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渺尘(1v1)》 01白云万顷染兵祸,桃祖一卦测天机 巍巍天界,素来以万顷白云为基,琼楼玉宇悬浮其间,霞光流转,仙气缭绕。而今,这纯净无瑕的云海,却被道道狰狞的焦痕与暗沉的血色所玷污。战旗破碎、兵甲崩坏,以及那尚未完全消散的妖魔戾气,皆默言着不久前一场恶战的惨烈。 妖魔联军,在那位神秘魔尊的驱使下,刚刚攻陷了璇玑云城。此地乃天界枢机,不仅是囤积亿万载星辰之精的宝库,更是维系周天星斗大阵运转的三大核心阵眼之一。云城易主,意味着天界防御已现巨大缺口,天河壁垒摇摇欲坠。 魔尊得手后,并未趁势深入,反而下令班师,退回妖魔两界休整。天界虽暂时得以喘息,却已伤及筋骨,士气低迷。 云城失守的讯息传来时,丹凰正从昏迷中苏醒。周身暖如温泉,那力量如春水般流淌过他几近焚毁的经脉,修补着破碎的神源。 恍惚间,丹凰仿佛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冷冽、苍白,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煞气与寂寥—— “肃戚……” 他无意识地呢喃出声,随即猛地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剧烈的痛楚从周身传来,让他冷汗涔涔,却也让他彻底回到了现实。 他睁开眼,看到的便是一张素净的面容。拂宜身着简单的素色衣裙,周身并无强大仙灵的凛然威压,反而散发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气息,仿佛初春的暖阳,温润无声。正是她以自身本源之力,日夜不休地救治着伤兵。 她虽然修为低微,于攻伐术法一道更是全然不通,但其疗愈之能,却远超天界诸多专司此道的仙官。更奇的是,只要靠近她,心神便会不自觉地宁静下来,连最暴烈的伤患在她面前也会平息躁动。 盘古一息化蕴火,生生不息,乃造生之始。 拂宜乃蕴火残息,化形开智,得成人形,这一世历百年修行,得上天界。 “璇玑云城……丢了?”丹凰急问。 拂宜沉默地点点头。 他闭上眼,脑海中却纷乱如麻。肃戚的身影挥之不去。若是她在……若是那位由尸山血海中的恨意与太古煞气凝聚、逆天封神的杀神犹在,那些妖魔岂敢如此猖獗?即便战端开启,有她镇守天界,魔族主力又如何能这般长驱直入,致使璇玑云城轻易易主? 当年肃戚因厌倦了千年如一日的杀伐与天界众仙若有若无的排挤,决意下界历劫。天帝虽表面允准,但丹凰和拂宜都清楚,天庭绝不会真正放心让这柄他们倚赖却又畏惧的凶刃脱离掌控。于是,肃戚在投入轮回前,以自身磅礴煞气彻底隐匿了行踪。此事,他们三人心照不宣。 也正因如此,在肃戚离去、天界与妖魔联军战事初起,边境告急之时,本是逍遥天地、不受拘束的丹凰,才会自请接替了肃戚的职责。 “若是她在……” 丹凰望着医寮外被血色与戾气玷污的云海,失神地轻语。 他没有说下去,拂宜了然于心。 璇玑云城失守,天界屏障已破,魔兵下一次兵锋所向,或许便是凌霄宝殿。 “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他声音沙哑,乃是因重伤未愈而虚弱,“那魔尊来历成谜,手段莫测,天界众将连番血战,难破妖魔联军之势……如此下去,只怕……” 他未尽之语,人人皆能预见——天界之势,危如累卵。 拂宜轻轻握住丹凰冰凉的手,一丝暖意从她手中传来。她沉默片刻,转向丹凰,轻声道:“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丹凰眼神一亮,挣扎着起身,“希望何在?” “不知其源,便难断其流;不明其心,便难破其局。”拂宜缓缓道,“我们需知己,更需知彼。若能知晓那魔尊的真正来历与目的,或能寻得扭转战局之机。” 她顿了顿,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复杂难明之色:“我曾与你提过,我与那株生于天地之始的桃祖有旧。他承盘古遗泽,见证万古兴衰,或许……他能以通玄卜筮之能,为我们窥破一丝天机,指明方向。” 丹凰眼中瞬间燃起希望的光芒,但随即变得谨慎:“桃祖?传言那位尊神超然物外,不染尘寰世事久矣。他会愿意插手此劫吗?” “我不知。”拂宜轻轻摇头,目光却依旧坚定,“但众生陷于兵燹,天地濒于倾覆,我无法坐视。无论如何,我当尽力一试,求他一卦。” 丹凰心中百感交集,终是点头:“我与你同去。” 二人离了天界,穿越层层云霭,直往下界而去。不知行了多少万里,周遭灵气渐转古朴苍茫,最终,他们在极东之地、东海的度朔山落下。 眼前,是一片望不见尽头的桃林。 万千桃树依循着某种玄妙的古意恣意生长,枝干交错,花开灼灼,云霞般的粉色浸染天地,风过时落英成雨,幽香浮动,恍若世外仙境。 在这片生机盎然的桃林深处,静静屹立着一株巨桃,高度目不可及,没入云霄,树冠展开,便为身后的万千桃木撑起了一片苍穹。 与周围桃树的繁花似锦不同,这株祖树无半片花朵绽放,枝叶疏朗而苍劲,色泽是沉淀了无数光阴的墨绿,一如垂眸休憩的远古神祇,万物的喧嚣在它脚下都化作了永恒的寂静。 这便是桃祖,开天斧柄所化,承盘古之遗命,永立乾坤,见证兴亡。 二人的出现,并未引起任何异动。在如此寂静之地,拂宜和丹凰都忍不住放轻脚步。 在巨树之下,拂宜上前一步,敛衽一礼,声音清越:“桃祖,拂宜携好友丹凰请见。” 她话音甫落,一个宏大、古老,仿佛与天地本身共鸣的意念,便已直接在她们心神中缓缓响起,并无半分迟滞:“汝等来意,吾已知晓。” 桃祖屹立于此,其感知便已遍布乾坤,见万物兴衰如观掌纹,此乃祖神遗命赋予他的神通。 拂宜心下了然,既如此,便无需赘言前因,她直接追问核心:“既如此,请桃祖明示,那魔尊究竟是何来历?其目的为何?” 桃祖的意念淡漠依旧,如古井无波:“众生造孽,自承其业。” 他不愿多言魔尊前愆,此言一出,拂宜心中便是一沉。她听出了那字里行间暗含的消极之态,桃祖绝非愿意力挽狂澜之辈。她立刻转变策略,不再追问过去,而是求未来一线生机。 “桃祖既不愿言其过往,拂宜不敢强求。然魔尊意在六界,其兵锋已破天界门户,若天界最终无力抵挡,则六界秩序崩坏,亿万生灵涂炭,已在眼前。恳请桃祖,为解天界当下之围,卜上一卦,指明方向!” “六界一统之日,或许是新世到来之时。” 此言一出,拂宜与桃祖的意识深处,同时浮现出唯有盘古遗泽方能感知的古老密辛——旧世终将灭亡,新世终将到来。 那是盘古大神魂归天地之时,最后一眼望向桃祖,心念一动,留下的最终遗命:汝当永立尘寰,直至天倾地覆,旧世灭亡,新世出生。 在桃祖看来,这魔尊搅动风云,欲一统六界,或许正是那“旧世灭亡,新世出生”之机,是他等待了万古的、解脱使命的契机。 她抬头,目光清澈地望向那庞大的树干。 他看得太多、也太久了。那道被“永立尘寰”之命所禁锢的孤独神魂早生疲倦之心。 拂宜心中叹息,却还是双手握拳,高声道:“若新世需以无尽鲜血与杀戮来开启,此等新世,拂宜绝不认同!” “兴亡代谢,本是天道循环。盘古开天,亦非求永恒不灭。强求生机,逆天而行,不过徒劳。汝当知晓,万物皆有终时,旧世之终,无法延宕。” “若天命果真如此,天界陷落便是旧世终结之始,”拂宜仰头,目光灼灼,直视桃祖神魂深处,“那么,区区一卦,如何能阻滚滚洪流?但若并非如此——若此劫尚有一线生机,此卦便能救万千性命!请好友思量,这一卦,究竟是逆天,还是顺生?” 旷野的风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万千桃树静立,似与中心的祖树一同陷入了沉默的权衡。 那宏大的意念不再响起,如陷千丈巨渊。 过了许久,许久,久到丹凰几乎以为时间已然凝固。 终于,一片纤细嫩绿、色泽如古玉的桃叶,自极高的树冠缓缓飘落。 桃叶悬浮于拂宜面前,其上脉络游走,交织出混沌图案,阴阳流转,五行生灭。最终,所有异象敛去,叶片中央,清晰地浮现出一团纯净的、跃动的淡白色火焰。 图案稳定,不再变化。 拂宜与丹凰脸色皆是一变。 桃祖那带着愈发深沉的意味,却又隐含一丝释然的意念再次在二人脑中响起: “卦象已明。此乃生机之象,亦是变数之源。” “百年之内,天界此番困局之转机,不在刀兵,不赖神通……” 他的意念清晰地指向拂宜。 “——皆系于汝身。” ———————— 丹凰独立于殿前,远望白云深处。心头那份不安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愈积愈厚。 日前拂宜初至战场拦下魔尊,救下六位被追杀的仙人,自身却被魔尊一掌之威落得形销魂散。 即便拂宜乃蕴火所化,不死不灭…… 可那魔尊是何等凶险残杀之辈?拂宜仙力低微,更无防身之术,此去……当真能全身而退吗? 思量许久,他最终转身向下界而去。 度朔山上,他再次面向那庞大到令人敬畏的树干,深深一礼。 “桃祖神尊,丹凰复来请见!” 宏大的意念缓缓降临,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卦象已显,缘何再扰清静?” “前卦问的是天界之围,解在拂宜。然,我此番所问,非是天机,非是战局,而是……拂宜本身。”丹凰抬起头,目光灼灼,“我想请您为她起一卦,拂宜此去,可有生还之机?” 桃祖的意念淡漠如初,“蕴火乃盘古祖神生生之气所化,超脱五行之外,不在众生之中。其踪其迹,游离于天地法则之外,岂是卜筮所能窥探?卦无所依,如何能起?” “不!”丹凰朗声道,“我问的不是‘蕴火’,而是‘拂宜’!” 他向前一步,字字掷地有声:“拂宜是蕴火,但‘蕴火’二字,岂能概括‘拂宜’?蕴火造生,如花开花落、水往低流,乃世间法则之一。其本身,并无生命,无思无感。可拂宜不同。” 他的眼中浮现出与拂宜相处数百年的点滴,“她是有思维、有记忆、有情感的生灵。我想问的,是这个名唤‘拂宜’的生灵,此去魔域,可有生还之机?” 风声静寂,木叶无动。 良久,一片深绿之色中略带枯槁、边缘甚至泛黄的桃叶,无声无息地飘落。 叶片悬浮于丹凰面前,其上的脉络不再交织复杂图案,只是缓缓流动,最终,勾勒出一个极其简单,却又无比玄奥的形状—— 一个完美的圆。 无始无终,无缺无瑕,非吉非凶,只是一片空茫的闭合。 “蕴火不在众生之中,卦象之外,故无可卜其命。此去前程,生死未定,一切皆在未卜之天,故呈混沌之圆。” 古老的意识又一次探过那空悬的圆环,神识深处也掠过一丝极微弱的、连自身都未能完全明晰的惊疑。这“圆”似乎还隐含着第三层意味,关乎终结,亦关乎开端,关乎超脱,亦关乎回归……但那意象过于缥缈,连他也无从得知。 丹凰怔怔地望着那个“圆”。 没有指向,没有答案。 希望与绝望,生路与死途,皆在这空无的圆中,交织成一片未知的迷雾。 拂宜此去,吉凶难料,前程未卜。 作者的话:桃祖,嘴硬心软老神仙 02幽谷争锋窥魔心,惊世骇俗逆天行 栖霞谷。 此地乃是世间少有的灵脉汇聚之所,云雾缭绕如仙纱轻笼,四周古木参天,枝叶茂密,奇花异草争相绽放,芬芳沁人心脾。 整个谷地俨然一派仙家福地,丝毫不见任何魔氛或阴煞之气,任谁初入此地,都会以为这是上天眷顾的净土。 然而,魔尊的眼中,却透着一种洞察万物的冷冽。他身着玄黑长袍,袍角随风轻摆,步伐稳健而从容。 古籍《万灵考记·异禀篇》有载:“……世有醉仙萝,蔓生,其叶翠润如碧玉,花开似雪,清芬袭人,其根有须,色如浊血,合魔心之血,可炼附尸蛊。中者十息之内,眸转灰白,行如傀儡……” 他的脚步停在一片看似普通的翠绿藤蔓下。这藤蔓生机勃勃,缠绕在一棵参天古树上,叶片青翠欲滴,其间点缀着星星点点、洁白无瑕的小花,散发着一种令人心神宁静的淡雅香气,仿佛能洗涤尘世烦恼。 然而魔瞳之中,看到的却是另一番阴森景象:那翠叶之下,隐藏着丝丝缕缕灰色死气,悄无声息地侵蚀着周遭的灵力。洁白花瓣的脉络深处,流淌着能污浊元神的诡谲汁液,隐隐闪烁着血红色光泽。 他微微眯起眼睛,嘴角浮现一丝嘲讽的笑意。这醉仙萝,果然是天生魔物,借灵气为伪装,诱人上钩。 魔尊俯身,并未去触碰那些娇艳欲滴的叶与花。他直接将手插入藤蔓根部的土壤之中。 他的手指精准无比,如利刃般直奔目标,捕捉到了那隐藏在灵土之下、与其他健康根须截然不同的东西——几根细长、呈现不祥暗红色的孽根。这些孽根色如浊血,表面布满细微的脉络,触感冰凉滑腻,仿佛活物般微微颤动。 就在魔尊的手指触及孽根的那一刻,它开始剧烈反抗,如活蛇般扭动起来,表面分泌出一种粘稠的暗红汁液,带着刺鼻的腥臭味,试图腐蚀他的皮肤。 但魔尊早有准备,他周身魔气涌动,形成一层无形的护盾,将汁液隔绝在外。 孽根不甘心,猛地收缩膨胀,泥土中传来低沉的嗡鸣声,地面微微震颤,几缕灰黑色的雾气从根部渗出,直扑魔尊的面门。 魔尊冷哼一声,眼中魔光一闪,手掌中涌出漆黑的魔焰,将孽根包裹其中。 他将这段孽根放入一个墨玉盒中。那株“醉仙萝”在他取根之后,表面的翠绿顿时黯淡下来,叶片微微卷曲,花瓣上浮现出斑斑血迹,。但转瞬之间,它又迅速恢复了生机,翠叶重新舒展,花香再度弥漫,伪装得天衣无缝,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魔尊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山峦,看到了远方那尸横遍野的妖魔联军与天军战场。 在这等灵秀之地,孕育出的却是最为阴毒的魔物。仙人们倚仗的灵气,反而成了它最好的伪装与养分。 魔尊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中闪烁着残忍的兴味。有了此物,下一次大战,天界面对的,将不仅仅是凶悍的魔军,还有他们自己曾经并肩作战、如今却眼神灰白、挥刀砍来的同泽。 那些曾经的战友、师兄弟,转眼间变成行尸走肉,噬咬生前挚友,那种绝望与混乱的场景,想必……极为有趣。 魔尊踱步缓缓从栖霞谷中走出,谷口雾气渐薄,行至一处岔道之时,前方忽现一道身影拦住去路。 魔尊的脚步微微一顿,幽深的眸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 他停下身形,双手负后,目光如刀锋般锁定在她身上。 “死在本座手下之人,从无一人能复生。仙子当真出人意表。”他的声线平稳如古井无波,却带着从尸山血海中沉淀下的寒意。 拂宜站立不动,神色沉静如止水。她微微颔首:“魔尊过誉。” 魔尊的嘴角微微一勾,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他缓缓踱步上前,距离她不过数丈,却未有任何攻击的迹象。 “尝闻蕴火乃造生不灭之火,”他的语气淡然如闲聊家常,却带着一种审视猎物的冷酷,“你的确永生不死吗?” 拂宜闻言,深吸一口气,决定以诚相待,或许能换来一丝转机。“我想用我的答案,换魔尊的答案。” 魔尊微微挑眉,似乎对这种交换颇感兴趣。他点头道:“允你。” 拂宜警惕的眼神微微柔和了一些,她缓缓开口道:“天地初开,祖神以一息化蕴火,涤荡乾坤,孕育生命。然众生衍化至今,早已不需蕴火造生。拂宜……不过是一缕蕴火残魂,仅能保此身不灭而已。” 她随即提出第一问,目光扫过他身周,“两界战事正紧,魔尊何以亲至此地?” 魔尊的眼神淡漠如冰,语气平淡如叙常事:“醉仙萝之根,合魔心之血,能生魔种。仙军尸骸,亦是上佳兵源。” 拂宜闻言,脸色瞬间布满寒霜,“以亡者为刃,役其骸骨,戮其同泽,此等行径,何止逆天,更是绝灭人伦!魔尊就不怕天道反噬,万灵共诛吗?!” 魔尊漠然听着她的斥责,仿佛闻清风过耳,没有一丝动容。 待她语毕,他才幽冷开口:“废话已毕。现在回答本座——你,如何知晓本座行踪?” 拂宜强压下胸中的怒火,知道多言无益。她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有一友,长于卜筮。贪狼入伤门,死符暗结于东南青木位。卦象显示,身负至幽煞气者,将现于此灵秀之地。” “何人?”魔尊追问,声音中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 “恕难相告。”拂宜态度坚决,眼神坚如磐石。她不会出卖朋友,哪怕面对的是这位魔道至尊。 气氛陡然凝滞,四周的空气仿佛被抽空,风都停了下来。魔尊的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但很快恢复平静。那卜筮之人能卜行踪,却卜不出行踪何为,不堪再虑。 她提出第二问,语带试探:“若他日魔尊一统六界,将如何治之?” 魔尊低笑一声,那笑声如夜枭般阴森,眼中是俯瞰尘寰的漠然:“治之?”他轻轻摇头,字如冰珠般落下:“不如杀之。” 拂宜脸色骤变,瞬间明悟他所求竟是灭世! 她深吸一口气,字字清晰:“魔尊之道,我已尽知。你以天地为盘,驱策仙魔为子,视累累白骨为阶梯,只为登临那万物寂灭之终局。” 她话音一转,带着预言般的沉重,问出最终一问:“然则,若有一日,妖魔联军洞悉你灭世之真心,仙、魔、人、妖、幽、灵,六界众生皆明此身皆为祭品……届时,举世之力共阻你一人,魔尊纵有通天之能,又将如何以一人之力,对抗这煌煌天下?” 她的目光如炬,直刺魔尊的灵魂,仿佛已预见那场浩劫。 魔尊闻言,眼中竟首次掠过一丝堪称明亮的光芒,那是棋逢对手般的纯粹兴致。他的嘴角微微上扬,竟然笑了,“求之不得。” 他语调平稳,却似有隐隐期待,“若这沉沦六界,终能摒弃所有私欲隔阂,凝聚一心只为败我……届时,本尊自当倾尽全力,奉陪到底。” “若败……便证明此方天地,命不该绝。本尊,认败。” 他的话中竟带着一丝释然与期待,仿佛败亡也是另一种圆满。 他的目光转回拂宜身上,瞬间转为冰冷杀机,“既然仙子不愿透露好友行踪,那么最后一问,请仙子——留命!” 一击之下,拂宜最后一句话散在风中:“我必再来,请魔尊至景山侯我。” 03半身魔血卿且寄,毁神堕仙顷刻间 景山。 其名虽冠之以“山”,实则是一片绵延百里的焦土死地。此地乃昔年赤阳陨落之地,百里焦土,荒无人烟,鸟兽草木禁绝。 魔尊的身影出现在景山山巅,玄色衣袍在干燥的热风中猎猎而动。他本不必亲至,纵然蕴火重生,亦不足为虑。然而——那深埋于战火之下的真实意图,尚未到向联军揭晓之时。 他轻易向拂宜透露灭世之心,乃是心存试探。拂宜法力低微,不足为虑,只是她却不能杀之,那便另寻他法,只是这方法—— 魔尊静立于山巅,与这死寂的山融为一体,嘴角勾起了一抹几不可察的、冰冷而玩味的弧度。 他并未久候。 虚空之中,开始有点点莹白的光晕浮现,初时如夏夜流萤,稀疏微弱。渐渐地,光点越聚越多,似星河倒卷,汇成一道柔和而坚韧的光流,勾勒出人形的轮廓,先是素雅的衣裙,然后是清晰的面容与身形。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拂宜便完好无损地重现于魔尊面前,周身还流转着未曾完全内敛的灵气星辉。 她睁开眼,第一眼便看到了山巅那道寂然却又压迫感十足的身影。她神色平静,对着魔尊的方向,姿态从容:“魔尊久候了。” 魔尊冰冷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没有丝毫寒暄的意味,开口便是最直接的杀意:“我来,是为了杀你。” 拂宜心中了然,但仍试图对话:“拂宜心中有数。但魔尊可否听拂宜一言?” “本座不听废言。” 话音未落,魔威已如无形巨山轰然压下,不容她再有只言片语,那刚刚凝聚成形的灵体便再次崩解、溃散。 魔尊淡淡地看着她消失的地方,此次,他等得更久。 直至黑夜降临,景山焦土之上,才再次聚起星星点点的灵光,正是拂宜重生之兆。 魔尊目中精光闪闪,嘴角勾起,紧盯着那魂聚之处。 果然如此。这不死之魂,趣味得很。 拂宜乃蕴火之神,是造生之始,是这世间生命源流的象征。 若让这创造生命、守护生命的本源之神……堕魔呢? 若将她那生生不息的蕴火,扭曲成焚尽一切的灭世之焰? 若迫使她亲自去毁灭那些由她本源之力曾参与创造、滋养过的生灵……看着她在痛苦与挣扎中,亲手扼杀自己的道—— 那该会是何等令人愉悦的景象。 他看着眼前逐渐聚形的拂宜,目光幽深,心中淡淡期待。 然而,这一次,拂宜魂魄虽聚,却始终无法凝成实体。只见拂宜的魂魄轻如无物,飘荡在空中,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你的身体呢?”魔尊冷然问。 拂宜的魂影传来虚弱的回应:“我在短时之内多次重生,阳炎凝形之力短时之内难以再聚,此生只能以魂魄之身存在。” “哦?”魔尊看了她几眼,目中流露出深沉的算计之色。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闪过——若是为她造一具特殊的躯体,再以术法将她的魂魄封印其中,她便无法再轻易转生。而这躯体,也需是不死不灭之身……这,倒也不是难事。 既然要引她堕魔,自然需给她一具真正的魔躯。 “魔尊请听拂宜一言。”魂魄再次传来请求。 “你倒是执着。”魔尊语气稍缓,“本座允你,待为你重塑身躯之后,你可尽言一切,本座姑且听之。” 说罢,他一挥袖袍,便将拂宜那缕轻若无物的魂魄纳入袖中乾坤。旋即身化魔光,不过瞬息之间,已抵达长石旱地。 放眼望去,此地赤地千里,龟裂的大地蔓延至天际线,唯有零星嶙峋的怪石矗立,荒凉寥落。然而,在这片死寂的旱地深处,却蕴藏着天地间最神奇的造物——息壤。此土看似与寻常沙砾无异,却内蕴磅礴生机,能自行生长,永不耗减,正与拂宜那不灭的魂质隐隐相合。 魔尊立于旱地核心,目光如炬,洞察着地脉中息壤灵气的流转。他并指掐诀,周身魔气探入地底,引动深藏的神物。只见点点闪烁着微光的玄黄之土从裂缝中升腾而起,如受无形之手牵引,在他面前汇聚、压缩、塑形。 息壤本性抗拒固定形态,时而膨胀,时而坍缩,极难驾驭。魔尊冷哼一声,掌心魔纹大亮,镇压土性,将其牢牢束缚。渐渐地,一具与拂宜形貌无二的人形躯壳被塑造出来,轮廓精致,眉眼宛然,通体散发着温润的玄黄光泽。 他随即解开封禁,将拂宜的魂魄打入这具泥塑之中。泥塑的眼眸缓缓睁开,有了神采,四肢也能活动,但动作间充满了僵硬与滞涩,躯壳撞击,俨然一尊精致的偶人。 魔尊审视着自己的作品,语气平淡地宣告下一步:“泥胎顽钝,空具其形。接下来,便引天一河水,为你灌注灵脉,滋生血肉。” 拂宜闻言,眼中立刻闪过惊惶之色,急切地开口,声音却因躯壳的阻碍而显得沉闷:“魔尊不可!天一河水通连幽、魔、天、人四界,乃四界枢纽,其力浩瀚无匹,落入下界,一滴便可化万千水患,万万动不得!” “那与本座何干?”魔尊语气漠然,“洪水若替本座灭世,本座乐见其成。” 见拂宜仍欲劝阻,魔尊嘴角突然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无妨,天一河水并非唯一之法。” 他话音冰冷,竟并指如刀,毫不犹豫地剖开那泥塑心口。下一刻,他引动自身本源,只见浓稠暗红的精纯魔血如蕴含生命的岩浆,源源不断地自他指尖涌出,灌入泥塑空洞的躯壳——他竟是要以自身不朽的魔血,为她重铸血肉经脉! 此举无疑是在强行篡改造化,要将代表生机的蕴火之神,彻底扭曲成受他掌控的灭世魔物!如此悖逆天道伦常,术法甫一运转,九天之上瞬间雷云翻腾,滚滚天威如巨轮碾过苍穹,道道蕴含天道裁决之力的紫色狂雷,如同天罚之鞭,撕裂长空,接连不断地劈落在魔尊顶门! 然而,魔尊昂首立于雷暴中心,玄色衣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他竟不闪不避,甚至将轰入体内的毁灭性雷力强行导引、炼化!每一道天雷击下,虽令他魔躯剧震,魔元肉眼可见地损耗,丝丝精纯的雷霆之力却被他以无上魔力驯服,混同着那磅礴的魔血,一同注入泥塑之中。 他在以天雷为锤,以魔血为胚,千锤百炼,锻造这具前所未有的魔躯! 待到术法完成,泥塑躯壳已焕然一新,隐隐透出暗金光泽与细微的电弧。而魔尊也确实付出了代价,失了近半魔血,身形在术成刹那,微微一滞。 长石旱地这般逆天而行的巨大动静,早已惊动九天。而这,正是天界等待已久的时机。 自天界与妖魔联军开战以来,冥界虽明面未加入战局,却早与天界暗通款曲,天界一方最大的倚仗与秘密,便是请动了一位居于冥界的古神——羿。 昔年,羿持神弓神箭,于双日同天之灾中射杀疯魔的赤阳,解救了天下苍生,得西王母赐下不死仙药。然其徒逢蒙心生歹意,趁羿不在意图夺药。羿之妻姮娥为保仙药,被迫吞药,飞升月宫,自此永居广寒。而后,逢蒙又趁羿不备,将其杀害。羿死后,魂灵不灭,受封为宗布神,镇守冥界,执掌万鬼,此乃鬼神之所以立。当年射落赤阳的神箭,仅余两支,亦随他同镇幽都。 自此,姮娥与羿,一居月宫清冷之地,一镇冥界幽暗之所,永不复见。 此番,天界便是要借这曾射落太阳、对至阳至盛之物有绝杀之威的射日神箭,来对付至阴至邪的魔尊!此乃天界秘而不宣的底牌,只为等待一个能重创魔尊、令其显露出致命破绽的时机。 而今,魔尊为锻造魔躯,以自身半血承受百万天雷,正是其最为脆弱的一刻! 天雷方歇,魔尊身形果然因魔元巨损而微微一滞。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远处一道金光撕裂长空,仿佛重现了昔日贯穿烈日的神迹!羿神于虚空之中挽弓如满月,一支神箭携势不可挡之威,瞬间精准地穿透了魔尊一颗魔心! 众仙家早已蓄势待发,立刻结阵,厉厉仙光化作遮天巨网,欲趁此良机,将他彻底封印。 然而,就在阵法将成未成之际,长石旱地骤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遮天蔽日。倏忽之间,风沙稍息,众仙定睛看去,原地哪还有魔尊的身影? 04宁可枝头抱香死,愿为玉碎不瓦全 远在千里之遥的无冀山脉深处,一处隐蔽的山洞。 洞内,魔尊倚壁而立,玄色衣袍上,心口处的破洞触目惊心。羿神之箭留下的伤口非但无法愈合,边缘更凝结着一层不化的玄冰,丝丝寒气侵蚀着周遭的魔气。射日神箭,确有其独到之处,蕴含的极阳之力对至阴至邪的魔元有着天然的克制。 但他眸中是冰冷的讥诮。毁去他这具躯壳又如何?以他滔天魔力,即便舍弃肉身,仅凭不灭魔魂,亦足以翻覆风云。 失半身魔血,引百万天雷,众仙结阵镇压,不过令他身形迟滞片刻。若非拂宜横插一手,下一刻,他便能反引天雷为己用,轰掣天上众仙。 思及此,他冷冽的目光投向静立一旁的拂宜,语带冰霜:“自以为是。” 拂宜并未辩解,只是默默上前,伸手欲探向他心口的伤处。 然而她的手尚未触及,魔尊已如鬼魅般出手,掐着她的脖子将她一把提起。 “你想干什么?”冰冷的杀意瞬间弥漫开来,那源自神箭的寒意透过他的指尖,寒入心肺。 拂宜被他扼得无法呼吸,更无法出声,只得将手轻轻覆在他冰冷的手腕上,以神念传音,声音依旧平和:“魔尊放心,蕴火之身不具攻击之力,拂宜不会伤你。” 随着她的触碰,一丝微弱的暖意竟化开了那刺骨的冰寒,悄然传来。 魔尊冷哼一声,骤然松手,将她甩开。 “羿神之箭曾射穿太阳,对魔尊而言,虽非致命,但千年之内,此伤恐怕也难以痊愈。” “魔者,不借肉躯而能役巨能。”魔尊语气狂傲,“即便失心,本座照样屠戮六界。” 他只觉得这愚蠢的小仙自作多情,竟以为他失了心对上天界便会失利,可笑至极。 “魔尊能为,拂宜知晓。”她低声回应,沉默片刻,却依旧固执地再次将手虚按在他心口的伤处。 一股温和的暖流缓缓渡入,她随之微微蹙眉。 魔尊体内竟生有双心! 一心已被神箭之力重创冰封,另一心亦受其牵连,搏动滞涩。此魔天生异禀,生具双心,难怪拥有如此匪夷所思的力量。 魔尊再次扣住她的手腕,冷眸如刃,逼视着她:“仙子今日之举,乃是为来日本尊杀你、杀上仙界、杀尽六界众生助力。” 拂宜只抬眼对他一笑。 下一刻,更为浓郁的白色光晕自她心口涌现,那是本源蕴火之力,温和地流向魔尊。他心口那坚不可摧的玄冰竟开始缓缓融化,而那被洞穿、冰封的心脏,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修复。 “我虽为蕴火,早无凭空创造生命之能,”拂宜慢慢开口,“但疗愈伤痛,正是我之所能。” 魔尊只觉心口乃至周身被一片温暖充盈,舒适之感甚至抚平了魔元因创伤而产生的躁动。他自然不在乎此举会虚耗拂宜多少气力,坦然受之。 待他再次睁开双眼,胸前的伤口已然复原如初,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而拂宜却已力竭倒地,昏死过去。 魔尊探其魂魄,那代表本源的魂火已微弱如风中残烛,仅余一点熹微火光。他对此无可相助,亦无意相助。片刻后再探,却见那魂火已自行壮大成一簇小小的火苗——她的不灭之魂,正在缓慢而顽强地自我修复。 魔尊不再理会,自顾闭目调息。 洞中无日月,又过去许久,拂宜才缓缓苏醒。 魔尊抬眸,冰冷的目光扫过她。拂宜也正看向他。 “仙子此行乃为阻我灭世而来。”魔尊淡淡开口,语气中听不出喜怒,“倘若长石旱地,众仙真有杀死本座之能,仙子何必多此一举?” 拂宜摇了摇头,“以杀止杀,非我本意。” “哈。”魔尊报以一声冷笑,“仙子终要为今日愚行,付出代价。” 拂宜沉默不语。 魔尊话锋一转,问道:“你说你是天地初开时的一簇蕴火,上古后羿射日之时,你也在场?” “正是。” “那你,已活了亿万之年。” “赤阳陨落之时,我凝聚阳炎余烬,方才生出灵智。” 赤阳陨落,距今不过三千载。三千年,对于上古神魔而言,尚且年轻。 “拂宜,”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声音低沉,语带蛊惑,“若本尊允你不死,你可愿随我,屠戮天下?” “拂宜不愿。”她没有丝毫犹豫。 魔尊发出一声冷笑:“那你是宁可被我投入黑渊了?” 黑渊之中,无声无色,茫然空无,销神灭佛,可杀可囚。 死在魔尊黑渊中的神魔,不知几数。 “拂宜只愿六界之内,不起无端战祸,众生得以安居。” 魔尊闻言,竟放声大笑,笑声狂妄而充满嘲讽:“妄想!纵使我不存于世,你想要天下太平,也是绝无可能!” “拂宜知晓。” 默了片刻,她道:“祖神以巨斧劈混沌,定乾坤。而后巨斧融于大地,其杀伐戾气不散,乃化世间兵戈之源。世间兵戈不止,在创世之初已定。” 盘古开天辟地传说流传至今,如此解释却是闻所未闻。 “既然兵戈不止乃是注定,为何还要拦我?” “妄开战端,生灵涂炭。灭世之举,杀戮太过。” “仙子谬矣。灭世之举,乃以杀止杀,釜底抽薪,断绝根源,你当能理解此中深意。” 拂宜皱眉,灭世之行,屠尽生灵,世间自然再无杀戮。如此悖逆人伦、疯狂至极的言论,竟被他说得仿佛蕴含至理。 她淡淡道,语带讥讽:“我竟不知,魔尊如此巧言诡辩。” “看来,仙子是执意要阻我了?” “却不知,魔尊可愿意放弃灭世了吗?”她反问。 魔尊的目光掠过她,投向洞外。几缕稀薄的阳光穿透遮蔽,在洞口映出一片朦胧的光晕。 他不再纠缠于无解的对辩,倏然起身。 “走吧。” 拂宜随之站起,问道:“去何处?” 魔尊言简意赅,掷地有声:“锻魔。” 拂宜随魔尊一路步行下山。山路崎岖,她沉默地跟在身后,心中疑虑丛生,不知他意欲何为,眉心不自觉地微微蹙起。 行至山脚,不远处出现一处宁静村落,一个小童正赤着双足,在村口清澈的河水中嬉戏,专心致志地徒手捞鱼。 魔尊脚步未停,玄色衣袖只是随意一拂,那童子便悄无声息地昏厥过去,小小的身躯恰好倒在拂宜脚边。 “杀了他。”魔尊的声音平淡无波。 拂宜脸色骤变,瞬间明了其意——她此身已是魔躯,魔尊此刻,便是要以这无辜生灵的鲜血与性命为引,淬炼她的魔心,迫她沉沦。 “绝无可能!”她斩钉截铁,冷冽的目光直视魔尊,“放他离开。” 魔尊幽深的眸子转向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哦,是吗?” 话音未落,拂宜便觉周身魔血骤然沸腾,如遭火焚,灼痛瞬间席卷每一寸经络。不受控制的魔气自她体内汹涌溢出,周遭风声猎猎,飞禽走兽仓皇奔逃。 拂宜紧咬牙关,齿间咯咯作响,一只手竟不受控制地缓缓抬起,漆黑的魔力在掌心急速汇聚,散发出毁灭的气息——顷刻间,便要失控地拍向脚下昏迷的小童。 一掌滞于空中,拂宜浑身颤抖,一口银牙几乎咬碎,骨骼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她的魂魄在与被操控的魔躯正激烈搏斗,争夺着这具身体最终的控制权。 魔尊冷眼旁观,见她如此挣扎,眼中竟流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 僵持仍在继续,魔躯依令而行,魂魄誓死不从,两厢角力,互相损耗,使得拂宜的状况急速恶化。 似是觉得火候已到,魔尊漫不经心地再次抬手,一股更强的外力催动——那凝聚在拂宜掌心的致命魔气,猛地向下一沉——小童命在旦夕! 千钧一发之际,拂宜的魂魄极力冲撞魔躯——咔嚓 一阵碎裂声响起,魔躯骨骼竟在这内部剧烈的冲突下寸寸断裂!紧接着,魔血如雨,从崩裂的躯壳中喷溅而出。而拂宜的魂魄亦在这等不顾一切的反噬下遭受重创,灵光瞬间黯淡,几乎溃散,她随之彻底昏死过去。 竟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魔尊看着眼前魔躯崩坏、魂魄濒灭的拂宜,眉头微皱,眸中那丝笑意早已消失,只余下冰冷的评价:“令人失望。” 他衣袖一拂,卷起地上失去意识的拂宜,瞬息间便回到了那处幽深的山洞,只留下河边昏迷的童子和一片狼藉的魔气痕迹。 山洞内,魔尊以精纯魔力将那具濒临破碎的魔躯细细修复。 得益于不灭的蕴火本源,拂宜濒临消散的魂魄如风中残烛,虽微弱,却顽强地一点一滴,缓缓重聚光华。 不知过了多久,拂宜长睫微颤,终于再次苏醒。洞内已不见魔尊身影,她支撑着起身,走向洞外。 正值清晨,山峦间薄雾如轻纱漫卷,草木枝叶上凝结的朝露晶莹欲滴,宛如无声细雨,洗涤尘世浊气。魔尊正负手立于洞外,远眺着这片生机盎然的景象,玄色身影与周围的清新生机格格不入。 他感知到她的出现,淡淡一眼扫来,不见喜怒。下一刻,袖袍随意一拂,数十道昏迷的身影杂乱地倒在洞前空地上。左边,赫然又是那个捕鱼小童,右边,则是二十名男女老幼,整齐排列。 让他们昏死,不过是为了避免求饶哭嚎的嘈杂,扰了清净。 “这次,本座不动手。”魔尊的声音平静无波,却锋利残酷甚于刀兵,“你杀他,”他目光看向单独的小童,“或本座杀了这二十人。选吧。” 一人之命,抑或二十人之命?魔尊给了一个简单的选择。 05蕴火巧智渡魔考,沧水仁心护众生 拂宜静立原地,身影在晨曦中显得单薄。她望向魔尊那冰冷幽深的眼底,又缓缓扫过地上那二十一个毫无知觉的生灵,最后目光落回四周被朝阳镀上金边的山林,深吸了一口带着露水清香的空气。 她伸出手,恰好接住一片树叶上滑落的清露,水滴在她食指指尖破碎,凉意沁入肌肤。 她将五指收入掌心,一字一顿,声音清晰而坚定:“拂宜,不选。” “仙子不选,”魔尊语气转冷,“这二十一人同丧。请仙子铭记,此二十一人,乃因仙子固执而亡。” “且慢!”拂宜猛地抬头,“我与魔尊一赌!赌我能保下这二十一人性命!” 魔尊缓缓抬手,魔力已蓄,他冷然一笑,“你无能抵御本座,如何自本座手下保人?莫要当我不知,你虽自身不死,却不能起死回生。救下他们,痴心妄想。” 拂宜深吸一口气,迎着他冰冷的目光,道:“魔尊想以杀戮引我入魔道,上次未能功成,这次也绝无可能。拂宜以魔尊两次失败为赌注,换魔尊答应我一事。魔尊,可愿赌么?” 魔尊抬眸,第一次真正认真地看向这个仙力低微却执拗非常、屡屡违逆他意志的女子,不明白她这近乎荒谬的自信从何而来。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一丝被挑衅的兴味,吐出一字: “赌。”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衣袖如刀,凌空一划! 无声无息间,那二十一人瞬间咽喉洞开,血雨喷洒半空,染红土地,渗入地下,留下一片刺目的泥泞。 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在清晨的空气中。 拂宜脸色瞬间发白,如此直接而残忍的杀戮景象,令她不忍直视,心中既怒又悲,浑身轻颤。 魔尊冷眼睥睨,道:“你输了。” 拂宜却大声道:“尚未!” 她闭起双眼,纯净的白色蕴火自她周身亮起,那光芒温和却不微弱,如同初生的晨曦,迅速扩散,将地上二十一人尽数笼罩。 片刻之后,血水仍在,泥泞依旧,但那二十一人颈间的恐怖伤口竟已消失无踪,面色也恢复了红润,胸膛开始微微起伏——显然已重获生机。 而拂宜周身的蕴火之光,却在这一刻黯淡到了极致,近乎透明,仿佛随时会消散。 绝无可能! 魔尊脸色微变。他若杀人,绝无转圜余地,方才那二十一人,确确实实是瞬间毙命。 他身形如鬼魅般瞬息移至拂宜面前,几乎与她鼻尖相抵,幽深的眸子死死锁住她的眼睛,语中带怒:“你做了什么?!” 拂宜脸色苍白,身躯摇摇欲坠,却还是扯出了一个虚弱的笑:“魔尊……可曾听闻,蕴火造生,沧水缔命?祖神盘古一息化蕴火,乃为生生之气;汗血化沧水,万物乃得缔命之机。上古之时,沧水润泽四野,掌生长之数。然沧水终不忍见众生生老病死、战乱不休……” 她气息微弱,语句断续,几欲坠地,却仍强撑着,抬起颤抖的手,紧紧攥住魔尊的衣袖,直视着他那双暗黑眸子,一字一字地说了下去:“遂解形散魄,融于千江万渎,非生非死,无形无质……” 她的目光扫过周围草木叶片上那晶莹的晨露,以及空气中弥漫的清新水汽。 魔尊面色依旧静如深渊,却隐现怒色。 是沧水!那早已消散于天地间的祖神遗泽,其仁心残念竟并未彻底湮灭,融于世间万水之中。而拂宜,则在她站出来要求打赌之时,便已感知并沟通了这弥漫天地间的沧水残意。 在他动手的刹那,沧水之力于无声无息间,将喷涌而出的鲜血在离开躯体的瞬间,悄然置换成了蕴含一线生机的水之精华。看似血涌毙命,实则只是重创濒死,维持了最后一刻生死间的微妙平衡。 魔尊目中带怒,拂宜却笑了,那笑容虚弱却澄澈,“水与血乃是同质,沧水仁心……终不忍见众人无辜罹难……” 话语终于说完,最后一丝力气也随之耗尽。紧抓着魔尊衣袖的手无力地滑落,拂宜眼睫一阖,身躯向前倒去。 魔尊站在原地,未曾伸手搀扶,只是任由那具失去意识的身躯倒在冰冷的土地上。 这一局,他竟输了。 魔尊立于原地,目光落在倒地不起的拂宜身上。 清风拂来,吹动她素色的衣角,更显得那具衣物之下的身躯空荡、了无生气,宛如新死。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日光偏移,逐渐将她的身影笼罩。在那暖光之下,她周身似乎有极其微弱的、肉眼几不可见的白色光晕,正极其缓慢地聚起点滴能量。 她的恢复,远比上一次更为艰难、缓慢。 魔尊衣袖一拂,将她带回了山洞。他的眼神透过山洞的幽光,落在拂宜身上。 灭世与护生,她的信念、执着与他同样坚定。只可惜,南辕北辙,注定相悖。 毁约弃诺,他可轻易将她投入黑渊。他太过强大,而她太过渺小。囚入黑渊,彻底解决她,固然简单,但未免太过无趣。 他要她活着,清醒地活着,亲眼看到他是如何屠戮世间,毁灭一切。他要以她的哀切、愤怒、无能为力为乐。 让她明白,最终她一定会输。 洞中不知日月轮转了几回。 在某个晨曦再次降临之时,地上那具躯壳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眸中初时是一片空茫的虚白,倒映着洞外投入的微光,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凝聚起一点微弱的神采。 拂宜扶着洞壁慢慢站起,目光与不远处的魔尊对上,他目中已不见分毫动过怒的迹象,眼神冷淡扫过她。 此魔心机深沉,难以测度。 魔尊在她起身的同时动作,两人一齐走出了洞外。 山洞之外,天地豁然开朗,竟是初春时节。 目光所及,漫山遍野绽出层层迭迭、深浅不一的青绿之色。野花竞相绽放,缀在茵茵绿草之间,和煦的春风拂过,带来泥土与新叶的清新气息。 见之,拂宜深深吸了一口气,连日来的沉郁被这生机涤荡了几分,心神为之一畅。她俯身,掌心轻柔地抚过脚边一丛不起眼的白色小花,花瓣细嫩,沾着未晞的晨露。 她抬起头,望向身侧那道与这盎然春意格格不入的玄色身影,道:“魔尊要灭世,是要灭除这世间所有生命,连这无知无觉的花木走兽也一并不容吗?” “是又如何,与你何干?”魔尊冷冷道。 “魔尊若执意以杀止杀,那花草何辜?” 拂宜说着,摘下一朵最白色小花,递到魔尊面前。微风中,那小花在她指尖微微颤动,洁白纯粹。 魔尊看也未看,反手间,一缕黑色的火苗凭空而生,瞬间将小花吞噬,化作一撮灰烬,飘散于风中。 拂宜眉头微蹙,再次露出了那种魔尊已然熟悉的、“不认同”的神色。 魔尊看着她眉宇间蹙起的细微痕迹,心中竟掠过一丝极淡快慰。摧毁她所珍视的东西,哪怕是如此微不足道的一朵野花,也能让她露出这般神情。 下一刻,拂宜伸出手,白色蕴火自她掌心亮起。那飘散的飞灰竟于光晕中重新汇聚、塑形,顷刻间,一朵与先前别无二致的白色小花静静躺回她的掌心。 魔尊只一个清脆的响指,那朵刚被复原的小花便再次无声无息地化为齑粉,比上一次更为彻底。 拂宜并未立刻再去复原它。她回转身,直面魔尊,目光清亮而专注,极其认真地望入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一字一句道:“拂宜错了。魔尊若要烧,请烧拂宜便是。” “你哪里错了?” “惹得魔尊不快,便是拂宜过错。”她回答得平静,眼神却清澈见底,毫无谄媚或畏惧。 她真觉得是自己错了?魔尊心中冷嗤,这女人语气恭顺,可那眼神里,哪里有半分真正知错的样子?分明是另一种形式的固执。 他一声冷哼,未再言语。 拂宜不再看他,指尖蕴火再次流转,那朵历经两次毁灭的小花又一次于她掌心绽放。这一次,她没有再递给魔尊,而是抬手,轻轻将那朵白色的小花簪在了自己的鬓发间。 墨染般的青丝,映衬着那一点素净的白,朴素净洁,与她周身沉静的气质相得益彰。 然而,魔尊只是冷眸而视,目光凝注之处,一道无形的力量掠过,她发间那朵小白花瞬间焦枯、碳化,最终化作一小撮黑灰,从发间飘落。 “有心在此侍弄花草,”魔尊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可考虑清楚了?” 拂宜眉头微蹙,正欲开口,魔尊已打断她:“别再说那些六界止戈的废话,本座听厌了。” 拂宜将已到唇边的话语咽下,缓缓道出思虑已久的答案:“拂宜要魔尊与我共入人世,渡三世人生。” “三世人生,需耗费数百年光阴。”魔尊冷冷指出,对他而言,这时间虽不算长,但亦非弹指。 “魔尊与天地同寿,区区数百年,对魔尊而言,眨眼即过。”拂宜平静回应。 魔尊不再言语,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他当然知道她在盘算什么。 洞外春光明媚,山花烂漫,而两人间气氛凝滞。 “三世之后,拂宜绝不再纠缠魔尊。” “好,本座便允你三世。三世人生,一世三旬,百年之内,吾必再临。” “多谢魔尊。” 小剧场: 相亲相爱一家人(7) 蕴火拂宜:@沧水 @桃祖 爱你们,么么(???????3???)?? 桃祖:累了,别来找我 群通知:桃祖已退出群聊 06星夜迢遥赴寒山,利剑冰霜断匪患(第一世 九天之上,天界与妖魔联军征战不休,波及下界。天魔交锋的煞气与兵祸,瘟疫般蔓延至人间,致使人间亦是战火连绵,烽烟不绝。 幸而战端初歇,大宸新帝励精图治,深知民生之艰。数年间,朝廷严令重农桑、轻徭役赋税,大力安抚流民,垦荒筑田。如今,战乱方止,四野平息,正是百废待兴、休养生息之时。 在富庶的扬州地界,有一县名曰清江。因战事而元气大伤。直至近几年,百姓方得喘息,市集渐复喧闹。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慕容府正厅内,晚膳刚布好,下人便步履匆忙地引着楚家老爷与夫人疾步入内。两位亲家此刻前来,且面色惶急,慕容老爷立刻放下银箸,心知必有大事发生。 “兄嫂何事如此惊慌?”慕容老爷起身相迎。 楚老爷还未开口,楚夫人已是泪如雨下,声音带着哭腔与颤抖:“慕容兄,嫂夫人……阿锦,阿锦……今日随我去城外慈恩寺上香,回程途中……遇、遇了劫匪!”她话语哽咽,几乎难以成句,“他们要……要十万两银子才肯放人!我们一时哪里凑得齐这许多现银,只能……只能来求世兄相助了!” “玉锦被劫”四字如同惊雷,在静谧的厅堂中炸开。 原本坐在下首,正心不在焉摩挲着茶杯的慕容庭猛地抬头。那一瞬间,他周身温和的气息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戾气。他豁然起身,几步便跨到楚夫人面前,原本俊朗的面容此刻阴鸷如狼,浑身充斥寒意与戾气,紧盯着楚夫人,一字一句,声音寒彻入骨:“在、哪、里?” 他逼近的气势太过骇人,带着无形血腥的杀意,竟逼得心神已乱的楚夫人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脸上血色尽失。 “庭儿!”慕容老爷见状,沉声喝了一句,提醒他注意礼数,莫要惊吓了已然六神无主的世交夫人。 慕容庭胸口剧烈起伏,紧握的双拳指节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他强行压下怒气,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冰冷,带着铁锈般的味道。他甚至没有再去看厅内任何人,也没有等待楚家父母筹措银两的后续,骤然转身,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骏马冲出慕容府,蹄声如雷,踏碎长街寂静。 山寨隐于深山。慕容庭弃马徒步,剑鞘劈开荆棘,手背鲜血淋漓却毫无所觉。他心中焦急、愤怒、不安、杀气腾腾,只想杀尽面前所有人。 第一个匪徒自半路喝问,刀还未举起,剑锋已掠过咽喉。在哨岗上惊呼的守卫声音卡在半途,人已从高处栽落。第三个、第四个……他们甚至来不及看清来者,剑光如冷电,所及之处只余倒地的闷响。 有人被这骇人气势所慑,转身欲逃。慕容庭腕抖剑飞,长剑脱手,如寒星贯透背心,将逃匪钉死在地。 二十一条人命,未能迟滞他半步。 他一脚踹开寨主房门。 肥硕的身躯正压在楚玉锦身上,撕扯她早已凌乱的衣襟。她的手腕被死死摁住,唇上咬出了血痕,眼底却只有一片冰冷的倔强,没有匪首期望看到的恐惧与泪水。 她并不十分害怕。匪徒求财,不会轻易伤她性命。至于这正在发生的肮脏事——她清楚,错的、邪恶的是身上这个人,不是她。这念头像根坚硬的骨头,撑着她的脊梁不曾弯折。 她没有哭。 直到房门轰然洞开,那个熟悉的身影裹着夜色与血气闯入。 她知道她不会死在这里。她知道一定会有人来。 却在看见他的一瞬眼眶毫无征兆地红了,莫名地感到脆弱。 慕容庭只觉得心脏骤然停滞,向来握剑沉稳的手竟然在发抖。 那一剑快得只剩残影。寨主甚至没来得及回头,剑尖已从后背贯穿前胸。慕容庭手腕猛转,剑刃在心脏处狠狠一绞——他还未明白眼前发生什么,便已命丧黄泉。 剑锋抽出,寨主肥硕的身躯轰然倒地。温热的血点溅上楚玉锦的裙摆,她猛地一颤,像被烫到般缩了一下。 慕容庭甩落剑上血珠,朝她走来。 楚玉锦的目光却无法从地上那具仍在抽搐的尸体上移开。她从未见过死人,更从未亲眼目睹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她面前被如此利落地终结。胃里一阵翻搅,寒意顺着脊椎爬满全身。 “你杀人了。”她声音发颤,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那双原本倔强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慌乱与无措。 慕容庭在她面前半跪下来:“嗯。”他声音沙哑得厉害,“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受伤?” “没有。” 楚玉锦拢紧被撕破的衣襟,目光落在他染血的剑上,“杀人是重罪,即使他……” “是我冲动了。”慕容庭打断她,脱下外衣覆在她身上,“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他让她闭上眼睛,自己强忍怒意替寨主穿好裤子。 “还有衙役在另一头救人,我们先走吧。”他横抱起她,在她耳边低语,“闭上眼睛,别怕,我会带你回家的。” 经过外间时,楚玉锦的睫毛在他颈间轻轻颤动,但她始终没有睁眼。慕容庭小心地绕过那些尸体,不让她沾到半点血迹。 阿锦不喜欢他这样。 她不必看见这满地的血腥,也不必知道他的双手沾满鲜血。 月光泼洒在山道上,两侧树影如鬼魅摇曳。慕容庭单手持缰,另一只手紧紧箍着怀中人的腰肢,骏马缓慢在山间走过,夜风刮过耳畔,带着血腥气的凉意。 楚玉锦不适地动了动。 只一瞬,慕容庭立刻勒住缰绳。马蹄扬起又落下,在原地踏出几声不安的响鼻。 “怎么了?”他声音低哑,带着未散尽的杀气,却又在出口时刻意放柔,“身上疼?” 山间路本就难行,她不擅骑马,身上又不适。 是他考虑不周。 楚玉锦没说话,只是将脸埋在他颈窝,很轻地点了点头。 慕容庭翻身下马,动作间带着压抑的滞涩。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抱下来,楚玉锦双手环住他的脖颈,温顺地靠在他胸前。静默地走了一段,她忽然低声说:“我这样难受,你还是背我吧。” 他依言将她转到背上,调整了一个让她更舒服的姿势。楚玉锦安稳地趴着,鼻息间是他身上熟悉的气息,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那是血干涸后的味道。惊惧过后,疲惫如潮水涌上,她眼皮渐渐沉重。 半个多时辰后,楚玉锦从朦胧睡意中醒来,抬眼便望见了漫天星子。 “迢迢银汉截星流。”她看着夜空,轻轻念道。 “纤云弄玉钩。”他几乎不假思索地接了下句,声音低沉而平稳。 “我们很久没在晚上出来了吧。”她将侧脸贴在他宽阔的背脊上,感受着布料下传来的体温。 “是很久。”慕容庭脚步未停,踏碎一地月光,“一年五个月。上次是在我父亲的生辰宴,我们偷偷溜出去看星星。” 楚玉锦轻轻笑了:“你还记得。” “自然记得。” 她又趴着睡了一会儿,再次醒来时,周遭仍是寂静的山野,只有他沉稳的脚步声和偶尔的虫鸣。 “容容,”她轻声问,“你累不累?” “不累。” “那你困不困?” “我不困。你先好好休息吧。” 楚玉锦便不再说话,只轻轻笑了笑。在这样的夜晚,她的心变得特别柔软,像浸满了温水的棉絮。 “阿锦,”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夜色更沉,“今夜的事,不要告诉别人。” “我明白。”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忧虑,“只是……其他人恐怕也会知道是你杀了他。” 慕容庭骤然停下了脚步。 那一瞬间,心脏突然滞闷如死。他在想着如何护她周全,而她,竟也在同一刻想着如何包庇他。 “你不用担心这个。”他重新迈开步伐,走的沉稳。 此刻的安宁令她觉得安稳平和,又觉得这寂静美好得让人想要轻轻触碰,心中生出一点无伤大雅的顽皮。她伸出手指,极轻地挠了挠他胸前的衣料。 “容容不要难过。”她的声音贴着他后背传来,带着安抚的暖意,“你来了之后,我真的一点也不害怕了。我已经没事了。” “……嗯。” 他低低应了一声,背着她,继续走在月色与星光铺就的归途上。 07红鸾星下清凉夜,共缔鸳盟同绣情 楚家府邸内,灯火通明。 楚玉锦的母亲一见女儿被慕容庭安然带回,立刻扑上前将她紧紧搂入怀中,眼泪濡湿了女儿的肩头。一向沉稳的楚父也红了眼眶,背过身去,用袖口擦拭着眼角,喉头哽咽着,半晌才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慕容庭安排了下人准备热水与清淡的餐食,低声对楚夫人嘱咐:“让她用些东西,再好好沐浴歇息,莫要再问旁的了。” 待到楚玉锦回到自己熟悉的闺房,慕容庭却没有立刻离开。他屏退了侍女,走到她面前,指尖轻缓地抚过她脸颊上那道已有些淡去的红肿掌印。 “还疼吗?”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楚玉锦摇了摇头,“不痛了。” 慕容庭的目光沉静却执拗地盯住她,又问了一次:“还有没有哪里受伤?” “没有。”楚玉锦迎上他担忧的视线,语气认真,“真的没有。若有,我定会告诉你,不会瞒你。” 慕容庭这才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他替她拢了拢额前的碎发,低声道:“好好休息。今晚一切,只当是噩梦一场,明日醒来,便都忘了。” 楚玉锦垂下眼睫,心中默想:怎么会是梦呢?那静夜山道,那漫天繁星,还有他背脊传来的温度,她一样都不想忘。可她明白他的意思,终究是不忍拂逆这份心意,轻轻点了点头。 “我在隔壁,”他最后说道,“有事唤我。” 虽是楚夫人今夜陪宿,慕容庭回到隔壁厢房后,却并未入睡。他凝神细听,直至隔壁传来楚玉锦均匀绵长的呼吸声,确认她已安睡,才悄然起身。 夜色如墨,县衙后堂寝室内,县令被一阵寒意惊醒。 甫一睁眼,便对上模糊的黑色人影。 未等他惊呼,冰冷的剑锋已贴上咽喉,激得他浑身一颤。 “别动,别喊。” 来人声音低沉,裹着夜风的寒意与血腥气。 县令僵在床上,冷汗涔涔而下,借着窗外微弱月光,只隐约看见一个挺拔的黑影轮廓。 “黑风寨已平,二十二具尸首留在山上。”那声音毫无起伏,报出的山寨位置、哨岗布置、关押人质的牢房位置,竟比他这县令所知还要详尽。 剑锋微微压下,县令喉间顿时传来刺痛。 “即刻派人上山,收尸,救人。天亮之前,这份剿匪之功就是你的。” 黑影语速不快,字字却重若千钧,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与倨傲。 “你、你是何人……”县令嗓音发颤。 剑锋倏然撤回,黑影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窗外夜色,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警告: “若延误时机,走漏风声……我必回来取你性命。” 县令瘫软在床,捂着渗血的脖颈,直至此刻才敢大口喘息。他不知来人身份,却无比确信——方才自己已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他虽胆小迂腐,却难抵这“白捡”的剿匪功劳与随之而来的升迁诱惑,一番权衡,终是压下疑虑,为了政绩,配合地派出了衙役。 夜色浓稠,慕容庭在一家早已打烊的药铺前驻足。 檐下灯笼在风中摇晃,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他静立片刻,随后如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掠进院内,指尖寒光一闪,内堂门闩应声而断。 老大夫在睡梦中忽觉颈间一凉,惊醒时只见黑暗中一道模糊的轮廓,冰冷的剑锋正贴着他的咽喉。 “避子汤,不伤根本的方子。”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每个字都带着剑刃般的寒意。 “若伤人半分,我先烧你药铺,再杀你全家。” 老大夫惊惧,颤抖着点燃床头的油灯,抓齐药材。 那道身影始终立在烛光之外的阴影里,唯有接过药包时伸出的手骨节分明,袖口沾染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待他悄无声息地回到楚家,在楚玉锦隔壁和衣躺下时,天边已泛起一丝鱼肚白。 清晨,他端着煎好的汤药来到楚玉锦房中。楚玉锦经过一夜安眠,精神已好了许多,看着那碗浓黑的药汁便蹙起眉头:“我已然无碍,这药……” 慕容庭温声打断:“昨夜山风侵体,这是驱寒固本的,喝了总没坏处。” 楚夫人也在旁帮腔:“阿锦听话,庭儿一番心意,莫要辜负了。” 见母亲与慕容庭一唱一和,楚玉锦虽不情愿,却也不愿他们再为自己操心,只好接过药碗,乖乖饮下。 安置好楚玉锦,慕容庭回到家中,第一件事便是去见父亲。他直言不讳,要求父亲即刻与自己同去楚家,将原定于明年秋日的婚期提前,越快越好。 “理由?”父亲慕容健捻须问道。 “经此一事,儿子只想能早日、也更名正言顺地护她周全。”慕容庭语气坚定。 慕容老爷看着儿子眼中不容动摇的决意,欣慰颔首:“男子汉大丈夫,理当如此!为父这就去与你提亲!” 提亲过程异常顺利,两家早有婚约,如今更是心意相通。慕容庭与楚玉锦只在屏风后匆匆见了一面,连话都未能说上一句,婚期便定在了一月之后。 接下来,便是紧锣密鼓的备婚。依照习俗,新婚夫妇婚前不得见面,否则于礼不合,亦不吉祥。 然而,十余日之间,楚玉锦日日对着满屋的红绸与绣样,偶尔就会想起慕容庭的身影。 慕容庭更加按耐不住。他忍了十几日,终是在一个深夜,避开所有护卫与仆人,悄然来到了楚玉锦的闺阁窗外。 他极轻地叩了两下窗棂。 “谁?”屋内传来楚玉锦带着警惕的询问。 “是我。”窗外是他低沉熟悉的声音。 楚玉锦一怔,起身开窗,只见慕容庭立于溶溶月色下。她讶异:“你娘竟然允你来见我?” 慕容庭敏捷地翻窗而入,低声道:“我偷偷来的。” 楚玉锦了然,唇角微弯:“难怪深更半夜,翻窗进来。” 慕容庭不理会她的打趣,目光在她脸上细细巡梭,声音是化不开的温柔:“你最近……好吗?” 楚玉锦坐回桌边,手托香腮,叹了口气:“一点也不好。”桌上灯盏明亮,旁边散乱放着几幅绣品和丝线,“我娘如今拘着我在家,整日便是试嫁衣、挑首饰、选胭脂,还要我亲手绣这鸳鸯枕、鸳鸯被,真是无聊透顶。” 见她神态娇憨,言语间虽抱怨,却并无多少阴霾,慕容庭眼底最后一丝隐忧终于散去,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点笑意。他拿起桌上那幅栩栩如生的鸳鸯戏水图,目中颇有赞赏:“虽未曾见你拿过绣花针,但想来天赋异禀,才能绣得如此精妙。” 楚玉锦幽怨地瞪他一眼:“那是我娘绣的,要我照着学。”说着,她从绣篮底下抽出一方绣帕递过去,“这个,才是我绣的。” 慕容庭接过来,只见帕子上两只水禽形体怪异,似鸭非鸭,似鹅非鹅,羽毛色彩杂乱,他实在没忍住,低笑出声:“我现在看出来了,这确是你绣的。” “不许笑!”楚玉锦有些恼羞成怒,伸手欲夺,“你家难道缺枕头被子不成?凭什么定要我绣。” “好了好了,”慕容庭将绣帕举高避开,含笑安抚,“你不愿绣便不绣,届时我们添置新的便是。” 楚玉锦眼睛一亮,随即又像般泄了气,嘟囔道:“你觉得我娘会听你的吗?” “这倒也是。”慕容庭一时语塞。 楚玉锦不想再纠结于刺绣,换了个话题:“你这几天在做什么?” “同你一般,试婚服,遴选宴客菜品,手书请帖。” 楚玉锦闻言,整个人无力地趴倒在桌上,下巴抵着桌面,闷声道:“我宁愿去选菜写帖子呢……” 正说着,慕容庭神色一凛,低声道:“有人来了!”话音未落,他已如一只敏捷的夜枭,悄无声息地翻身跃上房梁,隐入阴影之中。 几乎是同时,楚夫人敲了敲门,端着宵夜走了进来。母女二人说了会儿体己话,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慕容庭身上。 楚夫人轻叹:“单说他此次从绑匪手中将你安然救回,这份恩情,就够我们楚家记一辈子了。阿锦,成亲之后,你这孩子心性也该收收了,要好生侍奉夫君。” 楚玉锦小声嘟囔:“凭什么定要我侍奉他……” 楚夫人拿她没法,语气带着宠溺与无奈:“你这孩子,何时才能长大懂事些。” 楚玉锦生怕母亲又要开始长篇大论的说教,连忙借口困倦,明日还要早起刺绣,这才将母亲送出了房门。 慕容庭从梁上轻轻跃下,两人对视一眼,想起方才楚夫人的话,一时都沉默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 半晌,还是慕容庭先开了口,声音低沉认真:“我不是为了要你报恩才和你成亲。” 楚玉锦抬眸向他眼底,不知为何又垂下了眼睑,喃喃说:“我也不是为了要报恩才和你成亲……” 慕容家和楚家在孩子未出生前就指腹为婚,成婚是早晚的事,但婚期提前,楚玉锦即不高兴,也不情愿。还是父母劝了许久才应下来。 但楚玉锦话没说完,慕容庭听她这句,心中那最后一点因“指腹为婚”而产生的不确定与忐忑,霎时间烟消云散,被巨大的喜悦与安定感取代。他雀跃的心情几乎要满溢出来,强自镇定道:“你早些安歇,我……我先回去了。” 楚玉锦踌躇了一会儿:“容容……” 慕容庭看向她:“怎么?” 她的话最终还是没说完,只挥了挥手:“没事,你走吧。” 待他离去,楚玉锦才猛地想起一件顶顶重要的事,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第二日,她便差心腹丫鬟给慕容庭送去一个锦盒。慕容庭打开,只见里面放着那幅她亲手所绣、颇为混乱的鸳鸯绣品,旁边还有一封简短的信笺,上书: 【一人一半,不然你以后没被子盖了。】 慕容庭拿着信纸,想象着她写下这话时顽皮又理直气壮的模样,不由得莞尔。 是夜,他带着那半幅绣品,再次熟门熟路地翻窗而入,将那绣绷亮在她眼前:“你当真要我……刺绣?” 楚玉锦单手托腮,笑吟吟地望着他:“是呀,既然是两个人盖的被子,要我一个人绣,未免太不公道啦。” 慕容庭挑眉反问:“那请帖也是我一人手书。” “那你也可以把请帖拿过来,我同你一起写!”楚玉锦立刻坐直身子,眼睛亮晶晶的,“还有那菜品,我也要仔细选!” “好好好,”慕容庭对答如流,“明日我便遣人将请帖与菜单册子都送过来。” 楚玉锦满意了,立刻将一枚穿好红线的绣花针硬塞到他手中,带着几分看好戏的神情:“你既能舞刀弄枪,想必这小小的绣花针,也不在话下吧?” 慕容庭看着手中细如牛毛的针,眉头紧锁:“当真?” 楚玉锦不说话,只睁着一双明眸,笑盈盈地望着他。 慕容庭与她对视片刻,终是败下阵来,认命地叹了口气。随后,他竟真的拿起那绣绷,就着灯光,仔细研究起针法走势,然后笨拙却又无比小心地,一针一线地绣了起来。 楚玉锦在一旁看着他专注而略显僵硬的侧影,偷偷抿嘴笑了起来。 08晓镜新妆结姻缘,红烛低语夜未央 厅堂里的喧嚣声浪一阵阵传来,慕容庭面上维持着得体的微笑,与宾客周旋敬酒,心下却早已飞向了那红烛高照的新房。待他终于得以脱身,踏着廊下渐深的夜色走向新房时,夜风微凉,吹散了他眉宇间的酒意。他刻意放缓了脚步,试图让那因酒意和期盼而躁动的心潮平复下来。 然而,所有的准备都在他推开那扇贴着双喜字的房门时,瞬间土崩瓦解。 满目喜庆的红绸映入眼帘,跳跃的烛光将室内映照得温暖而朦胧。楚玉锦穿着一身繁复华美的嫁衣,层层迭迭的绯色罗裙如云霞铺陈,金丝银线绣出的鸾凤和鸣图案在烛光下流光溢彩。一方绣着鸳鸯的红盖头,将她的容颜与他的视线隔绝开来。 慕容庭的心跳骤然失序,如擂鼓一下重过一下,撞击着他的耳膜。他忽然觉得唇舌一阵干涩,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他缓步走近,向来握剑沉稳、足以劈山断浪的手,在触碰到那柔软盖头边缘时,竟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轻轻将那方红绸掀起。 盖头下,是一张令他心魂动容的容颜。 烛光在楚玉锦清澈的眼底跳跃,仿佛落入了万千星辰。他看得心魂俱震,一时竟忘了言语。 楚玉锦却在他怔神的片刻蹙起了秀眉,率先开口,声音里带着抱怨:“你怎么这么久才来?我身上都坐僵了。” 她分明是在抱怨,字句里透着不耐,可听在慕容庭耳中,却总觉得悦耳动听。 他耐心地温声解释道:“前头宾客敬酒,耽误些时间,让你久等了。” 楚玉锦眨了眨眼,面上掠过一丝讶异。她本以为他会如往常般与她斗上几句嘴,没想到他今日竟这般……退让。她正暗自嘀咕,便听慕容庭又道:“我们该喝交杯酒了。” “等等!”楚玉锦抬手制止,指了指自己头上那顶缀满珍珠宝石、流苏摇曳的沉重凤冠,苦着脸道,“先把这个卸下来,我戴了一天,脖子都快断了。” 慕容庭:“让我来吧。” 他走到她身后,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柔,小心翼翼地将那象征身份与束缚的凤冠从她发间取下。入手沉甸甸的分量让他眉头微蹙,他将其轻轻放在一旁妆台上,回身看着她,指尖拂过她微微被压红的额角,“辛苦你了。” 楚玉锦抬起眼眸,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今天是转性了?对我说这么多好话。” 慕容庭闻言,几乎要磨碎后槽牙。新婚之夜,他的妻子竟如此不解风情。 交杯酒的仪式简单而郑重。合卺酒液入喉,带着微辣的暖意。酒杯刚放下,楚玉锦便掩口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嘟囔道:“困了,睡觉。” 说着,竟自顾自地开始解那繁复嫁衣的盘扣,动作利落地褪去外层华服,只着中衣,便飞快地钻进了铺着大红鸳鸯被的床榻内侧,用锦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眼神里是显而易见的紧张,却偏要强装镇定,偷偷地、小心翼翼地瞄着他。 慕容庭心中了然。他什么也没说,沉默地脱下自己的吉服外袍,吹熄了桌上跳跃的红烛,只留墙角一盏光线昏黄柔和的落地宫灯。他在床沿外侧躺下,与她隔着一段明显的距离侧身相对,轻声问道:“你今天很早起的?” 察觉到他没有进一步的举动,楚玉锦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也侧过身面对他,抱怨道:“是呀,天没亮我娘就把我叫起来了。依云和阿雯,还有我娘,三个人围着我摆弄。” 慕容庭低声道:“我今天也早得很。” 他隐瞒了真相——其实是昨晚根本彻夜未眠,甚至在半夜心神不宁时,还忍不住偷偷去她闺阁外站了许久,直到听见内里均匀的呼吸声才悄然离开。 楚玉锦扁了扁嘴,目光落在他搭在屏风上的婚服上:“我看你的婚服也简单得很嘛,没有绣什么金线珍珠。你知不知道,我的那件可重了,而且还好几层!阿雯帮我穿的时候,费了好些力气呢。” 慕容庭不禁失笑,逗她:“也没见你脱的时候费什么力气。” “嫁衣都是难穿但是好脱的呢!”楚玉锦理直气壮地反驳,“我试了好几身都是这样。” 慕容庭想到嫁衣坊背后那些隐秘的、为了方便新郎解开的巧妙设计,唇角又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只是这番用心,今夜显然是派不上用场了。新娘子自己利落地解决了。 楚玉锦在被褥里不安分地转了转身子,蹙眉道:“慕容庭,你的床太硬了。” 她很小的时候亲昵地叫他“庭庭”,后来他稍大些觉得羞赧,不许她叫,她便改口叫“容容”,再后来,他连“容容”也觉得过于亲昵稚气,她便开始连名带姓地叫他“慕容庭”。今夜,按礼她本该改口称他“夫君”的,但慕容庭心情极好,一点也不想在此刻纠正她。 他依言起身:“我去给你多拿两床软褥垫上。” 楚玉锦却伸手拉住他的衣袖,打了个哈欠,带着浓浓的睡意道:“不用了,麻烦。”她顿了顿,又疑惑地丈量了一下两人之间的距离,嘀咕道,“你的床和我家里的一样大,是怎么能睡两个人的?” 她的床、慕容庭的床、她父母的床规制确实相同,若是恩爱夫妻相拥而眠自然宽敞,可眼下她与慕容庭之间,简直还能再塞下一个人,自然显得逼仄。 她很是认真地建议:“你该买个更大点的床。” 慕容庭暗自咬牙,心道买大一点好让你睡得离我更远吗?面上却不动声色,重新躺下,淡淡道:“我觉得这尺寸挺好,不小。” 楚玉锦也无所谓,咕哝了一句:“随你吧。” 恰在此时,她的肚子发出了一声清晰的“咕噜”声。从中午梳妆打扮至今,她几乎水米未进,方才精神紧绷尚不觉得,此刻放松下来,饥饿感便汹涌而至。 “我饿了。”她摸着肚子,慢吞吞地说。 “等等。”慕容庭立刻起身,走到门外低声吩咐了几句。不过片刻,阿雯送进来一个食盒,还对着楚玉锦挤眉弄眼,不知在偷笑些什么。食盒里面汤、饭、菜、粥一应俱全,还冒着热气。 楚玉锦看着眼前丰盛的吃食,却微微蹙起了眉头,下意识地问道:“西郊那里……” 慕容庭立刻明了,温声接道:“你我成婚,府中大宴三日。西郊施粥铺的人,我都请到酒楼喝我们的喜酒了,断不会少了他们。” 楚玉锦闻言,眉眼舒展开来,轻声说了句:“谢谢你。” 她生性良善,每月都去西郊施粥,慕容庭也同她去过好几次。 慕容庭笑了笑:“怎会少他们一杯喜酒呢。” 见她只着中衣,他拿起那件红色的吉服外袍,欲披在她肩上,“夜深了,仔细着凉。” 楚玉锦马上摇头:“不要,嫁衣很重的,我穿一次已经够啦!” 慕容庭被她这嫌弃的模样逗得再次低笑出声,他发现自己今天笑的次数,比过去一年加起来还要多。他实在是太开心了。 连楚玉锦都察觉到了他的异常,歪着头看他,疑惑道:“慕容庭,你今天怎么总是笑?” 慕容庭面不改色,道:“你知道我天生爱笑。” 楚玉锦毫不客气地戳穿他:“骗人!。” 慕容庭凝视着她被烛光映照得格外柔和的侧脸,放柔了声音,那低沉的声音在静夜中格外惑人:“我只是喜欢对你笑。” 楚玉锦的耳根瞬间染上一抹绯红,她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嘴上却不肯服软,小声嘟囔:“呸,,我才不信你的鬼话。” 慕容庭也不反驳,只是含笑将手中自己的婚服,不由分说地披在了她身上。这一次,她没有拒绝。他的婚服更轻,却更宽大,男子礼服裹住她纤细的身躯,更显得她娇小可人。 她用了一些热饭,吃完后,她脱下他的外袍准备回床安歇,经过房中立着的铜镜时,脚步却顿住了。她看着镜中那个穿着男子婚服、长发披散的身影,觉得新奇又有趣,不由回头问慕容庭,眼中带着几分笑意:“我穿男装,是不是很俊俏?” 慕容庭倚在床边,目光温柔地落在她身上。宽大的红衣衬得她肌肤胜雪,穿上婚服也还是个青涩少女,又因是男人衣裳,有一种别样的风流韵致。他认真地端详片刻,含笑评价:“三分俊俏,七分美丽。” 楚玉锦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忽然回过头来看他,唇边绽开一个极其熟悉的笑靥——那是她每次心生捉弄念头时,特有的、带着点小狐狸般促狭的笑容。 很奇异的,慕容庭立刻便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坏主意。 果然,她眨着眼睛,语气充满了调侃:“你如果愿意穿我的嫁衣,我一定会说你是‘十分美丽’!” 慕容庭:“……” 他无奈地扶额,不再多说,“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早起敬茶。” 翌日清晨,楚玉锦早早醒来,换好了日常的衣裙。慕容庭对她说:“你先出去等我片刻。” 待楚玉锦转身走向外间,他迅速取出一柄贴身匕首,寒光一闪,在手臂内侧划了一道浅口,殷红的血滴落在雪白元帕上。 09欢言笑语绕栋梁,软玉温香入君怀 婚后第三日,依礼回门。楚府上下自是热情款待,直至夜色深沉,二人自然宿在楚玉锦出阁前的闺房之中。 房间仍保留着她少女时的陈设,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她惯用的馨香。慕容庭洗漱完毕,穿着中衣在铺着柔软锦褥的床上躺下,不过片刻,便微微蹙眉,侧首对楚玉锦道:“阿锦,你的床太软了些。” 楚玉锦瞥了他一眼,撇撇嘴:“你可以不睡这里嘛。你来了我还嫌挤呢。” 慕容庭暗自咬牙。他心爱的姑娘,似乎总以逞口舌之利、看他无可奈何为乐。 “我不睡这里,”他顺着她的话问,“那要睡哪里?” 楚玉锦闻言,立刻转过头来,伸出一根纤纤玉指兴致勃勃地往上指了指。即使烛火已灭,也能想见她眼中那闪烁的璀璨光彩:“睡房梁上啊!反正你做惯了梁上君子,想来也不会陌生。” 她刻意拖长了“梁上君子”四个字,分明是在打趣他婚前夜探的旧事。 她话音未落,慕容庭眼底笑意闪过,忽然就想小小地惩戒她一下。“说起来,”他慢条斯理地开口,“你应当从未上过自己房间的房梁吧?” 他刚一开口,楚玉锦便敏锐地察觉到他意图不善,下意识地就想往后缩,然而还没来得及动作,只觉腰间一紧,已被他有力的手臂牢牢揽住。下一刻,天旋地转,耳边风声微过,待她回过神来,人已被他带着轻飘飘地落在了高高的房梁之上。 梁上积着薄灰,空间狭窄,无法躺下,因离屋顶太近甚至无法完全站直。慕容庭将她稳稳放在那方寸之地后,便毫不犹豫地飞身而下,姿态轻盈优雅地落回地面,独留楚玉锦在上面只能憋屈地蹲着。 “慕容庭!”楚玉锦又惊又气,扶着旁边的木梁稳住身形,怨念地瞪着下方好整以暇的男人,“快放我下去!” 慕容庭仿若未闻,径自在那张铺着柔软被褥的床上躺下,甚至还故意悠闲地交迭起双腿,姿态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绵长的哈欠,仿佛准备就此安寝。他抬眸望向梁上那个气鼓鼓的身影,唇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今夜我们换一换。你当梁上君子,我睡床。我保证明日就换回来。” 楚玉锦气得牙痒痒,恨不得立刻跳下去捶他。但她既不想真的在这布满灰尘的梁上过夜,心底也笃信慕容庭绝不会让她如此难堪。她抿了抿唇,声音不自觉地放低放软了些:“慕容庭,你快放我下来。” 慕容庭自然听出了她话音里的那丝示弱,心中受用,却故意装作没听见,还想再多享受片刻她这难得的乖顺,看看她还能说出什么更动听的讨饶话。 然而,楚玉锦的倔强却超乎他的预料。她见他无动于衷,骂了一句“混蛋”,把心一横,竟是不管不顾地朝着床的方向纵身一跃! 慕容庭万万没料到她如此胆大妄为,想也未想便如离弦之箭般飞身而起,凌空将她稳稳接住,打横抱在怀中,臂弯将她箍得紧紧的。 慕容庭低头看着怀中的人,有些无可奈何,目光深处却盈满了温柔与宠溺,“就不怕我接不住你?” 楚玉锦双手顺势搂住他的脖颈,这个熟悉的姿势让她恍惚间仿佛回到了被他从匪寨救出的那个夜晚。她嘴上不肯服软,哼道:“那你就倒霉了,新婚第三天就要当鳏夫。” 这般口无遮拦的不吉利话,若让她母亲听见,定要好好说教一番。 慕容庭也被她气笑了,顺着她的话道:“鳏夫倒不至于。不过你难免要断手断脚,休养三月。而届时,我是绝对不会照顾你的。” 他与她你来我往,针锋相对,乐在其中。 楚玉锦瞪圆了眼睛:“我就知道你薄情寡幸!” 慕容庭抱着她往床上走,唇角勾起,并不反唇相讥。他明白她就是在恃宠而骄,而他其实很喜欢、非常喜欢她这样。但现在他在想,他早晚要亲坏这张伶牙利齿、专会气他的唇,让她明白,故意招惹他是要付出代价的,要让她这张嘴除了说爱他之外再说不出别的。 慕容庭把她放在床上,俯身的时候二人离得很近。 楚玉锦板着脸说:“你又在笑,肯定不怀好意。” 明明熄了烛火夜色如墨,楚玉锦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却能知道他在笑。 慕容庭本欲放下她便起身,闻言却故意又凑近了几分,鼻尖几乎要与她的相触,每一个字都裹着低沉而荡漾的温柔笑意,他将语速放得极慢,带着蛊惑:“瞎说。我明明在想天大的好事,你要不要再猜猜?” 他与她呼吸交缠,距离近得只差分毫便是一个吻。楚玉锦心头猝然狂跳,在他这般狎昵而充满柔情的笑意中,先前那股不管不顾的勇气瞬间消散,她转过头,紧紧闭上眼睛,将自己埋进被子里,闷声闷气地嘟囔:“我要睡觉了,才不跟你闹。” 慕容庭在她身侧躺下。今夜这场唇枪舌剑,算是各有胜负。难得见她先退缩,他却奇异地不想乘胜追击了。 他望着帐顶,含笑道:“睡你这么软的床,总比做梁上君子好。” 楚玉锦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没有再接话。或许是在自己自幼熟悉的房间里,身心格外放松,她很快便沉入了梦乡。而慕容庭,却一时难以入眠。 因此,当睡梦中的楚玉锦无意识地转过身,手臂搭上他的腰际,寻找热源的本能让她偎进他怀里时,慕容庭全身瞬间僵住,呼吸都为之停滞。 成亲以来,他们虽同床共枕,却始终保持着距离,从未有过如此亲密无间的拥抱,即使他们名义上已是夫妻。 怀中是她柔软温香的身躯,隔着薄薄的中衣,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体温和玲珑曲线。慕容庭一动也不敢动,仿佛生怕稍一动作,这梦中主动投怀送抱的珍宝便会如幻影般消失。他极轻极轻地,几乎是气音般唤了一声:“阿锦……” 没有回应。只有她平稳绵长的呼吸声,她已熟睡。 慕容庭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臂,极轻极缓地环上她的纤腰,虚虚地揽住,不敢用一丝力道,生怕压着她,惊扰了她的好梦。 然而,他这细微的动作,却换来了楚玉锦另一番无意识的动静。 他心脏几乎停跳,以为她要转身离开,却感觉到怀中的她只是在他肩颈处依赖地蹭了蹭,寻到一个更舒适的位置,反而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那是一个全然信赖、毫无保留的亲密姿势。 她温热的呼吸拂过他颈侧的肌肤,带起一阵阵细微而磨人的痒意。她睡得安稳香甜,慕容庭却睁着眼睛,望着帐顶模糊的绣纹,感受着怀中温香软玉和体内奔涌的燥热,彻夜难眠。 真是……前世的冤家。 翌日清晨,天光微熹。楚玉锦自酣梦中悠悠转醒,尚未完全清醒,便先察觉到自己正紧密地贴合在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里,手臂甚至还环着对方的腰。 她脸上一下子热了起来,心跳骤然失序。她不欲惊醒慕容庭,屏住呼吸,试图悄悄撤回自己的手,然后才做贼般悄悄抬起眼帘,想窥探一下他的状况。 然而,甫一抬头,便直直撞入了一双深邃的眼眸中。 那是一双柔情的、含笑的眼眸,他脸上的表情也很温柔。 他竟一直醒着,就这样不知看了她多久。从她醒转时的迷蒙,到发现亲密姿态后的慌乱,再到试图偷偷逃离的窘迫,尽数落在他眼中。 楚玉锦的脸瞬间红透,连耳尖和脖颈都染上了绯色。慕容庭不禁心想,锦被之下,她怕是全身都羞成了漂亮的粉色。 她猛地转过身,背对着他,将发烫的脸颊埋入枕间,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明显的欲盖弥彰:“我……我还没有睡醒呢。” 慕容庭低笑一声,从身后贴近,结实的手臂自然地环住她的腰肢,将下巴轻轻搁在她单薄的肩上,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与慵懒:“我也还没有睡够。” 两人静静相拥片刻,楚玉锦只觉得被他贴近的背部一片滚烫,全身的感官都变得异常敏锐,无所适从。那是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慌意乱的失控感,仿佛置身云端,不断下坠。她终是忍不住,小声道:“你别抱着我……我很难受。” 慕容庭闻言,心头一紧,立刻松开了手臂,只怕她是忆起了山寨中不愉快的经历。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轻柔安抚:“好。你再睡会儿,我陪你。” 楚玉锦觉得自己完全招架不住他这般温柔的语调,心中像是被羽毛反复撩拨,痒得难耐,又慌得无措。她无比怀念起与他斗嘴吵架的日子,那至少让她觉得安全、熟悉。此刻这种仿佛要被他的柔情溺毙的感觉,让她心慌意乱,只想抓住点什么来确认些什么。可是,那些想要挑衅、想要斗气的话到了嘴边,却在他这般轻柔的注视下,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10庭前新梅映小楼,月色侵阶影幽幽 在楚家度过了回门礼后的第三日,楚玉锦便生出些赖着不走的心思。第四日清晨,阿雯已将行装收拾妥当,她却倚在闺房窗边,望着院中熟悉的花草,对身旁的慕容庭懒懒地道:“容容你先回去好不好?我再多住几日。” 慕容庭正对着铜镜整理衣襟,闻言动作未停,从镜中看着她倚窗的侧影,只淡淡道:“那我也住下。” “胡闹!”恰巧端着早膳进门的楚夫人听得此言,立刻蹙眉,“已成婚的夫妇,哪有长久住在娘家的道理?于礼不合,徒惹人笑话。” 她将食盒放下,转而拉起女儿的手,软语劝道,“阿锦,既已出嫁,便该以夫家为重,岂能如此任性?” 楚玉锦抽回手,走到慕容庭身边,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抱怨,语气里带着七分抱怨三分落寞:“你那院子……太空了嘛。除了两棵老桂树,便是光秃秃的石板地,瞧着就冷清。哪像我这里,” 她回身指向窗外自己精心打理的小园,此时各色菊花开得正盛,墙角还有几丛翠竹,“四季都有花草看,多热闹。” 慕容庭转过身,面对着她。晨光透过窗棂,在他深邃的眉眼间投下温和的光影。他并未因她的挑剔而不悦,反而极认真地看着她:“正因你觉得空,才更该好好布置。你想想该种些什么,我们去买回来。” “好啊!”楚玉锦眼睛倏然亮了起来,那点小性子瞬间被这允诺带来的兴奋取代,“那我们现在就回去,我要去买花种,还要去花市挑几盆好的兰草和山茶!” 她是个说风就是雨的性子,立刻便将片刻前的不愿抛诸脑后,拉着慕容庭就要往外走。 楚夫人看着女儿这般模样,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却也放下心来。 回到慕容府,楚玉锦当真雷厉风行起来。她指挥着下人将院中一角原本堆放杂物的角落清理出来,亲自去花市挑选了十几种花苗、种子,又购置了几个造型古朴的陶盆。不过两三日功夫,那原本只有桂树兀自立着的庭院,便多出了几方错落有致的苗圃和盆栽,虽尚未繁花似锦,却已显露出勃勃生机。 慕容庭对此并无异议,大多时候只是在一旁看着,看她蹲在泥土边,裙角沾了尘也不在意,专心致志地将一株株幼小的花苗埋入土中,脸颊因劳作而泛着淡淡的红晕,眼神亮晶晶的,比园中任何一朵花都要鲜活。 这日午后,秋阳正好,慕容庭从书房出来,见她正对着那两棵桂树发愣,便走了过去。 “怎么了?” 楚玉锦回过头看他:“庭前的景致是好了些,但总觉得还缺一棵能经冬的树。我听说西山有野梅,香气清冽,凌寒而开……我们去找一棵来种,好不好?” 她用了“我们”。慕容庭心底某处微微一动,自然无有不从。 西山并不远,两人轻车简从,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山脚。秋日的山林色彩斑斓,楚玉锦兴致极高,提着裙摆走在前面,慕容庭则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目光始终未曾离开她的身影。寻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果然在一处背风的山坡上,发现了几株姿态遒劲的野生梅树。 楚玉锦相中了一棵不算高大,但枝干舒展,颇具画意的。慕容庭便挽起袖子,取了带来的铁锹,亲自动手挖掘。他动作小心,尽量不伤及根系,费了些功夫,才将那棵梅树连根带土完好地取出。 回府后,两人又一起在院中选了处向阳的位置,将梅树仔细种下。楚玉锦亲自为它浇了第一瓢水,然后直起身,望着那在秋风中轻轻摇曳的枝条,仿佛已能闻到冬日里那冷冽的幽香。她满足地叹了口气,唇角露出一个明媚的笑:“等到下雪时,我们就能在院里赏梅了。” 慕容庭站在她身侧,目光落在她被夕阳镀上一层柔光的侧脸上,又看向那棵新植的梅树。这原本空旷冷清的院落,因她的到来,正一点点被色彩、生机和她所钟爱的气息填满。他心中那片常年冰雪覆盖的荒原,似乎也因这一草一木,特别是眼前这个种花种得满手是泥却笑靥如花的女子,而悄然消融,透出了暖意。 “到时,”他低声应道,神色温柔,“我们一起看。” 又过一段日子,深秋的红色枫叶遍染群山,楚玉锦最终还是把母亲的话当作了耳旁风。 这日清晨她抱着绣枕赖在雕花床上,对来催妆的母亲软声撒娇:“娘,就让女儿再多住三日嘛,您不是说新得了西湖龙井?我和容容还没尝过呢。” 慕容庭正在院中看米铺的帐,闻言指尖一顿,看着那个躲在娘亲身后冲他眨眼的女子,笑道:“娘,我正好有些事要向爹请教。” 楚夫人看着女儿得逞的笑靥,又见女婿眼底的纵容,终是无奈地点了点楚玉锦的额头:“嫁了人还这般孩子气!” 却转身吩咐厨房添几道两人爱吃的菜式。 如此这般,楚玉锦今日说楚府厨子新研制的桂花糕滋味独特,明日说父亲收藏的孤本还没品读,总寻得出三五理由,和慕容庭在两家之间来回住着。 霜降那日清晨,寒意乍起。楚玉锦突然掀开锦帐,窗外薄雾尚未散尽,庭院里的花草都覆着一层白霜。她赤足踏过冰凉的地板,走到正在更衣的慕容庭身边。 “我们今日回家吧。”她望着镜中他系带的手,声音还带着晨起的沙哑。 慕容庭系衣带的手微微一顿,从镜中看她:“怎么?” 她却已转身,踩着满地初阳的曦光走向窗边:“该给梅树修修枝了。”顿了顿,嘴角微微弯起,道,“我梦见它开花了。” 慕容庭注视着她在晨曦中泛着柔光的侧脸,系好最后一根衣带:“好,回家吧。” 11焚风血骸啸不休,赤雨倾天恨难收 冬月初七,霜寒初降。 晚膳时分,慕容庭与楚玉锦相对而坐。 楚玉锦望着窗外,道:“过几天,要下雪了吧。” 慕容庭给她夹了一筷子菜:“差不多时节了。” “你还记得去年下雪是什么时候吗?”她问。 “冬月下旬,具体日子记不清了。” 楚玉锦笑着摇头:“我记得,冬月十七。我本来要找你烤地瓜的,后来西郊有个孩子过生辰,我和阿雯拿了好多地瓜过去。” 慕容庭放下筷子:“怎么没有叫我?” 她笑了笑:“在街上买吃的,就忘记了。” 慕容庭失笑,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满:“你怎好把我的地瓜给别人。” “又不是欠你的。”楚玉锦回嘴道。 他眸光一转:“明日烤地瓜吃吧。” 楚玉锦的眼睛立刻亮了:“要买那种又大又甜的。” 慕容庭微微颔首,温声道:“好。” 晚膳毕,两人说了会儿闲话,便早早歇下了。床榻上,帐幔低垂,将室内的温暖与室外的寒意隔绝开来。 慕容庭在子夜时分猝然惊醒。 帐内炭火正旺,他却浑身冷汗涔涔,指尖犹自震颤。身侧的楚玉锦睡得正熟,一只手还搭在他腰间,呼吸轻浅均匀。他缓缓坐起身,掀开锦帐一角。窗外月色惨白,那株梅树在夜风中摇曳,疏影横斜,影影绰绰。 他闭上眼,梦中血红景象犹在眼前。 黑风寨的山道上尘土飞扬,他的剑锋拖曳在干裂的泥地里,划开一道道深痕。两侧的松林在燃烧,烈焰舔舐天幕,将半轮月亮染成血色。 寨门早已被他劈碎,守门的匪徒倒在血泊里,喉间一道细线,血沫汩汩涌出,在干涸的土地上蔓延。慕容庭记得这个人的眼睛——在他挥剑的刹那,那双眼睛里没有凶悍,只有惊惶。 但他没有停。 剑锋掠过一个又一个人的胸膛、脖颈,他听到肋骨断裂的脆响,触到肠脏蠕动的温热。血溅在他脸上,黏腻腥甜,他却觉得畅快。原来杀戮如此简单,不过是一挥、一刺、一斩。剑刃剖开血肉的声音,比世间任何声音都更悦耳。 “饶命……”一个年轻的匪徒跪在血地里磕头,额上沾满尘土和血沫,“我、我是被逼的……” 慕容庭的剑没有半分迟疑。头颅滚落在地,双目圆睁的眼里流露出的恐惧之色,几乎凝成实质。 他踏过一具具尸体,走向寨主所在的屋子。每一步都踩在血泊里,干涸的土地吸饱了鲜血,变成暗红色的泥沼。有个尚未断气的匪徒抓住他的脚踝,他低头看了一眼,足尖轻轻一碾,腕骨碎裂的声音清脆如折断枯枝。 当他踹开那扇门,看见压在楚玉锦身上的肥硕身躯时,滔天杀意如岩浆喷涌。那一剑不仅贯穿心脏,更将整具尸身钉在地上。剑锋在血肉中搅动时,他听见自己在笑。 快意。前所未有的快意。 屠尽寨中二十二人后,他站在尸山血海中,看着冲天烈焰将夜空映成白昼。血腥气笼罩整个山野,他却深深吸气,沉醉其中。 梦境与现实如此之近,却又如此遥远。 慕容庭看向床对面的墙壁,那里原本挂着一柄剑,成婚之后,他将剑收了起来。 阿锦不喜欢兵器。 但他不能否认,剑锋划破血肉时,在他清醒时那些隐秘的、被压抑的冲动,化为最真实的触感与最淋漓的快感。 在此之前,他从未伤过一条人命,却为何会沉溺于杀伐。 他不能用为她来解释。 他盯着帐顶,房间内一片黑暗,身边人呼吸平稳绵长,并不会为梦境所扰。 又过了几日,冬夜寒意减深,楚玉锦向来怕冷,而他身上素来温暖,她便常常不安分,将手伸到他胸膛里取暖。 她将手贴在他中衣上,可布料阻隔了温度,她不满地蹙眉,竟直接从他衣襟探进去,掌心瞬间被温热的肌肤包裹。 “你身上好热……” 她满足地喟叹,指尖无意识地在赤裸的胸膛上游走。这具身体对她而言是新奇的疆域,没有掺杂半分男女情欲的念头,他的肌理线条、心跳节奏都让她好奇。她的指腹不小心轻擦过某处微凸,听到头顶传来抽气声。 慕容庭不一样。 他紧绷着身体,喉结上下滚动,强忍了又忍,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再摸,后果自负。” 楚玉锦瞬间没反应过来,待她明白他那句话里的禁忌之意后,脸上腾地烧了起来,暗骂他下流,转身过身去不看他。 屋子里陷入一片安静。慕容庭忽然想起山寨里那双含泪的眼,心猛地一沉。他小心扳过她的肩,执起那只冰凉的手,轻轻按回自己心口。 “这里,”他的心跳在她掌心下擂动,“还摸吗?” 楚玉锦像被烫到般抽回手,“不摸,谁稀罕!” “好吧,”他从背后揽住她,“但我觉得有些冷。” 两句火热的身躯相拥而眠,渐渐入睡。 眼前是一片荒芜的旷野。 天幕是诡异的暗红色,日月星辰暗淡无光,血云流动。无数扭曲的身影从四面八方涌来——三头六臂的罗刹、形状怪异的妖魅、手持雷戟的神将。嘶吼咆哮,声音刺耳欲聋。 慕容庭低头,自己穿着一身玄黑长袍,手中长剑泛着幽蓝寒光。他笑了,笑声在旷野中回荡,竟压过了万千妖魔的嘶吼。 第一个冲来的神将被他一剑腰斩,金甲碎裂的声音如鸣玉磬。第二个妖魅被他徒手撕成两半,温热的血液泼洒在脸上,他伸出舌尖轻舔,竟是甜的。 杀!杀!杀! 剑锋所及,神佛俱灭。他踏着残肢断骸前行,每一步都踩碎一颗头颅。有个仙子模样的神灵跪地求饶,泪眼盈盈,他捏碎她的喉骨时,听见自己愉悦的叹息。 瞬息之间,天地倒悬。 慕容庭发现自己立于一片无垠的黑色水域之上,脚下波涛汹涌,深不见底。水面漆黑如墨,倒映不出丝毫天光,只有黏稠的涟漪无声扩散。突然,远处水面剧烈翻腾,一道巨大的漩涡骤然形成,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嘶鸣,一头庞然巨兽破水而出! 正是上古凶兽九婴。其形如巨蟒,身覆漆黑鳞甲,泛着幽冷金属光泽。庞大的躯干上,七颗狰狞的头颅昂然耸立——它本该有九首,如今却只剩七颗,断裂的颈项处血肉模糊,更添几分凶戾。每一颗头颅都状如龙首,却又更加扭曲邪恶,猩红的竖瞳燃烧着暴虐的火焰,巨口开合间,利齿如戟,腥臭的涎水如雨滴落,腐蚀得水面滋滋作响。 九婴七首齐昂,发出撼天动地的咆哮,声浪几乎要撕裂耳膜。庞大的身躯搅动黑水,掀起如山巨浪,猛地冲天而起。七张巨口同时张开,喷出炽烈无比的烈焰。 七道赤红火柱汇成一片焚天火海,瞬间吞噬了整个天空。白云在触及火焰的刹那便汽化消失,湛蓝的天幕被硬生生灼烧成一片触目惊心的、均匀而压抑的火红色。没有云彩,没有日月,只有无边无际的火红,仿佛苍穹本身正在燃烧。炽热的气浪翻滚而下,空气因高温而扭曲,慕容庭感到呼吸都带着灼痛,发丝仿佛都要卷曲焦枯。 然而,面对这灭世般的景象,慕容庭胸腔中涌起的却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癫狂的战意与……愉悦。 他纵声长笑,笑声穿透烈焰的轰鸣,带着令人胆寒的畅快。他手中握着一柄长剑,剑身泛起幽蓝冰冷的寒光,与漫天火红形成极致而诡异的对比。 他足尖在黑水之上轻轻一点,身形如一道逆射的流星,主动冲向那片火海与那七首巨兽。烈焰舔舐着他的衣角,却无法伤他分毫。他穿梭在七颗头颅喷吐的火柱间隙,速度快得只剩下一道残影。 九婴见状愈发狂暴,七首从不同角度疯狂撕咬、喷吐,火网密集,欲将他彻底焚灭。慕容庭却如鬼魅般飘忽不定,每一次闪避都恰到好处,他眼中的兴奋愈来愈盛,那是一种找到值得一战对手的狂喜,一种释放内心深处毁灭欲望的酣畅。 九婴三首将他围困,其余四首堵住上下左右退路,他被逼得闪避不及,后背就是蛇口,他却身姿极为灵活地一扭,躲过这一口。蛇首八方齐围,闪避间他的左臂被它血淋淋撕扯下,吞入腹中,他却突然狂妄地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哈……” 一瞬变化,一瞬杀机,与狂笑同时迸发的是极为刺目的的白光,霎时照亮整个天际,九婴被突如其来的刺目白光逼退。 时机已至! 他骤然拔高身形,凌驾于九婴七首之上。双手握剑,举过头顶,周身气势攀升至顶点。那幽蓝的剑光暴涨,寒意森然,化作一道横贯天地的巨大光弧。 随着他一声裹挟着无尽杀意与快意的暴喝,剑光如九天银河倾泻而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下一秒,七颗狰狞的头颅与庞大的身躯分离,同时冲天而起!腥臭的兽血如七道喷泉,狂涌向燃烧的天空,血雨凄厉落下。 六颗头颅保持着惊怒的表情,坠入下方的黑色水域,溅起滔天巨浪。然而,那第七颗头颅,却在飞起的瞬间发生了诡异的变化。 狰狞的鳞片消退,猩红的竖瞳化为含泪的杏眼,扭曲的兽首轮廓重塑成一张他刻骨铭心的容颜——青丝散乱,玉面染血,正是楚玉锦!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里,此刻噙满了泪水。 “容容……” 所有的狂笑,所有的战意,所有的快感,在这一声无声的呼唤中轰然崩塌。 慕容庭瞳孔骤缩,脸上的畅快笑容瞬间冻结,手中的剑,再也握持不住,脱手坠落,哐当一声,砸在脚下的黑色水面上,也砸碎了这个血腥而诡异的梦。 慕容庭猛地从榻上坐起,心脏狂跳如擂鼓,额上出了一层冷汗。梦中那一剑斩落七头的淋漓快感犹在指尖震颤,与最后那颗头颅带来的刺骨惊悸交织成一种令他战栗的诡异余韵。那焚天的炽热与楚玉锦悲凉的泪水,一同烙印在眼前。 “嗯……”身旁的楚玉锦被他剧烈的动作惊醒,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容容?怎么了?” 她下意识地向他靠近。 慕容庭几乎是本能地,一把将她紧紧搂入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里。感受着她真实存在的、温热的体温和平稳的心跳,他狂跳的心脏才稍稍平复些许,只是声音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做了个噩梦。” “什么梦呀?”她在他怀里声音沙哑地问,脑袋无意识地在他胸前蹭了蹭。 他没有回答,只是更用力地抱紧她。该如何诉说?说他沉浸在杀戮的快意中?说他在梦中几乎……“杀”了她? 楚玉锦等不到回答,睡意再次袭来,她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呓语喃喃:“别怕……只是梦而已……” 窗外,恰好远远传来一声乌鸦的啼叫,凄厉划破寂静,令人心悸。慕容庭抬眼望去,只见院中那株梅树的枝桠透过月影,倒映在窗户上,影影绰绰,竟与梦中那些狂舞的蛇首有几分诡异相似。 他将趴在他怀里再度睡熟的楚玉锦放回枕上,为她仔细掖好被角。自己却再无睡意,只是静静坐在榻边,直到晨光熹微,慢慢驱散黑暗,将房间内的一切渐渐照亮。 12雪魄梅魂叩窗扉,证尽人间又一回 冬月二十清晨,第一场冬雪悄然而至。 细碎的雪籽敲打着窗棂,簌簌作响。 楚玉锦正趴在窗台上,对着院中那株梅树叹气。 光秃的枝桠覆着薄雪,在凛冽风中纹丝不动。她伸出指尖在结霜的窗棂上画梅花,第五朵还没画完,忽然转身往外跑。 “披风。”慕容庭的声音从书房方向传来。他不知何时已站在廊下,手里拿着她件白色斗篷。 楚玉锦任由他给自己系带子,眼睛还黏在梅树上:“你说它是不是冻坏了?怎么还不开花?” 他笑了,拂去她发间沾的雪星,“梅花怎么会怕冻。” 楚玉锦叹了口气,“我当然知道,只是心急而已。” 她抬起头,细碎的雪花从天上纷纷扬扬飘下,落在脸上,清冽彻骨,“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有雪无梅,总是差一些。” 慕容庭嘴角微微上扬,“阿锦,要耐心。你先坐着,我去拿些茶叶来煮。” “那我去拿地瓜来!” 过了一段雪中煮茶烤地瓜的日子,这日清晨,天光未亮,楚府门前已备好青帷马车,要去西山寺上香。楚夫人由丫鬟搀着登上马车时,见女儿正扯着慕容庭的袖口说悄悄话,不由轻咳一声:“佛门清净地,莫要嬉闹。” 楚玉锦忙松开手,规规矩矩坐好,却在车帘落下时,故意将指尖探进慕容庭掌心挠了挠。慕容庭面不改色地握住那只作乱的手,也在她的掌心挠了挠。 马车行过喧闹街市,碾过青石板路辘辘西去。待驶出城门,楚夫人已靠着软垫浅眠,手中还捻着沉香木佛珠。楚玉锦掀开马车车窗帘子,忽然轻扯慕容庭的衣袖,指着窗外道:“你看那处山谷——” 慕容庭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西山南麓一处三面环山的坳地里,竟有绯云浮动。待马车驶近些,才看清是成片的梅林。不同于城中梅树尚在休眠,这些梅枝已缀满鼓胀的花苞,淡粉花萼包裹着将绽未绽的玉瓣,在朝阳下透出莹润光泽。更有几株向阳的早梅已微微绽开,嫩黄花蕊若隐若现,冷香被山风挟着漫进车厢。 楚夫人也被香气惊醒,扶着车窗惊叹:“怪道今早喜鹊喧喧,原是遇见梅仙献瑞。” 楚玉锦细细看了地形,“三面环山,北风不侵,定是占了地利之便,梅花才开得这般早。” “说得不错。西侧这道雪坡,恰如明镜反照日光。加上地气汇聚,比城中暖热许多。” 楚夫人笑看两人对话,楚玉锦转头对她笑道:“娘可知《花经》有载,天侯暖处,花信能早十余日呢。” 说着朝慕容庭眨眨眼,“可惜咱们院子缺了这般地利。” 慕容庭闻言,侧目望她,她眉眼带着笑意,像枝头那几朵含苞的花,娇俏又惹人怜爱。 他唇角微弯,“天时地利难夺,”他慢慢道,带着淡淡的笑意,“不可勉强。山中城中花开时节不同,也是妙事。” 楚玉锦点点头,“说的也是。正因花开时间不同,才有方才未知的欣喜。” 楚夫人合眼休憩,对女儿女婿的亲昵视若未见,手中佛珠捻动的速度慢了下来。马车又行驶了约莫半个时辰,西山寺的飞檐斗拱终于在山林间隐隐现出。此处香火鼎盛,寺前早已停满了华贵的车轿,人流如织。 慕容庭先一步下了车,回身伸手扶她。楚玉锦挽着楚夫人的臂膀,一路穿过喧闹的山门,沿着石阶步步登高。她一路轻快,却在踏入大雄宝殿时,不自觉放缓了脚步,收敛了笑意。 殿内金身佛像巍峨庄严,宝相慈悲。香烟缭绕间,庄重肃穆。楚夫人虔诚跪拜,楚玉锦亦双膝落地,默默祈求家宅安康,父母康健。 而慕容庭,则只是身形如松地站在她们身后。他没有跪拜,眼神清冷而幽深,扫过殿内众生,与这片清净地格格不入。 他虽不拜佛,却并未催促。直到楚夫人起身,由丫鬟扶着去偏殿歇息,殿内才渐渐安静下来。 楚玉锦和慕容庭对视一眼:“走吧,我们去瞧瞧那片早梅。” 慕容庭微微颔首,没有多言。两人从偏门出,沿着一条积着薄雪的幽静小径缓缓下山。这条路并非香客所走,清幽寂静,梅香渐浓。 天上渐渐下起小雪,两人却混不在意,继续前行。 行至那片三面环山、得天独厚的坳地,?这里的梅花果真开得极盛,近处看来更加繁艳。绯红如胭脂,团团簇簇,压着积雪,如一片落入凡尘的霞云。冷香扑鼻,沁人心脾。 楚玉锦走到一棵梅树下站定,慕容庭走到她身边,目光扫过眼前的梅海。他抬手,指尖碰了碰她垂落的鬓发,替她拂去几片从飘落的细小雪花。 慕容庭看着她的侧脸,忽然伸手,折下一段开得正好的梅枝。 他将那梅枝递到她眼前,?楚玉锦接过,动作小心。她将梅枝凑近鼻尖闻了闻,那冷香入脾,让人心头一清。她笑起来:“梅花开得这样好,是该折几枝回府。” 慕容庭又从她手上接过了那段梅枝,将它轻轻别在了她腰间的系带上。淡绯色的花朵贴着白色的斗篷,成了最雅致的装饰。 楚玉锦伸手,细碎的雪花落在她的掌心,触手即化,一片梅花花瓣缓慢落下,也落在她的掌心。 她道:“雪魄梅魂,清冷寂寥。” 慕容庭也伸手,接到一瓣落梅,“梅雪相伴,怎会寂寥。” 楚玉锦转过头,对他灿然一笑,“是啊,怎会寂寥。” 回家之后,楚玉锦等了又等,临近年关的时候,院中那棵梅树绽了第一枝花。 慕容庭推开房门,便见院中那棵他们亲手种下的梅树,已疏疏落落地绽开了几朵淡粉的花苞,在凛冽的寒气中怯生生地探着头,幽微的冷香被风送入鼻尖。 楚玉锦显然也发现了,连衣服也没穿好就往院里走,慕容庭眉头微蹙,一把将她拽住,拿起搭在屏风上的白色斗篷,仔细为她系好带子,又将她冻得微红的手拢在自己掌心暖着,这才允了她出去。 院中的石阶已覆了一层薄雪。那株梅树确实开了花,虽未成片,但点点娇蕊映着皑皑白雪,别有一番清艳风姿。楚玉锦欢呼一声,挣脱他的手跑到树下,鼻子轻动嗅那梅香,又踮脚去够高处的花枝。他走到她身边,顺手将她高高抱起,楚玉锦的手指终于能够够到一段梅枝,小心翼翼地去触碰那冰凉柔软的花瓣,然后弯下树枝,笑嘻嘻在他鼻尖轻晃。 “香不香?” 冷香袭来的刹那,她冰凉的手指也贴在他颈间。慕容庭呼吸骤乱,臂弯不自觉收紧。 他喉结微动,“很香。” 她从他身上跳下来,绕着梅树仔仔细细看了一圈,的确只有一枝梅花是盛开的,但有好些花苞尖端,已经破出点粉红颜色了。 她道:“明天会开得更多。” 二人站在梅树下,楚玉锦突然转过身来,调皮地将手探入慕容庭的颈间取暖,指尖冰凉,贴上肌肤那刻,他的肩微微一颤,双手下意识地抚上她的腰。 她仰起头,眸中映着飘雪与梅影,笑盈盈地说:“容容,你看——梅花开了,春天要到了。” 慕容庭低头望着她,两人眼中是彼此的倒影,他的目光落在她微笑的唇上,喉结微动,:“是啊,快春天了。” 果然,数日之后,梅开更盛。枝头粉红,幽香盈袖。楚玉锦日日起得极早,披衣便出门,手里捧着小剪,一枝一枝细细拣着,剪下最繁的一束,插在瓷瓶放在房里,等夜里烛火摇曳,看梅影落在纱帐上。 慕容庭替她修枝,将瓷瓶注满清水。那几枝梅便立在铜镜前,倒映着二人并肩的影子,香气一夜不散。 临近年关,慕容庭的兄长慕容轩与嫂嫂柳芊雨从京师赶回过年。他们在那边经营卖米的生意,一年到头难得归家一次。 除夕夜,慕容府内灯火通明,阖家团圆。慕容轩看着慕容庭与楚玉锦夫妇,感慨道:“自从你们成亲那天见过一面,就再没见过你们了。这一年忙得脚不沾地,总算能回来歇歇。” 慕容庭微微一笑:“兄嫂辛苦了,以后要多回来才是。家里总少不了你们。” 柳芊雨笑着看向楚玉锦,柔声道:“阿锦又长大了,越发标致了。” 楚玉锦闻言,俏脸微红,却笑着回道:“嫂嫂说笑了,我本来就已经长大了。” 慕容庭在一旁含笑接口:“我们阿锦还是个小孩子呢。” 楚玉锦撇撇嘴,不满地瞪他一眼:“你才比我大三天,拿什么腔调说我?” 众人闻言皆笑。楚玉锦起身,走到柳芊雨身边,轻柔地伸手摸了摸她的肚子:“大嫂,这孩子四个多月了吧?” 柳氏温柔地覆上她的手:“是啊,马上就五个月了。胎动越来越明显,怕是个调皮的。” 慕容庭关切问道:“过完年留下来吗?京师路远,大嫂身子不便,不如在家中安心养胎。” 慕容轩摇头道:“铺子那边离不开人,过完正月十五就得走。不过等孩子生下来,一定带回来给你们瞧瞧。” 柳芊雨点头附和:“正是。阿锦,到时你可要多帮大嫂带带侄子。” 楚玉锦笑着应道:“大嫂放心,我一定会的。” 谈话间晚宴已设好,众人依次入座。 楚玉锦拉着柳芊雨的袖子笑道:“嫂嫂,明日一定要来院子里看看,我们种了棵梅树,如今开得正好呢!” 柳芊雨温柔一笑,抚了抚她手背:“好,明日我定要赏那梅花,也折来几支放我屋里去。” 红烛摇梅辞腊雪,银灯映竹迎新晴。 围炉笑语三冬暖,共话良宵一室情。 13月洗幽兰疑凝露,墨着素纸似生香 过完年后,雪消冰融,梅花开败。院中残瓣零落,楚玉锦却并不失落,转而将心思投注在一株罕见的春兰上。那兰株是她亲自从花市挑回的,叶片修长如剑,翠色欲滴,未开的花苞包裹着一抹柔黄的气息。 她白日里频频端详,到了夜里竟也舍不得离开,亲自将花搬进卧房,放在床头边的矮凳上,又留了一盏烛火,好等它开。 慕容庭翻了个身,半倚在床头,目光落在那花盆上,眉梢微挑:“你可以放手啦,难不成还想把这盆花搬上床睡不成?” 楚玉锦看向他,抚掌笑得眉眼弯弯:“容容,你跟我真是心意相通、心有灵犀!” 慕容庭失笑:“花跟你睡床上,那我睡哪里?房梁吗?” “房梁啊。” 两人几乎同时说出“房梁”二字,慕容庭失笑摇头,颇有些无可奈何,做了一回梁上君子,要被她笑一辈子。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她笑得太放肆,肩头微斜,发丝散落在颈边,眉目如画。心底一动,他长臂一伸,一把将她揽入怀里。 “果然是为夫太过纵容,才让你得寸进尺,肆无忌惮。” 他语气半是玩笑,手掌在她臀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楚玉锦被他这一掌拍得又羞又气,杏眼圆睁,脸颊薄红。她自小被宠着长大,莫说旁人,就连父母也从未这般打过她,何况打的还是……那个位置。还有什么“为夫”,她听在耳中浑身都起一身鸡皮疙瘩。 她一气之下猛地扑过去,将他整个压在床上,发丝散落,两人一时间气息交缠。她俯身低头,一口咬在他颈侧。 慕容庭闷哼一声,扶住她腰的手臂收紧,两人身躯紧紧相贴,他的声音低哑:“阿锦,别咬。” 楚玉锦却不理他,牙齿轻轻加了些力度,直到咬出一个明显的牙印才松开,离开的时候唇上还带着他皮肤的温度与触感。 她得意洋洋的起身,此乃“以牙还牙”。她还坐在他身上,慕容庭眼神却晦暗不明,既无愠怒之色,也并非无奈,仿佛收敛了全部情绪。 他盯着楚玉锦因刚才一番纠缠而散开的衣领,底下露出胸口一片洁白肌肤,在烛火的照耀下显露出一片淡淡的橘红暖色,直如珍珠光泽。不知为何,他突然间唇舌特别干燥。 “衣领开了。”他说。 楚玉锦低头去看,收拢自己的衣服,下意识就给了他一巴掌。 “不许看!” 两人都愣住了。 楚玉锦没想到这一掌会落在实处,不过是恼羞成怒使性子,慕容庭则是完全没想到她会打他。 她心虚地避开他的眼神,从他身上下来,“我不是故意的……” 下一句声音却大了些,显然是在给自己壮声势,“何况是你先打我的!” 一人一掌算是打平,但她突的又想起她还多咬了他一口,又小声地说:“顶多我让你咬回来就是了。” 她就是说不出让他不要生气的话,显得自己没出息,在对他低头认错。她偷偷看了一眼慕容庭,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看着她。 他说:“好。” 她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慕容庭已经将她压在身下,一手抓住她两手手腕按在枕上,另一手轻轻掀开她的衣服,露出了一点肩膀。 他俯身低头,微凉的唇触碰到她肩头,她突然瑟缩了一下,肩上感到一小块湿热。 慕容庭张口,缓缓咬下。 他显然是用了些力气的。 楚玉锦一声呜咽,肩上刺痛、酥麻,身上出汗、心里难受。 “容容……” 她在这个时候叫他的名字。 她不明白,呻吟和柔弱请求会让他有更邪恶淫靡的心思。 他没有立刻放开她,牙齿只是收紧,却不进一步。介乎于疼痛与亲昵、惩罚与爱抚之间。他的呼吸就喷洒在她颈侧和肩头,她试图挣扎,手腕却被他一只手紧紧扣住,按在头顶的枕上,动弹不得。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此刻的慕容庭是故意的。 她突然就明白了他在干什么。 他在引诱她。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楚玉锦的脸骤然红透,肩上的痛和麻痒混合着心底那股奇异的酸软感,让她全身都失去了力气。 他贴得极近,她甚至能感觉到他肌肤传来的,比烛火更烫的温度。 她扭头咬唇,“够了。” 声音到喉咙却只变成了气急的喘息。 慕容庭终于起身,盯着身下人红润的脸庞,如夜色中的深潭,眸光深邃,静静地倒映着她此刻娇弱又倔强的模样。 她一把推开他,扭头向床沿不看他,“我刚才没有咬你那么久。” 他的手环上她的腰,将头搁在她肩上,“让你咬回来。” “我不稀罕!”她挣扎了一下,肌肤相贴,交颈相拥,这样的姿势让她浑身战栗,“你别抱我,太热了。” 慕容庭“嗯”了一声,松开她,“我不闹你了。先睡会儿吧,花没这么早开。” 楚玉锦心口还在“砰砰”跳着,比平时快上许多,像是不安于胸膛的心脏要跳出皮肉一般。 她舒了口气,捂着心口缓缓躺下,闭上眼睛不去看慕容庭。 慕容庭也在她旁边躺下,果真不去碰她。楚玉锦数着自己的心跳,数到破千的时候,身边人呼吸已经平稳。 她侧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头换了个姿势,趴在枕上盯着床边的兰花发呆。 深夜太过寂静,身边只剩呼吸声,快到子时的时候,楚玉锦终于睡了过去。 只是不过一个时辰,她就又醒了,不只是因为趴着的姿势难受,还是因为心底等着兰花开放,怕错过花期。 醒来的时候烛火已暗,兰花半开,若有若无的幽密香气传来。她转头看了一眼慕容庭,他一动不动,气息平稳面容放松,显然已经睡熟。 她突然就起了玩心,抓起他的一缕头发,拂他的鼻子和唇,小声说他混蛋。 却没料到一把被慕容庭抱住,搂在怀里,动弹不得。 她挣扎了一会儿,“你没睡着?” 他的头埋在她颈侧,“本来睡着了,被你弄醒了。” 慕容庭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肌肤上,,她身上突然发起热来,在料峭寒凉的春夜中竟然有些要发汗的趋势,“你放开我,花要开了。” “就抱一会儿。”他低低地说。 楚玉锦觉得自己像是只被蜘蛛牢牢网住的虫,动弹不得。 而自己竟然……并不是很想动弹。 安静抱了一会儿,慕容庭果然放开她。她的心突突地跳,她起身下床,把兰花抱在怀里带走。 慕容庭也坐起身来,“你去哪里?” “把这株花画下来。” 楚玉锦把花放到书案上,剪了烛芯重新点上,屋内瞬时变得明亮起来。 她有条不紊地准备笔墨作画,慕容庭拿了外衣给她披上,静静站在她旁边看她画画。 笔尖落下时,窗外微风拂动,烛焰轻摇。楚玉锦屏气凝神,笔走如丝,似乎一笔一叶皆蕴着兰香。 兰花于纸上渐次成形——细叶舒卷,似欲破风而出;花瓣半开,若睡未醒。她笔下的兰,并非端丽纤巧,反倒透着一股孤高清逸的气。那柔白的花心,掩在几片青叶之间,如月藏云后,幽而不明。 墨香与花香交融,静夜如水。慕容庭看着她专注的神情,烛光映在她的脸上,眉目如画,指尖如风。 片刻后,她放下笔,微微一笑。成型,香气欲自画中溢出。 这盆兰花一枝七朵,花苞错落,自下往上开放, 此时只有最底下第一朵是开放的。 慕容庭微笑看着她的花,突然拿起笔来。楚玉锦本也在看画,却还是迅捷地一把抓住了他执笔的手,“做什么?” “添上一笔。” “不需要。你画画向来不好看。” 慕容庭失望地叹了口气,一手自她身后环着她的腰抱住她,“你难道不知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的道理?放心,我不会毁了你的画。” 楚玉锦握住他手腕的手还是不动。 “阿锦,信我,放手。” 拿他无可奈何,楚玉锦只好放手。 笔尖触到纸上,一提一捺,将自下而上数的第二朵兰花花苞改成了开放的姿态。 慕容庭微笑道:“这是明天的兰。” 楚玉锦细细看了,“倒还不差。” 慕容庭搁笔,“总不能永远让你笑话。” 她转头,对上他的眼神。 有人灯下看花,有人灯下看美人。 他不看花只看她。 那眼里澄澈温柔,嘴角含笑,明显是在宠溺。她明明知道是什么意思,却总习惯把他当成十二三岁的少年,想着他对她笑是因为他憋着坏想要恶作剧。而她大部分时候都会忘记,他们十二三岁会互相恶作剧的时光,其实已经过去很久了。 但她任如孩子般纯真。 她在这样的目光中败下阵来,避开他的眼神,“你看我干嘛?” 他捏住他的脸仔细看,突然皱起眉头来。“别动。” 她被他弄得莫名其妙,“怎么了?” 他看着她,认真道:“我现在才发现,你左眼眉毛高,右眼眉毛低,还偏偏右眼大些,左眼小些。” 她也皱起眉头来,“真的吗?” 她拂开他的手,坐到铜镜前细细验看,待她看了许久,终于发现慕容庭其实是在捉弄她之后,一转头,就看见慕容庭已经坐回床上,靠在床头含笑看她。 楚玉锦咬牙,“你又骗我。” 14蛾赴蛛网陷罗幕,甘教情丝缚薄翅 清晨,天光破晓,带着微寒的春意。 楚玉锦在慕容庭起身穿衣的窸窣声慢慢醒来。她闭着眼睛,翻身时感受到身侧的温暖骤然撤离。她迷迷糊糊地坐起身,准备像往常一样伸个懒腰,然后去瞧一眼她那株开了一朵的春兰。 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正在对着铜镜系衣带的慕容庭身上时,整个人瞬间僵住,睡意也消散得一干二净。 慕容庭已褪去中衣,正赤裸着上半身。他体格修长,肩背宽阔,肌理线条在晨曦的微光下隐约可见。他的侧影依然是清冷而沉静的,指尖娴熟地系着腰间的衣带,浑然不觉身后有人在看。 楚玉锦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如同窗外的朝霞映入纱帐。这种灼热感,比昨夜被他压在身下吻咬所引诱时,来得更加猛烈和无措。 她飞快地转过身,用锦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紧紧地闭上,心跳如擂鼓,撞击着耳膜。她甚至不敢再睁开,生怕一睁眼又会撞见那令人心跳失序的景象。 慕容庭动作优雅地穿好外袍,转身时,便看见床榻上那个滚成一团的楚玉锦。他走近,低头看着她,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了一抹温柔的笑意。 “阿锦?”他轻声唤道。 楚玉锦将脸埋在枕头里,声音闷闷的,夹杂着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慌张:“我还没醒,你走开。” 慕容庭眼中笑意更盛,却并未拆穿她,只是俯身,伸手轻轻地碰了碰她盖在被子下的额头。他的指尖带着早晨的微凉,而她的额头却滚烫得惊人。 “怎么了?” 他眉头皱起,手指探向她的颈侧,“是昨夜等花开受了风寒?” 慕容庭的体温靠近的瞬间,她仿佛被那股熟悉的、令人心动的热意烫到,猛地往床里侧缩了一下,眼神躲闪着,脸颊更红了。 “没有,我很好。”她声音有些颤抖,“你离我远点!太热了!” 慕容庭看着她那双灵动俏皮的眸子,此刻却充满慌乱,了然地勾起了唇角。 “哦?”他故意将声音放得更慢、更温柔,带着一种揶揄。他重新俯下身,鼻尖几乎贴着她的脸颊,呼吸交缠。“现在才发现我热,是不是太晚了些,阿锦?” 楚玉锦被他这近乎直白的挑逗弄得心头狂跳,又羞又恼。她一巴掌拍在他肩上,使出了全部力气,“慕容庭!你快走开!” “好,我走。”他低笑几声,顺势起身,走出房门。 他走后,楚玉锦盯着床顶发了好久的呆。锦被下的身子仍旧滚烫,仿佛那道目光还停留在她身上,烫得她无处可躲。她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方才那一幕——他低头系带时,颈侧的线条微微绷起;晨光落在他肩头,肌肤像在淡淡发光;还有他转身时,衣袍半敞,腰腹间若隐若现的肌肉纹理…… 她猛地捂住脸,耳根红得几乎滴血。 “不要想了!”她小声嘀咕,却越想越清晰。 等到感觉到饥饿时,她才慢吞吞地起床穿衣。阿雯端着热水进来,见她神色有异,忍不住问:“小姐今儿怎么脸这么红?可是着凉了?” 楚玉锦慌忙摇头:“没有!就是……就是睡得太闷了。” 她草草梳洗,用早饭时也心不在焉。慕容庭已去铺子,她独自坐在桌前,对着那碗清粥小菜,竟一口也吃不下。脑海里反复闪现的,是他赤着上身站在铜镜前的模样——那并非她第一次见他赤裸上身,为什么偏偏这次,让她心乱如麻? 她忽然想起昨夜兰花开时,他揽着她腰的手;想起他咬她肩头时,低沉的喘息;想起他压着她手腕时,掌心的热度……一桩桩一件件,像春水漫过堤岸,止都止不住。 她放下筷子,起身道:“阿雯,我们去街上走走吧。” 阿雯笑着说好:“小姐是不是想买花了?” “走吧。”她只想透口气。 那日午时,楚玉锦与阿雯在街上闲逛。春日的街市热闹非凡,卖糖人的、捏面人的、卖绢花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她本想散心,却越走越闷。忽然,前方传来一声惊喜的呼唤:“阿锦!” 她抬头一看,竟是母亲,正从珠宝铺子里出来,手里提着一个小锦盒。 “娘?”楚玉锦走过去,“您怎么在这儿?” 楚夫人笑眯眯地拉住她:“正巧,给你挑了对耳坠子,来,试试看合不合适。” 楚玉锦被她拉进铺子,坐在镜前。掌柜的捧出几对耳坠,翡翠的、珍珠的、碧玺的,琳琅满目。她却心不在焉,试戴了几对,都觉刺眼。 楚夫人见她魂不守舍,问道:“怎么了?这样心不在焉?” “没有!”楚玉锦连忙否认。 她索性拽住母亲的袖子,“我就是想家了……想回家住两日嘛!娘,您就让我回去住,好不好?” 楚夫人被她这副小女儿态逗得无奈又好笑,指尖在她额上轻轻一点:“成亲才几月,就惦记着娘家了?” 楚玉锦抱着她胳膊晃啊晃:“我想娘了,不行吗?” 楚夫人终究拿她没办法,叹了口气,含笑应道:“好好好,回就回。庭儿那边我差人知会一声。” 慕容庭处理完铺子里的事务,回家时已迟了些,到家后才知道楚玉锦已回了楚家。 他想了想,终究是按捺不住,深夜去叨扰岳丈家的门房。 夜色深沉,月色如水。楚府后院静谧无声,他悄无声息地推开闺房的门,房内留了一盏微弱的灯。他走到床边,掀开被子,径直躺到了楚玉锦身旁。 楚玉锦被突如其来的重量惊动,睁开眼便看到身侧那张熟悉的脸。她不悦地小声嘟囔:“不是让你别过来吗?” 慕容庭侧过身,手臂自然地搭在了她的腰际:“长夜苦寒,孤枕难眠。” 楚玉锦推了推他:“我难得一个人睡,你又来挤我。” 他轻轻拍着她,带着笑安抚:“好了好了,是我的错,买张大点的床就是了。” “不要,”楚玉锦撇嘴,“我喜欢我这张床,你去隔壁睡就是了。” 慕容庭沉默了一瞬,故意叹了口气,听起来很是失落:“好吧,是我惹你厌烦,自讨没趣。” 他依言起身,从床尾拿了一床被子,转身走到了房间角落的榻上。 慕容庭走了,这张床只剩下楚玉锦一个人。床榻宽敞,被褥柔软,空气中弥漫着她惯用的馨香。但她翻来覆去,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她心中暗骂他混蛋,明明知道她心软,却偏偏使出这以退为进的伎俩。她感受不到他身上熟悉的体温和气息,只觉得方才那张床有多宽敞,此刻她的心就有多空落。 终于,楚玉锦受不了这种折磨。她猛地掀开被子,赤足踏过冰凉的地板,走到榻边。 她没有多想,直接挤到他身边,掀开他的被子,钻到了他的怀里。 被褥尚存他方才的余温,像一团悄然收拢的热雾,将她瞬间裹住。 “混蛋。”她将脸埋在他的颈侧,声音闷闷的。 慕容庭没有说话,只是手臂一紧,将她牢牢箍进怀里。他的胸膛滚烫,隔着薄薄的中衣传来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敲在她耳畔。 她能感受到他压抑着的、愉悦的笑意——那笑意从他微微颤动的胸肌传来,像夜风掠过水面,荡起细碎的涟漪。 “怎么了?”他在她颈边低声轻笑,呼吸带着灼人的热意,拂过她耳廓,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被他抱住的楚玉锦全身发热,如陷泥淖,动弹不得。 她想起幼时在花树下见到的一幕:一只小飞虫嗡嗡飞行,最终不慎撞到了一张银色的蜘蛛网上。本来八风不动的蜘蛛,迅速而精准地吐丝,把那只小虫捆得死紧,成了瓮中之物。 楚玉锦现在才觉得,慕容庭就是那只以静制动、请君入瓮的坏蜘蛛,而自己就是那只没头没脑、一头扎进去的傻飞蛾。 可奇异的是,那被捆缚的感觉,并没有带来惊惧,反而带来一种安稳。 他的手臂从她腰后绕过来,指尖无意识地在她衣襟边缘摩挲,像在加固最后一圈网。 她放弃了挣扎,在这令人发烫的怀抱里,闭上了眼睛。 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熟悉气息,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其中。 “你是只蜘蛛。”楚玉锦突然开口说,“坏蜘蛛。” 慕容庭拍了拍她,掌心贴在她后腰,好奇她这是哪里来的想法:“为什么?” 楚玉锦故意不答,只将脸往他颈窝里蹭了蹭,不再理他。 现在轮到这只坏蜘蛛睡不着了。 15几回魂梦与君同,醒时犹作醉朦胧 榻上狭小,楚玉锦和慕容庭最终还是回了床上去睡。此时子夜已过,春日的寒意被屋内的炭火尽数隔绝。 慕容庭睡得极沉,身躯如同陷在灼热的泥沼里,浑身紧绷。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这样真实而酣畅淋漓的梦了。 梦中,他感觉到怀中人不再挣扎,而是如水般缠绕己身,和心爱人肌肤相亲的舒爽快意,让他发出了低沉而满足的喟叹。 梦境的余韵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当他骤然惊醒时,体内那股躁动的热意仍未消退。他的呼吸粗重,额上渗出汗珠,眼前仍被一层迷离的雾气笼罩。 他恍惚间,感到身边的床榻一动。身侧柔软温香的身躯触手可及。 “阿锦。” 他沙哑地唤了一声,以为自己仍在梦中,以为她仍在等待他完成梦中未尽的旖旎。他翻身而上,将她整个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 慕容庭没有给楚玉锦反应的时间。他灼热的唇舌精准地攫住她的,狂热不容拒绝,像是要将她吞噬入腹。 “唔……” 楚玉锦从睡梦中被这股压迫感惊醒。她反射性地想要推开,却被他沉重的身体和强健的手臂牢牢压制。那股灼人的热意从他身体传来,令她本能地感到心悸和不适。 她感到自己薄薄的中衣被他粗糙的指腹摩挲,那指尖的探索带着清晰的目的性,肌肤敏感地几乎战栗。她心底彻底慌了,这突如其来的强烈攻势让她感到恐惧。 她拼命挣扎,发出几声模糊的呜咽,想叫他的名字,声音却被吞噬得一干二净。 然而慕容庭却充耳不闻,他喉结剧烈滚动,只感觉到怀中的人儿娇软无骨,反抗却被他当成是迎合,越是让他感到酣畅淋漓。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带着自我沉醉的迷乱,他将唇舌移开,沿着她雪白的颈侧一路向下,手掌覆上了她胸前的柔软。 楚玉锦身躯猛地一颤,那突如其来的、毫无预警的侵犯,让她心底升起一股极大的委屈和害怕。 她在他唇上狠狠咬了一口。 他所有的动作骤然凝滞。 他睁开眼,低头,正对上她那双湿润,却又带着惊怒交加、恐惧又不屈的双眼。 慕容庭只觉得自己像从万丈悬崖上跌落,心脏“砰”地一声砸碎在冰冷的地上。那不是梦中娇柔的迎合,而是真实的泪水,是恐惧。 他立刻抽回手,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却又带着极大的克制,翻身滚到一旁。他坐起身,猛地背对着她,大口大口地喘息,仿佛要将刚才那股从梦境中带出的欲火全部吐出。 楚玉锦得到解脱,立刻缩到了床榻最里侧,她紧紧地裹着被子,全身都在轻微地颤抖。既愤怒,又委屈害怕,还有几分连她自己都未曾弄明白的悸动和羞赧。 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刚才发生的一切,只觉得心底又疼又酸,难受得厉害。 慕容庭没有回头,只是紧紧攥着拳头,他平复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阿锦,对不住。” 他缓缓转过身,月光透过窗纱洒进来,照在他阴沉的脸上,他眼中满是懊悔和痛苦。 “是我睡得糊涂了,我以为……我……” 没有再说下去。 他伸手,小心翼翼地想要触碰她,却被她本能地一缩身子躲开。他僵在原地,收回了手。 他誓言要保护她,却做了被他所杀的人一样的事。 阿锦第二次露出那样的眼神,竟然是对着他。 他该杀了自己。 他握紧拳头。 “是我不好,以后再绝不会这样。” 楚玉锦看着他脸上那份痛苦和后怕,心头的委屈反而散去了大半。她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但那份突如其来的惊惶仍让她心有余悸。 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蚋:“你睡榻吧。” 慕容庭低低应了一声“好”,便起身。他拿了被褥,走到墙角的榻上躺下。他背对着她,躺得笔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翌日清晨,用早饭时,餐桌上的气氛凝滞得如同昨日的残梦。楚玉锦虽然换上了日常衣裙,努力佯装无事,但那份不自在的尴尬却像一层薄纱,笼罩在她眉宇间。她偶尔抬眼,目光触及慕容庭,便立刻垂下眼睫,手中银箸也慢了半拍。 慕容庭面上虽仍保持着惯有的沉稳,但眼底的青黑泄露了他一夜未眠的心神不宁。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无颜面对她。 两人相对无言,早饭草草结束。慕容庭临出门前,犹豫再三,只对着她的背影低声道:“铺子里事忙,今夜我……不回来了。” 他选择了逃避。 夜幕降沉,慕容庭果然没有回家。他把自己关在铺子的账房里,面对着一堆堆账册,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不知道如何面对她,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弥补那份对她的冒犯和惊吓。他怕自己再度失控,更怕看到她眼中的惊惶。 第二天中午,慕容庭硬着头皮回家吃了午饭。餐桌上,两人依旧相对无言,气氛比昨日更加压抑。他匆匆用膳后,又借口铺子有事,转身离开。 慕容庭不知道,夜不归宿,对于楚玉锦而言,却成了一种新的煎熬。 起初是生气。她气他懦弱、气他逃避,气他一走了之。可气过之后,便是难言的想念。她想念他夜里的温暖,想念他躺在她身侧时的气息,更想念他那双含着温柔的眼睛。 第三天清晨,楚玉锦早早起身,和阿雯二人一同出了府门。春风拂面,街市已渐次苏醒,她们径直往城中一间名为眠香阁的铺子而去。那眠香阁专卖胭脂花粉与熏香,门前挂着淡色纱幔,空气中弥漫着幽微花香,引得过路女子频频驻足。 楚玉锦此番前来,是为了学制熏香之法。她记起年前梅花盛开时,曾在家试做梅香囊,却连番失败,两次皆是香气散逸,形色不佳。这几日春兰正开,她不想再错过这花期,便想将兰花制成熏香,长留其幽香。 眠香阁内,柜上摆满各色瓷瓶玉盒,香气层层迭迭,令人心醉。老板娘染娘乃是一位年近三旬的女子,眉眼清冷,她素来心气高傲,做事一丝不苟,从不对外传授秘法。 楚玉锦直言来意,求染娘指点兰花制香之术。染娘闻言,心中觉得可笑,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微微蹙眉,语气冷然:“楚小姐出身名门,何必学这琐碎之事?大小姐一时兴起,兴致过了便扔一边去,我没这工夫陪着玩闹。” 楚玉锦闻言不恼,反倒温言笑道:“染娘说得是,我确是好奇心起。但我并非三心二意之人,若染娘不信,我愿先在此帮工,染娘瞧我是否认真,再行决定可好?” 阿雯在一旁闻言愕然,她本以为自家小姐是来买胭脂香粉,没想到是要来做白工。她拉了拉自家小姐的袖子,却被她轻轻按住。 染娘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她本以为这娇小姐不过是闲来无事,闻言便会拂袖而去,不想她竟肯低身帮工。染娘思量片刻,终是勉为其难道:“也罢,你若真能耐下性子,便从今日开始,帮我理货、研粉,一月过后,我再看你心性。” 楚玉锦心中欣喜,淡淡笑了,卷起袖子便开始忙碌。她虽出身富贵,却不娇气,研磨花粉时细心认真,理货时井井有条。阿雯在一旁帮衬,两人忙至午时,染娘虽未多言,眼中却已多出一丝认可。 待午后,楚玉锦方才告辞,约定明日再来。她与阿雯出了眠香阁,午后阳光正好,她心情颇佳,却忽然忆起慕容庭这两日不归家之事,心头又生出一丝烦闷。她终于按捺不住,换了身素雅的衣裳,带着阿雯,径直找上了慕容庭的铺子。 慕容庭正在铺子里查验一笔账目,忽见那抹熟悉的人影闯入,他手中的毛笔一顿,抬眼时眼中满是惊讶:“阿锦?你怎么来了?” 楚玉锦站在门口,看着他眼中的意外和无措,心中那股气突地又升腾起来。 她微微抬起下巴,语气淡淡的:“我特别来看看,铺子里有多忙。” 说完她又补了一句:“店里事忙,我不烦你。” 慕容庭看着她脸上的神情,就知道她在生气。 慕容庭走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讨好:“不忙。我们出去走走吧。” 楚玉锦板着脸,抬眼望他,直接问出了憋在心里的话:“既然不忙,为什么不回来?” 一句简单的话,却直直堵得慕容庭无话可说。他所有的愧疚和自责,都被她这一句问话,击得粉碎。 他无法回答,只能垂下眼帘,柔声问道:“走我们去江边走走,好吗?” 两人沿着城外的江岸散步,春风带着水汽,拂过面颊,清冽而柔和。两岸杨柳依依,枝叶嫩绿,一片生机勃勃。 慕容庭小心翼翼地,试图打破这份尴尬和沉默。 “刚才酒坊的李老板来买米,说刚酿好了香醇的果酒,我们买点回去尝尝?” 楚玉锦板着脸,语气生硬:“你什么时候喜欢上喝酒了?” 慕容庭一滞,知道她仍在生气,又一次无话可说。 两人陷入了更久的沉默,脚步缓慢地走在江边小径上。 楚玉锦的目光掠过眼前。眼前是温柔的春景,是嫩绿的杨柳,是粼粼的江水。 她忽然觉得,在刚刚来的路上,心中那份想要问他、想要追究、想要弄清楚的问题,在春日的景色中、在与身边人肩并肩走路时,都不重要了。 她伸出手,在慕容庭毫无准备时,主动牵上了他的手。她的指尖温软,动作毫不迟疑,将两人交握的手指紧紧扣住。 慕容庭的身体骤然一僵,不可置信地侧过头,惊讶地看着她。 “你别说话,坏我心情。” 她却没有看他,依旧慢慢走着,目视前方春景。 但他分明从这主动的姿态中,清晰地感受到了她对他的全身心的信赖和喜欢。 他唇角勾起,不再犹豫,反手紧紧地扣住了她的手,将她的指尖拢入掌心。 最是江南好时节,春风送暖,冰雪消融。 16轻解罗裳诉情衷,露滴青荷初绽红(H) po 两人沿着江岸走至暮色四合,才携手归家。 是夜,月华如水,透过窗纱,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楚玉锦躺在柔软的床榻内侧,慕容庭则在她身旁的外侧躺下。他没有像那日那样,僵硬地躺在角落的榻上,也没有像前几日那样,找借口铺子里过夜。他只是自然而然地躺在了她的身边,让楚玉锦心中觉得安定。 楚玉锦侧过身,忽地开口:“今日我去眠香阁,找了染娘,想学制熏香的法子。” 慕容庭眼睫微抬:“嗯?” “她疑心我只是起了玩闹之心。” 慕容庭道:“但你是认真。” “是。”她顿了顿,“梅花那两次都失败了,这次兰花开得正好,我不想再错过。” “但她不知。”慕容庭侧过身,与她面对面,手掌轻轻覆上她的手背,掌心温热。 楚玉锦抬眸看他,黑暗之中也是眼眸晶亮:“我会让她知道。” 慕容庭淡淡笑了,“等你学成归来,我用的熏香就都靠你了。” 楚玉锦“哼”了一声,“我若学成归来,一定收你最贵。” 慕容庭听了,将她抱住,轻笑道:“幸好我还是有些闲钱的。” 夜色愈深,两人的呼吸渐渐平稳。楚玉锦突然动了动,侧过身面对着他,借着窗外月光,她的目光落在他眉眼间。 “容容,”她突然轻声唤道,声音飘在夜色中,“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慕容庭闻言,眼睫微抬,眼神中带着一种混杂了无奈、宠溺和些许好笑的神情。他甚至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轻轻叹了口气,颇有种“这你也不知道”的无奈,侧过身,伸出手,指腹极轻地摩挲着她脸颊的轮廓,动作温柔而郑重。 “是,”他慢慢地说,声音低沉认真,“非常喜欢。你呢?” 他反问,目光在她眼中流连,等待着她的答案。 楚玉锦被他这专注而直白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脸颊又微微发热。她垂下眼睫,像是思考了很久,才轻轻开口:“我以前不明白,总觉得成亲是长辈的安排,跟谁都一样。”她顿了顿,语气突然坚定起来,“但这几天我突然明白了。要我跟不喜欢的人成亲,我一定会闹的。”请记住网址不迷路18j ins e.co m 慕容庭眼中的笑意愈盛,他自然了解她的脾性。 “你一定会闹离家出走,闹得天翻地覆。”他语气笃定,仿佛亲眼见过她闹脾气的场景。 楚玉锦不满地撇了撇嘴,“你又知道了?” “我不会让你和别人在一起。”慕容庭伸出手,又一次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将她的柔软温热指尖收拢在掌心,前几日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 楚玉锦踌躇了一会儿,她能感受到他掌心的热度,她咬了咬下唇,终于问出了一个在她心中盘旋许久的问题,声音压得很低,语气紧绷:“你是不是想跟我圆房?” 慕容庭一愣,随后便是低低的失笑。他松开她的手,抬手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尖。 “傻姑娘,”他语气温柔耐心,“这个问题只在你。” 楚玉锦闻言,犹豫了片刻,还是踌躇着开口:“我不知道。” 慕容庭轻轻“嗯”了一声,却又带着几分调侃地补了一句,“阿锦,你我都是十八岁了,有人在这个年纪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了。” 楚玉锦抬眸瞪他,“你想说什么?” 她的反应自然在他预料之内,他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眼神认真而温柔,“……当然,也还有女子尚未出阁。” 他收回手,一字一字道:“我想说的是,你我不必同他人一样,你不用为我勉强什么。” 她听了他这话,的确有些昏了头,心想他这只坏蜘蛛又在织网了。她扭过头:“我本来也不会为你勉强。” 慕容庭无声地笑了,将她紧紧地搂入怀中,下巴轻轻搁在她的发顶,“你刚才是不是又想跟我吵架了?” 楚玉锦在黑暗中,对着他宽阔温暖的胸膛,轻轻地“哼”了一声。 床榻之上,静默片刻,楚玉锦抬起头,眸子在夜色中亮晶晶的。她微微俯身,柔软的发丝垂落在慕容庭的颈侧。 楚玉锦趴在他身上,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慕容庭眼底的笑意瞬间漫开,手臂自然地收紧,将她更紧地拥在怀中。他低头,在她耳畔低声说道:“阿锦,我要你亲口说喜欢我。” 楚玉锦在他胸口蹭了蹭:“我说了你就睡不着了。” 慕容庭低低地笑了,那笑声从胸腔震动而出,带着愉悦的颤音,传到她的耳里:“我本来也睡不着。” 楚玉锦故意跟他作对:“我不说。”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却带着满满的宠溺。他靠近她的发间,轻轻张口,咬住她耳边的几缕头发,轻轻扯了扯,“你说不说?” 头发被他拉扯得有些疼,楚玉锦却觉得心头痒痒的,她不满地轻呼一声,“你扯我头发,我讨厌你。” 他要她说“喜欢”,她却偏偏要说“讨厌”,只是爱侣间的打闹。慕容庭松开她的发丝,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语气颇为无可奈何:“总说我爱使坏,我哪里比得上你。” 她听罢,得意地扬起下巴,唇角绽开一个极其熟悉的得意笑容,“我就喜欢使坏。” 然后,她不管不顾地再次俯身,张口去咬他脖颈。 她这一下出乎意料,他闷哼一声,却抱着她的腰,没有推开她,楚玉锦不松口还加劲儿,用牙齿轻轻研磨,直到感受到他皮肤下的脉搏因她的动作而加速跳动。 慕容庭终于伸手,捏了捏她腰间的软肉,嗓音低哑,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再咬你也别睡了。” 楚玉锦被他这略带威胁的语调逗笑了,却丝毫不怕。她松开嘴,抬起头,重复着他刚说过的话:“我本来也睡不着。” 两颗心皆因情动而雀跃,寂静的夜反衬出交缠的呼吸和加速的心跳,兴奋与悸动涌上心头,令他们神思皆醺,再无睡意。 慕容庭不再与她逞口舌之快,他侧身将她压下,翻身,掀开她的衣领,露出她光洁的颈侧。他低头,灼热的唇舌轻轻落在了她肩头白皙的肌肤上。 楚玉锦身体瞬间僵硬,缩着脖子躲避。那份熟悉的、令人心慌意乱的酸麻感瞬间袭来,让她浑身战栗。 慕容庭的动作一顿,抬起头,看着她泛红的耳垂和慌乱的眼神。他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她的眉梢,语气温柔而揶揄,分明是在嘲笑她:“傻姑娘,自己受不住还要招惹我。” 楚玉锦被他这番话激起了不服输的小脾气,她睁开眼睛,坚决地反驳:“谁说我受不住。” 话音未落,她便再度翻身压住他,俯身而下,两双眸子对上便吸在一起黏在一处。她的眼神迷离却又专注,左右没想好从哪里下口,最终将所有的犹豫都化为本能的冲动,把自己的唇瓣轻轻贴上他的。 慕容庭先是一怔,随后立刻反客为主,不再克制,手臂从她的腰际穿过,将她的身躯紧紧拥入怀中。他张开唇,循着她的心意,温柔地接纳了她这份稚嫩而大胆的回应,将这个吻变得缠绵而炽热。 楚玉锦全身的肌肤都在他的怀抱中变得滚烫,如陷热浪。她只觉得头脑昏沉,只能凭着本能回应他。 唇齿相依,气息交缠。直到她的呼吸变得凌乱而急促,他才依恋地、缓慢地离开她的唇。 唇瓣分离的瞬间,楚玉锦大口喘息,胸脯剧烈起伏,脸颊如染胭脂。她眸中水光潋滟,带着一丝迷乱与不满足,凝视着慕容庭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他的呼吸同样粗重,喉结滑动,目光灼热得仿佛能将她融化。 他低头,再次攫住她的唇,这次吻得更深更急,舌尖探入她口中,卷起她的软舌纠缠,吮吸着她甜美的津液。 楚玉锦呜咽一声,双手不由自主攀上他的肩背,指尖嵌入他结实的肌理。她从未想过一个吻能如此销魂,体内一股热流涌动,汇聚在小腹,让她双腿发软。 慕容庭的手掌从她腰际向上游移,隔着薄薄的中衣,覆上她胸前的柔软。他轻轻揉捏,那团绵软在掌中变形,乳尖在指腹摩擦下迅速硬挺。 楚玉锦全身一颤,口中溢出细碎的呻吟。 “别……” 她本能地弓起身子,贴得他更紧。她的反应如火上浇油,慕容庭的欲火彻底点燃,他慢慢解开她的衣襟,露出雪白肌肤和粉嫩的双乳。 他低头含住一侧乳尖,舌尖绕着舔舐,牙齿轻咬,另一手则掐住对侧,拇指拨弄着那点红樱。 楚玉锦尖叫出声,脑中一片空白,只剩快感如潮水般涌来。她下身已湿润,内里空虚得发痒,不自觉地扭动腰肢。 她不明白自己的身体为何会产生这样的变化,一半是害怕一半却又期待,双手紧紧抓住既带给她恐惧,又带给她欢愉的身边人。 慕容庭喘息着抬起头,目光扫过她散乱的青丝和红肿的唇瓣。他迅速褪去自己的衣袍,露出精壮的身躯,那根粗长肉棒已昂首挺立,顶端渗出晶莹液体。他拉开她的腿,脱下她的亵裤,手指探入她湿滑的花径,轻轻抽插,拇指按压着那颗敏感的肉珠。 “阿锦,好软……”他低哑道,声音带着满足的喟叹。 楚玉锦咬唇,羞耻与快感交织,她抓住他的手臂,喘息着:“容容……我……” 他俯身吻她,安抚道:“别怕,我会轻些。” 手指退出,他扶着玉茎顶端,抵住她紧致的入口,缓缓推进。楚玉锦痛呼一声,眉头紧蹙,那撕裂般的胀痛让她眼角渗泪。 慕容庭停顿下来,吻着她的脸颊,突然问她:“你知不知道,我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心只系在你身上?” 楚玉锦轻轻喘息,穴肉紧紧绞住肉棒顶端,“什么时候?” “十三岁那年,我们去放风筝。”他说,硬热的欲望趁着说话之机继续深入,“你那个时候是个傻瓜,跳到河里拦我。” “嗯……”楚玉锦紧致的穴肉被他强行撑开,浑身都想要颤抖,“你更是傻瓜,跳到河里追风筝……” 慕容庭低笑出声,随同的两位母亲被孩子突然跳到河中吓得尖叫,两人互相搀扶着上岸,然后他就看到了——楚玉锦一身素白衣裳被水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少女正在成长中的身体显示出渐趋玲珑的曲线,他看得呼吸停滞,迅速移开了眼光。 自此之后,神魂沦陷。