容明媚。 吴道时心脏彷佛漏跳了一拍,面上却不动声色,含笑点头:“谢谢。令仪,生辰吉乐!”他在张佩如另一侧坐下,与吴灼隔着一个座位。他坐下的姿态极其平稳,连衣摆的褶皱都未曾多动一分。 这时,董姨娘身旁的女子微微抬起了头。这是董碧云的侄女,董云芝,年方二十,一身月白色细布学生旗袍,领口袖口缀着极素淡的浅蓝滚边,外罩一件米色开司米开衫。乌黑的齐耳短发,用一根简单的素色发箍别住,眉宇间带着书卷气的沉静,与暖阁内奢靡的氛围格格不入。 “表哥安好。”董云芝站起身,微微颔首, “云芝冒昧叨扰,恭祝慎之表哥和令仪表妹生辰之喜,福履绥之。” 董姨娘立刻娇声笑道:“大少爷今儿个这身可真精神!这料子衬得您气宇轩昂!”她亲热地拉了拉侄女的胳膊,故意忽略了一旁的吴灼,“云芝可是燕大历史系的高材生!学问好,性子稳!云芝,还不快给你表哥敬杯酒!”她眼波流转,明晃晃的撮合不言而喻。 吴道时的目光只在董云芝脸上极短暂地掠过,端起酒杯,隔空对她极敷衍地一点:“董小姐有心。”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他饮尽杯中酒,动作流畅自然,目光已落回自己面前的骨碟边缘,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董云芝脸上血色微褪,依言端起桂花酿浅浅沾唇。坐回位置时,背脊挺得笔直,目光垂落,盯着自己洗得泛白的鞋尖。 吴镇岳踱步进来,在主位坐下,声音洪亮:“开席吧!” 席间热闹起来。丫鬟布菜斟酒。张佩如温言询问吴道时近况。吴灼偶尔插一两句话。董姨娘则使出浑身解数逗吴镇岳开心。 吴灼在一旁仔细剔掉鲥鱼的细刺,夹了一块雪白的鲥鱼腩肉,自然地放进吴道时面前的碟子里:“大哥,这鱼腩的刺我已经除去了,你尝尝。”她又夹了一块,放进张佩如的碟里,对着母亲甜甜一笑,“娘,这块给您。”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家人间无需言说的亲昵。 “哟,大小姐只顾着孝顺母亲和寿星啦,父亲不管的哦。”不用分辨,就知道谁在挑拨离间。 吴道时握着筷子的手,指节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随即松开。 吴灼却四两拨千斤的回道:“爹爹吃鱼过敏,您不知道嘛?” 董姨娘的脸色顿时一阵白一阵红,吴镇岳清了清嗓子,算是帮她解围了。 吴道时嘴角微微上翘,目光落在碟子里那块鱼肉上,心里暗忖:对付董姨娘到底还是她在行。随后极其自然地伸出筷子,稳稳夹起那块鱼肉,动作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优雅,将鱼肉送入口中,缓慢咀嚼,下颌线微微绷紧,果然鲜嫩可口。 “慎之和令仪已经交换过礼物了?”张佩如含笑看着两位小寿星。 “是呢。”吴灼得意地炫耀发丝间的蝴蝶发卡,张佩如点点头,“慎之收到了什么?” 吴道时掏出铜鎏金怀表,哪知这时董姨娘噗嗤笑起来,“我们大小姐可真实惠,这铜鎏金也值不了几个子儿吧,倒是那发卡一看就价值不菲。” 吴道时却不以为然,“令仪送什么我都喜欢。” “哎哟哟,不是亲妹却胜似亲妹,云芝啊,你可要好好学学我们灼小姐,哄人的功夫一流呢。” “没有姨娘功夫深。”吴灼吃了一口橘子,鼓着腮帮子回敬她。 “老爷,你看大小姐。”董姨娘被她气的直翻白眼,摇晃着吴镇岳的手臂适时撒娇,吴镇岳则适时地举起酒杯,“今天她是寿星公,你就别再招惹她了。祝我们慎之如松柏长青,克绍箕裘,光耀门楣!再祝令仪芝兰盈室,德容兼备,福慧双修!” “谢谢爹爹。” “谢谢父亲。” 吴灼和吴道时同时站起举杯,异口同声。 吴道时刚坐下,董云芝就拿起公筷,带着无可挑剔的仪态,目光专注而平静地扫过那盘清蒸鲥鱼,同样精准地夹起了一块最肥嫩、最无刺的鱼腹肉稳稳地放进了吴道时面前的碟子里。 “表哥请用。”她的声音依旧清泠,不高不低,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吴道时礼貌的微笑:“我不习惯外人给我夹菜。” 一句话,壁垒分明。谁是内人谁是外人,不言而喻。 吴灼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吴道时则是一种彻底的、冰冷的、居高临下的漠视,将董云芝和她的“好意”直接打入尘埃。董云芝脸上的平静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那精心维持的、学生式的清高与矜持,在他这无声的、彻底的漠然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和可笑。一丝被彻底羞辱的惨白,终于无法抑制地从她颈后蔓延至耳根。她缓缓收回手,指尖冰冷。 吴道时仿佛对这一切浑然未觉。他放下酒杯,目光转向张佩如,甚至接上了母亲刚才关于军部琐事的询问,声音平稳,回答简洁得体,他对待外人脸上始终保持着完美无瑕的冷淡。 吴镇岳知道董姨娘的意思,何况她的手快要把自己的大腿掐青了,娓娓开口问道:“慎之也不小了,可有中意的姑娘?”说着目光就落在他和董云芝身上。 吴道时端起酒杯,对向吴镇岳和张佩如:“儿子敬爹娘一杯,感谢爹娘养育深恩。”他饮下酒液,动作流畅。 吴灼见董姨娘露出得意的表情,绞尽脑汁的想着怎么帮哥哥解围,“我见过,在燕京大学的图书馆。” 席间暗流汹涌。董姨娘的笑声有些干涩,吴灼似乎感觉到了某种无形的压力,大家齐齐看着她。 “反正就远远的见过。”吴灼求救似的看向吴道时。 吴道时差点因为吴灼的回答呛了一口酒,但旋即就接上她的话,“不过就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吴镇岳犀利的目光在吴灼和吴道时之间徘徊,“慎之,”吴镇带着惯常的威严,“云芝远来是客,又是新式学生,学问见识都不错。你们年轻人,饭后可以多聊聊。”这几乎是明示了。“你刚才还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吴道时端着酒杯的手,纹丝不动。他脸上那抹得体的笑容甚至加深了些许,目光转向董云芝,彬彬有礼,如同对待一个初次见面的、需要敷衍的客人:“董小姐在燕大就读,想必见闻广博。日后若有闲暇,请不吝赐教。”他语调温和,用词得体,但那疏离的称呼和空泛的承诺,将吴镇岳的“聊聊”瞬间推到了遥遥无期的虚空中。 董云芝放在膝上的双手紧紧交握了一下。她抬起眼,迎向吴道时看似温和实则冰冷的目光,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表哥过誉了。云芝才疏学浅,不敢当。”她的目光深处,那被强行压抑的冰冷和一丝不甘的锐利,像冰层下的暗流,无声涌动。 就在这时。暖阁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压低的脚步声。穿着军服、神情精干的陈旻出现在门廊处,对着吴道时极其隐蔽地使了个眼色。 吴道时眼中精光一闪,转瞬即逝。他放下酒杯,姿态从容地站起身,对着吴镇岳和张佩如微微躬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爹,娘。儿子失陪片刻。军部……那边,有份急件刚送到前院书房,需要儿子立刻过目签署。” 理由简直完美——军务,急件。且地点就在府内前院,显得既重要又不算彻底离席。 张佩如欲言又止。吴镇岳眉头微蹙,但涉及军务,终是点了点头:“去吧。” 吴道时颔首,目光转向吴灼, “令仪,陪爹娘多用些。”随即,他转身,步履平稳,但每一步都带着一种逃离般的决绝,迅速消失在门廊的阴影里。自始至终,他吝于再给董云芝一个眼神,仿佛她从未存在过。 暖阁陷入短暂的寂静。 一片死寂中,董云芝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她的目光,没有看任何人,只是静静地、死死地盯着吴道时刚才座位前那个骨碟。 碟子里,一块冷掉的鱼肉孤零零的躺着,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讽。 她那修剪得干净圆润的指甲,深深地、无声地掐进了掌心。 暖阁里跳跃的烛光映在她素净的月白旗袍上,仿佛连光影都被她周身的寒气冻结了。 吴镇岳作为家主也不好怠慢客人,“云芝啊,你别怪慎之,他工作忙,平时很少在家吃饭,能见他一次都不容易。” “我知道的,吴伯伯。”她只能克制的笑笑。 **?* 砺锋堂书房的门被重重关上。 吴道时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块怀表,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怀表的表面,表盖上精致的缠枝莲纹,和她今天新衣服的布料暗纹一样。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书桌一角,那里放着日历。他伸出手,颤抖着撕下了今天的那一页。 腊月廿三。她的生辰,也是他的。 纸页在他手中被揉成一团,如同他此刻被揉碎的心。他将纸团狠狠砸向墙壁!纸团撞在冰冷的墙面上,又无力地弹落在地,像极了他无处安放的心。 006穹顶星语 贝满女中科学楼拱券长廊的尽头,一扇厚重的橡木门隔绝了尘世的喧嚣。天文台穹顶高阔如同倒扣的巨碗,将一方深邃的夜空温柔地囚禁其中,巨大的黄铜蔡司望远镜,如同沉默的巨人,矗立在穹顶中央,镜筒斜指,等待着与星辰的对话,几架稍小的折射望远镜和精密的赤道仪,如同忠诚的卫兵,拱卫在侧。壁灯投下昏黄的光晕,在冰冷的金属仪器上跳跃,勾勒出明暗交错的轮廓。 “令仪!看我带什么来了!”清脆如银铃的声音打破了穹顶的寂静。林婉清像只灵巧的云雀,一步两级地跳上铸铁旋梯,手里晃荡着一个油纸包。浓郁的糖炒栗子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空气中那股带着机油的金属味,“福聚斋的!还烫手呢!”她献宝似的递到吴灼面前。 吴灼正俯身在一架折射望远镜后,藏青呢子旗袍的袖口挽起一截,她纤细的手指正小心翼翼地调节着赤道仪的微动旋钮,动作精准而稳定,左手边放着一本打开的羊皮封厚笔记本,一支特制笔尖蓄满蓝黑墨水的蘸水钢笔搁在一旁,笔记本上已经工整记录了一部分今晚的观测数据。几行清晰简洁的文字和数字:日期、时间、望远镜型号、经纬度指向以及一些初步的观感和猜测。此刻,透过目镜,她专注地凝视着视野中那片被放大的、冰冷的宇宙,口中无声默念着什么,像是在精确计算或描述某颗星的特征。??听到婉清的声音,她并未立刻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指尖的动作依旧一丝不苟。??直到将某个观测点位的细微纹路完全捕捉清晰,她才缓缓直起腰身,迅速拿起钢笔,低头在笔记本上疾书了几行。钢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与仪器的冰冷形成鲜明对比。她写的速度很快,却很工整。? “又在看你的‘天之骄子’们啦?”林婉清凑过来,顺着镜筒方向望向穹顶外那片墨蓝的天幕。冬夜的寒风从开启的缝隙灌入,吹起她额前的碎发。 “猎户座。”吴灼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仿佛在呼唤一个熟悉的名字。她缓缓直起身,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角,脸上带着纯粹的、不掺一丝杂质的专注,“参宿七,那颗蓝白色的超巨星。你看它的光芒,是不是有种……孤傲的冷冽?”她微微侧头,示意林婉清去看目镜,??同时手指下意识地点着笔记本上刚刚记录的关于参宿七的那行数据,“光亮度、色指数……都和《星座指南》上描述的很吻合。” “还有这里,”她轻轻转动目镜架,调整视野,“猎户座大星云,M42。我看书里说,那是新恒星诞生的摇篮,一团发光的、孕育生命的星尘。虽然用这架望远镜只能看到光雾,但形态轮廓清晰了很多,我得记录下今晚云气分布的细节……和上周观测图对比一下。” 林婉清踮起脚尖,好奇地凑到目镜前瞄了一眼,只看到一片模糊的光雾。“哎呀,一团亮雾嘛!哪有你说的那么玄乎!”她撇撇嘴,剥开几颗热乎乎的栗子一股脑的塞进嘴巴里,香甜软糯的口感让她满足地眯起眼嘟囔着,“还是我的糖炒栗子实在!又香又甜!”她将油纸包塞到吴灼手里,“喏,尝尝!别老盯着那些冷冰冰的星星了,你的天之骄子们又不会来这里陪你。” 吴灼接过温热的栗子,指尖传来暖意。她剥开一颗,却没有立刻吃,目光再次投向那深邃的夜空,“它们不冷。”她低声反驳,琥珀色的眸子映着点点星光,亮得惊人,“它们只是……太远了。远到……我们看到的星光,可能是几百、几千年前发出的。就像……就像一封迟到了很久很久的信。”她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向往和一丝淡淡的忧伤。 林婉清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吴灼对这片星空的痴迷,那是什锦花园里永远看不到的辽阔。“是是是,你的星星王子们最浪漫了!”她拉着吴灼走到穹顶边缘的铸铁栏杆旁,将油纸包塞进她手里,“先填饱肚子再浪漫!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两人并肩靠在冰冷的栏杆上,望着穹顶外浩瀚的星河。冬夜的寒风掠过,吹起她们额角的碎发。林婉清一边吃着栗子,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学堂里的趣事:家政课上谁把蛋糕烤成了焦炭,英文剧社排练《傲慢与偏见》时达西先生念错了台词惹得哄堂大笑,合唱团新来的音乐老师夸她音色像百灵鸟……她试图用这些鲜活的人间烟火气,驱散这穹顶下过于沉重的寂静。 吴灼安静地听着,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偶尔剥开一颗栗子。她的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片璀璨的星海:猎户座腰带上的三颗亮星整齐排列,参宿四(猎户座α)散发着红巨星特有的、温暖的橘红色光芒,与参宿七(猎户座β)的蓝白色冷光形成鲜明对比。她想起物理课上老师讲过的光谱分析,不同颜色的星光代表着恒星不同的年龄和温度。这冰冷的宇宙,在她眼中,却充满了生命的律动和时间的密码。 “对了!令仪!”林婉清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兴奋,“差点忘了告诉你!这周末!燕京大学要办航空展览啦!不仅有最新的模型可以看,而且啊听说可能有实机表演,是从笕桥航校来的霍克三!还有讲解、答疑,就在燕大的贝公楼礼堂!” 吴灼剥栗子的手微微一顿,琥珀色的眸子瞬间亮了起来,如同被点燃的星辰:“真的?这周末?” “当然是真的!”林婉清用力点头,“燕大学生会发的通知都贴到咱们学校公告栏了!怎么样?一起去吧!”她凑近吴灼,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说不定……还能碰到个天之骄子呢?”她打趣道。 吴灼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天之骄子是什么鬼?”但她的心,却因为“航空展览”和“霍克三”这几个字而雀跃起来。天空……飞行……那是她心底最深的向往,她几乎能想象出那些冰冷的金属部件在阳光下闪耀的光芒,能想象出气流在机翼下流动的轨迹……那感觉,比仰望星空更让她心潮澎湃。 “去不去?”林婉清晃着她的胳膊,反问她,“我一个人多没意思!” “去!当然去!”她斩钉截铁,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我想看看真正的飞机翱翔在天空是什么样子。” “太好啦!”林婉清开心地跳了起来,“那就说定了!周六上午九点,燕大门口见!” “婉清,”吴灼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憧憬,“你说……如果我们能飞到那里,飞到猎户座大星云里……会看到什么?新生的恒星……是不是像刚破壳的雏鸟,浑身还带着星尘的绒毛?” 林婉清正沉浸在周末之约的兴奋中,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随即噗嗤一笑:“我的大小姐!飞到星云里?那得多少光年啊!坐火箭也得坐几辈子吧!”她夸张地比划着,“再说了,就算真能飞过去,那地方不是气体就是尘埃,冷得要命,哪有什么雏鸟绒毛!我看啊,咱们还是先脚踏实地,周末去燕大看飞机实在!说不定啊,哪天咱们也能坐上飞机,飞到真正的云层上面去看看呢!那可比星云近多了!” 吴灼被她逗笑了,明眸弯成了月牙儿,方才的忧伤被冲淡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对周末的期待。“嗯!” “走吧,婉清。”吴灼转过身,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栗子吃完了,星星也看够了。再不回去,宿舍该锁门了。” 林婉清点点头,收拾好栗子壳:“嗯!周六燕大,去寻觅你的天之骄子!” 吴灼敲了敲她的脑袋,走到控制台前,握住那根沉重的黄铜操纵杆,“嘎吱——嘎吱——” 巨大的齿轮啮合声响起,沉重的穹顶,开始缓缓合拢。那片浩瀚的星空,连同猎户座冰冷的蓝光与星云朦胧的光晕,被一寸寸地遮蔽、吞噬。最终,“砰”的一声闷响,穹顶彻底关闭。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糖炒栗子的甜香,而吴灼心中,那份对天空的向往,已悄然凝聚成对周末燕京大学航空展览的期待,如同星云中孕育的新星,在寂静中悄然萌发。 两人并肩走下冰冷沉重的铸铁旋梯,鞋跟在幽静的长廊石砖上敲出清脆的回响。推开那扇厚重的橡木门,冬夜的寒气夹杂着更深处图书馆旧书的尘埃味扑面而来。??刚踏上长廊冰凉的石板地没几步,她们便看见不远处的拱券阴影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微弯着腰,借着壁灯昏黄的光线在地面上仔细寻找着什么。 两个女孩相视一眼,“沉先生” 沉墨舟抬起头,看清来人,脸上那份探索的执着立刻被一贯的温和笑意所取代。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却自然地被吴灼怀中的笔记本吸引,那本厚厚的羊皮册子,“在看猎户座?” 吴灼有些惊讶,她没想到这位出口成章的国文先生,竟也对星图如此熟悉:“是的,先生!今夜的猎户座特别清晰,参宿七的光芒有种穿透寒气的清冽……”一说到星座她就不由自主的滔滔不绝起来。 沉墨舟含笑听着,适时地接道:“参宿七(猎户座β),天文学谓之Rigel,阿拉伯语意为‘巨人的脚’,蓝白超巨星……它的光芒,确实如你所说,清冽孤高。” 他往前踱了一小步,更加靠近穹顶门的方向:“看到参宿四(猎户座α)了吗?那颗‘左肩’的红色巨星?古人谓之‘大将星’,光色如火,行将迟暮。与参宿七蓝白色的新生锐气相映,不正如一出亘古的英雄史诗在上演?” 吴灼用力点头,因兴奋而脸颊微红:“看到了!火红的,很温暖的感觉!和参宿七确实就像……”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沉墨舟的点拨下找到了更贴切的比喻,“……像暮年的将军和他年轻骁勇的战士。” “比喻精妙。”沉墨舟赞许地微笑,那笑容如同冬夜吹进的一缕和暖的风,“还有那腰带下的M42星云,古人观测技术有限,只能描绘为茫茫雾气。你今夜看它,可觉有‘混沌初开,鸿蒙始孕’之感?” “先生说得太好了!”吴灼完全被这番话吸引, “我看到的是一片模糊却充满生机的光晕,边缘丝丝缕缕,中心特别明亮,确实像……一团正在酝酿着什么的星尘。”她本想用“恒星摇篮”,却被沉墨舟的“鸿蒙始孕”一词深深打动。 沉墨舟目光落在吴灼手中的笔记本:“见你记录详尽,想必感悟更深刻。这等心境与体悟,记录下来便是一等一的好素材。” “啊,是的。”吴灼想起怀里的本子。 “正好,”沉墨舟的语气更加自然体贴,“我也要去资料室取点东西,顺路把你记录的心得带回资料室放好,省得你们晚归还要再跑一趟,夜深路寒。” 吴灼将笔记本递了过去:“那就太麻烦先生了!谢谢您!” 沉墨舟稳稳接过,“举手之劳。快回去吧。” “沉先生再见!”吴灼和林婉清齐声道别。 沉墨舟手指轻轻拂过羊皮封面上那个小小的星座烫金印记,打开记录本,看了眼吴灼记录的数据,才缓步离开。 007笕桥鹰翼 燕京大学贝公楼前的广场,今日一反常态地喧嚣。巨大的横幅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航空救国,振翅中华”。临时搭建的展棚沿广场边缘排开,帆布在风中鼓动,发出沉闷的声响。广场前几架蒙着帆布的飞机模型骨架突兀地矗立在寒风中,骨架旁支着简陋的木架,挂着大幅的航空知识挂图——莱特兄弟的飞行者一号草图、双翼机的气动原理、甚至还有一张模糊的笕桥中央航校学员列队照片。穿长衫的学生会干事们冻得鼻尖通红,正卖力地向稀稀拉拉的参观者讲解,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空气中弥漫着机油、金属和油漆混合的、属于工业时代的独特气息,混杂着爆米花和烤红薯的市井甜香,形成一种奇异的、充满活力的喧嚣。 吴灼和林婉清挤在熙攘的人流中。林婉清裹着火狐皮斗篷,小脸冻得微红,却难掩兴奋,指着远处一架蒙着帆布的庞然大物:“令仪!快看!那肯定是真家伙!比上次的模型大多了!” 吴灼的目光却越过人群,落在广场中央那片被绳索围起的开阔空地上。那里停着一架银灰色的双翼飞机——正是她在图纸和模型上无数次见过的霍克三!此刻,它不再是冰冷的线条或骨架,而是真实的、带着金属光泽和机油气息的战争机器!阳光洒在铝制的蒙皮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机翼下方那两挺黑洞洞的机枪口,无声地诉说着它的使命,几个穿着深蓝色工装的技术人员正围着它忙碌,检查起落架,擦拭着螺旋桨叶。 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琥珀色的眸子紧紧盯着那架飞机,仿佛要将它的每一个细节刻入脑海。这就是翱翔天空的证明!这就是挣脱引力的翅膀! “哇!真帅!”林婉清也看到了,忍不住赞叹,“比画报上威风多了!你说它真能飞那么快吗?” “能。”吴灼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霍克三,最大时速三百六十公里。”她下意识地复述着从书本上得来的数据,目光却被那流畅的机身线条和宽大的机翼吸引着。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而富有节奏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如同闷雷滚过天际!人群瞬间骚动起来,纷纷仰头望向天空。 “飞机!飞机来了!”人群中有人兴奋地大喊着。 只见一个银灰色的光点,如同离弦之箭,刺破北平铅灰色的冬日天幕,由远及近,迅速放大!正是另一架霍克三!它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机翼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引擎的咆哮声震耳欲聋,带着一种撕裂空气的磅礴气势! “啊!它要干什么?”林婉清吓得捂住耳朵,往吴灼身边缩了缩。 吴灼却仰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架俯冲而下的战机!它没有减速!反而在接近广场上空时,猛地压低了机头,以一个近乎垂直的姿态,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朝着人群俯冲下来! “啊——!”人群中爆发出惊恐的尖叫!有人下意识地蹲下,有人已经吓得跑开了! 就在那银灰色的死神仿佛即将撞上人群的瞬间!飞行员猛地一拉操纵杆!霍克三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机头瞬间抬起!庞大的机身几乎贴着人们的头皮呼啸而过!强劲的气流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刮得人脸颊生疼!紧接着,战机一个利落的横滚,机翼几乎垂直于地面,在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半圆,随即改平,轻盈地绕场一周,机翼微微摇摆,仿佛在向惊魂未定的人群致意。 “天啊!吓死我了!”林婉清紧紧攥着吴灼的手,脸色发白,“这飞行员……胆子也太大了!” 吴灼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琥珀色的眸子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是殷麦曼翻转!他在展示战机的机动性!”她目不转睛的看着那架在空中灵巧盘旋的霍克三,眼中充满了赞叹,“真厉害……” 霍克三在空中盘旋了两圈,引擎的轰鸣声渐渐柔和下来。它调整好姿态,对准了广场中央那片被绳索围起的空地,开始平稳地下降,起落架的轮子轻轻触地,在硬化的地面上擦出两道淡淡的烟尘,随即稳稳停住。引擎的轰鸣声渐渐平息,螺旋桨叶缓缓停止转动。 驾驶舱的舱盖被从里面推开。一个穿着棕黄色飞行夹克、戴着皮质飞行帽和风镜的身影,利落地跨出座舱,站在了机翼上。他身形挺拔,动作矫健,带着一种飞行员特有的干练和自信。 人群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 “快看!飞行员下来了!”林婉清兴奋地拉着吴灼往前挤。 吴灼的目光也紧紧追随着那个身影。他摘下飞行帽和风镜,露出一张年轻清秀的脸庞,风尘仆仆,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完成特技飞行后的畅快笑意。冬日的阳光落在他汗湿的额发上,闪着细碎的光。 他站在机翼上,目光扫过欢呼的人群,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当他的视线无意间掠过人群前方时,恰好与吴灼那双充满惊叹和好奇的琥珀色眸子撞了个正着!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 吴灼清晰地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讶异,随即那丝讶异迅速被一种温和的笑意取代。他对着她的方向,微微颔首,动作自然而流畅,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礼貌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 “他在看你哦!”林婉清激动地掐了一下吴灼的手臂,压低声音,带着促狭的笑意,“他是不是认识我们吴大小姐?还是被我们令仪的美貌惊到了?” 吴灼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像染上了天边的霞光。她慌忙低下头,避开那道温和却带着探究的目光,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刚才在空中叱咤风云的飞行员,此刻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还……还对她点头了?她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头顶,连耳根都烧了起来。 “别胡说!”她低声嗔怪,声音带着一丝羞恼,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围巾的流苏。 飞行员已经利落地跳下机翼,在地勤人员的簇拥下,开始向围观的师生和市民讲解霍克三的性能和刚才飞行动作的要领。他的声音清朗有力,带着飞行学员特有的自信,讲解深入浅出,引得众人频频点头。 “各位请看,”他走到机翼旁,轻轻拍了拍宽大的翼面,“霍克三采用双翼设计,虽然牺牲了一些速度,但获得了极高的升力系数和优异的低速操控性,特别适合缠斗……”他一边讲解,一边自然地引导着人群的视线。 吴灼和林婉清也随着人群慢慢靠近。吴灼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从那冰冷的金属机身,移到了宋华卓身上。他专业的讲解带着非凡的魅力,偶尔比划着飞行动作时,手臂挥动间,是掩饰不住的活力。他身上似乎还带着高空的气息和机舱里淡淡的机油味,混合成一种奇特的、令人心跳加速的感觉。 讲解告一段落,人群开始自由参观。宋华卓身边围着几个好奇的学生问东问西。他耐心地解答着,目光却似乎不经意地再次扫过吴灼这边。 林婉清眼珠一转,拉着吴灼的手腕,就往前挤:“走!我们也去问问!” “哎!婉清!”吴灼猝不及防,被她拉着踉跄几步,直接挤到了飞行员面前。 “这位……飞行员同学!”林婉清大大方方地开口,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容,“刚才那个俯冲翻转太帅了!能把人吓死!不过……真的好厉害!你飞了多久了?” 宋华卓看着眼前这两个突然出现的女学生,尤其是那个低着头、脸颊绯红、不敢看他的女孩。他认出来了,他看过她的小相,是他母亲给的,本人比照片更活泼靓丽。他微微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谢谢夸奖。我是笕桥航校第三期学员,宋华卓。飞霍克三……快一年了。” “哇!才学了一年就能飞得这么好了!”林婉清惊叹道,随即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身边的吴灼,“你不是对飞机特别感兴趣吗?有什么问题快问呀!” 吴灼被林婉清推到了前面,避无可避,只得抬起头,窘迫中带着一丝慌乱。距离如此之近,她甚至能看清他额角细密的汗珠和飞行夹克领口处蹭上的一点油污。一股混合着阳光和机油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她心跳得更快了。 “我……”她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干,声音起初细若蚊蚋,但当她触及那冰冷的机身,想到刚才那惊心动魄的翻转,一种源自对飞行原理本身的好奇和关切压过了羞涩,声音渐渐清晰起来:“……我想问……刚才那个??殷麦曼翻转??……在那么低的高度……真的……不会有危险吗?”她精准地叫出了那个战术动作的名称,琥珀色的眸子紧紧盯着宋华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我看资料说,这个动作要求起始高度至少??一千米??以上,才能保证足够的改出空间……刚才……好像远低于这个高度?” 男孩脸上的温和笑意瞬间旋即被一抹??明显的惊讶??所取代。他微微挑眉,目光在吴灼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双清澈的琥珀色眼眸里,此刻闪烁的不仅是紧张和羞涩,更有一份??清晰的认知和专业的质疑??!这绝非一个仅仅对飞机外形感兴趣的普通女学生会问出的问题!她不仅知道“殷麦曼翻转”这个专业术语,还清楚其安全高度阈值! 他眼中的笑意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认真审视??和??由衷的刮目相看??。他收敛了刚才应对普通观众时的轻松姿态,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也变得更加沉稳而专业,带着一种面对真正懂行之人的尊重: “??问得好!??”他肯定地点点头,语气中带着一丝赞许,“你观察得很仔细,也做了功课。??殷麦曼翻转??,确实对高度有严格要求。标准战术手册上,安全高度通常在一千米以上,以确保有足够的能量和空间完成翻转并改平。”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好奇的人群,又落回吴灼专注的脸上,解释道:“刚才的演示,高度确实压得很低。但这并非鲁莽。”他指向霍克三宽大的机翼,“霍克三的双翼设计赋予了它极佳的??低速操控性??和??高升力系数??,这让我们在低空域拥有更大的操作裕度。当然,风险依然存在,关键在于??精确计算??和??绝对掌控??。”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飞行员的自信:“需要精确计算俯冲速度、拉起时机、过载承受极限。更重要的是,飞行员必须对飞机的??性能边界??了如指掌,对每一个操纵杆的输入和飞机的响应??形成肌肉记忆??。”他做了个拉杆的动作,“改出的时机和力度,差之毫厘,就可能失之千里。刚才那个高度,容错率非常低,靠的就是平时千百次的??严苛训练??,把动作刻进骨子里,才能在瞬间做出反应。所以,你问得对,危险确实存在。但飞行本身,就是在可控风险中追求极限。这需要技术,需要胆识,更需要……像你这样对原理的??真正理解??。”最后这句话,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 吴灼听着他条理清晰、深入浅出的解释,心中的紧张感早已被一种??被认同的兴奋??和??对知识的渴求??所取代。她没想到自己的提问能得到如此认真且专业的回应,更没想到他会如此坦率地承认风险并解释应对之道。 “我明白了……谢谢你的解释。精确计算和绝对掌控……这比书本上的数据更……真实。” 他看着她亮晶晶的眼和那认真的神态,嘴角勾起一抹意。这个女孩,不仅美丽,更有着一颗??聪慧且敢于探究??的心。他正想再深入交流几句,旁边又有学生挤过来提问。他只能对吴灼和林婉清歉意地点点头:“抱歉,失陪一下。” “没关系!你先忙!”林婉清连忙摆手,拉着吴灼兴奋的朝她耳语:“出现啦!天之骄子!” 就在这时,广场入口处传来一阵低沉的汽车引擎声和整齐的皮靴踏步声。人群被分开,一行穿着藏青色呢子军装、披着黑色毛呢大氅的军官,在人群的注目下,如同冰冷的刀锋,切开了广场的热闹。为首那人,肩章将星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泽,正是吴道时。他面色冷峻,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全场;副官陈旻紧随其后,数十名精干的手下如同沉默的影子,散在周围,目光警惕地扫视着人群。他们的出现,瞬间让广场上叽叽喳喳的讨论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燕京大学这边显然提前得到了通知。一位穿着深灰色长衫、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教授带着两名年轻助教快步迎了上来。教授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吴处长大驾光临,燕京大学蓬荜生辉!鄙人物理系教授赵启明,忝为此次展览负责人。处长公务繁忙,还亲临指导航空救国事业,实乃学界之幸!”他微微躬身,侧身引路,“请处长移步,由鄙人及学生为您详细讲解展览内容。” 吴道时面无表情地点头,算是回应。在赵教授和助教的簇拥下,一行人开始沿着展线缓缓移动。军官们步伐沉稳,军靴踏在硬化的地面上,发出规律而沉重的“咔、咔”声,每一步都带着无形的威压。 赵教授显然是做足了功课,讲解起来条理清晰,深入浅出。他先是指着那架双翼机骨架模型:“吴处长请看,这是仿照美国寇蒂斯霍克三型战斗机骨架制作的模型。霍克三,正是我笕桥中央航校目前的主力教练机及作战机型之一。”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吴道时身后那些军官,补充道,“其最大时速可达三百六十公里,装备有7.62毫米机枪两挺,机动性优良,在空战中屡立战功。” 吴道时身后的军官们发出一阵低低的议论声,带着军人的专业审视。吴道时本人却只是目光冷淡地扫过那副骨架,没有任何表示。 就在这时,站在外围的那个飞行员,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上前一步,声音清朗而带着一丝学员特有的、对专业细节的执着:“先生您好,请恕学生冒昧补充一点。”他对着赵教授微微颔首以示尊重,随即目光转向吴道时一行人,语气沉稳而专业,“霍克三的最大时速360公里,是在理想高度4500米下测得。实际作战中,尤其在低空缠斗时,受空气密度和发动机功率限制,其速度会大打折扣。另外,”他走到模型骨架旁,指着机翼与机身的连接处,“霍克三的机动性优势主要体现在水平盘旋,这得益于其双翼设计带来的高升力系数。但其滚转速率相对较慢,在遭遇敌机高速俯冲攻击时,尤其是面对日寇新型的九六式舰战,其单翼设计和更轻的机体带来的敏捷性,往往能抢占先机。我们在笕桥训练时,教官反复强调,驾驶霍克三,必须扬长避短。要利用其盘旋优势,避免与九六式进行垂直面上的高速追逐。”他的话语间充满了对飞机性能的深刻理解和实战化思考,显然不是纸上谈兵,而是无数次升空训练甚至模拟对抗中得来的真知灼见。 赵教授眼睛一亮,连连点头:“这位同学补充得极是!理论数据与实际操作、战场环境相结合,才能更全面地理解装备性能。这正是我们展览希望传达的务实精神!”他对对方的专业素养显然十分赞赏。 在场的所有人此刻都不免认真打量起面前这个年轻的飞行员。 林婉清悄悄和吴灼耳语:“他现在的样子和看星星的你很像!” 吴灼却看向她哥:吴道时目光也落在了飞行员的身上,眼神依旧波澜不惊,但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仿佛带着评估和考量。 赵教授继续向前,来到那幅巨大的世界空战地图前。他拿起一根细长的讲解棒,指向西班牙上空:“处长请看,这是欧洲战场的最新态势。德国秃鹰军团装备的梅塞施密特BF-109战斗机,性能远超各国现役机型,其俯冲攻击战术极具威胁。”讲解棒又移到中国战区,“再看我国战场,日寇凭借其九六式舰载战斗机的灵活性和数量优势,对我领空构成巨大压力。而我方,目前主要依靠霍克三、波音281等机型与之周旋,性能上……存在差距。”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和忧虑。 “差距?”吴道时身后一个身材魁梧、脸上带着刀疤的军官忍不住哼了一声,“赵教授,照你这么说,咱们的飞机都是纸糊的?” 赵教授推了推眼镜:“长官此言差矣。差距是客观存在,但并非不可逾越。我空军健儿凭借高超技艺和视死如归之精神,屡创佳绩!如高志航大队长就曾率队以弱胜强,击落日机!此乃精神与技术结合之典范!”他的声音带着学者的严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精神?”军官队伍里不知哪位嗤笑一声,“精神能挡子弹?能抗炸弹?” “精神不能挡子弹,但能铸就军魂!”一个清朗而坚定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少年人的锐气。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飞行员不知何时已走近了几步,他挺直脊背,目光灼灼地看着那个军官:“长官!我们在笕桥,飞的就是霍克三!我们比任何人都清楚它的极限!但我们更清楚,我们为什么而飞!为脚下这片土地,为身后四万万同胞!每一次升空,我们抱着必死之心!技术可以追赶,飞机可以更新,但这份守护家国、宁死不退的军魂,才是我们最强大的武器!”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掷地有声。他身边两个航校同学也纷纷挺直胸膛,眼神坚定。可那飞行员却并未停下,他走到那幅巨大的世界空战地图前,指着中国战区:“赵教授方才提到性能差距,这是事实。九六式舰战不仅在灵活性上优于霍克三,其爬升率也更快,这意味着它们能更快地抢占高度优势。我们在训练中,常常需要模拟以低打高、以慢打快的极端不利局面。”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直面现实的坦然和坚毅,“但这差距并非不可逾越。正如教授所言,精神与技术结合!我们苦练编队配合、精准射击、极限机动,就是为了在性能劣势下,用战术和意志去弥补!” 吴道时身后的军官们发出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广场上瞬间安静下来。赵教授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吴道时嘴角勾起一抹极其细微的弧度,缓缓开口:“军魂?说得好。”他目光转向赵教授,仿佛刚才那段插曲从未发生,“赵先生,继续。” 赵教授定了定神,连忙指向下一块展板:“是,是。处长请看,这是关于飞机升力原理的图解。伯努利定律指出,流体流速越大,压强越小……”他开始讲解起空气动力学的基本原理。 吴道时看似在听,目光却飘向人群后的吴灼。他看到吴灼的视线,正紧紧追随着那个慷慨陈词的飞行员,闪烁着一种由衷的钦佩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光芒。那光芒,像针一样刺进他的眼底。 008暗流绞索 傍晚,吴灼刚和林婉清通过电话,听她说有燕大航空展的纪念册,便打算问问吴道时是不是可以帮她拿一份。 砺锋堂这吴道时给了她自由出入的权限,两个卫兵见她来了,微微颌首,便放她进去了。 门虚掩着。砺锋堂书房的窗棂被厚重的丝绒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只余壁炉里奄奄一息的火光,在紫檀木地板和冰冷的书案上投下摇晃不定的影子。一盏绿罩台灯在宽大的紫檀书桌上投下昏黄的光晕。 “大哥?”吴灼轻声唤着,无人回应。 吴灼走近书桌,目光却被摊开在册子旁的一迭东西牢牢攫住! 那是几张照片。 不是飞机模型,也不是航校学员的英姿。 是董姨娘。 照片显然是偷拍的,角度刁钻,光线暧昧。一张是董碧云穿着几乎透明的真丝睡袍,斜倚在绮霞阁的贵妃榻上,领口大开,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和深深的沟壑,她指尖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红唇微张,眼神迷离地望着镜头,带着一种赤裸裸的挑逗。另一张更甚,她只穿着一件绣着并蒂莲的猩红肚兜,背对着镜头,光洁的背部曲线毕露,腰肢纤细,臀部浑圆,一根细细的丝带系在颈后,仿佛轻轻一扯就会完全滑落。还有一张,她坐在梳妆台前,对镜梳妆,只穿着衬裙,肩带滑落一边,露出圆润的肩头和半边酥胸,镜中映出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带着情欲的媚笑。 吴灼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她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琥珀色的眸子死死盯着那些照片,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羞耻而剧烈收缩!照片上董姨娘那放浪形骸的姿态,那赤裸裸的勾引,狠狠扎进她的眼睛! 大哥的书房里……为什么会有董姨娘这样的照片?! 一个可怕的、令人作呕的念头钻进她的脑海!这些私密到近乎下流的照片……如果不是他……他怎么可能得到?!难道……难道他表面厌恶,背地里却…… 巨大的恶心感和恐惧瞬间攫住了她!胃里翻江倒海,她猛地捂住嘴,踉跄着向后退去,只想逃离这个让她窒息的空间,逃离那些不堪入目的照片! 一步、两步,后背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个坚实的身体! 吴灼浑身剧震,僵硬地一点点地回过头。 吴道时高大的身影如同骤然降临的阴影,在看清书桌上散乱的照片和她煞白如鬼、写满惊骇与羞耻的脸庞时,所有表情瞬间冻结,进而化为一种令人心悸的、山雨欲来的阴鸷! 吴道时的动作快如闪电!在巨大的怒意和某种更深的、无法言说的耻辱感驱使下,他一步跨过吴灼身边,手臂带着一股狂风猛地一扫:哗啦—— 那迭令人作呕的照片被他狠狠扫落在地!照片在冰冷的地板上四散摊开,董碧云那放浪形骸的姿态在昏黄灯下更加刺目狰狞! “出去!” 吴道时猛地转身,对着僵立原处的吴灼低吼,声音压抑着滔天的怒火,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随时会撕裂一切的猛兽,那只刚扫落照片的手甚至微微颤抖着。 “砰!”书房门被吴灼失控的力道重重甩上,发出巨响! 砺锋堂内他低声咒骂了一句,“混账!”声音里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不知是在咒骂这恶心的证据、咒骂自己的疏忽被撞破还是咒骂这该死透顶的误会! 他猛地弯腰捡起一张照片,照片的右下角——那个极其隐蔽的角落,一个不易察觉的水印——“樱花写真馆”。那是东交民巷里一家由日本人开设的、臭名昭着的、只为特殊“客人”提供所谓“艺术”服务的肮脏地方。 可现在她看见了什么?自己的书桌上,堂而皇之地摆放着董姨娘的裸身艳照!她会怎么想?那股深重的屈辱和被误解的怒火让他的心情瞬间降至谷底。他将照片随手丢进壁炉。跳跃的火舌瞬间舔舐上来,那张精心修饰的笑脸在火焰中扭曲、变黑,最终化为灰烬,只余下一缕青烟,袅袅上升,融入书房凝重的空气中。 *** “陈旻!进来!”吴道时靠着高背椅中,军装外套随意搭在椅背,只着雪白衬衣,袖口挽至肘部,露出精瘦的小臂。 侍立于阴影中的副官陈旻立刻上前一步:“处长。” “查清楚了?” “是。”陈旻声音平板,不带感情,将两份档案摊开到吴道时的面前。左侧那份,封皮标注“宋华卓·中央航空学校学员”。右侧那份,墨迹较新,标注“董云芝·燕京大学历史系”。 “宋华卓,字云笙,宋元哲将军次子,民国元年生。中央航空学校正式学员,接受系统飞行训练。笕桥优秀学员。无党派背景,无激进言论记录。社会关系简单:常出入琉璃厂承古斋,为昆曲名票,与几位老伶工交好;定期向‘慈幼局’捐款,化名‘云笙’;与左翼学生团体无实质接触,仅限学术讨论。经济来源:宋家按月汇款,数额固定,无异常大额收支。近期动向:除飞行训练、票戏外,常游承古斋。” 吴道时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怀表,翻开宋华卓的档案,卷宗首页贴着宋华卓的档案照片,年轻人穿着笕桥航校的学员制服,眉宇间带着未经世事的锐气和阳光。 里面夹着几张偷拍的照片:宋华卓在飞机上调试仪器,侧脸专注;在承古斋后台卸妆,神情平和。 “干净得像张白纸。”吴道时嗤笑一声,指尖划过照片眼神冰冷,他将档案合上扔到一边,仿佛那干净得刺眼的履历是一种嘲讽。 旋即他又转向右侧那份“董云芝”的档案。封皮略显粗糙,墨迹也新。 “董云芝,”陈旻继续汇报,“董碧云姨太娘家侄女,民国三年生。燕大历史系二年级。成绩中等,偏重东亚史。社会关系:表面单纯,与进步学生社团‘新史社’有接触,但仅限于学术沙龙;常出入东交民巷‘松竹梅’日式茶馆,称兼职翻译;与日本商社‘三井洋行’北平分行经理佐藤一郎有数次会面记录,地点隐蔽。经济来源:董姨娘私下接济为主,但……”陈旻顿了顿,声音压低,“近半年,其个人账户有数笔来源不明的大额日元汇款,经香港银行中转,最终汇入一个瑞士匿名账户。” 吴道时眼神骤然锐利如刀!他猛地坐直身体,一把抓过董云芝的档案,迅速翻看。里面夹着几张模糊的偷拍照:董云芝低头走进“松竹梅”茶馆的后门;她与一个穿着和服、面容模糊的日本男子在僻静公园长椅上低声交谈;还有一张银行流水单据的复印件,上面一串串冰冷的数字,如同毒蛇的信子。 “日元?瑞士账户?”吴道时声音冰冷刺骨,“董碧云那个蠢货,知道她这好侄女在干什么吗?” “属下不敢妄言。”陈旻回答,“董云芝在大家面前,依旧是那个‘勤工俭学’、‘洁身自好’的女学生。她与佐藤的接触极其隐秘,若非我们动用内线,几乎无法追踪。” 吴道时的手指重重敲在“三井洋行”和“佐藤一郎”的名字上。三井洋行,表面是普通商社,实则是日本在华最大的情报据点之一!佐藤一郎,更是军统内部挂了号的资深特务! “继续挖!包括董碧云!”吴道时声音森寒,“她接触了哪些‘新史社’的人?传递过什么信息?她和佐藤的具体谈话内容!还有那个瑞士账户的最终流向!我要知道她背后到底是谁!是日本人?还是……别的什么牛鬼蛇神?” “是!”陈旻肃立。 吴道时靠在椅背上,闭上眼,额角伤疤在灯光下微微跳动。宋华卓……干净得让他无处下口,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憋闷得吐血!而董云芝……这个看似怯懦、被他视如敝履的女人,身后竟藏着如此深不可测的漩涡!日元、瑞士账户、日本特务……她到底是谁的棋子?董碧云知不知道?父亲知不知道? 一股冰冷的寒意,夹杂着被愚弄的暴怒和更深的警惕,悄然爬上他的脊背。他感觉自己像陷入了一张无形的巨网,而董云芝,就是网上那只看似柔弱、却带着剧毒的蜘蛛。 吴道时眼底的寒光比壁炉里将熄的炭火更冷。他抓起桌上那本薄薄的“董云芝”档案,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将那粗糙的封皮捏碎。 “董碧云……”他咀嚼着这个名字,声音像淬了冰的刀锋,“这个只知道唱曲儿、抹香粉的蠢货……她侄女背后是日元、瑞士银行、日本特务!她真的一无所知?还是……她根本就是这盘棋上的一颗子?!” 他“啪”地一声将档案拍在桌上,震得台灯罩微微晃动。 “查!”吴道时从牙缝里挤出命令,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董碧云!给我把她从里到外,扒得干干净净!从她进绮霞阁那天起,不!从她还在八大胡同‘清吟小班’挂牌那天起!所有接触过的人,花过的每一笔钱,说过的话,唱过的曲儿词!尤其是她和娘家的联系!董云芝是她亲侄女,她不可能完全撇清!” “是!处长!”陈旻立刻应道,身形在阴影中绷得笔直。 “重点!”吴道时的手指重重戳在档案上董云芝的名字旁,“查清楚,董碧云这些年,有没有通过什么‘特殊’渠道,往她那个破落户娘家送过钱!或者,有没有什么‘亲戚’,突然阔绰起来!还有,她那些‘老主顾’、‘手帕交’里,有没有东洋人的影子!特别是那个‘松竹梅’茶馆!董云芝常去,她董碧云呢?!” “明白!”陈旻迅速记下要点,“属下立刻调阅董姨娘历年账目、访客记录,并安排人手,重点监控其与娘家的往来信件、人员接触。‘松竹梅’那边,我们的人已经布控。” 吴道时靠回椅背,闭上眼,脑海里却翻腾着无数画面:董碧云依偎在父亲吴镇岳身边,娇声软语地讨要珠宝首饰;还有她偶尔看向母亲张佩如时,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不易察觉的冰冷……这什锦花园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浑,还要深! “加派人手,盯死绮霞阁!董碧云的一举一动,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哪怕是她丢掉的垃圾,我都要知道!” “是!属下这就去办!”陈旻领命,无声地退入更深的阴影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书房里重归死寂,只有壁炉里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座钟那永恒不变的“咔嗒”声。吴道时独自坐在昏黄的光晕里,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猛兽。 吴道时缓缓靠回椅背,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酷的弧度,“董碧云……”他轻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唱了这么多年的戏,也该……唱到头了。” 009除夕 民国二十一年除夕,北平什锦花园十一号张灯结彩。 腊月的寒气被府内鼎沸的人声和暖炉驱散,空气里弥漫着炮竹硝烟、炖肉浓香和上等檀香混合的独特年味。 暖阁里,红烛高烧,映得满室金碧辉煌。一张硕大的红木圆桌摆在中央,铺着猩红绣金牡丹的桌帷。桌上山珍海味堆迭如塔:整只油亮的烤乳猪昂首踞于正中,周围是松鼠鳜鱼、佛跳墙、蟹粉狮子头、八宝葫芦鸭、葱烧辽参。更有应景的什锦火锅咕嘟作响,热气氤氲。正中摆着一个三层高的奶油裱花蛋糕,这在旧式府邸里颇为新奇,是张佩如特意为孩子们添置的西洋景。 吴镇岳一身簇新的团花玄色绸袍,端坐主位,难得地面色松弛,手里盘着油亮的文玩核桃。张佩如穿着绛紫色织锦镶貂毛大褂,雍容华贵,含笑坐在他身侧,下首坐着董云芝以及几位依附吴家的军中将佐和家眷,气氛热闹。董姨娘正殷勤地给吴镇岳添茶。就在她倾身放回茶壶的瞬间,目光不经意掠过下首侍立的小蛮:那丫头正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给张佩如剥橘子。她穿着府里统一发的靛蓝棉布袄子,袖口洗得有些发白,此刻因为抬手的动作,袖管微微向上缩了一寸。 一道极其细微、却异常刺眼的??金光??,倏然刺入董碧云的眼帘!一只??赤金镯子??正松松地套在小蛮纤细的左手腕上!宫灯的光线落在绞丝缠绕的缝隙间,董碧云脸上的娇媚笑容瞬间僵住,这只镯子!她认得!这绞丝纹路、这细巧的圈口……分明是前些日子吴灼大小姐在瑞蚨祥新打的那对赤金绞丝镯中的一只!她亲眼看见吴灼戴过!怎么会在这个低贱的丫鬟手腕上?! 就在这时,暖阁厚重的锦帘被丫鬟打起,带进一丝清凉的空气。一道海棠红的身影轻盈地步入暖阁,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吴灼穿着一身精心裁制的海棠红上身是??海棠红缠枝莲纹暗花缎窄袖袄,领口、袖口镶??两指宽玄狐锋毛??。下身配??象牙白百褶织锦裙??,裙摆边缘绣??疏落有致的折枝梅花??,如同雪地里怒放的红梅,衬得她肌肤胜雪,光艳逼人。乌黑如瀑的长发挽成新式的双环髻,发髻根部簪一支??赤金镶粉碧玺的蜻蜓压鬓簪??,簪翅微微颤动,折射出柔和莹润的光晕。薄施??茉莉花味鹅蛋粉??,眉用??青黛轻描??,唇点??浅粉色胭脂膏??,如同熟透的樱桃。颈间戴一串??颗粒匀称的珍珠项链??,耳垂缀??小巧的珍珠耳钉??。 在这一身极致的华服盛妆之下,她褪去了几分青涩,显露出一种惊人的、带着蓬勃朝气的美丽,像一颗被精心打磨的明珠,骤然在灯火辉煌中绽放出夺目的光华。暖阁里喧闹的声音似乎都静了一瞬,好几位年轻军官的视线胶着在她身上,难以移开。 “爹,娘。”吴灼走到主位前,敛衽行礼,声音清越如珠落玉盘。流苏轻颤,珠光映着她清澈的眸。 “好!好!令仪这身打扮,真是光彩照人!”吴镇岳难得地开怀大笑,眼中满是自豪,“快坐下吧。” 张佩如也笑着拉过女儿的手,轻轻拍了拍,满眼赞许与骄傲。 吴灼在母亲下首的位置坐下,正好与刚走进暖阁的吴道时打了个照面。 吴道时一身笔挺的深灰色呢料军装,金色的少校领章熠熠生辉,衬得他身姿挺拔,面容冷峻。他踏入暖阁的瞬间,目光就被面前的吴灼捕获。 盛装之下的耀眼的橘红,莹润的珠光,胜雪的肌肤,顾盼生辉的眼眸…… 他见过她无数种样子:穿着学生装的素净,病中虚弱的苍白,赌气时的嗔怒……却从未见过她如此……如此盛放的模样!这美,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攻击性,毫无防备地撞入他的眼底!这美是为了这满堂的宾客,是为了这该死的除夕,是为了那些即将到来的、与他无关的未知岁月!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垂下眼帘,掩盖住眼底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嫉妒,迈开脚步,走向自己的座位。 “慎之来了。”吴镇岳招呼道,并未察觉儿子的异样。 吴道时彬彬有礼:“爹,娘。” 声音干涩紧绷,他拿起面前的白瓷茶盏,指尖用力得泛白,慢慢啜饮着。 就在这时,管家吴禄引着一家三口走了进来。 “大帅,夫人,宋将军到。”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门口。 走在最前面的正是宋元哲将军。他身着深蓝色的呢料便服,身形魁梧,眉宇间沉淀着军旅生涯的坚毅与沧桑,脸上带着惯常的沉肃,此时也刻意舒展了些,向吴镇岳夫妇拱了拱手:“镇岳兄,夫人,叨扰了。” 声音洪亮,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存在感。他身后跟着一位穿着暗红织锦缎旗袍、容颜温婉却目光沉静的夫人。但紧随其后、与他们并肩走进来的那个年轻身影,瞬间吸引了更多的目光——包括暖阁中央位置那两束倏然凝固的视线。 那是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青年,身量颇高,穿着一身宝蓝色暗纹缎面长衫,外罩一件墨色团花琵琶襟马褂,身姿挺拔,面容清俊,嘴角天生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行走间步履从容,带着良好的教养。 “贤弟!弟妹!还有云笙贤侄!快请入座!” 吴镇岳朗声笑着起身迎接,显得十分热络。他的热情冲淡了些许吴道时带来的冷硬氛围。 管家的指引下,宋元哲与夫人被安排在吴镇岳左首边的位置,以示尊贵。而宋华卓,则被安排在了吴母这一侧,与坐在张佩如下首的吴灼只隔了一个空位。 “晚辈云笙,给吴伯父、吴伯母请安!恭祝伯父伯母新春康泰,福寿绵长!”宋华卓走到主位前,对着吴镇岳和张佩如深深一揖,动作标准,声音清朗悦耳。 “贤侄不必多礼!”吴镇岳笑着虚扶一下,对张佩如道,“佩如,这就是明轩兄的次子华卓,刚从天津过来。” 张佩如含笑打量着宋华卓,见他举止得体,气度不凡,眼中也流露出几分赞许:“宋公子果然一表人才,快请坐。” “谢伯父伯母。”宋华卓直起身,目光自然地扫过席面,在看到吴灼的瞬间,眼中掠过一丝明显的惊艳, 吴灼惊讶的看着他,这不就是那日展示殷麦曼翻转的飞行员嘛? “吴妹妹?”宋华卓的眼中带着笑意。 “啊”吴灼起身,微微颔首还礼:“令仪见过宋公子。” 吴道时握着茶盏的手,再次猛地收紧!他听到了那声“吴妹妹”!听到了他话语中毫不掩饰的惊艳和欣赏!他也看到了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好感!他垂着眼帘,死死盯着茶盏中漂浮的茶叶梗,仿佛要将它盯穿!胸腔里那颗心脏在剧烈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带来一阵尖锐的抽痛! 宋华卓被安排坐在了吴灼对面的位置。席间,吴镇岳与宋元哲以及几位将佐谈笑风生,话题从时局战事渐渐转向了风花雪月。宋华卓虽年纪不大,但谈吐不俗,对戏曲、书画颇有涉猎,尤其聊起昆曲时,更是侃侃而谈,偶尔清唱两句《牡丹亭》,嗓音清越悠扬,引得众人叫好。吴灼听得入神,琥珀色的眸子亮晶晶的,偶尔与宋华卓视线交汇,便回以一个浅浅的微笑。 这一切,落入吴道时的眼中。 他坐在那里,如同一个沉默的、冰冷的影子。面前精致的菜肴,在他看来索然无味。他几乎没有动筷,只是偶尔端起酒杯,机械地抿一口辛辣的烧酒。那灼热的液体滑入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寒冰与烈焰。 他看着她对别人笑!看着她眼中闪动着欣赏的光!看着她和那个姓宋的言笑晏晏! 她今天美得如此惊心动魄,难道就是为了在这该死的除夕夜,来凌迟他的心脏吗?! 他感觉自己的神经已经绷紧到了极致,每一次吴灼的笑声传来,都像一根钢针扎在他的太阳穴上。每一次她与宋华卓目光交汇,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切割! 席间气氛正酣,宋夫人笑着对张佩如道:“佩如姐姐,瞧这两个孩子,年岁相当,站在一起可真是一对璧人呢!” 这话一出,席间几位夫人也跟着附和。吴灼脸上微红,垂下眼帘。宋华卓则大大方方地笑了笑。 “叮——喀!”一声细碎又清晰的裂瓷声在相对安静的暖阁中响起,突兀得惊人!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吴道时面前的桌面上,那个精致名贵的白瓷茶盏,竟生生从他紧握的手中裂成了几片不规则的碎片!茶水混着几缕极淡的血丝——显然是茶杯裂开时划伤了掌心——洇湿了他深灰色的军裤和桌布! 一瞬间,整个暖阁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吴镇岳皱紧了眉头,不满和疑惑地看向长子:“慎之?” 张佩如惊得用手帕掩住了嘴,眼中全是担忧。 宋元哲夫妇也面露讶异。 宋华卓则迅速收敛了笑容,看向吴道时裂开的茶盏和那只紧握成拳、似乎在微微颤抖的手,英挺的眉毛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探究。 吴道时缓缓抬起眼皮,眼底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如同寒潭。他面无表情,仿佛感觉不到手上的疼痛。他看着那蜿蜒的血线,又缓缓抬眼,目光扫过众人惊愕的脸,最后落在了吴灼带着错愕和担忧的脸上。 “扰了诸位雅兴,慎之失礼了。”?? 他声音低沉沙哑,听不出丝毫波澜。他随手抄起一方餐巾,看也不看便草草摁在掌心翻卷的伤口上——力道之大让崭新的雪白巾面瞬间绽开刺目的血印。 “慎之!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张佩如悚然一惊,起身欲扶。 “无妨。”吴道时身体绷紧如即将离弦的箭矢,他霍然起身,军靴“咔”地一声磕在青砖地上,动作标准挺拔得近乎僵硬。他对着主位的吴镇岳和周围众人方向,幅度极其克制地微微一颔首,下颌线条绷得死紧:“皮肉小伤,不敢劳烦诸位长辈。请父亲母亲并长辈慢用。慎之……告退。”??话音尚未落定,他已倏然转身,深灰色的挺括背影挟裹着近乎实质的寒气与决绝,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管家吴禄反应极快,立刻招呼小丫鬟上前清理桌面,又另奉上一盏新茶。 吴镇岳重重咳了一声,试图打圆场:“无妨,无妨!岁岁平安!慎之许是这几日军务辛苦,手上失了准头。来来,贤弟,弟妹,贤侄,咱们开席!” 吴灼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对面的宋华卓,宋华卓也正关切地看着她,眼中带着一丝询问和安抚。吴灼勉强回了他一个浅浅的笑容,心绪却早已飘远,飘向了那个被黑暗吞噬的背影。 010守岁 暖阁的喧嚣被厚重的锦帘隔绝在外,砺锋堂的书房却像浸在冰里。吴道时靠着书桌席地而坐,军装外套随意扔在椅背,右手垂在身侧,暗红的血珠顺着紧攥的指缝渗出,滴落在深色地毯上,洇开一朵朵花,窗外零星的爆竹声传来,更衬得这死寂令人窒息。 “笃笃。”极轻的敲门声像羽毛落在冰面。 吴道时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吴灼端着一个乌木托盘,侧身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还有一个小小的藤编药箱和一个青花瓷小碗,碗里姜汤辛辣的气息瞬间冲淡了室内血腥的铁锈味。 她换下了那身海棠红的盛装,只穿着一件家常的藕荷色软缎斜襟薄袄,素净的象牙白棉裙,长发松松挽了个髻,胸前别着他送的蝴蝶胸针。 “大哥。”她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走到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我熬了姜汤……你的手,也该上药。” 吴道时缓缓侧身。 昏黄的台灯光线下,他脸色苍白得吓人,紧抿的薄唇毫无血色。 素衣洗去了方才暖阁里的灼灼光华,却更显眉目如画,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盛满了化不开的担忧。 “这点小伤,死不了。”他抬起那只受伤的右手,血珠还在顺着指缝滴落。 “血都滴了一路!”吴灼秀眉紧蹙, “几个小丫头也不敢进你的书房。”她放下托盘,几步上前,不由分说地拉住他冰冷的手腕,她的手指温热柔软,带着少女特有的细腻。 吴灼在他脚边半蹲下来,打开药箱。动作麻利地取出白瓷药瓶、棉签和干净的纱布。她小心翼翼地掰开他紧握的、带着血污的手指。掌心赫然是几道深可见肉的撕裂伤,混着细小的瓷片碎屑,显然是被捏碎的酒杯划破的。 “天……”吴灼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伤得这么重!”她抬头,又气又急地瞪了他一眼。 吴道时垂眸看着她纤长微颤的睫毛,看着她小心翼翼为他清理伤口的专注侧脸。那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手心,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她离他这么近,却又那么远。 “宋华卓……”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却字字如冰锥,砸在寂静的空气里。“明轩将军的次子。” 吴灼正用镊子夹取碎瓷屑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她没抬头,只含糊地“嗯”了一声。 “父亲……”吴道时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气,“对他……很是欣赏。宋家……亦有意。” 空气仿佛凝固了。吴灼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缓缓抬起眼,望向吴道时, “大哥……你什么意思?” 吴道时扯了扯嘴角,那是一个极其难看的、带着无尽嘲讽和悲凉的笑容,目光却死死锁住她,不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还不明白吗?令仪。父亲留他们在府里过年,宋夫人那句‘璧人’……你真当是玩笑?”他声音压得更低,“宋华卓就是父亲为你……定下的那位了。” “轰隆——!” 窗外,不知谁家点燃了一枚巨大的烟花,骤然炸响!绚烂的流光瞬间撕裂了窗外的夜空,五光十色的光芒透过窗棂,在书房的墙壁和地面上投下瞬息万变的斑驳光影。 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强光,让吴灼浑身剧烈地一颤!她嘴唇微微张着,琥珀色的瞳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惶和无措。 父亲……父亲要把她……像一件物品一样……许配出去? 光影交错间,吴灼眼中的水汽迅速凝聚,让人心疼。 他清晰地看到了她眼中的恐惧和无助。这神情,非但没有让他感到快意,反而像一把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切割!他宁愿看到她愤怒,看到她反抗,也不愿看到她……如此脆弱无助! 这眼泪,是为即将到来的命运而流?还是……为了那个才见了一面的宋华卓?! 他猛地抽回手!动作粗暴!“怕了?”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尖锐的戾气,在烟花炸响的间隙里显得格外刺耳,“现在才怕?晚了!生在吴家,你早就该知道会有这一天!你的美貌,你的才情,你这个人……都是待价而沽的政治筹码!” 她身体晃了一下,泪水汹涌而出,却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她用那双含泪的、倔强又破碎的眸子,狠狠瞪着吴道时,像是被丢弃的狸奴。 窗外的烟花愈发密集起来,如同天女散花,将整个夜空映照得亮如白昼。 在那几乎要将黑夜燃烧殆尽的流光盛宴中,吴灼猛地低下头,用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她重新拿起药箱里的棉签和药瓶,动作近乎粗暴地,一把抓过吴道时刚刚抽回的手腕! 带着决绝的力度,紧紧攥住他,开始为他清理伤口。动作不再小心翼翼,而是带着一种发泄般的、近乎粗鲁的用力!棉签沾着冰凉的药水,狠狠按在他血肉翻卷的伤口上! “嘶——”剧烈的疼痛让吴道时倒吸一口冷气,眉头紧锁。 吴灼却仿佛没听见,眼神空洞地望着他掌心狰狞的伤口,手上的力道丝毫未减。药水混着血水,还有她的几滴眼泪。 “我知道……”她终于开口,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破碎不堪,“我知道……我是筹码是物件。可是大哥……你呢?父亲又给你定了谁家的女儿?董云芝吗?” 最后那个名字,她说得极轻,却像是一块巨石,狠狠砸在两人之间死寂的空气里。 吴道时看着清亮朦胧的眼,看着她眼底深处那毫不掩饰的、冰冷的嘲讽和一丝同病相怜的悲悯? 一股更加深沉的、冰冷的绝望,夹杂着被看穿的狼狈和屈辱,瞬间攫住了吴道时!他猛地闭上眼,下颌线绷紧如拉满的弓弦,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仿佛在吞咽着无法言说的巨大痛苦和苦涩。 窗外,烟花在最高处绽放出最炫目的光芒后熄灭,只留下刺鼻的硝烟味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 书房内,最后一丝光影也消失了,重新陷入一片浓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吴道时那只被吴灼紧紧攥着、包扎了一半的、染满血和泪的手,缓缓地、极其僵硬地翻转过来。带着血腥和药味的手指,颤抖着,迟疑着,最终……极其轻微地、小心翼翼地,覆上了吴灼冰凉的手背。如同溺水之人,绝望地抓住最后一根漂浮的稻草。 “令仪,新年快乐!”他抬起眼,猩红的眸子里没有了平日的阴鸷锐利,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痛苦和……一丝近乎哀求的依赖。 这样的眼神,让吴灼的心瞬间软了下来。所有的恐惧和疏离,在这一刻,被一种更深的、血脉相连的怜惜所取代。她反手,轻轻回握住了他的手。 “大哥,新年快乐。我陪你守岁。” 她挨着他,靠着冰冷的书桌坐下。两人肩并着肩。 窗外,爆竹声依旧喧嚣,烟花在夜空中绚烂绽放,映照着千家万户的团圆喜庆。砺锋堂书房内,却是一片死寂的宁静,只有两人交握的手,传递着微弱的暖意。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属于她的、真实的温度。这温度,像一剂良药,暂时抚平了他心中翻腾的嫉妒、愤怒和……那无法言说的、扭曲的爱恋。他贪婪地汲取着这份温暖,这份短暂的、只属于他和她的宁静。 带着淡淡皂角香气的体温传来,让吴灼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心。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吴道时僵硬地转过头,看着靠在自己肩头,呼吸均匀,已然沉沉睡去的妹妹。她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脸颊在昏黄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微光,唇瓣微微嘟起,带着一丝孩子气的纯真。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罪恶感、怜惜和……无法抑制的悸动,瞬间席卷了他!他屏住呼吸,心脏狂跳!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她沉睡的容颜。那毫无防备的睡颜,像一幅最圣洁的画,让他既想靠近,又自惭形秽。 他缓缓地、极其小心翼翼地低下头。灼热的呼吸拂过她光洁的额角。他闭了闭眼,仿佛在承受巨大的内心煎熬。最终,一个极其轻柔的、如同羽毛拂过般的吻,带着无尽的虔诚和……深埋心底的、无法言说的爱恋,落在了她温热的脸颊上。 一触即分。 他猛地抬起头,如同做错事的孩子,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紧张地看着她。吴灼依旧沉睡着,毫无察觉,只是无意识地在他肩头蹭了蹭,发出小猫般的嘤咛。 吴道时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他不敢再动,不敢再有任何逾矩之举。他只是僵硬地坐着,任由她靠着自己,感受着她均匀的呼吸和温热的体温。这份短暂的、偷来的亲密,如同饮鸩止渴,既带来片刻的甜蜜,又将他拖入更深的痛苦深渊。 “当——!当——!当——!” 远处隐约传来寺庙悠扬浑厚的新年钟声,整整十二下,宣告着新年的来临。 011易碎 什锦花园十一号,庭院里新植的梅树刚出了几个花包,嫩绿新叶悄然萌发,带着初生的希望。然而,宅邸深处,一股压抑的暗流却在悄然涌动。 吴镇岳脸色铁青,将一迭账本重重摔在紫檀木书案上!纸张纷飞,发出刺耳的声响。他额角青筋暴起,眼中怒火翻腾。 “张佩如!这就是你掌的家?!”他声音低沉,带着雷霆将至的威压,“去年腊月到今年正月,光是厨房采买一项,就比往年多支出了三成!还有绸缎庄、洋行……这些账目,漏洞百出!钱都花到哪里去了?!嗯?!” 张佩如站在书案前,脸色苍白,手指紧紧攥着佛珠。她看着散落的账本,眼中是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老爷……年节下,各处开销本就大些……董姨娘说,老爷待客要用最好的食材,孩子们的新衣料子也是她亲自去挑的,说是时兴货,价格自然……” “董姨娘?又是董姨娘!”吴镇岳猛地打断她,一掌拍在书案上!“她一个姨娘,插手什么采买?!你是当家主母!账目不清,就是你失职!”他目光锐利如刀,“我看你是念经念糊涂了!连个家都管不好!” “老爷……”张佩如喉头哽咽,强忍着泪水,“我……我这就去查……” “查?现在查有什么用?!”吴镇岳烦躁地挥手,“账都烂成这样了!从今天起,府里内务开支,交给碧云暂管!你……好好反省反省!” “老爷!”张佩如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与屈辱! “就这么定了!”吴镇岳不容置疑,语气冰冷,“你身子骨弱,也该歇歇了!让碧云替你分担分担!”他不再看她,扬声喊道:“来人!请董姨娘过来!” 张佩如僵在原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佛珠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她看着丈夫冷漠的侧脸,心头一片冰凉。她默默转身,挺直脊背,一步步走出书房。 门外,董姨娘早已等候多时。听到传唤,她扭着腰肢,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一丝掩不住的得意,快步走进书房。 “老爷,您找我?”声音甜腻。 “碧云啊,”吴镇岳脸色稍缓,“府里账目有些乱,佩如身子不适,需要静养。从今日起,内务开支,你来暂管。务必理清账目,严加约束!” 董姨娘眼中精光一闪,随即垂下眼帘,恭顺道:“是,老爷。碧云一定尽心尽力,替老爷分忧,替太太分劳。”她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 后院角落,灰鹤“灼儿”的笼子旁。吴道时一身便装,手里拿着一碟清水,正缓缓倒入笼中的水槽,灰鹤“灼儿”低鸣一声,踱步过来,低头饮水。 吴道时看着它,眼神复杂。每日听到后院传来的鹤唳,都会让他想起她明媚的笑脸,如同微光,在黑暗中引诱着他。 他开始独自来这里。起初只是远远站着,后来……他带来了清水,带来了小鱼干。他学着吴灼的样子,小心地喂食,沉默地看着灰鹤啄食饮水。这简单的动作,竟带来一丝奇异的平静。仿佛在照顾这只与她同名的生灵时,能离她近一点点。 “大哥?”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吴道时缓缓转过身。 吴灼站在不远处,穿着浅碧色的春衫,乌发松松挽着。她走过来,看着笼中饮水的灰鹤,又看看吴道时手中的碟子,脸上绽开明媚的笑容,“大哥在喂‘灼儿’呀?” “嗯……”吴道时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小布袋上,“令仪也来喂它?” “是啊!”吴灼开心地点头,晃了晃布袋,“我让厨房留了些新鲜的小虾米。”她走到笼边,熟练地打开小门,将虾米撒在食槽里。“‘灼儿’!快看!有好吃的!” 灰鹤立刻被吸引,欢快地啄食起来。 吴灼看着它,眼中满是温柔的笑意“大哥,最近经常来喂它?前几日路过,好像都看到你在这里。” “嗯,路过……顺便看看。”他放下水碟,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碟沿。 吴灼想起今晨母亲憔悴的脸色,“今早父亲和母亲大吵,家里的财政大权现在归董姨娘。” 吴道时微微攥紧手指,这个董碧云,是要翻天了。“令仪莫要太过忧心。” 吴灼低着头,“我知道。家里的事也轮不到我插嘴,所以我只能和你和灼儿说,它最近精神好多了,羽毛也光亮了些。”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酸楚和愧疚的情绪,冲击着他!他动作太慢了,花时间查那姑侄两,又恰逢新年,还是让董碧云先得手了。 “令仪做好自己的事就行,其余的交给为兄!” “嗯。”她最终只挤出一个沙哑的音节。 兄妹二人,一立一蹲,在初春的阳光下,沉默地照料着笼中的灰鹤。 前院的争吵与权力的更迭,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然而,这短暂的宁静,如同风中烛火,微弱、易碎。 夜晚,什锦花园十一号依旧灯火如昼。暖阁里银骨炭烧得正旺,驱散着冬夜的寒气。威虎堂内,水晶吊灯流光溢彩,紫檀大圆桌上珍馐罗列:??谭家菜??的黄焖鱼翅、??全聚德??的片皮鸭、??丰泽园??的清汤燕窝……香气混杂着雪茄的氤氲,一派富贵气象。 吴镇岳高踞主位,满面红光,正与宾客推杯换盏。席间皆是北平如今的风云人物:??齐燮元??试探着“日满亲善”,??王克敏??谄媚着“镇威余威”,??土肥原贤二??则如阴影般坐在角落,鹰目扫视全场。张佩如端坐一旁,仪态端庄,翡翠头面在灯下闪着温润的光。 吴灼不用出席这种饭局,偷偷的溜到厚重的帘子后,琥珀色的眸子却敏锐地捕捉着席间暗涌:齐燮元对王克敏的疏离,土肥原眼底的算计,父亲那枭雄迟暮的悲凉。董碧云一身正红苏绣旗袍,凤钗摇曳,周旋于宾客间,尤其对土肥原和王克敏殷勤备至。下首的吴道时,军装笔挺,沉默地一杯接一杯灌着烈酒,脸颊泛起潮红,目光低垂,却在董碧云贴近土肥原时,握杯的指节骤然发白。 吴灼想起大哥桌上的那些艳照,不禁心头烦闷,她走向后院,行至假山旁的回廊转角,忽听假山石后传来刻意压低的日语交谈声! “……はい、分かりました……” “……彼の态度はまだ曖昧です……” 是董云芝的声音!吴灼心头剧震,屏住呼吸,悄悄贴近廊柱阴影。只见董云芝背对着她,侧脸线条紧绷,眼神锐利如刀,与宴席上的娇媚判若两人! 吴灼太过震惊,下意识后退一步,脚跟却不慎撞到了廊下摆放的一只细颈青花瓷瓶!花瓶摇晃,眼看就要倾倒碎裂!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大手猛地从斜刺里伸出,稳稳扶住了花瓶!同时,另一只手迅捷地捂住了吴灼差点惊呼出声的嘴!一股浓烈的酒气混合着冷冽的烟草味瞬间将她包裹。 吴灼惊恐地抬头,对上一双近在咫尺、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吴道时示意她噤声,随即不容分说地揽住她的腰,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她带离原地,闪身躲进了旁边一间虚掩着门的客房。房门被无声地掩上,隔绝了外界的灯火与喧嚣。 客房内一片昏暗,只有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久未住人的尘埃味。吴灼被吴道时抵在冰冷的门板上,他的手掌还捂着她的嘴,掌心滚烫,带着薄茧,额角处是他胸膛剧烈的起伏和灼热的呼吸。 “别出声。”他声音压得极低,沙哑得厉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门外,脚步声急促而来。董云芝警惕的声音响起:“谁在那儿?” 吴灼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身体僵硬。吴道时的手掌紧了紧,眼神死死盯着门缝,另一只手已悄然按在了腰间枪套上。 董云芝在门外逡巡,脚步声停在客房门口。吴灼甚至能听到她轻微的呼吸声。时间仿佛凝固了。 就在这时,暖阁方向传来董碧云带着醉意的喊声:“云芝!云芝!土肥原先生问起那尊商周青铜觥的来历呢!还不快过来!” 董云芝在门外顿了顿,应了一声:“哎!姑妈,我这就来!”脚步声匆匆离去。 客房内紧绷的空气骤然一松。 吴道时缓缓松开捂着吴灼嘴的手,却依旧将她困在门板与自己之间。黑暗中,他的目光灼灼,浓烈的酒气和男性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难言的压迫感。 “大哥……”吴灼惊魂未定。 “你胆子不小。”吴道时打断她,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他靠得更近了些,几乎能感受到她身体的微颤,“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若被她发现……”他没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比话语更令人心悸。 吴灼努力镇定,琥珀色的眸子在黑暗中闪着倔强的光:“我听到她说日语!”。 吴道时眼神骤然一凝,随即又化开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他抬手,似乎想触碰吴灼因紧张而微微散落的一缕鬓发,却在半空中停住,最终缓缓放下。 “今晚的事,”他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冰冷,带着命令的口吻,“烂在肚子里。对谁都不要说,包括母亲。” 吴灼被他眼神里的寒意慑住,如小鸡啄米般地点了点头。 吴道时深深看了她一眼,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那迫人的压力才稍减。 他侧身让开门口,“回疏影轩,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吴灼如蒙大赦,立刻拉开房门,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向明亮的光晕里。 吴道时站在昏暗的客房门口,看着她仓惶逃离的背影,素蓝的衣角消失在拐角。他看着自己方才捂住她嘴唇的手掌,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她肌肤的温软和那瞬间的颤抖。他缓缓收拢手指,眼神幽暗如深潭。 吴道时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整理了一下军装领口,迈步走出阴影,重新汇入那金碧辉煌、暗流汹涌的华宴之中。 012昆曲为媒 初七这日张佩如正和宋元哲的夫人刘晓闲聊,话里话外免不了对吴镇岳的怨气。暖阁里比往常更添了几分刻意营造的亲近。刘珍穿着绛紫万字不断头纹织锦缎大褂,鬓边簪一朵点翠寿字簪,端坐在酸枝木嵌螺钿扶手椅上,含笑打量着刚进暖阁的吴灼。 “令仪,快来见过你宋伯母。”张佩如温声招呼,她今日特意为女儿挑了身水碧色缠枝莲暗纹软缎袄裙,清雅又不失礼数。 吴灼上前盈盈一拜:“令仪给宋伯母请安。” “好孩子,快起来!”刘晓笑容满面,伸手虚扶,目光在她身上细细扫过,带着丈量珠玉般的审视,“佩如姐姐好福气,灼儿出落得这般标致,通身的气派,真真是大家闺秀的范儿。您这掌上明珠,不知将来便宜了谁家儿郎?” 张佩如微微一笑,目光投向门口:“这不,能配上我家令仪的儿郎来了!”话音未落,锦帘挑起,宋华卓一身浅灰色薄呢西服,身姿挺拔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向两位长辈行礼问安。 “云笙,快见过你吴伯母。” 宋华卓转向张佩如,执礼甚恭:“伯母安好。”目光随即落在吴灼身上,温和一笑,“令仪妹妹。” 吴灼回以浅笑,心头却微紧,两位母亲那心照不宣的慈爱目光,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在她周身。 “云笙这孩子,刚从天津回来,说什锦花园的梅花开得好,想邀灼儿同去赏看呢。”刘晓笑着开口,语调自然,却将意图点得分明,“恰好,听闻琉璃厂‘承古斋’今儿有几位清曲名家小聚,唱些雅致的段子。令仪不是也爱静吗?不如让云笙陪着去听听?总比闷在府里强。”她的目光扫过院子外面董姨娘的住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那些热闹戏园子,鱼龙混杂的,到底不是千金小姐该去的地方。”这话,明里暗里将董姨娘的爱好踩了一脚。 吴灼垂下眼帘,指尖微微蜷缩,她明白,今日这场“赏花听曲”,是双方父母心照不宣的撮合。她对昆曲,除了董姨娘那套,所知甚少,此去只怕是露怯。 宋华卓却似未察觉席间微妙的机锋,含笑看向吴灼眼神清澈坦荡:“令仪妹妹,可愿同往?只当……散散心?” 在周围殷切的目光注视下,吴灼握紧手中的丝帕无法拒绝,只得轻轻点头:“但凭宋公子安排。” **?* 宋华卓一身剪裁合体的浅灰色薄呢西服,衬得身姿挺拔。他引吴灼去的,并非广和楼、三庆园那样的热闹戏园子,而是琉璃厂深处一家闹中取静、门脸极不起眼的“承古斋”——专营古籍碑拓、文房雅玩,内里却别有洞天。 穿过幽静的庭院,推开一扇厚重的雕花木门,里面竟是一个小小的私密戏厅。只设了七八张紫檀官帽椅,铺着墨绿团花锦垫。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的沉檀香和极淡的灰尘气息。今日并非正式演出,只有两位身着素缎褶子的老伶工,一位司笛,一位拍板,正为座上两三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清唱《玉簪记·琴挑》中的一折。 没有浓墨重彩的戏妆,没有繁复耀眼的行头,甚至没有明亮的灯光。只有几盏幽幽的古式纱罩宫灯,将伶人清癯的侧影投在素壁上。笛声清越悠扬,如同山涧清泉,泠泠淌过心间。老生苍劲醇厚的唱腔,小生清亮婉转的应对,没有夸张的做派,唯有那字字珠玑的唱词,在幽暗静谧的空间里流淌,带着一种洗净铅华的古意与深沉。 “(潘必正唱)月明云淡露华浓,欹枕愁听四壁蛩。伤秋宋玉赋西风,落叶惊残梦……” “(陈妙常唱)粉墙花影自重重,帘卷残荷水殿风。抱琴弹向月明中,香袅金猊动……” 吴灼端坐着,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上,听得极其专注。那唱腔、那韵味与她在家中听董姨娘唱的截然不同。一个如烈火烹油,一个似冷月浸江。她努力想听懂唱词里的深意,捕捉那些典故,却终究隔了一层,秀气的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老先生们低声交谈、品评。宋华卓侧过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温煦的笑意:“如何?可还入耳?” 吴灼有些赧然地抬眼看他,坦诚地摇摇头,声音也放得很轻:“曲调是极美的……只是……很多词句典故,我听得不甚明白。”她顿了顿,想起董姨娘,下意识地补充了一句 “家中……倒是董姨娘,唱得极熟稔,常听她唱呢。” 她以为宋华卓会失望,流露出对她“不解风雅”的惋惜或不耐。 不料,宋华卓眼中非但没有失落,反而漾开更深的笑意,那笑意澄澈坦荡,如同拂过湖面的春风。他微微倾身,距离不远不近,声音依旧温和:“无妨。词藻典故,本非一日之功。昆腔之美,原也不全在文辞。” 他抬手,指向那两位刚唱罢、正闭目调息的老伶工,声音带着一种沉静的穿透力:“你看这笛声,其源可溯至先秦‘篪’、‘籥’,一管竹笛,吹了数千年,吹过秦汉明月,唐宋边关,明清园林,吹的是我们血脉里的宫商角徵羽,是华夏正音。” 他的手指在空中虚划,指向那素壁上的影子:“再看这水袖,一尺白绫,起承转合,非为炫技。它是屈子行吟泽畔的广袖,是汉宫赵飞燕的流云,是嵇康抚琴时飞扬的衣袂,是李白醉后邀月的臂膀……是千年士子风骨与佳人幽情的魂魄所系。” 他的目光最后落回吴灼略显惊愕的脸上,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至于董姨娘唱得熟稔……”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洞悉的弧度,并无鄙夷,只有看透世情的平静,“市井传唱,取其腔调热闹,妆点门面,或娱人耳目,或附庸风雅,本也寻常。然昆腔之魂,不在其声之媚,不在其妆之华。”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直视着吴灼清澈的眼底,一字一句道:“在其承载之重。这咿呀水磨腔里,磨的是三千年礼乐文章,磨的是‘兴观群怨’的诗教,磨的是‘温柔敦厚’的士心。它是一口活着的鼎,盛的是我们文明不灭的薪火,是乱世里,最不该被丢弃的‘无用之大用’。” 这番话,如同惊雷,她猛地抬头,琥珀色的眸子睁得极大,里面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她看着眼前这个穿着西服、却将古老昆曲与浩瀚中华文明血脉相连的少年,看着他脸上那份超越年龄的沉静与笃定。 那些晦涩的唱词,那些清雅的笛韵,那些素壁上的影子……在这一刻,仿佛被注入了全新的、厚重无比的生命!不再是董姨娘口中媚俗的调子,不再是深宅里消遣的玩意儿,而是文明的根脉!是祖先的魂魄!是乱世烽烟中,最不该被遗忘的坚守! 她听了这些,突然间就觉得方才对董姨娘的轻慢感到羞愧,更为宋华卓这振聋发聩的洞见而深深折服! 眼前的宋华卓,在她心中的形象骤然拔高。他不仅仅是熟练掌握殷麦曼翻转的飞行员,也不仅仅是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在他那身西服之下,跳动着一颗对古老文明充满温情与敬畏的赤子之心,蕴含着一种在浮华乱世中极为稀缺的、清醒而深沉的力量。 “听君一席话,令仪受益终身。”她望着他,原有的疏离和审视消失殆尽,只剩下纯粹的、发自肺腑的刮目相看。 013摩斯密码 此时,司笛的老伶工调匀气息,笛管再次凑近唇边。这一次,吹奏的不再是缠绵悱恻的唱段,而是一支古朴苍凉的曲牌。笛声幽幽,如泣如诉,仿佛从远古的时光深处蜿蜒而来,穿过战国的烽火,汉唐的宫阙,在暮春的午后,在这方小小的、承载着千年文脉的斗室里,低回吟唱。 这时,厚重的雕花木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一个身影带着门外一丝清寒,安静地侧身进来,反手轻轻掩门,动作带着一种文人特有的、不惊扰风雅的谨慎。 来人穿着半旧但浆洗得干净的深灰布棉袍,外罩洗得发白,鼻梁上架着一副,木质圆框眼镜,镜片在昏暗灯影下微微反光,恰好看不清其后的眼眸。 他身上既无锋芒,也无刻意低调的局促,整个人如同书房角落里一卷放置多年的古籍,妥帖、寻常,透着一股温吞的书卷气。 他悄然在靠门最角落的一张空椅上坐下,动作轻缓,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坐下后,他甚至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目光随意地投向台上表演的老伶工,脸上带着初次来此听曲者应有的欣赏。 宋华卓在他进来时只是随意瞥了一眼。一个衣着朴素普通的教书先生,出现在这古籍文玩店附设的小戏厅里听曲消遣,再正常不过。吴灼看见了沉墨舟,略微倾身行礼。 台上,《长生殿·哭像》唱至最凄绝处:“……人间天上此恨怎能偿!” 那“偿”字的拖腔哀婉缠绵,回肠荡气。 然而,就在拖腔将散、余韵未消的最后一缕气息里! 吹笛伶工的左手尾指,在笛管末端一个隐蔽至极、非正音工尺谱指法的孔位上,快得几乎如同幻影般轻点即离!同时配合着喉咙深处一个气息的、极其微弱的不自然顿挫!其巧妙程度足以欺骗世上最严苛的音乐大师的耳朵! 然而角落里,看似正沉浸于哀婉曲调的沉墨舟,那双藏在反光镜片后、一直平静如古井水面的眼眸,骤然爆发出超越人类极限的、纯粹理性的洞察之芒!那一点细微到近乎不存在的异常指法与气流,在他无懈可击的伪装下,却在意识深层被瞬间、精准地捕捉、分析、定位!如同黑夜中唯一的坐标点亮! 来了! 他的目光依旧平视前方,脸上没有任何波澜,连端坐的姿势都未改变。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意识已在无声无息中,以堪比精密机械的速度完成了对整个空间的瞬时扫描分析!杯盘、折扇、茶盏、每一个人的细微神态……最终,那份无形却绝对精准的洞察力,如同卫星定位般,聚焦在一位须发皆白、穿着锦缎马褂的老者身上!几乎就在拖腔余音彻底消逝于空气的同一毫秒,老者那搁在紫檀几案边缘、看似为乐声感怀而放松的右手尾指,极其自然地、以绝对精确如同钟摆的时间间隔,在光洁的桌面上,轻轻叩击了三下! 笃!笃!笃! 目标锁定!密件确认接收! 一股冰冷的寒意无声无息地漫过沉墨舟的心头。他脸上那抹温煦的书卷式微笑没有丝毫变化,只是自然地站了起来,动作不疾不徐,甚至还随手整理了一下因久坐而略有褶皱的马褂下摆。他没有丝毫迟疑或犹豫,就这么径直地、熟稔地朝着吴灼和宋华卓坐的位置走了过来。步履轻松,甚至带着点小憩之后舒展筋骨的悠闲感。 他没有刻意去看宋华卓,仿佛注意力全在吴灼这个他所熟悉的学生身上。走到近前,很自然地就在紧挨着吴灼的一张空椅上坐了下来。 苍凉古朴的笛韵仍在斗室中低回盘旋,如同历史的呜咽。沉墨舟的脸上带着沉浸在古老曲调中的平和表情,右手轻轻搭在那本磨损的旧皮笔记本的硬质封面上。 就在笛声一个略显孤悬、尾音微微拖长的间歇处,沉墨舟的手指仿佛无意识地在皮革封面上轻叩起来。动作幅度极小,指尖落点细微,发出的声响几乎完全被周围的笛音包裹。 然而,对于宋华卓那双在螺旋桨轰鸣和无线电杂音中锤炼出绝对音准与节奏分辨力的耳朵来说,这微小的敲击声如同黑暗中突然亮起的导航灯! 哒—嗒—嗒—嘀嘀—嗒嗒嘀—嗒嘀嘀嘀—嗒嗒 这并非毫无意义的点拍,其组合、间隔蕴含着特定的规律!是—— 摩斯密码!紧急信息! 宋华卓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如战机遭遇空中气流般一沉!他所有的注意力瞬间集中于耳畔那微弱的皮革敲击声上,听觉神经像最灵敏的雷达波束,瞬间锁定并解析! 敲击节奏快如疾风,却又清晰异常: “运输在即,高危方向,东向… 夜间水路!” 这念头如同惊雷炸响在宋华卓识海!沉墨舟传递的情报核心是:有一批??高危物品(极大可能是禁运药物/军用物资)即将通过东向水路在夜间完成运输!?? 伶人异常的笛声指法,是为了确认此高度机密情报的接收! 摩斯密码传输仅仅持续约两秒,快如闪电。就在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的瞬间,沉墨舟仿佛是被笛声一个幽微的转折触动,右手极其自然地、带着点意犹未尽的打拍感抬起(完美结束敲击),习惯性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眼镜反光,如同水镜掠过寒芒。就在镜片抬起的刹那,一道比鹰隼更锐利百倍的目光,极其短暂却精准地投向了那位锦缎马褂老者搭在几案上的右手——那三下轻叩的位置!沉墨舟脸上依旧是那副沉浸在古老艺术中的平和专注,甚至还随着笛声的起伏,微微地点了点头,仿佛在品味其中的沧桑。 然而,宋华卓全身的血液都因为解读出的信息而瞬间冰冷又滚烫!冰冷的,是这情报背后可能代表的、流入敌手的军需药品或毒品对前线造成的巨大危害!滚烫的,是那被瞬间点燃的报国热血与战鹰的职责感! 空气凝重如铅。笛声呜咽,书墨馨香里混入了无形硝烟。那“??S-A-E-H-N-W??”的密码,如同一根点燃的引信,无声无息地埋入了这方承载着千年文脉的斗室,随时等待着引爆一场关乎家国命运的暗战! 沉墨舟目光重新变得温和而内省,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凌厉只是错觉。他甚至轻轻抚摸了一下笔记本封面上刚才敲击过的地方,指尖滑过皮革的纹理,像在抚摸一段无字的古籍,无人知晓那看似寻常的动作之下,传递的是怎样惊心动魄的警报。他端坐如初,如同画卷里一枚静谧的钤印,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被完美的表象深深封存。 014钢铁雄心 沉墨舟他微微欠身,动作自然得如同掸去衣襟上的微尘,显然已准备离开。他朝着吴灼颔首示意。 “先生请留步!先生对昆曲造诣如此深厚,方才那段古牌,苍劲古朴,深得我心。只是其中几个典故流转变化之处,我还未参透,不知先生可否再点拨一二?”宋华卓出言阻拦,“家母今日恰巧设了家宴,原也是因我前日从津门回来,聊表慈心。席间闲谈,家母还提及最近在寻一位精通古文辞赋的先生,为弟弟开蒙。先生乃燕京大学名士,家母亦是闻之久矣!万望先生赏光移步舍下!” 沉墨舟脸上露出非常真实的、混合着受宠若惊和犹豫为难的神色。他微微摆手,“这……宋公子言重了!沉某一介寒儒,安敢当‘名士’二字。宋夫人设宴为公子接风洗尘,阖家团聚,沉某一个外人,贸然叨扰,岂不……”他微微皱眉。 “先生万勿推辞!家母最是敬重饱学之士,知道今日若错过先生,事后必要责备云笙不知礼数!”宋华卓带着不容分说的热情,甚至伸出手臂,做出了一个极其自然而尊敬的“请”姿,“车就在门外候着!吴小姐也同去!家母久未见她,定也欢喜!”他目光扫向吴灼,临时抓了一个理由,“令仪方才听得入神,想必也有些不解之处吧?” 吴灼虽对两人的表现略显诧异,但她直觉宋华卓是要和沉墨舟有些更深的交流,便顺水推舟了一番:“沉先生,我还想着刚才那曲牌里的……”她顿了顿,仿佛在努力回忆一个词,“……‘羽调’是如何与‘商声’转承的!就请沉老师指点一二!” 晚宴设在宋府西厢的暖阁。窗外细雨沙沙,细密的雨帘隔绝了外界,暖阁内烛火摇曳,熏笼里银霜炭燃着幽微的光,将紫檀圆桌和围坐其间的三人笼罩在一片温润柔和的光晕里。 “沉先生,请!”宋华卓端起自己的酒杯,脸上笑意温煦真挚,“席间简陋,仅以此杯薄酒,聊表谢意与敬意!”他一饮而尽,动作豪爽利落,尽显军旅子弟的直率,又带着世家公子的教养。 沉墨舟亦含笑举杯回礼:“宋公子谬赞了。沉某一介教书匠,空谈些书本道理,当不得公子如此盛情。” 宋华卓放下酒杯,状似随意地转了话题:“说起来,云笙在航校时,也常听高教官提起古人智慧之深远。教官说,那《山海经》里的奇肱国人造飞车载人,岂不正是我辈飞天之雏形?古人之心,浩渺如宇宙星辰,令人神往!” 沉墨舟微微颔首:“古人仰观天象,俯察地理,其心志固非常人所能及。那奇肱飞车固然是想象瑰丽,然其背后蕴含的,何尝不是对摆脱地之束缚、凌驾苍穹之上的永恒渴求?此乃华夏先民探索之心,不灭之炬火。正如公子方才所言,今日扶摇直上九万里之雄鹰,亦是循着先祖心迹而奋力前行。” 宋华卓心头微微一凛,他笑意加深,身体微微前倾,像学生向师长请教:“先生高见!说到探索之心,云笙在津门时,曾遇一桩奇事。有外国工程师拆解我们一架旧飞机引擎,啧啧称奇,说其中几处散热导流的设计,思路竟酷似战国时期失传的某件‘水火釜’之结构!这古今智慧竟能跨时空呼应,实在奇妙!不知先生博通古今,可有听闻此类器物?” “水火釜……”沉墨舟语气带着一种学者回顾史料时特有的温吞与沉吟,仿佛在记忆的库藏中搜寻着,“此名颇为古雅。《考工记》、《墨经》中记载奇物多矣,然此釜名,似未得见……倒是《淮南万毕术》中录有‘阳燧取火于日,方诸取露于月’之术,水火相济,阴阳转轮,其理至微,其用或与公子所言飞机散热之导流玄机,或有精神相通之处?” 沉墨舟应对得极其漂亮,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水火釜”的存在,不仅化解了陷阱,还反客为主地展现了自己的深不可测。 “吴同学,”沉墨舟的声音温和如同春风拂过琴弦,“今日承古斋那曲牌,方才想起,内里有一段变调,暗合五运六气流转之妙,于调理肝木之气颇有益处。晚些我写个简谱予你,闲时可细品玩味。” 吴灼听到老师点名,连忙放下筷子,乖巧应是。 宋华卓笑着接过话头:“先生有心了!难怪令仪前日还跟我提起,说沉先生讲课引经据典,最是有趣。先生真乃全才!不知先生除了教习,平时还做些什么消遣?” “宋公子过誉了。”他声音平静,如同深潭水波,“教书育人已极耗心神,何来余力?不过是偶尔翻翻闲书,或去琉璃厂淘几张旧拓片罢了。” 宋华卓放下筷子:“说来也是奇遇。前日在津门,于友人府上小聚,席间得一东瀛商人赠了些琉球石斛酿。饮之甘冽清甜,回味倒也悠长,只是总觉得……”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敲了下桌面,“总觉得那甜糯滋味背后,藏了几分刻意炮制的匠气,倒失了山川草木本身的清烈本味。” 他语调轻慢,如同寻常议论着珍馐美馔的细微差别。 沉墨舟正用调羹轻轻搅动着面前一盏清润的“一品鹿筋羹”,闻言动作丝毫未乱。温吞的羹汤在他修长的指间荡开温润的水光,他微微抬眼,迎着宋华卓的视线,嘴角是那抹惯常的温文弧度:“哦?琉球石斛……确是好物。只是这东瀛的炮制之道,重术轻道,过于求其形而弃其神髓。《礼记·乐记》有云:‘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 天地万物,自有其本序精魂。外物强为之雕琢,若与内里乾坤相悖,纵有甘冽之表,其内蕴终究单薄。” 这哪里是在论酒?分明是借酒为喻,针砭时弊! 宋华卓心头猛地一震!沉墨舟的回应,比他预想中更为犀利、更为深刻!这已不是简单的立场表态,而是饱含文化底蕴的鞭挞! 他胸中那股属于翱翔长空、守护疆土的豪情轰然激荡!宋华卓猛地倾身向前,隔着微醺的酒意,目光灼灼如炬:“先生此言,掷地有声!术之雕琢,若悖天理,终究无根之萍!云笙身在青云之上,看得分明——”他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带着热血男儿压抑不住的激越,“九千里山河如画!皆是先民血汗浸润!可今日倭氛日炽,觊觎之心,路人皆知!其所谓‘同文同种’、‘大东亚共荣’之说辞,不过是……”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句冲口欲出的“贼子狼心”咽了回去,换了更为文雅却同样锋锐的词,“不过是借其‘匠气’,欲覆我山河之‘本味’!” 这番话,已然抛开所有隐喻直入本心!宋华卓眼中燃烧的是铁翼护国的决心,话语如同铁石相击,带着属于军旅子弟斩钉截铁的决绝! 沉墨舟执勺的手,在宋华卓这番激昂如战鼓般的宣言后,终于停住了。他缓缓放下调羹,抬起眼,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位年轻锐气的飞行员,他开口,声音如同古寺晨钟,穿透酒意与烛火,带着金石般的穿透力与历史长河的厚重:“宋公子看得分明。所谓‘同文’,不过是掠我衣冠以饰其盗跖之身;所谓‘共荣’,不过是掩其鲸吞蚕食之谋的一层薄纱。其形越近,其心越远;其说越巧,其谋越毒。《左传》有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言非仅为华夏之防,更点破其伪善面目后的蛇虺之性。我辈读书人,虽无斩将搴旗之雄力,却也当握紧这管中之笔,剖开这层画皮,正其视听,守我文章!便是……焚膏继晷,油尽灯枯,亦当使那丹心碧血,刻于汗青之上,昭告吾族后来者!” 他将自身使命定位于文人的“笔”与“心志”,这份以青灯铁笔为武器的刚烈文心,其决绝与惨烈丝毫不逊于战场厮杀! 宋华卓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从胸腔直冲顶门,眼前几乎模糊!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清这位“国文先生”的铮铮铁骨!这不是简单的认同抗日报国,这是两种守护力量的灵魂共鸣!他不再是孤鹰翱翔,文人亦不是束手旁观! “先生!”宋华卓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被灵魂深处的认同感击穿的震动。他猛地站起身,端起自己的酒杯,深深一躬:“云笙愚鲁,今日方知先生心志!请再饮此杯!” 沉墨舟也站了起来。他没有推辞,同样端起酒杯,目光坦荡地迎上宋华卓那双燃烧着敬意与理解的眼睛:“公子铁翼凌云,志在卫疆保土!君直敬公子!”那眼神交汇中,再无试探,只有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澄澈与沉重! 两只盛满赤诚的酒杯,在空中碰撞!清脆的一声轻响,仿佛两颗同频共振的赤子之心终于相遇! 两人重新落座,桌上的气氛却已截然不同。表面的客套与试探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需言明、却心照不宣的深刻默契。 015惊雷 北平城头铅云低垂,压得什锦花园的琉璃瓦喘不过气。凛冽的北风卷着枯叶碎屑,抽打着冰裂纹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尖啸。 威虎堂炉火熊熊,却驱不散空气中无形的冰寒与硝烟味。吴镇岳一身玄色团花绸袍,端坐于宽大的紫檀大案之后,面沉如水。案头,一份摊开的日文函件猩红的火漆印赫然是“大日本帝国华北驻屯军司令部”,旁边还放着一只打开的锦盒,内里是一枚刻着“华北政务委员会首席顾问”的赤金徽章,在炉火映照下闪着冰冷而诱人的光泽。 对面,日本驻北平领事馆参赞土肥原贤二,深灰和服熨帖得一丝褶皱也无,脸上挂着谦恭得体的笑容,眼底却深藏着鹰隼般的锐利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大帅,”土肥原汉语流利,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立春时节,万物复苏,亦是蓄势待发之机。帝国对您之诚意,天地可鉴。这‘首席顾问’之位,虽为虚衔,实乃华北未来之枢机!只需您点头,帝国重兵即刻可为后盾,助您重掌京津,再现直系雄风!此乃顺应时势,亦是保全华北黎民免遭战火涂炭之良策……”他微微前倾,姿态放得极低,话语却如裹着蜜糖的毒箭,字字句句直指吴镇岳的软肋——家国与百姓。 吴镇岳眼皮未抬,手中一对油亮核桃转得飞快,咔哒、咔哒的脆响在寂静的书房里如同催命的鼓点,敲打在松本紧绷的神经上。他缓缓抬眼,目光如古井寒潭,深不见底,没有丝毫波澜,唯有那眼底深处沉淀的,是历经沧桑后的冷硬与决绝:“土肥原先生,”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金戈铁马的余韵,“吴某解甲多年,早已不问世事。这‘顾问’之职,实不敢当。至于‘保全黎民’……”他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贵国铁蹄所至之处,何曾有过‘保全’二字!” 土肥原脸上的谦恭笑容终于寸寸龟裂,眼中寒光一闪即逝,随即又堆起更深的假笑,语气却陡然转冷:“吴帅此言差矣!帝国对华政策,素来以‘共存共荣’为宗旨。然则……”他话锋一转,威胁之意溢于言表,““……宋元哲部在长城自顾不暇,南京鞭长莫及!华北局势,如累卵之危!吴帅若执意推辞,置华北万民于不顾,恐非智者所为!” 土肥原向前微微踏出半步,那股刻意伪装的谦恭彻底消散,眼中只剩下一种捕食者锁定猎物般的冰冷。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况且……当年‘关东军’在奉天皇姑屯,不过是一个响指便能办的事。??” 他故意停顿,让这血淋淋的往事在死寂的书房里弥漫开来,让那皇姑屯漫天飞舞的枕木碎片和扭曲钢铁的影像,如同鬼魅般无声地笼罩了在场的两人。“??大帅也曾在东北纵横多年,当知张雨亭——何等权势煊赫、兵马雄壮……然阻我大日本帝国之通路者,??”土肥原的嘴角扭曲成一个极其夸张的弧度,眼底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杀机,“??下场不过一堆焦炭残骸,妻离子散、基业崩塌!这便是逆天而行的代价!??” “啪!” 一声脆响!吴镇岳手中的一对油亮核桃被他猛地拍在紫檀案上!核桃应声碎裂,碎屑飞溅! “生灵涂炭?”吴镇岳霍然起身,玄色绸袍无风自动,一股久经沙场的凛冽杀气瞬间弥漫开来!他抓起案头那柄青铜古剑形制的镇纸,剑脊上阴刻的“玉碎”二字在炉火映照下泛着决绝的寒光,重重拍在日文函件和那枚金徽章上! “千古骂名?吴某头颅在此,尔等尽可取去!但要我吴子玉背祖宗、卖山河、做倭寇之傀儡——”他声如洪钟,震得梁上积尘簌簌落下,字字句句如同炸雷,“除非黄河倒流,泰山崩摧!滚!” 最后一个“滚”字,带着雷霆万钧之力!他抓起案上那杯早已凉透的浓茶,连杯带水狠狠砸向松本!瓷杯碎裂,茶水四溅,茶叶和碎瓷片溅了土肥原一身! 土肥原脸色铁青,狼狈不堪,眼中杀机毕露,却强忍着没有发作,只是狠狠拂袖,转身摔门而去!门帘被他摔得噼啪作响,留下书房内一片狼藉和凝滞的死寂。 吴镇岳胸膛剧烈起伏,挺直的脊背微微佝偻下来,仿佛刚才的爆发耗尽了所有力气。他看着案上碎裂的核桃、狼藉的茶水、以及那枚被镇纸压着的冰冷金徽章,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疲惫与悲凉。窗外,铅云更沉,风雪欲来。 厚重的丝绒窗帘垂下,隔绝了外界的窥探。厅内炭火烧得正旺,紫檀八仙桌旁,吴镇岳与宋元哲对坐。 桌上并无酒菜,只有两盏清茶,雾气袅袅。气氛看似平和,却暗流汹涌。 “元哲兄,”吴镇岳端起茶盏,指腹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声音低沉,“长城一线,将士们……辛苦了。”他目光落在宋哲元略显疲惫却依旧锐利的脸上。 宋元哲端起茶,并未饮,只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镇岳兄,辛苦二字,不足以道其万一。大刀卷刃,血肉成泥,只为寸土不让。”他放下茶盏,目光如炬,直视吴镇岳,“然则,倭寇野心,岂止于长城?华北危局,非一军之力可挽。宋吴两家,唇齿相依,今日请兄前来,便是要议一议,这盘死棋,如何能走活?” 吴镇岳沉默片刻,手中核桃转动的速度慢了下来:“唇亡齿寒之理,吴某岂能不知?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日本人步步紧逼……”他话未说尽,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与无奈。 宋哲元截断他的话,“当务之急,是稳住华北大局。华钧??已赴前线,以血肉之躯明我宋家之志。”他顿了顿,声音更沉,“然则,同心需同力。军需粮饷,情报网络,后方稳固……皆需镇岳兄鼎力相助。” 吴镇岳目光微闪:“华钧侄儿弃笔从戎,壮志可嘉。元哲兄所求,吴某自当尽力。” 016磺胺粉 powenxue 20.c om 朔风卷着煤灰与枯叶,在吴府深宅的檐角呜咽穿行。书房里空气沉滞如深潭。吴镇岳与宋元哲隔桌而坐,两杆残烟在青花瓷烟灰缸里无声对燃,各自脸上都凝着洗脱不去的铁灰色倦意与忧烦。话题死死咬在那批悬如累卵的前线特供消炎药——拜耳磺胺粉针剂上。日本人卡着脖子,黑市盘踞如豺,伤兵的哀嚎日夜不息,噬咬着每一寸神经末梢。 “……正丰线那头打点得差不多了,明早三时,走第7道闲置侧轨,”宋元哲声音沙哑,皱纹里的焦虑深嵌如刀刻,“站内调度老刘头,是我当年在保定带过的勤务兵,豁出老脸能保一路绿灯。只是……出了丰台站口到西郊仓这段十七里土路,”他指骨重重敲在桌角地图上,“是虎皮寨九彪的地盘,野狗难缠!” 吴镇岳眼底深处是经年累月沉淀下来、比铅还沉的算计:“九彪……哼,给他备一份‘平安茶礼’,礼到了,道自然平。这事……”他目光倏地扫向一直垂手侍立在书案阴影里的吴道时,“让慎之跑一趟。” 吴道时一直默如塑像,一丝不苟的军装下,身形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他抬眼,视线悄然投向对面那道修长的身影。宋华卓今日未着西服,一身玄青贡缎长衫衬得肤白如玉,倚靠在高耸的书架旁,眉峰紧蹙,指腹下意识地摩挲着书脊边角,那份世家涵养包裹下的焦虑与无措,在吴道时眼中清晰得如同显微镜下的切片。 一丝极淡的冷意在吴道时的脸上稍纵即逝:“慎之责无旁贷。不过……” 话语在此微妙地顿住,“宋公子忧心如焚,想必也是深恨药石难达。不如……” 他语速慢了下来,“我们……各凭手段。” 声音沉郁如磬,“谁将这救命灵药先行完完整整送到两位长辈案前——不问来路,唯结果论——谁便向对方……讨一个心愿。” 赌注是什么?无人点明,但书案两侧的四道目光在半空中瞬间胶着! “我兄已去支援喜峰口前线,云笙又岂能坐享其成。若慎之兄赢了,无论所求为何,我不违此诺。” **** 子时·正丰站 正丰站7号岔道口外的野地,成了风雪肆虐的修罗场。日本人的秘密军列如同黑暗中蛰伏的钢铁巨兽,吐着白汽,缓缓滑入预定卸货点,护卫队已严阵以待,卸货作业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突然,一连串刺眼的红色信号弹尖叫着撕裂夜空,从南侧土坳后射向列车上方!信号弹的爆燃光芒下,伴随着引擎的轰鸣与履带的碾压声,两辆临时征调、涂满泥泞伪装的国军轮式装甲车如同破冰船般撞开雪幕,炮口直指列车!装甲车顶高音喇叭传来冰冷扩音:“俺们虎皮寨巡查!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钱!” 同时,几十名穿着和土匪一样却全副武装的人从装甲车后冲出,迅速抢占有利地形! 漆黑寂静一秒!随即是惊天动地的爆炸轰鸣! 烈焰裹挟着滚烫的煤块、蒸汽与浓烟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天!巨大的爆炸冲击波撕裂了车厢间的挂钩!靠前几节满载药品的车厢在爆炸气浪和脱钩的双重作用下,像狂怒的巨兽,沿着铁轨巨大的惯性斜斜地冲出轨道!指定网址不迷路:jilehai.com 护卫队指挥官惊怒交加,但面对装甲车的黑洞洞炮口,只得咆哮着命令士兵就地找掩体防御,开枪射击!子弹打在装甲车上火星四溅!一时间枪声大作,爆炸声、列车脱轨的金属撕裂声、士兵的吼叫声交织,现场彻底乱成一锅烧开的沸粥! 宋华卓带的手下利用装甲车火力掩护和混乱局势,如饿狼扑食般冲向那几节滚翻在地、正在泄露药品的车厢!他们目标明确——抢夺散落的、还能抢救的药箱!行动迅捷,配合默契。 *** 子时末· 西郊废仓 野地的风在断壁残垣间嘶吼,卷起地上的残雪碎屑,刮得人面皮生疼。仓内空旷漆黑,唯有正中央燃着一小堆篝火,映照着几张隐在兜帽里的面孔。他们正是九彪的手下,为首一个刀疤脸壮汉在火边烦躁踱步,脚下一只鼓囊囊的麻布袋。 “啥时候到?” 有人啐了一口,“冻死老子了!” “快了!正丰站那头刚放行!再半个点,那车皮就到了岔道口外!他娘的,有油水没油水,全看这……”刀疤话音未落! 仓顶一处腐朽的破洞处,几道鬼魅般的黑影落地!数条乌黑坚韧的牛筋绳套自暗影中无声弹出,精准无比地套中几个警戒喽啰的脖颈!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被巨力扯倒拖入无边的黑暗中! “谁?!”刀疤脸厉喝拔枪! 枪口还未抬起,他头顶上方朽蚀的巨梁猛地发出呻吟般的炸裂声!一道黑影挟着千斤坠势直扑而下!势若猛虎,动作精妙!未落地,右手已反掌成刀,闪电般切在刀疤握枪手腕的寸关穴上!剧痛瞬间麻痹了神经!短枪脱手!左手屈肘如锤,在同一刹那重重撞在刀疤下颚!骨头碎裂的闷响被四周呼啸的风声吞没!刀疤两百斤的身躯轰然倒地,如一段沉重的朽木,再无生息。 篝火瞬间被泼散的砂土强行压灭!唯一光亮的骤然消失,几声惊魂不定的惨叫和胡乱击发的枪声撕裂死寂!黑暗中,只有最细微的风声、利刃划过皮肉的撕裂声、以及被强行扼断喉管前的短促呜咽在密集上演! 不过短短三五息的沉寂! 篝火重新被点燃。残破仓库内,血腥气浓得化不开。吴道时和他的手下如同石雕般立在阴影边缘,场内只剩一地扭曲的尸骸与跪倒的两个面无人色的小喽啰,筛糠般抖着。 吴道时走到火光下,俯身拾起刀疤脸掉落的驳壳枪,目光落在那袋鼓囊囊的“平安茶礼”上,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嘲讽。 “九彪在哪?”他声音低沉,在死寂中如同墓穴深处的回响。 小喽啰忙不迭地站起身,“九爷一直藏在后面村庄的地窖里。” “看好他。”吴道时对宋旻低语。同时做了几个极其简洁的手势,黑暗中瞬间分出两人,身形贴着仓库布满灰尘的墙壁,如同吸附其上的壁虎,无声无息地向那角落潜行而去。 就在那两人即将抵达目标时—— “噗!噗!噗!” 几声极其轻微、仿佛石子沉入烂泥的闷响,从那角落附近的阴影里迸发!两名突击队员身体猛地一震,喉间发出短促的嘶气声,随即像被抽掉骨头般软倒。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迅速移动,带起一阵极细微的风。 埋伏! 对方的反应比想象中更快,更刁钻!这里果然有更深的陷阱! 吴道时没有丝毫迟疑,身形不退反进,如同黑暗中扑向猎物的夜枭。他没有冲向暗藏杀机的角落,而是猛地一脚踹在旁边堆积如山、覆满油污的废弃棉纱包上! 轰隆! 沉重的纱包堆被这势大力沉的一脚踹得崩塌、滚动,发出巨大的噪音,激起漫天呛人的粉尘!这一下,彻底搅乱了角落的平衡和视线! “妈的!点灯!” 一个暴躁、粗嘎、带着浓浓土腔的吼声从角落方向响起!同时,几道强光手电柱猛地从破木板缝隙中射出,在弥漫的粉尘中慌乱地扫视! 吴道时在纱包崩塌的瞬间已然借势侧滚,他借着烟尘弥漫的掩护,身体紧贴冰冷地面,右手闪电般拔出腰间短匕。就在对方手电亮起、枪口也随之调转微光的刹那—— “嗤!” 寒芒一闪,如毒蛇吐信! 一支被他暗中掷出的匕首,精准无比地穿过手电光束的缝隙,狠狠扎进其中一个持枪手的咽喉!惨叫声被翻涌的棉絮和灰尘堵在喉咙里! 另一道手电光柱惊惶失措地扫向匕首飞来的方向,但那里只有翻滚的棉纱! “九彪!” 吴道时暴喝一声,声震屋梁! 木板被瞬间撞开!一个身材极其精壮,手中一挺“歪把子”机枪枪口刚转过来,脸上还带着又惊又怒的狰狞! 九彪看到黑影扑来,弃枪不及,蒲扇般的手掌带着恶风就朝着吴道时的面门扇来! 吴道时人在半空,只是极其细微地一偏头,九彪势在必得的巨掌便擦着他的耳廓扫过,带起的劲风刮得耳根生疼。毫厘之间,吴道时左手并指如刀,闪电般啄在九彪肘窝内侧的麻筋上! 九彪只觉得整条手臂瞬间酸麻失控! 吴道时落地的瞬间正是九彪空门大开的瞬间!他身形如陀螺般急旋,拧腰送胯,右腿带着破空锐响,一记标准的军中格斗术中的“侧踹”,毒辣无比地踹在九彪毫无防备的左腿膝关节外侧! “喀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九彪庞大壮硕的身体登时站立不住,惨嚎着向右侧轰然栽倒!剧痛扭曲了他凶横的面孔。 吴道时眼神冰冷如寒潭,没有任何停顿。在九彪倒地的瞬间,他脚尖一勾,将九彪脱手掉落的“歪把子”机枪挑飞,左手顺势接住。沉重的枪械在他手中轻巧一转,枪口已如毒蛇般稳稳抵住九彪的眉心!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仓库内其他枪声骤然停歇。吴道时的手下已经解决掉了埋伏在角落的其余两三个枪手,仅剩的一个被枪指着,抖如筛糠。 “上个车皮的药呢?”冰冷的枪口死死焊在九彪被冷汗浸透的额头上。 “操你……”九彪剧痛之下凶性不减,还想怒骂。 “砰!” 枪口微微一偏,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子弹紧贴着九彪肥硕的左耳,狠狠钻进他肩膀旁边的泥土里!炽热的火星和飞溅的土渣崩了他一脸!近在咫尺的爆鸣和死亡气息,瞬间让这凶悍惯了的土匪头子魂飞魄散! “在……在木板下”九彪脸色惨白,巨大的恐惧压倒了一切,牙齿咯咯作响,手指拼命指向刚才他藏身的角落深处。 “打开!”吴道时冷喝。几个手下立刻上前,七手八脚掀开厚重的挡板,露出一段向下的狭窄台阶。 火把的光线向下探去,照进一个深坑。下面空间不大,但堆放着好几个木箱。一个手下迅速撬开其中一个,借着火光,赫然可见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无数淡黄色玻璃安瓿瓶,瓶身上清晰的“拜耳”徽记和“磺胺”字标在火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 吴道时确认无误,眼角余光扫过地上还在因剧痛而抽搐的九彪,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 “处理干净。” 手下心领神会,有人迅速上前,一刀抹了九彪的脖子。 吴道时摘下白手套,用手指捻了捻其中一管冰凉坚硬的磺胺安瓿瓶。药!完整无损的药!冰冷的玻璃质感通过指尖传来,那不仅仅是药,更是筹码,是他向宋华卓讨要一个心愿的通行证! “装箱,搬走!”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比这冬夜更寒。手下立刻行动起来,迅速而无声地将地窖中所有存药装箱抬出。 当他踏出这弥漫着硝烟、血腥和腐朽气息的废仓时,冰冷的夜风迎面吹来。远处的黑暗里,隐隐传来隐约的发动机声音是他胜利的号角。 *** 当两列满载“战利品”的车队,在吴镇岳和宋元哲的注视下分别驶入吴府侧门和后院,那些沾染着血、火、泥、雪、硝烟气息的药品,带着截然不同的“履历”被抬入那间炉火熊熊却驱不散森寒气息的书房时,一切已无需多言。 书桌上,左边堆放的是宋华卓抢来的:破碎的木箱碎片上刻着混乱的“山”字标记,内里混杂着七倒八歪的玻璃瓶,药品本身无可指摘,却如同饱经摧残的战俘。 右边则码放着吴道时带回的:包装完好、木箱上残留着列车油污和淡淡硝烟味的成箱原装货,冷静、完整,如同猎杀后的精妙解剖。 “都回来了就好。”宋元哲一直担心自己儿子的安危,比吴镇岳紧张了不少。 吴镇岳踱步至书桌前,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右边一箱冰冷光洁的药品外包装,又转向左边那一堆混杂着草屑泥土的“成果”。他抬起头,目光在面如沉水静立左首的宋华卓,与虽带着一丝疲惫却更显锋锐气息、立于右首的吴道时之间缓缓巡视:“都不错,无愧我华夏儿郎。” 一句话告知两人:胜负未分。 017疏影轩的危机 什锦花园十一号,笼罩在一片死寂的哀恸之中。小蛮的惨死,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冰冷刺骨。张佩如因悲恸过度,服了安神药后沉沉睡去。疏影轩内,只剩下吴灼一人,守着昏黄的孤灯,如同守着无边无际的寒夜。 她坐在梳妆台前,镜中映出一张苍白如纸的脸。琥珀色的眸子空洞失焦,仿佛还倒映着后巷那滩刺目的血泊和那只沾满污秽的金镯子。手腕上,那只与小蛮同款的镯子,此刻冰凉地贴着肌肤。 她下意识地抬手,水蓝色的校服袖口上,赫然沾着几点暗红色的污渍!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叩响。 “令仪”门外传来吴道时低沉的声音。 “大哥……请进。” 吴道时推门而入,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她苍白的脸,最后精准地落在她刻意藏到身后的手臂上。 “袖子上是什么?” 吴灼另一手覆盖住自己的袖口,“弄脏了而已。” 吴道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强硬地将她的手臂拉到身前。那几点暗红的血迹,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狰狞的烙印,刺眼无比。 他常年与血腥打交道,一眼便认出那是新鲜血迹!“哪来的血?你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吴灼看着大哥眼中那熟悉的、如同审视犯人般的锐利目光,一股混杂着恐惧、委屈和愤怒的情绪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吴灼猛地抽回手,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带着哭腔,“我能做什么?!是小蛮!是小蛮的血!”她指着袖口的血迹,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她死了!死在后巷!我和娘赶过去,我看见她在血泊中,我想扶她,呜呜呜。” 吴道时紧抿的唇线似乎松动了一丝,:“什么时候的事?在哪条巷子?” “朝阳菜市场后巷!就在今天下午!”吴灼哽咽着,将事情经过简单说了一遍。她抬起泪眼,看着吴道时:“大哥!小蛮只是个丫鬟!她那么胆小,那么老实!谁会这么狠心杀她?!为什么?!” 吴道时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背对着吴灼沉思。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北平城……不太平。日本人、军统、地下党……各方势力盘踞,杀人灭口,家常便饭。”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强盗、小偷什么人都可能,为了活着,一条人命而已,在他们眼里,压根不值一提。” 吴灼的大脑飞速旋转起来,抛出了一连串的疑问,“强盗?不会的,小蛮手上还带着那个金镯子呢。会不会是董姨娘?会不会小蛮也发现了董云芝是日本人?”她惊恐的捂住嘴。 吴道时霍然转身,眼神锐利如电,一时间也将她说的情况逐个在脑子里转了一遍,真相已然摆在他的眼前。 “哥,我没胡说?还有,”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哽咽,抛出了那个致命的误会,“她……她是不是因为……因为大哥你……才要杀人灭口?!” 空气瞬间凝固! 吴道时的脸色骤然阴沉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他死死盯着吴灼,眼神里翻涌着震惊、暴怒、以及一种被荒谬误解的扭曲痛苦!她说什么?董碧云因为他杀人灭口?她以为……他吴道时会对那个蛇蝎心肠的女人……?! “吴灼!”吴道时的脸色骤然阴沉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她的泪水汹涌而出,“我看见了!初四家宴,你看她的眼神……那么复杂!你喝那么多酒!你砺锋堂的桌子上还有她的照片。你喜欢的人是不是她,所以你才难以开口?!” 吴道时猛地一步上前,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将吴灼逼得踉跄后退,后背抵在冰冷的梳妆台上。他低头俯视着她,眼神里有一丝被刺伤的痛楚。 “你以为我对董碧云有那种龌龊心思?!” 她眼中那混合着鄙夷和自以为是的“真相”刺痛了他!他猛地抬手,一把抓住了她藏在袖中的手腕! 她手腕一凉,那只金丝镯子被他粗暴地褪了下来! “啊!”吴灼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想去抢回,“还给我!那是……” “闭嘴!”吴道时厉声喝止,将那只镯子紧紧攥在掌心。“你以为我调查她,是因为对她有非分之想?你以为她杀人,是为了掩盖与我有关的秘密?吴灼!你的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 他猛地将玉镯举到吴灼眼前,声音冰冷刺骨:“你给我看清楚!这只镯子!小蛮是不是戴着它死的!董家姑侄要杀的不是她!是你!” 吴灼如遭雷击,浑身剧震!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吴道时,看着那只在他指间泛着冷光的金镯子。 “家宴那晚,偷听的人是你!”吴道时盯着她的眼,“你撞到了花瓶!董云芝在黑暗中,应该是看到了你手腕上的这只镯子!她和董碧云以为是小蛮!她们下令杀的,是戴着这只镯子的人!小蛮,是替你死的!” 真相如同最锋利的匕首,让吴灼瞬间崩溃!原来大哥调查董碧云,不是因为什么龌龊心思,而是因为他早就知道董碧云是间谍!因为她天真的善良和疏忽,小蛮才惨遭毒手! 她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失声痛哭:“是我……是我害死了小蛮……” 他蹲下身:“现在,你知道了?这只镯子,就是你的催命符!董碧云见过它,认得它!只要它还在你手上,你就是活靶子!” “还有,你之前是不是把你的旧衣服什么的都给了她,她是不是也穿过和你一样的衣服?”吴灼抬起泪眼,木然点头。 “这件呢?”吴道时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这件水蓝色的校服上! “也有。” 吴道时猛地伸出手,直接探向吴灼旗袍领口的盘扣! “大哥!你干什么?!”吴灼惊恐地睁大眼睛。 吴道时根本不理会她的挣扎和惊呼!他动作粗暴而迅速,带着军人特有的强硬和不容抗拒!修长的手指用力一扯,“嗤啦”一声轻响,领口那精致的盘扣应声崩开!紧接着,他大手抓住旗袍的前襟,猛地向下一扯! “啊——!”吴灼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冰冷的空气瞬间侵袭了她裸露的肩头和锁骨!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惧让她浑身僵硬,大脑一片空白!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如同剥茧抽丝般,将她身上那件水蓝色的旗袍粗暴地剥了下来! 丝绸撕裂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内格外刺耳!吴灼只穿着单薄的白色衬裙,抱着双臂,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她脸色惨白如纸,泪水汹涌而出,屈辱、恐惧和巨大的不解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窒息! 吴道时看也没看被他剥下、扔在脚边的旗袍,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迅速解开自己军装外套的铜扣,脱下那件带着体温和淡淡硝烟气息的深灰色军呢大衣,毫不犹豫地、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将宽大的、还带着他体温的军大衣,整个裹在了吴灼瑟瑟发抖的身上! 厚重的大衣瞬间隔绝了冰冷的空气,也将她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那突如其来的、带着男性气息的温暖,让吴灼的颤抖微微一滞。她茫然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他。 吴道时正低头,迅速而利落地为她扣上大衣的铜扣。他的动作依旧带着军人的冷硬,但指尖在触及她冰凉颤抖的肌肤时,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停顿。 他将最后一颗铜扣扣紧,确保大衣将她裹得密不透风。然后,他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被裹在宽大军大衣里、显得更加娇小的妹妹:“董氏姑侄是日本人的眼线。她们心狠手辣,睚眦必报。你知道了她的秘密,她绝不会放过你。这东西……”他扬了扬手中那只镯子,“我拿走处理掉。这身衣服……”他目光扫过地上那件被撕裂的水蓝色旗袍,眼神冰冷,“连同你所有与小蛮同款的衣服,全部烧掉!一件不留!” 他顿了顿,声音如同淬了冰:“从今天起,你不准一个人单独出门。更不准再去招惹她!否则……” “否则怎样?!”吴灼猛地打断他,声音带着崩溃边缘的尖锐嘶哑!“这是我家,我哪里招惹她了?哪次不是她给我们使袢子穿小鞋?!哇呜呜呜呜” 她哭的声音更大了,她抓住他的衬衣将鼻涕和眼泪一股脑的蹭上去! “大哥……呜呜呜呜呜……小蛮她……”她把脸深深埋进那带着硝烟气息和冰冷军呢质感的军装里,双手死死攥住他胸前的衣襟,放声痛哭!那哭声,仿佛要将她所有的悲伤、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恐惧,都一股脑儿地倾泻出来! 吴道时身体猛地一僵!那具裹在宽大军大衣里、却依旧能感受到其下纤细玲珑轮廓的身体,此刻正紧紧贴着他的胸膛!少女温热的泪水瞬间浸透了他胸前的军装布料,带来一片灼人的湿意!她剧烈颤抖的身体,她压抑不住的、滚烫的呼吸,她身上那混合着泪水和……一丝少女特有的、清甜气息的味道,如同最猛烈的毒药,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防线!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怜惜、保护欲和……一种被禁忌点燃的、近乎毁灭的灼热渴望,如同岩浆般在他心底轰然爆发!他垂在身侧的手,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抬起,想要……想要环住怀中这具颤抖的、脆弱的、散发着致命吸引力的身体!想要将她更深地按入自己怀中,用体温去温暖她,去抚平她的伤痛!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隔着厚厚的军大衣,她胸前那柔软的起伏正随着哭泣而剧烈地撞击着他的胸膛!那触感……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上! 他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而灼热!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一股强烈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邪念,如同毒蛇般缠绕上他的心脏!他想低头,想嗅闻她发间的清香;他想收紧手臂,想感受她身体的每一寸曲线;他甚至……想用唇去堵住她那绝望的哭泣,用最直接的方式……让她安静下来,让她……只属于他!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瞬间劈醒了他!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强迫自己压下那翻腾的邪念,强迫自己忽略怀中那温软诱人的触感和那令人心碎的哭泣! 他僵硬地站着,身体绷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他不敢动,不敢低头,甚至不敢呼吸得太重,生怕任何一点细微的动作,都会点燃那根早已绷紧到极限的、名为理智的弦!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冰冷的决绝和……一种更深的自厌与痛苦。他不能再待下去了!再待下去,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他猛地抬手,不是拥抱,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抓住吴灼的肩膀,将她从自己怀里推开!“够了!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记住我的话!” 他不敢再看她那张泪痕交错、楚楚可怜的脸,更不敢看那双被泪水洗过的、如同受惊小鹿般的琥珀色眸子!他迅速弯腰,捡起地上那件被撕裂的旗袍,大步走出了疏影轩!沉重的军靴声在寂静的夜里仓惶地回荡,如同他此刻狂乱的心跳! 018暗夜情丝 砺锋堂的书房,死寂如墓。窗外寒风呼啸,卷过枯枝,发出鬼泣般的呜咽。厚重的丝绒窗帘紧闭,只有书桌上一盏绿罩台灯,投下昏黄而压抑的光晕,将吴道时高大的身影扭曲地投射在冰冷的墙壁上。 他坐在宽大的皮椅里,身体深陷,如同被无形的重负压垮。他指间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雪茄,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的面容,却驱不散眼底翻腾的、浓得化不开的阴霾。 他猛地吸了一口雪茄,辛辣的烟雾呛入肺腑,却压不住心头的邪火。 他烦躁地站起身,在书房里踱步。军靴踏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如同他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目光扫过书架,最终停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放着一个用牛皮纸仔细包裹的方形物件。 他走过去,粗暴地撕开包装。里面,是几张幸免于难的、品相完好的黑胶唱片。他手指有些颤抖地拿起最上面那张,封套上印着“毛毛雨”三个字,还有黎莉莉那张甜美俏丽的旧式歌星照片。这张唱片是他特意挑的。因为……他记得。 记忆的闸门被猛地撞开。 那是很久以前了,他到什锦花园的第五年,一个夏日的午后,吴镇岳不知从哪弄来一台稀罕的留声机,放在客厅里显摆。府里的人都围着看热闹,叽叽喳喳。小小的吴灼也挤在人群里,穿着藕荷色的夏布小褂,扎着两个羊角辫,踮着脚尖,好奇地张望着。 吴镇岳放了一张唱片,是周璇的《天涯歌女》。咿咿呀呀的歌声响起,大人们听得摇头晃脑。小吴灼却似乎不太喜欢,小眉头微微皱着。吴道时那时也不过是个半大少年,沉默地站在角落,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吸引。 之后,管家又换了一张唱片。一阵轻快活泼的前奏响起,黎莉莉甜脆的嗓音唱道:“毛毛雨,下个不停,微微风,吹个不停……”小吴灼的眼睛瞬间亮了!她拍着小手,咯咯地笑起来,小小的身体随着音乐轻轻摇摆,像一株在风中摇曳的美丽的向日葵。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她光洁的额角和弯弯的眉眼上,纯真得如同天使。 那一刻,吴道时冰冷坚硬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从未见过如此干净纯粹的笑容。他不由自主地走近几步,站在她身后,默默地看着她随着音乐摇摆。他甚至……鬼使神差地,嘴角也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他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带着一丝暖意的瞬间。 后来,这台留声机坏了,被扔进了库房。那张《毛毛雨》的唱片,也被遗忘在角落。直到今天下午,在“亨得利”洋行,他再次看到这张唱片,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他想……或许,她还会喜欢?或许能再看到她那样纯粹的笑容? 吴道时死死攥着那张《毛毛雨》的唱片,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封套在他手中扭曲变形。黎莉莉甜美的笑容在他眼中变得刺眼而嘲讽!他猛地抬手,想将唱片狠狠砸向墙壁! 可就在手臂扬起的瞬间,他停住了。他看着唱片上那个模糊的、带着旧时光印记的甜美笑容,仿佛看到了小吴灼那纯真的笑靥。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痛苦和留恋的情绪,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颓然地放下手臂,将那张皱巴巴的唱片紧紧按在胸口,仿佛想抓住那早已逝去的、虚幻的温暖。 他缓缓坐回皮椅,将唱片放在书桌上。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桌面,落在旁边一份需要呈送给吴镇岳的密报文件上。文件旁边,放着一个刚从父亲书房取回的、用红绸布包裹的物件——那是吴镇岳让他找人修复的一件西洋古董。 鬼使神差地,他解开了红绸布。 里面,是一尊巴掌大小的青铜雕塑。线条流畅,造型大胆。一个全裸的西洋女子,姿态妖娆地侧卧着,曲线毕露,充满情欲的暗示。这是吴镇岳最近的新宠,据说是法国某位大师的作品,价值连城。 昏黄的灯光下,那尊裸女雕塑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吴道时的目光落在那些夸张的曲线上,落在女子那充满挑逗意味的姿势上……一股莫名的燥热,突然从下腹窜起! 他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眼前,那尊冰冷的青铜裸女,其轮廓、其姿态,竟……竟与他脑海中吴灼的身影诡异地重迭起来! 他想起了午后琉璃厂书肆前,吴灼俯身看书时,那微微弓起的、纤细而柔韧的腰线……想起了她侧头与沉墨舟交谈时,那光洁的脖颈和微微颤动的睫毛……想起了给她送糕点时,手指触碰到她嘴角的柔软……更想起了她那若隐若现的、起伏的胸脯轮廓…… “令仪。”他喉间发出一声低哑的、如同困兽般的呻吟。一股强烈的、无法抑制的冲动,如同岩浆般在他体内奔涌!他猛地闭上眼,试图驱散那罪恶的幻象,可吴灼清冷的面容、琥珀色的眸子、素蓝的衣袂……却更加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与那尊裸女雕塑的妖娆姿态纠缠在一起,形成一幅极具冲击力的、淫靡而亵渎的画面!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一片猩红!理智的堤坝在汹涌的欲望面前轰然崩塌!他不再压抑,不再挣扎,任由那黑暗的、扭曲的洪流将自己彻底吞噬! 他颤抖着伸出手,探向自己的下身……动作粗暴而急切。脑海中,是吴灼明媚的笑容,是那尊青铜裸女妖娆的姿态……这些画面交织、碰撞、燃烧,点燃了他最原始的、最卑劣的欲望! 他想象着将她压在身下,撕碎那身碍眼的素蓝旗袍,亲吻她光洁的额头、颤抖的睫毛、柔软的唇瓣……想象着她在他身下哭泣、求饶、挣扎……想象着她那双清冷的琥珀色眸子,被情欲染上迷离的色彩……想象着她完全属于他,只属于他一个人! “令仪……我的……令仪……”他粗重地喘息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言说的罪恶感。额角因激动而狰狞地跳动着。汗水浸湿了他的鬓角,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他紧闭着眼,眉头紧锁,脸上交织着痛苦、沉沦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扭曲的快意。 书房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压抑的低吼声,以及……那无声流淌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欲望之火。昏黄的灯光下,他高大的身影在墙壁上剧烈地晃动、扭曲,如同地狱里挣扎的恶魔。那张皱巴巴的《毛毛雨》唱片,静静地躺在书桌上,黎莉莉甜美的笑容在幽暗中显得格外讽刺。而那尊冰冷的青铜裸女雕塑,则在灯光下泛着淫靡的冷光,见证着他的亵渎与堕落。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归于死寂。 吴道时瘫软在皮椅里,浑身被汗水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脸上带着一种纵欲后的疲惫与……更深的、如同深渊般的空虚与自我厌恶。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湿漉漉、沾满粘腻的手掌,一股巨大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咙!他猛地起身,冲到角落的脸盆架前,疯狂地洗着双手!水流冲刷着皮肤,却洗不净那深入骨髓的罪恶感! 他抬起头,看着镜中那个面色苍白、眼神阴鸷的男人。镜中人的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扭曲的快意,眼神深处,却充满了自我憎恶和……一种无法摆脱的绝望。 “呵……”他发出一声低哑的、自嘲的冷笑。笑声在死寂的书房里回荡,空洞而凄凉。 他转身,目光扫过地上那堆留声机的残骸,扫过书桌上那张《毛毛雨》唱片,扫过那尊冰冷的青铜裸女……最终,落在窗外漆黑的夜空。 后院里,那只被锁在铁笼中的灰鹤“灼儿”,发出一声悠长的鸣叫,穿透寒冷的夜风,吴道时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那声鹤唳刺穿了心脏。 019自取灭亡 暮春的燕京大学图书馆,高大的玻璃窗滤进澄澈阳光,空气里浮动着旧书页的尘埃与油墨香。宽大的榉木阅览桌旁,吴道时一身笔挺的深灰色军装常服,肩章上的星徽在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他斜靠在椅背上,并未翻看面前那迭摊开的文件,目光沉沉落在窗外摇曳的梧桐新叶上,思绪却不知飘向了何方。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的脚步声靠近。 董云芝抱着几本厚重的洋装书,穿着一身月白细布旗袍,别着一枚简单的珍珠发卡。她径直走到吴道时对面的空位前,微微颔首,声音放得很轻,带着刻意的得体:“表哥,这里……有人吗?” 吴道时捻着烟卷的手指骤然顿住。 他并未抬头,甚至眼珠都未曾转动一下,仿佛没听见,也根本没看见对面站了个人。 董云芝抱着书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指甲几乎掐进硬质的书封里。巨大的难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漫过心头。她知道吴道时厌恶她,厌恶她背后的董姨娘,更厌恶这场妄图强加于他的联姻。她深吸一口气,强撑着镇定,自顾自地拉开吴道时对面的榉木椅。椅脚与大理石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吱嘎”声。 这声音终于让吴道时的眼睫动了动。他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皮,那目光如同最冷的寒刃,不带一丝温度地刺向董云芝的脸。 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意外,只有深不见底的、纯粹的漠然。像在审视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甚至有些碍眼的物品。他薄唇微启,没有任何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这位置,有人了。” 她拉椅子的动作彻底僵住,保持着半弯着腰、手扶椅背的姿势,进退维谷。脸上精心维持的镇定瞬间碎裂。 “是……是我冒昧了。”董云芝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她猛地直起身,转身就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境地。 就在她心神剧震、仓皇转身的刹那,手肘猛地撞到了旁边一人多高的橡木旋转书架! “哐当——哗啦——!” 书架剧烈地摇晃起来!顶上几排厚重的精装书如同被惊飞的鸟群,劈头盖脸地砸落下来!其中一本厚厚的《大英百科全书》更是带着沉重的风声,直直朝着董云芝的头顶坠落! “啊!”董云芝吓得魂飞魄散,失声惊呼,下意识地紧闭双眼,抬手护头! 电光火石之间! 一道深灰色的身影如同猎豹般暴起! 吴道时几乎是本能地反应!他猛地从座位上弹射而起,长臂一伸,带着千钧之力,不是去拉董云芝,而是狠狠一把推向那剧烈摇晃的、即将倾倒的沉重书架! “砰——!” 一声闷响!沉重的橡木书架被他全力一推,堪堪稳住,没有彻底倒下,避免了更大的灾难。但书架顶层的书和几盆用作装饰的小型绿植,却如同天女散花般,“噼里啪啦”砸落了一地!尘土飞扬! 那本砸向董云芝的《大英百科全书》,被吴道时格挡书架的手臂扫开,“咚”一声重重砸在他脚边的地板上,溅起一小片灰尘。 阅览室里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董云芝惊魂未定,吴道时背对着她,保持着扶稳书架的姿势。军装袖口被书架的棱角划开一道口子,露出了里面的墨绿色衬衣。 他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说。弯腰,动作利落地捡起掉落在脚边的公文包和那盒被压扁的“三炮台”。他甚至没有看一眼自己划破的袖口和可能被书架棱角撞痛的手臂,目光掠过地上那本差点酿成大祸的《大英百科全书》封面上烫金的“Britannica”,嘴角勾起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浓重讽刺的弧度。 然后,他抬脚,迈过地上散落的书籍和泥土,军靴踏在地板上的声音沉闷而规律,如同敲击在人心上的丧钟。他径直绕过呆若木鸡的董云芝,朝着图书馆大门走去,自始至终,没有再给她一个眼神。 董云芝僵在原地,看着那决绝离去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的阳光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她低头看着地上那本厚重的《大英百科全书》,烫金的字母在阳光下刺得她眼睛生疼。她精心设计的“偶遇”,连同她作为“知识女性”的骄傲,都在这一片狼藉中,摔得粉碎。 吴道时刚出燕大,宋旻就走上前微微倾身,“处长。” “你胆子越来越大了,拿我做饵。” “都是处长教导有方,我就是测试一下,测试一下。”宋旻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查到了什么?” “他们在这里交易!” *** 什锦花园的董碧云像一只被压抑已久终于重获自由的孔雀,急于开屏展示自己的权威与收获。 首先遭殃的是内院。厨房的管事战战兢兢向新晋掌权的董姨太回报采买事宜,被她挑剔斥责了足足半个时辰,最后以开销过大为由,硬生生将张佩如屋里的月用银裁减了三成。当吴灼屋里的丫鬟怯怯地想去账房支些银钱买些上好的银耳给娘亲炖汤,却被董碧云身边的徐妈挡了回来,皮笑肉不笑地说:“府里如今要开源节流,各处都要紧着点。大小姐屋里的份例上月就没用完,这个月怎么又多了开销?夫人那儿自有燕窝滋补,寻常银耳还是罢了。” 她更大的胃口在吴镇岳本人手中漏出的那点权柄上。吴镇岳早年发迹,除明面上的田产、房产、铺面,也有些不便公开的营生和银钱流动,他自己私库的账目和几处位置关键但并不太起眼的外柜生意钥匙,平日放在他常去的前院花厅侧的小书房里。这几日他精神不济,董碧云伺候在侧,嘘寒问暖,殷勤无比,不动声色地将他处理这些杂务时的愁绪看在眼里。她觑了个时机,替吴镇岳揉着太阳穴,柔声软语:“老爷,您千万要保重身子骨。这家大业大的,琐碎事情压着您,倒让妾身看着心疼。不如……先将那几处零散的外柜生意,还有您那小书房里锁着的那匣子往来票据,交给妾身替您理一理?不费您神,妾身只帮着归置归置数,跑跑腿收收账,等您精神头好了,再一点一点回给您过目便是。” 吴镇岳本就心烦意乱,又感念她的体贴,迷迷糊糊便点了头。就这样,两处吴家在城外经营的颇为盈利的绸缎庄子,一个油水丰厚的车马行的印信钥匙,以及那个放着这些年吴家私底下过手一些不甚干净银钱交易凭证的黄杨木匣子,都落入了董碧云的手中。 权力一旦攫取,贪婪便如同浇了滚油的野草。第三天傍晚,董碧云甚至派人叫来了大管家吴禄,以一种毋庸置疑的口吻“提点”他:“老爷子养身子,内院的支取都要我签过才行。另外,大少爷那边的账,上月支过几笔给砺锋堂添家伙事儿的款项,数额不小,底下的明细账对得糊里糊涂的。往后,砺锋堂的开销,只要是公账走出来的,你让人拟了单子,先送我这里过目,看明白了再去找老爷或少爷签印。免得人多手杂,生了错漏不好办。” 砺锋堂是吴道时的独立世界,向来无人敢置喙半分。吴禄是老江湖,面上恭敬应下,后背却渗出一层冷汗,直觉告诉他,这位新掌权的姨太太,胆子实在大得没边了,竟敢把手伸进刀口舔血的少帅地盘! 这一切变故,如同无声的暗流,在吴家大宅的深处涌动。 砺锋堂的门几乎日夜紧闭,只有副官宋旻的身影不时出入,像一道沉默的影子,带来或带走一些机密的消息。没人知道吴道时在哪在做什么,也没人敢问。整个宅邸都在一种风雨欲来的沉闷压力下噤声。 暮春午后的日光像是暖人的低语,惹人直犯困。 董碧云穿着一身簇新的绛紫色织锦旗袍,发髻簪着赤金点翠步摇,正对着梳妆镜,小心翼翼地往红肿的眼角扑着香粉。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丫鬟小翠端着托盘进来:“姨娘,安神汤好了。” 董碧云头也不回,对着镜子整理着鬓角:“放那儿吧。我要出门。” 小翠放下托盘,“姨娘是要去德国医院吗?” 董碧云斜眼撇了她一眼,“要你多嘴!” 小翠急忙闭嘴,低着头,默默跟在董碧云身后。两人穿过幽暗的回廊,走向后园偏僻的后门。后门处,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车灯熄灭,如同蛰伏的野兽。 董碧云摸着自己的翡翠胸针,漫不经心的在小翠的搀扶下上了车。小翠也跟着坐进了副驾驶。车门“砰”地关上,一根细如牛毛的针头,精准地刺入董碧云颈侧的动脉! “呃……”董碧云只觉颈侧一麻,一股冰冷的液体瞬间注入!她惊恐地瞪大眼睛,她最后看到的,是副驾驶座上“小翠”那张面无表情、眼神冰冷的侧脸! *** 北平西城,一条幽深僻静的胡同尽头。一座不起眼的青灰色四合院,门楣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两盏昏黄的电灯在寒风中摇曳,投下惨淡的光晕。这里是军统北平站秘密审讯据点之一。 地下审讯室内,空气污浊,弥漫着铁锈、血腥和消毒水混合的刺鼻气味。惨白的白炽灯悬在低矮的天花板上,将冰冷的铁椅、斑驳的墙壁和墙上挂着的各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刑具,照得纤毫毕现。 董碧云被反绑在冰冷的铁椅上,头无力地垂着,尚未完全清醒。冷水泼面,她猛地一个激灵,呛咳着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吴道时那张冰冷如霜的脸。 他坐在她对面的阴影里,依旧一身墨呢军装,肩章将星在惨白的灯光下闪着冷硬的光。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深不见底,如同淬了冰的寒潭,没有丝毫温度。他手中把玩着一把寒光闪闪的手术刀,刀锋在灯光下折射出令人心悸的寒芒。 “董碧云,”吴道时的声音低沉平稳,不带一丝波澜,却如同冰锥刺骨,“或者说……高桥美智子?日本关东军情报处特高课,‘杜鹃’?” 董碧云浑身剧震!瞳孔骤然收缩!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她挣扎着,想要否认,喉咙却因麻醉剂的残留效应而嘶哑:“你……你胡说!我是董碧云!你……你敢动我?!佐藤将军不会放过你的!” “佐藤?”吴道时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带着无尽的嘲讽。他缓缓站起身,走到董碧云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巨大的压迫感。他俯下身,手术刀冰冷的刀锋,轻轻贴上董碧云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脸颊。 “他现在大概正在琢磨,怎么用我这条‘毒蛇’去咬别人。”吴道时的声音如同耳语,却带着刺骨的寒意,“至于你……一个‘突发心疾’,被秘密送往德国医院‘救治’的姨娘,你觉得……他会在意你的死活吗?” 刀锋冰冷的触感让董碧云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看着吴道时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如同看待死物般的冰冷杀意,一股灭顶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她! “不……不要杀我……我……我知道很多!很多秘密!”董碧云声音尖利,带着哭腔,“瑞士银行的账户!密码!我都告诉你!只要你放过我!” 吴道时镜片后的目光微微一闪,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冷漠。 “说。”他声音依旧冰冷。 审讯室的门无声地关上,隔绝了内外。惨白的灯光下,一场残酷的拷问在冰冷的刑具见证下,缓缓拉开序幕。 几个时辰之后,宋旻过来汇报他查到的结论:“处长,董氏近来动作频繁。她不仅掌握了府内账房,还以老爷的名义签了几个数额不小的汇票。其中两份,是我们查到的日商背景的皮包公司。她太得意了,尾巴露得太大。” 吴道时冷笑:??“自取灭亡!把她送到她喜欢的德国大夫的床上去吧,注意做的干净点。” “是!” 020董姨娘之死 暮色四合,什锦花园十一号门前那两盏硕大的红灯笼刚被下人点亮,映着朱漆大门上冰冷的铜环,透出一种与往日无异的雍容平静。然而,这平静很快就被一阵急促刺耳的汽车刹车声撕裂。 一辆黑色的警用轿车,车顶的警灯并未闪烁,却带着一种不祥的肃杀之气,猛地停在了大门前。车上下来两名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察,为首的是北平警察局的一位科长,面色凝重,跟在他身后的年轻警察则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门房老李慌忙迎上去,还未开口询问,那位科长便亮出证件,声音低沉而公式化:“麻烦通禀,警察局,有紧要公务。” 老李心头一跳,不敢怠慢,连忙小跑着进去通报。 不过片刻,吴镇岳和吴道时几乎同时出现在前厅。吴镇岳穿着家常的藏青色缎面长袍,外面随意罩了件马褂,脸上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惊疑。吴道时则是一身墨绿军装常服,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脸上没什么表情。 “什么事?”吴镇岳沉声问道,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 那位警察科长上前一步,微微躬身,语气却不容置疑地透出坏消息:“吴老爷,吴处长,冒昧打扰。今日下午,德国医院向警局报案,在他们的一间高级病房内,发现一位女性死者。经初步勘察,排除了外力入侵和他杀迹象,初步判断为……突发性心疾猝死。”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吴镇岳和吴道时的脸色,声音压得更低,“死者身份……经院方记录和我们核对,确认是贵府的……董碧云,董姨太。” “什么?!”吴镇岳如遭雷击,猛地向后踉跄一步,脸色瞬间变得灰白,手捂住胸口,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眼中先是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骇,随即被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淹没,他宠爱多年的枕边人,前几天还鲜活地、带着得意笑容在他面前打理事务,怎么会突然就…… 旁边的管家吴禄和下人慌忙上前搀扶:“老爷!老爷保重啊!” 吴道时立刻上前一步,扶住父亲的手臂。他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变得极其“震惊”和“沉痛”,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仿佛也无法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他扶住吴镇岳的手稳健有力,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沙哑和紧绷:“父亲!您保重!”而后他转向警察科长,眼神锐利如刀,语气沉痛却带着质问:“突发心疾?董姨娘身体一向康健,怎会突然心疾猝死?在德国医院?她何时去的医院?” 警察科长额角渗出细汗,硬着头皮解释:“根据医院登记,董姨太太是午后自行前往,自称不适要求住院观察。病房是……是预留的私人套间。”他话语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护士发现时,人已……只是……” “只是什么?”吴道时敏锐地捕捉到他的吞吐,声音陡然严厉。 年轻警察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科长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尴尬和难以启齿:“只是……发现现场的位置略有些不合常理。据最先发现的护士描述,董姨太太并非安然躺在病床上,而是衣着略有些凌乱,倒在靠近沙发的地毯上。像是……像是突然从床上挣扎起身,或是……从别处移动过去后才猝然倒下的。” 他小心翼翼地挑选着词汇,不敢看吴镇岳瞬间铁青的脸,继续艰难地说道:“病房内并无打斗痕迹,但床铺略显褶皱,一只枕头落在地毯另一侧。当然,这也可能是发病时痛苦挣扎所致。法医初步勘验,体表确无致命外伤,符合心疾特征。这个现场的位置……确实有些微妙。我等不敢隐瞒,特来禀报。” 话里话外的暗示,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 每一个词都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吴镇岳脸上!他宠爱的姨太太,偷偷跑去德国医院,在一个私人套间里,衣着凌乱地猝死,现场还呈现出可能从床上挣扎或被人移动过的迹象?这哪里是简单的“心疾猝死”?这分明是…… 吴镇岳的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紫,呼吸变得粗重骇人!巨大的耻辱感和愤怒瞬间淹没了最初的悲痛!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某些不堪的画面和猜测……一切都在指向一个让他颜面扫地的、龌龊的可能性!他甚至不敢深想那个德国奸夫会是谁! 科长额头冒汗,“现场确实没有打斗挣扎痕迹,尸体也无明显外伤。法医初步勘验也支持心疾猝死的判断。当然,如果贵府有异议,我们可以安排更详细的尸检……” “够了!!!”吴镇岳猛地爆发出一声嘶哑的怒吼,打断了警察科长的话!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难堪,只求迅速掩盖这桩丑闻!深入调查?尸检?那只会让更多人知道他被戴了绿帽子,让吴家成为整个北平城的笑柄! “不必验了!”吴镇岳突然嘶哑地开口,他仿佛一瞬间又苍老了十岁,声音颤抖着,带着一种疲惫到极点的绝望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惧,“人都死了……还检什么检……”他似乎更愿意接受这个“意外”的结论,不愿再深究下去,生怕扯出更多他无法承受的真相。他挥了挥手,身体摇摇欲坠,“慎之……你去处理吧。我累了。”他将一切推给了吴道时,仿佛只想尽快从这场噩梦中脱离。 吴道时立刻躬身:“是,父亲,您节哀,保重身体要紧。这里交给我。”他搀扶着吴镇岳,示意下人送老爷回房休息。 送走几乎瘫软的父亲,吴道时转过身,面对警察科长时,脸上已恢复了冷峻的威严,只是眉宇间依旧锁着深深的“悲戚”:“既然是医院的结论,我们虽痛心,也只好接受。后续的事情,我会派人去警局和医院处理。有劳二位跑这一趟。” “应该的,应该的。吴处长节哀顺变。”警察科长如蒙大赦,赶紧带着手下告辞离开。 *** 消息像插了翅膀,瞬间传遍了吴家大宅的每一个角落。 下人们窃窃私语,脸上交织着恐惧、好奇和一丝隐秘的快意。董姨太掌权时的跋扈和刻薄早已惹得天怒人怨,她的突然暴毙,对许多人来说,更像是一种报应。但没人敢大声议论,只是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张佩如挣扎着从病榻上坐起,听到丫鬟的回报时,她久久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漆黑的夜,手中捻动的佛珠停顿了许久。最终,她长长地、复杂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里有一丝解脱,有一丝怜悯,或许还有一丝物伤其类的苍凉。她低声对嬷嬷说:“准备些香烛纸钱吧……终究是条性命,也是这宅子里的人……” 而疏影轩内,吴灼正对着上次买的鸟类书籍发呆。当小翠脸色惨白,语无伦次地报告董碧云死讯时,吴灼怔住了。 那个艳光四射、步步紧逼、害死小蛮、差点也杀了她的董碧云……就这么突然地……死了? 突发心疾?在德国医院?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穿透窗棂,仿佛要望向砺锋堂的方向。大哥那天冰冷的话语再次回响在耳边:“……不准再去招惹她!否则……” 她忽然明白了“否则”后面未尽的含义。 那不是警告。 那是一个预告。 她下意识地看了眼挂在房内那件宽大的、带着硝烟的军大衣,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翻腾——有大仇得报般的快意,有对生命如此轻易被抹去的恐惧,更有对那个平日里冷峻寡言、此刻却显得如此莫测高深、杀伐决断的兄长,生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战栗的认知。 他用了最狠辣、最彻底的方式!他不仅要她的命,还要彻底毁掉她的名节,让父亲乃至整个吴家都因这份难以启齿的“丑闻”而主动放弃追究真相的可能! 一股混合着一种近乎战栗的敬畏,瞬间攫住了她。她攥紧了衣架上那件军大衣,仿佛能透过这层呢料,感受到其主人那冰冷表面下,翻涌着的如何精密、如何冷酷、如何不惜一切也要达成目的的可怕意志。 021孤雏 城南陋巷的空气似乎永远混杂着煤灰、炊烟和一种若有若无的霉味。黑色轿车在狭窄的胡同口停下,车轮碾过污水横流的坑洼地面。 吴灼和林婉清先后下车,两人皆是一身素净衣衫,脸上带着沉重与不安,还未走近那间熟悉的低矮东厢房,一种异样的气氛已然传来:没有预想中撕心裂肺的哭嚎,反而是一种压抑的、有条不紊的忙碌声。 胡同里三三两两的邻居聚在一起,脸上带着惯常的麻木和一丝对他人不幸的窥探。 吴灼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她。她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过去。林婉清也察觉不对,紧随其后。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眼前的景象让两人瞬间僵在门口。 屋内的光线依旧昏暗,炕上已经空了,小蛮母亲躺过的地方,铺盖被卷起放在一旁。 而房间中央,一口薄薄的、刷着暗红色劣质油漆的松木棺材赫然在目!棺材盖还未合上,斜靠在墙边。 沉墨舟正站在棺材旁,他脱去了长衫外套,正微微俯身,和一位穿着藏青色粗布短褂的殡葬铺师傅低声交谈着什么,手指偶尔指向棺材内的某处,神情专注而沉静。 那个叫小树的男孩,穿着一身粗白布孝服,小小的身子蜷缩在墙角的一个小木凳上。他没有哭,只是睁着一双黑得吓人的大眼睛,空洞地望着那口棺材。一个殡葬铺的小学徒正给他头上系一条白麻布。 听到推门声,屋内几人都转过头来。 沉墨舟看到吴灼和林婉清,微微颌首。 “沉先生,这……这是……”吴灼的目光无法从那口薄棺上移开。她没想到会看到这样的场景。 “昨天后半夜,咳喘急症,没能熬过去。”沉墨舟的语气沉重,“清晨邻居发现不对劲,喊了人。我正好今日过来想看看情况,遇上了,便帮忙张罗一下。”他解释得简单,但吴灼能想象到其中的仓促与艰难。在这片贫民窟,死亡来得突然,后事也往往潦草。 他的白色衬衣袖口沾了些许灰尘和一点不易察觉的暗色水渍,额角有细密的汗珠。显然,他已经在这里忙碌了有一阵子。 林婉清也震惊地看着这一切,尤其是那个穿着孝服、眼神空洞的孩子,让她心里堵得难受。她低声问:“一切都……安排好了?” “嗯。”沉墨舟点点头,“停灵就不必了,地方太小,天气也渐热。和几位老邻居商量过,下午就出殡,葬到城外乱葬岗旁的义冢地去,那边便宜些。棺木、寿衣、抬棺的人,都找好了。”他顿了顿,看向墙角的小树,“只是这孩子……” 他的目光转向吴灼,带着询问。 吴灼难受的无以复加:小蛮尸骨未寒,她的母亲竟也这样匆匆追随而去,连个体面的安葬之地都没有。而小树,这个失去所有依靠的孩子,穿着不合身的孝服,像个小木偶一样呆坐在一旁。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走到小树面前,慢慢蹲下身子,“小树。”她轻声唤道。 男孩空洞的眼神缓缓聚焦,落在吴灼脸上。他似乎认出了她,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以后跟姐姐回家,好不好?”吴灼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和坚定,“姐姐那里有饭吃,有地方睡,送你去学堂读书。” 小树愣愣地看着她,黑眼睛里慢慢积聚起一点水光,但依旧没有哭出来。他似乎在努力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林婉清担忧地看向吴灼,欲言又止。 沉墨舟安静地看着这一幕,没有插话。 终于,小树极小幅度地点了一下头。 吴灼的眼眶瞬间红了。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小树的脸,然后站起身:“等丧事结束我就带他走。” 沉墨舟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吴同学你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 殡葬铺师傅在一旁催促:“沉先生,时辰差不多了,该盖棺了。” 沉墨舟收回目光,淡淡应了一声:“嗯,开始吧。” 棺盖合拢,粗麻绳捆扎停当。四个抬棺的苦力一声吆喝,那口薄棺便被抬起,晃晃悠悠地出了门,沿着狭窄的胡同向城外挪去。没有吹打,没有哭送,只有零星几个邻居倚门看着,很快又缩回头去。几个人默默跟在后面,直到乱葬岗旁的义冢地,看着那棺木被放入浅坑,黄土迅速掩埋,隆起一个小小的、很快就会被风雨抹平的土包。小树在沉墨舟的指导下木然的烧着纸钱,青烟混着尘土升起,很快便被风吹散,什么都没留下。一场贫苦人的丧事,便这样仓促又彻底地了结了,如同从未发生过。 汽车向着什锦花园十一号驶去,仿佛正驶向一场无法预料的疾风骤雨。 她牵着那只冰凉的小手,步伐却异常坚定。她既然跨出了这一步,就再没有回头的余地。 她先带着小树去了母亲张佩如的住处。 张佩如的病榻前依旧萦绕着淡淡的药香,但她的精神似乎因女儿的到来稍好了些。看到吴灼身后那个瘦小怯生的孩子时,她先是微微一怔。 “娘,这是小蛮的弟弟,叫小树。他娘……也没了。家里就剩他一个,我……我想把他留在身边。” 张佩如听完,久久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温柔的眼睛细细打量着小树。小树害怕地低着头,手指紧紧绞着衣角。 良久,张佩如轻轻叹了口气,她朝小树微微招手:“孩子,过来,让婶子瞧瞧。” 小树迟疑地抬头看吴灼,吴灼轻轻推了他一下。他慢慢挪到床边。 张佩如轻轻摸了摸他稀疏发黄的头发,声音温和:“几岁啦?” 小树小声道,“过了年就八岁了。” “你愿意留在我身边嘛?” 小树看向吴灼。 吴灼朝他点点头。 “嗯”小树很乖巧的答了。 “哎,好,乖孩子。”张佩如沉郁的心情一扫而空,她看向吴灼,“令仪,你做得对。救人是积德的事。小蛮在天有灵,也会感激你的。就让他留在我院里吧。” “谢谢母亲。”吴灼心中一暖,鼻尖微酸。 母女两又说了一会体己话,张佩如吩咐下人按照小树的身形量了几身衣服,吴灼才又带着小树朝威虎堂走去。 吴镇岳正坐在太师椅上,对着账本出神,董碧云猝死的阴影和随之而来的财务混乱显然让他更加苍老疲惫。听到吴灼的话,他只是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皮,那眼神空洞而漠然,仿佛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他甚至没有仔细听吴灼后面关于“责任”、“抚养”的话,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声音沙哑而无力:“行了行了,这种小事你自己拿主意就好,不必来烦我。” 吴灼抿了抿唇,不再多言,拉着小树默默退了出来。 回疏影轩的路上遇见了刚回府的吴道时。 吴道时冷淡的看了眼她身边那个小小的身影:“谁?” 小树吓得躲到了吴灼身后,连大气都不敢喘。 “小蛮的弟弟。” “呵,我倒不知,我们吴家什么时候成了善堂!” “大哥,对不起,我擅作主张了,但我欠小蛮一条命。现在小蛮家只剩这个弟弟了,我不管他,他只有饿死冻死或者被人卖掉的份!” “你欠她命?那你打算怎么还?用你的命去填吗?!小蛮的死,是意外!跟你没有半点关系!就算有,吴家给足抚恤金,已经仁至义尽!不是你一时心软,就能随便往家里捡人的理由!” “这不是捡人!抚恤金能买回他娘吗?能让他活下去吗?!” “活下去?”吴道时冷笑,“你以为吴家是什么地方?慈善堂吗?你知道现在外面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吴家?你知道父亲现在是什么处境?你知道我每天要应付多少明枪暗箭?!你把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带回来,是不是生怕仇家找不到靶子?是不是嫌吴家倒得不够快?!” “我会看好他!不会出去惹事!” “你一个吴家大小姐,未出阁的姑娘,房里莫名其妙养多出一个半大的小子?传出去像什么话?吴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你以后还要不要做人?!明天一早,我让人送他去城外的善堂。吴家会捐一笔钱,足够他在那里安稳长大。这是最好的安排。” “不行!”吴灼猛地张开手臂护住小树,“我不答应!我答应过要照顾他!” “由不得你胡闹!这个家,还轮不到你做主!”他上前一步,似乎就要亲自去拉那孩子。 “你敢!你今天要是把他送走,我就带着他一起离开吴家!” 他猛地抬手—— 吴灼挺直了脊背,打算承受那响亮的耳光。 吴道时却犹豫了,一旁的小树躲在吴灼的身后,瑟瑟发抖。 吴灼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却字字清晰:??“大哥,你现在说这些话……倒是轻巧得很!可你还记不记得?当年父亲把你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时候,我们可没人嫌你来历不明?!怎么没人怕你给吴家带来麻烦?!!”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让吴道时整个人瞬间僵住!他脸上所有的暴怒、冰冷、威压,在这一刻骤然凝固! 他僵在原地,抬起的那只手还停留在半空,忘了放下。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压得人无法呼吸。 连角落里的小树都感受到了这可怕的气氛,吓得连哆嗦都忘了。 她如此鲜血淋漓地撕扯他的内心! 他猛地转身,军靴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重而僵硬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碎裂的冰面上。他没有回头,径直摔上了疏影轩的门。 “砰——!” 巨大的声响震得窗棂都在发颤。 022庆芳辰雅集承古斋识妙音惊鸿戏台畔 自从和吴道时吵架后,吴灼就有些惴惴不安,越是反思就越觉得自己有些口不择言,总想着怎么和他道歉或和好。 林婉清约她出门,她也推了几次,今日是??林婉清的生辰??,再推辞就不礼貌了。 她去书店挑了几本书,??又特意去稻香村买了一盒婉清最爱吃的枣泥山药糕??,精心包装好才去和她汇合。 琉璃厂深处的承古斋,小小的戏厅里,今日难得坐满了七八成。并非正式演出,而是票友间的雅集切磋。台上的伶人正唱着一折《长生殿·小宴》,台下多是些衣着素雅、气质沉静的老先生老太太,闭目击节,低声品评。 吴灼和林婉清坐在靠后的角落。吴灼的乌发松松编成两条辫子垂在胸前,脂粉未施,眼角红红的。林婉清则是一身时髦的阴丹士林蓝布旗袍,短发烫着俏皮的卷儿,手里还捏着一本卷了边的《玲珑》画报,眼神灵动地扫视着全场。 “喂,带你出来散心,你可别一直板着个脸啦。”林婉清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吴灼,凑到她耳边,下巴朝台上努了努,“你看那个扮唐明皇的,身段行腔,是不是有点眼熟?” 吴灼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台上那人,穿着明黄龙纹褶子,正唱到“携手向花间,暂把幽怀同散”,举手投足间,竟真有几分帝王雍容。虽然脸上画着浓重的油彩,但那挺拔的身姿,清亮的嗓音,尤其是眉宇间流转的温润气度…… 吴灼的心跳倏地漏了一拍! 就在这时,台上“唐明皇”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台下。当那目光掠过吴灼所在的位置时,微微一顿。隔着浓重的油彩,隔着台上台下氤氲的光影和距离,目光穿透了层层迭迭的粉墨伪装,精准地落在她脸上!那双被油彩勾勒得威严的凤目深处,漾开一丝极快、极淡的温和笑意。 吴灼的脸颊“腾”地一下红了,慌忙低下头,假装去翻看搁在膝上的曲谱。林婉清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忍不住“噗嗤”一声轻笑出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促狭:“哟,脸红了?被我猜中了吧?还不快从实招来!什么时候跟咱们这位文武双全的天之骄子,都‘携手向花间’了?”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学着戏词里的腔调打趣。 “婉清!”吴灼又羞又急,伸手去捂她的嘴,脸颊红得像熟透的番茄,“胡说什么!我……我不知道他今天会上台……??今天你最大,专心听戏,寿星佬!??” 林婉清灵活地躲开,笑得像只偷腥的猫,凑在吴灼耳边继续“拷问”:“不知道?那方才那一眼‘心有灵犀一点通’是几个意思?快说快说!承古斋是不是成了你俩的‘鹊桥仙’了?哎呀呀,才子佳人,粉墨为媒,真真儿是《玉簪记》现世版!??这可比什么生辰礼都有趣多了!??” 吴灼被她闹得羞赧不堪,心中却因宋华卓那台上台下默契的一瞥而泛起隐秘的甜意。这几个月,因着对昆曲那份新生的、沉甸甸的敬畏之心,她常与林婉清来此听曲,心境早已不复当初的局促。承古斋,对她而言,已不再是父母撮合之下的尴尬场所,而是一方涤荡心灵、触碰古老文明魂魄的净土。而宋华卓,这个引她入门的“云笙”公子,在她心中,早已是高山景行般的存在。 一折戏终了,间歇时分。吴灼从提袋里拿出那个小巧的糕点盒和包好的书,轻轻推到好友面前。??“婉清,生辰快乐。”吴灼声音轻柔,带着一丝歉意,“前几日是我心情不好,怠慢你了。愿你新岁如意,永远这般开心自在。” 林婉清先是一愣,随即眼中迸发出惊喜的光彩:“呀!你还记得!我还以为你光顾着跟你家…跟哥哥生气,早忘了呢!”她打开纸包,看到是心心念念的点心和寻觅已久的书籍,更是喜上眉梢,立刻捏起一块枣泥糕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说:“唔…好吃!还是你最好!不过…”她咽下糕点,眼神又变得狡黠起来,用肩膀撞撞吴灼,“…比起华卓师兄方才那‘秋波暗送’,这礼物可还差点意思哦!” “你又来了!”吴灼刚褪下红晕的脸又烧了起来,作势要抢回糕点盒,“不吃还我!” “送人的岂有要回去的道理!寿星最大!”林婉清赶忙护住,笑得开怀。 林婉清拉着吴灼:“走,我们去后台瞧瞧,给你的天之骄子道声辛苦?” “不合适吧?”吴灼犹豫着,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被林婉清带着往后台的方向挪。 “有什么不合适的,都是熟人。”林婉清不由分说。 承古斋的后台并不宽敞,弥漫着油彩、松香和淡淡汗味混合的气息。方才台上光彩照人的伶人们此刻正忙着卸妆、喝水、轻声交流着刚才的表演。宋华卓正对着一面镜面有些模糊的镜子,用软纸轻轻擦拭脸上的油彩,已卸了大半,露出原本清俊的轮廓侧脸。 林婉清清脆地叫了一声:“宋公子!” 宋华卓闻声转过头来。卸去浓重帝王妆容的他,眉目温润,气质清朗,与台上的雍容华贵截然不同,但从容气度却是一以贯之的。他看见两人,尤其是目光触及吴灼时,眼中很自然地流露出温和的笑意,站起身:“婉清,令仪,你们也来了。”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清润的语调,带着一丝刚唱完戏后的微微沙哑,听起来格外熨帖人心。 “今天这出《小宴》真是绝了!”林婉清抢先夸赞道,“是不是?”说着,用手肘轻轻撞了一下吴灼。 吴灼只得微微颔首,轻声道:“宋公子唱得真好。” “今日怎么二位小姐都在?”宋华卓已然卸去脸上剩余的油彩,拿起铜盆里的毛巾擦脸。 “今日是婉清生日,所以我们约了这里。” “原来是林小姐芳诞,失敬失敬。恭喜恭喜。”他沉吟片刻,笑道,“既如此,稍后若二位无事,容我略尽地主之谊,隔壁茶楼的豆汁和焦圈虽非珍馐,却也别具风味,算是为林小姐贺寿,不知二位可否赏光?” 林婉清闻言,更是笑得意味深长,连连用手肘推着还有些犹豫的吴灼,抢着答应:“宋公子太客气了!那我们就不推辞啦!正好尝尝鲜!” 于是,原本只是听曲散心的午后,因着生辰的契机和台上的意外相逢,变得愈发缤纷起来。吴灼看着好友开心的笑脸,又望了一眼身旁温润如玉的宋华卓,心中那份因与兄长争执而带来的郁结悄然消散了大半。 023榴花照眼庚帖赤父女离心言语寒 端阳将至,什锦花园一扫董碧云丧礼的沉郁浊气,处处张挂起辟邪的菖蒲艾草,翠绿的叶片与嫣红的符签交错,在檐下廊间投下清疏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煮粽叶的清香、糯米红枣的甜糯,以及雄黄酒那独特而微带辛辣的气味,丝丝缕缕,缠绕在初夏微暖的风里。 正厅里,气氛却比往年更多了几分刻意营造的庄重。虽非正宴,但条案已擦得锃亮,上头摆着几碟刚切开的青绿粽子和五毒饼,旁边是一把擦拭得银光闪闪的执壶,里头温着雄黄酒。 吴镇岳一身簇新的宝蓝色团花暗纹杭绸衫子,坐在主位的酸枝木太师椅上,脸上带着难得的和煦。张佩如坐在一旁,穿着绛紫色云锦镶边旗袍,神情温婉。她近来因有了小树这个精神寄托,连带着气色也红润了许多。 宋元哲携夫人常淑清登门拜访。宋元哲一身铁灰色将官呢制服,不怒自威;宋夫人常淑清则穿着宝蓝色织锦缎旗袍,外罩一件墨色丝绒短褂,气质雍容,举止得体。她与张佩如寒暄时,目光温和地扫过一旁的吴灼,带着审视与满意。 一番客套的节礼往来后,厅内茶香袅袅。宋元哲放下茶盏,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镇岳兄,佩如嫂,今日端阳佳节,阖家欢聚,元哲携内子前来,实有一件大事,想与兄嫂商议。”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吴灼心头猛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悄然升起。她下意识地看向母亲张佩如,张佩如也正看向她,眼中带着一丝喜悦。 “犬子云笙,”宋元哲的目光转向吴灼,带着长辈的慈和,“年少虽顽劣,但品性尚端,学业也还刻苦。对府上千金,仰慕已久,情根深种。”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清晰,“今日,元哲腆颜,代犬子向兄嫂提亲,愿求令仪为媳,结两家秦晋之好,共保华北大业!” 话音落下,厅内一片寂静。 吴灼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耳边炸开!提亲?!宋家竟然在端午节正式来提亲了?! 她猛地抬头,脸色瞬间褪去血色,变得苍白。琥珀色的眸子里充满了巨大的惊愕和难以置信!她看向父母。父亲吴镇岳脸上带着意料之中的、甚至有些满意的笑容。母亲张佩如则垂着眼帘,轻轻握了握吴灼冰凉的手,那力道带着安抚,却也带着无法抗拒的沉重。 常淑清适时地笑着接口:“灼儿这孩子,我和元哲都极是喜欢!端庄大方,知书达理,与我们云笙,无论年貌、才情、家世,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说着,示意身后的随从。 一个沉甸甸的红木锦盒被恭敬地捧到厅中,盒盖打开——上层,是两枚水色极佳、通体无暇的翡翠龙凤佩,流光溢彩,象征着天作之合;中层,是一对赤金打造、镶嵌红宝石的并蒂莲簪,花蕊处微颤,精巧绝伦;而最下层,赫然压着一份用大红洒金宣纸书写的、字迹遒劲的——??龙凤庚帖??! 刺目的红,如同厅外盛开的石榴花,灼烧着吴灼的眼睛! 吴灼喉头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震惊和茫然无措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身体微微晃了一下。她从未想过,那日承古斋的知音共鸣,竟会如此之快、如此不容抗拒地,将她推向一个冰冷而陌生的轨道! 她慌乱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厅外,仿佛想寻找什么依靠,却只看到庭院里摇曳的石榴花影深处……那一抹不知何时悄然出现在回廊角落、穿着墨绿色军装的沉默身影。 吴道时远远地站在廊柱的阴影里,背靠着朱漆廊柱,双手插在军裤口袋中,姿态看似闲适。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一丝细微的波动都没有。 厅堂里,宋元哲夫妇带着期待的微笑,吴镇岳爽朗的笑声响起,张佩如温婉的应对声……所有的声音混杂着浓郁的艾草粽香,都变成了模糊的、令人窒息的背景噪音。 吴灼站在那片喧嚣的中心,看着那份象征着命运转折的庚帖,感受着廊外那道冰冷的目光,心中只剩下巨大的无力感。端午的阳光灿烂,榴花似火,而她的世界,却在这一刻,骤然陷入一片茫然无措、冰冷刺骨的惊澜之中。 *** 端阳节的喧闹笙歌,模糊地传进砺锋堂紧闭的书房。窗棂上贴着新剪的赤红艾虎,却驱不散室内的死寂与浓烈刺鼻的酒精味儿。 吴道时背对着门口,面向书案。桌上,一瓶刚启封的烈性高粱酒“烧刀子”已经下去大半。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却浇不灭心口那团焚心蚀骨的烈焰! 提亲……庚帖……龙凤佩…… 宋元哲那洪亮的声音,父亲脸上那刺目的满意,还有吴灼那张瞬间褪尽血色的、充满惊愕与无措的小脸……如同无数烧红的烙铁,反复烫印在他的脑海!更刺穿他心脏的,是她最后那茫然无助、下意识投向他的求助的眼神!而他,却只能像个冰冷的石像,在廊柱的阴影里,眼睁睁看着! 他抓起酒瓶,将最后一点辛辣的液体狠狠灌入喉咙!烈酒灼烧的剧痛,带来一种近乎自虐般的、扭曲的快感! *** 端阳的喧嚣散尽,什锦花园的石榴花依旧灼灼。疏影轩内,烛火映着吴镇岳铁青的脸,龙凤庚帖如烙铁灼心。 “女儿恳请父亲,收回庚帖。”吴灼脊背挺直如竹,声音清冷如檐下将坠未坠的雨珠,“女儿志在燕京大学,待学有所成,方不负师长教诲。” “燕京大学?”吴镇岳怒极反笑,掌中青花盏底磕出裂音,“订婚会耽误你读书?宋公子燕京才俊,哪点配不上你?!” “女儿非为匹配高低!”吴灼眼中水光潋滟,映着烛火如碎金,“沉先生言,女子当以学识立身。贝满虽小,亦有物理、化学,可窥自然之律。女儿欲效宋公子求索精神,非效其门第!” 她提及宋公子时喉头发紧,沉墨舟灯下讲授居里夫人时的清癯侧影却骤然清晰。 吴镇岳霍然起身,紫檀桌案震颤,“你的先生们教唆闺阁忤逆父命,其心可诛!吴宋两家亲事乃华北棋眼,岂容儿戏!再敢妄言,家法处置!” “父亲” “好了,你的婚事必须依父母之言,无需多言!回去吧!” 吴灼指甲掐进掌心,朝父亲深深一揖,转身踏入回廊夜色。 024避暑清晏公子陈情夺路昆明兄长断途 檐下新挂的菖蒲艾草在夜风里簌簌作响,那白日里象征着辟邪纳福的翠绿与嫣红,此刻在昏暗的灯笼光下,只显出黑黢黢的轮廓,随风晃动。 吴灼心神恍惚,脚下虚浮,踉跄着走在熟悉的回廊下,第一个念头便是去寻吴道时。白日里他那立于廊下阴影中的冰冷身影虽令人心寒,可此刻惶然无依,满腹的委屈与惊惧竟无处倾诉,除他之外,在这深宅大院之中,竟似再无人可倚仗、可商量。 砺锋堂的院门未关紧,虚掩着一条缝隙。内里灯火俱无,黑沉沉的一片,唯有浓烈呛人的酒气混合着未散尽的端午雄黄味儿,从那门缝里丝丝缕缕逸出,沉甸甸地弥漫在夜空气里。她抬手欲叩,指尖触及冰凉的门板,那冷意直透心底。几日前争执时兄长那冷硬如铁的神色,以及自己口不择言的反驳,瞬间清晰地浮上心头。此刻院内这死寂与浓烈的酒气,无不昭示着他恶劣的心境。自己此刻前去,岂非自寻没趣?这认知如兜头一盆冰水,将她心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希冀与依靠也彻底浇灭。抬起的手缓缓垂下,她孤立于廊下,四顾茫然,夜风吹拂,只觉周身冰凉,心下那一片因与至亲失和而产生的荒芜之地,寒意更重。 几番踌躇,心绪翻腾如潮。 就在她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宋华卓一通电话将她约了出去。 她思来想去,毅然赴约。 颐和园内,昆明湖水波光潋滟,映着万寿山的苍翠倒影。那艘巨大的、中西合璧的汉白玉石舫——清晏舫,静静地泊在湖边,历经风雨,依旧保持着一种奇特的、凝固的庄严。此处原属皇家园林,而今已对公众开放,却又因地处稍偏,游人并不如万寿山前那般密集,反倒显出几分清静。 宋华卓提前到了,吴灼见石舫外有两名卫兵朝自己行军礼,便知宋华卓包了这地方。脚步略微迟疑,还是鼓足勇气走了进去。舫内阴凉,雕花的玻璃窗外是开阔的湖面,远处可见十七孔桥如长虹卧波。空气中弥漫着湖水特有的湿润气息,夹杂着木质窗棂淡淡的桐油味。 “令仪,”他站起身,为她擦拭石椅,声音温和,“此处是否还算别致清静。” 吴灼就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桌面。她深吸了一口气后决定开门见山。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却仍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微颤:“宋公子,今日实有一事,不得不与公子言明。”她顿了顿,鼓起勇气迎上他的目光,“端阳那日,府上厚意,家父已然应允。然此事关乎小女终身,恕我不能从命。这份婚约,我实难接受。” 话音落在空旷的石舫内,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起一点微弱的回音。 宋华卓面上的温润笑意微微一滞,他并未立刻回答,而是转头望了一眼窗外浩渺的湖水,以及湖对岸隐约可见的西堤烟树,似乎在斟酌词句。片刻后,他转回目光:“令仪,能否告诉我,究竟是为何?可是云笙有何处令你心生不满?抑或是令仪已然心有他属?” 吴灼摇头,避开他那过于专注的视线,也顺势望向窗外,仿佛那湖光山色能给她些许支撑,“公子人品才学,世所公认,我亦心怀敬重。”她喉头有些发紧,“只是,婚姻之事,非比寻常。我志在求学,想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想先凭自身之力立于此世,而非早早困于庭苑,成为联姻之下的点缀。这份‘秦晋之好’,于现下的我而言,太过沉重,也…太过仓促。”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无助的恳切。 宋华卓静静听着,待她说完,他轻轻吁了口气,眸中漾开一抹势在必得的柔情,“原来是为了这个。” “令仪,”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显恳切,在这相对封闭的空间里,字句清晰地传入吴灼耳中,“我倾慕你,正因你与众不同。自燕京航展,目睹你于喧嚣人群之中,凝神于那些冰冷枯燥的引擎数据时的专注神采,我便知你绝非寻常闺秀。你所吸引我的,正是这份慧心与志向。” 他目光扫过石舫精美的欧式玻璃窗,又回落到她脸上,语气带着一种与他年轻面容不甚相符的沉稳与深算:“我身在笕桥,心向苍穹,志在御风而行,护佑山河。我所求之伴侣,必是能与我并肩俯瞰这人世之人,而非一只只知啼鸣的笼中雀鸟。”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务实,“正因如此,令仪,眼下僵局,硬抗绝非上策。两家父母态度坚决,若你拒婚,不仅于事无补,反会使你成为众矢之的,处境更为艰难。” 他小心翼翼的触碰她放在桌上的指尖:“不如……暂且应下。” 吴灼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与不解,几乎要立刻反驳。 “听我说完。订婚礼仪繁琐,六礼流程漫长,每一步都可大做文章。我可借笕桥课业繁重、需赴南方集训、乃至随军赴前线等诸多理由,一力周旋拖延。家父与令尊处,我自有说辞应对。如此,既可全了两家颜面,暂稳局面,又能为你争取到一年光阴。待你学有所成,考入燕京,羽翼渐丰,自有更多底气与话语权。届时局势或有变化,我们再从长计议,岂不比眼下这般硬碰硬、徒惹伤痛更为稳妥?” 他的话语条分缕析,看似句句在为她考量,为她在这困局中硬生生勾勒出一条看似可行的迂回之路。在这孤立无援的时刻,这番话语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 吴灼怔怔地望着他,望着他眼中那片诚挚的发自肺腑的剖白,原先预备好的所有决绝言辞竟哽在喉间。他竟愿为她如此曲折周旋?甚至不惜担待拖延婚期可能带来的非议? 石舫外,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满湖面,波光粼粼,刺得人有些睁不开眼。远处传来模糊的游人笑语,更衬得舫内一片沉寂。 她在思考:这看似两全的“权宜之计”,像迷雾中唯一可见的小径。然而这路径真能如他所言般顺利么?父亲那般精明老辣,家族那般殷切期望,岂是那般好拖延应付的?她心中掠过一丝极深的不安。 见她久久不语,神色动摇,宋华卓语气放缓,添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令仪,我知你心中忐忑,但请信我并非虚言。” 他将冰镇酸梅汤推到她面前,“这石舫是园子里最风凉的去处。当年慈禧在此观荷纳凉,想来也是贪这份水汽。”他指着舷窗外接天莲叶,“你看,这莲叶亭亭,其下有深根淤泥。恰如你我婚约,表面是时局所迫,底下未必不能滋养出情根。” 吴灼指尖划过冰凉的玻璃杯壁,避开他深邃的注视。 他忽然倾身靠近,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畔:“这婚约,是你我绕不开的命轨。” 那轻柔的话语,却带着千钧枷锁的重量! 就在这时—— “砰!” 石舫舱门被猛地推开!刺目的阳光涌入,勾勒出一个高大、紧绷的身影! 一身笔挺的军装的吴道时和宋旻出现在石舫门口。 空气瞬间凝固!蝉鸣、水声,仿佛都被抽离! “大哥?”吴灼失声惊呼,下意识地想后退,却被宋华卓不着痕迹地按住了肩膀。 宋华卓缓缓收回手,脸上温雅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甚至更加从容:“慎之兄?真是巧遇。我与令仪正赏荷论学,兄台也来消暑?” 吴道时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如同最冷的冰刃,从宋华卓脸上缓缓移开,最终落在吴灼脸上,没有质问,没有暴怒,甚至连一丝情绪波动都无。 “宋公子,好雅兴。”吴道时开口,声音低沉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仿佛刚从冗长会议中脱身,“家父有要事相商,命我接舍妹回府。扰了二位游兴,见谅。”他微微颔首,姿态无可挑剔。 他迈步上前,军靴踏过柚木地板,发出沉闷而规律的轻响。他伸出手,却不是朝向吴灼,而是极其自然地拿起了她遗落在座位上的白色细亚麻手袋,动作流畅得像一位体贴的兄长。然后,他侧身,目光平静地看向吴灼,语气不容置疑:“走吧。” 吴灼几乎是本能地站起身,指尖冰凉,甚至忘了向宋华卓道别。 宋华卓看着吴道时那无懈可击的平静,看着吴灼如同受惊般顺从的姿态,感受到一种比怒骂更令人心悸的、深不见底的压迫感! 吴灼跟着吴道时走出舱门,刺目的阳光让她瞬间眯起眼。昆明湖的碧波,万寿山的青翠,在她眼中都变成了模糊晃动的色块。吴道时高大的身影走在她侧前方半步,背影挺直如旗杆,每一步都带着冰冷的决绝。 025砺锋堂外寒暮深??隔门惊闻断肠人 昆明湖的碧波在刺目的夕阳下碎成万点金鳞,万寿山的青翠倒影在晃动的水光中扭曲变形,如同此刻车内凝固的空气。吴灼几乎是逃也似的钻进黑色轿车的后座,缩在角落最深处。车门“砰”地关上,瞬间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刺目的光线,车内瞬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昏暗。 吴道时随后坐进她身侧的位置。他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只是沉默地靠向椅背,军装笔挺,一丝不苟。车内弥漫着皮革、机油和他身上固有的、冷冽的硝烟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吴灼胸口,让甚至不敢呼吸得太重,生怕打破这死寂。 引擎低吼,轿车平稳地驶离颐和园。车窗外,湖光山色飞速倒退,如同褪色的画卷,车内却是一片凝固的死海。吴灼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以及身旁那人压抑到极致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她不敢转头,目光死死盯着自己紧握的双手。砺锋堂里吴道时那瞬间僵硬的背影,此刻如同慢镜头般在她脑海中反复回放。她知道自己那句话有多狠、多毒,她想开口,想道歉,想解释自己并非有意揭他伤疤,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吴道时侧脸对着车窗,下颌线紧绷如刀锋,目光深不见底,如同冻结的寒潭,倒映着窗外飞速流逝的、模糊的光影。 轿车驶入什锦花园十一号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时,暮色已四合。 吴道时率先推开车门,他径直穿过庭院,走向砺锋堂的方向,那挺直如刀锋的背影,在暮色中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气息。 吴灼慌忙推开车门,脚下一个踉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庭院里显得格外突兀而慌乱,如同她此刻失控的心跳。她小跑着跟上,却始终与他保持着几步的距离,不敢靠近,也不敢落下。 就在吴灼低着头,心乱如麻地跟着,几乎要撞上吴道时后背时,他突然毫无征兆地停下了脚步! 她下意识地刹住脚步,身体因惯性微微前倾,又慌忙稳住。她猛地抬起头,琥珀色的眸子瞬间亮起一丝微弱得希冀:是不是那冰冷的沉默要被打破了?哪怕是一句斥责,也好过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她甚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旗袍的开衩边缘,等待着那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等待着那或许带着怒意、却至少证明他还“看得到”她的声音。 然而,吴道时根本没有回头,他甚至没有侧过一丝角度。他停在那里,背对着她,如同矗立在暮色中的一尊冰冷的石像。 “把下午的密电和华北布防图,一起送到书房。” “是!处长!”宋旻立刻立正,声音洪亮干脆。他下意识地飞快瞥了一眼僵立在吴道时身后脸色瞬间煞白的吴灼,随即迅速低下头,抱着文件袋快步走向砺锋堂。 命令下达完毕,吴道时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刚才的驻足只是为了处理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再次迈开步子,军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那沉闷而规律的声响,头也不回地继续走向砺锋堂敞开的门,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内的黑暗中。 吴灼僵在原地,方才那一瞬间因他停下而涌起的、卑微的希冀,此刻被这冰冷的现实彻底碾碎!原来他不是为她停下。他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分给她一丝一毫。 她孤零零地站在砺锋堂外冰冷的廊下,檐下的菖蒲艾草在风中簌簌作响,如同无数细碎的嘲笑,嘲弄着她的卑微与狼狈。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发热。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汹涌而上的泪意逼了回去。 砺锋堂的门依旧虚掩着,陈旧纸张的气息丝丝缕缕地逸出。她深吸了一口气,她必须进去,她必须道歉,她不能任由冷漠和无视横亘在他们之间,不能任由他们兄妹之间渐行渐远、终成陌路。哪怕他会用最冷酷的言语刺伤她,她也必须尝试去弥补那道由她亲手撕开的裂痕。 她鼓足全身的勇气,一步一步挪到砺锋堂的门前。她抬起手,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正要叩响那扇沉重的门板,就在这时,门内清晰地传来了对话声。 “……处长,那批从张家口运来的军火,已经按您的吩咐,秘密转移到西山仓库了。”宋旻的声音恭敬而平稳。 “嗯。”吴道时的回应低沉而短促。 短暂的沉默。只有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 吴灼的手悬在半空,心跳过速。她不该偷听,可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宋旻的声音再次响起:“处长,还有一事。宋家那边刚才派人递了话过来。宋元哲将军和夫人对大小姐十分满意,特意请了白云观的道长合了八字,推算今年年底有几个上上大吉之日,尤其腊月里的几个日子最是适宜订婚。宋家的意思是,既然两家都无异议,不如尽早将订婚的日期定下来,也好让各方安心,从容筹备。具体日期,想请您和老爷示下,看定在哪一日行纳采之礼最为妥当。” 吴灼的心猛地一沉!他们竟然已经在迫不及待地挑选订婚的日子了!那所谓的“满意”,不过是看中了她吴家大小姐的身份,看中了这场联姻带来的利益!而她,就像一件被估价完毕、等待交割的货物,连日期都要被如此高效地安排! 她屏住呼吸,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向了耳朵,紧张地等待着那个答案。她甚至在心里卑微地祈求着,祈求他能说一句“此事容后再议”,哪怕只是拖延片刻,哪怕只是流露出一丝对她的终身大事应有的关切。 门内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无尽嘲讽和冰冷的嗤笑。 随即,吴道时那毫无温度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她马上就是宋家的人了。” 吴灼的身体猛地一颤! “是福是祸,是好是歹,自有宋家担待。”他顿了顿,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微不足道的小事:“订婚吉日?让他们自己定吧。哪里轮得到我这个‘外人’置喙?” 他说……他是“外人”!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惊雷,在吴灼耳边轰然炸响! 吴灼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世界瞬间失去了声音和色彩!她眼前发黑,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她死死地捂住嘴,才将那即将冲口而出的、撕心裂肺的呜咽死死堵在喉咙深处! 他竟然如此彻底地、决绝地划清了界限!他冷漠地将她推给宋家,连一丝一毫的过问都不愿!连一句象征性的意见都吝于给予! 原来,那次微不足道的争吵就可以斩断他们之间这么多年的情义!她所有的勇气、所有的歉意、所有试图挽回的卑微念头,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成齑粉! 门内,宋旻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是处长……” “没有可是!”吴道时斩钉截铁地打断他,“告诉宋家,吴家没有异议。日子他们定,定了通知一声便是。你只管去办!” “是!” 她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魂魄的木偶。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她甚至忘记了要逃离,忘记了要躲避,只是那么僵硬地、绝望地站在那里,任由那冰冷的绝望将她吞噬。 砺锋堂的门被从里面拉开。 宋旻抱着文件袋,他显然没料到吴灼在门外!他下意识地侧身让开门口的位置,逃也似的快步离开。 坐在书案后的吴道时,目光直直地撞上了门外廊下那个僵立的身影!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书案上那盏台灯昏黄的光晕,清晰地映照出吴灼此刻的模样:脸色惨白如纸,汹涌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绝望的光。 心脏剧烈的抽痛感瞬间蔓延至他的四肢百骸!他放在书案上的手猛地收紧! 门外,吴灼清晰地看到了吴道时那张冷静的脸,那眼神中的漠然,比任何言语都更锋利! 她缓缓地转过身,动作僵硬而迟缓,低着头,一步一步,朝着疏影轩的方向走去。 砺锋堂内,吴道时依旧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庭院深处。他才僵硬地抬起眼,放在书案上的手缓缓松开,手掌心里那个金色的怀表像是嘲讽他的小丑。 026吴小姐断情离宅邸吴处长抹迹净杀局 疏影轩檐下的菖蒲艾草在夜风中簌簌作响,那声音听在吴灼耳中,不再是端午的祈福,而是无休无止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嘲笑。 “外人”二字,深深扎在她心口,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吴道时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他无动于衷的沉默,像一把钝刀在她心上反复切割。 这个家,这座承载了她所有温暖与依赖的宅邸,此刻已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囚笼。每一次呼吸这里的空气,都让她感到无法忍受的压抑和绝望。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利落。她打开衣橱,目光扫过那些精致的旗袍、洋装,最终落在角落里几套迭放整齐的、样式简洁的蓝布学生装和几件素色棉布旗袍上。她找出藤编行李箱,动作麻利地将那些学生装、棉布旗袍、几本常用的书籍、笔记、钢笔、毛笔、砚台、几件简单的洗漱用品,一一放了进去。 就在她准备合上梳妆台抽屉时,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角落一个深蓝色丝绒小盒。她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迟疑片刻,还是轻轻打开了盒子。??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枚精致的蓝宝石蝴蝶发夹,在昏暗中折射出幽微而冷冽的光芒。吴灼的指尖轻轻抚过那冰凉的蓝宝石蝶翼,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涌上心头。那些模糊的温暖片段与砺锋堂内那张冷漠的脸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撕裂般的痛楚。她恨他的冷酷和漠然,可这枚发夹,却像一根无形的线,死死地缠绕着她的心,提醒着她那些无法彻底割舍的过往。 最终,她猛地合上丝绒盒子,将它轻轻放进了藤编行李箱,用衣物仔细盖好。 天色微明,晨曦透过窗棂,在室内投下朦胧的光影。吴灼换上了一身最朴素的蓝布学生装,提起那个并不沉重的藤箱,深吸一口气,推开了疏影轩的门。 威虎堂内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药味。吴镇岳靠在窗边的躺椅上,看到吴灼提着箱子进来,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父亲。”吴灼走到近前,放下箱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吴镇岳微微蹙眉,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藤箱上。 “女儿想回学校住校。”吴灼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父亲审视的眼神,“贝满最近课业繁重,住在学校更方便些。特来向父亲禀明。” 她的理由冠冕堂皇,无可挑剔。但吴镇岳是何等精明之人?他锐利的目光在女儿苍白平静的脸上逡巡,试图捕捉一丝异样。 “住校?”吴镇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家里住得不舒服?还是……有人让你不自在了?” 吴灼的心猛地一紧,但脸上依旧维持着平静:“父亲多虑了。家中一切都好。只是女儿觉得,学业为重。” “学业为重,也好。”吴镇岳最终缓缓开口,“只是,你是吴家大小姐,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吴家的脸面。住校期间,务必谨言慎行,莫要失了分寸。年底之前,务必返家。”他最后一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女儿明白。”吴灼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逝的痛楚和讽刺,她恭敬地再次行礼,“女儿告退。” 她提起藤箱,再次穿过庭院。这一次,她的脚步不再沉重拖沓,反而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轻快,却又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决绝。她刻意避开了砺锋堂的方向,选择从侧门离开。 就在她即将走出侧门时,“令仪”张佩如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急切和担忧,她快步上前,“昨晚你说要回学校,我还以为你只是耍耍脾气。”她一把拉住吴灼的手腕,目光迅速扫过她手中的藤箱和苍白憔悴的脸,“真要走了?” 吴灼看着母亲眼中真切的忧虑,心头微微一软,她轻轻点了点头:“娘,我回学校住些日子。” 张佩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却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她紧紧握着女儿的手:“你放心,小树那孩子娘看着呢。” 月洞门后一个穿着干净的小小身影,正怯生生地探出半个脑袋,好奇地朝这边张望。小树的脸上虽然还带着一丝怯懦,但眼神却平静了许多,显然被照顾得很好。 “娘……”她哽咽着,“谢谢你。” 张佩如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傻孩子,跟娘说什么谢。千万要保重身子,别钻牛角尖。” “我知道,娘,小树就拜托您了。”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躲在月洞门后、怯生生望着她的小树。小树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小声说了一句:“吴灼姐姐,再见。”小小的身子缩了回去,只留下一道怯生生的影子。 吴灼浅浅一笑,再次深深看了母亲一眼,提起藤箱,转身走向侧门。 就在她即将走出侧门时,眼角的余光瞥见砺锋堂的窗户。那扇窗后,似乎有一道模糊的身影伫立着,正透过窗棂,沉默地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 她挺直了脊背,提着那个装着全部“自由”的藤箱,走出了什锦花园十一号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 *** 砺锋堂内,陈旻垂手肃立在一旁,声音低沉而清晰地汇报着: “处长,佐藤那边的调查结束了。”陈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们挖得很深,几乎把德国医院翻了个底朝天。” 吴道时没有抬头,只是指尖摩挲怀表的动作微微一顿。 “汉斯·穆勒,”陈旻继续道,“被他们反复盘问,威逼利诱都用上了。他承认与董碧云的私情,甚至详细描述了‘春风几渡’的细节。”陈旻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但他坚称,对董碧云就诊时的具体症状一概不知。” 吴道时嘴角勾起一丝极其细微、冰冷的弧度。 “他只记得,”陈旻的声音更低了,“董碧云在他诊疗室的地毯上断了气。所有证据,包括医院的记录,都死死地将董碧云的死亡地点和时间,钉死在了德国医院内。” “你的行踪呢?”吴道时淡淡地问。 “查无可查。”陈旻回答得干脆利落,“佐藤的人像无头苍蝇,找不到一丝痕迹。端午前后的行踪,属下彻底抹干净了。佐藤的人,没挖到任何能把董碧云之死和吴家联系起来的线头。我们完全脱钩了。” “酒瓶、食物样本,也处理的干干净净。汉斯那晚的‘醉酒’,只能归咎于他自己贪杯。” 吴道时缓缓抬起头,沉默了片刻,“佐藤什么反应?” “暴跳如雷,但无可奈何。”陈旻嘴角也勾起一丝冷意,“他几乎可以肯定是我们做的,但拿不出任何证据。汉斯那破碎的记忆,董碧云死在医院的事实,加上我们完美的‘不知情’,彻底堵死了他的路。他只能接受董碧云死于德国医院这个结论。” 吴道时缓缓靠向椅背,砺锋堂内,再次陷入一片沉寂,只有吴道时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寒光,无声地宣告着这场无声交锋的最终胜利。 “处长,还有一事。佐藤虽然在这条线上碰了壁,但我们的人发现,特高课最近对董云芝的监视力度,骤然加大了。” “董云芝?”吴道时颇为玩味的重复着,眼神却毫无意外。 “民国七年,董碧云娘家大火,父母双亡,唯侄女董云芝被其兄董瑞祥托付于董碧云。” “董瑞祥,生卒年,去向。掘地叁尺。”他命令道,“尤其天津卫,日租界,‘松本料理’。我要细节。” “是!”陈旻肃立领命。 吴道时重新靠回椅背,拿起烟盒,又抽出一支烟,动作流畅地划燃火柴。跳跃的火苗映着他毫无波澜的脸庞。他缓缓吐出一口烟圈,青烟袅袅,模糊了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027沈先生讲堂释经典吴令仪书馆遇知音 贝满女中的课堂,窗明几净,午后的阳光透过宽大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书本的墨香与少女们身上淡淡的清香,与什锦花园那压抑沉重的氛围截然不同。 吴灼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身朴素的蓝布学生装,目光看似专注地落在摊开的国文课本上,心思却依旧漂浮在昨日离家的决绝与伤痛之中。“外人”二字如同梦魇,仍在耳边回响。她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课堂,却总觉得与周遭的一切隔着一层无形的幕。 讲台上,年轻的国文教师沉墨舟正在讲授《盐铁论》。他今日穿着一件干净的青布长衫,身姿挺拔,语调不疾不徐,声音清朗温和,却自有一股引人入胜的力量。 他并未照本宣科,而是从桑弘羊与贤良文学们的争论引申开去,旁征博引,时而引用《管子》论述“利出一孔”之要,时而以《史记·货殖列传》说明商业流通之重,言语间既见学识渊博,又透着一种关切时局的忧思。 “故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沉墨舟引述太史公名言,目光扫过台下青春而懵懂的面庞,语气微沉,“然则,这‘利’字当头,古今皆然。昔日盐铁官营,是为与民争利,还是为国聚财?朝堂诸公,争论不休。而放眼当下…” 他话锋微转,声音依旧平和,却仿佛带上了一层不易察觉的锋芒:“这北平城乃至华夏大地,多少事端,多少纷争,其背后根源,又何尝逃得过这‘利’字?外人觊觎我资源市场,是为利;豪强盘剥乡里百姓,是为利;甚至…”他略微停顿,目光似乎无意间掠过窗外,仿佛穿透了时空,“甚至许多冠冕堂皇的口号之下,藏着的,也不过是赤裸裸的私欲与算计。” 他并未明指何事何人,但其借古讽今之意,已如水中之盐,无形而有味。课堂里一片寂静,许多女学生似懂非懂,却也能感受到老师话语中的那份沉重。 吴灼的心猛地一缩。沉墨舟的话语,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了她心中那口装满苦楚的箱子。“利”、“算计”、“外人”这些词语精准地刺中了她最痛的神经。她不由自主地想起父亲对她婚事斩钉截铁的态度,想起吴道时那句冰冷的“外人”,想起自己如同待价而沽的货品……这一切,不正是沉墨舟口中那“利”字最真实的写照吗? 一股酸楚直冲鼻腔,她急忙低下头,假装整理笔记,掩饰瞬间泛红的眼眶。原来,她的痛苦,她的挣扎,在这宏大的历史叙事与时局背景下,竟也不过是“天下熙熙,皆为利往”的一个微小注脚。 沉墨舟似乎并未注意到台下某一人的异常,继续娓娓道来,将话题引回文本本身,分析着古文的思想与艺术特色。但他的那些话,已如同投入吴灼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 下课钟声敲响。沉墨舟合上书本,温和道:“今日课业,便是思考这‘利’与‘义’,于个人,于家国,究竟该如何权衡。下课。” 学生们纷纷起身。吴灼仍坐在原地,有些怔忡。她看到沉墨舟收拾好讲义,目光无意间扫过她这边,似乎在她微红的眼眶上停留了极短暂的一瞬,那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颔首,便步履从容地走出了教室。 阳光依旧温暖,窗外传来少女们的嬉笑声。吴灼缓缓收拾着书本,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清明。沉墨舟的课,像一束冷冽的光,照进了她混乱而痛苦的世界,让她在个人的悲恸之外,隐约窥见了一丝更庞大、更冰冷的现实逻辑。 但这并未带来安慰,反而让她感到一种更深的、无处可逃的孤独与寒意。她提着书包,走出教室,融入稀疏的人流,背影在明亮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单薄而寂寥。 “令仪!你可算回来了!”林婉清,像只小鹿般蹦跳着扑过来,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婉清圆脸杏眼,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像个小太阳,总能驱散吴灼心头的阴云。 “怎么提前回来了?” 吴灼勉强笑了笑,琥珀色的眸子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家里有点闷,想早点回来温书。” “该不会是为了那个天之骄子的宋华卓吧?”她狡黠的朝她眨眼。 “别乱说。” “你不喜欢他?” 吴灼愣了一下,她并非对宋华卓本人无感,他阳光、正直,有着翱翔蓝天的梦想,是这深宅大院里从未见过的鲜活存在。但这份好感,在家族刻意的安排下,总让她心头蒙上一层难以言喻的滞涩,仿佛连这份好感本身,也是被精心设计好的。 “令仪?”林婉清见她似有心思,也不再追问。 “我看啊,你是想我们了吧!”她笑嘻嘻地打趣,拉着吴灼往宿舍走,“快走快走,沉先生昨天布置的《楚辞》赏析,我还没头绪呢!你可得帮帮我!” 宿舍里温暖如春。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擦得锃亮的红木地板上。两张单人床铺着素净的蓝白格子床单,书桌上堆满了书籍和笔记。这里是她的避风港,简单、纯粹,只有书香和友情。 婉清叽叽喳喳地说着假期趣事,吴灼安静地听着,偶尔附和几句,心绪渐渐平静下来。她拿出母亲悄悄塞给她的点心匣子,与婉清分享。香甜的枣泥酥和松软的豌豆黄,冲淡了舌尖残留的苦涩记忆。 贝满一周有7节国文课,沉墨舟出入教室的次数比其他老师要多很多。 教室宽敞明亮,木质长桌排列整齐。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讲台前投下一片温暖的光斑。学生们安静地等待着。熟悉的脚步声在走廊响起,门被轻轻推开。 沉墨舟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藏青色棉布长衫,外罩半旧的驼色毛线开衫。衣着朴素,却异常整洁。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书卷浸润出的温润与沉静,鼻梁上那副圆框眼镜后的眼神,清澈而深邃,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智慧星河。 他走上讲台,步履从容。将手中几本线装书轻轻放在讲台上,目光温和地扫过全班学生。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让教室瞬间安静下来。 “同学们好。”他开口,声音清朗温润,如玉石相击,带着奇特的安抚人心的力量,“今日我们继续讲《楚辞》。”他拿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两个遒劲有力、风骨嶙峋的大字——《离骚》。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他缓缓吟诵,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穿透时空的韵律感,“屈原自述身世,开宗明义。‘高阳’,颛顼帝号,远古帝王。‘苗裔’,远代子孙。‘朕’,古时第一人称,非帝王专属。‘皇考’,对亡父的尊称……” 他没有照本宣科,而是将厚重的典籍信手拈来。从字词训诂到历史背景,从屈子情怀到楚地风物,旁征博引,娓娓道来。枯燥的古文在他口中,化作汨罗江的烟波,香草美人的隐喻,忠而被谤的悲愤,上下求索的执着……他引经据典,却不显掉书袋;他剖析情感,却毫无煽情之态。那份从容与渊博,如同高山流水,自然流淌。 吴灼听得入了神。 他站在那里,长衫素净,却自有一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光彩,那光彩不刺眼,却温润如玉,照亮了整个教室。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沉墨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慨叹,“此千古绝唱,道尽志士仁人于困顿中坚守理想、九死不悔的精神。其悲壮,其执着,其高洁,穿越千年,犹能撼动人心。”他目光扫过台下,那眼神清澈而包容,仿佛能看透人心底的迷茫与向往。 吴灼心头一震,仿佛被那目光轻轻叩击了一下。她想起家中那只被囚禁的灰鹤“灼儿”,想起自己被困在深宅大院的窒息感,想起那些无法言说的秘密与恐惧,她默念着这句诗,心底某个角落,似乎被悄然点亮了一盏微弱的灯。 下课铃响,学生们仍沉浸在沉墨舟营造的意境中,意犹未尽。婉清兴奋地拉着吴灼:“沉先生讲得太好了!每次听他的课都像洗了次澡,心里透亮!你说是不是?” 吴灼点点头,目光追随着沉墨舟收拾书本、缓步离开教室的清瘦背影。他腋下夹着几本书,背影挺拔如竹,行走在洒满阳光的走廊里,仿佛自带一层宁静的光晕。 “听说东城有一间小小的‘泛舟书社’,专卖进步书刊,还常接济那些从沦陷区逃难来的学生……”婉清压低声音,语气充满敬佩。 吴灼心中一动。进步书刊?接济难民?这些词汇对她来说,既陌生又充满吸引力。她仿佛看到了一扇通往更广阔世界的窗,在沉先生那温润如玉的身影后,悄然开启。 放学后,吴灼没有立刻回宿舍。她鬼使神差地走向图书馆。在古籍阅览室一个安静的角落,她找到了沉墨舟提到过的一本《楚辞集注》。翻开泛黄的书页,她惊讶地发现,书页的空白处,竟有用蝇头小楷写下的密密麻麻的批注!字迹清俊飘逸,见解独到深刻,正是沉先生的笔迹! 她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翻阅着。那些批注,如同一位博学而温和的向导,引领她进入一个更深邃、更瑰丽的精神世界。窗外的夕阳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洒下温暖的金辉,笼罩着少女专注的侧影和那本承载着智慧与温度的古籍。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吴同学也对《楚辞》感兴趣?” 吴灼吓了一跳,猛地抬头。沉墨舟不知何时站在了桌旁,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镜片后的目光清澈而包容。 “沉先生!”吴灼连忙站起身,“我只是随便看看。您的批注写得真好。” “坐吧。”沉墨舟示意她坐下,自己也拉过旁边一把椅子坐下,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书上,“《离骚》‘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屈子心怀天下,忧国忧民,其情可悯,其志可嘉。”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吴灼,“只是我观你眉宇间似有郁结之色,可是有什么心事?读书明理,亦可解忧。若信得过沉某,不妨说来听听?” 沉墨舟的声音温和而真诚,带着师长特有的关怀和令人安心的力量。那清澈包容的目光,仿佛能包容世间一切秘密与痛苦。吴灼看着他那温润如玉的脸庞,听着他关切的话语,心中那堵筑起的堤坝,仿佛被这温和的暖流悄然冲开了一道缝隙。 连日来积压的委屈、恐惧、困惑,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涌上心头!她眼眶一热,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她慌忙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书页,声音哽咽破碎:“先生,我心里很乱。” 沉墨舟并未催促,只是安静地递过一方干净的手帕,“不急,慢慢说。可是家中遇到了难处?” 这句关切的询问,彻底击溃了吴灼最后的防线。她接过沉墨舟的手帕,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断断续续地诉说,如同找到了一个可以信赖的树洞,将心中的苦闷一股脑儿倾吐出来。 “他们都只想着利益,把我当成一件物品,没有人真正在意我的感受。” 她不敢提及吴道时的名字,更不敢说出那句锥心的“外人”,只能模糊地倾诉着那份被家族利益裹挟、被至亲之人冷漠相待的巨大痛苦与孤独。“我觉得自己像个孤零零的棋子…不知道下一步会被推向哪里…那个家,让我喘不过气…” 沉墨舟静静地听着,眉头微微蹙起,眼神中充满了同情与理解,“《孟子》有云:‘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他引经据典,目光温和地注视着吴灼,“所指并非仅是男子,更是一种不为外物所移、坚守本心的气节。吴同学,你如今所感之苦,正是这‘外物’——家族名利、他人期望——与你内心本真之间的剧烈冲撞。” 他轻轻点了点那本《楚辞集注》:“屈子当年,亦面临类似困境。楚国朝堂昏暗,党人偷乐,他虽‘謇朝谇而夕替’,却始终‘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其坚守的,便是内心那份对‘美政’与‘清白’的信念。” “你的痛苦,我虽不能感同身受,但能理解。”他的语气愈发恳切,“被至亲当作筹码,确是人间至痛。但请你务必记住,无论外界如何纷扰,他人如何待你,你自身的价值,绝非由一场联姻或他人的眼光所能定义。” “贝满教你知识,并非只为让你成为更好的‘物品’,更是为了让你拥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让你有能力去辨别,去选择,甚至去反抗那不公的命运。”他的话语中带着一种鼓舞人心的力量,“暂离樊笼,并非怯懦,而是给自己一个喘息和思考的空间。在这里,你首先是吴灼,是学生,而后才是谁家的女儿。但这些也只是标签,是定义,你要成为一个不被定义的人!” 一席话听的吴灼如被醍醐灌顶。 他指了指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以及天边那一抹挣扎着透出的、微弱的霞光:“你看,即使黑夜将至,也总有光在挣扎。不要放弃希望,也不要被眼前的黑暗吞噬。” 吴灼用力点头,小心翼翼地合上那本珍贵的《楚辞集注》,如同合上了一段沉重的心事。她站起身,对着沉墨舟深深鞠了一躬:“谢谢先生教诲。” 她抱着书,走出阅览室。夕阳的余晖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她深吸一口气,虽然什锦花园的阴影依旧存在,但她的心中,却仿佛被沉墨舟点亮了一盏灯。那灯光虽微弱,却足以照亮她前行的方向,让她有勇气去面对那“路漫漫其修远”的未来。 028秋园记文采得师誉新女性志趣引朋侪 贝满女中的日子,如同被清泉涤荡过一般,渐渐洗去了吴灼心头积郁的阴霾。疏影轩的冷寂、砺锋堂的压抑、大哥那冰冷刺骨的眼神……这些纷乱的影子,在朗朗书声与同窗笑语中,似乎被暂时封存于记忆的角落。她像一株久旱逢甘霖的幼苗,贪婪地汲取着知识的养分,在沉墨舟先生引领的精神世界里,找到了久违的安宁与力量。 国文课后,沉墨舟将一迭批阅好的作文发下。当吴灼拿到自己的作文本时,心微微一跳。她翻开扉页,一行清俊飘逸的蝇头小楷映入眼帘,正是沉先生那熟悉的笔迹: 评语: 《秋日什锦花园记》一文,立意深远,文辞清丽。 以园中银杏之荣枯,喻世事之变迁;以枯荷残菊之倔强,抒心志之不屈。 “金叶落如蝶,非赴死,乃归根以孕春华;枯枝指苍穹,非求存,乃傲骨以证清白。”此句尤佳,托物言志,含蓄蕴藉,风骨自现。 吴同学才思敏捷,情感真挚,假以时日,必成大器。望勤勉不辍,笔耕更深。 ——君直 吴灼捧着作文本,指尖微微发烫。琥珀色的眸子凝视着那行行赞誉,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夹杂着被认可的欣喜与一丝受宠若惊。沉先生的评语,字字珠玑,不仅点出了她文中的巧思,更道出了她深埋心底、未曾明言的情愫——那是对家族衰败的感伤,对自身困境的不甘,以及对高洁品格的向往。他懂她!这种被理解、被欣赏的感觉,如同冬日的暖阳,驱散了心底的寒意。 “令仪!令仪!”林婉清凑过来,一把抢过作文本,只看了一眼评语,便惊呼起来,“哇!沉先生给你写这么多评语!还夸你‘必成大器’!天哪!”她羡慕地晃着吴灼的胳膊,“快给我看看你的大作!让我也沾沾才气!” 吴灼脸颊微红,轻轻夺回作文本:“别闹了,婉清。” “不行不行!我一定要看!”婉清不依不饶,拉着吴灼就往教室外走,“走!去‘墨痕社’!正好今天下午有活动,让大家也拜读一下我们才女的大作!” “墨痕社”,是贝满女中一群热爱文学的学生自发组织的社团。名字取自沉墨舟先生的“墨”字,也寓意着“墨痕留香,文心永驻”。社团活动室设在图书馆二楼一间僻静的阅览室,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旧书、墨水和阳光的味道扑面而来。 室内陈设简单,几张长桌拼在一起,上面铺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墙上贴着社员们的手抄诗稿和临摹的字画,虽显稚嫩,却充满朝气。几盆绿萝在窗台上舒展着枝叶,为这方小小的天地增添了几分生机。 此刻,已有七八个女生围坐在桌旁。社长苏静文,气质沉静,正低头整理着一迭文稿。见吴灼和婉清进来,她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圆眼镜,微笑道:“灼灼,婉清,你们来了。正好,我们在讨论下期墙报的主题。” 婉清立刻兴奋地举起吴灼的作文本:“静文姐!快看!灼灼的作文被沉先生夸了!评语写了好多呢!” 众人闻言,纷纷围拢过来。苏静文接过作文本,仔细看了评语,眼中流露出赞许:“沉先生眼光独到。灼灼这篇《秋日什锦花园记》,我也读过,确实情真意切,文采斐然。尤其那句‘枯枝指苍穹,非求存,乃傲骨以证清白’,颇有风骨。”她将作文本递给其他社员传阅,大家纷纷赞叹。 吴灼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更红了,忙道:“是沉先生教得好。他讲《离骚》时说的‘伏清白以死直兮’,让我很有感触……” “所以我说,咱们‘墨痕社’能有沉先生做指导老师,真是天大的福气!”一个短发女生快人快语道,“他不仅学问好,人也好!上次我写的白话诗被他批得‘体无完肤’,但他又耐心地教我意象的运用,还推荐我读闻一多先生的《死水》!” “是啊是啊!”另一个圆脸女生附和,“沉先生的书社里好多外面买不到的书!上次他借给我的《呐喊》,我熬了两个通宵才看完,真是振聋发聩!” 话题很快转向了社团活动。苏静文提议:“下期墙报,我想以‘新女性’为主题。大家有什么想法?” “新女性?”婉清眼睛一亮,“是不是像林徽因先生那样,用笔书写爱与美?” “还有像秋瑾女侠那样,巾帼不让须眉!”方敏握拳道。 “我觉得,新女性首先要有独立的思想!”吴灼轻声开口,琥珀色的眸子闪烁着认真的光芒,“不依附于他人,不困于闺阁,能明辨是非,追求真理。就像沉先生说的,要‘上下而求索’。” 她的话引起了共鸣。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从林徽因的《九十九度中》谈到庐隐的《海滨故人》,从秋瑾的“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谈到娜拉出走后的命运……小小的阅览室里,充满了思想的碰撞与青春的热情。 吴灼沉浸其中,感觉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在这里,没有家族的倾轧,没有虚伪的客套,只有志同道合的伙伴和对知识、对理想的真诚探讨。她拿出笔,在稿纸上写下自己的思考:“新女性之‘新’,不在衣饰发型,而在精神之觉醒。当如寒梅,凌霜而放,香自苦寒;当如翠竹,虚心有节,宁折不弯……” 她写得专注,并未注意到,沉墨舟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了阅览室门口。他并未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这群热烈讨论的少女,目光温和,带着赞许。当他的视线落在吴灼认真书写的侧影上时,眼中更添了几分欣慰。他看到了她眼中重燃的光彩,看到了她在文字中展现的思考与力量。 活动结束时,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社员们陆续起身,收拾纸笔,三三两两地说笑着准备离开。 社长苏静文细心地将大家交上来的稿纸和方才传阅的作文本一一归拢整理。当她拿起吴灼那本作文簿时,目光下意识地再次流连于沉墨舟那力透纸背、清俊飘逸的评语。她素来心细,且对沉先生的一切都格外关注,近乎本能地记取他笔锋的每一处转折。 起初是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吴灼文采的些许羡慕,但很快,一种极其细微的、不同寻常之处,猝不及防地刺入了她的眼帘。 她的动作猛地顿住。 指尖捏着那页纸,微微收紧。 她几乎是屏住呼吸,飞快地翻检手边另外几本同样有沉先生批语的作文簿。林婉清的评语结尾是规整的“墨舟”,赵敏之的则是简练的“沉评”,甚至她自己那篇颇得先生指点、她暗自珍藏的文章后,落款也是端方而疏离的“沉墨舟”三字。 唯有吴灼这本。 那评语末尾,清晰地、不容错辨地写着——“君直”。 沉先生的表字。 一个先生从未在学生面前使用过的、代表着私谊与亲近的称呼。 苏静文只觉得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了一下,又闷又疼。她飞快地抬眼,目光锐利地扫过正与林婉清轻声说笑、眉眼间光华流转的吴灼。 苏静文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几乎要将那作文纸的边缘捏出褶皱。她迅速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震惊、不解,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酸涩的嫉妒。她强迫自己恢复平静,将作文本合上,动作略显僵硬地将其放在了那迭稿纸的最上方,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 她原本打算真心夸赞吴灼文章的话,此刻哽在喉头,变得艰涩。再开口时,声音竭力保持平稳:“写得都很好。下期墙报,就用灼灼这篇做开篇吧。” 吴灼沉浸在得到认可的喜悦中,轻声应道:“谢谢静文姐。” 苏静文淡淡一笑,吴灼她了解,沉墨舟她也了解,只是这个发现像一块巨石投入她心湖,搅乱了所有平静。她一直默默仰慕着沉先生,将他视为云端明月,敬他学问,更倾慕他清冷矜贵的气度。她以为先生对所有人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包括她这个还算得他几分看重的社长。可如今,这独一份的“君直”二字,令她嫉妒。原来那距离并非对所有人都一样,原来那清冷之下,也会对特定的人流露出如此的亲近与期许。 而这种特殊,落在了吴灼身上。 吴灼和林婉清说笑着走出阅览室。刚出门,便看到沉墨舟站在走廊的阴影里,似乎在等人。 “沉先生!”林婉清和吴灼连忙问好。 沉墨舟微微颔首,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吴灼身上,温声道:“吴灼同学,你的文章我看了,写得很好。‘枯枝指苍穹’一句,尤见风骨。继续努力。”他顿了顿,补充道,“‘墨痕社’是个好地方,多与同窗切磋,思想方能开阔。” “谢谢先生鼓励!”吴灼心头一热,恭敬地行礼。 沉墨舟点点头,没再多言,夹着几本书,转身缓步离去。 林婉清看着沉先生的背影,又兴奋地晃着吴灼的胳膊:“令仪!你听到了吗?沉先生又夸你了!他今天好像特意在等你呢!” 苏静文将这一幕和林婉清的话听得清清楚楚。特意等候?单独肯定?这一切都与那“君直”的落款重合在一起,在她心中勾勒出一幅让她难以接受、却又无法忽视的画面。 029惊闻奉天裂疆土贝满师生斥羸兵 这一日,贝满女中的课堂内尚回荡着琅琅书声,忽地被一阵急促而沉痛的钟声打断。那钟声不同往日,敲得又急又重,声声撞在人心上,带来一股莫名的不安。 不多时,噩耗如同凛冽的关外寒风,瞬间席卷了整个校园,冻僵了每一张年轻的脸庞。 “昨日夜间,日本关东军突袭我北大营!” “东北军上官竟严令…不得抵抗…” “奉天城…沦陷了!” 消息如同惊雷,在课室、走廊、操场上炸开。起初是死一般的寂静,仿佛无人能消化这骇人听闻的变故。随即,各种声音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爆发出来。 “对啊!东北军呢?!” “张学良不是就在北平吗?他的兵呢?!” “那么多枪炮,难道一枪没放就把沉阳丢了?!” “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定是谣传!” 恐慌、质疑、愤怒、难以置信……各种情绪在死寂后轰然爆发,那关于“东北军何在”的质问,像一把尖刀,刺破了最初的震惊,露出了后面更深的屈辱和恐慌。 年轻的女孩们,平素谈论的是诗文、理想与新女性,此刻却个个粉面含煞,杏眼圆睁,她们围住带来消息的历史教员方先生,七嘴八舌,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方先生亦是面色铁青,痛心疾首,他扶了扶眼镜,沉痛道:“确是如此!电文传来,东北军大部遵令退让,并未进行有效抵抗!东三省山河破碎矣!” “为何不抵抗?!”一个高年级的女生猛地站起,声音带着哭腔,“那是我们的东三省!我们的父老乡亲!岂能任人宰割?!” “政府诸公何在?!张学良何在?!”另一个女生用力捶着桌子,眼眶通红。 “奇耻大辱!真乃华夏未有之奇耻大辱!”平日最温婉的女孩也忍不住哽咽出声。 悲愤的情绪迅速蔓延。有人失声痛哭,为那骤然沦陷的千里河山与无数同胞;有人咬牙切齿,痛骂当局的懦弱与昏聩;更多人则是茫然失措,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恐惧攫住了她们——国若破,家何在? “墨痕社”的成员们更是群情激愤。社长苏静文猛地推开社团活动室的门,对着围拢过来的社员,声音因愤怒而异常尖锐:“都听到了吗?这就是我们托付的守土之责!这就是我们仰赖的卫国干城!不抵抗!三个字就丢掉了万里江山!” 她平日里的沉静荡然无存,只剩下被国仇点燃的烈焰。 林婉清哭得不能自已,拽着吴灼的袖子:“令仪…怎么会这样…他们为何不开枪啊…” 吴灼脸色苍白如纸,紧紧咬着下唇。她想起沉先生课上讲过的岳武穆、文丞相,讲过的士子风骨、民族大义,再对比眼下这“不抵抗”的现实,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悲愤感几乎要将她淹没。她琥珀色的眸子里闪烁着震惊、痛苦,以及对自身乃至所有人家国命运的深切忧虑。 “静文姐说得对!”一个短发女生猛地站起来,挥着拳头,“我们不能光哭!我们要做点什么!” “对!我们要抗议!要发声!要让全中国都知道我们的愤怒!” “我们要上书政府!请缨抗日!严惩误国之徒!” 群情汹涌之际,沉墨舟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他依旧穿着那件青灰色的长衫,面色却比平日更加冷峻肃穆,眼神沉静如寒潭,深处却仿佛压抑着惊涛骇浪。 室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他缓缓走入,目光扫过一张张悲愤而年轻的脸庞,沉默了片刻,才沉声开口,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沉重:“消息,大家都知道了。” “今日之痛,乃国殇。”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痛斥羸兵,理所应当。但诸位同学,愤怒之后,更需深思。” 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看那片沦陷的、遥远的黑土地。 “为何敢有‘不抵抗’之令?为何寇敢如此猖獗?皆因国势孱弱,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猛地转身,目光锐利如电,“空有热血,而无钢枪;空有悲愤,而无国力!此乃我等今日泣血锥心之根源!” 他的话如同烈火烹油。 “然,”他话锋一转,声音里注入一股坚定的力量,“亡羊补牢,犹未为晚。诸位今日之悲愤,切不可止于口舌之快,更不可随时间淡忘。当将此痛此辱,刻于心间,化为求索之动力!” 他看向苏静文、吴灼,看向每一个社员:“我‘墨痕社’社员,当以笔墨为戈,以纸页为场!将今日之国耻,倭寇之暴行,记录下来!传播出去!更要深思强国之道,探讨救亡之策!这才是读书人于国难当头之际,应有的担当!” 沉墨舟的话,如同在众人心中点亮了一盏灯,指引了方向。悲愤并未消失,却开始沉淀,转化为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坚定的力量。 很快,贝满女中的学生们行动了起来。她们起草檄文,印制传单,组织声援活动。虽然力量微薄,但那一篇篇充满血泪的文字,那一声声稚嫩却坚定的呐喊,如同星星之火,在北平阴霾的天空下,顽强地闪烁着。 吴灼也拿起了笔,这一次,她写的不是秋日感怀,而是蘸着血泪与愤怒,控诉侵略者的暴行,质问不抵抗的缘由,呼唤沉睡的国魂。在她身旁,苏静文、林婉清和所有“墨痕社”的成员们,都沉浸在一片同仇敌忾的悲壮氛围中。 课堂上的钢琴声被激昂的讨论声取代,图书馆的静谧被愤怒的控诉打破。走廊里,女学生们三五成群,面色凝重地传阅着最新的号外,议论声、咒骂声、甚至压抑的哭泣声交织在一起。墙上贴满了手写的标语:“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还我东三省!”、“誓死不当亡国奴!”,墨迹淋漓,如同泣血的呐喊。 九一八的炮声,惊醒了象牙塔内的宁静,也将家国大义、民族存亡的沉重课题,猛地压在了这群年轻女孩尚且稚嫩的肩头。她们在痛哭与愤怒中,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觉醒”。 一个时代,以一种最粗暴、最令人困惑的方式,闯了进来。 030九一八炮震象牙塔众钗裙声讨豺狼心 贝满女中那爬满常春藤的哥特式拱门下,往日的宁静与书卷气被一种前所未有的、紧绷而激昂的氛围所取代。九一八事变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瞬间击碎了校园的象牙塔。报纸上触目惊心的标题——“日军突袭北大营,沉阳沦陷!”“东三省危急!”——如同滚烫的烙铁,灼烧着每一个中国人的心。愤怒、屈辱、忧惧的情绪如同燎原之火,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蔓延、燃烧。 吴灼坐在宿舍靠窗的书桌前,窗外梧桐树的枝叶在秋风中簌簌作响,阳光透过缝隙洒在桌面上,却丝毫无法驱散她心头的寒意。她手中捏着一份刚刚送来的《大公报》,头版那巨大的黑体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上:“沉阳失守!东北军不抵抗!” 报纸上模糊的照片里,是燃烧的北大营,是仓惶逃难的百姓,是趾高气扬的日本兵……那些画面,像最锋利的针,刺穿了她因个人伤痛而筑起的麻木外壳,直刺灵魂深处! 一股冰冷的寒意夹杂着滔天的怒火,瞬间席卷了她!她猛地站起身,胸口剧烈起伏,握着报纸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泛白!东北!那片辽阔的黑土地!那里有父亲吴镇岳苦心经营多年的根基,有无数像她一样、甚至比她更无助的同胞!如今,家园被焚,国土沦丧,同胞遭戮!而东北军竟然不抵抗?! 就在这时,宿舍门被猛地推开!林婉清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脸上带着激动的红晕,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灼灼!快!学生会组织了紧急集会!就在礼堂!大家都要去控诉日寇暴行!号召同学们行动起来!救国!救亡!”林婉清语速飞快,一把抓住吴灼的手腕,“学生会主席知道你的文笔最好!让你赶紧写一篇演讲词!要最有力的!最能激起大家血性的!静文姐待会儿要上台演讲!” 吴灼的心猛地一跳!写稿?让她写控诉日寇、号召救国的演讲词?她擅长文字,那些冰冷的、带着锋芒的词句在她脑中瞬间翻涌!愤怒、屈辱、悲怆……所有压抑的情绪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好!”吴灼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点头,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她猛地拉开椅子坐下,铺开稿纸,抓起钢笔!笔尖在纸上飞速划过,带着一种近乎宣泄的力度!她不再去想砺锋堂的冰冷,不再去想年底的婚约,她的脑海中只剩下报纸上燃烧的北大营,仓惶的难民,日寇狰狞的面孔!字字句句,如同泣血,饱含着对日寇暴行的控诉,对不抵抗政策的愤怒,对民族危亡的忧惧,以及对所有同胞奋起救国的呐喊! “同胞们!姐妹们!沉阳的炮声已经响了!日寇的铁蹄已经踏上了我们的国土!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们妄图灭亡我们的国家,奴役我们的民族!我们能答应吗?!不!绝不答应!这是中华民族的奇耻大辱!是四万万同胞的生死存亡关头!我们虽然身为女子,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匹妇亦有责!我们不是旁观者!我们是这片土地的女儿!我们血管里流淌着祖先不屈的血液!我们要用我们的笔,揭露日寇的滔天罪行!我们要用我们的声音,唤醒沉睡的国人!我们要用我们的热血,告诉这个世界,中华民族不可辱!中国不会亡!我们要求政府,立刻停止内战,一致对外!我们要求军队,拿起武器,保卫国土!我们要求每一个中国人,挺起脊梁,共赴国难!勿忘国耻!誓死救国!” 笔尖在稿纸上划下最后一个有力的感叹号!吴灼猛地停笔,胸口剧烈起伏,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她看着纸上那饱含血泪的文字,眼中闪烁着愤怒与悲怆交织的光芒。 “太好了!灼灼!写得太好了!”林婉清一把抢过稿纸,飞快地扫了一眼,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我这就去拿给静文姐!”她转身就要冲出宿舍。 “等等!我跟你一起去!” “好!太好了!快走!” 贝满女中的大礼堂内,此刻已是人声鼎沸,群情激昂。平日里用于唱诗和讲学的圣洁殿堂,此刻弥漫着一种悲壮而肃杀的气氛。讲台上方悬挂着巨大的横幅:“勿忘国耻!誓死救国!”台下,数百名穿着蓝布学生装的女学生挤满了座位和过道,人人脸上都带着悲愤和凝重。 苏静文已经冲上讲台,开始她的演讲。她声音洪亮,情绪激昂,挥舞着手中的稿纸,将吴灼写下的血泪控诉和救国呐喊,用充满感染力的声音传递出来: “……同学们!姐妹们!看看这报纸上的照片!看看我们被焚毁的家园!看看我们流离失所的同胞!看看日寇那狰狞的嘴脸!这是我们的国土!这是我们的同胞!他们正在遭受苦难!我们岂能坐视不理?!”苏静文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却带着强大的穿透力! “耻辱!这是何等的耻辱!东北军的不抵抗,更是将这份耻辱刻在了每一个中国人的心上!我们不能再沉默了!我们要发出我们的声音!让政府听到!让军队听到!让全世界听到!中华民族不会亡!中国不会亡!” 台下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和掌声!“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还我东三省!”“誓死救国!”的口号声此起彼伏,如同汹涌的浪潮! 苏静文的情绪也达到了顶点,她猛地将手中的稿纸高高举起:“这篇稿子,是我的挚友吴灼同学写的!每一个字,都饱含着她的血泪和愤怒!她就在这里!她也有话要对大家说!” 苏静文说完,猛地转身,目光灼灼地看向台侧后方,然后大步走过去,一把拉住吴灼的手腕,将她用力拉到了讲台中央! 聚光灯瞬间打在吴灼身上!台下数百双灼灼的目光如同聚光灯般聚焦在她身上!巨大的压力让她呼吸一窒,心脏狂跳!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看到了台下那一张张年轻而愤怒的脸庞,看到了她们眼中燃烧的火焰,也看到了自己苍白而渺小的倒影。她甚至能感觉到苏静文在她背后轻轻推了她一下,带着鼓励和催促。 吴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挺直了脊背。脑海中闪过自己刚刚写下的那些血泪控诉,闪过报纸上燃烧的北大营,闪过仓惶逃难的百姓,闪过吴道时冰冷的“外人”二字……所有的屈辱、愤怒、不甘、绝望,在这一刻,如同熔岩般汇聚、奔涌!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从心底深处喷薄而出!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她的声音起初有些颤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礼堂的喧嚣: “同学们……姐妹们……”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喧闹的礼堂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望向台上那个穿着朴素蓝布学生装、脸色苍白却眼神异常明亮的少女。 “刚才我在写这篇稿子的时候……”吴灼的声音渐渐平稳,却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悲愤,“我的眼前,全是报纸上沉阳沦陷的画面。我看到我们的北大营在燃烧,我看到我们的同胞在流离失所,我看到日寇的太阳旗插在了我们的国土上!”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楚:“而我们的军队,在做什么?不抵抗!他们在不抵抗!耻辱!这是何等的耻辱!”她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眼中闪烁着泪光,“这不仅是东北三千万同胞的耻辱!这是四万万中国人的奇耻大辱!” 台下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泣和愤怒的低吼。 吴灼的胸口剧烈起伏,她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地说道:“就在昨天,我还在为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痛苦而悲伤,还在为个人命运的不公而怨怼……但今天!今天这血淋淋的现实告诉我!在亡国灭种的危机面前,个人的得失荣辱,算得了什么?!” 她猛地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地扫视全场:“我们是谁?我们是贝满女中的学生!我们是中国的女儿!我们的血管里,流淌着祖先不屈的血液!我们的肩膀上,担负着民族未来的希望!我们或许不能拿起枪炮冲上前线,但我们有笔!有口!有热血!有良心!” 她的声音越来越激昂,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我们要用我们的笔,揭露日寇的暴行!我们要用我们的口,唤醒麻木的国人!我们要用我们的热血,告诉这个世界,中华民族不可辱!中国不会亡!” “今天,我们站在这里,不是为了一己之私,而是为了四万万同胞!为了我们脚下的土地!为了我们头顶的天空!”吴灼的声音如同金石交击,铿锵有力,“我们要求政府,立刻停止内战,一致对外!我们要求军队,拿起武器,保卫国土!我们要求每一个中国人,挺起脊梁,共赴国难!” “勿忘国耻!誓死救国!”她高高举起紧握的拳头,用尽全身力气呐喊!这一次,她不再需要稿纸,那些文字早已融入她的血液,化为她自己的呐喊! “勿忘国耻!誓死救国——!”台下瞬间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回应!数百个拳头高高举起!愤怒的呐喊声如同惊涛骇浪,席卷了整个礼堂,也冲破了贝满女中那哥特式的尖顶,直冲云霄! 吴灼站在讲台上,感受着台下那汹涌澎湃的爱国浪潮,感受着那震耳欲聋的呐喊声浪冲击着她的耳膜和心脏。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激动!因为一种前所未有的、融入集体的力量感!她紧握的拳头里,仿佛充满了力量! 泪水,再次模糊了她的视线。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泪水,而是愤怒的、悲壮的、带着血性的泪水!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一个超越个人痛苦的、更宏大的意义!在这场席卷全国的民族危机面前,她不再是那个被家族摆布、与兄长因“外人”两字冷战的可怜虫,是一个在国难当头挺身而出、发出呐喊的中国青年!她不仅写出了愤怒,更用自己的声音,将它传递给了整个世界! 她看向窗外,秋日的阳光依旧灿烂,但北平的天空,似乎笼罩上了一层无形的阴霾。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人生,她与吴道时、与宋华卓、与那个冰冷家族的纠葛,都将被这突如其来的国难洪流裹挟,走向一个完全未知的方向。 031骤闻空袭惊雷至道时铁腕布防空 九一八事变的惊雷炸响已过数十天,但东北沦陷的屈辱与日寇步步紧逼的威胁,如同沉重的阴霾,时刻笼罩在北平城上空。报纸上每日更新的战况——锦州失守、哈尔滨沦陷、日寇向山海关逼近的消息——如同不断滴落的冰水,浇熄着人们心中残存的侥幸,点燃着更深的愤怒与忧惧。 军统北平站的电讯室内,灯火通明,气氛却压抑得如同暴雨前的闷雷。滴滴答答的电键声急促地响着,译电员们眉头紧锁,笔下流淌出的不是寻常情报,而是一条条令人心惊肉跳的密电。 吴道时负手立在巨大的华北军事地图前,面色沉静如水,唯有指尖偶尔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透露出他内心的紧绷。窗外,北平的夜空看似平静,却仿佛弥漫着无形的硝烟。 突然,电讯室主任几乎是小跑着冲了进来,手中捏着一份刚刚译出的、墨迹未干的电文,声音因急促而带着一丝变调: “处长!急电!日军陆军航空队驻津部队,多架九三式重爆击机已升空!航向…正西偏北!目标极可能是——北平!” “……” 空气瞬间凝固!地图前的身影猛地转身,吴道时的眼神骤然锐利如鹰隼,一把夺过电文,目光如电般扫过每一个字。电文上的番号、机型、航向坐标,像一把把冰冷的刻刀,证实了这最坏的可能。 “具体时间!高度!编队规模!”他的声音没有丝毫慌乱,反而冷冽得如同出鞘的军刀,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约…约一刻钟前自津郊机场起飞!高度推测为中空!具体编队…电文未明,但绝非小队骚扰!”主任语速极快地回答。 一刻钟!日军轰炸机的速度,留给北平的时间已屈指可数! 吴道时猛抬头,目光如钉,死死锁在地图上的北平,尤其是南苑机场——防空火力的关键支点! “立刻!”他手臂一挥,斩钉截铁,声如寒钟,“接南苑指挥部!快!” 通讯兵手指微颤,急速摇号。吴道时身姿挺拔如松,目光在地图航线与北平城区间疯狂扫视,脑中计算着角度、时间、火力覆盖…然而,一个念头如同毒刺,骤然穿透所有冷静的计算—— 贝满女中!他的令仪! 此刻正在那毫无防护的校园之中!或许在课堂,或许在礼堂……全然不知铁鸟携弹,即将撕裂苍穹! 一股前所未有的、近乎狂暴的焦灼瞬间吞噬了他!比面对任何强敌更甚!这种无法用枪械和谋略直接粉碎的威胁,让他几乎失控! 等待接通的滴答声,每一秒都漫长如年。电话终于接通。吴道时不等对方自报家门,一把夺过听筒,语速极快却清晰无比,向南苑下达一连串精准而狠决的防空指令:“我是军统北平站吴道时!现通报紧急军情:日寇轰炸机群已自天津起飞,目标你部及北平城区!现命令你部: “一、所有防空火力即刻进入最高战备!高射炮团务必抢占有利发射阵地,测算诸元,等待命令!” “二、机场剩余战机,能起飞的立刻疏散规避!无法起飞的,做好伪装防护!绝不可滞留机场成为活靶!” “三、立刻将空情通报北平城内各相关警备、消防部门!拉响全城防空警报!” “四、你部需与我市区防空观察哨保持紧密联络,及时通报敌机实时方位!火力指挥权下放至各炮位,务必抓住一切战机,予敌迎头痛击!” 他的命令条理清晰,果断决绝,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甚至直接越过了部分常规程序,在危急时刻展现出了惊人的决断力和对军事指挥的熟悉。 “啪!”他重重砸下电话,甚至不等对方完全回应。周身戾气暴涨,猛地转向陈旻,语速快得惊人:“立刻将空情上报南京!通知所有外勤,监控城内任何可疑信号、火光,可为日机指示目标者,立地格杀勿论!” “是!”陈旻心头巨震,领命疾奔而出。 下一刻,吴道时一把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衣,看也不看便大步流星向门外冲去! “处长?!”留守的电讯主任惊愕抬头,不明所以。 “南苑交由你暂督!有变按第二预案执行!”吴道时头也不回,声音如同淬冰的刀锋,斩断所有疑问。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带着一种罕见的急迫,身影迅速消失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 他根本没有打算只坐在指挥部等待!什么暂督,什么预案!在确认吴灼绝对安全之前,任何命令、任何职责,都要排在那之后! 车库传来引擎粗暴的轰鸣声,一辆黑色轿车如同脱缰的怒兽,猛地窜出军统站大门,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不顾一切地碾过北平骤然开始混乱的街道,朝着贝满女中的方向疯狂疾驰! 车内,吴道时面色铁青,一手紧握方向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另一只手甚至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枪套的冰冷轮廓。窗外,凄厉的防空警报已如同垂死巨兽,撕心裂肺地响彻全城,与引擎的咆哮、远处隐约传来的、越来越近的飞机嗡鸣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一曲毁灭的序章。 他的心从未跳得如此失序,不是因为恐惧空袭,而是因为一种几乎要将他焚毁的焦虑:若她有一丝损伤……他眼中翻涌着骇人的黑暗风暴。 什么战略,什么大局,此刻皆可抛诸脑后! 他必须亲自去! 必须亲眼确认她的安全! 必须将她牢牢控于自己羽翼之下! 他甚至能清晰地想象出爆炸的气浪掀翻教室窗户、砖石飞溅的可怕场景,而她无助地蜷缩在课桌下的模样——这个念头像毒蛇般噬咬着他的理智。脚下的油门已被踩到底,轿车在惊惶四散的人群与仓皇避让的黄包车间疯狂穿梭,喇叭凄厉长鸣也驱不散这末日般的混乱。每一个踩下刹车的瞬间都漫长得如同酷刑,他的目光死死盯向前方贝满女中所在的方向,仿佛要穿透重重屋脊与烟尘,提前将她攫取出来,牢牢护在自己怀中。什么军规铁律,什么敌机临空,此刻都抵不过她可能遭遇危险的万分之一! 铁腕处长的公私之界,在关乎吴灼生死之际,彻底模糊。古都的劫难已然降临,而他的首要任务,不再是全局防空,而是不惜一切代价,护住那唯一的、绝不容有失的“私情”。 032霍克三孤鹰战群鸦吴处长指挥定乾坤 贝满校园里,“勿忘国耻”、“誓死救国”的标语随处可见。 这天午后,墨痕社一众人正在图书馆临时改成的“抗敌宣传组”办公室内忙碌。窗外秋阳正好,但室内的气氛却凝重如铅。 突然—— “呜——呜——呜——!” 凄厉刺耳的空袭警报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北平城午后的宁静!那声音如同鬼哭狼嚎,瞬间穿透了图书馆厚重的墙壁,狠狠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空袭?!”苏静文猛地抬起头,手中的油印滚筒“啪嗒”一声掉在墨迹未干的传单上,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沉墨舟手中的钢笔一顿,一滴浓墨在分析报告上洇开一大片墨渍。他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窗边,一把推开窗户。远处天际,传来一阵低沉而令人心悸的轰鸣声,如同滚雷由远及近! “是飞机!”沉墨舟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死死盯着东南方向的天空。只见晴朗的秋日晴空下,几个黑点如同不祥的秃鹫,正以极快的速度向北平城方向逼近!机翼下那狰狞的猩红日丸标志,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寒光! “日军战机!目标是北平!”沉墨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怒!九一八后,日寇竟敢如此肆无忌惮地将魔爪伸向华北腹地! “快!隐蔽!”沉墨舟厉声喝道,一把拉住还在发愣的苏静文,又看向脸色煞白的吴灼和林婉清,“去地下室!快!” 然而,吴灼却没有立刻动身。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但紧随其后的,是滔天的怒火!日寇!他们竟敢轰炸北平,轰炸这座千年古都,轰炸无数无辜的百姓! 不!不能让他们得逞!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吴灼的脑海!她猛地想起一个人——宋华卓!他是笕桥航校的精英!此刻,他应该就在南苑机场!他是北平天空唯一的屏障! 就在这时,尖锐刺耳的呼啸声由远及近!紧接着—— “轰隆——!轰隆——!”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西郊方向猛烈响起!大地剧烈地颤抖!图书馆的窗户玻璃被震得嗡嗡作响!远处腾起滚滚浓烟!凄厉的哭喊声、警报声瞬间充斥了整个城市! “灼灼!快走!”林婉清惊恐地尖叫着,想要拉吴灼离开窗口。 “等等!”吴灼猛地挣脱她的手,目光死死盯着南苑机场的方向!她记得宋华卓曾无意间提起过,南苑机场有紧急通讯频率!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在她心中升起! “沉先生!”吴灼猛地转向沉墨舟,声音因激动和恐惧而颤抖,“我记得南苑机场有紧急通讯电台!” 沉墨舟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惊愕只是一刹那,随即化为行动决断。他立刻冲到办公室角落一个蒙尘的橡木柜子前,用力拉开柜门,里面赫然是一台老式的、带着巨大黄铜旋钮和可伸缩天线的军用短波电台!这是学校早年用于天文观测时与南京紫金山天文台联络的设备,早已废弃多时,布满灰尘。 “快!试试看能不能接通电源,调整频率!”沉墨舟的声音急促而有力,他迅速检查线路,插头插入墙角的插座,指示灯微弱地亮起红光。“婉清和静文!去门口和窗口守着!注意观察敌机动向,注意安全!” 苏静文和林婉清拼命点头,强忍着恐惧,一人冲到门边侧耳倾听走廊动静,一人贴着窗边墙壁,小心地向外窥探天空,身体不住地发抖。 吴灼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手心里全是冷汗。她扑到电台前,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不听使唤。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凭着模糊的记忆,飞快地旋转着频率旋钮,调整着天线的方向和角度。刺耳的电流杂音、爆炸声的余波、以及不明信号的干扰充斥着耳机,如同无数鬼魅在嘶鸣。 “南苑塔台!南苑塔台!这里是贝满女中!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吴灼对着布满铜绿的送话器,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一遍又一遍地呼叫。 没有回应!只有嘈杂的噪音和远处持续不断的爆炸声!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狂风中摇曳欲熄。 “再试!调高频段!避开强干扰区!”沉墨舟在一旁冷静地指挥,手指快速在复杂的电台面板上协助操作,眉头紧锁。 吴灼再次深吸一口气,指尖用力,凝神倾听。突然,一个极其微弱、断断续续、仿佛随时会湮灭的声音夹杂在强烈的杂音中传来: “……南苑……收到……你是谁?……信号……微弱……敌机……三架……确认九六舰战……高度……三千……航向……正西……” 是南苑塔台!虽然信号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但吴灼瞬间捕捉到了所有关键信息!三架敌机!型号九六舰战!高度三千!航向正西,正是指向北平城区! “收到!南苑塔台!这里是贝满女中!敌机三架!九六舰战!高度三千!航向正西!重复,航向正西!”吴灼立刻复述确认,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紧紧抓住这唯一的希望之光。 “收到……贝满……女中……保持……联络……”塔台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巨大的干扰噪音和背景里焦急的呼喝声。 就在这时,守在窗口的林婉清发出了更惊恐的尖叫,声音劈裂:“东南!东南方向!又来了三架!飞得很低!几乎是贴着屋顶!冲着我们这边来了!!” 吴灼和沉墨舟心头猛地一凛!低空突袭!目标极有可能是城区的政府机关、电台、学校等重要设施!贝满女中危在旦夕! “塔台!塔台!东南方向!新增敌机三架!低空!高度估计不到八百!目标疑似城区!重复,低空敌机三架!”吴灼对着话筒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声音因为急迫而嘶哑! 几乎在同一时间! “嗡——!!”一阵低沉而强劲、迥异于日机尖锐呼啸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从南苑机场方向传来!那声音带着一种沉稳的、令人心安的力量感! “是我们的飞机!是我们的飞机起飞了!”苏静文扒着门框,惊喜地指向南面天空喊道! 吴灼和沉墨舟立刻冲到窗边!只见一架银灰色的霍克三型战斗机,如同离弦之箭,从南苑机场方向呼啸着腾空而起!机翼在秋日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机身上那青天白日的徽记,此刻显得如此醒目而庄严,如同划破黑暗的闪电! 是宋华卓!吴灼一眼就认出了那架飞机!那是笕桥航校的骄傲,是宋华卓的座机! 霍克三如同一只矫健的雄鹰,迅速爬升,迎着东南方向低空袭来的三架日军九六舰战直冲而去!以一敌三!那决绝的姿态,带着一种悲壮的勇气! 无线电耳机里传来塔台焦急的喊声:“霍克三!宋华卓!低空敌机三架!在你十点钟方向!高度八百!注意规避地面火力!” 宋华卓的声音透过无线电传来,夹杂着巨大的引擎轰鸣和呼啸的风声,却异常清晰坚定:“霍克三明白!发现目标!请求攻击!” “准予攻击!决不能让它们进入城区核心!” 天空中的战斗瞬间爆发!霍克三如同银色闪电,俯冲而下,机头喷射出灼热的火舌!一架九六舰战猝不及防,机翼瞬间中弹,拖着黑烟向下栽去!但另外两架日机立刻左右散开,如同狡猾的鬣狗,开始包抄夹击!机枪子弹在空中划出致命的亮线,紧紧缠绕着那架孤军奋战的霍克三! 宋华卓操纵飞机做出一个个惊险至极的规避动作,霍克三在空中翻滚、俯冲、拉升,与两架敌机缠斗在一起,险象环生!每一次惊险的擦身而过都让地面观战的人们捏紧一把冷汗! 正当吴灼全神贯注于电波与天空的殊死搏斗之际—— “砰!”办公室门被猛地从外面撞开! 一个高大冷峻的身影挟着室外混乱的声浪、硝烟味与冰冷的秋风骤然闯入!吴道时面色铁青,眼神锐利如鹰隼,瞬间扫过室内,目光先是掠过脸色苍白的沉墨舟,最终死死锁定在正头戴耳机、紧握送话器、与空中险情紧密相连的吴灼身上! 没有任何迟疑,甚至没有一句询问,吴道时大步流星上前,一把从吴灼手中夺过耳机和送话器!动作粗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 “哥?!”吴灼惊愕抬头,手腕被他的力道带得生疼。 吴道时直接将耳机扣在自己耳边,对着送话器,声音冷硬如铁,完全是战场最高指挥官的口吻,甚至带着审讯般的压迫感,直接切入南苑塔台的频率:“南苑塔台!我是军统北平站吴道时!立刻通报所有敌机实时方位、高度、精确编队情况!立刻!这是命令!” 无线电那头似乎被这突然切入的、充满杀伐之气的声音震慑了片刻,但军情如火,塔台指挥员立刻以更急促、更清晰的语速报告:“报告!敌机六架!分两批!一批三架,高度两千五,西北向,疑似轰炸机!另一批三架确认为九六舰战,低空东南向,高度约八百,正逼近城区!霍克三正在与低空敌机缠斗!” 吴道时眼神冰寒,大脑如同精密的计算机飞速运转。他甚至无视了近在咫尺、面色复杂的沉墨舟,全部心神沉浸于对空情的判断和对全局的掌控。 “宋华卓!”他忽然对着送话器厉声道,声音穿透电波,仿佛要直达苍穹中那架正与敌机舍命搏杀的霍克三!他直接越过了塔台,试图呼叫飞行员本人!“霍克三驾驶员宋华卓!听到回话!” 短暂的静电噪音后,一个夹杂着巨大引擎轰鸣、机枪扫射声和呼啸风声、却异常清晰坚定的年轻男声猛地插入频道:“宋华卓收到!请讲!”他的声音带着剧烈的喘息,显然正处于高强度的格斗中。 “我是军统北平站吴道时!”吴道时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绝对的权威和不容置疑的压力,“现命令你:立刻放弃与低空敌机缠斗!拉升至两千八!抢占高度优势,全速拦截西北方向高空敌机编队!低空敌机交由地面防空火力解决!重复,立刻执行!这是最优战术选择!” 频道那端沉默了一秒,只有激烈的机枪声和引擎的嘶吼,显然宋华卓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地面的直接战术指令惊住了,这无异于让他放弃近在咫尺的对手,将背后空门暴露给敌机!但他迅速回应,声音带着决绝:“宋华卓明白!执行命令!拉升转向!拦截高空编队!” 天空中,那架银灰色的霍克三猛地一个鹞子翻身,甩开纠缠的敌机,机头昂扬,发动机发出全力咆哮,奋力爬升,直扑西北方向!一架低空日机试图追击,机炮子弹险险擦过霍克三的尾翼! 西北方向的战况同样不容乐观:三架日军轰炸机在战斗机的护航下,保持着严密的编队,高空突防,目标明确。宋华卓单机迎战,犹如孤狼冲入狼群。他利用霍克三出色的爬升率和机动性,几次切入敌编队,猛烈开火,击伤一架护航的战斗机,但轰炸机群依旧顽固地向目标区域逼近。地面防空炮火猛烈,但高空射击精度有限,弹幕未能有效阻挡敌机。宋华卓陷入苦战,左支右绌,弹药消耗急剧增加。 与此同时,那三架低空日机见霍克三离去,更加猖獗,开始寻找目标俯冲投弹!一颗炸弹在离贝满女中不远处的街道爆炸,震得图书馆窗户剧烈震颤,灰尘簌簌落下!林婉清吓得尖叫出声。 吴道时面色阴沉如水。他对着话筒,声音依旧冰冷,但语速更快:“西郊三号、五号防空阵地!我是吴道时!锁定东南低空敌机三架!方位贝满女中东南,高度八百,航向鼓楼!给我打!全火力覆盖!不要节省弹药!” “南苑塔台!引导城区所有可用高射机枪火力,封锁敌机可能规避的空域!形成交叉火网!不要放走一架!” 他的命令精准、狠决、不容置疑,瞬间通过电波编织成一张死亡的拦截网。 然而,低空日机像滑溜的泥鳅,借助城区低矮建筑和自身灵活性疯狂规避!一架日机甚至俯冲着朝图书馆方向扫射而来!子弹噗噗地打在墙体和地面上,溅起一片碎石烟尘!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众人惊恐地伏地躲避! 就在这生死一瞬,无线电中传来宋华卓被强干扰扭曲却仍能听出焦灼的声音:“……编队太密!无法切入!护航火力太猛!……请求地面火力支援西北空域!” 吴道时对着话筒,声音却异常稳定,甚至透出一种冷酷的算计:“宋华卓!听着!轰炸机编队右翼薄弱!以你的高度和速度,从三点钟方向切入!对准领航机!撞上去!打乱阵型!为防空炮火创造窗口!” “撞机?!”频道里传来宋华卓震惊到极点的声音,随即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愤怒与职业尊严的凛然之气所取代!那声音透过嘈杂的电波,清晰地震撼了地面上的每一个人: “吴处长!空战请交给我!”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笕桥精英特有的骄傲与决绝,一字一句,如同宣誓般吼道:“??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兵舰阵地同归于尽!——但绝不是这样无谓的牺牲!我是飞行员,不是自杀队员!我有我的方式完成任务!” 这声来自苍穹的、引用了笕桥航校决死校训却又断然拒绝盲目赴死的怒吼,让吴道时冰冷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图书馆内,所有人都被宋华卓这突如其来的、充满血性与专业尊严的反抗惊呆了! 话音未落,只见西北高空!那架银灰色的霍克三非但没有撞向敌机,反而猛地将节流阀推到底!飞机引擎发出远超极限的疯狂嘶吼!随即,它竟然做出一个完全匪夷所思的动作——机头向上,近乎垂直地向着更高的苍穹全力冲刺!其上升轨迹之陡峭,速度之快,超越了所有飞机的设计极限!机身在巨大的过载下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凌空解体! 敌机飞行员被这疯狂的举动惊呆了!这超出了所有战术手册的理解!护航战斗机下意识地拉升追击! 然而,就在敌机被这不要命的爬升吸引目光的刹那—— 霍克三如同达到了顶点被猛然下抛的巨石!利用地心引力和剩余动能,关掉引擎,以远超俯冲极限的速度,近乎自由落体般从日军护航战斗机和轰炸机群之间那狭窄得几乎不可能的缝隙中,呼啸着直线穿了过去!机翼带起的强大乱流瞬间扰乱了敌机编队的稳定气流! 领航轰炸机飞行员被这如同失控鬼魅般擦身而过的中国战机惊得魂飞魄散!本能地猛烈向左规避! 整条轰炸机编队的钢铁阵型瞬间被撕开一道巨大缺口!所有敌机都在本能规避中阵脚大乱! “就是现在!!!全火力覆盖!!”吴道时冰冷的声音几乎在同一秒,咆哮着压进话筒!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有冰冷杀戮机器的绝对精准! 一直在等待的地面防空火力,瞬间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用疯狂换来的宝贵窗口!所有炮口喷射出毁灭的烈焰!密集如雨的炮弹精准地砸入了敌机混乱的编队核心! “轰!轰!轰!” 数团巨大的火球在天空中轰然绽放!领航的轰炸机和一架最近的护航战斗机瞬间化为碎片!钢铁和火焰的残骸如同节日的烟花般四散飘落! 剩余的敌机彻底崩溃!像无头苍蝇般胡乱转向,再也顾不上轰炸任务,惊恐万分地四散奔逃!宋华卓的霍克三也在极限下坠的瞬间重新点火启动,摇摇晃晃地在安全高度艰难拉平,虽然姿态不稳,却奇迹般地摆脱了追击,如同受伤却骄傲的鹰隼,盘旋在硝烟之上! 低空那架扑向图书馆的日机,也被地面抓住机会的交叉火力击中油箱,拖拽着长长的黑烟哀嚎坠落。 最后一架低空日机,惊恐地爬升逃离! 防空警报解除的汽笛声,如同一声筋疲力尽却胜利的战鼓,响彻北平上空。 吴道时放下耳机,面无表情。无线电中传来塔台激动的声音:“敌机溃退!霍克三……霍克三还活着!预备返航!” 他缓缓转过身,冰冷的目光扫过脸色苍白的沉墨舟,最后定格在身体仍在不受控制颤抖、眼中噙满劫后余生泪水、怔怔望着天空那架银灰色战鹰的吴灼身上。 033苍穹灯语诉衷情冰渊醋海噬芳心 就在一片劫后余生的混乱与无声的震撼中—— 那架刚刚经历生死、硝烟未散的银灰色霍克三战机,却并未立刻飞回南苑!它在贝满女中上空再次调转了方向,以一个极低、极稳的姿态,缓缓盘旋!机翼上的航行灯,在灰蓝色的天幕下,开始用一种奇特而熟悉的节奏,固执而清晰地闪烁起来! 长亮、短亮、间隔、闪烁…… “快看!宋华卓的飞机!它在闪灯!”眼尖的林婉清第一个发现,指着天空惊呼起来,暂时忘却了方才的恐惧。 所有人都仰头望去。 天空中,霍克三依旧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段简短的灯语信号。 那闪烁的节奏,分明是摩尔斯电码! 吴道时比在场任何人都更熟悉军事通讯手段,包括这古老的、常用于舰船和航空器之间的——灯语! 他的脸色骤然变得阴沉难看,眼中风暴骤起,他恨不得立刻掏枪把那架该死的飞机、那个胆大包天的飞行员从天上打下来! 他死死盯着那遥远天际线上闪烁的光点,如同最精准的密码机,瞬间在心中破译出那点划组合的含义: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Y - O - U) “滴……滴……滴……滴……”(A - R - E)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M - Y) “滴……滴……滴……滴……滴……滴……”(S - T - A - R) 这个认知如同最猛烈的炮火,瞬间在吴道时脑中炸开!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 宋华卓竟然敢在硝烟未散的天空!在生死搏杀之后,用这种只有他们才懂的方式,向她传递如此赤裸裸的告白!如此浪漫的挑衅! 宋华卓可以光明正大地驾驶战机保卫北平,可以光明正大地在天空向她示爱!而他却只能在地面上仰望这刺眼的一幕! 林婉清看得眼花缭乱,急得跺脚:“什么意思嘛!是不是求救信号?” 苏静文也看不明白,但她下意识地侧目看向身旁的沉墨舟。只见沉墨舟凝望天空,嘴唇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随即,他镜片后的眼神骤然一黯,原本因空战胜利而略显松缓的神情重新绷紧,甚至掠过一丝极淡的失落。他微微移开了视线,不再看那飞机,只是低头推了推眼镜。 苏静文的心轻轻一沉,她看懂了沉墨舟那瞬间的反应,他读懂了那灯语。 就在这时,那霍克三仿佛完成了最后的使命,机翼停止闪烁,轻轻摆动了两下,随即加大油门,带着胜利者的从容转向南苑机场方向,消失在远方的天际线。 吴灼茫然地看着那闪烁的光点,她对摩斯密码一窍不通,只觉得那闪烁的节奏有些特别,却完全不明白其中的含义。 “YOU ARE MY STAR。”??吴道时面无表情的说了出来。 “轰——!” 吴灼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世界仿佛瞬间静止了!她望向霍克三消失的方向,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琥珀色的眸子里充满了震惊和茫然! “哇哦!”林婉清在一旁也听懂了,她捂住嘴,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随即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和促狭的笑容,促狭地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僵在原地的吴灼,“灼灼!宋华卓……他这是在跟你表白呢!在打仗的时候都不忘跟你说话,还是用这么浪漫的密码!”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瞬间从心底涌起,冲散了方才的疲惫和惊悸!那冰冷的婚约,那沉重的压力,在这一刻,仿佛被这穿越硝烟而来的、无声的告白,温柔地融化了一角。那句“你是我的星辰”,不再是冰冷的联姻符号,而是在生死搏杀后,穿越硝烟而来的、带着体温的告白! 吴灼的脸颊瞬间红得像熟透的苹果!她猛地低下头,不敢看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气从脖子直冲头顶!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她从未想过,宋华卓会用这种方式,在这样惊心动魄的时刻,向她传递这样一句话! 吴道时没有再看天空一眼,他所有的动作都凝固了,他站在那里,周身散发出的寒意却比方才敌机临空时更加摄人,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一寸寸地从吴灼震惊红透了脸颊上缓慢地刮过,那目光里没有暴怒的火焰,只有一种极度压抑的、仿佛能将灵魂都冻裂的冰冷死寂。 兄妹冷战以来所有刻意维持的脆弱平静,在这一刻,被这来自天空的、浪漫而大胆的告白,彻底击得粉碎! “看来宋公子已经迫不及待了。今日,真是令我吴某人大开眼界!” 吴道时向前迈了一步,军靴踩在地板散落的灰尘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却让室内的空气瞬间再度绷紧。他伸手,并非拿起送话器,而是直接按下了电台的一个特定按钮,接通了与南苑塔台的内部指挥线路。他的声音不高却冰冷如铁,透过电波,精准地传向塔台,也隐隐回荡在寂静的图书馆内: “南苑塔台。霍克三驾驶员宋华卓,少尉。”他语气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份再平常不过的报告,“于方才空战中,公然违抗最高战术指令,拒绝执行关键打击任务。其行为,严重危害城区防空安全,险些酿成重大伤亡。战术抗命,证据确凿。”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目光依旧锁着吴灼瞬间变得惨白的脸,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钉进她的心里。 “依据战时空军条例第十七条第三款,即刻起,暂停其一切飞行任务。立即执行。其座机霍克三,即刻入库封存。没有我的亲笔手令,任何人不得调动,包括宋元哲将军。” “此事,”他最后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列入最高级别事件记录。完毕。” 他没有给塔台任何回应或求情的时间,直接结束了通话。 室内死一般的寂静。 吴灼僵在原地,浑身冰冷。她看着吴道时那张毫无波澜的脸,看着他以一种近乎优雅的冷酷,轻描淡写地就剥夺了宋华卓视为生命的飞翔权利。那不是暴怒的呵斥,而是更可怕的、基于规则和权力的、精准无比的残忍惩罚。 她看着他那决绝离去的背影,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混合着巨大的委屈,“哥!”她猛地喊出声,打破了图书馆内死寂的气氛。 她甚至来不及擦掉脸上的泪痕,也顾不上林婉清和苏静文惊愕的目光,提起旗袍下摆,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追了出去!绣花布鞋踩过满地的狼藉和碎纸,发出急促而凌乱的声响。 沉墨舟下意识地想伸手拦她,指尖却只擦过了她急速掠过的衣袖。他看着她义无反顾追出去的背影,镜片后的眸光沉了沉,最终只是缓缓收回了手,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吴灼冲出图书馆大门,午后的阳光夹杂着硝烟未散的气息扑面而来,刺得她眼睛生疼。她一眼就看到那个高大挺拔、正走向停在庭院中央的黑色轿车的冷硬背影。 “吴道时!”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喊出了他的名字,不再是“哥哥”,而是连名带姓,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豁出去的愤怒和质问! 吴道时的脚步猛地顿住。他没有立刻回头,但那瞬间绷紧的肩背线条,泄露了他此刻极度的不悦。 吴灼快步冲到他面前,因为跑得急,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苍白的脸颊因为激动而泛起不正常的红晕,眼眶却依旧通红,蓄满了摇摇欲坠的泪水。她仰起头,毫不畏惧地迎上他骤然转过来的、冰冷得几乎能将她冻僵的目光! “你为什么停他的飞?!”她的声音因为情绪激动而拔高,甚至有些尖锐,“他刚刚救了北平!他击落了敌机!他差点就……”她哽住了,想到宋华卓在天空中以命相搏的惊险,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他用自己的方式完成了任务!而且完成得更漂亮!你凭什么停他的飞?!凭什么!” 直到她说完,他才微微抬了下下巴,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从她泪痕斑驳的脸上扫过,他垂在身侧的手,戴着白色手套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收拢了一下。他看着她看着她为了另一个男人如此激动、如此失态、甚至敢当面质问他,胸腔里那股无名火灼烧得更加猛烈,但他强行将其压了下去,转化为更冷的语调。 “之前不是很有骨气,要跟我冷战到底,视我如无物么?”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却带着一种能刺入骨髓的寒意和一丝极其隐晦的、被刺痛后的讥诮,“现在知道叫我,知道冲出来跟我说话了?”他的语气慢条斯理,目光却像冰冷的探针,细细刮过她脸上每一寸为别人担忧的神情,“怎么?几句??灯语??就让你忘了之前的所有,迫不及待地要为了一个??外人??,来质问你‘哥哥’了?” 他刻意加重了“灯语”和“外人”这两个词,语调平直,却莫名透出一股酸涩的冷意。 “凭什么?就凭他违抗的是我的命令。就凭他拿全城百姓的安危,去赌他那套华而不实的个人英雄主义!” “他不是!”吴灼激动地反驳,泪水涟涟,“他成功了!他打乱了敌机编队!” “成功?”吴道时猛地打断她,向前逼近一步,巨大的阴影将娇小的她完全笼罩,冰冷的目光死死锁住她泪眼模糊的脸,“如果他失败了呢?如果他那个花哨的动作没能奏效,反而被敌机当场击落呢?或者,地面火力没能抓住他那转瞬即逝的所谓‘机会’呢?你想过后果吗?嗯?” 他的质问一句比一句重,一句比一句冷厉! “军令如山!战机不是他宋华卓用来表演个人英雄主义、甚至用来……”他顿了一下,“用来谈情说爱的舞台!” “他不是……他是……”吴灼下意识地反驳,却被他冷冷打断。 “他是什么?”吴道时的目光锐利如冰锥,直刺她的心脏,“是你的未婚夫?还是让你宁可违背兄长、也要拼命维护的??天之骄子和空中英雄???” 英雄二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近乎轻蔑的冰冷味道。“令仪,你的立场和态度,转变得未免太快了些。需要我的时候,我可以是第一时间赶来‘保护’你的兄长。不需要的时候,我就是那个冷酷无情、棒打鸳鸯的恶人,是吗???” 这最后一句,几乎是轻声吐出的,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失望、愤怒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她张了张嘴,泪水流得更凶,却发现所有的辩解在他那冷酷的逻辑和隐约的指控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她隐约感觉到他话里有话,似乎在尖锐地指责她轻易被宋华卓的浪漫举动打动,但这种感觉飘忽不定,被他更强大的、关于“军令”和“立场”的指责所淹没,但她想要表达的立场还是很明确:“可你用‘违抗军令’这样冰冷的罪名,就抹杀他的功劳,剥夺他翱翔的天空,你这是赏罚不明!是公报私仇!” “那你告诉我,什么是‘公’?什么是‘私’?他违抗指令是事实!战场局势瞬息万变,一次侥幸的成功,能掩盖他无视纪律、擅自行动的本质吗?如果今天因为他的‘个人英雄主义’导致失败,谁来承担这个责任?你吗?还是北平城的百姓?” 他的语气越来越冷,越来越重:“我的‘私’在哪里?是因为他那些??不合时宜、哗众取宠的灯语??吗?”他终于再次点破了那件事,语气里的讥讽和??一种难以掩饰的、被那专属浪漫刺痛后的冰冷??几乎要满溢出来,“还是因为,他碰巧做了??某些人??心中了不起的‘英雄’,所以就动不得了?” ??“某些人”三个字,咬得极重,目光如刀,直刺吴灼。 “军令如山,不是儿戏。功过不能相抵。”吴道时的声音恢复了绝对的冰冷和权威,更像是在陈述一条铁律,“宋少尉违抗的是战时指令,质疑的是指挥官的判断。停飞审查,是程序,也是教训。这一点,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眼泪或者……??任何哗众取宠的干扰??,而改变。” 他再次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将那份私人情绪严密地包裹在公务性的外壳之下。 说完,他不再给她任何说话的机会,猛地转身,动作间带起一丝冷风,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车门关上的声音沉闷而决绝。 黑色轿车发动,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毫不留恋地驶离了贝满女中,只留下吴灼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空旷的庭院里,望着车子远去的方向。 他甚至没有给她继续争吵的机会,就用那种夹杂着隐晦醋意和绝对理性的冰冷方式,将她所有的愤怒和委屈都堵了回去,并给她扣上了一顶“立场不坚”、“忘恩负义”、“易被蛊惑”的帽子。 她紧紧攥着衣角,指尖微微颤抖,心里被方才宋华卓炽热的告白和来自吴道时汹涌的冷意交错煎熬,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感在她心中疯狂交错上升! “灼灼?你…你没事吧?”林婉清跑出来,担忧地扶住她的胳膊。 吴灼慌忙抬手擦去眼角不受控制滑落的泪珠,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微微发颤:“没…没事。” 图书馆的房间内此时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零星警报余音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硝烟味。 苏静文的目光从窗外缓缓收回,她下意识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望向身旁的沉墨舟。 沉墨舟微微低着头,开始一丝不苟地、缓慢地整理桌上那老旧的电台的散乱的连接线,动作专注而平稳,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空战、那段跨越生死的浪漫灯语、以及吴道时带来的冰冷风暴都只是无关紧要的插曲,此刻最重要的便是让一切物归其位。 苏静文静静地看着他这番举动,沉墨舟依旧没有抬头,他只是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将那电台的线缆一圈圈绕好,仿佛在这片狼藉与混乱中,唯有这件事能赋予某种确定的秩序。 *** 吴道时将车停在离东交民巷不远的街上,背脊挺直如刀锋,目光空洞而冰冷,握住方向盘的、指节泛白的手,和那微微起伏、带着压抑怒意和某种更深沉痛楚的胸膛,泄露了他内心正经历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他缓缓闭上眼睛,将脸深深埋进掌心,宽阔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无声无息,泪水,滚烫而汹涌,终于冲破了那冰冷坚硬的外壳,无声地滑落。宋华卓那刺眼的“星辰”覆盖的岂止是她的双眸,还要将他心底最黑暗的梦想碾碎、驱逐,一股近乎毁灭的痛苦将他的心反复捶打、烙印。 银鹰折翼困樊笼报刊喧哗燃烽烟 吴道时面前的桌子上,摊开放着几份今日新送来的报纸。并非他常看的时政要闻版,而是陈旻搜罗来的北平新报以及一些些偏好刊登豪门秘辛、才子佳人轶事的花边小报。《北平新报》社会版块的头条,用醒目而庄重的标题写道:“宋吴联姻尘埃落定!笕桥英雄空战归来示爱未婚妻!”??副标题则带着一丝浪漫的渲染:“宋华卓少尉驾机飞越贝满女中,疑以灯语向吴家千金传递情意!”报道巧妙地避开了技术细节,而是将焦点放在了事件的象征意义上:“据悉,笕桥航校精英、宋元哲将军之子宋华卓少尉,于昨日空战告捷返航途中,特驾机飞临贝满女中上空,并操纵机翼航行灯闪烁出特殊信号。此举被目击者解读为宋少尉在向正在该校就读的未婚妻——吴家大小姐传递胜利喜讯与绵绵情意!”报道进一步渲染道:“宋少尉此举,不仅彰显了其英勇无畏的军人气概,更流露出对未婚妻的深情厚意与浪漫情怀!此情此景,恰似英雄凯旋,向心爱之人报捷献礼,令人动容!”报道还“权威”地引用了“知情人士”的话:“宋吴两家联姻一事,早已是板上钉钉。宋少尉此举,正是对这段良缘的公开确认与深情告白!吴家小姐才貌双全,与宋少尉堪称天作之合,实乃北平城一段佳话!” 另一份的副版头条,用颇为醒目的字体印着标题:??《蓝天英雄情定贝满才女?笕桥骄子灯语诉衷肠!》?? 文章内容极尽渲染之能事,将日前那场惊心动魄的空战与战后那架银灰色霍克三在贝满女中上空盘旋、以灯语示爱的场景联系起来,描绘成了一段“烽火硝烟中的浪漫传奇”。虽未直接点出吴灼的姓名,但“贝满女中”、“显赫家世”、“与空军俊杰早有婚约”等字眼,足以让北平圈内人一眼便窥破真相。 第三份报纸更是直接转载了一张有些模糊的黑白照片,恰好抓拍到了霍克三机翼灯语闪烁的瞬间,配图说明暧昧不清,却更能引人遐想。 这些报刊,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将一场原本可控的“风流韵事”,放大成了街谈巷议的谈资。这无疑是在挑战吴道时的底线,吴道时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金色的怀表,脸上看不出喜怒,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比窗外的天气更加阴沉。 军统北平站所在的灰砖小楼,即便在秋日的阳光下,也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森然寒气。高墙电网,岗哨林立,进出人员皆面色凝重,步履匆匆,空气中弥漫着无形却厚重的压抑感。 一辆挂着空军牌照的吉普车粗暴地刹停在紧闭的铁门外,引擎未熄,发出沉闷的咆哮。车门猛地推开,宋华卓一步跨出。他依旧穿着那身笔挺的空军制服,肩章上的飞鹰徽记在阴郁天光下略显黯淡。连日来的停飞审查和外界沸沸扬扬的传闻,反复切割着他年轻骄傲的心。此刻,他俊朗的脸上交织着压抑不住的愤怒、焦躁,以及一丝被逼到绝境的孤勇。 他无视门口卫兵警惕审视的目光,径直上前,声音因激动而带着硬邦邦的质感:“笕桥航校宋华卓,要见吴道时处长!” 卫兵例行公事地检查了他的证件,便按下按钮。沉重的铁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缓缓打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穿过阴冷空旷的院落,在一名面无表情的黑衣人员的引领下,宋华卓步入主楼。楼内光线昏暗,走廊深长,墙壁是毫无装饰的灰扑扑的颜色,只有军靴踏在水磨石地面上的回响,规律而冰冷,敲打着人的耳膜和神经。空气中漂浮着消毒水、旧纸张和一种若有若无的铁锈味混合的怪异气味。 他被带至二楼尽头一扇厚重的橡木门前。引路人无声地退开,如同融入了阴影之中。 宋华卓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情绪,抬手,用力敲响了房门。 “进。”门内传来一个低沉平静、毫无波澜的声音。 宋华卓推门而入。 房间比想象中更为宽敞,却异常简洁,甚至可以说是冷硬。巨大的华北地图几乎覆盖了一整面墙,红蓝箭头犬牙交错。一张宽大的、没有任何雕花的深色办公桌,一把高背皮椅,以及墙边一排锁着的铁皮文件柜,便是全部陈设。头顶是一盏惨白的日光灯,将一切照得无所遁形,也衬得端坐在桌后的那个男人,面色愈发冷峻,如同大理石雕像。 吴道时并未起身,甚至没有抬头。他正专注地批阅着一份文件,钢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他穿着一丝不苟的军装,肩章领章冰冷锐利,整个人仿佛与这间冰冷窒息的办公室融为一体,成为权力机器本身的一部分。 这种刻意的忽视,比直接的呵斥更让人难堪。宋华卓站在房间中央,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突兀闯入的、等待审判的囚徒。他胸中的怒火再次蹿升。 “吴处长!”他声音提高,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关于我的停飞令,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吴道时手中的笔顿了一下,终于缓缓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宋华卓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庞,从他紧握的拳头,到他笔挺却已然透出窘迫的制服。 “解释?”吴道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天然的、冰冷的权威,瞬间压过了宋华卓的怒气,“处分通知书上,理由写得不够清楚?宋少尉是看不懂汉字,还是觉得军统北平站的命令,需要向你单独汇报?” 他语气平淡,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疑问,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宋华卓下颌绷紧:“通知只说‘抗命不遵,暂停飞行,接受审查’!但空战当日情况特殊!我临机决断,成功拦截了敌机,避免了城区遭受更大轰炸!结果证明我的选择是正确的!难道仅仅因为未完全遵循指令,就要抹杀所有功劳,甚至无限期停飞?我不服!这不合程序!” “程序?”吴道时轻轻放下钢笔,身体向后靠进高背椅里,双手交叉置于腹前,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仿佛在审视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宋少尉,你告诉我,战场上,什么是最高程序?” 他不等宋华卓回答,便自问自答,声音冷硬如铁:“是服从!绝对服从上级指挥!你的临机决断?”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如果每个飞行员都像你一样,凭自己的‘判断’擅自行动,空战指挥体系岂不成了笑话?你所谓的‘正确结果’,能掩盖你抗命的事实吗?如果因为你擅自脱离编队,导致其他空域出现漏洞,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嗯?” 一连串冰冷的质问,如同精准的子弹,击中宋华卓争论的核心。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在对方这套严密的、基于绝对服从的军事逻辑面前,竟然有些哑口无言。他的个人英雄主义,在对方的集体主义和绝对纪律面前,被驳斥得体无完肤。 “我……”他的气势不由自主地弱了下去。 吴道时却没有就此打住。他缓缓站起身,绕过办公桌,一步步走向宋华卓。他的步伐沉稳而充满压迫感,军靴踩在地板上,几乎听不见声音,却让宋华卓下意识地绷紧了神经。 “更何况,”吴道时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他的肺腑,“你的‘临机决断’,真的全然出于战术考量吗?”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宋华卓僵硬的脸,声音压低了些,却更加冰冷刺骨:“还是说,你急于表现,急于证明些什么……甚至不惜违抗军令,去完成一场……浪漫的表演?” “表演?”宋华卓像是被针刺了一下,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被愤怒覆盖,“那不是什么表演!那是……” “那是什么?”吴道时打断他,逼视着他的眼睛,语气中的讥讽毫不掩饰,“是用国家战机的航行灯,在硝烟未散的天空,向地面发送私人的摩斯电码?宋少尉,你告诉我,这是军人该做的事吗?你将战机当成了什么?又将战场当成了什么?你的私人求婚舞台?” 他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宋华卓的心上。那日盘旋于贝满上空的冲动与浪漫,在对方冰冷残酷的剖析下,变得如此幼稚、轻浮,甚至……渎职。 “我没有!我只是……”宋华卓脸色煞白,试图辩解,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战时私用国家装备”这顶大帽子面前都苍白无力。 “你只是头脑发热,不计后果。”吴道时替他说完,语气冰冷,“而你的不计后果,现在带来了更多的麻烦。”他转身,从办公桌上拿起那几份报纸,并非直接递给宋华卓,而是让他能清晰地看到那些耸动的标题和模糊的照片。 “看看!因为你那场‘浪漫的表演’,现在全北平的茶馆酒肆,都在议论空军英雄的风流轶事!议论吴家的女儿!你将她的名声置于何地?将两家的颜面置于何地?!”他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怒意和绝对的威压,“这就是你想要的?用这种哗众取宠的方式,来表达你的‘感情’?” 宋华卓看着那些报纸,看着自己一时冲动留下的痕迹被如此放大和渲染,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巨大的窘迫、愤怒和一种事态失控的慌乱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这才意识到,自己那天的举动,带来了怎样一场难以收拾的舆论风暴。 “我……我会想办法平息这些……”他的声音干涩,失去了所有底气。 “平息?”吴道时冷笑一声,将那几份报纸随手丢回桌上,仿佛那是极其肮脏的东西,“你拿什么平息?宋家的名头?还是你父亲的面子?宋华卓,你闯的祸,远比你想象的要大!这不是你耍耍少爷脾气就能解决的!” 他重新走回办公桌后,坐下,目光恢复了一开始的冰冷和疏离。 “停飞令,不会撤销。这是对你抗命和引发不良影响的必要惩戒。也是给你时间,好好冷静下来,想清楚什么叫责任,什么叫大局。”他语气淡漠,如同最终宣判,“在你真正想明白,并且确保不会再做出任何有损军纪、有损相关人士清誉的愚蠢行为之前,你不必再想着上天了。” 宋华卓猛地抬头:“你不能……” “我能。”吴道时打断他,目光不容置疑,“这是命令。至于这些报纸……”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那些刺眼的标题,眼中掠过一丝极深的厌恶和冷酷:“我自有办法让它们闭嘴。但我不希望再看到任何类似的、未经允许的‘表演’。否则,”他微微眯起眼,语气中的威胁不言而喻,“后果只会比停飞更严重。” 宋华卓僵在原地,浑身冰冷。他所有的骄傲、所有的道理,在对方绝对的力量、严密的逻辑和抓住的把柄面前,被彻底击得粉碎。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无形巨手捏住的麻雀,毫无反抗之力。 “现在,”吴道时拿起之前未批完的文件,重新拿起笔,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你可以出去了。” 逐客令下得毫不留情。 宋华卓看着那个重新沉浸于公务中的冰冷侧影,一股巨大的屈辱和绝望涌上心头。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连发出一个音节的力气都没有。最终,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办公室。 厚重的橡木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吴道时望着窗外灰暗的天空。良久,他才缓缓抬起手,揉了揉眉心,一丝极淡的疲惫掠过眼底,他按下桌上的呼叫铃。 陈旻应声而入。 “把这些,”他指了指桌上那几份花边小报,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处理掉。另外,给报业协会的张会长打个电话,就说我吴道时,不喜欢看到任何有关家事的无端揣测和渲染!让他管好手下人的笔!” “是!处长!”陈旻心头一凛,连忙上前收起报纸,躬身退下。 035金陵城上官施暗语北平站飞将领明规 什锦花园吴府那朱漆大门、气派非凡的照壁,今日也未能挡住骤然而至的雷霆之怒。 宋元哲的汽车几乎是撞开雨幕,一个急刹停在了吴府门楼之下。未等副官撑开伞,他已自行推门下车,一身戎装未换,肩头将星在阴沉天光下闪着冷硬的光泽。他面色铁青,下颌绷紧,周身裹挟着战场带来的杀伐之气与此刻翻涌的震怒,大步流星直闯而入。吴府门房见状,吓得连通报都忘了,眼睁睁看着他如同一尊怒目金刚般穿过庭院,直逼正厅。 正厅内,吴镇岳正与一位清客对弈,手边一盏清茶雾气袅袅,颇有些闲适意味。骤闻厅外传来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以及下人惊慌失措的阻拦声,他执棋的手微微一顿,眉头蹙起。 下一刻,厅门帘子被猛地掀开,带进一股湿冷的寒风。宋元哲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主位上的吴镇岳。 “岳公!别来无恙啊!”宋元哲的声音如同炸雷,轰响在雕梁画栋的厅堂之内,震得那清客手一抖,棋子掉落在棋盘上。 吴镇岳放下茶盏,脸上惯常的温和笑意收敛起来,起身相迎:“元哲兄?何事如此匆忙?快请坐,看茶……” “茶就免了!”宋元哲一摆手,打断他的话,人已走到厅中,目光灼灼,毫不客气地逼视着吴镇岳,“今日宋某前来,只为一事!向吴兄讨个说法!” 吴镇岳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面上却不动声色:“元哲兄何出此言?你我之间,何事不能慢慢说?”他示意那吓得面无人色的清客先行退下。 待厅中只剩二人,宋元哲再也压不住火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般的铿锵:“慢慢说?我儿子现在被你们吴家的人扣在南苑,连飞机翅膀都摸不着!你让我怎么慢慢说?!” 他伸手指着窗外军统站的大致方向,手指因愤怒而微微颤抖:“吴道时!你的好儿子!好大的官威!一声令下,说停飞就停飞!连个像样的由头都没有!怎么?我宋元哲的儿子,是犯了哪条王法?还是踩了他吴处长的尾巴了?!需要他动用军统的家法来管教?!” 吴镇岳眉头紧锁,试图安抚:“元哲兄,稍安勿躁。此事我略有耳闻,听闻是华卓贤侄在空战中有所冒进,违了道时的指令……” “放屁!”宋元哲勃然怒喝,毫不客气地打断,“冒进?他单机冲上去,打乱了鬼子轰炸机的阵型,给地面炮火创造了机会!这才保住了西郊不少地方!这叫冒进?这叫抗命?这他妈叫临危不惧!叫有勇有谋!” 他逼近一步,胸膛因激动而起伏:“他吴道时坐在指挥部里,动动嘴皮子自然是轻巧!我儿子是在天上跟鬼子玩命!战机转瞬即逝,难道还要先打个报告请示他吴处长批准才能开火?!哪家的空军是这么打仗的?!你告诉我!” 吴镇岳被他连珠炮似的质问逼得脸色也有些难看,但依旧维持着世家家主的涵养,沉声道:“元哲,军令如山,道时他身处其位,自有他的考量。或许方式急切了些,但总归是为了严谨……” “考量?我看他是公报私仇!”宋元哲冷笑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华卓和你家姑娘订婚的事,心里不痛快?啊?自己妹妹的婚事,他一个做哥哥的,手伸得是不是也太长了点?!如今仗着手里那点权势,就来拿我儿子开刀?打压同僚,排除异己,他军统就是这么办事的?!” 这话已是极其严厉的指控,吴镇岳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元哲!此话过头了!道时绝非公私不分之人!此事与令仪的婚事无关!” “无关?”宋元哲嗤笑,“那你让他现在立刻恢复华卓的飞行资格!立刻!只要他敢下这个命令,我就信他无关!” 他猛地一拍身旁的花梨木茶几,震得茶盏哐当作响:“吴镇岳!我今天就把话放在这儿!我儿子是军人,是飞行员!他的战场在天上!不是给你们吴家关起门来耍威风、搞内斗的筹码!谁要是敢断了我儿子飞行的路,毁了他的前程,我宋元哲第一个不答应!别说他一个军统处长,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得掰扯掰扯这个道理!”他声若洪钟,怒气勃发,多年沙场历练出的威势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震得整个厅堂仿佛都在嗡嗡作响。 吴镇岳面色铁青,他深知宋元哲的脾气,此人行事刚猛,在军中威望又高,今日若是不能给他一个交代,只怕真要闹得无法收场。但另一方面,吴道时的决定,他亦不能轻易驳斥,那个儿子的意志,早已不是他能随意左右的了。 就在厅内气氛僵持到极点,几乎要爆炸开来之际,厅堂一侧通往内室的紫檀木屏风后,传来一个冷静的声音:“宋将军的火气,何必冲着家父发。” 话音未落,吴道时自屏风后缓步转出。他显然早已在此,不知听了多久。依旧是一身一丝不苟的军装,面色平静无波,目光锐利而沉稳,仿佛宋元哲那滔天的怒火于他而言,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微风。 他走到厅中,先是对吴镇岳和宋元哲微微颔首行礼,随即转向怒容满面的宋元哲,语气不卑不亢,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疏离:“停飞宋少尉,是军统北平站基于战时纪律做出的正式决定。程序合规,理由充分。宋将军若有异议,可按程序向军事委员会或航空委员会提出申诉。在此对家父咆哮,恐于解决此事无益。” 他几句话,便将一场家族间的兴师问罪,轻描淡写地拉回到了“公事公办”的冰冷框架内,堵得宋元哲一时气结。 宋元哲猛地转头,目光如炬,死死盯住吴道时:“吴道时!你少给我来这套官面文章!我就问你,你停我儿子的飞,到底是因为他抗命,还是因为你心里那点见不得人的龌龊心思!” 吴道时面对他几乎要吃人的目光,神色丝毫未变:“宋将军,请注意您的言辞。我军统处事,向来只论规章,不徇私情。您若执意要以私心度之,恕我无法奉陪。”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冰冷:“至于宋少尉何时能复飞,取决于他何时能深刻认识到自身的错误,并确保不再犯。在此期间,他的安全和技术档案,将由军统暂为保管。这也是为了他和部队的安全着想。” “你!”宋元哲被他这副油盐不进、公事公办的冰冷态度气得额头青筋暴起,手指着吴道时,半晌,才狠狠甩下手,怒极反笑,“好!好一个只论规章!吴道时,你很好!咱们走着瞧!” 他明白今日在这吴府,是绝不可能从这对父子身上讨到说法了,继续纠缠,只会自取其辱。他最后狠狠瞪了吴道时一眼,随即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正厅,连告辞的话都未留下一句,沉重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庭院之外,只留下满室狼藉的怒意和一片死寂。 正厅内,吴镇岳看着儿子那冷硬如铁的侧脸,“道时,宋家将来毕竟是我们亲家,你办事到底是要斟酌斟酌的。” 而吴道时,依旧挺直地站立着,目光投向宋元哲离去的方向,眼神幽深,不见半分波澜,仿佛刚才那场险些掀翻屋顶的雷霆之怒,从未发生过。 **** 南京,黄埔路。 一间悬挂着巨大军事地图、陈设却异常简洁的办公室 办公室内空气凝滞,只有墙角的座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切割着令人窒息的沉默。窗外是南京阴沉的天空,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 吴道时坐在硬木客椅上,脊背挺直,目光平视着办公桌后的陈主任。他接到密令匆匆南下时,就已预感到此行绝非寻常的述职或嘉奖。 陈主任并未急于开口,而是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桌上几份薄薄的卷宗,动作从容,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良久,他才抬起眼皮,目光如探照灯般落在吴道时脸上,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道时同志,北平站近期的工作,委座是关注的。”他开口,用的是惯常的官方辞令,却字字千钧,“尤其是日前成功挫败敌机空袭,保全古都,有功于社稷。” 吴道时面色不变,微微颔首:“分内之事,不敢言功。全赖上峰运筹,将士用命。” 陈主任轻轻“嗯”了一声,指尖在那几份卷宗上点了点,话锋随即一转,语气依旧平淡,内容却骤然尖锐:“有功则赏,有过则罚。此乃治军根本。不过……近日各方反馈的信息颇多,有些情况,需要向你核实一下。” 他并未看卷宗内容,仿佛早已了然于心:“关于笕桥航校飞行员宋华卓少尉的停飞处分,据航空委员会反映,其在此次空战中表现英勇,战术处置虽有争议,但成果显着。如此处置,是否过于严苛?恐寒了前线将士之心啊。” 吴道时眼神微凝,但语气依旧冷静如常:“报告主任,军令如山,纪律严明乃战力之本。宋少尉确有战功,但违抗指令亦是事实。战时无线电静默期间,擅自行动,此风不可长。北平站依据条例予以停飞审查,程序合规,意在惩前毖后,并无针对个人之意。” “哦?仅是依条例办事?”陈主任身体微微前倾,目光似乎能穿透吴道时的眼镜片,“可我这里,怎么还有些别的说法?” 他拿起最上面一份文件,并未打开,只是用文件角轻轻敲着桌面,声音不高,却似重锤:“有反映说,你此举……掺杂了个人情绪?与宋家的一些私怨,甚至牵扯到令妹的婚约之事?道时同志,你要知道,公私分明,是我等身处关键岗位者的铁律。” 房间内的空气仿佛又凝固了几分。吴道时放在膝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但脸上依旧看不出丝毫波动。 “纯属无稽之谈。”他回答得斩钉截铁,声音冷硬,“属下一切行事,皆以党国利益为重,以北平防务为要。个人情感,从未也绝不敢带入工作决策。此类流言蜚语,显系有人恶意中伤,意图扰乱视听,干扰北平站正常工作。请主任明察。” 陈主任静静地看着他,似乎在审视他这番话的真伪。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靠回椅背,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表情:“没有最好。你是委座信重的人,身处平津要冲,耳目众多,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举一动,都需格外谨慎,授人以柄之事,万不可为。”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了几分:“宋元哲将军那边,情绪很大。委座那里,也听到了些风声。这件事,你要妥善处理。既要维护军纪权威,也要注意方式方法,更要……顾及影响。毕竟,非常时期,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稳定压倒一切。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 这番话,看似提醒,实则是敲打和施压。既肯定了“维护军纪”的必要性,又暗示他要注意分寸,甚至要考虑“团结”和“影响”,其间的平衡,极其微妙。 吴道时垂下眼帘:“是,属下明白。定当谨慎处理,消除不良影响,绝不因个人工作疏失,给党国添烦。” “嗯。”陈主任似乎满意了他的态度,终于将那份文件丢回桌上,语气缓和了些,“北平的情报工作,委座是肯定的。但越是如此,越要如履薄冰。你的能力毋庸置疑,但有时……手段过于刚硬,也需懂得圆融之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个道理,你在北平,应该体会更深。” “谢主任教诲,属下谨记。”吴道时沉声应道。 “好了,去吧。北平离不开你。”陈主任顿了顿才问道,“小旻都好吧?” “都好。” 陈主任颔首挥了挥手,结束了这次短暂的、却重若千钧的谈话。 吴道时起身,敬礼,转身,迈着沉稳不变的步伐走出了办公室。 门在他身后关上,走廊空旷而安静。吴道时脸上的冰冷面具没有丝毫松动。 南京方面的约谈,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藏机锋。压力已经清晰地传递过来:这不再是宋元哲个人的怒火,而是来自更高层的、基于政治权衡的敲打。 他稳步向外走去,军靴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冷静而决绝。他需要重新评估棋局,落下一子既能暂时安抚各方,又能确保最终控制权仍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棋。 南京之行,如同在吴道时冷硬的心湖中投入一颗石子。表面未见波澜,深处却已暗流涌动。高层那看似语重心长、实则隐含警告的“约谈”,清晰地划下了一道界限——他可以在北平的棋盘上纵横捭阖,但绝不能成为引爆派系倾轧的导火索,更不能让私怨影响到“团结抗战”的大局面子。 返回北平的专列上,吴道时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战火涂炭的华北平原,脸色沉静如寒潭。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香烟,无意识地捻动。他在重新评估,算计。宋华卓,这颗棋子,要如何挪动,才能既应对上峰压力,又确保其始终处于自己掌控之下,甚至……能反过来为自己所用? 军统北平站那间冷硬的办公室内,气氛比往日更显凝滞。下属们汇报工作时都屏息凝神,生怕触到处长今日格外低沉的气压。 “处长,航空委员会和笕桥航校方面,又发来公文,询问宋少尉停飞审查的进展……”陈旻小心翼翼地呈上文件。 吴道时目光未从手中的另一份情报上移开,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片刻后,他才抬起眼,接过文件,却并未翻开,指尖在“宋华卓”三个字上轻轻一点。 “通知宋少尉,”他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明日到站里来一趟。” “是!”陈旻心中一凛,连忙应下,不敢多问。 翌日,宋华卓再次踏入这栋令他倍感屈辱的灰砖小楼。与上次的愤怒激动不同,此次他脸上更多了几分审慎和压抑的阴沉。父亲的怒火无功而返,南京方面的消息他也隐约听闻,他知道,自己依旧被捏在吴道时的手心里。 还是那间办公室,还是那种令人窒息的安静。 吴道时并未让他久等。他坐在办公桌后,看着宋华卓走进来,这次,他甚至抬手示意了一下对面的椅子。 “坐。” 宋华卓依言坐下,脊背挺直,目光带着戒备,直视着吴道时。 吴道时并未绕圈子,开门见山,语气公事公办:“关于你的停飞审查。站里综合评估了空战记录以及你过往的表现。”他略一停顿,目光锐利如常,“抗命之举,性质严重,本不容姑息。” 宋华卓的心沉了下去。 “但是,”吴道时话锋一转,“考虑到你成功拦截敌机,确有战功,且眼下用人之际,航校培养一名飞行员不易。”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锁定宋华卓:“经研究决定,你的停飞处分,暂予解除。” 宋华卓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几乎要立刻站起! “别急。”吴道时冰冷的声音立刻压下了他的激动,“解除,是有条件的。” “第一,你的飞行权限暂时降级。仅限于日常训练、巡逻任务。所有作战任务,尤其是重要护航、拦截任务,需经我亲自批准,方可执行。” “第二,你的战术报告和飞行日志,每日需额外抄送一份至军统北平站备案。” “第三,”吴道时的目光变得愈发深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你需要签署一份保证书。保证日后绝对服从空战指挥指令,绝不擅自行动。并且,承诺谨言慎行,杜绝任何可能引发不良舆论、有损军方和你个人声誉的行为。包括,”他刻意加重了语气,“所有私人性质的、可能引起关注的举动。” 每一条,都像一道紧箍咒,精准地套在了宋华卓的头上。解除了停飞,却戴上了更细致、更无处不在的枷锁。他的飞行被监控,他的行动被限制,他甚至被要求“谨言慎行”,这无疑是针对那场灯语风波的直接警告。 喜悦瞬间冷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被无形绳索捆绑的屈辱感。他能飞了,但他飞的每一寸天空,都仍在吴道时的掌控之下。 “吴处长,这……”宋华卓试图争辩。 “这是最终决定。”吴道时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接受,你明天就可以回南苑。不接受,”他向后靠向椅背,目光冷冽,“停飞令继续有效,直至审查结束。而审查期限,未定。” 这是一道没有选择的选择题。 宋华卓的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红。他死死攥紧拳头,巨大的愤怒和不甘在胸腔里冲撞,却找不到出口。他清楚地知道,这是吴道时在高压之下做出的“让步”,也是他能得到的唯一结果。 对抗,意味着彻底失去翱翔的机会。顺从,则意味着戴上镣铐跳舞。 良久,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我接受。” 吴道时脸上看不出丝毫胜利的表情,仿佛这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按了下呼叫铃,副官陈旻应声而入。 “带宋少尉去办手续,签署文件。”他冷淡地吩咐道,随即重新拿起一份文件,不再看宋华卓一眼。 宋华卓僵硬地站起身,跟着陈旻走出办公室。身后的门关上,隔绝了那个冰冷掌控一切的身影,却无法隔绝那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控制力。 吴道时坐在办公桌后,听着门外远去的脚步声,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036贝满园流言扰清静观星台冷月照孤心 yelu 贝满女中,图书馆“抗敌宣传组”办公室。 “令仪!你看!你看这报纸!”林婉清风风火火地冲进办公室,手里挥舞着一份还散发着油墨味的《北平新报》,脸上带着混合着兴奋、担忧和一丝无奈的复杂表情。 吴灼正伏案修改一篇关于抵制日货的檄文,闻声抬起头。当她看到林婉清手中报纸上那醒目的标题时,心脏猛地一沉!她一把抢过报纸,目光迅速扫过那篇报道。当看到“宋吴联姻尘埃落定”、“宋华卓少尉驾机飞越贝满女中”、“向未婚妻传递情意”等字眼时,她的脸颊瞬间变得滚烫!一股巨大的羞窘、愤怒和一种被彻底架在火上烤的无力感瞬间席卷了她! “他们怎么能这样写?!”吴灼的手指紧紧攥着报纸的边缘。报道虽然没有点破那晚的密码细节,但将宋华卓的灯语行为直接解读为“向未婚妻示爱”,并坐实了“宋吴联姻”,这无异于将她彻底绑死在了这桩冰冷的婚约上!她仿佛置于聚光灯下,接受着无数好奇、探究甚至暧昧的目光审视!那句“未婚妻”的称呼,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勒得她喘不过气! 她就像一个被摆上货架的物品,被宋家、被媒体、被舆论肆意地评头论足、包装宣传! “现在怎么办?”林婉清担忧地看着吴灼苍白的脸,“外面都传疯了!都说你和宋华卓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宋公子在打仗的时候都不忘向你报平安、表心意呢!你现在可是北平城最令人羡慕的未婚妻了!” 羡慕?吴灼的嘴角勾起一丝苦涩的弧度。这所谓的“羡慕”,不过是外人看到的华丽表象。她和宋华卓之间,那冰冷的婚约如同枷锁,所谓的“深情厚意”,不过是媒体和公众一厢情愿的浪漫想象,更是宋家精心策划的舆论攻势!那句“你是我的星辰”带来的微妙悸动,此刻也被这铺天盖地的“未婚妻”标签和舆论压力冲得七零八落,只剩下沉重的窒息感。 一连几日,吴灼走在贝满女中的校园里,总觉得周遭的目光与往日不同。指定网址不迷路:woo19.com 那些曾经或友善、或单纯好奇、或带着些许羡慕的目光,如今似乎都掺杂了别样的东西。窃窃私语声在她经过时会刻意压低,却又在她走远后隐约传来。课间走廊上,不时有不同班级甚至低年级的女生假装路过她们班门口,只为了探头看她一眼,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与议论。 “看,就是她,吴家的……” “报纸上说的那个?和开飞机的宋……” “真浪漫啊,打仗还不忘表白……” “嘘!小声点!她过来了!” 那些压低的声音、探究的目光、以及报刊上那几份虽被压下却早已流传开来的“风流轶事”,像一张无形而细密的网,将吴灼困在其中,让她感到窒息。她本是喜静不喜闹的性子,如今却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这焦点并非源于她自身,而是源于那场惊心动魄的空战和一个男人过于炽热张扬的告白。 这并非她所愿,更非她所能承受之重。 这日午后,文学社的活动室内,气氛有些沉闷。阳光透过西式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驱不散室内的低气压。 吴灼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卷《楚辞》,目光却怔怔地落在窗外一株叶子渐黄的银杏树上,许久都未翻动一页。她的侧影在光里显得有些单薄,眉眼间笼着一层淡淡的倦意与挥之不去的郁结。 林婉清和苏静文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 “令仪,”林婉清放下手中的诗集,凑过来,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别理外面那些人瞎嚼舌根子!她们那是羡慕、嫉妒!宋华卓年轻有为,家世好,人又英俊,还这么……这么浪漫!她们求都求不来呢!” 吴灼回过神,勉强弯了弯嘴角,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透着一丝苦涩:“婉清,我不是在意她们说什么,我只是……”她顿了顿,不知该如何形容那种感觉,“只是觉得,好像一下子被抛到了风口浪尖上,很多事情都变得身不由己了。” 那些关注、那些议论,连同那桩她并未完全做好心理准备的婚约,都像潮水般涌来,让她无所适从,而兄长那日的冰冷警告与惩罚,更是让她心头压着一块巨石。 苏静文心思更为细腻敏感,她轻轻握住吴灼微凉的手,低声道:“我明白的。灼灼,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被人整日这般议论指点,滋味确实不好受。但清者自清,你和宋少尉之间光明正大,又有婚约在先,何必为那些无谓的流言烦忧?时间久了,她们自然就淡了。” 她说着,拿起语气相对正经的《北平新报》,指着那篇将灯语事件描绘成“英雄凯旋,向未婚妻报捷”的报道,试图宽慰:“你看,连报纸上也说是佳话一段了。世人多是健忘的,过几日有了新的谈资,自然就无人再关注此事了。” 吴灼的目光扫过报纸上“佳话”、“良缘”等字眼,心中却并无半分喜悦,反而更添烦乱。这“佳话”像一件华丽却并不合身的锦袍,强行披在她身上,令她举步维艰。 “谢谢你们,”她最终只是低声道,反手轻轻回握了一下苏静文的手,“我没事,只是有些累。我想一个人静静。” 说罢,她起身,将书卷放回原处,对两位好友露出一个安抚的、却难掩疲惫的笑容,独自离开了文学社活动室。 林婉清担忧地想跟上去,却被苏静文轻轻拉住。“让她自己待会儿吧,”苏静文望着吴灼消失在走廊尽头的孤单背影,轻声叹息,“有些心结,终究需要她自己慢慢纾解。” 是夜,月凉如水。 白日里的纷扰与压抑在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 秋夜的寒风吹拂着吴灼单薄的衣衫,带来些许凉意,却也让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她漫无目的地在静谧的校园里走着,不知不觉,竟来到了那座位于校园一隅的红砖天文台下。 贝满女中的天文台虽不算宏大,却维护得十分精心。圆顶之下,那架颇有些年岁的黄铜天文望远镜静静矗立,镜筒微微扬起,指向深邃的苍穹。 平台之上,视野开阔,万籁俱寂。残月如钩,清辉冷冷地洒在打磨光滑的石板地面上,也照亮了她苍白的面容和微红的眼眶。白日里强压下的委屈、惶惑、以及对未来莫名的恐惧,在此刻无人之境,终于再也抑制不住。泪水无声地滑落,顺着脸颊滴落在冰冷的石栏上,她不愿哭出声,只是仰头望着那无尽浩瀚的星空,仿佛想从这亘古的沉默中汲取一丝力量,又仿佛在质问这冷漠的苍穹,为何要将她置于如此境地。 就在她沉浸于自己的悲伤中时,一个温和而熟悉的声音自身后轻轻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夜寒露重,独自在此垂泪,恐伤身子。” 吴灼猛地一惊,慌忙抬手擦拭脸上的泪痕,转过身来。 只见沉墨舟不知何时站在天台入口处,一身深色长衫,身形清瘦,静静地立在月光下,宛如一株夜竹。他手中还拿着两本书,似是刚从图书馆出来,途经此地。 “沉先生……”吴灼有些窘迫,声音还带着哭过的沙哑,“您怎么……” “刚从文库出来,见台上有人影,便冒昧上来一看。”沉墨舟缓步走近,目光落在她犹有泪痕的脸上,顿了顿,并未直接点破,只是将手中一方干净的素色手帕递了过去,声音放得更缓了些,“秋夜风露重,小心着了寒气。” 吴灼迟疑了一下,接过手帕,低声道:“谢谢先生。” 吴灼沉默了片刻,夜风的清凉和沉先生沉静的气场让她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她望着天际疏朗的星子,低声道:“先生,我觉得近日周遭喧嚣,人言可畏,仿佛置身洪流,身不由己心中甚是烦扰。” 沉墨舟并未追问她为何哭泣,只是与她并肩立于栏杆前,一同仰望星空。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沉静如水,流淌在这寂静的秋夜里:“《道德经》有云,‘澹兮其若海,飂兮若无止。’人心亦当如海,可纳百川,亦可沉淀沙砾;如风,可拂过山岗,却不滞于一物。” 他微微停顿,让话语融入夜的静谧,然后继续道:“你看这满天星斗,亘古以来,何曾因世人的褒贬议论而改变其分毫轨迹?或明或暗,或显或隐,皆循其道,自有其律。他人观星,或赞其璀璨,或叹其渺远,或借之占卜吉凶,然星辰本身,何尝因之而动?” 他的话语如同他这个人一般,没有直接的安慰,却带着一种深沉的理解与开解。他是在告诉她,不必过于在意他人的目光和议论,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行走的轨迹和不得已的苦衷,内心的感受只有自己最清楚。 吴灼怔怔地听着,心中的郁结仿佛被这温和而富有哲理的话语悄然抚平些许。她望着星空,又看向身旁这位总是沉静如水、却能洞悉人心的先生,忽然觉得,在这冰冷而令人无所适从的现实中,还有这样一份深邃的理解与指引存在。 “先生的意思是……不必在意那些声音?”她轻声问,带着一丝寻求确认的依赖。 沉墨舟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投向遥远的星辰,声音愈发低沉柔和:“宇宙浩瀚,千古如一。人间种种,与之相比,不过微尘。烦恼亦然。”他收回目光,看着她,“守住本心,静待尘埃落定即可。时间,自会给出答案。” 他没有提宋华卓,没有提吴道时,更没有提那些烦人的流言蜚语。他只是给了她一片星空,一番古语,一份沉默的陪伴,和一个“静待”的期许。 这无声的安慰,却比任何慷慨激昂的言辞更能触及吴灼此刻柔软的内心。 夜风拂过,带来远处模糊的灯火与近处草木的微响。天文台上,两人并肩立于清冷月光之下,一个不再垂泪,一个静默相伴,唯有星河在天,亘古流转,沉默地见证着人间一切的悲欢与迷茫。 037墨痕社飞觞醉明月静文女托词寄素心 中秋将至,贝满女中校园内桂子飘香,月色一日比一日清朗圆润。墨痕社社长苏静文是个心思细腻、颇具组织才干的姑娘,她提议社友们中秋之夜不必各自归家,不如留在学校,于临湖的水榭中共度佳节,赏月、吟诗、分享瓜果,岂不风雅? 此议一出,立刻得到了社员们的热烈响应,更令人惊喜的是,指导老师沉墨舟闻讯后,亦含笑表示赞同:“‘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能与诸位同学共赏明月,切磋诗文,亦是人生乐事。” 他答应届时会带来一些私藏的桂花陈酿与精制月饼,与大家同乐。 消息传来,墨痕社的姑娘们更是兴奋不已,对中秋之夜充满了期待。 中秋当夜,天公作美,一轮冰盘似的明月高悬夜空,清辉洒遍人间。水榭临湖而建,檐下悬着几盏雅致的宫灯,与天上明月、水中倒影相映成趣。长桌上铺着素净的蓝印花布,摆满了各色应节果品、点心和沉墨舟带来的佳酿月饼。 社员们围坐在一起,起初还有些拘谨,但在苏静文落落大方的主持和沉墨舟温和引导下,气氛很快活跃起来。行飞花令、猜灯谜、即兴赋诗…欢声笑语随着桂花香在水面飘荡。 沉墨舟并未喧宾夺主,大多时候只是含笑聆听,偶尔在孩子们词穷时才不着痕迹地提点一句,或是对某位社员的妙语佳句投去赞许的目光。他的目光也曾几次不经意地掠过吴灼,见她与林婉清挨坐着,小口品尝月饼,听得入神,便又安然地移开。 活动渐入高潮,苏静文起身,宣布下一个环节是自愿分享自己创作或最喜爱的咏月诗词。她自己是社长,便率先吟诵了一首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声情并茂,赢得了满堂彩。 接着,几位社员也依次分享了王建、李商等人的名篇。轮到苏静文做小结时,她脸颊微红,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静坐一旁的沉墨舟,声音比平时更柔了几分:“其实…我私下也试着填了一阕小令,写得不好,权当抛砖引玉,请沉先生和诸位同学指正。” 众人立刻安静下来,好奇地望向她。苏静文深吸一口气,轻声吟道: “玉宇澄清,冰轮满,桂影婆娑暗度。 水榭风清,墨痕聚,共此良辰休负。 素心一片,欲寄冰魄,奈何云衢路阻。 惟愿清辉常照影,莫教幽独。” 词句清丽,意境幽婉,明显超出了高中女生的寻常习作水平,其中“素心一片”、“惟愿清辉常照影”等句,更是流露出一种含蓄而深沉的倾慕与祈愿。 社友们或许只觉得社长文采斐然,纷纷鼓掌。但坐在吴灼身边的林婉清,却猛地用手肘碰了碰吴灼,眼睛瞪得溜圆,凑到她耳边,用气声激动地低语:“令仪!令仪!你听出来没有?静文姐这词…这分明是…是写给沉先生的呀!” 吴灼正沉浸在词句的意境中,闻言微微一怔,不解地看向婉清。 林婉清急得就差手舞足蹈了,继续咬着耳朵揭秘:“‘共此良辰休负’!是说和沉先生一起过中秋不能辜负!‘素心一片欲寄’!是想把心意寄给月亮一样的人!‘奈何云衢路阻’!是感叹中间有阻碍!最后那句‘莫教幽独’…哎呀,不就是希望沉先生别让她一个人孤单着吗?!” 经林婉清这么一解读,吴灼再细细一品,脸颊蓦地有些发热。她下意识地抬眼望向沉墨舟。 只见沉墨舟依旧安静地坐着,脸上挂着惯有的温和笑容,对苏静文的词表示了鼓励:“苏社长此词清雅婉约,颇得宋人小令风致,尤其‘桂影婆娑’、‘清辉照影’等句,景情交融,很好。”他的点评完全停留在文学层面,专业、客气,却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任何可能涉及个人情感的解读,仿佛未曾察觉那字里行间的暗涌。 苏静文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失望,但很快便用得体的微笑掩饰过去,礼貌地谢过先生指点。 林婉清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又偷偷对吴灼说:“看吧看吧!沉先生肯定是听懂了,装傻呢!不过静文姐也真大胆……” 吴灼的心绪却有些复杂难言。她看着苏静文明媚大方、敢于委婉表露心迹的模样,再对比自己内心深处那份只能寄托于摩斯密码和星空隐喻的、不敢言说的悸动,一时间竟说不出是羡慕,是怅惘,还是别的什么。她再次望向沉墨舟,只见他已自然地引导着下一个同学分享诗文,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朗平静,仿佛刚才那番微妙的波澜从未发生。 水榭中,墨痕社的中秋雅集正进行到酣处。月色溶溶,笑语盈盈,桂花酒的甜香与少女们的诗思交织在一起,酿成一种微醺的意境。吴灼刚对了一句颇妙的“月”字飞花令,正抿着嘴笑,感受着这难得的、脱离什锦花园沉重氛围的轻松与欢愉。 林婉清凑在她耳边,还在兴奋地小声嘀咕着方才苏静文那阕“暗藏玄机”的小令,两人脸颊都红扑扑的。 就在这时,水榭入口的光影里,走来一位身着深色制服、神态严肃的贝满女校的年长嬷嬷。她的出现与场内风雅欢快的气氛格格不入,顿时吸引了不少目光。 嬷嬷目光扫视一圈,最终落在了吴灼身上,她步履沉稳地走过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笑语:“吴灼同学,请出来一下。” 欢快的氛围仿佛被戳破了一个口子,瞬间安静了不少,众人都疑惑地看向吴灼。吴灼心头莫名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升起。她放下手中的茶杯,在众人注视下起身,走到嬷嬷身边。 “嬷嬷,有什么事吗?”吴灼轻声问道。 嬷嬷脸上没什么表情,公事公办地说道:“府上派人来接你了,车就在校门外等着。说是宋家少爷亲自来的,要接你回去赴中秋家宴。让你即刻准备一下。” “宋家少爷?” “宋华卓?” 几个耳朵尖的女生已经小声惊呼出来,语气里充满了惊讶与羡慕。 水榭内的安静立刻被打破了! “哇!宋华卓亲自来接!” “中秋家宴!这意义可不一般啊!” “灼灼,快去吧!别让宋少爷等急了!” “真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啊!” 少女们顿时起哄起来,七嘴八舌,语气中充满了浪漫的想象和善意的调侃。林婉清也惊讶地捂住了嘴,眼睛亮晶晶地推了推吴灼。 然而,吴灼的脸色却在瞬间褪去了血色,变得苍白。中秋家宴……这突如其来的召唤,像一只冰冷的手,猛地将她从贝满这个短暂而自由的美梦中拽出,重新塞回那个令人窒息的金丝鸟笼。宋华卓的热情,在此刻显得如此具有压迫感,不容拒绝。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带着一丝本能的惶惑,扫过在场的师长与同窗,最终落在了指导老师沉墨舟的身上,仿佛希冀能从值得信赖的师长那里得到一丝慰藉或缓解困境的建议。 沉墨舟依旧坐在原处,手中端着的茶杯平稳如常,他的姿态从容,表情管理得无懈可击。 她迅速低下头,轻声对嬷嬷应道:“是,我这就去。” 她跟着嬷嬷,默默地走向月光照不到的、通往校门的阴影小径。 吴灼的身影刚消失在通往校门的小径尽头,水榭内的气氛非但没有冷却,反而因这突如其来的插曲而更加热烈起来。少女们的心思立刻从诗词歌赋飞到了才子佳人的浪漫遐想上。 “婉清!婉清!”一个圆脸女生立刻挤到林婉清身边,抓住她的胳膊,眼睛闪闪发亮,“快说说!是不是真的?宋少爷这都亲自来接去家宴了,是不是好事将近了呀?” “对啊对啊!灼灼平时口风真紧!一点都没透露!”另一个短发女生也凑过来,语气兴奋,“宋家可是北平城里这个!”她悄悄竖了下大拇指,“宋华卓又那样一表人才,还开飞机!天哪,灼灼真是好福气!” “我看八九不离十了!”又一个声音加入讨论,“中秋家宴啊!这是什么场合?这分明是当未来儿媳妇看待了才让去的!说不定就是去定日子的!” 叽叽喳喳的议论声瞬间将林婉清包围。她成了所有好奇目光的焦点。婉清自己也还处在惊讶中,被朋友们这么一拱,顿时也有些飘飘然,仿佛掌握了第一手秘辛。她脸上泛起红晕,既想替好友保密,又按捺不住分享的冲动,只好含糊地笑着摆手:“哎呀…你们别瞎猜…没有的事…可能就是普通的家宴…” “普通的家宴需要少爷亲自开车来接?” “就是!婉清你不老实!快从实招来!” 问题一个接一个,少女们的想象力在月光下无限蔓延。她们的目光追随着吴灼离去的方向,仿佛能透过夜色看到校门外那辆锃亮的汽车和倚车而立的英俊青年,空气中弥漫着浪漫的憧憬和一丝丝的羡慕。 “他们是不是经常通信?宋少爷是不是还给灼灼写过情诗?” 问题一个接一个,少女们的想象力在月光下无限蔓延。 突然,一个声音猛地拔高,带着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哎!等等!我想起来了!之前宋少爷不是开着飞机来过咱们学校上空吗?那飞机灯一闪一闪的!当时都说是在跟灼灼打招呼!婉清!你快说,那灯到底闪的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什么‘我喜欢你’之类的?!” 这一下可炸开了锅! “对啊对啊!我也看见了!闪了好一会儿呢!” “快说快说!婉清你肯定知道!灼灼肯定告诉你了!” “是不是求婚啊?用飞机灯求婚?也太浪漫了吧!” 林婉清被这连珠炮似的问题问得晕头转向,她身为吴灼最信任的闺蜜必然不可能大张旗鼓的把那句话说出来,只好含糊其辞又硬着头皮,带着几分与有荣焉的得意,半真半假地推测道:“哎呀,具体是什么,灼灼也没细说……不过肯定是很了不起的话就是了!你们想啊,那么大阵仗,还能是什么意思嘛!” 她这模棱两可的回答,更是坐实了女生们的猜想,引得一片羡慕的惊呼和更加热烈的讨论,仿佛那夜的飞机灯语已然解码,诉说着一段传奇般的姻缘。 在这片由少女们构成的、充满兴奋与好奇的声浪中心,水榭的一角,却仿佛存在一个无形的静默结界。 038静文试探月下语墨舟守礼镜花缘 一轮明月倒映在水中,被微风吹皱,碎成一片晃动的银箔。 沉墨舟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席,独自一人踱步至水榭延伸向湖面的小平台边缘。他背对着喧闹的人群,负手而立,面向波光粼粼的湖面。他手中拿着一杯新沏的茶,青瓷盖碗在他指间显得格外素净,他静静地捧着,仿佛藉由那一点温热来安定心神。 身后女生们关于“宋华卓”、“家宴”、“好事将近”的议论声,如同无法隔绝的背景音,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每一个字,都像一枚细小的针,落在心上最不易察觉的角落。 然而,他的身形没有丝毫晃动,连衣袂都仿佛被这沉寂的氛围凝固。月光勾勒出他挺拔却略显孤直的背影,与身后的欢声笑语形成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 他没有回头,没有参与任何讨论,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感兴趣的神色。只是那么静静地站着,仿佛全身心都沉浸在对眼前湖光月色的欣赏之中,又仿佛一位超然物外的学者,对学生的儿女情长琐事全然不萦于心。 只有他自己知道,指腹下青瓷的微烫温度,和心底那片无法与人言说的、骤然加深的凉意。 偶尔有社员注意到独自凭栏的沉先生,或许会觉得先生是嫌里面太吵,出来寻个清静,或是纯粹被这月下湖景所吸引,绝不会有人将他的离席与方才离去的吴灼、以及与此刻热议的话题产生任何联想。 他微微抬起眼帘,望向墨蓝色的夜空,目光似乎没有焦点。良久,他缓缓低下头,揭开茶盖,轻轻吹开浮叶,呷了一口已然微凉的茶。 那喧嚣的议论仍在继续,林婉清被围在中间,笑得有些招架不住。而水榭一角,唯有月光与沉默,陪伴着那道遗世独立的背影,将所有的波澜,都严严实实地封锁于一片看似平静的湖水之下。 就在这气氛微妙的当口,社长苏静文做了一个出乎众人意料的举动。 她并未参与对林婉清的“围攻”,而是悄然起身,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旗袍下摆,步履从容地走向水榭边缘凭栏而立的沉墨舟。 这一举动立刻被几个眼尖的社员捕捉到。 “欸?静文姐过去了…”一个女生用气声对同伴说,眼神里充满了惊讶与兴奋。 “她真是…胆子好大…”另一个低年级的女生掩口低语,语气里带着钦佩与一丝紧张。 “毕竟静文姐明年就要毕业了嘛…”有人意味深长地小声接话,暗示着毕业在即所带来的某种无形中的“特权”或“勇气”。 几道目光默契地追随着苏静文的背影,交织着好奇、期待与一丝看好戏的兴奋。 苏静文走到沉墨舟身侧约一步远的地方停下,并未靠得太近,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沉先生,”她声音比平时更柔和几分,却依旧落落大方,“方才人多口杂,未来得及好好请教。我写的那首小令,关于‘清辉常照影’一句,总觉得意境到了,但炼字还可再精进些,您能否再指点一二?” 她以请教诗作为名,姿态得体,让人挑不出错处。 沉墨舟闻声,从湖面上收回目光,转过身来。他看向苏静文,微微颔首:“苏社长过谦了。此句已颇得空灵之境,‘照影’二字动静结合,很好。” “先生谬赞,”苏静文微微低头,唇角含笑,“只是常觉‘常’字略显直白,若换成‘长’字,是否更显时光绵延之意?抑或…‘偏’照影,带些无可奈何的怜惜?”她抬起眼,目光清亮地望向沉墨舟,那眼神中探究的意味,已稍稍超出了纯粹的诗文讨论。 沉墨舟何等敏锐,自然听出了那弦外之音。他目光平静地迎上她的视线,语气温和却不着痕迹地将话题牢牢锁在文学范畴内:“‘常’字稳妥,合乎月辉普照之理。‘长’字意境虽幽远,然略感刻意。至于‘偏’字…”他略一沉吟,摇了摇头,“私以为稍显怨怼,与全词清冷中和之气略有不协。不若保持原貌。”他的点评专业、客观,无可指摘,却也像一层柔软的壁垒,温和地挡回了所有可能越界的试探。 苏静文沉默了片刻,目光从波光粼粼的湖面转向沉墨舟清隽的侧脸,月光为他镀上了一层柔和却疏离的光晕。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比方才更轻,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悄然问道:“先生似乎总是这般清冷自持,仿佛湖心明月,可望而不可即。静文冒昧,不知这世间,可曾有人或事,能真正让先生心湖泛起涟漪,让您心生向往,甚至…倾慕?” 这个问题几乎已经抛开了所有文学的掩饰,直指核心,大胆得让不远处悄悄关注这边的几个社员都屏住了呼吸。 沉墨舟闻言,并未立刻回答。他依旧望着湖面,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平静,仿佛一尊浸透了月华的玉雕。片刻的沉默后,他才缓缓转过头,目光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距离感,落在了苏静文因紧张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种深沉的、近乎宿命的疲惫:“我这个人,性情疏冷,前路未卜,世俗的‘谈婚论嫁’四字,于我而言,太过沉重,亦是一种奢求。这并非虚言,而是有自知之明。” 这番话像温柔的冰水,浇熄了苏静文明亮的眼眸中大半的光彩,但她并未立刻退缩,反而被激起了更深的好奇与一丝不甘。她忍不住向前微倾了身体,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试探性的追问:“先生所说的‘奢求’是因为心中早已有了无法放下的人吗?”她顿了顿,仔细观察着沉墨舟的表情,大胆地补充了一句,“是静文认识的人吗?” 沉墨舟的目光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但瞬间就恢复了深不见底的平静。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苏静文的前半句猜测,对于那最关键的、最有指向性的后半句试探,他选择了彻底的沉默。他只是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看着苏静文,那眼神里有歉然,有拒人千里的疏离,有一丝被她话语触动的细微痛楚,更有一种不容窥探的决绝。这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比任何语言都更明确的回答——那是一个他绝不会与人分享、更不会拿出来讨论的领域。 良久,他才极其缓慢地、近乎叹息般地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苏同学,有些彼岸,注定无法抵达,亦不必问其归处。”他巧妙地避开了“是谁”的问题,只强调了“结果”的不可为,“今夜月色甚美,当惜取眼前时光,与同窗尽欢才好。” 这是最后的、温柔的、却不容置疑的逐客令和话题终结符。 苏静文彻底明白了,她所有的勇气和试探,都撞在了一堵柔软却无比坚硬的墙上。那堵墙的名字,叫“沉默”,叫“距离”,叫一个她永远无法触及、甚至无法宣之于口的名字。 “听先生一席话,茅塞顿开,是静文想左了。”她聪明地不再纠缠,转而望向湖面,轻声道,“今夜月色真好,能与众同窗和先生共度,真是毕业前最好的回忆了。是静文逾越了,请先生见谅。多谢先生指点。”她不再多言,礼貌地微微颔首,转身离去,背影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落寞。 而沉墨舟,在她转身后,目光再次投向那片深不见底的湖水,久久未动。方才那短暂的问答,仿佛耗去了他不少心力,他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苏静文的追问,无疑精准地刺中了他心底最隐秘、最柔软的角落,那个只装着一个人的、寂静的宇宙。但他不能承认,无法回应,甚至不能流露出丝毫痕迹。那“无法抵达的彼岸”和“不必问其归处”,既是对苏静文的回答,也是他对自己每日每夜、反复重申的告诫。 月光洒满湖面,波光粼粼,如梦似幻,却照不亮某些深藏的心事,也渡不过那咫尺天涯的距离。水榭的喧闹依旧,却仿佛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他独自伫立,如同一座守望着永远无法靠岸之舟的孤灯塔,沉默地燃烧着无人知晓的光亮。 苏静文一回去,立刻被几个关系亲近的社员围住,低声追问着什么。苏静文只是笑着摇头,并未多言,但那笑容里多少带了些许复杂的意味。 水榭内的其他人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低语声又起: “看来沉先生真是…滴水不漏啊…” “静文姐也算勇气可嘉了…” “毕竟那是沉先生啊…唉…” 这些私语,沉墨舟或许听到了,或许未曾入耳。他只是静静地站着,如同水榭边一棵沉默的树,守护着自己内心的秩序与边界,也将所有不该有的情愫与试探,温柔而决绝地隔绝于千里之外。 今晚月色很美,但有些距离,注定无法跨越。 039归途夜话探心迹密码为桥显殊途 黑色轿车平稳地行驶在返回什锦花园的路上,窗外是北平城中秋夜的流光溢彩,车内却是一片与窗外喜庆格格不入的微妙的沉默,只余下引擎低沉的嗡鸣和两人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吴灼微微侧着头,冰凉的玻璃贴着她的额角,目光失焦地落在窗外飞速掠过的、被拉长成斑斓色块的街景。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侧宋华卓投来的、带着探询意味的视线,这让她更加不自在,只能维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装作被那流动的灯火深深吸引。 宋华卓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和略显紧绷的肩线,终于率先打破了这令人不适的沉寂。他清了清嗓子,刻意揉进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刚才…是不是吓到你了?我看你出来时,脸色不太好。” 吴灼微微一怔,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地提起并注意到她的不适。她缓缓转过头,对上他带着些许歉然和认真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低柔:“没有,只是有些意外。没想到你会来学校接我……” 宋华卓似乎松了口气,脸上绽开一个爽朗而带着安抚意味的笑容,试图驱散车内凝滞的空气:“别紧张,也别有负担。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就是回你自己家,吃顿家常便饭。”他语气轻松,努力将事情说得寻常,“我父亲和几位亲近的叔伯也会过来,两家老人不过是借着中秋佳节由头聚聚,热闹热闹,也顺便看看你。”他巧妙地停顿了一下,刻意省略了其中可能蕴含的议亲意味,转而用一种更显家常的语气补充道,“尤其是我哥去了前线后,家里着实冷清了不少,老爷子们嘴上不说,心里头怕是也想找点由头聚聚。” 听到是回什锦花园,而非去宋府,吴灼紧绷的心弦确实稍稍松弛了一些。她低声应道:“嗯,我知道了。” 车内的气氛缓和了些许。沉默再次降临,但不再那么令人窒息。吴灼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自己膝上手袋的搭扣上,脑中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夜划过贝满上空的、闪烁的飞机灯语。一个盘旋已久的问题,在此刻静谧而相对放松的氛围里,终于找到了问出口的契机。 她忽然抬起头,看向宋华卓,琥珀色的眼眸在车内的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清亮,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坦诚的好奇:“上次,你用飞机灯打出的那些信号…”她顿了顿,迎上他略带讶异的目光,继续说道:“那应该是摩斯密码,对吗?我觉得那种方式很特别,像另一种语言。我有点想学。” 宋华卓闻言,脸上的讶异迅速转化为一种极其明亮、甚至带着几分惊喜的笑容,仿佛发现了宝藏,“那你知道我给你亮的灯是什么意思吗?” 吴灼摇头,“原本是不清楚的,那日兄长也在,是他告诉我的。” 宋华卓闻言非但没有失望,语气热烈而坦率,带着炫耀,“那本来就是我的一点小心思,想着你或许能猜到,或者至少会好奇!没想到是慎之哥当了这解谜人!对!就是摩斯密码!我们飞行员的看家本领之一,地空联络、夜间导航、特殊情况下的信号传递,都靠它!是不是比送花、写情诗什么的,有意思多了?” 吴灼点了点头,被他直率的热情感染,眼神中也流露出真实的兴趣:“嗯,是很奇妙。长短不同的信号就能表达意思,所以,我才想,如果能学会一点…” “想学?这太好了!”宋华卓几乎要抚掌,眼中迸发出找到同道中人般的炽热光芒,身体语言更加积极,“你果然和别的女孩儿不一样!我就知道!竟然会对这个感兴趣!这可不是什么风花雪月、装饰门面的玩意儿,是实打实的本事!关键时刻能救命的!”他的热情扑面而来,带着强烈的分享欲和一种即将引领她进入自己熟悉领域的自豪感。 “嗯,我最近已经从图书馆借了一本书,开始琢磨了。” “光是自己琢磨可不行!那些书本上的理论枯燥又死板,容易把人绕晕!”他立刻接过话头,兴致勃勃地开始规划,语速都快了几分,“我来教你啊!保证比任何人教得都地道、都实用!咱们从最基础的点和划、字母和数字的对应关系开始,打牢根基!然后教你实战中常用的简码,怎么快速收报、发报,怎么排除干扰…这些可是在课堂和书本上学不到的干货!”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两人未来许多独处的时光,以及用这种特殊方式连接的未来,“等你学会了,以后我再驾机掠过北平城,在天上给你打灯语,你站在地上就能立刻看懂!甚至…将来若有机会,你或许还能用灯光回应我!岂不方便?岂不有趣?” 吴灼的心轻轻一跳,被他描绘的那幅充满现代气息、带着专属默契、甚至有些冒险色彩的图景所触动。他毫不掩饰的赞赏和这份毫无保留、倾囊相授的承诺,让她感受到一种被真正认可、被纳入对方引以为傲的专业世界的喜悦。那是一种与什锦花园里压抑氛围截然不同的、充满阳光和活力的气息。她抬起眼帘,望着他神采飞扬的眉眼,轻声应道,语气里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柔软的期待:“…真的吗?那…会不会太麻烦你?我可能学得慢,比较笨…” “这有什么麻烦的!”宋华卓大手一挥,语气斩钉截铁,带着飞行员特有的爽朗和自信,“教自己未来夫人,天经地义,更是乐趣!”他再次自然而然地用了那个称呼,仿佛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慢慢学,不急,有我这么厉害的教官在,保证你很快就能上手!到时候,咱们还能用密码写点只有彼此能懂的小秘密,多有意思!” 车子平稳地转入了什锦花园胡同,两旁熟悉的灰墙黛瓦在车灯下掠过,吴府那两扇熟悉的朱漆大门和威严的石狮子已然在望。府门内透出的灯光,似乎比平日里更亮些,隐约映出几个人影在门前等候。 吴灼望着他神采飞扬的侧脸,心中被这份直白的热情和承诺温暖了些许。她感激他的好意,也真切地升起了学习的兴趣。她最初对密码产生好奇的那一点星火,或许并不仅仅源于对这门“实用技能”本身的向往,也并非完全始于他那场盛大张扬的灯光告白。 这座他用热情搭建的桥梁,坚固、明亮、指向明确的未来,与她心底那片被另一种“滴答”声悄然照亮的、布满星光的静谧角落,在此刻的归途上,并行不悖,却尚未交汇。 040玉帅开宴群贤贺团圆娇女入座冰炭置肝肠 轿车驶入什锦花园十一号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时,庭院里已挂满了喜庆的红灯笼,暖黄的光晕在夜色中晕开,与天际那轮清冷的明月交相辉映。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桂花甜香,与正厅方向隐约飘来的精致菜肴香气混合在一起,勾勒出节日应有的暖融氛围,却也让吴灼的心更紧地揪了起来。 宋华卓率先下车,动作利落,随即绕到另一侧,极为绅士地为吴灼打开车门。他今日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愈发显得肩宽腿长,英气逼人。 “灼灼,到了。”他微微躬身,伸出手,掌心向上,意图扶她下车。他的姿态无可挑剔,笑容明朗,仿佛只是携友参加一场寻常聚会。 吴灼迟疑了一瞬,目光掠过他修长的手指,最终还是轻轻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他的掌心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稳稳地扶她站定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她迅速抽回手,低着头,视线牢牢锁在自己鞋尖前那一小片被灯笼照亮的青苔上,仿佛那上面有着无穷的奥秘,足以让她逃避即将面对的一切——那灯火通明、人影幢幢的正厅,以及里面那些或审视、或期待、或带着复杂意味的目光。 “走吧,”宋华卓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依旧轻松,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她前行的意味,“放松些,各位叔伯婶娘,还有我父亲他们都在等着了。” 这“各位叔伯婶娘”绝非虚言。吴镇岳虽以军旅起家,权势煊赫,但亦注重传统节庆与家族人伦,且深谙维系地方关系之道。中秋团圆宴,他所宴请的,除却至亲,自然是心腹臂膀、挚交好友以及在北平地面上举足轻重的军政要员。 正厅内早已是高朋满座,笑语喧阗。吴镇岳正与几位核心幕僚及挚友谈笑风生,其中自然少不了军界宿老宋元哲。而靠近主位的另一侧,北平市的军政首脑们亦赫然在列。时任北平市市长与警备司令部司令皆是吴大帅麾下得力之人,与此地少帅吴道时更是相熟已久。此刻,吴道时并未在父亲身边,而是与这两位要员站在厅堂一隅的水墨屏风旁低声交谈。 警备司令是一位身材魁梧的将领,穿着笔挺的军装,肩章熠熠生辉,他正拍着吴道时的肩膀,声音洪亮却压得较低:“道时贤侄,近日城防稽查的简报我看过了,处置得干净利落,颇有玉帅当年风范!”吴道时微微颔首,面色是一贯的冷峻,但语气还算客气:“世叔过奖,分内之事,不敢疏忽。”一旁的市长先生则是一位略显清瘦的文官,戴着金丝眼镜,他扶了扶镜框,笑着接口道:“道时年轻有为,雷厉风行,有你坐镇,我等处理市政也安心不少。只是近日那桩商会走私案,还望稽查处这边多提供些线索。”吴道时目光扫过市长,简短应道:“卷宗明日我让陈旻送至市府。”三人之间的交谈熟稔而务实,显然平日公务往来频繁。 而在女眷们聚集的区域,张佩如、常淑青和几位要员的夫人正说着话,目光却不时含笑地瞥向厅外,期待着年轻人的身影。调皮捣蛋的宋三少爷早已坐不住,绕着桌椅追逐着谁家带来的小孙子,引得一旁的嬷嬷低声惊呼。小树则被张佩如牢牢带在身边,穿着簇新的枣红色小马褂,怯生生地坐在绣墩上,小手紧紧抓着衣角,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既好奇又畏惧地打量着满堂的华服贵客和琳琅满目的美食。 就在这一片喧嚣与热络之中,吴灼跟在宋华卓身侧,迈过了那高高的门槛,步入了灯火辉煌的正厅。瞬间,仿佛有无数道或明或暗的目光投了过来,夹杂着低语与轻笑。她只觉得呼吸一窒,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被身旁宋华卓温和却坚定地轻扶了一下手肘。 “世伯,婶娘,各位叔伯,我们来了。”宋华卓朗声笑道,声音清越,自然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也无形中为吴灼挡去了些许直接的打量。 吴镇岳闻声转过头,看到他们,脸上露出笑意,点了点头,宋元哲也抚须微笑,正在与警备司令说话的吴道时亦停止了交谈,冷冽的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吴灼那微微低垂、泛着红晕的脸颊上,以及她身旁那个笑容明朗的宋华卓身上。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原本握着酒杯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些许。 吴灼感到那熟悉的、冰冷的视线,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将自己藏进阴影里。每一步都像踩在针毡上,这盛大的家宴于她而言,不啻为一场公开的审视与无形的评判。 宋华卓似乎浑然不觉,或者说,他早已习惯成为焦点。他从容地向主位的吴镇岳和几位世伯行了礼,又对母亲和常淑青那边笑了笑,这才引着吴灼,向预留的席位走去。 席位安排极具深意。主桌自然是吴镇岳、宋元哲、张其锽、北平市长、北平警备司令等核心人物。而紧邻主桌的次主桌,则安排了吴道时、宋华卓、吴灼,以及几位与吴、宋两家关系极近的晚辈或地位稍逊但颇受重视的僚属。这几乎是将吴灼与宋华卓的关系,半公开地置于所有重要宾客的视线之下。 吴道时已先一步在自己的位置落座,那位置恰好背对着厅内那幅巨大的《泰山松鹤图》,气势凛然。他见二人过来,只是极淡地扫了一眼,并未起身,目光在吴灼苍白的面上一掠而过,便重新落回手中的酒杯,仿佛那杯中的残酒比眼前之人更有吸引力。 宋华卓却浑不在意,他先是为吴灼拉开座椅——那位置,恰好在他自己与吴道时之间。吴灼僵硬地坐下,只觉得左右两侧的气息截然不同:一侧是宋华卓身上传来的、带着阳光与皮革混合的温热活力;另一侧,则是吴道时周身散发出的、几乎能将空气冻结的冷冽低气压。她如同被置于冰火之间,动弹不得。 “令仪,尝尝这个蜜汁火方。”宋华卓仿佛未曾察觉到这诡异的气氛,自然地用公筷为吴灼布菜,声音温和,动作体贴。他的殷勤落在周遭宾客眼中,自然又引来一阵心照不宣的微笑与低语。 吴灼低声道谢,筷子却几乎没动那油光红亮的佳肴。她能感觉到来自主桌方向,宋元哲夫妇含笑的注视,也能感觉到另一侧,吴道时那即便不看她,也依旧如芒在背的冰冷存在。 宴席在一种表面热络的氛围中进行着。推杯换盏,笑语喧阗。市长先生举杯,说着“玉帅治下,北平靖平,百姓得享安乐中秋”的场面话;警备司令则豪爽地称赞吴大帅练兵有方,麾下人才济济,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吴道时;宋元哲亦笑着附和,言语间对吴、宋两家小辈的“亲近”乐见其成。 每一次话题隐约牵涉到她和宋华卓,吴灼都觉得脸颊像被火燎过一样。她只能拼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小口吃着碗中宋华卓不断夹来的菜,味同嚼蜡。 席间,一位与宋家相熟的婶娘笑着打趣:“华卓如今可是知道疼人了,瞧把灼小姐照顾的。玉帅、宋老,看来我们不久就能讨杯喜酒喝了?” 这话引得席间一阵善意的哄笑。宋华卓也笑了,竟没有否认,反而举杯敬了那婶娘一杯:“借您吉言。” 吴灼的头几乎要埋到碗里去了,耳朵红得滴血。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侧吴道时周身的气压又低了几分,他放下酒杯时,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极轻微却清晰的一声“咔”。虽然他依旧没有看向这边,也没有任何言语,但那瞬间凝滞的空气,却让吴灼的心脏猛地一缩。 就在这时,坐在常淑青身边的宋三少爷似乎被热闹气氛感染,又或是吃多了甜腻的月饼,忽然扭动着要从绣墩上下来,小声嚷着要出去玩儿。常淑青低声哄着他,一时有些忙乱。 这小小的插曲暂时分散了众人的注意力。吴灼趁着这间隙,几乎是本能地、极快地偷偷瞟了一眼身旁的吴道时。 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侧脸线条冷硬如石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的边缘,眼神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深不见底,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波动只是她的错觉。然而,他越是这般沉默不语、毫无反应,就越让吴灼感到一种山雨欲来的窒息感。 这场盛宴于他人是团圆是欢庆,于她,却如同置身于一场无声的刑讯。左右两侧,一个是热情似火、将她推向众人瞩目焦点的未来夫婿;一个是冰冷沉默、却以无形气场将她牢牢禁锢在僵硬之中的兄长。她被夹在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中间,进退维谷,每一口呼吸都需小心翼翼,仿佛下一瞬,那看似平静的冰面就会骤然碎裂,将她彻底吞噬。 吴灼机械地拿起筷子,食不知味,每一口都如同嚼蜡。吴道时自始至终没有动筷,他只是沉默地坐着,偶尔端起酒杯,和叔伯同僚举杯示意而后再一饮而尽。他面前的菜肴,如同冰冷的祭品,无人触碰。 吴镇岳和宋元哲谈论着时局、军务,两人都带着上位者的矜持和试探。宋华卓偶尔插话,谈吐不凡,引得吴镇岳和宋元哲频频点头。宋夫人常淑青则与市长夫人聊着北平的衣料首饰。但这一切,都无法驱散吴道时那沉默的、冰冷的、如同巨大阴影般笼罩着整个席间的存在感。 吴灼如坐针毡。她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碗里的东西,宋华卓偶尔低声与她说话,她也只是含糊地应着。 “灼灼,”宋华卓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刻意的温柔,“尝尝这个桂花糯米藕。”他夹了一块晶莹剔透的藕片,放到吴灼的碟子里。 吴灼的手指微微一颤。以往,每次中秋家宴,吴道时都会默默地将这道菜换到她面前。那时的他,虽然沉默寡言,却总会在细微处照顾她,而如今他们之间的冷战尚未结束…… 她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吴道时。 吴道时正端起酒杯,他的视线扫过她碟子里的藕片,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无尽嘲讽和毁灭意味的弧度,随即移开目光,再次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 吴灼的心猛地一缩,一股巨大的酸涩瞬间涌上心头!她慌忙低下头,看着碟子里那块精致的藕片,却再也没有了品尝的欲望。 吴镇岳与将士、熟人的交谈声,太太、夫人们的寒暄声,吴道时和同僚们的说话声,宋华卓温和的耳语,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虚假的“热闹”。吴灼却觉得自己被隔绝在这“热闹”之外。 041中秋宴笑语藏机锋赞敌手暗挑心头刺 什锦花园吴府的水阁内,中秋宴席已过半程。酒菜香气与清甜月饼味交织,檐外明月清辉遍洒。吴镇岳、吴道时都在与手握北平安危的高层推杯换盏,张佩如与几位夫人也说说笑笑,吴灼则低头尽量减少存在感,席间流淌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 酒过数巡,话题也逐渐从时局军事转向了家常。 常淑青青看着自己英挺的儿子,又瞥了一眼低眉顺眼的吴灼,刻意将声音放得柔和,却足以让席间多数人听见:“佩如姐,说起来,前些日子的空袭,可真是吓人。不过,我倒是听底下人传了件趣事,说华卓这孩子,竟在打完仗后,开着飞机在天上用灯语跟人打招呼?真是孩子气,也不怕人笑话。”她这话看似埋怨,实则带着几分炫耀和试探。 张佩如闻言,轻轻咳嗽了一声,脸上也露出一丝好奇:“哦?我也恍惚听底下人嘀咕,却不知是何意思。” 两位母亲的话,巧妙地又将话题引回了那日充满传奇色彩的一幕。 常淑青顺势笑着,目光转向儿子,语气带着慈爱的嗔怪:“云笙,你自己说说,那日兴师动众的,到底闪了些什么?莫不是真在演练什么战术信号?”她这是明知故问,意在让儿子自己当众表态。 宋华卓正与吴镇岳说着话,闻声转过头来。他脸上没有丝毫窘迫,反而扬起明朗坦荡的笑容,目光灼灼地看向对面的吴灼,声音清晰而毫不避讳:“母亲,伯母,那并非战术信号。那日侥幸击退敌寇,心中激荡,又想到地上有人牵挂,便忍不住用了灯语,想说一句心里话。” 他顿了顿,在众人注视下,坦然道:“灯语的意思是——‘You Are My Star’。”他用英文说出,字正腔圆,随即又用中文清晰解释,“‘你是我的星辰’。我想告诉那个人,在我心中,她便如星辰般珍贵耀眼。” 如此直白而浪漫的告白,在这相对保守的家宴场合,不啻于一道惊雷! 常淑青青故作惊讶地掩口,眼中却满是笑意,席间的几位军政要员与核心幕僚也交换了眼神,一旁的女眷坐席里的夫人们则都心照不宣的相视一笑。 席间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投向了那位“星辰”——吴灼。 吴灼只觉得全身的血液“轰”的一下全涌到了脸上,烧得她耳根通红。她死死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恨不得原地消失。 “灼灼,”常淑青青笑着追问,语气越发温和,“那日你在贝满,想必是看到了?当时可知道华卓这孩子是在跟你说话?看懂了他的心意吗?” 吴灼被点名,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不得不抬起头,脸颊绯红,眼神慌乱地闪烁,声音细若蚊蚋,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看到了。但……我当时不知是何意。” 就在这时,一个冷静平稳的声音替她接过了话头:“宋公子如此高调‘秀恩爱’,动静之大,想不引人注意都难。”吴道时缓缓开口,他手中把玩着酒杯,目光并未看任何人,语气听起来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客气的调侃,仿佛只是陈述一件趣事,“我恰好略通此道,自然有义务将宋公子的这番……炽热情意,代为转达给令仪知晓。免得她懵懂不知,辜负了宋公子的一片匠心。” 他说话时,嘴角甚至还噙着一丝极淡的、近乎虚无的笑意,显得十分大度得体。然而,那“秀恩爱”、“炽热情意”、“匠心”这几个词,从他口中用那般平静无波的语调说出,却无端地透出一股冰冷的讽刺意味。尤其是那句“代为转达”,轻描淡写地将自己置于一个知情者和传递者的位置,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个尽责的兄长。 宋华卓的笑容一顿,他瞥见一旁的吴灼红到发烧的脸颊和窘迫的样子,顺势接过吴道时的话头,朗声道:“原来如此!那还要多谢慎之兄代为转圜了!说起来,那日空袭,云笙在空中,真切感受到了地面指挥的精准与高效。”他声音郎朗,带着军人之间的专业认可,“日军轰炸机编队切入的角度刁钻,高低空配合娴熟。若非您第一时间精准判明其主攻方向和批次间隔,下令高炮阵地提前封锁关键空域,又及时调整我机拦截优先级……今日战果,绝不可能如此显着,北平城恐遭更大劫难。”他微微颔首,以示敬意:“尤其是对低空突袭敌机的那一波火力覆盖,时机和位置的拿捏,令人印象深刻。两架九六式几乎未能做出有效规避便被击落,足见地面指挥调度之精妙。云笙佩服!这一杯,敬您运筹帷幄,保境安民!” 这番突如其来的、高度专业且措辞得当的赞扬,让席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转而聚焦到吴道时的身上了。 吴灼则偷偷舒了口气。 吴镇岳和宋元哲则相视捋须微笑,眼底都闪过一丝骄傲。 被称赞的当事人吴道时,面容依旧沉静,并无丝毫得色,只是端起酒杯,对着宋华卓的方向微微示意,动作从容不迫,声音平稳客气,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宋少尉过誉。吴某职责所在,分内之事。今日战果,仰赖南苑将士用命,防空部队反应迅速,亦离不开宋少尉空中鏖战,奋勇击敌。非一人之功。”他的措辞严谨,滴水不漏,将功劳归于整体,显得极为谦逊和专业。 然而,他话锋微微一顿,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宋华卓,语气依旧平和,却仿佛不经意地提起:“说起来,倒让吴某想起,日前与宋少尉似乎还有个小小的赌约未分胜负?” 宋华卓闻言,笑容微凝,随即朗声道:“吴处长好记性。确实,赌的是模拟空战对抗,看是我的‘霍克三’更快找到漏洞,还是您的防空网更滴水不漏。” “不错。”吴道时微微颔首,嘴角似乎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不存在的笑意,眼神却深邃难测,“前几日实战,倒像是一次预演。宋少僚机突防果断,我防空火力拦截亦不敢怠慢。最终敌机虽退,你我之间,似乎仍是……势均力敌,未分高下。” 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客观陈述一场对抗的结果,甚至带着对对手的认可。 他举起酒杯,向宋华卓以及席间众人示意:“看来,你我的赌约,还需留待日后,再见分晓了。”说罢,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依旧是那副冷静自持的模样。 整个水阁安静了一瞬。 吴灼的心一紧,他的话听起来客气专业,甚至带着对宋华卓的肯定,但她却清晰地感受到那平静话语下隐藏的、绝不相让的冰冷意志。 宋华卓脸上的笑容依旧,却也明显收敛了些许跳脱,眼神变得更加认真起来。他同样举杯饮尽,放下酒杯时,声音依旧清朗,却多了几分郑重:“吴处长说的是。赌约既在,华卓自当全力以赴,期待与您下次再见真章。” 吴镇岳哈哈大笑,再次举杯:“好好好!年轻人有较量有进步是好事!元哲兄,你说是吧?来,喝酒!” 席间气氛重新活络起来,仿佛刚才只是一段关于军事技术的寻常交流。 吴道时用最客气、最专业的方式,接受称赞的同时,也不动声色地划下了界限,重申了竞争的存在,将宋华卓试图拉近的距离,又稳稳地推回了原位。 月华依旧,宴席继续,表面的言笑晏晏之下,那无声的较量,已然又过了一招。吴道时依旧沉默是金,但他仅用寥寥数语,便已四两拨千斤,稳坐钓鱼台。 042吴长官泼墨书壮怀惊四座娇小妹援笔抒愿语 在宴席的另一端,孩子们的世界则简单得多。小树穿着簇新的枣红色小马褂,被张佩如带在身边,安排在女眷席末的一个绣墩上。他显然第一次参加如此隆重的场合,乌溜溜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打量着满堂的华服贵客和琳琅满目的美食,小手紧紧抓着衣角,坐得笔直,一动不敢动,像个小木偶。 与他隔了几个位置,宋家的叁少爷则如同屁股上长了钉子,根本没个消停。他年纪比小树略大,穿着小西装,梳着油亮的小分头,却毫无绅士风度,一会儿扭来扭去,一会儿趁母亲不注意,偷偷用筷子去戳桌上雕刻成兔子形状的冬瓜盅,被常淑青低声斥责了一句,才老实了不到片刻,眼珠子又开始滴溜溜乱转,寻找新的乐子。 终于,漫长的宴席接近尾声。仆役们开始悄无声息地撤下残羹,换上清茶与各色应节果品、月饼。厅内的气氛也随之松弛下来。 大人们的注意力稍一转移,宋华铮立刻像解除了封印。他哧溜一下滑下椅子,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豆沙月饼,开始在桌椅间穿梭探险。他一眼就瞄到了那个坐在绣墩上、显得格外拘谨安静的小树。 “喂!你是叫小树吗?”宋华铮凑过去,毫不客气地开口,声音清脆响亮,引得附近几位太太侧目。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挺起小胸脯,带着点炫耀补充道:“我叫宋华铮!铮是铮铮铁骨的铮!” 小树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看起来有点“凶”却自报家门的哥哥,怯怯地点了点头。 “你怎么不吃月饼?”宋华铮把自己手里那半块递过去,油乎乎的小手几乎要戳到小树脸上,“豆沙的,可甜了!你不吃给我吃!” 带着小树的嬷嬷在一旁看着,哭笑不得,连忙柔声打圆场:“叁少爷,小树少爷吃饱了。你自己吃就好。” 小树却看着那半块月饼,又看看宋华铮“热情”的脸,犹豫了一下,竟然小声说:“我…我可以用我的枣泥的…跟你换一半吗?” 宋华铮一听,眼睛一亮:“枣泥的?好啊!”立刻把自己手里的月饼掰了一大块塞给小树,然后又迫不及待地去拿小树面前碟子里那块完整的枣泥月饼。两个孩子就这么蹲在绣墩旁,毫无芥蒂地交换并啃起了月饼,吃得腮帮子鼓鼓囊囊。这童稚的一幕,让周围几位女眷都掩口笑了起来,冲淡了不少宴席上的紧张气氛。 终于,漫长的宴席接近尾声。仆役们开始悄无声息地撤下残羹,换上清茶与各色应节果品、月饼,厅内的气氛也随之松弛下来。 吴灼刚暗自松了口气,却听得主位上的吴镇岳含笑开口道:“今日佳节,光是吃喝未免单调。道时,你平日公务繁忙,难得闲暇,今日不如你露一手,为大家助助兴?我记得你幼时临的《伯远帖》,连老先生都称赞有筋骨。” 此言一出,厅内众人的目光立刻聚焦到吴道时身上。市长、警备司令等人纷纷笑着附和。 吴道时闻言,放下茶杯,起身,神色依旧是惯常的冷峻,只微微颔首:“父亲有命,不敢推辞。”语气虽是谦辞,但那挺拔的身姿和沉稳的气度,却自带一股不容小觑的自信。 书案迅速备好。 吴道时执笔,略一沉吟,蘸饱了墨,悬腕落笔。他写的并非柔和的帖学,而是一首岳飞的《满江红》。笔走龙蛇,铁画银钩,字字凌厉磅礴,带着一股沙场征战般的杀伐锐气与沉郁顿挫的悲愤之情。那字迹与他冷硬的外表极为相称,瞬间镇住了全场。 “好!好字!好气魄!”警备司令率先喝彩。众人也纷纷赞叹不已。 吴道时写完,掷笔于案。墨迹淋漓,气势惊人! 连蹲在一旁吃点心的宋华铮都被这阵势吸引,叼着月饼抬起头,含糊不清地对小树说:“哇!你大哥好厉害!字写得跟刀砍出来似的!” 小树正仰着头,敬畏地看着那龙飞凤舞的大字,听到这话,却下意识地微微缩了下脖子,用更小的声音,几乎像蚊子哼哼般地纠正道:“…他不是我大哥…” 他这细弱的声音本不易被察觉,然而,恰在此时厅内掌声与喝彩声稍歇,那微弱的否认竟显得格外清晰。正掷笔于案、接受众人赞誉的吴道时,目光倏然一转,冰冷锐利的一瞥如同实质般扫过蹲在角落的小树。那眼神中不带任何温度,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与不容置疑的威压。 小树吓得猛地一哆嗦,立刻低下头,恨不得把整个脑袋都埋进怀里,再也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宋华铮没听清,把月饼从嘴里拿出来,凑近追问:“啊?你说啥?谁不是你大哥?” 小树紧紧闭着嘴,拼命摇头,一个字也不敢再说了。 宋华铮困惑地皱起眉头,指着正在走向书案的吴灼:“那…那她呢?她不是你姐姐吗?你们不都住一起?” 小树这次小心翼翼地、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声音细若游丝:“嗯……灼姐姐是姐姐……” 宋华铮的小脸彻底皱成了一团,看看吴道时,又看看吴灼,再看看吓得像鹌鹑一样的小树,完全搞不懂为什么住在一起的哥哥不是哥哥,姐姐却是姐姐。他茫然地挠了挠头,最后决定放弃思考,把剩下的月饼一股脑塞进嘴里,含糊道:“……你们家真奇怪!” 吴道时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吴灼身上。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舍妹近日于书法亦颇用心,笔力渐显风骨。不如也来一试,既是应景,也请诸位叔伯指点一二。” 瞬间,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了吴灼身上! 吴灼的心猛地一紧。她抬头,对上吴道时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那里面只有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命令,以及……一丝难以捉摸的深意。 宋华卓在一旁笑着鼓励:“令仪,去吧,正好让大家看看。”张佩如也含笑点头。 众目睽睽之下,吴灼不得不站起身。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慌乱,步履尽量平稳地走向那张书案。兄长那幅《满江红》墨迹未干,磅礴的气势几乎要破纸而出,形成巨大的压迫感。 她执起笔,指尖微凉,甚至能感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面对铺开的宣纸和无数双眼睛,她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就在这时,一段记忆倏然闯入脑海——是贝满女中墨痕社活动时,沉墨舟先生指导她临帖的情景。 那是在洒满阳光的安静教室里,沉先生的声音温和而清晰:“临帖非是描摹其形,重在体会其神。米襄阳之字,‘八面出锋’,重在心手相应,自然天真。你运笔时,手腕放松,肩勿耸,意在笔先……” 他甚至曾极轻地虚点过她的手腕,纠正她的姿势,那触感仿佛此刻还残留着一丝温热的痕迹。 还有他评价她笔迹带上了她兄长笔锋时,以及他那时深沉难辨的目光。 更有甚者,她忽然想起自己曾在家中,偷偷将兄长批阅公文后废弃的纸页与沉先生批改作业时留下的墨迹相比较。兄长的字,如出鞘利剑,冷硬锐利,每一笔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距离感,看久了让人心生寒意;而沉先生的字,清隽舒展,如松间明月,温润中自带风骨,笔锋处虽也有力道,却更显含蓄包容,令人观之心静。她那时便朦胧觉得,字如其人,竟是如此分明。 这些画面电光火石般掠过心头,奇异地抚平了她些许慌乱,也让她心中莫名生出一股勇气。她再次深吸一口气,眸光沉静下来。略加思索,她并未选择临摹某帖,而是蘸墨,敛息静气,将那份由沉墨舟引导而领悟的、试图摆脱纯粹模仿、追求自我表达的笔意倾注于笔端,落笔写下苏轼的《水调歌头》中的名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她没有模仿兄长的铁血刚猛,而是遵循了自己的节奏与感悟。笔锋流转间,竟也透出一股难得的洒脱与清韧之气!字迹秀逸而不失力度,行气连贯,章法疏朗,尤其那“长”字的一捺,舒展有力,带着一种内敛的锋芒,与旁边《满江红》的雄浑壮阔风格迥异,却别具一番清雅风致,竟丝毫不显逊色! 一时间,席间竟安静了一瞬。几位懂行的文官和幕僚眼中都掠过一丝惊讶。 “好!”这次是那位戴着金丝眼镜的市长先生率先开口,带着由衷的赞赏,“吴小姐这笔字,秀外慧中,风骨内蕴,已有自家气象!难得,实在难得!” “确实如此,”另一位须发皆白的清客抚须点头,目光在吴灼的字和吴道时那幅《满江红》之间来回逡巡,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笑着对吴镇岳道:“玉帅,您快瞧瞧,有趣,真有趣!令嫒这笔字,清雅秀润自是主调,可细看这撇捺之间的力道,转折处的干脆劲儿……嗬,竟隐隐约约,带上了几分道时处长笔下的风骨!这莫非就是兄妹连心,潜移默化?” 这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立刻激起了涟漪。 “哦?是吗?”吴镇岳闻言,兴致盎然地仔细看去。 “经您这么一说,再看……确实!尤其这个‘长’字,那一捺的力道和走势,真有几分神似!” “妙啊!一刚一柔,一雄浑一清雅,却同出一源,珠联璧合,这才是真正的佳话啊!” “道时处长,您平日没少指点令妹吧?哈哈!” 赞誉之声纷纷响起,却悄然转变了方向,从单纯夸奖吴灼,变成了惊叹于兄妹二人书法中的“神似”与“传承”。 就在这时,一直蹲在旁边看热闹的宋华铮似乎终于消化了“姐姐”和“不是大哥”的关系,又听到大人们都在夸吴灼,他猛地站起来,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真理,用他那清脆又响亮、足以让半个厅堂都听见的童音大声宣布:“我知道啦!灼灼姐姐字写得好,是因为她很快就是我二嫂了!二哥说了,二嫂什么都好!” 这石破天惊的一声喊,让原本热闹的议论声瞬间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刷地一下,从字画上移开,聚焦到了满脸天真得意的宋华铮,以及瞬间僵在原地、脸颊腾地一下红得滴血的吴灼身上。 紧接着,是宋华卓爆发出的一声爽朗大笑!他显然被弟弟这童言无忌的“助攻”给逗乐了,非但没有丝毫窘迫,反而显得极为受用。他大步走到吴灼身边,毫不避讳地环视众人,笑声洪亮:“哈哈哈!这小子!净会瞎说大实话!”他看向吴灼,目光灼灼,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欣赏与骄傲,“不过这话倒也没错!我们令仪自然是样样都好,字写得好,人更是万里挑一!” 他这话一出,席间的气氛瞬间被点燃,众人仿佛才反应过来,顿时爆发出更加热烈和意味深长的笑声、恭贺声和打趣声。 “恭喜玉帅!恭喜宋公!这可是双喜临门啊!” “佳儿佳妇,天作之合啊!” “华卓好眼光,吴小姐好才情!般配!实在般配!” 赞誉之声瞬间变了味道,从单纯的书法赞赏,彻底转向了对这桩“好事”的公开祝贺与调侃。 宋元哲抚须微笑,连连点头,显然对儿子的表现十分满意。张佩如也是笑逐颜开。 而站在一片恭贺声中的吴灼,只觉得头晕目眩,脸颊烫得快要烧起来。她写这幅字的本意并非如此,却猝不及防地被推到了风口浪尖,被宋华铮的童言和宋华卓毫不掩饰的赞赏共同架到了一个无法反驳、无法退缩的境地。她下意识地看向吴道时。 吴道时自始至终都站在原地,面容冷峻,看不出喜怒。然而,无人知晓,在那看似平静无波的面容之下,他的内心正涌动着一种极其隐秘而强烈的欣喜。那清客的发现,那众人的附和,如同最甘美的琼浆,瞬间抚平了他因她可能脱离掌控而升起的不悦。她笔下的进步,她获得的赞誉,最终都被归结于他的影响,这让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与占有感。她的才情,她的光彩,最终都不过是他影响力的延伸与证明。这种将她的一切成就悄然纳入自身范畴的感觉,比任何直接的恭维都更令他愉悦。 对于众人关于“字迹相似”和“佳偶天成”的议论,他并未附和,也未否认,只是目光深沉地落在吴灼那幅字上,仿佛在仔细审视每一个笔画。良久,他才极淡地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奇异地压下了周围的喧闹:“基本功还算扎实。仍需勤加练习,戒骄戒躁。” 宴席终于在一种微妙而复杂的气氛中走向尾声。宾客们陆续起身告辞,厅内充斥着寒暄与道别之声。宋华铮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刚才的“家庭关系难题”,他又凑到小树身边,眼睛亮晶晶地发出了新的邀请:“喂,小树!过两天你去我们家玩吧!我们家后院有棵大枣树,现在枣子正好熟了,甜极了!我们可以爬树摘枣子,比在这儿干坐着有意思多了!” 这突如其来的邀请让小树愣住了,他下意识地先看向张佩如,又怯生生地望向不远处的吴灼,眼中混合着渴望与不确定。去一个陌生的、没有灼姐姐的地方,他有些害怕;但爬树摘枣子的诱惑,对一个孩子来说又实在巨大。 张佩如笑着摸了摸小树的头,对常淑青道:“叁少爷真是活泼热情。” 常淑青也笑道:“这孩子,就是爱闹腾。小树若是得空,过来玩几天也好,让孩子们做个伴。”她这话是对张佩如说,目光却征询地看向主位的吴镇岳和宋元哲。 张佩如笑道:“孩子们能玩到一处是好事,只是怕给你们添麻烦。” 吴镇岳捻须,并未反对。在他看来,这亦是两家亲近的体现。 宋华卓此刻心情极佳,也笑着附和:“让小树去住几天挺好,华铮有个伴,也省得他整日闹腾。”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身旁的吴灼,语气自然而热切,仿佛这是一个再完美不过的延伸计划:“令仪,不如你也和小树一起来?正好,今日说的摩斯密码,我书房里有更详尽的资料和练习器,比书本上直观得多。趁此机会,我一道教了你,岂不两全其美?” 这提议看似随意,却瞬间将众人的注意力再次聚焦。宋元哲夫妇含笑不语,显然是乐见其成。张佩如眼中也掠过一丝惊喜,觉得这实在是增进感情的大好机会。 吴灼的心却猛地一跳。与宋华卓单独相处学习,还要在外过夜,这于她而言,步子迈得太大太快。她下意识地想要婉拒,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一直沉默立于阴影处的吴道时。 只见吴道时正与市长最后寒暄两句,仿佛全然未闻这边的谈话。然而,就在吴灼看过去的瞬间,他恰好端起茶盏,眼帘微垂,声音不高不低,语气也是公事公办的沉稳:“华卓有心了。令仪近日需协助母亲打理些家务,恐不便在外久留。”他话锋微转,并未完全否决,却巧妙地划定了界限,“若只是白日过府请教,切磋技艺,自是好事。摩斯密码亦是实用之学,多了解些没有坏处。”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认可了宋华卓教学的价值,全了宋家的面子,又明确限制了吴灼的外出范围,那就是只能是“白日过府”,绝无“留宿”可能。 宋华卓闻言,脸上的笑容未变,但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失望,随即从善如流地笑道:“慎之哥考虑得是。那便说定了,叁日后我备好茶点,恭候令仪过府一叙。” 吴灼暗自松了口气,说实话她很感激哥哥的解围,她垂下眼帘,轻声道:“有劳宋公子费心。” 小树虽然不太明白其中的机锋,但听到灼姐姐似乎也会去,眼睛又亮了起来,对着宋华铮用力点了点头。 一场可能引发风波的小插曲,就这样被吴道时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于无形。他维持了表面的和睦,全了各方颜面,却也再次清晰地昭示了,她就像一只被线牢牢牵住的风筝,看似飞在宴席的荣光之中,线的另一端却始终紧紧攥在自己这双手里。 一场中秋家宴,最终在这看似圆满、实则暗礁遍布的暖融夜色中,落下了帷幕。 043痴兄长血骨筑牢誓不悔慧公子慧眼窥私争一 宾客散尽,什锦花园十一号方才还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的正厅渐渐安静下来,只余下仆役们轻手轻脚收拾残局的细微声响。空气中残留着酒菜与桂花混合的复杂气味,衬得夜色愈发深沉。 小树被张佩如牵着,正准备随她回院休息。经过今日这一番大场面,他早已困倦不堪,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只想快点回到自己那张小床上。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冰冷的声音自廊柱的阴影处传来:“小树。” 小树一个激灵,瞬间睡意全无,惊恐地抬起头。只见吴道时不知何时已等在那里,他换下了见客的正式军装,只着一件墨绿色衬衣,身形融在昏暗的光线里,愈发显得挺拔而难以接近。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却如同实质,沉沉地压在小树身上。 张佩如推了推小树, ”去吧。” 小树却紧紧攥住她的衣袍,一步不敢动。 吴道时淡淡道:“母亲先回去吧,我有些话问他。” “他还小,又怕你的很,你别为难他。” “我又不会吃人。” 张佩如叹了口气,又看了一眼吓得脸色发白的小树,“哥哥和你说完话会送你回来睡觉的,乖”。 回廊下顿时只剩下他们两人。晚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小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小手紧紧攥着衣角,头垂得低低的,不敢去看吴道时。 吴道时几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没有任何迂回,直接开口,声音冷得像冰:“抬起头,看着我。” 小树吓得一颤,几乎是本能地服从命令,艰难地抬起苍白的小脸,对上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温度的黑眸。 “方才宴席上,宋家老三问你话。”吴道时的语气平稳,却字字带着千斤重压,“你说,我不是你哥哥。” 小树的心脏猛地缩紧,牙齿开始打颤。 “却承认,吴灼是你姐姐。”吴道时继续道,他微微俯身,拉近了些距离,那股无形的压迫感几乎让小树无法呼吸,“告诉我,为什么。”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牢牢锁住小树:“你身上穿的,嘴里吃的,识的字,读的书,站的这块地,头顶的这片瓦…… 你如今所有的一切,是谁给你的?”他的声音依旧不高,却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小树心上,“是吴灼吗?” 小树被这直接的、赤裸裸的质问彻底击垮,眼泪汹涌而出,却不敢哭出声,只能拼命摇头,声音破碎不堪:“不、不是…… 是老爷…… 夫人…… 还、还有大少爷…… ” “知道就好。”吴道时打断他,语气里没有一丝动容,“我能给你,也能收回。我能让你体面地站在这里,也能让你一无所有。这个道理,你最好永远记住。” “那为何不说我是你哥哥?”吴道时放软了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得到答案不罢休的执拗。 小树被逼到了极致,终于哭着说出了最真实、也最稚嫩的理由:“因为…… 因为灼姐姐…… 会对我笑…会教我写字…… 会、会在我害怕的时候…摸摸我的头…… ”他抬起泪眼模糊的眼睛,鼓起最后的勇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您…… 您从来没有…… 您…… 总是让我很害怕…… ”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气音,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回廊里。 吴道时沉默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哭得浑身发抖、却因极度恐惧而不敢放声的孩子,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黑眸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像是一种…对于这种纯粹基于情感亲疏的、直白而无法用权势扭转的划分方式,感到的陌生与不悦。 他习惯了掌控、命令、威慑,却似乎从未想过,在这些之外,还有一种更简单、更原始的力量,能让人心甘情愿地唤一声“姐姐”,却对给予他物质保障的“哥哥”敬而远之。 片刻后,他直起身,恢复了那种冷硬的姿态:“我下次不想再听到类似的言论,谁是你该认的兄长,谁能真正决定你的去留,你自己想清楚。下去。” 没有更多的斥责,也没有提高声调,但这番话比任何怒吼都更令人恐惧。 小树如蒙大赦,哽咽着,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吴道时独自站在原地,负手而立。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孤直而冷硬。于他而言,这孩子的恐惧与眼泪无足轻重,重要的是他必须明白,在这座宅邸里,一切恩威皆出自于谁。情感的亲疏远近,在绝对的控制与供给面前,不值一提。 除了吴灼。 这个念头如同本能般浮现在他意识的底层,清晰而绝对。小树的哭诉,那声带着纯粹依赖的“灼灼姐姐是姐姐”,像一根细微却尖锐的刺,精准地扎入了他掌控一切的版图上唯一一处无法用强权彻底覆盖的领域。他可以用物质和威势轻易摆布小树,甚至摆布许多人,却无法用同样的方式,去定义或抹杀吴灼在他人心中自然生发的、不掺杂任何利益计较的亲近与信赖。 这种信赖,源于她本性的温和,源于她不带功利的关怀,源于一种他或许理解、却绝不可能拥有的情感力量。这力量无关权势,却同样坚韧,甚至更难以掌控。它让小树在最恐惧的时刻,下意识地寻求她的庇护,而非他这个给予一切物质保障的名义上的兄长。 这认知让他心底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不适,并非针对小树,而是针对这种他无法通过命令或施予来完全左右的情感联结。它独立于他的规则之外,悄然生长,这本身就构成了一种微妙的冒犯。 这世上他唯一在意的人,是吴灼。而她所能影响的,哪怕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孩子的真心,也仿佛间接地脱离了他的掌控范围,触及了他不允许任何人碰触的禁脔。其他人的情感,于他不过是棋子或尘埃,唯有与她相关的,无论多么细微,都会在他冰冷的心湖中激起不容忽视的波澜。 他收回望向小树逃离方向的视线,眸光沉静如寒潭,将所有翻涌的思绪重新压回深不见底的平静之下。 *** 月色如水,宋华卓在宴席结束后寻了个由头去往砺锋堂,守卫见是宋家少爷,略微犹豫,放他过去了。 吴道时坐在紫檀圈椅中,手中把玩着吴灼送的那只金壳怀表,表盖开合,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咔哒”声,目光平静地落在对面宋华卓身上。 宋华卓端起青瓷茶盏,慢条斯理地撇着浮沫,“前线战报,想必慎之兄比我看得更早,更详。”宋华卓率先开口,声音清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也撕开了表面的平静,“喜峰口一役,大刀队折损近半。将士们用血肉之躯,挡住了日寇的铁蹄,却也仅仅只是挡住。”他放下茶盏,目光灼灼,锐利得如同淬火的寒铁,“华北之危,不在长城一隅,而在人心,在腹地!日本人无孔不入,北平城看似平静,底下早已暗流汹涌!慎之兄,”他身体微微前倾,语速陡然加快,带着质问,“军统耳目遍布,真无更主动的方略?非要坐等倭寇步步紧逼,兵临城下?!” 吴道时握着怀表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出青白!那“咔哒”声有了一瞬的迟滞。他眼底深处,冰封的寒潭之下,冷冽的寒意涌动。但他脸上依旧平静得可怕,眸光沉静,如同磐石。 “宋少尉忧国之心,吴某感佩。”吴道时的声音低沉平稳,却比冰雪更冷,“然驱虎逐狼,当谋定后动。北平城如蛛网,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何引蛇出洞,如何毕其功于一役,需抽丝剥茧,不容操切。”他将“不容操切”四字咬得极重,冰冷的目光扫过宋华卓,“此事,军统自有统筹,不劳费心。” 宋华卓毫不退让,甚至身体更近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军人特有的穿透力:“费心?慎之兄,令仪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是将与我共担风雨、共看山河之人!这北平的安危,与我和她,休戚相关!我如何能置身事外?你所谓的‘谋定后动’,若是以不变应万变,坐视危机积累,恕云笙不敢苟同!” “妻子?”吴道时猛地抬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寒潭,冰层轰然炸裂!压抑多年的、疯狂而扭曲的情感如同毒龙般咆哮欲出!他“啪”地一声将怀表重重拍在身旁的小几上!表壳与紫檀桌面撞击,发出沉闷的巨响! “宋华卓!”吴道时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彻底撕开伪装的暴怒与痛苦,“你口口声声家国大义!口口声声共担山河!你可知她想要什么?!”他猛地站起,高大的身影带着迫人的压力,几步逼到宋华卓面前,“她想要的是贝满天文台的望远镜!是燕大图书馆的量子力学!不是你那沾着血、裹着硝烟、建立在家族利益捆绑之上的洞房花烛夜!你又把她当成什么?你宋家与吴家结盟的祭品?!”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布满血丝,指着宋华卓,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你懂她吗?!你只知道用你的理想绑架她!用你的热情感动她!用这该死的婚约束缚她!你问过她愿不愿意吗?!你问过她怕不怕吗?!你问过她想不想做你的妻子吗?!” 宋华卓静静地看着近乎失控的吴道时,脸上那层温润的玉色彻底褪去,露出底下冰冷坚硬的内里。他缓缓站起身,与吴道时平视,非但没有被逼退,反而迎着那骇人的目光。 “吴道时,”他直呼其名,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精准地刺入吴道时最隐秘、最不堪的痛处,“你口口声声质问我懂不懂她,质问我有没有问过她愿不愿意。那么你呢?” 他向前一步,逼视着吴道时布满血丝、仿佛要滴出血的眼睛:“你把她当成什么?一件不容他人染指的稀世珍宝?一个需要你用鲜血和黑暗去浇灌、去囚禁的笼中雀?你一再阻挡我和她的婚约,究竟居心为何?你的‘章法’,该不会是——” 他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穿透力,像毒蛇吐信,字字诛心:“——借日本人的刀,除掉所有挡在你和她之间的人?!包括我这个碍眼的‘未婚夫’?!你想看着她身边依赖的一切、可能给予她翅膀的人,都被这乱世洪流冲垮、摧毁!最后让她只能惊恐万状、别无选择地蜷缩在你亲手编织的、名为‘保护’的金丝笼里,成为你一个人的、永远无法逃脱的笼中鸟?!回答我!” “你住口!”吴道时目眦欲裂,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一拳狠狠砸在身旁的紫檀花架上!花架剧烈摇晃,一只价值连城的钧窑天青釉玉壶春瓶应声而落,“砰——!”一声脆响,在死寂的暖阁中炸开!无数莹润的青瓷碎片如冰凌迸射四溅!那曾经承载琼浆玉液的珍品,顷刻间化作一地狼藉的残骸! 宋华卓却纹丝不动,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目光依旧冰冷地锁着他,步步紧逼:“被我说中了?!吴道时!你这心思,藏得够深!也够脏!” “脏”字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吴道时的心脏!他身体猛地一晃,喉头一股腥甜狂涌!他死死咬紧牙关,硬生生将其咽下! 他看着宋华卓那张俊朗却如寒冰般的脸,看着对方眼中毫不掩饰的鄙夷与那近乎悲悯的看透一切的目光。一股毁灭一切的冲动在胸腔里疯狂咆哮! 他拿起怀表,啪嗒一声打开。表盖内侧,那张泛黄的、几乎被磨毛的小照上,十岁的吴灼骑在假石上,对着镜头笑得无忧无虑,阳光落在她琥珀色的眸子里,像是盛满了整个春天。 他抬起眼,看向宋华卓。那双刚刚还翻涌着暴怒与痛苦的眼睛,此刻已归于一片死寂的冰冷,深不见底,如同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洞,只有那干涸的血痕还刺目地挂在他的唇角。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你说得对。”他承认了,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我心思龌龊,不堪入目。”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宋华卓微微变色的脸,一字一句,如同从冰窟深处捞出、沾满了鲜血的寒铁:“但至少,我知道我给她的是什么。不是空口承诺的所谓未来,是眼下实实在在的活着!”他最后扫了一眼宋华卓瞬间僵硬的脸,那眼神冰冷、疲惫,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倦怠与决绝:“而我给她筑的牢笼,就是用我的血和骨头做的。”他眼底闪过一丝扭曲的痛苦,随即化为刻骨的嘲讽,“而你呢?你看看你哥哥,他在喜峰口用大刀片挡子弹!你和我说青云路!是啊……你们的青云路……”他扯出一抹冰冷到极致的惨笑,“是用二十九军将士的血!用千千万万个宋华钧为你们铺就的!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跟我谈‘干净’?!谈理想?!” 宋华卓僵立原地,脸色青白交加。吴道时最后那番平静到死寂的剖白与自我献祭般的宣告,如同冰水混合着滚烫的毒液,狠狠浇在他的心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得他灵魂都在颤抖。他自以为是的“自由”宣言,在那份近乎偏执的“活着”承诺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吴道时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平静,没有了愤怒,也没有了掩饰,像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我怕她飞走,怕她看到更好的世界,怕她不再需要我。”他扯了扯嘴角,形成一个苦涩至极的弧度,“我这心思,龌龊,自私,不堪入目。我自己都知道。”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宋华卓因惊愕而微微睁大的眼睛,继续用那平板无波的声调说道:“所以,你可以尽情鄙夷我,唾弃我。但我不会放手。只要我活着一天,她就必须在我的视线里,在我的掌控中。这就是我的答案。” 他不再激动,不再愤怒,只是将最残酷、最真实的内心剥开,血淋淋地摊在宋华卓面前。这种彻底的、近乎自暴自弃的坦诚,反而比任何激烈的辩驳都更具冲击力,也更令人无措。 宋华卓所有准备继续攻击的言辞,都卡在了喉咙里。他看着眼前这个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激烈情绪,只剩下冰冷内核和疲惫躯壳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片死寂的荒原,一股寒意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他赢了这场争吵,剥下了对方的伪装,却没有得到预期的反馈。 吴道时缓缓合上怀表,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唯一的热源。他整理了一下并未凌乱的军装下摆,动作一丝不苟,“军务繁忙,失陪了。”然而,就在他转身欲走的瞬间,脚步却顿住了。他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最后一道冰冷的判决: “对了,宋公子,你我之间,似乎还有个未完成的赌约。” 宋华卓猛地抬眼,心中警铃大作。 吴道时缓缓侧过半边脸,灯光在他冷硬的侧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终审意味:“若我赢了——我要你,彻底放弃吴灼。从此以后,远离她的世界,永不再提婚约二字。” 他根本不给宋华卓任何反驳或质疑的机会,仿佛这只是通知一个早已注定的结果。说完,他便要再次举步。 “且慢!” 宋华卓的声音骤然响起,清朗而坚定,带着一股被逼到绝境后反而破釜沉舟的锐气,瞬间钉住了吴道时即将离去的脚步。 吴道时身形微顿,并未完全转回,只是侧耳听着,仿佛在等待一只困兽最后的哀鸣。 宋华卓上前一步,目光如炬,直视着吴道时挺拔却冰冷的背影,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反问:“吴处长既要定下赌约,自然要有来有往,方显公平。若你赢了,我宋云笙从此远离令仪,绝无二话。但若——”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挑战意味,“——是我赢了呢?吴处长,你又能拿出什么,作为赌注?” 空气凝固成冰。 吴道时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却骤然缩紧,如同最精准的狙击镜,死死锁定了宋华卓。那里面不再是之前的疲惫与空洞,而是骤然凝聚起的、极度危险的寒芒。 他显然没料到宋华卓竟敢在此刻、以此种方式,向他索要对等的赌注!这无异于一种公然的挑衅,是对他绝对权威的质疑!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有一瞬。 终于,他极其缓慢地开口,声音比窗外的风雪更冷,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玩味和一丝被触怒后的冰冷嘲讽: “你想要什么赌注?”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问题轻飘飘地抛了回去,仿佛在掂量对方敢开出怎样的价码。 宋华卓毫不退缩,迎着他冰冷的目光,斩钉截铁,声音清晰得如同刀剑交击:“若我赢了——我要你,吴道时,亲自主持我与令仪的结婚典礼!并以兄长之名,予她祝福,送她出嫁!” “我要你,亲手将她交到我手中!” “我要你,从此只做她的兄长,再无他念!”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爆裂在凝固的空气里,也砸在吴道时的心上! 这赌注,比放弃更狠!是要他亲手将自己视若性命、不容他人染指的存在,彻底地、仪式性地、昭告天下地送入他人怀抱!是要他剜出自己的心,还要面带微笑地祝福! 吴道时周身的气息瞬间降至冰点!那双深眸之中,风暴骤起,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冰刃将对方凌迟! 但他脸上,竟缓缓地、缓缓地勾起一丝极其冰冷、极其扭曲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无尽的寒意和一种近乎癫狂的决绝。 “好。”他只吐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很好。宋少尉,你很有胆色。”他向前微倾,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锁死猎物:“这赌注,我接了。” 他顿了顿,最后扫了一眼宋华卓,“但愿到时,你不会后悔今日所求。” 说完,他不再有丝毫停留,猛地转身,军靴踏过地上的碎瓷残屑,发出刺耳欲裂的声响,身影决绝地没入门外的桂花香气中。 宋华卓依旧站在原地,后背竟惊出了一层薄汗。他知道,自己是在刀尖上跳舞,赌上了自己与吴灼所有的未来。吴道时最后那一眼,那平静接受下的滔天巨浪,让他明白,这场赌局,再无转圜余地。 要么,赢得一切。 要么,万劫不复。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攥紧的拳头微微松开,指尖却仍在轻颤,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个被卷入这场男人之间残酷赌局而不自知的女子。 044藕丝裳悄融书院暖摩斯码初试耳畔温 隔了一日,天气晴好。一大早,宋府派来的汽车便已候在什锦花园门前。吴灼牵着小树的手走出大门时,小树还有些怯生生的,紧紧攥着吴灼的衣角,不断回头张望那越来越远的朱漆大门。吴灼今日穿了件素净的藕荷色旗袍,外罩一件薄绒开衫,脸上薄施脂粉,虽尽力显得平静,但微微抿紧的唇角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些许忐忑。 汽车刚驶入宋公馆的铁艺大门,还没停稳,早已守在庭院里的宋华铮第一个欢呼着冲了过来,像颗出膛的小炮弹,身后还跟着一脸无奈又慈祥的嬷嬷。 “来了来了!可算来了!”他兴奋地拍打着车窗,随即又一阵风似的跑到刚打开的车门旁,不由分说就去拉小树的手,“快下来快下来!枣子我都给你们留好了,最红最大的都没摘!就等你们了!” 小树被他这阵势弄得不知所措,下意识地往后缩,求助地看向吴灼。 吴灼刚踏出车门,还没来得及安抚小树,另一个更加挺拔热情的身影便已大步从主楼里迎了出来。 “令仪!”宋华卓的声音清朗愉悦,带着毫不掩饰的欢迎。他今日穿了件浅灰色的英伦风毛衣和卡其裤,显得格外俊朗随和,几步便走到车旁,目光灼灼地落在吴灼身上,笑容灿烂,“路上还顺利吗?华铮这小子没吵到你们吧?他从昨天念叨到现在,我都怕他把枣树给念叨倒了。”他边说边极自然地微微俯身,向车内的吴灼伸出手,作势要扶她下车,动作流畅而绅士。 吴灼脸颊微热,轻轻将手搭在他温暖干燥的掌心,借力下了车,低声道:“没有,叁少爷很活泼。” “他就这性子,人来疯。”宋华卓笑道,这才松开手,目光却依旧专注地看着她,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他又看向还躲在车边的小树,蹲下身,与他平视,笑容爽朗:“小树,欢迎来玩!别拘束,就把这儿当自己家一样。华铮,好好带着小树,不许欺负人,听见没?” “知道啦!”宋华铮大声应着,已经迫不及待地再次去拉小树,“走啦走啦!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小树看着蹲在面前、笑容亲切的宋华卓,又看看热情过头的宋华铮,心里的紧张似乎消散了一些,他终于慢慢松开吴灼的衣角,被宋华铮拉着,一步叁回头地跟着向后院跑去。 吴灼看着两个孩子跑远,不忘叮嘱一句:“慢些跑,注意安全。” “放心,有嬷嬷看着呢。”宋华卓站起身,重新看向吴灼,眼神明亮,“走,我带你去书房。东西我都准备好了,就等着你这学生来了。”他的语气热切而自信,带着一种引导者和分享者的兴奋。 他引着吴灼向里走,步伐轻快,一路上不时指着园景介绍几句,语气轻松幽默。宋公馆内部明亮开阔的氛围,与他身上散发出的阳光气息相得益彰,让吴灼也不自觉地放松了些许。 书房宽敞明亮,一面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另一面则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正对着绿意盎然的花园。书桌上果然已经精心布置过,不仅摆放着几本崭新的教材、一迭雪白的道林纸、削好的铅笔,那台黄铜色的老式手键和小型音响器也被擦得锃亮,旁边甚至还放着一小碟精致的桂花糖。 “坐,别客气。”宋华卓亲自拉过一把舒适的皮质扶手椅给吴灼,自己则拖了把椅子坐到她旁边,距离恰到好处,既能清晰指导,又不显冒昧。 他摊开桌上的两本书:一本是《国际摩斯密码标准教程》,另一本则是《无线电通讯与信号应用实战》。 “呀,这是…”吴灼抬起头,眼中流露出惊喜。 “这两本是给你的,这本无线电是我平时用的,对你也有帮助。” 吴灼点点头。 他拿起教材,翻到前面几页,兴致勃勃地开始讲解:“来来来,咱们正式开始!摩斯密码这东西,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关键就是‘点’和‘划’,也叫‘滴’和‘答’,就像音乐里的节拍…”他讲解时神采飞扬,不时用手比划着节奏,眼神始终关注着吴灼的反应,确保她能跟上。 “你看,A 是 ‘滴-答’,B 是 ‘答-滴-滴-滴’…记不住没关系,多练几遍就熟了。关键是手感,还有间隔的把握…”他拿起手键,熟练地演示了几下,发出清脆规律的“咔嗒”声,“手腕要放松,像这样…你来试试?” 他的热情极具感染力,吴灼也被带动得更加专注,微微倾身看着书页和电键,认真地记忆、尝试。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她纤细的手指和雪白的纸页上,也勾勒出宋华卓耐心指导的侧影。 当吴灼尝试按压电键,因紧张而手腕略显僵硬时,宋华卓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指尖虚悬在她手腕上方几毫米处,并未真正触碰,只是示意性地轻轻比划了一个放松的动作:“这里,别绷着,让它自然发力。”他的声音低沉了几分,靠得近了些,温热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她的耳畔。 吴灼的心跳漏了一拍,手腕下意识地一松,那“咔嗒”声果然变得清脆流畅了许多。她脸颊微热,低声道:“……是这样吗?” “对!就是这样!真聪明!”宋华卓立刻笑着称赞,目光落在她微微泛红的侧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他并未立刻退开,反而就着这个亲近的距离,指着教材上的一个符号,“你看这个,就像这样………” 另一次,当吴灼成功译出一小段简单的预录信号时,她惊喜地抬起头,眼眸因成就而闪闪发亮,恰好对上宋华卓含笑的注视。他眼中带着一种为她骄傲的温柔光芒,轻声说:“看,我说了你肯定能学会。这可比逛街有意思多了,是不是?”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和共享秘密般的亲昵。 吴灼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垂下眼帘,唇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轻轻“嗯”了一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安静而微甜的张力。 与此同时,后院里则是另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 宋华铮果然是个爬树好手,像只猴子般叁两下就蹿上了那棵果实累累的大枣树,骑在粗壮的枝桠上,大声指挥着树下的小树:“接住!左边左边!哎呀笨呐!用衣服兜着!” 小树起初手忙脚乱,接不住几个,枣子滚得满地都是,引得树上的宋华铮哈哈大笑。但这笑声并无恶意,反而激得小树也放开了些,笨拙地用衣襟去接,两人一个扔一个接,玩得不亦乐乎,很快就收获颇丰。 “你也上来试试!不高!我拉你!”宋华铮在树上怂恿。 小树看着那高度,还是有些害怕,连忙摇头。 “胆小鬼!”宋华铮嗤笑一声,哧溜一下滑下树,抓起几个枣子在衣服上蹭了蹭就塞进嘴里,又塞给小树几个,“甜吧?比你们家那院子的果子好吃吧?” 小树学着样子,小心地擦了个枣子咬了一口,甜蜜的汁液瞬间充盈口腔,他眯起了眼睛,用力点了点头。 “在我家,随便吃随便玩!”宋华铮挺起胸脯,一副小主人模样,“你看我二哥,还能带你姐姐开飞机呢!比待在那老宅子里有意思多了吧?” 小树嘴里塞着枣子,似懂非懂地点着头,脸上洋溢着简单的快乐。孩童的天性在自由宽松的环境里迅速释放,那在吴家深宅中养成的拘谨暂时被抛到了脑后。 时间在专注的学习和孩童的嬉闹中飞快流逝。 宋华卓教得投入,吴灼也学得渐入佳境。她不仅记住了基本字母代码,甚至能在宋华卓的鼓励下,尝试着用音响器辨听一些简单的预录信号,还能生涩地用手键发出一两个短词。 “太棒了!真的!”宋华卓毫不吝啬他的赞美,眼中充满了欣赏甚至是一丝与有荣焉的骄傲,“照这个速度,用不了多久,咱们就能真的用密码对话了!到时候我给你发报,你可别收不到!”他笑着,语气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那“咱们”二字说得格外自然。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敲响,佣人端来了香气四溢的红茶和几碟刚烤好的、造型别致的西点。几乎是同时,后院也隐约传来嬷嬷呼唤两位小少爷洗手吃点心休息的声音。 “正好,休息一下,尝尝我们家厨师的手艺。”宋华卓起身,很绅士地为吴灼拉开椅子,引她到窗边的沙发坐下。他亲自为她斟茶,递过点心,动作体贴入微。 两人喝着茶,气氛一时安静而温馨。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地毯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宋华卓看着吴灼安静喝茶的侧脸,神色渐渐变得认真起来。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声音比刚才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难得的郑重: “令仪,有件事,我想告诉你。”他目光专注地看着她,捕捉着她每一丝细微的反应,“关于我们的事……我前几日,正式和父亲母亲谈过了。” 吴灼的心猛地一跳,端着茶杯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抬起眼帘望向他。 宋华卓继续道,语气沉稳而真诚:“我说,我们都还年轻,尤其是你,还在贝满读书,年岁还小,骤然谈婚论嫁,未免仓促,也给你太大压力。我向他们争取,将订婚的日期,推迟到明年五月。” 他顿了顿,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这已经是我目前能争取到的最晚期限了。父亲母亲虽然同意了,但也明确表示,这是最后底线,不能再晚。” 他看着她微微睁大的眼睛,放缓了语速,语气变得更加温和,甚至带上了几分恳切:“我知道这或许仍然不是你想要的,但这至少是多出来的大半年时间。我希望你能用这段时间,慢慢适应,慢慢了解我,也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证明我会对你好。” 这番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吴灼心中激起层层涟漪。推迟订婚……这确实是她未曾奢望过的喘息之机。她看着宋华卓眼中那份显而易见的真诚和努力,看着他为争取这半年时间所可能付出的周旋和坚持,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有感激,有意外,有松动,但也有一丝更深的茫然——推迟,并非取消,那最终的结局,似乎依旧悬在远方,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住了眸中复杂的情绪,良久,才轻声道:“谢谢你,云笙。让你费心了。” “云笙”二字出口极轻,却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宋华卓。 他整个人猛地一怔,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双总是明亮飞扬的眼睛骤然睁大,里面充满了巨大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惊喜和难以置信。随即,那怔愣化为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克制和绅士风度。 “你叫我什么?再叫一次!”他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几乎是脱口而出。不等吴灼反应,那汹涌的喜悦已经化为最直接的动作——他猛地上前一步,朗声大笑起来,那笑声充满了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快乐。紧接着,在吴灼的一声短促惊呼中,他竟俯身,手臂极其自然地穿过她的膝弯和后背,稍一用力,便将她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啊——!”吴灼猝不及防,瞬间失重,吓得下意识地伸手紧紧抓住他衣服。 宋华卓却毫不在意,抱着她就在书房那宽敞的地毯上轻松地转了两圈!他笑得开怀,胸腔震动,那喜悦的情绪强烈地感染着周遭的一切。 “云笙!你叫我云笙!”他一边转圈,眼中闪烁着璀璨的光芒,仿佛拥有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真好听!从你嘴里叫出来,特别好听!” 吴灼被他转得头晕目眩,心慌意乱,整个人羞得几乎要缩起来。她从未经历过如此孟浪又如此真挚热情的举动,理智告诉她这于礼不合,太过逾矩,可身体被他稳稳地托抱着,耳边是他畅快淋漓的笑声,鼻尖萦绕着他身上阳光与皮革混合的干净气息,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跳骤停的眩晕感攫住了她。 “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羞急的颤音,一双手挣扎着不知该放哪里,然而那力道与其说是挣扎,不如说是惊慌失措下的本能反应。 宋华卓朗声大笑,非但没松手,反而将她抱得更稳,又轻快地转了小半圈才终于停下,他微微喘息着,低头凝视着怀中面若红霞、眼波潋滟的人儿,心中柔软成一片,笑声渐歇,转为低沉的愉悦,“值了……什么都值了……只要你肯叫我这一声……”他声音里依旧带着未尽的笑意和宠溺,小心翼翼地、几乎是依依不舍地缓缓将她放下。双脚重新踏上柔软的地毯,吴灼却觉得腿有些发软,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的沙发靠背才站稳。她慌忙整理着微微凌乱的旗袍下摆和开衫,根本不敢抬头看他,心跳如擂鼓,脸颊烫得能煎鸡蛋。 这一刻,什么礼节规矩,什么家族联姻,仿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最本真的喜悦冲刷到了脑后。他只是一个因为心仪女子一声亲近的称呼而欣喜若狂的年轻男子,迫不及待地用最直接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满腔爱意与激动。 宋华卓看着她这副羞窘难当的模样,嘴角的笑意更深,却也知道自己方才太过唐突,轻咳一声,努力收敛了些许张扬,语气变得温柔而诚恳:“对不起,令仪,我……我太高兴了,一时忘形,吓到你了。” 吴灼垂着头,声如蚊蚋:“没……没事。” 突然,书房门猛地被推开,“二哥!点心时间到啦!”宋华铮满头大汗地冲了进来,手里还抓着两个红彤彤的大枣,小树跟在他身后,脸上也带着奔跑后的红晕,手里捧着满满一衣兜的枣子。 这小子一进门,那双滴溜溜转的大眼睛就立刻精准地捕捉到了房间里不寻常的气氛——他二哥脸上还挂着收不住的笑意,耳根似乎有点红;而那位极漂亮的未来二嫂更是脸颊绯红,眼神闪烁,正慌忙地整理着本就很平整的衣襟。 宋华铮人小鬼大,立刻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指着两人,用他那特有的、能掀翻屋顶的嗓门大声嚷嚷起来: “哇!二哥,二嫂!你们的脸怎么都这么红啊?!像刚偷吃了灶糖似的!” 他凑近两步,歪着脑袋,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射,充满了发现秘密的兴奋,突然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冒出一句: “二哥!你是不是偷偷亲二嫂了?!嬷嬷说只有偷偷亲了才会脸这么红!” 此言一出,宛如一道惊雷劈在了书房里。 吴灼“腾”地一下,脸彻底红透了,仿佛能滴出血来,连脖颈都染上了一层粉色。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根本不敢看任何人,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手帕,整个人僵在原地。 宋华卓也被自家弟弟这毫无遮拦的话闹了个大红脸,方才的从容潇洒瞬间消失不见,只剩下狼狈和尴尬。他赶紧厉声呵斥,试图挽回局面:“宋华铮!胡说八道什么!找打是不是?!” 但那呵斥声里明显带着心虚和气急败坏,毫无威慑力。 “我才没胡说!”宋华铮理直气壮地反驳,一副“我早就看透你们了”的小大人模样,“脸就是红嘛!比我的枣子还红!” 一旁的小树虽然不太明白“偷亲”的具体含义,但看着姐姐和宋少爷都一下子变得很奇怪,也懵懂地眨着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们。 这突如其来的、由童言制造的暴击,瞬间将书房内那旖旎又尴尬的气氛推向了顶点,然后又被这童真的喧嚣冲散。 吴灼像是找到了救星,又像是只想立刻逃离这个让她无地自容的话题,立刻转身走向两个孩子,强行转移注意力,声音都还带着一丝不自然的微颤:“玩得这么开心?摘了这么多枣子?” “那当然!”宋华铮的注意力果然被成功转移,得意洋洋地拍了拍自己鼓鼓的衣兜,又把枣子往桌上一放,“后院那棵枣树都快被我们摘秃了!小树,快给灼姐姐尝尝!” 小树有些不好意思地将衣兜里的枣子展示给吴灼看,眼神亮晶晶的,显然已经完全放下了初来的拘谨。 宋华卓看着他两,无奈又好笑地摇摇头,伸手揉了揉还在喋喋不休的叁弟的脑袋,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吴灼那依旧泛着动人红晕的侧脸。 他知道,有些界限,于他而言,一旦越过,便再也回不去了。而他,甘之如饴。 *** 下午的时光在继续教学和孩子们的嬉闹中悠然流逝。直到日头偏西,吴灼才提出告辞。 宋华卓虽意犹未尽,但还是亲自送她和小树出来,一路还在说着下次可以教她更实用的简码和抗干扰技巧。 走到车旁,他替她拉开车门,在她俯身准备上车时,他忽然又低声唤住她:“令仪。” 吴灼回头看他。 他站在暮色初降的庭院里,目光深邃地看着她,语气无比认真:“记住我的话,别怕,也别有负担。一切有我。” 宋华卓虽意犹未尽,但还是亲自送她和小树出来, 后院那边,宋华铮听说小树要走了,立刻跑过来,手里还捧着满满一帽兜的枣子,一股脑塞给小树:“给你!带回去吃!下次还来啊!说好了!” 小树抱着沉甸甸的枣子,用力点头,脸上满是依依不舍。 回程的汽车上,小树很快就靠着车窗睡着了,嘴角带着甜甜的笑意,怀里还紧紧抱着那兜枣子。吴灼看着他恬静的睡颜,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似乎还残留着方才学习中不经意触碰时的微热。她揉了揉眉间,宋华卓那热情洋溢的言辞表达和丝毫不加掩饰的亲近,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而那摩斯码的奇妙的“滴答”声,不仅为她打开了一扇通往新知识的小窗,更仿佛连接了一种令人心跳加速的、朦胧而美好的可能。 045闻延期书房凝寒冰得密电惊破双面谍 什锦花园十一号的重重朱门,将暮色与市井喧嚣隔绝在外,却关不住宅邸内愈发沉滞的空气。砺锋堂书房,窗帷紧闭,壁炉里的火早已熄灭,只余灰烬的余温,混合着陈旧书卷和紫檀木冷香,凝成一种厚重得令人窒息的沉默。 吴道时独自坐在宽大的书案后,军装外套随意搭在椅背,只着一件熨帖的军绿色衬衣,领口纽扣解开两颗,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与一小片紧绷的肌肤。他指间夹着一支即将燃尽的烟,烟灰积了长长一截,他却浑然不觉,目光沉郁地落在面前摊开的一份卷宗上,指尖无意识地、极轻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几不可闻的“嗒、嗒”声,那是他思绪高速运转时唯一的泄露。 壁炉台上的座钟,秒针规律地走动,每一声“咔嗒”都像敲在人心尖上。 “笃笃。”极轻却规律的敲门声响起,打破了这死寂。 “进。”吴道时的声音低沉,没有丝毫波澜。 书房门被无声推开,陈旻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一部分,悄步而入,又反手将门轻轻合拢。他走到书案前叁步远处,并未立刻开口,而是先从军装内袋中取出一份折迭的、墨迹犹新的电文纸,无声地双手呈上。 吴道时抬起眼皮,目光掠过那纸电文,接过。他展开纸张,目光平静地快速扫过上面译出的字句。电文内容简洁却惊心:【确证:董瑞祥(董云芝父)非简单失踪。民国七年于奉天主动投效关东军“竹机关”,受训后化名潜入关内。董碧云(其妹)亦为“竹机关”外围线人,奉命接近玉帅。其死因存疑,或为灭口或任务失败。董云芝承其父志,代号“梅”,深度潜伏,利用学生身份及与董碧云血缘纽带为掩护,活动于平津学界,重点渗透左翼团体及搜集高层军政情报,与“松竹梅”茶馆及叁井洋行佐藤一线保持单线密联……】 即便是吴道时,在清晰看到“董碧云亦为‘竹机关’外围线人”及“代号‘梅’”等字眼时,瞳孔也是几不可察地骤然收缩了一瞬!但他脸上瞬间恢复死水般的平静,甚至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只是将那纸重若千钧的电文轻轻放在了桌面上,压在那份关于宋家延期订婚的简报之上。然后他才抬眼看向陈旻,声音依旧平稳:“说。” “宋府那边,有消息传来。”陈旻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如同在汇报天气,“关于联姻事宜。宋元哲将军夫妇经宋华卓力陈,已同意将原定于年底的订婚仪式,推迟至明年五月。” 吴道时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截长长的烟灰终于断裂,飘落在深色的呢绒桌布上,散开一小片灰白。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锁定了陈旻。 “推迟?”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冰冷的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理由。” “宋公子向其父母陈情,”陈旻语速平稳,一字不差地复述着得到的信息,“称大小姐年岁尚轻,学业未成,骤然订婚恐使其压力过重,亦显仓促。他希望能有更多时间让双方……自然相处,加深了解。”他稍作停顿,补充道,“宋家最终同意,但明确明年五月为最后期限。” “‘自然相处,加深了解’?”吴道时低声重复,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冰冷讽刺的弧度,“宋少爷这是打算……日久生情,水滴石穿?呵,孙子兵法读得不错,‘攻心为上,攻城为下’,这是想把我的墙角,挖得悄无声息,滴水不漏?”他语气里的寒意几乎能冻结空气,“倒是打得一手温情脉脉的好算盘。妄想用半年的近水楼台,磨出一副你情我愿、皆大欢喜的场面来给我看?” 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桌上那两份并置的文件——一份是宋华卓这“攻心为上”的如意算盘,一份是揭露身边潜伏着致命日谍的密电——这荒谬而危险的对比让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极其尖锐的嘲讽。 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短促、干涩,没有任何暖意。“在宋公馆的书房里,手把手教摩斯密码,近得呼吸可闻……这便是他‘水滴石穿’的第一步?”他的指尖重重敲在电文上,“却不知这潭水底下,早就藏着能要人命的‘毒梅’!他的‘情’能不能‘生’出来尚未可知,但这‘祸水’,怕是早已漫延开了!” 陈旻垂稍作停顿,补充了另一条情报:??“另据监视‘梅’的人员报,她近期与北平市长夫人的往来骤然频繁,多以探讨文史、陪同逛琉璃厂采购古籍字画为名。市长夫人似乎颇为欣赏她的才学与品味。” 吴道时敲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住。他眼中闪过一丝极锐利的光,仿佛嗅到了猎物踪迹的猎豹。“市长夫人?”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冰冷的了然,??“她倒是会挑梯子爬,专找能听到响动的高枝攀附。周世叔这位夫人,向来喜好风雅,耳根子软,怕是被人当了现成的传声筒还不自知。”?? 他立刻意识到这其中的风险不仅在于情报泄露,更在于市长可能被无形中利用甚至牵连。 吴道时的手指重新开始无意识地敲击桌面,节奏比之前更快、更轻。“看来,我那日同意令仪去宋府,倒是正中他下怀,给了他一个……培养感情的绝佳机会。”他语气平淡,却字字透着冰冷的杀意。 他猛地停住敲击,坐直身体,台灯光重新照亮他的脸,那张英俊却毫无表情的脸上,一双深眸黑得吓人,里面翻涌着警惕与算计的暗流。他的目光再次落回电文上。 “他们今日都做了什么?”他问,声音陡然沉了下去。 “宋公子教授摩斯密码基础。过程投入。午后共用茶点。”陈旻斟酌着用词,“??期间,气氛似乎颇为融洽。据远观,曾有短暂近距离接触,但旋即被闯入的宋家叁少爷打断,具体交谈内容不详。??” 吴道时靠在椅背上,闭上眼,久久没有说话。书房里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和那座钟永恒不变的走时声。 良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眸中所有波动已被压下,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和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他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和精确,仿佛在部署一场针对致命威胁的清除行动。 “推迟……也好。”他语气莫测,指尖划过电文上的“代号‘梅’”,??“半年时间,足够我们将这条毒蛇连同她的毒牙……一颗颗拔干净。” 他目光锐利如刀地射向陈旻,指令清晰而冰冷: “第一,想办法让笕桥航校那边出个章程,就说是应对当前紧张局势,所有在外实习或休假的优秀学员,尤其是具备实战经验的,叁个月内必须全部召回,参与新一轮的高强度对抗集训和战备值班。理由要说得过去,程序要合规。我要宋华卓尽快离开北平,回到他该待的天上去。北平的‘地气’,他沾得太久,太热了,该回天上冷静冷静。 第二,董云芝,‘梅’,启动最高等级监控与调查。她接触的所有人,传递的所有信息,与‘竹机关’的联络方式、密码本,在燕大的具体任务目标,??以及她与市长夫人交往的所有细节、试图打探或可能已获取的信息,我要全部掌握!但动作必须更隐蔽,绝不能惊扰市长家人,必要时……可向周世叔透些无关痛痒的风声,让他管好内宅,免得稀里糊涂被人当枪使。” “是!”陈旻毫不迟疑地应下。 “出去吧。” 陈旻躬身,如来时一般无声地退了出去。 书房内重又只剩下吴道时一人。他独自坐在昏黄的光晕下,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像。 日久生情?水滴石穿?他心底再次无声地冷笑,指尖划过电文上“代号‘梅’”的字样,“??宋华卓,你的‘攻心’计,怕是没有那么多时间慢慢施展了。你最好祈祷你的‘情’能快过我的‘网’,也能净过这潭早已被搅浑的水。而那条毒蛇,她越是四处钻营,留下的破绽就越多,死得……也就越快。” “咔哒。” 金色怀表表盖弹开。照片上,小女孩没心没肺的笑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模糊而刺眼。 他修长的手指死死攥着冰冷的金属表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妒恨、暴怒与如今这突如其来的、关乎生死存亡的危机感交织在一起,如同被困的凶兽,在他冰冷的面具下疯狂冲撞。 他猛地抬手,似乎想将一切砸碎,最终却只是将紧握的拳,连同那块坚硬的怀表,重重地、无声地砸在了自己的心口上! 延期半年? 他嘴角缓缓扯出一抹极其扭曲惨淡的弧度。 足够他布下天罗地网,将任何试图靠近她、带走她的人,以及那些从阴暗处蔓延而来的致命毒蛇……??他会亲手剪断那试图“水滴石穿”的线,将那个碍眼的“天之骄子”重新塞回他的机舱,?? 以及她们试图利用的一切关系……全部彻底掌控与清除。他会让宋华卓明白,有些石头,不是靠水滴就能穿破的;有些情,从一开始就注定只能在他划定的牢笼里绝望地滋生。 也足够他……在这无尽的煎熬、猜忌与守护的孤寂中,被自己内心这头名为“占有”的毒兽,啃噬得尸骨无存。 窗外,夜色如墨,彻底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砺锋堂内,唯余一室冰冷与一个被自身执念与外界致命阴谋双重禁锢、却必须保持绝对冷静的孤独灵魂。 046泛舟书社众芳论闲语贝满女公子暗窥隐忧 中秋过后,北平的秋意更浓。这日周末,苏静文提议墨痕社的几位骨干去东城的“泛舟书社”淘换些新书,为下一期墙报寻找灵感。林婉清一听能出门,立刻欢呼响应,另外两叁个与苏静文交好的女生也欣然同往。 几个姑娘穿着蓝布旗袍,外罩针织开衫,说说笑笑地穿过胡同。一个圆脸女生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苏静文,挤挤眼笑道:“静文姐,怎么突然想起去沉先生的书社了?该不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她故意拉长了语调,引得其他几人会意地低笑起来。 苏静文脸颊微红,故作镇定地嗔道:“就你话多!沉先生的书社确实有很多别处找不到的好书,去淘书怎么了?你们若不想去,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去去去!当然去!”林婉清赶紧挽住她另一边胳膊,笑嘻嘻地打圆场,“我们可是去办正事!顺便…看看沉先生嘛!”她后半句故意压低声音,却又确保周围人都能听到,再次引来一阵窃笑。 苏静文被她们打趣得无可奈何,只得加快脚步:“快走吧,一会儿天黑了。” 来到那间门面不大、挂着“泛舟书社”木匾的小店前,苏静文推开门,铜铃叮当作响。 书社内光线温和,书香弥漫。沉墨舟正站在柜台后低头登记着什么,闻声抬头,见是苏静文带着几个女学生进来,脸上露出些许讶异,但很快便化为温和的笑意:“苏社长,林同学,你们怎么来了?”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几人,在苏静文脸上多停留了一瞬。 “沉先生好!”林婉清嘴快,抢先笑道,“我们来寻宝啦!静文姐说您这儿有好书!”她说着,还悄悄朝旁边的女生眨了眨眼。 “欢迎。”沉墨舟从容地从柜台后走出,“新到的书都在左边那几个书架,有些北平印书馆新出的散文集,还有些上海过来的译文杂志,你们可以慢慢看。”他举止一如既往地温和得体,是一位师长对待来访学生的正常态度。 姑娘们立刻被书架吸引,分散开来翻阅。但她们的目光却不时地飘向苏静文和沉墨舟那边。只见苏静文没有立刻去翻书,而是走到柜台边,看似随意地低声对沉墨舟说着什么。 “瞧见没,”一个女生用手肘碰碰同伴,用气声说,“静文肯定有悄悄话。” “那当然,社长嘛,总得和指导先生多交流交流社务呀。”另一个女生抿嘴笑,故意把“社务”两个字咬得轻轻的,充满调侃。 林婉清也凑过来,加入八卦小团体:“我看静文姐今天特意换了那支新买的发卡…” 苏静文似乎察觉到身后的目光和低笑,耳根微微发红,但她还是坚持对沉墨舟低声道:“先生,上次说的那批旧杂志…整理出来了吗?我正好叫了同学们来,可以帮把手。”她这话说得含糊,其他女生只当是社团事务。 沉墨舟瞬间了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他微微颔首,声音同样压低:“在后间。那就…有劳了。”他指了指通往后院的那扇门帘。 就在这时,那门帘忽然从里面被掀开一道缝,一个五六岁年纪、面色有些苍白却收拾得干净的小男孩探出头来,怯生生地喊了一声:“沉叔叔…娘让我问…”他话未说完,猛地看见外面这么多陌生的大姐姐,立刻吓得缩了回去,门帘也随之落下。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几个女生都愣了一下,暂时忘了打趣。林婉清好奇地问:“咦?沉先生,书社后面还住着人吗?好小的孩子。” 沉墨舟神色不变,语气平和地解释:“是一位远房亲戚家的孩子,家里遭了兵灾,暂时借住在这里养病。”这个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并未引起太多怀疑。 “哦,原来是这样。”林婉清心无城府,立刻信了,甚至还感叹了一句,“兵灾真可怕…… ” 苏静文立刻顺势道:“既然有孩子,怕是怕吵。婉清,你们就在外面挑书,我进去帮先生把那些旧杂志搬出来,免得惊扰了病人。”说着,她对沉墨舟使了个眼色,便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沉墨舟对剩下的女生笑了笑:“你们随意看,看中什么告诉我。”他便也转身跟着进了后间。 门帘一落下,外面的小声议论又开始了。 “欸,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哦…… ”虽然知道是去搬书,但仍有女生忍不住调侃。 “嘘!小声点!不过…… 静文姐可真是锲而不舍呢。” “说不定真是远房亲戚呢…… ” “反正我觉得静文姐对沉先生…… 真是不一般。” 梳着齐耳短发的女生环顾四周,好奇地问:“咦?今天怎么不见吴灼?” 林婉清正兴致勃勃地整理着书包,闻言立刻转过头,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毫不掩饰的羡慕和一点小骄傲,仿佛分享的是自己的事情:“她呀,最近在学一样特别厉害的新本事呢!叫什么……摩斯码!对,就是电报用的那种,嘀嘀嗒嗒的,听说可难了!是宋公子亲自操刀教的,她说特别有意思,正学得入迷呢!” 她的语气活泼而直接,充满了对新鲜事物的好奇和对朋友投入新学习的赞赏。 另一个女生惊讶地张大了嘴:“那不是报务员才学的吗?学这个做什么?好稀奇呀!” 大家正说着,见沉墨舟来了,那个小短发顺口对沉墨舟说道:“先生,你听说没?吴灼最近没来社里,原来是在用功学摩斯码呢!您听说了吗?” 此言一出,??苏静文清晰地看到,沉墨舟正准备拿起记账本的手,在空中有了一个极其短暂、几乎难以察觉的凝滞。?? 他脸上的温和笑意似乎瞬间冻结了一刹,虽然很快便恢复如常,但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深处,却骤然掠过一丝??极其锐利的警惕与深沉的忧虑??,这与他平日那种包容一切的温和截然不同。 他沉吟了半秒,声音依旧平稳:“哦?这倒是……很实用。”他措辞谨慎,避开了“厉害”或“有趣”等可能带有倾向性的词,但苏静文捕捉到了他语气里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苏静文的心猛地一沉。?? 她太熟悉沉墨舟了,他此刻的反应绝非一位师长听到学生发展寻常新爱好时应有的态度。那瞬间的锐利和后续的沉重,都指向一个结论:??沉墨舟深知此事背后的含义,并为此感到深深的担忧。 就在大家叽叽喳喳的时候,泛舟书社的门被推开,一道纤细窈窕的身影走了进来。 来人正是董云芝。她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的软缎旗袍,乌黑的秀发松松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秀美的脖颈。她手中捧着两本线装书,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文静又略带疏离的微笑,径直走向柜台后的沉墨舟。 “沉先生,”她的声音清柔悦耳,“我来还书。上次借的《洛阳伽蓝记校注》和《读史方舆纪要》看完了,真是受益匪浅。尤其是您批注的地方,让我茅塞顿开。”她将书轻轻放在柜台上,动作优雅。 沉墨舟见到她,神色如常地点点头,语气温和但保持着师长的距离:“客气。你能看懂就好,这两本书确实需要些耐心。” “是啊,多亏先生指点。”董云芝浅浅一笑,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旁边站着的苏静文一行人,微微颔首示意,姿态大方得体。 书社里原本还在小声议论和翻书的女生们瞬间安静了下来,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董云芝吸引。她身上那种混合着书卷气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清冷疏离感,与她们这些穿着蓝布旗袍的女学生截然不同。 林婉清凑到苏静文耳边,用气声惊叹道:“哇…她好漂亮啊!” 另一个女生也小声附和:“是啊,还书?还特意提到先生的批注,他们好像很熟的样子?” 董云芝似乎没有听到这些低语,又或许根本不在意。她与沉墨舟简单交谈了几句关于书中某处考证的问题,沉墨舟也简洁地解答了。整个过程,两人之间流动着一种基于学识的、旁人难以插入的默契氛围。 “静文姐!你看到没?她和沉先生好像很谈得来啊!” “是啊是啊,她刚才看沉先生的眼神……你们注意到没?好像很……很专注?” 这时,??齐耳短发猛地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压低声音:“我想起来了!她就是燕大历史系那个特别有名的董云芝!我听我表哥说过她,她可是燕大历史系公认的高材生,学问好,交际广泛!而且……”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羡慕和神秘,“听说她家里虽然没什么人了,但跟好多文化界的名流、甚至一些政要的夫人都有来往呢!经常出入一些很高端的文化沙龙。” 另一个女生惊讶地捂住嘴:“真的假的?这么厉害?看起来好年轻啊…” 小短发用力点头:“千真万确!我表哥在报社实习,他说有一次在市长夫人办的赏画会上还见过她呢,谈吐特别风雅,好多人围着她说话。” “哎呀,”小圆脸女生再次脱口而出,这次语气更加笃定了,“人又漂亮,学问又好,还认识那么多大人物…??该不会…董师姐才是沉先生心目中那种…才貌双全的‘红颜知己’吧???” 她说这话时,眼神意有所指地瞟向苏静文。 林婉清赶紧扯了扯那个女生的衣袖,担忧地看向苏静文:“别瞎说!认识名流怎么了……静文姐还是我们社长呢,文采也好!沉先生对谁都挺好的……静文姐,你别听她们乱猜……” 然而,苏静文的脸色已经微微有些发白。她看着董云芝离开的方向,又回想刚才沉墨舟与董云芝交谈时那种自然而专注的神情,那种基于深厚学养的、旁人难以企及的默契……再对比自己,只是一个爱好文学的女学生社长,甚至还带着一群同学来“打扰”他,一种混合着自卑、酸涩和失落的情绪猛地涌上心头。 董云芝所展现出的那种成熟、优雅以及与沉墨舟似乎存在于同一知识层面的世界,都让她感觉自己那些隐秘的情愫和微小的努力,显得格外幼稚和微不足道。 她勉强笑了笑,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声音却有些干涩:“董小姐……确实很优秀。和先生讨论学问很正常……你们别瞎起哄了。” 片刻后,董云芝便礼貌地告辞:“那不打扰先生和同学们了,我先回去了。” “好,慢走。”沉墨舟颔首。 董云芝再次向苏静文等人方向微微点头,随即优雅地转身,欲款步离开。然而,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在门口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脸上带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友善而又不失矜持的微笑,目光扫过苏静文和她身边的几位女生。 “对了,你们是灼灼的闺蜜吧,我常听她提起你们,”她的声音清柔悦耳,“这周末,我和几位朋友在西山脚下有个小聚,不过是些赏秋、品茶的闲适活动,不知几位可有兴趣一同前往?秋高气爽,总待在城里也闷得慌。” 林婉清一听有出游的机会,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抢先响应:“去西山?太好了!正好可以换换心情!”另外几个女生也顿时面露期待,小声表示赞同。 苏静文却微微一怔,她本能地想要保持距离。她正斟酌着如何得体地婉拒:“董小姐太客气了,只是我们恐怕……” 话未说完,董云芝仿佛看穿了她的犹豫,微微一笑,语气更加温和,却抛出了一个让苏静文无法轻易拒绝的理由:“不必见外,都是些相熟的朋友。??对了,我前些日子和灼灼还聊起此事,她似乎也颇有兴致,我已一并邀了她。想着人多热闹些,她性子静,有你们这些相熟的同学在,想必更能放松些。??” “灼灼也去?”林婉清更加兴奋了,拉着苏静文的胳膊,“静文姐,去吧去吧!董小姐都这么邀请了,还有灼灼一起,多难得呀!” 其他女生也纷纷附和,期待地看着苏静文。 苏静文听到“吴灼”名字的瞬间,心中那份想要婉拒的念头顿时被堵了回去。她若执意不去,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她脸上勉强挤出一丝得体的笑容,点了点头:“董小姐想得周到。既然如此…那就多谢您的盛情了。周末我们会准时到的。” 董云芝满意地浅浅一笑:“那太好了,周末见。”她这才真正转身,步履轻盈地离开了书社。 门上的铜铃轻响,董云芝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她留下的邀请和那句看似无意提及的“?灼灼??”,却在书社内激起了一层新的、微妙的涟漪。 林婉清和其他女生已经兴奋地开始讨论周末出游要穿什么衣服、带些什么点心,沉浸在对周末活动的期待中。 而苏静文站在原地,心中五味杂陈。董云芝的邀请大方得体,无可指摘,但她总觉得那笑容背后有着更深的目的。 沉墨舟的眼神微微一暗,“你们此去西山要得到家里的首肯。” “先生放心吧,我一定保证姐妹们的安全!”林婉清拍了怕胸脯。 沉墨舟颔首,将她们送至门口。 离开书社,走到附近安静的胡同口,姑娘们才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这事,语气中充满了兴奋。 林婉清依旧兴奋:“灼灼就是厉害,连董小姐也认识,整天学的也都是我们弄不懂的玩意,什么天文啊,地理啊,还有这个摩斯码,听着就好神气啊!” “是啊,灼灼向来聪慧,学什么都是一点就通,不像我们,学了国文和英文就已经用尽力气了。” “她学这个不会和他哥有关吧?” “啊,我倒觉得不会是因为宋公子的飞机灯吧?” 此言一出,几个女孩像是得了什么珍宝,聚在一起笑个没完。 然而,苏静文却有些心不在焉。 她沉默地走在姐妹们中间,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洒下,却无法驱散她心头渐渐聚拢的、关于这个时代的沉重迷雾。 047西山试马公子释疑窦深闺拈酸兄妹剖肝肠 砺锋堂书房,周日中午 吴道时坐在宽大的书案后,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几不可闻的“嗒、嗒”声。壁炉台上的座钟秒针规律走动,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陈旻无声地走入,将一份薄薄的卷宗放在桌上。 “处长,关于董云芝(代号‘梅’)的调查,有突破性进展。”陈旻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不带任何情绪。 吴道时抬起眼皮,目光扫过卷宗:“说。” “其一,确认其与佐藤一郎的核心联络点,并非之前推测的茶馆或洋行,在燕京大学图书馆西文阅览区,靠窗第叁排第二个座位。她每周二、四下午固定前往,每次停留约两小时,表面上是查阅善本古籍或西文历史期刊。但我们的人确认,她每次都会在离开前,将一张看似废稿的纸条夹入书架特定区域(G区,历史地理类)一本极少人借阅的德文旧书《中欧地形测绘综述》的书页中。约一小时后,会有一名伪装成学生的日方人员前来取走。偶尔,她也会从同一位置取走指令。” 吴道时眼中寒光一闪,指尖敲击停顿:“燕大图书馆…果然是好地方。人流固定,环境安静,学术活动做掩护,无人会起疑。佐藤倒是会选地方。”他语气冰冷,“继续。” “其二,”陈旻继续道,“我们对董云芝近期的活动轨迹进行了全面回溯。发现她除图书馆和必要社交外,还有一个固定去处——??泛舟书社??。频率约为每月两到叁次。” 吴道时身体微微前倾:“沉墨舟的书社?”他的语气里多了一丝审视。 “是。她以借阅和讨论古籍版本为名前往,与沉墨舟有正常交谈,时间不长。但我们的人观察到,她曾有一次在书社后院短暂停留,当时沉墨舟并不在场,是书社那名老伙计接待的她,以‘帮忙整理库房旧书’为由。无法确认具体接触内容。” 吴道时沉默了片刻,手指重新开始敲击桌面,节奏稍缓,显然在快速思考整合信息。 “泛舟书社”他缓缓重复,目光变得深邃,“沉墨舟……一个看似与世无争的文人,开着一间不赚钱的小书社,却暗中收留来历不明的‘难民’。”他冷笑一声,“现在,又和‘梅’这条线产生了交集……” 他猛地抬眼,分析如刀: “图书馆是主干道,安全但不够灵活,只能传递预先准备好的静态信息。她需要更灵活、更即时的备用或紧急联络渠道。董云芝去书社,绝非单纯讨论学问。沉墨舟收留的那些人,成分复杂,背景成谜。那里鱼龙混杂,正是进行非正式接触、传递口信或小件物品的绝佳掩护场所。” “有两种可能:第一,书社本身就是一个次级联络点或安全屋,沉墨舟知情甚至参与其中;第二,董云芝利用了书社人员复杂、管理松散的特点,绕过沉墨舟,与其中的某些特定人物进行接触。后者可能性更大,她是在利用环境的混乱为自己打掩护。但无论哪种,”吴道时语气斩钉截铁,“泛舟书社都已被卷入漩涡中心。它要么是阴谋的一部分,要么即将成为阴谋的牺牲品。” 他顿了顿,下达指令:“图书馆那条线,继续严密监控,记录所有取放信息的人员、时间、内容,但暂时不要动,我要放长线。重点,加强对泛舟书社的监控,尤其是后院和那名老伙计。摸清所有进出人员的底细。查清董云芝去后院那次,到底见了谁,做了什么。” “对沉墨舟…”吴道时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权衡,“暂时保持观察。先查清他和那些‘难民’的真实底细,以及他与董云芝的交集到底有多深。暂时……先别惊动他。” “明白。”陈旻沉声应道。 吴道时靠回椅背,目光再次落回卷宗上,指尖重重敲在“燕京大学图书馆”和“泛舟书社”这两个地名上。 陈旻汇报完毕,书房内陷入一片沉寂。吴道时刚挥了挥手,示意陈旻退下。 陈旻却并未立刻离开,似乎犹豫了一下,随即补充道:“处长,还有一事。关于‘梅’……??向苏静文、林婉清等数名贝满女中的学生,发出了去西山骑马场游玩的邀请。??” 吴道时原本按压眉心的手指骤然停住,但并未太在意,语气淡漠:“学生间的交际,有何异常?” 陈旻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接下来的话却如同惊雷:“??大小姐好像也会一同前往。??” “什么?!” 吴道时猛地抬起头,眼中所有的阴郁和沉思瞬间被一种极度锐利的警惕和惊怒所取代!他身体骤然绷直,手指重重砸在桌面上! 西山!那里地形复杂,远离城区,正是进行隐秘接触甚至… … 发生“意外”的绝佳地点!董云芝,这个日谍,竟然主动接近并邀请他的妹妹?! 这绝不是普通的社交!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 “什么时候?具体地点?!”吴道时厉声追问,整个人已经进入了高度戒备的临战状态。 “今日午后,西山静宜骑马俱乐部。”陈旻迅速报出信息。 “备车!”吴道时没有任何犹豫,猛地站起身,抓过搭在椅背上的军装外套,声音冰冷急促,“立刻去西山!” 他一边大步流星地向门口走去,一边对陈旻下达一连串指令: “立刻加派两组人,一组先我们一步赶往西山骑马场,控制所有出入口和制高点,便衣潜伏,没有我的命令绝不准暴露!” “另一组,给我把董云芝从离开燕大到抵达西山的所有路线、可能接触的人,全部给我盯死!我要知道她每一个动作!” “是!”陈旻毫不迟疑,立刻转身先行一步去安排车辆和人员。 吴道时一把拉开书房厚重的门,走廊的灯光照亮了他冰冷如铁的面容和眼中翻涌的骇人风暴。 汽车引擎的低吼声很快在砺锋堂外响起,划破了深夜的寂静。黑色的轿车如同离弦之箭,向着西山方向疾驰而去。 **** 西山静宜骑马俱乐部,周日午后 秋日的西山,天高云淡,层林尽染。静宜骑马场的草场略显枯黄,但气氛却因一群年轻女学生的到来而显得活跃。林婉清、苏静文等几个贝满女中的姑娘们已经在马厩旁,兴奋又有些胆怯地围着几匹温顺的母马,在马场教练的指导下,小心翼翼地挑选和试着靠近。 董云芝早已到了,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面料考究的深色骑装,长发利落地束在脑后,显得英气而不失柔美。她正从容地与马场的教练低声交谈,对一位看似领班的教练叮嘱道:“给这几位小姐都安排最温驯的马匹,配一位经验丰富的教练,务必确保安全。” 她的安排周到得体,赢得了林婉清等人感激的笑容。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的汽车引擎声由远及近。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场地边缘,车门打开,吴道时迈步下车。他并未穿军装,而是一身深色呢绒便装,外罩风衣,但挺拔的身姿和冷峻的气场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场内的欢声笑语顿时安静了几分。 董云芝第一个反应过来,她脸上立刻绽开一抹明媚又带着几分恰到好处惊喜的笑容,步履轻盈地迎了上去,声音清越婉转,带着一丝亲昵的嗔怪:“哎呀!表哥?您怎么也有空大驾光临了?真是稀客呀!”她这一声“表哥”叫得自然无比。 吴道时目光锐利如电地扫过董云芝,又快速扫过场内一脸惊讶和些许畏惧的贝满女生们,最后落在正被林婉清挽着胳膊、同样有些不知所措的吴灼身上。 他极淡地对董云芝点了点头,语气平淡:“路过,处理些公务。” 董云芝笑容反而更盛,侧身引向一旁:“那可正好!表哥您看,”她指向挂在栏杆上一套崭新的、做工精致的女式骑装,“我特意给灼妹妹准备了一套新的骑马服,想着她第一次来,总得穿得合身些、安全些才好。” 这话原本听起来体贴周到,无可指摘,但在吴道时听来,却充满了刻意讨好和越界的试探。他目光在那套骑装上停留一瞬,眼底寒意更甚,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费心了,不过令仪初学,用场里提供的装备更合适,免得糟蹋了你的心意。”他委婉却不容置疑地拒绝了。 吴灼看到他,有些意外,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声音。 吴道时走到她身边,目光扫过她正准备靠近的那匹温顺母马,说出的话不带任何温度,仿佛是对旁边的教练说:“这匹驹子腿力太软,不稳当。” 他完全无视了一旁的教练,亲自走向马厩,目光锐利地审视片刻,牵出了一匹更高大匀称、神态安静温顺的棕色骏马。“这匹可以。” 他亲自上前,无比熟练地检查鞍具、肚带,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利落,带着一种内行的权威。检查完毕,他这才将目光冷淡地投向她,语气硬邦邦地,带着命令的口吻:“还愣着干什么?过来。” 吴灼被他冷硬的语气刺了一下,走上前。吴道时伸手扶住她的腰侧和手臂,他的手掌温热而有力,触碰到她的瞬间,两人似乎都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稳定地托举着她,几乎是将她半抱上了马鞍,动作利落却毫无温情,仿佛只是在摆放一件物品。 随后,他并未将缰绳交给她,而是一手稳住鞍桥,利落地翻身而上,直接坐在了她的身后! 他的胸膛瞬间贴近了她的后背,双臂从她身侧环过,握住了缰绳,将她完全笼罩在自己的气息和掌控之下。 吴灼的身体彻底僵住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传来的、哥哥坚实胸膛的热度和心跳,以及他呼吸时拂过她发梢的微热气息。这过于亲密的距离和冷战期的冰冷态度形成了剧烈反差,让她心跳失序,无所适从。 而吴道时,在将她彻底环入怀中的那一刻,身体猛地一僵。少女柔软的身体紧贴着他,发间淡淡的清香萦绕鼻尖,与他刻意维持的冷硬面具产生了致命冲突。一股陌生而汹涌的热流猝不及防地冲击着他的理智,??身体最原始的反应几乎要脱离他强大的意志力,骤然苏醒??。他猛地收紧下颌,用近乎残酷的自制力将那瞬间躁动的欲望狠狠压了下去,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但他环着她的手臂却无意识地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那力度泄露了他平静表面下的惊涛骇浪。 他声音绷得极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开始??机械地讲解要领:“坐稳,腰背挺直,目视前方。”他一手牵着缰绳,一手虚扶在吴灼身侧,“缰绳不是让你死拽着的,是让你与它沟通。感觉它的节奏,放松……对,就这样。” 阳光下,那个传闻中冷厉的军统处长,此刻正耐心地、甚至堪称专业地指导着妹妹骑马。 这一幕,让原本有些紧张的气氛缓和下来。林婉清苏静文等人也在专业教练的看护下也开始尝试上马慢步。 董云芝站在一旁,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微笑,但眼神深处却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 聪明如她,瞬间明白了吴道时此举的全部含义。那是一种无声的、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强势的宣告和驱逐。她精心营造的一切,在这个男人的面前,显得可笑而苍白。 沉默地骑行了片刻,只有马蹄踏在枯草上的声音和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声。 终于,吴道时冰冷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没有看前方,目光似乎落在虚空处,开场白带着刺骨的寒意,“看来宋公子……教学很上心。”他刻意将“教学”两个字咬得极重,却带着一如既往的轻蔑。 吴灼身体一颤,抿着嘴不答,手指紧紧攥住了鞍桥。 吴道时并不需要她的回答,继续用那种审问般的、毫无温度的语调说道:“摩斯密码……他倒是会挑东西教。怎么,是预备着哪天……??好用这种嘀嗒声,隔着高墙深院,跟你传情达意???” 这句话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向吴灼,也反刺他自己。 吴灼忍不住反驳,声音带着委屈和倔强:“他不是!是我……” “这么着急为他辩护?”吴道时打断她,声音陡然更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用飞机灯搞那种哗众取宠的把戏?他是嫌自己命长,还是嫌你不够惹眼?”他的手臂无意识地收紧,勒得吴灼有些疼,也让他自己的身体更加紧密地贴着她,那股燥热感再次不受控制地窜起,让他更加烦躁。 “他不是哗众取宠!” “你确定?”吴道时冷笑一声,那笑声冰冷刺骨,??话语像刀子一样,既割伤她,也割伤自己??,“我看他很清楚怎么让你成为众矢之?大概也很清楚他那轻浮的浪漫,会给你带来什么?”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探究,“莫非,??你就喜欢这种……不顾后果的刺激???” 这句话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吴灼心里。她猛地扭头,眼泪夺眶而出:“大哥!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她这一激动,身体在他怀里剧烈地扭动挣扎,试图摆脱这令人窒息的禁锢和指控。 吴道时猛地倒吸一口冷气!她扭动的腰肢不可避免地、更深地摩擦着他的身体,那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清晰地传来,像一道闪电,瞬间击穿了他所有的防御! 他几乎是凭借本能,猛地松开一只握着缰绳的手,??手掌带着灼热的温度和不容抗拒的力量,死死地扣在了她不断扭动的腰侧!?? 那纤细而柔软的腰肢被他牢牢箍住,掌心的触感让他头皮发麻,几乎要失控! “别动!”他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可怕,充满了被??情欲和暴怒交织灼烧??的痛苦。 他死死咬着牙,下颌线绷得像要断裂,用尽全身残存的意志力对抗着身体最原始的反应和随之而来的、更汹涌的想要将她彻底揉碎的暴怒冲动。 他猛地一勒缰绳,马匹停了下来,声音因为极度的压抑而变得嘶哑低沉,充满了痛苦和一种??自虐般的冷酷??:“那我该怎么说?夸他宋公子有创意?赞你吴令仪有魅力?”他的指尖几乎要嵌进她的腰侧,“你知不知道,他每一个灯光信号,不仅照亮了你,也照亮了所有可能盯着我们家的眼睛!你学的每一个嘀嗒声,都可能变成将来射向你的子弹!” 他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和惊恐的眼睛,心中痛极,??嘴上却越发狠戾??:“你以为那是风花雪月?那是玩火自焚!而我,就是那个必须跟在你身后,替你收拾烂摊子,把你从火坑里拉出来的人!” 吴灼猛地扭头,眼圈瞬间红了:“哥!你非要这么说吗?!” “那我该怎么说?”吴道时冷笑一声,那笑声冰冷刺骨,“是不是该夸他在??为你争取到婚期推迟??之后,还不忘对你悉心‘教导’,加深印象?” 他猝不及防地抛出了这个重磅炸弹,语气里的讥讽和看透一切的冰冷几乎要满溢出来。 吴道时目光冰冷地扫过她震惊的脸,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冷嘲,“??他宋华卓倒是会做人情。??一边在你面前扮演体贴入微、尊重你意愿的君子,用‘推迟婚期’来换取你的感激和好感;另一边,却加紧用这些所谓‘有趣’的新花样,??一步步渗透,让你习惯他的存在,依赖他的‘教导’,对他心生仰慕…??… 这‘日久生情’的算盘,打得真是精明!他是在用温水煮青蛙!??先用‘推迟’卸下你的心防,再用‘教学’拉近你们的距离!?? 让你在毫无压力的情况下,不知不觉地落入他精心编织的情网里!等到明年五月,只怕你自己都舍不得再推迟了!??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不是的!他不是!”吴灼被他的话刺得生疼,挣扎着反驳,眼泪涌了出来,“他是在尽力…尽力实现对我的承诺…” “实现对你的承诺?”吴道时猛地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尖锐的痛楚和愤怒,“那他教你这些可能引来杀身之祸的东西,算不算压力?宋家由着他们儿子用那种招摇的方式把你推到风口浪尖,算不算压力???北平的报纸你没看见嘛?是谁在给你们收拾烂摊子?他现在的每一分‘好’,都是在为将来彻底拥有你铺路!?? 令仪,你看不清吗?!” 他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和惊恐的眼睛,心中痛极,??嘴上却越发狠戾??,将所有的怒火和一种被背叛的痛楚都倾泻而出: “而你,我的好妹妹,??你就这么心甘情愿地喝下这杯他们为你准备的温水?一边为他的‘体贴’感激涕零,一边毫无戒心地学习他教的一切?” 他猛地凑近她的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混合着灼热的气息和冰冷的绝望,“??告诉我,令仪,在他这套‘以退为进’的温柔攻势下,你的心……到底偏向了哪一边???” 这致命的追问,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吴灼的心上。她猛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哥哥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近乎疯狂的偏执,巨大的委屈和愤怒瞬间淹没了她。哥哥的话像最冷酷的解剖刀,将她心中那点朦胧的好感和感激剥得鲜血淋漓,让她无法直视,也无法反驳。 “我没有!”她几乎是尖叫出来,声音因情绪激动而嘶哑,“你总是这样!总是用最坏的心思去揣测别人!把所有的好意都当成算计!宋华卓他怎么想是他的事!我学东西是因为我觉得有趣!这跟我偏向哪一边有什么关系?!” 她这一激动,身体在他怀里剧烈地扭动挣扎。吴道时猛地倒吸一口冷气,身体瞬间绷得像铁一样硬,所有血液似乎都冲向了某一点。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压制住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欲望和随之而来的、更汹涌的暴怒。 她猛地抬起头,泪水疯狂涌出,却不再挣扎,只是用一双盈满泪水和痛楚的眼睛死死盯着哥哥那冷硬如石刻的侧脸,声音因极度的激动和伤心而剧烈颤抖,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 “哥… …你怎么敢… …问我这句话?!” 吴道时被她眼中那前所未有的绝望和愤怒刺得一怔,扣在她腰侧的手下意识地松了一丝力道。 吴灼却仿佛被这句话彻底点燃了所有压抑的情绪,她不管不顾地,用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砸向他: “你还记不记得?!就在爹告诉我,要我准备和宋家联姻订婚的那天晚上!我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你!我跑去书房找你!我那时候甚至抱着最后一丝妄想…我想求我的哥哥!我想求他帮帮我!”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积压已久的痛苦和控诉:“可我听到了什么?!我听到你和陈副官说——!”她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重复着那句如同梦魇般刻在她心底、将她彻底推开的话:“??她的婚期,轮不到我这个外人做主… …” 泪水汹涌地滑落,她却毫不在意,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瞬间僵住的侧脸,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快意:“??‘外人’… … 哥哥,这个词,是你自己说的!是你先把自己从我身边推开,划清界限的!现在!现在你却来质问我,我的心偏向了哪一边?!在你把我,把你自己都定义为‘外人’的那一刻起,你还有什么立场来问我这句话?!” 这句话,像一颗精准击中心脏的子弹,瞬间击碎了吴道时所有冰冷的伪装和强硬的姿态!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整个人瞬间僵在原地!那双总是深不见底、掌控一切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无法掩饰的剧痛和慌乱!他扣在她腰侧的手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收紧,指节因巨大的冲击而泛白,却又在下一秒颓然松开了力道。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个夜晚,他为了保护她而刻意疏远、强忍着心痛说出的绝情话,此刻被她用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原封不动地扔回他的脸上,成了刺向他心脏最锋利的匕首。他自以为是的牺牲和守护,在她眼里,成了最彻底的抛弃和背叛。 吴灼看着他瞬间苍白的脸色和眼中无法掩饰的痛楚,心中涌起一股混合着报复性快感和更深痛苦的复杂情绪,她泣不成声,却依旧不肯停下:“现在…现在有人愿意给我一点尊重,一点喘息的时间……哪怕那可能真的是算计!你呢?我的好哥哥!你除了把我推开!除了用这些伤人的话来质问我!你有什么立场?!你告诉我啊!” 她最后的质问几乎变成了绝望的哭喊,所有的委屈、恐惧、不被理解的痛苦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出来。 吴道时被她这番话彻底击垮了防线。他所有的愤怒、嫉妒、冰冷的算计,在她汹涌的眼泪和直指核心的控诉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 … 丑陋。他试图维持的冷酷面具碎裂开来。 他猛地一勒缰绳,马匹停了下来。他不再看她,只是死死盯着前方虚空,胸膛剧烈起伏,下颌绷得像是要碎裂开来。那只原本扣在她腰侧的手无力地垂落,指尖微微颤抖。 吴道时的身体猛地一震,脸色瞬间苍白如纸,眼中那片刻的剧痛和慌乱迅速被一种更深的、被彻底激怒的寒冰所覆盖,“立场?”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讥诮,“??你现在,倒想起问我有没有立场了???” 他猛地凑近她,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耳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再狠狠砸向她:“??你为了那个来历不明的野孩子,在疏影轩跟我针锋相对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的立场?!??” 吴灼猛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吴道时的声音陡然变得更加低沉危险,一字一顿,重复着那晚最终点燃炸药桶的、她掷向他的最残忍的话:“让我想想,你怎么说的?哦对了,是这句:??‘大哥!你现在说这些话倒轻巧!可你还记不记得?当年父亲把你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时候,我们可没人嫌你来历不明?!怎么没人怕你给吴家带来麻烦?!!’?? —— 吴令仪!这话!是不是你亲口说的?!!”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低吼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将那晚她给予他的致命一击,原封不动地、加倍地奉还给她! 吴灼如遭雷击,整个人瞬间僵住,脸色血色尽褪,连眼泪都仿佛冻在了脸上。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无尽的震惊和铺天盖地的悔恨与痛苦席卷而来。她没想到他会在此刻,用她当初最失去理智时说的话,来如此精准地、残忍地反击她。 “??呵…??…”吴道时发出一声极轻极冷的笑,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荒芜和自嘲,“??收养的时候,确实没人嫌弃我是外人。但这句话从你嘴里说出来… …吴令仪,那比任何人的嫌弃,都更让我像个外人。??” “现在,”他死死盯着她瞬间崩溃的神情,语气冰冷彻骨,完成了最残忍的反击,“??你来告诉我,我到底有没有立场???” 兄妹二人互相凝视着,一个彻底崩溃,悲愤交加;一个面色冰寒,眼底深处却是同样汹涌的、被至亲之人刺穿心扉后的绝望。他们用最了解彼此的利器,精准地刺穿了对方最脆弱的地方,??完成了一场两败俱伤、近乎同归于尽的互相毁灭??。 良久的、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吹过草地的呜咽声。 048怒马分道去毒计缚玉来 苏静文、林婉清和其他几位女生正由马场教练带领着,在距离吴家兄妹有一段距离的草坡上练习慢步。微风拂过,本该是惬意轻松的时光。 然而,远处那匹棕色骏马上,气氛却明显不同。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她们也能隐约感觉到那种冰冷的、几乎凝滞的低气压。 忽然,吴道时似乎说了什么,他身前吴灼的背影猛地一僵。紧接着,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吴灼激动的声音隐隐传来,带着哭腔,似乎在与她哥哥激烈地争辩着什么。 苏静文担忧地蹙起眉,勒住缰绳,望向那边:“婉清,你看…灼灼和她哥…好像吵起来了?声音也不太对。” 林婉清也早就注意到了那边的异常,她紧张地攥紧了缰绳,脸色都有些发白,闻言赶紧压低声音,带着明显的惧意说道:“静文姐,别看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小圆脸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吴道时那冷硬如山的背影,仿佛那背影都散发着寒气,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在用气声说: “??吴处长那个样子……太吓人了!他现在肯定在气头上,我们要是敢过去打扰,他说不定会… …??”她顺手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反正,我们就当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离得越远越好!??” 其他几个女生也噤若寒蝉,纷纷点头,下意识地拉着自己的马匹,又往更远的地方挪了挪,根本不敢朝那个方向张望,生怕引来那尊冷面煞神的注意。 苏静文闻言,心头一凛。她再次望向远处,只能看到吴道时挺拔却紧绷如弓的背影,以及吴灼似乎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肩膀。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压抑的、充满张力的气氛却跨越距离传递过来,让她也感到一阵心悸。 “嗯… … 我们继续练习吧。”苏静文收回目光,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的马匹,但心思却难以平静。远处那无声的激烈对抗,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在她心里。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吴灼那看似风光无限的“兄长庇护”之下,所隐藏的令人窒息的掌控和如此巨大的、一触即发的压力。 而此刻,董云芝正由马场经理亲自陪同,在不远处的另一条跑道上优雅地慢跑,她似乎也注意到了远处的动静,但只是远远地投去一瞥,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她的骑行,仿佛那激烈的争吵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杂音。 整个骑马场,因那中心区域的冰冷风暴,无形中划分出了界限分明、无人敢越雷池一步的区域。 *** 这场骑马,成了一场沉默的煎熬。彼此伤害的话语在空中回荡,身体却被迫紧密相依,一个冰冷的外表下藏着汹涌的欲望与心痛,一个委屈的心灵承受着悲伤与委屈。 最终,吴道时先移开了视线,他猛地一勒缰绳,驱动马匹,不再有任何言语,只是以更快的速度向前奔去,仿佛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血腥战场。 直到他最终勒停马匹,近乎粗暴地将她抱下马,紧紧攥着她的手腕,用冰冷的“公务紧急”作为借口,强势地将她带离。那强势的背后,再无任何情绪,只剩下一种彻骨的、玉石俱焚后的冰冷与死寂。 吴灼踉跄了一下,脚踝传来一阵刺痛,但她咬紧嘴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泪水依旧不受控制地滑落,在她苍白的脸颊上留下冰冷的湿痕。她不挣扎,也不说话,任由他拉着她,大步流星地走向那辆黑色的轿车。 他甚至没有去管那匹昂贵的骏马,径直将吴灼塞进副驾驶座,用力关上车门,发出沉闷的巨响。他绕到驾驶座,拉开车门坐进去,引擎发出一声低吼,车子猛地窜了出去,轮胎在草皮上擦出刺耳的声音。 车厢内,死一般的寂静。 与车外呼啸而过的秋风不同,车内空气凝滞得如同冰窖。只有吴灼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地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吴道时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凸起。他下颌绷紧,目光死死盯着前方路面,侧面线条冷硬如刀削斧劈,仿佛要将所有翻腾的情绪都死死压进那副冰冷的躯壳之内。方才那场互相投掷最恶毒言语的厮杀,抽干了所有的激烈,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片狼藉的荒芜。 他开得极快,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灰黄的色块。 吴灼蜷缩在副驾驶座上,将脸扭向窗外,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狼狈哭泣的样子。可越是压抑,那委屈和心痛就越是汹涌,眼泪掉得更凶。她不明白,为什么每次想要靠近,最后都会变成这样互相伤害、遍体鳞伤的局面。哥哥那些冰冷的话语,一遍遍在她脑海里回放,像淬毒的冰锥,刺得她心脏阵阵抽痛。 而吴道时,他内心的风暴远比外表看起来更加剧烈。他不是没有看到她踉跄的脚步和苍白的脸色,不是没有听到她压抑的哭声。每一次细微的抽泣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让他几乎要失控地踩下刹车。但他不能。他只能用更快的车速、更冷的沉默来武装自己,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隔绝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懊悔和心痛。他痛恨自己失控的情绪,更痛恨自己无论多么愤怒,最终都无法真正狠下心肠对她不管不顾。 在一个拐弯处,车速过快,吴灼的身体因惯性微微向他倾斜。 几乎是本能地,吴道时握着方向盘的右手猛地松开,下意识地就要伸过去扶住她——但那只手在空中僵硬地停顿了一瞬,又猛地收回,更加用力地攥回了方向盘,指节发出轻微的声响。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吴灼的眼睛。她的哭声骤然停顿了一下,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更酸更痛。他明明… …还是在意她的。可为什么非要这样?为什么非要互相折磨? 黑色的轿车在北平的街道上疾驰,车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车子驶过一个岔路口,一条通向什锦花园吴府,另一条则通向城内的方向。 就在吴道时习惯性地要打转向灯驶向回家的路时—— 一直沉默得像一尊雕像的吴灼,忽然开口了。她的声音因哭泣而沙哑,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平静和不容置疑的决绝,清晰地划破了车内的死寂: “??我不回家。??” 吴道时握着方向盘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车速未减,但他侧过头,冰冷的目光扫向她。 吴灼没有回头,依旧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的夜景,继续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的:“??在前面路口,右转。送我回贝满女中。??”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猛地砸进了车内凝滞的空气里。 吴道时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着方向盘的指节猛地攥紧,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他几乎是立刻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不容置疑的命令:“??不行。??” “我必须回学校。”吴灼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倔强和疏离,“明天一早有课。宿舍有门禁。” “陈旻明早送你。”吴道时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余地,“今晚,你必须回家。” “我不是在征求你的同意。”吴灼终于缓缓转过头,看向他,她的眼睛红肿着,但里面已经没有泪水,只有一种被伤到极致后的空洞和冰冷,“我只是在告知你我的决定。如果你不送,我就在下一个路口自己下车走过去。” 她的语气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却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让吴道时感到心惊和… … 失控。她不是在赌气,而是在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划清界限。 “吴令仪!”吴道时猛地低吼出声,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暴怒和一丝被刺痛后的慌乱,“你非要这样是吗?!非要跟我对着干?!” “跟你对着干?”吴灼轻轻重复了一句,嘴角扯出一抹极淡却极其伤人的弧度,那弧度里充满了疲惫和讥诮,“我怎么敢呢?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跟吴处长对着干?” 她再次用了“外人”这个词,精准地、残忍地刺向他最痛的伤口。 吴道时的呼吸猛地一窒,脸色瞬间铁青!他握着方向盘的双手因为极度用力而骨节发白,手背青筋暴起。他猛地一脚踩下刹车! “吱——!” 轮胎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轿车猛地停在路边空旷的夜色里。巨大的惯性让两人的身体都猛地向前倾去。 吴道时转过头,死死地盯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翻涌着骇人的风暴,仿佛要将她吞噬。他几乎是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地挤出话:“你、再、说、一、遍。” 车内狭小的空间里,空气仿佛被抽干,只剩下两人剧烈的心跳声和无声对峙的硝烟味。 吴灼迎着他几乎要杀人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苍白的脸上是一片哀莫大于心死的平静。她沉默着,不再说话,但那无声的坚持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力量。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对峙。 最终,吴道时猛地转回头,重重一拳砸在方向盘上! “嘟——!”刺耳的喇叭声再次撕裂夜的宁静,宣泄着主人无处可去的狂怒和挫败。 他死死盯着前方,胸膛剧烈起伏,下颌绷得像是要碎裂开来。几秒后,他猛地重新启动车子,狠狠一打方向盘,车子如同离弦之箭般,猛地拐向了通往贝满女中的那条路! 车速快得惊人,窗外的景物疯狂倒退。 他不再看她,也不再说话,只是用这种近乎疯狂的车速来表达他极致的愤怒和那无法言说的、被她彻底推开和拒绝的剧痛。 吴灼重新将头转向窗外,闭上眼睛,任由冰冷的夜风透过车窗的缝隙吹打在脸上。一滴泪,悄无声息地从眼角滑落,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她赢了这场无声的对峙,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荒芜和更深的绝望。 车子最终以一个近乎粗暴的急刹车,停在了贝满女中紧闭的校门前。此时已是深夜,校园内一片寂静,只有门房还亮着一盏孤灯。 吴灼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推开车门,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向校门旁那扇供晚归学生通行的小侧门,一次都没有回头。她低着头快步走了进去,单薄的背影在秋风中显得格外脆弱。 吴道时没有下车,也没有立刻离开。他坐在驾驶座里,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像,透过车窗,死死地盯着她那单薄决绝的背影消失在门内,直到那扇小门“哐当”一声从里面闩上。 他依旧没有动。 许久,他才猛地收回视线,重新发动汽车。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黑色的轿车缓缓驶离,最终融入北平沉沉的夜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是这一夜,什锦花园砺锋堂的灯,彻夜未熄。 而贝满女中宿舍楼里,靠窗的那张床铺上,也有人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直到天明。 他们之间的冷战,以一种更决绝、更疏离的方式,蔓延开来。 *** 与此同时,西山静宜骑马俱乐部。 董云芝站在场边,脸上那抹惯常的、得体而疏离的微笑,在吴家兄妹的汽车绝尘而去后,慢慢淡去,最终化为一片深不可测的冷静。她目睹了方才那场冲突的大部分过程——虽然听不清具体言语,但那剑拔弩张的姿态、吴灼崩溃的泪水、以及吴道时最后那近乎失控的冰冷愤怒,所有的一切都清晰地落入了她的眼中。 这比她预想的还要……??有效??。 她对身旁略显得有些无措的林婉清、苏静文等人露出一个安抚的浅笑:“看来吴处长临时有急事,带着灼灼先回去了。诸位,我们继续吧,别辜负了这大好秋光。”她叁言两语,轻松地将一场显而易见的家庭风暴化解为“公务繁忙”,维持住了表面的和谐。 又闲谈骑行了约莫半小时,董云芝便以“忽感有些头痛”为由,优雅地提前告辞。她婉拒了女生们同行的建议,独自一人离开了骑马俱乐部。 她没有叫车,而是沿着西山脚下僻静的林间路走了一段。秋阳透过稀疏的枝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四周寂静,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和她自己高跟鞋敲击路面的轻微回响。 确认四周无人后,她闪身走进了路边一个废弃的樵夫小屋。里面蛛网遍布,尘土厚积。她从随身的小皮包里拿出一部小巧精密的特制电台,动作熟练地架设好天线,戴上耳机。 手指在发报键上轻盈而迅速地跳动,发出一连串几乎微不可闻的“嘀嗒”声。这不再是练习,而是经过复杂加密、直接通向特定波段的电波。 电文的内容,冷静而精准,却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危险的目的: 【今日西山,近距离观察确认。目标“玉”质地极上乘,纯净无暇,然其守护者“闸”反应之激烈,远超预估。】 【基于此,原定长期渗透、套取军火库情报之方案,恐耗时过长且变数巨大。“闸”警惕性极高。】 【建议立即启动备用方案:“捕玉”计划。将“玉”秘密控制。】 【此举一石二鸟:第一,可直接以“玉”之安全为筹码,逼迫“闸”就范,换取军火库之精确位置及守备详情,甚至更多机密。第二,可彻底摧毁“闸”之心理防线。此“玉”乃其唯一软肋与逆鳞,一旦掌控“玉”,便等于扼住了“闸”之咽喉,其必为我所用,或可不攻自破。】 【“玉”之价值,已远超打开军火库之钥匙。其本身,即成钳制“闸”最有效之武器。请求调配精锐行动组,择期“捕玉”。】 电文发送完毕,董云芝仔细消除了所有痕迹,将电台重新收回皮包。她走出樵夫小屋,站在秋日的阳光下,微微眯起眼,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即将动手的紧张,也无对猎物的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和计算,仿佛一位玉匠在端详一块即将被强行雕琢的美玉。 吴家的小宝贝……这块上等的“玉”。 她心里再次默念着这个称呼。 是的,看得很清楚了。其价值不仅在于她可能知道什么,更在于她??是谁??——她是能勒紧吴道时脖颈的最完美的绳索。 佐藤先生,想必会同意她的判断。这块“玉”,是时候该强行取来,握在手中了。 049天文台密语惊秋寂,琉璃界破隔窗寒 中秋后的上课的第一天,林婉清便像只快乐的雀儿般扑了过来,挽住吴灼的胳膊,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好奇与打趣:“灼灼!你可算回来了!昨日在跑马场都没来得及和你说话,你和你哥没事吧,还有,中秋节过得如何?是不是…‘月圆人更圆’呀?”她故意拖长了语调,挤眉弄眼,暗示意味十足。 吴灼被她闹得脸颊微红,轻轻挣开她的手,走到书桌边假装整理书本,低声道:“还能如何,不过是家宴罢了。” “家宴?”林婉清显然不信,跟过来凑近她,压低声音笑道,“某位英俊的飞行员可是亲自驾临学校,把我们贝满的明珠给接走了!快从实招来,是不是好事将近了?宋公子那般人物,又如此殷勤,真是羡煞旁人!” 林婉清显然对这等才子佳人的事情充满了兴趣。 吴灼的脸更红了,心中却泛起一丝复杂的滋味。她想起宋华卓的热情,想起那个拥抱,想起推迟的婚期,但更多的,是那份无法与人言说的压力和茫然。她只能摇摇头,语气带着几分无奈的认真:“婉清,真的只是寻常家宴。” 林婉清见她神色间并无多少待嫁女儿的羞涩欢喜,反而隐隐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便也收敛了玩笑,挽着她的手道:“好啦好啦,不问你了。不过啊,要是真有那一天,我可要第一个给你做伴娘!” 吴灼勉强笑了笑,将话题引向了学校的功课。 白日里的课程依旧,国文、数学、英文……吴灼努力让自己沉浸其中,试图暂时忘却那些烦扰的心事。然而,当先生讲解诗文,提到“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时,她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晚在众人面前写下的这句词,以及兄长那深不可测的目光;当休息时听到远处隐约的钟声,那节奏又会让她恍惚想起摩斯密码的“滴答”声。 傍晚放学后,她一个人缓缓走向贝满女中的天文台,这里平日少有人来,尤其入夜后,更是僻静。她需要这样一个地方,一个人待着,整理纷乱的思绪。 天文台里有些昏暗,只有仪器金属表面反射着窗外清冷的月光。她靠在冰凉的铁栏边,望着窗外疏朗的星空,白日里林婉清的玩笑、宋华卓炽热的眼神、兄长冰冷的一瞥……种种画面在脑中交织盘旋。 她叹了口气,从随身带着的软布包里,取出了那本《国际摩斯密码标准教程》和一支小手电。 借着手电微弱的光束,手指在书页的图表上慢慢划过,心里默念着那些点和划的组合:A (-滴答)… B (答-滴-滴-滴)… C (答-滴-答-滴)… 她甚至尝试着用手指在冰凉的铁栏上轻轻敲击出简单的节奏。 正当她全神贯注,试图将那几个基础字母的节奏牢记于心时,一个温和而略带讶然的声音自身后不远处响起,在这寂静的夜台上显得格外清晰: “这么晚了,还在用功?” 吴灼吓了一跳,猛地回头,手电的光束也随之晃动。只见天文台入口处的阴影里,月光勾勒出他清瘦挺拔的轮廓,似乎是来巡视或者取什么东西,他脸上带着一丝意外的神色,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书和那尚未完全收起的手电光束上。 吴灼慌忙合上书,站起身,有些窘迫地行礼:“沉先生。” 沉墨舟缓步走近,目光掠过她手中那本教材的封面,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国际摩斯密码标准教程》?”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探究的兴趣,“没想到你会对这个感兴趣。” 吴灼脸颊微热,低声道:“……只是觉得有趣,随便看看。” 沉墨舟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浩瀚的星空,语气似乎随意地延伸了刚才的话题:“密码之学,看似枯燥,实则内藏乾坤。能于纷杂信号中辨明真意,于无声处听得惊雷,是一门极考验心性与智慧的学问。尤其…”他顿了顿,侧过头来看她,月光映照下,他的眼神显得格外深邃,“尤其当它并非通过电波,而是以另一种更…浪漫的方式呈现时,能读懂的人,更是不多。” 他这话……分明意有所指!那夜贝满上空闪烁的飞机灯语!宋华卓那场盛大而直白的告白!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笃定和求证:“先生……所以那天你……”她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然明了。 吴灼的心猛地一跳,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笃定:“先生……也懂摩斯密码?”她问的不是“先生懂摩斯密码吗”,而是“也懂”。那个“也”字,微妙地指向了某个已知的、共享的语境。 沉墨舟静默了片刻。夜空下,他的侧脸轮廓在月光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更没有问她为何有此一问。只是那沉默本身,以及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微光——有一丝了然的深邃,一丝极淡的怅惘,或许还有一丝难以捕捉的赞赏——已然是一种无声的答案。 他最终只是极轻地牵动了一下唇角,那弧度似笑非笑,目光重新投向无尽的星空,声音低沉而平和,仿佛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夜空中的密码,有时比书本上的,更难解读。因为它需要的不仅是知识,更是……心意相通。” 她鼓起勇气,抬起头,目光恳切地看向他:“先生若是……略通此道?能否指点学生一二?” 她的态度恭敬而真诚。 沉墨舟闻言,眸光几不可察地闪动了一下。 他何等敏锐,中秋刚过,她便突然开始钻研此道,且是在参加了那场显然有宋家人在场的家宴之后……这其中的关联,几乎不言而喻。 他静默地看了她片刻,那沉默里似乎有一种极轻微的滞重。随即,他神色如常地走到天文台一侧用于记录观测数据的陈旧木桌前,声音依旧平稳:“这摩斯密码,于军事通讯、远距联络上,确是极实用的学问。”他边说,边伸出手指,指节在斑驳的木板上不轻不重、极富韵律地敲击起来。 嗒…嗒嗒嗒… 嗒—嗒—嗒—嗒… 嗒嗒…嗒… 那节奏清晰、稳定,带着一种冷静而准确的力量,与他平日在课堂上吟诵诗文时的温润嗓音截然不同。 吴灼屏息听着,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她听出来了!这是她刚刚还在苦苦琢磨的几个字母的节奏!沉墨舟不仅懂,而且极其熟练! 敲击声停止。沉墨舟才抬眼看向她,语气平淡如常:“点与划之间的间隔,约为一个‘点’的时长。字符内部间隔如此。而字符与字符之间,约等于三个‘点’的时长。单词之间,则为五个‘点’甚至更长。节奏感,比死记硬背更重要。” 他精准地指出了关键,随即话锋微转,看似随意地追问了一句,目光却似乎比刚才更深邃了些:“教你入门之人……想必是此中好手?可是……军中人士?”他问得极其自然,仿佛只是基于密码本身的应用领域做出的合理推测,然而那细微的停顿和“军中人士”这几个字,却精准地指向了某个特定的人选。 吴灼的心猛地一跳,没想到先生竟猜得如此之准。她下意识地抿了抿唇,在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注视下,无法说谎,只得微微垂下眼帘,极轻地应了一声:“嗯。” 这一个轻轻的肯定,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沉墨舟看似平静的心湖深处,激起了一层无声的涟漪。果然是他。那个能驾驶飞机在夜空中为她打出盛大光语告白的人,自然也有能力、有热情手把手地教她这指尖的密码。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悄然掠过沉墨舟的心头。有一丝了然,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怅惘,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微不可察的涩意。 “原来如此。”他淡淡重复了这句话,含义却已截然不同。他不再看她,转而将注意力重新集中于教学本身,声音恢复了导师的冷静与耐心:“那么,我们继续。方才所说的间隔,是基础,亦是核心。你既有人启蒙,更需注重节奏的精准,切忌形成谬误的习惯。” 他接着为她讲解相似字符的区分技巧,示范快节奏下的聆听要领,引导她亲手尝试。他的教导依旧极其耐心、专业,每一个指点都切中要害。然而,若细心体会,或许能察觉那平静语调下,比平时多了一分不易察觉的疏淡,那讲解示范时,比往常更专注于技术本身,仿佛刻意将所有的情绪都收敛于纯粹的知识传授之后。 他不再提及任何可能引申到那个人、那段关系的话题,只是将摩斯密码作为一种纯粹的、有用的技能来传授。 吴灼看着沉墨舟平静无波的脸庞,心中那份求学之心愈发炽热,忍不住更进一步问道:“先生,那……若是遇到相似的组合,譬如 ‘P’ 和 ‘R’,都是 ‘滴-答-答-滴’ 开头,该如何快速区分呢?还有,若是听得快了,字符便容易连成一团…” 沉墨舟并未因她接连的提问而显露出丝毫不耐。他微微颔首,示意她靠近些,然后再次伸出手指,这一次,他放慢了速度,将 ‘P’ (滴-答-答-滴) 和 ‘R’ (滴-答-滴) 的节奏以极其清晰、近乎分解动作的方式,一遍遍敲击出来。 “注意听结尾。”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在寂静的夜台上如同一种引导,“‘P’ 多一个 ‘滴’,略显拖沓;‘R’ 则干脆利落,收束更快。如同诗词中的平仄,细微之处,自有分别。”他敲击了几遍,然后看向吴灼,“你试试。” 吴灼依言,有些笨拙地尝试在桌面上敲击。起初仍有些混乱,但在沉墨舟冷静的目光和偶尔一句“慢了”或“间隔对了”的提点下,她逐渐找到了些感觉。 “至于听得快…”沉墨舟待她稍熟练后,才继续道,“不必追求一字一词听清。先捕捉整体节奏,如同听曲辨音,把握其韵律气口。心中若有大致框架,再填补细节,便不易迷失。”他说着,又示范了一小段稍快的、包含多个字符的节奏,然后让她尝试复述。 吴灼凝神静气,努力捕捉那瞬间的韵律,虽然复述得磕磕绊绊,但方向已然明晰。 沉墨舟耐心地听着,偶尔在她卡顿时重复关键部分,却从不直接给出答案,而是引导她自己去分辨和纠正。他的教学方式与宋华卓手把手的热情截然不同,是一种冷静的、启发式的引导,更侧重于让她自己领悟和掌握方法。 时间在一下下或清晰或生涩的敲击声中悄然流逝。月光透过天文台的圆顶,静静洒落,将一教一学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的地面和仪器上,构成一幅奇异而静谧的画面。 终于,吴灼成功地将一段简短的节奏较为流畅地敲击了出来,虽然速度不快,但间隔和节奏已然准确。她松了一口气,眼中流露出成就的喜悦,再次看向沉墨舟:“先生,是这样吗?” 沉墨舟微微颔首,语气平和:“不错,已得要领。勤加练习即可。”他顿了顿,最后补充道,目光掠过窗外无尽的夜空,似有深意又似无意:“此技虽源于西方军旅,然其核心,无非‘规则’与‘心静’二字。守得住规则,沉得下心,方能于纷乱信号中,辨明本真。” 言罢,他不再多言,对着吴灼微一颔首,便转身离去。 ***** 秋高气爽的午后,贝满女中古老的校舍沐浴在北平特有的、澄澈而略带干燥的秋阳里。校园内银杏鎏金,丹枫似火,依旧弥漫着往日宁静而略显慵懒的书卷气息。 然而,在西北角那间挂着“墨痕社”木牌的雅致活动室内,苏静文正主持着文学沙龙。她穿着阴丹士林蓝布旗袍,外罩杏色开司米毛衣,齐耳短发衬着细金边眼镜,干练中透着书卷气。社员们围绕“新诗意象”热烈讨论着,空气中弥漫着茶香与旧书的味道。 苏静文一边引导着讨论,目光却不时扫过门口。她特意为这次活动准备了吴灼喜欢的茉莉香片,还有一盒刚从稻香村买来的新式点心。可直到讨论过半,那个熟悉的身影依旧没有出现。 “婉清,”苏静文趁着讨论间隙,低声问旁边的林婉清,“看见灼灼了吗?她怎么没来?” 林婉清立刻放下手中的书,她凑近苏静文,声音压得极低,“静文姐,灼灼她…最近还在捣鼓那个什么电码。”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天文台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不安,“下课铃一响,她就急匆匆地走了。” 苏静文微微蹙眉。 林婉清咬了咬下唇,似乎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声音更低了,几乎是在耳语:“我……我偷偷跟过一次。她去了天文台那边一个人练习呢,上次我去的时候沉先生也在。” “静文姐,灼灼以前从不缺席墨痕社活动的!她那么喜欢文学社……可最近她整个人都像绷紧的弦,连跟我说话都心不在焉的。” 苏静文的心沉了一下。沉墨舟在教吴灼摩斯密码?她年长她们几岁,接触过更广阔的天地和更多元的思想,深知此类技能绝非寻常闺阁游戏,往往关联着更复杂、甚至危险的领域。沉先生素来谨慎持重,为何会……?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她心底蔓延开来,对吴灼安全的担忧,或许还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细微的异样感。 “你们继续,我去寻寻她。”苏静文维持着平静,对社员们点点头,拿起那盒未开封的点心,朝着天文台的方向走去。手中的点心盒子似乎比刚才沉了些。 天文台是一座红砖砌成的圆顶建筑,维护得十分整洁。四周绿树环绕,颇为幽静。就在她即将走近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富有特定节奏的“咔嗒”声,混合着低沉的、她无比熟悉的男子嗓音,从虚掩的门缝里隐约传了出来。 苏静文瞬间停下脚步。不仅仅是声音的内容,更是那语调——是沉墨舟无疑,但那语气却与她记忆中任何一次听他讲话都不同。 “…节奏仍有些不稳。注意这个间隔,应是三倍于‘点’的时长。” 他的声音依旧是平和的,耐心的,但那份平和之下,却没了平日里那种仿佛隔着一层琉璃的、恒定的温润与疏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贴近的、沉浸其中的专注,甚至带着一丝极难察觉的、引导对方时的投入感。这不是那个在讲台上完美掌控节奏、却始终与人保持距离的沉先生。 紧接着,是一阵略显生涩、但努力模仿的敲击声。 “不对。”他的声音再次响起,似乎更近了些,音调压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般的耐心,那是苏静文从未听过的、近乎亲昵的指导姿态,“手腕再放松些,感受力度由内而外自然发出,而非刻意敲击。” 苏静文的心微微沉了下去。她太了解沉墨舟了,了解他那种刻在骨子里的分寸感。他从不与人过度接近,无论是物理上还是语气上。而此刻门缝里传来的声音,却分明打破了他一贯的界限。灼灼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短暂的停顿后,生涩的敲击声再次响起,这次似乎流畅了不少。 “嗯。”他应了一声,只是一个简单的音节,却不再是那种客套的赞许,而是带着一种真实的、几乎可以想象出他微微颔首表示认可的简洁反馈。“这次尚可。” 苏静文停在门外,脚步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她透过门缝,隐约能看到天文台内部摆放着的观测仪器,而两个身影正凑在一张临时搬来的方桌前。沉墨舟微微倾身,手指正点在桌面上,而吴灼则专注地聆听着,侧脸在从高窗透下的光线中显得格外柔润认真,那神情是苏静文熟悉的吴灼遇到感兴趣事物时的专注模样。 他们没有任何逾越之举,只是纯粹的教学。然而那氛围,尤其是沉墨舟那不同寻常的、褪去了些许疏离感的语气,让苏静文从心底泛起一股酸涩。她为吴灼能学到新知识而高兴,但眼前这过于“亲近”的教学场景,以及吴灼为此放弃社团活动的选择,却让她莫名地感到不安与…一丝难以言喻的难受。 她忽然想起自己每每拿着精心撰写的文稿或策划案,希望能得到他多一些的关注和认可。他也总是温和点评,不乏赞许,但那份温和,是程式化的,是隔着师长身份的、绝不多溢出一分的礼貌性鼓励。他从未用此刻门内那种带着温度与细微投入感的语气与她说过话。更不曾让她为了什么“特别的学问”,放弃过墨痕社的活动。 她终于明白,那层距离感并非他对待所有人的常态。那界限之内,原来也是可以有人踏入的,只是那个人……不是她。 她没有推门进去,也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外,听着里面断续的“滴滴答答”声和那偶尔响起的、与她认知中截然不同的低沉指导语,任秋日的阳光将她的身影拉得细长而孤单。手中的点心盒子愈发沉重。理性告诉她应该为灼灼高兴,但心底那清晰而复杂的情绪却真实存在。 过了许久,里面的教学声似乎告一段落。她听到沉墨舟说:“今日便到此吧。”语气恢复了些许平日的平稳,但那份短暂的、不同寻常的温度似乎还未完全散去。 苏静文猛地回过神,像是怕被发现自己这窥探的行径,慌忙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匆匆离去。脚步有些慌乱,来时那份想找到缺席社员并给她惊喜的期待,早已消散无踪,只剩下满腔难以言说的怅然。 她回到墨痕社活动室,社员们仍在热烈讨论。她脸上重新挂起得体的、符合社长身份的浅笑,将点心盒子递给林婉清:“婉清,这点心……你回头帮我给灼灼吧。” 林婉清接过点心,看着苏静文略显匆忙的神色,又想起天文台那边,脸上担忧更甚:“静文姐,你见到灼灼了吗?” “没有。”苏静文微微摇头,语气平静地推了推眼镜,借这个动作掩饰住眼底的一丝复杂情绪,“??替我告诉她,社团活动也很重要??,下次记得来。” 回宿舍时,她回头望了一眼那沐浴在秋阳下的红砖天文台,目光复杂。那里有墨痕社缺席的社员,也有她为之仰慕的师长,更有一种她隐约感知到、却始终被隔绝在外的……只属于他们二人之间的默契与联结。这联结让她感到一丝莫名的怅然,仿佛自己被留在了旧日的时光里,而他们已悄然步入了一个她无法跟随的新域。 050夜台秘授滴滴答心湖暗涌声声慢 在无人注目的夜晚,贝满校园西北角那座孤寂的天文台,却悄然成为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所在。 几乎每个没有晚课的夜晚,当校园渐渐沉寂下来,吴灼便会带着那本《国际摩斯密码标准教程》和一支小手电,悄然来到此处。她并非每次都能遇到沉墨舟,但十之七八,当她推开那扇沉重的门,总会看到那道清瘦的身影或是早已立于观星仪旁,或是正俯身整理着什么资料。他从不问她为何又来,她也从不解释,仿佛这是一种无言的约定。 有时,他只是在她遇到困惑、对着书本蹙眉时,才缓步走近,伸出修长的手指,在冰冷的金属台面或斑驳的木桌上,敲击出清晰准确的节奏,为她示范难点,讲解要领。他的教导依旧冷静、精准,惜字如金,却总能直指核心。 “抗干扰辨识,重在捕捉核心重复段,忽略杂音。” “勿追单一字符,把握整体韵律流。” 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在这空旷寂静的圆顶空间内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理性力量。 吴灼学得极其专注认真。 她发现,沉墨舟对摩斯密码的理解,远不止于技术层面。他会将字符节奏比作诗词平仄,将段落间隔喻为文章气口,甚至将其与星斗运行、棋局博弈的规律隐隐相通。这种融会贯通的教导,让她每每有茅塞顿开之感,仿佛学习的不仅是通讯技术,更是一种全新的思维方式和解密世界的乐趣。 她沉浸在这种汲取知识的愉悦中,并未察觉,在她专注聆听或低头练习时,沉墨舟的目光偶尔会落在她微蹙的眉间、因成功译出一段复杂信号而骤然亮起的眼眸、或是那在微弱光线下显得格外纤细脆弱的手指上。那目光深处,藏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对她聪慧与专注的欣赏,有对她那份因何而学的了然,更有一种被强行压制下去的、不该有的怜惜与悸动。每当此时,他便会迅速移开视线,转身走向巨大的望远镜,或是借口调试设备,将自己的情绪重新埋藏于冰冷的仪器之后。 他对她的称呼,始终是恪守礼节的“吴同学”或“你”。而吴灼,也始终恭敬地称他“先生”。两人之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师生距离,所有的交流都严格围绕着摩斯密码本身,绝不逾越半分。 然而,在这寂静的夜台,只有星光与“滴滴答答”的敲击声作伴,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氛围依旧悄然滋生。它是他示范时,两人指尖偶尔极近地悬于同一平面之上,几乎能感受到彼此体温辐射的距离;是她冥思苦想时,他虽不言不语,却并未真正离开,始终存在于她感知范围内的沉默陪伴;是某夜她不小心打翻了手电,他几乎瞬间出手,稳稳扶住的那份迅捷与稳定… 这些细微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瞬间,如同投入深湖的石子,虽未激起明显波澜,却在两人心湖深处,各自荡开了不同意味的涟漪。 对吴灼而言,这夜夜的学习是她逃离家中压抑、沉浸于纯粹思维的一方净土。沉先生是位极好的老师,严谨、博学、耐心,她对他充满了感激与敬佩。偶尔,她也会隐约感到先生那平静外表下似乎隐藏着某种极深的情绪,但她从未深思,更不敢探寻。 对沉墨舟而言,这夜夜的相见则是一场甜蜜与煎熬并存的修行。理性时刻提醒着他界限何在,情感却不由自主地为那灯下专注的侧影、那偶尔因领悟而绽放的光彩而牵动。他只能将所有的波澜死死摁住,将所有的心绪转化为更凝练、更晦涩的专业指导,仿佛唯有如此,才能确保自己始终停留在“先生”的安全区域内。 于是,天文台的夜晚,便在“嗒嗒-滴答”的规律声响中悄然流逝。一个教得不动声色,将万千心绪凝于指尖节奏;一个学得心无旁骛,在知识的海洋中贪婪汲取。他们共享着同一片星空,同一套密码语言,却仿佛行走在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上,各自守护着内心深处无人知晓的秘密与波澜。 *** 北平的秋夜深邃,星河低垂。天文台内,仅有一盏昏黄壁灯与吴灼手电的光晕交织,勾勒出仪器冰冷的轮廓与两人沉静的剪影。 “听译是根基,先于发报。”沉墨舟的声音低沉平稳,指尖在光滑的红木桌面无声虚点,模拟着电波的流动,“需先懂得聆听,方能懂得如何言说。关键在于捕捉其节奏的‘呼吸’。” 他模拟了一段流畅的节奏。吴灼凝神屏息,指尖在膝上无声跟随,片刻后准确译出:“Knowledge is power.” 沉墨舟微微颔首:“尚可。再试。”随即,他模拟了一段更为复杂、带着干扰杂音的节奏。 吴灼眉心紧蹙,全力捕捉那稍纵即逝的信号流,在纸上匆匆记下断续的字符:“…A… T… I… O… N?” 结尾的几个符号淹没在杂讯中,难以辨清。 沉墨舟正欲指出关窍,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于吴灼因极度专注而微绷的侧脸。少女眼睫在微光下投下浅影,鼻尖沁出细汗,那份全然的投入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纯粹。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如窗外的夜雾般悄然包裹了他——混合着欣赏、怜惜,以及一种更深沉、被理智死死压制的悸动。 “试试听译。”沉墨舟说着,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掠过窗外澄澈的蓝天,仿佛望向无尽遥远的宇宙深处。 就在这心神微漾的刹那,他的指尖仿佛脱离了掌控。??一段全新的、截然不同的节奏,如同决堤的溪流,不受控地从他指尖奔涌而出,敲击在桌面上!??他的指尖起落,敲出一连串密集而富有韵律的“滴答”声。 那声音时而急促,时而舒缓,仿佛在编织一首无声的乐章,充满了难以言喻的专注,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这节奏极快、极密、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悠长与深意,完全超出了课堂练习的范畴。 吴灼被这突如其来的、汹涌而来的密集信号完全淹没。 作为初学者,她的反应根本跟不上如此快的速度和平滑的韵律。无数“点”与“划”瞬间涌入耳中,混作一团,让她措手不及。 她只能凭借本能,在那一片令人眩晕的“滴答”洪流中,艰难地捕捉到一个短暂、清晰、且反复出现的节奏片段——那个代表“L”与“I”、“G”、“H”、“T”组合的、意味着“光”的字符序列! 她不确定地猜测着,眉头微蹙,觉得这似乎是一个单词,但又无法理解其在这漫长序列中的完整含义。 沉墨舟停下了敲击,并未直接肯定或否定她的辨认。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透过眼前的少女,看到了某种更宏大、更永恒的图景。 “知道吗,吴同学,”他声音温和,如同在讲述一个古老的传说,“我们看到的星光,很多来自遥远的过去。那束光,出发的时候,或许人类文明还未萌芽。它穿越无垠的黑暗与寂寥,历经无法想象的漫长旅程,不曾改变,不曾消亡,只为在此刻……” 他欲言又止,目光似乎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却又迅速移开,“就是一种奇迹,不是吗?” 吴灼怔住了,她自己之前和林婉清在天文台也说过类似的话,心中顿时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和感动。 她试图将捕捉到的“L-I-G-H-T”与这番话联系起来,却如同雾里看花,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纱幕。 沉墨舟看着她清澈却带着迷茫的眼睛,眼底掠过一丝温柔的怅惘,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叹息。 他微微一笑,将所有汹涌的潜流完美掩盖。 “看来听译还需要多练习。今天的课就到这里吧。” “谢谢先生。”吴灼起身,恭敬行礼。她拿起那几张写满点划的纸,心中充满了获取新知的喜悦,以及对那番“星光”之语的朦胧回味。那串未能破译的密码和那段关于千年之光的话语,像一个美丽的谜团,埋在了她的心底。她并未读懂那光芒深处所隐藏的、跨越时空的、寂静而深沉的情愫。 她走出天文台,回头望去,只见沉墨舟依旧站在那,清瘦的身影被夕阳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正目送着她离开。 她与沉先生之间,似乎多了一个关于密码、关于星光的秘密。 那束历经千年、终于抵达的光,她感受到了它的温暖,却尚未明了它为之奔赴的终点,正是她自己。 **** 在沉墨舟耐心而系统的教导下,吴灼展现出了出乎意料的天赋与专注。那些原本枯燥的点划符号,在她眼中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她不仅快速记熟了所有字母与数字的编码,更能逐渐跟上沉墨舟刻意放缓的敲击节奏,进行基础的电码听译。 天文台成了他们心照不宣的课堂。 夕阳偏移的轨迹,记录着一段段无声的“滴答”交流。有时是沉墨舟敲出一句古诗,吴灼屏息聆听,然后在纸上写下“床前明月光”;有时是吴灼尝试敲出“学而不思则罔”,沉墨舟微微颔首,眼中带着赞许的笑意。 摩斯密码,这门本用于遥远通讯的技术,此刻却成了两人之间最近距离、最私密的语言。它不像口语那般直白,需要编码、发送、接收、解码,每一个过程都充满了专注的仪式感。 他们不再需要过多的言语。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便能开启一段“滴答”的对话。这秘密的纽带,将两人与周遭喧闹的世界悄然隔开,营造出一个只属于他们的、安静而深邃的精神花园。 一日,沉墨舟带来了一本英文原版的《海狼》。他翻开某一页,指向一段话,然后用指尖在桌面上敲击出一串代码。吴灼凝神辨识,指尖下意识地在膝上模拟着,缓缓念出解码后的文字:“The most beautiful thing we can experience is the mysterious. It is the source of all true art and science.” (我们所能经历的最美妙的事情就是神秘。它是所有真正艺术和科学的源泉。) 她抬起头,眼中闪烁着领悟的光芒:“爱因斯坦?” 沉墨舟微笑点头,又敲出一句:“It is the fundamental emotion which stands at the cradle of true art and true science.” (这种基本情感是真艺术与真科学的摇篮。) “他说的‘神秘’,并非不可知,”沉墨舟低声讲解,“而是对宇宙深邃秩序的敬畏与好奇。就像我们此刻…用这种密码,探索语言与思想的另一种可能。” 又有一次,吴灼在练习时,下意识地敲出了一段简短的节奏。敲完她才猛然惊觉,那竟是沉墨舟曾敲过的、象征“猎户座”的那段独特韵律的起始部分! 沉墨舟敲击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眼看她。 吴灼窘迫的笑笑:“我…我只是觉得这个节奏…很特别,就记住了…” 沉墨舟沉默了片刻,镜片后的目光深邃难辨:“记忆节奏是好事。密码的精髓,在于准确无误地传递与接收。” 这秘密的交流并不仅限于天文台。有时在走廊偶遇,沉墨舟会极快地用指尖在身侧敲出一个简短的问候码:“·· ·——·” (HI)。 吴灼心领神会,也会在擦肩而过的瞬间,用同样轻微的动作回应:“·—· · ·—” (RU)。 没有言语,没有停留,只有瞬息之间、无人察觉的电码交换,却能让吴灼的心跳悄然加速,一整日都带着一种隐秘的欢欣。 甚至在一次全校集会上,校长冗长的讲话令人昏昏欲睡。吴灼站在人群中,忽然感到身旁的婉清轻轻碰了碰她的手。她转过头,只见婉清另一侧隔了几个人,沉墨舟正目视前方,神情专注地听着演讲,而他的手指,却看似无意识地、极轻地在身侧的裤线上敲击着一段熟悉的节奏——正是那日他敲出的、关于“千年之光”的长篇密码中的一小段。 吴灼瞬间屏住了呼吸。她努力分辨着那细微的、几乎被淹没在空气中的“滴答”声,试图抓住那几个熟悉的字符。在周围一片沉寂与无聊中,这段秘密的传递,如同暗夜里悄然亮起的微光,只为她一人闪烁。她不敢转头,不敢有任何异样,只能将那份悸动深深压入心底,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 摩斯密码,如同一条无形的丝线,将两人紧密而又保持距离地联系在一起。 它允许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分享着只有彼此才懂的思绪与默契。 对吴灼而言,这不仅是掌握了一门新技能,更是获得了一种强大的、隐秘的精神支撑。她甚至尝试着用密码的节奏去理解诗歌的韵律,发现了一个全新的文学世界。 这种认知让她感到安心,也让她对每一次的“滴答”交流,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期待。一种深沉而安静的情感,在这无声的密码传递中,静水流深,日益滋长。 *** 时序流转,秋意渐深。 贝满女中的天文台,见证了吴灼在摩斯密码上的飞速进步。她已能从沉墨舟流畅的敲击声中准确捕捉信息,甚至能进行简单的双向对话。那“滴答”声已成为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秘语,编织着一层无形却温暖的羁绊。 然而,吴灼心中始终萦绕着一个未解的谜团——沉墨舟第一次演示听译时,敲出的那串漫长、优美而寓意深远的密码。那关于“千年之光”的比喻虽美,却始终未能完全破译,像一颗悬在心空的星,明亮却遥远。 吴灼却似下定了决心,忽而话锋一转:“先生…我近日练习摩斯密码听译,自觉渐入门径。有时…竟能捕捉到风声或雨滴间的某种韵律,好似杂乱无序中藏着密码的节拍…”她停顿了一下,仿佛鼓足了勇气,琥珀色的眸子直视着沉墨舟,“先生您看…学生于此道,可算…略有天分?” 沉墨舟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他抬起眼,迎上吴灼那混合着求知渴望与更深沉期待的目光,仿佛透过她清亮的眸子,看到了她脑海中翻腾的星空节奏与电离层记录。 须臾,他唇角那抹浅笑加深了,化作一个温和而笃定的弧度,眼中是师长对优秀弟子毫不掩饰的赞许与期许,只清晰地道出几个字: “你是天才。毋庸置疑。” 这简短而极致的评价,仿佛阳光骤然穿透云层,瞬间照亮了吴灼晦暗的心绪! 他竟用了如此直白而肯定的词汇!这是对她能力的最高认可,像一剂强心针注入心田。 “但——” 沉墨舟话音未落,那双含笑的眼睛里添上了更深邃的凝重,“天分如锦,终需勤针密线。千里之行,始于毫厘之工。若真想登堂入室,窥此道之玄奥……”他放下笔,双手轻轻置于桌上,声音不高,却重若千钧,“切记,唯勤练不辍,沉心体悟。世间所有看似神来之笔,其下皆伏案万仞之功。水滴石穿,非力猛也,惟志坚尔。” “学生明白了。”她郑重颔首,指尖的微颤也稳了下来,“定不负先生期望。” 方才那句石破天惊的“天才”赞誉,无声地融入这宁静祥和的学术氛围里,照亮少女前路,也映照着守护者深不可测的眼眸。 **** 随着时间的推移,沉墨舟的教学也随之进入了更实际的阶段——听报与收发。 他从一个旧木箱里取出一台看起来颇有年岁但保养良好的电子管收音机,接上一个沉重的头戴式耳机。 “理论终需与实践结合。”他将耳机递给吴灼,声音平稳如常,“今日起,尝试捕捉真实电波中的讯号。夜间电离层变化,常能收到远处电台,是练习辨听能力的绝佳时机。” 吴灼接过那副沉甸甸的耳机,指尖能感受到皮革耳罩的温润和金属部件的冰凉。她小心地戴上,世界瞬间被放大的静电噪音和遥远的、扭曲的音频信号所充斥。音乐片段、模糊的人声、各种难以辨识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混沌的声海。 “勿要急躁,”沉墨舟的声音透过耳机的隔音传来,显得有些遥远却清晰,“调整旋钮,细细搜寻。如同沙中淘金,耐心与专注是关键。” 吴灼依言,慢慢转动调谐旋钮,耳朵竭力分辨着那些转瞬即逝的规律节奏。忽然,一阵极其微弱却节奏独特的“滴滴答答”声从一片噪音中穿透出来!她精神一振,立刻稳住旋钮,屏息凝神,努力捕捉那规律的节奏。 “C-Q… C-Q…”她低声念出自己辨识出的部分,这是国际通用的求救信号呼号,通常用于寻找通联对象。 “… DE…”(这里是…)信号极其微弱且不稳定,后面的呼号模糊不清。 她正全神贯注试图听清后续,沉墨舟的声音在一旁冷静地提示:“注意信号强度与稳定性。此类远程弱信号,多为业余无线电爱好者试验通联,或…某些特殊用途的定时发报。重点练习捕捉其出现规律与核心码段,勿强求全解。” 他的解释专业而克制,巧妙地将那可能存在的“特殊用途”信号归入了练习的背景音中,仿佛那只是无数种可能性中的一种。 练习了约莫一柱香的时间,沉墨舟让她摘下耳机。 “听辨需循序渐进,久戴伤耳。”他说着,又从木箱中取出一台略显陈旧但结构精巧的莫尔斯电键发报器,与收音机相连,“现在,尝试发报。” 他简单讲解了电键的基本操作手法——如何用腕力而非指力按压键钮,如何保持节奏的稳定均匀。“初学切忌求快,先求准与稳。手腕放松,力道自然。” 吴灼第一次将手指真正放在那冰凉的黄铜键钮上,感受到其下的弹簧张力。她深吸一口气,尝试着按了下去。 “咔嗒。” 一声清脆的响声在天文台内响起,伴随着收音机喇叭里同步传出相应的“滴”声。 她依照记忆,尝试敲击出最简单的字母“E”(滴)。 “咔嗒。” “A”(滴-答)。 “咔嗒…咔嗒。” 节奏略显生涩,但声音清晰。 然而,当她尝试更复杂的组合时,手腕却不自觉地僵硬起来,节奏开始紊乱,发出的信号时快时慢,间隔全无章法。几次尝试失败后,她有些懊恼地轻轻“啧”了一声,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沉墨舟在一旁静静看着,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 他看得出她的窘迫与努力,也清楚初学者的这个瓶颈。 沉默片刻,他忽然上前一步,站到了她的身侧。 “手腕过于紧绷了。”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比平时更低沉几分,“发力不在指尖,亦不在腕骨,而在其间。需得…如此。” 话音未落,吴灼只觉得右手手背骤然被一片温暖干燥覆盖。沉墨舟的右手极其自然地、轻柔却坚定地覆上了她按在键钮上的手。 吴灼浑身猛地一僵,呼吸瞬间屏住。所有的注意力刹那间从混乱的节奏中抽离,全部聚焦于那只突然包裹住她手背的大手上。他的掌心温热,指腹带着经年累月形成的、细微却清晰的薄茧,那触感陌生而极具侵略性,让她脑中一片空白,心跳骤然失序。 沉墨舟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掌下少女的手纤细柔软,与他指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形成鲜明对比。这过于亲密的接触让他心下微微一滞,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掠过心底,但他迅速收敛心神,将全部注意力集中于教学本身。 “放松。”他的声音近在咫尺,气息几乎拂过她的耳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力量。他的手掌并未用力按压,只是稳稳地托着她的手,引导着她的手指,以一种极其精准而均匀的力度,按压下去。 “咔嗒。” 这一次的响声,短促、清晰、稳定,与她之前发出的任何一次都不同。 “感受这个力道。”他低声道,握着她的手,带着她又一次按压,“腕部悬空,仅凭此力传导。对,便是如此。”他又带着她重复了几次,让她充分感受那恰到好处的力度和节奏。 吴灼只觉得被他握住的手背滚烫,脸颊也迅速烧了起来,连耳根都一片绯红。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节的弧度、掌心的温度,以及那份透过相贴肌肤传递过来的、绝对的掌控力与专业性。这亲昵的触碰让她头晕目眩,几乎无法思考,只能被动地跟随他的引导。 沉墨舟似乎全然沉浸在教学之中,并未在意她的僵硬与羞涩。他的目光专注地落在电键上,声音平稳地讲解着要点:“点要轻快,如蜻蜓点水;划需沉稳,力透而止。其间的节奏,便是生命的韵律。” 片刻后,他终于缓缓松开了手。那突如其来的、令人心悸的温热骤然离去,吴灼几乎是下意识地飞快缩回手,指尖蜷缩,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灼人的温度。她垂着眼帘,根本不敢看他,只觉得连呼吸都带着微颤。 “现在你自己试试看,找找刚才的感觉。”沉墨舟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仿佛刚才那逾越师生常轨的手把手教导从未发生过。 吴灼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依言尝试。或许是残留的触感还在指引,她这次按压的节奏果然好了许多,手腕也放松了不少。 “很好。保持这个感觉。”沉墨舟在她身侧肯定道,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丝毫波澜。但在那平静的表象之下,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指尖触及的细腻肌肤和那瞬间的靠近,是否也在他心中惊起了些许难以言喻的涟漪。 他悄然退开半步,重新保持了恰到好处的距离。 接下来的时间,沉墨舟只是在她明显错误时出声提醒,或者再次极其简短地示范正确节奏。他的教导重新回到了冷静客观的轨道上。 时间在耳机内的静电噪音、电键的咔嗒声以及偶尔简短的技术指令中悄然流逝。当吴灼终于能够较为流畅地发出一个简短的问候短语时,她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因克服困难、掌握新技能而带来的纯粹喜悦。 沉墨舟对上她的目光,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初具雏形。若要纯熟,仍需千百次练习。”语气依旧平淡,但在那平静的眼眸深处,或许有一丝极淡的、为师者见学生有所进益的欣慰,悄然掠过,旋即又被更深沉的思绪所掩盖。 夜渐深,天文台外的星空越发清晰璀璨。方才那短暂的手把手教学,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虽涟漪已渐平息,但那瞬间的触碰与温度,却已悄然烙印在彼此的感知深处,为这冷静的夜台,添上了一抹难以言说的微妙色彩。 051一滴冷泪酬知己半生三更热语破坚冰满腹 砺锋堂书房 吴道时坐在书案后,面色沉静如水,但指尖无意识快速敲击桌面的动作,泄露了他内心的不耐与一丝被挑战权威的阴郁。 陈旻垂手立于桌前,语气平稳地汇报着调查结果,但内容却令人失望: “处长,对沉墨舟的初步清查已经完成。结果很干净。” “身份背景:沉墨舟,祖籍浙江湖州,书香门第,家道中落。??国立北京大学国文系毕业,在校期间学业优异,尤擅古籍校勘与版本目录之学。曾在北平图书馆任编纂员,后因志趣不合辞职,于三年前创办‘泛舟书社’。履历清晰,经与??北京大学??、北平图书馆及日方校友会核实,无误。” “社会关系:主要往来者为平津学界人士,如??北大、燕大??几位教授,多为清谈诗文、考证版本之流。与军政两界几乎无直接往来。书社经营状况清淡,但尚可维持,无异常大额资金进出。核查其邮政、银行及通讯记录,近期无非正常往来,无非必要的长途通讯或汇款。” “政治倾向:无参加任何党派之记录。在校期间及任职期间,未有激进言论或参与学潮之记录。日常言论多集中于学术批评与文化保存,对时政鲜少公开置评,姿态超然。其书社所售书籍、所办小规模沙龙,亦以纯文学、历史考据为主,未发现左翼宣传或敏感政治议题。” “与‘梅’之关联:经查,董云芝确为泛舟书社常客,多以探讨古籍版本、借阅书籍为名。两人公开交谈内容均限于学术范畴。书社伙计及部分熟客可作证。目前未发现超出此范围的秘密接触或物资传递之实证。此前观察到董云芝进入书社后院,经核实,当时沉墨舟确不在场,接待她的老伙计声称仅是帮忙整理库房旧书,因前厅人多眼杂。无法证实其言真伪,但亦无破绽。” “收留人员:书社后院目前暂住人员共四人,声称皆为投奔沉墨远的远房亲戚或同乡,因原籍地遭水患或兵灾流离失所。经外围核查,其提供之籍贯、姓名(虽可能为化名)与所述灾情时段基本吻合,暂时…未发现明显漏洞。” 陈旻汇报完毕,书房内陷入一片沉寂。 吴道时敲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住。 “干净?”他缓缓重复,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怀疑与冷嘲,“??北大的高材生……?? 乱世之中,一个拥有这等学历背景的人,不去谋求显职,却甘于守着间不赚钱的书社,还能安然收留一群来历不明的‘难民’,周旋于学界… …这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干净!”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陈旻,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北大的背景,是他可能沾染‘异味’或建立复杂人脉网的最大可能。如此‘清高’,如此‘超然’… …要么,他是真的不通世务、只钻故纸堆的书呆子;要么,他就是藏得极深,用了极大的心思来编织这套毫无破绽的伪装。”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如鹰隼,重新锁住陈旻:“继续查。查他那些‘亲戚’的真实底细,一个一个给我核清楚,我不信天衣无缝。还有那个老伙计,盯紧他。” “另外,”他语气更冷,“对泛舟书社的监控不能松。董云芝不会无缘无故去那里。沉墨舟… …他要么是真糊涂,引狼入室而不自知;要么,他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甚至… …本身就是局中人。” “是!”陈旻沉声应道,“我们会加大排查力度。” 陈旻接着汇报:“关于天文台的活动,也有了进一步确认。”他的语气保持绝对的中立,“??沉墨舟利用放学后或周末,与大小姐一同在校天文台进行摩斯密码的进阶教学。??” 吴道时敲击桌面的手指微微一顿,抬起眼,目光锐利:“进阶教学?到了何种程度?” 陈旻深吸一口气,“根据过去一周的监听记录,我们对大小姐的摩斯密码掌握程度进行了评估。结果显示… ??其学习进度与熟练度,远超我们之前的任何预估。??” 吴道时猛地抬起头,眼中锐光迸射:“远超预估?什么意思?” “??她已完全掌握了所有字母、数字及常用标点符号的编码,并能以远超初学者、接近实战抄报员的速度进行稳定抄收。??”陈旻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难以置信,“更关键的是,在模拟干扰环境中,我们的人尝试在远处制造轻微但持续的敲击干扰的测试,她表现出了??惊人的抗干扰能力和专注度??,错误率极低。其手法……??已脱离生涩的摸索阶段,呈现出一种近乎本能的熟练和稳定。??” “砰!” 吴道时的手掌猛地拍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他霍然起身,胸膛剧烈起伏,眼中不再是之前的审视或愤怒,而是一种近乎骇然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更深沉的冰冷恐惧。 “接近实战抄报员的速度?!抗干扰训练?!”他的声音因极度震惊而微微发颤,“她才学多久?!沉墨舟… …他到底是怎么教的?!他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兴趣小组技能拓展”的范畴!这甚至远超他最初以为的“系统教学”!这根本就是在以培养专业报务员的标准和效率,在打造吴灼! 陈旻垂首,继续汇报那令人不安的细节:“监听内容显示,沉墨舟的教学方法… ??极其高效且严格。他并非按部就班,而是采用了大量??高强度、高重复性的沉浸式训练和情景模拟??。并且??他似乎极为擅长调动小姐的学习积极性,监听中多次捕捉到小姐因成功破解一段复杂电文或提升速度而发出的、极其短暂但真实的兴奋低呼。大小姐的投入程度??异常之高。??”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窜上吴道时的脊背。 他原本以为,吴灼学习密码,或许是出于对宋华卓的模仿,或是年轻人的一时好奇。但他万万没想到,反馈回来的信息竟是:??她学得极好,极快,甚至…乐在其中?! 这个发现,比得知沉墨舟在教她密码本身,更让他感到心惊肉跳,甚至有一丝被背叛的刺痛感! 他一直以为将她保护得很好,将她与那些肮脏诡谲的事情隔绝开来。可如今,她却在另一个男人的指导下,如此高效且“兴奋”地掌握着这些本该与她无忧无虑的生活毫不相关的、冰冷而危险的技能! “沉墨舟…”吴道时从齿缝间挤出这个名字,眼中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杀机,“你不仅把手伸了过来… … 你还把她……??变成了你想要的样子???” 他猛地转向陈旻,声音因极力压制而显得异常嘶哑低沉:“他们之间除了教学,还说什么?有没有任何可能蛊惑她、诱导她的言论?!” “监听记录显示,交谈内容九成以上集中于技术要点和即时反馈。”陈旻回答,“沉墨舟言语克制,始终维持在师长指导学生的范畴内,未发现任何越界或煽动性言论。” 但这番“正常”的汇报,此刻在吴道时听来,却更加可怕。 一个能如此高效地“塑造”一个人,却又不留下任何言语把柄的人,其掌控人心的能力,何其恐怖! 他缓缓坐回椅中,整个人仿佛被一层极寒的冰霜所笼罩。之前的愤怒和怀疑,此刻已被一种更沉重、更紧迫的危机感所取代。 吴灼不再是一个单纯的、被蒙在鼓里的保护对象。她在以惊人的速度被武装起来,被推向一个他无法完全掌控的领域。而这一切,都在“正常教学”的幌子下,发生在他的眼皮底下。 “继续监控。”良久,吴道时才从几乎冻结的喉咙里发出指令,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评估报告密级提升至最高。我要知道她每一分的进步细节。” “??对沉墨舟的监控… …加倍。我要知道他除了教学之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个看似无意的举动。??我不信他毫无破绽。??” “??加强对小姐的非侵入式保护,尤其是防止她因技艺提升而产生任何不该有的冒险念头。??” “是!” “董云芝和佐藤那条线,暂时不要动,继续布控,我要放长线钓大鱼。但沉墨舟这边…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优先级提到最高。我怀疑,他这条线,可能比我们之前想的更深,也更危险。??” 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沉墨舟对吴灼的“培养”,其目的可能远不止于利用她传递情报那么简单。这种系统性的、近乎塑造“自己人”的方式,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毛骨悚然的威胁。 “下去吧。”吴道时挥了挥手,“档案一到,立刻送来。” “是!”陈旻躬身退下,轻轻带上了房门。 吴道时独自坐在灯下,目光再次落回那份“干净”的卷宗上,眼神深邃。 第一次清查,一无所获。 这结果,并未让他感到轻松,反而像是一层更浓的迷雾笼罩下来。沉墨舟此人,要么是洁白无瑕,要么… …就是对手太高明,将一切可能暴露的线索都提前掐断或掩盖得天衣无缝。 而直觉告诉他,后者的可能性,远大于前者。 一个能让他吴道时都查不出明显破绽的??北大才子??,绝不简单。 他目光扫过桌上那份关于沉墨舟“清白”的报告,眼神冰冷。 “沉墨舟…”他低声自语,“??北大的招牌…??…你最好真的只是一介书生。若让我发现你是在跟我玩灯下黑…” 第一次交锋,看似风平浪静。 但暗流,已愈发汹涌。 *** 书房内烟雾缭绕,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吴道时靠在椅背上,双眼紧闭,指节分明的手指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那份关于吴灼学习进展的评估报告和沉墨舟的“干净”档案,像两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桌上另一份刚刚送达的、来自总部的加密封袋已被拆开,里面是关于共党近期活动模式和可疑人员特征的参考材料,内容繁杂,但暂时未能与沉墨舟的档案直接吻合。 “笃笃。”敲门声轻响。 “进。”吴道时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陈旻推门而入,神色比往日更加凝重,他手中拿着一份薄薄的、显然是刚刚译出的电文纸。 “处长,‘钓鱼’行动有结果了。”陈旻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确认了最坏猜测的沉重。 吴道时猛地睁开眼,眼中血丝密布,锐光迸射:“说!” “昨夜及今晚,按您的部署,我们分四个不同时段,在贝满校园周边约八百米至一点五公里范围内,三个不同方位,以极低功率、极短脉冲方式,发射了无规律的简单训练码信号,波段与天文台内监听确认的练习波段完全一致。”陈旻语速平稳但清晰,“信号发射时,天文台内的教学正在进行,内容为高速报文抄收模拟。” 他顿了顿,语气沉了下去:“??根据天文台内微型拾音器传回的实时监听确认…大小姐在三次外部信号出现的瞬间,其敲击桌面模拟收报的节奏,均出现了极其短暂但明确可辨的… 凝滞和迟疑。?? 监听录音显示,她甚至下意识地低语了一次‘咦?有别的信号?’,但音量极低,近乎自语。” 吴道时的心脏猛地一缩,手指骤然攥紧。 陈旻继续汇报,语气变得更加严峻:“??更关键的是沉墨舟的反应。?? 三次外部信号干扰期间,拾音器均捕捉到他以极快的语速、极其平静的语气下达了三条指令: 第一次:‘专注课业,杂音勿听。’ 第二次:‘凝神,辨主讯号,余者皆虚。’ 第三次:‘心无旁骛,速度提上来。’ 其反应速度、指令的精准性以及那种… 对突发干扰习以为常、甚至带有命令口吻的语气… 绝非普通教师所能具备。这完全是对训练有素的报务员或情报人员才会使用的现场应对方式。??” 吴道时缓缓站起身,身体因紧绷而微微颤抖,眼中翻涌着骇人的风暴。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粉碎。 “杂音勿听… 余者皆虚…”他重复着沉墨舟那冷静到可怕的指令,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对突然出现的、来源不明的同波段信号… 毫不惊讶,毫不探究,第一时间要求‘专注’和‘忽略’… …” 他猛地一拳砸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他早就知道可能会遇到这种‘干扰’!他教她的‘抗干扰’,根本就是为了应对……??实战环境下的无线电侦听与反制!??” 这不是教学!这是训练!是针对性的、模拟真实情报战场环境的适应性训练!沉墨舟不仅是在教她技能,更是在训练她的战场本能! 陈旻垂首肃立,继续抛出更惊人的发现:“还有,处长。??我们比对了监听记录中沉墨舟发报的指法节奏和特征,与总部档案库中的所有记录,无一符合! “怎么会?”吴道时猛地抬头,“确定?”他深知军统档案库的覆盖面,尤其是对已知背景人员的无线电特征记录。 “确定。”陈旻语气肯定,“他的指法… 非常独特,节奏快而稳定,间隔极有规律,但组合模式与我们掌握的任何一个系统——军统、中统、甚至日军常用码,都完全不同。像是… 自成一体,或者经过极其特殊的训练。” 吴道时的心脏再次狠狠一沉。档案干净得像一张白纸,发报指法却独特到无法溯源?这本身就矛盾得令人心惊!沉墨舟的身份,比他预想的还要复杂、还要深不可测!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陈旻再次开口,语气带着一丝新的、令人不安的转折:“处长,关于沉墨舟突然终止辅导课以及他与小姐关系迅速冷却的原因……我们可能……判断有误。” 吴道时猛地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射向陈旻:“什么意思?” 陈旻深吸一口气,谨慎地汇报:“根据我们在课堂和图书馆的深层监听点,昨晚传回的一段模糊录音,并结合对小姐近期行为模式的侧写分析……沉墨舟终止教学的真实导火索,可能并非完全源于对我们的‘钓鱼’行动产生警觉。” 他稍作停顿,组织了一下语言:“录音显示,在最后一次额外辅导课上,小姐在处理一组复杂的多线程信号模拟时,似乎…向沉墨舟提出了一个带有明显隐喻意味的询问。” “她具体问了什么?”吴道时声音紧绷。 “录音环境嘈杂,核心短语捕捉得并不完整,”陈旻的声音压得更低,“结合语境分析,小姐极有可能是在借助技术术语,非常隐晦地……试探沉墨舟的个人心意,试图明确她在他心中的‘优先级’,或者说……地位。” 吴道时的手指骤然收紧,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酸涩与刺痛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灼灼竟然会用这种方式,去试探另一个男人的心意? 陈旻继续道:“沉墨舟那边未探听到任何有效回复。随后,他便以极高的效率结束了当天的课程内容。” “他对灼灼……”吴道时声音低沉,带着更复杂的意味,“…到底是动了真情而不得不克制,还是从一开始,所有的关心和接近就都另有所图,以至于丝毫不能容忍任何可能偏离目标的意外因素???而灼灼……到底陷得多深???” 这个问题,并没有因为新的情报而变得简单,反而更加扑朔迷离,??并像一把钝刀,缓缓割磨着他的神经。 陈旻顿了顿,抬眼看向吴道时,语气中带着一丝职业性的审慎:“处长,此人虽表面无瑕,然其行止过于端方,背景过于干净,似有刻意为之嫌。且其与大小姐接触渐多,虽目前无逾矩,但… 是否需稍加提点,令大小姐稍加留意,保持距离?” 吴道时闻言,并未立刻回应。他缓缓吐出一口烟圈,目光透过袅袅青烟,落在窗外庭院里一株枝叶繁茂的玉兰树上,仿佛看到了贝满女中那庄重典雅的校园里,妹妹吴灼穿着校服、沉静专注的身影。??那身影在他心底激起一丝涟漪,一种混杂着守护欲与某种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情愫悄然涌动。 片刻后,一声低沉而笃定的轻笑响起。 “提点?留意?”吴道时转过头,嘴角勾起一抹近乎冷峭的弧度,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陈旻,“提醒她什么?提醒她沉墨舟是个男人?提醒她男女有别?” 他摇了摇头,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源自血脉和教养的绝对自信:“??不必。??” “她是吴家的女儿。”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贝满是什么地方?是教会女中,是北平城里规矩最严、门第最高的女子学府!吴灼从小在什么样的家教下长大?她读的是《女诫》,学的是《内则》,行止坐卧皆有法度!”??他像是在说服陈旻,更像是在说服自己那颗因沉墨舟的出现而愈发焦灼不安的心。 吴道时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什么是师生本分?什么是男女大防?什么是世家小姐的矜持与分寸?这些,早已刻在她的骨子里!”??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他不能容忍任何人,甚至可能包括他自己,去破坏那份属于她的、纯净而高贵的体面。 他拿起桌上的报告,指尖点着“互动限于学业范畴,未逾师生之礼”那行字,语气带着一丝近乎冷酷的骄傲:“你看,她自己就做得很好!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很清楚对方的位置。在贝满,她是学生,沉墨舟是先生。学生向先生请教课业,天经地义。除此之外,不该有,也不会有!” “她若连这点世家小姐该有的规矩和体面都守不住,那就不配做吴家的女儿,更不配进贝满女中的门!”吴道时冷哼一声,将报告丢回桌上,重新靠回椅背,姿态放松,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笃定,“她现在的表现,就是一个贝满优等生该有的样子——专注学业,敬重师长,心无旁骛。很好。” 然而,他内心深处却有一丝苦涩蔓延。他多么希望她眼中那份专注的光芒,能为他而闪耀,而非投向另一个男人,哪怕是以求学的名义。 他重新拿起雪茄,吸了一口,目光透过烟雾,变得幽深而锐利: “至于沉墨舟…” “他最好永远只记得自己是贝满的国文先生,只记得教书育人的本分。” “他若安分守己,真能教灼灼些学问见识,我乐见其成。” “但他若敢有半分非分之想,敢把那些不入流的心思,沾染到我吴家大小姐、贝满女中学生的头上…” 吴道时的声音骤然压低,寒意森然: “??那就是他自寻死路,自己撞碎了贝满的门规和我吴家的门槛,怨不得任何人。??” 陈旻立刻垂首:“明白了,处长。” 吴道时挥了挥手,示意陈旻退下。书房内重归寂静。 他信任妹妹的教养和分寸,这份信任源于吴家严苛的家风,源于贝满森严的校规,更源于他对吴灼骨子里那份骄傲与自律的了解。??然而,这份信任之下,是汹涌的暗流——是他对沉墨舟本能的敌视,是他对自己那份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感的痛苦压抑,是他像一个守护着绝世珍宝的困兽,警惕着任何可能靠近的威胁。他不会去干涉她在贝满的正常学业和师生交往,那是她的世界,她的骄傲。 不干预,不代表不关注。 恰恰相反,这是一种基于对家族规矩和妹妹品性绝对信任下的……??一种夹杂着私心与痛苦的极致掌控与无声威慑。 他拿起那份关于沉墨舟的“干净”档案,目光锐利,??却第一次感到一种无力感——他能查清一个人的背景,却难以窥破一个人的真心。?051 一滴冷泪酬知己半生 三更热语破坚冰满腹 052指尖叩键连星汉电波悄传心曲微 吴灼深吸一口气,在沉墨舟的注视下,鼓起勇气,将指尖轻轻按在了那冰冷光滑的发报键铜质的触点上。 “现在,你自己试试。”沉墨舟依旧站在她身侧极近的地方,目光落在她的手指和电键上。 吴灼回想着前几天他手把手教导的感觉,再次将指尖落在电键上。 这一次,她的动作沉稳了许多。 哒! 哒哒哒——! 节奏清晰,力道均匀,信号稳定而准确。 成功了! 她欣喜地抬起头,下意识地望向身侧的沉墨舟。 沉墨舟也正看着她,镜片后的眸光深邃,里面清晰地映着她的笑脸,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赞许与某种更深沉情绪的微光。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形成一个极其温柔而真实的弧度。 两人目光相接,在这极近的距离里,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波在剧烈交织,比电台发出的信号更加炽热,更加令人心慌意乱。 “很好。”他轻声肯定,“保持这个感觉。” 接下来的练习,吴灼发挥得出奇地好。那些点和划,仿佛真的被赋予了韵律,从她的指尖流畅地流淌而出。 指尖的记忆,远比大脑更深刻。那短暂的手把手教导,不仅教会了她发报的技巧,更将一份突如其来的、令人心悸的亲密与温度,深深烙印在了她的肌肤与心尖之上。 吴灼逐渐掌握了发报的诀窍,指尖下的“滴答”声变得稳定而富有韵律。她沉浸在这种亲手创造有序信号的奇妙体验中,先前的手忙脚乱和羞涩渐渐被专注取代。 沉墨舟站在她身侧约一步之遥的地方,静静地看着她。目光落在她纤细却稳定的手指上,落在她因专注而微微抿起的唇线上,落在她随着敲击节奏而轻轻颤动的睫毛上…昏黄的灯光将她笼罩在一层柔和的光晕里,与周围冰冷的仪器形成一种奇异而动人的对比。 他心中那片沉寂已久的湖,再次被风吹皱。一种难以言喻的柔软情绪,混合着激赏、怜惜,以及某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却在此刻悄然满溢的悸动,无声地流淌着。 或许是被这静谧而专注的氛围所感染,或许是被她学习时展现出的惊人天赋与独特魅力所触动,又或许…只是那深藏心底的、不容于世的倾慕在瞬间冲破了理智的堤防—— 就在吴灼完成一段练习、指尖刚刚离开电键的短暂间歇里,沉墨舟几乎是下意识地、自然而然地向前微倾身体,右手越过了那条无形的界限,轻轻覆在了发报键上。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停顿。 紧接着,一连串极其熟练、迅疾而清晰的“滴答”声,如同骤雨敲窗,又似玉珠落盘,骤然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Y O U A R E M Y S T A R) 这组代码太快、太流畅了!完全不同于教学时的缓慢示范,而是带着一种深沉而压抑的力量感,仿佛积郁已久的心事终于找到了一个决堤的出口,通过这冰冷的电键倾泻而出! 吴灼脸上的专注瞬间凝固,化为极致的震惊与茫然! 这组代码…这节奏… 虽然速度极快,但那熟悉的字母组合、那独特的韵律…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她的记忆! 是它! 就是它! 那天在空中,宋华卓用灯语闪烁的,正是这同一组密码!这同一句——“YOU ARE MY STAR”! 为什么? 沉先生为什么会突然敲出这个? 他是在测试她?是在提醒她什么?还是……? 无数个念头如同乱麻般瞬间涌入脑海,让她彻底僵在原地,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出胸腔!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向沉墨舟。 而沉墨舟,在敲下最后一个字符的瞬间,也仿佛骤然从某种梦游般的状态中惊醒! 他意识到了自己做了什么! 他脸上的温和与专注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仓惶的失措和极度懊恼的神情! 他怎么会……他怎么能……敲出这个?! 而且还是在她面前?! 四目相对。 空气中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电台还在发出持续的、无意义的电流嗡鸣声。 吴灼眼中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探寻,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沉墨舟则避开了她的目光,脸色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显然正处于极大的自我谴责和尴尬之中。 “…抱歉。”良久,他才极其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干涩沙哑,完全失去了平时的温润,“我…走神了。” 这个解释苍白无力,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 他此刻的反应……分明是…… 分明是…… 分明是——他也将这句话,这句“YOU ARE MY STAR”,藏于心底,反复咀嚼,早已烂熟于心! 这不仅仅是一句他曾经破译过的密码,这更是一句对他而言有着特殊意义、甚至可能萦绕在他心间许久的话语!所以,他才会在刚才那种全神贯注又带着难以言喻情感波动的时刻,如同本能般、不假思索地敲击出来!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开! 宋华卓的告白是直白而热烈的,如同阳光下的旗帜。而沉先生…沉先生的这份…这份可能存在的、深藏不露的情感,却如同地壳下汹涌的熔岩,沉默、压抑,却在最不经意的瞬间,撕裂了一道口子,泄露出了那足以焚毁一切的炽热。 她想起他平日里的克制与疏离,想起他对自己每一次耐心的指导,想起他眼中偶尔流露出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赞赏与温柔,想起他方才手把手教导时那令人心悸的靠近与温度…… 一切似乎都有了不同的解读。 一股巨大的、复杂的、带着震惊、恍然、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悸动的情绪,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她。她看着沉墨舟紧绷的、试图用忙碌掩饰慌乱的背影,忽然觉得喉咙发紧,眼眶微微发热。 她明白了。 她明白了他刚才为何那般失态。 也或许……模糊地触碰到了他那深不见底的心湖之下,某些真实存在的、汹涌的暗流。 天文台内,再次只剩下冰冷的机器嗡鸣。 那句石破天惊的“YOU ARE MY STAR”所带来的巨大震撼与沉默,仍在持续发酵。冰冷的机器嗡鸣声仿佛被无限放大,衬得这圆顶之下的空间愈发寂静得令人窒息。 吴灼的心跳依旧紊乱如鼓,脑海中反复回放着沉墨舟方才那失控的敲击、以及其后罕见的仓惶与回避。那个惊人的猜想如同藤蔓般紧紧缠绕着她的思绪——沉先生他…或许… 她看着沉墨舟紧绷的、刻意背对着她的身影,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混合着巨大的困惑、一丝隐隐的悸动,以及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妙的期盼,忽然涌上心头。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地、却清晰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沉先生…” 沉墨舟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但他没有立刻回头,也没有应声,仿佛仍在徒劳地维持着最后的镇定。 吴灼抿了抿唇,继续说了下去,声音虽轻,却异常坚定:“您刚才…为何会敲出那句话?”她顿了顿,仿佛觉得这样问太过直接,又换了一种方式,将心中另一个盘旋已久的疑问也一并问出,试图为刚才的震惊找到一个支点,“就像……就像,苏社长她明明那般……” 她斟酌着词语,最终还是选择了最直白的那一个:“……那般倾慕于您,您为何不曾接受她呢?” 这个问题,终于让沉墨舟无法再背身相对。 他缓缓地转了过来。脸上的仓惶与失措已被他极力压下,但眼底深处的波澜却未能完全平息,反而因她这个更加直接的问题而掀起了新的漩涡。他的目光复杂地落在吴灼脸上,那里面有惊讶,有审视,更有一种深深的、难以言喻的疲惫。 他沉默地看着她,仿佛在衡量该如何回答,又仿佛透过她,看到了那个同样勇敢却被他拒绝的苏静文。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千帆过尽的苍凉与透彻:“苏同学……很好。明媚大方,才华出众,将来必有大好前程。” 他先是给予了客观的评价,但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沉静,却也无比决绝:“也正因如此,她值得更好、更纯粹、更光明磊落的未来。而非……与我这样心思沉重、前路未卜之人,纠缠不清。” 吴灼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两个词,眼中困惑更深,“先生何出此言?您……” 在她看来,沉墨舟学识渊博,为人清正,虽看似疏离,却备受尊敬,何至于如此形容自己? 沉墨舟的嘴角勾起一丝极其苦涩的弧度,将目光投向了窗外无尽的夜空,仿佛在那片深邃的黑暗里,看到了自己无法摆脱的宿命。 “至于方才那句电码……”他终于将话题拉回最初那个最尖锐的问题,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或许只是因为它太过深刻,深刻到……已然成了某种本能般的错误。” 他顿了顿,终于将目光重新聚焦在吴灼脸上,那眼神深邃如同寒潭,里面翻涌着太过复杂的情感——有挣扎,有克制,有无奈,更有一种几乎要破笼而出的、炽热的痛苦。 “吴灼,”他第一次如此连名带姓地、郑重地唤她,每一个字都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 “有些星子,注定只能远观。 有些念头,生出便是僭越。” “你我之间,”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最终判决,也如同对自己的残酷告诫,“最好的距离,便是……止于师友。” 话音落下,他不再看她,转身径直走向门口,脚步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 “先生”吴灼的声音突然拔高。 沉默舟的顿住脚步,但并未回头。 她转过身,对着那个背影,也对着自己那颗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地震的心,一字一句,清晰地、冰冷地宣告: “我明白了。” “先生今日教诲,吴灼谨记于心。” “此后——”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将最后一丝残存的温热情绪彻底封冻,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牵连的决绝: “??对于先生,唯有敬重。??” 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合拢,发出一声闷响,彻底隔绝了他的身影,也仿佛将刚才那番蕴含着巨大信息量和情感冲击的对话,锁在了这冰冷的圆顶之内。 只留下吴灼独自一人,站在原地,心中充满了比之前更甚的震撼、困惑,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细密的疼痛感。 沉墨舟那句“止于师友”,这四个字,像冰冷的楔子,钉入了她的心口。 铁门合拢的闷响,不仅隔绝了他的身影,更像是一道无形的闸门,轰然落下,截断了所有刚刚萌芽、还未来得及明晰的悸动与幻想。 吴灼独自站在空旷冰冷的天文台内,方才的震惊、困惑、以及那细微的、不敢深想的悸动,此刻全都化为一种尖锐而清晰的痛楚,慢慢地从心口蔓延开来。 “止于师友…” “有些星子,注定只能远观。” “有些念头,生出便是僭越。” 他的话,一字一句,在她耳边反复回响,如同寒冰刺骨。她终于明白了。原来她心中那点模糊的猜测和期盼,在他眼中,竟是需要被如此严厉警示和划清界限的“僭越”。原来他所有的温和、耐心、甚至那不经意流露的赞赏,都严格地框定在“师长”的身份之内,容不得半分逾越。 而她方才那句关于苏静文的追问,此刻想来更是显得可笑又可怜。他拒绝苏静文,是因为不愿耽误其大好前程。那他此刻如此明确地划清与自己的界限,又是为何?是因为她…连“被耽误”的资格都没有吗?还是因为,在他心中,她与宋华卓的婚约已是铁板钉钉,不容任何其他可能? 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被彻底否定的难堪,如同潮水般涌上,淹没了先前所有复杂的情绪。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她紧紧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她缓缓地蹲下身,抱住膝盖,将滚烫的脸颊埋入臂弯之中。电台的嗡鸣声依旧持续着,却再也无法让她感到任何奇妙,只剩下无尽的冰冷和讽刺。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抬起头。脸上所有的慌乱、羞涩、困惑都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以及眼底深处一片冰冷的决绝。 她站起身,走到控制台前,目光扫过那本《步天歌》,扫过那副耳机,最后落在那台刚刚见证了心动与心碎的电台上。 她伸出手,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关闭了电台的总电源。 嗡鸣声戛然而止。 整个圆顶室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壁灯投下的一片孤光,和她自己清浅却冰冷的呼吸声。 “敬重”,是恪守弟子本分。 “疏远”,是彻底杜绝所有不必要的接触与遐想。 这既是遵从了他的意志,也是她保护自己那颗刚刚被冰水浇透的、残存自尊的唯一方式。 她拿起自己的东西,挺直脊背,拉开门,一步步走走入走廊的光亮之中。 053高墙锁情终成荒芜境骤雨摧花痛失双姝踪 自此之后,吴灼果真践行了她的“明白”。 在墨痕社的活动中,她依旧安静聆听,却不再像从前那样,目光会不由自主地追寻沉墨舟的身影。当沉墨舟讲话时,她会礼貌地垂下眼帘,或专注于手中的笔记,避免任何直接的眼神接触。 沉墨舟若有点评或提问,她的回答变得极其简短、客观,用词恭谨,完全符合一个优秀学生对待师长的态度,却也再无半分以往的亲近与自然流露的钦佩。 她不再单独前往天文台。即使偶尔需要用到设备,她也总是与林婉清或其他社员同行,且绝不会多做停留。 偶尔在校园小径迎面相遇,她会提前停下脚步,侧身立于路旁,微微颔首,恭敬地唤一声“沉先生”,待沉墨舟走过之后,才继续前行,整个过程目不斜视,姿态恭顺却疏离。 她将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课业和即将到来的考试之中,用一种近乎自虐的勤奋来填满所有时间,不让自己有空隙去回想那天文台内发生的一切,去琢磨他话语中那些未尽的深意,去感受那被彻底否决后的疼痛。 沉墨舟清晰地感受到了这种变化。 他看着她刻意保持的距离,看着她恭敬却无温度的眼神,看着她将自己包裹在一层冰冷的铠甲之中。他如愿以偿地维持了师道的尊严,扼杀了所有可能滋生的、不容于世的妄念,将她推回了“安全”的距离。 然而,预想中的平静并未降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庞大且难以言喻的悲伤与空茫,如同深秋的寒雾,无声无息地渗透了他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他亲手筑起了高墙,隔绝了那缕可能燎原的星火,也将自己困在了墙内更深的孤独之中。什锦花园的波云诡谲与贝满校园的看似平静之下,两颗曾悄然靠近的心,因一句决绝的宣言,再度隔星河相望,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遥远。 于吴灼而言,这或许是一场刚刚萌发便被掐灭的、带着羞耻与失落的少女心事。她可以痛,可以决绝,可以用“敬重与疏远”来武装自己,甚至可以将注意力转向其他方向。 但于沉墨舟而言,这却是一场持续已久的、无声的内心风暴的最终寂灭。他并非失去了一个可能的爱慕对象,而是亲手扼杀了一份早已深植于心、却从未敢奢望能见天光的、唯一的光亮与温暖。 那份情感,早已超越简单的倾慕。它是在什锦花园那片冰冷泥沼与贝满校园相对纯净的空气之间,他唯一能捕捉到的、真实而美好的存在。是她聆听讲学时专注的眼神,是她破解密码时焕发的神采,是她偶尔流露的与她兄长截然不同的脆弱与坚韧……这一点一滴,早已在无数个克制的日夜里,汇聚成他心底沉默而汹涌的暗河。 如今,他亲手为这条暗河筑起了堤坝,断了它所有的去路。 于是,那河水只能倒灌,淹没他自己。 他依旧授课,依旧温文尔雅,答疑解惑时依旧耐心详尽。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当那双不再看向他的眼睛抬起时,他需要多大的定力才能维持声音的平稳。当那恭敬的“沉先生”在耳边响起时,他心底泛起的,是何等尖锐的涩痛。 他比以往更长时间地独处。书房里,常常一整夜只有灯亮着,却听不见翻书声。他只是静坐在椅中,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他也会在夜深人静时,独自一人登上天文台。推开那扇沉重的铁门,里面冰冷、空荡。他站在她曾经坐过的位置,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微弱的、属于她的气息。 那句失控敲出的“YOU ARE MY STAR”,如同魔咒,反复在他脑海中回响。他后悔吗?或许。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的悲凉。他连表达的心迹,都只能借着另一个男人用过的句子,在失神的瞬间,才能泄露分毫。 他甚至无法像吴灼那样,用敬重与疏远来武装自己。他必须维持着师长的表象,承受着她那份冰冷的“敬重”,同时还要咽下自己内心那更为汹涌、却永无出口的悲伤与情愫。 这份悲伤,远比吴灼所能想象的更为深邃、更为沉重。 这份悲伤,无人可诉,无处可逃。它只能沉淀在他眼底深处,化入他愈发清冷的气质之中,让他偶尔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深重的、与年龄不符的疲惫与寂寥。 他亲手选择的这条路,注定了孤独。只是当那唯一曾让他感到一丝温暖与牵念的光亮也彻底远离后,这份孤独,便显得格外寒冷刺骨。 他并非不难过,而是他的难过,早已沉入了无声的深海,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已是荒芜一片。他在这场自己主导的疏远中,所承受的悲伤与失去,远比那个决然转身的少女,要多得多。 **** 深秋的北平,寒风如刀。 一场精心策划、极其恶毒的定点爆破,并非发生在军事要地,而是精准地摧毁了贝满女中临近图书馆的一栋辅楼与毗邻的半条书苑巷!巨响震天,火光冲腾而起,浓烟瞬间吞噬了冬日灰蒙的天空!砖石木梁轰然倒塌,哭喊声、尖叫声、呼救声瞬间撕裂了学院的宁静! 混乱!极致的混乱! 学生们惊慌失措地从各处涌出,教员们声嘶力竭地试图维持秩序,救火队和闻讯赶来的警察、驻军奋力冲向爆炸核心区域,试图在一片狼藉中搜寻生还者… 消息如同插上翅膀,带着硝烟与血腥味,飞速传遍了北平城每一个角落。 “贝满被炸了!” “伤了好多女学生!” “塌了半条街!” …… 沉墨舟当时正在燕京大学图书馆查阅古籍,听到远处传来的沉闷巨响和随即响起的凄厉警报,心中猛地一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锥般瞬间刺穿了他的心脏!他丢下手中的书卷,几乎是踉跄着冲出图书馆,朝着贝满的方向极目远眺——那升腾的浓烟,正是来自贝满! 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什么都顾不得了,发疯般朝着贝满跑去!长衫的下摆被寒风刮得猎猎作响,他却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快要冻僵! 当他气喘吁吁、鬓发凌乱地冲进贝满校门时,看到的已是人间地狱般的景象。残垣断壁,焦烟弥漫,哭嚎之声不绝于耳。他抓住一个满脸烟灰、正在指挥救援的校工,声音嘶哑得几乎变形:“伤亡如何?!有没有……有没有学生……?” 校工仓惶地摇头,语无伦次:“不清楚…太乱了…辅楼当时正好有课…巷子里也有咱们的学生路过…完了,全完了…” 沉墨舟的心直坠冰窟!他推开校工,像疯了一样在混乱的人群和废墟边缘穿梭,目光急切地扫过每一个被抬出的伤者,每一张惊恐哭泣的脸庞……没有!没有她!也没有那个总是和她形影不离的林婉清! 恐慌如同巨蟒,死死缠住了他的咽喉!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两个惊魂未定的女学生的哭诉,话语如同晴天霹雳,狠狠砸在他的头顶! “呜呜…灼灼和婉清…她们刚才说要去书苑巷那家新开的书店…” “爆炸前…我好像还看到她们拐进巷子了…” “然后…然后就…” 轰——!!! 沉墨舟的脑子仿佛被那颗炸弹再次炸开!一片空白之后,是足以摧毁一切理智的极致恐惧与绝望! “吴灼——!!”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完全不顾周围人的目光,如同失去幼崽的绝望困兽,就要朝着那片仍在不断掉落碎砖残瓦、火苗未熄的死亡废墟冲去! “沉先生!不能过去!危险!”几个眼疾手快的男教员和警察死死抱住了他! “放开我!她还在里面!让我去找她!放开!”沉墨舟双目赤红,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挣扎着,平日里那双沉静如玉的手此刻青筋暴起,疯狂地想要挣脱束缚,长衫被扯得凌乱不堪,眼镜歪斜地挂在脸上,镜片后那双总是蕴含着智慧与温和的眸子,此刻只剩下疯狂的赤红与破碎的绝望! 他不能失去她!他不能! 他刚刚才逼着自己接受那份“敬重与疏远”,只要她还在,哪怕只是远远看着,也好!他从未想过……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永别! “先生!冷静!救援队已经在搜救了!” 但他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巨大的悲痛和恐惧如同海啸,彻底淹没了他所有的理智与克制。他不再是那个温文尔雅、从容不迫的沉先生,他只是一个濒临崩溃、痛失所爱的男人! 挣扎中,他猛地咳喘起来,一股腥甜涌上喉头,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周围的人连忙将他扶到稍远一点的安全地带,他瘫坐在冰冷的石阶上,双手死死捂住脸,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断断续续地漏出。 完了。 什么都完了。 他失去了她。 在他甚至还未曾真正拥有过她的时候,就以这种最残酷的方式,永远地失去了她。 而与此同时,南京方面也收到了消息。正在与军政部要员开会的吴道时,接到北平紧急来电的瞬间,周身的气息骤然降至冰点!他手中的钢笔“咔嚓”一声被硬生生捏断!墨水溅污了昂贵的呢子军装,他却浑然不觉。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所有官员都惊惧地看着这位素来以冷硬着称的实权人物,此刻脸上那副近乎狰狞的、风雨欲来的恐怖表情! “备车!机场!”他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声音冷得能冻结空气,下一秒已猛地起身,带着一身凛冽的杀意与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暴怒,摔门而去! 北平的废墟之上,沉墨舟深陷于崩溃的边缘;南归的航线上,吴道时正携着雷霆之怒全速赶回。 硝烟未散,双姝下落不明,巨大的阴影笼罩了北平城,也几乎压垮了那两个与吴灼命运紧密相连的男人。 054双雄竞速寻芳踪各显神通掘地尺 北平城的贝满女中在爆炸的余悸中剧烈地喘息着。硝烟未散,哭嚎未止,而一场与时间赛跑的疯狂搜寻,已在两个男人的主导下,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全面展开。 军用专机降落在南苑机场时,夜色已深。吴道时踏出舱门,一身笔挺的墨呢军装裹挟着南京的寒意与一路积攒的、几乎要实质化的暴戾杀气。他面沉如水,眼底却翻滚着熔岩般的骇人光芒,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冰与火的交界线上。 他没有回家,甚至没有去爆炸现场。专车直接驶入了北平站那栋森严的大楼。 会议室内,灯火通明,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前的死寂。所有相关科室的负责人垂首肃立,冷汗浸湿了后背。巨大的北平城区图铺在长桌上,贝满女中及书苑巷区域被用红笔狠狠圈出。 吴道时站在地图前,背影挺拔如标枪,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他没有一句废话,声音冷硬如铁,如同淬火的刀锋,刮过每个人的耳膜: “第一,调动所有能调动的警力、便衣、驻军,以爆炸点为中心,半径三公里内,进行地毯式搜索。每一寸土地,每一间房屋,每一个地窖,都不能放过。重点是寻找两名贝满女学生,吴灼、林婉清。生要见人,死…”他顿了顿,那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味,“…也要见尸。” “第二,封锁所有出入北平的陆路、水路关卡。严查所有车辆、船只,尤其是医疗车、殡葬车、以及任何可以藏匿人员的运输工具。过往七十二小时内所有可疑离境人员名单,一小时内放到我桌上。” “第三,”他猛地转身,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众人,“动用在日军内部、以及所有黑帮、脚行、烟馆、妓院的眼线。悬赏重金!我要知道,是谁策划了这次爆炸,目标是谁,人又被带去了哪里!任何蛛丝马迹,立刻上报!” “第四,医院、诊所、甚至地下黑医馆,全部给我监控起来!一旦有符合年龄、特征不明的重伤女子送入,立刻控制!” 命令一条接一条,清晰、冷酷、高效,不容置疑。整个军统机器如同被注入狂暴能量的引擎,以前所未有的效率疯狂运转起来。电话铃声、电报声、脚步声、咆哮声瞬间充斥了整个大楼。北平的地下世界,也随之被这张无形而恐怖的巨网狠狠搅动。 吴道时坐镇中央,如同一尊冰冷的杀神,不断接收着各方汇集而来的信息,又不断发出新的指令。他不需要眼泪,不需要崩溃,他只需要结果。他用绝对的权力和铁血的手腕,编织着一场天罗地网,要将他的妹妹,从地狱边缘强行夺回! 与此同时,沉墨舟在经历最初的崩溃后,强行压下了那足以将他撕裂的悲痛。他知道,悲愤和失控找不到她。他必须冷静下来,用自己擅长的方式——思考与观察。 他没有吴道时那样的权势和人力,但他有对贝满及周边环境无比的熟悉,有学者缜密的逻辑,更有一种与吴灼之间难以言喻的、心灵相通的直觉。 沉墨舟在混乱的人群和废墟边缘疯狂穿梭,目光扫过每一个伤者。突然,他的脚步猛地顿住! 在靠近书苑巷口的一处倒塌砖墙下,他看到了一个穿着深灰色棉布短褂的男人!那人半边身体被碎砖掩埋,满脸是血,但沉墨舟一眼就认出了那张脸——是经常在贝满校门口摆烟摊的那个“小贩”!他曾多次留意过此人,总觉得他那双眼睛过于锐利,不像寻常商贩。 此刻,那“小贩”似乎还有意识,正艰难地试图从瓦砾中爬出,一只手血肉模糊地抓着一副碎裂的望远镜镜片,另一只手死死捂着腹部,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他的目光焦急地扫视着混乱的现场,嘴里似乎在无声地喊着什么。 沉墨舟的心猛地一沉!他瞬间明白了——这是吴道时的人!是暗中保护吴灼的暗桩! 他冲过去,半跪下来,声音嘶哑:“吴灼呢?!林婉清呢?!她们在哪?!” 那暗桩看到沉墨舟,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显然他认识沉墨舟),随即被巨大的痛苦和自责淹没。他艰难地喘息着,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巷…巷子里…有…有埋伏…不止…一个…我们…被…被冲散了…爆炸…太…太突然…车…黑色…车…” 他猛地咳出一口血,眼神开始涣散,随即头一歪,彻底死过去。 沉墨舟如遭雷击!他明白了!吴道时的人确实在!但对方显然预谋已久,且动用了足以瞬间压制甚至清除专业安保的力量!爆炸不仅制造混乱,更是精准打击了外围的保护圈! 他猛地站起身,因长时间蹲伏而眼前发黑,身体晃了晃才站稳。他不再停留,以最快的速度冲向最近的电话局,他要将这个至关重要的线索,告知所有他能想到的、可能帮上忙的人——校方、警方、甚至…他想到了那个此刻必然已陷入暴怒状态的男人。 虽然不愿与吴道时有任何瓜葛,但为了找到吴灼,他愿意利用一切力量。 当吴道时在北平站听取初步汇报时,一条来自现场清理组的加密电文被紧急送到他手中: “现场发现三名我方外围安保人员遗体。身份:甲组7号(化名王老五,烟贩),胸口中刀,失血过多,致命伤为近距离爆炸冲击波导致颅骨碎裂;乙组12号(化名李二,黄包车夫),颈部被利器割断,遗体于巷口杂货店后院发现;丙组19号(化名孙记馄饨摊主),近距离爆炸,肢体残缺,身份由残留徽章确认。三人随身装备(望远镜、短枪、通讯器)均被破坏或取走。初步判断,遭遇专业反制小组伏击清除,清除行动与爆炸同步进行。目标人物(吴、林)失踪,疑遭绑架转移。” 吴道时捏着电文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纸张边缘被生生撕裂!他周身散发的寒气几乎让周围的空气冻结! 不是意外!是精准的、针对性的清除和绑架!对方不仅知道吴灼的身份,更清楚她身边的保护力量!这绝非普通势力能做到! “查!”他的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动用一切资源!挖地三尺!我要知道是谁的手伸得这么长!” 吴道时如同磐石般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前摊着最新的情报汇总。地毯式搜索毫无所获,关卡封锁拦截了大量可疑人员却无一是目标,线人网络暂时没有突破性消息,医院监控也没有发现符合特征的重伤女子。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条“暂无发现”的报告都像一盆又一盆的冷水浇在他的头顶。他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整个指挥室如同冰窖,无人敢大声喘息。 就在这时,桌上的专线电话急促地响起。接线员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报告处长,外线电话,一位自称沉墨舟的先生,说有紧急情况必须亲自向您报告,是关于吴小姐的线索。” 沉墨舟? 吴道时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寒光一闪。那个书呆子?他找吴灼?压下心头瞬间涌起的烦躁和一丝莫名的警惕,他冷声道:“接进来。” 电话接通,沉墨舟的声音传来,带着长途奔跑后的喘息和不容置疑的急切:“吴处长!爆炸是人为!是绑架!我看到旗袍的碎片,没有血迹!她们还活着!有目击者看到一辆黑色汽车在爆炸后从书苑巷另一头高速驶离!不是军车警车!这是关键线索!” 吴道时握着话筒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没有血迹…黑色汽车…高速驶离…这些碎片化的信息,瞬间与他脑海中庞大的情报网络产生了连接! “车牌?车型?特征?”吴道时的声音依旧冰冷,但语速极快。 “引擎声很闷,不像普通轿车!”沉墨舟急促地回答。 引擎声闷…吴道时脑中瞬间闪过一份关于日军在平秘密使用车辆的报告。他猛地挂断电话,转身对肃立一旁的陈旻厉声喝道:“立刻!查!过去二十四小时内,所有在案或不在案的、引擎声特殊、马力强劲的黑色非制式车辆!重点排查与日方有关联的车辆!所有已知的日方秘密据点、仓库、废弃工厂,全部列为重点目标!让行动队待命!” 陈旻一个激灵:“是!处长!”立刻转身冲出指挥室。 吴道时走到巨大的北平地图前,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沉墨舟提供的线索,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块巨石,瞬间激活了他庞大而高效的情报机器。他不再是被动等待,而是有了精准的打击方向! 吴道时在指挥部猛地攥紧了拳头,眼中寒光爆射:“目标锁定!黑色轿车!全城搜捕!通知周边所有市县,设卡拦截!” 沉墨舟则奔走在冰冷的街道上,试图凭记忆描绘出那辆车的更多特征,心中一遍遍疯狂祈祷。 一个动用国家机器,编织天罗地网,霸道凌厉; 一个依靠细微观察与逻辑推理,心细如发,锲而不舍。 目的却惊人一致——找到她,不惜一切代价。 北平的夜,因这两个男人的疯狂寻找而显得更加动荡不安。 沉墨舟放下公用电话的话筒,冰冷的塑料外壳被他掌心的汗水浸湿。他无法像吴道时那样调动千军万马,但他相信,自己发现的线索,足以撬动冰冷的国家机器。 另一边,吴道时的命令如同飓风般席卷了整个北平的地下世界。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很快,几条模糊但指向性极强的线索开始汇聚: 一个在城西黑市倒卖零件的混混报告,昨晚曾见过一辆黑色、车身宽大、引擎声异常沉闷的“铁盒子”驶入西郊废弃的“丰泰”纺织厂区域,那里早已荒废多年。 一个潜伏在脚行的眼线提及,今早有一伙生面孔,带着几个沉重的麻袋,租用了脚行一辆平时很少用的、运力极强的板车,目的地也是西郊方向,行踪鬼祟。 军统北平站指挥室内,气氛凝重如铁。吴道时站在巨大的北平地图前,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陈旻垂手肃立,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吴道时办公室的专线电话骤然响起,打破了死寂。接线员的声音带着一丝异样:“报告处长,外线电话,对方自称……三井洋行,佐藤健一郎,指名要与您通话,关于……吴小姐。” 吴道时握着钢笔的手指猛地收紧,笔尖在文件上划出一道刺目的深痕。他眼底的熔岩瞬间凝固成冰,声音却平静得可怕:“接进来。” 电话接通,一个带着浓重日本口音、语调却异常平稳的男声传来:“吴桑,久仰大名。鄙人佐藤健一郎,三井洋行北平分行经理。深夜打扰,实属冒昧,但事关令妹安危,不得不为。” 吴道时的心脏猛地一沉,声音冰冷无波:“佐藤先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吴小姐现在,正在鄙人另一处更为清静的地方做客。她很好,只是有些想念兄长。” 吴道时握着话筒的手青筋暴起! “你想怎么样?”吴道时的声音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 “很简单。”佐藤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商人式的平稳,“鄙人听闻吴桑手中,恰好有一份令尊的……私家火药库的详细图纸与密钥。此物于我,颇有些用处。鄙人愿以吴小姐的安全无恙,交换这份图纸与密钥。”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接着,一个压抑着痛苦却依旧清冷的女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哥……别来!他们……”声音戛然而止,似乎被强行打断。 是灼灼!吴道时瞳孔骤缩!那声音,那语气,他绝不会认错! “吴桑,听到了吗?令妹在等你。”佐藤的声音带着一丝得意,“今晚十点,大和制皂厂。图纸,密钥,缺一不可。否则……”他没有说下去,但冰冷的威胁之意已昭然若揭。 电话被挂断,只剩下冰冷的忙音。 吴道时缓缓放下话筒,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咔”声。他眼底的冰层下,是翻涌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佐藤健一郎!三井洋行!这不仅仅是绑架勒索,更是赤裸裸的挑衅和对军统、对他吴道时本人的羞辱!火药库图纸,那是父亲失势后留下的最后底牌,也是足以搅动北平地下格局的重器! 这时陈旻的汇报打断了他的思绪。 “处长,我们安插在三井洋行内部的‘钉子’传出消息,佐藤极其狡猾,他可能将两位小姐分别关押,我们无从判断。情报显示,他可能藏匿人的地点有三处:西郊的废弃‘大和’制皂厂、南城‘福源’当铺的地下密室、以及北平时报馆后院改装的秘密仓库。‘钉子’也无法确定具体是哪一处,佐藤的行踪飘忽不定。” 吴道时的手指重重地敲在地图上这三个被红圈标注的地点。三处地点横跨北平城,距离遥远。佐藤这一手极其毒辣,就是要让他分身乏术,疲于奔命! 吴道时沉默了几秒,眼底翻涌着骇人的风暴。他不能拿灼灼的命去赌!军统能动用的精锐人手有限,同时强攻三处据点根本不现实,一旦打草惊蛇,佐藤随时可能撕票。 他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厉色:“不能再等!我们必须主动出击,而且要同时出击!兵分三路!” “陈旻!”他厉声道。 “卑职在!” “你带一队外勤好手,目标南城福源当铺!制造最大动静的佯攻!开枪、爆破,怎么像主力进攻怎么来!你的任务是吸引注意,制造混乱,牵制可能在那里的敌人,绝不恋战!动静越大越好!” “是!处长!”陈旻立刻领命。 “我带主力突击队,去西郊大和制皂厂!”吴道时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这里是佐藤的老巢,最有可能!他很可能在那里等着我!我去会会他!” 之后,他拿起电话回拨刚才的号码,果然,只响了一声就有人接了起来,“沉先生,”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托付,“北平时报馆仓库,是三处地点中最容易被忽略的一个。但我需要有人去确认!我派了三个人与你汇合,都是侦查的好手。你的任务是潜入侦察,确认吴灼和林婉清是否在那里。一旦发现情况,立刻发信号,不要轻举妄动,等待支援!明白吗?” 沉墨舟深吸一口气,用力点头:“我明白,吴处长。我一定找到她们。”他的声音因紧张而有些沙哑,但眼神却无比坚定。 三队人分别奔向各自的目标。 055道时智破敌枭殒命墨舟情急红妆挡灾 西郊,废弃的大和制皂厂主厂房 空旷????的????厂房????内??,??弥漫????着????陈年????油脂????和????灰尘????混合????的????霉味??。??风声????穿过????破败????的????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回响??,??更????添????几分????肃杀????之气??。 吴道时??率领????的????精锐????突击队??,??如????利刃????般????突入????厂区??,??却????意外????地????没有????遭遇????任何????抵抗??。??主厂房????中央??,??佐藤健一郎????一身????笔挺????西装??,??好整以暇????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身旁以及身后????站着????数十名????神情????冷峻??、??持枪????戒备????的????????保镖??。 “??吴桑??,??你????果然????来????了??。”佐藤??脸上????带着????一丝????商人式????的????微笑??,??眼神????却????锐利????如鹰??,“??而且??,??很????准时??。” 吴道时??抬手??,??示意????突击队员????停下??,??形成????扇形????包围圈??。他??独自????一人??,??迈步????向前??,??在????距离????佐藤????十步????之遥????处????站定??。??目光????如同????冰封????的????刀锋??,??直刺????佐藤??:“??佐藤??,??我????妹妹????呢???” 佐藤??摊了摊手??,??笑容????不变??:“??吴小姐?????她????在????一个????非常????安全????的????地方??。??只要????吴桑????交出????令尊????留下????的????火药库????图纸????和????密钥??,??我????保证????她????毫发无损????地????回到????你????身边??。” “??空口无凭??。”吴道时??声音????毫无????波澜??,“??我????要????先????见到????人??。” “??吴桑??,??你????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佐藤??的????笑容????冷了下来??,“??图纸????和????密钥??,??换????你????妹妹????的????命??。??现在??,??就在????这里??。??否则????……??”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吴道时??沉默????着??,??目光????死死????盯住????佐藤??,??仿佛????在????进行????极其????艰难????的????权衡??。??厂房????内????的空气????凝固????得????仿佛????要????炸裂????开来??。 良久??,??他????缓缓????抬起手??,??伸向????怀中??。佐藤??和????他????的????保镖????瞬间????警惕????起来??,??手指????扣紧????了????扳机??。 然而,吴道时??从????怀中????取出????的??,??并非????武器??,??而是????一个????略显????陈旧????的????牛皮纸????文件袋??。他??的????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那????文件袋????有????千斤????之重??。 “??图纸????和????密钥????都在????这里??。”吴道时??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仿佛????被????逼到????绝境????的????疲惫????和????妥协??。“??放????了????我????妹妹??。” 佐藤??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极度????的????警惕??。他??对????身旁????一名????保镖????使了????个????眼色??。 那名??保镖????小心翼翼????地????上前??,??从????吴道时????手中????接过????文件袋??,??快速????退回????佐藤????身边??。 佐藤??迫不及待????地????打开????文件袋??,??抽出????里面????的????图纸????和????一页????写满????密码????的????纸??。他??的????目光????如同????扫描仪????一般??,??飞速????地????浏览????着????上面????的????每????一个????细节??和??编码??,??同时????与????脑海中????记忆????的????零星????情报????碎片????进行????疯狂????的????比对????印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厂房????内????只有????佐藤????翻动????纸张????的????沙沙声????和????他????逐渐????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终于??——! 佐藤??猛地????抬起头??,??脸上????的????警惕????完全????被????一种????巨大????的????、????几乎????扭曲????的????惊喜????和????难以置信????所????取代??!??他????反复????确认????了????三遍??!??这????图纸????的????标注????、?? ??比例????、?? ??结构????细节??,??以及????那????套????复杂????却????符合????特定????规律????的????密码??…… ??全都????是????真????的??!??这????的????的????确确????就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北平城????地下????最大????火药库????的????核心????蓝图????与????密钥??! “??哈哈????……????哈哈哈????……??”佐藤??忍不住????发出????一阵????低沉????而????得意????的????笑声??,??他????抬起头??,??用????一种????混合????着????嘲讽????与????惊叹????的????目光????看向????吴道时??:“??都说????吴处长????多智近妖??,??算无遗策??……??没????想到????啊????没????想到??!??今日????居然????为了????令妹??,??如此????轻易????地????就????交出????了????这等????国之重器??!??真是????……????让????人????大跌眼镜????啊??!??” 他??晃了晃????手中????的????图纸??,??语气????中????充满了????胜利者????的????优越感????和????揶揄??:“??看来??,??这????便是????你????最大????的????弱点????了????!????” 面对??佐藤????的????嘲讽??,??吴道时????脸上????的????那种????疲惫????与????妥协????之色????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缓缓????抬起????眼帘??,??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充满????蔑视????的????弧度??。 “??给你????看看????又????如何???”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意??,“??你以为??,??你????还有????命????活着????……????把????它????带出去????吗???” 佐藤??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一股????强烈????的????、????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般????浇遍????他????的????全身??! 几乎????在????吴道时????话音????落下????的????同时??——!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加装了????消音器????的????枪声????从????厂房????高处????的????某根????横梁????上????响起??! 站在????佐藤????身侧????的????一名????保镖??,??眉心????瞬间????爆开????一朵????血花??,??一声不吭????地????栽倒????在地??! “??敌袭????!??” ??其余数十名????保镖????惊骇????欲绝??,??下意识????地????就要????举枪????射击????! 但??他们????的????速度????太慢????了????! 吴道时??动了??!??他????藏在????袖中????的????微型????手枪????如同????变魔术????般????滑入????掌心??!??根本????无需????瞄准??!??“????砰????!????砰????!????砰????!????”????三声????急促????而????精准????到????极致????的????点射??! 紧邻佐藤????的????三名????保镖????几乎????在????同一????瞬间????被????击中????眉心????或????心脏??!??连????手指????都????来不及????扣下????扳机??,??便????直接????毙命????! 紧随着吴道时的枪响的是其余听起来乱七八糟的射击,一阵硝烟过后,佐藤的人全部被打中致命的地方,倒在地上。 “呵,乌合之众。”吴道时勾起嘴角看着他。 佐藤??彻底????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万钧????的????打击????吓呆????了??!??他????脸上????的????得意????和????嘲讽????完全????被????无边的????恐惧????所????取代??!??他????下意识????地????就想????去????捡????地上????保镖????的????枪????! “??砰????!??” 又????一声????枪响??!??子弹????精准????地????击穿????了????他????刚刚????伸出????的????手腕??!??剧痛????让????佐藤????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吴道时??一步????踏前??,??如同????鬼魅????般????逼近??,??冰冷????的????枪口????狠狠????地????抵????在????了????佐藤????的????额头????上??!??他????的????眼神????如同????万年????寒冰??,??里面????翻涌????着????滔天????的????杀意????和????不屑??: “??图纸????是????真的??。”吴道时??的????声音????低沉????而????残酷??,“??因为????我????从来????没????打算????让????一个????死人????……????把????秘密????带出去??。” “??说??!??我????妹妹????到底????在????哪?????!??” ??他????的????手指????微微????用力??,??枪口????几乎????要????戳破????佐藤????的????皮肤??! 佐藤??痛得????浑身????颤抖??,??脸色????惨白如纸??,??所有????的????傲慢????和????算计????在????绝对????的????死亡????威胁????面前????荡然无存??!“??时????…????时报馆????仓库????…????她????…????她????在????时报馆????仓库????…??” “??砰????!??” 没有????丝毫????犹豫??,??吴道时????直接????扣动????了????扳机??!??子弹????贯穿????了????佐藤????的????眉心??!??后者????的????表情????永远????凝固????在????了????极致????的????惊恐????与????难以置信????之中??! 吴道时??看????都????没看????地上????的????尸体????一眼??,??弯腰????从????佐藤????依旧????紧握????的????手中????,?? ??轻松????地????取回????了????那份????染血????的????图纸????和????密钥??。 “??清理????现场??!??立刻????赶往????北平时报馆????仓库????!??”他??厉声????下令??,??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向????门外??,??他????交出????图纸????的????举动??,??并非????妥协??,??而是????一场????冷酷????到底????的????算计????和????对????自身????实力????绝对????自信????的????体现??!??他????早已????布下????天罗地网??,??根本????不????在乎????让????敌人????在????临死前????看一眼????真正????的????“????宝藏????”??——??因为????死人??,??是????最????能????保守????秘密????的??。 与此同时,北平时报馆后院,秘密仓库。 沉墨舟带着两名精干的军统行动队员,凭借对建筑结构的理解和沉墨舟细致的观察,巧妙地避开了几处可能的暗哨,从一个废弃的通风管道悄然潜入仓库内部。 仓库内光线昏暗,堆满了杂物,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霉味。四个人都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移动。 突然,沉墨舟猛地停下脚步,拉住了同伴。他敏锐的耳朵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压抑的啜泣声!还有…日语的低喝声! 他对着两名队员做了个手势,四人悄无声息地向声音来源摸去。透过杂物的缝隙,他们看到了!仓库最深处的一个加固的小隔间里,吴灼和林婉清被反绑着手,靠坐在墙角!两名持枪的绑匪在门口不耐烦地踱步。 找到了!真的在这里!沉墨舟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强压住激动,对同伴示意:准备突击,首要目标是迅速控制绑匪,解救人质!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行动的瞬间,意外发生了! 或许是沉墨舟他们移动时带动了某个松动的零件,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咔哒”声! “什么人?!”一名绑匪极其警觉,立刻举枪朝向声音来源! “动手!”军统队员当机立断,猛地闪身而出,开枪射击! “砰!砰!” 枪声瞬间打破了仓库的死寂!一名绑匪应声倒地!但另一名绑匪反应极快,立刻翻滚躲到一堆木箱后,同时举枪还击! “砰!砰!砰!” 子弹横飞!木屑纷飞! “灼灼!婉清!趴下!”沉墨舟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目标直指吴灼! 吴灼看到沉墨舟:“沉先生!小心!” 那名躲在木箱后的绑匪看到了冲过来的沉墨舟和暴露在外的人质,眼中闪过凶光,枪口猛地调转,对准了离他更近的——吴灼!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沉墨舟已经冲到吴灼身边,几乎是出于本能,他猛地张开双臂,一把将吴灼紧紧抱住,同时用尽全身力气猛地转身,试图用自己的后背挡住那致命的子弹! 然而,就在他抱住吴灼转身的同一刹那! 另一个身影如同离弦之箭般扑了过来!是林婉清!她距离吴灼更近,在看到枪口指向吴灼的瞬间,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保护她!她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向前一扑,用尽全身力气撞向吴灼和沉墨舟! 她的动作比沉墨舟的转身快了那么一丝!就在沉墨舟抱住吴灼、后背即将暴露在枪口前的瞬间,林婉清的身体已经抢先一步,挡在了吴灼的身前! “砰!” 枪响了! 子弹带着灼热的气流,狠狠地钻入了林婉清的肩膀附近! “呃啊——!”林婉清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身体如同被重锤击中般猛地向身后的吴灼和沉墨舟倒去。 “找死!”几乎在同一时间,几名军统队员精准的点射,终结了那名绑匪的生命。 “婉清!!!”吴灼挣脱沉墨舟,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沉墨舟感受到背后的撞击和温热的液体,猛地回头,正看到林婉清如同断线风筝般倒下的身影和她身下迅速蔓延的血泊!那一瞬间吴灼和他同时伸手,托举住了林婉清。 枪声骤然停歇。仓库内只剩下弥漫的硝烟和浓重的血腥味。 “婉清!婉清!”吴灼扑到林婉清身边,眼泪如同决堤般涌出,双手颤抖着按住她不断涌血的伤口,“婉清!坚持住!” 沉墨舟跪倒在血泊中,看着那张瞬间失去血色的脸庞和身下刺目的殷红,大脑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想要保护吴灼,却没想到林婉清会用如此决绝的方式,抢先一步替吴灼挡下了子弹!这份牺牲的惨烈和速度,让他后悔万分。 “快!发信号!通知处长!急需医疗支援!快!” **** 当吴道时以最快速度赶到时报馆仓库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硝烟未散的仓库,倒在地上的绑匪尸体,跪在血泊中死死按住林婉清肩膀的妹妹,以及失魂落魄、浑身沾满鲜血、呆望着昏迷不醒的林婉清的沉墨舟。 “担架!立刻送教会医院!快!”吴道时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指挥手下以最快速度将林婉清抬走抢救。他看了一眼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沉墨舟,又看了看悲痛欲绝的妹妹,沉声道:“先离开这里!” 这一次的营救行动,他们成功击毙了佐藤,找到了吴灼,却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林婉清的生死未卜,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056病榻言失惊破隐秘事廊下听闻终断惘然心 北平,圣心教会医院。 深夜的走廊,灯光惨白,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和浓重的血腥味。墙壁冰冷,远处手术室门上那盏刺目的红灯,如同地狱的窥视眼,固执地亮着,吞噬着所有人的希望。 吴灼坐在在走廊冰冷的长椅上,身上那件月白色的旗袍早已被林婉清的鲜血浸透,干涸成大片大片暗红近黑的污渍。她脸色惨白,嘴唇紧抿,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手术室的门,双手紧握,指关节泛白,微微颤抖。 吴道时坐在她身边,沉默如山,军装下是未散的硝烟味和疲惫。沉墨舟独自坐在对面的长椅上,低垂着头,镜片后的目光失焦,整个人笼罩在沉重的黯然里。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只有远处钟摆的滴答声,如同敲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 突然,手术室的门猛地被推开!一名护士急匆匆跑出来,脸色凝重,声音带着急切:“病人失血过多!急需输血!血库告急!快!有没有谁能献血?!” “抽我的!” “抽我的!” 几乎是异口同声!吴道时和沉墨舟猛地从座位上弹起!吴道时眼神锐利如刀,沉墨舟语速飞快,两人都毫不犹豫地向前一步,伸出了手臂!两人对视一眼,“我们都是O型血。”这一刻,他们只想用自己的血去挽救那个生命垂危的女孩,弥补心中的愧疚和无力感。 护士的目光迅速扫过两人,她果断摇头:“不行!病人情况特殊,有溶血风险!必须输同型血!O型也不行!快!谁是A型血?!” 气氛瞬间凝固!吴道时和沉墨舟脸上的急切和希望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他们伸出的手臂僵在半空! “我是A型血!” 吴灼猛地从长椅上站了起来!她推开哥哥下意识伸出的手,脚步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地走到护士面前,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犹豫。 “医生!抽我的血!”她看着护士,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我和婉清都是A型血!抽我的!多少都可以!快!” 她毫不犹豫地伸出自己纤细的、同样沾着血污的手臂,那手臂因为紧张和寒冷而微微颤抖,却笔直地伸着,没有丝毫退缩。 吴道时看着妹妹决绝的背影和伸出的手臂,他张了张嘴,想阻止,想说“你身体这么虚弱怎么行”,但护士那句“必须输同型血”和妹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让他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自己最想保护的人,此刻却要用自己同样虚弱的身体去拯救别人。 护士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是血、脸色苍白却眼神无比坚定的女孩,眼中闪过一丝动容,但时间紧迫,她立刻点头:“好!跟我来!快!” 吴灼毫不犹豫地跟着护士快步走向旁边的临时采血点,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身后那两个陷入巨大挫败和沉默的男人。 吴道时和沉墨舟站在原地,如同两尊被抽空了灵魂的雕像。走廊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沉重的呼吸声和无言的沉默。O型血的“万能”光环在此刻彻底粉碎,只剩下冰冷的现实和深深的无力感。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采血点的门开了。护士扶着脸色更加苍白、几乎站立不稳、嘴唇毫无血色的吴灼走了出来。她的手臂上缠着雪白的纱布,脚步虚浮,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完成使命后的疲惫与坚定。 吴道时立刻上前一步,稳稳地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让她重新坐回长椅。他脱下自己军装的外套,裹在她冰冷的身上,动作带着一种无声的沉重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沉墨舟只是默默地看着。 吴灼将头靠在吴道时的肩膀上,疲惫地闭上眼睛,她用自己的血,为婉清争取了一线生机。 又过了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的时间—— “咔哒。” 手术室门上那盏刺目的红灯,倏然熄灭了。 门被推开,主刀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 吴灼猛地睁开眼,挣扎着要站起来,吴道时立刻扶住她。 “医生!婉清她……”吴灼的声音颤抖着,带着极致的恐惧和希冀。 医生看着眼前这三个浑身血污的人,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宽慰的笑容:“手术很成功。子弹取出来了,没有伤到要害。输血非常及时,补充了关键的血容量,她挺过了最危险的阶段。现在需要进监护室观察,但性命……保住了。” 性命保住了! 吴灼身体一软,几乎完全瘫倒在吴道时怀里,巨大的喜悦和如释重负让她瞬间泪流满面,她喃喃着:“太好了……太好了……”脸上露出了混合着泪水、血污和极致庆幸的笑容。 吴道时紧绷的下颌线终于松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沉墨舟一直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一直压抑在心口的巨石仿佛终于被移开。 走廊尽头,窗外浓重的夜色似乎淡了一些,黎明将至。 ****** 圣心教会医院,特护病房。 午后的阳光透过洁净的玻璃窗,洒在洁白的床单上,带来一丝暖意。林婉清半靠在床头,脸色虽然还有些苍白,但精神已经好了许多,那双灵动的眼睛重新焕发出光彩。吴灼坐在床边,正细心地削着一个苹果,薄薄的果皮连成长长的一条,垂落下来。她动作轻柔,眼神专注,只是眉宇间始终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愧疚。 “令仪,”林婉清看着吴灼,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打破了病房的宁静,“你看你,眉头皱得都能夹死苍蝇了!我都说了多少遍了,不怪你,真的!” 吴灼削苹果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好友,眼神复杂:“怎么能不怪?那颗子弹,本来是冲我来的……” “哎呀!”林婉清刚想摆手就想起自己被石膏固定的肩膀,只好出言打断了她,脸上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豁达和调皮,“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再说了,”她忽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凑近吴灼,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医生不是说我的命是你用血救回来的吗?我现在身体里流着你的血呢!说不定啊,以后我也能变得跟你一样漂亮又聪明!” 她的话带着明显的玩笑意味,试图驱散吴灼心头的阴霾。吴灼看着她努力逗自己开心的样子,心头一暖,却又更加酸涩,她将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插上牙签,递到林婉清嘴边:“吃你的苹果吧,话这么多。”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墨痕社社长苏静文、带着墨痕社的其他成员鱼贯而入,手里捧着鲜花和水果。 “婉清!感觉好些了吗?”苏静文笑容温婉,将一束洁白的百合插在床头的花瓶里,语气带着关切和作为社长的稳重。 “婉清!你可把我们吓坏了!”小赵一脸关切地凑上前。 “婉清姐!你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不疼?”小圆脸声音清脆,带着毫不掩饰的担忧。 “就是!你可要快点好起来啊!社里好多事等着你呢!”小短发也急切地表达着关心。 病房里顿时充满了欢声笑语和七嘴八舌的问候。林婉清看到朋友们,更是精神一振,苍白的脸上泛起兴奋的红晕,一一回应着大家的关心。 “哎呀,我好多了!真的!”林婉清笑着摆摆手,随即脸上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你们是不知道,那天有多吓人!我到现在想起来还后怕呢!” “快说说!快说说!那天到底怎么回事啊?”小圆脸好奇心最重,立刻搬了凳子坐到床边,大眼睛里满是好奇和紧张,“我们只听说爆炸和绑架,具体发生了什么?” “对啊对啊!快讲讲!我们都担心死了!”小短发也催促道,其他几人也纷纷点头,目光都聚焦在林婉清身上。 被大家这么一催,林婉清立刻打开了话匣子,绘声绘色地描述起那天的经历:“哎呀,你们是不知道,那个仓库有多黑!阴森森的!绑匪凶神恶煞的!枪声砰砰砰的,子弹就在耳边飞!吓得我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她边说边比划着,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惊心动魄的时刻。 “天哪!太可怕了!”小圆脸捂着嘴惊呼。 “继续啊,快说啊。”小短发急切地盯着她。 “多亏了灼灼她哥带着军统的人及时赶到!”林婉清语气激动起来,“你们没看见吴处长那身手,简直跟天神下凡一样!唰唰唰几下,坏人就倒下了!还有沉先生!”她说到这里,语气更加兴奋,仿佛找到了最精彩的片段,“沉先生当时可勇敢了!他看到绑匪的枪口对着灼灼,想都没想就冲了过去……” 林婉清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猛地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那句“想都没想就冲了过去”后面,紧跟着的就是“一把抱住了灼灼”! 她的目光飞快地、带着一丝慌乱地扫过站在床边、正微笑着听她讲述的社长苏静文。 苏静文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虽然那僵硬只是一闪而过,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但病房里敏锐如吴灼,还是清晰地感觉到了那笑容底下骤然冷却的温度。苏静文捏着花束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松开,只是那温婉的笑意似乎淡了几分,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小圆脸和小短发同时瞪大了眼睛,“后来呢,后来呢?” 林婉清连忙干咳两声,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呃……后来就是,我奋不顾身的救了我们贝满明珠吴灼!所以躺这了……对吧,灼灼?” 吴灼下意识地看向苏静文,正好捕捉到她眼底那一闪而逝的异样,含糊地应了一声:“嗯……是……” “婉清,我怎么没发现你还有英雄救美的潜质啊。”小赵大约是墨痕社最迟钝的人了,大声嚷嚷起来。 林婉清狠狠瞪了他一眼:“本小姐是巾帼英雄,怎么了?” “咳…那个…灼灼削的苹果真甜!”林婉清赶紧拿起一块苹果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试图重新活跃气氛,“你们也尝尝!都尝尝!小芸,阿英,别愣着啊!” 吴灼顺势将果盘推向其他人:“大家吃点水果吧。” “我最喜欢吃苹果啦!谢啦!”小赵拿起一块苹果津津有味的吃起来。 小圆脸和小短发也接过苹果,小声说着“谢谢灼灼。 病房里重新响起了交谈声。苏静文安静地坐在一旁,偶尔附和两句,唇边依旧挂着温婉的笑意。吴灼则低着头,心思却已飘远。林婉清一边吃着苹果,一边偷偷观察着苏静文和吴灼,心里默默祈祷:老天爷,可千万别因为我这张嘴再惹出什么乱子啊! ****** 墨痕社的同伴们又待了一会儿,说了些社里的趣事和关心的话语,病房里的气氛才重新活跃起来。但苏静文始终保持着那份温婉却略显疏离的微笑,话不多。终于,天色渐晚,苏静文起身,温声道:“婉清,你好好休息,我们改天再来看你。”其余几人也纷纷起身告辞。 “谢谢你们来看我,路上小心。”林婉清笑着挥手告别。 病房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声音。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吴灼和林婉清两人,以及窗外透进来的、渐渐染上暮色的光线。 吴灼重新坐回床边,拿起一个苹果,默默地削着。刚才的热闹散去,那份因林婉清说漏嘴而带来的微妙尴尬和沉默,似乎又悄然弥漫开来。 林婉清靠在床头,看着吴灼低垂的侧脸和专注削苹果的动作,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开口,带着一丝探究和认真: “灼灼……” “嗯?”吴灼抬起头,看向她。 林婉清抿了抿唇,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刚才……我说沉先生冲过来想保护你……你有没有细想过那个举动?” 吴灼削苹果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动作,语气平静,听不出什么波澜:“什么举动?他当时离得近,看到危险,本能反应吧。就像你,”她抬眼看向林婉清,眼神真挚,“你不也毫不犹豫地扑过来替我挡了子弹吗?换做是我,我也会这样做的。朋友之间,互相保护,不是很正常吗?” 她的话语逻辑清晰,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然而,林婉清却缓缓地摇了摇头,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不认同的神色,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洞悉的锐利: “那不一样,灼灼。” 吴灼停下了削苹果的动作,抬眼看向她,眼神带着一丝询问。 “我扑过去,是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除了爸妈最亲近的人。”林婉清直视着吴灼的眼睛,语气认真,“我保护你,是出于友情,是出于本能的不想让你受伤。但是……”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只有她们两人才能懂的微妙:“沉先生他冲过来抱住你,想用后背替你挡子弹……那绝不仅仅是因为你是他的朋友,或者是他认识的人。” 林婉清的目光变得有些深远,仿佛在回忆那一刻的细节:“那一刻,他的眼神……那种不顾一切、仿佛要把你整个人都护在怀里的决绝……那不是一个普通朋友会有的反应。那是一种更深的、更本能的东西。一种害怕失去你、宁愿自己承受一切的……本能。” 她看着吴灼,一字一句地说道:“那种眼神,那种动作,我扑向你的时候也有,但我的出发点很纯粹,就是保护朋友。可沉先生……他的眼神里,有更多的东西。灼灼,你真的没想过吗?” 吴灼静静地听着,握着水果刀和苹果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她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她此刻的眼神。林婉清的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心底激起了一圈圈涟漪。沉墨舟那一刻的眼神?她当时惊魂未定,只记得他冲过来的身影和那声嘶吼,哪里还顾得上看他的眼神? 她下意识地想要否认,想要用“本能反应”、“朋友义气”来搪塞过去,就像她刚才说的那样。但林婉清那句“那不一样”和后面细致的描述,却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那层她试图维持的平静表象。 病房里陷入一片沉默。只有窗外暮色四合的声音,以及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吴灼沉默了许久,才缓缓抬起头,目光有些飘忽地望向窗外渐渐暗淡的天色,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和回避: “婉清,我……我不知道。现在只想你快点好起来。” 她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用一个模糊的“不知道”,将那个被林婉清点破的、关于沉墨舟眼神和举动的深层含义,暂时搁置在了心底某个角落。 林婉清看着好友那带着一丝茫然和回避的侧脸,轻轻叹了口气。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忍不住,带着一丝担忧和试探,再次低声开口: “还有灼灼,刚才静文姐……她一直不怎么说话,你也看到了吧?”林婉清的声音带着一丝懊恼,“都怪我这张嘴!她肯定都知道了!静文姐心思那么细腻敏锐,她一定……” “婉清!”吴灼猛地转过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严厉的打断! 林婉清被她突然提高的声调和严厉的语气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她。 吴灼的眼神瞬间变得异常锐利,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凛然,她直视着林婉清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决地说道:“我和沉先生之间什么都没有!”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郑重:“沉先生是谦谦君子,光风霁月!他对我的任何关照,皆是出于师长之谊,君子之风!若有任何逾越之举,对他而言都是僭越!都是对他清誉的玷污!”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眼神却异常坚定,仿佛在捍卫某种神圣不可侵犯的界限。那一刻,林婉清清晰地看到吴灼眼中闪烁的,不仅仅是急于澄清的急切,更是一种近乎信仰般的维护和不容置疑的界限感。 “婉清,有些念头,生出便是僭越。” 林婉清被吴灼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和那番掷地有声的话语震住了。 病房里再次陷入一片寂静,比刚才更加凝重。暮色已经完全笼罩了房间,光线昏暗。 过了好一会儿,林婉清才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一丝歉意和无奈:“对不起,灼灼……是我多嘴了。我只是……” 吴灼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反应有些过激,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丝疲惫:“婉清,我知道你是关心我。但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对沉先生,对静文姐,都不好。” 她重新拿起那个削了一半的苹果,继续削着,动作依旧轻柔,但眼神却比刚才更加复杂,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心底无声地翻涌、沉淀。 林婉清看着一旁已经牺牲了的十个苹果,默默地点了点头,心中五味杂陈。 ****** 特护病房外,走廊里光线昏暗,只有尽头护士站透出一点微光。沉墨舟手里捧着一束洁白的百合,脚步放得极轻,正走向林婉清的病房。他刚从医生那里确认了林婉清最新的恢复情况,心中稍安,想着顺路来看看,也看看……她。 就在他即将走到病房门口时,里面突然传来吴灼陡然拔高的、带着一种近乎凛然的决绝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门板: “你别乱说!我和沉先生之间什么都没有!” “沉先生是谦谦君子,光风霁月!他对我的任何关照,皆是出于师长之谊,君子之风!若有任何逾越之举,对他而言都是僭越!都是对他清誉的玷污!” 沉墨舟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冰锥狠狠刺穿心脏!他脸上的关切和刚刚放下的心绪瞬间冻结,化为一片死寂的苍白。 紧接着,吴灼那清晰、坚定、甚至带着一丝刻意强调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进他的耳膜,刺入他的心底: “有些念头,生出便是僭越。” 这句话,如同冰冷的枷锁,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重重地砸在寂静的走廊里,也砸在沉墨舟骤然停滞的世界里。 病房内。 吴灼在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抽!一股尖锐的、难以言喻的沉痛感瞬间从心口蔓延开来,让她几乎窒息。她清晰地记得天文台顶楼,夜风微凉,他站在星空下,清冷而郑重地说出那两句话时的神情。那是他为她划下的界限,是她必须恪守的准则。 此刻,她亲口复述出来,声音响亮,语气决绝,仿佛在向林婉清宣告,更是在向自己强调!她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声音的平稳和语气的坚定,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压制住心底翻涌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痛楚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失落。 她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她用最响亮的声音,说着最痛的话,只为将那不该有的、被林婉清点破的“念头”,彻底扼杀,也彻底……埋葬。 病房外。 沉墨舟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在昏暗的走廊里,一动不动。他手中的百合花束无声地滑落,“啪”地一声轻响,掉在冰冷的地砖上,洁白的花瓣散落开来,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那句 “有些念头,生出便是僭越”,如同最锋利的刀刃,精准地剖开了他内心深处那层连自己都未曾完全看清、或者说不敢正视的隐秘。仓库里那一刻,他不顾一切冲过去想用身体护住她的本能,那超越了“师友”界限的、近乎绝望的保护欲,在此刻被她用如此清晰、如此决绝、如此……公开的方式,宣判为“僭越”。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苦涩瞬间涌上喉咙。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脏骤停后,又如同擂鼓般疯狂跳动的声音,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走廊里昏暗的光线落在他脸上,映照出他瞬间褪尽血色的面容和那双骤然失去所有光彩、只剩下空洞和剧痛的眼睛。 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自己伸出的、想要保护她的手臂,在她口中成了“逾越”;他感受到那一刻不顾一切的决绝,在她心中成了需要被审判的“念头”;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某种悸动,被她亲手定义为“玷污”。 巨大的荒谬感和尖锐的痛楚交织在一起,几乎将他吞噬。他站在门外,隔着一层薄薄的门板,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隔着无法逾越的深渊。里面那个女孩用最响亮的声音,在他心上刻下了最深的伤痕,也亲手……关上了那扇或许从未真正开启过的门。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想要捡起那束散落的花。指尖触碰到冰冷的花瓣,却感觉不到任何温度。他最终只是直起身,没有再看那扇门一眼,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一步一步,消失在走廊尽头更深的黑暗里。背影挺直,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和……心死般的沉寂。 病房内,吴灼说完那番话,强撑着挺直的脊背微微晃了一下。她不知道门外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的话如同利刃,已经刺伤了那个她口中“光风霁月”的谦谦君子。她只是感到一种虚脱般的疲惫和心口那沉甸甸的、无法消散的痛楚。她重新低下头,看着手中削了一半的苹果,刀刃反射着窗外最后一丝微光,映出她眼中极力掩饰却依旧清晰可见的……水光。 057智破谍网雷霆手荣膺宝鼎青云阶 北平的深秋,寒意已刺骨。贝满女中爆炸案的硝烟尚未散尽,军统北平站内却已是一片肃杀。吴道时站在作战室巨大的北平城区图前,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个角落。佐藤虽死,但他的情报网络仍在暗处蠕动,如同一只被斩首的毒蛇,残躯仍在垂死挣扎。空气中弥漫着咖啡、香烟和紧张汗水混合的独特气味,电台滴答声与低语声交织,酝酿着风暴前的死寂。 “处长,这是从三井洋行保险柜中初步筛查出的文件副本,以及‘镜框’小组对董云芝(代号‘梅’)的近期行踪分析。”陈旻恭敬地递上一份密封档案,声音压得很低。 吴道时拆开档案,目光骤然锐利。文件不仅列出了通过交叉比对发现的潜在潜伏人员线索,更有一份看似普通的商业账本复印件,其中几笔通过复杂路径流转的大额资金往来,被红笔醒目地圈出。 “好一个‘梅’,好一个三井洋行。”吴道时冷笑一声,指尖重重敲在账本复印件上,“商业网络为脉,资金流转为血。佐藤死了,但这颗心脏还在跳。”他猛地转身,面向肃立的几名核心骨干。 “即刻起,行动进入收网阶段。陈旻,你总协调。”吴道时的声音冷硬如铁,开始下达一连串精确无比的指令,如同一位运筹帷幄的棋手,落下决定胜负的棋子。 “第一子,投石问路,惊扰‘梅’。”他指尖点向地图上的“燕京大学”。“让我们在燕大校内的人,在董云芝常接触的左翼团体圈子里,散播经过设计的‘疑虑’。内容模糊但足以令人不安:暗示近期有身份不明人士对某些活跃学生‘过于关注’,提醒大家谨慎,留意是否被跟踪。风向要自然,源头不可查。”他嘴角勾起冷意,“董云芝心思缜密,疑心极重。这点风吹草动,足以让她如惊弓之鸟,本能地会加快情报传递或向上线示警。她一动,破绽自现。” “第二子,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针对三井洋行残余势力。”手指移动到“三井洋行”。“明面,让税务局和工商联合会以‘核查进出口清单’、‘调研战时物资流通’为名,进行一轮合规但繁琐的盘查。重点在仓库物流和通信记录,声势闹大,让留守的日方人员感觉这是常规行政滋扰,意在敲打,而非针对间谍活动。”他目光一厉,“暗地,启动我们安插在洋行内部的‘钉子’,趁其注意力被吸引,严密监控核心密室、通风管道、特定时段垃圾清运。压力之下,他们很可能启用备用联络通道或死信箱。我要知道他们所有的底牌。” “第三子,李代桃僵,锁定枢纽——针对‘松竹梅’茶馆。”指尖重重落在茶馆位置。“‘镜框’报告,董云芝近期两次光顾茶馆,虽无直接接触,但她离店后,总有一固定报童会进入与柜台老伙计短暂交谈。秘密控制报童,由我们的人替换。下一次董云芝离开后,由我们的人扮成报童去接触。同时,对茶馆所有员工深度背景审查,查特殊习惯、亲属关系、不明支出。‘松竹梅’这名字本身或许就是线索。我要搞清他们的信号传递机制。” “第四子,顺水推舟,布设香饵——利用市长夫人这条线。”他点向市长公馆。“让市长夫人下次与‘某些人’‘闲聊’时,‘无意’透露:某位与军方关系密切的退隐大佬,近日获赠一批价值连城的北宋孤本,因其更喜字画,有意出手部分藏书换精品,此事极隐秘,牵线人正巧是市长夫人一位远亲。”吴道时眼中寒光闪烁,“佐藤的继任者和‘竹机关’对中华古籍珍本素有觊觎,此消息真伪难辨且渠道看似可靠,他们极大可能会尝试接触或核实。一旦动心,就会动用隐藏更深的力量,这就是我们顺藤摸瓜的机会。” “第五子,打草惊蛇,迫蛇出洞——终极诱捕。”吴道时身体靠回椅背,做出最终部署。“待以上几步奏效,目标被扰动、压力倍增且可能对古籍情报产生兴趣时,在黑市悄然放出‘重磅消息’:称近期有重要人物将携一批‘敏感物资’于某日晚间途经东交民巷附近某僻静地点。”他语气冰冷,“此消息要扑朔迷离,恰好切入其焦虑且有所图的心理。为确保安全或获取物资,极可能冒险动用人员前往侦查甚至接应。” “届时,”吴道时声音降至冰点,“‘镜框’小组全员出动,外勤队预先设伏。我要在他们进行最终交接或探查时,人赃并获,铁证如山。将‘梅’与她的同党,以及可能露头的其他蛇虫鼠蚁,一网打尽!” 命令一下,整个北平的地下世界风起云涌。军统的特工如猎犬般四处嗅探,一张无形巨网悄然撒开。 燕大校园内,几句看似无心的闲聊在特定小圈子内悄然传开,带着隐隐的不安。董云芝当日下午从图书馆返回宿舍时,脚步明显匆忙,眼神警惕地扫视四周,回到房间后许久未出。 税务局的人员准时出现在三井洋行,要求检查近半年的进出口单据和仓库记录,场面正式且略显冗长。日方经理表面配合,额角却渗出细汗,期间以取文件为由多次返回内室。与此同时,军统“钉子”确认,洋行后院废弃信报箱的特定暗格有最新被开启的细微痕迹,且内部清洁工反常地在非规定时间清理了后巷的特定垃圾箱。 真正的报童被“请”去喝了半天汽水,一名机警的外勤特工换上其衣服,在董云芝又一次匆匆离开茶馆后,如期进入茶馆。“掌柜”老伙计照例买报,递钱时指尖夹着一枚微小的胶卷。化装特工准确接过,并按照指令,将另一份伪装成古籍抄本的“货物”置于后院第三块砖下。与此同时,背景调查发现老伙计有个儿子在日本留学,费用来源可疑。 市长夫人的茶话会上,一段关于古籍交易的“趣谈”在小范围传播开来。几天内,三井洋行接到两个咨询北平古籍市场的“商业问询”电话,来源均指向与日方有关联的机构。 时机成熟,黑市消息悄然流出。 深夜,东交民巷附近僻静暗街。一辆挂着特殊牌照的黑色斯蒂庞克轿车缓缓驶入,最终停在一个废弃邮筒旁。车内,佐藤的副手、现任负责人森谷雄一面色阴沉,对后排一名黑影使了个眼色。黑影点头,压低帽檐,正要开门下车提取“货物”—— 骤然间,前后路口被两辆猛然冲出的卡车堵死!刺眼探照灯将暗街照得雪亮!无数持枪特工从阴影中现身,枪口齐齐瞄准轿车! 刺眼的探照灯光瞬间将整条暗街照得如同白昼!无数持枪特工从两侧建筑阴影中现身,枪口齐齐瞄准了轿车。 “松谷先生!”扩音器里传来陈旻冰冷的声音,“请熄火下车!我们处长对贵洋行的‘特殊贸易’很感兴趣,想请阁下回去协助调查!”扩音器里传来陈旻冰冷的声音。 车内,松谷的脸色在强光下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猛地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发出绝望而愤怒的低吼。自己精心布置的备用方案和金蝉脱壳之计,早已被对方彻底看穿。 几乎同时,松竹梅茶馆后巷,一条瘦削的黑影如同受惊的狸猫,紧贴着潮湿的墙壁阴影快速移动。她穿着一身不起眼的深色学生装,手里紧攥着一卷看似普通的书稿,脸色在月光下苍白如纸,眼神却锐利而惊惶,不断扫视着四周。她被那突如其来的“被盯梢”风声吓坏了,必须立刻将手中这份她认为可能已暴露的联络名单转移并向上线示警。 她熟门熟路地摸到后院墙根下,手指颤抖却精准地撬开一块松动的砖块,将书稿塞了进去——这是她与“掌柜”约定的死信箱之一。做完这一切,她立刻起身,毫不迟疑地向巷子另一端潜去,试图尽快脱离。 然而,就在她即将拐出巷口的一刹那,前后巷口几乎同时亮起了雪亮的车灯,数道漆黑的人影如同从地底冒出,无声地封死了所有去路。几支冰冷的枪口,在灯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泽,稳稳地指向她。 董云芝猛地刹住脚步,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她下意识地想后退,却发现身后也被堵死。 “梅小姐”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车灯后响起,“请留步。我们处长想请您回去聊聊那批‘北宋孤本’的事。” 三井洋行侧门,一名试图取信的日籍职员被当场按住。 军统作战室,电台里相继传来冷静汇报:“目标森谷已控制!”“目标‘梅’已控制!”“信使已抓获!” 吴道时站在地图前,面无表情。他抬手,指尖一枚铜质密码钥轻轻落在东交民巷的位置上,发出清脆微响。“清理现场,押回总部。分开审讯。通知日方领事馆,协助调查商业违规案件,人,‘保护性’扣留。” 接下来的三天,吴道时以铁腕手段彻底肃清佐藤残余势力。福源当铺、大和制皂厂等据点遭遇雷霆打击,负隅顽抗者被当场击毙,投降者被押回审讯。军统完全接管了三井洋行及其关联资产。 吴道时亲自带队查抄三井洋行总经理办公室及密室。他打开佐藤的抽屉,取出那枚精致的象牙总经理印。陈旻抱来从密室发现的铁箱,里面是大量机密文件:潜伏人员名单、密电码本、与日军的军火交易记录,还有那本紫檀木封面的核心账簿,详细记录了通过假贸易、走私、贿赂转移的巨额资金流水。 深夜,军统北平站金库灯火通明。吴道时站在金库中央,面前是从各处查抄的财物:金条闪着冷光,美钞捆扎成堆,银元堆成小山,另有古董字画若干。 “处长,初步清点完毕。”陈旻递上清单,“从三井洋行及关联据点共查获:黄金三千两,美钞一百二十万元,银元五十万枚,古董字画评估价约三十万大洋。总价值约三百万大洋。” 吴道时微微颔首:“设立特别行动基金,由我直接掌管。用于加强情报网络、购置先进设备、奖励有功人员。” “明白。”陈旻记录,“另在密室发现一份秘密资金往来名单,涉及多个政府要员和商界巨头。” 吴道时接过名单,嘴角冷笑:“复制一份密送南京戴局长办公室,原件存档。”这份名单,将是未来重要的筹码。 三日后的清晨,吴道时站在办公室窗前,俯瞰苏醒的北平。一场雷霆清算暂告段落。 “处长,三井洋行已整顿完毕,日籍职员扣押审讯,中国雇员审查后大部分留用。特别行动基金已设立,首批资金拨付购置无线电设备和扩充外勤。”陈旻汇报着。 “很好。”吴道时转身,“即日起,三井洋行更名为‘华北贸易总公司’,由你暂任总经理。明面经营进出口,暗地为情报据点。” “是!” 之后,通讯员送来南京急电。吴道时浏览后,嘴角冷笑:“委员长亲自下令,要求彻底清查北平日谍网络,切断其资金链。”他走到地图前,手指划过北平街道:“佐藤死了,但他的上线‘竹机关’还在。这笔巨额资金,就是我们对他们最好的反击武器。” 阳光透过窗户,在他坚毅侧脸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通知各部门负责人,一小时后开会。重新部署防谍网络,重点建立金融监控体系。” “是!” 陈旻离去。吴道时拿起电话:“给我接南京戴局长办公室...” 窗外,北平城轮廓在晨曦中清晰,但一场新的、更加隐蔽危险的较量,已然在胜利的废墟上悄然酝酿。这一次,吴道时手中多了一把足以改变战局的利器——巨额资金,与一个更名为“华北贸易总公司”的完美伪装。 深秋????的????晨光????带着????几分????清冷????,?? ??洒在????军统????北平站????本部????肃杀????的????大院????里????。??全体????官兵????,??科长????以上????军官????立于????前排????,??黑色????的????呢制????军服????笔挺????,????马靴????擦得????锃亮????,??如同????一排排????沉默????的????雕塑????。????空气中????没有????往常????的????喧嚣????,????只有????一种????压抑????的????、????近乎????凝固????的????肃穆????,??以及????一丝????在????纪律????的????约束下????仍????难以????完全????抑制????的????兴奋????与????期待????。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队伍????最前方????那????道????挺拔????冷峻????的????身影????上。 吴道时站在队伍最前方,面容????一如????往日????般????冷硬????,?? ??看不出????丝毫????波澜????,唯有眼底深处隐约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锐光。 陈旻????快步????从????办公楼????走出????,??步履????沉稳????却????比????平时????更显????急促????几分????。?? ??他????走到????吴道时????身侧????,?? ??声音????压得????极低????,?? ??却????难掩????其中????的????激动????:“处长????,??南京????的????专机????已????在南苑机场????降落????。戴局长亲自????来了????。” 这句话????如同????一道????无声????的????电流????,?? ??瞬间????穿透????了????整个????队列????!?? ??空气????彻底????凝固????了????!?? ??戴笠????亲临????北平站????,?? ??这????在????军统????内部????是????极高????的????殊荣????和????极其????罕见????的????事件????!??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南京????对????北平站????近期????的????工作????,?? ??尤其是????“????雷霆????清算????”????行动????的????成果????,??重视????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吴道时????的????下颌????线????微微????收紧????,??随即????恢复????如常????。??他????微微????颔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大院????: “??全体????都有????!??整装????!??列队????!??迎接????局长????!??” 半小时后????,??三辆????黑色????的????别克????轿车????缓缓????驶入????大院????,??中间????那辆????车????的车门????打开????,??戴笠????一身????藏青色????中山装????,??外披????黑色????大氅????,??面容????冷峻????,??目光????如电????,??一步????踏出????车外????。??他????的????到来????,??仿佛????让????院子????里的????温度????都????下降了几分????。 “??敬礼????!??”?? ??吴道时????声音????洪亮????,????率先????抬起????手臂????,??行了一个????标准????有力????的????军礼????。 戴笠目光如电,扫过整齐的队列,最后定格在吴道时身上。??他????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上扬了????一下????,??算是????回礼????,??然后????便????径直????走向????早已????布置好????的????临时????主席台????。 他????站定????在????话筒前????,????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诸位????同仁????。??”??戴笠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今日我来北平,是奉委座亲自谕令,??表彰????北平站????在????近期????肃清????日谍????网络????的????‘????雷霆????’????行动????中????,??所????立下的????卓越????功勋????!?? 全场????鸦雀无声????,??只有????戴笠????那????沉稳????而????极具????分量????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敲击着????每个人????的????心鼓????。 “??北平站????站长????,??吴道时????上校????!??”?? ??戴笠????特意????加重了????“????上校????”????二字????,??目光????灼灼地????看向????台下????的????吴道时????,?? “??于????此????役????中????,??洞察????先机????,??指挥????若定????,??亲临????一线????,??以????雷霆????万钧????之势????,??彻底????摧毁????日寇????‘????竹机关????’????在????北平????的????核心????网络????!???毙伤????、??俘获????日谍????及????汉奸????数十人????!???查获????重要????情报????、??密电码本????无数????!??更????是????一举????斩断????其????资金????命脉????,??缴获????敌方????活动????资金????高达????三百万????大洋????!?? ??” 他????的????话语????,??如同????一记记????重锤????,??将????那场????惊心动魄????的????暗战????成果????,??赤裸裸????地????展现在????所有人????面前????,??引来????一片????压抑????的????、????倒吸????冷气????的????声音????。 “??此????功绩????,?沉重????打击了????日寇????在????华北????的????谍报????体系????,?有力????支援了????前线????抗战????,??扬????我国威????,??振????我????士气????!?? ??” “??为此????,??奉????委员长????亲自????谕令????!?? ??” 戴笠????从????身后????副官????手中????接过????一个????紫檀木????打造????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精致????木盒????。?? ??他????打开????盒盖????,??一枚????金光闪闪????、??造型????古朴????威严????的????勋章????,??静静地????躺在????红色????丝绒????衬底????上????,??在????晨光????下????流转着????厚重????的????光彩????。 台下????的????军官们????屏住了????呼吸????!??那????是????——????宝鼎勋章????! 戴笠????亲手????将????勋章????取出????,??面向????吴道时????。??吴道时????上前一步????,??挺胸????抬头????。??戴笠????郑重地????将????宝鼎勋章????别在????他????军服????左胸????口袋????上方????的????位置????,??然后????退后一步????,??罕见地????、??极其????郑重地????抬起????手臂????,??向????吴道时????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吴道时????上校????!??”?? ??戴笠????的声音????陡然????拔高????,??宣布了????一项????更????令人????震惊????的????任命????!“??委座????亲自????嘉奖????!??晋升????你????为????陆军????上校????军衔????!??特授????宝鼎勋章????!?? ??” “??望你????戒骄戒躁????,???再接再厉????,??为????党国????再立????新功????!?? ??” 二十一岁????的????上校????!??还????是????拥有????实权????的????军统????大站????站长????!??这????在????派系????林立????、??晋升????艰难????的????国民党????军界????和????特务????系统????内????,??堪称????凤毛麟角????!??台下????瞬间????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军官们????目光????炽热????,??充满了????无比????的????羡慕????、??敬畏????,??以及????与有荣焉????的????激动????! 吴道时????深吸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他????抬手????,??回以????一个????同样????标准????有力????、??却????更加????沉稳????的????军礼????,??声音????铿锵????如????铁石????相击????: “??誓死????效忠????党国????!??不负????委座????、?? ??局长????栽培????!??” 授勋????仪式????结束后????,??戴笠????在????吴道时????的????陪同????下????,??走进????了????站长????办公室????,???并????屏退了????左右????。 关上????门????,?? ??戴笠????的????语气????亲切????了????许多????,?? ??但????眼神????依旧????锐利????: “??道时????啊????……?? ??”?? ??他????在????沙发????上????坐下????,“??委座????对????你????这次????的????行动????,??非常????满意????。?? ??” “??尤其????是????那????三百万????大洋????……?? ??”?? ??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沙发扶手????:“??你????处理得????很好????。?? ??既????为????党国????挽回了????巨额????损失????,??也????避免????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 吴道时????立正????回答????,???态度????恭敬????却????不????卑微????:??“??谢????局长????栽培????。???资金????已????全部????纳入????‘????雷霆????’????特别????行动????基金????,??这是????详细????账目????,??请????局长????过目????。??”?? ??他????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件夹????递上????。 戴笠????接过????,??却????并未????立刻????翻开????,???只是????扫了????一眼????封面????,??便????满意地????点了点头????:“??委座????特意????嘱咐????了????,?? ??这笔????钱????,?就????留在????你们????北平站????,??作为????你的????特别????行动????经费????。??”??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另外????……?? ??委座????希望????你能????尽快????肃清????北平????所有????的????日谍????残余????,??特别是????那个????‘????梅机关????’????的????上线????。?? ??北平????是????华北????重镇????,????绝????不能????再????出????乱子????。?? ??” “??道时????明白????。??”?? ??吴道时????目光????锐利????,“??相关????部署????已经????下去????了????。??我们????正在????对????抓获????的????日谍????进行????紧急????审讯????,??顺藤摸瓜????,??相信????很快????就????会有????进一步????的????突破????。???” 戴笠????拍拍????他的????肩膀????,??脸上????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好????!??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干才????!??有????魄力????,??有????手段????,??更????有????分寸????!??北平站????交给????你????,??我????放心????。好好干,你的前途,不可限量!??” 送走????戴笠????后????,??吴道时????脸上????的????那丝????因????接见????而????产生????的????细微????波动????迅速????消失????,??恢复????了????一贯????的????冷峻????。??他????立即????下令????召集????紧急????会议????。 会议室????里????,??军官们????仍然????沉浸在????晋升????和????授勋????带来????的????兴奋????中????。??但????当????吴道时????推门????走进来????时????,??所有????的????杂音????瞬间????消失????,??每个人????都????迅速????起立????,??目光????敬畏地????投向????他们????这位????年轻????却????威严????日盛????的????站长????,?? ??以及????他????胸前????那枚????耀眼????的????宝鼎勋章????。 “??诸位????。??”?? ??吴道时????的????声音????冷峻????如常????,??仿佛????刚才????那场????无比????荣耀????的????授勋????从未????发生????过????,??他????甚至????没有????提及????半个字????关于????自己????的????晋升????和????勋章????,“??晋升????是????荣誉????,??更是????责任????。??戴局长????带来????了????委座????的????最新????指令????: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一字一顿????地????说道????:“??三个月内????,??彻底????肃清????北平????日谍????网络????,??铲除????所有????残余????,??尤其是????‘????竹机关????’????的????势力????!??” 他走到北平地图前,手指重重敲在几个位置上:根据最新情报,'竹机关'在北平还有三个秘密据点。陈旻! “??到????!?? ??”?? ??陈旻????立即????起身????,?神色????肃然????。 “??你????带????一队人????,??负责????肃清????东城????‘????福源????商行????’????这个????据点????。??记住????,??要????活口????!??我????要????从????他们????嘴里????撬出????更多????关于????其????上线????的????情报????!??” 李队长! 到! “??你????负责????西城????‘????大和????旅社????’????据点????,??同样????要????留????活口????!???行动????要????快????、??要????狠????,??绝不????能给????他们????销毁????证据????或????自杀????的????机会????!??” 王科长! 到! “??你????带????特务队????,??加派????人手????,??二十四小时????盯死????所有????日侨????商会????和????领事馆????的????重点????人员????。???我要????知道????他们????每一个人????的????行踪????、??见了????谁????、??谈了????什么????!??任何????异常????,??立即????汇报????!?? ??” 命令????一条接一条????,?? ??清晰????、?? ??冷峻????、?? ??高效????,???没有????丝毫????因为????刚刚????获得????巨大????殊荣????而????产生????的????懈怠????或????骄傲????之情????。??仿佛????那枚????宝鼎勋章????和????上校????领章????,??不是????功勋????的????终点????,??而是????下一场????更加????艰巨????战斗????的????起点????。 散会后,吴道时单独留下陈旻。 那笔钱????……吴道时声音压得很低,拿出五十万,以特别经费的名义拨给南京方面??另外????,?? ??准备????二十万????,??用于????打点????北平????各????政府部门????、??警察局????以及????报社????的????关键????人物????。?? ??” 陈旻????心领神会????地????点头????。??这????是????必要????的????“????润滑剂????”????和????“????封口费????”????,???能????为????北平站????后续????的????行动????扫清????许多????障碍????,??也????能????让????这笔????巨额????缴获????变得????更加????“????名正言顺????”????。 “??明白????,??处长????。?? ??” “??剩下????的????钱????,??”?? ??吴道时????走到????窗前????,??望着????北平城????错综复杂????的????街巷????轮廓????,“??全部????用于????扩充????我们????的????情报????网络????和????设备????更新????。??德国????最新款????的????无线电????侦听????设备????、??美国????来的????特种????装备????……?? ??要????最好????的????,?? ??最先进????的????。???钱????不是????问题????。?? ??” “??是????!????”?? ??陈旻????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兴奋????,“??设备????方面????,??德国????的????设备????已经????到货????,??正在????调试????。??美国????的????装备????也????在????路上了????。???我们????正在????物色????和????培训????更多????的????外勤????人员????,??计划????将????情报网????覆盖????到????北平????的????每一个????角落????,??甚至????渗透????到????天津????、??保定????等????周边????城市????。?? ??” “??很好????。??”?? ??吴道时????的????目光????深邃????,?? “??我们????要????建立????的????,??是????华北????最????强大????、??最????高效????的????情报????网络????。?? ??要????让????日谍????在????北平????,??乃至????整个????华北????,??都????无处????藏身????,??无所遁形????!??” 他????的????话语????平静????,??却????蕴含着????巨大????的????决心????和????力量????。 胸前????的????宝鼎勋章????在????窗外????透入????的????光线????下????,??反射出????冰冷????而????耀眼????的????光芒????,??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荣誉????背后????的????血腥????、??权谋????与????即将????到来????的????、???更加????残酷????的????暗战????。 058朱弦暗度罗裳换玉尺量才面具新 贝满女中礼堂,圣诞前两周 午后的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窗,在贝满女中空旷的礼堂里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混合着老木头地板和旧幕布特有的气味。墨痕社与戏剧社的成员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或对词,或练习走位。留声机播放着轻柔的古典乐,为排练营造着氛围。 留声机咿咿呀呀地播放着一支舒缓的华尔兹舞曲,声音略有些失真,却更添了几分旧日的温情。几对男女生正有些笨拙地尝试着舞步,笑声和低声的指点此起彼伏。 吴灼和林婉清站在一旁观看。吴灼穿着素净的蓝布旗袍,有点担心的看着一旁咧嘴笑着的林婉清“婉清,你的伤好了吗?” “哎呀,好了好了。”林婉清刚打算抬起胳膊给她看,就发现自己的肩膀还是微微酸疼。 “你快放下。”吴灼埋怨的瞪了她一眼,“受伤了也不好好在家休息,这才一个月你就跑过来。” “我想你们嘛!在家能急死我。”林婉清向上吹着气,额上的刘海被她吹的一翘一翘的。 “令仪,婉清,你们也别光站着看呀!”戏剧社的一位活泼女生笑着招呼道,“快来一起练练!到时候舞会上可不能只会背书!” 林婉清轻笑一声,推了推吴灼:“去吧,大小姐。体验一下‘凡尘俗乐’。” 吴灼微微蹙眉,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被几个女生拉进了练习的圈子。 这时,饰演罗密欧的男同学周明轩走了过来。他是个清秀斯文的男生,戴着圆框眼镜,平时在台上念台词时深情款款,此刻在现实中却显得有些局促。他被几个戏剧社的同伴推搡着,脸颊微微泛红,目光游移着,最终像是鼓足了勇气,才走到吴灼面前。 “吴…吴灼同学,”他声音有些发紧,扶了扶眼镜,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能…能请你跳支舞吗?练习一下…”他的耳根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 周围瞬间安静了一下,随即响起几声压抑的低笑和窃窃私语。墨痕社和戏剧社的成员们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脸上都带着善意的、看好戏般的调侃笑容。谁都知道周明轩在台上对着“朱丽叶”念台词时有多么投入,此刻的羞涩和紧张就显得格外有趣。 “周明轩,你台上搂得挺紧,台下怎么怂了?”一个男生忍不住打趣道。 “就是!罗密欧,你的勇气呢?快邀请你的朱丽叶呀!” 几个女生也捂嘴笑起来,目光在周明轩通红的脸和吴灼平静的表情之间来回移动。 周明轩的脸更红了,几乎要埋进领子里,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是眼巴巴地望着吴灼,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紧张。 吴灼看着他窘迫的样子,又看了看周围同学调侃的目光,脸上倒是没什么波澜,只是微微颔首,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淡:“好,练习一下。” 她将手轻轻搭在周明轩微微颤抖的手上。周明轩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吸了口气,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僵硬地虚扶住她的腰,紧张得连呼吸都屏住了。 音乐继续,周明轩却像是忘了所有排练过的步伐,脚步有些凌乱,差点踩到吴灼的脚。 “对…对不起!”他慌忙道歉,额头都急出了细汗。 “没关系,慢一点。”吴灼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一点指导的意味,“跟着节奏,先出左脚。” 她倒是很快掌握了节奏,带着有些慌乱的周明轩慢慢旋转。周明轩努力跟上,眼睛却不太敢看她,全程盯着自己的脚或是远处的墙壁,脸颊上的红晕一直没褪下去。 周围的同学看着他们这“朱丽叶”从容、“罗密欧”慌乱的组合,笑得更加厉害了,但又怕打扰他们,只能压低声音窃窃私语。 “你看周明轩,同手同脚了!” “吴灼真是稳得住……” “罗密欧台下可比台上可爱多了!” 林婉清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看着这有趣的一幕,嘴角弯起一个玩味的弧度,对身边墨痕社的同学低声道:“咱们的罗密欧先生,这怕是假戏真做,台下比台上更入戏了。只可惜,咱们的朱丽叶……心思怕是还在九霄云外演算数学题呢。”她的话引得周围几个知情的女生又是一阵低笑。 一曲终了,周明轩几乎是立刻松开了手,后退一步,结结巴巴地说:“谢…谢谢吴灼同学!” 吴灼收回手,神色如常地点点头:“跳得不错,多练几次就好了。” 周明轩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着吴灼那平静无波、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次普通课堂练习的眼神,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红着脸,有些失落地被他的同伴们笑着拉走了。 吴灼走回林婉清身边,轻轻呼出一口气。 林婉清用肩膀碰了碰她,调侃道:“怎么样?被咱们的‘罗密欧’倾慕的感觉如何?” 吴灼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练习跳舞而已,什么倾慕不倾慕的?”她似乎完全没接收到周明轩那明显的羞涩和周围同学的起哄中所包含的暧昧信号。 林婉清看着她这副浑然不觉的样子,忍不住扶额轻笑:“好好好,练习跳舞,练习跳舞。咱们的令仪小姐眼里,怕是只有步法和节奏,没有罗密欧和朱丽叶。” 吴灼和林婉清坐在靠前的座位上,低声讨论着朱丽叶的一段独白。饰演罗密欧的周明轩在不远处偷偷望着吴灼,眼神依旧带着羞涩,见她看过来,立刻慌乱地移开视线。林婉清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吴灼,嘴角噙着一丝了然的笑意,吴灼却只是不解地微微蹙眉。 这时,礼堂侧门被推开,两个身影走了进来。走在前面的正是沉墨舟,他依旧穿着熨帖的深色长衫,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沉静地扫过排练现场。跟在他身旁的,是一位气质温婉娴雅的女教师。她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穿着一身浅碧色滚银边的软缎旗袍,外罩一件米白色的针织开衫,乌黑的头发在脑后松松挽了一个髻,斜插着一支珍珠发簪。面容清秀,眉眼柔和,嘴角天然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整个人如同初春的湖水,宁静而蕴藉。她便是戏剧社的指导老师——??顾兰因??。 走在稍后一些的是苏静文。她今天似乎特意打扮过,穿着一身簇新的杏黄色细格呢子洋装,头发精心烫卷了,脸上薄施脂粉,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与期盼,追随着前方沉墨舟的背影。 “沉先生,顾先生。”学生们纷纷停下练习,打招呼。 顾兰因微笑着颔首回应,声音温柔悦耳:“大家继续,不必拘礼。”她的目光落在吴灼和林婉清身上,笑意加深了些:“令仪,婉清,台词记得如何了?” 吴灼起身恭敬回答:“回顾先生,还在揣摩。” 林婉清也笑道:“顾先生放心,不敢怠慢。” 顾兰因点点头,又转向沉墨舟,语气熟稔而自然:“墨舟,你来得正好。晚会后的舞会环节,这些孩子们对交谊舞还生疏得很,尤其是华尔兹的节奏和配合。我一人示范总是不便,可否劳你驾,我们一起给她们示范一下基本的步法?” 她的邀请落落大方,没有丝毫扭捏。沉墨舟闻言,目光在顾兰因温婉的脸上停留一瞬,随即微微颔首,语气平和:“顾先生客气了,自当效劳。” 两人的对话自然流畅,显然并非第一次合作。 一旁的苏静文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微微僵硬,捏着手袋的指节有些发白。她看着顾兰因那娴雅从容的姿态和与沉墨舟之间那种自然而然的默契,心中涌起一股失落。她努力维持着得体的微笑,站到了一旁,目光却紧紧胶着在沉墨舟身上。 留声机的唱片被换上了一张标准的华尔兹舞曲。顾兰因对沉墨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沉墨舟微微欠身,伸出手。 顾兰因优雅地将手轻轻搭在他的掌心,另一手自然地虚扶在他的肩侧。沉墨舟的手则绅士地、保持着恰到好处距离地轻扶在她的腰后。 音乐流淌,两人随之起舞。 他们的舞步并非多么华丽炫目,却异常??和谐、精准、优雅??。沉墨舟引领从容,步伐稳健而清晰;顾兰因跟随流畅,旋转轻盈而自然。进退旋转间,裙摆划出优美的弧线,长衫的下摆微微拂动。两人没有过多的眼神交流,却仿佛心有灵犀,每一个节拍、每一次转向都配合得天衣无缝。那种默契,并非激情四射,却是一种沉淀已久的、属于文人雅士间的??温文尔雅与惺惺相惜??。 “注意看步伐的节奏,三拍,重拍在第一步……”顾兰因一边随着沉墨舟的引领旋转,一边温和地向周围的学生讲解,声音依旧平稳,气息丝毫不乱。 沉墨舟则沉默地配合着她的讲解,用清晰的身体语言展示着引领的力道和方向。 学生们都看得有些入神,尤其是戏剧社的女生们,眼中流露出羡慕和欣赏的光芒。 台下,不同的人,心思各异: 苏静文??只觉得那和谐的画面异常刺眼。她看着顾兰因搭在沉墨舟掌心的手,看着他轻扶在她腰后的手,看着他与她之间那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一股强烈的嫉妒和自惭形秽感涌上心头。顾兰因先生的娴雅、从容、以及与沉先生那份自然的亲近,都是她渴望而不可及的。她精心打扮的心思,在此刻显得如此可笑和徒劳。 吴灼??也静静地看着。她的目光更多停留在两人精准的步伐和节奏配合上,带着一种近乎研究的态度。她注意到沉先生引领时手腕细微的力量变化,注意到顾先生如何通过身体的轻微倾斜来回应和预判方向。她的目光变得??专注而冷静,仿佛在观察一场物理实验或解析一道复杂的几何题??。 “起步沉稳,引领的力道清晰而不逾矩。”?? 她在心里默评,像记录数据一样分析着沉墨舟的动作。 “跟随流畅,重心转换及时,对节奏的预判准确。”?? 这是她对顾先生舞步的“观测结果”。 他们的配合??精准、和谐、优雅??,无可挑剔。每一个节拍都踩得恰到好处,每一次转身都流畅自然。那是一种建立在深厚修养与默契之上的、令人赏心悦目的配合。 林婉清??的观察则更为透彻。她敏锐地捕捉到了沉墨舟与顾兰因之间那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那是同事之间的默契与尊重,欣赏或许有之,但并无逾矩的亲昵。她也看到了苏静文那几乎无法掩饰的失落和嫉妒,心中不免轻轻一叹。同时,她也没错过吴灼那副“纯粹学术观察”的模样,忍不住暗自摇头,觉得闺蜜在某些方面真是迟钝得可爱。 看着台上优雅示范的师长,又偷偷看了一眼身边清丽脱俗、却对台上和谐一幕似乎毫无反应的吴灼,心里既羡慕先生们的风度,又为自己之前的笨拙和吴灼的“无动于衷”感到一丝气馁。 一曲优雅的示范终了,一曲终了,沉墨舟绅士地松开手,微微后退一步。 顾兰因含笑致意:“多谢墨舟。” “顾先生舞技精湛。”沉墨舟语气平淡地回应,听不出太多情绪。 顾兰因转向学生们,笑道:“大家看到了吗?交谊舞重在配合与节奏,不必紧张,多练习自然就好了。现在,大家找同伴试试吧?” 气氛重新活跃起来。周明轩深吸一口气,再次鼓起勇气走向吴灼,脸颊微红:“吴…吴灼同学,我们…可以一起练习吗?” 吴灼正要开口,一旁的林婉清却抢先一步,笑吟吟地挽住周明轩的胳膊,巧妙地将他一转:“周大才子,先陪我练练吧!我这儿有几个步子总踩不准,得找个台柱子带带我。令仪她呀,得先消化一下顾先生刚才的精髓!”她说话间朝吴灼眨了眨眼,语气活泼又不容拒绝,轻易化解了周明轩的尴尬,也给了吴灼缓冲的空间。 周明轩愣了一下,看着笑靥如花的林婉清,也不好意思拒绝,只得红着脸被她拉走了。 吴灼感激地看了林婉清一眼,随即目光转向了正含笑看着学生们练习的顾兰因。她并没有像其他女生那样立刻寻找同龄舞伴,而是略一沉吟,便步履从容地走到顾兰因面前。 她站定,微微躬身,态度恭敬却不卑不亢,声音清晰而冷静:“顾先生,方才观您与沉先生示范,学生对引领与跟随间的力道转换与节奏配合尚有几分不解。不知能否有幸请您再指点一二?学生冒昧,想尝试引领一次,或许能更体会其中关窍。” 此言一出,周围几个听到的学生都微微一愣。邀请老师跳舞已属大胆,更何况是主动提出要??引领??老师?这绝非寻常女学生会有的想法。 顾兰因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讶异,随即化为深深的??赞许??。她看着吴灼那双清澈而认真的眼眸,里面没有丝毫忸怩或逞强,只有纯粹的求知与探索欲。她欣然一笑,笑容比之前更真切了几分:“自然可以。令仪肯于思考,不囿于常例,这很好。来,你尽管尝试,我随你。” 顾兰因落落大方地将手轻轻搭在吴灼的肩上和掌心。吴灼深吸一口气,回忆着方才沉墨舟的动作,一手虚扶在顾兰因腰后,另一手沉稳地引领。她的神情极其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精密实验,全部心神都投入在步伐、节奏和力道的控制上。 起初稍显生涩,但很快,她的步伐便稳定下来。她引领着顾兰因旋转、进退,虽不如沉墨舟那般从容自如,却异常??精准、稳定、条理分明??,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冷静和控制力。 顾兰因眼中赞赏之色愈浓,一边轻松跟随,一边低声点拨:“很好……注意手臂传递的意向,而非用力……对,如此便更流畅……” 两人一教一学,气氛融洽而专注,构成一幅奇特的画面——学生沉稳引领,老师含笑跟随并指点。 不远处的沉墨舟,目光不由自主地被这一幕吸引。他看着吴灼那副全神贯注、仿佛在解一道难题般的认真侧脸,看着她虽略显生硬却异常清晰的引领动作,看着她与顾兰因之间那种建立在“求知”基础上的、纯粹而高效的互动……眼镜后的眸光微微闪动,掠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似是惊讶,又似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沉寂。他看到她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破解了眼前的“困境”,并赢得了顾先生的赞赏。 而另一边,苏静文深吸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走到沉墨舟面前,脸颊微红,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大方:“沉先生,学生……学生对刚才的舞步还有些把握不准,能否……能否请您指点一下?” 沉墨舟闻声收回目光,看向苏静文,神色是一贯的平和淡然。他微微颔首,语气客气而疏离:“可。” 他绅士地伸出手,与苏静文保持着一个标准而无可指摘的师生距离,随着音乐迈开步伐。他的引领精准无误,却冰冷得像一份说明书,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或互动,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教学任务。 苏静文努力跟上他的步伐,感受着他指尖传来的、毫无温度的礼貌,心中那份期盼渐渐冷却,只剩下冰冷的失落和清晰的距离感。她能感觉到,他的心思似乎并不在此,他的目光偶尔会不易察觉地扫向另一个方向——那里,吴灼正与顾先生以一种她无法企及的、 理智平等的方式交流着。 一曲终了。 吴灼松开手,对顾兰因恭敬道:“多谢顾先生指点,学生受益匪浅。” 顾兰因笑着颔首,由衷赞道:“领悟力极佳,心思缜密,假以时日,舞技必佳。”这称赞,是针对她的头脑与学习能力。 苏静文也向沉墨舟低声道谢:“谢谢沉先生。” 沉墨舟淡淡点头:“勤加练习即可。”目光已重新投向全场。 吴灼安静地退到一旁,脸上并无得意之色,只有思索后的沉静。她通过一种最符合她本性也最出乎意料的方式——将社交舞蹈转化为可分析、可学习、可掌握的“知识”,不仅避开了与男同学尴尬的互动,更直接与师长建立了有效的交流,她用她的“聪明”和“冷静”,在看似无处可退的社交情境中,为自己找到了一条独特而体面的路径。 而这一切,都落在了那双深沉的眼眸里,激起了更深的涟漪。 在吴灼以她特有的“学术方式”与顾兰因共舞并赢得赞许后,礼堂内的气氛更加活跃起来。林婉清看着好友的表现,眼中闪着跃跃欲试的光芒。她本就性格开朗,舞技更是从小受过熏陶,此刻见气氛正好,便笑嘻嘻地走到刚与吴灼跳完的顾兰因面前。 “顾先生!”林婉清声音清脆,带着几分娇俏,“我也想要跟您讨教一下舞技!您可不能厚此薄彼,也得指点指点我呀?”她话语活泼,带着少女的撒娇意味,却又不失礼貌,让人无法拒绝。 顾兰因刚与沉静的吴灼共舞,此刻见到明媚活泼的林婉清,也不禁莞尔,心情愈发轻松:“好好好,婉清同学想如何讨教?” “自然是请顾先生带我跳一支完整的!”林婉清笑靥如花,伸出手,姿态优雅却自信满满。 顾兰因含笑将手放入她的掌心。音乐再次响起,是一支节奏稍快、旋律更为悠扬的华尔兹。 两人滑入舞池中央。 起初,林婉清还只是乖巧地跟随顾兰因的引领,步伐标准,姿态优美。但很快,她的??舞蹈天赋便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她不再仅仅满足于跟随,开始以一种极其自然的方式,在标准的华尔兹框架内加入了微妙的、充满灵气的??即兴发挥??。 她的旋转更加轻盈飘逸,仿佛足不点地;她的后仰姿态优美而大胆,带着恰到好处的戏剧张力;她的眼神随着旋律流转,顾盼神飞,笑容灿烂夺目。她不仅完美地配合着顾兰因的每一个引领,更能以细微的身体语言??反哺??给舞伴灵感,带动着整支舞蹈的情绪向上飞扬。 顾兰因先是微微惊讶,随即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她本就是戏剧社的指导老师,对肢体语言和情感表达极为敏感。她立刻感受到了林婉清身上那种罕见的、极具感染力的舞台表现力。她不再仅仅是一位指导老师,更像是一位被激发起兴致的艺术家,开始与林婉清默契地??共舞??,而非单纯的引领。 两人的配合瞬间超越了刚才与吴灼那种“教学相长”的模式,变得??更加酣畅淋漓,更加富有艺术美感??。顾兰因的娴雅沉稳与林婉清的灵动明媚相得益彰,裙裾飞扬间,仿佛不是在进行教学示范,而是在舞台上演绎一出双人舞剧。 整个礼堂渐渐安静了下来。 所有练习中的学生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动作,目光被舞池中央那对配合无间、光彩照人的身影牢牢吸引。 “天哪…林婉清跳得真好…” “像电影里的明星一样!” “她和顾先生配合得太棒了!” 惊叹声和低语声此起彼伏。周明轩看得目瞪口呆,忘了身边的舞伴。连原本有些失落的苏静文,也忍不住被那优美的舞姿吸引。 吴灼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眼中流露出由衷的欣赏和一丝为好友感到的骄傲。她知道婉清擅长此道,却也没想到她能跳得如此出色,甚至能与顾先生碰撞出如此精彩的火花。 沉墨舟的目光也落在了舞池中央。他的眼神依旧平静,但微微专注的神情透露出一丝专业的欣赏。他看得出,林婉清的舞技不仅娴熟,更难得的是那份天生的舞台感和感染力,这确实是罕见的天赋。 一曲终了,林婉清以一个优美的旋转定格在顾兰因怀中,微微喘息,脸颊因运动而泛着健康的红晕,眼睛亮得惊人。 短暂的寂静后,礼堂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喝彩声! 顾兰因也微微喘息着,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润和毫不掩饰的赞赏与喜悦。她轻轻松开林婉清,由衷地赞叹道:“婉清,跳得真好!灵气十足,情感饱满!你在舞台表现力方面极有天分!”这称赞,与对吴灼的“领悟力佳”截然不同,是针对其艺术天赋的肯定。 林婉清落落大方地行了一个谢礼,笑容灿烂:“是顾先生带得好!”她环视周围为她鼓掌的同学,俏皮地眨了眨眼,这才心满意足地走回吴灼身边,兴奋地挽住她的胳膊,低声道:“怎么样?没给咱墨痕社丢脸吧?” 吴灼笑着点头:“艳压全场。” 经此一幕,礼堂内的气氛达到了高潮。学生们练习的热情更加高涨。林婉清仿佛成了临时的“小老师”,开始活泼地指导起周围几个步伐生涩的同学,她的热情和感染力很快带动了一片欢声笑语。 在这片热闹中,吴灼的举动却显得格外沉静,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 当沉墨舟履行着督导职责,目光自然地扫视全场,偶尔与某个学生的视线相遇并颔首示意时,他的视线不可避免地、也会数次掠过吴灼所在的方向。 然而,每一次,吴灼都??精准地避开了与他目光交汇的可能??。 她或是正专注地低头整理着自己的裙摆,仿佛那上面的褶皱是亟待解决的重要课题; 或是在林婉清兴奋地与她说话时,侧耳倾听,目光牢牢锁在好友神采飞扬的脸上,仿佛那是唯一值得关注的事物;或是干脆转过身,背对着沉墨舟可能投来视线的方向,安静地背诵朱丽叶的台词,只留给他一个挺直却透着冷淡意味的背影。 她的回避并非惊慌失措的躲闪,而是一种??冷静的、有条不紊的、仿佛经过精密计算后的规避??。就像设定好程序的仪器,一旦检测到某个特定信号,便自动执行屏蔽指令。她不再允许自己的目光在他身上有任何停留,哪怕只是瞬间。 沉墨舟镜框后的目光依旧沉静如水,看不出丝毫波澜。 然而,他的内心却并非如此平静。 一种??沉闷的、带着细微刺痛的空落感??,在他心底弥漫着。 他看到她与顾兰因交流时的认真专注,看到她聆听林婉清说话时嘴角偶尔泛起的极淡笑意,看到她观察他人练习时眼中流露出的纯粹好奇……这些细微的神情,都曾是他熟悉甚至……暗自欣赏的。但如今,当他的目光投向她时,这一切便会瞬间消失,被一种??礼貌的、冰冷的、无懈可击的空白??所取代。 他继续在礼堂中缓步走动,偶尔出声指点一二,声音温和如常。但在他平静的表象之下,一种复杂的情绪正在悄然发酵——那是对自身抉择的再次确认,是对失控感的细微不适,或许……还有名为“后悔”的萌芽。 悠扬的华尔兹旋律继续在礼堂中回荡,学生们沉浸在练习的氛围中。苏静文正与饰演罗密欧的周明轩搭档练习。苏静文的心思显然不完全在舞步上,她的目光时不时地、不易察觉地飘向不远处督导的沉墨舟,带着一丝希冀和紧张。周明轩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的注意力更多地在寻找着吴灼的身影,舞步因此显得有些凌乱和笨拙。 在一次简单的后退旋转步时,周明轩因为分神,脚下步伐一个错乱,重心不稳,左脚踝猛地向外一扭! “哎哟!”他低呼一声,身体瞬间失去平衡,踉跄着差点摔倒,幸好苏静文下意识地扶了他一把。他单脚跳了两下,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眉头紧紧皱起,倒抽着冷气:“嘶…… 脚……脚好像崴了……” 音乐声并未停止,但周围几个同学立刻注意到了这边的变故,练习停了下来。 “周明轩?你没事吧?”苏静文吓了一跳,连忙松开手,关切地问道,脸上闪过一丝懊恼,觉得是自己没配合好。 离得最近的林婉清和吴灼也立刻走了过来。 林婉清蹲下身,查看了一下周明轩已经有些微微肿起的脚踝,啧了一声:“周才子,你这心思飘哪儿去了?跳个华尔兹也能把脚崴了?快别乱动!” 吴灼也微微蹙眉,冷静地建议:“先扶他到旁边坐下,把脚垫高些。” 这边的骚动立刻引起了师长们的注意。 顾兰因快步走来,脸上带着关切:“怎么回事?伤到哪里了?”她看了一眼周明轩的脚踝,经验丰富地判断道:“像是扭伤了。别急着走动,冰敷一下最好。” 几乎在同一时间,沉墨舟也闻声走了过来。他的步伐依旧沉稳,目光先是迅速扫过现场,确认情况,随即落在周明轩痛苦的脸上和肿起的脚踝上。 “怎么回事?” 苏静文有些局促地解释:“沉先生,我们刚才练习旋转步,周同学他不小心……没站稳……” 周明轩疼得龇牙咧嘴,也不好意思说自己分心,只能含糊道:“是……是我自己没注意……” 沉墨舟蹲下身,手法专业地轻轻按压检查了一下周明轩的脚踝周围,避开了最肿的部位。“骨头应该没事,是韧带扭伤。”他做出判断,语气冷静,“需要冰敷,制动休息。”他抬头看向顾兰因:“顾先生,医务室应该有冰袋。” “我去拿!”一个男生自告奋勇,立刻跑出了礼堂。 沉墨舟站起身,目光自然地转向一旁的苏静文。苏静文正一脸担忧和自责地看着周明轩。 “苏同学,”沉墨舟的声音依旧平和,“你没受伤吧?刚才有没有被带倒?” 苏静文没想到沉墨舟会先关心自己,微微一怔,脸颊泛起一丝红晕,连忙摇头:“没…我没有,沉先生。我没事。”他的关心让她心中微微一暖,刚才的那点懊恼也消散了不少。 “无事便好。”沉墨舟微微颔首。他的视线又扫过周明轩,语气沉稳地安排道:“练习时需专注,安全第一。待会儿冰敷后,找两位同学扶他回去休息,今日不要再走动。” 他的处理果断、妥当,言语间没有丝毫责备,却自有一股让人心安的力量。 林婉清在一旁扶着周明轩,嘴角却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在沉墨舟、苏静文和吴灼之间飞快地转了一圈,仿佛又看了一场有趣的小戏。 很快,冰袋取来了。沉墨舟一边指导一边帮他冰敷,并安排两位男同学搀扶周明轩离开礼堂回宿舍休息。周明轩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偷偷瞟了吴灼一眼,脸上满是懊恼和尴尬。 周明轩崴脚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戏剧社和墨痕社。起初大家还只是关切他的伤势,但当校医确诊他需要静养至少三周,绝对无法参加即将到来的圣诞晚会演出时,一种真正的焦虑开始在礼堂里弥漫开来。 顾兰因原本温婉从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愁容。她召集了戏剧社的主要成员和墨痕社负责协助的几位同学,聚在舞台一角商议。气氛有些凝重。 “这可怎么办…”一个戏剧社的女生小声嘀咕,脸上写满了焦急,“再过一周就是晚会了,周明轩的台词最多,戏份最重,现在哪里去找人顶替罗密欧啊?” “是啊,顾先生,”另一个男生眉头紧锁,“罗密欧的台词不光多,情绪起伏也大,和朱丽叶的对手戏更是重头。临时换人,谁能这么快背下所有台词,还能演出那种感觉?” 顾兰因轻轻揉着太阳穴,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男同学,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她何尝不知道这些困难? “我们戏剧社内部……有没有人能临时顶一下?”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几个男生面面相觑,纷纷摇头或低下头。有人小声说:“顾先生,不是我们不想,实在是……时间太紧了,台词记不住啊。而且……”他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而且罗密欧那种……那种深情和激情,我们怕是演不出来,到时候砸了场子更糟。” 这话说出了大家的心声。罗密欧不是一个仅仅背下台词就能演好的角色,他需要一种独特的气质和感染力。 就在一片愁云惨淡,几乎要决定是否取消节目或者大幅修改剧本时,一个清晰而冷静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顾先生,我来饰演罗密欧。” 众人闻声愕然转头,发现说话的人竟是吴灼!她不知何时已从沉思中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眸中闪烁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光芒,神情异常坚定。 “吴同学?”顾兰因惊讶地看着她,“你……你会背罗密欧的台词?” “我会。”吴灼的声音平稳而肯定,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朱丽叶和罗密欧的所有台词,我都背完了。”她为了深入理解角色,早已将整部剧本烂熟于心。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大家面面相觑,窃窃私语起来。 “吴灼演罗密欧?” “天啊!她居然把两个角色的台词都背了!” “可是……她是女生啊!怎么能演罗密欧?” “那……那朱丽叶谁来演?”有人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吴灼似乎早已料到会有此问,她没有丝毫犹豫,侧过身,指向站在自己身边、同样一脸惊讶的好友林婉清,朗声道:“当然是她!婉清一直和我一起研读剧本,她对朱丽叶的台词和情感理解,丝毫不逊于我。” 林婉清猛地被点名,眼睛瞬间瞪大,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慌乱和犹豫,下意识地摆手后退了半步:“啊?我?不行不行!令仪你别开玩笑!我……我怎么能演朱丽叶?我平时就是瞎跟着你念念台词,凑个热闹……这可是正式演出!台下那么多观众呢!”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不像平时那样活泼自信。 “婉清,你可以的!”吴灼立刻抓住她的手腕,眼神坚定地看着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信任,“你的台词记得比谁都熟,你对朱丽叶的理解甚至比我更细腻!你只是平时懒得认真而已!现在社团需要你,我需要你!” 这时,一旁的苏静文也走上前来。她虽然自己心中也为演出担忧,但看到林婉清的犹豫和吴灼的急切,也轻声开口鼓励道:“婉清,我觉得你真的可以。你跳舞那么好,台风也稳,胆子又大,肯定没问题的。你就帮帮令仪,帮帮大家吧?”她的语气温柔而真诚。 林婉清看着吴灼眼中那份罕见的急切和信任,又听到苏静文温和的鼓励,再看看周围同学们投来的期盼目光,她脸上的犹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激发出来的责任感和跃跃欲试的光芒。她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板,用力点了点头,脸上重新绽放出她那标志性的、带着点小得意的灿烂笑容:“好吧好吧!既然你们这么看得起我,本姑娘就豁出去了!演就演!大不了就是被台下扔鸡蛋嘛!” 她这话一出,顿时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原本紧张的气氛也缓和了不少。 顾兰因看着眼前这三位瞬间达成一致的少女,又是惊讶又是欣慰,但旋即又想到一个现实问题,眉头微蹙:“可是……吴同学,林同学,你们两个都是女孩子,这装扮上如何区分?观众能否接受?这……” 这确实是个难题。两个女生如何演绎经典的爱情悲剧?视觉效果上就难以说服观众。 就在众人再次陷入沉默,思考这个棘手的问题时,一个沉稳的声音从舞台侧方响起: “或许,可以尝试让罗密欧与朱丽叶都佩戴面具演出。” 众人再次循声望去,只见沉墨舟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似乎已静听片刻。他缓步走出,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吴灼和林婉清身上。 “面具?”顾兰因微微一怔。 “是的。”沉墨舟微微颔首,思路清晰地说道,“采用威尼斯狂欢节式的半遮面具,罗密欧佩戴更具棱角、色彩深沉的,朱丽叶则佩戴精致柔美、装饰华丽的。面具不仅能模糊演员本身的性别特征,将观众的注意力更多地引导至台词、情感和肢体动作本身,更能增添一丝神秘与戏剧性,与圣诞晚会的氛围也并不违和。”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或许是目前情况下,既能保留完整剧目,又能化解尴尬的最具可行性的方案。” 沉墨舟的话音刚落,礼堂里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热烈的赞同声! “对啊!面具!好主意!” “太妙了!既解决了问题,又显得别出心裁!” “沉先生果然有办法!” “吴灼和林婉清肯定能行!她们台词都记得那么熟!” 同学们纷纷鼓掌,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和兴奋的表情。这个巧妙的提议瞬间化解了所有看似无解的难题。 顾兰因的眼睛也亮了起来,脸上重新浮现出温婉而赞赏的笑容:“妙啊!墨舟,你这主意真是解了燃眉之急!”她转向吴灼和林婉清,眼中充满期待和鼓励:“吴同学,林同学,既然你们有此决心和准备,那这全新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就交给你们了!时间紧迫,我们立刻开始针对面具演出的排练!” 吴灼重重地点头,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挑战欲和专注的光芒:“定不负所托!”她终于为自己和好友,也为整个社团,找到了一条破局之路。 林婉清此刻也完全进入了状态,兴奋地挽住吴灼的胳膊,压低声音雀跃道:“面具!太有意思了!令仪,咱们可得好好琢磨琢磨,怎么用声音和动作把角色演活!” 而站在一旁的沉墨舟,目光落在吴灼那因找到了解决方案而显得格外明亮和坚定的侧脸上,金丝眼镜后的眸光微微闪动,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混合着惊讶、赞赏与某种更深沉难辨的情绪。他看着她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再次展现了她的聪慧、果决和担当。 这个临时的、大胆的、由两位少女担纲的“面具版”《罗密欧与朱丽叶》,注定将成为这场圣诞晚会最令人期待和难忘的节目。而所有人,包括提出方案的沉墨舟,都开始好奇,这两位才华横溢的少女,将会如何演绎这段经典的爱情故事。 059竹机关暗藏罗网梅小姐自缚黄泉 军统北平站秘密看守所 审讯室深藏于地下,四壁是冰冷粗糙的水泥,没有任何窗户,只有头顶一盏蒙着铁罩的强光灯,投下惨白刺目的光晕,将房间中央那张固定在地面的铁桌和两把铁椅照得无所遁形。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铁锈、汗液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混合的沉闷气息,凝滞得令人窒息。墙角隐约可见深色的污渍,墙壁上固定着几副锈迹斑斑的铁环,无声地诉说着此地的用途。 董云芝坐在被强光直射的铁椅上,双手被铐在椅背横栏上。她身上那件素雅的蓝布学生旗袍此刻显得格格不入,脸色在强光下苍白如纸,嘴唇因干燥而微微起皮。她努力挺直背脊,试图维持一丝残存的尊严,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和无法聚焦的眼神,暴露了她内心的巨大恐惧。 “哐当——” 厚重的铁门被推开,撞在水泥墙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吴道时走了进来。他已脱下军装外套,只着一件熨帖的军绿色衬衣,领口紧扣,袖口一丝不苟地挽至肘部,露出线条冷硬的小臂。他身后跟着陈旻,步履沉稳,军靴踏在水泥地上发出清晰而压迫的节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着一张精心雕琢的冰面具。 他在董云芝面前一丈远的铁椅坐下,陈旻无声地侍立一旁。吴道时没有立刻开口,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平静地、极具压迫感地审视着她。 董云芝在他的目光下,下意识地想蜷缩,但手铐限制了她的动作。她深吸一口气,率先开口,声音因紧张而干涩发颤:“表哥…这一定是误会!你这样对我,我姑母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的……” “董碧云?”吴道时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冰冷,却带着一种极强的穿透力,他刻意停顿,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极度轻蔑与厌恶的弧度,“那个…处心积虑,变着法儿想把你塞进我房里,以为靠这点裙带关系就能攀上高枝、在吴家站稳脚跟的女人?”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剃刀,刮过董云芝瞬间惨白的脸:“她到死都没明白,我吴道时看得上眼、配站在我身边的人,绝不是靠这种下作手段、带着一身算计和别有用心硬凑上来的货色。” 董云芝被这毫不留情的羞辱噎得一口气没上来,脸颊瞬间由白转红,是羞愤也是恐惧。 吴道时身体微微前倾,强光在他眼中反射出冰冷的光点,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嘲讽:“她是不是还做着梦,以为把你送进来,就能复制她那套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以为凭着几分姿色和一点小聪明,就能在我这儿搏出个前程?甚至痴心妄想地,觉得能在吴家争得一席之地?” 他冷笑一声,那笑声在冰冷的审讯室里显得格外刺耳:“她看不清自己的分量,看来你也没看清。你们董家女人,是不是都习惯把别人当傻子,把攀附权贵当成毕生事业?” 董云芝浑身剧烈颤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吴道时靠回椅背,恢复了冰冷的平静,但话语里的鄙夷丝毫未减:“所以,省省你那套‘姑母知道会寒心’的把戏。她若真知道,就该明白,从她把你往这条路上引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成了她棋盘上一颗注定被舍弃的棋子,一条……彻头彻尾的死路。” 他不再看董云芝崩溃的表情,目光转向陈旻,语气淡漠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开始吧。” 陈旻上前一步,打开文件夹,声音平直无波,开始宣读:“董云芝,代号‘梅’。利用燕大学生身份及与市长夫人沙龙的关系,通过东安市场‘松竹梅’茶馆死信箱,向三井洋行经理佐藤一郎传递北平文化界人士动态、沙龙谈话中涉及政要的零星信息、以及你根据所谓‘历史研究’推测的华北士绅关系网络图……” 一桩桩,一件件,具体的时间、地点、传递方式… …如同冰冷的铁钉,一根根钉入董云芝的心理防线。 她起初还试图辩解,声音微弱:“那些…那些只是学术交流…” 陈旻没有停顿,语气骤然加重,声音依旧平直,却带着千钧之力念出了最后、也是最致命的一条:“以及,根据我方截获并破译的日方密电显示,你与佐藤共同策划,企图利用沙龙接近并渗透城防司令部要员,其最终目标,是染指并破坏我华北最重要的西郊军火库!” 此言一出,董云芝猛地抬头,眼中瞬间布满惊恐,尖声否认:“不!没有!那是佐藤他自己的计划!我…我只是…” 陈旻冰冷地打断她,目光如刀,掷地有声地补上了最后一击,也是最能点燃吴道时怒火的一击:“并且,在行动预案中,明确提及在必要时,将利用乃至制造事端,针对…吴灼小姐…以牵制乃至胁迫处长,为其最终目标服务。” “妄图染指军火库已是死罪!” 一直沉默的吴道时猛地一拍铁桌,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他霍然起身,身体前倾,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第一次迸发出骇人的暴怒与杀意,之前的冰冷面具彻底碎裂,“你们竟还敢把主意打到灼灼头上?!!” 强大的压迫感如同实质般砸向董云芝,让她瞬间窒息,后面所有辩白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剧烈的颤抖和无法抑制的恐惧。 她瘫软在椅子上,涕泪横流,在吴道时这突如其来的、针对其逆鳞的暴怒震慑下,心理防线彻底崩溃,语无伦次地承认了所有指控。 就在她精神彻底崩溃,以为一切即将结束时,吴道时强压下翻涌的杀意,手指因用力而关节发白,重重地敲击了一下桌面。 陈旻会意,从文件夹中抽出一张薄薄的纸,是一份经过特殊渠道获取的瑞士银行对账单复印件,上面的金额数字令人咋舌。 “董小姐,”陈旻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嘲,“佐藤先生待你不薄。除了日常的活动经费,这笔存在瑞士联合银行伯尔尼分行,户名‘Yunzhi Tung’,金额高达五万美金的定期存款,也是他送给你执行这项‘重大任务’的预付酬劳吗?” 董云芝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声音嘶哑:“你…你们怎么…不可能!那是我…”她猛地住口,但已经晚了。 吴道时嘴角那丝冰冷的弧度再次浮现:“看来董碧云没教全你。她只教了你如何攀附,却没教你怎么藏好尾巴。”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把这笔钱的账户密码、取款凭证存放地点,还有佐藤承诺事成之后支付剩余款项的方式,说出来。”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绝对的威压:“这笔钱,和你这条命,现在只能选一个。” 最后的防线被彻底击穿。在求生本能和彻底绝望的驱使下,董云芝颤抖着说出了所有信息。 陈旻迅速记录完毕,对吴道时微微点头,示意一切已清。 审讯室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剩下董云芝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吴道时缓缓踱步到她面前,阴影将她完全笼罩。他俯视着她,声音低沉而冰冷,如同毒蛇吐信,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看似给予选择实则步步紧逼的压迫感: “‘梅’小姐,”他刻意加重了这个代号,提醒她已无任何身份伪装,“你的瑞士账户,佐藤的联络方式,这些……还不够买你的命。” 他微微停顿,让绝望感在她心中蔓延,然后才继续道:“如果,你不想死得毫无价值,甚至…想争取一线虚无缥缈的生机…”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刺穿她最后的灵魂防线:“就说出你和佐藤共同的、真正的上级——‘竹机关’在华北的负责人是谁?他们的下一个联络点在哪里?近期还有什么针对军火库或…其他重要目标的行动计划?” “说出来。”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制力,“你提供的每一个名字,每一个地点,每一条计划的价值,都将由我来衡量。而这,将直接决定…” 他刻意拖长了语调,看着董云芝眼中因极度恐惧和一丝微弱求生欲而剧烈闪烁的光芒,一字一句地宣判:“…你的死期,究竟是在下一秒,还是在…很久以后。” 这并非承诺,而是一个残酷的选择题:是立刻死亡,还是用更有价值的情报换取一个短暂延迟的、最终依旧不可避免的死亡结局。但这对于濒死之人来说,已是唯一的“希望”。 董云芝的瞳孔因极度的恐惧和这丝残酷的“希望”而剧烈收缩,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她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浸湿了额发,最终,求生的本能压过了一切。她声音嘶哑、断断续续地开口,仿佛每个字都耗尽了她的力气: “是…是…我说…我说…” “佐藤…佐藤的直接上线…是…是竹机关派驻北平的…高级顾问…化名‘青木弘’…他…他表面上是满铁北平调查部的文化研究员…” “我们…主要通过…东安市场内的‘蓬莱阁’古玩店进行死信箱联络…掌柜的老宋…是传递人…” “青木…青木最近最关心的…是…是??策反驻通县的独立第29路军内部高级军官??…他们…他们想在华北制造‘冀东防共自治政府’…需要军队的配合…” “还有…??搜集北平各大学南下请愿学生的名单和领头人情报??…他们…他们想找机会制造事端,破坏学生的抗日请愿活动…” “针对…针对军火库的计划…代号‘惊雷’…还…还在初步侦察阶段…主要是…是通过收买仓库保管员和外围巡逻队士兵…绘制内部布局图和警卫换班表…具体行动时间…我…我不知道…” “青木…青木还提到过…机关总部…非常重视??打通经绥远通往蒙古的走私路线??…为…为关东军将来可能的西进做准备…” “29军?!” 吴道时眼中精光乍现,如同黑暗中猛然划过的闪电,身体瞬间前倾,强大的压迫感几乎让空气凝固!他打断她,声音陡然变得锐利无比,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锋,直刺要害:“说清楚!是哪些人?!职务!姓名!青木弘接触了谁?进展到了哪一步?!名单呢?!” 董云芝被这突如其来的、聚焦到具体细节的凌厉逼问吓得猛地一哆嗦,几乎要从椅子上滑下去。她脸色惨白,语无伦次地加速交代: “名…名单…我没有…我没有完整名单…青木…青木非常谨慎…” “我…我只知道…他们…他们最初的目标是…是29军下属的一个旅长…姓张…好像…好像叫张…张庆余?还是张…我记不清了…他们觉得他…他对南京方面有怨气…” “还有…还有他麾下的一个团长…姓阮…阮…阮玄武?对…是阮玄武!青木…青木认为此人…贪财,可以利诱…” “进展…进展我不完全清楚…好像…好像还在试探接触阶段…送过钱…送过古董…但…但对方还没明确表态…” “真的…我知道的就这些了…都是…都是听佐藤偶尔提起的碎片…青木从不对我说细节…求求你…我真的只知道这些了…” 她瘫软下去,仿佛被抽空了所有骨头,只剩下绝望的抽泣。 陈旻上前一步,低声请示,声音在这冰冷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处长,她…怎么处理?” 吴道时没有立刻回答。他最后看了一眼瘫软在椅子上、因透露了可能更多秘密而或许带着一丝可笑期盼的董云芝,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种处理完废弃物品般的冷漠,以及一丝触及逆鳞后未散的戾气。 他转身,向门口走去,声音冰冷地抛下最终判决,如同法官落下法槌: “??看来我要去宋伯父家里问安了,她嘛,留着,等我们核实她口中的情报,再说。??” “??核验所得‘收益’后将其并入‘雷霆’特别行动基金。??” “??手脚干净点,不要留下任何痕迹。??”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审讯室,厚重的铁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里面的一切声息。 陈旻面无表情地收起笔录和那张写着瑞士银行信息的纸,对角落的记录员打了个手势。 审讯室内,强光灯依旧惨白地照着,映着董云芝彻底绝望空洞的脸庞和即将到来的、无声的终结。 而吴道时,则踏着军靴,步伐沉稳地走向地面。一笔意外之财入手,一个威胁清除,但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喜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和继续前行的决绝。 对他而言,这不过是北平暗夜里,又一次寻常的收割与清扫。 060说倭谋将军拍案怒忆旧事稚子问枣甜 铁狮子胡同,宋府邸宅。 翌日上午,天色灰蒙,铅云低垂,为北平城平添几分肃杀之气。 宋府宅邸虽不及什锦花园那般深邃显赫,却也门庭森严,高墙厚重,门前一对石狮子怒目圆睁,自有一股久经沙场的悍将威势。此处乃是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九军军长宋元哲在北平的寓所兼日常办公之所。 一辆黑色的斯蒂庞克轿车无声地滑至门前停下。吴道时一身藏青色呢子军常服,肩章上将星微寒,外披将校呢大衣,军靴锃亮,从车中迈步而出。他面色沉静,目光锐利如常,身后仅跟着副官陈旻。此行名为拜访,实则问询,分寸把握至关重要。 门前卫兵显然早已得到吩咐,验过证件后,一名副官模样的军官快步迎出,敬礼后恭敬地将二人引入府内。 穿过两道回廊,步入一处花木扶疏却透着一股简朴刚健之气的小院。正厅门楣上悬着一块匾额,上书“养气斋”三字,笔力遒劲,隐有金戈之音。 副官在厅外止步,高声道:“军座,吴处长到了。” “请进。”一个浑厚而略带沙哑的声音从厅内传出。 吴道时整了整衣领,迈步而入。陈旻则默契地留在厅外廊下。 厅内陈设并不奢华,多是硬木家具,墙上挂着几幅山水猛虎图,刀剑架子上陈列着几柄带鞘军刀,书案上堆着公文舆图,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烟丝和墨汁混合的味道。一位身材高大、肩宽背厚、穿着灰布棉袍的中年男子正从一张太师椅上起身相迎。他面容粗犷,目光炯炯有神,眉宇间带着久居军旅的威严与风霜之色,正是二十九军军长宋元哲。 “慎之,稀客,稀客啊!今日怎么得闲到我这粗陋地方来了?”宋元哲笑声爽朗,拱手为礼,言语间透着军人式的直接,却也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 吴道时立正,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神色恭敬却不卑不亢:“宋军长,冒昧打扰。家父时常念叨您当年在保定时的风采,近日托我来向世伯请安问好。” “哈哈,老了老了,比不上你们年轻人了。”宋元哲摆手笑道,示意吴道时坐下,自有勤务兵奉上热茶,“玉帅身体可好?坐,坐下说话。” 两人分宾主落座,寒暄了几句家常。 茶过一盏,吴道时放下茶盅,神色渐转凝重,语气也沉缓下来:“宋军长,今日晚辈前来,除了代家父问安,实则还有一事,关乎华北防务,乃至二十九军安危,心中忧虑,特来向世伯请教,望世伯勿怪唐突。” 宋元哲闻言,浓眉微挑,脸上的笑意淡去几分,身体微微前倾:“哦?何事如此紧要?吴处长但说无妨。”他自然知道吴道时的身份,军统北平站长亲自上门,绝不仅仅是问安那么简单。 吴道时目光沉静地看着宋元哲,声音压低了几分:“近日,我站截获并破译数份日方密电,证据确凿,显示日本特务机关‘竹机关’,正秘密策划一项针对我二十九军高级军官的渗透策反行动。” 他刻意停顿,观察着宋元哲的反应。 宋元哲面色骤然一沉,眼中精光爆射,握着茶盅的手指微微收紧:“有这等事?!针对我二十九军?目标是谁?可有确凿证据?”他的反应激烈而直接,带着军人听到敌人算计自己部队时的本能愤怒与警惕。 “目标指向性明确,但具体名单尚在核实中。”吴道时谨慎答道,并未直接抛出张庆余、阮玄武的名字,“日谍利用北平社交场合作掩护,手段极为隐蔽。其最终目的,极可能是企图在华北复制‘冀东’模式,制造事端,分裂我军,为其进一步侵略扫清障碍。”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更加凝重:“据可靠情报,其渗透网络已触及军界高层社交圈。晚辈深知二十九军将士赤诚报国,宋军长治军有方,铁板一块。但日寇狡诈,无孔不入。晚辈斗胆请教,军长近日可曾察觉军中或有异动?或有无来历不明之人试图接近军中部属?尤其是…通过文人雅集、古董鉴赏、乃至…说客游说等方式?” 宋元哲眉头紧锁,面色阴沉如水,沉吟片刻,粗壮的手指在硬木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经你这么一说… …近日倒确有几件小事,如今想来,颇有些蹊跷。” 他抬眼看向吴道时,目光锐利:“月前,确实有个东洋文化考察团来过北平,领头的叫什么…青木?对,青木弘,挂着满铁调查部的名头,说是研究华北民俗。通过一些文人牵线,倒也拜访过几位闲职在家的老袍泽,送了些书画古董。当时只道是寻常文化交流,未加在意。” “此外,”他顿了顿,声音更沉,“通县驻军那边,前些时日也曾上报,抓获几名形迹可疑的日籍浪人,声称是做生意的,却对军事设施异常关注,审讯后因无实据,已驱逐了事。如今看来,只怕是试探之举。” 宋元哲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乱响:“妈了个巴子的!小鬼子亡我之心不死,竟把主意打到老子头上来了!竟想从内部撬我的墙角?!” 他虎目圆睁,看向吴道时:“慎之,多谢你示警!这份人情,宋某记下了!你放心,我二十九军上下,或许穷,或许装备不如人,但骨头是硬的!绝无贪生怕死、卖国求荣之辈!若真有哪个王八蛋敢起异心,老子第一个毙了他!” 就在这时,厅外传来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一个身材同样高大、面容刚毅、穿着整齐军装的中年军官未等通报便大步走了进来,声音洪亮:“军座,何事动怒?拍桌子打板凳的,我在外面都听见了!” 来人正是二十九军副军长佟麟阁。他与宋元哲是多年袍泽,情同手足,私下往来极为随意。 宋元哲见是他,怒气稍敛,但仍沉着脸道:“捷三(佟麟阁表字)来得正好!听听这事,简直欺人太甚!”他简要将吴道时带来的情报和自己的猜测说了一遍。 佟麟阁听罢,脸色也瞬间阴沉下来,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吴道时,随即对宋元哲道:“军座,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日寇阴险狡诈,无所不用其极!对我军高级军官的策反,绝非一日之功,必是处心积虑!必须立刻彻查,防患于未然!” 他转向吴道时,拱手道:“吴处长,多谢你及时通报!此情报于我二十九军,至关重要!”语气真诚而郑重。 吴道时微微颔首:“佟军长言重了,分内之事。”他心中明了,宋、佟二人一体同心,此事已引起二十九军最高层的绝对重视。 吴道时适时补充道:“为确保万无一失,晚辈建议,军长可暗中对近期与日方人员,尤其是与那位‘青木弘’有过接触的军官,进行一番秘密甄别。我站亦可从外部提供相关情报支持,内外结合,方能彻底粉碎敌人阴谋。” 宋元哲与佟麟阁对视一眼,皆重重哼了一声,眼中寒光闪烁。 宋元哲道:“这是自然!捷三,此事你亲自去办!挑绝对可靠的人,暗中查访!要快,要隐秘!” 佟麟阁凛然应道:“军座放心!麟阁明白!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他又看向吴道时,语气缓和了些:“慎之,此事关乎我军存亡安危,还望贵站能继续提供情报支持。你我虽分属不同系统,但抗日御侮,目标一致!” “分内之事,义不容辞。”吴道时郑重承诺,“有任何发现,定第一时间通报军长。” 正事谈毕,气氛稍缓。又闲谈几句后,吴道时起身告辞。 宋元哲与佟麟阁一同送至厅口。 临别前,一个约莫十一二岁、虎头虎脑的男孩从回廊另一头跑来,正是宋元哲的三子宋华铮。他一眼看到吴道时,眼睛一亮,立刻挺直腰板,像模像样地行了个不太标准的军礼,声音清脆响亮:“吴大哥!您来啦!” 吴道时停下脚步,冷峻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柔和,他抬手,略显随意却自然地在宋华铮头上揉了一下:“华铮,长高了些。” 宋华铮被揉了头,也不躲,反而咧嘴笑起来,带着孩子气的熟稔:“吴大哥,我爹前几天还夸我枪法有长进呢!下次您来,打靶给我看看好不好?” 宋元哲在一旁笑骂:“臭小子,没大没小!你吴大哥忙得很,哪有空陪你胡闹。” 宋华铮缩缩脖子,但还是忍不住,仰头看着吴道时,眼神里带着更深的期盼,小声又急切地问:“吴大哥,那小树…小树弟弟他还好吗?上次我们一起爬枣树摘枣子,他还答应等他那本《西游记》绣像本看完了就借给我的…这都过去好久了…他什么时候还能来我家玩?后院那棵老枣树最甜的枣子都快过季了…” 吴道时眸光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闪:“他近来课业忙,怕是不得空。”他顿了顿,“那本《西游记》,我下次让人给你送过来。枣子让你家勤务兵打了,一并送过去给他尝尝便是。” 宋华铮脸上露出明显的失望,小声嘟囔:“啊?又不来啊…爬树才有意思呢,送过去的枣子都不甜了…”他似乎对吴道时也和小树一样,有种天然的敬畏,不敢多纠缠,只是懂事地点点头:“那好吧。谢谢吴大哥。您让小树弟弟好好读书,别太累了。” 宋元哲再次拍了拍儿子的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这小子,倒是跟灼丫头领回来的那小不点投缘。行了,别磨叽了,让你吴大哥忙正事去。” 吴道时对宋元哲微微颔首,再次敬礼:“军长,佟军长,留步。晚辈告辞。” 宋元哲用力拍了拍吴道时的肩膀,目光深沉:“贤侄,回去代我向玉帅问好。告诉他,北平有我在,有小鬼子惦记的二十九军在,天就塌不下来!但也请他放心,我宋元哲和弟兄们,知道谁是敌人,谁是同胞!” 佟麟阁也拱手道:“吴处长,保重!保持联络!” 吴道时郑重回应:“晚辈一定带到。二位军长保重。” 离开宋府,坐进轿车。 陈旻低声问道:“处长,如何?” 吴道时靠在后座,目光透过车窗望着灰蒙的天空,眼神深邃难测。 “宋元哲和佟麟阁… …或许尚未察觉具体是谁,但对日方的渗透意图,已有警觉。他们对军中掌控极强,绝不会容忍背叛。”他缓缓说道,“我们的情报,正好给了他们一个清理内部、巩固权力的由头。他们会动手的,而且会比我们更狠。” “那张庆余、阮玄武…”陈旻问。 “名单已经递过去了。以宋、佟二人的性格,宁错杀,不放过。他们会‘消失’的很合理。”吴道时语气冰冷,“至于那个青木弘… …打草惊蛇了。通知下去,严密监控‘蓬莱阁’古玩店和满铁调查部,看他下一步如何动作。” “是。” 轿车无声地驶离铁狮子胡同,融入北平冬日萧瑟的街道。 一场围绕二十九军的暗战,因吴道时的此次拜访,悄然拉开了序幕。而在这场博弈中,军统、二十九军、竹机关,各自怀着不同的目的,即将展开新一轮的较量。 **** 吴道时的座驾驶离铁狮子胡同,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音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北平冬日萧瑟的空气中。 宋府书房内,方才还略显喧闹的厅堂重归寂静,只剩下炭盆里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勤务兵悄无声息地撤去了茶具,掩上门退了出去。 宋元哲没有立刻坐回他的太师椅,而是背着手,踱步到窗前,望着庭院中光秃的枣树枝桠,面色沉凝,眉头紧锁,仿佛在咀嚼方才那场短暂却信息量巨大的会面所带来的余波。 佟麟阁也没有离开,他走到书案旁,拿起烟丝袋,慢条斯理地卷着一支烟,目光却同样深沉。 沉默了片刻,宋元哲忽然长长地、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后怕,有恼怒,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 …挫败和庆幸交织的感慨。 “捷三啊,”他开口,声音比刚才会客时低沉沙哑了许多,“想起上次… …??就为了南苑上空那档子事,我家那老二,在无线电里公然抗命,没按他吴道时规划的拦截路线飞,自个儿贪功冒进,差点被小鬼子的佯动编队包了饺子!就为这,他吴道时就直接把我家老二从天上拽了下来,??停了飞行资格!?? 我当时气得肺都要炸了!直接冲去他家,当着吴老头的面,拍着桌子把他吴道时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他仗着权势,滥用军法,排除异己,心狠手辣,不就是没听从他一个地面指挥的调度吗?至于下这么重的手断送一个飞行苗子的前程?!??” 他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回想起来仍觉憋闷,却又掺杂了新知后的恍然与苦涩的表情:“我当时是真恨啊!华卓那小子是违了令!可战场情况瞬息万变,他年轻气盛想杀敌立功有错吗???再说了,谁不知道他吴道时那点私心?我再怎么管教儿子都行,他凭什么?” 佟麟阁默默点燃了卷烟,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锐利而清醒。他缓缓吐出烟圈,声音平稳却一针见血:“军座,当时的情况… …慎之给的正式理由是二少爷战场抗命,破坏整体战术部署,险些导致重大损失。??而且,事后调查也确认,华卓少爷当时确实冲动,事后那飞机灯表白搞得北平报业好几日都沸沸扬扬… …他估计也是气灼小姐的声誉受到波及。至于私心… …” 佟麟阁顿了顿,??“或许有吧。但就算有私怨,他也只会从公事上找由头,而且一定会找到让人无话可说的由头。??后来飞行执照不也发还了?这处罚,都在规章之内。” 宋元哲猛地一挥手,语气激动:“那是后来!当时他可是半点情面没讲!??停飞!禁闭!?? 就为了一次战术失误???我就不信没有他看华卓不顺眼、嫌他围着灼丫头转的因素在里头!?? 华卓那小子,他就是爱玩,好出风头!”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和迟来的醒悟:“可今天… … 今天他带来的这些:竹机关… …策反高级军官,青木弘… …张庆余、阮玄武… …” 他重复着这几个名字,每一个都像锤子一样敲在他的心头,“妈的!” 佟麟阁默默听着,又吸了一口烟。 宋元哲猛地一拳砸在窗棂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如今看来,这小子… …眼光毒得很!下手更是狠、准、稳!根本不在乎一时得罪人,只看最终结果。他老子是只笑面虎,他倒好,是头真正的狼!冷血,但… …??关键时刻,能救命!这份人情,我老宋得认!??” 他走到书案前,拿起那份陈旻留下的、写着张庆余、阮玄武等人名字的摘要,手指用力捏着纸张,指节发白:“捷三,这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立刻秘密安排绝对可靠的人,给我盯紧这几个王八蛋!还有那个青木弘!看看他们到底在搞什么鬼!若真有证据… …”他眼中寒光一闪,“老子亲自清理门户!” “是!军座放心!”佟麟阁凛然应道,随即又微微皱眉,“只是… … 军座,吴慎之那边… … 他今日此举,固然是示警,但借我们的手清除内患,恐怕也有借刀杀人、巩固其自身情报网络之意。这份人情,我们怕是欠下了。” 宋元哲冷哼一声,语气复杂:“欠就欠了!只要能保住二十九军的元气,铲除内鬼,这份人情,我宋元哲认了!至于他军统想借此扩张势力… …那是后话,眼下一致对外要紧!” 他顿了顿,又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说起来… …吴家这小子,绝不是省油的灯。在北平行事狠辣,他老头现在也全权放手,这北平城,往后怕是更不太平了。云笙和灼丫头的婚事要尽快定下来。” 佟麟阁点头:“明白。” 061假面绎情暗藏兰因冷舟东渡明示絮果 贝满女中的礼堂里,圣诞的气息提前弥漫开来。巨大的圣诞树矗立在舞台一侧,彩灯闪烁,金银丝带缠绕其间,空气中飘荡着松针的清香和排练的喧嚣。学生们穿梭忙碌,布置着舞台背景——中世纪的维罗纳城堡花园。 舞台中央,吴灼已换上了一身剪裁合体的罗密欧戏服——深色丝绒外套、马裤和长靴,衬得她身姿挺拔,竟别有一番俊朗风致。她脸上已试戴上了一副银灰色、勾勒出锐利线条的半遮面具,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那双此刻因专注而格外明亮的琥珀色眼眸。她正与林婉清对戏,排练的正是《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经典的阳台互诉衷肠片段。 林婉清站在临时搭建的“阳台”上,她受伤的右肩使得她无法像往常那样自如地运用肢体,尤其是抬起手臂的动作显得有些小心翼翼,但这并未削弱她的表现力,反而让她更专注于用眼神、表情和语调来塑造角色。她戴着一副装饰着细腻金丝和珍珠的华丽半遮面具,露出的嘴角上扬,带着她特有的、混合着俏皮与深情的语调: “啊,罗密欧!罗密欧!为什么你偏偏是罗密欧呢?”她的声音清亮婉转,哀婉中带着一丝少女的娇嗔与大胆,“否认你的父亲,抛弃你的姓名吧!也许你不愿意这样做,那么只要你宣誓做我的爱人,我也不愿再姓凯普莱特了!”她微微侧头,眼神透过面具,灵动地投向台下的“罗密欧”,巧妙地用一个轻微的、不会牵动伤肩的颔首动作,仿佛真的在等待着爱人的回应。 吴灼饰演的罗密欧站在“阳台”下,她努力调整着发声位置,让声音听起来更低沉稳重一些:“我愿听你的话,只要你称我为爱,我便愿受洗重生,更名改姓;从今以后,永远不再叫罗密欧了。”她的演绎带着罗密欧的热切与决绝,虽略显青涩,却已颇具神韵。 两人的表演吸引了台下不少目光。墨痕社的成员们自然也在场。社长苏静文坐在稍远些的位置,陈小芸、李英和小赵在一旁关注着,随时准备帮忙。戏剧社的指导老师顾兰因也站在台下不远处,双手抱臂,脸上带着温婉而又专注的神情,仔细审视着舞台上的每一个细节。 就在这时,礼堂厚重的木门被轻轻推开。沉墨舟走了进来。他穿着深灰色的呢子大衣,围着一条驼色围巾,手里拿着剧本。作为受邀指导老师,他的出现并未引起太大骚动,但他身上那股沉静儒雅的气质,还是让舞台周围的喧嚣稍稍平息了些许。??顾兰因闻声转头,看到沉墨舟,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朝他微微点头示意。 沉墨舟步履从容地走到舞台侧前方,??先是向顾兰因颔首回礼??,然后目光投向舞台上那位带着银色面具、身姿挺拔的“罗密欧”,金丝眼镜后的眸光微微闪动,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情绪——惊讶,审视,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舞台上,剧情继续。 “罗密欧!”林婉清饰演的朱丽叶声音提高了些许,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勇气,却又巧妙地融入了属于她性格的活泼与直接,“我借着爱的轻翼飞过园墙,因为砖石的墙垣是不能把爱情阻隔的!”她身体微微前倾,做出一个渴望又克制的姿态,眼神灼灼,充满了感染力,“爱情的力量所能做到的事,它都会冒险尝试!” 吴灼被她饱满的情绪带动,也上前一步,仰望着“阳台”,声音里充满了激动与赞美:“唉!你的眼睛比他们二十把剑还要厉害!” “停一下。”沉墨舟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台上两人的耳中。 吴灼和林婉清都停了下来,看向他。??顾兰因也向前走了两步,站在沉墨舟侧后方,准备一同听取指导。 沉墨舟的目光落在吴灼身上,语气平静而专业:“吴同学,你刚才的情绪是对的,罗密欧此刻沉浸在爱慕与激动之中。但你的发声,可以更下沉一些,尝试用胸腔共鸣,让声音听起来更厚实,更符合男性的特质,而不是仅仅压低声线。”他顿了顿,走近两步,目光似乎透过面具,专注地看着吴灼的眼睛,“尤其是赞美朱丽叶的这句,‘唉!你的眼睛比他们二十把剑还要厉害!’” 他微微侧头,仿佛在斟酌措辞,然后缓缓示范,声音并不刻意洪亮,却低沉有力,带着一种由衷的赞叹和几乎能灼伤人的热烈:“唉!你的眼睛比他们二十把剑还要厉害!”他念完,目光并未立刻从吴灼脸上移开,那专注的、带着剖析与指引意味的凝视,仿佛要穿透面具,直抵她内心。空气中仿佛有某种无形的弦被轻轻拨动,弥漫开一丝微妙的张力。 顾兰因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眼中流露出赞赏的神色,她轻轻颔首,对沉墨舟的指导表示认同,同时她也注意到了沉墨舟那异常专注的目光和吴灼略显紧绷的姿态,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和淡淡的忧虑。 吴灼在他的注视下,面具下的脸颊微微发热。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按照他的指导,调整呼吸和发声位置,重新念道:“唉!你的眼睛比他们二十把剑还要厉害!”这一次,她的声音果然听起来沉稳了不少,那份赞美之情也似乎更加真挚和厚重。 “很好,就是这个感觉。”沉墨舟微微颔首,语气依旧专业,但眼底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赞许。 “不仅仅是声音,”顾兰因适时地开口,声音温婉而清晰,她走上前几步,目光柔和地看向吴灼,“罗密欧是热情的年轻人,他的爱意不仅通过语言,更通过肢体来表达。吴同学,你走路的步伐可以更坚定有力,拥抱的动作可以更坚定、更有力,展现出男性那种充满保护欲和占有感的姿态,而不仅仅是轻柔的扶靠。”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比划着幅度。 沉墨舟闻言,极其自然地接话道:“顾老师说得对。”他转向吴灼,神情专注,“比如阳台相会,两人互诉衷肠后,罗密欧的情绪达到顶峰,他会情不自禁地想要紧紧拥抱他的朱丽叶,就像这样——”他说着,竟毫无预警地向前一步,伸出双臂,做了一个极其标准而充满力量感的、虚环的拥抱姿势,动作流畅而富有张力,仿佛真的要将无形的爱人深深拥入怀中,那瞬间爆发出的情感力量和几乎实体化的占有欲与保护欲,让周围的人都为之一怔。 吴灼看着他的示范,面具下的脸更热了,她下意识地模仿着那个动作,手臂微微张开,试图找到那种感觉。 “对,就是这种力度和决心。”顾兰因鼓励道,“吴同学,你和婉清试一下这一幕结尾的拥抱动作,注意力度和情感的投入。” 吴灼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彻底进入罗密欧的状态。她转向林婉清,依照刚才沉墨舟示范和顾兰因提示的感觉,张开双臂,不再是之前小心翼翼的轻扶,而是带着一种坚定的、充满力量和保护意味的姿态,上前一步,稳稳地、紧紧地将林婉清(小心地避开了她受伤的右肩)拥入怀中。她的动作因为认真而显得有些笨拙的用力,却恰好符合了罗密欧那一刻激动又珍视的心情。 林婉清猝不及防地被“罗密欧”如此紧密地抱住,她仿佛真的感受到了来自一位年轻男子的炽热情感和力量。她先是僵了一下,随即剧本中的情绪和这突如其来的真实触感混合在一起,让她瞬间入了戏,也下意识地回抱住吴灼,将脸埋在她丝绒外套的肩头。 “卡!”顾兰因满意地喊停。 两人松开。林婉清猛地抬手捂住自己发烫的脸颊,即使隔着面具,也能看到她的耳根通红。她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羞赧和激动,几乎是脱口而出:“天哪,灼灼!你抱得太……太真实了!我刚才真的以为你是罗密欧,我的心跳得好快!我以为……我以为你下一秒就要亲下来了!我脸都红透了!” 她这话一出,台下顿时响起一阵善意的哄笑和窃窃私语。陈小芸和李英笑得挤作一团。 吴灼也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面具下的脸颊更是滚烫,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沉墨舟和顾兰因。顾兰因正以手掩唇,笑得温婉而意味深长。而沉墨舟,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深沉,落在吴灼身上,对于林婉清的惊呼和周围的哄笑并未有太多表示,只是那专注的眼神仿佛在评估着刚才那一抱的“戏剧效果”,但他微微抿紧的唇线似乎泄露了一丝极难察觉的不自在。 他随即转向林婉清,语气温和了些许,“林同学,你的情绪非常饱满,台词节奏也很好,在肩部不便的情况下,能用表情和微动作将朱丽叶的勇敢和灵动展现至此,很难得。保持住,注意保护伤处。” 林婉清脸上的红晕还未完全消退,她拍了拍胸口,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放心吧沉先生!本姑娘就算只剩一张嘴,也能把朱丽叶演活喽!”她那活泼泼、自信满满的样子,瞬间冲淡了刚才那微妙而尴尬的气氛。 沉墨舟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顾兰因也忍不住轻笑摇头,语气温和地插话道:“婉清,收敛一点,朱丽叶毕竟是贵族少女,矜持还是要有的。”但她看向林婉清的眼神里充满了包容和喜爱。?? 他又针对几处台词的轻重音和情感层次做了简要的指导,便示意她们继续。 排练继续进行。吴灼在沉墨舟的目光下,越发专注地揣摩着罗密欧的举止和发声。她能感觉到那副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时常落在自己身上,冷静,审慎,却又仿佛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她更深地进入角色,也让她心底某一处,因这种专注的凝视而泛起难以言喻的、细微的波澜。她只能更努力地扮演好罗密欧,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掩盖住那丝不该有的悸动。 而林婉清则完全沉浸在朱丽叶的角色里,时而哀婉,时而热烈,时而带着少女的狡黠与活泼,她巧妙地运用有限的、不牵动伤肩的动作和丰富的表情语调来弥补,她的表演充满了生命力和适应力,甚至偶尔会即兴加入一些符合角色和情境的小表情或语气词,引得台下观看的陈小芸和李英忍不住小声叫好。 苏静文坐在不远处,看着沉墨舟专注指导吴灼的样子,看着他虽然面色平静,但目光却始终追随着舞台上那个带着银色面具的身影,看着他偶尔因吴灼的一点进步而眼底微澜……她握着剧本的手指悄然收紧,指节泛白。她能感觉到那两人之间那种无声的、专注于戏剧却又仿佛超越了戏剧的微妙气流,这让她心中泛起细密的酸涩。??顾兰因的目光不时在沉墨舟、吴灼以及稍远处的苏静文之间流转,她细腻地察觉到了这微妙的三角张力,眉头微不可查地轻蹙了一下,随即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继续专注于舞台上的表演。 直到排练暂告一段落,沉墨舟和??顾兰因??才走上前来。??顾兰因率先开口,语气温和而充满鼓励:“整体效果比我想象的要好很多,尤其是你们两位在短时间内适应角色和面具的转换,非常不容易。”?? 沉墨舟接着补充,他的点评专业而客观:“面具的运用和你们的适应能力超出了预期。吴同学,罗密欧的阳刚之气还可以通过更沉稳的站姿和步伐来强化。林同学,请务必量力而行。” 然而,在他转身拿起剧本,准备离开之际,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再次扫过吴灼,在她那身罗密欧的装扮和银色面具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那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为复杂的深沉情绪,快得如同错觉。 吴灼恰好抬头,捕捉到了这一瞥。她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戏服的丝绒袖口。 顾兰因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适时地走上前一步,巧妙地隔开了两人的视线交汇,温和地对吴灼和林婉清说:“好了,今天先到这里,你们也累了,回去好好休息,揣摩一下角色。尤其是你,婉清,肩膀不要用力。” 排练结束后,夕阳给贝满女中的校园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光晕。学生们早已散去,礼堂重归寂静。 沉墨舟并未立刻离开,他独自一人站在礼堂侧门外的廊下,望着庭院中几株叶子已落尽的海棠树出神。金丝眼镜反射着夕阳的余晖,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情。他脱下了呢子大衣搭在臂弯,只穿着灰色的西装马甲和衬衫,身形挺拔却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孤寂。方才舞台上的一切,尤其是那个戴着银色面具、努力模仿着男性姿态的身影,以及自己那不受控制般投入的示范,还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 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温柔而清晰。 沉墨舟没有回头,似乎早已料到。 顾兰因缓步走到他身侧,与他并肩而立,同样望着那萧瑟的庭院。她手中捧着两杯刚沏好的热茶,氤氲的热气在清冷的空气中袅袅升起。她将其中一杯递向沉墨舟。 “墨舟,喝杯热茶暖暖吧,站了这么久。”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婉柔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既不显得过分亲昵,也不会让人觉得疏远。 沉墨舟微微一怔,似乎从沉思中被惊醒。他转过身,接过茶杯,指尖不可避免地与顾兰因的轻轻触碰了一下,触感微温。“多谢,兰因。”他的声音略显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两人一时无话,只是静静地站着,品着茶。茶是上好的碧螺春,清香甘醇,驱散了傍晚的寒意。 “今天的排练,效果出乎意料的好。”顾兰因率先打破了沉默,她的目光依旧落在远处的枯枝上,语气像是随意的闲聊,“尤其是吴灼和婉清这两个孩子,真是给了我们太大的惊喜。临危受命,却能这么快抓住角色的精髓,难得。” 沉墨舟“嗯”了一声,目光也投向远方,语气平淡客观:“她们确实很有天赋,也很努力。面具的提议,歪打正着,反而激发了她们更专注于情感表达。” “是啊,”顾兰因轻轻颔首,抿了一口茶,似是不经意地继续道,“吴灼那孩子,平时看着清冷沉稳,没想到演起罗密欧来,那份热切和决绝,竟能诠释得如此到位……刚才你指导她拥抱动作时,她最后表现出来的那种力度和投入,”她顿了顿,选择合适的词汇,“……几乎能以假乱真了。连婉清那丫头都差点信以为真,闹了个大红脸。”?? 她说着,唇角弯起一抹温和的笑意,像是想起了当时有趣的场景。 “她今天的状态,投入得让人惊讶。”顾兰因望着远处,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聊天气,“她平时那样清冷自持的一个姑娘,竟能把罗密欧的热烈和决绝诠释到那种程度……尤其是最后那个拥抱,几乎超越了模仿,带出了某种真实的情感力量。”?? 她轻轻啜了口茶,??“这或许就是戏剧的魅力,能让人短暂地挣脱外壳,触碰到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内心。” 沉墨舟的目光依旧落在远处的枯枝上,声音平静无波:“她很有天赋,也肯钻研。是个好苗子。” 顾兰因侧过脸,看向他,眼神里带着一丝艺术家特有的、对情感微妙流动的敏锐探究,语气依旧温和:“你示范给她的那种力量……非常具象,甚至可以说是震撼。我很少见你在指导时,展现出如此……充沛的个人情感维度。” 沉墨舟端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廊下的空气似乎凝滞了片刻。他沉默着,没有立刻回应。 就在顾兰因以为他不会回答,准备再说些什么时,沉墨舟却忽然开口,语气平淡地抛出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消息:“教育部选派留学生的名单已经定了。明年九月,我将赴东京帝国大学文学部,专攻东洋史。” 顾兰因闻言,怔住了,脸上掠过一丝真实的惊讶。??东京帝大东洋史?在这个时局微妙的当口,去日本人的学术腹地研究历史???她迅速掩去眼底的复杂神色,语气尽量保持平稳:“东京帝大的东洋史……确是显学,其研究路径与方法论,与国内迥异。恭喜你,墨舟,能获得这样的机会深入堂奥。”她的祝贺听起来依旧真诚,??却似乎比预想中少了几分欣喜,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与探究。她是个极其聪慧且知趣的人,立刻明白了这个消息在此刻被提出的意义。它像一道清晰的分界线,划定了未来,也明确回应了她方才那委婉的探询。 她非常自然地收回了原本可能继续的、更深一层的谈话方向,唇角重新漾起温和的笑意,语气转为一种客观的探讨:“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或许能从另一种视角,反观历史的脉络与沉浮。这是一条……独特而重要的路径。” 沉墨舟微微颔首,金丝眼镜后的眸光晦暗难辨,语气带着一种沉静的决心:“??是的,此去正是为了厘清脉络,鉴往知来。?? 希望能学些切实有用的东西回来。”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太多喜悦,反而有种沉甸甸的决意。 “一定会不虚此行的。”顾兰因点头,?? ??“期待你学成归来,能以新的眼光,为我们解读更多的谜题。”?? 她巧妙地将话题完全转向了未来和专业领域。 “但愿如此。”沉墨舟的语气也似乎松懈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紧绷。 夕阳终于完全沉入地平线,廊下的光线迅速暗淡下来。一阵冷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也带来更深重的寒意。 “天晚了,风凉了,回去吧。”顾兰因轻声道,结束了这场短暂的、未能深入却也无需再深入的交谈。 “好。”沉墨舟应道。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离开了廊下,身影渐渐融入渐浓的暮色之中。方才那番短暂的、触及边缘又迅速撤回的对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虽未能激起巨大的波澜,却也让两人心照不宣地触摸到了某种真实的边界,以及这决定背后可能隐藏的、更为复杂的时代与个人考量。 顾兰因明白,东渡扶桑的距离和彼邦复杂而敏感的学术环境,或许会彻底改变许多事情。 而沉墨舟则更清晰地意识到,那不该有的、被他定义为“僭越”的念头,必须、也必将被这即将到来的遥远距离、沉重的学业使命和特殊的时代背景,彻底斩断和埋葬。只是这个决定,带来的并非解脱的轻松,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寂寥、甚至带着几分历史赋予的沉重感的空茫,弥漫在他看似平静的侧影之中。 062砺锋堂幼树承淬火什锦园孤灯照寒刃 什锦花园的午后,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在雕花窗棂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浮动着檀香和药草混合的微涩气息,这是母亲张佩如常年礼佛养成的味道。吴道时一身墨色常服,步履沉稳地穿过垂花门,走向母亲居住的东厢暖阁。 暖阁内,张佩如正倚在临窗的罗汉榻上,手里捻着一串沉香佛珠。她比前些日子更清瘦了些,眼角的细纹里沉淀着挥之不去的忧思,但眼神依旧是温和的。榻边的小杌子上,坐着一个约莫十岁的男孩,正低着头,小手笨拙却认真地剥着一小碟松子仁,剥好一颗,便小心翼翼地放进榻边小几上的青瓷碟里。男孩身形单薄,穿着干净的布褂,头发剃得短短的,露出青色的头皮,正是小树。 “母亲安好。”吴道时在门槛外站定,声音低沉恭敬。 张佩如闻声抬眼,脸上浮起一丝浅淡却真实的笑容:“慎之来了。快进来,外头有风。”她目光扫过儿子冷峻的面容,眼底掠过一丝心疼,“公务再忙,也要顾惜身子。” “儿子省得。”吴道时迈步进屋,目光自然地落在小树身上。男孩感觉到那沉甸甸的视线,剥松子的手猛地一抖,一颗松子仁滚落在地。他慌忙弯腰去捡,动作带着明显的局促和紧张。 “小树,”张佩如温声开口,带着安抚的意味,“给大哥请安。” 小树捡起松子仁,在衣襟上蹭了蹭,才怯生生地转过身,对着吴道时深深一躬,声音细若蚊呐:“大哥安好。” 吴道时没应声,只是看着他。那目光并不凶狠,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审视,仿佛在掂量一块未经雕琢的顽石。小树被他看得头埋得更低,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这孩子,”张佩如轻叹一声,打破了沉默,“倒是懂事。每日晨昏定省,陪我念经,手脚也勤快。只是……”她顿了顿,看向儿子,“性子还是太怯了些。” 吴道时这才移开目光,对母亲道:“儿子今日来,是想带小树出去一趟。” 张佩如微微一怔,随即点头:“也好。这孩子总闷在院子里也不好。你带他出去走走,见见世面。”她转向小树,语气慈和:“小树,跟大哥去吧,要听话。” 小树飞快地抬眼看了吴道时一眼,又迅速垂下,小声道:“是,母亲。” 吴道时没再多言,转身便走。小树连忙跟了上去,小小的身影努力保持着距离,亦步亦趋。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曲折的回廊,绕过假山鱼池,走向吴道时位于西跨院的砺锋堂。砺锋堂的门厚重而肃穆,推开时发出沉闷的声响。一股混合着墨香、纸张、烟草和淡淡硝石味的冷冽气息扑面而来。 书房内陈设简洁而冷硬。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是高及屋顶的书架,上面整齐码放着书籍和文件匣。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北平地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图钉和细线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屏息的威压。 吴道时走到书案后坐下,身体陷进宽大的皮椅里。他抬眼看着站在门口,几乎要缩进阴影里的小树。 “进来,把门关上。”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小树瑟缩了一下,依言照做。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书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仿佛凝固了。 吴道时盯着他,目光锐利如鹰隼:“从今天起,你叫吴树。” 小树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微弱的、不敢确定的希冀。吴树?他…他有姓了?还是吴家的姓? “但是,”吴道时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淬火的钢刀,“你要是想我认可你是真正的吴家人——”他刻意加重了“真正”二字,“就必须每日来我的书房。我会教你一些东西,不是让你识文断字、附庸风雅的东西。”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锁住小树骤然亮起又因后半句话而变得茫然的双眼:“是教你在这个世道里,能让你活下去,能让你保护你想保护的人的东西。” 小树的心猛地一跳!保护?保护谁?灼姐姐?老夫人? “你是否愿意?”吴道时的声音沉冷,不带一丝温度。 小树几乎没有思考。保护灼姐姐!保护收留他、给他饭吃、给他衣穿、像对待儿子一样温和的老夫人!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所有的怯懦和犹豫。他猛地挺直了瘦小的脊背,第一次勇敢地迎上吴道时那双深不见底、总是让他害怕的眼睛,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 “我愿意!” 吴道时看着他眼中骤然燃起的、近乎灼热的光芒,嘴角却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残酷。 “别答应的那么快。”他慢条斯理地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声都像敲在小树紧绷的心弦上,“在我身边训练,你可不会好受。”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小树单薄的身体:“没有嬉戏玩耍,没有偷懒懈怠。你会累得像条狗,会疼得想哭,会无数次想放弃。你会流血,会流汗,甚至……可能会丢掉小命。”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下来。小树脸上的血色褪去了一些,身体微微颤抖,但那双刚刚燃起火焰的眼睛,却没有熄灭。他紧紧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味。 书房里一片死寂。只有吴道时指尖敲击桌面的声音,像倒计时的钟摆。 几秒钟后,小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再次挺直了胸膛。他看着吴道时,眼神里没有了最初的恐惧,只剩下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声音比刚才更大,也更清晰,带着孩童特有的稚嫩,却掷地有声: “我不怕!” 吴道时敲击桌面的手指,倏然停住。 他深邃的眼眸凝视着眼前这个瘦小却挺直如标枪的男孩。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此刻写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决绝。书房里沉凝的空气似乎被这声“我不怕”撕开了一道口子。 良久,吴道时缓缓靠回椅背,脸上那丝冰冷的弧度并未消失,眼底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不再看小树,目光转向窗外庭院里一株在寒风中依旧挺立的青松。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明天卯时初刻,准时到这里。迟到,就不用再来了。” “是!大少爷!”小树大声应道,小小的拳头在身侧攥紧。 吴道时挥了挥手,示意他出去。 小树如蒙大赦,又恭敬地行了个礼,才转身,轻手轻脚地拉开沉重的书房门,走了出去。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书房内那令人窒息的威压和冷冽的气息。 阳光重新洒在身上,带着一丝暖意。小树站在回廊下,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冬日清冽的空气。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攥紧的拳头,又抬头望向母亲张佩如居住的东厢方向,最后目光落在书房紧闭的门上。 “吴树……”他低声念着自己的新名字,稚嫩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种近乎坚毅的神情。他不再停留,迈开步子,朝着自己的小屋走去。那小小的背影,在长长的回廊光影里,竟也透出一股破土而出的韧劲,像一株真正的小树,开始迎着风霜,努力向上生长。 ***** 什锦花园的黎明尚未撕破夜幕,西跨院的书房内已亮起一点孤灯。卯时初刻,吴树准时站在了砺锋堂紧闭的门外。他小小的身体在寒风中微微发抖,嘴唇冻得发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紧紧盯着那扇沉重的门扉。 “吱呀——”门从内打开。吴道时一身墨色劲装,身形挺拔如松柏,周身散发着比清晨寒气更凛冽的气息。他目光扫过吴树冻得通红的小脸和单薄的身形,没有任何寒暄,只冷冷吐出一个字: “进。” 书房内,灯火通明。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和皮革的味道。中央的空地上,赫然摆放着几件东西:一个半人高的沉重石锁,一副磨得发亮的牛皮护腕,还有……一把乌沉沉的、闪着寒光的军用匕首! 吴树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怕了?”吴道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现在滚回母亲那里,还来得及。” 吴树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用力摇头,声音带着颤音却异常清晰:“我不怕!” “好。”吴道时嘴角勾起一丝近乎残酷的弧度,“第一课,筋骨。” 他走到石锁前,单手一提,那沉重的石锁竟被他稳稳举起,手臂肌肉贲张如铁。“二十斤,对你太重。但筋骨不强,一切都是空谈。”他放下石锁,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今日,举它十次。举不起,就抱着它扎马步,直到双腿抖如筛糠,爬不起来为止。” 吴树看着那冰冷的石锁,深吸一口气,学着吴道时的样子,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锁柄。他用尽全身力气,小脸憋得通红,手臂上的青筋都暴突起来,石锁才颤巍巍地离地半寸,随即“哐当”一声重重砸落。巨大的反震力让他踉跄后退,虎口瞬间崩裂,鲜血渗出。 “再来。”吴道时的声音毫无波澜。 一次,两次,三次……每一次都伴随着沉重的砸落声和吴树压抑的闷哼。汗水混着血水浸湿了他的旧棉袄,额发黏在苍白的额头上。他的手臂抖得厉害,双腿也开始打颤。第八次,他几乎是用肩膀顶住石锁,才勉强让它离地,随即脱力,整个人连同石锁一起摔倒在地,膝盖重重磕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废物。”吴道时冷眼看着,没有一丝伸手的意思,“起来。扎马步,抱着它。” 吴树咬紧牙关,口腔里弥漫着血腥味。他挣扎着爬起来,不顾膝盖的剧痛,重新抱起那冰冷的石锁,摆开一个摇摇欲坠的马步。汗水如同小溪般淌下,浸透了他的后背。他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来,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保护灼灼姐姐!保护老夫人! 时间仿佛凝固。书房里只剩下吴树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和汗水滴落地板的轻响。吴道时坐在书案后,看似在翻阅文件,眼角的余光却从未离开过那个小小的、倔强的身影。他看着那孩子双腿抖得如同狂风中的枯叶,身体摇摇欲坠,却始终没有倒下。那眼神里的东西,不再是单纯的恐惧,而是一种近乎燃烧的、要将自己焚尽的执拗。 终于,在吴树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即将模糊的边缘,吴道时冰冷的声音响起:“放下。” 石锁落地的闷响如同天籁。吴树瘫软在地,大口喘着气,浑身如同散了架,每一块肌肉都在尖叫。虎口的伤口火辣辣地疼,膝盖也肿了起来。 “去洗把脸。”吴道时丢过来一条干净的毛巾,声音依旧冷硬,“一刻钟后,第二课。” 冰冷的井水泼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吴树打了个激灵,也驱散了一些昏沉。他看着水中自己狼狈的倒影,还有那双依旧燃烧着火焰的眼睛,用力抹了把脸。 回到书房,石锁已被移开。吴道时站在空地中央,手里拿着那副牛皮护腕。 “戴上。”他命令道。 吴树依言戴上,粗糙的皮革摩擦着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第二课,反应。”吴道时话音未落,毫无征兆地,一记凌厉的手刀已劈向吴树颈侧!速度之快,带起尖锐的风声! 吴树瞳孔骤缩!身体在极度的疲惫和恐惧下,竟爆发出一种本能!他猛地向后一仰,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致命一击!但身体失衡,重重摔倒在地。 “太慢。”吴道时收手,眼神冰冷,“再来。” 这一次,他改掌为拳,直捣吴树心口!吴树狼狈地翻滚躲开,拳风擦着他的衣襟掠过。 “躲?战场上,敌人不会给你躲的机会!”吴道时欺身而上,动作快如鬼魅,不再是试探,而是狂风暴雨般的攻击!拳、掌、肘、膝……每一次攻击都带着沛然莫御的力量和冰冷的杀意!吴树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只能凭借本能和刚刚被极限压榨出的最后一丝力气,拼命格挡、闪避。护腕被震得嗡嗡作响,手臂传来钻心的疼痛。他一次次被击倒,又一次次挣扎着爬起来。 “眼睛!看我的眼睛!不是看我的手!”吴道时的低喝如同炸雷。 “呼吸!调整呼吸!乱了就死!” “重心!下盘不稳,一击即溃!” 每一次呵斥都伴随着更凌厉的攻击。吴树身上的淤青越来越多,嘴角也渗出血丝。但他眼中的火焰却越烧越旺!他不再只是被动挨打,开始尝试预判,尝试用吴道时教的方法去格挡,哪怕每一次都被更重的力量击溃。 终于,在吴树又一次被一记凶狠的扫腿绊倒,挣扎着想要爬起时,吴道时停下了动作。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蜷缩成一团、浑身颤抖、却依旧试图撑起身体的小小身影。 “记住这种感觉。”吴道时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记住每一次被击倒的痛,记住每一次骨头快要散架的绝望,记住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刀子的窒息感。记住,然后,永远别让自己再陷入这种境地。” 他蹲下身,看着吴树那双布满血丝却依旧倔强的眼睛:“明天卯时初刻,迟到,就不用来了。” 吴树趴在地上,大口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剧痛。他看着吴道时转身走向书案的背影,那背影如山岳般冷硬,却仿佛也带着一丝……他不敢确定的温度。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这条路,布满荆棘,充满血与火。但他已经踏上了第一步。为了灼灼姐姐,为了老夫人,也为了……这个冰冷地称呼他为“吴树”、却又亲手将他推入熔炉的男人。 ***** 卯时初刻,昨日石锁留下的剧痛还在四肢百骸叫嚣,虎口崩裂的伤口被冷风一激,针扎似的疼。吴树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书房内,吴道时背对着门,正将一柄乌沉沉的军用匕首插回腰后皮鞘。听到动静,他转过身,目光如冰锥般刺来,扫过吴树苍白却紧绷的小脸,最终落在他微微发抖、却依旧努力挺直的脊背上。 “今日,练桩。”吴道时声音冷硬,指向书房中央那片空地,“双脚分开,与肩同宽。沉肩坠肘,含胸拔背。目视前方,意守丹田。”他边说边示范,动作简洁利落,一股沉凝如山的气势油然而生。“站直了!腰腹发力!不是让你杵在那里当根木头!”吴道时厉声纠正吴树微微塌陷的腰腹。 书房里死寂无声,只有吴树粗重压抑的喘息。汗水很快浸透了他单薄的里衣,顺着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板上。双腿如同灌了铅,膝盖因昨日的摔伤和此刻的僵持而剧烈颤抖,每一次细微的晃动都牵扯着未愈的筋骨,疼得他眼前阵阵发黑。但他死死咬着下唇,舌尖尝到一丝铁锈味,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站住!站住!灼灼姐姐在看着!这个男人在看着…… 时间在无声的煎熬中流逝。吴道时坐在书案后,看似在批阅文件,眼角的余光却如同精准的标尺,丈量着吴树每一寸肌肉的颤抖和意志的摇摇欲坠。 终于,在吴树双腿抖如筛糠,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半步时,吴道时冰冷的声音响起:“够了。” 吴树如蒙大赦,身体一软就要瘫倒,却被他强行用意志钉在原地,只是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 “基本功和体能,是你现在唯一需要的东西。”吴道时走到他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你还不到十岁,筋骨未成,正是打熬根基的好时候。根基不稳,日后学再多都是花架子,一碰就碎。” 吴树抬起汗湿的脸,怯怯地看向那双深不见底、总是让他感到畏惧的眼睛。他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声音带着喘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孺慕:“大哥……当年也是如此吗?” 吴道时目光微凝,落在吴树那双布满血丝却依旧倔强的眼睛里。 “大哥如今这么厉害……”吴树的声音更低了,带着孩童纯粹的困惑和向往,“是……练了多久?”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吴道时看着眼前这张稚气未脱、却因连日苦练而沾染了风霜的小脸,仿佛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在大帅府演武场上,被鞭子抽打着在冰天雪地里扎马步、举石锁的瘦小身影。 他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淬过火的残酷和一丝深不见底的苍凉。 “我?”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比你练得早。七八岁就开始了。” 七八岁……吴树的心猛地一缩。他无法想象,那个年纪的自己,是否能在这样的训练下活下来。 “至于多久?”吴道时向前一步,周身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骤然增强,如同实质般笼罩住吴树。他微微俯身,目光如刀锋般刮过吴树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瞳孔,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冻原上刮过的寒风: “活下来,就是一辈子。” 他直起身,不再看吴树瞬间煞白的脸,转身走向书案,只留下一句冰冷刺骨的命令: “明天卯时初刻,练步法。迟到,就不用来了。” 吴树僵立在原地,浑身冰冷。那句“活下来,就是一辈子”如同冰锥,狠狠凿进他幼小的心灵。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眼前这个男人强大背后所背负的、无法想象的沉重与残酷。那不是一朝一夕的苦练,而是用血肉和意志在生死边缘反复磨砺出的本能!是为了……活下去?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疼痛让他混沌的思绪瞬间清醒。他看着吴道时冷硬的背影,那背影如山岳般孤绝,却又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重量。 不是为了成为他那样的人。 是为了活下去。 是为了……保护他们!他的家人! 一股滚烫的、混杂着恐惧、疼痛和决绝的力量,从心底最深处涌起,瞬间冲散了四肢百骸的冰冷和疲惫。 “是!大哥!”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喊出这两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 吴道时走向书案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只是拿起一份文件,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窗外,天色微明,一缕稀薄的晨光艰难地穿透云层,落在冰冷的地板上,也落在那个倔强挺立的小小身影上。 书房里,只剩下吴树粗重却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声。他知道,脚下的路,才刚刚开始。每一步,都通向未知的深渊,也通向守护的彼岸。 063假凤虚凰演绎情痴阴差阳错引爆笑谈 贝满女中礼堂,圣诞晚会前最后一次彩排??。 礼堂内灯火通明,却少了正式演出的喧嚣,多了几分排练特有的专注与紧张。丝绒幕布并未完全闭合,露出维罗纳花园布景的一角。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灰尘味和道具颜料的气息。 顾兰因站在舞台前方,双手交迭,神情专注地看着台上的走位。周明轩拄着拐杖,被两位同学搀扶着坐在舞台侧面的椅子上,脸上写满了焦虑和懊丧。戏剧社和墨痕社的成员们分散在台下和舞台四周,屏息凝神。 舞台中央,两位戴着华丽威尼斯半遮面具的身影正在对戏。 林婉清的朱丽叶身着素色排练服,但身段已然进入了角色。她??柔软轻盈如柳??,一个倚靠“阳台”的姿势,一个微微仰头叹息的动作,便将朱丽叶的忧思与纯真演绎得??淋漓尽致??,仿佛月光真的洒在她身上。即便面具遮住了上半张脸,那露出的下颌线条、微启的唇瓣以及通过脖颈和肩颈线条传递出的情绪,都已极具感染力。 “??罗密欧啊,罗密欧!为什么你偏偏是罗密欧呢???”她的声音带着少女的哀愁与挣扎,清晰地在寂静的礼堂里回荡。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旁的“罗密欧”身上。 吴灼同样穿着简单的排练服,她比林婉清高一些,深色的衣着勾勒出她比平日更显挺拔的身姿。面具掩盖了她的面容,却让那??刻意压低、注入饱满情感的嗓音??更加突出。 起初,她的念白还有些谨慎,似乎在摸索着男性角色的发声方式和情绪尺度。顾兰因偶尔会轻声提示:“情绪再饱满些,罗密欧此刻是充满爱慕和惊叹的。” 吴灼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当她再次开口,念出接下来的独白时,整个礼堂的气氛悄然改变了。 “??轻声!那边窗子里亮起来的是什么光?那是东方,朱丽叶就是太阳!??” 她的声音变了!不再是平日的清冷,而是注入了一种??深沉的爱慕、青春的激情与月下邂逅的梦幻感??!每一个单词的发音都清晰而富有穿透力,语调的起伏、停顿的节奏,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情感充沛得令人吃惊! 侧幕,拄着拐杖的周明轩猛地瞪大了眼睛,身体不自觉地前倾,差点碰倒拐杖。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羞愧??!这……这真的是那个只知埋头书本的吴灼?她的台词功底、她对情绪的把控……竟远胜于他!这声音里的炽热和感染力,是他从未达到过的! 台下,顾兰因原本温和指导的表情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极度惊艳与赞赏??。她微微张开了嘴,眼中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芒。她紧紧攥住了手中的剧本,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这远远超出了一个“替补者”的范畴,这是一个真正??吃透了角色灵魂??的表演者! 坐在后排阴影处的苏静文也惊呆了,她看着台上那个仿佛脱胎换骨的“罗密欧”,几乎无法将其与记忆中沉默寡言的吴灼联系起来。 站在礼堂最后方入口处静静观摩的沉墨舟,他原本只是例行公事般前来查看排练进度,此刻却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两步,身体微微前倾,视线牢牢锁定了台上那个陌生“罗密欧”。这……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剧情推进到阳台相认。 “罗密欧”急切地表明身份,担忧着家族的世仇。 “朱丽叶”柔声回应,忧虑中带着义无反顾的勇气。 两人的配合越发默契。林婉清将朱丽叶的柔情与勇敢诠释得极其动人,而吴灼的“罗密欧”则将那份不顾一切的热烈与忧虑演绎得层次分明。 终于,到了最关键的那段戏。 “朱丽叶”担忧着两人的未来,吐露心声:“??我的恩情如海深,我的爱也如海深;我给的越多,自己越富有,因为这两者都是没有穷尽的。??” 按照剧本,“罗密欧”应被这真挚的告白深深打动。 此刻,吴灼似乎完全沉浸在了角色之中。她扮演的“罗密欧”上前一步,面具下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阻碍,紧紧锁住“朱丽叶”。她伸出手,??动作略显生涩却异常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珍视,轻轻捧起了“朱丽叶”的脸庞??。 这个即兴的、并未事先精确排演的动作让全场瞬间安静了下来!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她的指尖似乎带着电流,小心翼翼,却又充满了滚烫的爱意。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却蕴含着??火山爆发般浓烈而真挚的情感??,将她之前所有冷静的分析和记忆,化为了最纯粹的情感宣泄: “??那我就要等,直到这海枯竭了,亲爱的圣人!??” 那声音里的??深情、虔诚、以及为爱不顾一切的狂热??,逼真得令人窒息! 那一刻,舞台上仿佛没有了吴灼,没有了林婉清,只有为爱痴狂的罗密欧与他倾心相恋的朱丽叶!那透过面具和简单排练服传递出的情感力量,??纯粹、炽热、排山倒海??! 周明轩张大了嘴,彻底石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她才是真正的罗密欧! 顾兰因忘了喊停,眼中闪烁着激动的水光,她甚至忘了这是彩排,完全被带入了戏中。 苏静文看得目瞪口呆。 所有戏剧社的成员都屏住了呼吸,脸上充满了敬畏和不可思议。 沉墨舟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握成了拳。他看着台上那个捧着“朱丽叶”的脸、诉说着海枯石烂誓言的“罗密欧”,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传来一阵尖锐而陌生的刺痛与… 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吴灼,如此… 炽热,如此… 充满力量,如此… ??遥远而陌生??。金丝眼镜后的眸光剧烈地闪动着,某种被严密禁锢的情感似乎正试图冲破冰层。 “卡!” 顾兰因终于回过神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激动地喊道:“好!太好了!就是这种感觉!吴灼,你… 你完全抓住罗密欧的灵魂了!还有婉清,配合得太好了!” 她的掌声打破了寂静,瞬间,整个礼堂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惊叹声!同学们纷纷围拢过来,脸上充满了兴奋和敬佩。 “天哪!吴灼!你太神了!” “我刚才差点哭出来!” “这真的是彩排吗?!比正式演出还棒!” 林婉清也兴奋地摘下面具,脸颊红扑扑的,一把抱住还有些怔忪的吴灼:“令仪!你吓死我了!你也太会演了吧!刚才那一下!”她指了指自己的脸,“我都差点真的以为你是罗密欧了!” 吴灼缓缓摘下面具,露出的脸颊上泛着不寻常的红晕,眼神还有些恍惚,仿佛刚从另一个灵魂中抽离出来。她微微喘息着,看着周围激动的人群,似乎自己也有些意外刚才的爆发。她只是低声道:“我……我只是按剧本来的……” 周明轩在角落低下了头,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苏静文、陈小芸、李英和小赵站在原地激动的鼓掌。 而礼堂最后方,沉墨舟已然恢复了平静无波的神情,只是深深看了一眼台上那个被众人围住、脸色微红、眼神还带着些许迷离的“罗密欧”。 ***** 岁末寒冬,圣诞节当日。 贝满女中依照往年惯例,举办了开放参观日。校园内装点着彩带和冬青花环,洋溢着几分西洋节日的喜庆气氛。大礼堂内,一场别开生面的讲座正在举行——学校特意请来了空军军官宋华卓,为学生们讲解飞机的基本构造与飞行原理。 宋华卓一身笔挺的军装,身姿挺拔地站在讲台上,背后悬挂着巨大的飞机结构图。他讲解时神采飞扬,语言生动,时而穿插一些飞行中的趣事和惊险瞬间,引得台下穿着整齐校服的女学生们惊叹连连,目光中充满了崇拜与好奇。 “……所以,飞机的升力关键在于机翼的特殊形状和迎角……”宋华卓侃侃而谈,目光扫过台下。当他的视线掠过坐在靠前位置的吴灼时,嘴角勾起一抹明朗的笑意,忽然话锋一转,直接点名道:“……这个概念可能有些抽象。不如请吴灼同学来回答一下?我记得你对这些机械原理,似乎也挺感兴趣的?” 全场目光瞬间聚焦在吴灼身上! 吴灼猝不及防,猛地回过神。她确实在思考,但不是他想象中的崇拜,而是基于他所讲的知识产生了更深的不安。她慌乱地站起身,凭借刚才听到的零星知识和自己阅读的积累,组织着语言回答道:“我只是在想…您刚才说,机翼铝合金的疲劳极限和铆接点都很关键…那样剧烈的、反复的过载翻转…会不会…会不会让金属疲劳加速,或者在某个铆接应力集中的地方…产生看不见的裂纹?…那样的话,下一次飞行…岂不是…” 宋华卓闻言,先是一愣,显然没想到她能从这个角度提出问题。台下也安静了一瞬。随即,他放声大笑,眼神中带着一种熟稔的包容和些许戏谑:“灼灼果然心思细腻!理论上没错!但我们有地勤兄弟会做最严格的检查!打仗不是请客吃饭,不能因为怕筷子折了就饿肚子!风险永远存在,但我们空军,干的就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活儿!” 他不着痕迹的将两人之间那种“特殊”的关系在众人面前高调地渲染了一番。 台下响起一阵善意的、夹杂着羡慕的低笑声。吴灼如坐针毡地低下头,感觉每一道目光都带着刺。她能感受到身旁林婉清偷偷拽她衣角的兴奋,也能感受到不远处,坐在文学社区域的沉墨舟投来的目光。 礼堂的讲座在宋华卓爽朗的笑声和学生们意犹未尽的掌声中结束了。学生们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去,不少女生还兴奋地围着讲台,想再多看几眼这位年轻英俊的空军军官。 宋华卓一边礼貌地回应着几个大胆上前提问的女学生,一边目光早已精准地锁定了人群中那个清丽的身影。他大步穿过人群,径直走向正被林婉清拉着、低头快步向侧门走去的吴灼。 “令仪!”他唤道,声音比刚才演讲时柔和了许多,带着不容错辨的亲昵。 吴灼脚步一顿,不得不停下来,转过身。她抬眼看向宋华卓,脸上还带着一丝未褪尽的窘迫,“云笙哥。” 宋华卓走到她面前,军装衬得他身姿挺拔,笑容明亮而真诚,目光灼灼地落在她脸上,毫不掩饰其中的欣赏与关切:“刚才没吓到你吧?一时兴起就点了你的名。不过,你提的问题总是这么一针见血,比我那些照本宣科的讲解有意思多了。”他的语气里带着毫不吝啬的赞许,还有一丝为她感到的骄傲。 林婉清在一旁看着,眼珠一转,立刻笑嘻嘻地插话,语气活泼又带着点打趣的意味:“宋公子,你这可是偏心眼儿!怎么就只考较我们灼灼?是不是怕她以后当了空军工程师,挑你座驾的毛病呀?”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两人那层未言明的关系,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满是促狭。 宋华卓被她说中心事,非但不恼,反而朗声笑起来,坦然承认:“林小姐这话说的,令仪要是真能来挑我的毛病,我求之不得!就怕她眼光太高,看不上我们那些笨重的铁家伙。”他说着,目光重新回到吴灼脸上,眼神温柔而专注,“不过,灼灼,下次提问前先给我通个气,我好提前备备课,免得被你问倒,在你面前丢了面子。”这话语里的亲昵和纵容几乎要满溢出来。 吴灼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垂下眼帘,避开他那过于直白热烈的目光:“云笙哥说笑了,我只是一时兴起。” “你这一时兴起,可比多少人绞尽脑汁都想得深。”宋华卓语气诚恳,随即又带着几分期待问道:“晚上的圣诞晚会,你出演朱丽叶,对吧?我听说你们排了这出戏。”他理所当然地认为,他的灼灼必然是当之无愧的女主角。 吴灼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林婉清立刻暗中掐了一下她的胳膊,抢上前一步,脸上堆起灿烂又带着点神秘兮兮的笑容:“宋公子,这可就是天机不可泄露了!剧透多没意思呀!不过嘛……”她故意拉长了语调,俏皮地眨眨眼,“保证让你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绝对惊艳的灼灼!你可要睁大眼睛看好喽!” 宋华卓被她的故弄玄玄逗笑,眼神却始终没离开吴灼,语气宠溺:“好,好,我不问。无论如何,你演什么,我都一定是最捧场的那个。” 林婉清见状,更是玩心大起,她凑近半步,压低了一点声音,故作担忧状:“不过宋公子,我可提前给你打个预防针哦……这罗密欧和朱丽叶的戏码,你也知道,卿卿我我、搂搂抱抱的戏份可不少……到时候,您这位正牌的‘罗密欧’坐在台下,看着您的‘朱丽叶’和别人演得情意绵绵,心里头会不会泛酸呀?”她说完,立刻缩回脖子,一副“我可是为你好”的表情,眼里却闪着恶作剧的光芒。 宋华卓先是一愣,随即失笑摇头,神情坦荡,带着军人特有的爽朗和气度:“林小姐把我当成醋坛子了?那是艺术,是演出!我宋云笙要是连这点气量都没有,还怎么上天翱翔?再说……”他目光深深地看着吴灼,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无比的认真,“我相信灼灼。无论台上演什么,我知道那只是戏。我之前不也扮过唐明皇给灼灼唱昆曲嘛?那日林小姐也在,我看灼灼也不吃醋啊。” 林婉清掩嘴直笑,“是是是,您那个唐明皇就只盯着台下的吴贵妃呢!” 吴灼掐了林婉清一下,林婉清憋住笑,看着宋华卓那一副“我完全明白且绝对支持”的模样,肚子里笑得打滚,脸上却努力绷着:“宋公子大气!那我们灼灼可就放心大胆地演了!时间不早了,我们得赶紧去后台准备了!” “快去吧。”宋华卓连忙点头,又对吴灼柔声鼓励道,“别紧张,灼灼。无论怎样,你都是最好的。”他看着她,眼神里的温柔几乎能将她融化。 吴灼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嗯。” 林婉清立刻挽住吴灼的胳膊,转身就往后台方向走。走了几步,她还不忘回头,冲着仍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她们的宋华卓挥挥手,用清脆又带着戏谑的语调喊道:“宋公子!记得准备好手帕!万一感动哭了可别怪我们哦!” 宋华卓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尤其是吴灼那纤细挺直的背影,忍不住摇头笑了笑,眼神里充满了温柔的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林婉清勾起的好奇与占有欲。他确实好奇,他的灼灼,在舞台上会绽放出怎样他从未见过的光彩?而那个饰演罗密欧的幸运小子……最好演技过关。 一离开宋华卓的视线,吴灼就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看向身边笑得像只偷吃了蜜的小狐狸般的林婉清:“婉清,你呀…… ” 林婉清笑嘻嘻地搂紧她的胳膊:“哎呀,多有意思呀!他那么一本正经地保证不吃醋,等会儿发现‘情敌’就是你本人时,那表情一定精彩极了!我这可是在帮你们增进感情,提前消除误会嘛!” 吴灼点了点她的鼻子,对于好友这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毫无办法。但心底深处,那因为即将反串登场而产生的紧张感,以及面对宋华卓直白情意时的微妙压力,似乎被林婉清这番胡闹冲淡了些许。 “快走吧,”她拉了拉林婉清,“还得换衣服戴面具。顾先生和沉先生肯定已经在等我们了。” 提到“沉先生”,她的心绪再次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波动。她深吸一口气,将那些纷乱的思绪暂时压下,和林婉清一起,快步走向那间充满了油彩、发胶和紧张兴奋气息的后台化妆室。 而此刻,礼堂里,宋华卓还在回味着刚才的对话,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对今晚的演出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期待——一场他自以为知晓全部剧本,实则最关键的角色已被偷梁换柱的好戏,即将拉开帷幕。 ****** 贝满女中圣诞晚会,舞台之上 礼堂内灯火辉煌,座无虚席。丝绒幕布缓缓拉开,威尼斯面具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正上演到最高潮的部分。台下观众完全被这新颖而充满张力的演绎所吸引,沉浸在维罗纳的悲剧爱情故事中。 戴着棱角的深蓝色面具的罗密欧正与戴着精致银色面具的朱丽叶在“密室”中相拥,倾诉着生离死别的痛苦与不朽的爱恋。吴灼的台词深沉而富有激情,林婉清的演绎柔肠百转,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将悲剧氛围渲染到极致。 观众席前排,宋华卓作为特邀嘉宾,坐得笔直。他的目光??炽热地锁定在台上那位“朱丽叶”身上??。虽然戴着面具,但那身段、那声音、那属于“他的令仪”的气质,让他深信不疑。看到“罗密欧”紧紧拥抱“他的朱丽叶”,听到那些深情决绝的台词,宋少尉的醋意不断翻滚上涌,他的拳头在膝上暗自攥紧。 终于,剧情发展到罗密欧与朱丽叶在神父密室中以为即将永别,深情而绝望地紧紧相拥。 台下掌声雷动!观众们完全沉浸在这悲情而唯美的氛围中。 就在这时,林婉清饰演的朱丽叶,仿佛被这绝望的离别彻底击垮,情感如洪水决堤!她猛地抬手,用戴着蕾丝手套的右手捧住了“罗密欧”的脸颊,拇指巧妙地、迅速地覆盖在了吴灼的嘴唇之上,遮挡了所有视线——与此同时,她自己的身体向前一倾,侧过头,将自己的唇瓣隔着拇指,重重地印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从台下所有人的视角看去,这分明是朱丽叶在极度的悲痛与爱恋驱使下,主动地、决绝地、深情地吻上了她的罗密欧!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整个礼堂先是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这远超剧本、大胆至极的临场发挥惊呆了! 台下,不同的人,反应各异,却同样充满了震惊: 宋华卓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死死盯着台上那“吻在一起”的两人,胸口剧烈起伏,仿佛被一颗子弹当胸击中!拳头攥得指节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暴怒、嫉妒和难以置信的灼热感瞬间冲上他的头顶,让他英俊的面容瞬间失了血色,又迅速涨红。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站起身!那身笔挺的空军少尉制服,此刻仿佛成了束缚他爆裂情绪的枷锁。他的“令仪”……在他的注视下……被……?!他脑中一片轰鸣,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台上那刺眼的一幕。 沉墨舟??端坐的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金丝眼镜后的眸光瞬间凝住,锐利如冰锥,紧紧锁住那个被“吻”住的身影。他脸上流露出极少见的、纯粹的惊愕与一种深沉的、难以解读的晦暗情绪。这远远超出了戏剧示范的范畴。 顾兰因??惊讶地微微张开了嘴,下意识地用手掩住。但她眼中除了震惊,迅速闪过一丝了然的苦笑和一丝极淡的、属于艺术工作者的欣赏。她太了解林婉清那丫头胆大妄为、追求极致效果的性子了!这绝对是她的临场发挥!虽然惊人,但……不可否认,在戏剧张力上,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她无奈地轻轻摇头,目光担忧地扫过身旁明显气息变冷的沉墨舟和前排几乎要暴起的宋华卓。 墨痕社全员??:苏静文倒吸一口凉气,用手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满脸的不可思议。陈小芸和李英则是瞬间呆若木鸡,互相抓着对方的胳膊,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小赵更是直接傻在了原地。 戏剧社全员??:周明轩猛地抽了一口气,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脸瞬间红得像煮熟的虾子,结结巴巴地对着身边的同学:“剧…剧本里没有…没有这个啊!她…她她她!”其他社员也是面面相觑,震惊之余,眼中也难免流露出对林婉清这惊人胆量和舞台表现力的佩服。 死寂只持续了一两秒。 台上,吴灼也被林婉清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得浑身一僵!面具下的眼睛瞬间睁大,充满了错愕和慌乱。但她强大的自制力让她在极短的时间内控制住了身体的本能反应,没有推开林婉清,而是凭借惊人的意志力,继续停留在角色里,只是身体微微僵硬。 林婉清感受到了吴灼的僵硬和台下那死一般的寂静,心中得意万分,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她缓缓地、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般“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那个“吻”,拇指依然若有似无地拂过吴灼的唇畔,眼神哀婉欲绝地望着她的“罗密欧”,气息微喘,仿佛刚才那一吻耗尽了她所有的生命与勇气。 “哗——!!!” 下一刻,如同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台下瞬间爆发出更加猛烈、几乎要掀翻屋顶的掌声、惊呼声和喝彩声! “天啊!!!” “吻了!居然吻了!” “太震撼了!!” “太敢演了!!” “这才是真正的为爱痴狂啊!” 掌声和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涌来,充满了兴奋、震惊和赞叹。所有人都被这超越常规的、极具冲击力的表演彻底征服了!“??晚安!晚安!离别是这样甜蜜的凄清,我真要向你道晚安直到天明!??” 吴灼的声音带着诀别的哀婉,令人心碎。 台下掌声雷动!为这精彩的演绎喝彩。 观众席前排,听到那些深情决绝的台词,宋少尉的醋意和占有欲如同沸腾的水,不断翻滚上涌。 就在掌声稍歇,演员即将按照剧本走向下一步站位时—— 一道挺拔的军装身影猛地从观众席前排站起!如同离弦之箭!宋华卓无视了前排的座椅和惊愕的目光,几步就??利落地跃上了舞台??!军靴踏在木质舞台上的声音,清脆有力,如同战鼓擂响,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无视了舞台上惊呆的演员和台下瞬间死寂的观众,??大步流星径直冲到??那位穿着朱丽叶戏服、戴着华丽面具的身影面前,动作??强势却不失优雅??地、??一把紧紧握住她的手??,力道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他目光灼灼地凝视着面具后那双因震惊而睁大的眼睛,然后猛地转过身,面向台下黑压压的、目瞪口呆的观众,身姿挺拔如松,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铿锵和一种??张扬的自信??,如同惊雷般炸响在礼堂的每一个角落: “诸位!演得精彩绝伦!”他先高声肯定,嘴角勾起一抹极具感染力的、混合着得意与霸道的笑容,手臂一伸,如同凯旋的将军宣示战利品般,将被他紧紧拉住、僵在原地的“朱丽叶”展示给全场,声音响彻云霄: “??但这位朱丽叶——是我的!??” 这声宣告,霸道又直接! 宋华卓这一声石破天惊的宣告,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冰块,让整个礼堂炸开了锅!死寂之后,是更加汹涌的哗然和难以置信的惊呼! 排山倒海般的惊呼、哄笑和更加热烈的掌声像潮水一般此起彼伏!许多学生尤其是女生,被这戏剧性的一幕和宋华卓霸气的宣告点燃了,纷纷尖叫起来! “天哪!太帅了!太男人了!” “是宋华卓!是那个霍克三的飞行员英雄!” “吴灼学姐的未婚夫?太酷了吧!” “宋华卓!我们的飞行英雄!好样的!” “当众抢亲啊!太浪漫了!” “这才是真英雄!敢作敢当!” 面具之下,吴灼那双因震惊而睁大的琥珀色眼眸,在最初的错愕之后,迅速闪过一丝极其荒谬、极其怪诞的感觉。 他认错人了。 这位平日里爽朗英挺、在空中驾驭钢铁雄鹰都从容不迫的宋少尉,此刻竟像个被抢了心爱玩具的固执男孩,不管不顾地冲上舞台,对着??林婉清??——那个正疼得龇牙咧嘴、吓得“花容失色”的朱丽叶——宣示那惊天动地的、完全搞错了对象的主权? 一股极其不合时宜的、强烈的笑意猛地冲上吴灼的喉咙口,差点让她当场破功笑出声来! 她赶紧用力咬住自己的下唇,借助面具的遮掩,硬生生将那股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笑意压了下去。 这简直……这简直比任何一出喜剧都要荒诞!她看着宋华卓那副怒火中烧、认真无比却又彻底搞砸了的模样,看着婉清那副“救命我好痛我好冤”的滑稽表情,再想到台下观众们恐怕已经惊掉下巴的模样……实在让她忍俊不禁。 她看到宋华卓猛地转过身,将被他紧紧钳制住的“朱丽叶”林婉清半护在身后面向全场,用尽全身力气发出那声撕裂空气的宣告: “这是我的朱丽叶!谁也不能碰!——戏里也不行!” “噗——” 吴灼终于没忍住,极轻极快地从面具下溢出一声气音,幸好被台下可能存在的抽气声所掩盖。她赶紧低下头,假装被这骇人的场面震慑住,实则是在拼命调整呼吸,压制住那排山倒海般涌来的、几乎要让她浑身脱力的笑意。 她简直无法想象,当宋华卓发现他如此霸道护住的“朱丽叶”根本不是他以为的那个人时,那张英俊的脸上会出现怎样精彩绝伦的表情! 那场面,光是想想,就让她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笑意再次汹涌起来。她不得不悄悄伸手,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利用疼痛来维持表面上的镇定。 台上,被宋华卓死死攥住手腕、戴着朱丽叶华丽面具的林婉清,先是疼得倒抽一口凉气,随即,一股极其滑稽的恶作剧感觉涌上了她的脑海里,她故意猛地一甩手,声音透过面具,带着刻意拔高的、颤抖的、仿佛受了天大委屈和惊吓的哭腔,尖声道:“宋云笙!你干什么?!你弄疼我了!放开!你快放开我!”她用力挣扎着,身体扭动,戏服的裙摆都乱了,演足了被唐突冒犯的、惊慌失措的朱丽叶。 然而,面具之下,她的嘴角却疯狂地上扬,几乎要咧到耳根!她拼命咬住口腔内壁的软肉,用疼痛来对抗那排山倒海般想要爆笑出声的冲动。肩膀因为强忍笑意而剧烈地抖动起来,看在不明所以的观众眼里,更像是吓得瑟瑟发抖。 宋华卓见她“反应如此激烈”,心中更是又痛又怒,以为“他的令仪”是因方才台上被“轻薄”而委屈,又因自己此刻的莽撞而羞愤。他非但没松手,反而将她攥得更紧,试图用自己高大的身躯将她护得更周全,语气急切又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别怕!令仪!有我在这!我看谁敢再……” 他的话还没说完—— “噗——哈哈哈哈哈哈……哎哟我不行了……哈哈哈……” 林婉清终于彻底破功了! 那强忍到极致的笑意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她再也维持不住任何伪装,猛地弯下腰,另一只手不是去推宋华卓,而是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肚子,整个人笑得浑身瘫软,直接蹲在了舞台上!华丽的面具因为她剧烈的动作而歪斜,露出的下巴和脖颈都笑成了粉红色。 “哈哈哈……宋、宋公子……哈哈哈……哎哟我的手腕……哈哈哈……你先、先放开我……哈哈哈……”她笑得眼泪都飙了出来,声音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你……你搞错了……哈哈哈……你的朱丽叶……哦不不不……哈哈哈……” 她一边笑,一边用那只没被抓住的手,颤巍巍地、用尽全身力气指向旁边那个从一开始就僵立着、戴着深蓝色罗密欧面具的身影—— “你的罗密欧在那呢!!哈哈哈……哎哟喂……笑死我了……肚子好痛……” 她喊完这一句,仿佛用完了所有力气,彻底瘫坐在舞台上,抱着肚子,蜷缩成一团,笑得肆无忌惮,全身都在颤抖,那清脆又带着疯狂笑喘的声音通过舞台的扩音隐隐传出,回荡在骤然变得诡异的寂静的礼堂里。 “……” 宋华卓整个人如同被一道天雷直劈天灵盖,瞬间石化! 他猛地扭头,顺着林婉清所指的方向,目光死死钉在那个穿着罗密欧戏服、身姿挺拔、戴着深蓝色面具的身影上。 他的大脑仿佛停止了运转。血液轰隆隆地冲上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脸上那混合着愤怒、霸道和心疼的表情彻底凝固,然后一点点碎裂,转化为极致的震惊、茫然和……难以置信的荒谬感。 他猛地松开了紧攥着林婉清的手,动作僵硬得如同生了锈的机器人。 舞台上,一片死寂。台下,所有观众也仿佛集体被施了定身术,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急转直下、荒谬绝伦的一幕。 就在这时,那个罗密欧,似乎轻轻地、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她抬起手,缓缓解开了脑后面具的系绳。 深蓝色面具被轻轻取下,露出一张清丽绝伦、此刻却带着极其复杂神情的脸庞——她的琥珀色眼眸中闪烁着难得一见的、恶作剧得逞般的光彩,正看着仿佛被雷劈中的宋华卓。还有那无论如何也压制不下去的、如同水波般荡漾开的??浓浓笑意??。她的嘴角微微抿着,似乎在极力忍耐,但那微微弯起的弧度,和眼底闪烁的光彩,却将她此刻忍俊不禁的心情暴露无遗。 是吴灼。 饰演罗密欧的才是吴灼!而被他认错、被他死死护在身后、被他当众霸道宣告“所有权”的“朱丽叶”,是林婉清! “轰——!!!” 真相大白的这一刻,整个礼堂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瞬间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几乎要掀翻屋顶的??爆笑声??! “哈哈哈哈哈!!!我的天哪!!!” “罗密欧是吴灼?!朱丽叶是林婉清?!” “宋少尉他……他他他……他冲上去抱错了人!还宣告错了对象?!” “哈哈哈哈!我不行了!笑到肚子抽筋!” “宋公子!你的朱丽叶是罗密欧啊!哈哈哈!” “这比戏剧好看一万倍!哈哈哈!” 台下彻底笑疯了!墨痕社、戏剧社的成员们笑得东倒西歪,捶胸顿足。陈小芸和李英直接笑瘫在座位上。周明轩捂着肚子,笑得眼泪狂流。就连一贯温婉的顾兰因,也忍不住以袖掩面,肩膀剧烈地抖动,笑得说不出话来。 苏静文先是震惊地捂住嘴,随即看着台上宋华卓那副彻底傻掉、尴尬得无地自容的模样,也忍不住噗嗤笑了起来。 而站在舞台一侧的沉墨舟,金丝眼镜后的眸光微微闪动,看着台上那戏剧性的一幕,看着吴灼那张终于摘下面具、带着无奈又分明想笑的脸庞,看着宋华卓石化般的背影,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快得如同错觉,随即又恢复了平日的沉静。 舞台上,宋华卓英俊的脸庞此刻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他看看蹲在地上笑得快断气的林婉清,又看看旁边那个取下面具、正用那种“你看吧我就知道会这样”的无奈又好笑的眼神看着他的吴灼……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一股前所未有的、铺天盖地的尴尬和羞窘瞬间将他淹没!他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立刻启动他的战机,逃离这个让他社会性死亡的星球! 他,宋华卓,空军少尉,竟然在全校师生面前,闹了这么大一个乌龙! 林婉清好不容易喘过一口气,抬起笑得通红的脸蛋,眼泪汪汪地看着石化状态的宋华卓,一边喘一边不忘补刀,声音里还带着笑颤:“宋、宋公子……虽然……虽然你认错了人……但、但你刚才……真的太帅了!哈哈哈……‘这是我的朱丽叶!谁也不能碰!’……哇!够霸道!我喜欢!令仪你感动不?哈哈哈……” 她这话无异于又在宋华卓燃烧的尴尬上浇了一桶油。 吴灼看着宋华卓那副恨不得原地爆炸的模样,终于也忍不住,扶着额头笑得肩膀直抖。 就在后台工作人员忍俊不禁的准备拉下幕布,试图掩盖这彻底失控的、却让所有人永生难忘的“完美”演出时, 舞台上再次发生了更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幕。 宋华卓站在原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面对台下那几乎要掀翻屋顶的爆笑和口哨声,短暂的极致尴尬之后,他那股混不吝的劲儿和急智反而被逼了出来。他猛地一咬牙,像是要挽回一点面子似的,或是纯粹破罐子破摔,突然又向前一步,??一把拉住了还在一旁大笑的“罗密欧”的手腕??! 吴灼正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猝不及防被他抓住,愣了一下。 “??朱丽叶我认错了,行!那我改主意了!??”他晃了晃吴灼的手,笑容灿烂得晃眼,??“这位罗密欧总没错了吧?才华横溢,惊艳全场!这个——归我了!谁有意见?!??” “噗——哈哈哈哈哈哈!” 台下彻底疯了!爆笑声、尖叫声、掌声、跺脚声几乎要掀翻整个礼堂!气氛被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潮! “我的老天爷!宋华卓你够了!哈哈哈哈!” “罗密欧也不放过?!宋少尉你真是旷世奇才!” “男女通吃啊这是!哈哈哈哈哈!太精彩了!” “救命啊!笑到缺氧了!” 看到宋华卓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林婉清捂住笑的抽痛的肚子,直接躺在了舞台上疯狂打滚,“宋公子,笑死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而被宋华卓紧紧抓住手腕的吴灼,先是一愣,随即被他这离谱到极致的宣言和台下更加疯狂的爆笑彻底击垮!她再也维持不住任何淑女的形象,??猛地弯下腰,也笑得浑身颤抖,眼泪彻底飙了出来,几乎要喘不上气??,一边笑一边试图甩开宋华卓的手:“你……你放开……哈哈哈……宋云笙你疯了……哈哈哈……” 宋华卓看着她笑得花枝乱颤、毫无形象的样子,自己也绷不住了,咧开嘴尴尬又无奈地笑了起来,但还是死死抓着她的手腕,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舞台上,一场严肃的悲剧演出彻底变成了一场爆笑闹剧。 台下,嘉宾席上的顾兰因已经笑得伏在桌上,肩膀不住抖动。 其他老师也都忍俊不禁,摇头失笑。 而在一片几乎要沸腾的欢乐海洋中,坐在后排阴影里的沉墨舟,却显得格格不入。 他依旧维持着端坐的姿势,面容平静无波,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深邃地落在舞台上——落在那个被宋华卓紧紧抓住手腕、笑得弯下腰、眼泪都笑了出来的吴灼身上。 周围的欢声雷动、台上的闹剧、宋华卓那荒唐的宣言……这一切都仿佛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他看着她那毫无防备、灿烂至极的笑容,那是因为另一个男人荒唐的举动而绽放的笑容… 他看到她与宋华卓之间那看似拉扯、实则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熟稔与闹腾的默契??。 沉墨舟的沉默,在周遭震耳欲聋的欢笑声中,显得??越发沉重,越发刺眼,越发……震耳欲聋??。 他看着那幕荒诞的喜剧,感觉自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被隔绝在外的旁观者。 他缓缓地、悄无声息地站起身,没有再看舞台一眼,转身离开了这片喧嚣沸腾的海洋,将所有的欢笑、闹剧以及那刺眼的画面,都留在了身后。 他的离去,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舞台上,闹剧仍在继续。林婉清终于忍不住上前捶了宋华卓一下:“你快放开令仪!还嫌不够丢人啊!” 宋华卓这才讪讪地松开手,对着吴灼和林婉清连连作揖:“两位姑奶奶,我错了,我真错了!回头我请客赔罪,地方随你们挑!千万别把今天的事说出去!” 吴灼好不容易止住笑,擦着眼角的泪花,喘着气摇头:“宋华卓……你……你真是……”她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合适的词,只好又笑了起来。 这场圣诞晚会的压轴剧目,以一种谁也没有预料到的、极其戏剧性且爆笑的方式,落下了帷幕。宋华卓以一种近乎“野蛮”的、光芒万丈的方式,将自己钉在了贝满女中圣诞晚会的传奇柱上。 番外冷眼识玉笑看风云 贝满女中礼堂,圣诞晚会的气氛渐入佳境。面具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正上演到阳台互诉衷肠的经典桥段。 丝绒幕布旁侧的阴影里,两道身影悄无声息地伫立。吴道时一身深色呢子大衣,肩头落着细雪,目光锐利如鹰,冷静地扫视着舞台。副官陈旻静立在他身后半步,如同融入背景的雕像。 他们是片刻前才抵达的,公务缠身,只能赶个尾声。吴道时并未惊动任何人,只选择在这个不起眼的角落,静静观看。 舞台上,饰演罗密欧的演员身姿挺拔,深色丝绒戏服衬得“他”身形利落。即便戴着勾勒出冷硬线条的深蓝色面具,那念白时沉稳而富有穿透力的声线调整,那举手投足间不经意流露的、与热烈台词形成微妙反差的内在冷静与控制力…… 吴道时眸光微微一闪,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个极小的弧度。 是灼灼。 他几乎在第一眼就认出了她。那种独特的、沉浸在角色中却依旧保有某种??冷硬框架下的秩序感??,他太熟悉了。甚至,在她努力展现罗密欧的热烈与决绝时,吴道时竟从那份刻意强化的“力量感”和“控制欲”中,??隐约捕捉到了一丝极其模糊的、属于他自己平日行事风格的影子??——一种试图将汹涌情感纳入绝对掌控下的本能。这发现让他觉得有些意外,又有些难以言喻的微妙。至于旁边那位嗓音清亮、姿态更显灵动外放的“朱丽叶”,自然是林婉清。 “处座,大小姐……”陈旻在一旁,以极低的声音确认。 “嗯。”吴道时淡淡应了一声,目光依旧停留在舞台上,带着一丝审慎的评估意味,“扮得倒有几分样子,台词也不错。” 他看到“罗密欧”与“朱丽叶”深情对望,听到那些炽热决绝的誓言。他的表情平静无波,仿佛在观摩一场战术推演,分析着每一个走位和情绪节点。对于她饰演男性角色并与女友人演绎爱情戏码,他觉得颇有新意,甚至暗中评估着这种角色转换带来的训练价值。 随后,剧情推进至神父密室,生离死别的悲情弥漫开来。 然后,他便看到了林婉清那个临场发挥的“吻”。 只见“朱丽叶”情绪决堤般捧住“罗密欧”的脸,拇指精准地覆盖其唇,旋即侧首,将唇印在自己的手背上! 台下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 吴道时的眉梢轻轻挑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化为了然甚至一丝几不可察的玩味。??“小把戏。”?? 他心中暗道,立刻看穿了林婉清的意图和那拇指的遮挡。这丫头,胆子倒是不小,为了戏剧效果,真是敢想敢做。他觉得这临场发挥颇具胆色,甚至…有点意思。他对妹妹的应变能力和林婉清的急智,生出了一丝微妙的欣赏。 然而,这小小的波澜并未在他心中停留太久。 真正的风暴紧随其后! 一道军装身影如同被触怒的雄狮,猛地跃上舞台! 吴道时冷静的目光骤然凝聚,锁定在那个不速之客——宋华卓身上。 他看着宋华卓气势汹汹地径直冲向……??戴着朱丽叶面具的林婉清???然后一把死死攥住了??她的??手腕,以一种近乎霸道的、充满占有欲的姿态,将??她??拉向身后? 吴道时愣住了半秒。 紧接着,宋华卓那石破天惊、响彻全场的宣告便如同惊雷般炸开: “演得好!但都看清楚了——这是我的朱丽叶!谁也不能碰!——戏里也不行!” “……” 饶是吴道时这般见惯风浪、心硬如铁的人,面对这极度错位、极度滑稽的场面,也一时语塞。 他看着台上那荒谬绝伦的一幕:宋华卓一脸怒火与霸气,牢牢护着真正“非礼”了他妹妹的“罪魁祸首”林婉清,而对真正饰演罗密欧、刚刚被“突袭”了的本尊吴灼,却完全无视了! 这强烈的反差,这阴差阳错的乌龙,像一出精心编排的荒诞剧,猛地撞入了吴道时的视野。 “呵……” 一声极轻的、带着难以置信意味的气音从他紧抿的唇边逸出。 他身旁的陈旻,身体僵硬,面部表情处于一种极度震惊与强行压抑的扭曲状态,显然也被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冲击得不轻。 吴道时抬手,弹了下肩膀未化的雪花,试图掩饰什么。但他的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微微抖动。 “噗……咳咳咳……”?? 他猛地转过头,握拳抵在唇边,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混合着呛咳的低沉笑声。 他终于没能忍住,猛地转过身,面向墙壁,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低沉而畅快的笑声!那笑声不同于他平日冷冽的声线,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荒谬感和一种近乎酣畅淋漓的趣味! 他笑得肩膀剧烈颤抖,甚至需要伸手扶了一下冰冷的墙壁。眼前这一幕实在是太可笑、太出乎意料了!宋华卓这小子,搞出这么大阵仗,满腔英雄救美的热血,结果……从头到尾连正主都没找对!保护错了人,宣告错了对象,还在全校师生面前上演了这么一出惊天大乌龙! “哈哈哈……宋云笙啊宋云笙……你小子…这眼神…”?? 他一边笑一边摇头,眼泪几乎都要笑了出来。这简直是他近期听过、见过的最具喜剧效果的事情! 陈旻在一旁,看着自家处长如此失态地大笑,脸上的震惊又加深了一层,那强行绷住的嘴角也开始剧烈地抽搐起来。 他跟随吴道时两年有余,见过他冷冽、暴怒、算计、甚至偶尔极淡的讥讽笑意,却从未听过他如此…毫不设防、近乎开怀的放声大笑!这简直比宋华卓跳上台还让他感到震惊!他下意识地迅速扫视四周,确保安全,同时身体姿态依旧保持笔挺,但脸上那万年不变的冰封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那是一种极力压制下的、混合着巨大惊愕和一丝被传染的荒谬感的古怪神情。他的嘴角极其艰难地、微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仿佛那笑意正在他体内艰难地试图冲破常年累月的严格训练和纪律束缚。 吴道时一边笑,一边似乎感受到了身旁副官那罕见的僵硬气息,他难得地带着未尽的笑意,头也不回地、声音因发笑而略显沙哑地低声道:“陈旻…别憋着了…咳咳…太好笑了…这小子…哈哈哈…” 陈旻闻声,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将脸上那丝几乎要破功的表情压回原位,重新恢复到古井无波的状态,他用一种近乎极限的克制力,以一种平板无波、但仔细听似乎比平时快了半拍的语速低声回应:“处座…属下…觉得…宋少尉…确实…情急之下…未能明辨。” 他选择了一个极其客观、甚至带点学术性的词语“未能明辨”来形容这桩乌龙,但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在此情此景下,却显得格外滑稽。 吴道时闻言,笑得更厉害了,好一阵,才勉强止住。他深吸几口气,转过身,脸上依旧残留着浓浓的笑意和一丝未褪的愉悦。他再次望向舞台,此刻林婉清已经破功大笑,点破真相;吴灼也摘下了面具,全场正陷入一片爆笑的海洋。 他看着宋华卓那副彻底石化、尴尬得无地自容的模样,嘴角再次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他摇了摇头,对身旁还在努力平复呼吸的陈旻低声道,语气里还带着未尽的笑意:“走了。再看下去,云笙那小子怕是要当场自裁以谢天下了。” “是。”陈旻的声音里罕见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两人悄然从侧门离开,融入了外面的风雪夜色之中。但那难得一见的、畅快淋漓的笑容,却久久停留在吴道时的嘴角。 今夜这趟临时起意的贝满之行,先是欣赏了妹妹出乎意料的专业表现,又意外收获了一场如此精彩的滑稽戏,倒真是……不虚此行。 在这个寒冷的、充满算计与血腥的夜晚,这桩发生在校园里的、充满青春躁动与笨拙情感的乌龙事件,意外地成为了一剂轻松的调剂,甚至让他那冷硬的心肠,也难得地柔软了片刻。 064圣诞夜错认埋笑柄共舞时无声起波澜 贝满女中礼堂,圣诞夜舞会 圣诞晚会的余热尚未散去,礼堂便被学生们迅速布置一新,成为了一个充满神秘色彩的假面舞会场地。巨大的圣诞树闪烁着彩灯,天花板上悬挂着深蓝色的绸缎和银色的星星装饰,营造出梦幻般的氛围。留声机播放着悠扬的爵士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针香和甜点的香气。 舞会的规则简单而别致:??所有参与者必须佩戴面具??。 各式各样的威尼斯半遮面具、华丽的羽毛面具、精致的蕾丝面具……掩盖了每个人的身份,只留下闪烁的眼神、微笑的唇角和曼妙或挺拔的身姿在灯光下流转。这规则既增添了趣味,也巧妙地为学生们提供了一个可以暂时抛开矜持、尽情欢乐的借口。 后台更衣室,林婉清对着镜子,脸上带着恶作剧即将得逞的兴奋光芒。她身上穿着??罗密欧??的深色骑士装,用腰带巧妙收束,衬得身姿挺拔利落。她戴上一副遮盖上半张脸的、带有金色纹路的深色皮革面具,对着镜子压低声音模仿男声:“这位小姐,能赏光跳支舞吗?”说完自己先噗嗤一笑。 她不由分说地将一套??朱丽叶??的洁白曳地长裙和金线珍珠面具塞给吴灼:“快快快!令仪!穿上!” 吴灼展开一看,愣住了,“婉清!你又想出什么鬼主意啊?” “哎呀,圣诞夜嘛!戴着面具谁认得出来?”林婉清眼睛亮得惊人,闪烁着狡黠的光,“咱们反串一下,看看那些‘自以为是’的聪明家伙会不会上当?特别是某位眼神不太好的空军少尉……嘿嘿!”她想到宋华卓可能出的洋相,嘴角就抑制不住地上扬。 半推半就下,吴灼换上了朱丽叶的长裙和面具。林婉清仔细端详着她,啧啧称奇:“哇哦,令仪,你这清冷劲儿配上朱丽叶的裙子,别样惊艳呢!好了,记住,你现在是‘朱丽叶’,我是‘罗密欧’!好戏开场啦!”她笑嘻嘻地拉着吴灼混入了舞池人群。 舞会已然开始。 林婉清立刻进入了“罗密欧”的角色,她故意迈着略显夸张的潇洒步伐,学着男孩子的样子和人打招呼,很快就有几位女生被她这副“英俊小生”的模样吸引,笑嘻嘻地来邀舞。林婉清来者不拒,玩得不亦乐乎,但眼角余光始终瞟着入口处,像一只等待猎物踏入陷阱的小狐狸。 果然,没过多久,她期待的身影出现了! 宋华卓穿着一身笔挺的空军少尉制服,戴着类似飞行眼罩式的黑色面具,英气逼人地步入舞池。他的目光如同雷达般扫视,很快就??精准地??锁定了穿着罗密欧骑士装的林婉清! 林婉清心中狂笑,表面却不动声色,甚至故意侧过身,给他一个“确认”的侧影。 宋华卓嘴角勾起一抹自信了然的笑容,大步流星地穿过人群,径直走到她面前,做了一个夸张的绅士礼,他不由分说地伸出手,直接抓住了林婉清的手腕,对那位女生抱歉地笑笑,“这位同学,不好意思,借一下我家这位爱演戏的‘男主角’!” 林婉清心中乐开了花,带着一丝“被识破”的慌乱:“你……你认错人了吧?”她模仿吴灼的声音有那么七八分,宋华卓在这喧闹的舞会场所,哪里能分辨。 “还装?”宋华卓得意地低笑,凑近她耳边,“令仪!你这点小把戏还能瞒过我?穿男装玩反串?亏你想得出来!不过还挺像模像样的嘛!”他语气亲昵,自信满满。 林婉清强忍着爆笑的冲动,肩膀微微抖动,顺势被他拉入舞池,一边“笨拙”地跟着他的步伐。 宋华卓更得意了,觉得未婚妻害羞的样子可爱极了,他强势地引领着她跳“女步”,兴致高昂,“跳得不错嘛!下次化妆舞会咱们还这么玩!” 林婉清享受着这场由她主导的、对方却浑然不觉的恶作剧,看着宋华卓自信满满地掉进坑里,她觉得这简直是圣诞夜最棒的礼物!她甚至故意踩了他一脚,装作惊慌:“啊!对不起!” “没事没事!”宋华卓毫不在意,反而觉得“未婚妻”笨拙得可爱,“跟着我就好!” 而真正的吴灼,正站在不远处,看着宋华卓一脚踩进林婉清的陷阱,嘴角勾起一个明媚的笑,林婉清则偷偷递给她一个“稍安勿躁、看好戏”的眼神。 就在这时,一位沉默的男士向吴灼伸出了手。 他穿着一身熨帖的深色西装,脸上戴着一副极其简洁、没有任何装饰的银灰色金属质感半遮面具,身姿挺拔沉稳,气场内敛却不容忽视。 他没有说话,只是在她面前微微站定,然后,沉默地、向她伸出了手。姿态绅士,却带着一种令人难以拒绝的坚定。 她看着这只手,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本能地,将自己的手放入了这只等待的掌心之中! 他的手温暖而干燥,轻轻合拢,以一种恰到好处的力度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绅士地、保持着距离地虚扶在她的腰后,引着她步入了舞池,恰好与林婉清擦身而过。 音乐是一支舒缓的布鲁斯。他的舞步??沉稳、精准、克制??,引领清晰却不带任何压迫感。吴灼并不熟练,却在他的带领下意外地放松。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但吴灼的心跳却越来越快。那身高,那气息,那指尖的温度,那引领的方式……每一个细节仿佛都在叫嚣着他的身份。 吴灼的身体瞬间僵硬了!脚步猛地一顿。 沉墨舟似乎早有预料,手臂稳健地稍稍用力,扶住了她,避免了她的踉跄。他的动作依旧沉默,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沉稳。他甚至没有低头看她,目光平视前方。 但他握着她指尖的手,几不可察地??收得更紧了一些??。 林婉清一边享受着捉弄宋华卓的乐趣,一边眼尖地瞥到了那边的情景,心中更是乐不可支:??太好了!双线开花!戏更好看了! 她故意用变调的声音问:“你就这么确定我是灼灼啊?万一又认错了呢?” 宋华卓哈哈大笑,搂着她转了个圈:“不可能!我这双眼睛,天上能认飞机,地上还能两次认错媳妇儿?”他自信爆棚。 旋转间,宋华卓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舞池边缘,忽然定格。 他看到那位穿着??朱丽叶??洁白曳地长裙、戴着华丽面具的少女,正被一位戴着简洁银灰色面具、身着深色西装的绅士牵引着,滑入舞池。 那位绅士的舞步沉稳而精准,虽然两人并无过多言语,但那种默契的配合、恰到好处的距离感,以及朱丽叶偶尔流露出的、因跟随顺畅而微微放松的肩线,都让宋华卓心里莫名地??有些不舒服??。 他下意识地收紧了揽着罗密欧的手臂,将她带得离自己更近些,仿佛在宣示对怀中人的所有权。他微微低下头,凑近罗密欧的耳边,“那个是林婉清吧,跳的还不错嘛。” 林婉清当然知道他指的是朱丽叶,“婉清一直都很擅长。” 他继续自顾自地发表评论:“跟她跳舞那人,装模作样的,跳个舞而已,搞得那么严肃干嘛?看着就没劲。啧,还是我们家令仪有创意,扮罗密欧多有意思!比那些学人家穿裙子、装淑女的强多了!你说是不是?” 林婉清拼命忍住不笑出声,心里乐翻了天:??哎哟喂!宋华卓你这个超级大笨蛋!吃醋吃到正主头上还不自知!还拉着我一起吐槽?!太好玩了! 她眼珠一转,语气里却添油加醋地附和道:“嗯……是啊。朱丽叶看起来和那位绅士跳得还挺默契的。好像……很熟悉的样子?”她故意把“默契”和“熟悉”两个词咬得微微重了些。 果然,宋华卓一听,眉头微皱:“肯定是那男的特意找机会接近的!这种舞会上最要小心这种看起来一本正经、其实心思不明的家伙!” 林婉清憋笑憋得肚子疼,继续煽风点火:“哦?是吗?可我看着那位绅士引领得很稳,步伐也很专业,不像坏人啊?婉清应该乐在其中呢。” 宋华卓轻哼一声:“知人知面不知心!舞跳得好有什么用?哪有我这么真心实意?”他说着,又把“罗密欧”搂紧了一点,仿佛这样就能证明自己的“真心实意”。 林婉清听着他这番暗含醋意却完全搞错了对象的言论,简直快乐得要飞起来了!她强忍着爆笑的冲动:“那我们要不要过去提醒一下婉清,让她小心点?” “咳!”宋华卓被噎了一下:“林婉清一向爱玩,随她就好。我们跳我们的。” 他又看了眼那对,不止为何心里总是感觉闷闷的。 林婉清享受着宋华卓这份完全错位的醋意和评论,觉得这简直是今晚最精彩的部分。她甚至坏心眼地故意引领着舞步,时不时地让宋华卓能更清楚地看到吴灼和别人共舞的场景,欣赏着他脸上那变幻莫测的、越来越酸的表情。 一曲完毕,林婉清憋笑憋得肚子疼,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再玩下去自己就要破功了。在一个旋转靠近立柱阴影时,她突然凑近宋华卓,压低声音,恢复了自己清亮的本音,带着满满的戏谑:“宋、少、尉!您这眼神儿,开飞机的时候也是靠猜的吗?” “宋少尉”??? 这叁个字像一道细微的电流,瞬间击中了宋华卓! 宋华卓得意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这声音…?! 林婉清趁他石化当场,猛地抽出手,后退一步,利落地摘下了自己的“罗密欧”面具,露出那张写满了??恶作剧成功后的灿烂笑容和狡黠目光??的俏脸! “哈—哈—哈—!”她再也忍不住,指着宋华卓瞬间变得精彩纷呈的脸色,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飙了出来,“宋公子!哈哈哈!还‘天上能认飞机’?哈哈哈!笑死我了!” 宋华卓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张脸,懊恼地猛拍自己额头,发出响亮的一声“啪!“林婉清!你又坑我!” “谁让你自己眼神不好还那么自信!”林婉清毫不留情地嘲笑,“圣诞快乐!这份大礼喜欢不?哈哈哈!” “那…那…”他指着那边,舌头打结,脸瞬间红透,窘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那才是你的‘令仪’!”林婉清叉着腰,笑得无比畅快得意,“怎么样?宋少尉,我这‘罗密欧’演得还不错吧?没辜负您的‘慧眼识珠’吧?哈哈哈!” 而此刻,吴灼正全心沉浸在与沉墨舟这支无声的舞中,手心微湿,心跳如鼓,完全忽略了外界发生的小插曲。 一曲终了,沉墨舟缓缓停下脚步,松开了手,微微颔首,沉默地致意,随后转身融入人群,消失不见。 宋华卓立刻就想冲过来,却被林婉清死死拉住:“喂!愿赌服输!谁让你自己眼拙!” 林婉清笑嘻嘻地跑到吴灼身边,挤眉弄眼:“怎么样怎么样?刚才那位‘沉默的骑士’是谁呀?天哪,我们的小朱丽叶脸都红啦!” 吴灼猛地回过神,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幸好有面具遮掩。她瞪了林婉清一眼,又看了一眼不远处一脸懊丧、抓耳挠腮的宋华卓,终于忍不住,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令仪,宋少尉简直是古希腊掌管玩笑的神,我和你说啊……”林婉清那清脆又放肆的笑声,周围几个同学投来夹杂着好奇的目光,让他无地自容。 完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滚烫的??羞耻感??如同岩浆般瞬间淹没了他!比他第一次驾驶战机单飞失败、在教官的怒吼声中狼狈落地时还要难堪!比他任何一次训练失误、被同僚取笑时还要无地自容! 他,宋华卓,堂堂笕桥航校精英,北平空军的骄傲,未来翱翔蓝天的雄鹰,竟然又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闹了这么一场乌龙! 他不仅没认出自己的未婚妻,还…还吃醋点评正牌未婚妻和别人跳舞?! 每一帧回忆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他脸上!扇得他头晕眼花,恨不得当场表演一个原地爆炸! 他的脸颊烫得能煎鸡蛋,脖子根都红透了。 他一天之内第二次体会到了什么叫“社会性死亡”。 “林、婉、清!”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叁个字,声音带着羞愤交加的颤抖,“你… 你坑死我了!” 林婉清好不容易止住一点笑,擦着眼角的泪花,叉着腰,得意洋洋:“谁让你自己眼神不好还那么自信?宋少尉,您这‘天上能认飞机,地上能认媳妇儿’的眼力见儿,我可算是领教了!哈哈哈!” 宋华卓被她噎得说不出话,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被林婉清玩弄于股掌之间,还表演得那么卖力! 他偷偷瞟了一眼吴灼,她正微微抿着唇,眼神里似乎有点无奈,又有点……好笑?完了完了,令仪肯定也觉得他是个无可救药的大笨蛋了!他在她心里那英明神武、潇洒不羁的形象肯定彻底崩塌了!说不定还会觉得他轻浮、不稳重、连人都能认错…… 林婉清凑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宋少尉!这事儿够我笑到你当上空军总司令的那天!保证逢年过节就给你重温一遍!哈哈哈!” 宋华卓:“……” 他现在只想立刻申请调去最偏远的空军基地,最好一辈子别再见到林婉清这个人间恶魔。 这圣诞夜的“惊喜”,他怕是永生难忘了。 圣诞夜的假面之下,有人闹了天大的乌龙,有人看了全场最佳的热闹,而有人……完成了一场只有彼此心知肚明的、无声却惊心动魄的共舞。 与眼前宋华卓热烈张扬、闹出乌龙后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的“社死”现场不同,沉墨舟的靠近与离开,都像一场无声的潮汐,来时悄然浸润,退时不留痕迹,却在她心底留下了深刻而??冰凉湿漉的印记??。 他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邀请她?为什么一言不发?为什么又走得那样干脆? 林婉清的笑闹声、宋华卓的哀嚎声仿佛隔着一层玻璃,变得有些模糊遥远。吴灼微微抿起唇,琥珀色的眼眸中闪烁着??沉静而复杂的光芒??。她下意识地蜷起手指,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方才被他握在手心里的、那短暂却不容忽视的温热与坚定。 065兰因赠礼墨舟承情 礼堂内舞会的喧嚣与热浪被厚重的丝绒窗帘隔开,仿佛另一个世界。通向侧廊的玻璃门虚掩着,透出窗外清冷的夜色和几缕寒冽的空气。 阳台上,冬夜的寒气扑面而来,与室内的暖意形成鲜明对比。远处北平城的灯火在寒夜里零星闪烁,如同冻僵的星辰。 一道挺拔的身影凭栏而立,背对着热闹的礼堂。他已然摘下了那副银灰色的金属面具,露出清隽的侧脸轮廓,金丝眼镜下的眸光沉静地望向远处的黑暗,仿佛在审视着什么,又仿佛只是需要这刺骨的寒风来平息某些不该有的波澜。 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温柔而从容。 沉墨舟没有回头,似乎早已料到。 顾兰因缓步走到他身侧,与他并肩而立。 片刻后,她侧过脸,看向沉墨舟手中那个面具,目光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与郑重,声音轻柔: “刚才跳得不错。”她顿了顿,语气自然得像是在评价一场纯粹的演出,目光却掠过他微抿的唇线和镜片后深不见底的眸光,“引领得很稳,步法也精准。”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斟酌了一下措辞:“??墨舟,想到这或许是你在中国过的最后一个圣诞节了,日后东渡,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思来想去,我才特意策划了这假面舞会……算是我送你的一份圣诞礼物吧。??” 短暂的沉默在寒风中蔓延。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平静无波之下似乎压抑着更复杂的情绪:“面具…是个有趣的发明。能让人暂时忘却一些不必要的桎梏,专注于…节奏与配合本身。” 他侧过头,目光落在顾兰因的脸上:“兰因,你的这份礼物……??太过厚重了。??”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比平时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与感激,“??这份心意,墨舟领受了。多谢。??” 他没有说更多,但这寥寥数语,已然是对她这份别礼最深的理解与回应。 字字未提,却字字相关。 顾兰因静静地听着,没有追问。她从他看似平静的语调深处,捕捉到了那一丝极细微的、被完美控制的波澜。有些东西,无需点破。 那个名字,是此刻阳台上最沉默、却也最无处不在的存在。 她微微一笑,那笑容温婉而通透,却又带着一丝淡淡的离愁:“能让你觉得‘厚重’,便不算白费心思。今晚孩子们玩得很开心,尤其是婉清那丫头。但愿这份热闹与鲜活,能留在记忆里久一些。” 想到林婉清制造的又一个乌龙和宋华卓那副窘迫的模样,顾兰因忍不住轻笑摇头,笑意中却难免夹杂着一丝对眼前时光易逝的感慨。 沉墨舟的嘴角似乎也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那笑意极淡,却真实了些许:“嗯。她很擅长…制造惊喜。”这份“惊喜”,或许亦是他会带走的记忆之一。 “是啊,”顾兰因感慨着,“青春真好,可以如此肆意鲜活,哪怕是一场乌龙,也充满了生机勃勃的趣味。” 沉墨舟缓缓转过身,正面朝向顾兰因。他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深沉,不再是望向远方的虚无,而是清晰地落在她温婉的脸上。他声音比方才更低沉,带着一种郑重其事的意味:“兰因,”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最准确的词语,然后缓慢地说道:“??谢谢你的成全。??” 这几个字,重若千钧。它远远超出了对一场舞会、一个提议的感谢。它精准地指向了那份未被言明、却彼此心照不宣的安排的核心——那份短暂的、借助面具达成的、心之所向的“默契”。那是对她这份洞察、这份安排、这份厚重情谊最直接,也最深刻的领受与回应。 顾兰因闻言,微微一怔,随即,脸上那份温婉的笑意更深了,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而欣慰的光芒。她无需再多问“成全”什么,一切都已心领神会。她轻轻颔首,接受了他的感谢,语气柔和而真诚:“能得你这一声‘谢’,便都值得了。” “??只是,墨舟,我至今仍有一事不明。教育部此次选派学者东渡,名额何其珍贵,专业方向亦不止一二。为何选你去东京帝大钻研……东洋史???” 沉墨舟缓缓开口:“??或许是因为他们认为,欲知人,必先自知。东洋近在咫尺,其史学研究近年来体系渐成,方法亦新。??”他微微侧过头,镜片后的眸光在夜色中显得有些幽深,“??此去,或可借他山之石,以新的视角反观自身文明的脉络与得失。教育部想必是希望有人能做这座文化桥梁。??” 他的停顿了一下,略微思忖,最终选择了一个更个人化、也更模糊的理由:“??况且,我个人对比较史学的方法论颇有兴趣。此次,也算是一个实践的机会吧。??” “天寒了,进去吧。”顾兰因岔开话题,为这场意蕴深长的阳台对话,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好。”沉墨舟应道。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返回了温暖喧嚣的礼堂,将阳台的清冷和那未竟的对话、以及那份沉甸甸的离别赠礼,都留在了身后。 顾兰因知道,她精心准备的这场“假面舞会”与这次阳台的谈话,或许并不能改变既定远行的事实与遥远的距离,但它至少在那个特定的时刻,撕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让某种被严密禁锢的情感,得以借着面具的掩护和离别的前奏,短暂地、安全地呼吸了片刻,完成了一次无需言说的、精准的“引领”与“跟随”,并郑重地互道了一声珍重。 而沉墨舟则更清晰地意识到,这片刻的“印象深刻”与这份“厚重”的礼物所带来的悸动,如同指间流散的烟雾,终将消散在寒冷的夜风中。但它所带来的那份复杂滋味与真挚情谊,却会久久萦绕在心间,提醒着他某些必须克制、却也无法彻底抹杀的存在,以及故土故人予他的这份深沉的温暖。 这份无声却厚重的礼物,连同其中所有的克制、默契、无奈与真挚的祝福,他一并收下了。 066雪夜私语剖胆色东西风流各怀情 qi uhua 笑声稍歇,林婉清用手背擦了擦笑出的眼泪:“喂,先别光顾着害臊。闹也闹了,笑也笑了,说点正经的……宋少尉,你今晚,到底给令仪准备圣诞礼物了没有?” 这一问瞬间让宋华卓从无地自容的羞愤中抽离出来,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军装上衣的内兜,他脸上的窘迫迅速褪去,??“当然准备了!” “这还差不多!”林婉清满意地挑了挑眉,脸上的笑容从戏谑转为一种“算你过关”的赞许。 宋华卓自然然地走到吴灼面前,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深蓝色闪银条纹纸精心包装、系着银色丝带的长方形盒子,递到她面前,笑容爽朗:“圣诞快乐,灼灼。一点心意,希望你喜欢。” 吴灼愣住了:“可我…我没准备…礼物…” “跟我还需要客气什么?”宋华卓不由分说,直接将礼物塞进了她手里,语气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亲昵,“你的礼物,我随时都准备着收,不急在这一时。” “宋少尉,你这礼物包装得可真漂亮!快老实交代,给我们令仪准备了什么好东西呀?” 她的声音清脆响亮,立刻吸引了附近几个女生的注意,大家都笑着望过来,眼神里充满了好奇。 宋华卓被林婉清这么当众一问,非但不恼,反而颇为受用,脸上得意的笑容更深了几分。他挺直了腰板,带着几分军人的炫耀口气, “是一支钢笔。我记得中秋家宴赏月写诗那回,就数灼灼的字写得最清秀有风骨。我当时就想,这笔,正该配她的字。” 他这番话一出,周围立刻响起了一片低低的、夹杂着羡慕的惊叹声。 “令仪,快拆开看看呀!”??林婉清对着吴灼挤眉弄眼:“??中秋的事还记得这么清楚?宋少尉,你这心细得可有点吓人了啊!灼灼这以后写每个字,可都得想起送笔的人咯!??”她的调侃让周围的笑声更大了。 她屏住呼吸,细心地拆掉包装,用指尖轻轻掀开盒盖。 黑色天鹅绒的内衬上,静静地躺着一支钢笔。笔身是深邃的暗蓝色,仿佛凝固的夜空,笔帽顶端镶嵌着一圈精致的金色环饰,在灯光下流转着温润而沉稳的光泽。笔夹造型简洁利落,带着一丝军用品般的硬朗气息。 “哇!是派克金笔!”有识货的女生低声惊呼,语气里充满了羡慕。 吴灼的目光却瞬间被笔夹下方靠近笔帽处的一行细微刻字吸引——那是一个花体的“L.Y.”,是她表字的缩写。 “令仪,再过半个月我就要回笕桥了。你记得用这个给我写信啊。”指定网址不迷路guaiqu wei.c o m 她看着他爽朗的笑脸,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另一侧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和低低的起哄声。 大家闻声看去,是墨痕社展台那边。 社长苏静文大大方方地走到沉墨舟面前,手中拿着一个用墨绿色牛皮纸包裹、系着咖啡色细绳的扁平方盒,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声音清晰地说道:“沉先生,圣诞快乐。这是我们墨痕社全体社员的一点心意,感谢您一直以来的悉心指导。一盒巧克力,希望合您口味。” 沉墨舟微微一愣,随即温和地笑了,双手接过礼物:“谢谢你们,有心了。祝大家圣诞快乐。”他的回应谦和有礼。 几个调皮的女生忍不住低声起哄:“社长偏心!”“就是,怎么只代表我们送沉先生呀!”笑声中充满了善意的调侃。 这一幕,恰好被不远处的吴灼三人看见,林婉清撇了一眼身旁的吴灼,见她不动如山,才堪堪舒了口气。 圣诞讲座与礼物交换环节终于在一片喧闹中临近尾声。宋华卓看了看腕表,开放日临近尾声,他脸上带着惯有的明朗笑容转身面向吴灼和林婉清,“明天我来接你们去南苑,我们南苑也有舞会!” 林婉清恨不得一蹦三尺高,“太棒了,你下午早点来。” 宋华卓见吴灼也冲他点了点头,知道这事算是定下来了,才挥手道别。 墨痕社的几位姑娘围坐在一角,讨论着这个别开生面的圣诞节。 “说起来…”陈小芸压低了声音,“你们说,是宋少爷这样当众…‘行动派’的胆大,还是…静文姐那种…嗯…‘心意派’的胆大?” 她这话问得巧妙,立刻引起了众人的兴趣。 “这怎么比?”林婉清歪着头想了想,“宋少尉这是明火执仗,生怕别人不知道。静文姐那是…嗯…暗度陈仓?”她试图用个成语,却用得不太准确。 “我觉得还是宋少尉更胆大!”李英斩钉截铁,“静文姐再怎么样,也只是送送礼物,说几句…嗯…比较意味深长的话而已,抓不住错处的!” “我倒觉得静文姐更不容易,”小赵不知何时也加入了女生的讨论队伍,“宋少爷家世显赫,又是军人世家,行事本就比我们洒脱不羁些,他做了,旁人或许惊诧,但未必会太过苛责,反而觉得是风流佳话。可静文姐是女子,又是我们社长,她面对的可是沉先生…那得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迈出那一步?而且还得做得不着痕迹,不被看轻…这其中的分寸,可比宋少爷那高调的炫耀难拿捏多了。” “是啊…”林婉清也若有所思,“静文姐那是走钢丝,宋少爷这是…嗯…开坦克?”她总能找到奇怪的比喻,“感觉不一样。一个弄不好,静文姐可能连师徒都没得做,还得赔上名声。宋少爷嘛…顶多被说句孟浪,说不定还挺得意。” “所以说,”陈小芸总结道,“宋少爷是西洋式的胆大,直接、热烈、不管不顾;静文姐是咱们中国式的胆大,含蓄、迂回、步步为营。都厉害,但厉害的地方不一样。” “不知道沉先生更喜欢哪一种…”李英下意识地喃喃道,话音刚落就自知失言,赶紧捂住了嘴。 几个女孩相互看了一眼,默契地跳过了这个危险的话题。 圣诞夜的喧嚣终于彻底沉寂下来。宿舍楼熄了灯,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雪,无声地装点着漆黑的夜。一间寝室内却还透出微弱的光亮和窸窣低语。苏静文、林婉清和吴灼三人挤在了一张床上,裹着同一条厚厚的绒毯,借着窗外雪地反射的微光,说着女儿家的体己话。 白日里礼堂的种种波澜,此刻在静谧的雪夜里发酵,变得格外清晰。 “灼灼,你快从实招来!”林婉清最先憋不住,用气声在吴灼耳边催促,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兴奋的光,“宋少尉,你有没有动心?” 吴灼在毯子里蜷缩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被角。黑暗中,她的脸颊滚烫,声音轻得几乎被雪落的声音盖过:“我…我不知道……”她停顿了很久,似乎在艰难地组织语言,“那支笔…他是很用心。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林婉清追问。 “可是太‘重’了。”吴灼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词,声音里带着一丝迷茫的疲惫,“好像…好像我必须立刻变得很高兴、很感动才行。可我…我当时只觉得慌,怕配不上,怕还不起……”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近乎忏悔的意味:“婉清,我是不是……太不知好歹了?” “哎呀,这有什么不知好歹的!”林婉清不以为然地搂了搂她的肩膀,“喜不喜欢,高不高兴,当然是自己最知道!不过宋公子这人吧,虽然莽撞了点,但心意倒是实实在在的。” 一直沉默旁听的苏静文忽然开口,声音在寒冷的冬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冷静:“??一份心意,若只以自身觉得‘好’的方式强加于人,而未顾及对方是否真的需要、是否感到舒适,那这份‘好’,终究只是自我感动罢了。??”她的话语锋利无比,割破了温情脉脉的表象。 林婉清和吴灼都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见解。 苏静文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言,轻轻吸了口气,带着一丝淡淡的怅惘:“当然,宋公子性情如此,直来直去,未必想得那么深。或许在他看来,这便是他表达重视的最好方式了。” 吴灼默然。 苏静文的话让她心中的某种郁结似乎被点透了。那份礼物的“重”,或许正来自于这种不容拒绝的、“我认为好便是好”的强势姿态。 “那…静文姐,”林婉清的好奇心又转向了另一边,她小心翼翼地试探,“你觉得…什么样的方式才算‘好’呢?”她没敢直接提沉墨舟的名字,但问题指向再明显不过。 苏静文在黑暗中似乎笑了笑,笑容里有些许自嘲的意味:“我?我哪有资格评判什么方式‘好’。??只不过觉得,真正的‘懂得’,或许更像是下雪的声音。??”她微微侧头,看向窗外无声飘落的雪花,“??你看,它来了,天地皆知,却不会惊扰任何人的梦境。它只是安静地覆盖、包容,给予一切喧嚣以沉默的底色,让该显露的显露,该沉淀的沉淀。??” 她的话语带着一种诗意的晦涩,却让吴灼的心猛地一颤。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舞池里那只沉默而稳定地引领她的手,那份无需言语的默契,以及那份……最终悄然消散于人群、不留痕迹的克制。 那是不是也是一种……下雪的声音? 林婉清似懂非懂地“唔”了一声,觉得静文姐的话总是那么高深,但又莫名地觉得有道理。 窗外的雪下得更密了,柔软的雪花无声地堆积,仿佛真的要温柔地覆盖住这个夜晚所有悸动、困惑和难以言说的幽微情愫。 “静文姐…你…送巧克力给沉先生时…紧张吗?” ”林婉清眨着大眼睛。 苏静文没料到话题会突然抛回自己身上,愣了一下,随即坦然道:“紧张…自然是有的。但以社团之名,行感激之实,纵使紧张,也还算…理直气壮。”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更何况…有些心意,若永远埋藏,岂非辜负了这场相识?即便没有结果,至少…不曾遗憾。” 就在这时,林婉清的目光不经意瞥到吴灼放在枕边编织篮里那织了一半的灰色围巾,立刻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瞬间将方才的感伤抛诸脑后,又恢复了活泼本性。 “诶?灼灼,你这围巾织了好几天了吧?这颜色…是男式的呀!”她一把将毛线篮捞过来,捏着那柔软的羊毛线,眼睛亮晶晶地凑近吴灼,压低声音逼问:“快说!是给谁的?是不是…给宋公子的圣诞礼物?哇!那他收到肯定要高兴疯了!” 吴灼被问得一怔,脸上掠过一丝极不自然的慌乱,下意识就想把篮子夺回来,声音都有些发紧:“不…不是的…你别瞎猜…” “不是给他?”林婉清更惊讶了,歪着头想了想,忽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难不成…是给哪位别的才子?” “你别乱说!”吴灼的脸颊在黑暗中烧得厉害,她看着两位好友探究的目光,知道若不给出答案,今晚是别想安生了。她垂下眼睫,盯着毯子上的纹路,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是给我哥的…他生辰快到了。” “吴处长?”林婉清夸张地拍了拍胸口,用一种既怕又觉得好笑的表情说道:“??我的天,那我可不敢乱说了。不过——??”她话锋一转,眼睛里又闪烁起狡黠的光芒,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吴灼,??“这要是让宋大少尉知道了,他心心念念的‘朱丽叶’没给他织围巾,反倒给自家那位冷面阎王兄长织了这么长一条,啧啧,那醋坛子怕是要打翻到太平洋去!非得猛灌一大口老陈醋不可!哈哈哈!??”她模仿着宋华卓可能出现的憋屈表情,自己先乐不可支起来。 吴灼被她调侃得又羞又急,伸手去捂她的嘴:“婉清!你小声点!这怎么能一样……” 一直安静旁听的苏静文,此刻却微微蹙起了眉头,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真切的担忧。她轻轻握住吴灼忙着“镇压”林婉清的手:??“令仪,说起来……上次在西山马场,你和你哥哥闹得那样不愉快,后来你又和婉清经历了那么一遭惊吓……你们,后来和好了吗?” 吴灼的动作瞬间停滞了,林婉清也收起了玩笑的神色,关切地望过来。 昏暗的光线下,吴灼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卷着绒毯的边缘,声音低缓而复杂:“……算是……和好了吧。后来我出事,他……他很着急。”她脑海中闪过吴道时在她受惊后那双压抑着风暴、却又在她面前极力维持平静的眼睛,以及事后那种近乎笨拙的、沉默的守护。 她看了一眼那团灰色的毛线,声音更轻了,“也许……我只是想找个由头,回到以前那样吧。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收……” 寝室里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雪花飘落的细微声响。 苏静文了然地轻轻拍了拍吴灼的手背,无声地传递着安慰。 林婉清也收起了嬉笑,难得认真地搂住吴灼的肩膀:“哎呀,兄妹哪有隔夜仇!吴处长那个人吧,面冷心热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亲手织的,他肯定喜欢!” 话虽这么说,但一种淡淡的、难以言说的忧伤还是弥漫在了这个温暖的绒毯小世界里。礼物背后,是少女试图弥合亲情裂痕的小心翼翼与不确定的未来。 “唉…”林婉清忽然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感情可真麻烦!还是书里的故事好,才子佳人,结局分明。不像我们,左右为难,前途未卜。”她说着,打了个哈欠,往温暖处缩了缩,“算了算了,不想了,睡觉睡觉!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 寝室内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雪花飘落的细微声响和彼此清浅的呼吸。 ******* 砺锋堂书房内,空气里还残留着汗水和松节油混合的凛冽气息。吴树瘫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急促地喘息着,浑身如同被拆散后又勉强拼凑起来。他的手臂和双腿不住地颤抖,新添的淤青在苍白皮肤上格外刺眼,虎口旧伤再次裂开,渗出的血珠在指尖凝成暗红。 吴道时站在书案前,正用一块绒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那柄乌沉的匕首,动作专注而冰冷,仿佛刚才那场将吴树逼至极限的对抗训练与他无关。 死寂中,只有吴树粗重的喘息和绒布擦过刀锋的细微沙沙声。 良久,吴道时归刀入鞘,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元日,宋府老三邀你去府里玩。” 瘫坐在地的吴树猛地抬起头,因脱力和疼痛而涣散的眼神瞬间聚焦,难以置信地望向那个冷硬的背影。宋华铮?去宋府玩?这对他而言,简直是天方夜谭般的奢望! 吴道时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他震惊且瞬间被点亮的小脸上,那眼神深处不易察觉地微动了一下,但语气依旧冷硬如铁:“准你去半天。” 巨大的惊喜如同暖流,瞬间冲垮了身体的疲惫和疼痛!吴树几乎要跳起来,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 “前提是,”吴道时继续道,“从明日起,到元日前,每日我定的训练课目,必须一丝不苟地完成。迟一刻,漏一项,元日你便留在府里,继续扎你的马步。” 吴树脸上的笑容微微凝固,但眼里的亮光并未熄灭,反而化作了一种更加灼热、坚定的东西。他猛地用手撑地,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脱力又跌坐回去。他索性不再尝试,就那样仰着头,看着吴道时,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地保证:“我能完成!我一定完成!谢谢大哥!” 那声“谢谢大哥”里,充满了发自肺腑的狂喜和感激。 吴道时看着他亮得惊人的眼睛和那不顾一切也要抓住这次机会的狠劲,沉默了片刻。忽又开口,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却添了几分安排事务般的寻常: “宋老三一直惦着你那《西游记》绣像本。你元日带过去给他。” 吴树愣了一下,连忙点头:“嗯!我明天就找出来!” 吴道时颔首,拿起茶杯呷了一口,“下午陈旻又给你房里送了一套新的《水浒》和《三国》绣像本,你和他也好有来有往。” 吴树彻底怔住了。他看着大哥冷峻的侧影,心头被那突如其来的、细密而冰冷的关怀撞得发酸发胀。他原以为大哥从不会注意这些小事,可他不仅注意到了,还……还给他换了新的? 巨大的暖流包裹住他疲惫不堪的身体,比刚才准许出门的喜悦更深沉,更让他想哭。他低下头,用力眨回眼眶的湿热,声音有些哽咽,却努力保持着平静:“谢谢大哥。” 吴道时放下茶杯,“宋老三最近在练习打靶,你可想学?” 吴树的眼睛瞬间亮了,“大哥,我可以吗?” 吴道时面无表情的看向他,“等练完这一年的基本功,再学不迟。” “是!”吴树大声应道,他的手握住冰凉的门把手时,忍不住回头飞快地看了一眼。 吴道时已经坐回案后拿起了文件,侧脸线条依旧冷硬如石刻,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近乎温柔的安排从未发生过。 傍晚微凉的风拂面而来,吹散了身体的沉闷。吴树一步一步地走在回廊下,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身体的每一处都叫嚣着疼痛,但他的心却像揣着一团火,暖烘烘、亮堂堂的。 这短暂的、冰冷的温情,如同严酷训练中偶然尝到的一颗蜜糖,足以支撑他熬过一日比一日困难的挑战和训练。 而这世间最好的兄长,大抵就是这般:将??世间最温热的肝胆??,藏于??最冷硬的皮囊??之下;用??最沉默的姿态??,行??最磅礴的爱意??。 067云天壮志抒豪气舞步翩跹引心潮 圣诞后,北平寒风凛冽,天空显得格外高远湛蓝。这日午后,宋华卓亲自驾车来到什锦花园接吴灼与林婉清。他未着西装,换上了一身合体的空军少尉制服,衬得他身姿挺拔,眉宇间平添了几分平日少有的英武之气。 “走,带你们去南苑开开眼!”他利落地拉开车门,笑容爽朗,“晚上俱乐部有舞会,先让你们瞧瞧我们平时是怎么摆弄这些铁鸟的!” 吴灼微微一笑,林婉清则利落地坐进车里,挑眉道:“宋少尉今日这身行头,倒是比平时那套西装看着精神不少。” 宋华卓哈哈一笑,发动汽车:“那是!这身才是干正事的打扮!” 南苑机场很快映入眼帘。开阔的场地上,机库俨然,跑道笔直延伸至远方天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机油与青草混合的气息,远处不时传来引擎的轰鸣与教官简洁有力的口令声,一种井然有序、却又隐含力量的氛围扑面而来,与什锦花园的深宅幽静或贝满女中的书卷气息截然不同。 宋华卓将车停稳,并未急于引她深入,只先站在一旁,让她静静感受这片天地。秋阳下,几架漆成草绿色的“霍克III”式战斗机正停放在停机坪上,地勤人员如同忙碌的工蚁,围着这些钢铁巨鸟检修维护。更有三两架双翼的“弗力特”教练机正在跑道上起降,引擎声震耳欲聋,划破长空。 吴灼仰头看着停放的战斗机,眼神惊叹。林婉清则环视四周,兴奋的不能自已! “走,带你们去见见我几位同袍兄弟。”待吴灼稍适适应,宋华卓才温言道,领着她向一处机库旁的休息区走去。 那里正聚着七八位同样穿着飞行夹克或军装的年轻男子,正围着一架飞机的起落架讨论着什么,人人面色被风吹得微黑,眼神却亮得慑人,那是常翱翔于九天之上的人才有的锐利与开阔。 见宋华卓带着两位少女过来,讨论声顿时一歇,几道目光齐刷刷投来,带着惊讶与毫不掩饰的打量,随即都化为了友善的笑意。有人吹了声低低的口哨,调侃道:“哟!云笙!这是哪阵风把您这尊大佛吹来了?还带着两位天仙似的妹妹!” 宋华卓笑骂着捶了他一下:“滚蛋!刘粹刚,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别吓着我朋友。”他转身介绍:“这是吴灼,我未婚妻。这是她同学,林婉清,厉害着呢,你们可别招惹。” 他又指着那帮兄弟:“这咋呼玩意儿是刘粹刚,天上地下就属他胆儿最肥!那边不怎么吭声、但眼神贼好使的是乐以琴;这位黑塔似的兄弟叫梁添成,咱们的好地勤!” 他又拉过一个刚用棉纱擦完手,脸上带着机灵笑意的年轻军官:“这是李珮,别看他年纪不大,肚子里坏水…哦不,是点子最多!天上那点事儿没他不懂的,我们都叫他‘小诸葛’!” 李珮笑着推了宋华卓一把:“云笙你可别给我瞎吹!”他转向吴灼和林婉清,笑容爽朗,眼神明亮,利落地一点头:“李珮。吴小姐,林小姐,别听他们胡扯。就是混口饭吃,跟着云笙他们瞎折腾。” 宋华卓笑着环视一圈,又指向旁边一位身材高瘦、面容沉静、正倚着机翼安静擦拭风镜的飞行员:“喏,那位‘闷葫芦’是赵启明,航校三期的高材生,性子稳得很,天上地面一个样,八风不动,是我们队里最让人放心的长机。” 被点名的赵启明闻声抬起头,朝吴灼和林婉清方向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便又低下头继续擦拭他的风镜。 “还有这位,”宋华卓手臂一伸,揽住一个戴着眼镜、正低头在本子上飞快记录着什么的年轻地勤军官的肩膀,“孙宏远,我们队的‘活账本’,心细如发,最爱跟数据打交道,飞机发动机那点事儿,他比对自己媳妇儿还了解!” 孙宏远被猛地一揽,手里的笔差点飞出去,他扶了扶眼镜,脸上掠过一丝腼腆和被打断工作的无奈,抬起头对着两位女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声音温和:“孙宏远。云笙兄过奖了,我就是做些分内的记录和分析。” 吴灼和林婉清一一笑着点头。 刘粹刚立刻起哄:“云笙你可以啊!瞒得够紧!原来是佳人有约,怪不得最近训练都哼着小调!” 宋华卓得意:“那是!羡慕去吧!” 赵启明依旧安静地擦着他的风镜,仿佛没听见这边的喧闹。孙宏远则推了推眼镜,在本子上又记了笔什么,嘴里小声嘀咕着“情绪波动对训练效率的影响或许可建立模型分析……” 李珮相较于其他几位,显得更为洒脱随性,他笑着对吴灼点头致意后,目光便落在林婉清身上,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有趣的神色,主动开口打趣道:“林小姐这抱拳礼,颇有女中豪杰的风范,看来今日不是来参观,是来‘踢馆’的?” 林婉清闻言,非但不羞,反而扬起下巴,俏皮地回应:“李长官说对了一半!我是来‘考察’的!看看你们是不是真像宋少尉吹嘘的那么厉害?” “哦?那林小姐考察的标准是什么?”李珮挑眉,饶有兴致地追问,身体微微前倾,注意力完全被眼前这个大胆活泼的少女吸引了。 “标准嘛……”林婉清眼珠一转,笑道:“首先得飞机开得稳,不能让人晕机!其次嘛……得看起来像那么回事!”她故意用挑剔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下李珮,嘴角却噙着狡黠的笑。 李珮哈哈大笑,极为自信地一挺胸膛:“那林小姐大可放心!我李珮别的不敢说,技术绝对过硬,至于这‘像不像回事’……”他故意顿了顿,目光炯炯地看着她,“日后林小姐多来‘考察’几次,自然就见分晓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语速快,带着点针锋相对却又无比投机的意味,仿佛自成一个小世界,引得周围刘粹刚等人纷纷投来暧昧的笑。 说笑间,宋华卓兴致勃勃地拉吴灼去看飞机零件,唾沫横飞地讲解起来。刘粹刚他们也在一旁七嘴八舌地补充,气氛热烈。 李珮没往前挤,很自然地溜达到林婉清旁边,看着那群兴奋过度的同袍,压低声音笑道:“云笙这家伙,一说到飞机就上头,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人看。没吓着你们吧?” 林婉清抱着手臂,瞥了一眼说得眉飞色舞的宋华卓,哼笑一声:“还行,就是耳朵有点受罪。你们平时都这么…精力旺盛?” 李珮耸肩:“没办法,跟这帮家伙待久了,习惯就好。” 林婉清闻言,侧过头看他,一双明眸里带着几分戏谑和了然,“倒是挺可爱的。” 李珮继续道:“我们这儿别的不多,就是实诚的傻小子和铁疙瘩管够。至于‘可爱’这评价,我可不敢转达给刘粹刚他们,怕他们那点可怜的虚荣心承受不住。” “怎么?”林婉清挑眉,带着一丝挑衅,“李少尉是觉得我这评价不够客观,还是怕我坏了你们飞行队‘英明神武’的形象?” “哪能啊!”李珮立刻摆手,笑容灿烂,眼神里闪烁着遇到对手般的兴奋光芒,“我是觉得这评价太过一针见血,得替他们维护一下那点摇摇欲坠的男子汉尊严。不过——”他拖长了语调,目光狡黠地看向林婉清,“林小姐似乎对机械轰鸣的‘可爱’之处颇有共鸣?一般人初次来,可只会觉得吵闹和油污味呛人。” 林婉清下巴微扬,带着点小得意,却又不失分寸:“书斋里待久了,总得换换口味。再说了,会动的、能上天的铁鸟,总比纸上谈兵的之乎者也有趣得多。至少,它们的声音虽然吵,但听起来……很真实,很有力量。”她说着,目光不自觉飘向远处滑行的飞机,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 李珮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神色的细微变化,心中微微一动:“没想到林小姐有此见解。确实,这轰鸣声里,藏着的是挣脱地心引力的渴望和守护一方天空的承诺,比许多华丽的辞藻更有力量。” 林婉清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机灵跳脱的军官,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她正要开口,那边宋华卓已经在挥手喊李珮过去帮忙解释一个部件。 李珮冲林婉清抱歉地笑了笑:“得,‘长工’的活儿来了。林小姐自便,随便看,只要别上手拧螺丝就成。”他转身快步走向宋华卓那边,走了两步,却又忽然回头,对林婉清眨了眨眼,声音清朗:“对了,林婉清同学,下次如果想听更悦耳的‘空中交响乐’,欢迎再来南苑。或许,我可以帮你申请一次……嗯,不那么‘荷尔蒙过剩’的参观路线。” 林婉清看着他快步离去的背影,听着他最后那句带着邀请和调侃的话,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发现这个叫李珮的军官,和她平时接触的那些男同学或文人都不一样。他机敏却不油滑,幽默而不轻浮,既能插科打诨,又能瞬间理解她话语里那点离经叛道的共鸣感。 “小诸葛……有点意思。”她低声自语了一句,再将目光投向广阔的机场和那些翱翔的“铁鸟”时,感觉眼前的景象似乎又多了些不一样的意味。 而快步走向宋华卓的李珮,嘴角也带着一丝未散的笑意,心里想着:“贝满女中的学生……果然名不虚传。伶牙俐齿,见识也不俗。林婉清……这名字,倒是和人一样,大方又干脆。” 聚餐时,林婉清自然地被安排坐在了李珮附近。饭桌上,她依旧是活跃气氛的主力,但明显更多地在和李珮互动。从飞行趣事到北平的新鲜玩意,两人聊得热火朝天。 “两位小姐在贝满念书?都学些什么?跟我们这些整天摸爬滚打的大老粗肯定不一样。” 林婉清抢着答道:“主要学国文、英文、算学,还有一些博物课程。” “哇,都是学问!”梁添成赞叹道,“不像我们,整天就跟这些铁疙瘩打交道。” 宋华卓闻言,挑眉笑道:“怎么?嫌弃咱们这行没学问?飞行里的力学、气象、机械,哪一样不是深奥的学问?令仪,你别听他的,咱们可是技术兵种。”语气中带着自豪。 “是是是,云笙说的是!”刘粹刚大口啃着馒头,接口道,“咱们可是天之骄子!吴小姐,以后让云笙兄带你上天转转,那才叫真的开阔眼界!” “你小子!”宋华卓笑着下意识地看了吴灼一眼,眼中似有期待。 饭桌上气氛热烈起来。年轻的军官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训练中的趣事,抱怨着教官的严厉,偶尔也憧憬着未来在蓝天之上的壮志豪情。他们并不避讳战争的阴云,言语间却充满了属于年轻人的乐观、无畏与深厚的战友之情。 吴灼和林婉清相视一笑,偶尔回应几句。 吴灼看着这些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青年,他们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眼神清澈而坚定,仿佛未来的血与火、牺牲与离别都还遥远得不足以侵蚀此刻的欢愉。 宋华卓更是显得格外放松和健谈,不时照顾着吴灼,为她夹菜,低声问她合不合口味。他在战友面前的姿态,比在什锦花园时少了些许世家公子的矜持,多了几分军人的爽朗与真诚,眼神中的光彩也愈发耀眼。 这顿简单的晚餐,就在这样轻松融洽的氛围中进行着。 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星辰开始在天幕上闪烁。 南苑的夜晚,与白日的粗犷喧嚣截然不同。军官俱乐部礼堂内,彩纸与松枝装饰点缀四周,留声机播放着悠扬的爵士乐,空气中混合着香槟、雪花膏和些许尚未散尽的机油味。军官们大多换上了笔挺的礼服,女士们则穿着各色旗袍或洋装,光影流转,笑语盈盈,一派战时难得的旖旎风光。 宋华卓自然是全场的焦点之一,他拉着他的贝满明珠到处显摆,吴灼也落落大方的和他的同袍点头应声。 “令仪,他们都在看你。”宋华卓骄傲的简直要原地起飞。 “你收着点,小心婉清把你在贝满的乌龙告诉大家。” 林婉清端着一杯橙汁,站在稍靠墙边的位置,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一切。她看到刘粹刚正手舞足蹈地跟几个女学生吹嘘着飞行趣事,乐以琴安静地坐在角落喝着酒,梁添成和孙宏远则凑在一起,似乎还在讨论某个技术参数,而赵启明… …他居然真的在和一个文静的女学生跳舞,步伐标准得如同操典。 这时,一阵小小的骚动吸引了她的注意。只见几个人簇拥着李珮,将他推到礼堂前方的小舞台上,那里放着一把小提琴。 “来一个!珮哥!必须来一个!”刘粹刚起哄道,“咱南苑‘小诸葛’可不是光会动嘴皮子算计人的!” 李珮笑着摇头,似乎有些无奈,但眼神里并无推拒之意。他接过同伴塞过来的小提琴,试了试音,动作娴熟。 “诸位,”他面向众人,微微颔首,笑容依旧爽朗,却多了几分艺术家的沉静,“献丑了,一首马斯涅的《沉思》,祝大家快乐。” 说罢,他将琴抵在下颌,闭上眼睛,微微吸了口气。当第一个音符从他指尖流淌而出时,整个礼堂仿佛被施了魔法,瞬间安静了下来。 那不再是白日里那个机灵跳脱、妙语连珠的“小诸葛”,而是一个完全沉浸于音乐世界的演奏者。悠扬婉转、略带感伤的旋律如同月光般倾泻而下,细腻而富有张力,每一个揉弦都仿佛带着无尽的故事,精准地拨动着听者的心弦。 林婉清有些惊讶地看着台上的李珮。她没想到,这个在机场油污与轰鸣中谈笑风生的年轻军官,竟能奏出如此深情而优雅的乐章。他微闭双眼、全心投入的侧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专注而迷人。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片刻的寂静后,礼堂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李珮放下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恢复了那副略带调侃的神态,对着起哄最凶的刘粹刚方向拱了拱手:“见笑见笑,没给咱飞行队丢人吧?” 正说着,第一支舞曲响起,宋华卓立刻向吴灼伸出手,笑容明亮:“令仪,圣诞那日我都没和你跳过,全被林婉清破坏了,今日咱得尽兴。” 在众人目光和善意的起哄声中,他自然地揽住她的腰,将她带入舞池中央,成为全场的焦点。他舞步流畅,眼神始终落在她微红的脸颊上,低声与她说着什么,姿态亲密而占有欲十足。 林婉清看着舞池中的好友,嘴角带着笑意。这时,刘粹刚笑嘻嘻地凑过来:“林小姐,赏光跳支舞?” 林婉清刚要回答,李珮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把拉开刘粹刚:“去去去,粹刚,你那舞步别踩坏了林小姐的鞋!一边去!”他笑着对林婉清伸出手,眼神明亮:“林小姐,别理他,我带你跳,保证比他稳当。” 林婉清看着他眼中熟悉的笑意和挑战,下巴微扬,毫不怯场地将手放入他的掌心,声音清脆:“李少尉,可别光说不练。小心‘地上交响乐’翻了车,砸了您‘小诸葛’的招牌。” 两人相视一笑,默契顿生。 此时,留声机换上了一支舒缓的华尔兹。李珮一手轻扶林婉清的腰,一手与她相握。他的引领清晰而稳定,舞步流畅却不失力量,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感。林婉清则展现了她出色的乐感和灵性,她跟上他的节奏毫不费力,甚至能在他微小的暗示下,默契地完成旋转和步法变换。 他们的共舞,更像是一种智趣相投的交流和比拼。时而眼神交汇,带着笑意和无声的对话;时而错开目光,各自沉浸在音乐与步伐的默契中。李珮的机敏与林婉清的洒脱在舞步中完美融合,显得格外登对。 和吴灼跳了两支曲子后,宋华卓就体贴的给她拿了瓶汽水,看着舞池中配合无间的两人,忍不住对吴灼说:“看不出来啊!珮哥还有这一手!我看他这‘春天’怕是真要来了!” 吴灼抿嘴轻笑。 旁边,刘粹刚凑过来,挤眉弄眼:“云笙,你说珮哥这棵铁树,是不是终于要开花了?平时算计这个算计那个,今天算是被林家小姐给‘算计’进舞池里了吧?” 就连一向沉默的乐以琴也端着酒杯,看着舞池,嘴角牵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赵启明跳完一曲回来,安静地站在一旁,目光也落在李珮和林婉清身上。孙宏远推了推眼镜,小声对梁添成嘀咕:“默契度很高,步伐误差小于百分之五,情绪反馈积极……” 舞曲进入尾声,李珮引着林婉清做了一个漂亮的旋转回落。音乐停止,两人微微喘息着,相视一笑,眼中都有种酣畅淋漓的快意和发现新大陆般的欣赏。 掌声再次响起。 李珮松开手,微微躬身:“多谢林小姐,没让我砸了招牌。” 林婉清屈膝还礼,眼眸亮晶晶的:“李少尉的‘地上交响乐’,指挥得还不赖。” 周围起哄声更大了。李珮笑着摇头,耳根似乎有些微微发红,引着林婉清走向休息区。林婉清脸上也带着明媚的笑容,接受着朋友们调侃的目光。 这时,一首轻快的舞曲被换上。 李珮冲林婉清扬扬下巴,笑容直接:“林婉清,闲着也是闲着,再跳一支?” 林婉清也没扭捏,把手递给他:“行啊,李长官别踩我脚就成。” 李珮笑着带她滑入舞池:“放心,我技术比云笙稳当多了。” 两人舞步都挺流畅,配合意外地默契。 音乐节奏轻快,两人跳得挺放松。 “哎,李少尉,”林婉清忽然问,“你们天上飞的时候,真像刘粹刚说的那样,还能翻跟头打架?” 李珮笑了:“粹刚那张嘴你也信?不过……”他眨眨眼,“有时候逼急了,确实得玩点花的。光傻乎乎往前冲可不行,得动脑子,比地上打架复杂多了。” “哦?怎么个复杂法?”林婉清来了兴趣。 “这就好比…”李珮想了想,“好比下棋,但棋盘是天上,棋子会飞,还得猜对方下一步往哪儿蹿!有时候得以退为进,有时候得声东击西…” 林婉清哼笑:“说得跟你多老练似的。” 李珮也不恼,笑嘻嘻:“没办法,‘小诸葛’嘛,云笙他们硬扣的帽子,总得装装样子。” 一曲终了,两人都跳得微微出汗,相视一笑。 “跳得不错嘛,林婉清。” “你也不赖,李珮。” 南苑的夜空下,冰冷的铁翼暂时沉睡,而俱乐部内,华尔兹的旋律与青春的心跳正交织共鸣。一段始于机场轰鸣、发于舞池弦音的情谊,悄然萌芽,为这个寒冷的冬夜,增添了一抹温暖而明亮的色彩。 舞会后,刘粹刚等人跟出来送行。 “两位小姐,以后常来啊!”刘粹刚挥着手,嗓门洪亮。 乐以琴微微颔首:“路上小心。” 梁添成搂着孙宏远和赵启明憨笑:“下次来,让老王头给你做他的拿手点心!” 李珮也笑道:“林婉清,欢迎再来南苑。” 宋华卓为吴灼拉开车门,低声道:“今天……开心吗?” 吴灼抬眸看他,夜色中,他的眼睛亮如星辰。她轻轻点头:“嗯。你的朋友们,都很好。” 宋华卓嘴角扬起,露出一抹真切而愉悦的笑容:“他们都很喜欢你。”他顿了顿,声音更柔和了些,“元日那天我带你飞上去看看咱北平城!” 林婉清一听“上天”,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刚才跳舞时的那点矜持立刻抛到了九霄云外,她一把抓住吴灼的胳膊,兴奋地问:“真的?宋公子你要带令仪飞上去?” 宋华卓得意地挑眉:“那当然!元日佳节,带我的领航员去检阅一下咱们北平城!” “我也要去!”林婉清脱口而出,脸上写满了跃跃欲试。 宋华卓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看向一旁的李珮,眼神里带着戏谑:“珮哥,这…你看这…” 李珮原本正抄着手,含笑看着林婉清瞬间变脸的有趣模样,见宋华卓把“皮球”踢过来,立刻上前一步,站到林婉清面前,脸上又挂起了那副熟悉的、带着点挑衅的笑容:“哟?刚才谁还说我们这铁鸟嗓门大、油污味呛人来着?怎么,这会儿不怕被震散架了?还是说…就想上去看看我们这‘英明神武’的形象是不是吹出来的?” 林婉清被他这么一激,脸微微一红,却毫不示弱地扬起下巴:“李少尉,激将法对我没用!我这是…这是替令仪把关!万一你兄弟技术不过关,吓着我闺蜜怎么办?”她说着,眼神却亮晶晶地透着渴望,“再说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们吹得天花乱坠,总得经得起实践检验吧?” 李珮被她这强词夺理又理直气壮的样子逗乐了,哈哈一笑:“实践检验?行啊!这词用得好!不愧是贝满的高材生!”他摸着下巴,故作沉吟状,“不过嘛…这上天实践可不是逛厂甸,得讲究个程序。云笙的副驾位置嘛……肯定是留给吴小姐的。至于林同学你嘛……”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看着林婉清微微屏住呼吸、一脸期待又强装镇定的模样,眼中笑意更深。 “得看你的运气了。”他慢悠悠地说,“元日那天,看哪架飞机有空闲,再看看…哪位飞行员心情好、技术又过硬,愿意带个可能全程大呼小叫的‘检验员’上去转一圈。” “谁大呼小叫了!”林婉清立刻反驳,随即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你…” 李珮耸耸肩,一副“我可没明说”的表情,但眼神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笑着补充道:“当然,前提是某位‘检验员’得保证,上去之后别光顾着害怕,得多用她那雪亮的眼睛好好‘考察’,下来还得给我们写份…嗯,‘飞行体验报告’?说说这铁鸟到底结不结实,飞行员技术过不过关。” 林婉清听着他这半是玩笑半是邀请的话,心脏砰砰直跳,脸上却努力维持着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挑剔:“报告?那得看你们表现如何了。要是飞得歪歪扭扭,让我不满意,我可不会笔下留情!” “成!就这么说定了!”李珮一拍手,笑容灿烂,“林同学果然爽快!那咱们就元日见分晓!到时候可别临阵脱逃啊!” “谁逃谁是小狗!”林婉清几乎是立刻接口,说完才觉得有点孩子气,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宋华卓在一旁看得直乐,插嘴道:“珮哥,那你可得飞稳点,别把咱们未来的‘王牌检验员’给吓着了,不然以后没人敢给你写好评了!” 李珮冲他挥挥手:“去你的!我技术你还信不过?保证比某人的灯语表白稳当多了!”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大笑。 刘粹刚起哄道:“哇!这下热闹了!元日咱们南苑天上不得飞满了‘检验员’啊!” 说笑间,夜色渐深,寒风更冽。 宋华卓护着吴灼先上了车。李珮很自然地替林婉清拉开了后座车门。 林婉清上车前,停顿了一下,转头看向李珮,路灯在她眼中洒下细碎的光点。她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轻软了些:“喂,李珮…刚才那首曲子,拉得很好听。” 李珮微微一怔,随即笑容化开,少了些调侃,多了几分真诚:“谢谢。下次…有机会再拉给你听。” “好啊。”林婉清弯起眼睛,利落地钻进车里。 车门关上,车子缓缓驶离。李珮双手插在裤袋里,站在原地,望着车尾灯消失在夜色中,嘴角噙着一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久久未散的笑意。 回程的车上,璀璨的星星点缀着夜幕,远处的南苑机场渐渐缩小成剪影。 坐在后排的林婉清是闲不住的,她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秋景,忽然问道:“宋少尉,你们平日训练,都很危险吗?” 宋华卓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他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危险常有。机器故障、天气突变、操作失误……每一次升空,都不敢说能百分百平安落地。” 他顿了顿,语气却转而变得无比坚定:“但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这片天空,如果我们不站出来守,难道要任由敌人的铁翼在我们头顶盘旋吗?” 他抬头看了眼星空,“我选择飞行,不是为了逞英雄,更不是为了那点浪漫刺激。我只是想尽一个军人的本分,守护该守护的东西。比如这家国,比如我的家人还有令仪你。”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极轻,吴灼垂眸,指尖无意识地绞着手帕。 林婉清看出她的窘迫,眼珠一转,故意拔高了声调,试图驱散这过分沉重的气氛:“哎呀呀,宋少尉这话说的,听着叫人心里头发酸又发烫!守护家国…守护家人…啧啧啧,”她促狭地笑着,身子往前探了探,凑到吴灼椅背旁,“令仪,你听见没?咱们宋少尉这‘守护’的范围可划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呢!家国是大义,家人是温情,至于你呢…嘿嘿,怕是独一份,归在‘心尖尖’上那个类别里了吧?” 她说完自己先咯咯笑了起来,还不忘冲宋华卓的背影扬了扬下巴:“宋少尉,你这飞行员的眼睛是不是自带瞄准镜啊?怎么就能把‘目标’定得这么准呢?” 吴灼被她打趣得脸颊绯红,忍不住回头轻嗔:“婉清!你少说两句!” 宋华卓也从后视镜里瞥了林婉清一眼,嘴角却忍不住向上扬起,非但不恼,反而带着点显而易见的得意,清了清嗓子:“林同学观察力不错,总结得…也挺到位。” “看吧看吧!”林婉清得意地靠回座位,晃着脑袋,随即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猛地又坐直了身子,语气变得更加促狭,“对了对了!宋少尉,光顾着听你表忠心,差点忘了正事!你还好意思说守护呢?你倒是问问我们令仪,那摩斯密码学得如何了呀?当初是谁信誓旦旦要亲自教的?结果呢?开了个头就没了下文,害得我们令仪只好去请教沉先生……”她话说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显然是意识到自己一时嘴快说漏了什么,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小心翼翼地瞟了一眼前排的吴灼。 宋华卓却立刻来了兴致,完全没注意到林婉清的尴尬,反而笑着追问:“哦?令仪还在学那个?好事啊!沉先生?莫非是…”他略一思索,语气带着几分欣赏和肯定,“是沉默舟?我记得他,那日在承古斋听昆曲,我与他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他学贯中西,确实是位良师。他一个国文老师居然也懂这个?” 吴灼垂下眼帘,“…嗯…沉先生…是教得很好…很耐心。我已经学到抄报和听译了……” “什么?!”宋华卓猛地一怔,几乎是下意识地踩了下刹车,车子微微一顿。他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眼睛瞪得溜圆,完全忘了还在开车,目光灼灼地盯着吴灼:“抄报和听译?!这才多久?!令仪!你…你是怎么学的?!沉先生莫非有什么独门秘籍?!” 他的反应太过激烈,把吴灼吓了一跳。 “我的天…”宋华卓倒吸一口凉气,转回头握着方向盘,脸上写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的狂喜,声音都提高了八度,“令仪!你简直是天才!!!你知道吗?!这速度!很多电讯班的学员都得学半年以上!你这才…这才多少日子?!沉先生真是…真是捡到宝了!不对!是我捡到宝了!” 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仿佛发现了一件稀世珍宝。 林婉清在一旁看着宋华卓这目瞪口呆、欣喜若狂的模样,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赶紧打圆场:“喂喂喂!宋少尉!看路看路!天上地下您都得稳当点!别一高兴把车开沟里去了!” 宋华卓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哈哈大笑着重新专注开车,但脸上的兴奋之色丝毫未减,他看着身旁那个羞得快要缩起来的姑娘,眼神亮得惊人,充满了骄傲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 车内,林婉清靠着车窗,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情却像鼓满了风的帆,一路飞扬。机场的轰鸣、华尔兹的旋律、还有那个带着挑战与承诺的约定…这一切交织在一起,让这个寒冷的冬夜,变得格外不同寻常。 她已经开始期待元日的到来了。 068云天漫步窥寰宇铁幕无声划星河 元日清晨,天色湛蓝,寒风凛冽,却是个适合飞行的好天气。 宋华卓兴奋的拉着吴灼,“令仪,带你们看个真正的宝贝!”他语气中带着自豪,引着吴灼和林婉清向那架飞机走去。 “喏,就是它了。”宋华卓停在那架墨绿色涂装的飞机前,拍了拍冰冷的金属机身,“英国来的??霍克·哈特??,双座的轻型轰炸机,可是个厉害角色!” 他如数家珍:“别小看它是双翼,速度快得很!咱们北平这边,主要用它来做侦察和快速打击。”他指了指前后两个座舱,“瞧见没???前面是飞行员,后面是观察员兼机枪手??,得两个人配合。” 宋华卓凝视着吴灼的眼睛,身体微微前倾,脸上带着混合着自信与温柔的笑容,声音不高却充满诱惑:“灼灼,想不想……坐这个?从天上看看北平城?那感觉,绝对不一样。” 吴灼猛地一怔,看着那敞开的座舱,心跳骤然加速。 几乎是同时,旁边的林婉清也瞬间睁大了眼睛,猛地扭头看向身旁的李珮,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兴奋和跃跃欲试,那目光分明在灼灼发问:“我呢?我可以吗?” 她甚至下意识地轻轻拉了一下李珮的袖口。 李珮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小动作和眼中灼热的期待弄得一怔,随即失笑。他低头瞥了一眼自己被她轻轻拽了一下的袖口,再抬眼对上她那双期待的眼,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怎么,林婉清,”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眼神里带着了然和调侃,“看云笙他们双宿双飞,眼热了?也想来一次‘比翼齐飞’?” 林婉清被他点破心思,也不扭捏,反而下巴一扬,语气更加直接:“是啊!李少尉,这‘哈特’精贵,也只有一架,就让宋云笙带着灼灼显摆去吧,你能不能带着我坐教练机?只要能飞就成,总不能真让我干站在地上吃土吧?” “成啊!”李珮答得爽快,眼中欣赏之色更浓,“只要塔台批准,油料够用,带你上去转一圈,没问题!就怕你待会儿被风吹得睁不开眼,或者吓得抓着我袖子不放手,那可就有损你林同学英明神武的形象了。” “谁怕谁!”林婉清毫不示弱,“你可别小看人!到时候指不定谁先喊晕呢!” 一旁的宋华卓听到他们的对话,哈哈大笑起来,用力拍了拍李珮的肩膀:“好!珮哥!那就这么定了!”他立刻转向还有些懵懂的吴灼:“灼灼,怎么样?我们一起?” 吴灼看着好友兴奋得发光的脸,又看向宋华卓期待的眼神,深吸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 宋华卓脸上瞬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太好了!等我一下,我去申请航线!”他兴奋地转身,和李珮一起快步走向塔台方向。 不一会儿,两人回来了,脸上都带着获批的兴奋。 地勤人员已经开始为霍克·哈特做起飞前检查。 另一架草绿色的“弗力特”教练机已经停在跑道上。李珮一身飞行装束,皮夹克,风镜推在额头上,也正和地勤做着最后的检查。 宋华卓检查完毕,大步走过来,带着飞行员特有的自信与神采,朝吴灼伸出手:“准备好了吗,我的领航员?” 吴灼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将手放入他的掌心,点了点头。 宋华卓仔细帮她系好安全带,戴好通讯帽,他的动作专注而轻柔,靠近时,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机油味。 “别怕,跟着我的指示就好。”他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带着令人安心的沉稳。 另一边,李珮也利索地帮林婉清套上飞行服,他的动作稍显公事公办,但嘴上却没停:“林婉清,坐稳了,待会儿要是害怕,就抓牢扶手,千万别来抢我的操纵杆!” 林婉清扎好长发,系好帽带,只露出一张兴奋的小脸,哼了一声:“指不定谁先害怕呢!” 两人分别扶着各自的女伴登上后座座舱。发动机的轰鸣声相继响起,螺旋桨卷起巨大的气流。 霍克·哈特和教练机一前一后,滑向跑道,加速,然后轻盈地跃离地面,如同两只巨大的铁鸟,比翼齐飞,冲向湛蓝高远的苍穹。 引擎启动,巨大的轰鸣声响起,飞机开始滑行。吴灼的心随着加速而提了起来,下意识地抓紧了扶手。 “看前面!”宋华卓的声音响起。 飞机被拉起,脱离地面,骤然升空!短暂的失重感后,是一种奇妙的漂浮感。 吴灼透过舷窗向下望去。大地在脚下缓缓展开,北平城的灰墙黛瓦、纵横街巷变得越来越小,如同精致的沙盘模型。远处蜿蜒的城墙、阳光下闪烁的北海、紫禁城金色的琉璃瓦顶…一切熟悉的景象,都换上了一副前所未有的、壮阔而宁静的面貌。 寒风从舱盖缝隙钻入,吹拂着她的发丝,却吹不散心中的激动与震撼。 地面上,刘粹刚等人仰头看着,笑着起哄:“可以啊!云笙!珮哥!这回风头可出大了!” 蔚蓝的天幕上,两架飞机渐渐化作小点,引擎的轰鸣声远去,载着两对年轻人不同的心跳与共同的兴奋,融入了北平冬日辽阔的天空之中。 两架飞机轻盈地爬升,引擎的轰鸣声包裹着座舱,凛冽的寒风从耳畔呼啸而过。大地在脚下缓缓展开,如同摊开一幅巨大的、流动的画卷。 【吴灼与宋华卓的座舱】 吴灼紧紧抓着座舱边缘的扶手,最初的恐惧渐渐被眼前壮丽的景象所取代。她俯瞰着身下的北平城,瞳孔因震惊而微微放大。 古老的紫禁城变成了精巧的模型,金黄的琉璃瓦顶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烁着微光。纵横交错的胡同变成了大地上深色的脉络,棋盘般的街道将城市分割成无数个规整的方格。远处的西山轮廓清晰,如同一道温柔的屏障环绕着这座巨大的城市。一切她所熟悉的、生活的、烦恼的细节,都被距离抽象成了宁静而宏大的几何图案。 一种前所未有的渺小与辽阔感同时攫住了她的心。她下意识地轻轻“啊”了一声,声音被风吹散。 “怎么样?没骗你吧?”宋华卓的声音透过内部通话筒传来,带着笑意和毫不掩饰的得意,甚至盖过了引擎的噪音,“是不是比在地上看带劲多了?” 他的声音将她从出神中拉回。吴灼用力点头,想起他看不见,忙对着话筒说:“太不一样了。好像……整个北平都在安静地呼吸。”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激动,也是被自然伟力所震撼的悸动。 “呼吸?”宋华卓笑了,语气爽朗,“我倒觉得它像个巨大的沙盘!你看那边,前门楼子、天安门广场……还有咱们刚才待的南苑,现在看就是个小方块!打仗的时候,我们就得靠这双眼,从这‘沙盘’里把敌人的小鬼子和他们的乌龟壳给揪出来!” 他的比喻带着军人特有的直接和实战色彩。他稍稍压杆,飞机做了一个轻柔的倾斜转弯,好让她看得更清楚。 吴灼轻呼一声,下意识地更紧地抓住了扶手。 “别怕!”宋华卓的声音立刻传来,沉稳而令人安心,“有我在呢!摔不着你!你看,从这个角度能看到颐和园的昆明湖,像不像一块摔碎了的镜子?” 吴灼顺着他说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一小片冰封的湖面在阳光下闪烁。她渐渐放松下来,一种奇特的信任感和安全感油然而生。她看着前方宋华卓挺拔专注的背影,他熟练地操纵着飞机,仿佛这铁鸟是他身体的一部分。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有时会让她觉得过于热烈和直接的未婚夫,而是一个真正驾驭天空、值得依赖的英雄。 她轻声对着话筒说:“谢谢你,云笙。让我看到这么不一样的北平。” 宋华卓的笑声更加畅快:“这算什么!等以后,我要带你看遍全中国的天!” 【林婉清与李珮的座舱】 与吴灼的沉浸式感受不同,林婉清一上天,最初的兴奋过后,好奇心立刻占据了上风。 她同样为俯瞰的景观感到震撼,但她关注的焦点却截然不同。 “哇!真的像地图活过来一样!”她对着话筒喊道,声音里满是新奇,“李珮!你们平时在天上是怎么认路的?就靠眼睛看吗?会不会飞丢了?” 李珮被她一连串的问题逗笑了,操作着飞机与宋华卓保持编队,语气轻松却专业:“光靠眼睛可不行,那是菜鸟。得结合航图、罗盘、地标,还有经验。你看下面那条反光的带子,就是永定河,是最好的指路标之一。迷路了?那就沿着铁路飞,总能找到家。” “原来如此!”林婉清恍然大悟,接着又问,“那现在飞多高了?速度多少?这风吹脸上跟小刀子似的!” “大概两千五百尺,速度……差不多一百二十英里每小时吧。”李珮瞥了一眼仪表,随口答道,“风大吧?所以得穿皮夹克戴风镜,不然一会儿脸就僵了。” “怪不得!”林婉清摸了摸自己被风吹得乱飘的头发,又兴奋地指着下面,“哎!我看到贝满女中了!那个操场看起来好小!还有紫禁城!哇,从上面看屋顶的脊兽都快看不见了!” 李珮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笑道:“林同学眼神不错啊!平时上课是不是老走神看窗外,练出来了?” “去你的!”林婉清笑骂一句,注意力又被别的东西吸引,“咦?前面那朵云看起来像棉花糖!我们能穿过去吗?” 李珮挑眉:“想体验一下‘腾云驾雾’?坐稳了!”他推动操纵杆,飞机轻盈地向上爬升,一头扎进那一小片絮状云中。 瞬间,四周变得白茫茫一片,湿润的雾气扑面而来,能见度急剧下降。林婉清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感受着这奇特的、被云包裹的触感。 几秒钟后,飞机穿云而出,重新沐浴在阳光之下。 “怎么样?‘棉花糖’味道如何?”李珮调侃道。 林婉清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汽,眼睛亮得惊人:“太有意思了!就像洗了个冷水脸!你们训练经常这样玩吗?” “这哪是玩?”李珮失笑,语气却带着一丝骄傲,“这是基本的飞行课目。云中飞行、规避动作,都是保命的技能。可不是谁都有资格带女学生上来‘玩’的。”最后一句,他故意拖长了音调。 林婉清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哼了一声,但嘴角却翘着:“知道啦!谢谢李教官带我见世面!” 李珮大笑。 两架飞机一前一后,在北平湛蓝的天空中划出优雅的弧线。一个座舱里,是静谧的震撼与温柔的心动;另一个座舱里,是活泼的探索与机智的碰撞。同样的天空,同样的城市,却因不同的人,映照出截然不同的风景与心情。 ***** 军统北平站机关所在是一栋灰砖砌成的西式二层小楼,外表看似北平城里寻常的政府办事机构,安静而低调。吴道时的办公室位于二楼东侧,房间宽敞,光线却略显晦暗。厚重的墨绿色绒布窗帘半掩着,过滤着午后过于直白的阳光。屋内陈设冷硬:一张宽大的红木办公桌,背后是顶天立地的档案柜,墙上悬挂着巨大的华北军用地图。空气里弥漫着旧卷宗、墨汁和一丝冷冽的气息,寂静得能听见窗外枯树枝头寒鸦的偶尔啼叫。 吴道时一身挺括的深色中山装,身姿笔挺地站在办公桌前,指尖正点着地图上冀东某处,对垂手肃立的副官陈旻低声交代着指令,声音冷澈平稳,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 就在这时,一阵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穿透了紧闭的窗户玻璃,清晰地传入室内。这声音与北平城内寻常的喧嚣截然不同,带着军用飞机特有的力量感和高频震动,瞬间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吴道时正在空中划动的手指骤然停顿。 陈旻上前一步:“处长,刚接到报备,是南苑。一架霍克·哈特和教练机,非例行起飞。” 吴道时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在地图上,声音平淡:“训练科目?” 陈旻摇头:“今日日程无此安排。而且……听动静,不像战术编队。” 窗外的引擎轰鸣声持续着,甚至能隐约分辨出飞机的盘旋轨迹。 吴道时缓缓转过身,冷冽的目光扫过半掩的窗外,仿佛能穿透距离看到那里的情景。他眼眸微眯,闪过一丝冰冷的了然。 “哼,”他极轻地哼了一声,语气带着冰冷的讥诮,“宋家那小子,精力倒是旺盛。这次……是带着灼灼上去兜风了?”他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淡漠。 陈旻的头微微低下,确认道:“是。处长明察,观察点报备,宋少尉偕同吴小姐及另一位林姓女伴登机。应是……观光性质。” “胡闹。”吴道时吐出两个字,语气冷硬。他沉默片刻,似乎在权衡什么。 陈旻见状,适时低声补充道:“??笕桥那边,早已安排妥当。调令已下,一周后,宋少尉必须准时返回航校报到,一刻不得延误。??” 吴道时闻言,冷硬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露出一丝满意的冰冷神色。 “很好。”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让他离令仪远一点。北平不是他纵情恣意的地方,??我更不想看见什么日久生情的麻烦事。??” 这句话,他说得清晰而冰冷,仿佛在陈述一项早已定下的策略,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窗外的引擎声终于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寒冷的空气中,办公室重归令人压抑的寂静。 吴道时的注意力没有丝毫留恋,立刻回到了更重要的事务上。他抬手,指尖精准地敲了敲地图上冀东某处:“这里的异常兵力调动,情报确认等级提升至‘甲等’。立刻重新拟订电文,直发戴老板??,重点突出其与平津地区‘社会活跃分子’的潜在联动风险,措辞需更具警示性与紧迫性。” “是!”陈旻立刻凛然应道,毫不犹豫地转身,快步走向门口。 吴道时独自站在巨大的地图前,晦暗的光线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死在那些代表危机与阴谋的符号之上。 天空中的那场短暂闹剧,于他而言,不过是一段需要立刻掐灭的不稳定火星。 他厌恶宋华卓的靠近,嫉妒他能轻易带给她欢笑与冒险,更恐惧那万分之一可能发生的意外。而这一切,最终都化作了更冰冷的算计和更决绝的隔离。 保护她的最好方式,就是将她牢牢控制在自己的视线之内,隔绝一切可能的危险与……情感纠葛。哪怕这危险,源于他自己内心深处那无法言说、也不该存在的、汹涌澎湃的熔岩。 069南苑再访婉清送暖鸿雁初约珮诉衷肠 自南苑初识归来,林婉清的心仿佛被那群翱翔于蓝天的雄鹰和其中那道洒脱不羁的身影给牢牢拴住了。不过隔了两日,她便按捺不住心思,寻了个由头,拉着吴灼又往南苑跑。 “灼灼,好灼灼,你就再陪我去一趟嘛!”车上,林婉清摇晃着吴灼的胳膊,软语央求,“我特意让厨房王妈做了好些玫瑰酥和豌豆黄,还有她最拿手的酱牛肉,带去给宋少尉和他的兄弟们尝尝鲜。咱们上次空手去,多不好意思呀!” 吴灼看着她精心准备的几个食盒,又见她眉眼间藏不住的雀跃与期待,哪里会不明白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心下好笑,却也依了她。她自己心底深处,也未尝没有一丝模糊的期待,想再去感受一下那片天地不同于深宅大院的气息。 再到南苑,门口的卫兵见是之前宋华卓带来的两位小姐,简单询问后便放行了。今日天气不如上次晴好,天空带着些薄薄的灰云,训练场上依旧是一片热火朝天。 她们到时,宋华卓和李珮等人刚结束一轮空中格斗训练,正从停机坪走回休息区,几人边走边比划着讨论刚才的战术动作,额上还带着汗珠。刘粹刚嗓门最大,正嚷嚷着刚才一个动作的得失;乐以琴偶尔插一句,言简意赅;梁添成憨笑着点头;??赵启明??则安静地走在稍外侧,手里拿着风镜,默默听着,神色平静;而??孙宏远则落在最后,正低头在一个小本子上飞快地记录着什么,嘴里还无声地念念有词,似乎在进行某种数据复盘。 “宋云笙!”林婉清远远便挥手,声音清脆如黄莺出谷。 众人闻声回头。宋华卓见到她们,眼中掠过一丝惊喜,快步迎了上来:“令仪,婉清,你们怎么来了?” 李珮跟在宋华卓身后,目光一下子就捕捉到了那个提着食盒、笑靥如花的明媚少女。他眼中立刻染上笑意,脚步也不自觉地加快了几分。 林婉清将食盒往前一递,笑吟吟道:“喏,给你们送好吃的来啦!慰劳慰劳咱们的空中英雄!” 刘粹刚第一个凑上来,深吸一口气:“嚯!真香!林小姐,你可太客气了!咱们这儿伙食虽管饱,可缺的就是这精细味儿!”说着就要伸手去接。 乐以琴和梁添成也笑着围过来道谢。??赵启明也停下脚步,朝两位女士微微颔首致意,??孙宏远??被这边的动静惊动,抬起头,扶了扶眼镜,看清来人后,脸上露出一丝腼腆的笑意,也合上本子走了过来。 林婉清却故意将食盒往后一缩,眼神瞟向李珮,下巴微扬:“且慢!得先让咱们的‘小诸葛’李长官验验货,看合不合格!” 李珮被她点名,不由失笑,走上前来,极其自然地接过她手中那个看起来最精致的食盒,煞有介事地打开看了看,还凑近闻了闻,然后对众人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嗯,品相上乘,香气纯正,初步判定为‘优质补给’。兄弟们,可以接收!” 众人哄笑起来,气氛顿时轻松热闹。林婉清被他逗得咯咯直笑,脸颊飞起红晕。 大家就在休息区的长凳上坐下,分享点心。林婉清活泼地给大家分食,嘴里不停地说着这点心是怎么做的,哪样是王妈的拿手绝活。她的开朗感染了几乎所有人。刘粹刚吃得最欢实,乐以琴也比平时多吃了两块豌豆黄,梁添成憨厚地笑着道谢。??赵启明???? 接过点心,礼貌地道了谢,安静地吃着,目光偶尔扫过谈笑的众人,依旧像是个安静的观察者。??孙宏远 则拿着块玫瑰酥,若有所思地看着,忽然冒出一句:“糖油配比似乎比食堂的糕点优化了百分之十五左右,口感更酥松,或许可以建议后勤参考……”声音不大,但旁边的梁添成听见了,忍不住捅了他一下,他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推推眼镜,低头吃了起来。 林婉清边吃边俏皮地眨眨眼,故意瞟了一眼旁边的宋华卓。 宋华卓一看到林婉清那笑容,心里就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他赶紧咳嗽一声,试图转移话题:“咳,婉清,喝点什么?我去给你拿…” “不急不急!”林婉清摆摆手,笑容越发灿烂。 宋华卓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在桌子底下偷偷踢了林婉清一下,用眼神警告她:??不许说! 林婉清假装没感觉到,反而清了清嗓子,脸上露出一种“我要分享一个惊天大秘密”的兴奋表情,对着李珮,声音却足以让整桌人都听到: “李长官,我跟你说哦!你绝对想象不到,咱们英明神武的宋华卓宋少尉,前几天圣诞舞会上,干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大事!” 桌上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好奇地投了过来,连一向没什么表情的乐以琴都抬起了眼。??坐在稍远处的赵启和埋头于笔记本的孙宏远也停下了笔,扶了扶眼镜,好奇地望向这边。 宋华卓的脸“唰”一下就红了,伸手想去捂林婉清的嘴:“林婉清!你敢说!” 刘粹刚立刻兴奋地按住宋华卓:“哎哎哎!云笙!别打岔!让林小姐说!什么大事?” 林婉灵巧地躲开宋华卓的手,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清了清嗓子,脸上露出那种“本小姐要开讲了”的兴奋表情,还特意站起身,好让自己的“表演”更有舞台感。 “咳咳!”她先煞有介事地环视一圈,吊足胃口,然后目光落在李珮身上,仿佛他是最重要的听众,“李长官,诸位哥哥们,你们是没亲眼看见呐!那天晚上,咱们的宋少尉,可真是……威风凛凛,霸气侧漏,光芒万丈啊!” 宋华卓以手覆面,发出绝望的呻吟:“婉清……求你了……” 林婉清才不理他,立刻进入角色,开始她的“精彩回放”。 她先是模仿着台上“朱丽叶”和“罗密欧”生死离别的悲情戏码,做出一副哀婉欲绝的样子,然后猛地一顿,眼睛瞪得溜圆,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压低了声音,用一种极具戏剧张力的语气说道: “就在全场观众都沉浸在悲伤之中,为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心碎不已、掌声雷动的时候!说时迟那时快!”她突然拔高音调,同时右手猛地向前一指,仿佛指向某个看不见的舞台! “只见观众席前排,‘唰’!一道笔挺的军装身影,如同闪电一般,‘噌’地一下就站了起来!那动作,比他的霍克三起飞还利索!”她模仿着宋华卓当时猛然起身的动作,身体绷得笔直,脸上做出震惊和愤怒交织的表情。 刘粹刚等人立刻被带入情境,屏住呼吸。 “然后!”林婉清语速加快,手脚并用比划着,“他根本不管前面还有没有座位,有没有人!几步就冲到了台前!哎呀,咱们的舞台可不矮啊!可他呢?”她做出一个轻盈跳跃的动作,落地时还故意跺了跺脚,模仿军靴踏在舞台上的声音,“‘咚’!一下就利落地跃上来了!那叫一个身手矫健!不愧是天之骄子!” 李珮嘴角的笑意加深,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活灵活现的表演。 “他上了台,根本看都不看别人!”林婉清继续演,她此刻仿佛化身宋华卓,目光炯炯,带着一种“挡我者死”的气势,大步流星地在原地走了几步,然后猛地停住,伸出手,做出一把紧紧抓住什么的动作,力道之大,让她自己都龇牙咧嘴了一下,“直奔着他的目标就去了!一把就死死攥住了‘朱丽叶’——也就是可怜的我——的手腕!哎哟喂,宋少尉,您当时手劲可真不小!我现在想想还觉得疼呢!”她揉着自己的手腕,冲宋华卓抱怨道。 宋华卓:“……” “然后呐!”林婉清的表情变得极其丰富,她模仿宋华卓当时的样子,微微俯身,凝视着虚空,仿佛在看着面具后的“朱丽叶”,眼神那叫一个灼热、深情、又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接着,她猛地直起身,转过身,昂首挺胸,一手还保持着“抓住朱丽叶”的动作,另一只手豪迈地一挥,声音陡然拔高,模仿着宋华卓那洪亮、铿锵、带着军人特有底气的嗓音,几乎是在喊: “??诸位!演得精彩绝伦!??”她先肯定一句,然后嘴角勾起一抹混合着得意、骄傲和极度占有欲的笑容,手臂一伸,将虚拟的“朱丽叶”往自己身边猛地一揽,声音再次提高八度,响彻整个俱乐部,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 “??但——这——位——朱——丽——叶——是——我——的——!??” 她喊完这句,还保持着那个宣告的姿势,下巴扬得高高的,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霸气模样。 “噗——哈哈哈!” “我的妈呀!” “哎哟喂!” 刘粹刚第一个爆笑出声,直接从椅子上滑了下去!梁添成拍着大腿狂笑!连乐以琴都忍不住别过脸,肩膀剧烈抖动!??赵启明??抬手掩唇,清晰地咳嗽了一声,掩饰笑意。??孙宏远??飞快地在本子上记着:“…公开宣告行为… 占有欲的极端外在表现… 社会性风险极高…” 李珮终于也忍不住,低笑出声,摇着头看向旁边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的宋华卓:“云笙… 你这… 战场态势感知和目标识别能力… 看来需要专项加练了。” 林婉清看到大家反应热烈,更加来劲了,她恢复自己的表情,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又兴奋莫名地说:“你们是没看到台下当时的反应!先是死一样的寂静!所有人都惊呆了!傻掉了!然后……然后就炸锅了!我的天呐!惊呼声、尖叫声、口哨声、掌声……差点把礼堂的屋顶都给掀了!” 她模仿着台下女生尖叫的样子:“‘天哪!太帅了!太男人了!’‘是宋华卓!是那个飞行英雄!’‘当众抢亲啊!太浪漫了!’”她学得惟妙惟肖,引得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然后呢然后呢?”刘粹刚爬起来,迫不及待地追问,“后来怎么样了?你怎么就笑场了?” “后来?”林婉清眼睛亮得惊人,“后来咱们宋少尉看我‘挣扎’得厉害,‘哭’得‘伤心’,还以为我是被吓到了、委屈了!他把我护在身后,对着空气继续放狠话:‘别怕!令仪!有我在这!我看谁敢再……’” 她说到这儿,自己先憋不住了,噗嗤一下笑出来:“他这话还没说完呢!我是实在憋不住了!一想到他这么霸气侧漏地护着的人根本不是他的令仪,而是我林婉清!一想到他以为的‘情敌’罗密欧才是他的正牌未婚妻!我就……哈哈哈哈哈哈!” 她直接笑弯了腰,模仿着自己当时在台上笑得浑身瘫软、蹲下去的样子:“哈哈哈……我就彻底破功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肚子疼得直抽抽!我一边笑一边指着他真正的‘朱丽叶’——旁边那位戴着罗密欧面具的吴灼同学,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哈哈哈……宋、宋公子……你搞错了……你的朱丽叶……哦不不不……你的罗密欧在那呢!!’” 她学着当时自己那癫狂的状态,演得淋漓尽致。 俱乐部里再次爆发出震天的笑声。 “再后来呢?”梁添成擦着笑出的眼泪问。 “再后来?”林婉清好不容易止住笑,叉着腰,看着宋华卓,“再后来,咱们宋少尉就彻底石化啦!像被雷劈了一样!整个人都傻掉了!哈哈哈!等令仪把罗密欧面具一摘……啧啧啧,他那表情……哈哈哈,我能笑一辈子!” 林婉清笑着躲到吴灼身后,探出脑袋继续补刀:“还没完呢!他后来发现认错人了,你们猜他怎么着?他居然又冲过去,一把拉住令仪,对着全场宣布:‘那这位总没错了吧?这是我的罗密欧!’哈哈哈!” “噗哈哈哈——!” “罗密欧?!” “宋云笙你要笑死我继承我的飞行津贴吗?!” 整个俱乐部都回荡着这群年轻飞行员们毫无形象、捶胸顿足的爆笑声,引得其他角落的人都好奇地望过来。 赵启明也忍不住笑得肩膀微颤,孙宏远则一边笑一边还在本子上写着:“…二次误判… 应激反应下的决策逻辑…” 宋华卓终于忍无可忍,抬起头,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哀嚎道:“林婉清!你……你真是我的克星!” 林婉清得意洋洋地坐回座位,拿起汽水瓶喝了一大口,冲李珮扬扬眉毛:“怎么样,李长官,我这现场还原得还行吧?” 李珮看着她因为兴奋和大笑而泛着红晕的脸颊和弯弯的眉眼,笑着点了点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和欣赏:“绘声绘色,身临其境。林小姐不去说书,真是屈才了。” “那是!”林婉清毫不谦虚地接受了“夸奖”。 “还有还有,这个故事还有第二场” 所有人又立刻都忍住笑等着她继续。 “后来不是假面舞会嘛!我和令仪玩反串,我穿了罗密欧的衣服,令仪穿了朱丽叶的裙子,都戴着面具!” 她故意停顿一下,吊足大家胃口。刘粹刚等人已经瞪大了眼睛,满脸期待。 “然后呢!咱们的宋少尉,眼神那叫一个‘好’啊!”林婉清加重语气,模仿着宋华卓当时的样子,昂首挺胸,做出一副自信满满的表情,“他??一眼??就‘认出了’他的未婚妻!” 她猛地指向自己:“他冲过来,再次抓住了?我??!嘴里还特别深情地喊:‘令仪!我就知道是你!穿男装玩反串?亏你想得出来!’” “噗——!”刘粹刚第一个没忍住,刚喝进嘴的汽水喷了出来! 梁添成张大了嘴巴,一脸难以置信。 连乐以琴的嘴角都控制不住地抽动了一下。 赵启明则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喃喃低语:“…视觉识别系统在复杂伪装环境下出现误判的概率… 这倒是个值得记录的案例…” 李珮微微一怔,随即眼中迅速闪过极大的讶异和兴味,看向旁边已经恨不得把脸埋进桌子底下的宋华卓,唇角难以抑制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大的弧度。 “然后呢然后呢?!”刘粹刚捶着桌子催促,笑得直抽气。 “然后?”林婉清更加来劲了,绘声绘色地继续,“然后他就拉着我跳了一支舞!还非要带我跳女步!跳就跳吧,他还…” 她故意又停顿,看着宋华卓绝望的表情,慢悠悠地说:“他还看到那边真正的令仪在和别人跳舞,他莫名其妙的就开始吃醋!特别不爽地跟我说:‘令仪你看那边!那个穿朱丽叶衣服的,跳得还挺投入嘛!跟她跳那男的,装模作样的,看着就没劲!肯定心思不明!’” “哈哈哈哈哈哈!!”刘粹刚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整个人从椅子上滑下去,蹲在地上捶地狂笑,“哎哟我不行了!哈哈哈!云笙!你吃你自家媳妇儿的醋?!还当着人家面骂?!哈哈哈!” 梁添成也笑得东倒西歪,用力拍着宋华卓的后背:“云笙!你小子… 哈哈哈… 人才啊!” 乐以琴肩膀剧烈抖动,别过脸去,忍笑忍得十分辛苦。 赵启明摇着头,看向宋华卓的眼神里带着几分同情和更多的趣味。孙宏远已经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嘴里念念有词:“…情绪波动导致认知偏差… 嫉妒情绪对判断力的显着影响… 样本数据极具参考价值…” 李珮终于也忍不住,低笑出声,他摇着头,看着脑袋几乎要磕到桌面的宋华卓,语气带着难得的、明显的调侃:“云笙… 你这… ‘敌我识别系统’,看来需要回厂检修一下了。” 这话一出,更是引爆了全场! “哈哈哈!检修!必须大修!”刘粹刚爬起来,擦着笑出来的眼泪,“还得是李珮!一语中的!哈哈哈!” 宋华卓猛地抬起头,脸红得像要滴血,哀嚎道:“李珮!怎么连你也…!林婉清!我跟你拼了!”他作势要起来抓林婉清。 林婉清躲到李珮和吴灼身后,看着眼前笑成一团的众人,掐着腰得意洋洋。 李珮一边笑,一边摇着头,目光掠过笑得花枝乱颤的林婉清,又看看窘得恨不得钻地的宋华卓,他唇角噙着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带着一种洞悉和淡淡的玩味。 宋华卓彻底放弃了挣扎,瘫在椅子上,用手盖住眼睛,发出绝望的呻吟:“…完了… 我一世英名… 全毁了… 林婉清,我一世英名算是栽你手里了…” 林婉清从吴灼身后走出来:“哼!让你以后再吹嘘自己眼力好!宋少尉,这个教训够深刻了吧?” 刘粹刚笑够了,搂住宋华卓的脖子:“云笙,没事!哥们儿挺你!虽然…哈哈哈… 虽然这事确实能笑到咱们退役!哈哈哈!” 俱乐部里的空气都充满了笑声。几日后宋华卓的“光荣事迹”以惊人的速度在南苑传开,彻底成为了南苑经久不衰的经典笑料。当然,那是后话。 李珮此时正坐在林婉清旁边,吃着她带来的小食,一直含笑看着她,偶尔与她低语几句,逗得她不时掩嘴轻笑。 说笑间,李珮状似无意地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远处还在进行的训练,忽然对林婉清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遗憾与认真:“林小姐,南苑这边地处偏僻,你来一趟实在不容易。眼看这天色,说不定一会儿还有训练科目,你们待久了也不安全。” 林婉清正说得高兴,闻言笑容淡了些,眼中流露出一丝失落:“哦……是啊,是该回去了。” 李珮看着她瞬间低落的小脸,话锋一转,声音放得更低了些,带着一种真诚的提议:“你看这样好不好?以后你若想知道我们这里的趣事,或者……想给我们捎点‘补给’,”他指了指空了的食盒,眼中闪着狡黠的光,“不如我们??通信??吧?” 林婉清猛地抬起头,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通信?” “对。”李珮点点头,笑容爽朗而坦率,“我告诉你咱们又打了什么‘胜仗’(训练成绩),粹刚又闹了什么笑话,添成又修好了什么‘老古董’……你呢,就给我们讲讲城里的新鲜事,贝满女中又有什么趣闻。这样既省了你奔波,咱们也能常通音讯,岂不两全其美?” 他的理由冠冕堂皇,仿佛纯粹是为了方便联系和分享趣事,但那双含笑的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却让林婉清的心跳骤然加速。 “真…真的可以吗?”她按捺住内心的狂喜,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你们训练那么忙……” “再忙,写信的时间总是有的。”李珮语气笃定,带着飞行员的自信,“就当是战斗间隙的放松了。怎么样,林小姐,愿意做我们的‘特约通讯员’吗?” “愿意!当然愿意!”林婉清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应了下来,脸颊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她随即想起矜持,稍稍收敛了一下兴奋的神色,轻咳一声:“嗯…我是说,这个主意很好,我很乐意。” 一旁的刘粹刚听见,立刻起哄:“哟!通信?珮哥,你这可是搞特殊化啊!怎么就只邀请林小姐做通讯员?我们也需要关怀啊!” 李珮笑骂着推了他一把:“去你的!你想通信,自己找门路去!林小姐这是热心支援我们全体!” ??赵启明在一旁听着,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孙宏远??则又摸出了他的小本子,嘀咕着:“长期通信…频率与内容…或许可建立模型分析其对士气与外部信息获取效率的影响…” 众人又是一阵善意的哄笑。 又坐了一会儿,宋华卓看了看表,确实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他起身对吴灼道:“令仪,我送你们出去。” 李珮也站起身,对林婉清笑道:“通讯员同志,那就……书信联系了?”他伸出手。 林婉清红着脸,飞快地与他击了一下掌:“一言为定!”触碰到他温热手掌的一刹那,她感觉一股电流窜遍全身,赶紧低下头,掩饰自己的慌乱。 回程的车上,林婉清彻底陷入了兴奋与幻想之中。她抱着吴灼的胳膊,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灼灼!你听到没有!他要跟我长期通信!天啊!我该写什么好呢?第一封信该怎么开头?你说他会很快回信吗?……” 吴灼看着她完全沉浸在喜悦中的模样,忍俊不禁。 林婉清摇头晃脑,“哎呀,我得赶紧回去挑信纸!要用带香味的那种!还有钢笔……” ****** 元旦过去的几日后,北平前门火车站的月台上,空气中弥漫着煤烟与离愁混合的冰冷味道。 南下的军列即将启程,月台上挤满了送行的人群和整装待发的军人。宋华卓、刘粹刚、乐以琴??一身笔挺的空军军官制服。李珮、梁添成、??赵启明和孙宏远站在稍后一步,他们的任务不同,仍需留守北平南苑。 吴灼和林婉清站在另一侧。吴灼穿着件浅碧色的锦缎旗袍,外罩一件雪白的狐裘滚边斗篷,林婉清一身火狐色的洋装大衣站在她身侧。 正式的告别似乎已经结束。 几个人沉默地点头,目光坚毅。 刘粹刚、乐以琴率先转身,大步流星地先上了车。 梁添成憨厚地上前,对宋华卓道:“云笙兄,一路顺风!南苑这边,有我们呢,放心!” 赵启明和孙宏远也上前一步,都没有说话,只是向宋华卓伸出手,用力地握了一下。 月台边只剩下即将登车的宋华卓和吴灼。 林婉清,李珮、梁添成、??赵启明和孙宏远,把空间留给了两人。 月台上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蒸汽机车头发出的沉重喘息声。 宋华卓深吸一口气,走到吴灼面前。两人相对而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令仪……”他开口,声音因紧绷而显得有些沙哑,“我此去笕桥,归期未定。北平日后局势恐更加复杂,你万事小心。”他的目光贪婪地流连在她脸上,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心里。 吴灼抬起眼帘,轻轻点了点头:“嗯。你也是,一切以安全为重。” 短暂的沉默,比喧嚣更令人窒息。 宋华卓忽然上前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吴灼能感受到他呼吸的热气,能闻到他军装上淡淡的樟脑与机油混合的气息。他低下头,目光如炬,牢牢锁住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深藏的渴望:“记得给我写信,还有,??五月十九日我来接你。??” 吴灼微微一怔。 宋华卓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语气变得更加坚定,几乎是一字一顿:“这是我们的日子。在北平,好好的,??等我回来??。” 吴灼这几日差点都忘记订婚这事了,被他一提起,心脏仿佛又停跳了一瞬,她咬住下唇,“平安回来。” 就在这时,汽笛发出一声尖锐的长鸣,列车即将启动。 宋华卓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踏上列车踏板。 车窗很快被推开,三个人的脸出现在窗口,对着月台众人挥手。 列车缓缓启动,越来越快,最终消失在灰蒙蒙的远方,只留下空荡荡的铁轨和弥漫的烟尘。 林婉清是个情感丰富的女孩,她抹了抹眼泪:“他们……就这么走了……” 李珮看着远去的列车:“他们是去接受更重要的任务。我们留在北平,也有我们要守护的东西。” 吴灼缓缓收回目光:“我们回去吧。” 离愁别绪与青春的承诺、沉重的责任,交织在这乱世的车站,复杂而悠长。 070赠剑暗夜指前路琢玉深心付谁言 午后的阳光透过廊柱,在红漆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墨痕社的例行活动刚结束,学生们三三两两地从活动室走出来。沉墨舟正站在廊下,与刚走出来的苏静文低声交谈着几句关于一篇古文注解的细节。 林婉清跟在吴灼身后,正笑嘻嘻地和另一个社员说着什么,活泼得像只春日里的雀鸟。 这时,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传来。顾兰因沿着走廊翩然走来,她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旗袍,臂弯里依旧搭着几份剧本,气质温婉中带着一丝干练。 她看到廊下的几人,眼睛微微一亮,唇角扬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笑容,径直走了过来。 “沉先生,吴同学,林同学。”她声音柔和地打招呼,目光在三人身上流转,最后定格在沉墨舟身上。 沉墨舟闻声抬起头,见到是顾兰因,微微颔首:“顾先生。” 吴灼和林婉清也礼貌地问好:“顾先生。” 顾兰因笑吟吟地看向林婉清,语气亲切又带着几分正式的郑重:“婉清同学,正好遇到你。上次跟你说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了?” 林婉清眼睛一亮,立刻点头,声音清脆:“顾先生,我考虑好了!我愿意加入戏剧社!” “太好了!”顾兰因脸上绽开欣喜的笑容,她上前一步,很是自然地轻轻握住林婉清的手,语气热络,“欢迎你!婉清!戏剧社非常需要你这样有灵性、有表现力的同学!我相信,下学期的新剧,一定会因为你的加入而更加精彩!” 她这番姿态和话语,丝毫没有避讳一旁的沉墨舟和墨痕社的其他同学,俨然一副??公开宣布“挖人成功”??的架势。 周围几个还没走远的墨痕社社员都好奇地放慢了脚步,看了过来。沉先生还在场呢,戏剧社的顾先生这就来“抢人”了? 沉墨舟静静地站在一旁,目光平静地看着顾兰因和林婉清。 顾兰因仿佛这才注意到沉墨舟似的,转过头看向他,笑容依旧温婉得体,语气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熟人间的玩笑意味:“沉先生,您不会怪我当着您的面,挖走了您墨痕社的一位得力干将吧?” 她这话说得轻松,却让周围的空气微微凝滞了一下。几个学生都屏息看着沉先生会如何回应。 沉墨舟推了推眼镜:“顾先生言重了,学生根据兴趣与发展选择社团,本是常事。婉清同学在文学赏析与情感表达上确有天赋,若能于戏剧舞台上一展所长,亦是美事。” 顾兰因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她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回答。她向前略凑近半步,距离拿捏在既显得熟稔又不失礼节的程度上,用比刚才稍微低一些、但依旧能让近处几人隐约听到的音量,含笑低声对沉墨舟说道: “沉先生大气。不过您放心——”她眼风几不可察地、极其自然地扫了一眼旁边正安静站立、目光落在窗外不知在想什么的吴灼,唇角弯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狡黠与真诚混杂的调侃,“??你们墨痕社真正最有价值的那颗‘明珠’,心思剔透,沉静如玉,志存高远… 我可是看得分明,深知其重,无论如何也是挖不走的。您且放宽心。??” 她不着痕迹的揶揄着沉墨舟。 沉墨舟镜片后的眸光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他面色依旧平静,只是下颌线似乎微微绷紧了一瞬。他目光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语气平淡地应了一句:“顾先生说笑了。” 顾兰因得到了她想要的反应,见好就收,脸上重新绽开温婉大方的笑容,转而对着林婉清道:“那婉清,下周戏剧社活动,记得准时来哦!” “好的!顾先生!”林婉清兴奋地点头。 顾兰因这番“高调挖人”兼“精准打趣”,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墨痕社的廊下漾开了一圈微妙的涟漪。她成功地带走了林婉清,也如愿地在沉墨舟那波澜不惊的面具上,看到了一丝极细微的、因被人道破心思而产生的波动。 ***** 寒冬的午后,稀薄的阳光给北平城罩上一层淡金色的冷晖。吴灼穿过贝满女中安静的校园,走向戏剧社的排练室。林婉清和她约好来看他们社《玩偶之家》的排练。 排练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隐约的谈笑声。吴灼轻轻推开门,温暖的气息夹杂着淡淡的颜料和旧木料的味道扑面而来。 室内,林婉清正站在一面落地镜前,比划着某个戏剧动作,脸上洋溢着兴奋的光彩。戏剧社的指导老师顾兰因站在她身旁,穿着一身便于活动的靛蓝色工装裙,袖口沾着些许颜料,正含笑指点着。 而靠近窗边的位置,沉墨舟侧对着门口,穿着一件半旧的青色细布长衫,身姿清癯。 吴灼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沉先生也在。 她敛息走进,先向顾兰因微微躬身:“顾先生。”随即转向窗边,与闻声看过来的沉墨舟视线相接,同样躬身,语气恭敬却带着刻意维持的距离感:“沉先生。” 沉墨舟微微颔首,声音温和却保持距离:“吴同学。”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极短的一瞬。 顾兰因也转身笑着点头。 为掩饰那丝不易察觉的局促,吴灼的目光扫过身旁旧书桌,指尖无意识地拂过书脊,拿起一本装帧朴素的册子——《新思潮》。 她原本只想随手翻翻,然而,当粗糙的纸页展开,里面密集而锐利的文字却猛地撞入她的眼帘: “……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运动的……” “……矛盾是普遍存在的,推动事物发展……” “……劳动创造世界,劳动者是历史的主人……” “……阶级压迫是万恶之源,只有无产阶级联合起来,推翻剥削制度,才能获得真正的解放!” 这些拗口而陌生的词汇,组合成一种她从未接触过的、冰冷坚硬却又蕴含巨大冲击力的逻辑体系!它们像一把沉重的钥匙,猛地撬动了她那被痛苦、迷茫和绝望层层冰封的心门! 所有纠缠在她心头的不解和困惑,仿佛突然被一道强光照射,显露出令人心惊的脉络和根源! 她的呼吸微微一滞,全部心神瞬间被攫住,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捏皱了书页的一角。 就在这时,沉墨舟温和的声音响起,他自然地走近一步,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书页上:“吴同学是对这类哲学思辨感兴趣?”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精准的电流。吴灼微微一怔,抬起眼帘。 四目相对的刹那,一种奇异的场域悄然形成。周遭的空气仿佛变得粘稠而清晰,将两人包裹其中。光线透过窗棂,在他金丝眼镜的镜片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芒。他站得并不近,保持着合宜距离,但他的存在感却以一种不容忽视的方式笼罩着她。 吴灼感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的声音,他此刻专注的神情,让她不由自主地闪回——??圣诞夜他沉稳的引领,废墟旁他坚实的怀抱…更清晰地,是天文台上那些只有他们两人的夜晚,他低沉的声音在静谧中流淌,为她讲解星轨、密码、乃至人心…那份专注与此刻如出一辙。 “这并非简单的思潮,”他开始了讲解,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词都仿佛经过精心斟酌,带着一种将她重新拉回那个私密授课空间的魔力。??“这是??马克思主义??的哲学根基——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它试图揭示的,是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是??无产阶级??为何是、以及如何成为旧制度的掘墓人与新世界的创造者。” 他的讲解??直指核心,触及本质??,语气中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布道般的深沉力量。 “譬如这‘物质’与‘运动’,”他目光更深邃了些,仿佛又回到了天文台,只对着她一人授课,“它宣告了上帝与一切永恒不变的‘本质’的死亡。万物皆流变,皆在矛盾中运动发展。??人,并非先验的存在,而是在具体的历史关系、特别是阶级与生产关系中,不断被塑造,同时也塑造自身与世界。??” 他的话触及了人的境况本身,却用了更宏大、更革命性的框架。 他谈到“异化”,谈到在资本主义制度下,??无产阶级??的劳动如何与其创造物分离,如何反过来压迫自身,使人背离其自由自觉的类本质。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对劳动者处境的深刻剖析与同情。 “…故而,??马克思主义??认为,??无产阶级??的解放并非简单的政权更迭,而是??人重新占有自己本质力量的过程,是‘否定之否定’后向自由王国的飞跃…??”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从书页上抬起,??深深地望入她眼中??,那眼神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只有他们两人的天文台,“…这过程必然伴随对旧有阶级结构的彻底否定,包括否定其中被异化的自我。这是一个…需要巨大勇气与清醒认知的、凤凰涅槃般的历程。” 他完全沉浸在了这思想的对谈中,不自觉地越讲越深,越讲越具体,仿佛眼前只有她一个学生,而这里就是他们的天文台。 就在他话语稍顿的间隙,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一种被思想激发的急切,也带着一丝仿佛回到天文台提问时的专注: “先生…若按此说,这‘否定’与‘飞跃’,对于出身并非…并非??无产阶级??的人而言,是否意味着一种更痛苦、更彻底的…自我瓦解与背叛?甚至…需要亲手砸碎自己出身阶级所赋予的一切,包括…部分的情感与认同?”她的问题直指存在层面的阶级背叛与自我重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那是对自身阶级出身、对家族、对过往认知最深刻的质疑与痛苦。 她问完,才惊觉问题的深度与逾越,脸颊微热,眼神却依旧紧紧望着他,如同在天文台等待他解答一道难解的星图。 沉墨舟的目光因为她这个??触及阶级本质与个人存在??的提问而??骤然亮起??。他看到她眼中那不只是求知,更是对自身存在进行哲学与阶级双重拷问的亮光。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充满了思想的重量与一种深切的理解。 “问得极其深刻,直指核心。”他缓缓开口,声音比方才更加低沉,带着一种思想上的激赏与近乎温柔的引导,“??确是如此。真正的阶级觉醒,对于非无产阶级出身者,往往伴随更剧烈的痛苦与更决绝的断裂。?? 这如同一次灵魂层面的‘弑父’,不仅要否定外部的压迫结构,更要亲手斩断内化于心的、与旧阶级的情感脐带与价值认同。这‘背叛’,实则是…对更广大被压迫阶级的忠诚,是对人类更高正义的皈依。” 他的回应没有停留在安慰,而是肯定了这种哲学与阶级层面的“断裂”的必要性与艰巨性,并赋予了它崇高的意义。 吴灼被这直接而深刻的回应震撼了。她下意识地追问,仿佛完全回到了天文台那种忘我的求知状态:“那…这是否意味着,个人情感的痛苦与失落,在这宏大的??无产阶级??解放事业面前,必须被…搁置,乃至牺牲?” 这个问题让沉墨舟真正地动容了。他看着她,仿佛看到了那个在天文台上孜孜不倦追问终极问题的女孩。金丝眼镜后的眸光锐利而明亮,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非为牺牲,而是升华。??”他的回答沉重而充满力量,“??马克思主义??从未否定个体的情感与价值,而是将其置于更广阔的历史进程中去理解与实现。个人的痛苦若能与阶级的命运相连,便不再是孤立的苦难,而汇入了追求普遍解放的洪流,从而获得了超越个体意义的…永恒性。”他引用了《共产党宣言》的结语,“??‘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 这新世界,也包含了所有个体情感与价值得以真正实现的新土壤。” 他们之间,那层无形的、由身份与刻意维持的距离垒起的界碑,在这思想碰撞的激流中,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两人都仿佛忘记了周遭的环境,沉浸在一种纯粹的、对根本问题的探索之中。空气里流淌的不再是师生问答,而是两个思考者之间悄然建立的、珍贵的、??仿佛重回天文台的??默契。 林婉清和顾兰因站在一旁,早已停止了交谈。她们相视一眼,顾兰因眼中充满了??惊讶与由衷的赞赏??,她轻轻摇头示意林婉清不要打扰。 沉墨舟看着吴灼眼中那因思想碰撞而燃起的灼灼光芒,看着她微微张开的唇瓣似乎还想追问什么。他心中那份师者的引导欲与一种更深层次的思想上的伴侣感交织在一起。 他几乎是自然而然地,用一种吟诵诗句般的、极富感染力的语调,为这场深刻的思想对话作结,也将它升华至一个更诗意、更充满韧性的高度: “??故而,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吴灼的心被彻底震撼了。诗句像一道最强的光,照彻了她被理论冲击和存在拷问的心扉。她望着他,忘了移开视线,眼神复杂,里面充满了思想的激荡、深刻的共鸣、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重回天文台深夜独处时的??思想上的亲近感。 空气仿佛凝固了。?? 两人之间那旁人无法介入的场域达到了顶峰。他们之间流动的,早已超越了简单的师生问答,而是一种基于深刻理解与灵魂共振的、无声的对话。 最终,是吴灼先从那强烈的共鸣中缓缓回过神来。她微微吸了一口气:“谢谢先生…与您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学生深受启发。” 然后,她转向顾兰因:“顾先生,您对这类思潮的研究,是否也有不同的视角?” 顾兰因笑着接过话头,气氛重新变得流动起来。 然而,方才那短暂却极其深刻的交流,那在思想深处悄然重建的、??宛如天文台时光??的默契与张力,以及那两句诗的余韵,却已如同种子,落入心田最深处,静待破土而出的时刻。吴灼认真听着,但心底那份因某人带来的思想风暴而引起的震撼与亲近感,远未停息。 ****** 排练室的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吴灼和林婉清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室内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混合着咖啡与旧木架的味道。 顾兰因步履轻盈地走到窗边,目光掠过窗外那两个渐渐融入冬日薄暮的纤细身影,最终落在了静立原地的沉墨舟身上。 他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侧身对着她,目光似乎投向窗外遥远的某一点,又似乎只是沉浸在自身的思绪里。金丝眼镜后的眸光被镜片遮掩,看不真切。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他清癯的侧脸和那件半旧的青色长衫上投下淡淡的、明暗交错的光影,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尊沉默的、带着些许孤寂感的雕塑。 顾兰因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她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寂静:“墨舟,”她唤道,语气熟稔而自然,“你方才…与她讲得很深。” 沉墨舟闻声,目光迎向顾兰因,脸上的神情已恢复了一贯的平和淡然,只是那平和之下,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曾完全敛去的、深邃的余绪。 “见她有些困惑,便多说了几句。”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寻常的课后答疑。 顾兰因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揶揄和更深层的洞察。“岂止是几句?”她微微偏头,眼神锐利了些许,“从辩证唯物到剩余价值,从阶级论到人的异化与解放…你几乎将《新思潮》里那些最尖锐、最核心的命题,为她抽丝剥茧,娓娓道来。那般耐心,那般…倾囊相授。”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意味深长,“我认识你这些年,鲜少见你对哪位学生有这般…倾注。” 沉墨舟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镜片后的眸光似乎有瞬间的闪烁,但他并未移开视线,只是语气依旧平淡:“她天资聪颖,能听懂。既是可造之材,多引导一些,也是为师者的本分。” “本分?”顾兰因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唇角那抹笑意更深了,却也更耐人寻味,“好一个‘本分’。只是…” 她故意拖长了语调,目光在他脸上细细巡梭,仿佛在欣赏一幅值得玩味的画作。 “只是,墨舟,”她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近乎耳语般的、却直刺人心的穿透力,“你方才看她的眼神,你为她阐释那些宏大命题时…那不自觉地放柔放缓的语调,那引经据典、生怕她有一丝误解的细致,真的,仅仅只是‘师者的本分’吗?” 沉墨舟的呼吸似乎滞了一瞬。他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画室内的空气仿佛随着顾兰因的这句话而悄然绷紧。 顾兰因并不急于得到回答,她继续缓缓说道,“你我都知道,她是一块??璞玉??。”她的语气肯定无比,“天生丽质,聪慧剔透,却又被身世与环境所困,蒙着一层沉重的尘垢与冰壳,内心藏着巨大的能量与痛苦,亟待引导,亟待…??雕琢??。” 她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沉墨舟脸上,眼神锐利如刀,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问道: “而你,沉墨舟,你知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 “你是在??打磨??她?抑或是…”她微微停顿,吐字愈发清晰有力,“…在??打造??她?” “??你,正是那琢玉之人。??” 最后这句话,如同一声惊雷,骤然在寂静的画室里炸开,余音袅袅,震得空气都仿佛在颤抖。 沉墨舟的身体猛地一震!一直维持的平静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霍然抬眼,金丝眼镜后的眸光骤然缩紧,锐利地射向顾兰因,那里面充满了震惊、被人窥破心事的猝不及防,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想辩解,想说这只是寻常的教导。但话语卡在喉咙里,面对顾兰因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任何苍白的否认都显得徒劳。 短暂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了两人。 最终,他猛地转开视线,望向窗外已然降临的沉沉暮色。 顾兰因看着他骤然紧绷的侧影和那下意识避开的视线,心中已然明了。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没有了之前的锐利,反而带上了一丝淡淡的、复杂的情绪——有关心,有提醒,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 “你不知道?”她重复道,语气柔和了些,却依旧不容回避,“那你方才为何要对她吟诵那两句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墨舟,这不仅仅是解惑,这是…??赠剑??啊。” “你将洞察黑暗的眸与追寻光明的信念一同赠予她,为她指明方向,助她劈开荆棘…这难道,不正是琢玉之人,在为美玉赋予最终的形态与灵魂吗?” 沉墨舟的背影僵硬地挺立着,一言不发。只有搭在窗棂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泄露了他内心的剧烈波动。 顾兰因走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严肃的提醒:“墨舟,璞玉虽美,琢玉的过程却必然伴随痛苦与风险。更何况眼下这时局,你这般精心打磨,将她引向那条最是艰难甚至危险的道路,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你准备好承担这‘琢玉之责’所带来的所有可能了吗?” 沉墨舟依旧沉默着,良久,他才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金丝眼镜后的眸光已然恢复了几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翻涌着惊涛骇浪的幽暗。他的脸色在暮色中显得有些苍白。 他看着顾兰因,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用一种极其复杂、混合着沉重、决然与一丝难以名状的情愫的语调,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她若真是璞玉,便不该被尘垢埋没。至于风险…兰因,这世间哪一种真正的觉醒,不伴随着风险与…痛苦?” 他没有直接回答顾兰因的问题,但他的话语,已然承认了一切。 顾兰因凝视着他,最终,再次轻轻叹了口气:“但愿你这琢玉之手,能稳得住,也能…护得住。” 说完,她不再多言,转身开始收拾桌上的杯盏,留下沉墨舟独自伫立在窗前,望着窗外彻底笼罩下来的夜色,久久无言。 琢玉之人…吗? 他缓缓闭上眼,眼前浮现的却是她聆听时专注的眉眼,提问时眼中的灼热与困惑,以及最后那句诗落下时,她眼中骤然亮起的、仿佛能穿透一切黑暗的光芒。 心底那片幽暗的海,浪潮汹涌,再也无法平息。 071堂前认子玉为凭灯下锢情泪作缚 民国??二十??年腊月二十三,小年夜。北风卷着细雪,给偌大的什锦花园披上了一层素裹银装。 什锦花园张灯结彩。大红的灯笼映着未化的残雪,空气里浮动着炮竹硝烟与炖肉蒸糕的暖香。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张佩如穿着簇新的绛紫色团花袄,正含笑看着吴灼将一枚嵌着红玛瑙的银簪别在她发髻上。 “我们灼灼的手真巧。”张佩如抚了抚鬓角,眼角的细纹里漾着难得的暖意。 吴灼抿唇一笑,正要说话,眼角余光瞥见暖阁门口一个小小的身影,正端着茶盘,垂首侍立。 不过几个月的光景,吴树竟似拔高了一截,原本单薄得像纸片的身子骨,如今竟隐隐有了些挺拔的轮廓。只是吴树端着茶盘的小手,布满了新旧交迭的伤痕。 虎口处是明显的撕裂伤后留下的暗红痂痕,指关节上是未褪尽的青紫,手背上甚至还有一道新鲜的、刚结痂的划痕,蜿蜒至袖口深处。 她的心猛地一揪。 “小树,”吴灼放下梳子,走到门口,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手怎么了?”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吴树面前蹲下身,轻轻接过他手中的茶盘放到一边。然后吩咐丫鬟取来白玉化瘀膏,小心地为他涂抹。“疼吗?”她的声音放得极轻。 吴树猛地摇头,又飞快地点点头,随即又用力摇头。他抬起眼,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有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不疼。大哥……大哥他教我本事。” “大哥?”吴灼眸光微动,随即抬眼,望向暖阁另一端。 吴道时正坐在窗边的太师椅上,手里端着一杯热茶,目光落在窗外庭院里挂着的红灯笼上,侧脸线条冷硬如常。对上吴灼那双因心疼而灼灼燃烧的琥珀色眸子,他放下茶杯,杯底与紫檀木桌面碰撞,发出清脆却冰冷的声响。 “怎么?我吴家的人,不该学点安身立命的本事?” “他才多大?” 吴灼的语气中也没有质问的意思,无非是埋怨他教的太过了。 “那是他自己的选择。”吴道时打断她,“我给了他机会滚回母亲身边享福,是他自己选了这条路。”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点皮肉之苦都受不住,日后如何担得起‘吴’这个姓?如何护得住他想护的人?”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吴灼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审视:“灼灼,你把他当弟弟带回来的时候,就该想到有这一天。吴家的饭,不是那么好吃的。” 吴灼站起身,牵起吴树的手,走到吴道时面前。 她抬起吴树布满伤痕的手,唇角弯起一丝浅淡却了然的弧度: “哥,小树叫你大哥了。” 吴道时深邃的眼眸凝视着他们。 吴灼轻轻放下吴树的手,指尖在那道新鲜的痂痕旁极轻地拂过:“这北平城看着太平,实则暗流汹涌。我们这样的人家,看似风光,脚下却是薄冰。哥,”她抬眼,目光与吴道时相接,“你教他安身立命的本事,磨他筋骨,砺他心志,是正理。这世道,柔弱良善活不长。他能叫你一声‘大哥’,是他的造化,也是他的命数。” 她顿了顿,声音更柔了几分:“只是,小树还小,筋骨未成。这打磨的火候,还须你多费心掌着,别真折了才好。” 这话里无半分质疑他用心之意,只有信任与托付。 暖阁内炭火噼啪,暖意融融。 张佩如闻言,眼底掠过一丝欣慰,轻轻颔首。 吴道时原以为会面对一场带着娇嗔的责难,却未想到是如此通透的理解与全然的信任。那冰冷的心湖深处,仿佛被投入一颗温润的卵石,漾开极细微的涟漪。他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声音却缓了: “我自有分寸。” 他的目光转向一旁因这对话而愈发紧张局促的吴树,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明日卯时初刻,书房。迟到一刻,便不用来了。” 吴树猛地一凛,立刻挺直脊背,大声应道:“是!大哥!” 吴树迎上吴灼的眼眸,吴灼笑着轻轻抚了抚他的发顶。 她深知,这孩子手上的每一道伤痕,都是哥哥以冷硬如铁的方式,为他铸就的、在这乱世中活下去的盾。 那并非温柔的呵护,而是以血与痛为代价,熔铸的、千钧之重的无声铠甲。 她懂,所以她只会更小心地替他护着心底这点微末的暖意,让他能背负着这份沉重的馈赠,走得更远,更稳。 窗外寒风依旧,暖阁内药香淡淡。有些守护,无需宣之于口,却早已在血脉与默契间,静默流淌。 之后,吴镇岳与夫人张佩如坐在主位。吴镇岳身着团花缎面马褂,精神矍铄,看着一双儿女,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张佩如穿着深紫色绣如意纹旗袍,仪态端庄,正轻声吩咐丫鬟布菜。 吴道时穿着一身深灰色暗纹缎面长衫,坐在父亲下首,面色比平日更显沉郁冷硬。 吴灼穿着新制的浅碧色宋锦旗袍,安静地坐在母亲下首。吴树一身干净的新棉袍,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坐在吴灼的身旁。 酒过三巡,吴道时放下银箸,执起温酒的小壶,亲自为父亲斟了半杯黄酒,吴镇岳其实并不是很清楚上次吴灼遇险的事情,开口问道:“听慎之说,你和那位林小姐在街上遇了点小意外?林小姐护着你,还受了些惊扰?” 张佩如闻言,放下筷子,关切地看向女儿:“哦?还有这事?令仪没伤着吧?” 吴灼忙轻声回道:“劳父亲母亲挂心,女儿无事。只是婉清为了护我,手臂被撞了一下,擦破些皮,并无大碍。” 吴振岳颔首:“林家那丫头倒是义气。改日让账房备份厚礼,你亲自送去,替我跟你母亲好好谢谢人家。” “是。”吴灼低声应了。 吴道时执壶为自己也斟了少许酒,闲话家常般,将话题引向另一个方向:“说起来,如今这些年轻人玩的花样,我是越发跟不上了。听说前些时日,宋家那小子胆大包天,开了飞机带你上天转了一圈?从天上俯瞰这四九城,是个什么光景?想必…很是新奇吧?” 他问得随意,仿佛只是好奇飞行体验本身。 吴镇岳捋须笑了笑,插话道:“云笙那孩子,性子是跳脱了些,不过年轻人有这份胆气和兴致,也是难得。当年我们在保定的时候,别说飞机,看到辆汽车都稀罕得紧。” 张佩如则轻轻摇头:“终究是太冒险了些。万丈高空,听着就叫人悬心。灼灼,下次可不能再由着性子胡闹了。” 吴灼心中微紧,斟酌着词句,“父亲说的是,确是很新奇的体验。飞得很稳,从上面看下去,北平城变得很小,街道屋舍都像棋盘格子一样,平日里熟悉的景致换了个角度,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吴道时静静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指尖无意识地在桌沿轻轻敲了一下,语气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点似是而非的感慨:“是啊,站得高,看得远,心境自是不同。宋世伯倒是舍得,肯让他这么折腾。如今他回了杭州笕桥,那是空军精锐所在,训练更严,机会也更多,想必更是如鱼得水,前途无量了。” 吴镇岳点头附和:“年轻人志在四方,理当如此。华卓是个好苗子,在笕桥好好磨砺,将来必有一番作为。” 张佩如则轻轻叹了口气,看向吴灼,语气温柔却意有所指:“男孩子自然是要闯荡的。只是这山高水远的,日后见面怕是难了。” 吴灼她垂下眼帘,默默夹了一口菜。 吴道时举杯向父母敬酒:“今日是儿子与令仪的生辰,愿父亲母亲身体安康。” 张佩如和吴镇岳将刚才一幕看在眼里,交换了一个眼神。 “慎之,令仪,生辰吉乐!”她和吴镇岳端起酒杯异口同声,又补充道:“慎之别忘了和令仪交换礼物哦啊!” 吴道时放下酒杯,目光转向正小口吃点心的吴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小树。” 吴树闻声立刻抬起头,坐直了身体,紧张地看着兄长,嘴里还含着一小块没咽下的糕点。 吴道时的目光扫过他,随即转向主位的吴镇岳,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去,给爹敬杯茶。” “爹”这个字从他口中吐出,清晰无比,重重地落在寂静的暖阁里。 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吴树整个人都僵住了,眼睛瞪得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吴道时,又怯怯地望向主位上不怒自威的吴镇岳。他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呼吸都屏住了,小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那声称呼对他而言,重若千钧,充满了渴望与恐惧。 吴镇岳显然也愣了一下,捻着胡须的手停顿在半空。他看向吴树,目光中带着审视,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这个孩子是女儿带回来的,他默许其存在,给予衣食,但从未想过要正名。长子此刻的举动,突如其来,却又仿佛……顺理成章。他看着那孩子紧张得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心底某处微微松动。 就在这短暂的静默中,吴镇岳的目光掠过吴树那双因紧张而颤抖、布满伤痕的小手,再看向他那双充满敬畏与渴望的眼睛,心头猛地一震。眼前这瘦小却倔强的身影,竟与他记忆深处某个几乎被尘封的画面骤然重迭——那是在一片被炮火犁过、断壁残垣仍在冒烟的焦土上,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穿着一身不知从哪个阵亡士兵身上扒下来的、极不合身的破烂军服,浑身血污尘土,手里死死攥着一把豁了口的刺刀,站在一堆瓦砾前,用一双狼崽子般凶狠、警惕却又深藏着巨大恐惧与绝望的眼睛瞪着他,仿佛随时准备扑上来撕咬,又或是转身逃入废墟深处。那个孩子,就是年幼的吴道时。那时他刚从一场惨烈的围城中被部下拼死救出,损失折将,身心俱疲,却在废墟里捡到了这个眼神像刀子一样、仿佛生来就只为活下去的不知哪位部将或战士的孩子。他至今记得那双眼睛里的光,冰冷、坚硬,没有丝毫孩童该有的天真,却有一种撼人心魄的求生欲。他把他带回了家,洗净了脸,才发现那污垢之下是极其清俊却早熟得令人心惊的容貌。他从最初的谨慎到后来的用审视的目光观察着一切,学习着一切,仿佛一只时刻准备回归荒野的孤狼。 一晃……这么多年了。吴镇岳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那个废墟中捡来的、浑身是刺的狼崽子,如今已长成这般挺拔冷硬、不动声色便能掌控全局的模样。而他此刻,正用他独特的方式,为另一个从泥泞里捡来的孩子,争取一个名分,一个……家。这算不算是一种轮回?一种冷硬外表下,不为人知的传承与……温柔? 张佩如先是惊讶地微微张开嘴,随即眼中迅速漫上温柔而了然的神色。她看看面色冷硬却目光坚定的儿子,又看看紧张无措的吴树,最后望向丈夫,唇角弯起鼓励的弧度,轻轻点了点头。 吴灼的心也提了起来。她看着小树,眼中充满了鼓励与心疼,无声地支持着他。她明白,这是兄长在用他最直接的方式,为吴树在这个家奠定名分,给予他最坚实的庇护。 在令人窒息的几秒沉默后,吴道时再次开口,声音沉了一分:“去。” 这一个字仿佛惊醒了吴树。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矮凳发出“刺啦”一声轻响。他手忙脚乱地端起自己面前那杯还没喝过的、微温的茶水,步履有些踉跄地走到吴镇岳面前。他不敢抬头,双手剧烈地颤抖着,将茶杯高高举过头顶,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细若蚊蚋、带着明显颤音的字: “爹……请…请用茶。” 吴镇岳看着举到眼前的茶杯,以及孩子那双布满伤痕、因紧张而颤抖的小手,沉默了片刻。终于,他伸出手,稳稳地接过了那杯茶,并没有立刻喝,而是放在桌上,然后抬手,轻轻抚了一下吴树的头顶,声音比平日温和了许多:“嗯。好孩子。回去坐吧。” 吴树心中被巨大的激动和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冲刷着,他眼圈一红,赶紧低下头,用力眨了眨眼把水汽逼回去,小声应道:“是……”然后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回自己的座位,重新坐下后,整个人还处于一种轻飘飘的、难以置信的恍惚状态,但脊背却不由自主地挺直了些许。 暖阁内安静了一瞬,气氛悄然发生了变化,一种更深沉、更紧密的联系在无声中缔结。吴镇岳看着那孩子强忍激动、小心翼翼的模样,沉吟片刻,伸手从自己腰间解下一块常年佩戴的、温润通透的羊脂白玉平安扣,玉质油润,雕工古朴。他朝吴树招招手:“小树,过来。” 吴树闻声,立刻抬起头,眼中还带着一丝茫然和紧张,但毫不犹豫地站起身,快步走到吴镇岳面前,垂手恭立。 吴镇岳将那块触手生温的玉佩放入吴树掌心,语气平和却郑重:“既叫了爹,便是我吴家儿郎。这玉随我多年,今日予你。望你日后谨言慎行,持身以正,莫负此名。” 掌心传来温润的触感和沉甸甸的重量,吴树低头看着那枚象征着接纳与认可的玉佩,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了,巨大的惊喜和不知所措让他呆立在原地,只是愣愣地看着手中的玉,又抬头看看吴镇岳,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一旁的吴灼见状,眼中泛起温柔的笑意,她适时地轻声提醒,“小树,还不好好谢谢爹?” 吴树这才如梦初醒,巨大的喜悦和感激瞬间冲垮了紧张,他猛地屈膝,竟是要跪下去,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清晰响亮:“谢谢爹!小树……小树一定记住爹的话!绝不负爹的期望!” 吴镇岳伸手虚扶了一下:“起来吧。家宴之上,不必行此大礼。” “是!爹!”吴树用力点头,就着这虚扶的力道站起身,紧紧攥着那枚玉佩,仿佛攥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他退回到座位时,脚步都有些发飘,脸上是掩不住的、灿烂又带着泪光的笑容,不时低头看看手心,又赶紧小心翼翼地收好。 暖阁内的气氛因这赠礼与承诺而变得更加温暖而庄重。 宴席终了,吴道时目光扫过正欲离席的吴灼:“灼灼,你饭后到我砺蜂堂来一趟,给你备了生辰贺礼。” 吴灼闻言微微一怔:“是,大哥。” 吴镇岳闻言笑了笑:“道时有心了。”他目光温和地看向??依旧沉浸在巨大喜悦中、不时摩挲着怀中玉佩的??吴树,“小树也去吧,你大哥给姐姐准备了礼物,想必也有你的一份。” 吴树闻言,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充满期待地看向吴道时,却又不敢开口,只是紧张又兴奋地攥紧了??藏着玉佩的??衣角。 吴树跟着吴道时走进砺蜂堂书房时,心还因怀中的玉佩和方才的认可而怦怦直跳。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狭长的乌木匣,推到桌沿。“给你的。”声音依旧冷硬。 吴树上前,小心打开匣盖。黑丝绒衬垫上,躺着一柄寒光内敛的匕首,刃短而凌厉,鲨鱼皮鞘,柄上缠着防滑的密线。 “刃口开了锋,见过血。”吴道时语气平淡,“不是玩具。贴身藏着,防身,也防变。不到万不得已,不准亮出来。更不准,对着自己人。” 吴树呼吸一窒,双手郑重地捧起木匣,指尖感受到金属的冰冷与沉重。他挺直脊背,大声应道:“是!大哥!我记住了!” 吴灼陪母亲张佩如回了主屋。暖阁内,张佩如拉着女儿的手,细细问了近日起居,又叹道:“你哥哥那性子… 待小树是严苛了些,但心思是好的。你也是,别总由着性子,让他操心。” 吴灼低头抿了口茶:“女儿知道。” 稍坐片刻,吴灼起身告退,她转身折向厨房的方向。 厨房里值夜的婆子见大小姐进来,忙起身。 “不必忙,我自便即可。”吴灼轻声吩咐,寻了醒酒的葛花、陈皮等物,洗净放入小砂锅,注入清水,坐在小炉上慢慢煎煮。 她垂眸看着炉中跳跃的火苗,听着汤水渐渐沸腾的细微声响,空气中弥漫开淡淡的药香。待汤汁收得浓淡适宜,她仔细滤出,倒入一只温润的白瓷碗中。 之后,她才回到自己居住的疏影轩。从雕花樟木箱里取出一条迭得整齐的玄青色羊毛围巾,针脚细密,是她数月来亲手所织。她将围巾与那碗犹带温热的醒酒汤一同放入一个小巧的提篮里,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沉肃的砺蜂堂。 砺锋堂的书房内只亮着一盏孤灯,光线昏黄。吴灼轻轻推开虚掩的门,只见吴道时和衣仰面靠在窗边的紫檀木躺椅上,闭着眼,眉心微蹙,呼吸似乎比平时沉重些。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气。他军装外套的扣子解开了几颗,领带也松了,冷峻的轮廓在昏暗光线下似乎柔和了些许,却依旧透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威严。??而那件烟紫色的、流光溢彩的克什米尔羊绒披肩,就那样看似随意地展开着,搭在躺椅的扶手。 吴灼的心揪了一下。她放轻脚步,将托盘轻轻放在一旁的矮几上,发出细微的轻响。见他似乎并未被惊动,依旧闭目躺着,她犹豫了一下,才极轻地唤道:“哥?” 椅上的人毫无反应,仿佛已沉入醉后浅眠。 吴灼默默地叹了口气,她拿起那条自己耗费了无数夜晚、一针一线织就的玄青色围巾,针脚从最初的生涩到后来的细密,融入了她的忐忑与那点卑微的和解期望。她走近两步,小心翼翼地、几乎屏住呼吸,将柔软的围巾轻轻盖在他身上,仿佛怕惊扰了他。 她看着他“熟睡”的侧脸,那些平日里不敢流露的委屈和迷茫悄悄浮上心头。她在他椅旁的绣墩上轻轻坐下,声音低得如同自言自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大哥…生辰吉乐。” “我知道…我之前惹您生气了…是我不对。”她低声说着,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宋公子的事,我知道给你添了麻烦,但我真的没有主动招惹。这条围巾,我织了很久,希望你别生气了。” 她断断续续地、笨拙地诉说着,像是在对一座沉默的山峦倾诉。她并不知道,那看似醉酒沉睡的人,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听入了耳中,那盖在他身上的、带着她体温和气息的柔软织物,更像是一根羽毛,不断撩拨着他心底最深处的占有欲。 见他依旧毫无反应,她的目光不由被扶手上那件华美异常的披肩吸引。那独特的烟紫色在灯下流转着柔和光泽,触手之处细腻柔软得超乎想象。她从未见过如此精美的衣料。鬼使神差地,便轻轻拿起那件披肩。 披肩入手,轻若无物,却异常宽大。她下意识地将其展开,比在自己身上。??那独特的烟紫色竟意外地与她身上的浅碧色旗袍极为相衬,仿佛真是为她量身挑选的一般。?? 冰凉滑软的触感贴在颈后,带来一阵奇异的舒适。 就在她对着一旁的铜镜的倒影,恍惚地看着披肩落在自己肩上的模样时—— 躺椅上原本熟睡的吴道时毫无征兆地动了!他手臂猛地一伸,就着她手持披肩的姿势,精准地握住了她披着披肩的两只手腕,顺势向后一带! “啊!”吴灼猝不及防,低呼一声,天旋地转间,竟是被他拉着,后背跌靠进他坚实的胸膛,整个人被他从后方连人带披肩一起圈进了怀里! 吴道时的双臂如同铁箍般瞬间收拢,穿过披肩将她死死地锁在胸前,力道大得惊人。他的脸颊埋在她颈侧披肩的褶皱里,沉重而滚烫的呼吸喷在她的肌肤上。 “大哥!您醉了!”吴灼吓得不知所措,在他怀里剧烈地挣扎起来,“放开我!我是灼灼啊!” 她的挣扎似乎只是让“醉梦”中的男人抱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碎一般。 就在吴灼奋力挣扎之际,她忽然感觉到——??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滴落在她的颈窝,灼热得吓人。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吴灼所有的挣扎瞬间停滞了,整个人如同被冻住一般。他…哭了? 她僵硬地偏着头,试图看清他的脸,但他从身后抱得那样紧,她的脸颊只能贴着他微敞的衬衫袖口,感受到那之下紧绷的手臂肌肉和…压抑的、细微的颤抖。 那滚烫的泪水,如同具有魔力,瞬间浇熄了吴灼所有的挣扎与惊呼。她僵硬地躺在吴道时怀中,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颈窝处那持续不断、灼人而湿润的触感,以及耳边他沉重压抑的呼吸声。 时间在无声的拥抱与无声的泪水中缓慢流淌。吴灼的心从最初的震惊骇然,渐渐被一种巨大的、无所适从的茫然所取代。她无法理解。那个永远高高在上、冷硬如铁的兄长,为何会在此刻,以这样一种全然失控、近乎脆弱的方式,紧紧抱着她流泪? 这比任何斥责和冷暴力都更让她感到恐慌和困惑。她试图将这归结于酒精的魔力,可那拥抱的力道,那泪水中的绝望感,却又如此真实,真实得让她无法仅仅用“醉了”来安慰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那滚烫的落泪似乎渐渐止息了,只剩下他依旧沉重而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发顶颈侧。他的手臂依旧箍得死紧,没有丝毫松开的迹象,仿佛睡着了,又仿佛只是沉浸在这种攫取温暖的姿势里。 吴灼一动不敢动,像一尊僵硬的玩偶。她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近在咫尺的他微敞的衬衫领口,那里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她的心跳如擂鼓,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又过了许久,久到吴灼半边身子都开始发麻,她终于鼓起残存的勇气,用极其轻微、几乎气若游丝的声音试探道:“大哥…?好些了吗?我去给你倒杯茶…” 抱着她的手臂猛地又是一紧,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一声模糊而沙哑的咕哝从她头顶传来:“…别动…” 那声音里带着浓重的睡意和一种不容置疑的霸道,仿佛梦呓,却又清晰地下达着指令。 吴灼立刻不敢再动,也不敢再出声。她只能维持着这个极其亲密又极其别扭的姿势,任由他抱着,思绪混乱如麻。她想起身下的披肩,那华贵而柔软的触感,此刻却像一张无形的网。她想起自己织的那条围巾,大概还孤零零地躺在地毯的某个角落。她想起方才那灼人的泪,心尖又是一颤。 各种念头在她脑海中翻腾,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吴道时的头在她颈窝处微微动了一下,脸颊蹭过她细腻的肌肤,带来一阵战栗。他又发出几声极其含糊的音节,像是无意识的呢喃: “…冷…” 吴灼一怔。冷?书房里炭火烧得正旺,他身上更是烫得吓人,怎么会冷? 但她不敢质疑,只能极小幅度地、试探性地想将滑落些许的披肩往上拉一拉,试图将他裹得更严实些。 这个细微的动作却似乎取悦了他。他发出一声极低极沉的、近乎满足的叹息,手臂的力道稍稍放松了少许,不再是那种要将她勒碎的力度,但依旧将她牢牢圈在怀中,是一种更倾向于占有和依赖的姿势。 吴灼的心跳漏了一拍。这种姿态比方才纯粹的禁锢更让她心慌意乱。 又一阵漫长的沉默。吴灼几乎能数清自己和他交织在一起的心跳声。 终于,她感到他怀抱的力度似乎又松懈了一点点,呼吸也变得更为绵长均匀,仿佛真的陷入了深眠。 这是一个机会。 吴灼用尽全身的意志力,控制着肌肉,极其缓慢地、一寸一寸地试图从他怀中挪出来。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让她屏住呼吸,生怕惊醒了这头仿佛沉睡的猛兽。 过程缓慢得如同煎熬。当她终于大半身子脱离了那个滚烫的怀抱,只剩手臂还被他无意识地搭着时,她已是满头细汗。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他沉重的手臂,屏息凝神,一点一点地将其从自己身上移开,放回躺椅的扶手上。 成功脱身! 吴灼几乎是踉跄着后退两步,心脏狂跳,如同刚从陷阱中逃生的小兽。她惊魂未定地看着躺椅上似乎依旧沉睡的男人,他眉头依旧微蹙,眼角泪痕已干,只留下些许不易察觉的痕迹,那张平日里冷峻的面容在睡梦中透出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一丝脆弱。 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件烟紫色的披肩上,又飞快地扫过地上那条灰色的围巾。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翻涌——恐惧、困惑、一丝残余的惊悸,以及那被泪水烫出的、难以言喻的酸涩。 她不敢再多留一秒,几乎是逃也似的,轻手轻脚却又无比迅速地退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书房,轻轻合上了门。 厚重的橡木门隔绝了内外的世界。 书房内,躺椅上的吴道时在门合上的瞬间,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眸子漆黑如墨,深处一片清明冷静,哪里有一丝一毫的醉意与迷蒙。 他抬手,指尖极轻地拂过眼角那几乎干透的痕迹,目光落在扶手上那件华贵的披肩上,继而缓缓移至地毯上那条孤零零的玄青色围巾。 良久,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闻地勾了一下唇角。 窗外,雪落无声,无声地覆盖了整个世界,也掩藏着这温暖书房内,一场处心积虑的、名为醉酒的掠夺。 072华堂暗涌稚语喧冰绒暖帔各藏锋 天光大亮,冬日稀薄的阳光透过窗棂,驱散了砺锋堂书房内最后一缕夜的沉寂。 吴道时在榻上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冷澈。他坐起身,目光扫过室内——矮几上的冷茶,地毯上那个雅致的锦盒,以及扶手上那件华贵的烟紫色披肩。 他起身,一丝不苟地整理好军装,所有的情绪被完美收敛。然而,当他走向书案,经过那个锦盒时,脚步却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俯身,用指尖轻轻勾起了锦盒的缎带,走到窗边光亮处,才打开了盒盖。 一条玄青色羊绒围巾安静地躺着。晨光下,能清晰看到每一针每一线的纹路,透着细腻光泽的烟灰色。针脚极其匀整细密,能看出编织者极大的耐心和精湛的手艺。围巾的款式简洁大方,边缘处理得干净利落,触手之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云朵般柔软滑糯的极致体验。这绝非寻常店铺能买到的货色,从用料到做工,都透露着一种低调的奢贵和审美的考究,与她本人清冷又精致的气质如出一辙。 他的指尖悬在围巾上方,良久,终于落下,极轻地拂过那异常柔软的绒面。动作缓慢,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专注。他的指腹能感受到那顶级羊绒的独特触感,以及其间蕴含的、无数个安静夜晚的专注与心意。 他静立了片刻,窗外的光勾勒出他冷峻的侧脸轮廓,那深不见底的眸中,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融化了一瞬。最终,他极其小心地将围巾依原样折好,放回盒中,仿佛对待一件值得珍藏的艺术品。然后,他将这个盒子,放在了书案上他触手可及、时常阅览文件的位置。 这时,陈旻准时叩门而入,汇报行程。 “知道了。”吴道时声音恢复一贯的平淡。他转身,拿起那个华贵的紫檀木盒,仔细盖好,递向陈旻。 “把这个,”他吩咐道,“给大小姐送去。就说…” 他顿了顿,似乎原本想说什么,最终出口的却依旧是那句简洁的: “??‘天冷,以备不时之需。’??” “是。”陈旻躬身双手接过木盒,悄然退下。 吴道时在书案后坐下,目光掠过那个装着围巾的锦盒,静默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敲击了一下,方才拿起一份文件,神情恢复冷肃。 **?* 另一边,吴灼正心神不宁,陈旻便捧着那紫檀木盒来了。 “大小姐,处长吩咐,将此物送给您。处长说:??‘天冷,以备不时之需。’??” 吴灼接过木盒,打开那件昂贵的披肩,心情复杂难言,“兄长他…还有说别的吗?我昨日送去的…” “回大小姐,处长只吩咐了这一句。”陈旻垂首道,但顿了顿,极谨慎地补充了细微的观察,“处长…将您送去的锦盒,置于案头了。” 陈旻退下后,吴灼独自站在原地,捧着那件奢华的回礼,心中却反复回想着陈旻最后那句话。 “置于案头了”? 这看似平常的举动,发生在吴道时那样一个秩序井然、一切皆有定位的人身上,却显得极不寻常。他没有收入衣柜,而是放在了他每日办公、抬眼便能看见、触手可及的地方。 结合这件昂贵却冰冷的回礼,吴灼的心绪更加混乱。 吴灼轻轻抚摸着披肩,那极致的柔软此刻却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沉重。她原本寻求的和解,似乎以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也无法掌控的方式,走向了一个更加复杂和令人不安的方向。 冰层之下,暗潮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因为这份沉默的“交换”,变得更加汹涌莫测。他依旧牢牢掌控着一切,包括她此刻混乱的心绪。 ***** 正月初七,盐商总会会长的赏梅宴设在了午后。此番宴请,名为赏梅,实则是新年北平军政商界一次重要的交际暗场。 吴府门前,黑色轿车静候。吴道时一身深灰色暗纹云缎长袍,外罩玄色团花马褂,身姿挺拔冷峻。他目光扫过随后步出的吴灼,她穿着珍珠白旗袍,外罩着他所赠的烟紫色克什米尔羊绒披肩,华贵的流光衬得她清丽容颜愈发光彩夺目。他眼底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满意,随即恢复深潭般的平静。而他自己挺括的中式立领之下,隐约露出一截细腻的玄青色绒线——正是吴灼所织的那条围巾。 吴灼看见自己的礼物被他穿戴,心中不觉泛起被重视的感激,微微垂眸,指尖无意识地拂过披肩上冰凉滑软的绒毛。 宴会设在西总布胡同的一处轩敞洋楼内,中西合璧,气派非凡。厅内暖意融融,梅香与雪茄、咖啡、香水的气息交织。到场的皆是北平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二十九军副军长秦德纯、佟麟阁,??北平市市长周大文??,??警察局局长鲍毓麟??,??警备司令部参谋长王景儒??等人皆在其列,各自带着家眷。男士们多着长袍马褂或深色西装,聚在一处低声谈笑,话题不离时局、军务与商事;女眷们则珠光宝气,围坐一旁,言笑晏晏。 吴道时一到场,便自然成为焦点之一。他周旋于诸位要员之间,举止从容,谈吐得体,与秦副军长低语时神色凝重,与??周大文??市长寒暄时又带了几分商场之人的圆融,分寸拿捏得极准。他偶尔与佟麟阁将军交换一个眼神,彼此颔首,一切尽在不言中。 吴灼则被母亲张佩如带着,与各位夫人小姐见礼。她肩上的那件罕见精美的克什米尔披肩立刻引起了在场女眷的注意。 “哟,吴太太,您家令仪可真是出落得越发标致了!这身段,这气质,瞧瞧!”市长夫人拉着吴灼的手,上下打量,目光最终落在那披肩上,惊叹道,“这披肩的料子可真真是极品!这烟紫色又正又衬肤色,这羊绒的细腻光泽,怕是永安公司那批镇店的货色吧?吴处长真是舍得,好眼光!” “可不是么!”??鲍太太笑着接话,语气带着艳羡,“这般贵重的料子,整个北平城也寻不出几件来。令仪姑娘穿着,真是相得益彰,把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比下去喽!” 几位夫人围着吴灼,啧啧称赞那披肩的华美与昂贵。吴灼脸颊微红,只能勉强微笑着应对,感觉那一道道目光仿佛要将她和那件披肩看穿,每一句夸赞都让她如芒在背,仿佛她成了兄长展示其财富与掌控力的一个活生生的展品。 厅堂另一侧,孩子们自然聚到了一处。宋家的叁少爷宋华铮穿着小西装,活泼好动,很快注意到了安静跟在张佩如身后、有些拘谨的吴树。 “喂!小树,你长高啦!”宋华铮笑嘻嘻地,习惯性地伸手就去推吴树的肩膀,想像以前那样把他推个趔趄。 然而,这一次,他感觉自己像是推在了一根牢牢钉入地下的木桩上!吴树的身体只是微微一晃,脚下生根般纹丝不动!反倒是宋华铮自己被反作用力带得向前踉跄了一步。 “咦?!”宋华铮站稳,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惊奇和不忿,“你……你吃什么了?站得这么稳?”他不信邪,又用力推了几下,吴树依旧稳当。 这下可把宋华铮的好胜心激起来了。他绕着吴树转圈,捏捏他的胳膊,隔着小棉袄都能感觉到那紧实的硬度,远非自己可比。他猛地抓起吴树的手,看到上面新旧交错的伤痕和粗粝的茧子,更是惊讶地张大嘴巴:“你的手怎么了?你跟人打架了吗?” 吴树被他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是……是大哥在教我。” “吴大哥?”宋华铮眼睛一亮,立刻明白了,脸上顿时露出混合着极度羡慕和不服气的神情,“哇!他教你真功夫了!我也要学!”他猛地转身,像只小豹子般冲向正与秦德纯低声交谈的佟麟阁将军,一把拉住佟麟阁的军装衣角,大声央求道:“佟叔叔!佟叔叔!您也教我真功夫吧!像吴大哥教小树那样的!我要练力气!练站桩!我也要变得推都推不动!我不能输给他!” 佟麟阁正与人谈话,被这小家伙一搅,低头看着宋华铮急切的小脸,又抬眼扫过不远处沉默站姿却已初具根骨的吴树,他方正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却又带着军人特有的威严:“铮儿,休得胡闹。习武非是儿戏,是为强身卫国,非为你与小伙伴争强斗胜。” “可我就要学嘛!佟叔叔,求您了!”宋华铮不依不饶,跺着脚央求。 正在孩子们这边闹出动静时,女眷那边对吴灼的打趣也到了高潮。几位夫人见她害羞,更是笑着逗她。 吴树虽紧张,但见众人围着吴灼姐姐说笑,似乎都在夸她,他忍不住抬起头,小声却坚定地说了一句:“我姐姐最好看。” 童声稚嫩,却清晰可闻。这话引得夫人们又是一阵善意的轻笑。 被佟麟阁拒绝正有点沮丧的宋华铮听到这边动静,立刻扭头看来,见到吴灼,想起自家二哥平日里的念叨,胜负欲和表现欲瞬间转移了战场。他立刻挣脱佟叔叔的手,跑回女眷这边,指着吴灼,声音比吴树响亮十倍,带着宋家小少爷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宣告意味,大声喊道: “她是我二嫂!当然好看!她以后就是我们宋家的人!” 这一声石破天惊的“二嫂”喊出来,清脆响亮,瞬间压过了厅内的所有谈笑! 整个大厅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音乐声、交谈声、笑声骤然停滞。 所有人的目光,刷地一下,全部聚焦了过来! 吴灼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变得惨白如纸。她猛地攥紧了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浑身僵硬得无法动弹,只觉得那件华贵的披肩骤然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无所遁形。 张佩如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凝,眼中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被孩子话惊到的讶异,随即却与不远处的??常淑青??目光相接。??两位母亲交换了一个极快、极隐秘的眼神,那眼神中并无真正的惊慌,反而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几乎是纵容的莞尔,仿佛在看一场早已预料到的小小闹剧。她们唇角同时弯起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的弧度,随即又迅速恢复了得体的表情。这短暂的眼神交汇,无声地印证了在场许多人心中对宋吴两家联姻的默认猜测。 女眷们面面相觑,神色各异,有惊讶,有玩味,有早已了然的笑意。 正在与??周大文??市长交谈的吴道时,话音戛然而止。 但他的自制力不允许他在此刻失控,他旋即适时接上了方才的话题,脸上一如既往的端着淡淡的笑,手中酒杯微微晃动,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女眷那边足足过了好几秒的死寂。 就在这片死寂中,靠近大厅一角的叁角钢琴旁,一位身着墨绿色丝绒长裙、气质温婉娴静的女子闻声缓缓抬起头。她是贝满女中的音乐教师顾兰因,今日是应会长夫人之邀前来演奏助兴的。她修长的手指还轻抚在琴键上,此刻却循声望向骚动的中心,那双总是含着艺术工作者敏感与洞察力的眼眸中,首次清晰地映入了吴灼惊慌失措的身影,以及那声在空气中震荡的“二嫂”称谓。顾兰因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她与吴灼亦师亦友,深知这位女学生沉静外表下的聪慧与敏感,此刻却从这声突兀的童言和两位母亲默契的眼神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关乎吴灼未来的、可能并非全然自愿的讯息。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接地听闻吴宋两家联姻的确切风声,心中不由微微一沉。 最后还是市长夫人干笑了两声,试图打圆场:“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孩子们闹着玩呢……” 常淑青??这时才笑意盈盈地走上前几步,轻轻拉过自己口无遮拦的小儿子,语气温和带着些许嗔怪,巧妙地接过话头:“这孩子!净胡说八道!真是让诸位见笑了!”她轻轻拍了下宋华铮的背,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终落在张佩如和吴灼身上,笑道:“我们家这小子,最是崇拜他二哥,瞧见跟他二哥要好的姑娘,就恨不能立刻叫嫂子搬回家去!没规矩惯了,吴太太、令仪小姐,千万别往心里去。” ??她这话说得圆滑,既看似斥责了儿子,否定了“事实”,却又隐隐点出了“崇拜二哥”、“要好”这些引人遐想的词句,反而坐实了某种可能性。 在场的夫人太太们哪个不是人精,立刻心领神会,纷纷笑着打趣起来: “哎哟,宋太太,您就别遮掩啦!你家云笙和令仪小姐,郎才女貌,年纪又相当,我们瞧着可是再登对不过了!” “就是就是!若是真成了,那可是天作之合,一段佳话呀!宋太太、吴太太,你们就等着享儿女福吧!” “到时候可别忘了请我们喝喜酒啊!” 常淑青和张佩如被众人打趣着,脸上都带着恰到好处的、略显无奈又隐含欣慰的笑容,常淑青甚至用手帕掩着嘴,笑着摇头:“哎呀呀,你们这些人,越说越没边了!可别再吓着人家姑娘!” 这番互动,看似否认,实则将那种默认的、乐见其成的意味渲染得更加浓厚。 宋华铮被母亲拉着,还有点懵懂,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小声嘟囔:“我没胡说,二哥明明就……” “闭嘴。”常淑青低声制止了他,脸上依旧保持着完美的笑容。 顾兰因远远看着这一幕,看着常淑青与张佩如那几乎同步的反应和夫人们心照不宣的打趣,再看向孤立在场中、脸色苍白、几乎摇摇欲坠的吴灼,她心中那份对吴灼处境的担忧愈发清晰。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在琴键上极轻地按下一个低音,沉闷的声响淹没在众人的笑语中,却仿佛是她内心叹息的回音。她不禁将目光投向场中另一位焦点人物——吴灼的兄长吴道时。 吴道时脸上是淡薄的、近乎虚无的笑意,他的情绪从不外露,声音平稳无波,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冷静。 就在他转身、举杯、饮尽的短暂过程中,他的目光曾极其短暂地、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全场,恰好与远处钢琴旁那双带着审视与复杂情绪的眸子——顾兰因的视线——有过一刹那的交汇。那眼神深不见底,冰冷锐利,仿佛能穿透一切浮华的喧嚣,直抵人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近乎冷酷的掌控力。 顾兰因的心猛地一跳。作为艺术家,她对人的气质和情绪极为敏感。吴道时那瞬间的眼神,冰冷、坚硬,充满了压抑的怒意和强大的意志力,像一件棱角分明、淬炼完美的冷兵器,危险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力量感。她下意识地避开了那过于直接且充满压迫感的审视,但内心深处,却不由自主地升起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那并非认同,更非赞同,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某种极致且危险的特质的敏锐感知,甚至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对其在如此年轻时就展现出的惊人控制力的下意识钦佩。她立刻意识到,这位吴家当家人绝非寻常商贾,其复杂与深沉远超外界想象。这便是她与吴道时的第一次照面,无声无息,却惊心动魄,让她印象深刻,乃至生出一丝警惕与难以言说的探究欲。 吴灼如坐针毡,她寻了个间隙,低声对母亲说想去透透气,便起身离席,走向连接大厅的、相对安静些的廊厅,那里摆放着一架叁角钢琴。 顾兰因正站在钢琴旁,指尖轻轻拂过琴键,似乎正在斟酌曲谱。见吴灼走来,脸色苍白,顾兰因眼中流露出关切。 “令仪,”顾兰因的声音温和如常,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厅里太闷了?”她自然地引吴灼在钢琴旁的丝绒长沙发上坐下。 “顾先生,”吴灼勉强笑了笑,指尖无意识地蜷缩,“我没事……只是有些透不过气。”她顿了顿,试图找一个安全的话题,“对了,婉清近来如何?新剧排演还顺利吗?她前几日还说有些段落把握不好。” 顾兰因微微一笑,体贴地顺着她的话题说:“婉清很用功,进步很快。只是最近排演《玩偶之家》最后娜拉出走的那场独白,情感总是差些决绝的力度。我让她多体会那种挣脱束缚、即便前路茫茫也要寻求自我的决心……”她说着,观察着吴灼的神情,声音放得更柔,“艺术终究源于生活,有时真实的困境,反而能让人更深刻地理解角色。” 吴灼闻言,眼神微微一黯,下意识地拢紧了身上的披肩。 顾兰因沉默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说到前路……令仪,有件事,或许你该知道。??沉先生……默舟他,决定东渡日本了。??” “什么?”吴灼猛地抬起头,眼中的恍惚瞬间被震惊取代,脸色似乎比刚才更加苍白,“去日本?为什么?什么时候的事?他不是……”她的话语戛然而止,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于激烈,但眼底的难以置信和一丝慌乱却无法掩饰。 “??是的,教育部选定的。去东京帝国大学,进行为期叁年的学术交流,研究东洋美学与汉学的流变。九月便动身。他认为闭门造车终有局限,东瀛学界对此确有独到之处,虽时局微妙,但学问终究需要碰撞与借鉴。”她的话语中带着一种学者式的客观,却也隐含着一丝复杂的情绪。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冷澈的声音自身侧不远处响起,打破了廊厅的宁静: “哦?东渡日本?在这个当口?” 吴灼悚然一惊,像受惊的小鹿般倏地转头。只见吴道时不知何时已悄然走近,手中端着一杯未喝完的酒,面色平静无波,目光却锐利如刀,先是在吴灼惊慌的脸上一扫而过,随即落在了顾兰因身上。他显然捕捉到了她们对话的最后几句。 他步幅沉稳地走到近前,目光直视顾兰因,语气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审视压力:“这位是……?” 顾兰因从容起身,迎上他审视的目光,微微颔首,姿态优雅而不失分寸:“吴处长,幸会。我是贝满女中的教员,顾兰因,负责教授音乐与戏剧课程。”她语气平和,不卑不亢。 吴道时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从她沉静的眼眸到娴雅的气质,似乎在快速评估着什么。“顾兰因……”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调平稳,“原来是小妹的师长。失敬。”他嘴上说着客套话,但眼神中的探究并未减少分毫。 他话锋一转,重新回到刚才的话题,语气依旧平淡,却透着一股冷硬的质疑:“顾先生方才提及,有人欲往东瀛研学?恕我直言,如今关外烽烟未熄,华北局势波谲云诡,彼邦狼子野心,路人皆知。此时赴日,所求为何?所谓学术交流,恐不过是为文化渗透张目,或为某些怯懦之辈寻求避风港的托词罢了。”他的话语像冰冷的石子,一字一句砸在空气中,毫不掩饰其对赴日行为的不屑与警惕。 顾兰因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咄咄逼人的质疑,并未显露出丝毫慌乱。她唇角依旧噙着一丝淡淡的、得体的微笑,眼神却清明而坚定:“吴处长忧国之心,令人敬佩。学术与政治,有时确难截然分开。然正因时局艰难,知己知彼更显重要。闭目塞听,绝非自强之道。沉先生此行,意在探其学术根底,观其文化流向,所求者,乃他山之石可否攻玉。是曲意逢迎,还是师夷长技以制夷,或许……取决于归来后如何作为,而非离去时的目的地。吴先生以为呢?”她语调柔和,言辞却清晰有力,既未直接反驳,又巧妙地捍卫了学术交流的独立价值,甚至将问题轻轻抛回给了吴道时。 吴道时深邃的眼眸微微眯起,审视的意味更浓。眼前这位女先生,冷静、理智,言辞间自有风骨,并非寻常闺阁女子。他沉默片刻,忽而极淡地勾了一下唇角,那笑意却未达眼底:“顾先生倒是能言善辩,见识不凡。但愿那位沉先生,真能如你所言,不忘根本,记得归路。” 他不再看顾兰因,目光转向一旁脸色依旧苍白的吴灼,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硬:“厅里宾客未散,独自离席太久,于礼不合。”这话虽是提醒,却更像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说完,他对顾兰因微一颔首,算是告别,便转身径直离去,留下一个冷硬的背影。 吴灼看着兄长离去的方向,又看向神色平静如常的顾兰因,心中波澜起伏。沉先生要离开的消息已然令她无措,而兄长与顾先生这短暂却刀光剑影的初次交锋,更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正在从四面八方收紧。 顾兰因轻轻拍了拍吴灼的手背,低声道:“回去吧。”她的目光望向吴道时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这位对外只称“处长”的军统北平站当家人,手段之狠厉,心思之缜密,她早有耳闻。此刻亲眼所见,更觉其深不可测,那份锐利与危险,远比外界传闻更加令人心悸。 073弱质何来擎天力轻弹竟使泰山倾 自赏梅宴归来后,什锦花园的气氛仿佛一夜之间又回到了冰点,甚至比小年夜之前更为凝滞。 那日回程汽车内的低气压,持续蔓延至家中的每一个角落。吴道时径直回了砺锋堂,紧闭房门,直至深夜书房灯火未熄。吴灼则几乎是逃也似的回了自己院落,肩头那件华贵的披肩被她胡乱扯下,仿佛卸下千斤重担,又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接下来的几日,吴道时恢复了以往那种近乎严苛的作息与工作强度,甚至更甚。他晨起更早,归家更晚,即便在家中偶遇吴灼,也视若无睹,眼神冷冽如寒冬深潭,仿佛那夜书房依偎的脆弱、生辰日收下围巾时那极细微的动容,都只是她的一场错觉。 他甚至不再与她同席用膳。要么提早匆匆用完便离去,要么便借口军务繁忙,直接在砺锋堂由陈旻送膳。吴镇岳经常出门应酬也不常在府,那张宽大的圆桌,只剩下吴灼、张佩如和小树,空气常安静得令人窒息。 这日午后,吴灼于鹤舍喂食完毕。在这只生灵身旁,她能获得片刻喘息。 途径回廊时,迎面遇上了正从砺锋堂方向出来的陈旻。陈旻手中捧着一迭文件,见到她,立刻停下脚步恭敬行礼。 吴灼微微颔首,目光如电,瞬间捕捉到最上面那份敞开的文件——《空军军官学校学员短期交流项目遴选名单》。她的视线死死定格在“宋华卓”叁个字上,以及其旁那个刺目无比的、用朱笔狠狠划下的叉号! 她的心骤然缩紧,她猛地抬头,看向陈旻:“这是什么?” 陈旻面色不变:“回大小姐,是一些需要废弃的草案,处长吩咐送去机要室销毁。” 一股混合着震惊与愤怒的热流直冲头顶。她甚至未等陈旻开口,一把夺过那份名单,大步流星的走向书房,抬手重重叩响橡木门。 “进来。”里面传来吴道时冷沉的声音。 吴灼推门而入,径直走到书案前,将那份名单“啪”地一声拍在吴道时正在批阅的文件上,指尖用力点在那个朱红的叉号上,声音因愤怒而清晰锐利:“飞行小时数叁百二十七,理论考核最优,实战模拟综合评价‘卓越’。兄长,请你看着这份成绩单,告诉我,剔除他的、符合章程的、能公之于众的理由。” 吴道时立于红木书桌旁,目光如冷电般射向她,并未看那份名单,只盯着她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谁准你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谁准你动我的文件?” “若我不动,不看,是否这等不公之事就要被悄无声息地‘销毁’?”吴灼毫不退缩地迎着他的目光,胸膛因气愤而微微起伏,“大哥,你告诉我,遴选标准是什么?是飞行技术,是理论成绩,还是因为他姓宋,还是那日宴会上孩童的一句无心之言?!” 吴道时放下笔,双手交迭,眼神冰冷而充满压迫感:“评判一个飞行员,不止看纸面数据。心性不稳,行事张扬,冲动冒进,皆是致命缺陷。我认为他不适合此次交流,这便是结论。” “心性不稳?行事张扬?”吴灼几乎要气笑了,“就因为他曾用飞机灯打出过摩斯密码?那是过去的事了!他的飞行记录清清楚楚,每一次起落都完美无误!哥,你这是针对!是公报私仇!” 吴道时脸色一沉,显然不悦她的顶撞和坚持。他试图以身高和气势压过她:“吴灼!我的决策,无需向你解释!放下东西,立刻出去!” 然而,吴灼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迎着他不容置疑的威压,向前逼近一步,缩小了和他之间的距离! 她昂着头,眼神明亮的瞪着他:“无需解释?还是无法解释?!”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强硬,“是因为他飞行技术太好,碍了谁的眼?还是因为他姓宋?或者,仅仅是因为那日孩童的一句无心之言,触怒了你?!” 吴道时被她这步步紧逼、毫不退缩的态度激得怒火中烧,额角青筋跳动。他习惯了她以往的顺从和畏惧,此刻她的反抗让他感到权威被严重挑衅。 他下意识地想呵斥,想让她闭嘴—— 但吴灼根本不给他机会!她又向前迈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她几乎能感受到他因愤怒而急促的呼吸。 “回答我!”她厉声质问,眼神灼灼,仿佛要将他看穿,“你手握权柄,就可以如此肆意妄为,抹杀一个优秀飞行员的努力和前程吗?你平日挂在嘴边的规矩、体统、公正,就是这样的吗?!吴道时,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 她的逼视如此直接,她的问题如此尖锐,竟让吴道时在盛怒之下,喉头一哽,一时未能立刻组织起语言反击。而就在他这极其短暂的、因震惊和暴怒而产生的滞涩瞬间—— 吴灼做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举动! 她猛地抬起手,用食指,极其迅疾又带着极大侮辱性地、轻轻一弹他军装肩章上那代表上校军衔的叁颗冰冷星徽! “铛”的一声极其细微的轻响,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两人之间! 那动作快、准、带着十足的轻蔑和挑衅,仿佛弹去的不是他的肩章,而是他赖以立身的权威和尊严! 吴道时浑身猛地一僵,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瞪着近在咫尺的妹妹。 吴灼趁着他这震惊失神的刹那,继续用纤细的手指戳着他的胸口,目光里的火焰燃烧到极致,也冰冷到极致,她的话语如同淬了毒的冰棱,一字一句狠狠砸向他: “这就是你信奉的党国公理?这就是你捍卫的军人荣誉?”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尖锐的讽刺,“耗费无数银元燃油、倾注多少教官心血、历经层层残酷淘汰才培养出的一个顶尖飞行员——在你眼里,就抵不过你一时喜怒的私心?” “吴道时,你穿着这身军装,戴着这肩章,坐在这个位置上,扪心自问,你对得起‘公正’二字吗?对得起这身军装代表的职责吗?!你今日因私废公,明日是不是就能为了一己之欲,将更多人的心血与前途踩在脚下?!” 吴灼退后一步,猛地做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举动! 她一把抓起书案上那份名单,双手用力,“刺啦”一声,当着他的面,将其狠狠撕成两半!纸张撕裂的声音尖锐刺耳,在寂静的书房里如同惊雷炸响! 但这还没完!她看也不看吴道时那瞬间惊愕暴怒到极点的脸色,将撕成两半的名单再次迭在一起,用尽全身力气,又一次狠狠撕开!碎片纷飞。 紧接着,在吴道时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注视下,她将那些写着“宋华卓”名字和成绩、带着耻辱红叉的碎片,紧紧攥在手中,然后猛地抬手,用尽全身的力气和全部的愤怒,朝着他那张写满震惊与难以置信的脸,狠狠抛掷过去! 碎纸片如同雪花般,劈头盖脸地洒向吴道时,有些打在他冷硬的脸上,有些落在他笔挺的军装前襟,更多的,纷纷扬扬地飘落在他脚下那象征权威的红木地板上。 “这就是你的公正?!”吴灼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却异常清晰锐利,每一个字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空气里,“拿着国家的资源,穿着这身军装,干着最龌龊的勾当!你的党国栽培一个飞行员耗费多少心血?你就是如此回报的?!用你的私心玷污这身军装,玷污你肩上的叁颗星徽?!” “吴灼!”吴道时也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给她带来巨大的压迫感,怒火在他眼中翻涌,“注意你的身份!你在跟谁说话?!” “我在跟一个应该秉持公理正义的兄长说话!可惜,我好像找错了人!”吴灼的声音骤然拔高,她非但没有被吓退,反而再次上前一步,寸步不让,“我今天就明白地告诉你,吴道时,宋华卓飞行技术出众,成绩有目共睹,他若因这种莫须有的原因被剔除,这就是不公! 她又往前走了一步,带着怒气的呼吸几乎逼到他面前只有一寸的地方,目光如炬,带着彻底的失望和决绝的嘲讽: “如果这就是你信奉并执行的‘公理’——那我们兄妹之间,从今日起,就再无话可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书房内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吴道时死死地盯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一向柔顺顺从的妹妹。他额角青筋暴起,眼中风暴肆虐,难以置信她竟敢说出如此决绝的话。那强大的、一贯能将所有人压得喘不过气的威压,此刻竟似乎在她身上失去了作用。 良久,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为了一个外人,要跟我决裂?” “我不是为了任何人!”吴灼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眼神清亮而锐利,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硬,“我是为了正义!为了公平!你今日可以凭一己喜恶抹杀他的努力,明日就能以同样方式对待任何人!权力不是让你这样用的!如果你坚持认为这就是对的——” 她再次重重地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却带着震人心魄的力量: “那我们之间,就真的无话可说了。” 说完,她根本不再看他那仿佛要噬人、却又被这前所未有的羞辱和决绝冲击得一时失语的可怕表情,猛地转身,步伐决绝而稳定,一把拉开门,又“砰”地一声狠狠摔上! 那声巨响,如同最终判决,在砺锋堂死寂的空气里炸开。 门内,吴道时僵立在原地,仿佛被定格。碎纸片沾在他的衣襟,落满他的脚边。他缓缓抬手,拂去脸上的纸屑,指尖甚至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的脸色由铁青转为骇人的苍白,眼底是翻江倒海的震惊、暴怒、以及一种被彻底撕碎信仰、碾碎尊严的剧痛。 他从未想过,那只一向温顺的狸奴,竟有一天会亮出如此锋利的爪子,不惜撞得头破血流,也要挠伤掌控她的手。 门外,吴灼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急促地喘息着,方才强撑的强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虚脱般的后怕和深入骨髓的冰凉。 074病中送药冰霜释灯下临帖笔意通 自那日书房决裂后,吴灼便将自己彻底封闭起来。她不再试图与吴道时沟通,甚至尽量避免与他碰面。砺锋堂与疏影轩,仿佛成了什锦花园中两个互不干涉、冰冷对峙的孤岛。府内的低气压持续蔓延,连下人们行走做事都愈发小心翼翼,屏息静气。 吴灼终日待在房中,或临帖,或看书,却总有些心神不宁。那日撕碎名单、掷向兄长的画面时常在脑中回放,带来一阵后怕的同时,也有一种孤注一掷后的空虚与悲凉。她不知道自己的激烈反抗究竟带来了什么后果,更不敢去想宋华卓的前程是否真的就此断送。 就在这种压抑与忐忑中过了好几日,这日清晨,丫鬟照例送来书信报纸。在一众寻常信件中,一枚信封字迹飞扬,瞬间攫住了吴灼的目光——是宋华卓的笔迹。 她的心猛地一跳,指尖微微发颤地拿起那封信。犹豫片刻,她还是走到窗边,深吸了一口气,才拆开了信封。 信纸上的字迹一如既往的洒脱不羁,透着喜悦与兴奋: “令仪妹妹台鉴: 今日天大的好消息,迫不及待与你分享!交流项目的最终名单公布了,我竟真的入选了!简直像做梦一样!听说此次遴选竞争激烈,考核严苛,能最终获选,实在是侥幸,亦是对我往日训练的一种肯定。不日即将启程南下,心中既期待又忐忑… …听闻你近日身体微恙,望善自珍重,勿过多思虑。北平冬日严寒,盼春归之日,能再与你…及诸位同窗相聚畅谈。 匆匆至此,余容再叙。 云笙 谨上” 信的内容不长,却像一道阳光,骤然穿透连日的阴霾,照进了吴灼冰冷忐忑的心底。 他入选了?! 他竟然…入选了?! 吴灼握着信纸,反复看了两三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惊喜和深深困惑的情绪涌上心头,让她不由自主地长长舒出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也随之松弛下来。 太好了…他的努力没有白费,他的前程没有被无故断送。这真是太好了… 然而,这口气刚舒完,一个更大的疑问便浮上心头:为什么? 兄长那日如此震怒,态度那般决绝,那份被他撕毁的名单上朱笔的叉号如此刺眼…为何最终结果却截然相反? 这绝不是兄长的风格。他绝非那种会因旁人激烈反对而轻易改变主意的人。更何况,她那日的言行,堪称忤逆顶撞,甚至带着羞辱,只会更加激怒他,绝无可能让他回心转意。 那么,是什么让他改变了决定? 是宋家施加了压力?是学校方面坚持了原则?还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更深层的原因? 吴灼走到窗边,望着窗外依旧萧索的庭院,喜悦过后,心头却笼罩上一层更深的迷雾。兄长的行事,愈发显得莫测高深。他就像一座沉默的冰山,你永远不知道底下隐藏着怎样的暗流与漩涡。 她低头再次看向手中的信,宋华卓那飞扬的字迹透露出的纯粹喜悦,与她此刻复杂难言的心绪形成了鲜明对比。 无论如何,他入选了,这总归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至少,她那日的激烈抗争,或许并非全无意义。 只是,这短暂的“好消息”,并未能真正驱散笼罩在她与吴道时之间的厚重冰层。相反,它像一道微妙的光,照亮了某些东西,却也投下了更长的、令人不安的影子。 她将信仔细折好,收进抽屉里。心中的巨石虽暂时落下,但另一重关于兄长真实意图的疑虑,却又悄然升起。这什锦花园的天,似乎永远让人看不透。 傍晚时分,天空又飘起了细雪。吴灼坐在窗前,看着窗外雪花纷飞,手中的书页却久久未曾翻动。兄长的行为充满了矛盾:一方面对宋华卓的事网开一面,另一方面又对她冷若冰霜。 她看不透他。他的心思比这冬日的夜空更加阴沉难测。 就在这时,她隐约听到窗外传来汽车引擎声。走到窗边,恰好看到吴道时的座驾驶入院落。车停稳,陈旻率先下车撑开黑伞,拉开车门。 吴道时弯腰下车,身形依旧挺拔冷峻。然而,就在他快步走向檐下、即将脱离风雪的那一刻,一阵疾风卷着雪沫吹过—— 吴灼清晰地看到,他颈间那一抹熟悉的玄青色色!正是她织的那条围巾!他竟…戴着了?在这严寒天气里,贴身穿戴着他似乎并未拒绝的礼物。 她的心跳再次漏了一拍。 吴道时似乎并未察觉楼上的目光,快步走入屋内。那惊鸿一瞥的画面却深深烙在了吴灼的脑海里。 他戴着那条围巾… 他却对她视而不见… 他默许了宋华卓的入选… 他周身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 这一切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无比诡异、令人窒息的画面。吴灼只觉得一阵深深的无力感和迷茫席卷而来。她原本以为那日的决裂已经将一切划清界限,非黑即白。可现实却是一片令人困惑的灰色地带,充满了无声的拉扯和冰冷的暗示。 他到底想怎样?他究竟是个冷酷无情、滥用职权的暴君,还是一个…她无法理解、也无法触碰的,有着自己怪异逻辑和坚持的兄长? 就在这时,张佩如端着一碟新做的桂花糖糕来到她房中。小树跟在后面,手里也捧着一小块,小口小口地吃着。 “灼灼,尝尝这糕,用的今年新腌的桂花。”张佩如将碟子放在小几上,笑容温婉,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她在吴灼身旁坐下,拉过女儿的手,轻轻拍着,“瞧你,近日总是心事重重,人也清减了不少。可是有什么烦难事,不能同母亲说说?” 吴灼垂下眼睫,摇了摇头,拈起一块糖糕,却并无胃口:“劳母亲挂心,只是冬日懒怠,没什么精神。” 张佩如叹了口气,目光扫过窗外细碎的雪花,沉默了片刻,似是斟酌着开口:“我瞧着…你哥哥近来似乎也格外忙碌,心情…仿佛也不甚舒畅。”她顿了顿,观察着女儿的反应,“你们兄妹俩…是不是闹什么别扭了?那日赏梅后,我瞧着就不大对劲。” 吴灼的心微微一紧,指尖捏紧了糖糕。她该如何说?难道要告诉母亲,她为了一个外姓男子,与兄长激烈争吵,甚至撕碎文件掷向他? 她只能含糊道:“兄长公务繁忙,我不敢打扰。” 张佩如自然看出女儿的回避。她轻轻叹了口气:“兄妹之间,哪有隔夜的仇?你哥哥那个人,面冷心…未必就那般硬。他肩上担子重,压力大,有时行事难免严苛些。你是他唯一的妹妹,多体谅他些…” 她说着,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的心疼:“你哥哥他…前两日染了风寒,咳得夜里都睡不安稳,所以这几日才没和我们一同用饭,怕过了病气。陈副官悄悄递了话,说是在书房咳得厉害,却还硬撑着处理公务,不肯好好休息…” 正低头小口吃点心的吴树闻言,立刻抬起头,小脸上满是认真的担忧,奶声奶气地补充道:“嗯!我听见了!大哥咳得可厉害了!晚上我从书房外面过,都听见了!” 吴灼闻言,猛地一怔,拈着糕点的指尖顿在半空。 原来…是这样? 他不是刻意冷落,不是要用这种方式惩罚她、羞辱她,而是…病了?怕传染给她和母亲、小树,才独自一人在砺锋堂用饭?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的光,骤然刺破了她心中连日来的阴霾与愤懑。她想起那日书房争吵时,他眼底不正常的血丝,声音似乎也比平日更沙哑低沉一些…当时她被怒火蒙蔽,竟丝毫未曾察觉异样。甚至在她用最激烈的言辞攻击他、用最侮辱的动作弹击他星徽时,他强压下的震怒中,是否也夹杂着病中的不适与疲惫? 一丝极其细微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懊悔与酸楚,悄然爬上心头。她忽然觉得方才入口的糖糕变得有些涩口。 张佩如爱怜地摸了摸小树的头,又转向吴灼,语气带着恳切:“??他身子不适,心情自然更差些。你是他妹妹,多担待些,莫要再惹他动气了。??” 她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压低了些声音:“前两日,我恍惚听陈副官提了一嘴,仿佛是关于空军学校里宋家老二的事…好像原本是有什么岔子,后来不知怎的,又没事了…你哥哥为此,似乎还驳了下面一些人的面子…” 吴灼猛地抬起头,看向母亲! 张佩如却像是自知失言,立刻收住了话头,转而道:“唉,这些外头的事,我也不甚清楚。只是想着,你哥哥或许也有他的难处。灼灼,听娘一句劝,若是小事,便莫要同他拧着来了。” 吴灼的心沉了下去。母亲的话,像是一块拼图,隐约印证了她的某些猜测——宋华卓的事,背后果然有曲折,兄长确实干预了,但最终…结果却是好的。而母亲此刻前来,看似劝和,实则也是在委婉地提醒她,不要触怒兄长,要顺从。 那日书房里他暴怒的神情、被她撕碎的名单、掷向他脸庞的纸屑…与母亲口中那个“驳了下面人面子”、“或许有难处”的兄长,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她看着母亲温和却带着担忧和一丝无奈的脸庞,忽然意识到,母亲或许也并非全然无知,她只是选择了另一种方式来维系这个家的平静,哪怕这平静之下暗流汹涌。 “母亲的意思,我明白了。”吴灼低声应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我会…尽量不再惹兄长生气。” 张佩如似乎松了口气,又拍了拍她的手:“好孩子。一家人,和和气气的最要紧。”她起身,牵起小树,“你歇着吧,娘去看看厨房晚膳准备得如何了。” 母亲带着小树离开了。房门轻轻合上,室内重归寂静。 吴灼独自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愈下愈大的雪,手中的桂花糖糕早已冰凉。母亲的话语非但没有解开她的心结,反而让她感到更加孤立无援。 他改变了决定,却不会向她解释半分。 他留下了礼物,却不会给她一个好脸色。 他掌控着一切,包括她呼吸的空气和活动的范围。 吴灼将冰冷的糖糕放回碟中,这场无声的较量,她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没有任何胜算。??而她发现自己甚至开始无法清晰地恨他或怨他,那冰冷的迷雾深处,偶尔透出的、难以捉摸的一丝微光,更让她无所适从。 味同嚼蜡的用完晚膳,吴灼心中那点因争执而生的怨怼,悄然被一丝难以言喻的焦虑与细微的愧疚取代。她犹豫片刻,默默走向小厨房。 她先寻了川贝、枇杷叶等清肺止咳的药材,仔细洗净,放入小砂罐,注入清水,坐在小炉上文火慢煎。她垂眸看着炉中跳跃的火苗,听着药汁渐渐沸腾的细微声响,空气中弥漫开淡淡的苦香。她守着火候,心思却飘远了,想起那日书房他眼底的血丝和沙哑的嗓音,自己却只顾着激烈争辩…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待药汁煎得浓稠,她仔细滤出,倒入一只温润的白瓷碗中,放在一旁保温。 旋即,她又取来两只饱满多汁的雪梨,洗净、削皮、去核,将梨肉切成晶莹的薄片,放入另一只干净的小炖盅里,加入几块黄冰糖和少许清水,盖好盖子,隔水慢慢蒸炖。 她站在灶台边,静静守着两份炉火。煎药的陶罐咕嘟作响,炖梨的瓷盅氤氲出清甜的水汽,将她清丽却带着忧色的侧脸笼罩得有些模糊。时间在寂静的等待中流淌,她的耐心细致,皆融于这慢火精心之中。 直到梨肉炖得酥烂透明,冰糖完全融化,汤汁变得清亮粘稠,她才熄了火。 她将温热的药汁和那盅晶莹剔透的冰糖雪梨膏仔细放入一个食盒中,步履无声地走向砺锋堂。 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低低的咳嗽声。吴灼轻轻叩门。 “进。”吴道时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沙哑和疲惫。 吴灼推门而入。书房内只亮着一盏台灯,光线集中在书案一隅。吴道时并未在处理公务,而是披着外衣,坐在案前,正凝神看着摊开的一卷字画,眉宇间带着倦色,偶尔以拳抵唇,压抑着咳嗽。 见是她,吴道时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冷淡,只淡淡道:“有事?” 吴灼将托盘轻轻放在书案一角,声音比平日柔软了几分:“听闻兄长咳嗽,炖了盏梨膏,或许能润润喉。”她顿了顿,手指微微蜷缩,垂下眼睫,声音更低了些,“那日…在书房,是我失态冲动,言语无状,顶撞了兄长…还请大哥勿怪。” 她说得有些艰难,但态度是诚恳的。 吴道时闻言,目光从字画上移开,落在她低垂的眉眼和那碗冒着热气的梨膏上,沉默了片刻。书房内只闻灯芯偶尔的哔剥声和他略显沉重的呼吸。 良久,他才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语气依旧平淡,却似乎少了几分寒意:“罢了。过去的事,不必再提。” 他并未去看那碗梨膏,而是将目光重新投向案上的字画,指尖轻轻拂过纸张,似是随口道:“刚得了一幅米襄阳的《蜀素帖》摹本,笔意虽不及真迹奔放,却也颇有几分趣味。你既来了,便看看吧。” 这便是不再计较,甚至主动递出了和解的台阶。 吴灼心中稍安,依言上前几步,看向那幅字。果然是米芾那独具特色的行书,笔势跌宕,欹正相生,虽为摹本,气韵却已非凡。 “确是佳作,”吴灼轻声赞道,目光被那淋漓的墨韵吸引,“‘刷字’之风,跃然纸上。” “哦?”吴道时抬眸看了她一眼,似乎对她能一语道出米芾书风特点略有赞许,“令仪也懂此道?” “略知皮毛,不敢在兄长面前卖弄。”吴灼谦道,心情因这平和的对话而稍稍放松。 吴道时咳嗽了两声,将笔递向她:“既来了,便临两笔试试。” 吴灼微怔,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了笔。她另铺开一张宣纸,蘸墨,敛息静气,依着帖上的字,小心翼翼地落笔。吴道时并未起身,就坐在一旁看着,偶尔因咳嗽停顿片刻,目光却一直落在她的笔尖。 一时间,书房内只剩下笔墨划过纸张的细微沙沙声,以及偶尔的轻咳。方才的紧张与冰冷,竟在这静谧的墨香中悄然溶解了几分。 吴灼临了几个字,终究有些紧张,笔下一滑,一个“带”字写得有些歪斜。她不由蹙眉。 “手腕放松,肩勿耸。”吴道时忽然开口,声音虽沙哑,却带着一种难得的、近乎教导的语气,“米襄阳字,重在其势,不在其形。心中有沟壑,笔下方能恣意。” 说着,他竟微微倾身,虚指了指帖上的字:“看此处转折,并非一味用力,需有提按顿挫…” 他靠得有些近,吴灼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味和冷冽的气息,与他此刻平和的态度形成奇异对比。她屏住呼吸,依言调整,手腕果然灵活了许多。 吴灼依言铺纸蘸墨,敛息静气,依帖落笔。起初笔触尚显生涩,带着小心翼翼的模仿。然而,随着心神渐入,她腕底笔意竟不知不觉流淌出几分熟悉的锐利与筋骨,撇捺间的力道和转折的干脆,与她平日柔和的字体迥异,反而隐隐透出几分吴道时笔法的影子。 她自己并未立刻察觉,只沉浸在与古人神交的静谧中。 吴道时原本只是在一旁静静看着,偶尔因咳嗽停顿。但渐渐地,他的目光从字帖移到了吴灼的笔尖,眼中闪过一丝惊异,随即变得深幽难辨。他看着那一个个从她笔下流淌出的字,越看,心中的震动便越难以掩饰。 待吴灼临完一小段,稍稍舒了口气,放下笔,才听得兄长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响起: “你的字……”他顿了顿,似在斟酌用词,“何时……带了这样的笔锋?” 吴灼闻言一怔,低头仔细看自己方才写的字,这才惊觉果然笔意锐利,筋骨分明,竟与自己平日字迹大相径庭,反而……与她偶尔见过的兄长批阅公文时的笔触有几分神似!她临帖时心神专注,竟不知不觉带出了潜意识里观摩已久的风格。 脸颊微微发热,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抬头,唇角却不由扬起一抹清浅的、发自内心的笑意,老实回答道:“我也不知道,就是写着写着,觉得这样运笔很是痛快酣畅,心里是极喜欢的。”她的眼睛因这新奇的发现和坦诚的喜悦而微微发亮,如同落入了星子。 她说的喜欢,是喜欢这种挥洒自如的笔意,是喜欢书写时那份酣畅淋漓的感觉。 然而,这话听在吴道时耳中,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了层层迭迭的、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涟漪。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含笑坦诚的眉眼,再落到那幅俨然带有他风骨的字上…… …她说喜欢。 她的字,像他的字。 她说,心里极喜欢。 一股极其隐秘而汹涌的狂喜,如同暗流般瞬间席卷了他的心脏,带来一阵近乎战栗的悸动。那喜悦如此强烈,几乎要冲破他惯常的冰冷面具。他猛地收紧手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才勉强压下眼底几乎要溢出的情绪,迅速垂下眼帘,掩去所有波澜。 再抬眸时,他已恢复了平静,只极淡地应了一声:“…嗯。”声音却比方才更加沙哑了几分。他不再看她临的字,转而拿起那方青玉镇纸,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冷硬的玉石似乎也染上了他指尖异常的温热。 书房内再次安静下来,却弥漫着一种无形而粘稠的氛围。吴灼并未察觉兄长内心的惊天骇浪,只以为他默认了自己笔法的进步,心中还有些小小的雀跃。 吴道时咳嗽了两声,声音虽沙哑,却似乎有了些谈兴,“米元章此人,虽狂放不羁,但其笔法之妙,全在‘八面出锋’,心手相应,方能自然天真。你临帖时,可细观其转折处的提按…” 他竟难得地与她谈论起书法心得,虽依旧带着教导的口吻,却比平日的冰冷命令多了几分耐心与细致。 吴灼仔细听着,不时点头。见他说话间又忍不住咳嗽,便轻声提醒:“哥,药和梨膏快凉了。” 吴道时这才像是想起,端过药一饮而尽,又端起那碗微温的梨膏,用匙慢慢舀着喝了。清甜的滋味似乎缓解了喉间的不适,他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 放下碗,他并未让吴灼离开的意思,反而又从案头抽出一卷旧拓:“这是前年得的《苕溪诗帖》旧拓,虽残损了些,但神韵犹存。你比对着看看,与方才那摹本有何不同?” 吴灼只得接过,仔细观摩。两人就着灯光,竟真的讨论起两幅字帖的异同来。吴道时学识渊博,见解精辟,吴灼也渐渐放下拘谨,偶尔提出自己的看法。书房内一时竟只剩下低语探讨声和偶尔的咳嗽声,方才的紧张与冰冷,在这静谧的墨香中悄然溶解。 期间,陈旻曾敲门欲送热水,被吴道时一句“暂不需”打发走了。 时间悄然流逝,窗外又飘起细雪。吴灼临摹了一小段字,手腕微酸,放下笔。吴道时并未出言评价好坏,只将自己手边一方常用的青玉镇纸推了过去:“用这个,压纸稳些。” 吴灼微怔,那镇纸是他平日惯用的,温润通透。她低声道谢,指尖触及玉石,一片冰凉,心底却莫名泛起一丝微澜。 又过了许久,烛火渐弱。吴灼见兄长面露倦色,便起身道:“兄长病中不宜过劳,早些歇息吧,我先告退了。” 吴道时正拈着一枚棋子般摩挲着那枚青玉镇纸,闻言动作微顿,抬眸看她。灯光下,他眼底神色复杂,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淡淡道:“嗯。去吧。” 吴灼屈膝行了一礼,轻轻退出了书房。 走在回廊下,雪已落了薄薄一层。她并未看到,在她身后,书房内的吴道时缓缓伸出手指,极轻地、抚过宣纸上那些带着她体温、却又烙印着他风骨的字迹,眼底是翻涌不休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暗潮。 她的字迹里有了他的影子。 她说喜欢。 这无声的契合,比任何言语都更令他心神俱震。 075巧设棋局探真意坦荡冰释慰深心 自那夜书房墨香暗涌、笔意悄然交融后,什锦花园内持续多日的坚冰似乎终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接连几日,吴灼都会在傍晚时分,亲自炖上一盏润肺的雪梨汤或是温润的杏仁茶,用那只甜白瓷碗盛了,端往砺锋堂。 每次她叩门而入,他大多正对着一卷新寻来的字帖或棋谱,见她来了,只淡淡颔首,目光在灯下显得比平日柔和些许。 那碗温热的汤饮,他总是会慢慢喝完。有时是就着讨论米芾的“臣书刷字”心无旁骛地喝下,有时是在点评她临摹的《兰亭序》摹本间隙随手端起。两人之间的交谈,也渐渐从最初的拘谨,变得自然起来。 他们谈王羲之的“飘若浮云,矫若惊龙”,也论苏轼的“我书意造本无法”。吴道时学识渊博,引经据典,吴灼则心思灵慧,常有颖悟之言。有时为某个笔法见解不同,还会轻声争辩几句,最终往往以吴道时一句“尚需琢磨”作结,眼底却并无丝毫不悦。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琉璃窗格,在书房内投下斑驳的光影。吴道时命人摆上了那副墨玉围棋棋盘。 “今日天气好,手谈一局。”他执白,让她先行,语气平淡,却不容拒绝。 吴灼欣然应允。她近来棋艺自觉颇有进益,又值气氛融洽,便也存了几分争胜之心。 棋局初开,吴道时落子如常,大气开阔,带着惯有的压迫感。吴灼则谨慎应对,步步为营。然而下着下着,她渐渐发现,兄长的棋风似乎与往日不同,少了几分凌厉的杀伐,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迂回与引导。 她常常觉得自己捕捉到了战机,下一子便能占据优势,或是围出一片不小的实地。每当她落下自以为的“妙手”,抬头看向兄长时,却只见他神色不变,只淡淡瞥一眼棋盘,便随手应下一子。这一子往往看似平淡无奇,却总能将她刚刚燃起的优势小火苗悄然压灭,将局势微妙地拉回一种紧绷的平衡。 如此反复数次。吴灼蹙眉深思,总觉得胜利就在眼前,指尖仿佛已触碰到,却又总是差之毫厘。她不甘心,愈发专注地计算,试图找出兄长布局的漏洞。 吴道时却始终气定神闲,偶尔端起手边的温茶呷一口,目光掠过她因专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轻蹙的眉头,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近乎愉悦的幽光。 就在吴灼又一次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拈起黑子,悬于棋盘之上,凝神思考最后一步落点时,书房门被轻轻叩响。 陈旻的声音在外响起:“处长,军务处急电,需您即刻处理。” 吴道时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显然不悦被打扰。他看了一眼仍在凝思的吴灼,又看了看棋盘,随即站起身。 “知道了。”他对门外应了一声,然后转向棋盘,似乎随意地拈起一枚白子,在一个看似无关紧要、并非吴灼正在思考的区域落下一子。 “你先想着,我去去就回。”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下了一步闲棋,便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书房。 吴灼的思绪被打断,有些懊恼,却又不得不收敛心神,重新审视棋盘。她先看了看兄长方才落子的位置,那一步棋似乎平平无奇,甚至有些偏离主战场,她一时看不出深意。 于是她又将注意力放回自己原本苦思冥想的那处关键,继续推演各种可能。然而,推演了半晌,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无论她如何计算,总觉得棋形隐隐有些怪异,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绳索,早在不知不觉中便已悄然收紧。 她猛地一惊,目光倏地转向兄长临走前落下的那枚“闲棋”! 这一看,她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那看似无关紧要的一子,竟如同画龙点睛,又如同最后一把锁钥,瞬间将她之前所有自以为的优势布局全部串连起来,并彻底锁死!它完美地嵌入了一个她之前完全忽略的、极其隐蔽的缺陷之中。 整盘棋的局势,在她看到这一子的真正作用的瞬间,轰然明朗——她早已在数十手之前,便已陷入了兄长精心编织的罗网之中。之后的所谓“机会”,所谓“优势”,所谓“紧绷的平衡”,全是他刻意营造的假象!他一直在引导她,掌控着她的每一步情绪和判断,如同猫捉老鼠般,享受着看她苦苦挣扎、自以为接近胜利的过程。 而最后这一步“闲棋”,则是他离场前,随手写下的最终判决。这盘棋能下多久,她能“挣扎”到什么程度,完全由他掌控。 吴灼怔怔地望着棋盘,那枚看似随意落下的白子,如同点睛之笔,又似最终锁扣,将她先前所有自以为的攻势和优势彻底瓦解,显露出早已注定的败局。一股棋力悬殊带来的挫败感油然而生,但紧随其后的,却是一种更强烈的、近乎本能的惊叹。 她猛地抬起头,望向兄长方才离开的方向,眼中亮晶晶地充满了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崇拜,语气里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娇软:“哥哥!你这棋…也太厉害了!” 她甚至忘了平日里的拘谨和那日争吵的隔阂,下意识地用回了幼时撒娇的称呼,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真心实意的赞叹:“我方才还以为自己就要赢了呢!原来每一步都在你的算计里!最后那一子…简直是神来之笔!你怎么想到的呀?” 恰在此时,吴道时处理完急务,推门回来。听到她这番毫不设防的赞叹和那声久违的“哥哥”,他脚步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她因激动和钦佩而泛着红晕的脸颊上,那双总是带着怯懦或倔强的眼眸此刻清澈见底,盛满了纯粹的仰慕。 他心底那根最坚冷的弦,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娇语轻轻拨动了一下。面上却依旧不显山不露水,只走到棋枰前,目光扫过已然明朗的局势,淡淡道:“布局粗疏,中盘乏力,收官更是漏洞百出。有何可赞之处?” 虽是批评,语气却比平日训斥时缓和了不知多少。 吴灼却浑不在意他的批评,反而就着他的话,顺势撅起了嘴,带着几分耍赖的娇嗔:“就是厉害嘛!我不管!反正哥哥就是让着我,故意引我入彀,看我出丑!”她甚至伸出纤指,胡乱指着棋盘上几处,“这里,还有这里!你明明早就可以赢的,偏要逗着我玩!这盘不算不算!哥哥欺负人!” 她说着,竟真的动手,想要将棋局拂乱,一副要赖皮重来的模样。腮帮子微微鼓起,眼角眉梢却带着笑意,那是只有在极度放松和亲近之人面前才会流露的情态。 吴道时看着她这般小女儿情态,看着她纤细的手指在昂贵的墨玉棋子上“捣乱”,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纵容与愉悦。他并未阻止她耍赖的动作,只是在她快要将关键几子拨乱时,伸手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指尖带着一丝户外的凉意,触到她温热的皮肤,两人皆是一顿。 吴灼吐了吐舌头,缩回手,脸颊红了红。 吴道时也缓缓收回手,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仿佛在回味那短暂的触感。他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垂眸看着被她拨乱了些许的棋局,沉默了片刻。 就在吴灼以为他要冷下脸教训自己时,却听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喑哑: “…既说不算,那便重摆吧。” 吴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竟然真的纵容了她的耍赖? 她惊喜地抬头,眼眸亮得惊人:“真的?” “嗯。”吴道时淡淡应了一声,已动手将黑白棋子分别归入棋笥,“让你三子。” 阳光透过窗格,温暖地洒在棋枰上,墨玉棋子泛着温润的光泽。书房内茶香袅袅,方才那无形中笼罩的、令人不安的掌控感,似乎被少女娇憨的耍赖和男人不动声色的纵容悄然驱散,化作一种微妙而亲昵的暖流,静静流淌。 吴灼欢快地应了一声,连忙帮忙收拾棋子,嘴角是掩不住的笑意。她只觉得兄长今日格外好说话,心中那点因棋局而来的挫败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满满的、失而复得的亲近感。 她却未曾看到,在她低头摆棋时,吴道时落在她发顶的、那深沉而专注的目光里,翻涌着怎样复杂难言的情绪。那其中,有因她全然信赖的娇嗔而带来的满足,有掌控一切尽在手中的从容,更有一种被她这无意间的亲近彻底取悦了的、深不见底的暗涌。 这盘棋能下多久,胜负如何,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执子的人,终于又对他露出了毫无防备的笑颜。 接连几日的对弈品茗,仿佛一层温柔的纱,暂时掩盖了砺锋堂内曾经的剑拔弩张。阳光透过琉璃窗格,将书房映得暖融明亮。棋枰上,墨玉棋子光泽温润,一旁小几上的清茶正氤氲着淡淡白气。 吴道时执白,落子依旧从容不迫,却少了几分以往的凌厉杀伐,更像是在编织一张无形的网,引导着棋局的走向。吴灼执黑,虽仍处下风,却在兄长的“放水”与指点下,下得兴致盎然,眉眼间舒展着近日少见的轻松笑意。 又一局终了,仍是白棋稳占上风,却并非碾压之势。吴灼一边收拾棋子,一边真心叹道:“哥哥的棋艺,我怕是再练十年也赶不上了。” 吴道时并未像往常那样指出她的疏漏,而是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叶,状似无意地开口,声音比平日更低沉温和几分:“棋艺可慢慢磨练。倒是你年岁渐长,终身大事…母亲近来似乎颇为挂心。” 吴灼收拾棋子的手微微一顿,有些讶异地抬头看向兄长。他今日怎会突然提起这个?她脸颊微热,低下头,沉默着。 吴道时呷了口茶,目光落在棋盘上,仿佛没有察觉她的不自在,继续用那种温和却不容回避的语气,缓缓道:“宋云笙此人,我虽不喜其行事张扬,但论家世、才貌,在北平城里,倒也勉强算得上匹配。他如今又将赴外地交流,前程…看来是有的。” 他顿了顿,抬起眼,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吴灼微微泛红的侧脸上,语气愈发显得为她考量般体贴:“你若…觉得他还算合意,两家知根知底,母亲那里,想必也是乐见的。你的意思如何?” 他的话语听起来完全是一位关心妹妹终身幸福的兄长,在客观分析、耐心询问她的意见。每一个字都合情合理,充满了关怀与尊重。 然而,吴灼却下意识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背悄然爬升。她猛地抬起头,看向吴道时。 他依旧坐在那里,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难得的温和。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仿佛要透过她所有的掩饰,直抵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那平静的目光下,隐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和…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她忽然明白了,这是一场温柔的审讯!他是在用最无害的方式,试探她对宋华卓的态度,试探宋老三那声“二嫂”是否真的在她心中激起了涟漪! 不满和委屈瞬间攫住了她。她张了张嘴,想辩解,想否认,想告诉他她根本从未想过要与宋华卓如何,那日的冲突只是为了公理正义… 可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里。她看着兄长那看似温和实则冷淡的眼神,忽然意识到,任何关于宋华卓的解释,在此刻都只会越描越黑,只会更加印证他的猜疑。 她迅速低下头,避开他那令人无所遁形的目光,手指紧紧攥住一枚冰冷的棋子,用力得指节发白。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脸上反而露出一丝恍然和些许无奈,她看向吴道时,眼神清澈而坦荡:“兄长是问宋云笙?订婚之事我早已禀明父亲不愿屈就。”她顿了顿,微微蹙眉,“订婚日期乃是两家父母擅自决定,我与他虽偶有交往,不过是寻常朋友,并无男女之情。” 她的回答直接得惊人,只是在陈述一个再明确不过的事实。 吴道时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一股极其隐秘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觉的紧绷感,在这一刻骤然松弛,化作一股汹涌的暗流,无声地冲刷过他冷硬的心防。她对那人毫无留恋? 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只淡淡应道:“哦?是吗。我见他似乎对你颇为上心。” 吴灼连忙摇头,语气更加肯定:“大哥误会了。他那个人,对谁都挺热情,本性如此,就是有时行事欠考虑。我对他,与对旁人家世交的哥哥并无不同。” 吴道时沉默了片刻,目光从她坦荡的脸上移开,落在棋枰之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书房内一时只剩下淡淡的茶香和阳光流淌的静谧。 然而,在他平静无波的面容之下,内心却正经历着一场无声的海啸。那是一种近乎狂喜的释然,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如同最醇的酒,瞬间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连日来积压的阴郁、猜忌和那无法宣之于口的占有欲,仿佛都在她这清澈坦荡的否认中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原来如此。 原来她不曾动心。 原来那人的热烈追求,于她而言只是困扰和负担。 这个认知让他通体舒畅,甚至连日来风寒带来的些许不适都仿佛减轻了许多。他极力压制着几乎要冲破冰冷面具的愉悦,指节因用力克制而微微泛白,端起茶盏的手却稳如磐石。 良久,他才极淡地应了一声:“嗯。” 声音低沉,却比方才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温和。 他不再多言,转而将注意力重新投向棋盘,拈起一枚棋子,语气恢复了往常的平淡,但那眼底深处冰封的寒意,已悄然融化,染上了一层极淡的、唯有他自己才懂的暖色:“这局还有些残局可解,再看片刻?” 仿佛方才那番关乎终身大事的谈话,只是一段无足轻重的闲篇。然而,只有他知道,那片始终笼罩在他心头的、名为“宋华卓”的阴云,已因她几句话而骤然散去,此刻晴空万里。 吴灼见他不再追问,心下稍安,也重新将目光投向棋局。她并未察觉他那深沉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汹涌暗流,以及那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一丝松快的眉梢。 阳光依旧温暖,棋枰依旧静谧。 他心中那棵名为占有的毒株,汲取了这意外的甘霖,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悄然滋长。 076以冷为甲护秩序将情作茧缚真心 寒假后的风带着离别的味道,吹过贝满女中熟悉的长廊。 布告栏上,燕京大学的录取名单赫然在列,苏静文的名字位居其上。这本该是庆祝与憧憬的时刻,但对于墨痕社而言,更多弥漫着的是社长即将离去的感伤。 苏静文离校前日,文学社全体成员齐聚于那间承载了无数思想碰撞和少女情思的社团活动室。窗明几净,墙上贴着的社员诗作在微风中轻轻摆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书香和离愁。大家都心照不宣,今日不仅仅是送别社长,更是见证一份酝酿已久的、或许将随风消散的少女心事。 苏静文穿着那身墨绿色的校服,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沉静,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破釜沉舟般的决然。她与社员们回顾着墨痕社的点滴,分享着读书笔记,笑语晏晏。然而,气氛中总弥漫着一份隐隐的期待与紧张,仿佛在等待一个必然要落定的节点。 沉墨舟被两个社员强拉了来,他依旧是那身素净的青布长衫,安静地坐在窗边的圈椅里,偶尔温和地回应着学生的提问,目光平和地扫过室内的布置与一张张青春的面庞,仿佛不知今日将面临何种风暴。 终于,话题渐歇,室内的空气变得凝滞。苏静文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林婉清紧张地攥紧了吴灼的手,吴灼只觉掌心冰凉,屏住了呼吸。 苏静文没有走向大家,而是径直走到窗边,在沉墨舟面前站定。这一次,她没有再用请教诗作或社务作为借口。 “沉先生,”她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大胆和孤注一掷的勇气,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活动室里,“四年燕园岁月,静文自知此去一别,或许再难如此近聆先生教诲。临别之际,有几句心里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恐成毕生憾事。” 沉墨舟缓缓抬起头,温和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凝重。他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什么,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蜷缩。 “在先生眼中,学生或许永远是学生,”苏静文的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眼神却异常坚定,“可在学生心中,先生早已不只是师长。那夜水榭论月,书馆谈文,书社援手…每一次靠近,每一回交谈,都如暗夜之灯,照亮迷途,亦铭刻于心。学生这颗心……”她顿了顿,仿佛用尽全力说出最后一句,“…早已悄悄沉沦于先生那片沉静深邃的星河,慕您才情,更敬您为人。今日斗胆相告,不奢求先生回应,只求不负此情,不留遗憾于岁月静深之处。” 话音刚落,满室皆惊! 林婉清“啊”地低呼出声,捂住了嘴。其他社员们也全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苏静文,又紧张无比地看向沉墨舟。 空气如同凝固了一般,针落可闻。 沉墨舟静静地坐在那里,脸上惯有的温和笑意早已消失无踪。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清癯却如古井般沉静无波的面容上。 他看着苏静文,眼神却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和决断。 沉默,压抑得让人心慌的沉默笼罩了整个活动室。 良久,久到苏静文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住时,沉墨舟才缓缓开口。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冰冷和疏离,清晰地在室内回响: “苏同学谬赞了。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乃职责本分。” 他刻意使用了最生疏的“苏同学”称呼,将距离瞬间拉开,“你聪慧敏悟,求学上进,前途不可限量,当有更广阔的天地,更值得托付的情谊。于你我之间,师生之谊,传道之情,已是此生最恰当的距离,再无其他可能。往日种种关切,皆止于此礼。” 他没有一丝委婉,字字句句如同冰冷的刻刀,精准而无情地斩断了所有幻想。 最后,他甚至带着一种师长劝导学生专心学业的严肃口吻道:“望你进入燕京后,放下此等杂念,潜心向学,方不负天资与师长期望。” 话音落下,室内一片死寂。苏静文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变得苍白如纸。那支撑着她的最后一点勇气被彻底击碎,一股尖锐的痛楚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她紧紧咬着下唇,努力不让眼泪涌上来。 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沉墨舟身上。林婉清的眼里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理解,吴灼的手心已被指甲抠出深深的印记,她看着沉墨舟那冰冷疏离的脸,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寒意和悲哀。苏静文的勇敢与她此刻的痛苦,形成一种震撼人心的对比,也隐隐刺痛着吴灼内心某个隐秘的角落。 沉墨舟说完这番话,便不再看苏静文一眼,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最寻常不过的教务。他从容起身,对众人微微颔首:“墨痕社后继有人,望诸位勤勉不辍。苏同学,临别在即,祝你前程似锦。失陪了。” 苏静文僵立原地,脸色苍白如纸,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我的天…”林婉清第一个反应过来,她猛地抓住身旁吴灼的胳膊,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声音压得极低,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愤怒,“静文姐她…她怎么敢…众目睽睽之下…这也太大胆了!”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周围同样目瞪口呆的社员,又转向吴灼,声音里带着后怕和一种莫名的兴奋,“不过…她真的好勇敢啊!可是…沉先生他…他怎么可以这样…这么冷冰冰的…一点情面都不留!静文姐她…”她看着苏静文摇摇欲坠的身影,兴奋瞬间被担忧取代,眼圈瞬间红了,“…她得多难受啊!” 吴灼被她抓得生疼,却毫无反应。她自己也仿佛被冻住了,琥珀色的眸子怔怔地望着沉墨舟离去的方向,耳边似乎还在回荡着他那冰冷、清晰、不带一丝感情的话语——“??师生之谊,传道之情,已是此生最恰当的距离,再无其他可能。??”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刃,不仅斩断了苏静文的情丝,更带着凌厉的寒气,精准地刺入了吴灼自己内心最隐秘、最不敢触碰的角落!她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再无其他可能’… ‘最恰当的距离’… 这几个字在她脑中疯狂回响。她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沉墨舟此刻拒绝苏静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同样适用于她,甚至适用于任何可能对他抱有非分之想的学生!他的界限划得如此清晰,如此决绝,不留任何模糊的余地,彻底堵死了所有妄念的可能。 沉墨舟此刻这彬彬有礼却冰冷彻骨的拒绝简直让人体会到了什么是无与伦比的绝望,那是一种她永远无法逾越的、建立在理性与规则之上的、令人叹为观止的鸿沟。 她看着苏静文惨白的脸,那里面不仅有被拒绝的难堪,更有一种理想彻底幻灭的痛苦。吴灼的心也跟着狠狠一揪,生出一种兔死狐悲般的恐惧与悲哀。她方才竟还有一瞬间,觉得沉先生那片“沉静深邃的星河”是可以向往的…此刻才明白,那星河之所以清澈明亮,正是因为它高悬于不可触及的天际,冷漠地照耀着,绝不会为任何人坠落凡尘。 林婉清还在她耳边急切地低语:“??灼灼,你说句话呀!沉先生他…他是不是太狠心了?就算不喜欢,也不能…不能这样啊…静文姐以后可怎么办…??” 吴灼猛地回过神,指尖冰凉。她反手用力握住林婉清的手,声音干涩而微弱:“…别说了,婉清…先生他…他只是…恪守师道…”她艰难地为沉墨舟的行为寻找着一个合理的、却让她自己心口发疼的解释,“…这样…或许对静文姐才是最好的…” ??她说给林婉清听,更像是在告诫自己——看清那距离,熄灭那妄念。 活动室内,苏静文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林婉清立刻冲了过去扶住她,眼中充满了无尽的同情与难过。其他社员也纷纷围拢上去,低声安慰着,活动室里充满了悲伤而无措的气氛。 窗外的蝉鸣陡然尖锐起来,仿佛在为这段尚未开始就已湮灭的感情奏响哀鸣。 而吴灼,独自站在喧嚣的边缘,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桌上摊开的一本书页的折痕。沉墨舟那决绝冰冷的话语,不仅斩断了苏静文的情丝,也如同一面镜子,无情地映照出她自己内心深处那份同样注定无望的、不可言说的痴念。沉墨舟的拒绝,则像镜面上骤然泼下的冰水,让她看清了自己那份痴念的虚妄与可笑,以及一旦暴露将会面临的、同样冰冷彻骨的结局。这认知让她不寒而栗。 沉默舟离去的脚步未有丝毫停顿,在方才转身的刹那,他的视线以一种极其隐晦的方式,掠过吴灼的方向。那目光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仿佛在确认他这番“杀一儆百”的决绝姿态是否达到了预期的警示效果;或许还有一丝更深藏的、连他自己都未必清晰意识到的担忧,担忧这过于冰冷的场面是否会让她感到不适或更加疏远。但这所有的情绪都被他完美地压制在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深处,快得如同错觉,随即被他毫不留恋离去的背影彻底切断。 他必须用最清晰无误的方式斩断所有可能的误解和幻想,这不仅是为了恪守他不可动摇的师道底线,更是因为他内心深处那份不容于世的、对吴灼的特殊情感,使得他必须将所有其他可能靠近的火苗彻底熄灭。他不能允许任何模糊地带的存在,那对他而言是危险,对她,或许更是灾难。 他心中的天平,在理智与某种更深沉的情感间,早已做出了最痛苦却也最坚定的抉择。 077雁字成堆压妆台心事难付锦书来 寒假结束,贝满女中重现生机。 吴灼整日埋首书卷,仿佛要将自己彻底藏入文字构筑的壁垒之中。 然而,一股热浪却不依不饶地试图冲破她的壁垒。 几乎是从她返校第二天起,她的信箱便开始被来自笕桥航校的信件塞满。牛皮纸信封,硬朗的钢笔字迹,落款永远是“宋华卓”。起初一日一封,后来几乎一日两叁封,雪片般飞来。 信的内容一如他本人,直接、热烈、不容拒绝。 他会兴致勃勃地描述新机型的操纵体验,将翱翔蓝天的自由与刺激倾注笔端;会抱怨教官的严苛,字里行间却透着自信与傲气;会回忆圣诞夜的乌龙和南苑的舞会,也会直言不讳地诉说心动与思念;更会一遍遍描绘他构想的未来——等订婚后,驾着飞机带她看遍名山大川,甚至想着日后在北平城最好的饭店举行婚礼…… 每一封信都像一团火,灼热滚烫,尤其是信末几乎从不缺席的、对“五月十九日”那个订婚日期的殷切提醒和未来规划,更像是一道道无形的绳索,勒得吴灼喘不过气。那不是商量,是通知;不是期盼,是宣告。他的热情对她而言,是一种过于庞大、不容置疑的负担,压在她尚未理清的心绪上,让她只想逃避。 可这些信,落在吴灼眼中,却只让她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疲惫与压力。 教室内,林婉清又一次羡慕地捧着一摞刚取回的信,塞到吴灼怀里:“灼灼!宋少尉又来信了!这么多!你快看看呀!他肯定又想你了!” 与吴灼的沉重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林婉清整个人如同被春风拂过的柳枝,焕发着难以抑制的活力与光彩。李珮的信虽不似宋华卓那般密集轰炸,却总在恰到好处的间隔送达,字里行间是飞行训练的趣闻、同袍们的糗事、偶尔夹杂着对北平风物的询问,含蓄而体贴。林婉清总是迫不及待地拆信,读信时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时而噗嗤笑出声,回信时更是绞尽脑汁,挑选最精致的信纸,字斟句酌,将校园趣事、读到的好诗、甚至天气变化都写入信中,乐此不疲。这份通信带来的隐秘快乐,是她每日最大的期待,也让她的笑声比往日更加清脆响亮。 吴灼看着好友沉浸在通信的甜蜜里,再低头看看自己手中那迭沉甸甸的、充满占有欲和未来规划的信件,心头那份不适与疏离感愈发深重。她无法像婉清那样自然欢喜地回应,只觉得那白纸黑字间约定的“五月十九”,像一个不断逼近的、令人窒息的倒计时。 上课铃声尖锐地响起,却像投入沸水中的石子,只激起片刻涟漪,很快便被更汹涌的窃窃私语淹没。关于吴灼和笕桥航校那位“宋少尉”的议论,如同缠绕的藤蔓,在女生们好奇又艳羡的目光中疯长。 “灼灼,快看看嘛!这次又写了几页?”前排一个圆脸女生忍不住回头,眼睛亮晶晶的,“是不是又写了什么悄悄话?” “是啊是啊,宋少尉训练很忙吧,还一天写好几封,真是太有心了!”旁边梳着双髻的姑娘附和道,语气里满是憧憬,“肯定都是情意绵绵的思念,对不对?” “灼灼,你可不能辜负人家的一片心,得赶紧回信呀!”另一个声音带着善意的催促,“听说航校纪律严得很,他能抽出时间写这么多信,多不容易!” 叽叽喳喳的声音围绕着她,像一群喧闹的麻雀。那些话语如同无形的丝线,将她紧紧缠绕,捆缚在“宋华卓的未婚妻”这个她尚未接纳的身份上。吴灼感到太阳穴突突直跳,手下意识地攥紧了那迭沉甸甸的信件,牛皮纸粗糙的质感硌着掌心,仿佛也硌在她心上。她勉强牵动嘴角,露出一丝敷衍的笑意,却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些善意的关切和好奇。她无法解释那份沉重与抗拒,那在旁人看来是莫大幸福和浪漫的象征,于她却是难以承受的热情和步步紧逼的约定。 就在这时,教室门口的光线微微一暗。 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走了进来,穿着半旧的青布长衫,臂弯里捧着几本厚重的典籍。是沉默舟。 他步履从容地走上讲台,将书轻轻放下。教室里瞬间安静了不少,但仍有细碎的余音在角落盘旋,兴奋的神经尚未完全平复。几个女生互相交换着眼神,嘴角还带着未尽的笑意。 沉默舟抬起眼,温润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并未刻意在谁身上停留。然而,当他的视线掠过吴灼时,或许是她眉宇间那抹未来得及掩饰的倦色与困扰,或许是她桌上那摞过于显眼的、印着航校标识的信封,让他清淡的目光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澄澈与平和。 他没有立刻开始讲课,而是不疾不徐地整理着讲台上的教案,骨节分明的手指拂过书页边缘,动作舒缓而专注。这短暂的沉默自带一种安抚的力量,让教室里最后一点嘈杂也彻底消散。 “同学们,”他开口,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今天我们继续讲《诗经·小雅》……” 他的话语将大家带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充满古朴意象与幽微情感的诗意空间。然而,方才那围绕信件的喧嚣,以及吴灼在那一刻无法掩藏的细微窘迫,却像一缕淡淡的烟霭,悄然弥漫在课堂的空气里,无声地诉说着青春与命运交织的复杂滋味。 吴灼低下头,翻开书本,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沉默舟的讲解上,但指尖触碰到的冰凉书页,却无法完全驱散心底那份被围观、被定义的烦闷,以及面对沉默舟时,那一丝难以言明的、混合着愧疚与失落的心绪。 下课铃声终于响起,打破了课堂里凝滞的空气,却瞬间点燃了另一场喧嚣。 几个好学或别有用心的女生立刻抱着书本围到讲台边,将沉默舟困在中心,争相询问着刚才课上关于《诗经》的疑难。他微微颔首,耐心解答,清朗的声音在嘈杂中依然清晰,像一股清泉试图涤荡满室的浮躁。 然而,教室的另一角,以林婉清为中心的“声浪”显然更具压倒性。她们围着依旧坐在原位的吴灼,叽叽喳喳,话题丝毫未离开那些远道而来的信件。 “灼灼!你快别发呆了!”一个女生急切地推了推她的胳膊,“宋少尉信里肯定等回信等得心焦了!” “就是就是!一天两叁封呢,这份心意,北平城都找不出第二个了!” “哎呀,你们忘了?”林婉清眼睛一亮,像是发现了什么重大线索,声音拔高,带着恍然大悟的兴奋,“上次圣诞节,宋少尉不是送了一支派克金笔吗?银帽的那种,可漂亮了!” 她这话立刻点燃了更多联想。 “对对对!我想起来了!原来早有预谋啊!” “可不是嘛!送笔的意思不就是——‘拿我送的笔,给我写回信’?天啊,太浪漫了!” “宋少尉看着英武,没想到心思这么细!灼灼,你快用那支笔给他回信呀!” “派克金笔”??,那天宋华卓不由分说将笔塞进她手里的触感,他带着得意和不容拒绝的笑容,此刻与眼前这些充满羡慕和催促的声音重迭在一起,化作更沉重的压力,几乎让她窒息。那支笔,她回去后就收进了抽屉最深处,一次也未用过。此刻被提起,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绑架。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触碰到桌上那迭信件的棱角,冰凉而坚硬。同学们善意的哄笑和催促,像无数只无形的手,推着她朝着一个既定的、她内心却无比抗拒的方向走去。 就在这片喧闹中,讲台那边,沉默舟解答完一个问题,目光似乎无意地掠过这边喧闹的人群,掠过被围在中心、低垂着头的吴灼。他的视线在她紧攥着信件、指节微微发白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平静地移开,继续应对下一个学生的提问。 那一眼太快,太轻,仿佛只是掠过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事,却让吴灼莫名感到一丝被看穿窘迫的难堪。 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打断了周围的七嘴八舌。 “我……我去一下图书馆。”她声音有些干涩,抓起桌上那迭沉重的信件,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走出了教室。 身后传来林婉清不解的呼唤和其他女生诧异的议论,但她已无心理会。走廊的风吹在脸上,带着初春的微凉,却吹不散心头那团被过度热情灼烧出的焦躁和疲惫。 那支被赋予特殊意义的派克金笔,连同那些雪片般的信件和那个不断被提及的“五月十九”,共同构成了一张绵密而坚韧的网,将她困在其中,挣扎不得。而沉默舟方才那平静无波的一瞥,不知为何,竟比同学们的起哄更让她心慌,仿佛无声地映照出了她此刻的狼狈与无处可逃。 坐在落针可闻的图书馆里,她也难以平复焦灼的心。 窗外是渐沉的暮色,吴灼终于摊开了信纸,拧开了那支沉甸甸的派克金笔。笔尖在灯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仿佛也带着宋华卓那份不容置疑的意志。 回信? 这个念头在她心中盘旋多日,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她提过几次笔,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却久久落不下去。写她沉重的心事?写她对未来的迷茫?写她对这过于炽热、过于直接的未来的惶恐?不,这些都不能写,也写不出。而浮于表面的问候与敷衍,她又觉得虚伪,更不愿给予他任何可能被误解为回应的虚假希望。 于是,大多数信件,她只是拆开,草草看过,便沉默地收进抽屉最底层,如同埋葬一段她无法回应、也无法摆脱的热情。那抽屉越来越满,仿佛是她心债的实体化,沉甸甸地压在那里。 但今日,一种莫名的压力,迫使她必须做出回应。她不能永远沉默。 笔尖终于落下,墨水在信纸上洇开一小片谨慎的蓝。她刻意选用了一种极其疏离的格式和口吻: “云笙兄惠鉴: 来信收悉,感念挂怀。闻君于笕桥训课精进,翱翔云天,心亦为之振奋。然天高风急,万里之遥,诸事皆以安全为第一要务,万望慎之重之。” 写下这最稳妥的、如同官方问候般的关心后,她笔锋一转,开始填充信笺的空白。她选择的话题,都尽可能客观、远离自身,且与收信人有着微弱的关联。 “近日得暇偶归官邸,见小树与华铮弟训练甚勤。小树蹲马步已能坚持半炷香,虽汗如雨下,然身形渐稳,意志可嘉。华铮弟拳架初成,冲拳带风,惟下盘尚需锤炼,前日因求速成而拉伤筋络,幸无大碍,敷药后仍坚持不辍。根基之要,在于循序渐进,想必君亦深以为然。” 她像一个冷静的观察者,汇报着与两人都相关的消息,笔触细致甚至带有一丝长者般的评点,却刻意避开了任何可能流露个人情感的词语。 接着,她想到了另一个可以书写且安全的话题——身边人的动态。这既能凑足篇幅,也全然是旁观视角。 “婉清近日与李珮君通信颇为投契,时常于寝室诵读李君信中趣闻,如刘粹刚君演练新战术时误入农舍惊起鸡犬,乐以琴君与梁添成君于模拟空战中棋逢对手等事,每每令满室莞尔。李君心细,偶亦问及北平风物,婉清必精心回函,乐此不疲。青年人之谊,纯粹热忱,亦是佳话。” 她平静地叙述着林婉清的快乐,如同记录一段寻常见闻,不掺杂半点个人艳羡或感慨。提及李珮,也仅以“君”相称,保持着清晰的界限。 信纸已填满大半,她感到一种完成任务般的疲惫。最后,她以最公式化的祝福收尾,再次强调“专注正事”,试图将可能燃起的任何火花熄灭于无形: “匆此布复,纸短意长。江南春早,北平犹寒,望兄保重贵体,专注正业,勿以外事为念。顺颂 时祺??” “勿以外事为念”——这几乎是她能给出的最明确的疏远信号了。她希望他能读懂这刻意拉开的千里之距。 落款处,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写下任何带有亲密意味的称呼,只简单地署上:??“吴灼 谨启” 一封回信,写得如同完成一项艰难的任务,字斟句酌,处处透着疏离与克制。每一个字都仿佛在将她与那个热情似火的世界推得更远。 信写完了,措辞严谨得如同公文,却耗尽了她所有应对的热情。她将信纸折好,装入信封,贴上邮票。整个过程机械而迅速。 当信投入邮筒,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时,吴灼站在黄昏的邮局前,心中没有如释重负,反而涌起一股更深的不安。这封充满了他人故事、唯独没有她自己心声的信,如同一堵精心砌起的墙,能否挡住江南炽热的潮汐? 夜色渐浓,将她单薄的身影吞没。那支派克金笔被她重新拧紧,放回了笔盒最深处,如同封印一个她不愿触碰的约定。 回信,只是另一种更费力的沉默。前路,依旧迷雾重重。 078三顾终破冰心锁墨痕社重立新主 墨痕社召开了新学期的第一次集会,气氛却与以往不同——前任社长苏静文已赴燕京,社长的位置空悬。 会议末了,副社长林婉清在一片期待的目光中起身。她清了清嗓子,脸上带着一贯的明媚笑容,声音清脆如铃:“静文姐走了,咱们墨痕社可不能群龙无首呀!我推举吴灼担任新社长!” 她说着,还俏皮地眨了眨眼,??“你们都知道的,我一边在墨痕社写写画画,又在戏剧社蹦蹦跳跳,恨不得一个人劈成两半用,实在是分身乏术,难以兼顾啦!”她夸张地摊了摊手,做了个鬼脸,引得几个社员轻笑出声,“所以呀,这副重担,非得找一个最有才情、心思最细腻的人来挑不可!吴灼的文章最好,沉静又有想法,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了!大家说是不是?” 话音落下,立刻得到一片附议之声。众人都觉得顺理成章,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坐在窗边的吴灼。 吴灼却在这片赞同声中缓缓站起身。她今日穿着贝满的墨绿色校服,脸色比冬雪还要白上几分,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疏离。她环视众人,目光最后落在空着的社长座位上,轻轻摇了摇头。 “多谢大家厚爱,”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只是这社长之职,我恐怕难以胜任。请诸位另选贤能。” 满室皆静。所有人都愣住了,林婉清更是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灼灼?你说什么呀?除了你还有谁合适?” “是啊灼灼,你就别推辞了!” “我们都信你!” 面对众人的挽留与不解,吴灼只是再次坚定地摇头,唇角勉强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真的不了。我近来课业恐会加重,精力不济,恐辜负大家期望。” 理由冠冕堂皇,却透着一股淡淡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她微微颔首,“若无他事,我先告辞了。” 说完,竟不顾众人错愕的目光,径直拿起书袋,先行离开了活动室。 她异乎寻常的坚决,让原本热络的气氛瞬间冷却下来。 消息很快传到了沉墨舟耳中。他听闻吴灼竟在众望所归下执意请辞社长,眉头不禁微微蹙起。这不像他认识的那个在文学上颇有见解、甚至隐隐有领袖之姿的吴灼。课业压力?这理由太过苍白。 午后,图书馆那间熟悉的阅览室。沉墨舟“偶遇”了正独自对着窗外枯枝发怔的吴灼。 “吴同学。”他声音温和如常,在她对面坐下。 吴灼回过神,见到是他,眼中掠过一丝极快的慌乱,??几乎是下意识地,她放在桌上的手微微向后缩了一下,仿佛要拉开距离,随即垂下眼帘:“沉先生。” 沉墨舟没有迂回,目光关切地落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听说你辞谢了墨痕社社长之邀?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温和,“社长之职虽有些琐碎,却也是极好的锻炼。以你的才情与心性,假以时日,必能比苏静文还出色。可是…有什么顾虑?” 他的询问真诚而带着师长的关怀。 吴灼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捏皱了书页的一角。她不敢抬头看他清澈探究的目光,那目光仿佛能照见她内心深处那些混乱、阴暗、无法与人言的纠缠与负累。??她心中有个声音在尖叫:正是因为您!因为每次见到您,都会让我想起那冰冷绝望的“恰当距离”,想起静文姐的惨白面容,想起我自己那份同样无望、必须深埋的痴念!担任社长意味着更多无法避免的接触、请示、汇报…我不能再让自己陷入那种境地,我承受不起再一次的提醒和煎熬! “真的…只是觉得力有不逮。”她声音更低,几乎含在嘴里,“只想…安心读书。”??这“安心”二字,此刻听来何其讽刺,她只想逃离一切可能与他产生更多交集的漩涡中心。 沉墨舟沉默了片刻,阅览室内只剩下窗外微弱的风声。他敏锐地察觉到她那份“只想安心读书”背后,是一种近乎退缩的逃避,仿佛急于斩断与外界的一切多余联系,将自己封闭起来。 “力有不逮,非你实情。”他缓缓道,目光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犀利,“吴灼,你可是…家中另有牵绊?或是…另有心事?” “没有!”吴灼猛地抬头,反应快得近乎失态,??她几乎是惊恐地想要切断这个话题,生怕被他窥破一丝一毫真实的心绪,??随即又迅速低下头,掩饰道,“真的没有。只是…累了。”她站起身,仓促地收拾书本,“先生,我还有课,先走了。”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留下沉墨舟独自坐在原处,望着她匆忙离去的背影,眉头深锁。 他看得出来,那份请辞绝非表面那么简单。她那看似平静的“累”字背后,藏着一种深刻的疲惫与一种…仿佛经历了某种巨大冲击后的疏离与自我保护。她似乎在主动地从曾经投入、并展现出才华的领域抽身而退,将自己缩回一个更小、更封闭的壳里。 沉墨舟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他想起了圣诞夜宋华卓高调的示爱,想起了吴家复杂的境况,却总觉得,那些似乎仍不足以解释她此刻如此决绝的退缩。一定还有什么更深、更重的东西,压在了这个年轻女孩的肩上,让她选择了如此避世的态度。 而他,作为师长,此刻却只能隔着一段无法逾越的距离,看着她独自承受,无从问询,更无从分担。一种无力感与更深的好奇担忧,在他心中悄然蔓延。 ******* 墨痕社社长之位空悬,社内活动虽未停歇,却总似少了魂魄。沉墨舟心系于此,更忧心那个骤然将自己封闭起来的女孩。这日,他径直去了学生的宿舍楼下,请嬷嬷通传,言明有社务相商。 吴灼下楼时,神色有些惶惑,似乎未料到他竟会直接找来。 “沉先生?” “天气渐暖,园中腊梅还未谢尽,边走边谈可好?”沉墨舟语气温和,指向不远处人迹罕至的小花园,意在避开旁人耳目,予她一个更放松的环境。 吴灼默默点头,跟在他身侧一步之后。 两人沿覆着残雪的卵石小径缓行。沉默片刻,沉墨舟并未急于追问社长之事,而是望着枝头零星残梅,缓声道:“近日见你总是独来独往,眉间倦色深重,可是遇到了难处?课业虽重,也不该如此耗神。” 他的关怀不带半分逼迫,只有真诚的担忧。 吴灼垂着头,手指紧紧绞着衣角,内心挣扎如同沸水。这些时日以来的压力、迷茫与无人可诉的孤寂,几乎要将她压垮。此刻面对他温和的、充满信任的目光,那根紧绷的弦忽然到了极限。 她猛地停住脚步,抬起头,眼眶已迅速泛红,声音带着哽咽的颤抖:“先生…我…我不是不想…我是…没有心气儿…” 泪水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她慌忙用手背去擦,却越擦越多。 沉墨舟心中一紧,并未催促,只是静静停下,递过一方干净的素帕,目光沉静而包容,为她隔出一方可以安心倾诉的空间。 她声音充满了无助与抗拒,“宋家…他们似乎已与我父亲母亲议定,开春后便要正式订婚了…”她抬起泪眼,看向沉墨舟,眼中是彻底的迷茫与痛苦,“我觉得自己像被无数根线扯着,往不同的方向拉…快要…快要裂开了…我哪里还有心力…去做什么社长?我连自己都快顾不好了…” 她终于将最深重的忧虑之一剖白,泪水涟涟,肩膀因抽泣而微微颤抖,显得脆弱而无助。 沉墨舟静静听着,当“订婚”二字从她颤抖的唇间溢出时,他负在身后的手猛然收紧,指节瞬间泛白。一股极其尖锐复杂的情绪猝不及防地刺入他的心口——那是一种混合着震惊、强烈到让他自己都愕然的窒闷酸涩,以及随之涌上的、更深更沉的心疼与怜惜。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个叫宋华卓的年轻人站在她身旁的情景,这个念头像一根细针,扎得他呼吸都为之一滞。他面上努力维持着师长的沉静,但眼底深处的风云却骤然翻涌,一种近乎本能的排斥与难以言说的失落感迅速席卷了他。他看着她泪眼婆娑、彷徨无措的模样,那“订婚”二字不是喜讯,而是将她推向深渊的判决。??这让他心中的疼惜瞬间压过了那抹不合时宜的酸涩,转化为一种更为强烈的保护欲。 他迅速将一切不该有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眸光沉静下来,专注地落在她身上。 他未有丝毫轻视或不耐,待她情绪稍缓,才沉声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难为你了…这些事,压在谁身上,都难以轻松。终身之事,关乎一世悲欢,更需谨慎,当遵从本心,而非全然委顺他人期望。” 随后,他望向枝头残梅,目光悠远,语气变得更加深沉,带着一种文人特有的、对才华的珍惜与对世事的感慨:“至于社长之职,我并非强求。只是觉得可惜。?? ??文字乃心魂之所寄,文章乃性灵之光华。墨痕社虽小,却是一方能让性灵暂避风雨、自由舒展的天地。我观你笔下,自有丘壑,灵秀内蕴,若因外务纷扰而令珠玉蒙尘,灵光晦暗,岂非辜负了上天所赐之禀赋?与同窗切磋,寄情诗文,并非琐务,或许反是当下困顿中,能予你支撑与排遣的一叶扁舟,一处桃源。” 最后,他看向她,目光清澈而坚定,将选择权完全地、尊重地交还给她:“自然,若你觉此刻确无力承担,我必尊重你意,绝不会强求。只望你…无论如何,莫要轻易放弃书写,那是你的一部分,不应为任何外因而湮灭。” 他的话语,像一双沉稳而温暖的手,轻轻托住了她不断下坠的心,??不仅理解她的痛苦,更试图为她指出一条在困境中保全内在自我的微光之路。 吴灼望着他,泪水依旧,心中那片冰封的混乱与孤寂,却仿佛被这温和而有力、??且充满了知音般珍惜的理解??悄然融化了一丝缝隙。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哽咽道:“…谢谢先生…我…我需要些时间…想想…” “好。”沉墨舟温和应道,??目光在她泪痕未干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处藏着无法言说的复杂情愫——有怜惜,有担忧,还有一丝被完美掩饰的、属于他个人的、深藏的黯然,“无论多久。” ***** 自那日小花园倾泪一诉后,吴灼心中的重压并未减轻,却因沉墨舟的理解而稍得喘息。然墨痕社社长之位依旧空悬,如同一桩未了的心事,萦绕在两人之间。沉墨舟深知此事急不得,却也不愿见她才华就此埋没,决心再做最后一次尝试。 这已是第叁次相劝。 此日课后,沉墨舟直接请人带话,邀她至墨痕社平日活动的教室一叙。此地意义非凡,墙上张贴着过往活动的照片,书架上堆放着社刊文稿,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往日社员们热烈讨论的气息。 吴灼推门而入时,见沉墨舟正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渐吐新绿的垂柳。夕阳余晖透过窗棂,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暖色,却也让这间空荡的教室更显寂静。 “先生。” 沉墨舟转过身,目光温和却带着不容错辨的郑重。他没有寒暄,直指核心:“灼灼,这是我第叁次,也是最后一次问你。”他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晰,“墨痕社社长之职,关乎一社之气运,亦关乎你自身。前番你言家中牵绊,心力交瘁,我皆明白,亦不勉强。” 他缓步走近,目光扫过墙上那张苏静文带领社员们郊游论诗的旧照,语气沉凝而富有深意:??“然,你可曾想过,‘存在’先于本质?人并非生来就为何物,而是在选择与承担中,才真正定义了自己。困于身份、家世、他人期望之囹圄,并非真正的‘自为’,而是将自身置于‘自在’之物的境地,任由外界涂抹。”?? 他的话语带着哲思的穿透力,??“这墨痕社,这社长之责,或许正是你跳出那被定义的角色,为自己选择、并由此塑造‘你是谁’的一个契机。于此间,你可寄情翰墨,可结交同道,可暂避外界烦扰,更可…主动创造你自身之价值,而非被动依附于任何他人或家族之名。” 他的话语,不再是单纯的鼓励或惋惜,而是带着一种深刻的哲学洞察与引导,直指她内心最深处的存在性焦虑与对自由的渴望——对定义自我而非被定义的追求。 “我知你疲累,知你欲躲藏。”他看着她微微动容的眼眸,声音愈发恳切,“但躲藏并非长久之计,那或许只是一种‘沉沦’,是对本真自我的逃避。有时,承担一份恰当的、属于自己志趣的责任,反是朝向‘本真’的一种‘决断’。它让你有事可做,有路可走,有同道可依,??让你在行动中确证自身的存在与力量,?? 不至于在孤寂与虚无中沉沦。” 他最后道,目光深邃地望着她:??“社长之位,并非枷锁,我愿视其为…予你的一处‘桃源’,一方你可自主耕耘、并在此过程中不断重新发现和塑造自我的精神家园。你若仍觉不可,我绝不再提。但若你心中尚存一丝不甘,一丝对文字、对同道、对成为‘自己’而非他人影子的热忱,便请…再思之,重思之。” 这番话,如重锤,又似钥匙,敲击并试图开启吴灼紧闭的心门。她环视这间熟悉的教室,目光掠过书架上那些熟悉的文集,墙上那些洋溢着青春热情与自主光芒的笑脸……这里,确实曾是她短暂逃离家族阴影、摸索自我的一方净土。沉墨舟的话,??以其前所未有的思想深度和精准的共情,剥开了她用以自我保护的重重借口,露出了内里那份对失去这片可能定义“我是谁”的阵地的不舍与不甘,以及对“本真”生活的深切渴望。 她久久沉默,垂着眼睑,内心波涛汹涌。逃避固然轻松,却也意味着放弃塑造自我的可能。而承担,固然艰难,却或许真如他所言,是通向更真实存在的一条路径? 终于,她缓缓抬起头,眼中多了一份被深刻理解后的释然与破釜沉舟般的决然。她望向沉墨舟,两人目光交汇处,有一种无需言说的透彻与共鸣在静静流淌。她看懂了他目光深处的期许与鼓励,那并非仅仅对一个社长的期许,更是对一个挣扎灵魂能够勇敢面向未来的深切祝愿。 “先生…”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您…不用再劝第四次了。” 沉墨舟心下一沉,以为她终究还是拒绝。 却听她继续道,??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如释重负的笑意:“这社长之职…我应下了。愿…勉力为之,不负先生期望,不负社友信赖,亦不负此心。”?? 最后叁个字,她说得很轻,却重若千钧,仿佛是对自己的一份郑重承诺。 沉墨舟闻言,眼中瞬间绽出难以掩饰的欣慰与激赏之光。他并未多言,只是郑重地朝她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那是一种超越了寻常师生关系的、基于深刻理解与精神共鸣的默契。 ***** 墨痕社组织了一次关于新女性独立思想的读书会,虽无社长,几位骨干倒也热络。讨论正酣,一位低年级学妹对庐隐《海滨故人》中对旧式婚姻的剖析提出疑问,却说得支离破碎,未能切中肯綮。一时间无人能清晰点透。 一片略带尴尬的沉默中,坐在角落、原本只是静听的吴灼,清亮的声音忽然响起,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溪水流淌: “庐隐所痛陈者,非婚姻本身,乃是‘物化’二字。”她起身,走向中央,拿起那本《海滨故人》,琥珀色的眸子里闪烁着许久不见的沉静光彩,“露莎也好,云青也罢,她们所求者,不过是‘人之为人’的价值得以被‘看见’、被‘承认’,而非被当作待价而沽的物品,纳入某种利益的‘天平’。所谓独立,内核便是挣脱‘待价而沽’的枷锁,发出‘我之为我’的声音。至于婚姻,若能以此为基石,方有‘平等’可言。” 她的讲解深入浅出,既有文本依据,又有自我洞见,瞬间拨开了学妹的迷雾,也让在座众人眼前一亮。 角落里静静旁听的沉墨舟,眼中满是赞许与欣慰。 读书会散后,沉墨舟在走廊追上吴灼。这一次,他不再旁敲侧击,而是直接看着她,目光深邃而温和,带着洞穿一切的理解:“今日你所言,正是墨痕社亟需的魂魄与方向。若因前路阴影重重,便拒绝眼前的灯火与同路人,岂非可惜?那方寸之地,不仅是责任,更是你安放才思、证见‘我之为我’的一方净土。社长的担子,并不轻,但于你,或许是另一份…支撑与证明。” 他未提“重任”,未提“期望”,只提“灯火”、“同路人”、“安放”、“证见”。字字句句,直指她心中最深的渴望与最隐秘的恐惧——对独立人格的追求,以及对自身价值的迷茫求证。 阳光穿过廊道的玻璃窗,将纤尘映照得清晰。吴灼停下脚步,背对着他。沉墨舟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纤细的身影在光柱中微微绷紧,手指用力地蜷握,指节微微泛白。 时间仿佛凝固。 许久,或许只有一瞬,又或许漫长如一个世纪。她没有回头,却清晰地吐出一个字: “好。” 声音不大,甚至微微有些发颤,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决然。 沉墨舟眼底的欣慰如同星光乍亮。他未再多言,只是嘴角噙着一抹如释重负的温和笑意,朝她点了点头,便先行转身离去,步履比来时更为轻快。 吴灼独自在光柱中站了片刻,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卸下千斤重担,又似接过了某种沉重的期许。她挺直了微微佝偻的脊背,抬起眼,望向长廊尽头透来的春日天光。 ***** 几日后的墨痕社例会。 面对齐刷刷投来的、或惊讶或期待的目光,吴灼站起身,脸上虽无笑意,却带着一种沉稳的平静: “社长之职,既蒙诸位信任与先生期许…吴灼,愿勉力一试。” 语毕,活动室内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比往日更热烈的掌声与欢呼。连角落里的沉墨舟,也微微颔首,眼神中充满了信任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 冰封叁尺,非一日之寒;破冰之举,需叁次恳切之言与一次直达心灵的哲学叩问。沉墨舟的叁次劝说,终以理解、尊重与对其内心存在困境的深刻洞察和引导,叩开了吴灼紧闭的心门。墨痕社得以重立主心骨,而于吴灼而言,接过这份职责,亦是她在重重困境中,为自己寻得的一方可喘息、可耕耘、可??主动塑造自我价值??的“方寸桃源”。前路依然艰难,但至少,她握住了第一支可凭依的桨,??并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可以成为执桨人的可能性。而那与她共享这一深刻瞬间的人,则在她迈向新生的第一步时,投下了无比重要的一束光。 079专列惊魂散猎户初现踪 一九叁二年,四月。华北的春日,被从关外席卷而来的战火硝烟彻底染成了灰黑与血红的颜色。 日军铁蹄在侵占东叁省后,并未停下侵略的步伐。山海关的炮声如同丧钟,惊醒了沉睡的华北平原。随之,日军精锐部队沿长城线全面推进,剑指平津! 长城,这条蜿蜒北方的巨龙,此刻成为了抵御外侮的最前线。喜峰口、古北口、冷口…一个个原本沉寂的山隘关塞,瞬间变成了血肉横飞的大型绞肉场。枪炮的轰鸣日夜不息,震动着燕山山脉,也震动着近在咫尺的北平城。 北平,这座千年古都,往日里的雍容与闲适被骤然打破,瞬间转变为支援前线的大本营和临近战场的后方。空气中弥漫着前所未有的紧张、焦虑与一种悲壮的同仇敌忾。报纸号外雪片般飞洒,每一个标题都触目惊心,报道着前线惨烈的战况与将士们浴血奋战的英勇。街头巷尾,人们面色凝重,议论着战局,担忧着家园的命运。伤兵开始源源不断地从前线运回,简陋的医院和临时救护所人满为患,浓重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血腥气,弥漫在城市的某些角落。学生们走上街头,宣传抗日,募集物资,群情激昂。 战争的阴影,如同巨大的、低垂的乌云,沉重地压在每个北平人的心头。 军统北平站,这座隐藏于北平城深处、戒备森严的秘密机构,此刻如同上紧发条的战争机器,以前所未有的强度和效率运转着。 站内,灯火通明,昼夜不息。电报机的嘀嗒声、电话铃声、人员匆匆的脚步声和压低嗓音的交谈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紧张而压抑的背景音。墙上挂满了巨大的军事地图,上面密密麻麻地标注着敌我态势,红蓝箭头犬牙交错。空气中弥漫着纸张、油墨、烟草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秘密行动的冷峻气息。 吴道时的办公室位于站内最深处,隔音厚重,陈设冷硬。他一身挺括的戎装,肩章上的将星在台灯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面前的宽大办公桌上,堆满了待批阅的加密电文、情报汇总和行动预案。 门外传来两声谨慎的叩门声。 “进。”吴道时头也未抬,声音冷澈。 陈旻推门而入,快步走到办公桌前,立正敬礼,尽管脸上带着连日奔波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专注。 “处座,喜峰口方向最新战报,29军37师109旅赵登禹部与日军第十四混成旅团激战竟日,反复争夺阵地,伤亡惨重,但日军未能突破!赵旅长亲率大刀队夜袭敌营,取得不小战果,但自身损失也极大。” “古北口方向,关麟征部第十七军与日军第八师团鏖战,敌飞机大炮猛烈,我军伤亡极大,阵地几度易手,但仍在死守!” “冷口方向,商震部32军黄光华师防线压力巨大,日军猛攻不止,伤亡数字…很惊人。” “这是我们刚截获并破译的日军电文,显示其第八师团后勤车队明日凌晨的补给路线和护卫兵力配置。”陈旻将一份译电稿放在桌上,“已同步抄送29军军部及北平军分会。” “另外,我们安插在冀东的眼线传回消息,证实日军确有向古北口方向增派战车部队的迹象,番号待查,但可能性很高。” “军需处转来急电,前线弹药,尤其是手榴弹和迫击炮弹消耗巨大,急需补充!” “红十字会和市立医院联合上报,接收伤兵数量激增,药品,特别是盘尼西林、磺胺和止血绷带极度短缺!” 一条条消息,如同战场上的脉搏,清晰地汇入这间北平城深处最隐秘的神经中枢。 吴道时面色冷峻,眼神锐利如鹰,快速浏览着电文和报告,目光在地图上的关键节点间扫视。他不再是那个隐于什锦花园幕后、操控商场与暗战的“处长”,而是真正进入了战争状态的情报机构指挥官。他的每一个指令都清晰、冷静、迅速,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电讯科必须确保这条情报通道绝对畅通,所有关于日军调动、后勤、士气的有效情报,第一时间研判,分级直报前线指挥部和军分会,不得有任何延误。” “命令行动组,启动‘孤狼’线路,不惜代价,核实日军战车部队的具体番号、数量和预计抵达时间。我要最准确的情报,不是猜测。” “联系我们在天津港和黑市的渠道,启用特别经费,不计成本,紧急采购盘尼西林、磺胺等西药和手术器械,通过我们的秘密运输线,直接送往29军设在前沿的野战医院,避开所有可能的手续耽搁。” “协调站内交通科,动用一切可动用的关系,确保平缓、平古两条公路的军需物资运输畅通无阻。通知货运公会和沿线我们的眼线,这是战时命令,谁敢从中掣肘或趁机牟利,以资敌论处,军统站可直接执行战时纪律!” 他的命令一条接一条,精准地投向各个关键环节。军统北平站这部庞大的秘密战争机器,在他的强力驱动下,高效地运转起来,成为支撑前线战事的一股不可或缺的、隐藏在阴影中的力量。 这其中,与29军的合作尤为关键。 尽管分属不同系统,甚至平日不乏龃龉,但在民族存亡的大义面前,一切内部矛盾都被暂时搁置。吴道时通过加密电台和绝对可靠的联络官,与29军军部,尤其是与副军长佟麟阁、以及前线指挥官如赵登禹等人,建立了直接且高度机密的协同机制。 深夜,一通加密专线电话直接接入吴道时的办公室。 “吴处长,”电话那头传来佟麟阁沙哑而疲惫,却依旧沉稳的声音,“感谢贵站提供的日军第十四混成旅团后勤路线情报,赵旅长派人打了次伏击,炸毁了对方一批弹药和粮食,解了喜峰口一时之急,战士们士气大振。” “佟军长客气,同仇敌忾,分内之事。”吴道时声音平稳,目光却依旧紧盯着地图,“贵军将士前线用命,浴血奋战,才是真正国之干城。我处刚确认,日军第八师团战车中队已抵达密云前线,预计明日投入古北口战场,已即刻转呈军分会并通报关军长,请务必警惕,早做应对。” “明白!消息至关重要!多谢!”佟麟阁的声音带着凝重与感激,“前线艰苦,将士们缺药少弹,尤其是大刀砍卷了刃,近身搏杀吃亏…” “军需之事,吴某会尽全力协调,请佟军长和前方将士放心。”吴道时斩钉截铁道,“我已启用特别渠道,一批急救药品和五百把新打造的大刀正在运送途中,最快明晚能送到喜峰口你们的人手中。” 放下电话,办公室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夜籁。吴道时走到窗前,掀开厚重窗帘的一角,望向外面漆黑的夜空。远处,似乎隐约传来沉闷的炮声,也不知是真实还是错觉。他能想象出前线是何等的惨烈——武器装备远逊于敌,全靠血肉之躯和民族气节,在钢铁与烈火中死守国门!即便是他这样心冷如铁的人,此刻胸中也涌起一股悲壮与敬意。 然而,在这全民抗战的洪流之中,身处这秘密情报中心的吴道时,并未忘记自身的职责与私心。 他按下内部通话器,对守在外间的陈旻低声吩咐另一道指令,声音在密闭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冰冷清晰:“加强对贝满女中的监视。非常时期,人员流动复杂,要确保‘无关人等’不得靠近大小姐所在区域,亦不得有任何‘不当言论’扰攘视听。若有异常,立即报我。” 战争,成了他隔绝外界、加强对吴灼控制的绝佳理由。 数日后,一场小型的、高度机密的协调会议在北平军分会内举行。与会者除了军方要员,还有吴道时等情报系统负责人。 会议结束时,众人面色凝重地陆续离开。吴道时正与佟麟阁低声交谈最后几句,关于一批紧急药品的交接地点。 就在这时,会议室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深色长衫、气质清癯儒雅的中年男子在一位军官的陪同下走了进来。来人正是沉墨舟。他此刻面色沉静,眼神却带着一种罕见的凝重与坚毅。 “佟军长,吴处长,”沉墨舟微微颔首致意,声音温和却清晰,“冒昧打扰。听闻前线将士缺医少药,尤缺懂得战场急救之人。贝满、燕京两校医科院系师生及北平红十字会部分同仁,愿组织一支志愿救护队,前往前线野战医院协助救治伤兵。我等虽无枪炮,亦愿以所学,尽一份绵薄之力。特来请示,并需军分会协调通行事宜。” 他的话语条理清晰,态度不卑不亢,带着知识分子的风骨与家国情怀。 吴道时的目光在沉墨舟出现的瞬间便骤然冷却下来,如同鹰隼锁定了猎物。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听着他那番慷慨陈词,心中却冷笑不已。上前线?救护队?真是会挑时候沽名钓誉! 佟麟阁显然有些意外,但随即露出赞赏之色:“沉先生高义!前线确实急需医护人员!诸位先生学子有此爱国热忱,实乃国家之幸!此事我立刻让人安排,务必确保诸位安全!” “多谢军长!”沉墨舟拱手,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在与吴道时冰冷的目光有瞬间交汇时,他神色未变,依旧平静,只是微微颔首,便随着那名军官去办理具体手续。 吴道时盯着沉墨舟离去的背影,眼神幽深难测。 战争的车轮滚滚向前,无人能够置身事外。家国大义,个人私情,阴谋算计,都在这个巨大的漩涡中激烈地碰撞、交织。北平城上空,战云密布,而每个人脚下的路,都通向未知的、或壮烈、或幽暗的远方。 ******* 长城沿线战事日趋白热化,日军凭借优势火力持续猛攻,我军将士浴血奋战,伤亡惨重,药品短缺已成为扼住前线咽喉的致命问题。吴道时虽动用军统秘密渠道多方筹措,但面对巨大的消耗,仍是杯水车薪。 就在这紧要关头,一个极其突兀且令人震惊的消息,如同暗夜中的一道闪电,划破了僵持的战局,也首次震动了中日双方高层的神经。 深夜,平古铁路线,某段荒僻的山谷隧道附近。 一列日军专列,在夜色掩护下悄然行驶。车上装载的,正是日军第八师团急调前线、由关东军司令部直接配发的一批珍贵药品和部分高级医疗器材,守卫森严。 然而,当专列按照预定时间驶出隧道后,却并未出现在下一站接应点的视野中。它如同蒸发一般,消失在了寂静的群山里。 数小时后,天色微明。日军驻北平特务机关和铁路守备队才在距离原定路线数十里外的一处废弃支线上发现了瘫痪的列车。车厢完好,但守卫的一个小队日军士兵全部被击晕,捆缚结实,塞在守车里。车头与车厢的连接被巧妙断开。而最关键的——装载药品和医疗器械的几节车厢,??空空如也??。 现场几乎没有留下任何有效的搏斗痕迹,行动干净利落,如同鬼魅。只在车头驾驶室里,用匕首钉着一张字条,上面只有两个用日文和中文同时书写的、铁画银钩的字: “猎户”??。 几乎在同一时间,29军设在古北口后方数十里的一处秘密野战医院,却收到了数辆骡马大车送来的、堆积如山的木箱。箱内正是那批从日军专列上不翼而飞的药品和器械!随车没有任何人,只有一张相同的字条,压在为首的骡夫手里,上面同样是那两个字: “猎户”??。 消息如同炸雷,首先在日军内部和北平军统站同时引爆! *** 北平,日军特高课。 课长暴跳如雷,办公室里一片狼藉。“八嘎!猎户?!这是什么人?什么组织?查!给我彻查!铁路沿线所有的支那抵抗势力,土匪、游击队、地下党,一个都不许放过!必须把这群老鼠揪出来碎尸万段!” 耻辱!绝对的耻辱!在皇军严密封锁的交通线上,重要军需品被如此轻易地劫走,还留下了如此嚣张的印记,这是对帝国威严的公然挑衅! *** 军统北平站,吴道时办公室。 陈旻快步走入,将一份绝密电文放在吴道时桌上,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处座,确认了。古北口野战医院收到的药品,批号和种类与特高课内部通报丢失的那批完全吻合。数量…远超我们之前能筹措到的总和。前线…前线说这是雪中送炭,救了无数弟兄的命!” 吴道时拿起电文,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字。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喜悦,反而笼罩着一层更深的凝重和疑虑。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巨大的华北地图前,手指划过平古铁路线,最终停留在事发山谷和药品送达的野战医院位置。 “猎户……”他低声重复着这个代号,眼神幽深如寒潭。“行动精准,时机刁钻,对日军运输计划和我军布防了如指掌。运送渠道隐秘,能在日军严密封锁下将如此大量的物资无声无息送抵前线……” 他猛地转身,看向陈旻:“我们的人,有没有任何关于这个‘猎户’的事先情报?哪怕一丝风声?” 陈旻摇头:“完全没有。此人…或者说此组织,如同凭空出现。不是我们的人,看起来也不是那边的。行事风格…狠辣、利落,目的明确,不图虚名,只求实效。” 吴道时陷入长久的沉默。办公室内只剩下他指尖轻轻敲击红木桌面的声音,规律而冰冷。 一个不受控的、能力极强的、且意图不明的第叁方势力,突然出现在他精心布局的棋盘上。这绝非好消息。 是敌?目前看,他打击了日军,援助了前线,似乎是友。 是友?但他行事诡秘,能量惊人,完全绕开了军统乃至整个国民政府的情报和补给系统,这本身就是一种潜在的威胁和挑衅。 更重要的是,吴道时本能地感觉到,这个“猎户”的出现,可能会搅动北平乃至整个华北本就错综复杂的暗流,甚至…可能触及他最为在意的某些人和事。 “查。”吴道时最终吐出这个字,声音冷冽如冰,“动用一切资源,不惜代价,我要知道这个‘猎户’到底是谁?目的何在?背后又是谁在支持?” 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长城方向的炮声似乎更加密集了。战争进入了更残酷的阶段,而隐藏在战争阴影下的暗斗,也因这个神秘“猎户”的现身,变得更加波诡云谲,深不可测。 “猎户……”吴道时在心中再次默念,眉头紧锁。这个突然闯入视线的神秘变量,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事情脱离掌控的不安。 080华钧殉国难道时慰悲魂 军统北平站内,灯火彻夜未熄。电报机的嘀嗒声比往日更加急促,电话铃声几乎不曾间断,人员进出步履匆匆,脸上都带着凝重肃穆的神情。战争的压力,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勒得每个人几乎喘不过气。 吴道时站在那幅巨大的军事地图前,指尖夹着的烟已燃至尽头,烟灰簌簌落下,他却浑然不觉。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冷口方向,那里标记着代表激烈交火的深红色符号,旁边标注着“32军黄光华师”、“日军第八师团猛攻”等字样。虽然29军主力在喜峰口,但冷口方向的惨烈同样牵动全局。 陈旻悄无声息地快步走进办公室,手中拿着一份刚刚译出的、标有最高优先级“绝密·即刻亲启”字样的电文。他的脸色异常沉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惨白,步伐都比平日急促了几分。 “处座!”陈旻的声音带着罕见的紧绷,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紧急绝密消息!来源…来源绝对可靠!是从…从29军军部内部直接传出的…” 吴道时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电般射向陈旻。陈旻的反应让他立刻意识到,这绝非寻常战报。 陈旻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屏住呼吸,用一种沉重到极致、甚至带着某种敬畏的语调,清晰地念出电文内容:“…经军部前指及敢死撤回官兵共同确认…我29军…??宋军长大公子,少校参谋宋华钧??…于昨日午后…亲率敢死队逆袭冷口左翼丢失高地…血战夺回阵地…身陷重围…身中数弹…壮烈…殉国!所部…几乎全部玉碎…” “殉国”二字,如同万钧雷霆,狠狠劈在寂静的办公室里! 空气瞬间凝固! 吴道时瞳孔骤然收缩,脸上惯有的冰冷面具瞬间碎裂,露出一丝极度的震惊!他甚至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小步,厉声确认:“消息来源几重确认?!事关军座家眷,绝不能有误!” “三重确认!处长!”陈旻语气无比肯定,声音却更低,“消息源头是军座贴身副官之一,通过我们的绝密线路传出…前线敢死队带回的残部也证实了…宋参谋…是主动请缨带队冲锋的…为了夺回关键阵地…” 宋华钧!竟然是宋华钧! 29军宋军长的长子! 宋华钧!那个比他年长两岁、曾在宴会上拍着他肩膀爽朗大笑的兄长般的人物!那个被视为宋家未来、与他也算有几分交情的军长公子!竟然…… 吴道时一把夺过电文,目光急速扫过每一个字,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震惊过后,一股更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不仅有对战争残酷的切肤之痛,更有一种源于私人交往的、真切的惋惜与悲痛。他还记得去年中秋,宋华钧还笑着对他说“慎之,等战事稍缓,带你去尝尝新得的普洱”,言犹在耳,人已玉碎。 不是普通的团长,而是军长之子!以少校参谋之身,亲率敢死队冲锋,血溅冷口,壮烈殉国! 这不再仅仅是一位英勇军官的牺牲。这背后所代表的含义,太重了!对29军,对宋军长个人,对整个华北抗战的士气,乃至对未来的格局…影响都太大了!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吴道时!那里面有巨大的震惊,有对战争残酷性的切肤认知,更有一种源自军人本能、超越派系阵营的、对如此壮烈牺牲的深切敬意与震撼!??军长之子,亲临前线,血战殉国!这需要何等的勇气与决绝! 他沉默地站着,手中的电文纸仿佛有千钧重。办公室内只剩下他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良久,他缓缓抬起头,眼中的震惊已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与肃穆。这件事的处理,必须极度谨慎,极度…庄重。 “消息…军座本人…知道了吗?”他的声音异常低沉。 “应该…刚刚知道,或即将知道。军部前指的消息是同步发出的…”陈旻低声道,“宋府那边…肯定还不知情。” 吴道时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冷到极致的决断与一种沉重的责任感。 “备车。”他沉声命令,声音冷澈如冰,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立刻去宋府。你亲自跟我去。通知站里,启动最高级别应急程序,封锁一切相关消息渠道,未经我允许,任何关于此事的消息不得泄露半分!” “是!”陈旻立刻领命。 这件事,必须由他亲自去说。不仅因为他是军统北平站长,手握最迅捷准确的情报渠道,更因为他与宋府那份不算浅的渊源——他曾多次通过秘密渠道向29军传递关键情报,甚至协助清除了几个潜伏极深的日谍和汉奸,宋元哲对他,是有几分信任和赏识的。而更深一层,还有那桩悬而未决的、关于五月里灼灼与宋家二公子华卓的订婚事宜……这层关系,让此刻的噩耗更加复杂难言。 半小时后,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停在宋府那戒备森严的朱漆大门前。往日里门庭若市的军长府邸,此刻却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寂静。卫兵的数量明显增加了,神情肃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感。 吴道时推门下车,他一身笔挺的军装,神情肃穆凝重,眼神深处带着一种沉重的敬意。陈旻紧跟其后,同样面色严峻。 卫兵队长显然认得吴道时,见到他来,尤其是这般阵仗和神情,脸色微微一变,立刻上前敬礼:“吴处长!” “通报军座和夫人,”吴道时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的肃杀之气,“军统北平站吴道时,有极其重要的紧急军务,必须立刻面见军座。” 卫兵队长不敢怠慢,立刻转身快步进去通报。 很快,吴道时被引至书房。宋元哲正背对门口站在窗前,背影挺拔,但吴道时敏锐地察觉到那肩背透出的、一丝不同寻常的僵硬。空气中烟草味浓得呛人。 听到脚步声,宋元哲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但眼底深处翻涌着一种被强行压抑的、近乎风暴前的平静。他显然尚未得知消息,但吴道时深夜独自前来,已让他有了极坏的预感。 吴道时立正,挺直脊梁,以一个极其标准、充满敬意的军礼,代替了所有言语。陈旻紧随其后,同样敬礼。 “道时来了?”宋元哲的声音有些沙哑,目光锐利地钉在吴道时脸上,“什么军情,要你深夜亲自跑一趟?” 吴道时立正,挺直脊梁,没有回避宋元哲的视线。他深吸一口气,用一种极其沉重、但清晰无比的语调开口,每一个字都像砸在地面上: “军座……职刚接到前线最紧急、最确切的绝密消息。”他顿了顿,喉结滚动,最终还是说出了那个残酷的事实,“是关于……华钧兄的。” 宋元哲的瞳孔猛地一缩,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但立刻稳住。他死死盯着吴道时,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华钧……他怎么了?说!” 吴道时迎着他几乎要喷火的目光,一字一顿:“华钧兄,于昨日午后,亲率敢死队,逆袭冷口左翼高地。身先士卒,血战夺回阵地……但……身陷重围,身中数弹……力战……殉国了。” “殉国”二字出口的瞬间,宋元哲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他猛地向前踉跄一步,右手狠狠撑住红木书桌,指关节捏得发白,发出“咯吱”的响声。他张了张嘴,却没能立刻发出声音,只有粗重得吓人的喘息在书房内回荡。那双统御千军万马的眼睛,此刻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瞬间袭来的、巨大的痛苦! 吴道时沉默地站着,他能感受到面前这位父亲兼统帅正在承受的、排山倒海般的冲击。他没有催促,也没有安慰,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宋元哲才从巨大的打击中稍稍缓过神,他抬起头,眼睛布满血丝,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近乎狰狞的骄傲:“……好……好……是我宋元哲的种!没给老子丢人!没给二十九军丢人!没给中国人丢人!” 这话语里,是锥心的痛,也是彻骨的刚烈。 吴道时深深吸了一口气,用一种极其郑重、发自内心的语气说道:“军座节哀!华钧兄忠烈千秋,气壮山河!是我辈军人之楷模!二十九军之荣耀!国家之脊梁!道时…敬佩万分!” 这不是客套话,而是他此刻最真实的感受。 宋元哲闭上眼,两行热泪终于无法抑制地滚落。他挥了挥手,示意吴道时离开。他需要独处,需要消化这撕心裂肺的噩耗。 吴道时深深一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 书房外,隐约传来宋夫人撕心裂肺的痛哭声,显然她已经得知了噩耗。整个宋府笼罩在一片巨大的悲恸之中。 他站在回廊下,夜色冰凉。宋华钧的死,不仅是一位英雄的陨落,更可能搅动宋家内部微妙的平衡,甚至影响到五月那场本就充满变数的订婚。他低声对陈旻吩咐:“以我的名义,备最高规格祭品。动用所有资源,寻找华钧兄遗骸,妥善送回。宋府安保提到最高,严禁任何打扰。” “是!” 吴道时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书房门,仿佛能感受到门内那位父亲兼统帅正在承受的炼狱般的痛苦。 他转身,大步离开宋府。步伐依旧沉稳,背影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军长之子的殉国,如同一颗沉重的砝码,压在了战争的天平上,也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这不仅是一个家庭的悲剧,更是一个时代的缩影,一种精神的呐喊。它所带来的冲击和影响,将远远超出一场普通的牺牲。 吴道时坐进车里,闭上眼。宋华钧那张爽朗带笑的脸庞在脑海中浮现,与宋元哲瞬间苍老的面容重迭。 乱世如炉,淬炼着忠诚与牺牲,也灼烧着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心。 081冷口烽烟埋忠骨暖阁风雨困痴人 春夜的雨,淅淅沥沥,敲打着什锦花园的屋瓦檐廊,带来一股挥之不去的湿冷与凄清。雨丝在昏黄的灯笼光晕中交织成密密的网,将庭院笼罩在一片朦胧而压抑的寂静里。府内大多院落已熄了灯火,只余几处回廊下悬着的灯笼,在雨幕中投下摇曳不定、模糊的光影。 吴灼心绪不宁,难以在书房安坐,便信步走到庭院中,借着回廊下昏黄摇曳的灯笼光晕,在青石小径上缓缓踱步。报纸上连日来的惨烈战况,尤其是长城各口的血战消息,像巨石般压在她心头,让她难以呼吸。那个翱翔于战火天空的身影,更是不时闯入脑海,带来一阵莫名的烦乱与隐忧。 就在她对着池中鲤鱼出神之际,府邸大门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异常的喧哗! 窗外忽地传来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下人惊慌失措的阻拦声:“宋少爷!您不能这么闯…容奴才通传…宋少爷!夜深了…” 话音未落,她院落那扇虚掩的门便被“哐当”一声猛地撞开! 一道高大却踉跄的身影裹挟着冰冷的雨气、泥泞和一股浓烈的、汗与尘土混合的气息,如同失控的炮弹般直冲进来!雨水顺着他湿透的头发、军装往下淌,瞬间在地板上洇开一滩水渍。 吴灼惊得尚未看清来人,便被一双冰冷湿透却如铁钳般的手臂死死箍住,猛地卷入一个剧烈颤抖、冰冷而坚硬的怀抱中! “灼灼!灼灼——!” 嘶哑破碎的、带着哭腔的吼声在她耳边炸开,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那声音里浸透了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近乎绝望的崩溃与痛苦。 是宋华卓!他不是应该在笕桥吗?怎么会… 吴灼彻底懵了,被他抱得几乎喘不过气,冰冷的湿意瞬间浸透她的寝衣,带来一阵寒颤。她下意识地挣扎,指尖触及他身上湿冷冰冷的军装,那布料被雨水浸透,沉重而冰冷,却被他身体的剧烈颤抖蒸腾出一丝诡异的温度。她能感觉到他胸腔里心脏疯狂擂动,如同濒死的困兽。 “云笙哥?你…你怎么了?”她艰难地开口,声音因惊吓和寒冷而发颤。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宋华卓,他一向是飞扬跳脱、阳光炽烈的,何曾有过如此失魂落魄、濒临崩溃的模样? “我哥没了啊!灼灼…”他猛地抬起头,泪水混着冰冷的雨水和泥泞,在他年轻英挺的脸上肆意纵横,那双总是明亮带笑的眼眸此刻红肿不堪,充满了血丝和一种天塌地陷般的空洞与痛苦,“我哥…华钧他…他没了啊——!” 最后一声,他几乎是嚎啕出来,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悲痛瞬间决堤,将他彻底淹没。他再也支撑不住,高大的身躯猛地一软,重量几乎完全压在了吴灼身上,将脸深深埋在她颈窝处,像个迷路后终于找到依靠的孩子般,失声痛哭,浑身剧烈地抽搐着,冰冷的雨水和滚烫的泪水混杂在一起,浸湿了她的肩头。 “长城…冷口…他们说的…最惨的地方…我哥他…留在那儿了…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他语无伦次,破碎的词语混合着哽咽与绝望,狠狠砸在吴灼的心上。 吴灼如遭雷击,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宋华钧…没了? 那个她只见过几面总是带着爽朗笑容、会揉着宋华卓脑袋叫他“臭小子”、会在宴会上沉稳周旋、被兄长暗自欣赏又忌惮的宋家大少爷? 巨大的震惊与难以置信过后,一股尖锐的悲恸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 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正值英年、前途无量的青年军官!不久前还鲜活地存在于她的认知里,如今却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云笙…”她的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眼眶瞬间就红了。听着他撕心裂肺的痛哭,感受着他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和透衣的冰冷,那份巨大的、失去至亲的悲痛是如此具有冲击力,让她本能地生出深切的共情与怜悯。她停止了挣扎,原本抵在他胸前的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轻轻地、带着安抚意味地,拍抚着他剧烈起伏的、湿透冰冷的脊背。 “怎么会…什么时候的事?消息确切吗?”她的声音哽咽,试图理清这突如其来的噩耗。 “航校…航校通知我的…让我回来…回来…”宋华卓泣不成声,“家里…家里知道了……我还没回去……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灼灼…我就想着来找你…我不敢在他们面前哭啊…” 他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将她抱得更紧,仿佛要从她身上汲取一丝对抗这残酷现实的微薄力量。他的泪水滚烫,与冰冷的雨水一起,浸湿了她单薄的寝衣。 吴灼的心被他话语中的绝望与依赖狠狠揪痛。她明白,此刻任何言语都苍白无力,只能任由他宣泄这滔天的悲痛。她静静地站着,承受着他身体的重量、情感的冲击以及冰冷的雨水,轻轻拍着他的背,无声地给予着微不足道的安慰。夜雨淅沥,夹杂着他压抑不住的、令人心碎的痛哭声,在院落中凄冷地回荡。 ***** 与此同时,砺锋堂。 陈旻刚从冀北前线带回第一手的战况,“处长,冷口…打得太惨了。”陈旻的眼圈泛着红,似是连日未眠,又似是目睹了太多血腥,“日军炮火跟犁地一样,山头都快削平了。咱们的人…真是拿命在填!子弹打光了就拼刺刀,刺刀折了就抡枪托、用石头、用牙咬…整连整排的打光,没一个后退的…宋团长他…”陈旻的声音哽了一下,“他带的那个团,顶在最前面,伤亡最重…最后撤下来的人,十不存一…场面…唉…” 吴道时沉默地听着,指间的烟燃到了尽头都未察觉。他虽与宋华钧分属不同阵营,但同为军人,听到如此惨烈的牺牲与如此顽强的抵抗,心中亦不免涌起一股沉甸甸的敬佩与悲凉。国之殇,军之恸,莫过于此。牺牲名单尚未完全统计核实,但他知道,那名单必将很长,很长… 此刻,他正对着地图推演冷口一带的态势,试图从冰冷的符号中还原那场血肉磨坊的惨烈,院外骤然传来的喧哗与失控的哭喊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眉头一蹙,刚欲唤人询问,那哭声与话语便隐约穿透雨声,飘了进来。 零碎的词语,如同冰冷的针,瞬间刺入他的耳膜! 吴道时猛地站起身!是宋华卓的声音?他回来了? 他立刻快步走出书房,欲看个究竟。 刚踏出砺锋堂的门廊,穿过月洞门,眼前的一幕就让他的脚步猛地顿住,瞳孔骤然收缩! 雨水织成的帘幕中,灯笼的光线愈发朦胧。他清晰地看到——宋华卓,那个本该在杭州笕桥的青年,此刻一身泥泞湿透,军装皱褶不堪,正死死地将吴灼抱在怀里,整个人几乎瘫软在她身上,哭得撕心裂肺。而吴灼…她穿着寝衣,长发披散,也被雨水打湿,正被他紧紧箍着,一只手轻轻拍抚着宋华卓湿透冰冷的背! 两人身影在凄冷的雨夜中紧密相贴,浑身湿透,宋华卓的痛哭与依赖,吴灼那看似安抚的姿态…构成了一幅极其刺目、甚至带着某种凄楚亲密感的画面! 吴道时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方才那些对宋家的同情、对烈士的敬佩,瞬间被一种更原始、更汹涌的情绪粗暴地冲散——那是强烈的、不容置疑的占有欲被触犯后的震怒与醋意! 他知道宋华卓此刻正处于极度悲痛之中,行为失控情有可原。他知道吴灼那举动或许只是出于本能的怜悯与安慰。 但情感上,他无法接受!无法接受任何其他男人以如此姿态拥抱她!无法接受她的怀抱成为别人的慰藉!尤其这个可能成为她未婚夫的人! 他不久前才确认了宋华钧的死讯,心情本就复杂沉痛之际,这画面更像是一种尖锐的挑衅,狠狠刺痛了他内心深处那根最敏感、最不容触碰的弦。 他的脸色瞬间阴沉得可怕,周身散发出骇人的低气压,比这雨夜的寒凉更冷上十倍。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几乎要立刻冲上前,将两人狠狠扯开! 然而,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以及对烈士家属应有的尊重和体面,死死地拉住了他。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腔翻涌的怒意,目光冰冷地扫过那两个在雨中相拥的身影,最终,用一种极力维持平稳、却比寒风更刺骨的语调,沉声吩咐闻声赶来、不知所措地站在廊下的管家:??“还愣着干什么!没看见宋少爷一身湿透、情绪激动吗?还不快扶他下去!备热水,找干净衣物,让宋少尉好好梳洗休息!安排一间客房,好生照料!” 管家被他一喝,浑身一激灵,连忙躬身应“是”,赶紧招呼两个健壮的下人,冒着雨快步上前。 吴灼正全心沉浸在安抚宋华卓的巨大悲痛中,并未立刻察觉兄长的到来。直到听到他那冰冷威严的吩咐声,她才猛地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只见吴道时正站在不远处的月洞门下,身形挺拔如松,并未打伞,细雨沾湿了他的肩头。他笼罩在廊檐的阴影里,面色冷硬如铁,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目光锐利如冰锥,仿佛要将相拥的两人刺穿!那眼神里,有愤怒,有冰冷,有一种几乎要失控却又被强行压抑的可怕风暴。 下人们已经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几乎虚脱的宋华卓从吴灼身上搀扶开来。宋华卓仍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无力反抗,只是呜咽着,被两人半扶半架着带离。雨水顺着他低垂的头颅滴落,背影显得无比凄凉。 吴灼的心猛地一缩,瞬间如坠冰窟!她看着兄长那冰冷得近乎陌生的眼神,又看看被带走的宋华卓,一时间,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对宋华卓的同情,有被兄长目光刺伤的惊惧,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做错了什么的心虚与寒意。 吴道时对管家冷声补充了一句:“吩咐厨房,熬些姜汤驱寒。” 说完,他冷冷的看了她一眼,“回房换衣服!”之后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消失在砺锋堂的阴影里,留下一个冰冷决绝的背影。 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冲刷着庭院,却仿佛冲刷不掉空气中弥漫的沉重悲痛、无措怜悯,以及那无声蔓延的、冰冷刺骨的醋意与怒意。 082冷雨侵阶哭棠棣酸风射眼怒鲛绡 雨势渐弱,未停歇的雨丝敲打着窗棂,发出细碎单调的声响,更衬得客房里死一般的寂静。管家和下人们早已退下,只剩下宋华卓失魂落魄地坐在床边沿,湿透的军装已换成干净的家常棉袍,但那份由内而外的狼狈与灰败并未洗去。他低垂着头,双手死死攥着棉袍的前襟,仿佛抓住最后一点可以握住的实物,指节因用力而泛着青白。湿发凌乱地贴在额前,仍在滴滴答答地淌着水珠,落在脚下深色的地板,晕开一小片更深的水渍。 吴灼端着热气腾腾的姜汤,推开房门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皂角香和未散的潮湿水汽,以及一种沉甸甸的、凝固了的巨大悲伤。 “云笙,”她轻声唤道,将托盘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喝点热姜汤吧,驱驱寒气。” 宋华卓闻声,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却没有抬头。 吴灼用白瓷勺子轻轻搅动着碗中深红的汤水,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眼前的视线。她端起碗,走到他面前,声音放得更柔,带着小心翼翼的安抚:“喝一点,好么?身子暖了,心里…或许也能好受些。” 宋华卓终于缓慢地抬起头。那双红肿不堪的眼睛布满了血丝,空洞地望着她,里面没有泪,只有一种被抽走了灵魂的空洞和深不见底的哀伤。半晌,他机械地伸出手,接过了碗。他的手指冰凉僵硬,触碰到碗壁的热度时,甚至微微抖了一下。 他低着头,沉默地看着碗里浮沉的姜片,热气熏在他脸上,却暖不进眼底分毫。过了许久,他才端起碗,动作迟缓,如同木偶一般,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滚烫的姜汤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热感,似乎稍微激活了他麻木的感官。他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紧跟着,压抑的、极其沉闷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断断续续地溢出来,如同受伤野兽的哀鸣,充满了绝望与无助。 “我…我没法相信…大哥他…那么厉害的一个人…怎么会…”他边咳边咽,滚烫的眼泪终于再次混着汤水涌出,大颗大颗地砸进碗里,激起一圈涟漪。 吴灼看着他这个样子,心头酸涩难当。她在他身旁的椅子上轻轻坐下,安静地陪伴着。 “灼灼…”他忽然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她,声音嘶哑破碎,“你知道我哥他…他有多好吗?小时候我淘气,爹要打我,总是他护在我前面……他教我骑马,教我打枪……他说,云笙,男儿志在四方,但要记得守护该守护的东西……” 他的话语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带着无尽的悲痛与回忆,汹涌而出。 “他去了长城…冷口…你知道那里打得多惨吗?”他的眼神变得空洞而恐惧,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景象,“来信说…日军的大炮…像犁地一样…山头都炸平了…他们没有飞机,没有重炮…就靠步枪、手榴弹、大刀片…顶着钢铁和烈火往上冲…” “哥他…他带着人守最险的阵地…子弹打光了就拼刺刀…刺刀卷刃了就用石头砸…用牙咬…”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汹涌,“他们说…他身中数弹…肠子都…都流出来了…还抱着炸药包冲向了日军的坦克…连…连个全尸都没能…” “轰隆——”一声!他猛地将拳头砸在自己的大腿上,发出痛苦的嘶吼:“为什么?!为什么是他?!他那么好的一个人!他本该有大好前程!他答应过我……会看着我从航校毕业……会看着我开飞机……他说要一起保卫这片天空……保卫我们的家啊!” 他泣不成声,几乎喘不上气,巨大的悲痛和无力感将他彻底吞噬。 “他…”宋华卓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得厉害,仿佛砂纸摩擦,“他答应过我…等打完这一仗…就回来…亲自替我主持订婚礼…” 他的声音很低,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痛苦,像是在对吴灼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忏悔给天上的兄长听,“我上次见他…还跟他抢酒喝…笑他古板…我…”他说不下去了,喉咙里发出哽咽的声音。 吴灼听得心如刀绞,眼眶通红,泪水无声滑落。她完全能想象那场面的惨烈,也能感受到宋华钧牺牲的壮烈与悲怆,更对眼前这个瞬间失去至亲、被巨大痛苦击垮的青年充满了深切的同情。她递过手帕,声音哽咽:“云笙…别这样…宋团长他是英雄…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他…他一定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英雄?”宋华卓猛地抓住她的手,指尖冰冷而用力,仿佛抓住唯一的浮木,“英雄有什么用?!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我宁愿他不是英雄!我只要我哥活着!活着!”他哭得撕心裂肺,“灼灼…我该怎么办…爹娘一定比我还伤心…还有华铮那么小…他怎办啊…” 他的情绪彻底失控,巨大的悲痛、对未来的恐惧、以及内心深处对眼前这个唯一能给予他一丝慰藉的女孩的依赖,混合成一股绝望而扭曲的洪流。 就在吴灼试图抽出手,再次温言安慰他时—— 宋华卓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着吴灼近在咫尺的、带着泪痕和关切的脸庞,那眼神里瞬间涌起一种极其复杂的光芒——有悲痛,有依赖,有迷茫,更有一种在绝望中抓住救命稻草般的、近乎本能的冲动! “灼灼…”他嘶哑地低唤一声,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张开双臂,再次狠狠抱住了她! 这一次,不再是之前那种寻求安慰的拥抱,而是带着一种绝望的、不容置疑的力度,将她紧紧箍在怀里! 吴灼猝不及防,被他抱得生疼,刚想开口,却见宋华卓的脸猛地压了下来! 那双还带着泪水的、冰冷的嘴唇,带着一股决绝而混乱的气息,狠狠地吻上了她的唇! “唔——!”吴灼脑中轰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所有的同情、怜悯、悲伤,在这一刻被冰冷的惊恐和强烈的被侵犯感彻底取代!这不是安慰,这是失控的冒犯! 她猛地瞪大眼睛,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随即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双手死死抵住宋华卓的胸膛,拼命挣扎起来:“放开!宋华卓!你放开我!” 她的声音因惊恐而尖利,带着明显的愤怒和屈辱。 宋华卓似乎被她的剧烈反抗惊醒了一丝神智,动作僵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但手臂依旧箍得很紧,仿佛一旦松开,就会坠入无边深渊。 “灼灼……”他语无伦次,呼吸急促。 “你放开!”吴灼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推,同时狠狠侧过头,避开了他的嘴唇,那个吻只狼狈地落在了她的唇角脸颊。她趁机挣脱了他的怀抱,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直到脊背抵住冰冷的墙壁才停下。她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定,用手背狠狠擦着刚才被触碰到的皮肤,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惊恐、愤怒和难以置信。 “宋华卓!你…你太过分了!”她声音颤抖,带着哭腔和指责。 宋华卓僵在原地,看着她如同受惊小鹿般逃离和擦拭的动作,眼底的疯狂与依赖渐渐被巨大的失落和清醒后的难堪所取代。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颓然地垂下头,肩膀垮塌下去,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呜咽。 眼前的宋华卓让她感到害怕和陌生,她猛地转身,拉开门,几乎是逃离般地冲出了客房,头也不回地奔向自己的院落,只想尽快远离这令人窒息的一切。 吴灼心慌意乱地跑回自己的疏影轩,一把推开门,反手关上,背靠着门板剧烈喘息,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和混乱的思绪。方才宋华卓那突如其来的、带着绝望和侵犯意味的亲吻,让她心有余悸,指尖仍在微微发抖,唇上似乎还残留着冰冷而湿漉的触感,她下意识地用手背用力擦拭着。 然而,她刚喘过一口气,一抬头,却骇然发现——吴道时正端坐在她窗边的圈椅里,身姿挺拔,面无表情。他不知何时已先她一步到来,仿佛早已料定她会逃回此地。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低气压。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如冰冷的探照灯,先是精准地落在她惊魂未定、脸颊还带着泪痕的脸上,随后,那目光缓缓下移,死死定格在她微微红肿、甚至因匆忙擦拭而略显凌乱的唇瓣上。 然后,他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却带着一种足以将人冻结的嘲讽与质问: “这么急着跑回来……” “是想跟我解释什么?” “解释你…为什么没有立刻给他一巴掌?” 吴灼被他这直刺核心的质问骇得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抿紧了唇,声音带着未褪的惊惶和一丝欲盖弥彰的急切:“哥…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情绪完全失控了,他只是…太伤心了,他…” 吴道时没有立刻接话,只是缓缓站起身,一步步向她逼近,军靴踏在地板上发出近乎无声却压迫感十足的轻响。直到两人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才停下。 突然,他猛地伸手,冰凉的指尖狠狠掐住她的下颌,迫使她抬起头,另一只手的拇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用力碾过她的唇瓣,仿佛要擦掉什么脏东西一样。 “情绪崩溃,就可以无视你的意愿,强行抱住你,亲吻你?”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字字如冰锥,狠狠砸向她,“而你,只是站在那里,任由他抱着,直到他得寸进尺?”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剥开她所有的掩饰,直刺内心最深处的慌乱与软弱。 “我没有!”吴灼急切地辩解,眼眶瞬间红了,混合着方才的惊恐和此刻被误解的委屈,“我推他了!我挣扎了!我让他放开我!他力气太大了…而且他当时那个样子…我…”她的话语因激动而显得有些语无伦次,“…他一直在说他哥哥的事…说冷口打得多惨…说他哥哥死得多么…我听着心里也很难受…我没想到他会突然…” “没想到?”吴道时在她面前站定,距离近得她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寒意。他微微俯身,冰冷的视线牢牢锁住她盈满泪水的眼睛,“因为你‘心里难受’,因为你‘没想到’,所以你的反应就慢了半拍?所以你的拒绝就显得如此…软弱无力?以至于让他产生了可以继续冒犯的错觉?” 他的质问一句比一句更尖锐,更冷酷,毫不留情地撕开她试图用“同情”和“意外”来粉饰的脆弱防线。 “吴灼,”他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剖析,“你告诉我,在你被他抱住的那一刻,在你挣扎却未能立刻挣脱的那一刻,你心里除了惊恐,有没有哪怕一丝……因同情而生的纵容?有没有因为他痛失至亲的悲惨,而潜意识里觉得,此刻推开他是一种……残忍?” 吴灼猛地一震,瞳孔骤然收缩。兄长的话像一把最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她内心深处连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极其细微的混乱情绪。是的,在那一刻,她的惊恐和抗拒是真实的,但…似乎确实有那么一刹那的迟疑…因他巨大的悲痛而产生的、该死的、不合时宜的心软和怜悯…… 她瞬间煞白的脸色和骤然沉默的反应,无疑证实了吴道时的猜测。 他眼底的风暴瞬间变得更加汹涌骇人,那是一种混合了震怒、失望和强烈到极致的醋意的可怕情绪。 “看来被我猜中了。”他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无尽的冰寒与嘲讽,“所以,你所谓的‘推开’,究竟包含了多少真心?又掺杂了多少……欲拒还迎的意味?” “我没有!”吴灼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尖声反驳,泪水终于决堤而出,“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我怎么可能…我只是…只是当时懵了!被他哥哥的事吓到了!我…” “被他哥哥的事吓到了?”吴道时猛地打断她,眼神锐利如鹰隼,仿佛终于抓住了最关键的核心,“还是说…你心底里,其实早已默认了与宋家的某种联系?以至于在潜意识中,认为宋华卓对你做出一些亲密举动,并非完全不可接受?甚至…是迟早的事?” 这句话如同最沉重的审判锤,狠狠砸在吴灼的心上! 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泪眼,看着眼前面色冰寒的兄长。他…他竟然是这样想她的?!他认为她心里是愿意的?认为她早已默许了宋家的婚约?认为她方才的挣扎不过是惺惺作态?! 巨大的委屈和一种被彻底误解、甚至被亵渎的愤怒瞬间淹没了她。 “你胡说!”她激动得浑身发抖,声音因哭泣而破碎,“我从来没有!我根本不想嫁到宋家!我讨厌他们那种理所当然的态度!我讨厌宋华卓今天这样…这样对我!我心里只有…”她的话语猛地顿住,那个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名字被她死死咽了回去,只剩下剧烈的喘息和奔流的泪水。 然而,吴道时敏锐如鹰隼的目光,精准无比地捕捉到了她那一瞬间的卡顿、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慌乱,以及那戛然而止的话语背后,所隐藏的、呼之欲出的名字!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更加危险而冰冷。他猛地逼近一步,几乎与她鼻尖相抵,强大的压迫感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只有什么?”他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审问意味,“说下去。心里只有什么?只有谁?!” 吴灼被他突如其来的逼问吓得脸色惨白,下意识地后退,脊背却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板上,退无可退。她慌乱地摇头,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说!”吴道时猛地抬手,重重一掌拍在她耳侧的门板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门板都在颤抖!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逼近的威压,彻底击溃了吴灼最后的心理防线。 “沉先生!是沉先生!我心里只有沉先生!可以了吗?!”她被巨大的恐惧和压迫感逼得几乎崩溃,带着哭腔嘶喊出来,声音尖锐而破碎,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这个名字脱口而出的瞬间,整个房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吴道时的手臂依旧撑在门上,将她困在方寸之间。他听到那个名字,脸上的血色似乎在瞬间褪尽,眼神变得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冰冷彻骨,有一种被证实后的暴怒,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切的失望与痛楚。 他死死地盯着她,看了她足足有好几秒,那目光仿佛要将她彻底看穿、碾碎。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向后退开一步,动作带着一种刻意控制的、冰冷的优雅。 “沉、墨、舟?”他重复着这个名字,声音低沉而平稳,却每个字都像冰珠落地,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你的国文老师。贝满女中的…沉先生。” 他微微偏头,目光锐利如手术刀,仿佛在剖析一个极其荒谬又可悲的命题:“??我很好奇,灼灼。??”他的声音依旧保持着可怕的平静,却蕴含着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你是在北平最好的教会女中,受着中西合璧的精英教育长大的。你所见的世面,所接触的圈子,所被赋予的…身份和眼界…??”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种极致的、冰冷的讽刺:“??最终,就是让你将一颗心,如此轻易地、毫无保留地…系在了一位…与你的人生轨迹本该毫无交集、仅仅在学识上对你有所启迪的…教书先生身上???” “??这就是你理解的‘自由’?这就是你追求的‘新思想’?跨越你本应恪守的界限,去仰慕一个…永远不可能、也不应该与你站在同一层面的人???”他的话语构筑了一道冰冷而森严的阶级与身份壁垒,将沉墨舟彻底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贝满教会你平等博爱,是让你如此…滥用你的同情和仰慕之心吗???”他的声音陡然更冷,“??‘慕恋师长’…灼灼,这四个字背后意味着什么,它可能带来的非议和后果,你那双只读过风花雪月的眼睛,究竟看清楚了没有?!??” 他的质问,如同冰冷的潮水,一层层淹没了吴灼,没有咆哮,却比任何怒吼都更让她感到刺骨的寒冷和羞耻。他精准地打击了她最在意的地方——她的教育、她的身份、她的名誉,以及这份感情在世俗眼中注定不堪的结局。 “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吴灼被他这番冰冷刻薄的剖析刺得浑身发抖,泪水汹涌而出,徒劳地反驳,“沉先生他…他不是…我和他之间什么都没有!只是…精神的…” “精神的?”吴道时打断她,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却无比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充满了不屑与嘲讽,“??精神的仰慕?多么…高尚而虚无的理由。??”他向前逼近一步,目光如炬,仿佛要烧穿她所有的辩解,“??那我问你,这份‘精神的’寄托,知不知道你怕黑?知不知道你生病时谁整夜不睡守着你?知不知道你第一次握笔写字,是谁手把手教你的???” 他的声音依旧压抑着,但那份压抑下的汹涌暗流却更加骇人:“??从小到大,守着你护着你,为你遮风挡雨,为你铺平道路,让你能安然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谈论‘精神’的人…是我!不是他!??” “??他凭什么?!??”最后这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根挤出来的,声音低沉嘶哑,充满了无法理解的不甘和一种被深深刺伤的愤怒,那层冰冷的伪装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底下汹涌的、黑暗的潮汐,“??他为你做过什么?值得你‘心里只有’他?!啊?!??”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冷静自持、运筹帷幄的军统处长,而是一个被嫉妒冲昏了头脑、口不择言的男人。 吴灼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压抑着巨大痛苦的爆发吓得彻底懵了,看着他眼中那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愤怒、失望和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深切痛楚的眼神,她连哭都忘了,只是惊恐地、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大脑一片混乱,无法理清这过于复杂汹涌的情绪。 吴道时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硬生生将后续所有更激烈的话语压了回去。他转开视线,下颌线紧绷得如同刀锋,胸口微微起伏,显然在极力平复那几乎失控的情绪。 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他离去的身影,也仿佛将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以及他最后那句石破天惊的质问,都封存在了这个雨夜。 房间里她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将脸深深埋入膝盖。唇上被兄长用力擦拭过的地方依旧火辣辣地疼,而心底,除了惊恐、委屈和巨大的混乱,她只觉心乱如麻。而那个被她脱口而出的名字,此刻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她心口发慌。 夜,还很长。而雨,似乎永不会停。 083墨舟东渡隐鸿志灼灼西望决鲲途 宋府的朱漆大门前,往日里象征权势的石狮此刻也仿佛垂下了头颅。高悬的白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晃,门楣上垂下的巨大黑色挽幛,如同两道凝固的泪痕。空气中弥漫着香烛和菊花混合的肃穆气味,往来吊唁的车辆人流络绎不绝,却都保持着一种压抑的寂静,只有军靴踏过青石板的沉闷声响和偶尔传来的低语啜泣,打破这死寂。 吴家的黑色轿车无声地滑停在距离府门尚有段距离的路边。车门打开,吴镇岳率先下车,他穿着一身毫无装饰的深黑色中山装,面色沉凝如水。张佩如紧随其后,一身玄色旗袍,鬓边别着一朵小小的白绒花,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哀戚。吴道时则是一身笔挺的墨色军常服,肩章已取下,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 吴灼牵着弟弟小树的手最后下车。她穿着一件素净的月白色旗袍,未施粉黛,脸色有些苍白。十岁的小树穿着一身合体的黑色小制服,背脊挺得笔直,脸上褪去了孩童的稚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刻意训练出的、与年龄不符的隐忍和冷静。只有紧抿的嘴唇和微微攥着的拳头,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一家人在司仪的引导下,缓步走入灵堂。灵堂设在大宅正厅,极高极深,此刻已被无数的白菊、挽联和花圈填满。正中央悬挂着宋华钧的遗像,相片上的青年军官穿着飞行服,眉宇间带着英气与笑意,与此刻灵堂的悲怆形成残酷的对比。棺椁覆盖着青天白日旗,周围由持枪卫兵肃立守护。 宋哲元一身戎装,未佩勋章,站在家属队列最前方,接受吊唁。这位统兵数万的将军,此刻背脊虽依旧挺直,但鬓角竟已可见斑白,脸上刻满了难以掩饰的悲痛与疲惫,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宋夫人则由两名女眷搀扶着,几乎无法站立,哭声压抑而破碎,令人心碎。 吴镇岳率先上前,在灵前叁鞠躬,神情庄重肃穆。他走到宋哲元面前,紧紧握住对方的手,沉声道:“哲元兄,节哀顺变。华钧贤侄为国捐躯,重于泰山,是我辈军人之楷模,国家之荣光!” 宋哲元眼眶通红,用力回握了一下,声音沙哑:“镇岳兄有心了……多谢。” 张佩如则红着眼圈,径直走向几乎虚脱的宋夫人,轻轻抱住她,在她耳边低声安慰着,两位母亲的身影在巨大的悲痛中相互依靠。 吴道时上前行礼,动作标准而冷峻。他与宋哲元对视的瞬间,眼神锐利如鹰,除了礼节性的哀悼,更传递出一种无声的、属于同一阵营的凝重与默契。他低声道:“军座,保重。后续事宜,道时已安排妥当。” 轮到吴灼时,她独自上前,在灵前叁鞠躬。抬起头时,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宋华钧的遗像上,那个曾经鲜活的生命,如今只剩下一张相片和一面冰冷的旗帜,她鼻尖一酸,眼眶瞬间湿润这是对生命逝去最本能的哀恸。 当她转向家属致意时,目光与站在宋哲元侧后方的宋华卓相遇了。他穿着一身素服,眼睛红肿得像桃子,脸色惨白,往日的神采飞扬荡然无存,只剩下巨大的悲伤和一种近乎空洞的茫然。他看到吴灼,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微微颔首,泪水再次无声滑落。 吴灼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她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云笙兄……节哀。”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清晰地传到了对方耳中。 当吴灼致意完毕,小树的目光落在了宋家老叁那个颤抖的小身影上。此刻,他看到的不再是玩伴,而是一个被巨大悲痛击垮的同龄人。 小树没有像普通孩子那样跑过去。他先抬眼看了看兄长吴道时,得到一道冷峻却默许的目光后,才迈步上前。他的步伐很稳,带着这半年来被严格训练出的纪律感。 他走到??华铮??面前,站定,抬起尚显稚嫩却异常认真的脸庞,看着华铮泪流满面的脸,用清晰而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华铮哥哥,别哭。我大哥说,眼泪换不回英雄。??以后,我们一起苦练本事,为你大哥报仇。??” 孩童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在悲恸的灵堂里激起无声的涟漪。这话语里没有天真幻想,只有赤裸裸的、带着血腥味的仇恨和决心,是这半年在吴道时麾下被灌输的、最直接的逻辑。 华铮??猛地一震,抬起泪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的小树。那直白的话语像一把尖刀,戳破了他强撑的脆弱外壳,也点燃了他心底压抑的怒火和悲伤。他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小树,不再是委屈的哭泣,而是发出了一种近乎低吼的、混合着痛苦与愤怒的呜咽:“报仇……对!要报仇!我要把那些鬼子都杀光!” 两个孩子紧紧抱在一起,一个宣泄着刻骨的悲愤,一个则以一种早熟的坚毅承受着、回应着。这场景,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具冲击力,让周围许多见惯了生死的军人都不禁动容。 宋哲元看着两个相拥的少年,眼眶通红,嘴角微微抽动,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吴道时依旧面无表情,但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近乎满意的微光。 回程车上,小树挺直脊背坐在吴灼身边,望着窗外,沉默不语。吴灼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心疼与寒意。兄长半年的“训练”,已然将一个天真孩童,塑造成了一个合格的“小战士”。 车窗映出吴道时冷硬的侧脸。这场葬礼,不仅哀悼逝者,似乎也悄然完成了对生者的某种塑造。 ****** 军统北平站的办公室里,吴道时背对着门,站在那幅巨大的华北地图前,目光虚焦在北平城西南角——南苑机场的位置。 陈旻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入,立正待命。他敏锐地察觉到,处座今日的气息与往常不同,少了几分冰冷的锐利,多了几分沉郁的算计。 吴道时没有转身,声音透过烟雾传来,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论: “陈旻,以我的名义,起草一份建议函,直接呈送军分会和29军军部。” 陈旻心下一凛,立刻拿出记事本:“请处座示下。” 吴道时缓缓转过身,指尖的烟灰簌簌落下,他的眼神幽深,看不出情绪:“内容很简单:鉴于宋华钧少校壮烈殉国,宋军长痛失臂膀,家族哀恸。其弟宋华卓,于笕桥航校表现优异,然年轻气盛,骤失兄长,情绪恐有波动,亟需稳定。为抚恤忠良,稳定军心,亦为加强北平空防及飞行员梯队建设,建议……将宋华卓调回北平,入驻南苑机场,编入作战序列,由军部直接督导,以慰其父心,亦磨砺其才。” 这番话,冠冕堂皇,情理兼备,几乎挑不出任何错处。抚恤忠良、稳定军心、加强防务、培养人才,每一个词都站在了道德和战略的制高点上。 记录完毕,陈旻眉头微蹙,谨慎地开口:“处座,计划周详。只是……属下愚钝,我们之前费心将他运作至笕桥,正是为了让他远离北平,远离大小姐。如今主动调他回来,放在南苑,岂不是……前功尽弃?他与大小姐同在北平,难免接触,只怕日久生情,更难处理。” 吴道时闻言,缓缓转过身,脸上非但没有不悦,反而露出一丝冰冷的、一切尽在掌握的讥诮笑意。他走到办公桌后,指尖轻轻点着桌面,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剖析: “前功尽弃?陈旻,你看浅了。” “当初调他去笕桥,是因为彼时灼灼心思未定,需要的是‘隔绝’,是让她冷静,是斩断不可控的牵连。此一时,彼一时。”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鹰:“如今,灼灼心意已决,”他顿了顿,她心里的人是谁,不必言说,“放在笕桥,天高皇帝远,他们若通过书信往来,内容为何,情意几分,我们难以完全掌握,反而容易在暗处滋生不受控的变数,那才是真正的隐患!” 陈旻明白,调回南苑这招,这绝不仅仅是一份出于人道或军务的建议。这是一招??阳谋??。 将宋华卓调回北平,放在南苑机场——这个就在吴道时眼皮子底下,军统势力渗透极深的地方。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宋华卓从此将处于吴道时无时无刻的监视和控制之下。他的行踪,他的交往,甚至他的情绪变化,都将变成一份份详尽的报告,放在吴道时的案头。 吴道时看着陈旻笔下不停,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冰冷入骨的弧度,仿佛看穿了陈旻的心思,补充道,语气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淡漠: “宋军长丧子之痛,我等理应体恤。华卓回来,离家人近些,也好有个照应。况且,”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年轻人,放在看得见的地方,总比放在天高皇帝远、被些不知所谓的人惦记要放心得多,你说是不是?” 陈旻心中一寒,立刻明白了处座的真正意图。这是一石二鸟,甚至一石叁鸟之计。明面上,是送给宋家一个天大的人情,安抚重臣,赢得29军好感;暗地里,是将最大的“威胁”置于掌控之中,切断吴灼与宋华卓之间可能存在的、不受他控制的外部联系渠道;更深一层,或许还能以此为诱饵,观察甚至引出那个神秘的“琢玉”之手。 “属下明白!”陈旻肃然应道,“建议函会突出抚恤与军务考量,措辞恳切,理由充分。军分会和宋军长那边,一定不会反对。” “他们不仅不会反对,还会承我这个人情。”吴道时冷哼一声,“宋哲元正需要这个儿子在身边,这是雪中送炭。去办吧,要快。” “是!”陈旻领命,正要转身退出。 “等等。”吴道时又叫住他,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澈,“南苑机场那边的眼线,提前布置好。宋华卓抵达之日,我要知道他每一天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尤其是……是否与北平城内,某些人,有过接触。” “明白!属下会安排最可靠的人手,启用高级别的监视程序。” “处长,还有一件事” 陈旻上前一步,将文件夹双手呈上:“刚收到贝满女中方面转来的报备文件。该校国文教员沉墨舟,已正式获得教育部选派留学资格,将于秋季,赴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文学部,入读东洋史学科深造。这是他的备案文书和相关手续副本。” “留学?”吴道时微微一怔,他想起赏梅那日,确实听到过这个消息。但此时此刻,他瞬间警觉起来。他接过文件夹,迅速翻开,目光如电般扫过那些官方文书。当看到“东京帝国大学”、“东洋史学科”以及“秋季”这些字眼时,他猛地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死死盯着那份辞呈,仿佛要从中烧灼出隐藏的真实意图。?? “陈旻,你告诉我,这世上真有如此巧合之事?一个我们刚刚确认拥有顶尖电讯天赋、其手法甚至能干扰我们专业设备的人,他申请留学的目的地,偏偏是——??东京帝国大学!??” 吴道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冰冷的嘲讽和彻骨的寒意:??“那可是日本军部最重要的技术摇篮!其工学部,尤其是无线电通信和电子工程研究,背后直接关联着日本海军和陆军最核心的通讯技术研发!拥有全世界这个领域最前沿的实验室和专家!他沉墨舟不去那里‘顺理成章’地精进他的电讯本领,反而跑去文学部研究什么故纸堆里的‘东洋史’?!” “这根本说不通!”?? 他猛地一拳砸在桌上,震得茶杯乱响,“??这‘东洋史’的幌子,打得太过刻意,太过欲盖弥彰!??” “东京帝大?东洋史?”吴道时几乎是咬着牙重复这几个词,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荒谬感和一种本能的、高度警惕的审视,“一个在贝满教国文、展现出非凡电讯天赋的人,突然要去日本最高学府研究东洋史?” 这看似合理的学术晋升路径,在此刻的吴道时看来,处处透着诡异和不协调。 陈旻的脸色也同样凝重,补充道:“手续完全合规。据查,贝满的几位资深史学教授,包括一位曾在日本留学的老教授,都为他写了极具分量的推荐信,盛赞其在‘文史’领域的‘深厚造诣’与‘独到见解’,认为其转研东洋史是‘学术发展的自然延伸’,甚至称其能‘融汇古今,贯通中西’。” 陈旻的话语平稳,但字里行间也透着一丝荒诞感和深深的疑虑。 “学术发展的自然延伸?融汇古今?”吴道时猛地将文件夹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眼中寒光乍现,“他在贝满显露的是电讯才能!就算有文史功底,何至于突然精深到能让东京帝大青眼有加、让国内名家不吝溢美之词的地步?!这简直是对我们情报人员逻辑判断力的公然嘲弄!” 所有的线索——沉墨舟那干净得过分的档案、无法溯源的无线电指法、应对干扰时展现出的超乎教员身份的专业素养、近期对吴灼若即若离的态度转变,以及此刻这突兀无比的“东洋史”留学计划——在这一刻被这个看似光明正大的理由彻底串联起来,在吴道时的脑海中疯狂碰撞、重组! 一个比“日本间谍”更让他感到脊背发凉的可能性浮出水面。 “他不是日本人派来的细作…” 吴道时缓缓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眼前的迷雾,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一种被更大阴谋笼罩的预感而微微压低,“他极有可能是… ‘那边’… 的人!”(“那边”是国民党对中共的常用讳称) “只有他们,才会如此舍得下本钱!才会如此处心积虑地长期布局!”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洞悉阴谋的冰冷,“用一个电讯专家来伪装国文教员,再用一个耗时数年的、精心打造的‘学术’人设和这‘东洋史’研究的绝佳幌子,为他铺平前往敌国心脏的道路!他去东京,根本不是为了读书!学术是他的护身符,是他的通行证!他真正的使命,是借助学者的身份潜入日本,为‘那边’建立情报网络,或者……窃取或接触某种我们尚未知晓的战略资源或核心技术!” 这个结论,让久经沙场、见惯风浪的吴道时都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他面对的,或许不再是一个单纯的技术人才或情敌,而是一个信仰坚定、潜伏极深、背负着重大战略使命的中共高级特工! “处长,我们是否…” 陈旻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已远超普通监控范畴。 “准!”吴道时猛地打断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极度压抑下的决断,“立刻批准他的报备!让他走!程序上绝不能卡他,不能打草惊蛇!” 他站起身,快步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看到那片遥远而充满未知危险的敌国土地。 “但是,陈旻,”吴道时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力感,“你我最清楚,东京不是北平,帝国大学内部更是龙潭虎穴,特高课的眼线无孔不入。我们的力量在那里极其有限,几乎是在刀尖上跳舞。一旦他踏入那里,我们很可能……就会失去对他的有效监控。我们或许只能知道他公开的行程:何时入学,住在哪里,参加了哪些学术活动…这些表面的东西。” 他猛地转身,眼中闪烁着骇人的光芒,那是一种明知前方迷雾重重却偏要劈开一条路来的狠厉:“正因如此,才更不能放弃!立刻将最新判断和所有材料密送南京总部!请求总部动用一切可能的方式,协调我们在日的有限力量,启动对沉墨舟的有限监控和外围调查!同时,国内这边的调查要加倍!查他这条线!谁推荐的?谁批准的?经费来源?把他从出生到现在的一切,再给我翻个底朝天!东京我们伸手不易,但在国内,必须找到突破口!”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份文件夹上,语气森寒: “沉墨舟……好一个‘东洋史’!他以为这是一步跳出牢笼的妙棋?殊不知,这恰恰可能暴露了他最深的目的!他想演这场学术大戏?我就用尽所有资源,为他写好这部‘东洋史’的每一页注脚!他记下的每一个字,接触的每一个人,我都会想办法弄到手!直到彻底看清他的真面目!” “我们的网,或许无法覆盖东京湾,但只要能捞起一点来自东方的讯息,就是胜利!从现在起到他秋季出发,这就是我们的黄金调查期!” 吴道时脸上交织着愤怒、震惊和一种被强烈挑战的兴奋。沉墨舟的留学计划,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激起的不仅是波澜,更是深不见底的漩涡。 棋局骤然升级,从北平城的暗战,隐约指向了更广阔、更复杂的海外情报战场。 而吴道时对吴灼的担忧,也在此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点。如果沉默舟真是那边的人,那他此前对灼灼的一切,究竟有几分真心?这场突如其来的留学,是远离,还是另一种形式的… 潜伏的开始?这种巨大的不确定性和立场对立带来的潜在威胁,让他心如坠铅。 ****** 贝满女中,几株桂花在廊下散发着若有若无的甜香。吴灼坐在水榭的石凳上,面前摊开着几本墨痕社的诗稿校样。沉墨舟坐在她对面的藤椅上,一身半旧的青布长衫,神情温和,正就一篇关于新诗格律的讨论稿,提出几点含蓄而精准的修改意见。 社务很快商议停当。短暂的沉默降临,只有风吹过残荷的细微声响。吴灼没有立刻收拾诗稿,她抬起眼,望向沉墨舟,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沉先生,”她轻声开口,打破了宁静,“听闻……您即将东渡日本了?” 沉墨舟似乎并不意外她会问起,只是微微颔首,神色平静无波:“是。教育部和东方文化协会的联合派遣,去东京帝大进行为期叁年的进修。”他的语气就像在说一件寻常的公事,听不出丝毫个人情绪。 “沉先生,我听闻东京帝国大学的无线电学是全世界最先进的学习场所,是吗?” 沉墨舟心中猛地一惊,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在半空。她太聪明了!这个提问的角度何其精准,几乎瞬间触及了他此行最核心、连教育部高层都鲜有人知的真正目的——探查日本在军事通讯技术方面的最新进展。这绝非一个普通女学生该有的见识和联想。 他迅速垂下眼睑,借喝茶的动作掩饰瞬间的波澜。杯沿触碰嘴唇,却毫无滋味,全部的注意力都用来压制内心的惊涛骇浪。他不能透露分毫,必须将她这份过人的敏锐,引导向一个安全、客观的领域。 放下茶杯时,他的脸色已恢复了一贯的温和平静,仿佛刚才的震惊从未发生。 “东京帝大的工学,尤其是通信技术领域,确有其独到之处,”他开口,声音平稳,刻意用一种纯粹学术讨论的口吻客观评价道,“日本自明治维新后,师从德国,在精密仪器与电气工程方面投入甚大,进展亦速。其无线电研究,无论是基础理论还是应用技术,在当今世界,确可跻身一流之列。” 他谨慎地避开了“最先进”这个绝对化的字眼,用的是“一流之列”,这是一种严谨而留有余地的学术表述。 吴灼专注地看着他,清澈的眼眸中闪烁着求知的光,似乎并未察觉那瞬间的异常,继续追问:“那……比起欧美诸国呢?比如美国麻省理工的辐射实验室,或者德国的德律风根公司?” 沉墨舟心中再次暗惊于她信息获取的深度和广度。他沉吟片刻,继续以客观冷静的口吻分析:“各有侧重。美国重应用与创新,规模宏大;德国重基础与精密,体系严谨;日本则善于学习借鉴,并在此基础上快速转化,尤其在……系统集成方面,颇有建树。” 他巧妙地将可能敏感的“军事应用”替换为更中性的“系统集成”。 他将话题引向普遍规律:“至于孰优孰劣,难以简单论断。学术之路,取长补短方是正道。” 随即,他话锋一转,目光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看向吴灼,试图将对话拉回安全的轨道:“不过,吴灼,你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你对无线电的兴趣,似乎不止于摩斯密码和几本入门书籍了?” 吴灼微微垂下眼睫,语气却坚定:“我只是觉得,既然要学,就该知道最好的在哪里。知己知彼,才能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努力。” 沉墨舟看着她,心中复杂。欣赏其聪慧,担忧其前路,更背负着自身无法言说的秘密。他最终只是颔首,谆谆教导:“有此志向,甚好。但切记,学问如登山,需一步一个脚印。清华园已是国内顶尖,任之恭先生更是泰斗。先脚踏实地,未来若有机会,放眼世界亦不迟。” “哦……”吴灼低低应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诗稿粗糙的纸边。她沉默了片刻,仿佛在下定决心,终于再次抬起头,眼神变得坚定起来,带着一种寻求指引的恳切: “沉先生,学生近来……有些困惑,想请教先生。”她顿了顿,组织着语言,“原本,我和静文姐一样,打算贝满毕业后,顺理成章地去燕京大学读中文系。可是……” 她的声音渐渐有了力量:“自从跟随先生学习了摩斯密码,我发觉这些符号、节奏背后,竟藏着另一个世界,一种精准、迅捷的力量。这比许多空泛的文字游戏,要有意思得多。”她望向沉墨舟,眼中闪烁着求知的光,“上周,我去听了清华任之恭先生的讲座,关于电磁波与无线电通信。之后,我又去图书馆,借阅了《电磁学通论》和《无线电原理初步》。” 她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个在她心中盘旋已久、甚至对兄长都未曾如此坦诚倾诉的决定:“先生,我……我想去报考清华大学的工学院。我想学习真正的无线电知识。您觉得……这条路,可行吗?您对我,有什么建议?” 沉墨舟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讶异的表情,仿佛早已窥见她内心的波澜。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水榭外那片略显萧瑟的池塘,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吴灼,你能有此想法,很好。”他首先肯定了她的探索精神,随即话锋一转,切入核心,“从燕京中文,到清华工科,此非寻常路径转换,其间艰难,远超你此刻想象。非止课业艰深,更有世俗眼光、家族期许,乃至整个环境的无形压力。尤其对女子而言,这条路,荆棘遍布。”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吴灼脸上,变得异常锐利,仿佛要审视她的决心是否足够坚韧:“你需扪心自问,此念是出于一时新奇,还是真正找到了心之所向,愿意为此承受寂寞、非议,乃至可能失败的后果?” 吴灼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用力点了点头:“先生,我明白艰难。但我不是一时冲动。那些电码、那些看不见的波,它们能穿越封锁,传递消息,联系千里……我觉得,在这个时代,这比吟风弄月,更有用。我愿意吃苦。” 听到“更有用”叁个字,沉墨舟的眼中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似是赞赏,又似带着一丝淡淡的惋惜。他微微颔首: “既然你意已决,我便赠你一言。”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郑重,“其一,根基务必打牢。数学、物理,乃工科之双腿,若跛足,难以行远。贝满所学尚浅,你需加倍用力,自学补上。其二,勿存畏难之心。学问面前,无分男女,唯有勤勉与天资。清华园内,亦有巾帼先贤。其叁,亦是至关重要的一点……”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如古井:“须明白你求学之目的。若仅为猎奇或证明什么,恐难持久。若心中真有沟壑,欲以所学济世,则虽千万人吾往矣。记住,真正的力量,源于清醒的头脑与坚定的内心,而非一时热血。” 他的建议,没有直接鼓励或反对,而是冷静地剖析了道路的艰辛与所需品质,引导她进行更深层次的自我审视。 吴灼凝神静听,将每一个字都刻入心中。沉墨舟的这番话,如同暗夜中的灯塔,虽未指明具体航向,却照亮了前路的险阻与航行者必备的心志。这比她预想中任何直接的鼓励或劝阻,都更有分量。 “学生明白了。”她深深一躬,“多谢先生教诲。我会谨记于心,慎重前行。” 沉墨舟看着她眼中燃烧的、混合着稚嫩与决绝的光芒,终是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语气缓和了些许:“去吧。若有具体课业疑难,可去信至清华园,寻任之恭先生。他是我旧识,为人谦和,或可指点一二。只是……”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凡事,量力而行。” 问答至此,已尽在不言中。吴灼知道,她已经从这位即将远行的师长这里,得到了最宝贵的东西——不是答案,而是寻找答案的勇气与方法。 夕阳的余晖将吴灼离去的背影拉得很长,单薄却挺直,一步步消失在贝满渐浓的暮色与竹影深处。 沉墨舟独自站在水榭边,良久未动。晚风拂过池面,带来残荷的枯香,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波澜。他脑海中反复回响着吴灼方才那些精准而锐利的问题——关于东京帝大,关于无线电,关于世界顶尖的技术。 一个惊人的念头,如同暗夜中的闪电,骤然劈亮了他的思绪:这个女孩,这个他亲眼看着从青涩逐渐变得坚定的学生,她所选择的方向,她所追问的问题,竟然与他自己肩负的、不能言说的秘密使命,在冥冥中指向了同一个焦点——那个隐藏在学术交流表象之下,关乎电波、关乎通讯、关乎未来较量胜负的科技前沿。 殊途同归。 这四个字重重地敲在他的心上。 他此行东渡,是受命于危难,试图在敌国的核心地带,为国家窃取一线技术之光。而吴灼,则是凭着一腔赤诚和过人的聪慧,自主地、倔强地要闯进这个对女子而言壁垒森严的领域。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是冰与火的交织。 他该喜吗??? 喜的是后生可畏,喜的是这片土地上,还有这样纯粹而勇敢的年轻灵魂,愿意去触碰最艰深、最迫切的知识,这与他们这一代人的苦苦支撑和冒险,形成了一种悲壮的接力。她走的,何尝不是一条另类的“救国”之路? 可他更该忧!?? 忧的是,她选择的这条路何其险峻!不仅仅是学业上的艰难,更在于这个领域与军事、与情报、与即将到来的更大风暴紧密相连。一旦深入,她将面临的,可能是他此刻正在面对的、甚至更复杂的暗流与危险。她如同一块未经雕琢便已光芒初现的璞玉,却要主动投向风暴之中。 这两种情绪剧烈地撕扯着他。作为师长,他或许应该强行将她拉回“安全”的轨道;但作为一个深知家国需要何种力量的人,他又怎能忍心掐灭这朵自主燃起的、珍贵的火苗? 最终,所有的忧与喜,都化作了一声深长而无声的叹息,消散在晚风里。他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目光复杂难辨。 或许,历史的洪流中,个人的命运早已被更大的轨迹所注定。他们二人,一个明渡东瀛,一个暗择工科,看似各行其道,却终将在时代的需求下,走向同一个关乎电波与胜负的隐秘战场。 只是不知,到那时,是重逢,还是遥望?是并肩,还是各自承担? 暮色彻底笼罩了水榭。沉墨舟转身,背影融入一片苍茫。他的东渡之行,因吴灼这无意间的“同行”,似乎又增添了一重难以言说的沉重与宿命感。 084未名湖畔点星宿砺锋堂内困璇玑 宋华钧殉国的消息,像一块沉重的巨石投入什锦花园的深潭,激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府内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寂静,连下人们行走交谈都刻意放轻了声音。 丫鬟轻叩房门,低声道:“小姐,老爷和夫人请您去花厅一趟。” 吴灼放下笔,心中微感诧异,她整理了一下衣衫,带着几分忐忑走向花厅。 花厅内,吴镇岳端坐在主位,面色沉静,手中端着一盏茶,却并未饮用。母亲张佩如坐在一旁,手中捻着一串佛珠,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色。见吴灼进来,张佩如向她招了招手,语气温和却难掩凝重:“灼儿,过来坐。” “爹,娘。”吴灼依言在下首坐了。 吴镇岳放下茶盏,目光落在女儿身上,沉吟片刻,方缓缓开口:“灼儿,宋家方才派人来了。” 吴灼垂下眼睫,低低应了一声:“嗯。” 张佩如轻轻叹了口气,接过话头,声音柔和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沉重:“宋府递了正式的话过来。华钧那孩子……为国捐躯,宋家上下正值大悲。原定五月里你和云笙这孩子的订婚,宋家的意思,是推迟到年底再议。”她顿了顿,观察着女儿的神色,补充道,“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毕竟……唉。” “推迟到年底……”吴灼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她蓦地松了口气。那个迫在眉睫的、令人窒息的婚约终于得以喘息,像勒紧的绳索稍稍松动。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更深沉的茫然,以及对宋家此刻处境的悲悯。因宋华钧殉国,令她无法因推迟订婚这个消息泛起任何一丝欣喜之情,那只会显得她太过冷血。 吴镇岳目光深邃,看着女儿,语气平稳却带着洞察:“此事,你如何看?” 吴灼抬起头,迎上父亲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且得体:“女儿明白。华钧兄长新丧,宋家悲痛,此时订婚确实不合时宜。推迟是应当的。”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只是……想到华钧兄长,心里也很难受。” 张佩如闻言,伸手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好孩子,娘知道你不是那等凉薄之人。只是……”她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轻叹,“世事难料,往后如何,且看缘分吧。” 吴镇岳点了点头,神色依旧严肃:“嗯,你能如此想,甚好。年底便年底吧,日子还长。这段时日,你安心学习,修身养性,外面的事,少过问。” “女儿知道了。”吴灼低声应道。 从花厅出来,吴灼独自走在回廊下。午后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推迟的婚约,并未带来预期的轻松,反而像一把悬在头顶的、更沉重的利剑,只是落下的时间推迟了而已。 行至花园月洞门处,吴灼犹豫了一番,缓步走向与疏影轩相对的砺锋堂。 守卫的士兵朝她敬了个礼便放行了。 她见门开着,便伸手叩了一下。 吴道时抬眼,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他冷硬的面庞,“宋家递话过来了?订婚……推迟到年底了?” 吴灼脚步微顿,低声应道:“是,哥。” “哦。”吴道时拖长了尾音,似在品味这个消息,“华钧刚走,宋家如今乱成一团,推迟符合礼仪也合情合理。” “大哥,我想和你谈谈。” 吴道时放下手中的笔,饶有兴致的看着她。 她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积蓄勇气,也像是在最后一次确认自己的决心。终于,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迎上兄长探究的视线,声音平稳,却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哥,我不打算去燕京大学了。” 吴道时把玩镇纸的手指一顿。 我要考清华工学院,电机工程学系,电讯专业。 电机工程......电讯?他身体前倾,台灯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你说什么?和无线电、电报电话打交道的那个电讯系? 是。吴灼的回答简短有力。她似乎早料到他的反应,继续平静地解释:课程包括电磁学、无线电原理、电波学、真空管技术、天线理论......这些是现代通信的基石。 她流畅地说出这些专业名词,显然已做过深入的了解。这番话,与她平日给人的柔顺、文静印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甚至比直接顶撞更让吴道时感到错愕和……一丝隐隐的不安。 他盯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从小在他羽翼下长大的妹妹。良久,他才嗤笑一声,笑声里带着难以置信和冰冷的审视:“令仪,那是清华工学院!是全北平……不,是全中国最难考的地方之一!里面都是些什么人?是像刘仙洲、顾毓瑗那样的顶尖学者,是立志工业救国的男儿!你一个女孩子,去学那些摆弄电路、研究电磁波的东西?你想做什么?” 他的质问如同连珠炮,充满了质疑和否定。 吴灼没有被他的气势压倒,她深吸一口气,眼中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那光芒源于清晰的思考和坚定的目标:“哥,时代不同了。无线电波穿越天空,不在乎操作者是男是女。它能传递情报,联系千里之外的战场,甚至……能干扰敌人的通讯。这不仅仅是技术,更是力量。在现在这个时局下,我觉得这比风花雪月更有用。” 她的话语,隐隐触及了吴道时所处的那个隐秘世界的核心——情报与通讯。这让他眼底的审视瞬间变得更加锐利,甚至带上了一丝警惕。她选择这个专业,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你考虑这个......多久了? 有段时间了。吴灼迎着他的目光,从今年在贝满听任之恭先生的科普讲座开始,我就一直在查资料。我知道这条路难走,但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她顿了顿,声音更加坚定:而且,我已经在复习了。还有两年的时间,我有把握考上!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进书房。吴道时瞳孔微缩,他清楚地看到,当她说出我有把握考上时,眼中闪烁的不再是少女的幻想,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自信。 复习?他重复着这个词,语气带着审视,你哪来的时间?哪来的资料? 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吴灼的应答出奇地冷静,贝满的理科课程很扎实,我的数学、物理一直是优等。至于资料......她微微扬起下巴,清华历年考题,电机系的课程大纲,我都托人弄到了。 就在这时,吴灼向前迈了一小步,灯光照亮她整张脸,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眸此刻燃烧着一种吴道时从未见过的火焰: 哥,我不是一时冲动。我想明白了,念那些风花雪月的诗词歌赋救不了国。如今山河破碎,强敌环伺,那些蚕食我们国土、妄图鲸吞我们国家的日本人......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我要像您一样,为这个国家做点实实在在的事!哪怕倾尽全力,只能改变一点点,我也要用我自己的方式,把他们赶出去!无线电波能穿越封锁,传递情报,联系千里之外的战场——这就是我的战场! 这番掷地有声的宣言,让书房陷入了更深的死寂。吴道时凝视着妹妹,第一次在她身上看到了超越闺阁、甚至超越性别的力量。那种决绝的爱国情怀,与他内心深处某些被刻意掩藏的东西产生了共鸣。但与此同时,一种更强烈的失控感攫住了他——她选择的道路,不仅脱离了他的掌控,更指向了一个充满危险的方向。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的声音沙哑,那是刀尖上跳舞...... 我知道。吴灼打断他,目光如炬,但总有人要站出来。您不也是吗?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吴道时缓缓坐回椅中,重新拿起那枚镇纸在指尖摩挲。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妹妹已经长出了他无法想象的翅膀。 清华工学院,不是你想考就能考上的。他的语气恢复了淡漠,即便考上了,那条路也绝不平坦。你好自为之。 吴灼深深鞠躬:谢谢哥。我会努力的。 退出书房时,廊下的冷风让她打了个寒颤。但她知道,自己终于朝着想要的方向迈出了第一步。而在她身后,吴道时凝视着窗外夜色,第一次在这个他一直视为附属品的妹妹身上,看到了独立灵魂的光芒。那光芒如此耀眼,既让他骄傲,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即将失去掌控的恐慌。 ****** 军统大楼里,吴道时指间的雪茄燃起一缕细直的青烟。他面前摊开着几分无关紧要的文件,目光却落在窗外绯色夕阳下的梧桐树上。 吴灼坚定甚至带着几分决绝的眼神,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电机工程,电讯组……这些冰冷的词汇从一个他以为只需吟风弄月的妹妹口中说出,带来的震动远未平息。他感到一种失控,一种精心构筑的围墙被从内部凿开缝隙的危机感。 他需要外力,需要一个能理解他担忧、并能以更柔和方式影响吴灼的人。沉吟片刻,他捻熄了烟,对门外肃立的陈旻吩咐:“备车,去燕京大学。请顾兰因先生到未名湖畔的临湖轩一叙。” 一小时后,未名湖水波不兴,倒映着天边最后一抹霞光。临湖轩茶室内,清茶氤氲。顾兰因穿着一袭素雅的墨色旗袍,外罩一件浅灰色开司米毛衣,安然坐在窗边,气质沉静温婉,与窗外湖光山色融为一体。见到吴道时进来,她微微颔首,并无过多寒暄。 “顾先生,冒昧相邀。”吴道时在她对面坐下,语气平稳,听不出喜怒,但开门见山的姿态透露出此事在他心中的分量,“是为舍妹吴灼的事。” 顾兰因捧起茶杯,目光平静:“吴处长请讲。” 吴道时身体微微后靠,指尖在红木椅扶手上轻轻敲击,显得从容不迫,但话语却直接切入核心:“灼灼近日有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她打算放弃燕京大学的中文系,一心要去考清华的工学院,电机工程。”他顿了顿,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无奈的笑意,“女孩子家,去钻研那些无线电、真空管,终究不是正途。况且,清华工学院的门槛,顾先生想必清楚。我担心她年轻气盛,将来难免受挫。” 他目光落在顾兰因脸上,语气转为一种看似随意的托付:“顾先生是灼灼敬重的师长,您的话,她或许能听得进去。我想,若是方便,能否请您从旁劝慰一二?燕京中文系,学风纯正,环境清雅,才是适合她的归宿。” 顾兰因静静听着,脸上并无讶异之色。她轻轻放下茶杯,目光温和却透彻,仿佛能看穿吴道时平静表象下的那丝不易察觉的掌控欲。 “吴处长,”她的声音清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您来找我,是希望我能帮您说服一颗向往苍穹的星辰,安心停留在规划好的轨道上吗?” 吴道时眉梢微不可察地一动,并未立即反驳,只是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您或许并不完全了解吴灼。”顾兰因的目光投向窗外渐暗的湖面,语气带着一种欣赏,“她并非需要被精心修剪的盆栽。她是一颗自有轨迹的星辰,更是一枚内蕴光华等待雕琢的璞玉。”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吴道时,眼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光芒,“甚至……吴处长没有察觉吗?已经有人在细心琢玉了。” “琢玉?”吴道时敲击扶手的指尖骤然停住。这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他心中最隐秘的警觉。他的表情依旧维持着平静,但眼底瞬间掠过的寒芒,却泄露了内心的波澜。是谁?沉墨舟?还是其他潜伏在暗处、他尚未察觉的身影?这“琢玉”背后蕴含的引导与塑造之力,远非简单的学业指点,更像是一种对吴灼心智和未来的深远影响。 顾兰因将他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却不再多言,只是淡然道:“吴处长,令妹心中有沟壑,眼中有山河。她选择的,或许是一条更艰难、却更贴近这个时代脉搏的路。强行扭转,恐非良策,反而可能适得其反。” 她优雅起身,理了理衣襟:“茶凉了,吴处长若无他事,兰因先行一步。”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去,留下满室茶香和渐浓的夜色。 窗外,未名湖彻底被夜幕笼罩,湖水幽暗。吴道时独自坐在原位,身形凝然不动,仿佛一尊雕像。顾兰因的话,尤其是那句“已经有人在细心琢玉了”,在他脑中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 他原本以为只是一次简单的、借助师长权威的规劝,却意外地触碰到了一个更深的真相——吴灼的抉择,并非孤立的反叛,其背后可能连接着他尚未掌控的脉络。这种认知,让他感到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警惕。他意识到,关于吴灼的未来,已不再仅仅是兄妹间的观念之争,而是卷入了一场更为复杂、更为隐秘的博弈之中。那个隐在幕后的“琢玉人”,无论其目的为何,都已正式成为他棋盘上必须正视的对手。夜色,悄然吞没了他的身影,也掩盖了此刻他眼中翻涌的暗流。 未名湖畔的谈话,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吴道时的心底。顾兰因那句“已经有人在细心琢玉了”,在他冷静的外表下点燃了一簇幽暗的火苗。这火苗并非愤怒,而是一种高度戒备的、冰冷的审视。他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解剖的姿态,重新审视妹妹吴灼近一年来的所有细微变化。 回到军统站那间隔绝喧嚣的办公室,台灯的光晕将宽大的红木办公桌照得一片冷白。吴道时靠在椅背上,手中捏着几张薄薄的纸——那是陈旻刚刚送来的吴灼在贝满女中近期的正式成绩单副本。 他一行行地扫过那些墨迹清晰的科目名称和分数。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国文:甲上。 历史:甲上。 英语:甲上。 这些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吴家诗书传家,吴灼自幼聪慧,文科优越是常态。 然而,当他的视线下移,落在理科成绩上时,指尖的敲击声骤然停止。 数学:甲上。 物理:甲上。 化学:甲上。 这叁个“甲上”,像叁根冰冷的针,刺入他的眼中。尤其是数学和物理,后面的评语栏里,教员用朱笔小楷写着:“逻辑缜密,思路奇巧,常有独到见解。” 比她的国文成绩还要耀眼。 吴道时的身体微微前倾,将成绩单拿近了些,仿佛要确认那墨迹的真伪。他的眉头缓缓蹙紧,脸上惯有的冰冷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痕,流露出难以置信的审视。 他知道妹妹聪明,却从未想过,她在数理方面的天赋和成绩,竟能如此压倒性地超过她自幼浸淫的文史!这绝非临时抱佛脚能达到的水平,这需要经年累月的扎实功底和真正的兴趣驱动。可在这之前,她从未表露过半分对这类学科的特殊偏好。 一个更深层的发现,让他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鹰。 他的目光扫向成绩单最下方,那些在传统观念里被视为“女子修养”的课程—— 家政:甲上。 缝纫:甲上。 礼仪:甲上。 甚至连这些她私下曾对他抱怨过“枯燥无用”的科目,她也拿到了无可挑剔的最高评价! 吴道时缓缓靠回椅背,将成绩单轻轻丢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他闭上眼,指尖用力按压着眉心。 这不是偶然。 一个文科天赋出众的少女,或许会因为兴趣转向理工,这已是惊人之举。但??一个能在自己极度厌恶的领域,依然做到极致完美的人??,其心志之坚忍、目标之明确、自我控制力之强大,才真正令人心惊。 这不再是“兴趣转变”可以解释的了。这更像是一种??极具目的性的自我塑造??。她似乎在用一种近乎残酷的自律,打磨着自己,为那个“清华电机梦”铺平每一块基石,不留任何短板。 “家政甲上……”吴道时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这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恰恰印证了他最深的疑虑——吴灼的转变,背后必然有一股强大的、不为人知的力量在驱动和支撑。这股力量,不仅能提供学术上的指引,甚至可能在她心智塑造的关键处,施加了影响,让她学会了隐藏真实情绪、在必要时完美扮演社会期待的角色。 这已经超出了“琢玉”的范畴,这近乎是……??淬炼??。 他重新睁开眼,目光落在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能穿透这夜色,看到那个在书房里挑灯夜读的、熟悉又陌生的妹妹身影。 “灼灼,”他对着虚空,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毛骨悚然的平静,“你究竟……在为什么做准备?或者说,是谁在为你……准备一条怎样的路?” 成绩单上的每一个“甲上”,此刻在他眼中,都不再是荣耀的象征,而是一份份无声的宣战书,是对他掌控力的公然挑战,也是那个隐藏的“对手”精心布局的证明。 他必须重新评估一切。吴灼,不再仅仅是他需要保护的妹妹,更是一个他必须全力审视、甚至……需要戒备的、潜在的变数。 夜,更深了。办公桌上的成绩单,在灯下泛着冷硬的光。一场无声的较量,随着这份看似寻常的成绩单,进入了更深的层面。 他的大脑像一部精密的机器,开始高速运转,调取所有与吴灼相关的记忆碎片和信息。 第一个关键节点:贝满女中,摩斯密码。??一个国文教员,精通此道,本就蹊跷。当时他只以为是文人雅趣或战时风尚,如今想来,那更像是??精准投下的诱饵??。沉墨舟用这种神秘而富有力量感的方式,轻而易举地捕获了一个聪慧少女对未知领域的好奇心,??这是“琢玉”的第一刀——引她入门。 第二个关键节点:快速进阶与异常天赋。曾让他心惊的吴灼的学习速度,在沉墨舟的“指点”下,她几乎是以一种非正常的速度掌握了听报和发报。这绝非普通师生课余切磋能达到的成效,更像是一种??系统性的、有目的的强化训练??。沉墨舟在其中扮演的角色,绝非简单的“启蒙老师”,而是一个深谙此道、懂得如何高效培养技能的“教官”。??这是“琢玉”的第二刀——授之以渔,并激发其潜能。 第叁个,也是最致命的节点:东京帝大,东洋史。这个看似合理的学术晋升路径,此刻在吴道时的脑中与之前的所有线索轰然对接,形成了一个完整且令人不寒而栗的逻辑链。一个拥有如此电讯天赋和教学能力的人,放弃显而易见的工科前途,选择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东洋史”作为留学方向?这绝不仅仅是个人志趣! 吴道时几乎能“看见”那条隐形的线:沉墨舟利用国文教师的身份作掩护,在贝满物色并培养了吴灼这颗好苗子,引导她进入无线电领域。而他自身的“东洋史”留学计划,则极有可能是一个更为庞大的布局的一部分——他需要这个“清白”的学术身份作为跳板,潜入日本,或许是为了更高级别的技术情报,或许……他本身就是某个庞大组织的一员,肩负着为组织培养和输送技术人才的使命!吴灼,很可能就是他选中的“种子”之一! “琢玉……”?? 吴道时在黑暗中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顾兰因用得何其精准!沉墨舟对吴灼,绝非简单的知识传授,更是一种??心智的塑造和方向的引导??。他成功地让一个原本可能走向文学深闺的少女,将目光投向了充满力量感、与时代脉搏紧密相连的技术前沿,甚至可能在她心中埋下了更为远大的、超越个人情感的理想种子。 这不再是儿女情长的嫉妒,而是??路线之争,是影响力之争,是未来之争??! 吴道时原本以为,自己对吴灼的规划和保护是天经地义的。他是兄长,是引路人,为她遮风挡雨,为她铺就一条在他看来最安全、最稳妥的道路。 而沉墨舟,这个看似温和的“先生”,却用一种更隐蔽、更符合吴灼内心渴望的方式,正在将她引向一条充满未知风险、却也可能通往更广阔天地的道路。 一种被冒犯、被挑战的怒意,混合着一种棋逢对手的警觉,在他胸中翻涌。他意识到,沉墨舟的“琢玉”,其目的可能远比他想象的更深。这不仅关乎吴灼的个人前途,更可能触及他无法容忍的——让吴灼脱离他的掌控,甚至走向与他立场相悖的方向。 “好一个沉墨舟……好一个‘琢玉’先生。”??吴道时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至极的弧度。办公室的黑暗仿佛浓稠得化不开,将他周身散发的低气压凝结成实质。 他缓缓捻熄了烟头,动作缓慢而坚定。眼中的迷茫和不确定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鹰隼锁定猎物般的锐利和冷静。 既然确定了“琢玉人”是谁,那么接下来,就是如何应对这场无声的较量了。这场围绕吴灼未来走向的博弈,因为沉墨舟这个变量的清晰化,正式进入了新的、更危险的阶段。 吴道时知道,他必须拿出比应对宋华卓时更缜密、更狠厉的手段。因为这一次,他面对的,可能是一个真正的、隐藏极深的对手。 吴灼不仅仅是在追求个人理想,她可能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卷入了一个远比校园和家族更复杂、更危险的漩涡中心。那个“琢玉”的过程,或许就是在为某个庞大计划培养一枚关键的棋子!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窗前,凝视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北平的夜晚,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他原以为自己对这座城市的黑暗面了如指掌,但现在,他发现自己可能忽略了一些更隐蔽的脉络。 沉墨舟,有没有另一种可能,或许只是抛出来的一层烟雾,一个摆在明面上的幌子。真正的“琢玉之手”,可能隐藏得更深,其目的也更为叵测。 是不是那个凭空出现的“猎户”? 吴道时的眼神变得冰冷而锐利。他意识到,问题已经不再是简单地说服她改变志愿。他必须找出那只深藏的“琢玉之手”,弄清楚其真实意图。这不仅关乎吴灼的未来,更可能关乎他自身的安全和整个北平站的布局。 他按下内部通话器,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冷静与威严,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陈旻,进来。有两件事,立刻去办。” “第一,详细调查大小姐近一年来所有社交往来,特别是任何可能与学术界、尤其是清华工学院有关联的人员,无论直接间接,都要查清。” “第二,重新梳理‘猎户’所有已知行动细节和可能关联人员名单,范围扩大到平津所有高校和研究机构,特别是无线电和工程领域。” 他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他吴道时的眼皮底下,悄无声息地“琢玉”。 这场暗中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085璞玉岂甘承旧范冰河终化润无声 陈旻的办事效率极高。不到两日,一份初步的调查报告便放在了吴道时的案头。 “处座,”陈旻立正汇报,语气谨慎,“关于大小姐近期的接触,除了已知的贝满师友,有两处新的、较为规律的活动轨迹。” 吴道时抬起眼,目光如鹰隼:“说。” “第一,是医院。大小姐近期,大约每隔十天左右,会去一次协和医院。并非看病,而是进入住院区,停留时间约一小时。”陈旻顿了顿,补充道,“我们的人侧面了解过,贝满女中近期确实应红十字会请求,开设了临时的战时护理选修课,鼓励学生参与志愿服务。大小姐似乎是报了名。” “护理课?志愿服务?”吴道时指尖轻轻敲击桌面,这个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符合教会女中的慈善教育传统,也符合当下战时的社会氛围。但他本能地觉得没那么简单。 吴灼为何突然对护理感兴趣?这和她执着于电机工程有什么内在联系?还是说,这仅仅是另一种形式的“社会体验”? “她去的是哪个科室?接触的是什么人?” 吴道时追问,不放过任何细节。 “主要在普通内科病房,接触的多是伤兵和贫苦病人。行动有修女带领,看起来……就是普通的义工。”陈旻回答。 吴道时沉吟不语。医院的背景看似干净,但人员混杂,正是情报传递和隐秘接触的理想场所。他不能排除这是一种更高级别的伪装。 “第二点呢?”他暂时按下医院的疑点。 陈旻的神色略显凝重:“第二点,关联到清华大学。我们确认,大小姐确实通过某种途径,接触到了清华无线电研究所的任之恭先生。” “任之恭?”吴道时身体微微前倾,这个名字让他瞬间警觉。任之恭是清华电机系的顶梁柱,国内无线电领域的权威,更是他之前怀疑沉墨舟可能借用的“跳板”之一。“她怎么认识的任之恭?具体接触情况?” “具体结识过程还在查证,但接触方式……似乎是通过医院。”陈旻翻看了一下记录,“我们的人注意到,有一次任先生去协和医院探望一位生病住院的同事,时间上与大小姐去做义工的时间有重迭。 虽然无法确定他们是否在医院直接交谈,但此后不久,大小姐就去清华园听过任先生的一场非公开的技术讲座。讲座主题是‘短波天线的最新进展’。” 医院……任之恭……讲座…… 这几个词在吴道时脑中飞速串联。 一个看似偶然的医院邂逅?还是一场精心安排的“偶遇”? 任之恭这样级别的学者,去探望同事是常事。吴灼做义工也是合乎情理。但两者在时间地点上的重合,以及后续吴灼顺利接触到高深专业讲座的结果,让吴道时很难相信这仅仅是巧合。 吴道时目光锐利地看向陈旻,突然问了一个关键问题:“沉墨舟和任之恭之间,之前可有过什么交集?”?? ??陈旻似乎早有准备,立刻答道:“处座,根据我们掌握的清华内部往来档案,沉墨舟与任之恭先生确曾有过公开交集。约一年前,文学院曾举办一场跨学科的‘科学精神与人文视野’系列讲座,沉墨舟主持过一场,邀请的主讲人正是刚从美国归来不久的任之恭先生。当时只是一次常规的学术活动,公开记录显示两人仅限于会议礼节性交流。任先生长期在美,回国时间不长,从现有信息看,二人之前应无深交,之后也无频繁往来的记录。” 陈旻的调查止步于此,他看到的是一条看似合理的、由“志愿服务”引发的“学术机遇”链。但吴道时几乎立刻穿透了这层表象——以任之恭的身份和地位,绝无可能仅因一次医院偶遇,就轻易允许一个毫无背景的女中学生进入他的核心学术圈子。这背后,必然有一个分量足够的引荐人。 一个名字如同黑暗中划亮的火柴,瞬间照亮了吴道时的思绪:沉墨舟! 是了,只有他!沉墨舟与任之恭同属清华体系,??尽管陈旻认为他们“无深交”,但恰恰是那次公开讲座的主持与受邀关系,为沉墨舟提供了一个绝佳的、不引人注目的接触由头! 沉墨舟在贝满的特殊地位和其展现出的深不可测的人脉网络,他完全有能力、也有动机,以那次学术合作为契机,与任之恭建立联系,进而为吴灼铺设这条通往学术高地的捷径。 他先引导吴灼对无线电产生兴趣,再??利用与任之恭那层看似浅薄、实则足以开口请托的“学术同僚”关系??,暗中牵线,让她得以接触到任之恭这样的顶级学者,接受更专业、更前沿的指导。这一切,都包裹在“志愿服务”和“学术讲座”这些光明正大的外壳之下,天衣无缝! 陈旻不知道的是,那场医院里的“时间重迭”,根本不是什么巧合,极有可能是沉墨舟精心计算好的安排,目的就是为吴灼与任之恭的“自然”结识创造一个合乎情理的环境,以便后续的接触顺理成章。 而陈旻查到的,只是这条暗线浮在水面上的一小部分。这更像是一条被精心铺设的路径:通过看似无害的公益活动作为掩护,创造与目标人物自然接触的机会,进而获得进入核心学术圈子的门票。 而那只在幕后操控这一切的手,无疑就是沉墨舟! “贝满女中开了护理课……”吴道时重复着这句话,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彻骨的弧度,“这课程开设的时间,可真是‘恰到好处’啊。沉墨舟,你连这一步都算到了吗?用公益做幌子,为她铺路,真是……煞费苦心!” 他几乎可以肯定,沉墨舟这只“琢玉”的手,已经通过任之恭这条线,更深入地介入并影响着吴灼的专业方向选择。从摩斯密码的启蒙,到引荐给顶尖学者,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自然、如此隐蔽,却又如此精准地契合着吴灼展现出的兴趣和天赋。 “继续查!”吴道时声音冷冽,“重点查沉墨舟与任之恭之间的确切关系!查清那场讲座的具体发起人和邀请渠道!还有医院那边,增派人手,我要知道她每一次去医院的具体行踪,接触的每一个人!” “是!”陈旻领命,快步退出。 办公室内重归寂静。吴道时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医院和任之恭,这两个新出现的节点,如同棋盘上突然落下的两颗棋子,虽然增加了局面的复杂性,但也让他隐约看到了对手布局的更多脉络。 而沉墨舟作为连接这一切的枢纽,其形象在他心中愈发清晰,也愈发危险。 沉墨舟的“琢玉”,远比他想象的更为系统、更为深远。这不仅是在培养兴趣,更是在为她铺设一条通往专业高地的隐形阶梯。 这场博弈的层次,再次提升了。吴道时知道,他必须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才能拆解这环环相扣的布局,并找出那只隐藏在幕后的真正推手。 而吴灼,在这盘棋中,已经不仅仅是一枚需要保护的棋子,更是一个可能决定胜负的关键变量。他必须重新评估她的价值,以及……掌控她的方式。 ****** 夜色如墨,沉沉地压在什锦花园的亭台楼阁之上。书房里绿色罩子的台灯,光线被厚重的灯罩聚拢,在红木书桌上投下一圈惨白的光晕,将相对而坐的兄妹二人笼罩其中。 吴道时没有坐在惯常的主位,而是拖过一把椅子,坐在吴灼的正对面,距离近得能看清她眼中映出的灯影,以及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他将那份成绩单轻轻推到她面前的桌面上,“灼灼,贝满的成绩,我看到了。”他顿了顿,指尖在“数学甲上”和“物理甲上”那几个字上点了点,“很好,好得……出乎我的意料。” 吴灼垂着眼睑,目光落在成绩单上,没有说话,放在膝上的双手微微蜷缩。 “我记得,你从小更喜欢诗词歌赋,父亲书房里的《昭明文选》,你十二岁就能背诵大半。”吴道时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回避的穿透力,“告诉我,是什么,让你在短短一两年内,对这些符号和公式,产生了如此浓厚的兴趣,甚至……超越了你的旧爱?”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迫感无声地弥漫开来:“是谁,在你身边,提到了任之恭?是谁,给了你清华内部的课程大纲和历年考题?是谁……引导你,或者说,影响你,走上了这条截然不同的路?”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寂静的深潭。书房里只剩下兄妹二人轻微的呼吸声。 吴灼缓缓抬起头,迎上兄长审视的目光。她的脸上没有惊慌,没有闪躲,只有一种异常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坚定。她没有直接回答那些具体的问题,而是轻轻开口,声音清晰,却像淬过火的钢: “哥,没有人影响我。”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力量,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是在??自我淬炼??。” 吴道时瞳孔骤然收缩,敲击桌面的手指瞬间僵住。他万万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不是推诿,不是辩解,而是一个如此抽象、却又如此沉重有力的概念。 “自我……淬炼?”他重复着这个词,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审视。 “是。”吴灼的目光毫不退缩,眼中仿佛有火苗在跳动,“看着华钧兄长血洒长城,看着报纸上每日更新的伤亡数字,看着这破碎的山河……哥,你觉得我还能心安理得地躲在象牙塔里,吟风弄月吗?” 她的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情绪:“诗词歌赋救不了国!我需要的是力量,是真正有用的、能应对这个时代的知识!无线电波能穿越封锁传递消息,精密的仪器能制造捍卫长空的武器!这些,才是现在最需要的东西!” 她直视着吴道时震惊的眼睛,继续说道:“您问我受了谁的影响?如果非要说有,那就是这个时代!是前线将士的鲜血,是国家的危亡在影响我!我去听讲座,我去找资料,我拼尽全力去学那些对我来说全新的知识,不是因为谁的指引,而是因为我清楚地知道,我必须改变,必须变得更强,才能对得起我所处的时代,对得起……我所拥有的相对安宁!” 她的胸膛微微起伏,一番话掷地有声。这不是少女的任性,而是一种基于残酷现实的、清醒的抉择宣言。 吴道时死死地盯着她,试图从她眼中找出一丝虚伪或动摇,但他只看到了一片燃烧的、近乎决绝的真诚。“自我淬炼”……她竟然用了这样一个词!这个词背后所蕴含的自我鞭策、目标明确和近乎残酷的自律,让他感到一阵心悸。这远比被某个具体的人“影响”更可怕,因为这意味着,驱动她前进的力量,源于她内心深处的自觉,这种力量,更难以动摇。 “哥,我希望我有一天能追上你的脚步,成为你的助力!!!” 她说着,甚至下意识地伸出自己的双手,摊开在灯下,那双手白皙纤细,却仿佛蕴含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决心,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誓言般的郑重: “真的,哥哥,我觉得我总有一天也能用我的这双手护住你,护住小树!!!” 话音落下的瞬间,空气凝固了。 吴道时僵在原地,脸上惯有的冰冷面具彻底碎裂。他眼中翻涌着难以置信的震惊,但更深处的,是一种被狠狠击中的、源自记忆深处的震动。 突然,他猛地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带来压迫感,吴灼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吴道时一步跨到她面前,没有斥责,而是伸出双臂,用一种带着些许笨拙却异常用力的姿势,将她紧紧地拥进了怀里。 这个拥抱毫无征兆,它生硬而用力,他的手掌重重地按在她的后背上,指尖微颤。 “傻话……”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热气喷在她的发顶,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近乎哽咽的颤音,“说什么傻话……你才多大,就想着护这个护那个……” 他的手臂收紧了些,仿佛要将那个曾经需要他护在身后的小女孩找回来。?? ??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遥远而柔软的回忆:“小时候,你夜里怕黑,不敢一个人睡,总是抱着枕头偷偷溜到我房里,也是用这样的语气说‘哥哥不怕,灼灼陪着你’……那时候,你才那么一点大。”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些脆弱的情绪压回去:“现在倒好,翅膀还没硬,就想着反过来了?胡闹……” 就在吴道时沉浸在回忆的低语中,准备松开这个短暂失态的拥抱时—— 吴灼伸出了双臂,用力地环住了兄长的腰身,将脸颊更深地埋进他坚实而带着冷冽烟草味的胸膛里。 这主动的回应和紧密的回抱,让吴道时整个人微微一震! 拥抱的姿势仿佛瞬间凝固。 紧接着,他怀里传来吴灼闷闷的、带着浓重鼻音和一丝不易察觉笑意的声音: “我就知道……”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确认某种温暖的存在,然后更清晰地说道:“我就知道,哥哥一直都没变。” 这句话,像一道暖流,精准地注入了吴道时那颗因回忆而悸动、因现实而冰冷的心。他环抱着她的手臂无意识地又紧了紧,仿佛想确认这不是幻梦。 书房内陷入了彻底的寂静,只有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彼此交织在一起的、不再那么紊乱的呼吸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拉长。 他们没有再说话。 吴灼紧紧地抱着兄长,感受着他胸膛下传来的、有力而不再狂乱的心跳,那是她从小熟悉的安全感的来源。 吴道时则低着头,下颌轻轻抵在妹妹的发顶,宽阔的背脊卸下了常年紧绷的铠甲。那段关于怕黑的童年记忆,与此刻怀中这个倔强说要保护他的妹妹的身影重迭在一起,构成了只属于他们兄妹间最深沉、最难以割舍的情感联结。 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久到窗外的月光都悄悄偏移了几分。没有更多言语,只有通过体温和心跳传递的无言讯息:她懂他层层戒备下的守护,他懂她“淬炼”背后的赤诚。 最终,是吴道时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不舍的迟疑,轻轻松开了手臂。他扶着吴灼的肩膀,让她稍离自己一点距离。 他深邃的眼眸此刻不再是冰冷的寒潭,而是带着未散尽的暖意和一丝被看穿的无奈,深深地望着她红红的眼眶,声音低沉而温柔: “你呀……从小就主意大。”他抬手,用指腹极快地、几乎不着痕迹地蹭了一下她微湿的眼角,然后迅速收回了手,重新板起脸,但那刻意维系的威严,在经历过刚才的拥抱后,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记住,”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节奏,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妥协的柔和,“你平安顺遂,就是……我最大的心安。别的,不许再胡思乱想。” 他没有再强调“护住谁”,但吴灼已经听到了他未说出口的话。 “嗯。”吴灼用力点头,眼睛依旧亮亮的,“哥,你也要好好的。” 说完她又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胸口。 吴道时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孩子气的亲昵动作撞得微微一怔,随即失笑。那笑意很浅,却像冰河乍裂,瞬间柔和了他脸上常年不化的冷硬线条。他抬手,宽大的手掌轻轻覆在她头顶,揉了揉她柔软的发丝,动作有些生疏,却透着难得的温情。 “好了,”他低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多大的人了,还撒娇。” 他任由她又赖了几秒,才扶着她的肩膀,让她站直。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仔细端详着,“清华工学院,不是儿戏。既然选了这条路,就别给自己留后悔的余地。” 吴灼用力点头:“我知道。” “去吧,”他挥了挥手,“让小厨房给你熬碗安神汤,早些休息。” 吴灼看着他逆光而立的脸庞,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知道,这已是兄长能给出的、最接近默许和支持的态度。 走了几步,她又回头:“哥,等我暑假,我们玩沙盒模拟好不好?” 吴道时闻言微微一怔,眼底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笑意。沙盒模拟?他声音低沉,你小时候总输,还要玩? 现在不一样了。吴灼扬起下巴,眼中闪着狡黠的光。 他凝视她片刻,轻轻颔首:好。 望着妹妹轻快离去的背影,吴道时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金色的怀表,他贪恋和她每一个相处的时刻。 这片刻的温情,如同暗夜中偷来的一缕微光,让他冰冷的心湖泛起真实的暖意。 他指节微微收紧,将怀表合拢,也似将这份短暂的柔软悄然封存。 086一席清谈开万里星途数语赤诚困一世鸳盟 入夏的清华园,草木葱茏,空气中浮动着丁香与书卷混合的气息。沉墨舟与吴灼并肩走在通往科学馆的林荫小道上,他依旧是一身半旧的青布长衫,步伐从容,吴灼则穿着贝满女中的素色校服,心情是难得的紧张与期待交织。 “不必紧张,”沉墨舟似乎察觉了她的心绪,声音温和如常,“任先生是学者,待人谦和。你只需将你的疑问和想法坦诚相告便可。” “是,沉先生。”吴灼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跳。她手中紧握着一个笔记本,里面记录着她自学《电磁学通论》和《无线电原理初步》时遇到的诸多困惑,字迹工整,问题犀利。 科学馆的红砖墙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庄重。沉墨舟轻车熟路地引着她走上二楼,在一扇挂着“无线电研究所”牌子的门前停下。他轻轻叩门。 “请进。”门内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 沉墨舟推开门,侧身让吴灼先进。 实验室内的景象让吴灼眼前一亮:不同于贝满实验室的规整,这里显得有些“杂乱”,长条实验台上摆满了各种她叫不出名字的仪器、缠绕的线圈、闪烁着微光的真空管,空气中有淡淡的松香和金属加热后的特殊气味。 一个穿着灰色西装、戴着玳瑁边眼镜的??年轻男子??正俯身在一台示波器前,观察着屏幕上跳动的绿色波形。 听到脚步声,他直起身,转过身来。 吴灼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任之恭。他是一位青年学者,面容清癯,眼神锐利而专注,但嘴角自然的弧度又带着学者特有的温和。 他看到沉墨舟,脸上露出笑容,带着一种熟人间的随意:“墨舟,你来了。” ??随即走上前轻拍了一下沉墨舟臂膀的动作,看起来两人并非泛泛之交,而是相当熟稔。 任之恭的目光随即落到吴灼身上,带着一丝询问与好奇。 “任先生,”沉墨舟微微颔首,为双方介绍,“这位就是我之前向您提过的,贝满女中的吴灼同学,她对无线电很有兴趣,也有些自己的想法。吴灼,这位就是任之恭先生。” 吴灼连忙上前一步,恭敬地鞠躬:“任先生好。”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紧。 任之恭打量了她一下,目光在她手中紧握的笔记本上停留一瞬,笑道:“不必多礼。墨舟可是难得夸人,能让他亲自引荐的年轻人,必定不凡。”他语气随和,瞬间化解了吴灼的些许紧张。“来,这边坐。” 他引着两人到实验室一角的茶几旁坐下,那里堆着几本摊开的外文期刊。没有过多寒暄,任之恭直接切入正题:“听墨舟说,你在自学电磁理论和无线电基础?遇到什么问题了?” 吴灼鼓起勇气,翻开笔记本,将自己积攒的问题一一提出。从麦克斯韦方程组的物理图像理解,到电磁波传播中的能量损耗疑问,再到她对几种基本天线结构效率的对比思考……她的问题并非浮于表面,往往直指核心概念的理解和应用瓶颈,显示出她确实下了苦功,并且有着不错的数理直觉。 任之恭听着,眼神渐渐从最初的温和鼓励,转为专注和些许惊讶。他耐心地解答着,有时随手拿起纸笔画出示意图,有时起身从书架上抽出参考书指出关键段落,甚至走到实验台前,接通一台信号发生器,让吴灼亲自调节旋钮,观察波形变化,直观地理解理论。 “你这个关于半波振子天线输入阻抗随频率变化的疑问,提得很好。”任之嘉赞许地点点头,“这涉及到分布参数系统的理论,是深入微波领域的基础。你看……”他拿起一支铅笔,在纸上飞快地写下几个公式,深入浅出地讲解起来。 吴灼全神贯注地听着,眼睛闪闪发光,不时提出自己的理解或新的疑问。她感觉一扇全新的大门正在眼前缓缓打开,门后是一个远比她想象中更广阔、更精妙的世界。沉墨舟坐在一旁,安静地喝着茶,大多数时间只是倾听,偶尔在吴灼表述不清时,会用一个简短的词语或眼神帮她厘清思路。 时间在专注的交流中飞快流逝。当窗外的天色开始泛橙时,任之恭才意犹未尽地停下讲解,看着吴灼,眼中满是欣赏:“吴同学,你的悟性和钻研精神,很难得。理论基础打得不错,更重要的是,你有发现问题、思考问题的能力。这比单纯会解题更重要。” 他沉吟片刻,从桌上那堆外文期刊中抽出一本,翻到某一页,递给吴灼:“这是美国《Proceedings of the IRE》最新一期上关于超外差接收机前端噪声抑制的一篇短文,有些观点比较新。你可以拿回去看看,里面有不懂的,下次可以再来讨论。” 这无疑是极大的认可和鼓励。吴灼双手接过期刊,如获至宝,激动得脸颊微红:“谢谢任先生!我一定会认真读的!” 吴灼抱着那本珍贵的期刊,心潮澎湃,感觉脚下的路都变得坚实了许多。 沉墨舟走在她的身侧,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格外低沉:“任先生是真正的学者,他的指点,千金难换。但这条路,越是往深处走,越是孤独艰辛。你要有准备。” 吴灼重重地点头:“我明白,沉先生。我不怕辛苦。”她抬头看向沉墨舟,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今天我才知道,我要学的,还有太多太多。” 沉墨舟看着她被夕阳勾勒出的、充满朝气和决心的侧脸,目光深邃难辨。他微微颔首,又沉默地走了一段。当行至临近贝满女中校门的那棵熟悉的海棠树下时,他停下了脚步。 “吴灼,”他转过身,正面看着她,语气变得格外郑重,“下月初,我就要启程去日本了,赴东京帝大文学部进修,为期三年。” 吴灼怔住了,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这突如其来的正式的告别,仍让她心中一沉,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沉墨舟看着她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语气缓和了些,“我离开后,墨痕社……就交给你了。”他顿了顿,目光中带着信任与嘱托,“社刊的编纂,同仁间的交流,都需要有人维系。你心思缜密,在同窗中亦有威信,由你来带领墨痕社,我很放心。” “沉先生……”吴灼喉头有些哽咽,她深知这份托付的重量。墨痕社不仅是沉墨舟心血所在,更是她精神成长的重要园地。 “学问之道,贵在持之以恒,更贵在有同道者相互砥砺。”沉墨舟的声音温和而有力,“无论我在何处,希望墨痕社的灯火不熄,希望你能继续带领大家,读好书,求真理。” “我会的,沉先生!”吴灼点点头,将那份不舍与难过化为坚定的承诺,“我一定尽力,不让您失望,不让墨痕社沉寂。” “好。”沉墨舟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他最后看了一眼贝满女中熟悉的校门,以及眼前这个已然悄然成长的学生,“那,就此别过。保重。” “沉先生保重!”吴灼深深鞠躬,直到沉墨舟青衫的背影消失在暮色渐浓的街角,才直起身,怀中紧抱着期刊和那份沉甸甸的嘱托,心中充满了离愁,也更坚定了前行的意志。 夜色渐浓,贝满女中的灯火次第亮起,照亮了求知者前行的路,也掩藏了引路者眼中复杂难言的情绪。一次重要的引见与一场郑重的告别,在这个傍晚同时发生,为吴灼的人生翻开了新的一页。 ****** 贝满女中暑假的到来,让什锦花园内的日子仿佛慢了下来,空气中流淌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寂静。 几日后的一个黄昏,一阵沉稳却略显迟疑的脚步声自月洞门处传来。 吴灼抬头,只见宋华卓站在那儿。他穿着一件半旧的藏青长衫,身形依旧挺拔,但往日那种飞扬跳脱的神采已荡然无存,脸上带着明显的憔悴和一种经历巨变后的沉郁。他的眼神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未散尽的悲痛,有深深的愧疚,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他看到吴灼,脚步顿了顿,随即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稳步走了过来。 吴灼下意识地站起身,心中有些紧张。上次他失控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宋华卓在她面前站定,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的尊重。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先郑重地、深深地鞠了一躬,腰弯得很低,姿态充满了歉意。 “灼灼,”他再抬起头时,声音沙哑却清晰,“对不起。” 吴灼微微一怔,没想到他如此直接地道歉。 “为我那天晚上的失态……和……冒犯。”宋华卓的耳根有些发红,眼神却坦诚地迎着她,“我当时……整个人都垮了,像掉进了冰窟里,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顾不上了……只觉得你是唯一能抓住的……就那样不管不顾地……吓到你了,是我的错。”他言辞恳切,没有为自己找任何借口,将过错全然揽下。 吴灼看着他眼中的悔意和依旧未散的红丝,想起他失去兄长的痛苦,心肠不由得软了几分。她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都过去了……我明白你当时的心情。华钧兄长的事……还请节哀。” 听到兄长名字,宋华卓眼眶瞬间又红了。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悲恸,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谢谢……灼灼,谢谢你肯听我说这些。”他顿了顿,目光望向池中残荷,仿佛陷入了回忆,“其实……我今天来,除了道歉,还想跟你说说话。有些事,憋在心里,快喘不过气了。” 吴灼安静地看着他,没有催促。 宋华卓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遥远的怀念:“小时候,我特别皮,上房揭瓦,下河摸鱼,没一刻消停。我哥……他比我大五岁,总是像个大人一样跟在我后头,替我收拾烂摊子。有一次我贪玩爬树掏鸟窝,摔下来折了胳膊,他背着我跑了三里地找大夫,一边跑一边骂我‘小混蛋’,可眼泪却啪嗒啪嗒的掉在我环住他脖子的胳膊上……比我还疼。” 他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随即又被巨大的悲伤淹没:“后来他去了讲武堂,每次回来,都会偷偷给我带些新奇的小玩意儿,还会教我打拳、骑马……他说,男儿志在四方,但要先学会保护自己和家人。”他的声音哽咽了,“可他……他现在却……” 看着他强忍泪水的模样,吴灼心中恻然。她轻声安慰道:“华钧兄长是英雄,他保护了很多人。他的志气,他的担当,会一直被人记得。” 宋华卓用力点头,抬手用力抹了把脸:“是!他是英雄!是我宋家的骄傲!可是灼灼……”他转向她,眼神脆弱而依赖,“我再也听不到他骂我‘小混蛋’了……再也等不到他回来了……”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飞行员,只是一个骤然失去依靠的弟弟。吴灼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和微微颤抖的肩膀,心中充满了同情。她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动作有些生疏,却带着真诚的安慰:“云笙,难过就哭出来吧。华钧兄长若在天有灵,定不希望你如此强撑。” 这轻柔的触碰和温暖的话语,仿佛击溃了宋华卓最后一道防线。他低下头,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压抑的呜咽声在寂静的庭院中显得格外令人心碎。他蹲下身去,捂住脸,任由泪水宣泄。 吴灼站在原地,静静地陪着他,充当着一个无声的倾听者和陪伴者。 过了好一会儿,宋华卓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他抬起头,缓缓站起来,眼睛红肿,却比刚才清明了许多。他看着吴灼,眼中充满了感激:“灼灼,谢谢你……听我说这些废话。” “这不是废话。”吴灼摇摇头,“华钧兄长是你重要的家人,怀念他是人之常情。” 宋华卓深深地看着她,仿佛下定了决心。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变得异常郑重和清晰:“灼灼,我今天来,除了道歉,还有更重要的话要说。”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知道,因为家里的安排,因为……我哥的事,我们的婚约推迟了。我也知道,你可能……并不情愿。” 他直言不讳地戳破了两人之间那层心照不宣的窗户纸,让吴灼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宋华卓却继续说了下去,语气坚定:“以前,我或许觉得一切理所当然,觉得我们在一起是顺理成章的事。但经过这次……我好像一夜之间明白了很多。”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明白了失去的痛苦,也明白了……有些东西,强求不来。” 他的坦诚让吴灼有些意外,不由得重新看向他。 “但是,灼灼,”宋华卓的目光炽热起来,带着军人特有的执拗和真诚,“我的心意,从以前到现在,从来没有变过。我喜欢你,想娶你为妻。这份心意,不因为任何事、任何人而改变,也不因为我哥的离开或是婚约的推迟而动摇。” 他上前一步,距离稍稍拉近,却依旧保持着克制,没有半分逾越:“我今天来,就是想清清楚楚地告诉你我的心意。不是为了逼你,也不是为了让你马上回应。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无论你怎么想,无论要等多久,哪怕等到年底,等到更久以后……我宋云笙,都会在这里等着你。” 他的宣告,直接、热烈,甚至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霸道,却奇异地没有让吴灼感到被冒犯。或许是因为他眼神中的那份经历痛苦后的真诚,或许是因为他话语里那份愿意等待的承诺。 吴灼怔怔地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抗拒吗?依然有。但在这乱世之中,面对这样一个刚刚失去至亲、却依旧将一颗赤诚之心捧到她面前的青年,她无法说出更残忍的话。更何况,那纸婚约,如同无形的枷锁,并非她轻易能否定。 她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轻得像叹息:“云笙……现在说这些,还为时过早。你们家……需要时间。” 她没有直接回应他的心意,也没有拒绝他的等待,只是将话题引向了现实的悲痛。 宋华卓明白了她的回避,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但很快又被坚定取代:“我明白,知你视这婚约如囚笼。但华北如今是何等危局?日寇的枪炮,早已顶在北平的喉头!二十九军的将士们在长城饮冰卧雪,以血肉之躯筑墙。宋吴两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此时不能同心同德,便是将半壁河山拱手送人!我宋云笙此生所求,”他声音喑哑下去,带着切肤之痛,“从来不是小儿女的卿卿我我。我所图者,乃有朝一日,能在北平建起一座比剑桥卡文迪许实验室更顶尖的物理圣殿!让中国学子不必远渡重洋,也能触摸宇宙的弦音,探索物质的终极奥秘!但这宏愿……”他喉头剧烈滚动,字字如刀剜心,“需有国!有家!有寸土立足!若无山河无恙,何来书桌安稳?若无民族脊梁挺立,何谈科学之光普照?!” 她望着宋华卓眼中那两簇灼烧的火焰——那火焰里翻腾着家国大义与个人理想的激烈搏斗,交织着牺牲的决绝与不甘的痛楚。 “我会等。等我们家走出这段阴影,也等你……做好准备。”他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这一刻印入脑海,然后再次微微躬身:“话已说完,我就不多打扰了。灼灼,保重。” 说完,他毅然转身,大步离去。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那背影比以往多了几分沉静和担当。 吴灼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心中乱成一团。宋华卓的告白,像一块巨石投入她本已不平静的心湖。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至少在这一刻,她感受到的,不再是纯粹的压迫,而是一份沉重却真实的……等待。而这等待,对她而言,是救赎,还是更深的束缚?她无从得知。 087砺锋堂沙盘演兵兄妹情冷暖自知 时值初夏,什锦花园午后阳光透过繁茂的枝叶,在砺锋堂书房的窗棂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然而书房内,气氛却与室外的生机盎然截然不同,透着一种清冷的肃穆。 宽大的红木书案被临时清空,取而代之的是一幅精心制作的华北地形沙盘。山川、河流、城镇、铁路脉络清晰,上面插满了代表不同兵力的红蓝两色小旗。红色代表吴道时的“进攻方”,蓝色代表吴灼的“防御方”,模拟的是一场依托永定河与西山防线阻击南下的敌军。 吴道时一身军便装,身姿笔挺地站在沙盘一侧,面容冷峻,目光锐利如鹰隼。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沙盘边缘,发出极轻却令人心悸的“嗒、嗒”声。 吴灼则站在他对面,穿着一身素雅的浅绿色夏布旗袍,额角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她手中捏着一面蓝色骑兵旗,举棋不定,秀气的眉头紧紧蹙着。显然,她精心布置的第一道防线(以步兵和机枪阵地为主)已经被红色方的炮火准备和步兵试探性进攻撕开了数个缺口。 “你的第一道防线,兵力过于平均摊铺,缺乏纵深和预备队。”吴道时声音冰冷,手指点向沙盘上蓝色防线的一处,“这里,地形略高,本是布置观察哨和炮兵的理想位置,你却只放了一个步兵班。我只需用一个排的兵力,在炮火掩护下进行佯攻,吸引你的注意力。” 他的手指迅速移动,一枚红色步兵旗前出,同时一枚红色炮兵旗标注了射击诸元。“同时,我的主力步兵连,已利用河湾处的芦苇丛和黄昏视线不良的条件,从此处秘密潜渡成功。” 几枚红色主力旗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蓝色防线的侧翼河滩处。 吴灼轻呼一声,连忙调动她的预备队——一个步兵排和一个配备了两辆装甲车的机动中队——试图堵住缺口。 “反应太慢,而且方向错了。”吴道时毫不留情地评价,“你的预备队直接冲向滩头,正好暴露在我已架设好的重机枪和迫击炮的火力之下。” 他移动代表机枪和迫击炮的小模型,“交叉火力,你的预备队会在开阔地被大量杀伤,失去反击能力。” 吴灼咬紧下唇,脸色微白,急忙想将部队撤回第二道防线。 “撤退?太迟了。”吴道时语气没有丝毫波澜,“我的骑兵侦察排早已渗透到你的后方。” 一枚红色骑兵旗如尖刀般出现在蓝色防线后方的交通线上,“他们发现了你的炮兵阵地位置,并引导我的炮兵进行精确打击。” 他拿起代表师属重炮的模型:“一五五毫米榴弹炮群,三发急速射,覆盖你的炮兵阵地。你的炮兵连,失去战斗力。” 吴灼看着自己好不容易才记住部署的几个炮兵模型被拿走,眼眶瞬间就红了。 “与此同时,我渡河成功的装甲车排,会沿这条公路快速突进,直插你的指挥所所在地。” 一枚红色装甲旗沿着公路高速推进,直逼沙盘上代表吴灼指挥部的蓝色旗帜。 “你的指挥所警卫力量薄弱,且被前沿战斗吸引,无法及时回防。我的突击队可以轻易端掉你的指挥部。” 吴道时的手指重重按在蓝色指挥旗上,“指挥系统瘫痪,前线部队陷入混乱。” 他最后移动代表总攻的红色箭头旗,从正面和侧翼同时发起猛攻:“全线突击。你的部队失去统一指挥,各自为战,最终被分割、包围、歼灭。战役结束。” 整个推演过程,他语速平稳,逻辑清晰,每一步都精准狠辣,如同真正的战场指挥,没有丝毫留情,将吴灼的防御体系彻底摧毁。 吴灼沉默地看着沙盘上“全军覆没”的蓝方,脸色微微发白,但眼神清澈,并无泪光,只有认真汲取教训的专注和一丝不甘。她轻轻放下手中的棋子,抬起头,望向兄长,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是我输了。哥,你的佯动和主攻方向选择,确实难以判断。” 吴道时看着她平静接受失败并立刻反思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赞许,但语气依旧冷硬:“不仅是佯动。你的防御体系缺乏层次,对地形利用不足,预备队使用呆板,对侧翼和后方威胁警惕心不够。这些都是致命伤。” 吴灼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回沙盘,手指虚点着自己失败的地方:“这里,我本该设置一个雷场或反坦克壕…这里,预备队应该部署在更隐蔽的待机区域…还有通讯,确实是大意了。”她陷入了战术层面的思考。 看着她认真复盘的模样,吴道时冷峻的神色稍稍缓和。他绕过沙盘,走到她身边,拿起几面棋子,开始详细讲解:“看这里。如果你的观察哨设置在此处高地,配备望远镜和电话线,就能及早发现我部的潜渡企图…你的预备队,应该这样展开…” 他的讲解专业而清晰。吴灼听得十分专注,不时提出一两个问题。 阳光透过窗户,将两人笼罩其中。沙盘上的硝烟仿佛散去,只剩下兄长低沉平稳的讲解声和妹妹专注倾听的侧影。那一刻,砺锋堂的冰冷似乎也消融了些许。 讲解告一段落。吴灼轻轻呼出一口气,抬起头,眼神明亮,带着求知欲:“哥,明天…还能再推演一次吗?我想试试不同的防御方案。” 吴道时看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斗志,心中那股复杂的情绪再次翻涌——既希望她保持这份聪慧与好学,又担忧她过多涉足这危险的领域。他沉默片刻,才淡淡道:“可以。但记住,沙盘推演终究是游戏。真正的战争,远比这残酷。” “我知道。”吴灼轻声应道,目光却依旧停留在沙盘上,仿佛在脑海中重新排兵布阵。 这时,书房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陈旻的声音响起:“处长” 吴道时瞬间恢复了平日冷峻的模样,“今日到此为止。回去将今日推演复盘写下来,重点思考预备队运用和反侦察措施。” “是,哥。”吴灼应道,语气恭敬而平静。 ******* 自砺锋堂沙盘初战“惨败”后,吴灼并未气馁,反而对那方寸之间的山川河流、攻防博弈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浓厚兴趣。一连数日,每当黄昏降临,吴道时的黑色轿车驶入什锦花园,吴灼便会提前等在垂花门下。 “哥,你回来了。”她迎上前,“今日…可否再推演一局?我重新想了防御方案。” 起初,吴道时总是蹙眉,用“军务繁忙”、“此非儿戏”等借口冷淡回绝,或是只肯简短复盘片刻便让她离开。但吴灼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执着与韧性,她不吵不闹,只是每日准时等候,用那种沉静而专注的目光望着他,偶尔递上一盏她亲手沏好的、温度正合他口味的龙井。 渐渐地,吴道时的拒绝变得不那么坚决。或许是他内心深处那隐秘的、希望她变得更“强大”的念头作祟,或许是他享受这种她全然依赖他、向他求教的姿态,又或许,仅仅是他无法真正狠心拒绝她那沉静目光下的热切渴望。 于是,砺锋堂的书房在入夜后,常常会亮起灯火。巨大的华北沙盘成了兄妹二人夜间惯例的中心。 推演日复一日地进行。 吴灼的学习能力与进步速度令吴道时暗自心惊。她不再是最初那个只会将兵力平均铺开、被动挨打的初学者。她开始懂得利用地形设置纵深防御,会巧妙地布置疑兵和佯动,甚至尝试着构建弹性防线,预留战略预备队。 “哥,如果我将反坦克壕设在这里,配合侧翼高地的机枪巢,是否可以有效迟滞你的装甲突击?” “我的指挥所是否应该前置到这里?虽然风险增加,但更利于掌握前线态势,缩短通讯距离。” “今夜推演,我想尝试在你渡河时,用少量兵力夜间袭扰,疲敌耗敌,为主力调整争取时间。” 她的问题越来越精准,思路越来越清晰。有时,她甚至能提前预判吴道时的一两步意图,虽然仍因经验不足和吴道时的老辣而屡战屡败,但败得不再狼狈,甚至能给吴道时制造不小的麻烦。 吴道时的教学,也从不留情面。他依旧冷静、严苛,精准地指出她每一个微小的失误和考虑不周之处,用一次次“残酷”的胜利碾压她。但他的讲解却越来越细致,从连排级战术到师旅级战役规划,从步炮协同到后勤补给线的重要性,他倾囊相授,仿佛在打造一件最完美的作品。 “防御,并非一味固守。要善于组织战术反击,哪怕规模很小,也要打乱敌方进攻节奏。” “地形,要活用地形。这片丘陵地带,是你的天然屏障,也是你隐藏兵力、发起逆袭的绝佳场所。” “情报!令仪,战场上的情报远比沙盘上的棋子更重要。知己知彼,并非空话。” 他低沉平稳的声音在书房回荡,吴灼凝神静听,时而蹙眉思索,时而恍然点头。灯光下,两人并肩立于沙盘两侧的身影,被拉得长长的,竟有几分奇异的和谐与默契。 偶尔,当吴灼出其不意地走出一招妙棋,甚至短暂地局部“反杀”时,吴道时那万年冰封的眼底,会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激赏与…骄傲。但他立刻会用更凌厉的攻势将其扑灭,并冷声道:“灵光一现,不足以倚仗。战术需稳扎稳打。” 吴灼并不气馁,反而因这偶尔的“灵光”和兄长的严苛点评而更加投入。她发现,自己似乎天生对这类推演有着独特的悟性,那些地形、兵力、战术在她的脑海中能自然勾勒出清晰的图像。她享受这种智力上的挑战,更享受…这种能与兄长平等交流、甚至能让他偶尔为之侧目的时刻。这让她感觉自己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被保护的“妹妹”。 然而,这种日益增长的默契与吴灼飞速进步的军事素养,也让吴道时内心的矛盾日益加剧。他欣喜于她的聪慧,却又恐惧她过于聪慧;他享受她的靠近与依赖,却又警惕这种靠近可能带来的、他无法掌控的后果。他亲手将她引入这个充满力量与危险的世界,却又想将她永远禁锢在安全的象牙塔里。 这种挣扎,时常让他在教学结束后,独自一人对着沙盘沉默良久,眼神晦暗不明。 陈旻几次送文件进来,见到沙盘旁专注教学的处长和凝神倾听的大小姐,都悄然退下。他从未见过处长对任何人如此有耐心,更从未想过看似柔弱的大小姐,竟有如此锐利冷静的一面。 这每日的沙盘日课,成了什锦花园里一个隐秘的角落。它既是吴灼窥见另一个世界、另一种力量的窗口,也是吴道时内心冰火交织、爱恨纠缠的缩影。 ****** “今日推演,日军第八旅团沿平绥线西进,其先头部队已抵昌平。”他手中的教鞭点向沙盘上几面小旗,“你的任务是,以29军一部配合地方保安团,迟滞敌军至少48小时。” 吴灼站在他对面,身穿简练的学生装,目光紧紧跟随教鞭的轨迹。这是兄长第一次允许她接触真正的军事推演。 “昌平地势险要,但防线过长。”她沉吟片刻,果断将代表守军的蓝色旗子收缩,“我放弃外围阵地,集中兵力扼守南口、居庸关两处咽喉。” 吴道时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但随即抛出难题:“若敌军分兵绕道延庆,从侧翼包抄呢?” 吴灼的指尖在沙盘上快速移动:“我在此处布置疑兵,虚张声势。同时请求空军支援,轰炸敌军后勤线。”她抬头看向兄长,眼神灼灼,“用空间换时间,用奇兵补不足。” 推演持续了两个小时。吴道时不断变换进攻策略,吴灼见招拆招。她虽显稚嫩,但思维敏捷,偶尔灵光一闪的奇招,连吴道时都要凝神应对。 当吴灼又一次巧妙化解了他的钳形攻势后,吴道时放下教鞭,深深看了她一眼:“你比我想象的更有天赋。” 吴灼擦了擦额角的细汗,脸上泛起兴奋的红晕:“是哥哥教得好。”她望向沙盘上纵横交错的战线,突然轻声说:“以前总觉得战争很遥远,现在看着这些旗子,才真正明白哥哥每日面对的是什么。” 吴道时正要说话,却见吴灼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他:“哥,我会认真学。不只是沙盘推演,还有无线电,还有所有能派上用场的本事。”她向前一步,手指轻轻按在代表北平的模型上,“总有一天,我不再是需要你护在身后的累赘。我会用我自己的方式,护住小树,护住这座城——” 她顿了顿,声音轻柔却无比清晰:“也会护住你。” 吴道时愣了愣,手持教鞭,不动声色的离她近了几步,继续道:敌军主力沿平绥线推进,他手中的教鞭划过沙盘,你的防御重点应当放在何处? 吴灼指尖点向南口:这里地势险要,但需要防备侧翼包抄。 吴道时凝视着她闪烁的眼眸,声音低沉:若是你独自守城,最担心什么? 最担心......失去重要的人。吴灼轻声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沙盘边缘。 这个回答让吴道时眼神一暗。他俯身,指导她调整旗子,手臂虚虚环过她的肩膀:重要的人?比如?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 就在这时,吴灼因为紧张稍稍转头,柔软的唇瓣不经意间擦过他的下颌。 时间仿佛瞬间凝固。 吴道时整个人僵在原地,被她触碰的皮肤像被烙铁烫过。他猛地直起身,喉结剧烈滚动,教鞭啪地掉在沙盘上。 对、对不起哥!吴灼慌乱后退,脸颊绯红,我不是故意的...... 短暂的沉默后,吴道时深吸一口气,重新拾起教鞭。但当他再次看向她时,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已经改变。 无妨。他声音沙哑,继续推演。 砺锋堂的书房内,灯火通明,将巨大的沙盘照得纤毫毕现。窗外,夜色已深如墨染,万籁俱寂,唯有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巡夜更夫模糊的梆子声,更衬得室内一片沉寂。 沙盘上的推演已持续了近两个时辰。红蓝两色的棋子犬牙交错,战况正陷入胶着。吴灼紧抿着唇,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沙盘上的每一处细节,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也顾不得擦拭。她正全力应对着吴道时一波又一波凌厉而多变的攻势,精神高度集中,几乎耗尽了所有心力。 长时间的专注让她感到一阵阵眩晕。她有些脱力地坐在了沙盘旁的红木圈椅里??,手指无意识地揉着发胀的太阳穴。 吴道时站在她对侧,身姿依旧挺拔如松,面色冷峻,看不出丝毫疲惫。他手指沉稳地移动着代表迂回部队的红色骑兵旗,声音平稳地分析:“你的右翼防线看似稳固,但预备队已全部投入正面,后方空虚。我这支轻骑,绕过主战场,夜袭你的后勤辎重营地,焚毁粮秣弹药。你前线大军,即便不败,也将不战自溃。” 他的战术一如既往的老辣刁钻,直击要害。 吴灼试图在脑海中调动兵力,但长时间的推演令她渐渐疲惫,思维变得黏滞而迟缓。 吴道时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薄纱,越来越远…她的眼皮越来越沉重,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上面。她努力想保持清醒,头却不受控制地微微??一点、一点…最终,她靠在椅背上,握着蓝色棋子的手无力地垂在身侧,竟就那样沉沉地睡着了。 她的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安静的阴影,平日里沉静白皙的脸上此刻尽是倦容,显得格外脆弱,也格外…毫无防备。 吴道时正准备落下决胜的一子,却迟迟未听到她的回应。他抬起眼,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她蜷在宽大的圈椅里,头微微歪向一侧,露出白皙光洁的脖颈,已然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书房内一时间静得可怕,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她清浅规律的呼吸声。 吴道时深邃的目光落在她沉睡的侧脸上,他看着她毫无防备的睡颜,看着她因疲惫而微微蹙起的眉心,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有严师看到学生耗尽心力后的怜惜,有兄长对妹妹的天然疼爱,但更深处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汹涌而出的一种近乎贪婪的、想要将这一刻永恒定格的渴望。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怕惊扰了什么。过了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近乎无声地绕过沙盘,走到她身边。 他低下头,凝视着她近在咫尺的睡颜,能清晰地看到她睫毛的颤动,感受到她呼吸间温热的气息。他的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眼神幽暗如深潭。 最终,他极其小心地伸出手,动作轻柔地拂开她额前几缕被汗水濡湿的发丝。 他犹豫了片刻,然后,弯下腰,一手小心翼翼地穿过她的膝弯,另一只手稳稳地托住她的背脊,将熟睡中的她??从圈椅里打横抱了起来??。 她的身体很轻,抱在怀里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重量,仿佛一片羽毛。然而,就在他调整姿势,试图让她靠得更安稳些时,怀中的吴灼似乎感受到了温暖的源头,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轻轻哼咛了一声,脑袋自然而然地往他坚实的胸膛里蹭了蹭,寻找到一个更舒适的位置,便又沉沉睡去,呼吸愈发均匀绵长。 这全然依赖、全然信任的无心之举,像一道无声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吴道时所有的冷静自持。他的手臂猛地一僵,呼吸几不可察地窒住了,脚下步伐也为之一顿。 这前所未有的亲密接触让吴道时浑身猛地一僵,呼吸骤然变得粗重了几分。他几乎是用尽全部的自制力,才压下心头那瞬间翻涌起的、惊涛骇浪般的悸动与某种黑暗的欲念。他绷紧下颌,线条冷硬,但抱着她的手臂却稳如磐石,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仿佛怀抱着举世无双的珍宝。 他站在原地,在满室寂静和灯影摇曳中,仿佛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他就这样抱着她,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抱着一团灼人的火焰,既贪恋这片刻的温存与亲近,又被内心深处翻涌的、超出兄妹界限的情感巨浪所冲击和警示。 良久,他才极其缓慢地、尽量不惊动她地,重新迈开脚步。他抱着她,一步步稳稳地走出书房,穿过月色朦胧、树影婆娑的庭院。 夜风微凉,吹拂在他发烫的脸上,却丝毫无法平息他内心的波澜。他刻意放轻放缓了脚步,生怕一点颠簸会惊醒怀中安睡的人。这段从砺锋堂到疏影轩的路,他走过无数次,唯有这一次,感觉如此漫长,又如此……希望它再漫长一些。 终于,来到她的房门前。他示意在廊下等候、见状立刻低下头不敢多看的丫鬟轻轻推开房门。他走进去,动作轻缓地将吴灼放在铺着干净锦褥的床上。为她脱去鞋袜时,他的指尖碰到她微凉的脚踝,动作微微一顿,随即迅速而妥帖地完成,拉过柔软的丝被,仔细地为她盖好。 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床前,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静静地凝视了她片刻。睡梦中的吴灼,褪去了所有的防备和倔强,只剩下纯粹的安宁,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他一半的脸上,明暗交错,让他此刻的神情显得愈发深邃难辨。那目光中,翻涌着太多无法言说的情绪:浓烈的守护、偏执的占有、深深的挣扎,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 他伸出手,似乎想再次触碰她的脸颊,却在即将触及的那一刻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最终只是用指尖,极轻极轻地拂过锦被的边缘,仿佛那便是他所能允许自己做到的极限。 他转身,对丫鬟低声吩咐:“照顾好小姐。” 然后,大步离开。挺拔的背影很快融入夜色,仿佛刚才那个怀抱温柔、心跳如鼓的男人,只是这深沉夜色下的一个幻影。 回到砺锋堂书房后,他独自一人站在沙盘前,对着那局未竟的推演,沉默了整整一夜 而那盘棋,他最终也没有落下那枚决胜的棋子。 疏影轩内,吴灼沉沉睡在梦中,对今夜发生的一切毫无所知。但命运的丝线,却已在无声处,悄然缠绕得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