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楼高百尺(高干BL)》 火灾 车辆熊熊燃烧着,发出尖锐的爆鸣。烂尾楼外风声呼啸,风助火势,一辆车居然烧出了火箭发射的气势。那个与我纠缠不休的灵魂已然化作黑烟,无论鬼魂怎样在夜空中叫嚣,怎样声势浩大,现在活着的是我。 干燥的秋风刮过耳畔,天地清朗了。我大口呼吸着,胸中从未有过这样的痛快。 我从身上解下背包,看也不看,扔到火堆里。包翻滚了几下,火苗再次蹭地窜出一丛,照亮身边一张戴着口罩的沉默的脸。是与我生死相随的瘸子K。对着他,我露出一个久违的笑脸。 “阿哥,快走吧。”他似乎怕我也要投身火堆,拖着腿一瘸一拐拦在我和车之间,推了我一把,“快走!” 嘿,简直是多余的担心。只要子弹没对我射出,只要无人强行扭送我、宣判我,我就永远不会死。哪怕他们有天罗地网,我也要冲破樊笼,得我自己的自由。 小轿车弹射出去,火堆在后视镜中越来越远了。 K打开音响,《海阔天空》震耳欲聋。我懒洋洋地躺在副驾驶座上,将脸遮得严严实实,打算睡一觉。 突然,口袋里什么东西硌了我的屁股。我拿出来一看,是一个摩托车钥匙。摩托车的赠送者刚刚被我们杀死,幷于车内焚尸……不过,我良心总有些不安,赵新杨其实也算不上那么十恶不赦…… 赵新杨(H) 我来自蒙东一个衰落的工业城市,学生时代在广州度过,高考考到北大外语系。2012年,我二十四岁左右,顺利毕业,在新华社当了一年的初级记者,人前自然是青年才俊,风光体面。 如果我那被高干子弟杀死后扔下六楼的养父知道我有这样的出息,应该也会感到欣慰。 出于寂寞和报复情绪,更是为了结识更多有头有脸的人物揪出仇人,我凭自己还算英俊的外表,流连于那些出身京城,命运出身远好于我的青年人之间。与男人虚伪地称兄道弟,在女人的床上挥洒汗水,享受她们真情假意的挽留。 这堆女人有位女伴颇为特殊,叫赵晓荷,是某军区大院的干部子弟,或许现在对他们这类人有个更宽泛的叫法,红三代。 晓荷妈妈出身文工团,她也是个天真的文艺女青年,无心事业,大学期间一头扎进诗社,碰巧与我成了伯牙子期。 准备和我发生第一次关系的时候,她小心翼翼解开淡黄色的内衣,问我:“宋玉明,你之前有见过别的女人脱衣服吗?” 北京的气候总是让我嗓子发干。我打量着她毫无趣味的人格和身材,甚至不愿使出单手解内衣的把戏,只是淡淡地想,如果她问的是K,那K或许真没见过,但我睡过太多各有姿色的女人,赵晓荷实在令人兴致缺缺。 “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我默念了两遍,“赤旗插遍寰宇”,我默念了三遍,奈何实在立不起来,连动手也犯懒。于是我留给她一个深情温柔的眼神,说:“晓荷呀,你的路在天上,我的路在泥地里,得一步步爬呢!我不能耽误你。走了,今晚我还要加班。” 随后,我亲了亲她新北京人特有的瘦削面颊,走出独栋小院,对着大门“呸”一口。 小院外已经是秋日黄昏,落叶飘摇,我只穿了一件长袖衬衫,西北风吹来,不禁打了个哆嗦。潇潇梧叶送寒声,江上秋风动客情,我这样想着。 K发给我一条消息:不舒服,打算去看医生,不用担心我。K拄着手杖,拖着坏腿,艰难行走的样子浮现在我面前。我回复他:有事叫我。 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带着点飘飘欲仙的癫狂,匆匆赶赴下一场地下约会。 赵晓荷同父异母的哥哥赵新杨,已经从部委下班,在我本科学校附近一间四星老酒店等我。刚才,他发短信说快点,今晚要给母亲过生日。赵新杨的母亲是我本科期间的系主任,她知道我和赵新扬是好朋友。 等我到酒店的时候,赵新杨已经洗完澡了,躺在床上懒洋洋地抽雪茄,头发也没怎么吹,整个人水汽腾腾。 我进门,开始解衬衫领上的扣子,他就灭掉烟,从床上翻下来。 他拉住我的胳膊,头埋在我的怀里,先咬我的手指,再咬我的脖颈,手还不老实,完全是一只虚张声势求人爱抚的小狗。 他的舌头和牙齿那么缠绵,弄得我脸上粘糊糊湿哒哒的。我回吻他一次,笑起来,顽劣地故意挑逗他,明知道即将面对一场暴风雨:“你国资委的同事——他们知道你在我面前像条狗一样吗?” 赵新杨愣了片刻,突然放开我,甩了一巴掌来:“你丫胆子越来越肥了。” 我没躲,白挨了一巴掌,心里稍有点怕他真恼了,我和上面人的联系就断了大半。 略微斟酌后,我挂了个脸,二话不说就往门外走。他在我身后命令我:“回来。” 我脚步没停,他又喊:“你回来!宋玉明,你信不信我去新华社找你,让你干不下去。”我依然不回头。赵新杨这样的干部子弟远远比我要面子,何况我自信他一时半会儿难以找到比我更合适的性伴侣,除了我,谁舍得给他脸色?他喜欢我适度地不受训。 他们这样的人不缺人捧,反而缺人骂,缺人不把他们当人物看。 “宋玉明,回来。” 赵新杨终于服软,走过来,从后面抱住我,抚摸我的下体。我搭在门把手上的手颤了颤,回身抱起他,脑海里将他想象成房间里的一个凳子,一把窗帘,一只台灯。这样我过会儿脱下裤子进入他后穴的时候,便不会有那样恶心的感觉。 我自动脱了裤子,内裤褪到腿弯。浴巾被抛去,赵新杨的身体已经微微发烫,他喘息着,央求我蒙住他的眼睛,堵住他的嘴。 “哥。”他比我大,却喜欢这样叫我。他就这样期待又渴求地扭动身子,我们陷在柔软的大床上,恒温中央空调是旅馆里唯一的声音。 “跪下!”我说,在他的脸上不太用力地扇了一巴掌。 他顺从地跪下,转过去,硅胶球里已经浸满了粘液,正往下流水。我俯身看见他那个东西鼓起来了,丑陋,充血,他弄着自己的,也要求我的。他“呜呜”地叫,舌头在硅胶球上乱点,含含糊糊地说:“哥……我是个贱人。” “你他妈就是犯贱。”我终于硬起来,戴好避孕套操他,“下流玩意,贱人,臭不要脸的骚货。”骂他,也是骂我自己,我甚至想学奶奶唱一点《国际歌》,或者《我和草原有个约定》什么的草原金曲,但我没唱出来。 赵新杨快三十岁,个子不算很高,但身材精壮结实,是常年肉蛋奶培育出来的社会主义新青年,国家真正的主人,操起来很有骨胳和肌肉摩擦的律动,仿佛在开一辆轻盈的新型特斯拉。 我异父异母的弟弟瘸子K才二十三,身体就不太好了。他瘦,精神到肉体都孱弱,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大学毕业了也没有正经工作,拿香港的老破小以租养租,在北京做新媒体混日子——当然,我不是说我操过K,那样想想就恶心。 “哥,射里面。”他要求我,“射里面。” 我们和谐融洽地运动着。 十几分钟后,我身子一挺,透明塑料袋的底部就被精液填满了。他叫了一声,酥麻地躺倒在床上,脸上还泛着红晕,他也舒服地高潮,并且射精了。我随手把内裤扔在他脸上,他嘻嘻笑起来,鼻子一抽一抽。我解开他手上的束缚,光着身子点燃一支烟。 他丢了眼罩,自己拿下口球,滑过来依偎着我,说我长得帅,长得可怜又可爱。老实说,作为一个男人,赵新杨模样还不错,唇红齿白大眼睛,眉毛也挺锋利,是个充满正义的共和国公民。只是因为加班劳累,眼角有点细纹,头发有几根白的。 “听说,你最近在追求一个女孩子?”我转了转眼珠问他,“人家答应没有呀?” “我大哥,不,我家老爷子叫我去。”他握住我的性器,亲吻它,“我不爱她,只爱你。” “是吗?我不信。”我朝着他的脸吐了一口烟,他的面容隐在雾气中,一种羞辱他的快感油然而生。 果然,赵新杨像是自尊心受了侮辱,皱起眉毛:“宋玉明,你不信我?” “稍等,我表弟。”手机响了,我打断赵新杨,也不避着他,接起来K的电话,“喂?什么事?” 那边传来一个爽脆的女声:“喂,你好,你是宋玉明吗?这个号码的主人,你弟弟,胃疼,我叫了救护车,什么,你要接电话……哦哦他自己和你说……”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我快速冲进浴室洗澡,赵新杨也跳进浴缸来洗。他说电话那头听起来是个女人,你是不是也背着我有女伴?你根本不忠诚。我摇头,说我哪有精力搞女人,我表弟住院了,再说,你也不止我一个伴儿。 他送我到门口,又拉我吻了一下:“你最好是说了实话。” 我嗯了一声,笑道:“骗你?我不想活了啊。” 我在这个圈子里还是做女人生意多。富太太小姐们喜欢长得美口才好的男人,我也去挑逗奉承她们,她们出手阔绰,又不强制要求你性交。男人在这方面吝啬得多,不仅要接受无穷无尽的索取,也要担心自己的安全。若是惹恼了这些三代们,搞不好就是一闷棍,或者十年牢狱之灾。 话虽如此,赵新杨也算我在攀附权贵找出仇人的大目标下,精挑细选过的男性性伴侣。他脾气尚可又比较单纯,出身好,年轻有为,我也暂时只和他一个男人保持关系。 就这样,我流连在两兄妹以及他们之外的许多富贵闲人之间,玩得忘乎所以,比做神仙还快乐,神仙未必能使唤他们,但是我能骗他们为我花钱为我流泪;但同时,我又比做鬼还痛苦,因为我自己,因为K,因为我被权贵害死的亲人,时刻痛苦着。 瘸子K K没什么大碍,打了一晚点滴,第二天下午就出院了。我下班后,给了帮他叫救护车,又陪他一个白天的漂亮姑娘五百块钱。 秋天冷,姑娘穿得也单薄,在冷风里抖,说是太忙没时间买厚衣服,过几天直接拿羽绒服出来穿。我说现在流行网购,你上网买,不行让K买了给你送去,K一天到晚也是闲着。 那哪能麻烦你们,姑娘连连摆手。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几句,她人挺开朗,话里话外说自己也是在北京读的大学,回老家没工作,现在只能北漂。我一眼看她在撒谎,不过萍水相逢,自然不必拆穿人家。 和姑娘道别后,K说他想去长安街走走,我左右没什么事,就陪他一起。自从他父亲去世后,他总是挂着脸,不太笑。长安街车水马龙,巨大的红色的天安门城楼远远耸立着,伟人在巨幅油画上微笑。 那城门楼告诉我们,中国人民大团结万岁,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我对K开个玩笑:“你看,古人说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其实天上人都住在地下小洋楼里,我们平民才拼命往高楼大厦里钻,不接地气。” K难得笑了一下:“阿哥,我身体不好,拖累你了。” “熬夜玩魔兽玩的。越说不好越不好,能吃能睡哪里不好?”我摸了摸口袋,又开始抽烟,似乎吞云吐雾能缓解一些精神上的危机,“别叫爷爷奶奶担心。” “哦,我知道了。”他垂下脑袋,手机屏幕亮了,是他和他爷爷奶奶爸爸的合照,“昨天我腿疼,想去看医生,刚下楼胃病犯了。” 我像真正的哥哥一样揽过他的肩膀安慰他:“没事,有我呢。明天我们去看医生。” K本来不瘸,也不沉默,他和我在同一间大学读法律,很热心社会公益。记得几年前,他老给在北京讨薪的民工写诉状买车票,的确帮到一些人,也没少被骗钱。 前年冬天,他假意邀请我一起去蒙东故地重游,其实是偷偷为我们俩长辈的事上访递信。出事的时候我正在酒吧玩,只觉得右眼皮老跳,冷不丁一个电话陌生打来:号主出事儿了,拉到人民医院了,你快来吧。 我一听吓得腿软,匆忙往医院赶。一路上,出租车轮子老打滑,司机怎么都不肯开了。我哭着求他,差点跪下来磕头,还好东北人大哥好心,把我送过去。 医院里乱得像菜市场,我找到孤零零躺在角落的K,还费了点功夫。天寒地冻,他身上只有一件衬衫,紧闭着眼睛,额角的血都干了。护士给他简单做了包扎,余下的要等我交钱才能处理。 他妈的你们快救他,你们站着看什么!我是家属,我签字行了吗,求求你们了!我边缴费边吼他们,差点因为寻衅滋事进去。我在手术室外不吃不喝坐了六个小时,一直到K从被推出来,整个人都还不清醒。 医生说,他浑身骨头断了七八处,右腿膝盖粉碎性骨折,脑子里还有淤血,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吸收完,先住ICU,一天三千块。 三千块,把我拆了器官当零件卖也没这么多钱。我先缴了一天的,掏出手机往香港给K爷爷奶奶打电话,接通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难道要我说,我爸爸害了你们儿子,我又害了你们孙子吗?谁叫他去上访,谁叫命运他妈的这么折磨我们。 一番折腾,幸好没死,只是他身体不好,不能再学法,转了专业到文学院。我想他毕竟二十出头,小心养着也总能复原,可K不这么想。受伤后他陷入了一种沉郁悲怆的心境,经常一个人闷着。 有时候他对我说:“阿哥,他们把我拖到面包车里打,看我快死了,怕承担责任,又把我从天桥上扔下去。但我不会死,我一定要活到我爸爸的年纪,看那些人死在我前面。” 萧瑟的秋风吹着我们,人间已和习惯于赞颂天安门的时代大不一样了。 “你最近工作怎么样?还和那些人混在一起吗?”武警站岗的花坛前面,K突然问我,“昨晚爷爷奶奶打电话,想要我们回香港,奶奶想你了,问你有没有交女朋友。” 虽然是异父异母的兄弟,但我们之间话不多,我没告诉他我嫖宿官二代富二代红三代的事,不过我猜,他幷非全然不知。 “嗯,再等阵吧,大陆还是机会多些。你怎么不回去?”那时候我和K说不清我为什么要留在北京,或许我能找到当年害我爸和他爸的恶人呢?高干圈子消息灵通,总能听到什么。 口袋里手机震动,是赵新杨,我用赵晓荷买给我Iphone4s接起来:“怎么了?” 他在电话那头说:“今晚要不要来我家吃饭?我大哥之前也在国资委,他想见你一面,我推荐的。” 我走几步,避开K:“呀,你要公开出柜了?” “宋玉明,你对我家人尊重一点行不?” “开玩笑罢了,你家在哪里?我打车去。” “到时候我来接你,挂了。” 仇人(H强制/扼颈) 小轿车在宽阔的柏油马路上飞驰,转进一条巷子,军区大院生活的面貌在我眼前徐徐展开。与我之前脑海中想象的不同,这里的一切幷不奢靡,低矮的小楼房连成片,甚至有些平淡的温馨。 车开进铁门路过两个站岗警卫员的时候,赵新杨指了指那边空着的停车场:“小时候我爸老不在家,我喜欢在那里用粉笔画画,但我妈比较严,她希望我多看点书,学点英语。我的英语是跟大学生保姆学的,后来这保姆成了我某个伯伯的续弦。” 我笑笑:“我英语是跟我爸学的,他是初中英语老师,八十年代末在北京上学。” 突然,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赵新杨警惕地看了我一眼:“叔叔没留北京呀?” “人人都说天堂美——”我哼了一句跟奶奶学的红歌,“怎敌我洪湖鱼米乡嘛。” “你在广州长大,那就说你不是广州的了?确实,长得不像。” “我妈是蒙东的蒙族人。”我连忙打马虎眼,“可能杂种优势,所以长得好咯。” “我大哥不在国资委干了之后,也去蒙东做煤炭相关,那边钱好赚。”赵新杨倚在红旗车座椅靠背上,睥睨着我,“宋玉明,我觉得你不像北大毕业当记者的。” “像什么?”听到蒙东和煤炭这两个词,我的思绪全飞到了我的案子上,只能用少得可怜的注意力来应付赵新杨了。 他眯起眼睛:“有时候像胡同里的二流子,有时候像诗人。” “我操,你别抬举我了。”我哈哈大笑——车停下了。 进了门,小楼的陈设简单清雅,格局却宽阔。我洗手后坐到餐桌旁边,厨师已将菜烧好了。鱼虾,白灼羊肉,各样水果,几道时蔬,都不起眼,不过比寻常人家做得精致些。我们先在餐厅里落座,等他大哥,赵新杨把草莓盘推到我面前:“这个比外面的甜一点,外面买不到。” “晓荷不来吗?”我将草莓丢在嘴里,故意试探,“最近她应该不忙。” 赵新杨沉下脸:“一会儿别在大哥面前提这些。” 我知道赵晓荷的妈是某文工团出身的女明星,听赵新杨这么说,大概是她妈被年纪不小的她爸包养,在外面生了她,不算有什么名分,因而赵晓荷也几乎不住在军区大院里。她妈也一直在国外,不怎么回来。 大哥为什么要见我一个小记者?赵新杨为什么要推荐我?那时我幷不知道。随着后来我和K深入学习了党的十八大精神,猜或许是为了拉我入伙,培养我,叫我当他赵家的白手套、传话筒、笔杆子、狗腿子等等,不一而足。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过去几个月的抵制日货运动。我说广州声势颇为浩大,几千人去市政府外面静坐,赵新杨“啧”了一声,摇摇头:“刁民,北京人还是懂事儿,有眼力见儿,闹得少,你看闹得不是山东那些地方,就是南方城市。”随后他随口说:“欸,对,你表弟现在做什么工作?” “新媒体,这不也是顺应国家发展大势嘛。”我一手撑脑袋,笑着看赵新杨,从他的眉毛打量到眼睛,再到鼻梁和喉结。他喉咙咕噜一下,眨眨眼睛,别过头,半晌才说:“咳咳……我看明年香港要变天……宋玉明,在我家里你老实一点。” 我正盘算着“变天”两个字从哪里来,只听一声“新杨”,一个五十岁上下,西装革履的谢顶中年男人,从门厅进来了。保姆帮他拿外套,伺候他穿拖鞋的功夫,我连忙站起来,小心翼翼观察他。 “玉明,这是我哥。”赵新杨迫不及待地为我们引荐,“哥,这是我朋友宋玉明,北大毕业的,现在在新华社当记者,不仅采访好,写文章也有点水平。” 我连忙伸出手去,男人上下打量我一番,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露出一个笑脸来,扯动眼角一道小疤:“早听新杨提起过你,我也看过你写的东西,不错。” 现在回想起来,当年我的应对可以更得体些。可惜我沉浸在完全的愤怒和战栗中,几乎要拿起玻璃烟灰缸掷在他脸上,把他一点点打成肉酱,再剁碎了喂狗。害死我和K爸爸的杀人凶手,居然现在站在我面前了。 我太幸运了……我太幸运了……他们都姓赵,都在蒙东干过……我怎么没想到呢? 平心而论,我卖得次数并没有那么多,居然叫我瞎猫碰上死耗子,就这么歪打正着了! 十年了,我长大了,他不记得我,我可记得他。当年在蒙东,一个军委的车牌,一张军官证,又是国企副总,多么逍遥,多么威风!满城的夜总会,就连刚入行第一天的小姐,也知道要巴结赵总,要以赵总的指示为第一要领。K爸爸对我说,赵总那辆奔驰车,停在哪里,哪里就是最大的销金窟。 “你好,你好。”我不由自主地与他的疤眼对视。他的眼神比当年平和多了,现在看起来颇像一个闲暇时候会请和尚念经的儒商。 “坐吧,别拘束。”男人挥挥手,“你哪一年毕业的?有没有考虑其他发展机会?” “毕业一年多了,我目前没有想好,可能回广州,可能去香港,也可能留在北京。”我点头哈腰地说,只觉得头晕恶心,站不稳,手心里全是汗。赵新杨扶了我一把,问我是不是病了,我说没事,勉强和男人聊了几句有的没的。 他的疤眼一直盯着我,我按捺着自己,一遍遍说,现在报不了仇,报不了仇,如果现在杀人,一定会牵连K。具体说了什么,我现在也记不清了,只记得他眼角的疤,不停抽动着。他这张脸,十几年来一直出现在我的噩梦里,伴随着那条浅白色的疤痕。 八点钟,饭局结束。 赵新杨开他自己的奔驰商务车送我到K租的套二小区,我手里还拿着他大哥的名片。某煤炭资源央企副总,就是他了……他已经从地方升回中央,而他的弟弟赵新杨,年纪轻轻,也已经是国资委某办公室的成员了。 我想着他一家的境遇,又想起我和K的,心里格外凄凉,像被千把刀捅穿了一样。 “你发烧了。” 赵新杨把车停在路边,“咔哒”,解开安全带,回身探探我的额头,突然坏笑起来,“原来我大哥这么吓人呀。” 我没看清他的表情,昏昏沉沉地说:“嗯……可能见风感冒了,你帮我按门铃吧。” “不急。”他打开驾驶室的门,又进了后排。 不多时,一条湿热的舌头贴在我脸上。赵新杨抓住我的阴茎,开始摩挲。我这病发作得突然,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只能看着他在我面前跪下来,脱掉我的裤子。他的脑袋夹在我两腿中间,开始舔我的腿根和性器,他刚才喝了点酒,脸上有点红:“我想你了,你好热。” 我勉强睁开眼睛,赵新杨的脸和他大哥赵新柏的重合了,大概有百分之六十相似。 “你疯了,新杨,我不太舒服。”我拒绝他,“现在真的不行。” 他摇摇头:“我就是疯子。” “哪来的小孩?疯狗!你爸是自己摔下来的,关我屁事!你爱找谁找谁去!”当年,赵总很自然地大发雷霆,让打手把我扔出去。 打手提着我的领子,恶狠狠警告我:“赵总今天心情好,不然给你扔了那个焚尸炉里去,骨头渣子都喂狼狗。”后来回想起来,其实那时候幷非赵总心情好,只不过是打手不忍心杀一个初一学生,良心发现罢了。 我爸死了,我再次变成孤儿。从赵总办公大楼出来,我沿着萧条的锡林郭勒大街,一直走到天黑。直到一辆车在我面前停下,K的爸爸从车上下来抱紧我,给我披上一件厚外套,用他很浓重的港普说:“公道自在人心,阿明,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走,我们去吃饭。阿涛不在了,你以后就是我的儿子。” 我们去吃饭。我们去吃饭,能带我去吃饭的人都死了。我控制不住地流下眼泪来,抬手,给了赵新杨一巴掌:“不要脸。” 这一巴掌打得不重,赵新杨捉住我的手,咧开嘴笑。他又放下我,一手掐我的脖子,另一只手去揉捏我的乳头,嘴舔我的眼泪:“哭了吗?不痛,继续来,我为了你这张脸当疯狗也愿意。” 略微缺氧的感觉弄得我很舒服,阴茎勃起了,乳头硬得像两粒豌豆。我不愿让自己再受这种羞辱,费力推开他,提好裤子:“我难受!你不想让我死,就给我停下。” “操你妈。”他显然被我扫了兴,勃然大怒,冷冷地穿戴整齐,“你装什么蒜?真以为你是什么贞洁烈女?千人骑万人睡的婊子。” “我妈早死了,你滚蛋吧。”我顺手打开商务车的车门,冷风一下子灌进来,赵新杨伸手拉我,我一下子甩开他。想到他白天在“为人民服务”的部委办公室人模人样,现在在我面前时而摇尾乞怜,时而色厉内荏,我就想神经质地大笑。 “哥!”过了一阵,他又追过来,“我不知道你家情况,我不该这么说你。” 我不理他,快步走向单元门。路灯黄澄澄的,K正在楼下健身器材上打太极,一个高个子的漂亮姑娘坐在小孩玩的摇摇椅上。两个人你来我往,聊得开心。我眯起眼睛看过去,那姑娘正是昨晚打电话叫救护车的路人。 “阿哥?”K看见了我,难得笑着冲我挥手,“食咗未呀?” “吃你个大头鬼。” 我骂K一句,逃也似的上楼,躲进了浴室,扔掉所有的衣服,企图洗掉赵新杨的口水。可惜今天阴天,太阳能没用,花洒里的水是冷的。我呆呆地坐着,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掉。 我要毁了你们,我不停地想,就像你们当年毁了我和K的家一样。 赵晓荷 秋冬之交,我结结实实病了一场,不得不向单位请了假,住进了医院。还好是肺炎,不是艾滋病。四人间很嘈杂,医院走廊全是人。我躺在病床上,想我的复仇计划何时能开始。K忙来忙去照顾我,他背后是萧瑟的天和光秃秃的树枝。 那次吵架之后,赵新杨给我打了几个电话,我没接,也没精力联系他。 “黄叶都落尽了啊。”我有些伤感,“你看,麻雀在外面冷得发抖。” K拖着腿走过来,打开保温桶,扶我起来喝汤,轻轻地看向窗外,问我:“冷不冷?” “不冷。”K煲的红枣桂圆乌鶏汤很有水平,喝得人胃里暖洋洋的。我想起他那边的事,问他,“对,阿K,你和小林发展得怎么样了?她什么情况?看你挺喜欢她。” 瘸子K楞了一下,点头:“是,她人很好,和我有得倾。我们之前在蒙东警局见过一次,有点缘分。不过她大学时候写东西卖东西赚钱,判一缓一,现在有什么做什么,比较忙。” “这你也信。”我笑了笑,“哪有这么巧?估计是骗你准备拿香港身份的。” “难道我们的事就不巧吗?讲出去人家是不是也说我们是骗子?”K反问我,“阿明哥,你不要总是把人想得太坏。” 我“切”了一声,举起汤碗:“行,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别喝了。”K学我的北方口音,夺过碗,气鼓鼓地放在不远处的床头柜上。 几天后,我出院了,赵晓荷急匆匆来看我。见了面,她就说:“宋玉明,你生病也不找我吗?电话不接微信不回,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人?”我抱抱她:“我病得都爬不起来了!我奶奶从香港打飞‘的’过来看我,骂我玩手机玩的。” “那……奶奶也看到我发的信息了?” “不知道。”我自然而然牵起她的手,“我奶奶是知识青年,可有文化了。” K黑着脸从客厅跟到卧室,一声不吭坐在床边,拿一对深沉的黑眼珠瞪着赵晓荷。 “阿K,小林没约你去玩啊。”我哭笑不得,“你对人家小林也这个态度吗?” “她杀了你怎么办?”K一本正经地说,“趁我不在,拿枕头闷死你。” “不至于,不至于。”我赶紧打发K走,“小林没约你,你约她好吧?茶几上有五百块钱,不够花了再问我要,穿好衣服。”K点点头出去了,不一会儿,我听见手杖“笃笃”的点地的声音和关门声。 赵晓荷同情地看着我:“你表弟是不是有精神问题?你工作那么忙,还要照顾他,太辛苦了。” “没事,晓荷,我有点难受,你自便,好吗?”我哑着嗓子说,希望这个世界快点清静下来。赵晓荷摇摇头,说:“我来就是为了陪你的。”她脱了羽绒服,在我身边坐下了。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正好趁机会问出来:“晓荷,之前新杨介绍我去和你大哥吃饭,大哥给了我他的名片,我有点想去国企找找机会,你觉得合适吗?毕竟新华社也是拿死工资。” 赵晓荷笑了笑:“大才子打算为五斗米折腰了?他那人可不好相处,小时候每次见他,我都得被吓得哇哇大哭。他儿子老是逮着我和二哥欺负。” 别说五斗米,一分钱都难倒英雄汉。我说:“现在大学毕业生越来越多,都想往体制内挤呢,我看以后铁饭碗有没有都是个问题。不过,好在可以解决住房和户口。” “北京户口确实不错。”她自信地说。 看起来,赵晓荷幷不清楚她大哥的事,或者,即使知道,她也不愿对我谈起。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我看一眼手机,微信里赵新杨的对话框发来一个问号。我心里升起一个逐步玩弄他、毁掉他的念头。他这样体面骄傲的部委公务员,如果让他的丑事被大家知道呢?如果借他的桃色新闻,让他父亲落马呢?如果能直接杀掉他大哥和大哥的儿子…… 赵晓荷贴着我,凉凉的手抚摸着我的眉骨和锁骨,我们忘却凡俗,渐渐从李白聊到李贺。 “最近很多地方下雪了,我想到‘天上白玉京,地下十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我好喜欢这句话。”她窝在我怀里说,“我也喜欢‘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诡异又优雅。” “嗯,我比较偏爱‘黑云压城城欲摧’那句。你之前说假期要去长沙玩,我想了想,我可以陪你去。”我拦着她的肩膀,感到一阵文学带来的空虚。李贺诗里有这么一句话,蓝溪之水厌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 采玉人为官府采玉而死在溪中,我也是采玉人,一生要恨着风光秀丽的溪水。 和赵晓荷在一起,我不需要做那么多防备,她也足够信任我,依赖我。要走的时候,她对我说:“我想去美国读Fine Arts,你有没有一点想要离开这里的想法?我总觉得我想去到一个精致玲珑的花园,在那里一切烦恼都烟消云散了……远离我妈,远离我大哥和我爸……二哥,他也越来越不和我亲近了……” 我不知道怎么答她,我只想要我的亲人都围在我身边,我们一起去吃香得滋滋冒油的烤羊排。 赵晓荷走了之后,我主动打电话去问另外一个和三代圈子联系颇深的同学小张,说我病好了,问他今晚有没有局。当年赵新杨也是通过小张联系的我。得到别墅具体位置后,我将定位发给赵新杨,给K打了个电话说我临时有事,然后关机。 坠楼 后验性地看,这个临时而鲁莽的决定给我狠狠上了一课。 去参加酒局之前,我先跑到三里屯买了一身衣服。我在三楼,透过落地窗望下去,正好瞥见两个熟悉的人:K追求的女生小林正和赵新杨有说有笑地逛街。勾搭得真快,我当时想,不出一个月,K就会意识到人心险恶的。 别墅位置清净而隐蔽,门口有伪装成管理人员的保镖们守着。我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金碧辉煌的客厅里,或坐或躺的男男女女们看见我,兴奋了,发出猴子一样的喊叫声。 二鬼子发型的小张站起来,向大家介绍我:“这是宋老师,长得帅吧?” 一个笑嘻嘻的新北京口音,二十七八岁的寸头男人说:“这次小张没骗人。宋老师,你准备什么时候出道?我看你比市面上明星好看多了。” “哎哎,陈总你这说的啥话?”小张佯装生气,拉我坐下来,“人家宋老师是在事业单位上班的。” “小张!那是陈总认可我的颜值,你瞎起哄什么。”我笑着坐到一个穿小洋装的女生旁边,“大家吃了没?玩点什么有意思的不?” 这些人看起来很无聊……我眼睛四处打量,想寻找一个易得的猎物。先前做这些事,我一面是为了打听,一面是为了报复,一面也是为了钱。如果我打算报复赵家,那必然要为K永远移居外国准备好钱,很多很多钱。 女生渐渐靠近我,她抚摸着我的腰,我感到新买的裤子裆部有点紧——毕竟我已经一个月没有性生活了。她精巧的嘴贴在我耳边,问我:“宋老师,你怎么好像害怕我一样?” 我扭脸,笑眯眯看着她:“我们是不是进展太快了呀。” 众人嘈杂的欢笑碰杯声中,一个长相清秀的男孩子进入我的视线。他显然有点恐惧这种场面,默默坐在一边。却依然挂着笑脸。我不经意问小张一句,得知他是去年选秀出道的小明星,演过几部低成本的小电影。 过了一会儿,男孩开始敬酒,拼命灌自己,浑身都发抖。我本想去找他说几句话,劝他如果不舒服,可以尽早离开这个圈子。谁知灯光暗下来的时候,他借口上厕所,和两个男人匆匆离去了。 看他这样麻痹自己,我只能叹口气。女人沉溺在我的温柔乡里,柔软香甜的肉体扭动着。我低头,亲吻她涂了镜面唇釉的嘴唇,手放到她花苞一样的胸上。她吹一口气:“我们要不要去楼上聊聊?这里太吵了。” “好。”我来了兴致,温柔地应答她。 就在我们笑闹着要上楼的时候,只听院子里“砰”一声巨响,整个客厅瞬间安静下来。还是小张反应得快,他马上站起来,叫来保镖,几个人头凑成一堆。死气沉沉的夜色下,我听见他对保安说:“妈的,跳楼了。” 跳楼?我放开女人,冲出去。院子里,正躺着刚才那个男孩子。他的肢体以怪异的姿势扭曲着,脖颈似乎是断了,向一边歪。他断断续续地说话,吐出一团团白气。 “救救我……救救我……我妈妈……”他嘴里不断涌出鲜血,他看向我了。 心像是被一只大手捏住,养父坠楼后尸体的模样出现在我面前。我不顾一切走到男孩子旁边,掏出手机,准备打救护车——“啪!”保镖抬手给了我一耳光,抢过我的手机,狠狠摔在地上。 “救我……”男孩子还在冷风里呻吟,声音愈来愈小。 现在换保镖来打电话。只见他点了几个头,咕哝了几句,三个保镖便要架起男孩子,要将他拖到一辆刚开灯的面包车上。我知道自己一定疯了,那一刻我不想报仇了我只想救人——我拦在他们中间:“送他去医院,快去!” “老宋!得了得了!”小张来拉扯我,“犯不着!” 我大吼:“不行!你们他妈的在杀人!” 保镖拿来了电棍,示意我让开。我不动,他们踹我一脚,我跪到男孩子身边了。花园的大理石地面很冷,他鼻血的热气一点都不抗冻,很快,很快要散掉了。他还在喊妈妈,我想救活他。我手忙脚乱地给他做心肺复苏,却怎么都找不到位置。 “谢谢……”他的嘴唇努力咧开,“……谢……” 我要救活他…… “让开,让开!”恍惚中,一只胳膊拽我起来。他拉着我撞开人堆。那些人和保镖窃窃私语一番,最终还是放我走了。拉我的人力气大得惊人,我一边挣扎,一边不断回望那个男孩,他被带上面包车,他会去哪里,他能去哪里? “你他妈的放开我!”我冲赵新杨大喊。 赵新杨把我按进他的车里,扔给我一件外套,自己一脚油门踩下去。 “宋玉明,你为了和我赌气,不至于吧。”他喝了口保温杯里的茶,递给我,“和这帮二流子混在一起,你真不怕死啊。” 热茶落肚,我渐渐从冻僵中恢复过来了。赵新杨还穿着夹克衬衫,看样子像刚加班回来。他说:“这帮人,都是共和国的蛀虫,早晚要除掉他们,特权也不是这么用的。” 窗外的夜景飞速掠过,我想大哭一场,可我不知道对谁哭。我说:“你借我手机,我手机坏了,我给我爷爷奶奶打个电话,本来约好每周五晚和她视频的,我怕他们担心。” 他笑起来:“用吧,明天给你买新的。” 电话接通,奶奶的声音差点让我掉下眼泪来。她急着问我吃得怎么样,喝得怎么样,有没有按时吃药巩固,即使她只是K的奶奶,我事实上与她非亲非故。 我边聊天边用眼角余光看向赵新杨,他嘴角露出一点温情的笑容,时不时看我一眼。我想,他多少是在意我的——不知道这点“在意”,该怎样利用才好?我向我爸和K爸爸的在天之灵忏悔,我原本只是想报复式地玩弄他们的感情和金钱,如今,我真的要走上一条以色报仇的歧途了…… 小林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K的女朋友小林出事了。 那是个十二月中的周末,我印象很深。赵新杨说封场前请我去万柳俱乐部打高尔夫球,不然天越来越冷,只能去澳大利亚新西兰打才舒服了。他是公务员,现在刚开完十八大不久,风口浪尖,也暂时不方便出国。 其实之前有人请我玩过高尔夫,但我在赵新杨面前装作第一次打的样子,他就夸我挥杆姿势很漂亮。他说,打高尔夫就是和自己较劲,与天斗与人斗与自己斗其乐无穷。 球场的电瓶车行驶过精心维护的绿草,我不由发问:“这草场得用多少水?亏小时候老师一直教育我们节约用水,原来节约到这里来了。” 赵新杨幷不在意我时不时找事挑刺儿,他只是笑笑不说话,让我的话像冬风一样掠过。我们幷排坐在后排,他手指不经意摸我的鬓角和耳垂,上薄下厚的嘴唇呼出一口热气:“宋玉明,你也太漂亮了。你的眼窝好深,睫毛也长。” “那只在你眼里而已。”我垂下眼,捉住他的手,我不想在公众场合和他这样亲热。 他说:“我大哥那边,你先不要急着去。” “为什么?”我向他靠近了些,试图让他说更多。 “我说不急就不急。”他手搭在我的大腿上,看向远处波光粼粼的人造湖,冷风将他的鼻尖吹得有点红,“你在新华社不是挺好?你写文章好,英语好,又一表人才的,到时候有得升。” 我点点头:“那也得看机遇和个人努力。” “机遇不难有,人比较难得。”他又半感慨地说:“你和你表弟感情真好,和亲兄弟一样,我看你微博还发你俩小时候合照。是在内蒙古玩漂流呀?” “是,我俩从小一起长大的。”我有点烦他不知道从哪里找到我的微博号,也没法再发作,只能暗想还好没发什么和他家有关的东西,“有空咱俩也可以去北京附近玩玩嘛。” 正在那时,电话响了,K给我打电话,劈里啪啦丢了一串广东话。他说三天前和小林吃过饭,分别后,就联系不到小林了。 我看向对面的赵新杨,哂笑:“人家估计是另谋高就了呗。” K反驳我,他说他去去小林的半地下室出租屋看了,同住的人说小林那晚穿着睡衣出去了一趟,就再没回来。大家觉得她有男朋友,也不太熟,所以就没多问。 挂了电话,我问赵新杨:“你认不认识公安能调监控或者身份证开房的人?帮我问打听个人,我表弟的朋友。” 他看了照片,眨眨眼睛,露出一个很孩子气的疑惑的表情:“她?这不是你表弟女朋友吗?我请她吃过饭,吃完遇见我大哥和他儿子,他们顺道送她回去。喔,是为了追求你——我总不能直接问你表弟吧。” 他大哥?侄子?我背后一片发凉,四肢几乎不能活动。赵新柏难道已经发现了我是谁,借此来要挟我和K吗?但赵新柏或许想错了,我和小林一点也不熟悉。落到他父子,一个恶霸,一个恶少手里,那还有的活吗? 第二天下午,我刚出去采访完,沉着一颗心,在单位健身房跑步。突然,赵新杨给我打来电话,声音明显带着愠怒:“大兴人民医院,叫你表弟去接人吧。” “什么?” “快去,直接说名字就行。”赵新杨讲话很简短,对我也没有以前的热情,“没有下次了,这是我自己的人情。” 我赶到的时候,小林正靠着K。她一直在发抖,脸色很难看,脸上有点青紫的伤痕,嘴唇咬破了,穿着K的一件黑羽绒服,眼神有点茫然。我连忙问K怎么了,小林没给K讲话的机会,机关枪一样劈劈啪啪打了一堆子弹。 “我刚上车,那老头,好像是赵新杨大哥吧,他儿子,说和我是本科校友,要请我吃饭。我看他也算同龄人,没好意思拒绝,结果去的地方就不正经,饮料也不干净。他又要带我去别的地方玩,我说不去。他问我知不知道他是谁,摸我脸,我打了他,当时他叫我滚,后面又教训我。” 打赵新柏儿子?小林也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我一时愣住:“饿不?我们去……” 小林摇摇头:“不用了,谢谢你们。” 话音未落,她就脱了羽绒服,只穿一件几乎湿透的衬衫,摇摇晃晃,头也不回冲出门。我还能看见她后背上一道一道青紫色的伤痕。我和K对视一眼,匆忙追下楼,她已经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跳上去,不知道去哪里了。 冷风刮得我脸疼,我不禁想,如果她没答应和赵新柏吃饭,是不是就不用受这一茬罪了?她要是真喜欢K,怎么会去吃别人请客?一个漂亮女人,难道不知道世界上有来自男人,尤其是权贵男人的觊觎吗?她接近K,不就是为了拿香港身份吗? 下一个瞬间,我忍不住大骂自己。宋玉明,你真是被赵新杨那套歪理邪说带着走跑了。穷人在权力面前有什么可选的?难道你自己就有可选的吗? K气喘吁吁走下来,还在给小林打电话。没用的东西,我气得不愿意再看他。 第二天,K仍旧不放心。我下班后,他非要拉着我,去小林蜗居的那个半地下室找她。临近年尾,打工人加班频繁,地下室更黑更冷了。在干燥的北京,难得闻到这样一股潮味。我有些住在这样地方的朋友,每次见他们,总觉得一股沉郁的气息笼罩在年轻人的印堂上。 穿过堆满纸箱的走廊——甚至有人在这里养兔子养猫,尿骚味混合着屎臭味。我们敲了敲小林那间纸糊一样隔间的门,门没锁,自己歪歪扭扭开了。 阴冷的棺材房里,小林蜷缩成一团,被子滑落到地上。我忍着恐惧,走上前去,扳着肩膀,将她翻过来。她正无意识发抖,双眼紧闭,微微张着嘴,喉咙里冒出一丝咳嗽。 地上的药瓶格外显眼,我心想大事不好,连忙伸手去摸小林的额头,只摸到一把湿热的冷汗。还好没死呢。我们连忙掰开她的嘴巴,把那些未消化的药片从食道里抠出来,然后背着她出去叫救护车。 这个蠢货居然打算吃安眠药自杀,死的路千条万条她要选最难受的一条。 在医院洗胃的时候,小林痛苦地醒过来,她也不喊,只是望着天花板,一直一直流眼泪,抓着K的手臂。她一哭我就心烦,可她要真死了,那料理后事也是个大麻烦。 医生打了镇静剂,她就睡着了。走廊里,我拍拍K的肩膀:“阿K,别自责啦,多亏了你。你一家人都心善,当年如果不是成叔叔救我,教育我,后来爷爷奶奶收留我,带我去香港,我可能早就冻死在马路上了。” 我本想说好人有好报的,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K姓成,他老爸成叔叔是香港人。1989年,成叔叔大学毕业来北京旅游,认识了我爸。那时我爸在清华建筑系读研,两人意气相投,遂很“中二”地义结金兰。半年后天崩地裂,劳燕分飞,二人彻底失去联系。谁知1999年,成叔叔回大陆投资,居然在蒙东遇见了我们父子——爸爸那时经营一个烧烤摊,我负责放学后帮他串肉串。 多么幸福的时光!我被一个有文化的单身汉收养,又认识了成叔叔和他的儿子K, 成叔叔帮我转到很好的中学……我说以后要考到爸爸本科学校的隔壁,因为我喜欢读文科…… “没事……”K点点头,抓着双肩包带子:“我老爸和你老爸是好朋友嘛……阿英,她同我们很像,她是好人,我想帮助她。我们也是被那一家人欺负过的,赵新柏的儿子有多么顽劣……你也知道。” 我当然清楚,他口中的阿英就是小林,林英,挺传统的名字。 “那你打算后续怎么办?” K递来几条皱皱巴巴的纸,拼在我面前:“我想接她和我们一起住一段时间,方便照顾她。她很不容易,这件事不可以就这样过去。” “行,你租的房子你说了算。”K这个人,一旦决定了什么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我仔细看了一遍,小林的遗书写得很克制。 她简单提了自己先前留案底的事,又说了一句在精神病院受了很多非人的羞辱虐待。她最后写道:请不要联系我母亲,她会觉得我无能,我确实是个没用的女儿,不能给她幸福。我枕头下有两千块钱,可以料理后事……我没有向那些人屈服,这是我作为一个穷苦出身的知识分子,存在的一点,微不足道的意义…… 屁大点人就自称知识分子了。我心里哼一声,把纸还回去,垂头玩手机。 人情(微H/口交) 事后,赵家人也觉得这事做得实在丢脸面,赵新杨出面,想找小林赔偿给她精神损失费。小林不见他,他又托我给,结果小林依然不要,那笔钱只能暂留在我的账户上。 为了感激赵新杨的慷慨相助,我和他走得近了些,也不再总是回避的索取。一面是要取得他的信任,继续探知他家的消息;另一面也是为了略微报答他愿意为了我的人情反抗他大哥。 周末,我把出租屋留给小林和K,和赵新杨跑到希尔顿去开房,他用了随他奶奶姓的身份证。酒店落地窗下,巨大的浴缸里,我们躺在一起,他把头埋在我胸口。 水汽氤氲,我也有点飘飘欲仙的感觉了。这段时间总觉得他瘦了不少,他光滑的鼻梁蹭着我的乳头,双手环住我的腰,像个小孩子一样。他说:“哥,我心里难受。” “怎么啦?”我手指穿插进赵新杨的头发,轻轻揉捏着他那几根白发。 按照他的喜好,我抱住他,像抱孩子一样。或许我有点蒙族混血基因,身高将近一米九,长得又不算很瘦,大多数人在我面前,都显得小些。K受伤的那段时间,我承担了大部分护工的工作,后来他复查,取钉子,也是我在照料。去年,爷爷生病,在家静养的时候,也是我陪伴他。 我习惯于呵护别人。 “我爸中风了,以后恐怕家里要变天……我跑了几趟医院了……现在形势也不乐观。”他不说具体什么形势不好,但我猜这和新上任的那位“老实人”有关。 为了让他更放松些,我亲吻他的额头。果然,他骤然得了我的吻,显然心情好了一些,抱紧我,一双大眼睛看着我:“哥,之前大哥那事……我对不起你。”他本是有点令人生畏的三白眼,但因为瞳仁大,因而仰视的时候也不甚明显。 他仰脸,略厚的下唇包裹着我的嘴唇,我用牙齿咬了他一下。他很孩子气地笑起来。 “你没生我气就好。” 生气?在你们面前我能生什么气? 我摇摇头,身体上回应他,心越来越冷,将灵魂和肉体分开这个课题,我自认为做得不错。思索着他父亲中风的消息,我心想,他大哥涉黑走投机倒把那一套,赵新杨自诩是国家的主人,根正苗红的时代引领者,估计不会满意大哥黑社会做派,从小林这事也看得出来。 他们究竟是不是铁板一块,有没有反目成仇的可能?听说,赵新柏的儿子回国了,我该怎么毁掉他除掉他,这一切我仇恨的开端? 赵新杨慢慢滑下去,他跪在浴缸里,亲吻,吮吸我的阴茎……我浑身一阵战栗。 他柔软的舌头,极力克制的牙齿,抚弄着我红褐色的肉棒,他的喉咙那么有弹性……我抓住浴缸的边缘……赵新杨精致白晰的肉体,完完全全臣服于我了…… “哥……”间隙,他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哥,你爱我,爱我一下,我给你当狗,为你做什么我都愿意……” 他不停地抚摸我,控制我的射精。每次我忍耐不住,他又将嘴巴抽离开。在这种难受又享受的体感中,我的阴茎越来越膨胀,几乎要与肚脐齐平了……我从没见这家伙这么大过…… 最后一次他停下来,又与我口交,舌头碰到龟头的那一瞬,我射了,射在他嘴里,又抖一点在他的脸上。那天我们做了很久,我不知是发泄还是什么,他哭他叫,我都觉得舒服……好像我和K失控的人生,终于在凌虐赵新杨上找到了一点弥补…… 再次沐浴后,我们穿着睡衣,躺在床上,等待酒店送餐。 “我表弟女朋友那事,你没和你哥吵起来吧?”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父子俩就是保护伞做派,我得说他。以前我管不着,但现在老爷子……”热乎乎的他躺在我的臂弯里,声音逐渐低了,“我不能叫他败坏我家的名声……不能危害国家……赵浩宁(赵新柏儿子)真不是东西,从小什么好资源都供着他……” 不一会儿,他像孩子一样睡着了,天黑下来。 有消息弹出来,我打开WhatsApp,K告诉我,他在家照顾小林,小林不太想活,也吃不下去东西。但他不愿一个被当权者压迫的好人死掉。我心里深深怀疑这一切,小林会不会伤害他?会不会对他不利?他能快乐一点也好,也算不辜负成叔叔,辜负爷爷奶奶…… 细佬,你远远地走吧,等一切都结束,你远远地走吧……我恨我自己和仇人的弟弟虚与委蛇,我舍不得放弃这一点能探知仇人家里内幕的机会……我哭了。 往事 年关将近,北京城逐渐走空了。年轻人还不如候鸟,一年在温暖有水草的家中留不过十日,其余时间都不得不风餐露宿,羁旅漂泊。 爷爷奶奶去日本度假了,他们一到年关就这样。既是放不下英年早逝的成叔叔,嫌家里太冷清,也不愿麻烦女儿帮忙张罗——毕竟聚齐了,就更知道少了谁。我和K,还有小林,就这么搁浅在北京。赵新杨要忙家里的事,没联系我,赵晓荷反而闲下来。 我跟小张也和解了。我主动给小张道了歉,他也愿意在未来帮我继续寻觅猎物,换点好处和实打实的介绍费,就像当初他为我层层牵线搭桥一个神秘主顾一样。自然,这个神秘主顾就是赵新杨,只不过赵新杨藏得太深,小张不知他庐山真面目。 年二十六,我去看了赵晓荷,陪她吃了一餐饭,没去找其他女伴;年二十八,我放假了,我们买了一大堆吃的喝的回家囤着准备过年。年二九下午,我接到一个派出所的电话。 “是不是宋玉明?你认识吴莉吗?是她的家属吗?她自杀了,遗嘱上写了受益人是你和成筠,我们联系不到成筠,你什么时候来一趟……” 成筠是K的大名,我想,该来的终于是来了。听了这通电话,本来躺在沙发上看书的小林突然说:“宋老师,帮我也买一张票吧,我正好回去看看我妈。” 这还真是无巧不成书,我们要去的那个蒙东小城,正是她长大的地方。怪不得K说曾在蒙东遇见过她,和她聊过几句呢。 从北京到蒙东的长途火车票已然售罄,我们咬咬牙,买了飞机先到沉阳,下了飞机转硬座。小林本来精神不太好,吃了安定类的药物,一直靠着K睡觉,可等绿皮火车开动,渐渐向积雪的草原里走,她显而易见地振奋了一点。 美丽的草原我的家,风吹绿草遍地花,彩蝶纷飞百鸟唱,一湾碧水映晚霞。 我们三个人撕了一只烤鸭,开了三厅啤酒,就着花生聊天。 “我妈是蒙东人,我爸是河北人。我在家还有个弟弟,是我爸的遗腹子——我爸南下打工,一直就没音讯了。没音讯也好,省得老打我们。”小林随时随地揣着一本书,和我们说话的时候她就把书垫在屁股底下,“我妈老觉得我白花她钱,白考大学,留了案底不能考公考编,不待见我。” “你死都不愿意见你妈,怎么活过来就要见了。”我自认为我对小林说话有点刻薄。 K急忙拿胳膊肘子戳我,我当他不存在,弹落一点烟灰到窗外,烟随着风飘走了。 半罐啤酒下肚,我们的话匣子就打开了。小林或许觉得热,脱了外套,她那毛刺刺的个性就显露出来:“活一天办一天的事儿呗,再怎么样娘是娘女儿是女儿。你们出什么事了?哦,不愿意说也没关系,嗨,我不像有些人,老喜欢打探别人家底。” 我笑:“我以为K都对你和盘托出了呢。这有什么好瞒着你的?都是白纸黑字的判决文书,你不嫌我们啰嗦就成。” “我是真想知道。”她托着腮说,“你是个有点神秘的人物。” “从我这边讲,事情稍微复杂一点。我爸其实不是我亲生父亲,是我养父。他和K的爸爸,是1989年在北京认识的‘战友’。你是大陆人,对这个时间点可能不敏感,但从当年那个意义上说,他俩确实算是生死之交了。”我卖了个关子,小林很认真地听我讲下去。 “出了事之后,具体什么事,你翻墙看看,很容易就知道。我爸被迫回到他原籍蒙东,成分坏了,没有正经工作,就一直打零工。我呢?亲生父母早死,叔叔婶婶没事儿就打我,经常给我打得受不了了,我就到小区附近的破游乐场瞎逛——你知道那个,西拉木伦公园。” “我小时候也总想去玩,但我没敢进去,怕看见设备更眼馋,不然咱俩早就认识了。”小林笑着说,“继续吧。” “帮人看碰碰车摊的男人看我胳膊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就总给我上药,又给我买烤肠吃,叫我在他这里写完作业再回家也行。他是清华建筑系的学生,辅导小学生作业,那不是手到擒来。小三升小四那个期末考试,我考了年级第一,他把我举起来转圈,请我玩碰碰车。” K插了一句嘴:“那时候大概我爸妈离婚,我妈去美国开饭店,我爸准备带我来大陆做生意。” “这样过了一年,有天下大雪,叔叔指派婶婶扒了我羽绒服,叫我跪在门外,我冷得受不了,往我爸那里跑。他那间小屋也不暖和,但我俩凑在一起,就暖和了。他给我煮了一碗茄子打卤面,说,巴特尔,”说到这里我笑了起来,好久没说蒙古语,我的舌头都有点打结了,“他说,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过?就这样,我再没回去。我家汉姓姓宋,名是他给我取的。” “怪不得!看你长得漂亮,原来是少民呀,你这汉语名字真好听。”小林夸我。 我摆摆手:“模样是天生的东西罢了,我只是稀罕这名字。遇见K和他爸爸成叔叔是几年后的事情。我升入六年级,我爸已经搞了个烧烤摊,晚上开业,我放学后帮他串肉串。成叔叔来喝闷酒,一见面,他俩‘啊’了一声,抱着哇哇大哭,吓得我和K都不敢说话,以为他们要耍酒疯打架了。他们聊了一整晚,天快亮的时候,成叔叔对我爸说,阿涛,我给你找工作,给你个仔安排读书,我帮你一定帮到底,不然我一世都良心难安。” 小林看向K:“你们一家都心善。” K摸了摸鼻子:“也有没那么心善的时候。” “后来我就和K一起借读到本市最好的初中,最好的‘关系班’了。我爸也在隔壁普通班当代课英语老师。初二有个小霸王,小赵,经常不来上学,来了就翻天覆地,鶏犬不宁,老师也没办法,全学校都知道。”可怕的事情开始一幕幕浮现在我眼前了,我的手开始不听使唤地发抖,但我依然讲得云淡风轻,“他们最喜欢去打我爸那班一个姓吴的瘦小的男孩子……因为他单亲,性格又软。” “小赵,是不是赵新柏的儿子?”小林突然战栗起来,“欺负我的那个?” “没错。”K抽出一条胳膊搂住她,慢慢接着我的话说:“阿哥和我还去帮了那男孩几次,可男孩也不领情,总想找小赵玩,我们也不理解呀……有一天,小赵领着一群人,又打了他,骂他跟妈妈姓,讲话很难听。” “他简直像疯了一样,长指甲在小赵脸上挠了一道,把他按在地上揍……我当时就想,等小赵回过味来,小吴肯定吃不了兜着走。”快要讲到悲惨的一幕了,我大抽一口烟,“我和K放学,要经过一条河,那天我们骑自行车路过河边,就见到小赵那几个人围着个什么东西。我大喊一声,你们干什么?他们扔了石头,就四散逃开了。” “小吴的脑袋肿得像足球,一只眼睛眼球烂了,连着肉筋摇晃。他人躺在地上,早就有出气没进气了。”K接着我的话说,“阿哥和我帮他call了白车,送到医院,叫了他妈妈,校长,班主任……他家连ICU费用都交不起,我老爸垫付的,他妈妈在手术室外面哭晕过去几次。” “对。回家后,我爸问我看见了什么,我一五一十说了。我爸自作主张去看小吴母子,小吴妈妈说,赵总已经给了她三万块封口费,再不愿出面,时间一到,呼吸机就得停,小吴已经注定不会再健康地活下去了。我爸……我爸要去讨个说法……”我难过地呼吸不畅,小林突然伸出手,拍拍我的肩膀,她说:“宋老师,你不好受就别说了。” “没事,都说到这里了,继续说完吧。”我喘口气,望向窗外。列车行驶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上,天上闪烁着几颗寒星,冻得人眼睛痛。 K替我开口:“明哥的爸爸阿涛叔去找了赵新柏,再没回来。说是坠楼,但是尸体只给我们看了一眼,就急忙火化了。直到现在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老爸,收养了哥哥,我们一起计划着讨回公道……老爸也帮小吴继续交着住院的费用……后来,再后来我爸要曝光他们,也死在一辆运沙车的车轮下了。肇事司机逃逸,什么也找不到……我们来北京上学……很想,很想,很想……”K也说不出来了。 “嗯,阿K的腿就是来蒙东上访的时候被打,又被人从天桥上扔下去摔断的。” “好啦!你哪壶不开提哪壶。”他落寞地说。 我叹口气:“不好意思啦细佬,那你哪壶能提我就提哪壶呗。今天小吴的妈自杀了,死在了她儿子的忌日。成叔叔去世,小吴没人交钱,很快就死了。” 对面的小林泪流满面。她望着我们,像看两只动物园中被人观赏的可怜的大猩猩。啧,女人就是眼泪多,我们都没哭呢。 我叹口气,站起来,走到车厢间隔处抽烟。冷风渗进来,冻得人骨头疼。我想着从前的事,不知不觉,脚下落了一地的烟蒂。 “嗡嗡”,赵新杨给我发了一条微信。其实他两小时前就发了,只是草原上信号不好,压根没收到。这短短的几个字,让我兴奋起来,每一个汗毛都迎风尖叫。 哥,老爷子下病危通知了。 该你怕的,树倒猢狲散,报复你们的好时机,终于来了。这无疑是最好的新年礼物。我和赵新杨打完电话,安慰过他,回到铺上的时候,已过了一小时。小林在K怀里睡着了,K轻声问我干什么去,我没答他。 火车轰鸣声中,手机再次亮起。小张推给我一张名片,是赵新柏儿子赵浩宁女友Lulu的,Lulu家里有点家底,在英国读艺术,这半年跟gap year回国。 现在,赵浩宁也拿了美籍,不用他的中文名了,就叫Jackson Zhao。小张说兄弟帮你再牵线一次,你可得记着兄弟。 沉郁多年的痛苦翻涌上来,我把手机埋到枕头底下,蒙东离我愈来愈近了。 录音(微H非BL) 小吴妈妈的后事很简单,我们处理完,又回到北京,假期仍剩了四天。我在出租屋里吃瘸子做的啫啫鸡,他说本来想做桑拿鸡,可惜冻了几天,北京的鶏本来也不新鲜,只能凑合多放一点调料。 我当时定了一个三头幷进的宏大计划,一面从赵新柏的儿子赵浩宁,现在的Jackson入手,一面从赵新杨入手。对于Jackson,我打算直接毁掉他,最后杀之而后快;对于赵新杨,我打算先用肉体笼络,然后想办法爬得更高,唆使他与他大哥争权;至于赵晓荷,我要利用她的善心,作为我万不得已的退路或赵家最薄弱的突破口。 计划本身还算周密,可真实行起来,却也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的草台班子。 通过小张介绍,我想办法加到了Jackson未婚妻Lulu的微信,约她出来玩。那女人风流,几次酒吧会面之后,我们很自然地在酒店发生关系,幷且进展为较长期的性玩伴。从Lulu口中,我知道Jackson其实已经秘密结婚,她不过是Jackson在英国寂寞时的二奶——Lulu说,他寂寞,我也寂寞,我怎么不能玩? 女人身材姣好,胶原蛋白是二十多岁女人中极为充足的一类。她躺在床上,雪白的胸脯像两座娇艶欲滴的小山,震颤着,似乎随时要随着身体的律动喷发。 Lulu纤细修长的大腿搭在我的肩膀上,我先用手逗弄她的阴蒂,然后阴蒂又挺进去,她一边夸我那家伙实在是可怜又可爱,一边又赞我强壮粗大,这让我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我喜欢嘴甜的床伴。一番腾挪辗转,我愉快松爽地射精了,她也心满意足。 这女人是天生做爱的料,比男人精力还要好,和她做是痛快,但是退潮后,我便昏昏沉沉,一点精力也没有。难得,我一觉睡到下午,醒来的时候,Lulu已经走了。我急忙打开我的电脑,去看摄像头的录影。 果然,我见到Jackson和Lulu在黑色法拉利里交谈、亲吻,而我的眼睛,便藏在我送Lulu的毛绒公仔上。几天下来,不止色情交易,我也看到了些金钱往来的影像,这都让我格外兴奋。我一边担心她察觉,一边又为这些宝贵的证据欣喜。 可惜,我没有看到Lulu和赵新柏发生关系,实在是人生一大憾事。 半个月后,我再次和Lulu幽会,便摘下公仔,说去东京迪士尼托人为她买了一只新的,现在帮她换上。当然,为安全起见,新的那一只没有摄像头。等她又会了几个其他的男朋友,我便暂时私留了钱权交易的部分,上传了黄色视频到一些网站上去。某国企公子,黑色法拉利,出轨,女大学生,这几个字怎么都够引起大家的兴趣。 我愉快地想,Lulu不止我一个性伴侣,何况找到真凶,又要排除其他与赵家有仇的可能人员,这事查到我头上几乎不可能。不出我所料,在小报纸和南方系媒体的加持宣传下,这条新闻激起一个小小的水花,但随后便淹没在更汹涌的碎片浪潮之中。 没劲!风声雨声连中南海的门都刮不进去!我感叹一声,合上电脑,周身都疲乏。 周末,我回到租的房子,本想请他们出去开荤搓一顿,谁知客厅里黑着灯,书房露出一点光,隐约听见K在唱歌。这是他的工作,搞翻唱,打游戏实况,做up主,偶尔出去转转,也依然是录视频,剪片子,一个月大概能有几千块钱。2012年左右,香港普通毕业生的工资也不过七八千,他坚持留在大陆,爷爷奶奶也没有什么理由劝他。 …… 睡梦成真,转身浪影汹涌没红尘 残留水文,空余遗恨 愿只愿他生 昨日的身影能相随 永生永世不离分 …… 他唱歌嗓音温柔用情很深,即使是我这样很少动感情的人,居然也能被他牵动柔肠。 “阿哥,我搞定啦,你进来吧。”他说,“今晚我们出去吃。” 我敲敲门,走进去,小林正手提着两个暖水袋往外走。她与我擦肩而过,冲我点点头:“人久坐很容易冷,你们之前都买过暖水袋,怎么没想起来用?” 看着她走到卫生间的背影,我想起前几天她私下找到我,问我那个小热搜是怎么回事。我打了个马虎眼,她却认真地问我,如果她那些被虐待的视频可以被公之于众,如果她以死明志写一封遗书,会不会对我们的案件有帮助? 我拍拍她肩膀:“大家只是比较关心上层人鶏毛蒜皮的桃色新闻,对一个女文青的死没什么兴趣,你别做傻事啊。”这女人脑子很奇怪,也不知道一堆一堆书看得都是什么。我向她床边的书架扫一眼《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陶渊明集注》,《JOJO的奇妙冒险》,吓人。 趁着小林在厨房哗啦哗啦刷碗,我对K笑道:“小林对你真上心啊,你运气好,捡到宝了。什么时候带回家见爷爷奶奶?” “收皮啦你。”K骂我一句,然后笑着点头:“其实医生说,她身体受损比较大,不能消耗太久,但我想她忙起来,会少想一些不好的事,这也是她给我的启发。” K说得对,人得忙起来,我的确在社交上忙起来了。 受伤 Lulu是个相对边缘的女人,我没法从她身上榨到更多的消息和资源。获得我想要的东西后,没过两个月,我就厌烦且疲倦地甩了她——如今回想起来,这也算一步臭棋。既然保持关系不需要费那么多精力,何必急于斩断呢?过于随便的恶果马上就展现了。 二月二,龙抬头。坐地铁下班后,我路过日常行径的小巷,准备回出租屋,就被三个黑衣人堵住了。不等我反应,为首那人对着我面门就是一拳。我自觉鼻梁歪了,鼻血流了一嘴,妈的,真晦气。龙要抬头,就非得让我小老百姓低头。 我问:“谁派你们来的?”没人回答。 “操你妈,狗娘养的装哑巴是不是?”我先把赵新杨的电话拨通。那边传来“喂喂”的声音,我说,有人要找我麻烦,但不清楚是谁。下一步,我打开录音笔,放在公文包内。我可不想象初中同学小吴一样不明不白死了,就算死了,那也得发挥一点史料价值。 “你撒泡尿看看你什么东西,也敢动赵总女朋友?”破案了。Lulu这女人嫌我不和她睡觉,想办法报复我呢。 我仗着自己身材高大,和他们扭打起来。之前我爸说我打架很厉害,敢拼命,有那达慕大会的气魄,不料我误入尘网二十年,居然宝刀未老。几个打手惜命,暂时散开一点。 我刚准备离开,谁知他们亮了刀子。白的进红的出,实打实在我肚子上插 了一下,随后拍了照片,一哄而散。我不能死,我还没给我爸和成叔叔报仇呢。我脑子里顾不得其他的,下意识用衬衫兜住软软的粉色肠子,一点一点忍疼爬到巷口,拦了一辆出租车。 司机大惊失色,说我看上去也是个正经人,从哪里招惹到这些二流子。 到了医院,医生缝合的时候对我说,捅得不算深,没什么大碍,一周后就能出院。我脑子里还回味着肠子的手感,柔软,粘腻。我的生命之初也是由这样一团细胞幻化而来,长成如今天地生养的一个人,那这个人最后是不是也要化成一滩血水了? K握着我的手说:“阿哥,我在这里,你好好养伤,他们欺人太甚。” 太深情了,我想,这世界上大概只有K和爷爷奶奶始终相信我是个好人。 赵新杨下班后匆匆赶来,支开K和小林后,他在我身边落座,看我的眼神很复杂。 他先怜爱地抚摸我的脸和手,问我痛不痛,然后俯身,亲吻我的额头和面颊。这个吻不带感情,男人的嘴唇冷冰冰的,也没有伸舌头,像哈根达斯店卖的慕斯表层。 “没有破相,这些应该很快会消下去吧?”西装革履的赵新杨,手指轻轻掠过我脸上的纱布,“会不会留疤?你这么好看的脸……”他的语气很疏离,似乎是故意拿捏我什么。 我大概猜出他的意思,于是淡淡撇过头去,显得我很在意那些伤口:“真要留了疤,你就不要我了呗,世界上大把人比我漂亮,都不知道我惹了谁。” 病房里静得只有暖气片流水的声音,赵新杨脸上浅薄的笑容慢慢消失了。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病房的吊灯在他背后,男人巨大的阴影将我笼罩,就像我站在日暮时分的天安门城楼下一样。 他脸色变得铁青,嘴角和眼角都耷拉下来:“赵浩宁,我侄子视频那事儿,你知道多少?” “什么?”我佯装不知,“谁?” “他妈的我大哥就一个儿子,比我大一岁!”赵新杨一把抓起我的手腕,那力气要给我捏断一样,“你到底要干什么?是不是为了你表弟报复我们?你要不要脸,去和那个公交车睡觉?你图什么?” 我依然装傻:“和谁睡?我就和你睡过。” “那婊子一共睡过十几个人,你就在里面!”他已经完全没了部委年轻小干部的涵养,变得可恶又咄咄逼人,“林英有什么不满,可以走法律途径。何况,我歉也道了,钱也赔了,你犯得着趟浑水拍视频吗?” “到底发生什么了?和林英有什么关系?我和林英也没多熟。”我忍着刀口麻药过后的胀痛,扶着床栏杆坐起来,“新杨,你是觉得我们在一起可耻,不想要我了吗?我现在说什么你也不信了!” “那你说。”赵新杨力气一点不松,神情渐渐冷静下来了,口气有点不耐烦,“解释解释,为什么和Lulu睡觉?我侄子的女伴,高个子,烫头发的,那个视频又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打你,你总知道吧!” 为什么?为什么……一个念头在我脑海中升腾起来。我知道该怎么解我的困局了。再抬眼的时候,我不自觉落下两滴眼泪来,赵新杨楞住了。他松开我的手臂,皱起眉头:“别哭。” 眼泪在眼眶中越积越多,我心里嘲讽他色令智昏,面上还是摆出一副可怜模样:“我大概猜到了。你有这位Lulu的照片吗?给我看看。” 他掏出手机,随意滑几下,滑出一张宴会合影,指了指上面的女人:“这个。我大哥儿子的情妇。” “原来是她。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也听见了,打手说我动了赵总女朋友。前几天,在工体那边的酒吧,我和她恰巧都坐吧台。她纠缠我,叫我去开房……我本来不想动手……可是……”我望向赵新杨,“可是……” “可是什么?” “她说,只有她玩我的份,没有我拒绝她的份。我就动手推了她,她当场说要找人收拾我。”我抬眼望向赵新杨,“我怎么叫你相信?你以为我长得好,就上赶着去给人当鸭子吗?你说的视频我也不知道,新杨,你们随便玩也罢,为什么要玩弄我的真心?” “你爱信不信,我没有。”赵新杨的语气终于有了变化,眼神也缓和了。“不过,视频的事,你在新华社,还能不知道?” 赌对了。我深吸一口气,腹部的伤口还隐隐作痛:“我前几天工作忙,我表弟又病了,我忙着照顾他,确实没怎么留意社里的八卦。新杨,你不信我。”我背过脸去,不想再看赵新杨。即使是与他逢场作戏,我也感到无比疲惫。 他向前几步,站在我背后了。 “宋玉明,我再问你一次,这事关系到我家老爷子的脸面,你有没有骗我?” 即使话到这份上,他还是要试探我。 “没有。”我流着泪,“如果我真要以色侍人,我为什么要千军万马走独木桥考来北大?我来北京读书,一天也没闲,实习,作业,打工……我爸爸妈妈很早死了,亲人只有爷爷奶奶,我要照顾表弟……不能让他们担心……”这段话是真心的,因而说出来,我也真的想要落泪了。 夜幕下,赵新杨抱紧了我。 礼物(H绑缚/延迟射精) 开春,小林身体好些了,平时偶尔看见她和K出去玩一会儿,也不总是在屋里睡觉。天气渐暖,她身上的冰化了,爱管闲事的本性就渐渐显露出来。三月底的一天,是我爸的生日。天还冷,我下班时看见她在单位外面晃。 见了我,她爽朗地打招呼:“宋老师!”然后小心翼翼拉我去附近的公园,问我是不是在做自己不愿做的事情,是不是被胁迫了。她说她耳朵尖,听不见风就是雨,如果冒犯了我,那她自己扇自己两巴掌赔罪。 我弹弹烟灰:“我干什么不关你事,你和K好好谈恋爱就成。” “如果是为了K,有必要做这些吗?你这样一条路走到黑,最后难道真能叫他们恶有恶报吗?不过是报复自己罢了。”她不依不挠,“那笔钱完全是为了羞辱我,他们只有这样拿钱侮辱人的手段,你不能陷进去。” 我吼她:“滚蛋,别再跟我提这事儿。” 小林也不走,静静地把她随身的书揣在怀里,叹口气:“你也救过我,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往火坑里跳。我当然不是劝你放下仇恨,但……” “你什么意思?你叫我去中纪委举报吗?当年的证据早就没了!林英,你有病你就滚去吃药,去住精神病院,反正成筠养着你,愿意给你钱花,我怎么卖都和你没关系。”我失去了一贯对待女人的风度。 面对我的色厉内荏,她只是耸耸肩,等我发泄完。我彻底消音,她才将散下来的碎发别在耳边,平静地说:“宋老师,你大可不必用这些话来中伤我,你这么聪明,你是考上北大的脑子,我想你也该有判断。你被痛苦和仇恨蒙蔽了双眼,所以你见不到我的苦,见不到阿K的苦和世界上其他人的苦,你太傲慢了。” 其实我完全清楚她对我的指控,只不过那时我不愿承认这一切。我说:“你没资格这么说我,你又知道什么?” “我和你萍水相逢,确实没资格。”她摇摇头:“但如果你觉得苦闷,随时都可以和K说,K是世界上最关心你的人,为了他,你也不要把自己陷进去。” “那你说,我怎么办?”我语气很不耐烦,“你又能给我什么出路?” 她叹口气,将书放在提包里,转身之前说:“我总觉得我们这一代人不该这样清醒地毁灭掉。你或许觉得我是‘捞头’,但我不是,等我身体恢复一段时间,我会去打工还钱的。” K真的会理解我吗?真的会原谅我吗?爷爷奶奶如果知道我在外面出卖身体,会怎么想我?可我除了这样报复上层人,用他们的钱,玩他们的女人,偶尔抖出他们的桃色视频,我还能做什么?我不知道。 下了地铁,我和小林隔着一米远,一起往出租屋走,我们似乎忘记了刚才的争吵。我说:“我觉得我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小林哈出一团白气:“为什么是蚍蜉?我从不觉得自己是蚍蜉。我觉得我是个顶天立地的人。” “居然还这么想!”对着女人发脾气,实在太没礼貌。我冲她挥挥手,算是与她和解,“你先上去吧,我先在楼下抽支烟。问问K有没有什么需要买的,对不起啦!” 虽然嘴上不承认,但小林那一番话的确让我开始反思我自己。我有没有可能从和赵新杨的性关系中抽离出来,单靠我自己,在不同的势力之间反复“跳槽”,斗倒他们呢?如果要向敌对势力纳投名状,是否需要再出卖色相呢?还是我新华社记者的身份? 转机很快就来了。 三月初,我去香港采访出差两个星期,在爷爷奶奶住了十天,半享受半愧疚地享受了“皇帝”生活,顺便带了一大堆手信回北京。更重要的是,我先前有意无意和赵新杨过从亲密,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在香港,我见到了他们,他们为我提供了一些看起来可行的指引。 回到北京后,赵新杨急匆匆联系我。他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一早在单位楼下等我,一脚油门,车子向京郊飞驰而去。 “去哪?”我问。 “到了你就知道了。给你赔罪的礼物。”他神秘兮兮地说。 “赔罪?” “为了那事儿嘛,我不该怀疑你的。” 等红绿灯的时候,他已经按捺不住了,左手把着方向盘,右手一直摩挲着我的手。他笑着说:“哥,你出去得有一个月了吧。我天天在电视上看到你,你粤语说挺六啊,不比TVB那几个主持人差。英语也好,比我好太多了。” “哪有一个月?专心开车。”我抓着他的手放回到方向盘上,“早跟你说了,我从小在广州长大的。” 目的地是个新公寓,我没来过。 一进房门,他迫不及待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把我按到床上。我打开录音笔,塞到裤子内袋中,将裤子扔到卧室床上。我推说先去洗澡,他却连这会儿也不想等,急急忙忙脱了衣服,拉我到浴室里去。花洒的水滚烫,我俩站在浴缸里,水刚淋湿了我的头发,他就抱住我,亲吻我。 “你头发长长了。”他说,“过眉毛了。” “等着回北京剪,香港理发师总给我剪得像个小日本,我也不敢让我奶奶剪。” “奶奶剪也挺好的。”他不再说话了,他的吻像水珠一样,沿着脖颈,锁骨,滑下来,滑到我腹部那个暗红色的疤痕。 他跪下来,涂了沐浴露,双手套弄我的性器,嘴巴却依然吮吸着伤疤。我打趣他:“你不许我脸上有伤疤,肚子上也不能有吗?你是要真人还是要塑胶娃娃。” 赵新杨抬起头,水流滑过他锋利的眉毛和浅而大的眼窝,又从他的下巴流下去。我伸手,挑起他的下颌,他喜欢这样被逼问的姿势。 “都不是。”青年狡黠地笑了,“我觉得你这点不完美刚好,你有这样天赐的美貌,漂亮的身体,现在这里有一道疤,只有我知道。你,宋玉明,你是我最大的秘密……” 我们辗转到床上去,继续做爱。赵新杨叫我把他绑在床头上,又命令我对他的乳头又捏又咬,我又在他白晰的脸颊上扇了几巴掌。他戴着口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哼哼唧唧地战栗着,从头发颤抖到脚尖……掌控他,也是掌控我自己的人生…… 一个月不见,他又学了点新花样。他叫我在他的睾丸根部扎上细细的绳子,他说这样可以延缓射精,他想要体验这样憋得难受的快感……我答应了他,他说他好舒服,他要不行了。 过了一会儿,他翻过来,央求我从他的后穴里进入。“骚货,谁叫你这么骚!”我笑嘻嘻地扇他的屁股,我们用了润滑液,这个过程极为顺畅。他体力特别好,我们换了几种姿势,搞了十几分钟,我身上都是他的唾液。他像主动献上的祭品那样,伸直了颈子:“哥……你掐我。” 我伸出手,扼住他的脖颈,男人的喉结滚动着,他沉浸在这样窒息的氛围中。只要我稍稍用力,他就会死在床上,以这样不堪的姿势。可是那样,我这所谓的沉冤得雪,也没有任何意义了……他再次翻过来,我又被他弄起了性欲,折腾一番,最后,我终于忍不住了……我解开了他的细绳,我们一起射精了…… 他瘫倒在床上,眼睛依然是被蒙住的。骤然,空调的冷风从我后背吹来,我感到一阵令人眩晕的寒意。如果赵新杨发现我正在录音,他会怎么做?直接杀掉我,还是过几天找人给我一枪?阿K会不会被牵连?在香港和我联系的人答应我,会保障阿K的安全……我的阳具渐渐软下来,精液的味道令人烦闷。 “哥,怎么了?”赵新杨摘下眼罩,看向我,面上还带着红晕,“你忙什么?搞不动了吗?” “你也太饿了!”我顺势躺倒在他怀里,心脏犹然砰砰跳个不停。他们说,我只需要打开录音笔,只需要在见到赵家人的时候打开录音笔,其余什么都不需要我做……赵新杨这么爱面子的人,如果因为这档风流丑事身败名裂…… 也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察觉到我的恶意,赵新杨突然有感而发:“你说我们能好多久?有时候我都想,你要是在床上杀了我,我做鬼也风流。”我顺着他的话说:“你想好多久好多久,好到故宫再翻修十次。” 他从鼻子里哼一声:“希望如此!老爷子是彻底不行啦,不过在医院里住着,还能挺个三年五载。这样一来,家里就剩下我和大哥两个人主事,Jackson已经回英国了。” “三年五载?”我大脑中飞速盘算赵新杨这句话的意义,先捡了个最简单的问,“老爷子不是已经肾衰竭了吗?”赵新杨摆摆手:“肾衰竭,那就换个肾,什么衰竭换什么,这都不是问题。” 我想把他的头按在马桶里闷死。 “你听见我说的了吗?现在就剩我和我大哥顶着。赵浩宁作风不好,不适合在人民公仆队伍里。”他拉过被子,躺在我怀中,“喔,对,下周,你和大哥吃几顿饭,采访采访,给他写几篇稿子,人民企业家什么的,他要应付门面。” 他一句Jackson,一句赵浩宁,听起来格外好笑。我想,看来我的视频多少起了作用,我心情难得松爽了些。 “你大哥不得砍死我啊。”我试探着问,“上次闹得那么不愉快。” “他能不知道自己儿子什么德行吗?你尽管去。”看来赵新杨已经完全打消了疑虑。 我心想,这种时候不更该低调吗?听说现在这位主席,在整肃纪律上可是霹雳手段。最会借着打资本主义来维护自己的地位了。不过,既然你要宣传,我便添油加醋奉陪到底了。何况,这个接近赵新柏的机会,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于是,我假意为赵新杨出谋划策博取他的信任:“现在舆论摸不清方向,得注意宣传口径。” “静观其变,先按以前的办。”他若有所思,“大哥这门生意,先前的确有点边缘,不过也是完全合法合规的……那最好还是写点国企反腐的事迹,做给上面看看。”赵新杨调整了部署,眯起眼睛,“我这里目前还是比较稳,何况,老爷子为共和国奉献了一辈子,不至于,和那些共青团出身的不一样。” “……” 不管先前政见有什么不同,老爷子不行了,赵家的人目前还得团结起来……内部分化,不太容易。我正沉思着,一个东西从身后砸了过来。 我下意识伸手去接,沉甸甸的金属落在手里。“你是给我个金元宝啊。”我调笑他,定睛看去,居然是哈雷摩托的钥匙。“送你的,你之前说爱骑摩托,可惜广州禁摩了,现在你可以在京郊骑。”他心满意足地望向我,“之前的事对不起啊,我再也不怀疑你了。” “太张扬了。”居然拿纳税人的钱给性伴侣买礼物,你不该死谁该死。 “现在我有点钱了。又不是送你玛莎拉蒂。周末我们骑车去香山,低调点,也不坏规矩。”他翻身,压过我,我们又开始了新的一轮性交……天黑下来,我们一直疯狂地、不顾一切地做爱……那时我觉得我做的事有成效,Jackson回到英国,我也和纪委有了联系,起码实现了计划的第一步,便暂时将小林的话抛之脑后了。 “对了,这套公寓是我刚买的,登记了你的名字。怎么样?” “疯子。”我耸耸肩,“那我就笑纳了。” 赵新杨说他憋了太久,一直把我搞到精疲力尽。勉强洗过澡后,我借口拿手机,关掉了录音笔,在柔软的大床上沉沉睡去。 试探 我的人生就是如此,每当我觉得事情略有希望,开始踌躇满志,那么命运肯定会狠狠教训我一顿。 采访过赵新柏这位人民企业家,我第一次向那些人交了录音,总觉得惴惴不安。这倒不是因为对复仇这件事产生了动摇,或是担心我名声受损,更多是担心赵新柏已经认出了我,在我成功之前就找人干掉我和K。 他藏得很好,请我去的二层小楼也简朴非常。我带了一位摄影,当镜头对准他们时,他露出标准的微笑,身后是自己画的老干风山水,身前是被茶汤腌得变色的茶盘和上世纪生产的茶桌。 无聊的访谈,我没听出来什么有价值的消息,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也对我一直摆着一张笑脸。当谈起他在蒙东如何经营企业的时候,他打了几句官腔:“那时候,我们的市场经济发展还处于一个比较薄弱的阶段,国企的经营和管理,必然存在一些问题,也会走一些弯路,我当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我在对面记新闻稿的笔记,回忆却不断涌现出来。2003年年关,工人围了他的大楼讨薪,他怎么做的?天寒地冻,他闭门不出,门口守卫森严,那些和我父母差不多大的工人,在玻璃幕墙面前跪下了……他们跪下了!他们拉着横幅,横幅上写:求党做主,还我血汗钱;还写:毛泽东思想万岁! 那时候我养父已经被害死,成叔叔还在做生意,他也没有向政府要到材料款。我和K坐在车里,他跑上跑下,一遍遍去叩政府的门,耳朵冻得通红。他说多少要回来一点,先给工人把钱结算了。后来我偷偷看见他算账,整整干了一年,才要来五万块钱,赵总随便的一顿酒局,甚至不用去什么地方,三千不下来…… 年三十,成叔叔自斟自饮,很快喝多了。我听见他给朋友用港普打电话抱怨:这里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我想要的不是这样的祖国!我们当年是为了什么……那么多同学朋友都牺牲了……或者说,从来都是一样的? 回忆到此,笔尖晕开一滴浓浓的墨水,我连忙用卫生纸擦了。跟拍采访结束,临走的时候,赵新柏对我说:“小宋,之前的事我既往不咎,你好好跟着新杨干。等过段时间,我安排你去做一段时间秘书,就等于正式进入仕途了,你看怎么样?” 我摸不清他的意思,于是客套回答:“我还年轻能力不够,经验不足,还得在基层多历练。” “思想还挺端正。”赵新柏的手搭在我肩膀上,疤眼的目光在我脸上刮过一轮:“未来还是你们高学历年轻人的,加油干!其他的都不重要,听话,懂事……” 回去之后,我心里存了个疑影。赵新柏五十岁,赵新杨不到三十,为什么两兄弟之间会间隔那么久?诚然,干部下放、计划生育等等政策不可忽略,但赵晓荷和赵新杨,也才差了两岁……难道他们其实是父子?不,不可能的,赵新杨的母亲可是教授…… “宋玉明,你最近在忙什么?”公园的游船上,赵晓荷探过头来看我的手机屏幕,“不在身边的时候也就算了,怎么在我身边还要玩手机?” 我笑笑,收起手机,专注地看着她。最近我忙于工作,已经一个多星期没约赵晓荷,她对我多少有些不满。她说去美国读书的申请已经递交上去,不知道结果如何,大哥不愿帮她操办,她得自己去找中介想办法。 “有没有跟你说我最近在实习?累死我了!二哥说我没那个本事,吃不了读书的苦,美国大概是去不成,他在档案局那边给我安排了一段实习——我去,读书哪有上班累呀!我非得去美国不可。”她枕在我的膝盖上,我任由电动船飘着,仰面望着头顶的蓝天白云,女孩子柔软的呼吸吹拂着我。 她戳戳我的脸蛋:“你支不支持我去美国?去美国,我可得几个月才能见你一次了。” 想到我要把他家掀个底朝天,我突然对她有点愧疚。我说:“去美国读书自然是好,美国的学科建设是世界顶级的,你要想有学术上的进步,还是要去。” 晓荷拉着我的手,突然流下眼泪来:“可我舍不得你!你就没有一点舍不得我吗?不怪我说你,你仗着你这张脸,一直惹是生非……我一点安全感也没有。” 那一瞬间,也就是那一瞬间,我萌生出不再吊着她,与她分手的想法。可我依然恬不知耻地吻了她,像一对真正的情侣一样。 回忆起我和赵新杨做爱,更多是情欲上的发泄,像开车一样刺激,根本谈不上什么感情。反而赵晓荷对我来说,她那点高干子弟的傲慢显得微不足道了,当她自然而然描述一些我们共同的兴趣时,我也能暂时忘却一点忧愁。 有了那辆摩托之后,我和赵新杨在桃花开的时候去了香山。我对他讲了赵新柏对我的“仕途安排”,他脸色有些不好看,说,这事哪是他一个人能决定的?绕过我,直接跟你说,他这人情卖得好。我连忙表里不一地打圆场:大哥是一家之主,肯定管得多点。 “那他叫我去相亲,你怎么看?” “那就去呗。”我说,“反正咱俩的关系也见不得人。” 我们沉默地走到桃树底下,他举起手机,说:“我们拍张照片吧。”我不想和他有任何瓜葛,下意识地拒绝他,说,这样不好,我们的事情还是不要留痕。 他撩了一下我额前的碎发,突然脸上浮出一丝贫瘠的笑容来,硬生生将我拽到镜头前:“这有什么?我们不是朋友吗?还是……你接近我另有所图?” “想啥呢?”我故作轻松地说,“来,三——二——一——茄子!”我看开了,如果这张照片可以证明我们的关系,那也的确能证明我提交的材料有可信度,至于名声颜面,不是我这种亡命之徒应该考虑的东西。 公寓成了我和赵新杨约会的主要地点后,他便很少回军委大院住了,我也不得不一周抽出两天去那里和赵新杨欢爱。有天,我们正在睡觉,突然被K的电话惊醒——本来只需要等待中纪委last judgement的生活,再次变得动荡起来。 静夜里,K的声音有点空旷。他说,他和小林出去玩回来,发现出租屋似乎有人来过,我们专门在地上洒的香灰被搞乱了,他的电脑应该也被看过。所幸,K的护照和回乡证恰巧放在我这里,而和案件有关的档案已经储存在文件存储公司,那个电脑里没有什么东西。 “阿哥,你忙的话不需要回来,我自己可以处理。”他在电话里说,“没有关系的。”简直是孩子气。想到成叔叔去世那天,我们在蒙东的房子,也被一群人洗劫一空……赵新柏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如果是这样,我必须快点带K离开…… 赵新杨一反常态地睡得死沉,我抓起外套,不要命似的开车赶回去。 等我到老校区小区,停好车,已经凌晨两点了。我急忙开门,走进去,惊讶地房间不像我想的那样乱,反而和平常没什么差别。K正像愚公移山一样,拖着他的坏腿,四处翻检有没有少了什么东西。小林裹着毯子,蜷缩在床上,看起来睡着了。 “阿哥,你去哪里了?”他听见声音,没有回头,只是坐到小林床边,帮她掖被角,然后闷闷地问我。 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提着公文包,半晌才说:“聚餐,晚了点,本来不想回来打扰你们。” K不置可否,又慢慢开口:“如果是赵新柏起疑心,我现在都不会站在这里同你讲话,他也会先去骚扰我们在蒙东的租客,这次不像是他的行事风格。其实来的人做得很细致,只是我平日在家,什么东西稍微变一下,好容易就发现。” 我突然想起赵新杨熟睡的脸,其实答案已经昭然若揭。他不放心我,想试探我,他想探知我究竟有没有背着他做什么。 无论如何,这样同性性伴侣的关系远不如以婚姻为导向的异性稳固,何况在赵新杨圈子里,就算是异性结盟,每年被情妇出卖而落马的高官依然数不胜数。 我没法告诉K我在做什么,只能说:“我去客厅收拾,看看有没有丢什么重要文件,你们先休息。”退出房间的时候,我看见K俯下身,脸颊轻轻贴近小林的脸颊。 想着赵新杨的事,我在客厅中坐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K坐到我身边来了。我说:“怪我,没保护好你,如果我一直在家就好了。” 他一双深深的黑眼睛望着我:“阿哥,你知道是谁做的吗?” “嗯,我知道。”我无力地回答,“你相信我,我会保护好你的。” K幷没有对我的答案表示惊讶。他沉闷了一会儿,将他的手机递给我,语气难得激动了:“不是,你不需要保护我。为什么一直讲要保护我?我是一个自食其力的成年人,我要同你幷肩作战。你忘记我们的爸爸了吗?” 我接过手机,那是他扫描保存的,成叔叔的日记。日记这样写: 阿涛(我养父)的死,我没法坐视不理。他本已因为学运的打击,下决心做一个不问世事的人,后来又想做一个平凡的父亲,可这个世道连一个好人的这点心愿都没法满足,赵要将他挫骨扬灰,还要伤害他最珍视的和我最珍视的孩子……我不允许世界上没有天理。我想曝光他们,我一定要曝光他们。我不信悠悠苍天,会如此薄于百姓! 我无言以对,沉默地点燃了一支烟。 证据(微H) 桃花落尽,春天快要结束了。 这个春天,我调岗了,到新华社的党委机关做事,兼任稿件编辑,这是赵新杨的人情——看起来,他之前对我的背景调查还算满意。表面上,我是香港一个退休护士,也就是奶奶,从广州孤儿院收养的孩子,那么我和K表兄弟相称,也是合乎情理的。 有一天晚上他对我说:“之前你总说你爸妈去世得早,又要照顾表弟,我以为你只是家庭责任感比较重……没想到你这么辛苦,流浪的时候没少遭罪吧?” “也还好,忘得差不多了。”我说,“爷爷奶奶对我都挺好。” 他“喔”了一声:“那好。” 与此同时,赵新杨也升官了,不到而立之年,做了办公室二把手。其实我很怀念之前做记者的时光,我可以自信地,大方地,像一个真正的青年才俊,在镜头前展示我的所学所想。最重要的是,奶奶会在晚间新闻的时候,拉她的老姐妹们来家里看电视,“这是我孙子”,“是不是很厉害?”,她那么骄傲自豪。 她那么为我自豪,我却不得不为了复仇顺从赵新杨的调动。 这几个月中,赵新杨和他大哥赵新柏的矛盾愈来愈激烈了,他情绪一直都不好,我们大概有一两个星期没有做爱。清明节,他去上完坟,当晚,在他送我的大平层公寓里,他叫我用枕巾蒙住他的眼睛,用情趣手铐将他的手固定在床头。 我恨他,恨他随意改变我的喜好,左右我的前途,恨我在清明节都不能和K一起缅怀我们死去的长辈。 我咬他,在他的小腹、胸口上留下深深浅浅的红色牙印,我想变成一条毒蛇,咬断他的脖颈……他紧紧抓着床架,床没有摇晃,但我们的身体在摇晃……他的阳具变得愈来愈膨胀……我几乎是发狠地弄他,又不敢真的把他弄痛。我出神地想,要是我一刀割了他的喉咙,他的血流满整张床,他不停地喘息,最终窒息而死,那该多解气…… “转过去!”我说,“转过去!” 他翻过来,我握住他精壮结实的腰,就这样,我的性器慢慢进入他的后穴,暴虐又和谐,我再也受不了这种负罪的快感了…… 他说哥,你真好,你陪着我……世界上没人像你一样对我这么好!我射进去的同时,他前列腺高潮了,阳具一伸一缩,像乌龟的脑袋,骤然,向上举起一点点,喷射出一团有味的乳白色液体…… “宋玉明,现在你满意了吧……我全身全心都交给你了……” 赵新杨求我的爱抚,求我的亲吻,眼里几乎已经含了热泪。我早知道今晚他找我有事,我已经打开了录音笔。我们幷排躺在床上,他抓住我的指尖,尔后顺着臂弯滚过来。他对我说:“宋玉明,我和我大哥又吵架了,他催我结婚。” “大哥是55后的人,不理解咱们85后也正常。”我哄着他说出更本质的东西,“你别太往心里去。就算你结了婚,我们也可以像这样,没什么。”反正你们红三代婚内出轨烂裤裆的事一抓一大把。 “我他妈就不想结婚。”他撑着胳膊,上半身抬起来,指尖从我的眉毛抚摸到眼睛,再到脸颊,再到嘴唇,“要是非要选一个人结婚,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你太漂亮了,你太漂亮了,以前我觉得你仗着脸任性,现在你越来越懂我了……” 我逼迫自己亲吻他,他很受用。吻了之后,我说:“好啦,再过几年,一样秃头啤酒肚,也就现在看着还凑合。你最近都闷闷不乐的,总不能都是因为催婚吧。” 他的指尖停在我眉骨上,没有再动。我看见他的眼神慢慢从充满爱欲与凝视,变得冷峻起来。记得他第一次通过小张介绍找到我的时候,居高临下地强迫我……让我处于他如今一般在性爱中的地位……那时是像他大哥一样,耷拉着眼睛,嘴角下垂,令人不寒而栗。 他带点冷笑:“Jackson办婚礼,大哥收了点钱,不太好,总有记者想来挖黑料,挖个屁。” 我兴奋起来,不动声色地回应他:“结婚收礼也正常。”十年前普通人一个月工资才还不到一千块,赵新柏一个得力下属的老婆过生日,要买宝马X5,便挨个打电话要乙方们提着现金去祝寿,一人送十万,明年招标会优先考虑。 成叔叔本来也想去,后来不知怎么没去,他的生意也一直没有什么起色。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大操大办是作风问题!”赵新杨与我对视着,那双眼睛看得我发冷,我不得不坐起来,拿来两件浴袍。 赵新杨压低了声音:“蒙东那边,地方政府找他行方便,给了点钱,钱倒也不多,几百万,旧厂房旧零件一拆迁,也值钱。这事国资委盯着,但我们有同盟,纪委的人也查不深。” 录音笔放在搭在卧室沙发上的外套口袋里,距离床有点远。我笑着说:“空调有点低,咱去沙发那边说。”赵新杨点点头,我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兴奋,甚至神态都有点控制不住了。 他摸索起床头的手表,看了一眼时间。随后,他翻身坐起来,赤着脚,我们向沙发走去,挤着幷排躺在沙发上。大衣口袋微微敞着,我知道那支笔正在记录罪证,情绪激动下,我的皮肤都在发烫。 赵新杨拉过我的手,抚摸我的胸膛和腹部的疤,好像要将这些热全部吸取一样。 我正静静等待他继续说,谁知他的手突然探向我的大衣。 “新杨,你找什么?”我声音发颤。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没有听见我的声音。他先掏了内层的口袋,又去掏外层的…… 我心跳几乎停止,大脑不停地想,如果我现在杀了他,立刻逃走行不行?不,我要给K打电话,让K赶快离开北京……“啪”,一个烟盒砸在我脑袋上。刚才的惊慌已经让我失去了视力和听力,我完全没意识到赵新杨已经对着我笑了。 他问我:“你这么爱抽烟。抽烟容易显老,知道吗?也可以换雪茄试试。我给你。”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心里连连咒骂他,语速也不自觉变快了:“抽习惯了。我奶奶老让我戒烟,我戒不掉——你要是嫌弃,那就回去相亲,慢走不送!” “习惯也可以改。”他揉一把我的脑袋,继续追问,“你紧张什么?” 我连忙掩饰自己:“新杨……我,我想求你一件事。”这也是我调整后的策略——适当对赵新杨提出要求,这样他才更容易认为我离不开他。 “什么?”他的嘴巴还笑,眼睛却不笑了,“大哥爱干的卖官鬻爵那一套,在我这里行不通。” 听他这么说,我无奈地笑起来:“哪有那么严重!你看我,命里有官做吗?是我表弟,他那条腿摔断两年多了,走路还是不稳。二十三四岁的人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们去医院挂专家号,又总是挂不到,如果你有……” “就这?”赵新杨忍俊不禁,显而易见放松下来,“什么医院哪个专家?你表弟住在海淀,我看看……等等,我打个电话,明天一早,你带你表弟去看,不用排队。有什么都可以一幷问了。” “行,那我洗个澡就回家,谢谢你。”我冲他笑了笑,他楞了一秒,抱住我的头,在我的嘴唇上吻了一下。他说,你很少笑得这么放松。我恨恨地想,这是我能从你这里捞到为数不多真正有用的东西了,不为这个开心,难道要为了调岗开心吗? 从高档小区出来,我狠狠踹了一脚路边的垃圾桶。铁皮箱“砰”地响了一声,我感到一股纯粹的“庶民的胜利”,那口恶气才顺了一些。好在,这次总算是有了不小的收获,我想,等我过几天出差去深圳,再交给纪委的人。 我不相信他们,但我只能相信他们。这柄剑究竟什么时候能贯穿凶手的咽喉? 出了小区,我开车绕了几个圈,发现有人跟着我。几乎可以确认,他们是赵新柏的人。第一,我和赵新杨走得越来越近,赵新杨和他越来越疏远,争吵越来越频繁,他多少想收拾我。第二,我和赵新杨之间有染的传闻,也是我故意叫他派来的探子听见的。第三,他可能发现我在探听他的消息,要对我除之而后快。 最好是第一种第二种,若是第三种……不如看完医生,我就劝K回香港,无论如何,我是不能无理由离开北京的,赵新杨的信任和依赖比什么都重要。 血染的风采 或许下个星期,或许下个月,赵新柏可能要给我点颜色瞧瞧。我没想到的是,事情就发生在我和小林陪K去医院看专家后回家的路上。专家的诊断没那么糟糕,主要是肌肉上的问题。当时K能站起来没多久,就迫不及待回北京继续学业,我对他疏于督促,才造成现在这样。 专家对我们说:“看之前的片子,感觉最近恢复得快一点,做了康复操吗?” 那天中午,我们吃自助吃到下午四点,肚子都很胀,索性散步回去,边走边聊:“你快谢谢小林吧,我说一百句抵不上人家说一句,现在,有盼头了,知道好好活了。”K看看我,又看看小林,脸有点红:“你们都很重要,谢谢你们。” 正说着,一辆没牌照的面包车停在我们面前,从车上下来几个人,伸手就要把我往车上拉。K还没反映过来,小林先把自己的书包扔到拽我的人脸上,然后扯着嗓子大喊:“救命呀,有没有王法了!光天化日,黑社会在京城猥亵妇女呀!” 她这一嗓子不要紧,路上的行人纷纷停下来,伸脖子过来看,原本红绿灯绿了要走的车子,也没踩油门,摇下车窗,准备一睹朗朗乾坤下猥亵妇女的奇观。 刚才那人回过神,抬手就要拉扯小林,K卯足力气,一拳捣过去,然后扭头对我俩喊:“跑呀!别管我!”小林本来还想带K一起,K大力推她一把,我也对小林喊:“不是冲他来的,咱俩跑!” 于是,我和小林两个难兄难妹,便像奥运会运动员一样,零加速飞奔起来。别看小林平时柔弱,跑起来一点也不慢,我们拐进一条没监控的小道,又跑进一个老小区,绕了几个圈子,我都有点气喘吁吁,她却面色红润,看起来能再跑十公里。 还好,那些人只是想吓唬我,幷没有真的追来。过了一小会儿,K给我发消息,叫我去公园接他。我们匆忙赶回去的时候,夕阳西下,K正坐在长椅上逗流浪猫,一个人形单影只。小林跑过去,流着泪和他紧紧抱在一起。 他们分开后,我小声说:“他们没为难你吧?” “宋玉明,你究竟在做什么?”我们认识十几年,K第一次对我动怒,“你为什么不同我讲?我不是小朋友,我已经大学毕业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仇,是我同你一齐承担的!” “……太危险了。”我说,“我只想让你好好生活。” “危险?我被他们害到走路都不OK,去M记炸薯条都没人请!好好生活是什么意思?如果这件事不解决,我这一世都不会心安的!”K踉跄上前几步,推搡我,“现在,我不单止要担心他们报复,我还要担心你的安全!” 我也发火了:“解决?你这个身体怎么去解决?还有什么可以解决的办法?他们吃人都不吐骨头,我眼睁睁看你去送死,难道就是对得起爷爷奶奶和你老爸吗?你赶紧滚回香港去,别耽误我办事!” “你一早觉得我拖累你!” “谁叫你偷偷去信访?你以为你是香港人了不起吗?你他妈以为谁也不敢动你,你就在这里布施起来了?”我说出了最不可饶恕的话,小林站在一边,脸色瞬间变了。 “你……”K辩不过我,握紧了拳头,我知道今天打爽了,正在攒力气,想给我一拳。还好小林拉住他,说:“成筠,你吃错药了是不是?都是一家人!宋老师,你也消消气,有事儿你们兄弟好商量。” 我看他们心烦,转身就走,自己关了手机,一头扎进早开业的酒吧玩了两个钟头。可能因为我烦闷,喝了多少自己没数,从酒吧里出来,我已经摇摇晃晃了。 我不住地后怕,如果当时他们为难K,如果K出事了,我的证据又有什么用?我是为了复仇和保护亲人,才走上这样一条不归路,而我又让他身陷险境!但是K也不理解我,他不明白……我知道赵新杨一定在给我打电话,但我就是不想开机……星期五,我去深圳,去深圳交了证据,实在不行,我就找机会下次见赵新柏的时候,杀了他! 匹夫一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又散步到什刹海,随便找了石墩子坐下,飘飘忽忽地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们这些蛀虫有什么了不起!当年我选择学新闻,毕业考新华社,就是为了名正言顺接触你们,报仇,报仇…… 酒精发作了。天上星子很明亮,夜风吹拂下,我好想唱歌。 如果是这样,请不要悲哀……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如果是这样,请不要悲哀……共和国的土壤里有我们付出的爱…… 成叔叔和爸爸都喜欢这首歌。爱祖国,爱土地,他们付出了青春,又得到了什么?为什么就是割舍不下,割舍不下善意,割舍不下祖国,这是一种多么汹涌澎湃的感情,可为什么我即使泪流满面,也感受不到呢? 远处传来老年人结伴练唱、跳广场舞的声音,伴随着微光。而我身边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这样孤独的,落单的时刻,以往我在做什么呢?我习惯性开机,电话、短信、微信,弹了十几个赵新杨的消息出来。突然发疯地想去找他,侮辱他,以获得我自己那点可怜的尊严,我……我点开他的对话框,输入:你在哪里? “阿哥!是你吗?” “是你吗?” “笃笃”,手杖敲击地面的声音从身后绕过来了。我还没来得及站起来,那个人就出现在我身前。他问我:“你怎么在这里?我们找你找了好久。”然后,他又拿起手机打电话:“阿英,找到啦。我们在什刹海A1出口见。” “我不去了,约了别人。”我站起来,想走。K突然双臂张开,结结实实地抱住我。他比我矮,也比我瘦,平日看起来总像高中生……可他给了我一个来自成年人的坚实的拥抱。 风一吹,我的眼泪就掉又下来了。K松开我,递过来一张纸巾和一瓶水:“你和赵家人混在一起,是不是准备找证据扳倒他们?”我喝了一口水,什么也没说。他一双乌黑的眼珠望着我:“找到什么没有?很辛苦吧。” “我没能帮你分担,还同你吵交,是我不对。”他又说,“你还记得吗?之前老爸同我们讲,他说人没有力量的时候,应该向下寻觅,越是底层的,就越是深厚,那股翻涌的力量,可以帮助我们度过所有的困难。” 成叔叔真的说过这句话吗?我不记得了,不过这句话像成叔叔那种八十年代文艺青年能说出来的话。我扭脸,看见K在风中流泪。我掏出手机,删掉了之前的文字,改成了一个陈述句:我今天累了,早睡了,晚安。 随后,我对K说起我准备去深圳交一样很重要的东西,问他愿不愿意和小林一起陪我去。我又补充,之所以叫小林一起,是我怕你得相思病食不下咽,幷不是我要和她当朋友的意思。 “我今下午也不是东西,细佬,你别往心里去。”我搓搓手,“今晚我请你们。” K嘿嘿笑了,揽过我的肩膀:“你不生气啦。” “都说北方人脾气大,你们南方人更是茅坑里的石头。”我笑着捶他一拳。后来我想,或许中国人本来就气性大,只不过被过重的历史和现实压弯了腰而已。 深圳之行颇为愉快,我在某涉外酒店里交了录音笔后,他们让我继续监视赵晓荷和赵新杨的行踪。特别要提到的一点是,那个时候,纪委内部有消息,部级以上的官员子女,在海外学成一年后必须归国,幷且这个范围要逐步扩大到厅级干部。赵晓荷依然要顶风出国,令纪委的人不得不怀疑她的动机。 对于我和K其实是一体两面这件事,经过小林劝解,我醒悟了一些,因而和K分享了一些已知的情报和我对中纪委行动的预判,也方便他及时避险。 当然,我和赵新杨的关系是完全对他保密的。 我依然将自己视作一个随时可以被牺牲掉的棋子……无论K怎样愿意和我共进退,我依然觉得有愧于他和他的家人,所以极力将全部风险揽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